《意千宠》 ☆、第1章 微寒的春晨,弥漫着似有似无的雾。清风徐来,零落几许桃花,在庭院中洒下点点娇嫩色彩。 竹苓穿廊过院,脚步匆匆地回到正房。站在厅堂绣帘外,定了定神,敛去脸上的愤懑,这才撩了帘子进门。 到了东次间,竹苓闷声通禀:“侯爷昨日整夜留在叶府,先与国公爷在书房长谈,天将亮时又去了花厅,作陪的是二小姐。” 叶浔笑意浅淡,“侯爷喜喝明前龙井,去备下,估摸着等会儿就过来了。” 竹苓称是同时,听到小丫鬟通禀:“夫人,侯爷回来了。” 叶浔转去窗下的圆椅落座,望着门口,目光悠远。 宋清远撩帘入内,看到叶浔,不免惊讶。她已病重,该如常卧床静养才是。 叶浔目光澄明,似笑非笑。 宋清远讪讪地笑着,落座后又是凝眸打量。双十年华的女子,身着艳紫色暗绣竹影上衫,深红金石的缎面宽襕裙,眉目清晰如画,胭脂唇瓣如花,自成一种让人心生压迫感的艳丽妖娆。 想当初,他迷得神魂颠倒的是面前的叶浔,可在成婚五年后,百般领教了叶浔的城府、手段之后,见到她便会生出无形的压力。 他如今更喜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叶浣。在叶浣面前,他能感受到的只有钦佩仰慕,让他能感受到叶浔不能给予的自信。 竹苓奉上茶盏。 叶浔摆手命房里的丫鬟退下,啜了口茶,语声徐徐:“想来侯爷还不知道吧?昨夜太医来过,说我时日无多,该早做打算。” 宋清远没想到她开口便诉诸此事,看向她的眼神很是复杂,末了,现出浓浓的伤痛。 眼前人是与他过了几年的女子,他便是铁石心肠,想到日后天人永隔,也会生出千般感伤。随即又是深浓的愧疚。这些话,太医本该告诉他或是太夫人,如何也不该让她当面知晓。可是太夫人也不舒坦,他昨夜又去了叶家…… 叶浔洒脱一笑,“天不遂人愿,任谁也没法子,侯爷不需伤神。眼下一如太医所说,我们该早做打算才是。”说到这里,笑意敛去,神色变得郑重,“前几日我担心时日无多,就与太夫人商量过侯爷续弦的人选。我的意思是让我三表妹入门,她品行端方,可太夫人没点头,似乎另有人选。侯爷怎么看?” “这……”宋清远垂下头去,犹豫着。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眼下对着一个将死之人,更愿意委婉相告自己的心意,而非这般直接的方式。 没有谁比叶浔更了解宋清远,漠然一笑,她直言道:“你续弦这件事,实不相瞒,我已事先知会了燕王妃。侯爷有异议的话,此刻便说与我听。若是晚了,燕王妃亲自出面说合,侯爷想推也推不掉了。” 宋清远为之色变,猛然抬头,目光凛冽地锁住叶浔,“这样的事,你怎么能先一步告知燕王妃呢?娘与我并不同意……” 叶浔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此时我才问侯爷的心意,有异议的话,我尽量遵从你的心愿。” 叶浔与燕王妃私交甚密,燕王妃又是皇后的亲戚、密友,叶浔给他物色的继室也是她的表妹,本是满满的好意。如果没有那宗事,他一定会感恩戴德,可在如今…… “我不同意,不能同意。”宋清远目光闪烁,视线转移到别处,“你给我物色的,是你外祖父那边的人,可我是与叶家结亲的……若是你有个不好,我便是要续弦,也该在你两个妹妹中选一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哦?”叶浔徐徐绽出明艳的笑容,“你说的也对。你一表人才,当初不知迷醉了多少闺秀的芳心,如今又将任职护军参领,前程无限。这般看来,我二妹倒是最恰当的人选。她容貌才华兼有,不因守孝,也不会耽搁至今。而我三妹就不需提了,早已随我哥哥去了江南。” “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宋清远面露喜色,话出口才觉不妥,一时间很是尴尬。 叶浔笑意更浓,话锋一转,“太医说我还有一两年的阳寿,如此就要委屈二妹再等上一两年了。你去说一声,他们若是等不得,也好再做打算。” “一两年?”宋清远难掩惊讶,一两年也能叫做时日无多?给她诊治的是哪个混账太医? 叶浔依然笑若春花,打趣道:“你这是什么神色?嫌我活得日子太久了?” “不不不!”宋清远慌乱地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该知道的,真不是……只是心疼你,再有就是要委屈阿浣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该怎么……”说到这里,找不到恰当的言辞了。 “是这样啊。”叶浔漫应一句,端起茶盏,小口小口的品茶。 宋清远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心里急得不行。焦虑之后,急中生智,强扯出笑容,温声道:“不如这样吧,先将阿浣迎进门来做妾室,权当给你冲喜了,你看怎样?” 叶浔微微挑眉,“叶浣是继室所生,也是正经的嫡出。这样太委屈她了,我娘家怎能答应?” “岳父岳母能答应,你放心!”说完这一句,宋清远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断,可是话已出口,也只能及时补救,“自你去年冬日卧病在床,岳父岳母便很是忧虑,曾与我提过冲喜的事,昨日也曾说起让阿浣进门侍疾,你只管放心吧。” “原来如此。”叶浔垂眸沉思,半晌不语,直到宋清远眼看就坐不住了,才展颜轻笑,“那就依你们。若是有叶浣日夜在我眼前服侍,我的病情说不定就好转了。只是,我们在叶家是姐妹,同在侯府,便只有妻妾之分。” “……” 宋清远自来就知道,叶浔与娘家不合,却与她外祖父一家人走动得甚是频繁。依她那种性情,眼下答应了这桩事,恐怕是没安好心。一两年的光景,想将一个人折磨至死,于她易如反掌。 叶浣可不能死,眼下更是需要呵护着宠溺着。 念及此,他踌躇地道:“我知道你的为人,外柔内刚,连我的家都能当。自然,这也是我懒散的缘故。但我也知道,你自来最识大体顾大局,为了娘家、夫家的名声,什么都能退让三分。阿浣的事,你也要体谅我几分,毕竟叶家才是我岳家,另寻别家姓氏的女子,倒不如找个与你同门的女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只要是关乎夫家、娘家的事,我不论怎样都能退让忍耐。”叶浔语声缓慢,唇角的笑容无形中融入了一丝嘲讽,“我便是不悦,也不会为难叶浣,你只管放心。她进门之后,我绝对不会为难她。” 叶浔从来是说到做到,这一点阖府皆知。宋清远不疑有他,因此大喜,“多谢夫人!” 叶浔瞥了他一眼,连眼中都有了讽刺的笑意。 这便是男人,喜欢你的时候,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喜欢别人的时候,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也甘之如饴。 敛起心绪,叶浔思忖片刻,和声道:“你去趟叶家,那边无异议,我便去见燕王妃。日后妾室扶正终究是不大好听,不如此时就把这消息散播出去。让名门贵妇都知道我时日无多,叶浣名为进门做妾,实则是与我姐妹情深意在冲喜,冲喜不成的话,日后扶正也没人说她半个不是。” “这样也好。”宋清远当即点头,随后才生出浓浓的歉意,探手要去握叶浔的手。 叶浔抬手抚了抚鬓角,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宋清远不以为意,嘴里道:“阿浔,谢谢你。” 叶浔缓缓起身,“你快些去叶府,我等着你回信。”语毕转去内室,没让他看到眼中充斥着的厌恶。 宋清远即刻起身去了叶府一趟,回来后告知叶浔:那边无异议。叶浔当即去了燕王府,至黄昏才回府。 宋清远惦记着燕王妃的说法,一直等在正房。见叶浔回来,忙不迭上前去扶她落座,嘴里歉然道:“你身子不适,还让你这般奔波,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没事,我又不是一时半刻就死了。”叶浔垂眸,敛去眼中寒意,再看向他时,已挂上温煦的笑容,“你放心吧,燕王妃起初是不大赞同,后来听我细说一番,倒也觉得合情合理。燕王妃说过两日便要见见叶浣,安抚几句,也让相熟的人见见她。” “真的?”宋清远满脸愉悦,“我稍后便命人去知会阿浣,今晚我就整夜照顾着你。” 叶浔险些冷笑出声,“免了。你在这儿,我反倒睡不着。”睨他一眼,又道,“你若是一个人难以入眠,尽管去找个中意的丫鬟陪着。” 宋清远面色微窘,“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自从他做错一件事害得她小产之后,便对府里的丫鬟退避三舍,更是再不曾碰过她。他被她那次小产吓得不敢再碰她,而她则是嫌他脏——人脏,心更脏,便是他有意,也不会再允他碰触。她没这么说过,可他看得出。 这一晚,宋清远遂了叶浔心意,去书房歇下。 随后两日,叶浔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在同时听闻的是,叶浣甘愿先做妾室冲喜也要进入宋家门。 随后,燕王妃设宴,意在让名门贵妇见一见与叶浔姐妹情深的叶浣。当日叶浔不适,实在起不得身,也就没去。 这些事情都在宋清远预料之中一步步发生,他很是欣慰。他就知道,叶浔虽然在府中强悍,在外却会保全他及叶府的颜面,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而在欣慰之后,却是噩梦连连。 叶浣在宴席上不慎滑了一跤,当即连连呼痛、□□出血,片刻后不省人事。燕王妃命太医诊治,太医说叶浣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燕王妃震怒,痛斥一派胡言,又连请三名太医,得到的说辞一致。 赴宴的贵妇都不傻,很快反应过来。清清白白的闺秀,怎么会毫无怨言地委身男子为妾?眼下叶浣这情形,分明是与宋清远有私情在先。这值得深思的地方可就多了,让人对叶浔的叹惋同情又加深几分。 燕王妃也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恨毒了叶浣,只顾着确认叶浣是否身怀有孕,却不让太医及时救治血流不止的叶浣。等到燕王妃想起来的时候,叶浣一条命丢了半条。被送回叶府时,已是奄奄一息。 ☆、第2章 当夜,通过燕王妃之口,这桩丑事传到了皇后耳中,皇后恼火之下又告知了皇上。 皇上对宋清远的品行深恶痛绝。 其实功勋贵胄之中不乏这种荒唐事,但是叶浔的事情又是不同:任谁一想到她拖着病体去求太子妃帮叶浣铺路,就会没来由地心酸。一个病重的人是不该被这般对待的,尤其欺骗她的是至亲之人。 上位者对于一些人的同情怜悯,往往是置另外一些人于死地的绝杀利器。 被当今皇上看不顺眼的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就能死无葬身之处,何况宋清远这样道德败坏的。 由此,宋清远即将到手的鸭子飞了——护军参领另换了旁人。并且宫中有话传出:皇上说要不是看在叶浔祖父的情面上,当即就把宋清远砍了;皇上还说叶浔祖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就给孙女找了这么个混账东西。 宋太夫人先前称病不知是真是假,听闻此事后却是真的病了,连续两日水米未进。 几日间的惊|变,足以让宋清远醒悟——叶浔在报复,报复的手段竟是如此毒辣。如今任谁一想到她,都会觉得她太善良无辜,百般唏嘘,而这分明是她与燕王妃合谋布下的局。 他想去亲眼看一眼性命攸关的叶浣,却因置身于风口浪尖上不得不避嫌,带着满腹颓唐、愤怒去找叶浔。 “毒妇!”他血红的眼睛盯住叶浔,语声怨毒地嘶吼,“你将我的家毁了!你是不是一心一意要我宋家绝后!?” 叶浔为之轻笑,“比起你这衣冠禽兽,我已算得良善。” 宋清远走到她近前,目光中似有不解,痛心疾首地道:“你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明明知道,我苦等了两年才谋到了护军参领这个空缺,就因为你!我又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你谋到了那个空缺?”叶浔将第一个字咬得很重,没再掩饰眼中的轻蔑,“没有我央求外祖父,没有柳家扶持,你能平白撞到好运?你算个什么东西?” 宋清远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恼羞成怒,“既然百般看不上我,当初又何必嫁我?!” 叶浔笑出了声,“是谁当初困了我整日?若非你威胁我不嫁便会身败名裂,我会嫁给你?” “那你又能怪谁?”宋清远暴怒之下,已是口不择言,“是你自己在娘家不讨喜,连你生身父亲都弃若敝屣!若非岳父都默认,若非岳父都懒得为你周旋,你又何须嫁我,我又何须娶你这个丧门星进门!我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 “谁又不是呢?”叶浔慢悠悠回道,“我们一定要恶言相向么?还是不要了,此刻你就让我想到了泼妇骂街。” “你!”宋清远暴跳如雷,面目分外狰狞,“你不要忘了,你嫁我的时候,正是我风光的时候,岳父为何默许我的行径?他是把你当成了个换取前程的工具!” 叶浔一点也不恼火,反诘道,“而你如今又是什么?跳梁小丑罢了。” 宋清远额头青筋直跳,半晌拂袖转身,“我要和离!我宁可孤独终老,也不要与你这毒妇朝夕相对!” “说话可要算数。” “我若食言,天打雷劈!” “好,我敬候佳音。” 叶浔每一句话的语气都是和缓平静,在宋清远听来却是字字句句如刀似箭。他冷着脸回眸,“你等着!不出三日,我就要你滚出宋家!” 叶浔自心底展颜一笑,“多谢。” “……” 宋清远暴躁地离开了。 随后,两家立下和离契书,去顺天府入了档。 叶浔命下人清点了陪嫁,从速离开了宋府,却没回叶府,而是住到了陪嫁的一所宅院内。 翌日,宋清远与叶家听说,那所别院自一个月前就开始修缮,前几日已装饰一新,这才反应过来:叶浔早就知道了宋清远与叶浣的私情,且早已打定了和离的主意! 这口气还没咽下,宋清远的噩梦再度来临:他在祖父孝期间流连青楼的丑行被翻了出来。 皇上命专人查清此事之后,又有先前苟且私通的事做铺垫,当即决定严惩:罢黜宋清远的侯爵、贬为庶民、逐出京城。墙倒众人推,宋家族中其余人等,也先后由言官弹劾牵连获罪。 对于宋清远的下场,叶浔满心漠然。得知他与叶浣私通之前,都懒得耗费精力设计他的。她是要报复,目标却不是他,是他自找倒霉撞进来的。 身体愈发虚弱,即便如此,她还是回了一趟叶家。 不论爱憎,总该道一声别离。 ··· 景国公叶鹏程躺在病床上,对着室内暗淡的光线,心头五味杂陈。 他膝下两子三女。长子叶世涛、长女叶浔是原配柳氏所生。四年前,他将叶世涛扫地出门,老太爷、太夫人因那件事先后病倒,相继病故。是从那之后,叶浔就恨上他了吧。 她在这个家里,只与二老、叶世涛感情亲厚,从几岁开始就与他针锋相对,活脱脱是他的克星。 去前,次子被燕王一句话发落到军营去历练了。次子来信总说境遇太苦,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如今宋家倒台,叶家又怎么能不被牵连,他与次子被人落井下石是早晚的事。 这一切,怕是都与叶浔密不可分。 “讨债鬼!她就是个讨债鬼……”他喃喃低语。 是这个讨债鬼,害得他与妻女缠绵病榻不成人形,害得这个家七零八落,再无可能重振门楣。 他心中的讨债鬼便在这时闲闲入室,裹着大红披风,脸上施了粉黛,艳光四射。 整个家都被她毁了,她却是神气活现。叶鹏程很想跳起来把她打出去,不,是想将她活活打死! 叶浔解下披风,随手递给丫鬟,漾出笑容,“眼神儿还好吧?看我这身穿戴好不好看?”纯真无邪的样子,似是一个等待夸赞的小小女孩。 叶鹏程为之气结,却因她的话不自主地打量。大红披风之下,她一身缟素,裙下隐隐现出的鞋尖,亦是纯白。 他冷哼一声:“不伦不类!” 叶浔却像是得到赞许一般,浅笑盈盈,话锋一转:“叶世浩前些日子私逃出大营,被大表哥派人抓住了,得了八十军棍,人是废了。” 叶鹏程猛地坐起来,却是一阵头晕目眩,嘴里则扬声道:“来人!把她给我撵出去!” 半晌无人应声。 过了多时,叶鹏程强压下怒火,笑了起来,“这些年来,你在我眼里就是个碍眼的东西,若你能为叶家换取些好处,我为何不利用你?重来一次,我亦不悔当初!” “你不后悔,我却后悔至极。”叶浔笑意凉薄之至,“后悔为着名声嫁给一个衣冠禽兽,后悔出嫁之际才看透彭氏的卑鄙无耻,后悔没有早日下狠心将你们推至绝境。”她目光倏然冷冽如霜雪,“你这个畜生,将我哥哥扫地出门,将祖父祖母气得病故,几年来也能安眠?若能重来,我定要将你逐出叶家,让你活得猪狗不如!” 一番话验证了叶鹏程之前的猜测,他挣扎着坐起身来,恶毒地笑着,“你是蓄意为之,你是借着宋清远的事毁掉娘家!你也只能博得人们一时同情,来日必会落得个毒妇的名声!我们固然处境堪忧,你也别想再抬头做人!” “谁在乎名声?谁要人同情?”叶浔挑眉一笑,语声轻快起来,“你就别忙着展望我的前景了,还是担心你日后情形吧。你是何时开罪了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厌恶你这种人渣,将你与彭氏历年恶行的证据交给了顺天府,且已禀明圣上。如此一来,就不需外祖父与燕王出手了。唉,我原来只以为锦衣卫太可怕,不想也有侠骨仁心,倒是我误会了好人。有这样的人出手,想来你也能感受一下十八般酷刑的滋味了,可喜可贺啊。” 叶鹏程听到中途已是脸色煞白,听到末尾则是面无人色了。 叶浔继续道:“至于你这些年宠爱的那对母女,又该落到何处呢?唉,终究是弱女子,就别要她们的性命了。我打点一番,送她们去做官妓可好?算了,还是让衙门决定吧,若是处罚太轻,我再想这些也不迟。” 叶鹏程急怒攻心,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身形仰面倒下,却是犹自不甘地抖手点着叶浔。 叶浔绽放出璀璨的笑容,转身向外走去,“这一身白衣,是为你穿孝。来日你死,我无暇回来。” 她没去看彭氏、叶浣那对母女的惨景。她们固然已被连番风雨折磨得不成人形,而她又能好到哪里去。还有一两年寿命,那是骗人的说法,事实上,她至多还有一两个月可活。几年来郁结于内,又不曾遵医嘱调理,已到油尽灯枯时。 报复应该是憎恶之人下场凄惨,自己活得愈发出彩,不该是她这样玉石俱焚。没有赢家。 上了马车,她吩咐车夫去了安国公府,与外祖父等人话别。只说身子适合在四季如春的地方调养,不日启程走水路去江南。对着满堂心疼或是将信将疑的眼神,满腹酸楚不舍,却已无泪。 ☆、第3章 三月初七,烟雨蒙蒙中,叶浔乘马车到了码头。 叶世涛远下江南这几年,一心经商,如今已成为小有名气的商贾。前些日子得知叶浔决意离开京城,双手赞成,派了一只中型客船来接。 竹苓撑着雨伞,服侍着叶浔下了马车。 叶浔望向江面,看到已在岸边等候的船只,缓步前行时,又看到了撑伞临江而立的玄衣男子。 她微微一笑,吩咐身后一名丫鬟:“请他到船上说话。” 丫鬟称是,快步走向男子。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了,每次看到他的容颜,便会为之惊艳。 叶家出美人,叶浔绝艳倾城、叶浣玉洁冰清。 叶家也出美男子,叶世涛俊雅邪魅,引得多少女子趋之若鹜。宋清远也是出了名的英俊,比起叶世涛却差了点什么。 人们总说,这天下除了皇上风华无双,也只有叶世涛算得真正的美男颜。皇上是寻常人终其一生都不能见到的,见叶世涛却不算难事。总以为,除去九城宫阙中的天子,再没人能与叶世涛媲美,直到见到这男子。 那是另一种绝世的俊美,气质清冷,风骨清奇,容颜昳丽。 然而这男子透着似是与生俱来的孤绝冷漠,人一接近,便会对他生出畏惧。丫鬟仗着胆子传了话,转身走出一段路,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 客船待客的中厅门窗大开,便于欣赏江上景致。 花梨木圆桌上,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金华酒。 叶浔遣了在一旁服侍的丫鬟,坐在桌案前,看着男子步入。 男子从容落座,“来送你一程。” “多谢。”叶浔挂着笑,亲手斟满两杯酒。 男子看着她手边的酒杯,眼中现出一抹迟疑,随即取出两个白玉药瓶,“疗效应该更好一些。” 是在委婉提醒她的病痛。 叶浔却是洒脱一笑,“怎么样也是时日无多,何不恣意度过。” “总是这么任性。”男子眼神一黯,随即轻轻一笑,与她碰了碰杯。 两人俱是一饮而尽。 叶浔放下酒杯,一面斟酒一面道:“没有你出手,宋家、叶家不可能这么快就没落。多谢。”与叶鹏程提起锦衣卫的时候,是故作不知情,故意气他,心里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男子无意居功,“你已为他们铺就死路,我只是想让你快一些看到结果。”柳阁老最疼爱的外孙女、燕王妃的好友,这几年又用心经营人脉,能成就宋家,便能毁了宋家。何况,皇上、皇后又待他甚是宽和,知晓他心意,此次是随着他心意行事。 叶浔笑了笑,问他:“公务不忙?” “还好。”男子语声顿了顿,又道,“世涛与内务府搭上了关系,日后财路更宽。你不必担心他。” 叶浔目光怅惘,“有你帮衬着,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遗憾,怕是撑不到兄妹相见那一日了。 他静静凝视着她,“我陪你走完这一程。” “不必,省得耽搁你公务。” “不会。” 叶浔喝了一口酒,“我不信。” 男子笑容落寞,“我说实话的时候,你总是不信。”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错转视线,神色转为落寞。 **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裴奕,更是尽心护助叶浔几年的男子。 是她待字闺中时,外祖父身子不适,没请太医,却请了一个少年人去诊治。那少年便是裴奕。 便这样相识了。 有一天,他忽然唤着她的小名说道:“阿浔,我娶你好不好?” 当时她直冒冷汗,随后便是质疑,“没来由的说这种孟浪的话,是不是在逗我?” 他便顺势一笑,“当然是在逗你,我还无功名在身,哪里配得上你。” 叶浔小手一挥,笑道:“那你就尽快考取功名,要么就走捷径谋得官职。这样一来,日后凭你这样貌,要娶谁都非难事。” 他干脆地道:“好。” 随后他谋了个官职在身,请人去叶府提亲,才知她已与宋清远定亲,即将出嫁。 要在她嫁入宋家之后,他才知道,宋清远为了娶她,不惜用坏她名声做要挟,而叶家竟不肯为她出头,答应了这桩婚事。 她不可能不恨娘家夫家,他对那两家的憎恶不会比她少一分。 再相见,是在护国寺,她出嫁三个月之后。 那日他问她,为何妥协。 她望着寺中竹林,笑得云淡风轻,“认命了。当初落人算计,便是自己愚钝,自己的错。总不能弄得身败名裂吧?那样一来,谁想欺我辱我,更容易。” “也对。”他不得不认同。女子不比男子,束缚太多。他错过了她,便是自己无能,又听闻宋清远对她百依百顺,便只在心里盼着她好,那些因为错过生出的落寞遗憾,自己消受。 之后,皇上重新启用一度废除的锦衣卫,广招身家清白身怀绝技的少年,并在武官之中挑选可以在锦衣卫任职的人。他进入锦衣卫,一步步从指挥佥事、指挥同知做到了指挥使,成为皇上最信任的近臣、官员闻风丧胆的煞星。 他不在乎。若有她相伴左右,他应该会换一条功名路。已经不能够得到,怎样活还不是一样。只是想着,不论走哪一条路,都该出人头地。 经过了这几番风波,他除了公事,记挂在心的只有叶浔。不着痕迹地帮她打通一些途径,出手帮助一度境遇艰难的叶世涛。 不能每日看到她的笑,就站在远处帮她过得好。 她太敏感,总是及时发觉,也记挂着他,得知裴夫人身子不好,他又没时间照料母亲,便将身边□□了几年、精通药膳做法的丫鬟送到了他府邸,使得裴夫人身体慢慢恢复,至今很是康健。 偶遇时她又劝他:“听丫鬟说,令堂一直记挂着你的婚事。有合心意的,就快些娶回家中,没有的话,也该上心寻找一个。”知己一般的关心他,态度真诚。 他点头说好。 在外人看来,很是放荡过一段日子,身边美女如云。在他自己看来,是愈发地寂寞了一段时日。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看到谁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她,到最终索然无趣。 她对他,到底是何心意,他从不清楚,也不敢问。 得到怎么样的答案,于他都是命定的遗憾。 ** 两人不约而同地又进一杯酒。 “有没有后悔过?”他问。 叶浔笑了笑,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飘渺的细雨。 出嫁后不得不认命,是因那时在想,嫁了谁不是一样呢?总不会有真正一丝缺憾也无的姻缘。既然已经成为宋家媳,便好生谋划,打理好自己的日子。再加上宋清远一度的温柔呵护、百依百顺,她便尽量让自己活得明智一些。 可是那份不甘太重,稍有风雨,便会浮现在心头,不可忽略。宋清远是最寻常的一介男子,有着很多脆弱软弱的男子共有的劣性。犯下让人难以接受的错误之后,他仍是一脸无辜。你计较惩罚的重了,他会一蹶不振;你适度地给予警告,他便很快将之忘却、重蹈覆辙。直到最后,糊涂无状到了与叶浣私通的地步。 所经历这一切,换做寻常女子,也许就默默忍下了。可她不行,尤其在时日无多时。与其忍气吞声,宁可恣意行事,用宋清远做引子,把他与叶鹏程的前途一起毁掉。 叶鹏程说的对,不需多久,人们就会意识到她的狠毒,那又有什么关系。谁在乎。 后悔么?如今想来,要后悔的事情太多了。 可这些又怎能对眼前的裴奕说出。 她不傻,岂会不知他长久深沉的情意。只是此生阴差阳错,到底是有缘无分。 叶浔目光诚挚地看着他,“每次相见,你都是形只影单,我总在盼着你娶妻成家,日后有三五儿女承欢膝下。添了孩子,你就不会那么孤单了。余生要好好的,答应我好么?” 裴奕回望着她,眼中闪烁出凄迷妖冶的光火,瞬间泯灭成灰,最终化为平静无澜,“我答应。你的话,我从来都会照办。” 叶浔挂着酸楚的笑,再次与他碰杯,“到下一个码头,你就回去。比起让你看到油尽灯枯的狼狈,我更愿意独自离开。” 他沉默良久,点头说好,又道:“阿浔,来世若能相遇,我便是强人所难,也要你嫁我。” 叶浔险些落泪,尽力抿出一朵笑容,“黄泉路上,我不会喝孟婆汤,会记着你。来世若能相遇,只要你愿娶,我就嫁。”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裴奕回京路上,奉圣命亲自缉拿审讯几名贪官。这件事了结之后,回到裴府,已是四月。 亲信前来禀明一事:“叶浔昨日病故。临走前,她吩咐随从将她火化,骨灰就洒在病故时的江面,说这样就能顺流而下,看尽一路美景。自然,她的死讯被隐瞒,不会传入京城,免得柳阁老一家伤心。” 裴奕缓步走回住处,眸光寂灭成灰。 明知上次相见是诀别,明知她在生涯之末决绝行事,此刻听闻,心还是尖锐地抽痛起来。 他站在紫檀书案前,双手撑着桌面。 那聪慧流转笑若春花的少女叶浔,通透练达艳不可当的宋夫人,笑意洒脱淡漠一切的清绝女子——已化作烟尘,溶于滔滔江水。 他终究是连遥遥相望的机会都失去。 这些年来的清醒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离开了。 心之苍老,原来瞬间就能发生。 有晶莹的水滴穿透虚空、浮尘,落在案上宣纸,一点点晕染开来。 ☆、第4章 午后,下起了小雨。雨水浸润着院中的蔷薇、桃花。透过窗户望去,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叶浔心不在焉地拿着一本《九章算术》,脑子里在细细回忆,等会儿外祖父给她的几本算经、外祖母给她的几瓶香露就送到了。之后呢?是叶鹏程过来,责问她是不是向外祖父告他的状了。 重生回到了六年前,已经好几天了,她不敢确定是梦是真,每天执着于用身边发生的大事小情验证回忆。她没做任何改变现状的事,发生的一切自然与记忆完全相符。 到今日,总算是接受了这匪夷所思的事情,想着记忆固然是要充分利用起来,也该有所举动了,改变一些事情的轨迹。否则,还是要重蹈覆辙。那还不如死回去呢。 叶浔胡思乱想着,竹苓笑盈盈走进门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裹,笑道:“是柳府的一名小厮送来的。” 叶浔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是几本算经和几瓶香露。 这时期,她的珠算心算学的一塌糊涂,外祖父对此很不满意,说女儿家固然要擅长女红下厨、学好诗书礼仪,可持家的本事也要精通,一辈子享清福的人满天下也没几个。 她知道是至理名言,只是对算术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学起来也就格外吃力。前世不得不用心学的时候,已是出嫁之后的事。 至于那几瓶香露,是外祖母亲手调配出来的。外祖母是调香高手,叶浔平日用的熏香、香露都是出自老人家之手。 叶浔选了一瓶玫瑰香露,吩咐竹苓:“送到三小姐房里。还有早间我选出来的碧玉镯子、两匹衣料,一并拿去。” 叶沛是吴姨娘所出,今年十一岁,有着一张圆圆的小脸儿,乌溜溜的大眼睛,很讨喜的一个小女孩。因着彭氏与吴姨娘有着多年的过节,她对彭氏、叶浣总是没个好脸色。 是因此,叶浔对这个小妹妹总是照顾有加。所以叶沛虽然与生母多年受叶鹏程冷落,日子过得却很舒坦。 竹苓对这些再清楚不过,应声而去。 叶浔亲手将手边的书籍香露收起来,转到厅堂,一面喝茶一面等着叶鹏程过来。 先是半夏前来报信:“大爷好像是在宫里被皇上申斥了一通,提早下衙回府,换下官服,就铁青着脸奔我们房里来了。”说着话不免奇怪,“外面的事,却嚷着要找您问个原由,这是什么道理?” 叶浔就笑,“昨日我不是才从外祖父家回来么?” 没多会儿,叶鹏程气冲冲走进门来,语气不善地质问:“昨日你又跟你那个外祖父说了我什么不是?” 叶浔漫不经心地答道:“说了很多话,我怎么记得清。” 叶鹏程语气愈发恶劣:“是不是你跟他嚼舌根,说我委屈你们兄妹两个了?” 叶浔侧目,冷眼打量着他。三十几岁的人了,生得仪表堂堂,偏生性情卑劣、小肚鸡肠。她移开视线,“我才懒得说那些,又不是光彩的事。” “你还知道不光彩?”叶鹏程死盯着叶浔,“你没说那些,今日皇上怎么会暗指我治家不严门风不正?定是你外祖父在皇上面前说了我什么!” “你这都不是莫名其妙了,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叶浔没有叶鹏程的气急败坏,甚至勾出了笑容,“我记得没错的话,让叶家门风不正的是你吧?做得出不顾脸面的事,就得听得了不好听的话。” 叶鹏程却暴躁地站起身来,手点着叶浔质问道:“谁跟你说的这些?是不是你外祖父?!” “你少给我外祖父泼脏水。”叶浔满眼嫌恶地看着叶鹏程,偏生还在笑,笑得冷艳妖冶,“你也配提起我外祖父?你也配我外祖父提起?” 叶鹏程怒吼道:“这不孝的东西!你给我滚!” 叶浔站起身来,语声如常,目光却变得很是凌厉:“我和哥哥留在叶家是冲着祖父祖母,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是景、国、公、府,祖父还没给你请封世子呢,你凭什么对我吆五喝六的?” “你!……”叶鹏程心中怒极,却偏偏找不出话来反诘。他看着此时的叶浔,与柳氏酷似的绝艳容颜,此刻的样子更是与柳氏一般无二。“孽障!你这个孽障……”他有些晃神,喃喃重复着这两句。很多时候他都会怀疑,这个女儿被柳氏的魂魄附身了,生来就是与他作对给他添堵的。 “这是怎么了?又吵起来了?”一管温柔中透着焦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彭氏撩帘而入,进门来给了叶浔仓促的一笑,便去携了叶鹏程的手臂,“阿浔是女孩子家,哪里受得了你这火气。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儿说?” “哼!”叶鹏程冷笑,“她受不了我的火气?她火气比我还大呢!”神色却是缓和了不少。 “这是说的什么话?”彭氏好笑地劝着,“快回房去,好生歇息,阿浣给你做了鱼翅羹,快去尝尝。” 叶鹏程的火气终于消散了,边往外走边温声询问:“是么?阿浣什么时候学的下厨?” “早就开始学了,你居然不知道?”彭氏语带娇嗔,“阿浣自从得知阿浔做得一手好饭菜,就嚷着要学。我拗不过她,就让人悉心教她。我也没成想,她刚学了点儿皮毛,就给你做了羹汤。手艺自然是比不得阿浔,你等会儿可不要怪她。” “手艺再差也是孩子的一番心意。”叶鹏程语声顿了顿,“那些个没孝心的,做得再好又有何用?何时给我做过一口饭菜?”语必悻悻然出门。 给你做饭菜?把我惹急了我会给你做,还会加一把耗子药,毒死你算了!叶浔腹诽着,重新落座,啜了口茶。 彭氏在门外宽慰了叶鹏程几句,又转了回来,进门看着叶浔,一味苦笑,“你爹多少年了还是那个脾气,方才若是说了重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说着话,笑容变得温柔和善。 叶浔不说话,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彭氏。 平心而论,彭氏是少见的美人,容颜清丽如兰,画儿里纯洁的仙女一般。三十岁了,岁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身姿依然窈窕如少女,随着年龄见长,更添几分高贵矜持。 从来是这样,不论是为何事,不论她是什么态度,彭氏都用温柔和善的面目对待她。 她又喝了一口茶。瞥见彭氏的两名丫鬟进门来,她对竹苓使了个眼色。 竹苓上前去,将两名丫鬟带到耳房去喝茶了。 “怎么不说话?真生气了?”彭氏在叶浔近前落座,关切地询问,“你爹到底说你什么了?跟我说说,我帮你做主。” 换在以往,叶浔不屑与彭氏说话,今日却是不同。她斜睨着彭氏,笑意缓缓漾开来。 彭氏微微一愣。她能看到叶浔笑颜的机会不多,只要她在场,叶浔便是寡言少语神色漠然。而此刻这笑容,竟是透着发自心底的愉悦,娇艳的双唇勾成极美的弧度,寒星般的眸子愈发明亮,几乎叫人不能直视。 “你帮我做主?”叶浔语声清脆,笑盈盈问道,“以往不屑理你,你就把我当傻子,认定我看不出你那些把戏,是么?” 彭氏脸色微变,“阿浔啊,你、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好心好意来规劝你们父女两个……” “规劝?”叶浔眯了眸子,“你是来规劝还是来显摆你那个女儿的?是,叶浣有孝心,真把她那个爹当爹一样供着,我晓得。这种戏你们关起门来唱就算了,别来我这儿惹人嫌恶。” 彭氏面色微微发白了,还是柔声道:“你这孩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气糊涂了不成?” “你要是真不想看我与他争执,就少说我几句是非。”叶浔好笑地看着他,“你说你这是何必呢?前脚跟他说定是我在外祖父面前告状了,后脚我们吵起来你又追过来劝架,累不累啊?我看着都累。你就不能换个手段?多少年了,你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彭氏被这番话刺伤了,不由站起身来,满脸委屈。 “房里只有我的丫鬟,又没外人在场,你委屈给谁看呢?”叶浔扬了扬眉,眼中满满的挑衅与不屑,“我说的句句属实,你不就指着这点儿手段度日么?往日懒得理你,今日不耐烦再看下去了,也就跟你多说几句。” “我一番好心,你却曲解成这个样子?”彭氏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 叶浔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来,我那个心胸狭窄的爹做官的年头也不少了,如今是几品?四品吧?你却连个诰命都没得到,难为你还过得这么起劲。前几日我给他算了算卦,卦象上看,他丢官的日子不远了,你这一辈子大概只能做叶家大奶奶了。唉,这可怎么好?我和哥哥还有祖父、外祖父给我们撑腰,你生的一儿一女可怎么办哪?” 一旁服侍的丫鬟听了,神色不变,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你怎么敢跟我这么说话?”彭氏的手紧紧的攥成了拳,竭力控制着情绪,尽量不让语声变得尖利,“你、你这是不孝啊。我便是有不足之处,你也不能这般奚落我。你要知道,我是你爹明媒正娶进门的,虽非原配,却也是你的母亲!” “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你听着刺耳也罢了。”叶浔挂上无害的笑容,“不孝这种罪名可不能乱说,我做什么了你就给我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又好心提醒一句,“下次想跟我摆继母的谱,记得找个有外人的场合,否则,白费功夫。” 彭氏用力咬住了唇瓣,含着泪光的杏眼定定看着叶浔,像极了委屈的兔子。 ☆、第5章 她一定很难受吧?想发作,又不好坏了平日的形象,不发作,当众报复的机会太难找。叶浔揣摩着彭氏的心情,心里很舒坦,“这么大年纪了,动辄就要落泪,像什么样子?让人看了更认定你是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识,经不起一点儿事。”随即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得了,我也说的累了,你请回吧。” 彭氏原本是眼中含着泪,听了这几句,泪珠自有主张的掉下来。她掏出帕子拭泪,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说道:“你就算是有祖父外祖父撑腰,也不能这般为人处世。是,我是小门小户出身,嫁给你父亲是高攀。可我便是出身卑微,也明白一个道理——女孩子出阁之后,能依仗的只有娘家。你祖父外祖父还能护你一辈子不成?到头来遇到是非不还是要你爹为你出头撑腰?今日这番话我只当没听过,若是你爹知道你咒他丢了官职,岂不是又要发一通脾气。唉……我言尽于此,你好生思量。” 叶浔敛目微笑,似是自言自语:“你嫁给他可不是高攀,正好凑成一对儿,你高攀的是叶家。出身与人的品行无关。” 彭氏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挺直了脊背,姿态优雅的走出门去。 叶浔起身,进了暖阁。 半夏等房里的丫鬟依然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看到一般,一脸平静。时常见识叶浔与叶鹏程针锋相对的凌厉,今日对彭氏是首次发难,已算得温柔客气,要说有情绪,不过是心头一闪而过的意外。 真不算个事儿。 她们的大小姐,就是那盛放的玫瑰,最妖艳夺目,带着刺儿。 倒是竹苓回来听说后,忍不住笑了一阵子,对叶浔道:“您别把大奶奶气出个好歹来,到时候又是一桩公案。这会儿说不定就正跟大爷哭诉呢。” “她才不会生气,心宽着呢。哭诉却是一定的。”叶浔拈起一块豌豆黄,神色惬意的享用。 就算是她有那个本事,把彭氏气出个好歹,除了叶鹏程,谁不喜闻乐见?两家长辈不理会,他又能怎样? 彭氏说的对,她就是仗着祖父、外祖父的宠爱才敢这样肆无忌惮。要是没有这两座靠山,她不论前世今生都得小心翼翼的。但她有人撑腰,若还不加利用委屈自己,不是太傻了? 方才她是故意为之。彭氏常年装作无辜善良温柔高贵的样子,她偏要把她那层虚假面皮一点点撕下来,让人们看看那丑陋恶毒的真面目。她若乐此不疲,总能如愿以偿。 用了些糕点,叶浔坐在绣架前做绣活。 叶世涛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到了她身后,抬手拍她肩头一下。 叶浔险些吓得跳起来,回头见是他,不由得剜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小孩子的把戏你也好意思总用?” “是小孩子的把戏,可每次不都一吓一个准儿?”叶世涛漾出孩子一样纯粹灿烂的笑容,转而将手里几个绣样子丢给她,坐到近前的椅子上,“刚才去了趟外祖父家。大舅母要我给你的,说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花样特别复杂。” 叶浔笑着收下,“过几日我去谢谢她。”又亲自去给他泡了茶,“大红袍,祖母赏了我一些。” “这么偏心?祖母可是一点儿都没给我。”叶世涛扯扯嘴角,“也就是你,换个人我早就吃醋了。” 叶浔忍不住笑起来,“祖母对我说了:这茶给了你哥哥,他也要时不常地让你去给他泡,还不如放在你那儿,他什么时候想喝了,就去你房里喝。那个大手大脚的,说不定我前脚赏了,他后脚就给了别人。” 叶世涛哈哈地笑,“祖母算是把我看透了。” 叶浔看着哥哥那俊美的面容、璀璨的笑容,想起的却是前世他下江南之前道别时的泪水。 他说阿浔,哥哥对不起你,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你日后可千万照顾好自己。答应过娘的,要照顾好妹妹,可我……说到这里,他泪如雨下。 记忆中,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落泪,也是最后一次。 那次分别之后,除了书信来往,再也不曾相见。 她心中酸涩难忍,忙转移心绪,问道:“去外祖父那儿听说了什么没有?” 叶世涛用下巴点了点叶鹏程住处的方向,“他今日进谏,说了几名武臣的不是,要皇上从重惩戒。他是无事生非打压武臣,可皇上是文武并重,被他絮叨的烦了,就申斥了两句,让他把家事处理妥当再操心国家大事。”又问,“听说回来就来找你了?” “嗯,以为是我跟外祖父说了什么。”叶浔语带嘲讽,“遇到事情就以为是谁害的他,从来如此。” 叶世涛笑问:“没生气吧?” “自然,不值当。”叶浔转而问起别的事,“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你指的是什么?” “是谋个官职还是怎样?”哥哥这两年仿佛就做了三件事:娶妻、纳妾、招蜂引蝶。一想这些,叶浔真是头疼不已。 “我也正想呢,明年我是考科举,还是秋日参加秋围呢?”叶世涛神色郑重了一些,“你怎么想的?希望你哥哥做文官还是做武官?我听你的。” 叶浔失笑,“这种事你怎么能听我的呢?” “外祖父希望我做文官,祖父却希望给我谋个武职,我倒是文武并重地学了,现在却掂量不出自己几斤几两,还真有点儿心虚。”叶世涛又没正形起来,“这事儿还就得你给我拿主意,你可别忘了,当初我娶妻都是你帮忙拿的主意。” 这勉强算是事实。 叶世涛的妻子江宜室,是大舅母江氏的外甥女,小时候也常去柳府,与叶浔很投缘。叶世涛的婚事,柳家自然很重视。那时外祖母列出三个人选,江宜室就在其中,问叶浔喜欢哪个。叶浔想也没想就说喜欢江宜室,外祖母很高兴,与祖父祖母提起这事的时候,说这可是你们宝贝孙女都喜欢的人。 叶浔却是说完了就后悔了——哥哥的性情她是了解的,忙转头委婉地与江宜室说了,若是不愿意也就罢了。江宜室红着脸沉默半晌,闷出一句话:“多情之人也是心软之人,总不会苛刻谁的。” 叶浔听出话里的深意,虽然无从认可这说法,却能确定江宜室是愿意的。 想的远了。叶浔敛起思绪,认真思忖叶世涛的仕途。他前世走的是科举的路,原本很顺利,乡试、会试的名次都很好,后来因与叶鹏程决裂,断绝了父子关系,就此背井离乡。 这一世,就换一条路吧。先进入官场再说,只要有真才实学,文职武职轮换着做的也不是没有先例。 叶浔认真地看着叶世涛,漾出温缓的笑,“哥,明年参加秋围好不好?得了皇上青睐,便是没有祖父、外祖父帮衬,应该也能直接得个官职了。科举是凭真才实学,可是太耗时,要一年一年的熬。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样的出身太显赫,便是科举连中三元,别人也不见得服气,说不定还会怀疑你作弊。还是前途重要,不争那种意气。” 祖父辞官赋闲在家之前,是入阁拜相的兵部尚书,而今外祖父则是内阁之首,这样的出身,什么都不学不做走荫恩都能得个官职,何况哥哥虽然风流多情,也算是满腹文韬武略的人物。 “行啊,这次还听你的。”叶世涛爽快笑道,“什么时候都会有人嚼舌根,我就想拿出点儿真本事给皇上看,免得让祖父、外祖父脸上无光。” “时间还算充裕,你可要好生准备。” 这边兄妹两个说着话,正房里,彭氏也正跟叶鹏程说着话:“那话里话外,说我出身卑微,暗藏祸心,品行不端……爷,我就那么不堪么?还说给您算卦了,您的官职就快保不住了。”一面说话一面抹着眼泪。 叶鹏程一听就暴躁起来,“这个口没遮拦的混账东西!你等我去教训她!”说着话就要起身。 彭氏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别为了我和阿浔闹得不快。柳阁老把阿浔视为心头肉,容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你又刚在皇上那儿挨了训斥,柳阁老若是再说出您点儿不是……”她哭得梨花带雨,“妾身不就成了害你的罪人了么?我跟你过了这些年,只盼着你康健安好,别的都是小事。” 叶鹏程怜惜的帮她擦去满脸泪痕,语声无力:“可我怎能让你受这般委屈呢?” 彭氏勉力扯出一抹微笑,更显娇弱之姿,“在家里,我也只能与你说说体己话。我没事,话说出来就好了。若是惹得你心中不快,我可就什么都不敢说了。”说着神色一黯,蹙眉叹息道,“唉,阿浣再大些就好了,也能听我唠叨几句,如今什么也不懂。可是再大一些,就该给她张罗婚事了,有些闺秀从十二三就定下婚事了呢。唉……想想就舍不得。” 叶鹏程听了这话,心思转到了叶浔身上,“那个孽障今年十四了吧?你赶紧给她张罗一桩婚事,早一些把她嫁出去。” 彭氏则犯了难,“世涛的婚事就是柳家和爹娘张罗的,阿浔想来也是一样,哪里有我们置喙的余地。说实在的,我是打算着给阿浔找个好婆家,就因这个缘故,才压下了这份心思。” “我们做父母的,还不能给儿女张罗婚事了?这是哪一家的道理?”叶鹏程冷笑,“那个不孝子的婚事,柳家和爹娘越过我们做主已是不对,那个孽障的婚事,他们再没有干涉的道理。我让她嫁谁她就得嫁谁。柳家若是再给我们找个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的女婿,我们这日子还能过么?” 在他口中,叶世涛和叶浔是没有名字的,只是不孝子、孽障。 彭氏又红了眼眶,“这说起来都怪我,当年我若是不嫁给你,爹娘也不至于与你生出嫌隙,处处以柳家的意思为准。” “这是说的哪里话?”叶鹏程语声温和下来,握住了彭氏的手,“当初的事怎能怪你?都是我不好,累得你被爹娘轻看,受了不少委屈,我定会弥补你的。” “弥补我做什么?”彭氏宜喜宜嗔的道,“真有这心思,多疼爱阿浣、世浩几分就行了。” 叶鹏程笑道:“那是自然。孩子们的婚事,我都让你做主,把那孽障嫁出去,再给阿浣寻个如意郎君。” “好,我听你的。”彭氏目光微闪,“此事我们不宜声张,也免得柳家听说之后,先一步做了安排。我也不是计较别的,主要是长子长女的婚事我们若都不管,旁人岂不是要说出闲话来?我在内宅没什么打紧,连累到你总是不美。” 叶鹏程听得喜上眉梢:“知道你体贴,这件事从速着手,赶在年前就成婚才好。这些年就没几件顺心的事,我看就是被她克的!” ☆、第6章 景国公与叶夫人看到叶鹏程,一如叶鹏程看到叶世涛——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为了避免每日里怄火,只让小辈人每月初一十五去光霁堂点个卯。 叶鹏程却乐于每日见到叶世涛、叶浔,晨昏定省的事从来不让他们敷衍。 傍晚,叶浔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去往正房。 正要进门时,有人脆生生唤她:“大姐!” 叶浔循声望去,是叶浣。 叶浣比叶浔小十四个月,容颜与彭氏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着相同的清雅娇柔,只是少了彭氏那份高贵。 当初柳氏病故时,叶浔刚过满月。叶鹏程勉强守了半年,就以子女太小需要人照顾为由,娶了继室彭氏进门。彭氏进门七个月后,早产生下了叶浣。早产的原因,是因吴姨娘而起。出了那件事之后,叶鹏程鲜少再踏进吴姨娘的房门。 平心而论,叶浔对叶浣谈不上憎恶,更多的是一份轻视。 罪魁祸首是彭氏。是彭氏在她嫁到宋家之后,与叶鹏程一唱一和地气得祖父祖母病故,逼得哥哥远走他乡,末了还让叶浣抓住眼看又要得势的宋清远。夫妻两个一心为彭氏所生的一双儿女谋划着前程,一心要将原配所出的两块绊脚石赶走或利用起来。 只是叶浣不争气,加上宋清远哄人的功夫一流,两个人才做出了私通的丑事。也幸亏那两个人糊涂,没按照彭氏的计划行事,她才得以把那些人一刀切。 叶浣娉娉婷婷地走到叶浔面前,笑盈盈道:“只顾着在房里学着做饭菜,险些误了请安的时辰,紧赶慢赶,总算是还不晚。” 叶浔微笑着颔首,“你自来孝顺,不来也没人说你什么。” 叶浣局促地笑了笑,瞥见院门口来人,笑意更浓,“是三妹,今日倒是巧,我们姐妹三个赶在了一起。” 她说话的工夫,叶沛已经快步走上前来,唤道:“大姐,二姐。”前两字透着亲昵,后两个字透着冷淡。 叶浔笑着携了叶沛的手,“快进去吧。” “嗯。”叶沛给了叶浔一个甜美的笑脸。 在厅堂落座后,大丫鬟书文奉茶时说大少爷、大少奶奶、二少爷已来过了。 叶浔柔声询问叶沛:“开始学做针线了?绣娘教的可还上心?” 叶沛老老实实地回道:“大姐给我请的绣娘很尽心,可我手笨,学起来很慢。” “没事的,慢慢来。我最初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熟能生巧。” “嗯!我用心学。”叶沛做什么上不上心,全在于大哥、大姐支持与否,只要两个人给她一句鼓励,就兴头十足。 “得了空就去我房里,跟我一起做绣活。”叶浔捏了捏叶沛白里透红的小脸儿,眼中有着几分宠溺。 书文从内室走出来,笑道:“大爷、大奶奶请三位小姐进去。” 姐妹三个起身进到内室,上前给叶鹏程、彭氏行礼,随即落座。 叶鹏程想到彭氏复述的叶浔那些话,一肚子火气,看向叶浔的视线冰冷锋利。 叶浔怡然自若地品茶,毫无察觉一样。 丫鬟进门来,恭声禀道:“饭菜已备好了。” 叶浔、叶沛便想起身道辞。每日晨昏定省,是不得不走的过场,但是叶鹏程从来不让她们留下来用饭,怕吃饭时被气得噎住,她们自然也懒得对着叶鹏程那张脸用饭。 彭氏却柔声道:“留下来一起用饭吧。今日有几道菜是阿浣亲手做的,大家都尝尝味道如何。” 叶浔、叶沛无所谓,齐齐称是。 叶浣则是满脸喜色。 几个人转去西次间,围坐在桌前用饭。 叶浣做了三鲜丸子、酿冬菇盒、桂花鱼条和一道燕窝鸡丝汤,落座后就对叶浔笑道:“大姐做得一手好饭菜,还会做药膳,是我比不了的,我又是初学,必有诸多不足之处,还望大姐指点一二。” “是啊,”彭氏笑着搭腔,“等阿浣日后做菜像模像样了,就跟你大姐学着做药膳吧。”又对叶浔道,“到时就辛苦你了。” 叶浔厨艺颇佳,自幼又得了柳阁老的悉心指点,算是深谙食疗之道,平日常给景国公和叶夫人做些养身的糕点菜肴。在前世,会做药膳只在出嫁前有点儿用,出嫁之后,别说没能让祖父祖母长命百岁,就是自己的身体都懒得调理。 再好的药膳也对心头的怒火恨意无济于事。 叶浔慢条斯理地道:“饭菜做得火候不到,配料出错,也不过是难吃些。药膳却是不同,出了差错就变成了毒药。谁敢学我也不敢教,闹出人命来,说是我的错可怎么办?” 几个人听了这话,除了叶沛还挂着喜悦的笑,别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叶鹏程盯住叶浔,气道:“不教就不教,哪儿来的这么多话!” 叶浔笑盈盈的,明亮的双眼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这不是大奶奶先提起的么?我总要跟她说出个原因,不然不就失礼了?” 彭氏神色已缓和下来,命丫鬟给几个人布菜,笑着问叶鹏程:“味道如何?” 叶鹏程先尝了尝三鲜丸子,笑着点头,“不错,真是不错!” 彭氏又问叶浔:“阿浔,你觉得呢?” 真是有毛病,说话总带上我做什么?叶浔腹诽着,歉然笑道:“大奶奶就别问我了,我嘴刁,吃着合口的东西很少。”说完话,举筷夹了一块红烧肉,“厨房做的红烧肉倒是不错,沛儿,你多吃些。” “好!”叶沛夹了一块红烧肉,“要说饭菜啊,还是大姐做的最好。做饭这事儿要讲天分,强学是学不来的。” 叶鹏程瞪了叶沛一眼,“她倒是做的不错,何时给我们做过一道菜?养育了这样不孝的孩子,我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换个人家,这种话几十年也说不了几次,但在叶府,屡见不鲜,人们都习惯了。 叶沛的小脸儿绷了起来,“父亲这话说的可不对!怎的平白指责大姐?” “我说错了不成?!” “就是说错了!”叶沛飞快的转动着脑筋,想着应对之词。 叶浔已吃完一块红烧肉,笑着瞥了叶鹏程一眼,“我是没给你们做过饭菜,可我得空就给祖父祖母做饭调理身体——替你们尽孝倒不对了?难不成你要我像二妹一样,不管祖父祖母,只一心伺候着你们?只记挂着自己,全忘了生身父母——你这样可不行啊,这是大不孝。”像是教训不懂事的下人一样轻描淡写的语气。 叶鹏程斥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我是你父亲,何时轮到你对我品头论足了?!” “也不知谁先平白无故的给大姐扣上了不孝的大帽子。”叶沛在一旁愤愤不平的嘀咕,心里想着,大不了就被禁足,禁足也比每日听这种话来得自在。 叶浔还是和颜悦色的,对叶鹏程笑道:“你也别生气,更别怨谁,这叫上行下效。” “好了好了。”彭氏扯一扯叶鹏程的衣袖,“吃饭呢,别闹得不欢而散才是,阿浣费了半晌工夫,可不是要看你们一面吃饭一面争执。” 叶鹏程瞥一眼已是脸色涨得通红的叶浣,很是不忍,歉然地安抚道:“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知道你最孝顺。快吃饭。” 叶浣这才抿出了个笑容,乖顺的点头称是。 众人不再说话,默默用饭。叶浔和叶沛齐心协力地消灭了小半盘红烧肉、一盘椒油银耳。叶鹏程气得一愣一愣的,合着两个不孝的东西把一番争执当成开胃的前菜了。 用过饭,彭氏还有话说:“前段日子我让书文清点了各房的下人,这才知道你们姐妹三个房里的人手都不够用。阿浔房里缺一名大丫鬟,一名二等丫鬟,几名小丫鬟;阿浣房里的二等丫鬟、小丫鬟都缺两个;沛儿房里也是各等丫鬟都缺一两个。这是我的疏忽,已寻了一批伶俐的丫鬟进府,明日就将人送到各房。” 彭氏给各房分配丫鬟的事每年都有一两次,叶浔身边的竹苓、半夏都是这样到了房里,一直忠心耿耿的。聪明的丫鬟从来如此,不会做那种一女二嫁的事,自然,需要得到新主的认可,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叶浔回忆着,这桩事比前世提前了一段日子,送到她房里的那些丫鬟她都记得,并没有始终一根筋儿的听凭彭氏摆布的人。 叶沛见叶浔全无反应,也就没说什么。 彭氏知道她们这是默认了,也就笑着端了茶。 第二日,书文带着几名丫鬟到了叶浔住的锦云轩,将几个人一一引荐给叶浔。 其中一名二等丫鬟出了岔子,不在叶浔预料之中。准确来说,是名为代晴的丫鬟提早出现在了她面前。 代晴这个人,叶浔印象深刻,深刻至极。 前世,祖父去世前,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每日还是早早赶到叶府侍疾,入夜方归。祖父走了,她担心祖母受不住,更担心彭氏把丧事办得一塌糊涂,又强撑着打理大事小情,暂时住在了叶府。 过了三七,她回到宋府,进内室迎头撞上的,竟是宋清远与代晴在床上行苟且之事。 那丑陋的一幕入目,于她虚弱的身体而言,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当时昏倒在地,醒来时对上的是宋清远自责的面容。她听到他说孩子没了,是个成形的男婴。又听到他连连忏悔,因为祖父病故愁闷,多喝了几杯,刚好那贱婢又趁势勾引,才使得他犯下了大错。 后来又听太医说,她落下了病根,想再怀孕怕是很难了。 那时她就像听到自己时日无多一样,觉得解脱了。那样的一个男人,如何值得她为他生儿育女。她也不隐瞒这件事,如实相告,让他只管随着心意纳妾,过几年她将庶出的孩子养在膝下便是了,只要不再回房就寝即可。 与他上演不堪一幕的代晴,被她发落到了陪嫁的田庄上。从来就明白,这种事取决于男子,便是代晴生性狐媚蓄意勾引,宋清远就该在那种时候胡来么? 明白归明白,此刻看着代晴,心里还是膈应的厉害。 她错转视线,分析如今情形。 代晴是彭氏手里藏的最深的一个,前世在她出嫁前到了锦云轩,一直尽心竭力的当差,一丝差错也无。陪嫁至宋府,不时将打听到的是非实言相告。慢慢的,她的戒心也就淡了,不再让竹苓、半夏等人留意她的行径。 代晴之于彭氏的作用,不论早晚应该都是相同的——取得她的信任,等她嫁人之后委身于她的夫君,变成通房或妾室与她争宠,长久的做彭氏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她不过是昨日说了些挑衅的话,彭氏就心急起来了?但是现在叶鹏程还没丢掉官职,照这样推断的话,彭氏想给她找的人,怕是连宋清远都不如。要知道,宋清远在彭氏心中,可一直都是能帮助叶鹏程的人。 再看看代晴,叶浔真是有些佩服彭氏了。前世的彭氏难道就丝毫不介意宋清远与代晴的事?想到那件事就不恶心?一定是不介意不恶心的,否则也不会让她的宝贝女儿委身给宋清远了。 叶浔心念数转,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快地跳跃几下,勾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第7章 叶浔正要做绣活,外祖父派人给她送来了算盘,老人家若不是住得远,怕是会整日里耳提面命。她苦笑,坐在桌前练习打算盘。 只要关乎算术,她就头大不已。前世狠下心来用心学了一段日子,也不过是差强人意。后来不再勉强自己,找了可靠之人帮忙打理内宅事宜,这才轻松了一些。现在左右也没什么事,就继续学学。艺不压身,会的多一些,总归没坏处。 埋头苦练半晌,竹苓进来通禀:“吴姨娘过来了。” “快请进来。”叶浔笑着推开了算盘。吴姨娘不过来,她也要过去见一见的。 吴姨娘身形高挑,姿容秀美,走进门来挂着满脸的笑,“听说大小姐又给了沛儿那么多东西,我是来道谢的。” “姨娘说的哪里话,快坐。”叶浔笑着请吴姨娘落座,又转头吩咐竹苓,“新来的代晴说懂得些茶道,让她沏了明前龙井过来,我与姨娘尝尝她的手艺。” 竹苓应声而去。 吴姨娘就笑问:“新来的丫鬟?大奶奶安排到你房里的?” 叶浔颔首,“是啊,那丫头看着很是伶俐,模样也生得极好。这次姨娘房里没添人?”其实是明知故问,她与叶沛得了丫鬟,若是看着哪个不踏实,便寻了由头打发出去,房里的人数就总是不齐。吴姨娘却是不一样,怎样的人到了她房里,她都有长期调|教的耐性,总能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已有两年不需添人了。 “模样也生得极好?”吴姨娘若有所思地重复这一句,随后才答道,“我房里左右就那么几个人,眼下还不需添减。” 两人闲话几句,代晴进来奉上茶点。 吴姨娘多看了代晴几眼,笑道:“果真是个标致的人儿啊。” “姨娘谬赞了。”代晴有些不安地笑了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叶浔道:“这次过来的几个都是中人之姿,只这丫头极为出挑,又这么懂事,看来过段日子就能拿大丫鬟的月例了。”又笑,“终究是大奶奶一番心意,我怎好慢待。” 吴姨娘目光微闪,看了叶浔一样,欲言又止。沉了片刻笑道:“大小姐今年十四了吧?一眨眼就这么大了。说起来沛儿也十一了,过个三二年也该定亲了,只怕到时候,唉……” 几句话很隐晦,应该是在提醒她这一两年就该定亲嫁人了,代晴很可能成为陪嫁丫鬟。随即道出的就是叶沛处境艰难,不得宠的姨娘所出的庶女,前程的确是有些艰难。叶浔不说自己,只宽慰吴姨娘:“我是打心底喜欢沛儿,哥哥嫂子也是。沛儿又是有福气的,我们平日里相互帮衬着,各自出一份力,总能给她谋个好前程吧?” 吴姨娘喜笑颜开,“大小姐说的是。” 叶浔却是觉得吃力,两世为人,她也不大习惯这样拐着弯儿说话。 吴姨娘又道:“大少爷、大小姐待沛儿一向极好,大奶奶进门后亦是如此,我这心里都清楚。怎奈我一介无知妇人,无以为报,若是大小姐不嫌弃,我就在府中尽力帮衬一二。”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我这眼界也只有叶府内宅这丁点大,门外事是一无所知。” 真是不容易,总算说了句爽快话。叶浔笑盈盈点头,“内宅里的人哪个不一样?门外事知晓的再多,也不见得能在内宅过得如意。我年纪小,日后有什么想不到的,还望姨娘提点一二。” “那是自然!”吴姨娘爽快点头,啜了口茶,眉目愈发舒展,“这茶果然是极好。茶是好茶,烹茶的也的确是晓得其中门道。” 叶浔随之喝了一口,附和地点一点头。 吴姨娘似是无意地道:“若是大老爷尝了,想来也会赞不绝口。” 叶浔就笑,“大老爷若是到了我房里,喝什么怕是都如毒药。” “我若是有心,倒是也能请大老爷过去坐坐,偏生房里没个伶俐的人儿……”吴姨娘又喝了一口茶,“这代晴又是二等丫鬟,要是拿三等丫鬟的月例就好了,我也能拉下脸来向大小姐讨了去。” 话已算是挑明了,叶浔沉吟道:“人到了我房里,我偏要抬举或是贬低她,也没人能说什么。只是……姨娘容我再想想。” “行啊。我其实是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样对大家也都是好事儿。”吴姨娘也不心急,下一句就把话题扯到别处去,“听沛儿说,大小姐在绣两幅屏风?” “嗯。”叶浔笑道,“一幅百寿图,一幅百福图,想着绣好之后,各送给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 吴姨娘称赞道:“不怪两位国公爷都疼你,实在是孝顺。” 叶浔则是蹙了蹙眉,“我平日本就懒散,便是手边没什么事,都绣完的话,怎么也要到冬日了。偏生外祖父又追着我学算术,这样一来,不知要何时才能送出手了。” 吴姨娘语声诚挚:“安国公也是为你好。先紧着学好算账,日后好处多的是。沛儿那边大小姐也要提点几句,我说什么她总是不往心里去。” “行啊,我听姨娘的话。沛儿先抓紧学做针线,学会了我再跟她一起学算术。” 吴姨娘连声道谢,又说了一会儿话,道辞离去。 叶浔亲自送吴姨娘出门,回来时看到代晴的身影,微微一笑。她发落一个丫鬟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怎么样发落,还要看此时的代晴是何心迹。若是生□□慕虚荣,那就怪不得她与吴姨娘了。 不论怎样,这次能与吴姨娘达成一些默契,已是莫大的收获。前世她对吴姨娘始终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将这个人与叶沛完全区分开来,每每吴姨娘找上门来,也总是说几句话就散了。 如今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对吴姨娘也就有了重新的认识。越想就越觉得,吴姨娘这个人可不简单。 照常理,如吴姨娘这般多年失宠的妾室,再有彭氏那样的正室,活得怕是还不如有头有脸的丫鬟管事。可吴姨娘却非如此,将叶沛调|教得活泼懂事,得了兄妹二人的照顾,自己不见得有多少银两傍身,打赏下人却从不含糊,仆妇们待她始终是半个主子的态度。 而且,这个人遇事很果断。叶浔一直记得前世哥哥远下江南时,彭氏哭着跪倒在兄嫂面前,求夫妻两个带上她和叶沛,后来自然是如愿了。到了江南之后,一直尽心帮衬嫂嫂打理家中事宜,也是因此,兄嫂对叶沛的婚事很上心,给她寻了一门能力之内能找到的最好的人家。 作为叶鹏程的妾室,能做到吴姨娘这地步的人,应该是很少。 纵观记忆中的大事小情,叶浔相信,吴姨娘是有能力与彭氏抗衡的。至于自己……她唯有苦笑。 她若没人帮衬,没有多大的把握打垮彭氏。 殒命之前,她的确是报复了彭氏,可那报复是从宋清远下手,用冠冕堂皇的罪名给了宋清远致命一击,再让叶鹏程受牵连。并没直接与彭氏过招,即便报复回去了,却没做到对其以牙还牙。 这事儿归根结底,是她完全没有与品性卑劣之人长期周旋的经验。说的明白一些,是能接触到龌龊如彭氏这类人的名门闺秀,屈指可数,她就是那屈指可数的倒霉的一个。再归根结底,要怪叶鹏程那个混账东西娶了这样一个女人进门,才导致了叶府诸多反常之事发生。 叶浔所能接触的,除去彭氏,都是出自名门书香门第的女子。自叶家再到外祖父柳家及至各色贵妇,女子之间也不是没有矛盾,但都是直来直去的性情。这种女子之间生了罅隙,大多明刀明枪的反击回去,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找几个评理的人坐在一起理论,有了结果之后,就算心里还是不快,明面上为着家族的脸面,还要维持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喜乐假象。 是,名门之间也有嫡庶之别、尊卑之差,但就算再恶毒的庶出女子,比起彭氏能维持多年的表里不一反差巨大的做派,也是望尘莫及。 叶浔能对付心怀鬼胎的“人”,却没把握战胜禽兽不如披着人皮的货色。就算是有那份能力,明面上彭氏终究是她的继母,很多事自然就占了先机。 官大一级压死人,身份亦然。 所以,叶浔必须寻找一个帮手。祖母、江宜室是不知道宅斗为何物的人,完全指望不上,在眼下有一定能力的,唯有吴姨娘。 她的嫂嫂……这也是个让她能头疼好几年的。 像是心有感应一般,叶浔刚想到江宜室,人就来了。 江宜室娟秀的容颜有着几分憔悴,眼下有着整夜未眠的暗影,落座后便是叹气,“阿浔,你哥哥昨夜出门,到此时还没回来,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叶浔险些翻白眼,她哪里知道怎么办,哥哥这样又不是一年两年了,江宜室出嫁之前就听说过的。 江宜室一副几欲垂泪的样子:“家里有一妻四妾了,他还是这个样……我便是再贤良大度,也总得有个尽头不是?也难怪父亲看到他就是一肚子火气,换了谁能看得了?眼下我都没脸回娘家了,每次回去都要被家人取笑数落一番……”顾自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 叶浔的思绪则又回到了前世。哥哥为何被扫地出门,她一直不知道原由。临行前,她问江宜室,江宜室声泪俱下地道:“都怪我,整日里只晓得伤春悲秋,心里只有儿女情长,却不知帮你哥哥打理好内宅的事,才害得他……你就别问了,你晓得了也只能更生气,你哥哥不免更加担心后悔……你放心,日后我定会洗心革面,帮你哥哥打理好家里的事。阿浔,真的,眼下的事就别追究了。” 她当时点头说好。兄嫂不想让她知道的,她就不追究,不过问。 偶尔她会想,江宜室若是作为寻常官宦之家的媳妇,再好不过,不管闲事,不惹是非,有哥哥这样的夫君,也不过是时不时地与她抱怨一通。但是江宜室的婆婆是彭氏,彭氏又是想着将嫡长子扫地出门让叶世浩继承国公爵位的人,心里只有儿女情长是绝对不行的。 叶浔抿了抿唇,掩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她得让江宜室站起来,成为哥哥的贤内助,做这叶府当家的主母! ☆、第8章 叶浔起身携了江宜室的手,转去书桌前,把话题扯到别处:“嫂嫂学过珠算没有?学过的话就指点我一番。” 江宜室微愣,底气不足地道:“我只学过一段日子,怕是还不及你。再说了,我学这些有什么用呢?府中的事有母亲打理呢。” “如今是有大奶奶打理着,可以后呢?”叶浔笑盈盈问道,“难道你想一辈子躲清闲?” “一辈子躲清闲是不能的,可母亲才三十来岁,起码还能管十年二十年的家,我倒是不需心急这些,燃眉之急是你哥哥……” 这可真是万变不离其宗,你跟她说什么,她都能扯回到哥哥身上。叶浔也就顺着江宜室的话往下说:“没错,燃眉之急的确是我哥哥,但不是他每日歇在哪里,是他的前程。哥哥与大爷大奶奶不合,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日后大爷阻挠他的前程,要怎么办呢?” “不会吧?!”江宜室震惊了,“怎么可能呢?!” 叶浔看着江宜室,恨不得找个锤子把她敲醒,“万一真发生那种事呢?” 江宜室神色茫然地落座,素手托腮,讷讷道:“父亲阻挠也不打紧吧?让你哥哥去求外祖父帮忙就行了,祖父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再说了,母亲到时候也会规劝父亲的,平日她就没少从中周旋,劝父亲对你哥哥好一些,别一见面就吵吵闹闹……也难怪父亲看不上你哥哥,他一直游手好闲的,妾室就好几个,父亲这么多年也就一妻一妾……”又唉声叹气地说起了车轱辘话。 叶浔越听越暴躁,却也清楚,这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说动江宜室的,索性摆一摆手,“行了,不说这些了。我要看会儿算经,练习珠算,你呢?” 江宜室哪里听不出这是送客的话,也就失落地起身道辞:“那你忙吧,我先回房了。” 叶浔很清楚,彭氏在江宜室心里一直是个面目温柔通情达理的婆婆,哪个做媳妇的也不愿意造这种婆婆的反。让江宜室意识到她与夫君的处境并没想象中那么好,就要先让她看清叶鹏程与彭氏的真面目。 江宜室对叶世涛抱怨归抱怨,却是不允许任何人算计他的。前世的江宜室,明白了自己长达几年的失误之后,到了江南可谓洗心革面,当真有了贤内助的做派。 所以叶浔相信,让江宜室变得精明干练,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 叶鹏程每日早间要上大早朝,叶浔等人是见不到他的。接下来的几日黄昏,叶浔都带上代晴去正房请安,而且每次都很凑巧地遇到下衙回来的叶鹏程。她一改往日的冷脸,每次都是笑盈盈地恭敬行礼。 叶鹏程险些怀疑她吃错药转了心性,疑惑之后,看到了跟在她身边的丫鬟。二等丫鬟的打扮,却是生得身形高挑、明眸皓齿,容色在府里的丫鬟中,是一等一的。 叶浔适时地道:“是这次大奶奶拨到我房里的丫头,十五了,叫代晴,很是勤勉伶俐。我正想着怎么感谢大奶奶呢,你看我过段日子提了她为大丫鬟可好?” 叶鹏程又凝了代晴一眼,目光微闪,随即就冷了脸,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进屋里去了。 叶浔看了直笑。 叶鹏程这些年来只有彭氏、吴姨娘两个人,不是他不想找新人,是彭氏不给他机会——府里上上下下的丫鬟,长得好看的,都在叶浔、叶世涛房里,余下的叶鹏程所能看到的丫鬟,都是中人之姿。 叶鹏程已经三十多岁了,没可能还如年轻时去外面闲逛,看女子的眼光又极为挑剔,不是很出挑的样貌,他是不可能将就的。 叶浔想,就算是打算落空,也能恶心叶鹏程、彭氏一下,何乐不为。 她是高高兴兴的,被她揪来正房请安的代晴的神色却很是复杂。 女孩子就算是心无旁骛,也能感觉到一些男子看自己的眼神大抵是出于什么心思。 代晴需要揣摩的可就多了:大小姐反常的行径是何用意?大爷那种眼神又能带给她什么?隐约猜得出,却不敢笃定。毕竟,要成事太难了,大爷就算是看中了她,也不好从自己女儿房里要人的,单是国公爷听说后就会大发雷霆。 可大小姐也不是没有手腕的,若真有心……那么她似乎就不需长期为人使唤卑躬屈膝的度日了。 大奶奶隐晦地交待过她几句,意思大抵是只要她争气,耐得住性子,过个三二年得了姑爷的青睐,总能出人头地,不愁锦衣玉食。她可没那么大的信心,大小姐可是跟亲爹都针锋相对的性子,她一个不小心把人惹恼了,哪里还有活路? 叶浔从代晴眼中偶尔会捕捉到忐忑亦或兴奋,舒心地笑了。 任何人在正房的一举一动,彭氏都能尽数捕捉到眼里,得知叶鹏程见了代晴总会多看两眼,回到房里又对她没个好脸色,心里当真是气恼了一番,随即则是不以为忤。叶鹏程就算有那个心思也没用,他不可能拉下脸来跟叶浔要人。便是他昏了头,叶浔也不可能让他如愿。 可这件事也让彭氏愈发厌恶叶浔,连续几日出门,想着快些给叶浔找个上不得台面的婆家,把这颗扫把星赶出去了,才好为叶浣选一门好亲事。 一日晚饭后,吴姨娘找叶浔说了一会儿话,提了叶鹏程一句:“大爷这几日像是很忙碌,吃完饭就去书房,很晚才歇息。” 叶浔送走吴姨娘之后,吩咐代晴做了莲花包、芸豆卷等几色点心,随后一同去了叶鹏程的书房。 叶鹏程听了小厮通禀,一头雾水,不知道叶浔在唱哪一出。不会是闲得发慌来跟他吵架的吧?这样想着,他转去厅堂落座,若是猜测成真,他直接把她撵走就是了。却不料,叶浔毫无吵架的意思,而且是来给他送吃食。 叶浔吩咐代晴将点心摆到三围罗汉床上的黑漆小几,又笑道:“我是来替吴姨娘借两本经书,她怕打扰到你,就托了我走这一趟。起先也没想到送点心,还是代晴说你伏案劳碌很是辛苦,便让她做了这些。你尝尝,不合口就扔出去。” 她自然能把话说得更动听一些,但是对待叶鹏程,这样的态度才正常,不然他会起疑。 叶鹏程听了,神色一缓,嘴里却道:“料你也没那份孝心。” 叶浔看向内室,“你先尝尝,再让代晴沏杯好茶,我自己进去找两册佛经,行不行?” 叶鹏程摆一摆手,“去吧,别把书架翻找得乱七八糟。” “嗯。”叶浔款步入内,先看了看案上一份写到一半的奏折,腹诽着不知谁又要倒霉被他告状了。祖父是驰骋沙场的人物,父亲却是个以骂人弹劾人为生的言官,唉……她转到书架前,细细查看书籍名录。撒谎就要圆谎,她得真找出两本佛经做样子。一面寻找,一面隐隐听到外面叶鹏程与代晴的交谈,勾唇浅笑,眼中却闪烁着冷意。 转回到厅堂的时候,叶鹏程正神色悠然地品茶,颔首称赞:“好茶,火候刚刚好。” 代晴垂头站在一旁,神色羞怯,瞥见叶浔走出来,没敢应声。 叶浔扬了扬手里两本佛经,“找到了,我走了。”语必也不行礼,转身就走。 叶鹏程瞪了她一眼,又见代晴行礼告退,温声道:“下去吧。落在后面少不得被她训斥,受一番委屈。” 代晴匆促地道谢,快步出门,追上叶浔。 叶鹏程看着代晴的背影,蹙了蹙眉。这丫头要相貌有相貌,又略通茶道,性子也是温顺讨喜。要是正房或者吴姨娘房里的人该多好?他只需说句话就能把她收在身边,偏生是那个孽障房里的。 说来说去,都怪彭氏,不让这般出挑的人留在正房,还不就是怕他纳妾?可男子不都是三妻四妾么?情分是一回事,添个新人图个新鲜是另外一回事。 这是他的家,难道连收个新人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做主?没错,代晴是长女房里的人,可要把她变成别人房里的人也非难事。 叶浔方才也说过了,吴姨娘找过她。吴姨娘……叶鹏程笑了起来。 转过天来,出门上早朝之前,叶鹏程跑去吴姨娘房里坐了坐,说了一阵子话,火急火燎地走了。吴姨娘在心里把他一通骂:于你来说的一早,于别人还是半夜呢,便是再心急,也不是这么个抽疯的法子。 上午,吴姨娘就寻了个借口,把代晴唤到房里,说了半晌的话。随后,她亲自把面色绯红的代晴送回到锦云轩,和叶浔单独说起了体己话:“大小姐若是看重代晴,就当我这番话没说,若是觉得无足轻重,就把这人赏了我吧。”之后也不隐瞒,“大爷话里话外的,是看中了代晴,想让我找个借口把这丫头弄到身边,好生调|教一段日子。自然,大爷是不想让你知道实情的,可我又怎能瞒着你。” 叶浔忍不住笑,“代晴怎么说?” 吴姨娘掩了嘴笑,“自然是喜出望外了。有些眼皮子高的丫鬟,便是想得到爷们儿的青睐,也没那个福气。大小姐放心,一个巴掌拍不响,咱们可不曾强人所难。” “那我就放心了。既然姨娘开了口,人我自然是愿意让给你的。”叶浔又提醒一句,“只是,姨娘可要尽心提点着代晴,日后她若是帮着大奶奶糯。米。論。壇为难我们,那我们可就是有苦难言了。” 吴姨娘笑成了一朵花,“大小姐只管放心。代晴来日只能变成大奶奶的眼中钉,求着我们帮忙还来不及呢。”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随后,代晴进门上茶点,不小心摔了一个粉彩茶杯,叶浔当即把她降为三等丫鬟,还是不解气,说要去请示大奶奶,把她逐出府去。 代晴哭得梨花带雨,吴姨娘看着不忍心,出面求情,说大小姐实在看不上这丫头,倒是不妨赏了我。 叶浔也就同意了,即刻让代晴收拾包袱,跟着吴姨娘回房去了。 ——府里人们听说的就是这个情形,大部分不以为然,只当是叶浔借着丫鬟给彭氏难堪;少部分觉得蹊跷,大小姐从来不是与下人计较长短的性情,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彭氏听说之后,将这几日的种种细节联合到了一起,迅速推断出这是叶浔与吴姨娘联手搭台唱的一出戏,当真是气得不轻。代晴若是早晚都会被叶鹏程看中,也轮不到吴姨娘来做这好人。再者,那小蹄子到底是得了什么好处?怎么这么快就倒戈成了叶浔和吴姨娘的人? 不行,这件事她一定要阻止! 叶浔、吴姨娘不是她能左右的,却能给叶鹏程找点事做。叶浔的婚事有了眉目的话,他总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纳妾的。什么事都是一样,往后拖延一番,心思也就淡了。 因着彭氏对叶浔这个始作俑者愈发厌恶,让她当机立断,从几个人选之中,挑了一个既没家势又没功名的少年人。 当日下午,彭氏称病,先命外院一名小厮去请一名大夫来给她诊脉,又让书文逐一知会了吴姨娘、叶浔等人。主母病了,她们要前去侍疾。 叶浔听说之后,满腹狐疑。代晴的事八字刚有一撇,彭氏绝对不至于病倒的,定是在打歪主意。她只当不知情,继续绣屏风。 过了一阵子,叶沛一阵风似的跑进门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大姐,你快去看看。给大奶奶诊脉的裴大夫可好看了,比大哥都好看!” “裴大夫?”叶浔莫名想到了裴奕。可那是不可能的,彭氏怎么可能与裴奕相识呢? “是姓裴。”叶沛肯定地点头,又继续道,“其实也不算是大夫,没开药铺,只是医术精湛。况且他是来给大奶奶看病的,自然要以大夫相称。年纪还不大,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年纪轻轻的就医术精湛,真是了不起啊……” 叶浔蹙了蹙眉,这怎么越说越像裴奕了? “裴大夫说大奶奶最好还是以食疗为主,大奶奶就说你会做药膳,要请他指点你几句呢,特地吩咐我来请你。”叶沛锲而不舍地怂恿着,“大姐,你就过去看看吧,那么好看的人,一辈子也见不到几个,权当开开眼界。” ☆、第9章 叶沛一副献宝的样子,引得叶浔忍俊不禁,“好,那我就去开开眼界。” 姐妹两个往外走的时候,书文过来了,言辞恳切地帮彭氏传话,请叶浔过去。 这样的三催四请,险些让叶浔打退堂鼓,碍于话已说出去了,又好奇那位大夫是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便去了正房。 正房正在上演从未发生过的一幕: 一袭深蓝布袍的少年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的蔷薇花架。正房的丫鬟仆妇聚在一起,神色各异地打量那少年,悄声议论着。少年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神色悠然。 叶沛拉着叶浔,快步走进院中,低声笑道:“就是这个人。大姐快看看,是不是极少见的俊美?” 叶浔展目望去,不自主地漾出了微笑。 果然是裴奕。她前世岁月中最悦目最温暖的一道风景。 此时的裴奕眸若寒星,流转的光华略带清冷,没有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之后的那种深沉、锋利;气息虽然透着一点点冷漠疏离,却已算得和煦,没有那种他几乎无法隐藏的肃杀、锋芒。 相较之下,叶浔自然更愿意见到此刻的裴奕。 他进入锦衣卫之后的经历,她不愿深想,只是清楚一点,深沉、杀气这些字眼,不曾经历过权势争斗,不曾经历过命悬一线,是无法在一个人身上出现的。 没有天生的权臣、杀手。 只有一再经历非生即死的选择,才能在充满阴暗危险的路上出人头地。 裴奕察觉到姐妹两个的视线,侧目相看,目光微凝。 叶家三小姐他已见过了,活泼可爱的小女孩,看到他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之物一样,满眼兴奋,让人啼笑皆非。 此刻站在三小姐身边的女孩,穿着寻常的淡绿色褙子、青色裙,十三四岁的样子,容颜艳美得不可方物,亮晶晶的眸子灿若天边星辰。 若是没猜错,这是景国公的嫡长孙女。 叶浔对上他视线,大大方方地点头一笑。 裴奕微一颔首,回以一笑。 若春风拂面。 叶浣脚步轻快地走出门来,脆声笑道:“裴公子,大姐,三妹,到房里说话吧。”话是对三个人说的,却只看着裴奕。 事实证明,彭氏还是很会找借口的,她说近来许是做针线的时间太久了,有时候看东西很模糊。 裴奕建议她用些明目的药膳。 叶浔不等彭氏吩咐,就抢先歉意地笑道:“我这几日手疼的厉害,也是做针线的老毛病了,过几日就能好,只是如此一来,就不能亲手为您做药膳了。”彭氏那不做针线的可以视线模糊,她这常做针线的手疼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吧,烦请裴公子说出药膳怎样做,我用心记下来,这几日看着二妹或是丫鬟给您烹制。” “怎么不早说呢?我若是早知道,就不会要你过来了。”彭氏亦是满含歉意地笑道,“那就照你说的办吧,辛苦你与裴公子了。” 吴姨娘在一旁听了,忍不住笑起来。 彭氏吩咐书文:“请裴公子与大小姐到厅堂细说,侍奉好笔墨。” 三个人转去外间。 吴姨娘顺势告辞:“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去了。” 彭氏点头,“我这儿不打紧,你回房去忙吧。” 吴姨娘走的时候,强行把盯着裴奕看个没完的叶沛拎走了。 叶浣借着送两个人进出的间隙,又深凝了裴奕两眼。撩帘子进门的时候,恰好撞见彭氏正站在门边窥视。她又回眸看了低声言语的两个人,眼中便有了一丝嫉妒。 母亲给叶浔找的人,居然是这般出色的人物! 彭氏见女儿神色不对,将人拉到里间说话。 叶浣一落座就嘟了嘴,“娘,您怎么……不是真要打算便宜叶浔吧?她哪里配得上裴公子……” “胡说什么!”彭氏低声申斥道,“这裴公子也就是那最精美的瓷器,只看着好看罢了。一没显赫的家世,二没功名在身,只凭着医术精湛,就能给你锦衣玉食么?” 叶浣不服气,“如今是名不见经传,来日呢?这是谁说得准的?” 彭氏叹息一声,“你哪里知道功名有多难得到。自来听说过年少成名的武将,你听说过年少位极人臣的文官么?不说别人,只说你爹爹,中举到如今多少年了,不过是个四品官,便是他有入阁拜相的命,也还要熬资历一步步升官,起码还要等十几二十年。也有年纪轻轻在秋围中得了皇上青睐的,可参加秋围的都是功勋世家子弟,哪里轮得到裴公子这样布衣出身的?” “万一裴公子中了状元呢?状元郎多风光啊……” “风光什么?!”彭氏戳一戳叶浣的额头,“中了状元之后,要么外放做个地方官,要么入翰林,还不是要跟你爹爹一样熬白了头才能出人头地?文官权倾朝野的时候,都是熬了几十年之后的事了。” 叶浣小声嘀咕道:“那这人也太出挑了,若真便宜了叶浔,我真是怎么想都觉着不划算。”那样的人物,就算是终生布衣粗食,能有几个女子不心甘情愿?她现在的感觉,完全就是眼看着叶浔捡了一块无价宝,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你可真是榆木脑袋。”彭氏怜爱地抚了抚叶浣的脸颊,“女子这一辈子,最要紧还是要活得风光得意,夫君样貌再好,也不能当银子花。再说了,眼下又不需急,慢慢筛选,总能给你找个更出色的。你可是景国公的孙女,我用心些,还愁找不到更好的?” 叶浣总算稍稍释怀,垂头笑了起来。是啊,样貌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到时候她嫁一个高门子弟,想将他与叶浔踩在脚下易如反掌。再出色的容颜,也会被卑躬屈膝的姿态抹黑得尽失光彩。 厅堂里,叶浔正在问裴奕:“甘草菊花、山药姜这两种就是明目的饮品吧?” “没错。”裴奕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苦瓜饮亦是。” “是么?”叶浔还真不知道这一种,不由漾出明媚的笑容,“那就麻烦你将名字和大略的做法写下来吧。” “行啊。”裴奕到了书案前,执笔书写,心里尽是笑意。这三种药膳饮品,入口的味道可都不大好。相反,若是牛肝炒豆苗、银耳珍珠红杞羹这一类菜肴就能做得很鲜香。 叶浔坐在一旁,看着他神色专注地书写。 身形有着少年人的清瘦挺拔,运笔的手骨节清晰。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也很遥远了。 接触最多的,是他另一面,虽然一笑就会让她觉得心生暖意,可不笑的时候,神色便透着从心底蔓延出来的孤单寂寥。当着下人的面,便是一张冷脸,那简直不是威慑力,而是近乎于杀气的森冷了。 前世在外祖父家见到他的机会不少,偶尔恰逢他为柳府患病的人诊治,态度温和,耐心认真。越是病重的人,他的态度越是和善轻松,言语风趣,让人相信没什么大不了,一定会痊愈。 她一直觉得,良医就该如此。太医院那些人,不论你是头疼脑热还是病入膏肓,对人都是一脸木然或是神色沉凝,胆子小的,病还没治,先添了一块心病。 敛起回忆,叶浔又开始琢磨这半晌徘徊在心底的疑惑,索性问他:“大奶奶为何请了你过来的?”不想对他失礼,又补充道,“以前她一直请太医诊治,这次请了你,想来是你医术甚是精湛,可我以前却不曾听说。” “也算不上医术精湛,只是大奶奶另眼相看。”裴奕解释道,“前两日我去柳阁老一个外戚家中问诊,大奶奶恰好前去探病。盘根错节的,两家也算是亲戚,我就被引荐给了大奶奶。” “原来如此。” 今日彭氏命人去请,他算是看在外祖父的情面上才走这一趟的吧?除了有些渊源的人,他是不肯亲自上门问诊的。 今日彭氏称病是假,又非要她与裴奕相见,难不成真打起了把她许配给裴奕的主意? 她很想发笑。 彭氏要是知道裴奕可能成为怎样的人物,怕是会因懊恼后悔发疯吧? 裴奕写完之后府,放下了笔。 彭氏与叶浣走出来,裴奕也不多留,即刻告辞。 叶浔回房的路上,继续琢磨关于裴奕的事。 其实她对他所知甚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的背景很不简单。年少时他就能得到外祖父的青睐,后来进入官场,也定是手握重权之人的推举,否则,不可能有他后来的呼风唤雨。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呢?要是祖父知道他的底细就好了,闲时也能绕着弯子打探几句。 叶浔无法想到的是,垂花门外,她的祖父正与裴奕说话呢—— 景国公出门访友回来,到了垂花门外,看到裴奕,立刻下了马车,笑眯眯地道:“公子怎么肯大驾光临寒舍的?” ☆、第10章 裴奕略显无奈地道:“府上小厮口齿不清,让我以为是国公爷或国公夫人不妥当,便过来看看。” 景国公爽朗地笑起来,“不管怎么着,你这心里是记挂着我呢。到我房里坐坐?” “改日如何?”裴奕歉然道,“今日还有些琐事。” 景国公略一思忖,“那就后天。我身子骨真是大不如前了,你得给我好好儿看看。” 裴奕笑起来,“听您的。” 两人就此别过。 景国公进到内宅,向前走了一段,站在岔路口上,望向正房那边,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踏上东面通往光霁堂的甬路。 ** 叶鹏程今日提早下衙,回府后径自去了吴姨娘房里。 在这之前,叶浣去了锦云轩,好说歹说地把叶浔拉到了正房,要学着做药膳。 叶浔就让叶浣好好儿看看裴奕写的那个单子,“照着做就是了,不过是汤汤水水的。” 叶浣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磨叶浔耐性的事,自是不肯放过,先是称赞了裴奕的字写得好,又反复询问字里行间的意思。 叶浔被烦的冷了脸,“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真笨到这地步的话,什么也别学了,左右也不是那块料。” 叶浣的手握成了拳,指甲刺到了掌心,疼得厉害,眼中浮现出泪光,“大姐,话可不能这么说。裴公子只写了三言两语,我哪里能心领神会?” 叶浔最看不了的就是叶浣装可怜,别转脸冷笑,“别说这个了,就是出名的食谱,写哪一道菜不也是三言两语带过?没那个脑子就别逞强,谁又没要你一定亲手做。” “可是娘亲病了啊。”叶浣睁大眼睛,“我们做儿女的应该侍疾啊。” 叶浔笑微微地学着叶浣的语气说道:“那你倒是亲力亲为啊,别缠着我求教啊。” 叶浣紧咬着唇瓣,转头去找到了苦瓜,亲自清洗。 叶浔转到小厨房的门口,坐在椅子上吃点心。她通药理,彭氏就算是恨死了她,也不敢在膳食里动手脚。反过来,她是如何也不会碰正房膳食的,怕被栽赃下毒弑亲。 就在这时候,听到了门外的丫鬟婆子低声议论:叶鹏程兴冲冲地去了吴姨娘房里。 叶浔转头看看叶浣正在清洗的苦瓜,想着今日彭氏喝苦瓜饮倒是正合适。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彭氏唤她到房里说话。 彭氏遣了丫鬟,开门见山:“我派遣到你房里的丫鬟,怎么变成了吴姨娘房里的人?” 叶浔真假掺杂着说了一番原委,末了又道:“丫鬟服侍谁还不是一样,况且大爷事先也是知情的,我本就不想留代晴在眼前晃,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彭氏险些就绷不住冷了脸,“大爷事先知情,而且不反对此事,也全托你带着代晴在大爷眼前晃的福。” 叶浔一脸无邪的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倒是听不懂了。” “若非有心人唆使得代晴起了狐媚惑主的心思……” “有心人唆使?”叶浔挑了挑眉,“代晴在我房里不过几日,我可唆使不了。说到底,是她本性如此。”语声一顿,她冷冷地看住彭氏,“你怎么能将那样的人放到我房里?是何居心?代晴到我房里之前在何处当差?在你手里的日子怕是不短了吧?” 彭氏险些被一连串的发问砸晕,刚要辩驳,叶浔又慢悠悠地道: “你若是说话没个遮拦,那就不妨详查,看看到底是谁唆使代晴。放任这样的人到了府里,说重了可是乱家的罪名。” 彭氏被这大帽子压得镇定不了了,情急之下站起身来,“你又何苦把话说的这么重呢?便是神仙,也有看错人的时候不是?我当然晓得自己有过失,也担心你日后疏忽被下人连累,想提醒你几句罢了。” “你的提醒我记下了。多谢。”叶浔笑着起身,“你不舒坦,想来也不喜人在眼前晃,我就先回房去了。” 彭氏透了口气,强笑道:“好,你回去吧,夜间早些歇息。”待叶浔一走,身形便跌坐到了椅子上。叶鹏程那个混账,怎么就那么耐不住性子?让她脸上无光,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叶浔通过这件事,更加确定彭氏为人处世的特点。 代晴的事换做别人,一句话将人逐出府去就是了,就算叶鹏程为此生气怄火,也不好发难指责的——他色心作祟,看上了丫鬟,就不让他如愿又怎么了? 可彭氏却不是正常人,没那么宽的心胸还偏要装大度,想用别的事转移叶鹏程的注意力,眼下只能自食苦果。 按理说,彭氏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叶鹏程从来就是急躁荒唐的性子,难不成忘了自己是怎么进门的?莫不是以为叶鹏程为了她就能洗心革面,一辈子只守着她?真这么想就更可笑了。叶沛是从哪儿来的?是吴姨娘在她添了叶沛、叶世浩之后生下来的。 明里贤淑大度,暗地里长期谋划,以图一击必中——这就是彭氏为人处世的原则。 好处是给彭氏添堵很容易,坏处是要随时防范恶毒一击。 代晴要是没两把刷子,日后可有的受了。那丫头也算是目标明确,只求改变处境,不计较委身于谁,品行着实难以恭维,大概能与彭氏较量几个回合吧。 第二天,一早请安之后,叶沛拿着针线活来找叶浔,她对裴奕印象深刻,忽闪着眼睛,满怀憧憬:“要是能时不常地看到他就好了。就像我愿意瞧着大哥大姐一样,闲来看看长得特别好看的人,一整天都高高兴兴的。” 叶浔笑不可支。 这日晚间,叶鹏程又歇在了吴姨娘房里。谁都看得出,彭氏已是强颜欢笑了。 叶浔回房歇下之际,竹苓笑道:“吴姨娘也是奇了,将大爷丢在房里,去给大奶奶问安。大奶奶没见,让她回房去了。” 叶浔笑着滑入锦被,一夜无梦,早间醒来时,愈发的神清气爽。 巳初,景国公遣人来唤她去光霁堂。 她进到厅堂时,恰好听到丫鬟正在请示:“小厮说裴公子等会儿就来了,备什么茶?” 景国公正站在案前习字,沉吟道:“大红袍吧,我记得柳阁老似乎提过一句。” 叶浔听得一愣,随即笑着上前行礼,“祖父。” “阿浔来了啊。”景国公手里的笔顿了顿,用下巴点了点一旁的椅子,“坐。你祖母又去佛堂了,你陪我说说话。我这两天不舒坦,请了个后生来给我看看。等会儿你听他怎么个说辞,日后多给我做几道菜。” 叶浔又惊又急,“您怎么了?哪儿不舒坦。” “……就是不舒坦。” 叶浔哪里还坐得住,上前去夺了祖父手里的笔,“怎么不早说?我先给您看看,心里有数才好。”之后又看看祖父的气色,心说也不像不舒坦的样儿呀。 景国公眨了眨眼,“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找个大夫来看看还有哪儿需要调理,也能多吃几道你给我做的药膳。” 叶浔不理他,拽过他的手臂把脉,过了一会儿,又气又笑,“脉象好好儿的,请什么大夫啊?想吃什么只管与我说,我每日都给您做菜就是了。” “我就是要不舒坦一下。”景国公神色固执的像个孩子,“就是闲得没事折腾你,你就说行不行吧?” 叶浔啼笑皆非,揽了祖父的手臂轻摇着,“行。反正我是拿您没辙,只要您高兴,怎么着都行。” “就知道你最体贴。”景国公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手。 “那位裴公子——”叶浔这才有心思询问。 景国公道:“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后生,你应该见过了吧?” “见过了。”叶浔惑道,“大奶奶也就不提了,您是怎么认识他的?” 景国公也没了习字的心思,回身落座,“机缘巧合见过几次,倒也没太往心里去。这阵子你外祖父总是提起他。那可真是满口赞誉——这些年你见他这么夸过谁?真是少见。” 叶浔站在老人家身后,给他揉肩,“当真是少见。” 景国公慢悠悠地道:“一见我就献宝似的猛夸那个少年郎,变着法儿地让我也见识一番。见识?亏他好意思说。我什么样儿的人物没见识过?哼,总觉着他是挖了个坑等我往里跳,我偏不,我急死他。” 叶浔笑出声来。 景国公也笑,“其实啊,我还真有些好奇,想着有机会就跟那后生在一起坐坐,看看他到底有何出奇之处。也算是有点儿缘分,他上次过来我恰好遇到了,就请他今日过来一趟。” 叶浔这才明白了原由,稍稍有点儿沮丧。原来祖父也不是很了解裴奕。 说着话,裴奕过来了。 景国公笑容和蔼地给两人引荐,落座后,先让裴奕把脉。 正是这时候,彭氏过来了。 景国公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吩咐叶浔:“你去交待一句,说我正待客,有事明日再说。” 叶浔称是去了院中,复述了祖父的话。 彭氏笑着望向室内,“难不成是我孤陋寡闻?先前竟不知道国公爷与裴公子是相识的。” 叶浔漫应道:“本就不相识。” 彭氏笑得意味深长,“既然不相识,裴公子怎么会过来的?是你上次请他过来的?”说着话就有些后悔,上次裴奕过来,她提前吩咐了正房的丫鬟都避了出去,也只有叶浔的贴身丫鬟知道她与裴奕说了些什么。 叶浔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谁跟你胡说八道的?” 彭氏因此愈发确定猜测,笑容促狭,“是谁请的也无妨,你又何必动气呢?便是被我说中,也是你对国公爷的一番孝心。”语必一甩手里的帕子,袅袅婷婷地走了。 叶浔心说打量谁都跟你一样呢。可这样的误会也非坏事,总比彭氏算计着把她塞给别人要好。她转身去了茶水房准备茶点。 彭氏回房的一路,笑得特别舒畅。她要是说错了,叶浔少不得一通抢白,才不会含糊其辞,那分明是心虚的反应。这招美男计果然奏效了,超出预料的顺利。如此一来,她要促成这桩婚事就会省去一番周折。 十四岁的小姑娘,正是整日里憧憬着嫁个如意郎君的年纪,见到裴奕那样的人,哪里还能自持。叶浔平日里那般高傲的心性,如今竟也急切成了这个样子,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巴巴地把人带到了国公爷面前……她不屑地撇一撇嘴。 回到房里,彭氏心情大好,正要好好儿谋划接下来该怎么做,不想叶鹏程回来了。 他转过屏风,并不落座,用吩咐的语气对她道:“你抓紧准备一番,将吴姨娘房里的代晴抬了姨娘。就按旧例,照吴姨娘进门时的章程操办。” 彭氏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颤声问道:“你就那么心急?再等一段日子都不成么?我正张罗着……” 叶鹏程却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自顾自地道:“吴姨娘住的是二进的院落,就让代晴和她住在一起,也不用重新修缮了。七日后是吉日,足够你准备。我还有公事,先走了。”语必甩手走人。 彭氏望着晃动的门帘,伤心之下,黯然落泪。这个男人,一旦打定了主意,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撇下公务回府,竟只是为了纳妾的事!枉她还以为他已经收敛了心思,只守着她与一双儿女度日,却原来…… 好端端的日子,平地起了风波。归根结底,是叶浔与吴姨娘挑起了事端。 彭氏咬了咬牙,目光变得怨毒。不让她好过?那就都别想安生,她一个一个的收拾! ☆、第11章 此刻,裴奕正含笑询问景国公:“国公爷想哪儿不舒坦?” 方才把脉,说胃虚,景国公说正调理着呢。他又说稍有肝火上扬之症,景国公说也正调理着呢。之后他又说出几个微不足道的症状,回话就没变过,末了加了一句:说点儿他不知道的。 这是明显的没病偏要装病,所以裴奕才有此一问。 景国公想了想,“头晕,心神不宁。” 裴奕颔首,又问:“想不舒坦多久?” 景国公笑起来,“怎么着也得一个来月吧,要辛苦你隔三差五过来了。” “这倒好说。”装病无妨,但没事儿就服药难保弄假成真,裴奕建议道,“方子我就不开了,国公爷平日以膳食调理即可。” 景国公语声愉悦:“我的长孙女对食疗略有心得,等会儿你交待她几句就行了。” 裴奕有点儿同情叶浔。涉猎广未必就是福气,继母、祖父装病,却都要她打理膳食。 叶夫人从佛堂回来,听说了原委,斜睨了景国公一眼,与裴奕寒暄几句,去了内室。 叶浔与丫鬟捧着茶点走进门来。 景国公看看裴奕,又看看孙女,笑得分外舒心。看来看去,样貌能配得起他家阿浔的,也只有裴奕了。嗯,抽空得去柳府一趟,问问柳阁老的意思。 这样想着,他站起身来,让裴奕指点叶浔用哪些药材入膳食,自己去往里间,“我去问问你祖母,看她有没有哪儿不舒坦,顺道一起瞧瞧。” “……” 裴奕和叶浔都很无语,心道老爷子说话可真是没有禁忌,寻常人家没有大事连称病都忌讳,他倒是好…… 叶夫人对景国公没好气,低声道:“没来由地让阿浔见外男,妥当么?” “怎么不妥当了?那是我请来的大夫,阿浔又还没及笄……” “那也是十四的大姑娘了!秋日就及笄了!” “你给我好好儿说话!”景国公瞪了眼,“就知道讲什么男女大防,防住谁了?那少年郎可不只是个大夫那么简单,看着都合适的话,难保就不是桩好姻缘。难不成你想让阿浔嫁个不知底细的?她性子水一阵儿火一阵儿的,嫁个不合她意的,她不把婆家弄得水深火热才怪,那是好玩儿的事?” 叶夫人先是瞪着景国公,听到最后,又忍不住笑了。 景国公的神色也随之缓和下来,温声道:“我这不是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由头么?谁敢说闲话?柳阁老跟我提过那孩子好几次了,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我抻一段日子就得了,再端着就不像话了。跟阿浔年纪相仿的早已定亲,我们再舍不得也该张罗了。把柳阁老惹毛了,说不定就做主促成此事了。的确是个老谋深算的,真毛躁起来瘆人着呢,你也不是没见识过。” 叶夫人笑容微敛,“把柳阁老惹毛了,鹏程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既是明白这个理,就别拿乔了。”景国公提起长子就没好气,“想想他那副样子,真恨不得就让柳阁老由着性子整治他!” 叶夫人不悦道:“胡说什么?鹏程仕途断了,对世涛和阿浔有什么好处?”她懒得为不成器的儿子辩驳,却是真的心疼两个自幼丧母的孩子。 “这还用你说?”景国公沮丧地道,“柳阁老不为这个,早把那不成器的东西逐出官场了。” 叶夫人不欲多谈,岔开了话题:“我也是怕你这儿刚有动作,儿子儿媳就跟着忙活起来。那两个糊涂东西,胡乱给阿浔定下亲事可怎么好?” “他们敢?!” 叶夫人心平气和地道:“继母也是母亲,给长女张罗婚事,你敢说她个不是?” 景国公冷哼,“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胆敢胡来,我就打折他们的腿!” “胡来之后你就算打死他们又有什么用?”叶夫人又气又笑,摆了摆手,“罢了,跟你这武夫说这些简直是白费功夫,回头我去柳府一趟,问问那边的意思。” 两位老人家并不是对叶浔的婚事不上心,一如叶世涛娶妻一样,他们是在等着柳家物色好人选过来商议,然后顺势点头。是自心里觉得,欠柳家的。 当年叶家几次上门提亲,柳家才同意将掌上明珠柳氏许配给叶鹏程。年轻时的叶鹏程,混账程度胜过如今十倍。柳氏生下叶浔,还没出月子,叶鹏程便与外面杂七杂八的女子纠缠不清,甚至到了有女子闹着找上门来的地步。那时柳氏产后本就落下了病根,再加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恶心事急怒攻心,迅速香消玉殒。 柳阁老为此已是震怒,到后来,叶鹏程只为柳氏守了六个月就续弦,惹得柳阁老对他已是厌恶至极。叶鹏程几年来在仕途上全无作为,全赖柳阁老时不时地设个圈套使个绊子——成为内阁首辅之前,柳阁老是吏部尚书,不论现在还是以前,要收拾叶鹏程都是易如反掌。 柳阁老之所以没对叶鹏程下狠手,一是看在外孙、外孙女的情面上,二是看在与景国公是多年盟友的情分上。 景国公与叶夫人对这些心知肚明,这才与柳家达成了无言的默契:两个孩子的婚事,以柳家的意见为重。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些,相视苦笑,良久无言。自责没有任何用处,况且在同样的成长环境下,长子是这个德行,如今远在外地任职的次子却是品行高洁,也只能说是人各有命,天性不同。除此之外,想不出别的解释宽慰自己。 ** 叶浔向裴奕详尽的说了祖父平日的饮食,询问他可有不妥之处。也是没法子,祖父搭起了台子,她只能跟着跑龙套把戏唱全。 裴奕笑容中有着赞许,“并无不妥之处,日后隔几日做一道安神宁心的菜肴即可。大小姐深谙食疗之道,看来的确是得了柳阁老的真传。” “嗯。”叶浔点一点头,顺势问道,“听闻外祖父也识得你,因何而起?” 裴奕言简意赅:“相识是机缘巧合,来往则是因趣味相投。” “是怎样的机缘巧合呢?”叶浔笑笑地看着他,“只是因你医术精湛,外祖父怕是无缘结识。”太医才是公认的医术精湛,民间大夫除非名气大的出奇,否则鲜少有官宦相请。 裴奕温缓一笑,“说来话长。” 叶浔无奈。 裴奕没来由地有些不忍心,破例安抚地一笑,“我不便道出。”又有意将氛围调节的轻松一些,“柳阁老说我是他的远房亲戚,论起来,你要唤我一声表哥。” 叶浔不由得笑起来,“是么?下次我去外祖父家,顺道问问他。”她与他之间,哪儿有什么表哥表妹的渊源,前世曾问过外祖母的,老人家就说你外祖父怎么说你就怎么听,别较真儿。如今想来,不过是外祖父给了他一个方便在柳府行走的幌子。 “你的长辈平日——”裴奕瞥一眼室内的丫鬟,语声转低,“经常如此么?” “那倒没有。”叶浔笑道,“这种事很少见,偏偏这两次都让你赶上了。” “我这是走运还是不走运?”裴奕似笑非笑地深凝了她一眼。 对上他似被星光浸染的眸子,再细看他容颜,叶浔不由暗暗叹息:唉,真的是太好看了。她与叶沛的看法一致,认为他比哥哥还要好看。 换在前世,她对样貌极佳的男子总是心生戒备,不熟的时候,甚至是有些抵触的。她这样的家境,让她一度形成了一种固执的认知:越是样貌出众的男子,越是容易招蜂引蝶,稍不注意,品行就会变得放荡恶劣。前世用去太久,才能确定他的心迹,看清他与任何人不同。 她迅速敛起心绪,报以一笑,没说话。转到书案前,取过纸笔,写出几道药膳的名称。 裴奕转到书案对面,又问:“国公爷倒也罢了,别人是何用意,你可清楚?” 叶浔含糊其辞:“我应该清楚么?” 裴奕没搭话,只是笑微微地看着她写在纸上的字。 氛围安宁,时间变得平和悠长。 叶浔放下笔,让他过目:“据我所知,这几道菜肴具安神宁心的效用,每隔几日我就给外祖父做一道,你看行不行?” 纸上写的是天麻蒸鸡蛋、首乌炒肝心、百合玉竹粥之类的膳食,字迹清逸秀丽,裴奕颔首微笑,“自然可行。”说着话站起身来。 “多谢。”她轻声道,是谢他方才善意的提醒。 裴奕却道:“不必,我保不齐会顺势为之。” “……”叶浔定定地看着他。那怎么行?!那样一来,他不就是与彭氏同流合污的人了? 裴奕眼神促狭。 原来上当了。叶浔懊恼的垂了眼睑。 裴奕轻轻地笑起来,转而命丫鬟去通禀景国公,他该告辞了。 景国公回来,爽朗的笑着,亲自送裴奕到了院门外,这才返回室内。 叶浔回到自己的锦云轩,去了小厨房,给祖父祖母做菜。正忙着,半夏进来通禀:“裴公子身边的书童来了,执意要见您。” 叶浔转到院中相见。 那名书童不过□□岁的样子,先递给半夏一个荷包,这才对叶浔道:“这是府上大奶奶给我家少爷的诊金,我家少爷觉着这二百两的银票未免太多了,当面却是无从推脱,便命小的来交给大小姐,请您酌情处理。” 叶浔思忖片刻,“你能不能跟半夏去国公爷房里一趟,跟他老人家说明此事?” 书童漾出憨厚的笑容,“成啊,我家公子说见到您就听您差遣。” 半夏带着书童去了光霁堂,传话之后,不便跟进去观望,也就无从知晓景国公与叶夫人的反应。只是书童走后,景国公命丫鬟将那二百两银子给了叶浔,说是赏她的。 叶浔要的不过是祖父祖母心里有数,白得了一笔银子就是意外之喜了。对于一个待字闺中的人,二百两可不是小数目。午间陪着祖父祖母用饭的时候,两位老人家一如以往,也没提这件事。 到了下午,彭氏有些忙,还让叶浔跟着她一起忙——她两个拐十八道弯才能论得上亲戚的人带着自家的儿子过来了,执意要让叶浔见见那两位所谓的表哥。 一个是忠勤伯府的庶长子,十四岁了,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笑起来眼睛就不见了。 一个是新宁伯府的次子,人长得中规中矩,只是自幼患有足疾,走路时一瘸一拐的。 叶浔有点儿懵,也很沮丧,两世为人了,今日还是不能确定彭氏的用意。 ☆、第12章 叶浔以为彭氏已经锁定了人选,会一门心思在裴奕身上下功夫。眼下怎么又弄了这样两个人到府中?让她有比较知高低,还是广撒网以求更大的胜算? 略坐了片刻,叶浔起身道辞,在路上思忖片刻,去了江宜室房里。 江宜室也正想着去找叶浔说话,将人迎到东次间,落座后就问道:“父亲要纳妾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叶浔稍稍意外,“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是听正房的丫鬟说的,我命丫鬟打听过了,母亲虽然不想声张,却已命人着手准备了。” “哦。”叶浔不由好笑,叶鹏程这次倒是雷厉风行。 江宜室却不能像叶浔这样平静,她非常失望,“纳妾也就罢了,从外面找个身家清白的女子迎进门来不是很好么?何必要抬举一个丫鬟?” “……”彭氏怎么可能从外面给叶鹏程找妾室?叶鹏程想要纳妾,也只能打打府里丫鬟的主意。 “听说那个丫鬟最初是母亲派遣到你房里,随后你又给了吴姨娘的?” 叶浔不明所以,“怎么了?” 江宜室就叹气,“你们也真是的,看着那丫鬟不安分,径自将人交给母亲,让她发落出府就是了。眼下她得了父亲的青睐,母亲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 叶浔惊讶地看着江宜室。 江宜室继续絮叨:“你还未出阁,哪里知道为人|妻的难处,哪个妾室进门,正室心里都不是滋味。内宅的事,男子是不晓得的,我们这些人就该相互帮衬着才是……” 叶浔蹙了蹙眉,“你也知道,是大奶奶将代晴派遣到我房里的。代晴一到我房里,就是二等丫鬟,先前没经人调|教,怎么可能拿的了二等丫鬟的月例?” 江宜室沉默下来,脑筋费力地转动着。 “这件事你别跟我絮叨,得了空不妨去找吴姨娘问问,她有时间有耐心告诉你这些是非。”叶浔惦记着过来的初衷,问道,“忠勤伯夫人与新宁伯夫人都带着膝下儿子过来了,你可知道这两家的底细?” 江宜室敛起心绪,思忖片刻:“这两家我倒是有所耳闻,都不得势了,只剩了一个爵位充门楣。这两家与我们叶府并不怎么走动的,今日怎么过来了?” “我也正奇怪呢。”叶浔笑了笑,“两位夫人过来也罢了,还都带着子嗣。大奶奶说与他们是亲戚,方才执意要我去见礼了。怎么,大奶奶没命人来请你过去?” “没有啊。”江宜室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抿了抿唇,站起身来,“我去给两位夫人请安,随后再找吴姨娘说说话。” “也好。”叶浔笑着起身,“辛苦嫂嫂了。” “辛苦什么。”江宜室一面低头整理衣衫一面道,“听你说了这些,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有的事要是出了岔子,你哥哥不跟我翻脸才怪,祖母也少不得责怪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说着话急匆匆地往外走,“不跟你说这些,说了你也不懂。” 叶浔和随行的竹苓听了险些大笑。江宜室就是有这点好,什么事不知情也就罢了,一旦知情了,也是个行事果断的——偶尔也可以说是行事莽撞。毕竟,从伤春悲秋变得精明干练,是需要磨砺的。 江宜室在正房盘桓许久,末了又代替彭氏送两位夫人到了垂花门外,一番锲而不舍地试探之后,得出了一个让她震惊的结论: 两位夫人是带着孩子来让彭氏相看的。 忠勤伯夫人有些遮遮掩掩的,新宁伯夫人却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将事情原委与江宜室说了:“这几日听说府上大奶奶出面张罗大小姐的亲事,我自知膝下子嗣资质寻常,却也想来试试,能成事最好,不能成日后也能常来常往。来日登门拜访,还望大奶奶与大少奶奶不要避而不见。” 江宜室面上笑着说“不会,不会”,心里则是匪夷所思:这样的门第,两个少年过于寻常的资质,哪里配得起叶浔? 把人送走之后,江宜室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眼下该怎么办?婆婆要是把阿浔随随便便嫁出去,叶世涛不翻脸才怪!他一翻脸,定会闹到家宅不宁的地步。 偏生叶世涛是个不着家的,这两日去了别院,说是要潜心习武。找叶浔商量也是不行的,到底还是女儿家,直接说这些不合规矩。 丫鬟绿云也跟着在一旁着急,倒不是为听闻的这些事,而是为了江宜室的脑子不转弯,便笑着提醒道:“少奶奶不是要去吴姨娘房里坐坐么?说不定吴姨娘能告诉您该去找谁商量。” 江宜室烦躁地摆一摆手,“她到底只是个姨娘而已,能有什么好法子?难不成她还能帮我去转告父亲这些事?” 绿云叹气,只得明说:“就算是告诉大老爷也是没什么用吧?您怎么就忘了国公夫人?去跟她老人家说说不就行了?” 江宜室有些打怵:“可祖母一向觉着我不争气,看到我就摇头叹气。” “那也要分什么事儿啊。”绿云啼笑皆非,“这种事您再不告诉她老人家,日后怕是见都不想见您了。” 江宜室斟酌片刻,“是这个理。”随即换了身衣服,硬着头皮去了光霁堂。 叶夫人听孙媳妇絮叨半晌,总算听出了话中深意,笑着夸奖几句,又赏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让江宜室回房去了。 江宜室知道,祖母知道了这件事,就不会坐视不理,一颗心这才放下来。 叶夫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大为光火。一天就出了两件事,只要愿意往坏处想,就能认定彭氏暗藏祸心。 她当即命人将彭氏唤到面前,开门见山:“你这几日的行径,是不是在张罗阿浔的婚事?” 彭氏面不改色,恭声应道:“不瞒您说,的确是有这心思。阿浔已经十四了,再拖下去,会平白耽误了她。” 叶夫人委婉地警告道:“你这心思是好,只是要切记一点:不可自作主张。非门当户对的人,不可选;门当户对的子弟,非样貌资质寻常的不可选。有了合适的人选,也要与我与国公爷商量,国公爷点头,你才能着手定亲之事。若是自作主张,你毁掉的就是鹏程的前途。” 彭氏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声称是。 叶夫人这才心安,端了茶。 彭氏走出光霁堂,冷冷一笑。对付叶家这些女人,她早已得心应手。她才不会认真筛选人,她要的是叶浔自毁前程下嫁。是为了达到这目的,才要做这些表面文章。 接下来的几日,彭氏一面准备纳妾事宜,一面不断相看名门子弟,娘家的侄子、亲戚家的子嗣,也都一并带进府中,让叶浔姐妹三个出来相见。 “鱼龙混杂,也不知她在抽哪门子疯!”——景国公得知这些之后,如是说。 得了空,彭氏有意带叶浔出门访友,或是参加官宦之家的宴请。叶浔才不会去,要么留在祖父祖母房里抄写经文、做菜,要么就说早就安排好了什么事,实在是不得空。 彭氏倒是不失望。说到底,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愿意叶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叶浔出了事,她难逃干系。这些一如之前,不过是要把给长女谋划亲事的文章做足。况且叶浔是个闲不住的,隔三差五就要出门,或是去柳府,或是上街寻找名画古籍,或是去护国寺上香,可乘之机多的是。 叶浔透过这几日见过的形形□□的少年,确定了彭氏的用意。那几个彭氏的侄儿、亲戚,应该也在彭氏选定的人选之中。只一个裴奕,不足以让彭氏有万无一失的把握,现在是做了两手准备:要么让她嫁一个无功名无权势的,要么就让她落入彭家人手里。 客观地看,叶浔是有些佩服彭氏的。主观地看,她恨不得把彭氏撕了。 有那么两天,叶浔想着为防万一,不如就闷在家里,怕出门的时候出事,怕落得还不如前世的境遇,真到那一步,她没可能还像前世一般为着名誉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不嫁,就只能出家做尼姑明志。好歹重活一次,真到那一步,真就不如没有这一场重生。 可再想想,就觉得这样躲避风险未免太窝囊了。只要做足准备,只要应对得当,就能反过头来打击彭氏。 所以,结论自然是顺势为之。 叶浔先去央求祖父:“随我出门的那些个护卫都是混日子吃闲饭的,我这几天又总是没来由的心惊肉跳,一想到出门就怕出事。这可怎么办才好呢?难不成日后只能闷在家中了?” 景国公的反应完全附和他自来的做派:“做什么要闷在家里?叶家的儿女可没有胆小怕事的,你若是就此不去看望柳阁老,他不找上门来骂我一通才怪。这样吧,你出门时一切照常,我另派几个得力之人尾随。真出了乱子你也不需怕,我们也不妨看看,谁敢打你的主意。” 叶浔喜笑颜开,“那可就说准了啊,我要是出门时有个三长两短的,您可得为我做主。” 景国公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你心里清楚,我也不糊涂。真有个什么事,定能保你无虞,且不会轻饶了那些个下作的东西。”随即唤来光霁堂里几个身手绝佳的护卫,正色吩咐了一番。 叶浔不由暗自叹息:这府里要是没有叶鹏程一家四口,她过的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自然也明白,叶鹏程一家四口也少不得经常想:若是府里只有他们一家四口,那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翌日,叶浔命半夏知会了彭氏,出门添置了两个摆件儿,一切如常。 转过天来,叶浔又去了一个地址较为偏僻的笔墨铺子。去时一切顺利,回来时就出了事。 ☆、第13章 那家笔墨铺子的狼毫小有名气,偶尔过去看看,还能得到好墨,这些是柳阁老告诉叶浔的,她每年都要过来三五次。 铺子所在的那条街,原本住着一名朝廷大员,前几年那名官员满门抄斩,人们觉得血腥气阴气太重,先后搬走,整条街便这样趋于没落之势。长长的街巷,居民不过三五家,小猫小狗三四只。 叶浔离开铺子,马车往前走了一段,便被一群人迎头拦住。 接下来的一幕,让叶浔重温了前世的记忆:车夫、跟车的婆子、护卫像是得了命令一般,拔腿就跑,转眼就没了踪影。与叶浔一同坐在马车上的竹苓先是吓得面色惨白,随即就气得险些背过气去,“这帮混账东西!” 饶是叶浔已有心理准备,此时还是有些心慌,担心祖父派来尾随的人不能及时上前来接应。 竹苓仗着胆子将车帘撩开一道缝隙,大声询问:“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车里的是什么人吗?!” 有人笑嘻嘻答道:“自然知道,不知道也不会拦下了。烦请叶大小姐下车来随我们走吧,到我家公子宅子里坐坐,喝杯茶。” 叶浔将竹苓拉回来,紧握住了她的手,问道:“你家公子是哪一家的?既是请,为何摆出这般阵仗?” “大小姐见到人就清楚了,此时还请移步。我们也是受雇于人听命行事,还望您不要逼着我们做出开罪您的事来。我也不瞒您,这条街上的几家人都被赶回去看管起来了,您现在好像已无退路了。” 叶浔沉默相对,心里却是急得不行。祖父的人若是晚一步,她一番打算就会落空,还会走至比前世更糟糕的境地——前世宋清远是亲自出马做这种下流事的,今时的人索性给她来了个不露面。是谁呢? 那人一面趋近马车一面阴阳怪气地道:“大小姐,您倒是给我们句话啊,莫不是吓得晕过去了?” “我不说话是因你们大难临头,已不需再浪费唇舌。”万般焦虑之下,叶浔反倒出奇的冷静,撒起谎来也分外镇定,“我也不瞒你们,景国公的手下马上就到,识相的话就该立即逃离,好歹也能留下一条性命。” 那人片刻沉默,在这间隙四处张望,确定周围并无异样才道:“大小姐就别哄骗我了,还是赶紧下车来为好,否则……” 叶浔的心绷成了一根弦,感觉随时都能断掉一般,竹苓则已因紧张焦虑开始瑟瑟发抖。 主仆两个没能等到那人继续说话,却听到了几个人几乎在同时发出的闷哼声。 叶浔大喜。必是祖父的人及时赶来了!果然,几息的工夫后,有人沉声道: “大小姐不需担心,属下定将这些地痞缉拿送去官府!” 是护卫叶成的声音。叶浔长长的透了口气,可车外的动静还是让她心惊不已,闷哼声、人的身体遭到重物击打兵器中伤时的声音格外可怖。 那是她以为一辈子只能听说而不能亲身经历的事情。 竹苓抖得愈发厉害了。叶浔明明怕得厉害,还是要强作镇定,将这忠心耿耿的丫鬟揽在身边,微声安抚:“没事的,等一会儿就……” 语声未落,车厢便是猛烈一震,同时听到的是马儿的嘶鸣声、木料被砍中的声响。拦车的那群人听闻要被扭送至官府,第一反应是逃跑,逃跑不成就开始拼命了——得罪了景国公,还能有好果子吃?与其被送到官府下大狱送死,不如拿出玩儿命的精气神来,试试能不能逃过一劫。砍车倒不是有意为之,是手误。 叶浔身形一颤,语声就此停止。自己都被吓得不轻,哪里还能安慰别人。 主仆两个的手越握越紧,又听到两次车辕被砍中、马儿受惊的嘶鸣声,周遭才恢复平静。 叶成到了车前,恭声道:“让大小姐担惊受怕了,是手下无能。” 叶浔终于放松下来,惑道:“你们不是祖父手下最好的护卫么?怎的这半晌才了事?”不是她不知足,是实在不明白。 叶成言简意赅:“杀人易,个个留活口不易。” 叶浔倒吸一口冷气,无话可说。 新的问题接踵而至,叶成禀道:“大小姐,马车已损坏,恐怕得委屈您等一会儿了。” 叶浔还能说什么?轻轻叹息,道:“那倒无妨,辛苦你们了。” 便在这时,有马蹄声趋近。 有护卫奇道:“什么人?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叶成搭话道:“不是。这是裴公子,去过叶府。” “裴公子?”竹苓来了精神,探身过去观望,片刻后惊喜地回首看向叶浔,“就是那位大夫啊。” 叶浔蹙眉,“他怎么会来这儿的?”实在是想不通。 “说不定是住在这条街上的。”竹苓毫不犹豫地给裴奕找了个很好的理由。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无心之语竟是事实—— 裴奕到了近前,与叶府护卫攀谈几句,了解原委之后,建议道:“我前不久在这条街上置办了一所宅院,大小姐与几位若是不嫌弃,不妨到舍下小坐片刻。” 护卫总共只得六个人,六个人要将二十来名地痞分别扭送到官府、叶府并非易事,况且还要给叶浔另寻一辆马车、分出人手来护送,人手就更不够了。 叶成过来请示叶浔:“马车破损,委屈大小姐实属属下无能,可眼下也实在是没别的法子。大小姐若是留在车上,也是诸多不便——难保再无行人经过,传出闲话就不好了。您能否去裴公子宅院歇脚?属下会跟随大小姐前去。” 叶浔思忖片刻,“也好,就这么办吧。” 叶成松了一口气,即刻做出安排。 竹苓服侍着叶浔带上帷帽下了马车。主仆两个一下车,就瞥见了地上的血迹,鼻端的血腥气也就更浓烈。又能如何?只能眼观鼻鼻观心,错转视线,只当没看到。 裴奕跳下马,将缰绳交给小厮,在前面带路。 他的话其实是半真半假。宅子的确是前不久就添置了,却并不是打算长期居住的。今日过来,是因一早得到了一个人模棱两可的传话,心里不踏实,担心叶浔被人挟持才过来的。之所以没能及时赶到,是被人绊住了。 宅子位于街中间一条巷子的尽头,离事发处不远。三进的院落,透着古朴典雅。看门的家丁远远看到裴奕,一溜烟跑过来,得了吩咐之后又跑回去传话。 叶浔与叶成、竹苓进门的时候,外院庭院中已设了桌椅、茶具。裴奕用意很明显,不想让人误会说出不中听的话来。 能时时看到大小姐,就不需亦步亦趋了,是因此,竹苓与叶成站在院门口,前者问题颇多,后者一一作答,站在一起说得热热闹闹。 叶浔取下帷帽,在黄花梨圆几一侧落座,先是道谢。 “不必客气。”裴奕微微一笑,瞥一眼茶具,“尝尝我的手艺?” “好啊。”叶浔笑着点头。自心底是信任他的,她此刻已完全放松下来。 白瓷茶盏放到面前,叶浔端起来趋近鼻端,闻到了清悠茶香,是以泉水冲泡的六安瓜片。她眉目舒展,端着茶盏的手惬意下落,以盖碗扶动茶叶,敛目看其色,透绿清爽。浅尝两口,些微清苦中有着丝丝甜爽甘醇,她不由抿唇微笑,轻声赞道:“好茶。” “合口就好。”裴奕这才落座,啜了口茶,凝眸打量眼前的女孩。毫无遭遇□□之后的惶惑,唯有惬意悠然,他不由好奇,“你像是料定此番变故只是一场闹剧。” “那倒没有。”叶浔如实道,“也想过最坏的局面,能做到的是破釜沉舟、玉石俱焚,想通了这些,也就看开了。” “不怕那最坏的局面?” “自然是怕的。”叶浔坦然笑道,“可最坏的结果一旦发生,我并无别的路可走。” 裴奕抬手抚了抚眉心,“听你这么说,我倒实在是后悔了。” 叶浔笑问:“后悔什么?” 裴奕认真地告诉她:“后悔没有及时救美。” 叶浔失笑,“那可真可惜。” 裴奕凝视着她:“你就不怕我这里是有心人的第二步棋?” “那我就只能认命了。” 裴奕追问:“只是认命?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了?” “我需要么?”叶浔反问的同时,心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要对你心存戒备的话,谁会跟你来你的地盘? 裴奕就笑,视线锁住她容颜,半晌才温声道:“左右你的继母也不想给你找个好人家,你索性嫁给我算了。” 叶浔对上他光华袭人的眸子,脑子有些打结。她回想着前世这个人对她说的那句:“阿浔,我娶你好不好?”两相比较,眼下这话……是不是太没个正形太不着调了? 哪里出了错?只是因为相识时日太短的缘故么? ☆、第14章 裴奕是打心底有些同情叶浔的——倒霉成她这个样子的大家闺秀,终究是太少见了。绝艳的容貌,优雅的仪态,又知书达理通药理,真被彭氏算计得嫁给一个不堪的人,实在是太可惜了。所以他想,与其看着她被耽搁一生,倒不如自己娶了她。 对上她迷茫困惑的眼神,他心生不解,这是什么反应?有什么好困惑的呢? 叶浔自知反应不正常,敛了思绪,微笑道:“这话我听听也就罢了。做不得主。” 裴奕回以一笑,“明白,我先去问问你祖父的意思。” 叶浔没说话,说什么都不妥当。她只能做自己的主,留出等待他的时间,别的事还要看他。总不能他还在无可无不可的时候,自己就流露出愿意嫁他的心思,分寸一旦没掌握好,他兴许就会认为她生性轻浮,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沉了片刻,她问道:“今日这件事,你事先可曾听到风声?” 裴奕颔首,“一早有人去了我家中传话,说你今日要来这条街上的铺子,若是有意娶你,不妨抓住这个机会。”说着不由轻笑,“当真带人前来的话,怕是先要与人争斗一番。” 叶浔失笑。 裴奕笑微微地看住她,“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吧?” 叶浔委婉地道:“我是早就察觉了跟车的人都不妥当,遇事便会弃我于不顾,这才求了祖父,要他找几个得力之人。” “此事闹得阵仗不小,景国公定不会等闲视之。他老人家会整顿家风,还会尽快给你张罗婚事,事情定下来,别人也就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裴奕将话引回到先前的话题,“你与其嫁个不知根底的,不如将就着嫁给我。同理,我亦如此。” 他与其娶个不知根底的,不如娶个算得熟悉的人。他不可能三两次相见就对她动心,却也没遇到过比她更出色的女孩子。 裴奕继续耐心地给她摆道理:“我自然清楚,娶你并非易事,门第就是我首要解决的事。你如果实在不愿意,不妨此刻就给我个准话。” 叶浔无奈地垂了眼睑,“你这个人……换了你是我,要怎么答复?”也是在这间隙,想通了他为何与前世态度不同。他对女子始终有着一种尊重,不会强人所难。如今他是很理智地看待这件事,并没掺杂任何情愫。而前世他们是在柳府相识相熟的,心意、说辞自然与如今不同。 她自来磊落大方,没有一些深闺女孩的扭捏,饶是如此,此刻也不由得脸颊微红。 裴奕缓缓逸出清朗的笑容。 有一名叶府护卫走进门来,与叶成低语几句。 叶成脸色不大好,过来告知叶浔:“大奶奶过来了,大少爷已在接您回府的路上。” 彭氏倒是来的正是时候。叶浔看向裴奕:“方便让大奶奶进来么?” “自然。”裴奕吩咐家丁去请。 街上打斗之后的情形,彭氏已看到了,真是一头雾水。这些人,怎么弄成了现在这样?是不是拼力争抢导致的?结果倒是不错,不管怎样,叶浔此时正与裴奕同在一所院落。要促成这两个人的婚事,应该会很顺利。 彭氏走进院落,快步到了叶浔身边,未说话已先红了眼眶,“阿浔啊,你受委屈了。我一大早就心惊肉跳的,担心你出事,怎么也坐不住了,这才赶了过来,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叶浔笑着推开她,“什么叫晚了一步?我好端端的,并没受委屈。” 竹苓看到彭氏就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我家大小姐不过是有些不舒坦,顺道让裴公子给看看。什么晚不晚的?您想到哪儿去了?” “你们这两个孩子……”彭氏无奈地苦笑着,随后对裴奕深施一礼,“多谢公子。” “没必要道谢。”裴奕语声淡漠,“您还是先问清楚经过再下定论为好。”这女人的大胆、异想天开,让他很厌恶。把继女的一辈子毁掉,她不但这么想了,还真这么做了,非寻常人能比。看似很愚蠢,可今日若非叶浔早有准备,还真就被算计了。 叶成走过来,简略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 听得景国公的护卫将部分人扭送去了官府,彭氏吓得脸色骤变,“送去官府?那怎么行呢?那些人若是胡说八道,岂不是要坏了阿浔的名声?” 叶成不耐地道:“这些事您就别操心了,国公爷自然会与官府打招呼。”又阴测测地加了一句,“还有几个人,已经在回府的路上,您要担心的是他们会跟国公爷说什么。” 彭氏瞪着叶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叶成转身退开几步,不再理会彭氏。 彭氏气得咬了咬牙。叶成跟随景国公十几年了,仗着国公爷的倚重,对她与叶鹏程自来是没上没下的。就拿他那名字来说,早该改掉的,他偏不。可气的是国公爷也跟着凑热闹,对叶鹏程说什么?“哪儿来的那些劳什子的忌讳?!要改也是你改!把我惹火了,保不齐就让叶成改个与你一样的名字!” 唉,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彭氏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唤叶浔:“既然你没什么事,就与我一道回府去吧。” 叶浔果断地摇头,“哥哥等会儿就来接我了,不麻烦您了。”为免彭氏絮叨,又道,“您要是不放心,就与我一起等等。” 彭氏勉强笑了笑,心里再焦虑,也要维持着平静,魂不守舍地落座。她不敢想象回去之后要面对怎样的情形,若是那些人没出息,招出唆使他们的人,一步步查下去,她必然会无处遁形。 不会的,不会的!娘家那些男孩子再蠢,也不会把责任推到她身上。要知道,她不能在叶府立足了,彭家也会跟着倒霉。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不管怎样,娘家那边也会保全她。 这本来是一桩好事,她也是好心为娘家着想,到了这地步,是他们不争气,跟她有什么关系? 叶浔唤竹苓走到一旁,低声交代了两句,竹苓连连点头,面露喜色。 裴奕则转去与叶成闲聊。 过了一会儿,叶世涛过来了,一进院落,便只寻找叶浔,见她安然无恙,这才透了一口气,放松下来。问过原因之后,他瞥了彭氏一眼,目光如刀。 叶浔为叶世涛、裴奕引见。 裴奕见到了风流名声在外的叶世涛,打量一番,颔首一笑。叶浔这个哥哥果然有着名不虚传的俊美,也难怪多少女孩子哭着喊着要追随在他左右。 叶世涛也打量了裴奕两眼,在心里喝一声彩。这样出色的人物,放眼京城怕是也找不到第二个。他又笑着瞥了妹妹一眼,心说这个丫头,认识了这么出色的人物,竟是提都没提过。随后才想起自己这两日去了别院,怪不得谁。 他目光微闪,笑着邀请裴奕:“裴公子若是得空,能否赏光到舍下坐坐?祖父想来也要询问你几句,才能放心。” 裴奕爽快点头,“我也正想去看望国公爷。” “那正好!请!”叶世涛转身往外走,回去时与叶浔同乘一辆马车,缠着她问裴奕的情况,“裴公子十几了?娶妻没有?家里都有什么人?” 叶浔自然是晓得答案的,却是无从告知,斜睇他一眼,“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你要我跟谁打听去?再说了,我知道这些做什么?”算算时间,今年裴奕应该是十五六岁,只是因为那好看得一塌糊涂的容颜,样貌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一两岁,可气质则又有着超出年龄的从容冷静。 叶世涛想想也是,笑道:“没事,等会儿我帮你打听打听。” 叶浔白了他一眼,“谁要知道这些了?谁要你帮我打听了?” 叶世涛只是笑,随后才细细询问事情的经过,不免有些后怕,“日后你再出门,记得与我说,我尽量陪着你。” “那当然好啊。” 兄妹俩一路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府中。 下车后,叶世涛陪着裴奕去见景国公。 叶浔站在垂花门内,等着彭氏走进来,笑道:“等会儿你少不得被祖母训斥一通,认真追究责任的话,你持家的权利怕是都要被夺了。” 彭氏笑得有点儿冷,“这与我并无关系,便是我再周到,也防不住你自己惹祸上身。” “便是我再谨慎,也防不住卑劣之人蓄意算计。”叶浔微微挑眉,“我与你不是一路人,学不来你那些龌龊的把戏,把我惹急了,也只会用正大光明的理由置你于死地。是以,你日后最好收敛一些,如果不想你一双儿女的一辈子被我借外祖父之手毁掉的话。” 彭氏听得心惊不已。 “你是不是这么想的?——将我逐出叶府,你与大爷就不会再被外祖父一家压制。不是这样的。我若是过得不如意,外祖父会变本加厉地惩戒大爷,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大爷对不起我娘,那笔帐,外祖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叶浔这次也算是苦口婆心了,如果彭氏没傻到一定的地步,定会有所收敛,这样一来,她也能过一段舒心的日子。 随即,叶浔嫣然一笑,走向等在前面的青帷小油车,“好了,我点到为止。我们过去见祖母说话吧。我要委屈一阵子,你要胆战心惊一阵子,可别把戏唱砸了。” 叶松去了书房,与叶世涛、裴奕说话。 光霁堂的正屋,叶夫人端坐在三围罗汉床上,脸色出奇的沉冷。见叶浔进门,神色才有所缓和,眼中有了泪光,“快过来,让我看看,有没有被吓坏?” 叶浔到了祖母身边坐下,撒娇地揽住老人家的肩头,语声透着委屈:“自然是提心吊胆了一阵子,真怕被人掳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招惹了那样的人……”随后又宽慰道,“不过您也别担心,我是您与祖父的孙女,胆子没那么小,现在已没事了。” “这就好。”叶夫人握住了叶浔的手,“这一辈子总要经历点儿风波的,不怕啊。我已命人备好了安神汤,你喝了就去里间睡一觉,压压惊。” “行,我听您的。”叶浔起身走向里间,吩咐竹苓,“等会儿你与祖母细说由来,仔细服侍着。” 竹苓脆生生称是。 叶夫人这才让彭氏进屋。 彭氏心里七上八下的,先前叶浔的一字一句都说到了她心里,大为震动。难道正如叶浔所说,她与叶鹏程走进了死胡同?难道正确的选择应该是把叶浔哄得高高兴兴?还有眼前这件事,叶夫人现在知道了多少?她该怎么应付过去?进门后刚要曲膝行礼,就听得叶夫人的冷喝: “跪下!” ☆、第15章 彭氏吓得一哆嗦,慌忙跪倒在地,惶惑不安地道:“儿媳若是做错了事,娘只管训诫,只求您别动怒,免得伤了身子骨。” 叶夫人不予理会,只说叶浔的事:“府里内外的事,如今都由你打理着,你给阿浔找的都是什么随从?还没出事呢,他们就一窝蜂地跑了回来,四处嚷嚷阿浔出事被人劫走了。找齐这么一群没出息的东西,也真难为你了。” 彭氏唯唯诺诺:“是,此事的确是儿媳眼力不济。稍后我就严惩这些人。” “不必了,我已将人发落到庄子上去了。”叶夫人继续算账,“阿浔被人拦在半路的事,与你可有关系?” “没有!”彭氏急切地辩解道,“此事儿媳并不知情,也不知阿浔怎的招惹了闲杂人等……” 竹苓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打断了彭氏的话:“夫人,奴婢当时也在场,听那些人说他家少爷在府中见过大小姐。” 彭氏转头瞪着竹苓。 竹苓神色无辜地笑了笑,点到为止,也不再说什么。大小姐交待过了,适时地丢出这句话就够了。 叶夫人将竹苓的话听到了心里,目光愈发冰冷,“前些日子你将那些个无才无貌的闲人带到府中,一再让阿浔过去相见,安的什么心?如今出了这种腌臜事,你怎么解释?居然敢跟我说是阿浔招惹了外人?这也是为人|母的能说出的话?你当我们叶家的儿女也如那些个门风不正品行下作的东西么!” 后一句话就说得很重了。只要彭氏愿意,就可认定叶夫人是在委婉地责骂她。当年彭氏进门,叶夫人对儿子是恨铁不成钢,对彭氏的品行也无法认可。一个巴掌拍不响,叶鹏程固然是荒唐可恨,彭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彭氏有个样子,怎么可能在原配孝期未过时就答应嫁进来。 彭氏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不敢吭声。只要搭话,陈年旧账就会被翻出来,婆婆正在气头上,保不齐就说出更难听的话。 叶夫人也懒得与彭氏多说,直接说出自己的决定:“你也是做婆婆的人了,日后就将家事交给宜室打理。该放手时就放手,霸着掌家的权利不放,算是怎么回事?” 彭氏一副特别冤枉的样子,楚楚可怜地看向叶夫人,“娘,并非我不愿让宜室掌家,是她说自己年轻不懂事……” “她的确是年轻不懂事,而且不争气,嫁了人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些你就别费心了,我会提点她。”叶夫人不耐地摆一摆手,“你回房去思过,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前,不得再见彭家的人,你那些个似是而非的亲戚,也不要再来往了。” 彭氏险些瘫坐到地上,脑子飞快地转着,轻声问道:“儿媳这几日正张罗着纳妾的事,这种事,不好交给宜室打理吧?要么我去商量大爷,让他缓一缓?” 代晴的事,叶夫人也听说了一二,彭氏不提还好,一提就恼火起来,语气不善地道:“不过是小事,宜室能办妥。退下。”之后也不再看彭氏,转头吩咐竹苓,“将大奶奶唤来,我交待她几句。” 竹苓称是而去。 江宜室前来光霁堂的路上,听竹苓说了原委。先是气彭氏将一帮闲杂人等带进府中,害得叶浔险些落难,之后听说自己要代替彭氏持家,完全懵了,不知道这是天上掉的馅儿饼还是能把她砸晕的大石头。站在叶夫人面前的时候,一副梦游的表情。 叶夫人哭笑不得,却并不介意,铁了心赶鸭子上架,孙媳妇干不了也得干,干不好也无妨,怎么也比彭氏败坏门风来得划算。她将身边得力的两名大丫鬟、两名管事妈妈交给江宜室使唤,直言道:“有什么事,你不知道怎么做的话,就让她们帮你决定。先这么过一段,日后你就算照猫画虎,也能应付内宅这些琐事。” 江宜室总算松了口气。有祖母撑腰就好,不然她肯定要吃尽苦头,少不得按倒葫芦起了瓢,不被婆婆的心腹拿捏得找不着北才怪。 ** 彭氏回到正房,进门就看到了正在等待她的好消息的叶浣。她扯扯嘴角,想笑,却掉了泪。 叶浣慌了,“娘,您这是怎么了?” 彭氏此刻已不知道该怨谁了,抹着眼泪,把经过说了,末了道:“往后我的日子可怎么过?万一娘家那边不知道轻重把我招出来,你祖父祖母不让你爹休妻才怪。” 叶浣拿了帕子给彭氏拭泪,分析道:“不会的,那边的人不会那么傻。只要他们抵死不认,就算是拦路的人招供都没用。您别担心,等会儿我让人去报个信。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们要是蠢得害了您,日后也别想再过舒心日子了!” “好孩子,你真是长大了。”彭氏很是欣慰。 叶浣则奇怪叶浔怎么会没中招,“她怎么像是早有准备?不可能有人提醒她的,这件事太奇怪了。” “到了这个地步,就别想这些了。”彭氏万般疲惫地走向里间,“有些事,我得好好儿想想。”她再清楚不过,公婆若是抓着这件事情不放,她的处境会一落千丈,甚至会再也不能翻身。已经发生的事,再计较哪里出了岔子已没有意义,如何度过这道坎儿才是最重要的。 能指望的,似乎只有叶鹏程了。 当日,叶鹏程回到府中,又是直奔吴姨娘房里。书文得了彭氏吩咐,在半路拦下他,道:“大奶奶有要紧事跟您说,您快去看看吧。” 叶鹏程这才转去正房。 彭氏见到他,失声痛哭起来,心里想着你这个混账东西,不是你出岔子,我怎么会走到这地步,嘴里则在哭诉:“娘不允许我再主持中馈了,这可怎么好?如此一来,你纳妾的事我也不能再好好儿操办了……” 叶鹏程见她哭得实在是伤心,忙坐下来安抚:“别哭,到底是因何而起?” 彭氏半真半假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我原本只是照着你的意思,给阿浔找个出身不高不低的人家,谁承想,她今日出门被人拦在了半路,爹娘不知听谁胡说八道了,竟似认定这宗事与我有关……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可爹娘连句解释都不听,日后我和阿浣、世浩可怎么过呀……” “好好儿的事,你怎么会办得一塌糊涂?”叶鹏程很有些恼火,“日后谁主持中馈?难不成娘要亲自打理?” 彭氏听他这么说,心知是不能指望了,勉强应了一句:“怎么会呢,娘让世涛媳妇学着当家。” 叶鹏程面色舒缓不少,不是母亲亲自出马就好,他纳妾的事还能照办,嘴里则是言不由衷地安慰:“你也别急,日后多陪娘说说话,等她气消了,你也就能继续当家了。” 彭氏心里气得不行,眼泪没了,语气也冷淡下来:“行,我慢慢等着。只是阿浔的婚事是不能指望我了,你要是还有那心思,就亲自出马,没那心思也不错,柳阁老自然会张罗。” “那怎么行?他凭什么总管我的家事?”叶鹏程拧了眉,“过几日我亲自张罗,直接给她找个人家下定。你也是,什么事都是啰啰嗦嗦,直接让人上门提亲不就得了?” 事情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如今看来,她选定的裴奕根本就没那个心思,至于彭家那边的人,若不出点事,公婆是打死都不可能同意的。彭氏腹诽着,却是有苦难言,疲倦地摆一摆手,“我是办事不力,我承认。罢了,还是等着你的好消息吧。”原本还想着把叶浔对她说的一番话跟他说说的,此时被他气得够呛,也懒得提了。 叶鹏程又埋怨了几句,就起身离开,刚出门就遇到了光霁堂那边的丫鬟,说国公爷有请。他知道,一通训斥是躲不了的,老爷子定要给他扣一顶治家不严的帽子。 景国公却是和颜悦色的,并没有训斥他的意思,只是告诉他一件事:“今日出了点儿是非,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要等两日。这些也就不提了,我要跟你说说阿浔的婚事。” 叶鹏程讶然,道:“阿浔的婚事,我也知道该抓紧了,这几日正在斟酌人选。” “不必了。”景国公笑眯眯的,“人我已经选好了,不需你分心着手此事了。” 叶鹏程不由恼火起来,“您怎么总是这样?我终归也是做父亲的,您怎么总是越过我做主孩子的婚事?是不是柳阁老又跟您说什么了?” 景国公笑容微敛,“不越过你,孩子们的婚事定会办得一塌糊涂,当我不知道你几斤几两么?你也别凡事都往柳阁老身上找辙,他要是没点儿眼光,跟你一样不知轻重,也不会有今时地位。”语声一缓,又道,“我不是找你商量,是告诉你而已:我已给阿浔物色了一个人,过段日子两家就下定。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是谁你不要管,更不可对外声张。” 叶鹏程气得一愣一愣的。真是莫名其妙,不让他知道未来女婿是谁,还不准声张,有哪个做爹的会做成他这个样子? ☆、第16章 当夜,叶浔听竹苓说祖父和叶鹏程争执了一阵子,后来祖父恼了,叶鹏程也就不敢吱声了,跑回正房跟彭氏发了通脾气。 叶鹏程可不就是那样,温和的面目都给外人了,丑恶的嘴脸都给家人了。 现在正房一家四口心里都不会好过,之后代晴抬了姨娘,江宜室主持中馈,府里想必热闹更多。 叶浔想着,先看一段热闹再说,不准备再挑事。 计划不如变化,到了第二日上午,大舅母江氏就奉命前来接叶浔去柳家住一段日子。 原来江氏昨日派管事妈妈来过,本只是给江宜室传句话,可江宜室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也是真担心叶浔再遇到是非,就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江氏听管事妈妈回去说了,不敢隐瞒,转告了柳阁老。柳阁老当即拍板,让她走一趟,把叶浔接去府中小住一段日子。 叶浔无所谓,辞了祖父祖母,和江氏同乘一辆马车去了柳府。 江氏膝下三个儿子,偏生没有个贴心的女儿,算是她一桩憾事。早些年真真受够了儿子们的顽劣,对江宜室、叶浔这些端庄乖顺的女孩子自来很是疼爱。叶浔也是打心底地喜欢这个温柔和蔼的舅母,一上车,两人就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叶浔问道:“祖父这几日怎样?” 江氏笑道,“这阵子着手准备殿试,熟门熟路了,倒是不算太繁忙。只是每日里都要抱怨世涛几次,说他悉心教导这些年,到头来那混小子却要参加秋围。” 叶浔忍不住笑,“哥哥要是也做文官,每日里还不被那些言官御史骂的晕头转向?立足太难。倒还不如谋个武职,被弹劾只需把心放宽,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江氏想到叶鹏程就是言官,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学问是一回事,为官之道是另一回事。可老人家也是一番好意,想想也是,有他扶持着,世涛的路也不会太难走。” 叶浔附和地点了点头,说起江宜室,“嫂嫂日后就要主持中馈了,您日后少不得要费心帮衬一二了。”又不好意思地笑,“我倒是有心,可眼下也是什么都不懂,少不得帮倒忙,想想还是算了。” “我晓得。宜室没主心骨,我少不得时常提点着。”江氏拍了拍叶浔的手,笑意促狭,“对了,这次你外祖父要亲自指点你的珠算心算,心里可要有个准备啊。” “啊?”叶浔立时苦了脸,“您现在把我送回去行不行?” 江氏不由大乐,“我可不敢。” 柳府位于宏文巷,不大的一座四进府邸,景致清雅精致。皇上曾赏赐过府邸,柳阁老谢恩婉拒了。他在这府里住了几十年,是真有了感情,怎样也不愿搬走的。 这是人之常情,但是随着家中不断添丁进口,屋宇就不够住了。是以,叶浔的二舅、三舅前两年就另开府搬出去了,眼下只有大舅一家随着两位老人家住在这儿。 而今年开春儿时,叶浔的大表哥去了军营历练胆色,二表哥、三表哥则去了书院求学,府里又显得过于清静了。 进了内宅,江氏笑道:“我还要去花厅见管事,你自己过去请个安吧。” “好啊。”叶浔辞了江氏,带着竹苓、半夏去了外祖母房里。 柳夫人从屋里看到外孙女来了,笑容到了眼角眉梢,亲自迎到了厅堂门外,招手道:“快来让我瞧瞧。你这个孩子,若不是你大舅母得知,是不是还要瞒着我们?” “外祖母。”叶浔提了裙摆,跑到柳夫人面前,笑盈盈地道,“虚惊一场罢了,也不算什么事,就没想惊动您。”在柳家,她说话是一贯的想大事化小,不想亲人们为自己怄火难过。 “那还不算什么事?”柳夫人嗔怪地点了点叶浔的额头,“以后可不准了。” “行,我记下了。”叶浔甜甜地笑着,扶着外祖母到了室内说话。 柳夫人细问了一番,末了道:“就听你外祖父的,在这儿住一段日子,等叶府不再乱糟糟的,你再回去也不迟。” 叶浔欣然应道:“那敢情好,我巴不得多陪陪你们呢。” 柳夫人这才道:“你外祖父也在家呢。这几日皇上让他将别的事都放一放,用心拟出殿试策问的题目。这不,整日闷在莳玉阁,想着怎么帮皇上难为人呢。” 叶浔忍俊不禁,“怨不得要督促我学算术,原来是得了清闲了。” “是啊,快去吧,昨日听说了那档子事就开始生气,你快去跟他说说话。” “嗯!”叶浔转身去了设在后花园的莳玉阁。 这儿是柳阁老的书房,院门前一片竹林,院中植着四时花草,进门后就能闻到馥郁的书香、茶香。 柳阁老五十多岁了,面容清瘦,目光睿智,常年挂着和善的笑容。见了外孙女,却故意冷了脸,“你这个没良心的,是不是觉着你长大了,就不要外祖父管你了?” “哪儿有啊。”叶浔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这才继续道,“您素日繁忙,我又不能时时在您面前尽孝,哪里好意思事事都来告诉您?” “事有轻重,你出的这点事,躲过去了算是侥幸,没躲过去要如何收场?”柳阁老瞪了她一眼,“人这一辈子,能出几件大事?毁人的就是这些小事。” 叶浔哪里不知道这是至理名言,频频点头,“我记下了。” “逞强也要分什么事。”柳阁老指一指书案对面的椅子,示意她落座,“这件事,叶家必须给我个交代,否则你不准回去,世涛也要过来。” 叶浔心里暖暖的,又忍不住笑,“那祖父可就真急了,少不得抡刀上马来跟您抢人。他也没打算轻饶了那些人,否则我早就哭着喊着来求您给我做主了。” 柳阁老被这话引得笑起来,“这些我自有主张,你就别管了。”说着拿过几本账册,“用心看看,把账目算出来。”又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桌案,“你白日里就坐那儿,不懂的就问我。” 叶浔立刻没精打采起来,前世今生所学的加起来,也不可能应付外祖父,她苦着脸道:“还要在您面前啊?那怎么行呢?您不是正在拟题目么?我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会吵到您的。” 柳阁老笑起来,揶揄道:“我倒是想听你噼里啪啦地打算盘的动静呢,只怕你再苦练半年,也没那份爽利。” “……” “你娘那些陪嫁,这些年一直由你外祖母打理着。你上心学学这些,日后自己管账。我们年纪大了,便是想管你们一辈子,迟早也会有心无力。” 叶浔知道这是外祖父的良苦用心,恭声称是,转去坐到一旁的书案前。虽说心里明白,可还是头疼不已。这种事没点儿天赋是不可能精通的,而她的天赋之于算术,真是资质平平。外祖父这也算是赶鸭子上架了,若是江宜室得知,心里应该会好过不少吧? 柳阁老也看得出,叶浔对药理、针线心灵手巧,对算术则是真不大开窍。幸好他得空,教给她一些窍门,再督促着她勤学苦练,熟能生巧也非难事。 不是他闲的没事折腾人,是太清楚,叶浔的身份说起来是天之骄女,却没个真正能护她一辈子的人——她的哥哥都不见得有那份能力,很多事便只能为她早作打算,她会的越多越好。她一辈子最稳固的依仗,是她自己。 连续两日,叶浔白日都被柳阁老拘在面前学算术,晚间就睡在两位老人家院落里的东厢房。 到了第三日,用完午饭,叶浔也没回去睡午觉的意思。 柳阁老笑道:“不乏?” “乏。”叶浔皱了皱眉,“可是我昨晚做梦都在打算盘,醒来比没睡还累。” 柳阁老哈哈的笑,“去院子里转转吧,换换脑子。前两年你撒下的一把月季种子长得不错,现在已开成了一片。” “那我去看看。”叶浔笑着起身,“等会儿就回来。” “去吧。” 叶浔带着竹苓在花园转了一阵子,去看了颜色不同的春花,又去看了看养在湖里的一对儿鸳鸯,这才往回返。 路上,两个人经过芳草地,无意中看到一只受了伤的小鸟。小鸟有着彩色的羽毛,很漂亮,但是因为腿部受了伤,眼睛毫无光彩。 “外祖父最喜欢养鸟了,他应该能把这小可怜儿治好。”叶浔取出帕子,把小鸟轻轻裹住,捧在手里,脚步匆匆地返回莳玉阁。她晓得药理,却是一看到人的外伤就手脚发软,估计一辈子也不可能有救死扶伤的作为。同理,这只小鸟也是一个情形,根本不忍细看它情形如何,只急着去找外祖父救它的命。 竹苓随着叶浔快步走进莳玉阁,没来由地感觉此刻院中太安静了——让人心生不安的那种静寂。念头闪过,她也没在意,急着给叶浔打了帘子,随之进到厅堂。 “外祖父,我捡到了……”叶浔进门后,就要如常去往内室,却在这时发现厅堂里站着两个人,慌忙噤声止步,匆匆打量。 两个人都是一袭黑色布袍,本是对立着说话,随着叶浔的进门,同时打住了话,侧目看她。 身形略高一些的男子,气势慑人,视线清冷漠然,没有敌意,落在叶浔身上,还是让她觉得凉飕飕的。 与这男子对立的是一名少年,目光和煦温暖,而他正是叶浔熟悉的裴奕。 叶浔一头雾水,却不妨碍她对这两个人生出一种直觉:两个人的气质、气息太相近了。至于容颜,都有着极少见的俊美精致。 她不敢多做打量,错转视线,想要行礼才意识到手里还捧着那只小鸟,真是尴尬不已,忙转身交给竹苓。 这时候,裴奕已对那男子道:“这是柳阁老的外孙女。” 男子凝了叶浔一眼,“叶家那孩子?” “对。” 叶家那孩子?叶浔听了心里直犯嘀咕,心说你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这话说的……刚要曲膝行礼,男子已摆手道:“免了。”说着看向里间,“还没找到?” “找到了,找到了。”答话的是柳阁老,一面说一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公文,瞥了叶浔一眼,安抚地笑了笑,“贵客突然来访,也怨不得你唐突。” 男子轻轻一笑,“知道你护短儿。唐突的是我,这总成了吧?”接过公文,他对裴奕道,“你的事照我的意思办,尽快,别总让我满京城找你。” 裴奕嘀咕一句:“什么时候满京城找我了?” 男子慢悠悠地道:“要不然我住到你那儿,每日求着你务正业?” 裴奕笑起来,“您可别,您这可是要我的命呢。”又叹气,“说来说去,我是个不务正业的。” 男子笑着拍了拍裴奕肩头,步调悠然地往外走去,“柳阁老送送我,还有事情要跟你说。” 柳阁老称是,亦步亦趋跟了出去。 男子一走,叶浔没来由地觉得轻松下来,轻轻透了一口气。 裴奕则已从竹苓手里接过那只小鸟,问道:“知道柳阁老的药箱在哪儿吧?” “知道。奴婢这就去取来。”竹苓转身出门。 裴奕转身落座,查看小鸟的伤势。 叶浔吩咐房里的丫鬟上茶,在他对面坐下,忍不住好奇地道:“方才那位是谁?看着怎么跟你很像?不可能是你的兄长吧?”从没听说过裴奕还有手足。 裴奕却看着那只小鸟,“腿断了。” “能治好么?” “小事,放心。”裴奕又敛目细看着那条帕子,是小猫滚绣球的图案,微微地笑,这才回应她先前的问话,“方才那位不是我兄长,你觉得他是哪类人?” “嗯……”叶浔认真想了想,“让人很畏惧的那种人。” 裴奕找了由头,把房里的丫鬟一个打发出去,这才道:“他的确是。”又似笑非笑地看住她,“我日后就要在他手里讨生活了。实在是没法子,不然娶不了你这高门女。” ☆、第17章 叶浔辨不出他这话是真是假,有些啼笑皆非,对他道:“你要娶高门女的话,的确是要费些周折,却不需因为我而为难。” 这是她的心里话。 她对他,始终明白他是愿意守护她到最后的人,想起、相见时,总是满心的暖意、感激。她不曾全心全意地痴恋过任何一个男子,经历、遭遇都不允许她有那份闲情、憧憬,面对的从来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不曾体会过两情相悦浓情蜜意,却也清楚,只凭一份感激,不足以成为支撑一段姻缘的理由。 如果在一起能让彼此更好,她愿意嫁;如果这件事于他是无足轻重了,她绝不强求。 这一世,只想看他过得好。 不再成为他一世的牵绊、遗憾,她做到这些就可以了。 是他让她懂得的,这世间情意弥足珍贵的一种,是静静守候,默默付出,而非以自己的立场去要求对方怎样。 至于她自己,嫁他也可以,终生不嫁也可以。嫁人之后的日子,于她只有疲惫。没有他这前提的话,她早就想法设法为不嫁铺路了。不嫁人,守着祖父祖母,把叶鹏程、彭氏踩到再无可能翻身的地步,日子也能过得清闲惬意。 真的,这两条路,怎样都好。 裴奕慢条斯理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嫁不嫁两可?” 叶浔沉默。这次自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默认。 裴奕白皙好看的手轻抚着小鳥的羽毛,“那可不行。我不放心。” 叶浔想瞪他,对上他含笑的眼眸,却不可控制地微笑起来,“不跟你胡扯了。” 裴奕笑意更浓,“这可不是胡扯,表兄妹说几句体己话罢了。” 叶浔服了,索性捡回自己的问题:“你倒是告诉我啊,那位贵人是什么人?” 裴奕只是道:“在朝堂呼风唤雨的人物。” 这答案已足够叶浔恍悟一些不解之处了,“跟这样的人物讨生活,岂不是很累很危险?” “天子脚下,谁的处境都一样。”裴奕笑容微敛,“看起来是一派繁华,其实处处暗藏凶险。” 叶浔迟疑片刻,还是轻声劝他:“那你也尽量不要去做太凶险的事。”什么人的血都是热的,见多了却会让人从骨子里变得冷酷、寂寞。 她的神色分外诚挚,眼底含着一丝担忧。裴奕微眯了眸子,笑,“我尽量。” 竹苓取来药箱,裴奕找出了两种药,细心地给小鳥医治。 叶浔让竹苓取了个鳥笼过来,“先委屈它几天,伤愈后再说。” 裴奕则想到了她初进门时的小小尴尬,不由唇角上扬。 柳阁老返回来的时候,鳥笼已挂到了廊下。明知两个孩子已经相识,还是一本正经地给他们引见,对叶浔道:“这是你裴表哥,裴奕。”又对裴奕道,“这就是我那外孙女,你的表妹。”在别处相识没用,在这里搭上亲戚的关系才算数。 叶浔与裴奕俱是心生笑意,面上则像模像样地见礼。随后,叶浔让外祖父与裴奕说话,自己去了内宅,陪着柳夫人配制香露,闲话家常。她自然是希望裴奕能陪外祖父大半晌,这样一来,她也能偷得半日闲,离算盘、账册远一点儿。 事实上她也的确如愿了。 到黄昏时,柳阁老命丫鬟将酒菜摆到莳玉阁去,还让叶浔的大舅柳岷江作陪。 前来请安的柳岷江就笑起来,“看起来,是要喝几杯了。” 江氏笑道:“难得爹爹兴致好,你快去吧。我和阿浔陪着娘用饭。” 柳夫人也笑眯眯的点头,“去吧,别喝醉了就成。” 柳岷江恭声称是,去了莳玉阁。 叶浔吃饱之后,有些倦了。她没骗祖父,昨晚真是没睡好,梦里都在打算盘。转到东次间的大炕上,想着躺一会儿再回房,却不想,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醒来时,叶浔发现自己面朝墙躺着,身上盖着锦被。感觉暖暖的,熏香也特别好闻。她懒得动,又闭上了眼睛,想再赖一会儿。 静谧而温馨的氛围中,她可以听到针线穿过布料的轻微声响。外祖母这几日在给她做一件春裳,每晚都要在灯下忙碌好一阵子。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叶浔知道是外祖父回来了。 柳阁老进门来,看到躺在大炕一侧的叶浔,低声道:“阿浔怎么睡这儿了?十几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 柳夫人亦是笑着低声回道:“还不是拜你所赐,在书房枯坐两日,换了谁也受不住。你就不能慢慢来?” “我也想慢慢来,平日不是忙么?”柳阁老坐到炕几的另一侧,问道,“叶家那边还没个信儿?” “没有。”柳夫人叹气,“不是有喜事么?叶鹏程添了一房妾室。” 柳阁老不怒反笑,“他倒是心宽。也没事,有他哭的时候。” 柳夫人沉了片刻,又是叹气,“你想整治他是容易,可他却一定会因此迁怒世涛、阿浔。世涛还好说,阿浔终究是个女孩子家。” 柳阁老语声温和如初,“迁怒好啊,他敢刁难我的外孙、外孙女,我就迁怒他。不是看着他父亲的情面,我能容他到现在?”喝了口茶,又道,“眼下都闹到这地步了,他若还是不当回事,还想依仗着景国公大事化小,我就真要给他个教训了。至于阿浔,不确定她能过得好,我绝不让她回去。在我们跟前多住一段日子,也能将婚事定下来。” “你是不是看中了裴奕?”柳夫人语声透着舒心,“我瞧着那孩子也很不错,眼下只看他和阿浔有没有缘分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平日里让他们多见见,有缘分就这么定了。你可别小看裴奕,日后定是个人物。” 柳夫人笑道:“你的眼光我还信不过?” “我眼光也有出错的时候,当初萱儿……”柳阁老沉默片刻才继续道,“我只看准了景国公,却没想到将门也出犬子。阿浔的婚事,再不可重蹈萱儿的覆辙,怎样也要给她找个一心待她好的。” 萱儿是叶浔母亲的闺名。 柳阁老夫妇这一辈子的心头伤,是女儿的红颜薄命。 长久的沉默之后,两个人去了内室歇下。 叶浔却已是了无睡意,心里五味杂陈。 前世宋清远做的那桩好事,叶鹏程与彭氏极力瞒了下来,连祖父祖母都不知情,柳家这边就更不知道了。 她出嫁之后,每次来柳府,外祖父总是握着她的手,问宋清远待她好不好,需要他出手帮衬的只管提。那时她担心宋清远得势之后就极力帮衬叶鹏程,便对外祖父说宋清远心浮气躁,要磨练两年,您把他将要到手的官职给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吧。 还有一个原因,是宋太夫人那时总想给她立规矩,动不动就阴阳怪气地说你既然进了宋家的门,就别再以柳阁老的外孙女自居了,那些都算得前尘事了。位极人臣的,哪个不是翻脸不认人?你这外孙女算得了什么?他真那么宠你,怎么就没让清远早些上任? 她听得次数多了,来了脾气,打定主意和婆婆对着干,请外祖父给宋清远使了个绊子。 宋清远一直稀里糊涂不知情,宋太夫人却慢慢打听到了事情原委。自那之后,再不敢摆婆婆的谱,没事就劝她去柳家坐坐,为宋清远美言几句。 她临死之前,宋清远以为即将到手的官职,也是外祖父遂了她的心愿帮她布局,抛出的一个诱饵而已。 也是通过这种事,外祖父看出她嫁的有多不甘愿,过得有多不如意,偶尔会满眼悲伤地看着她,说:“怪我,晚了一步,误了你。” 那时不懂,也不想懂。今时想来,难过的厉害。 外祖父这一番良苦用心,那如海深沉的疼爱,她要如何回报。 柳阁老并不知道外孙女心里的翻江倒海。第二日一早,用饭的时候,他看着叶浔尖尖的小下巴,不由摇头,“这么瘦弱怎么行呢?多吃些。” “一直是这样的。”叶浔道,“胖不起来。” 柳阁老笑道:“不是要你胖,是要你有副好身子骨。一直都有些体虚,平日是不是只顾着给别人调理,却不管自己?” “不是。”叶浔摇头,“我身体比表姐、表妹好多了,您别只盯着我。” “那怎么就只喝一碗粥了事?吃得太少了。” 听出外祖父要和她变着花样说车轱辘话,叶浔索性不说话了。 “这样吧,等会儿你跟我去花园里遛弯儿,要养成习惯。整日里动也不动,哪里能有个好胃口。” 叶浔看向柳夫人。 柳夫人就呵呵地笑,“你别看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柳阁老推开碗筷,“日后就这么着,早间遛弯儿,上午去给我种植花草,下午学算术。” “……”叶浔差点儿崩溃,“您这是要把我当丫鬟使唤?”心里也在哀叹:上辈子外祖父也不是这样啊,这辈子怎么总是赶鸭子上架?她身体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心魂却已是双十年华的人了,哪儿有那份强身健体的兴致? 柳阁老不理她,漱口之后站起身来,“走吧。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叶浔拗不过,只得跟着去了后花园,走了两刻钟,累得气喘吁吁。 “你看看,这就露怯了吧?”柳阁老原本是突发奇想,此刻则是心意坚定了,“跟我去种花草。” 叶浔认命了,跟着他到了一块新辟出来的空地前。 柳阁老递给她一把小铲子,“先翻土。”之后给她示范。 叶浔瞠目结舌。谁家的闺秀会做这种事?她以为的帮忙,是在一旁督促着丫鬟婆子,怎么变成亲力亲为了? 柳阁老和颜悦色地规劝:“你可别小看这种事。你外祖母身子一直康健,就因时不常地亲自种点儿瓜果花草,既能陶冶性情,又能强身健体。” 能陶冶什么性情?她是喜静不喜动的人好不好?做什么一定要她卖这份力气?叶浔杵在那儿不动,余光瞥见了裴奕的身影。 他正走出一个小院儿。那院子是为患病时日较久的下人专设的,是担心病者把病气过给别人,在此处将养好了再回去当差。 裴奕也在这时候看到了一老一小,笑微微地往这边走。 叶浔心头一喜,对外祖父道:“裴表哥来了,我能回房去了吧?” 柳阁老丢给她一个“甭跟我耍花招”的眼神儿,嘴里则笑道:“正好,跟你表哥一起帮我。”又转头招手唤裴奕,“快来,我正要找人去叫你过来呢。” 叶浔欲哭无泪,心说您这到底是要撮合我们俩,还是要我在他面前出丑啊……说起来,这辈子还没在裴奕面前做过脸上增光的事儿呢,这也就罢了,眼下这情形……真是要了命了。 ☆、第18章 裴奕一面走,一面打量着叶浔。 她穿着娇柔的粉红色春衫,米色月华裙。身量在女孩子里算是高挑了,站在身形高大挺拔的柳阁老身边就显得娇小了。 她手里的铁铲杵在地上,神色很是无所适从。 裴奕不由得勾唇浅笑,很明显,是柳阁老强人所难。他走到她近前,对她伸出手,“给我吧,你去取花草种子过来。” “嗯。”叶浔感激地一笑。幸亏他解围,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柳阁老无奈,斜了裴奕一眼,“我催着她做点儿事,你偏要捣乱。” 裴奕笑道:“女孩子哪儿做得来这些,让她打打下手就行了。”说着把手里的铁铲放在一旁,取了铁锹过来,和柳阁老一起忙碌起来。 叶浔带着竹苓,去取了花草种子回来,又吩咐丫鬟婆子去打水过来备用。 裴奕今日穿着深蓝素面锦袍,此刻已将锦袍下摆掖在腰间,动作利落。 柳阁老微微惊讶,“倒是看不出,你还做得来这种事。” 裴奕笑,“我平日也常帮人种些花花草草的。” 柳阁老想了想,呵呵地笑,“有的人就爱鼓捣这些。” “您不也一样么?” 两人谈笑间,有小厮跑过来通禀:“景国公与景国公夫人来了。” 柳阁老先看向叶浔,道:“你安心留在这儿,给裴奕打打下手。” 意思很明显,不让她去见祖父祖母。叶浔称是。她是太清楚,外祖父不仅仅是深谙权谋的重臣,还是苦心为她谋划一生的人。而祖父祖母自然也是疼爱她的,但是对于这些家事,两个人算不上治家有方。两相权衡,她自然要遵从外祖父的意思。 随即,叶浔给半夏递了个眼色。半夏会意,等柳阁老前脚走了,后脚就找了个借口去打听消息。 柳阁老辟出来的这片地,面积只得一间屋子大小,要种植一种开在山间的不知名的花。叶浔就问裴奕:“一上午的时间够用么?” “足够了。”裴奕手里的动作不停,“柳阁老为何要你做这些?” 叶浔无奈地道:“只是早间见我吃得少,就要拉着我强身健体。” 裴奕笑开来,“也是为你好。” “我晓得。可是我真不会这些。”叶浔不由咕哝,“外祖父也不是心急的人,这几日却是一反常态。” 裴奕帮她分析:“大抵是对叶家太生气,就更为你来日前景担心。” 叶浔就笑,“知道的不少啊。” “人之常情。”裴奕停下手里忙的事,侧目看着她,“按理说,你父亲不应该对你这么不上心。”稍稍有点父女之情,也不会在长女险些出事后还有心思纳妾,“你怎么会跟他闹到这地步的?”她是怎么走到被父亲嫌弃的地步的? 换个人问她这些,她是怎么也不会提及的。但是对上裴奕的眼眸,见他眼中并无好奇、探究,只有一点担心、同情,也就笑了笑,“从我小时候,他就开始讨厌我了。” “跟我说说。”裴奕笑意柔和,“总比我从别人嘴里得知要好。” 也是这个理。叶浔颔首,想起儿时的事,唇角笑意变得含义不明,“应该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吧,那时我住在祖母院中的厢房。那天我在祖母房里玩儿,从丫鬟手里抢了个鸡毛掸子,在大炕上扫扫这儿,扫扫那儿。我父亲、继母带着哥哥、妹妹、弟弟去请安,哥哥说想来京城找外祖父——那时我们家还在外地,离京城很远,你应该知道的。我父亲坐在大炕另一侧,劈头盖脸一通训斥,祖母就出言训斥父亲,可根本拦不住他恶声恶气的发火。” 她抿了抿唇,笑容变得明媚起来,“我看着就生气了,跑到父亲身后,用鸡毛掸子打了他两下,说‘你闭嘴,不许训哥哥’。他恼了,转身要打我,我索性又打了他一下,这次好巧不巧的,打在了他额头。祖母回过神来,忙把我抱过去,留下了哥哥,把别人都撵出去了。是从那之后,父亲见了我就没好气,我也不知怎么的,从来不怕他,总是跟他吵架。” 裴奕失笑,“你还有那么顽劣的时候呢?” 叶浔按了按眉心,“是啊,偶尔回想,自己也是哭笑不得。”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现在也是因人而异,跟有些人吵架成习,已经无法改变。”她自然清楚,这绝对不是可取之处,甚而是劣迹,却还是直言相告。她与叶鹏程争吵的机会太多,不出意外的话,日后还会如前世一般,不分场合的针锋相对,想瞒谁都不可能。 裴奕看着面前神色坦诚、言语坦率的女孩,和声回道:“不是有句话叫做人无完人么?再说了,女孩子一味恭顺不见得就是好事,处境不同。”她要是做软柿子,恐怕早就被人拿捏的不成样子了吧。 叶浔觉得这话分外受用,刚要说话,就听到有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唤她: “大姐!” “表姐!” 叶浔循声望去。 两个女孩相形而来,一个是叶浣,一个是柳之南。 柳之南是叶浔三舅膝下的女儿,与叶浣同岁。这女孩从小就不大喜欢叶浔,因为觉得柳阁老与柳夫人太看重外孙女,对自己这嫡孙女却没那么好,莫名认为是叶浔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宠爱抢走了。 叶浔微微挑眉,想不通这两个人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这儿。 两个人紧走了几步,上前来与叶浔见礼。 柳之南笑道:“我今日来找祖母讨要香露,恰好遇到了阿浣随祖父祖母过来做客。大人说话,我们两个溜出来找你,听丫鬟说你在后花园,就寻了过来。”三言两语交待清楚了原委。 叶浣附和地点头,楚楚可怜地看着叶浔,“大姐何时回家去?我每日都很记挂你。”说着话,视线却飘向了裴奕。 柳之南则肆无忌惮地盯着裴奕,直言问道:“这位是——” 叶浔顺势将叶浣的话避了过去,引见道:“是裴表哥。” 两个女孩与裴奕见礼之后,柳之南心直口快地道:“裴表哥与表姐似是很熟络了?我竟不知情,那就是这三两日的事情了?” 叶浔却道:“外祖父要在这块地上种花,你们来得正好,一起帮把手吧。” 叶浣笑着点头,又对柳之南道:“裴表哥前些日子就去过叶府的。” 裴奕一言不发,转身继续做事。 “哦。怪不得。”柳之南悻悻然地看着叶家姐妹。一个美艳绝伦,从来不与她争长短;一个冰清玉洁,通情达理乖顺温柔。怎么样的女孩子,才能在她们面前出风头?再看看裴奕,样貌也太夺目了,只是不知出自哪家,回头她得去问问祖母——没听说过名门中有裴姓的。 叶浣看着裴奕,也是若有所思,暗怪母亲看人的眼光太差了。他既然是柳阁老的外戚,出身怎么会低?又怎么可能按照母亲的心思去做腌臜事?如今倒好,母亲千方百计的牵线搭桥,两个人如今在柳府的关系更近了一层,这样一来,叶浔风光出嫁的日子不远了吧? 叶浔若是嫁得好,因着与父母这些年来关系恶劣,示威也好出气也好,都少不得要拿她与弟弟开刀,那她这一辈子不就毁了么?真是越想越心焦。 回过神来的柳之南无意中瞥见叶浣眼色变幻不定,心头一动,决定恶心叶浔一下。她笑着携了叶浣的手,“我们出来有一阵子了,也该回去了。”语必拉着叶浣就走。 叶浣匆匆地跟叶浔说了一声,身不由己地走了。 裴奕这才出声,对叶浔道:“你去树荫下坐着,唤人将我的小厮唤来唤来,他在西院。” “好啊。”叶浔实在是帮不上忙,照他的话行事。等李海过来帮忙了,偶尔让竹苓给主仆两个送去茶水。 过了巳时,半夏才回来了,低声通禀打听到的消息:“阁老与夫人都是一个态度:除非大爷大奶奶上门赔罪,否则这事没完。阁老还对国公爷说,送去官府的那些人,招供的话他已一清二楚,那件事大奶奶逃脱不了干系,对外他会压下是非,对内他却会追究到底。” 叶浔品着末一句,盘算着叶鹏程丢官的日子,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她不由得心生笑意,外祖父根本不需出手,因为叶鹏程是言官,自己就会往皇上的刀口上撞。又有些心疼祖父祖母,因为膝下不成器的儿子,到了柳府,始终要低人一头。 半夏已继续道:“阁老与夫人明说了,事情过去之前,不会让您见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但是,二小姐没跟着回叶家,说要留在这儿陪着你。夫人与国公夫人答应了。” 叶浔笑望着裴奕沐浴在春日阳光下的身影,“她脑子转得还挺快。” 正午之前,裴奕和李海忙完了手边的事,离开之前只是对叶浔笑着打个手势,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叶浔回以一笑,返回柳夫人房里。 叶浣和柳之南正陪着柳夫人说话,后者见叶浔进门,促狭地笑了笑。 叶浔当做没看见。柳之南含义不明的言行,她早已司空见惯,知道这人调皮捣乱的时候不少,却没什么坏心思,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几个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围坐在一起用过饭,柳之南与叶浣要跟着叶浔去东厢房,对柳夫人道:“我们说说体己话。” 柳夫人是想,叶浣能与叶浔多相处也好,若是情分拉近些,说不定就能看到彭氏的不足之处,日后有个什么事,兴许就会劝阻彭氏。说到底,她觉得叶浣这孩子不笨,至于到底能不能如愿,就要以观后效了。是以,她笑着点头,“去吧,看你们亲亲热热的,我也高兴。” 叶浔能说什么?只得带着两个人去了东厢房。 坐下没多一会儿,柳之南与叶浣就相继变得没精打采,直说不舒服。 叶浔刚想说给她们把脉看看,柳之南已吩咐贴身丫鬟去请裴奕过来,“听阿浣说,裴表哥医术精湛,祖父又留他在府中西院住,就请他过来给我们看看吧。” 丫鬟称是,转身就走。 叶浔险些就笑出声来。这手段也太蹩脚了,定是柳之南的主意。 过了一阵子,裴奕过来了,不动声色地给两个不舒坦的人把脉,末了对叶浔道:“她们有点儿积食,你看着办就行。”随即无辜一笑,起身走人。 ☆、第19章 叶浔一边往内室走去,一边好笑地说道:“你们两个去外面走走吧,消消食。” 叶浣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坐在那里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 柳之南倒是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好,拉着叶浣出门去了。 总算能清静一会儿了。叶浔宽衣上了床,这半天走来走去的,真有些累了。 睡意袭来时,柳之南却又跑回来了,不顾竹苓劝阻,径自到了叶浔床前,二话不说就上了床,“我要和你一起睡会儿。” 叶浔腾一下坐了起来,恼火地道:“不是安排你和叶浣在西厢房歇息么?”又不是多亲近的人,干嘛要睡在一起? 柳之南却是充耳未闻的样子,只是笑笑地看着叶浔。眼角微微上扬的一双大眼睛此刻现出几分凌厉,娇艳如花瓣的双唇微微抿着,生气都是这么好看。她暗自叹息一声,这才道:“表姐,我不过是要与你说说话,你恼什么呢?好歹我们也是表姐妹。” 叶浔见这人是赶不走了,只得让半夏又取来一床锦被,没奈何地歇下。 柳之南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方才装病是我的主意,牛刀小试,给你提个醒。” 叶浔险些绷不住笑起来。什么牛刀小试,柳家的女孩子哪里会认真的算计人,凡事都挂在脸上,天生就没长那根筋行不行? 柳之南见叶浔神色缓和下来,继续道:“你发现没有?叶浣一见裴表哥,那眼神儿就不对了,魂不守舍的。我知道你们两个向来不合,我是不大喜欢你,却更讨厌她,唉,总是那副娇气的样子,看着烦死了。”她往叶浔身边凑了凑,“表姐,你也不小了,今年祖父祖母肯定要给你张罗婚事了。你要是看着裴公子还行,可千万别让叶浣抢走啊。” 叶浔忍着没翻白眼。什么抢不抢的?当裴奕是个物件儿不成?但是柳之南说的倒都是大实话。 “我说的话你可别不放在心上。要是有那心思,我帮你跟祖父祖母递个话,让他们给你做主——叶家大抵是指望不上的……唉,没见过你这么倒霉的,有那样的父母,日子可怎么过啊?” 叶浔听得啼笑皆非,没辙地戳了戳柳之南的额头,“跟个话唠似的,快睡吧。”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想让叶浔谈及这种事是不大可能的,柳之南也就笑着点头,拥着锦被,阖了眼睑。 歇在西厢房的叶浣却是了无睡意,心里七上八下的。本就猜着柳之南不会真的帮自己,若不是她要陪着一道做戏,自己是断不肯答应的。此刻倒是好,柳之南丢下自己,跑去找叶浔了。 在柳府,她便是有千般本事,也无法施展,但凡出个岔子,便会给母亲雪上加霜。 她得回去!跟母亲商量一番才好。 如坐针毡地熬到柳夫人午睡醒来,叶浣便前去告辞,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回了叶府。 叶浔懒得设想母女两个又会出什么幺蛾子,去了莳玉阁练习打算盘。 柳阁老听着她速度加快了一点,笑得分外舒心。下午拟出了殿试的策问题目,即刻进宫去交给皇上过目。 柳之南则与柳夫人腻了半晌,说了半天的话,晚间也不肯回家,放着别的住处不去,偏要和叶浔挤在一处。 叶浔满心烦躁,却是怎么也赶不走这个小姑奶奶,索性独自睡到大炕上去,把床让给了柳之南。 接下来的三日,柳阁老还是不去朝堂,留在家中处理政务,顺道修理叶浔。上午让她去水畔亲自种树苗、浇花,下午还是让她练习珠算。见柳之南无所事事,索性连她一起带上。 叶浔和柳之南要疯了,到了第二天已是腰酸腿疼,第三天醒来时,似是挨了一顿打那般难受。 “不行不行,我得回家了,受不了祖父这么个折腾法了。”柳之南蹙眉哀嚎着,“这是抽什么疯呢?我的手都变得粗糙了!” 该,谁叫你非要住下的。叶浔一面梳妆一面腹诽着。 柳之南兀自嘀咕:“我是留下来撮合你跟裴表哥的,他倒好,这几日闷在西院不出房门半步,也不知忙什么呢。是研究医书还是做学问呢?” 叶浔站起身来,“去请安吧,等会儿还得去后花园呢。” 柳之南悻悻的,“等会儿我就回家!” “随便你。”叶浔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笑起来,“你也是死心眼儿,在我身边做做样子不就行了?不用跟我一起忙活的。” 柳之南白了她一眼,“不是怕你跟祖父告状么?” “我才没那份闲心。” 柳之南立时喜笑颜开,“你允我偷懒的话,那我就不走了。种花养草的我不爱做,倒是愿意学学珠算,艺不压身嘛。” “只一样,不准再跟我挤在一起了。” “行行行!”柳之南频频点头,携了叶浔的手,神秘兮兮地道,“祖父祖母一直留意着你家里的情形呢。昨日我听说,你父亲、继母四处走动,意思分明是要给你找个婆家。那些人家的门第倒是都不低,这下你可有福气了,名门子弟随你挑。” “……” “不过我还是愿意你嫁给裴表哥,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有个长得祸国殃民的表姐夫,我也面上增光。” “……”叶浔唯有沉默以对,心里则在想,同样是十三岁的女孩子,柳之南的想法与叶沛大同小异,叶浣则开始谋划自己的前程了,人与人,真的是天差地别。 下午,表姐妹两个循例去了莳玉阁。柳阁老临时有事,要出去一趟,临走前警告两个人:“不准偷懒。” 不偷懒才怪。他一走,柳之南便开始四处寻找上好的笔墨砚台,叶浔则站在书案前练字换换脑子。 柳之南找到了一方花底砚,捧在手里喃喃地道:“表姐,你说我要是把这砚台偷走,祖父会不会让我罚跪?”不等叶浔搭话就说出了答案,“就算罚跪也很划算,到时候只要不让我交出来就行了。”又恳求道,“你可要给我保密啊。” 叶浔忍不住笑,“嗯,外祖父发现也没事,就说我拿走了。” “他才不信呢,再说你也真不是那种人。你这个人就是这点讨厌,在叶家跟只刺猬似的,到了祖父家中就跟小猫似的,太乖了……” 半夏走进门来,打断了柳之南的话,“裴公子过来了。” 柳之南也不问原因,径自道:“那就快请进来啊。” 半夏称是而去。 柳之南忙着将砚台包起来,又调皮地笑着对房里服侍的丫鬟道:“我戴的碧玉镯不见了,你们随我去找找。”之后凑到叶浔身边,低声道,“我现在对你很好吧?怎么谢我?” 叶浔没好气地去掐她的脸。 柳之南咯咯地笑着,抱着砚台、带着丫鬟出门去了,到了门外,也没忘了将半夏一并拎走。 裴奕进门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牛皮信封,不见柳阁老,有些奇怪,随即想到柳之南方才俏皮的笑,明白过来。他将信封放在案上,“你帮我交给柳阁老。” “嗯。”叶浔将信封收入书案最下面的抽屉里,抬眼看他。他眉宇间透着些许疲惫,面色略显苍白,也不知这几日到底忙什么了。 裴奕看着她手边纸张上的字,整张纸都在重复着四个字:一语成谶。他微微挑眉,“好端端的,写这几个字做什么?”这话可不是吉利话。 叶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总是写不好末一个字。这个字布局难,落笔也就总是心虚气短。” 裴奕又细看了看她的字,清丽飘逸,只有谶字损了功底。也不知怎的,他想也没想就绕到了她那边,拿起笔,饱蘸了墨,“我也临摹过名家的楷书,算是有点儿心得,你看这几种布局会不会更好些。” 叶浔点一点头,注意力集中在他的手上。肤色白皙,骨节分明,落笔沉稳有力,字迹刚劲,风骨清奇。果然是字如其人。 随后,她闻到了他身上几不可闻的清香。应该是杜若的味道,若有若无,淡雅清幽。 到此时,她才留意到两人的距离太近了。侧头抬眼看他,见他神色专注,低垂的睫毛漆黑浓密,鼻梁高挺,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她没来由地心跳漏了半拍,慌忙给自己找点事做。转身从温茶的茶桶里取出紫砂壶,倒了两杯茶,一杯轻轻放到他手边,一杯端在手里。 裴奕眼角余光瞥到她握着茶杯的手,指甲修剪的短短的,不染蔻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着茶杯,如此轻柔。似是毛茸茸的猫爪温柔的搭上了心弦,他呼吸微滞。 ☆、第20章 走神之前,他将视线收回,凝神写字。片刻后放下笔,端起了茶盏,又凝眸审度着她的字,“你的字很见功底,按理说,再繁复的字都能驾驭。” 叶浔蹙了蹙眉,“我就是写不了笔画太多的字,也不知前人是怎么回事,做什么把一个字弄得那么复杂?”很认真的抱怨着。 裴奕忍俊不禁,“你这想法就不对,难怪落笔时底气不足。” 叶浔不服气地辩解:“怎么不对了?本来就是么,好多字一看就让人头晕,好像故意难为人似的。” 裴奕慢悠悠地道:“明知是为难之事,你又何必苦练?” “……”叶浔抿了抿唇,“谁知道呢。” 裴奕笑开来,转到对面落座,“听说这几日都在种树?” “嗯。”叶浔放下茶杯,凝神看着他写的字,“有一些是这时节可以栽树苗的,有的是移植到湖畔。不过这些东西也真有点儿意思,像我以前就不知道院子里的花树期限不同,例如西府海棠只能保两年,不保年的有七八种,保三年的倒是不少。还有花架,做起来也是有很多讲究的……”说到这里,她忽然打住话题,不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裴奕笑问:“怎么了?” “……”叶浔的指尖在书案上轻轻跳跃两下,眉宇间现出一丝懊恼。 裴奕愈发不解,“我正听得入神,你却不说了,不觉得有失厚道?” 叶浔有点儿沮丧,“你也没问我那些,我怎么这么啰嗦?”他若问起,说再多都无妨,可他都没问,她就自顾自地啰嗦起来……她腹诽着自己:叶浔啊,你能不能在他面前长点儿出息?前世也是这样么?一时间竟然记不清楚了。 裴奕笑意更浓,她总是那样坦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优点,“我怎么不觉得?继续说。” 叶浔睨他一眼,“我在你面前说这些,完全是班门弄斧。” “花树能入药的略知一二,不能入药的真不清楚。” 叶浔轻笑,“我以前也是这样。”随即岔开话题,问出心中疑惑,“你这三天忙什么了?” 裴奕也不瞒她,“柳阁老给了我几个考题,这三天就忙着答卷了。” “怪不得。”怪不得看起来这么累,外祖父的考题,想想也知道有多难应付。 裴奕啜了一口茶,“我先回去了。”虽说名义上是表兄妹,叙谈太久也对她名声无益,他放下茶盏,起身往外走的时候说道,“下次讲给我听。”指的是她先前终止的话题。 “嗯。” 柳阁老回来之后,叶浔将裴奕要自己转交的牛皮信封取出来,说了原委。 柳阁老有些意外,“这么快?” 叶浔不明所以,唯有沉默。 柳阁老连柳之南偷懒都不过问,就打开信封,取出里面一叠纸张,凝神看起来。 叶浔一面装模作样的算账,一面不时偷瞄外祖父一眼,见老人家初时神色凝重,甚而是有些紧张的,可是慢慢的,神色竟显露出难以按捺的激动。 叶浔心头有些震撼,自记事起,就知道外祖父是个修炼成精的权臣,七情六欲全在心中,从不上脸,今日竟是这般反常。她很是后悔,早知道就该偷看一下裴奕送来的到底是什么考题的答案。 柳阁老将手中的纸张全部看完之后,小心翼翼地收入信封,紧紧捏在手里,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浑然忘却了房间里还有外孙女的存在。 叶浔失笑,敛起心绪,专心算账。 翌日上午,柳之南找到了继续偷懒的由头,早饭时理直气壮地对柳阁老说道:“昨日我与祖母说好了,今日我要和表姐一起去香露铺子里瞧瞧,买几瓶价比黄金的香露回来,让祖母看看到底有什么门道。” 柳夫人颔首,“是有这么回事。” 柳阁老却瞪了柳之南一眼。 柳之南心急起来,“表姐在叶府可是隔三差五地出门,到咱们家都这些天了,您不能总折腾着她学种树、珠算,有句话不是说劳逸结合吗?” 柳阁老又瞪了她一眼,“你爹娘是怎么教导你的?你连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都忘了?” 柳之南笑起来,“是啊,您说他们这是怎么教的我?我居然连这规矩都不晓得。唉,我要是像表姐一样就好了,一年总有几个月在您膝下尽孝,什么规矩道理也就全懂了。祖父,我想好了,今后就住在您这儿了……” 柳阁老忍不住笑了,“你要反悔我可不依。不管怎样,总要把你这嘴碎的毛病治好。” 柳之南仍是笑嘻嘻的,“行啊,我就怕您不管我只管表姐呢。看看表姐,在咱们家完全就是柔顺的小猫啊,您说什么她都听,我是该好好儿学学,也省得我爹娘总是说我不成器……” 柳阁老是真受不了她这动辄长篇大论的习惯,故意板起了脸,“你再啰嗦,我现在就把你赶回家去!” 柳之南自然看得出祖父是虚张声势,不服气地道:“您刚才还说我要反悔你不依的话……” “你记住,越是上了年纪的人,说话不算数的时候越多。” “……” 柳阁老这才又露出了笑脸,“你和阿浔拘在家中好几天了,出去走走也好,我准了。” 柳之南立刻笑逐颜开,没轻没重地扯了扯正在喝汤的叶浔,“表姐,你听到没有?” 叶浔全没料到,险些被呛到。 柳阁老与柳夫人一脸的无奈,异口同声:“你就不能斯文点儿?” 叶浔忙道:“没事,没事。”不想表妹因为自己被责难。 柳之南对叶浔做个鬼脸,低声道:“让你装哑巴,现在也得说话了吧?” 叶浔嘴角一抽。 柳阁老险些拿筷子去敲柳之南的头。 柳之南却是理直气壮的,“谁让您这么偏心的?总是把表姐当宝贝,把我当草芥。” 柳阁老蹙了蹙眉,“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多话?难不成上辈子是哑巴?” 柳之南报以银铃般的笑声。 随后,柳之南自然是如愿了,柳阁老专门拨出几十名护卫,护送表姐妹两个出门。 叶浔与柳之南为了宽慰老人家,允诺不坐青帷小油车,步行到垂花门。那段路程也不短,只当是今日如常强身健体了。柳阁老听了,笑容愈发和蔼。 路上,半夏扯了扯叶浔的衣袖,使个眼色。 叶浔便故意放缓脚步,落在柳之南后面。 半夏这才低声道:“方才我们房里的水香赶早过来了,说大爷昨日上奏被皇上训斥得灰头土脸,皇上要他辞官反省。大奶奶这几日与宜春侯府的太夫人走动得很是频繁,今日大奶奶就要来柳府。” “宜春侯……”叶浔一笑,那不就是宋清远嘛。有些事像是命定的,不论处境如何,都会出现在她的生活范畴之内。沉了片刻,她出于验证记忆的目的,问道:“大爷因何被皇上训斥?” 半夏好笑地道:“水香说,是因大爷劝皇上不要专宠正宫,应该广纳嫔妃,从而子嗣繁茂。皇上不悦,将他发落回家中面壁思过了。” 叶浔笑了笑,果然与前世相同。他自己一堆见不得人的妻妾填房的烂账,居然还好意思劝皇上不要专宠皇后……叶鹏程的无耻,怕是连外祖父都想象不到的。再想想,就觉着外祖父外祖母真是太沉得住气了,他们必然已经得知,却是不动声色,提都不提。 走在前面的柳之南停下脚步,唤叶浔:“表姐,你倒是快点儿啊。” 叶浔加快脚步,笑着赶上去。 两人行至垂花门前的时候,见三辆马车并排停在垂花门外,不由微愣。 马车上的人循序下来。 第一个是彭氏,第二个是宋太夫人,第三个是宋清远。 叶浔心里一沉。记忆中纠葛太深的三个人,竟齐齐出现在了这里。 宋太夫人身形娇小,却很有气势,面容端肃沉凝。宋清远是清俊挺拔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前世的叶浔,要在婚后才从柳之南口中得知,宋清远是很多门第愿意攀上关系、许多闺秀愿意以身相许的风流人物。 也是人之常情。 宋清远的父亲五年前含冤入狱,被奸人迫害致死,宋氏一族没落。皇上登基之前,为宋家昭雪、复其爵位,又因宋清远虽然年少,却建了一点从龙之功,皇上登基之后,让吏部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官职。如今的宋清远正在等待吏部的委任。是以,很多门第便认定了宋清远是少年俊杰、前程不可限量,趋之若鹜地溜须逢迎。 很多人不是局中人,也就看不清,宋清远的一时得意在权臣手中,不过是一言定其运道起落的小事。看不清的人之中,叶鹏程首当其冲。 彭氏见到叶浔,快步走到垂花门内,言语恳切地道:“阿浔,你这几日过得可好?我每日都记挂着,你何时回家去?你祖父祖母也整日念叨着你,还是早些回去才好。今日我便是特地登门来接你回去的。”说着话,便要握住叶浔的手。 叶浔一拂衣袖,后退一步,笑意分外冷淡,“既是特地前来接我回去,怎么还带了外人过来?这些你可与外祖母提前打过招呼了?”她是故意的,故意让宋太夫人看到她的不驯。 彭氏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歉然笑道:“宋太夫人与柳府虽然来往的少,却也是相识的,今日恰好宜春侯又有些学问上的不解之处要请教阁老,我们就一道前来了。” 叶浔扯扯嘴角,“你们随意,我要与表妹出门,恕不奉陪。”语必对一直笑嘻嘻看戏的柳之南点一点头,相形步出垂花门。 两个人都没理会宋太夫人和宋清远。 叶浔还是故意的,柳之南见她如此,也就做出一副“我不认识你,我没看见你”的样子。 叶浔目不斜视地走向此刻已赶来的马车,无法忽略凝固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灼热视线。 这个宋清远,反应倒是与记忆中如出一辙,即便地点场景不同,他还是没有半分不同。 她索性略顿了顿足,看向宋清远,对他投去充斥着厌恶的视线。视线定格片刻,便错转视线,走向马车。 宋清远神色一僵,继而面色涨得通红。太奇怪了,这女孩怎么刚打个照面就这么厌恶自己?他宋清远是什么人?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 只是……这女孩实在是太美了,即便是她身在人潮之中,也能让人一眼就发现,再不能错转视线。 真的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孩,想象不出还能有谁比她更为出色。 他要娶她!他要征服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孩! ☆、第21章 路上,柳之南说着自己的看法:“宜春侯肯定是对你一见倾心了,这人倒也不错,样貌虽不及裴表哥,却也是一表人才。祖母说裴表哥迟早会出人头地,可到底还是要等一段时间。宜春侯就不同了,现在就有爵位,年纪轻轻就要做官,只要不出大的岔子,定能大展宏图……” 叶浔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你不能安静一会儿么?” “我选表姐夫呢,不许管我。”柳之南笑着打开叶浔的手,一本正经地表态,“我从小到大就看你不顺眼,只要有你在,我就一点儿可取之处都没有,你赶紧嫁人离我远一些吧。真的,有时候看到你就气不打一处来。” 分明是很伤人的话,叶浔硬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笑盈盈地道:“你别整日里嫁人嫁人的行不行?” “我也不想总絮叨这个,你倒是快些选一个啊。说吧,是裴表哥还是宜春侯?告诉我,我再去跟祖母递个话,你尽快定亲,回家去待嫁,把地方给我腾出来。” 叶浔揉着柳之南的脸,“那些是长辈的事,你别自说自话。”又正色警告,“日后不可自作主张,记住没有?”柳之南撮合她与裴奕也就罢了,若是好心办坏事地撮合她和宋清远,她可就惨了。 “记下了。”柳之南别转身,摸着自己的脸,“本来我就没你好看,你给我揉的走形了怎么办?” 叶浔忍俊不禁,拿这个活宝没办法。随即,想起了前世的柳之南。 她出嫁后,柳之南在柳府住了一年。似是因着一个已成婚,一个还待字闺中,交谈越来越少,相见不过寒暄两句。 随后,柳之南有了离经叛道的行径——如何也不要定亲出嫁,为让长辈死心,不惜刺伤自己以示心意已决。长辈们都是开明之人,遂不再勉强,做了两手准备:一面等着她改变心意,一面教她做生意、置办产业。 叶浔对此唯有羡慕、钦佩。有些女子出嫁,是步入深渊,还不如在娘家度过一生。在她最后的记忆中,柳之南都没定亲,手里的生意倒是打理的红红火火。 只是一直不明白因何而起。 纷杂的回忆伴着柳之南的絮叨,马车到了喧哗长街中生意兴隆的香露铺子,叶浔取过帷帽戴上,与柳之南一起下车,走进铺子。 几种价格昂贵的香露,气味或是与名花极其相似,或是别出心裁的清新、馥郁,两个人各选了两瓶。 外院一名管事得了吩咐随行,帮两人付账。 柳之南听得几瓶香露竟价值二百余两,不由咂舌,出门后道:“开这种铺子简直比拦路抢劫还划算。不行不行,我得让祖母也开个香露铺子,分他们一杯羹。” 叶浔笑道:“祖母定是不肯的,不过你这主意不错,平日里不妨让祖母教你调配香露香料,来日你自己开铺子。” 柳之南双眼一亮,“嗳,这主意好!”又踌躇,“开铺子要很大一笔银子,谁肯给我?对了,你就有很多钱,姑姑当年的陪嫁以后都要给你的,到时候你接济我,好不好?” 这话也能跟婚事扯到一起……叶浔又气又笑,“你怎么跟我嫂嫂似的,真是万变不离其宗。” “宜室姐本来就跟我很亲,我们俩要是坐在一起,能说上三天三夜。” 叶浔大乐。可不就是么,两个人性格不同,却是同样的絮叨,丁点小事都能说上大半晌。 两个人又去买了些小物件儿,近正午才回到柳府。没想到,彭氏与宋太夫人、宋清远还没走,两女子赖在柳夫人的房里,宋清远去了莳玉阁。 叶浔与柳之南少不得进门见礼。叶浔在柳府总是笑语盈盈,乖顺听话,此刻却一反常态,面无笑意,神色冷淡。 柳夫人有些意外,却不动声色。 宋太夫人对叶浔印象更差。的确是万中挑一的姿容,可这样的心高气傲,谁受得了?若把她娶进家,做婆婆的还想有好日子过? 彭氏面上笑着,心里已气得半死。这个死丫头怎么处处与她作对?让宋太夫人看到叶家大小姐是这做派,婚事不泡汤才怪。可这婚事决不能作罢,叶鹏程想破了头,衡量着能帮他重返官场的,只有少年得志的宜春侯。可要宜春侯肯在来日帮衬,必须先结亲。若非家中只一个叶浔能尽快成亲,他们才不肯便宜这死丫头。可她呢?竟是这般的不知好歹。 彭氏强压下火气,想到了宋清远见到叶浔时那痴缠火热的目光,心又定了下来。只要宋清远认准了叶浔,事情就成了一半。宋太夫人反对、叶浔不愿意,都没用。 叶浔没落座,说有些不舒服,先下去歇息了。 直觉告诉柳夫人,外孙女是连宋太夫人一并反感的,定然事出有因,也就纵容地笑着点头。 柳之南却是个爱看热闹的,笑着陪坐在一旁。 柳夫人对叶浔的纵容,让宋太夫人彻底断了与叶家结亲的念头,当即起身道辞。 作为主人,柳夫人自是出言挽留。 宋太夫人脸上已没了笑容,执意要走,更吩咐随身丫鬟去找宋清远。 柳夫人见宋太夫人是个不上道的,索性道:“我命人去知会宜春侯,让他直接去垂花门。”随后吩咐丫鬟,“送客。” 客人没个样子,主人一丝颜面也不给,彭氏险些急得跳脚,情急之下也起身告辞,想着在路上周旋一番。 柳夫人却道:“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彭氏只得称是。 宋太夫人气冲冲地走了。 柳夫人开门见山:“你带这对母子过来,用意不言自明。只是,阿浔的婚事你就别操心了,柳家自有主张。”目光轻描淡写的落在柳氏脸上,语声愈发和煦,“此外,你与叶鹏程选个日子,一道前来磕头赔罪,给我们个说法。不肯认错的话,休想在京城立足。” 彭氏面上诚惶诚恐,心里则是不以为然。景国公与柳阁老是多年至交,断不会撕破脸的,只要他们不撕破脸,她做过的事只能是个疑问,永不会有答案。再说了,叶鹏程最恨的就是始终压制他的柳阁老,他怎么可能向柳家低头?至于她,自然是夫唱妇随。 先前听了叶浔那一番话,她挣扎过,想过善待叶浔的。可如今这事态,她只能一如既往。不利用叶浔为叶鹏程找个帮忙起复的人,他的仕途就断了,日后便是袭爵,也是个毫无权益的空头衔,不被落井下石才怪。 是,傻子都不会开罪柳阁老,可如果是柳阁老一直等待机会出手打压的处境,那就只能另谋出路与他势不两立了。恰好,叶鹏程就是这种处境。 彭氏顺从地应承几句,再度道辞。 柳夫人端了茶,等人走了,问柳之南:“阿浔似是很反感宋太夫人,你可知原由?” 柳之南将早间垂花门那些事说了,忽闪着眼睛分析道:“表姐大抵是因宜春侯一见她就死盯着太失态,认为宋太夫人教子无方吧?” 柳夫人想想,倒也说得通。 柳之南又道:“可是,依我看,不是宜春侯失礼,分明是一见倾心。” 柳夫人剜了她一眼,“这话也是姑娘家能说的?” 柳之南不服气,在那儿小声嘀咕:“这是实话。没这等事,世间哪儿有那么多佳话?” 柳夫人语重心长地道:“风流、下流看起来是南辕北辙,实则不过一步之遥。你懂什么?”说到这儿才发现自己被口没遮拦的孙女带沟里去了,不耐烦地摆一摆手,“不说这些了。” 柳之南却很同情宋清远,想着你怎么这么倒霉?不过多看了叶浔两眼,就和下流挂上勾了。 用饭前,两名婆子给柳之南送过来一只家猫,一条小笨狗。两个小东西并排蹲在笼子里,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叫个不停。 柳之南笑道:“这种家猫、笨狗,比那些金贵的猫狗有趣,我前一阵特地买回家的。” 柳夫人头疼不已,“你另寻个小院儿去住,我受不了你这阵仗。” 柳之南咯咯地笑着,“我这就走,午间不陪您用饭了。”语必带着丫鬟婆子猫儿小狗,去了父母搬出去之前住的院落。 外院有官员上门,说有要事禀明,柳阁老去了外书房,与人边吃边谈。内宅里,饭桌上只有叶浔和柳夫人。 柳夫人提了宋清远两句:“莳玉阁那边的丫鬟说,宜春侯应该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来日若不出意外,那孩子就要与你外祖父同朝为臣了,这情形当真是少见。”趁机试探叶浔对宋清远的看法。 叶浔笑着摇头,“京城年少成名的人可不少,我在内宅都听说过好几位,宜春侯哪一点能与别人比拟?” 柳夫人赞同地笑了笑,“也是,眼下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 ** 下午,叶浔去了莳玉阁,刚要进厅堂门,柳之南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自己拎着猫笼,身边丫鬟拎着狗笼。 “表姐,快帮我看看。我午睡醒来,它们就开始打蔫儿,很不舒服的样子。”柳之南说着话,和丫鬟一起放下笼子,各自把猫狗抱出来给叶浔看。 叶浔打量着没精打采的猫,爱莫能助,“你找我也没用啊。” 柳之南恼火不已,“你不是通药理会把脉么?” “……猫狗的病我怎么看得出?它们的脉在哪儿?” “不都是一回事吗?……”柳之南说到这儿,猫狗忽然精神抖擞起来。 小笨狗从丫鬟怀里挣脱,扑向家猫。 家猫灵活地跳到地上,一溜烟上了抄手游廊,越到窗台上,仰头看着并排挂着的鸟笼,发出凶狠的叫声。 小笨狗亦步亦趋地追赶上去,怎奈跳不到窗台上,只得对着家猫汪汪汪地叫。 叶浔和柳之南都懵了,傻站了片刻,叶浔才提醒柳之南:“快抓住它们。这些可是外祖父的宝贝,要是被猫伤了,定会大发雷霆。”随即唤丫鬟帮自己捉小笨狗。 “刚才不还打蔫儿呢?哎呦,你们气死我算了……”柳之南抱怨着跑去捉猫。 小笨狗还好说,叶浔和几个丫鬟围堵之下,它没路可走,被叶浔捉住的时候,还冲着家猫叫个不停。 “果真是天敌。”叶浔笑着把它放回笼子,让丫鬟快些拎走。 家猫却很难捉。 柳之南带着丫鬟追来追去,怎样也捉不到,气急败坏地道:“你再乱跑我就不要你了!你要是打鸟儿的主意,咱俩就都活不成了!” 家猫飞快地爬到花树上,站在树枝上,继续冲着鸟儿嗷呜的叫。 柳之南气得直跺脚,“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小祖宗!哎呀,我求求你了,你快下来!我去给你钓鱼成不成啊?这么喜欢小鸟,我去给你买几只回来好不好?要吃也得吃自己家的呀。” 好像猫儿能听懂她的话,猫儿却是理都不理她。 叶浔逸出清脆的笑声,却因那番话有了主意,笑着吩咐竹苓:“你去厨房弄条小鱼过来,这猫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得逞。快一些。” “对对对!”柳之南忙道,“我腿脚快,我去吧,表姐你可帮我看好了啊。”语必转身就走,又猛地停下脚步。 不知何时,裴奕与宋清远来了。前者站在院门内,后者站在院门外。此刻,他们都在静静凝视着同一个人的侧影。 裴奕双眼似是落入了璀璨星光,分外明亮,唇畔含着的笑分外温柔,醉人心弦。 宋清远的眼神则是痴痴的、直勾勾的,唇畔也有着不自觉漾出的笑,憨憨的、傻傻的。 裴奕发现了柳之南的注目,收回视线,颔首一笑。 宋清远则是完全僵在了那儿,怕是有人敲锣打鼓也不能惊醒他。 毋庸置疑,这两人已栽到叶浔手里,只是,一个清醒理智,一个已失了心魂无从自拔——柳之南不消片刻就得出结论。 ☆、第22章 柳之南回眸望向叶浔。 叶浔站在树下,淡紫春衫,白色撒花挑线裙,亭亭玉立。她望着在树上起急的猫儿,巧笑嫣然。侧脸沐浴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线条分外清晰柔美,纤长的睫毛镀上了淡金色光芒,轻轻忽闪时,蝶翅般的轻盈。 猫儿在树枝上焦虑地走来走去,因为不能轻易抓住小鸟,嗷呜的叫声更大了。 叶浔笑着对猫儿扬起手臂,“怎么那么傻?下来行不行?” 猫儿自是置若罔闻。 叶浔又笑起来,唇红齿白,梨涡浅显。 柳之南低低喟叹。这般的美艳袭人,女孩子都看不够,何况那些少年郎? 竹苓在猫儿暴躁的叫声中察觉到了气氛有些奇怪,转头看看才知究竟,忙知会叶浔。 叶浔敛了笑意,转过身形。 裴奕负手迎向叶浔,到了她近前,将手里一本书递给竹苓,“柳阁老不在?这是他要我送来的一本古籍。” 只言片语,已道明出现在这里的原由。 叶浔让竹苓送到房里去,漠然瞥过兀自发呆的宋清远,对裴奕笑道:“那人不是与你一道来的吧?” 裴奕摇头,“不是。”又笑望向那只猫,“看起来,你们要忙一阵子,要不要我请宜春侯到别处坐坐?” “好啊。”院子里鸡飞狗跳的情形,还是不要让外祖父看到的好,叶浔笑着建议道,“要不然你把人带去园子里的凉亭坐坐,让丫鬟侍奉好茶点。外祖父应该还在外书房待客。”又歉然道,“我与表妹不便出面,又要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裴奕看着她的笑颜,心海暖意涌动。她自心底绽放出来的笑容,孩童一样的单纯、璀璨。若能每日都看到,该有多好。 他压下心头眷恋,转身走向早已变成呆头鹅的宋清远。 柳之南已指派了一名丫鬟去厨房,先一步笑着走到宋清远近前,手扬起来挥动着,“侯爷怎么过来了?是我祖父命人请你过来的么?” 宋清远如梦初醒。之前他眼中只剩了叶浔,视线只跟着叶浔移动,中了魔一般。他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是、是这么回事……”怎么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蹙了蹙眉,定一定神,再开口时总算恢复如常,“上午我走的时候,跟柳阁老说定下午还来请教的。怎么,柳阁老不在这儿?” “哦,原来如此。”定是他这样的说辞使得府中下人没有阻拦,才让他径自来到了莳玉阁,柳之南笑道,“此刻外祖父不在,你去别处等等吧。” 宋清远望向院中,见叶浔走向室内,一个俊美无双的少年向自己走来。他的心悬了起来,这人是谁?与叶浔是什么关系?他这么想着,也问了出来:“这位是——” 柳之南俏皮地笑着,“是裴公子,柳家的亲戚,也算是我祖父的得意门生吧。”她留心打量,果然不出所料,宋清远明显地紧张起来。唉,这个可怜的侯爷,她更加同情他了。 叶浔进了书房里间,想到宋清远很可能成为柳府的常客,心里烦躁起来。连喝了两杯温水,才慢慢平静下来。有什么好烦的呢?这是在柳家,有外祖父在,料他也不敢放肆。 等了一阵子,院子里恢复平静。 柳之南走进门来,笑道:“我那猫看到鸟儿怎么就没完没了地叫?平时想捉小鸟的时候,它都是静悄悄的埋伏起来。” 叶浔想到那只调皮的猫,开心地笑起来,“那么多人在院子里,它大抵也知道不能如愿,是心里着急上火的缘故吧。” “也对,兴许是想让我给它送到面前呢——想得倒美,我怎么敢。”柳之南倒了杯茶,喝了两口,说起宋清远,“裴表哥把宜春侯带到别处喝茶去了,宜春侯魂不守舍的,真是……”真是可怜啊。 叶浔只是问:“让人禀明外祖父没有?” “嗯。”柳之南看得出,叶浔对宋清远很是冷漠,真想帮忙说几句好话,转念就放弃。叶浔本来就是那种性情,熟悉之后才会变得亲切随和,还是过些日子再看情形。 在柳之南看来,宋清远的情意是叶浔更应该珍惜的。儿女情,就该不管不顾不能自拔。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将叶浔一辈子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她大抵明白祖父的心思,也想帮老人家心愿得偿,为叶浔谋取一份真正安稳无忧的前程。 这日下午,柳阁老是在外书房见的宋清远。 随后几日,柳之南缠着柳夫人教她调香,有了新的事由。柳阁老也就随她去,只是让叶浔每日照他心意行事。 这日午饭后,柳之南没回房,站在柳阁老身侧,给他揉肩捶背,嘟着嘴抱怨:“您整日里要表姐做这做那的,我跟她除了用饭时都不能碰面。总这样下去,我们可就生分了。” 柳阁老慢条斯理地道:“打什么主意就直说,别跟我绕弯子。” 柳之南笑道:“下午我想跟表姐一起出去,看看文房四宝,也是想给祖母添置一把裁纸刀。下午您就别让表姐莳玉阁了。”又嘀咕,“原本这事儿跟祖母说一声就行,咱们家倒好,凡事都要跟您请示。” 是出于一番孝心,柳阁老就点了点头,“去吧。” 柳之南即刻眉飞色舞起来,跑去东厢房,强拉着要午睡的叶浔出门了。 ** 柳府西院,李海站在裴奕面前,禀明这几日的见闻:“叶大小姐一如往常,柳小姐那边却有点儿反常。我见过两次了,柳小姐的丫鬟与宜春侯的小厮在脚门外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这几日宜春侯每日求见,柳阁老推说忙,都没见,今日他在府外盘桓多时,柳小姐借故在偏门外见了见他。午饭后,柳小姐和叶大小姐出门去了,而宜春侯的马车一直就在附近。” 裴奕思忖片刻,“备车,带几个人随我出去。” ** 路上,叶浔直打瞌睡,倚着大迎枕假寐。柳之南今日倒也安静,并不吵她。 直到马车停下来,柳之南才拍了拍叶浔的肩头,“表姐,到了,快下车。” 叶浔带上帷帽,“只是买笔墨而已,何必这么心急?” “这儿有宝物,我怕被人抢走。”柳之南双眼闪着兴奋的光芒。 叶浔打个呵欠,由竹苓服侍着下了马车,没留意到柳之南的反常。要进铺子的时候,柳之南说荷包落在了车上,返回去找了。 “又不用你掏银子,拿荷包做什么?”叶浔无奈,和竹苓先一步走进铺子。 掌柜的四旬开外,叶浔让他拿几把裁纸刀看看。 掌柜的挂着朴实的笑,拿出几把品相好的。 有一把以竹黄做刀柄和鞘,象牙为刃,叶浔一眼就相中了,拿在手里把玩。 竹苓拿起另一把镶嵌翡翠的,“小姐,这把也不错呢。” “嗯,等会儿让表妹看看。” 门口传来脚步声,却与柳之南平日的轻快不同,叶浔循声望去,心就沉了下去。 是宋清远。 她诧异地看着他,心念数转,隐约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忙吩咐竹苓:“去唤护卫。” 宋清远却接话道:“柳小姐已将随从带去附近的茶楼歇脚了,她也是好意成全,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之后给身后小厮使个眼色。 小厮径自到了掌柜的面前,笑道:“我家侯爷与叶大小姐有话说,我陪你去里面歇歇,放心,等会儿少不了你的好处。” 掌柜的听得那少年有侯爵在身,自知惹不起,而且主仆两个并无恶意,点头去了里间。 叶浔语声冰冷:“我与你素不相识,无话可说。你可曾想过,这样的行径会毁人名节?” 宋清远忙道:“我怎么会害你呢?再说了,你我怎么是素不相识,不是早已见过两次了?我的心意,柳小姐都一清二楚,难道你竟不曾察觉?”说着话,举步趋近叶浔。 “站住!”叶浔一手抬起,示意他止步,另一手握紧了裁纸刀,“你是何心意与我何干?若是有意,也该请长辈出面,你这么做太冒失了。” “我请长辈出面了,真的!”宋清远知道她已动怒,忙安抚道,“你别生气,我真没有坏心。家母原本极力反对,我百般恳求之下,她已同意成全我。等会儿家母与令慈就过来了,到时候她们交换信物,亲事就定下来了。” 竹苓险些背过气去,因为惊怒,语声沙哑:“在这里交换信物像什么样子,这分明是在毁我家小姐清白!” 宋清远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我也是没法子,柳阁老不肯见我,也不可能成全我的心意,我只得出此下策……”他又凝眸看向叶浔,神色坚定,“可你放心,我对你一见倾心,一辈子都会对你好。我有侯爵,日后又要进入官场,难道不比没有功名的人更值得你嫁?” “你是我什么人?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叶浔语带嘲讽,“你的一见倾心,便是毁人名节?