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成了大佬怎么办》 第1节 =============== 《宿敌成了大佬怎么办》 作者:叶猗 =============== 第1章 琼台 一场细雨刚过,天色略显昏暗,山间云雾缥缈,远方的树海翠浪在风中起伏。 千万级雪白如玉的石阶,罗列成巍峨漫长的琼台,如同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通天大道。 这里是内门考核的必经之路,也是最后一道关卡。 苏旭站在琼台顶峰,遥望着下方微小如蝼蚁的身影。 那些都是赢过数十场比试脱颖而出的外门弟子,他们正在艰难地攀爬阶梯,每一步都比之前更加痛苦。 已经有不止一个人昏厥倒下了,剩下的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却都不曾停住脚步。 在万仙宗,倘若成为内门弟子,再没有干不完的杂活,每月有多次长老授业,峰中还发放的仙丹灵石、千金难求的洗髓汤浴、以及给予各种试炼进修的机会,与在外门的日子截然不同。 因此,都到了这一步,剩下的路途纵然再苦再累,也没人会主动放弃。 “……” 此时,琼台顶峰人影晃动。 一群人从天而降,空中彩光流溢,数把飞剑相继落下。 他们个个风姿清朗,双目有神,身上外袍随风卷动,衣摆绣着一条缠绕长剑的蟠龙。 这些都是斩龙峰的人,在此接应通过考核的外门弟子。 苏旭侧过头去,“慕容师侄。” 为首的青年眉眼锋利,面容俊美,气质肃然,身边一柄典雅古朴的双刃宽剑,剑身上镌有篆文,锋刃流转着凛冽冷光。 他向苏旭低头。 “见过苏师叔。” 身后的一群年轻人悉数俯首。 慕容遥师从斩龙峰大长老,也是万仙宗宗主的徒孙。 他虽然冷漠寡言,却实力强横,在斩龙峰的年轻弟子中威望极高。 只看他和身后那些人本是同门平辈,他们却唯他马首是瞻的样子就知道了。 苏旭的年纪其实和他差不多。 但她的师尊是万仙宗宗主的师弟,辈分极高,因此内门六峰中,遍地是晚辈。 慕容遥身后隐隐传来低语声。 “这是哪位师叔?” “是桃源峰谢师叔祖的首徒……” “啊,那就是苏旭啊,真真是仙姿玉色、桃羞李让……” “嘘,她能听见的!” “听见又如何,真心话都不能说吗?” “我们斩龙峰怎么就没有……” 苏旭所在桃源峰弟子除外,其他几峰的年轻人当中,见过她的不多,不认识也正常。 “师侄们安好。” 斩龙峰弟子们沉寂了一瞬,接着纷纷向她问安。 “师叔你好啊。” “我们来接引通过琼台考核的外门弟子,师叔你呢,来这里散步吗?” “……” “苏师叔。” 慕容遥突兀地开口了,周围的师弟师妹们顿时安静下来。 “上届会试你又不曾参加。” 内门会试也是十年一届,参与者唯有万仙宗内门六峰中的弟子,奖励极为丰厚。 “那时我在闭关。” 苏旭很淡定地回了一句,“还未恭喜师侄你夺得魁首,真是少年英才。” 慕容遥:“……” 他沉默了两秒,“我只比师叔虚长三岁。” “但我没得过会试第一啊。” 苏旭眼都不抬,嘴上继续胡吹海夸道:“所以,即使我比你小了几岁,也改变不了师侄年轻又有为的事实。” 旁人耳中她似乎是在真心夸赞,慕容遥却听出那几分漫不经心的不在乎。 青年脸色微沉,“师叔过誉,只是上上届会试你也在闭关,真巧。” “大师兄很少说这么多话啊……” “他们俩,呃,认识吗?” “这,应当是同门之谊吧。” 斩龙峰弟子们面面相觑。 苏旭对这些充耳不闻。 “既是闭关,自然是少则数月长则数年,错过会试也正常吧。” 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虽然没几个人会因为闭关而错过会试,除非他们根本不想参加。 慕容遥微微皱眉,显然不怎么满意这答案,“师叔来此作甚?” 苏旭一点都不在乎他满不满意,“带一个人,去我桃源峰。” 她说得含糊,听者却误会了。 大家都以为她是要将某个外门弟子直接带回去,成为桃源峰弟子。 不过,这种事也有前例。 