你的爵位,便是你猖狂行事的理由?怎么会有你这种败类。”和他讲道理是没用的,他只会没完没了地说那些让她反胃的话,态度若是比他强硬,他反倒会举棋不定。 帷帽的白色轻纱之下,她充斥着厌恶的冰冷视线似是两把利刃,刺得宋清远心生寒意,再听到她那样尖锐的言辞,他伤心之余险些恼羞成怒,“我对你魂牵梦绕,所求的不过是与你朝夕相对,你又何苦这样伤我?” 叶浔头皮有些发麻,蹙眉打断他的自说自话:“别跟我说这种话!”她扬了扬手里的裁纸刀,“你娘要过来?也好,若是我不小心伤了她,也是因你而起。” 宋清远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就置若罔闻?我对你一片痴心,为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违逆家母的意思执意娶你?我也知道,今日是我唐突了,但你放心,我日后会弥补你的,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 “为了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叶浔似被触动,神色柔和了几分,“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宋清远以为她被自己感动了,心头一阵狂喜,“为了你,我就是死也愿意!我把你看得比我的命还要重!” “哦。”叶浔笑着点头,“证明给我看。” “什么?”宋清远愕然。 叶浔的语声冷酷无情:“不是把我看得比你的命还重么?我现在要你死,你怎么还不去?” 宋清远白皙的面容有些发青了,“你、你这是无理取闹……”他虽然万般沮丧,仍是不改初衷,狠一狠心道,“不论用什么法子,我都要娶你为妻!眼下你恼我,但来日你会明白我的真心。” “不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如愿。”叶浔漠然轻笑,“真是可叹,竟有人说你是风流人物。那些人的眼睛都瞎了不成?明明是个衣冠禽兽。有一点良知的人,也做不出这等龌龊事。”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宋清远真的恼了,“不论你情愿与否,也不该这般糟蹋我一片真心……” “闭嘴!我听着恶心!”叶浔蹙眉,“你给我滚出去!” 竹苓咬了咬牙,“小姐,我们走!他执意阻拦,奴婢就跟他拼命!” “没错,他执意阻拦,我们就拼个玉石俱焚。”叶浔虽是这样说,到底有些忐忑。宋清远是学过拳脚的人,真动手的话,她们两个绝不是对手。是因此,她又轻声加了一句,“大不了我就自尽以示清白,到时候你一定要告诉外祖父我因何丧命。” 竹苓并不知道叶浔的话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威胁宋清远,听了险些落泪,恨恨地看着宋清远,“你是不是一定要闹得事态无法收拾才肯罢手?!” 叶浔唯一庆幸的,是宋清远只带了一名小厮,前世他可是带了几十名护卫,让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方寸大乱。此次再加上对他的了解,脱身想来不是很难。 主仆两个举步向外走的时候,宋清远陷入了挣扎。叶浔摆明了宁死不嫁,他还要强留下她么?真闹出人命的话,柳阁老岂不是要将他碎尸万段?他心神紊乱,没听到身后传来的一串脚步声。 叶浔和竹苓看到来人,停下脚步,心头百感交集。是裴奕带人过来了。 裴奕抬手扣住了宋清远的肩头。 宋清远立时疼得拧了眉,转头看到了目光如刀的裴奕。 裴奕将宋清远丢给随从,“绑了,带他去见柳阁老。” 叶浔指了指铺子的里间。 裴奕会意,吩咐随从将小厮、伙计一并带走。 竹苓按着心口,第一个念头是要找柳之南算账,哑声道:“奴婢去请表小姐回来。” 叶浔点头。 裴奕缓步走到叶浔面前,发现她还是紧紧地握着裁纸刀,身形有些僵滞。“阿浔?”他唤她。 叶浔仍是只点了点头。之前还好,风波过去反倒手脚发软,说不出话来。 “没事了,别怕。我来接你回去。”裴奕柔声安抚。不用再害怕担心了,她如此,他亦如此。来时路上,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焦虑担忧。自是明白,那意味的是什么。 叶浔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不能想象,若是他没来,会闹出怎样的地步。 裴奕将她手里的裁纸刀取过,放到一旁,又抬手撩起她帷帽上的轻纱,与她四目相对。 刚进门时,看到的她像发怒的小豹子,满身寒意。此刻她已平静下来,目光澄明平静,笑容缓缓漾开来。 “谢谢你。”她说。 “阿浔。”他凝视着她。 “嗯?” “我不准你再受这种委屈。”他语气轻柔而坚定,“我要娶你。” ☆、第23章 叶浔轻声问他:“决定了?” 裴奕颔首。他心里的阿浔,是待人坦诚言辞坦率的女孩,是能因为一件小事一只猫儿绽放欢颜的女孩,不该一再经历这种险情。“我尽快上门提亲,你要照顾好自己,等我。” 比之前世,他态度坚定,言语笃定,甚而透着些霸道。原由只是不允许她再受委屈。叶浔心里暖暖的,酸酸的。“嗯。”沉了片刻,又加一句,“我等你。” 也清楚,该矜持些,可她做不来。不想让他经历模棱两可的态度会引发的猜测、挣扎。他娶她并非易事,他要付出很多辛苦,何必再给他平添烦扰。 裴奕眼中流转着惊喜光芒,唇畔不自觉地漾出愉悦的笑容。 那笑容让她一时恍惚,错转了视线才找回理智,问他为何来了这里。 裴奕说了原委,“心里不踏实,跟来看看。” 正说着话,大惊失色的柳之南跑了进来,“表姐,我原本只想帮他一把,让他见见你而已,却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我看他求我时可怜兮兮的,全没料到他藏了祸心……” 叶浔静静看着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告诉过她,不要自作主张,她却当成了耳旁风。横竖不会听她的话,那就索性什么也不说了。日后戒备防范的人里,加上她柳之南就是了。 叶浔对裴奕笑了笑,向外走去。 “表姐!”柳之南要追上去。 竹苓气呼呼地道:“您就行行好,让我们家小姐清静一会儿吧!”服侍着叶浔上了马车,做主留下了半数护卫,让他们给柳之南另雇一辆马车。她是真的要被柳之南气死了,顾不得别的了。 裴奕出门时瞥了柳之南一眼,将她划入二愣子一族,懒得理会,顾自离开。 柳之南哭起来。真是恨死自己了。表姐让她不要自作主张,祖母让她分清楚风流、下流,她都没听到心里去,险些铸成大错。 她抹着眼泪,见柳府的管家带着几十名护卫骑快马来了。 管家与竹苓交谈一阵子,让护卫送叶浔回府,自己带着几个人到了柳之南面前,一味的苦笑叹气。 柳之南询问之后才知原因。 柳阁老没留意府中的事,对叶府的事却是一清二楚。表姐妹两个出门之后,他得到了消息:彭氏上午见过宋清远的小厮,午饭后出门,去的地方恰恰与两个女孩子相同。他预感苗头不对,让管事带人把彭氏赶回府里去,又命管家策马带人前来。 “这样就还好。”柳之南喃喃的道,不论怎样,宋清远也不会得逞。随后,她泪眼婆娑地望向管家,“我怎么这么笨啊,居然看不出宋清远是个衣冠禽兽!” 管家也很奇怪,她怎么这么二百五呢?却不能接话,一笑了之。 ** 叶浔回到柳府,才知道府中也不消停,正上演着闹剧: 彭氏被柳府的人撵回家中,和叶鹏程哭天抹泪之余,顺道把前几日柳夫人要他们两个磕头赔罪的话说了,自然,没忘了添油加醋,成功的让叶鹏程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过来质问柳阁老。 曾经的翁婿,如今相见唯有对峙。 柳阁老坐在外院廊下的椅子上,叶鹏程站在院中。 “叶家的人出门,却被你府中的人强行阻拦送回去,算是怎么回事?你要替我当家不成?!” 怎么回事?以防万一罢了。柳阁老这样想着,没搭理叶鹏程。 “你赶紧把我女儿交出来,我要带她回家!”叶鹏程额角青筋直跳,“那是我们叶家的人,你凭什么把人扣下?!” 一如既往的混账,分明是没把之前的事放在心里。这种无赖,跟他说话完全是白费功夫。柳阁老喝了口茶。 一名护卫进到院中,在柳阁老近前低语片刻。 柳阁老神色一凛。 一再被无视的叶鹏程的火气已无法遏制,他恨声道:“拜你所赐,我已丢了官职。如今我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你若再扣着叶家的人,休怪我一纸诉状将你告到官府去!你这些年来以权压人,横加干涉我的家事,唆使我一双儿女屡次顶撞于我……” 柳阁老听到这里,冷笑连连,“要告我?”猛然起身,语声忽的拔高,“要告我?!好!” 积郁了多年的嫌恶、憎恨,在此时爆发,让柳阁老陷入暴怒。他缓步走下台阶,“你去之前,我再给自己加一条私设刑堂的罪名。来人!” “在!”护卫齐齐应声。 叶鹏程惊得身形一颤。面前的柳阁老,面容沉冷,气势慑人,有着久居上位者的凛然威仪。恩怨纠葛这些年,他还是首次看到这样的柳阁老。 “敲锣绕街请街坊四邻过来做人证,把这畜生拖到府门外,给我狠狠地打!” 小厮、护卫分头行事。小厮敲锣绕街行走,高声邀请人们去看热闹,护卫则在府门外摆好条凳,把宋清远按在上面,叉腰站在一旁等待行刑。 叶浔的马车拐入街道,她就耳闻并目睹了这一奇景。 柳阁老听说叶浔回来了,命人唤她去外书房说话。 叶浔进了外书房,看到脸色很差的外祖父,知道老人家被气得不轻。“外祖父……”她鼻子发酸,泪盈于睫,“您别生气,不值当,当心身体。” 柳阁老和蔼的笑着,拍拍她的手,“不生气,看你没事就放心了。外院乱糟糟的,别被扰得心神不宁,去歇歇。” “嗯。”叶浔抿出个笑脸,“晚间我给您做饭吃,您可好久没吃过我做的饭菜了。” “嗯,还真是,早就馋你做的东坡肉了。” “那容易,一定给您做。要是没时间回内宅,我让丫鬟给您送过来。” 柳阁老心里敞亮不少,“成。” 叶浔见外祖父神色如常了,才回到内宅,知道外祖母出去串门了,想着这样更好,免得跟着生气恼火。她回了东厢房,告诉丫鬟婆子,柳之南若是过来,直接拦下就是。她得把心放宽,先睡一觉再说。 ** 很快,很多人出于好奇、好笑,前来看热闹。 护卫开始行刑。 叶鹏程挨至四十板子的时候,景国公过来了。到了府门外,看到被打得鲜血淋漓的长子,反应出人意料,高声笑道:“打得好!给我往死里打!” 叶鹏程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晕了过去。 也是因为景国公这样的说辞,柳阁老反倒不好下狠手,当即命人把人抬回叶府。接下来,就是算账的时候了。他先说了宋清远做的好事,问道:“宜春侯是你叶家的人带到柳府的,是由我发落,还是由你发落?” 景国公爽朗一笑,“我去趟宫里,跟皇上说说这件事,先提个醒,随后我再去找吏部的人,免了宜春侯将到手的官职,如此就是情理之中了。此事因我治家无方而起,理当由我出面。余下的就是你的事了。” 柳阁老满意的笑了,“行。外面这些事,怎么都好说,你的家事——” “你有话直说就是。除了让世涛、阿浔来柳府,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景国公黯然一笑,“那两个孩子,也是我的心头肉,这你应该清楚。” 柳阁老斟酌片刻,“第一,阿浔的亲事,我给她做主。” “嗯。” “第二,阿浔的亲事定下之后,我才让她回叶府。我信得过你,却信不过别人。” 景国公蹙了蹙眉,“那你可要抓紧哪。阿浔要是在你这儿常住,我只能拉家带口的搬过来了。也只有她常给我做饭,陪我说话。”这么说着,不是不落寞的。 柳阁老体谅的笑了,“我明白,抓紧办。” “那就行。” “还有最后一点。”柳阁老面色一整,“日后凡是阿浔的事,不得让你长子长媳插手。我没将这些丑事宣扬,没要你勒令儿子休妻,没将你儿子逼入绝境,都是看在你的情面上。而你,有些事总要给我个交代,让我心里痛快点儿。” 这一条,景国公答应得最是爽快,“你便是不说,我也会这么办。阿浔出嫁之前,彭氏不会跨出院门半步。至于那孽障,怎么也得卧床躺半年了。”打板子也分轻重,方才那几名护卫,可真是下了重手。 柳阁老心绪又明朗了一些。 说到底,就算逼迫叶鹏程休妻,甚至于就算杀掉彭氏,也是治标不治本。叶鹏程那种货色,定会再次续弦,以他的眼光挑选进门的人,兴许比彭氏更卑劣。 没错,症结在于叶鹏程,把他除掉就清净了。可是景国公一把年纪了,谁又能狠下心来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以,也只能软刀子磨着叶鹏程。况且在柳阁老看来,对于有功名在身的人,长期的打压、不得志,才是最残酷的折磨。一刀把人砍了,还真不能解气。 景国公临走时,笑呵呵地催促道:“我什么都依你了,你就尽快给阿浔定下亲事吧。你物色的人选的确不错。”顿了顿,故意打击柳阁老,“抓紧安排那边相看,到时候那边的长辈要是看不上阿浔,我看你这脸面往哪儿搁。” 柳阁老竟不反驳,顺着这话往下说:“我真没想过这一节,万一那边看不上阿浔,我就得继续物色,少不得要耗费一年半载的光景,唉,真是头疼啊。” 景国公又气又笑,“我说不过你,也气不了你。说正经的,抓紧办。到时候,阿浔的祖母总得出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心里有数,一两日传话给你。” “好,我等着!”景国公心情愉悦地上了马车,走到半路才想起自己那个被打得半死的儿子,觉得自己的心也太宽了,随后想,这是有多嫌弃那个儿子?有什么法子,那孽障是他此生最大的败笔,亦是不能抹去的污点。 柳阁老将质问宋清远的事推迟了。今日他肝火旺盛,动怒的事要缓一缓,衡量轻重之后再说。 沉思片刻,他决定先见裴奕,有些话该挑明了。这才是当务之急。话还没吩咐下去,柳之南前来负荆请罪。 柳阁老蹙眉,可不是,还有这个罪魁祸首呢,“把她给我拎进来!”修理外人要有章法讲技巧,修理缺心眼儿的孙女可就简单的多了。 ☆、第24章 柳之南进门后,十分自觉地跪了下去,“祖父,我知道我险些酿成大祸,您处置我吧。” 方才她要见叶浔,竹苓仍是气呼呼地拦下了她,将事情经过细细的与她说了。她知道,如果叶浔乱了方寸,如果裴奕没有及时赶去,如果外祖父没有时刻留意叶家的动静,那么,她就是毁掉表姐一生的罪人。 柳阁老喝了口茶,“这么说,是自知有错?” 柳之南老老实实地道:“是。” “说说,错在何处。” “错在我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识人不清。” 如果她的话到此为止,柳阁老还是很满意的,可惜的是,她又继续道: “我以为宜春侯与表姐才是天作之合,想着您与表姐是因相识日短才对宜春侯漠然视之。我就想着,帮忙撮合,兴许会成就一段佳话……” 柳阁老拧了眉,“我与宜春侯相识日短?”他笑着摇头,“京城中只要说得上名号的人,有哪一个是我不了解的?” “可是,裴表哥就算再出色,到底是名不见经传的人。”柳之南不自主争辩,“他哪里是我们家的外戚了?我细细打听过了,柳家从没有过裴姓一族的亲戚。我是想着,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您说不定是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裴表哥走到宜春侯那样风光的地步不知需要多少年,那样一来,苦的不就是表姐了么?那几日看着宜春侯对表姐的确是一见倾心一往情深……” 柳阁老重重地咳了一声,打断了孙女的话:“说来说去,你眼中唯名利而已!” 柳之南被这话噎住了。 “自作聪明的东西!”柳阁老恼火的看着她,“我活了一把年纪,眼力难道还不及你?别人热衷的,你厌弃,别人厌弃的,你热衷——自幼你便乐于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给我记住,先学好了所有规矩,你才有资格反其道而为之!”在气头上,平日里不好说出的话,也就全部说出来了。 话已说得很重很尖锐了。柳之南涨红了脸,垂下头去,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柳阁老却还不解气,冷声问道:“你今日所作所为,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刻意为之?” “不是……” “不是?”柳阁老冷笑,“只要谁愿意这么想,你就是这个心思。若是阿浔往这方面想,日后保不齐就会与你形同陌路,甚至于,会结仇。日后你给我安分些,这种错,不是谁都能原谅,这种行径的后果,非你能够承担。” 柳之南抽泣着点头,“我记下了。” 柳阁老站起身来,去里间开了一张书单,回来后丢给她,“日后什么都不需做了,只将这些抄写背诵下来,每隔半个月,我查看进度。” 柳之南捡起落在面前的书单,“女则、女戒、金刚经、法华经……天哪……”震惊压下了懊悔羞惭,“您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关乎妇德的是在情理之中,后面那些经书算是怎么回事?经文又岂是她能背诵下来的?她最讨厌背书了。 “住口。”柳阁老摆一摆手,“照我说的行事,不然你就去寺里清修两年。” “……”柳之南哭着离开了。 裴奕随后而至。 柳阁老起身离座,语带感激:“今日多亏了你。” “我也有私心。”裴奕微笑,“您应该明白。” “这话的意思是——”柳阁老让他落座,唤人上茶,“来,坐下细说。” 裴奕开门见山:“我想尽快提亲,求娶阿浔,先来问问您的意思。您若是反对,我就要另找门路以求如愿了。” 柳阁老逸出畅快的笑容,心知裴奕这是有意成全他的颜面。他上赶着问人“你娶我外孙女行不行”到底有些跌面子,方才还在踌躇着如何开口呢,眼下裴奕主动表态,自是再好不过。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是柳阁老的处世之道,由此,他也开诚布公:“我自来对你另眼相看,这你也清楚,在我这儿是双手赞成。只是,提亲之前,还是让令堂相看相看吧。我自然清楚你不会做没把握的事,还是按俗礼行事更好。你说呢?” “行啊。”裴奕爽快应允,“正好我这一两日要回趟家,与家母说明此事。”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柳阁老说起宋清远:“依你看,该如何发落宜春侯?” “给他点儿颜色就行了,他若看不到翻身之日,保不齐就口无遮拦。若实在窝火,日后慢慢跟他算账就是了。”此事终究要顾及叶浔的名誉,万不可把宋清远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 这是柳阁老对裴奕的又一次试探,结果自是再满意不过。他莞尔一笑,“有道理,就照你说的办。” 裴奕失笑,“不敢当,您考虑的必然更加周全。”这位首辅大人,随时随地用各种方式各种事由折腾人考验人,能得到他的认可,着实不易。 ** 日已西斜,叶浔去了小厨房做菜,让半夏打下手。 先有小丫鬟来传话:柳夫人在友人家中用过晚饭后才能回来。 随后是江氏过来了。她得知了原委,少不得过来安抚叶浔,见叶浔没什么事,这才放心回房。 最后,是柳之南找了过来。她进门后,无所适从地站着,挂着泪怯怯的唤道:“表姐……” 叶浔正用银针挑去燕窝的黑丝,没应声。 柳之南往前走了两步,“表姐,你别不理我啊。我知道你生气,尽管打我骂我出气。与别人认错其实没用,我是险些害得你损了清白……” 叶浔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就别再提了,你回去吧。” “那……”柳之南没挪步,“你原谅我了吗?” 原谅?这可不是原谅与否的问题。叶浔抬眼看着她,“如果你是出于好心,你这种好,我受不起;如果你本就心存歹意,哭诉之后我就原谅,你定然会在心里笑我蠢。我不是那么大度的人,遇事不能不往坏处想。今日将你换了别人,我会继续对你笑脸相迎,但是会寻机报复回去。可你是我的表妹。日后我的事,与你无关。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日子还长着,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我慢慢品。” 最后一句,让柳之南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擦了擦眼泪,“表姐说的是,日久见人心。我先回去了。” 叶浔对柳之南的确大为光火,却也只能忍下,总不能在外祖父家也与人窝里斗吧? 柳之南是什么人?前世离经叛道的做主自己命途,此生自以为是的帮她选择姻缘,勉强算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只能尽量凭借记忆去理解,却无法释怀。 原本还以为,不会如前世一般与柳之南渐行渐远,现在看来,是她太乐观了。 她每次做菜只能做四五道,再多做的话,菜肴的味道就会差一些。这晚做了东坡肉、珍珠鱼丸、芙蓉豆腐、玉笋蕨菜和燕窝羹,一并放入食盒,让半夏送到外书房。 柳夫人回府之后,柳阁老命人将她请到外书房,将今日、往后的事情都说了。柳夫人气得手直发抖,半晌才平静下来,道:“明日我去裴家一趟,从中说合一番。虽说我们能做主,对外还是要有个牵线搭桥的样子。”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宜春侯那边——” “好话歹话我都跟他说了,已送他回府,留下了那两个人证。”柳阁老沉吟片刻,“你得了空,见见宋太夫人,把是非轻重与她摆明,她总不会愿意看到儿子前程尽毁。阿浔定亲之前,不能让宋家传出闲话。” “我明白。” 两人说了半晌的话,回到内宅时天色已晚。 翌日一早,柳夫人各赏了柳之南两名贴身丫鬟十大板,又将柳之南关到了佛堂反省。柳阁老意在磨她的心性,柳夫人则是让她付出代价。 随后两日,柳夫人一早出门,黄昏才回,很是忙碌。柳阁老则恢复了以往的日子,每日前去上朝,在内阁处理政务。 叶浔每日还是按照外祖父的意思消磨时间。 这日上午,叶浔在后花园修剪花树,江氏满脸带笑地过来了,“你外祖母房里有客,要你去见个礼。” 叶浔放下手边的事,笑道:“这就去。是哪一家的人?” 江氏笑道:“也不是外人,你裴表哥的娘亲。”说着话,打量着叶浔,又帮她整了整衣衫,“这样就很好。” “哦……”叶浔心里明白,亲事已提上了日程。 随江氏一起走进室内,叶浔一眼就看到了裴夫人。 裴夫人三十多岁,身形纤弱,容颜秀美,气质高雅,眼神透着坚韧。 叶浔记得很清楚,裴家只有母子二人,多年相依为命。 也就是说,只要裴夫人不反对,这亲事就算是成了。 ☆、第25章 相看的结果,叶浔无从知晓。彼时叶浔行礼之后,回了裴夫人几句话,柳夫人便找了个事由让她回房了。 随后整日,柳夫人与江氏神色如常,看不出端倪。 这种事就是这点不好,亲事定下之前,要嫁的人完全蒙在鼓里。 叶浔没想到,外祖父会与她说起这件事—— 晚间,柳阁老在莳玉阁伏案忙碌,柳夫人在灯下做针线。叶浔了无睡意,给两位长辈做了宵夜,又带着竹苓、半夏,去唤外祖父回房。 走到半路,恰逢柳阁老往回返,叶浔不由笑起来,“正要请您回房吃些东西呢。” “你做的?”柳阁老笑问道。 “是啊。” 柳阁老却道:“这么晚了,早些歇下才是,日后不准如此。” “您就会说我,自己却做不到。”叶浔笑盈盈地挽住柳阁老的手臂,一同往回走。 柳阁老笑了笑,忽然问道:“阿浔啊,若是我给你张罗亲事,你信得过么?” 叶浔微微惊讶,随即低下头去,“我听您的。” “那就好。”柳阁老又道:“我看着裴奕不错,正让你外祖母张罗着,如今已有眉目。” “……” 柳阁老语声低缓:“我这一辈子,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不曾后悔。一直耿耿于怀的憾事,是让你娘嫁进叶家。我对不起她。你的婚事,我也就破例告知于你,你若是不愿意,一定要告诉我。我宁可多留你几年,也要看你嫁个有担当的人。” 叶浔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轻声道:“我明白您的苦心,我听您的。” 柳阁老舒心地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您也要答应我,平日不要太劳累。”前世外祖父身体不妥,便是因没日没夜的忙碌积劳成疾。 “行,我答应你了。” 回到内宅,叶浔径自回东厢房歇下了。 到此时,心绪才真正平宁下来,回顾着关于宋清远的一些事。之前不允许自己去想,只要一想,心里便会万般恼火。 前世,也是她上街添置文房四宝的途中,宋清远带着几十名护卫将她拦在了路上。随从立时做鸟兽散,只有竹苓陪在她身边。 宋清远命护卫将她乘坐的马车赶到宋家别院内,把竹苓关了起来,啰啰嗦嗦和她说了大半晌那些一见倾心一往情深的话。她完全慌了,羞愤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 耗到下午,宋清远下了狠心,让别院里的丫鬟强行取下了她手钏、簪花、荷包,说要留作信物。 她气极之下,百般申斥,他充耳未闻,还是一味重复那些花言巧语。 无奈之下,她又求他理智些,先放她走,别的事日后再说。 他说你祖父、外祖父都不想答应这门亲事,我也实在是没法子才出此下策。 后来,宋太夫人与彭氏先后而至。两个人都狠狠训斥了宋清远一番,他只垂头不语,不让护卫放行。眼看日已西斜,他又说若是不让他如愿,就多请些外人过来做牵线的月老。 宋太夫人与彭氏去别处商量了一番,交换了信物。彭氏这才带她回了叶府。 回到叶府之后,她想去找祖父、外祖父诉说原委,彭氏却命人将她看管起来,冷笑道:“宋家手里有你的贴身佩戴之物,宜春侯是如何也要娶你进门的。你跟谁诉苦都没用了,亲事若是生出波澜,他那边定会用你的首饰、荷包做文章,到时候不单是你,叶家、柳家的名声都会受损。两边的长辈待你不薄,你就别让他们跟着生气蒙羞了。而我,也不会允许你败坏门风!” 第二日,宋家托人上门提亲。叶鹏程与彭氏当即答应下来。没过两日,两家交换庚帖,定亲之事宣扬的满城皆知。 叶鹏程与彭氏的满脸喜色让她明白,他们对于她被困受辱的事是乐见其成。 再无回头路。 她的一生,就此有了定数。 成婚后才知,宋清远要的是她,宋太夫人要的则是她那份丰厚的嫁妆。被困之日,宋太夫人与彭氏不过是在她面前联袂演了一出戏。 不能怪她成婚后在宋家任性跋扈,宋家让她一辈子都有了阴影,她自然要拉上他们一起难受。 而在今生,宋清远的路数大同小异。 却是怎么也想不通,柳之南为何要掺和这种事。偶尔怀疑柳之南是蓄意为之,又想不出原由。 是因此,转过天来,叶浔吩咐半夏,留意柳之南那边的动静——柳之南老老实实的跪了几天佛堂,双腿走路都一瘸一拐了,柳夫人到底怕她病倒,让她留在房里背书,但是不准出院门半步。 当天半夏就打听到了一件事:柳之南写过两封信,让一名二等丫鬟送出府去了,一封是写给她的哥哥柳家五少爷的,另一封就不知是写给谁的了。 这是要做什么?叶浔与半夏一样的云里雾里。 柳夫人与江氏今天一起出门了,去给镇国公夫人贺寿。柳夫人临走前,问叶浔要不要一起去。 叶浔笑着摇头。叶鹏程一连出了两件足够人耻笑好几年的事,她心里解气,但到底是他的长女,出门会客也是脸上无光,遇到口无遮拦的,不借机揶揄才怪。能免则免吧。 柳夫人明白她的尴尬处境,也不勉强。 下午,叶浔午睡醒来,在莳玉阁算了会儿账,转去锦鲤池边喂鱼。 裴奕过来了。 竹苓多多少少看出了柳阁老与柳夫人的用意,加之裴奕又曾及时挽救主仆两个脱离困境,径自将他请到了鱼池边,又带着小丫鬟去了不远处。 叶浔又洒了一把鱼食,侧头问他:“来找我的?” “对。”裴奕站在她几步之外,看着池中的锦鲤,“上午景国公夫人去了我家中一趟,和我娘交换了信物。” “……哦。” 裴奕走近两步,“伸手。” 叶浔意外地抬眼看他。 裴奕笑着看住她,“送你一样东西。” 叶浔忙放下鱼食,擦了擦手,依言伸出手去,“是什么啊?” 裴奕抬起手来,轻轻松开,一样东西落到她掌心。 叶浔拿起来看,是一枚戒指,四连环银戒。四个精巧细致的银环扣在一起,构成一朵花形。“拆开之后还能复原吗?”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手欠的拆开来。 裴奕轻轻地笑,“小时候应该玩儿过九连环吧?是一个道理。” 叶浔老老实实地道:“经常玩儿,但是没一次解开过。这个虽然只有四环,我看也难。”一面说一面把玩着戒指。 裴奕忍俊不禁,“只当平时多个消遣就是了。” “好。” “喜欢么?” 叶浔笑着点头,继续认真研究着戒指,“很有些意思。以前只听说过这种戒指,没见过实物。” “打算回赠我什么?”他忽然问。 “啊?”叶浔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他。这才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信物吧?可不就是么,谁会随随便便送人戒指?对上他亮晶晶的含着笑意的眸子,她觉得脸有些发热,“还要回赠的?”话说出口,又觉得这话不该说,便有些恼自己说话怎么也不过脑子? 裴奕轻笑出声,“逗你呢。”她懊恼蹙眉的样子很可爱,真想揉一揉她的小脸儿。手指微动,强行克制了那份冲动。“过段日子事情就都定下来了,到时你乖乖回叶家,别留在这儿不肯走。”不想她不自在,说完就转身,“我走了。” 叶浔嗯了一声,随后又想,什么叫乖乖回叶家?这是吩咐小孩子呢?明明只是个比自己大一岁多的人。 望着他走远,她将戒指小心的收了起来,等回房去再好好儿琢磨。 一名小丫鬟飞快地跑了过来,到了近前,气喘吁吁地道:“半夏姐姐要我来告诉大小姐,表小姐翻窗离开了住处,眼下跑去了侧门,像是要去见什么人。半夏姐姐尾随着表小姐过去了,让奴婢来跟您禀明此事。” ☆、第26章 柳之南急匆匆地去往内宅侧门。路上遇到下人阻拦,便理直气壮的斥责:“祖母已解了我的禁足,你们难道不知道么?谁再阻拦,别怪我将她交给祖母发落!” 语声极为冷冽,眼中像是燃烧着愤怒的火苗——这样的柳之南,是仆妇们不敢招惹的,半信半疑之下,纷纷让开路。 半夏远远地跟在柳之南后面,心里真是服了她。 方才她带着一名小丫鬟去了柳之南住的院落,和几个丫鬟坐在一起谈笑了一阵子。道辞后,一名得了好处的小丫鬟追上她,面无人色的道:“今日下午是我和一个小姐妹在后院当值,我家小姐方才居然跳窗到了后院,直奔后门走了,还与我说,若是敢声张就把我活活打死……半夏姐姐,我家小姐要是跑出去惹事可怎么办?到时候我不还是死路一条么?” 半夏想了想,让这小丫鬟只管回后院去,又让随行的小丫鬟去给叶浔报信,自己则追上了柳之南,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别说拦不住柳之南,就算拦着住也没那份心思,眼下更想弄清楚她要做什么。 到了侧门前,柳之南赏了看门的两名婆子几个八分的银锞子,低语几句。两名婆子眉开眼笑地给她开了门,她快步走出去。 半夏连忙跟了上去。 两名婆子面色一整,上前阻拦。 半夏低声申斥道:“糊涂的东西!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么?我家小姐要我跟过来的!” 两名婆子面露犹豫之色。 “等会儿我家小姐就来了,到时候若是怪我弄丢了表小姐,别怪我实话实说。” 两名婆子这才侧身让路。 门外是一条夹巷,对面的高墙内是柳府的东院。夹巷的青石路面上,蔷薇花瓣随风飘落。 半夏远远望见柳之南急匆匆往北去,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了,小跑着追上去。 柳之南一肚子火气,根本没留意到身后的动静。走到这条夹巷的尽头,往东转,略等了片刻,看到了满脸憔悴沮丧的宋清远。 半夏在转角处窥见这一幕,吃了一惊,不由疑心柳之南与宋清远又要合谋算计叶浔,慌忙退后一些,侧耳聆听。 此刻宋清远已到了柳之南近前,急切地问道:“你在信中说还有法子帮我如愿,是真的么?” 柳之南冷笑一声,“且不说这个,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好好好,你问。” 柳之南双眼瞪得圆圆的,腔调似是吃了炸药一般:“上次你是怎么与我说的?说什么我还是将随从带去别处更好,随从若是见你后脚进门,难免传出风言风语。可你是怎么做的?敢情您老人家是要亲自动手毁我表姐清白啊!”不等宋清远应声,继续道,“我这边儿傻呵呵的误以为你是个痴情种,可你呢?居然不声不响的要请你娘和叶家大奶奶过去,过去做什么?让她们当即做主把我表姐许配给你这个衣冠禽兽?!” 宋清远意外的看着她,旋即明白过来:她哪里是要继续帮忙,分明是骗他过来兴师问罪的。沉默片刻,他一揖到地:“上次是我鲁莽了,我眼下也是悔恨交加。可我当时也是没法子,你表姐厌恶我,我娘也不喜欢她,不行险招,根本不能成事。你该知道,我对你表姐魂牵梦绕……” “你闭嘴!”柳之南切齿道,“不准再提我表姐,你不配!你敢再打我表姐的主意,我定要将你生吞活剥!再有,给你的信件是我找丫鬟代笔的,打消利用我耍花招的心思吧!你给我滚!否则我就要喊人说你对我意图不轨了!” 宋清远看得出,面前这女孩子一副随时都要扑上来把他撕了的样子,自是不敢再说什么,落荒而逃。 半夏从头听到尾,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担心柳之南看到自己反而尴尬,慌忙原路返回。她无从想到的是,过了片刻,柳家五少爷柳文华施施然地走到柳之南面前。 柳之南语气轻快地唤道:“哥!” 柳文华笑道:“你除了闯祸还会做什么?” 柳之南嘟了嘟嘴,“你就别训我了,看清楚了没有?” “本就识得他,放心,包在我身上。”柳文华道,“你可不能把我卖了啊——要是祖父知道我私自离开学院回家惹事,我可就要长期流放在外了。” “到那时候我还是罪魁祸首,比你还惨,你当我傻啊。”柳之南忍不住笑起来,“再说了,同在京城也能叫流放?” 这时的半夏已跑回内宅,见叶浔带着几名丫鬟婆子过来了,慌忙上前去道:“也没什么事,小姐不必亲自过去了。” 叶浔略略心安,指派了小丫鬟去接柳之南回来。 半夏将方才所见所闻与叶浔、竹苓复述了一遍。 两人露出了释怀的笑容。叶浔只当做不知情,径自回房。 第二日,莳玉阁的丫鬟闲话家常时道:“也不知宜春侯又开罪了谁,昨日晚间回府时,被一群人拦住,打得鼻青脸肿。” 叶浔听了,无端想起了柳之南写信给柳文华的事,直觉此事与她有关。若是直觉准确,柳之南真被宋清远气坏了是真,柳文华对妹妹这样的娇惯顺从也着实叫人羡慕。再想想柳家是书香世家,如今又出了权倾朝野的阁老,旁人便是想破了头,也不会怀疑柳家会做打闷棍的事——不管是不是柳之南的主意,都与柳府无关。 她去看了看柳之南。 柳之南住的院子里很热闹:小笨狗气汹汹的站在廊间,对着窗台上的猫没完没了的叫着。猫儿的态度很是淡定,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偶尔懒洋洋的甩甩尾巴叫一声。 养着这两个可爱的小东西,日子不愁没有乐趣。 柳之南坐在书桌前抄写《女则》,嘴里没好气地抱怨着:“……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明知是错还要顺从,谁脑子有毛病不成,能做到阳奉阴违就不错了。怪不得总听说有恶婆婆,没听说过有恶妇毒妇,合着都是被这些害的……” 叶浔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又何必较真儿呢?当做算经一样背下来不就好了?” “表姐?”柳之南立时望向叶浔,漾出惊喜的笑,“你……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你啊。”叶浔笑着落座,见柳之南头发都没梳整齐,眼底有血丝,心里有些不忍,“晚间还熬夜了?当心累坏了。” “白日里静不下心来,晚间还好一些。”柳之南起身给叶浔倒了一杯茶。 叶浔笑着指一指窗外,“那一对儿活宝这个闹法,你能静下心来才怪。” 柳之南笑道:“听习惯就行了。前几天那猫总是往外跑,教训了它两次才老实了。不过跑出去也没事,反正小狗会狂叫着追着它跑,不愁找不到……”不自觉的又絮絮叨叨起来。 叶浔一直笑盈盈地听着,不时搭句话。闲话多时,才起身回房。 从头到尾,两个人都没提起之前的不快,柳之南却明显松了一口气,抄书背书时终于能静下心来了。 此后柳夫人与江氏一得空就指点叶浔如何看账用人,又倾囊相授处理内宅诸事的经验、心得。两人的处事方式都是柔中带刚,是叶浔所欠缺的。她悉数记在心里,每隔几日就适度的进步一点,婆媳两个喜笑颜开,教的愈发上心。 不知不觉间,进了四月,草木的绿色转为沉郁,不少花朵也已到了荼蘼盛放时,空气里的花香让人熏然欲醉。 这个月,最受关注的是如期举行的殿试。 皇上钦点了状元、榜眼、探花之后,说了句十分打击人的话:“此次并无状元之才。”言下之意,是状元位置不好悬空而已。 倒霉的前三甲要为此郁郁寡欢很多年了。朝臣一头雾水,热议无果。 翌日,皇上命内阁拟旨,称寻找多日的两位故人之后终于有了下落,一并封侯爵,赐府邸。 一个是孟宗扬,封淮安侯。 另一个是裴奕,封长兴侯。 有两位阁老和吏部官员试图询问两人是哪位名将亦或贤臣之后,皇上面无表情回一句:“这是你们该过问的?”好像人们犯了很大的忌讳,遂无人敢再探究。 随即,皇上又道:“此二人官职不需吏部经手,过段日子朕酌情安排。” 京城就此多了两个为皇上青睐的新贵。 叶浔听半夏说起孟宗扬与裴奕一并封侯的时候,若有所思。 孟宗扬,那可是裴奕的死对头。两人年纪相仿,前世与裴奕相形谋取官职,升官、封爵的日子总是很相近,争权势争人脉曾引发两次腥风血雨。而今,孟宗扬竟还是与裴奕同时踏上了功名路。 这时候,叶世涛与江宜室相形而来,接叶浔回叶府。 ☆、第27章 叶浔坐在马车上,面上毫无喜色。若不是记挂着祖父祖母,真不愿回去。 这次,她带回了母亲陪嫁的所有账册——外祖母要她试着打理那些田产铺子,若是出了差错,各个管事自会提醒她。是担心她日后忽然接过去忙中出错,她明白的。 随后,柳之南闻讯追到垂花门外,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听她说得了空就去叶府串门的话,又高兴的笑起来。想到这些,心里就暖暖的。 马车忽然停下来,片刻后,叶世涛冷着脸上车来。 叶浔惑道:“你这是——” “每日啰啰嗦嗦,和尚诵经也会换换经文,她倒好,长年累月就那些话!”叶世涛少见的暴躁,“话说三遍其淡如水,她怎么就不明白!” 原来是跟江宜室吵架了。叶浔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叶世涛抱怨完,也自知失言了。没法子,这些日子都在强忍着妻子的絮叨,今日已到极限。他尴尬地笑了笑,说起家中的事:“这些日子总想去看看你,但是祖父让我打理外院,事情不少,实在是腾不出空。” 这话题是叶浔感兴趣的,问道:“人手该换的都换了?” “嗯。”叶世涛露出一丝笑,“很是闹腾了几日。现在的管事都是祖父手中别院、庄子上的人,祖父又亲自挑选了一批护卫。对正房忠心耿耿的都打发出府了。” “这样还好,住着踏实。” 叶世涛又说起叶浔第一次被人拦截的事:“那些人一概流放。祖父祖母让彭家的人来过一趟,让他们自己选,是要叶家休了大奶奶,还是就此再不与大奶奶来往。结果就不必说了,谁都想得到。” 彭家自然要选第二条路,再不与彭氏来往,起码还能保住是叶家姻亲的名头,选第一条路,只能领回一个人,日后再无立足之地。 至于别的事,叶世涛没提,尤其宋清远的事,除了让叶浔心中不快,说来又有何益,心里记下那个人那笔帐就是了。 到了叶府垂花门,叶世涛下了马车就去了前院。 江宜室看着他的背影,满眼委屈,“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竟容不得人说了。我说错了什么?也不知谁大半夜的跑出去喝酒,偏说是好友,谁会信?”又携了叶浔的手,“你回来就好了。平日里你也帮我劝劝你哥,让他安分的留在府中习文练武,别整日惦记着往外跑。说起来他年纪也不小了啊,怎么还是孩子心性,总是这么贪玩可怎么好?……” “你若整日与他念叨这些话,换了我是他,也会往外跑的。”叶浔半真半假地笑道,“不瞒你说,你这些话,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再说下去,你是不是又要说都没脸面见娘家人了?”只要事关哥哥,江宜室的话就是大同小异,而且是长年累月反反复复的说。细想想,真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 江宜室怔了怔,“你的意思是,我的话太多?”又茫然地看向叶浔,“难道要像你一样?可你不觉得你话太少么?与你坐半晌,能把人闷死的。” 照这样说,姑嫂两个都不正常。叶浔扶额,携江宜室一起上了青帷小油车,“我只是这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你哥哥那样子,我不总提醒他怎么成呢?说了多少遍,他有哪一次听进去了?你看方才,竟容不得我说了……” 上辈子都是强忍着不耐聆听,这辈子实在是忍不住了,叶浔打断了江宜室的话:“嫂嫂。” “啊?” “你跟我絮叨这些有用么?”叶浔蹙眉道,“你觉得我哥不争气,尽可以设法改变甚至惩罚他。如今除了抱怨,你真再没别的事好做了?现在你根本就是魔怔了,能不能早点儿醒过来?”别再像前世那样了,遭遇苦难立时幡然醒悟固然可敬,但是为何一定要走到那地步?平日明明可以过得再好一些的。 “……”江宜室愣住了,半晌怔怔的落了泪,“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与成婚前判若两人了?” “也”觉得?还有谁这么觉得?叶浔心存疑惑之余,诚实的点了点头。 江宜室终于不再絮叨,半晌一言不发。 叶浔回到锦云轩,叶沛就如小鹿一般跑了过来,进门后摇着她的手臂,“大姐,你总算是回来了。” “这些日子乖不乖?”叶浔笑着握住叶沛的手。 “嗯!一直在做针线,师傅说我长进不少了。” “那多好,随我一道去给祖父祖母请安吧。” “好啊。”路上,叶沛说起正房的事,“大奶奶已被禁足,大爷伤着,留在尤姨娘房里将养——尤姨娘就是代晴。大奶奶哭了几日,二姐和世浩每日宽慰着,听说这两日才不再卧床不起了。” 叶鹏程与彭氏都很不好过,可是这还不够。为了避免前世祸事重演,叶浔要的是将他们逐出叶府。不易做,却一定要做到。 到了光霁堂,景国公和叶夫人已在厅堂等着。 叶浔和叶沛连忙上前行礼请安。 叶夫人笑着颔首,“总算是回来了。” 景国公则笑眯眯地补一句,“总算是舍得回来了。” 叶沛转去茶水间,“我去沏茶。” 叶夫人招一招手,“快过来,让我好好儿看看。” 叶浔笑着走上前去,借机打量两位老人家。虽然知道他们不是经不起事的人,到底还是有些担心,此刻见他们神色间并无愁苦,心里这才踏实下来。 叶夫人见孙女面色红润,巧笑嫣然,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知你外祖父、外祖母整日里给你吃什么,气色可是好多了。” 景国公就笑道:“哪有给阿浔什么好吃的,每日里要她侍弄花草强身健体呢,倒也对。”随后又道,“阿浔啊,不如你闲时学学骑马,每日早间陪着我遛马。” 叶浔一听已是眼冒金星。 叶夫人瞪了景国公一眼,“阿浔一个女孩子家,学那些做什么!” 景国公哈哈的笑。 “祖父今日怎么这么高兴?”叶浔走到景国公身边,将之前话题岔开。 景国公道:“你父亲虽被罢了官,你二叔却升了官。你二叔现在是大同总兵。” “是吗?这可真是大喜事。” “嗯,世涛这阵子也知道上进了。”景国公笑得很是欣慰,“不论怎样,叶家不会没落。” 叶浔附和地点头。想到一些事,心中黯然。前世祖父祖母病故时,二叔因辖区内有战事,没能返京。战事过后,回京祭拜双亲,听说了家中是非,与叶鹏程翻脸,老死不相往来。就此,叔侄情分也断了。她明白,若不是为着家丑不可外扬,不想两位老人家一世名誉尽毁,二叔早已奏请皇上处置叶鹏程了。 名誉、权益,不知束缚了多少人,更不知害了多少人。 叶浔和叶沛陪着祖父祖母闲话多时,这才回了各自房里。 代晴早已等在锦云轩,出众的容色换了妇人装扮,神色间少了谦卑,多了沉稳。见到叶浔,多少有些不自在,恭敬行礼,仿佛还是以往那个二等丫鬟。 叶浔却不好为着前因拿大,客气地问道:“尤姨娘找我有事?” 代晴脸色赧然,“大爷要请大小姐过去,吩咐我来请您。” “我实在是不得空。”叶浔歉然笑道,“外祖父、外祖母要我打理母亲的陪嫁,我这几日要看账册,忙得紧。你如实告诉大爷就是。” 代晴称是,想着不去也好,免得父女两个在她房里吵起来。 叶浔笑盈盈的,“日后就劳烦尤姨娘悉心照顾大爷了。” 代晴听了面上一喜,恭声称是,道辞离去。 吴姨娘随后而至,满脸舒心的笑意,好奇问道:“大爷为何挨了一通板子?” 叶浔无辜地道:“他要告我外祖父,我外祖父索性帮他加了一条私设刑堂的罪名。” 吴姨娘笑不可支,“这次可是给打狠了,不将养个一年半载的,怕是连路都走不成。” 叶浔心道,那多好啊,省得再出去丢祖父的脸。 吴姨娘又道:“大奶奶前段日子还每日给代晴立规矩,惹得大爷大为光火,眼下一个伤着一个禁足,总归是清静了。” 叶浔微笑颔首。 吴姨娘走后,叶浔歪在临窗的大炕上,把玩着裴奕送的戒指。许是用心之故,如今已经得心应手,随意拆开来,过一会儿就能恢复原样。 裴奕这段日子应该很忙吧?要进宫谢恩,要为仕途铺路,还要搬家。 正这么想着,他的小厮李海过来了,说有几句话要当面讲给她听。 叶浔去了后面的小花厅见李海。 李海恭声道:“侯爷说有些事要当面告知大小姐,明日想请您到他名下一间茶楼去坐坐。” “哦?”叶浔斟酌片刻,点头道,“我明日下午过去。”若非要事,以裴奕对她恪守礼数的性情,不会要她离府相见。 李海离开之前,细细说了茶楼的地址。 ☆、第28章 第二日上午,叶浔在房里翻看账册。 半夏进来,笑道:“与裴公子——不,与长兴侯同时封爵的那位侯爷……” “淮安侯?” 半夏慌忙点头,“对对对!淮安侯来了府中,眼下人就在外院,正与大少爷说话呢。” 孟宗扬在叶浔的记忆中,只是个凡事与裴奕争个高下的狠角色,从不曾与叶家有过来往。 孟宗扬与叶世涛叙谈片刻,便去了光霁堂拜望景国公,叶世涛作陪前往。 景国公因着叶鹏程的缘故,自来看到言官就没个好脸色,辞官赋闲在家,这也是缘由之一,但是私底下除了言官御史,他从来是好客之人,今日也就高高兴兴地见了孟宗扬。 叶浔自知男子间的来往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听说之后一笑置之。 下午,叶浔出门之前,叶浣来了锦云轩,神色凄楚地道:“大姐,娘亲以前的确是做了错事,眼下已被禁足,要我过来跟你赔罪——原本昨日就该来的,可是娘亲身子不妥当,我在床前侍疾,实在是不得闲。” 叶浔满脸漠然,“做错事的只有大奶奶?”宋清远的事,叶浣也功不可没,没有她敲边鼓,彭氏怎么也要等到她回叶府之后才会出手,断不会明知不被礼遇还和宋太夫人、宋清远去柳府。 叶浣含糊其辞:“我做错了什么,大姐尽可指出来,我任由大姐训诫。” “我没那份闲情。你回去吧。” “是。”叶浣落寞地走了。 叶浔看着她的背影,没好气地扯扯嘴角。这个女孩子,若是因着记忆刁难她,未免是以大欺小自降身价。尽量不理会了,她却总有理由出现在面前,还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心里膈应。 叶世涛听说叶浔要出门,急匆匆找过来,道:“祖父催着我去庄子上看看,要不然你先跟我去走个过场,回来我再陪你到街上逛逛——对了,你要去哪儿?远不远?” 叶浔听得心头突地一跳,让哥哥陪着自己去见裴奕还了得?可这也是哥哥允诺过的,她却忘了。定了定神,她笑道:“眼下又不似以往的情形,护卫都是信得过的,你只管放心去忙你的事。” 叶世涛踌躇道:“我已经吓怕了。” “怕什么?祖父手里的护卫你还不放心?上次不就是他们帮我解的围?快去忙正事。”叶浔催着他快走。 叶世涛想想也是。祖父那些护卫经专人训练过,身手、眼力都是一等一的。由此,他笑道:“行,那你就自己去。我去叮嘱他们几句。” 叶浔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半路上,她却又胡思乱想起来: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万一李海被人收买了怎么办?那她不就是自投罗网去了?转念细想想,便又心安——前世李海始终跟随在裴奕左右,若不可靠,裴奕怎会留他在身边那么久。 末了,忍不住唏嘘:人活到自己这般多疑的地步,也真是不容易。 茶楼在东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叶浔母亲陪嫁里的一所宅子,就在这条街的荷花巷。 茶楼大堂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神色慵懒惬意的人。李海笑着迎上前来,在前面引路。穿过大堂,走上楼梯,到了二楼。 二楼有十来个雅间,很是安静,看得出,并无客人。 李海推开一扇门,叶浔在门口顿足,看到站在窗前的裴奕,这才举步走进去。 房间很宽敞,明显是茶楼老板小憩的所在,临窗设有圆几、座椅,一侧有多宝阁书架、醉翁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茶香。 裴奕转过身来,示意叶浔落座。 李海转身出门,旋踵回来,奉上茶点,退下时对竹苓笑道:“隔壁的雅间另备了茶点,姐姐过去尝尝?” 竹苓用眼神询问叶浔,得到同意后,这才笑着道谢,随李海一同离开。 裴奕落座前,给叶浔倒了一杯茶,“这是一种武夷岩茶,初时有些味苦,越品越觉醇香,你尝尝。” 叶浔点头一笑,用盖碗拂了拂茶汤,啜了一口,不由微微蹙眉。这哪是“有些”味苦,是很苦好不好? 裴奕留意到她的反应,不自主地勾了唇角,“这茶还有个好处,是宁心安神。” 叶浔又喝了一口,这才问他:“给我喝宁心安神的茶做什么?你要说让我心烦意乱的事么?” 裴奕轻叩了圆几两下,“要看你怎么想。我以为是无关紧要的事,家母坚持要我在提亲之前对你实言相告。她一生最不喜男子失信、欺骗女子,不想我成为那种人。其实她是要我将那件事告知柳阁老,但我想,还是告诉你更妥当。” 叶浔应该紧张,却实在紧张不起来,只是稍稍有点好奇,“说来听听。” “我这姓氏,是随母姓。”裴奕说着,抬手按了按眉心,“家母出嫁四个月之后,那个人为求荣华,将她舍弃,另娶了高门女——大抵就是这情形。如今那个人就在京城为官,家母担心日后横生枝节,害得你平添烦扰,柳夫人与景国公夫人又待人赤城,她不想委屈了两位老人家的掌上明珠。” 叶浔心头一震。这是她怎么也没料到的事情,先前只以为他是自幼丧父,却不想,竟是这情形。裴夫人出嫁四个月之后,被夫君抛弃,这些年来,母子两个相依为命……一路走来,有着多少艰辛?意识到这些,她心头酸涩。 裴奕侧目看着窗外的蓝天绿树,沉吟片刻才继续道:“那个人,与我们无关,但是日后应该会有碰面的时候……”说起这些,他心烦意乱,很有些词不达意之感。不想细细地讲述,可不细说的话,她一定是一头雾水。 “裴奕。”叶浔轻声唤他。 裴奕看向她,对上她柔和的视线。 叶浔的语声比目光还要柔和,“我只问你一句,那个人,是不是我熟悉的人?” “自然不是。” “那就行了。”叶浔抿唇微笑,“不说这些了,好不好?”看得出这话题带给他的事烦躁、抵触,她不忍心,索性将之忽略。 “阿浔……”裴奕难掩惊讶,并未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横竖是不相干的人,不说了。”叶浔刻意曲解他与裴夫人的用意,狡黠地笑起来,“如果令堂与你是想用这件事要我知难而退的话——” “胡说什么呢?”裴奕笑开来,“也好,以后慢慢告诉你。” 叶浔思忖片刻,道:“我自幼丧母,与生父、继母不睦,令堂可清楚?”就算是祖父、外祖父再有名望,这些因素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她的婚事。 裴奕委婉地道:“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议论他人是非的闲人。有我这例子,母亲岂会在意这些。” 叶浔笑起来,洒脱地挥一挥小手,“那不就结了?你们大度,我也不会小气。” 她一时豁达通透,似是饱经沧桑;一时坦率赤诚,像是纯真孩童。裴奕凝视着眼前笑容甜美目光灵动的女孩,一时晃神。 叶浔抬手在他近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裴奕回过神来,笑了笑,“跟我说说,有没有什么很想要的?” 叶浔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她想心里踏实一些,想不再让祖父、外祖父担心自己。说白了,她希望手里的得力之人多一些,遇到事情能够帮她抵挡,日后的事能帮她早做铺垫。但告诉裴奕这些并不妥当,由此,她笑道:“想快些绣完两幅屏风。” 裴奕略显懒散地倚着座椅靠背,微微挑眉,“还有呢?” 叶浔摇头,“没有了。” 裴奕显得有些失落,“不能说一两件我能帮你的事?” “那就帮我多去看望外祖父,顺道给他把把脉,他有时候太繁忙了。” “这好说。”裴奕应允之后又道,“我给你找了两名丫鬟,会些拳脚,人也算伶俐,你要是不嫌弃,就将她们带在身边。闲杂人等,她们足以应付。” 叶浔一时失语。也许,他比她更了解她的处境吧? “自然,我有我的私心。”裴奕语气慢悠悠的,目光慧黠,“我何时想见你也容易些。毕竟,过些日子,你要安心待嫁,不便再出门。” ☆、第29章 叶浔抚着手中精致的茶盏,笑看着他,“你说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在莳玉阁里见到的那个人。你与他真的不是手足么?”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容颜不同,言语、气质偶尔却是那般相像。 裴奕笑了笑,“真不是,但是应该有点儿兄弟情分。” “那么他到底是谁呢?燕王?”叶浔说着就摇了摇头,“不是。”那个人不是燕王妃能镇得住的,根本无法想象燕王妃与那人相处的情形。 她脑筋瞬间转了几转。 不是燕王。前世的裴奕,除了皇上、燕王对他很是宽和,从未依附于任何一名权臣——便是对外祖父,后来也因道不同不再来往,避免了给彼此平添烦扰的情形——这也是她完全不在意他生父是谁的原因之一。 念及此,她笑了,大抵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回想起来,是显而易见的事,是她太迟钝了。 裴奕却问她:“怎么突然提起了燕王?” 叶浔随意抓了个借口,“用那样的语气跟我外祖父说话的人,满朝堂也没几个啊。” 裴奕想想也是,倒是因此心头一动,继而打趣她:“我跟你说正经事,你却一味打岔。” 叶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喝了两口茶,想了想,道:“那两个丫鬟听话么?她们要是仗着有你这个后台欺负我的丫鬟,我可不依。” “我的人不就是你的?分这么清楚做什么?”裴奕笑微微地给了续了一杯茶。 叶浔有些无奈的看着他。这个人,就是有那种本事,什么话都能坦坦荡荡说出来。若是因为他的话不自在,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裴奕解释道:“那两个丫鬟是我手里一名管事的孩子,自幼习武,今年一个十二,一个十一。你随意安排个事由,出门时带上她们即可。” “才十一二岁啊……那可不能委屈了她们。” 裴奕轻笑出声,纯粹是被她一时一变的态度引的。 叶浔不满,“不许笑。” 裴奕的笑意却到了眼底,随即,目光多了疼惜、疑惑,“我实在是不懂,你的父亲为何不喜欢你。”这样可爱、漂亮的女孩子,不知道多招人疼爱,可她的父亲分明是嫌弃她的,甚至想用她换取再入官场的机会。 “也许天生八字相克。”叶浔不在意地扯扯嘴角,“从记事起,我就讨厌他和大奶奶。” “为何讨厌他们?” “人就是再小,有些事心里也是有数的。”叶浔侧目看向窗外,“比如我小时候的玩具、衣物都是祖母给我的,比如只要我和二妹起了争执,挨训受罚的一定是我。长大了也清楚,许是人挑拨的缘故,但这不能成为我释怀、原谅的理由。” 连家事都拎不清的人,她只有不屑。 很多小事,她一直记得很清楚。 儿时的叶浣就最爱装可怜,背着大人总是找茬跟她吵架甚至打架,等大人到了,叶浣就哇哇大哭,被训斥的总是她。这种事多了,她索性找机会狠狠打了叶浣一顿,让她好几年不敢往她跟前凑。 小时候总是很委屈,不明白自己和哥哥也是父亲的孩子,却一直不能得到温和的笑脸、温暖的怀抱。也很没出息地偷偷哭过,随着叶鹏程口没遮拦地训斥、抱怨,心慢慢变得冷硬,再不奢望与他和睦相处。 想起这些,她有些烦躁,闭了闭眼。就是在这时候,裴奕握住了她的手,她本能的想要挣脱。 裴奕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以后我来照顾你。”他要快些娶她,要让她快些离开那个所谓的家,要每一天都看到她的笑。 他的掌心好热,温度毫无阻碍地传递到她手上。很温暖。她不再挣扎,安静地凝视着他,语声缓慢:“我以后要让祖父祖母、哥哥嫂嫂过得安稳,兴许会一直与父亲继母作对,甚至于,我不介意伤害他们,从而保护我在意的亲人。我注定是这样的人,这一点永无改变的可能。这样的人,你还愿意照顾么?” 裴奕笃定地点头,“我明白。这世间只有始终对我们好的人,才值得我们善待。否则,即便是血亲,也不值得我们付出哪怕分毫的好。”他漾出清朗的笑,“只要你愿意,我会帮你如愿。” 叶浔也随之笑了起来,心情前所未有的明朗起来。 “过几日,我请人上门提亲。你想去哪里的话,这几日要抓紧了。”听说过的,待嫁的女孩子不能轻易出门,要闷在家里做针线。繁文缛节就是这点不好,要将场面功夫做足,要委屈她闷在家中一段日子了。 叶浔想了想,“后天我去庙里上柱香,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事了。”说完不由汗颜,这话说的……这不是在变相地要他过两日就去提亲吗?跟他说话再不过脑子,这种话也不该随口说出的。她的手不安地动了动。 裴奕放开了她的手,却探臂过去,刮了刮她的鼻尖,语声带着浓浓的笑意,“早就说定了的事,有什么不自在的。”又很快岔开了话题,“要去哪座寺庙?” “去护国寺。”她只去那里上香,在那儿供着给母亲点的长明灯,后天就是母亲的生辰了。说起来,她与燕王妃就是在护国寺相遇结缘,才有了后来情同姐妹一般的情谊。想想时间,应该是嫁到宋家一年后的事。今生依然希望有那场缘分,却是可遇不可求的,顺其自然吧。 “照顾好自己。”裴奕叮嘱道,“我已接了差事,偶尔忙碌,不能时时知晓你的情况。若是遇到棘手的事,一定要让丫鬟传话给我。” “我会的,你也是。” “放心。” 叶浔又喝了一口茶,惬意地点了点头,“果真是越品越觉清香甘醇。” “给了备了几两,等会儿带回去?” “好啊。” 裴奕倒是想整个午后都与她这样闲话家常,她却不宜久留,便忍下那份眷恋不舍,唤来两名丫鬟给她见礼。 那对姐妹一如裴奕所说,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姐姐叫新柳,妹妹叫新梅,样貌相仿,容颜白净清秀,身形羸弱,不是事先知情,真看不出是习武之人。 询问了姐妹两个几句,叶浔当即道辞,带上两人回府。 竹苓见了,笑问是怎么回事。 叶浔也不瞒她,如实相告,“长兴侯送我的,是习武之人。” “那可太好了!”竹苓满脸都是笑容,当即下车去,与姐妹两个说了一段路的话,这才又回到车上,对叶浔道,“敢情人家是世代习武的人家。前几年世道乱,两人的爹娘在家乡没了生计,这才出门闯荡。后来一家人遇到了裴夫人和侯爷,有了安身之处。” 叶浔问:“她们两个还有没有兄弟姐妹?” “说是还有个弟弟,八岁了。” “是吗?”叶浔两眼放光。 竹苓忍俊不禁,“我的大小姐,您不是想把人家的弟弟也收拢到身边吧?这可不好,这不是撬墙角么?” 叶浔想想也是,笑道:“好吧,不惦记侯爷那边的人了,我们平时留心着。” 回到府里,叶浔先带着新柳、新梅去了江宜室房里一趟,房里添了人,公中就要给发月例,这才名正言顺。 江宜室原本正忙着跟两名管事对账,转到里间问了几句。 叶浔只说是自己从外面找的。 江宜室不以为意,“行啊,你房里本就一直缺人,我等会儿就交待下去。两个人年纪还小,拿二等丫鬟的月例吧?” “我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一拍即合。随即,叶浔笑着握了握江宜室的手,“嫂嫂这次可是少见的干脆利落。” 江宜室微愣,随即会过意来,赧然的笑,“平日别的事我都还算利落,只要与你哥沾边就不行了。回头想想,是你说的那个道理,我尽量改吧。只是你这人着实可恨,怎么到如今才点拨我?你的话我又不会当成耳旁风。” 叶浔讶然,睁大了眼睛,“那种话,我怎么敢轻易说出来呢?嫂嫂,你这可是倒打一耙欺负人啊。” “就欺负你了,怎样?”江宜室笑着去捏叶浔的脸,姑嫂两个闹成一团。 转眼到了柳氏生辰,叶世涛、江宜室与叶浔一同去了护国寺。 三个人比之平日,格外的沉默寡言。 叶浔无从记得母亲的样子,只听人们总说自己与母亲容颜酷似。母亲二字之于她,是一份命定的缺憾,是一份只能存在于想象、憧憬中的温暖依恋。 在佛像前虔诚的上香祷告之后,寺里安排了供一行人歇息之处。江宜室与叶浔相形去往一个小院儿的厢房,刚坐下,便有人求见。 一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走进来,叶浔抬眼打量,满心惊讶。 这人是碧荷,是贴身服侍燕王妃的。 碧荷曲膝行礼,恭声道:“奴婢是燕王府的人。我家王妃今日来寺里上香,听闻景国公府大少奶奶、大小姐也来了,请二位过去说说话。” 姑嫂两个自是当即前去见礼。 路上,叶浔刻意落后几步,沉思片刻,轻声对身边的新柳道:“回府时,你去看看侯爷何时得空。我要见他。” ☆、第30章 新柳问:“是急事么?” “不是,只是要问他一件事。”叶浔强调道,“他何时得空何时见,不急。” 新柳笑着称是。 燕王妃今年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姿容明艳,衣饰淡雅,眼神无端透着倔强,笑起来的时候又透着些孩子气。有些矛盾又待人赤诚的性情。 江宜室与叶浔联袂上前见礼。 燕王妃语声清脆如出谷黄莺:“快免礼。”随即笑盈盈看向叶浔,现出惊艳之色,“这就是景国公府大小姐吧?真是少见的标致。” “王妃谬赞了。”叶浔从容大方地回话。也想表现得更恭敬一些,怎奈在记忆中与燕王妃太熟悉太亲近了,做不出。回想前世初见,倒也并没刻意逢迎,没法子,天生就是这个性情。 燕王妃满意的微微颔首,她心性其实有些孤僻,不能对谁曲意逢迎,也看不得谁对自己刻意的低声下气。她直觉与这女孩很投脾气,应该是有些缘分的,便改了初衷,让姑嫂两个坐下来说话。 景国公、柳阁老与燕王本就相熟,两府的女眷以往也曾来往。燕王妃问起叶夫人、柳夫人的近况。 江宜室与叶浔一一答了。 燕王妃说起这些,看着叶浔,忍不住笑,“说起来,去年我也曾分别去过柳府、叶府几次,却偏生总不凑巧,我去柳府的时候,你在家中;我去叶府的时候,你却去了柳府小住。看起来,是以前的缘分未到。日后就好了,不论去哪里,我先问清楚你在不在。” 叶浔随之笑起来,“您命人传句话就是了。” 燕王妃颔首,又问:“应该是你外祖母与我说过,你平日喜欢做绣活,药膳方面也有涉猎?” “是。” 燕王妃抚掌轻笑,“那可好了,何时得了闲,去帮我点拨点拨府里的药膳师傅。那些个人都是死脑筋,不懂得变通,每日都要人吃同一道药膳。可我听说,功效相同的药膳也不少,尽可以变着花样来的,是这样么?” “有些症状是只能用一两样药膳调理,大多数还是可以变通的。” 两人就着这个话题热热闹闹地说起话来。 在一旁看着的江宜室又惊又喜。听燕王妃这言辞,竟是有意结交叶浔,着实的出人意料。要知道,燕王妃可是出了名的不喜应付场面上的事,甚至有人说她性子高傲冷淡,此刻却是丝毫架子也无,可见也是因人而异。想想以前,燕王妃的确是去过叶府,待祖母很是尊敬,对大奶奶就很冷淡了,大抵是听说了闲话的缘故吧? 过了一阵子,有人闻讯前来给燕王妃问安。 叶浔与江宜室顺势起身道辞。 燕王妃眉宇间略透着点儿无奈,笑道:“也好,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日后再聚。” 姑嫂两个回到厢房,过了一阵子,听闻燕王妃回府去了。用过寺里的斋饭,小憩片刻,一行人便回了府中。 回程中,江宜室与叶世涛同乘一辆马车,相对无语。这样的情形已有几日了。她要时刻告诫自己不要在他面前絮叨,又实在不知他如今对什么话题感兴趣,宁可不说话也不惹他烦。叶世涛则是很享受这样清静的时刻,巴不得她一直如此。 叶浔则是一路都在回忆着关于燕王妃的点点滴滴。 燕王妃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才会到寺里上香,说过的,便是这样,燕王也是颇有微词,因为那是个不信神佛的男子,并且总是担心寺庙里混进登徒子横生是非。 今日,并不是上香的正日子。前世今日,燕王妃并没来过寺里。 前世与今日的情形大同小异,她在寺中,燕王妃派人传话,才有了后来的结缘交好。她分辨得出,那样的情谊是因真正投缘而起,燕王妃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不问缘由的支持帮衬。 但若不曾相识,她前世的结局大同小异,却会愈发寂寥、难熬。 她不相信这是巧合。 前世今生,应该是同一个人促成了她们结缘。 那个人,还做过多少事?还有多少事对她只字不提? 晚间,新柳回来了,“侯爷昨日连夜离京,说不准过几日才能回来。” 叶浔笑了笑,“是我唐突了,不见也不打紧的。” 新柳、新梅到了锦云轩之后,便主动承担下了轮流值夜的事,每夜留一个人睡在东次间的大炕上。 知道外间有个警觉的人,叶浔愈发心安,每晚一觉到天明。 隔了两日,京城部分贵妇自燕王妃口中听说了叶浔有着倾城之貌、品行端方,一传十十传百,极少陪长辈出门参加宴请的叶浔忽然就有了名气。 转过天来,长兴侯府请的媒人上门提亲。随即,另有几家也闻风而动,各自托了人来叶府说合。好像到如今才知叶府有个待字闺中的人一样。 自幼失怙,在很多门第看来,都是一听说就会放弃结亲的念头。如今前来提亲,自然不是跟裴奕凑热闹,而是认真权衡了她的背景,再加上燕王妃的夸赞之词,人们从她身上看到了得到更多权益的可能性。 景国公与叶夫人出面应承提亲的人,面上打哈哈做出斟酌的样子,心意自然是不会改的。 过了几日,叶家、裴家互换庚帖,亲事就此定下来。 江宜室、吴姨娘、叶沛是最高兴的。尤其叶沛,一听裴奕日后就是自己的姐夫了,每日里都是喜笑颜开。 叶鹏程房里几个人听了,没一个能笑得出。叶鹏程恨柳阁老恨得直磨牙,“教的那两个混账东西不知孝敬恭顺为何物,如今又把他的门生塞给我做女婿,哼!且由着他猖狂,等我伤愈后,看我不把这桩事搅黄!” 代晴听他絮叨这样的话,面上沉默,心里却不免嘀咕:事到如今,不想着如何笼络大小姐和长兴侯,却怎么做这样的打算?这也太不明智了。 彭氏与叶浣闻讯后,母女两个在房里默默垂泪,缘由却是不同。 彭氏因着算计步步落空,而今又落得这般地步,懊悔、沮丧得不能自己。 叶浣则是担心自己的前程,再想到裴奕俊美无双的容颜,心知自己的婚事便是无人阻挠,也永无可能比叶浔嫁的更好了,如何能不落泪。 叶浔虽然不能亲眼得见,也猜得出人们不同的反应。初定亲,她要做做样子,谁也不见,闷在房里绣屏风。 这晚,沐浴之后,刚要歇下,新柳进门来,道:“大小姐,侯爷已回京城,说等会儿就过来。” 叶浔便又穿戴齐整,未干透的长发随意绾了个纂儿,转去东次间,一面绣帕子一面等待。 新柳、新梅一起服侍在厅堂,将外面值夜的丫鬟婆子都打发了。 过了一阵子,裴奕施施然走进来。 叶浔见他意态仿佛是在自家的随意,不由抿唇微笑。凝眸细看,见他眉宇间隐有疲惫,“不是刚回来吧?” “黄昏时就回来了。今日是我生辰,晚间陪娘亲用饭,这才拖到了此时。”裴奕在房间中央顿了顿足,打量着室内陈设。房间布置得清新雅致,加上她的缘故,让他觉得分外惬意。 她坐在灯灯光里,湖色上衫,白色挑线裙子,通身不见一件首饰,神色恬静、柔美。 “也没什么急事,只是几句话的事。”叶浔有些不安,放下手里的针线、绣绷,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 “嗯,你说。”裴奕在炕桌另一侧落座。 “我上次去寺里上香,遇到了燕王妃。我听说过,燕王妃只是初一十五才去寺里,这次破例,是不是与你有关?”她到了他近前,将茶盏放到炕几上,清亮亮的眸子凝视着他,“一定与你有关。” “怎么会这么想?”裴奕漫应着,探究她的眼神,有些怅惘,甚至还有些难过。他蹙眉。受委屈了?不应该啊,燕王妃不是那种人。 “你就跟我说是不是吧?”叶浔追问,“你是不是早就与他们相熟?” 裴奕不明所以,按了按眉心,“你猜的不错。燕王妃原本是想帮我张罗婚事,听娘说了我们两家的事情,就想见见你。碍于燕王不喜你父亲,她不便过来,私下里问我你平日喜欢去何处,我想你们两个应该合得来,就顺口提了一句……”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啊……”叶浔漾出了酸楚的笑容,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手不自觉地抚着他的衣袖。 前世今生,如果不是他的缘故,燕王妃都不会与她在寺里“偶遇”。于他,或许只是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使得两女子结缘,于她们却是不同。细细回想,燕王妃极少提起他,如今想来,必是他打过招呼的。 她此刻的难过,是因前世的他只字不提,连她多一点的感激都不肯要。 “这是怎么了?”裴奕展臂环住她肩头,将她往近前带了带,“受委屈了?” “没有,燕王妃待人很好。”叶浔敛起伤感的心绪,笑道,“只是想,你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呢?” “这有什么好说的。”裴奕放下心来,目光促狭,“我原以为,你只是想我了,却不想是为这等事。” 叶浔这才留意到他环着自己,身形有些僵硬,嘴里强辩道:“为这等事不该跟你道声谢么?以前可没人知道我是谁,现在因燕王妃的称赞,我也算是出名了。” 裴奕却没好气,“嗯,幸亏燕王妃帮忙,好几家到如今还不死心,挖空心思要娶你。” 叶浔忍不住笑起来,指了指茶盏,便要转身,“喝茶。” 裴奕却略微用力,拉近两人的距离,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语声低柔:“我不是来喝茶的。” “……”叶浔的脸腾一下烧起来。 ☆、第31章 裴奕空闲的手臂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视线落在她娇艳的唇瓣。 叶浔前所未有的慌乱起来,抬手抵着他胸膛,身形愈发僵硬,抿了抿唇,试图别开脸。 裴奕如何能察觉不出,有点儿无奈地笑了。他将她揽到怀里,以安抚的手势轻抚着她的背部,“让我抱抱你。” 叶浔起先有些茫然,下巴抵着他肩头,看着灯光里的虚空。慢慢的,她放松下来,闻着他身上微不可闻的清幽香气,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 已经和他定亲了。 余生要和他在一起度过。 想到这些,心里特别踏实。 她不自主地微笑起来。今生她会过得更好,也要让他过得更好,那些不甘、遗憾、寂寥,不会再有。 无所适从的手抬起来,落在他背部,又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笑着凝视他。 他是这样好看的人,她可以看一辈子。 他是这么好的人,她也可以对他很好。不,要比他对自己还要好。 这时候,裴奕也在凝视着她。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到了眼底。 她有着那么明亮的一双眼睛,有着那么干净、美丽的笑靥。 他抬起手,指尖抚过她的眉宇、脸颊、唇角。 叶浔不知所措起来,想和他说说话,又找不到话题。 他指尖覆上她双唇,描摹着美好的唇形,触感一如柔软的玫瑰花瓣,细腻温润。 他的手转到她后颈,轻轻扣住,亲吻落下去,并不急切,却不容她拒绝。 叶浔眨着眼睛,没有回避。他容颜趋近的过程,在她意识里被放得分外缓慢,除此之外,脑海里空茫一片。 她屏住了呼吸。 他吮吸着噬咬着她的唇瓣,动作极为克制、轻柔,怕惊吓到她似的。 随着心弦的轻颤,她呼吸紊乱起来,手无意识的抓紧了他的锦袍。 他像是个新猎手,探寻、索要更多的新奇美好,尽量保有着冷静克制。可这是无从理智的事。唇舌交错时,他呼吸急促起来,将怀里的人更紧的拥住。 两世为人,叶浔从不知道,亲吻是这样——无法言喻的一件事。引发的悸动心颤几乎让人想举步逃离。却是逃不得的。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似在云端漫步,完全失了气力。又像是将要溺水的人,他就是她的浮木,手臂自有主张地环住他肩颈,寻求依附。 慢慢随着他沉沦到妙不可言的感觉之中。 仅有的一点点意识告诉她,他是裴奕,她可以安心享有他带来的一切。他最是克制,他懂得分寸。 事实亦是如此。 裴奕侧开脸,愈发用力地抱了抱她,竭力按捺下那股无名的冲动,在她耳边唤她的名字,“阿浔,阿浔……” 并不是要说什么,只是喜欢这样唤着她的名字。 阿浔是他要娶的人,阿浔要成为他的妻子。 变得低哑的语声在她耳边响起,灼热的气息在她耳边萦绕,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尽量让呼吸恢复平静,想到一件事,轻声说道:“我有东西要送你。” 裴奕却道:“不是已经送了么?” 叶浔拿他没办法,笑,“是真的,我拿给你,好不好?” 裴奕这才放开她。 叶浔转回到炕几另一侧,从炕几的小小抽屉里取出一块羊脂玉牌,“我小的时候,外祖父带我去玉石铺子,这个是我自己挑的,也是误打误撞,成色还不错,这些年都戴在身边——跟我最久的物件儿只这一个,别的想来你也不缺……” 裴奕起身到了她面前,凝眸看了看,见莹润的玉牌上篆刻着兰花,缀着络子,以黑色、银色丝线编成的——女孩子不会用这种颜色的络子,一看就知是用心给他备下的。 “这礼物很好。”他笑着俯身,手落在她身形两侧,撑住炕沿,“帮我戴上。” “嗯。”叶浔依言帮他戴在颈间,细心地将玉牌塞进领口,又道,“不早了,你快回家去,好好儿睡一觉。”还记挂着他初进门时眉宇间的疲惫。 “才来你就撵我走?”他吻了吻她额头。 “……”她是好意好不好?她垂了眼睑,双手又不知该放到哪儿了,眼睛也不知该看哪儿,局促得很。 裴奕爱煞了她这小模样,又俯首吻了吻她面颊,“夜静更深的,的确是不宜久留。改日再来看你。” “嗯。” 他托起她的脸,“再给我亲一下。” 只亲一下才怪。 那感受如同蛊毒,是初尝就会上瘾的。直到叶浔气喘吁吁地推他,他才放开她。 他刮了刮她鼻尖,“我走了。” 叶浔点头,起身送他到东次间门口。 他满含眷恋地抱了抱她,又叮嘱:“既然你已知道我与燕王熟稔,平日里遇到我不方便出手的事,你就去找燕王妃帮忙。不必顾忌什么,记住,只有你平安无事最要紧。” “我晓得你的意思。”叶浔笑着承诺,“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一样,办差时千万要小心啊。” “嗯。”裴奕拍拍她的脸,“早些歇息。”语必转身离去。 哪里能够有睡意。叶浔宽衣歇下,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发散的思绪一时想着裴奕,一时想着前世的很多事。 前世宋清远一意孤行,用她不齿的方式将她娶进了门。她用大大小小的事情向他证明:他毁了她一辈子的同时,他的一辈子也会被她毁掉。 宋清远平日说话动辄就是一辈子要如何如何,她从来不说。 她默不作声的打击他。 他与他的家也总给她出手的理由。 认命是一回事,破罐破摔是另外一回事。 她用很多事告诉宋太夫人:她嫁到宋家,她就是当家做主的人,她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宋家的日子想过的好,要看她高不高兴、允不允许。 她用了很多手段惩罚宋清远:平日淡漠疏离、阻挠他的仕途,自己不能再孕育儿女,对他实言相告,让他尽管纳妾,却将妾室拿捏得死死的,哪个也不能不经她允许停药。 她承认自己的歹毒,也承认后来宋清远与叶浣的事自己也有些责任——宋清远就是那种以貌取人的男子,喜欢女子漂亮之余对他百依百顺,她清楚,却处处拧着来,妾室怕她,也不敢尽全力讨他欢欣。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她逼着宋清远到外面拈花惹草的。 她嫁过去之后,态度就是“我要做的只是宋家的主母,而非你宋清远的妻子”。她从第一天开始,就不掩饰极其厌恶任何亲昵行为的神色。换个脾气大的,估计不出三天就把她休了,可宋清远没有,宋清远长期忍受着她这种折磨,忍不了了也没事,他会去找别的意中人。 宋清远,再加上娘家的叶鹏程、叶世涛,一度让她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那样的,或是下流,或是风流。也相信传世佳话,相信男人中有痴情人,但那是极少数幸运的女子才会得遇的良人。她是那种运气奇差的人,不能幻想,不能奢望——已是那样的命运了,任何憧憬都是多余的可笑的。 真正看清楚裴奕长久的无言护助的那一日,她正病着,端着药碗,眼泪开始往下掉,没完没了的。 也是从那一日开始,她懒得再服药调理身体,汤药全部浇灌盆景了。 生已无欢,死有何惧。 在那之后,也总是坦然接受裴奕的帮助。明白的,接受会让他心里好过一些。有机会就和他见见,试图规劝他娶妻。却是到死都没能听说他的婚讯。 她从没想过和离嫁给裴奕。 已被宋清远玷污了名节、身体,她配不起裴奕。倒不如早些容颜憔悴命凋零,兴许他还能再遇到更值得他善待珍惜的女子。 ——她没这样认真的想过,后来种种,却分明是这种心绪的驱使。 此生,她知道自己不能贪心,寻常女子憧憬的花前月下浓情蜜意,她还是不敢奢望。 事实却非如此。 最起码,她如今是喜欢裴奕的。喜欢看到他,自心底就不能抵触他的靠近、亲近。 如今已不止是感激他。是在意他的。这样最好,人与人之间最坏的情形,就是出于某种目的相处。 前生关于宋清远的回忆,叶浔想着,日后要尽量摒弃。她有着全新的光景,她是获得新生的叶浔,实在不需要再用那些记忆折磨自己的心魂。 下定决心,她有了睡意,阖了眼帘。 这晚却似注定要她无眠。先是院中传来丫鬟慌乱的语声,随即新柳走进寝室,犹豫着站在门口。 “怎么了?”叶浔坐起来。 新柳走进来点燃宫灯,踌躇地道:“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吵起来了。国公爷和夫人那边不好惊动,丫鬟没办法,只好前来找您,看看您能不能去劝劝,说是大少奶奶要连夜回娘家呢。” 叶浔吃了一惊。她从不记得兄嫂争吵过,偶生口角时,叶世涛从来是拂袖而去一言不发,今日倒是奇了,“可知道是为何事?” ☆、第32章 新柳回道:“绿云姐姐没说,许是不便说吧?” 叶浔起身穿衣,“你去请大少奶奶过来,就说我不舒坦。”她能怎么劝?只能和稀泥拖延时间。到明日两个人气消了,这风波也就过去了。 过了一阵子,红着眼眶、发髻凌乱的江宜室来了,进门后只是问了句“没事吧”,就坐在一旁生闷气。 叶浔吩咐丫鬟铺床,又问江宜室:“今晚歇在我这儿?” “不。”江宜室气呼呼的,“等会儿外院备好车马,我要回娘家。” 叶浔劝道:“已到宵禁的时辰,遇到巡夜的官兵,少不得被盘问。你这么晚回去,家里的人也要担心慌乱一番,还是明日再说吧?” 江宜室语声哽咽:“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这府中了!” “看我也不顺眼了?”叶浔去携了江宜室的手,“先睡一觉,天大的事都放下,睡醒再说。”说着给绿云递个眼色,两人哄劝着江宜室洗漱歇下。 江宜室在床上翻来覆去,哭了好一阵子,呼吸才慢慢匀净下来。 叶浔却给折腾得全没了睡意,索性轻手轻脚下床,到西次间绣屏风。 半夏走进来。 叶浔哑然失笑,“你这丫头,不会是连夜过去打听了吧?”指一指旁边的小杌子,“坐下说话。” 半夏坐下来,“大少奶奶过来之后,大少爷就歇下了。我问了红蔻姐姐,她说这次吵架,是因您的婚事而起。” “我的婚事?”叶浔一头雾水。 “是。”半夏低声道,“您与长兴侯初定亲的时候,大少奶奶是从心底高兴。但是,昨日淮安侯托人走了大少奶奶的门路,说淮安侯一生都不会纳妾。大少奶奶也是为您着想,便和大少爷嘀咕了几句,说国公爷和夫人决定的太早了,应该再权衡一段日子,您要是嫁给淮安侯,这一辈子都不会为妻妾争宠的事费心;又说长兴侯生得太好看了,日后不知有多少为了他寻死觅活的女子,话越说越多,翻起了旧账,大少爷就来了火气,两人就吵了起来。” 叶浔啼笑皆非,“大奶奶可曾见过淮安侯?” 半夏摇头。 叶浔也没见过淮安侯孟宗扬,却没少听贵妇闲话时谈起他的是非。前世的孟宗扬不曾娶妻,妾却不少。见过他的贵妇,都说那人有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让人一见就生畏惧,根本不敢细瞧他的样貌,但是见的次数多了,便会觉得很是俊朗。常有人叹息:“唉,怎么跟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样?想结亲的门第不知道有多少,偏生无动于衷。” 前世不娶妻的人,今生说不会纳妾…… 孟宗扬倒是会取巧,不纳妾这说法的确能让女方心动,谁不希望养在身边的女孩子嫁一个一心一意的? 叶浔认可半夏的话,江宜室是一心为自己好,她是受够了夫君妻妾成群的苦,才不想让自己也陷入这种局面。但是,不纳妾的允诺,听听也就罢了,他若食言,谁还能跟他打官司不成? 再者,亲事已定下来,没有天大的理由,断不可能退亲,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横竖是不讨好。而在叶世涛看来,不免觉着妻子是换了一种指责他的方式。 叶浔对这个嫂嫂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转念又想,有时候吵架也不是坏事吧?在意才会恼火委屈,不在意了,见都不愿见,更别说浪费时间心力了。 早间,叶浔和江宜室一起用饭。 江宜室慢吞吞的喝粥,想到昨日听到的刺心的话,眼泪又忍不住滚落腮边,哽咽道:“他说,一想到可能以后几十年都要听我翻旧账唠唠叨叨,就恨不得自尽。你说我还怎么留在府中?” 叶浔听了,很不厚道的生出笑意来,“你没反诘回去么?” 江宜室吸了吸鼻子,“我说,一想到他可能到几十岁还拈花惹草,就恨不得一头碰死……” 吵架居然能吵成这样……叶浔险些笑出声,用帕子给江宜室擦去眼泪,“看你这点儿出息。你既然嫁过来,就是叶家的人了,生气就要回娘家算是怎么回事?要走也是撵我哥走,是他先做错事的,就该罚他。” 江宜室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从来没想过嫁人之后可以这样硬气。随后又是眼神一黯,“我怎么敢撵他走,他巴不得光明正大的出去胡来呢。” “唉,你啊……”叶浔戳了戳江宜室的眉心,该说的、不该说的不得不摆到台面上了,“我哥一出去,你就认定他是去拈花惹草,这样不行的。他也有自己的好友,还要打理在外面置办的产业。他要真是你想的那样,妾室真就成群了。如今他不愿意听你总说车轱辘话,你不能不说么?跟他说什么事的时候,点到为止即可,别动不动就把话扯到他不上进、纳妾这些事情上。不论他以后怎样,最起码你毫无过错,能挺直腰杆和他理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还有,他平时喜欢下棋,你棋艺不是很好么?闲来和他切磋棋艺,总比吵架好吧?” 听到末尾几句,江宜室止住了泪,眸子有了些许光彩,“我明白你说的这个理,这些日子也尽量不絮叨了,昨晚心里有火气,就又不自觉地数落他了……我就是想改,也得慢慢来不是?” “谁也没催你啊,慢慢来。”叶浔委婉地叮嘱道,“凡事你先想想,是不是我哥能够做主的,之后再跟他商量。我哥不能做主的事,你可以去找祖母说,听听她老人家的意思。” 江宜室听出了话音儿,讪讪地笑,“你知道我们吵架的原由了?回头想想真是费力不讨好,唉,我也是实在担心你走我这条路。” “别管那么多,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叶浔用下巴点了点桌上的早膳,“快吃饭,等会儿你还得去花厅见管事呢。” 江宜室想想也是,叶浔的性格不似她绵软琐碎,又有柳家撑腰,谁能给她委屈受?她不欺负人就不错了。 小丫鬟进门通禀:“二小姐过来了。” 叶浔蹙了蹙眉,“我没空,让她回去。” 江宜室却扯了扯她的衣袖,“阿浣夹在中间也不容易,你别迁怒她。这阵子她找我哭了好几次,人也消瘦了不少……” “你这个墙头草,不吃大亏就看谁都好。”叶浔睨了她一眼,心生焦虑。按江宜室这种步调,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独当一面,可她若不处处防范,哥哥恐怕还是不能避免遭人算计。 那可不行。 许多事提前发生了,叶鹏程、彭氏联手陷害哥哥的事情呢?若是在有所防范之下,逼着他们提前狗急跳墙…… 叶浔当即改了主意,吩咐小丫鬟:“请二小姐到西次间说话。”起身后对江宜室道,“你吃你的,吃完先回你房里一趟,吩咐院子里的人不可乱说话,谁问你昨晚的事,你就说是我不舒坦,你过来陪着我。别让人看笑话。” 江宜室茫然的应了一声,过了一阵子,沮丧地问绿云:“我是不是很没用?”居然要小姑子告诉她怎么处理琐事。 绿云含糊其辞:“也要分跟谁比。”心里却又加一句:在叶家,您是谁都比不得了。 叶浣是来替叶鹏程传话的:“爹爹说往日里对你的事不够上心,回想起来很是不安,想找你推心置腹的说说话。你有什么想要的,爹爹会尽力帮你如愿。” 叶浔失笑,“是我听错了,还是他疯了?” 叶浣忙道:“是真的,爹爹方才真是这么说的。大姐,你好歹过去一趟吧,他说有至关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你真要我过去?” “是爹爹要你过去。” “他在哪儿?” 叶浣忙道:“昨夜回了正房。” “行啊。”叶浔起身往外走,“我要是把他气出个好歹来,你可别怪我。” 叶浣跟在后面唯唯诺诺,唇角却浮现一丝冷笑。叶浔不论是拧着还是顺着父亲的意思,都没好果子吃。谁要争这一时意气?能笑到最后才是要紧的。 叶鹏程躺在床上,面色奇差。见叶浔进门,极为勉强地扯出一抹笑,指了指床前的杌凳,尽力让语声显得温和,“阿浔来了?坐吧。” 叶浔头皮直发麻,真受不了他这样的态度,站在屏风旁边不挪步,“有话直说。” 叶鹏程给叶浣打个手势。 叶浣遣了房里服侍的,亲自给叶浔搬了把椅子,又去倒了杯热茶。末了看向不肯走的新柳,“你先下去吧。” 新柳一副没听到的样子。 叶浔对叶鹏程挑了挑眉,“有什么事就快些说。” 叶鹏程也不恼,温声询问:“你的婚事,你外祖父是怎么与你说的?你自心底愿意么?我是想,你嫁给一个人单势孤的,不如嫁一个有根基的,只是不知道你的心意。与裴家的婚事,你若是不愿意,我就能帮你找一门更好的亲事。”又打量着叶浔的面容,“你昨晚不舒坦,我也听说了,是不是有心结所致?” 叶浔和颜悦色地反问:“你给我张罗婚事?你们一家四口又商量出了什么下作的手段?”转向叶浣,一副很是疑惑的样子,“你们给他请的是什么大夫?怎么把他治的全忘了以前的事?长此以往,他岂不是要变成疯子?这样一来,景国公世子就得二叔来做了。” “混账!”叶鹏程立时原形毕露。 叶浔似笑非笑的,“生气了?谁叫你跟我惺惺作态的?实话告诉你,只要是外祖父做主的事,我都是满心赞成。最赞成的事,就是把你打得皮开肉绽狼哭鬼嚎那一桩。你肯定不知道,我那天都想买炮仗庆贺一番了。对了,二妹还不知道那天的情形吧?我跟她说说怎样,让她也知道知道你的惨状,必然会更加孝敬你的……” 语声未落,叶鹏程已将手边的茶盏摔到了地上,气急败坏地喝道:“孽障!你给我滚!这十几年我分明就是养了一条狼!” 叶浔脸上的笑意倏然消散,眸子变得黑沉沉的。她起身走向叶鹏程的病榻,“我从来不是你能呼来喝去的。大奶奶是不能再上蹿下跳了,轮到你了是不是?说来听听,为了你重返官场,又想跟谁联手害我?” ☆、第33章 “害你?我害你?!”叶鹏程挣扎着坐起身来,额上青筋直跳,“我的前途难道与你无关?” “自然有关。”叶浔笑容冷酷,“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仕途得意,幸好你不争气,自己往刀口上撞。丢官的事,我要谢谢你让我如愿。” “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错娶了柳家女。早知今日,当初我拼上一条命也要将婚事搅黄。”叶鹏程的语调忽然变得平缓、阴沉,“这么多年了,柳阁老不曾扶持,反倒处处阻挠,这两年分明是蓄意打压于我。至于你,身在叶家,心却向着柳家。如此也好,谁也不要怪谁歹毒。” 叶浔不以为忤,甚而颔首一笑,“说的是,谁也不要怪谁歹毒。你惯于怨天尤人,至今执迷不悟,神佛在世也救不了你。你若重蹈覆辙,想打我的主意换取重返官场的机会——”她抬手指向叶浣,“我就让你疼爱的女儿不得善终。” 叶浣一惊,咬着嘴唇看向叶鹏程,“爹爹……” 叶浔盯着叶鹏程,笑容如盛开的罂粟,缓缓绽放,“我已设想过很多种折磨你的方式,不介意用最恶毒的一种。日后,你我都小心些,看谁能如愿以偿。” 叶鹏程只报以连声冷笑。 叶浔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回眸看了叶浣一眼,“我清楚,你最怕的就是以后嫁的不如我。”她语带讥诮,“你还想嫁人?当真是异想天开。” 叶浣看向叶浔,身形一颤。叶浔那目光,竟如容淬了毒的箭头,闪着森冷的幽光。 叶浔走到院中,瞥见站在廊下的叶世浩。十二岁的男孩子,身形瘦削,有着与彭氏一模一样的眼睛,不同的是,他看向叶浔的眼神透着愤懑、怨毒。 叶鹏程与彭氏教子有方,这男孩与他们一样厌恶她。可叶世浩在四个人当中是最没城府的,只要愿意出手,他就会被耍得团团转。 叶浔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一样,笑着款步离开。 叶世浩当即满脸通红,没来由的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 回房路上,新柳难掩钦佩地看着叶浔。之前只觉得这大小姐是朵罕见的美丽至极的花,到今日才知道,是花儿没错,却是带着毒刺的。 只有叶浔知道,这才是她最真实最长久的一面。将叶鹏程气得跳脚,可是她最拿手的。 思忖之后,她将竹苓唤到面前,“等会儿你去柳府一趟,跟我大舅母讨两个人,一个机灵可靠的小厮,一个踏实有眼色的管事妈妈,这两个人要在叶府留一段日子,小厮跟在大少爷身边,管事妈妈主要服侍大少奶奶。你把这两日的事情跟我大舅母说说,她就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沉吟片刻,又道,“你问问之南表小姐,她若是愿意过来住一段日子,也尽快过来吧。” 竹苓隐约明白她的用意,当即去了柳府。 随后,叶浔命人请叶世涛到房里说话。 叶世涛很快就过来了,落座后见妹妹脸色很差,惭愧地笑了,“昨晚麻烦你了。” “没事。”叶浔笑道,“我倒是有些担心你,有些话总闷在心里,也不跟嫂嫂说清楚,总是被她数落,日子这样过可不行。” “多少事都是一看就知原委,偏偏她脑子不开窍,说了也没用。”叶世涛很怀疑妻子的脑筋不灵光,说起这些就很沮丧。 “她怎么能看清楚?”叶浔无奈,“大奶奶、叶浣哄人的功夫你也不是没见识过,我以前不也小看了她们做戏的本事?嫂嫂和她们相处久了,有些事混淆不清也是情理之中。说到底,她深信不疑的只有你的话,别人怎么说她也是半信半疑。” 叶世涛不吭声。 “反正不论怎样,你们是要过一辈子的,就算你来日落魄,嫂嫂也不会弃你而去。而如今,嫂嫂只顾着伤春悲秋,不能全心全意的帮你打理好内宅,后患无穷。”叶浔叹息一声,“你可别小看内宅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当初祖母若是打理得当,大奶奶能得意这么久?哪里会有如今这家宅不宁的情形?如今正房处境最是艰难,用你我做文章也未可知。虽说都不能出门,不也有几个人常上门来探病么?” 叶世涛敛目沉思良久,点一点头。 叶浔又半真半假地道:“这些话你可要放在心里。若是觉得大嫂怎样都无所谓,来日我再被人算计吃了苦头,可要恨你们一辈子。兄嫂关键时候都不能帮我,我这一辈子可怎么过?同样的,你们若是轻易被人算计,我依然是孤立无援。” “你说的在理。”叶世涛郑重地道,“往日听她絮叨就懒得解释,日子也就一直稀里糊涂的过到了如今。她要是早些主持中馈,了解府中情形,你那次出门时也不会被人拦路。我听你的,放心。” 叶浔开心地笑起来,“那就好。”随即,又将竹苓去柳府借人的事说了,“我身边现在有四个得力之人,有个什么事也不怕,却担心你们身边的人疏忽。以防万一总比全无防范要好,你怪我自作主张我也要这么做。” 叶世涛笑起来,“怎么会。宜室那边本就焦头烂额的,大舅母给她找个人帮衬着,她高兴还来不及。”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叶世涛走后,叶浔也乏得不行了,回寝室补觉。 叶浔一觉睡到了下午,是被柳之南的语声吵醒的—— 柳之南一进门,就连声喊着表姐走到寝室。 “你一来我就没清静日子了。”叶浔揉了揉眼睛,笑着坐起来。 “明知如此,你怎么还要我过来?”柳之南笑嘻嘻的坐到床畔,“表姐,是不是想我了?” “嗯,还真有点儿想你了。”叶浔笑问道,“去光霁堂请安了没有?” “去过了,先去的那边。”柳之南不等询问就道,“程妈妈和元淮随我一道来的。程妈妈就不需说了,是柳府的老人儿了;元淮跟在祖父身边一年了,很机灵——你的事,大伯母都会告知祖父祖母,两位老人家亲自给你挑的人。至于我,那就不消说了,来之前被祖母叮嘱警告了半晌,肯定不会再给你添乱的。” 叶浔漾出舒心的笑容,“我晓得,凡事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就是了。”又问,“去见过嫂嫂了没有?” “没呢,急着来见你,等会儿我再去见她。”柳之南想了想,“说起来,宜室姐嫁过来之后,就没机会跟她好好儿说说话,这回可好了。” 叶浔目光慧黠,“那你就快去吧,她现在今非昔比,你也去见识一番。” “这话是什么意思?”柳之南的好奇心上来了,转身就去了江宜室房里。 叶浔慢条斯理地穿衣梳妆。 话多与絮叨是两回事。柳之南爱说,但是能将一些小事说的很有趣;以前的江宜室也是这样,现在却是乐于絮叨心烦的事。柳之南绝对接受不了现在的江宜室这种做派,又是个心直口快的,定会直言道出想法。 叶浔不便说的话,想来柳之南都会跟江宜室挑明的——江宜室身边真缺个抡着锤子把她敲醒的。 梳妆已毕,新梅捧着个匣子走进来,低声道:“是侯爷给您打发时间的。” “是什么啊?”叶浔接到手里,打开来看,见里面是一本书。 新梅解释道:“李海送来的,说这是侯爷以前亲笔写的一册医书,记载着不少少见的药方、药膳,经人过目修改过——本该重新整理再送您的,但是侯爷如今忙碌,实在是不得空。” “这样更好。”叶浔先大略翻阅一遍,果真是裴奕的笔迹,部分方子都经人修改过了,因此愈发珍惜。这一册书,凝结着两个人的心血,教她如何不珍惜。 她亲自收到床头的小小抽屉里,晚间再细看。 这时候的柳之南分外安静,她已听江宜室说了很久的话,神色变了几变。 起先江宜室还是正常的,只是面带愁容,她就笑着询问是不是受了委屈,缠着江宜室与她细说原委。江宜室起先不肯说,后来被缠不过,就说了这段日子的事,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不自觉地说起了换汤不换药的车轱辘话。 柳之南起初是惊讶,慢慢的有些不耐烦,听到最后已是目露震惊,“宜室姐,你现在……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嫁人之后都会变成你这样么?天哪……你是不是中邪了?你还记得你以前是什么样子么?阿浔表姐要我过来,是不是就是要我看看你,然后与她一起想法子驱邪?我的天……祖母一把年纪了,也不像你这样自怨自艾、啰嗦不休。” 她定定地看住江宜室。眼前这人,不论是真正有了惊人的转变,还是她荒诞的猜测,都让她惊恐不已。 江宜室听得这一番话,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愣在了那里。半晌,她丢下手里的茶盏,双手掩面,哭了起来。怨不得夫君不愿留在房里,原来她真的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柳之南手足无措起来——自己是不是又闯祸了?就算是江宜室中了邪,也不该说破的吧?她掩住嘴,拔腿就跑。她得跟叶浔说说这件事。 ☆、第34章 叶浔听柳之南说了去而复返的原委,笑不可支,“她不过是跟你诉苦罢了,怎么就是中邪了?也难怪她要哭。”又是不解,“以往你们在外祖父家不也偶尔碰面么?一点儿都没发现?” “当然没发现了。”柳之南撇撇嘴,“宜室姐一去那儿,就和大伯母关在房里说体己话,根本没空跟我叙谈。今日这一坐下来闲话家常,可真是把我吓到了,想也没想就说她中邪了。” 叶浔想想,“她就缺你这样的人点醒她,话说的重些也没事。” “为什么是我?”柳之南又撇嘴,“你怎么不劝劝她?” “我到底是她婆家人,只能偶尔提醒几句,不方便多说。”叶浔也有点儿沮丧,“说了也不能立竿见影。”江宜室需要时间慢慢改,可偏偏事态不会给她那么长的时间。 “她现在这样子,神仙也喜欢不起来吧?”柳之南很不情愿地起身,“我还得过去跟宜室姐赔个礼,话到底是说的太难听了。”又蹙眉,“可我就是有口无心的人,万一再惹得她哭……” 叶浔摆摆手,道:“没事,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不是听不进好话的人,知道你也是为她好。” “你这只狐狸。”柳之南笑着去掐叶浔的脸,“你哪儿是想我了,分明是要我来帮你骂醒宜室姐的,是不是?” 叶浔笑着躲闪,“也想你,也要你帮这个忙。除了你我还能麻烦谁?” 柳之南听了很受用,“姐妹之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随即就觉得任重道远,“我可别又帮倒忙。” “不会的,你只管去。” “好!”柳之南整了整衣衫发髻,踩着轻快的步子走了。 为了犒劳柳之南,叶浔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精致的菜肴,还特地做了柳之南喜欢的鱼片粥。饭菜上桌之前,命半夏去请柳之南回来用饭。 这时候,程妈妈过来了,笑着行礼之后,道:“元淮跟在大少爷身边,听回事处的人说,明日徐阁老、吏科都给事中要来府中探望大爷。” 叶浔点一点头,有些惊讶。吏科都给事中她毫无印象,却记得徐阁老。前世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裴奕,到她丧命之前,只上过两道弹劾朝廷重臣的折子,其中一个就是次辅徐阁老。锦衣卫只要弹劾人就是有理有据,言官也不能驳倒。那件事之后,皇上倒没认真追究折子上的十二大罪状,只说徐阁老许是身子不妥精力不济才出了些差错,命其将养一段时间。 徐阁老却是个不安分的,上蹿下跳地指使言官弹劾裴奕,孟宗扬也跟着凑热闹,好几个月都忙着上折子告黑状。 裴奕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却是从始至终不曾反击。她担心他,问他会不会有危险。裴奕只是笑说徐阁老闹腾得越厉害,下场更惨,不需担心。 后来,皇上每日看着那些指责、栽赃裴奕的折子来了火气,杖责带头闹事的言官,命三法司彻查徐阁老十二桩罪。 再后来,徐阁老的罪状证据确凿,落得个抄家净身离京的下场,一代权臣就此被打回原形,再无翻身之日,他在朝堂的羽翼也随之被皇上大刀阔斧的减除。 经过那件事,官员对皇上愈发畏惧,也再没人敢惹裴奕。这件事证明的并不是皇上对裴奕的偏袒,而是裴奕年纪轻轻就深谙权谋之道。在上折子之前,他就料定了皇上会轻描淡写地发落徐阁老,还料定徐阁老不会安于现状疯狂反击,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他有人脉,却在这时弃而不用,让皇上看到徐阁老在朝堂网罗了多少官员。 天子最忌讳的,恰恰就是官员拉帮结党威胁到皇权。徐阁老没被处死,并不是幸运,恰恰相反,他余生会过的生不如死。 天子、权臣若是憎恶、忌惮一个人,给予的惩戒从来不是一击毙命,从来是要人生不如死。 只是很少能有人做到罢了。 那件事从头到尾,弹劾裴奕的人只有孟宗扬全身而退,被皇上申斥几句、罚俸一年了事。如果不是孟宗扬是裴奕头号对手,叶浔真会怀疑,他是绕了个大圈子帮裴奕扳倒徐阁老。 裴奕日后可能会扳倒的徐阁老,要来探望叶鹏程,这件事就有些意思了。 在叶浔看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绝对是至理名言——徐阁老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猜不出徐阁老想要做什么,是要利用叶鹏程挨打的事打压外祖父,还是要帮叶鹏程如愿让她的婚事泡汤呢? 都是很有可能的事。 叶浔认真思忖之后,问程妈妈:“大少爷有没有派人去柳家报信?” 程妈妈点头,“一听说就命人报信去了。” 叶浔稍稍放下心来。外祖父及时得知就行了。这世间她认为最彪悍的人,除了皇上、裴奕、孟宗扬这种杀人不眨眼的,还有一个虽是文官却能在腥风血雨中屹立不倒的外祖父。 程妈妈又道:“有些小事,元淮若是拿捏不定,就让他先来告诉您一声吧?” “好啊。”叶浔命新柳取来提前备下的一匹细葛布和十两银子,“这匹布是给您的,银子您和元淮平分,日后少不得要你们劳心劳力。” 程妈妈千恩万谢而去。 柳之南回到房里,眉飞色舞的,“宜室姐哭了一场,像是想通了不少事情,要我多陪她一段日子,方才和我说了半晌小时候的事。” “你是得陪她一段日子,晚间却一定要歇在我这儿。” “这还用你说?”柳之南在餐桌前落座,看着色香味俱佳的菜肴,“为着每日大饱口福,我也要腻在你这儿。”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用完饭,各自洗漱。叶浔把架子床让给柳之南,自己则睡在寝室临窗的大炕上。 柳之南也是自己睡惯了的大小姐,偶尔能与人睡在一糯。米。論。壇起,时日久了肯定不习惯,对这安排挺满意的。她倚着床头看书,对叶浔道:“你那两个妹妹怎么也不来见见我?” 叶浔也正借着灯光看书,漫不经心地道:“沛儿这段日子要习字做功课,还要做绣活,怕是抽不出时间。叶浣就别提了,你不能跟她腻在一块儿,省得出事。” “嗯,到你的地盘了,我听你的就是。” 这边姐妹两个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正房里,叶鹏程与彭氏也正面色沉凝的商量事情。 彭氏喃喃叹息,“我是不能指望了,只望着你能为阿浣、世浩的前程着想,给他们一条生路。” “这些不用你说,我心里清楚。”叶鹏程道,“皇上没来由地发落了宜春侯,他短期之内是不能指望了,年纪相当、一心要娶那孽障,还能助我一臂之力的……还真是不好找。可不论怎样,都不能让她嫁给长兴侯,我宁可她一辈子留在跟前碍眼,也不能让她嫁给柳阁老的亲信。” 彭氏啜了口茶,思忖片刻,眉眼飞扬起来,“怎么没有那样的人?我听下人说,淮安侯孟宗扬在阿浔定亲之后,还曾托人来过府中,找大儿媳说合。他可是与长兴侯平分秋色的人物,若是你认同这件事,请徐阁老给他递个话,这事筹谋一番总能成的。而只要孟宗扬同意,接下来的事就好说了。” “徐阁老……”叶鹏程面露为难之色,“他来探望是假,要见见那孽障是真,他二弟的原配三年前病故,张罗着续弦呢。以门第来说,这事情算是不错,可那孽障到底是叶家的人,嫡出长女,给人做填房总是落人话柄。” 彭氏听了,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随之现出为难之色,“你说的是,何去何从都在你。是阿浔一辈子风光如意要紧,还是你重返官场让我们母子三个有个好前程要紧,需得你仔细权衡。” ☆、第35章 一个厌恶的女儿,比之四个人的前程,孰轻孰重,不需费思量。沉吟片刻,叶鹏程道:“顺其自然吧。若与徐家结亲,倒真是益处颇多。” 内阁一直明争暗斗,柳阁老是首辅,徐阁老是次辅,两个人之间的争斗最为激烈。叶鹏程若是与徐阁老结成姻亲,便有了与柳阁老抗衡的资本。名声、权益哪个重要?对于叶鹏程来说,自然是后者。为了报复柳阁老,他不介意付出些代价。 “只是……”彭氏面色沉凝,“阿浔经过之前的是非,平日必定是千防万防,我们不论想什么法子,想成事都很难。这件事不可急于求成,要从长计议才是。” “那还不是怪你?”叶鹏程没好气,“恁的沉不住气!” 彭氏连声认错:“是是是,我晓得之前是心浮气躁了,可说到底,不也是为了你着想么?”因着心里不踏实,又道,“万一阿浔的事不能成,我们就得另作打算了。若是想与徐阁老结亲,倒也不是只有阿浔一个能指望——开春儿我曾与徐夫人来往过几次,她为了女儿的婚事很是伤神。她膝下只有一女,因儿时患病,腿脚有点儿不灵便,与阿浔一般年纪,却从没人上门提亲,说起来便是长吁短叹。她还曾与我说过,若是世涛晚生两年或是姻缘有了变故就好了,若他能将徐氏女娶进门,徐家会送上三万两的嫁妆,并且什么都不会计较。” 叶鹏程看住彭氏,“你们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徐夫人的意思,自然就是徐阁老的意思,徐家与叶家结亲的话,柳阁老便是再不悦,也不好再打压你和徐阁老。至于我……”彭氏笑盈盈的,“不过是为你打算罢了。你也不想想,宜室是江家人,也是柳家长媳的侄女,她到了关键时候,不还是要向着柳家么?这样大的一块绊脚石,留着有何用处?” “……”叶鹏程沉默半晌,“想的倒是不错,可那逆子如何能任我们摆布?要他休妻再娶是断不可能的。” “所以才需从长计议啊。”彭氏脸上闪着喜悦的光彩,“依我的意思,我们不妨三管齐下,只要一件事能成,你就能心愿得偿。说到底,是长子长女这些年不孝在先,我们也不过是要让他们为着父母做点事,有何不可?” “嗯,说说你的打算。” 夫妻两个在寝室细细商议,却没发觉一名丫鬟站在门外,屏气凝神地聆听,越听脸色越是苍白…… ** 连续两日,徐阁老前来探望叶鹏程。第二次过来的时候,夫人与二弟徐寄思随行。 徐夫人过来之后,直奔光霁堂,与叶夫人说了一阵子话,提出想见见叶浔。 因着柳阁老那边的缘故,叶夫人的直觉是徐夫人没安好心,却是推脱不过,只得让人传话。 叶浔当即去了光霁堂。她现在不怕出事,只怕没事。做宋夫人的时候,命妇每月初一十五要去宫里给皇后请安,她自然是见过徐夫人的。徐夫人与记忆中并无不同,便是和善的笑着的时候,也是难掩与生俱来的骄矜高傲。 每每见到这样的人,叶浔就满心疑惑:哪里来的这份高高在上的资本?便是有这资本,年近四旬的人了,怎么就不知不形于色为何物? 徐夫人拉着叶浔说了一会儿闲话,叶浔始终是不卑不亢的态度,瞅了个空子,道辞回房。 这时候的柳之南正帮着江宜室处理内宅诸事,无奈之下,苦笑道:“你这点儿持家的本事,也得亏是嫁给了世涛表哥,换个人家,遇到严苛的公婆,你还想有安稳日子过?每日耳提面命是少不得的。你这两年到底都在忙什么啊?我只是平日看母亲、大伯母持家,道行都比你高。” “这两日幸亏有你帮忙,我平日都要忙到午后的。”江宜室很有些无地自容,“我这两年还能做什么?像你说的,伤春悲秋胡乱抱怨罢了。” “唉……世涛表哥和阿浔表姐被你折磨了这么久,难为他们了。” 江宜室红了脸。 “唉……”柳之南又叹息一声,“当初世涛表哥、阿浔表姐相中你,大抵就是看着你性子柔和,嫁过来不争是非,能忍受表哥那种风流的性情,他们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样一面忍受一面抱怨……不怕你不爱听,我要是世涛表哥,早就跳井自尽了。最有苦难言的就是阿浔表姐了吧?我话多她都很不耐烦的,每日听你这样的唠叨法……偏生还不能诉苦,你也算是她给自己选的嫂嫂。你以后可千万别絮叨了,年深日久了,你会变成搬弄是非的怨妇,到时候被休了都不在话下……” 小丫鬟进门来,打断了柳之南的话:“二小姐过来了。” 江宜室立即道:“快请进来。” 柳之南却道:“不许见!” 江宜室愕然。 “不见!”柳之南瞪着江宜室。 江宜室只当她与叶浣起过冲突,便笑着吩咐小丫鬟:“跟二小姐说我正忙着,明日我去看她。” 小丫鬟称是而去。 柳之南却抬手推了江宜室一把,“你真是脑子有毛病吧?打量着那是个好东西吗?” “啊?”江宜室一头雾水。 “什么话不跟你说开了,你自己就想不到吗?”柳之南怒其不争,打江宜室一顿的心都有了,忍着火气嘘了一口气,将在柳府时叶浣与自己一同装病的事情说了,又道,“随后她就急急忙忙回了叶府,这才有了大奶奶带着宋家人去柳府的事,又有了我这个睁眼瞎帮倒忙的事。你嫁人之后怎么就变成傻子了?没有她在大奶奶面前说是非,大奶奶怎么会拉下脸带着宋家母子去柳府?你自己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我看叶浣那样子,摆明了是看中了长兴侯,想搅黄阿浔表姐与长兴侯的婚事!” 江宜室惊讶不已,“真有这样的事?阿浔怎么从不曾说过?” “换了你,你好意思跟嫂嫂说吗?要怎么说?笨死你算了!”柳之南白了她一眼,“再说了,你这做嫂嫂的,不是自来都把叶浣当成好人吗?说她小小年纪就暗藏祸心,你相信才怪!” 这话是真说到点子上了,江宜室沉默良久才低叹一声:“我往日是被猪油蒙了心,我才是真正的睁眼瞎啊。” 总算是有些成效了,柳之南漾出大大的笑脸,很有些成就感。 ** 新柳坐在叶浔身边的小杌子上,禀明这两日府中的反常之事:“吴姨娘、尤姨娘都是一个样,神色忐忑得很,这两日有几次了,在您与大少奶奶院外徘徊,总是鼓不起勇气进门,转悠半晌还是回房去了。” 叶浔懒得去猜叶鹏程两个妾室究竟知晓了什么事,直接吩咐新柳:“把吴姨娘请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过了一阵子,吴姨娘惴惴不安的过来了。 叶浔命丫鬟上茶,笑道:“哥哥给沛儿请的先生还上心么?” 吴姨娘忙道:“那位女先生很是尽心,待沛儿也很和气。” “那就好。”叶浔敛了笑意,目光深沉地凝住吴姨娘,“这府里真正的明白人并不多,你算一个。想来你也清楚,我们兄妹落魄之后,你与沛儿也不会有好下场。” 吴姨娘垂了眼睑,避开叶浔的视线,“我晓得这个理。” “大爷大奶奶那些路数我也清楚,他们活不好,也不会让我与兄嫂过的如意。为了他们的前程,宁可毁掉我与兄嫂的一辈子。”叶浔一瞬不瞬地看住吴姨娘,语声冷酷,“我已有两次险些吃亏,如今对他们已是深恶痛绝。今日也跟你交个底吧,日后我或是兄嫂出了事,认命之余,也不会姑息任何一个为虎作伥之人,尤其是知情不报的。对,我是做不出弑亲之事,但若想收拾三两个知情不报的,还是轻而易举吧?知情不报,便是存了幸灾乐祸之心,我报复回去也是情理之中。我疼惜沛儿,但若她的生母不识趣,也只好忍痛割爱了。”为了尽快获知叶鹏程的打算,她也只好借叶沛危言耸听。 吴姨娘身形失力,滑下了座椅,跌坐在地上,“大小姐,并不是我想知情不报,而是那些事……实在是耸人听闻,我实在不知是真是假,若是贸然告知,反倒怕您与大少爷大奶奶不会相信。” “尽管说来听听。”叶浔打个手势,遣了房里服侍的。 吴姨娘道:“不瞒大小姐,大奶奶身边的书文与代晴交好,凡事都会及时告知。代晴如今对我言听计从,有个什么事也会及时告知于我。前天夜里,大爷与大奶奶商议着日后的事,书文全都听到了……”她膝行到叶浔近前,娓娓道来。 叶浔凝神听完,问吴姨娘:“这些事,你能不能与代晴一起前去告知大少奶奶?” 吴姨娘正色点头。 “这就好。”叶浔笑着扶起吴姨娘,“尽快去告知大奶奶,日后你与沛儿,都会因此事得到回报。” 吴姨娘目光恍然,“那您……打算怎样报复大爷?大爷若是落魄……”她与叶沛的处境岂不是万分尴尬? “你得认清楚一件事——如今你只是叶沛的生母,而非大爷的妾室。凡事你能指望的,是我兄嫂顾念着沛儿,难不成你还指望着大爷扬眉吐气?他便是重活十次也是不能——品行卑劣,谁都不能容他。”叶浔笑得凉薄,“但是你也放心,我与兄嫂不会让他有性命之忧。” 叶鹏程与彭氏那样的人,索命的惩戒未免太轻了。重生后回想外祖父、裴奕诸多行径,都让她明白了这一点:要惩戒一个人,凌迟他的心魂意志,才是最残酷的惩罚。 她才不要走前世玉石俱焚的老路,他们不配。 ☆、第36章 吴姨娘垂眸思忖多时,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听大小姐的吩咐!” 果然是那个遇事果决的吴姨娘,叶浔欣慰地笑道:“既是如此,就去与代晴细说原委,想来她也是个伶俐的,你一说她就晓得轻重,会与你一道前去告知大少奶奶的。”又承诺道,“你们只管放心,便是大爷大奶奶改了主意,我与兄嫂日后也不会亏待你们。” 吴姨娘低声称是,转身离去。 叶浔并无一丝喜悦,怪自己为何前世没有看清楚吴姨娘的能力——能将成为妾室的代晴拿捏的死死的,这女子的手段可见一斑。前世若是与这样一个人联手,很多事也不至于后知后觉,走至无法挽回的地步。 到底还是身份害了人,自以为是嫡出的大小姐,便不能将很多人放在眼里,自心底轻视出身卑微的,对吴姨娘如此,对彭氏亦如此。不为此,也不会输掉一辈子。 她如此,江宜室更是如此。 吴姨娘回房之后,与代晴详谈半晌,两人到午后才去了江宜室房里。 江宜室听说之后,震惊状态下,喃喃地道:“让我想想,让我好好儿想想。” 吴姨娘与代晴出门后,又命丫鬟去告知了叶浔,这才放下心来回房去。 柳之南午睡醒来,去找江宜室说话,却听丫鬟说叶世涛回房了,两人正在商量事情。由此,她又回了锦云轩,帮叶浔分线绣屏风。 叶浔漫不经心地问道:“宜春侯挨打的事,是你要五表哥做的吧?” 柳之南笑道:“知道瞒不住你,是我的主意。不让姓宋的挂点儿彩,我心里的火气就消不了。可我也是仔细斟酌过的,外人怎么也想不到柳家会做这种事,这才要哥哥帮忙。换个人,肯定就不会这么行事了。” “嗯,也对。”叶浔放下针线,想了一会儿,把叶鹏程、彭氏的打算告诉了柳之南。 柳之南气得瞪圆了眼睛,“你那个爹还是人吗?他居然还不死心?!让祖父把他活活打死算了!” “那怎么行。”叶浔叮嘱道,“告诉你这些,是要你往后听我的话,免得横生枝节。” 柳之南握住了叶浔的手,“你不怕么?” “没什么好怕的。这件事就由着他们折腾,我们不上当就行了,还能借机给他们一个教训。虽然做不到一劳永逸,总能保一段日子的太平。”叶浔道,“你先别告诉外祖父外祖母,我和兄嫂一起应对,接下来自有打算。” 柳之南静静地思索片刻,点一点头,“行,我暂且观望着,你可千万要保证不出事。” “嗯,我保证。”叶浔看看时辰,起身道,“你在房里看看书,我去找兄嫂商量一番。” 叶世涛面色平静,江宜室则是脸色发白,还没缓过来。 叶浔问哥哥:“外院的事你来安排,内院的事——”她看向江宜室,“我说,你照办即可。” 江宜室神色木然的点头。 “祖母寿辰前,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如此,仆妇亦如此——吴姨娘、代晴那边我已交待下去了。等会儿我让房里的新梅过来服侍你几日,晚间遇到什么事的话,她能保你无事。”叶浔走到江宜室近前,笑着摇了摇她肩头,“你别一副梦游的样子行不行?日后对叶浣还要和平日一样,不仅她,对谁都要一如往常。” 江宜室端起茶盏,连喝了两口茶,视线有了焦距,眼神变得坚定,“我都记下了,会照你的意思行事。他们竟然起了那样歹毒的心思,我们就得将计就计,让祖父祖母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货色!”语气镇定,手却有些发凉,是真要被气死了。 三个人商议了一阵子,各自照常度日。 接下来,江宜室着手准备叶夫人的寿宴,自是少不得要柳之南帮衬。有柳之南好话歹话一并说着开解,江宜室心绪平静了不少,却是明显的话少了很多,偶尔会独自一人呆坐半晌。 对于江宜室而言,当初为着嫁给自己心仪的叶世涛,一早就下定决心包容他的不足之处,嫁过来之后,慢慢的开始不知足,开始与年龄相仿的人攀比,看着别人的夫君进了官场,自己的夫君却总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当真是有苦难言。由此便尝试着规劝,不成想,劝来劝去,自己不知不觉间变得唠叨琐碎,叶世涛却是一点也不受影响。 可不论怎样,她知道自己要跟他过一辈子,他是她最在意的人,也笃定他到何时都不会抛下自己。怎么也没料到,待她自来和善的婆婆竟起了那样歹毒的心思,竟要设法将她逐出叶府! 若是叶浔不曾防范,不曾发现吴姨娘和代晴的异状,他们夫妻不知会落得怎样狼狈的下场。 以为嫁人只是守着身边人欢喜或烦恼的过日子,从没想过自己便是不惹事也会招人算计。 要她离开叶世涛?绝不可能的。那是她要守候一辈子的人。 前两日只知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了,如今才发现,生活也根本不似她以为的那样。 她咬着牙握紧了拳。这持家的权利既然接到了手里,她就不会再送还给别人了,她要成为叶家真正的主母,再不给彭氏生事的机会! 忙忙碌碌间,到了叶夫人的寿辰。 这样的场合,叶浔虽是待嫁之人,也要去光霁堂贺寿的。再者,今日是好戏开场的日子,她如何也要帮着叶鹏程、彭氏把戏唱完。 徐阁老夫妇都来了,一个在外院,一个在内院。 徐夫人一双眼始终在叶浔身上打转儿,坐了一阵子,笑道:“听说叶府花园里的景致很好,我能不能过去看看?” 叶夫人笑着看了看时辰,离开席还有一阵子,道:“也好,我唤人给徐夫人带路。” 徐夫人笑笑的看着叶浔。 叶浔则在祖母耳边道:“我外祖母就要到了,我去迎一迎。” “好,你和之南去吧。”叶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随手指了叶浣,“你带徐夫人去后花园瞧瞧。” 徐夫人目光微闪,叶浣笑容微僵,两人还是点了点头。 往外走的叶浔和柳之南对视一眼,笑得意味深长。叶浔悄声吩咐竹苓:“等会儿你找个由头,把二小姐支开。” 府邸的后花园,往往是容易出是非的地方。万一徐夫人临时变了主意,让叶浣出点儿什么事,那么徐家、叶家就还是要结亲。 那可不行。 她不是怕叶浣做人填房受委屈,而是怕叶鹏程就此和徐家搭上关系。 一面往外走,柳之南一面小声道:“宜室姐这几日变了好多,话少了,偶尔有些暴躁。她那样的人,居然开始跟管事摆冷脸发脾气了。”说着就忍不住笑,“你能想象得出么?” 叶浔也笑,“回头我见识见识。”她自然明白,江宜室现在心里肯定是五味杂陈,极为难受。不论怎样,夫妻情分是她一生瑰宝,谁想让她与夫君分离,和要她的命没什么区别,突然听闻这些事,情绪必然会有很大的起伏,要过段日子才能平静下来。 柳夫人和江氏一道过来了。柳之南对柳夫人道:“您可千万要把阿浔表姐拴在身边,不然她可会被人抢走的。” 柳夫人无暇细究原委,只是笑着颔首,“放心,我回府之前,你们两个都要乖乖地留在我身边。” ** 叶鹏程与彭氏留在正房,不时吩咐丫鬟小厮去打听消息。 正如彭氏料想的那样,叶浔那边毫无可乘之机,徐夫人找什么借口都没用,她只留在柳夫人近前。 徐夫人黔驴技穷,悻悻然地告辞,徐阁老及其二弟徐寄思也打道回府。 淮安侯孟宗扬、长兴侯裴奕先后脚来点了个卯,放下贺礼,便以有事为由匆匆离去。裴夫人因着身体不适,不能亲自过来道贺,特地命管事单独送来一份贺礼。 人们都没想到的是,皇后命内侍来到叶府,赏了叶夫人一柄玉如意,随后燕王妃也命王府管事送来了寿礼。燕王府管事不无歉意地对叶夫人道:“我家王妃自来不喜这种人多的场合,便没有亲自过来,还望夫人海涵。王妃说,过几日会过来探望您老人家,与府上大小姐说说话。” 叶鹏程与彭氏听说之后,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叶浔何以得了燕王妃的赏识,暗骂老天不开眼——这样的机遇,叶浣怎么就不曾得到? 对叶浔的打算是落空了,接下来能指望的,唯有叶世涛夫妇那边了。 两人满心焦虑地等待着,看着天色暗沉下来。 入夜了,重头戏要开场了。 书文战战兢兢地前来回话:“外院有人来报信,说大少奶奶的母亲回府路上犯了心口疼的病,去了一位大夫家中诊治,大少奶奶已经离府赶去看望。” 叶鹏程与彭氏松了一口气。 戌时,书文又进门来,道:“大少爷喝了不少酒,原本早就歇下了,可是尤姨娘与大少爷房里一名妾室饮酒,出了点事,尤姨娘命人请大少爷过去看看。小丫鬟的话说得不清不楚,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大少爷已经过去了。” 叶鹏程听了,目光稍稍有些黯然。代晴那丫头,经过今夜的事情,是留不得了。有什么法子呢?谁叫她禁不住妻子的鼓动,居然相信今夜事情过后她就能代替主母持家……怎么可能呢? 彭氏听了,却是嘴角微翘。今夜事成之后,代晴定要交给人牙子发落,叶世涛要被迫休妻,府中不会再有当家的主母了。婆婆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不论怎样也会解了她的禁足,要她重新持家。这可是一箭数雕的好事。而只要她能重新持家,收拾一个叶浔,全不在话下。 思忖间,代晴房里的小丫鬟来了,请叶鹏程过去看看。 叶鹏程拖着伤口作痛的的身体,上了软轿。他在外院的几名心腹也赶过来了,簇拥着他去往代晴房里。 远远瞧见吴姨娘、代晴同住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叶鹏程心里喜忧参半。 夜色中,叶浣、叶世浩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急匆匆赶往代晴房里,遇到叶鹏程,上前行礼,叶浣道:“爹爹,我们听说大哥在尤姨娘房里出了事,便过去看看。”她想让语气听起来焦虑一些,却是如何也做不到,甚至于,充盈着喜悦。 叶鹏程略微沉吟,“到时你们在院中等着,不可善做主张。”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事,一双儿女也掺和进去,终究是不大好。 叶浣与叶世浩称是,喜滋滋向前走去。 到了院门前,看清站在院门外的人,三个人同时变了脸色——叶世涛与叶浔、柳之南气定神闲地望着他们,代晴正款步出门,望向叶鹏程的目光,分外漠然,甚而含着鄙视。 叶鹏程的软轿刚一停下,二十名护卫从暗处涌出来,将他们一行人围了起来。 叶世涛不说话,只是看着叶鹏程冷笑。 叶浔和声笑道:“大少奶奶已经去请大奶奶了,如此,人就齐全了。一起去光霁堂说说话吧,这一笔一笔的账,今日一并清算。” ☆、第37章 江宜室冷着脸走进正房室内,盯着彭氏看了半晌。 “你……”彭氏像是看到了鬼魅一般,脸上血色全无。 江宜室冷哼一声,想说的话太多了,却又觉得说来全无用处,吩咐随行的丫鬟:“把她请到光霁堂去!”语声像在跟谁赌气。 彭氏被两名丫鬟挟持着,无措地看向江宜室,“出糯。米。論。壇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江宜室闷了一会儿,嘴里蹦出两个字:“好事!”转身快步到了院门外,上了青帷小油车。双手交叠在一起,才发觉指尖冰凉。 她当然没有离府,命丫鬟穿戴着自己日常衣饰,戴着帷帽出门,去了那位大夫家中。事关母亲,到底是不放心,又让叶世涛指派了一名小厮去娘家打听消息。小厮先一步回来了,说江太太已经平安到家,这才心安。 丫鬟和护卫还没消息,不知能不能将那大夫抓回来——那个人这段日子常来府中给叶鹏程换药疗伤,此次必是被重金收买了,能不能指证叶鹏程还未可知。幸好,还有代晴和吴姨娘。 到了光霁堂,柳之南迎上前来,低声道:“你们家这种热闹,我不好在一旁瞧着,就要回房了。阿浔表姐要我转告你一些话,你一定要记在心里,等会儿看准机会,和国公爷、国公夫人说清楚。余下的就不需你管了,表哥表姐自有主张。” 江宜室正色点头,“我明白,你说。” 柳之南附耳低语片刻,待江宜室记下,由新梅陪着回了锦云轩。 ** 光霁堂正屋内燃起了灯光,除了叶沛、柳之南,府中的人都到了这里。 叶浔坐在厅堂西侧的太师椅上,想着代晴之事,心里一阵发寒。 前世她无从得知的事情,今日隐约能猜出大概。不出意外的话,前世的彭氏也是利用了叶鹏程身边的女子,让哥哥陷入圈套——这种事说重了,可是乱·伦的大罪,不要说逐出宗族,便是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但叶浔还有一个想不通的地方:今生在吴姨娘的帮衬下,叶鹏程才添了一个代晴一个妾室,前世并没这桩事。那么彭氏前世找的那名女子是谁呢?事发后,吴姨娘与叶沛随着兄嫂离京,她收买了外院两个管事,并没听说府中发落过哪个女子。 究竟是谁,会让兄嫂讳莫如深?甚至于叶鹏程与彭氏的口风也极紧,近前的下人不曾透漏过只言片语。 难不成是彭氏娘家那边的人? 她将彭家的女子一个个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谁都有可能,又觉得都不是,困惑至极。 至于江宜室的事,叶浔倒是一点惊讶也无——这种伎俩,她真是见怪不怪了,反而奇怪那对夫妻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只想得出这种法子陷害人么? 这期间,东次间内,吴姨娘和代晴跪在景国公面前,将所知糯。米。論。壇的事情娓娓道来——叶夫人一整日下来很是疲惫,早就歇下了,下人们也没通禀。 代晴身形微微发抖,低声道:“大爷、大奶奶要奴婢……设法将大少爷引到房里,做出、做出被大少爷欺辱的假象,还允诺事成后给奴婢一千两银子,日后打理正房的大事小情。奴婢见识再短浅,也知道此事会毁掉大少爷的一辈子,自己也断不会有好下场,是以,知情后便告知了吴姨娘,吴姨娘又告知了大小姐……” 她将事情说了一遍,吴姨娘不时补充两句。 景国公越听脸色越差,霍然起身,转回到厅堂落座,视线如利箭一般射向叶鹏程和彭氏。 叶鹏程拄着拐杖支撑身形,彭氏站在他身侧,眼神变幻不定。 叶鹏程心知事情败露,两房妾室背叛了自己,心念数转,理直气壮地道:“您不能听她们胡说八道!她们定然是被有心人收买,要置我于死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浔把话接了过去:“祖父听听书文怎么说吧?她是正房的大丫鬟,今日大爷大奶奶没能得逞,多亏了她及时报信给尤姨娘。” 景国公颔首,“叫她进来。” 叶鹏程和彭氏这才明白岔子出在何处。彭氏连忙上前两步,哀声道:“书文自来不安分,我正想着将她打发出去……” 震怒之下,景国公的语气反倒少见的平静,“你闭嘴。”见书文进门,吩咐道,“说。” 书文跪了下去,战战兢兢地道:“奴婢听得大爷、大奶奶竟要施毒计逼迫大少爷休妻、搅黄大小姐的婚事,知道事情关系重大,闹不好府里就会天翻地覆,害怕大爷大奶奶铸成大错,这才告诉了尤姨娘……” “你胡说,你胡说!”彭氏向着书文冲了过去,“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你怎能这样污蔑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新柳得了叶浔的暗示,快步上前,将彭氏拦下。 景国公瞥了彭氏一眼,“你再多话,自行掌嘴。” 彭氏急得落了泪,却是再不敢多言。 新梅悄悄地走进来,在叶浔耳边低语几句。 叶浔先是满意地笑了笑,随后讶然挑眉——冒充江宜室的那名丫鬟,唤护卫拿下意图不轨的大夫之前,有两个身手不错的人先一步帮忙将人五花大绑了。 若是裴奕,新柳新梅不会不知情,可是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她心里又多了个疑问。 新梅又去跟江宜室耳语几句。 等书文说完来龙去脉,江宜室道:“被大爷收买的大夫已经抓回来了,就在院中,祖父打算如何处置?要不要扭送到衙门?” 叶鹏程的身形晃了晃。 景国公沉吟道:“家丑不可外扬,先关起来吧。” 江宜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吩咐下去。除了叶浔、柳之南,她现在看谁都是一肚子火气,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叶浔看着一直气鼓鼓的江宜室,忍不住笑起来。 一直懒懒地坐在一旁的叶世涛清了清嗓子,道:“祖父已清楚了来龙去脉,说说如何处置吧。” 景国公看着叶鹏程,满眼失望。如何处置?要如何处置这个逆子?他心乱如麻,反问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江宜室站起身来,抢先道:“大爷、大奶奶为着一己私利,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不加严惩的话,不知还会做出怎样有辱门风的事。”说着话,看向叶浣、叶世浩,语声变得讥诮,“阿浣和世浩由这般品行卑劣之人教导,少不得近墨者黑。祖父便是只为这一条,也该将大爷大奶奶逐出府去。若是祖父依然想像以前那样大事化小,就别怪孙媳妇为您脸上抹黑,将这些事捅到衙门!” 叶浔在心里喝了一声彩。话是她要江宜室说的,却没想到她能说得这样掷地有声。 景国公看向叶世涛,“你怎么看?” “逐出家门就不需说了,”叶世涛似笑非笑的,“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两个人。” 叶鹏程从牙缝里磨出一句话:“你这逆子!” 叶世涛只是轻轻地笑,不予理会。 景国公怒目瞪了叶鹏程一眼,又望向叶浔,“阿浔,依你之见呢?”语声已有些无力,透着无奈。 叶浔敛目看着手中茶盏,刻意避开祖父的视线,“我自然是赞成兄嫂的看法。”她知道,祖父不想将事情闹大,不想让人非议叶府,兴许正盼着她此时能体谅他的为难,为叶鹏程说几句好话。她理解,却无法让祖父如愿,“今日徐阁老二弟不知为何去了后花园,徐夫人几次提出要我陪她去后花园赏景——我不知道叶家在徐家心中是怎样的门第,却知道叶家这点儿脸面已被大爷大奶奶丢尽了。祖父,您实在不需再为名誉自欺欺人。” 语气柔和,话却说得很重。 江宜室冷笑着帮腔:“徐家二老爷溜进后花园,可是撵都撵不走。当真是可叹哪,叶家嫡出的大小姐,居然被丧妻之人惦记上了,这多亏了大爷大奶奶的良苦用心啊。” 叶浔简直要对江宜室刮目相看了,又有些心疼:这是气成了什么样儿,才在朝夕间学会了冷嘲热讽。 叶世涛站起身来,整了整锦袍,缓声对景国公道:“大爷大奶奶染了时疫,要连夜送到城北的庄子上将养。此外,祖父的国公爵当由二叔承袭——没了权益的诱惑,也就断了无穷尽的妄念,过些日子,您就上折子为二叔请封世子爵位吧。”他上前两步,撩袍跪倒在地,“此事您若不应允,世涛唯有行不孝之举,将如此双亲告上公堂,不在乎家丑外扬。” “世涛!” “哥!” 景国公与叶浔同时出声。 叶世涛漾出璀璨耀目的笑容,“不要爵位,我照样能出人头地,为你们遮风挡雨。” 景国公心里五味杂陈。他自知亏欠柳家,更亏欠长孙长孙女,能给他们的不多,爵位是最有分量的。却不想,世涛不要了。 叶鹏程与彭氏的身形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们的视线也投注到叶浔身上,盼着她能够阻止叶世涛。 叶浔惊讶之后,与有荣焉地笑了。是的,这就是她的哥哥,面对是非的时候,要么不予理会,要么就把事情做绝,不给任何人退路,包括他自己。 叶世涛看了江宜室一眼,眼中有歉疚,还有几分落寞。妻子现在肯定很失望吧?她最怕的就是他前景渺茫,以往总是说:“难不成你一辈子只等着承袭爵位?” 江宜室只是愣愣地看着夫君,还没消化这件事。 叶浔站起身来,走到叶世涛身侧,压下心中不忍,狠下心肠对祖父跪了下去,轻声道:“我外祖父断不会允许大爷重返官场,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而我经了这几次的事,已对大爷大奶奶深恶痛绝,甚至想过连本带利地报复回去。哥哥的想法可行,彼此敬而远之,也可避免来日冤冤相报连累无辜。”语声顿了顿,又补充道,“今日您愿意让长子袭爵,来日别人却不见得如此。” 景国公目光微凝,明显是有所触动。 彭氏反应快一步,她盯住江宜室,“宜室……” 江宜室如梦初醒,咬了咬牙,快步上前,跪在叶世涛左侧,语气坚决:“只要能将大爷大奶奶撵出府去,只要能避免再生龌龊是非,我双手赞成大少爷的决定!” 彭氏双眼向上一翻,昏了过去。 ☆、第38章 景国公看着齐齐跪在面前的三个人,面上竟现出了笑意。 叶鹏程的恐惧到了骨子里,“爹,您不能听他们的……”双膝一软,摔倒在地,“我是您的长子,官宦之家断无废长子立次子的道理……” 景国公却朗声笑起来。 叶鹏程心惊之下,一时语凝。 一直默不作声地叶浣、叶世浩反应过来,当即跪倒在地,膝行上前,各自抹着眼泪为父亲求情。 “深更半夜,你们不在房里歇息,意欲何为?”江宜室对着姐弟两个冷笑连连,“哦,我明白了,你们是要陪着大爷去代晴房里,联手栽赃大少爷。小小年纪便掺合这等腌臜事,果然是血脉情深,果然是看戏不怕台高。” 景国公指向叶鹏程,“对上不孝,对下不仁,我有你这样一个儿子,真是三生有幸。”笑意倏然变得苍凉起来,“我半生戎马生涯,无数次出生入死,才得以光耀叶家门楣。这世袭罔替的爵位,我不曾奢望,是皇上登基之后顾念旧情,予以赏赐。你要我说心里话,我从不认为你有袭爵的资格,属意于你,是为世涛。而今世涛有此提议,我自当斟酌,明日便与柳阁老商议。” 叶鹏程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的前程,已然断了出路。 叶浣、叶世浩失声痛哭。 景国公缓缓起身,不过片刻间,便似苍老许多,“我已年老,又自来就理不清家事,日后府中事宜,全由世涛做主。” 叶世涛恭声道:“二叔接管家业之前,我定当尽心打理诸事。” 景国公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起来,都起来。不早了,我乏了,你们也各自回房歇息去吧。”语必,缓步转入内室。 叶世涛雷厉风行地吩咐下去:命专人从速帮叶鹏程、彭氏打点箱笼,送两人到城北的庄子上;叶浣、叶世浩姐弟二人禁足;嘱管事尽快给代晴找个人家打发出去,离京城越远越好。 “助纣为虐的下人、被收买的大夫——”叶世涛语声漠然地吩咐护卫头领,“一并处死。” 叶浔面色平静。 江宜室则费力地吞咽着。还是第一次,她意识到叶世涛性情中的决然、冷酷。可是隐隐的,又有些喜悦袭上心头——景国公何尝没有这样的一面?叶世涛像足了祖父,还愁前程无望么? 叶浔回房之前,握了握江宜室的手,“所谓长嫂如母,日后叶浣、叶世浩就要你费心管教了。” 江宜室面露忐忑,“我?管教他们?能教好么?” “谁要你一定往好处管教了?都已十几岁了,顺其自然就是,你只要把人看紧了就行。”叶浔笑着转身离去。 江宜室思忖片刻,转过弯来,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暗骂自己真是榆木脑袋——她不因彭氏迁怒那对姐弟已是仁至义尽,凭什么要尽心尽责?早就被养歪了的人,神仙都不能让他们洗心革面,她一个弱女子,就更办不到了。若是继母、长嫂真能代替生母的地位,自幼失怙的人又怎会被轻看。 待叶世涛处理完手边的事,江宜室陪着他缓步回往房里。 叶世涛歉疚地道:“事前没与你商量,是我不对。” 江宜室苦笑道:“你不过是放弃了爵位,比之我们险些吃的暗亏,实在不值一提。”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她会这般明白事理。 “我这样没用,你没想过……”江宜室语声顿住,末了还是鼓足勇气问道,“没想过休妻再娶么?” “胡说什么呢?”叶世涛满脸惊讶,随后勾唇轻笑,携了妻子的手,“当初你与岳父岳母不曾计较我自幼丧母,嫁过来又尽心帮我照顾阿浔、沛儿,这般恩情,我心里都有数。便是来日你觉得我配不起你执意离开,我也不会再娶人占据你的位置——再多我就不敢承诺了。” 再多就不敢承诺了,意思是有可能还会纳妾。他就是这样,连哄骗都不肯,只要说话,便将好坏全部摆到明面上。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江宜室对上他的俊颜,双眸含着浅淡笑意,那般温柔,叫人甘愿溺毙其中。 不论他怎样,每日能看到他就知足了——她如此,那些甘愿为妾追随他的女子亦如此。 这世间真有浪子,他就是。不能盼着他回头,不能说他辜负了谁,他自一开始就给身边每个女子安排好了位置。 这是她的命,不认不行。 春夜微凉的风中,她绽放出脆弱的笑容。 ** 叶浔回房之后,了无睡意,喜忧参半。 日后不需再看到叶鹏程的嘴脸,确是可喜可贺,但是祖父祖母必会黯然神伤。已经尽力延缓、减轻给两位老人家带来的打击,可方才祖父那个样子,实在是让人无法心安。 无心看书,做不了绣活,柳之南又已酣睡,她索性去了小厨房,亲自打理食材,准备明日起服侍祖父祖母的一日三餐。 彭氏被送出府之前,执意要见叶浔一面。 叶浔正想有个消遣,便暂且听下手边的事,命人将彭氏带到院中说话。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彭氏趋近。 彭氏毫不犹豫地曲膝行礼:“我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你都不曾提议要大爷休妻,我感激不尽,却无以为报。” 叶浔挑了挑眉,“嗯,继续说。” 彭氏楚楚可怜地望着叶浔,“你与长兴侯的婚事已定,婚期想来也不远了。女子唯有出嫁生儿育女之后,才能体会为人父母的千般不易万般挣扎,到那时,你或许依然不能原谅我与大爷,却一定能体谅。说到底,我与大爷是有不对,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你和世涛自小就听信不规矩的下人胡说八道,甚至鲜少给我们一个笑脸,我想对你们好,却始终是有心无力。罢了,我们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叶浔不置可否,轻摇手中泥金团扇,侧目欣赏大红灯笼映照下的花圃。 彭氏深吸了一口气,将眼中的泪水逼了回去,“日后当家做主的是世涛和宜室,他们夫妻又向来看重你的态度。你们恨我们,我们无话可说,可阿浣、世浩并无过错,他们都是心性纯良的孩子,便是曾有过失,也是我教导无方……你不是也说不想连累无辜么?他们若说有错,就是错在投错了胎。我只求你们能好生管教他们两个,来日他们便是不能帮上大忙,也不会添乱横生是非的。” 叶浔似被触动,睨了彭氏一眼。 彭氏抓住机会,语速略略加快,“终究都是叶家人,兄弟姐妹之间,相互帮衬着才是长远之计。便是冤冤相报,谁又敢笃定自己从头赢到尾?我也不瞒你,嫁入叶家十几年了,以前我做梦也没想过会有今日,眼下不也落入了绝境?我与大爷犯了大错,死不足惜,可即便如此,国公爷还是要让我们活着。人这一辈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迟早都会体会到个中滋味。所以我想,你们几个,与其相互提防算计彼此,倒不如以和为贵,大家都能轻松一些。今日你若能大人大量,我定会当着你的面叮嘱阿浣、世浩,要他们日后处处敬重爱护你和你兄嫂。我到了庄子上,也会日日为你们诵经祈福。” 叶浔微眯了眸子,笑,“说完了?” 彭氏点头。 叶浔缓慢地踱着步子,“不让大爷休妻,是因关着你更稳妥,你不要会错意。至于你一番长篇大论,是效法我曾好心劝告于你么?你脑子转得很快,话也很有道理,可惜的是,我心肠冷硬,要让你失望了。” “你又何苦如此?”彭氏神色一凛,态度变得强硬起来,“我已说过,你迟早嫁人生子,今日苦苦相逼,来日就不怕儿女遭报应么?今日你可以任意踩踏于我,来日你兴许就是如今的我。你若迁怒阿浣、世浩,对他们下毒手,国公爷和裴家也不能容你!你自视高贵,可我膝下儿女也是叶家嫡出!” 叶浔却是话锋一转,“你来这一趟,也并非全无益处,提醒了我一件事:我记事之后,我娘身边的仆妇全都不知所踪,府里的下人换了好几茬。也就是说,你口中所谓不懂规矩对我乱说话的人都不见了。”她下了一个台阶,神色无辜地问道,“她们到底与我说过什么?你有没有将她们全部杀掉?你猜猜看,我还能不能找到那些人?”她语声压得很低,“能否要她们指证你与大爷通奸在先、成亲在后?” “你……”彭氏后退两步,面露骇然,“你疯了不成?!” 叶浔嫣然一笑,步下石阶,走到彭氏面前,“叶浣没足月就出生了?多可惜,我岂不是又多了一条证据?” “你简直丧心病狂!居然想这样害我!?”彭氏慌乱地摇着头,“阿浣没足月,是吴姨娘那贱婢害的我!” “哦——我记下了,来日会求吴姨娘再帮我一次。你们屡次害我在先,我害你一次又何妨?更何况,你与大爷到底是怎么回事,谁都说不准吧?”叶浔笑容狡黠,“不过你放心,我不急,慢慢查。等叶浣生事的时候再下手,但愿她的手段比你高明。” “你有这心思,何不将阿浣、世浩也送到庄子上去……”彭氏已濒临崩溃的边缘,语声抖得不成样子,“你这样对待我们,迟早会遭报应的!” “好,我等着,看看究竟谁遭报应。”叶浔语声和缓,又故作不解地询问,“你怎么这么紧张?难不成料定叶浣不是个安分的?那你可就错的更离谱了,实在不该来这一趟,弄巧成拙的意思你明白吧?” “不是不是,阿浣一直对你尊敬有加……” 叶浔悠然转身,对几个粗使的婆子打个手势,“把她看好了,别再去打扰别人,直接送出府去。” 几名婆子高声称是。 叶浔转回小厨房,苦苦思索方才所见:彭氏听她提起当年事的反应,是过度惊诧,还是因为太心虚才反应激烈? 难不成她恶作剧的威胁恰好戳中了彭氏的软肋?果真如此,那就不妨说到做到。只凭她自己的话,肯定要耗时太久,现在却不同,让哥哥派人去办就是了。以后叶浣、叶世浩洗心革面也就罢了,横生是非,就怪不得她心狠了。 叶浔由半夏帮着腌渍了排骨,用鸡汤、火腿汤、蘑菇汤煨上鱼翅,仔细吩咐了灶上的小丫鬟照看着,又做了红豆粥和几样小菜,才惊觉天色已经很晚。她忙笑着让半夏吃些东西回房去,自己亲手端着托盘回房。 新柳站在厅堂门外,见叶浔回来,抿了嘴笑起来。 不等这丫头说话,叶浔便猜出裴奕过来了,进门后轻声问道:“何时来的?” 新柳笑道:“来了好一阵子了。侯爷说只是跟您说几句话,不急,不允奴婢惊动,在西次间看书呢。” 他不允她房里的丫鬟惊动她——叶浔失笑,转入西次间,却见裴奕已经歪在美人榻上睡着了。 她没辙地挑了挑眉,他倒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第39章 叶浔将托盘上的饭菜摆到炕桌上,转身到了美人榻前,打量着睡梦中的裴奕。 他穿着一袭玄黑布袍,羊角宫灯的光影映照下,衬得他肤色更显白皙,双眉似如墨染,唇形弧度优美。 叶浔弯下腰,眯了眸子,用审视甚而挑剔的态度打量他——竟挑不出一丝瑕疵。 他的睫毛浓密,长长的,像是两把小刷子。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思,她探出手去,用食指比量他睫毛的长度。 就在这片刻间,裴奕唇角微扬,抬手捉住了她的手。 叶浔惊讶之后,也由着他,和声道:“醒了?” “嗯。”裴奕将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吻她的手背。 叶浔全没料到,慌忙要抽回手。 裴奕睁开眼睛,含着笑意看住她,手上的力道却稍稍加重,不允她挣脱。 叶浔无奈,“你这个人,怎么大半夜的跑过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万一被柳之南撞见可怎么办? “白日里我能过来么?”裴奕也很无奈,不知道她为何要让柳之南那个二愣子过来,还住在一起,害得他想白日里来看看她都不方便。他坐起来,倚着美人靠,手轻轻一带,让她坐在自己身侧。 叶浔险些低呼出声,斜睨他一眼。 裴奕报以无辜一笑,拿起手边的书,“来跟你商量商量,婚期定在哪一日合适。”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一手拿过旁边的黄历让她看,“八月初十是你生辰,之后的十八、二十、都是成亲吉日。” “八月……那么快啊?”叶浔之前想的事,把娘家这些事全部料理清楚再出嫁的,“定亲之后,三二年再成亲也是有的。” 裴奕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祖父、外祖父都不会反对。” “才不会呢。”叶浔睁大眼睛,“我到八月才及笄,他们怎么舍得我刚及笄就出嫁?” “那你就舍得我大半夜来找你?” “……” 裴奕把她环在怀里,柔声道:“昨日皇上问我,是不是先成亲才能安心办差,要是这样,他就下一道赐婚旨,命你我从速成亲。我说想想再说,看你这意思……我还是请皇上赐婚吧?” “不行不行。”叶浔摇头,“你选个日子吧,听你的就是。” 裴奕笑起来,“那就八月十八。” 叶浔却又犯起了嘀咕:“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信?”裴奕剑眉微扬,“我明早就去求皇上,下个月也有宜嫁娶的吉日。” “……怕你了,总成吧?”叶浔岔开话题,“听你话里的意思,是这些日子没安心办差?” “嗯。”裴奕老老实实地承认,“尤其这两日,总担心自己闷头办事得时候,你被人抢跑。” 叶浔笑起来,“不会,放心吧。” 裴奕取出一张图,在她面前展开来,“我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是这府邸的地形图。”他指向后花园的荷花池、藏春阁,“这两个地方容易混进闲杂人等,你记得告诉你哥。” “我们府里的地形,外人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叶浔有些沮丧,又问,“你所说的闲杂人等,是不是徐府二老爷?” “嗯,他白日里在这两处晃了半晌。” “还有哪儿不安全?”叶浔在图上寻找自己住的锦云轩,“我这里是不是也该加派人手了?看你来来去去的,好像是你自己家的地方。”担心别人也像他似的随意出入。 “你这儿我命人盯着呢,没事。”裴奕板过她的脸,笑微微的,“除非你哥亲自给你把门,否则真没谁能防得住我。” 叶浔扯扯嘴角,心说我当然知道,您是谁啊?前世可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 “我只是第二次过来而已,你这话音儿可不对。”裴奕凝住她双眸,拉近两人的距离,“不愿意我来看你?” “不是。”叶浔抬手抵着他肩头,“你也不能总替我打理这些事。” 他微微侧头,啄了啄她的唇瓣,“所以才急着与你商量婚期,把你娶回家中才放心。” 叶浔笑着别开脸,“你这也算是万变不离其宗了。”随即想起自己端进来的饭菜,“我饿了,想吃点东西,你呢?” 裴奕看向炕几上色泽诱人的菜肴,“你做的?” “嗯,你尝尝?”叶浔起身,拉着他的手,“看看味道如何。” “好。”裴奕随着她走到大炕前落座。 叶浔把碗筷放到他面前,去了厅堂,唤新柳再盛一碗粥过来。转身回往西次间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透过厅堂半开的窗户,望向院落前面的屋顶——她感觉有人在暗中看着自己。犹豫片刻,进门询问裴奕:“你带了随从过来?” 裴奕笑,“不带随从怎么行。” “是你的人就好。”叶浔松了一口气,“觉得外面好像有外人。” “没事。”裴奕安抚地一笑,拿起筷子,逐一尝了她做的四道菜。 姜汁白菜、龙井虾仁、拌莴苣、玫瑰豆腐的菜量都不多,装在甜白磁盘中,味道鲜美可口,他由衷赞道:“厨艺居然这么好。” 叶浔满心愉悦,“那你多吃点儿。” 新柳端来红豆粥,又拎进来一个温茶的茶桶,悄声退下去。 叶浔看他享用着自己亲手做的菜肴,眉宇舒展开来,唇畔含着似有似无的笑,心里特别满足。用完饭,她给他斟了一杯清茶,问道:“你喜欢吃什么?下次给你做。” 裴奕自来对饮食不大讲究,“只要是你做的就行。” “那我下次给你做我喜欢吃的。” “行。” 语声未落,他听到两声布谷鸟的叫声,无声地笑了笑。 叶浔留意到了,觉得鸟叫声似是人学的,“是不是提醒你该走了?” “盼着我走?” 叶浔毫无城府地笑,“这不是做贼心虚么?”寝室里还睡着个柳之南呢,万一那丫头醒了…… 裴奕放下茶盏,显得有些落寞地起身,“好,我走。” 叶浔见他这样,有些不忍心,随之起身道:“我是担心你有事。” 裴奕到了她面前,刮了刮她鼻尖,“我不信。” 叶浔索性道:“那你就别走了。” 裴奕把她带入怀中,托起她的脸,“想过我么?” 叶浔反问:“你呢?” 裴奕忍不住笑起来,“乖乖地说声想我多好?”他视线锁住她双唇,低头索吻。 叶浔呼吸一滞,睫毛慌乱地忽闪记下,随即就安静下来。 裴奕吸吮着她唇瓣,片刻后,撬开她贝齿,纠缠着她的舌尖。 叶浔身形轻轻战栗起来,抬手欲抓紧他衣襟,他的手已落下,与她十指紧扣。她的意识被绵密焦灼的亲吻覆盖。 ** 裴奕到了叶府外面的时候,已近四更天。心里想着方才怀中的温香软玉,让他眉目舒展,步履悠然。行至叶府所在长街的西侧,李海早已等候多时。 李海指一指身后两个人钳制住的黑衣人,禀道:“是淮安侯府中的人,淮安侯——”他转身指一指不远处,“已经来了。” 裴奕望向置身于暗夜中的那道身影,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 孟宗扬缓步走近,看一看自己那名手下,笑得残酷,“这么没用,烦请长兴侯替我将他处死。” 裴奕只是吩咐李海:“处死之前,问出他潜入叶府意欲何为。” 孟宗扬却一摆手,“不必那么麻烦,我只是要他看清叶大小姐的长相——我在找一个人。” 话未说完,他看到几个人步出英国公府。几个人俱是一身黑衣,脚步声微不可闻,走在前面的人身形颀长挺拔,周身都散发着寒意。 裴奕也已在同时望过去。 不消片刻,两人同时神色一凛,快步上前行礼,异口同声地道:“微臣参见皇上!” 皇上没好气地看着两个人,思忖片刻,问道:“都去了叶府?” 裴奕默认。 孟宗扬回道:“还没来得及去。” “英国公病重,活不到天亮了,等会儿你们也去走个过场。”皇上一语道出为何深夜至此的原由,又温声道,“叶府那孩子已与裴奕定亲——淮安侯,你来此处合适么?”说完,瞥了裴奕一眼——他来这儿其实也不合适,还没成亲呢,大半夜的过来做什么? 裴奕老老实实地道:“微臣过来守株待兔。”想见阿浔是真的,可换在平时,不可能这么晚来打扰她。 孟宗扬自然明白自己就是那只兔子,忙里偷闲地瞪了裴奕一样,这才道:“微臣近日寻找一位故人,叶大小姐不容易见,只得出此下策。” 皇上很有耐心地问孟宗扬:“使得你有意结亲且意欲夜入叶府——你找的到底是怎样的故人?” ☆、第40章 孟宗扬不得不答,道:“微臣七岁那年处境窘迫,重病缠身,险些乞讨为生,幸得一位富家小姐赏了一锭金子,这才有了治病投奔远亲的费用。记得那位小姐比我小三两岁,到京城后便命人寻找。” “原来是想报恩。”皇上半信半疑,“随便一出手就赏人一锭金子……”他不好评价,只是道,“叶家去年才到京城。” “但是叶家大小姐几乎每年都来柳阁老府中住上几个月。” “知道的还不少。”皇上微微一笑,“可你这做派不好,一个不留神,就会毁人清誉。” 孟宗扬如何不知道,可他也是没法子,“叶大小姐鲜少出门走动,且出门时护卫繁多,要见她实在不易。” 皇上话锋一转:“你想与叶家结亲是怎么回事?” “找个出入叶府的原由罢了。” “……” “微臣知罪。” 皇上问道:“见到人你就能知道她是不是你的恩人?” “是。” “那你明日就见见她,是就给她添一份嫁妆,不是的话,不可再扰她清静。” 孟宗扬刚要谢恩,便听到皇上慢悠悠地加了一句: “姑且当你说的属实,不可失礼。” 说半天还是不相信,有这吩咐不过是想尽早了解这种事。孟宗扬啼笑皆非。 皇上遣了孟宗扬,随后才问裴奕:“叶府这两日不消停?说来听听。”裴奕不是没分寸的人,今日的事,应该不是那么简单。 裴奕将叶府近日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徐阁老也掺和进来了?”皇上垂眸思忖,怀疑孟宗扬凑热闹是因被徐阁老拉拢过去了。若是首辅、次辅分别与他寄予厚望的两个少年人交好,倒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内阁、朝臣的争斗,之于他是好事,不斗了才麻烦;之于裴奕却是不同,柳阁老是良师益友,日后又要结亲,于公于私都该相互帮衬。 他又侧目望向叶府的府门,“景国公在官场沙场上杀伐果决,独独处理家事时优柔寡断。”又想起一事,“打算何时成亲?” 裴奕道,“八月。” “那么,赐婚旨就换成吉日封诰。”皇上的用意很简单,景国公和裴奕都是他看重的人,该捧时就要捧,随后摆一摆手,“你去英国公府看看,我找景国公喝几杯。”不需想也知道,景国公今夜肯定睡不着。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已知道,便去宽慰几句。 裴奕笑着称是,又委婉地提醒一句:“赶得及上早朝么?” 皇上自登基之后,鼓励官员进谏,大多数官员也不负厚望,相互检举揭发劣迹,指出律例的弊端,官场风气越来越好。可少数官员却是投机取巧之辈,平日只盯着皇上的后宫及平日做派,皇上不纳嫔妃、离宫、延迟早朝这种事,都会引发那些人唾沫横飞。 皇上笑了笑,“随他们去。” 叶浔无从知晓这些事,睡了个囫囵觉,起来给祖父祖母做了早膳,亲自送过去。让她意外的是,祖父祖母并无想象中的伤心气闷,只是有些疲惫。 饭后,景国公笑呵呵地道:“等会儿我们和你兄嫂去柳府,大概下午才能回来。”说着转去里间更衣。 叶浔不解地看着祖母,悄声道:“祖父这是气坏了,还是想开了?” 柳夫人低声笑道:“昨夜皇上来过,跟你祖父说了大半晌的话,说等年底就把你二叔调回京城,秋围过后给世涛一个官职。皇上还说,爵位不过是个虚衔,只要世涛上进,往后给他个世袭罔替的官职。我们得了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对你外祖父那边也有交待了。” 叶浔又惊又喜。在她心里,皇上是个与祖父颇有渊源但杀戮太重的人。皇上对待看重的人的好,总让人不可思议;对待厌恶的人的绝情冷酷,让人只是听闻就胆战心惊。祖父、外祖父都属于前者,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事。 临走前,景国公交待叶浔:“淮安侯若是来府中,你就见见。” 叶浔不解。 景国公没解释,只是道:“听我的,没事。” 叶浔只得应下,因为祖父的言语不是很确定,并没放在心上。 府里清静了,她的心也沉静下来,决定按照外祖父的意愿打发时间,带着几名丫鬟去后花园照料花草,权当活动筋骨。唤柳之南同去,柳之南连连摇头,“天气不好,不知何时就要下雨,我不去,等会儿去找沛儿。” 叶沛之前足不出门,是得了吴姨娘的叮嘱,避免陷入是非。柳之南如何看不出。现在不同往日,她与叶沛走近些是大家喜闻乐见的。 叶浔也就随她去,只是叮嘱她不要耽误叶沛做功课。到了后花园,她与打理花草的仆妇学着侍弄盆景,正忙着,元淮跑来通禀:“淮安侯过来了,要见您一面,说昨日他命两个护卫绑了一名大夫。” 叶浔本就得了吩咐,听了末一句,更要见见孟宗扬了,“请他到垂花门西侧的花厅等着。”之后回房换了身衣服,带着新柳、新梅去了垂花门。 孟宗扬并没去花厅等着,他站在垂花门的台阶上,正和身侧小厮打扮的人说话。听闻脚步声,转头相看。款步走来的女孩容颜艳若桃李,身形高挑,神色端庄平宁,然而在看到他身边那人的时候,眼神倏然转冷,冷得似是浸了霜雪。 站在孟宗扬身边的人,是宋清远。不论爱憎,宋清远是叶浔最熟悉的人之一,看到身影就能认出。她停下脚步,曲膝行礼,却不说话。 孟宗扬歉然一笑,“我见宜春侯在外徘徊,问了问原由,就让他混进来了。他只是要问你几句话,你不妨应付一下,也省得他在门外闹出是非。” 叶浔语气冷淡:“宜春侯要坐实自己品行不端,淮安侯又何必阻拦?”她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可这是叶府,轮不到他自作主张,又低声吩咐新梅,“去唤几名护卫过来。”新梅称是而去。 孟宗扬已道:“听叶大小姐话里的意思,是早就与宜春侯相识,还有过节?” 叶浔微微挑眉,“这话怎么说?”语必细看了看他。听过的传言非虚,孟宗扬样貌俊朗,有着鹰隼般的眸子,眼神锋利、冰冷。如果不是前世见过且习惯了裴奕那种更让人入骨生寒的样子,她还真不能做到不动声色地面对他。 轻描淡写的反问,避开了他咄咄逼人的问话之余,让他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不论知道多少隐情,都不好道出。他不是君子,却也不是小人。孟宗扬解嘲一笑,“是我唐突了。”又指了指宋清远,以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宋清远眼巴巴地看着叶浔。 叶浔瞥了宋清远一眼,“有话就在这儿说吧。” 宋清远一副遭受过重创的样子,从头到脚透着失意、愁苦。他下了台阶,走到距叶浔几步的位置站定,低声道:“你事先知道裴奕封侯的事么?” “不知道。”叶浔想,这也算实话吧?她只知道裴奕非池中物,并没料到今生他会先封爵。 宋清远又问:“你如何也不情愿,只是因为我品行不端行事莽撞么?” 叶浔嗯了一声。 宋清远定定地看着她,语声愈发沙哑:“我知道此生是无望了,能不能让我离你近一些?你能帮我么?” 叶浔不明所以,“你是什么意思?” “我……”宋清远艰难地道,“我还是想与叶家结亲,站在离你近一些的位置,帮你过得更好。真的,我日后定会奋发图强,谋取功名,我不求别的,只求在你不远处守护着你。” 叶浔这才明白他的打算,“那你的意思是——” “过些日子,我请人上门提亲,求娶你二妹怎样?”宋清远像是一只可怜巴巴地兔子,“我也看得出,你继母待你不好,你二妹是你继母所出,她来日若是嫁得好,定会怂恿夫家与你作对,既然如此,不如我娶她。你到时候帮我美言几句行不行?” 有那么一瞬间,叶浔对这个提议心动了:宋清远横竖不是当官的料,宋太夫人是标准的恶婆婆,叶浣嫁过去,没几天好日子可过。但是心念一转,就否决了这个念头。不能让叶家与宋家结亲,更不能让自己与宋清远扯上任何干系——他要是成了她的妹夫,岂不是要时常在眼前晃?他万一惹出祸事,叶家甚至于裴奕岂不是有被牵连的危险? 绝对不行。 斟酌之后,叶浔笑道:“你还是帮帮我吧——日后离我远远的,我会感激不尽。” “我卑微至此,你连一点点怜悯都不能施舍?”宋清远濒临绝望了,“我甘愿为了你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你怎么就不能成全?”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为何要与我提及这种事?”叶浔看到新梅和几名护卫到了垂花门内,摆手送客,“你的话已不少,请回吧。” “叶浔!”宋清远语气森冷,“你这样绝情,就不怕我出去之后乱说话么?你断了我所有的念想,就不怕我玉石俱焚?!” 他又失去理智了。从来是这样,头脑一热,就不管不顾了。叶浔冷笑出声,明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离开叶府,随你怎样,但是在这府中,你敢再说一个字,便乱棍打出去!”她点手唤护卫,“把他撵出去!” 几名护卫见叶浔的眼神像刀子似的,这分明是动怒了,又见惹怒她的是个小厮打扮的人,齐齐上前,很有默契地把人双臂反剪,更有人高声威胁:“再说话就割了你的舌头!” 孟宗扬看得一愣一愣的,喃喃叹息:“裴奕怎么这么想不开?”为何一心要娶这个心肠冷硬做派强悍的女孩?这日后绝对是悍妇,谁降得住? ☆、第41章 叶浔看着被强行带走的宋清远,神色漠然,转而对孟宗扬道:“淮安侯可还有事?” 孟宗扬敛起思绪,颔首道:“自然有事。” “请移步花厅。”怎么样也是祖父要她见的人,不好太失礼。 两人先后到了花厅落座,孟宗扬开门见山,将昨日对皇上说过的话复述一遍,问道:“你儿时常不远千里到柳阁老府中小住,可曾记得施恩于人?” “这是明知故问。”叶浔微笑,“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做与人恩惠的事。” 很明显,她听到了他方才的言语。孟宗扬心生笑意,眼神随之柔和下来。 叶浔则心生疑惑,“你应该记得那位恩人的面貌吧?总不能挨家上门询问。” “记得一个小记号。我知道你不是她。” 既然不是,你还不走?叶浔用眼神道出想法。 孟宗扬却道:“你的二妹、表妹,我能不能见见?” “不能。”叶浔想也没想,一口回绝。叶浣去年之前不曾踏入京城,再者,便是如今没禁足,她也不能让孟宗扬见她。至于柳之南,是来叶府做客,见外人于理不合。 孟宗扬肆无忌惮地凝视着她,“我今日能见到你,改日也能见到她们。” “那是你的事,我只管今日的事。”叶浔不为所动。 孟宗扬很有些无奈。这个女孩子,看起来是朵美艳袭人的花,实则是块小石头,冷硬得很。他没办法,只得近乎耍赖地道:“看在我曾帮过叶家的份上,你也不能通融?” 叶浔无辜地问道:“你不提我倒险些忘了,你的手下为何要跟踪叶家的车马?” 孟宗扬嘴角抽了抽,合着他帮忙还帮出是非来了?却不得不解释:“我那两个手下是有些不开眼,居然以为坐在马车里的是你,尾随到了那位大夫家中。看那女子险些被人毁了清白,便多事出手了,后来才知叶府是早有准备。” 叶浔笑道:“回头我跟祖父祖母说一声,他们会酬谢你的。” 孟宗扬忙道:“不必了。”让景国公知道他命人跟踪叶府女眷的车马还了得?心里则愈发觉得这女孩难缠得紧,你以为她是无心之语,却原来都在心里盘算好了。他不由怪自己对她如对别人那般存了轻视的心思,活该吃瘪。 叶浔态度一缓,道:“这样吧,你要么和长辈再打个招呼,见我二妹、表妹也就顺理成章了;要么就告诉我你那位恩人的记号,我帮你留心着。” 孟宗扬思忖片刻,结论是她说的两个选择都不可行。他围着叶家打转的事,皇上分明是不赞成的,不能容他有下次。至于告诉她那个女孩的小记号,就更不可行了——她不是善类,万一那女孩是她厌烦的,她才不会告诉他。 叶浔也晓得,自己在他眼中绝对是打过交道就后悔的人,转而劝道:“其实你这样寻找那个人并无必要。这两年京官来来去去换了好几茬,十几年前非富即贵的人家,如今怕是所剩无几。真念着那份恩情,平日多帮帮可怜之人就是了。”语声顿了顿,她又笑,“再者,你说的这件事,我其实并不大相信,怀疑你别有用心。我如此,我祖父、外祖父更会如此,你想再见我们两家的女孩子,怕是很难。” “怎么说?”他问。 叶浔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几岁的小孩子不明白这个道理,同行的大人也不明白?按常理,要帮你的话,给你找个大夫,替你付了诊金,再给你些散碎银两就行了。若想帮人帮到底,大可将你带回府中。动辄给人一锭金子……”说不好听些,既没脑子,又有些暴发户的做派。 孟宗扬笑起来,“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到底还是想看看,帮我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即便是脑子有些不灵光,也想看看能不能回报一二。” 叶浔失笑,倒是由此信了七八分。 “罢了,此事日后再说。”孟宗扬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情,知道目的不能达到,便起身道辞,临走前又回眸看住叶浔,“你这样的做派,长兴侯见过么?” 叶浔不予回应。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叶浔横了他一眼。 孟宗扬却哈哈大笑,拱一拱手,“打扰了,告辞。” 叶浔扯扯嘴角,心说这是个什么人啊?回内宅时,遇到了闻讯赶来的柳之南。 柳之南曾经有多同情宋清远,如今就有多厌恶他,听小丫鬟说了垂花门发生的事,立时变成了炸毛的猫,想去再骂他一通,却不想,叶浔三下两下把人赶走了。 到了房里,叶浔把始末告诉了柳之南。 柳之南得知孟宗扬的来意之后,很是困惑,“真的还是假的?谁会那么缺心眼儿啊?一见他可怜就给他一锭金子?” 叶浔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要是真的,我看保不齐就是你这种性情的人干的事儿。你细想想。” 柳之南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个傻子啊?”她又气又笑,扑过去掐叶浔。 叶浔忙笑着逃脱,“我是看你性情纯良,没别的意思。”又扯了个谎宽慰她,“说不定我就做过这种事呢。” “带着宋清远来叶府的人,必是面目可憎,我怎么会帮那种人?你就更别提了,才没那么好心。”柳之南不依不饶地追赶叶浔,嬉闹了好半晌,才坐到太师椅上说话。 叶浔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柳之南。她也不想,却把孟宗扬的话听到心里去了,念着有个小记号那句,看着柳之南左眼角旁一颗小小的黑痣,真怀疑柳之南就是孟宗扬要找的人。 也只是怀疑。 前世因着与柳之南越走越远,根本不知道彼此身边的事,无从凭借回忆验证猜测。 如果柳之南儿时救过孟宗扬,孟宗扬找到她了么?能给的回报是什么?肯定不是相伴一世,不然也不会落得个男未娶女未嫁的局面——不是女未嫁,柳之南是打死也不嫁人。 之于他们,是天生反骨抵触成婚,还是因情殇而起?今生还会走前世的老路么? 想的太远了,可是前世的这些谜团,还是要试试能不能找到答案,日后一定要多多留心这两个人。 ** 下午,景国公夫妇、叶世涛夫妇回来了。四个人都是满脸带笑,不用说也知道,柳家不反对叶世涛的心思。 叶浔找叶世涛说了一阵子话,问他:“你还记得小时候在府中当差的那些下人么?尤其是对娘亲、彭氏身边的人,你知道下落么?” 叶世涛摇头,“自然是不知下落,我们这些年有一半时间都在外祖父家,哪里护得住那些下人。怎么忽然提这个?” 叶浔就将昨夜想到的事原原本本说了,末了道:“那姐弟两个留在府中,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尤其叶浣。他们要是安分守己,自然是最好。要是变得比大奶奶还恶毒,我们就不妨下狠手,一并放到庄子上养着——到时候总要给祖父祖母一个说法。” 叶世涛思索片刻就爽快点头,“那些下人之中不乏对娘亲忠心耿耿的,就算是用不到,也该到别院荣养。” 叶浔笑着点头,“跟你说话就是这点好,爽快。” “我是你哥,你说什么我都会听。”叶世涛笑着说完,去了外院,命人着手此事。 到了黄昏,英国公病故。同住在一条街上,虽说平日走动得少,这档口,叶府也少不得去吊唁。 江宜室回来之后,单独找了叶浔说话:“我听人说,英国公已经昏迷两日了,太医院的人说熬不过今天早上。可是天亮前长兴侯去坐了坐,开了个方子,英国公服了一碗药,居然清醒过来,交待了后事,到这会儿才走了。”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人家那边办丧事,我是不应该高兴,可是得知长兴侯医术那么好,心里还真是喜滋滋的。” 叶浔说什么都不合适,只是回以一笑。 过日子就是如此,几家欢喜几家愁。英国公府那边停灵期间,还要张罗袭爵、分家的事,很是闹腾了一阵子。景国公府这边却是喜乐融融,保媒的上门几次,商定了五月下旬下聘。 柳之南在叶府住上了瘾。到端午节那天,要回家随柳三太太去趟外祖母家,临走前承诺道:“明日我就回来。” 叶浔惦记着孟宗扬提过的事,柳之南回家时,她特地提了提:“我还是半信半疑的,小时候的事又记不大清楚了,你帮我问问长辈们,记不记得我做过这种事。”不想柳之南不高兴,又不能让孟宗扬过来见柳之南,只好拿自己说事。 柳之南很无奈,还是答应下来。 五月初六,柳之南带着很多家当来了叶府,摆出了常住的架势,一见叶浔就急着报信:“祖母说,裴夫人以往由亲戚帮衬着做生意,这两年又有长兴侯代为打理,很赚了些家底。你嫁过去肯定是锦衣玉食,着实是桩好姻缘呢。”又埋怨自己,“你说我那会儿怎么会帮宋清远那个混账东西的?” “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里了。”叶浔问道,“我说的那件事,你问过长辈了没有?” 柳之南眨着大眼睛望天,连连叹气,“放心吧,你没那么缺心眼儿。倒是我,干过两回这种事呢,只是不知道帮的其中一个是不是淮安侯。” ☆、第42章 叶浔问道:“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你不笑话我啊?”柳之南哭丧着脸。 叶浔半是打趣地道:“说的什么话,到底你也是帮了人,而且没帮倒忙。” 柳之南这才面露喜色,“我小舅舅这些年不都在做生意吗?他出手特别阔绰。我外祖父那边,他是最疼爱我的。我小时候他还在京城,常带着我和哥哥出门闲逛。这些你应该还记得吧?” 叶浔点头,这些都有点印象。柳之南的小舅舅已在南京扎根,是小有名气的商贾。 “那时我们跟着他出门,是把金元宝当玩儿物的,他又是一掷千金的做派,由着我们挥霍。我和哥哥别说帮人了,随手赏人几个金锞子的事也做过。”柳之南汗颜不已,“昨日我问起,我娘就说,我不着调、没规矩都是因为小舅舅那几年的骄纵而起。” 叶浔拍了拍她的肩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也是你的福气。” 柳之南神色一缓,“我昨日细细回忆,就是想不起来,小舅舅带着我去酒楼、戏园子、看打把式卖艺这些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后来索性想,让哥哥找孟宗扬问问得了,如果我真帮过他,他又有心回报,就让哥哥跟他提个条件,最好是能在政务上帮到祖父。” 这想法不错。 柳之南却又道:“可还没来得及提,就听说孟宗扬上个月就离京了,皇上要他去外地办差。一个管事还说,徐阁老有意将他安排到湖广一带,上折子向皇上举荐,皇上留中不发。” 怪不得,孟宗扬之前显得有些急躁,原来是担心被派往别处,不能常留京城。 不必担心。 孟宗扬此后多年都要在朝堂行走,皇上对后起之秀采取的制衡之道,没他可不行。 “算了,横竖不是长脸的事儿,不提了。”柳之南挥了挥手,很快转移了心绪,“我要赖在你这儿了,你出嫁之前我都要陪着你。祖父祖母都说由你管着我也好,你可不能撵我。我带的东西安置在何处?” 叶浔笑道:“西厢房分给你放置东西。”又问,“那猫和小狗呢?” 柳之南悻悻的,“娘亲不让我带,说你喜欢清静,带来了岂不是鸡飞狗跳。我想想也是,每日还要抄写经文、女则什么的,回去之后,祖母要替祖父考我呢。还有,祖父要我跟着你做绣活、下厨。唉,他可真是能要了我的小命,我不喜什么,他就要我做什么,我这也算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叶浔忍不住笑出声,“你喜欢漂亮衣服,又贪吃,学学不是正好?再有,你得了闲也教教我算账的诀窍。” “嗯,说起来,我也有比你强的地方。”柳之南老大宽慰地拍拍心口,“不容易啊。” 叶浔哈哈地笑。 之后的日子,叶浔早间拉着柳之南和叶沛去后花园,走个来回或修剪花树,要么就踢毽子跳百索,一半个时辰不闲着就是了。上午,柳之南指点叶浔算账,随后两人一起下厨,叶沛则听女先生讲课;下午,三个人一起做针线、下棋消磨时间。 后花园里两个容易混进闲杂人等的地方,叶浔和兄嫂说了,两人立刻换了人手。叶浔完全放松下来,日子前所未有的安逸平宁。 燕王妃来过两趟。第一次,和叶夫人、江宜室寒暄了一阵子,就拉着叶浔询问药膳怎样能做得可口些,叶浔索性让她改日吩咐王府的药膳师傅过来一趟——横竖燕王妃也不下厨房,说了她也不见得能记住。过了两天,燕王妃亲自带着府里的药膳师傅过来了,叶浔讲述心得时,她一直坐在一旁耐心聆听,离开前笑盈盈地道:“等你嫁到长兴侯府,我们再时常聚聚。” 叶浔点头称是。 转眼到了五月下旬,裴家下聘,两家的媒人去官府立了婚书。随后,你来我往地商议几次——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该做的场面功夫总要做足。末了,婚期定在八月十八。 就此,裴家、叶家结亲的事京城皆知,再不会有变数。 叶家开始正经着手准备嫁妆。照习俗,裴家的聘金是一万两,叶家要准备价值两万两的陪嫁。但是叶浔情形特殊,陪嫁要超出数倍—— 景国公大手一挥,给了叶浔两所地段很好的宅子、两个庄子,叶夫人则从自己的小库房里精挑细选了两箱子金银首饰、名贵器皿。单只这些,已价值三四万两。之所以如此,疼爱是一回事,柳家那边也是原因之一。 下聘第二日,柳府就派来了两名账房先生,将柳氏陪嫁这些年来的账册、全部收入,在明面上交给叶浔。 柳氏当年陪嫁的田产、铺子都在京城,她去世之后,由柳夫人亲自打理。那两间铺子最初每年收入二三百两,此后逐年增加,近几年每年收入两千两左右;田庄每年能有几百两进项。 除此之外,柳阁老还单独给了叶浔一箱子文房四宝,风雅之物,比黄金珠宝还珍贵。 七七八八加起来,叶浔还未嫁,身价便能让不少贵妇眼红。 叶沛从来知道长姐与自己完全是两回事,听说后只是由衷地为叶浔高兴。女子出嫁之后,嫁妆越多,在婆家腰杆就越直——虽然年纪小,这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柳之南则是羡慕不已,一味嘀咕道:“敢情嫁人这么多好处呢?就算是按习俗,一下子也能带走不少产业,自己经营得当,手里的银子就能翻倍。”又一本正经地叮嘱叶浔,“你以后可要看好了这些家当,不能被人抢走……唉,不对……”说到这儿想到裴奕封侯之前算是个不求名气但资产甚丰的商贾,“祖母说过,裴家只药铺就开遍了好几个省份,你这点儿家当,他们才看不上眼呢。” 叶浔笑不可支,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过一两年,我帮你开个香露铺子吧?你可要记着这件事,用心和外祖母学习调香。” “哎呦我的浔姐姐,你怎么这么好啊?”柳之南大为感动,搂着叶浔撒娇,“你比我那几个姐姐对我都好,我要是跟她们说,她们一准儿都不理我这个茬。” 叶浔拍拍她的背,“她们情形与我不同,哪里拿得出那笔银子,别胡乱埋怨。” “嗯,也是。”柳之南想着叶浔钱财再多,还是有缺憾——自幼丧母,给座金山都无从弥补。想到这里,她心里酸酸的,“你嫁人之后,一定会过得比谁都好,该苦尽甘来了。” “我们以后都要好好儿的。”叶浔轻声道。 江宜室那边也忙碌起来,长辈们给叶浔的是货真价实的财物,她要准备的是相关衣食起居的细节,头面、衣料、时新的摆件儿、陪嫁的人手等等都要给叶浔置办。 人手方面,叶浔自己就能决定,倒是不用江宜室费心,不论是房里的大小丫鬟,还是田产铺子的管事,前世都心里有数,今生只是按部就班地重复一遍——自然也很耗时,隔三差五见几个人,理清之后,六月将尽。 叶夫人与江宜室见叶浔不慌不忙且不出错,全不需人指点,俱是啧啧称奇,柳之南很自豪地对两人道:“我祖母、大伯母指点过,浔表姐当然游刃有余了。” 叶浔附和地笑着说正是如此。 “那太好了。”江宜室长长地透了一口气,“阿浔啊,你这段日子帮我管管家事吧,我都忙得焦头烂额了。” 叶夫人扶额,却没反对,本来就打算着让叶浔帮忙管家,磨练一段日子。便是什么都学到了,家事也不似说的那样容易处理。讲几天道理,不如亲手做一件事。 叶浔明白祖母的苦心,恭顺称是。这样一来,留在江宜室房里的时间就多了。由此发现,江宜室好像还没从以前的事情当中缓过来,时常不自觉地走神,偶尔忍不住跟管事发发小脾气,唯一可喜的是,再不絮叨与叶世涛有关的事了。 江宜室与四个妾室相处的很融洽,这一直是让叶浔惊奇的一件事,这天没忍住,问道:“她们四个,哪个进门前,你都满脸不情愿,现在心里又不是没火气,怎么会跟她们这样和睦?” “换了你是我,对着她们也是一丝火气都没有。”江宜室笑起来,想着叶浔是将嫁之人,也就实言相告,“真真是和进门前说的一样,平日能看见你哥一两次就知足了,什么争宠、耍心计,她们全都不屑为之。说白了,她们要是不安生,给我点儿教训,我以前也就不会看谁都是好人了。” 叶浔想想几个人出众的样貌、柔顺的性情,不得不承认,江宜室的话有点儿道理。 江宜室笑意多了一点儿苦涩,“我早就认命了,想开了,觉着与她们几个也算是同病相怜,求的不过是你哥能似如今一样,每日安稳地留在家中。宠爱哪个妾室我都认了,只怕他总往外跑。想来他就是被我数落得烦躁,才与我拧着来。我那阵子时常提心吊胆,总怕不定何时就又有新人进门。家里算上我,已经五个可怜人了,何苦再多一个?——人一到家中他就不闻不问了,一向如此。” “慢慢就好起来了吧?”叶浔这话说的很没底气,因为记忆中,哥哥还会添第五房妾室,并且……沉了片刻,她轻声问道:“嫂嫂,你有没有后悔过?” 江宜室坦然摇头,“从没后悔过。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过,谈婚论嫁之前,不,是你询问我的意思之后,你哥也找过我,问我愿不愿意,什么都跟我摆到了明面上。” 答案自然不需说了。心里疼,还不能说,不能怨,这样的日子是种怎样的煎熬?叶浔想想就满心黯然,也难怪江宜室有过那般大的变化。 江宜室又叹息道:“过几日就是七夕了,你哥那几个交情不错的来过几趟,约定去一个小有名气的女子宅邸饮酒赏河灯。” 叶浔脱口问道:“那女子,是不是姓施?” 江宜室讶然挑眉,“你怎么会知道?也找小厮打听过?” 叶浔只是笑了笑,恰逢有管事来回事,将这话题揭了过去。她顺势道辞回房,心里乱糟糟的。 叶世涛现在的四个妾室,具体进门的日子她记不清楚,却记得第五个芳名施初蝶,是七夕这日与叶世涛结缘,不久后抬进门来,他很是宠爱。因为施初蝶这份与众不同,她才印象深刻。自然也记得,江宜室为此难过落寞了很长时间。后来,施初蝶病重,香消玉殒,叶世涛伤心不已,过后还愈发荒唐了一段日子,江宜室的心情可想而知。 叶浔越想越觉得,不能让施初蝶进门,得把哥哥这桩事搅黄! 下决心容易,施行起来难。便是眼下能将哥哥留在家中,日后呢?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她有些烦躁,用力地摇着手里的扇子。 新梅心情却很好,喜滋滋地小跑过来,“您去听风阁转转吧?” 叶浔双眼一亮,“是不是——”裴奕过来了? 新梅压低声音:“侯爷来看您了。奴婢跟藏春阁附近的人扯了个谎,把她们支开了。” 叶浔打发了别的丫鬟婆子,只让新柳、新梅陪着去了听风阁。 听风阁是个闲置的小院儿,前后院种着四季常青的树木,室内比别处清爽许多。 裴奕站在多宝阁架子前,把玩一个小巧的木雕,听得脚步声,转身回眸。 她穿着白色细葛布的夏衫,淡粉色薄而多褶的裙子,裙摆下的白色缎面绣鞋若隐若现。不知是不是苦夏的缘故,本就纤弱的身形又清减了一些。 叶浔也正眼含笑意地打量着他。数日不见,他似是有了些不同之处。一袭淡蓝色锦袍,面容消瘦了一些,身量更显颀长挺拔,气度较之以往,愈显清贵优雅。 “我要是不来看你,你迟早会把我忘了吧?”裴奕笑着走到她面前,轻拍她的脸一下。 叶浔笑着侧了侧脸,抬手示意他落座,“我这段日子忙些琐事,你呢?” “下聘之后就离京办差,昨日回来的。”裴奕在茶几一旁的圆椅落座,“过几日还得出门。” “大夏天的,让你跑来跑去……”叶浔好奇,“皇上到底让你做的什么事?” 裴奕沉吟片刻,“给了我一批人手,寻找几名不安分的乱臣。”说着就笑起来,“皇上登基之前人缘儿不怎么好,你应该听说过。有多少人敬畏他,就有多少人恨他入骨。” 叶浔面上平静,心里却凉飕飕的,他仕途上这开头和前世一模一样。前世皇上给了他一个官职,却不让他处理职务之内的事,另有安排。那安排就是缉拿藏匿在京城周边的乱臣贼子,多数当场斩杀,少数需要给大臣们一个交待的,才带回京城论罪处决——等他事情办妥之后,才会公之于众,从而名正言顺地被逐步委以重任,避免言官口沫横飞。 他说起这些,却是云淡风轻。 “你可千万小心些。”玩儿了命的跟皇上对着干的人,都非善类,稍不留神,便出差池。叶浔有些紧张,又嘀咕,“就不能像文官一样,老老实实待在京城么?” 裴奕失笑,“我不做成些事情,如何对得起所得一切?别乱担心,一定如期娶你。” 叶浔扶额,“谁担心那些了?” 裴奕审视着她,“看你好像有心事的样子,跟我说说?” 心事还不就是哥哥那桩,没想到会被他看出来。可这种事怎么能让他帮忙呢?便是她,管哥哥房里的事都不妥当,根本没办法开口。但是反过来想,他要是出手帮到底,让施初蝶不在哥哥眼界中出现,应该不难吧?可这话要怎么跟他说呢? 她犯了难。 ☆、第43章 裴奕把椅子拉到她近前,抖开折扇给她扇风,故意逗她:“是怕嫁过去我和娘对你不好,还是怕我会抢你的嫁妆?” 叶浔被引得笑起来,“胡说,我才没空想那些。” 裴奕分析道:“那就是家里的事?这一段不都平平静静的?”说着抚了抚她的鬓角,“你就别让我猜了。别忘了,我让新柳、新梅的爹娘问问她们你之前和日后的行径,不难猜出。” 可不是,她倒把这件事忘了。“可你过几天不就要离京了么?我就是要你帮忙,时间也不够吧?” 这反倒更让裴奕好奇了,“听你这话音儿,事情还不小?在这府中能把你难住的事情……”他真想不出,被叶鹏程和彭氏算计的时候,她像个没事人似的就反击回去了。他趋近她,吻了吻她面颊,“你再不说,我可就咬你了。” 叶浔啼笑皆非地推了他一把,“好吧,我跟你说就是。你知道之后,不准笑话我。” “你说。” 叶浔问他:“你觉得我哥哥是怎样的人?” 裴奕一本正经地道:“你哥哥风流倜傥,待人和善有礼,这些年又得了柳阁老和景国公悉心教导,来日必能成为国之栋梁……” “你别跟我说这些官话。”叶浔满心笑意,“我是问你怎么看待他这个人的,例如妻妾成群这件事。” “他是日子太闲了。”裴奕慢条斯理地道,“人只要精于二三事,有三五喜好,便能每日不得闲。男人一生,一妻足矣。好女se者,或生性下流,或无所建树,或家风如此——以妻妾成群为习或为荣。” 叶浔不由细看了说话的人两眼,“你不是才十六岁么?”怎么能随口道出这样的道理? 裴奕就笑,“这是皇上说的,我视为至理名言。一句话,等你哥哥建功立业之后,不会再有那等闲情。” 叶浔对皇上又添三分敬意,再想到他视为至理名言,由衷笑开来,委婉地道:“近来我哥都留在家中读书打理庶务,可是过几日是七夕,他几个朋友邀他出门,听下人说,要去一个施姓女子宅邸之中消磨时间。”余下的话,就不需说了。 裴奕想了想,“施姓女子,施初蝶?” 叶浔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少不得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京城中事就算不想听也有人说。”裴奕用扇子轻敲她额头一下,“难不成你以为我也去过?我就是那样的人?” “哪儿啊,没想到罢了。”叶浔不无担忧地道,“名气倒是不小,万一……”她牙疼似的吸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裴奕明白了她为何犯难。府外的事,她没办法管。看这样子,大抵是她嫂嫂担心施初蝶与叶世涛一相见就出是非,她得知了,不免担心叶世涛重蹈覆辙,误了功名路,平白辜负了皇上的期望。她不能直言道出,就是因为那是兄嫂房里的事,她管也不是,不管还不是。 有几个人闲话时提过施初蝶,都说样貌极为出众,性情外柔内刚,又精通琴棋书画,还能歌善舞。再反观叶世涛在外的名声……遇到施初蝶,闹不好真就一拍即合。 施初蝶这种女子,在京城不少见,类似于青楼之中卖艺不卖身的名ji,在宅邸中陪叫得上名号的公子哥谈些风雅之事,一来二去,越来越有名气,或待价而沽,或等一个自己钟情之人。 要说他那个大舅兄,叫人云里雾里的。忙点儿什么不好?总收罗女子到身边做什么? 斟酌之后,他说道:“过两日我吩咐手下,给施初蝶另寻落脚之处,南京、苏杭都是不错的去处,那边多的是风流才子。” “真的啊?”叶浔漾出喜悦的笑容,“我要怎么谢你才好啊。” 裴奕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脸,“就像这样,高高兴兴的就好。”看她的笑容,就能知道她有没有心事,自心底的笑容能让人不自主地随着她高兴,反之便只是悦目。 “嗯!那容易,愁的也只有这一件事。”叶浔笑着拿过他手里的折扇,“我给你打扇。” 裴奕被她这殷勤地小举动引得开怀而笑,随后说起正在修缮的新房,“东厢房给你收拾出来了,布置成小书房。小厨房的人你不妨多带上几个。” 女方出嫁时,大多会带上三两个灶上的人——婆家便是有心,也不可能方方面面都能准备得合新妇心意。而她平日喜欢下厨,膳食必然讲究不少,提前说一声,省得她到时候不习惯。 “行啊,我记下了。” “你及笄礼那日,我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裴奕歉意地看着她,“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给你备下。” 叶浔想了想,“我什么都不缺,只想你在外平安无事。” 裴奕心里化成了一泓柔水,情不自禁地展臂将她揽过来,安置在膝上,“我们家阿浔说话怎么这么好听呢?” 叶浔将折扇移到他背后,轻轻摇着,随口答道:“一定是你潜移默化的缘故。” 裴奕轻轻地笑起来。 这时候,新柳在门外禀道:“表小姐找大小姐呢。” 裴奕还有事,也该走了,听了柳之南还在府中,还是蹙了蹙眉,“她没再给你惹事吧?” “没有。”叶浔笑道,“吃一堑长一智,她心地很好的,日后你就知道了。” 裴奕叮嘱道:“平日还是要小心些。” “放心,我心里有数。”叶浔看着他,“你也是,要毫发无损地回来。” “一定会。”裴奕吻了吻她眉心,手臂无意间环上她纤细地腰肢,忍下了索吻的冲动。夏日的衣衫单薄,她又是能将人魂魄勾走的可人儿,担心自己定力不够。 恋恋不舍地别了裴奕,叶浔回到房里。 柳之南献宝似的要她看新做好的一个荷包,“我手艺长进了许多,是不是?”又奇怪,“方才我唤人找你,却没人知道你去了何处,怎么回事啊?” “没事,我随意走走,她们自然不知道。”叶浔拿起荷包,一通猛夸,柳之南被夸得喜笑颜开,也就忘了先前的疑问。 过了两日,江宜室心情明朗起来,叶浔就问了问。 江宜室道:“昨日你哥的朋友上门来,唉声叹气的,说那位施姑娘突然去了苏杭一带,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感叹着京城又少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琴棋书画歌舞都出众的女子实在是太少了。你哥倒是不以为意,说既然如此,七夕晚间他就不出门了,横竖也就那些事由,没什么意思。” 不论是施初蝶的远行,还是叶世涛的态度,都是喜人的。 叶浔却在心里钦佩裴奕办事这份儿利落,随即又因才华横溢那四个字心中冷笑。 江宜室不是才华横溢之人,可到底是她要帮叶世涛撑起一个家,她整日里沉迷于琴棋书画,日子还能过么? 才华横溢……那是正经读书人眼中的杂学好不好?那是做好学问才能染指的东西好不好? 她连带的讨厌起哥哥那个朋友来,想着你那么喜欢那样的女子,怎么不娶个那样的女子为妻?你想娶,人家未必肯嫁吧? 而那样的女子,尤其能歌善舞的,在北方高门之中少之又少。哪个正经男子会时不时地在家中让妻子高歌一曲舞上一段?女子便是精通,也没人娶。虽说少,还是有的。那是家中贪慕虚荣,打着送进宫中以色侍天子的算盘,偏生当今皇上专宠皇后,据她所知,是不可能纳妃嫔的,很多人的算盘注定落空。 该,自找的。 哥哥也是,你要么就别娶妻,要么就别纳妾,现在算是怎么回事?真怀疑投错了胎,他应该去跑江湖做浪子,何必留在家里做害人精。 她恶毒地腹诽了一阵子,心情才好了一点儿。那份恶毒,不过是为江宜室一类的女子委屈不平罢了。 叶浔只盼着施初蝶到了苏杭之后尽快找到归宿,这样的话,她才能完全放心。当然,最盼望的,还是希望哥哥一如裴奕所说的那样,快些建功立业,再不招蜂引蝶。只有江宜室的心完全踏实下来,才能真正把日子往好处过。 江宜室的当务之急是怀孕生子,可她身体底子不大好,悉心调养许久了,还是没有喜讯,前世是到了江南一年多才有了喜脉。 兄嫂的事情就不能细想,想来想去就是一脑门子官司。急不得的事,只能过着自己的日子,留意着亲人们的动静,见机行事。 七月上旬、中旬天气热得很,到了下旬,连下了几场大雨,天气一日一日凉爽起来。 进了八月,叶夫人和江宜室一起筹备中秋节、叶浔的及笄礼,以及吉日的喜宴。 叶浔及笄那日,裴奕到底没能赶回来,只命人送到她手里一封信。寥寥数语,可是对于叶浔而言,那已是一份最有分量的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14点送上第三更 ☆、第44章 裴奕在信中说,他吩咐过了,几名手下护送施初蝶去往苏杭,会尽快给她找个不错的归宿,事成之后才会回来跟他交差。 她对施初蝶之事唯一的一点担心都没了。她一心盼望兄嫂越来越好,他则是心思缜密,管就管到底,让她再无后顾之忧。 信件末尾,只一句安好勿念,另附一支玉兰花簪子的图。 这些已足够。 她将信件反复看了好几遍,才妥当地收了起来。 对于施初蝶日后境遇,她不愿多想。人各有命,她不能让江宜室本就有缺憾的生涯再多一道阴影,能避免的事,自然要帮她避免。 行及笄礼之前,柳夫人及一众官员女眷相继而来。燕王妃来得最晚,却是来做正宾帮叶浔完成及笄礼的。 接踵而至的,是皇后懿旨、赏赐的金簪。 这是叶浔不曾料到的,行礼谢恩时,脑海中浮现出皇后那清丽绝尘的样貌、偶尔闪现锋芒的双眸。在她心中,有很多年,皇后是这世间最幸运的女子。而她与皇后从无交集。 皇后从来是跟着皇上的步调行事,并且记忆中能感觉得出,她对裴奕一如皇上那般宽和。 这次的赏赐,必是因裴奕而起了。 她不由在心里喟叹,他简直成为她的福星了。 虽然心绪恍然,叶浔还是凭借记忆,毫无差错地完成了及笄礼。 礼成时,叶夫人、柳夫人俱是眼角微湿,她们的阿浔,已长大成人。 宴席之后,宾客们纷纷道辞散去。 燕王妃少见地对叶浔俏皮地眨了眨眼,凑到近前低声笑道:“七日后就能喝到你的喜酒了。”又担心,“裴奕竟还没回京,难不成到时候要给我们看一个风尘仆仆的新郎官?” 叶浔垂眸浅笑,心说真那样的话也没法子,是皇上折腾人。 “我得去问问王爷,看他知不知道裴奕何时回来。”燕王妃很有些无奈,“他们那些人,办差时根本就会忘了自己是谁,那个混小子要是稀里糊涂的,把吉日忘了都未可知。”语必匆匆转身,“我得赶紧回府问问去。” 叶浔行礼相送,心里啼笑皆非。 转过天来,皇上隆恩于徐阁老、杨阁老,封徐阁老之女为县主、杨阁老长女为郡主。 皇上此举,很耐人寻味。 这阵子,皇上明里暗里给了柳阁老、景国公不少好处,引得诸多朝臣蠢蠢欲动,想追随柳阁老。而今日,得了恩赏的徐阁老、杨阁老恰恰是在内阁联手与柳阁老明争暗斗的两个人。 别人云里雾里,叶浔却是明白皇上的用意——过不了多久,他就要给裴奕、孟宗扬官职了,在这之前,当然要给徐阁老那边的人一点儿好处。 徐阁老是次辅,杨阁老在内阁排位第四,皇上却让杨阁老的长女压了徐阁老之女一头,册封时恐怕是没安好心吧?两位阁老不见得为这件事结梁子,可徐阁老心里怕是要不痛快很久了。 叶浔偶尔会不厚道地想:难怪皇上昔日的冤家总骂他是修炼成精的狐狸,城府浅一点儿、气性大一点儿的臣子,不是被他磨死,就得被他气死。 中秋节当天,叶浔问了问新柳,得知裴奕明日就回京了,且是率精兵带着抓获的乱臣贼子回来,直接进宫,将人交给皇上。 第二日,柳之南从仆妇口中听说了此事,望天叹气:“八月十八成亲,他十六回来……唉,不管怎样吧,回来就好。”下午就又听说了一件事,气鼓鼓地跟叶浔道,“杨阁老长女,就是那个劳什子的郡主,她可真不要脸!” 叶浔惊讶,“你又不认识她,她坐在家里就得罪你了?” “她坐在家里我怎么会骂她?!”柳之南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长兴侯回京即刻进宫面圣,你猜她做什么了?她跑宫门外去等着了!我骂她不要脸已经很客气了,府中仆妇的话可比这难听百倍!堂堂阁老之女,居然做出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我可真是长见识了!” 叶浔若有所思,“可她是什么目的呢?” “能有什么目的?肯定是个花痴,听说长兴侯俊美无双,跑去大饱眼福了呗!”柳之南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奇怪地看着叶浔,“合着我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啊?那可是你要嫁的人被人看来看去的,你就不生气?” 叶浔一笑,“生气不也没用么?郡主不比我们,她到了宫门外就递牌子,说不定当即就能进宫,她大可以说是去面见皇后了,才不会承认去看谁。” 柳之南还是很暴躁,“人长得好看也麻烦,你以后可把长兴侯看紧了,他要是跟谁勾三搭四的,我就让我哥把他打个满脸花!” 叶浔大笑,“好,就听你的!” 柳之南这才好过了一点儿,转而细细端详着叶浔,又笑起来,“你们俩,谁都别说谁。我那个表姐夫说不定也每日里提心吊胆的呢,肯定怕谁不小心看到你,然后变成第二个宋清远。”她挥了挥手,“算了,往长远看吧,都不容易。说不定他和皇上一样的性情呢,说不定人越好看待人越是一往情深呢。” 叶浔笑不可支,歪倒在大迎枕上。 柳之南也随着她笑出声来,“你有时候真是没心没肺的。” 正说着话,小丫鬟来通禀,说是柳府的一位妈妈来给柳之南传话。 两个人立刻让人进来说话。 那位妈妈进门行礼后,扫了叶浔两眼,便开始细细端详柳之南。 柳之南也满眼疑惑地盯着那位妈妈看——说是柳家的人,她怎么不认识? 室内陷入沉默,气氛很怪异。 叶浔已看出端倪,问道:“你姓什么?” “回小姐的话,奴婢姓赵。”赵妈妈躬身回道。 “赵妈妈,你是哪个府邸的人?” 赵妈妈又看了柳之南一眼,这才说道:“不瞒两位小姐,奴婢是淮安侯孟府中人,今日过来是奉侯爷之命,来看看柳小姐。” 叶浔和柳之南对视一眼,明白过来。 这个孟宗扬,倒真是闲不住。叶浔问道:“你家侯爷回京了?” “侯爷明日回京,说若是柳小姐样貌无误,改日要登门道谢。” 柳之南答得爽快,“到时候让他去找我哥就行了,我没闲工夫见他。” 赵妈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告辞离开。 第二日,叶浔的一百二十四抬嫁妆送到了长兴侯府,引得百姓争相观看,不消多久,就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事。 叶浔顾不上那些,将两名在小厨房里的丫鬟送到了光霁堂。这两个丫鬟前世也是留下来打理景国公和叶夫人的膳食,都是跟了叶浔五六年的人,耳濡目染,又一直用心学,不比药膳师傅逊色。 两位老人家真正意识到,孙女就要嫁人了,都是强颜欢笑地点头说好。 随后,叶浔又与江宜室推心置腹地说了半晌的话,叮嘱她一定不可掉以轻心,到何时都要防着叶浣、叶世浩生事。 江宜室正色应承下来:“你就放心吧,我知道,一旦出个什么事,对我们兴许就是灭顶之灾。我已让程妈妈着力管教房里的下人了,下人伶俐些,我再处处留神,不会让人有可乘之机。” 叶浔又道:“我哥也是一样,你平日勤叮嘱着元淮,时不时地赏他点儿东西,让他随时随地跟着我哥,见势不好就告诉你。你有为难的事,一定要告诉我。” “好,好,我记下了。”江宜室一面点头,一面落了泪,“你就要嫁人了,还记挂着家里的事……都是我没用,让你为我这些事劳心劳力的。不过你放心,我虽然笨手笨脚的,却会处处用心,迟早能帮你哥撑起这个家。” 叶浔听了江宜室语气坚定的保证,会心一笑,“我知道你可以。”还想多说说话,却不断有人上门来,在她出嫁前和她说说体己话,自然,大多数都是柳家那边的。 喧闹到黄昏,柳三太太临走时,唤柳之南和她一起回家。 柳之南却不依,执意要陪着叶浔。 柳三太太苦笑,“你像只鸟儿似的叽叽喳喳,陪谁是不能,吵人却最拿手。快跟我回去,明日就又过来喝喜酒了。” “我不!”柳之南气呼呼的,“浔表姐明日就嫁人了,日后要是婆婆管得她严,我们怕是连见面的时候都少了……” “你这个乌鸦嘴!”柳三太太气得去掐柳之南鼓鼓的小腮帮子,“胡说什么呢!” 柳之南却已红了眼眶,“我就要多陪浔表姐一晚!” 叶浔连忙打圆场,“就让之南留下吧,我也舍不得她。” 柳之南一听这话,摇着叶浔的手臂,掉起了金豆子。 这个活宝女儿怎么就不能做一件添喜气的?柳三太太恨不得去撞墙,“阿浔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啊?唉,造孽啊……”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嫁了,之南小盆友桑心不舍了^_^ 明天还是九点半左右更新,谢谢继续支持的姐妹,谢谢投霸王票的姐妹,么么,爱你们! 磊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2-16 09:54:13 磊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2-16 09:57:11 sandr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2-16 10:14:21 ☆、第45章 叶浔笑着推柳之南去了内室,又对柳三太太道:“没有那么多讲究,您别在意。” 柳三太太苦笑,握住了叶浔的手,“柳家的女儿个个端庄文雅,偏她一个不成体统。我是管不了她了,日后你也要多提点她才是。” “我肯定会和之南常来常往的。”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柳三太太道辞离开。 晚间,叶家二奶奶王氏刚回来了,去光霁堂问安之后,便急匆匆地来到锦云轩,进门时满脸的歉意,“本打算早些回京的,世淇骑马时却摔伤了,我照料了他一段日子,动身的日子便晚了,没赶上你的及笄礼。” 叶世淇是二房的长子。 叶浔迎上前去行礼,“世淇的伤严不严重?” “腿伤了,也怪他自己,不说那个混小子了。”王氏拉着叶浔的手,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了,笑容和蔼地打量着叶浔,“真是长大了,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叶浔笑道:“这次回来,您就不走了吧?离过年也不远了。” 王氏笑着点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过完年再回去。”说着想起彭氏,蹙了蹙眉,“她与大爷怎么也得过完年才能痊愈吧?要是他们不几日痊愈了,我还是回去的好。” 当初彭氏嫁入叶家,王氏听说了流言蜚语,态度激烈的反对,摆出了在家中“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的架势,劝公婆定要阻止婚事。可是那时叶鹏程与彭家已将婚讯传扬出去,景国公和叶夫人又知道彭家是不要脸面的人,不娶彭氏的话,不定还要闹出怎样的笑话,不得不同意。 王氏气得不行,彭氏进门第二日,便收拾箱笼,去了二爷任上,此后只是逢年过节时回家团聚,每次见到彭氏,都是冷眼相对。景国公和叶夫人也没法子,知道二儿媳和次子一样是眼里不揉沙子,索性让她一直跟随在次子到任上度日。 柳氏生前,与王氏很是投缘,是因此,王氏对叶世涛和叶浔总是存着一份怜惜,虽然每年相聚时短,情分却不浅。 叶浔听了这话,心知二叔二婶还不知道家里这些事,是祖父祖母还没与两人通信细说缘由。她笑道:“您只管安心住着。” “那就好。”王氏吁了口气,又笑起来,看了看在房里服侍的丫鬟。 叶浔这才反应过来,王氏是来给她讲夫妻之道的,便依着眼色将人遣了下去。 王氏说起裴奕,“你二叔早些年曾随皇上征战沙场,算是了解皇上的性情。他说皇上看人的眼光很毒,想来那长兴侯绝不是池中物。你嫁过去之后,定要孝敬婆婆,爱戴夫君。” 此时,宫中也有人提起裴奕。 养心殿内,皇上正在询问徐阁老:“兵部武选司郎中还差一人,让长兴侯补这个缺,你怎么看?” 徐阁老心头一凛,飞速地转着脑筋,斟酌片刻后道:“启禀皇上,长兴侯获封侯爵之后,诸多官员便心存疑虑,此人身世不明,更有甚者,有人猜测他欺君冒充皇上的故人之后,还请皇上明察。” 皇上温声询问:“朕方才问你的是什么?你答的又是什么?” “臣知罪,只是……” 皇上将手中一道奏折丢到徐阁老面前,“这是你上的奏折,朕今日清闲,数了数字数。你这道折子,比《孙子兵法》还多三个字,要说的却不过是两句话的事。怨不得朕近日收到的折子全是废话连篇,原来是你徐阁老做的好表率。有话就直说,你总引经据典绕圈子,是担心朕读书太少,不知前人典故?” 徐阁老慌忙跪了下去,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腿都有点儿转筋了。皇上从来是言简意赅,连说几句话的时候,通常意味着是谁要倒霉了。 皇上话锋转回初衷,语气愈发温和:“大丈夫不问出身,朕看中的是他能否为国效力。不少庸才仗着出身勋贵之家,占据着世袭罔替的三品四品官职,十三四岁起就开始吃俸禄熬资历。长兴侯为朕分忧,建功在先,朕只给他个五品郎中,似乎不大妥当。” 徐阁老的鼻子都要气歪了。五品大员还不妥当?实实在在的肥差,您还觉着不够?转念间,心里又安稳下来:柳阁老他一时半会儿是不能扳倒,可要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人,于他还不是轻而易举么?念及此,他忙顺着皇上的意思回话:“只是长兴侯毕竟年少,兵部又再无更妥当的官职,皇上不如先让他历练一段时日,随后再为其加官进爵。” 皇上满意地颔首,“就依你之见。” 徐阁老的心思却转到了孟宗扬头上,道:“长兴侯与淮安侯都是皇上青睐之人,臣斗胆,举荐淮安侯为兵科右给事中。” 六科虽然品级低,权利却很大。从七品的兵科右给事中,也是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的职位。徐阁老是想,皇上给了裴奕一个肥缺,那他就帮孟宗扬争取实权,如此一来,说不定孟宗扬就替他把裴奕收拾了。 想的很好,终究还是捏了一把冷汗,怕皇上因此责怪他明目张胆地拉拢孟宗扬。再者,他前不久才举荐过孟宗扬去湖广任职,今日这做派,也算是出尔反尔了。却没料到,皇上当即同意了: “准奏。” 徐阁老喜出望外,叩头谢恩。走出养心殿的时候,却又有些云里雾里了:皇上这到底是给自己体面,还是本意便是如此? ** 一大早,叶浔便起身了,由丫鬟服侍着熏香沐浴。 随后,柳夫人、王氏、江宜室、叶沛和全福夫人都过来了。柳之南也已洗漱更衣,笑盈盈地陪着长辈说话。昨晚她和叶浔睡在一张床上,说了半晌的话,得了能随时去长兴侯府串门的允诺,心头的不舍也就淡了不少。 叶浔出来的时候,王氏笑着赞许道:“阿浔今日可是分外的好看。” 柳夫人等人俱是笑着附和。 叶浔赧然一笑,坐到了镜台前,由全福夫人为自己梳妆打扮。 梳妆已毕,众人散去,叶浔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居室,想着就要离开了,满怀惆怅。 待嫁的日子,是她这些年在家中过得最舒心的光景。每日亲手给祖父祖母打理膳食,彩衣娱亲,又有叶沛、柳之南、江宜室做伴,因着总是高高兴兴的,时间过得特别快。 又想着嫁给裴奕之后的日子是怎样的。她相信,裴奕会一直善待自己,只是并不了解婆婆的性情,若是不喜她的性情、处事方式怎么办?若是就是没缘分,婆婆怎样也没法子喜欢她,又该怎么办?婆婆可不是宋太夫人,一想便知是有城府且饱经风雨的人,她两世年纪加起来也就二十来个年头,婆婆要真收拾她,她恐怕只能受着。 真是头疼啊…… 在她纷乱的思绪中,吉时到了,罩上大红盖头,由叶世涛背着上了花轿。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花轿启程。 叶浔端坐在花轿之中,此刻最想念的是外祖父。这段日子都没见到老人家,不知这些日子是不是如以往一样繁忙。她如今得到的这一切,没有外祖父,便全是空谈。不论怎样,她都要把日子过好,唯有这样,才不辜负老人家一番苦心。 前世今生两次出嫁,心境迥异,过程则是一般无二。轿子到了裴府,她抱着宝瓶进入喜堂,与裴奕拜堂,就此结为夫妇。 夫妻对拜时,她只能隐约看到他身形轮廓,念及燕王妃曾说过的话,心下亦是好奇他现在的样子,好在等会儿就能看到了。 叶浔被送进喜堂的时候,一群女眷随之入室,要第一时间看看新娘子的样貌,验证那倾城之姿的传闻是真是假,有心急的人笑着催促裴奕。 片刻后,叶浔觉得头上一轻,盖头被挑落。 她抬眼看向面前男子,他的容颜映入眼帘。眉宇间并无疲惫,俊美的容颜焕发着无形的光彩,使得室内一切都更显华丽。这场合下,她不好细细打量,很快错转视线。 裴奕的目光温柔似水,打量着面前的妻子。大红嫁衣将她的美衬托到了极致,叫人呼吸一滞。 女眷们着实惊艳了,片刻的呆滞之后,才纷纷出言夸赞。 礼成之后,裴奕无暇多留,转去前面应承宾客。 女眷们逗留一阵子,便纷纷散去。 叶浔终于得了清静,和服侍在左右的丫鬟说话时,才知随裴奕前去迎亲的有燕王、成国公、护军统领等这样威风八面的人物。 毋庸置疑,她是真正的风光出嫁。 叶浔想了想,自己除了等待裴奕回来,就没别的事了,刚要吩咐丫鬟给自己换身衣服,一位管事妈妈前来报信:圣旨到。 作者有话要说:十四点二更 伟大的咩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2-16 18:28:19 谢谢,摸摸! ☆、第46章 皇上的旨意是锦上添花:册封裴奕为兵部武选司郎中,其侯爵恩及家眷,封裴夫人、叶浔为一品诰命。 接旨谢恩后,裴奕亲自送宣旨的内侍出门。 叶浔起身后,看向裴夫人——不,现在是裴府太夫人了。 太夫人神色舒缓,眉宇间有着无从掩饰的喜悦。叶浔侧目时,她也正看向叶浔,视线相交,她漾出和蔼的笑脸。 叶浔曲膝行礼。 太夫人笑道:“此时必然累了,快回房去歇歇。” 叶浔恭声称是,由丫鬟引路,回了房里。 竹苓半夏已等在门内,不等询问便笑道:“是侯爷吩咐人叫我们过来的。” 叶浔立刻觉得自在了不少,“快帮我换身衣服,再备下茶点。” 两个丫鬟俱是一愣。 叶浔就笑,“听我的吧。”按俗礼,圆房之前,她双脚不能沾地,但是圣旨来了,她还能不去接旨不成?横竖是破了例。再说也只是等着裴奕敬酒回来,守那些繁文缛节不过是为难自己。 两人这才依言行事。 坐在大炕一侧享用茶点时,叶浔打量着室内陈设。紫檀木拔步床,一色花梨木的桌案、几案、座椅、衣柜,坐垫、椅搭、桌围等都是大红色,一切都是喜气洋洋的。用过茶点,她有些倦了,强撑着没有歪到大迎枕上小憩,静静地坐着。 过了二更天,裴奕回来了。 八月晚间的空气清冽,室内的熏香清浅好闻,他身上的酒味便格外明显。 叶浔见他步调从容,面色如常,目光却迷离如三月暮雨。 喝醉了? 叶世涛、柳文华喝醉了就是这个样子,不细看根本就不知道已醉得深了。 她正猜测着,裴奕已到了她面前,抬手抚了抚她面颊,“累坏了吧?” 叶浔笑了笑,“还好。” “我去沐浴,你先更衣歇下。” “嗯。” 竹苓、半夏服侍着叶浔换了红色中衣,铺好了床。 叶浔倒是想,却不好真的依裴奕所言先歇下,坐在床上等他。 想到等会儿圆房,她心生忐忑,拿不准该如何应对。 没法子,她是坏经验一箩筐,让她与人针锋相对、给人添堵是信手拈来,让她与人为善、顺从温柔却是毫无心得。 算了,不自寻烦恼了。 她让半夏给自己找来一本书,凝神翻阅。过了一会儿,睡意袭来,实在撑不住了,决定还听裴奕的话为好,滑入锦被,先歇下了。 自己也奇怪怎么这么放松,是因为心里信赖他的缘故? 意识朦胧间,被人带入臂弯。她为之惊醒,睁开眼睛。 裴奕将她搂在怀里,吻了吻她额头,语带笑意:“睡得跟个小孩子似的。” 叶浔汗颜,继而发现他身体热烘烘的,还有着浅淡的酒味,眨了眨眼,问他:“你,喝了很多酒?” “嗯,喝醉了。”裴奕阖了眼睑,下巴抵着她头顶,语气慵懒,“回来没多少时间休息,今日险些应付不过去。” 说自己没醉的人,通常才是真醉了。可是他……叶浔不知道他说醉了是真是假,静静地由他抱着,“那你先好好儿睡一觉。”也清楚,他必然是累坏了,长途跋涉回京,面圣,娶妻,都赶在了这三两日,铁打的人也会疲惫不堪。 裴奕笑起来,亲吻沿着她额角落到眼睑、脸颊、唇角,“良辰美景,岂可辜负。”不等她说话,便以吻封唇。 亲吻很快由温柔变得急切,他的手缓缓滑入衣衫,触碰到她的肌肤。 寸寸游移。 绵长焦灼的亲吻让她心魂恍惚,覆着薄茧的温热的手似是带着灼人的火焰,身形微微起了战栗。她不安地扭动身形,抓住了他的衣襟。 他舌尖扫过她的贝齿,与她的唇舌嬉戏,品遍她口中甜美。手势生疏地解开她中衣底衣的系带,还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似是抱怨她的衣服太繁琐。 叶浔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既然不知道,就顺着他吧,最起码,能做到老实点儿,不捣乱。 少女的玲珑身形呈现在他眼前,让他呼吸一滞,视线肆无忌惮地游移。 叶浔腾一下红了脸,抬手去蒙住他的眼睛,“不准看。” 裴奕笑起来,覆上她身形,“阿浔,你怎么这么美。” 他的亲吻又落下来,他的气息将她完全湮没。 他双唇移到她一侧耳垂,轻轻含入口中。 叶浔僵了僵,呼吸完全紊乱,慌张地要别开脸。 他却是不依,像个调皮的大孩子,吮咬啃噬。 “裴奕……”叶浔的手抵着他胸膛,语声已多了一份低哑,透着哀求。 裴奕暂且依了她,双唇下滑到她颈部、锁骨……在那形状完美的沟壑前留恋多时,描摹着她的美。 叶浔低低地喘息着,身形完全失力。受不住这煎熬,扯住了他衣襟。 裴奕忽然起身。 叶浔一愣,看向他。 裴奕开始手势麻利地脱衣服。 身形很快呈现在她眼前,壁垒分明。 他右肩有一处刚痊愈的伤口,不大,伤口却很深。叶浔盯着看,忘了其他。直到他容颜到了眼前,才回过神来,手指落在他的伤疤上,“之前出门受伤了。” “对。我食言了,没能毫发无损地回来。”他抵着她额头。 “谁说那些了。” 裴奕啄了啄她唇瓣,“心疼了?” “……” “心疼就对我好一点儿。”他说着,将她揽入臂弯,身体贴合到一起。 会对你好的。她在心里答着他的话,手落到他背部,无意识地滑过他精瘦紧致的肌肤。他的身体好热,像个小火炉子似的,秋日那丝凉意被完全驱除。 “怕么?”裴奕柔声问她。 她摇了摇头。 他分开她身形,进占到她tui间,复又温柔地吻她。 他知道,女孩子第一次都很疼,男子若是鲁莽,害得女子伤到失血过多从而寻医诊治的事情都有,这也算是通医术给他带来的一个好处。 是因此,他只能与身体背道而驰,压下急于完全拥有她的冲动,温缓行事。 他的手在她身形上游转,唇舌逗弄着她的耳垂,她简直是顾前顾不了后,身形扭动,双腿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他趁势沉身,屏住了呼吸,惊讶于那般消|魂|蚀骨的绝妙感受。 饶是早有预期,她仍是疼得身形一僵,却咬住唇没吭声。这回事,不论怎样的温柔体贴,也是无从避免初时那份疼痛的。 他低声问她:“阿浔,是不是很疼?” 叶浔磕磕巴巴地道:“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吧?”身体绷得紧,话就说不利索了。 “别强忍着,疼得厉害就跟我说。” “嗯。” 他用亲吻安抚缓解她的不适,动作小心翼翼的,心里却是没底。他不由埋怨自己,早知道就该事先细看看阴阳交合的书,准备不充分,不抓瞎才怪。 初时两个人都不好过,一个强忍着疼,一个强行克制着深入的冲动。 她发现他背部出了一层薄汗,知道他大抵比自己还不好过。她让自己放松下来,把心一横,“真没事了,你别强忍着了。” 听得出她语声平缓下来,他心头一喜,还是没有孟浪行事,时刻留心着她的反应。 终是冲破了最后障碍。 痛感逐步减轻,叶浔真正放松下来,环住他肩颈,身形随着他的频率颠簸。 裴奕透了一口气,以肘撑身,悉心观摩探寻她每一分美好,动作娴熟起来,也再无从克制,恣意进退。 叶浔渐渐失力,环住他的手臂落在枕畔。 他捞起她,吻住她已干燥的双唇,随着大起大落,气息急促起来。 ** 裴奕起身穿上中衣,要去唤丫鬟服侍她沐浴。 叶浔昏昏欲睡,强打起精神坐起来穿上底衣,问他:“明日还要去宫里谢恩吧?” “嗯。”裴奕转头,见她面若桃花,妩媚惑人,忍不住要将她揽到怀里。 “你……”叶浔推开他的手臂,“你今晚不准胡闹了。”这厮不知是天生定力太强,还是真的醉了,一时温柔一时孟浪地折腾大半晌,她都要累散架了。又见他只穿好了中裤,中衣还没上身,别开眼催促道:“快穿衣服。” “快穿衣服。”他重复着她的话,拿过她的衣服,“我帮你。” 叶浔抬眼看着他。他哪儿像是个十六岁的人?明明她心里住着个二十岁的灵魂,明明该她处处照顾体谅他的,事实却完全相反,他在处处照顾她。 裴奕凑近她,鼻尖摩挲着她的鼻尖,“看什么呢?” “看你是越来越好看了。” “不急这一时,你要看一辈子呢。” 叶浔忽然想起了杨阁老长女跑去宫门外看他的事,笑着碰了碰他脸颊,“杨阁老长女去看你,你们碰面了没有?她是什么意思?”有人惦记他,甚至一见倾心,一点儿都不稀奇,前世这种事听过几桩,那是闹得太厉害了,却是不记得那位杨家女也凑趣。想想也知道,不是局中人,不知道的不知还有多少——没有哪家会宣扬这种事情。 裴奕视线扫过她锁骨下方的吻痕,抬手摩挲着那一小块细致滑腻的肌肤,心绪转移到了方才的蚀骨欢愉,呼吸便灼热起来。 他走神了,根本没听清她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写第一次是弱项,卡得要死要活的,将就着看吧。 一边磨这章一边把下一章码出了七七八八,九点半的更新肯定不会晚的。 咱们也庆祝下新婚,即日起留言送红包,送出的红宝总数满222个为止,只要在本章和后续章节2分评论即可。 祝姐妹们好梦^_^ ☆、第47章 叶浔忙打开他的手,用锦被裹住自己,没辙地看着他。 裴奕理亏地笑了,问清她方才的话,这才道:“是打了个照面,我也不清楚她在唱哪一出。” 但愿不会像叶世涛那些妾室一样,要死要活地闹上门来——唱这出就有些棘手了。 裴奕又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叶浔笑了笑,“听人说起过,就问问。” 两人穿上衣服,洗漱一番,复又歇下。 裴奕这几日的确是疲惫得很,便是还有那份心力,也知道她乏得厉害,只是将她松松地拥在怀里,“睡吧。” 叶浔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过了一阵才适应了,又真是乏得紧,阖了眼睑,很快入梦。 她惦记着一大早还要去宫里谢恩,睡得并不太沉。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到了出门的时辰,丫鬟总会来通禀的,她心内稍安,却是没了睡意。 他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一臂由她枕着,一臂搭在她腰际,极为亲昵的姿势。 叶浔慢慢地展臂环住他,把脸埋到他胸膛,静心聆听他强健有力的心跳。 此后多年,都要和他朝夕相对,可以每日看到他。 朝夕相对……若他在官场还是走前世的路,能陪伴家人的日子可没那么多。皇上重新启用废除的锦衣卫,目的是避免朝臣欺上瞒下,要锦衣卫随时禀明各地消息、缉拿处决贪赃枉法之流、刺探邻国国情等等。身在锦衣卫的人,权势让人眼红是真的,每日劳心劳力也是无从避免的。 可皇上如今委任他为兵部武选司的人,管的是武官任免,属文官,这就与前世不同了。这大抵也与他前世心境不同,从而流露出的意愿不同——皇上要对谁好,能好到瘆人的地步。 不管怎样吧,那些门外事都是裴奕的选择,她不会要求他怎样,这一点必须要尊重他。扪心自问,她有资格改变家人的境遇,却没资格干涉他。 竹苓到了寝室门外,试探着道:“侯爷,夫人——” 叶浔刚要说话,裴奕身形微动,漫应一声:“知道了。”语声透着初醒的慵懒,手臂却环紧了她。 “不起来么?”叶浔问他。 “起。”他有些懊恼的样子,“一想到日后都要摸黑出门上早朝,我就头疼。” 叶浔笑起来,“那可怎么办呢?” “可不就是,那可怎么办呢?”他反身将她压在身下,把脸埋在她颈间。 叶浔看他一副大孩子的赖床相,心里泛起温柔的涟漪,手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 他缓了片刻,睡意全消,一下一下啄着她唇瓣,“阿浔,嫁给我你高兴么?” “高兴。”叶浔坦诚地看着他。 “我也是,到现在才不似在做梦了。”他重重地吻了吻她,利落地起身,“我们去宫里谢恩。” 什么抱怨都没了,仿佛之前说的是梦话。 叶浔由竹苓服侍着洗漱更衣,和他一起用了早膳,一同前去宫中。 抵达宫中,皇上还没下朝,两人便先去了皇后的正宫。 皇后今年十八岁,自来衣饰素净,那份清雅,不似尘世中人,只看样貌,便觉得还似个懵懂无辜的待字闺中的女孩子,看气度,便又有着母仪天下的从容笃定。 裴奕与叶浔相形上前行礼。 皇后语声柔和:“快平身。”又吩咐宫女赐座。 两人道谢落座。 皇后打量了叶浔片刻,对裴奕道:“长兴侯夫人当真如燕王妃所言,绝艳倾城,你可有福了。” 裴奕笑道:“臣也是这么想。” 他这般的随意,似是在与亲朋寒暄,倒让叶浔稍稍惊讶。 皇后轻轻地笑,“自知有福,定要惜福。”转而询问叶浔今年多大了、景国公夫妇和柳阁老夫妇可还康健,很是平易近人,毫无皇后的架子,只是闲话家常。 叶浔一一答了,言语坦诚大方,语气透着尊敬。裴奕是裴奕,她是她,跑进宫里玩儿自来熟那一套,等于是自讨没趣。 “说起来,你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后笑盈盈地道,“皇上登基之前,我也偶尔去柳阁老、景国公府上坐坐,却是去何处都见不到你的人。”与燕王妃说过的话大同小异。 叶浔忍不住微笑,恭声道:“那时兴许是臣妾无福见到皇后娘娘。” 正说着话,宫女进来通禀:“静慧郡主求见皇后娘娘。” 静慧郡主,也就是杨阁老长女杨文慧。 “哦?”皇后微笑,“她这几日倒是闲得很。” 宫女又道:“皇上已经下了早朝,唤长兴侯去养心殿说话。” 裴奕起身道辞,去往养心殿,走之前看了叶浔一眼,报以安抚地一笑。 叶浔微不可见地颔首,示意她不需记挂自己。 皇后思忖片刻,命宫女传杨文慧,之后继续与叶浔闲话家常。因着皇后与叶浔的四位长辈还算熟稔,倒是不愁没有话题。 过了一阵子,杨文慧到了正宫。 皇后对叶浔道:“安心坐着。”又慧黠一笑,“也看看我们这位郡主打得什么算盘。” 叶浔被引得满心笑意,恭声称是,想着皇后果然是与燕王妃私交甚密的人,偶尔的性情做派很相似。 杨文慧进门后,先行礼见过皇后,又与叶浔见了礼。杨文慧十五六岁的样子,娇娇柔柔的,只是透着憔悴。 皇后唤人赐座,又问:“今日见本宫是为何事?” 叶浔留意到皇后的语声不冷不热,前后自称也有不同。 杨文慧起身回话,期期艾艾地瞥了叶浔一眼。 皇后道:“有话直说。” 杨文慧咬了咬牙,前行两步,径自跪倒在皇后面前:“皇后娘娘,臣女进宫来是想求您隆恩。” “说来听听。” “臣女……臣女早在年初就曾见过长兴侯一面,一直、一直念念不忘,前日到宫门外,也是为了看看他是不是那个人。”杨文慧说完这两句,粉脸已涨得通红。 皇后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一副“你要说就说,不说正好”的样子。 杨文慧只得继续往下说:“臣女这大半年都在苦苦追寻长兴侯,怎奈不得法,到前日才又得以再见他一面。” 皇后忽然问道:“你在何处见过他?” “是在燕王府。”杨文慧忙道,“春日燕王府设春宴,臣女有幸随家母前去,那日宴席间有人心口疼发作,当场晕了过去,燕王妃请的大夫便是长兴侯。” 叶浔暗自苦笑。猜想着杨文慧要唱一出戏,她真就唱了,还唱到了皇后面前。 皇后道:“说你意欲何为。” 杨文慧道:“臣女自知只是蒲柳之姿,配不起长兴侯,可也清楚,这一生,是再也不能得遇比他更出色的人了。便想着,求皇后娘娘将臣女赏赐给长兴侯,哪怕只是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皇后不说话。 杨文慧微抬了脸,哀声求道:“臣女清楚,是因皇上隆恩于家父,臣女才有幸成为郡主。眼下也不求别的,只要能进到长兴侯府,臣女甘愿领罪不做这郡主。” 看起来是情急之下的言语,其实分量却很重。叶浔不得不对这郡主刮目相看了。杨文慧是在委婉地提醒皇后,皇上近来是倚重杨阁老的。这样的提醒,是因为谁都知道,皇后贤名在外,不掺合朝堂的事,对待满朝文武内眷的态度从来是跟随皇上的步调。而她要求的恩赐,不过是追随在裴奕左右,之于皇后,不过是见不足挂齿的小事。 叶浔忍不住猜想,是杨文慧本就是个城府极深的人,才敢这样铤而走险,还是这件事根本就是杨阁老的意思。要知道,权臣为了扳倒压在头上的人,是不惜任何代价的。有些正史野史中,记载着权臣为着达到自己的目的,将膝下女儿送给别人做妾的先例。 皇后用盖碗拂着茶水中的浮沫,语声多了一份清冷:“长兴侯刚刚成婚,换了你是长兴侯夫人,对这件事会作何感想?” “臣女……”杨文慧语声哽咽,沉了片刻,身形忽然转向叶浔,膝行两步,“夫人,我求您成全我吧,我不图别的,真的,只要能留在裴府就好,来日定当尽心服侍您。” “……”叶浔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侧身避到了一旁。要她心慈手软的表态成全?想得美。 “好了。”皇后冷声打断了这出闹剧。 杨文慧忙又规规矩矩地跪到了皇后面前。 皇后冷冷一笑,“你要的是一个人,不是寻常物件儿。你想要的,便要不择手段地得到?你话里话外,都是甘愿自降身价委屈求全的样子,本宫倒是不明白了——你一心要抢别人的东西,这样子是做给谁看呢?” ☆、第51章 一早,裴奕和叶浔去给太夫人问安。 太夫人神色一如往常,仿佛昨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裴奕放下心来,去了外院。 叶浔回到房里,和半夏商量着午间给太夫人做什么菜。 她身边最得力的是竹苓、半夏。竹苓跟着她学了一手好针线,半夏则喜欢下厨、做药膳。 前世,叶浔把半夏送到了太夫人身边。她知会了裴奕,让他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安排半夏入府。从那之后,只从别人口中听说半夏过得不错,主仆两个却是再没见过,这样大家都轻松,好做人。 巳初,叶府的程妈妈来了,叶浔忙让人进来说话。 程妈妈进门来,先给叶浔道喜,随后说起府中的一桩事:“今日一早,有人上门提亲了。” 叶浔笑道:“那自然是二小姐了,哪一家去提亲的?” 程妈妈道:“是宜春侯宋府。” 叶浔真没想到,宋清远居然也有言出必行的时候。 程妈妈忙道:“叶家自然是没答应,国公夫人言辞否决了此事。可为那边说项的似是还不死心,恐怕还会继续上门提亲。并且,宋太夫人已递了帖子过去,要登门拜望国公夫人,只是不知国公夫人会不会答应。” 叶浔扶额。又揣度宋太夫人为何遂了宋清远的心思:看她出嫁时陪嫁丰厚,笃定叶家也会对叶沛一视同仁?要是叶沛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祖父祖母还真会如此。或者是看清了形式,明白与叶家结亲好处多多。 “你把此事告诉大少爷。”虽说是女主内男主外,可男子发了话,女眷多数都要听从。 程妈妈欣然点头,“奴婢是奉命前来知会您一声,也是要问问您这事呢。大少奶奶是铁了心不会同意此事,可她只盼着大少爷在秋围中博得头彩,平日尽量不打扰大少爷,但是这件事若是阴差阳错的弄成了,恐怕是不大好。” 到底是在柳家当差多年的老人儿了,凡事愿意稳操胜券,尽量避免万一。叶浔赞许地颔首一笑,赏了程妈妈一两银子。 程妈妈谢了赏,也不耽搁,即刻赶回叶府,去了叶世涛的书房,进到院门,便看到叶浣站在叶世涛面前,低声说着什么,因为背对着她,她连神色都无从探究。 叶世涛歪在躺椅上,像只慵懒的晒太阳的大猫一样,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躺椅扶手。 叶浣正在低声道:“……大哥,我晓得你心里还记着我犯过的错事,也是自知无从辩驳,更是早已断了出嫁的心思。我如今只求大哥将我和世浩送到父母身边,或是将我们送到别院,让我们反省过错,抄写经书悔过。” “断了出嫁的心思?”叶世涛勾出讽刺的笑容,“姻缘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你能决定的?这种话,也是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能说的?” 叶浣垂下头去,“我也是听府里的人嚼舌根,说宜春侯府上门提亲了,他那样的品行……”其实最主要的是,叶浔不肯要的东西,她才不会接到手里。 “他怎样的品行?”叶世涛玩味地看了叶浣一眼,“看起来,你知道的还不少。” 叶浣忙补救,“府里的人都在传他品行不端……” 叶世涛忽然抖开了扇子,声响阻止了叶浣的言语,模棱两可的道:“提亲的事,你不说我倒是没听说。既然你告诉我了,我会好好儿斟酌一番。”斜睇叶浣一眼,见她为之忐忑,漠然一笑,摆了摆手。 叶浣顺从地曲膝行礼,转身出门。 程妈妈连忙上前去,把提亲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叶世涛眉目舒展开来,“要按品行,两个人倒是般配,可惜,这个二妹……我看是不嫁最好。” 程妈妈只是笑。 ** 午间,太夫人尝着香辣蟹、花香藕很是合口,饭后,问道:“那两道菜是哪个厨子做的?以前可没吃过这样可口的。” 裴奕笑着把话接过去:“就在这儿呢。怕您吃着不合口,就和别的菜混放到了一处。” 太夫人惊讶地看向叶浔,“是阿浔做的?” 叶浔笑着点头,“幸好您吃着合口。” “才刚进门,怎么能下厨呢?”太夫人没辙地剜了裴奕一眼,心里又分明是感动的,对叶浔道,“日后可不准这样辛苦了。” “我喜欢下厨,难得您捧场,高兴还来不及呢。”叶浔笑道,“这事儿您可不能拦着我。” “好孩子……”太夫人除了这一句,也说不出更多了。 裴奕笑着起身,“我要去外面转转,不陪你们说话了。” 太夫人摆一摆手,“去吧。” 叶浔笑着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送到太夫人手边,“您喝茶。”又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仆妇说,花房里有不少菊花是您亲手照料的,是真的么?” 太夫人颔首笑道:“是,我平日也没什么喜好,得了闲不过是侍弄花草消磨功夫。” “那我可得去瞧瞧,您得了闲也指点我一二。” “我只怕你日后忙得紧,没那份闲工夫。”太夫人道,“先慢慢熟悉府里的下人,过段日子内宅就交给你打理,我也好名正言顺地躲清闲了。” 这么快?太夫人才三十多岁,就将手边的事全都交给儿子媳妇,大把的光阴要如何消遣?叶浔心里这么想着,口中推脱道:“我可没那份能力,历练一两年再说也不迟。”婆婆有事做,她能清闲些,不也两全其美? 太夫人摆一摆手,“那些琐事我能帮衬着你,府里迎来送往的事,就要由你出面了。我性子孤僻,实在是没那份心里应承场面上的事。” 话说到了这地步,叶浔自然不好再说什么。隐约觉得,若不是为了裴奕,太夫人怕是连头上的诰命都不稀罕。 说了一会儿话,叶浔回房午睡。 下午,燕王妃过来了,却不进内宅,连马车都不下,就在垂花门外等着,对下人说,和叶浔说几句话就走。 叶浔忙去看个究竟。 燕王妃这才下了马车说话,“也不为别的,明日起,柳府和燕王府要办几场赏菊宴,请了不少人,但是你是新婚,去也不合适,提前告诉你一声。”又笑,“我这也是顺路经过长兴侯府,就把话传给你。” 连柳府都不让自己参加,叶浔问道:“是为何事?” “横竖你也会听说,我就先跟你交个底。”燕王妃忍不住笑,“这几日总有言官弹劾王爷,不外是徐阁老、杨阁老那边的人。王爷被骂得烦了,要给两位阁老找点儿事情做。正愁找不到由头,宫里就出了静慧郡主的事。我便跟皇后讨了个人情,要做一次冰人,给静慧郡主张罗一门好亲事。皇后说静慧郡主的确是到年纪了,要我好好儿给她选个婆家,先说合着,到时她也觉得是好姻缘的话,说不定会亲自赐婚。” 叶浔听着,料定杨家要闹一阵子了。 燕王妃继续道:“我哪里知道怎样的人家配得起郡主,上午就去找你外祖母打听,这才知道,敢情我们是不谋而合了,你外祖母也记挂着静慧郡主,想给她牵线搭桥。如果只是一家出头,事情就得好好儿准备一段时日,眼下一拍即合,就好办了。我和柳家隐约地把皇后的话放出风去,来日两头说合的时候就容易了——这才想办几场宴请。” 叶浔止不住地想笑,“给静慧郡主找的人是——” “这话可是问到了点子上。”燕王妃笑意到了眼底,“你外祖父也问过此事了,亲自选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宜春侯,另一个是徐阁老的二弟徐寄思。” 外祖父外祖母选的这两个人,可实在是妙。 这两个人,都曾对她动过歪心思,又要顾忌着皇后那边,不能回绝,可静慧郡主跑去宫门外看裴奕的事是瞒不住的,她都听说了,别人又不是聋子——哪个男子也不会愿意娶这样的人。 最为难的是杨家,事情还没办就宣扬得满城风雨,又要担心皇后一高兴就赐婚,总要慎重地斟酌一番——可又如何斟酌?徐寄思是丧妻续弦之人,宋清远是皇上口中品行不端之人,哪一个都不是良配。 这件事最终能不能成不重要,重要的是只一个结亲的由头,就能让三家人都挣扎苦恼一阵子。而若是成了,于朝廷格局、柳阁老的权益都无损害,横竖都是与他对着干或是他不喜的人,混到一起也无妨。 叶浔想到了宋清远,希望他还是赶紧娶了别家女吧,千万别围着叶家打转了。却又不是不担心的,会破罐破摔的不止她,他也会,真一根筋地疯起来,不定会干出什么事儿。 ☆、第52章 过了几天,燕王妃与柳夫人分头行事,忙着给杨文慧说合亲事。 宋家那边全然没有料到,先前只一心一意想与叶家结亲。 宋太夫人碰壁几次,早就窝了一肚子火,见人上门为宋清远和杨文慧说合,顺势放下了娶叶家次女的事,却也不愿与杨家结亲,是听了闲话的缘故。 说的委婉的,是杨文慧对裴奕一往情深,说的不好听的,认定了杨文慧心性轻浮,不是能持家度日的。宋太夫人宁可要个叶浔那样傲慢无礼的,也不要这种媳妇进门。可因着皇后也隐约介入了此事,连推都不敢推,心里当真堵得厉害。 而宋太夫人最揪心的,是宋清远完全陷入了颓靡的状态,每日什么都无心做了,和三五好友饮酒作乐。她膝下三子,长子与三子宋清远是她所生,次子是庶出。长子夭折,次子已经娶妻,三子是她的心头肉,原本以为得了侯爵之后诸事皆顺,却不料,竟走至了今日。而归根结底,是被美色所害。 叶浔不知道这些,安心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柳阁老来过裴府一趟,裴奕没在家,他与叶浔说了一阵子话。 见到外祖父,叶浔眉飞色舞的,径自携了老人家的手,“您留下来用饭吧?” “今日不行,还有事。”柳阁老见外孙女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满脸欣慰。 “那我抽空去看您,给您做顿饭吃。”叶浔献宝似的道,“我又新学了几道地方菜,很好吃的。” “成。”柳阁老笑着颔首,“提前命人递个话,我到时候午间回家用饭。” 叶浔命丫鬟取来几件衣服,是她给外祖父做的两件道袍、外祖母的两套褙子、综裙。 柳阁老眉开眼笑的,“记挂着我们,也别忘了娘家还有夫家。” “我祖父祖母的过两日就做好了,婆婆的也少不了。”叶浔转而说起杨文慧的事,“您这下可是一箭三雕,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柳阁老道:“徐、宋两家在琐事上让我不快,我心里都记着呢。可以前时机未到,眼下正合适。”他眼中闪过慧黠的光,“我本想在政务上给徐阁老一点儿颜色,找个事由给宜春侯个警告。杨家女的事一出,倒让我省事了。” 姜果然是老的辣,不论大事小事,都是思维缜密、用意深远。 “平日诸事,你都要用心观摩。”柳阁老语重心长地道,“我绝不是要你仗势欺人,而是权贵之家多是非,你作为一府主母,少不得应对各色人等,多些经验总是好事。凡事都有利有弊,我和你外祖母疼爱你,凡事都愿意帮衬,你可以舒心自在些;可也有弊端,少不得有人盯着你,想用你生是非打击我。这些你一定要明白,何时都不可大意。”他苦涩地笑了笑,“何事皆如此,难得两全时。” “我晓得。”叶浔笑道,“我自幼得您和外祖母教导,不惹事,也不会怕事。” “那就行。”柳阁老又叮嘱道,“平日不可骄纵,却也不能委屈自己。若是有不如意之处,定要告诉我。记着,有势而不借势,并非有风骨,反而是愚蠢。你娘在世时,就是太倔强,何事也不愿意让我们为她做主撑腰,这才……”他叹息一声,“你断不能走了她的旧路。” 叶浔不想老人家伤感,忙笑着点头,“我这些年麻烦您的时候还少么?您要是懒得管我,我才会找地方哭去呢。” 柳阁老神色一缓,“这也是以防万一。若我没看错裴奕,他必能帮你遮风挡雨,我享福的日子怕是不远了。”随后也不多留,起身离开。 叶浔看得出,外祖父欣赏看重裴奕,但是还不能完全信任。一代权臣,对谁都不能轻易放下全部戒备。外祖父这次出手,是给杨、徐、宋三家添堵,也是做给裴家看的,算是先礼后兵。知道轻重的如裴奕,看得出老人家用意,只会为她高兴,一如既往地对待她;不知道轻重的如前世的宋太夫人,会愈发反感柳家,想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柳阁老刚走,孟宗扬来访,直言要见叶浔。 叶浔记着前车之鉴,怕他横生枝节,又因裴家与他毫无牵扯,不便见他,索性命人将他请到花厅喝茶,命竹苓前去询问他有什么事。 孟宗扬懒洋洋地坐在花厅,对竹苓道:“别人都是上赶着见这个见那个男子,你家夫人倒是好,处处躲着人不见,好没意思。” 竹苓听了没好气,不搭话。 孟宗扬却摆一摆手:“如实转告你家夫人。” 有毛病!竹苓气呼呼地回了内宅,与叶浔说了。 叶浔微微一笑,“回去告诉他,我知道了,他若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竹苓又返回了花厅。 孟宗扬喝了半盏茶,这才道:“我是为了柳之南而来,问你家夫人想不想听。” “没别的话了?” “暂时没有,去传话。” 竹苓气得不行,又跑回正房。 “跟他说,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有话只管与你直言。”叶浔笑道,“你也不用急着回去,用些茶点补补力气,等会儿坐着青帷小油车过去。” 竹苓笑起来,“好!” 孟宗扬等了两刻钟,竹苓才慢吞吞地返回。 孟宗扬睨了她一眼,“你不会是在半路睡了一觉才过来的吧?” “我家夫人体恤,让奴婢用了些茶点,坐着青帷小油车来的。”竹苓笑嘻嘻的,“侯爷有什么话只管慢慢说。”又将叶浔的话重复一遍。 孟宗扬服了,只得直言道:“柳之南这几日并不安分,以去书院看望兄长唯有,每日前去城西的书院,缠着书院的祁先生请教学问。我寻机见了她一面,问有何能帮她的,她说如果我能说服祁先生收下她这女学生,定当感激不尽。一个女孩子,有这般行径,原因不难猜出吧?你家夫人若是愿意她像个傻子似的误了一生,只管继续躲清闲不闻不问。” 竹苓愣了一会儿,才将这些话完全消化,神色随之一整,急匆匆去告知叶浔。 叶浔心头突地一条,放下了手里的书卷,让竹苓问孟宗扬:“为何有耽误一生的说法?” 孟宗扬直言不讳:“祁先生样貌绝佳,文韬武略,如今孑然一身,也是个痴心人,偏生他的意中人……已不在人世。” 叶浔听了,半晌说不出话。前世,柳之南是不是也对那位祁先生一往情深,偏生不能如愿相守,所以才誓死也不出嫁?最无望的感情,便是这样吧? “问问淮安侯,他找上门来,想要我做什么?” 孟宗扬直言道:“柳阁老、柳之南的双亲、叶家,都没人能管得住她。她任性惯了,花招层出不穷,若说还能有人能约束她,也只有裴夫人了。方便的话,请裴夫人将柳之南接到府中小住,婉言规劝。” 叶浔听了,想着也只有这条路能试试了。“告诉他,我会尽力照他的意思行事。再有,问他一句,为何为了之南做这些?” 孟宗扬知道目的达成,又开始没正形了,对着竹苓振振有词:“绝艳倾城、行事有分寸却跋扈的女子,都是我要敬而远之的人物。柳之南率性而为、遇事任性、偶尔缺心眼儿,可比我要敬而远之的人更可取,左右我也闲得发慌,她又是我年少时的恩人,见她是在飞蛾扑火,便愿意拉她一把。” 竹苓气得不行,转述之后,对叶浔道:“这人可真是放肆!” 叶浔哪里听不出,孟宗扬要敬而远之的就是自己这种人,“替我对他道声谢,别的不需理会。” 孟宗扬得了这回话,离开前轻描淡写加了一句:“我已写好了五道弹劾长兴侯的折子,等他一上任,便每隔十日呈给皇上一道。” 竹苓心说你怎么还不去死呢?!气哼哼地说了句“侯爷好走,仔细车马掉沟里去”,赶回去告诉了叶浔。 叶浔听了竹苓揶揄孟宗扬的话,笑不可支,又安抚道:“做官就是这样,侯爷和他都被人盯着,少不得被弹劾,不算什么。” 竹苓这才好过了一些。 晚间,叶浔去给太夫人请安时,说了想接柳之南到府中小住的事,心里到底是有些不安,道:“我和她情同姐妹,她最近遇到了一桩棘手的事,心绪烦乱,这才起了这心思。” 太夫人笑道:“家中本就人口单薄,我总担心你觉着闷,接个人进来做伴,再好不过,明日我就命人收拾出院落来。” 叶浔忙道:“多谢娘。”又命竹苓将自己做的一套衣服呈上,“我在娘家的时候,备好了衣料,也绣了图案,只差缝合起来。这两日无事,就做出来了。” 太夫人看着袖口上逼真的兰花图案,赞许地颔首,“我这半生,诗书、商道没少钻营,针线、下厨却很少碰了,直至荒废,如今有了你在身边照顾衣食起居,不知是我几世修来的服气。。” “娘谬赞了,这本是我分内事。” 晚间歇下之后,叶浔又跟裴奕说了接柳之南过来的事,“娘同意了,你怎么看?” 裴奕就道:“这些都是内宅的事,不需问我。日后我让府里的人警醒些便是。” “嗯,那我明日就去知会外祖父和三舅、三舅母,把她接过来。” 裴奕揽着她,翻看账册,“家中这些庶务,你尽快接过去吧。我跟你说实话,一看账册就头疼,前两年要不是帮娘减轻负担,是碰都不会碰这些。” “你头疼,我也头疼啊。”叶浔汗颜,“我那些陪嫁的田产铺子,都是选了可信之人打理着,看账算账的本事,真没学精。” “让娘指点你,这些她最在行。”裴奕道,“就这么说定了?” “没说定。”叶浔笑道,“娘同意了才作数。”并不认为太夫人愿意将一切都交给她。 “提过了,娘说行,要我跟你说说。” “啊?”叶浔意外。她不是会嫌手里东西多的人,可如果要年年月月打理偌大一份家产,真是心虚得很。 “不想做我的贤内助?” “我想不想是一回事,没那份资质又是一回事。”叶浔撇撇嘴,“哪日亏了本,你不骂我败家才怪。” “明明想偷懒,偏要找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裴奕道,“冬日用心学学这些,明年也好接过去了。” 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叶浔压力小了不少,也就没再说什么,继而提起孟宗扬来府中的事——家里的大事小情,哪儿能瞒得过裴奕,他可以不问,她却该告诉他实情。末了又问:“依你看,他说的属实么?那位先生的事,你听说过么?” “都是前朝的事了,孟宗扬说的,应该属实。”那位祁先生,的确有让人一见误终生的风华。裴奕想了想,“要接之南过来,原来是因此而起。但愿,为时不晚。” 叶浔又何尝不这样希望。若是柳之南已经陷入了情障,恐怕任谁都拉不回来了。 ☆、第53章 叶浔把柳之南接到府中当日,秋围如期举行。 地点选在了京西,特地点名让裴奕、孟宗扬、燕王、成国公随行——这几个人既有爵位又有官职,自然不好再与人争高下,只是凑趣助兴罢了。勋贵之家、高门望族的子弟齐聚御前,准备一举获得皇上青睐,其中自然包括叶世涛。 当日,叶浔帮柳之南安置好住处,带她去给太夫人请安。 柳之南是有多少缺点就有多少优点的女孩子,只要她愿意,就能讨得长辈喜欢。 太夫人果然很喜欢这个活泼开朗又善言的女孩子,坐在一起闲话家常,不时被柳之南引得开怀地笑。 叶浔什么都没问过柳之南。竹苓不免奇怪,“您不问问表小姐么?”说着话联想到了上次徐夫人的事,“徐夫人的事,您也没问过太夫人和侯爷吧?” 叶浔只是道:“问了不也没什么用么?徐夫人的事,要等太夫人告诉我原委。而之南的事,是不能问——她若是没那个意思,岂不是要怪孟宗扬胡说毁她名声;若她有那个意思,总能捕捉到蛛丝马迹。” 竹苓想想也是,笑道:“奴婢到底还是好奇心重,不免心急。” 柳之南在府中各处转了转,便回到房里,静心抄写《楞严经》。比之以往,她这样安静,有点儿反常。 这日,杨文慧和徐阁老之女徐曼安不请自来,前者要见的是叶浔,后者要见的是太夫人。 郡主、县主联袂而来,自是不能拒之门外。叶浔得了太夫人的允许之后,将两人带去说话。 见到徐曼安的时候,叶浔还是有些惊讶的。之前听说过徐曼安自幼患有腿疾,走路诸多不便,想象中,那应该是个病态苍白的女子,见到的人却大相径庭。 徐曼安坐在轮椅上,身形丰腴——不属于女孩子婴儿肥,是满脸横肉的那一种。看身量,应该是女子中少见的高大。 又高又胖,坐着都像座小山似的。 到了太夫人房里,杨文慧寒暄几句,便起身笑道:“太夫人,我此次前来,是要和长兴侯夫人说几句体己话,还请您不要怪我失礼。” 太夫人望向叶浔,见她怎样都无所谓的样子,便笑道:“那你们就去花厅说话。” 两人称是而去。 杨文慧坐在花厅的透雕椅上,望着窗纱上的花树暗影,苦涩一笑,“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要委身侯爷,是家父家母的意思?” 叶浔笑而不语。 杨文慧叹息一声,“不是那样,是我自己的意思。可你们这些人,全然不肯相信我对长兴侯一见倾心……最可悲的是,他听了流言蜚语,怕是也不会相信。” 叶浔依旧保持沉默。是杨文慧自作主张,还是杨阁老指使,都不重要。闺中女子荒唐行事本无妨,但若分寸没掌握好,便会不可避免地卷入官场争斗,被人无情利用。不是人们无情,是有些错误犯不得。 杨文慧的笑容衬得她容颜愈发娇柔,眼神却透着讥讽,“你那外祖父,为了给你撑腰,却将我的一辈子毁了。是你求他这么做的吧?以往人我也听过传言,说你性子桀骜孤僻,与双亲不合,做出这种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是跑来自以为是的。叶浔扯扯嘴角,不屑地瞥了杨文慧一眼,“你倒是看得起自己,不过是顶着个郡主虚衔、德行有亏的人,也值得谁出手么?只是你恰好生在杨家,有点儿利用价值罢了。你不留在家中反省,毫无累得家门为你脸上无光的愧疚,却跑来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杨文慧竟也不恼,“反省、愧疚又有何用?照他们的意思定亲出嫁就是了。今日过来是想求你口下留情,有些事还是别跟外人提了。外人说一万句,抵不上你说一句。就算你我不能深交,却不一定要结仇,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自来不算话多之人。”叶浔漫声应着,愈发地看不透了——要是杨阁老指使、提点女儿这般那般,这种父亲已经到了可怖的程度;要是这些事都是杨文慧自己的意思,城府未免太深了些,实在不容小觑。 杨文慧笑了笑,道:“长兴侯那样的人,任哪个女子见了,都不能无动于衷。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偶尔我真是替你头疼,要怎样才能看住他,才能避免他不会变成跟你兄长一样的人。” 叶浔轻笑,“不劳你挂心,有这闲情,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也是我多事,你有柳阁老撑腰,他怎么敢。” 话是一句比一句刺耳了。这是什么心思?得不到就诋毁?还是根本就希望她能将宫中那日的事宣扬得满城皆知? 叶浔笑得云淡风轻,话锋一转:“徐阁老二弟若是能娶你,倒是般配得很。说起来你也算是有福之人了,原本不过是要做个小妾甚至通房,给人填房的话,算起来你还赚了呢。”她促狭地眨一眨眼,“你兴致这么好,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心里却是清楚,杨家若是要在徐寄思、宋清远当中选择,必然会选择后一个——女儿给人做填房,实在是太丢人,宋清远便是名声再差,也要比徐寄思强。况且徐、杨两家交好多年,根本就不需要用亲事稳固关系。 “谁说我要嫁到徐家了?”杨文慧终于绷不住了,脸上飞起羞恼的绯红。 “你能对我家中的事品头论足,我就不能说说你的事了?既然你不喜徐家,那我就恭祝你嫁到宋家。”叶浔依然笑盈盈的,“我倒是很喜欢与你说话,你不似寻常小姑娘,说话百无禁忌,日后可要多多上门。” 杨文慧低头喝茶。已经领教了叶浔惯于话里藏针,自己又是任人奚落的处境,也就不再自取其辱了。 叶浔怎么看怎么觉得杨文慧有些失望。这样看来,是真希望她把宫中那日的事宣扬出去,坐实她自甘堕落性子轻浮的传言,从而让名声更差,惹得徐家、宋家打死也要避免娶她。这是真豁出去了? 杨文慧又坐了一阵子,才回去见太夫人。 太夫人与徐曼安正对坐无语。 徐曼安神色复杂,困惑、忐忑、失望。 太夫人安之若素。 两个女孩各怀心思,又都很失望,没了兴致,对个眼神,道辞离去。 当晚,秋围的结果传到府中:叶世涛博得头筹。而皇上起了兴致,要在外多逗留几日再回宫,裴奕等人自然要陪在左右。 过了两日,宋清远与杨文慧订了亲。宫里传出话来:皇后听说了此事,说是不错的一桩姻缘,但愿今年冬日就能听到成亲的喜讯。 皇后一直是放一两句话出来,并没真正做过什么,宋家与杨家却只能硬着头皮筹备婚事。 转过天来,裴二奶奶过来了,她有事找太夫人。叶浔见礼之后,便找了个托词回房了。 裴二奶奶是听说了叶浔接柳之南进府的事,为此来询问太夫人:“她这是打的什么主意?成婚没几日,怎么就往府里接女孩子?” 太夫人听着这话有些别扭,笑着解释:“表姐妹两个本就情分很深,家中人口又少,阿浔是将柳家小姐接来与我做伴的。” 裴二奶奶目光微闪,“真是只为了找个人陪着你?”语声顿了顿,期期艾艾地问道,“这段日子,暮羽房里添新人了么?” 太夫人微微蹙眉,“你想到哪儿去了。” 裴二奶奶却道:“这高门大户里面,不就是这样么?不说别的,只说叶家那位大少爷,可是收了好几房妾室……我乍一听柳家小姐到了府里,可不就多想了些。” “荒唐,胡说什么?”太夫人面容转冷,“你想怎样就直说,别给柳家、叶家的人泼脏水。”心里真是怀疑这人脑子有毛病——任谁会想到那方面去? 裴二奶奶讪讪的,“那我就直说了。我找了两个姿容出众的丫鬟,你抽时间看看?等时日久了,让暮羽收了她们两个做通房,如此,你也算是安排了人手在正房,她们在大事小情上也能帮你看着媳妇,免得当家做主的权利都落到了外姓人手里。这些事你可不能一味大度,若是儿子媳妇不孝顺,你跟谁哭去?”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太夫人听得眉毛险些打结,“你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起来,不可再提!孩子房里的事,断没有我干涉的道理。至于侯府的事,你别跟着瞎操心!” 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让裴二奶奶知道,自己是白算计了,很有些扫兴,甩了甩帕子,站起身来,“我这一番好心,你不领情就算了,来日你那媳妇在府中横着走的时候,可别找我诉苦!” 太夫人冷冷一笑,“我自来就不是诉苦的人。” “那是啊,你多厉害呢,孤儿寡母到如今,过得风生水起,这些我是再清楚不过的。”裴二奶奶眼珠子一转,又笑起来,“得了,既然你把暮羽媳妇当成宝,我自然也不敢怠慢她,往后竭尽全力地巴结她就是了。放心,也不会忘了说说你这些年有多不易。多年前那些事,我也会跟她好好儿念叨念叨,我一直不清楚的事,多与她提提,她兴许就能给我查出个结果来。” “是该如此。”太夫人笑着端了茶,“我就不留你了。” 裴二奶奶悻悻的走了。 太夫人细品了品裴二奶奶的话,转身去了叶浔房里。 叶浔正在小书房里习字,闻讯后,连忙出门相迎,“娘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事命人唤我过去就是了。” 太夫人携了她的手,走进小书房,“过来与你说说话。” ☆、第54章 进门后,太夫人遣了房里服侍的,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了,对叶浔道:“给我找两本你觉着能陶冶性情的书,等会儿我拿回去看。” “是。”叶浔踱步至书架前,心里直犯嘀咕:她认为好的,太夫人未必也这样认为,不能直接说想看什么书么?这犯难的功夫,太夫人的语声再度响起: “有些事我不提,你不问,却不等于你心里没数。那些事也理当告诉你。” 叶浔想要转身,又忽然意识到,太夫人哪里是要看什么书,只是想维持这样的状态,便于倾诉罢了。是因此,她没搭话,视线在书籍上漫不经心地游转。 太夫人喝了口茶,语速和缓:“你与暮羽成婚之前,我便有意让他告诉柳阁老,但他是男子,所思所想与我不同。不需想也知道,你没细问原由,他也不曾细说。想想也是,那些话只能由我说,他其实说什么都不大妥当。” 叶浔随意抽出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阅着。 “裴家门第不高,有过几位先辈考取功名做过官。我父母走得早,先后病故。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大哥随军行医,我二哥、三哥出门做小本买卖,所谓书香门第,到了我们这一代,不过是徒有虚名。我一个女孩子,独自留在家中,总是让人不放心。我大哥便将我托付给了姨母,让她给我张罗一桩亲事。没多久,姨母选中了一个人,说他父母皆已不在,我嫁过去便能当家,安稳地过自己的日子。最重要的是,那人是个读书人,很有才华,又年长我几岁,遇事定能处处忍让于我。” 叶浔翻书的动作停下,静心聆听。 太夫人还是那样的语速,言语间却是再无一丝情绪,只是淡漠地叙述:“如今回想,我竟记不清楚那时是怎样的情形。反正亲事定了下来,并且在那年冬日出嫁了。有段日子也算过得如意,起码不记得有什么心烦的事。直到有一天,那人对我说,他最想要的是荣华富贵,而这些,是我和裴家给不了也帮不了他的。他说他要去京城,他说京城中有人记挂着他,差人来找他了。便是再年少,我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问他,若是我有了身孕,他还会这般绝情么?他说,那就只能委屈我们母子寄人篱下了。我知道自己嫁了个衣冠禽兽,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从速与他办了和离文书,他心急如焚,事情一办妥,立即赶赴京城。” “他走了之后,我心如死灰,甚至动过出家修行的念头——在十几年前,和离的人是异数,很被人轻视。而最要命的是,他离开一个月后,我才知自己竟一语成谶,有了身孕——问那句话的时候,不过是想看看那人能无耻到什么地步。”太夫人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再怎样,也受不住这种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幸好还有大哥,他得知之后,只怪自己所托非人,误了我一生,随即找人带我离开了家乡,搬去别处居住,对街坊四邻只说是夫君暴病而亡。有将近十年,二哥、三哥不曾返乡,我们一家人断了音讯。后来几经辗转,才又找到彼此下落,偶尔相互帮衬彼此一二。我与两个嫂嫂情分浅薄,两个哥哥倒是自心底向着我,这些你要记在心里。” 叶浔轻轻嗯了一声。 太夫人又道:“我一心盼着暮羽成才,并不是要他报复谁或是跟谁示威——全无必要,不值当。如今他与那人同朝为官,那人又最重名利,少不得不厌其烦上门,做着让暮羽认祖归宗的美梦。自你嫁进门来,来得算是频繁的,也只有一家人,想来你已经猜出来了。” 叶浔回眸望向太夫人,“徐家?徐阁老?” 太夫人点了点头,“徐夫人身边的下人,当年曾去我家乡寻找徐阁老,连带地见过我——这也是你们成亲当日,徐夫人失态的缘故。她那次入夜前来,昨日县主到访,都是为了证实暮羽到底是不是徐阁老的骨血。” 叶浔便是不解:“徐阁老想让侯爷认祖归宗……难道他要将他当年的龌龊行径公之于众?” 太夫人苦笑,“怎么可能?他自然是想做些别的文章,要说服我配合。”说着摆一摆手,不想再多说那家人,“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们母子多年来都与徐家毫无瓜葛,日后更不会愿意和他们扯上关系。明日起,我就将对牌交给你,家中的大事小情你做主就是。那家人若是再上门,就不必知会我了。” 太夫人能做到云淡风轻,叶浔却是听得满心火气。想做些别的文章……徐阁老是无耻到了什么地步?这种人怎么还没遭天打雷劈?她费了些力气才压下火气,应下了太夫人的吩咐。 太夫人又说起裴二奶奶,“与你来往时,说话若是没个分寸,你别往心里去。” “您放心。”叶浔应声后又问,“二舅母不知道那些事吧?” “她不知道,便是你二舅都没见过那人,不太清楚原委,更别说她了。她只是心里存着疑影儿,那人有些精明的过了头,什么事都想掺合。若是做得过了火,你也不用容着她。” 叶浔称是,心说有这话垫底就好办了。 太夫人交代完了,也就回房去了。 叶浔回想那一席话,发觉婆婆从头到尾都没怨气,更没抱怨诉苦——根本就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经历揭过去了,只字未提。 再细想,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至如今,外祖父、皇上应该都不晓得徐阁老早年间这桩下作事,否则别说别人,皇上就首当其冲地不能容他。双方都刻意隐瞒避之不提,外人实在无从知情。 这才明白,前世裴奕为何亲自上奏弹劾徐阁老,让那人失去了手中一切。 徐阁老这样的人,怎样惩戒都不为过。 那么今生呢?裴奕是怎么打算的? 这是她无从揣测的。 这时候,柳之南过来了,“表姐,我要出门一趟,你让外院的人给我备车吧?” 叶浔不动声色,“行啊。你想去哪儿?我陪你。” 柳之南意外,“你就别去了,我也就是闲逛一番。” “那我就更要去了,正有些烦闷呢。” 柳之南撇撇嘴,“那还是算了,等表姐夫回来再说吧。你陪我出门,再遇到事情可怎么办?” 叶浔暗自松一口气,“就听你的。”她让柳之南落座,“坐下说说话。别整日抄经书了,又不是方外之人,适可而止就好。” 柳之南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经文中有大道理。”又心虚地笑,“实话跟你说,我是想去城西书院,请祁先生为我讲经。” “请祁先生为你讲经?”叶浔一字一顿地问。 “是啊,他潜心于佛法,小有名气的法师都不及他。” “但你一个女孩子家,去找男子说什么都不大妥当吧?”叶浔显得很头疼的样子,“书院那种地方,又最是人多嘴杂,还是少去为好。” 柳之南一脸无辜,“可是,只有他给我讲经,我才听得进去。” “一心听人讲经做什么?真听到了心里去,你哪日闹着去寺里清修都未可知。”叶浔显得提心吊胆的,“罢了,改日我与外祖父说说,让他免了你抄写经文。他要你静心,可没让你沉迷其中。” 柳之南欲言又止,摆了摆手,“不与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叶浔啼笑皆非的。 柳之南在书架上找了一本诗词集,回身落座,随手翻阅着,嘴里问道:“表姐,你说这诗词里的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是真的么?” 叶浔现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警醒或试探柳之南的机会,“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又不能当饭吃当日子过,不能全然不信,却也不能过于相信。” “就数你会煞风景。”柳之南不以为意地笑了,细细看了一首词,又满眼疑惑地望着叶浔,“表姐,你喜欢表姐夫吗?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心境?” 叶浔强作镇定地反问:“你以为是怎样的呢?” “嗯……”柳之南放下书,白皙的小手托着腮,大眼睛望着上方,一面想一面说道,“是不是那样的?一见那个人,就觉着哎呀真是太好看了,怎么都好看。他说什么,你都喜欢听,他一举一动,看起来都是最赏心悦目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兴许有些夸张,可一两日见不到他,就想找个借口去见他,看他一眼就知足了。”她笑嘻嘻地看着叶浔,眼神如同一泓春水,从未有过的柔和,“你对表姐夫,是这样的吗?就算你不解风情,那表姐夫对你,是不是这样的?” 叶浔心说糟了,脑筋一根根地拧到了一起。 ☆、第48章 杨文慧一听就知,这件事走皇后这条路是大错特错,慌忙告罪。 皇后语声温和下来:“前几年世风日下,荒唐事出得太多,你又年纪尚小,行事没个分寸,本宫只当你年少无知。” 杨文慧磕头谢恩:“多谢皇后娘娘!” “此事日后不可再提。记住,别人手里的东西,你不能碰。你的确是担不起郡主这封号,可本宫总要给你父亲几分体面,今日暂且不发落你。” 杨文慧诺诺称是。 ** 养心殿内,皇上询问裴奕:“给你七日的假,满够了吧?” 裴奕嘴角一抽,“七日?不够。” “我成婚时只歇了三天。”皇上一副“我对你已经很宽和了”的样子。 “是是是,臣再活十年,也不及皇上十中之一。”裴奕面上恭维着,心里腹诽着:打量谁都跟你一样呢?你别说只歇三天,就是不歇也正常。他婉言道:“臣是八百里加急赶回来成亲的,这您也知道。家里家外真有不少事情要打理。”像他这么苦命的新郎官儿,满京城一枝独秀。 “也是。”皇上稍一思忖,“那就十天。” 裴奕扯扯嘴角,牙疼得厉害的样子。说半天才多给三天假,怎么这么抠门? “家事要紧,公务也要全力以赴。”皇上批示奏折的笔顿了顿,睨了裴奕一眼,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不少言官等着弹劾你呢,别怪我没提醒。” 裴奕打官腔:“臣谢主隆恩,谨遵圣命。” 皇上说起叶浔:“那孩子通药理,善食疗,能帮你照料太夫人。磨砺一段,必能帮你打理好家中诸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裴奕连声称是。 “既然娶进了门,就要善待。”皇上说到这里,语声中有了笑意,“这些该是柳阁老对你耳提面命的,他不得闲,我就多说两句。总而言之,你要让他的外孙女过得如意,惹恼了他,我也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臣知道您是为我好,您放心。” “知道就行,早些回府去吧。” 裴奕称是告退。 回府路上,叶浔把杨文慧的事情说了,末了道:“幸亏皇后出言训诫了静慧郡主,否则啊,这事怕是还要有一番波折。” 裴奕笑道:“皇后虽然不掺合事,却护短儿,她知道燕王妃与你投缘,自然要护着你。” “才不是呢。”叶浔斜睇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得到的很多好处,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裴奕坏坏地笑着,把她搂到怀里,“那你想没想过怎么谢我?” “你要我怎么谢你?”叶浔笑盈盈地看着他。 裴奕笑道:“也是,你都以身相许了,我再要别的就太贪心了。” 叶浔很有些啼笑皆非,还是认真地问他:“还想要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还能有什么,你好好儿的就行了。”裴奕板过她的脸,捕捉到她双唇。 叶浔立时气息不宁起来,语声含糊地道:“别胡闹。” 他不依不饶地纠缠。她是天生丽质,全不需粉黛装饰,尤其是这娇艳如花的唇瓣,诱人至极。 叶浔拗不过他,那点子力气根本无法与他抗衡,只得依着他。可又不能否认,这耳鬓厮磨的感触太*,酥|麻似是浸到了骨子里,人如在云端漫步。不要说当下享有,便是回想起来,也叫人心弦一颤。 良久,裴奕才侧转脸,说起回府之后的事:“先去给娘问安,下午认亲。问安之后,你回房歇一歇。” “嗯。”叶浔则依然为一件事困惑:“静慧郡主的事,到底是她对你一往情深,还是杨阁老的意思?” 情意能让人发狂,权益则能让人疯狂。 不论是发狂还是疯狂,偶尔都能让人丑态百出。 “这事还真不好说。”裴奕分析道,“或者是杨阁老有心依附于柳阁老,加上静慧郡主自己又有此意,便一拍即合。或者……是徐阁老的意思,晓得静慧郡主的荒唐行径,便趁势借着静慧郡主做文章,不论成不成,都想看出皇上的心意——皇后的意思,便是皇上的意思。” 叶浔想了想,笑了,“那他们岂不是很失望?皇后虽然训诫了静慧郡主,却没惩戒她,如此一来,他们还是云里雾里,看不出皇上到底是要抬举徐阁老,还是一如既往地倚重我外祖父。” 裴奕满眼赞许,“我家阿浔怎么这么聪明?” 叶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几年,外祖父常让我看史书,平时也会给我讲一些官场上的事。” “你说的对,今日这件事,以皇上皇后的性情,会当场发落静慧郡主,这般处事,该是有意为之。说到底,宫里宫外的事,能瞒过他们的不多,杨阁老那边是什么意思,他们恐怕比谁都清楚。”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很多权臣倒台都是因为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小事,而部分狡诈下作的权臣想要试探皇上的心迹,也通常是利用一些与朝政毫不相干的小事。 想来想去,叶浔都觉得,这件事应该是杨阁老的意思,若此事能成,他就勉强算是与外祖父搭上了关系,日后在内阁行走,便不需再依附于徐阁老,可以堂而皇之的成为外祖父的幕僚。 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徐阁老笃定此事不能成,才鼓动杨家唱了这么一出。若是皇后当即发火,免去杨文慧的郡主头衔,便是警告徐阁老一党消停些,别无事生非。 偏偏,皇后是这样的态度,旁观者都看不清,局中人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横竖自己都没吃亏,叶浔也就不再费思量。 回到府中,走进二门,裴奕道:“走走吧?让你看看府中大略情形。” “好啊。”叶浔应下之后,又觉不妥,“可我们还要给娘请安……” 裴奕就笑,“不差这一时,娘不拘这些小节。”一面走,一面给她介绍,“正中是我们的正房,娘住在东面,西面是练功场、马厩,宅院后方是花园。家中人口少,不少小院儿都闲置着,你日后若是闷得慌,尽管将沛儿、表姐妹接过来小住。” “是吗?”叶浔欣喜不已。 裴奕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不由失笑,“哄你高兴可真容易。” 叶浔顺着他的话道:“可不是么,横竖我也就这点儿出息。” 裴奕哈哈大笑。 到了太夫人房里,两人行大礼磕头问安。 太夫人笑道:“快起来。坐下说话。” 叶浔起身与裴奕一同落座。 太夫人问了几句进宫的事,便吩咐裴奕:“你去换身衣服,见见外院的管事。” 裴奕称是而去。 太夫人起身对叶浔招一招手,“阿浔,我们去里面说说话。” 叶浔连忙上前,虚扶着太夫人转到东次间大炕上坐了,自己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太夫人目光和蔼地打量叶浔片刻,笑道:“我这两年精力不济,手里的产业交给了暮羽打理,他在家中便要忙碌一些。” 是在解释方才的话的由来。暮羽自然就是裴奕的ru名。叶浔笑了笑,算是回应。 太夫人又道:“知道你们今日进宫,便定在了下午认亲。家里的情形,你大抵也心里有数了,不外是我娘家那边的几房亲戚,再有就是暮羽的三两好友,不用紧张,到时有我在呢。” 叶浔笑着点头,“有您在我心里就有底了。” 太夫人的笑意更浓,“今日认亲,明日就要回门,这几日的劳累是免不了的。过后再好生歇息几日。再有,明日若是得空,就回你外祖父那边去问个安。等会儿你知会暮羽,让他提前命人去柳府报个信。” 叶浔讶然,“娘……”她大为感动,却一时语凝。从来是这样的,受得了别人跟自己找茬挑刺,却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好,每到这种时候,就会笨嘴拙舌地说不出话。 太夫人的手轻轻落在她肩头,“如今是一家人了,理当为彼此设身处地着想。你自来与柳家人亲厚,我不知道也罢了,既然知道,理当成全你一份孝心。”又笑,“暮羽去柳家的见面礼已备好了,你不需挂心。” “娘,谢谢您。” “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太夫人笑道,“天没亮就起了,怕是早就乏了,快回房去歇歇。” 叶浔恭声称是。 太夫人望着叶浔步履轻盈地出门,欣慰地笑了。昨日满堂宾客都在赞她这个媳妇有着倾城之貌,她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绝色的女子多的是,可如叶浔一般让女子每次见到都为之惊艳的却是极少数,最难得的是,叶浔的美是那种让人无从反感只能折服的。 太夫人膝下只有裴奕一子,与多少做母亲的一样,没有个贴心小棉袄是一桩憾事。但愿,她们婆媳日后能亲如母女,如此,这日子才能得圆满。 ☆、第55章 “怎么,说你不解风情,不爱听了?”柳之南打趣道。 叶浔头疼得厉害,“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因何而起?” 柳之南微愣,强辩道:“看诗词看来的啊。” 叶浔索性道:“如此说来,这些诗词歌赋当真不是好东西,你尽量少看吧。你正是性情不稳的年纪,日后少去外面,更不可再去书院。” “可是,哥哥都不反对我去书院找他。” “那你哥知道你三天两头去书院的目的么?” “……”柳之南忐忑地看着叶浔。 叶浔整理了一下思绪,才道:“你如今或是往后,若是有了意中人,我只有替你高兴的份,愿意帮你如愿以偿。相信柳家也是一样,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事。但是你终究是名门女,做什么都要有个分寸。若是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坏了规矩,甚至闹出什么事,我们不知道会多难过。”实在是担心柳之南闹出前世要死要活的阵仗。 “可也只有去书院才算合情理啊。”柳之南试着给叶浔分析,“为了祁先生肝肠寸断的女子多了去了,别人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以前那些女孩子,他都是把人送回家去,或者叫人拦在书院外面。之所以肯见我,一来是因为祖父的缘故,二来是因为哥哥功课很不错的缘故,三来是也知道我对他并没别的心思,我真是请他讲解经文,而且每次去都会带一坛好酒送给他……” “你等等!”叶浔打断了她的话,听出了话里的玄机,“你心里惦记的人,不是祁先生?” “我怎么可能惦记祁先生呢!?”柳之南恼火地瞪着叶浔,“他钟情的女子,估摸着活着是妖孽,死了是妖精,哪儿是我能比的?我做什么那么想不开,要去惦记他啊?不用想都知道,只要对他动了心,就跟守活寡没什么区别,他不能娶,我不能嫁。我脑子有毛病啊?我又不欠他的。再说了,哥哥知道了,不把我抽筋扒皮才怪!”她抬手点着叶浔,“唉,唉,你总把我傻子,我太伤心了!” “你还好意思怪我?你还好意思伤心?”叶浔感觉犹如被人愚弄了一样,理直气壮地指责,“你自己想想,从一开始说话就围着祁先生打转儿,换了谁能想到别人身上去?” 柳之南哑口无言,眨着眼睛回想一番,叹气一般地道,“说起来还真是,也不怪你。” “那就跟我说实话,那个人是谁?不准骗我。”叶浔神色严肃,“你跟我老实交代,能帮的我一定帮你,可你若想背着我与男子私下来往,是断断不行的。你别忘了,若是你中意的人,不适合与柳家结亲,你是怎样都不能如愿的。”说到这里,又气又笑,“居然跟我玩儿障眼法?你可真行啊。” “能帮的一定帮我。”柳之南将这句话听到了心里,起身到了叶浔身侧,展臂抱了抱她,“表姐,你怎么这么好啊。” 叶浔不吃这一套,“甭跟我说好话,我先知道是谁,才能知道要不要帮你。” 柳之南却咯咯地笑,“果真是不解风情啊,我可怜的表姐夫啊。” 叶浔嘴角抽了抽,“甭跟我东拉西扯的,说正经的,你去书院到底是为谁?” 柳之南垂了脸,“唉,我是真不好意思说啊。” “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柳之南挣扎半晌才附耳道:“是孟宗扬。” “啊?!”叶浔已经被弄懵了。是孟宗扬不让柳之南去书院的,是孟宗扬疑心柳之南钟情祁先生的,这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见了他,才知道小时候为何能随手给他一锭金子——真真是好看啊。他在书院有交好的学子,和祁先生也有些交情,我每次过去,都能见到他。” “可是——”叶浔觉得自己的脑筋就要搅成一团麻了,“可他不是跟皇上去了城西么?今日还没回来,你怎么还要去书院?” “上次他跟祁先生说话,我听到了几句。他们约好今日对弈的,他说他哄皇上高兴难,惹皇上不悦可容易,去走个过场就能被撵回来了。”柳之南可怜巴巴地看着叶浔,“表姐,我就是去看看他,看一眼就回来,行不行啊?” “先别说这些。”叶浔烦躁地摆了摆手,满眼狐疑,“你心里有他,他知道么?他心里有你么?”要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那就不如喜欢祁先生了,起码,祁先生有分寸,活得似个世外之人,断不会伤害女孩子的。 “他……”柳之南垂了眼睑,“他以为我去书院只是为了见祁先生。其实不是的,第一次我去见祁先生,真是去请教佛经里的不解之处。他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在祁先生住的小院儿里和我说了一阵子话。后来我再去,他恰好都在,我便以为他是祁先生的关门弟子,在别处见到他难,在书院见他却容易。” 叶浔回想着孟宗扬的话,问道:“他说过,想要报答你,和你见面时可曾提过?” “提过啊,我求他让祁先生破例收我做学生。” 叶浔抬手用力地按着眉心,“笨死你算了,你这样说,他能不想偏么?” 柳之南却也很冤枉,“那我怎么说啊?我总不能让他随时随地出现在我面前吧?” “……”叶浔无语至极,缓了半晌才问,“他听了什么反应?” “嗯……挺生气的吧?脸都黑了,问我有没有和他相关的心愿?我哪儿好意思说啊。”柳之南很沮丧,“末了,他说既然这样,他只好恩将仇报,再不让我去书院了。” 所以,这是孟宗扬跟她半真半假地说了一番话,让她把柳之南接到府中的原因? 这两个人,都够让人头疼的。 叶浔握住柳之南的手,“眼下是没有流言,可只要流言一起,你的名声就会有染。你便是心里有谁,也总要有个待嫁的阶段吧?想时时相见,是绝不可能的。” “我不是那个心思。”柳之南忙道,“我便是再荒唐,也不会沦为杨文慧之流。我只是想问他句准话,或是死心,或是……” 叶浔点点头,“你容我斟酌一番,没我允许,哪儿也不准去。” 柳之南听了这话,乖乖地回房。 叶浔坐在小书房,好半晌才完全消化掉了太夫人和柳之南说的这两件事。 徐夫人到访,直言要见叶浔。太夫人命丫鬟知会叶浔。 叶浔对丫鬟道:“告诉徐夫人,今日不见,日后也不会见,让她没事别来裴府。”徐夫人见她,不外是说太夫人、裴奕的事,她可不想继续怄火了。 丫鬟笑着称是而去。 随后,孟宗扬来了。太夫人还是让叶浔自己做决定。 叶浔有不少话要问他,让丫鬟来回传话,恐怕要折腾到半夜,便去跟太夫人禀明:“淮安侯此次过来,与柳家一些事有关,我想当面问清楚。” 太夫人笑道:“那就快去见见。”隐约觉得与柳之南有关。 叶浔道谢,这才去了花厅见客,路上吩咐下去,“别让之南知晓这件事。” 孟宗扬道:“你表妹没再去书院了,看起来她还真是最听你的话。” 叶浔故意气他,“她不是不想去,是被我强行拦下了。日子久了,我看我也会有心无力。” 孟宗扬蹙眉,“她就那么惦记祁先生!” 叶浔心生笑意。 “我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孟宗扬烦躁不已,“从七品的芝麻官,到朝廷大员,我得熬多少年?”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叶浔笑问:“你这么说可不对啊,那可是徐阁老苦心为你谋到的好差事。” 孟宗扬唰一下抖开折扇,“就别提徐阁老了,我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我是做武夫的料,他却指望着我上折子骂人。”又横了叶浔一眼,“这说起来都怪你。” 叶浔瞪回去,“你的仕途关我什么事?” “我去叶府的时候,你就应该让我见见你表妹,我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怎么还会跟徐阁老那边不清不楚的?” 叶浔扯扯嘴角,“你这可是胡搅蛮缠啊。徐阁老是什么人?要不是你从一进京就跟他和和气气的,他怎么肯三番两次举荐你?眼下反过头来埋怨别人,实在是有失男儿气度。” 孟宗扬听了,竟笑了起来,“我总把你当成无知妇孺,实在是大错特错。”又解释道,“你要是我,也只能与徐阁老和和气气的,在官场上混饭吃,实在是不容易。” 叶浔也知道,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不再刺激他,问道:“别说那些了,你过来到底是为何事?” 孟宗扬用扇子刮了刮额角,“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而来,却无一点求和的意思,叶浔实在是奇怪,柳之南看上了他什么? 孟宗扬蹙了蹙眉,“徐阁老那个县主女儿,曾来过府中,想来你已见过了。” “见过了。提她做什么?” 孟宗扬一副极难启齿的样子,沉吟片刻才道:“这两日有人隐晦地提了几句,要我请人去徐府提亲。” 叶浔险些就幸灾乐祸地笑了,“你不想娶?” “自然不想娶。”孟宗扬道,“且不说那位县主腿脚不方便,就算她和你一样倾国倾城,我也不稀罕。再者,娶了徐家女,我这一辈子都要做徐阁老的党羽,那多没意思。说到底,眼下是没仗可打,要是有战事,我早就去沙场上建功立业了。除了效忠皇上,我并不想依附于任何人。” “……” 孟宗扬见叶浔又气又笑地看着他,这才意识到方才的话有些失礼,歉意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虽然跋扈,却也大方磊落,开得起这种玩笑。” “你一定要一面夸一面贬么?” 孟宗扬哈哈地笑,“行,我以后注意些。” 叶浔这才接话,“那你就快些和徐阁老划清界限啊。” “哪儿有那么容易。”孟宗扬听得出,叶浔对官场上的争斗还算了解,想来是柳阁老着意点拨过的。他自己这些为难之处,便是不说,她也清楚。是以,他直言道,“我自进京到如今,徐阁老为着拉拢我,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在面上做了不少赏识我、帮衬我的事。我若是倏然翻脸,那些文官定会说我忘恩负义,且会成为我这一辈子的污点,来日谁都会对我敬而远之,在官场上孤掌难鸣,早晚是死路一条。”他语声多了一点儿苦涩,“终究是没料到一些事,以前想着慢慢来,现在才知乱拜码头是自寻烦恼。” “我也知道这些。我说的快些,又不是要你三两日就和徐阁老翻脸。”叶浔想了想,“有个一二年,总够了吧?” “可当务之急,是我娶妻之事。”孟宗扬瞪了叶浔一眼,道,“徐阁老又不是在意脸面的人,哪天反过头来命人去我府中提亲,要我娶了他女儿可怎么办?” “谁叫你自找的麻烦?该!”叶浔报复回去才道,“你就说你怎么打算的吧?” “当今皇上洁身自好,有部分文官推崇备至,说天下男子都该如皇上一般,最是鄙弃妻妾成群之人。”孟宗扬眼中闪过兴奋的光,“我当务之急是把名声毁了,弄一堆小妾进府,惹得那些文官嗤之以鼻,徐阁老为着面子,就不会再打用亲事收服我的算盘了。” 叶浔瞠目结舌,“你那脑袋是怎么长的?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伎俩。你风流的名声一出,谁还敢嫁你?” 孟宗扬倒是洒脱,“信我的怎么都会信我,不信我的,我过青灯古佛的日子都没用。” “就算有女子信你,可那女子的家人呢?”叶浔像是看着疯子一般,“结亲也是结两姓之好,家族不同意,你怎么娶?” “不是还有句强取豪夺么?”孟宗扬自信地挑了挑眉,“我钟意的人,不论用什么法子,我都能娶她进门。” 叶浔听得火气上涌,“是,你兴许能够有威风八面的一天,可到那时,依然有权臣是你不可左右的。我不知别人,最起码我外祖父那种性情的人就是你不可撼动的,他是首辅时你不能,他是平头百姓你还是不能!节气、风骨这些词汇你明不明白?那是你能用强取豪夺的方式左右的?” 孟宗扬被质问得说不出话了,随后又困惑地道:“你为何这般在意此事?”她绝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 看着眼前的他,心里想到柳之南,叶浔去撞墙的心都有了,这对儿活宝啊……让她说什么才好呢?她喝了一口茶,一面分析一面道:“你的私事,断无与我说的道理,你要让人以为你风流不羁,我其实本该拍手叫好的。说说吧,为何如此?”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叶浔看着这个每个细节都透着霸道的人,扬眉浅笑,“不想说就算了,请回吧。” 孟宗扬沮丧地垂了眼睑,“我看来看去,也只有你表妹还算合心意,想着过两年娶她为妻。可这事也烦得很,她整日惦记着祁先生,我现在又是徐阁老那边的人,再说她才十三岁,兴许是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过个一二年,心性沉稳些,说不定就能看上我了吧?” 叶浔暗自松了一口气,“所以,你是觉得我会帮你?” “嗯,她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提起你,是从心里信赖你。”孟宗扬微微撇了撇嘴,“我也看了,满京城也没几个能配得上她的人,祁先生那边,她迟早会失望死心。我就想,不妨与你说说日后打算,现在再想想,也是欠考虑了。我要是弄得花名在外,柳阁老恐怕宁可她做尼姑,也不会把她交给我的。” 他和柳之南……别说叶浔是局外人,一听就头疼,就算把他们两个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应对,也少不得诸多变数。 他自负、桀骜不驯,不定何时就会做出伤人的事。 柳之南并非温柔恭顺的性情,伤心生气之后,定会针锋相对。 这件事是叶浔重生以来觉得最棘手的事,要促成,不易;要拆散……她做不出。 那就顺其自然?可柳之南已经十三岁了,柳家该给她张罗婚事了,要是把她许配给别人,她又闹出伤害自己明志的事情来可怎么好?——柳之南没有太久的时间等着孟宗扬求娶。 柳之南跟她说出心意,她能够要她等自己斟酌。 换了孟宗扬就不行了,不给他句准话,还真怕他又想出什么耸人听闻的主意来。 叶浔飞快地转动脑筋,忽然灵光一闪,“祁先生……”她认真地看着孟宗扬,“你要是想如愿,如果请祁先生帮你跟我外祖父交个底,可不可行?” “这不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么?”孟宗扬道,“柳阁老一定会让我表忠心,那是容易的事么?他疑心那么重,岂会轻易信任我。” “你想让徐阁老一党断了与你结亲的念头,尽可以说你已有了意中人啊。” “那怎么行呢?”孟宗扬蹙眉,“她听说了,不就误会了么?到那时就算柳阁老同意了,她宁死不嫁的话,不还是要泡汤么?” “……”叶浔想着,他和柳之南是不是一类人?——碰到儿女情长的事,怎么就变成傻瓜了。 孟宗扬反应过来,哈一声笑出来,“对啊,不是还有你么?到时候我求着你说句公道话就成了。” “得了,我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日后这事能不能成,还在你。”叶浔终究还是忍着没提柳之南的心意,还不是时候,她说太多并不妥当。这就是前怕狼后怕虎的事——万一哪天他或柳之南的心意变了,她说的话就会变成祸事。 孟宗扬审视着她,“还别说,你的确算得聪慧。” 是你变得比猪还笨了好不好?叶浔腹诽着,端茶送客,“说了半晌的话,你也该道辞了。日后有什么事,不能让你府中的丫鬟来传话么?总让我一个妇道人家见你算是怎么回事?” 孟宗扬无辜地道:“我府里这不是还一团糟么?护卫小厮应有尽有,丫鬟婆子还没添置。要不是没个女子帮我张罗纳妾的事,我也不会来找你了——不过真是没白来,不用再想那些旁门左道了。”他站起身来,笑容真诚,对叶浔拱手行礼,“多谢。” 叶浔颔首一笑,还是纳闷:这厮有什么好?柳之南到底看上他哪儿了?她和他说这么一会儿话,要是气性大一些,早就被气死过去好几回了。 回房的路上,她不由后悔:应该问问孟宗扬,裴奕何时回来。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得和裴奕商量一番,心里才有底。 ☆、第56章 第二天,太夫人把府中的对牌交给了叶浔,正式地把内宅的事交给叶浔叶浔打理了。 叶浔忙了一阵子,见了见府里各个大丫鬟和管事妈妈,到下午才没事了。左思右想之后,去了柳之南房里,把孟宗扬过来的事情告诉了她。 “他真是那么说的?他真的想娶我?”柳之南很少会为什么事情害羞,眼下又是惊喜大过了一切,就差跳脚欢呼了。 叶浔见她双眸闪烁着异常璀璨的光芒,确定这丫头是真动心了,而这样子,怕是绝无再将别人看到眼里的可能了。忽然间觉得,自己日后就算有再多的挣扎、犯难,只要能让她如愿以偿,都是值得的。 想来也是,柳之南身边悦目的男子不少,而因俊美名动京城的,有叶世涛在先,有裴奕在后,还有宫中的九五之尊——柳之南哪一个没见过?可她为之动心的只有孟宗扬。 而孟宗扬呢,便是在寻找柳之南的过程中,想来也已见过很多闺秀了,他眼下想娶的,只有率真可爱偶尔迷糊的柳之南,也并非以貌取人之辈。 这就是真的有缘人了。 叶浔颔首一笑,又道:“你心里有数就行了,我还没告诉他你是什么意思。”不想柳之南担心,便将自己的顾虑如实相告,又半开玩笑地道,“谁叫他待我没个恭敬样儿,我便磨他一段时间。” 柳之南笑着抱住了叶浔,“你才不是计较那些小节的人呢,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我也明白,我和他想如愿,不比表姐夫娶你容易,你这夹在中间的人最是犯难。我以后一定什么都听你的。” 叶浔宠溺地揉了揉柳之南的脸颊,又道:“他与我说话总是没轻没重的,与你说话不是这样儿吧?要是也一样,得先让他把这毛病改过来。”跟她说话怎样都无妨,若是和柳之南也这样,日后还少得了吵架怄气?言语往往才是最伤人的。她不计较,毕竟是两世为人了,柳之南却非如此。 柳之南笑道:“你们两个可真是的,他也跟我提过你几句,说你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主儿,第一次见你就是你把宋清远撵出府去那日,他就觉着你是软硬不吃,像个小男孩儿似的,说话就随意些。跟我说话么……”她想了想,“虽然不像别人一样温文有礼,却也不是大大咧咧的,就算说了我不爱听的话,也会立即打圆场。” “原来如此。”叶浔微微惊讶之后,也就释然。 两人说说笑笑的时候,一对父女正在赶来裴府的路上——是徐阁老和徐曼安。 徐曼安刻意和父亲同坐在一辆马车上,踌躇了半晌,眼看就要到裴府了,这才鼓足勇气问道:“爹爹,那个长兴侯……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您当年在民间惹下的风流债?”母亲房里的人都是这么猜测的,她觉得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父亲这些年来从未纳妾,要说父亲是在与母亲成婚之前怎么样……她无法想象,也不能相信。 “你别管这些。”徐阁老敷衍地回了一句,心里正在盘算着自己那本账。若不是妻子那边发现裴府太夫人竟是自己当年的元配,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竟然有个儿子,并且是那样出色的一个孩子。 他想与裴奕见面,机会多的是,只是裴奕见到他从来是神色疏离,言语淡漠——不是不知情,就是心里恨毒了他。他这才默许妻子、女儿前往裴府探探太夫人的口风,可太夫人却是不予理会。 但是这件事必须要说清楚,否则就会变成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哪日落下来,不死也会丢掉半条命。 听说眼下裴府已交由叶浔打理,而裴奕不定何时便会随皇上回来,他必须赶在裴奕回来之前,和太夫人见上一面,哪怕下跪求饶,也要让裴奕认祖归宗,并且有个不损他颜面的说法。太夫人若是如何也不肯见他,也无妨,他可以与叶浔说说此事轻重,她虽是裴家媳,却也是柳阁老最疼爱的外孙女,又不过刚及笄,半真半假地游说一番,想达成目的应该不是难事。 到了裴府门外,小厮前去递话,很快得到了答复:不见。 徐阁老只得下车,亲自去请守门的护卫通融一下,又说只是要和太夫人或长兴侯夫人说几句话而已。 护卫的态度倒还和善,即刻又让人去内宅传话。 内宅的回话却不变:不见。连个托词都不肯给。 徐阁老没办法,只好道:“去跟你家夫人说,我只是要问她几句话,她若执意不见,稍后别怪我调遣官兵过来,在府中搜寻逃犯。” 叶浔变了态度,命人将徐阁老和徐曼安带至垂花门外。倒不是被吓住了,是被气着了——居然危言耸听吓唬她?那就不妨见一见,倒要看看谁丢脸。 徐阁老和徐曼安到了垂花门外。李海带着几名护卫,跟在两人后面。 叶浔毫无将两人请到花厅说话的意思,命随行的丫鬟搬来椅子,坐在垂花门外等着。两人到了近前,起身行了个礼,便又落座。 李海等人站在不远处观望。 徐阁老一看这情形,苦笑不已。 徐曼安为之气结,“裴夫人就是这般待客的么?” “不请自来的也算客?”叶浔反问一句,浅浅一笑,“有话直说,我还有事,没多少工夫应承二位。” 徐阁老只得隐晦地问道:“长兴侯的身世,夫人可知道了?” 叶浔含糊其辞,“徐阁老指哪一桩?”一面说话,一面审视着徐阁老,中等身材,仪表堂堂,裴奕与他却无相似之处,若非事先知情,是怎样也没办法将两人联系到一处的。 “自然是指与徐某有关的那一桩。”徐阁老放下架子,拱一拱手,“还请夫人通融,让我见一见太夫人。有些事事关重大,不说清楚的话,不要说我夜不安眠,对于裴府,也是于公于私都无好处。” “于公于私都无好处?”叶浔眯了眸子,不屑地笑了笑,“你要以权压人么?徐阁老动辄就想请官兵入府搜寻逃犯,我只想知道,你要请哪一路的官兵?五城兵马司的人么?五城兵马司的几个指挥都是皇上心腹,别说你请不动他们滋事,便是请得动,也要想想皇上会不会听闻。或者是想请官府的官差?你以为他们有那份随意出入裴府的胆色?” 徐阁老不软不硬地回一句:“柳阁老果真是教导有方,我的女儿对这些一无所知。” “你的女儿不知道的多了。”叶浔瞥一眼面色不善地坐在轮椅上的徐曼安,“我要是她,可不会掺和长辈的事——徐阁老真是教导有方,并且对小辈人知无不言。” 徐阁老没想到她言语这般犀利,便添了三分谨慎,又挂上笑脸摆道理:“徐家屡次叨扰夫人,夫人心生不悦,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你要明白,事关侯爷身世,可轻可重。柳阁老若是听说他与我的渊源,恐怕会横生猜忌,日后于侯爷的前程有害无益。我前来求见你与太夫人,便是想有个皆大欢喜的局面,话说到底,侯爷本就得皇上赏识,再加上内阁两人的庇护,此一生必能飞黄腾达,享尽荣华富贵。局面若是反过来,侯爷兴许就会落得陷入孤掌难鸣的地步。” 他语声顿了顿,又道,“太夫人与侯爷意在与我撇清关系,只与柳家交好,这我是清楚的,可那样一来,便是意在伙同外人刁难我,我便是不忍,也终究是要反击,总不能坐以待毙。是,有些权臣非我能左右,可要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还是易如反掌。我要认亲,容易;我要不认,也容易。正如我要善待或打压谁,是一个理。” 果然是文官的嘴皮子,他自己理亏的事情,换一种说法,便会让人觉得可能会变成别人的祸事。叶浔要是对外祖父、裴奕的了解少一点,真会因为他的一番话心生惶惑。 徐曼安听了父亲一席话,茅塞顿开,暗自后悔自己见识浅薄,若是之前就与太夫人说出这样一番话,反过头来求人的不就是裴家人了么?自己与母亲哪儿还会一再被人慢待?她挺直了脊背,对叶浔道:“你让丫鬟带路,我要去见太夫人!” 恨屋及乌的缘故,叶浔怎么看怎么讨厌徐曼安,冷冷一笑,吩咐竹苓:“把她撵出府外,我要见的是徐阁老,谁准你们把她放进来了?” 徐曼安闻言大怒。自小到大,她在家中受尽娇宠,说一不二,如今皇上还给了她一个县主的封号,谁见到她不是低眉顺目的,偏生这个叶浔不识趣!她目光一转,抿嘴冷笑,“哼!夫君是勾引人的贱婢所生,自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破落户,还在那儿自以为是呢,真是可笑之极!” 徐阁老闻言,面色大变。女儿这三言两语,会让他前功尽弃,更会让事态陷入僵局。别说眼下不清楚叶浔是否已知道他做过怎样的事,便是不知道,也不会由人这般数落。他心急如焚,怎奈女儿的话已经说出去了,无从阻止。 叶浔闻言,冷冷瞥过徐阁老,这败类是这样跟徐曼安说裴奕的么?便是没有明确说过,起码也是默认了。居然这般诋毁自己的元配、儿子。 当真是无耻之极! 叶浔抬手指向徐曼安,语声空前冷冽:“把她拉到一旁,掌嘴!” 竹苓与半夏最是了解叶浔,知道夫人已经动怒,齐齐称是,走到徐曼安面前。 徐曼安忽然站起身来,用力推了竹苓一把,“贱蹄子!滚开!我是皇上亲口册封的县主,也是你们这帮下贱的东西能碰的?!” 竹苓全没料到,身形被推得一个踉跄,若不是有新柳、新梅及时上前扶住,便摔倒在地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徐曼安是坐在轮椅上,却非不能起身,她却只当她是行动不便的人。 叶浔怒极反笑,唤新柳:“她方才用哪只手推的人,你可看清楚了?” “是。” “一并打!何时她认错将话收回去,何时罢手!”叶浔站起身来,“今日我还就要替徐家教训教训这个口没遮拦的孽障!” “裴夫人!”徐阁老大惊,连忙上前求情,“小女毕竟年少,还请夫人看在她是皇上亲封的县主面上……” “李海!”叶浔不理会,点手唤道。 “小的在!”李海发觉情形有变,已带着护卫到了徐阁老身后,“夫人请吩咐!” “送客!”叶浔这才看向徐阁老,笑容冷艳,“我一个足不出户的深宅妇人,可不认识徐阁老和县主。徐阁老是当朝大学士,断然做不出私闯内宅要见裴府内眷的荒唐事。你二人冒充京城显贵,冲进我家中信口雌黄,着实该乱棍打死。看在我婆婆常年礼佛的情面上,我就网开一面,饶你们一条性命。至于你女儿,不给我赔礼认罪,就到衙门里去领人!” 徐阁老愕然。这女子简直比柳阁老还能胡搅蛮缠睁眼说瞎话! ☆、第57章 徐曼安由新柳、新梅挟制着去往一旁,犹自不死心地喊道:“叶浔!你今日这般猖狂,来日休怪我将你告到皇后面前!” 叶浔轻声地笑,意味深长地瞥过徐阁老:“我求之不得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阁老额头冒出了冷汗。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叶浔知道他与裴奕是什么关系,并且是这裴府之中最难对付的一个:太夫人与裴奕还有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立场,她没有,她巴不得把这件事捅出去,不为此,行事也不会这般强悍。若是那样,谁倒霉?自然是他徐家! 念头飞快闪过,他一揖到地,“夫人,今日是我与小女唐突了,还望您高抬贵手。” “管教好你的妻女,少来我面前招人恶心。这般蠢货,给予羞辱都觉无趣。”叶浔徐徐转身,“去府门外等着领人,别脏了我的地方。”语必扬长而去。 饶是徐阁老见惯了风浪,听到她这言辞,亦是瞬间涨得满面通红。 李海与护卫事先就得了裴奕的吩咐,不管何时都要确保夫人安危听她吩咐,此刻快步上前,把徐阁老半推半架地弄走了。 路上,有婆子询问叶浔:“夫人,新柳、新梅那边,要下重手打么?”听说那两个可是习武之人,真要下狠手打,徐曼安不被打得走了形才怪。 “自然。”叶浔语气笃定,“只管打,出了事我担着。” 半夏了解叶浔,为人处世虽然不乏咄咄逼人的时候,却是有分寸的,便笑着对那婆子道:“听夫人的就是。” 婆子称是而去。 叶浔是想,府里做主的人都被徐曼安骂遍了,如何能轻饶?谁讲情都没用!回到房里,气消了些,想着自己若是换一种方式,必不会闹到这地步。却是一点儿也不后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没可能改变了,别说太夫人和裴奕不会有异议,便是有异议,似乎也只能迁就她。 她就是这样的,生气了、出气了,事情也就过去了。千万别让她忍着,越忍后果越严重。 自然,她也没闲情让徐曼安真的跪在自己面前认错赔罪——跟新柳、新梅认错就行了,她已不想再多看徐曼安一眼。只是听竹苓说了说情形:掌掴、打手板之后,徐曼安一张脸、一只手都肿的不成样子,到最后痛哭流涕,狼狈死了。 叶浔心里的一口气总算全消了。 谁让徐家教女无方的,谁让徐曼安没教养的?没人教,她来教。 她最爱做这种事了。 柳之南听说之后,连原由都不问,便将徐曼安划为了一辈子都要鄙弃的人,还不嫌事小的问叶浔:“你怎么不连徐阁老一块儿打一通呢?他连内外男女有别的规矩都不讲,就该打得他半年下不了地,最好是把他的车马一并扣下,让两个混账东西走回家去!” 随她来到裴府小住的ru娘吕妈妈听了,啼笑皆非,恨不得去堵住她的嘴。 太夫人自然也听说了,却是问都没问。 晚间,叶浔和柳之南陪着太夫人用饭。 辣炒河鲜是叶浔做的,辣炒小白菜是柳之南做的。 柳之南很心虚,对太夫人道:“我是今年才开始学着下厨的。您要是吃着不合口,可千万别勉强,让浔表姐吃就是了。” “……”叶浔瞥了柳之南一眼。 太夫人笑盈盈的,“让你浔表姐给你善后?” “是啊。”柳之南身子歪向叶浔那边,拍了拍叶浔肩头,“浔表姐待我最好了,主要是我不喜吃辛辣的菜肴,却又想做给您吃。” 太夫人轻轻地笑起来,“这菜做得的确不错。” “是吗?您可别故意哄我。”柳之南尝了尝,频频点头,“果然还过得去啊。” 叶浔忍不住笑,“这人就是这样,一夸就现原形了。” “还用你说?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饭后,柳之南先道辞回房了。 叶浔服侍着太夫人歇下,道辞时,太夫人握了握她的手,道: “今日的事,做得好。” 叶浔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还担心您心中不悦呢。” 太夫人的笑意直达眼底,“怎么会。家中就缺你这样一个主事的人。我就不行,事后才能想到出气的言辞、法子,然后怪自己当时做什么去了。说心里话,前两次,心里都有些意难平,今日才觉着这口气出了。横竖是不相干的人,你又是有分寸的人,我放心。” 叶浔得了这话,笑逐颜开,连仅存的一点儿忐忑都没了。出了院落,想着方才婆婆的言语,再想想前世,怀疑前世那几年,徐阁老怕是也没少上门造次,由此,婆婆才一度积郁成疾的?裴奕到底是个人,不是三头六臂,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不论怎样吧,她希望自己能把婆婆照顾好,让婆婆一直高高兴兴地度日。 ** 皇上逗留在外,是因在宫中闷着的日子久了,好容易出去一趟,自然要尽兴而归,由此,以试练一干武官身手为名,撒着欢儿地找地方打猎去了。至于回宫的日子,是今日拖明日,明日何其多。 转眼到了十月初一,是朝廷命妇进宫给皇后请安的日子。 一大早,叶浔和太夫人一道去了宫中。 等待皇后升宝座的期间,徐夫人、杨夫人、荣国公夫人俱是面色不善地看着叶浔。 荣国公府是徐夫人的娘家,外孙女被叶浔好一通羞辱,心情可想而知——作为柳夫人的外孙女,就能嚣张地掌掴县主,作为她的孙女,却是被掌掴的一方——气得都快冒烟儿了。 气归气,话却必须要尽量委婉。荣国公夫人走到叶浔身侧,刻意高声道:“这不是长兴侯夫人么?瞧瞧,怨不得燕王妃说是美艳非凡,当真是倾城姿容呢。我年轻时要是有这样的姿容,想来说话做事也会更有底气,能如长兴侯夫人一般强悍,动辄掌掴皇上亲口册封的县主。” 几句话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看向叶浔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戒备——若真是任性跋扈的做派,日后可要敬而远之。 叶浔不慌不忙地见礼,随后才道:“夫人谬赞了,只是,我不敢赞同夫人的说辞。皇后娘娘和燕王妃殿下不都是倾国倾城的姿容么?我却从未听说过她们行事强悍。夫人便是对我不满,也不该将皇室贵胄牵扯进来。” 荣国公夫人双眉微扬,心说这果真是个伶牙俐齿的,怪不得外孙女会栽在她手里,之后面色不变,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承认行事行事强悍了?” 语声未落,杨夫人便已接话道:“那是自然,您可能还不知道吧?长兴侯夫人生于西域,去年才到京城,十几年耳濡目染皆是西域骁悍的民风,行事出格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便是坐实了叶浔行事跋扈的说法。 太夫人看着心头动怒:这两人真是无耻!竟联手对付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她举步上前,刚要出言反诘,便已听到儿媳从容不迫的语声: “杨夫人一向可好?上次静慧郡主去我家中小坐,我与她攀谈多时,自然,也曾问起过您。听说静慧郡主这几日身子不适?那可要好生将养啊,听说她与宜春侯的婚期应该不远了。” 命妇们一听这话,都想到了杨文慧钟情裴奕的事,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她,更有人开始低声议论窃笑不已。 杨夫人面色青红不定,暗骂女儿就是个祸根,没有那桩事,她又怎会随之沦为笑柄! 叶浔漾出温和的笑意,继续道:“说到西域民风骁悍,的确是,这是因皇上在西域御敌时成就的民风,我一直引以为傲,杨夫人有不同的见地么?” 杨夫人当然不敢。 叶浔又看向荣国公夫人,“我自来不怕事,却也不惹事。夫人若是觉着我行事有过错,不妨将事情原由公之于众,让诸位夫人评判谁是谁非。”她嫣然一笑,“我是帮徐阁老和徐夫人管教了您的外孙女,可我至此时仍不觉是错。而且,她胆敢再去长兴侯府闹事,我还要从重惩戒她。我的话说完了,您可千万不要因为我年纪小就宽和大度地不予分辨——不需如此,我等着聆听教诲呢。您请说吧。” 荣国公夫人气得开始簌簌发抖了,硬是不能说出只言片语——说什么?说她的好女婿女儿当年做的好事么?说她的外孙女骂人之后惨遭打么?哪一桩是长脸的事儿?可外孙女挨打,她若不奚落几句,心里总是窝火的厉害,谁承想,不说话还好,这一说倒惹出祸事了——多少人都在盯着她等着她说出原由呢! 场面一时沉默之后,不少人又开始咬耳朵,等着看荣国公夫人的笑话——连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必是她那外孙女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事,否则,长兴侯夫人小小年纪,怎么会连句认错甚至敷衍的话都不肯说?人家长兴侯夫人没当众揭短儿已算宽和,她怎么还自讨没趣的提这事?果真是老糊涂了!——大家伙儿议论的言语不尽相同,大意却都是如此。 荣国公夫人、徐夫人、杨夫人便是再想反唇相讥,这时也只能保持沉默,有了一个相同的认知:叶浔这人,只能暗地里整治,明面上和她在言语上过招,是自讨苦吃。 这时候,在前面的燕王妃移步过来,看着叶浔一味地笑,“瞧瞧,你就是生得太出众了,这才惹得人羡妒,唉,早知道我就该让太夫人将你藏起来,不见那杆子闲人。今日没来由地被人奚落,天理何在?” 叶浔强忍着笑意,曲膝行礼。 太夫人亦是心生笑意,这哪儿是她儿媳被人奚落,是她儿媳奚落别人吧? 燕王妃携了叶浔的手,“行得正坐得端的人,被人挑衅时就该施以颜色。那些个只知唯唯诺诺的女子最是无趣了,自己不能挺直腰杆做人也罢了,偏生还以贤良敦厚这等虚名为荣,真真儿是可笑。” 叶浔心中大乐。燕王妃这话倒是捧了她,却也将很多贤名在外的贵妇踩到了沟里。可也没事,燕王妃不需顾及别人的心情。 燕王妃握了握叶浔的手,“盼了你好几日了,就是不去我那儿坐坐,真该打。” 叶浔忙道:“过两日就去叨扰王妃。” 燕王妃满意地笑了,转去与太夫人寒暄。 旁人看叶浔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慎重。 在叶浔的记忆中,给皇后问安从来是很简单的事:皇后不是爱与谁拉家常的性情,凡事一是一二是二,从不赘言,是以,初一十五问安之事更像是走个过场。 此次亦如此。 燕王妃初一十五都要去寺里上香,问安告退之后,与太夫人、叶浔颔首一笑,便匆匆离去。 太夫人、叶浔则与柳夫人、景国公夫人站在一处闲话多时,这才各自回府。 回到家中,叶浔还要听管事回话,午饭时都有管事妈妈在一旁通禀诸事,算一道下饭的菜。 处理这些府中的事,之于叶浔很是容易。太夫人用的都是聪明人,没有那种不识趣地上蹿下跳给她添堵的小丑。 哪儿像前世。 前世,宋太夫人亲自鼓动着仆妇、管事给她添麻烦,真真儿是按倒葫芦起了瓢,让她好一通抓瞎,过了段日子才有了应对之策。 想到这些,叶浔想到了杨文慧。不出意外的话,杨文慧是一定要嫁给宋清远的,因着流言,嫁过去之后,初时的日子怕是还不如她。又想到两次见到杨文慧的情形,猜测如果那些都是杨文慧自己的意思,不好过的恐怕就是宋太夫人了。 怎么样都随她去,横竖都不是善类,横竖都与她无关。 转过天来,晚间,叶浔遣了近身服侍的丫鬟,闷在小书房里画工笔画。这种画用色丰富,画艺出众的话,画作可以栩栩如生。她算是精于此道,只是唯有心境平宁时才能提笔。 下厨是她用来消磨时间平复心绪的,作画则是她心境平和时用来消磨时间的,做绣活则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情绪下才会做的——平日皆如此,就是这样练出了一手好绣艺。 这晚,她画的是夏日垂荫图。在夏季的时候,总盼着时间快一些,快些过去,真过去了,又开始怀念。 正凝神作画时,一道暗影趋近,附带淡淡清雅气息。 她抬眼望去,惊喜地笑起来,起身迎向他,“裴奕。” 裴奕身着家常的玄色锦袍,展臂接住那一把温香软玉,重重地吻了吻她,“想我么?” “你说呢?”叶浔仰脸看着他,抬手抚着他的眉宇。 “我可不信。回来一个时辰了,先去给娘问安,又回房洗漱,你却毫不知情。”裴奕一副“我很伤心”的样子,“看起来,你是有我没我都行啊。” “胡说。”叶浔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脸,“怎么没叫丫鬟知会我一声呢?”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跟我心有灵犀。”他说。 叶浔不由撇嘴,“你跟皇上撒着欢儿地打猎呢,还要什么心有灵犀啊?” 裴奕不由笑起来,“对外人自然是要伶牙俐齿,对我,你就不能让着点儿?” 叶浔拥住他身形,嗅着熟悉的气息,满心的欢悦。 裴奕抚着她的背,柔声问道:“听李海说,这几天有人惹你了?” “嗯。”叶浔如实道,“我也没多想,就把人羞辱了一下。” “解气了没有?” “有一小会儿解气了,后来想想,还是不解气。”她抬眼看着他。 裴奕笑着抵住她额头,“那不是心急的事,你得耐心等等了。” “有这话我就放心了。”叶浔心满意足地笑了。她也不是要他当即把徐阁老怎样,只是要知道他是什么态度罢了。 要扳倒一位阁老,谈何容易。皇上不能看到朝臣风平浪静,臣子一条心了,也就没他什么事儿了;他愿意内阁明争暗斗,却要有个尺度,不能形成党争的局面,党争是亡国的征兆。 谁都要慢慢来。 皇上要寻找一个合心意的内阁大臣替补不合心意的,裴奕要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出手。 “先不说这些。”裴奕拥住她往外走,“先回房。” ☆、第58章 叶浔犹豫道:“可我的画还没画完呢。” 裴奕看向案上,见垂荫图就快完成了,“那就画完,我陪着你。” “嗯。”叶浔回到大画案后面,拿起画笔,“你画过工笔画么?要不然你帮我吧?” “行啊。但是有几年没拿过画笔了,别给你毁了这幅画才好。” 叶浔开心地笑了起来,将画笔递到他手里,“我们一起画完,日后就挂在小书房里。” 裴奕笑着刮了刮她鼻尖,转到她身侧,打量了那幅图一会儿,接过画笔,蘸了彩色颜料,细细描绘。 叶浔倒了两杯茶,将一杯端在手里,站在一旁静静观看。 这场景似曾相识。裴奕记起了春日午后在柳府莳玉阁的情形。 她还是那样的小习惯,纤长素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像是毛茸茸的猫爪搭在了心弦上,让他心里酥酥的,痒痒的。 她让他倾心,不是因为她的美貌,是因她的性情,还有这样点点滴滴的小细节,不知何时便会让他怦然心动。 裴奕尽力克制着心神,尽量完善地收尾,帮她完成了垂荫图。 叶浔满心愉悦,笑盈盈地睨他一眼,凝神看着画作,“没看出来啊,画艺这么好呢。改日你多给我画几幅图,或者挂在室内,或者给我照着描了图样子绣屏风。” 裴奕失笑。 叶浔唤丫鬟进来收拾画案,携了他的手,回到正屋。 歇下之际,她特地把怀表放在了床头的小杌子上,以备早间及时唤他起身。 身形滑入锦被之时,便落入了他温暖的怀抱。 一大早,裴奕无声无息地下地。 叶浔记挂着早间送他出门,已经醒了,便要起身穿衣。 “继续睡。”他按住她身形,在她眉心印下一吻,“不然我就不出门了。” 这种威胁……叶浔忍俊不禁。 “听话。”裴奕给她掖了掖被角。 “好吧。”叶浔乖乖地点了点头。 这日,皇上册封叶世涛为五军都督府经历司经历,从五品。 叶浔还是从江宜室口中得知的。 江宜室一得了信儿,便赶来裴府,跟叶浔说了。 叶浔起先还以为皇上会先给哥哥一个小官职,让他磨砺几年再说,却不想,竟是一出手就给了五品官职,自然是喜不自胜,又问起家中情形,“这段日子怎样?” 江宜室道:“二叔到了年底就会回京,祖父也已上了给二叔请封世子的折子,我当然要让贤,请二婶主持中馈。”她大大的透了一口气,“总算是又得了清闲。” “你也就这点儿出息。”叶浔笑道,“换了别人,恨不得把持家的权利一辈子握在手里,你却是巴不得一直做闲人。” “我是怎么都觉着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自然就没那份心。”江宜室讪讪的,“我也就能打理着自己房里那些事儿,偌大一个家交给我,怎么样都吃力得很。” “这样也好,你要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少不得和二婶斗法,家里就又乌烟瘴气的了。” 江宜室赞同地颔首,又说起叶浣,“近来又有两家上门提亲,门第倒是不错,但是二婶问过你哥哥,都婉言拒绝了。她这几日焦虑得紧,每日里都忙着讨好祖父祖母呢。”说到这儿,叹息一声,“不论是谁生的,到底是叶家的血脉,她又惯会做戏,将祖父祖母哄得很高兴呢。” 叶浔无奈地笑了笑,“老人家可不就是那样么。”昨日见到祖母,倒是没听说这些。兴许老人家知道她看不惯叶浣,也就没提吧? “祖母也知道,我和你哥还记着以前的事,和我提过叶浣两次,说她如今也算乖巧懂事了,再有门第差不多的上门提亲,不妨就相看相看。”江宜室蹙了蹙眉,“要我劝劝你哥呢,我可没那份好心。” “尽量和稀泥,别让祖母觉着你气量小,亲自给叶浣定下亲事。” 江宜室笑道:“我晓得。再说如今当家的是二婶,有她帮衬着,祖母总不好坚持己见的。” “日后祖母少不得带着叶浣出门做客,到时候叶浣别闹出什么事来才好。”叶浔最担心的是这一点。 她虽然不爱出门走动,却是知道有些宴请的目的是让少男少女相见,长辈也顺势相看一番,都无异议的话,能成就一桩好姻缘。这本无可厚非,可眼下的叶浣必然觉出兄嫂、二婶根本不想让她出嫁,不挖空心思地为自己谋取才怪。 江宜室笑道:“你的顾虑在理,但是她今年是别想出门了——大爷、大奶奶的事情才过去多久?祖父担心叶浣出门乱说话,影响你的名声,早就发话了,让她安心留在家中抄写佛经。眼下还不用着急,到明年再找个由头拘着她就是了。” “那就好。” 江宜室想到听说的传闻,忍不住打趣叶浔:“你日后行事不能收敛些么?竟不管不顾地惩戒了徐家的县主,也不怕落个悍妇的名声。” 叶浔不以为意,笑道:“我凶悍只是针对外人,又没在家中欺负谁。”又问,“哥哥寻找叶府的老人儿,可有进展了?” 江宜室黯然叹息,“要是有进展,我早就赶过来告诉你了。时隔多年,要找那些人,如同大海捞针,总要个一年半载的。” “我倒是不急,慢慢来。”横竖叶鹏程和彭氏都被关起来了,闹不出风浪了。 “对了,我险些忘了。”江宜室提起叶世浩,“外祖父命人给我传话了,说世浩已经十多岁了,又是男孩子,总拘在家中耽误了功课,外人难免会说闲话,不如将他送到外地的书院。还说要是叶家没有异议的话,不妨把人送到金陵的书院,他和书院的先生很熟,可以帮忙写一封举荐的信。但是这话他不能说,不能总干涉叶府的家事,让你哥提出来最合适。昨晚你哥一回府,我就告诉他了。” “嗯。”叶浔笑着点头,“还有啊,记得命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爷、大奶奶。” 江宜室咯咯地笑起来,“那是自然。你哥去给祖父祖母请安的时候,把这件事说了。祖父祖母当即同意了,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等明年一开春儿就送世浩去金陵。” 叶世涛把叶世浩的事情告诉了叶鹏程,而且是亲自去了庄子上传话的。 他不日即将上任,能见到叶鹏程和彭氏的机会不多了。当然,他其实最希望的是两个人咔嚓一下死掉,再不相见。 母亲去世前后,他三岁左右,随着岁月无情消逝,他再怎样努力,能记住的也不过二三事。 他记得,母亲病入膏肓时,见他跑到床前,总是侧转脸,闭上眼睛。 他就摇着母亲的手,问:“娘亲,你为什么不看我?你很讨厌我么?” 母亲便弯唇浅笑,“我是舍不得,不敢看。” 他求着母亲睁开眼睛看看自己。 母亲总是看他片刻便会难过的落泪。是那种无声的绝望的哭泣,泪珠没完没了地掉落。 到最终,母子两个总是抱在一起哭泣。 那时的母亲该有多不舍,该有多留恋。 他还没为人父母,无从体会那种锥心的痛苦。 他记得母亲对服侍的下人叹息:“情这个字,一辈子都不要领会才是福气。终究要失望,心迟早会千疮百孔,人也迟早要双手空空地离开。” 随着年岁渐长,他才明白了话中的含意。 心疼母亲,又有股莫名的失望——失望于母亲竟对叶鹏程动了情。叶鹏程哪有一点配得上母亲? 母亲病重时,他连每日守在病榻前都做不到,依然流连于外面的温柔乡。要有多无耻,才能这样辜负发妻。 母亲该是怎样的心情? 情深清浅不可知,却是一想就知有多失望。 情这个字,不碰最好,只照顾自己的喜好,随着心境度日便足够了。 男人女人都是一样,谁离不开谁呢?便是结为夫妻,只把对方当个搭伙过日子的人就是了。不付出,就不会失望,尽本分就足够了。 他对江宜室从来没有过多指望,也希望她不要指望自己回报她的情意。 他回报不起,不想回报。谁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于他,女子宛若各色娇花,合心意的、又愿意跟随他的,就收拢到身边,适可而止地给予照顾。 成婚后,江宜室子嗣艰难。他并不心急,真的不急。 有了孩子,便是有了一世的责任。他的孩子,决不能走他和妹妹的旧路。偶尔会想,过几年再添孩子也很好,到时候他也放荡够了,也就能一心一意地照顾妻儿了。 他从来明白自己的无情、自私,却不能改,也不想改。 他什么都可以要,就是不要自己动心。那是负担,要不得的负担。 对他给予一腔柔情的女子,他都清楚,只有无奈,明白自己不配。可还是愿意遂了她们的心愿将她们接到府中——如果那是于她们而言最好的境遇,他愿意给。 如果这是他一生的错,也没办法。 母亲所经历的那一场孽缘,已经将他毁了,让他到如今都抵触儿女情长。 ☆、第59章 碧空无云,秋风萧飒,黄叶落花辗转凋零。 宅院中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花圃中的各色菊花开得正好。 叶世涛在梧桐树下的竹椅上落座,唤仆人去请叶鹏程和彭氏。 彭氏先一步快步出门,容色憔悴,满脸忐忑,“世涛,你过来是——” 叶世涛悠然喝茶,充耳未闻的样子。 她只得局促地站在一旁。 等了片刻,叶鹏程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满脸的颓丧、气恼,恨声道:“不孝的东西,你来做什么?!” 仆妇给二人搬来座椅,奉上茶点。见叶世涛打手势示意,无声退下。 “自然不是来接你们回去。”叶世涛笑道,“专程过来告知你们几件事:一,二叔年底就回来袭爵;二,我已得了五品官职,日后在五军都督府行走;三,叶世浩明年开春儿启程去往金陵书院求学;四,叶浣的亲事我会阻挠到底,在证实一件事之前,她休想出嫁。” 刚刚坐下的彭氏腾一下站了起来,“金陵距京城那么远,世浩还那么小,怎能独自前去……”说着话,泪珠已滚落。 叶鹏程则抓住了关键的一点:“什么事?你要证实什么事?!” 叶世涛笑容无辜:“证实大奶奶是如何嫁进叶家的,寻找人证是一条,别的功夫也会做足。如果叶浣是奸生,她与叶世浩的出路也就断了。” 叶鹏程霍然起身,额角青筋直跳,“你这个畜生,你好狠的心哪……” 彭氏却已说不出话来。是叶浔,一定是叶浔要叶世涛这么做的。那个丫头,她是决意要将他们四个人弄得生不如死才会收手。 叶世涛微微一笑,“日后我不会再懒散度日,闲暇时少,你二人死之前,我不会再来。”语必缓缓起身,负手往外走去。 “你别走!”叶鹏程急匆匆追上前去,抬手扣住了叶世涛的手臂。 叶世涛侧目看着他。 叶鹏程额头已沁出了汗,眼底交错着诸多情绪,挣扎得厉害。沉吟片刻,他第一次向长子低头,“你恨我们,由着你,可阿浣和世浩……到底是你的弟弟妹妹,你不能这么残酷。” “我残酷?”叶世涛笑意苍凉,“比起你的龌龊,我宁可残酷行事。我只有一个妹妹,是阿浔。今日也不妨跟你把话说清楚:不论你们是明媒正娶,还是有□□在先,在我这儿,结果大概只有一个。”他甩开了叶鹏程的手,阔步离开。 走出院门外,他听到了彭氏崩溃的哭泣声。 就因为这个女人,叶家多年没个样子,几个人都被毁了。 他清楚,阿浔如果没有外祖父、外祖母的悉心教导,兴许就和他一样被毁了——没有一个人能给她一点儿好的影响,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很大的缺陷。 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换个人,有着叶鹏程这样的父亲、他这样的哥哥,都会无比抵触婚嫁。 他能给阿浔的,也只有兄妹亲情。 幸好,阿浔遇到了裴奕。看得出,那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不似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上了马车。 回府路上,遇到了孟宗扬。 孟宗扬曾专程到叶府,两个人是见过的。孟宗扬有些落拓不羁,叶世涛则是懒散放荡,两个人在某一方面上,是有些共通点的,倒是都不反感彼此。 孟宗扬特地下了马车上前见礼,并且道:“听说你琴棋书画皆有造诣,我只棋艺还过得去,晚间能否上门叨扰,请你指点一二?” 面前人是徐阁老拉拢过去的人,而他则是柳阁老的外孙,来往的话其实有些多余。叶世涛稍稍有些意外,还是欣然点头,“指点不敢说,届时恭候你上门切磋就是。” “成!”孟宗扬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我赶着进宫面圣,晚间再好好儿叙谈。”语必匆匆行礼,转身上了马车。 叶世涛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有点儿反常,却是猜不出原由。 回到府中,他吩咐元淮:“我去看望大爷、大奶奶的事,不必隐瞒二小姐,我是什么意思,也不妨委婉地透露给她。” 元淮称是而去。 ** 孟宗扬站在御书房里的时候,心里有点儿忐忑。并不是他主动求见,是皇上命人传他过来的。 皇上从来是一心二用,一面与人说话,一面批示奏折,语气漫不经心的:“你提前回府,为的就是去长兴侯府见长兴侯夫人?” 孟宗扬心里直打鼓。皇上怎么知道的?是派人盯着裴府还是盯着自己呢?面上不敢迟疑,“是。” “你这是八面玲珑还是要做墙头草?”皇上睨了他一眼,“你不是徐阁老的人么?总围着与柳阁老、叶府有关的人打转是何用意?” 孟宗扬老老实实地道:“臣只是皇上的人,并不想依附于任何一名权臣。” “徐阁老却十分看重你,你也并未谢绝他的美意。” 孟宗扬不由叹气,“那是臣贪心,想着有好处就先拿着,谁承想,那好处是烫手山芋。” 皇上不由轻笑,“如此说来,倒是你左右为难了?” 孟宗扬笑了笑,忽然心念一转,向上行礼,“皇上,臣想请您为臣赐婚!” 皇上有点儿惊讶,放下手中的笔,“有意中人了?” “是。”孟宗扬第二个请求尾随而至,“臣还想请皇上给我换个官职!” 皇上觉得这人要疯,“朕看错了你?” “臣一心要为国家社稷尽忠,便是再无可取之处,这心意是永世不变的。”表完忠心,孟宗扬言简意赅地将他去见叶浔的原由说了,“是因这些,臣才冒死请皇上隆恩。况且,臣做文官,实在是勉强。” “你还是跟朕细说说吧。”皇上心情不错,想听听这混小子到底都做过什么、想过什么。 孟宗扬忍着没有抬手抹汗,细细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末了又道:“裴夫人认为臣要纳妾的行径荒唐得很,点拨了臣几句,臣心服口服。”他也不想捧叶浔的,却明白皇上、皇后对她算是看重,委婉地夸她两句,也能暗示皇上她不反对此事——皇上皇后虽然与她并没什么交集,一些小事上却分明是看重她的。 皇上很意外,没想到孟宗扬遇到儿女情长的事就会变成傻子、疯子——纳一群小妾避免成亲,正常人肯定想不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法子。转念再想,便又觉得这还真是孟宗扬能干得出的事儿。人与人际遇不同,裴奕十三四就要开始帮母亲分忧,孟宗扬常年过的却是无拘无束恣意行事的日子,是以,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郎,遇到同样的事,做出的反应大相径庭。一句话,孟宗扬还需历练。 沉吟片刻,皇上道:“你求的这两件事,朕都不能应允。” 孟宗扬不免有些颓丧,心底倒不是很失望。本来就不敢指望皇上能让他如愿,是他自己把路走歪了,皇上哪儿有给他善后的好心,他不过是抛砖引玉,把想娶柳之南的事告诉皇上罢了。 “想要如愿,还需你自己周旋。”皇上要给孟宗扬善后,也容易,却担心他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如此一来,坑的就是柳阁老的孙女。柳阁老虽说是文弱书生出身,发起飙来却瘆人得紧,到时候把孟宗扬往死里整治也未可知。 “臣明白,皇上也是好心。”孟宗扬郑重谢恩。 皇上见他难得的听话,又起了一点儿恻隐之心,“你自己想要什么武职?” 孟宗扬喜出望外,“都不拘,皇上便是让臣去看城门,臣也心甘情愿。” “……”皇上被他气笑了,“你先滚回府中,头脑冷静下来再见朕!”堂堂一品侯去看城门,丢的是他的脸好不好? 孟宗扬汗颜称是,告退时,心中有个疑问,却又不敢直言询问。 皇上见他期期艾艾的,蹙了蹙眉,“有话直说。” 孟宗扬这才道:“臣得了皇上青睐,是因祁先生举荐的缘故,长兴侯呢?”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心底的顾虑,“不瞒皇上,臣与部分官员偶尔会觉得,您是在捧杀长兴侯。” “你倒是惯于抛砖引玉。”皇上又蹙了蹙眉,“照你这说辞往深处想,朕是不是也在捧杀柳阁老?” “臣不敢!”伎俩被戳穿,孟宗扬很沮丧。 “燕王是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爷,你可知原由?” 孟宗扬点头,“知道。当年燕王与您都得了一位先生的悉心教导,与您情同手足。” “是陆先生,没什么好忌讳的。”皇上继续道,“以你所知,陆先生生平是不是只收了四个学生?” “是。” “事实却非如此,他生平共有五个学生。”皇上笑了笑,“第五个是谁,你该猜得出了。自然,这只是朕赏识裴奕的原由之一。” 便是只有这一个原由,孟宗扬也心服口服了——师出同门,定是满腹文韬武略,皇上是爱才惜才之人。“臣明白了。”也由此知道了一些事的轻重。 离开宫廷的时候,孟宗扬满心愉悦,吩咐随从径自去往叶府。 小厮不解:“侯爷,您怎么这么高兴?” 孟宗扬笑而不答。他当然高兴了,因为又找到了一条如愿的捷径。叶世涛是谁啊?是叶浔的哥哥,是柳之南的表哥,是柳阁老的外孙,要是能让叶世涛兄妹都能在关键的时候帮自己一把,他娶柳之南还是难事么? 眼下唯一棘手的就是那丫头忘没忘记祁先生——要是死心不改……他咬了咬牙,她爱怎样就怎样吧,大不了到时候软硬兼施地先娶回家再想辙。 往前走了一段路,轿子停下来,随从禀道:“徐阁老与长兴侯在前面。” 孟宗扬下轿与两人见礼。今非昔比,他的终身大事要裴奕的夫人帮衬,面上便和气三分。对于徐阁老,则还如以往的大大咧咧。 两个人神色如常地与他寒暄两句。 孟宗扬虽然不明白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所为何来,但是急着前去叶府,也就匆匆道辞。 徐阁老与裴奕能说什么?自然是万变不离其宗,“你就给我句准话,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是不是抵死也不肯认我?” 裴奕神色疏离,“我与你不过是点头之交。” “若是我豁出脸面,到皇上面前忏悔当年过错呢?” 裴奕弯了唇角,“皇上生平最憎恶的人之一,便是生而不养、为富贵泯灭良知。你要自寻死路,我不阻拦。” “如此说来,”徐阁老的目光变得阴沉,“你是决意依附柳阁老,与我作对了?” “与你作对,何须依附旁人。”裴奕失望于他的脑筋不开窍,“告你一状不就一了百了了?” 这是实话。 “那么,你只是要与我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裴奕默认。 徐阁老沉声道:“你可要想清楚,柳阁老的幕僚,我都视为眼中钉。哪日你前程断在我手里,休怪我无情。” 裴奕从容一笑,“天道轮回,作恶者终将自毙。与其威胁旁人,不如自求多福。” 徐阁老笃定地道:“只要我在政务上不出差错,谁也不能赶我下台。柳阁老位居首辅,不过是资历久,他总有告老的一日,到那时内阁首辅便是我。便是不说这些,你能受得了长期被人排挤弹劾的日子?你娶了柳阁老的外孙女,他反而不能再处处维护你,总要避嫌。”语声顿了顿,他换了一副面孔,语重心长地道,“我也知道,这些年亏欠你们母子良多,一心想要弥补?你们为何不给我这机会?明明可以落得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来日我手中一切,不都是你的么?你也知道,我膝下无子……” “你膝下无子,女儿难嫁,是不是报应之一?”裴奕微微挑眉,“你不曾亏欠我们,相反,我们感谢你当年抉择。与你扯上关系,是我们莫大的耻辱。管好你这张嘴,不要再纠缠我们,如果你不想死在我刀下的话。” 竟连弑父的话都说出来了!徐阁老险些气得跳脚,抬手点着裴奕,“那么,你也管教好的你的家眷,行事不要欺人太甚!” 裴奕徐徐漾出笑容,“我不轻易介入内宅是非,若是介入,必将挑衅者乱棍打出。你堂堂阁老,竟私闯我内宅,可知那是泼妇行径?” 泼妇行径,居然这般歹毒地辱骂他。徐阁老气得脸色煞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奕转身,走向自己的轿子。 徐阁老透了一口气,嘶声道:“你不孝,就休怪我不仁!来日我定要你跪在我面前摇尾乞怜!” 裴奕脚步一顿,回眸冷笑,风华与杀气尽显。 那笑容如此悦目,却让人觉出了透骨的寒凉。 顷刻间,徐阁老犹如置身于冰天雪地,寒意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这个儿子,断断留不得!留裴奕成了气候,他便是死路一条。 ☆、第60章 进入九月,叶浔每日的安排如下:一早请安,上午听管事回话处理家事,下午和太夫人学习用人经商之道,末了,婆媳两个一同去花房侍弄花草。 太夫人除了和儿媳在一起的光景,都用来礼佛、抄写经文、与柳之南闲聊。 柳之南这段日子抄写经文,又经了祁先生点拨,对佛法有着诸多心得,也算是误打误撞,在这方面,和太夫人成了忘年交。是因此,这两人聚在一起的时间,比与叶浔相处的时间还多。 叶浔对此喜闻乐见,太夫人就缺少一个柳之南这样的开心果。她可以尽力做个好儿媳,却不能做一个时时陪着婆婆谈笑的伴儿,性情如此,话终究是少了些。而柳之南呢,就缺一个说话投机又沉稳练达的长辈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柳家,柳夫人、江氏等人是典型的端庄大方的贵妇,凡事都照着规矩来对待柳之南,柳三太太其实偶尔毛躁加暴躁,看到女儿就犯晕,根本不能让柳之南心悦诚服。 ** 九月初十,是柳之兰出阁的日子。 柳之兰是柳二爷膝下幺女,柳家四小姐。 柳家长房三个儿子,柳家二房则是四女一子,三房是一子一女,只得柳文华与柳之南兄妹两个。长房三个男丁不立业就不成家,都是过二十岁的人了,还未谈嫁娶之事。二房的四个女儿则是按习俗定下亲事,前面三姐妹都已出嫁,各自的相公都是地方官员或正在考取功名,眼下都随夫家离京了。 柳四小姐要嫁的人是京城勋贵成国公。成国公家族蒙冤覆灭,只剩了他一个,皇上登基前立下战功,他这才重振门楣,袭了父亲在世时的爵位。 柳之南和她这个四姐的情分不深——不,应该说,她与几个姐姐的情分都不深。毕竟,受得了她飞扬跳脱的性情的女子终究是极少数,到眼下也只叶浔一个。 而柳之南自幼就反感循规蹈矩何时都低眉顺目贤淑端庄的女子,偏生四个姐姐都如此,她的心情可想而知,没跟她们唱对台戏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喜欢率直有锋芒的女子,如叶浔;还喜欢待人坦诚天生柔顺的女子,如江宜室。但是先前江宜室把她吓到了,虽然过后释怀了,终究还是担心江宜室不知何时重蹈覆辙,现在处于敬而远之的状态。就算是江宜室愿意聆听她的劝告、挑刺,她也没那份闲情。 综上原由,柳之南并没将柳之兰的婚事放在心上。 到了九月初九,叶浔见柳之南毫无去送送柳之兰的意思,只得提醒道:“我们得去送送之兰表姐。” 柳之南却悻悻的,“选哪天成亲不好,偏生选在了九月初十——要是没这桩事,你少不得要带我出门登高吧?” 叶浔骇笑,“那是四表姐自己能选的?是长辈定下的吉日。” 柳之南勉强接受了这解释,还是懒得动,“送什么送?她对着谁都是一副温柔似水的样子,对着谁都没一句真心话,总是那副‘我生来就是受气的受欺负的’的样子,一想就烦死了,也不知成国公看上了她什么!” “你给我闭嘴!”叶浔笑着掐了掐她的脸,“那可是你们柳家的人,别胡说,快跟我去给她道喜。”心说柳家姐妹四个真是够倒霉的,怎么就有这么一个不循规蹈矩的小妹?那姐妹四个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不知多少人夸赞呢,柳之南却是打死也看不上。她自己是既不喜欢也不讨厌那四姐妹。各有各的活法,都像她和柳之南似的,这世道也就该变了。 “柳家的女孩子都没意思!”柳之南是真觉得,去送柳之兰还不如和太夫人或叶浔坐着说说话,老大不情愿地更衣打扮起来。 叶浔已帮柳之南备下了贺礼,催着柳之南收拾妥当,便一起去了柳二爷家中。 柳家长房三位少爷都没能回来,叶浔和柳之南遇到了柳家四少爷柳文枫和五少爷柳文华。 要见柳文华不难,这人随时能从书院溜回家中。至于柳文枫,则是潜心习文练武,并不似柳文华一般劳逸结合,这两年便相见时少。 柳之南一见到兄长便眉开眼笑,寒暄之后,将人拉到一旁说体己话了。 叶浔则留在原地,和柳文枫说着闲话,“四表哥像是清减了不少,是不是功课太繁重了?” “前段日子的确是有些繁忙。”柳文枫从来是温文尔雅,笑容亦是,“祖父和父亲心思相同,说我一心扑在学业上未必是好事,要我回家来打理二房的庶务,在人情世故上磨练一番,换换脑子,明年下场兴许能考个好名次。” 他已顺利过了乡试,且是中了榜首。 叶浔由衷地祝贺道:“你一向刻苦,肯定能再度夺魁的。”前世柳文枫便是个人物,外祖父最为赏识他,而他也是叶世涛科举路上最大的一个障碍。柳文枫专攻学问,叶世涛则是文武并重,只较量文采,自然要稍稍逊色一些。 “借你吉言,但愿如此。”柳文枫审视着叶浔,“这段日子过得可好?” “不错。” “那就好。” 便在这时候,叶浔听到了柳文华教训人的语声: “自己做不来大家闺秀也罢了,还看不上正经的大家闺秀,说你什么好?你那是什么论调?有个文韬武略的姐姐,就得娶个那样儿的妻子?我实话跟你说,我要是成国公,敬爱姐姐是一码事,娶妻却绝不会娶他姐姐那样的女子,就得娶之兰这样的温柔女子。你也不想想,成国公不知有多少年都觉得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弱女子,心里是什么滋味?” “要是没有那么个姐姐,成国公也活不下来吧?”柳之南不服气地辩道,“他姐姐是明知赴死也赶回家中的,这气魄是你们都比不了的!” “所以才说那样的女子只能钦佩敬慕,你要我娶的话,我是断断不敢的。” “你想娶,人家也看不上你!臭美什么?!”柳之南撇嘴,明目张胆地鄙视哥哥。 柳文华却在这时察觉到了叶浔的侧目,转头望去,笑了笑,却透着些伤感。 柳之南又看向柳文枫,发现四哥正望着叶浔,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的神色大同小异。 她唯有叹息。 她表姐也是那种活着是妖孽死了能成精的人。要不是祖父打死也再不肯与叶家结亲,不说别人,就是柳家这几个人,也会为了表姐争得你死我活。 偏偏祖父是那心意,避免了几番纠葛,却也多了几个伤心人。 家族权益大过天,长辈不允许,晚辈只有黯然神伤的份儿。 而这些,叶浔是无从察觉的,她只当表哥们对她的关心都是来自于亲情,那么,柳之南也就让她这样认为,永远都不会说破——喜欢叶浔很正常,不喜欢才有毛病,哥哥们不丢脸,表姐呢,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柳之南笑着走到叶浔面前,携了她的手,又对两个哥哥摆一摆手,“你们走吧,我们去屋里和四姐说说话。” 两男子顺势道辞。 表姐妹两个进到柳之兰房里,触目所及皆是喜气洋洋的,叶浔笑着恭祝柳之兰日后光景如意、安稳。 柳之兰粉面含羞,垂下头去不吱声。 柳之南就觉得好无趣,和自家姐妹还装什么呢?明明高兴得恨不得每日放鞭炮行不行?看看她二叔二婶的样子就知道了。 矫情! 矫情的人最讨厌了! 她不冷不热地说了两句场面话。 叶浔也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坐了片刻就起身道辞。 其实柳之南对柳之兰的评价也算中肯,柳之南真的是太温柔太顺从了,这种女子,要么就是这样过一生,要么就是某日忽然发飙让人瞠目结舌,从而任谁都不敢再小觑。对于后一种选择,叶浔真是无法认同——忽然间让人觉得平地一声雷,弄好了是遇到的人奴性十足,看你锋芒显露就偃旗息鼓,但若遇到的是不服软的人呢?就和你硬碰硬,打死也不服,你要怎样才能把人的气焰压下去?她是觉得,做人七情六欲不上脸是应当的,只让人觉得柔顺没有主心骨就不好了。 但愿,成国公能够给柳之兰撑腰。 离开时,柳之南一步也不离她,还道:“我可还是要跟着你回侯府的,你休想把我丢在这儿!” 叶浔大乐,“便是我忍心,太夫人也舍不得你。放心就是。” 柳之南这才心安。 回到前面,两人又与柳家长辈寒暄一番,便打道回府。 第二天,一起去喝了喜酒,第三天又去参加了认亲仪式,这件事才算了了。 这天上午,叶浔早早处理完家里的事,百无聊赖,去了菊园赏花。 半夏奉上果馔时道:“宜春侯与静慧郡主的吉日定下来了,下个月初。” 叶浔拈起一颗葡萄,笑容舒缓,“那是好事啊。”希望不要节外生枝,这样的结局,于谁都不算坏事。 半夏笑着点头,又道:“宜春侯却是有些古怪,前些日子还每日里醉生梦死,这些日子却每日前去护国寺上香,总是逗留至黄昏时才打道回府。” 叶浔挑了挑眉。这样的行径,倒让她猜不出是何用意了,但愿不会闹着出家做和尚。 疑惑间,一只小猫出现在她眼界。小小的家猫,通体纯白,身形不足半尺。 怎么会到这儿的?仆妇养的?不大可能。多半是府邸闲置时它就来了这里。 叶浔遣了身旁服侍的,却引得小猫惶恐,蹭一下不见了踪影。 叶浔苦笑。本意是怕它觉着人多不敢上前,却不想,它受不得一点点的变化。 正失望的时候,小猫的身影又出现在眼界内。 叶浔连忙从小碟子里取了一块豌豆黄,掰了一块,丢在近前的空地上。 小猫犹豫地走出几步。 叶浔又掰了一块抛出去。 如此几番反复,小猫怯生生地到了叶浔近前,享用着她给的食物。 叶浔很想即刻把它带回房里养着,便是她没有长性,柳之南却是最爱猫猫狗狗了。可是小猫太警惕,总是不容她走几步就一溜烟儿跑走了。 她没法子,只得放弃。 只是在这期间发现小猫皮毛发灰,腿部、小爪子尤其是,脏兮兮的。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没人管的小孩子一样,叶浔每日都会到菊园坐坐,让丫鬟备下炸小黄鱼之类的食物,等得到小猫前来,就亲手喂给它吃,等不到就将食物放在地上,它发现之后总能吃到的。 裴奕这段日子很忙。 除了状元之才,朝廷要人一步一步往上爬品级的默认规律还是很有道理的。不论是谁,不论有怎样的才学,忽然接手五品大员的公务,总是有些云里雾里。他之前的准备,加上上任后近半个月的亲身应对,才总算是上手了。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正房热闹起来了—— 他的夫人养了两只不安分的家猫,时而不知去向,时而留在院中对着廊下的鸟笼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 “哪儿弄来的?”他曾匆忙间打量过那两只猫,都是不起眼的家猫,除了一身雪白的皮毛,实在是无可取之处——性子太闹腾了,而且大猫看起来很淘气。 叶浔笑盈盈解释道:“先在菊园遇到了小猫,后来不知怎的,大猫也追过去了。一来二去的,我和它们熟悉了,慢慢地就把它们引到房里来了。它们偶尔留下过夜,平日还是不见踪影,除了觅不到食物,是不肯回来的。” 裴奕失笑,“原来是养了两个过客。”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时日久了,就把这儿当成家了呢。”叶浔很乐观。 裴奕想到在柳府的惊鸿一瞥,知道她是喜欢这些小东西的,也就随她去。 随着夜间的天气越来越冷,两个小东西渐渐厌倦了冷风的摧残,晚间选择留在叶浔住的正屋。 叶浔高兴得不得了,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帮它们洗去一身污浊,即刻吩咐下去。 丫鬟为此七手八脚地忙乱了好一通。两个小东西根本就不配合,能跑的时候跑,不能跑的时候就在木盆里格外凶狠地叫。几个人鼓足勇气才按着它们上上下下洗了个遍。 第二日,两只猫就不堪“虐待”地逃跑了,晚间也不肯回来。 叶浔窝火不已。洗个澡多舒服?它们怎么偏就就拧着来? 幸好,过了两日,两个小东西碍于填不饱肚皮的原因,又很没底气地回来讨食吃,顺便留下来过夜。 叶浔也很没出息地再度收留了它们,只是,隔三差五洗澡是一定的,两个小家伙必须要面对这一事实。 习惯成自然,人和猫没什么差别,每日如此,就算再抵触,也必须接受。 两只猫不情不愿地接受了现状——食物太美味,这点儿牺牲还是值得的。 自此,正房多了两只脾气不大好但是周身雪白很悦目的猫咪。 这些终究是小事,裴奕听叶浔、小厮说了,不过一笑了之。让他和叶浔头疼的事情在后面。 以仆妇们的猜测,两只猫应该是母女,大的有两三岁了,小的也只有几个月而已。大猫很明显是在外野惯了,受不得拘束,淘气得紧。小猫倒是乖巧得很,平日叶浔做针线,它就静静地趴在她身侧打瞌睡。换了大猫就不行,不是去抓针线,就是撕扯布料,闹腾得厉害。 柳之南起先看到两只猫,高兴得不得了,大猫看到她却总是没个好态度,不是转身就跑,就是跳到高处对着她凶狠地叫。小猫虽然不似大猫的态度那么恶劣,却也总是离她越远越好。 柳之南懊恼了两日,也就认了。跟她没缘分,还是离远点儿的好。 叶浔则随着逐日相处,无形中多了两个伴儿。看书时,小猫会蜷缩在她身侧睡觉,大猫则聚精会神地趴在她手边,偶尔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去挠翻动的书页;做针线时,两个小家伙会争抢她手里的丝线,要么就抢一缕丝线,能嬉闹大半晌;一早,有时候她还没起身,大猫就翘着尾巴在寝室里优雅地踱着步子底气十足地叫个不停——肚子饿了,跟她讨食吃。 这些情形,总让她心里暖暖的。自然,也有头疼的时候。偶尔的晚间,两只猫会在室内嬉闹,上蹿下跳地追逐嬉戏,便不可避免地会碰到小摆件儿,易碎的摆件儿被碰到之后,自然只有碎在地上一个结果。 叶浔怄火不已,可是看着两个小家伙满脸无辜、神采奕奕的,也就舍不得教训它们了。竹苓等人见她这般,自然也纵着两只猫儿。 十五这日,叶浔和太夫人去宫里给皇后问安之后,回到家中,便听说两只猫闯祸了——外祖母给她的白玉花瓶打碎了。 那个花瓶不仅仅是色泽莹润品相极佳,雕刻着兰草纹样,而且很有些年头,最重要的是极难寻到一模一样的——是早年间官窑打造的,一批只得十来个,过了这么多年,想寻到同一批的,跟大海捞针差不多。 叶浔有苦没处说,既惋惜,又舍不得罚两只猫儿,苦着脸坐了半晌,也不过赏了大猫一记轻轻的凿栗,随后也只有一个法子——找。 再难也要找,没个一模一样的压在手里,就总是感觉少了点儿什么,还莫名地对外祖母平添一份内疚。 接下来几日,叶浔每日都出门去有名的玉器店铺寻找、打听。 那天她在一间铺子里询问的时候,柳文枫看到了她的马车、随从,便随之进到铺子里,半是打趣地询问:“好玉器不是在宫里,就是在祖父或你夫家手里,怎么还跑来外面了?” 叶浔失笑,便将来龙去脉跟他说了,又道:“外祖母日后少不得去我那儿坐坐,要是问起来,我真不知该如何答对。再说,她很喜欢那个花瓶的。你可千万别把我卖了,她要是知道了,少不得会惋惜不已。” “把心放下,我怎么会跟祖母说这些。”柳文枫又问了问花瓶的年份、样式、尺寸,“这不是心急的事,我帮你留心找找。” 叶浔笑道:“那就先谢过表哥了!” “乱客气。”柳文枫眼含宠溺地睨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虽然得了柳文枫的允诺,叶浔还是继续找了几日,得到的答复让她很灰心:余下的花瓶,所知情的不是落到了勋贵之家手中,就是落到了哪方巨贾手里。她总不好遣了人去跟人买吧?那可就是转着圈儿地丢外祖父外祖母和裴奕的脸了。 自此,她兴致缺缺,安心留在家中。陪嫁的名贵物件儿是不敢再摆出来了,担心两个淘气的小家伙又给毁掉。 两只猫却继续给她添堵,趁人不注意,在箱柜、坐垫、炕褥上挠来挠去磨爪子,好好儿的东西平添瑕疵——叶浔快疯了,从来不知道养猫有这么多隐患,吩咐丫鬟们尽量□□好这两个不省心的。 到底是性子野的家猫,想要驯服谈何容易。况且,她也是打心底喜欢这两个不肯循规蹈矩的。丫鬟们最善于察言观色,也就是胡乱敷衍一番,哪里敢认真驯养两只猫——打是打不得,骂又没用,能怎样? 这天上午,柳文枫和柳文华到访,两人只带了一样礼物——和叶浔损了的一模一样的花瓶。 叶浔欣喜不已,将花瓶捧在手里,细细观赏,竟是找不出不同之处,笑道:“你们两个真是好人啊。过几日外祖母就要过来呢,到时我就将这花瓶摆出来,估摸着她老人家也看不出不同之处。” 兄弟两个见她这么开心,相视一笑,叙谈片刻就起身道辞。 同一日,裴奕听到了一些消息: 柳文枫、柳文华兄弟两个这几日转着圈儿地寻找一个白玉花瓶,孟宗扬得知后,不知怎么和兄弟两个搭上了话,并且帮两人找到了——花了三千两银子,从简阁老手里买下的。 如果事情就此结束,裴奕也不觉得怎样,问题是没结束。孟宗扬买下花瓶之后,转手就将花瓶以一百两的低价让给了柳文枫兄弟两个。 孟宗扬是做亏本儿买卖的人么?绝不是。 柳家兄弟是明知占便宜还占便宜的人么?绝不是。 所以,这件小事另有文章。 裴奕想不明白,一个花瓶怎么会让三个人都不正常了。 晚间忙完公务,回到房里,他看到的情形就是妻子正喜滋滋地把玩着一个白玉花瓶。 裴奕想了想,这花瓶他见过,以前不就摆在房里么?只是近来不见了,他也没问。 他又想了想,观摩了花瓶的年份、尺寸、质地——不就是柳文枫兄弟两个苦心寻找的那一个么? 这值得他深思的疑点可就多了,担心自己想偏,先问叶浔:“这花瓶是怎么回事?” 他不问的,她不会主动提及,既然问起了,她自然是据实告知,把两只猫和这花瓶的点点滴滴都说了,末了笑道:“幸亏四表哥、五表哥给我找到了,不然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哦,原来是这样。她这做表妹的随口提了那么几句,柳家兄弟两个就这般帮她寻找,孟宗扬就这么大度…… 他细看了叶浔两眼。 人们总说他娶了一个倾城佳人,可不就是么?当真是美艳至极,而且是淡妆浓抹皆相宜的那种美。 这样的一个人,谁没见过也罢了,见过她的,怕是早已失了心魂。 表哥、表妹不是从来就是姻缘佳话么? 至于孟宗扬,成婚前后其实都在围着妻子打转,反常得很。 他心里没来由地有了火气,不再说话,转去洗漱。 叶浔没留意到他神色间细微的变化,又把玩了花瓶一会儿,命半夏收到库房里去。洗漱之后,穿着寝衣和两只猫儿玩儿了一会儿,这才歇下。 他睡在外面,熄了灯,将她拥在怀里,也不说话,手自有主张地褪掉她的寝衣,滑到了那一方起伏的山峦。 叶浔想要转身面对着他,以此避免他这般甜蜜的折磨。 他却不允,空闲的手臂箍紧了她,唇舌捕获她耳垂,温缓地吮吸噬咬,另一手则摩挲着她山峦顶端,温柔抚过,指尖轻触。 她抿了抿唇,勉力转过身形。 裴奕反身覆上,撑开她身形,手恣意游转,下落至花溪间嬉戏。没再纵容她的回避,要她每一处都是他的。 “裴奕……”她的脸烧得厉害,自知必然已是满脸通红。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随着他的心意迂回而动,诱得她温汩涌动。 她忍不住轻哼出声,难耐地挣扎着。 “阿浔。”他唤她。 “嗯。” 他趋近她容颜,啄吻她唇瓣,“喜欢我么?” 灼热的气息席卷着她,她诚实地点头,“……嗯。” “有多喜欢?”他追问。 “……”她怎么知道。她哪儿知道怎么回答。 手指退离,他沉身而入。 叶浔吸了一口气,几息的工夫,却让她尝到了空虚的煎熬、饱胀的填充。 她不是贪慾之人,却是如此喜欢他的需索。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好。 只是他今日的索取愈发地猛烈霸道,似是不愿意给她哪怕一瞬喘息的时间一般,那样用力,那样迫切。 她惶惑地承受着,无助地拥紧了他的身形,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 不可名状的极致的欢悦袭来时,她脑中似是闪过一道白光,人也就此如漫步云端,失了心魂。 紧致的缠绕包裹吞咽,怀里的人的战栗喘息,让他险些失控。那感觉太*。他贪心,想再多一次,再多一次。 他的阿浔,在他怀里失控的时候,太难得。 几乎忘了迫切地拥有她的原由。 他将她架起,趁势恣意地拥有她。 她觉得难耐之极。 不要了,不要了,受不住了。 抿了抿干燥的唇,她语带娇嗔地唤他名字。 他一下一下啄吻她唇瓣,随着采撷的频率,置若罔闻。手辗转下落,按揉着那一方的花珠,再度将她的情绪带动起来。 叶浔拗不过他,心里直后悔怎么没从小习武呢,眼下简直是秀才遇到兵,没理可讲也罢了,还只能屈服,毫无抗衡的资本。并且,她只能缴械投降地顺从,心里愿不愿意是一回事,身体自有主张。 逼近临界点的时候,他呼吸急促起来,吮吻着她柔韧的起伏,“是我的。” 又吻着她耳垂,“也是我的。” 末了,捕获她双唇,加速采撷,“哪儿都是我的。” 孩子气又霸道的言语。 叶浔压制不住再一次地情潮席卷,无暇顾及那些有的没的,颤抖着回应着他的亲吻、索取和给予。 风浪平息,他依然是不肯退离,吮着她唇瓣,把心里那股无名火的原由跟她说了。 叶浔大乐,“我的侯爷,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就是吃醋了。”三个人,费尽周折,只为了她想要找回的一个花瓶,换了谁能不多想,“你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就是,何必让外人瞎掺和。”有事找他不就行了么?她偏生去让别人帮忙,怎么个意思? 叶浔笑不可支,随即也是有些怪自己的。孟宗扬与柳之南的事,她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担心两人是生来敌对的人——实在是把握不好分寸。眼下却是容不得再与他再含糊其辞,便直言相告。 裴奕稍稍释怀,大抵明白了孟宗扬凑热闹的原因,却还是不能放心,“你那两个表哥——” “乱想什么呢?”叶浔捶了他后背一下,“他们都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对我有别的心思?” 前世今生,她都是这种认知。 谁说过正人君子就不能对她动心了?她这个人的言行做派容貌,不敢说男子全都如此,起码有三分之一都会心生倾慕。 他不满地吻住她,“你什么意思?不是正人君子才会喜欢你?把你自己看成什么人了?又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叶浔这才察觉方才言辞不当,忙笑着告饶。 裴奕又岂会轻易放过她,随着她身形无意识地扭转,再次情动。 予取予求。 …… 宋清远和杨文慧的婚期定在十月初六。 杨文慧赶在婚期之前,特地赶去护国寺看了看日后的夫君。 瘦如青竹、容颜俊逸的男子,只是,比起她心底那个人……相距甚远。明知道失望是在意料之中,还是很失望。 宋清远得了身边随从的暗示,也看了看他日后要娶的妻子。 有叶浔在先,杨文慧不过是中人之姿,眼角眉梢透露出的心意……很别扭,有笃定,还有失望。 宋清远敛目沉思片刻,索性径自走向杨文慧。 杨文慧不过稍稍惊讶,随即就恢复了常态。 “能否借一步说话?”宋清远道。 杨文慧点头一笑,遣了身旁服侍的仆妇。 宋清远开门见山,“我早已有意中人,却是求之不得。你也已有意中人,因何不说服你双亲回绝这桩亲事?” 杨文慧闻言不由柳眉倒竖,“要我杨家回绝亲事?你早做什么去了?”这真真儿是不可理喻的一个人! 宋清远不慌不忙地道:“宋家人微言轻,杨家却是不同。” 这倒是。杨文慧端详着面前人,思忖的却是他的意中人是谁,“你中意的……是叶家二小姐么?” 宋清远却是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我怎么会中意那等货色?她的生母放任流言,致使旁人以为叶家大小姐为人跋扈,着实可憎。这般的出身,还不如庶出。” 杨文慧却听出了他意在维护谁,不由失笑,“你……你的意中人,该不会是长兴侯夫人吧?”她苦中作乐地想:果真如此的话,这桩亲事倒是很有趣了。 ☆、第62章 在叶世涛的不断施压之下,彭氏的娘家人终于快被逼疯了。 彭家多年经商,借着叶家这棵大树,好不容易在京城混成了有点儿名气的小商贾,近半年来却每况愈下。别说生意兴隆,没倾家荡产已是难得。 自春日起,叶世涛不断设圈套,陆陆续续吞掉了彭家十之六|七的产业。自然,这也要感谢柳阁老的好心帮忙。 彭家所剩的那些产业,不过是有个空壳子,看着好看,内里早已破败。叶世涛不稀罕,别人更不稀罕。 日子肯定是没法儿过了,彭家选择了狗急跳墙。 换了谁是他们,最先要解决的问题都是让叶鹏程、彭氏回到叶家,不然连一丝周旋的余地都没有。 谈何容易。 他们连人都见不到,叶鹏程、彭氏所在的庄子是他们无法靠近的。途径只剩了叶府中人。 他们从叶府里的人口中得了消息,叶鹏程夫妇名为得了重病要将养,实则是被囚禁起来了。 商议多日,他们决定将叶世涛告上公堂:不孝,毒害双亲。 其实他们也不想这样,最简单又最有效的法子是走言官的路子,上道折子就能把叶世涛的事捅到皇上面前,怎奈柳阁老和叶世涛盯他们盯得太死,根本找不到门路。 这天一早,彭家三爷去击鼓鸣冤了。彭家大爷、二爷则召集了亲戚朋友,要去叶府门外为叶鹏程夫妇痛哭喊冤。 双面夹击,总能闹出点儿效果的,只要招来看热闹的就行,叶世涛总能因此有所收敛的,为了辟谣,说不定就将叶鹏程夫妇接回府中了。 打算得不错,却还是落空了。 五城兵马司景指挥命手下兵分两路,将彭家带头闹事的几个人抓了起来,一并送到叶府交给管家,让叶世涛自己处理。管家将人手下,关到了跨院,并没惊动光霁堂和内宅,只是除了几个当家主事的,不允许任何人出府门。 裴奕是听五城兵马司的人说起才知情,回府之前,绕路去问了问叶世涛。 叶世涛说那你就陪阿浔回去一趟吧,我要是处置不当,你们也给我提个醒儿。随后,他打道回府。 下马车时,管家道:“庄子上的人来报信了,大爷、大奶奶今日服毒自尽,幸好服食的毒药不多,人已无事。” 彭家的人要告他不孝,作为父母的两个人就在同一天做出服毒的样子。里应外合,也算做了十足的准备。 如平日一样,叶世涛先回房更衣。 元淮陪着叶世涛去往跨院时禀道:“今日程妈妈跟我说,二小姐与您房里的几位姨娘走动得频繁了些,她提醒大少奶奶两次,说能不能警告几位姨娘两句,或者将几位姨娘索性拘在房里,大少奶奶还没想出借口。” 叶世涛颔首,“知道了。”语声有点儿冷。 元淮无声地叹了口气。大少爷早就提醒过大少奶奶,让她管好几名妾室,别跟叶浣、叶世浩走动。大少奶奶就是太心软了。也是,那是个从来性情柔和的,如今能不时冷下脸来训诫仆妇已是难得,要和几名妾室端起正室的架子,还需时日。 叶世涛坐在跨院的厅堂内,沉思片刻,吩咐道:“把彭子春带来。”彭子春是彭家大爷长子,今年二十六岁,是彭家寄望着能振兴家业的。 见到彭子春,叶世涛笑脸相对,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下说说话,我跟你谈一笔买卖。我吞掉的彭家产业,能还给你一半,让你用来兴家,前提是你要知无不言。” 彭子春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转瞬就黯淡下去,“你想知道什么?” 叶世涛却是答非所问:“彭氏没有活路了,你们想再指望利用她,绝无可能。你们要告我,不外乎是想有条出路,我给。我为何要置她于死地,你心知肚明。我手里的护卫性子暴烈,失手打死你也不是不可能的。”他笑意渐浓,却毫无暖意,“我是要跟你谈买卖,你却无讨价还价的余地。振兴家业、可能上当受骗或是必死无疑,你自己选。” 他没了耐性。 暗中查证,不如快刀斩乱麻。 府中人心不齐,阿浔又已出嫁,不能及时提醒他内宅隐患,妻子已经很努力了,疏忽却在所难免——再拖下去,不知又要拖出怎样的祸端。 多少年了,一直被家中这些恶心至极的人与事困扰,该结束了。 ** 郑姨娘听说叶世涛回来,就难掩喜色地来到了正屋,听得他更衣后即刻去了跨院,难掩失望。 江宜室看着她,想到了程妈妈的提醒,不由蹙了蹙眉。郑姨娘这两个月算是妾室中最得宠的,也是近来跟叶浣走动最频繁的,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担心将郑姨娘拘在房里会让叶世涛不悦,万一觉着她善妒可怎么好? 是,他也提醒过她,要管好几个妾室,但是自来都是一团和气,她突然变脸,几个人不定会说出她什么话。 最重要的问题是,叶世涛自己得空就跟叶浣下棋,妾室岂不就要随着他讨好叶浣?从来如此的。 偶尔不是不怀疑,他在故意刁难自己。 她暗自叹气。 郑姨娘此刻却期期艾艾地到了江宜室面前,小声道:“大少奶奶,我……我好像是有喜了。” 江宜室脸色一变。 郑姨娘又急急地道:“前两日出门去找大夫把脉了,说是喜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直都服药的,竟失了效。” 江宜室懵了。 到底是药失效了,还是叶世涛等不及她这正妻怀胎,让郑姨娘停了药、先她有喜了? “那……”江宜室无力地摆了摆手,“那你就回房好生歇息,等我告诉大少爷。” 郑姨娘笑盈盈称是退下。 江宜室命丫鬟去请叶世涛,得到的回禀是他先去了跨院,又去找过郑姨娘说话,末了去了光霁堂。 找吴姨娘做什么呢?询问叶沛的功课?直接来问她不行么?还去了光霁堂,有事所为何来?难不成已知道了郑姨娘的喜讯,赶着去请罪,为郑姨娘和胎儿谋得安稳? 她一肚子的委屈不忿,耐着性子等他回房。 夕阳隐没时,叶世涛回到了房里,落座后道:“把四个妾室唤来。” 江宜室不知道他在唱哪出,只得吩咐下去。 四个妾室进到门来,叶世涛径自看向郑姨娘,“你这几日都忙什么了?” 郑姨娘粉面含羞,“身子不妥,出门去找大夫把脉了……” 叶世涛打断了她的话,“可曾见过彭家的人?” “啊?”郑姨娘听得他语声转冷,吃了一吓,定了定神才道,“只是帮二小姐送了些香囊、荷包之类的给彭家的几个姑娘。”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可与彭家的人来往?” 郑姨娘张口结舌。心道二小姐不是彭家的外甥女么?你跟她兄妹情意逐日加深,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儿啊。 叶世涛语声骤然变得冷淡至极:“赏十板子,逐出叶府。” 在场几名女子同时发出一声低呼,郑姨娘更是慌忙跪下去,透着绝望的视线转移到江宜室脸上,“大少奶奶,大少奶奶……”震惊、恐惧之下,她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怀着身孕,要是真挨了板子,必是一尸两命。 到底是在身边时日很长的人了,江宜室只想着救人,忙起身道:“你先别生气,也别急着打人撵人,郑姨娘她有喜了。” “有喜了?”叶世涛瞳孔骤然一缩,冷冷地盯着江宜室。 其余三个妾室闻言先是惊讶,随后的心情与江宜室大同小异,又因与郑姨娘的地位相同,少不得要出言求情。 叶世涛缓缓地摇了摇头,唤来了程妈妈,“这人就交给你发落了,带出府去,赏她一碗药。” 程妈妈称是。 叶世涛又看向另三个妾室,“送到别院去,要走要留都随她们的心思。” 程妈妈唤丫鬟婆子帮忙,把四女子架走了。 室内清静下来,叶世涛复又转头看向江宜室,眼中尽是审视,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样。 江宜室一直都在盯着他看。 翻脸无情,果真是翻脸无情。三言两语,便将对他一往情深的四个女子打发了,其中一个还怀着他的骨血。 她错了,多情之人并非心软之人。 所谓多情,实则是无情至极。 她呢?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她了?她比四个妾室多的,不过是一个正妻的名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哪日惹恼了他,还不是一样会被他弃若敝屣? 细究他的眼神,她的心冷到了冰点。 这男子看着她的眼神,一如看着一个陌生人。在这瞬间,听到了他淡漠的语气: “你回娘家住几日吧。” 先回娘家,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和离了? 伤心失望瞬间变成了长久以来隐藏在心底的怨怼、愤怒,她冷笑出声:“我比谁都明白,不过是出身比她们好一些,在你心里的分量甚至还不如她们。” 总是这样,遇到什么事,她在事发、事后最介意的只有这些。什么都要跟她掰开了揉碎了说出来,她才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该如何自处。 叶世涛疲惫地解释一句:“你想多了,要你去娘家,意在要你避开一些是非。” 江宜室却执意要个准话:“你也不需这样委婉,想和离只管直说。家里有什么是非?我怎么不知情?” “你当然不知情!”叶世涛仅存的一丝耐心告尽,“你满脑子都是我有没有把你放在心里,你不就是靠那些瞎心思度日的么?房里的妾室先于你怀孕了,你还有脸用这理由为她求情?是你没用在先,才有我无情在后。家里的确有事,你要是干练一点儿,早已在外院安排了人,早已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不是此刻一味与我胡搅蛮缠!你不是三岁的孩童了,难不成要我什么事都先跟你说清楚,你才不会这么迟钝愚蠢?” “你……”江宜室听了这般刺心的指责的话,心如刀绞,偏生又无可辩驳,大颗的泪珠滚落在腮边。 “是,我不该纳妾,她们受人欺骗也好唆使也好,犯了错也是我自作孽。我不求你别的,不跟着添乱也不行?”叶世涛语声一路沉了下去,“你回娘家去,不需再想我对你在意与否了。我不在意,过往女子,都不在意,只是对你多一份少年夫妻的责任。能接受就继续过下去,不能接受就算了。和离,也并非不可行。” 他终于说了。 缠绕在她心里这么久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而且是这样冷酷无情的答案。 都不在意。 江宜室险些陷入歇斯底里,她抹了一把泪,居然笑起来,“叶世涛,你真是让我开眼界了。对我多了一份责任?嗯?你这份责任,就是在你得了官职之后,跟我说和离也并非不可行?这责任就是我盼了这么久,你终于有了点儿出息之后,要跟我和离?这般自打耳光又是何苦?” 叶世涛也笑起来,笑得很苦涩,“你别那么看得起我,我这辈子不会有你希望的飞黄腾达的一日。过一两年,我或者请旨去西域镇守边关,或者辞官经商。叶家不需要我光耀门楣,恰恰相反,我要给二叔父子让路,离他们越远越好。一个家族,一支旺盛,另一支就要避其锋芒,争着出头的话,是为来日铺就死路。柳家的人个个出色,如今只有外祖父在朝堂一枝独秀,其余的人做的都是闲职、芝麻官——是一个道理。” 这下好了,要他的心,得不到;要他出人头地,不可能。这些年的希冀,全部落空。 “何去何从,你自己选。”叶世涛缓缓起身,“我去光霁堂,和祖父祖母商量一些事。” 江宜室一刻也不想留在这儿了,吩咐丫鬟收拾东西,要回娘家。 上午,王氏就得了叶世涛命人传话,他请她盯紧了叶浣房里的人。她一直盯着他房里的动静,得知一番扰攘之后,他又去了光霁堂,忙过来找江宜室说话,问问关在跨院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要出事,这是一定的,只是无从预料会出什么事。 王氏过来之后,却见江宜室眼眶发红,分明是哭过了。 “二婶。”江宜室行礼,“正要命丫鬟去找您呢,烦请您给我备辆马车,我要回娘家了。” “好,这好说。”王氏先满口应下,这才问道,“你这是——跟世涛吵架了?” 江宜室又掉了眼泪。 王氏头疼不已,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心思跟夫君吵架?这个侄媳妇什么都好,就是不是持家的料。先前知道她不走了,竟像是看到救星一样,欢天喜地的让位了。偶尔她会想,自己真就不如不回来,起码能让江宜室历练的久一些,也不至于又很快松懈下来。好不容易长了点儿出息,又快变回原形了。到底是依赖心太重了。 “您就别为我的事心烦了。”江宜室哽咽道,“我回娘家过一段日子,等事情有了着落,再让娘家派人把嫁妆带走。” “先别急着说这些话,跟我说说原由。”王氏拉着江宜室的手,细细询问。有房里的丫鬟偶尔补充几句,过了一阵子,总算得知了原因。 王氏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她说出了心中所想,“你要他在意你是没错,可你尽了本分没有?我晓得,真到了生死关头,你一定是誓死追随世涛的人,可人这一辈子哪有那么多大事?合着没有大事,你就不能痛定思痛?说句不好听的,以前彭氏那些龌龊心思要是得逞,你和世涛还能好端端住在府中?——你眼下这光景就是赚来的,可那些事还没完,你就又开始计较那些可有可无的事了……” 江宜室拧着手里的帕子,垂头不语。这是应当的,二婶是叶家人,自然要为叶世涛说话。她只是个不善持家的人,总得一步一步慢慢来吧?这么看得起她做什么? 王氏又道:“什么情啊爱的,真真儿是……便是他对你一往情深,你这样个娇气不切实际的做派,他又能容忍到几时?伉俪情深的人多了,不说别人,就说柳阁老和柳夫人,还有皇上、皇后,可是柳夫人也好,皇后也好,都是尽心尽责地帮夫君打理着后院儿的事,你呢?真正帮过世涛什么?你把风花雪月和柴米油盐分清楚了,而且把琐事打理好了,再要他在意你也不迟。” 王氏态度冷淡了些,站起身来,“你要回娘家,我不拦你。车马却不会给你准备了,你不怕丢脸就走回去吧,横竖也不想过了。唉,说起来,能动辄哭着喊着回娘家也是福气,我随着二爷在任上这么多年,可从来不能随心所欲地回娘家,遇到什么事都只能忍着。”往外走的时候,又漫不经心地道:“世涛是风流名声在外,不可取。可那又怎样?照样儿能妻妾成群——还不是被你们这种女孩子惯的。不过是见他分外的俊美,便失了心魂。自己以貌取人,还想要他的心扑在自己身上,不是太可笑太贪心了么?你要的是他的样貌好看,自己又能给他什么?是倾城的容貌,还是能给他一个像样的家?有阿浔那样的样貌再贪心成不成?莫不是觉着自己也是那万中挑一的人物?真是可笑……” 她是故意这样刻薄的,这也是她的心里话。世涛娶妻纳妾前后,没有功名在身,便是那样,妻妾几个还是心甘情愿地进了叶家门,不是以貌取人是什么?自幼丧母的浪荡子,女子能看中他什么?眼下好不容易上进了,他的枕边妻却越活越退步了。能过就过,过不了就算了。江宜室一直如此的话,世涛就要里里外外的操心,迟早累死。这要是她的儿子,她先让他休妻,然后就把他打发到寺庙里修身养性去——都不是省心的孩子,都是一身的毛病。 江宜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高一脚低一脚地去了内室,伏在大炕上痛哭起来。 王氏正要去光霁堂,听说叶浔过来了,连忙亲自去了垂花门相迎,笑道:“跟姑爷一块儿来的?” 叶浔笑着点头,“他在门外遇见了淮安侯,我便自作主张,让他替哥哥在外院待客。” “是该如此,家里正乱着,世涛也没工夫见客。”路上,王氏将自己觉着蹊跷的事都跟叶浔说了,最后着重说了江宜室的事,担心侄女不满她的言行,解释道,“我当时在气头上,话难免难听了些,却没命人备车马。你要是觉得处理得不妥,我再给宜室赔礼便是。”又询问道,“你要不要去宽慰她?” 叶浔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算了,随她去吧。” 她是想,自己前世不记得兄嫂争吵,却不代表他们一直能维持平和相处的表象,只是不会让她知晓罢了。 和离大抵是不能的。江宜室在气头上能咬咬牙,气过了就又该反思了。况且,二婶的话虽然歹毒,却绝对比她和柳之南的话要一针见血。这之于江宜室而言,算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估计会真正振作起来了。 其实二婶说的话都在理。 某种意义上来说,兄嫂也算般配,只能相互担待不足之处。 想到哥哥一气之下把几个妾室都逐出府去了,叶浔想,如果尽释前嫌的话,江宜室也算因祸得福了。如今二婶当家,必不会由着哥哥随意纳妾了。 至于郑姨娘,很明显,是受了叶浣或彭家人的诱导,才私自停药,落得个悲惨的下场。处境不同,便不可异想天开,先于正妻怀胎,本就是自寻死路。 江宜室那颗脑袋整日里在想什么呢?这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上次过去还跟她说的好好儿的,怎么就又变回了原样?居然还为郑姨娘求情?自己还没儿女,妾室先有了孩子,外人不当成笑柄才怪,她这正妻余生要怎么过? 这种女子的心思,真是无法揣摩。 叶浔很希望事实是江宜室故意在那种情形下道出此事,从而让郑姨娘走上末路,也只能这样希望,江宜室多善良呢,偶尔会善良到让人觉得愚蠢的地步。 不管这些了,她不是为这些事回来的。 彭家闹事,叶浣肯定功不可没——小丫头也算有手段了,一面乖巧地应承哥哥,一面双管齐下,让哥哥险些在外落难后院起火。 听二婶的话音儿,有着不少蹊跷,哥哥和江宜室发火,是不是因为得知了什么事才导致的? 王氏陪着叶浔去往光霁堂,说起明日裴府的宴请,“真是不巧,明日我请了一些人来府中,都是这些年没断过书信来往的,亲人或是至交。原本打算今日派人过去跟你说一声,是真没把你当外人,却不想,先一步收到了你的帖子……” “那你们就别去我那儿了,留在家中待客即可,等会儿我跟祖母说说。”叶浔忙笑道,“赶巧了的事,谁也没法子,也是我考虑不周,您可别生气。” 王氏心头不安立时如烟消云散,“你这孩子,就是会说话。” 两人进到院子,命人通禀后,一前一后走进室内,同时听到了叶世涛沉冷的语声: “你们要么就将那对姐弟立刻逐出宗族,要么就等待几日,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他轻笑一声,笑声透骨的寒凉,“当年事我不会告诉外祖父,是不想让他难过,绝不是因为对你们的孝心。我已无法再对你们有一丝敬意。” ☆、第63章 叶浔听到叶世涛的话,停下脚步,并且拉住了王氏。 王氏已听出了端倪。叶鹏程房里的事,她不知道还好,知道的越多就越生气,索性用口型告诉叶浔:“我去外面等。” 叶浔感激地一笑。 室内,叶夫人神色黯然地坐在大炕上,语声中尽是懊悔:“怪我,都怪我。那些事和你祖父无关。你也清楚,那时候西域常年兵荒马乱的,他哪里有时间留在家中?我并未与他说过那些事……” “那些就不用说了,您也不用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到底还是祖父治家不严,否则,您怎么敢隐瞒他?况且,要说他现在还不知情,我不信。”叶世涛扯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剑眉微微上扬,“我只要你们给我一个交代。” 景国公看得出,叶世涛看似平静,实则已怒极。这孩子的秉性随了柳阁老,遇事很少会发脾气宣泄,他只要结果。这是好事。 “是,那些是非,我早已知情。”景国公自嘲笑道,“原本还以为,能一直瞒着你和阿浔,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你要交待,我会给你,但事关重大,不是朝夕间就能决定的,你总要让我们权衡轻重,起码,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叶世涛拍了拍座椅扶手,笑着站起来,“行,那你们就好好儿想,别让我等太久。我不是有耐心的人,你们最清楚了。” 叶浔听来听去,也没听到自己急于得知的事,她走进门去,“哪些事?你们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叶世涛对妹妹笑了笑,指了指祖父祖母,“让他们跟你说,他们还隐瞒的话,你去外院找我。”语必步履如风地走出去。 叶浔看着祖父祖母,“你们,要告诉我么?” “……” 叶浔转身要走。直接去问哥哥好了。 “阿浔,你坐下。”叶夫人指了指近前的椅子。由她说,总比叶世涛说要好一点点。 景国公叹息一声,踱着步子去了书房。他要思虑的事情还多着,眼下不是自责忏悔愧疚的时候。 叶夫人讲起柳氏去世前后发生的一些事,起初语声艰涩,用了许久,才能做到如常讲述。 叶浔茫然地听着,直到叶夫人说完,沉默许久,她才理清楚自己听到的是些什么事。 叶鹏程与彭氏,在柳氏怀着叶浔的时候就相识了,并且暧昧不清。那时彭家还是真正的小门小户,手里不过三间铺子。 叶鹏程早早考取功名,但是名次不够好,景国公也不认为他做京官能成什么气候,便打点了一番,让他在自己跟前做了个六品官。他光顾彭家铺子的时候,彭家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便设法让彭氏与他相识了。 叶鹏程见色起意,彭氏本就有意攀高枝——哪怕做叶家的一名小妾,也比留在家里过朝不保夕的日子强。 柳氏大腹便便的时候,叶鹏程提出要纳彭氏为妾。商家女进门为妾,是柳氏没办法接受的,如何也不同意。叶鹏程便又去求叶夫人,叶夫人自然也是一口否决。 叶鹏程行径愈发荒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只要一回家,便与柳氏争吵不休,柳氏曾两次动胎气见了红。 叶浔出生后,两人的情形反而愈演愈烈。 女儿是柳氏遍寻良医强留下来的,身子骨早已是强弩之末。坐月子时又最忌急怒攻心,却是隔三差五就和叶鹏程争执不下,再加上他在外做的那些堵心的事,便这样陨了性命。 之后的事,便是叶鹏程勉强等了半年之后,娶了彭氏进门。 那时的彭氏,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叶夫人是过来人,看出不对,亲自询问了被彭氏收买的大夫,知道了两人是有奸情在先。但在知情之后,恰逢景国公彼时即将升官,若闹出这样的丑闻,势必会被对手排挤。 她将此事压了下去,帮着彭氏遮人耳目。府中那些老人儿,她处置了,叶世涛一辈子都找不到那些人了。 吴姨娘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又问过有经验的妈妈,一直怀疑彭氏就如传言那般不堪。她不知叶夫人已知情,试图查出蛛丝马迹,将彭氏逐出家门,结果却被叶夫人严厉训斥了几次,在叶夫人面前发过毒誓,此生再不提此事,才得以继续留在府中。 而叶夫人也给了吴姨娘好处,软硬兼施地让叶鹏程不要一味冷落她,便是这样,有了叶沛。 叶夫人垂着眼睑,低声道:“这些事,你祖父是今年才知情的,是我隐瞒了他这么多年。初时我也想过,迟早勒令你父亲休妻,但是彭氏为人你也清楚,面上乖顺省心得很,做媳妇的,能做到她初进门几年那样听话孝顺的不多。便是今年之前,你要我说她个不是,也只是成婚前后那些事,别的事,真挑不出什么错。我一直厌烦她,可是又有什么法子?你父亲那种眼光,便是再娶,不见得能娶个比她好的。”她语声中的羞愧越来越浓,“我比谁都明白,叶家亏欠柳家,更亏欠你们兄妹两个,可是,我是叶家宗妇,不能接受的行径,若是关乎到你祖父的脸面,我也只能为家族遮丑……” “我一直以为,我娘是红颜薄命,是太好强,现在才明白,她是被活活气死的。而您,是看着她被活活气死的。”叶浔的声音很轻,虚无缥缈的,“叶鹏程和我娘争执的时候你做什么了?他和彭氏在外纠缠不清的时候你做什么了?看戏么?那戏好看么?” 叶夫人听了一惊,知道孙女也恨上自己了,“阿浔,那时候你祖父处境不好,我四处周旋,实在是无暇顾及家中的事……”她去握叶浔的手。 叶浔飞快地闪开了,并且迅速起身,走开几步,“无暇顾及?彭氏的丑事你怎么就有空顾及?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意我娘亲的死活?” 她对母亲没有任何记忆,但是哥哥不同,哥哥一直记着母亲的话,记着母亲的样子。他现在心里该有多难过多痛苦?偏偏那么倔强地忍着。 想到这些,她眼睛发涩,“您难道就看不清,彭氏那种品行必然成为家门的隐患。您竟然能容忍那个人那么多年。您难道没想过我和哥哥知情的一天会怎样?您没担心害怕过么?”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您当年怎么没狠一狠心将我们掐死?我们这些年被那两个混账东西嫌弃,您到底是因为亏欠,还是因为做贼心虚才善待我们的?或者,只是畏惧我外祖父的刁难?” “阿浔,你不能这么说。”叶夫人落泪了,“你怪我没错,可你祖父……” 叶浔冷眼看向祖母,忽然笑了,“叶浣是奸生女,不该出生,叶世浩更不该出生,可他们还是好端端地活了十几年。可是没关系,他们会后悔来到人世的。” “阿浔,你冷静点儿。”叶夫人手忙脚乱地下地。 叶浔却已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我哥说得对,这种事不能让外祖父知道,不该让他更伤心。并非为你们。我若是男儿,会离开这个肮脏的家,会把这个家毁了。我这才知道,只有柳家人对我和哥哥的好,是不求回报没有目的。幸好您还会愧疚、畏惧,否则,我和哥哥怕是活不到现在。难为您了,竟想让我们与那姐弟两个手足情深。是该如此,我们两个自幼丧母的人,可不就该与畜生所生的儿女为伍么?”她在门口顿足回眸,满眼嘲讽地看了叶夫人一眼,“我谢谢您。” 心中的愤怒、伤心、失望快要将她击垮了。 祖母所作所为,到底是恶毒还是冷酷? 她已不能再停留哪怕片刻,不顾王氏关切地询问,急匆匆离开光霁堂,吩咐新柳:“去知会侯爷,即刻回府。” 新柳快步跑去传话。 到了垂花门,江宜室正在翘首等待。她听说叶浔回来了,再想想王氏那些话,是如何也没脸再留在府中了,就想让叶浔吩咐车马送自己回江家。见到叶浔,她快步上前去,“阿浔,我和裴府的车夫说了半晌,他也不肯送我回娘家,只好等你过来。我得回娘家,这府里容不下我了,你哥他……” 叶浔心头火气更盛,目光沉冷地盯着江宜室。 江宜室擦了擦早已红肿的眼睛,“我们姑嫂的缘分,怕是就要断了。你当初选了我做你嫂嫂,必然没想到今日吧?真是世事难料……” “我选了你做我的嫂嫂。”叶浔挑了挑眉,“我活到现在,错得最离谱的就是这件事,外祖母也是。我们那时一定是瞎了眼,怎么会选了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人嫁进叶家的?” “……”江宜室面露惊骇,只觉得叶浔忽然间似变了一个人。 叶浔知道自己的话太刻薄,却不能控制自己了,“想走多容易,让你的丫鬟去雇辆马车不行么?何苦跑来跟我惺惺作态?姑嫂缘分要断了?好事啊。没了你,我哥哥还是照样儿过日子,说不定能过得更好。” 江宜室倏然笑出了声,“果真是兄妹,都是一个样,翻脸时比谁都无情。” “我恨我到此时才与你翻脸。我更恨我当初多话。”叶浔绕过她,踏上脚凳时唤来府中一名婆子,“告诉二奶奶,不知深浅的人不需挽留。她要走,就快马加鞭地送她。何苦留下来招人膈应!”语必进到车厢,“到外院去等侯爷!” 江宜室连受重创,反倒哭不出来了,气冲冲地返回房里,对程妈妈道:“把大小姐这原话告诉二奶奶,我等着快些回娘家!” 程妈妈只觉得这人已经无药可救,“成!我这就去,只是不能陪您了,我要回柳府。”说完话甩手走人。 江宜室一名陪嫁丫鬟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道:“大少奶奶,您难道就没觉得府里出了大事?大少爷和大小姐分明是在气头上才这么反常的。依奴婢看,您是不小心撞到了刀口上,他们才对您冷言冷语的。” “那我就活该做他们的出气筒?” 丫鬟仗着胆子道:“可您是大少爷的正妻,他有个什么事,您应该是第一个知情的。” “不管那些了,我先回娘家。”江宜室其实已被说动了,知道那对兄妹肯定是要被气疯了,才会如之前那般行事,只是……“我还有何面目留下?” 丫鬟想想也是,这脸面是真丢尽了,不走又能怎样? ** 新柳把偷听到的前尘旧事、叶浔对叶夫人的指责,一字不落地跟裴奕说了。 裴奕上马车之前,又听新梅说了叶浔发火的事情。 进到车厢,看到她静静地倚着大迎枕闭目养神。 她是什么心情,谁都不能体会。他此刻能给她的,不过一个怀抱。 他将她揽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无言地安抚。 她一直安安静静的,后来,呼吸都变得匀净。 睡着了。 若是一觉醒来,便能忘记心头的殇,该多好。 可惜她不能,谁都不能。 ** 叶浔自己都没想到,竟一觉睡到了夜深人静时。 一如每一夜,她置身在他怀中,温暖,心安。 勾唇浅笑时,在叶府的见闻猛然袭上心头。 欢笑时少,烦恼时多。知足无忧的光景,只得片刻。 真不愿得知那样的真相,情愿自己不曾让哥哥追究当年事。 于她,是多了一份为母亲生出的不甘、不值,多了一份对祖母的心寒、失望。有前世的经历记忆打底,她受得住。 可对于哥哥呢?他现在的心境,怕是与前世落入圈套离开京城时一样。 想让他此生过得好一些的,不想让他遭受重创的。她没做到。 真没用。 怎么就不能等到成婚后自己着手查询当年事? 应该连祖母一并怀疑的。 迟了,不想了,顷刻后,便又念及对江宜室说的重话。 也不用想了,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她把心一横,便是兄嫂当真和离,她认了。 兄嫂这一段姻缘,起码到今日为止是错了。 她和外祖母错了,错在无条件地包容、接受哥哥的不足,并且一心要找一个能与她们一样包容哥哥的缺点的人,却没想到,越是江宜室这种人,越不是过日子的那块料。 她忍不了了,不愿哥哥再过后院随时会烧起熊熊大火的日子了。 很清楚,自己大概是不近人情了。但是没办法,哥哥便是有朝一日杀人放火,她都能找到为他开脱的理由。那是她一辈子血脉相连的至亲,她就算不能宽恕、原谅自己,也不能对他冷漠无情。 手足亲情,是没道理可讲的。 她烦躁得厉害,闭上眼睛,急于入梦。梦里平宁,不会有现世烦忧。 越是想,越是不能入眠。 她的手滑进身边人的衣衫,沿着坚实的肌肤寸寸游移,脚尖碰触他的脚,摩挲着他的脚心。 他本能地躲闪,手臂却环紧了她,意识不清地咕哝道:“淘气。” 她无声地笑,继续逗他,双唇印上他的唇,吮着,咬着,纤长的手指在他腰际打着转儿。 他唇角勾起,回应着她的亲吻,将她安置在身下。初时的索要,还带着刚刚醒转的懵懂,亦因懵懂而不克制的激烈。 她心安的闭上眼睛,双腿缠绕住他,让这甜蜜的风暴将自己湮没。 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什么都不想,只想他。 ** 第二日一早,叶浔才知道,昨晚回府后,是裴奕将她抱回房里的。太夫人和柳之南听说后,还以为她伤了、病了,特地去正房询问,裴奕就一本正经地说她不小心撞到了头,头晕得厉害,没有大碍,却需要早些休息。就这样蒙混过关了。 太夫人见到她,嘘寒问暖的,不疑有他,柳之南更是问长问短,让叶浔汗颜不已。 幸好,今日宾客盈门,她没有多少时间不安。 过了巳时,她正在花厅待客,叶世涛来了,马车停在垂花门外。 昨日逃兵一般离开了叶府,都不曾与哥哥说句话,她连忙赶去相见。 等叶浔到了马车前,叶世涛才下了车,身上有酒味,双眼却是光华流转,一如平日。 “今日请了假?”叶浔问道。 “嗯。事先也不知道你今日要应酬宾客,就不进去了。”叶世涛眼含关切,“你没事吧?” “没事。”叶浔扯出笑容,“只怕你有了心结。” 叶世涛宠溺地拍拍她额头,“你就嘴硬吧,我都气得睡不着觉,何况你一个小丫头?” “生气就给自己找些事情,慢慢就好了。” “倒把我要说的话抢先说了。”叶世涛欣慰地笑起来。 叶浔这才问他:“还没到中午呢,怎么就喝酒了?” “有人看着我愁苦得很,劝着我喝了几杯。”叶世涛解释完,说起自己的打算,“我不等祖父祖母的回话了,这一两日,要将那姐弟两个逐出宗族,你——反对么?” 叶浔沉吟片刻,“不反对。除了你拈花惹草,你做什么我都不反对。别伤了自己就好。” “不会。”叶世涛说起来意,“那些事就别让外祖父外祖母知道了。” “我明白。” “跟你说话最没意思,我这儿刚起了个头,你就知道结尾了。” 叶浔就轻轻地笑,“你是我哥,我还不了解你?” “也是。”叶世涛听得马蹄声趋近,知道又有哪家的女眷来了,“你忙你的,我走了。” 叶浔点头之后,又唤住他,“我嫂嫂——” “她回娘家了。”叶世涛怅然一笑,“我要是跟她实在过不了了,你别怪我。” “静下心来斟酌一段日子,觉得怎么舒坦就怎么过。”叶浔不希望他在气头上和江宜室和离,却也不想他勉强自己,话就两头说着。 “行,那我再想想。”叶世涛笑着摆手转身,“走了。” “嗯!”叶浔这才去迎前来的人。 是吏部乔侍郎的夫人和女儿。 叶浔和乔夫人寒暄时,瞥见乔小姐失神地望着叶世涛的背影,他上了马车之后,乔小姐的视线还是没有收回,目送马车走远。 跟着走远的,怕是还有心魂——乔夫人连唤了两声,乔小姐才听到。 叶浔从来都知道,哥哥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祸害,心里同情乔小姐,却不担心。乔侍郎人品耿直刚毅,膝下子女也不会做糊涂事。乔小姐这一时的不理智,甚至不需她父母劝诫,自己就会明智地斩断情丝了。 午间、晚间都要开席,下午则两头跑着陪人打牌、听戏。换做平时,真不叫个事儿,今日却是终日强颜欢笑,记挂的事情太多,叶浔累得不行。曲终人散后,便回房歪在大炕上歇息。 裴奕回到府中,进门之前,先询问新柳:“夫人今日怎样?” 新柳忙如实禀道:“夫人早间只喝了一碗粥,午间、晚间都只吃了几口饭菜。” 裴奕听了,略一犹豫,“我去书房院,过一阵子再回来。” 新柳不明所以,茫然称是。心说您不劝着夫人吃饭,跑书房去做什么?莫名其妙的。 两只猫从昨晚到此时,都没机会跟叶浔起腻,此刻好不容易逮到她了,小的趴在她身边打盹儿,大的则拱到她怀里撒娇。 叶浔被引得高兴起来,找了条丝带挥舞着,大猫精神抖擞地和她嬉闹起来。 正闹着,大猫小猫忽然齐齐起身,跐溜跳下地,跑掉了。 “回来了?”叶浔笑问着,起身整了整衣衫。 “嗯。”裴奕亲自拎着食盒走进来。 叶浔见他已换了家常锦袍,惑道:“你在哪儿换的衣服?” “早回来了。”裴奕道,“先去书房做了点儿正经事。”说着将几道菜肴逐次摆上炕桌。 “还没用饭?”叶浔嗔道,“早间不是与你说了,晚饭后宴席才散,你不是还要我陪你吃吧?我已经吃过了。” “多少吃点儿。”裴奕递给她碗筷,“不吃你会抱憾终身。” 叶浔撇嘴,“我才不信。”打量着面前几道菜,“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有一道菜是我做的,手艺肯定是比不了你,我要做厨子肯定没人要。”他笑着在她对面落座,“赏个脸,尝尝味道?” “哪道是你做的?” “自己猜,猜不出受罚。” 叶浔失笑,“你下一次厨果然是了不得啊,这么麻烦。”随即将几道菜逐次尝了,感觉都是出自厨房,怕出错,又尝了个遍,才不满地去掐他手臂一下,“你这个骗子!” “我的才还没上桌呢。”裴奕扬声唤新柳把菜端来。 一小盘明珠豆腐,一小碗天麻蒸鸡蛋。 天麻蒸鸡蛋,是养心安神的药膳。 叶浔一时恍然。 新柳抿嘴笑着退下去。 裴奕将两道菜摆在叶浔面前,“家常菜我拿手的不多,不加点儿药材进去就心里没底。给你和娘各做了这么一份,能吃完么?”他将羹匙放到她手里,“心火旺,这几日就别吃辛辣之物了。” “嗯。”叶浔顺从地享用着他做的菜肴。很好吃,心里却酸酸的。一直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却从没人给她做过一餐饭,她给别人做饭的时候却太多了,要的不过是那种其乐融融的家的氛围。 可是那个家……她和哥哥从来就是外人吧?除了他们自小相依为命,有谁真正的毫无目的毫无顾虑地善待过他们么? 她姓叶,却独独是叶家不能给她庇护,不能给她一个真正的家。 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 “这是怎么了?”裴奕心慌起来。意在哄着她吃点儿东西而已,却把她惹哭了,你还能干点儿什么?他埋怨着自己,到了她身边,夺过她手里的羹匙,“吃了伤心就别吃了。” “谁伤心了?”叶浔语声闷闷的,“是太高兴了。” “真的?”他稍稍心安,还是俯身探究着她的眼神。 “真的。突然对我这么好,换了谁能不喜极而泣?” “这话可就太没良心了。”裴奕不由喊冤,“以前我对你不好么?” 叶浔笑起来,“才知道我没良心啊?” “来,小没良心的,再吃一些。”裴奕拍拍她的脸。 叶浔点头,“以后不准这样了,这些是我该做的事。” 裴奕却道:“你肯好好儿吃饭,我才不会进厨房。” “我生气也就一两天的事,你想天天下厨都不行。” “你也不需顾虑。只要我得空,就会给娘做药膳。” “以后我给娘调理身体,用不着你了。”叶浔笑容璀璨,“放心吧,我心宽着呢,没有放不下的事。” 才怪。事分大小,叶家那些事,换了谁都会气恨难消,她只是不想他担心而已。裴奕转而说起彭家的事,“孟宗扬要还我个人情,恰好处置彭家也用得着他。不出三日,彭家男子便会入狱,是流放还是处死,全看你们兄妹的意思。” “这件事就让哥哥决定吧。”叶浔最关心的是叶浣和叶世浩,“你听到叶家传出什么风声了么?” “哥哥肯定是要下狠手了。”裴奕如实道,“今日叶府应该是出了点事,但是下人口风太紧,我也不好命人细问,一两天应该就有结果了。” “越快有结果越好。”对于叶鹏程和彭氏来说,那姐弟两个陷入绝境,才是致命的打击。 ☆、第64章 饭后,叶浔和裴奕都没睡意,倚着床头,一面看书一面说着话。 裴奕问起叶世涛和江宜室的事:“听那意思,是想和离?” “嗯。” “不管他们是聚是散,你和嫂嫂没必要闹僵。” 叶浔缓缓摇头,“没结果之前,我不能去。” 裴奕侧目看她。 “真不能去。”叶浔道,“哥哥今日专程过来,是为了叮嘱我不要把那些事告诉外祖父。他比我更怕外祖父伤心。” “可这跟嫂嫂有什么关系?” 叶浔反问:“嫂嫂和大舅母都是江家人,你忘了?” “哦。”裴奕恍悟,随即便又蹙眉,“你的意思是,哥哥根本就没打算让嫂嫂知情,而且早就打定了和离的主意?”那他这大舅哥的反应也太快了,还有她,“你呢?故意给嫂嫂难堪的?” “哥哥应该是如你所言。有时候做个决定,不过是一念之间,他经常如此。至于我,你太看得起我了——”她自嘲地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我那时候已经气疯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跟祖母说完话,只想快些走。半路上,有那么一阵子已经失去理智了——看到想到叶家的任何一个人,除了哥哥,都怀疑他们伤害过娘亲,都曾做过彭氏的帮凶。” 裴奕揉了揉她的头发。 “看到嫂嫂,迁怒于她,话就一股脑地说出去了。”叶浔翻了一页书,并不看,视线投向帘帐,“言语是收不回来的,我只能破罐破摔了,随她怎样吧。可是今日哥哥过来,只是为了叮嘱我要瞒着外祖父,我大概能够确定,他是打定主意连嫂嫂一并隐瞒了。也只是猜测,过几日问问他,看他怎么说。” 听得竹苓的脚步声趋近门口屏风,裴奕问道:“什么事?” 竹苓禀道:“元淮过来了,替大少爷传两句话:明日叶浣、叶世浩会被逐出宗族撵出叶府,请夫人记着大少爷上午的叮嘱,大少奶奶若是来询问原由,什么都不要说。” “知道了。”叶浔问道,“叶浣和叶世浩为何被逐出宗族?” 竹苓透了口气才答道:“元淮说是——姐弟私通。大爷、大奶奶也被逐出宗族。” “那……”叶浔低声道,“让元淮告诉二奶奶一声,把膝下儿女从速接进京城,便是耽搁一段时日的学业,也要让他们回家陪伴祖父祖母。”便是到如今,仍是担心两位老人家受不住风波,积郁成疾。 竹苓称是而去。 叶浔与裴奕都沉默下去。 前者解开了一个长久以来的谜团,后者将所有听闻的事情串联起来,不难勾画出大致轮廓。 ** 同一刻,叶浣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茫然地看着眼前虚空。 明日一早,她和弟弟就不再是叶家人了,她会被送到寺里修行,弟弟则会被逐出京城,自此身份为庶民。 原本是要算计叶世涛的,甚至打定了玉石俱焚的主意,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哪里出了错? 早就看出来了,叶世涛比任何人都无情,父母是没可能活着走出庄子了。失了父母的庇护,她和世浩如何还有活路。可世浩年纪还小,叶世涛又命人看的紧,指望不上。一家四个人,能够设法报复叶世涛的,只剩她了。 这段日子卑躬屈膝,刻意讨好,都只为着将叶世涛毁掉。 叶世涛这个人,遇事果决,身边的下人口风又太紧。江宜室呢?从母亲那次算计不成反遭难之后,见到她总是冷面相对,下人自然也如此。 却依然有可乘之机。叶世涛房里的四名妾室,是他最大的隐患。 四名妾室的性情与江宜室相似,单纯善良,经不得她几句好话、几次诉苦,便不知不觉地帮了她大忙。 她给彭家的消息,都是借这几个人的手传递出去的。 郑姨娘最是愚蠢,因为愚蠢才在她鼓动之下生出贪念,自然,也是无意中帮她最多的。传信就不需说了,更是私自停了药。 江宜室嫁进叶府两年多了,还无所出,自来心虚得很,这兴许也是她跟几名妾室端不起正室架子的原因之一,平日甚是宽容。 心狠的是叶世涛。 妻妾五名女子,都是迷上了他的俊美、笑颜,甘愿一世相随。自心底,叶浣看不起这样的女子。不过是机缘巧合地多见了一个男子几次,便生出以身相许的念头,是太胆大还是太蠢?她也惊艳于裴奕的俊美,却做不到对他真正生情。 郑姨娘对她说过,在进门之后,叶世涛就对她说过,要恪守妾室的本分,他的妾室注定一世无所出,即便江宜室一生无子,他也不会要庶出的子女。 也明白叶世涛为何如此——生母不同的子女挤在同一屋檐下,没有谁会过得安稳。嫡出之人会担心要承袭的家产、地位被庶出之人抢走,庶出之人要很多年对嫡出之人卑躬屈膝,明明生父相同,却要活得低人一等。最重要的原因是,叶世涛蔑视父亲,也许从心底就没想过为叶家开枝散叶。甚至于,他恨不得叶家的香火到他这一代就断掉。 他要断子绝孙,不关她的事,但她可以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他打算得不错,妻妾各守本分,也能得到一个喜乐融融的局面。但是人都是有贪念的,贪图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利益,有人能压制,有人不能。 除了郑姨娘,其他三个人如何也不敢违背叶世涛的心意。也算是了解他吧,他不说空话,谁不相信,会亲眼看到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郑姨娘进门时日最短,也是最不了解叶世涛的一个。 有一个就够了。 她就是要看看,叶世涛会不会亲手杀掉自己未成形的孩子。 有些东西,没出现也就罢了,出现了,总会生出诸多美好的遐想,因为遐想又会生出喜悦、不舍。 他若狠不下心来,庶出的那个子女就会成为长子长女。高门当中,重视子嗣,却同样重视嫡庶之别。若无特殊情况,绝不允许妾室先于正妻生儿育女,哪家破例,就会成为笑柄。 他有不羁的一面,可以不在乎。江宜室呢?江宜室太善良,哭几场就忍下了,江家呢?到时候必定要让他做出个抉择:去子留母或去母留子。 想想也知道,局面会乱糟糟,叶世涛会很难过。 要的就是他难过,他越不好过,她就越高兴。任何能够报复惩罚叶世涛的机会,她都会抓住。 而郑姨娘帮她传递给彭家的书信,必定会让那一家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会放任叶世涛将母亲囚禁。 其实她不喜欢彭家人,是母亲的娘家也一样,想起来就心生轻蔑,甚至因为与那家人是亲戚而自觉面上无光。但是能利用的就要利用起来。 彭家人这一次竟没让她失望,居然收买了江宜室身边的大丫鬟绿云。绿云是江宜室的ru娘所生,主仆二人私底下情同手足——看起来是这样而已,绿云真把江宜室看的那么重,又岂会被收买。 绿云出入府中的机会多的是,还能打着江宜室的名义去庄子上给父母传递消息,而在府中,自然也少不得关照她。她很感谢江宜室在不知情的情形下给自己的这个好处。 就算是彭家闹不出大动静,叶世涛知道妻子房里的人帮着外人整他,也会气得跳脚吧? 在这些事情之后,她知道,自己等待看戏之余,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取得叶世涛的信任,最起码,不让他再如以往那般戒备。 叶世涛有喜静的一面,最喜欢下棋,没人对弈时,自己博弈都能消磨大半晌时间。 她自然要投其所好。 自幼,只要叶浔会的,母亲就要她学,而且要学的比叶浔还出彩。药膳、下厨是她没法子超过叶浔的,只好在别的方面勤能补拙。平日总想与叶浔较量一番,怎奈叶浔从来不肯与她坐在一起,也就分不出高低。但她相信,棋艺还是很精湛的。 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 叶世涛对多了她这个棋友很高兴,初时要她询问,后来索性直接叫人请她到书房或后花园清雅之处对弈,言辞间也慢慢变得随和亲切。 如果叶世涛不是那么残酷,如果他肯善待父母,如果一直这样相处下去,她想,自己会不可控制地将他视为手足。 他有那么多可恨可憎之处,却也有太多可取可敬之处。 可惜,一辈子都要敌对。 要么是她憎恶他一辈子,要么是他憎恶她一辈子。 有几日曾动摇过的,她想,不如放弃玉石俱焚的做法,不如从长计议,他给她一条出路即可。 曾请绿云委婉地试探过叶世涛,问他有没有给她寻一门像样的亲事的想法。他是怎么说的?——阿浣的亲事一辈子都不会有着落了。留在府中也有点用处,能陪我消磨时间。 没出路了,那就不要出路了。 她费尽心思,弄到了几种迷香媚香,下决心要毁掉他。 被捆绑的手脚发木发僵,叶浣身形动了动,换了个相对于舒服一点的姿势,回想着一整日的事。 今日府中有宴请,二奶奶自然不肯要她露面的,她也习惯了,留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阵发紧,感觉像是出什么事了。 辰时,元淮来请她到后花园的听风阁,说大少爷正等着跟她下棋。 她欣然应了。 路上,才听说昨日叶世涛房里出了事,江宜室连夜回娘家了,四个妾室都被打发出府了,郑姨娘更是被他赐了一碗落胎药。 果然是心狠至极的人,毫不犹豫地处置了坏了规矩的妾室,孩子只能成为泡影。 她摘下头上一枚金簪塞给了一名婆子,询问昨日还出了什么事,便又得知,彭家的人被关在了跨院整日,到现在还不知到有没有放走。 完了,别的功夫都算是白费了。 问起绿云是不是跟着江宜室回娘家了,婆子说没有,昨日下午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是不是叶世涛已经发现绿云的事,已将她处置了?再加上郑姨娘私自停药的事,责怪江宜室,这才让她回娘家的? 她心头一阵阵发寒,知道叶世涛很快就会查出她暗中做的一切。 就要走上绝路了,准备最久最要紧的一件事,可以施行了。 而今日府中有宴请,天都帮她。 她借口落了件东西,回到房里准备一番,这才前去见叶世涛。 叶世涛眼神略显阴郁。 她就问:“方才听说大哥房里的妾室出了些事,是真的么?” 叶世涛答非所问:“这个家就要被我毁掉了。你是高兴还是难过?” 她心生恐惧,转瞬之际,恐惧就变成了对眼前的前所未有的恨,面上却是巧笑嫣然,“好端端的,大哥怎么说这种话?是不是愁闷所致?实在愁闷,不如喝两杯酒排遣一番。你喝点酒,也能少赢我几局。” 叶世涛笑道:“行啊。” 她当然不会只让他喝两杯,一面对弈,一面频频给他斟酒,又寻了借口,将留在房里的叶世涛的小厮丫鬟都打发走了。末了,让贴身丫鬟往香炉里加些香料。 看到丫鬟点头示意带来的媚香已经放到香炉里,她建议道:“二奶奶今日将沛儿拘在房里,沛儿一定是百无聊赖,她又有心学着下棋,不如将她唤来吧?” “好。”叶世涛又进一杯酒,“将世浩也一并唤来。眼下只得我们四兄妹了,闲来是该多聚聚。” 她心头一喜,忙吩咐丫鬟快去请人。 后来…… 没有后来了,她这辈子都没有后来了。 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倦怠不已,眼睑似有千斤重。 只恍惚记得叶世涛说了一句:“你要破釜沉舟,结果却只能是引火烧身。” 醒过来的时候,对上的是祖父、祖母满布阴霾的脸,看身旁,是衣衫不整的世浩。叶沛站在二奶奶身侧,满眼鄙夷地看着她。而身后,是二奶奶请来的部分女眷。 她再低头看自己,跟世浩一样衣衫不整。 她要算计的叶世涛并不在场。她要的是叶世涛与叶沛兄妹两个私通,要让祖父祖母知道叶世涛放荡不堪到了什么地步。如果叶沛不能出现,没关系,她宁可拼上自己,也要让他落入圈套为长辈鄙弃,从而落得个逐出家门的凄惨下场。这种事情不可能声张出去,有外人知道了,二奶奶也会使出浑身解数让人们三缄其口。那么她就只是个被禽兽兄长玷污了名节的可怜人,有长辈的同情,她的处境就会逐步改善。自然,府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不会再有一丝尊敬,那又如何,下人尊敬还是鄙夷不重要,活路最重要。 可结果呢? 结果她引火烧身,还赔上了世浩。 她百般争辩了,告诉人们,这件事是叶世涛陷害她和世浩。 没人相信。 二奶奶说叶世涛辰时就离府去了裴府,还没回来。 世浩则完全懵了,只会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不知道,我是冤枉的……” 更有她和世浩房里的丫鬟作证,说这种事早就有过,大爷大奶奶知情,却放任不管。 随后,叶世涛回来了,他还带回了柳文枫、柳文华和几个狐朋狗友,一行人不管不顾地闯进光霁堂,几个狐朋狗友问清楚怎么回事,用言语鄙弃了她和世浩之后,转身就走,拦都拦不住。 走出叶府,自然就要散播这消息。 不出半日,丑事便会传扬得满城皆知。 柳氏兄弟没走,留下来劝祖父祖母将她和世浩、父母逐出宗族。父母教子无方,过错比他们还大。 最后,淮安侯孟宗扬也来凑热闹了,帮着柳氏兄弟劝说祖父当机立断。 已经没有悬念了。祖父没了长子一枝,还有次子,而他们,早就成了鸡肋,如今祖父不过是下个决心而已。 叶世涛为了让父母生不如死,可谓费尽了心思。与她一样。到最终,他技高一筹,她满盘皆输。 他可不就是那种人么,做事就会做绝,不给人丝毫生机。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冷,叶浣看着窗户缝隙透出的一丝微光,唇角含着嘲弄勾起。 输了,认了。有了这结果也好,再不需费尽心思地谋取什么了。 ** 叶浔避开了叶府的喧嚣,每日拘在房里绣屏风,两个屏风都到了收尾的时候。 过几日绣完了,她命人装裱起来,将百福图送到了柳府,百寿图却压在了手里。 就算是还想送给祖父祖母,现在也不是时候。 忙完这档子事,她又亲手画了山水图样子。是婆婆喜欢的一幅图,也可以绣成屏风。集齐所需的丝线,开始动手绣。 偶尔有客登门,便神色如常地应承。 宾客也曾提起叶府的丑闻,在她面前不避讳的,自然是向着她的。有那样的生父、继母,她出嫁前的日子可想而知,不好过。而那些反感她的人,自然是连她一并轻视了,出身于那样的门第,可不就是没教养么?否则怎么会有如今的悍妇名声。 任人议论长短吧。京城最不乏各种是非传闻,过一阵子,便会有别的事情分散人们的注意力,终有一日,会被淡忘。肯一直记着别人家是非的人,到底是少数。 ** 这几日的叶世涛,有条不紊的分别处置了叶鹏程一家四口。 叶鹏程与彭氏被逐出宗族之后,他依然让他们留在庄子上,只是不是再囚禁,而是如庄子上的仆妇家丁一样做苦力。 被逐出京城的叶世浩,他命手下把人送到了一个寺庙里,当日剃度出家。 叶浣亦是大同小异,送到了京城寺规很严的寺庙落发。 孟宗扬办事效率很快,打点了官府,彭家男丁全部收监入狱,来日流放西北。彭家女眷,叶世涛没管,随她们各寻出路就是。 是,他骗了彭子春。他如何能让彭氏的娘家有出头之日。 料理完这些,他搬离叶府,住到了自己置办的宅院,又讨了个去外地的差事,十月初离京。 离京之前,他自然要见一见江宜室。 事实上,江宜室这几日都在找他,只是他要善后的事情太多,话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说尽的,到这日才腾出半日时间。 江宜室进门时,见叶世涛懒洋洋地倚着躺椅,正在吩咐四名账房的管事:“给你们两日时间,将我手里的全部资产清算出来。” 管事称是退下。 叶世涛见妻子进门,颔首一笑,指了指近前的椅子,示意她落座。 江宜室落座后,打量着他。 不过几日未见,他却明显消瘦了些,眼底多了几分冷意,让她陌生的冷意。 “那些事,你都听说了吧?”叶世涛问她。 江宜室木然点头,困惑地道:“我去府中找你,听了不少闲话。光霁堂的人都在抱怨你,说是你逼着祖父将四个人逐出宗族丢尽脸面的。” 叶世涛笑道:“的确如此。” “可你为何如此呢?” “他们不走至绝境,我就没办法安心做任何事。” “可是……”江宜室不想说,却忍不住,“你逼着祖父逐出家门的人,有一个是你的生身父亲啊。外面的传言我可以不听,可是娘家的人也都在说,你没将此事压下,真的是太绝情了。这……这和弑父有何差别?” “连累你们了。”叶世涛歉然道,“你、阿浔、沛儿,都会被我这行径连累。” “你是缜密之人,做事之前不会想不到这些,为何还执意如此?”江宜室盯着他,“我后知后觉,是我疏忽大意,我总觉得,你执意如此,连祖父祖母伤心都不管了,必有苦衷。你告诉我行么?” 告诉她行么?当然不行。叶世涛道:“你想多了。不说这些了,我命人请你过来,是要问问你的打算。我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再做出什么事都不新鲜。你娘家必然对我成见颇深,他们怎么想的?” “我娘家只是不赞成你的行径,但你是柳阁老的外孙——是否和离,要看我。”江宜室笑了笑,这几日眼泪流的太多,够了,“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如何也不能容我留在你身边的话,我走。但是有个前提,告诉我你为何如此,为何连阿浔都那么反常。” 叶世涛的关注点只有最后一句:“阿浔怎么反常了?” “她不是轻易与我说重话的人,那天却将我好一通奚落。就是那天,你们兄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如此?” 叶世涛看着妻子,目光怅惘,笑容亦是,“你总是那么善良,偶尔善良得让人生气,偶尔善良得让人自惭形秽。那天我跟祖父祖母起了争执,阿浔从来是向着我的,哪怕我不占理,她也会帮我。她奚落你,不过是在光霁堂动怒,迁怒到你了。”这件事,他不准备为妹妹开脱,只陈述事实,“她从小就是那个性情,生气时与人针锋相对也不觉得解气,还是会迁怒到别人,我都挨过她好几次排揎。就如上次她命人掌掴徐曼安的事,本不必做得那么绝,但是她管不住自己,落得个悍妇的名声。你不需替她着想原谅她,不需要。原谅她,也不过是继续来往,不原谅,她不过是破罐破摔,不会跟你道歉。” “你这话,不过是要我跟你们兄妹撇清关系。”江宜室不能接受,“你休想。阿浔的话说的再难听,我也不会放在心里,之南说我失心疯我都不计较,何况阿浔几句奚落了。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些事因何而起,你一定有苦衷,祖父、祖母、二婶对我都是含糊其辞,若是没有,他们怎么会是那样的态度?” 叶世涛失笑,“哪儿什么苦衷,你也别为我找借口了。我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别这么看得起我。” “你执意不说是不是?”江宜室有些恼了,“那你就休想和离!” “没苦衷你要我说什么?”叶世涛却是空前的温和有耐心,“不和离就不和离,我下个月要去外地巡视,说不准何时能回来,你决意如此的话,就住到这里,打理我手里的产业。” 江宜室立时摇头,“我哪儿做得来这些?交给我不是败家么?” “本来就都是留给你的,那些人手都很踏实勤勉,有他们帮衬,你想败家都难。”叶世涛笑道,“我们终有一日要劳燕分飞,我终究是要辜负你,能留给你的,不过是些钱财。别怪我。” 江宜室听了心酸不已,双眼罩上了无形的氤氲,“苦衷不肯说,和离的原由呢?为我好,还是你又有了意中人?” 叶世涛笑出声来,“我这些日子为家事忙得脚不沾地,公务上,弹劾我的折子不知道有多少,我哪儿还有闲情见女子?日后我身边兴许还会有女子相伴,但是余生不会再娶妻。”他眼中有着真切的歉意,语声和煦如春风,“宜室,你要我给你的,我一辈子都给不了你。娶妻成家是责任,所以我娶了你;几名妾室各有所长,能陪我谈谈琴棋书画生活琐事,偶尔做个伴,所以她们进了府。男人一生所求的东西不同,有人要富贵荣华,有人要安逸闲适,有人要声色犬马,而我一直不知道最想要什么,但是儿女情长肯定不是最想要的,权势也不是,到底是什么,或许早晚会知道,或许一生浑浑噩噩。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亏欠了你这么久,难道还要亏欠你一辈子么?” “你不能给,我不要了不就好了么?我把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我帮你打理好内院,我再也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了,以前我没好好儿跟你过日子,没尽到责任,以至于你身边出事都懵懂无知……日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这样……也不行么?”江宜室不想这样说的,可她离不开这男子,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失了他,她的日子便是漫天阴霾。她不可能找到再让她心动的男子了,她从十多岁就爱这个男子。她比谁都知道他有多多情有多无情,可这些认知比起想到与他劳燕分飞时的心如刀绞,不算什么。 叶世涛给予她一个安抚的笑脸,“我让祖父祖母伤心失望,日后不能再住在叶府了,免得他们见到我就心生不快。至于你,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这样的变故,时间久一些,你会看开,知道我才是你最应该早日离开的人。连阿浔也一样,她和你是两种人,不需再关心她,不要再与她来往。或者说,我们兄妹本就是歹毒之人,你从我们身上,学不到一丝与人为善的处世之道,就如我们偶尔不能接受你的善良单纯一样——这些话,阿浔迟早会与你说的,不如我先告诉你,你不同意也没用,她会对你敬而远之。就算我们要做一生的夫妻也是一样,你们姑嫂会背道而驰。说到底,我们不配与你这样的人朝夕相对。” “不配?”江宜室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叶家是个泥沼,最肮脏的泥沼,没有好人。好人活不下来。”叶世涛语声苦涩,“如今我们兄妹算是过得最恣意的人,局面终于是我们想要的那样了,而我们,自然就是叶家最歹毒的人。你何苦沾染这样的污泥?” 江宜室满目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这般轻贱他和叶浔,只是因为有叶鹏程那样一个父亲么?叶鹏程是不曾善待他们,却也不该成为他们的耻辱?或者说,他们以身为叶家人为耻辱? 她的思绪便又回到了原点,“你一定是有苦衷,不想让我知道的苦衷。我不弄清楚这件事,你休想和离。别说你不打算再娶妻,便是有这念头,我也不会腾出这妻子的位置!” “行,随你。”叶世涛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搬来此处,帮我照管着日常一切。别的事别急着要个定论,斟酌一段时日后再说。你先回家,明日一早我去接你。” 江宜室还能怎样,想来想去,他的打算是最妥当的了。 叶世涛送她上了马车,看着马车消失在视野,这才缓步返回。 他不爱她,但是这么久的相识、相伴,已有了近乎亲人一般的感情。想到和离二字,也不舍,也担心,可是又能怎样?她要的,他给不了。她善良如仙子,他狠毒似恶魔,一起过日子,永远不能达成共识,永远不能有共鸣、默契。他会一直让她不解、失望。她会一直让他无奈、恼火。 等她心智成熟一些,就会知道自己遇人不淑,总能接受离散的现实。 同一时刻,景国公去了裴府。 他这几日烦闷得厉害,在房里坐不住,起身道:“带我去园子里坐坐。” 叶浔称是,祖孙两个去了后花园,期间一路沉默。 在凉亭,喝了半盏茶,景国公道:“家中四个人的下场,你还满意么?” “满意。”叶浔微笑,“哥哥做这种事,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没有哥哥的逼迫,祖父会将这件事一直拖下去。 “满意就好。”景国公语声黯然,“你祖母这几日清减了不少,得空去看看她。” “二叔膝下的子女快到京城了,您与祖母不愁没有人彩衣娱亲。” 景国公沉默片刻,说起当年事的原因:“你祖母容忍彭氏多年,是你与世涛无从原谅的,原因我就不跟你哥哥说了,说了也没用,他不会理会。” “我洗耳恭听。” “我在西域那么多年,很多年过得焦头烂额。敌兵不断侵扰西域,朝廷派发下来的军饷总是被贪官私吞,到了我们手里,根本不能给将士发放粮饷。这情形上报朝廷,有时能解决,安生几年,随后逐渐重蹈覆辙。可西域将领若是打了败仗,朝廷会即刻降罪。我们只能自己想法子拉关系,给商人好处,他们也能分给我们钱财发放粮饷。彭氏的几个兄长不成器,她的叔父在世时却很有手段。彭家曾一度在西域富甲一方,是因他而起。也是那几年,我和麾下将领,每年能从他手里拿几十万两钱粮养兵……” “明白了。”叶浔打断了祖父的话,“你是要告诉我,祖母为了你的前程,又拿人的手短,才让彭氏安安稳稳地留在叶家。” 景国公颔首,打量着她的神色。 叶浔神色愈发淡漠,“祖母没做错,我能体谅,为了夫君的前程,她就算蔑视彭氏,也要留着她在府中,她若是与彭家诉苦或是闹和离,你们不但要断了财路,还要每日提心吊胆地彭家人揭发你们白拿人家的银两。” 都是体谅的话,语气却特别冷淡,景国公也就不能将这看做她的原谅。 “这些我能体谅,可是叶世浩呢?”叶浔一瞬不瞬地盯着祖父,“彭氏那种卑贱的人,让她留在叶府占据着名分还不够么?怎么就不能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能让她继续怀胎生子?祖母识大体有决断还有手段,断了她生子的路很难么?是,你们可以说子嗣单薄,可是一个通奸在先该浸猪笼的货色也配给叶家生儿育女?”她讽刺的笑了,“你们要脸面就是这么个要脸的法子?通奸的女子生的一双儿女在面前晃了这么多年,也没见祖母厌恶过。祖母真是菩萨心肠啊,还要我跟叶浣缓和关系呢。就是因为有叶世浩,彭氏和叶浣才人心不足,上蹿下跳地害我哥哥。这些,你们想过没有?” 景国公无言以对。 “叶鹏程是你们的儿子,我和哥哥还没为人父母,所以不能理解你们如今的心情,却知道你们肯定在怪我哥哥残酷绝情。我没说错吧?” “……” “哥哥把事情做绝了,让你们脸上无光了,你们苦苦维持的家族荣誉没有了,你们是该怪他,可我不会,我感激他。连我一并责怪好了。”叶浔扬眉浅笑,“自私、冷酷、心计,这些都是叶家给我和哥哥的。我比他多一条,没涵养,头上悍妇的帽子是摘不掉了。而如果当初彭氏得逞了,我会变成一生不甘怨愤的毒妇;哥哥呢?叶浣得逞,会被逐出家门背井离乡——你们可曾这样反过来想?横竖你们都不会心安,认了吧。” 景国公叹息一声,“你说的对。我们一直亏欠你们,归根结底,是治家无方所致。”他眼含期望地看着她,“得空回家去,跟你祖母说说话。” “家?”叶浔满目苍茫,“别人的家是父母双全,我和哥哥没有,所以我们把你们当成最亲的人。小时候,祖母为我和哥哥撑腰,申斥叶鹏程的时候,我们高兴、感激。小时候跟您聚少离多,您总是在外征战忙碌,可我们依然与您特别亲,是因祖母的缘故。说心底话,在我心里最亲的是外祖父外祖母,其次才是你们,但我想,依然比寻常孙女对祖父祖母要亲厚很多。不知道那些事的话,我会一如既往。现在……不可能了。” “如今回想起来,过往一切就像个笑话。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维护我们的时候,是出自真心还是愧疚——掺杂了别的东西的亲情,还叫亲情么?我想释怀,如何释怀?”她想笑,已是不能。 ☆、第65章 “你还在气头上,不想回去,我不强求。”景国公语重心长地道,“阿浔,对待一些事的方式,可以选择报复,但也可以选择宽恕。” 叶浔轻声说道:“选择宽恕的是好人。我不是。” 景国公沉默良久,起身离开。 叶浔想送他,却是无力起身,只能对竹苓打个手势,让她代替自己送送老人家。 她望着祖父的背影。 一直身姿笔挺的祖父,竟有些驼背了。糯。米。論。壇 是了,这样大的一场风波一桩家丑,是他的长孙逼着他承受的。他失去了长子,也失去了四个孙儿孙女。 铁打的双肩也承受不住吧? 他到今年才知情,她不该连他一并责怪。但是,如何能将他和祖母划分开来?不过是更让他们失落难过。 往昔一幕幕浮现在脑海,祖父慈祥的笑容、宠溺的眼神、暖心的言语不停闪现。 那是做不得假的。 那是她多愿意牢牢抓在手心里的。 不能够了。 眼泪自有主张地不断滚落在腮边,祖父的身影变得模糊。 已经走出一段路程的景国公停下脚步,怅惘地看向独坐在凉亭的叶浔。 她已满脸是泪,望着他落泪了。 景国公心弦一紧,很想返回去宽慰她,对她说不论怎样她都是他最疼爱的孙女,对她说他给予的所有疼爱都是真的,对她说我们不求你原谅,只求你过得开心自在。 可是有什么必要呢?越是这样的言语越是让她难过。 算了。 他低下头去,怆然转身。 这顷刻间,竹苓分明看到,一滴泪倏然落下,碎在他脚下的彩石路面。 ** 翌日,江府。 江宜室唤绿云将随身之物收拾起来,绿云却依然坐在小杌子上发呆。这丫头也不知怎么了,这几天比她还魂不守舍,一早听她说叶世涛要来接她,抖着声音问她能不能把她留下,她说我怎么离得开你,你必须跟我一起走。她说完这句,绿云就脸色发白坐立不安的。 江宜室忽然想起来,和叶世涛争吵那日,她让绿云给母亲送些东西。绿云是下午离开叶府的,却一直没回去。她回到娘家之后,绿云正在和ru娘说话,母女两个见到她,特别忐忑的样子,她随口抱怨道:“绿云这丫头当差可是越来越尽心了,送个东西能送整整半日。” 绿云战战兢兢地回说:“是大少爷的人让我……让我回江府的。” 她那时候心绪紊乱,加上妹妹江宜家恰在随后进门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她就把这事给忽略了。 此刻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让绿云回江府,什么意思?是不是不准她再回叶府了? 叶世涛的人怎么会盯着绿云?如果不是他的意思,下人怎么敢代替他自作主张? 江宜室板起脸,冷声唤绿云。 绿云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 江宜室指了指地面,“跪下!” 绿云忙跪倒在地,“大少奶奶……” “事到如今,你还不跟我说实话么?”江宜室用言语试探,“等你跟我去了大少爷的宅子,他要是发落你——” 绿云身子开始簌簌发抖,“大少奶奶饶命!奴婢知道错了,可奴婢也是没法子啊,是、是老爷授意的。”她膝行到江宜室面前,哀声乞求,“大少奶奶,看在我和娘亲服侍您一场的情分上,您就给我一条活路吧。” 父亲授意的?江宜室险些问授意她做什么,话到嘴边才知不妥,忙换了说辞:“把经过与我细细说一遍,我若是听出半字谎言,便命人赏你几十板子!” “奴婢不敢隐瞒,绝不会的。”绿云勉强镇定下来,迅速梳理了事情的经过,“自夏日起,我娘就常问我关于叶府的事情,事无巨细地打听,我有一次不耐烦了,怎么也不肯说,我娘才跟我交了底,说是老爷要她替他询问的,并且叮嘱我不要告诉您,否则她就没命了。我哪里敢再隐瞒,大事小情都细细告知。入秋之后,彭家的人三番五次找我,企图用银两收买的事,我说了之后,老爷亲自跟我说,彭家的银子只管收下,他们要我做什么事,也只管做。我仗着胆子说他们肯定是要加害大少爷,老爷就说这些不用管,只管照他的话行事,若是我不听吩咐,我娘也就别想活了。为了我娘,我只能为彭家所用,在府中尽量给二小姐行方便,彭家的人打听什么就说什么,还替他们去了庄子上传话给大爷和大奶奶,让他们做一出服毒自尽的戏。都是我糊涂,那时不该将彭家有心收买的事说出来的……” 绿云事无巨细地告诉江宜室了,江宜室却越听越糊涂了。 父亲得知彭家要将叶世涛告到官府的事情都无动于衷,因何而起?如果彭家得逞,叶世涛就算能不获罪,也会声名狼藉——就如现在,多少人指责他将家丑外扬,以至于生父被逐出宗族。 她在娘家这几日,听母亲说过,父亲几次痛斥叶世涛的行径。母亲原本是要她怎样都跟着叶世涛过下去,随着父亲的态度而犹豫起来,一时说还是要过下去,一时又说要她自己斟酌轻重。 难道叶世涛声名尽毁是父亲愿意看到的局面么? 她敛起心头困惑,继续聆听: “奴婢回来之后一直都怕的要死,我娘就去问了问老爷,也担心您要是回去一定会带上我,老爷说您不会回去了。我娘说,老爷应该是乐于看到您与大少爷和离,而且,手里似乎有把柄,别的就不清楚了。” 江宜室猛然站起身来,急匆匆去往外院。她要找父亲问个明白! 和离的事是怎么发生的?她一面走一面想着。 “你想多了,要你去娘家,意在要你避开一些是非。”这是他说的。 她却执意要个准话:“你也不需这样委婉,想和离只管直说。家里有什么是非?我怎么不知情?” 和离两个字,先说出来的是他,后来他恼了,说和离也并非不可行。 是的,经过是这样的。她听到从他口中说出和离二字便完全处于混沌的状态,气他、恼他,此刻想想,他当时并没把话说死。 可是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话虽然隐晦,却是开口就提及了关于和离的事。 几天而已,他的态度怎么就从不确定变成了心意已决?他很多话都在诋毁自身,甚至,连阿浔都一并诋毁了。说什么?说他们是从肮脏的泥沼里活到如今的污泥,不让她沾染。 还说迟早要劳燕分飞,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那么笃定,铁了心要离开她。 可是,他也说过:“当初你与岳父岳母不曾计较我自幼丧母,嫁过来又尽心帮我照顾阿浔、沛儿,这般恩情,我心里都有数。便是来日你觉得我配不起你执意离开,我也不会再娶人占据你的位置——再多我就不敢承诺了。” 是在他求祖父同意让二叔承袭国公爵的那晚说的话。 她没有要离开,他却执意放弃。 他绝情残酷,但他不是食言的人,而今却食言了,绝对有事瞒着她,就是不肯说。 他命人告知绿云留在江府,分明是在用这方式给父亲递话:他已知道绿云是受父亲指使了。却不曾对她提及绿云只言片语。 父亲呢?自从叶府出事后,为了避嫌称病了。他的女婿被一堆人斥责弹劾,他不闻不问足不出户,谁也不见,一点点暗中相助的意思都没有。 她早就该发现这些端倪的。 刁难祖父、处置亲人、准备和离,这样多的事情相加,哪一件是能让他好过的事?她没帮到他分毫,只有埋怨、疑问,甚至于,父亲是那个让他下决心和她劳燕分飞的人。 真是这样的话,她该如何自处?她连亲人拆他的台、刁难他都不知道,她连身边的丫鬟帮着外人都不知道。 是,成婚两年多了,他带给她的只有失望,而她又带给了他什么? 险些就又要哭了,可她忍住了。她死命地掐着手心,告诉自己,再不能没出息的哭泣。不再认为自己有哭的资格,更不认为哭能解决哪怕一点点的问题。 ** 江宜室走进父亲的书房院,便有小厮上前笑道:“您来得正是时候,大姑爷来接您了,老爷听说后,让大姑爷来书房说说话,这会儿正在里间喝茶呢。” 她点头,“不必通禀了,我也有话与他们说。” 小厮笑着称是,打了帘子,守在门外。 江宜室没话可说,她是有意要偷听父亲和叶世涛要说什么。进到待客的厅堂,便蹑手蹑手地走到里间门边,侧耳聆听。 江博兴的语声温和,话却藏着杀机:“……你可能还不知道,审讯彭家的人是我的门生,我手里有彭家四个人的口供,你祖父、父亲这些年来的事,我已全部知晓。你祖父昔年即便是为了养兵发放军饷收受商贾银两,没人提也罢了,只要拿着证据提出来,他就逃不掉一个收受巨额贿赂的罪名。再加上你极力隐瞒的那些家事……不想让你祖父晚节不保,不想让你外祖父急怒攻心疯狂报复你祖父的话,你离京之前,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与宜室和离。