经过考核的外门弟子,倘若是在内门有些关系,有的是进入静心殿被内定挑中,还有的在登顶琼台后就会被直接带走,这并不算违规。 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着,大概过了一刻钟,第一批人登上了琼台。 他们脸色苍白,汗水浸湿了头发和衣衫,全身都在颤抖。 最后这段路,他们确实是爬上来的,大家都没力气站着走动,只能用手和膝盖艰难地向上挪,衣袍都磨得破破烂烂。 登顶后,他们才如释重负地倒在了地上。 “终于到了!” “我感觉我要死了……” “我已经死了。” 按理说好歹都是练气期修士,一口气爬几座山也是小事。 但琼台有术法加持,想要正常攀登需要消耗大量灵力,到最后几百级台阶的时候,寻常的练气期修士就没了灵力,只能凭体力支撑,那就完全是折磨了。 “站起来。” 慕容遥冷冷开口,并不体谅这些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去静心殿等候。” 他们敢怒不敢言,只能七手八脚爬起来,脸色如同吃了砒|霜般惨淡,还要颤颤巍巍地迈出步子,一时间又有人体力不支摔在地上,带倒了旁边的同门,大家混乱地滚作一团。 “打扰诸位。” 苏旭的目光扫过爬上琼台的弟子们,里面有男有女,看上去都是十来岁的模样。 “韩二狗是哪位?” “噗。” 斩龙峰弟子当中有人忍不住嗤笑出声,接着又伸手捂住了嘴巴。 登上琼台的外门弟子却笑不出来,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几人,脸上神情纷呈,最终面色复杂地互视一眼,才有人回答道:“韩二狗没上来。” 旁边立刻有人补充了一句,“他刚才昏过去了。” 说完还紧紧盯着苏旭,似乎指望她能说出什么。 苏旭:“……” 我还能说什么呢? “诸位可以走了,静心殿在这边。” 斩龙峰的弟子们顿时分开,有些引着外门弟子走向静心殿,有些留了下来,似乎是为了接应还没上来的人。 队伍里几个外门弟子稍缓过来,频频回头望向苏旭的背影。 “姓韩的在内门竟然有人?” “看着不像啊。” “他都没爬上来啊!我们刚才——” “嘘,别说了。” “那女的还没走呢,恐怕没那么简单,说不定要等到日落。” 有人开始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而且……真漂亮……走了什么狗屎运。” 苏旭将他们的小声哔哔尽收耳中。 第2节 师尊委托她来截胡一个叫韩二狗的人,在他进入静心殿前将他带走。 ——这似乎也难免会招人嫉妒,毕竟还有很多人进了静心殿也没被挑中,又被打回外门呢。 只是,她并不知道韩二狗会不会成为桃源峰弟子,只是受命将人带走罢了。 而且韩二狗还没爬上来。 苏旭本来以为这是什么大隐隐于外门的天纵奇才,此刻彻底抛弃了这念头,开始猜度对方的身份。 师尊老情人的儿子?师尊白月光的儿子?师尊失散多年的儿子?师尊失散多年的儿子的儿子? 等等,如果是这样的话,师尊作为一峰首座,平日里又漠视规矩,随时都可以直接将人接进桃源峰,还需要故意等到这时候吗? 难道师尊要刻意锻炼他? 苏旭再次望向琼台的千万级阶梯。 山间疏冷的云雾缭绕其上,玉白的石阶仿佛无休无止地向下延伸,几道人影更显得渺远模糊。 韩二狗,敢问君在何方。 “……” 她默默地开始下台阶。 琼台上瘫倒着一大堆人,大多是灵力消耗殆尽、体力又所剩无几的,只能坐着或者躺着休息。 她不紧不慢地往下走,走了几十级台阶,遇到了第一个人。 苏旭:“……韩二狗?” “哈?” 少年扯了扯嘴角,身侧的手勉强动了动,似乎在指向台阶下方。 “下面。” 他没好气地说道。 苏旭向他道谢,然后继续向下走。 琼台所处之位地势极高,因此纵然有千级台阶,依然十分陡峭。 一场微雨刚刚结束,四处弥漫着山雾,石阶上残留着水迹,落脚有些湿滑。 琼台上的每个人都满脸疲倦,气喘如狗。 他们也没有失败,如果还能站起来,只要在日落前爬上去抵达静心殿,都还有机会进入内门。 “你是韩二狗吗?” “……你看不出我是女的吗。” “敢问贵姓?” “关你什么事。” “你……算了,前面那个说得对,我估计应该不会有人给女儿起名叫二狗吧。” “……你有病吗?” “韩二狗?” “……你不是来取消我资格的吧,别啊,前辈,这还没天黑呢。” “韩二狗?” “……什么走?我不走!扶我起来,我还能爬!” “韩二狗?” “嗯。” 一路下来什么态度的都有,大多数人都累得半死,根本没几个正眼看她,苏旭挨了不少骂。 不过,虽然对仙宗的考核方式不太感冒,但她已经走过了琼台的半数阶梯,韩二狗是怎么回事? 等等。 她在台阶前站住,转身,“你是韩二狗?” 长宽十尺的平台上,黑发黑眼的少年若有所思地坐着,一腿曲起一腿伸直,两手撑在身后。 他披着破破烂烂的执事堂弟子外袍,衣襟大敞,露出肌理分明的精瘦胸膛。 那人慢慢点头。 他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面庞英朗俊秀,五官线条分明,眼窝微深,睫羽纤长,眸中一片幽黑。 “你是苏旭?” 少年紧紧盯着她,寒潭般幽邃的眼眸一眨不眨。 那双眼睛仿佛蕴含着某种奇怪的力量,像是缓慢旋动的漩涡,又像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苏旭觉得不太舒服,但又说不出是怎么回事。 只是对方竟然认识她,她不由有些疑惑,因此不答反问道:“师尊向你提过我?” 少年依然看着她,“你的师尊?桃源峰首座?” 苏旭:“……” 刨除儿子或者孙子的可能性,她本以为对方和师尊见过面,或者有什么约定,否则师尊为何能关注到一个外门弟子? 两人说了四句话,悉数是问句。 “你真的是韩二狗?” 而且她还不得不继续下去。 有一说一,苏旭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见。 万仙宗不乏出身乡野的弟子,也有不少铁牛狗蛋翠花大妞,韩二狗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但他的言行举止和那些人截然不同。 他如今的表现,还有身上那种隐隐约约、让人不太舒服的侵略感—— 再想想这个名字就非常违和。 “你还要问多少遍?” 少年动作矫健地站起身来,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件破烂欲碎的外袍下,他的身躯精瘦,肌肉流畅优美,仿佛每一道线条都经过雕琢锤炼。 不过,既然是能攀登琼台的人,都曾在外门大比中多次胜利,那些注重锻体的,有一副漂亮的肉身就很正常了。 至于为什么他爬一半就倒了—— 苏旭的视线落在少年骨节分明的手腕上。 两道黯淡的白色光圈紧紧扣住双腕,光圈上延伸出两条光辉微弱的锁链,锁链末端直接没入玉石台阶中,似乎是将人捆在了地上一般。 一个水平极差的低阶缚龙索。 不过对于练气期弟子来说,一旦中招几乎不可能挣脱。 但是,练气期的弟子也不可能独自完成,哪怕水准低劣,好歹也是一个成型的法术。 恐怕还是好几个人一起释放的。 苏旭也懒得询问,无非就是这些外门弟子之间的勾心斗角,这小子兴许得罪了什么人,亦或者是别人主动向他发难。 琼台试炼只有一条规则,那就是天黑前登顶并进入静心殿即为通过。 在这过程中,无论你做出什么,哪怕是对同门大打出手,都不算违规。 只是很少有人这么做,毕竟静心殿中的长老也会通过水镜遥看这边的情景,主动伤人也会拉低印象分。 但要是有恃无恐的关系户,只要没有搞出人命,就没什么影响。 “最后一个问题。” 苏旭微微扬起下巴,看向对方手上的劣质缚龙索,“可需要帮忙?” 少年轻轻摇头。 一丝黑气自掌心蔓延,猛地窜向上在血脉间游走。 他猛然一震双臂,锁链悉数崩裂,化作无数破碎飞溅的光星。 “……” 苏旭心想怪不得那些人要用缚龙索拴他。 看这样子,那些练气期弟子能轻松使出的低等法诀,根本捆不住他一时半刻。 “所以你是怎么中招的?” 角度问题,她看不到对方手上的黑气,但却能感受到一种黑暗又沉重、压迫感十足的力量。 少年抬头看着她,神情其实也算温和,那双眼睛却漫着浓雾似的漆黑,像是掩盖了万般凶相的夜色。 “我那时头疼得厉害,几乎昏了过去。” 灵力消耗过度会出现诸多症状,所以是那些人趁机偷袭成功了? 但他既然能自行挣脱缚龙索,恐怕也并非一般人。 算了,如果他是个普通外门弟子,师尊也不会让自己来截胡。 苏旭点点头,敷衍地给出一句关切:“现在可还难受?” 少年继续摇头,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身上散发着极度危险的气息,那漂亮的外表之下,仿佛蛰伏着一种冷酷又残忍的摧毁欲。 那一瞬间,苏旭浑身泛起冷意。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前三周会不定时发红包! v前日更,v后看作收和评论加更。 【更新在上午九点,每次都是存稿箱定点发,正点可能刷新不出来,可以晚几分钟再看~】 第3节 【周四的更新都在下午】 关于这篇文: ※主线是女主的成长和冒险故事,外挂很大,躺着就能升级,越级杀怪也是日常,所以非常规升级流。 ※男配很多,可能会有奇奇怪怪的修罗场,男主只是弱水三千中的一瓢。 ※架空不写朝代,文中角色会引用历史上有的典故诗句,介意的话慎入。 ※大魔王x大魔王,没有火葬场,男主在感情方面虐不了女主,最多无能狂怒一下,耶! *尽量不要养肥嘛qwq *谢谢一剪秋水盈的手榴弹,谢谢两仪、酒九、nannie妲北、还丘、。。。。。。的地雷~ 第2章 入门 这人不对劲。 苏旭心中陡然生出戒备。 他没有散发丝毫敌意更别提杀气,然而她就是感觉浑身难受,像是被什么藏在阴影中的妖魔暗中窥伺。 苏旭强忍着不适,一把攥住少年的手臂,“跟我走。” 韩二狗猝不及防被抓住了胳膊。 这几日连续几十场战斗,突然来这么一下,他几乎反射般地想要还手。 不等他有所动作,一阵令人作呕的眩晕感忽然袭来。 四肢仿佛被莫名的力量拉扯,周围的景物模糊逆卷成一团,接着倏然明亮起来。 两人已经站在一片烂漫桃林中。 韩二狗从未见识过这种法术。 “这是怎么做到的?” 碧桃娇妍绽放,粉白花海灿若朝霞,数十座精美阁楼隐于飘渺云雾中。 一条清澈至极的溪流自山巅蜿蜒而下,附近几道青石铺就的小径幽深曲折,蔓伸向桃林深处。 “请在此稍候。” 苏旭根本不回答他,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经过花枝沉坠、重重掩映的桃树,沿着脚下的石径行至尽头,有一座碧瓦飞檐的精巧楼阁,门匾鎏金行草,上书碧海阁三个大字。 垂帘在微风中卷起,露出布置古雅的内室,还有斜卧看书的男人。 “师尊。” 苏旭俯身行礼道,“我把你要的人带来了。” 桃源峰首座修行多年,如今已经有五百岁,外貌却是清隽俊美,而且笑容温和,让人见之就心生亲切。 “小九对他感觉如何?” 这是她的小字,除了已逝多年的父亲之外,唯有师尊会这样称呼她了。 苏旭不急着回答问题,“师尊是否早就知道他有问题?所以才让我把他截住?” 她想了想又道:“外门有弟子数千,师尊为何能注意到他?” 除了容貌有些招眼,韩二狗表面上和常人无异。 当时两人相距很近,他又刚刚挣脱了缚龙索,苏旭才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气息阴邪、充满压迫感的力量。 “不错,他若进入静心殿容易生出事端。” 男人垂眸道,“他身上有我故人信物,去年他甫一入门,即使身在外门执事堂,我也有所察觉,因而早早注意到此人。” “既是这样,他身上那种气息——是修习了什么魔门功法?” 这里有数道法诀加护,外界绝对不可能听到里面说话,因此她也无所顾忌。 “我还不太确定,”他沉吟一声,“待我和他聊聊吧。” 他不曾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坐在原地。 片刻后,门口的垂帘卷动,韩二狗走了进来。 