说实在话,我一向觉得你虽然品行有问题,却承认你是个办事果决的,这件事却怎么拖拖拉拉的?居然还要接宜室回去住一段日子,打的什么算盘?” 叶世涛沉吟道:“毕竟是两年多的夫妻了,就算分道扬镳,也不必将她伤的太重吧?要接她回去,也是要她接管我手里的产业。这几日我也看明白了,您是乐得见到我不再连累宜室,可我并不知道您这样心急。” “知道自己连累了宜室,还算有点儿良心。”江博兴语带笑意,“其实宜室越是恨你,越能快些再嫁良人,为了她的一辈子,我不介意你对她把话说绝。” “……好。您想让宜室再嫁之人,是不是今年的状元郎付仰山?” “连这都知道了,我倒是小瞧你了。” 叶世涛却道:“不用高看。宜室小时候认识的人,我大抵都有些印象。付仰山高中状元之后,先来拜谢的就是您这恩师。” “我这恩师脸上也没什么光彩,皇上不是说过么,他并无状元之才。” 叶世涛没接话。 江博兴笑呵呵地说道:“有无状元之才不打紧,要紧的是他是四品官职,这些年对宜室的心意,江府的人都知道,他一直不肯娶妻,不过是因一片痴心。你做出那样的事,他已无从忍受,这几日每日登门,要我勒令宜室与你和离,只要你们和离,他便上门提亲,明年春日便会娶宜室过去。说心底话,当初要不是宜室在我面前跪了整日,就算你是皇亲国戚,我也不会答应你们的亲事。料定你不是能托付的人,如今你果然就出了岔子,路已被你走尽了,想出人头地,只能另辟蹊径,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你如何另辟蹊径……” 江宜室听到这里,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是啊,叶世涛将路走尽了,日后二叔也不会帮他,二叔也有子嗣,怎么会帮他? 叶世涛,他除了阿浔对他固有的手足亲情,已是双手空空。 “我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再做出什么事都不新鲜。”他说的。 他在得到官职之后惩戒亲人,背离发妻在人们眼中当然不新鲜,是情理之中的事。父亲当然要心急了,这时候和离才是最佳时机,她和江家会得到所有人的同情。便是外祖父,怕是也会为此事责怪他,永远不会想到,他是为了不让祖父、外祖父再遭受重创被岳父逼迫和离。 江宜室用力地吸了几口气,扬声唤小厮:“请大姑爷到别处坐坐,我与老爷说几句话。”说着话,闪身入室。 江博兴和叶世涛都惊讶失语。 江宜室看着叶世涛,“你去别处等我片刻。” 江博兴看着女儿的神色,心里五味杂陈,对叶世涛道:“听她的。” 叶世涛起身出门。 江宜室开门见山:“我不会和离,也不许你逼迫他与我和离。”她忽然拿起书案上的裁纸刀抵在颈部,后退几步,与父亲拉开距离,“你敢让我嫁给付仰山,我就死在你面前!” “你这个蠢货!”江博兴恨铁不成钢,“他连番行径还能有何前程?不出一两年,必会被发配到荒蛮之处镇守边关,我养了你这些年,就是要你背井离乡陪他受苦么?付仰山是状元郎,身家清白,品行端正,不比他叶世涛强百倍么?尤其这亲事不是我们求来的,是他苦等你几年求来的!” “品行端正?要作为妻子的人在夫君有难时逃离,也叫品行端正?他问过我愿不愿意么?他也配做读书人?皇上说的对,他的确是没有状元之才!我与世涛的婚事是我求您求来的,他便是再不济,我这辈子都跟定了他。”江宜室懒得与父亲再费唇舌,手里的裁纸刀微微用力,紧贴着皮肤,“我是死是活,您来做定夺。不是我不孝,是您让我行不义之事在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些伦理纲常就不用我跟您解释了吧?” 又来了,当初她怎样都要嫁叶世涛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那次是他不答应她就长跪不起,这次更绝了,她要自尽!“你、你……”江博兴的手有点儿发抖了,“你何时才能务实一些?!你对他有情有义,可他能给你什么?!” “您说的对,我日后是要务实一些,还要将双眼擦亮,不会在娘家逼迫我的夫君时我都不能及时发觉。”江宜室的手又用了些力,“把你手里的口供拿来!” 她的颈部已被刀锋刺伤,鲜血缓缓渗出。 “你这个孽障!”江博兴心痛不已,举步上前。 江宜室却往后退去,厉声道:“你别过来!” “你受伤了!”江博兴要被气晕过去了,“我哪一点不是为你好?你怎么就分不清好歹?” “把口供给我!”江宜室又加了一分力。 “你住手!”江博兴连忙后退,“你等着,你等着……”他转身到了书案后面,拉开抽屉。 他真的是认定了叶世涛毫无可取之处,在叶世涛把叶鹏程、彭氏囚禁的时候便心惊不已——能这样对待生父,来日若是这般对待他的女儿,又该如何?却又分明是可能发生的。 付仰山从十多岁就钟情宜室,高中状元之后,还是痴心不改——那份痴,那份傻,一如宜室对叶世涛的痴傻。宜室为何要守着叶世涛这个火坑?明明可以柳暗花明的。 是,他承认,处心积虑地逼着叶世涛和离是有些不仁,可是比起女儿的一生,算不了什么。 到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 这个女儿就是这样的,平日柔顺,一旦倔强起来,神仙也不能让她改变初衷。 不敢不顺着她的意思,她真的敢死在他面前。 叶世涛才是她的命。 江博兴取出那几份口供,拿在手里掂了掂,眼神黯然无光,“你到底为何如此?他明明已经答应了我,要放弃你。” “如果有人用伤害你为把柄,逼着我离开世涛,我也会离开世涛的。如果能阻止这种事,谁都会阻止的。您怎么能用两位老人家的安危来威胁世涛?他现在还有几个亲人?他已经伤了祖父的心,最怕的必是给祖父雪上加霜……您怎么能?” “闭嘴!日后受了委屈、后悔的时候,不要回家哭诉!两年多了,听的最多的就是你的牢骚抱怨!” 江宜室语声有些沙哑,“不会了。” “这,就是你的一辈子了。我尽力了,你不要,日后我只能放任自流。”江博兴将口供丢在她脚下,瞥一眼她颈部的伤,还好,皮肉伤,他粗声蹙起地撵人,“滚!” 江宜室急切地将口供捡起来,敷衍地行了个礼,转身就走,到了厅堂,瞥见一件父亲的斗篷搭在醉翁椅上,她走过去捞起来,动作飞快地披上,遮住颈部的伤,小跑着出了门。 叶世涛就在院外等着她。 江宜室将口供递给他,“你快收起来,能看出都是谁的口供么?你得查出来,免得再生祸端。还有,”她仓促的语声和缓下来,唇边绽放出一抹可怜兮兮的笑容,“你得即刻带我走。就算是还要和离,也要先把我带回去再说——爹爹要我滚。” 叶世涛接过那几份能掀起惊涛骇浪的口供,只觉得似有千斤重。他抿了抿唇,握住江宜室的手,分外用力。 他一路沉默着将她带上马车。 她的手凉冰冰的,面色苍白得有些发青,不知经过了怎样一番抗衡,才帮他要出了这能夺人性命的证供。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恩不言谢,谢字分量太轻。 他是那么薄情自私的人,如何值得她如此? 看出岳父的意图,他想,那就和离,横竖也与她说出了这两个字,横竖也不是一路人,没有多少挣扎就接受了,等着用和离的文书交换证供。 可现在……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侧目看着她,“宜室,能原谅我么?” 江宜室诚实地点头,又苦笑,“不说这种话,不是都有过错么?”最大的错,是不够信任彼此,遇事时他独断专行,她迟钝。 “那么,还愿意和我过下去么?”他先道明自己心意,“我希望能与你一起携手白头。” 江宜室点头,笑容中的苦涩变为喜悦,“愿意啊,原本就不想离开的。” 从来如此,在这喧嚣迷乱的尘世,她的心就摆在他面前,不管他怎样,不管怎样的失望愤怒之后,她都不会放弃、离开他。 他将她拥到怀里,很用力,手臂箍得她骨节发疼。 “我要怎么弥补你?”他语声低哑,“余生只有几十年,时间够么?不用现在回答我,好好儿想想。不管你说什么,我唯命是从。” ☆、第66章 鎏金香炉升起丝丝缕缕轻烟,淡淡香气无声溶于浮空,熏染得室内氛围恬静清雅。 两只猫依偎着睡在一起,睡相娇憨可人。 叶浔坐在大炕上,在做一件锦袍。是给裴奕的。 这两日才惊觉,自己还不曾给他做过一件衣物,汗颜不已。谁都想到了,独独忘了他,也是奇了。 竹苓进门通禀:“夫人,裴家二奶奶来了。” “请。” 这几日裴二奶奶得空就来裴府晃一圈,坐在太夫人房里,和婆媳两个拉家常,与叶浔也算是熟稔了。 叶浔转到厅堂,见了裴二奶奶,见礼落座,命丫鬟上茶,笑道:“太夫人去了三舅母家中。” 裴二奶奶笑道:“知道,听说了。” “那就是来找我的了?”叶浔问道,“何事?” 裴二奶奶并不习惯这样开门见山地说话,可总不能否认,便点了点头,“是这么回事,我帮你们物色了几名丫鬟。几个丫头样貌出挑,也很乖巧。” 叶浔目光微闪,莞尔一笑,问道:“二舅母是觉着府中的丫鬟样貌太寻常么?” “那倒不是……” “不是就好。”叶浔笑盈盈地打断了裴二奶奶的话,和声道,“我也觉得,不论是太夫人亲自挑选的,还是我带来的陪嫁丫鬟,都是样貌端庄,个个踏实勤勉。太夫人与我一向节俭,不该花的银子,是一分也不会多花,前两日还商量着要不要裁撤一些下人呢。二舅母这番好意我心领了。” 裴二奶奶硬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好歹自己也是她的长辈,给她几名丫鬟,说好听了是送,还可以说是赏她的,她倒好,把她婆婆搬出来了…… 叶浔已又道:“我听说二舅母手里有一盆剑兰,心仪得紧,二舅母能不能割爱赏了我?” “自然,自然。”裴二奶奶的话不假思索地说了出去,出口之后懊悔不已,剑兰是那么好养成的?那盆剑兰可是耗了她不少心血的。 叶浔当即起身行礼,感激地道:“多谢二舅母。” 裴二奶奶的笑容分外僵硬。又寒暄几句,坐不下去了,道辞离开。真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换在以往,叶浔也就收下裴二奶奶要送的丫鬟了。到了明年开春儿,府里要把到了年纪的丫鬟放进去,选一些新人进门,早一些收几个新人也好,用心管教着,不愁她们倒戈相向,把裴二奶奶晾在一边。裴二奶奶会比今日更扫兴,再不会打她的小算盘。 只是叶浔这些日子一直是表面上平静,心里却波涛汹涌,没耐心和人兜圈子。 叶浔送客回来,新柳有些惊慌地跑到她面前,低声通禀:“方才来了两个人,黑衣人此刻在花厅,随行的灰衣人守在花厅外面,说里面的人是皇上。” 叶浔惊讶不已,让新柳、新梅两人随行,匆匆去了后面的小花厅。 看到站在门外神色肃冷的灰衣人,叶浔确信的确是皇上来了府中。灰衣人是贺统领,在宫里经常能够见到他。 她定了定神,对新柳、新梅摆一摆手,示意她们留在门外即可。不论在宫中、宫外,帝后是主,天下人是仆,不能带身边下人面见。 款步进门,瞥见皇上正在观赏悬挂在正面墙上的秋江渔隐图,行礼之际,听得皇上的语声: “免了。” 皇上转过身来,落座后打量她两眼。比起春日见到的那个无措的小女孩儿,如今多了一份雍容,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让人看了心生伤感的气息。 “听说了叶家的事,记挂着景国公,方才去看了看他。”皇上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教子无方、治家不严,他都认,只是不放心你。” 叶浔垂眸看着脚尖,“妾身无事。” “无病无灾,能走能说,我看着也没事。”皇上语带笑意。 “……”叶浔想回句话,却实在词穷。 “景国公来看过你,和你说了什么?” 叶浔想了想,捡重点答道:“他老人家说遇事可以选择报复,也可以选择宽恕。” “你怎么说的?” “选择宽恕的是好人。妾身不是。”叶浔如实道,“再者,妾身不恨祖父祖母。” 皇上颔首一笑,“说得好。既然不恨,何来宽恕。你只是怪他们治家不严。” 叶浔轻声说是。 皇上道:“那么,你可以连我一并责怪。” 叶浔讶然。 皇上道:“我在西域度过十余年岁月,在那里建功立业,扬名天下,有人诋毁,有人赞誉,我也曾多年被家事所累。你对生父继母厌憎,我亦是;你不厌憎祖父祖母,我不是,我恨祖父入骨,把他从棺材里拎出来鞭尸的想法都有过。你与世涛的心情,我明白。” 这些叶浔听外祖母提过一些,不意外,只是为着最后一句,心生暖意。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只得六七岁。那天是你和世涛要来京城柳家,毫无离家的悲伤,反而欢天喜地。”昔年兄妹两个那样璀璨如夏日阳光的笑容、明亮如夜空星辰的双眸只是在脑海浮现,皇上仍是觉得悦目至极,是那样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生涯本不该被阴霾笼罩的,“西域至京城,从速赶路也要二十来天,并且你祖父要派出精兵一路相送。问过之后,才知你们兄妹已习惯了这样的长途跋涉。那时我就清楚,你祖父的家是个烂摊子。” 可不就是个烂摊子么。叶浔苦笑,同时又意识到,怪不得皇上说起她用的措辞是“那孩子”,自己六七岁的时候,皇上大概是十七八岁,算是两辈人了。只是这俊美如妖孽的帝王风华倾世,容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几岁。 “多年戎马生涯的武将,与家人聚少离多,无从料理家事,身在西域的人,更是焦头烂额。我若是那时娶妻成家,兴许这一生也要走景国公的路——最大的隐患都在家中。”皇上有些伤感地道,“景国公绝对不是好父亲,但他是我的伯乐,与柳阁老一样,是我的良师益友。没有他们两个扶持,没有今日的我。叶鹏程十余年对他们不满,正是因为他们宁可鼎力扶持一个异姓外人荣登天子位,也不肯在仕途上帮他,相反,屡次阻挠,这是导致叶家很多是非的原由。有得必有失,人人如此。” 这些叶浔是清楚的,但是从没想过,皇上会亲口对她说出。 “景国公起初不怪世涛绝情是不可能的,但是今日我这六亲不认的人往他面前一站,他已释怀。”皇上自嘲地笑了笑,“我当初对待所谓家人的手段,不比世涛仁慈一分,亦曾声名狼藉。而我对待景国公和柳阁老,如今是看成亲人、长辈一般,我能回报他们当年知遇之恩的不多,朝政不繁忙的话,便多事管管他们的家事;繁忙之时,有心无力。” 一字一句,皆非虚言。前世在今年、明年,皇上偶尔还有理会朝臣家事的闲情,随后忙于重新启用锦衣卫、西北漠北驻防用兵、广休河道、推广作物……等等,不要说管闲事了,能及时批阅奏折已是不易。 皇上道出来意:“别的事,景国公总能看淡,提起你的时候……我从没见过他那么难过的样子。若只因愧疚才生出的情分,他不会如此。我杀戮太重,曾因憎恶一人而殃及多少无辜,却也因敬重在意一些人而善待他们的亲友,即便他们的亲友是我所忌惮的,亦愿意善待。叶浔,我若是你,只为祖父,也会一如既往地善待二老。过往之事终究是无从回头,今时种种却可以放下怨怼,不要等到来日后悔。生涯多悲苦,人人如此,若无意外,他们终究要先于我们离开尘世。” 叶浔为之动容,思忖片刻,曲膝行礼,“多谢皇上点拨。明日妾身便回去看望祖父祖母。” 这些话之所以能听到心里并心悦诚服,不是因为眼前这人是天子之尊,而是因为他是与她和哥哥经历相仿的人。他的确是那么做的,有的人他忌惮,还是善待,因为放在心里的人希望那些人过得好,他便让在意的人如愿。 “的确是懂事的孩子。”皇上满意地笑着起身,“闲时你不妨递牌子进宫,皇后日子清闲得有些沉闷了,去跟她说说话做个伴。” 叶浔恭声称是,心里暖暖的。皇上就是这样的,残暴时如欲火恶魔,宽仁时似菩萨心肠,极其矛盾,又极其真实。 皇上忽然话锋一转,“淮安侯是你们允许进来的,还是他又做出了私闯人府邸的事?” 叶浔听得一头雾水。 “他此刻就在府中,记着告诉裴奕。”皇上说着话,已大步流星出门而去。 叶浔站在原地,片刻恍然:怎么觉得自己家成了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了?是的,必须得告诉裴奕,要加强府中防范了。转念就沮丧不已,皇上、孟宗扬和裴奕一样身怀绝技,除非裴奕亲自看守,否则怎样的护卫怕是都防不住。 孟宗扬定是去找柳之南说话了。她这几日闷在房里做绣活,柳之南闷不住,说要去外面转转,她想也不需再防着孟宗扬了,便同意了。两人应该已在外面见过了,否则孟宗扬是不会这么做的。 她不无戏谑地想,孟宗扬怎么这么倒霉?怎么偏就让皇上撞见了? 而她是该当做不知情,还是过去据实相告呢? 正犹豫的时候,叶世涛和江宜室来了。 叶浔自然放下了孟宗扬的事,先去见兄嫂。兄嫂的事到底是怎样的结果,她还不知道。到了正屋的抄手游廊,见两个人并肩走来,举止并无反常之处,就是让她觉得很亲近,像是一对儿真正的夫妻了——以前总是貌合神离。 江宜室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彩,叶世涛的目光分外的柔和,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份让人看着心里就踏实的沉稳笃定。 不需问叶浔就已确定,两人经过了这番风波之后,关系前所未有的融洽了。前世她无缘得见的兄嫂同心的情形,如今应该是能够亲眼看到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绽放出发自心底的笑容,上前见礼。 叶世涛道:“我还有事,跟你说几句话就走,傍晚再来接宜室回家。”又对江宜室道,“你先去屋里坐坐。” 叶浔却在这时看到了江宜室颈部敷着薄贴,压下疑惑没问,唤竹苓先陪江宜室去说说话,和叶世涛站在廊下说话。 叶世涛将和离之事的前因后果言简意赅地说了,末了道:“宜室以死相逼,我岳父爱女心切,事情才算了结。” 叶浔只是听着就心惊不已,喃喃地道:“你可要怎么报答嫂嫂才好啊?”说着已回过神来,“要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回叶府也好,清静。你别再像以前那样了。能这样待你的,只一个江宜室。”语声顿了顿,又笑,“我这话也是多余。” “本来就多余,这不是把我当傻子了么?以前的不是,我都会改。”叶世涛笑起来,“她说有事跟你商量,这才过来的。” “你去忙你的,还有,晚间你们留下来用饭吧,你也跟侯爷说说话。” “成。” 叶浔转身进门时,念及江博兴弄到口供这回事,唤新柳低声吩咐:“你去表小姐房里知会一声,说侯爷邀淮安侯晚间在府中用饭。” 处置彭家的官府里的人是孟宗扬找的,事情是办的利落,也把兄嫂往死里折腾了一番。孟宗扬是无意好心办坏事的,别人却对他阳奉阴违,就算哥哥因祸得福了,那个人险些让孟宗扬里外不是人已成事实。 孟宗扬不是裴奕,有着寻常十六岁少年人的冲动、疏忽,如今忙前忙后费尽心思只为娶柳之南——这么个人,气不得笑不得。 总要让哥哥或者裴奕提醒他两句,以防再出这种事。 ☆、第67章 叶浔到了室内,关心江宜室的伤,“找大夫看过了?” “没有。只是一点点皮肉伤。”江宜室赧然一笑,“只让红蔻帮我敷了薄贴。” “那怎么行呢。”叶浔让竹苓取来药箱,“我淘换了不少药粉,还有祛疤的,给你看看?” “行啊。”江宜室打趣道,“你不是从来不敢给人处理伤口的么?” 叶浔就笑,“小伤还是可以的。” 江宜室侧转头,叶浔站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揭下薄贴,见伤口已结了暗红的疤,心里唏嘘不已。任谁能想到,江宜室也能做出以死相逼的事。前世她随哥哥下江南,应该也和娘家经过了一番抗衡才得到允许的吧? 一面重新处理伤口,叶浔一面说起上次自己对江宜室发脾气的事:“生气么?生气就找个人多的场合给我难堪,我肯定老老实实受着。” 江宜室笑起来,“你哥哥说你不会跟我赔礼,他说的不会是不能,可你分明是不擅长。”叶浔的意思是让她冤冤相报,怎么可能呢?她根本就没生气。 叶浔笑着说的确是。 “这几日你一直闷在家里做绣活,心里难过的厉害吧?”江宜室问道。 “嗯,到今日算是没事了。” 江宜室的语声低下去:“我真想重头来过,做个在内宅独当一面的人,那样的话,你们兄妹两个完全可以永远不知情。情愿你们不知情。如今虽然处置了那四个人,谁心里好过?如何能真正淡忘?” “真的重新来过,能避免一些事,可还是会有诸多风雨、伤痛。即便重来十次,也不能够事事如意。”叶浔说的是重生之后的感触,“谁都没可能做到十全十美。” 江宜室想了想,“这倒是。”又问,“你还会回去看望祖父祖母么?” “会啊。”原本是打算逢年过节回去的,眼下是决定一如既往,“为了去看祖父,也要得空就回去。” “……你这么想的啊。”江宜室有些沮丧,“我是应该常回去,为着你哥哥也该孝敬二老。我看得出,他记挂着祖父祖母,担心他们的身体,不然以他那个性情,才不会搬出来,肯定要每日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但是他们一向看不上我,我也很怕他们。” “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算了。”叶浔宽慰道,“你和哥哥是一体的,怎么样都不为错。我也只是为了祖父才回去的。” “嗯,我听你的。” 叶浔给江宜室处理完伤口,坐在她对面,问道:“哥哥说,你过来是有事与我商量?” “是啊。”江宜室笑道,“你可别不耐烦啊,我想争气,可朝夕间修炼成精是不可能的,如今又最怕行差踏错,有事必然要来烦你,你可不准不帮我。” “你只管说。” “我想把吴姨娘和沛儿接到家里。她们两个如今在叶家的地位太尴尬了,等二叔的儿女回来,处境更艰难,沛儿又自来和我们亲厚,我就想让她们和我做个伴。你觉得怎样?” “沛儿……”叶浔扶额,她一直闭门不出,竟把叶沛忘了,“我自然不反对,你和哥哥商量商量,他如果不同意,我们再做打算,想想把她们安置到何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江宜室笑容明媚,又说起另一件头疼的事,“我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人,程妈妈觉得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已经回柳府了,你能不能跟外祖母说说,让她回来帮我?”说到这些,她汗颜不已,“我暂时是没脸过去了。你帮我说句好话,说我日后凡事都会听程妈妈的。” “这容易。”叶浔笑道,“外祖母听了高兴还来不及,放心,我让竹苓去传句话就能帮你把人请回来。” “那我就放心了。”江宜室目前只担心一件事,“依你看,我爹爹会不会把叶家当年事告诉姑姑?”她说的姑姑是江氏。 “不会。”叶浔倒不是宽慰她,“他爱女心切,既然要成全你,就会将那些事永远藏在心底,不会告诉任何人。否则,当即就威胁你,让你陷入两难境地了。过两日跟我哥一同回娘家去,好好儿赔个礼。” “对对对。”江宜室揉了揉眉心,“我一整日心里都乱糟糟的,什么事都理不清,不找个人点拨一番,日后必然又要云里雾里的过日子了。” “我还不是一样,沛儿的事就全没考虑到。” “所以啊,”江宜室探臂携了叶浔的手,“日后有什么事,你还是要帮我拿主意,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可别对我敬而远之。”是记挂着叶世涛的话,“说到底,眼下只有我们几个相依为命了,别的人不对你哥哥落井下石已是不错,怎么会帮我。我是真的要帮你哥把日子过好,再不会重蹈覆辙,可能帮我的人到底是少。” “你有什么棘手的事,我们一起商量着来。你肯定会成为贤内助的。”叶浔笑着反握了江宜室的手,“再有,你也别再纵容我哥了,不满之处只管告诉他。” 江宜室笑盈盈点头,“嗯!我们清楚,都有不足之处,慢慢改。” 正说着话,柳之南过来了,进屋见礼时,望向叶浔的眼神有些心虚。 叶浔神色如常。 柳之南这才道:“浔表姐,我陪宜室姐说说话,你去我房里看看那局棋能不能解。” 江宜室觉得莫名其妙,“你可真行,好意思让阿浔撇下我去你房里?” 柳之南拖着她的手撒娇,“都不是外人,你不准挑理。” 江宜室就笑着对叶浔道:“你去吧,我也跟之南好久没见了,说说体己话。” 叶浔对柳之南说的那局棋是什么心知肚明,也就顺势起身,去了柳之南房里。 进门时,便见室内并无服侍的下人。她只带了新柳转入西次间。 柳之南真有一局没下完的棋,孟宗扬坐在棋案一旁,神色惬意柔和,见到叶浔,展颜一笑,“能帮你表妹挽回败局么?” “你有话跟我说?”叶浔落座,见面前是一局必输无疑的棋,哑然失笑,柳之南好动,下棋自然是不擅长的。 “对。”孟宗扬道,“你也真够神的,怎么知道我来了?” 叶浔挥手扫乱棋局,将黑子捡起来,放入棋子罐,“你以为裴府是你能随意出入的地方?”皇上让她告诉裴奕,没让她找孟宗扬质问——说不定,皇上对孟宗扬的行径心意心知肚明呢。 “你哥哥是个中高手,你呢?”孟宗扬道,“要是跟他不相上下,那就算了,他不让我的话,我就没赢过。” 叶浔失笑,“自然比不了我哥。” “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重新开局。 孟宗扬道:“你是想让裴奕跟我说点儿什么事吧?谁跟我说都一样,你先跟我交个底。” “是侯爷交待的。” “我才不信。”孟宗扬道,“我才来了没多一会儿,又是第一次过来,他怎么可能这么快知道。你是之南的表姐,有什么不能跟我直说的?” 这话里话外的,是把柳之南当成他的自家人了。叶浔笑着拈起一枚棋子,略一思忖,轻轻落下,“我是内宅的人,不管外面的事。” “你还是管管吧,最起码得管关于我的事。没你推波助澜,我还得抓瞎一阵子。”孟宗扬语气虽然还是很随意,较之以往,却多了几分真诚。 叶浔想了想,也就把原因说了,自然,瞒下了供词是什么内容,说着就觉得事情牵扯较多,因为知情的人已嫌多,“供词关乎叶家秘辛,关系重大,而你选择了一个墙头草,来日对你毫无益处。” 孟宗扬敛目沉思片刻,“彭家那边的人倒是无妨,说过什么都是死无对证——我已命手下灭口了,也是怕横生枝节,让我帮人不成反添乱。” “……”叶浔全然没料到。 “至于别的,你也不需担心,都是人,都能除掉。”孟宗扬只担心一点,“那些供词你们拿到手没有?没拿到的话,我命人帮你们偷回来。” 叶浔失笑,“已拿到手销毁了。” “那就行了。”孟宗扬想到了江博兴,“只有江大人……为了他的女儿,怎样也不会宣扬的,没事了。”又笑了笑,“这种事,我其实只能选一棵意在除掉的墙头草——不论怎样,也是关乎叶家是非,不能出岔子,知情人大多不能留,只是没想到江大人也掺和进来,我下手还是晚了一步。” 事情到了他手里,手法是这般果决狠戾。是的,意外只有一个江家,谁都没料到。叶浔不由细看了他两眼,想着自己倒是小看他了。 孟宗扬知道她疑心重,便又道:“你放心,我对你们的家事没兴趣,哪家不都有一本儿见不得光的烂账?”顿了顿,又宽慰她,“你哥哥处境会艰难一阵子,但也没事。别人都忙着落井下石或是看热闹,却都忘了官员前程握在皇上手里。皇上要用谁,谁就能在来日呼风唤雨。说到底,皇上和你哥有点儿相似之处,亦正亦邪,只凭这点儿相似之处,你哥哥来日就能前程似锦。” 这是叶浔不敢确定的。皇上念着与叶家柳家的渊源,可以重用哥哥,也可以迁就哥哥,让他随心度日。而如今哥哥到底怎么打算的,她并不清楚。由此,她只是笑道:“借你吉言吧。” 事情弄清楚了,叶浔也就不再逗留,笑着起身,“让之南回来替我吧。” 孟宗扬却悻悻的看着自己趋于落败的局面,“你是个骗子,明明也是高手。” 叶浔笑道:“是你不能专心对弈。放心,之南回来肯定输得片甲不留。” 孟宗扬笑起来,“这倒是。我下完这局棋就走,晚间再来用饭。” ** 傍晚,太夫人命人回来传话,要留在裴三奶奶那儿用过晚饭才回来。 裴奕回来,叶浔帮他更衣的时候,把今日的事都跟他说了,“我也没问你,就请了淮安侯来用饭,妥当么?” “没事。”裴奕笑道,“他这段日子忙得紧,本就没少跟哥哥来往,柳家那边也常去,估摸着快把徐阁老气得对他下手了。” 叶浔笑起来。那正是孟宗扬要的结果,喜闻乐见。 晚间,叶浔和柳之南、江宜室在正屋开了一席,裴奕则与叶世涛、孟宗扬在外院花厅开了一席。 柳之南这段日子都是看着叶浔心情落寞干着急,无从开解,今日见她终于情绪明朗起来,也完全放松下来,建议道:“他们在外面肯定要喝酒,不知何时才散,我们也喝点儿酒吧?” 叶浔笑道:“嫂嫂不能喝。” 柳之南频频点头,“对,喝酒对伤口不好,就让她以茶代酒吧。” 江宜室笑道:“听听这话音儿,她是怎么也要喝点儿酒的,阿浔就容她这一次吧。” “行啊。”叶浔命人温一壶金华酒过来。平日赴宴、宴请时都少不得喝几杯酒,她酒量一般,都是随大流应付。 三个人坐在一起,两两之间各有需要瞒着第三个人的事。叶浔和江宜室不能将叶家的事告诉柳之南,叶浔和柳之南不好跟江宜室说孟宗扬的事,而柳之南和江宜室则不能对叶浔提及柳家为她黯然度日的柳文枫和柳文华。 人与人从来如此,亲厚之人出于善意,也少不得瞒下一些事,不必让人平添负担。 由此,三个人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身边的趣事。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叶世涛来接江宜室回家。 叶浔和柳之南送走江宜室之后,太夫人回来了,两个人去请安。 太夫人闻到两人身上浅浅的酒味,又见叶浔笑盈盈的,心宽不少,笑道:“我等会儿就歇下了,不必管我,你们姐妹好好儿说说话,偶尔喝点儿酒也是好事。” 两人服侍着太夫人歇下之后才往回走,得知裴奕和孟宗扬还在继续饮酒闲谈,也就索性放纵一回,回房转到西次间的大炕上,上了果馔下酒。 不可避免的提起了孟宗扬。 柳之南道:“我前几日出门的时候,和他见过两次,把话说开了。你不会怪我私下和他见面吧?我们只是说说话,不会让外人知道。” “你高兴就好。最要紧是他要待你好。”叶浔是想,自己和裴奕成婚前不也是得空就见见么?定下婚事之前对彼此了解多一些总不是坏处。 “嗯,他待我很好的,我喜欢跟他说话,他也不嫌我啰嗦。”柳之南笑嘻嘻的道,“我要是在表哥、表姐夫面前这么絮叨,估计他们连一刻钟都忍不了,他居然就爱听我絮絮叨叨。” 这就是各花入各眼。叶浔自知,比起柳之南,喜欢柳之南这性情的男子是大多数,能接受她的是少数。说到底,柳之南是在一个正常的温暖的家庭里长大的女孩子,如今活泼,偶尔迷糊,日后会逐步变得端庄干练,这才是一个女孩子该有的历程。她不是,她咄咄逼人的时候太多,放松下来的时候太少。 柳之南喝了一口酒,继续道:“他说也不知道祖父对他有没有改观,总要厚着脸皮去烦祖父,祖父呢,待谁都是一个样子,是欣赏还是厌弃都只有自己知道。” “外祖父怎么会讨厌皇上亲自提携的人呢?况且他不是与很多人走动么,外祖父总要观察一段时间。” “是啊。他是一点正事都没干,只忙着拉关系了。”柳之南说起来就笑不可支,“他这也算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叶浔亦是忍俊不禁。站错队的后果的确是太严重了。喝了一口酒,费力地回忆着。前世的孟宗扬初入朝堂的情形,她并不清楚,自己的日子都是一团乱麻,哪里还有闲情关心门外事。有精力关注外面情形的时候,孟宗扬与徐阁老的关系不清不楚的,反正没在明处与徐阁老对着干就是了。记得最深的,是他凑热闹帮徐阁老弹劾裴奕。如今看来,兴许也是权谋之道,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好心地帮谁,不可能看不出自己一点好处都捞不到。毕竟,也算是了解皇上一些性情的人。 又喝了两杯酒,柳之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她打着呵欠站起来,“我得回房去睡觉了,不然就要醉了。” 叶浔唤竹苓、半夏送她,自己则还坐在炕桌前,遣了服侍的小丫鬟,想着杂七杂八的事。 裴奕送走孟宗扬,缓步回房。听丫鬟说叶浔还没睡,在西次间,便替她吩咐留在厅堂的丫鬟:“不早了,你们下去歇了吧。” 进到门里,见她以手托腮,看着桌上的羊角宫灯,眼神迷蒙,神色看不出悲喜。她近来独处的时候常常如此,独自发呆。 他走到她面前,示意她往里,自己坐在她身侧,瞥见桌上的酒壶,从托盘里取过一个酒杯放在面前,给彼此倒满了酒,“我再陪你喝点儿。” “好啊。”叶浔无所谓,明知要醉了也不在乎,“我们也好好儿说说话,看我会不会跟人絮絮叨叨。” 裴奕忍不住笑起来,她才没那个本事。 叶浔问起他与皇上的渊源:“皇上来点拨我,是为祖父,让我进宫陪皇后说说话,则是为你,要你的夫人不同于寻常命妇。说说吧,他为何这般眷顾你?” “误打误撞的,是有几个原因。”裴奕本就无意瞒她,只是以前她没问,他也就没想到细说给她听,“皇上也是精通医术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宫里弄个百草园了。他医术有一部分是得了陆先生的指点——陆先生你该清楚的,是皇上的授业恩师。而学得更精,则是得了大舅的真传。昔年皇上是在西域成为名将,大舅是他军中军医,将士伤病的人太多时,军医少,皇上便亲自帮忙救治伤员。两人就此结缘,大舅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皇上,皇上亦是青出于蓝。我和娘那时住在临近西域之地,遇到棘手的事,偶尔会去西域找大舅相助,见过皇上两次。大舅病故时,将我托付给了皇上。那时他恐怕都想不到,皇上会成为九五之尊。” 叶浔喝了一口酒,向他那边侧转身形,等他继续说。 “我和娘几度迁居,与皇上书信来往,相见时极少,他也给了我们诸多照顾,否则,娘不能累积如今这些家产。后来陆先生强人所难,把我收入他门下,我跟他好好儿学过文韬武略,后来才发现,他要帮的是皇上的心腹大患,偏生那个人行事不择手段,稍有点儿血性的人都会鄙弃,我自然不能助纣为虐。皇上登基前后,帮过他和皇后一点小忙。就是这样。” 他不是愿意标榜自己的人,所谓的一点小忙自然不是那么简单。皇上的另一面是点滴之恩涌泉相报,自然就有了如今对他的诸多照拂。 “说起来,皇上对你和淮安侯都很看重,你是为这原由,淮安侯呢?” 裴奕和她碰杯,“干了这杯我就告诉你。” “哪有你这样的人,这不是成心要灌醉我么?”叶浔虽是这样说,还是与他碰杯一饮而尽。快醉的时候,酒落入喉间也就如水一样了。 裴奕看着她为彼此斟满酒杯,道:“皇上看重孟宗扬,是因皇后。前朝的锦衣卫指挥使就是如今城西书院的祁先生,而孟宗扬是祁先生命人抚养成人的。” “还有这回事?”叶浔惊讶,“真是怎么也没想到,锦衣卫指挥使去教书了?还深谙佛理?”那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皇上那一代人,自然不乏奇人异事。”裴奕笑了笑,“祁先生那边只是原因之一。如今的西域总督是济宁侯,你知道吧?” 叶浔点头,西域那边的事别人不提,祖父也常常提及。直到如今,想来京城很多人都会时常提及济宁侯,那是个比哥哥风流百倍的人,如今也收心了,在西域真守边疆,守着妻子一个度日。可是——“我无意间听祖父和外祖父都说过,皇上是忌惮济宁侯的,连他们都不知道,皇上为何要这般重用济宁侯。” “因为皇后希望济宁侯过得好,皇上是为了让皇后心安,才重用济宁侯。至于皇后为何会在意济宁侯的安危,就只有他们清楚了。” “难怪。满天下能让皇上低头的,也只有皇后了吧?”叶浔笑着将话题拉回原点,“所以你的意思是,孟宗扬与济宁侯也有牵扯?” “对。孟宗扬是祁先生和济宁侯跟皇上举荐的人,他们不是为了培养人脉,只是知道皇上爱才,如今又是一心希望皇上的朝堂辈出人才,才有此举。”裴奕语气中有敬意,“皇上的天下太平,皇后也不会为皇上忧心。那一代人在千帆过尽后,都在一心为在意的人筹谋、分忧。” “的确是值得世人尊敬的一代人。”叶浔亦是满心敬意,“可他们走至如今,也是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才愿意善待别人的吧?” “自然。”裴奕笑道,“皇上皇后也是如此,以前真要比较他们两个谁的心更狠,大概是皇后。但是你看她现在,只一心过自己的清闲日子。不论怎样的生涯,迟早要释怀,等一等就是柳暗花明。” 叶浔凝视着他,唇畔缓缓绽放出温柔的笑容。她抬起手来,轻抚他容颜。明白的,他在用皇上皇后那一代人的事开解她、宽慰她。 的确是,有什么事值得耿耿于怀呢? 先有皇上,后有夫君的点拨,她心头豁然开朗。 置身于高山沧海面前,人才会知道自己的渺小。 知道传奇之人的过往也有诸多苦痛挣扎妥协,人才会知道风雨是不可避免的。 平心静气地往前走就是了。 裴奕知道她听懂了,笑着握住她的手,“我明日下午没事,你等我陪你回叶府。”看的再通透,独自面对二老,心里也不会好过。应该陪着她。 “好。”叶浔笑着端起酒杯,“这一杯我敬你。”夫妻之间,不说感激。 酒却喝不动了,到底剩了一口,她悻悻的,“等我缓一会儿。” 裴奕却将她手里的酒杯拿过,将酒喝入口中。 叶浔笑起来,刚要说话,身形却被他勾过。 他将口中的酒度给她。 她模糊地咕哝一声,被强迫着咽下了酒液。 他并未放开她,顺势捕获她双唇。 喝了酒的缘故,两人的气息都分外灼热,胶着到一处,能将人烫伤似的。 他的手习惯性的落在她腰际,顺着衣衫滑了进去。 酒意没让她变得迟钝,身形反而愈发敏感。灼热的亲吻,微痒的感触,让她战栗一下,环住他寻求依托,回应着他的亲吻。 怀里的人难得的热烘烘的,像一只柔顺的依赖他的猫儿。他一生都无法抵御的诱惑,只有她。 他加深了亲吻,腾出一臂去熄了羊角宫灯,又耐着性子去除掉束缚。 叶浔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在这儿?不能回寝室去么?他却分明是不容她拒绝的,亲吻已有些蛮横了。 酒真不是好东西。她迷迷糊糊地闪过这个念头。 他下地,将她身形安置在大炕边缘。 叶浔的脸烧得厉害,看着窗纱透进来的廊下的大红灯笼的些微光线,再看到他一览无余的身形,扭身要逃去里面。 裴奕似是轻轻地笑了,不允许她逃离,手势有一点点执拗地让她顺从自己的意思。 随即,狠狠地撞了进去。 她一声申荶湮没在喉间。仅存的一点意识告诉自己:以后他要是喝了酒,自己千万别招惹他。这不是新婚夜,他不会克制的。这样的蛮横,她这小身板儿肯定要被折腾得散架了。 一番激烈的索取,让她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呼吸完全乱了,他留意到了,动作和缓下来。 她呼吸平稳下来,暧昧的声响从而显得愈发清晰。他又耍坏,顶磨着最深处。整个人似是从骨子往外都被酸|麻的暖流浸润着,最难熬又最销|魂的感触将她推至云端。呼吸再度不复平稳,失控地嘤咛出声。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 转过天来,叶浔让竹苓去了趟柳府,帮江宜室把程妈妈请了回来,当即带去了叶世涛的宅子。 临近正午,杨夫人派了一位管事妈妈过来送请柬。 这自然是走个过场,裴府的人不可能去参加杨文慧的喜宴。叶浔笑着收下,说了句得空的话再说,赏了送请柬的人一两银子。 那位管事妈妈道:“我家大小姐说夫人的衣饰分外精致,要奴婢问问您,首饰是从哪家银楼打的,衣料是从哪家绣铺选的。” 叶浔歉然道:“这些都是我嫂嫂帮我准备的,我不知道。” 管事妈妈笑道:“那我如实禀明大小姐就是。对了,我家大小姐还说,曾不巧碰到过宜春侯,更不巧地察觉宜春侯与您像是有点儿瓜葛,要奴婢提醒您一句:日后她嫁过去,定会细细追究的。” 叶浔笑意更浓,“你胆子真不小啊,竟敢不知轻重地这样诋毁你家大小姐,你家大小姐知书达理,怎么会让你传这种话?” 管事妈妈知道这是个连县主都敢打的主儿,自然顺势告罪,慌慌张张地走了,生怕走慢一些就领一通巴掌。 杨文慧是丝毫机会也不肯放过的人,话自然是她授意这管事妈妈说的,为的不外乎是想让她出于心虚阻挠宋家杨家这桩亲事。 她怎么肯。她越来越觉得宋清远和杨文慧很般配。 杨文慧想用宋清远做过的错事做文章的话,不等她着急,宋太夫人母子两个就先急得跳脚了。 和太夫人、柳之南用过午饭,向太夫人禀明下午要回娘家的事,太夫人有点儿喜出望外。她自己和一些人是穷其一生也不能以和为贵的,却不想儿媳也如自己一般来往的人越来越少,自是满口答应。 午睡之后,裴奕回来了,叶浔也已备好了礼品,还让随从带上百寿屏风。 一行人离开家中,去了叶府。 有王氏打理着,叶府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切都如以往。 王氏听说叶浔回来了,忙不迭地笑脸相迎,见裴奕陪同,笑意就又深了几分。公婆这几日都是茶饭不思,不外乎是想和世涛好好儿说说话,盼着阿浔能回来见见他们。世涛那边倒不需担心,等他离京去外地公干之前,总要回来辞行的,她最担心的就是阿浔死活都不肯再登叶家门。这孩子闹起脾气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王氏笑道,“快去光霁堂请个安吧,都眼巴巴地盼着你们呢。” 裴奕和叶浔俱是点头一笑。 一面走,叶浔一面看着熟悉的一事一物。 物是人非了。 以后这个家是二叔和二婶的了,兄嫂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再回来,只是为着祖父,做做戏走个过场。只是客。 前世有一度,回来也只是为了看望二老,心情与如今一样差。不,现在比前世的情绪还差。 前世不曾对祖母失望、愤怒。 看开与面对是两回事。 她脚步停下来,环顾周围景致,一时恍然。 她在这一刻的神色让裴奕暗自心惊。分明是如过客一般的漠然眼神,还有一丝困惑,似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 若是二老看到此刻的她,心绪必会跌入谷底——他们希望她回娘家,而在她心里,没有什么娘家了。 在这之前,他只是了解她的心情,在这一刻,才真正理糯。米。論。壇解了她的难过从何而来。 她心里的家,没有了。 她地位尴尬,只有夫家,没有娘家,只有兄嫂。 他走过去,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阿浔?”将她的心绪唤回。 “嗯?”叶浔困惑地看向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闭了闭眼,抿唇微笑,“没事。” “可以么?”裴奕担心她并不能如常面对二老。 “可以的。”叶浔目光清明似水,“先当做萍水相逢的人,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容易应付。” “……”裴奕无奈地看着她。 “总要慢慢来啊。”叶浔扯扯嘴角,“我小气得很,他们明白的,不会逼着我掏心掏肺。” ☆、第68章 景国公听得叶浔回来了,亲自迎到了光霁堂院门外。 裴奕和叶浔加快脚步走上前去行礼。 “祖父,”叶浔笑道,“我把百寿屏风带回来了,您没忘吧,我从开春儿就开始绣了。” “自然没忘。”景国公见她神色间毫无芥蒂,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瞬间错愕便会过意来,和蔼地笑着,携了她的手,“快去屋里说话。” “好啊。” 景国公又拍了拍裴奕的肩头。 王氏一直站在一旁,满脸的笑。 几个人走进院落,恰逢叶夫人迎出厅堂。 叶浔望过去,见祖母真如祖父所言,清减了不少,满脸憔悴。她应该有些感触,偏生什么感触都没有。 她抿出笑容,上前曲膝行礼,“祖母这几日可好?” 叶夫人嘴角翕翕,说不出话来。 景国公对叶夫人递了个颜色,道:“快去命人备茶点,两个孩子是来给我们送百寿屏风的。” 叶夫人看了他一眼,慌忙点头,“好,好。” 进屋落座之后,景国公有意和裴奕去书房说话,叶浔却笑道:“我也是来陪您说话的,您就好意思丢下我?” 景国公哈哈地笑,“行,行,我陪着你,有话就在这儿说。”他已确定孙女的用意,不要说裴奕陪着她过来,就是独自前来,也要几个人坐在一起闲话家常。 王氏如何看不出端倪,原本打算要避出去的,现在看是不用了。那些事她就算是不想知道,现在也一清二楚了。不提也好,而且能做到不提已是不易。由此,也就如以往一样,和声询问叶浔一些琐事。 裴奕则和景国公说起了朝堂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趣闻。 有这样两个人插科打诨,倒也热热闹闹的。 叶夫人起初神色黯然,后来见几个人用意相同,放下了和叶浔细说以往的打算。想想也是,有什么好说的呢?这孩子有什么不明白的?错了就是错了,解释再多,反倒让孩子心里更难过。因而也就神色如常地说笑。 说笑一阵子,叶浔起身道:“我去看看沛儿。” 王氏随之起身,“我陪你过去。” 景国公与叶夫人笑着点头。 去往叶沛房里的路上,王氏笑道:“我知道你和世涛自来厚待沛儿,这段日子兴许会有疏忽之处,却是尽力照顾她了。偶尔在府中应承,一来是她还小,二来是她自己不愿意,便总是闷在房里。” “这一点大抵是像我。”叶浔笑了笑,顺势提起了江宜室的打算,“我和嫂嫂商量着,想把沛儿和吴姨娘接到我嫂嫂跟前同住,您怎么看?我们可不是信不过您。只是,沛儿毕竟是长房的人,兄嫂日后大抵是不会回府中与你们同住了,于情于理,他们应该照顾着这个妹妹。”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先跟二婶透个话更合适。 “世涛和宜室铁了心不回来了么?”王氏最关注的是这一点,“那怎么行呢?毕竟是一家人啊。” “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叶浔笑着握住二婶的手,“等我几个弟弟妹妹回来,定能替我和哥哥孝敬祖父祖母。我们长房这一枝实在没有善类,早些给你们腾出地方来也好。日后的叶家,就要靠您和二叔光耀门楣了。” “我明白,你们是心寒了。”王氏在这时候,想起的事柳氏生前的音容笑貌,心绪伤感起来,“你娘生前,与我亲如姐妹,一起打理着府中的大事小情……说来说去,都怪叶鹏程,纳妾不是不行,可官宦子弟怎么能让小生意人家的女子进门?小生意人还不如平头百姓。他竟被那样一个存心勾引的贱人冲昏了头,并且八字没一撇就弄得满城风雨……换了谁能受得了他这样的行径?唉——我那时也和你娘一样年轻气盛,受不得头上有这样一个大伯,又知道叶家碍于柳家,定不会让你们兄妹出了闪失,这才狠一狠心随你二叔去了任上……”她无限唏嘘地看着叶浔,“阿浔,你说我要是一直留在叶家,是不是早就把彭氏撵走了?便是结果大同小异,总不会让你们兄妹当年那些事的,你们也总不会这样伤心。” “不说这些了。”叶浔笑了笑,“横竖我们就是有那样一个生父,横竖他都是我们的耻辱。” 王氏听得心惊不已,“阿浔,你可不能一直这样想,怎能这般轻贱自己?你和世涛与叶鹏程不同。” 叶浔又笑,笑得有些没心没肺的,“这些是你们这么看,叶鹏程那些事,在府中没多少人提,在外面,不少人一直记得。我哥哥以前只有酒肉朋友,我足不出户,您知道因何而起么?就是因为有那样一个生父,好人家的子弟——除了柳家人,不会跟我哥哥来往,我亦如此,所以干脆不出门。没有外祖父那边的话,我和哥哥不知会自卑到怎样的地步——本就该自卑的,不是么?这些算是命,什么都能改,唯有生父生母不能改,好在如今已了结,我和哥哥会慢慢放下的。” 王氏讶然地看着侄女绝美的容颜,“可是,阿浔,我一直认为你是天之骄女。” “我么?”叶浔失笑,“是您怜惜,不会轻看我而已,我一身的劣性。”转念想了想,笑着拦住王氏的手臂,“您看您,话让您扯出去老远,还知道我最先跟您提的事是什么吗?” 王氏想了想,哈哈地笑起来,“可不是,我扯太远了。你说的事我赞成。在府里我能约束管事、孩子,却不可能连每个下人都能管到,少不得有人说闲话给沛儿听,不如让她住到你嫂嫂跟前。再有,你嫂嫂少不得还在生我的气,先前不是给了她一通排揎么?——唉,我也实在是恨铁不成钢,那天又感觉要出大事,心绪未免焦躁,回头我跟她赔个不是吧,只求着她日后好好儿地帮世涛管好家里的事。世涛可经不起再来一次这种事了。” “我嫂嫂以后肯定能挑起一个家来。”这一点,叶浔已能确定。 两人说笑着,到了叶沛房里。 叶沛正闷在房里做针线,见叶浔回来了,先是笑,随后便落了泪,“大姐……你还好么?大哥大嫂好么?我真怕你们再也不回来了。” “这傻孩子,说什么呢?”王氏笑着帮叶沛擦去眼泪,“像个没人要的孩子似的。” 叶沛勉强抿出个笑容,“我就是太想他们了。”又对叶浔笑道,“幸亏二婶总来看我,否则我真要每日坐立不安了。” 叶浔笑道:“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 王氏接道:“都没忘了你,方才阿浔跟我说,宜室想把你和吴姨娘接去同住呢,你们要是不反对,我就跟你祖母说说这件事,帮你们准备起来。”从开始就明白,阿浔是要替宜室跟她递个话,探探她的口风。 叶沛双眼立刻亮起来,“我听您的。” “行,这事就这么定了。”王氏捏了捏叶沛的脸,“世涛的宅子离裴府不远,只隔着几条街的路程而已,你想去找你大姐也更方便了。” 叶浔附和地点头,“是啊。” 叶沛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握住了叶浔的手。 三个人说了一阵子话,一同去了光霁堂,叶浔和裴奕交换个眼色,起身道辞。 景国公和叶夫人挽留几句,也就由着他们。 叶浔行礼道辞时道:“过几日我再回来。祖母,您可要调养好身体,不然我只好每日回来烦您了。” “好,好。”叶夫人听着这如以往一般贴心的话,笑了,眼中则浮现出泪光,要极力控制,语声才不至于哽咽,“也不用总记挂我,好好儿孝敬你婆婆才是正理。得空就回来,不得空的时候,命人递个话,让我知道你过得好就行。” 叶浔心头一阵酸涩,垂了眼睑,轻声称是。 回府的路上,裴奕见妻子一味盯着脚尖,一言不发,揉了揉她的脸,“想什么呢?” 叶浔唇角轻勾,“在想祖母其实也是很善良的人。” “……”裴奕很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她要是真像我以为的那么残酷无情,完全可以把我和哥哥交给彭氏,彭氏不把我们俩早早害死才怪。” 裴奕不想笑,却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虽然说法欠妥,但是……歪理也有点儿道理,最起码在我看来,祖母一定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你是旁观者清。”叶浔也很无奈,“我就是满脑子歪理,并且要用歪理说服自己。”随即仍是沮丧,“但是说不说服也没用啊。皇上亲自帮祖父解决家事,可以纡尊降贵地开解我,也可以传口谕要我如常孝敬祖父祖母的,对不对?我还能抗旨不遵不成?真不能不知好歹。” “还是歪理。”裴奕笑着把妻子揽到怀里。 “事实如此。反正心里是好过一点儿了。”她看得出,祖父也好过了不少,这是很重要的,又问他,“你从来没说过你真正的看法,到底怎么想的?” 裴奕如实道:“我没看法。就算你决意与祖父祖母形同陌路,我也会陪着你。在意谁,才会随着谁去在意、厌弃、漠视一些人。我从不是对谁都心怀悲悯之人,放在心里的人不多。相信你亦如此。不是为了娘与我抱不平,你不会让徐阁老、徐曼安那样难堪,都是一个道理。” 是啊,夫妻一体,不论对错,都要站在一起的。 裴奕将她微凉的手纳入手掌,“有得必有失,你失去了娘家,还有我们的家、外祖父那个家。不必耿耿于怀。这次你不是做的很好么?日后顺其自然即可。” “嗯。”叶浔的笑容缓缓漾开来。 他最让她心安的一点就是这样了,不论怎样,都会支持她,都有耐心等待她释怀一些事、原谅自己或是别人。点点滴滴都让她明白,他会一直在那里,不论她有多坏、多颓唐、多努力,都能理解,都给予支持。 嫂嫂对哥哥如今的意义也是一样的吧?江宜室已能让叶世涛明白:不论你是怎样的放荡、残酷、独断专行,我都在原地等你,等那个我认定的叶世涛,我是有不足之处,但是能包容忍耐并一辈子站在原地等你叶世涛的人,只有我江宜室。 江宜室能给叶世涛一个家,一个永不离散的家。 裴奕亦是。叶浔可以失去一切,永不会失去他。 叶世涛和叶浔自幼就是没有丝毫安全感的人,他们从小就不能始终停留在一个环境中成长,不能相信人世间的幸运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甚至于,他们始终自私、自卑,对待外人、憎恶的人始终锋芒毕露——唯有如此,才能为自己争取益处、为愤懑找到宣泄口;心里对自身的缺点、命定的缺憾却太清楚——因为太清楚才自卑、才一度放弃追寻那些人世间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习惯了伤人伤己的情形。 无魂根无家园的人,不会去憧憬、追寻美好。 前世的叶浔相信,哥哥已经有了一个如何也不会离散的家,所以自始至终都告诉他:京城的一切有外祖父和我,你和嫂嫂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将前尘事忘记放下,等一等,外祖父和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就这样,拖延到了她病故。自然,那也是裴奕帮衬之下的结果。 不论怎样得来的,值得。 最起码,母亲留下的一子一女,有一个终得安稳度日。 她不要紧,她只是个女子,名声是毒辣还是练达有何区别? 叶浔把脸埋进裴奕胸膛的衣衫,她想,是该重新活过了,前世一切该摒弃了,也该如常人一般享有世俗悲喜了。性命重生后,是为钝刀子报复一步步走来,甚至于,与他的姻缘都要看他如何抉择,她怎样都好;而心魂重生是另一回事,她要摒弃以往的劣性,慢慢让自己变得平静、宽容,如江宜室的想法,帮夫君把日子过得更好,她若总是强势蛮横的做派,绝对不行。 回府后,太夫人第一次对叶浔提出了要求:“今日才知你是在给我绣屏风,等我四十整寿时能看到即可,平日不准紧赶慢赶的,累眼睛。明日起,还像你刚进门时一样,跟我学着打理家中产业,一起侍弄花草,不准总做针线了。” 叶浔岂会辜负婆婆的一番好意,自然笑着称是。待到婆婆过整寿,还需好几年,她便是每日匀出半个时辰,多说一年也能把屏风绣完了。 回到房里,叶浔先交代了新梅一番,随后去了柳之南房里,开门见山:“日后让新梅留在你房里,你看行不行?不是为了监视你,是怕事出万一,遇到事情你招呼一声,新梅就能帮你。没事的话,她自然也不会多事。我也不瞒你,是真怕你在这我这儿出了闪失,惹得外祖父生气。” 柳之南却是满脸欢喜,全不在叶浔意料之中,“你不给我加个人,我也要跟你讨个人过来的。谁还没有个遇人不淑的时候?万一我看错人了呢?那不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么?” 叶浔哈哈地笑起来,“你这个小乌鸦嘴,我多心留神也罢了,你可不准胡思乱想的咒自己。” 柳之南却是扁一扁嘴,“你不知道吗?我四姐都上赶着给成国公纳妾了——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是她自己有毛病还是成国公有那意思?算了,反正谁也不知道。看来看去,也只有你嫁了人过得还不错,不然啊,我看嫁人真是没什么意思。” “这……”叶浔像是牙疼的吸了一口气,“嫁人之后肯定是各有各的不如意之处,像我这样的是少数,可也不意味着你不会遇到。”她捏了捏柳之南的下巴,“全看你和他了。” “我怎么比得了你?”柳之南很沮丧,“你琴棋书画只有书法没能精益求精,别的外人不知道,柳家人都知道你是个中高手,就连孟宗扬昨日都说你下棋跟表哥一样带着杀气,他根本赢不了你,只是我不争气,把你一盘必胜的棋输得片甲不留……你说我哪儿有可取之处啊?勉强说有擅长之处,也不过是心算珠算好一些,勉强能管管家事、赚点儿银两。” “那你以为嫁人之后要怎样啊?”叶浔这才知道,柳之南是有些抵触姻缘的。也难怪,这样的世道下,女子能看到的欢喜少、无奈多,她自己眼前这情形,也是一度不敢奢望的。整理了一下心绪,她诉诸自己所思所想,“每个人遇到的人都不同,日子也就各有不同。你所说的琴棋书画,就算我有心,你表姐夫也没闲暇时间品味,我与他说的最多的,不过是日常诸事。便是两个神仙到了尘世,也要柴米油盐的过日子——你所精通的那些,恰恰是过日子最需要的,若是再需要别的,不过是闲时应承一些人,且要看夫家的门第该与哪些人来往。我只能说这些,至于孟宗扬其人,值不值得你相伴一生,还要你自己斟酌。” 柳之南似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随后就怀疑,“难道你从来没弹琴给表姐夫听,闲时也不曾与表姐夫对弈几局么?再有,你的工笔画多好啊,也没让他看么?” 叶浔委婉地道:“你表姐夫也擅长工笔画,算是切磋过。至于什么弹琴对弈的,你太看得起我们了——哪儿有那些精力。” “哦——原来还是务实最要紧。”柳之南松了一口气。 “一家之辞,仅供你参考。”叶浔笑道。 “你这一家之辞,可比别人的话实在多了。”柳之南气呼呼的,“四姐帮夫君纳妾就纳妾了,还一大通说辞,总之就是标榜自己是个不善妒的,真是叫人反胃。哪个女人会愿意给夫君纳妾的?你说成国公都没想那些,她自己给他安排通房、小妾什么的,还说出一通的道理,换了神仙都不明白吧?幸好成国公是个有良心的,都不理她那个茬儿,更不理她安排的通房小妾。” “……”叶浔想,这么做的女子,不外乎是不在意夫君罢了,否则,真没有哪个女子会主动做出这种事的。各人有各人的不如意罢了。 “不过呢,你的话、四姐的行径,我都会仔细斟酌的。”柳之南淘气的笑,“以后表姐夫要是待你不好了,我肯定会与他势不两立,然后也不要嫁人了,反正嫁人也没个好结果。喜欢过谁不丢人,可我肯定不是能为了一时喜欢赔上一生的人。还得看他到底是什么品行。” 叶浔继续无语。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让孟宗扬自求多福了。很明显,她先是小看了孟宗扬遇事的果决狠辣,又小看了表妹看到姻缘的悲观与乐观并重的看法。 这样的两个人,谁撮合,不一定能保证过得美满,更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会过得不幸。 叶浔若是沮丧,只能怪自己前世命不够长,没看到孟宗扬和柳之南最后的结果就撒手人寰。她只是钦佩于柳之南对待感情、姻缘的这种决绝的态度。她只希望,前世一个不娶一个不嫁的结果,不是因为柳之南彻骨的失望而起。 ** 翌日,皇后召叶浔进宫。 叶浔按品大妆,进宫面见皇后。 皇后身着纯白上衫,淡粉月华裙,清雅得似一朵初绽的荷花,见到叶浔笑着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说话,不必拘礼。” 叶浔微笑称是。 “昨日皇上对我说,不妨与五弟妹勤走动,我又本就想与你常来常往,今日便要人传旨唤你进宫来。”皇后与叶浔一样,是直来直去的性情,最不耐烦别人绕着圈子说话,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叶家的事我也听说了,世涛可还好?” 叶浔恭声答道:“还好,只是与妾身相同,短时间不能释怀罢了。”心里则为“五弟妹”那三个字思忖片刻,这是因为皇上与裴奕的师出同门才有的称谓。 皇后轻笑,“人之常情。他名为公干,实则是想去外地游转一遭,排遣心绪,理当如此。”语声一缓,又道,“在我看来,赞同他的行径,人么,本就该爱憎分明。只是在另外一些人看来,便是不可容忍了,不必理会。对你们有益的话就听听,故意寻衅滋事诋毁的话,只当做耳旁风便是。” 叶浔称是,对皇后报以感激的一笑。 这时候,大皇子与大公主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走进门来。 这是一对儿龙凤胎。 叶浔前世无缘得见这两个孩子,此时亲眼看到,不由微愣。竟是与皇上极为酷似的容颜,仿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曾听燕王妃说过这是怎样出众的两个孩子,但是她那时没见过皇上,更没见过这一双天之骄子骄女,也就无从揣测两个孩子的样貌。 皇后见到两个孩子却是目光微凝,随即蹙眉叹息:“这是怎么回事?宸曦是又高又胖,宸晔是又矮又瘦——男孩子不是应该比女孩子更健壮么?” 叶浔听了这话,险些就笑了,道:“您不必担心,妾身早些年也见过龙凤胎,小时候也是高矮胖瘦有不同的阶段。” “是吗?”皇后欣喜地笑起来,“皇上倒是也这么说过,我总以为他是随口一说,眼下总算是心安了。”说着话起身去抱了大皇子,“这是你五婶,记不记得你五叔?要叫五婶。” 大皇子乖顺地点头,声音清脆地道:“五婶。” “母后!”大公主很不高兴地跑到皇后身边,扯着她的裙子,“抱抱,抱我!” 皇后失笑,俯身拍拍大公主的小脸儿,指着叶浔道:“这是你五婶。” 大公主笑嘻嘻地看向叶浔,唤道:“五婶。”又道,“五婶婶真好看。” 皇后笑起来,“可不就是么?算你有眼光。”随即将大公主捞起来抱到怀里。 大公主问道:“五婶婶,嗯,还有三伯母,是不是……嗯,是一家人?” “是啊。”皇后笑着摸了摸大公主的小脑瓜,“都是一家人,五婶和你们裴五叔是一样的,是你们的长辈。” 大皇子脆声接道:“还有贺叔、徐叔。” “对。” 皇后和两个孩子腻了一阵子,便让宫女将他们带去别处玩儿了,随后语声轻缓地道:“都是我的孩子,一个调皮顽劣,只认她父皇,一个乖顺懂事,只依赖我。若是不分男女,要让做父母的选择更看重谁,我与皇上定然选不出。阿浔啊,做父母的都是一个样,孩子便是不听话,不争气,可是就我来说,就算二十年后,我还会记得他们此时的样子、对我的抱怨、不敢、满足、依赖。” 叶浔听出了这话中深意,心头一震。皇后在隐晦地表明祖母的苦楚、挣扎。 “说到底,暮羽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好,皇上也好,都希望看他一世安稳如意,所以就希望他的夫人也安稳如意,更何况,柳阁老和景国公是那么疼爱你。皇上如今只剩一个远在江南的兄长了,他视为亲人的是柳家、叶家、燕王、暮羽这些人。”皇后款步走到叶浔面前,携了她的手,“别的是非别说你理不清,我这旁观之人都不知你该爱该恨,但是阿浔,我们往后看,往后还有那么多年呢,是不是?” 叶浔微笑着看向皇后,眼中蒸腾出无形的烟雾,笃定地点了点头。是的,这些都是至理名言,她懂得,区别只在于愿不愿意去理解罢了。 “我这也是过来人说教罢了。”皇后自嘲一笑,“换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兴许就斩尽杀绝了,但是那肯定是不对的,对你祖父祖母这样的人,肯定不对,也不该。他们值得你善待。你得相信一件事,我所知的朝臣过往是非,兴许比你所想象的更多。” 叶浔相信。因着昨日才听裴奕说过,断定祁先生是在意皇后安危的人之一,前朝的锦衣卫指挥使,交给皇上的消息便是等同于交给皇后了,还有什么是帝后不知晓的事情?不想一早追究,是也处于两难境地罢了。 而帝后都不知道的事情之一,便是徐阁老抛下妻子追寻锦绣前程的事,若是一早知道,叶浔相信,他们会先于裴奕惩戒徐阁老——那是多年前的事,并且太夫人及其兄长不可能提及,徐阁老更不可能自爆丑事,事情才到了如今的局面——一定是这样,皇上才能重用徐阁老,否则,那种人绝不是他所能容忍的。 总之,谁都不是神仙,年深日久的又被双方都绝口不提的事,想获知隐情着实不易,而这种事,亦不是谁会悉心调查追踪的事,并且,多年前的锦衣卫指挥使,不是如今在城西教书的祁先生。 皇后看得出,叶浔已将她的话听到了心里,不自主地拍拍她的脸,“你这个孩子,难怪皇上都说你聪慧。”她那个夫君……夸人的时候简直堪称十年不遇。 叶浔汗颜,随即便是满眼笑意,“皇后也不过十七八岁,这样的言辞——”不是把自己说老了么? 皇后却笑道:“我与燕王妃都是一样,在皇上、燕王身边的时日久了,经历的是非多了,心也就老了,如今不过求个安稳清静,你们就不一样了,要好生应对,皇上算得了一步十步,却不见得能步步帮衬暮羽,他不是只为几个人活着。” “妾身明白。”叶浔恭敬行礼,“多谢皇后点拨。” “这就又见外了,我最喜欢听的就是暮羽唤我一声四嫂,加了个皇字,总是生疏几分。”皇后笑着携了叶浔的手,“你陪我去皇上的百草园转转,我不懂那些药草,只知道自己喜欢的一些花草居然都是能够入药的,唉——”是真不知说什么好的引发的沮丧,“总之你陪我去看看,给我引荐一番,我也开开眼界,知道那些药草是有多金贵——怎么就值得人当宝贝似的供着。” 叶浔真是爱煞了眼前这个待人赤诚又坦诚的皇后,虽然明知自己是特例,却是明白,能做到皇后这地步的人,少之又少。 …… 同样的一天,江宜室焦头烂额,即便有程妈妈的帮助,还是疲惫不堪。是真的,当家真不是你想做到就能做到的。 她真是奇怪得很,阿浔是怎么到了婆家短短时日就把主持中馈的权利拿到手里的?并且是怎么没做到没能人神共愤的地步的? ——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儿! 后来想想,好像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到婆家不超过一年就把主持中馈的权利拿到手里,像她这样的才不正常。 是她从没想过这种事,以为那是二十年之后的事,才一直不上心的,所以才把全部精力都用来抱怨叶世涛的不知上进风流成性了。 如今想想,他也不是不能原谅的,她给他的只有抱怨,他不往外跑又能去哪儿,而且因为家境,没几个良师益友,大多是酒肉朋友,可不就花天酒地去了。 唉—— 江宜室这样长长的叹息维持了一整天,直到叶世涛回家时依然如此。 晚间用饭时,叶世涛闲闲问道:“有没有遇到棘手的事?” 江宜室想了想,答道:“沛儿和吴姨娘的事,阿浔已经提前替我跟二婶递了话了,二婶同意了,命人来说了一声。我头疼的事家里这一个烂摊子,只有红蔻、程妈妈是堪用的,别人都不行……哎,你说我可怎么办才好啊?总不能连这些都要让阿浔帮忙吧?可我又是真不知道该怎样料理这些事。” “吴姨娘和沛儿何时过来?”叶世涛只问这件事。 “明日我就接她们回来。” “吴姨娘能帮你料理家中这些事,小事你听她的,大事找阿浔商量就行了。”叶世涛对妻子提出最中肯的建议,“小事无关痛痒,大事不行,她没真正当过家,你以前是不想当家,现在同在京城,万事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哦——”江宜室缓缓点头,“我听你的。”愣怔片刻,又问他,“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没用啊?” 叶世涛放下筷子,定睛看向她,“你说呢?” 江宜室很有些无地自容,“这种事都要跟你说……你说我还有什么用处啊?唉——”死了算了。 叶世涛却是哈哈大笑,“这些事我喜欢听,以前总盼着你说,你却是只字不提。”说着话,他起身将她抱起,转入寝室。 ☆、第69章 九月将尽,秋季就要过去了,萧瑟的气息无处不在。 这日下午,叶浔跟着太夫人学插花。 叶浔由衷地道:“以为很容易的事呢,没想到有这么多讲究。” “这也是怎么弄怎么有理的事。”太夫人笑道,“暮羽小时候习文练武之余,先生让他每日插花消磨时间,既能练习刀法,又能平心静气,我跟着看出了些门道,暮羽则早已忘了这回事。” 叶浔忍不住笑。 “不喜欢的东西,让他学了也没用,当时学只是为了交差,随后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太夫人也无奈地笑起来,“这大抵也是随我吧?有几年家中人手不够,我每日下厨,饭菜也慢慢做得合口了,自心底却只是为了让暮羽吃好一些,后来他大了一些,琐事又多,再进厨房,竟要重头学起。” 叶浔笑着点头,“细想想,都有这种时候。不是从心里喜欢,哪儿能记到心里去。就像我有一阵子学珠算,只是死记硬背,今日学了明日就忘了大半。”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婆媳两个说着话,竹苓进门来通禀:“淮安侯说有要事与夫人说,此刻在二门那儿的花厅等着呢。” 太夫人笑道:“是不是为了之南的事?那你就去见见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叶浔含笑放下手里的花枝、剪刀,转去见孟宗扬。这个人所谓的要事,别又是让人瞠目结舌的行径才好。 孟宗扬真就如叶浔猜测的那样,张口就道:“我这段日子少不得要去什刹海应酬,你能不能帮我跟裴奕递个话,让他借给我两条船?再有,之南要是听说了风言风语,你帮我劝劝她,我只是逢场作戏,不会乱来的。” 不过几句话,让叶浔的脑筋一根根绞到了一起,她瞪着他,“什刹海每到晚间,不知多少公子哥儿去那里找乐子,还有一些闺秀女扮男装跑去凑热闹,我这足不出户的人都知道,之南就更清楚了。我哥哥那个风流名声就是从什刹海惹下的。他现在消停了,又轮到你了?再说了,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要我夹在你们中间左右为难么?你这不是成心害我么?” “怎么一张嘴就噼里啪啦一通训?”孟宗扬好笑地看着她,“幸好早就料到了,但是我是怎么也要借裴奕两条船的,这事儿迟早会传到你耳朵里,我可不就得先跟你说明白。” “侯爷在什刹海有船只?”叶浔这才意识到这一点。 “水面上有多一半的船只都是裴家的,你居然还不知道?就凭那些船只,他就没少捞钱。”孟宗扬很意外,“闹半天你是只管内宅不管庶务?怎么不早说?合着我是多余来找你了?” “我是多余来见你。”叶浔站起身来,“你的话我没听到过。” 她倒是干脆,一句话就置身事外了。很明显,她不赞成他的打算,更不会介入这件事。孟宗扬服了,“好,那我自己去跟之南说。” 这还差不多。叶浔腹诽着,回到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见她有点儿恼火的样子,笑道:“淮安侯惹你生气了?” 婆婆既然已经看出孟宗扬对柳之南的心意了,叶浔也就没隐瞒,又气又笑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我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干脆甩手不管了。”是他要娶柳之南,她总不能什么事都敲打着他。 太夫人委婉地道:“男子到了什刹海,大多是看看夜景,和友人叙谈,找个卖唱卖艺的人助兴,出格的事情倒是做不出。只是如今风气还没改过来,有的闺秀乔装成男子,也去那儿散心玩乐,遇见太出众的男子,再寻机多见两次,便有了芳心暗许的事。其次便是那些烟花女子了,常年留在那里,待价而沽。” “是啊。”叶浔苦笑,“我哥哥以前的四个妾室,有三个都是淘气出门游玩的闺秀,这才有了后来进门的事。”所以她一听什刹海三个字就有点儿受刺激。 “家里在什刹海的生意,是外面的管事建议的,我跟暮羽彼时并没多想,管事又是老人儿了,全权交给他了,倒是没想到如今会做成现今这样。”太夫人笑道,“暮羽也去过两次,不知哪家小姐的小厮想尾随他进家,幸好他算得警觉,把人甩掉了。我听下人说了,恨不得让他跪佛堂,他也是啼笑皆非的,再没去过。” “娘,”叶浔笑着携了太夫人的手臂,“我不会胡思乱想的,只是对淮安侯头疼得厉害。你说他要总是这样,不是迟早要伤人的心么?” “这倒是。”太夫人点一点头,“等之南及笄,还有两年呢,他名声受损的话,总是不好。”单是柳阁老就不能接受。他对外孙没辙,对别人可不会那么宽容。 这边的婆媳说着话,那边的孟宗扬已经到了柳之南房里。 柳之南正在鼓捣香料,看到他,漾出喜悦的笑容,“表姐夫每日一早出门,晚间回府,能早些回家已是难得,怎么你却似个没事人?” “我老老实实做事的话,皇上要用什么理由给我换个武职?”孟宗扬笑着坐到她近前,“我有个事要跟你商量,你准了我才敢,你不准就算了。” “嗯,你说。” 孟宗扬挠了挠额角,“是这么回事,如今京城里没几个消遣的好去处,不少人总邀我去什刹海,我呢,不少事要托人帮忙,请人只是去醉仙楼吃吃喝喝,人们早腻了,都有想去什刹海散心的意思。那儿不是有很多售卖鱼虾蟹这些海味儿的小贩么?在船上能尝个鲜,还能亲手烤肉,吃吃喝喝的,夜景又不错,也难怪他们想去。但是你也清楚,那儿有不少女子也去凑热闹,一些男人的风流帐就是这么惹下的。我不会,那儿算是你表姐夫的地盘,我要是有心胡来也不会去那儿,你说是不是?”说着这儿,他语声顿住,怎么觉得自己末两句话不伦不类的呢?这到底是来表忠心,还是来给自己找麻烦误会的? 柳之南忽闪着大眼睛,想了一会儿,“那你去吧。” 这么痛快,倒让孟宗扬心里不踏实,“真的?” “真的。”柳之南认真地道,“你去哪儿应酬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什刹海那么多乐子呢,只听着都馋得慌,过两天我就求表姐夫帮忙,我也要去那儿看看。” “那怎么行?”孟宗扬立刻反对,“你要是那么做了,不就跟那些不安分的闺秀一个样了?”最要紧的是,她出去玩儿是小事,看上别人或是被别人看上怎么办?男人又不瞎,轻易就能看出谁是女扮男装。 “那你以为我有多安分啊?”柳之南无辜地看着他,“我真安分的话,现在会坐在这儿跟你说话?” “是我先找上你的,你别强词夺理。”孟宗扬蹙了蹙眉,“你不准去。” 柳之南则挑了挑眉,“你凭什么管我?我可没管你。” 孟宗扬悔得肠子都要青了,“那就都别去了,你可得好好儿待在家里,不然我让你表姐把你禁足。” “浔表姐会听你的?她只为我着想,才不会管你怎么想。”柳之南不解地看着他,“什刹海算是表姐夫的地盘,怎么不见他请人去那儿?怎么就你结交的人偏要去那儿?你这人品啊……我得重新权衡一番了。” 这下好了,连他的人品都开始怀疑了。孟宗扬回想整件事,发现自己从头到尾就是自寻烦恼。多余啊,多余跟叶浔说,更多余跟她说。他根本就该用别的方式打点外面那些官员,怎么会异想天开地以为她会理解呢?就算她理解,万一惹出点儿什么事,万一遇到叶世涛那样的情形,柳阁老也会就此低看他一眼。 总而言之,只要遇到与她有关的事,他就会变成脑子不转弯的傻子。傻的没救了。 他狠狠地暗自数落了自己一番,面上自然是要低头认错:“这事儿是我欠考虑了,我以后不提了,更不会去什刹海之类的地方,真的。你别生气。” 柳之南斜睇他一眼,“谁生气了?我不是高高兴兴的么?” 孟宗扬笑着去握她的手,“生气还不承认,忍着多难受呢。” “去!”柳之南甩开他的手,“谁会跟你这种二愣子生气。” 孟宗扬哈哈地笑,“你也知道我碰到你就变二愣子了,就别计较了。我之前不就说了,你准了我才去,不准的话绝对不敢。现在是你拿鞭子抽着我都不会去了。” 柳之南抿嘴笑起来,“去吧,那么好的地方,不去多可惜?” “不去,打死也不去了。”孟宗扬将她的手牢牢握住,笑着看住她,“我以前散漫惯了,说白了就是个没人管的野孩子,关乎门第门风这些事,总是考虑不周全,不为这个,也不可能总是麻烦你表姐。” 柳之南挣不开他的手,闲着的右手去掰他的手指,嘴里则笑问:“我要是没猜错,你来找我之前,先去跟浔表姐说了吧?她是不是都懒得理你了?” “这还用问,那就是个随时能挠人的猫,训了我一通,然后就甩手不管我了——倒是点拨我几句啊。”孟宗扬很无奈,“你怎么猜出来的?” “废话,那是我表姐,我还不了解她?再说了,你这种人,让她说什么好?换我我也不会理你的。”柳之南见自己是白费力气,索性拍着他的大手,“你放开,不然我可要抓你脸了。” 孟宗扬却凑近她,“抓,抓花了你也就省心了。” 柳之南咯咯地笑起来,“是啊,可不就省心了。”又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记住你的话,不准去那些容易惹是非的地方。声名不佳的人,是没办法跟柳家结亲的,学着表姐夫那样,才能入祖父的眼。” “记住了。”孟宗扬又凑近一些,语声变得低柔,“这样说,你是答应嫁我了?” 柳之南用力推他,却推不动,小脸儿飞起一抹绯红,“谁答应你了?” “你要不答应,我还有什么盼头啊?”他笑着揽住她,“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可就要亲你了。” “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柳之南的小脸儿更红了,“要是没那份心思,谁会跟你纠缠不清?放开我,不然我可就要唤新梅进来打你一通了。” “你舍得就行。”孟宗扬飞快地亲了亲她的脸。 柳之南抬手抹了抹脸,鼻子都要皱起来了,“你不是说不答应才……” “答应了就更得亲一下了。”孟宗扬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快点儿长大,有时候一想还要等你两年,我就急得要死。我等你长大娶你进门,你也要乖乖地等着嫁给我,好么?” 柳之南沉默片刻,抬眼看着他,“嗯,我答应你了。” 他唇畔逸出至为愉悦的笑意,鹰隼般的眸子里荡漾着丝丝柔情,那样的柔,那么的暖,能将人的心融化。 柳之南看着他,一时失神。他一定不是这世间最俊美的男子,但是在她眼里,他是最俊美最出色的,独一无二,谁都比不得。 他低下头去,俘获她双唇。 ** 江宜室去叶府接吴姨娘和叶沛的时候,少不得去光霁堂请安。她以为,二老看到她便会想到叶世涛的残酷行径,肯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的,却没料到,二老都是和颜悦色的。 皇上命内侍传景国公进宫去说说话,他赶着出门,只是笑着叮嘱江宜室:“如今不比以往了,好生照顾世涛,做个贤内助才是。” 江宜室感动不已,恭声称是,转入西次间,曲膝行礼之后,见祖母清减了不少,不免担心,“祖母,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好孩子。”叶夫人拍拍身侧,“来,过来说话。” 这是江宜室不曾有过的待遇,一时间很有些受宠若惊。 “阿浔来看过我们了,我心里敞亮了一些,定会好好儿的,你们不必担心。”叶夫人问起叶世涛和江宜室现在的住处可有短缺的东西,“有什么为难的只管与我说,不要以为我们会怪罪世涛,不会的,又怎么可能怪他?到底是我们处理家事总是优柔寡断,他是因为我们,才屡次险些遭人算计,甚至于,丝毫没得到嫡长孙的好处,连爵位都让给别人了……不是我们不想见他,是愧对他。” “祖母,您别这么说。”江宜室听了这番话,既为夫君难过,更感激祖母对自己道出心声,“我们搬出去单过也好,这样二叔二婶也放心,下面的弟弟妹妹日后就是景国公世子的孩子,若是有个把这殊荣让给他们的兄长同住在府里,难免多思多虑。” 叶夫人险些落泪,“我清楚,世涛和你意在成全别人,你们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孩子。”又拍拍江宜室的手,“这样的情形,你依然不离不弃,是世涛的福气,可日后也要尽心打理家事,否则……我这个治家不严的例子摆在你面前了,你该清楚后果。人活一辈子,意外的事很多,眼下你们是只有夫妻两个,日后总要开枝散叶,也会有儿孙满堂的一日,不要行差踏错。”说到这里,想到了孙媳妇子嗣艰难的事,“好生调养身子,快些让我抱上曾孙才是。” 江宜室赧然地低下头去,“一直都在调理着。” 叶夫人微笑,“那就好,调理着就好,也不是催你,是怕你不知照顾自己罢了。”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话,王氏过来了,见礼之后,便笑道:“没记仇吧?我可是来给你赔礼的。” 江宜室不安地道:“看您说的,要说我还有点儿可取之处,便是心宽,什么话什么事都不会记在心里。” “终究是我的话说得重了,你便是不计较,我也理当跟你赔个不是。” 江宜室笑道:“可别这么说,否则我以后可怎么回来啊?您是长辈,说什么也是为我好,我明白。” 说笑一阵子,吴姨娘和叶沛的箱笼都收拾好了,江宜室也就道辞,携两人回家。 随后几日,江宜室在吴姨娘的帮衬下,尽快将家里的事做到了心里有数,抽空和叶世涛一同回了趟江家。 江博兴看到两人没个好脸色,可又能怎样,女儿觉得好,那就继续过吧。江夫人却是从头到尾不知发生过什么,自心底是觉得女儿怎样都好,毕竟,若是和离再嫁也会平添诸多烦扰,从一而终自然最好。 在家里的日子,叶世涛和江宜室空前的平静、温馨。他每天都尽量早些回家,将手里的产业全部交给她,逐一给她引荐跟随了他几年的可靠的管事。 江宜室理清他手中财产,咋舌不已,才发现他竟不声不响地赚了那么多银子。她一时间肯定不能帮他好生打理,不过是个听管事报账的摆设,他不在家中的日子,还是要靠管事尽心尽力。幸好他现在也只是要她做个摆设而已,日后慢慢累积经验,再帮他分担这些即可。由此才心安,不然真要每日提心吊胆了。 晚间无事,两人常一面下棋一面说话。她有很多事要与他商量——总去找阿浔还不如问他,反正他也愿意帮她,只要她不似以前那样唠叨他不上进,跟他说什么都不会不欢而散。 这晚,叶世涛问她:“你总是忙着忙那的,怎么提也不提最想要什么?” 江宜室就笑,“就想像现在这样过下去,想快些生个孩子,另外,你离京之后,千万照顾好自己。天冷了,在外别受了风寒。” “这些都是必然的。”叶世涛笑着刮了刮她的鼻梁,“至于孩子,随缘即可,别总记挂着。变成心病就不好了。” “嗯。”江宜室心安地笑起来。 ** 这晚,孟宗扬和柳之南说了一阵子话,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来裴府不可能似入无人之境,但是不被人察觉对他来说也容易。只是,他能避开仆妇、护卫的眼线,却避不开裴府的主人裴奕。 裴奕站在脚门外,像是已等了他多时。 孟宗扬笑起来,没有一点儿心虚,“等着堵我呢?” 裴奕不答反问:“你这几天可是每天必到,把我这儿当你的家了吧?” “差不多。” 裴奕失笑,“欠妥当。” “过一阵子她就要回家住了,到时候我想见她可就难了。”出入柳家比裴府容易太多,但是他不能那么做。 裴奕并没闲心管他的私事,道出自己等他的用意:“别忘了正事,得空不妨想想怎样反驳人们弹劾的你的罪名。” “反驳合适么?”孟宗扬笑道,“我打算到时候装死呢。” “你装死的话,徐阁老一党也就懒得理你了,驳斥的言辞越激烈越好,说不定会引得徐阁老亲自出面,告诉皇上他识人不清才举荐过你。” “有道理。”孟宗扬想到自己可能会引发一场激烈的相互攻击,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行,就照你说的办。依你看,那些人会给我哪些罪名?” “玩忽职守,拉帮结党,贪赃受贿。” “我贪赃受贿?”孟宗扬又气又笑,“我一个芝麻官,往哪儿贪赃受贿去?你这是听谁胡说八道的?” 裴奕瞥了他一眼,“弹劾人不就得真真假假列一堆罪名么?要是凡事较真儿,你也别忙活了,反正早晚也会被气死。” ☆、第70章 孟宗扬皱了皱眉,“是你说的这个理,但是听了怎么可能不怄火呢?说我行贿我都认,贪赃受贿实在是太歹毒,皇上不介意官员置办私产赚钱,却最厌恶这种人。” “所以你才不能装死。” “的确是得骂回去。”孟宗扬拱一拱手,“听你的!” 裴奕还礼,笑了笑,“成,不送你了。” 孟宗扬笑着阔步离去。 裴奕径自回往正房。他今日事情多,晚饭时柳文枫和柳文华过来了,替外祖父传一些话给他,并没久坐,说完事就道辞走人。 他是阿浔的夫君,谁对她有意,一眼便见分晓。她呢,什么事都敏感得很,独独对这两个表兄的心迹懵懂不知。想想也是,柳家与叶家是绝不可能亲上加亲了,她笃定这一点,哪里料得到柳家男子明知注定失望还是会动心。幸而兄弟两个凡事都有分寸,他自然乐得装作浑然不觉。 说到底,有几个人能在姻缘上如意?能有几个那么幸运?居心叵测的才该惩罚,默默守护钟情之人又不越礼的,就算不能厚待,也该一切如常。 兄弟两个刚走,两个同僚又来了,和他商议公务,又是用过饭来的,他便陪着喝茶。中途阿浔命半夏到了书房,他以为有事,便亲自出门询问,半夏却只是来问他想吃什么,他想了想,说想吃水饺,半夏就笑说夫人会给您做。 送走同僚,又赶来等孟宗扬说说话,便到此时都还没用饭。 回到正房,他径自去小厨房找阿浔。 叶浔已包好了几十个水饺,备了荤素两种馅儿的,水也已命灶上的小丫鬟烧开了,此刻还有二十来个要包完。 裴奕进门之后,看着灯光下的妻子神色娴静柔和地忙碌着,双手十分灵巧,三两下就包好一个饺子。他笑起来,摆手让下人退下,随即径自取了饺子下锅煮。 叶浔转头看着他把饺子一个个丢到沸水之中,笑道:“这是真饿了。” 裴奕笑道:“嗯,真饿了。” 叶浔手里不停,又包好几个饺子,移步到他身边,揭开锅盖,用漏勺轻轻搅动沸水,“你不会以为饺子丢到锅里就只等着吃了吧?” “不然还怎样?”裴奕是不可能做过面食的,自然不知道这些细节。 “等着吃就是了。”叶浔知道告诉他也没用,转去拿了盘子、小碟子备用,指了指厨房一张四方桌,“去那儿坐。” 裴奕乖乖地去落座等着。 “不准心急啊。”叶浔将火烧得更旺,估摸着时间,等水沸腾起来便加入一点冷水,这样反复三次,饺子出锅,盛到盘子里,给他端到面前,又将几道精致的小菜一并端给他,摸了摸他的下颚,“馋猫,吃吧,本打算要你去房里用饭的。”每到这种时候,她对他说话的语气总是透着一点点宠溺,把他当个饿了的大孩子。 “在哪儿都一样。”煮过饺子之后,厨房里弥漫着的气息让他想起了除夕、大年初一的氛围。母亲不是喜欢下厨的人,也不大喜欢吃饺子,饺子就成了只有年节时才吃的东西。 叶浔由着他风卷残云的用饭,笑着转回去,将余下的饺子包完,“味道怎样?我依着惯例做的,觉着不好吃可要告诉我。” “好吃,还不信你的厨艺?”裴奕消灭了小半盘饺子,胃里熨帖得很,端了盘子到她身后,夹了一个饺子吹了吹热气,送到她唇边,“亲口尝尝就知道了。” 饺子都是个子小巧、馅儿大,真的很好吃。 她也没推拒,笑着将饺子吃下,细品了品味道,“还凑合。” “岂止如此。我现在知道自己最喜欢吃什么了。” 最喜欢的自然是她亲手做的饺子。她笑,“隔三差五地做给你吃。” 叶浔陪着他在小厨房用过饭,这才携手回房去。 她先让他去洗漱,自己还有事要做。成婚前他给她那本累积这些年所学才写好的医书,她要重新抄录一遍,免得他的书房里短了这本书。是近来才知道,书籍中的批注或是否决一些药方是出自皇上之手。 一想到皇上百忙之中还分出时间、精力在医术上帮他精益求精,便会生出钦佩、感慨。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个男子都有着不仁的一面,但是他们又愿意潜心学医,让人无从评判。 许是幼年起临摹的帖子相同,裴奕与皇上的字迹都是俊逸有力,风骨清绝,不同之处是一些下笔的小习惯。 她想,这本凝聚了他与皇上心血的书籍,日后若是有机会,该让世人看到,从中受益。就算是不用裴奕、皇上的名,相信他们也是有这份心的,只是如今因着政务繁忙,没精力再顾及这些罢了。 裴奕洗漱之后,见她半晌还不回去,便到她的小书房去看了看,得知原由后笑道:“你抄录的这本给我,你写的字时好时坏,可我看着舒坦。” 叶浔忍不住笑。的确是,她的字时好时坏的,复杂的字落笔总是心虚,而且字迹时而潦草,看着不顺眼重写的时候特别多。她建议道:“那我抄写两本吧?一本给你,一本送到太医院去。” “太医院?”裴奕笑道,“那就不如直接给皇上了。” 一听要给皇上,叶浔立刻就要甩手不干,“那还是找个笔法好的人抄录,我可不行。” 裴奕却道:“你怎么不行?皇上每日不知要看多少折子,不少武将的字也只是能看明白内容而已,字迹着实无法恭维。皇上看折子常看得一脑门子火气,这也是原因之一。我们阿浔的字又不用比名家,已经很不错了。” 叶浔这才放下心来。 裴奕携了她的手,“这又不是着急落实的事,你给我睡觉去。” 她总有事可忙,所以他总是担心会累坏了那幅小身板儿,也相信,就算自己不在她身边,她的日子都不会沉闷无趣。 她是让人放心的女子,不会给予男子过多的依赖。 叶浔笑盈盈地随着他回房去。 ** 进入十月,叶浔的日子愈发忙碌,或是受邀去燕王府,或是与燕王妃一同进宫陪着皇后说说话,再有便是曾邀请到家中的人回请,少不得去坐一坐点个卯,末了,便是去柳家、叶家看望长辈。 几乎每天白日都不着家。 这些往来之间,叶浔留意到了一个细节:乔侍郎的夫人还是如常应酬,却不曾再将乔小姐带在身边。 原因她大抵明白。 乔夫人却要让她更清楚原由,在别家宴请时碰面,曾寻机找到叶浔,直言道:“我膝下女儿已经定亲了,那边是沧州知府的长子。既是定下了亲事,我自然不便让她再抛头露面了。说起来,这也是问过她之后,她自己选的亲事。” 寥寥数语,点出的事情却不少。乔小姐自己挥剑斩断情丝,要远嫁到外地去了。 叶浔不动声色,笑道:“沧州离京城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回娘家也不过一两日路程。” “正是如此。”乔夫人淡然笑着,“闺阁女子,偶尔会犯糊涂,幸好我这女儿还算懂事,知道迷途知返,日后还望夫人照拂一二。” 照拂自然是谈不上,乔夫人话里的意思,不外乎是让叶浔将女儿见到叶世涛时的反应揭过不提。叶浔笑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乔妹妹端庄大方,人亦聪慧,我心里很是喜欢,真真儿是没想到会远嫁,起先还想着要常来常往呢。” 乔小姐远嫁已是既定事实,她自是不介意把话说得更悦耳一些。哥哥过往中的女子,让叶浔为他和江宜室担心的只一个施初蝶,别的女子就面目模糊了,乔小姐是她不曾料到但又能笃定这结果的正经高门女子。 乔夫人听了这话,立时放松下来,轻轻地透了口气,“夫人有这话就好了。” 叶世涛离京前,为江宜室请封诰命的事有了结果,江宜室就此便是五品诰命夫人了,只是因着王氏日后是世子夫人,再加上辈分的缘故,她与叶世涛在叶家下人口中变成了大奶奶、大爷。 叶世涛去叶府辞行时,态度与叶浔一样,绝口不提以往的事,像以前一样打着哈哈和二老说笑。有叶浔垫底,叶夫人面对时神色更加从容,不露一丝端倪。 翌日,叶世涛启程离开。 叶浔去给哥哥践行。 江宜室自然是不舍的,这不舍只是因担心在外衣食住行不如家中,除此之外,并没以往的小女儿一般的情态。 她的心已平和沉稳下来,明白日后要怎么度日,相信夫君亦是今非昔比。 倒是叶沛,泪眼婆娑地看着叶世涛。 “傻丫头。”叶世涛给予叶沛一个温和的笑,“这是常有的事,年节前我一定赶回来。” “那你得空就往家里写封信吧。”叶沛也不想哭,可是哥哥独自远行的时候太少。以前多少年也常半年几个月的不着家,可那时是去柳家,是回他和大姐的另一个家,跟这次是两回事。 叶浔和江宜室笑着哄逗了叶沛一会儿,叶沛这才露出了笑脸。 三个人一直送叶世涛到了府门外。 叶世涛飞身上马,侧头摆一摆手,“回吧。”语必拍马而去。 黑色坐骑上的男子,一袭玄黑锦袍。萧飒凉风将他衣袂带起,在半空带起层层涟漪。肃冷,寂寞。 这一幕,亦是这一年秋日的尾声。 两日后,杨文慧嫁入宋家。 叶浔听听也就罢了,每日忙着去哥哥家里,和江宜室、叶沛说说话。偶尔遇见江宜室面见管事处理家事,暗自喝彩:江宜室进步可喜,甚至是惊人的。 江宜室有时也会问叶浔自己处理一些的方式妥不妥当。 叶浔含蓄地道:“不论对错,你的话只要说出去,就不能收回。总之斟酌之后再下决定,可一旦发了话就不能反悔,自知错了也不能收回。若是有个三两次食言的事,管事们就会轻瞧了你,年月久了兴许会发生刁奴欺主的事。你要我说细致的事,我真说不好,我们性情不同,我那一套用在你身上不妥当,你若是一时随性子一时按我的方式行事,管事们可不会觉着你是软硬兼施,反倒会觉着你善变没有主心骨。” 面对管事,不怕江宜室性子柔和,现在有叶世涛给她撑腰呢,逐步变得沉稳笃定就好了。而叶浔虽然经了柳夫人、江氏的悉心指点,待人的方式仍是强悍了些,自来是说一不二,一丝周旋的余地都不给人——江宜室若是照着这路子来,自己心里不舒服,也不能持之以恒。所以叶浔想来想去,给出些建议就罢了,别的不能多说。 江宜室凝视叶浔片刻,笑起来,“难怪你哥哥说,遇到棘手的大事才能找你,小事找吴姨娘商量就好,真是你说的这个理啊。” “平日哪儿会有大事。”叶浔笑道,“哥哥的话委婉,意思不过是相信你能挑起这个家来。” 江宜室笑着掐了掐叶浔的手,“我家阿浔要是愿意哄谁高兴,也真是能让人从心里往外舒坦。” 叶浔哈哈地笑起来,随后想到了柳之兰的事,这也是一直让她困惑不解的:“柳家的男子都不纳妾,之兰怎么会自己张罗着给成国公纳妾收通房的?”而且是新婚燕尔时就着手做的。前世不明白,今生还是不明白。 “你真不知道原因啊?”江宜室笑道,“难为你和外祖父外祖母那么亲,问一句,他们就会告诉你的。” “有你呢,我问他们做什么?又不是高兴的事儿。” “这倒是。”江宜室压低了声音,“我也一直不明白,问过姑姑才晓得的。之兰兴许是心里有股子无名火,这才给成国公纳妾收通房的,否则,柳家的女儿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之兰么?”柳之兰给叶浔的印象从来是格外温顺,实在想不出她能有什么无名火。 江宜室点一点头,“也是有意中人的,只是碍于父母之命不得不嫁成国公罢了。至于那意中人,也不难猜的,柳家的女儿家,能够见到又能入眼的还有谁?说来说去,就不该让柳家子弟去城西的书院求学,他们是学了一身文韬武略,妹妹却因他们把心魂丢了。” “祁先生。”曾让叶浔误会柳之南的男子。 “是啊。”江宜室神色有些黯然,“应该是风采不输皇上的人物吧?可是怎么行呢?祁先生能放在心里的女子,不是那故去的云氏女,大抵就是当今皇后了,哪一个是寻常女子能比的?——这也是姑姑跟我说的,我想着大抵如此。那男子的一生,在皇上登基时已尽了,如今只做皇上的好友,闲来喝几杯,说说话。” 是了。叶浔一度担心柳之南固守一份无望的感情,是她多心了,却不想,柳家的伤心人是柳之兰。 “也不需担心。”江宜室也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宽慰叶浔,“夫妻相处久了,总能生出情分,一时执念,总会放下的。” “嗯,尤其有了孩子之后。”叶浔记得柳之兰成婚第二年便生下一子,随后又有了一个女儿,每次相见,都是笑盈盈的,虽然表姐妹之间的情分不深,可她看得出柳之兰神色间的满足、惬意。 孩子大过天,像叶鹏程那样的人是极少数——这样说也不对,叶鹏程对待孩子是因人而异,他对叶浣、叶世浩自来很好,算得慈父。 这天她回到府里时,已到用饭的时辰,急匆匆换了身衣服,去了太夫人房里问安。却不想,太夫人正在训斥裴奕。 太夫人对叶浔匆匆一笑,对裴奕仍是没好气:“早就让你将什刹海的摊子收了,你就是不听。这也罢了,怎的还在那儿一连置办了三所宅院?这才几日的光景,小两万的银子就花出去了,你啊,说你什么好?” 裴奕赔着笑,“过几年那三座宅子的价钱就能翻倍,如今光景刚缓过来一点儿,过几年必是国富民强,到时我把宅子转手卖出去,平白就能赚两万两甚至更多,这不挺划算的么?” “说你什么你总是有理。”太夫人没辙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你如今是朝廷官员,不似以往了,何苦来的做这种赚差价买卖?这些还要我提醒?” 裴奕小声嘀咕:“我只要不变成神仙,就总得赚钱花钱啊。” “说你你还有理了?”太夫人实在气得不行,想去揪儿子的耳朵,又不想他在媳妇面前损了颜面,可心里到底是窝火,捞起一本书,打了他一下,“你就算变成神仙,把我气急了我也让你跪佛堂去!你当官儿就好好儿当官儿,手里的产业维持原貌即可,这种事日后不准再做了!” “娘,您息怒,喝口茶。”裴奕还是满脸的笑,“我当官儿那点儿俸禄您不是不知道,加上阿浔和您的月例,满打满算才多少?我手里也得养人手,还得慢慢培养人脉,赚的又是你情我愿的钱,不怕谁知道。您别担心。” 叶浔看着母子两个,满心的笑意,想着自己还是找个由头避出去的好,让裴奕好好儿说几句软话哄哄太夫人,太夫人却先一步看向她,“你让阿浔评评理,是不是你做错了?” 她知道才怪,她从来不介意手里的银子少的,碍于情面什么都不能说罢了。裴奕含着笑意望着她。 叶浔茫然,“我啊……”帮谁都不妥,索性装糊涂,“我不懂这些啊。” 太夫人看着她,无奈地笑起来,透着宠溺,“你啊……日后遇到这些事,先去问问你外祖父,他老人家准了你才能让他做。”随即心念一转,对裴奕发号施令,“你抓紧把手里的事都交给阿浔打理,阿浔不像你,好歹也会跟我先透个话,哪儿像你,凡事都是先斩后奏——什么先斩后奏?我要是不问,你提也不会提一句。” “行行行,只要您不生气,让我散尽家财都行。”裴奕仍是好脾气地笑着,凑到太夫人跟前,“数落我半天也累了吧?我给您捏捏肩捶捶背。” 太夫人狠狠戳了儿子的眉心一下,“下不为例!” “行!”裴奕分外爽快地应道,“遵命!” 太夫人这才由衷地笑起来。 叶浔抿嘴笑着,去帮丫鬟摆饭。自心底而言,挺喜欢看到太夫人和裴奕这另一面的。在她眼里,裴奕有着超出年纪的沉着冷静;在太夫人眼里,裴奕永远是那个顽劣的偶尔不听话的孩子。 晚间,孟宗扬来了,不是来找柳之南,是正大光明地来找裴奕。 横竖都要成为表亲连襟的,他不介意在这关头拉裴奕下水。反正他以后一定要成为柳阁老的孙女婿,裴奕呢,是柳阁老最疼爱的外孙女的夫君,就算不愿意,如今也得跟他一起对徐阁老同仇敌忾。 裴奕一点儿也不介意孟宗扬这行径。话不需说透,两人便已达成默契。 徐阁老的嘴脸太难看,让他深恶痛绝。是,徐阁老在政务上一向勤勉,没出过大错。否则皇上也不会容得他位居次辅这样的位置。 不出错,那就逼你出错。 徐阁老能为了权势地位抛下结发妻子,他就能用权势地位将徐阁老打回原形。说来不过三言两语,施行起来不易,但是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耐心。 这晚,孟宗扬和裴奕对弈几局,五局四败,悻悻的走了,之后几日前来,见自己真不是玩儿文雅的人,又约了裴奕赛马、比骑射,不分胜负,至到十月十六,索性跑进宫里去较量身手,请皇上拨冗看个热闹。 皇上最喜欢看热闹,两个后起之秀较劲儿,他怎么会介意凑趣,并且带上了皇后。 叶浔哪儿能知道孟宗扬抽疯,直到晚间裴奕回去,见他淡青色锦袍衣袖处被割破了一段,且沾染着血迹。 “怎么回事?”她一面忙着给他取过衣物,一面询问,“怎么你还受伤了?怎么会与人过招的?” 裴奕就笑微微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孟宗扬呢?他受伤没有?”叶浔只关心这个,想起那厮就满心的火气。她不介意等他再来找柳之南的时候,让新柳、新梅偷袭狠揍他一顿。 裴奕见她说着话的时候眼中恼火不已,安抚地拍拍她的脸,“也挂了点儿彩。跟我半斤八两,常事,别在意。” 他说的半斤八两,必是孟宗扬比他伤得还重。他可不是吃亏的人。“这还差不多。”叶浔查看了他的伤势,见只是一道不深的皮外伤,这才好过了不少。陪着他用过饭,亲自帮他换了寝衣,这才歇下。 她躺在他身侧,想到了前世。如今他只是受一点皮外伤,自己就从心里受不了,若如前世相同呢?前世他有时离京,曾两次负伤,一次更是将养了一个月才能一切如常的见她。 今生她受得了么? 受不了又能怎样? 是她不能左右的事,她得尊重他的抉择。 明年开春儿,皇上便会提出重新启用锦衣卫,招募身家清白的子弟、身手不错的官员。 他会不会如前世一般用现有官职换个锦衣卫的差事? 锦衣卫的意义在于,不需依附任何人,只听命于皇上,是皇上的人。进入锦衣卫并且出人头地的,便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之一。 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即便明知付出太多代价,亦甘之如饴。 而皇上的性情与很多帝王背道而驰:他不会滥杀忠臣、知道他过往的亲厚的人,相反,他会一直重用;他永世无从宽恕一些他鄙弃的臣子、敌人,不介意赶尽杀绝。这样一来,所有重用的人都能得一世安稳,后人亦能因此得益。 很多人就是太明白这一点,才要进入锦衣卫,誓死效忠皇上。 看得清是非轻重,却理不清挣扎的心绪。 心疼他。他本就是放在何处都能出人头地的人,不需进入锦衣卫出生入死的。 她翻身趴在床上。 他还没入睡,拍拍她,“想什么呢?” 叶浔索性起身,跪坐在床上,“在想你以后要是受了重伤,我可怎么办啊?”她上身伏在床上,把脸埋进床单,“只这样就看不了。” 像只无助的小鸵鸟似的。 他失笑,抬手拍拍她俏臀,“我是那种只为名利不顾安危的人?要说抱负,我有,是在沙场冲锋陷阵,可皇上骁悍,居心叵测的也只能是暗中筹谋给皇上添堵。短时间没仗可打,我会老老实实地做官熬资历。闲时无聊不介意与人较量较量,出不了大事。阿浔,别担心。” “就留在兵部熬资历?”叶浔眼中闪着殷切的光华。 “自然。兵部、五军都督府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不相伯仲,皇上既然让我如愿,我自然要踏实地待在那里。” “那就好了。”叶浔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算是放下了。就算他来日赴沙场,她也会全力支持,因为那是他的抱负。她不希望的,是他经历生涯中最血腥最残酷的经历罢了。 裴奕将小鸵鸟一般姿态的她揽到怀里,“明白我长久的打算了?” “嗯。” “那你知不知道,”他语声转低转柔,在她耳边呵着气,“我想你了。” 和她说好了的,每月上半月不碰她,今日恰好是下半月之初。 叶浔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可是侯爷,你挂彩了。” “所以才要你辛苦些。”他低低地笑着,“而且,你这个小无赖,答应几次,也不见你动真格的。” “但是……这样不好,你的伤……” “至多是疤痕深一些,我自己就是大夫,比你明白。” “……” “我当你答应了?”他说着,手已褪掉她寝衣,将她安置在身上。 “就有那么好?总是这样难为人。”叶浔抱怨着。 “我不知道。”裴奕无声地笑起来,“所以才要试试。”语必,以吻封缄。 她在他意愿的驱使下,身形起落,辗转迂回。 是她完全主动的姿态,到最终却仍是她落败。大口地吸着气,身形绵软在他怀里,化成一泓水。 他笑着翻转两人身形,将她安放成便于采撷的姿态,徐徐图之,引发她又一次的情潮涌动。 她却不能专心应对,记挂着他撑在枕畔的手臂上的伤,“不疼么?伤口绽裂了可怎么办?” “不会。便是如此,也值得。”他俯身抵着她的额头,“阿浔,有时候我会很自私地希望,一生一世就在这样的光景下度过——你在我身边,在我怀里。如此便知足。”这对一个男子来说,是不应该的,但他愿意对她坦白这一点。不是情慾驱使才说出的,相反,这就是他偶尔的真实感受。 他们之间,从来不需甜言蜜语,都是务实的清醒的人,认定了什么,就好好儿经营,话是不需多说的。 她亦不认为这是甜言蜜语。但是……远胜于她所听过的所有山盟海誓。 这是一个男子出于许久的喜爱、依恋、信任才肯对她说出、承认的事。 “相信么?”她笑着抬眼看住他,“我亦如此。”总是会有极为自私自我的光景,某些时刻,她是真的与他一样,栖息在他怀里,转眼已度过一生。 他双唇落下,需索间的灼热气息将她湮没。 ** 十月下旬,徐阁老终于对孟宗扬忍无可忍了,发动麾下官员针对孟宗扬发起一轮又一轮的弹劾,势头分外猛烈。 招人恨到了这个地步的年轻一辈,委实不多见。跟皇上当年有一拼。 徐阁老无法容忍孟宗扬的原因之一,是这混小子四处攀交情也罢了,偏生他跟谁交往过,谁就过一阵子上折子弹劾他这次辅——换谁受得了?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搁?别人不清楚,他可明白的很,知道自己当初绝对是瞎了眼才会保举这么一个混账东西。 朝堂的情形,跟哪儿都是大同小异,一出热闹,立马有人跟着凑人脑。反正骂孟宗扬也不会亏本儿,要是说到点子上,皇上下令严查,自己说不定就出名了。 皇上的态度与以往相同,不予置评,该管的国家大事一件不落地给予批示,臣子掐架他不管,只看热闹,不把他闹腾的心烦了气极败坏了,绝对是一个字都不说。 这是最要命的。既让被弹劾的人云里雾里,也让弹劾人的心里没底。 幸好官员多得很,孟宗扬又实在是招人恨,帮徐阁老打压他的人大有人在,恨不得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一起骂。但是可惜的是,谁都知道孟宗扬无父无母,是皇上亲自提携的——孟家前人绝对是不能探寻且不能指责的,否则便会惹得皇上炸毛,结果自然不是孟宗扬遭殃,而是他们自己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质疑皇上看人的眼光还了得? 亲人不能指责,那就只算这一辈人的账,只从孟宗扬来往频繁的人下手。 裴奕首当其冲。 先前孟宗扬与他每日在一起切磋或较量文韬武略的事,是不容置疑的。 裴奕在公务上丝毫差错也没有,但是没关系,他家产丰厚,十几岁的少年人,怎么得来的?谁管你真实的原因,只要能做文章即可,况且,他坐的位子可是人人眼红的肥差。只要人们都认定钱财来路不明,这贪赃受贿的罪名就是板上钉钉了。事实不重要,以讹传讹能置人于死地,有些时候是至理名言。 抱着这心思的人,不外乎是看出上折子弹劾孟宗扬的都是徐阁老的幕僚、门生,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一个贵为次辅的重臣,皇上会选择去谁保谁呢?自然不会除掉后者,培养个权臣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儿?皇上看完热闹,也就该遂了徐阁老的意思,给予孟宗扬处置了,而裴奕很可能也因此被牵连。 只是,所有人都低估了皇上看戏不怕台高的恶趣味。他态度悠然地看热闹,一看就是两个月。 其实,皇上只是奇怪:人们都把那两个孩子骂成这德行了,他们怎么还不骂回去?他在等的是这个。 孟宗扬和裴奕也在等最合适的时机。 孟宗扬是本来就有心装死的,愿意多观摩一段时日沉淀性情,该走动的人还是继续走动着,跟裴奕更是如此。 裴奕的话已经递给孟宗扬了,而且自己又不是一众官员弹劾的最大目标,当然不可能先于孟宗扬发声驳斥。 进入腊月,孟宗扬耐心告尽,也是被那些莫须有的指责惹出的火气到了极点,上折子为自己辩驳,顺道羞辱了徐阁老一党。 徐阁老麾下人手见这是个不好惹的,骂人比谁都狠,避其锋芒,专心用裴奕说事——如果能证明裴奕不清白,你孟宗扬能好到哪儿去?裴奕是柳阁老最疼爱的外孙女的夫君,可那毕竟是外戚,如今这当口,怎不见柳阁老为他说一句话?大抵那只是妇人之见的传闻,岂可当真。 裴奕当即上折子辩驳,与孟宗扬相同,把一干人等顺道数落了两句。这人言辞比孟宗扬还要犀利。 随后而至的,是孟宗扬上了第二道折子。 两个月以来都忙着弹劾的官员听说两人一些措辞后,个个恼羞成怒。这两个人骂人似师出同门——不吐脏字,却难听至极。 皇上先后收到孟宗扬、裴奕的折子,细看了一番,哈哈大笑,是因裴奕奏折上讽无事生非的官员“似长舌泼妇”,还有孟宗扬的一句“如百岁啰嗦老妪”。 官员间的勾心斗角、攻击人是最多见的情形,但是这般回击的言辞,是将事情做绝了,两个人是铁了心要与徐阁老党羽势不两立了,日后也不会再上折子为自己辩驳了——最歹毒,不过暗讽男人似妇孺,话已说尽。这样的奇耻大辱,徐阁老及其党羽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消化掉。 ☆、第71章 孟宗扬与裴奕的确是不会再上辩驳的折子了,接下来各有安排。 孟宗扬再怎么窝火,也不能直言弹劾徐阁老,只对徐阁老埋在暗处的人脉下手,选了几个有点儿分量的弹劾。别人曾给了他哪些欲加之罪,便一并还给他们。除此之外,他还弹劾了六科几个都给事中。 说白了,他要把人缘儿走尽,把身边的同僚都得罪尽了,神仙也不能留着他在六科当差了。 裴奕则安静下来,什么都不做了——柳阁老让他见好就收,免得锋芒太盛更招人忌惮。 柳阁老永远都是那样,别人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了,在他眼里才刚刚开始。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护犊子,他欣赏、喜欢的小辈人,除了皇上和他能训斥开导,别人都不行,没资格。 先有祁先生找过柳阁老,说了说孟宗扬这个人的长处、短处,话里话外,自然是请柳阁老照拂一二。祁先生的话只能点到为止,再多说就招人疑心了。 柳阁老本就没轻看过孟宗扬,只是觉着这少年人一时莽撞一时有城府——便是他也看的云里雾里的,自是要耐心观摩一段时日。 十月之前,孟宗扬肯定是意在与徐阁老撇清关系,不然也不会四处忙着拉关系攀交情了。而徐阁老呢,说好听一点儿是先发制人,说难听一点儿是还没孟宗扬沉得住气,先发动人弹劾——也可以说是围攻一个少年人。 这事情有了结果之后,在人们看来,不是孟宗扬要甩掉徐阁老,而是徐阁老心胸狭窄,收拢的人不听话就打压。 这事儿,孟宗扬做得很漂亮。 本来柳阁老打算只在一旁看戏就行了,却没想到,那群人连他的外孙女婿都带上了。岂能容忍。 柳阁老不可能与品级比自己低的人浪费唇舌,直接与徐阁老杠上了。 首辅、次辅争执不下,能旁观的只有皇上。 徐阁老开始翻旧账,把柳阁老私设刑堂杖责叶鹏程、叶浔仗势欺人掌掴自己女儿的事情都翻出来了。 柳阁老冷笑,“叶鹏程那种败类,我打错了不成?我的外孙女打了你的女儿,因何而起至今没个说法,还请徐阁老告之,我洗耳恭听。” 皇上不劝架,反而加一把火,“这倒是,长兴侯夫人到底为何掌掴县主?” “……”徐阁老有苦难言。 皇上并无好奇心,只是道:“既是不可告人,日后就别提此事了。臣子间的事,别扯上弱女子,若平白损了女子名声,实非大丈夫行径。” 家事不能提,只能说除去女子、公务的私事了。徐阁老说起裴奕的私产,借机指责柳阁老放任外戚敛财而不提醒。 “谋财与贪财不同,”皇上蹙眉,“长兴侯、淮安侯封侯之前有多少产业,朕一清二楚。” 话说到这里,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柳阁老微笑,躬身告退。 皇上对徐阁老道:“回去后告诉你手下数众官员,扰攘许久,不如适时罢手。哪一个的岁数都不小,何苦与少年人斗法。赢了不光彩,输了便是贻笑大方。” 徐阁老因为第一句脸色发白,连忙跪倒在地,就差痛哭流涕了,“皇上,臣从无拉帮结党的行径,还请皇上明察。此事起因,全因长兴侯与淮安侯少年得志平步青云,难免有人不服,到底是不知两人文采武艺深浅,这才有人屡次质疑。” “如今大抵也知道两人文采如何了吧?”皇上将手中一沓纸张命内侍递给徐阁老,“今年朕曾说过,殿试一干人等,实无状元之才。可知原由?朕命徐阁老拟了一套试题,限期三日,命长兴侯、淮安侯交卷。这套试题,含乡试、会试、殿试,常人大抵不能三日交卷,文采也会因时间紧迫而折损大半。而他们两个并未受影响,且殿试题目有状元榜眼之才。你看看。此二人有才,旁人不知无妨,你却不能一味随波逐流。” 皇上认为裴奕、孟宗扬有才,莫不是欣赏两人言辞至为犀利?这倒附和皇上的性情,但是,只他就不能接受。这种人不少见,每次科考都落第,因为这不是文人之风。文武的不同之处就在这儿。 只是,徐阁老看完两人的试卷之后,才知自己想错了。试卷上,两人的语句优美,措辞昳丽,尤其制艺做得甚为精妙,并无他已经领教过的犀利不驯。 这两个骗子!但是甚至科举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只看试卷,真就是两个才高八斗的才子。入朝为官了,骨子里的真性情才显露出来了。 徐阁老一颗心难受至极。 “几个上蹿下跳闹得厉害的,你看着发落吧。明日朕要看到你的折子。”皇上说完决定,摆一摆手,“下去。” 内侍上前一步,取过让徐阁老瞠目结舌的试卷,“徐大人请回吧。” 徐阁老到了宫门外,被冷风一激才反应过来:皇上话里话外的,仍是认定了他拉帮结党!这已是严重的警告了。 总而言之,冬日这一番争斗,他输了。不但没能给孟宗扬、裴奕一点儿颜色,反而引起了皇上忌惮。日后想再翻盘,只得韬光养晦从长计议。 ** 进了腊月,喝完腊八粥,柳之南也该回家去了。 她倒是想长年累月地住在表姐夫家中,可长此以往,母亲就无从忍受了,不每日上门要她回家才怪。 再者,她也要好好儿地和祖母学学调香,顺利的话,明年就能开个香露铺子了。浔表姐也说了,只要她学成了,她就出钱把铺子开起来。 这天她开始吩咐丫鬟收拾东西,打算着明日就走。 晚间特地前去道辞,恰逢裴奕也在,她就笑着逗裴奕:“表姐夫,何时你行个方便,晚间带我去什刹海游玩一番?” 裴奕想也没想就摇头,“不行。你是嫌你我名声好么?” 这倒是,做表姐夫的带着表妹出去同游,不出一日,满京城的人都会嚼舌根。可她总不能当即就承认只是开个玩笑,一本正经地辩解道:“我可以打扮成小厮啊,你可以将浔表姐一同带上啊。” 裴奕也看出她是故意在开玩笑,笑道:“我倒是能带你表姐出去散心,你就免了。” 太夫人和叶浔不理两人那个茬,坐在一起看叶浔新得的一套红宝石八宝簪子。一套簪子共八枚,大小相同,皆嵌着相同大小的红宝石,区别只在于镶嵌的别的宝石不同。 “我扮成小厮都不成?”柳之南扁一扁嘴,“你说你成为我表姐夫多久了?就不能给我开个特例?” “别人胡闹你也胡闹么?”裴奕道,“那些闲人都是效法前人,可女扮男装不让人识破的不过一两个。”他瞥了她一眼,“仪态、气度、步态要以假乱真,才能称得上是女扮男装,你以为穿上男子衣饰,就能冒充一时的男子了么?” 柳之南不自觉地较真儿了,“什刹海都是你的人,保我无事不是很容易么?” “不容易。”裴奕警告道,“不准再动这种心思。你敢去什刹海,我就敢让你在那儿做个水鬼。” “……”柳之南瞪着他。 裴奕报以无害的一笑,“断了这念头。” 这种话,太夫人虽然觉得儿子的话说得太吓人,可吓人总比纵容要好,也就只和叶浔说话,变相地给柳之南打圆场:“我那儿还有红宝石的手串、耳坠,明日找出来给你,凑成一套。之南喜不喜欢?喜欢我命人到首饰铺子里给你打一套。” 柳之南也就顺势找台阶下了,忙答话:“喜欢,您给我的东西我都喜欢。”说着凑过去看那套流光溢彩的簪子,问叶浔,“这是谁送你的?” “嫂嫂给我的,说冬日了,我又喜欢穿喜气的衣裳,她留着也是闲置,便给我了。” “这倒是。你穿大红大绿好看,这些簪子容易搭配。” 话题就这样岔开了。 裴奕一面喝茶,一面打量着妻子。她穿着玫红色家常小袄,淡绿色裙子,因着身形高挑,厚重些的衣衫也不能掩饰窈窕的身姿。 这段日子她常去的依然是燕王府、柳家、叶世涛那儿,每隔十天半个月去一次叶家,看望二老。 做到这地步已是不易,谁也不能要求更多。 叶家二房的几个孩子回来了,多了几个人,再加上皇上不时要景国公去宫里坐坐,二老的心绪逐日开朗起来。 到底都是见惯大风浪的人,又有人悉心宽慰着,总要慢慢看开。 看着二老郁郁寡欢,他担心长此以往会落下病根,导致阿浔来日抱憾;可看着二老慢慢变得若无其事,偶尔又替叶世涛和阿浔心生落寞。 看看,家中没了他们兄妹俩,日子还是照常过。没人会愿意始终铭记家族亏欠了他们多少,没人会愿意记得他们受到过的伤害。所有人都愿意看开,并且迫切地希望他们也看开,及早放下。他们不释怀,便是他们不识大体。 换了他,也会觉得,这个家族有自己没自己都是一样的。甚至于,会一直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好在兄妹两个似早已料到这一切,性情足够坚韧,不在乎那些。 叶世涛偶有来信,出去说自己在外见闻,总是问一句阿浔可好。 孤寂的人何其多,生于名门还如此的人就不多了——满打满算,家中不过兄妹两个是真正的手足亲人。 他回信时,也总愿意多提阿浔两句,说她日子繁忙,与哪些人常来常往。好不好不需直说,叶世涛能看得出。 ** 说了一阵子话,柳之南道辞回房,独自用饭,琢磨着要不要命人告诉孟宗扬一声。 很久没见他了。他和裴奕常来常往的同时,就没再来找过她了,不想让裴奕、叶浔觉得他是个只沉湎于儿女情长做不得事的人。也是,裴奕和叶浔一时纵容也罢了,总不能长时间地由着一个外人自由来去。 她懂得,为了长久的生涯,短时间内要忍耐、克制。 只是很想他。 味如嚼蜡地用完饭,她如常坐在灯下,调制香露。 新梅笑盈盈地走进门来,低声道:“表小姐,淮安侯来看你了,奴婢帮您将丫鬟都遣了吧?” “好啊。”柳之南立刻来了精神,大眼睛亮晶晶的。 新梅抿嘴笑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身黑色粗布袍的孟宗扬来了。 柳之南有些嫌弃地道:“怎么总穿这种粗布衣服?”每次他夜间前来的时候,总是这样。 孟宗扬摸摸她的脸,“傻丫头,这你就不懂了吧?粗布衣服行走方便,不反光。白日里谁会穿这种衣服。再说了,这粗布衣服穿着最舒坦。” 柳之南不予置评,给他倒了一杯茶,“听说这段日子被人骂的不轻?” “嗯。”孟宗扬笑道,“没事。看你这样子,是要回柳家了?是去你祖母身边,还是回你自己的家?” 柳之南笑答:“自然是要腻在祖母身边的,她老人家能指点我调制香露。你忘了?表姐要帮我开个香露铺子的,我自己又很喜欢这档子事。” 孟宗扬却取出一张纸,“这是我给你选好的铺子的地址,伙计也帮你找好了,别的我也不懂,到时候你吩咐他们就是。是我从裴奕手里买下的,自家的东西,你不必心急,何时学精了何时操办起来。” “从表姐夫手里买下的?”柳之南啼笑皆非,“他手里的铺子必然是地段很好的,你怎么能抢他的东西呢?” “他跟我较量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不留情。” 听了这话,柳之南不由看了看他心口的位置。听说了,表姐夫只要出手必是杀招,那次在宫里较量,他伤了表姐夫的手臂,表姐夫则刺伤了他心口。这还是都极为克制地手下留情了。 她和声劝道:“你以后啊,还是要跟表姐夫和和气气的,反正祖父说过,能跟他不相上下的,也只有表哥和皇上、燕王这样的人物了。这倒不是因为名师出高徒,而是他们几个这一点性情相同,不会给人留情。你也别怪表姐夫。” “我知道,否则也不会跟他做买卖了。”孟宗扬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男人之间,交情是一回事,争个高下是另一回事,服气了也就以和为贵了。” “以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孟宗扬笑道:“闹了这么久,徐阁老看我不顺眼已是众所周知,我也该告病假在家中闲一段日子了。来年求皇上给我个武职。” 柳之南长长地透了口气。这样就好,他总算脱离了徐阁老,否则,他要去柳家提亲的话,祖父怕是一口回绝当场撵人。 嫁人不易,要嫁个你情我愿的人更是不易。 ** 翌日,送走了柳之南,叶浔便去了燕王府,与燕王妃说话。 没成想,遇到了燕王。 燕王气度尊贵优雅,气质淡泊沉郁。没有皇上、裴奕、叶世涛这些人在先,也是能让人惊艳的男子,但是很明显,这人不似皇上一般从骨子里透着杀机锋芒,也就不会让人万般忐忑。 燕王知道,这女子便是裴奕的夫人,更是难得与妻子投缘之人,言谈间神色温和,寒暄之后起身离去,让两女子说话。 叶浔昨日收了燕王妃衣料、首饰,今日是来回礼的,送的是亲手做的一件斗篷、一件月白色绣梅花小袄。 燕王妃爽快收下,“针线真正做得好的,以前只知道漪清阁的郑师傅,你是第二个。之前你给我亲手做的衣服,没机会穿给你看,赴宴时倒是穿过两次,人们都赞不绝口,追着打听才知是出自你手,反应自然是各不相同。可不论怎样,你心灵手巧是谁也不能辩驳的。” “这还不是您有意帮衬?”叶浔笑盈盈道,“否则,别人能记得只有我那悍妇名声。” “由着那杆子闲人胡说去。”燕王妃笑道,“理会那些闲话,人还用活么?” 闲话时,燕王妃说起了杨文慧出嫁之后诸事。 平日倒是没人跟叶浔提过,她呢,也不大关心这些,今日听了,很是啼笑皆非了一番。 杨文慧嫁过去之后,宋太夫人与前世对待叶浔的路数一样:要摆做婆婆的谱,况且杨文慧出阁之前名声不济又是众所周知的,她能有个好脸色才怪,每日里要杨文慧跟在身边尽心服侍。 问题就来了: 杨文慧就算名声再不济,也是当朝大学士兼阁老之女,并且挂着郡主头衔,而宋清远只有个侯爵的虚名,并无官职在身,她嫁过去自然不是去做受气的小媳妇的。况且宋清远也是皇上亲口说过品行不端之人——说句不好听的,半斤八两的两个人成亲了而已,宋家人凭什么跟她颐指气使? 宋太夫人要杨文慧跟在身边,可以;要她立规矩尽心服侍,是万万不可能的。 宋太夫人以媳妇不孝为由,找杨夫人理论过两次。杨夫人拿叶浔没辙,跟宋太夫人这样的却是有的是说辞,话赶话的情形之下,言语更是难听了,连宋太夫人为老不尊的话都扔出来了,并且当着宋太夫人的面吩咐杨文慧:婆家带你好,你就留下,如实横挑鼻子竖挑眼,那也罢了,只管回家去,横竖杨家都不稀罕宋家这门第,和离也不是不可以的。 杨文慧得了这话,愈发有恃无恐,进门不出一个月,便将持家的权利夺到手里,行事跋扈得很。 宋太夫人自然要让一众管事、仆妇给杨文慧小鞋穿。 出阁前的女子,便是城府再深,与真正持家打理琐事也是两回事。杨文慧被管事、仆妇狠狠地打了两次脸,一度气得病倒。好在痛定思痛,爬下病床仍是好汉一条。管事、仆妇不听话,就全部撵出去,从娘家寻了几名得力的人来帮衬自己。 她当然不是争宋家那千疮百孔的家务,与前世的叶浔相同,争的不过是口气。 宋太夫人哪能就此收手,继续大事小情地刁难媳妇,此外,还要亲自干涉宋清远房里的事:亲自指派了两个通房,并且留心着外面一些小门第的清白女子,意在给宋清远纳一房良妾。 杨文慧才不在乎那些,宋太夫人将通房送到她面前,她二话不说的手下,且给两个通房独自安排了一个小院儿——做婆婆的想给她落实个善妒的名声,她才不会上当,况且本就有意中人,哪有心思服侍宋清远,乐得多两个人帮她分忧。 况且,别说通房了,便是有所出的妾室,也不过是家中的半个主子——半个主子而已,在主母面前还只是个奴婢,她找个理由处置掉太容易了。 傻子才会争这一时的意气。 非但如此,杨文慧还亲自着意挑选了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子,送给宋清远做通房。 婆媳两个的斗争步步升级,分不出输赢。 只是让她们都没想到的是,宋清远始终不闻不问,实在不耐烦了,自己在外面置办了个宅子,住到别院去发奋苦读了。 短时间想让皇上认可他已是不能,他明智地选择了科举考取功名这条路。 至于宋太夫人与杨文慧,平日话里话外并不忌讳家中这些丑事,外人听了,当着婆媳两个的面不好说什么,私下里却是传扬得满城风雨。 连燕王妃这种不理他人是非的都听了一遍又一遍。 叶浔听完,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杨文慧不同于前世的她,她不论与宋太夫人怎样个斗法,也懒得与外人提及这些,那时的宋太夫人也不与人说家事诋毁儿媳,如今婆媳两个闹到这情形,不需想也知道,是真在细枝末节上恨毒了对方,否则也不会家丑外扬了。 腊月十五进宫向皇后请安时,叶浔不可避免地对宋家婆媳留意几分。 一众命妇等待皇后升宝座之时,宋太夫人携了杨文慧与几个命妇站在一处寒暄,话里话外的,是百般看不上杨文慧。 杨文慧则是一改在家中处处针锋相对的做派,低眉敛目地只听不说话。 其实人们原本没有忘不掉的事,例如杨文慧钟情裴奕之事,也不是人们无从理解的,但是宋太夫人这个当事人耿耿于怀,别人想忘也忘不掉了。 一再诋毁杨文慧,宋太夫人是在自掘坟墓——杨文慧积怨太深下狠手的话,宋家的光景怕是还不如前世。人前越大的隐忍,意味的恐怕是越深的憎恶深埋心底。 叶浔心绪起落,面上只是平静地观望。别人家的事,与她无关。 杨文慧却寻机到了她面前,见礼之后,自嘲笑道:“看我如今落得这地步,你很高兴吧?” 叶浔从容笑道:“我高兴什么?不相干的人而已。” 杨文慧微声道:“婆婆不喜,夫君冷落,我如今便是这样的处境。新婚当晚,他醉了,唤的是你叶浔的名字。如今发奋想要考取功名,也不过是要你高看他一眼。他是那样在意你。而我呢?我该如何才能让裴奕高看我一眼?我的路,怕是已断了。” 叶浔只是挂着如常的笑容,不说话。 “算了,原是我多余,不该与你说这些。”杨文慧笑容中的嘲弄却更深了,“不过是要你知道躲过宋清远的一劫是多值得庆幸的事罢了。否则,如今承受这一切的,是你叶浔。” “你觉着我冷眼旁观也好,幸灾乐祸也好,都随你。”叶浔语声淡漠,“换个别人,我会同情。但你不行。你不论是得了你父亲的唆使,还是自己的主张,先前几件事都让我只能对你敬而远之。各人有各人的路,帮自己都不易,何况帮别人——何况你这种人本就不能帮。” “你这人最讨喜之处,便是愿意说实话,不似很多人那般摆出一副虚伪的嘴脸。”杨文慧不无欣赏地看着叶浔,微微颔首,转身走了。 叶浔失笑。 小年前一日,叶浔的二叔叶鹏举奉召回京,成为景国公世子,王氏也随之成为世子夫人。与此同时,皇上命叶鹏举来年春日任刑部员外郎,五品官职。 恩宠给了,再高的官职便不能给了。叶鹏举要在五品官职上熬多少年资历,谁也说不准。叶鹏举如何不明白,如此已是满怀感激。比之自己手中权势,更重的是后人得以继承世袭的公爵。 叶家因此宾客盈门,连续多日都有人上门道贺。 叶浔当做没听说,江宜室自然是跟随她的步调行事,也就不曾前去道贺。 本就是叶世涛让景国公下了这决心的,是他将长房殊荣、益处让出去的,到此时还要叶浔去道贺,她是怎样也做不出的。况且又从来将亲人划分的泾渭分明,二房她敬重、亲厚一些的,不过王氏一人,他人如何,与她无关。 叶家长房、二房已经是两回事了,甚至于,他们兄妹与叶家已是两回事了,便是他们有心一荣俱荣,也不可能了。 明白道理,她心里到底是有些为兄嫂不值,又要连日打理过年节诸事,也不能忘了江宜室那边,一日出门恰逢一场大雪降临,她受了些寒气,加上心火,病了三四日。 叶浔卧病在床当日,是腊月二十六。一早皇上便传旨百官,即日起放假了,有要事的话禀明六位阁老,让他们去御书房禀明即可。皇上大多数时候勤政,非常人可比,可也有要松口气的时候,逢年过节的也想偷个懒,好好陪伴妻儿过几天清静日子。 裴奕本就从一早就不放心妻子,闻讯松了一口气,即刻赶回家中,亲自照料着叶浔。 叶浔卧在病床上也放不下家里的事,命人唤几个管事前来。 太夫人先就看不得了,“这孩子,病了只管好生将养,别的事有我呢。”命丫鬟去传话给叶浔,又将叶浔没安排下去的事全部接到了手里。 在正房的裴奕听说了,打趣叶浔:“你这好强的毛病赶紧改掉,不然娘和我都容不得你。什么事比你好生将养要紧?” 叶浔咳了几声,笑起来,“不过多说几句话的事,便不想麻烦娘费心。娘身子骨也不好,一早还要来看我,我让丫鬟拦下了,过了病气给她可就不好了。你跟娘说说,我真没什么事,不必来看我。” “回房前就跟娘说了。”裴奕赏了她一记轻轻的凿栗,“别想这想那的了,多吃点儿东西,好好儿睡两日就好了。” “嗯。”已经变成了病猫,太夫人和他又愿意分担,她再张罗什么事就是不知好歹了。 当日,江宜室听说了,忙过来探望,怪自己就不该让她来回走动,天气这么冷,可不就染了寒气生病了? 第二天,王氏去给江宜室送年节礼,听说了这档子事,当天下午便带着膝下长女叶冰来探病了。 起先叶家长房、二房的子女相隔山高水远的,一年见一次面,平时也就各论各的。如今回到叶府,叶冰十四岁了,也就成了叶府二小姐,将先前的叶浣取而代之。 叶冰听叶府下人百般赞誉裴奕的样貌、称颂裴奕很是宠爱妻子,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今日是特地要求王氏带自己前来的。嘴上说是要与叶浔勤走动着,心里不过是要寻机一睹裴奕风采。能见到最好,见不到也无妨,大年初三叶浔和裴奕要回叶府,相见不可避免。私心里,到底是女孩子家,总归是有些未见人便先生了一丝妒忌,不知作为叶鹏程、彭氏那样的长女如何能嫁给长兴侯又得了这般厚待。按理说,叶鹏程、彭氏被逐出宗族了,裴家人该对叶浔生出轻慢之心才对。 记挂着可能见到裴奕,在容色、衣着上便下足了功夫,也是怕一旦见到裴奕,自己输出叶浔太多。 王氏这边,则是担心叶浔是因夫君袭国公爵才有了心火,不想叶浔拘礼,强撑着着装面见,进到室内,便不等丫鬟通禀,急匆匆转到内室。 叶冰紧随其后。 室内,裴奕正哄着叶浔多吃点儿东西,手里端着一碗燕窝羹,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叶浔很无奈。这人午间就哄着她吃了好多饭菜了,弄得她吃完饭就犯困睡了一觉,这才刚醒,他就又要她继续吃。长此以往,她不被养成胖嘟嘟的才怪。 王氏与叶冰急匆匆赶来,无意间帮叶浔解了围。 叶浔笑着以眼神示意裴奕,坐直身形,笑道:“二婶怎么过来了?” 裴奕随之站起身来,将盛着燕窝羹的粉彩小碗放到竹苓捧着的托盘上,笑着见礼。 王氏还礼之后,记挂着叶浔的身体,径自去了床前落座,“听宜室说你不妥当,我便连忙赶来看看,怎么回事?” 叶浔苦笑,“不算什么事,您别担心,不过是染了寒气,吃完一剂药就好了,眼下只是还有些无力。”一面说着,一面瞥向叶冰。 叶冰还愣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裴奕。 叶家的男子、女子,个个容貌出众,可如裴奕这般的人物,她真没见过。在叶家,叶世涛再出色,也是自幼看惯了的,并且气度风仪与裴奕是无相同之处的。 能确定他出色,却没想到,竟是个这样让人惊艳的男子。 裴奕没心思打量叶冰的神色,只知道自己此刻该避出去,留下她们说说体己话,便说一句“我还有事”做借口。 叶冰收敛起心头翻涌的情绪,看向裴奕,绽放出万般温柔的笑靥,“姐夫既是有事,只管去忙,我与娘亲便是来陪着大姐说话的。”不等裴奕应声,便又道,“说起来我也很喜欢研读医书,姐夫何时得空,还望点拨几句。” 裴奕听着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面上则是悠然笑道:“那些我是无暇顾及了,不如去请教别人。”语必举步走了。 叶冰很失落:哪怕说一句请叶浔指点自己的话也好啊? 叶浔则凝眸看着此刻的叶冰,见这女孩子今日忽然变得娇媚惑人起来,不由意味深长地笑了。 王氏循着叶浔的视线望去,陡然间神色一变:她好像低估了膝下女儿做白日梦的能力,女儿此刻这样子,分明是春心萌动了。 这还了得?! 有这心思便已是家门的耻辱! 王氏狠狠地瞪了叶冰一眼,冷声道:“匆忙间也顾不得其他,便将你也带来了。你不是还要给你祖母做衣服么?你手脚慢,一刻也耽误不得,此刻便回府去继续做吧,免得要老人家来年才穿得上你做的衣服!” 叶冰抿了抿唇,却只得称是,先一步离开, 王氏心知话不需挑明,叶浔已知自己的意思,闲闲岔开话题:“唉,今日已是二十七了,不知世涛何时才能回来?可曾与你说过归期?” 确切的日子,叶浔也不清楚,却记得叶世涛说过的话,笑道:“年三十当日,怎么也能回来了。” 同样的一天,孟宗扬听说了一件大事:皇上要重新启用先帝废弃的锦衣卫。他这段日子称病在家,一直都在盘算自己去何处才能大展拳脚,听得这消息,如同看到了曙光。 他从心底兴奋起来,即刻进宫面圣,等了好一阵子,皇上才让他到御书房说话。他直接道出意愿:“重新启用锦衣卫的事情若是真的,皇上让微臣到锦衣卫当差可好?” 皇上细看了他两眼,“不好。” 孟宗扬讨价还价:“您让我做个小旗、千户哪怕百户都可——这样行不行?” 皇上仍是言简意赅:“不行。” 孟宗扬绷不住了,险些跳起来,“您这意思,是怎样都不允许我进入锦衣卫了?可我是祁先生举荐给您的,他可是前朝锦衣卫指挥使。” “他举荐你,是要你入朝为臣,何时说过你能如他一样了?”皇上轻笑,“再者,你脑子一时灵光一时愚钝,我真不敢让你进入锦衣卫。这种玩笑,开不起。” 孟宗扬沮丧得要死,“那您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属意裴奕进入锦衣卫?” ☆、第72章 皇上笑微微的,“他可没你那么想不开。锦衣卫专司缉捕、诏狱等事,多半是脏活儿累活儿,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让你们碰。” 孟宗扬眼巴巴地瞅着皇上,眼神像只没了主心骨的兔子,“那我以后怎么办?”原来的芝麻官职保不住了,前途看不到了,这可是能要人命的。不得个准话,他这年还能过么? “什么都好,就是沉不住气。”皇上继续打击孟宗扬,“要你进锦衣卫,不出三个月就被人算计死了。那些人可没善茬。” “是是是,您一定是为我着想。但是您不能给我个准话么?”孟宗扬心知再说下去,自己能被皇上气死,“要不然我再跪一回磕几个?” 皇上扯扯嘴角,眼中尽是笑意,“过完年节,你到府军前卫,先当个二等侍卫。” 府军前卫,和锦衣卫一样,隶属亲军都指挥使司,也就是皇家禁军。而府军前卫的不同之处在于,是皇上的近身侍卫。 二等侍卫,是四品官衔。 皇上的用意,是要把孟宗扬放在跟前好好儿磨磨他的性子,若总是风一阵雨一阵的行事,没法儿重用。此外,也是借着给孟宗扬升官的机会,再敲打徐阁老一下——他钦点的人,别人不能拉拢,更不能打压。 孟宗扬喜出望外,慌忙谢恩。 皇上摆了摆手,“安心回府去,下旨之前别来烦我。”正和孩子玩儿得高兴呢,这混小子偏来扰他。 孟宗扬称是,笑着告退。 皇上看着孟宗扬精神抖擞的背影,笑了笑,回往正宫的路上,思忖着把哪些人调入锦衣卫最妥当。属意的人,他已有了,只是不知那人愿不愿意。 他唤来内侍,吩咐几句。 ** 这日王氏探病返回叶府之后,情绪如脸色一般奇差,进门便让丫鬟唤来叶冰。 叶冰心知少不得吃一通排头,进门来低眉顺目地站在母亲面前。 王氏开门见山:“第一次带你去大姑爷家,你就不能做点儿长脸的事?一言一行成何体统?!” 叶冰小声嘀咕道:“我这不是头一回见到大姐夫么?他那样子,谁见了能不失态?日后不会了。” “再多的话我不需说,你也该知道我意在警醒你的是什么。彭氏、叶浣那种龌龊事,府里决不可发生。她们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我膝下儿女若是闹事那等丑事,我便与世涛一样,豁出这张脸去,严惩不贷!”王氏将话说绝,摆一摆手,“回房去,将那《女则》用心抄写几遍。” 叶冰恭声称是。 ** 腊月二十八,柳夫人来看了看叶浔,见无大碍,说了半晌的体己话。 转过天来,柳阁老也来了。 叶浔已经一如往常,见到外祖父不免不安,“您怎么还来了?我真没事。” 柳阁老笑道:“谁来探病了?好多日子没见你,找个借口跟你说说话而已。” “那好啊,午间留下来用饭……” 柳阁老笑呵呵地打断她的话:“用饭行,不准你下厨,好歹再缓半日,明日你还有不少事要张罗呢。” “好啊!让侯爷陪您喝两杯。他去了燕王府,说了去去就回。”叶浔笑着坐在老人家一旁。 柳阁老满意地点点头,闲话时问起叶世涛:“走的时候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么?出门办差,几个月也行,一年半载也行。” 叶浔笑道:“说的是年节前回来,他说的年节,大抵是除夕当晚才算起。” 柳阁老神色一缓,“不管早晚,回家过年就行。他倒是个言出必行的,定能回来。” “说的是呢。” 午饭前,裴奕回来了,看到柳阁老,笑着上前行礼,道:“正好,特意寻了几坛陈年梨花白,也是听说您中意这酒,等会儿陪您喝两杯?” 柳阁老哈哈地笑,“不单要陪我喝个尽兴,我走的时候还要带上余下的几坛。” “这还用说?本就是给您备下的。” 午间,两人用饭时,柳阁老提起重新启用锦衣卫的事:“照我看,皇上是不会让你和淮安侯进入锦衣卫的,淮安侯不适合,一次的疏忽就容易丢掉爵位甚至性命,你则不需要另辟蹊径。那么,你觉着皇上属意于谁?” 裴奕沉思片刻,“不瞒您说,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叶家的人。” “你是指世涛。” 裴奕颔首。 柳阁老丝毫意外也无,笑起来,“的确是没人比他更适合了。” 再肮脏再残酷的事,若是事不关己,若是不曾应对,进入锦衣卫之后,接受起来总是难上加难。叶世涛却是不同,他的心肠手法变得残酷狠绝,是一步步被亲人逼到这地步的。再没什么事能伤到他,再没什么事能让他动容。 若是进入锦衣卫,来日必能与权臣平分秋色,呼风唤雨,他不再需要叶家,甚至不需要柳家的支持,因为锦衣卫的后台是皇上,谁都不能撼动其地位。 用完饭,柳阁老离开之前,取出两个大大的封红,亲手交给叶浔:“三十儿晚上的压岁钱,嫁了人也是一样,在我们眼里还是孩子。” 叶浔笑着收下,“本来就是么,您不给我也要跟您和外祖母讨的。” 柳阁老闻言笑得畅快,“回吧,别去外面吹冷风。”转身由裴奕陪着去往垂花门。 叶浔让竹苓把封红收起来。以往一些年,除夕也会收到二老给的压岁钱,外祖父今日特地过来,想来这也是原由之一。 景国公、叶夫人派了管事、丫鬟送来补养身体的上好药材,见叶浔无事,两个人俱是松了一口气,道: “今日是二少爷的生辰,府里昨日起就宾客盈门,不少人也是意在牵红线,您也知道,二少爷这就满十六岁了。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忙于应承,实在是抽不出功夫来看望您,特地要我们来看看,打算今日晚一些时间再过来。” “转告二老,不必了。”叶浔笑道,“我这几日也压下了一些事,晚些时候兴许会出门。先前世子夫人来去匆忙,没与我提起世淇生辰的事,我以往也不曾留意这些,便没送去贺礼,你们帮我带个话,还望他们不要计较我失礼。” “怎么会呢?都知道您身子不妥当。”两人笑着应承两句,便道辞走人。 竹苓照叶浔的示意,各赏了两个八分的小银锞子,望着两人欢天喜地离去的背景,撇了撇嘴。 夫人哪里是不记得二少爷叶世淇的生辰,是不愿意记得,且打算一直忽略这种事。 孟宗扬从皇上那里得了准信儿,第一个想告知的自然是柳之南,却要绕个圈子。 告诉裴奕,再让裴奕转告叶浔? 那就不如直接让人告诉叶浔了。 派阿七去裴府之前,才听说叶浔前几日染了风寒。倒是没想到,那只一直跟他炸毛的猫还有打蔫儿的时候,刚好新得了小手炉,是内务府打造出的新式样,分外小巧精致,便让阿七全部带去送给叶浔。 阿七送上礼物,将孟宗扬来年的动向说了。 叶浔挺为孟宗扬和柳之南高兴的,赏了阿七二两银子,笑道:“手炉我留下两个,其余的都给我表妹送去。待我向你家侯爷道喜。” 阿七笑嘻嘻的称是。 随后,叶浔让新梅去找了柳之南一趟。这丫头和柳之南也算有一段主仆情意了,年节前见个面也好。 当夜晚间,叶浔很晚才睡,跟太夫人学着剪窗花了。她以前只会剪喜字、葫芦这些简单的式样,太夫人则会很多花样,她在一旁照猫画虎学了半晌,还是在太夫人的帮忙下,剪好了一个年年有余。 直到裴奕过来问她们:“今日就打算不睡了?” 婆媳两个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笑着罢手歇下。 叶浔随裴奕回房的时候,看到夜空飞起了雪花,想到了还在外面的叶世涛、努力打理家事的江宜室,喃喃叹息:“但愿哥哥今夜就能返回。若是下起大雪,行程不免耽搁下来。独自在外过年总是不好。” “他既然没让人传话说不能回来,就一定能如期赶回家中。”裴奕倒不是宽慰她,因为这是很多男子的习惯,笃定的事只说一次,身边人只需等待结果。 同一时刻,江宜室站在廊下,裹紧了纯白色雪兔毛斗篷,望一眼一排排大红灯笼,再望向夜空中飞舞的雪花,深深吸进了一口气。 等待的滋味是最难熬的。希望他身影随时出现在眼界,希望成真却只一刻,成真之前,只有焦虑。 鞭炮声自小年之后便不绝于耳,空气中充斥着年节才有的气息。年节意味的是一家团聚,而她的夫君还在外面办差,甚至于风尘仆仆地赶路。 天色已晚,今夜是不能回来了。 她带着些许黯然转身。 红蔻快步跑进院门:“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真的?”江宜室闻言惊喜不已,顾不得矜持,急匆匆转身下了台阶,快步走出院门。 正房通往前院的甬路上,明灯照映之下,叶世涛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 叶世涛大步流星地迎到她面前,逸出璀璨的笑容,“我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江宜室急切地打量着他。他清瘦了一些,俊颜透着疲惫憔悴,就连语声都有些沙哑,必是赶路太辛苦了。 叶世涛见妻子只是一味盯着他发呆,笑着环住她肩头,“看多少年了,难得你也不腻。”说着话,揽着她返回内宅。 语气那样随意,仿佛他只是出门游转了一半日。 叶世涛敛目看看妻子纯白的斗篷、自己的黑色大氅,打趣道:“咱们像不像黑白双煞?” 江宜室被他一句话引得又气又笑,“大过年的,胡说些什么?快去洗漱更衣,肯定还没用饭吧?小厨房里留着饭菜呢。” “是得洗漱更衣,皇上要我一回来就进宫。饭菜等我回来再吃。” “这时候了,进宫略作耽搁,宫门就落锁了,你今夜还能回来么?好歹先吃几口饭菜。” 叶世涛哈哈地笑,“放心,皇上定是交待几句话,没闲心跟我叙谈,宫门落锁也没事,皇上一句话的事而已。” 江宜室这才心安,唤丫鬟快些备水服侍他沐浴更衣。几名随从没多时也到了,抬回了两口箱子,一箱是叶世涛出门时的衣物书籍等等,另一箱则不知是什么。 她也顾不上好奇,只忙着将他的衣物等物亲自归置起来,又吩咐外院备轿。 叶世涛沐浴后换上了大红官服,见妻子还在忙着收拾他的箱笼,边忙边吩咐丫鬟给他准备几道他素日爱吃的饭菜。 他的唇角高高的翘了起来,走过去环住了她,“这段日子还好么?” “挺好的。”江宜室答着话,脸色已因不自在转为微红。 一旁服侍的丫鬟见了,抿嘴笑着,垂首退下。 他轻笑,低语:“老夫老妻了,还跟着小女孩儿似的。” “你……可真是的。” “挺好的我就放心了。你也放心,我在外特别老实。” “谁管你那些了?”江宜室笑着转过身形,帮他整了整官服,“快去面圣吧,回来我们再说话。” “成。”他低下头去,吻了吻她脸颊。 他下巴上冒出了胡子茬,也没来得及打理这个小细节,带来些微的疼,些微的痒。是那样暖心的真实的感受。 她是受不得一点点痒的人,笑着推他。 叶世涛却又重重地胡乱地吻她。 她捱不过,笑了起来。 叶世涛心绪愈发明朗,笑着转身,“我去去就回。等我。” “嗯!”江宜室笑着目送他出门。原本以为,他回来时,她定会因为心疼掉几颗金豆子的,却因他一通打趣胡闹,只有切实的欢喜。随即知道阿浔也记挂着,叮嘱红蔻,明日一大早就去报信。 除夕一早,裴奕和叶浔便从红蔻口中得了这喜讯。 裴奕笑道:“赏!赏十两银子!” 红蔻千恩万谢而去。 那边的叶世涛是如何也要到柳府、裴府去一趟的,但是出门之前,要先和江宜室商量好一件事:“皇上有意让我来年进入锦衣卫,你怎么看?” 江宜室认真思忖片刻,道:“我自然是听你的啊,只要你从心底愿意就好。我唯一担心的,是你根本不喜欢京城这个地方。”他以前提过,有意去镇守边关或是经商,若是选择那两条路,都不会留在京城。她也由此怀疑他因着前尘事对京城这地方深恶痛绝,眼下怕他为了要跟父亲争一口气才有这意思的。 “只有不喜欢的人,哪有不喜欢的地方。”叶世涛笑道,“以前无从想到皇上会有这举措,更没想到皇上不拘一格,打算自然不同。镇守边关呢,少不得有出生入死的时候;要是经商呢,下一代人想要走仕途就太难了。权衡起来,我当然还是愿意留在京城,省得岳父岳母担心你,跟外祖父、阿浔两边也能有个照应。” “那行,就这么定了。你快去跟外祖父和大姑爷说说这件事,尤其外祖父,少不得要叮嘱你一番。” “嗯。”叶世涛出门,上午去了柳家,下午则去了裴府,先跟叶浔说了这些事。 叶浔沉思片刻,只是笑问:“你和嫂嫂商量好了?” 叶世涛颔首一笑。 “外祖父也同意?” “对。” “那就不需问我了啊。”叶浔笑盈盈看着哥哥,“我不是说过么,你怎样我都支持你。”身边男子的前程,她能做的也只是提前探探口风,不可干涉。他们心中自有权衡,即便不能满心赞成,也要给予尊重支持。 “早知道是这样,还是要听你亲口说出才心安。”叶世涛这才去了书房与裴奕叙谈,因是除夕,不好多做逗留,约定正月里再聚,回家去安心过年了。 接下来,便是喜气洋洋又分外忙碌的春节了。文武百官、各家命妇进宫给皇上、皇后道贺,回到家中,男子出门拜年,女子在家应承上门的女眷。 初二要回娘家,叶浔和裴奕去了叶府,叶世涛和江宜室去了江家。 王氏娘家远在外地,自是无从回去,留在叶府等着款待裴奕、叶浔。 叶冰再见到裴奕的时候,一举一动都是规规矩矩,再无半分不妥。王氏松了一口气,真怕叶冰成为第二个杨文慧——不,担心的若成真,比杨文慧的事情更严重更丢脸。 叶浔不论对谁的态度都一样,不是太亲近,也不让人觉着疏离。叶家人只觉着她是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了,心里想什么,谁也看不出。 叶鹏举膝下共有两子两女,四个孩子的年龄都是差两岁,由此,长子叶世淇大次女六岁。 四个人都怕叶浔挑剔他们没有尽心服侍祖父祖母——他们能快些返京,可是叶浔催着王氏命人将他们接回的。是因此,这一日几个人比平日更殷勤、乖顺许多,时不时将两位老人家引得哈哈地笑。 叶浔对此喜闻乐见。 用过午饭,二老各自转去内室、小书房睡午觉,叶鹏举和叶世淇父子两个将裴奕让到花厅闲谈。叶鹏举的样貌比叶鹏程多了几分英武之气,叶世淇样貌清俊,性情谦和,对裴奕存了深交的心。他不过比裴奕小几个月,裴奕已成家立业,他则还未有功名在身,不可能不钦佩,想在姻亲的前提下与对方有几分真实的交情。 裴奕看得出叶世淇的心意,不置可否,只说场面话应付。 那边的叶冰则劝着王氏去歇息,自己拉着叶浔说话。叶浔不想让王氏觉得自己对叶冰一时失态耿耿于怀,也顺势劝着王氏去小憩,去了叶冰房里。 叶冰让叶浔瞧瞧自己的针线如何,又拿了叶浔亲手绣的帕子认真比较。 叶浔就笑,“你的针线很好了,擅长的针法不同,哪里能比得出高低。” 叶冰闻言舒心地笑了,“娘亲总是嫌我手笨,说的次数多了,我心里真是没底。” 这次从头到尾,叶冰都没提过与上次相关的话。 逗留至日头西斜,裴奕和叶浔回府。 初三祭祖,年节就没什么大事了,京城权贵之家纷纷利用这难得的闲暇时间宴请亲朋好友。 叶浔好说,走动的人以前加上叶家都没多少,现在则是没必要与叶家亲朋来往了,分寸稍稍差了,便会让二房的人以为裴奕和她抢叶家的人脉,能免则免,便只与燕王妃、柳家那边的亲朋走动,高兴了就出门走个过场,累了就在家中陪着太夫人。 裴奕那边则是一日不停地前去赴宴,只兵部同僚就是一个个在家中设宴,把日子排的满满当当,想拨冗在家回请众人的空闲都没有。此外,叶世淇也是命人每日请他到府上说说话。 裴奕暗自头疼不已,只是要拉开距离也非朝夕间的事,要叶世淇明白现状更不是几日光景可以办到的。外人都有空应承,没空应承阿浔的堂弟,说出去也没人信,只好每日下午单拨出点儿空闲去叶家。 这天中午,他与燕王在醉仙楼畅饮,将至未时才散了。喝的是烈酒,还没少喝,两人虽然脚步没乱,却都已有了七、八分醉意。 回府途中,叶世淇的小厮拦下了马车,要他移步去叶府。 裴奕用力揉了揉眉心,也就应了,改道去了叶府。 叶世淇是真要请教裴奕学问上的事,再者知道裴奕喜欢喝烈酒,这两日特地寻了几坛,意在请裴奕一同喝几杯,不喝的话带回去也好。 裴奕先去光霁堂请安,又去了叶鹏举、王氏房里,末了才由叶世淇带去了一个小巧的书房院。 裴奕一进门,就看到桌案上摆着果馔、酒坛,一旁的矮几上则摆着一沓宣纸。 他落座,觉得口渴,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此刻不论是酒是水,喝到他嘴里都跟水一样寡淡无味了。 叶世淇见状不由笑起来,心知裴奕已经多了,请教学问的事就免了,拉拉家常倒是可行,说不准就能听到这位朝堂新贵几句心里话。 正要落座,有小厮进门来,不无惊慌地道:“二小姐和四小姐方才做孔明灯,不知怎的竟着火了,您快去看看吧。” 叶世淇匆匆交待一句,忙随小厮取看两个妹妹在胡闹什么。 裴奕又喝了一杯酒,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转到一旁的醉翁椅落座,闭目休息片刻,吩咐服侍在房里的小厮:“给我沏一杯浓茶。” 没人应声。 过了片刻,淡淡清香随着细碎的脚步声趋近。 他缓缓睁开眼睛,叶冰出现在眼前。 “怎么是你?”裴奕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说叶世淇这是被妹妹耍了? “哥哥帮我料理着房里的乱子,唤我过来帮他招待姐夫。”叶冰细腻白嫩的手捧着粉彩茶盅,送到裴奕面前。 裴奕不接,“不必了,你下去。” 叶冰笑着将茶盏放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取出一个彩绣荷包,递到裴奕面前,“这是大姐要我绣的荷包。她说她自病后身子虚弱,没精力做针线了,便要我给姐夫绣个荷包。” 裴奕垂眸,唇畔浮现出一丝笑意,让人看不出含意的笑。 叶冰忐忑地站在那儿,“真的。难不成我还敢撒这种谎?” 裴奕却扬声唤李海进门,用下巴点了点叶冰手里的荷包,“拿着。” 李海接了过去。 叶冰欣喜不已,又去端茶,“听祖父说了,姐夫喜喝武夷茶,我也不知沏得味道如何,你尝尝?” 裴奕抬眼看着叶冰。 叶冰对上那双足以勾人心魂的眼眸,瞬间的喜悦之后,心就沉到了谷底。 他的眼神沉冷之至,并且,透着让人无从错失的厌恶。 他甚至什么都不需说,就让她自惭形秽。 “离我远点儿。”裴奕连手势都透着嫌弃,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不干净的东西一样,随即,又吩咐李海,“你把荷包拿去个世子夫人过目,告诉她,这是二小姐给你绣的,让她看看手艺如何。” ☆、第49章 叶浔回正房时,了解了正房的全貌。正房是个五进的院落,前面是倒座房,二进是处理琐事面见管事的正厅,三进是她与裴奕的住处,四进是花厅,最后面是个小花园。 屋宇全部修缮一新,氛围清雅,既无刻意的奢华,也无刻意的低调。有些人家所谓的低调,是在府中屋宇装饰上下足功夫,不细看绝不知一山一石都做足了功夫,价值千金——你看出来了,能得到主人家洋洋得意的一句好眼力;你没看出来,便是你不开眼没见识。外祖父最厌恶的就是那种人,家就是家,就该随着自己的喜好布置,一心要给外人研究是安的什么心? 叶浔作为柳阁老最疼爱的外孙女,自然也是这看法。回了寝室,便换下衣服,躺到床上补觉。 醒来时,裴奕已回来了,就在她身侧,倚着床头看书。 叶浔忙问:“什么时辰了?” 裴奕拿过床头的怀表看了看,“刚过未正,申时认亲,不急。” “哦。”叶浔松了一口气。 “饿了没有?”裴奕想着,她也够可怜的,这两日一日三餐的时间都错乱了。 叶浔眨着眼睛想了想,“还不觉得饿。”随后把太夫人说过的话转告了他,末了叹息道,“娘对我这么好呢。” “小傻瓜。”裴奕放下手里的书,揉了揉她的头发,“一家人了,谁会把日子往坏处过?” 怎么会没那样的人?只是她前世嫁入宋府之前、如今胸怀坦荡的他与裴夫人,都不能想到会有那种人罢了。她握住了他的手,“反正我特别高兴,特别感谢娘这般体恤。” 裴奕将她搂到怀里,“你不恃宠而骄,也是娘与我的福气。”她其实比谁都有嚣张的本钱,有当朝首辅撑腰,谁敢小觑?可她却能为一点点小事欢喜、感激,这已是弥足珍贵。 “日后我要好好儿孝敬娘。娘说她这两年精力不济,是怎么回事?” “心病。”说来话长,他只好模棱两可答一句。 叶浔本意也不是探究他的身世,“等我们忙过这两日,就用药膳给娘调理着,好不好啊?” “好。”裴奕自心底漾出笑容,吻了吻她额头,催促道,“快去洗漱更衣,吃点儿东西。” “嗯!” 申时,到了认亲的时辰。 叶浔身着正红色褙子,与裴奕一起进到花厅。 在场众人俱是眼前一亮,气氛陷入了短暂的静寂。 见过叶浔的人,总会腹诽要怎样的人物才配得上她。 见过裴奕的人,总会怀疑他此生能不能娶到一个样貌与他匹配的人。 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处,平分秋色,映得满堂生辉,让人由衷地赞叹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有人先一步笑着赞许:“真正是佳偶天成啊。” 叶浔循声望去,惊觉说话的人竟是燕王妃。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作为裴家的亲眷出现在这儿。 燕王妃对叶浔眨一眨眼睛。 叶浔会心一笑。 别人随之回过神来,连声附和。 太夫人居中而坐,也是满脸的笑容。 叶浔随裴奕下跪敬茶,太夫人笑着受了,赏了叶浔一套珍珠头面,几样宝石首饰,诸如鸽子血、祖母绿,都是分外名贵的物件儿。 为叶浔引荐到场众人的是户部右侍郎周夫人,她也是两家的媒人。 叶浔着意记住的是裴二奶奶和裴三奶奶,前者二十*岁的样子,眼神透着精明干练;后者大概二十六七,看起来性情敦厚,言辞委婉。 另外就是裴奕四个表兄弟的家眷,叶浔一一见礼,比自己年长的,收红包送回礼,比自己辈分小的,年龄稍大的的就送文房四宝之类的风雅之物,年纪还小的就给个大红包。 燕王妃自是不需说了,身份高叶浔一等,赏了叶浔一个大大的红包,接了叶浔的见面礼。 众人说笑一阵子,转去用了晚膳,这仪式便正式结束了,人们相形告辞。 从头至尾,太夫人都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叶浔的做派、神色,见她一直大大方方的,笑容和煦,分明是将她的娘家人也视为至亲,又添了三分欢喜。 叶浔去给太夫人问安之后,回到正房,先趴在拔步床上歇了一阵子,才去沐yu更衣。她是自心底想与裴奕的亲人友善相处,但是说真的,大半天始终挂着笑,也实在是劳心劳力的事。 裴奕要应付今日前来的男宾,回来的便晚一些,沐浴更衣之后,叶浔已歇下了。 “这是什么毛病?谁准你睡外面了?”裴奕抱怨着,将她往床里侧推去。 叶浔失笑,“我得每日及时唤你起身啊。” “哪儿用得着你,我就是那么没正形的人?”裴奕熄灭了床头小杌子上的宫灯,上了床。 叶浔笑道:“那也要服侍你更衣,陪你用早膳啊。”前世,这些是不曾做过的,今生,她觉得是分内事。 “我又不是几岁的孩子,哪里就用人帮着穿衣了?你每日陪我起早贪黑,岂不是早早就累垮了。”裴奕将她搂到怀里,“谁准你自作主张了?” 叶浔忍不住笑,“你这样,会把我惯坏的。” “不惯着你,要惯着谁?”他勾过她索吻,手自有主张地沿着她领口下滑,落到那一方起伏之处,时轻时重地揉按。 叶浔不自主地蜷缩起身形,虚虚地环住他。 比之昨夜,他更为迅速地褪去彼此束缚。 昨晚有喜烛光影映照入床榻之内,让她存着一份不自在。而今夜,室内全无光亮,黑暗让她放松许多。 心思从来相同:他想要的,他为之愉悦的,她都愿意给。但是,他总是不在她预料之中—— 他的双唇、手掌恣意游转,惹得她百般羞赧,脸颊烧得厉害,忍不住掐了他一把,“你!你真是的!”除此之外,也说不出更多了。 “让我看看你。”他不为所动。 “黑灯瞎火的,你看什么看?”她扭着身形,又掐了他一把,自知此刻定是满脸通红了。 他低低地笑起来,不再让她言语,捕获她双唇,手愈发地不安分起来。待她喘息不定时,沉身撞入。 叶浔吸了一口冷气,又恨恨地掐了他一把,连带地咬住他的舌尖。 还是有点儿疼。 无法轻易容纳他。 他会意,忙放缓了频率,百般安抚。 叶浔随之老实下来,阖了眼睑,让自己尽快适应他。 怀里的人顺从柔顺如水,也真似化成了一泓柔水,无处不在地绵密紧致的缠绕吸附着他的身体心魂。 让他爱不释手。 让他想要更多。 不自觉地,他蛮力冲撞着。 叶浔慌乱之下,抬手按住小fu,感觉他已顶撞至深处。可那感觉,又是她无从忽略的颤人心魂,“裴奕……”她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 “阿浔,喜欢么?”他点了点她的唇。 “嗯……”她也说不清,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不知道。” 裴奕险些就笑起来,干脆封住她唇舌,不让她再无意地惹自己笑。 似是无从休止的热切的需索,似是永不会休止的灼热亲吻,他的气息、他的需索宛若汪洋一般将她困住。 她也不想挣脱。 她喉间声声申荶被仅存的意识压制,化作急促的喘息,身形紧紧缠绕住他。 情潮褪去,他不肯退离,反复的吻着她。 这怀里的人的美好,足以索他性命。 不消多久,他复又情动。 梅开二度。 ** 坐在去往叶府的马车上,叶浔眼观鼻鼻观心的静坐着。事实上,她从一早醒来就有些别扭。 不为别的,只为昨夜太亲昵了,那地步超出了她所知的夫妻范畴。不是不接受这样的状态,而是从未经历过,不知如何面对他,因此有了诸多的不自在。 他一定不知道,在有些方面,她笨拙的程度是惊人的。 裴奕笑微微地一手握住了她的手,一手轻弹她额头,“你这是唱哪出呢?昨日没发的火气,今日到了脑门儿上?” “才不是呢。”叶浔睨了他一眼,除了这一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是怎么了?瞧你这一副别扭的样子。”裴奕展臂环住她,吻了吻她面颊,“有什么不合意的,你只管说。” “哪有。”叶浔连忙摇头。遇到这样事事如意的情形,她的缺点显露无遗,不知如何回馈除了亲人之外的人给予的关爱、需求。 裴奕自然是不能被这一句打发掉的,“那你这是别扭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说不出,叶浔索性耍赖,“就是乏得厉害,没精神。” 裴奕才不信,“你不说实话,信不信我让马车绕京城转一圈再去叶府?” 信,当然信。叶浔却是没好气,“你这个人啊,总是欺负人。” 裴奕只觉得冤枉,“除了你,我还欺负过谁?” 叶浔却是展颜一笑,“那就是承认欺负我了?” “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裴奕刮了刮她鼻尖,“我怎么欺负你了?” “……”叶浔嘟了嘟嘴,“才不与你争辩呢,你学富五车,哪儿是我辩得过的。” 裴奕哈哈的笑,继而搂紧了她,“甭跟我绕圈子,说说吧,为什么一副别扭的样子?” “……”叶浔沉默片刻,才抬眼对上他视线,“我这十几年,有大半的日子都不顺心,眼下这两日,娘和你对我这么好,我反倒不知所措了……”她眼中现出迷惘,“我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么?” 裴奕安抚地吻了吻她面颊,“废话,自然会一直这样,最起码,娘和我都会对你好。这一点你不需担心。” “我也不是担心这个……”叶浔懊恼地蹙了蹙眉,“可能是才缓过神来吧?不免胡思乱想的。” 惹得裴奕又是一阵笑,无奈地抚了抚她的面颊。 到了叶府垂花门外,裴奕先一步下车,亲自扶叶浔下了脚凳落地,随即同步行至垂花门的石阶上。 走了没几步,叶浔便觉得似有人在暗中窥望,往向裴奕,见他也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便有人从岔路上款步走出,曲膝行礼。 是叶浣。 叶浔心头苦笑。到底叶浣也是叶家人,这么早就被解除了禁足。叶家的人,哪一个都没她那份冷硬的心肠,这么早就将叶浣放出来见人了。 再看叶浣含羞带俏的眉宇,叶浔不由抿唇冷笑。 叶浔打个示意叶浣免礼的手势,懒得说话。 裴奕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人怎么这么早就放出来了?怎么一放出来就四处乱转?可他不好说什么,与叶浔相形去了光霁堂。 叶浣站直身形,望着裴奕颀长挺拔的背影,眼神黯然,再看向叶浔大红色窈窕轻盈的身影,目光变得怨毒。缓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随两人去往光霁堂。 那边的叶浔刚踏上光霁堂的抄手游廊,柳之南就快步迎了上来,匆匆忙忙地行个礼,便急切地打量着叶浔,又不管不顾地把人拉到一旁去,“表姐,你这几日过得好吗?” 这个二愣子。裴奕心里没好气,视线淡淡瞥过柳之南,心说你表姐只是嫁出去两日好不好?她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呢? 柳之南意识到裴奕的视线,挑眉回望过去,用眼神对他说:你有没有欺负我表姐?态度自然是不大友善。 裴奕自然是不能和一个小女孩计较,对叶浔颔首一笑,留了她与柳之南说话。那边叶世涛已快步迎了出来,郎舅两个站在一处寒暄。 叶浔与柳之南转到一旁说话,“我挺好的,你放心吧。” 柳之南上上下下打量多时,见叶浔眉宇间盈着无从掩饰的喜悦,这才相信了她的话,笑道:“看你过的好我才放心。听说杨家那个郡主又跑去宫里了?” “嗯,不过没事。”叶浔言简意赅地说了说那件事的原委,“她日后便是有心,也不敢再闹出是非了。” 柳之南却还是不满意,连鼻子都皱了起来,“皇后怎么不当即赏她一通板子夺了她的郡主身份呢?” 叶浔忍不住笑,“这样就行了,总要看着她的出身发落,又不是平头百姓。” “平头百姓才不会似她那样轻浮呢。”柳之南撇撇嘴,“我这表姐夫也真是,让人看了两次,就引出了这档子事……算了,不说这些,他对你好就行了。我们去屋里说话。” 叶浔携了柳之南的手,一面走一面道:“是一直住在这里,还是特地赶来看我的?” 柳之南笑起来,“自然是特地赶来看你的——你出嫁当日,我娘就把我揪回去了,说没你管着,我不知要怎么折腾,不放心。今日你回门,我从昨日就开始闹,她被我缠得头晕,只得准了。” 叶浔就道:“下午我们要去柳家一趟,怎样都能见面的。” “真的啊?”柳之南显得比叶浔还高兴,“那我用过午膳就去祖父那边等着你!” “好啊。” 柳之南又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这么说来,你婆婆和我表姐夫都对你很好啊。”又抬手捏了捏叶浔的面颊,“我的浔表姐果然是人见人爱。” 叶浔忍不住笑起来。 柳之南先一步去了室内。 叶浔略等了片刻,裴奕和叶世涛走到门外。 “哥。”叶浔笑望着叶世涛。 叶世涛回以暖融融的一笑,“快进去说话。” 室内,景国公、叶夫人、王氏、江宜室都在座,叶浣和叶世浩垂首站在一旁,叶沛和柳之南则是笑嘻嘻的,后者既然来了,就也要蹭个红包沾沾喜气。 叶浔与裴奕一同上前去给长辈行礼问安。 景国公与叶夫人连忙让两人坐下说话。叶夫人做不来当着众人提点孙女遵守妇德的那一套,只是笑呵呵地将叶浔唤到身边,温声叮嘱。 裴奕则逐一见过长辈和平辈,与叶浔认亲的时候大同小异,不过是收礼、发红包的事。 轮到叶浣、叶世浩,姐弟两个俱是曲膝行礼,低声唤“姐夫”。 裴奕也不多言,各给了一个红包。 叶沛的小脸儿上洋溢着笑容,很是恭敬地给裴奕行礼,语声甜甜的:“姐夫。” 裴奕看得出,叶沛与叶浔姐妹情分较深,态度便柔和了几分。 柳之南随之上前行礼,“表姐夫。” 裴奕听着这一声表姐夫倒是很顺耳,笑着颔首,将手里两个红包分别给了她和叶沛。随后,他便与景国公、叶世涛去了西次间说话。 叶浔则与女眷去了东次间说说笑笑。 叶浣和叶世浩很识趣地找了由头避了出去。 江宜室瞅了个空子,和叶浔低声解释:“祖父、祖母说总这样拘着阿浣和世浩也不是那么回事,和我们商议着解了他们的禁足。我和你哥想着,也不能关他们一辈子,就同意了,眼下只怕他们不惹事,正愁没个由头发落他们呢。” 叶浔想想也是,会心一笑。 闲话一阵子,分男女开了席面。叶浔今日是正宾,坐在了叶夫人下手,余下几人按辈分排序落座。 用过饭,叶浔和裴奕盘桓到申时,道辞离开。 叶夫人握着叶浔的手,依依不舍的,“日后得了空我就去看你,你有什么事就命人传话回来。” 景国公在一旁附和地点头。 “嗯,我也一样,得了空就回来。”叶浔揽着祖母的手臂,看着祖父眼中的伤感,心里也很不好过。嫁出去之后,终究是不同了,便是婆婆允许,她也不好三天两头地回娘家。 景国公看着孙女也是强颜欢笑,不想让气氛太伤感,大手一挥,“回吧。” 叶浔与裴奕称是,相形离开,转去柳府。 路上,叶浔好一阵子沉默不语。 裴奕心疼地握紧了她的手,那个家,必然是让她又爱又恨的。 趋近柳府时,叶浔眼角眉梢飞扬起来,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彩。 进了垂花门,就见柳阁老大步流星迎了过来。 “外祖父。”叶浔顾不上什么端庄的形象了,快步走上前去,携了柳阁老的大手,“您想没想我?” “这孩子……”柳阁老笑着拍拍她的手,“听说你们两个要过来,我就提前回府了,你说我想不想你?”说着话,对裴奕颔首。 裴奕行礼时正式改了称谓,随着叶浔唤外祖父。 柳阁老道:“路程不远,走回去。” 叶浔笑着点头,一面走,一面询问府里的大事小情,连自己放到鱼缸里的几尾金鱼、种下的花花草草都问到了。 柳阁老一一告诉了她,又道:“午后之南就跑回来了,数她能折腾。”说着话看向裴奕,无奈地笑了笑。 裴奕和叶浔都笑起来。 果然,进到柳夫人房里,柳之南已等在室内,裴奕又给了她一个红包。 柳之南因着裴家对叶浔的好,心里莫名地跟裴奕亲近几分,笑着问道:“表姐夫,你还有没有多余的封红?多给我两个成不成?” 柳阁老和柳夫人都瞪了她一眼。 柳之南却不服气地嘟了嘴,“我表姐夫都没说什么呢,你们倒先急着替他省钱……” 裴奕轻笑出声,又给了她两个大红包。 柳之南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柳家人并不知道裴奕和叶浔今日会过来,晚间一切如往常,除了两位老人家、柳之南,只有大爷柳岷江和江氏在家中。 老少三个男子在小花厅用饭,女眷则在东次间开了一桌席面。 饭后,柳之南给叶浔递了个眼色,便先一步离席,跑去了西次间。 叶浔借着下人撤下饭菜上茶的功夫,去了西次间,问道:“有话跟我说?” “是啊。有个事也只能跟你说,在叶家又怕人听了去。”柳之南附耳道,“昨日,淮安侯去见过我哥了,说想亲眼见见我。你说我就让他见见行不行?他要是认准了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我也好开条件,让他别依附徐阁老了,日后为外祖父效命,是不是很划算?” “……”叶浔无奈,并且无语,思忖片刻才道,“你倒是会算账,于他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这就像你想狠赚一大笔钱,可他保不齐就会倾家荡产。这事儿你别自作主张,要和你哥或者长辈商量商量。”柳文华虽然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着他的妹妹,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行吧,我再想想。”柳之南眨了眨眼睛,“你说的也是,我这是狮子大开口,他才不会同意呢,要不然就让他看着办吧,到时也看看,我小时候的一锭金子能换来什么。” 叶浔叮嘱道:“反正你要记住,这件事一定要听你哥的话。” “放心,放心。”柳之南撇撇嘴,“祖父都快折磨死我了,我哪儿还敢再私自决定什么事。” 叶浔这才放下心来,拉着她去陪长辈说话。 眼看着天色不早,叶浔和裴奕道辞,返回裴府。 两人到了府中,急匆匆换了身衣服,便去太夫人房里请安。 到了门外,有丫鬟上前来通禀:“徐阁老的夫人过来了。”语声顿了顿,又补充道,“刚过来。” 叶浔讶然挑眉,哪有摸黑串门的道理? 裴奕神色倏然变得冷峻,吓得丫鬟后退两步。 叶浔侧目看向他,他已不待丫鬟通禀便进了室内。 叶浔留在原地,询问那名丫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丫鬟思忖片刻,到了叶浔面前,“回夫人的话,奴婢听说,您与侯爷成亲那日,徐夫人一见到太夫人,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脸色煞白,强撑不下去,提前回府了。” 叶浔讶然,“徐夫人以前没见过太夫人么?——太夫人搬入侯府之后,她们见过没有?” 丫鬟仔细回忆了片刻,“没有。太夫人自来深居简出,侯爷封爵之后,除了与旧日亲朋来往,从不应承官员女眷。” ☆、第50章 叶浔心头飞逝过一个念头,却没抓住,云里雾里地进到厅堂。 太夫人神色沉冷地坐在三围罗汉床上。 徐夫人气势汹汹地坐在太师椅上,直勾勾地瞪着裴奕。 裴奕俯身去扶太夫人,“娘,我扶您去歇息。” 徐夫人见叶浔入室,冷哼一声,“太夫人、侯爷,我们有什么话还是赶在今日说清楚为好,否则,休怪我与侯夫人说话没个分寸!” 裴奕瞥过徐夫人,眼神冷飕飕的。 太夫人漠然一笑,转向叶浔时,神色柔和下来,“我有些累了,待客的事就交给你了。” 叶浔笑着点头,待母子两个去了宴息室,在徐夫人对面的太师椅落座,也不说话,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悠然喝茶。这有些失礼,徐夫人完全可以看做她是端茶送客。她清楚,是故意的——曾对她动过脏心思的人,她可做不到笑脸相迎。 徐夫人不为所动,对叶浔道:“你不妨去问问我是为何事而来,或者转告你婆婆、夫君一声,他们若是对我避而不见,我就好好儿与你叙谈一番。” 叶浔却看向自鸣钟,“时候不早了。”转头吩咐竹苓、半夏,“送客。”不准备搭理徐夫人的样子。 徐夫人为之气结,腾一下站起身来,连声冷笑,“长兴侯夫人就是这般待客的?叶家果然好门风!” 叶浔还是只与竹苓半夏说话,“等会儿替侯爷吩咐下去,除了亲朋,不得让闲杂人等进门。不请自来的就不是客,只管拦在门外。”打定了主意晾着徐夫人。 竹苓、半夏脆生生称是,冷着脸到了徐夫人面前,“夫人请回吧。执意留在此处,奴婢们只好唤粗使婆子请您出去了。” 徐夫人喘了半天气,才忍下了斥责叶浔的冲动,冷笑几声,扬着脸走了。 叶浔继续喝茶。母子两个应该有话说,她进去不合适。 过了一会儿,裴奕走出来,“人呢?” 叶浔如实道:“我撵走了。” 裴奕笑了,宛若冰雪消融,“娘让我们回房歇息。” “没事吧?” “没事。” 叶浔与他一起回房。 他负手走在前面,步履如风,不消片刻她就落在了后面。 叶浔不以为意,依旧不紧不慢的。 过了一会儿,裴奕才意识到自己把妻子丢在了后面,又折了回去,握住她的手。 叶浔问他:“我刚才把徐夫人撵出去,你觉得妥当么?”每个人与每个人的行事方式、态度不同,她倒是不担心他,是怕太夫人受不了她这样的做派。 裴奕笑道:“怎么这么问?” 叶浔认真地道:“我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原因,撵人是因自己厌烦徐家人。在你和娘看来,若是我失了分寸,尽管与我直说,日后我行事尽量委婉一些。” 裴奕侧目,“我最欣赏你这直率的性情,为何要改?日后家中迎来送往,都要你出面。”他才不要妻子为了博个端庄敦厚的名声,便做出低眉顺目任人揉圆搓扁的样子呢——那情形,简直是不可想象,不消多久她恐怕就得憋出病来。他就不需提了,只一想心里就堵得慌。 “没做错我就放心了。” 回房后,两人各自洗漱。 今日仆妇们开了她的箱笼,按照她的意思取出了柳阁老给她的文房四宝、古籍诗书,把小书房布置好了。 叶浔去看了看,又试了试外祖父给她的笔墨,满心暖意。 回到房里,她去换了寝衣,走到床榻前,见裴奕正心不在焉地翻书。她索性把他手里的书丢到一旁,蹭到他身边,“不高兴吗?要不要我哄你?” 裴奕失笑,“你要怎么哄我?” 叶浔很大方地伸出手臂,探到他颈下,“来,今晚换我抱着你。” 裴奕哈哈地笑起来,侧转身形,与她面对面,啄了啄她唇瓣,像是一对儿亲密的鸽子。 叶浔和他拉家常,“昨日来认亲的,有咱们这边的二舅、三舅两个房头,大舅那边呢?只听娘和两位舅母说他不在了,他的妻儿呢?” 裴奕道:“大舅是军医,一生未曾娶妻。也幸亏是他,给娘留了几名得力之人,我们才能平顺地活到如今。” “哦。”叶浔又问,“那你的医术,是不是得了大舅的真传?” “不是。”裴奕不无伤感地道,“大舅大概是我七八岁时病故的,他在世时不准我学医,医术算是杂学,他只盼我学好文武。他一生所学,全部传授给了别人。他去世之后,娘拗不过我,我这才能够潜心学医。也是运气不错,得了几个医术精湛之人指点,文武也没落下。” 叶浔抚着他的眉宇,“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很淘气,爱捉弄人?”她促狭地笑了,“是不是特别惹小姑娘的眼?” “哪儿啊。”裴奕扯扯嘴角,“我小时候,险些被娘和大舅弄成小傻子,记事起就关在家里,跟先生读书练武。十多岁时,明白了一些事理,也时不时地跟娘拧着来。有两年顽劣得很,没少挨打罚跪。”说到这些,他不无担心地道,“娘以后可别跟你絮叨这些才好。”劣迹全被妻子知道,他这脸面往哪儿搁? 叶浔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我可记下了,以后得好好儿问问娘。要不你就自己招供,做过什么坏事?有没有青梅竹马的小姑娘?我可告诉你啊,回头要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找上门,来哭着喊着要跟你,我可不会手软,当下就把人撵走。” “一说这个你怎么这么精神抖擞的?”裴奕平躺了身形,望着上方,“我想想……嗯,你别说,还真有个算是青梅竹马的女孩子。” “什么?!”叶浔瞪大了眼睛,“真的?!” “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叶浔瞪了他一会儿,见他神色一直很平静。是这个样子,看起来的确是所言非虚。她恼火得厉害,推了他一把,“你给我下去!” 裴奕一愣,“什么?” “你去别处睡!不想看见你了!”她又推了他一把,“难为我还以为你是个洁身自好的,你去给我外边儿凉快着去!” 裴奕却哈哈地笑起来,强行将她抱到了怀里,“你这个小悍妇!” 叶浔挣不过,气鼓鼓地瞪着他。 “你不是都想好怎么对付找上门来的人了么?”裴奕笑不可支,“我这才刚提了一句,你就开始发火了?” “……”叶浔的眼神慢慢变得可怜巴巴的,一下一下扯着他的衣襟,“我也就是开开玩笑,哪成想……” 他把她揉到怀里,“你我成亲之前就相识,不算是青梅竹马么?” 叶浔愣了愣,反应过来,小脸儿却还是绷着,“是真的?” “真的。我家阿浔这么好看,开始我都没往心里去,还能有谁比你更出色。” 这话说的,将两个人一起夸了。叶浔这才转怒为喜,“不准用这种事捉弄我了。” 裴奕立即接话:“不准再怀疑我。” “嗯,我也有错。”叶浔懊恼地把脸埋到他怀里,“你说我这是图什么?兴致勃勃地给你挖陷阱呢,自己却先掉进去了。” 裴奕又是一番大笑,之前笼罩在心头的那份阴霾一扫而空。他忽然意识到,她丝毫没有询问徐夫人来意的意思,方才和他说闲话,不过是要转移他的心绪,变相地开解他。 他问她:“有没有要问我的事?” “嗯……”叶浔认真地思忖片刻,“娘喜欢吃什么?我们明日午间陪她用膳,我想做两道菜,看看娘吃着合不合口。要是不合口,就让我身边厨艺不错的丫鬟试试。”总不好刚进门就张罗着给婆婆做药膳,虽然是好心,还是会让人觉得奇怪,她就想先从下厨入手。 “……” “怎么了?”叶浔以为他走神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是你竟然不知道?” 他其实只想用问话开头,跟她说说徐夫人因何前来,却不想,她想的是眼前的日子要怎么过,要怎样尽快地融入这个家,要怎样孝敬母亲。 心被填充得满满的,暖意涌动,却又不知为何,泛着一丝酸楚。 他扣住她的手,“娘喜欢辛辣一些的菜肴,只要做得合口就行。你厨艺绝对不成问题。” “那正好,祖父和我也喜欢辛辣的菜肴。”叶浔扬了扬眉,“我心里有底了。” 裴奕问起她明日有何安排:“用不用见见陪房?” “不用,成婚前就安排好了。”叶浔调皮地笑了笑,“要说明日有事,就是好好儿琢磨琢磨别的事。” 裴奕猜出了她的心思,“是不是关于静慧郡主?”不等她应声已道,“外祖父用饭时提了杨家两句,放话了:那件事我们不要管。” 叶浔舒心地笑了,直觉告诉她,日后必然有热闹可看了。 她不见得会因为宫里那一幕始终记得杨文慧其人,可杨文慧却会因为心虚、羞恼记住她很多年,甚至于,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憎恶她。 没有谁会愿意让外人看到自己最狼狈最卑微的一面,这是人之常情。换做心胸狭窄的男子,保不齐会杀人灭口,换做女子,自然少不得勾心斗角。其实也并不是多厌恶那个人,而是因为看到那个人,想要尘封的记忆便会袭上心头。 就如她,不愿意见到宋清远,部分原因就是他只要出现,就会让她记起前世有过怎样一场姻缘,那恰恰是她引以为耻的。 所以,她是想,不能傻等着杨文慧出招算计自己,要防患于未然。然而外祖父先看不下去了,老人家若出手,阵仗势必小不了。 “真想现在就知道外祖父的打算,”叶浔很兴奋,“你要是知道就快些告诉我,不然我恐怕会睡不着。” “我没问。”裴奕爱莫能助的样子,语带戏谑,“可要是让你入睡,倒是不难。” 叶浔故意打岔:“怎么,你打算唱小曲哄我入睡吗?” 他稍一想那情形就绷不住满心笑意,微微侧脸,无限缱绻地吻住她,慢条斯理地加深需索。 叶浔语声含糊地道,“这样的放纵……不好……” “我只有十天的假。” “那……好吧。”她讷讷的。 他在她耳畔低语:“阿浔。” 她喘着气应了一声,“嗯?” “我余生只要你,只要你陪着我。” 叶浔的唇角弯成喜悦的弧度,凝视着他的眼眸,“那就是说,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对。”这类事,他应该跟她交底,让她心安,“你也只能一心一意的跟我过下去,答应么?” “那还用说?难不成我还会撒着欢儿地去外面……” 他猛地一记用力,又堵住了她的嘴——说正经事呢,这小东西怎么还在跟他闲聊天儿? 她蹙眉,“你真是的!”不让她说话,她偏说,含含糊糊地也要说,“这时候说这种事,我能当真么?” “那你就别当真。”裴奕语带笑意,变本加厉。 “不许闹。”叶浔羞得就差双手捂脸了,又去打他不安分的手,“不许乱碰!” “你是我的,哪儿都是我的。”裴奕愈发放肆。 “你……那你还是我的呢……”叶浔索性报复回去,小手一通乱转,又学着他的样子,吮咬着他的耳垂、颈部。 裴奕轻哼一声,险些把持不住,“我还收拾不了你了?” 他当然收拾得了她。 末了,叶浔被收拾地服服帖帖,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一下。 情潮褪去,他把玩着她的长发,把被她扯出八丈远的话题捡了回来,“我说的是真的。你要是怎么也不信,我明日就立个家规,头一条就是裴家男子不得纳妾。” 叶浔轻声地笑,“我信。”也知道,他是记挂着她那些话,不想她日后胡思乱想,“我也答应你。”一心一意地陪着他度过余生岁月。 ☆、第73章 “姐夫!”叶冰一听这话,立时脸色煞白,“你不能让李海这么说,我娘定会重重惩戒我的。你不满我的行径,直说便是,可我哪一句话都是实话啊……” “实话?”裴奕勾唇浅笑,“就当你说了实话,而我要扯个谎,与你何干?”说着话,打手势让李海依言行事。 李海径自去找王氏了。 “你……你明知道我的心思,我也没怎样啊,不过是送你件东西罢了,又何苦逼人太甚?你让我娘误会我做了出格的事,轻则禁足,重则送我去庙里清修一段时日。”叶冰到今日才知,有些男子能让你瞬间倾心,也能让你陡然生恨,“你倒是说说看,我做错了什么?不信我的话,将我大姐、哥哥唤来询问,听他们怎么说。你连问都不问,怎能这样对待我?” “这等雕虫小技,何须当面对质。”这是在叶府,裴奕总不好发话撵人,便起身去了院中。 叶世淇急匆匆地赶回来,对方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赔着笑道:“小厮夸大其词,没什么事。” “我刚想起来,家中还有事,该回了。”裴奕说着道辞的话,已举步往外。 叶世淇察觉出了不对,眼前人平白多了几分寒意,让他心里惴惴的,却是既不好询问又不敢挽留,在一旁相送。 半路,李海、王氏急匆匆赶了上来。 王氏无地自容地望着裴奕,“大姑爷,是我教女无方,我这厢给你和阿浔赔礼了。” “那倒不必。”裴奕微笑,“别让我和阿浔再见到她。” 王氏脸色青红不定,点一点头,“我明白。” 裴奕带上李海,阔步离开。 叶世淇一头雾水地望着王氏,“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王氏所有情绪都化为怒火,铁青着脸道:“滚回你的房里,闭门思过,再不可邀请侯爷过来!”又吩咐身边丫鬟,“把那个不成器的东西给我带到房里!” 叶冰进门后,见母亲一副恨不得把她撕了的样子,心里愈发害怕,怯怯地唤道:“娘……” “跪下!”王氏指一指面前的青砖地。 叶冰乖乖跪下,道:“娘,那荷包不是给李海的,您别听一面之词,是姐夫故意这样要李海说的。” 王氏怒极反笑,“那东西要真是你送给李海的,我都不至于这般恼火。说说吧,是不是你把你哥哥骗到房里,私自去见侯爷的?还敢说是阿浔要你给侯爷做的?你打量着阿浔、世淇为着都是叶家人不会拆穿你是不是?以为侯爷会相信你胡说八道是不是?” 虽然全是反问,可意思却都是笃定的。叶冰无言可辨,等于默认了。 “着实的不争气!我警醒你的话,你竟全当成了耳旁风!”王氏先是冷笑,随即笑容中就多了几分苦涩,“可也是好事,日后你休想再进裴府的门,更休想再见到阿浔和侯爷了。” 叶冰抬眼望着母亲,“娘,我知错了还不成么?” “闭嘴!”王氏的态度空前强硬,“日后凡是有阿浔、侯爷在场的场合,你都不准露面。你以为侯爷是在做什么?他不喜你做派是真,借题发挥也是真。你和世淇这两个傻子,没看出阿浔和侯爷有意与我们疏远么?没这事,两个人怕是还苦于找不到借口呢,今日可好了,你把现成的理由送到人跟前了。” “为何要与我们疏远?”叶冰膝行至王氏面前,“大哥把承袭公爵的好处让给了我们家,是他心甘情愿的,不是我们强夺来的不是么?难道大哥侯爷日后就能笃定没事情会求到我们头上么?娘,我不懂。”再不能见到那个让她倾心又恼恨的人了,她不甘心! 王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女儿。到底年纪小,没有柳阁老那样的人熏陶,哪里看得出这些事的轻重。 小孩子家,以为爵位在手,便意味着自己也随着亲人的地位水涨船高了。是,爵位意味着世代承袭的皇恩,只要恪守本分,便能成为世代的勋贵世家。 可这种荣华,在强者面前——在叶世涛那种男子眼里,不算什么。他若无心,便会脱离家族另起炉灶;他若有心,便能得到比拱手相让出去的更多的权益。 一切,不过取决于当朝天子的用意。 叶鹏举回京袭爵之后,皇上安排了他一个五品官,用意已经很明显——二房这一枝在天子眼中,是继承景国公的荣华,也仅此而已,给了尊贵的地位,却没给出相应的权势,意味的是什么?自然是有意重用叶世涛。可能是帮景国公弥足对长孙的亏欠,可能是看中了叶世涛的才干,而最可能的,是兼而有之。 王氏费力地整理了思路,克制着情绪,将过往是非曲折轻重与叶冰讲述一遍。当然,略去了那件一生都要深埋心底的家丑。末了,语重心长地道:“你仔细想想,若你是阿浔、侯爷,日后要如何对待我们?只能是慢慢疏远。说到底,只有世涛才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的叶家人,我们只管经营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唉,你和世淇都是这般无知,尤其你,怎么还做出了这种荒唐的事?这下好了,侯爷起先应该就看不上叶家,眼下又有了这绝佳的借口,除了逢年过节,是再也不会过来了。日后有个大事小情的,我也决不能麻烦阿浔帮忙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侯爷只是顺水推舟、借题发挥是不是?他……”他到底是不是如表现得那样厌恶她?那样的态度……简直胜过冷言冷语的恣意羞辱。 王氏惊愕得看着女儿,到这种时候了,最在意的居然还是裴奕的态度。她气得手都有些发凉了,“那些重要么?难道你不该为他鄙弃么?” “怎么就不重要了?”叶冰语气中已带了哭腔,“我送给姐夫一个自己精心缝制的荷包就罪大恶极了么?我要他怎么样了么?我不过是要讨好他,让他知道还有我这个人而已……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他那样的人谁敢说不喜欢整日里看着,哪个女孩子见了敢说自己无动于衷?我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这样羞辱我?!”话至末尾,她已委屈地哭了起来,语声很是哽咽。 是啊,错了么?谁能管得住女孩子的心?而裴奕……那样的人,又何尝不是她想揽到跟前的最佳女婿人选。 可到底还是错了,错在时机不对,错在注定那是与她的亲人渐行渐远的人,错在他已是阿浔的夫君。如果他今日和颜悦色的,女儿所思所想便会随之不同,难保不起贪念。 “你也别委屈,平心而论,如果你是阿浔,娘家的妹妹私下向夫君示好,你会怎么想?”王氏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一点点,“便是他风华无双,那也已是别人的夫君了,你该做的是知道自己是谁,一言一行都不能出一点错。你冲动行事的时候,可曾想过我和你爹爹?可曾想过手足?可曾想过你是景国公世子的嫡出长女?连自己家族脸面都不要的人,你认为侯爷该怎样看待你?” “我……我知道方式欠妥,可他那个样子……我不甘心啊,娘……”叶冰将脸埋在母亲的膝上,痛苦失声。 “你这个傻孩子。”到底是自己的骨肉,王氏看着又何尝不难过,可该摆出来的道理还是要说透,“说到底,你在侯爷眼里,怕是连他跟前的下人都不如。你今日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可以稍加利用便能达到一些目的的木偶而已,你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他走出叶府就忘了。毫不在意,自然漠然以对。如果你是阿浔,我会打心底为你高兴,不是所有男子都能抵挡平白送到眼前的诱惑的,这才是女子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可你不是阿浔,我只能说你是自找倒霉,惦记上了不该惦记的人,不计后果的冲动行事,合该被人这般对待。” “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就能嫁得这样好的人?”叶冰满腹愤懑,先前对裴奕的恼恨,有一部分强加到了叶浔头上,“不就是仗着有个疼爱她的外祖父么?她凭什么就要什么有什么?我比她差了什么?你和爹爹与长房那对儿夫妻是两码事!她还有叶浣、叶世浩那样不堪的手足……” “你给我闭嘴!”王氏刚要平息下来的火气又上来了,不管轻重地把女儿推开,“姻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胡话?!阿浔就仗着个疼爱她的外祖父?这话你还真说对了。换了我,我也挺得起腰杆做人。阿浔和裴奕的婚事是柳家人做主撮合的,你要怪,就怪你自幼父母双全、我没能在你没足满月的时候就病故离世,要怪就怪你外祖父在世时没有柳阁老的智谋、眼光,没能成为当朝首辅。最后也别忘了连自己一并怪罪——今日这种做派、这样让人一看就知分晓的把戏,脑筋只要稍稍灵光的都做不出!阿浣固然歹毒,却比你聪明百倍,不会傻到去对侯爷献媚讨好,单说这一点儿,她比你可省心。你看不起长房的人?长房里的人除了宜室,哪一个都能三两下把你收拾得晕头转向!是啊,这也怪我笨,没能把你调|教得聪慧又狠毒——你继续怨天尤人吧!” 女儿不讲理,她也就用不讲理的言语答对。也是要被气糊涂了——女儿怎么就不知道看看别人的长处、自己的短处?轻瞧长房四个孩子?上面三个的性情固然都有不可取之处,却是任她一个活了三十多年的人都不敢轻慢的。眼下女儿气得她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事小,日后当真傻乎乎去惹叶世涛兄妹,不是自寻绝路么? 叶冰被这一番话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转身趴在小杌子上,崩溃地嚎哭起来。 王氏觉着额头的青筋都要跳出来了,要喝一碗安神汤才能消减火气了。她疲惫地摆一摆手,“等会儿我再找世淇说说这些事。你做的好事,我不会告诉你爹爹,你祖父祖母那边更会只字不提,至于侯爷、阿浔,更不会传扬这件事,钟情侯爷的人趋之若鹜,不差你这一点儿烂账。你给我闭门思过去,断了你那荒唐的念想,一日我觉着你不安生,一日休想出门半步。”语必,瞥一眼哭得肝肠寸断的女儿,无动于衷。 能哭出来就好。眼下不过是年少意气,日后慢慢感化着,总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死活都不可能得到的一个人,稍有点儿脑筋都会选择放下执念——女儿就算是有些傻气,却是撞了南墙就会回头的。 试着抽离自己,冷眼旁观裴奕今日行径,不难看出他埋在骨子里的寒凉性情。 不在意的人,男子可不就没有一点儿仁慈么?只有为了在意的女子,才会历经百转千回也心甘。 王氏心知肚明,便是裴奕看到此刻叶冰的痛苦、不甘,他也不屑一顾。可明明,又是那样体贴的一个人——上次去看望叶浔,他坐在床前喂叶浔羹汤的神色,是那般温柔,透着无尽的宠溺,那绝不仅仅是出于夫妻情分才能有的神色。 她的女儿,没那份福气。 这样说似乎也不对。就算叶冰嫁给裴奕,也不见得能得到裴奕如对待叶浔一般的情意。 要让她看,叶浔除去倾城的样貌、待人赤诚的一面,也是有不少缺点的:性子倔强,火气上来怎样的事都敢做,不论是面对谁,只有你和她投缘,她才始终柔和顺从;你惹了她,很长一段光景都要叫苦不迭。 这样的女孩子,只有太自信太强势的男子才会青睐爱慕,才能驾驭得了,换个稍稍软弱一些的,被她欺负死是迟早的事。 她是不会让儿子娶这种媳妇的。 可是裴奕喜欢这样的女子,裴府太夫人也喜欢这样的媳妇。 这就是真的有缘人了,旁人只能艳羡,无从奢望。叶浔只得一个,她性情的优劣之处,无从效仿。 ** 裴奕的心绪,真如王氏所言,出了叶府就把叶冰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他需要记住的只是结果:不用再分出时间、精力来应付叶世淇等二房的人了。 叶浔夹在中间,怎么做都不合适,只能由他出面。恰好有机会,借题发挥一下。叶浔呢,出嫁从夫,顺势跟他保持相同的态度即可。 从来如此,他愿意选择最简单的方式,阻止别人再对他出于各种目的、用意靠近。 一辈子能交下几个人已是难得。入世光景久了,人际关系于他,是一个逐步剔除的关系,反感的、道不同的,趁早分道扬镳才是。 女子更是如此,又不是妻子的亲朋好友,用意再莫名其妙或是暧昧不清的……想想就头疼,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恼他骂他都随意,别让他惹上这种是非就行。 回府之后,他先到外书房喝了两茶醒酒,命李海去内宅将此事结果告知叶浔,因何而起,没必要让她知道。 叶浔听说之后,松了一口气。 不管为何,这结果总是好的。 二叔一家人既然要在京城扎根,过几年,膝下四个孩子都要各自婚嫁,眼前叶世淇、叶冰就该尽快定亲了——这样一来,叶家的人脉圈就又扩大了,非官宦之家是不可能结亲的。 裴奕和她只能以家中是非为由离他们远一些,若是如一家人一般走动,连累的就是外祖父——盘根错节的,人们都能和柳家攀上关系,人越多是非就越多。若即若离地走动着,非大事不需为彼此出头,外祖父亦不需看着他们的情面应承叶家来日的姻亲,公务上亦不需顾忌什么。 她如今所得一切,大多是外祖父带给她的,不能日日彩衣娱亲也罢了,哪里能够再给老人家平添隐患。 至于祖父祖母,也能考虑到这些。她闲时常派人去报个平安,隔三差五回去看看就行了。 过了初六,除了有要事,皇上才会召集文武百官上朝,十七之前,还是每日只见内阁六个人。人们不明白皇上为何要从十七才开始上朝,大多数是见皇上都要多歇一两天,自己也乐得轻松;少数则上折子委婉地数落皇上懈怠政务,实不可取。 皇上根本不需理会,内阁帮他把这类折子扣下了——本来就是么,掐算着时间,没等皇上看到,就已经如常上朝了。没事数落他干什么?又不是个好相与的,火气一上来,保不齐就又多歇几日,那样一来,最受累的还是内阁。 元宵节当日,皇上宴请一众元勋亲信,皇后宴请的就是这些人的内眷,都可带上家中女眷前去。 柳、叶、徐、杨四家,太夫人、叶浔、江宜室等人就算不愿意,还是在这一日齐聚一堂。 用过御膳,人们随皇后去往御花园观赏烟花。到此时就可以随意一些,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边看烟花边说笑,皇后自有燕王妃陪着。 叶浔见王氏带了小女儿叶澜,却没带叶冰,一直有些奇怪,却也没问。 江宜室则问王氏:“冰儿呢?这样的场合您怎么没带她过来?” 王氏却看向叶浔。 叶浔一头雾水。 王氏松了一口气,这才知道,裴奕对叶浔都未提及女儿的糊涂事,自嘲地想,是不屑提及吧?转瞬之间便已神色如常,对江氏道:“这样的场合,原是该带她来开开眼界的,可她有些不舒坦,便让她留在家里将养了。” 江宜室笑道:“哦。回头我让人送些补品过去。”过了一会儿,拉着叶浔到一旁,低声说体己话,“你真不知道冰儿为何没来?十四岁的人了,正是要多在人前露面的时候。正月里,又怎么会不仔细将养着?” 叶浔笑问:“这样说来,你知道原因?” “终于也有我先知先觉的时候了。”江宜室笑盈盈的,“侯爷不与你说,也是不想让你生气,定是好意,我却不能不知会你一声。你哥哥那只狐狸,倒是不在叶府住了,却埋下了不少眼线,内院外院都有给他通风报信的。”随即,将叶冰示好、裴奕借题发挥的事情说了。 “怪不得。”叶浔释然。 “你换个角度想想,其实也该感谢冰儿的,这事一出,你和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再与二叔一家走动了,多余的场面功夫都省了。总之别放在心里,心里清楚就行了,日后防着点儿,面上只当做不知情。” 几句话,既是宽慰,又是提点,这在以前是不曾发生过的。叶浔欣喜于江宜室越来越喜人的转变,点了点头,“我记下了,听嫂嫂的。” 江宜室反而不安,随即失笑,“惯会打趣我,你怎么会想不到这些。这些也是你哥哥跟我说的,否则单是日后如何自处,我就要费一番思量。” “狐狸嘛,总是想得多一些。”叶浔忍不住笑,低声打趣,“我哥想得到你跟我这么说他么?” 江宜室这才意识到方才措辞不妥。要她跟叶浔说话也处处拿捏分寸,这辈子大抵都不能了,从来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她索性嫣然一笑,“可不准去告状啊,我跟你可不就没心没肺的。” 叶浔笑道:“去状告也是落得个两面不落好,我才没那么想不开。”一面说话,一面不着痕迹得打量着徐夫人和太夫人的神色。 太夫人和柳夫人在一处寒暄。柳夫人担心柳之南淘气乱走,一直将她带在一旁。柳之南原就与太夫人相处得亲厚,此刻笑盈盈地陪着两人说话。 徐夫人应是出于做贼心虚吧,站在离太夫人不远的地方,一面说笑一面不时瞥太夫人一眼,眼神不善,一丝愧疚、不安也无。 这叫个什么东西?叶浔腹诽着。这种女人是她无法理解的。 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叶浔错转视线,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徐曼安。 徐曼安因为上次被羞辱的事,今日受了不少人的冷嘲热讽,心底恨毒了叶浔,恨不得将那张美艳至极的脸撕了泄愤。怀着这想法,目光要多恶毒就有多恶毒。 叶浔扬了扬眉,嫣然一笑。 江宜室已继续道:“什刹海那边,侯爷和你哥都置办了宅子,明日我一早就要过去,白日看景,晚间赏灯,你呢?家里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何时过去?” “嗯?”叶浔茫然地看着江宜室,“你的意思是——” 江宜室惊讶,“你还不知道么?侯爷和我们闲聊时说起这件事,我说他也该带你去转转,他说行,当下就让李海安排下去——不是还没跟你提吧?” “十六赏灯?今日不是赏灯的正日子么?” “你这个人……”江宜室忍不住笑,叶浔的关注点总是跟别人不同,“今天是正日子,人们都要去街头看灯,往年什刹海也没这先例,倒是今年,不知谁的意思,早就开始筹备明日晚间水上赏灯的事宜了。” “哦。”叶浔笑了笑,“侯爷没提过。明日再看情形。”他这段日子每日午间晚间都有宴请,偶尔喝得似个醉猫,谁知他说这件事时是醉着还是清醒着?回家问过他再说。 这时候,柳之南满脸喜色地走过来,说的竟也是赏灯的事:“明晚我要陪着太夫人赏灯,我们两个单独坐一条船,你帮我跟侯爷说一声,可别让他的手下把我扔水里去。” 叶浔忍着没笑出声,“你是怎么知道明晚的事的?” “自然是那个谁告诉我的了。”柳之南摇着叶浔的手臂,“千万帮帮我啊。” 照这样看,明晚什刹海赏灯的事怕是有不少达官显宦都知情了,届时说不定都会前去。既然都会前去,孟宗扬露个面也在情理之中,遥遥看到柳之南也就顺理成章了。要知道,男女能光明正大地见面,除去长辈允许、有亲戚关系,便只有元宵节这类日子才有机会碰面。今晚多少年轻男女都会去街上赏灯,大部分当然是为过节欢庆,借机寻找有情人的也是有的。 孟宗扬和柳之南如今是情投意合,差的只是一个见面的机会,或者也可以说是孟宗扬少一个尽快提亲并锲而不舍的理由。有裴奕在先,外祖父便是有心,也不能主动邀请孟宗扬入府不时小聚。过了正月,孟宗扬自然要去提亲,别家子弟也少不得尽力争取与柳家结亲的好机会,孟宗扬多一个一见倾心的理由,便更容易打动人了。 外祖父厚待她,但她终究非柳姓。至于孟宗扬,他做了二等侍卫,便只听命于皇上,娶的是哪家的闺秀,于他并无多大区别,妻子出身再高,他也不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偏帮。 叶浔心念数转,有了决定。 ☆、第61章 作者有话要说:宋清远却摇了摇头,“自然不是。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他落得叶浔厌弃的现状,便是因为冲动行事忘了顾及女子名节,这种错,是再不会犯了。 恨叶浔么?当然恨,恨她的无情,恨她面对他卑躬屈膝也不肯给一丝怜悯。但那是一回事,不能允许别人非议她是另外一回事。 杨文慧听了,半信半疑,却明白当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理智地分析现状:“婚事是绝不可能作罢了,你我还是顺利成亲的好。否则,我大抵要给人做填房,若非如此,我双亲也不会同意与你宋家结亲。至于你,不娶我这郡主,大抵就要娶徐家那个腿瘸又骄横的县主。”她讽刺地笑了笑,“都是身不由己,徒劳挣扎又何苦?” 曾被叶浔羞辱的徐曼安,名声还不及杨文慧。宋清远不由苦笑,真的,只能认命了。杨文慧说得对,都是身不由己,他何尝不明白,不过是存着最后一丝幻想罢了。 杨文慧不宜多做逗留,唤来随行的仆妇,曲膝告辞。 ** 孟宗扬帮忙之后趁热打铁,让身边一名小厮隔三两日就到裴府给叶浔请个安,顺道问问柳之南的近况。 小厮十一二岁的样子,样貌俊俏,人也很机灵有眼色,来过两次之后,便得了一些婆子、丫鬟的喜欢,见了他都会赏几枚铜钱、一把糖。 叶浔也是一样,有空闲就与这小厮说几句闲话,先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夫人唤小的阿七就行,小的随我家侯爷的姓,大名孟七。” “孟七?”叶浔怀疑是不是还有孟六孟八孟九。 “是。”阿七笑道,“我家侯爷这两年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又嫌取名麻烦,便以年龄大小排序取名,老大叫阿元,老二叫阿次,随后老三老四……这几日新收了孟十九,刚八岁。” 叶浔失笑,转头与柳之南说了这件事。 柳之南听了,笑得特别甜。 叶浔不想裴奕得知孟府的小厮频频上门后多想,就将阿七的话当做笑话讲给他听了,又道:“淮安侯是记挂着之南,这才让阿七无事就来府里。” 裴奕笑了笑,“阿七有没有跟你说孟宗扬忙什么呢?” “说他正忙着让管家修缮宅院、挑选仆妇呢。” 裴奕道:“等阿七再来,你让他带个话,让孟宗扬不妨与简阁老多多走动。”有花瓶的事情在先,最起码可以看出,简阁老是不反感孟宗扬的,否则也不会割爱把花瓶卖出手了。 叶浔思忖片刻,欣然点头。 阿七得了话,云里雾里的,回府后连忙如实转告。 孟宗扬沉思片刻,心知这定是裴奕的主意。叶浔便是想得到,到底是女子,不可能出言干涉男子在官场上的行径。 这法子好啊,而且可以举一反三。 简阁老在内阁排第三位,大事上果决,平日却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如他会和稀泥。而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不能小觑——他不如首辅、次辅权重,却应该是人缘儿最好人脉最多的一个。 : 他和简阁老搭上关系,徐阁老要么会认为他有异心出手打压让他臣服,要么就会认为简阁老和他争人脉从而打压简阁老。而这样一来,他可以不堪重负逐步与徐阁老翻脸,或者,简阁老反击徐阁老,他在一旁看热闹,还是会惹得徐阁老一肚子火气。 这法子是有点儿坏,横竖都要利用简阁老,但问题的关键是,简阁老应该会乐得被利用——好歹他也是皇上着意培养的人之一,谁也不想在明面上得罪他,更不会拒绝他的主动示好。 简阁老如此,内阁余下的两名阁老亦如此,他都可以常常上门拜望。 再退一万步,徐阁老能忍受他四处攀交情,时日久了,他也就混成了简阁老那样的老好人,遇到事情只看热闹不凑趣,跟谁交情都不错,自然要避嫌,也就不会成为徐阁老的爪牙——毫无利用价值的摆设,徐阁老迟早会放弃他,必不会再给他任何好处。 所以,结论是他以后要继续拜码头,而且还要撒着欢儿地拜,得谁是谁,着重来往的是简阁老。 孟宗扬眼中闪烁出兴奋的光芒,只一瞬便又颓然:这么坏又这么好的法子,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女人果然是祸水啊,他这段日子真被柳之南闹得成傻子了——只要得了闲,满脑子都是她,哪儿还有闲情思忖长远的打算? 而那个祸水,不娶进家来让她好好儿犒劳自己,可就没天理了。 第二日起,孟宗扬就开始四处攀交情,顺带的,早就写好的几封弹劾裴奕的折子便毁掉了。 他没弹劾,却不代表别人也如此。 裴奕刚上任,言官想从公务上挑刺是不可能的,也没关系,从私事上下手就成了。 连续好几天,都有人不厌其烦又义正言辞地指责裴奕治家不严,纵容内眷嚣张行事——这倒也算事实,毕竟,如叶浔那样做派的女子终究是少数。 皇上不予理会。 裴奕不动声色,连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接下来,事情有了戏剧性的转折:徐阁老急了。 弹劾裴奕的言官,当然不是徐阁老的人。叶浔命人掌掴徐曼安的原因,是他一辈子都不希望外人得知的事,巴不得人们全体失忆,把那件事忘却,所以早就跟杨阁老及幕僚打好了招呼:打压裴奕是一定的,却不能用那件事做文章。他给出的理由是,不想让皇上觉得他没气量,和年轻人计较。 杨阁老等人想着你这被羞辱的都不心急,我们自然更不会心急了。 却没料到,别的言官牢牢记住了此事,且做起了成功弹劾一位侯爷就此扬名的美梦。 徐阁老肯定不会站出来为裴奕说好话,却依然能将此事压下——他当即吩咐手中一批官员弹劾那几名闹事的,且是拿出了死咬不放的架势。那几个人自顾不暇,弹劾裴奕的事就此搁置。 皇上对此喜闻乐见。县主挨打就挨打,真觉得冤枉早就进宫跟皇后告状了。叶浔管教了一个县主,要是自觉理亏,早就来跟皇后认错了。既然都没动静,那不就是愿打愿挨的事儿么?一帮大男人,盯着两个小女孩儿的争端也罢了,还有脸把折子送到他面前,没出息透了。徐阁老的人一出手,他作势等了几日,便让徐阁老如愿,把那几个没出息的平调去了外地。这种渔翁得利的事,是他的乐趣之一。 此后,自然还有看不清深浅的官员用叶浔做文章弹劾裴奕,徐阁老依然如法炮制,皇上依然借徐阁老的名义把多事的言官打发到了外地。一来而去的,弹劾裴奕的人依然不少,却没人再用这一理由了。自然,这是后话。 眼下,叶浔从阿七口中得知自己成了裴奕治家不严的罪魁祸首,便是再有底气,心里到底是有些不安。已经过去的事,没可能抹去了,日后尽量注意些……吧?她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傍晚,她在小厨房里做菜。现在多了两只猫,她每晚都会做一道鱼,是觉得它们有些瘦,肥一些才更讨喜,今天要做的是炸小黄鱼。虽说直接让它们吃生鱼也一样,但心里应该是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小孩子了,便愿意它们一起享用菜肴。 两只猫闻到了鱼腥味儿,嗷呜地叫着,不停地围着她打转儿。却不敢跳到砧板上,那样会惹得叶浔发火把它们撵出去。 较之平日,裴奕回府的时间早了些,更衣之后,听说她在小厨房,便寻了过去。 进门之际,听到她正和两只猫说话——在他看来是对牛弹琴一样的举动,她却很快养成了习惯,并且坚信两只猫听得懂。却又不给两只猫取名字,唤哪个都是“眯眯”。 两只猫察觉他进门,立刻一溜烟儿地跑了。也是奇了,它们只认她,见到谁都是撒腿就跑,戒备得厉害。 他挑了挑眉,吩咐丫鬟道:“你们下去吧。” 倒把叶浔吓了一跳,回眸嗔道:“怎么不让人通禀一声?也不怕把人吓出个好歹。” “什么时候胆量这么小了?”裴奕笑道。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没事了,当然要回家来。”裴奕搬了门口的一把椅子,坐到她近前。 叶浔笑了笑,问他:“这两日没窝火吧?” “没有。”裴奕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有人惦记着总比没人理会要好。” 这倒是,什么人的处境都一样,要是到了没人爱没人恨没人理会的地步,路也就走到尽头了。“说心里话,我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心虚。”她一面说着,一面将灶上的油锅烧热。 “有什么可心虚的。”裴奕笑道,“这也是好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惹不得,也就没有明目张胆找茬的人了。” “你真这么想的?” 裴奕一臂搭在椅背上,故作无奈地道:“左右你也不是忍气吞声那块料,我除了这么想,还能怎样?” 叶浔斜睇他一眼,拿过一个苹果,切了一块递给他,“娘种在后花园里的,下午才摘回一些来。” 裴奕吃了一口,惑道:“也不觉得好吃,种这个做什么?” “又甜又脆,我最喜欢这种苹果了。”叶浔用眼神鄙视了他一下,“从不见你说喜欢吃什么,不喜欢的倒是不少。”说完话,用长筷将小黄鱼放到油锅里炸。 裴奕失笑,这倒是。他从没有挂在嘴边的美味佳肴,只有怎样也不肯吃的。 叶浔忙里偷闲地问他:“既然会做药膳,应该也会做菜,什么时候你给我们做顿饭吃?” “有你比着,我哪儿好意思献丑。”他会做药膳,但是拒绝做家常菜肴,没缘由,他就是能将这两回事划分得泾渭分明。 “借口,懒。” “嗯。”裴奕诚实地点头,一面吃苹果,一面看着她做菜。一举一动优雅娴熟,表情认真专注,这最凡俗的事情让她做来,煞是悦目。 叶浔做完炸小黄鱼,还有两道炒菜,挥手往外撵他,“你先回房去,等我做好了再一起去娘房里。” “不。” “嗯?” “你做你的,我等着尝鲜。”裴奕起身拿了双筷子,夹起一条金灿灿的小黄鱼。 “……”叶浔也就随他去,把余下的两道菜做完,再转身看向他的时候,才发现一盘小黄鱼被他消灭了小半盘。她睁大眼睛,又气又笑,“这是给两只猫的。” “……”裴奕瞪了她一眼,又消灭了一条鱼。 叶浔叹气,“算了,不上桌了,直接给它们吃就是了。” 裴奕端起盘子,“你信不信我全吃掉?” 叶浔笑得不行,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跟猫抢东西吃,它们会恨你的。” “饿了。”坐在香气四溢的厨房里,不饿都难。裴奕起身洗了洗手,“快点儿去娘房里。” 每日晚间,男女有别的缘故,柳之南是不去太夫人房里的,每晚自己做菜自己吃。 叶浔和裴奕去请安之前,两只猫正在大快朵颐,也就没做小尾巴跟着去太夫人房里。 饭后,回到房里,两人坐在炕桌两侧,裴奕漫不经心地看书,叶浔借着灯光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这又是做什么呢?”裴奕一看她做针线就替她累得慌,前阵子赶着绣屏风给长辈做秋裳,他就担心熬坏了眼睛。 “前一段不是去了燕王府两次么?燕王妃有件褙子不好搭配综裙,要我给她做条裙子。” 裴奕没好气,“她府里针线上的人都是摆设?” “她们擅长做花样清雅的,那件褙子要配一条绣样华丽的。”她漫不经心地解释。 “她跟皇后不是私交很好么?让宫里的人给她做不就成了?”为了条裙子让她夫人熬夜——什么道理? “你以为只是要我做条裙子么?燕王妃可是好意。”叶浔忍着笑,道,“总会有人觉得我行事泼辣跋扈,是个不知妇德为何物的。她要我做条裙子,来日穿出去给人看,也算是让人们知道我针线还不错,并不是只会发脾气打人的主儿。”要知道,很多人家选儿媳的一个条件,就是针线要好。 “……”裴奕不得不承认,有道理,“这样做倒是没错,可万一你针线没有那么好,又该如何?” “别的事我不敢说,针线还是很出彩的,而且花样子都是我自己画的,不可能有重样。”叶浔斜了他一眼,“我就这点儿引以为傲的本事,你居然小看我?” 裴奕理亏地赔着笑,“我哪儿看得出那些门道。”随即忙拿起果盘里的苹果,“我给你削个苹果。” 叶浔这才不再计较了,瞥见他手里的水果刀飞快转动,暗自称奇,便想到了他是习武之人,又联想到了秋围过后打猎的事,“我听燕王妃说,那次打猎,皇上和你撇下一大群人跑去了丛林深处?” “嗯。前去的人都善弓箭,但是打猎跟骑射又不同,配合不好的话,猎物都逃走了,还打什么猎?”裴奕说起这些,有点儿同情皇上,“皇上一年也就一两次狩猎的机会,想想也够可怜的。” “是啊,当皇上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叶浔想到了儿时常常听说的一些事,“早些年,皇上得了闲就带着一群亲信打猎,天高地阔的,想想就知道多畅快。京城附近的猎场大抵都没什么意思。” “的确是。”裴奕将苹果给她切成小块,码在泥金小碟子里,“打猎要么去少有人涉足的丛林,要么就去深山。京城附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稍有点儿出奇之处的地方,都被人据为己有了。”他用竹签戳了一块苹果,送到她口中。 叶浔笑盈盈地吃着苹果,眉眼间尽是满足。 裴奕道:“过两日让葡萄园里的人采些葡萄送来。喜欢吃么?” “喜欢啊。”叶浔忙点头,“最好是又酸又甜的,那种最好吃。” “喜欢吃酸的东西?” 叶浔不理他,莫名觉得这话不怀好意。 他就笑,“别担心,不是催着你生儿育女。好歹再将养一年半载的。”她到底有些瘦弱,让人我见犹怜,却少不得担心她底子弱。 “行啊。”叶浔知道他绝不会拿这种事说笑,也就坦言道,“只是担心娘——” “你刚及笄,咱们家又不似别的门第,不需急着开枝散叶,这些娘心里都有数。” “不用急着开枝散叶?”叶浔只是不明白这句。 裴奕笑道:“娘现在也是前怕狼后怕虎,偶尔担心我撂挑子走人。等我站稳脚跟,娘才会急着抱孙子。” 叶浔忍不住笑起来。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眼里,性情是各不相同的。在太夫人眼里,儿子说不定是个任性妄为不管不顾的。 是因为这个话题,歇下之后,叶浔对他道:“你以后上半个月不许碰我。”是根据月信算出的日子。 “行啊。”裴奕居然应得很爽快,随即就把她压在身下,“下半个月我可劲儿找补。” 叶浔为之语凝。 转过天来,下午,叶夫人带着叶浣来府中串门,私下里对叶浔道:“阿浣这段日子很是乖巧,在世涛面前也是分外听话懂事。她的棋艺很是精湛,这几日得了空就与你哥哥切磋呢。” 叶浔听得一愣。 叶夫人已继续道:“她是起过糊涂心思,可我们也不能耿耿于怀,将她踩到尘埃里。到底还是叶家的人,我到底是长辈,总不能看着她误了一辈子。日后她要是嫁个明理的人家,也能帮衬你哥哥。” 叶浔敷衍地笑着点头。祖母这话也在理,如果没有前世那些是非,她也不会这么膈应叶浣,也会认为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她能做足场面功夫,在太夫人房里作陪,应承祖母和叶浣。柳之南却没那么好的涵养,寒暄几句就回房去了。叶浔要她潜心调香,她跟祖母讨了不少秘方,得了空就调制香露香料。 叶浔得了空,拉着随叶夫人前来的丫鬟问了几句,得知叶浣的确是每隔一两日就与叶世涛对弈几局。 她思忖多时,直觉告诉她:叶浣和叶世涛恐怕都是一样,正在挖坑等着对方往下跳,只是不知谁会中招。 这一次,她选择相信哥哥,也明白,叶浣若是落入哥哥的算计,这个人大抵就要被逐出叶府了。 叶浔又问了问叶沛的近况,丫鬟答一切都好,叶沛如常做针线读诗书,二婶也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她就让丫鬟回去之后告诉叶沛,得空就来找她和柳之南聚聚。 叶夫人走之前,笑着提醒叶浔:“我知道你不好热闹,却也不能一直闭门谢客,万一遇到个什么事,你岂不是连个打听消息的途径都没有?选一些与叶家、柳家交情不错的女眷,闲时将她们请到家中坐坐,别让人觉着特立独行才是。” 也是好意,想让人们看到她温和待人的一面。叶浔不想祖母失望,就笑应道:“我问问太夫人,她不嫌烦的话,年前我也办几场宴请。” 叶夫人连连点头。 过了两日,叶浔才与太夫人提了提,太夫人笑道:“我也正想劝你多与人来往呢。我是孤僻惯了,到时候出面点个卯而已,余下的还要你自己张罗。” 叶浔这才吩咐下去,准备先办一场赏菊宴——也只是个幌子而已,看戏、闲聊才是正题。往外派发请柬的时候,她斟酌半晌,还是让管事妈妈告诉叶夫人一声:到时候愿意带上叶浣,只管带来。 宴请前一日,裴奕早早回到府中,神色如常,更衣之后才对叶浔道:“我得陪着你回趟娘家,你家里出了点事。” 叶浔茫然地问:“好事还是坏事?” “有惊无险,算是好事。” ☆、第74章 第二日上午,裴奕与太夫人说了去什刹海的事。 太夫人念着昨日柳之南央求自己的事,笑道:“出去走走也好,只是你要帮阿浔安排好家里的事。要说你也真是的,怎么也不提前两日告诉她,她管着这么多事,该提早安排。” “这一段日子都忙着喝酒了。”裴奕尴尬地笑了笑,“误不了事,明日就回来了。” 随后,他去安排外院诸事,叶浔则在内宅料理手边一些要紧的事。 有裴奕帮衬着,自是事半功倍,至巳时,启程去往什刹海的别院。 在马车上,叶浔透过车窗看了看什刹海的景致。春日未至,入目的水少了几分灵动,长青的数目的绿色透着苍郁,白日看,真不算出奇的景致,但也能想象的到,到了晚间,定是另外一番景象。 在什刹海的宅子,大多是前朝达官显宦的产业,院落广阔,修缮得或是富丽堂皇或是大气古朴。 裴奕虽然没提前告知太夫人和叶浔,却已提早吩咐李海安排了。室外打扫的纤尘不染,室内暖如春日。依着在侯府的惯例,裴奕和叶浔住在正房,太夫人住在正房东侧的院落。 两人只让下人去正房安置箱笼,陪着太夫人用过午膳,这才去了正房。 正屋用隔断分出主次间,悬挂的门帘并非合时的毡帘,而是珍珠帘。 窗户也不是以寻常窗纱糊窗,而是嵌着透明的雕花玻璃,室内便显得分外明亮。 “果然是有奇巧之处。”叶浔笑着赞道。 裴奕问道:“喜欢这儿?” “嗯,贵气却雅致。” “是效法原来的样子修缮布置的。”裴奕笑了笑,“你喜欢就留下,闲时过来住几日。” “好啊。”叶浔打趣他,“只怕几年后,你会心疼少赚到的银子。” “该赚的银子,一钱都不会少赚;该花的银子,多少都不会心疼。”裴奕戏谑地揉了揉她的脸,“能让你说个好字的地方,价值连城也得给你留着。” 叶浔笑出声来,“这一说,好像我多不知足似的。”转身催着他更衣小憩,“明日起年节就过完了,不准再每日赴约喝酒了。” “酒自然要少喝,可还要回请一些人。”裴奕由着她帮自己褪下外袍。 “回请是应当的。”叶浔只一个要求,“只是要吃些清淡养胃的饭菜。” “放心。”裴奕低头啄了啄她唇瓣,“我得长命百岁,一直陪着你。” 叶浔弯唇笑起来。 他又啄了啄她唇瓣,“想我没有?” 寻常人过节是走亲访友惬意得很,他这段日子却像是泡在了酒里,午间喝,晚间喝,回到家里酒意就重了。别说早就约定上半个月不碰她,就是能碰,少不得要没完没了地闹腾她,遭罪的也只有她。哪儿忍心啊。 “想你这醉猫做什么?”叶浔顺势咬了他一下。 “肯定是口不对心。”裴奕笑得像个小地痞,展臂把她搂在怀里,“让我看看到底想不想。” “别胡闹。”叶浔也不挣扎,和声道,“等会儿说不定之南就来了,上午下人来回传话了,她说下午准到。” 他腻着她不撒手,“那你说想不想我?” 叶浔斜睇他一眼,语气却是柔柔的,“不想你想谁啊。” 裴奕哈哈地笑,又用力地亲了她几下,这才去拔步床上歇下了。 果然,过了一阵子,柳之南来了。因太夫人还在午睡,便径自来找叶浔说话。 叶浔带她去了暖阁。 柳之南说起孟宗扬帮她置办铺子的事,“我琢磨了这一阵子,觉得还是让他自己做个赚钱的买卖为好。不是有那句话么?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我的香露做得好,地段差一些也不会少了找上门的人,地段倒是不打紧。” “仅此而已么?”叶浔笑盈盈地看着她。 柳之南就笑,“也是不想和他还没怎么样就不清不楚的,尤其这是关乎钱财的事,最好还是不要有交集。万一日后不能如愿到一起,看着这样的实物,只有触景伤情,还要拉拉扯扯很久才能划分清楚,多麻烦。牵连越少越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柳之南对感情一直是悲观与乐观并存。这几句话,既是出于感情又是出于务实的考虑。叶浔赞许地笑起来,“那你和他好好儿说说,过完正月,我帮你找个铺面,还是照原来的打算行事。往后若是你的铺子成了气候,又跟他如愿到了一起,再用地段好的铺子开个分号就行。” “嗯!” 晚间,四个人在丫鬟、护卫的簇拥下到了水畔,柳之南陪着太夫人、裴奕携叶浔分别登上游船,顺流而下。 裴奕会一直陪着叶浔,不需担心出岔子,反倒是一直觉得柳之南性子有时和孟宗扬一样毛躁,便吩咐护卫乘船尾随在她和太夫人附近。 此刻的什刹海,已一扫白日的沉静,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除去包括他们在内的几艘船只,全部画舫、游船、小舟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置身于船只上的人亦是笑语盈盈。花灯与水中倒影交相辉映,流光溢彩,人们俱是锦衣夜行,衣袂袖带随夜风飘舞,佩饰上的玉石宝石熠熠生辉,华美非凡。 不知是什么人在远处燃放着烟花,一盏盏孔明灯相形飞上天空。那缤纷的色彩照亮了夜空,使得月光、星光黯然失色。 叶浔睁大眼睛,静静地观望着眼前一切。 她见过静水流深,见过烟波浩渺,见过浪花翻飞,从来不知,水上也可以有这样繁华瑰丽盛景。 裴奕悠然打量着周遭一切,片刻后,侧目看着身边人。 她并没刻意打扮过,裹着淡粉色缎面斗篷,长发绾了高髻,只戴着一个珍珠发箍,通身再无别的首饰。肤色白皙莹润如玉兰花瓣,五官精致玲珑,纤长浓密的睫毛偶尔闪动一下,红艳的唇瓣缓缓抿出一朵灿若夏花的笑。 越是不加雕饰,越能彰显她的美。 她在这时,侧头对上他视线。 漆黑的发、玄色斗篷,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眸子宛若熠熠生辉的黑宝石。 他将她的手纳入掌心,会心一笑,唇畔延逸出无尽风情。 世间万千风景,皆是过眼云烟。 他们眼中最美的风景,始终是眼前身边这人。 两人转入舱中,命人去专售菜肴海鲜的小船上买了几道菜、鲜虾和一坛梨花白,亲自动手做了一道醉虾,一面享用酒菜,一面闲闲地说着话,偶尔看一眼外面情形。自然,也没忘了照顾太夫人和柳之南,吩咐护卫照样儿给两人备下送去。 裴奕以往来过什刹海两次,赴约或设宴,手里又有诸多船只往外租赁,对水上情形有个大概的了解。 他让叶浔看几艘画舫,“那上面有几个女子,常年留在这里,每晚与人品茗对弈,或是弹琴作诗。才情还算过得去,样貌也凑合吧,有她们带动,什刹海才变成了人们口中褒贬不一的地方。” 他口中的过得去、凑合,已是很有些出众之处了——他措辞很多时候稍嫌吝啬,不自夸,更不喜夸别人。叶浔笑着点头,“我晓得。这几个女子都识得哥哥,琴棋书画都曾较量过。不因她们谬赞哥哥有才华又有样貌,一些女子也不会跑来这里一睹哥哥真容。” “哥哥本来就有才。”裴奕是不会否认这一点的,不能认可的,是叶世涛以前对找到面前的女子学不会拒绝,平白惹下一个风流多情的名声,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有多荒唐呢。 叶浔失笑,“听你这么夸人可不易。” “这是实话。”裴奕握了握她的手,“我的阿浔也是有才有貌的人,只是不稀罕让人知道罢了——这也是实话。” 叶浔笑出声来。望向水面,在来往船只中寻找兄嫂,半晌无果,应该也和他们一样,只是来看景,并不在船上悬挂花灯,说不定此刻也正坐在舱里品酒闲谈呢。 是有些感慨的。 三两年前风流多情的叶世涛,引得那么多的闺秀想方设法离开家宅,只为了到他常去的地方看他一眼。有的为一两次相见就误了终生,或是芳心暗许一世落寞,或是找上叶府不惜进门做妾。 如今都已成过去。 一生心系他的,曾委身于他的,都与他无关了。 今日之后,哥哥不会再来什刹海,会守着江宜室过日子,会潜心于公事。几年后,不出意外的话,会得到前世裴奕的权势,成为朝堂呼风唤雨的人物之一。 对于叶世涛来说,家室、权势是他余生的支撑,不需再有女子装饰他的生活,不会再有百无聊赖的光景。 这就够了。 遐想间,孟宗扬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叶浔笑了起来。 昨晚与裴奕商量了让孟宗扬、柳之南碰面的事,裴奕无所谓,她高兴就好,默许了柳之南随太夫人赏灯的事。 叶浔的目的,是让柳之南如愿,也是让裴奕少一个争来斗去的对手。她知道裴奕不在乎这些,可既然那个人是柳之南的意中人,又何苦走到那一步。即便前世听闻的一切只是两个男子做的表面文章,也是能免则免吧。 常年做戏,太累心;不是做戏,更累心。 她要求不高,来日孟宗扬与裴奕井水不犯河水就好,前世两人掀起的腥风血雨,至今想起仍是心有余悸。 自然,皇上依然会采取制衡术,默许别人与裴奕、孟宗扬争个高下,那不要紧,不是与柳家人有关的就成。 孟宗扬命护卫传话,请裴奕过去喝两杯。 叶浔笑着摆摆手,“你去吧,我自己看看景致。” “去去就回。”裴奕命李海带几名护卫过来,叮嘱几个人留心些,转去孟宗扬所在的船只。 叶浔专心看着过往船只上的男男女女,果然如昨日所料想的那般,不乏达官显宦的亲朋好友,昨日在宫中见到过的几名贵妇、闺秀,也来凑趣了。 是因此,什刹海往日在人们心中的几分风尘气息,消散于无形。 她只是好奇,今日这盛景是谁起心营造的,便招手唤李海来问。 李海笑笑的,“夫人别问我,去问侯爷吧。” 叶浔惊讶不已,“你是说……是侯爷的主意?” 李海仍是笑,却不再含糊其辞:“别人便是有心也不行,船只都是侯爷的,船家也只听咱们府里的人吩咐——自然,知道这些的人满京城不过三两个。这边是早就开始筹备了,倒是没想到,侯爷竟没事先告诉您。” 叶浔一时语凝。他不但事先没告诉她,便是带她过来,给她的感觉也是因江宜室的话才临时起意。 她转头看着眼前一切,想到了进正月之后他的话:“初一到十五大概都不得闲,十六吧,我陪着你过。” 当时没放在心里,这才恍悟。 若是她出于好奇询问,他恐怕提都不会提及。 看着他返回来的身影,她心海暖意涌动。 夜色有些深了,水面上却越来越热闹,船只甚而拥堵起来。 叶浔念着他明日还要早起,太夫人也不好熬到太晚,便提出返回。 裴奕也是考虑到太夫人,点头带着她们原路返回。 柳之南与孟宗扬已遥遥见过了,于她,此行目的不过如此,自是不再留恋此处美景。 回到别院,几个人各自回房歇下。 叶浔帮裴奕更衣时,问他:“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 裴奕一听就知道是李海把自己卖了,笑道:“不过是吩咐几句的事而已,甚至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前去观看。”她有些抵触什刹海,他是知道的,只是手里实在没别的好地方。 “有你陪着,去哪儿都愿意。”她笑着凝视他,“也不需做出这样大的排场。” “只是偶尔为之。”他揽住她身形,“你我在一起共度的第一个春节,总该让你记住点儿什么。” “你这偶尔为之,我会多年不忘。”她勾低他容颜,踮起脚尖,吻上他双唇。 ☆、第75章 他含着笑意拥紧她,加深这个吻。 他心中最悦目最动心的一道风景,永远都是她在他面前绽放出孩童般澄澈灿烂的笑颜。 很多时候都希望,让她过无忧无虑的岁月,让她一生不被世俗困扰羁绊。 而那只能是个偶尔想象的幻梦。 成婚是携手度过余生,是将彼此的过往、未来相溶于一体,是爱恋与琐事交织在一起的岁月,绝非不理智地相互纵容。 他明白,她亦如此,甚至比他还要明白,根本不需要他纵容。 但偶尔还是希望能给她一份喜悦,哪怕是浮光掠影,能让她自心底展颜一笑就好。 在这晚之前,他并不能笃定她会自心底沉浸其中,毕竟从相识算起,到现在还不足一年光阴,了解她一些性情、喜好,却非全部。 唇齿交错间,呼吸胶着到一起,他将她打横抱起安置到拔步床上,期间顺手放下帘帐,熄了灯光。 烟花爆竹到此时还在燃放,光影透过玻璃窗蔓延入室。 他无暇顾及,利落地除掉横亘在彼此间的障碍。 她却勾住他,反转彼此身形。 他欣喜之余,难免意外,“今日怎么想开了?”这是他喜欢的姿态,却是她总抱怨费力不讨好的姿态。 “这是看在你对我还算不错的份儿上。”叶浔语带笑意,没正形地摸了摸他的下巴。 他随之笑开来,“行啊,也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叶浔扯扯嘴角。成婚至今,他已是手段高超,自制力又极强,她哪儿比得了。不过是随着耳鬓厮磨的光景久了,少了一份羞涩,多了几分随意。 她跨坐在他身上,身形缓缓下沉时,忙里偷闲地吻了他眉心一下,“我没长进又怎么了?不是还有你善后呢?” “说的对。”裴奕的手风情无着地滑过她勾人的曲线,扣住那一把小细腰。 不论是体力还是耐力,叶浔都比不过他,所以从来是半途而废。今晚情形略有不同,可以说是有长进了,也可以说更糟糕了。最蚀骨最磨人的坎儿上,她撑不住了,气喘吁吁地伏在了他身上。 裴奕狠狠吸进一口气,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俏tun一下,反身让她身形落在床上,强势地进退起落。 她已全然情动,双腿锁住他yao杆,越来越用力。 他进退两难,索性将她双腿架在肩头,恣意顶撞着,气息越来越急促。 “……裴奕……”叶浔紧紧环住他颈部,抽着气唤着他的名字。 气息丝丝缕缕萦绕在他耳畔,发颤的语声低哑嬌媚。他别转脸,摩挲着她微启的唇瓣,以舌尖描摹着美妙的唇形。 酸软酥麻弥散至四肢百骸,她抬了抬腰肢,在最玄妙亦最难熬的时刻来临之前,手覆上他下颚,吻住他双唇,将自己的申荶、他随后而至的一声闷哼封锁于唇齿之间。 ** 叶世涛与江宜室还流连在外,坐在船舱内饮酒谈笑。 比起叶浔始终记得哥哥是从哪里开始变成祸害的心思不同,对于江宜室而言,什刹海只是叶世涛消磨时间的地方之一。 如果想知道京城有哪些消遣的好去处,问叶世涛就行了。说白了,如果江宜室因为以前叶世涛去过哪个地方就心存芥蒂,也真不用在京城里住下去了——只要叫得出名号的地方,叶世涛都去过。 江宜室比较好奇常年留在这里的几名女子如何维持生计,问道:“前来这里的人,若是与她们闲谈对弈,要给她们多少银两?” 叶世涛失笑,“这几个人都有积蓄傍身,不需过银钱,不少人只是趋之若鹜地送她们一些金贵的物件儿,她们看着谁顺眼才会让谁登船收东西,相识久了以朋友相称。” “难怪。”难怪能够长期留在这里,官员官差都放任自流。江宜室又有了新的问题,“别人说起她们,都说她们是待价而沽,可只你就认识她们三两年了吧?就没有愿意把她们几个收到身边的人?” “待价而沽?”叶世涛摇头,“待价而沽的女子也有,到了这里很快就被人领回家中了。常年停留的这几个不同,只是愿意留在这里,晚上看看花红热闹。或是早些年就已心有所属,或是前朝惨案中幸存下来的名门闺秀。” “是这样啊。”江宜室托腮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她们与你说的?” “嗯。”叶世涛也不瞒她,“有一阵我常来与她们下棋么,熟悉之后,她们也说说以往一些事。” “只是熟悉吗?”江宜室笑笑地看住他。 “只是熟悉。”叶世涛坦然对上她探究的视线,“你放心,她们的意中人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还看不上我。至于我,真把她们当棋友,说是朋友也行。” 江宜室不满地撇撇嘴,“下棋不找我和阿浔,却到外面找棋友。” “阿浔总做绣活,哪儿有时间搭理我。至于你……”他笑,“你那时一碰面就让我奋发图强考个功名,我恨不得看见你就溜之大吉。” “也是,那时我是太絮叨了,你也不跟我说好好儿说话。”江宜室想起以前,总是有点儿沮丧的。怎么把日子过成了那样的? “我不对,行了吧?”叶世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自罚一杯。” “都有不对,都要改。”江宜室毫无芥蒂地笑着,“但是往后不准来这儿了。” “自然不会再来,除非是陪着你。” 江宜室看一眼外面美不胜收的景致,满足地叹息一声,“真不知谁的意思,烟火、孔明灯、花灯有水映照着,实在是太美了。你猜往后会不会成为什刹海一个习俗?” “不会。”叶世涛看得出,这一晚不论是谁的主意,都只是让人一饱眼福尽兴而归,毫无借机牟利的意图。而若发展成习俗,这儿怕是沾染铜臭气。第一次这大好的捞钱机会都放弃了,日后更不可能。要做到不可能,只能杜绝再有下次。 之所以笃定,也是因为从开始就怀疑是裴奕的意思,今日听说他与太夫人、阿浔、柳之南同来,几乎能确定了。 但筹划此事的人都不欲为人知晓,他自然也没必要提及。 夫妻两个散漫地说着话,江宜室时不时地陪他喝一口酒,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船只靠岸,两人改乘马车,返回附近的宅院。 江宜室酒量不佳,一两杯酒就能醉,好在酒品不错,醉了不吵不闹,只找地方睡觉。正如此刻,不自知地拱到了叶世涛怀里,睡得酣甜。 叶世涛把她裹到怀里,指尖滑过她秀雅的眉眼,莹润的脸庞,心头平宁,只觉安稳惬意,低下头去,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于他而言,这柔弱的女子如今意味的是一个家。 以往他以为,自己的家应该是在一个风景宜人并且让人有归属感的地方,一度想过远走他乡,去寻找那个能让心魂平静下来的地方。 其实不是的。 家是让人温暖、心安的一种感受,是妻子就能给予的,不论在何处。 ** 翌日,早朝上,皇上正式宣布重新启用锦衣卫,并当即下了几道旨意,将几名合意的官员调入锦衣卫各司其职,其中包括叶世涛。叶世涛的官职为锦衣卫指挥佥事。 文武百官大多数是大眼瞪小眼,心里反对这一举措的人气得不行——有这么办事儿的皇帝么?招呼都不打就决定了,人选也提前找好了,就不能让百官斟酌之后再下旨?谁赞成你这举措了? 可皇上是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是绝不会收回的,再不赞成也没法子。都到这地步了,说什么都没用,只能腹诽自己命苦,赶上了这么个独断专行的帝王。 转过天来,孟宗扬接到旨意,一如皇上之前允诺的,他摇身一变,成了皇上跟前的二等侍卫。既然长期在宫中行走,他想再偷闲躲懒是不可能了,平日晚间歇在宫里的班房,每十天休沐一日。 前程有了转折,日后要准备的就只有终身大事了。他只要一得闲,就琢磨着请谁去柳家帮自己提亲。因为离皇上太近了,打起了别的主意:要是皇上隆恩,给自己和柳之南赐婚该多好?这样一来,谁想捣乱或是反对都不行。 刚好,这天皇上见孟宗扬心不在焉的,随口问道:“想什么呢?” 孟宗扬正巴不得皇上问起,如实笑道:“回皇上的话,臣正琢磨着终身大事呢。” 皇上微笑,“柳家五小姐?”孟宗扬折腾这么久,他又清楚他行踪,自然不难猜出。 孟宗扬连连点头,又试探道:“皇上能不能成全臣?” 皇上挑眉,不解:“我怎么成全?” 孟宗扬道出心声:“皇上下一道赐婚旨,臣就如愿以偿了。” “……”皇上不说话,瞪了他一眼。 ☆、第76章 “不行么?”孟宗扬不明白,赐婚不是很容易的事儿么?“当初长兴侯与长兴侯夫人成婚之前,您为了让长兴侯快些入朝为官,不就曾有意为他们赐婚?” 皇上又瞪了孟宗扬一眼,“我或皇后给朝臣赐婚,前提是两家已有意结亲,怎么连这些都不懂?我有意给长兴侯夫妇赐婚之时,他们已定了亲事。”乱点鸳鸯谱给臣子赐婚的天子,不是吃撑了太闲就是昏庸之辈。 “原来是这样啊。”闹了半天,皇上赐婚是锦上添花,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孟宗扬在心里长叹一声,一切还是要按部就班地来。 孟宗扬又想起了宋清远和杨文慧的婚事,仍是不明白,“臣听说,皇后曾有意为宜春侯和静慧郡主赐婚,照皇上这说法,也不行,是么?” “那是空穴来风,不能当真。”准确地说,皇后不过是给人施压,吓唬吓唬人而已。皇上提醒道,“这种事就别去后宫招人烦了。”索性给了孟宗扬准话,不然他真干得出去求皇后的事儿。 孟宗扬有气无力地道:“臣明白了。” “真想走捷径的话,等你休沐之时,去问问祁先生的意思。”皇上也快服气了,三言两语能把他惹得又气又笑的,也只有一个孟宗扬。 孟宗扬脑筋转了转,眉宇舒展开来,“多谢皇上指路!” 末了,皇上问了一句:“柳家五小姐愿意嫁你?” 孟宗扬当然不能含糊其辞,“愿意的。您也清楚,我与她也算是有些渊源了。” 渊源?小女孩儿随手给人一锭金子的事儿也叫渊源?皇上腹诽着,可不管怎样吧,身边的少年人娶个情投意合的女子总是好事,也就没说什么。 ** 从十七开始,裴奕就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生活,抽出时间来,将手里部分产业交给叶浔打理。他留在手里的,是能获得暴利的几桩买卖,也是这两年私下运作起来的,连太夫人都不知情。 裴奕倒是没瞒着叶浔:“不让娘知道,也是怕她担心。越是利益大的买卖,越是容易出事。等你先把家里家外这些理顺了,有经验了,我再让你全盘打理。” “你就别打这种主意了。”叶浔笑道,“家里家外这些事,再加上我的陪嫁,已经让我不得闲了。那些赚大钱的事由你自己管着就是,我一没精力二没时间三没能力,还是找个可靠的人帮你管着就行。” “也行,那就过几年再说这事儿。” 叶浔去年先后经叶夫人、江氏指点,再加上太夫人教给她的都是一些诀窍,她的珠算心算都已算得娴熟,合账时的速度快了很多,听管事一面报账一面就算出总数来。管事们见她既是行事强硬又精于算术的主母,自然不敢有一丝欺瞒。 内院外院不过是这些账本上、人情来往的事,至二月中旬,叶浔已将家里家外的事都理清楚了。 饶是太夫人这种饱经沧桑行事练达的人,也对叶浔刮目相看。 叶浔却无丝毫得色。本来么,她可是积累了两世经验的人——虽然两世相加也没或多少年,到底是不同于常人。例如用人极少出错,这份眼力是前世在宋家练出来的,而今生着力学的则是算术,弥补之下,才有今时光景。 忙完这些,叶浔开始给柳之南寻找铺面。 她手里两个铺子,一个卖干果时鲜,一个专售材质、做工中等的家具,从柳家传到自己手里,已经算个可以长久发展下去的字号,绝对不能动的。 裴奕和太夫人手里的铺面,以药店、粮米铺子居多,每年进项都很好,也不能动。 虽然她笃定柳之南是做买卖的料,但是别人不知道,若看她不管不顾地帮柳之南,少不得会说她草率,所以平时还是要拿捏着分寸行事。 斟酌半晌,在南大街租了一个铺面,租期三年。若是日后生意兴隆,或是立个十年二十年的契约长期租赁,或是直接买下来就好,到时只看怎样更划算就行了。 不论是打着裴奕还是柳家的名号,办事都很容易。柳之南那边也已说动了柳夫人,允许自己试试。 叶浔去了柳府一趟,告诉外祖母,铺子的事交给她,让老人家不需费神。 柳夫人最初听说叶浔打理着裴奕内外诸事,是捏了一把汗的,可这些日子过去了,叶浔一直做得顺风顺水,固然有裴奕帮衬的原由,可若换了常人,也不可能迅速上手到这地步。是因此,相信叶浔的能力,便撒手让她和柳之南筹备铺子的事。就算赔了,她再私下给外孙女梯己钱补上就是。 叶浔忙着给柳之南选伙计、修缮铺面、准备陈设等等琐事的时候,柳之南抓紧向柳夫人取经,把柳夫人压箱底的配方都讨要到手里,潜心学习。 要让柳夫人说心里话,柳之南固然有倔强人性冲动的时候,却是很聪慧的,最起码调香这件事上,很有些天赋。 柳夫人与柳阁老一样,愿意跟前的女孩子们多学些一生受益的东西,识文断字最好,但对那些附庸风雅关乎风花雪月的东西,甚至是不愿意她们染指的。那些只能闲来作为调剂,对持家一点帮助都没有,甚至还会让人慢慢形成孤芳自赏或是不知深浅的性情,何苦来。由此,也就用心点拨柳之南,一心一意让这孩子如愿。 叶浔时不时地回一趟柳家,从而听说了一些事。柳家不同于别家,对一些人不论是欣赏还是厌憎,各路消息都会尽量做到心里有数。 先是柳之兰有了喜脉,这是件喜事。 随后就是宋家的事了: 杨文慧似是忽然开了窍,亲自去了宋家别院两次,好说歹说地要宋清远回家居住。 自古只有离家出走的媳妇,没有离家出走的一家之主。宋清远便是再不喜家里鸡飞狗跳的氛围,也不好再端着架子,第二次便和杨文慧一同回家去了。 接下来的事,就有些蹊跷了——宋清远回府第二日,便对杨文慧身边一名丫鬟起了意,且当晚就与那丫鬟行了房。随后几日,日日与那丫鬟厮混在一起。 杨文慧的“大度”是出了名的,见状丝毫也不恼,张罗着给那丫鬟开脸抬了妾室。 而这一次,宋太夫人空前的暴躁,将宋清远和杨文慧严词训斥了一番,并命宋清远将那新收的妾室打发出府。 宋清远抵死不从。 宋太夫人气得不轻,连续两日请了太医去把脉。 即便如此,宋清远依然故我,每日沉醉在小妾的温柔乡里。 叶浔听说,笑了笑,猜测着是宋清远放浪形骸的那一面显露出来了,至于那小妾,必然是极为出色的,并且是杨文慧处心积虑为他准备的。 宋清远这种人,前世今生遇到的女子都非善类,很正常,是他心不正,自己把路走歪了。 柳家众人等着继续看戏的同时,也开始斟酌柳之南的婚事了。进入二月,已有几家上门提亲的。 这天,叶浔随口问了外祖母一句:“哪几家来提亲了?可有合意的?” 柳夫人笑着报给她听:“有吏部主事、大理寺卿、淮安侯、去年的状元郎……” “去年的状元郎?”叶浔惊讶的睁大眼睛,“付仰山么?他居然也来提亲了?” “是啊。”柳夫人忙着做针线,没留意到她的神色,“我看你外祖父的意思,是要在付仰山和淮安侯之间选一个。你也知道,他爱才。过几年付仰山应该自请去外地做个地方官历练一番,成气候最起码是二十年之后的事了,两家结亲也没事。我只是不愿意之南也随着夫君去外地,倒也是儿孙满堂,在眼前的却没几个……淮安侯呢,虽说是对之南一见钟情,可到底是不太沉稳,之南也不是个省心的,两个人到了一处,日子怕是不得消停……” 付仰山怎么能成为柳家的女婿呢?绝对不行。就算没有孟宗扬与柳之南情投意合的前提,付仰山也不能成为柳之南的夫君——他可是钟情江宜室多年的男子。 叶浔问道:“付家来提亲,是付仰山的意思,还是他父母的意思?” “你这孩子,也有说傻话的时候。”柳夫人笑道,“婚事自然是父母做主,是付家那边的长辈托人来提亲的,细枝末节的就不清楚了。” 柳之南和孟宗扬的婚事还真是扳倒葫芦起了瓢,长辈想的和小辈人完全不同。也对,柳家世代文人子弟,结亲时自然愿意选择有些才华的人,而孟宗扬虽然能文能武,到底是在做派上没有文人的沉稳内敛。 叶浔冷静下来,斟酌一番。听外祖母这意思,是根本不知道付仰山钟情江宜室的事,甚至于,江氏也不知道,否则,早就隐晦地提两句,断了老人家的心思了。 已经帮孟宗扬和柳之南到这地步了,总不能半路撂挑子,可要如何继续帮忙呢? 去找江宜室,说钟情你的人想娶柳之南,似乎有失厚道。 可如果钟情江宜室的人成了柳家的女婿,兄嫂都会膈应的吧? 叶浔有了决定,只当做闲聊,把此事讲给江宜室听。江宜室如果无所谓,她再想别的法子,江宜室若是反对,只需来柳家递个话。 转过天来,叶浔去找江宜室。 半路,马车停下,跟车的随从道:“宋夫人的马车挡在前面,说有话与您说。” 叶浔撩开车帘,看到杨文慧笑盈盈款步走来,身后两名丫鬟,一个身着艳紫褙子、头饰华美、身形娇小的女子。她没下马车。 杨文慧在马车一旁站定,笑道:“裴夫人,不瞒你说,这几日我都命人留意你的去向,特地赶来见你的。” 叶浔笑问:“有事?” “也不算什么事,只是要你细看看侯爷新添的这房妾室。”杨文慧招手唤那名艳紫褙子的女子,“叶姨娘,过来见过裴夫人。” 那女子走过来,曲膝行礼。 叶浔没心情闲扯,“有话直说。” 杨文慧笑着托起叶姨娘的脸,“夫人细看看,她五官除了眼睛、身量,是不是都与你有些相似?” 叶浔扫了叶姨娘一眼,心里明白过来。 杨文慧笑得很畅快,低声道:“讨我家侯爷欢欣真是容易得很,投其所好即可。裴夫人,你觉得我这一步棋走得怎样?” ☆、第77章 这步棋走得糟糕至极,杨文慧若是一个不留神,就把自己埋进坑里去了。叶浔不动声色,“还有别的事么?” 杨文慧笑道:“知道这是谁帮我物色到的人么?” 废话。她又没整日盯着宋家的动静,从哪儿知道。叶浔瞥了杨文慧一眼,不予回应。 杨文慧自问自答:“是曼安帮了我的大忙。” 叶浔凝视着杨文慧。 杨文慧因为过得不如意,现在怕是看谁都不顺眼,专程来膈应她,还当场把徐曼安卖了。 目的呢? 希望她认为自己被亵渎而气得跳脚当场发火?甚至于,希望她把此事告诉裴奕,让裴奕收拾宋清远和徐阁老? 怎么可能呢? 男子连自己家中内宅的事都极少干涉,裴奕怎么可能因为宋家内宅的事出手收拾宋清远? 说白了,宋清远那种货色,不用人踩,自己就走上绝路了。前世要不是他和叶浣通奸,她一个女子都不屑理会他,何况男子。 短暂的沉默之后,叶浔笑微微地道:“你身边的龌龊事,我毫无兴趣。来我面前挑事,便是你有那份力气,我也没理会的闲情。” 竟是这样的反应。杨文慧不是不失望的,索性用激将法:“是毫无兴趣,还是不敢计较这种事?” 叶浔笑意更浓,甚而点了点头,“我是不敢计较,我怕得厉害。怕脏了自己的手。”随后语声诚挚地建议道,“宋夫人胆色过人,不妨将此事宣扬出去。”语必放下车帘,吩咐车夫赶路。 护卫在前面开路,命挡路的宋家车马让道。片刻后,马车前行,去往叶世涛的府邸。 时候还早,江宜室还在花厅听管事回话,听得叶浔前来,抓紧处理了手边的事,去了正房相见。 叶浔笑道:“这一阵子忙坏了吧?” “还好。”江宜室道,“你哥在京城呢,里里外外的管事都怕他,便是看在他的情面上,也没人会跟我捣乱。”又笑,“还说我呢,你还不是一样?整日里帮这个帮那个,是好事,千万别误了家里的正事。” “不会,量力而为。” 江宜室唤人去做叶浔喜欢吃的枣泥山药糕,又道:“这一段你哥哥忙的都快不着家了,午间留下来用饭吧?我新学了几道菜,你尝尝?” 叶浔爽快点头,“行啊。吃到你做的饭菜可不易。” 江宜室就笑,“往后你常来就是,我做给你吃。” 姑嫂两个说笑期间,叶浔和江宜室说了在叶府听到的那些传闻,轻描淡写得提了付仰山求娶柳之南的事。 江宜室听了脸色微变,一时间又是尴尬又是恼火,“这付家是怎么想的呢?又不是不知道我姑姑就是柳家大太太,再加上柳家与我们最是亲厚。若是亲事成了,不说别人,我爹爹要如何自处?不行不行,这亲事别说还没定下来,就算是定下来也要退掉。再说付仰山……形同陌路的话,你哥兴许还能容着他,当真娶了柳家女,他也就别想有好果子吃了,到那时遭殃受苦的只有之南……” 叶浔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江宜室垂眸斟酌多时,“这样吧,我去找我姑姑说说这件事——我娘家那边就算已经知情,也不好从中阻拦。” 叶浔得了这准话,放下心来。事到如今,她能帮柳之南和孟宗扬的也就这些了,日后若再出波折,非她能左右。 只盼再无波折。 下午,江宜室和叶浔一同去了柳府,前者径自去找江氏说话,叶浔则去看了看柳之南。 柳之南能从下人口中得知谁来提亲,却无从知道祖父祖母和父母的意思,心里正七上八下地没个底,见到叶浔前来,又不需矜持,便问了问。 可以解决的问题就不叫问题了,叶浔也就没说先前的小插曲,只说到现在应该没障碍,让她安心学习调香。 柳之南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我命人去给他报个信,让他有点儿耐性,别半途而废。” 叶浔笑着点了点头。 柳之南不疑有他,精心准备几种能作为招牌的香露,为铺子开张准备着。 ** 叶浔打理好了铺面,余下的事情,让一个陪房代为打理,又单拿出五百两银子给柳之南,以备不时之需。接下来的几日,留在家中,和太夫人做伴。 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一日,宋太夫人遣了身边的丫鬟来了裴府。 叶浔实在懒得见宋府的人,只让竹苓去问那名丫鬟因何而来。 那名丫鬟不肯说,并且跪倒在地,说太夫人有话在先,裴夫人不见她的话,她就跪死在裴府。 这是有事前来,还是来威胁人的?叶浔扯扯嘴角,又因实在不需为难一名无辜的下人,便让竹苓将人带到面前说话。 丫鬟怯生生地道:“我家太夫人身体抱恙,已有一段时日了。原本她是想亲自登门的,可眼下实在起不得身,这才让奴婢前来传话。她想请夫人去宋府一趟,她有要事相求。” 叶浔笑意清浅,“宋家与裴家以前并无来往,日后也不需来往。回去告诉你家太夫人,我不能去。” “这……夫人……”丫鬟可怜巴巴地看着叶浔。 “我不能去。”叶浔重复了这一句,和声解释道,“我也不敢去。如实告诉你家太夫人就是,她心里清楚原由。” 虽然这话叫人听着云里雾里的,可总归是个回绝的理由。丫鬟千恩万谢而去。 事情却并没就此结束,过了两日,宋太夫人拖着病体亲自来找叶浔。 叶浔头疼不已,却担心宋太夫人不管不顾地在府门外闹起来,只得将人请到待客的小花厅说话。 宋太夫人脸色蜡黄,头上缠着一条布带,的确是病了。见礼落座之后,她踌躇片刻,道:“我过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做过什么好事,一世不得向外声张,可夫人与我却明白原由。眼下他被枕边人算计,被身边狐媚的女子迷惑,参加科举的心思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去……这于夫人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之于宋家,却是要断了前程的大事。我想请夫人拨冗去府中一趟,劝劝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叶浔无奈地吁出一口气,“我已说过,不能去,也不敢去。”每到这种时候,她就犯嘀咕:到底是别人的脑筋不正常,还是她的脑筋不正常?否则她怎么会觉得这想法委实不可理喻? “可是夫人……”宋太夫人强撑着站起身来,“如今怕是只有你才能劝得动清远,你也知道他这般的荒唐所为何来。再这样下去,怕是不能避免宠妾灭妻的丑事啊……偏生我那儿媳不知深浅,竟一味纵容。” 谁让你先给你儿子收通房的?追根究底,是你提醒了杨文慧。叶浔腹诽着,面上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方便见外男。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去宋府,我怕落入算计;在别处相见,更是不妥。所以,我实在是不能答应您。” 宋太夫人眼中尽是失望、焦虑,狠了狠心,她扶着桌案往前走了半步,“夫人,我说的都是真的,眼下清远只听得进你的话……你要是不答应……”说着,双膝一弯。 叶浔就怕这一手,已提前给新柳、新梅递了眼色,此刻打个手势,新柳、新梅将宋太夫人强行扶住。 叶浔神色转冷,“宋太夫人这般做派,实在是强人所难。恕我失礼,不留您了。”语必起身,径自离开花厅。 宋太夫人难道还不了解自己那个儿子是个什么德行?反复无常,以貌取人,并且是见色起意头脑不清的货色,别人巴不得离他远一些,谁疯了才会往他跟前凑。 叶浔烦躁地摇了摇头。偶尔是真恨不得宋清远早些永远地离开自己视线,有那么个人同在京城,感觉就像是有个不时会出现在周围的蟑螂一样,烦透了。 宋太夫人还能如何,只得回了宋府。问过丫鬟,得知杨文慧回娘家去了,宋清远则正在叶姨娘房里消磨时间。她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吩咐丫鬟将宋清远唤到面前。 宋清远进门来,赔着笑问道:“娘亲好些了?方才出门是去了何处?” 宋太夫人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直言道:“我方才去了裴府,见过裴夫人了。” 宋清远一听母亲是去见叶浔,满目黯然。那女子,他一生都没可能得到了吧?“娘去见她做什么?”他语声转为低哑。 “见她做什么?”宋太夫人冷笑,“我是求她点拨你几句,顺道让你细看看她,也就明白她那容貌、性情与你身边那个贱人毫无相似之处了。只是可惜得很,人家才懒得管你是争气还是堕落。哦,对了,我们那位郡主曾带着那贱人专程去见过裴夫人,裴夫人亦是视若无睹。” “……”宋清远转身坐到太师椅上,头部似失去了支撑,垂了下去。 “你媳妇安的什么心,你当真看不出么?她这分明是要毁了你!那等龌龊事,怎能让裴夫人知晓,又怎能将人带到人家面前去?裴夫人若是认真计较起来,只需跟柳阁老递句话,就能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人家嫁人之前,你做过什么糊涂事,不需我提醒吧?那把柄、人证还在柳阁老手里呢!眼下你手里只有这个不拿俸禄的侯爵了,若是不想要了只管早说,大可回乡务农去!” “……可这日子,还能怎么过呢?”宋清远的双手用力地揉着面颊。清醒时的感受,唯有不得志、失落,也只有沉浸在女子的温柔乡里,才能有片刻的放松惬意。 “你赶紧将那贱人给我撵出府去!”宋太夫人发了狠,“若是再不从命,我轻则将你这不孝子告到皇后娘娘面前,重则自尽在你面前!” 宋清远抬起脸来,震惊地看着母亲,“叶姨娘她……” “你给我闭嘴!”宋太夫人厌恶得蹙了蹙眉,“那贱人哪里姓叶,是你媳妇给她改了个姓氏而已!用意不过是要你循着她与裴夫人一星半点儿的相似之处、唤着她的姓氏迷了心魂而已!你那脑袋整日里都在想什么?真就变成榆木疙瘩了不成?!”透了口气,她沉声问,“我的话,你依不依?” 宋清远从母亲眼中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决然,再想到叶浔那脾气,怕是没给母亲好脸色,末了又斟酌了方才母亲的一席话,自知再无别的选择,他缓缓点头,“明日吧,明日我给您答复。” “再者,”宋太夫人定定地望着宋清远,“你那媳妇,依我看就是个灭家的灾星。你若是对她存着哪怕一点点夫妻情分,就把心收了,好生与她过日子,讨得杨阁老欢欣。若是没那份心思,那……就筹划着休妻或是和离吧。别的不说,单只不孝忤逆这一条,已是板上钉钉。” “我记下了。”宋清远慢吞吞站起身来,“您容我回去想想。” 宋太夫人自知再多的催促责骂也无用,府里这烂摊子绝不是朝夕间就能收拾清的,便摆一摆手,让他离开。 宋清远缓步走出宋太夫人的院落,脑海里浮现的唯有叶浔的笑靥——是那个午后,她在柳府的莳玉阁,周身笼罩着明媚的阳光,脸上绽放出绝美的笑容。 初见,她厌恶他。 那一日,他明知她厌恶自己,还是就此认定了她,打定主意非她不娶。这才有了后来的鲁莽行事,才为自己埋下了祸根,至今时,一错再错。 后悔么? 后悔冲动行事,却不后悔对她的迷恋倾心。 不知不觉的,他走到了叶姨娘房里,看到了斜倚着门的娇小女子,目光定格,锁住她容颜,半晌,讽刺一笑。 什么叶姨娘,假的姓氏。 她哪里与叶浔相似了?双眼没有叶浔那双眼睛的璀璨光华——便是发怒也摄人心魂的光华,这女子没有。不过是柳眉、鼻梁、脸型相似而已。 叶浔身形高挑,纤腰长腿,这女子倒也有一管细腰,却比叶浔矮了很多。 怎么会被这女子迷得失了清醒的? 这女子怎么有资格取代叶浔?哪怕只一刻那样想过,也是可笑至极。 他心念转动的时候,女子已到了他面前,低眉顺目地行礼,谄媚笑道:“侯爷,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快进屋里去喝杯热茶。” 这声音糯软至极,他忽然觉得腻得慌,蹙了蹙眉,后退两步,再度打量了女子几眼,转身快步走出院落,唤来小厮:“把那贱人给我撵出府去,交给人牙子!” 小厮称是而去。 宋清远去了正房,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等着杨文慧回来。 杨文慧如今是这宋府的当家祖母,一进垂花门,便有丫鬟上前去,说了宋清远亲自将小妾打发出府的事。 杨文慧不由蹙眉。这男人果然是反复无常起伏不定的性情,今日此举,到底是受宋太夫人逼迫,还是他自己的意思?可不管怎样,这件事情上,她的打算落空了。 进到房里,看到宋清远,她视若无睹,要去里间更衣。 宋清远却唤住了她,“坐下,说说话。” 杨文慧耐着性子落座,“不就是把叶姨娘打发出府了么?我已听下人说了。” “一个贱婢而已,何需提及。”宋清远语气漠然,目光含着嘲讽,看着他名义上的妻子,“我要说说日后——你怎么打算的?” “我能有什么打算?”杨文慧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横竖你也没心思与我过下去,既然如此,过两日你再回趟娘家,和你双亲商量商量吧。你我还是和离为好。尽快。若不抓紧议出个接过,别怪我做出休妻的事,于你更无好处。” 杨文慧便是再蔑视他,也从没想过,提及和离的人会是他。她愣了愣,莞尔一笑,“好啊。” ** 叶浔一直留意着柳之南的亲事,知道这不是短期就能定下来的事,还是出于担忧有些心急。幸好江宜室来过一趟,说虽然别的不清楚,可在江氏的周旋下,柳家已经放弃考虑付仰山了,委婉地回绝了。 这就好,起码没有能与孟宗扬相提并论的人选了。 这日,巳时左右,叶浔与柳之南相约到了香露铺子,命一众随从将车马带至不远处的街巷,不想在开张之前引人注意。 这一段紧锣密鼓地筹备后,什么都准备好了,今日挂上匾额,再选个吉日,就能开张了。 因为是帮柳之南操持这些,叶浔比对自己的事还上心,引着柳之南走进铺子,让她看看布置得有何欠缺,“你要是有不满意的地方,日后再随着喜好改动。” 柳之南看着宽敞整洁的铺面,喜滋滋地道:“我喜欢!怎么可能有不满意的地方?”又满足地叹道,“唉,细想想,最有福气的就是我,你什么都肯帮我。要是没你,我可要怎么办啊?怕是里里外外都要一团糟。” “你才不会。便是没人帮衬,你也能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叶浔说的是实话,更是心里话。 “也只有你不会动辄数落我罢了。” 两人在里面说笑一阵子,柳之南见外面的伙计要挂匾额了,便携了叶浔的手臂,“走,我们去看看。” 叶浔笑着点头,到了外面,仰头指点着伙计把匾额挂到最合适的位置。 伙计手脚麻利,不过片刻光景,匾额就挂好了。 叶浔与柳之南携手返回铺子里面。叶浔边走边道:“这光景了,回府用饭已是来不及了,不如让小厮就近找个酒楼,炒几道菜过来。” 柳之南笑道:“你要是不饿的话,不如命伙计去醉仙楼,那儿的饭菜是最好吃的,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此刻,有一道语带轻挑的男声由远及近,“呦,这是谁家的小娘子?这小模样儿,当真可称闭月羞花啊。” “什么人胆敢撒野?!”柳之南立时有了怒意,转过身形,目光凌厉地看着来人。 叶浔则低声吩咐新柳:“把护卫都唤过来。”裴奕手里哪个护卫都不是白给的,而随着她出门走动的这些人,更是府中最精良的人手。她兴许都会有淡忘出门惹上是非的一日,他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一直怕她被人再次冒犯,可以吩咐过外院的人的。 新柳站着没动,却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叶浔一时之间惊讶,随即笑着摸了摸新柳的头。 新柳笑道:“这当口,奴婢可不能离开您半步,只得用粗俗的法子唤人了。” 叶浔莞尔一笑,随即敛了神色,转身回望那男子。 男子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衣饰华美,看得出,非富即贵。瞥一眼那人的样貌,叶浔觉得似曾相识,可分明,不记得见过这个人。这人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像是纨绔子弟,她身边绝对没出现过这种人。 男子在她回身望去的时候,视线就定格在了她脸上,再不肯看向别处,嘴里喃喃地道:“这般的姿容,这般的出众……怕是裴府那位美名在外的侯夫人,恐怕也比不得。” 柳之南张口欲言,忽然意识到,在街头遇见这种地痞并非光彩的事,又知道叶浔的护卫身手高强,不需担心安危,便将自报家门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再看向那男子的时候,不自觉漾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心说这可是你自找倒霉的。 而在这时,竹苓察觉出不对,从铺子里面走出来,看了那男子一样,思忖片刻,脸色微变。她走到叶浔身边,附耳低语:“夫人,这人我在叶府就见过。还记得去年太夫人过寿那一日么?徐阁老的二弟随徐夫人混去了府中,居心叵测,这个人就是他。” 是徐寄思。 怪不得会觉得似曾相识,他样貌与徐阁老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叶浔缓缓绽放出冷冽的笑意。徐家的人,不见是出于不屑,可既然见到了,就不能放过给他们添堵的机会。 ☆、第78章 徐寄思回过神来,举步向前,脚步有些趔趄。 看这样,是喝醉了。叶浔不由看看天色,不知他是宿醉未醒,还是一大早就开始喝酒了。 护卫不等吩咐,上前拦下徐寄思。 徐寄思身后两名小厮叫嚣起来,“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知道我家老爷是谁么?” “不管他是谁,拉到别处去教训。”叶浔吩咐完护卫,携了柳之南走进铺子。 柳之南问明徐寄思的身份之后,不由失笑,“这人原配不是被他气死的吧?看这做派……实在是无法恭维。” “今日这行径,兴许也是不得志所致。”叶浔提醒道,“他前些日子丢了官职。”人她没见过,消息却是听说过的。 自正月开始,柳阁老开始一个个地收拾徐阁老身边的爪牙,徐寄思是第一个。原本是工部官员,现在皇上要他闭门思过,能不能回去还要两说。 柳之南想了想,笑起来。 两个人没必要为了这一点扰攘就改变计划,还是命护卫去醉仙楼买回了几道菜,一同用过饭。 期间护卫进门来通禀:“那人说他是徐阁老的二弟,还说我们若是敢动他一根手指头,就带人回来要我们好看。但是侯爷说过,对徐家的人不需客气,我们就教训了他一通,自然,也没下重手。此刻人已走了。” 叶浔想了想,对柳之南道:“你随我去侯府歇息。免得闲杂人等在路上找你的麻烦。”又对护卫道,“留下两个人看铺子,人若是回来,叫他直接去长兴侯府找人。” 护卫称是。 叶浔是想,稍稍教训徐寄思一下就行,随后他带人回来,一听是裴府的人,怎么也不敢再继续闹事的。 但叶浔没想到的是,自己既高估了徐寄思处事的能力,又低估了他唤人回来的速度。 徐寄思来这条街,是受邀来饮酒作乐的。时间还早,他宿醉未醒酒,酒宴又还未开席,就带着小厮到街上闲逛。瞥见了两个妙龄女子,看背影、侧脸就觉得必是美人。头脑不清醒,又曾经有过当街将女子拉去陪酒的经历,这才有了言行轻挑的事。 却是没想到,这次遇到了硬茬,不消几句话,便被人没头没脑一通拳打脚踢。 他哪里忍得下这口气,留下两名小厮望风,即刻回到酒楼,将狐朋狗友的随从护卫集结到一起,急匆匆返回来找人。 一名小厮气喘吁吁跑回来,指着两辆马车离开的方向,“走了,往那边走了。” 徐寄思即刻带人追了上去。到底是不敢在街头行凶,不紧不慢地尾随着。直到行至偏僻的路段,才带着众人冲了上去,将两辆马车围困起来。 新梅动作灵巧地上了马车,对叶浔道:“夫人别怕,侯爷和大舅爷就在附近,稍后就到。我姐姐去陪着表小姐了。” 竹苓闻言,先松了一口气。夫人不怕这种事了,她却做不到,方才一颗心跳得厉害。 叶浔笑问:“他们两个怎么到了一处?” “应该是大舅爷难得清闲,午间请侯爷一同用饭,两边又都盯着徐家人的动静,已经知道这边的事情了。” ** 裴奕和叶世涛策马到了巷口,前者打个手势,勒住骏马缰绳,“先看看。” 叶世涛颔首一笑。是该先看看裴奕的护卫身手如何。毕竟,他们不可能每一次都能及时出现。 裴奕吩咐身后随从:“封住这条街巷,别让闲杂人等看热闹。” 随从称是而去,守在巷口,表明身份,不允人凑到近前。 眼见着裴府护卫将徐寄思一干人等打得倒在地上哀嚎不已,裴奕这才策马过去。 徐寄思此时已是鼻青脸肿,也是知道此时,才有裴府中人告诉他:“车里坐的是我家夫人,你竟敢冒犯我家夫人?就该将你活活打死!” 徐寄思如梦初醒,那点儿酒意全部散去,心中懊悔不已,却又气得不行:这个裴夫人出门,怎么也不在马车上挂上裴府的标识?却不知叶浔因着前车之鉴,再加上如今家门外树敌不少,出门从来是尽量不让人一看马车就知是裴府女眷。 徐寄思听得马蹄声趋近,强撑着站起身来,看到马上的人是裴奕,心里直发毛。 他这情形,说难听一些,就是当街调戏裴奕的夫人,换了谁都会大为光火。 裴奕居高临下地看着徐寄思,满眼嫌恶。 徐阁老与裴奕之间似乎有些纠葛,徐寄思从来就知道,至于原由,却是无从得知,徐阁老一家没人肯告诉他。在这之前,他出于徐家人的立场,极其厌烦裴奕,只觉得这后生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是柳阁老的姻亲就和徐家作对,实在是不知轻重,心里便总存着几分轻蔑。 可在此刻,他自知理亏,只得放下架子,赔着笑,道:“一场误会,是一场误会。我不知那女子竟是你的夫人,再加上昨日酩酊大醉,到此刻还未醒酒,言行间有冒犯之处,还请侯爷见谅。”说着又指一指没出息地躺在地上申荶的一干人等,“可你府中的人下手也是不轻,将我的人打成了这幅样子……如此,就算两清了吧?” 裴奕指一指叶浔的马车,“磕头赔罪。” “什么?!”徐寄思愕然,要他给一个十几岁的女子磕头赔罪?“真是异想天开!我不过是言语上略有冒犯,哪里需得磕头赔罪?再说了,你裴府中人嚣张跋扈,打了我这么多人,谁又跟我磕头赔罪?你不过是一个新入朝堂的后生,可不要这般的不知天高地厚!” “不想磕头赔罪也行,裴府的人也懒得受你这人中败类的跪拜。”裴奕给了徐寄思第二个选择,“只是,你要挂点儿彩。” “你别欺人太甚!”徐寄思恨不得跳脚骂街了,“你动我一下试试?敢动我,我就把你告到皇上面前!” 裴奕漾出了笑容,目光却冷如霜雪。他手里的鞭子扬起,挥向徐寄思。 徐寄思终于明白裴府的护卫为何这般嚣张跋扈了——由这样一个人带出来的,怎么可能是善类。这念头在脑海飞逝而过的同时,他迅速闪身躲避。 鞭子却似长了眼睛一般,他避不开,心知脸上怎么也要挂点儿彩了。 怎么也没想到,裴奕看起来不过是随手轻挥鞭子,力道却甚是狠戾。 徐寄思只觉得左脸颊下侧似是同时被很多钢针生生扯开了,痛感炸开来,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他的感觉没错。 鞭子的末梢缀着一根根钢针。裴奕平时骑马,都是以手掌拍马,根本用不到鞭子。这鞭子是以防意外时充作兵器用的——他如今是文官,不可能随身携带刀剑。 徐寄思抬手摸脸,鲜血瞬时染红手掌。 旁人看向他,不由得同时发出惊呼。徐寄思左脸下方鲜血淋漓,伤口竟似被一把铁刷子从内而外爆开的。这张脸算是毁了,便是有神医救治,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裴奕没闲情听徐寄思鬼哭狼嚎,跳下马来,转身回望叶世涛。 叶世涛笑着给他打个手势,示意自己要走了。他得命手下即刻进宫,将此事禀明皇上,免得徐寄思恶人先告状,使得皇上不知缘由之下,责怪裴奕和叶浔意气用事。 裴奕上了叶浔的马车。 竹苓和新梅连忙下车去。 马车即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路上,裴奕捏了捏叶浔的小下巴,“你出门怎么总惹事?” 叶浔就笑,“谁知道呢。” 裴奕双手捧住她的脸,细细看了片刻,“这张惹祸的小脸儿,真能让人一看就言行无状么?” 叶浔啼笑皆非,“我怎么知道。”只知道自己好不好看都不打紧,他不是只看样貌的人。 “跟我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他只听手下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不知细情。 叶浔把经过细细地讲了一遍,末了又道:“我和之南也是急着快些把铺子开起来,先前又是我一手张罗的,担心之南不满意,没想那么多,就要她过来看看。谁知赶上了这种事。” 裴奕安抚道:“别往心里去。护卫可靠,哥哥也盯着徐家呢,日后该怎样就怎样。” 叶浔则看着他的衣服纳闷,“早间不是穿的官服出门了么?” “今日皇上交给我一些别的事,我早回家去换过衣服了。” “怪不得。”叶浔又道,“依你看,徐寄思会不会把事情闹大?” “他那个人,还真说不准。”裴奕笑道,“兴许等会儿就进宫求见皇上告状了。” 事实果然不出裴奕所料—— 徐寄思在街头随便找了个大夫给自己潦草的包扎了伤口,衣服都没换,径自去了宫里——他是故意的,就是要让皇上看看自己被裴奕欺负成了什么样儿。 是,他是有错在先,可裴奕就该动手毁了他的脸么?到底是谁更目无王法? ☆、第79章 徐寄思到了养心殿外,内侍去传话,回来后就要他等着。 这一等就是半日光景。 朝廷重臣进进出出,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俱是摇头失笑。 日头西斜时,徐阁老奉旨进宫,到了殿门外,见到徐寄思,不由惊讶失色。他这半日都留在内阁处理政务,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忙低声询问。 徐寄思忍着伤口钝重入骨的疼痛,把事情原由说了一遍。 徐阁老当即就变了脸色,心里恨得牙根痒痒。既恨二弟不争气,又恨裴奕下手如此之狠。二弟有着不少劣性,自原配病故之后,愈发没个体统。年岁不小的人了,他再怎么管教也没用,把话说急了,二弟就会戳他的脊梁骨,说他一生被岳家压着连个小妾都不敢纳也算了,就别管别人了。 到眼下,终于碰上了硬茬,吃了这么大的亏。 徐阁老低声道:“你不回家养伤,来宫里做什么?” 徐寄思气道:“你说我来做什么?我当然是来御前告状的!你们被人欺负不吭声,我却不会平白受这种窝囊气!我的事你不用管!”说话就会牵扯到伤口,钻心的疼,他一面说一面用手虚虚地拖着一侧下颚。 徐阁老面色一整,“是你失礼在先,皇上是不可能为你主持公道的。你听我的,等会儿见到皇上自行认罪,万不可将此事闹大。” “凭什么?!”徐寄思不耐烦地摆摆手,“我的事不用你管!我被勒令闭门思过就是因你而起,你还嫌害得我不够么?我知道怎么跟皇上说,你别对我指手画脚的!” 徐阁老面色阴沉,“可你会连累的一家人都会落入窘境!” “你们连累我的时候,谁给我个交代了么?”徐寄思眼神暴躁,“你少管我,进去面圣吧!”语必,转脸看着别处,不理徐阁老了。 徐阁老瞪了他一会儿,却因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得进了殿中面圣。 皇上唤徐阁老进宫,并非为政务,开门见山:“要你过来,是来说说你的家事。朕让徐寄思闭门思过,他却四处招摇,你是管不了他,还是觉得他理应如此?” 徐阁老忙道:“臣不敢,臣治家时的确是偶有力不从心之感。近来公务繁忙,实在是无暇顾及其他。” 没有狡辩,还好。开春儿是朝政最繁忙的时候,皇上对大臣的私事也只是听个结果就罢了,没精力理会细节,“徐寄思求见,朕就不见他了,你把人领回去,好生管教。此外,他言行间多有冒犯长兴侯夫人,便是徐家冒犯了长兴侯。回去找长兴侯问问,他要你们怎么赔罪,你们依言行事即可。” “……”徐阁老一时间只觉得气血攻心,这偏袒得是不是太明显了?真不知道徐寄思被打成什么样儿了么?还要徐家给裴府赔罪?可有什么法子呢?这一段柳阁老对他步步紧逼,皇上恐怕已对他生出了厌烦之心。短暂地沉默之后,他恭声称是,躬身告退。 到了殿外,徐寄思听徐阁老说了皇上的话之后,差点儿被气得哭出来。他这辈子也没这么窝火过,回到家中就病倒在床。 徐阁老却不能不遵旨行事。他是不可能主动去见裴奕了,便将赔礼的事交给了徐夫人。 徐夫人只觉得这日子已经没法儿过了,但是权衡轻重之后,还是决定让府中管事妈妈带着八色礼品去裴府询问。终究有皇上出面了,料想裴府也不敢做得太过火。 ** 叶浔还不知道这些,当日和柳之南回到府中,听说了宋清远和杨文慧的事。 因为那一桩事,宋太夫人对杨文慧厌恶至极,宋清远则是因为在发妻面前暴露了性情中的为人不齿之处,急于摆脱这个人,是以,宋家一心一意要和离。 杨文慧起先也以为和离是很顺利的事,回到娘家,将此事与父母说了。父母的反应则让她惊诧不已:杨阁老与杨夫人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坚决反对。 杨阁老是以男人的立场看待这件事:如今和离的事不算少,和离之后嫁得不错的女子也是有的。但那是别人家,与杨家这件事不同。女儿出嫁前名声已有损,嫁过去几个月就要和离,更让人会生出乱七八糟的想法。这样的前提之下,便是门第再高,余生也不可能再有人娶她了。到底是不希望女儿孤独终老,便还是盼着她能将就着过下去,宋清远糊涂也好,荒唐也好,到底是还年轻,又有个侯爵傍身,过些年性子沉稳了,不愁将日子过得好起来。 杨夫人呢,以前是放过狠话,说女儿过得不如意只管和离,可那也只是气话。她比杨阁老想得更多更细致:长女回到家中,他们做父母的在一日,能保她一日衣食无忧,可等他们百年之后呢?便是她的亲弟弟,又怎么可能长久地妥善照顾?况且,钟情裴奕、和离之人,这些都是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事实,时日久了,谁受得了?与其赌气和离,还不如守着宋清远混日子。 两个人把这些道理与杨文慧细细地说了,杨文慧却不认同,执意和离,恨不得当即就摆脱宋家。 三个人僵持不下。 杨文慧索性破罐破摔,不出一日,便将有意和离的消息散播出去,逼着父母答应。 杨阁老与杨夫人不理这个茬,就是不同意。 杨文慧陷入了空前尴尬的境地:婆家恨不得给她一纸休书,娘家死活都不让她离开宋家。她成了两边都不管的多余的人。 叶浔听说这些,思忖多时,想着宋清远和杨文慧和离的事也只是闹过就算。既然杨阁老、杨夫人不答应,必然会从中周旋,少不得给宋家一点儿甜头,或是杨阁老出面求皇上给宋清远一个芝麻小官做着,或是杨夫人出面,给宋家谋取一桩有些油水的买卖。 她起初是有些意外的,后来细想想,也就理解杨阁老夫妇的用心了。自古劝和不劝散,何况闹出这种事的是自己的女儿。 杨文慧那种女子……细想想,还是有些唏嘘的。 如果杨文慧不曾因为裴奕闹过那档子事,如果她嫁的是一个有些可取之处的男子,仅凭那份城府、果决甚至恶毒,都能挑起一个家,让身边的人对她唯命是从。可偏偏,嫁的是宋清远,那是扶不上墙的一滩烂泥,不但如此,还会和宋太夫人一起把一个女子毁掉。 杨文慧能及时清醒,用娘家势力压制住宋家的话,日后兴许还能过几天舒心的日子。最怕的是她因为失意、怨恨,被宋家母子带到沟里去——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非但如此,还会被对方同化成一类人。 反过头来再想宋太夫人和宋清远,叶浔唯有苦笑。那对母子可不就那样么?怎么样的人迟早都会被他们气得半死。他们的所思所想就像六月的天,一时一变。为着好处,才会对人低头。你不屑理会他们,他们会以为你是没本事没资格,宋太夫人尤其如此。只有你把他们死死踩在脚下的时候,他们才会消停下来。 如果把杨文慧换成别人,叶浔真会着意开解、点拨几句的,也是太清楚做宋家媳妇的痛苦与艰辛了。偏生是杨文慧,对她有着莫名的敌意憎恨的女子,她这些心得也只能自己消化。 转过天来,徐府的管事妈妈来传话。 裴奕白日不在家,便是在家,也没闲情理会。 太夫人是个不管事的,这阵子正忙着在后花园建个玻璃花房。 叶浔便命人将徐府的人带到正房,听了那名管事的话,笑问:“我们要徐府怎么赔罪,徐府就怎么赔罪?” 管事妈妈不敢隐瞒,道:“是皇上的口谕。”说这话的用意,也是隐晦地提醒叶浔:皇上给你们脸面,你们也不要欺人太甚。 叶浔想了一会儿,笑得有些调皮,“你们的大小姐上次开罪我的事,我也没认真计较。前些日子,她曾帮着宋夫人给我添堵。眼下呢,她的二叔又冒犯了我。裴府总不好让徐阁老或徐夫人过来赔罪,就让徐曼安过来吧。我这几日清闲,她若是还没个体统,我再帮徐家管教她一番。” “……”管事妈妈不敢搭话,心里却腹诽着:也没认真计较?您把人打成那个样子了,还不叫认真计较? 叶浔笑道:“你回去吧,将我这番话如实转告。徐曼安敢不敢来,明日给我个回话。” 管事妈妈即刻赶回徐府,自是一个字也不敢隐瞒。 徐曼安一听,当场就闹了起来,一是出于恼火,二是出于惧怕。 ☆、第80章 “曾帮着宋夫人给她添堵——”徐夫人不理会女儿发脾气,神色狐疑地问道,“你告诉我,这句话因何而起?你背着我帮杨文慧做什么了?” 徐曼安脸上的怒意消减,转而申斥在室内服侍的下人:“都退下!”随即,才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给宋清远物色小妾人选的事情说了。 徐夫人扶额,“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那种事你怎么能掺和呢?听裴夫人这说辞,是不是杨文慧告诉她的?” 徐曼安一听叶浔的名字就恼火不已,不屑地撇撇嘴,“我巴不得她知道呢。” “关键是,这件事是你告诉她的,还是杨文慧告诉她的?”徐夫人狠狠地剜了女儿一眼,“这种事她是不可能查证的,定是杨文慧告诉她的。眼下好了吧?她不理会杨文慧,却要你去代替徐家上门赔罪。你说你一个未出阁的闺秀,怎么能做这种事呢?”话到末尾,已颇觉匪夷所思。 “我有什么法子?”徐曼安拧着手里的帕子,很委屈地道,“我受了那样大的委屈,您和爹爹都不为我做主,那件事还不让我声张……” “自然不能声张!”徐夫人厉声警告道,“那件事取决于裴家的意思,他们不提,我们就一辈子都不能提。你要是嫌我们活的日子久了,只管去外面嚷嚷。” “我知道啊,”徐曼安小声嘀咕道,“连抱怨都不准了么?” 徐夫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儿。胖,容貌寻常,腿脚不方便——亲事就愁煞人。过了年,就是十五虚岁的人了,却连一个上门提亲的人都没有。她每次看到女儿,不论何时何地,都在为亲事发愁。什么都能从长计议,只有这一桩不能不急。女孩子家拖不起,拖到十五六还没定亲的话,一来二去就会拖成老姑娘。 她一时间什么心思都没了,无力地摆一摆手,“等你爹爹回来再说。此刻你与我喊破了喉咙也没用,还需他定夺。” 徐曼安沮丧地嘟了嘟嘴,手重重地拍在轮椅扶手上。 徐夫人险些哀叹出声。别人家的女儿这般发脾气,是透着优雅、憨态的,她的女儿如此,她都觉得有些粗俗。这可就不单单是样貌的问题了。怎么把女儿教成这个样子的? ** 晚间,两只猫在大炕上嬉闹,时不时地滚成一团,样子格外讨喜。 叶浔伏案抄录医书,时不时瞥它们一眼,总是忍俊不禁。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大猫还是很调皮好动,但在她的管教之下,知道她在看书、写字时是绝不能够打扰的,每到这时,便总是自己找些乐子。 裴奕在外面用过饭才回来。进门时看到室内情形,莞尔一笑。 因着叶浔把它们当成小孩子看待,他和它们时常不可避免地桌上桌下用饭,也就不再如最初那样相互抵触。尤其大猫,起初看到裴奕就跑,如今看到他,会到他身侧撒个娇。就如此刻,它颠颠儿地跑到大炕边上,仰着头看他。 裴奕笑着把它拎起来,轻轻拍了拍它的背,“又肥了。” “这样才好看。”叶浔笑着伸出手去,捏了捏大猫的爪子。小猫落了单,径自去了叶浔身侧,闭目养神。 裴奕把大猫放回到大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它的小脑瓜。 叶浔跟他说了白日里的事。 裴奕失笑,“见那边的人,心里能舒坦?何苦来。” 叶浔笑盈盈的,“权当解闷儿了。再者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徐曼安来不来还要两说。” 裴奕见她都无所谓,也就岔开话题:“近来可有频频送帖子要见你的人?” “一直都有啊。”叶浔道,“我是看着外院的账册行事,你没来往过的人,我就一概不见。平时你来往的,有大事小情,我都让管家、管事去随礼了。至于内宅,你也知道,我走动的还是往常那些人。” “是该如此。”裴奕这才道出为何有那么一问,“这段日子,不少人想方设法的走门路、花银子,要托我给个武职。” 原来是有人意欲行贿。叶浔释然一笑,“放心,我日后会更加留心的。”又问,“那些人到底是铤而走险,还是受人唆使?” 裴奕赞许地笑了,“兼而有之。” 受人唆使意欲行贿的,想都不需想,定是徐阁老的手笔。叶浔估摸着自己现在恐怕是这府里最厌恶徐阁老的人。太夫人、裴奕是那种将人划分得泾渭分明的性情,对徐阁老是真的不在意,而她不行。她每月初一十五就要见到徐家女眷,平日还要时不时地听说徐家一些是非,委实无从忽略。 随即又笑。亏得徐阁老想得出这种拉人下水的法子——裴奕要是有心借官职捞银子,还尽心打理手中产业做什么?但是,兴许就是因为手里产业颇多,才让人以为他贪财。可是,爱财、贪财是两码事,偏生很多人混淆不清。 夫妻两个说了一阵子话,转去洗漱歇下。 翌日上午,徐府有了回信:徐曼安要代替二叔徐寄思前来赔罪。 叶浔倒是没想到那边会这么爽快,意外之余,告诉来传话的管事,说明日上午她有空。等传话的人走了,做了安排。 如果不是徐阁老坚持,徐曼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过来的。她不可能不怕重蹈覆辙,所以,硬拉上了杨文慧作陪。想着有外人在场,叶浔总不好蛮横行事的。 杨文慧正是焦头烂额的关头,却是拗不过父母,无计可施,烦闷之下索性就答应了徐曼安。不管徐曼安跟叶浔闹成什么样子,她只在一旁看热闹。 两人各自打定了主意,进到裴府内宅待客的花厅时,俱是愣了愣。 燕王妃、柳夫人、江宜室、乔夫人都在座。 杨文慧先回过神来,抢步上前行礼。 徐曼安虽然腿脚不灵便,闲时走动一阵子还是不成问题的,遂站起身来见礼。 杨文慧知道燕王妃惹不得,自己绝对不能在一旁看热闹,笑着看向徐曼安,指了指叶浔,“曼安县主,快代你二叔向裴夫人赔个不是。如此一来,那些不快也就过去了。”语必,笑盈盈在一旁落座。 徐曼安由此知道,杨文慧这人是再也不能来往了。原本父母就让她离杨文慧远一点儿,她想着不过是相互利用,不咸不淡地来往也无妨。此刻杨文慧唱这一出,分明是将她自己晾在了一旁,丝毫情面也不顾及。 压下心头怨怼,她毕恭毕敬地向叶浔曲膝行礼,尽量让语气也显得诚挚、恭敬:“前两日,我二叔冒犯了裴夫人,实在是不成体统。我爹爹已将他禁足在家中,他也已知错。另外,我以往不懂事,也曾顶撞过夫人,在此一并赔礼。我自知不懂礼数,日后还望夫人多加指点,容我偶尔登门拜访。” 叶浔微微扬眉,笑道:“县主言重了,如今你已是知书达理,哪里需要我一个外人指点。这赔礼之事,是奉皇上口谕,才委屈你移步府中。过往的事就此揭过,不需再提了。我只希望,再不会出类似的事。” 徐曼安低声道:“自然,绝不会再出之前那种事了。” 燕王妃却笑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徐家与裴家又生嫌隙了?” “这件事我倒是清楚。”柳夫人将话接了过去,“恰好那日之南也在场,从头到尾看的清清楚楚……”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也不曾隐瞒裴奕打伤徐寄思的事。 燕王妃、乔夫人、江宜室听了,俱是啼笑皆非,不知说什么才好。 叶浔不应该不管不顾命人把徐寄思一通拳打脚踢,裴奕不该下手那么重,皇上呢,这样不明不白的发句话也是叫人云里雾里的。转念想想,几个人也就明白了——皇上在朝堂有柳阁老,身边有孟宗扬、叶世涛两个人,如今三个人都会时不时地给徐阁老上点儿眼药,皇上可不就用这件事做文章敲打徐阁老了。 徐曼安站在那儿,脸色青红不定,暗骂叶浔心如蛇蝎——原本不需声张出去的事,她偏要在这种时候请了几个人来,委婉地把事情经过捅了出去,乔夫人、燕王妃这种人,不把事情传得满城皆知才怪。至于叶浔,有什么好怕的?本来就顶着悍妇的名声呢,不论做什么,人们都不会奇怪。 她没办法再留在这儿了,行礼告辞。 叶浔既不难为也不挽留她,命新柳、新梅送客。 随后,乔夫人与江宜室因家中有事,起身道辞。叶浔自是亲自送到垂花门外。折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柳夫人。 柳夫人笑道:“我去跟你婆婆说说话。” “行啊,我送您过去。”叶浔携了外祖母的手臂。 柳夫人语带嗔怪地道:“你啊,日后收敛一些,不要总是率性而为。也不是要你做受气包,可性情总是柔和一些才好。你当时倒是痛快了,我们听说了却少不得后怕。你要是和我那几个孙女匀一匀就好了——之南除外。” 叶浔就笑,“我也知道,日后慢慢改。”又问,“说起之南,她的婚事可有眉目了?” “有了。”柳夫人道,“付仰山那一家作罢了,就只剩淮安侯一个还算合适。皇上这阵子让淮安侯潜心研究礼仪呢,他要是性情沉稳下来,自然非他莫属了。你外祖父、三舅这阵子对他都还算满意。”说着就好笑,“我只怕到那时候,他又看不上之南了。” 叶浔笑出声来,“哪儿有您这样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柳夫人却认真地道:“之南那样毛躁的性情,换了你是我,也会心虚气短。” 叶浔笑不可支。 柳夫人往回撵叶浔,“别送我,我又不是不认路,快回去陪着燕王妃。” 叶浔想想也是,此刻只有杨文慧一个外来的客陪着燕王妃,就算是相处得亲厚,这样也未免失礼了,忙快步返回花厅。 此刻,杨文慧跪在燕王妃面前,语声悲戚地哀求道:“您给我指条明路吧,我如今已是举步维艰了。我自出嫁之后,就在打和离的主意,谁承想到了如今,娘家竟是如何也不答应。” 燕王妃苦笑,“你啊,让人说你什么才好?好好儿的路,被你自己走到了这步田地……到底还是年纪小,意气用事。和离容易,和离之后呢?他宋清远娶不到门当户对的,却还有小门户的女子愿意高嫁到宋家。可你呢?公卿子弟不会娶你,平头百姓娶不起你,难不成真打算孤独终老?” “我情愿孤独终老。”杨文慧抹了一把泪,“家门里的事,我也不能与您说,反正他那个人我是厌恶至极。若是一辈子跟他朝夕相对,真不如死了干净!” “还是傻话。”燕王妃扶起杨文慧,让她在一旁落座,“你要是打定主意与他和离,不是先把他家里弄得鸡飞狗跳,而是要先为自己安排好退路。这退路,指的自然就是傍身的钱财,娘家不可能养你一辈子的,你想过这些没有?再说了,你明明能在婆家活得耀武扬威,想不见宋清远,法子多的是。凡事都是一样,不能心急,你眼下只当是为退路准备着,过个一二年,若是心意依然不变,你再想和离,想来谁也不能拦着你了。” “到底是我太天真了。”杨文慧漾出酸涩的笑,“原本以为,凡事都能依仗娘家,却没想到,真就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 燕王妃失笑,“是你自己不争气,也没个好章程,你父母又能怎样?难不成上赶着帮你过日子?管得了一时,可管不了一世。” “是您说的这个理……我这两日也想过这些,可没个明白人告诉我,便不愿承认。” 燕王妃笑意更浓。杨文慧要找个台阶,才能笃定往后如何行事,有些少年人,的确会犯这种在别人眼中不可理喻的错。还好,她理解。末了,她又叮嘱一句:“日后还是尽量与人为善,最起码,不要找茬让人心烦。” 杨文慧轻轻点了点头。 叶浔进门时,杨文慧已整理好仪容,看起来一切如常。她看看天色,起身道辞,更是对叶浔道:“以往心绪烦躁,做过惹夫人不悦的事,还请夫人不要怪罪。日后不会了。” 叶浔不明所以,含糊地点了点头,送杨文慧出了院门便折回去,问燕王妃:“您用什么话点化她了?” 燕王妃忍俊不禁,“本就是个聪慧的,何需人点化?看你这意思,是根本不相信?” “不敢相信。”叶浔无奈地笑了笑,“她在我面前的样子,每次都不相同,言语更是如此。您说我信哪句不信哪句?” 燕王妃理解地点点头,“这次应该是有几分真心的。别听她说什么,看她日后做什么。” “是这个理。” 燕王妃掏出怀表看了看,道:“今日我和柳夫人要留下来用过午膳才走,你命厨房备几道我们喜欢吃的菜。” 叶浔笑道:“那不如这样吧,您去我婆婆房里,和她们说说话。我去厨房,给你们做几道菜。” “好啊。说起来,还是来你这儿最舒坦。”燕王妃爽快点头,“对了,再备一壶梨花白,我们喝一点儿酒。” 叶浔自是欣然应允。 午间,几个人在太夫人房里开了一桌席面,席间欢声笑语,都很尽兴。 饭后,燕王妃和柳夫人喝了一口茶,便一同道辞离开。 叶浔回了寝室,想借着微醺的酒意睡一觉,遣了丫鬟,转去悬在一角的湘妃竹帘后更衣。期间听到了丫鬟恭声唤“侯爷”的语声。 裴奕回来了。他平时没有要人服侍的习惯,如往常一样,独自走进寝室,自行宽衣。 叶浔不解,“怎么又是午间回来了?” “想你了,不能回来看看么?”裴奕语带笑意,手势熟稔地褪下大红官服,转去她那边寻找锦袍。 “你出去,”叶浔此刻只剩了底衣,寝衣还未上身,她又气又笑地推他,“等会儿我拿给你。” 裴奕怎么肯听她的话,自她身后环住她身形,“让我去哪儿啊?” “白天不准胡闹。”她提醒他,“说好了的。” 裴奕低下头去,吻了吻她额角,“我怎么不记得?”又轻轻地笑,“谁说我要胡闹了?动辄胡思乱想可不好,我换件衣服就出门。” “……”叶浔先是尴尬,随即转过身形,俏皮地笑着咬了咬他下巴,“原来是我误会侯爷了。” 他微眯了眸子,很是享受的样子。 叶浔戏谑地勾低他,吻了吻他双唇。 裴奕忽然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向床榻。 叶浔低呼出声,“你不是换件衣服就出门么?”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裴奕笑道,“但你分明是想要我陪着你,我就晚一些再出门。” “谁要你陪着我了?”叶浔打着他一双不安分的手,“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你别管我说什么,得看我做什么。”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叶浔笑得不行,在他怀里挣扎着,“我看你做什么啊?你整个儿就是一个街头小地痞。” “闭嘴,不准煞风景。”裴奕笑着低下头去,以吻封唇。 ☆、第81章 裴奕一臂搂着叶浔,一臂从枕畔摸出怀表来看。近未时了。 他轻轻抽出手臂,要起身时,叶浔却贴向他,留在他腰际的手臂环的更紧了。 “不想我走?”他问。 “不让你走了。”叶浔咕哝着,“该走的时候不走,现在想走,不放人了。” 裴奕笑起来,双唇摩挲着她略微干燥的双唇,“我得出去赚钱养家,要不然你替我去?” 叶浔忍不住弯了唇角,手掐了他一下,“去吧。” 裴奕这才起身穿衣,临走时,给她掖了掖被角,吻了吻她额角。 叶浔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晚间回来用饭么?” “回来。” “那我等你。” “嗯。”裴奕步履匆匆地出门。 叶浔翻了个身,拥着锦被,再度入梦。 ** 进了三月,柳之南的香露铺子开张了。因是打着柳家的名号,开张那日,不少人前去道贺送礼。 叶浔与柳之南自然是不方便出面的,由一名管事应付了一整日。 柳三太太之前也曾听柳之南说过两次,却没当真,觉着女儿年纪小,开铺子便是败家,说起来总是不准。如今木已成舟,她过去看了看,发现铺子办得像模像样的,特地来了一趟裴府,意在询问叶浔花了多少银子,她私底下帮女儿帮银两给了。 叶浔失笑,“这是我和之南合伙开的铺子,您可不许掺合进来。”也是知道三房并不富裕,真有这份闲钱,一早就让柳之南如愿了。 “知道你对她好。”柳三太太不安地笑着,“若是手头短缺了,可一定要跟我说。” 叶浔称是,命丫鬟上茶点,将这话题岔开去。 闲话时,柳三太太先说了孟宗扬二度请人上门提亲的事。他们做父母的不反对,眼下只等着柳阁老给句准话。抬头嫁女儿,要柳家上上下下赞同这门亲事,自然是需要一段时间的。随后,说起了杨文慧的事: “前阵子闹着要和离,到底是让杨阁老给压下去了。杨阁老曾向皇上替宋清远求情讨个官职,皇上说明年再看情形,宋家总算是又有了点儿盼头,宜春侯也不需再走科举的路了。” 便是只有科举一条路,宋清远也肯定会半途而废。叶浔腹诽着。 柳三太太已继续道:“杨夫人也没闲着,给宋家牵线找了个赚钱的营生,自然,是让杨文慧和宋家一起打理着,也怕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不论怎样,那场风波总算是压下去了。” “这样也好。”叶浔也只能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转而问起柳文华的婚事,“只顾着张罗之南的婚事,他呢?比之南还年长,早该定亲了。” 柳三太太就笑道:“他上面有几个兄长摆着呢,都要先立业再成家,我就是心急,也总不好越上面几个侄子去。再者你也知道,我哪儿拗得过他。” 叶浔想想也是,宽慰道:“不出三两年,我几个表哥就都娶妻成家了。” “借你吉言吧。” 三月下旬,孟宗扬来过裴府一趟。 叶浔去了二门旁边的花厅相见,落座后笑问:“今日休沐?” 孟宗扬颔首一笑,“嗯,不然哪儿得空来串门。” 叶浔细细打量他两眼,样子并没什么不同,较之以往,似是沉稳了一点点。 孟宗扬施力将手边的大红描金小匣子推向叶浔,“是一块质地不错的玉石,你拿去做印章、扇坠儿、小挂件都行。看看吧。” 叶浔也就依言打开了小匣子,见里面是一块质地上乘的鸡血石,讶然挑眉,“这……太贵重了。” 孟宗扬笑问:“觉得烫手?” “不觉得。”叶浔挑眉笑了笑,“我收下了,多谢。” “理当如此。你帮我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日后有事只管与我说,我定当尽力。”孟宗扬怎么会看不出,原来的阻力消除是她的功劳。 叶浔也不跟他客气,“你看着裴府有何棘手的事,能帮衬一二最好,最起码,也别帮着外人拆台。”她对他,也就这点儿指望了。 “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不过真用不着我。”孟宗扬笑道,“你外祖父、哥哥,再加上裴奕,迟早把徐阁老扳倒。但是你放心,该帮的小忙我自然是义不容辞。” 得了准话,叶浔笑着点点头,又问:“在宫里的日子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拘得慌?” 孟宗扬轻笑出声,“这还用说?不过值得。在皇上近前,能学到的东西太多了。” 叶浔撇嘴,“说得我都替哥哥、侯爷嫉妒你了。” 孟宗扬哈哈地笑,发现她只要不炸毛的时候,待人率真,言辞坦率,还是很可爱的。 叶浔又叮嘱他,“不出意外的话,柳家就快应下亲事了,你只要稳住了就行。现在你也不清闲,料想你也没时间惹事。” 孟宗扬又忍不住笑起来,“这倒是,连跟官员掐架、走动的时间都没了。别的你倒是不用担心,皇上偶尔点拨我几句,我不会再犯以前的毛病了。” 皇上待他也很不错,这样就好。柳之南要是喜欢上一个皇上厌弃的人,那才是灾难。 接下来,叶浔有意无意地将柳之南的近况说了说,又提起铺子,“最初一两个月,生意肯定不会那么兴隆,也是好事,能磨一磨人的性情。但是依我看,前景不需担心,错不了。”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孟宗扬感激地一笑。 ** 转眼到了叶夫人的寿辰,叶浔、裴奕一同前去贺寿。 贺寿前一日,江宜室过来了,是替江氏传句话:“做寿的日子,冰儿不露面总是不妥当,二婶的意思是,让她回避着侯爷,你若是避不开与她碰面的机会,离她远一点儿就是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叶浔自然欣然点头。 前往叶府的路上,叶浔和裴奕闲谈,问起徐阁老那边的近况。 裴奕道:“徐阁老已连上了三道请病假的折子,意思是要躲起来,避开朝堂扰攘——外祖父、简阁老这阵子没闲着,将他身边的羽翼剪除大半。” “简阁老这个和稀泥的人都出手了?”叶浔好笑地道,“委实不易。” “不出手的时候,是无利可图。”裴奕笑道,“这种人最是不能小觑。” 叶浔眼睛亮晶晶的,“简阁老现在排位第三,要是徐阁老倒台,他可就是次辅了。再熬个十年八年,外祖父肯定会辞官赋闲,他不就能做首辅了?” “没错。” 叶浔发现自己把话题扯远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徐阁老要告病,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上自然要同意,总不能不让大臣养病。” 叶浔有些沮丧,“那眼前的情形就又要搁浅了。”徐阁老告病的话,外祖父和简阁老就不能再针对他出手,否则徐阁老在皇上眼中就会落入人单势孤的境地,更会疑心外祖父和简阁老公报私仇或是拉帮结党。徐阁老在这时候“病”,目的就是这个。 “搁浅也没事,还有我和大哥呢。”裴奕笑着握住她的手,“别急,最迟今年秋日,徐家必然倒台。” 叶浔眼含惊喜地看着他,“你想到什么法子了?” 裴奕却道:“这些事无趣得很,你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那我就拭目以待,只等着结果。”叶浔满心喜悦,意识到裴奕与自己成婚还是有不少好处的,最起码,在外祖父、哥哥的帮助下,能迅速站稳脚跟,能快些扳倒徐家。而在前世,除了皇上的恩宠,他只得他自己,没人能帮他。 想到前世的他,她就有些不好过,双手握住了他的手。 此生不会再各自挣扎各自孤单了。 算一算,各自铲除隐患的时间提前了三两年。这节省下来的光景,要如何度过呢? 要照顾好婆婆和他,还要与他生儿育女。 彼此都有着命定的缺憾,一些人在懵懂无知时便已离开,一些血脉亲情是至今也不曾享有过的。 想有一双儿女,代替他们重新活过。 她相信,他们一定会极为疼爱孩子,会将命运对自己的亏欠,在孩子身上弥补。 是疼爱,不是宠溺,不是骄纵。 裴奕留意到她出神了,抬手轻弹她额头,“想什么呢?” 叶浔哪儿能告诉他,调皮地笑道:“不告诉你。” “说不说?”裴奕双唇滑到她耳际,“还想不想好端端地下车了?” 叶浔笑着躲闪,“只是在想以后的事情罢了。” 裴奕不满,“你这话说了跟没说有区别么?” 叶浔只得告诉他了。 裴奕听了却是笑道:“一双儿女,才两个?那怎么够?” 叶浔无语望天。两个她都有点儿嫌多了好不好? 裴奕哈哈地笑起来。 ☆、第82章 叶浔没辙地推他一下,心里却因他的笑容一派清朗。 裴奕审视着她。她是天生的骨架小,又是如何都吃不胖,看上去总是显得瘦弱。好在如今气色极佳,闲来给她把脉,脉象亦是沉稳有力,并无不妥之处。可是他想,那也等到她过了今年生辰再打算孩子的事,给她点时间让心绪平和下来。否则,以她这动辄发飙的性格,怀孕之后万一出了差错可怎么办?到那时,多少人都要跟着心惊肉跳。 他将她揽到怀里,“等你满十六岁了再打算这些。” “嗯,我听你的。” 裴奕敛目看着指间的羊脂玉戒指,琢磨着她生辰时送她什么才好。之前他生辰那日,早间她就亲手做好了长寿面,看他吃完,笑盈盈地送他出门。晚间又亲手做了饭菜,在太夫人房里,等他回来一同用过饭,回房的路上,将这戒指给他戴在指间,还忽闪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警告他:“可不准丢了,要戴一辈子。” 在很多外人眼里,她大抵都是一个样子:像猫,漂亮却暴躁。连叶世涛与他闲来喝酒时都对他说:“阿浔要是跟你闹脾气,你别理她就是,过一阵子她自己就想通了。”也担心宝贝妹妹一旦发火让人无从消受。 大抵谁都不知道,她对人能够有多好。 ** 叶世涛此刻懒洋洋地歪在车厢内,头枕着江宜室的腿,睡着了。 江宜室看着他脚上沾染着尘土的薄底靴子,险些叹气。 他最近一时忙得不着家,一时又连续好几日都很清闲。祖母寿辰之前,他奉命率领手下去外地缉捕几个人,回京时紧赶慢赶的,在她马车到了半路才现身。衣服倒是换了家常的淡蓝锦袍,靴子却是来不及换了。 以前总盼着他上进,眼下他繁忙疲惫的时候,又总是忍不住心疼。偶尔真的会想,如果他要常年这么辛苦,真就不如一切都如当初。 马车行至叶府门前长街时,江宜室刚要唤醒叶世涛,他已睁开眼睛,慢吞吞坐起身来。猛地晃了晃头,睡意消散,目光清明一片。 江宜室取出茶桶里的紫砂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叶世涛接过,喝了一口茶,问道:“阿浔一定过来?” “自然。祖母的寿辰,怎么也要来的。” 叶世涛颔首,“我点个卯就回去了——骑马回去,你留下来用饭。” “我晓得。”江宜室担心地看着他,“回家么?不是还有事吧?” “回家去睡一觉。”叶世涛笑着刮了刮她鼻尖,“睡醒了找管事问问,看看你这段日子有没有败家。” 江宜室笑起来,“才没有,你不能总小瞧我。” 叶世涛赞许地道:“知道你越来越干练了。” 江宜室拍拍心口,“得你一句夸奖可不易。” “我是那么吝啬的人?”叶世涛挑了挑眉。 江宜室就戳了他眉心一下,“那你以为呢?要是没阿浔夸着捧着,我早就泄气撂挑子了。” 叶世涛笑,“有明白人不就行了?” 两人说笑间,马车进到叶府。到了垂花门,恰逢裴奕和叶浔也到了。四个人相形去往光霁堂,有丫鬟小跑着进去通禀了。 在花厅的王氏听闻叶世涛和裴奕过来了,忙笑着告知在场众人,让各家闺秀回避到屏风后面。 叶世涛和裴奕一同进门,行大礼拜寿。 “快起来,快起来。”叶夫人亲自离座扶起二人,视线在两人之间游转,不自主地笑了。 这两个孩子,真是怎么看怎么俊美。 都是家常的穿戴,叶世涛一袭淡蓝,裴奕一袭天青,颀长的身形,身高差不多,只是前者透着点儿懒散,后者透着点儿清冷。容颜都是没有丝毫瑕疵,也是因气质糯。米。論。壇不同,让人感觉不同。 让谁说,也说不清哪一个更出色。 柳夫人、简夫人、乔夫人等贵妇也在场,叶夫人为两人逐一引荐着行礼见过。 江宜室轻轻扯了扯叶浔的衣袖,瞥了屏风那边一眼,悄声道:“你家侯爷可别让人又惦记上。” 叶浔也不着痕迹地瞥过屏风那边,隐约可以见到几道纤细的身形就贴在屏风近前,笑了笑,打趣回去:“你还不是一样,也要当心些。” 江宜室却不以为意,“你哥哥现在名声吓人得很,别人知道是他,便是看着再好看,也会吓得退避三舍。” “哦,怪不得。你这是幸灾乐祸啊。”叶浔捏了捏江宜室的手。 江宜室眨了眨眼,“我也是同情惦记上侯爷的女孩子而已,有你摆在这儿,别人心动也没用,吓都吓跑了。” 叶浔强忍着笑,“说来说去,都在说我们兄妹两个名声不佳。这笔账我可记下了。” “哪儿有。”江宜室俏皮地笑了笑,“要你跟我一起幸灾乐祸罢了,任她们偷看去,反正也只能看看。” 说话间,叶世涛和裴奕与众人寒暄之后,转身告辞,去往前院。 叶浔和江宜室这才上前去给叶夫人拜寿。 叶夫人笑着将两人唤到近前,询问各自近况,又让她们去给几位夫人问个安。随后,江氏唤丫鬟为两人安排了座次,丫鬟知道两人亲如姐妹,便让她们挨着坐了。 不多时,叶冰和叶澜过来了,在叶夫人面前说笑几句,过来与江宜室、叶浔见礼。 叶冰见到叶浔,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叶浔和江宜室又不主动找话说,气氛便有些沉闷。叶冰急于打破沉闷,随口问道:“沛儿没来么?” 江宜室笑道:“我让她学着打理家事,没让她来。” 叶浔则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冰。 叶冰对上叶浔的视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叶沛早已随着兄嫂搬出去了,兴许早已将兄嫂和叶家划分开了。再说这样的场合,叶沛是庶出,便是来了也不自在。她慌忙附和,“是该如此。” 虚岁十一的叶澜出声打圆场,询问裴府、叶世涛的府邸分别在何处,又眼含羡慕地称赞两人的衣物首饰。 小女孩聪慧有眼色,说话也是婉转悦耳。叶浔和江宜室相视一笑,温言软语地应对。 随即,姐妹两个帮江氏去款待宾客了。 江宜室对叶浔道:“你听说了没有?世淇的婚事好像快定下来了。” 叶浔无奈地看着江宜室,摇了摇头,“等你告诉我呢。”叶世涛在府中有眼线,当然能时时得知府中的大事小情,她能从哪儿听说? 江宜室也反应过来,低声笑道:“对方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林大人的幺女,刚及笄。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谈婚事,是因之前有孝期在身——三年前没了祖母。” “不错的一桩婚事。”叶浔漫不经心地应道。 江宜室又道:“那孩子也不容易,母亲常年多病,上面两个姐姐嫁得又早,这三年都是她在打理家事。” “别是个太精明的人就好。”叶浔态度不乐观,因为既没见过人,又不关心这些事,话也就好听不到哪儿去。 “管她好不好,我们只管等着喝喜酒就是。”江宜室笑道,“我是怕你闷,说说闲话而已。” 闷倒不会,只是有些疲惫罢了。 她和江宜室要是不来,也没多少人会想起叶鹏程和彭氏,这一来,近半数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她们能怎样,只能装成没事人,挂着笑,谈笑风生。 江宜室又用下巴点了点叶冰,“阿浔,依你看,她收心了没有?” 叶浔认真地看了叶冰两眼,“看不出,跟她实在是不熟。但是有二婶在,她不收心也要收心。” “这倒是。” 叶世涛和裴奕去了外院,陪着景国公说了一会儿话,叶世涛就起身道辞。 景国公见他神色间透着疲惫,也就没留他,叮嘱他回府好生歇息。 护卫牵着马在脚门外等,叶世涛上马之前,叶世淇急匆匆赶过来,“大哥请留步。” 叶世涛转身相看。说起来是兄弟,他们却算不得熟悉,叶世淇每年春节回来的时候,还是刻苦读书,他则忙于呼朋唤友去外面消遣,坐下来说话的时候都很少。 叶世淇满脸含笑地走过来,问道:“大哥这就走?怎么也不留下来用饭?” “不了。” “今日祖父、父亲都预备了好酒,大哥好歹留下来喝几杯才是。” 完全是主人家招待客人的语气。叶世涛笑了,透着点儿自嘲,“没事我就走了。” “别急着走。”叶世淇看看叶世涛身后的护卫,“是有件事要跟大哥说,本想着找个地方,好好儿坐下来说说话的。” “有话直说就是。”叶世涛打个手势,护卫退后至不远处等待。 叶世淇整理了一下心绪,沉吟片刻,鼓足勇气道:“我是想跟你说说大伯和大伯母的事。” 叶世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话已开了头,自然就要说完,叶世淇继续道:“人们都知道,大伯和大伯母至今还被囚禁在庄子上为奴,这……实在是还不如杀了他们吧?很多人对你和阿浔诸多猜测,也是因此而起。要我说,大哥,你就放了他们吧。不论多大的过节,还是要宽仁以对。哪怕你让他们离开京城做个平头百姓,也比如今的情形要好。” 他倒是有着一颗菩萨心肠。叶世涛讽刺地笑了笑,敛目凝视着叶世淇,半晌不说话。 叶世淇心里有些发毛。但是,他想了想,自认没说错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么?叶世涛若是能对大伯和大伯母宽和一些,也不至于声名狼藉,叶家上上下下的人也不会受他这名声所累,时常被人指指点点。 再怎么样,叶世涛逼着祖父祖母将叶鹏程房里四个人逐出宗族是不争的事实,已成事实,也不说了,还不能亡羊补牢么? 叶世涛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离开叶府了,可他想没想过还留在叶府的这些人是怎么过的?人不能这么自私无情。 “性情良善,待人豁达,我还真不知道,你是否能光耀门楣。”叶世涛望了望府中,“握紧你手里的权益——我声名狼藉,才有你们得益这一日。日后别再为这种事找我,得了便宜还说三道四的嘴脸,着实叫人反胃。” 这话已说得很重了。叶世淇一时涨红了脸,“你怎么能这么奚落我呢?我也是一番好心,满心满意为着大家好。叶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你心里舒坦了,我就难过了。别再为他们求情,如果不想他们死在你面前的话。”叶世涛漠然转身,阔步行至骏马前,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叶世淇呆呆的站在原地,好半晌仍觉着脊背发凉。竟动辄提及生死,并且说的是他的父母——叶世涛骨子里的血液,恐怕都是冰冷冰冷的,幸好离开了,不离开的话,整个叶家怕是都会被他毁掉。 他懊恼地转身走回院内,望向祖父的书房。裴奕在那里陪老人家说话,他结交之心还未消减,却不敢再凑上去了。因为母亲说了,叶世涛、叶浔已经不能算是叶家人了,裴奕作为叶浔的夫君,自然也要保持相同的态度。 唉……这归根结底,还是叶世涛惹出的麻烦。他腹诽着,转去花厅,帮父亲招待宾客。 这件事过了几天之后,江宜室与叶世涛闲话时才得知,去裴府串门时,告诉了叶浔。 叶浔抿了抿唇,完全不能理解叶世淇的想法,嘀咕道:“圣贤书读多了,脑子变成榆木疙瘩了?” 江宜室附和,“我看也是。”又不自觉地为叶世淇开脱,“想来是教他读书的先生只知道满口的仁义道德,二叔在任上又无暇亲自教导,他又不知细情,有这想法也不奇怪。” 叶浔只能尽量想一些好处,“终究不是一类人,更不是一路人。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日后不理会他就更心安理得了。” 正人君子和叶世涛、叶浔之间隔着万丈深渊,谁也不能奢望理解谁。 有些人是一直能够迁就、善待的,而有些人,是此生也无法宽恕泯灭仇恨的。 到了端午节那日,裴奕和叶浔又回了趟叶府,来去匆匆,用过饭就回府。回到家中,才听说了一桩事—— 太夫人年轻时,和身边尽心服侍多年的红姑在战乱中失散了。两个人亲如姐妹,太夫人心里一直耿耿于怀,担心红姑服侍自己一场却不得善终,这些年一直命人寻找。 今年总算如愿了。 红姑说,自从与太夫人失散之后,她嫁了人,育有一双儿女。前几年一家四口到了大兴一带,在一个商贾家中做事。直到今年,听说了长兴侯的名字,便猜测着是太夫人母子两个飞黄腾达了,到底是怕猜错了,所以拖到了今日才上门相认。 裴奕和叶浔进门时,见太夫人和红姑正眼含泪光地叙谈,一旁站着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子。 红姑连忙起身行礼。 红姑与太夫人失散的时候,裴奕还没出生,他自然与叶浔一样,因着太夫人的缘故,尽量显得态度温和,却没办法从心里亲近起来。 女孩和男孩也随之上前行礼。 太夫人引荐道:“这是兰香,这是福明,是红姑的一双儿女。”又对儿子、儿媳道,“红姑两口子在大兴的庄子上,说差事还不错,倒是这两个孩子的处境不好,在那个商贾家中服侍的人很是苛刻,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看着给他们安排个差事。” 裴奕和叶浔恭声称是。 红姑千恩万谢。 裴奕思忖片刻,对福明道:“你先去别院吧,我让那儿的管家给你安排个差事,先历练一段日子,做得好再来府中当差。” 福明连忙跪倒磕头,连声道谢。 叶浔眼含笑意,瞥了裴奕一眼。他对任何外来的人都有戒心,话却是说的好听。先历练一段日子?那段日子是一两个月还是三年五年,就要看造化了。她却不行,不能也跟他似的把兰香支到别院去——男孩子就得摔打一番,女孩子却是娇弱的,况且太夫人和红姑一定希望她将人留在近前,过两年给兰香指一门好亲事。 思忖片刻,叶浔温声问兰香:“今年多大了?以前在人府里,是几等丫鬟?做什么差事?” 兰香答道:“回夫人的话,今年十五了,以前做二等丫鬟,帮着大丫鬟管理衣物首饰。” 叶浔笑道:“那正好,你到我房里,还拿二等丫鬟的月例,帮竹苓管着房里的衣物首饰。” 事情就这样有了着落,太夫人和红姑都很满意,兰香和福明亦是欢天喜地的。 当天,太夫人留了红姑在府中住了一晚。第二日,太夫人派了一名管事,送红姑母子三个回到大兴,和主人家说了说,帮两个孩子把差事辞了。 又过了两日,福明去了裴府别院,兰香进到正房。 竹苓给兰香安排了住处,又给了她一套簇新的二等丫鬟的衣服,让她依着别人的样子打扮着装。 叶浔略略调整了房里丫鬟的等级。起先房里只有竹苓、半夏两个大丫鬟,新柳、新梅则是做着大丫鬟和二等丫鬟的事,叶浔索性将姐妹两个升为一等丫鬟,虽说年纪小,能力摆在那儿了,她又惯是个说一不二的,也没人敢嚼舌根。随后,让兰香和原来的小丫鬟水香补了姐妹两个的缺。 兰香打扮好了,进门来拜见叶浔。 叶浔打量几眼,见这丫头生得娇柔婉约,眉眼像足了红姑,和竹苓等人站在一处,毫不逊色。她满意地笑起来,命竹苓打赏,态度温和地询问了兰香几句,便让她下去稍事歇息。 天气慢慢变得炎热,叶浔懒得出门,终日留在家中,只等着人上门来找。两侧医书就在这样的时日中抄录完毕,手边又少了一桩事,闲来作画、做绣活,偶尔问问香露铺子的近况、兰香的性情如何。 竹苓对新添的这个帮手很满意:“很踏实,说话少,做事多。偶尔太夫人唤她去说几句话,都是来回小跑着,生怕误了事。” 叶浔笑了笑,“那就好,你尽心提点着。她平时与什么人走动也要留心些,让人带上歪路就不好了。” 竹苓笑着称是。 叶浔记挂着叶沛,邀她时不时地过来说说话。叶沛闲谈时,把从江宜室、吴姨娘口中听说的事情转述给叶浔: 徐阁老称病在家的不但没能得清静,反而被家人闹得不得安生。 徐阁老年岁不小了,膝下无子,眼下若是为着子嗣纳妾,不免成为言官借题发挥的一大理由。况且,徐夫人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根本就不允许他纳妾。没儿子,那就过继一个,人选自然就是徐寄思原配留下的儿子。 原本以为是很顺利的事,徐寄思却如何都不答应,说想过继他的儿子也行,先帮他出了被裴奕毁掉脸的那口气再说。 徐阁老自己都称病了,哪儿还有能力给二弟出气。 徐夫人则骂徐寄思忘恩负义,到了此时,竟全不顾兄嫂对他多年来的扶持。把儿子过继到长房,于谁没有益处?偏生他脑袋不开窍得了失心疯,竟连轻重都分不清。 话越说越多,越说越难听,而吵架这回事,男子大多是吵不过女人的。徐寄思被长嫂气极了,索性带着儿子搬出了徐府。他与人喝酒时说,兄嫂本就待他生分,什么事都遮遮掩掩不跟他说,眼下分开住也好,那个长舌妇若是还没完没了,把他惹急了,断绝兄弟情分的事也不是做不出的。 叶浔听了骇笑不已。谁能想得到,徐夫人竟变成了小叔子口中的长舌妇。 叶沛也是忍不住的笑,“那个徐寄思还说,皇上让他闭门思过,都是他兄长害的,他也认了,日后自己找门路官复原职就是——自然,这些是听大哥的护卫说的,他们知道很多门外事。” “那徐阁老呢?”叶浔问道。 叶沛道:“徐阁老自然是不希望兄弟反目,好几次请人去说合,偏偏徐寄思不给面子,每次都让说合的人吃闭门羹。徐阁老没法子,只得亲自去了徐寄思的宅子,苦口婆心地劝弟弟回家去住,说父母已不在,兄弟就该齐心协力,如何也不能分府单过。徐寄思还是不予理会,说不帮他出了那口恶气,他是绝不可能回去的。” 能将发妻抛弃的人,想用亲生儿子谋取利益的人,居然会顾念手足情分,真是讽刺。徐阁老有没有想过这是天道轮回,遭报应了?或者也可以说,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转念间,叶浔又猜测,徐阁老兴许都要恨死徐寄思了,只是怕颜面扫地,才这样苦苦挽回兄弟情分的吧?对那种人,她实在是没法子高看。 ☆、第83章 五月中旬,皇后有了喜脉。是刻意等过了三个月,胎相安稳了才放出消息。 皇后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本是极好,但是曾受过重伤,险些殒命,一度身子甚是虚弱,精心调理了一年多才渐渐复原。 皇上登基之前,有过几个挂名的妾室,登基后,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正宫仅一个皇后。官员们找出了各种理由劝皇上广纳嫔妃,皇上全当成了耳旁风:你们说你们的,我就是不予理会。于是官员们开始诟病皇后善妒,不为皇上子嗣着想。 在这么多前提之下,皇后有了喜脉,实在是一桩喜事。 燕王妃、太夫人、叶浔等一众命妇纷纷进宫道贺。 皇后穿着素净的夏衫,月份还小,身形依然纤细窈窕。容颜不施粉黛,更显得清丽绝尘,怎样的风波是非都似与她无关,始终是遗世独立之姿。 皇后有喜之后,皇上恨不得什么都不让她做,她又是闲不住的,颇觉日子沉闷,在燕王妃、叶浔进宫时道:“你们隔三差五就进宫来与我说说话吧?这日子真是无趣得紧。”很有点儿可怜兮兮的样子。 燕王妃和叶浔笑着称是,被宠得太厉害了,也会平添一些小烦恼。自此后,皇上每隔三五日就让内侍唤两人进宫做伴。 也是在这段日子,柳家松了口,答应了孟宗扬与柳之南的亲事。叶浔大大的松了口气。而她出入宫廷频繁了,偶尔会遇到孟宗扬。 孟宗扬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这日,叶浔离宫回府之际,他找到了她,笑道:“日后我们可就是亲戚了。” “嗯。”叶浔笑着点头,“应该是指日可待了。” 孟宗扬看看左右,见周围没什么人,取出一个玉雕的小兔坠饰,“她生辰快到了,当日我要留在宫里当值,这个你交给她,她喜欢猫猫狗狗兔子鹦鹉这些。对了,明日阿七会送一只鹦鹉到你府里,你也帮我转交给她吧?” “行啊。”叶浔接过坠饰,笑着打趣,“当你们的亲戚可真累,总要给你们跑腿。” 孟宗扬就笑着拱手行礼,“麻烦你了,你这些好处我都记着呢。” “放心,我会亲手交给她。”叶浔摆了摆手,“快回去当值。” “行!”孟宗扬步履匆匆地返回御书房。 第二天,阿七把一只鹦鹉送到了裴府。 两只猫看到鸟儿,喵呜喵呜地叫着,围着鸟笼打转儿。 叶浔生怕鹦鹉被两个小家伙灭了,当即就去了柳府,亲手送到柳之南手里。 柳之南一手拿着坠饰,一手给鹦鹉喂食,满心的欢喜都在眼底流露无疑,嘴里则给叶浔说着铺子里的进账:“总算是开始盈利了,之前赚的还不够开销呢。看起来你说的对,真不是心急的事儿,更没有一开始就赚钱的买卖……”话开了头,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叶浔惬意地坐在一旁享用茶点,看着柳之南活泼灵动的样子,心想自己若是个男子,也要将这女孩子娶到家中,听着她每日絮叨家长里短——是让人心生暖意的絮叨,会觉得岁月悠长,时光静好。 ** 五月下旬,是太夫人的生辰。叶浔和裴奕正商量着如何操办的时候,太夫人已发话:不准操办。兴致勃勃的两个人被浇了一盆冷水,好说歹说,总算让太夫人点头,同意当日将亲朋好友请来热闹一番。 当日裴家二奶奶、三奶奶都带了儿女过来,此外便是柳府女眷和叶府的的王氏。 午间、晚间都设了宴席,为着下午让人们都尽兴,叶浔请了京城最负盛名的戏班前来,偏偏她与太夫人都不爱听戏,陪人们坐了一阵子,便相形去了花园漫步。 太夫人从开春儿就着手的玻璃花房已建好了,里面开着各色金贵的花朵,从外面望去,花团锦簇,煞是悦目。一些女客游走期间,啧啧称奇。 太夫人远远看了一眼,便携了叶浔的手,转向竹林,微微笑道:“我偶尔会想,要是能在竹林中间建一所小宅院就好了,布置成佛堂,闲来在这儿礼佛诵经,抄写经文。偏生没做过这些事,无从下手。” 叶浔笑道:“平日总觉得我就算是喜静了,比起您来可就差远了。不过这倒是个好主意,您交给我来做,怎么样?” “你平日那么忙——” “哪儿啊,一到下午就没什么事了,白天的光景又越来越长,您要是放心就交给我做。我哥哥很喜欢研究这些,得空我让他帮着出出主意。” “也好。不过不要心急,慢慢来,三年五载能建成我就知足了。” 叶浔由衷地笑起来,“您总是这样,给我安排的期限总是这么久,我要是早些做好了,您是不是就要说我急躁了?” 太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怕你总是记挂在心里罢了。”说着指了指竹林旁的座椅,“我去那边坐坐,你去招待宾客。我就说不要操办,累的还不是你?” “不准抱怨。”叶浔的脸颊在太夫人肩头蹭了蹭,“我唤丫鬟过来服侍您,累了就回房去歇息片刻。” “好。”太夫人看着儿媳脚步轻快地走远,笑得很是慈爱。 竹苓走到叶浔身边,低声通禀:“方才裴三奶奶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了兰香,叙谈了一阵子。” 叶浔即刻吩咐道:“记着这件事,看兰香日后有何反常之处,面上不要显露出来。” 竹苓称是。 房里每添一个下人,都要这般观摩一番的。叶浔也清楚,这样会比别人累心,但是这样的日子久了,已经形成习惯。既已成习,也就不会觉得疲惫。 过了一阵子,原本留在花厅的半夏找到了叶浔,复述着方才听到的是非: “徐阁老家里又出热闹了,兄弟两个闹着分家各过,是二老爷徐寄思提出来的。我听诸位夫人的话音儿,徐寄思像是知道徐阁老手里有多少银两,要分一半儿呢,说如果不让他如愿,他就让徐阁老好看。也不知道他所谓的一半儿家产是多少,徐阁老拿不出,当然是被整得灰头土脸了。” 叶浔满心地幸灾乐祸。如果单看徐寄思这样的折磨徐阁老,这人还是很可爱的。 最难解决的事情是家事,最难调合的争斗是窝里斗。徐家这一桩公案,要让人们看上一段时日的热闹了。 可叶浔心里到底是有些疑惑的:徐寄思品行不端固然是事实,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拆兄长的台,能落到什么好处呢?若是能得到好处,不外乎是有人许给了他官复原职或是金银钱财。 一定有幕后推手。 外祖父?不可能的。自从徐阁老称病之后,外祖父便不再继续打压徐阁老一党了,身为权倾朝野的重臣,对时局比她看得更清晰长远。 是裴奕、哥哥这些人?可也不对——徐寄思要恨死裴奕了,怎么可能听从摆布接受诱惑。只能先在心里留着这疑问了,不便询问。若是询问,他们也不会实言相告,总是不愿让她知道外面那些险恶的是非。 半夏往叶浔身边靠拢过来,语声更低:“我与世子夫人的贴身丫鬟交情不错,方才说了会儿话,听说二少爷的婚事起了反复:林家三小姐听信了外面的传言,不想嫁到叶家,和长辈哭闹了几次。二少爷为此很是沮丧,好几日都闷在书房。细瞧世子夫人,偶尔也是面带愁容。” 叶浔无话可说。叶世淇肯定会愈发怨怪哥哥了吧?可是只要稍稍了解一下叶府的情况,就知道长房、二房是两回事。林三小姐这样不管不顾地闹将起来,是不是太武断了?但愿叶世淇不会再去惹哥哥心烦。 到了晚间,外院才设了宴席,裴奕的一众同僚、交好之人下衙后直接来了裴府赴宴。 内宅女眷们用完饭,重头戏才开场了: 叶浔请众人到了后花园的水榭享用茶点,建在水面上的戏台上,没有戏班子粉墨登场,却有人弹奏古琴、古筝助兴——这些才是太夫人和叶浔钟爱的。 人们享受着晚风送爽,听着悠扬悦耳的乐声,惬意得很。 过了些时候,一盏盏河灯相继在水面点亮。 人们望过去,只见几只小船穿行在水面上,下人们将河灯相继点亮,放到水中。 不消多时,水面被样式各异的河灯点亮,灯光在夜色中一闪一闪,极是动人。 这是叶浔的主意,是上次什刹海的回忆让她有了这想法,命下人着力购置或制作了河灯,一应花费都从她的陪嫁里出。算算账,只当是像模像样的给太夫人操办了生辰宴,不算铺张。 裴奕听她说了,只怪她一点:“从你陪嫁里走账算是怎么回事?这样,我出银子你出力。” 叶浔当然无从反对。 太夫人喜静得有些过了头,上次去什刹海,反应平平,提起时就说:“人太多,诸多不自在。那样璀璨的景致,总是有些失真。” 既然如此,叶浔就在家中照猫画虎,换个相对于而言清静雅致的氛围,只当做让婆婆提前过七夕了。 至于心绪,可以套用裴奕曾对她说过的话:这是她陪婆婆度过的第一个生辰,总要让她记住点儿什么。 叶浔也拿不准太夫人喜不喜欢,甚至怕她怪自己不知节俭,在宾客的惊叹声中,她转头去看太夫人。 便在这瞬间,太夫人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用力,口中喃喃的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娘喜欢么?”叶浔探究着太夫人的神色。 太夫人因着眼前景象动容,缓缓点头,“喜欢,能有谁不喜欢?” 坐在一旁的柳夫人笑道:“阿浔要是上心,总有新奇的主意。” 江氏附和地笑道:“自然,以前几次您的寿宴,都是阿浔出的主意。” 太夫人笑着握紧了叶浔的手,“这孩子有孝心,我们都能跟着享福。” 众人俱是笑着点头称是。 裴三奶奶看向太夫人,满脸的艳羡。 这一晚,宾客尽欢而散。 在外院的裴奕回到内宅时,叶浔还在忙着指挥下人善后,他先去给太夫人请安,回到房里洗漱之后,看了好一阵子书,叶浔才回来了。 她洗漱之后,回到寝室歇下,问他:“有没有抽空到花园看看?” “看了,果然别有一番韵味,极是悦目。”裴奕把她揽到怀里,“娘很高兴,好多年没看她这么高兴了。” “哪也有你说的那么好。娘高兴,更多的源于我肯花心思孝敬婆婆。”这点儿自知之明,叶浔还是有的。 裴奕失笑,“阿浔。” “嗯?” “有时候跟你说话实在是没意思,我这儿还打算再夸奖你几句呢,你就把事情分析得头头是道。你说,我接下来还能说什么?”他一副认真抱怨的样子。 叶浔抬手蒙住他的眼睛,“没话说就快睡啊。” 裴奕拿开她的手,低头捕获她双唇,予以绵长的亲吻。末了,语带感激地道:“有你在家,我特别放心。” 叶浔故意没正形,“那还用说?我又不能卷了你的家产跑掉。” 裴奕轻轻地笑,透着无限的宠溺,又拍打着她的背,“今日必然累了,我就放你一马,哄着你入睡。” “嗯。”叶浔阖了眼睑,唇畔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进入六月,天气真正炎热起来。皇后随着月份重了,有时很是贪睡,亦不想燕王妃和叶浔在大热天跑来跑去,便让两人安心消夏。 一日,江宜室来了,面色不虞。 叶浔递给她一碗冰镇酸梅汤,“来,先消消火气。” 江宜室真就将一碗甜汤一口气喝尽,放下碗才道出原由:“你说说,真就有不怕死不要脸面的人——那次我们去给祖母贺寿,有两个女孩子还真看中你哥哥了,有一个自己托人找我递话,另一个干脆亲自跑去家里跟我哭哭啼啼……唉,烦死了!” 叶浔惊讶,又忙问:“那你是怎么答对的?” “我怎么应对啊,躲清静不见人,再找我闹,我就找到她们家中去好好儿说道说道,也问问那两家是怎么管教女儿的。”江宜室长长的透了口气,随即讶然挑眉,“没人来烦过你?” “没有。”叶浔诚实地摇头,“怎么这么问?料定我也会遇到这种事?”说着已笑起来,“你可要记住,凶名在外的主母要比凶名在外的男子更可怕,除非谁真活腻了,才会为这种事找我。” 江宜室悻悻的,“可不就是么。”又信誓旦旦,“我以后再也不做软柿子了,只为这种事就得强悍起来,否则迟早被气死。” 叶浔拍手称好,随后问起叶世淇的婚事,“出没出波澜?” 江宜室苦笑,“那边似是想将事情沉一沉,媒人也没个正经说辞了。唉——我正发愁呢,真怕世淇找到家里,和我说一通与你哥哥说过的话。也想好了,到时候不见。” “你也只能是避而不见。” 而事情却没按照两人的预料发展。第二天一早,叶世淇没去找江宜室,却来裴府找叶浔了。 叶浔还没见人就已是一肚子火气。可论起来,她要唤叶世淇一声二哥的,不得不客客气气地招待。 虽说比叶浔年长几个月,因着她已是一府主母,再加上府里的下人常提起她以往如何与叶鹏程、彭氏针锋相对、从未吃亏,叶世淇面对她的时候,不但端不起哥哥的架子,还透着几分谨慎。 落座后,他与叶浔拉起了家常,说起小时候相聚时的点滴趣事。 叶浔不动声色,言语温和地与他叙谈。 叶世淇觉着火候差不多了,道出此行初衷:“不瞒你说,这次我过来,是有事相求。” 叶浔爽快地道:“你只管说,能帮你的我一定尽力。” 叶世淇沉吟片刻,很是局促地笑了笑,“我和林家的亲事起了波折,上门提亲求娶冰儿的也是屈指可数。我也不瞒你,闲时我们兄妹两个出门会友,总有人提起大哥之前的行径,言语讥诮,让我们……很不自在。”说到这里,他看向叶浔。 叶浔莞尔一笑,“继续说。” “我的亲事不顺当倒也罢了,只是担心耽误了冰儿,她虚岁已经十五了。”叶世淇含着期许凝视着叶浔,“阿浔,府里的人都说,大哥一向很疼爱你和沛儿,对你的话更是言听计从。你能不能与大哥说说,让他把大伯和大伯母放出来?人不被囚禁了,大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人们过一阵子也就将这件事忘了。” 叶浔缓缓笑开来,“说完了?” “大抵也就这些了。” 叶浔笑盈盈地起身,“你回去吧。” 叶世淇随之起身,惑道:“那你——会帮我么?” 叶浔笑意转冷,“你说呢?” “……” 叶浔语声冷漠至极,“不相干的人,我自来是无话可说。” “不相干的人?”叶世淇忽然就被这句话激怒了,“的确是不相干,你们兄妹同心,都不在叶府了。可你们想过没有?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你们与我们划清界限,可别人不会这么想!你们各自婚嫁了,冰儿呢?她关在房里哭泣的时候谁见到了?是,大哥是将爵位让给我们这一枝了,可他所作所为,恰恰影响的就是我们二房的人!再者,我们也不是坏心,你们就不怕双亲被囚至死之后做噩梦?良心上就没有丝毫愧疚?到底也是养育了你们十几年的人。” 叶浔微眯了眸子,“他们怎样个死法,我都不会心生愧疚。哥哥将爵位拱手让给二房了,你不能预见今时境地,二叔能预见,并且愿意承担这些代价,否则,他一早就会拒绝此事。你心里怎么想的?想让我和哥哥放下话,与叶家断绝关系么?到你成为景国公的时候,兴许会有那一日,如今不行,祖父祖母还愿意时不时地看到我和哥哥。我求你一件事:日后别与我和哥哥来往,这些话尤其不要再提起。太可笑。想要世代荣华,又想要个贤德的名声——你有什么资格包揽这一切好处?” 叶世涛说话让人觉得冷飕飕的,叶浔说话则让人满心怒火。她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轻易将人的怒意点燃。 叶世淇僵滞片刻,冷笑连连,“果然是柳阁老最疼爱的外孙女,果然是长兴侯府享有盛誉的悍妇!也对,若是冰儿也有这两座靠山,定然也能在气势上压人一头。” 叶浔抬手,晃了晃食指,“我劝你还是住口,即刻走人,回家去问问二叔,你此行是否多余。来日有你承袭侯爵的话……叶家前景堪忧。” 叶世淇又是报以一声冷笑,毫不留情地反诘:“可叹!侯爷怎么会娶了你这种女子!” 叶浔笑了,“与女子争长论短,非大丈夫行径,胜过长舌妇。” 叶世淇脸都要气白了,当即拂袖而去。 看着叶世淇气冲冲地走了,叶浔心里的火气也就消散了,转头看向一直在身侧聆听的半夏,“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去趟柳府,和世子夫人复述一遍。”就算二婶会怪她不知礼让,在那之前,也要先怪叶世淇这个做兄长的不知轻重。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二婶膝下的叶澜那么机灵懂事,长子长女却没继承她的果断明智。尤其叶世淇,这个人做什么之前,怎么就不去问问父母行不行?难不成是因为敬畏不敢询问?或者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他的责任?都有可能。 半夏回来之后,禀道:“世子夫人听奴婢说完,脸色青红不定,随后……随后竟落了泪。末了跟奴婢说,她就不过来与您细说此事了,有那时间,还是先将二少爷管教好再说。”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叶世淇是不会再闹腾了。叶浔要的也只是这结果,别的在意也没用,只能尽量忽略。 当晚,竹苓服侍叶浔洗漱时禀道:“今日兰香跟奴婢说,裴三奶奶找过她两次,听说了她的来历,想施银子让她帮忙带两名丫鬟进府,她没答应,银子更是没敢收。” 这个裴三奶奶倒是认一,这么久了还在打她那个小算盘,学学裴二奶奶多好。叶浔沉吟片刻,“明日你帮我选一枚银簪、一个银镯赏她。” “奴婢晓得。” 烈日炎炎的日子里,徐府的闹剧不断升温,到了裴府的下人都当成笑话来讲的地步: 徐寄思分家的决心,在徐夫人骂人不吐脏字的刺激下,一日比一日坚定,甚而拟好了明细单子,让徐阁老夫妇一样一样送到他手里。 徐阁老夫妇拿不出,徐夫人被气得分外暴躁,扬言要请官府的人去徐府清点钱财,看看是不是徐寄思这个白眼儿狼贪念太重。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徐寄思找了一帮同僚,每日去徐府报到,说先不用惊动官府清点徐家财产,先让这些人看看家底即可。 徐阁老要被气疯了,装病的茬儿忘到了九霄云外,跳着脚唤护卫撵人。徐寄思和同僚在府门外闹腾了一阵子,引得数众围观看热闹。 坏事传千里,当天这消息似是长了翅膀,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叶浔一面心安理得的幸灾乐祸,一面疑心徐寄思是不是真得了失心疯——这就完全是不顾兄弟二人的脸面了。 当晚,下起了中雨。李海冒雨到内宅传话:裴奕奉召进宫,不确定何时才能回来。 太夫人与叶浔也就没等裴奕,先行用过晚饭。 叶浔正要服侍着太夫人歇下的时候,李海又冒雨来禀:“徐阁老过来了,要见太夫人。” 太夫人面容平静,“拦下,不见。” 李海又期期艾艾地道:“可是,他说您执意不见的话,他就跪在府门外。他还说,此次之后,再不会来扰您清静。” 叶浔满腹狐疑。白日里徐家本不应该出现的闹剧、晚间裴奕奉召进宫,再加上此刻徐阁老的言语……难道徐阁老笃定家中是非与裴奕有关? 不会吧?她想着,这可不像裴奕的手法。 ☆、第84章 太夫人思忖片刻,先吩咐李海,“将人带到外书房院中。”又携了叶浔的手,“阿浔,你陪我去看看。” “好。”叶浔转头唤上新柳、新梅,没让别的仆妇随行,一行人撑着伞去了外院。 雨点急促的打在伞上,声音短促粗暴。偶有闪电劈开漆黑雨幕,沉闷的雷声随后而至。 叶浔亲自为太夫人撑着伞,空闲的一手握紧了太夫人的手。 是有些担心的。 太夫人反手握住叶浔的手,侧目一笑,“别担心,不过是去看场戏。” 笑容平和,眼神镇定。叶浔略略心安。 行至外书房院门,叶浔看到站在庑廊台阶下的徐阁老。他没打伞,锦袍贴在身上,身形有些佝偻。 片刻的犹豫之后,叶浔停下脚步,对太夫人道:“娘,让新柳、新梅陪您过去吧。”不想听到不适合听的话,不想太夫人不自在,让新柳、新梅过去,是要防患于未然。 太夫人颔首,“也好,你去别处等我片刻。” 叶浔吩咐下去,又将李海唤到面前,让他带着护卫守在院门即可,又细细叮嘱了几句。 李海恭声称是。 叶浔去往外院的花厅。刚要进门,又有小厮来禀:“徐夫人过来了。” 叶浔猜测徐夫人也会和徐阁老一般说辞,道:“将人带到这里。” “是!” 叶浔在花厅正中的三围罗汉床上落座,听着不绝于耳的雨声,感觉花厅里有些暗,让人多点亮了几盏八角宫灯。 徐夫人走进门来,叶浔望过去,有些惊讶。也没多久不碰面,徐夫人竟已瘦了一圈,面上颧骨凸出,脸颊凹陷下去。这段日子,着实的不好过吧? 落座后,徐夫人忐忑地望向叶浔,“我家老爷……见到你婆婆了?” 叶浔不答反问:“你来做什么?” “我……我见你还是你婆婆都行,都一样的。”徐夫人颇有些魂不守舍的,便语无伦次起来,“不,那些话我还是与你说吧,烦请你转告你婆婆。” 叶浔心里很多疑问,但是与其询问,不如等着徐夫人主动道出一些事。她吩咐丫鬟上茶,“徐夫人先喝茶缓一缓,将要说的话梳理清楚。” 徐夫人捧着细瓷茶杯,木然地点头。 ** 暗沉的雨幕之中,灯笼光影的映照下,徐阁老站在庑廊的台阶上,已经淋成了落汤鸡一般模样。 太夫人平静地看着他,“徐阁老所为何来,直说便是。” 徐阁老定定地凝视着当年他义无反顾辜负的女子,嘴角翕翕,一时语凝。是在这片刻间,想到了他曾对她许下的诺言,想到了和离时她平静至木然的神色。这么多年了,她必然经历了诸多风雨创痛,但是肯流露给他看的,仍是那份平静。 先前徐阁老已说了,此次之后,再不来扰她清静,太夫人也就没出言催促。不是她有话与他说,实在不需心急。她唤新梅搬来一把椅子,怡然落座。 是,没有让他入室的打算,更不会让他转到避雨之处。他不就是来装可怜的?她成全。 徐阁老沉吟半晌才道:“这阵子,二弟闹得实在不像样,那意思分明是决意与人联手扳倒我。我在朝堂也树敌不少,但是在这关头,还设法釜底抽薪打压我的,就只有……只有裴奕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亏欠你们太多,你们要置我于死地,我无话可说。但是现在不是时候,若在此时对我落井下石,反倒会让皇上不喜。何苦呢?他若是恨我,当面将我斩杀就是,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语声伴着雨声,显得飘渺无力。 太夫人似笑非笑的,“你认定裴府出手算计你,此次前来不是为自己周旋,是为了我们着想。你有心了。” 除了点破他的来意,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可听到徐阁老耳里,却觉出了几分委婉的揶揄,他有些无地自容,“当然也不是只为你们着想,我……我是来求你,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看在我到底是裴奕的生身父亲的情分上,我们各退一步,谋取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可以么?” 太夫人侧目望着夜雨苍茫的天空,不带情绪地道:“不妨将打算一并说尽,我在听。” 徐阁老垂头沉吟片刻,“我的想法从来未变,盼着一家团圆,弥补你们。只要裴奕能认祖归宗,我就会全力以赴地扶持他。有柳阁老,再加上我,他不愁飞黄腾达那一日。自然,在这之前,我要向皇上禀明当年过错,不过你放心,皇上若是问我的罪,我手里的人脉还是能够交给裴奕所用。至于名分……我和她已说过此事,她做侧室,日后尽心服侍你。你——意下如何?” “我不同意。”太夫人慢条斯理地回答他,“我的儿子不屑与你有任何牵扯。徐阁老请回吧。”只是表明态度,连拆穿、指责他的话都懒得说。 “你就那么恨我么?”徐阁老痛心疾首,“难道父子相残的情形是你愿意见到的?” 太夫人悠然一笑,“此次见你,是为这一段尘缘做个了结。我要感谢你当初决意分离,是因此,我才得以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终得自在欢喜。此次不要食言,不要再来扰我清静。” 她言辞越是平和宽容,越是意味着再无聚首的可能,越是让徐阁老陷入无尽的绝望深渊。 他凝视着这个连一点点憎恨都不肯给他的女子,“你不能这样……你最起码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语必,他退下台阶,直挺挺地向着她跪了下去。 ** “当年的事,要说错,我和老爷都有错。”徐夫人坐在灯火通明的花厅内,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似在自言自语,“那时年少,我看中了他的样貌、才学,正为如何能与他成亲犯愁的时候,徐家卷入一场冤案,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他父亲蒙冤入狱,受刑不过而死,她母亲服毒自尽,他和二弟失散,自此颠沛流离。我心痛得厉害,想着不论怎样都要找到他,要陪他度过最艰难的岁月。父母为我张罗婚事的时候,我道出心声,发誓非他不嫁。父亲看出徐家还有昭雪起复的一日,答应成全我,撒出人去寻找。我放出去的人先找到了他的栖身之处,却没有想到,他已娶妻。” 叶浔耐着性子听下去。 “我等了那么久,已为他断送了前程,怎么可能甘心。况且,他一定想为家族昭雪,一定想得到我父亲给他的捷径。我写书信给他,用了父亲的印章,他这才不再怀疑是有人存心戏弄,干脆利落地和离,回奔京城,从速与我成婚。”徐夫人怅惘地笑了,“我自恃出身高贵,哪里有心思去顾及别的,哪里知道自己是拆散了一对夫妻成全了自己。直到得知你婆婆就是他的原配,直到反复确认,不能否认侯爷就是他的儿子,这一场梦才算醒了。” 废话总算是说完了,该进入正题了吧?叶浔把玩着裴奕随手放在花厅的一把折扇。 “他的错,在于不该回到京城之后就将原配抛到脑后不闻不问,只顾着拼力谋取前程。如今报应来了,膝下无子,亲生骨肉相逢不相认,兄弟反目成仇。到了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赎罪才是正理。”徐夫人双眼有了焦距,转头看着叶浔,“我知道,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事到如今,愿意让他和妻儿团聚。太夫人若不反对,日后做正室,我伏低做小。若是这样不行,那么,我自请下堂,腾出这位置。” 好像谁稀罕那个位置似的。叶浔腹诽着,继续沉默。这种事,真没她置喙的余地。 接下来的话,徐夫人是说给叶浔听的:“徐府这些是非,你们比谁都清楚因何而起。侯爷这几日与燕王、简阁老过从甚密,已拟好了弹劾我家老爷的折子,今夜皇上召他进宫,就是为了他意欲弹劾徐家的事——这些我们都已获悉。何苦如此?到底是血浓于水,与其将生父逼至绝境自相残杀,倒不如今时退后一步,便不愁柳暗花明。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叶浔无辜一笑,“徐夫人,这些话您与我说,合适么?” “兴许是不合适。你娘家那些事,谁不知道。”徐夫人漾出了自进门之后的第一抹笑意,“可这些话,我只能与你说,因为我担心你不时哄劝侯爷两句,便让他忘了伦理纲常。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最不济,是侯爷的生父不再是不解之谜,是你外祖父与我家老爷成亲姻亲。” 叶浔却说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我外祖父已是儿孙满堂,徐阁老却膝下空虚,再过十年二十年,必然也是这情形。哦不对,徐阁老兴许还会休妻或是和离,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孤独终老的下场。可见人哪,真不能做卑鄙小人。” 徐夫人早已知晓叶浔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主儿,此刻自是强压下心头怒意,强挂着笑,道:“该说的我都与你说了,只盼着你不要对你婆婆百般隐瞒。来日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我和她总能闲谈几句。” 叶浔讶然挑眉,“你方才不是还说要做小甚至自请下堂么?可别是哄骗我才好。” “……”徐夫人实在没法克制了,即刻起身,“告辞。” 叶浔却好脾气地笑着,“慢走。日后徐夫人若是再不踏进侯府,我会在佛前多上几炷香。” 徐夫人与徐阁老是先后脚离开的。 叶浔陪着太夫人回到房里,去了小厨房,亲手做安神汤。 新柳寻过来,把在书房院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叶浔。 夫妻两个的说辞、用意大同小异,叶浔想,完全不必再向太夫人转述什么了。听到徐阁老给太夫人下跪那一节的时候,她心说那个衣冠禽兽还真豁出去了,又问道:“太夫人呢?什么反应?” 新柳笑道:“太夫人不予理会,起身就走,吩咐李海:把闲杂人等请出去,执意不走也无妨,去请示夫人即可。” 叶浔也忍不住笑起来。做媳妇做到连婆婆都默许跋扈行事的地步,满天下也找不出几个的。 随即,新柳正色道:“夫人,奴婢姐妹两个,今晚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除非您和太夫人、侯爷问起,这些事奴婢姐妹两个不会记得。” “真是越来越机灵了。”叶浔笑着拍拍新柳粉嫩的脸颊,“做大丫鬟就是这样,少不得知晓一些秘辛,你们知道如何自处,再好不过了。” 新柳又漾出了笑,“夫人不嫌我们蠢笨就好。” 主仆两个说着话,做好了安神汤。叶浔服侍着太夫人喝了,又服侍着太夫人歇下,这才回到正房就寝。 躺在床上,她仔细斟酌着徐夫人说过的每一句话,留意到了一个重点。便因此睡意全无,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盼着裴奕快些回来。 过了三更,叶浔终于看到了他的身影转过门口的屏风。 “回来了?”叶浔说着,起身点亮羊角宫灯。 “怎么还没睡?”裴奕有些意外,“是为徐家人过来的事?” 叶浔拍拍床边,“是啊,你过来,先听我说说原委。”她着重复述了徐夫人后面的言辞,不无担心地道,“我说的都是她的原话,你想想看,她这是什么意思?徐家该不会是打定主意要认亲吧?”他以徐阁老是生父为耻,而如果徐阁老为了自保腆着脸贴上来,那就真让人膈应死了。 裴奕沉思片刻,起身道:“我去安排,等会儿就回来,到时再与你细说。” “好,你快去。” ** 徐阁老与徐夫人已经回到家中,相对而坐。 长久的沉默之后,徐夫人探究着徐阁老的神色,“出师不利?” 徐阁老苦笑着点头,“你呢?” 徐夫人无法确定,“又被她气得不轻,只盼着她能把我要对她婆婆说的话如实转告。虽说是伶牙俐齿,喜怒不形于色,是非轻重总会有个计较吧?只要她能从中调合几句,想来应该能成事。说到底,叶家的事,是她兄长不管不顾,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不会表露出来,到底年纪小,还是逞强的光景。” 徐阁老已不能对这件事心存乐观,没说话。 徐夫人满目颓唐,“你当初若是能预料到今日,必不会选择与我成亲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打趣我。”徐阁老继续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逆子分明是存心置我于死地,如今我处处受制于人,皆是因他而起。今日不过是缓兵之计,委屈你了。” 徐夫人无声地叹息一声,“今日我们对那婆媳两个说的话,便是来日成真,也无妨。我只盼着你善待曼安。她被我惯坏了,你……” 徐阁老拧眉道:“没来由的说什么胡话!” 徐夫人泪盈于睫。这段日子,她真的是心力交瘁了,那个混账的徐寄思,根本不知他会为徐家带来怎样的灾难,一日一日,将她气得无暇顾及仪态,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也怪她,许多年了,放任徐寄思飞鹰走马变成纨绔子弟,养得一身劣性。却不知这种人只要翻脸就会变成饿狼,带来灭顶之灾。 徐阁老已然起身,“我要连夜写好请罪的折子,先去书房了。你早些歇息。” ** 裴奕回到房里,见叶浔正凝神看书,便先去快速洗漱一番,躺在她身侧时,将她手中的书拿过来看,才知是一本手写的关于调香秘方的书籍,“哪儿来的?” 叶浔娓娓道来:“是外祖母这些年记录下来的,如今传给之南了。之南说调香与药理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抄录了一册自己留用,外祖母亲笔写的这一本就给我了。” 裴奕笑道:“对你这么好?” “当然了。”叶浔笑道,“现在我跟之南,比亲姐妹还要亲厚。” “看出来了。”裴奕很为她高兴,转而想起她抄录好的两册医书,“其中一册我已送到皇上手中,他说你要是得空,不妨写一本药膳纲目,不求多,只求精。” 叶浔惊讶,“我那点儿道行可不行。皇上和你也精通此道,哪里轮得到我献丑。” “你看皇上和我像是有那闲工夫的人?” “怎么没有?皇上尽管当做是又和皇后出宫散心了,没事就歇两天,写写药膳的配方。” 裴奕大乐,“上次帝后出宫游玩,回来就被言官数落的不轻,你还嫌他不够烦么?” “皇上心宽,才不会在乎呢。”叶浔笑着说完,又道,“我试试吧,东拼西凑的,倒是知道一些鲜见的配料、做法。” “量力而为,别勉强。” “放心。”叶浔继而问他,“皇上今晚要你进宫,是为何事?” “给了我一幅舆图,说了说用兵之策,要我看看有无去适合去西北的人选。” “哦。徐家的人说话半真半假,我还真分不清楚哪句该信。” 事到如今,有些事,裴奕必须要跟她交底了,“我暗中是有动作,却不可能让他们知晓。至于如今徐府的扰攘,与我无关,必是徐寄思被有心人利用了。我们与外祖父息息相关,外祖父都按兵不动,我怎么可能横生枝节?” 叶浔想想,真是这个理,“你也不能怪我,他们夫妻两个都笃定是你让他们走至了这般境地。” “做贼心虚,恼羞成怒,自然疑神疑鬼。” 叶浔想到了叶鹏程,他与徐阁老的一些本性是相同的,点了点头,道:“那依你看,是谁的意思呢?简阁老么?虽然扳倒徐阁老于他益处最大,但是应该懒得做这种手脚,最要紧的是,徐寄思那种人随时可能翻脸投靠别人,一般人不敢用他。” 分析得头头是道,裴奕赞许地笑了,却还是不想她为着门外风波费思量,“我自会查证,你和娘不需理会这些。你只需记住,我已安排下去,徐家不敢说破与我的渊源。” “好吧。”叶浔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翌日,叶浔处理完内宅外院的事,便陪着太夫人侍弄花草,闲话家常。便是再通透,看到当年抛弃自己的人,心迹与心境还是会有所不同。她不求太夫人很快释怀,只要不郁郁寡欢就好。 太夫人哪里看不出她的善意,自是含笑全盘接受。心里好过么?当然不好过。她正缺这样一个人帮她分散心绪呢。正给叶浔讲解如何供养兰花的时候,兰香过来通禀:“景国公世子夫人过来了。” 太夫人催促道,“那就快回去好生招待。我就不过去了,代我跟她问个好。” “嗯,我晓得。” 太夫人又帮叶浔理了理发髻、衣衫,“快去吧。” 叶浔快步回往正房的时候,王氏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望着身侧几案上的白玉花瓶,回想着来裴府之前的事: 那日世淇回到家中,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终日谁也不见。 晚间她又哭了一场。 若是她不知情,若是她与儿子都是局外人的立场,也会认定世涛、阿浔的冷酷无情。可偏偏,她知晓原由。 世人自来如此,有时候是以人心的善恶决定立场,有时候则是以强弱的差别决定立场。如今世涛落得个冷酷无情的名声,行径堪比弑父,在长子看来,可不就做得太过了? 可世涛与阿浔心里的苦,谁又明白,谁又会体谅。 但是长子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找世涛兄妹为叶鹏程夫妇说情也是人之常情——在世淇心里,叶鹏程夫妇要比世涛兄妹待他更好,最起码,能够在大面上以礼相待,世涛兄妹的脾性到底是不同于常人,与堂兄弟姐妹不过是走过场。 如果长子能够不问缘由地默认世涛的行径、心安理得的接受来日必能到手的爵位,她反倒会觉得这孩子功利心太重,绝非幸事。 万千纠葛都源于叶鹏程当年为人不齿的行径、公婆优柔寡断的做派。 痛定思痛,她与叶鹏举商量之后,决定将实情告诉世淇。 一早,她便将长子唤到面前,促膝长谈,说到那件她原本想隐瞒一世的家丑时,她清晰地看到了长子脸上的神情从错愕、震惊、愤怒再到愧疚的每一个细微的转变。 “娘……”世淇看着她,喃喃地道,“为何到如今才告诉我?您早一些告诉我,我也不至于傻乎乎的去找大哥、阿浔为那对狗男女讲情了。娘!”他捂住了脸,“我日后还有何面目见他们?我真不知道,原来的大伯母是那样去世的,更不知祖母会这般糊涂啊……”话到末尾,已有些哽咽。 “如果不是你三番两次去指责世涛、阿浔,这些事我会带到棺材里去。可事与愿违,先有冰儿不知天高地厚,后有你不知深浅……唉——我和你爹爹商议之后,都想着还是告诉你更妥当。这个叶家,是兴是亡,都在你。你要想让叶家继续这般光景,就照着世涛的心思安生度日;若是想让一家老小被柳阁老送上绝路,我也无异议。” 世淇沉吟多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又不解地问道,“祖母怎么会那样糊涂的?” 她没好气,“但愿你日后不会走上你祖父祖母的老路!” 是真的,她担心得很。担心长子耳根子软,来日会因媳妇弄得横生是非,也担心长女来日出嫁后还是自恃过高又遇到厉害的婆家,更别想有好日子过。 有什么法子呢?长子长女年幼时,她跟随叶鹏举到任上,要钱没钱,要门路没门路,削尖了脑袋置办产业打点上峰,对两个孩子多有忽略。娘家知道她的难处,便将两个孩子接过去养了六七年。 不知道别家的孩子,反正她这两个子女的优点缺点都是在那几年形成的,这些年总想把他们的缺点改过来,总是不能如愿。好在次子、幺女是她一手带大的,都是明事理省心的孩子。 各家有各家的不如意,她深知这个理,也就认了。跟儿子说明白之后,自然要来给叶浔一个交待。 神思恍惚间,叶浔走进门来,笑盈盈行礼,“二婶。” 王氏连忙起身去携了叶浔的手,“又陪你婆婆去花园里了?” 叶浔笑着点头,“嗯,我就想着让婆婆把侍弄花草的心得全部传授给我,平日可不就要做她的小尾巴了。” “唉,我只盼着日后能添个你这样的媳妇——哪是媳妇,分明就是贴心的小棉袄。”王氏说着心里话。叶浔脾气大是一回事,可不论对哪一位长辈的孝心,都是难能可贵。 叶浔只当是王氏刻意夸奖自己,“看您说的,哪一个闺秀不比我强了百倍?” 两人寒暄片刻,王氏才将来意说了,末了道:“如果世淇是个不争气的,哪一日将这事情宣扬出去,我们所在的这个叶家没落也是活该,我和你二叔也认了,到时候自会到你祖父祖母面前请罪。” “不会的。”叶浔笃定地笑道,“世淇的想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是人之常情。可您也知道,我听不得为那对夫妇讲情的话,跟他说话就过分了些。我就不给他当面赔礼了,您知道我心里过意不去就成。再者,他的亲事受长房影响也是必然,但是明眼人都能看清楚叶家的是非曲折,更不会看轻祖父在皇上心里的地位。这些您心里应该有数。” 王氏频频点头,“不瞒你说,林家三小姐一闹腾我就得了信了,正想着退亲呢,谁知世淇却来了这么一出。倒也好,日后凡事都能与他心照不宣了。林三小姐看不上我们世淇,我们也不稀罕她那副做派,过些日子顺势退了亲事也就罢了——本就是你二叔独断专行应允了这桩亲事。正如你说的,你祖父的根基还在,明眼人断不会小瞧了我们。”随即又絮絮叮嘱,“沛儿的亲事,你让宜室留心些,早些定下来才是。毕竟沛儿与冰儿、世淇情形不同——那时在外地,不认准了人,我怎么敢给儿女定下亲事?那些他们不懂,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嗯,我都记下了。”叶浔感激地笑起来,“二婶,谢谢您。” “这孩子……”王氏所有的情绪在这瞬间齐齐翻涌在心头,忍不住落了泪,“说你记仇火气大,也真是那样,怎么就偏偏与我没个脾气?你这个孩子……真真儿是让人恼火。” 叶浔看着二婶哭了,心里也难受得紧,面上却仍是挂着和煦的笑,爱娇地移到二婶身旁帮她拭泪,“我知道,您是巴不得与我翻脸不再往来,如此都清静。我才不会上当呢。我与您的情分是一回事,与您膝下儿女的情分是另外一回事。横竖我是赖上您了,横竖都是个泾渭分明的货色,您想甩开我是不可能的,没用。我赖上您了。” 王氏唇角漾出了笑,泪水却也止不住,又哭又笑地揽住了叶浔的肩头,“好,只当是咱们前世欠了彼此的。” “嗯,这么想……”叶浔牙疼似的吸了口气,“也行,心里安稳。” 同一时刻,徐阁老让人备轿。他只是称病,何时“痊愈”了,何时便能上朝或是进宫面圣。 昨晚已到了火烧眉毛的关头,恰好皇上召见裴奕,恰好天公作美,给了他去裴府的机会。再不济,他一番说辞也会让裴府迟疑几日再做定夺吧? 他不需要几日那么久,只要过了今日就好。 他上了八抬大轿,握紧了手里的奏折。是请罪的折子,亦是认亲的折子。 事到如今,他已落入败势,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便是告知皇上当年是非,让皇上看在裴奕的情面上网开一面,甚至于,给他以往的恩宠。他与夫人这些年是瞒下了当年和离再娶的事,可当年事也已是前朝事了,皇上追究那些又有何益。真要追究的话,皇上自己在前朝都不清白。而且他在和离之时,并不知道原配已经有了喜脉,妻儿进京后又不与他相认,儿子更是随了母姓——这能怪他么?儿子与儿媳百般羞辱徐家,他都没说过什么,这也是有目共睹的。 或许是有些乐观了,但是他已别无选择。徐寄思已决意与他反目,拆他的台太容易。他只有在那之前借助裴奕、柳阁老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保全自己,唯有如此,才能从长计议、韬光养晦。而且这也是有着天大的益处的——膝下有了名正言顺的子嗣,还能相辅相成得到更大的权势。 裴奕不是以他为耻么?不是一再算计羞辱他么?有什么用?他只需下一个决心就能让不孝子认祖归宗。他就不信了,裴奕还能如叶世涛一般大逆不道么?原配还能抵死不认么? 思忖间,轿子落地,随从通禀:“有人拦在前面,说有加急公文要呈给您。” 徐阁老微有不悦,“拿来我看。” 随从将一个牛皮信封递到徐阁老手里,仗着胆子补充一句:“那人说您要即刻过目,他等您的回话呢。” 徐阁老预感不大好,没说话,径自将牛皮信封打开来,取出里面的纸张,敛目 越看脸色就越难看。 那不是什么公文,分明是一道弹劾他自前朝到如今的二十七项大罪的奏折,每一桩都属实,每一桩都细细列出了人证名单,并附有人证关押之处的地址。 谁会花这种功夫对付他? 除了柳阁老、简阁老,便只有裴奕。而最憎恶他的,是裴奕。 透明的水滴落到纸张上,徐阁老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他怕极了,怕得要死。 这时候,有人策马到了轿子一侧,轻描淡写地道:“我家侯爷说了:徐阁老若是识时务,来日上奏弹劾,只选三分之一罪行,要您丢官罢职而已。若您执迷不悟,那么,这奏折会先于您进宫送到皇上手里,要您及家眷乃至三族死无全尸。孰轻孰重,还望您三思。” 三思什么?这还用想么? 徐阁老当即打道回府,压下了什么认亲、韬光养晦的念头——保命要紧! 到今日,徐阁老才知道,他误会且看轻了裴奕。之前二弟所作所为,非他授意。裴奕轻易不出手,出手时只要愿意,就能取人性命。 是谁收买了徐寄思?!还有谁这样的整治他,这样的盼着他倒台! 徐阁老想继续称病思忖对策,皇上却无意成全,当日黄昏,命内侍传旨,宣他进宫。 徐阁老战战兢兢的到了养心殿。 皇上坐在龙书案后,凝眸看着案上的两幅图,好半晌才出声:“让徐阁老看看。” 内侍称是,将两幅图送到了徐阁老手里。 徐阁老看了第一张,心里已是如坠深渊。 作画的人手法不算精妙,也不粗鄙,这是一幅属于中等的画作。要命的是画作上的内容: 斜斜雨线之中,他跪在裴府外书房的庑廊下,头颅低垂,像是尽带愧疚的模样。 也只有这些内容。他跪的是谁,画作上不曾表露,人物只他一个。 也好,免得人生出猜测,免得裴奕愤怒之下将那道置他于死地的奏折呈给皇上。 到此时,徐阁老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了。 他强作镇定的去看第二幅画作。 画面上,他的夫人和叶浔置身于一个花厅之中,前者似有拂袖而去之姿,后者巧笑嫣然。 这两幅画所描绘的场景,是昨夜的事。 有这份能力的人,唯有锦衣卫。而叶浔的兄长叶世涛,便是锦衣卫指挥佥事。 徐阁老身形微微颤抖起来。他们有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皇上此刻知不知道他与裴奕是父子关系?若是知道了,裴奕少不得会大义灭亲,将拿到奏折呈给皇上……他越想越怕。 应该不能吧?昨夜下着雨,耳力便是再好,不在咫尺间,也难听清他的话。再细想皇上的言语,愈发确定还没东窗事发。 皇上站起身来,踱步到了徐阁老近前,将他手里的画作拿回手中,又细细看了多时才道:“朕实在是不明白,你到底欠了长兴侯什么,才会跪在他书房前忏悔?” “臣……”徐阁老委实有苦难言,他想说自己跪的不是裴奕,可若说出真相,那就是自寻死路,也只得有苦不能说。 “朕还是不明白——”皇上看着第二幅画,“你夫人在雨夜去找长兴侯夫人,所为何来?是为你的事,还是为她自己?” “这……”徐阁老依然答不出。 “你不想说。”皇上牵了牵嘴角,漾出一抹笑意,“朕也不想听。只是,自春日至今时,朝堂扰攘总是与你有关,朕已不胜其烦。” 徐阁老磕头告罪。 “不论你先前称病是真是假,明日便返回朝堂——自己种的因,自己食后果。”皇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徐阁老,“或许是朕失察,不知你私下品行如何。若是犯了众怒,朕也保不了你。”到底是曾在他登基前后出力之人,终究是还存着几分仁慈,“早做打算,不要太过狼狈才是。” ☆、第85章 鉴于时不时地目睹皇上嗜杀残暴的一面,徐阁老对他所谓的“不要太过狼狈”无法乐观,他走出养心殿时,后背衣衫都被冷汗浸透。 皇上唤来叶世涛,扬了扬手里的画,赞许的道:“你手里的人不错。” 叶世涛如实道:“臣不敢居功,是前朝锦衣卫指挥使手里人才辈出。” “这倒是。”皇上从来就承认祁先生的才干,又道,“继续查徐家。” “是。” “要查就查到底,派人去他生平走过的地方看看。”皇上又补充道,“来日若是降罪于他,我不想于心不安。”将功臣逐出朝堂,是他最不愿做的事情之一,若没个站得住脚的理由说服自己,他在来日少不得心生亏欠。最怕的就是欠谁什么。 叶世涛明白皇上的想法,恭声称是。 “再有,”皇上递给叶世涛一张笺纸,上面有两个名字,“贺统领找到了这两个人的下落,分别栖身于涿郡、真定,你亲自去。”又笑,“贺统领是暂居锦衣卫指挥使之职,不少事无从亲力亲为,少不得要你们辛苦一些。记住,手里事情再多,心不要乱。” “臣明白。” 叶世涛走后,皇上沉思多时。他想解开心中疑惑,找裴奕询问即可。但是裴奕不是愿意在人背后说是非的性情,看谁不顺眼,从来是在公事上找补。难能可贵的性情。那就不问,等着叶世涛给他答疑解惑。 ** 徐阁老回到府中,徐夫人与徐曼安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知大势已去,什么都不需问了。 徐夫人连忙去了荣国公府,找娘家人商量对策。 荣国公夫人沉思半晌,一开口便让徐夫人惊诧不已:“他若是如何也躲不过落败的局面,你便趁早与他和离吧。他若是不甘,你便让他休妻,多年不曾为他孕育一子,也是休妻的理由。” 徐夫人眼中浮现出泪光,“娘,我是来求你们帮他一把的,您却说出这种话……” 荣国公夫人长叹一声,“难道我不是好意么?说来说去,你这一辈子是被你自己毁了。当初鬼迷心窍,偏要委身于他,没享受几年荣华,来日却很可能要被他连累。墙倒众人推,单只柳阁老、长兴侯,迟早会置他于死地,再加上徐寄思窝里反……难道你要陪着他吃糠咽菜流落他乡么?便是你情深义重,可曼安呢?她自小多病,多少人都宠着她,哪里是能吃苦的?你愿意我的外孙女也陪着你们受尽苦楚么?” 说到女儿,徐夫人语凝。她这一生是注定要晚年凄苦了,可女儿就该被自己连累么? 荣国公夫人又道:“你尽早与徐家划清界限,回娘家来,便是受些冷眼非议,却总能继续锦衣玉食,来日我也能帮曼安张罗一桩像样的亲事。你可要想好了,她不小了,再耽搁一两年就拖成了老姑娘,样貌不出众,还有腿疾,谁会愿意娶她?可到了我们身边就不同了。说到底,她是荣国公的外孙女,将就一些,便是下嫁于人,出嫁后总不会受委屈的。不说别人,我只说长兴侯夫人,她在娘家时便有着桀骜不顺的名声,出嫁后娘家又出了耸人听闻的事,可那又怎样?她不还是被婆家捧在手心里?因何而起?她是柳阁老的外孙女,谁敢小觑?” 徐夫人陷入了沉默。 “你既然回来了,就多住两天,把事情都想清楚。”荣国公夫人道,“等会儿我让人把曼安也接过来,你们两个就别留在徐家了。这也是你爹的意思,今日你不来,我们也要派人去徐家的。说起来,你爹对那个女婿颇多不瞒:这些年我们一直鼎力扶持他,他呢?进入内阁之后,可曾给你爹一点好处?你爹至今不过是有个五品的闲职,比之以往,没升官反倒降级了,你哥哥、弟弟就更别提了,连个官职都没有——他哪儿有一点儿良心!” 徐夫人哪里听不出,双亲是有意将她和曼安扣在府中,不由心焦起来:“你们便是对他不满,也不能将我和曼安扣留。您的话我会慎重考虑,真的,回去之后我便与他商量商量,尽快和离。” 荣国公夫人却是面色沉凝地道:“还是听我的吧。你走不了了。”随即扬声唤来一名管事妈妈,“把人看好了,不准她走出内宅。” 徐夫人险些瘫坐到地上。 ** 叶世涛离开宫中,给手下做出了细致的安排,回了一趟家中,让江宜室帮他打点行装,之后唤上心腹秦许,去了裴府。 兄妹见面后,叶世涛先交给叶浔几幅工笔画,“你看看,合意的话就再完善一下细节。”前几日,妹妹跟他说了要帮太夫人在竹林间建居室的事,他得闲就拟出了几张草图。 叶浔细细看过去,见他将室外、室内的情形都描绘得清晰有致,开心地笑起来,“这么细致呢,等我让太夫人看看,她喜欢的话,就照着图让工匠开工。” 叶世涛笑着颔首,“不管怎样,你得抓紧拿出个规划的图形。到天冷上冻的时候,工匠可就不能破土动工了。” “嗯。” 叶世涛又说起秦许,“他从小跟我一起习文练武,是我的心腹。这些年我听从外祖父的吩咐,让他招募了不少人手。日后你将他安排在侯府外院,他和一众手下都会对你唯命是从。”又笑,“不是我信不过侯爷,是想着你是个易惹事的,有娘家的人握在手里,总是更安心些。” 叶浔当然记得秦许,而且印象深刻。前世哥哥下江南之后,除去每年都会给她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财,还将秦许及其手里百余名死士给了她。没有秦许帮衬,她无从获知宋清远在外的一举一动,无从得知宋清远与叶浣的□□,更无从在死之前安然度过最后的岁月。 没想到,今生哥哥的处境不同,却还是将秦许交给她。 她犹豫地看着哥哥,“那你和嫂嫂呢?你把最可靠的人给了我,你们怎么办?” 叶世涛笑道:“别小看我,我手里可不止秦许一个得力的。尤其现在又身在锦衣卫,手下就能保家中无虞,只是还是不放心你。” 叶浔这才放心,“那就好,我就把人收下了。” “他们的吃穿用度,自有我定期拨银两给秦许,你不需挂心。” “唉……有你这样的哥哥,我真不知修了几世的福。”叶浔由衷地慨叹着。 叶世涛朗声笑起来,随即起身,“明日我要离京,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你得闲就去我家里看看,帮着宜室料理家事——有我这么个哥哥,你也不轻松。” “那是自然的。”叶浔满口应下,又道,“嫂嫂如今练达精明,我去也不过是陪她说说话。” 叶世涛离京之后,叶浔去兄嫂家中就又频繁了些。她对哥哥说的都是实话,如今江宜室是真可以独当一面了,她去了只是和嫂嫂、叶沛坐在一起闲话家常。 江宜室将所知叶府的事讲给叶浔听:“世淇与林三小姐的婚事作罢了。二叔二婶以八字不合为由,把亲事退了。说起来,林家也是太优柔寡断了——二叔二婶原本想着让他们家提出退亲的,不想让林三小姐名声受损——被退亲的女子,往后婚事上难免受阻。谁知他们却期期艾艾的没个决断。二叔二婶耗不起了,还想着尽快让世淇成糯。米。論。壇婚呢,只得先一步退了亲事。” “只盼着二婶能亲自选个合她心意的媳妇。”叶浔道。 江宜室笑道:“这个不需担心。二叔被二婶埋怨许久了,日后肯定不敢再先斩后奏的为长子定下亲事。” 姑嫂两个对二房别的人没什么情分,却都是盼着王氏的日子能舒心一些。王氏也有说话刻薄的时候,但她说的从来都是实话,待姑嫂两个自来是赤诚之心。 这段日子里,燕王妃去过裴府两次,都恰好赶上叶浔去找江宜室,便只称是来找太夫人说话,第三次扑空之后,索性直接去了叶世涛家中,见到江宜室和叶浔之后,便笑着捏了捏叶浔白里透红的脸颊,“你这个小妮子,又开始与我捉迷藏了。” 叶浔忙笑着告罪。 江宜室则笑道:“原来您是来抓阿浔的,是妾身的不是,大事小情的总要请她过来帮我拿个主意,便害得她不能在家中待客。” “胡说。”燕王妃有笑着携了江宜室的手,“捉她是真的,来你这儿串门也是真的。” 江宜室与叶浔将燕王妃迎入室内。 三人说笑时,燕王妃说起了徐府的事: 荣国公府将徐夫人、徐曼安扣在府中,勒令徐阁老与徐夫人和离。徐阁老看起来并不在意是否和离,只是决意要找徐夫人讨个说法——也是人之常情,换了谁,也要听听发妻如今的想法。 只是荣国公府丝毫机会也不给他,更不允许夫妻两个相见。 徐阁老的心情可想而知:弟弟依然在上蹿下跳地闹着跟他分家分财产,妻子女儿闷在荣国公府要与他分道扬镳——这是家事,外面朝堂之上,多少人在利用他治家不严的问借题发挥极力弹劾。 腹背受敌,他陷入了人生最危难的关头。 他翻脸了,声称若是妻女不能给他个合理的说法,他不但要休妻,还会将荣国公告到皇上面前,历数这些年来荣国公的罪行。 荣国公也被气极了,让徐阁老只管去向皇上告状,他不惧这个,并且说徐阁老若还是个男人,便尽快和离。 事态陷入了僵局,只等着翁婿两个最终的抉择。 江宜室与燕王妃对这些事的看法相似,觉得荣国公有些不近人情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对女婿落井下石呢?而江宜室是有着相似经历的人,断定徐夫人是被娘家控制,已经无计可施。 而叶浔是深知徐阁老为人的人,不予置评,却是心生快意:该! 回到家中,叶浔将完善过的几幅图交给太夫人过目,问道:“您看看这样如何?” 太夫人敛目细看,见竹林之中的屋宇细致到了每个细节,清新雅致,廊下植着四季常开的花色,四季常青的矮小花草,前后几丈的方砖地之外,不设墙壁,与竹林相连。 室内桌椅皆是竹子材料,到了宴息室、寝室,陈设则是色调厚重的名贵家具。 叶浔解释道:“宴息室和寝室与别处不同,我觉着还是依常例为好,这样会舒适许多。” “说的是。”太夫人笑着点头,“若是这些地方也以竹木材质为主,夏日还好,冬日便诸多不便。” 叶浔又问道:“再有就是门窗上的事了,您说是糊窗纱还是用玻璃窗好呢?用玻璃窗能够随时看到窗外景致,若用窗纱,便是能时时听到窗外竹林间的风声。我是偏好前者,您喜欢竹子,不时看一眼,能够缓解心绪。” 太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听你的吧,用玻璃窗。”又赞道,“几幅图画的活灵活现,我险些就要心急地住进去了。” 叶浔笑道:“那我命工匠尽快开工,明年您就能入住了。”又解释,“这些大多是我哥哥绘成图的,我不过是依着您的喜好、习惯略作完善。”语必,将叶世涛的原稿拿给太夫人看。 “世涛这画作可是与你不相上下,果然是才子啊。”太夫人由衷地称赞道。 “是您看得上罢了,我们两个的画技不过寻常。”叶浔谦辞之后道,“那就说定了?我选个吉日破土动工。” “好。”太夫人满口答应,“要辛苦你了。” 叶浔笑道:“怎么会,我也急着要看看建成之后的情形呢。” 接下来,叶浔忙着让管家找工匠,起初几日亲自督促,怕工匠打地基的时候偷工,引发来日隐患。地基打好了,已是六月中旬,柳夫人的寿辰是在六月下旬,江氏连续几日过来,让她出个好主意,好好儿地操办一番。 叶浔苦思冥想,这才有了主意:“我知道京城郊外有一个人,手里很多莲花盆景,还开了铺子售卖盆景。您着意要好好儿操办的话,将他手里少见的盆景买下来可好?到时候,白日里让宾客恣意赏花。至于晚间,在府中内宅悬挂起样式、颜色不同的莲花灯,想来也是有些看头的。” 江氏一想那情形便很是引人,抚掌笑道:“好!就照你说的办了!” 叶浔见大舅母同意了,说起实际的问题:“至于费用,我出一半吧——您别推辞,没有外祖父外祖母,就没有我今日这般舒心的日子,我理当孝敬他们。再说二老给我的陪嫁您也知道,我手头富裕,便帮您分担一二。”不等江氏说话便又道,“您不能与我争这个,我只要看着他们高高兴兴的就好,还望您成全。” 话说到这地步,江氏也就没了回绝的余地,笑道:“行,我答应你,只有一样:下不为例。” “行!”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叶浔和江氏连续几日一同出门,去选了让人耳目一新的盆景,又通过主人家的引荐,去了几个地方,寻了不少新奇的花色。盆景买回来,带回柳府便会让柳夫人先知先觉,就暂放在了裴府。之后便是寻找人手制作花灯了,这倒好说,江氏自己就能办。 就是在这段日子里,徐阁老与徐夫人的公案有了结果:徐阁老给了徐夫人一纸休书,以无子、持家无方休妻。 徐夫人先前是希望得到一纸休书的,这样一来,也算弥补了她在夫君落难之时离开的愧疚。可事情当真到了这一步,徐阁老当真给列出休妻原由的时候,她心里不能避免地生出了些许怨恨。 多少年了,她便是依仗娘家不允许他纳妾,对他却从来是一心一意,长期劝着父母为他谋取门路获得更大的权益。如今呢? 她被囚禁在娘家,无法相见——这些是他不能够想到的么?这些年来他难道还不了解她的心意么?若非不得已,怎会不相见。 和离还不够么?竟给了她一封休书! 到如今,她才能领略到裴府太夫人当年的失望:这个男人,心里只有他自己,从来不会顾念、怜惜女子的不易。 女子之于他,不过是一个附属的物件儿罢了,能借女子得到益处,便俯首迁就,不能得到益处了,便决然休弃。 衣冠禽兽! 是她拼死拼活得到的姻缘,可这男子竟是这般的薄情寡义! 可恨之极。 裴府太夫人能够抛下前缘悠然度日,她呢?她不行。她与这男子携手走过了这些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如何能够心甘? 可这样也好,她对他,也不需再有丝毫愧疚了。 她想得通,算得清那笔帐,她的父母却无从容忍了。 这个女婿,是女儿强求的,是女儿鬼迷心窍强加给他们的。起先不过是为了女儿、外孙女的前景着想,要夫妻两个和离。 是和离,并不是要他徐阁老休妻。 和离与休妻是两回事,女儿被休弃,等同于在众人面前狠狠打了荣国公一耳光! 他徐阁老这般行事,不是恩将仇报么?难道真没为曼安考虑过前景么?他们作为长辈的苦心还需明说么? 荣国公夫妇二人痛定思痛,有了决定:既然他无情无义,荣国公府也不需再给他留情面了! 但就在他们下定决心的同时,徐阁老命幕僚送来了一份奏折:弹劾荣国公与他多年来狼狈为奸的诸多罪状的奏疏。 目的不言自明:谁都可以对我落井下石,只有你荣国公不行!我便是倒台下马,你也别想得到任何益处! 徐阁老的幕僚还说:“还望荣国公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要说,否则,他会被人拉下黄泉,而他死之前,荣国公府必会先一步下地狱!” 荣国公被气得不轻,病倒在床,抖落徐阁老不堪行径的心思却是没了。 着实不敢。 为了一个本性丑恶至极的小人,如何能让家族为之陪葬。 荣国公府上上下下都人心惶惶满心怨恨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分外平静:徐曼安。 徐曼安极为平静地经历着这一场变故,对什么事都不予置评,她始终很清醒,始终记得这一切变故因何而起:冤有头,债有主,她知道该报复谁。 ** 叶浔忙碌之余,对徐阁老那边的事始终关注,吩咐秦许:“看看能不能查清楚是谁收买了徐寄思。” 徐寄思窝里反是她愿意看到的,但是幕后那个人既不是哥哥、裴奕,又不是外祖父、简阁老,总是让她心生不安。 如果那个人是惩恶扬善还好,若是居心叵测,来日作乱殃及到她身边的亲人,必然会带来一场灾难。 秦许听命行事,只是有话在先:“这件事肯定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查清原委——若是简单,锦衣卫便已事先知晓。” 叶浔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急,早晚能查清就行。” 闲来她也会向秦许询问裴奕、外祖父最近的举措,得到的结果是裴奕除了忙于公务,并没上奏弹劾徐阁老,倒是有不少言官见风使舵,一心整死徐阁老。 这样看来,便是裴奕与外祖父觉得时机未到。他们看局面自然是比她看得更清楚,叶浔知道,自己还需等待。 柳夫人寿辰当日,太夫人与叶浔一同前去。 寿宴办得宾主尽欢,人们都夸赞江氏这长媳有孝心且心思灵巧。 江氏谦虚地笑着接受,末了却是眼含感谢地看向叶浔。 柳夫人看出端倪,笑着拍拍叶浔肩头,“又是你这个鬼灵精的主意吧?” 叶浔只是笑道:“您管那么多做什么?高兴就行。” 柳夫人颔首笑道:“说的是。” 离开柳府之前,叶浔偷空去外书房找外祖父说话。 柳阁老见她气色极好、巧笑嫣然,不由心安地笑起来,“我这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又告诫道,“日后要平心静气地度日,不可再强悍行事。便是为着善待你的裴家,也该尽早摘掉悍妇那顶帽子。” 叶浔理亏地笑道:“我晓得,便是为了您,日后行事也要柔和一些。” “知道就行。”柳阁老带她到院中,赏看江氏特意命人搬到院中的荷花盆景,“定是你的主意,我看着很是惬意。” 叶浔道:“您与外祖母都喜爱莲花,我跟我婆婆也学了些门道,日后得了新奇的花色,也给你们送来赏看。” “那自然是好。”闲话几句,柳阁老说起徐阁老的事,“这一番扰攘,我一直看的云里雾里的,不知是谁跟我和暮羽一个心思,只担心来意不善,日后我与暮羽会身受其累。”随着情分日积月累,他说起裴奕,便以ru名代称。 “我会转告侯爷。”叶浔道,“平日也会留心些,得知蛛丝马迹便会命人来报信给您。” 柳阁老却道:“那倒不必,你只需转告暮羽。你毕竟是女子,打理好内院的事即可。” 叶浔面上自是百依百顺,“行,我记下啦。”又问,“您心里没有怀疑的目标么?” “自然是有的。”柳阁老并不瞒她,“疑心的人有几个,查证起来却是不易,不为此,我也不会耿耿于怀了。” 叶浔点头,“我让侯爷多加留心。” “起先倒真没想过徐阁老会有这一日。”柳阁老对外孙女诉诸心声,“先前整治他,不过是因为徐家屡次开罪暮羽和你。于我而言,谁做次辅都是一样,平心而论,徐阁老的人品不敢恭维,可他自皇上登基至今,在公务上的差错并不多——看起来如此,不知他背地里有没有贪赃枉法。要我说实话,是他还是别人做次辅,都是一般情形——谁坐上了次辅的位置,便会觊觎首辅的权势,赶走一个,还会有新人与我争斗。情形都一样,我倒更希望次辅是我比较了解的人。但是,存心刁难你和暮羽的人,我容不得,不能让你担上陪夫君落难的险境。” 外祖父这番言语,一字一句都是心声。叶浔感激不已,伸手握紧了外祖父的手。她比谁都明白,这份疼爱,是外祖父将对女儿的亏欠、对她的宠爱溶于一体了。 柳阁老欣慰地笑道:“跟你这孩子说话最省事,我一说你就明白轻重。几个孙女却是一板一眼的,不把话掰开揉碎就不行。”说着话就不免抱怨起来,“尤其之南,似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债,这辈子她就是来讨债的。你说她都跟淮安侯的亲事已定下了,按礼不是该老老实实留在家中么?偏偏还时不时地溜出去,要么就买这买那,要么就是去看看别家铺子里的情形——多余!” 叶浔忍不住笑出声,“她肯足不出户,我可是想都不敢想。您也慢慢来吧。她听得进好话,但是您总板着脸训斥的话,她就算心里认可您的想法,面上还是不愿屈就的。也能体谅的吧?您就是太偏疼我了,好多年她都这么想,眼下和我亲厚是一回事,对您一时间肯定还不能洗心革面。” “倒也是这个理,我这些年对她的确是没个好脸色,日后也得注意些。”柳阁老开玩笑,“我可怕日后落得徐阁老一般境地,众叛亲离的滋味,还不如直接挨一刀。” “看您说的。”叶浔不免失笑。 ** 六月末,弹劾徐阁老的奏折堆积成山。 皇上对这些捕风捉影借题发挥的奏折实在是没过目的兴趣,只等着叶世涛那边给他的回复,全部留中不发。 叶浔闲来与裴奕说话,问过他:“是觉得时机未到么?” 裴奕道:“日日处于惊惧之中,应该比罪名落实更难熬。” 的确如此。猫儿将戏弄猎物当做一大乐趣,不是没有道理的。 裴奕又告诉了她一件事:“福明这几日得空就来府中,是找兰香说话,算是有些反常。我已命别院管家留意,你在内宅也看看兰香有无蹊跷行径。娘与红姑的情分是真,可红姑这一双儿女是否堪用,还需观望。” 叶浔点头,“已听竹苓说过了,也觉得有些反常,以前姐弟两个并不如此。” 以她平日有意无意的观望,兰香将分内事打理得头头是道,还常帮别的丫鬟做事,很勤快的一个人。做到这地步的二等丫鬟,一两年之后被提拔为有脸面的一等丫鬟是必然。她真希望是自己和裴奕多心了,不希望身边下人出岔子。况且,兰香若是有异心,必定是被决意与裴奕为敌的人收买所致。 真是那样,这丫鬟必然要从重发落,红姑少不得会伤心,太夫人亦是。不到万不得已,她真不希望让太夫人平添烦扰。 七月初一,进宫请安时,叶浔遇到了久未露面的杨文慧。 自从上次去过裴府之后,杨文慧便对外称病,一心一意留在婆家地打理自己的事。如今她明显地消瘦许多,面色不佳,看起来真似大病初愈的模样。 杨文慧主动找到叶浔,意味深长地道:“我娘家现在对我是不闻不问了,对宋清远倒是亲厚得很。不论是为昨日恩怨、今日是非,裴夫人都该有所警惕。” 叶浔一时间无法理清楚这些话的深意,目光微闪,脑子飞快地思索着。 杨文慧见她将自己的话听到了心里,满意地一笑,又道:“和离的事必不可免,不出夏日,我便自请下堂。唉——我也是真没法子了,运道如此。娘家异想天开,宋清远更是如此。我那早逝的公公还算是个精明之人,给子嗣留下了一批死士,但是落到了宋清远手里,怕是要助纣为虐了。我每日看着他们,真是头疼得要死。到最终,我谁都不能指望,只能指望自己。幸好及早回头是岸了,只望来日娘家、夫家都落难,我还能为自己谋取一条出路。” 该有所警惕、娘家异想天开……叶浔关注的是这类言辞,联想到以往一些未解之谜,神色一凛。 杨文慧漾出含着欣赏、赞许的笑,“你果真是个聪慧的,我这些话到底没白说。”随即趋近叶浔,声音压得更低,语速有些急促,“你是明白人,我也就不瞒你了。当初我爱慕侯爷是真,却不曾有过甘做人妾室的心思,是我父亲得知我心思之后,才有了我贸贸然进宫的事。之后我嫁给宋清远,则是因家父早就想甩脱徐阁老自立门户。而今徐阁老的惨境,恰恰是家父所为。这本不是错,只是他如今做派已近疯狂,怕是会酿成大祸,累得家族都会随他陪葬——我这些话你一定记住,好生思量一番。我并非戴罪立功,只是想让娘亲与手足不至陪他赴死罢了。我只求你日后给我娘亲、弟弟妹妹一条生路。说到底,我与你说这些,便是出卖家父,是不孝之人,可我实在没法子了,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双亲之间,我只求保全娘亲。裴夫人,你答应我好么?来日照顾我娘亲几分,好么?” 在杨文慧这一番诉说之下,叶浔已完全明白了。徐阁老众叛亲离,是杨阁老处心积虑地筹划所致。 杨阁老决意除掉徐阁老。 这人藏得好深哪。 这许久以来,人们都将他视为徐阁老的同党,却不想,如今要置徐阁老于死地的人正是这个人! 他的目的呢? 徐阁老倒台,简阁老凭借资历会成为次辅,他就会成为坐上内阁第三把交椅的人。 不对,不止如此……叶浔心念输转,飞速地分析着杨文慧的话。 杨文慧提到了宋家的死士,所为何来?还说杨阁老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莫不是…… 叶浔的心悬了起来。 莫不是杨阁老想要的是次辅的位置?!莫不是杨阁老想将外祖父一并除掉?! 是了,到了适当的时候,外祖父和裴奕自会上折子弹劾徐阁老,让徐阁老在众望所归的情形下落马倒台。人们便会想当然地认为,是外祖父除掉了次辅。 首辅与次辅之间的争斗,岂会那么简单。徐阁老走投无路之下,命人下黑手为自己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杨阁老要利用的恐怕正是这一点! 杨阁老若能如愿以偿,首辅、次辅都会离开朝堂,简阁老成为首辅,他便是次辅了。拦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个凡事做老好人的软柿子,他自然能够横行朝堂权倾天下。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而且是隐忍许久筹谋许久才出手的。真真是可怕至极的人物。 叶浔面色微微有些发白,对着杨文慧深施一礼,“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会永世感激于你。若真到了你说的那地步,你放心,你与令慈、手足我都会尽力帮衬。尤其是你,杨文慧,既然有这份孝心,就不要了却尘缘,好好儿地活着。”她留意到了,杨文慧只说母亲、手足,对于自己却是只字未提。 杨文慧无所谓地一笑,“我到时还要看情形。告诉你这些,不过是看出皇上视柳阁老为长辈、忘年交,柳阁老若出事,皇上第一个就容不得,必会彻查。”她笑着还礼,“我算清楚这笔账,着实费了些心力。你就不必了,快想出应对之策尽快施行便是。”语必笑着转身走远。 叶浔望着那道明显纤弱许多的身影,心中万般感慨。却也明白,此刻不是感叹的时候,即刻从速回府。 回到府中,才知裴奕已经回府,此刻正在外书房与幕僚议事。 叶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在正房沉思片刻,吩咐竹苓:“你盯紧兰香。知会李海,让他尽量随时随地知晓太夫人、侯爷的行踪。将秦许唤来,我有事情交待他。” 竹苓正色称是,快步跑去了外院。 秦许入府之后,叶浔将他安排在外院的回事处做了个二等管事,听竹苓说夫人有事交待,忙急匆匆到了正房。 叶浔将事情轻重如实讲给他听,末了道:“你拨出一半人手去柳府,昼夜保护我外祖父、外祖母,定要尽心,不可让两位老人家出丝毫差池。” “夫人放心。” 叶浔心内稍安,随即想到这几日外祖父奉圣命一心查办部分京官贪污的案子,大多留在家中或是出门私访,便忍不住又紧张起来,“快去,一刻也不得耽搁。” 秦许称是而去。 片刻后,裴奕回到房里,一言不发地自行更衣,面色沉凝。 叶浔已似惊弓之鸟,“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见到他这样子的时候太少。 裴奕手脚麻利地换上了家常穿的锦袍,“我得去一趟外祖父家中,有点事。你下午再过去。” “有点事?什么事?”叶浔上前去抓住了他的衣袖,“是不是外祖父出事了?你得告诉我。我也要去,和你一同前去。” 她的手很是用力,已至指节微微泛白。 “胡说什么呢?不是外祖父。” 叶浔的心刚落下便又悬了起来,“什么叫不是外祖父?那是谁出事了?” ☆、第86章 “阿浔,冷静些。”裴奕握住了她指尖发凉的手,“柳府的护卫过来传话,言辞含糊,过去才知具体情形。” “好。”他镇定的语气、温暖的手掌,让叶浔放松了一点,“你要吩咐护卫严加防范,确保娘不会被人打扰。” 裴奕意识到她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但眼下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颔首一笑,“我会的。” 随后,两人稍事安排,裴奕策马、叶浔乘车,先后赶到柳府。 事实完全超出两人预料: 传话的护卫说,柳府有人受伤了。裴奕当时询问是不是柳阁老,护卫只说不是,您过去看看就知道了,老爷夫人要您去帮忙把脉开方子。 护卫越是含糊其辞,裴奕越是感觉有人伤得不轻。却怎么也没料到,伤的是两个人:柳阁老和柳之南。 小厮引路之下,裴奕去查看柳阁老的伤势。 叶浔到了内宅,柳夫人快步迎出门来,将她引到厢房说话,神色温和镇定:“两个人伤势并无性命之虞,只要好生将养,过段日子便能痊愈。你别怕。” 看起来,祖孙两个的伤口怕是很深。叶浔尽量让自己神色如常,免得扰乱外祖母的心绪,轻声问道:“怎么回事?是同时受伤的么?” 柳夫人苦笑着颔首,将经过娓娓道来—— 一早,柳夫人自是与叶浔一样,早早去了宫里请安。柳之南留在府中百无聊赖,又见天气难得凉快,就起了去护国寺听法师讲经顺道看看景致的心思,遂吩咐外院备下车马,在护卫仆妇的簇拥下出了门。 却不想,路上,遇到了柳阁老的车马。 柳阁老见她又自作主张溜出来,险些黑脸,问明她要去的地方,又笑了,说去寺里倒是无妨,正好他也要去护国寺附近,已与那一带的官差提前打好招呼了,祖孙俩可以一同往返。 柳之南欣喜不已。 行至比较偏僻的路段,出事了。 几十名形形□□打扮的人拦下了去路,二话不说就亮出兵器,满带杀气地袭击两辆马车。 祖孙两个出门都如平日一般,各带了二十名护卫随行。 四十名护卫都是训练有素之人,吃亏的地方在于多数都没随身携带兵器,初时一个个拼上性命,才勉强阻止了对方袭击马车。这样僵持的状态之下,护卫反复强调柳阁老的身份,对方却是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这样混乱的状态之下,柳阁老和柳之南都怕至亲受伤而自己不能陪在身边,不顾自身安危下了马车,去寻对方。 两辆马车只相距十余丈,就是在这短短的路程之中,在祖孙两个站到一处的片刻间,对方一人突破了护卫的抵御,飞身抡刀袭向两人。 柳阁老下意识地用身形护住柳之南。 柳之南则反应奇快,瞬间搂住祖父,拼力扭转身形。 那一刀,便由祖孙两个一同承担下来。柳阁老的伤在肩头,柳之南的伤在上臂。 随后,值得庆幸的是,护国寺一带的官差因着提前得了柳阁老要过去的信,殷勤地到路上相迎,撞上了这一幕。 对方见此情形,匆匆逃离。 虽然已尽快找了大夫包扎伤口,祖孙两个失血较多,回到府中,柳之南已陷入昏迷,柳阁老强撑着让护卫把裴奕请来,随后也昏睡过去。 说完原委,柳夫人道:“到了府中,已就近找名医给他们两个重新包扎,我还是命人去请太医过来。我是觉着,此事非同小可,不需隐瞒。阿浔,你说呢?这样做妥当么?” 末尾的话,让叶浔看出外祖母不过是强作镇定。她竭力克制住心头翻涌的种种情绪,点头微笑,“妥当,起码我觉着妥当。” 说话间,江氏走进门来。 叶浔略一犹豫,起身道:“我去看看之南。大舅母,您陪外祖母说说话。” 江氏强笑着点头,“好,你去吧。” 叶浔去了正屋的西梢间。一进门,便闻到了血腥气。趋近凉床的时候,又瞥见了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染了大片血迹的衣衫。 叶浔似是踩着棉花一般到了床前,见昏睡在凉床上的柳之南面色苍白,秀眉紧蹙。 从来没见过、更没想过,柳之南会经历这般惊心动魄的事。 还天真的以为,柳之南此生必是顺畅安稳的。 柳之南的伤在右臂,连带的手都有些肿胀了。已经包扎好了,叶浔不忍也不能细看到底伤到了什么地步,凝视片刻,将泪水逼回去,去了西次间。 坐在太师椅上,她深深地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敛目沉思。 起先,她不自主地搜索着前世关于杨阁老的记忆,想着前世他有没有做出过这般疯狂的事。 没有。最起码她不曾听说过。而且前世宋清远一直被外祖父压制得死死的,失意之下糊涂事没少做,来往的人不是潦倒的学子便是纨绔子弟,根本没可能与杨阁老搭上关系。 今生她一心忙着改变自己和亲人的旧路,不知不觉的,部分格局、事态也随之发生了连锁反应。例如前世毫无交集且无印象的杨文慧变成了宋清远的夫人,例如杨阁老竟将那个品行不端的女婿利用了起来,例如杨阁老利用徐寄思窝里反的事情提早将徐阁老逼至了腹背受敌的境地…… 前世的记忆早已不能在大是大非上帮助她了。 叶浔用力摇了摇头,又狠力掐了手臂一把。纠结那些有什么用?应对这突发的情形才是正理。 她让新柳把秦许唤来,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去告诉哥哥的心腹,今日柳府的事大抵与杨阁老、宋清远有关,请他们帮忙,尽快查清我说的是否属实。” 秦许称是,转身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裴奕,匆匆行了个礼,出门去往叶世涛家中。 叶浔并没发觉裴奕的到来,喝了口茶,琢磨着何时将杨文慧的一席话告诉外祖父、外祖母。 裴奕望着她,欲言又止。静静站了一会儿,这才走到她近前,“外祖父脉象还好,伤势不算重,我已开了方子。” “嗯。”叶浔忙问道,“他醒了没有?我想去看看他。” “我命人点了安息香,多睡会儿也是好事,大概要到下午才能醒。你就别过去了,让老人家安心睡一觉。”不想她看到此刻面色很差的外祖父,心里愈发难过。 “我……还是想去陪着他。”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裴奕沉了片刻,道:“想去就去,不准哭鼻子,也不要逗留太久——等会儿太医、大舅等人就到了。” “嗯,我晓得。” “我陪你过去。”裴奕道,“外祖父在莳玉阁,是他之前吩咐的。” 叶浔离那院落越近,越是心酸难忍,不能说话,怕一说话就会落泪。 两人一路沉默着到了莳玉阁。 闭目昏睡的柳阁老面色失了血色,不再是那个时时对叶浔漾出和蔼笑意的老人家。 在叶浔的记忆中,外祖父是屹立不倒的权臣,是偶尔因为太过忙碌生些无关痛痒的小病的和蔼长辈。 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时刻、这种情形。 第一次觉得,在她和外祖父之间,离失去、分别这类字眼并不遥远。 她眼中蒸腾出无形的氤氲。 不能哭。她又去掐自己的手臂。似是只有这样,才能控制自己。 裴奕却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很用力。 叶浔转头看着他,缓缓漾出一抹脆弱的微笑。 静静观望一阵子,太医和柳家的人先后而至。叶浔回到柳之南身边照看,裴奕则已将幕僚、手下唤至柳府外院,他去外面议事做出安排。 到了下午,柳之南还是闭目昏睡,柳阁老先一步醒来。 叶浔听说后,连忙过去,说自己有要事告知外祖父。 柳阁老便遣了身边的人,让她进去说话。 叶浔进门时,他正坐在床上,守着黑漆小几用饭。小记上只有凉拌的清淡时鲜、一碗粥,面色已缓和许多。 她服侍着外祖父用了饭,又细问了问当时情形,亲手将饭菜撤下之后,将上午杨文慧的话说了。 柳阁老知道这番话定是真的。杨文慧绝不可能用这种事开玩笑,这可是能置杨阁老于死地的一番言语。他倚着床头,沉思片刻,问道:“暮羽怎么说?” “嗯?”叶浔茫然地看着他。 “怎么?难道你还没跟他说?”柳阁老惊讶不已。 “唉……”叶浔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告诉裴奕。不,是根本还没想过早些告诉他。 若不是因为伤口作痛、周身无力,柳阁老定会好好儿啼笑皆非一番,亦会好生告诫她一番。眼下却只是无奈地看着她摇头。 “这可怎么好?”叶浔着实不安起来,“我是……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拧住了,还没想过先一步告诉他这些事。”她站起身来,“那我现在就去跟他说吧?” “这还用问?”柳阁老斜睨她一眼,“快去!” ☆、第87章 “外祖父,”叶浔去握住了老人家的手,“您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有意的。” “嫁人快一年了吧?怎么遇到是非的时候,反倒忘了夫妻同心这一条?”柳阁老不无担忧地看着她,“若不是我问起,你是不是就打算只字不提,将这件事当成你自己的事了?” 叶浔理亏地笑了笑。 “我不生气,还不知道你的脾性么?”柳阁老笑着反手握了握她的手,“快去吧,我也静一静,好好儿琢磨琢磨你告诉我的这些事。” 叶浔这才转去寻裴奕。 裴奕暂时借用了柳府外院的一个院落。此刻,幕僚、心腹都已走了。他倚着躺椅,闭目养神。 叶浔将脚步声放得极轻,缓缓走过去,站在躺椅后面,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裴奕唇畔漾出一抹浅笑,捉住她的手,“这么快就跟外祖父说完话了?” “被外祖父撵出来了。”叶浔微笑,“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居然忘记跟你说了,真是该打。” “哦?”裴奕道,“那就说来听听。” 叶浔将之前告诉外祖父的话又跟他说了一遍,末了又不安地道:“而且……我已吩咐秦许,让他去找哥哥留在家中的心腹,着重查杨阁老和宋清远。我猜着今日事定是他们所为。” 裴奕的手臂向后扬起,扣住她颈部,将她容颜拉低,抬眼凝视着她,“起先没打算与我说这些吧?” “……”叶浔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也是到今日才清楚地意识到你这个习惯:裴府的事,你当成自己的事;与你有关的事,也只是你自己的事。”他引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侧,“阿浔,我们这样过日子可不行。一来你会太累,二来有时候我们会行事相左出岔子。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听杨文慧说完那些话之后,就急匆匆地返回到家里,一直也没机会跟你说……”说到这里,叶浔察觉到这是在本能地为自己开脱,懊恼地蹙了蹙眉,“不是没机会,不是的。我只是已经习惯了凡事自己拿主意,为难的时候跟哥哥都不提,怕他跟着心烦,事态比较严重的时候,只找外祖父商量,请他帮我。这些年了,有事都只找外祖父,早已习惯了。对别人,都是提出自己的想法,请你们让我如愿。” 裴奕听了,颔首一笑。能理解。在她心里,最亲的是外祖父,她只有对最亲的人才会显露出一些孩子气,才会偶尔有些依赖。对叶世涛,她从来都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叶世涛会无条件地答应,让她如愿。 他沉吟片刻,道:“阿浔,在家中,你肯定要比我辛苦,要打理家中大事小情。我能帮你的,便只有门外事。要说照顾,其实是相互照顾。以后别这样了,遇事时要记得,你有我。哥哥将人手交给你,是要确保你到何时都无恙,说到底,也是怕我有一日会欺负你,别的都在其次。你得相信我。” “我记住了,这次是我错了。”叶浔诚挚地认错,又担心,“那我吩咐秦许的话可有不妥之处?” “那倒没有。”裴奕半是打趣地道,“我家阿浔这么聪明,便是没有我,照样能将杨阁老和宋清远收拾得体无完肤。” “又揶揄我。”叶浔笑着拉他起身,“我们一起去见外祖父,你陪他说说话,我给他和之南做几道清淡的菜。” “嗯。” 柳阁老和裴奕商议之下,做出了混淆视听的决定:命柳府、裴府的人放出风去,柳阁老伤重,再加上本就积劳成疾,此次怕是难以逃过此劫。 裴奕则传令各方手下:密切留意徐阁老、杨阁老一党的反应、行径,另已写好了请皇上针对此事下令严查的奏折。得到皇上的允许,行事才方便。 正要动身去往宫中的时候,皇上来到柳府,探望柳阁老。 孟宗扬也陪同皇上过来了。 踏入内宅,去往后花园的时玉阁的时候,皇上瞥他一眼,道:“你去问问柳家五小姐怎样了。” 这便是默许了他去看望柳之南。 孟宗扬称是谢恩。 此时叶浔刚给柳之南做好了羹汤,命小厨房里小火温着,要回西梢间的时候,恰逢孟宗扬过来。 孟宗扬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拱手行礼,“她怎样了?” 他是男子,叶浔就实话实说了:“应该快醒了,伤口深了些,日后需得仔细将养着。” 孟宗扬下巴抽紧,目光焦虑。 叶浔又道:“等我安排,你去看看她。” “多谢。我也去给柳夫人请个安。” 叶浔知会了柳夫人,得到同意之后,将留在柳之南房里的丫鬟都遣了,只留了新柳在门外候着。 孟宗扬见过柳夫人之后,叶浔引着他进到西梢间。 孟宗扬心里真是担心得要死。在他印象里,出身稍微好一些的女孩子便是分外的娇弱,无关痛痒的小病到了她们身上,都会变成要命的大病。而之南却是硬生生挨了一刀……想到这些,心就绷紧成了一根细线。 “之南?”叶浔试探地唤柳之南。 柳之南眉梢微动。 叶浔想着,任她这样睡下去也不行,虽说醒来伤口疼得厉害,也该用些饭菜补充体力,便轻轻拍拍她的脸颊,语声不高不低:“之南,淮安侯来看你了。” 柳之南卷翘的睫毛颤动着,几经挣扎才睁开眼睛,叶浔的容颜映入眼帘。 “浔表姐……”柳之南语声沙哑微弱,“祖父呢?祖父怎样了?” 叶浔听了这话,险些落泪,却还是强笑着道:“别担心。祖父没什么事,在莳玉阁将养着,早已醒了,只是很记挂你。” “我没什么事。”柳之南说着就蹙了蹙眉,“就是好疼啊……你让表姐夫给我弄点儿止疼的药就行了。” “好。我去跟他说。”叶浔笑着帮她理了理鬓角凌乱的发丝,“淮安侯来看你了,让他陪你说说话,好么?” 柳之南这才看向站在叶浔身后的孟宗扬,懊恼地嘀咕:“你怎么来了?我现在肯定特别狼狈,太难看了……” 叶浔和孟宗扬俱是啼笑皆非。 叶浔指了指床前的椅子,对孟宗扬道:“坐下说话吧。”又指了指小杌子上的水杯,“记得让她喝点儿水。” “好。” 叶浔这才转身出门。 另一边的莳玉阁中,皇上正在询问柳阁老此事经过。 柳阁老将事情大略讲述一遍。 皇上面色冷峻,“此事我定会彻查,给你一个说法。你手里的事情暂且移交给简阁老,安心在家养伤。” “多谢皇上。” 皇上又给柳阁老把脉,之后神色稍缓,“并无大碍,仔细着伤口别有了炎症就行。”随即勾唇浅笑,“我怎么忘了,裴奕是你的外孙女婿,有他就无事。” 柳阁老随之笑起来。 皇上便是有心,也实在不得空,闲话几句便起身离开。走出莳玉阁便吩咐身边的贺统领:“你与孟宗扬全力彻查此事。行凶之人缉拿后便扔进诏狱,严刑伺候着!” “是!” 要说窝火,皇上是最窝火的。 先有徐阁老从开春儿到现在七事八事,倒台是迟早的事,眼下竟又有人胆敢行刺他信任有加的首辅——是谁那么缺心眼儿?竟敢动他看重的重臣! 着实恨得咬牙切齿。 皇上的话没背着人说,柳府的下人听说了,很快传到了叶浔耳里。 叶浔沉思片刻,想到了杨文慧。 皇上既然决定彻查,杨阁老、宋清远事发是必然,来日处境最艰难的就是杨文慧——娘家、婆家都介入了此事,她是如何都要被牵连的。 杨文慧的心愿,不过是想要母亲、手足有一条出路。 官宦之家的女眷被牵连落难之后,处境最是艰难,稍稍有些姿色的,不乏沦落成为官妓甚至被卖入娼寮的…… 杨文慧要是想要逆转这等绝境,似乎只有一个选择,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 叶浔想,还是先与裴奕说说这件事为好。 ** 杨文慧从宫里回到府中,换了身衣服,便又出门了。她手里有两处陪嫁的宅子,想尽快低价卖出去。此次便是亲自去看看值多少银两。 来回路上,她听说了柳阁老遇袭的事,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她担心叶浔会认定她是赶在事发之时讨个人情,日后再不肯出手帮衬分毫。 更担心杀伐果决的皇上命人全力彻查,那样的话,不出几日,她便会落入家破人亡的境地。 她已濒临绝望。 回到宋府,进到正房的时候,所见所闻则是另外一幅景象: 有歌妓在厅堂弹琴唱曲,寝室内传出男女肆无忌惮的调|笑声。 她神色木然地转过寝室门口的屏风,看到宋清远坐在床畔,正让站在面前的女子宽衣。 女子身形高挑,有着一双长腿,一管不赢一握的小细腰。意识到门口有人,转过头来,大大的明亮的双眼存着一丝慌乱。 身形、眼眸似曾相识。 与叶浔相似。 杨文慧释然而笑。 宋清远对杨文慧视若无睹,带着几分洋洋自得,抬手去扯女子的上衫,“看什么呢?专心伺候我才是正理。日后即便我不能娶你,也能让你成为最受宠的妾室。” “侯爷别急啊……”女子脆声笑起来,“贱妾这不是有点儿不自在么?” 宋清远这才看向杨文慧,笑得畅快,眼神却是恶毒之至,“我这夫人大度,没看她将寝室都让给你我恣意作乐了么?” 杨文慧抿唇轻笑,转身离开正房。 丫鬟替她不值、委屈得紧,小声道:“夫人,您便是将那贱婢打出去又怎么了?” “没必要。从来没有这必要。”杨文慧轻声道。 在徐曼安将那与叶浔有一点相似之处的女子送到府中的时候,心里最膈应的其实是她。 倒不是因为宋清远,而是因为裴奕——裴奕的妻子是叶浔。 那时当真是魔怔了,对谁都存着几分恶毒之心,这才将那女子带到了叶浔面前,并且毫不犹豫地抖落出了徐曼安的行径。 她知道叶浔的性情,若是愿意出手,便能替她将宋家、徐曼安这种让她作呕的人一锅端。却没料到,叶浔对这种事只有不屑,不屑理会。 如今才理解了。这世间谁又能够代替谁?利用一点点相似之处满足自己那份贪慾、色慾的人,理会他便是脏了自己的手。 杨文慧问道:“那女子是何时来的?” 丫鬟答道:“未时左右就来了府中。” 那么,宋太夫人是知情的,却没似以往一样反对、试图阻止。 为什么? 还不是知道她的父亲如今一心要用宋清远,不论如何也不会让她离开宋家。儿子的前程不需担心了,儿媳又是自来厌憎的,到了这关头,婆婆可不就不管了? 走到这地步了。杨文慧想,来日宋家人便是全部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有一丝怜悯。 这时候,有小丫鬟跑进门来,道:“裴夫人身边的一名丫鬟过来了,说有要事要告诉您。” 杨文慧忙道:“快将人带来。” 来传话的是新梅,杨文慧有印象。 新梅行礼后道:“柳阁老负伤,皇上前去探望,大为震怒,命贺统领、淮安侯率锦衣卫彻查此事。我家夫人与侯爷商量之后,命奴婢前来据实禀明宋夫人。我家夫人说,还望您当机立断,不要平白被人连累了才是。” 杨文慧命丫鬟打赏,笑道:“替我多谢你家夫人,我会尽快做出决定。” 新梅行礼告辞。 杨文慧又唤来一名小厮询问:“可知侯爷今日为何如此高兴?” 小厮是平日服侍宋清远的,却已被杨文慧收买,如实道:“柳阁老伤重,有性命之忧——侯爷得了这消息之后,分外兴奋,命人去告诉杨阁老,之后便命人将那女子带进府中。呃……侯爷前些日子就将那女子养在外面了。” “知道了。”杨文慧命小厮退下,缓慢地踱着步子,沉思多时,吩咐丫鬟,“明日你去杨府,不管用怎样的说辞,都要让我娘带着弟弟妹妹去我在西大街的宅子,等我过去细说详情。随后,你去裴府或是柳府找到裴夫人,替我这样告诉她……” 细细吩咐之后,杨文慧吩咐外院备车马,去了燕王府。 同一时间,孟宗扬在与裴奕说话:“徐阁老应该不是背后的主谋,他已是热锅上的蚂蚁,徐寄思监视着他一举一动,不是他……那会是谁呢?简阁老?也不像……”他陷入了之前裴奕等人相同的疑惑之中,“皇上命贺统领与我全力彻查此事,你知道什么就跟我交个底吧。你放心,我不会冲动行事,凡事我们商量着来。” 得了这样的话,裴奕自是如实相告,又道:“如果宋夫人所说非虚,她这几日为了自保,应该会有动作。我们几方合力,先着重缉拿行凶之人,别的不妨先等一等。” “杨阁老……居然是他。”孟宗扬思忖片刻才释然,随即从牙缝里磨出一句话,“整他!定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88章 裴奕道:“有这心思就行了,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我知道。来日方长,你我还耗不过他?”孟宗扬笑起来,又保证道,“不该说的我不会跟贺统领提及,到底是空口无凭。”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若是让人听到风声,说重了可就是栽赃污蔑朝廷大员的罪过。 随后几日,事态一如两人所料想的那样:要整杨阁老,很难在短时间内办到。 杨文慧去了燕王府求助,请燕王妃带自己连夜进宫,向皇后揭发了宋清远丧心病狂指使护卫行刺柳阁老的恶行。 对于生身父亲,她只字未提。料想父亲迟早落难是一回事,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即便是心里一万个反对,还是不能亲口对皇后揭露父亲的行径。跟别人说什么都是空口无凭,跟皇后说话却是不同。 皇后听了此事,其实很有些匪夷所思,想着宋清远是疯了不成?转头自然是告知皇上,让他酌情查办宋清远。 第二日一大早,锦衣卫将还在床上做梦的宋清远拎起来,带入诏狱审讯。 与此同时,锦衣卫全城缉拿行刺之人,结果很让人失望——行刺的几十个人皆因喝了毒酒命丧黄泉,身死处为宋府别院。宋府中所余护卫、仆妇对宋清远近来行径毫不知情,倒是抖落出了不少他在外面养女人包戏子的事。 偌大的宋府,朝夕之间便呈落败之势。 宋太夫人从惊恐、伤痛中缓过神来的时候,意识到此时唯有向杨文慧求助,让她去找杨阁老搭救宋清远。 却在此时才想起来,杨文慧昨日离府之后彻夜未归。 宋太夫人昨夜还以为杨文慧是因宋清远荒唐的行径负气离府的,彼时心中冷笑:是你自己开的先例,如今清远效法为之,你还有脸生气? 但是今日宋府出了这样大的事,杨文慧不可能还没听说,为何还没回来?难不成是打算就此甩手走人了? 宋太夫人惊慌之下,身子簌簌发抖,颤声吩咐丫鬟去杨府打听消息。便在这时候,小丫鬟通禀:杨文慧回来了。 宋太夫人慌忙去了正房相见。 杨文慧坐在厅堂的三围罗汉床上,看向宋太夫人的时候,态度一如往常一样冷漠。 “你怎么才回来?听说家里出了大事没有?可让你爹爹设法搭救清远了?”宋太夫人连声询问着。 杨文慧只是道:“我昨夜去了燕王府,燕王妃见我受了委屈,带我去宫里和皇后娘娘说了一会子话,又将我安排到王府别院歇了一晚。上午我去见了见我娘,她让我不必担心,杨家不会被宋清远连累的。至于你,别怕,你死不了,大不了是过段日子滚出宋府,日子过得困苦些。”又满目漠然地环顾室内,“我是回来收拾东西,尽快搬到陪嫁的宅子里去。” “你……你好狠的心哪!”宋太夫人极怒之下,脸色铁青地看着杨文慧,“你怎能这般无情无义!” 杨文慧冷笑,“你不是早就勒令你儿子休妻么?不是杨家给你财路,不是我爹许了你儿子前程,你又怎么肯让我留在这府中到今日?你儿子不争气,竟做出这等不智之事,死了也活该!” 宋太夫人转身捞起一旁高几上的花瓶,施力砸向杨文慧之际,一口气没提上来,身形向后一仰,晕倒在地,花瓶碎在她身旁。 “掐人中弄醒她,抬回房里去。”杨文慧嫌恶地摆一摆手,起身去往厢房。正屋的一切她看着都恶心,一刻也不能停留在那儿了。 过了些时候,杨阁老来了。 杨文慧命人将他请到了厢房。 杨阁老进门之后,挥手便给了女儿狠狠一巴掌。 杨文慧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举,不躲不闪,生生地受了。鲜血从她嘴角缓缓淌下。 “都退下!”杨阁老喝令房里的丫鬟。 几个丫鬟战战兢兢地退到了外面。 杨阁老眼中燃烧着怒火,极力压低声音:“谁准你去宫里揭发宋清远的行径了?你还跟皇后说了什么?有没有连我一并告到皇后面前?” 杨文慧定定地看着父亲,忽然笑了,“你让宋清远做这件事的时候想过我没有?你不知道他们一家憎恶我入骨么?事发之时,宋清远为了亲人不会将你抖落出来,可他却一定会拉我下水,说不定就会说是我唆使他的。我就算是不想活了,也不能是这个死法吧?” 杨阁老低声嘶吼:“我问你还跟皇后说了什么?!” “我倒是真想跟皇后娘娘说这是你做的好事。”杨文慧挑了挑眉,“可是没法子。你把我当成能助你一臂之力的物件儿,娘亲、手足却非如此,不论怎样,还是盼着我过得好一些。” 杨阁老松了一口气,神色慢慢恢复如常,转身坐在太师椅上,长叹一声:“你怎能这般糊涂!便是宋清远的事情暴露,也该是锦衣卫查出来,而不是你去揭发他。此举对你名声无益。” “名声?我要名声做什么?”杨文慧讽刺地笑了,“你不会是想着我离开宋家之后,还要让我嫁给能为你所用的人吧?我跟你说实话,我不会再被你利用了,你若是想再利用我,我要么死,要么拉上你一起死!” 杨阁老惊愕地看向女儿,“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什么叫做我利用你?你便是嫁了人,不也理当帮衬娘家么?” 杨文慧摆一摆手,“别跟我说这些。我日后自生自灭,不用你管。你小心些,预感大难临头的时候,让娘带着弟弟妹妹返乡省亲,给她们留一条活路。”随即曲膝行礼,“女儿多谢爹爹这些年来的教导,日后再不能在膝下尽孝,你保重。” 杨阁老呆愣半晌,因为彻骨的失望,他冷笑道:“好!好!只当我这些年的心血白费了!你认定我会大难临头?你错了,拭目以待便是。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就算你跟皇后历数我暗中的行径,也是无从查证。我来问你,不过是要看看你蠢到了什么地步!你既说出这般绝情的话,日后也实在是不需再相见了!”语必拂袖而去。 杨文慧缓缓转身,看着还在晃动的门帘,半晌,怔怔的落了泪。 便是嫁了人,也理当帮衬娘家——的确如此,她也已因此而生不如此。这个宋家让她心头每日都充斥着憎恶、愤怒,让她偶尔甚至会生出杀人放火的念头。 这样的日子她过不了,宁死也不会再陷入这样的水深火热之中。 不孝,她的确是大不孝。 她犯了一个大错,小看了父亲的城府、手段,给父亲埋下了天大的隐患—— 今日在陪嫁的宅子见到母亲,说了自己揭发宋清远的事,要母亲早作打算。 母亲边哭边道:“昨日听说了柳阁老的事,我就心神不定,逼问你爹爹,是不是他的主意。他说的确是他的主意,但是没事,宋清远手里那些人已经除掉,死无对证,而宋清远便是被折磨致死,也要为亲人后路着想,绝不会招认出他的。他一生从不食言,这是众所周知的。你真该先回娘家问问你爹再做打算的。可这样倒也好,能不被宋清远连累也是好事。到底是我们害了你一场,当初就不该让你嫁给他——他哪儿有一星半点的可取之处?” 宋清远绝不会招出父亲,可她却将父亲的野心先一步告知了叶浔。父亲此次无事,日后呢?柳阁老岂会善罢甘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父亲日后的前程,已担上了天大的风险——是她一手造成的。 想将这件事告诉父母,可又有何脸面说出?等来日再找机会实言相告吧。 杨文慧回到里间,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想着自己还有没有别的过失。 话是她亲口告诉叶浔的,但是空口无凭,叶浔也不是笨人,断然做不出与她对质的傻事。再有就是今日让丫鬟转告叶浔的话,说的是她已向皇后禀明宋清远做的蠢事,另外请叶浔帮她把一所宅子尽快卖出去。 就是这些话了。 来日的局面是父亲与柳阁老心照不宣地争斗,只看谁棋高一着。 父亲要恨就恨吧,她早已是迷途的羔羊,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才能恢复冷静理智。 ** 听闻宋清远被丢入诏狱之后,叶浔除去每日白天去柳府,得空就找秦许询问事情的进展。 秦许将所了解的事无巨细地告诉叶浔: 行凶之人被灭口了。 宋清远在诏狱受了重刑,却只称是自己的主意,如何也不承认是受人唆使。被问起原由,便说是柳阁老厌弃他品行,往日对他多有慢待,还出手阻挠他前程,至于柳之南,是往日里曾出言顶撞过他,所以那日得知祖孙二人同行的时候,便命手下一并下杀手。事后担心事情败露,便让行凶作案之人全部到了宋府别院,在酒里下剧毒灭口。 裴奕、孟宗扬想将事情与杨阁老联系到一起,无从办到。杨阁老将此事做的滴水不漏,非要将他与宋清远联系到一处的话,也只是曾经的翁婿关系。并且杨阁老在宋清远入诏狱第二日便进宫请罪,称自己之前实在不知宋清远竟是这般糊涂,听得女儿说出此事之后,便命女儿从速与之和离,幸好女儿明智,同意和离不说,还进宫向皇后禀明了宋清远的恶行。末了又为宋清远家人求情,请皇上不要连累无辜。 一番唱念做打,都合乎情理,谁也挑不出错。 叶浔在此时,所思所想与杨文慧有诸多相同之处。 她料定杨阁老会与宋清远一并获罪,事情却告诉她:低估了杨阁老。 回想整件事,她不由苦笑,想着杨文慧如今必然万般懊悔对自己说了那些话——除了让父亲暴|露在对手眼界,除了揭发宋清远保全自己,毫无用处。 叶浔因着外祖父和柳之南受伤,恨不得即刻将杨阁老送进诏狱好好儿受一番折磨,在眼下却是不可能的。 杨文慧告诉她的一切,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心里有数已经不易,不能作为证据。怎么样的做儿女的,也不可能公然拆父亲的台。 纵观杨阁老算计徐阁老、袭击外祖父,用的人都是恰到好处——只徐寄思一个,就已要了徐阁老半条命;宋清远意气用事冲动糊涂,一般人都会敬而远之,杨阁老却将这个人控制于股掌之间。只有徐寄思才会做上蹿下跳的二百五,只有宋清远才会做不管不顾的二愣子。 这般城府、心机,怎么会轻易被手里的棋子连累。 杨文慧也好,她也好,到底是深宅大院中行走的女子,遇事还是太悲观亦或太乐观了。比起权臣的城府,实在是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 叶浔想得通这道理,到底还是有些沮丧。 柳阁老得知这些之后,特别平静,看着外孙女心绪低落,笑道:“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若是在意可就有些傻气了。便是宋清远将杨阁老招出来,皇上也会觉得是屈打成招,道理上就说不通,谁会为了个次辅的位置冒这样大的风险?而且他是有退路的,可以把罪责推到徐阁老头上,别忘了,他是曾依附徐阁老的第一人。不论怎样,他都不会获重罪伤了根本。” 叶浔不由喃喃叹息:“这人可谓是机关算尽了。” “的确如此,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柳阁老眼中竟闪着兴奋的光芒,“等我伤愈后,把话跟他挑明,好生较量一番。想置我于死地还险些得手的人,有些年头没遇到了。” 叶浔将那句“把话跟他挑明”听到了心里,讶然失笑。也许所有男子都有着一颗好战的心,习武之人的抱负在沙场,文人心里的战场则在官场。 男人之间的较量,她只能耐心观望,警醒自己日后要谨言慎行。 杨阁老是一回事,杨文慧则是另外一回事。杨文慧意在筹集钱财为日后铺路,叶浔记挂在心里,让秦许尽心去办。 事情到了这地步,想到杨文慧,便是唏嘘不已。过得安稳如意的女子,生活模式大同小异;可过得不如意的女子,却是各有各的苦楚。 杨文慧离开宋家之后,会作何打算呢? 裴奕和孟宗扬看清现在的局面,反应都很平静,前者对杨阁老这个人有了莫大的兴趣,开始研究他生平履历、官场上的起落;后者则往柳府跑得勤了一些,还宽慰叶浔:“早晚能找到他的软肋,到时候他还不是任人搓扁揉圆。” 叶浔好笑不已,看着外祖父和柳之南一日一日好转,心结也就慢慢解开了。 将自己放在冷眼旁观的立场上,还真不能说杨阁老是恶人、罪人。 哪一个人要得到更大的权势,都少不得铤而走险,甚至是踩着别人的鲜血才能位极人臣。 自古以来都是权臣多,从天子到百姓都认可的忠臣少。为官之人,善类太少。 只是偶尔会生出些忐忑:她重生了,那么重生前的那个世间还在么?若是还在,杨阁老若还是瞅准时机对外祖父下杀手可怎么办? 也知道没必要,珍惜当下便是,却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象一下,告诉自己杨阁老找到如宋清远这样没脑子的人的机会太渺茫了,所以前世是不会出这种事的。 ** 出事之后,柳阁老与柳之南明显亲厚许多。 柳之南常去莳玉阁看看祖父恢复得怎样了,看到自己喜欢的文房四宝、书籍就会直接讨要。 柳阁老自然是毫不犹豫地赏了她,偶尔见她面色不佳没精打采的,便让管家去外面买回她喜欢的物件儿来哄她开心。 为此,柳之南常笑着对叶浔道:“我这可是因祸得福了,祖父对我这么好,我以前做梦都没想过。” 叶浔大乐,“难得你肯这么想。要这样说起来,便还有一个好处——淮安侯能不时来看看你。” “是啊。”柳之南笑得心满意足,“虽说挨了一刀,却得到了这么多好处,怎么想都划算。” 叶浔再度绝倒。 祖孙两个的气色一日日好转起来,都能如常下地走动了,柳阁老吩咐叶浔:“不必再每日前来看望了。这段日子肯定积压了不少事,安心留在婆家,尽心打理诸事。” 叶浔自是笑着称是。外祖父儿孙满堂,哪一个都会尽心照看老人家,她每日过来亲手打理膳食,只是为了心里踏实些,如今已无大碍,当然也就放下心来。翌日起安心留在家中,如常度日。 月底,徐阁老的仕途到了尽头。 这一年,徐阁老等于是在柳阁老、杨阁老等人齐心协力的合作之下,走到了悬崖边缘。 便是只有柳阁老与杨阁老,他倒台都是迟早的事,何况裴奕手里还握着他的罪证。 裴奕将奏疏呈上去的第二日,皇上下旨,命三法司慢慢查证徐阁老的罪行。至于已经失去翻身余地的徐阁老,皇上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去处:天牢。 转过天来,徐寄思大义灭亲弹劾兄长的奏折也送到了皇上手里。 皇上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仅眼前这些是非,就足够徐阁老被砍几次头了。到最终他若提出功过相抵,不知道群臣能不能答应让他返乡养老。 被关入大牢的徐阁老写了一份很有意思的奏折,是针对窝里反这么久的徐寄思的。 他言辞恳切地说徐寄思近来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应当,自己几十年的确是犯了不少的错,二弟一直规劝,他却执迷不悟,直到走至穷途末路。 他恳请皇上不要因自己的过错迁怒徐寄思。徐寄思虽然品行上有瑕疵,却精于治水修建河道,留着这个人在工部,日后兴许就能派上用场。 皇上批示:准。 因为此事,裴奕、孟宗扬、叶浔等人首次对徐阁老刮目相看。 徐阁老的用意绝不可能如奏折上说的那样好,相反,他在走至绝境时,还挖了个坑。 裴奕等人已经知道是杨阁老唆使徐寄思的,但是徐阁老并不知情,从徐寄思玩儿命似的跟他上蹿下跳折腾的时候,他就已经贻笑大方万般狼狈,完全没心力去查证幕后的人是谁。 如今悬在头顶上的那把刀终于落下来了,他也算是解脱了,这才有了唯一一个反击的机会。 再怎样,他还是了解皇上部分性情的,知道自己到了这步田地,皇上还会给他一点眷顾。 利用徐寄思的人,事过之后,必然会设法将之除掉。徐阁老偏不让那人如愿。 至于徐寄思,如果日后能长点儿出息,说不定就反咬那人一口,成为那人的灾星;如果是天生没出息,迟早还是会被那人除掉,那也活该。 在徐阁老看来,徐寄思下场肯定比他还惨,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既是如此,他愿意让徐寄思多蹦跶一段时间,不图别的,多膈应那个人一段时间也好。 纵观徐寄思针对自己的种种令人发指的行径,徐阁老从落笔写折子的时候就没指望二弟会感激自己。 而事情却出乎他意料:徐寄思听闻此事后,跪在天牢外面大哭了一场。 徐阁老听狱卒说了,非常怀疑徐寄思是在聪明人的提醒之下才跑来做戏的。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一点儿良心也不会跟他闹腾这么久。若不是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他怎么会这么快就锒铛入狱。 活到如今,众叛亲离。倒也好,清静,什么牵挂都不需有。 ** 三法司奉命“慢慢查证”徐阁老的罪行,猜测皇上还有别的打算,当然不敢干净利落地给徐阁老顶罪论处,也没敢用刑,不过是十天半个月提审一次,平日还是该忙什么忙什么。 徐阁老的账,等叶世涛有所收获就能清算,皇上心头松快了一些,这才想起被他亲自下令扔进诏狱的宋清远。 对于这个人,皇上实在是无法理解,可他犯的罪过不小,定要处置。念在柳阁老伤势不算严重的情分上,皇上决定给宋清远一个痛快:褫夺爵位,秋后问斩。若宋清远真让柳阁老重伤甚至身死,这辈子都要在诏狱和各类刑具做伴。 杨阁老获悉之后,进宫讨得皇上同意,让宋清远的家眷离京返乡,不会受其牵连。之后,杨阁老去诏狱看望过宋清远一次,道:“我已亲自命人将你家人送往家乡,且拨了一笔银两,足够他们安身立命。”又取出一封信,“这是你娘写给你的信件,我隐瞒了皇上对你的处置,说你只是被流放他乡,总有相聚之日。” 宋清远看着那封信,目光暗沉。 早就绝望了。从进到诏狱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一定是死路一条。 他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望向杨阁老,良久,唇畔逸出一抹苦笑,“我以往总以为,只有她能让我甘之如饴的死去。到如今才知,有些人稍稍用些手段,就让我稀里糊涂地踏上了黄泉路,还不能说半个不字。”有狱卒在附近,话都不敢明说。 “你我翁婿一场,我了解你的性情。已到今日,就别想那么多了。”杨阁老语气和善地道,“你还有何心愿么?” 宋清远想了一阵子,“你也说了,我们翁婿一场,那么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如今你要的是什么?除了权势,还有没有别的?”他在诏狱里,每一日都是苦不堪言,每一刻,受过重刑的身体都在作痛。而疼痛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察觉到了一些蹊跷之处。 杨阁老笑意深沉,“知道的越多,负累越多。说说你还有何心愿吧。” 宋清远在这片刻间,觉得眼前人分外陌生,“我……”他迟疑片刻,有了决定,“我能不能见见她?” 杨阁老笑问:“这个‘她’,不是我那不孝女吧?” 宋清远默认。他要见叶浔,他有很重要的话告诉她。他希望自己死之前,能够让她对这人生出警惕,余生安稳度过。 杨阁老仍然在笑,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去,“何必呢?你已非宜春侯,她现在看到你,怕是认不出了。”顿了一顿,又笑道,“她和她的亲人都不笨,迟早会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不需你提醒她。” 宋清远想了想,居然笑着点了点头。 杨阁老离开之前承诺道:“我一生从不食言,会善待你的亲人,安心上路。” 两日后,宋清远自尽而亡。 柳阁老遇刺案,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此落幕。 