少年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 书房内装潢别致,桃木架案气息古雅,两侧窗扉半掩,露出一角娇艳的桃林花海,案几上摆着一座掐丝花绘金炉,凝神香的银雾飘游而出,那气味清淡中泛着一丝温和的甜意。 他只觉得神清气爽,灵力恢复都快了些。 俊美儒雅的男人坐在案前,一席广袖玄色华服如云逶迤,衣角金线绣出灼灼碧桃。 那个美貌明艳的少女,正安静地垂手肃立在一旁,丹纹朱袖的轻薄纱衣上,蔓延着同样精美的绣纹。 少年眨了眨眼睛,看向前者:“是你传音喊我来的?” “放肆。” 苏旭皱眉道,“如此言行无状!” 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在意规矩礼教。 但兴许是那种邪恶气息的缘故,她对姓韩的印象极差,因此对方一举一动都极为碍眼。 更别提她在人前向来端庄,哪怕装也装出一副礼貌温和的模样,自从遇到这家伙,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原形毕露了。 “无碍,”旁边的男人轻声打断了她,“韩小兄身上的玉环,可否借我一观?” 他故意用这样的称呼,甚至愿放低身份与对方平辈论交,或者至少在这件事上,不想摆出宗门前辈的姿态。 韩二狗不怎么通人情世故,也隐约感觉到这一点。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这才将手伸进怀里,却不急着将东西拿出来,“你是沧浪仙尊谢无涯?你是否也是——” 谢无涯微微颔首,“正是,如今忝居桃源峰首座。” 韩二狗又看了眼苏旭,这才慢慢点头。 苏旭也有些莫名地看着他,这人外袍破破烂烂,衣襟大敞,似乎已经藏不住什么了。 下一秒,少年胸口却蓦地绽出一道白光,光芒一闪,他手中多了一块玉环。 ——竟然是放在了身体里。 他向前走了几步,将玉环放到案上。 苏旭垂眸看了一眼,那枚玉环颇为厚重,而且外表光泽凝练,内里隐有灵气氤氲,里侧雕有鱼鳞纹,边缘衬着繁复的卷云。 谢无涯一手调转玉环,将下方朝上,指尖抚过末端翻卷的鱼鳞纹,赫然有两个小小的篆字亮了起来。 字符始末笔画与周围的鱼鳞纹连接,端的是浑然天成,若非被指出来,很难看出那里还有字。 “昨日我曾观你与同门比试,感应到你身上怀有此物。” 谢无涯温和地说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什么昨天,不是去年就感应到了吗。 苏旭:“……” 就睁眼说瞎话呗。 外门大比时,最后几日都比较精彩,观众成百上千,谁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人。 韩二狗听了这话,自然认为谢无涯混在其中,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 “我曾帮了一个重伤的人,有人追杀他,我为他掩盖了踪迹,他离开之前留下了这个,说了几个人名,让我来日有难就去寻他们,你是其中之一。” “邽山君——就是玉佩的主人,于我有恩,你既救了他,我理应帮你,你若有心愿,但凡我能做到必不相拒。” 谢无涯认真地问道。 天材地宝,名剑法诀,灵丹佳酿。 ——最好是这样的愿望,拿完了就滚蛋。 苏旭在心中默默祈祷。 然后,她听见韩二狗的声音响起:“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苏旭的祈祷停止了。 万仙宗是冀州第一仙门,在整个中原也赫赫有名。 六峰首座威震大江南北,皆是有通天之力的大能,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然而,内门六峰中的大多数人,都是长老们的记名弟子,由长老们定期集体授业和考较,其余时间,只能自行修炼。 门中也定额发放各种丹药、并开放后山灵泉允许他们进行洗髓药浴,偶尔也会根据考较成绩送出珍贵的材料,以助其中杰出者打造法器。 寻常内门弟子只有努力修炼,竞争过同门,才能获得更多的机会。 