当晚,叶浔听说了此事。 很多时候是那般的厌憎宋清远,恨不得他即刻死去才好。可真到了这样的情形,既无喜悦,又无同情。 如果他是因为犯了别的罪行而死去,她兴许还会有些感触。但他是因为伤了外祖父才落得这下场。 外祖父得到了皇上给的交代,徐阁老在狱中等待皇上最后的决定,杨阁老毫发无伤。 曾经或以后明争暗斗的人,曾卷入这一场风波的人,都还好端端的,只有他成了争斗的牺牲品。 怪谁呢? 叶浔决定还是不要想与这个人有关的事了,转去洗漱,见裴府还在西次间伏案翻阅公文卷宗,便早早歇下。 夜半,她醒来时,发觉枕畔空空。裴奕还没回房歇息。 西次间也无灯光。 是不是懒得回房,歇在西次间了? 叶浔下地趿上睡鞋,摸黑去了西次间。 竹编的宽大躺椅上,裴奕一袭白色中衣,让她看得分明。 他并没睡,手里的折扇轻轻摇着。 叶浔摸了摸他的脸颊,“还不乏?” “嗯。”裴奕挪了挪身形,给她腾出地方,“跟我说说话?” “好啊。”叶浔躺到他身侧,头枕着他的手臂,“是不是有心事?” 裴奕无声地笑了笑,“这一整晚,我都在研究徐阁老的罪行,得出的结果与猜想的一样——不论是我还是别的官员列出的罪证,都与杨阁老无关。明明是众所周知曾依附徐阁老的第一人,在这种时候,却丝毫也不会受牵连,着实让人钦佩。” 也只有他会这么说。叶浔笑道:“你心生钦佩,我却听得心里发毛。这样看来,是徐阁老始终戒备杨阁老,还是杨阁老为人精明至极,始终不曾被徐阁老拉下水呢?” “这正是让我睡不着的原因。”裴奕放下折扇,侧转身形,把玩着她的长发,“两个人都不简单,内阁不是谁都能进的。得了闲,我去天牢看看徐阁老,试探几句。” “也是条捷径。他知道杨阁老处心积虑地害他,应该能跟你细说几句吧?” “不好说,试试而已。他也不见得真正了解杨阁老的为人,了解也不见得愿意告诉我。” “那倒是。”徐阁老一身的血液是不是热的都难说,所思所想也就不能用常理来推测了。 裴奕说起另外一件事:“有时候我会想,外祖父和之南受伤的事,是不是因为我和徐阁老的渊源而起——因为我与徐阁老屡生不快,才引发诸多是非,让杨阁老有了可乘之机。” 叶浔听了,脸颊蹭了蹭他肩头的衣服,“说心里话,类似的想法我也有过。想着如果对徐家人不予理会甚至以礼相待,两家也不会屡生罅隙。我之前跟外祖父说过,外祖父却说我吃饱了撑的往身上揽责任,这件事在他看来终究是好事,不然怎么会知道杨阁老行事诡异,不能小觑。他还说,总比一条狼变成猛虎要好。”她说着就笑了起来,“不过呢,你要是坚持这么想的话也行,日后我们就相互埋怨好了——我埋怨你命不好,你埋怨我只知道挑事引发祸端。说起来,我们还没吵过架呢,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裴奕轻轻地笑起来,“你宽慰人的时候,从来是讲歪理,但是还真有用,我心里好过多了。” “那就行了。”叶浔起身,拉住他的手,“快回房睡觉去。” 裴奕站起身来,拥着她回了寝室。 翌日上午,叶浔在花厅见过管事之后,竹苓前来通禀:“半个时辰之前,兰香去了脚门见福明。另外,别院的人来过,说福明这两日得空就出门,见过两个脸生的人,只是还不知道那两个人是哪个府里的。” 叶浔想,为了一个明显行迹可疑的二等丫鬟,总让信任的大丫鬟为之劳心劳力,实在是不划算,索性道:“等会儿就让她来见我。我仔细问问,能留就留下,不能留就和太夫人把话说明白,让太夫人拿个主意。” 语声未落,半夏进门道:“兰香要见夫人。” 叶浔颔首,“正要找她呢。” 兰香进门时,一反往日里大大方方的做派,很有些战战兢兢的。 叶浔打趣道:“这是怎么了?背着我做亏心事了?” 兰香二话不说,跪地磕头,“奴婢之前生出了糊涂心思,罪该万死,还请夫人饶命!” 叶浔和声道:“这些话先放到一边,说主要的。” 小说下载尽在http://.txt99 - 手机访问 m.txt99--久久小说网【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89章 兰香磕磕巴巴说了半晌,叶浔才理清楚了原委: 原来红姑早就知道太夫人来到京城了,是在裴家名下的药铺门外,她曾远远地见到太夫人一次。随后去药铺抓药时,留心打听了几句。 当下心绪激动,随后却并没生出与旧主相认的心思。她和丈夫在大兴那边的主人家不错,夫妻两个的差事都有油水可捞,一年下来,除去吃穿用度,怎么也能攒下几十两银子。这就该知足了。 红姑是想,若是与太夫人相认,自己还好说,丈夫的差事呢?太夫人出身于书香门第,虽然后来家道中落,大宅门里的规矩却传下来了,用人肯定不似商贾之家诸多弊端——可弊端越多的主人家,油水越多,规矩越大的人家,越难容易熬出头。她念旧情,却也要顾念家人,想让家人过得相对于来讲容易些。 回到家里,便将这事与丈夫说了。丈夫想着也是这个理,还说既然如今太夫人也不过是个开药铺的,孤儿寡母的,在京城能不能立足都不好说,还是留在原地就好。 红姑平日只要有机会到城里,便去裴家的药铺随意抓点儿便宜的药材,和伙计闲话几句,听话音儿知道如今太夫人已经将手里的产业交给儿子打理,过上了安稳省心的日子。 夫妻两个没想到的是,后来裴奕封侯,娶了当朝首辅的外孙女,又入朝为官。孤儿寡母的门庭成了高门大户。 到了那地步,夫妻两个就根本没胆子相认了。一度完全断绝主仆相认的心思,是因叶浔行事彪悍的名声远播——在悍妇手下讨生活,难! 而事情的转折,出在红姑丈夫身上。他这个人平时爱喝几杯酒,与人吹吹牛。有了红姑与裴府太夫人这件事,他就常在酒桌上提起。偶尔差事上不顺心了,更是放过大话:“我婆娘可是裴府太夫人的旧识!眼下留在这儿没去城里,是念着主人家的恩情,也图个清闲,要是实在不如意了,老子也只能携家带口去长兴侯府讨生活了!” 话没传到主人家耳朵里,下人之间却慢慢的都知道了,与亲朋好友闲聊时,出于半信半疑的态度,语气或是打趣或是冷嘲热讽。 京官里,在大兴有田产的不少,徐家在那儿也有一个果园、几百亩地,而且徐家一名婆子与红姑认识。婆子听说传言之后,曾向红姑求证过。 红姑啼笑皆非,“老黄历了,别听我家那口子胡说。” 算是承认了。 后来,七拐八绕的,这些事就传到了徐夫人和徐曼安耳中。 同在京城,这种事很常见。徐夫人不觉得算个事儿,听了就忘了。 徐曼安却记在了心里。她大概是京城中最痛恨憎恶叶浔的人了,这于她而言,是一个可以加以利用的机会。 简而言之,徐曼安亲自出面,收买了红姑一家,先给了二百两银子做为让福明、兰香进入裴府的好处,日后事成之日,还有三千两的好处。 三千两的好处——怎么样亲厚的主仆,主人家也不可能给仆人这么大一笔银子。红姑一家人如今算是过得不错了,可想要攒到三千两,起码还要几十年。 红姑起先自然是挣扎许久,架不住丈夫、儿女的规劝,也就同意了。 叶浔听到这里,笑了笑。 三千两。出嫁之前,别说三千两,让她一时间拿出三百两都费劲。 徐曼安出手倒是大方,徐阁老家里很有钱嘛,怨不得那么多人弹劾徐阁老贪污受贿。 叶浔问道:“徐曼安是怎么打算的?” 兰香垂着头道:“她要奴婢和福明寻找机会,假传消息,将夫人引到她指定的地方。听福明说,她大抵是想把夫人的脸毁掉,若是事情顺利,时间允许的话,便将您卖至……娼寮。”她停顿了一会儿,才能继续道,“过两日太夫人要去寺里上香,祭奠裴家大爷的在天之灵——上次我娘来的时候,太夫人提过,我娘还说到时候也会来,陪着太夫人一同去寺里。原本徐家大小姐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让我说太夫人在半路出了意外……” “哦。”叶浔转而问道,“那你为何要在事发前告诉我?” 兰香道:“奴婢和福明在府里的日子不短了,也算知道轻重了。这阵子侯爷、夫人命护卫加强防范,太夫人出门的时候,夫人每次都让秦许带着几十人亲自护送……奴婢和福明便是再蠢笨,也知道徐家大小姐根本不能成事。这几日商量了几次,都觉着还是主动请罪为好。福明还在府门外等着。” “嗯。”叶浔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吧,你照我的吩咐去做:你让福明明日就去见徐曼安的下人,就说你们怕她事后不认账,不能没见到好处就玩儿命。她若想成事,先给你们两千两银子。” “啊?”兰香愕然。 “先照我说的去告诉福明,回来再说话。” 兰香一头雾水地走了。 叶浔摇着手里的团扇,在心里认真地算起账来。 照以前的性情,她一定会将计就计,顺势将徐曼安揪出来。别的先不管,打击报复回去再善后。 现在呢?她不想这么做了。 自外祖父出事当日起,这府里府外,裴奕和她已经布置得固若金汤,没人能够伤害到府里的人。横竖吃不了亏,别的风波就能免则免吧。 两千两银子就给红姑一家了,让他们与太夫人好好儿地编个理由离开京城,自此山长水阔,再无瓜葛。也算全了太夫人与红姑那份旧情。 徐夫人、徐曼安母女两个与徐阁老一样,处境已经很糟糕了。她再整治他们,落到外人眼里,再占理也有落井下石欺负人的嫌疑。那样的话,她可就连外祖父、裴奕一并连累了。 时机不对,那就算了。 说服了自己,叶浔头脑愈发清醒,等兰香回来之后,把自己的打算与她说了,末了又道:“先别急着告诉你父母,过两日你娘过来,你再跟她说清楚。我这么做,并非洗心革面要做良善之人,只是为着太夫人。你们若是感激,把谎话编圆,不再利用太夫人生事就好。再有下次,你们的去处就是乱坟岗了。” 兰香感激涕零。怎么也没想到,夫人会给他们一家这样好的结果。原本她和弟弟以为,少不得要各领一通板子丢掉半条命的。但是没法子,总比自己走上绝路要好。 说起来,她是真愿意继续留在侯府的。夫人名声彪悍,其实对下人最是宽和,大小丫鬟之间也相处得其乐融融,相互提携着,如姐妹一般。 但是她这心愿是不可能实现了,从进府的那一刻,便被一家人的贪念阻绝了。 这天,太夫人去了裴二奶奶家中,照旧是用过晚饭才回来。 裴二爷一直一心一意地经商,裴二奶奶也用自己的私房钱开了个首饰铺子,这种事她是生手,闲来便常请教太夫人。 太夫人与二哥二嫂相处得不错,也愿意大事小情上帮衬着。 晚间裴奕在外面用饭,早早的就让李海告诉叶浔了。 只剩了自己,叶浔胡乱吃了一碗拌面,继续闷头绣山水屏风。两只猫老大的不高兴,它们不爱吃面条。她就让小厨房给它们单炸了几条小鱼,两个小家伙这才心满意足,吃饱之后,就跑到离放冰的地方较劲的地方呼呼大睡去了。 过了酉时,裴奕回来了,她这才放下针线,去寝室帮他换下官服。 裴奕没穿外袍,径自躺到床上去,“娘已经回来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不必过去了。” “哦。”叶浔去给他端了一碗酸梅汤,又找来他的折扇帮他扇风。室内很凉快,但他刚从外面回来,初时总是觉得热。 裴奕喝完酸梅汤,把空碗放到床前的小杌子上,拿过她手里的折扇,一臂将她揽到怀里,笑,“你帮我做这做那的,我心里怎么总是过意不去呢?” 叶浔就轻声地笑,“这话我可没法儿回答。” 裴奕松松地环着她,一面摇着扇子一面问道:“今日不是又整日做针线了吧?” “没有。”叶浔心里记挂着兰香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为的是征求他的意见,“我思来想去,觉得这样处理最恰当。你怎么看?要是有更稳妥的法子,我就听你的。” 裴奕不由敛目细看了她两眼。 相处越久,他越觉得她和她钟爱的大猫的性情有相似之处。平日里是极为讨喜的性情,一旦炸毛,就不管不顾了。 可是今日,她那身随时会炸起来的毛理顺了,还是她自愿的。 她居然会息事宁人了——多稀奇多可喜的事儿。 因何而起,他比谁都明白。 外祖父出事把她吓坏了,嘴上没说过什么,却是记在了心里。 他颔首表示同意,“这样就很妥当了。”没点破她的转变,没感谢她对母亲和他的体贴。不需要,夫妻之间说这些最没意思。 叶浔放下心来,“那就好,到时候你帮我安排一下,别让娘察觉。” “嗯。”裴奕说起另外一件事,“听李海说,过几日管家会带十来个小丫鬟进府。” “是啊。”叶浔点头,跟他说了由来。 她是觉得,丫鬟还是从小放在身边调|教的好,等现在这些丫鬟一拨儿一拨儿升等级、嫁人是几年后的事情,到时候她们也就懂事了,这样比每年从外面现找要好。 开春儿她不是没挑选丫鬟进府,是忙了一圈儿也没看到合心意的,一个都没留。她清点了一下府里的下人,妥当安排了一番,缺人手的地方就提了点儿月例,这样多做事的人也就没怨言了。 也不能怪她。 裴奕这张脸,不是调|教得识时务的丫鬟见了,就算明知可能被她活活折磨死,还是会不要命地往他近前凑。虽然笃定他不会理会,真出现那种人的话,到底是堵心。她每天又不是没事可做,再天天防着人勾引他……迟早变成怨妇,怎么想都没好处且没乐子的事儿,她得从一开始就杜绝。 现在正房里的大小丫鬟多数是成婚时太夫人安排在正房的,少数却也最伶俐的几个则是她的陪嫁丫鬟,再有就是新柳新梅姐妹俩,年纪都不大,按定制二十岁放出去还有好几年,时间上足够帮她把新来的小丫鬟调|教好。 至于管事妈妈,那也不用急。现在府中这些跟随太夫人的老人儿就很好,过些年到了该荣养的时候,从她房里嫁出去的丫鬟又能回来做管事妈妈了。 裴奕听了她这番清楚明白的解释,满心笑意,“打算得倒是长远,好事。就算有不懂事的,我就替你处置了。” “你同意就行,我以后能一直这样安排丫鬟。”叶浔抬眼看他,眼神戏谑,“什么时候拘得你受不了了,你尽管跟我直说。” “怎么对付我你都想好了吧?” “想好了。”叶浔随口道,“到时候我就给你安排一群千娇百媚的人,让你死在她们手里。” 裴奕哈哈地笑起来,“我还是死在你手里更踏实。”又吻了吻她额角,“我是栽你手里了,你赶都赶不走,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叶浔笑着用手指描摹着他唇形,“我可当真了。但是……”她眨了眨眼睛,“以后我要是有了喜脉,你还能守身如玉吗?” “不能守身如玉。”他吮住了她的手指,“倒是能洁身自好。” 叶浔的手一哆嗦,心里却被他的话引得想笑,表情就有点儿拧巴了。 他舌尖掠过她指尖,又引得她的手一颤,呼吸都急促了。挣扎着收回手,他已将她压在身下,抬手拨开她衣领。 叶浔眨着眼睛,今天好像是月初?他到下半月才能开荤。 “说什么都是虚的,来点儿实打实的。”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话,手势却干脆利落。 叶浔险些发笑,捉住他的手腕,眼含探询:“可今天是月初。”他好像说过,等她满十六岁才打算孩子的事。 “提前一个月而已。”她那点儿力气,从来是裴奕可以完全忽略的,毫不耽误把她衣服扒掉,“你以为有喜是立竿见影的?这么看得起我呢?” 叶浔笑开来,心里却是认可他的说法。也知道,以前他不急着让她有喜,起初是觉得她身体底子不是太好,后来则是因为她管不住自己的脾气——随时随地可能惹事的人怀了孩子,那简直就是灾难。 现在,他看出她是从骨子里要收敛性情了,放心了,于是急着要孩子了。 两情相悦的夫妻,哪儿有不盼着孩子的男子?又哪儿有不想为夫君生儿育女的女子? 他要是一直不着急,才会让她胡思乱想。 她为他展开身形,勾住他肩颈,吻着他耳际、脸颊。 他满心喜悦,前一刻还真担心她会计较他的心急。这小东西大事上果断,小事上偶尔却会前思后想琢磨半天——为了找个和房间氛围相称的花瓶,在库房里转悠半天还举棋不定;为了能找到一种颜色最适合的配色,轮换着各种颜料、各种颜色的布料放在一起研究一整天;为了验证他一句关乎史料的话,让三名丫鬟帮她翻了两天的史书查证,之后才承认他没说错——都是她干的让人看着都要急得跳脚的事儿。 小事上,她有时候真是一点点都不肯将就。 而此刻,她心思和他是一样的。 他蛮横地撞了进去。 她抽了一口气,转而吻上他双唇。 舌尖上的战栗、密不可分的身形、她动情的申荶,让他意乱情迷。 他翻转她身形,唇舌游走在她背部、肩头,含着咬着那细嫩的肌肤。 叶浔难耐地轻哼着,身形不自主地躲闪着。 他扣住她腰肢,果决的攻城略地。 她步步沦陷,双腿随着情潮翻涌酸软无力。 他又想念她的容颜她的唇了,让她面对着自己,纠缠着她的唇舌,需索顶撞得越来越激烈。 相拥而睡时,已是夜阑人静时。 叶浔的感觉是自己被他淋漓尽致地整治了一番。抱怨求饶都没用,这厮理直气壮——为了要孩子。 酸软无力地依偎在她怀里,她觉得饥肠辘辘。是先吃点儿东西还是先睡呢?没纠结多一会儿,她就堕入梦境。 ☆、第90章 红姑一家的事情,在完全隐瞒太夫人的情况下,按照叶浔的打算,顺利的解决了。 福明向徐曼安讨要了两千银子,徐曼安给了。越是如此,她越是笃定红姑一家贪财得很,为了事成,毫无犹豫。 福明拿到银票,转手给了兰香,兰香又呈给叶浔。叶浔查验过银票非假,在各地银楼都能兑换现银,暂时替兰香保管着。 太夫人去寺里上香前一日,红姑来了。叶浔亲手将银票交给她,大略说了经过,让她将银票保管好,需要做的是不可让太夫人察觉,照她的吩咐行事。若是辜负了她一番好心,那么真就要两面不是人还要丧命了——难得做一回好人,当然不想中间出岔子。 红姑惊愕之后,将叶浔的交代一一记在心里,不敢出丝毫差错。 做戏就要做足。第二日,太夫人前去上香,福明来了府中一趟,是让徐曼安的人知道,他是照吩咐行事的。 叶浔呢,当即出门,走到半路又改道去了柳府。 让徐曼安看来,是柳家临时也有急事找叶浔,计划也就落空了。 当日,兰香和福明就分别告假随红姑回了大兴。 又过了两天,红姑前来跟太夫人道别,说丈夫一个身在外地的亲戚要做一桩小生意,他们这些年也攒下了一些银子,两家想合伙一起干。由此,便不能再留在京城了。 太夫人虽然不舍,却知道为人仆妇终究不是出路,听红姑说的绘声绘色,不疑有他,给了红姑二百两银子,算是她的一番心意,还让红姑有事就派儿女来京城报信,能帮的她一定会帮。 红姑洒泪而去。 叶浔担心一家人离开京城时会受到徐曼安的阻拦,让秦许派了几个人暗中护送,平安离开京城后再回来复命。要是出事,还要对太夫人好一番宽慰解释,之前就白忙了——红姑不论日后过得怎样,总要时不时地给太夫人写信报平安。离开京城就好说了,徐曼安一个闺阁中的人,手还伸不到那么远。 事无巨细地忙碌一番,这件事终究是照着打算应付过去了。 叶浔开始忙着做秋裳。柳阁老、柳夫人、柳之南、叶世涛、江宜室、叶沛、太夫人、裴奕和她自己,都有份。 人太多,又都想多做几件,但是时间上不允许,便为每个人亲手做一件,然后让针线房的人照着样式、尺寸,再变着颜色、绣样各多做两件。 只有裴奕是例外,他里里外外的衣服,现在都是她亲手做。 比之别的府邸,裴府针线房里的绣娘、裁缝是最多的——太夫人知道儿媳在穿衣打扮上讲究,还乐于给亲朋做衣服绣活,刻意命人找了几个在外面小有名气的绣娘、裁缝进来,为的就是减少叶浔做针线的时间,想到了什么花色样式,描出样子让针线房照做就行了。终究是担心叶浔会年纪轻轻的熬坏了眼睛。 江宜室过来串门的时候,听说叶浔在给自己做秋裳,很高兴,“这些事我都是交给针线房张罗,比不得你和二婶。二婶这几日也正和冰儿、澜儿一起给祖父祖母做秋裳呢。” 叶浔心说那太好了。她本就没给祖父祖母做衣服的打算,是清楚王氏和叶冰会着手。 江宜室又道:“祖母这阵子也没闲着,常带着冰儿一同串门赴宴,给冰儿添置了不少衣物首饰,冰儿也是挖空心思地孝敬祖母——祖孙两个越发亲厚了。”语必,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叶浔的神色。 叶浔就笑,“这么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还会吃醋?” “怕你心里不舒坦罢了。”江宜室放下心来,“世淇也是一般情形,他与你哥哥不同,只需等着来日荣宠,有大把时间陪着祖父,常聚在一起下棋,天气不太热的时候就练习骑射。” “这样最好了,我们也能心安一些。”日子总要过下去,还要有默契地往好处过,谁都如此。 “嗯。”江宜室点头,“日后我们每个月初一十五去请个安就是了,到时结伴去。” “行啊。” 江宜室又说起叶沛的事:“你哥哥要我从现在起就留意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门第,话已说在前头了——不将就。虽说沛儿是庶出,却是你们兄妹两个疼爱的妹妹,定要给她定一门像样的亲事。” “我也帮你们留意着。” 江宜室咯咯地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又问,“没打算给燕王妃做两套衣服么?” “不用。”叶浔笑道,“她是皇上的表妹,跟皇后也亲如姐妹,吃穿用度大多是宫里的。以前要我费点儿心思给她做衣服,为的是给我挣个名声。她哪里就差我做的衣服了?闲时与她一起吃吃喝喝说说话就行了。” “也是这个理。”江宜室道,“到了夏日人都没精神,燕王妃也是这样,前两日我帮你哥哥去燕王府递话,她说自己每到下午就渴睡,也没精力出门走动了。” 叶浔莞尔,“倒是能跟皇后做伴了。” “可不就是么。”江宜室提起过来的初衷,“你哥哥命手下继续查着外祖父遇刺的事,查到的不过是蛛丝马迹,不能成为证据。” “那就算了,让他先放下这件事,公务要紧。”叶浔道,“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他也说不准。”江宜室叹气,“我觉得太辛苦,好在他自己不嫌累。” “再熬几年就好了,起码不会总这样四处奔波。” ** 裴奕和简阁老相约去醉仙楼吃过几顿饭,之后裴奕似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每日都是先于下衙的时间回家。 这天回到房里,见大炕上放着叶浔正在给她做的袍子,人却不见踪影。问过竹苓,得知她去了花房照料花草。 他找了过去。 竹林间的工匠仍在每日赶工,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忙碌的情形,只能听到敲敲打打的声响。 走进花房,见叶浔在浇水、修剪枯叶和多余的花枝。她穿着淡紫色上衫,藕荷色月华裙,裙摆上浮着花朵的暗影,上衫、中衣的袖子用臂钏拢到肘部,现出白皙的手臂、细瘦的手腕。水壶、剪刀落在她手里,都让人担心她拿不动,可她的动作倒是显得游刃有余。 “娘又不在家?”裴奕走到她身侧。 平时早间她才会来这儿忙碌一番,黄昏都是太夫人亲力亲为。太夫人不在家的时候,她才会代为打理太夫人钟爱的花草。 “嗯,又去二舅母那儿了。”叶浔转头对他笑了一下,“晚间想吃什么?” “做两道清淡一些的菜。”到了夏日,人大多没什么胃口,不喜油腻的菜肴。 叶浔吩咐竹苓,“去厨房传话。” 竹苓称是而去。 裴奕拿过一旁的水壶,帮她给缺水的花草浇水。没封侯之前,一得空就帮母亲照料这些花草,自封侯到如今,都忙得没这闲暇了。好在如今方方面面都驾轻就熟了,往后陪伴母亲、妻子的时间会多一点儿。 叶浔和他说闲话,“前几日午间、晚间都是与简阁老一同用的饭?” “嗯。跟他商量点儿事情。” 叶浔漫应一声,没再追问。官场上的事,经过杨阁老的事情之后,她不再让自己关心了——关心也没用,那是男人的世界,是她不能凭借记忆帮衬亲人的事。如此,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尽责地做好分内事,别给他和外祖父添乱就行了。 她岔开话题:“你这段不忙了?能时不时地早些回家来?” “是,怎么?” “那你就每日去竹林里看看,我就不去了。打地基的时候我还懂点儿门道,别的就是只会看好看与否,辨不出做工如何。” 裴奕笑道:“你是太紧张了,他们怎么敢偷工减料。” 叶浔认真地道:“那可不见得,想法不循常理的人多的是。” “行,听你的,成了吧?” 夫妻两个说着话,忙完了手边的事,一同回房。 饭菜上了桌,摆在他面前的是凉拌三丝、玫瑰豆腐等四道清淡菜肴,她面前则是香辣虾、红烧肉和黄瓜丝、生菜、豆腐皮,另外还有一碗辣椒油,鲜红透亮的红辣椒浮在上面。 裴奕挑眉,“你这是要敞开了吃辣?” “是啊。”叶浔拿起一块豆腐皮,“不吃些开胃的,就不想吃饭。别担心,早间吃些养胃的羹汤就好,胃不会不舒坦的。况且我是天生就喜欢吃辛辣的东西,胃早就习惯了。” 也是。裴奕就没说什么,拿起筷子。 “这是我和半夏一同琢磨出来的吃法。”叶浔在豆腐皮上涂了一层辣椒油,随后放上黄瓜丝、生菜,又添了两块红烧肉,最后把豆腐皮卷起来,“和京酱肉丝的吃法差不多,或者也可以说和大饼卷肉的吃法一样,只是调换了一下做法,加了点儿东西。”她笑着解释完,把卷好的豆腐皮送到他面前,“快尝尝,这样荤素都有了,还开胃。” 裴奕笑着接到手里,咬了一口,味道果然不错。 于是,一餐饭下来,他面前的素菜没怎么动,她面前的菜却被两人消灭得干干净净。 第二日,叶浔又让厨房给太夫人备了同样的菜,太夫人也很爱吃。此后,叶浔找到了新的乐趣,变着法子把各种菜肴做成辣味开胃的,就连炖鱼都要让厨子家配料的时候放两个红辣椒。 一面嗜辣,一面又做一些养胃消火的羹汤来调合。 她在家里忙衣食起居忙得不亦乐乎,官员们忙的是揣摩圣意,琢磨着谁会进入内阁。 按照常理,徐阁老离开了内阁,简阁老、杨阁老等几人便会逐一上升一个台阶,皇上在别的官员之中选择一个在内阁垫底的。 都是这么想的,事实却大相径庭。 简阁老连上几道折子,请皇上将身在南疆做一方巡抚的孟大人调回京城入内阁。用实际行动告诉皇上和文武百官:我不要次辅那个位置。 百官哗然,随后想想,简阁老此举也在情理之中: 以他多年做老好人的情形来看,是只希望和景国公一样,熬到年岁差不多了功成身退。他原配早逝,没留下一儿半女,近三十岁续弦,陆续添了几个女儿一个儿子。等到他的儿子能振兴门庭大展宏图的时候,他大概已年近古稀,与其玩儿命的争权势,倒不如在内阁混个差不多的位置,经营个好人缘儿,这就是为后代铺路了。 他不似柳阁老,不是皇上的良师益友,得到的恩宠有限,争□□势若是落败,必是身败名裂的下场。何苦呢?徐阁老的例子可是硬生生摆着呢。 就是这么一个有权势摆在面前仍旧淡泊名利不改初衷的人。 有人怒其不争,有人欣赏有加。 皇上与内阁商议几次,又亲自去了一趟柳府,既是探病,也是和柳阁老说了说这件事。 反复斟酌的结果是皇上同意了简阁老的建议,命吏部从速选出代替孟大人的人选,同时下旨命孟大人准备进京入阁。 孟大人不论资历还是功绩,都是次辅的不二人选。 这样一来,杨阁老忙来忙去,还是原地不动,位置依然排在内阁第四位。 叶浔听外祖母说了之后,欣喜不已,之后莫名觉得此事和裴奕有点儿关系——简阁老和他来往的日子可不短了,在皇上下旨之前,两人来往的算是频繁,而且徐阁老恐惧日盛的时候,裴奕就已经略显频繁地与简阁老走动了。 她想着,晚间得追着他好好儿问问。 裴奕晚间却有事,去天牢看望徐阁老了。 皇上亲自发过话,不准对徐阁老用刑,衣食起居上也不要太为难他。所以徐阁老气色、精神还算不错。 一个狱卒开了锁,后面两个人搬来桌椅,将食盒里的酒菜、杯盘摆到桌上。 “辛苦了。”裴奕取出几张小额的银票,递给他们。 三个人忙点头哈腰地道谢,“多谢侯爷,有事唤小的一声即可。”随后喜滋滋地退下。 徐阁老一直坐在硬板床上,没好气地瞪着裴奕。 裴奕倒是没火气,落座后拍开酒坛的泥封,陈年花雕的香气丝丝缕缕蔓延开来,“醉仙楼的伙计说你喜欢喝这酒,就带了一坛过来。你爱吃的菜,他们也记得,照旧例给你带了几道过来。”又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座位,“不是送行酒,过来喝几杯。” 徐阁老知道裴奕一定会来见他的,却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情形。想象中,裴奕应该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待他,会冷嘲热讽一番。但是没有,这样子就像是来看望一个故友一般的随意。言语甚至是温和亲切的。 他心里没来由地抽痛一下,起身到了桌前落座。 菜是凤尾鱼翅、百花鸭舌、溜鸡脯、水晶肘子、佛跳墙、花香藕,汤是龙井竹荪。 徐阁老喝了一杯酒,调整了心绪,问道:“今日得闲了?公务不忙?”裴奕之前一副和他拉家常的样子,他配合。 “嗯。”裴奕颔首一笑,“公务熟悉了,日后能偶尔来看看你。” “你那个职位招人眼红,可只要了解了各个武官的履历、性情、习惯,就能得心应手了。”徐阁老已过来人的态度提醒他,“那还是个肥差,不能贪,也不能太贪。别与人过实物,让人给你办点儿不方便亲自出面的事情就行了。” 裴奕笑了笑,“明白。”徐阁老的话都说在点子上了。想在那个位置上两袖清风不大可能,而且公务上丝毫不出错的话,更招人忌惮——没毛病也要给人点儿半真半假的把柄。毫无过错的官员,是从天子到臣子都极为忌惮的。类似的话,外祖父也跟他说过。外祖父的毛病是不知何时就彪了,往死里整人,皇上失笑,别人瘆的慌。 徐阁老最关心的是朝堂上的事情,试探着问了两句,见裴奕并不隐瞒,与平日来探望他的人说的一般无二,索性就打听到底。 已经身在天牢了,打听那些让谁看都多余,可是没法子,他在官场这么多年了,突然间清闲下来,每日对着一扇小窗户枯坐,实在是快闷疯了。 时间就在一问一答中消磨过去。 听到孟大人将回京代替他做次辅一位,并且是简阁老极力推荐的,徐阁老陷入沉思。 裴奕也不打扰他,慢慢喝酒。 “唆使徐寄思的不可能是柳阁老,不是你,眼下看来,更不可能是简阁老——毫无益处可得,没必要算计着让我迅速落马。你说……”徐阁老困惑地看向裴奕,“那个人是不是杨阁老?要是没有这一出,简阁老就是次辅了,杨阁老就会坐上第三把交椅,次辅是个老好人,不见得容易摆布,却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那次辅的权势岂不是就落到他手里了?”算来算去,他倒台之后,若没有孟大人的事,得益最多的是杨阁老,他的态度变为笃定,”定是如此!” 裴奕缓缓逸出笑容,算是默认了。 “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合着当初依附于我是为着让我家宅不宁!”徐阁老气愤了,连喝了两杯酒缓解心头飙升的怒火。 也算是报应吧?裴奕心道。 徐阁老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黯然低下头去。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裴奕放下酒杯。现在徐阁老气愤得厉害,不会有闲情梳理关于杨阁老的一切。 徐阁老却忽然抬头看住他,“不管别人怎么折腾,你让我尽失所有是迟早的事,所以……你之前与简阁老来往,用意就是要看清他品行,和他一起谋划着次辅的人选吧?你总要为柳阁老考虑,不能让他因为我倒台权势滔天被皇上忌惮。” “的确如此。”裴奕不否认。 “好深沉的心机。”徐阁老竟是赞许地一笑。 “谬赞了。”裴奕不无可惜地看着他,“你若始终与我相安无事,不让我引以为耻,我不会有这番筹谋。” “错了。”徐阁老的目光又暗了下去,“我这一生,错了太多。” “想这些已无益,好生度日。你罪不至死,若是对你落井下石的人太多,我会尽量让你在天牢多住几年,风波过去再返乡养老。”裴奕转身离开。 之于裴奕,一度的被打扰、挑衅,让他极其厌憎过徐阁老,决意将其逐出朝堂,要的也只是这些。十几年毫无瓜葛的人,相逢于京都,很多时候不过是将之视为仕途上一块绊脚石,挪开就算了。 徐阁老望着他的背影走出自己视线,百般滋味在心头。 如果当初不曾抛下原配,如果夫妻两个一同抚养裴奕到如今,相信裴奕会成为他徐家光宗耀祖的不二人选。 是那样一个聪明有城府的孩子。 此时方知自己失去了什么。已无法回头。 多少年都在为权益钻营,只有权益是最重的,别的都在其次。他甚至一度要将裴奕打回原形逐出京城以绝后患…… 以为裴奕在他倒台之后,会是第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的,但是很明显,他不会这样做,甚至还会阻止那样的事情发生。 也对。母子两个都不在意的人,又怎么会浪费精力赶尽杀绝。 不值得。 要的不过是他不会再打扰妨碍甚至威胁到他们。仅此而已。 “这样出色的一个孩子……这样出色……”他喃喃地叹息着,举筷享用面前的菜肴。孩子带来的,他可不能浪费掉。 吃着吃着,就掉了泪。是为什么,却说不清。 ** 裴奕回到家中,歇下之后,叶浔问起孟大人的事,“一定是你和简阁老一起商量出来的,甚至是你帮简阁老挑的举荐的人,是不是?” 裴奕笑着反问:“怎么这么关心这件事?” 叶浔眼睛亮晶晶的,“这是不能不关心的事啊。要是真和我猜测的一样,我夫君可就太厉害了。” 裴奕哈哈地笑起来,“要是你没猜错,打算怎么奖励我?”捏了捏她的小下巴,“养胖一点儿,多生几个孩子,行么?” “有儿有女就行了。”叶浔笑应道,“儿子要顶门立户,女儿呢,要给我和娘做伴,我会给她做好多好看的衣服穿。之前就想生一个儿子的,可现在想想,那怎么行呢?一个孩子太孤单了,还是要有个伴儿才好。”随着要孩子成了明确的目标,两个人常讨论这些。 “说话可得算数,生到儿女都有,你才算交差。” 叶浔却忐忑起来,“我要是跟大舅母一样,连生三个都是儿子,或者和别人似的,只会生女儿可怎么办哪?” 还是她想的更细致,所以她的烦恼比他多。裴奕连忙宽慰她:“就算只有几个儿子或几个女儿,想来也会跟你一样,知道孝顺我们。这就该知足了。” “就怕娘心急,没个男孩子怎么行呢?……” “你怎么就不能往好处想呢?这不是还没生呢,担心的也太早了点儿。”裴奕啼笑皆非的,见她还要争辩,用亲吻堵住她的嘴,好半晌才放开她。 叶浔这才打住这话题,继而发现最初的问题他还没回答,摇着他的手臂问道:“你倒是告诉我啊。以前说话总是我打岔,现在又轮到你了。” 裴奕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我的主意。前阵子翻杨阁老的履历,顺道发现了孟大人这个人物。” 新旧皇朝的更替,官员流水般的从朝堂来来去去,使得很多前朝的风云人物淡出人们的视线和记忆。 孟大人在前朝也是进过内阁的。皇上登基之后,以孟阁老的资历,只逊色于柳阁老一些,是能稳坐次辅位置的。但是他脾气太硬——柳阁老是偶尔发飙,他是经常发飙,得罪的人太多,那时又正逢官员调动最为频繁的阶段,很多人落难之际也不忘拉他下水,弹劾他的奏折比前一段弹劾徐阁老的还多。 被人没完没了的告状的人,迟早会让皇上烦不胜烦,厌烦告他状的,更会厌烦他这个人缘儿太差的。由此,孟大人自请去往南疆。彼时南疆战乱平息不久,正是要尽心安民恢复民生。他再三的请求之下,皇上才答应了,让他做了南疆三省巡抚。 这两年,南疆情形日益喜人,朝臣的更替也算告一段落了。孟大人付出的代价就是天高皇帝远,皇上看到他的奏折不会忘记他,朝臣却会集体失忆忽略他——都知道他的火爆脾气,看谁有错就整谁,谁敢让他回来? 离开内阁容易,再回去很难。 裴奕这段日子去看望柳阁老的时候,探了探老人家的口风。 柳阁老听出他的打算,笑道:“他是不偏不倚的人,若能回来,再好不过。只是我不能做那个举荐的人,容易让人想偏。” 裴奕得了准话,这才和简阁老商议此事。 简阁老那个人,没城府的话,早被人弄死好几回了。从徐阁老倒台之后,他就心急了。次辅那个位置,他坐上去怕是连觉都睡不着——人缘儿太好了,谁要弹劾的话,完全可以说他拉帮结党,而且那是不可避免的——政绩不突出,位置却越来越重,凭什么?他要的只是不上不下地明哲保身,原本这打算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却没想到徐阁老不争气,给二弟一闹,就蹲到天牢去了。 他在政务上连徐阁老都比不得,却眼看着就要占据徐阁老的位置,那不就摆明了要走徐阁老的老路么?他不死谁死? 因着裴奕与柳阁老的关系,掏心窝子的话就全摆到了明面上。 简而言之,两人就一步步达成默契,有了举荐孟大人的事。若是孟大人不行,也没关系,继续筛选别人就是。 叶浔听裴奕把这些经过说完,由衷地笑起来,“我现在最好奇的就是杨阁老的心情,他现在得是个什么滋味啊?他想再改变内阁的格局,不知需要多少年。”而在杨阁老设法往上爬的时候,外祖父和裴奕也不会闲着。既然杨阁老的权势不能扩大,那就不需时时担心他在再出阴招害人了。 她狠狠地吻了吻裴奕的唇,“我这是嫁给了一只迟早修炼成精的狐狸啊,真高兴。” 裴奕:“……” ☆、第91章 叶浔见他一副无语望天的样子,心中大乐,又亲了他一下,“我这可是夸你呢。” 裴奕也笑,没辙地揉了揉她的长发。 “晚间你去哪儿了?”叶浔拱到他怀里,“害我等了这么久。” 裴奕就如实跟她说了,“徐阁老已经这样了,便是没有要问他的事,我也会偶尔去看看他。毕竟,娘心里想什么,我们都不清楚,除非她发话,否则真不能不留余地。” “这倒是。”太夫人能够始终保持清醒,不顾念那些个所谓的旧情,她已经是极为庆幸了。假如太夫人像一些戏文里的女子一样,对抛弃自己的人还给予无限度的宽容、等待,她和裴奕不知要横生多少烦恼。 她认真地思忖片刻,“往后我多安排些宴请吧,我总觉得,娘不喜与人来往,是因为徐阁老夫妇的缘故。想想也是,原先那家人总想往娘跟前凑,娘若是与谁走动得频繁了,那母女两个岂不是也要跟着攀交情?现在不一样了,我得让娘多接触一些人,说不定就能结交下一两个好友呢。娘这日子到底是太单调了,只是偶尔去跟二舅母说说话。” “有道理。”裴奕点了点她的唇,“大事小情的,你为娘考虑的总是这么周到。” “你可是娘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只这点儿恩情,我就得尽力为她着想。” “嗯,我也算是看清楚了。”裴奕笑道,“外祖父、外祖母和娘是第一位,其次才是我。等有了孩子之后,我就得排在孩子后面了。” 叶浔忍俊不禁,“少跟我装可怜,你还不是跟我一样?”说到底,太夫人明智识大体,才会同意她与他的婚事,才会在她进门后善待甚至宠着她,这样的长辈,如何能不自心底要孝敬? “我跟你不一样,我一碗水端平。”裴奕的手滑到她衣服里面去,在她背部温柔游转,柔声叮嘱道,“我看房里的四个大丫鬟、管事都是堪用的,你只要吩咐下去就行,别什么事都事无巨细的盯着。哪儿有尽善尽美的事?”是不想让她为了细枝末节折腾半晌,看着就头疼。 叶浔也知道,她偶尔钻牛角尖的劲头,是他和太夫人消受不来的,笑道:“我也知道,有时候是一根筋,好在闲暇时多,能由着性子折腾。” “整天做衣服做绣活,也叫闲暇时多?”他双唇摩挲着她额头,手势轻缓地解开了她底衣的系带,随后还是抚着她背部的肌肤,指尖有意无意地扫过她脊椎。 叶浔又往他怀里蹭了蹭,背部的触感很舒服,思绪有些发散了,“有什么办法?我脑子好像越来越迟钝了。下午想画画的,盯着画纸就是想不出画什么。” “那我帮你想想。” “好啊。” 裴奕点了点她唇瓣,“玫红似火。” 手游转到她前方,“山峦起伏。” 又下落至腰际,“杨柳款摆。” 叶浔忍着笑,“没正形。” 没正形的还在后头。 他勾过她索吻,期间褪去束缚,身形悬在她上方,手落下去,恣意撩拨,继续方才的话题,“春水涌动。” “……”叶浔抽着气,去捉他的手腕。这只色|狼!她气哼哼地腹诽着。 他沉身进占,“花溪幽谷……”喉间逸出低低的一声喟叹。 “不许胡说八道了。”叶浔掐了他一把。 他笑起来,温缓而动,“引人入胜,吸人精髓,勾人魂魄。” 后两个词儿放在一起,形容狐狸精更合适吧?她又气又笑,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你再胡说,我就装木头煞风景。” “你装一个我看看。”他全然不受这威胁,捞起她一条腿,猛然加速顶撞起来。 她唇齿间逸出申荶,语声支离破碎,“你……嗯……你就耍坏吧……” 他吻了吻她的唇,“那你喜不喜欢?” “……” 他也不再追问,慢慢入到最深处,狠狠的碾磨。 不消多久,她身形紧绷起来,呼吸分外急促。快到要命的时候了,他却又要耍坏退出去。 “不准走……”她双腿缠住了他腰杆。 “喜不喜欢?” “喜欢……”她服软了,还喘息着加了一句,“我喜欢你。”说了又有点儿不甘地拧了他手臂一下——爱听这话早说啊,每天念叨百八十遍,看谁会烦。 他略显焦灼地吻住她,身形大起大落。 他的冷静、克制,面对她的时候,早已荡然无存。如今索取的时候,总透着那么一点点疯狂,有时会带动得她陪着她一起疯,有时则会让她觉得自己是狼爪下的兔子。 他恣意、纵情之间,流露出的是前所未有的热情、迷恋。 顺带的一个习惯,就是逗她说“我喜欢你”这句话。 他喜欢听。 种种迹象,让叶浔觉得,这人好像是到现在才特别特别喜欢自己? 好像是的。 她似乎也是,以前也只是喜欢,不是那种可以随时随地流露的真切炙热的情绪,和他一样的愿意保有一份克制冷静。认为过好日子是最重要的,那份感情是可以放在其次细水长流的。 现在不同了,她会愿意黏着他东拉西扯,不能掩饰心底对他的喜欢、欣赏、依赖。 他愿意并且享受她这样。 是好事吧? ——她依偎在他怀里,昏昏欲睡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思索这些。 即便是以前的状态,她也没觉得不满足。近一年的相处之后,在她一堆毛病被他知晓之后,感情反而升温了。 岂止是好事,简直是福气。 她安心地阖了眼睑。睡意袭来,心神恍惚间,感觉到他的手把玩着她的发丝,他双唇落在她额头,他变得微微低哑的语声在耳畔响起: “阿浔,我喜欢你。” 她唇角上翘,心里甜得像蜜糖。以前他主动说过这句话么?居然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这一句,她不会忘记。 ** 翌日早间,裴奕起身的时候,叶浔也醒了。 他以为是自己惊动了她,“再睡会儿吧。” “不。”叶浔坐起来穿衣服,“我饿了。” 裴奕忍俊不禁,“累着了?” 叶浔斜睇他一眼,蹙了蹙眉,“像是挨了一顿打……要不是饿得厉害,我才不起呢。” 裴奕凑过去,安抚地拍拍她的背,“那就别起了,让丫鬟把饭菜给你送进来。” “然后让满院子的人都知道,我被你收拾得险些下不了床?”叶浔胡乱推他一把,“侯爷,您还是给妾身留点儿脸面吧。” 裴奕哈哈地笑起来,好心情从这一刻就开始了。 两人各自穿戴洗漱时,半夏问道:“夫人想吃什么?” 叶浔眨眨眼睛,“想吃打卤面,就是昨日吃过的那种,只是做起来有点儿麻烦……” 半夏就笑起来,“给您备着呢,等会儿就得。”随即脚步轻快地去了小厨房。夫人昨日早间亲自做了打卤面,连吃了两碗,看得出是很喜欢。而夫人又有个习惯,喜欢什么就会连续几日都惦记着,她和小厨房的人了解这些,自然会提前备下。 裴奕的早膳从来是大同小异,甜合锦、什香菜等酱菜,十锦火烧、莲花包之类的面食,几样搭配着用过,再来一小碗羹汤。 今日也是如此。 两只猫早间吃东西是没个准时间的,只要饭菜上桌,它们就会闻香而来。小丫鬟笑嘻嘻地分别给了它们小半碗鱼片粥。 夫妻两个落座的时候,打卤面正好上桌。 手擀的面条,过了一次水,攒盒里放着肉丁、鸡丁、茄子丁、肚丝、芽菜等臊子,旁边放着一碗用牛骨、鸡骨、火腿熬好的浓汤,另外还有一小碗辣椒油。 叶浔依着他的喜好,给他选了几样臊子放到碗里,浇上浓汤,送到他面前。 既然一起吃饭,自然就要让他试试她喜欢的口味。 打卤面因地而异,怎么做怎么有理,裴奕好奇的是那一小碗辣椒油——早间就开始吃辣的? 叶浔给自己调好一碗面,瞟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开始吃面。吃了几口,觉得没滋没味的,也不打量他的神色了,用小勺舀了辣椒油到碗里,用筷子搅拌几下,再吃就是津津有味了。 裴奕在对面看着,见她和那两只闷头呼噜呼噜喝粥的猫很有些神似,吃相优雅,神色透着满足,特别可爱的样子。饭菜上若是太讲究,反而会失去诸多乐趣,他也就随她去。 他吃完一碗面,叶浔劝道:“你尝尝就行了,还是多吃点儿别的吧——吃面条很快就又饿了。要是合口,晚间我再给你做。” 裴奕笑着颔首,“行,我早些回来。” 一起用完饭,叶浔送他到垂花门外,一来一回权当消食了,回到房里已没了睡意,便继续给他做秋日家常穿的锦袍。 这天孟宗扬过来了,是要叶浔帮他看一方花底砚是货真价实的古砚还是赝品。 叶浔哪儿有那么好的眼力,“去找我外祖父看不就行了?” 孟宗扬摇头,“要是真的我就送给他了,怎么能让他辨认真假呢?你对京城比我熟悉,知不知道眼力很毒的人?” “去璞玉斋找马老板。”叶浔笑道,“听外祖父说过,皇上以前常光顾那儿呢。” 孟宗扬立时眉飞色舞起来,“行,回头我拿到那儿去。”又道,“找你来这是其次,主要是跟你说说徐曼安和杨文慧这些日子的动静。” “你盯着她们呢?” “我起先是盯着杨文慧,没想到徐曼安也跟着掺和。盯着杨文慧就不用我说了吧?想看看她有没有可能透露点儿什么。”孟宗扬喝了一口茶,嫌烫,用力摇了折扇几下,“不能给点儿消暑的?” 叶浔忍不住笑起来,让半夏给他取来浸在井水里的瓜果,再端一碗冰镇绿豆汤,又问:“要不要加冰糖?” “要。”孟宗扬是不会跟她客套的,“多放点儿。” 半夏笑着出门,旋踵回来,奉上果馔。 孟宗扬喝了小半碗绿豆汤,这才继续道:“杨文慧这些日子都在忙着变卖家当,似是有意离开京城。杨阁老知道她的行径,没亲自出面,让杨夫人去找过她两次,她像是有所动摇,要出手的一间铺子又留了下来。” 杨文慧放不下的是母亲和弟弟妹妹,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按理说,现在杨文慧婆家已经没落,又没回娘家的意思,处境不是比徐曼安更惨么?”孟宗扬神色透着困惑,“而且以前两个人好像还算走得比较近,我以为徐曼安怎么样也会帮杨文慧一把,结果却是大相径庭——徐曼安卯足了劲儿刁难杨文慧,荣国公府不再限制她出入府中,她就忙着踩踏杨文慧。” 叶浔倒是不意外。徐曼安现在兴许已到了仇视一切人的状态,她所认识的人,都会被她怀疑甚至认定是害得徐家没落的凶手——她不需要理由,她只要宣泄心里的愤怒、落差。 只是,杨文慧可不是任人踩踏的性情。最危急的情况下,关乎朝廷格局的事,的确是和她一样判断有误,但其实也算不得错——杨文慧自救成功了,没被宋家殃及到,给杨阁老带来的是隐患而非灾难。虽说处境一落千丈,可杨文慧要对付徐曼安,还不算难事。 这些念头闪过,叶浔问道:“杨文慧没吃亏吧?” “除了铺子被砸过一次,没吃过别的亏。”孟宗扬顿了顿,问她的打算,“你好像帮过杨文慧一点儿小忙?现在用不用我替你再帮她一把?” “她吃不了亏。”叶浔笑道,“这样的小事,她甚至不会愿意让我知道。但是你让手下多留点儿神吧,万一出了大错就不好了。” “你们这些人,尤其你和杨文慧……”孟宗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有点儿微妙。” “微妙什么啊。”叶浔睨了他一眼,“她和杨阁老是两码事,也有不易之处。” 偶尔她甚至会觉得,杨文慧比前世的自己运气更差。叶鹏程是比杨阁老更恶劣的一个人,但是城府有限,手段卑鄙,杀了他都不会有半分怜惜。而杨阁老对于杨文慧而言,不同于她的情况,父女情肯定是一度很深厚的——她如今的心机,应该就是杨阁老一手点拨出来的。最怕的不就是对亲人又爱又恨么? 孟宗扬想到了她也有个人渣父亲,便理解了她对杨文慧的那点儿宽和从何而来。要说的都说完了,他起身道辞:“我今日是请假离宫,傍晚就得回去,不跟你多说了。” 叶浔起身笑道:“以后有事找侯爷说一声就行。” “他也这么说,我就不听。”孟宗扬笑道,“你对之南更好。” “……”叶浔没辙地瞪他一眼,“我听侯爷的。” 孟宗扬忍俊不禁,“成,那我就听你的,没大事不来麻烦你。” 这还差不多。 晚间,裴奕回来第一句就问她:“孟宗扬那厮又来见你了?” “是啊,跟我说了说杨文慧和徐曼安的事儿。”叶浔跟他细说一番。 裴奕挑了挑眉,“徐曼安找杨文慧的麻烦,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我也这么想。” 随即,他就用命令的语气道:“日后别再见孟宗扬了。” “怎么说?”叶浔一面帮他换衣服一面问道。 “不想你见别人。” 叶浔忍着笑,故意逗他,“以前你也没这毛病啊。” “早就添这毛病了,没跟你说而已。不是特别了解的人,我都不想让你见。”裴奕老老实实地说完,把她搂到怀里,“这事儿你得依我。” ☆、第92章 自然是要依他的。说白了他这态度就算不错了,直接发话让外院的人把孟宗扬拦在门外,谁也不能说他个不是。叶浔笑着点了点头,“我已跟淮安侯说了,他日后有事会直接找你,除了关乎之南的大事,他不会来见我的。”又委婉地给孟宗扬解释,“今日他来说的是杨、徐两个人的事,是不好意思跟你说吧?” 什么不好意思?孟宗扬是把她当成同僚、好友一样的人了,什么事都爱找她念叨几句,听听她的看法、意见。其实也是无可厚非,可他不想让她操心门外的是非,这才出言阻止孟宗扬前来。 更衣后,两人一同去了太夫人房里。裴奕陪着太夫人说话,叶浔去了厨房。 两只猫从到了她身边之后,顿顿吃鱼、泥鳅、大虾这类东西,越来越肥了,毛也随之变得光滑油亮。偶尔大猫跳到她怀里,都让她觉得沉甸甸的,想着该调整一下它们的饮食了——照这样下去,迟早会肥的没个猫样儿,得荤素搭配着来。 先做的是专门给猫准备的鲜虾豆腐,顾名思义,将虾米捣碎放入豆腐中,烧上油锅加佐料炒。倒不必太计较味道,两只猫只在意有没有鱼腥味儿,才不会计较厨艺。 第二道则是一道八宝豆腐,将嫩豆腐切碎,与蘑菇屑、松子仁屑、火腿屑等七种材料一同放入浓鸡汤里炒熟——这一道自然是要放到餐桌上去的,不过她想,多加一样虾米的话,也能给猫吃。 叶浔亲自下厨的时候,总是要半夏在一旁打下手留心看着,次数多了,半夏也就学会了。 叶浔做打卤面的时候,让半夏花园里的小菜园子摘青菜,“等会儿用芥末、醋凉拌,开胃。” 半夏用心记下,喜滋滋去摘回一把嫩青菜。她跟在夫人身边学到的做菜和药膳方面上的经验,都能够终生受益。 丫鬟婆子们将饭菜送往太夫人房里的时候,两只猫也现身了。下人们一直觉得它们这一点挺神的——早一点儿晚一点儿都看不到它们,饭菜上桌之前,肯定就会喵喵喵的跑过来。 叶浔瞧着它们吃已经晾凉的鲜虾豆腐吃得津津有味,这才踏踏实实地用饭去。 裴奕笑着看了她一眼,心说做她养在身边的猫,可比一般人都要享福。用饭回房后,这想法进一步得到了证实: 两个人相对坐在炕几两侧,他看兵书,她伏案写几道药膳的做法——这是用来帮江宜室调理身体的。 江宜室身体一直在调理着,为的是快些怀胎。叶浔出嫁前,姑嫂两个不可能说这种事,江宜室都是请太医开一些补药。 现在就不同了,江宜室每次把脉之后,都会让叶浔看看太医开的方子。叶浔呢,就通过方子让江宜室用效用相同的药膳调理。 这晚,她一面写,一面吃零嘴儿。 盘子里放着的是薄薄一摞虾饼。虾肉、葱盐和入面中,做成一张张又薄又脆的饼,入口咀嚼时,发出一声声脆响。 两只猫围着她要,她很大方地和它们分享。 裴奕没法儿再看书了——三个小东西此起彼伏的吃饼的声响,就像是三只明目张胆偷粮食吃的小耗子。 他放下了书,舍不得说她,没好气地瞪了两只猫一眼。 两只猫才不会理他,大猫要不是忙着吃,早就跑到叶浔怀里起腻了。 叶浔见他不看书了,将虾饼送到他嘴里,“小厨房做的,很好吃,你说要是加点儿辣椒末儿的话怎么样?那就是香辣虾饼了。” “……”裴奕先吃了一口虾饼,别说,味道还真不错,之后才打趣道,“有喜之后也这么爱吃辣就好了。”酸儿辣女嘛。 叶浔笑道:“这说法也做不得准,有的人也不害口。”随后想着,到了秋日,燕王妃有喜的消息就传出来了,如今夏日渴睡,应该就是有喜的缘故,月份小,还不想告诉亲友而已。别人不知道,她是记得的。 别人都是照着她的记忆怀胎有喜,江宜室就免了吧?早一点儿怀上才好,也省得总是为这事犯愁。 记挂着这件事,她写药膳做法时就认真起来,把两只猫丢给裴奕去喂。 第二日一早,叶浔让半夏拿着药膳方子去了江宜室那儿。半夏给江宜室家里的药膳师傅示范了每道药膳的做法,这才回府复命。 叶浔在按照计划准备宴请之前,去街上转了几次,看看自己的两间铺子,还有柳之南的香露铺子,顺道去多宝阁、银楼、笔墨铺子添置了一些东西。 是故意为之,不想让人觉得她因为外祖父的事吓得不敢出门了。不管是秦许这些人,还是裴府原有的护卫,都足以保她安然无恙。当然了,他们要是没这么厉害,她还真不敢出门晃悠。真没拿性命安危开玩笑的嗜好。 不知是真的冤家路窄,还是徐曼安盯着她,第二次出门的时候,两个人就在街头碰面了。 裴府的人当做没看到徐曼安的马车,按照夫人吩咐,去了香露铺子。 徐曼安就命马车一路跟到铺子门外。 叶浔进门后,徐曼安换乘轮椅,由丫鬟推着跟了进去。叶浔回身打量两眼,见徐曼安瘦了几分,面色不大好。 徐曼安开门见山道:“我有些私密话要与你和杨文慧说说,明日午间在仙客居设宴,你敢不敢应邀前往?” 叶浔险些就笑了。 徐曼安道:“杨文慧肯定会答应,你呢?” “我不去,你的心意我领了。” “徐家已经不在了,我已落魄至此,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叶浔笑道:“我怕忍不住对你落井下石,坏了自己的名声。” 这样的态度,徐曼安已经预料到了,低声道:“毒妇,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我这间铺子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哪天被人砸了,我可要找你外祖母讨个说法。”叶浔用下巴点了点门口,“出去。” 徐曼安很听话地出去了。 ** 杨文慧正在和母亲说话,满脸无奈。 在她打定主意离开宋家之前,就开始盘点手里的家当,分别让母亲、管事想法子转出手去。铺面、田产都能长期租出去,这容易,宅子要卖出去就难了一些,买家和卖家要到官府去立文书的,所以她才请叶浔帮忙变卖了一处宅院。 现在,母亲撂挑子不干了,不但不帮她把铺面租出去,还追问她到底在打算什么。 杨文慧只得如实道:“我想去沧州,去您的老家过几天清静日子。万一您日后也要回去,我也算是提前帮您打底了。” 杨夫人一度怪女儿不争气坏了名声,现在则是心疼女儿竟似万念俱灰般的消沉,可不论心里怎么想,都要压下去,只说最要紧的事:“你就别忙着打算那些了,你爹爹说了,他不准。他说这些日子也想通了,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不能允许你离开娘家。你想离开京城的话,他会命人阻拦,你要继续住在这宅子里,他就冷眼瞧着你被人践踏——好孩子,你还是回家去吧?看你们父女两个闹成这样,我这心里难受啊……” “我就在这儿住着,被人践踏至死太容易了——不用他冷眼瞧着,有那功夫,提前给我备下棺材就行了。”杨文慧冷冷笑道,“他就是想让我回家去再嫁,我不可能让他如愿。” 杨夫人除了哭,别无他法。两头都变成了一根筋,两头她都劝不动。回到府中,晚间杨阁老回来之后,她把女儿的话都告诉了他,“这孩子是拧上了,你也是……这叫人怎么活?” 杨阁老温和笑道:“放心,过段日子她就回来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他怎么会没办法让她回家? ** 这晚,叶浔也记挂着徐曼安和杨文慧的事,跟裴奕商量道:“她们两个不会闹出大事来吧?”现在情绪都是要多糟有多糟,肯定是特别偏激,“把对方往死里整可怎么办?我要不要让秦许去盯着点儿?”怕徐曼安被整到绝境时管不住那张嘴,把裴奕和徐家的渊源抖落出来。 “就算闹出人命来,徐阁老也不能从天牢出来,杨阁老也不会受影响,不过是给人茶余饭后多个议论的话题。”裴奕其实挺不理解那两个人的,也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徐曼安如果想乱说话,早就说了。” 她自己不能确定的事,只要从他口中得了准话,就不会再瞻前顾后了。挺没道理的一件事,好处就是省心。 转过天来,叶浔没听说与徐曼安、杨文慧有关的消息,过了两天,消息传来:徐曼安出事了。 是江宜室过来串门时提起的,叶浔第一句就问:“跟杨文慧有关么?” 江宜室想了想,“有关么?算是吧。徐曼安出事的时候,杨文慧也在场。” 叶浔吁出一口气,不需听也知道,徐曼安死定了。 ☆、第93章 “前两日,徐曼安请杨文慧去了一趟仙客居。之后,杨文慧似是很喜欢那儿的菜肴,每日午间、晚间都过去用饭。”江宜室说着就有些好笑,“都是出身名门的人,虽说现在时移势易,也不该这般的抛头露面。” 叶浔也笑,“不来这样一出,怎么出的了事?” “是啊。”江宜室继续道,“是昨日晚间出的事,两个人都去那儿用饭了,期间也没打照面。后来,杨文慧用过饭就走了,徐曼安则没了踪迹。事情是瞒不住的——车夫、随从在那儿等到酒楼打烊,这才知道徐曼安没了踪影,闹着跟酒楼要人,酒楼哪里交得出?不等荣国公府做出反应,酒楼便先去报官了。也是,见官不见得出大事,只和荣国公府纠缠不清的话,死路一条。” “徐曼安到现在还没下落。” “是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江宜室目光中有探询之意,“听你话里的意思,人是落到了杨文慧手里?” “应该是吧。”叶浔道,“前阵子两个人不消停了。” “能不能找到是两回事,找到之后,名声也完了。”谁知徐曼安落到了什么人手里?就算没事,人们也会说出事来。徐曼安落到这一步,江宜室还是有一点点同情的。 叶浔则是事不关己的漠然,“这不是谁要害徐曼安,是徐曼安逼着杨文慧整她。不把她整死,杨文慧就活不成了。” “是这么回事。但我还是不能免俗,看着谁过得更凄惨,就有些同情谁了。”江宜室无奈地笑了笑,“幸好我只是看热闹的。” 叶浔就笑,“都是看热闹,只是你累一些。” ** 杨文慧去了一趟燕王府。到了这种时候,她需要人帮她拿个主意。找叶浔更合适,不再敌对了,叶浔能给她很忠恳的建议,却担心父亲为此和裴奕明刀明枪地发生矛盾。只好来找燕王妃求助了。早就听说燕王妃这阵子没精气神,不见客,前去的时候就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 却没想到,燕王妃当即就让她进到内宅相见。 燕王妃问了问杨文慧的现状、心迹、打算,道:“你要去沧州的话,怕是不易,你父亲就不会成全。还是缓一段时间再说。留在京城,我能帮衬你一二。你兑换到手里的现银,不妨添些可靠的人手,再拿出一部分,做个赚钱的买卖。你现在就是太急躁了,平日多看看佛经,平心静气为上。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大事小事上给你撑撑腰。” 杨文慧如何不知现在的处境有多难。走出这京城容易,可只要父亲命人刁难,她就只能灰溜溜地回来。得了这话,她跪倒在地,千恩万谢。 燕王妃的笑容透着一丝倦怠,“快起来吧。我不像你们这些精明能干的,不过是给你铺路,日后还是需要你自己争气。” 杨文慧回到宅子,燕王府的人就来了,送来了冰、衣料、药材等许多赏赐。 宅子里上上下下为此心里踏实下来。 杨阁老下衙后,听说了这件事,真是一脑门子火气。燕王妃给那不孝女撑腰,他能施压的余地可就太小了。再加上徐曼安的事……他去了杨文慧的宅子。 坐在厅堂里,室内氛围凉爽怡人。 之前,杨夫人每次回去都会跟他说,这样炎热的天气,女儿连冰都用不上,求他让管家给送去一些。他觉得女儿活该,谁叫她放着家里不住去外面的? 今天倒是好,燕王妃体贴入微,帮女儿解决了生活里的窘迫,用不着他这个当爹的了。 杨文慧从宴息室转来相见,曲膝行礼之后,默默站在一旁,不吭声。 “你把徐曼安弄到哪儿去了?”杨阁老问道。 “……” 杨阁老只得耐着性子道:“荣国公府的人都快疯了,你若没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少不得惹祸上身。别说燕王妃,便是皇后给你撑腰,你也是死路一条。” “整治那个蠢货容易,便是人们明知是我做的,也查不到我头上。” “的确是个蠢货,却也有些利用的价值。”杨阁老凝视着女儿,“人在何处?交给我吧。” 杨文慧笑起来,“你善于利用蠢货,我则是厌恶蠢货。那种人惹得我出手的时候,只能死。” “徐阁老的事还不算完。” 杨文慧态度坚定:“已经结束了。” “……” “你适可而止吧。”杨文慧目光冷冽地看着父亲,“徐阁老已经进了大牢,柳阁老还没痊愈,宋清远已经死了——这些不是因为你善于权谋,是因为柳阁老和裴奕给你布好了局,你趁人不备钻了个空子,这种机会不会再有了。而且你忙了一场又得到了什么?不还是和以前一样么?徐阁老、柳阁老已经你做的这些事,迟早会对你下手的。你,适可而止是上策。” 杨阁老看住女儿,面无表情。 ** 直到月中,命妇去宫里请安,徐曼安仍是生死不明,没有下落。 荣国公夫人屡次递牌子进宫求见皇后,皇后都以身体不舒服为由不见。荣国公夫人走投无路,在请安的这一日,跪在皇后面前,求皇后娘娘隆恩,给她个说法。 给个说法?叶浔看着,心里苦笑。 外祖父遇刺的事,皇上都没有深究,只是雷厉风行地发落了宋清远,给了外祖父一个说法。皇上难道看不出另有玄机么?难道真的相信宋清远失心疯了为了那些可笑的理由刺杀首辅?当然看得出、不相信,却毫无继续查证的意思。 目的自然是大事化小,息事宁人。 所以,上下无言的默契之下,事情也就这样了结了。 说到底,只要没闹出人命,皇上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事情做得说得过去就行了。 同样的,每个内阁大臣也是用皇上这套对付同僚、幕僚。 日子还长着,要报一箭之仇就在朝堂上争个高下,让皇上为了政务心甘情愿地替你发落仇人,这才是上策。说到底,不关乎朝政,那就是你自己的事,皇上不可能管到底——若是管到底,就会让谁都认定他太宠信一个人,官员难免一边倒,到末了,被他宠信的夜不安眠,他自己也会寝食难安。 这样一笔账,朝臣不需算,朝臣家眷看得久了,已经门儿清了。 荣国公夫人焦虑之下,已经忘了这回事,所求的必然不能如愿: 徐曼安是谁啊?徐阁老的女儿。虽然徐阁老和徐夫人母女两个分道扬镳,可这份血脉亲情是谁都不能否认的。 而皇上现在既不急着发落徐阁老,也不允许谁为他求情,摆明了是在等一个时机才有决定。 局面这样搁浅下去是最好,出点儿事情,徐阁老就又会成为众矢之的。 徐曼安出事了,徐阁老可真是流年不利——有些人会这么想。 徐曼安是怎么出的事?自己跑到外面自找倒霉。怎么会有这行径的?当然是徐阁老教女无方治家不严了——有些人会这么想,而且这些人是多数。 所以事情就不能深究,只要深究,想借徐阁老之事出点儿小名的言官就又会没完没了的上折子,用徐阁老这些品行问题引出他一桩桩罪行,局面就又会回到皇上厌烦的局面。 说句不好听的,皇上就算是有心杀掉徐阁老,也不可能做出来——徐阁老是罪人,可曾经也是功臣,他不能不留情面地除掉功臣。 那把龙椅是那么好坐的?很多时候,皇上也要放下自己的喜恶,只以大局作为权衡的标准。影响大局的,必须果决行事;无关痛痒的,忽略不计。 宋清远是无关痛痒的,所以皇上定了死罪有了他自尽的事,不过是用来安抚柳阁老。 徐曼安也是无关痛痒的,皇上不想天牢里的那个人又被人们想起,从而催着他定罪论处。 皇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荣国公夫人,道:“知道了。别遇到事情就哭,哭坏了眼睛可怎么好?面色也不大好,快回府去歇息。” 说了跟没说一样的言语。 荣国公夫人的心凉的成了冰块儿。 荣国公则忙前忙后地打点官府,求他们快些找到徐曼安的下落。 官府答应得爽快,就是不见切实的行动。 这件事在一定的程度上,让很多命妇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到底是个大活人,硬是没人在意她的死活。可见女子是有多可怜,没了可以依附的家族,便如浮萍一般。 生死、荣辱,都与家族息息相关。 自然,是有特例的——杨文慧。别说她的父亲还在内阁,便是有朝一日杨阁老倒台了,这女子照样儿能好端端地活下去。境遇再难,她也能找到生路。 慨叹完,便有人开始猜测徐曼安是被谁害了——遇害已是定局,凶手若是只要她身败名裂,不可能扣押她这么多天。 叶浔、杨文慧都是人们怀疑的目标。有的人看戏不怕台高,去官府打听过。有官差查过了,徐曼安出事之前,见过这两个人。 别说见过徐曼安,就算是没见过,也会成为重点怀疑的对象——叶浔还是有这点儿自知之明的,也就不觉得自己是帮杨文慧背了半个黑锅。转头就丢下这些是非,忙着请客,给太夫人多引荐一些人。 现在她不肯再让太夫人躲清闲,几番劝说之后,太夫人接受了她的好意,婆媳两个一同应承前来的宾客。 宫里的皇后得了一批螃蟹,各赏了裴府一筐。 能进宫的东西,都是最好的,这一批蟹俱是个儿大、肥美。叶浔让厨房爆炒、清蒸或是做成香辣味,自己却只能饱饱眼福。 蟹性寒,对身体无益,想要孩子,就要少吃这类食物。 太夫人见叶浔连一向喜欢的香辣蟹都只是尝一口就了事,笑得眉目弯弯。 儿媳懂事,她这个做婆婆的就是省心,连敲边鼓都不用做。 叶浔自己不吃,也不让江宜室碰,详细地拟了一个忌口的单子,让半夏送了过去。话不需说明,江宜室也能明白。 随后又骂自己迷糊,忌口的说了,平日要多吃什么也该写出来,就又补了一张单子,还写了一大堆菜肴、糕点、羹汤的名字,让半夏再送去。 半夏只觉得夫人累得慌。好在那边也只剩子嗣这一桩事棘手,别的都理顺了。 江宜室为此喜上眉梢。 叶世涛和叶浔不一样,打小被外祖父熏陶出了反作用——医书是一页都看不下去的,平日用饭又很是任性,不管饭食对身体有无好处,只管他想不想吃喜不喜欢吃。这样一来,身边的厨子手艺都是一流的,就是没几个了解养身之道。不需要了解。 她也好不到哪儿去,看书总离不开诗词戏本子,得了医书的第一反应是“得快点儿给阿浔拿去”,看都不看内容就送出去。贴身服侍的仆妇对养身之道也是随大流,大家都知道的,她们也知道;大家一知半解的,她们也跟着犯迷糊。 现在饮食上方方面面都仔细着,身体调理好是迟早的事。 这个月下旬,叶世淇和叶冰的婚事先后定了下来。 与叶世淇定亲的是礼部郎中赵大人的长女,与叶冰定亲的是太常寺少卿孙大人的次子。 王氏打算让兄妹两个今年都成亲。尤其叶冰,越早嫁出去越省心。 说句不厚道的话,她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女儿简直就是个烫手的山芋。她是做娘的,这阵子却是越来越看不透女儿真切的心思了。她说什么,叶冰都是点头称是,态度总是让她看不出情绪。 叶冰对她,还不如对叶夫人亲热。对祖母还时常撒个娇呢,对她则是一板一眼的,那副不阴不阳的劲儿……气死人。 王氏明白女儿为了什么才是这个样子,因为明白才更觉得女儿蠢得要死。时间久了,偶尔真是恨得咬牙切齿的。随她去吧,嫁了人之后过得好不好那要看造化,好的坏的例子都摆着呢,只看她愿意学谁罢了。 四个儿女,王氏就算有心,也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在一个不听话的女儿身上。 相反于不开窍的女儿,儿子就省心多了。世淇现在对父母言听计从,时不时地留心着江宜室那边的动静,尽可能不着痕迹的帮点儿小忙。 这样多好。 有时候,王氏对婆婆也是有点儿无可奈何的。做祖母的,也不能身边儿有谁就只宠谁啊?阿浔跟二房划清界限了,可没跟祖父祖母划清界限。你倒是没事就让仆妇给阿浔送点儿东西过去嘘寒问暖一番啊,一味的揪着冰儿四处逢迎赏赐不断算是怎么回事?合着阿浔孝顺了你这么多年都打水漂了? 她要是阿浔,早就心寒了。 越来越明白长房为什么闹出那么多龌龊事了——她这个婆婆,不到最后关头,就是个拎不清的。她看着是真上火。 转念又想,这么着也好,阿浔心寒之后,负担能少一些。 阿浔那孩子,唉……有时候王氏真觉得她在叶家就是棵荒郊野地里的小白菜,得亏自己有主意,得亏有柳家,不然哪,能活几年都不好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的就是这样,好事坏事糟心事都黏在一起,磨着人的性子。什么时候大彻大悟不以为意了,也就快入土为安了。 比起王氏,叶浔没那么多计较,尤其这几天,只琢磨一件事: 这个月的小日子一直没来。 要细算起来,从上个月到现在,可就是一个多月的光景。 有喜了? 她没事就给自己把把脉,但是那点儿道行有限,再加上满打满算也没多久,看出征兆才是怪事。 于是开始犯嘀咕了:是心想事成了,还是想有喜的念头太强弄得小日子不准了? 她开始回想自己这段日子有没有反常的行径,例如嗜睡、口味变化等等。全无收获。白日还是精神抖擞活蹦乱跳的,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吃辣。非要说出点儿不同,是被两只猫带的开始爱吃鱼了——鱼虾做成辣味的,也很下饭。 裴奕知道她这个月小日子没来,没说什么,但是晚上不闹她了,心平气和地搂着她睡觉。她心安之余,其实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平时那就是一条狼啊,现在清心寡欲的像和尚。 可不管怎样,她不需要有负担,等个结果就是了。 月底,天气一早一晚的没那么热了。 这一天,叶浔得到了两个消息: 叶世涛不日返京; 徐曼安有下落了,官差在护城河打捞上了她的尸身。人的样貌已经无从辨认,是通过衣物、首饰得出了结果。 叶浔听说之后,险些怀疑不是杨文慧下的手。太残酷了些。她想,若是去找杨文慧询问,不知道她会不会诉说原委。 ☆、第94章 徐曼安的事有了结果之后,徐夫人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 嚎啕大哭之后,她去了天牢。 荣国公夫人悲恸之余,担心她再出闪失,陪着她前去见徐阁老。 天牢哪里是那么容易进的,荣国公府的人好说歹说,递了不少银子,这才得以进门。 徐阁老这段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最起码看起来是这样。虽然穿着囚衣,比以往清瘦了几分,但是从头到脚都打理得干净整洁。 见到曾经的岳母、妻子,他面无表情,依然坐在地上的草垫上,望着窗口那道微弱阳光出神。 荣国公夫人和徐夫人隔着牢门与他说话。 “曼安……遭了人的毒手……”徐夫人眼神闪着莫名的一种狂热,语声很是沙哑,“你可听说此事了?你斟酌出凶手没有?是杨家那个毒妇,还是裴家那个悍妇?” “凶手不就是她自己么?”徐阁老的语声冷漠至极,“目中无人,愚蠢张狂,她不死谁死?” “你!”徐夫人切齿道,“那是你的亲骨肉!她尸骨未寒,你怎能这样说她!” 徐阁老对她投去冷冷一瞥,连话都懒得说了。 那是他的女儿,可这些年来,他无从亲自教导。岳父一家和夫人年年月月的纵容,让他的女儿已经任性张狂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荣国公府用当年的恩情为由,让他这些年洁身自好,用各种各样的软刀子磨着他,娇惯他们的外孙女,坐视他膝下无子。 他能怎样呢?多少年了,也习惯了,能找补回去的,不过是在官场上让岳父不得志。 死了也好。 他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那个女儿,荣国公府是护不住的,活着也是丑态百出,受尽煎熬。 死了就清静了。死很容易,难的是活着。 若是可能,来日在阴间相会,他再教导女儿吧。 而如今的所有苦难来源,都源于他当年的抉择。他不能指责谁,要怪只能怪自己。 能说什么?唯有沉默以对。 他心里是什么滋味,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 荣国公夫人与徐夫人辱骂哭闹多时才离开了。 徐阁老依然维持原状,盘膝坐在草垫上,敛目沉思。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斟酌:有些事,是让锦衣卫告诉皇上,还是他自己告诉皇上更妥当呢? ** 徐曼安入土为安之前,荣国公每日去宫门外跪着,求皇上拨冗一见,为他的外孙女讨回公道。 大热的天,他整日跪在那儿磕头,汗流浃背,额头磕出了血。 皇上很不耐烦。不知轻重的人,死了就死了。荣国公真心疼外孙女,先前就不该让徐曼安出门惹祸上身。 哪一个朝臣家中死了人都跑来找他,他顾得过来么? 眼下一些地方不是旱就是涝,多少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赈济灾民才是当务之急,他哪儿有闲情理会这些。当然了,有闲情也不会理。 可他也不搭理荣国公,愿意跪就跪,跪得陪着徐曼安去见阎王他都不管。 荣国公倒是有心一直跪下去,身子骨却不允许,撑了五日就晕厥过去。内侍将人送回府中,荣国公卧病在床,再也没力气进宫了。 皇上都是这态度,官府的人就更没个正形了,徐曼安的案子无限期的压了下去。 ** 叶世涛回京之后,时间已进八月。 叶浔和江宜室进宫请安之后,又结伴去叶府给祖父祖母请安。 叶冰的亲事已经定下了,王氏也就不再让她处处回避着叶浔,或者也可以说是懒得时时叮嘱了。她倒是看得出,叶澜很得叶浔和江宜室的喜欢,每次两人过来,都让小女儿陪着说笑一番。 叶澜也真是遗传了王氏的明智有眼色,又深知长姐、长嫂的夫君很得圣宠,对两人的感觉一度是“来日权臣的夫人,一定也非常了不起”,心底因着鲜少见面,对裴奕、叶世涛的感觉是只能遥望的人物。便是站在面前,也只觉得高不可攀。 对于家中仆妇间流传的关于两个人的流言蜚语,她是完全听从母亲的叮嘱——不加理会。多嘴多舌的在面前说的次数多了,索性赏一通巴掌打发掉。 怎么样的说法,都不敌亲眼所见。说一千道一万,眼下过得风光才是最要紧的。狠毒、懦弱等等说法,能给自己带来好前程,就不能说是错。况且,两个人看起来明明是另外一副模样。 让叶澜有些遗憾的是,长姐、长嫂每次回来都是略坐片刻就走了,她又年纪小,不能前去她们家中拜访。 叶浔和江宜室从王氏口中得知,叶世淇的婚期定在八月下旬,叶冰的婚期则定在九月。她们的想法只得一个:到时候回来捧场喝喜酒。仅此而已。 叶世涛面圣复命之后,开始着手整理各地手下送上来的关于徐阁老的各类消息。这是他不能轻易下定论的事。 身在锦衣卫,上下同僚之间也需争夺高位相互踩踏,比别的部门官员轻松一些的是不需前怕狼后怕虎,揣摩圣意即可。 就如之前外祖父遇刺的事情一样,事情摆明了是有人在背后唆使宋清远,但是皇上不欲追根究底,再纵观大局,加上秦许从中传递妹妹逐步转变的想法、态度,他也就没让手下严查。到底是根基不稳,眼下他不能因为个人恩怨影响前程。 他闲来见的人越来越少了,没时间,也没那份闲心。倒是乐于和裴奕隔三差五吃顿饭,喝点儿酒,至于公务,很少谈及。再余下的空闲,便是去柳府陪外祖父说说话。 这个月初十,是叶浔十六周岁的生辰。 裴奕送了她一套珍珠首饰,一套玉质文具。她戴珍珠首饰最是出彩,手里的文房四宝不少,只是她对玉质文具最是偏爱。 他便让人专门打造了相同玉质的砚台、镇纸、笔架、花牌、玉柄裁纸刀等物,此外,还附有一套玉琪子棋罐。 比起珍珠首饰,叶浔更喜欢这些文具,每日留在小书房的时候,常常笑盈盈的把玩多时。 当天柳阁老和柳夫人、太夫人三位长辈也记挂着这件事,各有赏赐。 至傍晚时,叶成来了,亲手将一个四四方方的黄杨木匣子交到叶浔手里,笑道:“国公爷给您的。” 等叶成走后,叶浔将半尺来高的匣子打开来看,见里面有一个玻璃罐,罐子里是玛瑙、宝石珠子,大小颜色不同。 叶浔不由得笑起来。 是小时候的事了,她喜欢这些亮晶晶的颜色鲜亮的东西。每次闹脾气了,祖父就会让人集齐一把宝石珠子哄她。 到如今,祖父还记得。 她赏玩多时,亲自拿到了小书房,摆在了小小的博古架上。 让她没想到的是,杨文慧也命人送来了贺礼。是几匹上好的衣料,绫、纱、缎,颜色或是柔和或是鲜艳,面料皆是一个底色,并无繁复的花样。是知道她不喜云锦、缂丝那样花团锦簇的面料吧? 叶浔知道杨文慧如今比不得以往,想要如以前一般锦衣玉食,还需时日,便精心挑选了一些物件儿,按照价值的三倍回了谢礼。 有了这来往的前提,再出门时,叶浔去杨文慧的宅子略坐了片刻。她对杨文慧的情绪很复杂,不能亲近,却又愿意看到她余生少一些坎坷。 究其原由,大抵是她的前世和杨文慧的今生有着相同的一份际遇——宋家。 杨文慧一袭涂白上衫、藏青裙子,两根银簪拢住一头长发,通身再无别的饰物。她并没让丫鬟上茶点,实在地笑道:“上了茶点你也不会用,就不折腾下人了。” 叶浔失笑,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又问,“眼下还好么?”燕王妃与她提了提帮助杨文慧的事,还劝她,若是可以,偶尔不妨帮衬一二。她心里清楚,也是因为燕王妃这意思,杨文慧才会在她生辰那日送了礼过去。 杨文慧笑道:“还过得去。有燕王妃殿下帮衬着,先做点儿无本儿的买卖,看看门道。攒下点儿继续之后,再做长远的打算。” “遇到不想麻烦燕王妃的事,又觉着我力所能及的话,就让人传句话。” 杨文慧笑意更浓,“这话说的可是滴水不漏。我大抵明白你的心思,不会动辄去劳烦你。” 一直这样直来直去的说话,两人竟都觉得很舒坦。毕竟,不绕弯子的人并不多。 不可避免的,说到了徐曼安的事。 杨文慧不屑地撇了撇嘴,“那个蠢货的招数,想来你也清楚,没什么新意,不过是想将我卖到烟花柳巷那种下作地方。我便是处境再不堪,也不能由着她把我踩到尘埃里去。要除掉她也容易,本就相识,看她不顺眼的人我心里都有数,从中递个话,挑拨一二,自然有人出手。”说着就笑了笑,“便是你这般以前与我生过嫌隙的人,如今都肯理会我一二,以往与我常来常往的人,也自然愿意让我如愿。但是她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连我都有些意外——死都不肯让她有个体面点儿的死法……”她摇了摇头,也是有些兔死狐悲的。 叶浔这才明白了原委,“我先前就一直奇怪,不像是你的手法。” “我倒是想亲自出手,到底是不比以往了。”杨文慧自嘲地笑了笑。 叶浔又坐了片刻,便道辞去了江宜室那里。路上,坐在马车里,新柳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前两日她让裴奕把了把脉,他说十有八|九是喜脉,再等一段日子就能确定了。由此,她在饮食上更加注意了,别的方面还是一如既往。 “万一不是呢?岂不是会闹成笑话。放心,我心里有数。”她这样说,也是这么想的,不允许裴奕反对。 怀胎十月,从最初就开始觉得自己比以往娇贵有什么好处?孩子迟早是要生下来的,夫君婆婆便是还宠着你,孩子可不会这样,还需要你照顾呢。时时处处留意自己的身体、避免意外就行了。 到了江宜室那里,叶浔才知道她有客。 红蔻迎上前来,低声道:“二小姐一早就来了。” 叶浔挑眉,猜不出叶冰这个待嫁的人跑来找江宜室做什么。 红蔻解释:“好像是二小姐嫌弃自己的嫁妆少,而当初筹备您的嫁妆的时候,大奶奶不是帮您添置了不少东西么?二小姐在家里就闹了好几日了,说叶府不把她当人,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还怀疑大奶奶搬离叶府之前吞了内宅的银子……世子夫人被她闹得头疼,索性不理她了,说你要有本事就去找你大嫂说说这件事,我不管。”说着指一指室内,“两个人正在说这件事呢。” 叶浔没来由地想笑。 ☆、第95章 略一思忖,叶浔转身道:“我去厢房坐坐。” 红蔻讶然,“您……不进屋去说说话?二小姐可是个嘴上不饶人的……”虽是这样说着,还是在前面引路,打了厢房的帘子。 叶浔道:“就当我没来这一趟,让大奶奶应对即可。”她实在没必要进去掺和。 红蔻:“……”还是有些担心,又因与叶浔很熟稔,就抱怨道,“世子夫人也真是,怎么能让二小姐过来呢?” 叶浔安然笑道:“世子夫人可不是无心之举,你只管放心。”她那个二婶,那份精明、眼力,她和江宜室加起来怕是都比不过。 红蔻这才心宽不少,亲自去端来一杯大枣茶、几样点心,笑着解释道:“知道您这阵子喜欢吃虾饼、如意卷,我们大奶奶也让我们学着做了,您将就着吃些。” 叶浔到了这里,就和在家里一样自在,每样尝了尝,笑道:“说什么将就,做的很好吃。” 红蔻又想起一事,殷勤地道:“大奶奶早间让人去买了些小酥鱼回来,是给大爷和您预备着的,您这会儿想不想吃?” “好啊。”叶浔双眼亮晶晶的,“拿来吧。” 红蔻去装了一小盘小酥鱼过来,又解释道:“这是从一家新开的铺子里买回来的,在醉仙楼斜对面。大爷说做的很是合口,大奶奶这才让奴婢们隔三差五买些回来。” 叶浔吃得眉眼笑弯弯的,“成,我记下了,日后就去那家买。自己家做的总是差点儿什么。” 红蔻抿嘴笑起来,心说这兄妹两个可真是的,猫一样的喜欢吃鱼虾。转身安排了小丫鬟在一旁服侍着,自己回了正屋。 正屋东次间内,江宜室还在和叶冰说话。两个人东拉西扯,刚说到正题上。 红蔻走到江宜室身侧,附耳低语,把叶浔过来的事说了。听得叶浔避到了厢房,江宜室颔首微笑。 阿浔倒是了解她,知道她是没人在眼前才会尽心料理诸事,亲近的人一来,就会多出几分依赖。阿浔要是进门,她立刻就当甩手掌柜看热闹了。 叶冰尽量委婉地道:“大姐那会儿的嫁妆,不止我,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有多丰厚。府里有的人说,柳家给大姐添了不少东西,可是满打满算又有多少呢?铺子、田产的房契、地契不过几张纸,柳阁老和柳夫人另送的物件儿也只装了几箱子,但是大姐的嫁妆可是整整一百二十四抬。”她抬眼看住江宜室。 江宜室徐徐绽出笑容,神态愈发从容,“且不说别的,我先跟你说说为何同是一家女,嫁妆有多有少这一节。侯爷娶阿浔,只聘金就有一万两——孙家的聘金有多少?听说是五千两?男方有多少聘金,女方必然要照着聘金准备嫁妆,刚刚好是正理,多备一些是情分。再者,侯爷是裴家独子,有侯爵在身,孙家二少爷是次子,尚无功名。阿浔是叶府大小姐,你是二小姐。叶府第一个闺秀出嫁,于情于理都要将婚事办得风光体面。攀比这些,是自寻烦恼。” 叶冰耐着性子听完这些,似笑非笑地道:“大嫂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哪里敢跟大姐攀比,只是有些不解之处罢了。同样的衣料首饰,比起当初给大姐的,成色都要差上三分。我倒是不想理会这些,偏生府里的管事、丫鬟总要问问合不合我的意。怎么能合心意呢?优劣分明,一看便知。那些个人便又跟我说,如今府里不比以往富裕了,当初大嫂给大姐筹备嫁妆的时候,是派了专人去外面精挑细选采买回府的,所以大姐嫁妆中的东西都是成色极好的,自然,也值钱许多。我不懂事,讨了大姐的嫁妆单子看了看,便缠着我娘也要人买一样的东西回来,我娘就说,没那份闲钱花在我身上。比不了大姐,我认,只是又是委屈又是不解,才来与大嫂诉诉苦的。” 江宜室笑微微的,“原来是心里不好受了,我也是爱莫能助啊。”打太极,不接招,心里在盘算着下一步如何应对。 叶冰也笑,“那么,大嫂,说起来不过一两年光景,府里怎么就不如以往富裕了呢?” 江宜室故作讶然,“这些你去问二叔二婶啊,我已不在府中了。” “就是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才来问大嫂的啊。”叶冰笑意更浓,“起先是大哥打理家中庶务,你搬出来之前,是和我娘一起打理着内宅。外院的事我不清楚,内院的情形倒是听了几耳朵,要说如今是捉襟见肘就有些过了,可大不如前却一定是有的。” 江宜室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你自来是个爽利人,有话不妨直说。实不相瞒,我手头的事情不少,你要只是来与我说闲话的,不如改日,今日我真不得空。”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叶冰自然不能再绕弯子了,直言道:“府里不少丫鬟、管事都说,你和大哥搬出叶府的时候,带走了很多产业。大嫂,我眼看着就要嫁出去了,府里这些事我也懒得管。我只是为日后打算,想多点儿傍身的东西,这样日子过着才踏实。我娘对我不闻不问的,我只好自己来请你帮一把。你也知道,我是心里藏不住事的,现在头脑清醒,没惊动祖父祖母,哪日若是发了昏,惊动二老事小,说不定就将这些事告诉外人了。到了那地步,于谁面子上都不好看吧?” “带走了很多产业。要我帮你一把。面子上不好看。”江宜室品味着这几句,轻笑出声,“这样说来,你是认准了我和你大哥吞了叶府的财产。那么,回头我得回趟叶府,好好儿说道说道这件事。细说起来,我们是长房的人,搬出来的日子也不短了,并且是绝无可能再回去的,要提出分家也不算过分,祖父祖母应该不会反对。” “……”叶冰微愣。这是什么意思?江宜室要不顾情面把家产的事闹到祖父祖母面前? 江宜室已继续道:“阿浔的陪嫁,经我手的,一半银子是府里的,另一半用的是我和你大哥的梯己银子。我们搬出来的时候,我带的是自己的陪嫁,你大哥带的是他自己在外面置办的产业。叶府库房里的东西、外面的田产铺子等等,我们一样都没带,这些都有账册可查。说到底,我们不稀罕,只要能走出那道门,倒给你们一笔银子都行。府里起先是长房当家,那两个人被逐出去之后,一应家当已充入公中。说句不好听的,”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叶冰,“那两个人行径再不堪,可如今你的衣食嚼用,有一半是他们给你赚下的。我倒是没见过你这种人,占了便宜还不知足,还好意思要我给你添嫁妆……我是没脾气,可那是因为没遇到过你这种不可理喻的。怨不得二婶懒得理你,怨不得她要你来我这儿自取其辱。你果真是不值得人善待。” 叶冰的脸腾一下涨得通红,“你胡说!真像你说的那样,你们现在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份产业?当别人不知道么?你们只闲置的宅子就有十多处,更别提生意兴隆的铺面了——你敢发誓那些都是你们的?不过是看着祖父祖母不管事,浑水摸鱼罢了!” “祖父祖母不怎么管事,可是府里多少年来的账册,都是外院账房一份,光霁堂另存一份,谁也做不得假。回头你让二叔请示了祖父,去核对一番。”江宜室看着叶冰,眼神越来越冷,“你大哥对叶家已经仁至义尽,我也是顾念着二婶的情分,才与你啰嗦半晌。来日你出嫁,我不会去喝你的喜酒,贺礼更是想都不要想;你出嫁之后,更不需记得有我这个嫂子,做什么事都要避开叶世涛的名号。” 江宜室原本是想掰开揉碎地跟叶冰好好儿说说原委,但是到了这时候,她对叶冰已经是厌恶至极。这个女孩子,先前觊觎裴奕就让人生厌,眼下竟然敢话里话外怀疑叶世涛吞了叶府的财产!真是给脸不要的货色!幸亏二房只这一个跳梁小丑,否则叶世涛这么久看似淡漠实则宽厚的行径不就成了笑话? 惹她没事,扯出叶世涛就是她不能容忍的了。 “避开叶世涛的名号?哈!”叶冰怒不可遏,“眼下你倒是腰杆儿硬了,也知道仗势欺人了!” 江宜室心头的怒火蹿升,冷冷笑道:“仗势欺人?多谢你提醒。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叫仗势欺人。”语必转头吩咐红蔻,“送客!” 红蔻心里其实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江宜室这一面,不说百年不遇,起码也是十年不遇了。但是面上却没丝毫耽搁,脆生生称是,给房里别的丫鬟眼色,一同将叶冰“送”出门外。 红蔻回到房里的时候,江宜室还没消气,道:“去给世子夫人递话,告诉她,我要分家!”原本是她和叶世涛吃亏的事,却被人曲解成了占便宜,凭什么?这件事,她必须硬气些! 红蔻称是,心里却特别想笑,出门时拼命忍着。 江宜室又喝了几口茶,心里才平静了一些,去了厢房找叶浔。进门便忍不住笑了。 炕桌上的几碟子点心已被叶浔吃得七七八八,此刻,她倚着大迎枕睡着了。小丫鬟已给她盖上了锦被。 江宜室坐在叶浔近前,敛目细瞧。这丫头的日子定是舒心得很,气色特别好,梦里都含着似有似无的笑。 感情上,她一直把叶浔当小孩子一样看待。而事实上,她更像个小孩子,需要叶浔帮衬、开解甚至敲打着。 很奇怪的姑嫂情分。 也是让她觉得最安稳最牢靠的情分——只要她是叶世涛的妻子,叶浔就是永远不会放弃、离开她的人之一,到何时,都愿意做她的支撑。 江宜室唇角噙着笑,把叶浔将浮在脸上的一缕发别到耳后。 叶浔侧了侧脸,睁开了眼睛。 江宜室沮丧,“唉,怎么睡得这么轻?” 叶浔却不好意思地笑了,“本就不是睡觉的时候。”也没起身,道,“我是来给你送衣服和花种子的。你不是喜欢玉簪花么?今年秋天播种,明年春天就能开花。” “好啊。别的好看的花色,你也跟太夫人帮我要些种子,我让你哥哥选出种植的地方。” “这容易。”叶浔喜滋滋地道,“我手里有几盆菊花盆景,也是别人送的,状元红、醉杨妃和玉牡丹很好看,分给你怎样?” “那自然是好。”江宜室知道叶浔对菊花不是特别喜爱,便爽快地点头。 说了些家常琐事,江宜室把方才和叶冰的事情告诉了叶浔,“依你看,我这样应对妥当么?”到底是没有先例,没来由地心虚。说起让红蔻去叶府递话,更是有些汗颜,“我是不是闹大了?” 叶浔止不住地笑,“没有。不信你等我哥回来跟他说说,他肯定夸你做得好。” 江宜室拍拍心口,“有你这句话我就踏实了。”又实在是为一件事困惑,“二婶何苦让自己的女儿来我这儿受气呢?” “二婶可不是让冰儿来受你的气。”叶浔笑道,“冰儿这样闹一场,便是你不提,二婶和二叔也要找你们说说家产的事。大面上你们是搬出来了,可家产没分啊。二婶那个性情,花着别人的银子,心里怎么会踏实?她宁可不要。况且你和我哥是摆明了不稀罕那点儿家产,只需等你们把话说到明面上。这样一来,也能堵住府里那些嚼舌根的下人的嘴。二婶要管教自己房里的人容易,却不方便管教光霁堂里的人——那些人一直揪着我哥之前的事不放,替二老不甘,什么没影儿的事说不出来?长此以往,最不好做人的还是二叔二婶,呵斥那些下人,好像他们不知道好歹;置若罔闻的话,府里的风气只能是越来越差。” 江宜室思忖片刻,觉得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不由苦笑,“我就说么,二婶做什么事都有个章程。她就不怕你哥一个不高兴,把长房那份家当拿到手里?” “那就更好了。世淇日后更要尽心竭力地打理庶务给家族赚钱了。养儿子是指望他振兴门楣,不是要他守着祖产做二世祖的——二婶不是经常这样说吗?”叶浔说到这里,顿了顿,“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是凡事都往坏处、深处想的人,兴许二婶只是要你替她管教冰儿呢。” 江宜室笑道:“才不会,肯定就是你说的这样。我几斤几两,二婶看的比你都清楚,说不定我会说什么话都猜到了。她也是想借这件事让冰儿长个教训吧?一举数得啊,真是了不起。” “你也越来越了不起了。”叶浔握了握江宜室的手,“要是换了我,肯定又要弄得剑拔弩张的,让二婶都跟着下不了台。” 江宜室笑出声来,“你当我不想那样做啊?那会儿心里都想打人了,到底是没有先例,底气不足。”看看时辰,又道,“留下来用饭吧?昨日得了上好的海参,当下就让厨房煨上了。你哥哥不去外面饮酒了,别人却还记得他是个吃货,送礼时总会顺带送些吃食。你要是留下来用饭,再让厨房做一道野菌野鸽汤。” 叶浔频频点头,“好啊,你赶我我都不会走了。还有,你家那道鱼肚煨火腿特别好吃,也做一道吧。” 江宜室喜笑颜开地吩咐下去。 ** 叶冰气冲冲地回了叶府,进到闺房便摔了个茶杯撒气。 王氏听说了,理都不理她那个茬。等红蔻过来,说了江宜室的意思,王氏爽快地点头,“回去替我跟她赔个不是,分家的事,明日我就让账房着手清算家当。” 红蔻倒是没想到她是这反应,云里雾里地回去传话了。 王氏等到叶鹏举下衙之后,把事情跟他说了。 叶鹏举呵呵地笑,“这一步一步的,又让你算准了。只是可怜两个孩子,稀里糊涂的就让你如愿了。” 王氏却笑道:“世涛那个人精,有什么是他看不出的?听宜室一说就明白了。便是今日宜室做老好人,他也会提出来的。总这样不清不楚的,对他对我们都没好处。” “嗯,”叶鹏举喝了口茶,“那就只剩冰儿觉得委屈了,说不定此刻还在怪我们对她苛刻呢。” “等她嫁人之后,自然就明白过日子的不易。”王氏没好气,“她怎么就不想想,阿浔那会儿,只大嫂留下的陪嫁就多少东西呢?再加上柳阁老夫妇贴补着,可不就让人咋舌了。认真论起来,叶家才给了阿浔多少东西?唉——怪我,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一早入土为安,我娘家总能多给孩子们点儿傍身之物。” “说着说着就没正形了。”叶鹏举又气又笑,“日后连着两桩喜事呢,你偏要说丧气话。” 王氏将手里的团扇摇得呼呼生风,“我倒是想说些吉祥话,冰儿她让我说么?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整日埋怨我们待她苛刻,话里话外的,我们给她一座金山才应该。你也是的,没事训她几句不行么?你看她越来越像白眼儿狼就不上火?” “各人有各人的命。”叶鹏举还真不能为这种事上火,“手指还有长有短,何况子女。冰儿眼下不懂事,嫁了人吃几次亏就开窍了。以往你能想到宜室能有今日?” “冰儿可没宜室的福气。宜室是苦尽甘来了,只管等着享福就是。冰儿那咋咋呼呼的样子,到了婆家识数了还好,不识数早晚被婆婆妯娌狠狠修理一番。一个不小心,一辈子都难以抬起头来。”王氏烦躁地摆一摆手,“不说这些了。等会儿我们去光霁堂请安,把分家的事说说。不管世涛那边是个什么说辞,我们都要摆出个态度来。” 叶鹏举颔首一笑。自心底,他是真佩服妻子的——芝麻大点事做引子,愣是扯到了分家这种大事上,并且她只是推波助澜,还没做过什么。 路上,他在心里斟酌好了措辞。这件事只能据实禀明父母,至于女儿,定又要委屈一番,又能怪谁呢?为了府中的大局,侄子、侄媳已委屈许久了,不也没说过什么。府里不知好歹的人多了去了,早就该整顿这种风气了。只是以前碍于时机不到,强忍到了这时候。 占了便宜、欠了人情就得承认。不认账还倒打一耙,是他一辈子都做不出且痛恶的。 王氏在想的则是婆婆那边的事。婆婆平日看起来很宠爱冰儿,添箱时只给了一些头面、衣料,私底下另赏了二百两银子。没把阿浔越过去。她真是松了一口气。钱财谁都爱,却要往长远看。裴府、世涛与叶府的一点儿牵连,不过是兄妹俩与二老的祖孙情分,若是连那点儿情分都慢慢消磨尽,只能形同陌路。到那一步,他们万一遇到什么事,裴奕和世涛绝不会出手相助。 夫妻两个到了光霁堂,把分家的事情说了。 叶夫人有所迟疑。分家这种事,好说不好听啊。 景国公却当即拍板,“就这么办吧。”世涛逼着他把叶鹏程几个人逐出宗族的时候,他是很生气。后来想明白了,气消了,却还是要继续做出难以释怀的样子——长子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又怎能轻易揭过不提?落到人眼里,他也太没心没肺了。如今事情过去的日子不短了,该让世涛明白已经释怀。况且里的风言风语,定会影响次子膝下几个孩子,该好好儿整顿一番。整顿之前,自然要借着家产的事让那些下人知道,世涛不欠叶家,要欠,只欠柳家。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第二天,叶府知会了叶世涛,让他拨出几个账房里的去叶府,一同清算家产。 叶世涛已经听江宜室说了原委,他无所谓,随手指派了两个账房先生每天去叶府一趟。两个账房先生每天只管喝茶闲聊,根本是去当摆设的。 景国公和叶鹏举便又请了江家几个人去做中间人。就算是明知叶世涛不要家产,可场面上的事还是要做足。 江博兴对这件事很有些兴趣,愿意看看女婿另一面的品行,亲自选派了几个人。 十来个账房先生用了七八天的时间,将叶府家产清算完毕。 事实证明,叶世涛不但没捞叶府一点儿好处,以往还倒搭了不少财力、人力。 账面理清了,叶世涛让府里的管事代为传话:家产他不要,景国公府的一切,理当由景国公世子继承。 叶冰被这样的事实噎得彻底消停了,闭门不出,终于有了个待嫁的样子。王氏还是不理她。宽慰的话没有,恨铁不成钢的话倒是一堆,想想还是不说了。 江博兴看叶世涛总算顺眼了一些。心说那个混小子,以前吃喝玩乐之余,竟赚下了一份家产,眼下还是四品官职,已是有钱有权的人物。女儿是料定他有这一日,还是老天不愿辜负她?不论怎样吧,前程光明就好。 这件事有了结果,也到了叶世淇的婚期。 叶世涛夫妇、裴奕夫妇前来喝喜酒,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过了几日,叶浔、燕王妃有喜脉的消息先后传出。王氏听了,心知叶冰出嫁的时候,叶浔要安心养胎,不会过来。燕王妃在世淇成亲的时候都没来,下个月更不会露面。 江宜室听得叶浔有了喜脉,大半天都高高兴兴的,亲自挑选了不少适合做小孩子衣服的衣料,让红蔻松了过去。 下午,她的母亲江太太过来了一趟,她就笑不出来了。 到了晚间,她和叶世涛用过饭,隔着炕桌相对而坐。 瞥一眼聚精会神看书的叶世涛,她暗自叹息一声,丢下手里的账册,倚着大迎枕,摸了摸腹部。什么时候,她才能有喜脉? “世涛,”她轻声慢语地道,“燕王妃和阿浔都有喜脉了。” 叶世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江宜室看着他俊美的侧脸,“我们成亲几年了?” “……哦。” 江宜室瞪了他一眼,“今日我娘过来了,问我是不是天生子嗣艰难。说要是生子无望,不妨打算着给你收两个容易生养的通房。” “……嗯。” 江宜室气结,探身过去打了他一下,“你再说一遍?” 叶世涛这才从书里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你方才说什么?” 江宜室没好气地重复了一遍。 叶世涛这才明白她的火气从何而来,“这事儿岳母说了可不算,我不同意。”说着话,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你也够可怜的——我都不着急,岳母怎么是这个想法?看你舒坦日子过久了?”妻子一度浑浑噩噩没个主见,和娘家也是有点儿关系的。 “我娘怎么说倒是不打紧,关键是你。”江宜室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你心里急不急啊?” “……”叶世涛能怎么说?说不急,她不爱听,哪儿有不想要孩子的男人?说着急,她会伤心——怀不上。 闷了一会儿,他才宽慰道:“这哪儿是急不急的事情?要随缘,顺其自然即可。” “顺其自然?”江宜室的情绪又恶劣了几分,眼角斜睇着他。 他这次回京之后,每日看书整理各路消息到深夜,又不忍回房打扰她,常常睡在大炕或是书房。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情形维持下去的话,想要孩子的心思还是趁早收回为妙。 “顺其自然的话,我看你迟早会变成不近女|色的人。”说完这句,江宜室都觉得惊奇——风流成性和不近女|色可是相隔了十万八千里,眼前人用几年的事实告诉她,他都可以做到。 叶世涛明白过来,笑意从心底直达眼角眉梢。他展臂将她带入怀里,低头吻了吻她脸颊,语声中亦有着浓浓的笑意:“想我了?早说啊。” 江宜室一下子红了脸。想要孩子和想他是两回事好不好? ☆、第96章 确定是喜脉之后,叶浔就鲜少出门了。这一点,裴奕兴许管不住她,太夫人却管得住,对她发话了,要好生养胎。 太夫人虽然感觉得出,叶浔待人处事比以往柔和了一些,到底是不知红姑事情的原委。既然不能确定她是从骨子里不想惹事非,也就有着些许担心。她首要之事便是去了趟宫里,以叶浔需要养胎为由,胎象安稳之后才能去给皇后请安,免去了初一十五一站大半晌的辛劳。 叶浔自己也知道,理当有个安心养胎的样子,太夫人说什么都说好。 她并没明显害喜的症状,内宅、外院的事情就还打理着。只是,除去每天上午到正厅示下,其余时间都要留在房里:太夫人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花园的竹林里还没完工,是不能去的,怕工匠没个轻重的声响震到胎儿。 而内宅其余的院落都闲置着,没什么出奇的景致,让叶浔转悠,她都没那份兴致。 况且,叶浔看得出,太夫人是自心底恨不得她在床上躺过头三个月才踏实,平时自然要自觉地减少走出院门的情形。婆婆一心娇惯她,她要是处处作对,那可就真是不知好歹了。 她只是有点儿可惜自己亲手侍弄的几盆盆景,生产之前,怕是都不能踏入花房,只能让太夫人代为照顾了。 在房里倒也不是无事可做。 叶浔时常留在作为厢房的小书房里消磨时间,看书、画画,摆一盘棋,自己和自己博弈。 但是比之以往,到底是凭空多了一大把闲暇的时间,只这几样事,不足以长久的消磨时间。 于是,她开始整理手中繁多的书籍,指点着竹苓等几个大丫鬟帮自己分门别类,小书架换成了占据正面墙壁的檀木大书架,书籍按照次序归置到上面。 随后,又开始给外祖父、柳之南和江宜室着手拟出药膳食谱。 外祖父好说,老人家是她的师傅,自己平时就会注意保养,只需将单子交给专门打理他膳食的人即可。 柳之南自从上次受伤,看起来复原了,终究是伤了元气,需得好生调养。药膳种类不同,有的需要每日食用,有的需要每隔三五天服用一次,她又不是时时处处记挂这些的人,叶浔除了给她拟出一份调养的食谱,还要详细地告诉她哪些食物是与开出的药膳相克的,平日不要食用。 至于江宜室,叶浔只需将以前的膳食单子再细致一些。 写完这些,她想了想,让半夏帮自己抄写下来,平日里食用或以前做过的药膳的药理、做法、配料,想起哪样就都记录下来,留待日后分门别类。 江宜室每隔三五日就过来一趟,是怕叶浔闷,来做伴说说话。听竹苓、半夏说叶浔还是闲不住,她莞尔一笑,“不论怎样,肯拘在房里已是不易。” 看到两只猫还是喜欢围着叶浔打转儿,又担心,“你可别太纵着它们,更不可与它们嬉闹,尤其这只大猫,若是与你闹惯了,没个轻重的冲撞到你就不好了。” 叶浔忍俊不禁,抬手抚着大猫肥肥的身形,“它是看人下菜碟,和它投缘的人,说什么它都听。”又和大猫嘀咕,“听到没有?你太肥了,都担心我被你砸到会怎样。” 大猫无辜地喵一声轻叫,继续舔着毛茸茸的爪子洗脸。 江宜室看的直笑,又问起太夫人:“听说这阵子常有客登门?” “是啊。”叶浔很欣慰地笑,“大舅母来得比较勤,应该是觉得和太夫人越来越投缘吧。每每过来,顺便替外祖母叮嘱我一番。”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江宜室掐了掐叶浔的脸颊,“我姑姑是两样并重吧?偏说成什么顺便叮嘱你。”提到江氏,姑嫂两个是各论各的。 叶浔笑着歪在大迎枕上,“就是这个样子了,怎么办吧?”又说起别的事,“听大舅母那意思,是要给三个表哥从速定下亲事?”知道结果,还是愿意说说。 江宜室笑着点头,“是啊,三个人都老大不小的了,也该成家了。这倒不需担心,柳家的门第,多少人上赶着,估摸着今年冬天,两个年长的就能成亲了。” “成亲好啊。”叶浔笑道,“日后大表哥就能去军中谋个差事,下面几个踏踏实实等着考取功名就行了。”说起这些,就想到了江宜室的妹妹,“宜家呢?亲事也该定下了吧?”算算年纪,江宜家也及笄了。 “你的耳报神倒是灵。”江宜室笑着点头,“是我爹的故交之子,前几日说定了亲事,明年再谈婚期。”又叹气,“她比我好不到哪儿去,我不论以前还是现在,说什么她都不会听到心里去,但愿日后别吃苦才好。” 叶浔无话可说,便只是笑了笑。她与江宜家只是泛泛之交,回想前世,竟想不起与这人有关的事,暗自奇怪自己前世到底是怎么过的——她好像是把自己封锁在了一定的范围之内,不走进那个圈子的人,她就不能予以哪怕一点点关注。也是奇了。 “不说那丫头了。”江宜室岔开话题,“赵氏那边的人可来过你这儿?” 叶浔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江宜室说的事叶世淇的妻子,“没有啊。认亲那日我都没去,全没必要走动啊。” 江宜室笑道:“那就是有人点拨过她了。” 叶浔细问了问,才明白由来: 前两日,赵氏命贴身丫鬟去了江宜室那里一趟,为的就是认亲当日的事。那丫鬟说:“认亲那日,您与大姑奶奶都没露面,侯爷和大爷更是不曾前去。我家奶奶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无意间得罪过人却不自知,又瞧着国公夫人郁郁寡欢,便想请您和大姑奶奶明日去府上坐坐,一起吃顿饭。” 江宜室说起来就啼笑皆非的,“我只说了句知道了,便将人打发回去了。原本以为那边还会有人来你这儿的。” 叶浔失笑,“那就是二婶或是世淇敲打过她了。” “应该是这样吧。”江宜室道,“日后再有这种事,我就直接让传话的人去找二婶细说原委。” “嗯。我看可行。” 江宜室只是不明白赵氏这类人是怎么想的,“她嫁进去之前,不论家产动没动吧,分家已是不争的事实,她怎么还有心思与我们走动呢?” “她怎么能不想与我们走动呢?尤其是我哥。”叶浔道,“锦衣卫里的四品指挥佥事,在很多人眼里,比二品三品的朝廷大员还有分量。她也有她的不得已吧,说不定就是赵家的人要她与你们勤走动。不然正常的新媳妇,认亲那日你都没去,她生气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低头去请你。” “说的也是。”江宜室想到自己刚嫁进叶家的时候,深有同感,“我做新媳妇那会儿,我爹娘一味的让我多去柳家走动——和我姑姑再亲,我姑姑也是人家的媳妇,而我与你哥哥成亲之后,情形就又不同了,他们就总要我把外孙媳妇的身份好好儿地利用起来。后来见我不争气,就又絮叨着让我劝你哥哥上进务正业……唉……”她一脸“往事不堪回首”的苦笑,“赵氏如今恐怕也是如此,就算她家里不看重你哥哥锦衣卫的身份,也想利用他做跳板,与外祖父搭上关系。哪个女子都有自己的难处。” 叶浔不知如何宽慰,抓了两块窝丝糖,一块给江宜室,一块送到自己嘴里。 江宜室无意识地伸手接过,又若有所思地看着叶浔,“阿浔,你现在肯为别人设身处地的考虑了——便是不大亲近的人,你也是这样,自己发现没有?” “有吗?”叶浔笑盈盈的,“那也不算坏事吧?” “是好事啊。”江宜室被她甜美的笑容感染,心头倏然清朗起来,一面剥开窝丝糖的糖纸一面嘀咕,“小时候你都不爱吃糖果,眼下倒是转了性子。”又好奇地道,“还是那么喜欢吃辣的?酸的喜不喜欢吃?” “酸的也吃啊。现在是吃葡萄的季节,我每天都会吃。” 江宜室扶额,“你以前就喜欢吃葡萄之类的水果,这不算,别的呢?酸黄瓜酸豆角之类的,喜不喜欢吃?” 说得叶浔撇了撇嘴,“那些有什么好吃的?” “是不好吃,可我盼着你一举得男啊。” 叶浔就沮丧地低头看看还不显形的腹部,“这事儿哪说得准啊,说不定我生来生去都是女儿呢……” “你这张小乌鸦嘴!”江宜室笑着拍了叶浔的脸一下,“不准胡说八道!” “好。”叶浔转瞬就绽放出笑容,“我尽量争取给你生个小侄子。” 江宜室由衷地笑起来,“这就对了。” 裴奕只要得空,就会早些回家,陪着叶浔说说话、下盘棋。 进了九月,孟大人回京,正式成为内阁次辅,人们对他的称谓改为孟阁老。柳阁老身体也完全复原,回到朝堂理事。 裴奕不算繁忙,处境在人眼中却紧张了起来——去年的状元郎,爱慕江宜室多年的付仰山,每隔十天八天就会上一道弹劾他的折子,言辞极为巧妙,便是捕风捉影的事,也能说得让人觉得真假难辨。而付仰山摆出的架势,分明是打算这样长期的弹劾下去了,用实际行动告诉裴奕:我盯上你了。 江宜室对这些门外事不感兴趣。叶世涛压根儿不跟她说这些事。不知她与付仰山渊源的,不会提。父亲觉得付仰山莫名其妙,并且让他面上无光,不让江家人跟她提。 叶浔是从秦许口中得知此事的。 弹劾就弹劾吧,不是付仰山,也会是别人。 现在是有人针对裴奕,日后还会有人针对哥哥来这么一出。 内阁那一辈人要斗,年轻的一代人也要斗。 皇上好像有看热闹的嗜好似的,尤其喜欢看年轻人之间的斗法,且极会拿捏分寸,能让人长久地乐此不疲地上弹劾折子。 叶浔只是揣摩不出付仰山是哪头的人。 孟阁老刚刚回京,也不是拉帮结党的性情,他要看谁不顺眼,从来是亲自上阵。 简阁老就不必说了,有心耍坏就不会力荐孟阁老。 所以这两个人是可以排除的。 再往下,是在内阁垫底的人,他们也没理由这样做。 那就只剩下了杨阁老和外祖父。前者为了争口气,也会弄出点儿动静来,后者为了保护自己最爱惜的羽翼,用障眼法也不是不可能的。 叶浔的结论是都有可能,也就说明一番思量是无用功。她忍不住叹气。疑心重就是这点不好,很难认定一种可能性。 知道裴奕不愿意她多思多虑,说话时也就没提过这些。 裴奕依然故我,谁上折子弹劾他都是一样,只要不踩到他的底线触怒他,只要是反驳回去无利可图的情况下,他就不予理会。 不过一个付仰山盯着他,不算个事儿。有埋头写驳斥折子的功夫,不如去培养自己的人脉、陪陪自己的家人。 徐阁老虽然被局限在天牢中的方寸之地,消息倒还算灵通,主要也是皇上待他宽容的原因。他着重留意的,是与裴奕有关的大事小情。 这几天他显得很是繁忙,日夜笔耕不辍,狱卒也不知他到底在写些什么。丢下笔之后,他便请狱卒帮忙传话:想见裴奕。 第二天,裴奕就去看了看他。 不过短短时日,徐阁老已明显苍老许多,笑的时候,却多了几分平和,“见你是有点事。”他将床板上厚厚一沓纸张递给裴奕,“是我觉得你日后兴许能用得到的一些东西,拿回去看看?”说着掸了掸纸张上的浮尘,“这地方就是这样,再怎么小心,纸张也不能干干净净的,让你的心腹读给你听也行。” 裴奕接到手里,“多谢。” “你……”徐阁老迟疑地问道,“你夫人有了喜脉?” “嗯。” “好。”徐阁老笑起来,连连点头,“好事。”随后也不啰嗦,直言道,“我清楚皇上的性情,他是在等一个理由,才能下定决心处置我。过两日,我就进宫面圣——若是皇上同意的话,不同意我就再想别的法子。日后相见的机会便不多了,你……你们多保重。” 裴奕一直敛目看着手里的纸张,沉默片刻,才抬了眼睑,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你也保重。” “好。回吧。”徐阁老缓缓转身,“我有些乏了,睡一觉才能打起精神来。” 裴奕凝视他的背影,片刻后转身,缓步走出天牢。 穿过层层牢门,走出天牢,上了马车,他手指轻轻弹了弹手中纸张,吁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 回到府里,已经入夜。 裴奕进到寝室,就见几名丫鬟在换床帐,叶浔歪在美人榻上,神色专注地打量着新换上的竹青色床帐,“这种好看些,还是刚刚那个淡紫色的好看些?” 她喜欢折腾这些,裴奕也就随她去,换下官服,转去洗漱。等他折回来的时候,发现床帐已换上了海棠红,叶浔又开始犹豫了,“红色的其实更好,和别的东西的颜色更搭,但是……”是海棠红好一些,还是半夏手里那个正红色的更好一些呢? 裴奕知道,她又开始和这些细枝末节较劲了,携了她的手,“刚刚有人送来几幅画,我让李海拿到了你的小书房,跟我去看看?” “行啊。”叶浔应着声,却不肯动,“你等我把床帐换好再说。” “让丫鬟们比量着换。”裴奕笑着扶起她,环着她身形往外走,“若是由着你,怕是到半夜都换不成。” 几名丫鬟都抿了嘴笑。那还真是夫人能干得出的事儿。换床帐的同时,还要看和室内家具搭不搭,还要看看椅垫、桌围的颜色有没有相称的。她们倒是乐得陪夫人布置室内,从而能学到一些配色的技巧,可惜的是侯爷一看这阵仗就头疼。 叶浔拿他没办法,只好跟他去了小书房。 裴奕让她坐在大画案前的椅子上,将几幅画逐一铺陈在案上给她瞧,“说都是名家手笔,要是有合心意的,选出来挂在寝室、书房。” “那就不如你给我画一幅了……”叶浔说着,一幅画在面前徐徐展开,瞪大了眼睛,抬头望向他,像是一只吃惊的兔子,“哪个混账送你的?” 在她面前的,是一幅美人出浴图。 裴奕也是一愣,“管家说是南边一个武官。” 叶浔:“……” 裴奕却低头吻了吻她额角,笑起来,“我给你画一幅?” “去。”叶浔推他一把,却笑起来,转而促狭地道,“你怎么不说让我给你画一幅?” 裴奕倒是大方得很,摊了摊手臂,“行啊,你只管画。” 叶浔左右无事,真就让丫鬟备了纸笔颜料,将人遣了,笑着指了指一角的软榻,“宽衣躺上去。出浴图就算了,画一张沉睡图。” 裴奕似是打定主意配合到底,跳掉外袍、鞋袜,只剩了中衣,躺到软榻上去,“今晚我就歇在这儿了,你慢慢画。”说着还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 叶浔却只是笑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笔。 “怎么?”他问。 “继续脱啊。”叶浔看着他的中衣,“像你平时睡觉时一样,画出来才好看。” 平时夜间,他是不穿中衣的。 裴奕终于被她打败了。 他沮丧地翻身向下,俊脸埋到了枕头上,“我是怎么把你带到这么坏的地步的?” ☆、第97章 叶浔见他这样,笑不可支。 他翻了个身,对她伸出手,“过来宽慰宽慰我。” 叶浔起身过去,笑着依偎到他身边,抚了抚他眉宇,“在外面遇到烦心事了?” 裴奕否认,“没有。” 叶浔微微挑眉,“那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不高兴呢?是我杞人忧天?” 裴奕这才意识到,自己些微的情绪变化,都已逃不过妻子的眼睛。方才她是故意逗他的。“回府之前,我去了一趟天牢。”他与她说了经过,“情愿他一直面目可憎。” 叶浔侧身环住他,“我明白。” 是真的明白。曾憎恶的人,尤其是有着血缘关系的所谓亲人,例如叶鹏程,她乐于见到他万般可恶的样子,从不希望他有转变。偶尔便是设想到他可能会显露出善良的一面,都会万般抵触。不需要他转变,如此才能没有负担。 “随他去吧。”裴奕吻了吻她额头,“不相干的人而已。” 母亲对他提及那个人的时候,不过是大略说说经过,不含情绪,并无赘言。母亲要的就是他这样吧,不对那个人有任何情绪,不让他憧憬什么,也不让他自心底痛恶。 他起身下地,抱着她去了隔间临窗的大炕上,“今晚就在这儿睡了。” “行啊。”叶浔想,换了自己是他,也不想多说这些,便打住这话题。 ** 叶世涛奉命调查徐阁老生平诸事,查到最多的,是徐阁老未被人弹劾过的罪行。至于徐阁老与裴奕的渊源,手下是通过裴三奶奶那边得知了一些秘闻。 再加上那个雨夜,徐阁老跪在裴府外书房前后的几幅画,事情推测起来并不难。他之前对皇上有所隐瞒,是维护裴奕,更是维护阿浔。 前些日子,他隐晦地与裴奕提了几句。当时裴奕笑说既然是奉圣命,就不需为难。 他还是挣扎了一段日子。 万一皇上听说之后大发雷霆处死徐阁老……那真是太夫人与裴奕愿意见到的么?尤其前者。 自己手里的一本帐,他无所顾忌,率性而为,轮到身边人,便难以做到了。阿浔是裴家的人了,他这个做哥哥的,帮不了她太多也就罢了,若是给她平添负担,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最终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着皇上可能会有的态度,结论是徐阁老死不了。君臣情分来讲,皇上无疑是顾念徐阁老的。若皇上厌恶徐阁老的品行,更不会让徐阁老丧命,越厌恶谁,他越要让谁艰难地活着。 男人大多如此。 由此,这一晚,叶世涛进宫面圣,将所知事情逐一禀明皇上。 皇上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听得叶世涛的推测,面上也现出了些许惊讶,随后便释然一笑,吩咐内侍:“将徐寄忠带来见朕。” 称谓不再是徐阁老,是姓名。叶世涛知道,皇上已有定夺,遂躬身告退。 回到家中,便吩咐元淮,让他第二天去告诉叶浔一声:裴三奶奶不是口风紧的人,且有些贪财,防着些才好。 ** 徐继忠走进御书房的时候,夜色已深。 皇上盘膝坐在次间临窗的大炕上,借着灯光看书。一条肥肥的狮子狗趴在他身边,黑宝石一般的双眼随着他翻书的手势转动。 徐继忠知道,这狮子狗起先是皇后养在身边的,后来不知为何,和皇上分外亲近起来。它名字叫肥肥,只是皇上对这名字很有点儿嫌弃的意思,不到迫不得已是不肯唤它的。 皇上有很多特别拧巴的时候。也只有他拧巴的时候,内阁几个人才能将他当做一个二十多岁的有些人间烟火气的人。 御书房的一切,都已是徐继忠非常熟悉的。只是以往进门时,他是朝臣,而今他是阶下囚。 他低头整了整囚衣,跪地行礼。 “平身。”皇上眼睑不抬,吩咐道:“赐座,赐茶。” 内侍依言行事。 肥肥瞄上了一碟子点心,慢吞吞站起来。 皇上一把把它按回去,转手拿了一块肉干,送到它嘴边。 肥肥摇了摇尾巴,慢条斯理地享用。 随后,皇上挥手遣退内侍。 徐继忠心内安稳下来。 “便是不召见,你日后也要见我吧?”皇上放下书,喝了一口茶,语气是闲聊一般的亲近,透着一丝漫不经心。 徐继忠站起身来,恭声称是。 “不必拘礼。”皇上示意他落座,“喝口茶润润嗓子,跟我说说心里话。” 徐继忠点头称是,真就连喝了几口茶,随后才道:“罪臣生平做过不少错事,今日来皇上面前诉说的,则是一桩陈年旧事。” “我听着呢。” 徐继忠尽量不带立场地诉说了他与裴奕的渊源,末了道:“罪臣如今一面妻离子散,一面家破人亡,唯求皇上隆恩,只当不知此事,给罪臣一个了断。” “了断?”皇上轻笑,“如何了断?赐你三尺白绫,还是赏你一壶毒酒?” 徐继忠跪倒在地,“罪臣只求以死谢罪。” 皇上沉默片刻,语气变得淡漠:“你从未活过,何来求死一说。” 徐继忠无言以对。 “在天牢再住几年,只是日后处境与旁人无异。对外就说是终生□□。”皇上起身下地,“没有你,也没有裴奕。” 徐继忠叩头谢恩。 皇上唤内侍将徐继忠带走,举步向外。 肥肥跟着跳下地,挂在脖子上的小金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徐继忠被带离御书房,走在宫中的甬路,清凉萧瑟的秋风悠然袭来,落花几经辗转,飘然落地。 他的一生,其实已到尽头。要他活着的人,各有各的理由。那就活着,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 ** 几日后,三法司揣摩着皇上的意思,为徐继忠定罪结案。 皇上说了对其处置的决定。 曾被徐继忠打压过的官员为之不满,闹了这么久的一桩案子,皇上给出的结果也太轻描淡写了。徐继忠众多党羽并未受到殃及,仍旧留用,他们忙碌辛苦一场,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合着这就是一场雷声大雨点儿小的闹剧?那可不行。 无数的先例告诉他们,整人就要整到死,让他再无翻身的可能,否则便是天大的隐患。 皇上想包庇徐继忠,他们不答应,或递折子,或在朝堂上谏言。 于是,皇上每天耳朵里听的眼中看到的,都是徐继忠罪该万死、该抄家灭九族之类的言辞。好在这种人并不算多,内阁里的人也没跟着掺和,否则可就是犯众怒了。 苦笑之余,皇上想到了徐寄思那个混账东西。徐继忠品行差,但若跟徐寄思比,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也有好处。他让徐寄思官复原职,在工部行走。谁反对都没用。 官员们更加气愤了,很自然地把矛头转向徐寄思。 徐寄思每日被人骂得狗血淋头,兄长听不到的看不到的,他都代为承担下来。 而这场风波一起,付仰山弹劾裴奕就成了落入湖中的一粒小石子,带起的些微涟漪很快沉寂下去。 ** 这一年的秋冬两季,叶浔周围的人嫁娶之事不断,让人总是感觉欢天喜地的气氛。 九月,叶冰出嫁。 十月、十一月,柳府长房的长子、次子分别成亲。 叶冰出嫁,叶浔和江宜室只是命人送了贺礼过去。柳府两桩喜事则是义不容辞要过去添一份喜气的。 柳夫人和江氏都是神采奕奕的,见了叶浔,都恨不得让她坐在一处就别动了,弄得她失笑不已,这番好意自然是要接受的。 亲戚见了她,尤其是用饭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观察她的怀相、喜欢吃什么,得出的结论大多相同:这一胎是个女儿。 太夫人和叶浔听这种话听得久了,想着应该就是女儿了,平日里预备的便都以小女孩儿的衣物鞋袜为多。 裴奕听叶浔说了,满心喜悦,一早开始给孩子取名,乳名、名字都列出了几个,要她选择。 叶浔则开始回忆自己记事后最喜欢什么样的衣服、玩具,憧憬着女儿出生后要怎样打扮她。 每夜相拥睡去之前,夫妻两个的话题都围绕着孩子说个不停。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叶浔沉浸其中,全然没顾及到一些事。 这天下午,江氏和太夫人在房里说话。裴三奶奶也来了,却没去太夫人那边,而是径自来了叶浔的正房。 半夏一脸戒备地对叶浔道:“还带来了一个女孩子,看起来应该是出自商贾之家。” 叶浔起先还想以身体不适为由不见的,听了这话却是一笑,“请进来吧。我跟她把话说明白,也省得她再去烦太夫人。” 半夏见夫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着出门而去,将裴三奶奶和那女孩请进室内。 落座前,裴三奶奶指着那女孩子笑道:“这是我一个旧识的长女青鸾。” 青鸾神色恭敬地行礼。 叶浔不动声色,笑着还礼。 寒暄几句,裴三奶奶又道:“青鸾总是听我说起府里的花房花色繁多,总想着亲眼瞧瞧,你看——” “您不嫌我失礼的话,就让丫鬟陪着她去花园看看吧。”叶浔笑道,“我婆婆不让我走动,不然就亲自陪同了。” 裴三奶奶忙笑道:“看你这话说的,你怀着孩子,自然不便走动,理当如此。” 叶浔吩咐新柳陪着青鸾去了花园。 裴三奶奶东拉西扯了一阵子,起身坐到叶浔身侧的椅子上,笑问道:“青鸾你也见了,觉得怎样?”不等叶浔应声便道,“你是大门户里走出来的人,应该一看就知道,这孩子很是乖巧,听话得很。” “哦。” 裴三奶奶的视线便又落在叶浔的腹部,“有些话你婆婆和暮羽怕惹你伤心,自然是不能跟你直言,那么,这招人烦的事就只能由我们这些亲戚来做了。” 打交道的机会多了,这人说话也越来越有技巧了。要不是了解太夫人和裴奕,听了这样的言辞,必然会认为是太夫人要裴三奶奶来递话的。叶浔故作不懂,“什么事啊?” 裴三奶奶就笑起来,语声却低了三分,“暮羽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只你一个,不要说妾室,连个通房都没有,这可不行。前几个月,你必然要安心养胎,苦着他一段日子,他也能心甘情愿,而眼下你胎象安稳了,也该体恤他一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叶浔笑得特别柔和,“您的意思是——” 裴三奶奶笑逐颜开,“你要是看着青鸾不错,就随意置办一下,将她抬进府来,这样一来,你婆婆和暮羽都会赞你贤惠,日后会愈发看重你。这种事啊,说到明面上是不行的,你想想看,若是把话挑明,他们又能怎么说呢?总会担心你伤心的。”说着又担心叶浔顾及早早给了青鸾名分,使得青鸾明目张胆地争宠,又补充道,“若是不想做的那么明显也没事,你将她留在房里,先让她伺候暮羽一段时日,听话就再说,不听话就再物色人选。” 叶浔笑意愈发柔和,语气也很是婉转低柔:“青鸾好好儿一个女孩子,您和您那位旧识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多好。放到我身边,于她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我看重身边的丫鬟,只要是尽心当差的,我都会善待。但若房里添了通房妾室,我可就一点儿善心都没了。与其到时候您被旧识抱怨把她好端端的女儿推进了火坑,倒不如避免那些不需发生的事。再者,我房里的事,我和侯爷心里自有衡量,您以后都不需为我们费心了。” 裴三奶奶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啊,到底是年轻,怎么就不明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是,我到底是年轻,肝火旺盛,您就别与我说这些了,等会儿我要是克制不住失礼于您就不好了。”叶浔笑着打断了裴三奶奶的话,“花园不小,青鸾别迷路才好。您去看看她,随后带她去给太夫人请个安。”又唤来半夏,“帮我好生招待着。我有些乏了,要歇歇。” 裴三奶奶没法子了,只得悻悻然依言出门。 叶浔当然没歇息,让人唤来秦许,“裴三奶奶那边你让人留意些,看看她有没有难处。有的话,让她再来见我;没有的话,就给她添点儿难处。” 不让裴三奶奶怕了她,日后这种官司不断,还是早些准备起来才好。 晚间,歇下之后,叶浔蹭到裴奕怀里,不怀好意地问他:“你想不想我啊?” “想,满脑子都是你跟孩子。”裴奕无限温柔地啄了啄她唇瓣,“今天孩子有没有闹你?”说着话,手温柔地落在她腹部,轻轻摩挲。 “……”叶浔小小的汗颜了一下。两个人说的完全是两回事,他好像已经忘了那回事了,一心一意地在做体贴的夫君、父亲。 ☆、第98章 整日里胡思乱想什么呢?都是要当母亲的人了。她在心里数落了自己两句,放下先前的心思,答他的话:“一整天都很好,偶尔踢我一下。”又搂住他的手臂,“我想吃新鲜的青菜,用肉丝辣椒一炒,不知道多香。”冬日里新鲜的青菜,比八珍还难寻。而他如果发话,比她吩咐管事要快。这人在她和太夫人面前没脾气,府里的下人却都特别怕他。 裴奕和声笑起来,“这容易,明日午间就让你吃上。” “那行,我就只管安心等着了。”叶浔满足地笑着,把脸埋进他怀里,“睡了。” 裴奕手势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背,直到她呼吸变得匀净。 她自诊出喜脉到如今,一直让人特别省心。如今月份重了,也只是睡得早一些,醒得迟一些。 自心底,他特别盼望第一胎是个女儿,而且看胎儿这份乖巧,也应该是个女儿。 他与她都是有着缺憾的人,只是他不曾受缺憾的影响,大舅、母亲从没让他觉得没有父亲是一件遗憾的事。她却不同,自幼失怙,父亲不曾给予她应有的宠爱。 如果没有外祖父外祖母……她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真是让人不敢想象。明白这一点,所以是打心底愿意和她一样孝敬二老。 更明白她心底那份失落,明白她想从孩子身上变相地弥补自己太过长久的失落。 因为明白才更心疼。 ** 时近腊月,徐寄思依然被官员骂得找不着北。时日已久,不管骂人的还是被骂的,都习惯了。人们都习惯的一件事,也就不再算新鲜事,有些被压下去的事情也就又显山露水了。 付仰山依然在坚持不懈地弹劾裴奕。别人是想起来就写道折子,他不是,还像以前一样,每隔十天八天上一道折子,经内阁大臣之手转呈给皇上。 只是随之发生的是,去年的榜眼荀佑盯上了付仰山,他言辞不讲究技巧,不玩儿捕风捉影那一套,只求犀利,铁了心要气死人一般。 裴奕忍得了付仰山,付仰山可没办法忍荀佑——若是忍耐,估计荀佑就要在奏折上刨他的祖坟了,不得不驳斥。 荀佑不慌不忙地驳斥回去。 一来二去的,状元跟榜眼掐到了一起。付仰山掐架之余还是没忘记裴奕,怎奈到底精力有限,折子少了几分技巧,倒是字里行间都充斥着火药味。 “沉不住气。”这是皇上对付仰山的评价,“果然是没状元之才。” 内阁大臣听了,啼笑皆非,平日与幕僚闲谈,都把这件事当笑话说了,事情就传扬开来。 江宜室在家中宴请宾客的时候,听人说了这件事。 她不解,“他们两个不是同乡么?”还知道两个人是有些交情的。 别人就无奈地笑,“同乡算什么,那状元郎还是你父亲的门生呢,可如今又怎样?明知道你这儿和裴府的渊源,不还是生事弹劾长兴侯么?”也是算得亲厚了,不然不会说这种不讨好的话。 江宜室连忙追问一番,这才知道自己又后知后觉了。 也明白,这不是自己能干涉、左右的事,可闲时想起来,到底是意难平。不能去指责父亲给他雪上加霜,也不能和叶世涛谈起觊觎她的人,只好想着抽时间去找叶浔抱怨几句。 愿意听她抱怨开解她的,也只得阿浔一个。 ** 叶浔得了秦许的回话: “裴三爷和裴三奶奶平日以裴府宗亲这名头,拉拢了一些小官员帮他们打通一些财路。夫妻两个的生意做得有模有样了,眼下有意在河运上分一杯羹。” 叶浔皱眉。想在河运上分一杯羹,算是他们的难处么?当然不算。而且就算是,她也不可能帮他们解决。好在也了解秦许说话总是特别含蓄,摆一摆手道:“跟我说我能插手刁难他们的事。” 秦许笑着挠了挠额角,“他们的长子去了锦溪书院求学——就是祁先生开在城西的那个书院。” 叶浔这才漾出笑容,“明日上午去请淮安侯过来一趟——若是有变动,早间我让竹苓知会你。”要见外男的话,她得先征得裴奕同意。而且这件事事关他的二舅子嗣,一定要先问清楚他同意与否。 秦许称是而去。 当晚,叶浔拉着裴奕说话,把裴三奶奶三番两次要送个人到他身边的事委婉地说了。 “娘也跟我提过两次。”裴奕道,“别理她。” 叶浔:“……”她好像不能不理了吧? 裴奕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你想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叶浔想了想,道:“哥哥让元淮来递过话,说三舅母不大可靠,听那意思,锦衣卫之所以能查出你和徐阁老的渊源,就是从她那儿入手才得知的。” 裴奕目光一沉,“那就不能放任她了。我来处置。” “……”叶浔抿了抿唇,“女人家的事,你交给我不行吗?” “这不是怕累着你么?”裴奕笑着吻了吻她,“这样说来,你已经有主意了?” 叶浔把打算和盘托出,“她想让孩子走功名路,我就告诉她,如果我们无意成全的话,没那么容易。生意上的那些事倒好说,指派个管事就能让他们吃瘪,只是锦溪书院那边,总要请淮安侯跟祁先生打个招呼。” “这七拐八绕的,估计祁先生就是看在孟宗扬的情面上才收了他们家的孩子。行,你明日让秦许去传话,让孟宗扬抽空过来一趟,你跟他细说说这件事。” “这就是同意了?”叶浔展颜轻笑。 “孩子明年就出生了,我再不信你乱吃醋,不就没天理了?”裴奕笑着轻拍她腹部。 “什么事都要挂上孩子……”叶浔不满地捶他一下,“我吃醋了,不理你了。”说着便要背转过身。 裴奕逸出清朗的笑声,把住了她身形,“居然跟孩子争风吃醋……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这种出息她还真有不了,不相干的人都被他或她排除在外了。 “生气了?”已经熄灭了灯烛,他不能将她神色看清楚,便稍稍将她搂紧一些,吻住她唇瓣,手有意无意地轻拍着她以示安抚。 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心里想着,等孩子出生之后,还指不定谁吃醋呢。便这样心生笑意,婉转回应着他。 原本他是安抚她情绪,想浅尝辄止,可是契合的唇形,久违的亲昵,让这亲吻迅速变得灼热起来,呼吸不可控制地急促了几分。 叶浔意识到他轻拍自己的手扣住了肩头,微微僵滞之后就放松下来。 片刻后,裴奕却强行克制着体内蹿升的邪火,松开了她。 叶浔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轻声道:“五个月了。” 裴奕还是维持原状,没反应。 “怎么?” 裴奕算账给她听,“轻了重了的尺寸不好把握,没意思。还是等孩子满月之后再说,到时候再跟你找补。” 叶浔险些就笑出声了,凑过去咬了他下巴一下。 “到时你再犒劳我,平日不准胡思乱想,三舅母那种人说过什么,尤其不要当真。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叶浔满心满意地感动。 裴奕的手落到她胸部,“好像大了一些?” 感动瞬间锐减,她打开他的手,“你就不能一直深情款款的吗?” 裴奕就笑,“总深情款款的,你就得发疯了。” 这倒是。 转过天来,秦许上午去孟宗扬府中传了话,下午,孟宗扬就过来了。 叶浔讶然,去花厅见他的时候就问:“是凑巧还是你闻讯就赶来了?” 孟宗扬一贯地大大咧咧,“自然是凑巧,难不成我还能为了你跟皇上告假?” “……” 孟宗扬一向都觉得,让叶浔无话可说的时候是一大享受,此刻就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叶浔白了他一眼。 孟宗扬笑得更厉害了,问道:“我是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你有什么正经事找我。莫不是要跟我显摆一番?” 叶浔瞪了他一眼,“跟你有什么好显摆的?家产还是什么?您官职可比侯爷还高一级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孟宗扬笑道,“不提别人,就说你哥哥,跟我一样的四品官职,可那是什么地位?满朝文武见了他都得矮半截。你们家侯爷呢,只是五品官,可哪个封疆大吏见了他不也得点头哈腰的?”笑容敛去,又道,“况且,他都把荀佑收为羽翼了,我怎么敢小瞧?” 叶浔倒是没想到荀佑的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惊喜了一下。 孟宗扬说起这些就有些没精打采的,对叶浔投去一个“我很可怜我很需要人同情”的眼神。 叶浔这才笑了起来,“你怎么不说你那差事是多少人眼红的?别跟我在这儿装可怜,没用。换了我,我宁可不做侯爷的官,也要去皇上跟前谋个差事。每日耳濡目染的,总能学到点儿常人一辈子都学不到的东西。” 孟宗扬心里好过了不少。 叶浔又道:“我请你来,也是有事要麻烦你。” 孟宗扬最喜欢别人有事求他了,闻言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叶浔就道:“我三舅母家的孩子其实是个不怎么成器的,却误打误撞的进了锦溪书院。你能不能帮我跟祁先生递个话,人呢,不用撵出来,只让他在家歇息一年半载的就行。” “就这事儿啊,好办。巧了,我等会儿就要去找先生说说话,包在我身上了。”孟宗扬承诺之后才道,“你们那个三舅母惹你了?” “嗯。”叶浔老老实实地点头,“惹我了。” 孟宗扬不解,“那你还这么客气做什么?直接把人撵出书院不就行了?” “当然不行,要是个好苗子呢,岂不耽误了人的前程。况且耽误他一年半载的我就挺不安了……” 不等她说完,孟宗扬已经惊愕不已,“这可不像你啊,我一直认为,只要谁惹了你,肯定就是死路一条。例如那个徐曼安……” “什么意思?”听得末一句,轮到叶浔惊愕了,“你以为徐曼安是死在我手里的?” 孟宗扬的惊愕又加重三分,“不是你?” “……”叶浔知道,很多人恐怕都是这样认为的。男人如孟宗扬都如此,何况女子。 “这样说来,真不是你?”孟宗扬很沮丧,“早知道我就让手下详查了……可你也不能怪我,在我看来,做得这么绝的人只能是你。可你也不能怪我——你哥哥是谁啊,徐曼安那桩事,跟他都没法儿比……” 叶浔极为无奈,差点儿就以为这人是故意来刺激她的。 ☆、第99章 回想一下上次他过来说过的话,叶浔不解地挑眉,“上次不就说过徐曼安的事了?你怎么还能想到我头上?” 孟宗扬解释道:“徐曼安出事之前见过你,也见过杨文慧。杨文慧那边,我的人也没见她做过什么。后来,徐曼安又是失踪又是从护城河里捞出来……杨文慧已经人单势孤,谁都觉得她没这么大的手笔,你呢,帮杨文慧一把也未可知。我记得,你生辰之后,曾去见过杨文慧。” “……”叶浔发现这人该知道的事情一件不知道,不该知道的却了解得清清楚楚,她摆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了。” 孟宗扬叮嘱道:“你日后要离荣国公府的人远一些。我都这么想,那边府中的女子肯定也会这么想。荣国公夫人和徐夫人对徐曼安的死耿耿于怀,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 孟宗扬却还不放心,“进宫请安的事能免就免了吧,别在那些人跟前晃。万一她们发了疯,你在宫中又不能带护卫丫鬟,到时……少不得吃苦头。”他其实想说,两个疯女人害得你一尸两命也未可知。 叶浔笑起来,“我晓得,有我婆婆呢,她已经先后两次向皇后娘娘帮我请假告罪了。” “那就行了。”孟宗扬喝了口茶,嫌弃地皱了皱眉,“这什么茶?” “武夷岩茶。” “不好喝,没心情细品。下次命人给我备雨后龙井。” 叶浔失笑:“行。” 孟宗扬走后,江宜室来了。 江宜室说的自然是付仰山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听人说过几句。”叶浔道,“那些事你别管,付仰山做什么总有他的理由。侯爷甚至大哥,以后都要习惯这种事。” “道理我明白,只是那个人是自己相识的,心里到底是有些别扭。”江宜室沮丧地叹息一声,“我固然有些反感他,也不希望他自寻歧路啊,侯爷是那么好相与的?怎么就要做这种事的?” “他们又不会因为几道相互弹劾的折子就视彼此为仇人,不定哪一日就会站在一处。”这些是江宜室毫不了解也不感兴趣的,叶浔只得往浅显的好处说,“就像女孩子家,吵过架也不见得不能和好,就算是为着背后的家族,也要在面上相互支持。”又劝道,“得了闲你就回趟娘家,陪父母说说话。他们都不肯告诉你,想来心里不大好过,你也不需把话说破,多陪陪他们就好。” “嗯,我晓得。” 两个人说了半晌的话,江宜室的心绪开朗许多。 叶浔便转移话题,与她说起了裴三奶奶的事,“一直都有心往侯爷身边送个人,我一直没答应。” 江宜室听了这些,不由苦笑,“总归算是外人吧,想利用女孩子捞点儿好处也是情理之中。你这算好的,我娘总担心我身子骨不宜子嗣,怕你哥用无子为由休了我,也跟我提过几次给你哥哥添一两个通房的事呢。” 叶浔惊讶,随即便是哭笑不得,“这可真是的。你可别松口,咬定我哥不允许就是了。不然你家里那些亲戚什么的都会跟着凑热闹给你添堵。” “我每次一听我娘说这些就装哑巴,甩手走人。”江宜室神色有些黯然,“可我这么久还是不能怀胎生子,心里也真是七上八下的。” “别担心。你调理了这么久,脉象挺好的,迟早会给我添个侄儿。你只需放松心绪。不要多思多虑。”对于这件事,叶浔是胸有成竹。 也是叶浔那份笃定,让江宜室心宽不少,第一千零一次庆幸:“阿浔,幸亏有你。要是没有你,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叶浔大乐,“你要是男子,对我说这番话,我会得意很久的。” 江宜室也随之笑了起来,“这男子是侯爷还好,换个旁人可就成祸事了。” 这一趟,江宜室自然是没白来,走的时候已是眉开眼笑的。 晚间,叶浔躺在床里侧打瞌睡,裴奕捧着一本书看,对她道:“我跟娘打过招呼了,日后你对三舅母那边,只管随着心意吩咐下人。起先依我的意思,其实是想让她们一家离开京城,娘则是希望由你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就好。” 叶浔听了这话,立时精神起来,先是沉默片刻,随后才道:“还是你考虑的周全,我竟忘了应该跟娘打个招呼的。” 裴奕道:“在家里,你是做大事的,我是帮你善后的。” 叶浔逸出笑声,“有你真是太好了。” 裴奕放下书,熄了灯,把她松松地拥在怀里,“哪儿就值得这么高兴了?刚才看你都要睡了。” 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不是哪个男子都能帮妻子考虑得这么周全。她一臂搭上他肩颈,“以后你会一直对我这样好吗?” 裴奕低声地笑,“你居然会说这样的傻话。” “可不是么?嫁了你都变得傻气了。” “我会一直尽力对你好。” 叶浔凑过去吻了吻他双唇。 他笑着拍拍她,“少勾引我。” 叶浔轻声地笑。 随即,他说起今日得知的另外一桩事,“针线上的一个人,从外面一间铺子里看到了一个屏风绣品,很像是你的手法。她没敢跟你说,知会了管家,管家将那副绣品买回来了。管家跟我说了,我还真是一头雾水,总不能是以前彭氏把你的绣活卖出去了吧?” “……”叶浔牙疼似的吸了口气,“没准儿就是我以前做的针线吧?” “怎么说?” 叶浔犹豫片刻,便跟他实话实说了,“以前在叶家,有那样一个继母,心里总是不安稳。女孩子心里不踏实,能想到的让自己踏实的法子不多——想提早存些傍身银两,便是哪一日被逐出府去,也不会落得个沿街乞讨的下场。那会儿的叶府又不在京城,我为防万一,便用心学习针线,带着丫鬟一起做了很多绣品。每年来京城小住的时候,就让竹苓去铺子里卖掉一些绣品换取银两。”顿了顿,又细细地解释,“长辈们赏的银子,都存在明面上,不好随取随用。说到底,就是想有个自己的小金库,已备不时之需。” 原来是这样,却不难看出她以前是多没有安全感。“我知道原由就行了。也不算什么事。”裴奕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都过去了。” “是啊,都是陈年老黄历了。” 裴奕有心调节气氛,问道:“那时攒下了多少银子?” “能有多少啊?”叶浔笑道,“忙了好几年,都没赚到一千两。但是现在觉得不算什么,那时的一千两对我来说可不是小数目,特地兑换了银票,让半夏随时带在身上。” “随时准备着被人撵出去么?” “随时担心会发生那种事情。”想到前世,叶浔是颇为唏嘘的。那一世,也是千防万防的,到最终才知道,彭氏不是按常理出牌的货色,叶鹏程亦是,从来都是一种路数——歹毒龌龊得叫人发指。可也只有那点儿出息,再费脑子的招数,是他们能力范围之外的。 “哥哥是不是也跟你一样?”裴奕一直觉得,叶世涛积攒了数目令很多人咋舌的财产,也必定有原由。 “是啊。”叶浔道,“他心里恐怕比我还不安稳。我起初费尽心思的攒钱,后来作罢就是因为他时常给我些银两。在外面那些营生,大多是外祖父和大舅母帮忙才能做成的。他也总怕我手里没银子底气不足,有了进项就会给我一笔零花钱。” 叶世涛肯一直善待的人,屈指可数。某些方面来讲,叶世涛与皇上是有着很多相似之处的。如今皇上看重他,不是没有理由的。 ** 这年腊月,皇后生下一名男婴,也就是日后的小皇子。 太夫人代表裴府进宫道贺,仍是不肯让叶浔露面。 叶浔的胎儿已到了六个月,又有先前孟宗扬的提醒,自然全盘接受太夫人的好意,足不出户地留在家中。只是不同的是,一有空就去花园里转转,走动走动。这还是太夫人提醒她的,说刚怀胎时自然要处处谨慎,月份大了之后,就该多活动活动筋骨,生产时才会顺利些。 裴三奶奶那边这段日子可谓诸事不宜,几桩要看到手的生意被人抢走了,儿子那边也被祁先生打发回到了家里。 她细细梳理进来的事情,觉得可能得罪过的也只有一个叶浔——不过十六七岁的人,让她给夫君纳妾收通房,心里必然是不愿意的,记恨上她也不是不可能。思前想后的,裴三奶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便去裴府,想在面上跟叶浔赔个不是,让她像以前一样度日就好。大不了,她不再干涉叶浔房里的事了。 但是叶浔不再见她,连去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 ☆、第100章 裴三奶奶没有办法,只得去求太夫人。 太夫人对裴三奶奶一直没什么好感,连带的对裴三爷没有着诸多无奈。不是裴三爷默许,裴三奶奶怎么敢打裴奕的主意。她不是多有耐心的人,见到裴三奶奶的时候,态度并不友善,满脸淡漠。 裴三奶奶只得装作没看出来,面上挂着苦笑,说了近日诸事不顺,末了又道:“我想来想去,大抵猜得出,是惹了暮羽媳妇,我就想着跟她赔个不是,日后尽量少来打扰她,求她不要跟我计较。” “这话可就奇了,阿浔怎么可能忤逆长辈?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太夫人语声清冷,“我是阿浔的婆婆,她自进门之后,一直秉承孝道,我是打心底的喜欢这个媳妇。” “是是是,是我失言了。”裴三奶奶连忙认错,“之前的事都是我的不对,我想跟她赔个不是。可她总是不见我,你看——能不能帮我跟她递个话?” 太夫人哪里看不出,叶浔的避而不见,就是让裴三奶奶清楚地认识并且确定自己出了错,见是早晚要见的。由此,她吩咐丫鬟去正房递个话。 叶浔想着火候差不多了,适度的拿乔可以,再继续下去就会打扰到太夫人,便让裴三奶奶过来相见。两人叙谈一阵子,听得裴三奶奶诉苦,笑道:“这些我倒是不知情,您的意思是——” 裴三奶奶强笑道:“不论知情与否,还请你高抬贵手帮我一把。”心里则是冷笑,不知情?谁会信? 叶浔不动声色,“生意上的事情倒是好说,书院那边我就无能为力了。” 怎么可能无能为力?!“你外祖父那边的人,不是都去过锦溪书院求学么?只要你跟他们说一声,他们跟祁先生打个招呼,这事情不就结了?” “事情竟有那么容易?”叶浔斜睇了她一眼,“我表哥与祁先生只是师徒情分,从来不敢干涉祁先生日常事宜。”柳家的人能那么容易左右祁先生的心思,她也不用麻烦孟宗扬了。柳文枫、柳文华等人,对祁先生只有敬重,从来不敢僭越多话。 “这话说的可就太过自谦了。”裴三奶奶笑道,“如今京城中谁不知道,柳家是天朝第一门第,柳家的人想要怎样,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你是柳阁老的外孙女,他又一直偏疼你,什么事到了你手里,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不是叶浔跟柳家递话,事情怎么会急转而下?她在心里冷笑连连,面上的笑容已有些勉强,“你的身份,谁都不敢小觑。只是如今你到底已是裴家的人了,我呢,不管在外面还是在家中,都是你不可分割出去的亲戚,有些事还是相互留些情面才好。万一从我这儿传出什么闲话,对你可没一丝好处。” 叶浔听得这一席话,不由失笑,“原来您是这么想的,早说啊,我也不需拐着弯子为难您了。您既然把话挑明了,那我也不需隐瞒您什么了——我哥哥的手下对您的评价是口风不紧、贪财、好高骛远。至于您长子被祁先生请回家中,是我请淮安侯出面跟祁先生打了招呼,我外祖父那边,我倒是还没想麻烦他们。您要是不介意的话,那我日后就请柳家或是我哥对您打压一番——横竖您也是想撕破脸皮畅所欲言,我不拦您,您随心所欲就是。我最不怕的就是闲话,到时候您只管编排我或是侯爷,看看谁会相信。”她扬了扬眉,“说到底,这不过是琐碎之事,我不想让侯爷分心,也就不会让他出面。” “……”裴三奶奶无言以对,面色渐渐发白。叶浔的哥哥,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淮安侯孟宗扬,是与裴奕同时获得皇上提携的当朝宠臣。这两人都是叶浔说句话就能帮她如愿的人。 到此刻才分外清晰地认识到,叶浔的后台不少,而且那些后台别说是寻常门第,便是朝臣都不敢轻易撼动他们的位置。 叶浔对裴三奶奶漾出柔和的笑容,“我从没想过仗势欺人,能不麻烦别人的事,就尽量自己亲力亲为。只是眼下情形不同以往,为着腹中胎儿,只得麻烦亲朋帮忙料理一些小事。说到底,您要感谢我腹中的胎儿,要我亲自出手的话,您现在就不能站在我面前威胁我了。” 裴三奶奶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恨不得要给叶浔跪下去了,“我……我目光短浅,先前竟没想到……没想到那么多,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么?我日后再不会仗着是你的长辈干涉你房里的事了。自然,别的事我也不会麻烦你们了。再有,不该说的,日后我一个字都不会对外人提及,不,对下人都会守口如瓶。”她固然有着诸多缺点,却还是能看清形势的。 这样就好。叶浔笑着颔首,“说到做到才是。” “一定,一定!” “让你的孩子换个书院吧。我听淮安侯府里的人说了,当初他进入锦溪书院,是你和三舅用了侯爷和柳府的名号,在学院读书也是分外吃力,既然如此,还是别太勉强他,也别让祁先生为难。” “好!我记住了。” “那我就不留你了。”叶浔端了茶,“有时间再聚。” 裴三奶奶走后,竹苓嘀咕道:“早知如此,夫人自一开始跟她摆明轻重就好了,也不用麻烦淮安侯了。”她对孟宗扬真是如何也没好感,见到他就头疼。 叶浔不由轻笑,“这种人,一定要先让她尝到苦头才能把话挑明,不然她还是会觉得我们会有所顾忌,以为她知道的一些事就是能威胁到我们的把柄。” 竹苓前思后想,释然一笑,“真是夫人说的这个理。” ** 春节之前,叶冰曾两次递了帖子过来,要以赵家二太太的身份登门。这行径像是在跟王氏挑衅:你以往总拘着我不让我跟叶浔相见,如今我偏要见她。 叶冰能拆王氏的台,叶浔却不能如此,两次都是客客气气地回了帖子,大意就是不便见客,日后再说。 叶冰倒也不心急,接到回帖之后,命贴身丫鬟送来了一些礼品,称等叶浔产后再来登门探望。 赵氏那边倒是一直安安静静的,和王氏、叶世淇达成了一种默契,无大事就不会来打扰叶浔,只是偶尔会在景国公、叶夫人命人送些东西到裴府的时候,顺道加上一份自己准备的礼品。 这一年的初雪降临得早,天气随之变得分外严寒。 叶浔只在花园里的梅花全部盛开时去转了转,之后太夫人担心她受了寒气,便不允许她出门走动了,和声道:“得空就在房里来回走走,我每日陪你说说话下下棋。万一染了寒气受罪的可就是你了,眼下不能服药,这些你比我更清楚。” “我知道。”叶浔从善如流,笑着应下。 闲时少不得会猜测孩子的容貌像谁。 有些孩子的样貌是完全取了父母的优点,有些孩子则是完全取了父母的缺点。例如母亲,柳家长辈提及,都说是取了外祖父外祖母的优点,她呢,则是酷似母亲。再有眼前的例子,便是裴奕和哥哥了,他们也是取了父母的优点,长成了一副招人觊觎的妖孽样。 都是这情形还好,若是孩子专挑父母的缺点长…… 她照镜子、细打量裴奕的时候越来越多,一遍遍地在心里想象孩子的模样。结果还好,自认两个人的样貌并无短处。 纠结完这些,便又开始担心孩子能不能足月出生,出生之后能不能如愿成为她的贴心小棉袄。她最了解自己的性情,最怕的不过是孩子像自己年少时一般倔强不肯低头,要是有个和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孩子……那可就是一大灾难了。她怕是容不得。 便因此时常暗自叹息:为人|母,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太难。才到此时,她就已有那么多的担心、顾虑,孩子出生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要头疼的事。 她也知道,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可是没法子,实在是太闲了。刚进腊月,太夫人和裴奕就将叶浔手里的事接了过去,她每日没什么事好做。 江宜室也要准备过年的大事小情,不能时时过来串门,就让叶沛替自己来陪叶浔说说话。 叶沛脸上的婴儿肥慢慢消退,乍一看,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与叶浔和裴奕相见叙谈时,则还是以往天真烂漫的样子,言语间仍是孩子气十足。每每碰巧见到裴奕,总是如初见一般的花痴相,盯着他看半晌,私底下对叶浔道:“大姐,这一胎一定要生个长得和大姐夫一样的男孩子,十几年后,便又是京城风华无双的人物了。” 叶浔笑道:“风华无双的是皇上。” 叶沛小声嘀咕道:“很多人都是这样啊,说大哥和大姐夫是京城最好看的男子。有的还有幸见过皇上呢,说他好看是好看,就是让人一见就心惊胆战的。而且,皇上似乎极为厌恶生人靠近他,就差在脸上写上‘离我远点儿’那句话糯。米。論。壇了。” 叶浔哈哈地笑。她听外祖父说过,皇上的确是那样的,生平最不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应付陌生人。 叶沛将声音压得更低,忽闪着大眼睛猜测道:“大姐,你说皇上专宠皇后,是不是就因为根本懒得多看别人一眼?我就是跟你说说这种话。” “那倒不见得,到底还是洁身自好,也没那份闲工夫。” 叶沛接受了这说法,随后挥一挥手,“天家的事,不该是我们该揣测的。”闲来总是给未来的小外甥做一些衣物鞋袜——她是坚定地希望并认定孩子是男孩儿。 叶浔自然由着她,反正又不是只生一个孩子,衣物即便是这次用不到,日后也总会派上用场。 柳之南在祖父祖母跟前将养了这么久,总算是恢复如初,两位老人家这才允许她来裴府看望叶浔。 她对那次受伤的事仍如之前,怎么想都觉得是因祸得福,这次过来,喜滋滋地对叶浔道:“祖父亲自给我指派了一名管事,让他帮我打理香露铺子,今年我可是赚了不少钱呢。我说照这样下去,明年这会儿就能把银子还给你了,你猜祖父怎么说?”她板了面孔,惟妙惟肖地学着祖父的神态、语气,“阿浔才不稀罕你那点儿银子呢,给你花了就没打算收回去。你要是觉得欠了她人情,日后少烦她就是了。” 叶浔被逗得哈哈地笑,随即道:“银子不用还,我偶尔也会有事麻烦你和淮安侯,你我不用划分得那么清楚。” “那我就把银子攒下来,每年给你的孩子封个大红包。”柳之南笑嘻嘻地抚了抚叶浔腹部,“我问过祖母了,她说明年三月底、四月初孩子就能出生了。一定要生个女孩儿,我们一起打扮她,我会给她专门调制几样香露的。” “都说是女孩儿,沛儿则希望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以后再生,这次要生个女孩儿。” 叶浔忍俊不禁,转而问起她和孟宗扬,“明年就能出嫁了吧?” “不知道啊。”柳之南笑道,“他是这么想的,可祖父、父母说要多留我两年,他听说之后都要疯了,只好让中间的媒人多跑几次,也没别的法子。我是觉得怎么样都行。” 叶浔不由有些同情孟宗扬,也是自心底羡慕柳之南。哪像她那会儿,外祖父和外祖母巴不得她快些出嫁,离开叶府那个火坑。糯。米。論。壇 有叶沛和柳之南时常过来做伴,日子在欢声笑语中悄然而逝,转眼到了小年。皇上给自己放了假,一心一意陪着妻儿过年,得空会去倚重的朝臣家中坐坐,官员们也随之得了清闲。 还在坐月子的皇后惦记着燕王妃和叶浔,从宫里给两个人各选了两名医婆、两名产婆,却命内侍传话给两人:“人进府后,安置在别处备用,不用让她们在近前服侍,近临盆时再召唤她们。” 这样做也是有原由的,皇后自己怀胎时,产婆、医婆因为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悉心照料皇后,动辄苦口婆心地规劝皇后不要四处走动,饭菜不能多吃,更不能少吃。皇后忍了三天就忍不下去了,让几个人该去哪儿去哪儿凉快着,到她临盆时再去正宫。眼下她将人派到燕王府和裴府,是怕那些人自恃奉了她的旨意对两个人指手画脚,两个人碍于她的情面被束手束脚有苦难言,若是那样,便是好心办了坏事。 ——内侍看得出皇后对燕王妃、叶浔的看重,便当做笑话讲给两个人听了,也是怕两个人觉得奇怪多思多虑,末了又道:“另外,奶|子局的人都是现成的,等到明年开春儿,皇后娘娘便会派人过来,到时候选两个合眼缘的即可。” 叶浔分外感激皇后的一番苦心,又给了内侍一个大大的封红。 裴奕与去年不同,将一应宴请都推掉,留在家中陪着太夫人和叶浔,每日再有闲暇,便去马厩照料自己钟爱的几匹骏马,亲自喂它们草料,去外面空旷之地转转。 这天回到房里,兴冲冲地对叶浔道:“新得了两个小马驹,性子很是温驯,日后就给孩子练手。” “给孩子?”叶浔挑眉,“女孩子的话,你也要让她学骑马?” “不行么?”裴奕拍拍她的脸,“女孩也要学几年拳脚骑射,既能强身健体,也能时常陪着我。” “这么早就开始打算笼络孩子了?”叶浔睨了他一眼,却又是赞同他说法的,“也好,人最要紧就是有个好身板儿。只不过,到时候我也要一起学骑马。” 裴奕想也没想就摇头,“你可不行,不准你跟着凑这种热闹。” “我怎么就不行了?”叶浔大为不满。 “你用心教孩子药理、识字、绣花就够你忙的了。”裴奕一直觉得妻子就算性格再强悍,那小身板儿也是养在温室里的花儿,经不得一丝风雨。 叶浔撇撇嘴,“到时候再说。”八字没一撇的事,懒得从现在就跟他抬杠。 裴奕巴不得她转头就忘掉这回事,笑笑地岔开话题。 这晚深夜,叶浔喘息着醒来。 裴奕随之惊醒,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觉她额头上已沁出汗水,眼角也有泪珠,担心地问:“怎么了?” “做了个梦,不好的梦……”叶浔抬手按在心口,“梦到什么了?谁出事了?怎么这么一会儿就不记得了?谁出事了呢……”语声沙哑,已是语无伦次。 “别怕,别怕。”裴奕柔声安抚着她,“梦都是与事实相反的,你别胡思乱想。” “不是……”叶浔想辩驳,却又理不清思绪,只得放弃,心念数转,侧头看着他,“是不是哥哥?” “怎么可能呢?前两日我才见过他。别胡思乱想,你是因为怀胎才多思多虑了。”裴奕起身点燃了宫灯,亲自去打了热水,用热手巾帮她擦脸。 过了好一阵子,叶浔才平静下来,在他怀里睡着了。 翌日上午,他在前院听管事回事,李海进门通禀:“大舅爷身边的小厮元淮要见您,说是有急事。” 裴奕即刻道:“将人带来。” 元淮神色焦虑,语声气促地道:“侯爷,大爷受了重伤,不宜宣扬,也就没请太医,您去看看吧?” 裴奕目光一沉,联想到了叶浔昨晚的担心。这样看来,不是她多思多虑,是预感应验了。“我即刻前去。”他对元淮道。 元淮又道:“大爷不希望夫人得知此事。” “知道。”裴奕又吩咐了外院众人,这才骑快马赶到叶世涛家中。 进到内宅,江宜室脚步匆匆地迎出门来,神色还算镇定,“他受了重伤,伤口很深,伤及了肝脏。侯爷,您帮他看看。” 裴奕颔首,“放心,我会尽全力。”他来不及细问原由,匆匆入室。 ** 叶浔一整日都有些神思恍惚,偶尔更是没来由地心惊肉跳,命秦许、竹苓、半夏分别去了叶府、柳府、叶世涛家中打听,得到的回话都是没事。秦许说叶世涛已经去了外地办差,没来得及知会侯府。 叶浔细细打量三个人,见他们都如以往一般神色坦诚,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也就认为自己是因为怀孕的缘故胡思乱想了。 傍晚,红蔻过来替江宜室传话,说是叶世涛临时奉命去了外地办差,不能在家中过年了。 叶浔不免替兄嫂心生酸涩,面上自是不好流露出来,不想太夫人见了担心。 裴奕入夜才回到府中,先去了太夫人房里,进门闲话几句,太夫人催促他回房歇息,他却问道:“您没觉得我有什么反常之处吧?” 太夫人讶然,“没有啊。” “那就行。”裴奕起身要走。 太夫人又气又笑,“这孩子,你给我坐下,把话说明白。” 裴奕只得把叶世涛受伤的事情说了,“伤势很重,还在昏迷之中,不能让阿浔知道。” 太夫人神色一黯,“真是的,这大过年的……世涛那个差事就是这点不好,平日得到多少好处,就要付出经历多少凶险。阿浔那边你可得把谎说圆,别让她看出破绽。双身子的人,受不得这种事。” “我明白。”柳阁老和柳之南受伤时,阿浔有多担心,他记得清清楚楚。叶世涛转危为安之前,他怎么能让她知道。 就这样,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叶世涛负伤的事瞒过了叶浔。 大年初一,皇后还在坐月子,身体有些虚弱,实在没精力接受命妇们的恭贺。皇上也是提早就下旨,免了命妇进宫请安,等二皇子满月时再去请安也不迟。 裴奕出门拜年,都是匆匆地点个卯就走,腾出时间去看叶世涛。 他倾尽了毕生所学,可叶世涛还在昏迷之中。已经昏迷三天了,再这样下去……后果是他都惧怕的。 昨日他开方子用了猛药。猛药会伤元气,但是见效快,叶世涛现在这情形已不能再拖延,首要之事是让他醒来进食。 进到正房,就见丫鬟们神色间透着几分喜气。 红蔻上前行礼后道:“托侯爷的福,大爷方才醒来片刻,喝了小半碗粥。” 裴奕神色一缓,总算松了口气。 进到室内,他给叶世涛把脉,神色愈发舒缓,转头对江宜室道:“已无性命之忧,别怕。皇上已命人知会我,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去太医署取。皇上得了空就会过来探病。” “劳烦侯爷了。”江宜室曲膝行礼,“幸亏有你,不然……”她得知叶世涛无性命之忧,情绪也忽然濒临崩溃,强行克制着,才没在裴奕面前落泪。 “我再调整两味药材。”裴奕转身去了外间写方子。 江宜室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握住了叶世涛的手,眼泪再也不能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 二十六一早,他临时去了涿郡,说好了三两日就回来。是按时回来了,却受了重伤。事情原委,她不得而知。也没必要知道,已经是这样了,只盼着他快些好转。 早间他醒来时,她没能在他眼前,那时忙着去应付前来上门拜年的人了。服侍在他身边的丫鬟跟她说,他醒来之后就问她在何处,又叮嘱别让阿浔知道。丫鬟记下来,转去通禀,她回到房里,他已又昏睡过去。 谁都不知道她有多害怕。 活了这些年,她唯一认准的人,就是他;唯一确定的事,便是与他相守。 如果他不在了,她的生涯再无亮色,再无欢喜。 江宜室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了,从最初的无声落泪,到后来无从控制的低声抽泣起来。 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怎么能哭那么久。 红蔻等几名丫鬟先是低声规劝,劝不动,后来都跟着默默垂泪。直到天色昏黑,红蔻掌灯,强劝着江宜室吃点东西。 江宜室再难过也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强迫自己喝了一碗粥,吃了几筷子菜,随即便让丫鬟收拾下去,又坐到叶世涛近前守着他。 室内气氛凄凉,室内却是鞭炮声不断。 家家户户都在欢庆佳节。 似乎是因鞭炮声的喧嚣,叶世涛蹙了蹙眉。 “世涛?”江宜室抓紧了他的手。 叶世涛又蹙了蹙眉,身形微动,缓缓睁开眼睛。一睁眼就看到了哭得眼睛似兔子的妻子。 江宜室喜极而泣,“你醒了?终于醒了。” 叶世涛吃力地吐出一个字:“水。” 江宜室忙将温水送到他唇边。 喝了小半杯水,叶世涛眼中有了点儿光彩,语速低缓地揶揄她:“我还没死呢,怎么哭成了这样?” “……”她没出息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真难看。” “……” “赏我口饭吃。” 江宜室这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真是哭傻了,忙唤丫鬟端来一碗粥,给叶世涛在背后垫了两个大迎枕,又叮嘱:“你别用力,当心伤口绽开。” “嗯。”叶世涛很配合,她一勺一勺喂他喝粥时也没反对。 喝完一碗粥,叶世涛握住江宜室的手,细细地看着她,这才宽慰道:“一般来说,醒来就是没事了。别担心了。” “嗯,侯爷也这么说。”江宜室知道他担心什么,道,“阿浔还不知道,比放心。” “那就好。”叶世涛侧目望向窗外,良久沉默。 江宜室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伤口疼还是乏了?” “没有。在想一些事。”叶世涛愈发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逸出怅惘的笑容,“我做了很多梦,哪个梦里都只有你和阿浔。时时刻刻记挂着我的,也只有你们两个。我在梦里自问,若是就此死去,于谁是不可承受的?——只有你们两个。祖父祖母不会因为我不在了就难以度日,外祖父外祖母亦是如此,还有别的人需要他们扶持。” 江宜室的眼泪又掉下来。这字字句句,说的不过一件事:他孤单。 “在梦里都记得阿浔是快当娘的人了,想着她可千万别因为我出事动了胎气,后来就又放心了,她有裴奕照顾,性情又坚韧,不会出事。”叶世涛望向妻子,“到头来,放不下的也只有你。你除了我,你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要是死了,到地下都会愧对于你。” “别说这种话了。”江宜室抹了一把眼泪,“不准说这种丧气话。你总这样,不管什么日子都没个顾忌,我看你这次就是因此而起,是老天爷要让你长教训。” 叶世涛失笑,“说的对。”说着略一施力,将她带到身边,“别哭了,要把人的心哭碎了。” 江宜室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依偎在他身侧,“你以后好好儿的。” “答应你。”叶世涛侧头吻了吻她鬓角,“余生我竭尽所能,不辜负你。” 千帆过尽,他终于对她许下了诺言。 ** 初二这天,叶浔和裴奕一起回了叶府,不可避免的,遇到了叶冰及其夫君孙志仁。 赵氏和叶世淇在中间给四人引荐。 孙志仁从叶冰那里听了不少叶浔的闲话,今日之前,对叶浔真是一点好感也无。可一打照面,立时惊为天人,险些失态。 随即,他对叶冰投去一瞥。以往叶冰提及叶浔,总说容色哪里有传言中那么美艳,不过是那杆子闲人人云亦云。他便也以为传言是夸大其词,此刻却在想:这般的容貌,绝艳倾城都是很保守的夸赞之词了,妻子以前的说辞,莫不是因为嫉妒?这般看来,日后便不能将她的话当真了。 叶冰一直留意着夫君的神态,见他投来的一瞥眼神不善,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暗自冷笑连连:你也只能惊艳一番,还敢对叶浔起色心不成? 王氏将小夫妻的反应悉数捕捉到眼底,不由扶额,得了空低声对叶鹏举道:“等会儿跟志仁说说话,让他明白轻重,别跟着冰儿胡闹。自然,活腻了的话,咱们也不用拦着。” 叶鹏举忍不住笑开来,知道妻子是又生气上火了,“放心,我心里有数。” 叶冰凑到了叶浔跟前,面色不阴不阳的,“先前两次想去看望大姐,大姐都说不得空,我还以为要到夏日才能见到你呢。今日能回来拜年,我倒是没想到。”语声不低,满堂的人都能听到。 叶浔笑微微的,“我脾气一向是阴晴不定的,心情不好时,不想见的人就很多。今日竟忘了你已是出嫁的人,没细想就回来了。”又不解地挑了挑眉,“你在婆家也是这样说话么?这样直来直去的,在娘家就罢了,在婆家还是要收敛些,被人说出闲话就不好了。” 叶冰一听这话,心里愈发恼火,认定了叶浔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孙志仁是次子,她在婆家的地位能好到哪儿去?先是没少受婆婆和妯娌的气。刚要还嘴,便察觉到了孙志仁阴冷的视线,知道他是恼了,到底是不敢连他一并开罪,抿了抿唇,将话忍了下去。 叶夫人适时地打圆场,对叶冰招一招手,“冰儿,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王氏瞥婆婆一眼,暗自叹气,面上则笑呵呵地去了叶浔身边落座,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赵氏忙跟上去,低声细语地询问叶浔想吃点儿什么点心。 叶冰看的气不打一处来,却是无从发作。 景国公哪里看不出叶浔和叶冰不合,可那是女孩子之间的事,他不好在面上流露出什么。也知道,妻子做法有些不妥,可也没法子。这些年都是如此,妻子与他一样,不是善于打理内宅这些是非的。好在二儿媳是个拎的清的,叶府有她做当家主母,凡事总不会出岔子。 众人坐在一处叙谈一阵子,男子便都随景国公去了外院花厅。叶冰反倒不敢再放肆了,她知道,当着男子的面,母亲还会顾及她的颜面,只剩了女子,断不会容着她的。 用过午饭,叶浔和裴奕就道辞离开,路上,叶浔道:“嫂嫂今日便是回娘家,也是不用午饭就回来。你若是得空就随我去看看她吧?” “……”裴奕思忖着如何让她打消这念头。 “怎么?”叶浔那颗本就不踏实的心又悬了起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哥哥还是嫂嫂?” 裴奕知道,事情是没可能瞒下去了,“是哥哥受了点儿伤,不过你别担心,不是大事。” 叶浔挑眉。她才不信。真不是大事的话,何不一早对她说?她深深呼吸着,“没有性命之忧?” “没有。” “我既然已知道了,你总得让我去看看他吧?” 裴奕苦笑,“自然。” 到了叶世涛家中,叶浔依然不能即刻见到哥哥——皇上竟在今日前来探病了。 进到正房院中,就见一袭黑衣的皇上正在询问江宜室,看到裴奕进了院门,招了招手,“你来与我说说。”瞥见要行礼的叶浔,又摆手,“不必拘礼,你先去厢房坐坐。” 叶浔感激地称是,转去厢房。进到门里,转身看了一眼,见裴奕已到了皇上跟前,惊觉两人身高竟已差不多了——首次见到两人站在一处的时候,皇上要比裴奕高一些。朝夕相对,她竟没发觉裴奕这一年长高了。 刚到厢房落座,江宜室已笑盈盈进门来,“别担心,没什么事。”又抱怨裴奕,“说好了要瞒着你的,怎么你还是来了?” “为什么要瞒着我?我就是那么不经事的?”叶浔起身携了江宜室的手,“看看你,憔悴成了这个样子,我哥是不是伤得很重?” “你哥是什么人啊?铁打的一般,没什么打紧的。”江宜室故意轻描淡写,“倒是你,今日不是回娘家么?” 叶浔就笑,“我这不就是回娘家来了么?” 江宜室想想,笑着点头,“说的是,往后我每年都提早回来等着你。”又解释叶世涛为何出事,“他与我说了,这次是大意所致。那个差事就是这样,日后熬出头了就不需凡事亲力亲为了,等会儿你见了他,好好儿数落他一通,他最听的还是你的话。” “才怪。”叶浔笑道,“你平日多说说他就行了。” 江宜室抿了嘴笑,眼角眉梢流露出一丝甜蜜。 姑嫂两个说了一阵子话,皇上便回宫了,将裴奕一并揪到了宫里商量事情。 叶浔这才得以见到哥哥。 叶世涛面色苍白得吓人,好在一双眸子仍如以往熠熠生辉,见了妹妹就笑道:“我就总担心瞒不过你,你就不能让我算计出错一回?乱跑什么呢?没什么打紧的。” “你都快没个人样儿了,还嘴硬。”叶浔嘴里嗔怪着,鼻子却发酸不已,在病床前落座,关切地问道,“伤口很疼吧?” “还好。有裴奕这神医呢,再严重都不怕。”叶世涛抬手刮了刮妹妹的鼻尖,“你可不准哭,多少年没见你哭过了,千万别为这种事破例,最看不得你哭。”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让叶浔强忍下去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她别转脸,飞快地拭去泪水。 叶世涛轻声地笑起来,“我们阿浔都掉金豆子了,伤得再重也值得。” 江宜室一脸的无可奈何。 叶浔破涕为笑,打了哥哥的手一下,“这叫什么话?你给我快点儿好起来。” “不出正月就好了,放心吧。”叶世涛笑着看向江宜室,“等会儿把新得的海八珍让阿浔带一半儿回去,我现在吃不了那些,你又饭量小,给这个小吃货才不算浪费。” 江宜室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叶浔也就笑着点头,“给我我就收下,这几日正馋得慌,偏生给侯爷送礼的人都送些古玩字画,没人送这些。” 正月里,叶浔除了二皇子满月时进宫道贺,也没别的事了,得了空就来看看哥哥恢复得怎样,偶尔亲自下厨,给他做些养身的药膳。 柳阁老是在外孙即将痊愈时才获悉,赶来探望时很是无奈,“混小子,总是不让人省心,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当时又恰逢叶浔过来,连她一并数落了去,“你也一样讨打,竟敢帮着他瞒我,你们都长大了,是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了。” 兄妹两个齐齐笑着认错。 没出正月,叶世涛便已似无事人,如常处理公务。叶浔放下心来,一如以往的留在府中。 二月,奶|子局里的几名奶娘过来了,叶浔挑选了两名。起先倒是想过亲自哺乳,可她是一府主母,那心思明显是有些自寻烦恼——孩子不定何时就饿了,她总不能随时随地赶到孩子身边喂奶,再想想别家的孩子都有奶娘,也就打消了这念头。 到了三月,叶浔将医婆、产婆请到了正房,把话说到了前头:“我自己就晓得些药理,只是不晓得生产前后的事,眼下又不知道哪日就是产期,这才请你们过来的。” 医婆、产婆便是再不开窍,也知道之前坐冷板凳是皇后的意思,如何不明白叶浔话里的意思,闻言俱是诺诺称是,平日只管看看胎位、把把脉,别的事情从不置喙。 胎儿到了九个月,身子越来越重,人便越来越不想动。但是叶浔记着太夫人的叮嘱,每日早间还是去花园游走一番,不想生产时不顺利,那样的话,自己受累,孩子也会跟着吃苦。 时光匆匆,到了三月二十八。 那日裴奕被皇上留在宫里商议事情,就在当夜,叶浔开始阵痛。 裴奕莫名地心里不安,却是不知因何而起,想来想去,想到的只有妻子临盆在即。想早点儿回家,怎奈皇上让他与兵部尚书、兵部侍郎和几位将军研究西域地形,看看有没有打进邻国西夏的可能。 他第一次有些不耐烦了,可是再怎么不耐烦,也要强作镇定地撑下去。特别害怕皇上会不眠不休,也顺带的让他和众位朝臣不眠不休。 值得庆幸的是,皇上这儿才刚开了个头,内阁便有三名阁老反对皇上有意开战的心思,当日进宫,在皇上面前阐述种种反对战事的理由。 皇上心意再坚决,也被扰得有些烦躁了,摆一摆手,让一众人等全部退下,来日再议此事。 裴奕急匆匆离开宫中,第一次心急如焚地想插翅回到家里。 满脸喜色的李海已等在宫门外,“侯爷,夫人已生下一位小少爷,母子平安!” 裴奕愣了愣,起先很是歉疚,这样重要的日子,他没能陪在她身边。随即便是意外地挑了挑眉,“是儿子?不是女儿?”他一直都认定是个女儿的。 李海比裴奕更意外,不由抬眼打量。见侯爷脸上有着些许失望,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知道所见非虚,不由匪夷所思:这种时候,侯爷不为得了儿子高兴,难不成是盼着有个女儿?!真是奇了。 裴奕揉了揉眉心,他先前取的名字都是女孩子的,阿浔却生了个儿子,名字就得重新取了,叫什么才好呢? ☆、第101章 生产的过程,让叶浔来说,就是经历第一次绝不想有第二次。 太痛苦了……痛苦到她都不愿意回想。 就这么痛苦,产婆、医婆居然还跟她说特别顺利。 …… 叶浔实在是无言以对。若让她开口,必然没有好话的。后来才知道,不少女子都是三两天之后才能生下孩子,她到那时才好过了一点点。自然,这是后话了。 随后听到的,是她生下了一名男婴,心里不由诧异:不应该是女孩儿么?不应该是她和裴奕都认定了的女儿么? 这种事也会出错?!人们不都说她会生个女儿么?! 不过这也好,生个男孩子,以后也不用遭这种罪了。 有人将孩子抱到了她面前。 她看着脸颊红彤彤的孩子,完全看不出与她或裴奕有任何相似之处,再一次遭受了打击,觉得脑筋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真恨不得哭一场。 如果有力气的话。 完全没力气了,昏昏沉沉堕入梦乡。恍惚间知道有人给她擦拭身体、更换衣物,也是混混沌沌地应付了过去。 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来,看到的事裴奕无限温柔的笑颜。 可那笑颜不是给她的。 裴奕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自心底焕发出那样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的笑意。 说心里话,叶浔是有些惊讶的——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但若让她嫉妒,也是做不到的。孩子是她和他的,他是那样喜爱,她只觉得满足。 “裴奕。”叶浔轻声唤他。 “阿浔,”裴奕闻声看向她,“你醒了?”说着话,将孩子小心翼翼地交给奶娘,坐到了她床畔,“饿不饿?” “等会儿再吃东西。”叶浔握住了他的手,“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阵子了。”裴奕极为歉疚地抱了抱她,“没能在家陪着你,有没有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有娘一直陪着我呢。”叶浔道,“娘从一早就在正屋等着,你有没有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去过了。”裴奕笑道,“娘是喜出望外,全然没想到你会给她生下一个孙儿。” 叶浔很像是打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个女儿呢。” 裴奕忍不住轻笑,“我还不是一样?眼下都不知道孩子取什么名字才好。” 叶浔忍不住笑起来,她和他倒是同病相怜呢。随即挣扎着起身,唤奶娘将孩子抱来,要好好儿地看看。 孩子抱到怀里,仍是满心忐忑,“这样子……唉……这样子……”根本看不出像谁,怎么个情形?都是这样的嘛?她满心疑问。 奶娘哪里看不出叶浔的纠结,笑道:“小少爷的样貌与侯爷酷似,夫人细看看像不像?” “……”叶浔看看裴奕,又看看怀里的孩子,无言以对——哪儿就酷似了?她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好不好? 眼看着妻子的神色越来越纠结,越来越拧巴,裴奕差点儿就笑出来,吩咐奶娘将孩子抱下去,这才道:“你我是做父母的,看不出也在情理之中,娘也说孩子长得像我。” “是吗?”叶浔一听太夫人都这么说,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这种事我怎么会骗你。”裴奕怜惜地抚了抚她脸颊,“辛苦了整日,吃点儿东西?” “嗯,好。” 裴奕唤人之前,紧紧地抱了叶浔一下,又吻了吻她额角,“阿浔,谢谢你。” 怀胎固然是她辛苦一些,可没有他与太夫人这般照顾,她也不能这般顺利地生产。叶浔不由笑着点了点他鼻梁,“谢什么啊?净说傻话。” “就是要谢谢你。”裴奕的唇下落到她唇瓣,狠狠吮吸一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初为人|父的感受,是无从用言语说清楚的。 叶浔大抵明白他的心迹,对他盈盈一笑,“那就别让我饿肚子。” 裴奕笑开来,唤丫鬟传膳,还不忘劝她:“坐月子呢,就别吃辛辣之物了。” “嗯,我知道。”叶浔点头,又是不满,“你这是把我当傻子了?” 裴奕哈哈大笑,眼含宠溺地揉了揉她的长发。 叶浔吃了些东西,喝了一碗燕窝羹,仍是疲惫得紧,躺回到床上,便又沉沉入梦。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上午。 产房是设在了西厢房——东面耳房与寝室打通,做了盥洗的净房,西面耳房则是茶水房,东厢房就不需提了,是她的小书房,能做产房的只有这儿了。 房间收拾得纤尘不染,一应陈设也不马虎,都是照着她日常喜好布置的。 室内没放香炉,多放了几个插满香花的大花瓶,室内花香流转,气氛清新怡人。 昨日种种煎熬已成过去。 叶浔惬意地吸进一口气,唇角漾出笑意。 “夫人,您醒了?”竹苓端着铜盆走进门来,“太夫人方才就吩咐奴婢,说您便是还没醒也要唤醒您先吃点儿东西再睡。”又笑着回头,用下巴点了点另一间次间,“太夫人正哄着少爷呢。” 叶浔坐起身来,由竹苓服侍着净面、净手、漱口,“这一夜有没有哭闹?”问这话的时候,心里是有些不安的,“奶娘可还合意?”孩子不认奶娘可就麻烦了。万一她眼拙给孩子选了两个都没缘分的奶娘呢? “夫人放心。”竹苓笑着娓娓道来,“少爷和郭妈妈投缘,对另一位就有些抵触,太夫人已赏了另一位银子,让她回奶|子局了。昨晚您睡着之后,侯爷和太夫人一直在少爷跟前,到深夜的时候,太夫人撵着侯爷回房歇息,侯爷一大早又来看了看少爷和您,便出门了。少爷并不爱哭闹,只是饿了的时候才会哭几声。” “那还好。”叶浔舒心地笑起来。 说着话,太夫人已抱着孩子走进门来,“阿浔醒了?可有哪儿觉得不舒坦?”这样问着,环顾了一下室内,是知道儿媳有时挑剔得很。 叶浔会意,笑道:“没有,都很好。”又道,“娘,辛苦您了。” “这是说的什么傻话?”太夫人抱着孩子在叶浔跟前落座,给她看正在沉睡的孩子,“你看看,特别乖顺的一个孩子。你是个有福气的——怀胎时他可是一点儿苦头都没让你吃,生产时也是顺顺利利的——像寻常折腾三两天都不稀奇。自然,也得益于你会照顾自己,都是让人省心的孩子。” “我抱抱他。”叶浔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接过,这才回太夫人的话,“是呢,这孩子真是一点儿苦头都没让我吃。怨不得人们都以为是个女孩儿。” 太夫人不由笑起来,“可不就是么。弄得我们准备了那么多女孩儿的小衣服小鞋袜。” 叶浔再次细细打量孩子的小模样,见小小的一张脸,嘟着小嘴儿,小鼻子鼻梁挺直,眉毛还极为浅淡,却能看出是与裴奕一样的眉形,头发极短,却很浓密。“依您看,孩子长得像侯爷么?” “像暮羽。”太夫人笑着笃定地道,“你是做娘的,看不分明,我们却看得出。” “那就好。”叶浔心安地笑起来,抬眼看向太夫人,见婆婆神色有着浓浓的慈爱,眼角眉梢都流露着喜悦,想到孩子名字的事,就道,“娘,您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还是你和暮羽商议着取名字吧。”太夫人笑着将孩子接回去,“别的事我都不会管,日后一心帮你照看着孩子就行了。”又帮叶浔扯了扯锦被,“得空就多睡会儿,洗三礼虽然不需你出面,还是少不得扰攘一番。” 叶浔依言躺回去,“嗯,我听您的。” 同一时间,裴奕与孟宗扬站在御书房的龙书案前。 皇上昨日窝了一肚子火气,两个人起先还担心他要有惊人之举,却没想到,他心情不错,而且是很有闲情。 皇上执笔在手,先后写下了三个名字,前两个是为裴奕和孟宗扬赐字。 裴奕,字师虞。 孟宗扬,字缙乔。 第三个名字,则是皇上帮裴奕的孩子取的名字:庭旭。 两人明白之后,俱是笑着谢恩。 一般文官的字,不是自己取,就是授业恩师给取的。他们两个一没闲情自己取,又没有个正经的恩师——说到底,他们是皇上一力提携才有今日,别人不过是顶着个似是而非的名头,不会细致到连这种事都考虑周全。 皇上赐字,要比赏良田金银还难得。 而皇上亲自给臣子的孩子赐名,更是极难得之事。 说完这些事,皇上让内侍将舆图和一摞卷宗交给裴奕,“在家中细细斟酌,也省得被那杆子闲人扰了心绪。陆先生秉承天下一家之道,我并不赞同,你好生斟酌,切忌照他的心思行事。我给你十日的假,你和内侍去兵部打个招呼。” “臣明白,多谢皇上隆恩。” “去吧。” 裴奕刚走,孟宗扬就跪倒在地,可怜巴巴地道:“启禀皇上,臣与柳府正在商议与柳家五小姐的婚期。” 皇上险些没绷住笑起来,“如何?” 孟宗扬忙道:“臣与柳家结亲,迎娶柳五小姐是早晚的事,京城皆知。臣想请皇后娘娘或是皇上隆恩赐婚,皇上若是不答应,臣再去求皇后娘娘。” 皇上险些蹙眉,皇后产后身子还有些虚弱,平日事情又多,哪里有闲情理会这些。这混账东西就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把皇后搬出来的吧?却也真不愿意他时不时地去磨皇后,没理他,转头唤内侍,“拟赐婚旨。” 孟宗扬心里乐开了花,“臣谢主隆恩!”有了赐婚旨意,柳家再不好推迟婚期,最迟今年秋日,他就能娶柳之南进门了。 皇上瞥了他一眼,“来日要善待发妻。” 孟宗扬语声中充斥的喜悦更浓,“臣定当谨记在心!” 皇上运了运气,沉默片刻,才把“滚吧”换成了“下去吧”。 ** 裴奕回到家中,还没到午间。他急匆匆地到了西厢房,先问了问叶浔的情形,后去看了看孩子,最后才去跟叶浔说话。 叶浔听了皇上给他和孟宗扬赐字又给孩子取名,打心底高兴,“师虞,庭旭,我都很喜欢。”揉了揉他脸颊,又打趣道,“日后言官要骂你的时候,就要指着你的鼻子唤‘裴师虞’了。” 裴奕哈哈地笑起来,这才道:“皇上给了我十日的假,要我在家中静心处理公务。这段日子,我能好好儿地陪着你和孩子。”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叶浔道,“不然这日子可真够闷的,只能躺在床上,连书都不能看。” “自然不能看,看书累眼。”裴奕安抚道,“想看什么书就跟我说,我读给你听。” “那怎么行,再说爱看的都是以前看过的书,想手里有个东西消磨时间罢了。”叶浔笑着携了他的手,“也没事,有庭旭,还有娘和你陪着呢。” 裴奕却将这件事记到了心里,开始琢磨她平日还有什么喜好,他可以安排一下。毕竟,坐月子要一个月,他却只能陪她十天。 ** 孩子的洗三礼,太夫人和叶浔、裴奕商量之后,只请了走动得较为频繁的亲朋。 柳夫人和膝下三房媳妇、柳之兰、柳之南都来了。原本柳之南是不该过来的,可柳夫人和柳阁老知道她与叶浔的情分匪浅,架不住她一通歪缠,便让她如愿了。 叶府那边,叶夫人和江氏、赵氏、叶澜都来了。喜得贵子这样的事,堪比叶浔出嫁,是如何也要过来的。 江宜室自然是要带着叶沛前来道贺的。 另外就是几部尚书侍郎的夫人前来添一份喜气。 叶冰和婆婆孙太太、妯娌罗氏也过来了。她是不想做这种锦上添花的事,可孙太太却认定这种事是如何也要前来道贺,她也只好强笑着应承下来。 来到裴府,见一干人俱是朝堂里有头有脸的重臣家眷,心头的不快便又添了三分。 不都猜测叶浔这一胎是个女儿么?怎的到头来却生了个儿子?看她那身板儿,不都说她生养艰难么?怎的反倒是顺顺利利产下了一子? 要是女儿该有多好,如此,叶浔一两年都不能母凭子贵,裴奕便是再迷恋她的样貌,心思也会慢慢淡下去。 要是叶浔的身子骨真如人们猜测的那般娇弱不堪该多好。生下第一胎之后便要调养个三五年,便是再会取悦裴奕,也是有心无力了。 她已无法再迷恋裴奕,对他只有痛恨,恨他不把她当人,同样的,恨屋及乌,愈发厌恶作为他夫人的叶浔。 平日所思所想,不过是盼着二人落魄。 多希望有那一日,她虽然嫁的门第不出奇,却依然能凌驾于他们头上,将他们视为脚下烟尘一般踩踏。 可事实呢? 皇上竟亲自给裴奕赐字,给叶浔生的孩子赐名。惹得人们争相巴结逢迎。 这两人到底有什么好,竟能入了皇上的眼? 想不明白。 实在是气不顺,她坐在厅堂里听着人们笑语喧哗,心烦不已,一会儿说茶不合口,一会儿说点心难以下咽,将服侍在一旁的裴府丫鬟指使得团团转。 罗氏见她这样一幅做派,在心里冷笑不断,面含讥笑地坐到了她近前,先对旁边的裴府丫鬟摆一摆手,笑道:“我这二弟妹出身高门,莫说你们了,便是我都伺候不来,与其受累不讨好,不如去别处喝喝茶歇一会儿,等有事我再唤你。” 丫鬟听出话中深意,笑盈盈称是,去别处帮忙了。 叶冰对罗氏怒目以对。 罗氏却悠然地啜了一口茶,“嗯,上好的明前龙井,便是在家中,喝到品相这般好的茶也是难得了。”又冷冷瞥一眼叶冰,低声警告道,“你要是不愿意来,只管早说,没的让人笑话算是怎么回事?就为了显摆你一副小家子气才过来的么?娘家婆家都会将你笑死,更别提别人了。你要实在坐不住,此刻就给我滚回你引以为傲的娘家去,我们赵家不稀罕你这种做派的媳妇!不开眼的人见的多了,就没见过你这样子的。是,我们是利用你原是叶家二小姐的身份才来了这里,可若是没有你,我们照样儿能过来给裴夫人添一份喜气——没见那么多不请自来的人么?” “哼!”叶冰逸出低低的冷哼,“大嫂倒真有一府主母的风范,竟把架子摆到别家来了!” “我是孙家主母,到何处都是,教训不懂规矩的人是情理之中的事。”罗氏黛眉一挑,“难不成你不服?回头到了家里可别怪我太刁难你!” “……”叶冰气愤难当,却是不敢再辩驳了。 罗氏主持中馈,想给她小鞋穿太容易了。先前罗氏在衣食起居上就屡屡为难她,偏生理由充分,让她说不出什么。可恨娘家又没给她多少梯己钱,她对经营外面买卖的事情又是生手,别说赚钱,能不亏已是不易。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需要一笔供自己周转的银子!所谓财大气粗,手里有了足够的银钱,谁还敢给她冷脸瞧? 可这银子能从哪儿来呢? 统共也没几个人。 ** 叶浔这边一如太夫人预料,房里的人来来去去。 柳夫人、江氏将孩子抱在怀里就不愿撒手,絮絮询问叶浔这两日的衣食起居。都不能多留,柳夫人临走之前,将一个大大的红包塞到叶浔的枕头下面,“你外祖父给旭哥儿的,一早就叮嘱我不要忘了这回事。” 叶浔就忍不住笑,“原本以为外祖父要给孩子一样心思奇巧的物件儿呢。” “我起先也是这么想,可他说什么都不比真金白银实惠,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让孩子多点儿傍身的银两最好。”柳夫人笑道,“你们母子可要好好儿的啊,等满月的时候,你外祖父就来看你们了。” “一定的,您放心。也让外祖父不要记挂着我。” “自然会带话给他的。”柳夫人抚着外孙女的脸颊,宠溺地笑了,“你这孩子,真是的,到此时也不见胖一些,胖一些才好啊。” “还不胖?”叶浔撇撇嘴,又摸了摸腹部,“脸都圆了,肚子不知何时才能消减下去……” 柳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鼻梁,“净胡说,你这脸要是真圆了,我也就不需抱怨了。腹部都是如此,过了满月就好了。” “好吧,我姑且信您的说法,要是瘦不回去,我可要去找您要个说法的。” 柳夫人呵呵地笑,“要是瘦不回去,也是你婆婆待你太好,你找我去算账我也是满心欢喜。” 老人家的喜悦感染了叶浔,她也随之笑了起来。 柳夫人走后,叶夫人就来了,抱着自己的曾外孙真是爱不释手,对叶浔道:“旭哥儿和侯爷像得紧,日后再生个和你酷似的女儿就好了。” 叶浔如之前面对祖母时一般平静地笑道:“起先我满心以为是个女孩儿的,却生了个男孩儿,真有些啼笑皆非的。不过既然有了儿子,就不需再想别的了吧?好生照顾他就是了。” “那怎么行?”叶夫人将孩子交给乳娘,坐到叶浔近前,笑道,“一个孩子还是太孤单了,还是要给旭哥儿添个弟弟妹妹才是。” 叶浔扁了扁嘴,“可是生孩子……祖母,太辛苦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叶夫人怜爱地抚了抚叶浔的脸颊,“不过不用担心,过一两年,你自己就该张罗着再给旭哥儿添个伴儿了。” “真的吗?”叶浔可不敢指望自己能再生出生孩子的心思。 “自然。”叶夫人保证道,“我和你娘、你二婶都是过来人,都是这样才又添了别的孩子。” “那……好吧。我过一两年再想这些。” “这是应当的,先把第一个孩子照顾好才是正理。” “嗯,我晓得。” 叶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封红,“带来的贺礼都要记在明面的账上,这是我私底下给旭哥儿的,你帮他收好。” 怎么跟外祖父一个做派?叶浔有些不安地道:“这怎么行呢?我又不缺钱,您是知道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们旭哥儿的,收着!听话!”叶夫人将封红塞到了叶浔的被子下面。 叶浔摸到了封红,觉得厚厚的,便问道:“我、我能不能看看?”要是数目小还好说,数目大的话,就不能收了。 叶夫人有点儿无奈,“可真是的,要看就看吧。” 叶浔挂着理亏的笑,将封红打开,不由吃惊。 竟都是五百两、一千两的银票,全加起来怎么也有一万两了。 一万两……对于祖父祖母来说可不是小数目了,毕竟祖父如今只有个爵位,进项随之都减少了许多。 “祖母,这可不行……”叶浔像是捧着个烫手的山芋,忙不迭地要还给祖母,“这怎么行呢?我和哥哥都不能时常承欢膝下……” “好孩子,你听我说。”叶夫人将封红里的银票装好,强行塞回叶浔手里,语重心长地道,“家里欠了你多少,我比谁都明白。尤其是我,为人子女、为人|母我都经历过了,知道欠了你和世涛多少,这一生到了如今,欠的最多不过是你们两个孩子,可我能弥补的到底是太少。我也晓得你们的心思,和叶家离得越远越好,我明白——家里的事我理不清,可这一点我是明白的。所以这许久我才宠着冰儿,对你也总是尽量冷淡一些。可我心里不糊涂,知道谁是真心孝敬我和你祖父。什么事我心里有数,也知道我一说你就明白。但在大面上,我要随着你和世涛的心思处事,对不对?”她握住了叶浔的手,“你和侯爷好好儿地过日子,世涛也比以往更踏实了,我没什么好担心的,银子留在我们手里也没别的用处,与其身故后银子给了你二叔的孩子,我更愿意现在就交给你们。数目也不算多,你乱推辞什么?” “祖母……”叶浔握住了叶夫人的手。她以前是乐于见到祖母偏疼别人的,可心甘么?不能做到,完全不能漠视,只是能够说服自己罢了。而此刻祖母的一番话,道出了作为长辈的抉择、艰辛之处,她没法子克制情绪了,面对着这个让她一度又爱又恨的长辈,泪盈于睫。 “好孩子,别难过,不准哭啊。正在月子里,哭坏了眼睛可怎好好?”叶夫人将叶浔揽在怀里,不断地抚着她的背部,给她安抚。 一如小时候那样。 叶浔反倒愈发不能控制情绪,泪水颗颗滚落到腮边。 “总是这样,不听话。”叶夫人帮叶浔拭去脸颊上的泪,自己也已是眼角微湿,“大喜的日子,千万不准哭,对你身体不好。知道我心里记挂你就行了。” “嗯!我知道了。”叶浔攥紧了手里的封红,“可这么多银两……” “拿着,给我好好儿地收起来!”这件事,叶夫人是不容拒绝的,“我和你祖父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还能赚钱,这些不过是我的梯己银子。再说了,来日万一有个好歹,你还能不管我不成?你要决意不收,那咱们不妨细算算账,看你和世涛为叶家出了多少力,叶家又欠你们多少。” 说的叶浔没法子反驳了,她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一沓银票,“那我就帮您存着。” “什么帮我存着,是帮我的曾外孙存着。”叶夫人捧住孙女的脸,“好好儿地跟侯爷过日子,看到你们好好儿的我就心安了。” “嗯!我会的,肯定会尽心把日子过好。” “那我就放心了。”叶夫人又打趣道,“看看,哭成了小花猫,快叫人帮你擦擦脸。” 叶浔笑着称是。 这日最高兴的是江宜室,虽说早就知道裴奕和太夫人不计较这一胎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到底还是男孩儿更让人心里踏实,她见叶浔过得如意,真比自己有了喜事还高兴。 最兴奋的是叶沛,跟奶娘学着抱着庭旭,眉飞色舞的,“我就说么,大姐这一胎肯定会生个男孩儿,你看,让我说准了吧?” 江宜室就哈哈地笑,低声揶揄道:“这往后你就不需看着你大姐夫一脸花痴相了,看着庭旭就行了。” “那是自然!”叶沛理直气壮地道,“有了庭旭,我还看大姐夫做什么啊?” 引得叶浔和江宜室笑不可支。 最沮丧的自然就是柳之南了,看着叶浔直皱眉,“不是说好了要生个女孩儿的?” “这事儿我说了算吗?”叶浔也很无奈,“都以为是女孩儿的,谁承想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也好。”柳之南一见叶浔这样,连忙道,“男孩儿也用得着香料香露,我照样儿给他准备起来,你放心,我肯定疼着他宠着他。”又跟叶浔说体己话,“赐婚的执意过两日就下来了,有皇上成全,我大抵近前秋冬就会嫁给孟宗扬了。” “是吗?”这倒是叶浔不知情的,自心底惊喜地笑起来,“皇上这可是给你们锦上添花啊,太好了。说说吧,你想要什么?到时我送给你。” 柳之南旧话重提,“就想要个跟你一模一样的表侄女。” “……”叶浔扶额,“这个我可不敢应你。” 柳之南咯咯地笑起来,“逗你呢,你开开心心的就好了,我往后过日子什么的,你也要像帮宜室姐一样帮我才好。” “这好说。”叶浔满口应下来。 经过了一整日的喧哗,到了晚间,府中才安静下来。 叶浔在这一晚就被裴奕勒令搬回正屋了。 “不搂着你我睡不着。”他如是说,还一脸凄凄惨惨的样子。 叶浔还能说什么?只得由着他,回了正屋。 临睡前,她才将外祖父的封红拿出来看了看。 又是咋舌不已。 外祖父竟给了庭旭五千两银子。 “用这笔银子买个大点儿的宅子多好。”还给外祖父的想法她是根本就没想过,因为知道不可能。老人家的一番心意,她就算闹个十次八次的,外祖父也不会允了她。 “到底还是因为没有和合心意的。”裴奕道。 这倒是。叶浔想着,要是能找一个地段好又与柳府情形大同小异的宅子就好了。她小事上挑剔这一节,大抵是随了外祖父的。 自昨夜起,她状态已完全调整回了平日的情形,晚间只要庭旭一哭她就即时醒来,恨不得当即下地去看看孩子。 裴奕是从昨晚就已得知的,不然也不会坚持要她搬回正屋住了。她那边一有动静,他就连忙柔声安抚,随后又去孩子所在的西梢间看看,听得孩子安静下来又已入睡,这才回房。 连续几晚都是如此。 叶浔从意识上将晚间照顾孩子的事全部托付给了他。 他一直尽职尽责的,她也就完全放下心来。 坐月子也不是那么轻松的,除了吃吃喝喝,还要经受医婆为自己束腹、按揉除去体内未尽的秽物,折腾一番,不比生产时轻松多少。 裴奕的十天假结束之后,叶浔开始让竹苓打理自己的膳食,除了平日太夫人要自己食用的饭菜,常以豆腐素蒸包、红烧猪肚片、清蒸凤尾菇、鸡汤黄豆芽、鸡肉炒海带等药膳佐餐,或者也可以说,以这些药膳为主进食。 几样药膳的功效相同,都能够让身形尽快恢复。 别人虽然都觉得她这一胎奇得很,都不觉得她丰腴多少,可她自己却比谁都清楚,腹部、腰上多出来的肉是她尤其不能忽略的。 做了十几年的小瘦子,怀胎时身量慢慢臃肿也就认了,孩子已然生下来,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身量轻盈与身形丰腴穿衣服的感觉可是天差地别,又清楚地记得以前自己衣物的尺寸,她可受不了这差别。 也许是药膳之于她十分有效,也许她天生就不是能胖得起来的体质,未到庭旭满月,她面容、身形已明显恢复了七八分。 倒惹得太夫人担心了,“不是平日多思多虑所致吧?怎么这么快就瘦下去这么多?” 叶浔只得如实招供。 太夫人啼笑皆非,叮嘱道:“不论你是天生胖不起来,还是药效的作用,自己平日都要仔细着,要是身体底子变差了可怎么好?” 叶浔忙道:“我也晓得这个理,平日总要医婆帮我把脉,倒是没说有哪儿不妥当。” 太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又打趣道:“人生得已是万中挑一了,偏生你自己还要尽善尽美。” 叶浔汗颜不已。不是要尽善尽美,是习惯做小瘦子时的轻快劲儿了。 白日里,叶浔越来越喜欢将庭旭抱在怀里。庭旭几日之后,清醒时便睁开一双大眼睛,懵懂地看着周遭的人与景致。 乌黑的瞳仁,熠熠生辉的一双眸子,是人一看就确定是随了裴奕的双眼,叶浔便又添了三分喜悦,对庭旭越发的疼爱。 惹得裴奕打趣她:“你这算不算是以貌取人?以前倒是不知,你竟这样喜欢我的样子。” “谁以貌取人了?不过是希望孩子生得十全十美罢了。”叶浔啼笑皆非地反驳,“旭哥儿又不肯随我,难不成我还能因此少疼爱他一分?” 裴奕笑笑的,“总是你有理。” 本来就是这回事么。叶浔暗自腹诽着。 到了庭旭满月那一日,府中宾客盈门,京城中数得上的门第都上门来道贺。 幸好裴奕和太夫人之前就怕有这样的情形,提前吩咐了厨房,又知会了两家酒楼,不得已之下,就以流水席的规格招待不请自来的人。 叶浔到这一日就不能做甩手闲人了,该出面应承的女眷都要寒暄一阵子,到了午间、晚间开席,又抱着庭旭游走在宾客之间。 “真是比跟你成亲那日还累得慌。”晚间她躺在床上,和裴奕抱怨道。 “的确是够累的。”裴奕感同身受,在外院款待宾客、挂念内宅中的母子两个,他也不轻松。 “那就早点儿睡吧。”叶浔坐起来,越过他,探身熄了灯。 裴奕则顺势将她搂在了怀里,柔声问道:“除了累,还有哪儿不舒坦么?” “嗯……”叶浔为难地沉吟片刻,知道他想要什么,小声跟他商量,“等过段日子好不好?” “不舒服了?”他有些担心。 “也不是。”叶浔最不希望的就是给亲人或他平添烦扰,自然要实话实说,“我……身形还没恢复如初,腰都粗了一点儿……”她是很沮丧的,这还是有药膳调理着,仍没能在孩子满月时恢复成原样。 裴奕低低地笑起来,手落到了她腰际,“怎么你担心的事总是这么古怪?” 叶浔身形轻轻扭动,“怎么古怪了?我自己可是怎么都不喜欢。” “谁要你喜欢,我喜欢就够了。”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阿浔,你不会真要我做柳下惠吧?” “……”是啊,他可是拘了近一年了呢。 他扣住她腰肢,“原本是太过纤细,现在这样是刚刚好。” 叶浔只当他是胡说。腰围现在都比有喜之前涨了两寸好不好?什么叫刚刚好?如果现在是刚刚好,那么以前是哪个混账那么喜欢她腰肢的? 他的手已转移到她锁骨,又寸寸下移,落到那方沟壑,“这儿比以前长大了,你恢复如初的话,这儿岂不是要跟着恢复成原形了?” “那又怎样?早晚都会打回原形的。”叶浔成心刺激他,“到那时你岂不是会很失望?” “不会。阿浔不论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裴奕一面有条不紊地除去彼此身上的束缚,一面无限缱绻地吻住她。 不是再如以往加以控制的亲吻,气息灼热,透着霸道,蛮横地索取着她口中甘美。 “不想我么?”他语声模糊,“我想你了。” 自怀疑有喜到如今,她有太久没与他这般耳鬓厮磨。 想他么?自然是想的。骗不了他,更骗不了自己。 又为什么不想他呢?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平时不自知,这一刻一直被忽略、压制至骨髓深处的热情,被他全部点燃。 “想……”她低喘着回答他,“裴奕,我也想你。” 他手势尽含风情地游转片刻,迅速地调动起她的情绪,分开她身形,沉身入侵。 他轻轻地逸出一声喟叹,加深与她的亲吻。 爱死了怀里的人,爱死了她给他的销|魂感受。 ☆、第102章 翌日,叶浔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她暗自汗颜,洗漱时询问竹苓:“侯爷又是一大早就出门了?” “是啊。”竹苓笑道,“如常出门的,走之前去看了看少爷。” 一提到儿子,叶浔立时精神百倍,“我去看看他。” 竹苓却道:“之前太夫人来了,将少爷抱到她房里去了。” “……”叶浔先是自惭,随即便是老大宽慰地笑了笑,“幸亏有太夫人。”不然啊,她这个做娘的可就真要慌手忙脚了。 竹苓由衷地欣然点头,“是啊。”她也是从心里觉得,夫人这做娘的固然已十分周到,却还是比不得侯爷和太夫人那份细致入微。 叶浔自嘲地笑了笑,拍了拍竹苓的脸,“你以后嫁了人,可不能像我一样没心没肺的。” 竹苓当即脸红,随即嘟了嘟嘴,道:“那也得看能不能遇到像太夫人一样的好婆婆啊。” 叶浔哈哈地笑,“我定会帮你选个好婆婆,夫君呢,也不能差了。” 竹苓笑道:“奴婢能在您跟前多服侍几年就是福气了。” 用饭的时候,两只猫可怜巴巴地到了叶浔跟前。要说府里上上下下这段日子有不高兴的,只得它们两个——裴奕要它们离她和庭旭远点儿,好在饭食上待它们更好了。 叶浔一面享用燕窝羹,一面把油炸的小鱼喂给两只猫,心里琢磨着得空去看看燕王妃。 燕王妃正月下旬便生产了,也是个男孩儿。她那时正忙着担心哥哥,得空就往哥哥家里跑,这已是太夫人和裴奕能容忍的极限,不准她再去别处,所以燕王妃孩子的洗三礼、满月酒都没能亲自过去,只请太夫人帮忙带去了亲手做的几件小衣服和几样孩子戴的物件儿。 后来就更不需说了,燕王妃放不下襁褓中的孩子,产后又有些体虚,不便出门。而她生下庭旭到如今,更不曾出门走动。 思忖间,小丫鬟进门通禀:“大舅爷过来了。” “是吗?”叶浔忙笑着起身,唤竹苓,“你跟太夫人说一声,把旭哥儿抱回来。” 小丫鬟则抿了嘴笑道:“大舅爷先去给太夫人请安的,太夫人已命奶娘抱着少爷回来了。” “……”叶浔莫名想到了“生个孩子傻三年”那句话,现在自己的确是够傻的。哥哥过来了,自然要先去给太夫人请安的,太夫人还能猜不出他的来意? 叶世涛闲闲走进门来,将手里一个锦盒递给竹苓,“给旭哥儿拿着玩儿的小物件儿。” 叶浔让丫鬟上茶点,又让奶娘把庭旭抱过来。 叶世涛将正在酣睡的庭旭接到臂弯,唇角微翘,漾出柔软的笑,语声刻意放轻几分,“越来越白净了,现在不担心了吧?”阿浔总是胡乱担心这担心那,起先怕孩子生得不好看,随后又怕肤色黑——江宜室可没少跟他念叨。 叶浔不由笑起来,“不担心,现在是完全放心了。” 叶世涛抱着庭旭在室内缓缓踱步,手掌轻柔地拍打,又打量叶浔几眼,“你就不能长点儿肉?正月那会儿看着还行,现在又瘦的没个样儿了。” “我才不要长胖呢,胖了有什么好?做衣服都费衣料。” 叶世涛低低地笑起来,对正在酣睡的庭旭低语:“听到没有?不像话,是吧?你可别学了你娘。” 惹得房里服侍的几名大小丫鬟都忍不住笑起来。 叶浔则记挂着他上次受伤的事,“恢复得怎样了?侯爷和我给你开的食谱你可不能马虎,照着调理一年半载的,不能再胡吃海喝了。” “知道。”叶世涛无奈地牵了牵嘴角,“宜室整日里絮叨,你也这样,还让不让我活了?” 叶浔白了他一眼,“有本事就别受伤啊。” 叶世涛笑开来,“说的对。放心,我又跟自己没仇,自然要好生调理着。”说着又低头打量庭旭,“难怪外祖父外祖母整日里夸个不停,的确是招人喜欢。” “是吧?”一有人夸庭旭,叶浔心里就像是盛满了蜜糖,甜得发腻。 “脾气可别随你,你从小时候就是风一阵雨一阵的,不好,得改。” 叶浔由衷地点头,“这话我认,是得改。” 叶世涛又抱了庭旭一阵子,这才交给奶娘,落座后与叶浔闲话家常。 叶浔已有很久没询问秦许外面的事了,此刻便问起哥哥:“你和侯爷近来怎样?还有付仰山和荀佑……”说到这里,她猛然打住这话题——又犯傻了,怎么能在哥哥跟前提及觊觎嫂嫂的人呢? 叶世涛忍俊不禁,探手赏了妹妹一记凿栗,“跟我说话还忌讳?” “你不在意就好。”叶浔摸了摸额头,底气不足地道,“到底是怕你一听那个人的名字就膈应。” “哪儿就是那么没气量的人了?”叶世涛笑道,“我跟侯爷一样,三不五时让人参一本,家常便饭,不算什么。那俩人倒是掐架掐的越来越厉害了,荀佑有侯爷点拨着,把付仰山气得吐血是早晚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叶浔很不厚道地幸灾乐祸起来,又问,“付仰山的亲事还没着落?” “还没。”叶世涛若有所思,“他那边总出幺蛾子,定过一桩亲事,年初又退亲了。” “其实横竖也不用担心,嫂嫂待你是一心一意的。” 叶世涛眼波分外柔和,“我知道。” 知道就好,要是早两年知道就更好了。叶浔心里嘀咕着,打量哥哥的一身黑衣,“锦衣卫不都穿飞鱼服之类的衣服吗?你怎么总穿这一种衣服?”其实很想说怎么“也”总穿黑色——怎么和前世的裴奕一个样子? “穿什么飞鱼服,那么花哨,看着就头晕。皇上离宫闲逛都是带着贴身侍卫,用不着锦衣卫充场面。”叶世涛低头看了看黑色锦袍,“不定何时就要办差,穿黑衣方便。” “那我回头就给你多做几件黑色的袍子。” “行啊。”叶世涛笑着点头,又问,“手里不缺钱吧?” “自然不缺钱了,外祖父就给了庭旭五千两呢。”叶浔沉吟片刻,遣了丫鬟,把祖母私底下给庭旭银子的事说了。 叶世涛敛目思忖片刻,笑了笑,“给你你就拿着,闲时要记得常去看看祖父祖母。”又打趣,“一万多两银子又不是给你的,跟我显摆什么?我是问你手头缺不缺钱。” “不缺钱。”叶浔笑道,“这一阵子虽然没管家里的事,却听管事报账了,我那些去年就赚了三千多两银子,有空了我再开个铺子怎么样?” “开什么铺子,老老实实在家带孩子就行了。”叶世涛不赞成,“进项也不算少了,缺钱了就跟我说。你本来就是惹事的苗子,开铺子不是又要出去闯祸了?还是别让我们担心了。”又指了指进门时带来的锦盒,“那是前朝的物件儿,转手卖出去就值小一万两。我平日给你的东西好好儿收着,都是钱。” 叶浔骇笑,“哪儿就那么穷了?总是看不起我。”在哥哥眼里,她总是随时都可能要变卖家产的穷人。 “那就听我的,守着手里的家当就行了。” 叶浔点头,“好,听你的。” 兄妹两个说了半晌的话,叶世涛又抱了庭旭一会儿。 庭旭醒了,睁着大眼睛懵懂地张望。 叶世涛喜欢得不行,握着庭旭小小的胖嘟嘟的手温柔低语:“日后舅舅得空就来看你,好么?” 自然是得不到回应的,他却乐于如此。 和裴奕平时哄着庭旭一个样子。 叶世涛低头吻了吻庭旭白皙的小脸儿,恋恋不舍地将他放到大炕上,这才道辞离去。 叶浔望着哥哥的背影,满脑子都是一件事:江宜室快点儿有喜脉吧。兄嫂都是那么喜欢孩子的人,孩子早点儿来才好。 她都盼了这么久了,也帮江宜室调理了这么久,怎么还是没有好消息呢?连怀疑自己能力的念头都有了,让半夏找出以前江宜室的药方,细细斟酌。 在小书房里对着药方犯嘀咕的时候,听到了悠扬的琴声。 有一段日子了吧?每日午后都会听到这琴声,曲子都是较为舒缓轻快的,听了煞是惬意。问过丫鬟几次,得到的回答总是说好像是太夫人从外面找到了一个琴技出众的女子。 婆媳两个都是一样,学过弹琴,喜欢听琴,只是日常容不下那么多的闲情逸致,放纵自己喜好的时候到底是太少了。 今年倒是有些反常——叶浔怎么想都觉得不似太夫人的做派。可能每日听到这般美妙的琴声终究是乐事一桩,她只想及时享乐,哪日太夫人把弹琴的人打发出去,可就没有这耳福了。 心绪转移,不能再专心看房子,她索性转到美人榻上小憩,在琴声陪伴中入眠。 ** 自从庭旭出生之后,裴奕进到家门总是步履匆匆,一定要先到西梢间看看儿子,才会去更衣。 今日亦如此。 叶浔看得直笑,帮他更衣时问道:“你是不是不大擅长小儿妇孺的症状?” “小儿症状尚可,女子的病症就没认真研究过了。”裴奕问道,“是你还是别人不舒坦了?” “没有,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面面俱到的神医而已。”既然不精通,心里记挂的那桩事就没必要跟他说了。 “什么神医,我不擅长的多了去了。”裴奕建议道,“你要是有心研究这些,不妨向城里沈大夫的娘子请教一二。” “嗯,记下了。” 这日开始,夫妻俩开始带着庭旭一起去给太夫人请安。而从第二日开始,叶浔逐步将家里的事重新接回了手里。偷闲那么久,也该如常度日了。 眼看就要看端午节了,天气也要热起来了。叶浔忙着准备过节的大事小情,又亲自督促着下人将各个院落的陈设换成夏日所需。 便因此去了正房后方的一个院落,见到了那名每日午后弹琴的女子月娘。 月娘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带着一双儿女同住在院中。是个身世孤苦的,早年丧夫,自己又只擅长音律,这几年一直在什刹海的水面上弹琴给人听,赚取一点儿维持生计的银两。 叶浔不免坐下来与她叙谈几句,由此才知道,月娘是裴奕命人请到府中的,每日什么事也不需做,下午弹琴即可。 这才明白裴奕的一番心思。 她除了那份感动、欣喜,自然是满心赞成裴奕的心思,让月娘继续留在府中,听得月娘说还擅长琵琶、长笛,便又说了一句:“日后弹奏不需拘着,只要不是过于悲戚的都弹奏一遍。” 月娘先前只得了裴奕的吩咐,心里并不敢奢望这样的时日能够长久——长兴侯夫人可是出了名的彪悍,看自己不顺眼,一句话将人打发出去不是轻而易举的?此刻见叶浔容色娇艳至极,做派柔和婉约,言辞甚至是客气的,才知传言半真半假,自是千恩万谢,诺诺称是。 晚间,叶浔与裴奕提及此事,笑着搂住他亲了又亲,“你怎么这么好啊?” 又为芝麻大点的事感动了,哄她高兴总是这么容易。裴奕就笑道:“才知道么?打算怎么感谢我?” 叶浔柔声应道:“我好好儿犒劳犒劳你。” “来吧。”裴奕张了张手臂,“我今日就凭你处置了。” 他自然是不能说到做到的,主要也是因为叶浔不争气,犒劳他到中途就没了力气,只得由着他胡作非为。 梅开二度之后,他仍不肯退离,反复地吻着她,“阿浔,你怎么这么要人命?” 叶浔:“……”到底谁更要命啊?讲点理行不行?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要第二个孩子才好?等庭旭一两岁之后行不行?” 叶浔头疼,“可我不想生了。”她把脸更深地埋进他胸膛,“生孩子很累,还很疼……不要了行不行?”不论祖母、外祖母怎么说,她到此时还是一回想就觉得毛骨悚然,那简直是可以用惨无人道来形容的一桩事。 这件事,裴奕做不到勉强她,她生下庭旭之后的辛苦他是了解的,“那就不要了。”说着就坏坏地动了动,“要我么?” “……不要……”她难耐地扭动身形。明知这会惹得他愈发恶劣,可是没法子,着实地不能控制自己。 热情在他体内迅速复苏,一面则轻轻地笑,“什么都不要怎么行?也太没良心了。” 他“有良心”,像是食髓知味的一样,把她折腾得晕头转向找不到北才算了事。 叶浔就想,该在膳食上下点功夫了。一次次热烈又激烈的房事,出岔子意外有喜也未可知。也许迟早会改变心意再要个孩子,但不能是现在——庭旭还在襁褓之中,她再有喜脉,就完全没精力照顾庭旭了。说到底,还没真正学会怎样做个母亲呢,哪儿有心思想别的。贪心也绝对没好果子吃。 端午节之前,叶浔特地去了一趟燕王府。 燕王妃前两年父母双双离世,父亲留下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庶子。之前十几年,燕王妃无疑是痛恨父亲的,可人死大过天,何况出嫁前便已打开了一些心结,也是因此,一直将幼弟养在跟前。 眼下呢,她自己又生下一子,平日少不得忙得团团转。 今日见到叶浔的时候,她正将闷声抽噎的幼弟抱在怀里,“不哭不哭啊,我怎么会不理你呢?刚刚那不是你的外甥哭得厉害吗?可不准不讲理,大姐最疼你了。你实在生气的话,等会儿我们一起去教训你外甥,让他不准动不动就哭。” 叶浔听了失笑不已,拿起一旁的拨浪鼓,帮着燕王妃哄孩子。 燕王妃就苦笑,“吃醋了呢,怪我方才只顾着抱他的外甥。”说到这儿就忍不住笑起来,摸了摸幼弟的头,“自己才这么一丁点大,就添了个小外甥。唉,怪我,早知道就过两年再要孩子了。” 两女子一起哄逗半天,孩子才没了脾气,由奶娘带下去玩儿了。 燕王妃长舒一口气,喝了两口茶才道:“我这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照看两个孩子完全是有心无力了。你还好吧?这阵子也没空去看看你。”说着就笑起来,“先前就听说你婆婆和侯爷把你看得特别重,我就知道他们是会把你捧在手心里宠着,也就不担心。” “婆家待我的确是特别好。”叶浔笑道,“只是看的紧,来王府的机会就少了。” “好好儿的我就放心了。”燕王妃细细端详着叶浔,见她虽然如生产之前一般瘦弱,气色却很好,便沮丧地按了按腹部,“看起来还是我心宽啊,腹部还没恢复原形,每日里烦的不行,偏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从生了孩子之后,我是越来越贪吃了。” “能吃是福,像我这样就是没良心了。” 燕王妃就哈哈地笑,“难得你还知道自己没良心,要是把我换了你,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儿了。” 两个人都是初为人|母,相同的话题自然是说不尽的。到日头西斜时,叶浔才惊觉天色已晚,忙不迭站起身来,“也该回去了。便是孩子不想我,我心里却很是记挂他。” 这是实话。燕王妃也就没挽留,亲自携了叶浔的手,一路送到垂花门,“得了闲可就要来找我说说话。我家里是个烂摊子,你也看到了,一年半载的怕是都不能出门走动,有事没事的都要常来陪陪我。” “这是自然的。” 到了端午节当日,叶浔和裴奕带着庭旭回了柳府。 叶冰和孙志仁自然是早就来了。 孙志仁见到裴奕,不免在面上奉承一番。 叶冰看得一肚子火气,暗骂夫君是个不争气的。可她过来另有要紧的事,也就压下了火气,面上反倒比平日温和几分。 赵氏见到叶浔,仍如以前一般,陪着王氏将庭旭抱给景国公和叶夫人看。 景国公喜不自胜,命人开了库房,去了一个镶碧玺石的金项圈过来,给庭旭带在颈上。一面说笑,一面不时地看叶浔一眼,眼中尽是慈爱、关切。 老人家是有些担心的,怕孙女好强,有事也不肯对人说——那消瘦的小身板儿,不是多思多虑,还能是为什么? 叶浔到此时已有些后悔自己急于恢复原形了,凑到祖父跟前,委婉地说了自己服用药膳的事。 景国公这才释怀,随即没辙地拍了拍孙女的额头,“真该去你外祖父面前告你一状——只顾着好看,却让别人担心。” “是是是,我错了还不成么?”叶浔亲昵地携了祖父的手撒娇。 景国公就哈哈地笑。 叶夫人一见祖孙俩与往昔很多情形一样亲近,笑容愈发舒缓,有意无意地看叶浔一眼,目光交错时,便予以一个笑脸。 叶浔便又转去陪祖母说话。 叶冰觉得奇怪——以往可没见叶浔与祖父祖母这般亲近。她一直想找祖母说说体己话,祖母却一味拉着叶浔说话,竟是没心思理会她的样子。她不由心急起来。 用过午饭,叶冰终于寻到了机会,抢先到了祖母身边,笑道:“我服侍您去小憩片刻。” 叶夫人点一点头,“好啊。” 赵氏跟上去,携了祖母另一手。 叶夫人笑着对她点点头。 叶浔正忙着让奶娘给庭旭喂奶,瞥过这一幕,没当回事。等到庭旭吃饱了满足地酣睡之际,赵氏面色不安地走出了内室,先对王氏低语几句,随后犹豫片刻,到了叶浔身边,轻声道:“大姐,你去看看祖母吧。她被冰儿缠着,很是不耐烦了。” 叶浔不由轻轻挑眉,和声问道:“是为何事?” 赵氏面色忐忑地道:“我也只听了几句,便被冰儿支开了。听丫鬟与我说的意思,是冰儿要跟祖母借一笔银子应急。” ☆、第103章 叶浔斟酌了一下,笑笑地道:“这事我不能干涉。”说着已转身,“我去看看庭旭。” 赵氏倒也反应很快,即刻笑着让近前的丫鬟带路。 叶浔想着,赵氏大概早就看叶冰不顺眼了,将方才的事告诉她,是想让她出面给叶冰难堪吧?毫无益处,还平白让祖母、祖父面上无光。 祖母先前私下给了她那么多银子,如今便是再给叶冰一些梯己银子,她还能反对不成?至多不过是怕祖母的银子打了水漂为老人家不值。 “祖母,”内室的叶冰正搂着叶夫人撒娇,“我看大姐帮柳家五小姐开的那间香露铺子很是赚钱,便也起了心思,想多点儿进项。可是……您也知道,我并没多少傍身的银子,要成事太难,除非跟婆家、娘家摘借些银子。我爹娘这两年不嫌弃我已经难得,怎么肯帮我呢?我走投无路,只好来跟您借银子。” “开香露铺子啊,”叶夫人淡淡地瞥了叶冰一眼,“那可不行。虽说走动得少,可叶家和柳家是亲戚,既然是亲戚,就不能抢自家人的生意。尤其阿浔和柳家的表小姐亲如手足,您这么来一出,不是叫她难做人么?” “那……”叶冰转转眼睛,“您说我该怎么样才能多点儿进项呢?您是不知道,我上面有个处处与我攀比的妯娌,平日没少窝火。妯娌门第不如我,可傍身的银子却不少,我倒是想挺起腰杆做人,可手里拮据,总少了几分底气。” “我已不怎么管这类事了。”叶夫人和蔼地笑着,拍了拍叶冰的手,眼中却已有些不耐烦,“跟你娘说说去,她若是同意,你便让她帮着琢磨个营生,给你选个地段不错的铺子,到时候她出力,我尽量帮衬你一些银两——手头虽说不宽裕,只拿得出几百两,可总归是我一点儿心意。”又抬手扶额,“真是上年纪了,到了午间就乏得厉害,你难得回来,去外面陪着你娘说说话。” 在一旁服侍的丫鬟看出叶夫人的用意,忙笑着上前去,“夫人快歇息吧。” 叶夫人由丫鬟服侍着去睡了。 叶冰沮丧得很,却也只能称是退出。 迎面遇到了王氏。 王氏似笑非笑地对叶冰招一招手,“跟我外面,交代你几句话。” 叶冰一听就知道母亲已经听说了她的行径,勉强扯出一抹笑,点了点头。 母女两个在院中的蔷薇花架前站定,王氏一贯地直来直去:“你爹和世淇两口子都跟我提过,问你是不是手头紧缺钱用,若是那样,他们会私下贴补你一点儿银子。可我看你这样子,还是过几年再说吧。钱财给了你也是用来巴结人打水漂,犯不上。” 叶冰面色由白转红,低声辨道:“我与人来往难道不对么?我是为了谁?不还是希望夫君来日仕途平顺些——你们又不愿意帮我,我可不就得自己出面帮他铺路么?” “你帮他铺路?”王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叶冰,“我倒是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这般能干。”又低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明明是自己好高骛远贪慕虚荣,让你一说竟是这般光明正大。” “不帮我也就算了,还这般的冷嘲热讽……”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亲?叶冰险些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强行按捺着情绪,她愤然转身,“大不了往后不来了!” “巴不得呢。” 叶冰险些就哭了。 王氏看着女儿倔强的背影,无声的叹息。这孩子,不吃点儿落到实处的亏,是不能安分了。心痛、生气,却是没法子。女儿出嫁前她都没能管教过来,如今已不能时时在自己跟前,已经没办法悉心教导了。可别惹出大事来才好。 等叶浔等人道辞各自回府之后,王氏忙与婆婆说起叶冰的事:“别听她乱说,她要是手头真周转不开,我就会帮她了。今日竟到了您面前说这些……都是我的不是。” “你也不容易。”叶夫人笑容宽和,“四个孩子都需要你照顾,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你可比我当年能干得多。”是自来就知道二儿媳精明能干,生平出过的岔子,也只有叶冰这一节。可是孩子大了,又岂是父母能真正左右的。 “看娘说的。”王氏讪讪地笑着,虚扶了太夫人,“我近来是按倒葫芦起了瓢,颇觉力不从心。”心里倒是长舒了一口气,婆婆没有帮衬叶冰的心思就好。 不是她这做娘的心狠,是不想女儿在长辈的帮衬下错得越来越离谱罢了。 知道这件事的满打满算不过几个人,并且没人往外声张,可江宜室还是很快知情了。叶世涛留在叶府的眼线细细告知了她。 到了今时还留人在府里,兴许有失厚道,可叶府对于叶世涛来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感触。江宜室明白他的顾忌,自是不会反对。再说了,日子偶尔平静至无趣的地步,听说点儿新鲜事只当调剂了。 听说这事情之后,不大确定叶浔清不清楚,串门时就说了,还讲述了结果:“祖母和二婶都懒得理会,这件事也就揭过去了。我只是担心冰儿日后还会惹祸。惹到软柿子还好,碰到硬茬可怎么办?” “她碰到的硬茬还少么?”叶浔笑道,“孙太太、罗氏都不是纵着她的人,不然她也不会这样了。” “那倒是快些把她收拾得老实下来啊。”江宜室比孙家的人还着急。 叶浔笑道:“那你帮她们出出主意。” 江宜室斜睇叶浔一眼,忍不住笑,“你这小妮子,从哪儿看出我有那个本事了?”又有些唏嘘,“只是盼着冰儿早些让二婶省心些。” “二婶有分寸,我们还是当做不知情就好。” 江宜室赞同地点了点头,转头去抱庭旭,很快将这件事放下了。 时光流转至漫长炎热的夏天。 叶浔除了得空就去燕王府、柳府消磨半日,闲时还如以往,安心留在家里。谁要有事,来府里找她就行。 夏天最担心的就是庭旭起痱子,每日她和太夫人都亲自给庭旭涂上防止起痱子的药粉,让小家伙清清爽爽的。 再让叶浔记挂的,便是江宜室的身体。打听了几位有名的妇产千金大夫,亲自拿着江宜室的药方去登门拜访,证实自己给嫂嫂调理的章程适宜,这才放下心来。 每次她与江宜室去叶府给二老请安的时候,都是尽量带上庭旭,让二老如愿多看看多抱抱孩子。 比起叶浔的喜静,太夫人倒是如她所愿,平日来往频繁的人又多了两个,也是每次赴宴或是设宴时结缘交好的。是以,整个夏季,叶浔差点儿忘记设宴请客这一茬,太夫人倒是让她吩咐下人准备了几次,平日来府中找太夫人的不断,找叶浔的还是来来去去那几个。 庭旭过了百日后,小脸儿的轮廓慢慢清晰了,肤色也是越来越白皙。叶浔和裴奕闲时一大爱好,就是用手指摩挲孩子的下颚、唇角,见孩子轻勾唇角漾出笑容,便也会随之自心底笑开来。 至于朝堂上,皇上和一干大臣腻歪了几个月,还是不顾反对,往西域拨了银子、增派将领,意思已很明显了,早晚要在那边用兵,把西夏长达百年生事作乱的这笔账找补回来。 杨阁老及一众言官依然强烈地反对——只要用兵或准备用兵,便迟早是劳民伤财的事。谁都不会怀疑皇上用兵布阵的能力,可问题是那边好不容易消停下来,西夏又自来是不乏骁勇善战的名将——何必折腾这一番呢? 这种问题,在历朝历代君臣都不可能心思一致,从来会分为主战和不战两方。如今亦然,否则也不会争论这么久了。 可皇上还是拍板做了决定。 做了决定,部署下去,他就和皇后去山中消夏了,让柳阁老、孟阁老等人帮他收拾烂摊子。 柳阁老和孟阁老只好帮皇上安抚反对皇上这番作为的人,再大的脾气,都要被一干没完没了纠缠的官员磨没了。 叶浔之所以知道这些,还是看着裴奕常常下午很早回家觉得奇怪,问起他才知道了原委。他在家里的时间,庭旭就不需要她照看了。这人不论是出于对她的体贴,还是因为对孩子的喜欢,都恨不得只要在家就让她一边儿凉快着。 她也乐得轻松,一心一意地帮太夫人把建造在竹林里的屋宇布置起来。 怀孕到底是耽误了不少事,尤其这一桩。今年开春儿,她有心让工匠尽快完工,可太夫人却是极为谨慎,不想外面的人出入府中,担心会横生枝节。所以屋宇建好之后,到如今都没好好儿布置。 再不抓紧,这件事恐怕就又要无限期地拖下去。 叶浔打量着五间房里的格局,让工匠照着她和裴奕的心思完善细节,至于一应陈设,是她最乐于做的事情之一,常常在库房亲自挑选,不知不觉就会消磨大半天的时间。 忙碌多日,工匠们又时常赶工,房子终于竣工。再过些日子,去去潮气,就能入住了。 这一桩事了了,叶浔又开始帮太夫人抄写经文。 抄经这回事,最能让人心静平和。虽然民间有些个别的寺庙之中,总是出一些龌龊事,可佛经中却包含诸多至理名言,也是很多人不常去寺庙却在家中潜心礼佛的原因之一。 太夫人从头到尾地看着儿媳为自己忙碌,满心满意地感动。等叶浔抄写完一部经文,就如何也不让她再继续了,“好好儿照顾庭旭,平日听听琴、会会友,别做这些费眼睛的事。” 叶浔称是,转头便又找到了新的事由,慢吞吞地给孩子、长辈做衣服鞋袜。这一次,自然是将祖父祖母那一份也算了进去。 这天,江宜室来了,落座后犹豫片刻,还是将听说的一件事告诉了叶浔:“冰儿那个糊涂的,和妯娌越闹越不成样子了。还是她的贴身丫鬟回叶府时与人说的,我这才听说了——她妯娌罗氏固然也是个厉害的,如今却也深受其害,两个人都没好日子可过了。” 叶浔有了好奇心,“出什么事了?与我说说。” “唉……”话刚开个头,江宜室便已是满脸苦笑,“妯娌两个斗法,各买通了对方房里的妾室通,甚至大丫鬟都开始在自家房里的爷们儿跟前献媚了……” “都有妾室通房吗?”叶浔讶然,“我对冰儿婆家那边一向是不闻不问,不晓得这些。” “那你以为呢?当谁都像世淇、侯爷不成?”江宜室笑着打趣一句,这才继续道,“也不知两个人怎么就闹到了这情形,我那时再不济,可身边的丫鬟却从不敢生出这般妄想,唉——”她又忍不住叹气了,“眼下可好了,罗氏房里的一名大丫鬟有孕了,关键是她和小妾、通房还没动静呢。出了这样的事,罗氏已气得病倒了。” “……”叶浔想想,罗氏也真是够倒霉的,被房里的丫鬟钻了这种空子,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丫鬟只能打发掉了,日后防患于未然。这样的事……”其实不见得需要跟孙家大少爷说明白,可要是说明白会更好一些吧?起码能让他学会约束自己。 “事情到了你手里,自然是简简单单的,可到了别人手里,哪儿有那么容易?”江宜室苦笑道,“罗氏既恨冰儿,又恨丫鬟,最恨的还不是枕边人?眼下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到底是孙家主母,主持着中馈,有这桩事在前,冰儿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那依你的意思——” “冰儿是自找麻烦,我只是替二婶难过罢了。”江宜室道,“二婶这段日子只顾着教赵氏主持中馈,不爱理会冰儿,冰儿呢,这阵子也没回去过。我心里犯嘀咕,就是担心二婶还不知道,想着要不要知会她一声。” 叶浔想想,还真是如此,却不能满口赞同,“你要是把这件事说给二婶听,她会不会连带的察觉出你和哥哥在府里有眼线啊?要是那样,不大好吧?”任谁发现这种事,便是待人再宽和,心胸再开阔,也总会有些意难平。 “这一层我竟没想过……”江宜室懊恼地蹙了蹙眉,“你哥哥要是知道我不声不响地把他卖了,少不得生气。” “那你跟我哥商量商量?提醒二婶是好,可怎样说,还要斟酌一番。” “还真得听听他的说法。”江宜室更加恼火叶冰,“你说她安生一些就不行么?总让别人跟着她上火,着实恼人!” 是这个理,可叶冰是带着一股子火气度日的,别人还真没法子。作为旁观者,江宜室都要斟酌一番,叶浔就更不能拿主意了。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不便干涉二婶身边的事。 送走江宜室,叶浔想着,自己也只能等个回信了。却没料到,罗氏来访。 以往罗氏也曾递过几次帖子,叶浔每次都是给个回话,说自己不得闲,便应付过去了。今日罗氏分明是反常的,难不成是越过叶府到她跟前数落叶冰? 是非是越躲反而越演越烈,那就不如一早做到心里有数。 叶浔命人将罗氏请进来。 两人在东次间落座,寒暄几句,罗氏说起来意,未出声便已泪盈于睫,“我这阵子被气得病倒了,思来想去,觉着那些堵心的事直接闹到叶府去总是不好,便想着您是我二弟妹的长姐,前来与您细说原委,请您评评理。” “不急,你慢慢说。”叶浔客气地笑着,“不管什么事,我也只能尽力而为。我们都是嫁出去的人了,关乎娘家的事,总是不好置喙。” “是,正是夫人说的这个理。”罗氏频频点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我要不是被气得一佛出鞘二佛升天了,也断不会来打扰夫人的。” 叶浔啜了口茶,静待下文。 罗氏话里话外,倒是与江宜室先前的说辞大同小异,指责叶冰的错,也没忽略自己的过失。看得出,是个明辨事理的。 “丫鬟不懂事,自然是因我管教无方,说到底还是我的不是。这些我都认。”罗氏语声有些哽咽,“可每日里被二弟妹戳着脊梁骨说成婚这么久还没生个一儿半女,还说我迟早会落得个被休弃的下场……这又是何苦呢?我便是平日待她再刻薄,也不需这般的咒我啊……不懂事的丫鬟我已打发出去了,也跟夫君提了两句,他也是有些歉疚的,不论是对我、对那丫鬟,还是无法出生的胎儿,都很是歉疚,要我整顿房里的风气,说自己也不会再重蹈覆辙了。我这心里总算是好过了一些,这才能下地,如常料理家务。” 要是真的,叶冰的嘴还真是歹毒。这话让叶浔听了兴许不当回事,要是让江宜室这种和罗氏同病相怜的人听了,怕是会恼恨上叶冰——生孩子是自己想有就有的事吗? “我清楚,这些都是我不对,不该跟二弟妹争长短,这才自食其果,日后是再不会如此了。”罗氏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我能有这般心思,我那二弟妹却是大相径庭。我起先也是想着,去和娘家或是叶家人说说这些事,可终究是太上不得台面了。再者,世子夫人这段日子都很是忙碌,连我二弟妹都没空见,更别说见我了。这到最后,还是只能找您说说这些,还请您给我句话,也能让我知道如何处事。” 叶浔能给罗氏什么话呢?给外人出主意整治叶冰?那样的话,别说叶冰一辈子再也抬不起投来,连带的自己也会搅入这样的浑水之中——事情万一声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待叶家的人?姐妹出嫁之后还相互拆台……那样的处境太难堪了。 “这样吧。”叶浔分析了方才听闻的一番话,给了罗氏一个安抚的笑,“我只能是尽力而为,你说的这些话,我难辨真假——我和冰儿到底都是叶家嫁出去的人,也一向觉着她聪慧懂事,心里不免偏向她几分。”话违心,却不得不这么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就跟我二婶说说你这次过来的事,让她明白原由。你也该明白,不论我是怎么个想法,都没置喙的余地,只得让长辈操心这些是非。”也是听得出,罗氏是想将这桩事捅到二婶面前,二婶却是连叶冰都不见,更别说孙家别的人了。即便是稍稍有种让人如愿的恼火,于情于理还是要这样做。 罗氏本就做了两手打算,要么是成功地利用了叶冰和叶浔之间不睦的情形,将这些龌龊事闹大,让叶冰脸面尽失,再不能在她面前趾高气扬;要么就是眼下叶浔这打算,不论怎样,让叶府的人得知这些事也就足够了,世子夫人是个明白事理的,总不会不闻不问。 由此,她站起身来,曲膝行礼,语声诚挚:“多谢裴夫人帮衬。” “不必客气。”叶浔笑微微的,“日后少出这种事才好。便是事情闹大了,你也是伤人八百子孙一千——这就要看叶府这些姻亲到底愿意帮谁了。”软话说完了,硬气的话也要摆到明面上。 罗氏连忙应声:“是是是,夫人教诲的是。” 叶浔又客气两句,端茶送客。随后,分别命新柳、新梅去了江宜室、王氏那边传话。让江宜室不必心烦了,她就能利用罗氏前来的由头告知二婶,另外就是让二婶心里有数,适度地敲打叶冰一番。 但是到底是有些火气的,最讨厌的就是帮人收拾烂摊子这种情形了。况且以罗氏的一番做派来看,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叶冰要是还不知道深浅,日后可有的受了。 ☆、第104章 王氏那边听说了叶冰的事情,对前来传话的新梅道:“家里的事,却闹到了你家夫人面前,回去替我跟她赔个不是。我是懒得理那个不成器的女儿了,这件事会交给世淇媳妇料理,我年岁不小了,该享享清福了。” 新梅听了,险些就忍不住笑出来。心说您才三十多岁,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却也多少看得出王氏的不易,恭声称是,回到府中告诉了叶浔。 叶浔得知后,莞尔一笑。 这种小辈人之间的纠葛,又是不光彩的事,长辈亲自出面的确是不合适,交给小辈人交涉的确是最妥当。 说起来,赵氏是叶府的宗妇,大事小情理当让她学着出面,不论是龌龊还是光彩的事,从中磨砺一番,日后才挑得起一个府邸。 太夫人听说了罗氏前来的事,有些担心,不免问起。 叶浔便和婆婆说了,无奈地道:“我也只能和稀泥,做个传话的。” 太夫人却目露欣赏地看着她,“我们阿浔都会和稀泥了,着实不易。” 叶浔故意小小的得意了一下,“您整日里耳提面命的,我哪儿敢再做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啊。” 太夫人被逗得呵呵地笑,又好奇罗氏的心思,“她要是实在气不过,只管将事情直接闹到叶府去,却怎么来您这里说起这些家丑呢?” “她有她的计较。这种事,与其被人当成笑话提起,倒不如自己先跟外人诉苦,到时她不但不会担上管家不力的名声,还会得个贤名。”叶浔笑道,“我这也只是猜测,担心她还有后招。” “这样的孩子,心思怎么都用在了这些无谓的事情上?与其到现在还在筹谋,当初不和妯娌置气不就行了?”太夫人不是庆幸的,“幸亏是你嫁了过来,换个那样的媳妇,我就没清静日子可过了。” 叶浔只是笑。心说要庆幸的话,只能庆幸裴奕没有兄弟,不然哪,谁都没真正清静省心的日子可过。 这天裴奕照旧早早地回家来了。皇上不在宫里,官员们差不多是心安理得的偷懒,他公务上又已经游刃有余,自然是乐得随大流。 天气太热,他回来换下官服,先去洗了个囫囵澡,清清爽爽的了才去看庭旭。 庭旭正是特别贪睡的时候,到现在一天起码也要睡足八个时辰。这会儿他躺在小凉床上,一只小胖手落在一侧枕畔,漆黑浓密的睫毛静静垂下,被光线打出小小一道暗影。 奶娘和丫鬟一左一右地轻轻打扇。 裴奕俯身看着儿子,拇指摩挲着他的脸颊,笑意便不自觉地到了唇角。 阿浔有喜时,他盼着孩子出生。 眼下他又盼着孩子快些长大,特别想看到孩子跟阿浔学识字描红的情形。 真不知那该是怎样美好的画面。 算算时间,依照之前的习惯,庭旭要到黄昏时才醒。 他便转去了花园,先漫步到了水竹居——竹林里的屋宇建成之后,母亲已给这儿命名。 穿过林荫笼罩的采石路,到了林子中间,入目的是绿叶映衬之下的各色鲜花。可以想见得到,等到春和景明或是秋高气爽时,坐在此处听着林间风声品茗赏花,不知有多惬意。 踏上石阶,撩开竹帘,步入厅堂,凉爽宜人的气息铺面而来。抬头环顾,见前后镶嵌着玻璃的门窗都打开了。 要说最凉爽舒适的,无疑便是这样的过堂风了。 厅堂和两个次间,以竹木材质为主,别有一番韵味。 东面三间耳房布置成了一个小佛堂。转到后面,便是在此照料屋宇的下人住的后罩房。 后面的一块平地开辟成了一块极富野趣的小花圃,植着很多种颜色种类不同的不知名的小花。 别说母亲,他都很喜欢这儿。 阿浔前前后后折腾这么久,也真难为她了。 随后他去了马厩。 骏马到了夏日,和人一个毛病,总是打蔫儿,提不起精神。给几匹马亲自加了些草料,这才转回到正房。 进门就听到叶浔正在吩咐丫鬟:“晚间做凉拌面——过一次水就行,臊子多备几样,另外再用芥末、辣椒油给我拌两个凉菜,嗯……再做一个炒虾,做两份,给猫一份不辣的,我要一份辣炒的,还有菌类好几种到季了,让厨子看着做个汤……” 小吃货,爱吃,也能吃,就是不见长肉。裴奕腹诽着去了里间,拿出一幅堪舆图细看,命人备了笔墨,不时在上面添减一笔。这是他和叶世涛要从速着手的一桩事。 一如他所料,黄昏时,庭旭醒了。他便收起手边东西,转去抱着儿子,唤上叶浔一起去了太夫人房里请安。 庭旭对父母祖母的依赖是一样的,三个人不论谁抱着他,他都乖乖的,只是随着一点点长大,小手会有意无意地抓一些东西。裴奕还好说,男人么,身上也没几样佩饰,最不济是让孩子抓到玉佩把玩片刻。太夫人自来是通身只簪钗一两样首饰。只叶浔比较麻烦,偶尔心情好,认真打扮一番,庭旭随意抓三两下就让她啼笑皆非。耳坠是早就不敢戴了,虽说孩子的力气只一点点大,耳坠被揪住的滋味也是很不好受的。 这晚,天气阴沉沉的,闷热得厉害。一家人吃完饭,太夫人便让儿子儿媳快些回房,担心等会儿下起雨来电闪雷鸣的在路上惊吓到孩子。 回到房里,室内虽然放了足够的冰,较之以往还是热的厉害,庭旭便不能安然入睡,不时哭两声。 裴奕便留在西梢间,亲自给孩子打扇,手轻轻地拍着他。 叶浔沐浴之后,见天色已不早了,去西梢间换下他,“你先去睡吧,又不似我们,明日还要早起。” 裴奕也就没坚持,洗漱一番先睡了。再醒来才觉出身边依然枕畔空空,便下地去寻。 经过厅堂的时候,发现天气愈发闷热得厉害,看起来,明日要有一场大雨了。 室内最凉快的也只有他们的宴息室和寝室,角角落落都放了冰,孩子所在的西梢间是不能放太多冰的,没什么好处。 进门时,就见叶浔抱着庭旭缓缓踱步。 “还没睡?”裴奕轻声问。 “是啊。”叶浔低声答道,“也不像是觉得太热,就是今日有些黏人,要我抱着才肯睡。我一把他放下他就又醒了。” “我来。” 叶浔反对,“你去睡。” “我来。”裴奕坚持,把庭旭接到臂弯,腾出一手拍拍她的脸,“快回去睡会儿。” “不。”叶浔杵在原地不动。 裴奕就笑着揽过她细看,“再熬下去就成黄脸婆了——脸色不好。” 叶浔剜了他一眼,这人,办好事的时候怎么就不会说句好话呢。 “逗你呢。”裴奕轻轻地笑,“我醒了就睡不着了,听话。” “好吧,我等会儿再来换你。” “不用。我哄一会儿他就老实了。” 叶浔忍不住笑起来,“但愿如此。”随后回了寝室,看了看时辰,将近丑时,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倒头睡下了。 心里到底是记挂着那父子两个,睡得并不踏实,几次挣扎着醒来看看时辰,最后一次看怀表指针已指向寅时,睡意就全都跑了,连忙起身下地。 恰逢裴奕回来。 “睡了?”叶浔问道。 裴奕轻轻颔首,“嗯,睡了一阵子了。闹腾这么久,估计他也乏了。” “那还好。”叶浔立刻松懈下来,携了他手臂往回走,“幸亏有你。” “有我的好处可不止这些。”裴奕笑着带上寝室的门,把妻子打横抱起来,回到床上,欺身索吻。 叶浔却故意逗他,“不行,我要早点儿睡,不然就熬成黄脸婆了。” 他却道:“我看你精神抖擞的,应付我完全不在话下。” 叶浔无声地笑起来。 “给个准话,行不行?”他一面说着,手已自有主张地开始脱衣服了。 “我说不行……”叶浔的话其实还没说完——她说不行有用吗? “说什么?我听不清。”他打断她的话,一副无赖相地缠上去,以吻封唇,不让她说话。 夏日里,他越发地像个小火炉,离他近了都会觉得热。她呢,夏日身体反倒比寻常人体温低一些。 她便常抱怨他的歪缠。 他却不管,如别的时候一样,最喜欢把她搂在怀里。 在这前提下缠到一处,没多久,他后背便已沁出一层薄汗,她也跟着香汗淋漓。 可也已是情动时,想分都分不开了。 她的力气慢慢消减,双腿从他肩头滑到臂弯,气喘吁吁的,就是不肯申荶出声。明知庭旭那边的人不能听到这边房里的动静,心里还是存着一份戒备。 他慢条斯理地动着,低头在她耳畔低语:“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这话不对,生完孩子的女子才是水做的,起码我的阿浔是这样。” 是真的,有了孩子之后,她容颜平添一份别样的韵味,而身体发肤随之带来的些微美妙变化,便只有他才清楚。愈发的勾人了。 “你这是在说我以前不解风情么?”叶浔喘息着别转脸,吻着他唇角。 “偏要往歪处想。”他无声地笑,“我是在说越来越喜欢你了。”之后不容她为之喜悦,便蛮横地顶撞起来。 叶浔差一点就无法抑制地申荶出声,亲吻就变成吮咬,倒引得他愈发恶劣。 ** 叶冰的事,先是罗氏去了叶府,和赵氏叙谈半晌。 赵氏不喜叶冰,甚至很多时候是希望叶浔、叶世涛出面教训叶冰一番的,可在大面上,还是要顾及叶家的脸面。是因此,让罗氏把娘家人请出来一起说说这件事。 几个女子都知道妯娌两个各有不对,却都要为了各家的面子为自家人说话,自然,都不愿意这些不知所谓的事外传,这一点上有了默契,别的事情上就好办了。 算是意外的一节,是罗氏抖出了去裴府找叶浔的事,自然不敢说谎,把叶浔的原话复述一遍,最后则是道:“二弟妹若是不跟我好好儿认个错,我只好继续去麻烦裴夫人,裴夫人性子清冷不爱管这些闲事,我便去找叶家大奶奶说说事情的由来。” 赵氏不动声色地笑道:“我们大姑奶奶的确是性子清冷,不爱管这些闲事,可要是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叶家人,她也不会容着。你既然这样一番说辞,那便随你。只是吃了苦头的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事情多简单?叶浔再讨厌叶冰,也不会置祖父祖母甚至她公公婆婆的颜面于不顾。在这样的事情上,叶浔不可能帮着外人的。被罗氏找上门去,也是不得已。 罗氏不以为意,笑道:“事情到了这份儿上,我早已吃够了苦头,成了婆家的笑柄,还有什么是我受不了的?我只是要弄清楚尊卑长幼之分是不是虚谈罢了。”脸面?在婆家都快没几分颜面可存了,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在乎的话,也不会去找叶浔说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了。 至此,赵氏已经完全明白了罗氏的心思,能作何感想?不外乎是愈发讨厌叶冰。私底下耳提面命、认真警告了一番,让叶冰务必正经给罗氏认个错,不然叶家也就不管了。 叶冰一听这话音儿,知道看起来不算事的事已被罗氏做成了文章,只得同意赔礼认错。 随后就简单了,相互认错,罗家和赵氏各自训斥了妯娌两个一番,得了她们不会再犯的准话之后才算将这件事了了。末了,两家又各派了一名妈妈去妯娌两个身边,以防她们再生出更恶劣的心思。 江宜室与叶浔提起的时候,啼笑皆非,“难为我还以为罗氏可怜,却没承想,人家是决意要叶冰给她这个长嫂做小伏低才会作罢——哪儿就是为难了?早就打定主意了,日后便是闹得满城风雨,她也无所谓。”又叹气,“照她的打算,先找你,若是你不理,就要找到我头上了。我再不理,她不知又要找到谁头上去——这一步步的,叶家的脸面也就被败完了。” “所以……有这种亲戚可真是够麻烦的。”叶浔心里挺窝火的——明知到罗氏给自己挖了个坑,自己还只能跳下去,有什么法子呢?谁叫她有叶冰这样一个堂妹? 没过两日,孙府传出个好消息——罗氏有喜脉了,因为先前被叶冰气得胎象不稳,没敢声张,至此时胎象安稳了,身体情形也不错,这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 细究起来,叶冰可是险些把长嫂气得保不住胎儿的罪魁祸首。 那么罗氏这一番作为,可就值得人深思了。 江宜室说:“我这幸亏是没有罗氏这样的妯娌——心胸肯定是狭窄,不然也不会揪着冰儿一桩事做张做乔了,另外再细细回想一番,城府可是够深的,将险些连你一并卷进去。” “不管那些。”叶浔倒已经看开了,“只要你和哥哥不为难就行了,我这儿没什么打紧的。”与其让江宜室介入这种事,她情愿那个人是自己。这样的账,她从初时就算清楚了。 江宜室感激地笑起来,紧紧地握了叶浔的手一下,“凡事你都是这样,让我撇清关系,自己往刀口上撞。经了这桩事,我也长教训了,往后还是尽量别打扰你为好。认真论起来,好歹我也是叶府现在的长媳呢,怎么能让你掺合这种乱七八糟的事?” 叶浔没绷住,笑了起来,“咱们的日子不就等于是一家人的日子么?” “那可不一样,各人有各人的责任,我总是让你受累,自己都会嫌弃自己的。” 叶浔笑意更浓,“别胡说,谁敢嫌弃你?我和哥哥都不能容的。” 不论怎样吧,叶浔以为在自己这里已算告一段落,事实却非如此。 罗氏有喜几日后的下午,叶冰来了裴府。叶浔懒得见她,让丫鬟传话说自己没空,叶冰的马车却停在府门外不肯走。 想见谁,其实容易得很,只看不请自来的人要不要脸而已——这是叶浔的心得,之后又能有什么法子,只得让人请叶冰入府。 这时裴奕就在家中,歪在西梢间临窗的大炕上小憩,隐约听丫鬟议论了两句,不耐地翻了个身,道:“去告诉夫人,不相干的人不需礼遇。” 叶浔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爷来了脾气。原本他就对叶冰没什么好印象,外面的事情只是不与她谈论,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眼下必然是恼火叶冰的。由此,她索性去了小花厅待客。女人家的事,不想让他卷进来。 叶冰的脸色冷冷的,让谁一看就知是来意不善。落座后,她斜睇叶浔一眼,唇角勾出一抹冷笑,竹筒倒豆子一般地道:“大姐要见我便是推三阻四的,见别人的时候怎么就不是这么个做派?尤其我那大嫂,不是一来就见到你了么?而且你还大发善心地帮她去跟我娘递话,我以往倒是没看出,你原来还有这般闲情。今日便与我说说吧,你们两个是怎样商量的?打算着怎样将我整治得再无翻身之地?” “谁要见我,我是拦不住的,你自己不就深有体会么?——只要你豁出脸面去,谁也得拨出一时半刻来见你。与其说我见你,不如说我见的是二婶的女儿,仅此而已。”叶浔如今再没脾气,也被叶冰这一番话激出了火气,话就犀利起来,“我要是想管你的事,就不是先前那般做派了。说实话,别人在自己面前一味数落自己所谓的不争气的亲人,真不是什么好事——到此刻我都奇怪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只当是为了二叔二婶吧,也只能这样想了。你自己不争气,做下了上不得台面的事,却要我这类的亲人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居然还好意思来发难,我倒是想不明白了,二婶那样精明干练的一个人,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猪脑子的女儿?”她戏谑地打量着叶冰,“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么?” “我做什么了?”叶冰气急败坏地道,“是她先算计我的!不是她往我房里施手段,我都想不出那么下作的法子!你们都是一个德行,只看事情结果如何,不问缘由。我也不怪你们,我只是极其厌烦你这种货色!平日大事小情都和叶府撇清关系,到了我落难时,却要横插一脚让我更加难堪!” “真是朽木不可雕。”叶浔冷眼相看,“谁稀罕管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论先设法算计对方的是你还是罗氏,你只要落于败势,便是你自己无能。是,大多数人都只看结果,因何而起?因为你不是那种值得人追根究底的货色。这又因何而起,就是你该自省的地方了。没人会愿意给一个蠢货讨还公道,尤其是帮她讨还公道还可能被反咬一口的蠢货!” “没有你横插进去添乱,事情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叶冰站起身来,气得周身簌簌发抖,“我爹娘便是再不疼爱我,也不会看着我给外人赔罪认错的!” 这人已经蠢得无可救药了。叶浔再也不想跟她费口舌,摆一摆手,“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在乎。滚。” “我偏不走!”叶冰挑了挑眉,“当初裴夫人掌掴曼安县主的事,尽管重演一次!” 叶浔笑出声来,随即目光一瞬,语声极为缓慢:“让我发话惩戒的,最起码还有个较为显眼身份,至于你么……”她抿了抿唇,“稍稍有点儿脑筋的人,都不屑为你损了名声。你那点儿心智、城府,都不配谁出手惩戒。”随后对新柳、新梅使个眼色,“把人拖出去!日后我再也不想在府中看到她这嘴脸!” 蠢到家的人了,她再见这人,便是自寻烦恼。 沉吟片刻,叶浔又补了一句:“我惩戒人是轻的,给谁小鞋穿才是要命的。你自己斟酌轻重。” ☆、第105章 叶冰由新柳、新梅强带着离开小花厅,依然是满腹愤懑。 在娘家她没有叶浔受宠,哪一个长辈提起叶浔都是满口赞誉,便是叶浔再霸道跋扈,也没人说她一个不字,她呢?她到底差在哪儿了?所谓景国公世子的嫡女,到底得到过什么好处?受了气都没人为她出头。哪个人都不肯给她一丝益处! 凭什么?! 景国公的孙女,比起柳阁老的外孙女,就差了那么多?眼下她看得到的只有这一桩叶家让步的事,不知道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到底算是曾同在一屋檐下,不是叶浔给她明里暗里使绊子,自己怎么会落到这般难堪的处境?要钱没钱,要势没势。 不自主地被新柳、新梅带离小花厅所在的院落,经由抄手游廊,进到正屋所在的院落。一袭以银色丝线云纹镶嵌衣缘的白袍男子映入眼帘。侧影身长玉立,侧面容颜清雅如新月。 遇见裴奕,不在意料之中。 她下意识地记忆挣脱了新柳、新梅的钳制,抬手理了理发髻,又整了整衣饰。 新柳、新梅两个也不想让侯爷目睹夫人生气之后的情形——那彪悍的名头到底是大多数人不能接受的。侯爷能纵容一次两次,她们可不敢奢望他长期地纵容下去。由此,也便及时收手,垂首跟在叶冰身后。 裴奕正在给院中的一个玻璃金鱼缸里的小金鱼喂食。是阿浔让工匠顺带打造出来的一个长三尺高一尺多的鱼缸,里面养了二十多尾小金鱼。原本她是要放在厅堂的,巧的是那几日太夫人请了一名道士来看风水,道士说不出别的,却揪着阿浔新置办的这个鱼缸说个不停。 他和阿浔都知道,母亲对这种事的态度都是宁可信其有,所以阿浔就自动询问了道士摆在哪儿更合适,道士说放在东厢房最好。 阿浔从善如流,但是一时间也不能把厢房布置得与这鱼缸相称,便暂时放在了院中——她就是那个样子,什么事都要尽善尽美才好。想想也是,厢房里突然多了个不小的鱼缸,难免觉着突兀,要布置得相宜,总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她要是不喜欢这东西,气呼呼地砸掉都未可知,难得的是她喜欢——最爱两只猫看着鱼缸里的鱼起急的情形了。正如此刻,两只喵呜乱叫的猫是被他撵走的。 也不知这是什么癖好。 幸好有这癖好,才不会觉得累。 想到一时都闲不住的妻子,裴奕的唇角忍不住向上弯起,翘成愉悦的弧度。 落在叶冰眼里,这男子的轻轻一笑,足以倾城。她顿住了脚步,竟似看的痴了。 先前总以为,她已嫁了人,她对裴奕只有厌烦,却不想,这相隔许久的再次相见,她仍是无法控制自己。 原来从来不曾忘记。 原来他一直在她心底。 只是,隔得愈发的远了。她已没可能再靠近他。 裴奕意识到有人凝视着自己,转头望过去,见到的是叶冰和新柳、新梅。 他对叶冰客气地颔首一笑。 仿佛从没见过她,仿佛与她从未生过嫌隙。 他又问新柳:“夫人呢?” 新柳忙恭声道:“还在小花厅。” 还在小花厅生气呢吧?裴奕心生笑意,语声都柔和了三分:“我去小书房等她。” “是。”新柳笑应道,“等会儿奴婢就转告夫人。” 裴奕转去了东厢房。 叶冰这才回过神来,再举步时,双腿已似千斤重。 裴奕这样甚而是温柔的一面,让她心头若有所悟。 他从头到脚都透着平和惬意,不外乎是因心底知足安乐而起。而这是叶浔和他一起构建而成的家。 ** 叶浔的确是留在小花厅里生闷气了。 思前想后的,她还是没想明白叶冰对自己的怨气从何而来——把任何人换了她,难道还有更妥当的方式吗? 是,她可以一直不见罗氏,但是罗氏会去找江宜室——结果能差到哪儿去? 最关键的是,这件事到了中途,傻子都能看出罗氏居心叵测了,叶冰怎么还能够迁怒别人? 换个别人,她大抵都能够设身处地去为对方着想,便是不能原谅宽恕,也能很快释怀,而叶冰……她竟没办法做法这些,深觉叶冰的头脑跟自己长的完全不同,不是她能够猜测、判断的。 如果这些气愤的理由都是无谓的,那就只剩下了叶冰对裴奕有情这一点。 叶浔不由叹息一声。因为感情上的不如意对她迁怒、憎恶的女子,她已经历了一个杨文慧。应对杨文慧好说,便是当初把事情做绝,自己也能心安。可是叶冰呢?就算是有那份心思,也要看在出身同门的情面上束手束脚。 叶浔命竹苓唤来了秦许,细细叮嘱一番,这才转去前面的正屋。 此时才知裴奕在小书房等她。 等着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吧?她才不会让他如愿。 只是心内火气终究是还未平息,就让新柳告诉他等会儿再过去。 留在正屋也没什么好做的,便随手整理他与她平时用得到的又留在正屋的书籍卷宗。 无意中,一幅随意卷放起来的图展开一角。 既然是随手放在屋里,应该与他的公务无关,她偷瞄两眼也在情理之中吧?这样想着,将图慢慢展开。 是一座府邸的堪舆图,乍一看有些凌乱,细看才知绘图的人格外用心,有不少地方做了标识,而笔迹是她最熟悉的两个人的——哥哥和裴奕。 两个人一起盖房子?没理由的事。 她蹙了蹙眉,继续细看,才觉得这幅图上部分情形似曾相识。 凝眸思忖片刻,终于有了答案——这不是外祖父的府邸嘛。 从而也就猜到了郎舅两个意欲何为。 方才那点儿不快立时烟消云散,她眉目舒展开来,将图仔细地收起来,转去小书房。 裴奕站在书案前,正要画画,见她进门,就指了指窗下一把座椅,“坐那儿,我给你画一幅图。” “不。”傻兮兮地摆半天样子,比作画的人还要累,“我给你画。”她去拿他手里的画笔,“颜料也要重新准备。” 裴奕握着画笔的手向一旁扬起,“哪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不让我画也算了,怎么还要与我争?铺开这摊子多不容易呢。” “我这阵子也没画过画。”叶浔踮起脚尖去够画笔。 裴奕转身躲闪,“不是描了好几个图样子么?” 叶浔就追着他团团转,“那怎么能一样?” 房里服侍的丫鬟见夫妻两个笑闹起来,俱是抿嘴笑着垂首,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裴奕放下画笔之际,捉住叶浔的手,从她背后环住了她,“再淘气我可就咬你了。” 叶浔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像谁会怕似的。” 裴奕侧头吻了吻她额角,“还以为你会生气。” “我就算是生气,看到你也就消气了。”叶浔回头看着他,笑得璀璨,“谁能忍心给你脸色看啊?” 裴奕板过她的脸,啄了她的唇瓣一下,“刚才偷吃什么了?嘴这么甜。” “没偷吃东西,却偷看到了一幅图。”叶浔如实道,“你和哥哥是不是打算着给外祖父建个合心意的宅子?” “八字还没一撇就被你发现了。”裴奕牵了牵嘴角,“着实没意思。” “谁叫你没防住我的?”叶浔笑着拿起案上的折扇,“你画画,我给你打扇。” 裴奕见她这样,由衷笑了起来。 这边的夫妻两个说说笑笑,叶冰却是心潮翻涌地回到了孙府。 刚进房门,还没等落座,罗氏那边的大丫鬟就进门了,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少奶奶吃惯了二少奶奶亲手做的燕窝羹,请您过去帮忙指点着小厨房里的人。” 叶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勾出一抹笑,“指点就罢了,我知道大少奶奶好这一口,出门之前就做好了,此刻吃刚刚好。” 丫鬟敷衍地行了个礼,“二少奶奶辛苦了。” 叶冰转头吩咐房里的丫鬟,随自己去了罗氏房里。 罗氏很有个养胎的样子,此刻在大炕上半躺着,一名小丫鬟正在帮她揉腿。 有什么了不起的?皇后和燕王妃那样金贵的人,怀胎怕是都不敌罗氏这份儿娇贵,那胎儿也是命苦,怎么就投胎到了这样一个人肚子里?叶冰不屑地腹诽着,面上却漾出笑容,将燕窝羹放到大炕的矮几上,侧身站在一旁,语气干巴巴地道:“我来服侍大嫂了。大嫂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这已是第三日了,罗氏费尽心思揉捏她。她呢?最起码在婆婆眼里是没理在先,私底下总是劝她忍耐一段时间,说等罗氏过了头几个月就好了。说的倒是简单,几个月是那么容易过的? “我怎么敢支使二弟妹。”罗氏客客气气地笑着,坐起身来,遣了丫鬟。 叶冰则连忙将几个人拦下。万一罗氏忽然说不舒服,再唱一出戏,倒霉的不还是她么?这还是娘家嫂嫂私下叮嘱她的。众目睽睽之下,罗氏总不好给自己泼脏水。 罗氏倒是也不在意,笑道:“你的丫鬟自然是要留在房里的,我让自己房里的丫鬟出去,是不想让你面子上不好看。” 叶冰撇撇嘴,转而坐在太师椅上,“那便是有话与我说了?说吧,我也不怕谁听到。胜者为王,你不跟我炫耀一番,夜里怎么睡得着觉。” 罗氏掩袖而笑。 看得叶冰又忍不住蹙眉。 罗氏问道:“方才去长兴侯府了?” “去之前不就与你说了么?”叶冰就是没办法跟罗氏好好儿说话。 罗氏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是不是被长兴侯夫人训斥了一通?” 叶冰早就料到有这一问,悠然笑道:“姐妹之间别说谁训斥谁,便是打到一处,过后也还是姐妹。你放心,我便是再不争气,她也会护我周全。”虽然叶浔跟她说了重话,可她知道,那不过是气极了吓唬她。不论从哪方面来讲,叶浔固然不会帮她,却也绝不会真对她落井下石。 就是因为笃定这一点,才敢去叶浔面前撒气的。她生气,叶浔日后会比她更生气——明明厌烦一个人,却还要时不时地受到烦扰,对于叶浔来说,不定多怄火呢。 一想到把叶浔气得危言耸听,她心里还真是好过了一点儿。 罗氏眼中尽是笑意,嘴里却是轻叹一声,“唉——想想你大姐,处境可是够难的。自己的日子能干脆利落地打理,独独跟你这儿要费尽周折。上次明明怀疑我别有用心,还是要遂了我的心愿。我要是有这么个妹妹,早就断绝姐妹情分了。当断不断,最终只能反受其乱。” “这次被你抢了先,我只能忍下这个哑巴亏。”叶冰笑了笑,“可一想到你平白损了三千多两银子,便不觉得算什么了。” 罗氏眼中笑意消散,闪过一丝寒意,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你多厉害呢,自己没本事赚钱,作乱的本事却不小。” 叶冰的笑容愈发舒缓,“不经这件事,我还不知道,你手里原来只有这点儿家当……也对,比起你来,我是寒酸得紧,可你比起别人……日后可别一副暴发户的样子了,没的叫人笑话。”她见罗氏脸色有些发白了,开心地笑出声来,“你看看,我娘家这还是不愿帮我,我只借着娘家的名头就让商贾给你挖了个陷阱,而你竟然陷进去蚀了本,我的大嫂,你的见识呢?你的城府呢?怎么会犯这种荒唐的错呢?” 罗氏心里恨得咬牙切齿的,语气就恶劣了一些:“你最好适可而止,否则别怪我将这桩事也捅出去,倒要看看到时候谁还会把人当人——你连自己妯娌的钱财都算计!” “不让你的银子打了水漂,我会整日里想着赚钱,无谓地与你攀比。”叶冰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想来想去,还是把你拉下水更省时省力。你看,我最近从没张罗着开铺子吧?也没再回娘家招人烦了吧?这都要谢谢你成全我。”又一脸坦荡地看向罗氏,“你我妯娌之间那些龌龊事不少,你只管抖落出去。这一天到晚的过这种日子,我也腻了,你还是给我个痛快的好。” 竟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罗氏被气得不轻,脸色更差了。一旁的丫鬟紧张起来,战战兢兢地上前询问可有哪儿不舒坦。 叶冰却款款起身,将那碗燕窝羹放回食盒,“我方才忘了,给你吃东西之前,让婆婆房里的人检查一遍才妥当,免得担负上莫须有的罪名。”转身时又道,“等会儿我就不回来了——我肚子疼,头晕,还总犯恶心,说不定也有喜了,便是没有,我也要学着你的样子在床上躺俩月。你真有本事,就把我从床上拽到你面前。” 随行的丫鬟被叶冰引得啼笑皆非,罗氏却被气得满腔怒火。 这小蹄子对她一向如此,言语恶毒,做派歹毒。平日里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可一旦认真打起坏主意,又让人防不胜防。例如坑了她三千两银子的事。 居然好意思说不再打算赚钱了,她可不就不用赚钱了?那三千两银子,她最起码是跟奸商平分了,甚至是拿了大头,眼下手里宽裕得很。爱财不是错,可有几个人是这样赚钱的? 银子的事已够刺心了,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更让人心烦得紧。 这样的妯娌,她如何也容不得,要么就分家各过,要么就让孙志仁休妻。之前的事,人们迟早会听说,都会认为她们不睦,有了这个引子,她又母凭子贵,难道还找不到下狠手的可乘之机? 比起罗氏什么都闷在心里,叶冰算是很实在了,出了这道门,果然就没再回来,而且晚间就嚷着恶心头晕,孙太太满脸喜色地低声询问几句,随后就说:“明日起就好生在房里歇息,过段日子我再给你请大夫把脉。” 叶冰满脸娇羞地低头称是。 罗氏听了,险些动了胎气。 对于叶冰的事,江宜室的耳报神一向很灵,更何况孙太太第二天就命人去了叶府请王氏去看看叶冰——叶府的门第到底是在那儿摆着呢,孙家便是觉得叶冰有不妥当的行径,还是想在大面上和和气气。结亲是结两姓之好,长辈和晚辈较劲坐视矛盾升级的话,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这天上午,江宜室对叶浔笑道:“二婶听说之后,直嘀咕冰儿是不是在骗人,便是有这样的担心,还是盼着这事情属实,带了一大堆补品去看冰儿了。” 叶浔当然也很高兴,“我可是满心满意盼着她不是骗人,日后也能安生些,好好儿地过日子。”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江宜室先是点头,随后仍是担心,“可若是妯娌两个都有了喜脉,还处处较劲就难办了,万一哪一个身娇肉贵动了胎气,到时又是一桩公案。” 叶浔随之蹙眉,“还真是……横竖都是不好办。”想了片刻便有了法子,“到那时就让二婶把冰儿接回叶府去养胎,想较劲都没人理她。” 江宜室逸出清脆的笑声,“这也是个好法子,到底是子嗣为重,只需稍稍做点儿文章,就能让冰儿光明正大地回娘家养胎。”再思忖片刻,愈发觉得可行。 叶浔则若有所思地看着江宜室。以往提起谁有喜的事,嫂嫂总是面带落寞,眼中的黯然藏也藏不住,今日却是不同……她审视片刻,轻声道:“你是不是也有喜讯了?” “没有……也不是……”江宜室赧然地道,“可能是吧?只是日子还短,脉象上不明显,要过一段日子才能有准信儿。” “真的?”叶浔惊喜地笑了起来,“真是的,你怎么也不早说呢?”之后就抱怨起来,“正是要紧的时候,你怎么还往我这儿跑?日后不准来了,我去看你。”手动了动,忍着没去给嫂嫂把脉。都是这样的,日子短就不能确定,她又没比寻常大夫太医高明多少。 “看你,怎么比我还大惊小怪的。”江宜室嘴里嗔怪着,眼神却是感激的,解释道,“你最初有喜的时候,不也是如常走动么?” “你跟我哪儿是一回事啊。”叶浔蹙眉,“我自出嫁前就变着法子多做点儿事,身体可跟你不一样。你往后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家中,不准这么劳累。吴姨娘和哥哥不知道吗?怎么还能纵着你乱跑?” 江宜室忍俊不禁,“你别怪他们,是我怕虚惊一场,闲时也只来与你说说话,在家很注意了。” 叶浔这才释然一笑。 江宜室走的时候,叶浔伴她坐着青帷小油车到了垂花门,目送她上了马车才返回到内宅。 午后,孟宗扬过来了。这次一反常态,先去了太夫人房里,恭恭敬敬地请安,之后折回到二门一旁的花厅,让丫鬟传话:他要见庭旭。 叶浔失笑,让奶娘抱着庭旭,又唤上新柳新梅两个,一同去了花厅,见礼后仍是不解:“你不是应该陪着皇上在山中消夏么?” “皇上是去陪妻儿的,谁要陪着他就是自找倒霉——这不,我张罗了两回,他就把我撵回来了。”孟宗扬因着庭旭的缘故,语声比平日要低缓,又看着孩子纳闷,“怎么没精打采的?” 叶浔横了他一眼,“午睡刚醒。” “我又来的不是时候了?”孟宗扬笑起来,随后有模有样地抱着庭旭踱步。 新柳、新梅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左右,生怕这个人没轻没重弄哭孩子。 叶浔倒是看得一呆,“你这样子可不像是头一回抱孩子。” “废话。”孟宗扬道,“我以前也有几个交情匪浅的弟兄,已认下两个干儿子了。” “……”没成婚就认干儿子的事,叶浔还没听说过。 孟宗扬自顾自地道:“我那会儿可没少抱那两个孩子,现在他们也有三四岁了。”说着瞥了叶浔一眼,“还没说,这孩子省得是挺好看,这样算起来,侯爷还是小时候讨喜些。” “……”能经常让叶浔无言以对的,也只有孟宗扬了。 小丫鬟进来给叶浔解了围:“夫人,表小姐来了。” 闲时出入裴府的柳家姐妹,只有一个柳之南。 这么巧?叶浔狐疑地望向孟宗扬,难不成是一早约定的? 孟宗扬也在这时看向叶浔,却是浓眉蹙起,很不满的样子,“你就不能让她出嫁之后再满大街乱转?” ☆、第106章 叶浔反而笑起来,“之南喜欢庭旭,得空就过来看看。”继而吩咐奶娘,“抱上少爷,回内宅去见表小姐。” “你想也别想。”孟宗扬抱着庭旭继续转悠,还用手摸了摸庭旭的下巴,惹得庭旭弯了唇角,他立刻眉飞色舞起来,“看到没有?庭旭笑了,他喜欢我。” 叶浔抬手扶额。 “你去见她,让你的人盯着我,这总成了吧?”孟宗扬说到这儿才想起更重要的事,“我是请你劝劝她,能不出门就别出门,上次受伤的事难不成只有我记得?” “别说外祖父,就是侯爷和我哥哥,都给柳家添了人手,再不会出那种事了。再说了,凭什么要整日闷在家里?好似怕了谁似的。” “……”轮到孟宗扬险些无语了,“就是你把她带坏了,你太好强了,不好。”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能总干涉之南的事,没的坏了我们的姐妹情分。”叶浔真正想说的是这一点,柳之南的及笄礼已过,是大姑娘了,她怎么还能像以前一样动辄品头论足?再说外祖父外祖母、三舅三舅母不比她考虑得多? 孟宗扬勉强接受了这说法,又和她商量,“我见见她?从入夏到今日都没见过她。”皇上的赐婚旨意都下了,他只等着娶妻就行,反而不敢再轻易去柳家,不怕柳阁老生气,怕皇上知道后惩戒他。 “我跟她说说吧。” “我求你了,帮我这一次。”孟宗扬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叶浔忍不住笑了,“她要是不反对,我就陪她过来。” “行,你快去见她。”孟宗扬立刻反客为主。 叶浔便去迎柳之南。 柳之南的马车停下来,她由丫鬟服侍着下了马车,不解地道:“家里有客?我来的不是时候?” 叶浔命马车去垂花门外等着,携了柳之南的手,“花厅里有客。” 柳之南就道:“那你去忙,我去看看庭旭就行了,前两日让丫鬟淘换了几个小物件儿,我才他会喜欢。唉,我也是没法子,你又不肯常带着他回祖父那儿,只好自己上门来。” “眼下天气热,不好带着他出去。” “也是这个理。” 叶浔这才道:“今日倒是赶得巧,淮安侯也过来看庭旭了,此刻就在花厅呢。” 柳之南惊得睁大了眼睛,“他是皇上的贴身侍卫,此刻该在山中陪帝后消夏,怎么跑回来了?不是皇上生他的气了吧?” 这反应更让叶浔笃定今日是个巧合,便笑道:“方才我也奇怪,问过他了。”帮孟宗扬解释了两句,又道,“去见见他?” 柳之南抿嘴微笑,“也好啊。”感觉太久没见过他了,心里不是不记挂的。 叶浔陪着柳之南进了花厅,就见孟宗扬已落座,将庭旭安置在膝上,握着庭旭的小手,微微笑着。温柔得不像样子。 怎么样的男子,面对喜欢的孩子的时候,都似变了个人。 柳之南大大方方地上前行礼,“见过淮安侯。” 孟宗扬倒有点儿啼笑皆非,抬眼看过去,见她容颜脱了几分稚气,脸颊没了那一点点婴儿肥,是好看的鹅蛋脸形,发髻绾了随云髻,佩戴了簪钗。他看中的女孩子,终于长大了。他便因此忘了回话。 叶浔见他这样,满心笑意,轻咳一声道:“我还有点事,要回内宅一趟,庭旭——” 柳之南忙道:“你去忙你的,我来照看庭旭。” 孟宗扬也回过神来,笑道:“这不是玩儿得好好儿的?你只管去。” 叶浔便转身出门,交待了新梅两句,“庭旭要是不高兴了,就抱到太夫人房里。”随后,她去陪太夫人说话。 太夫人听说两个人前后脚过来,笑道:“我听你大舅母说了,他们两个的婚期就定在秋季,只是具体的日子还要斟酌。早晚要成亲,在我们这儿见见也无妨。” “我也是怕这么想的。”叶浔听得隐隐的琴声,只觉惬意得很,“月娘的琴艺越发好了。” “是啊。”太夫人指一指对面,“快坐下歇歇。”又让丫鬟端来两碗绿豆汤,说起孟宗扬,“以往虽没见过,却觉得淮安侯行事肆无忌惮,今日见了,竟似个谦谦君子。” 叶浔笑道:“在皇上跟前规矩大,待了这么久,定然不同于往日。” 婆媳两个说了一阵子话,庭旭由奶娘抱回来了。倒不是他哭闹,是奶娘和新柳新梅不想杵在孟宗扬和柳之南跟前了,想帮夫人把好事做到底,给两个人单独说话创造机会。 柳之南和孟宗扬只说了不到一刻钟的话,前者来给太夫人请安,后者则径自离开了。 太夫人笑着打量柳之南,“真是大姑娘了。”又道,“跟阿浔回房说说话,庭旭留下来陪着我。” 两人称是,回了正房。 叶浔问道:“已开始给你准备嫁妆了吧?” “是啊。”柳之南道,“嫁妆是公中出,花多少银子是有定制的。我爹娘手里也没多少银子,也贴补不了多少。倒是祖父,私下给了我几张银票,足足几千两呢。而且,这些日子一得空就亲自指点我行事做人的道理。唉……我真是越来越舍不得祖父了,他要是对谁好,真是掏心掏肺的好。” “那还用说?”叶浔笑道,“还是你自己的功劳,越来越懂事,祖父可不就越来越喜欢你了?” “哪儿是我自己的功劳,是你们俩的功劳,不然我哪儿有今天。”柳之南摇着扇子,惬意地打量着室内,“说到底,也是看你和宜室姐过得越来越如意,我才愿意嫁人的。以前只看着上面几个姐姐,特别抵触姻缘,想着成亲简直就是个不得不跳的火坑,那我干嘛要嫁人呢?真打算过自己谋取一条别的出路。现在却不同了,有你们两个在眼前摆着,知道只要肯用心过日子,迟早能过得美满,这才踏踏实实待嫁。” “好踏踏实实待嫁?”叶浔半是玩笑地道,“淮安侯还是怕你路上出闪失,要我劝你别总出门走动,安心留在家里。” “嗯。”柳之南笑得甜甜的,“方才他也与我说了,可我的确是想不时过来看看庭旭。原本还以为自己只喜欢女孩儿呢,没想到庭旭也是让我喜欢得不得了。” “你喜欢她,我自然是比谁都高兴,可还是忍一段日子吧?”叶浔顺势劝道,“过阵子天气就凉快了,我常带着庭旭去看你,你呢,就在家里调制香料,做做针线。” “好啊,可说定了啊?” “几时骗过你?” 两人说说笑笑半晌,又返回太夫人房里。柳之南将带来的几个很是精巧的小物件儿拿来逗庭旭,盘桓到日头西斜才回了柳府。 过了几天,叶浔去找江宜室说话。 江宜室说起叶冰的事:“二婶让丫鬟给我递话了,说冰儿的确是有一个月没换洗了,她胆子再大,也不敢用这种事为由偷闲躲懒。只是平时并没哪儿不舒坦,眼下是有七八分在做戏。依我看啊,有喜脉大抵是真事,像你起初有喜的时候,不也是没别的征兆么?这一点她倒是像你。” “属实就太好了。”有喜再到产后照料孩子,便能让叶冰忙上两年,在孙家兴许还要与人勾心斗角,却肯定没心思再给别人添堵。叶浔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省心的光景,心中敞亮不少。 七月下旬,江宜室的脉象证实是喜脉。 七月最后一天,帝后回宫。 翌日,命妇去宫里给皇后请安。 叶浔遇到了王氏,笑着询问叶冰的近况。 王氏笑吟吟的,“以往我比谁都怕是空欢喜一场,这几日冰儿却闹起来了,看起来就是害喜的症状,身体乏力,她也没精力折腾了,整日闷在房里躺着呢。下个月再请太医把把脉就行了。” “那可是大喜事。”叶浔由衷笑道。 王氏甚是宽慰地道:“可不是么。这女人啊,有了孩子之后,怎么样的性情都得慢慢被孩子磨得没了棱角。冰儿若是真的有喜,总能慢慢沉稳下来,也不用你我这些人总是跟她起急上火了。” “的确如此。” 在宫里不好细说这些,两人叙谈几句便散开。叶浔给皇后请安之余,以江宜室害喜为由,解释了今日没能进宫的原由,又顺道给她请了几个月的假。她那会儿有太夫人出面,江宜室却没有婆婆,这些事她自然就出面张罗了。 皇后听了,笑道:“让她只管安心养胎,生子之后再来宫里请安。” 叶浔忙恭声谢恩。 出宫后,她先回府换下诰命服,又循例出门去给祖父祖母问安,说了江宜室的事。二老听了很是高兴,吩咐丫鬟去开了库房,亲自选了不少东西,让叶浔顺道带给江宜室。 叶浔自然不会推脱,道辞后又去了江宜室那儿,把给她请假的事情说了。 江宜室完全松了心,“这样的话,我日后就只管留在家里享清福了——家中这些事,管事每隔三五日跟我回话即可,外院的事,你哥哥已命管家接手。” “这样就好。” 叶浔这样来回折腾大半日,有些疲惫。江宜室强留了她在家里用饭,“天气还是惹得厉害,便是再记挂旭哥儿,也先用饭歇息后再回家。万一中暑可怎么办?” “也好。”叶浔用饭后,睡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时恰逢叶世涛回来了,她就问他:“你和侯爷要给外祖父建宅子,可选好地方了?真是的,要不是我自己发现,到此刻还蒙在鼓里。” 叶世涛却道:“等宅子建成了再知道,便是惊喜。你此刻就知情,岂不是很没意思?可不准告诉外祖父。” “怎么会呢?” 叶世涛这才答她的话:“地方离外祖父那儿不算远,只是照格局扩建,地方大一些,日后柳家一家人能住在一起。外祖父外祖母年纪大了,日后少不得盼着儿孙都聚在跟前,与其到那时为难,就不如我们早些为他打算了。” 叶浔赞同地点头。 叶世涛又笑,“你嫁了个好人家,这件事还是师虞提起,我才能帮衬一把。” 叶浔只是笑。 “旭哥儿好么?”叶世涛埋怨道,“怎么在我这儿盘桓到此时?你这做娘的倒是心大。” 叶浔嘴角一抽,白了他一眼,“我有什么法子,你这当哥哥的顾前不顾后,也不张罗着帮嫂嫂给皇后娘娘、祖父祖母那边递个话,我只好多事张罗一番。” 叶世涛心虚地笑着按了按眉心,“这倒是,我的确是没考虑到这些。外祖母已知道了吧?那我也得过去说一声。” “知道就行了。”叶浔转身要走,又叮嘱一句,“你可千万把嫂嫂照顾好。” 叶世涛却道:“自然。你现在真啰嗦。” 叶浔剜了他一眼,又笑。 叶世涛刮了刮妹妹的鼻尖,“我考虑不周的,你让丫鬟给我递个话就行了,别这么辛苦,好好儿照顾好婆家的人最要紧。”自己这边的事,总是让妹妹忙前忙后,他心里挺不落忍的。 “嗯,记住了。” 过了几日,孙家又给叶冰请了大夫把脉,的确是有喜了。 对这结果,叶冰其实比谁都意外。她偶尔烦躁得厉害了,月信就不准,会往后拖延个十天半月的,出过两次这样的事。她满心以为,这次也是因为太烦躁的缘故,月信才推迟了,便以此为由闷在房里,是怕罗氏没完没了地给她小鞋穿,万一什么时候说动了胎气,她必定是那个罪魁祸首。 日子再怎么不如意,她也得过下去。平日里气话没少说,到底不敢犯下大错惹得婆家极为嫌弃自己,那她可就真没出路了。 这次满心满意地打定主意撒个谎躲避风险,却不想假戏成真了。自从恶心呕吐得厉害的时候,她就猜想是这结果,已开始头疼不已。 这哪儿是什么喜事?罗氏那么厌恶她,怀胎后还在主持中馈,要害她的胎儿还不容易么?真被害得小产可怎么办? 她自知自己偶尔是歹毒了些,但却从没动过加害一条小生命的念头。先前那么厌恶罗氏,她都从没起过寻机害人的念头。对别人的孩子都如此,何况自己? 她抚着腹部,沉思多时,吩咐丫鬟去请母亲过来。 王氏过来之前,孙志仁先回房了。他资质一般,至今还在族学里读书。妻子害喜时他就开始紧张上了,让小厮随时报信给他。方才听了喜讯,慌忙和先生告假,回来看望。 “确诊了?”孙志仁走到叶冰面前,满脸的笑容,“太好了。你辛苦了。” 叶冰目光微闪,漾出温柔的笑容,柔声道:“但愿能够一举得男。” “头一胎生男生女都好。”孙志仁的笑容扩大,高兴得像个孩子。 “可是……”叶冰垂了眼睑,蹙眉道,“我先前与大嫂屡生嫌隙,你也是知道的,唉……都怪我不懂事。眼下我们都有了喜脉,我真担心有些下人替大嫂不甘,暗中刁难我……若是担心成真,该怎么办才好啊?” “你——”孙志仁起先想说,你性情的确是不讨喜,不然娘家也不会懒得理会你了,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他怕她听了伤心,话锋就转了,“你别胡思乱想。起先的事虽然你有不对,可一个巴掌拍不响,大嫂还是长嫂,怎么能与你计较长短?” “可我已经惹得大嫂发怒了。”叶冰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现在我只想让胎儿顺顺利利出生,日后再不会惹事了。” “这也容易。”孙志仁思忖片刻,道,“等会儿我帮你把房里的事安排一番,日后你的膳食都在小厨房里做,便断了人打歪主意的念头,一应开销由我来出——我在外面赚了点儿银子,足够你敞开了吃喝一年。” 原来这厮还有小金库,先前竟从没跟她漏过口风,什么东西!叶冰心里腹诽着,面上却是感激地笑,“那样虽说能防患于未然,可爹娘怎么会答应呢?大嫂岂不是会更伤心?” “没事没事。”孙志仁道,“等会儿我们去娘房里细说由来,你和娘认个错,好生解释一番。”他态度柔软地商量她,“为了孩子,你听我一次,好么?”她若哄得婆婆高兴,还有什么不能如愿的? 话说到了叶冰心坎儿里,她笑着点头,“我本就打算去娘房里赔礼认错了,只说这段日子,就让娘很是费心了。” 孙志仁惊喜不已,想着这女人怀胎可真是莫大的好事,连妻子这样一个任性糊涂的都变得这般懂事了。 随后,夫妻两个相形去了孙太太房里,委婉地说了日后的打算。 孙太太思忖片刻,觉得这样也好,点头答应了,又让丫鬟去给罗氏传话:“她要是害喜得厉害,便也开小灶,由小厨房负责膳食,只要不每日山珍海味的,开销都从公中出。”意在一碗水端平,免得为这件事又起风波。 叶冰欣喜不已,有了婆婆和夫君帮衬,不管怎样,她的孩子面临的风险就少了很多。 过了一阵子,王氏过来探望。 叶冰将方才的事告诉了母亲,道:“您帮我想想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吧。您便是横竖看不上我,也该为您的外孙或是外孙女费些思量。”被母亲嫌弃冷落了这么久,她一时间哪儿能释怀,话就还是有些不中听。 王氏听得孙志仁为女儿考虑得算是很周全了,心道冰儿这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嫁的夫君便是有些不足之处,还是有些担当的,不然怎么肯插手这种事。 随即便又庆幸,在关乎子嗣的事情上,女儿这已经是很知道轻重了。委实不易。她一度失望得以为女儿迟早要变成个废物。 思忖片刻,王氏无奈地笑着拍拍女儿的手,“你们夫妻同心,只要将院子里有异心的人清出去就行了。明日我就给你把府里的药膳师傅派过来,吃食都让她看着,不会出岔子。若这般防范还是不能心安,便回娘家养胎。这还是你大姐跟你大嫂提过的,我听着不错。” “我才不听她的呢。”叶冰气呼呼别转脸,“她可真够忙的,总有闲心管到我头上。我便是再不济,也知道保护好自己的骨肉!” 王氏险些冷脸,端起茶盏慢慢喝茶,以此平息心中恼火。满心满意地想让女儿别再对阿浔有敌意,这才将原由说了,女儿却是这个态度…… 叶冰缓了片刻,从头斟酌一番,到底是不敢保证日后不会走到回娘家养胎的地步,言语就柔和下来,“娘,您别生气。这事情我事先也考虑过了,真到万不得已时,还就得回娘家养胎。” 事先考虑过?嘴硬罢了。可王氏又怎能拆穿,笑着点头,“你能这样懂事就好。” 母女两个说了好一阵子话,到了巳时,王氏才回了家中。 孙志仁办事效率很快,从午间起,膳食就由小厨房单做了。叶冰很是满意,转头由丫鬟婆子簇拥着去了罗氏房里。 站在罗氏面前,叶冰用手撑着腰,似笑非笑地道:“没想到吧?我也有喜了,婆婆相公都高兴得很,处处要我心安。大嫂不便去我房里道贺,我便亲自过来告诉你一声。” “不是才两个月么?”罗氏视线锁住叶冰撑腰的手。 叶冰却笑道:“你忘了?我这是跟你有样学样啊。哦对了,大嫂初有喜的时候,我来你面前服侍过几次,去小厨房做燕窝羹的时候,顺道尝了一些点心,很是合口。嗯……这一说就有些馋了,日后要是麻烦到你房里的人,你不会推辞吧?”不等罗氏应声,便转身往外走,“跟你费什么口舌?等会儿我去跟婆婆、相公说就行了。” 罗氏气得把手里的账册摔到了一旁。 叶冰满心满意的笑。叶浔的主意是很好,但是与其那样,就不如把罗氏气得回娘家安胎了。以前罗氏仗着有喜为难她的账,她会一点点找补回来。她最拿手的就是气人,尤其是气罗氏这种人。 ** 江宜室有喜之后,偶尔反胃,平日里嗜睡了一些,每日总是早早的睡,翌日日上三竿才起,到了午后便又要睡一觉。 初时几个月,这样倒是利于安胎。 叶冰那边的事,王氏并不瞒着她,常命人来提几句,也是为着让她安心。她得知了,等叶浔过来之后,便又原原本本转告。除去这一桩事,姑嫂两个聚在一起,总是做些小孩子的衣服,也商量着给柳之南什么贺礼—— 孟宗扬与柳之南的婚期已定,下个月十九成婚。 这日,江宜室笑道:“昨日与你哥哥说起送什么礼,你猜他怎么说?要我取几个金元宝溶了,给之南打造个纯金的摆件儿。说她最喜欢的不外乎是钱,礼物不用雅致。” 叶浔听了大乐,“这话让他去跟之南说,看之南会不会挠花他的脸。” 江宜室笑得不行,“我就说行不通,已好生挑选了一套头面,你等我去拿来给你瞧瞧。”随即转去内室取东西。 叶浔继续埋头做一件小衣服。 江宜室却半路折了回来,脸上的笑容已没了,“刚才丫鬟跟我说,孙家那边出了事——罗氏小产了。” ☆、第107章 “小产了?”叶浔拿着针线的手停了停。怕出事,还是出事了。 江宜室坐到叶浔身侧,有些紧张,“不会与冰儿有关吧?”说着就摇头否定,“她先前那么紧张胎儿,足见她是个心软的。再者,真有那份歹心,罗氏刚怀孕的时候她就下手了,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惹事?” 叶浔点头,“我跟你想到一处去了。” “与冰儿无关就好。”但是,问题还是有的,江宜室担心起来,“她们妯娌不睦,万一罗氏把小产的罪责推给冰儿可怎么办?哪个有喜的人受得了这种委屈?” “罗氏要真敢这么做,二婶岂能容她?”叶浔倒不是有意宽慰江宜室,据实道,“先前的事,谁也理不清,二婶只能让儿媳妇出面调停。这件事却不容小觑,二婶才不会看着女儿受委屈。”又笑道,“看你,这就脸色发白了,当真是娇弱起来了,快吃点儿东西。” 江宜室摸了摸脸,“可不就是娇弱起来了,我都跟自己没法子。”吁了口气,歪在大迎枕上,有些担心地问,“我一遇到事心就跳得厉害,怀胎之后更是如此,是不是我身子太弱了?” 叶浔无奈,“谁遇到事不是这样?又胡思乱想了。” “你就不这样。” “我只是显露不到脸上,有个什么事也是这样。”叶浔递给江宜室一串葡萄,又取来盛葡萄籽的泥金小碟子,“快吃吧,这一胎肯定是个儿子。”江宜室这阵子很喜欢吃酸黄瓜、酸甜的葡萄之类的东西。 “这可不好说啊,你那阵子最爱吃辣的,生下来不就是个儿子?” “我一直都最爱吃辣的东西。”叶浔笑盈盈道,“别跟我比,我那会儿可不似你如今这般嗜睡。” 江宜室笑着拈起一颗葡萄,“不光嗜睡,记性也不大好了——这一打岔就忘了取那套头面,等会儿再去给你拿来。东一件西一件的放着,丫鬟也找不到,只能我自己去找来。” “不急。” 王氏听得罗氏小产,当即就去了孙府,进门就看到了神色忐忑的叶冰。 罗氏昨晚见了红,孩子没能保住。叶冰从那会儿就开始担心了。这阵子,她虽然每日闷在房里,却没少指使丫鬟膈应罗氏。 罗氏该不会是被自己气得动了胎气才小产的吧? 那也太没出息了。罗氏不也没少还击回来气她么?她怎么没当回事?脉象一直很好。 可不管怎样,罗氏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到自己头上。小产之后要好生将养,和坐月子无异,眼下这一个月还好说,等罗氏将养好了,还不处心积虑地害她? 一见母亲来了,她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娘,您得帮帮我,可别让人害我的孩子。” “说的什么话?”王氏安抚地拍拍女儿的手,“她小产不是与你无关么?有什么好怕的?”自从上次妯娌两个闹起来,她就派了区妈妈过来约束着女儿一些。之前听区妈妈说叶冰平日还是有意给罗氏添堵,也只是口舌是非,罗氏也没少膈应叶冰,也就一笑了之。 “您是觉着与我无关,可她气量那么小,肯定会认定我是害她的元凶。” 王氏趁机告诫女儿,“你明知道她气量小,又是长媳,平日怎么还跟她大事小情地做对?这次的事你可要记在心里。” “气量小的人才容易生气啊。”叶冰底气不足地嘀咕一句,又道出担心的,“等她将养好了,我可就要倒霉了。”她紧张兮兮地抓住母亲的手,“娘,您现在就带我回家吧?我真该早就听大姐的话,眼下也不需担惊受怕的,我从昨晚就没睡好……” 王氏见女儿终于低头服软了,欣慰地笑起来,又有些无奈,“你还打算着她将养好了才跟你算账?身子骨都好利落了,婆家娘家的人对她的怜惜都会淡下去,她还追究个什么劲?” “是啊。”叶冰心急不已,就要起身,“那我们现在就回家去。我也不要面子了,我怕她了还不行么?” “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王氏把女儿拦下,真是又气又笑,“你没做过错事,为什么要心虚害怕?不出这件事,我真要找个机会把你接回去,实在不放心你。可到了眼下,你还就要安安稳稳住在婆家。回娘家住算是怎么回事?那不就等于坐实了别人给你的欲加之罪么?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有叶家给你撑腰呢,我倒要看看谁敢欺负你。” 叶冰听得母亲这斩钉截铁的言辞,心里舒坦极了,惊慌终于转为笑容,“娘……到底还是您对我好。” “听这不伦不类的话,叶家哪一个人当真给你委屈受了?”王氏失笑,又劝道,“你也要争气些,不准提心吊胆的,总这样的话对孩子不好。” “嗯!我听您的,您快跟我说说,怎么打算的?”叶冰含笑问道,“您不跟我交底,我可不就没出息的提心吊胆了?” 王氏便与女儿细细叙谈起来。 ** 江宜室给柳之南准备的贺礼是一套红宝石头面,宝石成色极好,还是她从叶世涛的库房里发现的一整块宝石,专请了银楼的老师傅打造而成。 叶浔看了,打趣道:“哥哥怎么说的?” 江宜室牵了牵嘴角,“他哪里有好话,说我真该将整块的宝石送给之南。” 叶浔哈哈地笑起来。 “之南成亲前一晚人来人往的,我不便前去,主要是你哥哥不同意。那我过两日就给她送过去……” “我不同意。”叶浔摆手,“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等喝喜酒的时候露个面就行了。此刻我就替你给之南带过去,让她先高兴一番好不好?” “那怎么成?”江宜室反对,“你也出来大半晌了,早些回家去看看庭旭才是。” “庭旭现在跟他爹爹、祖母最亲,对我爱理不理的。”叶浔笑道,“我便是几日不着家,他恐怕都想不起来。”说着话将头面收拾起来,“就这么定了。东西放在你手里,你现在又想起一出是一出,临时起意去送给之南怎么办?” 江宜室只得依了她。 叶浔即刻动身去了柳三爷家中,将东西交给柳之南,说了半晌话,近黄昏才回到家中。进到正房,径自去往西梢间看儿子。 未进门,就听到庭旭咯咯的笑声、裴奕柔和的语声。她含着笑意停下脚步,撩了帘子看向里面。 庭旭躺在小床上,裴奕用手挠着他的小脚,引得他直笑,双脚乱踢着躲闪。 裴奕一面逗儿子一面道:“看看你娘那个小没良心的,又把你丢在家里去串门了。你想她么?” 庭旭哪里听得懂,只是笑。 裴奕的动作很轻,但凡儿子笑得厉害了便缓一缓,又自问自答:“不想她,是吧?就该如此,想她有什么好?她也不知道早些回来陪着你。” 叶浔心说有这样做父亲的吗?竟背着她说她的坏话。 裴奕已又道:“你要是个女儿就好了,以后还能添个妹妹。”语声是透着些许遗憾的。 仍是想要个女儿,仍是念念不忘。 叶浔轻轻放下帘子,对丫鬟打手势示意不要告诉裴奕自己来过,随后回了寝室更衣。 都跟她说生孩子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可她就不行,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太辛苦了。兴许是产子后的时间还短?应该是这样。 庭旭才几个月大,眼下也实在是不必考虑这些。她很快放下这桩事,换好家常的衫裙,再次去了西梢间。 裴奕已将庭旭抱在怀里,让他看墙上悬挂着的耄耋图,告诉他哪个是猫,哪个是蝴蝶。见叶浔走进去,笑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继续跟旭哥儿数落你了。” 他倒是诚实。叶浔笑着抱过庭旭,“现在随你怎么说,等他懂事了可不准。” “等他懂事了,我怎么敢说你的坏话,你还不整日跟他念叨我的不是?” “知道就好。”两人说笑着,一起去了太夫人房里。 ** 孙府那边,果然不出王氏所料,罗氏闹了起来。 罗氏小产当日,罗家的人便过来了,她一通言辞委婉却有所指的哭诉,让娘家的人认准了这次又是叶冰害了她。 随后连续几日,罗家的人找孙太太要说法,孙太太能说什么?只能说是自己照顾不周,这才害得罗氏小产。 罗家怎么肯接受这说法,见孙家是如何也不肯为女儿做主,真的恼怒起来。 这日,罗家的人兵分两路:罗氏三个哥哥在外面找孙志仲、孙志仁两兄弟理论;罗家女眷则带着一群孔武有力的婆子进到内宅,抓住了罗氏房里几个丫鬟。 随后,罗太太和三个儿媳找孙太太理论,声称孙家若不给个说法,她们今日绝不会善罢甘休。 孙太太一直知道两个儿媳不合,对两个人你来我往的找茬生事都看得分明,但是你要让她抓住一件事惩戒谁,她还真找不出。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换了谁能揪住不放给晚辈教训?平日里只得劝罗氏大度一些,劝叶冰沉稳一些。 罗氏小产,她也难过。罗氏这两年想尽了法子用药、调理,千辛万苦才得了这一胎,她又不是不知道。而眼下小产了,她顿觉头大——本就是子嗣艰难的身子骨,这一胎出了岔子,第二胎能不能怀上都不好说,难不成日后长子连个嫡出的孩子都不能得? 心急之下,先是怪叶冰时不时地惹罗氏生气,继而就怪罗氏不知轻重——孩子大过天,别的都是小事,怎么就没能将孩子保住? 正烦躁得厉害,罗家竟来了这么一出。这哪里还有官宦之家的风范?孙太太气极了,唤来管家,沉声吩咐道:“唤家丁!将不成体统的都给我撵出去!”又唤来两名管事妈妈,让她们召集内宅的粗使婆子,将罗家的那些婆子撵出去,随后务必去照看叶冰——长子次子都是她的心头肉,罗氏的孩子没了,再怎么闹也回不来了,再把叶冰吓得动了胎气,她跟谁哭去? 将这两件事安排下去,孙太太才发现自己已是手脚发凉,周身的血液都似凝固了,实在是气狠了,面对着罗家四个女人的责问发难,竟是嘴唇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 此刻的叶冰歪在美人榻上,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母亲,庆幸不已,“娘,幸亏您一早就来了,不然这样大的阵仗,我不被气坏也得给吓得出事。”又撒娇地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姜还是老的辣啊,竟被您猜中了。” 王氏斜睨了女儿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道:“你那点儿力气,全耗在了和人攀比、置气上,对婆家的是非怕是还不如我了解得多。罗氏本就子嗣艰难,这一胎没了,便是能再生养,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她如何肯善罢甘休?只要有可能,就会找个替罪羊博同情。不然哪,她日后怕是只能看着妾室一个一个的生儿育女了。” “这些我还真没太用心打听过。”叶冰嘟了嘟嘴,“我是没脑子,行了吧?这件事过后,您只管用心管教澜儿,让她日后可别像我似的。当然啦,我也知道,她比我省心得多,随您。” “说你什么好?”王氏没辙地戳了戳女儿的脸,又隐晦地道,“过去的事情就别耿耿于怀了,除了你,没人记挂那些。你要是早就这样,能跟我说几句心里话,我会横竖看不上你?” “是啊,除了我,没人记挂那些……”叶冰眼神黯了黯,随后垂眸,手落在腹部,“我从嫁人之后就明白,不能够也没资格再想那些无谓的事了,难以释怀的也只是他那样羞辱过我……可现在明白了,能像他那么做的人不多,他是不想给他夫人惹下烂账。”她讽刺地笑了笑,“不说别人,只看眼前这兄弟俩,哪一个不是一见人稍有示好的举动就乐颠颠的把人收了?还是大姐有福气,我是没那个命了。一直清楚,才一直妒恨。长得好,命也好。” 王氏见她看明白了,反倒有些心疼,“这就是人各有命了,不得不认。可要说阿浔命好,又好在哪儿了?难道你愿意像她一样长大么?她十几年的日子都不好过,不然以前也不会动辄发脾气刁难人了,她要做软柿子,早被人揉捏死了。她也有不足之处,那个性情,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你要是让我用做婆婆的眼光看她,我肯定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娶那样一个媳妇。要说她命好,这也对,思来想去,也只有侯爷和她最般配——裴家需要那样一个媳妇来支撑门庭。退一万步讲,便是你嫁给了侯爷,你敢说你能将内院外院的事都打理得头头是道?你能应付得了以前的杨文慧、徐曼安那种上门找茬的人?” “持家的本事哪儿是我精通的?”叶冰沮丧地扯扯嘴角,随即就没心没肺地笑问,“可我喜欢过那样一个男子不丢人吧?”不等母亲答话已继续道,“不丢人。上次我去裴府,又见了他一次,才知道他也有温柔的一面。那时我就明白了,他有对人特别好的时候,只是我不是那个人。只能盼着下辈子了,我成为大姐那样的人,到时候再一雪前耻,我要让他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说到末尾,一本正经的。 王氏啼笑皆非。 叶冰的手轻柔地抚摸腹部,“别的事现在都懒得想,就盼着孩子快点儿出生,每日陪着我,便是烦着我,也有个长久的牵挂。我要多生几个孩子,到那时也就能理解您的心情了吧?”她顽劣地笑起来,“每次您不理我的时候,我就特别想知道您是个什么心情,过些年估摸着就知道了。”末了,她叹息一声,“日子总得过下去,您说是不是?” “这么想就对了。”王氏怜惜地看着她,“女子这一生,便是两情相悦,也不足以支撑几年,到什么阶段就要过什么日子,看着眼前,守住眼前的一切。” 叶冰第一次心悦诚服地点头,“我记下了。” 正说着话,孙太太房里的丫鬟过来了,无助地对王氏道:“世子夫人,您去我家太太房里看看吧?太太被罗家的人气得说不出话了……” 王氏沉稳一笑,叮嘱了叶冰几句,去了孙太太房里。 罗家婆媳四个恶狠狠地看着王氏。 王氏不以为忤,点手唤了孙太太身侧一名丫鬟,询问几句后,悠然落座,对罗太太笑道:“竟还抓了几名丫鬟?要做什么?帮孙家扣押人证么?” 罗太太冷哼一声,语气讥诮:“世子夫人倒是看得分明。是,这样做有失体统,可我们又有什么法子?我那不成器的女儿受了天大的委屈,险些一尸两命,婆家竟含糊其辞不给她主持公道!世子夫人,若您是我,又当如何?” “若我是您,先去请几名太医几名大夫过来,给女儿把脉,查看以往用过的药方是不是有不妥之处,到底是如何小产的,心里也就明白了七八分。随后还是意难平的话,不妨请几个德高望重的人来评评理。”王氏冷然一笑,“冲到亲家面前自作主张,实在是荒唐!” “太医、大夫?”罗太太挑了挑眉,自嘲一笑,“我女儿有喜之后从不曾服药,请他们来做什么?再说了,你们叶家门第高贵,什么人不都得向着你们说话?我那女儿是心病,是被有心人又是激怒又是算计才到了这地步的!” 王氏面色沉冷如冰,气势咄咄逼人,“这就是胡搅蛮缠了,我不会再规劝你们。你们要闹,只管闹,闹出多大的阵仗我都奉陪。只有一节,哪一个扰了我女儿的清静,我定不饶她!”难不成到了这时候,罗家还以为她不会给女儿出头?还以为罗氏的弟妹是个没人帮衬的可怜虫么?当真可笑。 一直说不出话的孙太太站起身来,用力拍了拍桌案,“正是世子夫人说的这个理!你们罗家要闹,我也陪着,大不了就让我长子休妻另娶!你们这样的亲家,我伺候不了!”说完这句,双眼向上一翻,晕了过去。 如此一来,风波告一段落。 江宜室和叶浔很快听说了这桩事,叶浔比较好奇一件事:“罗氏到底是为何小产的?能查清这一点才是关键。”说着就双眼一亮,“我让秦许去查查,你只需帮我问清楚,罗氏小产时是谁经手的,她能收买的人,我也能收买;要是那个人嘴严,秦许也有法子让他说实话。” “你不是不管冰儿的事么?”江宜室好笑地道。 “谁管她的事了?我是在帮祖父祖母还有二婶。”叶浔才不肯承认,叮嘱道,“这事你就说是你好奇,要让府里的人打听打听,别提我。再有,你还要告诉二婶,你的人手办事快,别让她想辙了。” 江宜室笑意更浓了,“行啊,但愿二婶能信我的话。” “反正你一定要这么说。” “你这人,跟自己有仇吗?难得一个展现你识大体又大度的一面。” “我才不稀罕那种名声,况且一半的原因真是想满足好奇心。”叶浔扯扯嘴角,“识大体什么的……一个不注意,就会让人以为改头换面要当软柿子,那就不如继续做悍妇,麻烦事少很多。” 江宜室笑不可支,“就依你,我可不能坏了你悍妇的名声。” 这天叶浔回到府中,刚要唤秦许,他就来了正房,是通禀一件刚听说的事:“杨文慧或许回杨阁老府中,或许会再嫁。” 叶浔听得一头雾水,“怎么说?” “听杨文慧宅子里的下人说,杨阁老是这么跟她说的,要么回娘家住,要是想和他撇清关系,那就嫁人。他已给杨文慧找好了人家。暂时就只知道这些。” 叶浔扶额,“说来说去,不就是一回事么?”杨文慧回到娘家,要听从父母之命嫁人;若是嫁人,那人必然是杨阁老的心腹,她还是不能离开杨家。 唉——杨阁老是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叶浔摆了摆手,暂且放下这件事,吩咐了她要秦许做的事,“我还在等消息,到时候你抓紧查出原由。” 秦许称是而去。 晚间,裴奕守着一堆卷宗忙碌。叶浔不想打扰他,可想到杨文慧的事,实在是忍不住,便给他递了一杯茶,言简意赅地说了,末了又问:“你这一年都恨不得把杨阁老上八辈子的事都查清,现在有眉目了没有?” 杨阁老对外祖父下的黑手,杨文慧分明是笃定杨阁老迟早会落难,这些总要有个原由。 ☆、第108章 裴奕道:“从他过往际遇找到了一点儿眉目,还在查证。” “哦。”叶浔吁出一口气,“等你查到了,会告诉我吧?” 裴奕就笑,“自然要告诉你,不然你也能从别处打听到。” 叶浔放下心来,不再打扰他,让他专心忙碌。 裴奕则有片刻的心神恍惚。他想到了徐寄忠。没有徐寄忠交给他的那些材料,怕是三两年都不能够找到杨阁老诸多行径所为何来。 同在朝堂,也就同是局中人,意识到别人的异状,却不见得能够抽丝剥茧看到迷雾之后的真相。 徐寄忠并不真正了解杨阁老这个人,但二人是自前朝开始同朝为臣,记得彼此与谁来往、做过哪些蹊跷的事。 徐寄忠将自己所能记得的关于杨阁老的蛛丝马迹都写给他了。 此外,自然就是他为官这些年来的心得,甚而还有一些已经无从实现的政见、抱负。 裴奕此生也无法认可徐寄忠的人品,但是平心而论,在官场上,徐寄忠自有他的可取之处。 第二天,江宜室命红蔻过来传话:罗氏平时用的是京城中小有名气的卢大夫,小产那日亦是。这位卢大夫也是罗家用了多年的人,既有这样的前提,便是有些交情的。 叶浔转头吩咐秦许,让他去办这件事。 其实这件事情明摆着个更简便的法子,便是请一位太医去给罗氏看看脉象,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眼下孙府正闹得厉害,罗氏怎么肯让不熟悉的人问诊。 现在的孙府,可谓乌烟瘴气。 孙太太晕倒之后就卧床休养,别说罗家的人,连长子都不见了,只是私下叮嘱次子:“可要照顾好你媳妇,别再出岔子了。” 孙志仁恭声称是,回到房里便关切地询问叶冰有没有被吓到,又正色道:“你什么都不要怕,由我护着你,倒要看谁敢欺负你!” 罗氏这次办的事情真是把他惹毛了。是,冰儿的确是一团孩子气,总是让丫鬟去大嫂房里传点儿风凉话气气人,这还是他拦着,不然她没事就去大嫂房里晃一晃了。也幸亏他拦着。可是说到底,冰儿真没做过什么。怎么就能把小产的事扯到她头上?这到底是刁难冰儿,还是给他难堪呢?他要是连自己的女人孩子都照顾不好,也别再想别的了。 叶冰见他这样,心里舒坦了不少,开心地笑起来,“有你在,我不怕。” 另一边孙志仲回到房里,看到病床上形容憔悴的罗氏,一脑门子火气,低声斥责道:“瞧瞧你办的这都是什么事!跟你娘家胡说八道什么!这幸亏他们还知道点儿深浅,只在府中闹一闹,要是传扬出去,我们孙家还有脸见人么!?二弟妹是有些不懂事,却是谁都看得出,断不是那歹毒的人,你怎能这般污蔑她?你可想过我与二弟的情分会不会因此决裂?!” “我胡说八道?”罗氏瞬间落了泪,“你可知道二弟妹给了我多少气受?我要不是被她气得这么久积郁成疾,怎么会动了胎气小产的?上次她闹的事你忘了不成?” “我自然没忘!”孙志仲闻言却是脸色愈发沉冷,“那时你有喜了却瞒着不说,执意先将丫鬟打发掉才请了太夫来诊脉。若不是你这般行径,是喜上加喜的事,可你呢?!” 罗氏的委屈化为了怒火,她目光森寒地看着他,“便是我没小产,便是没将丫鬟打发出去,又何来喜上加喜?要是我肚子里的是个女儿呢?要是丫鬟怀的是个儿子呢?你可就是先有了庶长子——这是好事么?” 孙志仲脸色铁青,半晌逸出残酷的笑,“你说的对,不是好事,现在这样最好,竹篮打水一场空,多好啊,你满意了?” 罗氏满腹愤懑,却偏偏无言以对。 “你好生掂量轻重。叶家既然要为二弟妹出头,这事情到头来必是罗家自取其辱,还要连带的让我们孙家脸上无光。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理当善后。”孙志仲吁出一口气,“娘已不肯见我了,也说过要我休妻再娶的话——自然是气话,可你若还是不知深浅,气话也只能当正事来办。无子、口舌两桩罪真给你扣在头上,你也只能受着。”又无奈地道,“我们还年轻,孩子总会再有的。你仔细将养,别哭了。” 反倒引得罗氏哭得更厉害。 孙志仲长叹一声,缓步走出门去。 过了三日,景国公府世子夫人王氏请他去叶府。 孙志仲拿不准王氏到底是何意图,当即前往。 王氏言简意赅:“我那不成器的女儿是你的二弟妹,日后还要仰仗着你照拂一二,有些事我也就不想闹大。” 孙志仲连声说不敢。二弟有叶府这样一个靠山,来日虽然不能高官厚禄,却一定不会混得比他差,这些都是心知肚明的。 两家之所以结亲,还是他和母亲提议的——自幼手足情深,他能够袭荫恩,二弟的出路却难一些,便想通过姻缘帮二弟谋取个好前程。 而对于母亲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明知有些高攀,还是硬着头皮去提亲了。倒是没想到,叶府痛痛快快答应下来。如今想来,也是叶家知道叶冰有些孩子气不懂事,才要她嫁一个不如自家的门第,便是惹了祸,也有娘家帮她善后。 王氏笑道:“虚话我就不多说了,只是要你去问问卢大夫。罗氏到底是因何小产,他比谁都清楚。自然,我也承认,我那女儿平日多有不足,一点点亏也不肯吃,日后我会好生训诫她,让她安生度日。” 孙志仲知道前两句才是重点,应声点头,离开叶府之后,径自去寻卢大夫。 一番询问之后,孙志仲险些被气得七窍生烟。 罗氏的身子骨不好,看着有些丰腴,其实是虚胖,出嫁前一度恨不得泡在药罐子里。这一胎怀的很是艰难,胎象从最初就不好,月份越大,小产的可能性就越大。 依卢大夫之见,是每日卧床休养才是正理,可罗氏好强,有喜之后仍是强撑着主持中馈,难免有劳心劳力之时。小产之前,便已有两次见了红。 卢大夫道:“我本不欲对任何人提及这些事,可是听闻罗家要为这一胎讨个说法,祸及到了您的二弟妹头上。孩子本就与您二位无缘,若是再闹得平白陨了一个孩子,可就是造孽了……我多年吃素信佛,想着还是实言相告为好。”这话是半真半假,他是不欲对任何人提这些的,因为这些年没少拿罗家的好处,可是有什么法子呢?长兴侯府的人要他说实话。那是怎样的门第?再加上叶府……十个罗家加起来也不能与之抗衡的。 孙志仲气得拂袖而起,大踏步走出门去,走出去很远却又折了回来,问起一个才意识到的问题:“你跟我说实话,她这样的身子骨,还有没有可能再怀胎了?” 卢大夫言辞委婉:“日后遍访名医,大概能再有喜的。” “这件事她自己可知道?”孙志仲的脸色难看得很,一副恨不得杀人的样子。 卢大夫吓得腿都软了,“知道,知道的……” 孙志仲疾步离开,坐轿子回府的路上,才慢慢平静下来。 子嗣艰难,又小产了,日后大抵是不能再孕育儿女了,要找个冤大头担上责任。妻子的心情他可以理解,却不能原谅。 既然是罗家长媳,心里就不能够只算计自己的得失,还要顾及他和二弟的情分。兄弟同心,孙家才能越来越好,她怎么能让他们为这种事情伤了情分? 以往还觉得她性格有些软弱的,却不想,骨子里竟是个狠毒的。若是这件事闹起来,害得二弟妹也小产了,二弟不是要恨他们夫妻一辈子么? 再往前回顾一番,直怀疑她是不是一早就在担心小产的事情发生,才有了上次将妯娌不睦的事闹出去的那一节? 应该就是这样。 回家见到罗氏,他脸色是有些麻木的那种平静,语声亦是:“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不能再有身孕也罢了,日后妾室生下长子,养到你名下便是。眼下你抓紧要办的事,是让你娘家人给我爹娘、叶家像模像样的赔罪。这种事决不可再有,你将养好了,便帮娘尽心照看二弟妹,尽到你身为长嫂的责任。这话我只说这一次,这种错你也只能犯这一次。” 内宅的事,到了知道轻重的男子手里,处理起来就干脆也简单的多了。 没出三天,罗家的人上门来认错,真就是像模像样的,还请了几个从中说合的人,到了叶府那边亦是如此。 于是,慢慢的,人们都知道了罗氏自作孽小产,还险些殃及到叶冰。幸好娘家还算明理,代替女儿出面赔罪,也就没人揪着罗氏的过错不放了。到底年轻,又失去了胎儿,已经受到了教训,别人实在不需要给她雪上加霜。 外人看的简单,王氏却明白,罗氏这次颜面尽失,是那样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怎么会就此洗心革面,与叶冰的仇算是结下了。只是不会再轻易出手在小事上刁难叶冰,这就好办了——王氏想着,女儿能为了胎儿开窍,日后也会为了保护孩子防患于未然,对付一个罗氏应该是不成问题。 事情过后,王氏第一个要感谢的自然是江宜室——心里明镜儿似的,是叶浔让裴府的人撬开了卢大夫的嘴,但是那孩子不愿介入这种事,她也就装糊涂,只是命人给江宜室送去了一些谢礼。而对叶冰说起这件事时,却是据实相告。 “总是她聪明,行了吧?”叶冰语气特别别扭,“我是不会领情的,又没要她帮忙。” 王氏知道,看开放下是一回事,真正释怀做到心无芥蒂是另一回事——不知道女儿有没有意识到,这心思是出于嫉妒,嫉妒恰恰是最没道理最难以消除的一种情绪。 慢慢来吧。跟叶冰着急上火,纯属自讨苦吃。 ** 叶浔与裴奕闲谈时,说了孙家的事。 裴奕听得出,事情最终是孙志仲发话解决的,看得出这人重手足情意,于叶家只有好处,就笑道:“二叔二婶与孙家这门亲事结的不错。” 叶浔想想,可不就是么。兴许二叔二婶当初就是因为知道孙家兄弟手足情深,叶冰嫁的孙志仁能得兄长照拂,这才认可了亲事。有这样一个顶门立户的男子,大事上断不会行差踏错,长媳是什么门第什么品行,倒是不太重要了。 这一年她十七周岁的生辰,裴奕给了她一块怀表,小巧精致,她特别喜欢。以前并没有将怀表带在身边的习惯,这次生辰之后则一反常态,怀表总是贴身带着。 在她生辰前后,京城里又出了一桩为人津津乐道的事,是关于杨文慧的。 连续三日,杨阁老命府中人抬着轿子到杨文慧的宅子门外恭候,要接女儿回府。 杨文慧闷在宅子里不予理会。 第四日,杨阁老亲自带着人大张旗鼓地去了。 傻子都看得出,他对长女的容忍到了极限,如何也要将她接回家中。 杨文慧跟父亲杠上了,如何也不肯回去。 在叶浔生辰当天,她居然抛下宅子里的事,亲自来给叶浔送礼了。 叶浔请她到小花厅说话。 看得出,杨文慧这段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妆容精致,首饰华美,衣衫靓丽。叶浔笑着打趣道:“看你这样神采奕奕的,竟像是喜事临门呢。” 杨文慧竟笑着点头,“是快有喜事了。” “哦?”叶浔微微挑眉,“能告诉我吗?” “自然。”杨文慧道,“三日后,我就要成亲了,有人愿意入赘到我那儿。” 叶浔先是惊愕,随后笑出声来,“没开玩笑?” “这样的终身大事,我怎么会开玩笑呢?”杨文慧道出来意,“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一是来给你送礼,二是有事相求。你在东大街荷花巷有宅子,那边的管事与周围的铺子酒楼应该都能搭上话吧?我想盘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酒楼,日后便在明面上有个营生了。你让他们帮我出面递个话吧。我也不瞒你,我父亲命人盯着我,我要做什么都不能如愿,只好求到你头上了。你若是觉着为难,我就去求燕王妃。” “这倒不难办。”燕王妃有话在先,让她能帮的就帮,这件事也真不算什么,她就应允下来,“过几日我让管事去你那儿回话。” “多谢。”杨文慧以茶代酒,对叶浔端杯。 叶浔笑着端起茶杯,随口问道:“入赘的是哪家的人?我识得么?” “你不会识得。”杨文慧啜了口茶,“他是打把势卖艺的。” 叶浔险些被刚入口的茶呛到。 “这种笑话,我成亲之前你可别跟人说。我父亲还不知道,打算着要我给人填房呢。”杨文慧笑盈盈的,“与其如此,我就不如自寻出路了。” 这女子,真是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叶浔看向杨文慧的眼神与以往有所不同,“人可靠么?” “可靠。虽然出身摆不上台面,却是身怀绝技,人品憨厚耿直。”杨文慧说着就笑起来,“你想啊,他打把势卖艺一年才能赚多少?我每年给他五百两银子,权当多雇了一个大管事,就能让我父亲无计可施,怎么想都划算。” 原来还是有名无实的姻缘,这样做必然是被逼无奈。叶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杨文慧又问了问庭旭几个月了,可不可爱,闲话几句就道辞离开。 她对叶浔说的都是实话,眼下也真在抓紧三日后的事宜。 也是真被父亲逼得没了出路,这才出此下策。 父亲要将她许配给徐寄思。 徐阁老被打入天牢之后,最后呈给皇上的那道折子,真成了父亲最棘手的事。 如果有朝一日徐寄思良心发现,将父亲指使他与兄长窝里斗的事情禀明皇上,父亲在皇上眼里的地位必然会一落千丈——以往可是任谁都认为父亲是依附于徐阁老,这般行径,谁能赞同? 徐寄思回到工部行走至今,弹劾他的人一直络绎不绝,问题是皇上顾念着徐阁老,对那些奏折从来是不予理会,这人也就成了谁都没办法除掉的。 既然是没办法除掉的人,那就只能拉拢。她不肯回娘家的原因,就是怕父亲迟早会走这一步棋,才急于脱离娘家脱离父亲的掌控。 但是很明显,父亲不想就此放掉她这颗棋子。前些日子跟她说:“要么是你嫁给徐寄思,要么是你妹妹嫁给徐寄思——你妹妹也十三岁了,该定亲了。我当初能让你进宫求皇后恩准你入裴府做妾,如今就能将你妹妹送人做填房。孰轻孰重,你自己斟酌。” 有些男子的真面目一旦被人看穿,不会有所收敛,反而会肆无忌惮。即便那人是她的父亲,也能残酷至此。 她心里有多苦有多疼,没人在意,连她自己都无暇顾及。她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给自己也给妹妹免除后患。 所以,她选中了姚成这个人,和他谈好条件,让他入赘到自己的宅子。 这是滑天下之大稽,那又怎样?比起父亲种种行径,她这抉择实在不算什么。所谓脸面,是父亲最不在意的,她作为父亲一手教导出来的人,自然就更不在意了。 姚成这个人,于她最有益的便是身怀绝技这一点,也认识一些跑江湖的人——只要父亲真敢让妹妹嫁给徐寄思,她就敢让姚成把妹妹从杨府劫出来远走他乡。同样的,这几日也是因为姚成和他的兄弟们在宅子里拦着杨府的人,她才没被父亲强行带回家中。 一家人,不能一个个都被父亲彻头彻尾地毁掉。 翌日,杨文慧去了燕王府一趟。 越两日,她与姚成拜堂成亲。 杨阁老听说这件事之后,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当即带着护卫去找女儿算账,意在将婚事搅黄。去了才知道,办不到。 燕王妃来喝喜酒了,一干王府侍卫就在宅子外面,分明就是帮着一对新人避免横生枝节。 杨阁老知道,这一次与女儿斗法,他输了。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满腔怒火回了府中,进门就看到妻子、次女正相对垂泪,为的自然是长女下嫁于人的事。 长女偏偏挑了个打把势卖艺的人下嫁,打得什么主意,他明白。如此一来,他的诸多打算都落空了,只得另辟蹊径。 这晚,裴奕伏案忙碌的时候,李海过来了,说有要事通禀。 裴奕到了院中,主仆两个低语片刻,他才回到房里。 叶浔在给柳之南挑选贺礼,看着库房里的单子,斟酌着送什么才好。 裴奕盘膝坐到她对面,一面写折子一面跟她说话:“前朝的那些权臣佞臣,你听说过么?” “听说过一些,却没当回事。”叶浔不解,“怎么忽然问这个?”心里却道:要说权臣佞臣,皇上可是前朝当仁不让的第一位。 裴奕没回答,却继续道:“秦阁老、陆先生,这两个都曾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后来倒台、被囚,都是皇上与外祖父、徐阁老、孟阁老联手才有的结果。” 秦阁老、陆先生,前者是皇上痛恨的,后者是皇上最忌惮的。陆先生曾是朝廷重臣,后来是名满天下的学士,收在名下的是皇上、燕王这种人,裴奕也是他的学生,只是因为时机的缘故,没几个人知晓。 秦阁老已在囚禁岁月中病故。 陆先生还活着,虽然被囚之前声名狼藉,但到如今,他依然是很多学子武官敬仰的一代文武双全的名士。他游走四海多年,施恩于人的情形很多,也是因此,很多人并不在意前朝王朝陨灭,只为他被囚禁而对当今圣上满心怨怼,稍不如意便蓄意谋反。 这也是皇上一再下令让近臣、锦衣卫缉拿处死一些要犯的缘故。 有的人一生敬畏的是天子皇恩,有的人一生敬仰的是名士带给自己的信仰。没办法的事。 叶浔放下手里的明细单子,侧耳聆听。 “而这两个人,对杨阁老应该都有着知遇之恩。”裴奕蹙了蹙眉,“查了近一年才能确定。可惜的事,回头再找那些能作为人证的,已经杳无踪迹。杨阁老或是有所察觉,或是防患于未然,命人灭口。” “所以,杨阁老或许不敢忤逆皇上,却依然为了秦阁老、陆先生不甘,痛恶外祖父、徐阁老等人。”叶浔一面说一面思忖,想到杨文慧,心头一滞,“不对,这些再怎样,都是内阁里的争斗,不只是这么简单。他背地里一定还做过犯了大忌讳的事。” “的确如此。”裴奕牵了牵嘴角,“但是这些事说出去谁会相信?无凭无据。”思忖片刻,“明日找大哥说说这件事。没有可以做得天衣无缝的事,锦衣卫又最擅长这些。由他慢慢查着,早晚还是能够给皇上提个醒。” 叶浔点头,随后却是叹气,“杨阁老这算不算是书生意气?只为了报答两个人的知遇之恩,连自己的女儿都豁出去了。” “陆先生那一套,要是不信,那就是空谈;要是相信,便会一生受益或受害。”裴奕按了按眉心,“都说文人相轻,但是文人真正钦佩敬仰一个人的时候,是连是非都可以混淆的。” 这是个沉重又让人无奈的话题。 裴奕不想她多思多虑,笑道:“让你知道原由而已,不需挂心。大哥查以前的事,我和外祖父从现在的局面着手,总能找到杨阁老的软肋。” “你就不心急么?”叶浔打量着他的神色,她可是听着都着急。 “心急?”裴奕失笑,“心急就别做官了。” 这倒是。叶浔回想着今生初相识时他的样子,再看现在,觉出了不同。他越发的沉稳,埋头忙碌时神色透着些清冷。 迟早,除去一份孤绝,他会慢慢趋近前世的样子——在外人眼中。她大抵是不能见到的,在家中的他,上有老下有小,才不会冷脸示人。 杨文慧招赘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传遍京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闻。 杨阁老有几天颇为灰头土脸,走到何处都会被人取笑一番。别人也就罢了,就连皇上都打趣过他:“你的长女倒是敢作敢为。” 直到淮安侯孟宗扬娶妻,杨家这桩事才成为旧话。 柳之南出嫁前一日,叶浔去送她,第二日又去喝喜酒,目送着她的花轿离开娘家。 心里一直在想的是之南终于嫁了。别人眼中是水到渠成的一桩姻缘,她却觉得并不容易,希望两人成婚之后琴瑟和鸣。 ☆、第109章 柳之南嫁入淮安侯府的第七日,孙府成为了部分命妇关注的焦点:孙志仲与罗氏和离,日后各自婚嫁,再无瓜葛。 是在很多人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罗氏自嫁入孙家,大错从没犯过,可自从叶冰进门之后,曾挑起两次事端,这就足以让孙太太耿耿于怀了。 罗氏小产之后的所作所为,把孙太太气得不轻,全忘了思虑别的细节。事情过去之后,少不得思前想后,先是去问卢大夫,后又去与长子求证。 孙志仲是想,事关子嗣,早晚都要让母亲知情,便如实相告。 孙太太气得又在床上躺了两天。罗氏做的那些事,哪里是禁得起推敲的?思前想后的结论是这儿媳简直要不得。爬下床之后,一心一意照料叶冰,却不肯给罗氏一点儿好脸色看。 换个看的开的,也就认命了——夫君也放下话了,婆婆那边给脸色也不过是一时的,只要尽心侍奉,总有冰释前嫌那一日。到底是自己理亏在先,不低头又能怎样?偏生罗氏就是那个特例,她就是无法忍受夫君的冷待、婆婆的冷脸。 如此一来,夫妻之间、婆媳之间在数日之间的摩擦之下矛盾不断激化。 孙太太受够了这个门第寻常却跟她做张做乔的儿媳,勒令儿子休妻。 还是孙志仲念旧情,在母亲面前周旋一番,又与罗氏诉诸实情,这样才落得个和离的结果。 罗家对此唯有怨怼,放出话来:“你们孙家与罗氏女和离,倒要看看你此生还能不能娶到门第更高品行更好的闺秀!可别等到后继无人时再哭!” 孙家听得这一番话,要说有感触,只能说是和离就对了,不和离的话,这种亲家早晚都是要人命的主儿。 王氏听说了这消息,却是比谁都高兴。女儿没了心胸狭窄的对手,日后在府中的日子岂不是惬意的很。自然也明白,孙家便是为着赌一口气,也要尽快让孙志仲续弦。 为此,王氏也没少费心——如果可以选一个品行端庄的女子进到孙家为长媳,对谁都有好处。 品行端庄一些,不会与叶冰计较——不会,也是不屑,可不论怎样,没是非最要紧。 为此,王氏下了一番功夫,特地选出了几名官员膝下的闺秀供孙太太挑选。 孙家本就跟罗家憋着一口气,见王氏给出的人选又都是名声样貌不错的,自然是满心欢喜,用心斟酌着。 便因此,时年十月下旬,孙志仲定下亲事,对方是左都御史庶长女魏氏,来年便能再娶新人进门。 而让人们都没想到的是,十日后,徐寄思续弦,对方正是罗氏。 叶浔听说此事后,很有一种麻烦找上身的感觉,要说具体原由,她是说不出的。 只是顾及这些的时候到底太少。 江宜室怀胎的月份越来越大,这一阵子反倒开始呕吐得厉害。 叶浔是偏方药方想着法子的更换,焦头烂额的忙了一阵子,江宜室的症状总算消减下去,她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柳之南自出嫁后,因着孟宗扬给她配备了足够的护卫,行动越发恣意,知道叶浔常去看江宜室,每隔三两日便去找江宜室,由此,三女子能时不时地坐在一起闲话家常。 这天,江宜室歪在大迎枕上,叶浔低头做着小衣服,柳之南正将一桩事娓娓道来: “房里那个丫鬟红纹,是侯府的一个管事妈妈去年招进府的,样貌很是出众,都说她伶俐乖巧得很,我起先也没在意。可是成婚没几日,我就觉着这丫头侍候孟宗扬的时候格外殷勤……我就不高兴了,忍了两日,就让她提前离府,许配给了外院一名小厮。那小厮我也看准了,便是再做二十年,也不能熬出头,不然也不会让他娶红纹了。” “唉……我的天……”江宜室听的直扶额,“兴许人家只是当差尽心,你就这样将她打发出去了?就不怕让别的丫鬟心寒?” “那我该怎么样啊?难不成整日里看着她膈应我?”柳之南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地道,“我才不干那种傻事呢!宁可错杀一千,也不给自己平添烦扰。” “这吃醋吃得也太过火了些……”江宜室仍是苦笑,“日后你房里的丫鬟怕是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儿了。”之南这做派,完全就不是正常调|教丫鬟的手法。照她这样下去,府里岂不是要常年来来去去的换人?又有几个丫鬟肯死心塌地追随?反正一个不留神就被打发掉了,那还不如趁早谋取别的前程呢。 “你啊,就是心肠太软了……”要不是这样,怎么会有表哥一度纳妾的情形?但是这话不能说,柳之南也就转而去问叶浔,“表姐,你怎么说?” 江宜室继续苦笑。她是软弱,可在调|教丫鬟不对男子生出非分之想这一点上,自认还是有些心得,只是之南不肯听,那也就罢了。 “嗯?”叶浔抬眼,不明所以地看着柳之南,“说什么呢?” 柳之南又气又笑,“你这是想谁呢?竟不知道我们方才说了什么。” 叶浔就歉意地笑了笑,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辰,“想着旭哥儿呢,这几日越发的黏着我,我得回去了。之南,你陪嫂嫂用过饭再走。”说着已起身下地,趿上鞋子。 “唉……好没意思。”柳之南摇头叹气,“这人有了孩子就不管我们了。” 江宜室笑道:“等你有了孩子也是一个样。阿浔这样已是极难得了。” 柳之南又能说什么,也只有报以一笑。 叶浔并不是敷衍柳之南,近来庭旭的确是越来越黏她了,那依赖的小模样,不知有多暖心。 回到府中,她径自去了太夫人房里。 庭旭一见她,便在太夫人怀里纵着身形张着手臂要找她。 “我们旭哥儿这是想你了。”太夫人笑着将庭旭递给叶浔,“快抱抱他。” 叶浔一见儿子这样,心里早就乐开了花,眉目含笑地接过。 庭旭扎到她臂弯里,小脸儿扬起来,挂着璀璨的笑,嘴里咿咿呀呀。 叶浔已手势麻利地除掉金镶玉耳坠,狠狠亲了亲儿子的小脸儿,“想我了?嗯?” 庭旭逸出含糊的音节,似是在回应。 叶浔自又亲了亲儿子,这才坐下来说话。 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孩子对她的依恋越来越重,她亦因此愈发的记挂孩子,如今出门应承常会神游,更会因为急着回府坐立不安。 庭旭和母亲腻歪了一阵子,才回到大炕上,坐在一堆精致的摆件儿中间,选了一个拨浪鼓来玩儿。 晚间,奶娘要抱庭旭回西梢间的时候,他搂着她的脖子,假模假样的啊啊的哭。 这么小就学会做戏骗人了?叶浔大开眼界。但是,这是多可爱的一出戏,她将庭旭留在房里,哄着他入睡。 裴奕回房歇息的时候,母子两个都已睡了,叶浔侧躺着,一手还松松地握着庭旭的小胖手。 他含笑打量多时,吻了吻妻儿的脸,这才放轻动作歇下。 ** 这一年的冬季,柳文枫和柳文华的亲事定下来,女方都是未及笄的闺秀,要一两年之后才能娶进门。 江宜室和柳之南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有些唏嘘的。她们是很幸运的人,能和意中人相守,而他们却不是。 人生不如意时太多,便是她们,不也是各有各的烦恼。江宜室的烦恼在以前,柳之南的烦恼在眼前—— 孟宗扬只在成婚时有十天的假,平日仍如以往,每十日休沐一日。明明相隔咫尺,却是聚少离多。 新婚燕尔的甜蜜过去之后,日子就变成了类似柴米油盐这一类的事,枯燥时多,有趣时少。 柳之南曾忍不住与孟宗扬抱怨:“我平日只能一个人留在家里,守着这个府邸,日子还不如以往在娘家有趣——你不能求皇上给你换个差事么?”较之现状,她情愿他是一大早出门晚间回府的情形。 孟宗扬无奈,“在皇上近前行走益处颇多,旁人想求还求不来,我怎么可能一而再地让皇上给我换官职?忍几年吧。” 一听忍几年,柳之南的心情就跌到了谷底。 但这是关乎他前程的大事,她虽有不悦不满,却不能横加干涉。后宫都不得干政,内宅女子更不得干涉关乎夫君前途的事。 可除了这一类的大事,日常琐事也是让她烦扰多多。 诸如孟七这种被孟宗扬收留在身边的人,不是本就有姐妹,便是认下个姐姐妹妹,而这种女孩子大多都留在府中做大小丫鬟。 小丫鬟还好说,大丫鬟、二等丫鬟却是让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孟宗扬是一贯的大大咧咧,对阖府十几个冠了他姓氏的男孩随和可亲,对那些女孩子亦是。 或许他无心,可那些女孩子呢?万一哪一个生了妄念爬他的床可怎么办? 这还不同于她先前打发掉的红纹,那只是管事带进府的,和孟宗扬看重的这些人的姐妹不同。 想与江宜室细说这些,感觉说了也没用,江宜室在她眼里始终是那个过于随和过于善良的人。便是说起,江宜室至多给她一些“你多心了”、“侯爷不是那种人”、“你不能这般斤斤计较”的敷衍说辞。 又想与叶浔说这些,却一直没机会。庭旭越来越依赖叶浔,致使叶浔除去进宫请安,平日走到哪里大多会带上他。坐在一起时总有那个小人精插科打诨,她不是忘记说起,便是不好说起——当着孩子实在不好意思说这种乱七八糟的事。 后来柳之南再一细想,索性打消了和叶浔说这些的念头。叶浔的情形与她不同,根本无从理解她的烦恼,全没必要提及。叶浔应该是那种让下人一看就敬畏的人,什么人敢在她面前胡来?那不是自寻死路么?她就不同了,是介于叶浔的不善、江宜室的善良之间的人,胆子小的才会怕她,胆子大的难免生出妄念,想利用她作为跳板谋得锦衣玉食。 这种事情既然放在了心里,时日久了,就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平日愈发留心那些丫鬟对待孟宗扬的态度,恨不得将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都收入眼底,越是多心越是心烦,连带的看孟宗扬都不顺眼了。 一次与孟宗扬提了两句,却惹得孟宗扬打趣:“你这简直就是要变成醋坛子。”之后又漫不经心加一句,“我要是对她们有歪心思,还等得到现在?” 柳之南却是怎么听怎么别扭——此一时彼一时。他没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也就没法子完全信任、放心。 阿七算是孟宗扬比较看重的一个小厮。孟宗扬休沐时,总会交给阿七大事小情,他不在家中的时候,阿七每日忙碌的便是他吩咐的事宜。 阿七在民间认下的两个姐姐,现在分别成了正房的大丫鬟、二等丫鬟——也正是柳之南现在看着最不顺眼的两个,起因还是觉得两个丫头对孟宗扬透着超出别的丫鬟的熟稔,服侍孟宗扬大事小情的时候分外尽心——比她这个做妻子的还要尽心。 柳之南先是气鼓鼓地跟母亲抱怨。 柳三太太很是不解:“丫鬟不尽心服侍你和侯爷,你要她们做什么?尽心服侍就是有别的心思?你可别冤枉了好人哪。她们待你又怎样?可还尽心?” “……待我怎样我哪知道。他不在府中的时候,我只让陪嫁丫鬟服侍。而她们是一早就开始服侍侯爷穿衣洗漱的。我倒是也让陪嫁丫鬟去服侍侯爷,可侯爷说她们不合心意……”柳之南说起这些便是满腹火气,“不过是穿衣洗漱这些小事,他怎么就那么讲究?又不是没吃过苦的人,将就一下不行么?” “这话你可就说错了。”柳三太太道,“祁先生本就是财大气粗之人,既然有心收留谁,便不会委屈了谁。侯爷以前兴许是不太了解高门内的规矩,这些年却一定是过的锦衣玉食的日子。明明有服侍得更周到的人,他凭什么要将就?”她笑着宽慰道,“你把这些心思放下吧,帮他尽心打理好内宅的事,经营好自己手里的田产。” 柳之南抿了抿嘴,没接话,心里是无法赞同母亲这说辞的。 过了些日子,她到底还是不想将就,更不想刁难自己,寻了两个事由,将阿七两个姐姐逐出淮安侯府。 一下子就觉得心境豁然开朗了,愈发尽心地打理着手边事宜。 孟宗扬休沐回来的那一日,,她收到了罗氏的请柬,邀她前去徐寄思府中赏梅。罗氏是叶冰先前的妯娌,发生过什么嫌隙,她都听江宜室说过,将大红请柬拿在手里,思忖着这人是何用意。 正是这时候,孟宗扬给她浇了一盆冷水—— 他面色冷峻地走进房里,身后跟着的两个人,赫然是她前脚撵出去的那两个丫头! 柳之南真是气得不行,挑眉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了?”孟宗扬瞪了她一眼,“你莫名其妙地把人撵出去,让她们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这是唱的哪一出?” “她们犯了错!” “你有意让她们出错!而且那过错也不该得到这样的重罚!”孟宗扬已经很是不悦,不明白她怎么变得这般斤斤计较起来,“自然,我也不会让你难堪,先将人带回来,明日再给她们另寻去处。” 还不会让她难堪?他将她撵走的人带回来,一众下人会怎么想?柳之南快被他气得找不着北了。 孟宗扬转头吩咐两个丫鬟,“先下去歇息,等我给你们选好去处,再命人知会你们。” 两个丫鬟千恩万谢方退下。 “你让我在府中还有何颜面?”柳之南恶狠狠地瞪着他,“这落在人眼中,比我朝令夕改还恶劣!日后下人还会听我的么?!” “你想让人对你唯命是从,也该拿出个主母的风范来!”孟宗扬也已很是恼火了,“没来由地把人打发出去,真把下人当傻子了?红纹的事就是你无理取闹,我忍了,可你不能再三胡闹!” “难道你不知道原由么?!”柳之南气急败坏地看着他。 “我怎么会不知道?”孟宗扬没好气地在炕桌另一侧落座,“你要是看这府里的人个个不顺眼,不妨给我句准话,我将她们全打发去别处就是了,也省得总出这种落人笑柄的事!” 柳之南气得扭脸看向别处,“那你就把人全打发出去好了!我们柳家什么兴许不如你富裕,换一批下人却不在话下!” 孟宗扬看住她,目光从愤怒慢慢转为惊讶、失望,“你们柳家?少跟我提你那个门第!我当初看中的事你这个人,不是你那些门第!”随即冷然一笑,“也好,等会儿我就让一众下人离开我的府邸,你最好及时更换人手,不要落个贻笑大方的后果。” 这么快换掉所有下人?怎么可能办到?柳之南没将这些说出口,只是强辩道:“明日我没空!”又扬了扬手里的请柬,“我要出门赴宴。” 孟宗扬探臂夺过她手里的请帖,一见是来自徐寄思的府邸,气就不打一处来,“徐寄思曾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么?现在的徐太太最是憎恶叶家的人,请你前去,兴许就是为了祸害表姐做伏笔——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你为别人怎么总是考虑得那么周全?”柳之南正在气头上,劈手夺过请柬,他都肯为她的浔表姐考虑,怎么就不肯设身处地为她考虑?“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不同意,那也就罢了,我也不需要你同意。你能逆着我的心思行事,我也就不需考量你作何感想。”她挑眉微笑,“徐家这宴请,我去定了。有本事你就留在府中看着我。” “你这是无理取闹!”孟宗扬险些气得跳脚。他明日一早有事,是如何也要回到宫里当值的,哪儿有功夫看着她。有哪个男人会为了看住自己的夫人留在家里耽搁公务的?! 柳之南满眼挑衅,“我就要无理取闹,是你无理取闹让我没脸在先的。成婚之前,祖父是怎么叮嘱你的?现在看来,你是全当做耳旁风了。” 祖父的叮嘱,是老人家看重她,希望她过得如意,绝对不会是让她用来压制他。孟宗扬冷眼看着她,半晌漠然一笑,“随你怎样,在我府里的人,做什么都无所谓,不会影响到我分毫——只要我效忠皇上尽心当差即可。我也是多余,你不在意你自己的亲朋,我又何苦絮叨?”他起身下地,“你最好不要食言,不要让我看轻你。” “你这个混账东西!”柳之南被气得泪盈于睫。 孟宗扬却已大踏步走出去,到外院见管事安排一应事宜了。 晚间他也没回房,留在外书房歇息。 失望么? 失望。 他与她是一样的失望。 他并没想过,娶进家的女孩这般多疑,不肯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考虑——留在府中的下人,尤其丫鬟,若是对他起了什么心思,他第一个就打发出去了,哪里就用得着她如今这般行事了?她怎么就不能对他深信不疑呢? 柳之南也没想过,遇到分歧的时候,他会是这般强势甚至是强横的做派,将她的脸面弃之不顾。她就是这样多疑的一个人啊,若非如此,先前也不会一度抵触姻缘了。 正因为心里憋着一口气,原本柳之南是不会去徐寄思府中做客的,因着孟宗扬,她改了主意,吩咐下去:明日上午前去徐府,让外院备好车马。 孟宗扬听说之后,运了半晌的气,决定不予理会。 他还就不信了,她跟他置气也罢了,难不成还会弃叶浔于不顾,与徐寄思的太太过从甚密? ☆、第110章 第二日天没亮,孟宗扬就起身回了宫里,走之前吩咐阿七等人,看着夫人的行径,时时报信给他。 结果是他到底低估了柳之南的脾气,这天上午,她真就去了徐府。只是到底没忘了与徐寄思的前嫌,从府里挑选了两个会拳脚功夫的丫鬟,带上一并前去了。 在柳之南的想象中,罗氏该是那种一看就特别小家子气的人,相见之后,便有些意外。 罗氏体态略显丰腴,看起来很是敦厚,待人和善有礼,偶尔眼底会闪过一丝羞惭。 是因和离再嫁而自卑吧? 柳之南不自觉地对罗氏生出了几分同情。盘桓到下午,她道辞离开的时候,罗氏亲自送她。 一面走,两人一面说着闲话。 “早知道夫人急着走,便该将晚间宴席上的菜肴提前到午间奉上了——晚间的宴席更精致些。”罗氏很不安地道,“夫人怕是并没尽兴吧?” 本就是赌气前来的,哪儿有什么尽兴与否的差别。柳之南笑道:“没有,是家里还有事。”真让她留到晚间再走,赶上徐寄思那个混账东西回来,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由此,她半是玩笑地道,“我在徐府也实在是不敢久留。” 不料,罗氏坦诚地低声道:“先前有些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二,所以夫人能来,我已是感激不尽。”她笑得很苦涩,“唉,我要是有一点儿法子,也不会嫁进徐家。” “也别这么说。”柳之南漫应一句,给了罗氏一个安抚的笑。 罗氏却显得更是落寞,“我娘家也是为了赌一口气,才忙不迭的让我再嫁于人,徐家一上门提亲,父母便应了下来,生怕看着孙家先一步再办喜事。”说到这里,已带着哭腔,她深吸了吸气,语气才又平静下来,“嫁进来比想象得要稍微好一些,我家老爷如今比以往待人和气了不少。可这心里到底还是惴惴的,还是经常听说他要报复谁……” 柳之南听得心头一动。徐寄思想要报复裴奕,京城皆知。到了现在,那心思还没淡下去么?她侧头凝视着罗氏。 罗氏却已察觉出了自己失言,有些仓促地岔开话题:“说实话,夫人肯赏光前来,我是怎么也没想到的。只是担心这次之后,再不能在宴席上碰面了。” 柳之南目光微闪,笑道:“怎么会,想要碰面还不容易?过几日我在家里设宴,会命人送帖子过来,到时候还望你赏脸前去。” 罗氏很有些喜出望外,“自然会去,自然会去的。” “那好,我们改日再好好儿说说话。”柳之南笑盈盈的道,“徐太太请留步。” 罗氏还是将她送到了垂花门外,这才返回内宅。 三日后,柳之南在家中设宴,请了不少人前去,这些人里便有罗氏。 叶浔接到请帖之后,和对待别家一样,并没前去。做客一来一回的,便会消磨掉大半晌的光景,现在庭旭又是一看到她或太夫人出门便会哭闹,能免的应酬就都免了。 江宜室的胎象已安稳下来,却也没闲情四处走动。 姑嫂两个因着孟宗扬官职的缘故,并没留意打听柳之南请了哪些人前去。不过是场面上的事,柳之南便是与杨家人来往都无所谓,又没人会盯着孟府的一举一动——孟宗扬整日在皇上眼皮底下晃,拉帮结党这种事,是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 只是,柳之南与罗氏的这一来一往,却让孟宗扬怄火不已。这日借着离宫办差的机会,来到了裴府。 如今两家已是亲戚,他自然不会再被当成外人招待。 进到正房小花厅的路上,他见下人来来往往,似是在准备什么事,见到叶浔就道:“这是——” 叶浔解释道:“太夫人要去涿郡一趟——相识多年的一位友人家里要办喜事,她要亲自前去道贺。侯爷也没时间,我就带着庭旭陪太夫人走一趟,顺便出门散散心。也是今日临时决定的,来不及知会之南,你帮我跟她说一声。” 孟宗扬听得直撇嘴,“有大冬天出门散心的么?”又记挂着庭旭,“也不怕孩子不习惯?” “没事。孩子从小摔打摔打也好。” “可他还没满周岁。” 叶浔失笑,“那就更没事了。”她只要叮嘱奶娘注意饮食别上火就行了,抓紧赶路,一日就到涿郡了。 孟宗扬服气了,随后也因为她出门在即,没说柳之南的事。原本他是想请叶浔帮他向柳之南递话认个错的,总这样下去,都没个台阶下,他们不知还要僵持赌气到什么时候。 他看了看庭旭,逗了小家伙一会儿,便出门办差随后回宫了。 叶浔这边,打点好了箱笼,太夫人却仍在犹豫,劝她:“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还是带着庭旭留在家里为好,若是庭旭因为车马劳顿不舒坦可怎么好?” “父母在,不远游。同样的,您自己只身出门,我们怎么能留在家里干等着?”叶浔笑道,“我小时候也经常跑来跑去的,庭旭总不会还不如我。再说他还小,到哪儿兴许都觉着是一个样。到了涿郡,您见到老姐妹,既能好好儿说说话,又能每日看到庭旭,不是很好吗?”思忖片刻,又道,“要是不让我随行,那就只能是侯爷请几日的假陪您过去了。” 哪有为了家事耽误公务的官员?太夫人只觉得左右都不是,很是犹豫。 叶浔劝了半晌,事情还是照她的意思做了决定。在她看来,涿郡离京城又不远,只当是出城散心了。要是再远一些,她也就该犹豫了。 太夫人要去看望的老姐妹路氏,是一名商贾之妻,亦是她这些年来的一位贵人。没有路氏说服夫君帮衬,太夫人前些年的生意也不会做得顺风顺水。虽说如今官民有别,可情分是不能因此而淡漠的。 裴奕也记得那个人,一直唤她路婶婶,若是得闲,他就携妻儿一同陪着太夫人前去给路氏请个安了,怎奈时机不对,思忖再三,同意了叶浔随行,给老少三个人配备了足够的人手护送,以防路上出什么岔子。 第二日,夫妻两个同时起身,下人们也已开始准备起来。天还没亮,府里却是灯火通明。 “我已跟那边的官府打过招呼,护卫也都是有眼色的,不需担心。”裴奕叮嘱叶浔之后,看了看还在沉睡的庭旭,“旭哥儿坐车坐久了,不会哭闹吧?” “不会,他最喜欢坐马车,闲时带他出门,总是不愿下车。”叶浔笑他紧张,“你怎么也跟娘似的?你就权当我们去云居寺之类的寺庙上香祈福了,小住几日就回来。” 裴奕忍不住笑,“没办法,我们都不如你心宽。” 叶浔戏谑地捏了捏他下颚,“在家乖乖的啊,丫鬟给你送什么饭菜,你就吃什么,我都安排好了。”这些日子他因着劳累有些消瘦,她就在膳食上做了调整。 裴奕配合地应道:“遵命。” 叶浔笑着抱起庭旭,“该准备出门了,先去娘房里。” 过了小半个时辰,太夫人和叶浔坐上马车,裴奕也上了轿子出门。 这天柳之南起身之后,处理完内院的事,换了阿七来问话:“侯爷在宫里一切可好?有没有命人传话回来?” 阿七因着两个姐姐曾被她逐出府的事,对她是有些不满的,念着孟宗扬的恩情,才劝着外院那些管事、小厮没抱团刁难她。此刻略一思忖,道:“侯爷昨日去了长兴侯府。” “他去那儿做什么?”柳之南漫声说了这一句,心里却是明白的。他能去做什么?跟浔表姐告她的状,让浔表姐劝劝她。一定是这样的。 阿七模棱两可地道:“兴许是去看望表少爷了,兴许是去送行——裴府太夫人、夫人今日要去涿郡。” “怎么也没人告诉我呢?”柳之南有些恼了,“何时回来?” “小住几日就回来了。”阿七知道她多疑得厉害,再说下去不定又把自己哪句话想偏,心里直苦笑。 柳之南烦躁地摆手示意阿七退下,越想越生气。他有时间去给表姐践行,怎么就没时间回家来一趟?裴府和孟府,他知不知道到底哪儿才是他的家?浔表姐也是,这种事告诉他却不告诉她,走的什么章程? 她甩手回娘家的心都有了。要不是觉得那样太没面子,真就这么干了。 勉强静下心来,她继续着手调换内宅下人的事。 这几日已陆陆续续地换了一批丫鬟,看着不顺眼的全打发走了,宁可用从外面花银子买来的,也不要原本就留在府中的。 至于换下来的丫鬟,管家直接接管,把人带去孟府别院,暂且安置了起来,照着孟宗扬的意思逐一安排了去处。 较量来较量去,她一点好处都没捞到。 仓促地从外面买进来的丫鬟,哪里晓得高门大户里的规矩,不知要何时才能调|教得懂礼数知进退。 柳之南头疼得很,有心从娘家借几个管事妈妈,又怕祖母、母亲知道了训斥她任性,索性去找江宜室帮忙。 巧的是,今日叶冰先她一步去找江宜室了,为的自然是柳之南与罗氏来往的事。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孕,若不是那件事实在恼人,她也不会出门来。 落座后,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羊|奶,叶冰与江宜室寒暄了几句,询问胎儿可好,江宜室近况如何。 叶冰这般客气有礼的做派,倒让江宜室不适应——认准了一个人愚蠢任性,再相见发现这人几乎改头换面,心里真是转不过弯来。虽说心里惊奇,面上却是客客气气地应对着。 说完场面话,叶冰切入正题:“大嫂最近可曾听说孟夫人的事?”在她看来,柳家与叶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对柳之南用的便是泛称。 “没听说啊,她那边怎么了?”江宜室紧张地问。 “看起来是不知道了。”叶冰笑道,“你也别担心,我只是觉着奇怪而已。孟夫人与以前那个嫂嫂罗氏一来一往的串了两次门,平日罗氏还不断送些礼品,按理说是不关我的事了,可我一想起来心里就不踏实,这才找你来说说这件事。” “竟有这种事?”江宜室眼神迷茫,“之南虽说是与谁来往都无妨,可徐家那边,还是少走动的好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叶冰把话接了过去,“徐寄思与徐阁老闹翻的原由之一,便是徐阁老不肯为他出头报复大姐夫。罗氏呢,与我大伯和离之前,又与我和我婆婆不睦,并且如今应该是认为我和大姐虽然面上不合,却还是一体的。我担心的是,罗氏是刻意接近孟夫人,万一她和徐寄思都没安好心,殃及到大姐就不好了。大嫂,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丫头居然开始为阿浔考虑轻重了?江宜室放下担忧,有些惊奇地看着叶冰。 叶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话挑明了,“一来,我娘提点过我,怕大姐因为我的缘故惹上麻烦;二来,钟意过的人,不论放下没有,也乐得自己给他添堵,不可能看着别人对他家人不安好心却坐视不理。” “这件事我记下了。”江宜室这样说着,心里却道,这人怀了孩子果然是天大的喜事,一番话说的足以让人信服,来日孩子生下来可别又变回原形才好。 “你心里有数就行了,那我就不多耽搁了。”叶冰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婆婆相公都不同意我出来这一趟,耽搁久了他们该担心了。” 江宜室也就没留她,“那我就不留你了,改日有机会再说话。” 叶冰遂起身道辞。 江宜室命红蔻送她。 出门之际,叶冰与柳之南迎头碰上。 两人都已不同往日,微愣之后,上前见礼。 随后,柳之南奇怪地看着叶冰,“你怎么来了?” 叶冰却审视着柳之南,缓缓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往日里,我还当你是个聪慧之人呢。”语必扶了丫鬟的手,扬长而去。 “莫名其妙的。”柳之南嘀咕着进到室内,第一句就问江宜室,“叶冰不是来给你添堵的吧?” “添堵?”恰恰相反,“给人添堵的另有其人。”江宜室没辙地看着柳之南,把叶冰来意说了,又问,“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跟徐家的人走动是为哪般?” “哦,原来是来告状做好人的啊。”柳之南讽刺地笑了笑,“那你们倒是与我说说,我与罗氏走动走动又怎么了?我已经嫁给孟宗扬了,不再是柳家的人了,跟谁近一些远一些都无妨啊。” 江宜室目露惊诧,“可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徐寄思是在你的香露铺子外见到了你和阿浔,发生过什么事不用我提醒你吧?你怎么还能去他的府邸?” “他是对浔表姐起了歹念,我比起浔表姐,便是资质平平,不需担心这些。”柳之南觉得自己也算是客观地看待这件事了,“我过去的时候也带了会拳脚的丫鬟,总和一群妇人坐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他一次起了歹念,就被表姐夫教训成了那样,如今在工部行走,地位大不如前,他怎么还敢惹那种祸事?” “好,你有你的道理,我不与你争辩。”江宜室叹息道,“可这件事让人看来还是奇怪得很,你还是别再跟罗氏来往了。冰儿那一番话说得对,你不需顾忌什么,可万一被罗氏利用了殃及别人,到时候跟谁哭去?” “殃及别人?浔表姐么?”柳之南笑起来,“她只要出门,便会万般防范,谁也动不了她。” 江宜室扶额,“就算是这样,你又何苦如此呢?你家侯爷可知道此事?他赞成么?” “他……”柳之南打鼻腔里哼了一声,“他怎么会不赞成。”烦躁地蹙了蹙眉,岔开这个令她不悦的话题,说起罗氏,“我看着罗氏挺可怜的,真不像是奸诈有心计的人,当初那场风波——你不觉得是另外两家太过分了么?” “这件事……怎么说才好呢?”江宜室不自主地转移了心绪,“初时她的确是想将小产的罪过推到冰儿身上,后来孙家的人把这件事压下去了,致使和离的原由,是她和孙太太、自家相公越相处矛盾越多。婆媳之间一旦认真计较起来,哪里有做媳妇的好果子吃?再加上她子嗣艰难,再有孩子不知是何时的事了,孙太太肯定是横竖瞧不上她了。要是你是孙太太,知道儿媳几乎不能生养了,儿子又还年轻,再加上平日里屡生罅隙,可不就要勒令儿子休妻了——是无情了些,可是为着子嗣,为了来日能有个嫡孙,也能理解吧?” “你看看,这就是《女则》的坏处,到何时都是女子没理,做儿媳的更是永远是那个缺理的。”柳之南挑了挑眉,“说到底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只是罗氏不能把婆婆怎样罢了。反正我就是觉着她可怜。不能生孩子了又不是她的错,怎么就该被人嫌弃了?还有叶冰,那是个好相与的?她可是没少给罗氏小鞋穿,还挖坑算计了罗氏几千两银子呢!你以后少理她!” 江宜室目露震惊,“这——这怎么反过头来要我不理冰儿了?”随即便是啼笑皆非,“遇到你,真是秀才遇到兵,竟连《女则》都不赞同了。是,那些规矩的确是有不合理之处,哪个女子也不会真正打心底认可,但是有什么法子?世道如此,多少女子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你若能将之废除,我绝对赞同,但是你不能啊,只能照着这规矩行事,不然就会变成人们眼中离经叛道的人。” “我宁可做离经叛道的,也不要做受气包!”柳之南撇撇嘴,“都是人,凭什么要我听别人的?怎么没人大事小事听我的呢?” “好了好了。”江宜室觉得不能再跟她胡扯了,“你和罗氏的事,就此打住,别再来往了。你出嫁前后的门第都是一样,遇到事情容不得你赌气任性,更容不得你同情谁,要有大局观,才能与侯爷把日子过好。” “老生常谈。”柳之南悻悻的,“你这般规劝我,不还是为着叶冰那一番话?我要是听了你的话,不就等于是听她摆布了?那个人说话不好听,日后不定在娘家怎样说我呢。” “……”江宜室不是无言以对,是放弃与她讲理了,“也罢,随你。等阿浔从涿郡回来,你去跟她说说这件事。你要是连她的看法都不在意了,我也随你怎样。” “那就到时候再说,眼下我还是该怎样就怎样。”柳之南实话实说,“罗氏手里有一个宅子,小巧精致,遍植红梅,要我过几日去看看,我已应下了。起初我也不愿意与她来往,可她也是真可怜,偶尔很有些自知低人一等的样子,见我在徐府不耐烦逗留,才邀我去她宅子里赏梅,是打心底想有个说话的人。不论日后怎样,这次我不能食言。”再说了,她接近罗氏,也是有着自己的用意,明明是为了叶浔好。 “你……自己掂量着办吧。”江宜室见自己这半晌是白费劲,态度便有些冷淡了,“阿浔成婚之前,你自作主张,险些害得她落入宋清远手里,这件事我还隐约记得,你也不要忘记才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之南又气又笑,“敢情是认定我又自作主张要害谁了?有点芝麻大的事情就看准了是我不对,怎么就没人问问我一番行径到底所为何来?得了,我也不在这儿讨人嫌了,回府去了。”借管事的事自然是无从提及了。 江宜室摆了摆手,“不送你了。” 柳之南回到府中,有人又为她心中的恼火添了一把柴—— 管家笑呵呵地跑来告诉她:“侯爷命人传话回府,请您这几日就别出门走动了,一干车夫已经全部请假。侯爷还说请夫人别生气,等他回府就跟您解释原由。” 柳之南恨得牙根儿直痒痒。 ☆、第111章 柳之南走后,江宜室思前想后,心里始终不踏实,甚至有些火气。 阿浔去了涿郡,世涛又有公务在身——连个听她絮叨跟她商量的人都没有。 她撑着腰,在室内踱步,从寝室走到西梢间,再走回来。 阿浔说怀着庭旭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月份大了多走动,生产时会少吃些苦头。 细细想来,她怀这一胎,最累的倒是阿浔,比她自己怀着庭旭的时候还劳心劳力。 眼下呢? 她既然知道了柳之南的行径不妥当,可能会成为阿浔的隐患,就不能坐视不理。 先前还要之南等阿浔回来说说此事……当时是怎么想的呢?怎么好意思这么说的?就不能有个嫂嫂的样子? 她在厅堂停下脚步,坐到三围罗汉床上,吩咐红蔻:“把白管事叫来。” 白管事和秦许一样,是叶世涛手下最得力的,前者负责保她太平,后者已去了裴府帮衬叶浔。 除了府中的事,她还没吩咐过白管事什么事。今日,开了先例。 ** 孟府外院自然是拦不住柳之南的,谁还能真的把她拘在府中不成?只是依着孟宗扬的吩咐,收了马车轿子,给车夫轿夫放了假,别的不能管也管不了。 柳之南让内宅的管事现买了一辆滑盖马车,又雇了车夫,该去哪儿还是去哪儿。 管家就抓瞎了,忙往宫里给孟宗扬递话,顺便询问要不要让护卫悄悄尾随——在明面上保护夫人是不行的,已经有两拨人被夫人赶回府中了。 孟宗扬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夫人才真正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他索性道:“甭理她!让她折腾!” 柳之南该做什么做什么,去香露铺子、串门。家里那个烂摊子,她没急于收拾。横竖孟宗扬是不给她体面,回府时说不定就将她收进府的那些人全部打发出去了——既是这样,又何必急着调|教。 这样的情形之下,她反倒没回过娘家——说不定江宜室已经命人传话给了祖母、母亲,说不定两个人正生着气等她回去训斥她呢。 还是免了吧。最不喜被人挑剔训斥了。 ** 叶浔不在家中的几天,裴奕知道她目前最不放心的是江宜室,便让李海等人得空就去叶世涛府中看看,以防有什么事却后知后觉。 罗氏的动向他一早就清楚——对徐寄思那边的动静,他可说是比谁都了解。起先柳之南与罗氏来往,他即刻就知道了,也只是一笑了之。 他不愿意让叶浔得知外面太多的事,只是担心她多思多虑。至于柳之南这种亲戚与谁来往,并不重要——如叶浔一般手中有人又能加以利用的女子到底是不多,柳之南既然没有那份足以与男子相较的掀起风浪的能力,那么和谁走动其实都无所谓。 真要说有情绪,不过是有些不解,有些膈应——柳之南不给个解释就与徐寄思府中的人来往,将他和叶浔置于何地了? 听说江宜室命府中的人盯着柳之南的动静,他大抵能猜得出江宜室的心思,便想着第二日便过去打个招呼,让江宜室不必操心这些。 没想到,就在他翌日下衙去叶世涛府中之前,江宜室与柳之南生了嫌隙: 罗氏与柳之南已约定了去宅子赏梅的日子,在这之前,两人在东大街碰上了,便要相形去罗氏家中开的一个酒楼吃点东西说说话。 到了酒楼附近,白管事带人将柳之南拦下了。 柳之南不需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冷笑道:“你家太太要你这么做的?” 白管事笑着称是。 柳之南看看白管事及其身后身形矫健的十多个人,再看看自己这边几个跟车的,自知既骂不走白管事,又不能如愿去与罗氏叙谈,便命丫鬟传话给罗氏,随后对白管事道:“待我去见你家太太!” 白管事恭声笑答:“太太就在家中,小的护送您过去。” 柳之南见到江宜室,脸色发白,顾忌着江宜室身怀六甲的情形,尽量和气地道:“宜室姐,你不是与我说了,等浔表姐回来之后,我与她说说与罗氏来往的事情,今日却是怎么回事?你这是在唱哪一出?” 江宜室不想让她觉得太难堪,摆手遣了下人,笑着解释道:“上次你走之后,我仔细斟酌了,觉着也实在不需事事让阿浔费思量。这件事你做的到底是对是错,谁心里都有数。既然不对,你又唤世涛一声表哥、唤我一声姐姐,我便替你做主了——寻常人都随你,罗氏这一类人,你不能见。”她秀眉轻挑,“尤其今日,两个女人家,去酒楼那种地方做什么?你做事实在是欠考虑。便是有心与她说说话,将人请到你府中不行么?” 把人请到她府中?她府中不懂礼数的丫鬟越来越多,让外人见了不就成笑话了?再说这也不是问题的关键。柳之南面色微冷,语声亦是:“宜室姐,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做事兴许是欠考虑了,可你呢?这般行事未免太霸道了。表哥可知道?孟宗扬可默许了?” “你表哥啊……”江宜室笑意更浓,“就别让他知道了吧?事关阿浔,便是与他有关。以往他不过是觉着你年少无知,知道了这些,便平白坏了你们表兄妹两个的情分。至于侯爷那边,他分明是不赞同你这些日子的行径,否则也不会委婉地要你留在家中了。是,男人都要面子,等他休沐回到府中,我到时候自会登门致歉。” 柳之南实在克制不住了,气道:“你在家安心养胎待产就是了,何苦巴巴的管我的事?难道我还会感激你不成?”之后冷笑出声,“真是没想到啊,你居然有这样行事的一日,以往倒是我低估了你!” 江宜室却是不恼,“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优柔寡断没个主意的人,可那还真是陈年老黄历了。你看不上我这几年的做派,我有自知之明。可到眼下,你对一些事肯定没有我看的明白。” “你明白?”柳之南啼笑皆非的样子,“我也跟你说实话吧,要是换个人对我指手画脚,我都不会介意,只有你不行。你自己的日子刚刚过得明白一些,哪里就有干涉别人行径的资格了?” “随你怎么说。”江宜室冷了脸,“今天我把话放这儿:日后你便是捅出天大的篓子,也与我无关,可只要是与你表哥与阿浔有关的事,我就不会坐视不理。”她的语气多了几分清冷,“以往是我糊涂,处处都要阿浔帮衬,可日后不同了,我要尽到自己长嫂的责任,好生照顾阿浔。你既能做得出不顾她处境的事,我便能拉下脸来给你难堪!” 柳之南抿了抿唇,刚要反驳,便听得红蔻在门外禀道:“太太,大姑爷过来了。” 裴奕来了。 柳之南深凝了江宜室一眼,转身时道:“那我们就看看,到底谁能给谁难堪!别让你那群人再跟着我!你可以干涉我的事情,却没必要让你的人变成讨人嫌的拦路狗!”语必转身,匆匆出门。 “这个混账东西!”江宜室气得暗自咬牙,“怎么就这般糊涂起来?”抚着心口缓了片刻,才吩咐红蔻请裴奕进门。 柳之南离开时与裴奕遇到了,却没说话。前者正在气头上,后者已经懒得理她了。 裴奕见到江宜室,问起柳之南:“过来做什么?” 江宜室不由苦笑,将事情经过说了,到此刻也真是来了脾气,“我日后还就管定她了!她再没个样子,我便告知外祖父。” 裴奕失笑,垂眸思忖片刻,道:“你还是别管了,交给我吧。”本不欲掺合这种事的,却不想让江宜室因着一番好意劳心劳力。 “你公务繁忙,这又是女人家的事……” “交给我吧。”裴奕重复了这一句,又提醒道,“有这份心就行了,日后再为阿浔做主也不迟,眼下还是不要劳心劳力。” 江宜室如何看不出,他是为了妻子才掺和这种事的,心头感动不已,也便压下先前对柳之南生出的火气,笑着点头,“好,我听你的便是。”又问,“阿浔快回来了吧?” 裴奕颔首一笑,“过两日就回来了。”又闲话几句,他起身回府。 母亲妻儿都不在,府里这几日便显得空落落的。 落单的滋味真不大好,他想,日后得避免这种情形。幸好皇上另交给了他一些事,要他带人做点儿私活儿,不必过长夜漫漫无限寂寥的光景。 柳阁老与柳夫人对柳之南身边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干涉的意思,甚至于,没有告诉三儿媳的打算。 真的是儿孙自有儿孙福。管太多实在是没必要。 像先前的柳之兰,嫁给成国公之后,也别扭了一阵子,做什么事都似在赌气。一是因为一腔柔情终落了空,二是不适应成婚后的光景。 现在看来,柳之南也要闹一阵子了。 柳夫人是过来人,大抵猜得出这些孩子的心思。突然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娘家,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便意味着从头开始,接受一个新妇要过的日子、要面对的环境。都会忐忑不安,有人会争强好胜,有人会畏手畏脚。自一开始就能从容面对游刃有余的女孩,几乎是不存在的。 柳之南本来就是让人觉得最不踏实的一个,所以,婚后的日子不闹腾一阵几乎是不可能的。 二老只是有些同情孟宗扬,更多的事担心。 柳夫人提起时道:“那孩子也不是好相与的,别生气之下闹出大动静来才好。” “他要是想认真计较,早就跟我们说清原委求我们训诫之南了。”柳阁老对孟宗扬这方面的品行还是了解的,“便是再肆无忌惮,也知道娶妻成家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们再观望一阵子,实在不行,再出面规劝之南。” 柳阁老却笑着摇头,“不必。他们那一辈人的是非,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我们便是有心,又还能管多少年?总要有几个人站出来成为表率,日后方能齐心协力的度日。” 柳夫人就笑,“你倒是看得开。” “那倒也不是,只是对他们放心而已。” ** 柳之南在家里生了一整日的气,转过天来,便是去罗氏别院做客的日子。 罗氏上午要处理内宅的事,又不是在府中待客,先前约定的时间便是下午。 她特地一早出门,在街上转了一阵子,见没人阻拦,知道江宜室的人没监视自己,心里这才好过了一点儿。回到府中,认真打扮了一番。 每一次相见,罗氏的口风便会松动一些。柳之南觉得再过一段日子,大概就能探听出徐寄思准备如何报复裴奕和叶浔了。 她只盼着那一日早日来临。到那时,也就没人再误会她生她的气了。这些日子遇到这些事,真不是一般的叫人窝火。 下午,过了未时,她坐上马车,去了罗氏的别院。 那所宅子果真如罗氏所言,遍植红梅,在这样的季节,很有些看头。 罗氏迎到二门外,亲亲热热地携了柳之南的手,打量着她的衣饰,笑道:“夫人今日这件正红色的褙子当真是好看。” 柳之南笑道:“徐太太谬赞了。” 两人说着家长里短到了待客的小花厅,罗氏对丫鬟打个手势。 不一会儿,丫鬟捧来了一个黄杨木的匣子。 罗氏接过打开来,取出里面一枚镶嵌红水晶石的簪子、一副红宝石耳坠,“今日倒是巧了,这是我为夫人备下的薄礼,原是打算话别时再奉上的,可实在是瞧着这两样东西与夫人的褙子很是相称。”说着话,转到柳之南近前,“夫人戴上让我瞧瞧可好?” “这怎么行?”柳之南失笑,“哪有刚一落座就拿人东西的?” 罗氏笑道:“好歹是我一份心意,只盼着夫人不要嫌弃。” 柳之南推脱不过,便当即取下头上本有的簪子、耳坠,换上了罗氏手里这两样。 “哎呦呦,真是好看!”罗氏连声称赞着。 服侍在一旁的丫鬟也随之微笑点头,赞这两样首饰与柳之南很相称。 “既是戴上了就别取下来了。”罗氏笑着将柳之南那两样物件儿放入黄杨木匣子,转手交给丫鬟,“好生存放起来,等夫人走的时候,记得取出来让夫人带上。” 丫鬟笑着接过,又态度恭敬地看向柳之南。 柳之南总不能说不行,便点一点头,还道:“若不是陪嫁之物,便送给徐太太了。改日吧,我也送你一套头面。” 罗氏忙笑着道谢:“那我就先谢过夫人了。” 丫鬟捧着匣子走出花厅,转去一旁的耳房,将两件首饰取出来藏在袖中,随后急匆匆离开宅子。她要将这两样东西拿去给叶家大太太,称柳之南在这里被歹人劫持了。只要叶家大太太过来被扣住,不管是长兴侯夫妇还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都会为着母子两个的安危听凭发落。 将身怀六甲的人骗来……她想想就于心不安,可是没法子,她只是个丫鬟,不听主子的话就没活路。 转过巷子的转角,她看到了几名神色肃冷的黑衣人。 一名黑衣人将丫鬟拦下,用下巴点一点一所宅子的院门,“进去,我家侯爷有话问你。” ** 孟宗扬今日跟皇上磨叽了半晌,总算是得到了提前回府的允许。 他紧赶慢赶。暮光降临之前回到家中,还是晚了一步——柳之南已经出门赴约了。 真该把她吊起来打一顿!他恶狠狠地腹诽着,转身带上二十名护卫离府,策马去往罗氏的别院。 路上,手下飞马前来报信:“长兴侯府太夫人、夫人和少爷已回到京城,此时太夫人已带着少爷回府,夫人却带着几名护卫去了罗氏的别院。” 叶浔怎么也去了那儿?凑这种热闹有什么好? 不对。 孟宗扬转念一想,察觉出蹊跷——叶浔刚刚回到京城,便是能够得知柳之南的动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罗氏别院的具体地址吧? 是不是半路有人传话给她了?是不是柳之南被扣在了那儿? 那可就麻烦了,两个人岂不是都要搭进去? 可那又是极可能的——不论从哪方面想,罗氏接近柳之南都没安好心! 孟宗扬都没闲心怪柳之南糊涂了,点手吩咐几名手下,“你们先行潜入,伺机而动,定要保她们无事!”随即狠狠一夹马腹,急速赶奔那所宅子。 一行人径自闯进了宅院大门。 因着心急如焚,孟宗扬也就没留意到看守大门的是几名黑衣人,并且那几个人根本没有阻拦他的意思。 他策马到了二门,飞身跳下马,大步流星往里面走。 在这期间,他看到柳之南在两名丫鬟的陪同下正在往外走。她看到他的时候,眼中闪过一抹惊喜,随后便垂了眼睑。 孟宗扬一见她,心头的怒火就往上蹿。仅有的一丝理智告诉他,这是他的夫人,他不能在外面给她难堪。由此迅速错转视线。 一名护卫疾步而来。 他匆匆走过去,沉声问道:“叶浔怎样了?”情急之下,便唤了叶浔的名字。 护卫言简意赅:“夫人无事,在花厅。” 孟宗扬脚步一顿,心里暗自庆幸:还好,总算是没出事,不然他要如何向柳阁老、叶世涛和裴奕交待?随后急于知道里面的情形,一面前行,一面匆匆吩咐手下,“把她带回去看起来!” 护卫看得出,侯爷已经快气得跳脚了,恭声称是,回转身去寻夫人,却见夫人正面露震惊、恼火地盯着孟宗扬的背影。 自己惹下了一堆麻烦,怎么还这幅表情?护卫也没好气了,换上几个同伴,喝令两名丫鬟将柳之南带上马车,回了淮安侯府。 路上,柳之南一直脸色煞白,死死地咬着唇,眼中有泪光,泪珠却是倔强地不肯滚落。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裴奕忽然带着人出现了。他听说叶浔回京了,正好这条路又是回裴府的必经之路,他便让人把叶浔请到了宅院之中。 那些都弄不清原由,可她心里清楚的是,在这样的时刻,孟宗扬最记挂的不是她的安危,而是叶浔。 他最担心的是叶浔! 她神色僵滞,如行尸走肉般回到府中,进到正房,呆呆的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 丫鬟蹑手蹑脚地掌了灯,低声询问要不要传饭。 柳之南置若罔闻,只呆呆的看着黑漆漆的窗外。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孟宗扬才回来了。 孟宗扬在厅堂门外犹豫了半晌,真不想进去。那个烂摊子,裴奕会料理,他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只是觉得丢人至极、沮丧至极。 想象中成婚后的情形不是这样的,也不该是这样的。 他一直以为,像叶浔那样的女孩子,太难以驾驭,看到了就恨不得躲着走。他就喜欢简简单单的女孩子,没有心机城府,能给他一份简简单单的日子。 可是他低估了女孩子的心迹,高估了自己的认知。简简单单的女孩子任性起来要人命,吃起醋来更要人命——完全不讲道理的。 要怎么样才能把她这些毛病改过来呢?不求别的,听他的话就行了——这很难做到么? 夜色已深,起风了。寒风挂在脸上,刀子似的。 他清醒过来,得进去好好儿跟她说说这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后天一大早,就又要回到宫里,得在回宫之前把这些事理清楚。 他撩了帘子进门,解下斗篷丢给丫鬟,“下去。” 丫鬟行礼退下。 他在柳之南对面落座,思忖着如何开口。 柳之南定定地凝视着他。 这是有话跟他说?那就让她先说。 “你——”柳之南语声有些沙哑,“你是不是喜欢浔表姐?” 孟宗扬错愕,随即就险些跳起来。这女人脑子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柳之南却已径自说下去:“成婚之前我们见面,是在裴府;她离京之前,你赶去送她;今日你急匆匆赶过去,是怕她出事……” “给我闭嘴。”孟宗扬的手握成拳,指节咯咯作响,眼中寒意渐浓,“你若是个男人,我早动手教训你了!” 柳之南却置若罔闻,看着他冷笑,“被人看穿,恼羞成怒了?” “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孟宗扬觉得快要不能控制自己了。这吃飞醋也得有个度吧?有这么捕风捉影的吃醋的人么? 天哪……他第一次在心里这样哀叹着。成婚才多久?三个月而已。他到底做过什么?怎么会把一个女孩子弄得面目全非的? ☆、第112章 极度的震惊气愤之后,孟宗扬逐渐平静下来。他甚至扯出一抹微笑,温声询问柳之南:“你不相信我?” 柳之南不答反问:“你告诉我是不是说对了!?” “我凭什么回答你这种问题?”孟宗扬说着话,起身拎着她去了东次间,把她丢在大炕上,“你少对我颐指气使,日后安安分分做孟府主母,我要你怎样你就得怎样,别跟我扯你那些歪理,你还没那个资格!” 他下巴抽紧,眼中闪着令人脊背生寒的冷芒。 柳之南从未见过他这样子,挣扎着要下地,“你要做什么?你想把我怎么样?” “教你如何做人,如何守妇道守规矩。”孟宗扬将她钳制住,语速极为缓慢,“这些日子你做过什么,都不提了。年节之前,你老老实实留在家中反省,内宅诸事,我自会安排人打理。最好安分些。惹我一次,我就杀一个你招进府里的仆妇,在你眼前杀。你必须要明白,你犯错就会有人因你丧命。” “你敢!” 孟宗扬眼中已有杀气,“今日是哪几个混账东西陪你出门的?你想哪一个活不过今日?” “……” “只要你听话,我就不会难为你。只要你挑衅,我就会不留情面。”孟宗扬扬声吩咐,“唤管家过来!” 不一会儿,管家来了。 孟宗扬沉声道:“明日起,将这府邸看好,不准夫人出门半步。你若是再敷衍行事,自己找根绳子吊死。” 管家战战兢兢听完,连声称是。 “记得去柳家传话,把事情说明白。他们随时可以来看望夫人,夫人在解除禁足之前,不能回去。” 话是交待管家的,也是说给柳之南听的。 做错事就要得到惩罚,他不能再纵容她了。 他没办法对她让步,那样的话,日子就不用过了。既是如此,只能让她妥协。不甘愿也没关系,慢慢来。 他跟她耗得起。 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现在才哪儿到哪儿? “孟宗扬……”柳之南已被气得哭了起来,“我不跟你过了,我要和离!” 孟宗扬似笑非笑,“和离,你这辈子都别想。到了我手里的人,一辈子都别想离开。就算你死了,也要冠着我的姓氏入土。” 他竟是这般冷酷。 “失望了?我本来就是这种人,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让你看到我这一面,可世事难料。”孟宗扬抬手捏住她下颚,“我娶你,绝没想过这一日,可既然已经这样,你我就都得受着。最好别再激怒我。别再说让我心寒的话。” 后悔么? 不。 只是他做的选择,选择只有对错可言,没到最后一步,谁也不能下定论。 “吃点东西,早些歇息。我去外院,有话明日再说。”孟宗扬说着话,走出门去。外面的风刮得更猛了,夹着细微的雪沙。 出门就看到了满脸错愕还没回过神来的一个丫鬟。他记得,是常跟随叶浔出门的一个,好像是叫新柳。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家夫人让你来的?” “是。”新柳忙敛起异色答话,“我家夫人有些担心孟夫人,要我过来看看……”却恰好听到了柳之南那样荒唐的言语…… 孟宗扬解嘲地笑了笑,“没事,你回去吧。”又迟疑地对她道,“那些话,别跟你家夫人提起。” “是。”新柳也只是这么应承一声,她怎么能对自家夫人有所隐瞒? 只是,看着孟宗扬落寞的身影,不免唏嘘一番。 ** 今日之前,罗氏并没见过裴奕。叶冰出嫁的时候,叶浔都不曾露面,更别提裴奕了。 她眼中的裴奕,有着传言中令人惊艳的俊美,气度优雅尊贵,神色清冷淡漠。 是在暮光降临时,他带着手下出现,让不明所以的柳之南回府去。 柳之南不情愿的话刚一出口便住了嘴。 她在那顷刻间打量了裴奕一眼,见他唇角挂着和煦如春风的笑容,眸光却冷冽如千年寞雪。一暖一冷,奇异的融合在他神色间。 柳之南识趣地走了。 裴奕便又让她到门外站着,等头脑清醒了再回话。 过了一阵子,叶浔过来了,径自有人引进花厅。 她和徐寄思选择了这所宅子,就是因为这宅子所在的路段是叶浔返京回府的必经之路,时间上不见得能掐算准确,但是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们就会尝试。 她就在廊下站着,听着夫妻两个闲话家常,听到裴奕柔声询问此行可遇到波折,孩子有没有不舒坦,听到叶浔语声轻快地一一回答。 是在这时候,孟宗扬来了。他代替妻子向两个人赔罪。 叶浔问了几句便明白了原由,语气随意地让孟宗扬照顾好柳之南,后来又说这几日什么都好,只是饭菜不合口,因为那家人的厨子是广东人,做辣菜舍不得放辣椒。 裴奕就笑着打趣她是馋猫,并吩咐手下去醉仙楼做几道叶浔爱吃的菜。 仿佛这里是他们的别院一般,自在随意。 三个人用过饭,孟宗扬才走了。 此刻,罗氏已经快要冻僵了。 一名丫鬟进门去,片刻后折回来,对她道:“徐太太请,侯爷、夫人有话要问您。” 罗氏略略活动了腿脚,哆哆嗦嗦走进去。 裴奕在看一些东西。 叶浔在喝茶。她见裴奕没说话的意思,便让罗氏落座,审视片刻,问道:“你嫁给徐寄思,是杨阁老的主意吧?” 杨阁老想让杨文慧给谁做填房,不需想也知道是谁。而如今徐寄思还没有与杨阁老闹掰的意思,那么婚事十之八|九会听从杨阁老的意见,谁嫁给徐寄思,便意味着谁家有意依附于杨阁老。 叶浔得出这结论不难,却让罗氏目露惊骇。 罗氏哪里想得到叶浔与杨文慧一反敌对状态,算得和气的来往着,知道很多不为外人道的事。她先前在外面冷得厉害,到了室内那股子寒意愈发明显,让她双唇都哆嗦起来,牙关轻轻作响。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死死咬住嘴唇,看牢叶浔那张美艳的脸庞,恐惧浸透到了骨子里——难道裴府在她的娘家甚至徐家都安排了眼线?不然怎么能一语道出她这桩姻缘的玄机? 这样的反应,等同于默认。叶浔笑了笑,让新柳给罗氏上一杯热茶,又起身给裴奕斟了一杯酒,随后与新柳去往一旁的宴息室说话。 罗氏偷眼看向裴奕,见他敛目看着手中一叠纸张,神色平和,唇角不自觉地延逸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这样的他,让她的恐惧少了一点点。可随着他沉默的时间越来越久,她的心又紧紧地绷成一根随时都可能断掉的弦。 “这宅子——”裴奕终于对罗氏说话了,“不是你的陪嫁,不是徐寄思的产业,是罗家前几日借给你用的。”修长的手指轻轻弹了弹纸张,“罗家算得本分,积蓄不超过五万两。如今已不同往昔,多了条财路——杨阁老给的?”说着微微一笑,“不,是徐寄思给的,工部的人财路一向不少。” 并非询问,罗氏也就不需答话。她只是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是徐寄思要你接近与裴府、柳府有关之人,从而加以利用,寻机挟持裴府中人。他要一雪前耻——”裴奕抬眼看住罗氏,“你呢?” “……”罗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更不知道回答之后会落得个怎样的结果。 “算计我可以,算计我府中的人不行。”裴奕如何不知她一番行径所为何来,并不是一定要她亲口说出,“不想说就罢了,自己选个下场?我没多大权势,对付罗家却是力所能及。” 语调一直是波澜不惊的平静,语气甚至是柔和的。 可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让罗氏的畏惧更重。未经历过波折的人,最怕的是恫吓威胁;经历过波折的人,最怕的则是他这种人。 裴奕不过十八|九岁的人,却已喜怒不形于色。能看出他到底动没动怒的,恐怕只有他的家人。 罗氏垂头看着脚尖,先回答裴奕先前的问题:“我恨毒了孙家、叶冰,只要有机可乘,便会报复他们。我家老爷要报复侯爷,意图拿捏住您的软肋,若能成事,我也能借机渔利。” 她和徐寄思打算得还挺长远,或者也是太信任杨阁老的缘故吧?杨阁老固然是不容小觑甚至是有这个能力的,但关键在于,徐寄思不是能成事的人——他也就对付他哥哥还有点儿出息,专往痛处捅刀子。让徐寄思算计别人,难。当然了,杨阁老此举兴许就是两个用意:要么成事,惹得柳阁老窝火不已;要么落空,借他之手除掉徐寄思。 后者的可能性最大。 也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裴奕才不打算现在就出手,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徐寄思是徐阁老保下来的人,谁轻易也不能动,动了就是对皇上的用意置若罔闻,那不是自讨没趣么?所以,与其惩戒,不如利用。 要利用徐寄思的前提,便是先将罗家利用起来。 事情顺利的话,到了关键时刻,徐寄思就能成为扳倒杨阁老的关键。 他思量片刻,对罗氏道:“今日的事,除去坏女子名声这一条,随你怎样跟徐寄思说。此外,明日我在醉仙楼宴请几位同僚,还望罗大人届时赏脸。” 另一边,叶浔正听新柳细细通禀这几日事情的由来、经过。新柳跑前跑后,已经全部打听清楚,细细道来。 叶浔心里颇多不解,却只能怪自己这段日子只照顾熠航,忽略了很多是非。末了,她又问起柳之南:“你去过孟府,之南怎样了?” 新柳便吞吞吐吐地把所见所闻都与叶浔说了,最后强调一句:“淮安侯让奴婢不要告知夫人。” 叶浔抬手按了按额角,关注的重点是柳之南的话,“她真是那么说的?” “嗯。”新柳何尝不希望自己听错了。 叶浔以手托腮,片刻后轻笑起来,目光分明是怅惘的。 新柳看的心里很不好过,“夫人——” “我到底是错了?”柳之南的话,是气话是一时的误会还好,若是认真的……先前的情分、她的着意撮合,便太可笑了。 叶浔开始反省自己,认真地看着新柳,“你仔细想想,跟我说实话,我与淮安侯每次想见你都在场,在你看来,我和他有不妥当的言行么?就是那种能让人误会的言行。” “夫人也有糊涂的时候。”新柳苦笑,“表小姐计较的是今日淮安侯的些微反应,以往您与淮安侯相见,总是我和新梅、小丫鬟在一旁服侍着,哪里有过让人横生揣测的言行?” “也对。”叶浔点一点头,又沮丧,“那就没法子了。” “……” “便是你不告诉我,淮安侯也会跟我说出这件事的,”叶浔这才安抚新柳,“他总要防患于未然,让我有个准备,防着之南质问。” “唉……奴婢也不是只担心这个,只是……”新柳蹙了蹙眉,“觉得淮安侯心里应该是很难过吧?忽然间就变了个人似的,来日您见到他就知道了。”她一个做奴婢的,以前对孟宗扬真是没什么好感,但是今日她都莫名觉得他可怜巴巴的。 不论亲情、友情还是男女之情,都能让人迅速地转变或是成熟起来,尤其是负面情绪之下。 孟宗扬自然是心寒失望至极的,心里能好过才怪。 叶浔扯扯嘴角,她也不好过,但是能承受,并且预感告诉她,事情并没到最坏的地步。 离开的时候,天空的雪沙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路面已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纯白。 宅院小,走到大门外也用不了多久。 他一臂撑着伞,一臂用大氅将她裹在臂弯。 飞舞的雪花,夺目的红梅,在一路灯光映衬下,煞是美丽。 一面走,叶浔一面与他细说在涿郡的事: “路婶婶待我极好,是那种发自心底的话,因为娘的关系,把我当自家孩子一般照顾。这几日虽然在外面,因着她,一点点人生地不熟的感觉都没有。我邀请她得空就来京城与娘聚聚,老姐妹在一起说话,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吧?” 又说起庭旭: “庭旭特别喜欢隔着马车的玻璃窗往外看,一看到有成群的羊、慢行的毛驴就会笑,他很喜欢外面的景致呢。到了那边就有些气人了——” 裴奕听着心头微微惊讶,低头侧目看着她。 “也不知怎的,晚间多半都黏在娘身边,不肯跟我睡。”她扁一扁嘴,“跟祖母亲再好不过了,可倒是慢慢来啊,晚间忽然就让我独自入睡,怎么能习惯……” 裴奕低低地笑起来,“这我可没法子给你做主。” “你自然是惹不起他的,他有娘疼着。” 说着话,已到了马车前。裴奕亲自扶着她踏上脚凳。 到了马车内,叶浔勾低他,在他耳边道:“那个小没良心的,日后不肯陪着你我的时候怕是会越来越多。” “嗯,怎样?” “我就想啊,”她悄声道,“得再生一两个,这样你我和娘都能有人陪着,他们也有个伴儿,你说是不是?” 裴奕心中惊喜,侧转脸捕捉到她双唇,亲吻绵密灼热。 叶浔推开他的时候,已是面颊绯红气息不宁,“至于么?”她小声嘀咕。 裴奕却笑着揽紧她,“我得好好儿谢谢庭旭。” “……” 随即,他得寸进尺,“别定准数,生到有女儿为止。” “你啊。”叶浔磨着牙挤出这两个字。 他却开怀地笑。 回到府中,得知太夫人已经哄着庭旭一同睡下了。 弄得裴奕有些失落。好几天没见儿子了,真的想念。 叶浔却幸灾乐祸,“你只管失落生气,我不会笑话你的。” 倒引得他又笑起来。 进到正房,先跑到院中迎接的不是丫鬟,而是两只猫。 它们张着小嘴儿细声细气地叫着,似在撒娇一般。 叶浔心里暖暖的,弯腰要去抱它们进屋。 裴奕却一把将她捞起,打横抱着走向室内。 “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猝不及防之下,叶浔只有不自在和惊慌。 裴奕不予理会,大踏步转入寝室。 丫鬟们忍着笑,无声退出。看到侯爷这样子可不易。 “越来越不像样了!”到了寝室,叶浔又气呼呼地抱怨他。 “就这样了,你说怎么办吧?” 他只在她面前耍赖,她也只对他没辙—— 根本不让她回话,绵密的亲吻便席卷而来,模糊她意识,软化她的身形。 越是想念得厉害,痴缠的方式越是简单直接。 她双腿先是弯曲着贴合着他身形,过来一小会儿,便主动缠上了他腰杆,随后又缓缓调整着身形。 “自己瞎忙活什么呢?”他语带笑意地询问,缓缓退离。 她却已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抵住他,随后又握着他的手,让他抚过自己的髋骨,“撞得我疼……”两个瘦瘦的人在一起,有时候也有小烦恼。 “该!”他才不会因此用言语安抚她呢,“你再瘦下去,也别想添孩子了——我根本就不敢碰了。” “我错了还不行么?”她没正形,“你胖一些就好了。” 裴奕差点儿就笑出来,“你怎么好意思说的?”说着捞起她双腿扛起,“迁就你一回。” “……” 他又俯首啄着她的唇,“明日我给你拟个食谱,这都要瘦的没个人样儿了。” “你才没人样儿呢。”叶浔又气又笑。好像她乐意似的,可照顾庭旭是那么容易的?一整天下来,没点儿体力可对付不了。 “我帮你调理着。”他的亲吻已透着怜惜,“你得陪着我长命百岁,总让你受累不补可不成。” “嗯,陪着你。”她环住他,“要是可能,我们生生世世都做夫妻。” “这倒跟我想一处去了。”他动作温缓的侵入,轻柔律動。 想念是相互的,而身体又比言语更能诚实地反应出想念有多浓有多深。 他追逐着她的舌尖,扣着她的腰肢,厮磨着花心深处。 她声声喘息申荶着,藤蔓般缠住他,浸润着环绕着他。 他喜欢她失控的样子,没了明艳端庄,妩媚风情。 她喜欢他失控的样子,没了冷静克制,狂野不羁。 不论彼此是怎样的,有几面,都能全然接受。 室内旖旎流转,白浪翻腾;室外夜色苍茫,雪落无声。 ** 淮安侯府。 柳之南在床上辗转反侧。任谁经历了她这般的一日,都无从入眠。 她拥被坐起来,点燃了羊角宫灯。 几乎是在同时,她似是听到了孟宗扬的语声。 念头闪过,她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可能?他才不会回来。 可是片刻后,他颀长的身形转过寝室门口的屏风,出现在她视线之内。 柳之南略略挑眉,以眼神询问。当他还有话要吩咐她。 “自己怎么睡不着呢?”孟宗扬言语间透着一丝丝恼火,说话间已解下大氅,到了床畔落座,“知道我会回来?” 柳之南差点儿撇嘴表示不屑,也只是想想罢了,她现在怎么敢得罪他?那是要出人命的。最要命的是,他应该真干得出在她面前杀人的事。 想想就恐慌。她得找个人想想法子。 目光微闪,她问他:“明日我能不能去见见浔表姐?你要是不同意的话,让管家帮我请她过来说说话行么?” 孟宗扬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见她做什么?问她与我到底有无瓜葛?” “问她那些做什么?”柳之南终是没克制住,不屑地撇撇嘴,“她又不似别人,怎么可能主动对人示好?又有几个人值得她动心?” 这话怎么想怎么别扭。说来说去,她这是认准了是他自作多情? 孟宗扬挠了挠额头,气恼之后又笑了。他歪在大迎枕上,“先别急着说明日的事,你我还是先说说眼前的事。我是被你气得够呛,你需要改的毛病不是一两个,你呢?对我有怨言就说出来。” ☆、第113章 柳之南不说话,装哑巴。 “你不说,我就来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糊涂事。”孟宗扬把今日了解到的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又说起是非轻重,“如果罗氏得逞,如果师虞没有亲自介入此事,那么你的宜室姐、浔表姐,怕是都会因为担心出事进到那所宅子,而后会再出什么事,不可预计。”说着就想到了她那两件首饰,“你的簪子、耳坠,师虞已交还给我,我随手放在外面了。” 柳之南这才明白,罗氏不会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探听徐寄思到底要如何报复裴奕。从一开始来往的时候,徐寄思夫妇就已开始施行报复。 孟宗扬语带苦涩,“你以前不是没犯过这种错,好心办了坏事,我以为你就算没有心机,最起码会记住这种教训,一辈子都不会再犯,眼下看来并非如此。”他瞥了她一眼,“祖父也悉心教导你这么久了,你到底记住了他老人家几句话?” “……” “这件事,我自然也有错,该派人暗中保护你,却只顾着置气罔顾大局。”孟宗扬见她打定主意不开口,也不勉强,只说出自己所思所想,“我认识叶浔在你之前,真对她有心的话,就没你我相识至如今的事了。除了你,皇后与叶浔是我最熟悉的两个女子,大事小情上,她们会不时点拨我几句。一有个什么事,我不好与你直说的时候,就会托叶浔帮忙。她离京前我去找她,本意是想让她得空来看看你,开解几句,也替我跟你认个错,却没想到,事情赶巧了,她正要出门,我也就没提。” 柳之南抿了抿唇,心里稍稍好过了一点。 孟宗扬起身,去了临窗的大炕上歇下,“要让我说实话,你现在变得快让我不认识了。不知道你怎么会这般斤斤计较,颇有些不可理喻。而且固执己见,一句良言都听不进去。兴许……你我都把成婚这件事想象得太乐观,看的太简单了。” 快变得让他不认识了…… 柳之南抬手捧住脸,想到了她曾对江宜室也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的江宜室像个怨妇。她呢?她现在是个妒妇。 怨妇也不过是多几句抱怨,妒妇却少不得平添是非。 他说的对,他们把成婚这件事想象得太乐观。以前以为成婚是喜乐圆满,事实却让人感觉落差太大,失望的情绪也就特别浓烈。 原来拜堂成亲只是亲自面对世俗一切的开端,宛若重头活过。一不小心,便会走上歧路。 ** 翌日,叶浔整个上午都留在花厅理事,看看这几日管事们做事是否尽心。结果很是喜人,管事们不但没有因她不在家中懈怠,做事反倒更加细致谨慎。 叶浔为此心情愉悦,命竹苓取了银子打赏众人。 午间才得空哄哄儿子。 用饭时,庭旭打起了呵欠,太夫人便让奶娘抱着他回房午睡,又提醒叶浔:“等到庭旭满周岁之后,就给他断奶吧。暮羽小时候便是这样,早些断奶,多吃些五谷杂粮,对身体好。自然,起初会显得瘦一些,以后却比别的孩子壮实。” 叶浔笑盈盈称是,“我也听外祖母提过此事,还担心您心疼旭哥儿不同意呢。” “怎么会不同意。”太夫人笑道,“我不如你和暮羽深谙药理,可这些还是明白的。奶|汁再补人,每日吃着也就那回事了,哪里比得了五谷杂粮养人。” 叶浔莞尔一笑。 饭后,太夫人午睡,叶浔回正房的路上,外院小厮来禀:孟宗扬过来了。 她请他到正房的小花厅说话。打量几眼,见新柳所说非虚,眼前的孟宗扬的确是变化不小,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都有些黯淡了。 孟宗扬思来想去,还是把柳之南莫名其妙的猜测如实告诉了叶浔。虽说昨晚听她的话锋是不会质问叶浔的,但是……他已不能完全相信。末了,他道:“日后我不会凡事都麻烦你了,而你要心里有数,日后规劝她的时候,防着别踩线。总之是我不对,过失太多。抱歉。” “真是没想到,你们会把日子过成这样。”叶浔不免唏嘘,“是不是之南不适应成婚后的光景?” “你倒是一点儿都不上火。”孟宗扬既是意外,又是欣慰,随后才答她的话,“她的想法又不肯告诉我,休沐时只看到她多疑生事,内院的仆妇都被她换掉了,我就是想找个人问问她是为何不快,都已不可能。” 叶浔上火、无奈的时候已经过了,眼下能够以局外人的立场来斟酌此事,“她是看着我和嫂嫂近来的情形,才不再抵触嫁人的。以往虽说与你情投意合,却不见得有多想嫁给你,甚至于是嫁不嫁两可。站在她的角度,看到的大多是我和嫂嫂的如意之处,没顾虑过别的,嫁人之后可能很失望,失望深了就生气,生气了自然就要找些事情发泄。耐心点儿,她不是不辩是非的人。” “只因为不如意就能胡作非为?”孟宗扬扯扯嘴角,“若是昨日师虞大意,你又恰好回京,岂不是就被罗氏骗过去了?” 叶浔却是一笑,“把我骗过去又能怎样?我走到何处都会带着新柳新梅,觉着不妥当的门第更会带上护卫,横竖吃不了亏。至于我嫂嫂,如今很是谨慎,要她忙中出错也不大可能了。你倒是不必为了这些耿耿于怀,找找你们到底为何走到这地步的原因更好。” 孟宗扬心里好过了不少,打趣道:“男人千防万防的也就罢了,你一个女子也如此,不觉着累?” 叶浔实话实说:“变成习惯了,倒是不觉得累。” 孟宗扬一笑,起身要走时,又狐疑地看向她,“她生气发泄就能变得这样糊涂?我是真难以释怀,觉得她似是变了一个人。” “你说她糊涂,也算是吧。可女子有火气无处发泄的时候,难免会赌气任性胡思乱想。”不论日后她与柳之南的情分会不会变淡,她还是希望他们夫妻能好好儿的,话也就刻意往好处说。 “难得你肯一直愿意帮我们。”孟宗扬感激地笑了笑。 叶浔面对他的感激,倒是有些于心不安,转而问起柳之南:“她还好么?” “我把她禁足了。”孟宗扬皱了皱眉,“等年节时再跟她理清楚这些事,现在她不肯跟我说话,神仙也没辙。” “你耐心一些。” “嗯,我尽量。”孟宗扬很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走了。” 叶浔命新柳送他,暗自叹了口气。 她一直是有一份私心的。 记得前世放浪形骸肆无忌惮的孟宗扬,实在是不想他重蹈覆辙。若他变回前世那般,外祖父、裴奕兴许都会受到影响,全无益处。说到底,她在有意成全他和柳之南婚事的时候,这是原因之一,不论从大局还是从柳之南那方面着想,都该让两人成亲,希望两全其美。 本就不是完全地为柳之南的姻缘着想,如今引发了柳之南的误会,也只能说是自找的麻烦,自然不会放在心里。 下午,叶浔去看江宜室。 “总算是回来了。”江宜室满脸的笑意,“今日你不来,我也要命人去请你的。” 叶浔笑着落座,“有事?” 江宜室点头,“有事。沛儿的婚事该定下来了。你也知道,先前上门提亲的不少,可你哥哥太挑剔,直到荀佑来提亲,他口风才松动了。今日上午急匆匆回来一趟,我认真问了问他的意思,他说行。” “荀佑?”叶浔记得那个时常和付仰山唱反调的人,由衷地笑起来,“榜眼之才,能结亲自然是好。” 江宜室喜滋滋的,“你们兄妹俩都说好就行,我就不再跟媒人拖着了,尽快将亲事定下来,过一两年沛儿就能出嫁了。”又道,“这亲事,我们可得感谢侯爷。荀佑是他的幕僚,不然怎么会来求娶沛儿?” “话也不能这么说。”叶浔笑道,“我哥可也是很厉害的人物,谁不想跟他攀上关系?” 江宜室就笑,“听听这话,好像我轻瞧了他似的。”随后才说起柳之南的事,“都知道了吧?这几日我也命人盯着她那边的动静呢,眼下淮安侯把她禁足了,虽说这不是解决事情的法子,可我听了还是踏实了一点儿。” “知道了。”叶浔苦笑,“那丫头也不知道怎么了,走到这地步,我实在是没料到。” “谁说不是呢?”江宜室将之前柳之南过来的事情告诉了叶浔,末了直蹙眉,“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得空就去看看她吧?” “我现在不方便去。”叶浔啼笑皆非的把新柳所听闻的事说了,“拿不准她是认真的还是口不择言,我去了她给我甩脸色的话,我该怎么应对?” 江宜室惊愕不已,“亏她想得出……”随后思忖多时,道,“不管怎样,也不能不管她,总不好惊动外祖父那边。凡事也不能只指望着你,我见见她吧。明日让人把她接过来,好好儿跟她说说话,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也好。”叶浔道,“你也帮我问问她,走到今日,有没有后悔嫁给淮安侯。” 江宜室点头,即刻命人去淮安侯府传话。 ** 这晚,裴奕去了醉仙楼,戌时回到家中,神采奕奕的。 叶浔帮他更衣时不由问道:“有喜事?” “有。”裴奕低头用力地亲了她一下,“自皇上登基之前,江南官员便贪污成风,皇上登基之后,裁撤了两名江南首脑,可情形一直未曾转好。年初皇上派人去江南巡视,如今加上锦衣卫的帮衬,已有眉目。那边的官员之所以如此猖獗,抱团欺上瞒下,是因在朝廷有人为他们撑腰,一个是徐阁老,一个是杨阁老。” 徐阁老已经被治罪了,而在他被治罪之后,江南的风气还是如此,是谁导致的,不言自明。 “但是,江南是朝廷主要的财路,那边的官员要是抱团欺君贪污的话……皇上能下狠心全部治罪么?”叶浔很怀疑这一点,“我总觉得,江南官员的地位比京官的地位还稳固。” 要是下手太狠了,财源之地若是出了乱子,影响太大。 “那是皇上要斟酌的事。不论是不是要将江南一带涉案官员全部治罪,杨阁老都是罪魁祸首之一。”裴奕语气笃定,“不论他是否还做过犯忌讳的事,这都是扳倒他的突破口。” 叶浔明白过来,随后又问道:“可见到罗大人了?” “见了。”裴奕也不瞒她,“等杨阁老的事情闹起来,江南官员必然会联名上疏保他,皇上碍于大局,再恼恨也不能无视,到时候我们就得做些别的文章,让皇上为了别的事情堵住江南官员的嘴,发落杨阁老。” “这样说来,罗家和徐寄思是用来收尾的人了?”叶浔笑起来。 “是这样打算的,但愿别出岔子,让我白忙一场。”裴奕不是凡事都能乐观看待的性情。 叶浔却是相信他的能力。不论前世今生,这人在官场都是颇有手段的。 ** 第二日,江宜室命白管事带人将柳之南接到了府中。 柳之南眼神阴郁,没精打采的,落座后问道:“接我过来做什么?” “别多想,只是要跟你好好儿说说话。”江宜室予以一个和善的笑容,“此外也是要跟你赔个不是,之前我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命人监视你,你可千万别放在心里。” 柳之南却是怏怏的叹气,“现在想来,倒是情愿你一直命人监视我。若不是表姐夫干涉,我就要连累到你和浔表姐了。” “你……”江宜室好笑地看着她,撒了个小谎,“我其实一直都命人在暗中监视你,到昨日才将人收回来了。我听说,你怀疑侯爷对阿浔有意?你那颗脑袋里怎么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那事情可能么?” 柳之南被揭了短儿,脸腾一下红了,“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那会儿就是钻进了牛角尖,怎么想怎么觉得他对浔表姐太在意了……”她低头掐着自己的手,“可能我才是那个失心疯的人吧?” “不能跟我说说因何而起么?”江宜室又道,“我也不瞒你,那日你与侯爷争吵的时候,阿浔的贴身丫鬟恰好奉命前去看你,又恰好听到了。就是为这件事,阿浔觉得不好过去看望你。” 柳之南讶然抬头,因为不自在,脸红得更厉害了。 江宜室婉言道:“之南,我们是这么多年的姐妹了,总不能因为这点子事,日后就不来往了吧?我是觉得你近日的行径太反常了,阿浔听说后也是这个看法,我们都盼着你好,还是想与你常来常往,像以前一样亲厚。不为此,我今日也不会特地命人接你过来。只盼着你能跟我说说体己话。自然,我一直都明白,你更信任阿浔,觉得她凡事都有主见,而我不行,到了如今才勉强算是会过日子了。可是同样的,你有些难处,阿浔未必就能感同身后,可我不一样,我以前也有过种种不是,某种角度而言,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 柳之南被这一番话打动了,眼睛有了些光彩。 江宜室坐到她身边,握了握她的手,“是不是成亲之后一直不如意?” 柳之南低头思忖片刻,抬头看向江宜室的时候,已是泪盈于睫,“是不如意,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起先以为,成亲之后,跟他过的日子,就像是表姐夫和浔表姐过的日子一样,可是完全不一样……” 江宜室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静待下文。 “便是成亲初时,他也只能陪我十天,还要除去迎来送往的应酬。之后呢,便是没十日休沐一次,偶尔宫里有事,或者皇上要他去办别的事,他就不能回家了。一个月也就团聚三两日,平日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柳之南说起这些,是打心底的委屈,“谁能过得了这种日子?我劝他找个别的差事,明知自己是无理取闹,还是这样做了——实在是太闷了,过不来这种日子了。” 江宜室听着,便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也是经常眼巴巴的等着夫君回家,不由黯然叹息。 “我总觉得,嫁给他之后,还不如出嫁之前在娘家的日子。”柳之南的声音一路低了下去,“在娘家有祖父祖母爹爹娘亲宠着、提点着,能学很多东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是嫁给他之后呢?一个月二十七八天都在等着他盼着他回家陪陪我,余下的日子就是百无聊赖。这算起来,嫁给他倒是三四个月了,可团聚的日子加起来也就半个多月……不能总回娘家,娘亲说嫁了人就要有个体统,总往娘家跑算是怎么回事?祖母也是这样说。那就尽量少回去,来找你和浔表姐,想说说心里话的……可你有身孕,浔表姐要带孩子,哪儿有功夫听我诉苦?” ☆、第114章 柳之南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语声中带了鼻音:“我以为跟他成亲之后,是锦上添花,却没想到,完全是亏本儿的买卖——得了他,失去了很多习以为常的东西。出嫁之前几个月,我就替娘亲打理了一段日子的家事,有祖父祖母的提点在先,不可能出错。而孟府的事情比娘家还少,我每天还能做什么?总是琢磨跟他有关的大事小情。我是想啊,十天才能见一面,他应该把我看的最重,做什么都该考虑我的感受。我是爱吃醋,见他跟哪个丫鬟多说笑两句就受不了,尤其先前那些丫鬟又是我不熟悉不了解的……跟他说,他就说我要变醋坛子了,也不理会……我没能释怀,反而更加小气,偶尔甚至认定他跟那些丫鬟之间不干净……” 孤单的日子久了,可不就开始胡思乱想了?江宜室又想到了以前的自己。那时候只要叶世涛出门,她就怀疑他是去见别的女子了,怀疑的日子久了,就变成了确定。柳之南加速了这个过程。 柳之南说起与罗氏来往的事:“起先只是跟他赌气,要跟他拧着来。跟罗氏来往之后,印象与想象中不同,便以为能从她嘴里探听出徐寄思的打算——到底还是眼光浅,她应该是从最初就要我这么认为,从而能够继续来往。” “你该早与我说的。”江宜室扼腕叹息,话说出口就反应过来,柳之南的心里话才不会跟她说,况且那日又赶巧了,她们没吵起来就不错了,便解嘲地笑了笑,“也怪我,之前武断了。” 柳之南讪讪的,“是我不对。我凡事都只听浔表姐的话,也的确是一直轻瞧了你。总是念着你以前没主心骨,却不看你现在的转变。” 江宜室笑道:“那么你误会孟宗扬的事,到底因何而起?” 柳之南很有点儿无地自容,“他去了那所宅子,只匆匆看了我一眼,就急着问浔表姐怎样,而后话都不与我说一句就往里走了。我在那之前就看了表姐夫的冷脸,他又是那个做派,心里真是有些受不了,却并不知道,他还没听说表姐夫已经介入此事了。回家的路上,一直特别委屈,琢磨着他为何如此,为何把浔表姐看得比我还重……我那会儿是真的还不知道,自己险些就要害了你和浔表姐,他是担心我成为罪魁祸首,才急于见到浔表姐平安无事的。” 江宜室啼笑皆非,又问:“那么,之南,你现在有没有后悔嫁给孟宗扬?” 柳之南有些意外,“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就是想知道。” 柳之南认真地想了想,“跟他置气不假,也是把他看得太重了。怎么会后悔,就算跟他不能善始善终,毕竟也有过好光景。高兴的时候就庆幸,不高兴的时候就后悔?我再傻也不会这样的。” 江宜室宽慰地笑了。叶浔要她问柳之南这句话是何用意她不清楚,却是如何也不愿意听到柳之南言悔的。如果到了后悔的地步,事态也就糟糕到了一定地步。 她亲亲热热地拉住了柳之南的手,“规劝你的话,我就不说了,只想要你好好儿回想一番我这些年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阿浔问过我,除了抱怨、胡思乱想就没别的事好做了么?我也跟你一样,成婚后落差大,又性子懒散,什么事都不爱管,慢慢的就变成了个怨妇。而你发作的比我早,成婚几个月就让我们发现你这儿出了岔子,怎么说,也不算是坏事吧?” “你以前是怨妇,我现在却是毒妇……”柳之南沮丧地扁了扁嘴,“我连丫鬟的醋都会吃,还不如你。” 江宜室呵呵地笑起来,“知道症结在哪儿就好说了,找些别的事情做,别整日里只围绕着他想东想西的。” “难啊……”柳之南沮丧地叹气,“他都快气死我了。把我禁足了,还说只要我不照着他心思行事,便会在我眼前杀新进府的仆妇。那么冷血……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害人,他也不能这样惩罚我吧?他就敢担保他做的决定都是对的?也不知道以前是谁遇到事就去求浔表姐帮忙。照他这意思,日后我们俩肯定会夫妻同心,但是只要出错,我就是那个助纣为虐的。” 江宜室笑意更浓,“他不会一直如此的,不过是没有时间开解你,又怕你继续赌气,也是不得已。过段日子就好了。” 柳之南没说话。她一点信心都没有。 同一时间,小厮对叶浔道:“孙家二少奶奶要见您,马车就在府门外等着。” 叶浔想也没想就道:“不见,让她滚回家去安胎。她要是赖着不走,就请她婆婆来把她带回去。” 小厮差点儿就笑了,称是而去。 新柳听了却是困惑不已,“夫人,您……”她这几日负责打听种种是非的由来,知道是叶冰前去提醒江宜室的。在她看来,叶冰算是知错已改,夫人应该愿意与叶冰来往的。 叶浔一面合账一面解释道:“她之所以去提醒嫂嫂,是因为与之南来往的是她以前的妯娌。傻子也想的清楚,罗氏想报复她,不论做什么,若是如愿以偿,第一个吃苦头的就是她。换了我,我也会去提醒嫂嫂。如果是别人嫁给了徐寄思,她就算知情,也不会这么好心,甚至于会想着我落难,转头去求她。毕竟是看我不顺眼那么久的人,怎么会忽然间就真正转变为大度明理的人?有些人兴许可以,她却不是那种人。别人兴许会对她改观,我不能。” 新柳这才恍悟,频频点头,“细想想也是,她的转变,简直能与表小姐相提并论了。那么夫人,她今日过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目的。”叶浔牵了牵嘴角,“现在孙家婆媳一条心,她十有八|九是听从孙太太的意愿,前来与我卖个人情图谋常来常往的——二婶不可能,她知道我不愿意与世淇、叶冰来往。” 说到这里,她目露困惑。其实有时候她会想,帮叶冰找出罗氏为何小产的原因是不是做错了?可已经这样了,到底是关乎她肚子里的孩子,过去就过去了。从最初要帮衬一把,为的就是让她早日脱离是非,胎儿不被殃及,后来的事她不能也无法干涉,只能做个看客。 当然,她也清楚。不论是谁嫁给徐寄思,都会接近与裴府、柳府有关的人,而这个人是罗氏,比起是旁人更容易对付。 可不论怎样,要叶浔与叶冰尽释前嫌是不可能的。她再心宽,也不会忘记叶冰算是此番波折的罪魁祸首。 不是叶冰惹得罗氏深恶痛绝,哪里会有这些乱子。 思及此,叶浔心念数转,吩咐新柳:“等会儿你去大舅奶奶那儿一趟,让她以后还如以往一般,少见叶冰,免得日后孙家有事去找她帮忙,到那时她是帮还是不帮?” 新柳称是而去。 府门外的叶冰听得小厮委婉地替叶浔送客的话,知道此次是白来了,悻悻的回府去。 到了房里,孙太太就过来了,面带失望之色,“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不是你大姐没见你?” “没有。”叶冰强笑道,“我早说了,她是有心计的,不可能因为我一次善举就能对我放下戒备。” 孙太太怅然叹息,“我就不明白了,你们终究都是叶家的人,她怎么就不肯与你勤走动呢?” 于公,叶浔不想给柳阁老增加攀关系的所谓姻亲;于私,她觊觎裴奕的事是无法抹去的。这些都是母亲告诉她的,她却不能对婆婆实言相告,只是敷衍道:“她可不就是那种人么?我以前不懂事,待她不恭敬,她不想与我来往也在情理之中。” “女孩子之间,能有什么放不下的过节?”孙太太和声道,“日后还是要想法子让你大姐放下心结,这样的话,对志仁的仕途也有好处。” 景国公府是高门,便是出过耸人听闻的龌龊事,还是京城排的上前几的高门——只看皇上对景国公的那份旧情,叶府便是任谁都不敢小觑的。但是叶府最怕的是柳家,这也是京城中人公认的。所以,孙志仁日后能在叶府的帮衬下走上仕途光耀门楣,也能因为柳家那边出手打压断送前程。 得罪过叶浔或是裴奕的人,柳阁老是怎么对待的,人们有目共睹。 孙太太要叶冰与叶浔尽释前嫌,为的就是这个。能与叶浔交好的话,她膝下两个儿子都能安稳度日,若是叶浔在柳阁老面前说几句是非,孙家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婆婆劝着她去给江宜室通风报信的时候,叶冰就知道是打的什么算盘。只是,觊觎姐夫的事情,任谁也不可能忽略淡忘的,尤其是叶浔那种人。婆婆的意图,此生怕是都无可能成真。 这便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或者也可以说,一步错,步步错。 孙太太又道:“既然你大姐不见你,得空不妨就去你大嫂那边。她与你一样,也是身怀六甲的,不愁没话说。这事情也不必心急,过几日再说,到时我会命人好生照看你的。” 叶冰笑着点头,心里却是叹气不已。这个婆婆,真是亲不得远不得,愁死人了。 把日子过坏并不难,难的是往好处过,心思不同的时候太多,要周旋的日子还长着。她真怀疑自己不定哪日就会失去耐心。 后来再去找江宜室,江宜室只是命红蔻传话,让她有事的话就先与红蔻说清楚,没事的话就不必见了。 上一次,江宜室能因为她有孕在身相见,这次的态度却大相径庭,不需想也知道,必是叶浔从中作梗。 那真是个一点儿情面也不讲一丝余地也不留的。 何苦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呢?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叶浔不是东西似的。 叶冰又气又笑,想着这样也好,能跟婆婆有个交代。不是她不听话,是叶浔不给她机会。 ** 叶浔再去找江宜室说话的时候,得知了柳之南的心迹。 江宜室期期艾艾地道:“之南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她荒唐的心思,那么她也没脸见你了……先前还想与你说说体己话的,现在这样,她是真的无地自容了,你看——” “不见就不见吧。”叶浔笑笑的,“你只是递话的,不需为难成这样,再说你就能开解她,这种事我不擅长。” 江宜室怅然道:“我真怕你心里不好过。” 叶浔岔开这话题,“我要你问她的话你问了没有?” 江宜室便复述了柳之南的话,又不解地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问她这个?” “想知道以前做的是对是错。”叶浔微笑,“她要是现在就悔不当初了,我当初撮合她与孟宗扬一定是错了,这样一来,我就欠了她一份人情,而且往后也绝不会再做类似的事了。” 江宜室却摇头,好笑地道:“这怎么能有对错可言?你也有胡思乱想的时候。谁拿刀逼着之南嫁给孟宗扬了不成?到底还是要看她是不是从心底想嫁他。不如意了就后悔?那怎么行。” 叶浔笑起来,“这么看也对。” “本来就是么,你不能凡事都要追究自己是对是错,那样太累了,也大可不必。” ** 年节之前,吏部右侍郎及郎中、吏科给事中、都察院左佥都御使先后上疏,揭发江南官员结党营私贪赃枉法。 皇上早已获悉,在等的便是这种将事情点破摆上台面的折子。照他的心思,恨不得朝夕之间将江南涉案官员全部定罪论处,可是没法子,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意气用事便会出乱子。 他将此事交给柳阁老、孟阁老和简阁老,命三人在来年元宵节之后,拟出个章程着手此事。 随后春节到来,皇上和官员们循例放假。 春节期间,叶浔只在大年初一进宫请安的时候见了柳之南一次。 柳之南对她勉强地笑了笑,随即就避开了她的视线。 叶浔知道,这次只能指望江宜室开解柳之南了。至于她和柳之南的情分能否一如往昔……不好说,只能随缘。 之后,孙太太挂着满脸的笑,上前来与她搭话:“冰儿上次前去侯府,却没能见到夫人,可是因着夫人繁忙的缘故?” 叶浔就笑,“不是。” 孙太太的笑容僵了僵,“冰儿去见你,也不是为别的,她是知道你深谙药理,想与你讨一些保养身子、安胎的药膳配方。” “这就是没影儿的事情了。”叶浔敛了笑容,“我只是略微晓得一些,并无多少心得。” 孙太太却道:“可我听说,叶家大奶奶怀胎这几个月,都是夫人一手打理的膳食,眼下她身子康健、胎象安稳,皆是得益于此。夫人,您与冰儿到底是姐妹,她身子骨又单薄,闲时还望您常去看看她,帮她一把。说到底,亲人之间,不就该相互帮衬么?我以前膝下那个不争气的长媳的事……不就是她去告诉你嫂嫂的么?” “罗氏的事就别提了,那笔无头账,我想想就头疼。”叶浔语声略显淡漠,“日后再娶了长媳,要宽容些才好。你们树敌,到最后却是我们跟着受连累,孙太太,你觉得我会感激你们通风报信么?”话里话外的,她是一心要撇清与孙家的所谓亲戚关系,“说到底,我不便也不想与你们常来常往,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二婶自会告知于我。” ☆、第115章 新一年里,叶世涛升任锦衣卫指挥同知。 春季,江宜室生下一名男婴,叶冰生下一名女婴。相差的日子不多,两个孩子都比庭旭小一岁左右。 皇上给叶世涛的孩子取名希宁。 江宜室的人生到了一个算得完满的阶段,叶浔也似是放下了心头一个大包袱,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闲时去江宜室那边的次数少了一些,去祖父、外祖父两边的时候相对于来讲多了一些。 叶浔还是听叶夫人说起,才知道赵氏有喜了,忙笑盈盈道贺。 叶夫人笑眯眯地道:“你二婶让她好生养胎,代管着家里的事。” “怪不得二婶不怎么去孙家了。”自从孙志仲再娶魏氏之后,王氏便鲜少去孙家了。 “不得空,她也不是撒不开手的性子。”叶夫人笑道,“到底还是各有各的命,冰儿的路还得她自己走,你二婶总不能整日里提点着。” “这倒是。”毋庸置疑,叶冰或许有不足之处,却将孩子看的很重,日后不论怎样,为了孩子,总会踏踏实实过日子的。 叶夫人将扶着太师椅走来走去的庭旭抱到怀里,“你们两个可要常来啊,这个小人精,隔日子久了不见就想得厉害。” 叶浔点头,“当然要常来给您请安了。” 平日里,叶浔一有空就教庭旭说话,可庭旭不是一脸无辜的看着她不理那个茬,就是咿咿呀呀的说着自己才明白的音节。 叶浔是有些心急的,一次见到外祖父的时候就提起了,“还不会说话,历代一些名人都是一岁就会说话的,还有个一张口就会背诵唐诗的。” 柳阁老哈哈地笑,“那是百年不遇的神童,你让我们庭旭跟神童比,不是难为人么?”又拍拍外孙女的额头,“你是一岁半才会说话的。” 叶浔小的时候没有娘亲照顾,谁有那个闲工夫整日里教她?可这些是她不能提起的,就道:“就因为我小的时候笨,才盼着庭旭聪明一点儿的。” “聪明与否又不是说话早晚就能决定的,有几个比你聪明的?”柳阁老笑呵呵地递给庭旭一块点心,“总是瞎担心。” 叶浔词穷,转而说起别的事:“江南贪污案大概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自年初开始,弹劾的官员越来越多,上折子辩驳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几方身在边疆的权臣也掺合了进来。 柳阁老神色微敛,“江南是朝廷财源之一,江南士林也不容小觑,一有动作,便会掀起风浪。皇上恐怕要派出有分量的人去江南走一趟,探知那边深浅,才能有个决断。” 这决断所指的,是大刀阔斧的整顿或逐步惩戒贪官。而在她记忆中,皇上选择的是后者,到她撒手人寰时,还在一个个的发落贪官。 叶浔想,皇上那个位子真不是寻常人能坐的,换了别人,不急死也早气死了。并且这还只是皇上着手的要事之一,今年另一桩事,便是与西夏谈判,准备用兵。她的大表哥、二表哥已经远赴西域大营,到了军中历练。 这两件事,恰好都是关乎钱财的,一个是钱被哪些人贪了,一个是要花钱准备打仗。哪件事都有一大帮人站出来跟皇上对着干。 她至今极为困惑的事情之一,便是前世江南贪污案中,没有牵扯到杨阁老。而在今生,裴奕已明确告诉了她,杨阁老便是那些贪官在朝廷的后台。 由此,她问外祖父:“怎么查到杨阁老头上的?” 徐阁老忍不住笑,“这些事情,没人怀疑杨阁老的话,他自然能置身事外,但是如今不同。如今我和世涛对杨阁老疑心颇重,由此,便不会放过与他相关的蛛丝马迹。” 叶浔由此释然。 结果她已知道,而且相信在这件事情上,此生与前世的过程相同。 天子决策,是她重生多少次都无法影响的。 若说有不同之处,大抵就是杨阁老了。 而在细细回想前世今生一些事,她发现,今生的徐阁老替杨阁老背了一半的黑锅——两世都一样,徐阁老倒台的罪名固然有贪污一项,却未涉及江南贪污案。 这自然又是杨阁老做的好事了。 可也不见得——叶浔很快又否决了这些想法。 来日若是杨阁老倒台,罪名也不会与江南的案子有关,因为皇上不能用那个案子给一个阁老定罪,要避免引起江南士林的骚|动。 所以,徐、杨二人到底做过什么,只有皇上和一小部分人清楚,别人只能是雾里看花。 ** 柳之南的近况,别说叶浔,就是江宜室都不大清楚。只是都看得出,柳之南已被解除禁足,做派却越来越孤僻了,鲜少与人走动,不再设宴,更不参加宴请。 姑嫂两个只在一些柳之南必须出席的场合中与之碰面,例如柳文枫与柳文华的婚事、希宁的满月酒、进宫请安。 柳之南气色很好,眼神中也无阴郁不快。这样便能让人看出,她并不是孤僻,而是有意过淡泊清宁的日子。 江宜室的结论是:“之南向淮安侯让步了。” 也说不上谁让步吧?这只能看谁更在意对方一些。叶浔笑了笑,没说话。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倒是不大重要。 江宜室还是有些唏嘘:“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多——我们要是不知道之南先前的事情,她也不会连我们一并疏远了。” 脸上无光的事情让人知道了,并且还与自己的夫君有关,换了谁也很难短短时日就释怀,便是想起恐怕也很不自在。 “反正你现在那么忙,也没时间应承人。”叶浔打趣道,“如今眼里只有你们宁儿哥了吧?” 江宜室笑盈盈道:“这话我还真不能否认。” 这一年的三月下旬,皇上下旨,着燕王、裴奕去往江南巡视。 巡视事假,摸清江南的水有多深是真。 按理说,两个人都与查这种案子挂不上钩,但是皇上信任他们,只这一个理由就够了。 叶浔其实是有点儿受刺激的。自成婚后,这还是裴奕首次离开家,不在她身边。早已习惯了朝夕相对,忽然间旨意下来就要分别一段岁月……她一整日都像是在梦游一般。 一来一回,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 庭旭还不会说话呢,还不会唤他一声爹爹呢。 这些想法一浮现在心头,她就忍不住想叹气。 可该做的还是要做,亲自带着丫鬟帮他打点行装。 用过晚膳,太夫人絮絮叮嘱裴奕,叶浔回到正房,看着丫鬟帮他整理好箱笼,又去哄着庭旭入睡。 转到东次间的时候,见裴奕已经回来。他像个没事人似的,在灯下看舆图。 是西域与西夏一带的舆图。 叶浔凑过去看了看,问道:“前几年,皇上已经把西夏打得心服口服俯首称臣,眼下为何还要谈判甚至准备用兵?” “因为——”裴奕的手指划过几座城市,“这几座城市原本都是我们的属地。除非西夏归还,否则势必要起战事。” “哦。”叶浔点点头,又抬眼打量他,“可我不明白的是,你是武选司的人,明日要去江南查案——那边的战事与你并无关系,可你平日总琢磨这些,为什么?” “不为什么。”裴奕笑着揽过她,“喜欢这个,就跟喜欢你一样,哪儿有原因好讲。” 叶浔莞尔一笑,随后忍不住抱怨,“好端端的,怎么偏要你去江南呢?”她搂住他,“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你。” “只是有点儿舍不得?”裴奕微微挑眉,有些不满,“那我是真该走这一趟了。” “就算特别舍不得,你不还是照样得去?”叶浔扯扯嘴角,“当官真不是个好差事,圣旨一下,不管家中是个什么情形,都要即刻奉旨离开。” 裴奕没正形,“的确如此,要不咱们就不做这个破官儿了?” 引得叶浔忍不住笑起来,“又开始跟我胡说了。” 此刻她还不知道的是,叶世涛也要亲自去江南一趟。 皇上让燕王、裴奕在明处,让他在暗中辅助。 叶世涛抗旨的心都有了,回到家中,真不知道怎么与江宜室提起。 倒是江宜室如今的耳报神很灵,已从白管事口中听说了此事,见他进门来,笑盈盈迎上去,“已经命丫鬟给你打点行装了。” 叶世涛微愣,“你——” “我什么我?”江宜室拉着他去内室帮他更衣,“这是公务,你便是有再大的不得已,也要如期前去,放心,我会好好儿的在家等你。” “我是真不放心你们。”叶世涛语声有些黯然,“师虞也要去,两边都只剩了你们这些弱女子。” “我们这些弱女子又怎么了?”江宜室笑道,“有孩子陪着我们呢,你别乱担心。” ☆、第116章 “就算是放心你们,我也舍不得儿子。”叶世涛依旧悻悻的。 江宜室斜睇他一眼,“敢情说半天是舍不得宁哥儿,是我自作多情了?” 叶世涛不由笑起来,“你也别排揎我,这要是换了你,早就哭天抹泪了。” 江宜室无从否认。让她离开孩子,那简直就是要她的命。 ** 裴奕和叶浔正要歇下,庭旭哭闹了起来。 “你先睡,我去看看。”叶浔去了西梢间。 庭旭揪着衣服不让奶娘脱,叶浔一进门,他扶着奶娘站了起来,笑着摇着手臂。 叶浔抱住儿子,“又淘气,该睡觉了。” 庭旭搂住母亲的脖子撒娇,指着门口,纵着身形,示意要去寝室。 “去找爹爹?”叶浔问庭旭。 庭旭笑起来,露出两颗小白牙。 “只是笑,我可不明白。”叶浔亲了亲儿子的脸颊,习惯性地教他说话,“要说话。说爹爹。” 庭旭不理这个茬,还是指着门口咿咿呀呀。 叶浔没办法,再想到明日裴奕就要离家,便遂了孩子的心思,抱着他去往寝室。 转过门口的屏风,庭旭看到躺在床上借着灯光看书的裴奕,咯咯地笑起来。 裴奕闻声看过来,唇畔逸出温柔的笑意。 “叫爹爹。”叶浔停下了脚步,并作势转身,“不叫我就把你抱回去。” 裴奕笑意更浓。这段日子她都是这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教孩子说话的机会,也就没说话,配合她。 庭旭很不满,啊啊地假哭起来。 “别说你假哭,就算你真哭我也不会理。”叶浔认真地道,“你不喊爹爹,我就不让他陪着你玩儿。” 庭旭委屈地看向裴奕。 裴奕低下头,佯作看书。 庭旭又扁着小嘴儿忽闪着大眼睛看住叶浔。 “真不叫?”叶浔总要把戏唱完才能收场,转身往门外走,“回去睡觉吧,别和爹爹玩儿了。” 庭旭扭着小身子,挣扎着要下地。 惹得叶浔直笑,“不想走就叫爹爹呀。”学说话而已,开个口就那么难?正在心里叹气的时候,庭旭奶声奶气地开声了: “爹、爹。” 听到孩子会说话了,夫妻两个俱是愣住片刻。 叶浔先反应过来,笑着狠狠地亲了庭旭一口,“旭哥儿会说话了。”又抱着他快步走到床前,对裴奕道,“听到没有?旭哥儿会喊爹爹了呢。” 裴奕自然是听到了,只是还没从惊喜中缓过神来。 庭旭已伸着小胳膊投向他怀抱,“爹、爹。” 裴奕这才笑着应声,用力地吻了吻庭旭的脸颊,“乖!” 倒是叶浔先撑不住了,险些就掉了泪,撇下父子两个,转身去了外间。 她不愿裴奕在这时候离开,就是不想他在离家一年半载之后才回来,才能听到庭旭一声带着懵懂、不解、茫然的“爹爹”的呼唤。 此刻看来,不需要了。 理由消散大半,她只有更茫然。真的不是有多大信心能够告诉自己可以安然等他回来。 可这分离的情形分明是在预料之中的。 不为此,也不会时时询问他在官场中的境遇,为的不过是防患于未然,为的不过是避免因不知情为他为自己惹下麻烦。 什么都明白,心里还是特别不是滋味。 她索性躲在外间做针线,以此平复心绪。直到裴奕哄得庭旭酣睡又抱回西梢间,她才随着他回房就寝。 “舍不得?”他柔声问她。 “是有一些舍不得。”她勉为其难地应道。 他用力吻了吻她的唇,“嘴硬,只是‘有一些’舍不得?” 那还能怎么说?说我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说你求皇上换个别人?别说她事后会怎样的自责,单只想想他会有多为难,便于心不忍了。 “要说亏欠,这种情形是我亏欠你。”裴奕语声中歉意深浓,“总要打拼几年,余生才有安稳时日。” “我明白。”叶浔将手交到他掌心,“真的,我明白。” 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的一生,最看重的是在意的那几个亲人和裴府中的家人;他的一生,除了尽孝,除了她,还有那份更似于手足情分的君臣情分,还有他的包袱。 这尘世间,谁都不可能只为了一个人活着。 谁也没有那份功德,能让一个人只为自己活着。 况且,如果她遇到的是一个离开她半步就活不起的男子,先崩溃的是她。 “要是真觉着亏欠……”叶浔勾低他,摩挲着他温热的双唇,“就照顾好自己,毫发无损地回来。而且……”她的手抚过他精致昳丽的眉宇,又下落到他腰际,缓缓滑了进去,“不准拈花惹草,让我吃醋……你可有的受了。”她不等他应声,舌尖灵巧地滑入他唇齿之间。 情潮本就一触即发,何况她蓄意勾缠。 直到翌日晨间,叶浔才知道哥哥也要前去江南,暗中辅助。情绪本就很低落,也不差这一点儿打击了,抚了抚额,便将这件事消化掉。 不消化又能怎样?还能跟杀伐果决的皇上对着干不成?那不是犯傻,那是作死。 裴奕心中便是再记挂母亲、妻子、孩子,面上也只能不动声色,不好流露半分,洒脱上路,将负责妻儿老小的责任全权交给管家、李海负责,并且叮嘱叶浔:“有事我会提前写信给你,遇事不要轻举妄动。” “我会的。”叶浔知道他担心自己老毛病一番就又不管不顾了,诚心诚意地允诺。 起初,叶浔是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儿落寞几日的,可转念想想,又有什么资格呢?带着孩子等夫君归来的又不止她一个,燕王妃、江宜室都和她境遇相同,她怎么好意思? 由此便安下心来继续教庭旭学说话。 庭旭自从开声说话之后,进度可谓突飞猛进,先后又学会了祖母、娘亲等称谓,引得太夫人与叶浔一样,随着连续几日的开怀大笑,挂念裴奕的心思略略舒缓了一些。 只是,叶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偶尔一些个清晨、晚间,会感觉庭旭的大眼睛里闪过失落或是不解。 是在奇怪那么疼爱他的爹爹为何不在家中吧? 生怕庭旭会随着时日增多忘掉裴奕,叶浔得了闲就在小书房里作画,用工笔画细细描画出裴奕的样子,选出其中最满意最神似的,每日指着图告诉庭旭:这是爹爹。 这样做的时候,不是不心酸不是不想哭的。 可除了这样做,她也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 余下的光景再有闲暇,便去看望燕王妃和江宜室。 两个人不知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还是比她还会掩饰,都似没事人一样。 反而让叶浔感觉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从而踏实下来,留在家中尽心照顾庭旭。她也不是天生心肠冷硬的母亲,除非心里记挂着自认为比较要紧的事,否则又怎么肯离开家,放弃陪伴儿子的大好光景。 