桃源峰有数百弟子,首座却只收过八个徒弟。 谢无涯收徒挑剔,对徒弟却十分大方,别说各种高深的灵诀剑招,还一手包办了炼制法器所需的各种珍宝材料。 这家伙倒是懂得抓住机会。 苏旭很不爽地想着,接着她想起先前在琼台上的那一幕,“师尊。” 谢无涯神情温和地向她看过来。 ——这姓韩的指不定是怎么回事!万一是魔门派来的奸细呢! 仙宗修炼的正宗玄门功法,如何能有那般邪恶黑暗的气息。 她想了想干脆向谢无涯传音道:“师尊三思,此人兴许身具异端之力,我方才——” “我有八个亲传弟子,他们皆是单灵根。” 谢无涯却并不想等她说完,只给她一个抚慰放心的眼神,就转向旁边的少年。 “若你拜在我门下,必有许多人将你与你的师姐师兄们相提并论。” 第4节 “……” 苏旭有些焦虑。 不过,师尊既然不想听她说完,或许他已经发现了端倪,只有另有安排? 师尊收徒当然不容自己置喙,但是,由于各种原因,谢无涯没有包办弟子的所有课程,苏旭的每一位师弟师妹,都曾被她带着修行。 无论姓韩的是魔修奸细,还是什么天赋异禀之人,她都不想指点对方修行。 或者与他一起做任何事。 ——兴许打架除外。 这家伙身上那种奇奇怪怪的黑暗力量,让她十分厌恶,还有一丝奇异的紧张和兴奋。 如同窥见天敌的野兽,畏惧、憎恶和战斗欲悉数升腾而起,像是火焰般在心中越烧越旺,几乎要焚毁理智。 “无碍,我学东西极快。” 韩二狗说着又看向苏旭,“你猜我如何认出了你?” 苏旭当然不知道,她也能给出一些猜测,但懒得和对方多说,“想说什么就说。” 少年坦然道:“我听到斩龙峰那些人和你讲话,才知道你的名字师承。” 琼台巍峨高耸漫长至极,他攀爬不过半数,却能听见千级台阶之上的声音。 道行高深的修士兴许能做到,然而参加外门大比的弟子,清一色都是练气期。 苏旭下意识想说不可能,但假如这人没说谎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你放出了神识?” 修士筑基之后,身上奇经八脉气满自开,体内灵力大幅增多,故此可以让神识离体而魂魄稳固,高明者足不出户就能眼观耳闻千里之外。 “……” 韩二狗一直看着她,见她没有露出不信或是嘲讽之色,这才继续道:“我已经数次那样做过。” 他显然知道神识,也知道那应该是筑基境修士才能做到。 “是吗?我记得那时你还被缚龙索拴着,我问你为何中招,你说你被袭时正头疼。” 苏旭慢悠悠地开口,“你想告诉我们,你也有些天赋异禀之处,但这所谓的天赋——使用的时候头痛欲裂、若受到袭击则毫无还手之力,因而被人捆在原地,是这样吧?” 韩二狗:“……” 他不想对方如此咄咄逼人,一时接不上话。 苏旭又道:“你正在攀登琼台,为何忽然要放出神识听上面的人说话?尤其你还知道自己会因此陷入窘境——你身边那些人恐怕和你有些仇怨吧。” 少年再次讶然。 这只有两个答案,要么是他控制不住神识的收放,要么他是个傻瓜,明明身边危机四伏还要让自己置身险境。 他皱了皱眉,不答反问道:“你是否很讨厌我呢?” 是。 苏旭心道,她讨厌对方的气息力量,而且非常讨厌。 “放心,这是因为你根基尚浅,日后筑基了,就不会再有这诸多问题。” 谢无涯悠然开口,打破了他们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氛围。 少年侧过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与你类似的人,在练气境就能学会他人筑基境才学的法术,只是根基不稳。” “原来如此。” 苏旭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在琼台上,她处于对方的神识探查范围内,竟然毫无所觉! 若是什么厉害的高手也就罢了,但这人才是练气境界,竟然就能做到这种地步。 若是以后—— 有些高明的修士以神识暗袭敌人,若是成功,对方轻则晕厥昏睡,重则魂魄损毁以至痴傻甚至丧生。 她敛去眸中的忌惮之色。 