慢慢的,因为庭旭,她软弱、多愁善感的一面偶尔会显露出来。 无法去理解更无从去深想,母亲离世前该有多难过。 亦是仍然不能明白叶鹏程——叶鹏程不喜欢她,她也不稀罕他喜欢,只是,为何对哥哥也无一点仁慈? 天生的冤家? 难不成上天是将几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放到了一屋檐下? 除此之外,她真的找不到别的解释。 幸好,那些龌龊的是非对于庭旭而言,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不需要知情。 她亦不需为此有负担。 除了这些有的没的,她还有着一层担心,直到四月里月信准时而至,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她要为添个孩子的说法食言,实在是不觉得自己还能再担负起那样一桩责任。 好吧,她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挺没出息的。要是换个有出息有担当的,兴许很高兴会再怀胎,夫君回来时,兴许第二个孩子已经落地了。 她自认她想想就打怵,且是一想就担心孩子会受她的坏情绪影响,不能如庭旭一般顺利降生。 能将这个家照看好,能不每日里对那个在外的人牵肠挂肚已是很难。 真要怪,只能怪裴奕把她惯坏了。或者说,是她太习惯太依赖他了,自己却不自知。 不过,说起来,想再添个孩子这心思,说起来艰难,实现似乎不是很容易——很久都没动静。看起来,还真有缘分这一说,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 至入夏的时候,燕王妃、江宜室这一众女眷才知道,三个男子去往江南的差事之一,便是缉拿贪官查抄家产。 查抄完第五名贪官的时候,所获钱财已达四百万两之多。此外,还查实两个知府虚报瞒报亏空。 朝野震动。 皇上不急不恼,让燕王、裴奕继续追查。 这在叶浔意料之中,这是皇上给贪官的一个下马威。方式相同,派出的人选不同,前世去往江南的是户部和都察院的人,那时暗中辅助的,应该就是裴奕吧? 但是叶浔能感觉到,此次皇上分外重视贪污案,不然也不会派出燕王这等情同手足的人去主抓此案了。 之所以造成这个影响,自然是杨阁老介入甚至从中作梗的缘故。有外祖父和哥哥敲边鼓,不愁皇上不重视。 叶浔只是很犯愁——贪官一个一个的缉拿、抄家,从目标明确再到逐一排查捡大鱼抓……不知要用去多久光阴。动静肯定是不好闹大的吧?闹大了,燕王和裴奕被江南贪官群起而攻之,能不能平安回京都不好说。 这世道,有的人爱财,有的人爱权。 现在燕王和裴奕干的正是让人权财两空的事——换了谁怕是也保不齐会变成亡命徒。 她总是警告自己不要想这些,却总是忍不住。 太夫人也一样,偶尔用饭时忍不住,便会提几句。 叶浔能怎么样,只好装明白人,不管是不是有理有据,先让太夫人放心是最重要的。 幸好太夫人也只是偶尔诉诸忧心,平时大多会去水竹居抄写佛经诵读经文,以此平和心境。 秦许越来越得力,估摸着叶浔会关注的事,不等询问便来禀明: 例如叶世涛、裴奕为柳阁老修建的府邸,来年开春儿便可入住; 例如工部有官员疏通之后,购置了一块地皮,集结了一群能工巧匠,专门为杨阁老打造了一座府邸。 叶浔听了前者,巴不得即刻赶去看看;听了后者,很不厚道的怀疑杨阁老还有没有笑纳的福分。 ** 裴奕、叶世涛离京的日子已经不短了,孟宗扬见柳之南毫无前去看望叶浔、江宜室的意思,心里就有些起急。 这日休沐回到家中,便问道:“你是不打算和以前的姐妹来往了?” 柳之南瞥了他一眼,继续闷头调制香露,语声不冷不热的:“如今个个都是狠角色,个个手里都有死士,我去了做什么?又添乱可怎么办?” “……”孟宗扬不说话了,高大身形窝到躺椅上,暗自运气。 他不说话,柳之南也不理他。 孟宗扬绷不住了,只好继续道:“你浔表姐那儿也算了,表嫂那儿呢?” “不都跟你说了么?她如今也不是善茬。”柳之南头也不抬,仿佛在忙的是了不起的大事。 孟宗扬尽量委婉地引导:“要是什么时候我也离开京城一年半载的,你猜她们会不会来看你?” 柳之南忍不住轻笑,“你在不在京城,有什么差别?我觉得都一样。你回到家里,总像是个客人,还没在宫里自在吧?” “……”孟宗扬忍着没呛回去,犹豫半晌,只得像以往一样,直接吩咐她:“明日去裴府,后天去表嫂那儿坐坐。” “好。”柳之南干脆地点头,转头吩咐丫鬟珊瑚,“去准备礼品。” 孟宗扬大略扫了珊瑚一眼,又看看在近前服侍的几名丫鬟,差点儿就笑了。 也真难为她了,找了这样一批姿色几乎是不相上下的丫鬟,个顶个的样貌平凡,扔进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 在外人看起来,他们的日子应该是不错,最起码算是夫唱妇随了。他不让她四处走动,她就闷在家里,一两个月才回娘家一次,人前也给足了他颜面。 但事实是,她一直还在为什么事别扭着,许是不喜他的独断专行,许是不喜她低头的现状。说话从来是这样的,一点儿情绪都不带。 他是该哄着她宠着她——毕竟是比她大嘛。但是他也得有那个闲工夫,真不得闲。这才是最要命的。 他也想立功表现,让皇上一高兴就把他调到别处,问题是平时哪儿有表现的机会?也跟她说过这些,她就无所谓地说声早就知道了想通了,费什么话。 ……他除了闭嘴不跟她较真儿,还能说什么?再说下去就要吵架了,他们一吵架就能将期限拉长到一两个月那么久,虽然加起来也就是五六天的光景,问题是中间儿总要隔上十天八天才能继续吵一会儿。 孟宗扬挠了挠额头,又蹙了蹙眉。平时没有表现的机会,现在有了,可问题也来了——他不放心家里这个小混账,担心自己前脚走人,她这后院立马起火。 烦得挠墙的心都有了。 他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子,语气不善地遣了房里服侍的。 柳之南就是再迟钝,也看出他这是心里有事,仍是忍着不理他。 她与罗氏来往的事情,在他们这儿是怎么了结的?完全就是她迫于他淫威之下低头认栽了。两个人说好了:日常诸事,她听他的,床笫之事,他听她的。要让她说心里话,就是姑奶奶不想伺候你这个冷血的混世魔王了,你也可以找别人,正好给她个下狠心一拍两散的理由。 也是比谁都清楚,就算要被他气死吓死了,还是有点儿舍不得,还是不愿意接受与他再无瓜葛的事实。 话再说明白些,只要他能有一点点儿的软化,只要他能稍稍流露出一点儿温柔,她也不会和他相敬如冰的。 但是很可惜,他没时间改变,她倒是有一大把时间等着他改。就是这么可悲,跟谁说理去?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好像很享受现在这情形。是因此,她才意识到以前是真不该吃飞醋——居然还猜测他会跟哪个丫鬟有染?他摆明了是没女人都成。 上次回娘家,母亲拉着她低声询问:“还没喜讯?” 想到这个,她就忍不住翻白眼。照现在这种极其纯洁无暇的夫妻关系,喜讯从哪儿来? 刚才还跟她说什么?要她去看宜室姐、浔表姐?——哪儿就需要他废话了?她这不是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么?平白无故的误会他——嗯,误会他倒不打紧,主要是误会他对浔表姐有意,那可是她一回想就忍不住要吐血三升的蠢事!总得斟酌好措辞再去见人吧? 可他催着前去倒也没坏处。总得去的,宜早不宜晚。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孟宗扬说话了: “我急着让你跟姐妹和好如初,也是因为我近期可能要离京办差,不放心你自己在家里。” “可能?”柳之南现在擅长抠字眼,“那就是还没定下来?等定下来再跟我说一声就成,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大不了继续禁足。” 孟宗扬先是一喜,随后还是有点儿失落的。她这变来变去的,就是不肯变回原样,不变回原样,对他那点儿依赖、担心也就没影儿了。他固然不喜欢她任性,却还是很享受以前被依赖、记挂的感觉。 这样看来,就是他不知足了。 可他为什么要知足呢? 他这好几个月连妻子的手都没拉过,够凄惨了。该得到点儿补偿了吧?虽然看起来是两码事,但是过日子么,分那么清楚也不行。 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俯身端详着她。 她还在专心致志地调制香露,衣袖卷到了肘部,露出白嫩嫩的手臂。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清晰地看到她颈子的美好弧度。 他忍不住没正形起来,用手托住她莹润的小下巴,“来,给你家侯爷笑一个。”心里却在想,她倒是没瘦,可见并没真正和他怄气上火,这辈子她恐怕都不知道为人消得人憔悴是什么滋味吧? 柳之南差点儿被他调侃的语气逗得笑了,却还是忍住了,抬眼瞪着他,“不准跟我动手动脚的!”又问,“从哪儿学来的这种话?” “这么想的就这么说了,还用学?”孟宗扬顺势搂过她,在她唇上印下一吻,还满足地眯了眯眸子,“嗯,你做香露就是有这点儿好处,总是香喷喷的。” “你给我滚远点儿……”柳之南推来搡去的,见他纹丝不动,立马见好就收,自己偃旗息鼓,一面往后挪动身形一面要扬声唤丫鬟。 孟宗扬却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在她出声之前先警告道:“谁进来我就把谁打出去!” “……”不张嘴闭嘴的要杀人了,她是不是要庆幸一下他的“进步”?柳之南没好气地想着。 “有你这样儿的人么?成了亲给点儿甜头就撒手不管了,你不是应该对我负责么……”孟宗扬一面半真半假的抱怨着,一面要把柳之南抱往寝室。 柳之南扣住了炕桌的桌子腿,低声道:“孟宗扬,咱们说好了的!我听你的话,你不准碰我!”心里却想着,他怎么好意思说的?她应该对他负责?那她由谁来负责?唉,这个男人,她很怀疑他都不知道“不好意思”几个字怎么写。 “为什么?”孟宗扬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柳之南鼻子都要气歪了,“当初你不是答应的特别爽快么?”非但如此,还一脸“我才不稀罕碰你”的表情,现在又怎么了?那时候的底气、出息呢? “此一时彼一时,再说了,兵不厌诈,听过没有?”孟宗扬掰开她的手,不管不顾地把她抱往寝室。 “那我也兵不厌诈,你可要想清楚。”柳之南底气不足地威胁他。 “你不是那种人,怎么可能跟我同流合污呢?” “……” “我就是想你了。柳之南,我又不是吃素的和尚,你素了我这么久,也差不多了。赌气可以,赌气赌得相敬如冰就太吃亏了。”孟宗扬一面说着,一面上下其手,把她的夏衫、裙子、纱裤胡乱扒下去。 “你慢点儿……混账!”柳之南都不知道该哭该笑了,“先把正事说完,你到底是不是要离京办差啊?” “是,三五日就要走了。”孟宗扬欺身压住她,墨黑的眸子凝视住她,“等我走了你就清净了,等会儿记得让丫鬟放几挂鞭炮。” 柳之南眼中有了笑意,随后便有些紧张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不会像表姐夫一样吧?” “我没他那么命苦,过一两个月就回来了。”孟宗扬分开她身形,“自己在家的时候,就别总生我的气了,也想想……”他沉身,轻轻呼出一口气,“想想我们好的时候。” 柳之南身形不自觉地放松放柔了几分,“谁那么……小气了?谁要总想你啊?” “这话可让人伤心。”孟宗扬一臂撑身,一手托起她,从而能够恣意采撷,“不想我是不是?” “……就不想……”柳之南抬手挡住自己的双眼。又不能不让他看到自己烧得发烫的脸,那就不让自己看到他了。 “小东西,你今日不服软的话,不说几句我爱听的,你就甭打算下床了。”孟宗扬信誓旦旦的。 “……” 他说得出也办得到。 柳之南最不喜欢自己跟谁服软,偏偏命不好,遇到了这么个夫君,不管是威胁着、哄逗着,不管是床上床下,服输的那个只能是她。 幸好她已经慢慢心宽起来,不跟自己较劲,当下让她认错求饶?都可以,照办不误,至于认不认帐,就要看是什么事了。 柳之南知道,他和她都是一路货,对彼此没什么原则,看着生气,不在眼前又想念。能怎么样?只好先做着不懂事的欢喜冤家,慢慢的竖立家规、原则。只能慢慢来,着急肯定会出事。 厮磨半晌,两个人又商议了半晌,孟宗扬总算没白忙,柳之南承诺除了去看看江宜室和叶浔,一切都会和以往一样,如果她乱跑,管家只管把她抓回家来。敲定这些之后,柳之南才问他:“你是自己离京,还是和朝廷大员一起?” 孟宗扬也没瞒她,“跟贺统领一起去山东、河南一带转转,查点儿事情,也顺便给皇上探探路。” “探路?”柳之南目光微闪,“什么意思?皇上终于腻烦宫里的日子了?” 孟宗扬忍不住笑了,“这么说也行。” 柳之南却又撇了撇嘴,“咱们这位皇上又要打什么主意……不好说啊。”语声随即压得很低,“都说他是修炼成精的狐狸,我看今年肯定有不少倒霉的人。” “你不准胡思乱想揣测这些。”孟宗扬揉了揉她的脸,“就等着我挣点儿功劳回来吧,到时候看能不能换个差事,苦一些也认了,只要能天天回家就成。” “随便你。”柳之南实话实说,“我是不敢抱幻想,梦做得越美,醒了越失落。” 孟宗扬对她投去类似于刮目相看的一瞥,随即却道:“你真快变成怨妇了,我得抓紧,不然你可没得救了。”说着话,起身下地,气得柳之南把枕头丢到了他身上。 孟宗扬抬手抄住枕头,反手压在她身上,“这毛病得改。”在家里打他没事,就怕她成习,回头可就又要让他满大街丢人了。 柳之南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她不想这么老实,但是是她先不尊敬他的,没得辩驳,理屈可不就得忍着?别看这厮成婚前稀里糊涂,现在给她讲起为人处世的章法做派可是能长篇大论的……她就算为了耳朵能清静一点儿,也必须得听话。 再让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是她还有些怕他。那个冷着脸吓唬她的孟宗扬,实在是可怕,她再也不想见到他那一面了。自己比谁都明白原由,心里肯定是不服气、憋屈,但是这些情绪也是能够习惯的。 话说回来,他也没少为这个家付出。虽说付出点儿什么也不能让她自心底感激,可终究是没漠视她。等她再了解他一些,总会好起来的吧? 第二天下午,一如孟宗扬安排的那样,柳之南去了裴府。临走前还在外院找到孟宗扬,对他说:“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吧,告诉浔表姐要怎样约束着我更稳妥。” “不用。”孟宗扬摆了摆手,“等我想起来,再让阿七去传话。” “……”算你狠。还以为长本事了用不着浔表姐了呢!柳之南没好气地腹诽着。 裴府的下人除了新柳新梅,并没几个知道柳之南近来鲜少登门的理由,今日见了她一如往常,径自将她请到内宅。 柳之南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之南可有段日子不来了,嫁了人就是这点不好,琐事缠身,偶尔便无暇出门走动。”太夫人明知道另有隐情,还是不动声色地给柳之南找了个台阶,又道,“阿浔陪着旭哥儿午睡呢——今日旭哥儿比平日睡得迟了一些,你只管去正房找她。” 柳之南笑着称是,曲膝行礼后,去了正房。 外面万里无云阳光灼人,室内却是氛围清爽,凉气袭人。 柳之南在厅堂略站了站,叶浔就迎了出来。她穿着白色细葛布的夏衫,淡青色月华裙,袖管拢到了肘部,现出白皙细瘦的手臂。头上还是一如平时,绾了随云髻,别致又利落。 “天气热了,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叶浔一面说着,一面示意柳之南去里间坐,“来的倒是巧,旭哥儿刚睡着,前一刻还不肯睡呢。”又吩咐半夏,“去取酸梅汤来。” 柳之南落座前,先看到了一副绣到一半的山水屏风,不由问道:“又开始做绣活了?” “嗯。”叶浔笑着点头,“出门的时候少了,总要找点事情做。”又打量柳之南,半是打趣地道,“你原本可是府里的常客,现在却是稀客了。手边的事都忙完了?”手边不见得有事,心里却一定有事要放下或释怀。 柳之南不无尴尬地笑了笑,“是啊。你不会怪我吧?”一语双关。 “多见几次少见几次有什么打紧的。”叶浔笑道,“没那么多说道。” 话是这样说,可柳之南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无法似往日一般无所顾忌地说笑,索性把此行实情告诉了叶浔,“他也快离京了,却担心我还像以前似的鲁莽行事……再说表姐夫也离京很久了,我是觉得帮不上你什么,也是不好意思,就拖到了现在才来。” “淮安侯要是担心你的话,也容易。回头你去嫂嫂那里说一声,她就会命人尽心留意你日常诸事。”叶浔委婉地建议道,“我手里的确有人,但是比起哥哥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况且只要你安心留在家中,熬过一两个月,便万事大吉。” 是的,柳之南和江宜室不同,叶浔不能像对待江宜室一样对待成婚后的柳之南。一来是身份不同,本就不会不管对方愿不愿意都帮忙做主何事,二来就是如今知道柳之南曾在一念之间生出误会,便是已成过眼云烟,也应该尽量避嫌了。这种事情,一次都嫌多,若再引发这种事……孟宗扬和她都会膈应一辈子,犯不上。 叶浔也是没法子,因为她真的不了解成婚后的柳之南的心绪,便是了解了,也不可能做到理解。 柳之南琢磨着这几句话,听出了话中的深意,很难过地看着叶浔,“浔表姐,你不想管我了……”随时都可能要掉眼泪的样子。 “说什么傻话呢?”叶浔笑着推了柳之南一下,“你是我的表妹,你成婚前我们相互帮衬着是情理之中,若是你成婚之后我还干涉你的事,你不在意,别人却会传出闲话,闹不好就会说我手伸得太长多管闲事——你还嫌我的名声不够差啊?再说你的事我也真不能管啊,换了我这种路数,你可就别想安生度日了。”她做派就算再收敛,也与恭顺不搭边,而孟宗扬又是个太强势的,真有心管的话,也会管出恩怨纠葛,“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就是……怎么想怎么难受……”柳之南垂下头去,握着叶浔的手,却也说不出更多了。 “别难过。”叶浔反握了她的手,“得空就去嫂嫂那边坐坐,常去看看宁哥儿,让她慢慢开解你。” 柳之南点了点头。 也只有这样了。她不能一并失去两个最亲近的姐妹。 回到府里,她把叶浔的话如实转告了孟宗扬。 孟宗扬笑了笑,说也是这个理。心里却是有点儿落寞的——原本,叶浔是他唯一一个当做朋友的女子,总觉得和她开门见山的说话比和很多男子还要痛快。可在眼下,看起来是失去了这个朋友。 只是他也看得出,柳之南已经很自责了,自然是好言安抚。心说你这个傻丫头,知道自责了,便是开始成长了。成长的滋味不好过,人人如此。 第二天,柳之南去了江宜室那边,随后两日,每日下午都过去,黄昏时回府。孟宗扬在宫里听说了,笑得舒心了许多。又过了两天,他就急匆匆地随贺统领离宫办差去了,临行只来得及让人去给柳之南传了句话。 柳之南恨不得就此住在江宜室那儿。 是在这段日子里,在叶鹏举的帮忙周旋下,孙志仁得了个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的官职。虽说是七品小官,做的也不过是巡城等事情,但到底是吃俸禄的人了,情形今非昔比。踏踏实实熬几年,总能再升迁至别的衙门。 因为此事,叶冰在孙家的地位更稳固了,过一两年再生个儿子,这一生也就不需愁什么了。 柳之南是从江宜室口中得知这些的,提起叶冰还是没好气,“以前千错万错是我的错,可祸根是她,你可不能忘了这个茬。” 江宜室忍不住笑,“还用你说?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心里有数就行了,面上别和冰儿闹得不快。” “只要她不多事找到你这儿来,我怎么可能与她碰面。” 江宜室去裴府的时候,说笑时提了两句,“你这一个二妹、一个表妹,这一辈子怕是都相互看不顺眼。” 叶浔却笑道:“要是投缘才难办。”心里倒是并不担心两人会起冲突。五品以下的官员家眷,连给皇后问安的机会都没有。除非两个人刻意闹事,否则并无碰面的机会。 却没想到,这话说出去还没一刻钟,秦许和白管事就先后来给姑嫂两个报信: 柳之南和叶冰起了冲突,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两人就在柳之南开的香露铺子里。 “起因呢?”叶浔怎么也想不明白,秦许讲述之下,她才听出个梗概: 柳之南今日去了香露铺子查账,恰好叶冰出门买胭脂水粉首饰香露,两人就碰面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两个人吵了起来。碰上叶冰这个不怕事大的,竟命人去找孙志仁,谎称她在香露铺子里遇到了不法之徒。 孙志仁怎么可能想得到是妻子气头上胡来,当即带着人就冲了过去。 江宜室看向叶浔,扶额叹息:“冰儿……她这不是自找倒霉么?” ☆、第117章 香露铺子里,柳之南面上气定神闲地喝茶,实则已是怒火中烧。 今日的事,真不是她挑起的事端。 柳之南知道今日江宜室要去叶浔那边,倒是有心跟去,却是最了解叶浔的性情,刻意重修旧好的话,反倒会惹得叶浔心烦,从而才没事找事,来铺子里合账。 正在铺子里间忙着,叶冰施施然进门来,好一番挑剔,说香露哪里就那么值钱了?分明是店大欺客。 柳之南听了就恼火不已,还是看在江宜室、叶浔的情面上不予理会。 却没想到,叶冰反倒得寸进尺,点名道姓地要她出去给个说法。柳之南这才知道,敢情闹了半天,叶冰就是知道她在店里才冲着她来的。 她已经忍让了,总不能躲在里面不见人吧? 一打照面,叶冰话锋不改,好几次指责她:“你这分明就是仗着家世门第抬高香露的价钱啊,这怎么行呢?” 柳之南没好气,道:“少数香露本来就是价比黄金,我只是随着别家定的价钱,你实在买不起的话就别买,只用熏香的人也不在少数。” 叶冰冷笑,“买得起与否是一回事,钱花得值不值又是一回事。我真是横竖看不上你这种赚黑心钱的人!” “赚黑心钱的滋味我不知道,只知道赚辛苦钱的滋味。”柳之南斜睇叶冰一眼,“你这种养尊处优的人,自是看不上我们这等人了。” “是啊,我出嫁前又没个那样周到的表姐,嫁的门第又不是侯门,怎么比得起你?”叶冰讽刺地一笑,“可在眼下,你表姐也不大理你了吧?听说淮安侯近日也不在宫里走动了?是奉命办差去了,还是不声不响就被关起来了?” 柳之南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反唇相讥:“侯爷去了何处也是你该过问的?一个巡城副指挥使的枕边人,有何资格与我说长道短?” 叶冰却是不恼,“要是换了我,夫君不在家中,少不得低眉顺目和气待人,你却正相反。唉,也难怪……先前你办出那桩事,我本就不该高看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越说越不好听,到后来,柳之南实在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气了,唤人把叶冰赶出去。 叶冰却道:“你敢将我赶出去,明日你这铺子就别想开张了!” 柳之南怒极反笑,“你认定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是么?可你孙家这样的地头蛇,便是有十个八个的,我也照样儿让你做小伏低!”她目光轻蔑地看住叶冰,“想仗着你夫君那个芝麻官压我?真真儿是可笑。你可要顾着脸面说到做到啊,不然,我可有一车难听的话等着你呢。”又故意挑衅,“景国公的孙女,敢不敢惹我这柳阁老的孙女?你那婆家就别提了,实在是不足挂齿。” 叶冰一度最爱与人攀比,之前为着孩子有所收敛,却不代表她的虚荣心已淡下去。柳之南是故意用这样的言辞激化事态的。 叶冰呢?真就上当了,当即命人去给孙志仁报信。 柳阁老的孙女又怎么了?她偏要惹! 只论门第,叶家、柳家其实是不相伯仲的,皇上对景国公、柳阁老的恩赏并重,但是叶冰忘记了最关键的一点:叶家在柳家面前,永远都是理亏的那一方。 不明所以的孙志仁赶过来明了事态之后,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心里气妻子是个惹事精,面上却不好流露出来。夫妻一体,总不能当着外人先和妻子掐起来。而且他并不知道叶家与柳家诸多纠葛,以为只是女人家的是非,从中调合一番也就过去了,却不想,事情根本没法子调合。叶冰请了他来,柳之南转头就请了柳文枫和柳文华两个兄长过来。 女人家的事很快变成了男子间的是非,没个说法是没完的。 江宜室和叶浔只能避嫌,冷眼旁观。 其实是根本没悬念的事情。 柳家人出头给柳之南撑腰,叶家凡事遇到柳家,别说没理,就算有理也要矮半截说是自家的错。这次叶冰是不知深浅自己往刀口上撞,叶家肯定要和江宜室叶浔一样避嫌。 闹来闹去,事情变成了柳家与孙家的嫌隙。 孙家兄弟二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依仗的权势,见势不好,立刻赔着笑给柳氏兄弟赔礼,并当即命人去醉仙楼定下一桌席面,请柳氏兄弟赴宴,接受他们正式赔罪。 柳氏兄弟见好就收,也就转过头来劝着柳之南别那么大的火气。 就这样,事情算是解决了。 只是叶冰还不认头,临走时上前去给柳之南行礼,站直身形,低语道:“我是真比不得你,遇到事情你有娘家人撑腰,我没有,只有婆家人帮衬。可就算是给你赔礼,我心里也很高兴——哪像一些个人,所谓的婆家,只得夫君一个,夫君不在家了,还能依仗谁呢?”又有意无意地瞥过柳之南纤细的腰肢,“还没怀胎?怪不得你先前会心浮气躁——原来是心里没底啊。再过三两年还不能开枝散叶的话,我要是淮安侯……哈哈!” 语必,扬脸笑着走人了。 柳之南硬是被噎得说不出话,赢了面子输了里子。她终于明白罗氏为何那般憎恶叶冰了。这样诛心的话,她是赶巧了惹得叶冰说了出来,罗氏以前可是时不时地就得听几句。 人们总说,不要计较小事上的得失,可真正让人火冒三丈的正是这样的口舌是非。 不怕人讲理,也不怕人不讲理,只怕叶冰这样的满嘴歪理。 但柳之南和叶冰都没料到,事情并没像她们认为的就此收场。 过了两天,兵马司东城指挥使——也就是孙志仁的顶头上司借题发挥,言辞训斥了孙志仁,勒令他回家闭门思过,何时明白事理了,再回去当差也不迟。 最让官员胆寒的就是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一个不小心,就此丢掉官职也未可知。 孙家心里有点儿发毛,担心是柳家揪着前一桩事的小辫子不放。孙太太直接发话,让叶冰回娘家去想想法子,态度很明显,你惹下的事,你就得善后。 叶冰回到娘家,少不得被祖母、母亲数落一通,一直老老实实地听着连声称是,随后才说了正事。 王氏生气归生气,该管的事情还是要管。过两天弄清楚了原委,才知道孙志仁的遭遇是孟宗扬暗中使的绊子。 “那就没法子了。”王氏一脸爱莫能助,“淮安侯在皇上近前行走,皇上又对他宠信有加,他当真与谁计较起来,说话怕是比柳阁老还有分量。” “那就没别的法子了?”叶冰焦虑不已,“那差事是叶家给孙家的,可现在……现在却是我给搅黄的,他们一家心里一定恨死我了。唉,我这刚站稳脚跟……”又搂着母亲撒娇,“娘,什么事您都能想出对策,这次一定也能帮我的,上次罗氏的事不就是么……” 王氏苦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这根本就是两回事,要是柳家意在教训你,我便是低三下四去求他们也甘愿,可现在是淮安侯给他夫人出气,我还能怎样?他又不在京城,我和你爹爹上哪儿找人去?孟夫人那儿就别提了,她的脾性不是好相与的,我去了也是白去。” 叶冰回想自己说过的话,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说柳之南没有婆家只有夫君,现在好了,人家夫君身在外地也能给妻子撑腰。真是现世报来得快啊。 而孙志仁的差事,在勋贵之家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孙家来说却是不同。孙志仁并无功名在身,叶家颇费了一番周折才给他谋得这差事——多少人考取功名之后,做的还是不入流的官职呢。这差事若是没了,叶冰便是名副其实的里外不是人,既对不起婆家,更辜负了娘家一番苦心。 她咬了咬牙,“我去求孟夫人,不管怎样,我不能让孩子的父亲一无是处。” 王氏要的就是女儿这句话。其实叶家可以让孙志仁尽快回去当差,事情并不似她说那么严重,但关键在于叶鹏举不愿事事帮衬女儿女婿——什么都给他们打点好也不是不可以,关键是他们到底年轻,给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又当如何?尤其女儿这个脾性,动不动就会让别人前功尽弃,便打算先观望一段日子,一方面看看女儿是不是个真废物,另一方面也是要等孟宗扬消气。 柳之南听闻这件事的后续,心里才欢喜起来。 起先她以为,孟宗扬听说此事之后,恐怕又要说她不知轻重瞎折腾。现在看起来,他不能容忍的是她出于任性赌气的胡来,只要她没有无事生非,他就看不得她受委屈。 没过两日,叶冰忙碌起来,每日里恨不得围追堵截,只想亲口和柳之南认个错,声称下跪掌嘴她都认了,是真的知错了。 柳之南哭笑不得,想着这人倒是豁得出去,说诛心的话的时候往死里糟蹋人,低头服输的时候又往死里作践自身……整个儿一个活宝。 可是这样一来,她倒不好认真计较了。也罢,她想,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么?自此每日与叶冰捉迷藏,玩儿得不亦乐乎,只让管家传话捉弄人:今日说想吃新鲜的桔子,明日说想吃熟透了的杏子,后天又说好歹与罗氏相识一场,罗氏不想让她原谅谁,她总要好好儿斟酌一番的。 叶冰差点儿被气得背过气去,这才发现,柳之南是她惹不起并且绝对是不该惹的人。 无可奈何之下,叶冰只得找江宜室求救,连续三日前去,在垂花门外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 江宜室总不好还推脱着不见,便将人请到了正房说话。 叶冰把来龙去脉说完,已经语带哭腔:“大嫂,您说哪儿有她这样的?这不是往死里刁难我么?夏日里想吃秋冬两季的水果,我花多少钱也给她买,这是没什么可抱怨的。她最气人的是拿罗氏说事,怎么能这样呢?她明知道罗氏恨不得把我扒皮抽筋,还要我自取其辱……大嫂,我这日子是没法儿过了吧?” 江宜室听来听去,怎么想怎么好笑,和声道:“这不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吗?你说你惹谁不好?怎么就惹到她头上去了?她从小有双亲兄长宠着,出嫁前又得了祖父的喜欢,哪里过过真正不顺心的日子?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换了我是你,宁可惹阿浔,也不会惹之南。谁都知道,阿浔是柳阁老最疼爱的外孙女,柳阁老偏疼她,是因为投缘、疼爱;可之南就不一样了,她是柳阁老嫡系的孙女,别说如今老人家喜欢她,便是不喜,真有个什么事,还能坐视她受谁的气不成?你从开始就错了,从开始就该明白,之南是你惹不起并且要处处赔小心的人。”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觉得她实在是没脑子,那天话赶话的……她说话也是难听得紧,我一生气哪里还会顾及那么多?”到了这地步,叶冰也不得不说实话了,“后来淮安侯出手刁难孙家,我是真没想到啊……”她茫然地看着江宜室,“你不觉得淮安侯这件事做的过分了吗?为了女人家的是非,阻挠官员的前程——他就不怕日后被弹劾?官再小也是官啊。” “他要是怕那些不就没这桩事了么?”江宜室忍不住抿唇笑了,“总是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罢了,我帮你劝劝之南,让她得了空就见见你,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 同一时刻,叶浔身在杨文慧的宅子。 一早她就听秦许说了:杨夫人母亲身染重疾,杨夫人要带上一双儿女回沧州娘家探病。随即,杨文慧命人送来一张字条,说自己和夫君要护送母亲回沧州,不知何时才能回京,盼离京时能见上一面。 之后,燕王妃派了一名管事来到裴府,要叶浔帮忙转交给杨文慧一封书信。那名管事笑道:“里面其实是燕王的名帖,还有几张银票。王妃这两日琐事颇多,两个孩子又有点儿中暑,实在没空出门,这才烦请夫人帮忙。王妃说终究是相识一场,希望善始善终。” 叶浔笑着应下此事,“本就要去送一送的。” 杨文慧的宅子里安安静静,她也一点儿都不像是要出门的人。 叶浔把东西交给她,“燕王妃给你的。”又问,“终于说动令堂了?” 杨文慧点了点头,笑容落寞,“不算是,是我父亲肯放我们离开一段时日。都是命,谁叫他生了我这样一个不孝女呢?” 叶浔不好说什么,又知道杨文慧不可能再透漏消息,转而问道:“有需要我帮忙的事么?” “没了。”杨文慧笑道,“我只要能到沧州地界就没事了,外祖父是沧州知府,总能护得我们几个周全。倒是以前你和燕王妃没少帮我,这恩情我记着呢,却无从报答。” “我怎么不记得?”叶浔笑笑的,“日后过得好一些,别让燕王妃担心。” “我尽量。” 叶浔离开时,杨文慧亲自相送。到了垂花门外,四名家丁抬着两口箱子匆匆去往内宅。到了两女子近前,放下箱子恭敬行礼,复又抬起箱子进了垂花门。 杨文慧解释道:“我从多宝阁里定了些物件儿,要带去沧州,这几个便是来送东西的伙计。” 叶浔点了点头,又叙谈几句,上马车离开。 坐在马车内,叶浔琢磨着杨阁老这个人。要妻儿离开京城去往沧州,是自知大难临头了,还是要破釜沉舟了? 路上,新柳呈给叶浔一封刚收到的书信。 是裴奕写来的家书。 他在信里说,江南的官场贪污成风,比想象中的情形更糟,但绝不会如她想象的那么糟。 看到这句,叶浔忍不住弯唇微笑。 他还说,皇上过些日子也要离京私访,名为去山东河南巡视河道,真实意图还需观摩。此外,几名封疆大吏向皇上举荐人才,其中三人同时举荐了镇南侯,皇上准了。来日镇南侯夫人若是登门,她不需见。 叶浔看完之后,将信妥当地收起来,在心里打着给他回信的腹稿。过了一阵子,她觉出了蹊跷。镇南侯身在京城,她隐约听说过,此人一直抱病在家,可如今举荐他的却怎么是封疆大吏? 她越想越是狐疑,重新展开信细细地看了几遍,随后吩咐车夫:“改道去柳府。” ☆、第118章 如今的柳府,因着多了三房媳妇的缘故,添了不少下人,府里比以往热闹许多。 叶浔径自去了外祖母那儿,进院时遇到了柳文华,忙曲膝行礼。 柳文华笑着还礼,道:“怎么没带旭哥儿一起过来?祖母方才还在说他呢。” 叶浔笑道:“没有,临时起意过来的,下次吧。”又指了指房里,“外祖父在不在家?”皇上体恤,让柳阁老夏日留在家中处理公务,不必去内阁受那份儿热,免得引起旧伤复发。 “不在。有事?” “嗯,是有事请教。”叶浔欠一欠身,“我先进去了。” 柳文华却道:“问我也是一样的。”又半开玩笑地道,“你与我们几个是越来越生分了,难不成我们何时开罪你了?” “哪儿啊。”叶浔顺口扯了个谎,“是侯爷来信,要我给外祖父传句话。” “这样啊。”柳文华自然不好追问,便侧身让路,“先进去凉快凉快,估摸着祖父等会儿就回来了。” 叶浔款步进门去。 柳文华望着她的背影,怅然自心底蔓延出来。就是这片刻间,他的妻子莫氏和三位嫂嫂叙谈一番前来找他,一脚进到院里,便看到了这一幕。 莫氏停下脚步,悄无声息地退到院外。夫君的心思,还有柳文枫的心思,整个柳府的人都看得出,只有叶浔这个局中人不明所以罢了。 叶浔待女眷时爽朗大方,待几个表哥却从来是一板一眼死守着规矩,连话都不愿多说。柳文华与柳文枫亦是如此,随着他表妹的意思守着规矩,从无失礼之处,只是平日里身边人才会循着蛛丝马迹捕捉到他的心迹。 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嫁娶之事,嫁的是这个人这个门第,除去这些,如何还能奢望得到他的心? 柳家男子都不纳妾,这一点已是难能可贵,女子一生也不需担心妻妾争宠的难堪境地。 莫氏从不是贪心之人,总是秉承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原则度日,对这些有的没的从来不看重。 她给了柳文华缓和情绪的时间,随后才笑盈盈地进到院中,“听说表妹来了?” 柳文华已收敛情绪,温声道:“是,已经进去给祖母请安了。” “我进去和她见个礼,随后我们再回去。” 柳文华笑意温和,“行,我在外院等你。” 莫氏进门后,与叶浔见礼,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这才道辞离开。 过了一会儿,江氏带着三个儿媳过来了,几个人落座后说笑多时,柳阁老回来了。 柳阁老见到叶浔就问:“怎么不带旭哥儿过来?”一说起庭旭,眼神都柔和了三分。 “没带他来,我等会儿就回去了。” 柳阁老颔首,猜着她有话要说,就道:“随我去花园里转转。” “嗯。”到了花园里的凉亭落座后,叶浔道明来意,“镇南侯这个人,我以前不曾留意,所知甚少,这次过来就是想让您跟我说说他。”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叶浔将裴奕书信的内容告诉了外祖父,“我猜他的用意应该就是让我转告您,听听您是什么意思。”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柳阁老舒心地笑了,“在外地的一些封疆大吏,有些奏疏是直接交到皇上手里,内阁都无从看到内容,皇上如何批复的就更无从获知。皇上这一次分明是又独断专行了——封疆大吏心里先有数了,朝臣却还蒙在鼓里……”他摇了摇头,很没辙的样子,“等这件事一定下来,反对的官员怕是不在少数,到那会儿,折子又要堆成山了。” 叶浔趁势问道:“为何官员们会反对呢?” 柳阁老耐心地解释道:“镇南侯今年也不过二十来岁,十几岁就随军征战立过战功,原本也能成为少年权臣,却被家世连累了——他的父亲与陆先生多年来过从甚密。陆先生的情形你也知道,他虽是皇上的授业恩师,却不认可皇上嗜杀好战的性情,并且另存着私心,一度想要加害皇上,最终只能落得个名誉扫地终生圈|禁的下场。老侯爷与这样一个人私交甚好,能有什么好下场?他在官员群起攻之之前,给儿子娶妻,随后写了一份认罪的折子,悬梁自尽。”他摆一摆手,神色有些落寞,“是皇上登基之前的事了,你自然是不知情。正因此举,镇南侯没被连累——皇上不是连累无辜的人,让他继续随军作战。后来,镇南侯负伤,回到京城调养,这许久都一直称病,鲜少出门。我平时都快将这个人忘记了。” “这样一个人,皇上要启用,而且是封疆大吏举荐——”叶浔费力地思索着,和以前一样,一遇到这些事,脑子就恨不得打结,半晌才有了猜测,“莫不是想让镇南侯率兵出征?”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往后看看再下定论。”柳阁老和蔼地笑着,“你听暮羽的话就行,他不让你来往的人,你就闭门不见。” “我晓得。” 柳阁老说起柳之南:“近来又与人起了事端?” 叶浔笑道:“是和我二妹生了不快。” “那些事你别管。”柳阁老按了按眉心,“之南肯定是心底纯良的,偏生天性有些任性。也是奇了,一大家人都是沉稳踏实,只她是个异类。再者,她出嫁之前,我对她也有些娇惯,出嫁之后可不就要稀里糊涂一阵子。好在缙乔已过了鲁莽冲动的年纪,压得住她。唉——说起来真是有些愧对他,把一个大包袱丢给了他,起初还好一阵子拿乔,不应该啊。” 叶浔笑出声来,“看您说的,之南本就是天之骄女,恣意行事谁又敢说她什么?” “这凡事不都得讲个理字么?”柳阁老苦笑,“再说了,她总不懂事的话,日后如何能教导好儿女?孟家的门庭岂不是要败在她手里?” “那您就好生提点她几句。您好好儿跟她说,她总会听的。” “我倒是想,近来是不得空了。”柳阁老声音低了一些,“皇上离京巡视,要我随行。估摸着十天半个月之内就要启程了。” 叶浔讶然,“还要您随行?”心里腹诽着:皇上可真行,快把她的亲人折腾遍了。 “应当的。”柳阁老笑着拍拍她的头,像是还把她当成几岁的孩子一样,“我不在跟前,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您不用记挂我。倒是您,在外千万注意身体,可别太过辛苦。” “我心里有数。”柳阁老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眼前情形千丝万缕,总能找到根源。不出三二年,你就能安享富贵荣华,到那时,你在人们眼中,不再是我的外孙女,而是长兴侯夫人。你信我,暮羽这个人,我绝对没看错。” 柳阁老的外孙女,长兴侯的夫人,个中差别很大。现在裴奕的权势自是比不得柳阁老。 叶浔却是打趣道:“您这是又想听我感谢您给我找了个好婆家?” 柳阁老哈哈地笑起来,“不应该么?” “应该的。”叶浔被外祖父的情绪感染,自心底漾出笑容。 ** 杨文慧送走叶浔之后,在家门外站了多时,望着门前街巷出神。 就要离开京城了,不会再回来。 爱过的、恨过的、厌恶的、亏欠的人们,都会成为过眼云烟。 等她走后,愿意记得她的能有几个? 大抵只有燕王妃、叶浔了。 “叶浔……”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不自觉地逸出一抹释然的笑。 如果没有那些不快,如果不是两家门第之间存着沟壑,她们应该能够成为朋友的。 都是傲气藏在骨子里的人,即便针锋相对,只要对手不是蠢笨之流,便从心底生出一份欣赏。 从落魄之日开始她就知道,谁都可能对她落井下石,只有叶浔不会。不论是考虑大局,还是从性情而言,叶浔都不屑为之。 后来一次次的,叶浔帮了她几次。于叶浔而言,是微不足道;于她却是溺水之人寻到的浮木。那份微不足道,很多人都不愿意伸手;那份恩情多重,只有她明白。 最感激的当然是燕王妃了。那也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子,不管人是善是恶,只凭自己喜好行事。 没有这两个女子,她那个父亲,是真能将她逼上绝路的。 都是她该一生铭记的人。 再有,便是裴奕。 她从没见过比他更俊美的男子,但是从初见就有预感,她此生也不会与他发生交集。只是还是被那份惊艳、迷恋冲昏了头,想争取。 便是这般,踏上了那一段险些葬送自己的不归路。 一错再错。 这么久了,看着听着他与叶浔的日子越来越安稳美满,早就认命并慢慢放下了。 因为外貌对男子生出的感情,或许能支撑一些人执迷不悟,却不能让她长久坚持。 但到底是喜欢过,所以从心底盼着他好。 哪怕日后隔着黑山白水,哪怕只能遥遥望向京城,得知他好便已足够。 恍惚间,她的挂名夫君姚成走过来,温声道:“方才多宝阁的伙计送来的东西不对,也怪我,没核对就打发他们回去了。” “是么?”杨文慧这才转身进了家门,“这可怎么好?”原本这些事是不需费思量的,但她此刻心绪杂乱,便没了平日的干练。 “我让家丁把东西送回去,跟老板解释一番。”姚成用下巴点了点内宅的方向,“你回去歇息片刻,脸色不大好。” “嗯。”杨文慧刚要举步,便有人上前来通禀,“多宝阁又来了四个送东西的活计。” 杨文慧和姚成俱是一愣,随即让人将东西抬进来,当面核对。 姚成就问一名活计:“你们察觉方才送错东西了?” 伙计却是满脸茫然,“送错?不会啊。我们老板说这两箱子东西很是贵重,亲自装箱又叮嘱了我们半晌,这才让我们过来的。” 姚成便让伙计看了看先前收下的那两箱子东西。 伙计笃定地道:“这箱子都不是我们那儿的,怕是别家送错东西了吧?” 杨文慧与姚成面面相觑。 直到第二日,两箱子东西也没哪家铺子来取走。 杨文慧先前一直怀疑是父亲又动了什么歪心思,对着那些物件儿研究半晌,却没发现异状。却是看得出,都是些颇有年头的瓷器玉器,所值并不比她在多宝阁选购的低。 心里更是疑惑了,谁会好端端地送她这么多东西呢? 眼看就要动身启程了,她还是没理出个头绪,只得作罢,让留下来照看宅子的下人将东西好生保管起来,等一段日子还没人来取的话,就送给多宝阁的老板。 上马车的时候,杨文慧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也许,她该留意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送东西过来的人? 她记得,昨日那四个送东西过来的人,其中一个着意看了叶浔两眼。叶浔的样貌,绝大多数男子见了都不免多看几眼。她当时只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也就没放在心里,而此刻想来,真怀疑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是因叶浔而起。 叶浔戒心太重,常走动的不过是那几家。谁想一睹她的真容,也只能想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法子了。 杨文慧连忙唤来一名管事,细细交待一番。 管事一一记下,照吩咐带上了几个物件儿,去了裴府。 杨文慧是想,若是她疑心病太重胡思乱想的更好,可万一她的猜测非虚呢?防患于未然总不是错。 ☆、第119章 盛夏,皇上离京巡视前,着便衣去了城西书院一趟。 书院后方,是工匠照着祁先生的意思建造起来的一所宅院。 宅院前面是待客的花厅,中间是起居处,后面是个精致的园子,园内有几处奇巧之地。 皇上了解祁先生的习性,径自去了园中水上的屋宇。 几间屋子都镶嵌着雕花玻璃,墙壁、地基、屋顶采用的皆是厚实的材料,再毒辣的日光都晒不透,夏日在此处既能赏荷,又能垂钓。 此刻,祁先生坐在廊下钓鱼,身侧矮几上放着冰镇的葡萄美酒。一袭月白长袍,衬着清雅绝伦的容颜,全不似尘世中人。 皇上缓步走近时,已有小厮搬来座椅,奉上美酒、果馔。 “何时起,你也能静下心来钓鱼了?”皇上和声问着话,摆手示意祁先生不必起身,在一旁落座。 “知道你要过来的时候。”祁先生笑意浅淡,给皇上斟了一杯酒,又微微挑眉,“你说这桩事有什么意思?你却能一坐便是一半日。” “没什么意思。”皇上道,“能静下心来斟酌事情而已。” “也是。”祁先生吩咐小厮将渔具取走,“早说啊,我还以为真有什么乐子呢。” 皇上轻轻一笑,“明日我要离京巡视,来跟你道个别,还有一件事要请你费心。” 祁先生微微讶然,随后爽快地道,“说来听听,能帮的我一定帮。” 皇上招一招手。随行的侍卫呈上几个牛皮信封,之后又退到不远处。 “我是来跟你讨要人才的。这是我拟出的几道题目,你先看看。秋日我要在你这儿单开一个恩科,选出几十人,最迟冬日,他们就能到各地上任,才华横溢的留在朝堂行走。” “这件事好说。”祁先生和皇上碰了碰杯,饮尽杯中酒,沉吟道,“之前两场科考,再加上这儿的几十个人——你是打算大刀阔斧地整顿江南官场?”不然官场哪儿来那么多的空缺? “有这打算。”皇上眸子微眯,闪过锋芒。 祁先生却笑起来,“这可不是明智之举。把你惹毛了?” “江南、师虞此次前去惩戒贪官,前后两次遭遇暗杀。若不是他们警觉,若无锦衣卫暗中相助,怕是凶多吉少。” 江南是燕王的名字,师虞是裴奕的表字。 “明白了。”祁先生莞尔笑道,“你这孤家寡人,亲人不是死于非命便是不问世事,能帮衬你的也只有异姓手足。谁动他们,还不如动你。” “明白就行。”皇上亲自斟酒,递到祁先生手里,“给句准话,帮不帮?” “帮。”祁先生笑道,“我这日子波澜不惊,就指着看你的热闹消磨时间呢。” 皇上朗声笑起来,心说大臣要是都跟祁先生一样,不出三年,他这暴君的名声便坐实了。 出了书院,他去看了看燕王妃。 燕王妃是他的表妹,原是极倔强的一个女孩子,后来经历了一些大风大浪大变故,又有燕王耐心呵护着,这才沉淀了心性,逐步变得沉静练达。 记忆中那个倔强的孩子,如今也是为人|母的人了。 到了府中正院,就见燕王妃带着孩子在廊间走路。 皇上抬头看看炎炎烈日,“你这心也太大了,不怕孩子中暑?” 燕王妃望过来,不由漾出明艳的笑容,“皇上,您怎么来了?怎么也没人通禀?”身后的下人随着她齐齐矮了半截。 “平身。”皇上走到她近前,将孩子抱了起来,径自走向室内,“我没让他们通禀,乱糟糟的,烦。” 燕王妃抿嘴笑着,跟着进了厅堂,闻到浅淡的酒味,嗔道:“前几日表嫂还与我说,皇上旧疾又发作了,怎么还能喝酒呢?真真儿是不叫人放心。” 皇上不理她,只和孩子说话:“叫四叔。” 孩子常去宫里,也跟皇上投缘,闻言乖巧地唤了一声四叔。 皇上笑意甚是温柔,“乖。”这才转头看向燕王妃,“还没递过请封世子的折子吧?” 燕王妃蹙眉,“那还用说?您把王爷打发到江南去了——嗯,他名字是江南,也合该去那儿——他不在家,谁给孩子请封?”又想起叶浔家中的庭旭,“长兴侯府中也是一样,想来都要等几年了,再说这世子封号本就该等几年的,我们心里明白。” 皇上笑出声来,“你见了我除了抱怨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燕王妃理直气壮的,“满打满算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又不让我惹王爷,我可不就见你一次抱怨一次?”从来是这样的,说不过几句话,她就把尊称扔到爪哇国去了。 皇上哈哈地笑,“回去我亲手办了这两桩事,他们不在京城,也该你们点儿甜头,权当我收买人心了。” “这收买人心的法子可好。”燕王妃笑盈盈地曲膝行礼,“多谢皇上。”说笑一番,才问起正事,“真要离京巡视?近来身体又不好,就算了吧?天大的事也能缓一缓再办,等王爷和长兴侯回来,让他们再去办就是了。” “把他们累倒了,我日后还能指望谁?再者这些事其实是一桩事,你就别管了。”皇上把孩子安置在膝上,用小勺喂孩子甜汤,动作十分熟练,看得出是做惯了的。 燕王妃无奈,“行吧,既然心意已决,我就不啰嗦了。” 皇上和声吩咐道:“你跟叶浔都是一样,万一遇到为难之事,径自去禀明你表嫂,她会给你们做主。我就不去裴府了,你把话给那孩子带到即可。” 燕王妃听了,笑得眉目弯弯,“也是当娘的人了,你却还把人当孩子。” “这倒是。”皇上笑了笑,“你们长大了,我也一年比一年老了。” 燕王妃骇笑,“我没记错的话,你才二十八岁,这会儿就开始说自己老,你那些大臣可怎么活啊?” “心老了。”皇上看着笑容舒朗的表妹,目光中带着点儿宠溺,“我和江南都不在京城,你千万别惹事,别让他担心。你表嫂、叶浔我更不担心,只是不放心你。” 燕王妃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惆怅,“我明白。你也是一样,别让表嫂担心。也就是她,换了我可不肯放你离京。” “她可没工夫搭理我。”皇上笑着站起身来,把乖巧的孩子递到燕王妃臂弯,“没别的事了,回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册封燕王、裴奕长子为世子的旨意便分别到了两家府中。在皇上看来,只是将毫无悬念的事情提前了一些,在别人看来,皇上是在用这种方式肯定燕王和裴奕此次下江南的一番作为。 就在这一日,皇上带着柳阁老和随行的侍卫离京,微服赶路,几日后,行踪便无人可知。 至于政务,由内阁和吏部尚书、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等重臣全权处理。遇棘手事,交由锦衣卫转呈给皇上即可。 皇上临行前,还下了一道旨意:册封镇南侯聂宇为正二品都督佥事。 百官炸锅了,好多人差点儿给气得中暑,可是没法子——皇上这个肇事者已经跑了,以前就不会看这种折子,这次更不会看了。他不看也要上折子,最起码要让主事的几个人知道他们有多不满,来日总会转告皇上的。 官员们气急败坏写折子找重臣理论的时候,女眷们还是各过各的日子。 柳之南和叶冰的事情还没完,江宜室两头规劝了几次,也只是走走过场,话就总是两头说,如此一来,也就没人听她的。 她就由着两个人继续僵持,反正都不是安分的人,这码事过了,不定又出什么事,还不如就忙这一件分不清对错的事。得了闲就带着希宁去叶浔那儿消磨半日光景。 自从杨文慧命人将几样东西送来之后,叶浔就让管家查查出自何处,直到这一日才有了结果。 管家额头上有细细的汗,“这些东西都是出自镇南侯府。” 叶浔就想不明白了,镇南侯到底是何用意?杨文慧没让管事把话说明白,但她是听得出的——真是那样?她怎么就觉得那么荒谬呢?谁会傻呵呵地为了看一个女子的样貌,拐了这么多弯儿去做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最要紧的是,聂宇是和裴奕一样有着一等侯爵的人,不是街头地痞无赖。 出自镇南侯的两箱子东西,大多数还在杨文慧的宅子里,几件在她手里,是断断不能存放的,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 正琢磨着,李海前来通禀:“镇南侯求见夫人,说夫人手里有他府中几件宝物,他是前来讨要的。又说夫人若是不肯相见,他只好调一批官兵前来搜府了。” 叶浔扬了扬眉,对管家道:“把东西带到西花厅,你们随我前去见见他。”又吩咐新柳,“你去告诉秦许,去杨文慧的宅子一趟,把那些东西——”她想了想,“扔到街上吧。” 几个人俱是一怔,随后仍是恭声称是。 先前叶浔听外祖父说过,聂宇是曾立过战功的,在她感觉中,虽不至于像很多武臣一样带着杀气或是不羁,也会与孟宗扬那类人有点儿相似之处。 但是,聂宇样貌俊秀,透着清隽儒雅,完全是文弱书生的样子。看起来如此,做派亦是如此。他收起手里泥金折扇,拱手施礼,“见过裴夫人。” 叶浔侧身还礼,“阁下就是镇南侯?” “正是。” 叶浔落座后道:“这倒是巧了,你那几件东西,我刚查出是出自你府邸,你就过来讨要了。但是抱歉得很,东西我是不会还给你的,一来不是从你府中人手里得的,二来东西是你府中的人送去了别人家里。” “夫人说的是。”聂宇笑容谦和,“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来夫人也看得出,我只是要见见夫人,说几句话就告辞了。” 叶浔见他这样,态度也随之缓和几分,“侯爷请讲。” 聂宇温声道:“是这么回事,我府里有人盯着你,我要是说与我无关,便是推脱责任。但是夫人也知道,我眼下不似以往,总有疏漏的时候。所以只好用这种方式求见,当面提醒夫人。日后我府中的人上门的话,夫人不需见。平日去别家府中做客,也要留心一些。” 叶浔听得一头雾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我记下了,多谢侯爷提醒。” 聂宇满意地一笑,道辞时道:“几样东西就毁了吧。” 叶浔得出的结论是:这人行事完全不在人的意料之中,虚实难辨。 后来,她慢慢地理清楚了事情的症结:裴奕叮嘱她的,聂宇提醒她的,应该是同一件事——不要见聂宇的夫人。 难道那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是聂夫人派人所为? 那一次是第一次还是多少次之后才有的事? 聂宇呢?究竟有没有介入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他与裴奕到底是敌是友? 越想就越不安,转过天来,去了燕王府,把这件事跟燕王妃说了。 燕王妃听完思忖多时,释然一笑,“应该是我连累的你和文慧颇费思量,你日后别与聂夫人来往就是了。等我弄清楚原委,再与你细说。”沉了片刻,又叮嘱道,“不止你,还有你的嫂嫂、淮安侯夫人、叶家的人也是一样,你知会她们一声,不可与聂夫人走动,免得横生枝节。” 叶浔不由扶额。江宜室还好说,柳之南和叶冰,她心里可没谱,起码后者就不会听她的话。 ☆、第120章 燕王妃见叶浔没有当即应声,道:“怎么,你表妹、二妹的事情还在闹着?” 叶浔笑道:“便是她们没起冲突,我也没有让她们听话的本事。” “明白了。”燕王妃理解地笑了下,“那就这样,你如以往一般谨慎些,待我弄清楚原委,再与你细细商议。” “嗯。”叶浔点了点头,又蹙了蹙眉。 燕王妃不解,“还有难处?” “不是。”叶浔懊恼地按了按眉心,“我是真正的生个孩子傻三年,这几日尤其觉得脑子不够用,迟钝得厉害。” 燕王妃大笑,“不是我跟你卖关子,过几日便告诉你,别费心思琢磨了。” 叶浔心绪稍缓,“是这样就好,我就怕拖累你。” 燕王妃携了叶浔的手,“总算给两个孩子找了两个投缘的丫鬟,不再整日黏着我了。我们去喝点儿冰镇的果子酒,尝尝时鲜瓜果。” 叶浔欣然点头,“旭哥儿白日里黏着我婆婆,晚间才会找我,横竖也没什么事。” 话虽是这样说,回到府中之后,叶浔便吩咐秦许:“去帮我问问哥哥的手下,我想知道镇南侯夫人的底细。”以往聂夫人随着聂宇深居简出,险些被人们遗忘,如今忽然冒出来,真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秦许称是而去。 这件事容易,一般来讲,裴府会留意的人,大多数也会引起锦衣卫的注意,而叶世涛专门留下了一批心腹,正是为了保护江宜室、照应叶浔。便是叶浔不问,来日他们也会主动告知。 是以,第二天就有了回话: “聂夫人生于西域,孤苦无依,皇上登基之前,流落到京城,因样貌才学出众,得了先镇南侯的青睐,促成了她与镇南侯的婚事——这些是众所周知的。” 叶浔颔首,“寻常人所不知的呢?” “寻常人所不知的是,皇上、燕王的授业恩师陆先生对聂夫人有着几年的扶持养育之恩,聂夫人出嫁之前钟情燕王,并且在燕王成婚之前,曾找过燕王妃几次,那时燕王妃的父亲宣国公还在世,父女两个丝毫情面也没给聂夫人。近几年,聂夫人与燕王妃屡生嫌隙,直至如今相互仇视。” 叶浔目光微闪,“只要燕王夫妇愿意,便能在打压陆先生同党的同时拆穿聂夫人与陆先生的渊源,这些事也就不再是秘密了,但是他们没有……显而易见,皇上也知晓这些事,陆先生养育几年的人,皇上怎么可能不知情?——是皇上和燕王不欲追究此事?” 秦许点头,“想来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叶浔又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么镇南侯呢?有这样的夫人在身边,他就容得下?” 秦许语气平静:“镇南侯容得下,因为他对聂夫人一往情深。” 那就难怪了。 一番扰攘的根源,不过一个情字。 得知这些,事情很容易就理清楚了,秦许道:“众所周知,夫人与燕王妃私交甚密,聂夫人想登燕王府的门如同登天,只好从夫人这里打主意。可是夫人喜静,没有深交的人从来不会应承,她这才另辟蹊径——夫人这里若是有了什么事,燕王妃绝不会坐视不管,如此一来,聂夫人就有了与燕王妃相见的可能。” 只要一相见,燕王妃轻则被拿捏住把柄,重则会有性命之忧。 “再有就是,”秦许迟疑地道,“这件事表象如此,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聂夫人恐怕是为了被圈|禁的陆先生,试图无所不用其极。不论是夫人还是燕王妃,身后都是皇上倚重的人,以一个被囚之人换取一个臣子家眷,皇上不会有半分犹豫——聂夫人在打的会不会是这主意?不为此,也不会在侯爷、燕王不在京城时做手脚了。” 叶浔颔首一笑。大抵就是如此了。 帝王、权臣在人们眼里如同猛虎,不可冒犯,若心怀叵测,只敢从他们近前的人下手。得手了,极可能心愿得偿;失手了,也能有个回旋的余地。 如果聂夫人想要报答陆先生的恩情,意在救他离开圈|禁之地,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再静下心来思前想后,叶浔猜测裴奕与聂夫人是相识的,最起码,他一定知晓聂夫人生平一些事。 而最让叶浔意外且唏嘘的是聂宇对聂夫人的一往情深。自然,也是有些担心的。如果为了一腔深情而助纣为虐,皇上绝无容忍的可能。可又相信皇上不会看错人,启用聂宇,必有充足的理由。 过了两日,燕王妃来找叶浔,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聂夫人早些年和王爷同在陆先生近前,见过几次。我与王爷的婚事,先是皇上、皇后有意撮合,再加上我与他确实有点儿缘分,他又能容忍我一些不合俗例的要求,婚事便定了下来。成婚前几日,聂夫人的确是找过我几次,谎称她与王爷青梅竹马,却被王爷狠心抛弃,要我成全她的一片痴心,将她带到王爷身边。若是我不让她如愿,她就每日在府门前闹,让我与王爷未成婚就蒙羞受人非议。” 叶浔惊讶,“那是她想闹就能闹起来的?宣国公府还会被她一个弱女子摆布?” 燕王妃微笑,“要不是我自幼性情刁钻,是与父亲、姨娘针锋相对着长大的,真就被她弄得六神无主了——多少女子都曾上过这种当。也是赶巧了,王爷那日恰好去了我家中,闻讯后,只对我说了他与聂夫人的渊源,让我看着办,与他无关,不需顾及他。”之后,她语声透出几分无奈、苦涩,“随后,我父亲也知晓了这件事,他那个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与人为善,给人难堪却最拿手。我那时年少,心里因为一些事,总像是憋着一口气,不顺心的时候,只要有人挑衅,便会狠下心来刁难人。聂夫人固然是有不对,可我和父亲也实在是让她太难堪了……她记恨上我,倒不是因为我嫁给了她钟情的男子,而是我与父亲对她的羞辱。如今回想起来,说不上后悔,但是怎么都要承认,事情做得太过分了。” 如何让如今的聂夫人分外难堪,燕王妃没说,叶浔也没问。羞辱人的法子多的是,不难想象。 随后,燕王妃再说的就是叶浔已经了解的事,与秦许的回禀大同小异。 末了,燕王妃道:“她这几年明里暗里想法子见我,我说心里话,一是不想见觊觎自己夫君的人,二是有点儿底气不足,别说看到她,就算回想起来,也会觉得彼时太鲁莽,不留余地。眼下实在是没想到,她把主意打到了你头上。可我这两日思来想去,觉得她不过是要用这些陈年旧事做幌子,真正意图是为了陆先生。陆先生被囚禁之初,她可是大病了一场,足见她对陆先生的尊敬、孝心。” 叶浔又想到了聂宇,唏嘘道:“镇南侯这日子可不省心啊……” 燕王妃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这倒是。费尽心思娶了她,她却没有一日将心思放在镇南侯身上,先是惦记着王爷,随后又想方设法要救陆先生。” “不如意的人真是太多了。”叶浔问起最担心的一件事,“依你看,镇南侯会不会为着情分帮他夫人?” “不会,他没那么糊涂,却又不能左右聂夫人,也是陷于两难境地。”燕王妃笑意缓缓敛去,“他的底细,我也不妨告诉你。他并非老侯爷亲生,是老侯爷仇家之子,他查了几年才弄清楚的。若非如此,他早就想方设法地造皇上的反了。话说到这里,你也该知道陆先生、老侯爷的心有多狠了吧?” “……我一直以为,自己就够倒霉的了,比起他这样的遭遇……实在是不足挂齿。” 燕王妃认同地点头,“可不就是么。男人自来如此,一局棋布下,便是关乎着很多人的一生。”又宽慰叶浔,“他既能得皇上赏识,有了如今重返官场的情形,足见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迟早能理清楚身边那些是非。” “那样再好不过。” 燕王妃又说起柳之南和叶冰,“这两日着意打听了两个人平日做派,都不算稳重,既然如此,咱们就别管她们了,随她们去——要管就得管一辈子,都有一大堆事缠身,哪儿有那个闲工夫?她们便是与聂夫人来往也无妨,你心里有数就行。万一有个什么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对聂夫人不需客气,事后我自会给你担着。” 叶浔笑起来,“给我这句话就行,我只怕怎么做都不对。” 柳之南与叶冰之间的矛盾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情的时候,有了戏剧性的转折。 江宜室来裴府的时候,说起来是满脸的啼笑皆非:“亲近的都不理她们,她们身边的丫鬟、管事妈妈就上场了,劝说着两个人以和为贵,闹得久了,便会沦为笑柄,还会被人说小肚鸡肠。就这样,之南见了冰儿一次,又给淮安侯去信,孙志仁便回去当差了。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冰儿又前去真心实意地谢了之南两次,两个人把话说开了,竟很是投缘,眼下之南连我那儿都不怎么去了,每日和冰儿腻在一起。” “……” 江宜室见叶浔无话可说,笑意更浓,“全怪你这乌鸦嘴,先前是怎么说来着?——不怕她们闹,只怕她们亲近。” “反正女眷走动与否也影响不了大局,随她们去。”叶浔笑道,“想想也是,两个人都是直来直去的性情,气人时固然能让人吐血三升,可一旦以礼相待,便又是言语坦率,应该能有不少的话可说。”之后摆一摆手,“不说她们了。来,看看我新画的几个花样子。” 江宜室想想也是,管那么多做什么呢?只要她们两个始终立场相同就好,别的都不打紧。 聂夫人曾两次递帖子给叶浔,意在来裴府做客,叶浔婉言回绝了。 第三次,聂夫人以裴奕旧识的身份,直接到了府门外。秦许等人认出了聂府的下人,连忙告知叶浔,结果自然还是不见。 在府中不得相见,进宫请安时却是要碰面的。叶浔就算是出于好奇,也会留心打量。 聂夫人是那种极为耐看的女子,气质柔和娴静,如果在相见之前对她一无所知,肯定会对她生出亲切感。 人不可貌相——聂宇夫妇是典型的例子。 叶浔即将错转视线的时候,聂夫人望向她。她抿唇浅笑,尽带疏离。 聂夫人不动声色,转头看向别人。 ** 庭旭与太夫人应了那句隔辈亲,属于叶浔的时间,只有每晚睡前。她自然不会争这些,并且喜闻乐见。还要继续主持中馈,整日哄孩子的话,什么都别想做。 七月下旬,天公不作美,连下了两场暴雨,庄子上的庄稼淹了不少,地势低的失修的宅子漏雨、进水,情形一塌糊涂。叶浔见管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回话,看出情形很严重,亲自过去看了看。 没想到,暴雨之后,天气放晴,日后比之前哪一天都毒辣。叶浔在田地、宅子里不过转了小半个时辰,就有些难受了,心知可能是中暑了,忙去了凉快些的室内歇息,一面喝着绿豆汤一面和管事们商量出了应对之策,又好言安抚了庄子上的人们,留下了几十两银子,这才回了府中。 事情解决了,她中暑的情形却没能止住,第二日就起不得身了。 太夫人心疼的厉害,过来正房探望,“何苦亲自前去受那份罪?眼下可不就要吃苦头了?” “我是想着,庄子上怕是人心惶惶的,露个面,安抚一番,他们心里能好过一些。”叶浔不好意思地道,“再说我以前真没去过田地里,不知道庄稼受灾是个什么情形,这次亲自过去看看,以后没有这种事最好,再有的话,当下就能拿出个章程来。娘,我休息两天就好了。” “你只管好好儿歇息,我帮你带着旭哥儿。暮羽不在家,我就让人去请了太医。不舒坦可不能不当回事,好生歇息几日,何时太医说你痊愈了,才准你下地走动。”说到末尾,太夫人已是命令的口吻。 叶浔笑着称是,“那我可就心安理得的偷懒了。” “这孩子,”太夫人戳了戳她的眉心,“说你什么好?千万要听话啊。” 叶浔一再保证,太夫人才略略心安。 自此,太夫人将府中的事交由管家和管事们打理,每日带着庭旭在家里玩儿,或是出去串门。 叶浔真就老老实实地遵医嘱在床上躺了几天,记挂的只一件事:太夫人带着庭旭出门时,秦许、李海都要带上手下明里暗里的保护着。这一老一小若是出点儿岔子,还不如给她一刀。 从七月中旬开始,江宜室就听说了聂夫人去孟府做客,随后,柳之南与孟夫人每隔三五日就会见见面,说说话,末了,叶冰自然也跟着凑热闹,并且有意讨好聂夫人,想着让聂宇帮孙志仁铺路,以求来日谋个更好的差事。 一桩又一桩事,让江宜室对柳之南就快失去耐心了。转头观望叶浔,见她并不关注这些,便去了趟叶府,本想与外祖母说说这件事,去了才知道,老人家有点儿不舒坦,当然不能再说这些惹人心烦的事儿了。临行前,老人家又一再叮嘱不准告诉阿浔,说阿浔上有老下有小的,又打理着内外的事情,若是再知道她不舒坦,不急病了才怪。 江宜室应下来,压下此事不提。而到了这几日,去裴府的时候,才听说叶浔也病了。当时差点儿就哭了,心说怎么事情全赶到一块儿了? 新柳见她神色不对,忙笑着解释,“您别担心,夫人是被太夫人勒令卧床休养几日,不打紧。” 江宜室仍是急急忙忙到了室内,见叶浔只是神色倦怠,面色不大好,这才心安几分,说了一阵子话,担心叶浔精力不济强撑着应付自己,便道辞离开。 叶浔叮嘱她不要告诉外祖母那边,横竖过几日就好了。 回到家里,江宜室不知怎么的,心里难受得厉害,独自坐在寝室窗前,默默地哭了一阵子。自己累,阿浔累,她们在外的夫君更累,不知何时才能过上安稳无忧的日子。 柳之南全无叶浔的病痛、江宜室的哀伤,她正相反,正沉浸在满足、喜悦之中。和叶冰算是不打不相识,新结交的聂夫人也是个说话办事爽利的;府里的大事小情她已得心应手,里里外外都打理的井井有条;香露铺子前些日子开了分号,情形可喜。 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大概只有孟宗扬不在家中这一桩了。 真想让他快些回来看看如今的自己,想让他夸奖自己几句。 七月二十八是母亲的生辰,原是不该摆排场庆祝的。但是柳之南想:自己已是出嫁的人了,为娘亲好好儿操办一回,也是情理之中。而等到祖父祖母生辰时,再帮着大伯母给老人家操办一场。 打定了主意,柳之南开始挖空心思地想新奇的点子。这类事,叶浔主意最多,但是现在这情形……她不好为了这种事去请教,只得自己想辙。 与聂夫人、叶冰闲聊时提了几句,聂夫人很热心,帮她想了多时,建议道: “如今是夏日,若是在城中府邸设宴,宾客因着天气炎热,赴宴等同于受罪。依我之见,什刹海那边临水,景致又赏心悦目,若是在那边的别院设宴,晚间再租几条大船,在水上放些河灯……” “对啊对啊……”柳之南抚掌笑起来,“就如那年正月十六什刹海赏灯一样,在船上边吃海鲜边赏灯,不知有多惬意。便是阵仗没得比,总归是件乐事。”她说到这里,又殷切地看向聂夫人,“你在什刹海那边有别院?” 聂夫人歉然地笑,“没有。难不成淮安侯在那边也没有别院?我还以为——” 她们两家没有,但是裴奕和叶世涛在什刹海都有别院,还不止一个!柳之南双眼放光,“没事的,我可以借到宅子!到时候你帮我筹划可好?” “自然愿意略尽绵薄之力。”聂夫人眼神柔和,笑若春风,“只盼着到时候能前去给令堂道贺,跟着赏看一番。” “这还用说吗?” 一直插不上话的叶冰笑着推了柳之南一下,“我是帮不了你什么,但是到了那天,你可不准不请我。” 柳之南咯咯地笑起来,“怎么能少得了你?放心放心,我写请柬的时候,先写你们两个的。” 第二天,柳之南就去找江宜室借宅子了。 江宜室询问原由。 柳之南想到时候给她个惊喜,不肯说。 江宜室干脆地道:“不细说原由,我是不能借给你的。” 柳之南失望地叹了口气,“那我再去浔表姐那儿试试,你们都不肯借给我的话,我就设法买一座宅子。” 江宜室一听她要去找叶浔,忙改口道:“算了算了,别去给阿浔添乱了,我借给你就是,等会儿让管事带你过去,你可不准胡来啊。” 柳之南笑得眉目弯弯,“你就放心吧。” ** 七月二十七,柳之南亲自给太夫人、叶浔来送请柬。 太夫人看了看请柬,不解地道:“要去什刹海那边?” “是啊。”柳之南解释道,“我想在那儿热闹热闹,这一夏天过的都没意思,特地跟宜室姐借了宅子。还望您明日一定要赏脸。”又起身道,“浔表姐呢?她又忙什么呢?我去跟她说说原委。” 太夫人笑着拉住了她,“阿浔这两天不大舒坦,我让她静养几日,这件事就别跟她说了吧?”她虽然不干涉小辈的事,却能看出表姐妹两个不似以往,尤其阿浔,许久没去过孟府了。这是一节,此外阿浔身体不舒坦,她又担心柳之南说出让阿浔心烦的话,由此又道,“明日我准时前去就是,阿浔实在是不得空,你体谅些。” 语气虽然柔和,态度却很坚定。柳之南一时也分辨不出叶浔生病是真是假,自然不好强行去正房,笑着点头,即刻道辞。 ☆、第121章 【暴怒】 一大早,柳之南就去了什刹海。 她有自知之明,先前一些事情,让亲朋甚至外人都对她很失望,认为她不够稳重,斤斤计较。如今所做的这一切,尽孝心之余,也想借此让人们对她改观。 叶浔不就是这样么?做派是公认的强势凶悍,但是她对叶家、柳家和裴府太夫人的那份孝顺,也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百事孝为先,是因此,鲜少有人诋毁,真有那样的人,也会遭到很多人的诘难。 一边忙着准备宴请诸事,一边在心底犯嘀咕。有一个月了,孟宗扬连只言片语都不曾寄回。是对她放心了,还是差事缠身忙得脚不沾地了?这幸亏是又结交了叶冰、聂夫人,不然日子岂不是要百无聊赖? 此外就是江宜室和叶浔,让她有些心烦。昨日也去给江宜室送去请柬了,江宜室当时细问了赴宴的都有哪些人,也不知是哪个人与她不对盘,瞬间冷了脸,说没空。 最亲近的两个人都不来捧场,这姐妹情分肯定是难以如前了。 有必要做得这么明显么?她到底是柳家的人啊,两个人就算不看她,也该给柳家一点儿面子吧? 好在今日只是要哄母亲开心,请的人大多数是与她和母亲常来常往的那些人,不曾惊动祖母和大伯母、二伯母。江宜室和叶浔不捧场也就罢了,下次祖母寿宴时,她们是绝不会再推辞的。 辰正,聂夫人和叶冰联袂而来。柳之南听了,心情一扫先前阴霾,笑盈盈迎了出去。 ** 叶浔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这几天,她每天都睡得昏天黑地。许是以往心底存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疲惫,到这时才显露了出来。 所谓静养,若不是这样睡,于她简直是煎熬。 越是无事可做,越是想念裴奕。 想念,且担心。时常写信给他,时常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受伤生病。说了太多次,自己都觉得啰嗦,可不说的话,心里就不踏实,由着他笑自己比太夫人还琐碎絮叨。 一起生活了近三年,对他由报答、喜欢、深爱到血脉相连,分别的日子里,才知道以往岁月之中生就的情分有多重有多浓。 总在惶恐,他若失了闪失,自己要怎么面对怎么承受。 总在忐忑,若自己没能将太夫人、庭旭照顾好,要怎么跟他交待?又有何面目见他? 自分别到今时,一直都是这样的情绪。 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责任是什么,是义不容辞的付出、等待,是甜蜜悠长岁月中产生的让人心甘情愿的负担。 他与她都是一样的,只是他的负担更多更重,他要帮皇上谋取盛世,要为高堂、发妻、子嗣谋得世代相传的荣华。 只是他没有暂时歇息的好光景。她有,生个病就能歇一歇喘口气。 因而更心疼他。 叶浔慢吞吞的洗漱更衣用饭,问半夏:“太夫人呢?” “方才带着世子爷出去了。” “又去哪家串门了?” 半夏答不出,“太夫人没说。”犹豫片刻又道,“昨日表小姐过来了一趟,听说是送请柬给您和太夫人。” “送请柬?”叶浔蹙了蹙眉。 半夏笑着劝道:“您也别担心,有秦许、李海随行,没事的。” 叶浔想想也是,遂不再多问。用完饭,又要歇下。 半夏忍着笑,建议道:“您去小书房坐坐,给侯爷写封信不行吗?这样个睡法,两只猫都比不过您了。” 叶浔也笑起来,“昨日才写了封信。不过,我是该去小书房坐坐,缓一缓,过两日就不好再装病了。” “什么装病?”半夏失笑,“身子真有些虚弱了。” 叶浔牵了牵嘴角,“自然要虚弱,饿了三天,又连喝了三天的汤药,不闹出点儿毛病来才怪。”她和太医相较,太夫人更相信后者,就是不肯让她自己调理,要遵医嘱服药静养…… 半夏笑出声来,陪着叶浔去了小书房。 两只猫跟着溜了进来,自顾自跳到凉床上,依偎在一起酣睡。 叶浔看着有趣,命丫鬟备下笔墨纸张颜料,对着两只猫画画消磨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还是没画完,有些地方要留待明日细细地上颜料。 这时候,秦许回到府中,要见叶浔。 叶浔连忙让他进来说话。 秦许禀道:“太夫人带着世子爷去了大舅爷在什刹海的别院,是为了给孟夫人的母亲过生辰。同去道贺的还有聂夫人、孙家二奶奶。属下命几个人潜入内宅观望着,原本是没什么事。在我回来之前,太夫人要带着世子爷回来,但是孟夫人留得诚,不好扫兴。之后,徐太太罗氏要登门道贺,随她前去的,还有两路护卫。属下和李海担心出事,殃及到太夫人和世子爷,便回来请夫人定夺——我们都是男丁,不好进入内宅提醒太夫人或是新柳新梅,有您的吩咐就不一样了。” 聂夫人、罗氏、两路护卫……只这些字眼,便已让叶浔脸色发白。 她闭了闭眼,急匆匆向外走去,“备车!秦许,能用的人全带上,再去跟嫂嫂借一批得力的。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确保太夫人与世子安然无恙!” “是!”秦许先行离开,健步如飞。 ** 同一时间,孟宗扬也正火急火燎地策马赶奔什刹海。 他与贺统领等到与皇上汇合之后,皇上留下贺统领,让他回到京城,负责皇后、燕王妃、叶浔的安危。 换个不知情的,少不得酸楚一番——皇上提都没提柳之南一句。但是他自来就知道,皇上不大看得上柳之南,从她小时候的一锭金子那件事就看不上,所以对待他们夫妻两个,态度从来不同。 燕王与裴奕去江南的这趟差事,经历了不少险情,人们只知道他们查抄了多少贪官,却不知他们一度陷入危机。也难怪,他们是认真惩戒贪官,一丝余地也不留,贪官们觉得自己横竖都是死路一条,自然选择铤而走险,那样还有一半生机。 值得庆幸的是,皇上离京之日便已命人将密旨送往江南:召裴奕回京,将江南所见一切知会内阁、吏部,缉拿在京涉案官员,着吏部刑部严查。 这是政务上的事,意味着的是杨阁老倒台的日子不远了。而在私事上,意味的是他的负担减轻不少——只要在裴奕回京之前,确保叶浔无恙,就没辜负皇上的嘱托。再者说了,兴许他还没到京城,裴奕已经到家了。 至于皇后,那是个身怀绝技的女子,他都不见得敌得过,哪儿就需要他保护了?而燕王妃则有皇后照顾着,也出不了事。所以他真正的责任不过是帮皇后部署宫中防卫,完善一些细节,仅此而已。 ——原本是这样想的,原本这样想是绝对没错的。 但是因为柳之南,他不敢再乐观了。 他在外得知她与聂夫人开始来往的时候,便写信回府,警告她离聂夫人越远越好。他并不是太了解聂宇夫妇,只知道聂宇如今已是正二品的大员,还是个近半数官员都不愿容忍的权臣,这样一个人,柳之南与聂夫人来往,别人会怎么看?闹不好,说他谄媚逢迎的话都会有。 是,柳之南是柳阁老的孙女,但她嫁给他孟宗扬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虽糙,却在理。 但是很明显,那个混账东西又犯浑了! 犯浑也罢了,还不回信给他! 他最开始以为她又任性不听话了,后来转过弯来了,她大概都没看到他的信。应该是内宅那些仆妇捣的鬼。她换下的那一批人,有几个是真正懂规矩知进退的?闹不好就有被外人收买的眼下隐藏其中。 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在半路上了。写信让心腹去提醒柳之南?心腹不过是阿七这些人,这些人是有些反感柳之南的,柳之南也烦他们,很难达成共识,这半年一直是内院外院各忙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那就回府再算账吧。 但他也小瞧了阿七等人。路上,禀明柳之南近来种种动向的信件纷沓而至,细说聂夫人生平诸事的也有不少。 便因此,对柳之南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更明白她又要犯大错了。 其实他明白,这些小兔崽子是等着看柳之南的笑话呢,却又怕他责怪失职,就纷纷写信表示都留意到了,但是没他的吩咐不敢招惹夫人。 离京城越近,心腹的消息送得越频繁,请他示下的语气越来越诚恳,也越来越焦急,知道他即将抵京才松了一口气。 离什刹海越近,孟宗扬越希望裴奕已经回到京城。他担心因为柳之南的原因殃及裴府,更担心他视为朋友的叶浔被殃及。 再没有比这更尴尬更焦虑更恼火的处境了。 ** 最后一抹绮丽的彩霞映照着什刹海的湖光山色、红花绿树。 晚风起,吹散几许白日的燥热,送来丝丝凉爽。 叶浔的马车直奔叶世涛的别院,半路,叶世涛手里的三十名锦衣卫赶来汇合。 趋近那所宅子的路上,一群神色冷峻身形矫健的人迎头拦路。为首之人冷声道:“请裴夫人移步,先去水上游玩片刻。若是执意前往,不要怪我们伤及无辜。” 这愈发验证了叶浔的预感。她心急如焚,也因此瞬间动怒,直接吩咐锦衣卫:“冲进去!” “是!” 马车外打斗声越来越激烈,叶浔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她什么也不想,只想快一些赶到婆婆、儿子身边,要亲眼看到他们安然无恙。 她并没等太久,因为马车继续前行时,暮光还未降临。但她却似经历了无比漫长的煎熬。 锦衣卫在前面开路,马车径自停在了垂花门外。 下车时,叶浔才意识到自己双腿发麻,僵硬得厉害。 她狠力掐了手臂一下,在这片刻间恢复冷静。 懊悔、自责、担忧,在此刻是最多余的。 ** 太夫人莫名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找不到依据,就是有这种预感。 她庆幸阿浔在病中也考虑周全,让身手极好的新柳新梅随侍在自己左右。 此刻,奶娘抱着庭旭,新柳站在一旁保护。 新梅就在她身边。 太夫人微声吩咐新梅:“我尽快道辞离开,你去外面知会秦许或是李海。若是我被强行拦下,你就审时度势,不需管我,便是让他们强闯进来,也要带世子离开此地。” 新梅抿了抿唇,微微点头。 太夫人唤新柳、奶娘到了近前,庭旭由奶娘领着,慢悠悠走过来。太夫人手势温柔地摸了摸庭旭的头。 “祖母。”庭旭甜甜的笑着,张开手臂要祖母抱。 太夫人觉得心都要酥了、化了,将庭旭抱到怀里,温柔的亲了亲他的小脸儿,问道:“想不想娘亲?”自阿浔不适,旭哥儿晚间都歇在她房里。 庭旭眨了眨眼睛,“想。” 太夫人柔声问道:“那你回家去找娘亲,好不好?” “好。”庭旭抿着小嘴儿,笑嘻嘻地答道,又抱住了太夫人的手臂,“祖母——嗯,回家。” 太夫人无限怜爱地笑了,“好,祖母也回家。你与奶娘、新柳先回去,祖母晚一点去追你,好不好啊?” 庭旭听到追字,大抵是想到了平日里玩儿的追逐的游戏,漾出灿烂的笑容,“好!” 太夫人笑着颔首,将庭旭交给奶娘,转头望向别处时,眼角微湿。看着孙儿,又是在这样的时刻,分外地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 阿浔为了照顾好她和旭哥儿,自春日到如今已是谨小慎微殚精竭虑。今日是她大意了,没顾及到一些细枝末节。 可也不是最坏。 阿浔派了新柳新梅、秦许李海这些人随行,横竖都不会出大乱子。最不济,也能保全旭哥儿。 太夫人低声吩咐新柳和奶娘几句,随即去找柳之南。 柳之南从一早忙到现在,有些支撑不住了,此刻身在一所小院儿的正屋,堂屋的罗汉床上歇息。 太夫人见了她,直言道:“我要回去了。” 柳之南心中不悦,面上则是和颜悦色地道:“方才您要回府,我便是百般挽留,意在请您晚间赏灯。此刻怎的还要回去?”既然来了,若是中途离开,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她招待不周,留不住人呢。 太夫人不欲解释,神色随之一冷,“怎么,你这地方,我来得走不得?” 柳之南微微挑眉,之后一笑,“您言重了。这本不是我的别院,是表嫂的。表嫂与表姐情分最是身后,这也算是您的地盘,您想走,我自然不敢强留。” “那就好。”太夫人微一颔首,“告辞。” 柳之南态度疏离,“恕我不能相送。” 便在此时,罗氏笑盈盈进门来,道:“太夫人稍安勿躁,还有好戏可看,您怎么能走呢?” 柳之南先前的不悦化为此刻的恼火,冷声责问身旁的珊瑚:“不是说了不准让她进门的?谁胆敢放她入内的!?” 珊瑚期期艾艾地答不出话。 罗氏轻笑出声,语声满带鄙夷:“蠢货。” 柳之南杏眼圆瞪。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她又不曾害过罗氏,到此刻,罗氏竟是这般言辞。 太夫人则快步走到门外,与新柳一起寻找暂时风险最小的地方。 室内的罗氏已然落座,神色惬意之至,“我已带了一批死士前来,随后骁骑右卫便会抵达,将这别院包围。” 柳之南目露惊愕,“骁骑右卫?你怎么可能调动得了骁骑右卫?那是五军都督府官员统辖的……”说到这里,她语声顿住。 罗氏的笑容不无幸灾乐祸,“到这会儿了,你倒聪明了一次。” 柳之南身形一震,“是聂夫人……” “所以我才说你蠢。”罗氏满眼鄙夷,“我和聂夫人都是一样,不是接触之后看着你没城府没眼光可以利用,谁有闲工夫和你来往?” “你调那么多人过来做什么?嗯?说!”柳之南疾言厉色地询问。 罗氏气定神闲,“不是为你,放心就是。”她抬手指了指步步远去的太夫人和庭旭几人,“你不想连累无辜的话,照我的吩咐行事,尽可能将来宾全部送到水上赏灯。”顿了顿,又追述道,“裴府太夫人、聂夫人是不可能听你指挥的,你就不需强人所难了。至于你的母亲、亲友、叶冰,你总能安排的。尽快,让她们从侧门去往水上,不然死士可就要杀人了。”话里话外的,真把柳之南当成了傻子一般。 柳之南怒极,但是没等她发作,几个陌生面孔的男子已经到了院中。 罗氏扬眉冷笑,“真要看到死伤几人,你才会信以为真么?” ** 叶浔赶到别院内宅之际,一众宾客已由下人服侍着离开宅院,乘车赶去水边,登船用饭,只等天黑时赏灯。 秦许、李海各带了十人,赶到叶浔身边。 秦许禀道:“罗氏先一步率众闯了进去。方才新梅出来报信,已有几人去了内宅接应太夫人和世子爷。” 叶浔颔首,深吸进一口气,轻声问道:“可知晓她带来的人出自何处?你们敌得过么?” 秦许道:“应是出自镇南侯聂府。有属下、李海及锦衣卫,不论出自何处,都不足为惧。” 叶浔略略顿足,正色看着秦许和李海,“便是要人血溅当场,也不可让太夫人、世子遇险。将祖孙两个救出去最要紧,别的不需顾虑,届时再做打算就是。” 秦许和李海略略迟疑之后才恭声称是。前一句,夫人是强调一定要保全祖孙二人;后一句,指的则是别的突发情况。 而这极可能发生的突变,指的是徐寄思。 徐寄思要报复裴奕,罗氏已经介入今日是非,并且摆出了大阵仗。徐寄思十之八|九会趁乱渔翁得利。他要渔利,以他心性揣测的话,凌辱叶浔从而报复裴奕的可能性最大。 说话间,新梅赶到叶浔身边。 “你们妥当安排,分头行事。留下新梅陪着我,有了消息到正房找我。”叶浔望向别院正房,款步而去,路上心念数转。 罗家无疑是向裴奕低头了,通过罗氏利用徐寄思做手脚,来日扳倒杨阁老的时候,会有致命一击。 现在很明显,徐寄思还不知情,罗氏在帮衬家族的同时,并未放下与叶冰的过节。 原本罗氏无可乘之机,但是聂夫人给了她机会。 聂夫人将萦绕在她身边的人串联到了一起。便如此,她陷入了此刻惊疑不定安危难测的处境。 进入正房,自院门通往厅堂的是一个葡萄架。 要入夜了,葡萄架上悬挂的一盏盏玻璃明灯已经点亮,架下设有四房桌、棋具、两把竹椅。 前来相迎的不是柳之南,而是聂夫人。 聂夫人笑容如午夜昙花,现出少见的迷离妖娆气息。她走到桌前,抬手让座,“听闻裴夫人待字闺中时棋艺精湛,今日难得一聚,还望指教一二。” “聂夫人太客气了。”叶浔笑得谦和,缓步行到桌案近前。 聂夫人优雅落座,抬眼打量着叶浔。 上次进宫请安时相见,命妇个个按品大妆,叶浔置身于人群中,艳光四射,雍容华贵。那份美丽,除了清丽绝尘的皇后能与之比肩,旁人只能相形失色。 此刻的叶浔却是不同。许是出来的匆忙,穿的是家常的纯白夏衫,藏青月华裙,绾了利落的高髻,通身一件生辉的首饰也无。面色略显苍白,身量纤纤,腰肢不赢一握。是因此多了几分柔弱,让人相见生怜。 不同的场合,有着不同的仪态,也有着不同的美。 这美,可以是叶浔的福,也可以是她的劫。 遇到裴奕,这美是她的福,颜色常新,给夫妻情分锦上添花;遇到徐寄思之流,这美是她的劫,甚至是她的耻辱,被无故觊觎,要时时防范见色起意之辈。 叶浔落座,拿起小巧的棋子罐,拈起一枚棋子,随后才看向聂夫人,目光锋利,肆无忌惮。 虽说同为女子,聂夫人亦险些因这样的视线坐立不安。 初见就知道,聂夫人是极为耐看的女子——不是寻常那种需要日积月累才让人看着越来越悦目的容颜,是在几眼打量之后,便能让人愿意多看、细看,片刻之间,印象从样貌不俗直接转变到很是悦目。 这种女子,在叶浔周围是很少见的。 聂夫人眉宇流露出丝丝缕缕的妩媚,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失了沉稳。 叶浔轻勾了唇角,“你对今日事只有五成的把握。” “凡事都有个万一。”聂夫人道,“你也不敢笃定今日能平安走出这府邸。” “你错了。”叶浔微眯了眸子,“我与家人今日平安无事,你才不至于步入绝境。” “长兴侯不在京城,谁能将我逼至绝境?” 叶浔好笑地道:“为何你们会认为,女子没了夫君在身侧,便没了安稳的屏障?” 聂夫人从容一笑,“于我而言,有无男子护助都一样,你就不同了。” “见地与处境不同,争论也无意义。”叶浔看向棋盘,“一面下棋一面说话吧,不然实在是没意思。” “的确,和我说话没意思。我认死理。”聂夫人不以为忤地笑笑,拈起棋子,随意落下。 几步棋之后,叶浔隐隐听得女子谈话声,循声望向正屋。 聂夫人笑着告诉叶浔:“是罗氏、柳之南、叶冰,旧相识了,叙叙旧。” 叶浔瞥了聂夫人一眼,“你到底意欲何为?” “别人我不了解,最是了解皇上和长兴侯——陆先生一度时常跟我说起他们两个,抱怨的时候居多。”聂夫人也不故弄玄虚,直言答道,“皇上不在京城,很多事都会全权交给皇后做主。我将你的儿子劫到手里作为把柄,皇后念着皇上、长兴侯的兄弟情分,会毫不犹豫地用陆先生换取你儿子的性命。至于你,我倒是没做打算。你这样的人放到何处都太显眼,要用你做文章,才是真正的冒险。” 言辞坦率,语气温和,却让人怎么听都觉得说话之人过于自信。聂夫人是有意为之,想要激怒叶浔。 叶浔却似没有意识到一样,笑容清浅,“实在是没想到,陆先生、杨阁老的党羽之中还有女子。” 聂夫人展颜一笑,“知道的太多是祸事,难怪你有今日。” 叶浔深凝了聂夫人一眼,“我不是来与你争吵的,你不需以言语挑衅,否则,方寸大乱的人只能是你。” 聂夫人挑眉,“那于你不是天大的好处么?” “愚蠢的对手最招人嫌恶。”叶浔轻描淡写地道,“何苦让人以识得你为耻。” “……”聂夫人这才明白叶浔方才为何丝毫怒气也无。她委婉的挑衅一千句,大抵也没叶浔方才这两句话刺心。 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激烈地厮杀起来。 什刹海水上的琴声歌声喧哗声,穿过夜空,遥遥传来。 那一方的歌舞升平,湮没了别院内偶尔响起的打斗声。 “娘亲!” “阿浔!” 庭旭与太夫人的呼唤声同时传来,叶浔起身,转头望去。 “娘亲!”庭旭丝毫也没被别院内怪异的气氛影响,小脸儿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试图挣脱奶娘的怀抱,自己下地去找娘亲。 叶浔快步迎过去,把庭旭抱过来。 “你怎么也来了?”太夫人握了握叶浔的手。 叶浔笑道:“我来接您回家啊。” 庭旭搂住娘亲的颈部,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叶浔心里甜甜的,暖暖的。 聂夫人起身道:“这孩子实在是招人疼爱。若非不得已,我还真不忍心让他吃苦。” 李海走到叶浔近前,微声道:“大舅奶奶等会儿就来,会带上大舅爷留下的全部人手。” 叶浔颔首,转头对聂夫人道:“我要回府,恕不奉陪。” 聂夫人笑脸相对,“走之前,你要算清楚一笔账:你若是带孩子离开,今日柳之南邀请的全部宾客都会因此丧命。骁骑右卫说话就会抵达,包围这所别院。若一众女眷死于非命,骁骑右卫指挥使会向官府作证,是你裴府中人滋事,做下了这耸人听闻的血案。裴夫人深明大义,孰轻孰重你该清楚。” “旭哥儿乖,让祖母抱着你。”叶浔温柔地拍了拍旭哥儿的背,把他交给太夫人,转脸再看向聂夫人的时候,语气温和,面容已是冷若冰霜,“深明大义这些高帽子,不必给我戴。” 聂夫人拍一拍掌,藏匿于东西厢房的二十名死士迅速出动,到了她身后,一字排开,“不过是要借你的孩子一用,你却偏要闹成血案,何苦?” 秦许、李海等人在她说话之前便形成人墙,将太夫人和庭旭保护起来。 新柳新梅姐妹两个则分立在叶浔身侧,警惕地留意着对方人员每个细微的动作。 “我从未想过手上染血,但你若为了一己恩怨连累我的亲人,我不介意此处血流成河。”叶浔漠然凝视聂夫人,“敢不敢赌一局?在骁骑右卫抵达之前,你已踏上黄泉路。” 她语声未落,高处三支冷箭齐发,聂夫人身后三人应声倒地。 李海笑了起来,“裴府恰好有一批箭法精湛的护卫,聂夫人这些人,恰好能让他们试练身手有无精进。” “这是我唯一一次机会。”聂夫人面色不变,“裴夫人若是为了孩子舍下你的舅母、表妹、二妹,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我会说到做到,她们一个都活不了。”她死死地看住叶浔,“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而你这是要逼我杀掉无辜之人?” 叶浔平静对上聂夫人的视线,“无辜与否我不清楚。我只清楚一件事,你若将她们杀了,我会替她们向你索命。”之后她漠然转身,“秦许、李海,送我们回府。拦路者,杀!” 夏末怡人的夜,随着末一个字落地,氛围骤然生变,杀机四起。 聂夫人怎么也没想到,叶浔竟丝毫犹豫也无,全然是漠视别人生死,只在乎自家人安危的态度。她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一时间进退两难。 焦虑之中,她听到整齐有序如同闷雷的马蹄声趋近别院四周,为此双眼一亮,笑容重回脸上。 而在这同时,快步向外走的叶浔,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甬路旁的两个人,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 ☆、第122章 叶浔看到的两个人,一个是叶世涛府里的白管事,一个是现任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张九牧。 谁都没注意到,他们是何时进到此地的。 张九牧与叶世涛同时进入锦衣卫,一直为叶世涛马首是瞻。叶世涛升任锦衣卫指挥同知之后,提携张九牧升任自己先前的职位。 眼下张九牧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了,依然视自己为叶世涛的一个寻常手下。 叶世涛离京之后,张九牧隔三差五便去他的外院问问管家、管事有何棘手之事,分外谨慎地保护着江宜室母子。 今日张九牧亲自前来,不难想见他手里的锦衣卫也已出动,蓄势待发。 事情闹大了,收场很难。 但这正是叶浔最希望看到的情形。江宜室借给她的那些锦衣卫,职位太低,且到底是在办私事,若在明面上与骁骑右卫起了冲突,少不得会落下一个徇私的罪名。而张九牧是有四品官职的人,介入此事,便能光明正大的阻拦骁骑右卫。 张九牧快步走上前来行礼,“夫人有何吩咐?” “让人把聂夫人看起来。我只盼太夫人和世子平安回府。” 张九牧一颔首,“夫人放心,您与太夫人、世子爷定能安然离开。”他望了望别院大门的方向,“区区骁骑右卫,不敢与锦衣卫造次。” 叶浔又问李海:“可派人知会水面上的一众船家了?” “管家已命几个小厮拿着对牌飞马告知。”李海言辞保守,“若无意外,水面上已由我们府里的人控制起来。” 叶浔终于松了一口气,正要服侍着太夫人上马车的时候,江宜室的黑漆平头马车缓缓而来,开路、断后的是锦衣卫。 “娘,没事了。”叶浔揽住了太夫人的手臂。 “幸亏你们姑嫂两个警惕。”太夫人感触良多。 江宜室下了马车,先给太夫人行礼,随后笑盈盈拉着叶浔到了一旁,轻声道:“我既是来帮你,也是来给你报喜的。” ** 罗氏站在窗前,亲眼看着叶浔毫不犹豫地离开,转头瞥过柳之南和叶冰,“对于裴夫人而言,最要紧的是婆婆、孩子,自然无暇理会你们的安危。人之常情,换了我也会如此,只是如何也做不到她这般绝决,总要痛定思痛犹豫好一阵子的。这样看来,她已无法忍受你们这两个蠢货了。嗯,也对,是你们险些害得她的孩子落难。”又遗憾地一笑,“说心里话,我欣赏她这样的人。如果她不能走出这所别院,那就太可惜了。” 说话间,聂夫人满面春风的进门来。落座后,瞥见叶冰身侧高几上的一碗汤已见底,问罗氏:“她自己喝的?” “她怎么肯。”罗氏笑道,“自然是灌下去的。” 柳之南、叶冰左右各有两名孔武有力的婆子。当然了,婆子是罗氏的人。 叶冰眼神怨毒而又恐惧,“你到底让我喝的是什么?!”说着话便要起身,却被两名婆子按回原处。 罗氏语气淡淡的,“不会那么快就发作,你等一等便知。”又笑,“起先我是打算要你去水上出点儿岔子,可你死活不依,我也只好遂了你的心思,选取另一种方式。” 柳之南的视线在罗氏、孟夫人两人之间徘徊。太多情绪交织在心底,已经无从整理,完全乱了方寸。 聂夫人看向罗氏,“你方才说的话,我也听到了两句——你欣赏裴夫人这样的女子?” “自然。”罗氏颔首,“这是多明显的事,如果裴夫人没有这样的所谓亲戚,你哪里有可乘之机?” 聂夫人扬眉浅笑,“可惜她有。可惜她今日难逃劫数。” 罗氏持不同意见,“我可不这么认为,胜负各有五成机会。” “既然如此,你就不该为我所用,更不该告知徐大人,让他前来凌辱裴夫人。” 罗氏轻笑,“裴夫人若能解你给她带来的燃眉之急,徐大人就不足挂齿了。再说了,便是裴夫人不能离开这里,徐大人也不能得逞,少不得是一番两败俱伤的惨状。”她说起徐寄思,一如说起陌生人,仿佛那人并非她再嫁之人。 聂夫人不置可否,望向柳之南,“听闻你曾怀疑淮安侯对裴夫人有情有意,今日看来,猜测非虚——淮安侯正在回京途中,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勒令你不准再与我来往,因为我是裴夫人拒之门外的人。裴夫人不喜的,他也不会让你接近。你与我来往,的确是不应该,但绝不该是为了这个原因,我说的可对?” 柳之南垂眸看着脚尖。她不想与孟夫人或罗氏说话,全无必要。 “男人么,能有几个看到裴夫人而不起意?除了皇上,满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了。再者,除去倾城姿容,裴夫人也实在是值得男子青睐。只说方才那样的决绝行事,便是男子,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见得如她果决。她始终明白最重要的是什么,为了最重要的,何时都可以义无反顾地放弃次要的人。”聂夫人语气温和,言辞毒辣,“于公于私,你总是让淮安侯颜面尽失,而裴夫人所做的一切,反倒是处处顾及了他的情面。这样一来,可说是裴夫人为了与你的情分才处处为淮安侯着想,也可以说,两人偶尔是心有灵犀。” 柳之南猛然抬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聂夫人。 反倒是罗氏听不惯了,“你今日做的恶事已不少,何苦再蓄意挑拨不相干的人?” “我说的可是一句假话也无。”聂夫人坦然道,“不信你就拭目以待,等淮安侯回京之日,首要责难孟夫人的,便是今日这件事,肯定会怪她再次连累了裴夫人。这样没眼光没城府的,别说淮安侯了,便是换了我,到如今也无法容忍。别人是才貌双全,她却是才貌双无,便是曾钟情过,也早被她的愚蠢弄得满心厌恶了。”又给了罗氏一个安抚的笑,“我只是在说淮安侯钟情裴夫人是真,又没说裴夫人坏了规矩言行轻挑——这是两回事。就比如徐大人吧,裴夫人可曾招惹过他?他不是到现在还不死心惦记着她的样貌么?” 罗氏一时间竟无言反驳,端起手边茶盏,慢悠悠喝茶。 柳之南眼中迅速泛起泪光。 聂夫人视若无睹,询问罗氏:“徐大人何时到?” “一直在宅子外面等着,估摸着快到了。”罗氏扯扯嘴角,“你就别指望他能帮你了,他就不是能成事的人。” “我明白,否则又怎么会只想结交你,却不在他身上花心思。”聂夫人有些失落,“只是可惜,你是我一辈子都交不下的,此事一过,只得一拍两散。” 罗氏微笑,“本就是各有所图的事。我只想渔翁得利,从不认为你能如愿以偿。” 两人自顾自闲聊,全不理会脸色已逐渐发青的柳之南和叶冰。 ** 江宜室对叶浔道:“方才我在府门外,看到侯爷与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也已赶来此处,正在跟骁骑右卫的指挥使说话。他们两人已到,骁骑右卫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造次。”说着就又笑起来,抚了抚叶浔的鬓角,“阿浔,不论怎样,此次都是有惊无险。” “有你帮我,本就是有惊无险,现在他们到了,是胜券在握。”叶浔可不会因此而忽视兄嫂的功劳。 “跟我说话也是滴水不漏。”江宜室语带嗔怪,因叶浔的话生出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既然是这样,那么嫂嫂,”叶浔神色郑重地看向江宜室,“你帮我送太夫人、旭哥儿回府可好?不,就带到你府中。今日事情若是很晚才能了结,我明日再去接他们回府。之南和叶冰还在里面,水上又有一批女眷,我当真拂袖而去也不是不可以,到底还是不想她们出了闪失。”那些人终究是外祖父的亲人、友人的亲眷,无可选择的情况下,她自然只求保全婆婆和孩子,眼下已有回旋的余地,就不能依旧不闻不问了。 江宜室不由叹了口气,“这叫个什么事?她们不听话,却要我们提心吊胆,还要给她们善后……”可心思也与叶浔一样,絮絮叮嘱,“你可千万要小心啊,万一出了闪失,我怎么跟你哥哥交待?” 叶浔就笑,“侯爷在外边呢,他总不会让庭旭从小没了娘。” “这乌鸦嘴!”江宜室打了叶浔一下,“这种话我不爱听!” “好好好,我错了,还请嫂嫂大人不记小人过。” 江宜室便又展颜笑起来,“当真是跟你没法子。也罢,就依你。我要是能遇到侯爷,跟他说一声。” “嗯!” 叶浔服侍抱着庭旭的太夫人上了江宜室的马车,看着锦衣卫前呼后拥地护着几个人离开,这才带领身边一行人返回正房。 再回来,正房院中已有了浓浓的血腥气。 锦衣卫、裴府护卫正将地上或伤或死的聂夫人的手下拖离。 叶浔忍下了抬手挡眼的举动,深吸了一口气。她乐得凌迟无耻之辈的心,却不能漠视人的鲜血甚至死亡。很矛盾,但她就是这样的,不能控制。 聂夫人、罗氏两个一直观望着院中情形,见叶浔去而复返,前者面露喜悦,后者面露担忧。 柳之南与叶冰已是完全的心神紊乱,愣愣的看着外面。 叶浔步上通往厅堂的石阶之前,白管事前来向她通禀:“别院中的外人三成射杀,七成活捉,室内也不过是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随即转身指向门外,“淮安侯已生擒自侧门而入的徐寄思,就要赶到这里。” 室内的柳之南听到了这几句话,脸上重现光彩。 可她的反应已在聂夫人意料之中,不屑地道:“高兴什么?外面还有骁骑右卫,便是府中死士全部丧命,也无妨。再说了,淮安侯又不是为你生擒的徐寄思,徐寄思又不是冲着你来的。你就认命吧,没人会在意你的安危。” 柳之南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聂夫人从初时到现在,说的关乎她和孟宗扬的话,字字句句都那么歹毒,亦是她无从辩驳的。她可不就是一无是处的一个么?她可不就是不值得任何人在意的一个么? 罗氏张口欲反驳聂夫人,转眼看了看柳之南的反应,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牛弹琴,不如省省。她还不知道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呢,拆穿聂夫人的不良居心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柳之南茫茫然看着门外。她看到孟宗扬大步流星地赶到叶浔近前,听到他焦虑地询问:“你没事吧?庭旭呢?” 又听到叶浔回答:“我没事。旭哥儿随太夫人去了我嫂嫂那儿。” 孟宗扬的声音立刻没了先前的紧张,“这样再好不过。可你怎么还不离开这儿呢?师虞回来没有?” 叶浔的语声很低,在室内的人无法听到。 两个人又低语几句,孟宗扬转身要离开。 叶浔唤住了他,转头看看室内。 孟宗扬回眸看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毫无犹豫地离开。 刚才叶浔低声告诉他,裴奕就在别院大门外,不知他是怎么及时赶到的。 他说难怪,方才带着护卫冲进别院,骁骑右卫的人也没阻拦,又说徐寄思那个混账就先扔这儿吧,等师虞处置。 叶浔又忐忑地询问他是奉旨回京还是私自回京。两者可是天差地别。 他就笑,说自然是奉旨回京。 后来叶浔的意思是要他去看看柳之南。他明白她是好意,却更觉得难堪。 说轻了,是柳之南再次连累了叶浔,说重了,就是柳之南险些害得他有负皇上所托将差事办砸。 ☆、第123章 罗氏见孟宗扬离开,而叶浔举步走向室内,笑道:“除了我心愿得偿,今日没有赢家。聂夫人,你可想好退路了?” 聂夫人笑而不语。只凭眼前所见,她自是不肯承认空忙一场。她还要再等等。 新柳、新梅和几名护卫先一步进门,四处查看,绑了在室内的仆妇,确定无异状,这才请叶浔进门。 叶浔落座之前,看了看柳之南和叶冰,又从容错转视线。 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横竖是这样,不是她们,也可能是别人。 那就不计较。没必要了。 不会再来往,前世今生都注定要渐行渐远的人,到了此刻,不需赘言。 柳之南在叶浔看向自己的时候,别转了脸。 叶浔对聂夫人道:“我家侯爷和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在外面。里面的死士伤的伤,死的死。过一会儿,一众宾客大抵就回来了。哦,应该还没人告诉过你吧?什刹海上的船只,多数是在侯爷名下。你想在水上做文章,难。” 聂夫人垂下眼睑,不让人看到眼底流露的情绪。沉默片刻才抬了眼睑,解嘲一笑,“以为是知己知彼,却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你的表妹那么糊涂,居然没跟我提过此事,可见她待你还是不错,不该说的只字不提。比起她,你就太残酷了,之前明知她在室内,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若不是长兴侯及时抵达,你会怎样?早已逃离此地了吧?” “锦衣卫已赶至,总会设法搭救的。”叶浔笑容柔和,“你就不必挑拨了,孩子比我自己的命还重要,再重来十次,我依然如此。” 聂夫人意味深长地道:“孩子比你的命还重要。在淮安侯眼里,你的命比发妻的命更重要。” “局中人都明白,你的目的是我的孩子。况且你早已是笼中鸟,伤不了谁。” “裴夫人与孟夫人若是有性命之忧,侯爷怎么会到此刻还没赶到?”罗氏实在是看不得聂夫人这样的做派,帮腔道,“你那些人不堪用,傻子都看得出。今日事是因孟夫人而起,换了你是淮安侯,能不生她的气?你真以为谁都像你夫君镇南侯似的?” 聂夫人有些不解地问罗氏:“怎么你这么反感这类话题?” 罗氏指了指叶冰,“她最爱以言语挑唆别人的夫妻情分,你几次三番的挑拨,比起她来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有意做这种人的话,你日后可以想她讨教。” 聂夫人失笑,终于明白罗氏为何这般厌恶叶冰了,嘴里却是不承认,“我只是说几句实话,你想多了。” 一直身形僵滞神色呆滞的叶冰忽然站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叶浔不予理会。想回家?就算她允许,外面的人也不会放行。 倒是聂夫人建议道:“你,还有孟夫人,要是疲惫的话,就去里间歇歇。事情一时半刻完不了,总要等长兴侯算完账,才是曲终人散时。” 叶浔真有点儿佩服聂夫人了。到了此刻,依然没有心虚惶恐,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柳之南起身,梦游似的去了里间。 叶冰也没别的法子,跟了过去。 聂夫人有些困惑地看了罗氏一眼——给叶冰灌了一碗□□,叶冰却到此刻都没什么不妥,难不成闹了半天,罗氏并不想要叶冰死?那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呢?可在这时候,她自然不会询问罗氏,要避免叶浔得知。万一就此落难,有人陪着自己受煎熬总不是坏事。 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女眷的议论声。 聂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隐约听到几句,得知骁骑右卫莫名其妙地来了,又灰溜溜地走了,是在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率领下离开的,并且骁骑右卫指挥使已被当场革职查办。 是的,除了罗氏,没有赢家。 聂夫人想,该走退路了。 没有人让那些女眷入室,她们就站在院中。 叶浔和罗氏、聂夫人同时起身,到了门外。 新柳、新梅将聂夫人拉到一旁,将她牢牢看住。 低低的嘈杂声中,一袭玄衣的裴奕走进院落,步调随意似闲庭漫步。 此刻满院明灯映照下的男子,如阳光下冰山顶峰的霜雪,气息沉冷袭人,而又悦目之至。 众女眷看到他,惊讶之下,噤声无言。 裴奕最先看向叶浔,在那片刻间,目光温柔似水。 叶浔与他视线相交,抿唇微笑。 夫妻两个并未说话,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相望间。 聂夫人竟抢先发问:“敢问长兴侯,这里方才到底出了何事?” 叶浔微微挑眉。 罗氏面露惊讶,随即满眼钦佩。只说聂夫人这份机变、胆色,就让人钦佩。 裴奕却也没有按牌理出牌,只是漫应一句:“还在查。” “……”聂夫人准备好的一番话竟由此没了用武之地。她以为裴奕会反问“你最清楚”或是“因你而起,你不知道?”一类的话,这样她就将自己的嫌疑逐步撇清。即便叶浔等几人再清楚不过,她也可以说是她们串通一气污蔑她。 但是裴奕行事全不在她意料之中,刚一说话,她就碰了一鼻子灰。 聂夫人很快调整心绪,看向叶浔,“也许,再没有比裴夫人更清楚的人了。” 叶浔笑道:“还是等侯爷查清之后再说吧。我一个妇道人家,看见的未必就是事实。” 聂夫人的挫败感又加重一分。竟完全是夫唱妇随,与方才要手下杀人时,判若两人。 叶浔已在方才隐约猜到了聂夫人的用意—— 既是死士,便是身手不及裴府护卫、锦衣卫,却是到何时都不会出卖聂夫人。聂夫人完全可以说那些人与她无关,她也不知他们是受谁唆使。甚至于,她很可能把罪责栽赃到罗氏头上。 而若是对质的话,叶浔、柳之南、叶冰,在外人看来是一体的,众口一词地冤枉聂夫人虽在人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最关键的一点是,聂夫人是镇南侯聂宇的夫人,除非证据确凿,否则谁也不能轻易给她定罪。 所以,当着这么多外人,只能选择不接招,只要裴奕、叶浔接招,聂夫人就会混淆视听,就算不能够全身而退,也会拉上他们,一起处在被人猜测怀疑的处境。 裴奕转头看向徐寄思。 徐寄思被孟宗扬及护卫五花大绑塞住了嘴,仍在西墙的花架子下面。 裴奕吩咐李海:“把他带到裴府在什刹海的别院,再将他的儿子擒拿,等我审问。” 李海称是而去。 聂夫人却又有话说了:“长兴侯,你这样随随便便的擒拿朝廷命官及其子嗣,算不算徇私枉法?” “与你何干?”裴奕深凝了聂夫人一眼,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眼神却锋利如淬了毒的刀子。 聂夫人架不住这样的审视,不自知地现出怯懦之色。 裴奕又问起聂夫人带来的一众死士:“怎么处置的?” 李海如实道:“三成射杀,七成生擒。” 裴奕温声询问:“为何是生擒?” 李海追随裴奕已久,当即明白过来,“属下这就去办!”语必匆匆离开。 女眷则有片刻不明所以,之后才恍然大悟,相继失色。 裴奕的意思是:一概杀掉。 “侯爷……”柳三太太记挂着女儿,方才环顾四周,半晌也没见到人,此刻终于忍不住上前询问。 话还未出口,柳之南与叶冰慢腾腾从室内走出来。 两个人都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又似受了莫大的屈辱,俱是羞于见人抬不起头来的样子。 “之南!”柳三太太快步上前,携了女儿的手。 柳之南哇一声哭了起来。 柳三太太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罗氏看得不由撇嘴。居然还有脸哭?幸亏柳家只出了一个柳之南,若是个个如此,柳家的门风早就败完了。 裴奕的视线落在柳之南身上,那份寒意,让一时情绪失控的柳之南无法忽略。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眼泪、哭声硬生生地哽住了。 那视线充斥着凉薄、鄙弃,过于寒凉,过于伤人。 裴奕再次望向叶浔,指了指柳之南、叶冰,语声冷漠地吩咐她:“此二人,日后不准再来往。”可以的话,真想让她再不与她们相见。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愣。 叶浔初时亦是惊讶不已。他从未用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过话。片刻后,她反应过来,步下石阶,上前去曲膝行礼,“妾身谨记。” 一部分人便因此猜测着,今日纷扰是因柳之南和叶冰而起,暗自为叶浔苦笑。明眼人却很快意识到,裴奕之所以当众吩咐叶浔,是不想发妻为难,只需以他不准为由,便能断了叶浔与柳之南、叶冰来往的路。 所谓夫妻情深,不只是平日里的举案齐眉,还是在这般情形下当断则断,免除对方的隐忧烦扰。 已是关乎亲人安危的局面,容不得优柔寡断。想来便是叶浔心中不愿,也必须听命行事——夫为妻纲。 裴奕抬手扶了叶浔,对她偏一偏头,一面往院外走,一面低声说话。 他问:“娘和旭哥儿去了大嫂那边?” “嗯。”叶浔点了点头,“府里得力的都被我带来了,想着还是去嫂嫂那儿更稳妥。” “是该如此。”趋近院门,他停下脚步,细细打量着她,“我听说有人中暑了?” 叶浔莞尔,“是啊,很稀奇么?” 裴奕眼中尽是怜惜。自然不稀奇,只是心疼罢了。 叶浔则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怎么看,你也不像是急急忙忙赶回来的——”全无风尘仆仆的样子,和先前看到的孟宗扬大相径庭。 “……”裴奕笑了笑。 叶浔看住他,“不想跟我说?” 裴奕挂着笑,低声道:“回京之所以掩人耳目,是因为带回了一桩案子的两个人证。我将人安排在了城外燕王一所别院中,观望两日,见确实出不了岔子,这才放心回城。”顿了顿,又补充道,“事关重大,两个人证被灭口,我和燕王不说白忙一场,也有半数心血付之东流。” “原来如此。”叶浔笑道,“明白了。” 裴奕抬头望望天色,“你即刻去我们的别院歇息,我将这些事料理清楚就去找你。” 叶浔其实不想走,“我不能留下来看看热闹么?” “事后我讲给你听。”裴奕将她散落在脸颊一侧的一缕青丝别到耳后,“听话。过去吃点儿东西,歇一歇。” “好吧。”叶浔点头应下,又叮嘱道,“你别意气用事,点到为止。”把聂夫人的死士全杀掉,已经让人毛骨悚然。 裴奕打趣她:“啰嗦。” 叶浔对他挑了挑眉,他却笑意更浓。 聚集在院中的人们,有不少人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这对璧人。一来是这样般配的一双人实在少见,二来也是好奇裴奕会不会对叶浔横眉冷目的——前一刻,他可是一丝人情味都没有。 结果显而易见。 方才那男子有多冷酷,此刻便有多温柔。 夫妻两个只是站在那里说话,却已将对方和周遭一切隔离开来,眼中只有站在面前的那一个人。 绵长的厚重的情意便是如此吧?不需让人听到温存的言语、看到亲密的举止,便可让外人感受到那份默契、信任。 那边的叶浔转身要走之际,对裴奕道:“你送我几步,好不好?” 裴奕颔首,陪她出了院门。 走到背光处,叶浔伸手碰了碰他的手指,水光潋滟的双眸看着他,比夜空的星辰还要明亮,“你,是真的回来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裴奕听得心头泛酸。他的阿浔之前的从容、镇定,不过是出于惯性而为之,她甚至到此刻还不能真的确定他已回来,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回来陪伴她了。 “回来了。”裴奕将她的手纳入掌中,“我送你过去。” “啊?”叶浔惊讶,“那怎么行?”这边一堆事能扔下? 裴奕的手微微用力,“先让张九牧、缙乔料理,我陪你用过饭再回来。” ** 女眷大多数不知情,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处。张九牧让她们先行回府,日后若有需要,再登门询问,只是留下了柳之南、罗氏和聂夫人。 柳三太太自然是不愿离开的,直到看到女婿孟宗扬,这才略略心安,急匆匆离开,去找两个妯娌诉说此事。 分别有锦衣卫询问罗氏、聂夫人一些问题。 因着孟宗扬的关系,没人询问柳之南,由着她神色木然地坐在葡萄架下。 孟宗扬负责处理外围的事,大致有了结果之后,这才来见柳之南。 留下她倒不是锦衣卫要问话,而是他的意思。 他负手走向她,语气闲散地问道:“先送你回府?” 柳之南闻声抬头,定定地看住他。 孟宗扬审视着她的神色、眼神,初觉似曾相识,随即明白过来。 就在这瞬间,他生出透骨的疲惫,用下巴点了点厅堂,“去里面,想说什么现在就说清楚。” 柳之南依言起身,转去厅堂落座,低头想了一阵子,语声轻飘飘地道:“我自认可以持家,可以赚取钱财,不足之处是任性没城府,而最大的缺点是没有大局观。这最大的缺点,是足以致命的,不是害了别人,就会害了你。并且,等来日你有了子嗣,我也做不好你孟家顶门立户的主母。既然如此,你——休了我吧。” 孟宗扬心头疲惫蔓延到了眉宇。他随意坐到了一旁高几上,取出一个酒壶,连喝了几口,这才说话:“只为这些?已到了自请下堂的地步,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柳之南似笑非笑的。 孟宗扬语带嘲弄,“换了我是你,也没脸说。”他看着柳之南神色变得恼火,却不以为意,“你重蹈覆辙,仍然怀疑我对叶浔有意——没城府的人就是有这点好处,心里想什么,我一看便知。”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柳之南,“我只是心寒。” 柳之南回避了他的注视,“我知道,你为了与我成婚,这几年来做的都是你不喜欢的官职。休妻后就好了,你可以随心所欲。” “休妻?”孟宗扬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这张脸你可以不顾,你祖父祖母爹娘的脸面也不需顾及,是么?他们养了你十几年,就是要你给他们丢人现眼,是么?” 柳之南用力地咬了咬唇,“那是我的事,不需要你管!” “休妻与否是我的事,你别跟我指手画脚。”孟宗扬语声讥诮,“你喜欢赚钱,不妨将你我这桩婚事当成生意来看,我请你帮我算算账,从娶你进门之后,我得到过什么好处?除了让我颜面无存,你还给过我什么?我都要没脸见人了,你甩手不干了,这是把我当傻子耍着玩儿呢?” “……”他生气了,生气之后的话要多刺心就有多刺心。 ☆、第124章 忍耐不成,柳之南终于还是发作了,“那是我怎么看待是否误会的事情么?两次了,孟宗扬!两次你都是这样,到最后才会顾及到我的安危。上次也就罢了,这次呢?这次有外人在场,你依然如故!你口口声声说颜面,那么你可曾顾及过我的颜面?你就算是做戏,也该先看看我再去忙别的事情吧?!” “我没有当即见你,正是为了你的颜面。”孟宗扬针锋相对,“若当下就见你,我才不管有没有外人,一句好话都不会有。此次的事,正是因你上一次与罗氏来往而起。我之前连写过两封信给你,不准你与聂夫人来往,却被你换上的那群仆妇扣下了,你可知道?还好意思跟我说你会持家?会持家的人身边会有被他人收买的下人?会持家的人会惹得外院的管事小厮反感之至?这种话日后别再说了,实在是让人笑掉大牙!” 柳之南气得手脚发凉,沉了会儿才反驳道:“是,你见了我定会发火,不如不见,这勉强说得过去,那么你为何两次都急着见表姐?!” “你这个蠢货!”孟宗扬从牙缝里磨出这句话,眼神透着不耐,“裴奕是我在京城交情最深的朋友,叶浔也算是我的朋友,而你每次不长脑子连累的都是裴府中人!我不急着见叶浔我见谁?!你的安危?”他冷笑一声,“打量谁有闲情害你不成?谁若想害你,在府中就已将你杀了多少回了!知道什么叫自私么?看看你自己就明白了,何时都只考虑自己罔顾他人!” “是,我就是这样一无是处,”柳之南的情绪濒临歇斯底里的边缘,到这时反而漾出了笑容,“你当初真是瞎了眼,竟看上了这样一个人——你是这么想的吧?” 孟宗扬却不接这个话茬,只说自己所思所想,“什么事情都是一样,你怎么就不会反过来想想?我前后两次所作所为,裴奕岂会不知,他怎么就没因此生出疑虑?怎么会请我协助料理这些是非?是,在这两件事发生之前,他也不愿我总见叶浔,人之常情,就如我一度不愿你见别的男子一样,而到如今,他认可我,也信任他的夫人,正如我信任他们夫妻二人一样。”他眼神特别失望,“而你呢?你不认可我,也从不曾信任我。” “我就是不信任你!成婚之前还好,成婚之后没有一日信任过你!”柳之南拿出了破罐破摔的架势,“我就是这样了,也已劝你休妻,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不肯答应?” 孟宗扬沉默片刻,语声冷酷,“你认命吧。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我手里,休想走出我眼界。”他唇边逸出凉薄的笑,“我总要看看,你到底能蠢到什么地步。”末了向外走去,“你在这儿等着,听听罗氏、珊瑚等人的言辞。你也算是忙了一场,总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站在院中,孟宗扬缓了半晌,心绪才平静下来。 张九牧到了近前,迟疑地道:“您与长兴侯命人处死了不少人,若有人借题发挥——”他是想,若是两位侯爷是在暴怒之下才痛下杀手,那就要提前准备,锦衣卫可将责任揽过去。 “没事。”孟宗扬勉强扯出一抹安抚的笑,“处死的那些人,私闯官员别院在先,意图行凶在后,杀一百次也无人敢说什么。再者,我们有皇上手谕,缉拿斩杀不法之徒、枉法官员,可先斩后奏。” “那就好。”张九牧笑了起来,又道,“徐太太还好说,该认的都认了,只是聂夫人很难缠,仗着镇南侯,一通胡搅蛮缠,将责任全推到了徐太太和裴夫人头上。” “随她去。”孟宗扬温声道,“她和那些死士一样,我与长兴侯本来就没指望他们能说出实情,否则也不会杀掉那些死士。你只管把心放下,自有人收拾她。” “成,有您这句话我就踏实了。” 孟宗扬看看天色,“我得进宫去见皇后,这儿暂时就交给你了。觉着难办的,等长兴侯回来,让他决定。” “侯爷放心。” ** 依照孟宗扬的意思,张九牧在门外询问罗氏、珊瑚,让房里的柳之南明白原委。 张九牧问道:“今日你为何带人硬闯进来?” 罗氏答道:“因为知道叶冰在这儿。以往我与她屡生嫌隙,我对她厌恶之至,只要有机会,便会报复她。” “这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叶大人的别院,你如何胆敢在此处寻衅滋事?” “今日这别院被孟夫人借用,出了事,也与叶大人无关——我便是大胆包天,也不敢招惹叶大人。再者,有人告诉我,今日这儿必然出乱子,我要想了结私人恩怨,这是最好的时机。” “谁告诉你的?” 罗氏语气舒缓:“是孟夫人的贴身丫鬟珊瑚。早在孟夫人频繁更换内院仆妇的时候,我就收买了珊瑚——那时还在与孟夫人来往,后来虽说再未谋面,可珊瑚告诉我的大事小情,不乏可以利用的。最喜人的事情,自然是孟夫人与叶冰、聂夫人常来常往。” “是不是聂夫人给了你可乘之机?” 罗氏老老实实地道:“你说谁就是谁吧,我不能说。” “孟府的仆妇,你还收买了谁?” 罗氏语带笑意:“我只收买了珊瑚一个,但是据珊瑚说,另有人收买了孟夫人身边几个得力的丫鬟、管事妈妈。等会儿你们问珊瑚吧。” 张九牧瞥向室内,暗自叹了口气,吩咐道:“带下去,把珊瑚几个带来。” ** 裴府别院一如上次前来时,窗明几净,室内一切精致又雅致。 叶浔进门后,还在犯嘀咕:“我起先要留下来,是想看看事情的结果,你既然不让我看,那我就不如去陪着娘和旭哥儿了。” “也是。”裴奕顺着她的话说道,“那我送你去嫂嫂那儿。” “那怎么行?”叶浔失笑,“你可别来回折腾了。” “可你过去,有护卫护送我也不放心。”裴奕柔声告诉她,“今夜京城不安生,便是燕王府、宫中,都会有人寻衅滋事。你就别在路上奔波了,那样更让娘和我担心。况且我已命人过去给娘传话,明日我再带你一起过去请安。” 叶浔先是点头,随即心头一紧,“燕王妃和皇后不会有事吧?” “不会。”裴奕道,“入夜前,燕王妃带着燕王世子进宫去了。皇上的心腹,就是皇后的心腹,今夜宫里已是铜墙铁壁一般。” “那就好。”叶浔放下心来,这才说起自身,“我听你的,在这儿歇一晚。” 裴奕笑了笑,携她坐到临窗的大炕上。从路上再到此刻,他只是握着她的手,没有更亲昵的举动。是太明白,不能碰她,一碰就不能克制自己。 叶浔问道:“杨阁老疯了不成?竟敢打皇后和燕王妃的主意。他怎么敢?”皇上要是知道了,不把他凌迟才怪。 “他有什么不敢的?”裴奕目光深沉,“皇上、燕王的软肋正是皇后、燕王妃,假如他们的妻儿成了人质,他们只能让杨阁老心愿得偿。孟夫人只是杨阁老手里的棋子之一。如果动得了燕王妃,燕王会按照杨阁老的心思息事宁人,江南贪污案等于没发生过,并且陆先生也会因此脱离囚|禁的处境;如果动得了皇后,便是动了国本,皇上陷入岌岌可危的险境都不在话下。” 没有牵绊,太孤单;有了牵绊,又太凶险。怎么也不能两全其美。叶浔唏嘘不已,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指节,“幸好皇后不会给人可乘之机,若非如此,皇上绝不会离京巡视。”说到这里,她眼睛一亮,“皇上是不是故意为之?是不是在你和哥哥调查杨阁老的时候,他也对杨阁老生出了忌惮之心?若不是这样,就是皇后提醒了皇上——我听燕王妃说过,祁先生交给皇上很多锦衣卫掌握的官员底细,而皇上又将那些资料交给皇后过目了。” 裴奕笑着拍拍她的额头,“说对了,皇上决意除掉杨阁老,是因皇后的提醒。祁先生的资料是一节,还有缙乔一份功劳。” 叶浔笑盈盈的,“他这份功劳,没你和哥哥也不行吧?”没有他和哥哥、外祖父和孟宗扬齐心协力,杨阁老是不会这么快就引起帝后注意的。 裴奕忍不住笑,“你这鬼机灵可是真讨喜,何时也不忘记夸奖我和哥哥。” 叶浔调皮地笑着,戳了戳他肋间,“是你的软肋嘛,虽说不能帮你,讨喜的话还是会说几句的。” 裴奕的心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终是没忍住,展臂将她拥入怀中。 她身形被禁锢在他臂弯之间,熟悉的气息、久违的温暖,真真切切的萦绕着她。 他低下头来,碰了碰她柔软的唇瓣,舌尖撬开她唇齿,热切地吻住她。 唇齿交错,呼吸相缠,压制在心底太久的相思、情慾瞬间迸发,如火如荼。 他抱起她,转入内室。 叶浔气息不宁地问道:“你不是还要回那边么?” “急什么?”他说。 ……不该急么?倒是她乱担心了? 太想念,太急切,让他变成了个莽撞的少年,将她撑开至极致,急切进占,恣意冲撞。 宛若急促的暴雨点点打在她心头,让她的心弦一颤一颤,入骨的酥、恼人的痒齐齐纠缠着她。 偶尔他收不住力,让她有些微的疼。 这疼让她感觉到真实,所以愿意品尝。回来了,想念这么久的他,回来了。 她声声的喘息、申荶湮没在彼此唇齿间,她一臂紧紧勾着他颈部,一臂环住他腰杆,十指时轻时重地扣住他坚实的烫热的肌肤。 “阿浔。” “嗯。” 他唤着她的名字,手指流连在她脸颊、发间,“想你了,要想死了。” “我也是,特别特别想你。” 他的亲吻顺着她的锁骨蜿蜒至心口,吮住一抹玫红,侵袭的频率缓慢下来。 至最深处,慢慢研磨。 她抽着气,不自觉地用力,指尖陷入他的肌肤。 他重新寻到她的唇,辗转亲吻片刻,“阿浔,你要给我添个女儿,我要一个小阿浔。答应么?” “答应你。”她语声温柔似水,“总会让你如愿的……吧?” “一定要让我如愿。”他会竭尽所能地宠着小小的阿浔,用另外一种方式,弥补她这些年来根深蒂固的遗憾。 “好。”叶浔其实有些底气不足。这是她能做主的吗?再怀胎还是男孩儿怎么办?继续生?就是没有生女儿的命怎么办? 很快她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一来是纵容他不讲理一次,二来是被他撩拨得脑海一片空白。 那方温润绵密地缠绕吞咽,使得他脊椎发酥发麻,他狠狠吸进一口气,扣紧她的腰肢,一番大起大落。多少日夜的相思,全数倾洒。 室内旖旎消散,温情蔓延。他将她拥在怀里,双唇眷恋地反复地亲吻着她的眉宇、唇瓣。 叶浔依偎着他,也不催促他起身,想着就贪心这一次,等会儿再提醒他。 丫鬟却在门外禀道:“侯爷,镇南侯去了大舅爷的别院,要见聂夫人。张大人派人来询问您的意思。” 叶浔的手就抵在了他胸膛,示意他起身。 裴奕则是搂紧了她,问道:“淮安侯呢?” “淮安侯进宫去见皇后娘娘了。” 裴奕略一沉吟,慢条斯理地道:“跟镇南侯说,能等就等着,不能等就明日再来。” “是。” 丫鬟脚步匆匆地离开,旋踵返回,“侯爷,孟阁老、简阁老得知您已回京,请您连夜去孟阁老府上议事。” 裴奕想了想,“让轿子先行,等我赶上去。” 丫鬟称是而去。 可是……这样也行?叶浔抬眼看他,惊愕不已。 “怎么了?”他笑着问她。 叶浔实话实说:“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从来是很克制很冷静的,眼下这算不算率性而为?” “以前我是那样的?”裴奕若有所思,“那可不对,我要改。” 叶浔:“……” “他们找我又没大事,大事要等我告诉他们,真不用急这一时。过一会儿陪你用饭,哄着你睡着了我再去也不迟。” 那么,轿子得在半路上晃多久啊?叶浔忍不住了,笑开来。 ** 这一|夜,孟宗扬留在宫中,一面陪皇后下棋,一面细说了在外诸事及叶世涛别院里发生的事。 皇后说起聂夫人:“那个女子,你不需与她计较,师虞知晓原由,他将人交给聂宇的时候,你不要阻拦。” 孟宗扬沮丧地蹙了蹙眉,“怎么就我一个跟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被你夫人弄得心烦意乱,留意到的事情自然就少了。”皇后展颜笑道,“皇上回来之前,你安心留在府中,把家事打理清楚。有要紧事,我再唤你来宫里商议。” 一说起家事,孟宗扬又蹙了蹙眉,“您说的是,连自己的家都不能打理好,日后我也不需再做大展宏图的梦了。”不能治家,如何治国? “不管谁对谁错,别赌气。”皇后语气真挚,“都有少不更事的时候,宽容一些,这道坎儿就迈过去了。自然,我也知道,你做的不少,三两年间,你已与以往大有不同。已做了这么多,也不差多这一两次的包容。” “您放心,我明白,娶妻是一辈子的事,绝不可能半路撂挑子。这么点儿风波,也是在不算个事儿。”他笑得寂寥、失落,“就算是我看错了人,我也要较这个劲,错到底。” 皇后抿唇浅笑,眼神不无欣赏。 这可不是较劲的事。说来说去,他孟宗扬是个痴情种,或许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还不够缜密,但他对柳之南的那份心,那份担当,足以让人心生敬意。 和皇后叙谈至四更天,孟宗扬心里敞亮了不少。走出宫门就吩咐随行的护卫:“把夫人接回府中,她若是不肯,绑也要给我绑回去!”他太了解妻子了,要是拧起来,少不得闹着回娘家吵着让他写休书。 让他休妻?想得美。 同一时间,裴奕从孟阁老的府邸回到了什刹海的别院。 去往内院的路上,护卫来通禀:“徐寄思的儿子徐刚已经抓到,一刻钟前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扔到练功场了。” “这才抓到?” “是。”护卫解释道,“徐刚最喜寻花问柳,我们找了整夜,才在一个风月场合找到了他。” 裴奕摸了摸下巴,“把徐寄思也扔到那儿,我这就过去。” “是!” 徐寄思这么久只有一个感受: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是来什刹海劫持叶浔带回家里享艳福的,可结果呢?人还没见到就被孟宗扬五花大绑了。再后来,就看到他的煞星裴奕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视线之内。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做了一个惊恐至极荒诞至极的梦。 他被两名护卫架着,云里雾里的到了练功场。 到了场地正中,护卫像是扔麻袋一样,把徐寄思扔在地上。 徐寄思心里气得不行,脏话连篇,偏偏一句都说不出——嘴还被布团塞着。 他想起身,可身上的绳索把他捆得结结实实,腿上就缠着两圈绳索,无法动弹。 背后有人来回走动,很忙碌的样子。 先是听到了一捆一捆的柴禾落地、打堆的声音,又闻到了松油的味道。 徐寄思额头冒出了冷汗。 该不会是要把他点了天灯吧?! 那个裴奕,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徐寄思的腿肚子直转筋,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他竭力翻了个身,所见一切,让他心头恐惧更盛。 柴禾垛是围着一根两丈来高的木桩堆起来的,而木桩上方,绑着的是他的儿子徐刚! 极度的焦虑、恐惧,差点儿让徐寄思当场昏厥。 裴奕慢悠悠地走到徐寄思身边,抬脚轻踢了一下。 徐寄思这才找回神智,目露哀求地望着裴奕。 裴奕问道:“那是你的亲生骨肉吧?” 废话!徐寄思又差点儿给气死。不是他的亲骨肉是谁的?难道他原配还能背着他偷人生野种?! 裴奕耐心地追问一遍,“是不是?” 徐寄思连忙点头,嘴里也在说是,却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那就好办了。”裴奕逸出清朗的笑容。 怎么就好办了?这厮简直坏的没人样儿了!徐寄思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身形则是迅速调整着,寻找合适的角度,竭尽全力地蜷缩起来,一个翻身,双膝着地,跪在了裴奕面前。 徐家就徐刚一根独苗,他绝对不能出事,否则,徐家可就绝后了。 ☆、第125章 叶浔临上马车前,得知徐寄思由锦衣卫带去了诏狱,进诏狱之前,他留下了一份供词。而徐刚,则由裴奕命专人“照顾”起来。 显而易见,最终惩戒徐寄思之前,裴奕还要物尽其用。 叶浔因此事想的最多的是徐阁老。他得知以后,是该高兴,还是该伤悲? 裴奕先和叶浔去接太夫人、旭哥儿回府,给母亲正式请安,叙谈片刻便又出门。先进宫面见皇后,又去了内阁班房与几位重臣商议要事。日头西斜时,才得空料理什刹海那边的事。 也是在这一日,张九牧将徐寄思的事告诉了聂夫人。 诏狱、供词,这些字眼让聂夫人再没了之前的沉稳,坐在椅子上,愣怔多时。 她自然不关心徐寄思的死活,她在意的是徐寄思的处境会给杨阁老带来多少祸患。 是杨阁老唆使宋清远那个没脑子的去刺杀柳阁老。 是杨阁老唆使徐寄思上蹿下跳的闹了一场,使得徐阁老以最快的速度由权臣沦为笑柄,自那之后一蹶不振,方寸大乱。 是杨阁老提醒徐寄思,想在官场上至裴奕于死地,不知要耗费多少念头,与其如此,不如寻机将他最在意的亲人掌控于手中。是这样的提醒,助长了徐寄思的色心,才有了昨日来到什刹海的事。 …… 事情太多了,徐寄思只消说出几桩能够查实的事,杨阁老的头颅就保不住了。 这件事,裴奕或锦衣卫,都不可能走漏消息让杨阁老得知的。 不行,她不能空耗在这里,她得赶紧告诉杨阁老,设法将徐寄思灭口! 聂夫人终于回过神来,猛地站起身。 可是没用,聂宇那个不中用的东西还没来。 他怎么还没来?怕了裴奕不成? 有什么好怕的?!同是侯爵在身,官职又比裴奕高。 事先就吩咐他了,如果戌时她还没回府,他就要过来接她。 莫不是……他那边也出了岔子? 莫不是……他找到了邢颜? 不是,不是这样,是心急之下胡思乱想了。如果是那样,他早就劝说裴奕置她于死地了。她一再这样告诉自己,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天至黄昏时,她终于等来了聂宇。 任谁看到聂宇,感觉都是相同的,只觉得他清隽儒雅,难以相信这是个曾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立过战功的男子。 聂夫人也不例外,即便同在一屋檐下生活了几年之久,每次相见,还是不大适应他身上的自相矛盾之处。 有人将聂夫人带到庭院之中。 她穿过葡萄架,一袭天青色的颀长身影映入眼帘。 聂宇正侧头欣赏落日余晖。 夕阳彩霞给他身形、侧脸镀上了一层淡金色光晕。凝眸细看,连漆黑长睫都闪着淡淡的光芒。 相见时多,细看他的时候少。只是每次相见时,他总是有着浓郁的落寞、寂寥气息,偶尔甚至会有一种心死如灰的感觉,叫人心惊。 而在此刻,他又有了生机,宛若枯木逢春焕发出的那种生机。 聂夫人的心沉了下去。 聂宇转头看向她,往前走了几步,开门见山:“邢颜已找到。” 聂夫人笑,透着绝望。 完了,什么都完了,包括她的人生。 她费力地问道:“谁帮你找到的?皇上还是祁先生?” “都不是。”聂宇道,“是皇后。” “是皇后……”聂夫人低声重复,随即苦涩一笑,“明白了。皇后帮皇上选用人才,给你了却后顾之忧,让你和邢颜得以聚首,皇上才让封疆大吏举荐,重新启用你。” “你一向很聪明,的确如此。”到了这地步,聂宇也没有对她恶言相向。 “我有两年没去看过邢颜了,她还好么?”她问。 邢颜是聂宇在外征战时救下来的女子,两人一见钟情。只是那时老侯爷还在世,不准两人成婚,之后更是将邢颜交给她,作为控制聂宇的把柄。 什么聂宇对她一往情深,都是假的,都是她和老侯爷命人放出去的风声,以此混淆视听。 她将邢颜囚禁在山中隐秘之处,岁月已久,自信没人能够找到,可如今…… 聂宇道:“我便是有天大的苦衷,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等皇上回京,我自会请罪。此刻只说你。你知晓的事情太多,而且执迷不悟,是以,我与长兴侯对你的处置是,耳不能闻,口不能言。” 聂夫人踉跄后退,脸色煞白。 聂宇漠然转身,离开时步履如风。 ** 晚间,江宜室得知了叶冰的事:昨日,罗氏给叶冰灌了一碗汤药,叶冰昨日深夜便开始腹痛,请大夫把脉,才知汤药里有红花等让人难以孕育子嗣的药材。 值得庆幸的是,罗氏没下死手,那些药材的用量不是太多,叶冰好生调养几年,还是能够再有喜脉的。 细想想,罗氏的用意很是耐人寻味。 罗氏并不是要将叶冰赶上绝路,只是给了叶冰一个没齿难忘的教训。她要让叶冰明白,有些人是绝对不能招惹的。 却终究不是善类。 漫长的几年间,叶冰要不断服用汤药,驱除体内剩余的药性。是药三分毒,到了能够怀胎时,身子也很虚弱了,胎儿能否保住还是未知。如此一来,当初罗氏的心里的苦,叶冰也能品尝到几分了。 而罗氏呢? 今日罗家出面,请裴奕允许他们将罗氏带回家中,因还不知徐寄思已被扔进诏狱,承诺来日让徐寄思写下休书,此后罗氏便在家庙带发修行。 其实不难看出,在家庙修行应该是罗氏的意思。 这昔日的妯娌两个,让人说什么才好呢? 江宜室叹了口气。刚勉强消化了这件事,又听得聂夫人的下场: 耳膜刺破,又被灌了再不能言语的猛药,此后便是聋哑之人。 前思后想了许久,江宜室竟不能对罗氏、聂夫人生出憎恶。 她们不是良善之辈,却无疑都是聪慧的女子。要让她处心积虑的做这种事,她做不来,根本就走不到最终功败垂成的地步,兴许刚有苗头就被人识破了。 怎么说呢?各有各的苦楚,各有各的坚持,到最后,便各有各的成败悲喜。 不能以对错评判。 她一度以为,这尘世黑白分明,到如今才明白,太多事太多人都处于黑白之间,这样的人包括世涛、阿浔、裴奕,甚至于,还包括日后的她。 整件事让她心里堵得慌的只有柳之南。 那丫头太任性了。 一整天都在琢磨那丫头,终于理出了头绪。 柳之南住到裴府及之后的日子,对叶浔的确是言听计从,让人以为她已沉稳踏实下来。但如果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待,并非如此。那时叶浔为柳之南主要忙碌的只有两件事:开香露铺子,促成柳家与孟宗扬结亲。这两件事,都是柳之南能够欣然接受的。 说句不好听的,柳之南就是个小顺毛驴,你顺着她的心思,说什么她都听,让她做什么她都会心甘情愿。 后来,柳之南负伤,外祖父待她越来越宽和,可以说到了娇宠的地步。是,平日里没少教导柳之南持家处世之道,可那些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纸上谈兵——不是谁都能遇到什么事都会想到老人家的教诲的,尤其柳之南这种遇事就头脑发热钻牛角尖的女孩子,怕是早就将那些至理名言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道理与实情从来是两回事。 若非如此,人也就不需一步步历练成长,只看着书本便能通晓礼义深谙世事。 她只希望,孟宗扬不会因为这些事而不能释怀,能给柳之南多一些的时间、耐心。 她也是磕磕绊绊才走到如今,自是满心盼着柳之南能吃一堑长一智,守得柳暗花明之日。 ** 夜了。 叶浔陪太夫人用完饭,牵着庭旭的手,慢悠悠返回正房。 庭旭刚吃饱,有些倦怠,走了一段就停了步子,小手抓紧了叶浔的手指,还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娘亲,累。” 叶浔轻声笑着,问道:“累啊,那你想怎样?” “抱抱。”庭旭笑得一双大眼睛微眯了起来,摇着叶浔的手,“我要娘亲,娘亲抱抱。” “好,娘亲抱着旭哥儿。”叶浔拍了拍他的小脑瓜,把他抱起来。 庭旭高兴得咯咯地笑着,一面走一面指着路边道:“树,灯笼,花。” “旭哥儿说得对,真聪明。”叶浔奖励的亲了他一下,又问道,“要是白天,能在树上看到什么?” “嗯……”庭旭认真地想了想,拉着长音回答,“小——鸟。”他的声音清脆稚嫩,宛若出谷黄莺,又因这是他新学会的词语,发音不是很正确,让人觉得特别可爱。 “又说对了。”叶浔又亲了亲他的小脸儿,满脸都是笑意。 母子两个走上抄手游廊时,半夏低声禀道:“夫人,侯爷回来了。” 叶浔点一点头,抱着庭旭停下来,转身望去。 一早,裴奕倒是见到庭旭了,庭旭却没见到父亲——昨晚许是睡在陌生之处的原因,庭旭闹到半夜才睡,早间自然就睡懒觉了,回到府中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醒来。那时裴奕已经进宫去了。 裴奕大步流星走近的时候,叶浔指着他问庭旭,“认不认得他?” 庭旭摸了摸自己的头,看牢裴奕,“爹爹?”语气不是很确定。 而这已足以让裴奕惊喜。 “对,是他。”叶浔柔声道,“还不快叫爹爹?” “爹、爹。”庭旭很听话,却是一板一眼的,少了点儿亲昵。他每天都会看到几次爹爹的画像,所以识得他,可也只是认识。 裴奕应着声到了近前,笑着伸出手臂,“让爹爹抱抱。” 旭哥儿拧过身形,抱牢了叶浔的颈部,还用小手拍着她肩头催促,“娘亲,回房。” 叶浔漾出无奈的笑容。 裴奕却对儿子的行径视若无睹,探臂强行把庭旭抱到了怀里,狠狠地亲在了那白嫩嫩的小脸儿上,“小没良心的,怎么不让爹爹抱?竟敢把我忘了?” “嗯……”庭旭先是扁了扁嘴,随即便被父亲下巴上隔夜的胡茬刺得发痒,从而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用手推父亲的脸颊,还求助地唤道,“娘亲,娘亲抱。” “娘亲瘦成了豆芽,怎么抱得动你?”裴奕说着话向前走去,且将庭旭向上抛高。 庭旭几个月大的时候,就特别喜欢从半空落下的感觉,只是自从裴奕去了江南之后,再没人能满足他对这一游戏的热衷。此刻,他忍不住连声的笑起来。 呃…… 叶浔扶额。 她怎么就变成豆芽了? 他怎么这么快就哄得儿子高高兴兴了? 好吧,终究是好事,总比庭旭不理他让他失落要好。 在庭旭欢快的笑声中,大小三个回到正房。叶浔忙着去找出给裴奕新做的几套衣服,再回到房里,见父子两个已经闹成了一团—— 裴奕给庭旭带回了几样甚是奇巧精致的玩具,此刻他拿着一样庭旭很喜欢的嵌着各色宝石的小小弯刀拿乔,庭旭则高举着手臂围着他团团转,嘴里喊着:“给我,我要。” “喜欢这个?” “喜欢!” “叫爹爹。” “爹爹。”庭旭可怜巴巴的,“爹爹,给我吧?”很懊恼的样子,许是因着说不出更多的话。 裴奕这才心满意足,把手里的小弯刀给了庭旭。 叶浔叹服。到底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换个外人,便是有着更好的物件儿,庭旭都不可能伸手讨要,自然,就更不可能短短时间就与他亲昵起来。 随即她就紧张起来,“那个刀——” “外面好看而已,刀身是木制的。” “哦。”她松了口气,“那还好。”随即笑盈盈坐在一旁,偶尔柔声与庭旭说话,目的却是让庭旭那残存的陌生感尽快消散。 临歇下的时候,庭旭腻到了叶浔怀里,揉着眼睛,小鸭子似的扁了嘴咕哝:“觉觉,睡觉觉。” 叶浔想也没想,抱着庭旭走向床榻。 裴奕问道:“一直都是跟你睡?” “嗯。除了前几日,都是跟我一起睡。”叶浔将庭旭安置在大床上。 裴奕随着走过去,“我来哄他,你去里边歇下。” 叶浔也就由他,转到里面躺下,又将折扇递给他,“旭哥儿不高兴的时候多半是觉得热。” “知道了。”裴奕接过折扇,放在枕边,“你别管了,睡吧。” “嗯。”叶浔今日也听说了叶冰、聂夫人的事,本想问他几句,但是当着孩子的面,不想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就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庭旭起初有些不适应,侧转了身,小手握住叶浔一根手指,过了一会儿才踏实下来,慢慢睡去。手却仍旧握着叶浔的手指。 裴奕将儿子的手轻轻托起,放到薄被下面。 很轻微的一个举动,庭旭不曾察觉,依然酣睡。叶浔却被惊动,即刻睁开了眼睛,侧目打量父子两个,这才释然一笑。随即却没了睡意,低声询问他在外时的经历。 裴奕只讲述大略情况:“江南一带的确是贪污成风,大小官员都做得一手好账面,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富了官员商贾,苦了黎民百姓。我与燕王暗访时,得知了两桩让人不齿的大案,亦是因这两桩案子,才找到了突破口。” 叶浔又问:“可曾遇险?” 他轻描淡写地道:“算是吧,有惊无险。” 叶浔斜睨他一眼。很明显是在跟她粉饰太平,也只能由他。他细细讲述又有什么用?除了让她胆战心惊,再无用处。那是她帮不了他的事。 熄灯歇下之后,裴奕的问题来了:睡在他最熟悉的床上,他就总会出于惯性去抱身边的人,而今晚睡在他身边的是庭旭。 本已睡着了,却因这举动几次三番醒来。 能怎么办呢? 他总不好折腾妻子,把儿子放到最里侧去。索性起身,将庭旭轻手轻脚地连同薄被抱起,去外面交给奶娘。 再躺下,他总算能踏踏实实把妻子搂到怀里了。 叶浔恍惚间觉出情形不对,不由一惊,张口就问:“旭哥儿呢?” “让他跟奶娘去睡了。” 叶浔叹了口气,“他一早醒来会闹的。” 裴奕也很委屈:“他睡在中间,我就要彻夜难眠了。” “……” “让谁陪着你睡?你选一个。”他说。 “……”叶浔一想到儿子闹脾气的小模样,便是满心不忍,当真挣扎起来。 裴奕一下一下咬着她的唇,“有了孩子就不要我了?” “不是,是旭哥儿……” “不是就好。”他打断她的话,予以灼热的一吻,“他总要习惯的,总不能每日都和我们睡在一起。” “那也得慢慢来啊。” “我不是哄着他睡着了?” 叶浔又气又笑,“你这分明是不讲理啊。” “也只有他不懂事的时候能不讲理几次。”裴奕的手没入她衣襟,游走在她光洁的背部,“想你了。”欺身覆上她身形,“要你。” “那……”她商量他,“你别没完没了的。” 他解开她衣襟的动作便是一缓,“还是不舒坦?”昨晚她入睡之后给她把脉了,明明没事了。 “不是。”叶浔忙解释道,“明日我还要去外祖父家,你没完没了的折腾,别说出门,怕是早间都不能准时去给娘请安。”一连昏睡好几天,睡得骨头都懒了,精气神一下子也不能恢复如常。 “先别去外祖父那边,免得又介入你那个二愣子表妹的事。至于给娘请安么,那倒不用了。”他继续忙着脱她的衣服,“回来时我去请安,娘跟我说了,要我给他配备人手,明日一大早就要去寺里上香——出了这样大一场风波,娘心里不踏实。还叮嘱我好好儿给你把把脉,给你开个调理的方子,不准让你太劳累。”末了,他道,“明日你继续歇息就是。” 所以结论是他今晚可以由着性子折腾她? 叶浔掐了他一下,“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跟你说话完全是秀才遇到兵呢?”随即放松身形,“随便你,反正我今晚是要做木头桩子了。” 裴奕失笑,一臂穿过她颈部,一臂向下,手落至花溪间,“说话可得算数,不准反悔,不准动。” “去你的。”叶浔当即反悔,咬住了他肩头,双腿也因他作乱的手不自主地蜷缩。 他轻轻地笑起来。 这边夫妻两个缱绻无限,孟府夫妻两个之间的氛围却是如若冰凝。 孟宗扬出门这段日子里,外院一些事搁置了,他回来之后先处理这些,随后才着手内宅事宜。 首要之事,自然是发落那些吃里扒外的仆妇。 先后被罗氏、聂夫人收买的珊瑚几个,各赏四十大板。 四十大板,别说女子,便是壮年男子,受刑之后能不能活下来都成问题。 一句话,孟宗扬就是不想让她们活了,却又不愿给她们一个痛快。 自黄昏到入夜,让柳之南心惊胆战的惨叫声才停止了。 她其实觉得那几个人罪不至死,是她有错在先,是她当一府主母有着不足之处,这才助长了这几个人的恶性。 可是孟宗扬说:“刁奴欺主,错最大的当然是你,但是该死的一定是刁奴。我总不能把你怎样吧?”又目光冰冷地凝视她多时,“我本不该插手内宅的事,但愿这是最后一次。” 随后,他将内宅余下的人全部打发到了别院或是庄子上当差,命管家将已集齐的一众仆妇换入府中。 孟宗扬道:“这些人不论你看着顺不顺眼,都没必要动。她们只是来照料这座府邸。” 柳之南不解,却没询问。 孟宗扬敛目思忖多时,再开口时,语气平静下来:“宫里人才辈出,皇上并不缺我这样一个贴身侍卫,是以几次三番询问,让我慎重斟酌,找个自己能够持之以恒的差事。他愿意成全我。这两日我仔细地想了,于公于私,我都想自请外放,先从兵科的一城之主做起,稳扎稳打。” 柳之南抬眼望着他。自请外放?不在京城了?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外地做官,三年一考评,是因此,你可以跟我到任上。”孟宗扬凝视着她,“我的意思,当然是愿意带上你。这事情不急,要等皇上回京才会提上日程,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柳之南嘴角翕翕半晌,却说不出话。 孟宗扬的目光柔和下来,但是透着伤感,“之南,这是我慎重考虑之后的决定,是最好的权宜之计,亦是我和你余生的路。如果是这样,你还愿意跟着我么?”他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跳跃几下,又道,“愿意的话,以前的一切揭过不提,我们重新开始。不愿意陪着我熬资历受苦的话,那么……”他迟疑多时,还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 柳之南知道他想说的话是什么:那么,只能依她先前所言,休妻或是和离。她刚想说什么,孟宗扬已继续道: “那么,你容我再想想。我到死都不承认和你有缘无分。我不会也不能离开你。” ☆、第126章 柳之南险些落泪,深吸了一口气,问他:“为何?” “我们成婚还没多久,不该动辄就提分道扬镳。再者,我的经历你还不知道吧?还不知道,我不记得你问过。”孟宗扬扯出一抹笑,“我三两岁的时候,我娘被休弃,带着我流离失所,最终贫病交加而死。虽说那个男人后来也死于战乱,跟着他并不能有什么好结果,但是最起码,我娘不该是那种死法。” 柳之南点一点头,“所以,你死活都不想成为你生父那样的人,是么?” “没错。虽说如今世道不似我娘那会儿,可女子和离之后,要面对的太多,再嫁与否,都不见得能比和离之前过得更好。”孟宗扬轻轻叹息,“再者,我从相识到现在,喜欢二字,不是说说而已。不是假的。” “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柳之南似笑非笑,“你现在已经对我失望之极,只是因着旧情,才不忍心放弃。再者,其实你不愿和离的症结是因心结,你不想成为你生父那样让你鄙弃的人。有些夫妻如何也不能白头到老,不是品行的问题,而是性情使然。看看你我就知道了。” 孟宗扬没说话。 柳之南却看住他,“孟宗扬,你想一想,当初你喜欢的柳之南是什么样子,看看现在的柳之南是什么样子,再想想你希望柳之南变成什么样子。我不说你,只说我自己。我现在特别厌恶自己,恐怕比你生气时对我的那份厌恶更重。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因为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也不明白,日后我为何要照着你的心思改变自己。” 孟宗扬对上她视线,眼中情绪太多,让人无从分辨。 “我最好的出路,是孑然一身,自由自在。和你成婚至今,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柳之南笑了,“而我想如愿的话,就要等你愿意放手那一日。那么,好,来日我跟你到任上,横竖我在京城也没脸见人了。” 她没有指责,很平静。越是如此,越是证明那些话是她心迹。 心里话要么让人感觉似蜜糖,要么让人感觉似毒药。她的言语,伤人至极。 他在言语上已失去再挽留的余地。 他只是轻笑,“随你怎样想,届时随我前去就好。可以各过各的,你可以历练一番,只当是孑然一身的开端。” “那就各过各的。多谢。” ** 三日后,锦衣卫将徐寄思的供词转交内阁,杨阁老种种歹毒行径公之于众。只唆使宋清远刺杀柳阁老一条,便足以让他下狱。 柳阁老不在朝堂,主事的是孟阁老。孟阁老当即拍板,将杨阁老收押至天牢,其余罪行查实之后再转奏皇上。 几位重臣皆无异议。 越十日,镇南侯聂宇休妻。 八月下旬,在京参与江南贪污案的官员纷纷落马入狱。 这一年叶浔生辰前后,京城出的事比哪一年都要多。 九月末,皇上携燕王、柳阁老、叶世涛回京,开始大刀阔斧地针对江南贪污案整顿朝纲。 贪污案查抄的赃银源源不断地流入国库,过千万两之多。皇上在这同时开始筹划对西夏用兵。 到这时,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明白了皇上之所以严查贪污案,是要整肃官场风气,亦是为了用兵以此方式筹备军需。 打仗打的是什么?是良将,是士气,还是军需。 与西夏的谈判一直不顺利,西夏国分明是不想归还他们早在百年前就占据的领土。而西域总督谈判期间一直言辞闪烁拖拖拉拉,其实不过是在等皇上一句开战的旨意。这亦是皇上要他等待的。 ——局势到现在已明朗起来,皇上将两件国家大事放在了一起,相形为之。 不论是惩戒一众贪官,还是对西夏用兵,都是独断专行不容人置喙的态度。 是我的领土,你不能侵占;是百姓的银子,你不能贪污。 这就是这一代帝王的心迹。 自然是阻力重重。 再彪悍的帝王,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被官员、制度挟制。 用兵的事倒是没人敢往死里反对,皇上在登基之前,是一代权臣,在成为权臣之前,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的悍将——在有银子打仗的情况下跟他谈军事,是自取其辱。 让皇上头疼的反而是江南贪污案。 皇上回京之前,杨阁老的党羽隐忍不发,也是知道做什么都没用,几位权臣根本就是铁了心要收拾杨阁老,你在他们面前上吊他们都无动于衷。只有等皇上回京之后群起上奏,才会有效果。 而他们齐心上奏保杨阁老的同时,杨阁老包括陆先生这些年培养起来的分散在各地的人脉也开始发挥作用:官员不论等级大小,每人每天一道折子;名士不能上折子,便频频发表为杨阁老辩驳甚至是歌功颂德的文章诗词。 江南贪污案,成了全国皆知的大案。杨阁老的名声响亮,成了无人不知的名人。 杨阁老不但没因此被人唾弃,反倒成了亦正亦邪之人,怎么看待他的都有。 这种情形令人愤怒,却无法阻止。 之所以有这么多人为杨阁老站出来说话是为何?有人是因与他同流合污,怕他倒台之后自己也会没命,有人是因仰慕他一生从不失信于人的品行、敬重他是为皇上登基立过功劳的人,而最重要的,则是因为杨阁老是传承陆先生才学、修为的第一人——可以说,真正的幕后推手是被囚禁的陆先生。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到明面上罢了。 陆先生固然是皇上的授业恩师,却也是曾意图谋害帝后的人。朝廷第一大罪人,谁敢当众为陆先生鸣不平,便是公然挑衅帝王权威,那是要灭九族的。 只能用杨阁老借题发挥恶心皇上。 这些人的力量之中,包括诸多名士、学子,而他们形成的那股力量,影响深远。 杨阁老是必须要除掉的,但是,绝对不能以江南贪污案、刺杀柳阁老、陷害徐阁老这样的罪行处置他——这些罪行都是为很多人质疑甚至绝不肯相信的。比之相信这些,他们更愿意相信徐寄思是屈打成招——锦衣卫是什么人?屈打成招几乎是很正常的事,大多数人都对此坚信不疑,由此深信杨阁老是被污蔑的。 皇上面对这些的局面不动声色。自然,皇上自来是喜怒不形于色,谁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这辈子都难。他任由人们弹劾的弹劾、保人的保人这般不断循环地闹腾,自己着手别的事。 先是为已休妻的聂宇赐婚,将邢颜许配给他。 聂宇接旨后,过十日成婚。 聂宇再娶一个月后,南疆一向神出鬼没的一伙反贼行事猖狂起来,集结了几万人四处横行,皇上委任其为平南大将军前去平乱。 南疆之事,是在皇上意料之中,却在别人意料之外。 与此同时进行的,是在祁先生的锦溪书院开设恩科,选拔人才。 南疆开战之际,皇上命户部兵部筹备粮饷及押送粮饷的人员,传旨济宁侯对西夏下通牒:不服不顺则战。 随即,皇上开始逐一处置江南江南一带地方贪污首脑,再顺延到各个品级的官员,一概按律例严惩,又委任贤能有才之辈补缺。只是将杨阁老丢在天牢不闻不问,不给任何人一个说法。 换一个帝王,敢这般并行处理三桩事,怕是早已引起哗变天下大乱。他却始终稳如泰山,也真没人敢极端行事大肆煽动人心筹谋造反。 第一,极端行事的第一人是皇上,他六亲不认的种种行径,再过百年,怕是依然让人胆寒;第二,皇上自登基之前便与燕王齐心为民谋福,至如今,用兵的钱财都是出自国库或是贪官之手,百姓未被殃及,是以民心稳固。 疆域广阔,有一两处不安生很正常,但是真要让百姓放着安稳太平日子不过造皇上的反,是痴人说梦——百姓如今正喜滋滋地盼着皇上创造一个盛世让他们享福呢,并且这是绝对可能的。 而皇上比较难办的,是不想让那杆子稀里糊涂为陆先生、杨阁老鸣不平的学士学子对他心寒,闹到日后影响招募人才的地步。 人们自然清楚皇上的为难之处,明白要将杨阁老推上断头台,还需时日。 只是仍旧意难平。 明知一个人该死而不能杀,明知一个人有罪而不能以这罪行给他惩戒……任谁都会怄火不已。可朝堂官场就是如此。 ** 早在聂宇远赴南疆征战之前,他携邢颜到裴府做客。 那日两男子在外院叙谈,叶浔则在内宅招待邢颜。 邢颜隐约听说过叶浔不少事。她欣赏这样的女子,却也有些打怵。寻常处事强横的人,待人时冷淡甚至傲慢都不在少数,真怕叶浔让她碰一鼻子灰。 午后微暖的阳光映照下,清冽的空气中有着淡淡花香。她带着两名丫鬟,随引路的裴府中人进到正房。 厅堂三围罗汉床上端坐的女子,有着优雅的仪态,绝美的容颜。笑盈盈站起身来,身形曼妙,透着柔弱。 不需引荐,邢颜便知这是叶浔。她被那柔和的笑容感染,就此放下心来,上前见礼。在这片刻间,对上叶浔视线。 必然是有着诸多起落、城府深藏的女子,但那双眼睛澄澈明亮,流转着璀璨的光华,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纯净。 邢颜如何不知,这只是叶浔平日里的样子,必然还有着凌厉、咄咄逼人等面目。却依然有些惊讶,除了那份美,到底是与想象中反差太大。 叶浔也认真打量了邢颜一番。 初见聂宇时,感觉他是个很矛盾不简单的人物;得知他对前一位聂夫人一往情深时,唏嘘不已;后来得知他真正的意中人是邢颜并且终成眷属时,由衷地欢喜。谁都一样,愿意看到有情人得到圆满。 邢颜该是因着被囚禁时吃了不少苦头,身形羸弱,容貌姣好,气质婉约。面色泛着些许病态的苍白,有着一双大大的杏眼,眼神如孩童般懵懂无辜。 落座闲谈,邢颜绝口不提过往是非,更不曾提前一个聂夫人。千帆过尽,她不见丝毫哀怨憎恨,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这样的前提之下,叶浔与邢颜很有些好感。却也都没因这好感而生出常来常往之心,裴奕与聂宇若是面和心不合,她们自是不能交好。还是要问问他们的说法。 ☆、第127章 邢颜和聂宇离开之后,叶浔问起裴奕。 裴奕颔首,“自然可以常来常往。聂宇这次过来,就是为了他出征之后,请你和娘照顾他夫人。他也是皇上皇后信得过的人,我们两家勤走动些有益无害。” “可你在兵部,他却在五军都督府。”叶浔还是有些不踏实。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关系,就是相互钳制。 裴奕就笑,“他若是大获全胜,再立战功,回来后便要以伤病为由找个闲职;若是出师不利,回来后则要上折子请罪,结果还是一样。他只在这种时候出头,闲时不会介入官场是非。” 叶浔就此放下心来,随即又打趣他:“他连这些都与你说,可见你们早就有交情了,却不曾告诉我——还把我当外人呢?” “我总说你没良心,你还真就是个没良心的。”裴奕不满地揉她的脸,“每天七事八事的,我这不是还没顾得上跟你说么?” 叶浔笑着推开他的手,往别处逃,“知道,逗你两句罢了。” 他却三步两步追上去,呵她的痒。 夫妻两个闹在一处。 聂宇出征之后,叶浔与邢颜得空就在一起坐坐,本就投缘,加之能够常来常往,很快就成了交好的朋友。 只是叶浔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感情上认可邢颜,理智上还是防患于未然,去聂府时与去陌生之处一样,贴身带着新柳新梅,外面跟着秦许等护卫。 皇后比较留意邢颜,不时赏些滋补之物,要邢颜好生调理身子。得知她与叶浔交好,自然喜闻乐见,更是对燕王妃笑道:“这下就不用我挂心了,阿浔最擅长调理之道。” 燕王妃笑着颔首,“可不就是么。” 皇后又道:“你也别总闷在府里了,得空就带上她们两个进宫来说说话。” ** 秋末,孟宗扬向皇上提出外放。 皇上没理会他先从一城之主做起的说辞,直接封了他一个宣慰使司同治的官职,仍是四品,地点为广东。 孟宗扬哭笑不得,装作以为皇上没听清楚,又把心迹重复一遍。 皇上没好气:“祁先生最是记挂你,你却要从劳什子的百里之才、一城之主做起?我都替他觉得丢人。爱去不去,不去就还老老实实当值!” 孟宗扬还能说什么?正正经经地接旨谢恩。稍事安排,五日后启程离京。 柳之南随行。 孟宗扬临行前夕,在醉仙楼宴请裴奕。两个男人在一起,自然不会说家宅、女眷那些事,只说以往、日后,畅谈至深夜才走出酒楼。 分手之前,孟宗扬拍了拍裴奕的肩头,“之前给你们添麻烦了,怪我。” “说什么呢?”裴奕捶了他一拳,“你我是朋友,到何时都是,得空写信。” “那还用说?”孟宗扬笑容清朗,转身上了马车。 裴奕回府路上,孟宗扬偶尔闪过眼底的落寞挥之不去,一直在脑海闪现。 都是成家的人了,都是成婚之前两情相悦走来的,到了如今,却是处境不同。 孟宗扬不好过,他不难想见。 不免唏嘘。 如果他娶的不是阿浔…… 那是难以想象的。 若没有阿浔出现,他会不会娶妻都难说吧? 母亲曾对他说:“如果不是真正认定一个女孩,就别轻易谈婚论嫁,免得日后惹下孽债。我宁可你始终不娶,也不能作孽伤人。” 他自然完全认同,为母亲这般开明通透而难过又庆幸。 如今的母亲呢?满心盼着阿浔再添几个孩子,让家里热热闹闹的,近来总是张罗着给阿浔吃些滋补身体的羹汤,每日里挂着舒心的笑,不知多满足现状。 阿浔自然不是完美无缺的女子,却无疑是适合他并适合这个家的。 幸亏有她。 回到家里,叶浔睡意朦胧地坐起来,咕哝着抱怨他一身酒气。 他狠狠地吻她,却没再更进一步。 这个月,她的小日子没来。 ** 叶浔想来想去,也没去送柳之南,一来裴奕不准,二来相见太尴尬。 算了,等彼此都释怀时再说吧。 要说责怪柳之南,她做不到,可要让她丝毫不介意,也不可能。 一如曾说过的,庭旭比她的命更重要,即便清楚柳之南是无心所致,也无法揭过不提。反过来想,如果太夫人与庭旭那次真的出了闪失,她恐怕会恨上柳之南,一辈子都不能原谅。 这样的经历,一生都不会忘记,日后便是能与柳之南重拾姐妹情分,来往时也要处处谨慎,彼此都会疲惫不堪。 不如渐行渐远,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盼对方安好。足已。 江宜室与叶浔的想法大同小异,是以在柳之南离京这一日,与平时一样,安心留在家里处理家事、带孩子。 叶世涛回京之后,妥善的安排一番,将公事都交给诸如张九牧之类的下属打理,自己尽可能地留在家里陪伴妻儿。 这天,他抱着孩子在室内来回踱步。 江宜室则坐在东次间的大炕上合账。 叶世涛问道:“不去送之南了?” “怎么能去呢?”江宜室答着他的话,拨动算盘的手并没停,“真去了,你就该跟我发火了吧?” 叶世涛低头看了看已有睡意的儿子,唇角轻勾,语声低柔几分,“横竖都要走了,见见也行。” “那也不去了。”江宜室无动于衷,“见了都不知道说什么。在不在京城都一样,要过个一两年再看情形。别只说我,你怎么不去送送淮安侯?他人总归是不错。” “前两日在宫里见过,他不让人送。” “这俩人,都有不足之处吧?”江宜室的手离开了算盘,“淮安侯一是没时间,二是没找到最恰当的方式让之南懂事明理一些。之南么,就不需说了。” “的确如此。”叶世涛微笑,“但是你别跟我说这些,一说这种事我就心虚。” 江宜室不由笑起来,“你居然还会心虚呢?着实不易。” “还真是不容易。”叶世涛也笑,“脸皮越来越薄,奇了。” 江宜室笑不可支,起身下地,“我去花厅吩咐管事一些事。” “嗯。” 江宜室忙完手边的事,向丫鬟询问叶冰近况。 丫鬟据实答道: 叶冰这一阵都是又气闷又伤心,病倒了。孙家倒是没说过她什么,一直忙着给她请名医、太医调理身子。王氏时常去看望叶冰,得知来龙去脉之后,只好言宽慰。 罗氏已经进了家庙,余生都要守着青灯古佛,她没给谁留下质问、报复的余地。不论对错,不论叶冰是否无辜,都只能认命、接受。 ** 入冬后,叶浔诊出喜脉,与上次一样,并没害喜的症状,惹得裴奕直担心这一胎又是个儿子。 生孩子这种事,他可不敢指望妻子能再接再厉生到女儿出生为止。 可即便第二胎还是儿子,仍是大大的喜事一桩,正如太夫人说的:“儿女双全最好,生个男孩儿也好,兄弟俩能一起习文练武,携手长大。” 总之,怎样都好。 亦是因为有喜,庭旭晚间想和母亲一起睡的权利被父亲强势剥夺了,另外,让母亲抱、腻着母亲撒娇也是一概不准了。 裴奕自从让新柳、新梅服侍叶浔到现在,只对她们发过这一次话:他不在家里的时候,也要看好庭旭。 一岁多的孩子了,偶尔又很调皮,万一嬉闹的时候踢到阿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叶浔知道他是为着胎儿着想,只得接受,从别的方面弥补儿子。 庭旭却着实的不满了,一天更是语出惊人,对着裴奕吐字清晰地道:“爹爹真烦人!” 裴奕先是讶然挑眉,随即就去抓庭旭怕痒的肋间,“说什么呢?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庭旭心里气呼呼的,却因怕痒忍不住要笑,表情别提多拧巴了,小嘴儿里还在继续指责:“我要娘亲,爹爹不准,嗯,爹爹坏!” “娘亲不舒服,你让她费力的话,她会累,甚至保不齐会难受。”裴奕弯腰看着儿子,语气柔和地解释,“你想让娘亲难受么?” “不想。”庭旭立即摇头,随后才半信半疑地道,“真的?” “真的。”裴奕捧住儿子的小脸儿,亲了额头一下,“爹爹不会骗你的。你长大了,体谅娘亲一些,好么?” 庭旭有些失落,但还是乖乖地点头,“好吧。”转头见到叶浔,便问道,“娘亲不舒服?” 叶浔不需想也知道为何有此问,歉意地点头,“是有些不舒坦,等以后我再好好儿陪着你玩儿。” 庭旭释然,慢慢接受了父亲的安排。也是因此,裴奕陪着儿子的时间多了起来,父子两个愈发亲近。 冬至前夕,济宁侯与西夏开战。 冬至之后,两桩与杨阁老息息相关的案子摆上台面。案子比起贪污案,不算大,对于杨阁老来说,却是致命的袭击。必死无疑,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第128章 第一桩案子,是江南一带四个寺庙里的僧尼大行秽乱之事,一个寺庙的住持为了迎合几名心性猥琐有着古怪癖好的官吏,竟买通了十名貌美的妓|女落发入寺,情形可想而知。再有便是一座名寺内出了几名堪比采花贼的僧人,因与当地封疆大吏交情匪浅,仗势欺辱民女轻薄官家女眷。 耸人听闻又下作之至的案子,起先有官员递折子、百姓告状,都被杨阁老压下来了。 裴奕带回京城的两名人证,正是一名仗义执言的官员、一名受恶僧欺辱的民女。 而燕王手里的证据,则是直指杨阁老与一名恶僧勾结。恶僧这两年除了做采花贼,常利用授课的机会对陆先生歌功颂德,煽动的一众僧徒对皇上百般不满。这样行径的恶僧,杨阁老手里有不下几十个,分散于全国各地。 当然,杨阁老绝对不会赞成恶僧做采花贼,但是赶上了,又有什么法子。事情出了,不能让皇上知晓,只能想方设法瞒下。 如果皇上不是派了燕王、裴奕前去江南,如果不是两个人就是奔着揪出杨阁老去的,那么杨阁老是有足够的时间毁掉罪证甚至杀人灭口的。 可偏偏事态没给他时间。 说起来,杨阁老一辈子看人用人都很准,只这一次走了眼。 但是有些错误,一次就足以取人性命。 ——而这不过是表面现象,实情是几个人都要扳倒杨阁老,最要命的是这些人还包括皇上。 皇上想要谁死,迟早会找到充分的理由,堵住悠悠之口。燕王、裴奕经过这么久的观望,确信皇上决意除掉杨阁老,这才将这桩案子捅到了朝堂上。 此事一出,杨阁老的路就走到了尽头。 要知道,学子学士中间,起码有一半的人信奉佛教,杨阁老指使恶僧为陆先生鸣不平,已能用谋逆定罪论处,而最不能让人接受的,是杨阁老包庇佛门净地行秽乱之事!哪里还有一点儿读书人的高洁性情!谁又还能够苦苦为这样一个人开脱,打自己的脸也不是这么个法子。 要保杨阁老的人都沉默了。 几日后,第二件案子再次震动朝野。 涉案人员包括杨阁老、徐寄思、罗家,起因是一所正在重修的庙宇。 徐寄思说,他之所以督促这件事,是奉杨阁老之命,却又不耐烦做这些,就让罗家帮忙打理细枝末节。 罗家的人说,前不久徐寄思给了他们一张画像,要他们找能工巧匠,把庙宇中的佛祖样貌尽可能地按照画中人来塑造,并且一再强调,要塑金身。还说这件事必须要做好,因为是杨阁老亲口吩咐他的。 那张画像呈到龙书案上,皇上一看,笑了。 画中人是陆先生。 杨阁老为陆先生做这种事,用意可想而知。 这桩案子,再次证实杨阁老是陆先生放在外面唯恐天下不乱的隐患。 心向获罪被囚的陆先生,便是蔑视当今圣上。 最可恶的是,这次又和庙宇挂钩了! 最不可理喻的是,竟然要将佛祖的样子塑造成陆先生那样! 即便是人中圣贤,谁又动过这种亵渎神灵的心思! 沉默的人接下来之后还是沉默。默默地窝火,默默地生闷气,默默地想抽自己耳光。 随后的事情就完全顺畅了。 墙倒众人推,弹劾、揭发、抄家。是因此,杨阁老与两名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频繁书信来往的事情暴露。其实这些事皇上早已知晓,这罪名也足够砍杨阁老一百次头,但越是这样的罪名,越不能首当其冲地列出来——不让人知道一个人的品行卑劣,没人能相信他竟胆大妄为至此。 杀个人太容易了,不容易的是杀人同时还要让观望的人心服口服。 关于杨阁老,事情一波三折,沸沸扬扬地闹到第二年春日,才算落幕。 这么久了,皇上就算是有过念旧情的时候,到现在那点儿情分也早被磨光了。杨阁老与之前的徐阁老不同,这是个让皇上再也不想看见只求他快些消失的卑鄙小人。连折磨他的闲情都没有。 皇上亲自裁决:秋后问斩。 杨阁老明里暗里的党羽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空出来的官职,自有新人补缺。被杨阁老牵连甚重的一个人,是付仰山,当年的状元郎,落得个抄家流放的结局。一直与他站在对立面的荀佑,也就是叶沛来日要嫁的人,则因此升官。 而对于杨阁老的妻儿,因燕王妃说情之故,皇上并未追究,让他们留在沧州生活。 至此,杨文慧保全母亲、手足的心愿得偿。 此事一过,皇上为部分官员加官进爵,其中包括册封柳阁老为太子太傅并晋安国公爵、晋升叶世涛为锦衣卫指挥使。 叶浔知道,哥哥此生的路已经真正趋于平稳顺畅。 对于杨阁老的事,她起先并没曾奢望能这么快尘埃落定,是自知没有改变庙堂大局的能力。但到了此时也不意外,是明白她不能改变大局,而燕王、裴奕、外祖父这样的人可以影响并且改变大局。 ** 至三月,叶浔已是大腹便便。 太夫人和裴奕隔三差五地吩咐厨房给她做羹汤,偶尔后者更是亲自下厨,给母亲和妻儿做几道合口的菜肴。 叶浔的脸颊圆润了一些,庭旭则是白白胖胖,生龙活虎的。 是从胎儿五个月之后,叶浔偶尔害口,要吃酸豆角酸笋之类的东西。太夫人和裴奕欣喜不已,笑说看起来这一胎是女孩儿。 平日里,景国公、叶夫人、柳阁老和柳夫人时不时上门来看看叶浔母子。 叶家随着叶世淇膝下添了一子、叶世涵与叶澜先后定亲,喜气盈门,一日日热闹起来。 偶尔叶澜也会跟着祖母来裴府,与叶浔说说话。提起叶冰的时候,叶澜稍显不屑,“被收拾了也不能怪人家。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她有些时候特别伤人,像我这样没心没肺还是她妹妹的都被气得吃不下饭,罗氏曾被她气成什么样儿可想而知。一辈子长的很,这次长个教训也不是坏事。” 柳夫人在一旁听着,不置可否,转而说起叶冰近况,“人整整瘦了一圈儿,如今待人再也不似以往那样的态度,甚而有些畏首畏尾,看得出是真怕了。唉,不是长媳,低调些也好。” 叶浔只是面带微笑地听着。这种事,她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沉默以对。 外祖父外祖母过来的时候,叶浔没问过柳之南,两位老人家也没提过。 来的最勤的是燕王妃和邢颜。 燕王妃也是一事归一事的人,对前一位聂夫人从来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对如今这聂夫人则是宽和友善。一如当初帮叶浔一样,如今也将邢颜打响名声,只是方式不同。 邢颜是宠辱不惊的性子,不论外人如何,始终风轻云淡。只是私下里和叶浔说话时,才会显露一点真性情。 这是个真正饱读诗书满腹才华的女子,叶浔和她来往越久,越是笃定这一点,也毫不掩饰自己对此的钦佩之情。 邢颜就忍不住笑,“哪里就有你说的那样好了?初时也不过是能识文断字,是在那段日子里百无聊赖,他们怕我寻短见,这才遂了我的心思,找了很多书让我阅读打发时间。” 那段日子,指的是被囚禁的岁月。那段时间内,看守她的人倒也并不敢太刁难她,是因她每隔几个月就要写一封书信给聂宇。只有在确定她平安无恙的情形下,聂宇才能被前一位聂夫人控制。 以前邢颜是不肯提的,而到如今,她与叶浔无话不谈。 叶浔听到这些,总是唏嘘不已,“真是太不容易了,你和镇南侯都太不容易了。” 邢颜笑着点头,“终归是心里有个念想,当时不觉得怎样,倒是每每回想的时候,才会后怕,才会心惊胆战。” 不论怎样,她和聂宇那份感情,都是至珍贵至难得的。 远在南疆的聂宇和西域的济宁侯一样,捷报频传。叶浔问了问裴奕,得知聂宇最迟年底就能回来了。 一定要平安回来。 叶浔知会了哥哥,让他吩咐手下照顾邢颜一二。 叶世涛直嘀咕:“老老实实养胎多好,整日里总是管这管那。”无奈归无奈,妹妹的任何心愿,他都是要满足的。 进了六月,他得知了孟宗扬与柳之南一些事,啼笑皆非。 夫妻俩到了广东之后,分开来各过各的。孟宗扬专心于公务,柳之南想方设法地开铺子赚银子。 说起柳之南,叶世涛总是没好话,“我那个表妹夫也是奇了,要是打算放羊似的过日子,跑那么远又是何苦来?” 江宜室先是笑,随后心里有些不安,劝他道:“你得空给淮安侯写封信,问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叶世涛闲闲地道:“信已经在路上了,不过不是写给他的。” 这倒好,直接去问柳之南了。江宜室直怀疑柳之南不会理他,好在几日后就收到了回信。 柳之南在信中说她很喜欢那边的环境气候,开铺子也是顺风顺水。又说她和孟宗扬早就有了和离的心思,但是即便和离,他与她都不打算再谈嫁娶事宜,是以打算这样过下去,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言简意赅地交代完这些,开始话唠似的问这问那,问江宜室母子、叶浔母子过得好不好,还要叶世涛得空给她画几张希宁、庭旭的肖像,说实在是喜欢他们,如今隔得远了,想得厉害——这类话写了满满五页。 叶世涛和江宜室把这封信看了两遍,俱是无语得很。 叶世涛把信件丢到炕桌上,没好气地去了书桌前,“我还是直接问缙乔吧,问这丫头根本就多余!” 江宜室不理他,心说那还不是你自己找的? ** 是在这个月,叶浔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她第一胎比起常人就很顺利,二胎又比第一胎顺利许多,下午开始阵痛,至晚间,孩子落地。她倦怠得厉害,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对上了裴奕含笑的容颜。 她忙问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裴奕俯身吻了她鬓角一下。 “你倒是说啊。”叶浔一面催促着,一面要唤丫鬟来问,是这时候,他说话了: “阿浔啊,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嗯?”叶浔被他弄得云里雾里的,“你说。” “调养两年,你还得继续生。” “……”叶浔明白过来,立时蹙了眉,“又是儿子?怎么会是儿子呢?”她坐起来,随即又沮丧地躺回去,“不生了!”别人生孩子大多没悬念,怎么就她这么闹腾?总是和想法拧着来,太扫兴了。 裴奕轻轻地笑起来。 ☆、第129章 就在这时候,叶浔隐隐听到了庭旭清脆悦耳的语声:“去看妹妹,小兰,带我再去看看。” 小兰是正房一名小丫鬟。 叶浔由衷地笑起来,随后剜了裴奕一眼,“你这只狐狸,骗我很好玩儿么?” “我可没说我们添的是儿子。”裴奕笑意更浓,“猜着你就是方才那反应,一试果然不出所料。” 叶浔没辙地叹气,又道:“我只是沮丧罢了,以为这次又和上次一样,完全和料想的不一样。” 裴奕道:“可是娘说,儿女双全了,过两年再添一两个孩子更好,热热闹闹的。” 叶浔眨了眨眼睛,“也行啊。”第二次比起头一次,真是小巫见大巫。她怕的不过是第一胎那份煎熬,如今亲身经历告诉她这回事是越来越顺利,也就不似以往那样抵触了。 “真的?”裴奕侧身倚着床头,把她松松地抱在怀里,星眸特别明亮,“我可当真了。” “几时骗过你?几时跟某个人似的那么不着调了?” 裴奕哈哈地笑。 叶浔挣扎着坐起来,“快把孩子给我抱来,我要看。” “行,等着。”他起身出门去,过了一会儿,亲自抱着女儿走进来,身后跟着满脸喜悦的庭旭。 庭旭先到了床前,扬着脸问叶浔:“娘亲,你是不是很累呀?脸好白啊。”一时间没想起来脸色差这种词汇。 “娘亲没事了。”叶浔摸了摸儿子的头。 庭旭开心地笑起来,开始诉苦:“我要来看你,可是祖母、爹爹都不让……哼!”娘亲一不舒服他就不能亲近,这也算了,今日竟然连人都不让他见,他那会儿险些气得大哭,直到看到小小的妹妹,才高兴起来。 叶浔柔声道:“祖母、爹爹也是为了娘亲着想,不准生气啊。” “没生气。”庭旭转脸看向父亲怀里的小婴儿,“小兰说,我当哥哥了。妹妹好小。” 叶浔听儿子说完,这才将女儿接到臂弯,笑道:“你刚出生时也是这样小小的。” “是吗?”庭旭半信半疑,爬到床上,细细打量着襁褓中的妹妹。 叶浔也在敛目细看。孩子刚出生都是一个样,小脸儿红彤彤,五官还未长开,要过段日子才能辨出轮廓。 这时候,太夫人过来看叶浔,进门就将孩子抱到了怀里,吩咐叶浔:“快躺下好好儿歇息,等会儿多吃点儿东西。”又将庭旭从床上拉下来,“旭哥儿不准让你娘劳心劳力,等过一两个月就好了。” 庭旭嘟了嘟嘴,“我没让娘亲抱。” 太夫人慈爱地笑起来,“这就对了,看没看妹妹?” “看了。”庭旭抿着嘴笑,“我喜欢妹妹。” 一家人聚在房里,说说笑笑。 裴奕早就给女儿取好了名字:庭昀。 庭昀是他盼了许久才得来的,打心底视为掌上明珠。这颗明珠过了满月之后,小脸儿的轮廓变得清晰,一如他所愿,酷似叶浔。也是因为这一点,庭昀深得叶家、柳家四位老人家的疼爱,太夫人就不需说了,每日带着庭旭留在庭昀眼前。 美中不足的是,庭昀出生在夏季,又是生来怕热,到了酷夏,偶尔极为闷热的夜间,热得哇哇大哭,要人一直抱着才肯睡——这件事毫无悬念地被裴奕承担下来。 因着庭昀出生,庭旭每晚歇到东小院儿去了,原来住的西梢间让给了庭昀。 夜里只要庭昀哭闹起来,裴奕就会过去,再回房的时间就没谱了。将庭昀惯得一度没人抱着就不肯入睡,还挑人,不是习惯的他的臂弯怀抱是决不答应的,可以一直哭上大半晌。 叶浔看得只头疼。他哪里是宠爱,是溺爱庭昀。 “妹妹真娇气。”庭旭则偷偷地跟她这样说。 叶浔大笑,也不知这小家伙从哪儿学来的这句话,“是,妹妹有点儿娇气,我们旭哥儿不学她。” “嗯!”庭旭重重地点了点头,“妹妹还小,我是哥哥,不跟她比。” 这就是太夫人和裴奕的老生常谈了。叶浔心里暖暖的,把庭旭揽到身边,平日更添了三分宠爱。至于庭昀,用不到也轮不到她宠爱,某些人根本不给她时间和机会的——这个夏季,皇上循例带着妻儿去消夏了,他便得以偷懒,常留在家中。 邢颜每次过来,都见叶浔如无事人一般做针线、看书、写写画画打发时间,惊奇不已,问过几次庭旭、庭昀在哪儿。 叶浔总是告诉她,庭旭跟着太夫人玩儿或是串门去了,庭昀则由侯爷带到书房去了。 邢颜由衷地为她高兴,“这样多好啊,再没有谁比你更有福气了。” “这倒是。”叶浔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道:但是生了两个孩子的是我啊,我也很想每日陪着他们的,唉……看起来,还真得再生个孩子,到那时总能哄着一个吧。但这样的话,也只能在心里嘀咕,说出去怕是谁都会笑她不知足。 ** 叶世涛这段日子和孟宗扬书信来往几次,又不厚道地让手下查了查,了解了来龙去脉。 孟宗扬起初是和柳之南一样的说辞,后来见叶世涛问的诚,是真的担心他,这才吐露了几句心声。他说之南的话也没说错,他们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形,原由还是以往那些心结不能打开;又说她之前是决意过个一二年就和离的,眼下肯退一步已是不易,既然以往都有错,那就给他一段时间,看看到底能不能挽回,也看看他们当初是否真就看错了人。 叶世涛看着那封书信,心里挺不好过的。斟酌了几日,他再度给柳之南去信,表兄妹两个书信来往了一段时日。 柳之南见表哥是真的担心他们两个,有些话也就明说了,包括她觉得自己最适合孑然一身的生活,况且眼下已经赚到不少钱了,往后也不用愁没有出路。她现在不提和离的事,是想等过几年,孟宗扬死心了,也就刻意顺利地分道扬镳了。 叶世涛对她直言道:如果没有孟宗扬,那边的人谁会容着你抢生意赚钱?如果你离开他,柳家会不会怪你不知好歹?你的祖父祖母、父母都会老去,终究会先一步离开你,到那时你真遇到什么事的话,谁帮你? 柳之南回信给他:“我有哥哥啊。你也是做哥哥的人。” 叶世涛真的动气了,耐心也告尽,回信时毫不客气地道:“你不是阿浔,你的哥哥不是叶世涛,你的嫂嫂也不是江宜室。我、宜室和阿浔,这一生都要相互扶持。你哥哥自然还会照拂你一二,却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可能面面俱到,不可能在你遇事时次次及时伸出援手。你以为你是谁?重的过你兄嫂的儿女?而你这种不知好歹的货色,你的侄儿侄女,谁又会高看?” 他一口气写完这些话,还是气不顺,思忖片刻,又加了几句:“缙乔在广东为你做的太多了,你竟毫无察觉,着实让我钦佩。依你这般的迟钝、愚昧,真没人暗中相助的话,怕是早已赔的血本无归。”话已说到这地步,也就不介意将所知的都告诉那个笨丫头,“就连你在京城的香露铺子,如果没有缙乔从初时就帮你,你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回本获益?柳之南,缙乔有不足之处,我从不否认,但他对你那份好,这尘世中你再找不到第二个。我再看两年,如果你依然如此,我会劝他休妻!不必回信。” 锦衣卫就是有这点好处,知道的太多。正是因为知道孟宗扬不声不响做了很多事,才真正的心疼起这个表妹夫来。也是因为这心疼,才将连妻子、阿浔都没告知的一些事说给柳之南听。而告诉柳之南的这些,不过点滴而已。 他知道,孟宗扬自然是不愿不肯说这些的,他说了,他未必感激。 不管那些,他觉得应该让柳之南知道。 如果柳之南依然不在意,那么……孟宗扬也真就不需再珍惜这样一个女子。 在他看来,柳之南没心没肺的程度,比当初的他还要恶劣。不知珍惜,对成家这件事连一点点的责任心都没有。总得让她明白,她是有多不知好歹。 ** 秋季,裴府又添喜事,是一件让叶浔一头雾水的喜事:裴奕升官了,任兵部右侍郎。 按理说,裴奕今年才二十岁,继续熬资历才正常,皇上却将先前的兵部右侍郎外放,提拔了他。反常得很。 她忽然想起外祖父对她说过的话。 外祖父说,裴奕三二年就能让她安享荣华。她若有所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又怎么能高兴呢?皇上的破格提拔,一定是为着日后要用他,而且还是大事。 只要是大事,就会承担天大的风险。即便是对裴奕的能力深信不疑,还是会揪心不已。 他不再是前世那个寂寞孤绝的男子,他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她容不得受不了他出哪怕一点点闪失。 可是为了一生,他要成为裴奕——不是皇上器重的少年得志之人,不是柳阁老的外孙女婿,只是裴奕。 亦是为了一生,她要陪伴并支持他,要成为他裴奕的夫人,而不能一直是柳阁老的外孙女。 暗自愁闷了两天,也就想开了。他这样的男子,骨子里流着豪情或残酷的血,不让他到危机重重的地方去溜达一圈儿,他怎么能甘心? 该以他为荣才是。 一直感觉不大好,一直宽慰着自己,只等着皇上悬在她头上的那块大石头砸下来。可皇上偏偏不让她如愿,事态让她继续的云里雾里: 立冬之前,皇上集结精兵十万;立冬之后,下旨着裴奕带兵去往西域,给出的理由是要确保与西夏的战事必胜,并且西域兵士苦战一年,不乏伤病者,需得支援。而之所以要裴奕前去,则是要他到军中历练一番。 朝臣也好,叶浔也好,觉得不对劲,可又想着是在情理之中,便愿意相信。 谁都希望战事早些平息,谁都不愿在狼烟战火的阴影下度日。 裴奕离京之前,叶浔什么都不问他,只是温言叮嘱他到了西域之后要注意哪些事,又列了一张药草单子,以备不时之需。毕竟她幼年在西域长大,对那里的风俗气候很了解。 相比较而言,裴奕比她还要伤感些。不放心母亲、妻子,舍不得一双儿女。可有些事,是义不容辞的,一定要做。 离别的日子如约而至。 庭旭和庭昀还没醒,尤其庭旭,后知后觉更好。 叶浔陪着裴奕去往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一直噙着眼泪,仔细叮嘱了一番,末了,让叶浔送送裴奕。 走向垂花门的一路,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不需叮嘱她什么,她一向谨慎缜密,又有兄嫂帮衬,不需担心。 她也想与他说点儿什么,却是喉间发紧、心头苦涩。 却都极力隐藏下了心绪,对视时,总是给彼此一个笑容。 到了垂花门外,叶浔停下脚步,“我就送你到这儿。”送得再远,终须要道别。 裴奕颔首,“等我回来。” 叶浔微笑着轻声道,“我会照顾好娘和孩子,你只需平安回来。我等你。” 裴奕将她拥到怀里,用力地抱了抱,“回去吧,早间天寒。我走了。”语必放开她,转身阔步走远。 叶浔缓缓转身,慢吞吞回到房里。 裴奕这一走,庭旭一时接受不来,起初两日总是问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小脸儿上尽是落寞。两日后,心火所致,竟病了。 太夫人又是想念儿子,又是心疼孙儿,守着庭旭没少掉泪。 叶浔神色如常,请太医来看了看,没用药,自己亲自打理庭旭的药膳。庭旭好了之后,又郁郁寡欢几日,才又似以往一般生龙活虎的。 对于叶浔来说,儿子还好说一些,难办的是庭昀。 庭昀被裴奕宠得养成了坏习惯,每晚都不肯好好睡觉,奶娘或是叶浔抱着都没用,哭累了才睡。 这情形维持了几日,叶浔险些心力交瘁,后来索性由着女儿哭,自己只是把她放在身边,轻轻拍打着。要是裴奕在家,他也会一点点帮女儿改掉这习惯,但他离京了。她每日要早起晚睡的打理诸事,没有裴奕那样的精力;由着奶娘和裴奕一样娇惯女儿,女儿日后不会与她亲近;太夫人近几日本就睡不安稳,决不能麻烦的。想来想去,也只能这样,再心疼也要为了日后心狠一时。 那些日子的晚间,叶浔咬着牙听着女儿哭,自己死命忍下泪水。 可以因为感动、喜极落泪,却不可以因为遇到的波折落泪。 哭又能怎样?全无用处。 庭昀的习惯到底是被板了过来。 ** 裴奕还在去往西域的途中,济宁侯伤病复发的消息自皇上之口传遍京城。 京城刚一派兵点将,济宁侯就伤病复发了——怎么那么巧呢? 自然不是巧合,谁都明白,绝对是济宁侯先一步写密折给皇上说了病情,皇上才派裴奕去往西域。 也许,皇上是真的要裴奕小试牛刀历练一番;也许皇上是希望裴奕成为当年的他,立下不世之功,从而扬名天下,在朝堂就此有了坚不可摧的根基。 反正明眼人都知道,皇上对裴奕、叶世涛和孟宗扬,恐怕比对他自己都要好几分。他不要同宗手足,这三个异姓人更似他手足。 一干重臣都不敢与皇上说裴奕太年轻怕是不堪大用之类的话——皇上是十八岁扬名天下,而裴奕今年二十岁,你要真与皇上说这种话,皇上一定会说他这还是强忍了好几年呢。 …… 摊上个彪悍霸道又比修炼成精的狐狸还坏的皇上,只能认命。 太夫人和叶浔之前想到的,最好最坏不过如此,分外平静。 这件事过了半个月后,聂宇凯旋回京,婉言谢绝皇上的赏赐,称病在家,挂了个闲职,摆明了是要好好儿陪伴妻子。 邢颜却仍旧是隔三差五过来,刻意给叶浔打岔,说说笑笑,一坐就是大半晌。 叶浔是怎样待她的,她就是怎样待叶浔的。 此外,叶世涛和江宜室一得空就过来,哄逗一会儿孩子,或是与叶浔说说话。 叶家、柳家四位老人家也总是得空就来看看她,生怕她又是担心又是忙碌地熬坏了身子。叶浔投桃报李,稍有闲暇便去两边坐坐。 日子反倒比何时都忙碌,离愁就这样一点点消散大半。 一次去叶府的时候,走在光霁堂的甬路上,叶浔与叶冰不期而遇。 叶冰看起来不显憔悴,身形甚至丰腴了一些,只是举手投足间都没了以往的样子,极为谦恭敦厚的样子。 叶浔大跌眼镜,险些以为认错了人,叶冰见礼时,愣住了。 倒是叶冰笑道:“总是汤药不离手,以为会憔悴的没个样子,却不想,竟胖了起来。唉,也是虚胖,难怪大姐惊讶。” 叶浔这才收敛情绪,笑着还礼,又问:“怎样?调养得好些没有?” “好一些了。”叶冰低眉顺目地答话,“太医说不需再日日服药了。” “那就好。”叶浔客气地笑着,“方才去给祖父祖母请安了?” “是啊。祖父祖母也没少为我费心,我来得就勤了一些。”叶冰有些不安,“大姐夫不会生气吧?这不是你来见我……” “怎么会。”叶浔笑着摆一摆手,“别担心。” 叶冰松了一口气,随后欠身道辞。 叶浔望着她的背影,仍觉陌生。后来才知道,这一年来,祖母和二婶悉心宽慰叶冰,又一点一点熏陶,才让叶冰慢慢走出阴影,不似刚被罗氏恶整之后那般自卑了。如今很多人都对其改观,完全是敦厚贤良的人了,与现在的妯娌相处得很是融洽。 叶浔后来与祖母说体己话:“京城有位沈大夫,他的娘子最善常调理女子这样的症状,我是听皇后说的。夫妻俩这两年忙着写一册医书,便鲜少为人诊治了,可若是请的诚,总不会拒之门外的。您让冰儿去试试吧。”便是只为了让祖母心安一些,这话也是应该说的。 “好啊。”叶夫人笑眯眯地点头,温暖的手抚过叶浔的脸颊,心头感慨到底是没说出口。 不需说,哪里就用她与阿浔说什么了? ** 裴奕抵达西域之前,那边出了大事: 济宁侯连续几年征战加之常年废寝忘食地处理公务,病情其实很严重了,若非如此,怎么可能禀明皇上。就在近日,实在支撑不住,不能亲临两军阵前,躺在病榻上做出部署。 也正是在这当口,一直连连取胜的情形逆转。 怎么样的名将,帐下难免有好大喜功、不听话的将领。济宁侯遇到了这情形。 一名参将作战时,将济宁侯穷寇莫追的军令浑然忘却,夺下一个小镇之后,依然跟在敌军后面穷追不舍,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参将及其手中精兵走入了西夏的埋伏圈,无一生还。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西夏一万军兵杀了个回马枪,返回小镇,见人就杀,小镇上八百三十二人殒命于敌人的屠刀之下。行凶之后,西夏国弃此地而去。 皇上接到济宁侯的战报和请罪的折子时,为之震怒,第一次在大臣流露出真实情绪,又亲笔写下一道圣旨:犯我者,必逐之;辱我者,必诛之。来日尔等百倍杀敌,血债血偿! 两国交兵,与无辜百姓有何关系?本就因战事受苦,如今竟被这样杀害了。 随后,皇上恨不得将那个惹祸的参将乱刃分尸、诛灭九族,恨不得即刻亲征,也只能想想。 他是帝王,胜得起,也要败得起。况且西夏最是熟悉他,此事兴许就是为了激怒他。不能冲动,相信裴奕就好。 裴奕率兵抵达西域之后,初时任先锋,协助济宁侯的同时在军中立威,再有便是开方子调理济宁侯的病情。 至第二年春末,将济宁侯取而代之成为主帅,济宁侯也终于能够安心养病了。 这一晃便是小半年了,裴奕的家书只有几封,并且皆是言简意赅。 叶浔猜测他太忙,写信给他的时候便也话语简洁,不想却招来裴奕的担心,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就如实说了,怕他太忙,信写长了看起来费时间。 裴奕回信则说就指着她的信件打发每个长夜呢,要她只管似以往一样。同时也顿悟她为何如此,再写信时,言语就多了起来,和她说起战事之外的所见所闻。 叶浔自然依他所言,细细地讲述庭旭、庭昀两个的近况,时不时将孩子的样子画下来随着信件送到他手里。 那个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人还有闲情逗她:不能画一张你自己的? 她看了又是想笑又是想哭,回信时说不给画,回来时自己看就是了。 相思太苦,尤其是这种掺杂着担忧、惧怕的相思。 为了缓解这种情绪,为了不至成为怨妇,她开始着手一些正经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一年春日,叶浔着手整理这三二年间陆陆续续记载下来的药膳方子,工工整整的抄录。 她这边这忙着,皇上召她进宫,说的就是此事,张口就问:“你那本《药膳典藏》怎么还没交上来让我过目?” 叶浔微愣,随即汗颜。这倒好,连书名都给她取好了,可她这才开始正经去做。跟皇上自然是不能扯谎的,如实说了。 皇上满意地一笑,“用心办这件事。事成后,你的功劳不在师虞之下。” 不论是谬赞还是由衷的言语,叶浔都不能再拖拖拉拉,盛夏之前终于将手中积攒的所有方子整齐地抄录成册,请外祖父检查了几遍,这才送到宫里。 皇上接到手里,敛目翻阅了几页,面含赞许,“等我细看看,再让太医院观摩,无纰漏的话,便刊印成册,推行至民间。” 叶浔有点儿懵,真没想过这么远——也是不敢想。 ** 夏末,与西夏的战事终于有了结果,裴奕率军大捷,一连收复多年前被西夏侵占的三座城市。敌兵或被杀或被俘,伤亡过半,再无对战的余地,纳降表拱手称臣。 皇上却不接受。 他记仇,受降之前,要西夏先将那次杀戮无辜百姓的将领、军兵交出。 交出来做什么?处死。 以他嗜杀的性情,绝对是兑现“百倍杀敌”才能解气,现在只是跟西夏要那一万人,已是难得的仁慈。 西夏当然觉得这要求太过分,已经心悦诚服地投降,怎么还不依不饶的?他们开始气愤、犹豫。 裴奕没给西夏犹豫的日子,整顿三军,蓄势待发。代表皇上摆明了态度:横竖你们都要继续损兵折将,掂量着办。那笔帐算清楚之前,接受纳降心里堵得慌,必须得把那口恶气出了。 西夏如今畏惧裴奕及其麾下的虎狼之师,一如畏惧前些年的皇上,最要命的是,这两人是君臣,一个在后面给粮饷,一个在前面征战,带来的灾难无法预计。 认了吧。 可真要交出当初行凶的一万人也是做不到的——那些人已有两千多人阵亡。 皇上得知之后,老大不情愿地将就了一次。 至此,裴奕功成身退,余下的就是皇上和内阁要安排的种种事宜了。济宁侯虽然还没完全复原,但是如今战事已过,他只需处理公务,应付得来。 裴奕班师回朝。 ☆、第130章 裴奕回京时,已是秋水长天。那一日,万巷空城看裴郎。 叶世涛在最繁华的那条街上开有一间茶楼,江宜室利用这便利,强拉着叶浔观看裴奕进城时的盛况。 两人就座在雅间内闲谈,打开的门窗使得她们能够清晰地听到人们高声喧谈。 男子谈论的中心,都是那个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扬名天下的定远侯裴奕。 他们说两军阵前,裴奕身为主帅,总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使得将领诚服士气滔天; 他们说裴奕用兵手段或强悍或诡异,相传西夏主帅如何也不相信裴奕不过是个初次带兵的年轻人,西夏军中不乏视裴奕为妖魔化身的传闻; 他们又说,对战期间,裴奕行事残酷杀戮太重,这是百姓与天子乐见的,却极可能成为一些言官弹劾他的理由。 ——这些都是叶浔和江宜室不曾听说的。是裴奕的家人、亲人,人们一向是在捷报传来时向她们道贺,别的只字不提。 女子们的声音低一些,谈论的内容与男子大有不同。 她们说裴奕有着令人惊艳的俊美,等会儿一定要亲眼目睹,看看传言是真是假; 她们说裴奕洁身自好,与发妻伉俪情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她们还说,听闻裴奕离开西域之前,济宁侯将两名绝色女子托付给他,要他将两人带至京城,妥善安排。裴奕答应下来,自西域至京城这一路,一直命专人照看那两名女子。她们是为此担心:若所谓安排,是将两人带回裴府,那么……不该这么想的,可问题是那是两个绝色,要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江宜室听到这里,心头突突地跳,忙探寻叶浔神色。 叶浔神色怡然的喝茶,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看不出她的情绪,江宜室又担心人们会说出更没边际的话,便说起孟宗扬与柳之南,以此转移叶浔的注意力: “你哥哥派人观望着他们两个。这一年多,两个人可没闲着,争吵过几次,去年一次更是到了之南闹着回京城娘家的地步。孟宗扬不准,她一出门就命人把她截回去了。” 叶浔扶额,随后笑问:“近来呢?” “唉——这事说起来是真热闹。”江宜室一副又气又笑的样子,“起先是之南张口闭口的和离,孟宗扬如何也不答应;今年春末,两个人总算是住到了一起,孟宗扬却要休妻,这次如何也不同意的是之南。打那之后,听你哥哥说,之南安分下来,性子似乎也有所缓和,不再像以前那样任性耍性子。有一段日子了,两个人没再折腾。” 这样看起来,是要安稳的过日子了。如此就好。叶浔笑了笑,没说话。 江宜室担心她为方才人们的议论忧心,开解道:“方才那些流言蜚语,不需当真。侯爷不是那种人,再说了,他真有个风吹草动的,你哥哥早就炸毛了。” 叶浔失笑。这话她深信不疑。 正是这时候,街上热闹起来。 是裴奕率兵到了此处。 叶浔和江宜室起身到窗前观望。 秋日暖阳照耀下,将士们的铠甲焕发着泛着寒意的光芒,军容整肃,步伐一致,发出沉闷如雷的震地声响。 为首之人甲胄在身,端坐在黑色战马背上,身形挺拔如剑。 西域的阳光、冰雪、胜利、杀戮随着他跨越黑山白水而归,让人惊艳的容颜冷峻如霜雪。气息肃冷让人相望生畏的男子,即便气息孤冷肃杀,依然闪着惑人夺目的芒,令一切相形失色。 这就是马踏西域疆土、威慑西夏将士、用兵与皇上比肩的新一代名将裴奕。 叶浔看着最熟悉的男子,一时心神恍惚。 这样的他,她从未见过。 这样的他,她与有荣焉。 敛起心绪,她转身戴上帷帽,对江宜室道:“我先走一步。” “阿浔……”江宜室不免惊讶,从而还是担心。 叶浔却是眼中含笑,“我回家等他。” 江宜室笑了,“那就不留你了。” 叶浔回到家中,先去了太夫人房里。 庭昀过了周岁就会说话了,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庭旭这个做哥哥的有模有样,吃妹妹的亏也从不说什么。 这是太夫人教导有方的功劳,叶浔在孩子面前是慈母,还是没架子镇不住孩子的慈母,育儿之道还需慢慢学习。 等裴奕回家,可不能再由着他宠溺庭昀了,那样一来,太夫人的功夫泡汤不说,裴府绝对会出个女二世祖。 叶浔回房时,两个孩子在一起玩儿一堆瓶瓶罐罐,兴致正浓。她也就任他们留下。 进到正房,忽然觉得乏得厉害,卧到寝室内的床上小憩。 这许久了,自己都不知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在沙场的日子,万一这两个字时常闪现于脑海。 哪一个等着在外征战的夫君回家的女子,都会时时恐惧,害怕听到夫君负伤甚至埋骨沙场的噩耗。 又有多少人,曾切身经历过那样刻骨的殇痛。 叶浔总是不敢去抓住那个念头,总是一本正经地找事情忙碌,就此避开那些悲观的念头。 可某些个深夜,会因这念头入梦并引发一场噩梦,惊醒时总是一身冷汗。 万一……真的发生的话,能怎样?便是心碎,便是生而无欢,还是要坚强,还是要活下去。她是他裴奕的人,到何地步也要做他裴家顶门立户的宗妇,要妥善地照顾他们的孩子成人成材。 怎么样的事情,都有人幸运,有人不幸。 她是幸运的那一个,今生他已给了她太多,仅只手中已抓住的这些,就足够支撑此生,无论怎样,无悔无憾。 一直就是这样内心挣扎着,等到了他回归的这一日。 如何不疲惫,今日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裴奕今日还要面圣述职,为麾下将领请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不妨先歇一歇。 她唇角含着笑,阖了眼睑,很快沉沉入梦。 新柳轻手轻脚地取来锦被,给她盖上。 太夫人记挂着裴奕何时回到府中,命丫鬟不时去外院打听,至夜间,总算等来了裴奕已在回家途中的消息。又问丫鬟,得知叶浔还在沉睡,心疼地道,“这孩子……太累了,让她睡吧,不需惊动。”她年轻时也是这样,难熬的岁月之中,再苦也咬牙忍着,守得云开月明时,反而会疲惫不堪,只想好生歇息几日。 ** 清冷的月光下,裴奕步履匆匆走进内宅,先去太夫人房里行大礼请安。听母亲说叶浔和两个孩子先睡下了,也不急着相见了,陪着母亲叙谈多时,这才回正房。 在院中遇到新柳,得知叶浔从白日一直睡到现在,便吩咐不要惊动她,先去看了看两个孩子。 一个小小的他,一个小小的她,看着孩子是这样的感觉。 回房之后,没让丫鬟掌灯,借着蔓延入室的月光,对着沉睡的她看了好一阵子。 他对得起皇上的看重,无愧于天下,唯独亏欠了家人。 在她唇上印下轻轻一吻,转去洗漱更衣。 再转回来,俯身摩挲着她的面颊,柔声唤她:“阿浔。” 她睡得似个孩子,眉头微蹙,身形微动,之后便安静下来。 他微微笑着,低头吮咬她唇瓣,舌尖欺入齿间。 亲吻引发得心弦战栗,她恍然醒来,先是因不明所以而慌乱,手胡乱地推他。 “阿浔。”他模糊地唤她,亲吻愈发灼热。 “是你。”她说出这两个字,鼻子酸酸的,眼泪竟因切实的满满的重重的喜悦而猝不及防地滚落。 滑入唇齿的咸湿让他心疼。他和她拉开一点距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阿浔不哭。再也不离开你了。” 这种承诺,他第一次对她许下。以往不能,日后的路却是清晰安稳的,再不需别离,再不会让她品尝等候的苦。 “回来就好。我是太高兴了,不是哭……”她吸了吸鼻子,唇畔漾出发自心底的笑,展臂紧紧的抱住他,“太想你了,是真的回来了么?”第一次,在他面前语无伦次起来。 “自然是真的。”他揽紧了她。 叶浔看看天色,不安地道:“我也不知怎么就睡到了现在,本该去娘房里等你的……” “知道你累了。我们都知道。”他无限缱绻地低头索吻,将她安置在床畔。 急促的呼吸间,伴着衣衫落地的轻响,随即便是肌肤摩擦声,她的轻声申荶。 她环着他肩颈,半坐在床沿,双腿被分开来,搭在他肘部。 撑开到极致的任君采撷的姿态。 鱼水之欢决不能代表情与爱,却一定是情深意重的眷侣无声地倾诉相思、迷恋的方式之一。 要有多幸运,心有灵犀,身体默契宛若一个人。 他埋到她身体最深最柔软之处,耸|动的频率热烈急切。 一次之后,他没有退离,唇留恋在她心口近处一点玫红,一手下落,手势时轻时重地撩拨。 要她,要她陪自己沉沦。 她以手臂撑身,抽着气。 给他,愿意陪着他放纵。 ** 裴奕如之前的聂宇一般,婉言谢绝皇上诸多恩赏。几次三番的赏赐、婉拒之后,皇上让裴奕仍回兵部做右侍郎。 裴奕很快得心应手,只是在家里有些小小的失落:儿子还好一些,不过几日就与他亲昵如以前,只女儿不好哄,待他总是不如待太夫人、叶浔那般亲厚。 那个小没良心的,看不出他最疼爱的就是她么?他偶尔会这样腹诽。 幸好庭昀总是黏着庭旭。庭旭跟裴奕极为亲近,庭昀那点儿疏离才逐日消散。 裴奕却没再似以前那样对庭昀宠溺无度了——妻子对两个孩子时常束手无策,对付他的法子却多的是,他也就尊重妻子的想法,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 这年冬日,有言官弹劾裴奕在西域作战时杀戮太重殃及百姓。是捕风捉影真假难辨的事,而越是这样的由头,越能借机摸清皇上的心思。 皇上这次没有故意拖延让人揣测,对每一道此类的折子的批复皆相同:是朕授意,卿意在责朕不仁? 接到批示折子的人立刻吓得闭嘴了。 弹劾皇上?谁敢?换个说法就是犯上。他们还没活腻呢。 皇上的心思已经很清楚了,裴奕的仕途路也已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熬些年头的资历,来日必然要入阁拜相,权倾朝野。 这一点弄清楚是很重要的。都知道裴奕不接受人献媚逢迎,叶浔也只与投缘之人交往,攀交情拉关系是想也不要想的,但是最起码可以做到不得罪裴奕和叶浔,来日也能得个安稳。 入冬时,手下禀明裴奕:他从西域带回来的两名女子已经安顿下来,只是总闹着要见他。 裴奕这才想起来,先前竟将那两个人忘到了爪哇国去,思忖片刻,道:“把人带来。” 闹着要见他是小事,若是闹出流言蜚语让阿浔心烦就不好了。 那两名女子是济宁侯一个已故好友的两个妹妹,她们在西域人单势孤,战乱之后还会有或大或小的余波,容貌又是惹祸的源头,不得不防患于未然。济宁侯夫妇知道她们在京城有亲友,便将人托付给裴奕,让他帮两人找到亲友。 裴奕应下来就让手下全权打理此事,并没放在心上。 第二日,那对姐妹来到裴府。 裴奕坐在书房院中的石几旁喝茶。 姐妹两个款步上前行礼。姐姐十六岁,妹妹十五岁,前者妖娆美艳,后者清纯之至。花一样的年纪,也有着花一般的样貌。 裴奕扫了两个人一眼,问道:“已投靠亲友,因何要见我?” 年龄稍长的女孩向前走了小半步,曲膝行礼后才道:“回侯爷的话,妾身姐妹两个承蒙侯爷关照,如今才有了落脚之地,心中万般感激。苦苦求见,是想当面道谢,此外……”贝齿轻轻咬了咬唇,继续道,“是有一事求侯爷成全。济宁侯也说过,我们有何心愿,若是别人帮不了,就跟侯爷求个恩典。” 裴奕漫不经心地道:“何事?” 女孩抬眼望向裴奕,眼中闪着殷切,“侯爷先答应下来,妾身才敢说。” 裴奕又看了两个人一眼,目光有些冷了,“除去与裴府有关,我会尽力成全。” “……”女孩的目光瞬时黯淡下去。 她们姐妹两个要求的,正是要进裴府。她们对他一见倾心,她们不愿做别人的妻,甘愿做他的妾。 女孩沉吟片刻,犹不死心地道:“久闻裴夫人盛名,妾身能否给裴夫人请个安?”总要看一看那女子到底有着怎样的美貌,有着怎样的魔力,让面前这男子都能再无他念。 “我方才的话,你该听得明白。”裴奕道,“日后不必再来。”随即唤人送客,自己起身进了书房,问李海,“那两名女子的亲友就在兵部?”不上心,也就根本记不住。 李海回道:“当家人是兵部会同馆九品副使。” “去关照一声。” 李海会意,笑着称是。 冬日,叶沛与荀佑成亲,江宜室与叶浔都为叶沛置办了不少田产。 至腊月,李海给裴奕回话:那对姐妹已经从速定亲出嫁,嫁的人家都在京城之外。 关于两女子的流言,就此不攻自破。 这件事之后,裴奕也曾再遇到类似的情形,处理的方式大同小异,有时候叶浔刚一听说,他早已将事情处理妥当了。 一直是这样,他惯于不声不响地为她平息可能发生的困扰,想要的回报,不过是每日看到她的笑靥。 至深爱,是相守于世俗的繁琐、情意的升华,跨越过岁月的流逝、离别的苦楚。 情深至此,自是对送到眼前的诱惑不屑一顾。 【后记】 随后七年间,柳阁老、孟阁老、简阁老相继告老隐退于朝野,裴奕在这期间升任兵部左侍郎。 裴奕三十岁那一年,任兵部尚书,次年入阁拜相,成为前朝至本朝最年轻的内阁大员。 同年,叶世涛升任禁军统领。 郎舅二人并肩站在为人臣者权势的巅峰,几十年盛宠不衰。 孟宗扬在这些年间稳扎稳打,先后做过大同总兵、贵州总兵,后来常驻两广,任两广总督。仕途走上坡路的同时,与柳之南走过了分分合合打打闹闹的阶段,柳之南二十三岁那年生下一子,家宅终究是安稳下来,趋于平静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