一抬头,那家伙居然还在盯着自己,“我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少年摇摇头,“没有,只是觉得你和别人有些不同。” 苏旭隐约觉得对方并非指的是容貌外在,“我比你身边的同门高了两个境界,自然不同。” “不是。” 他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你和我在宗门里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无关修为——我也说不清。” 苏旭表面不动声色,心中警铃大作。 对方也许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她确实有一点和绝大多数仙宗弟子不同。 在她沉思时,韩二狗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听到她走下来,问她见到的每个人是不是我,甚至连姑娘都不放过。” 苏旭:“……” 苏旭不禁怒目而视。 少年见她看过来,幽邃墨黑的眼眸却是一亮,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 “然后我就看到你,你像他们所说的一样……却又不止。” 又是这个眼神! 无名的亢奋和恐惧再次从心底升腾。 苏旭恨不得将桌子掀到他的脸上。 谢无涯却是轻笑一声,似乎觉得事情的发展十分有趣,“你们倒是有缘。” 苏旭:“……” 你瞎了吗?? “不过,你尚未筑基竟然就能放出神识,这一点倒是胜过我所有不成器的徒弟们了。” 桃源峰首座若有所思地说道。 “既然筑基以后就没事了,”韩二狗满脸轻松地道,“那该很快就能解决。” 苏旭:“……” 这人也太猖狂了吧。 引气入体产生灵力的修士,是为进入练气境界。 下一个境界筑基,则是巨大的分水岭。 唯有筑基境修士才能乘风御物、也可使用真正有威力的法诀灵诀,并炼制本命法器等等。 有数不清的修士终生卡在练气九重境界,也有无数人不惜耗费巨资、倾家荡产购得灵药,以增加筑基成功的几率。 在他口中却仿佛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 他如今也只是练气八重罢了。 就在苏旭想要出言讽刺两句时,她听见师尊再次开口了。 “你既已想清楚,那我自然言出必行。” 桃源峰首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韩二狗,行礼,也拜见你的大师姐。” 少年当即下跪叩首。 他很痛快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动作矫健地站起身来,转向一旁的少女,低头抱拳,双手举至额前。 苏旭知道师尊是认真的。 她刚才一时气不过,如今冷静下来,师尊借此事还人情也好,姓韩的若有什么阴谋,也该放在身边看管,大不了见招拆招。 “师弟不必多礼。” 她稍微后退一步,侧身受了半礼。 “太上有曜,子诞其辉。” 同时,谢无涯低沉温和的嗓音回荡在书房中,“此后,你的大名就唤作韩曜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问男主是不是重生的,不是啦,这篇文没穿越没重生,大家都是一周目(? 文案已经剧透很多了,男女主身份都很有故事,大家可以随意脑补……虽然我知道你们很会猜(忽然害怕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第3章 传音 两人离开了碧海阁,在桃花林的石径里漫步。 “那字是怎么写的?” 身后的少年走到她身边,“他给我的新名字。” 苏旭:“你不识字?” 也对,哪怕只读过启蒙书籍,也能给自己起个稍稍像样的名字吧。 韩曜点头又摇头,茫然道:“我在学堂外面偷听过夫子讲课,只会写几个字。” 这一刻,他倒是比初见时的模样顺眼多了。 苏旭看了他一眼,“那就找时间认字,你先前在执事堂,早该有时间去请教同门或是长老的。” 毕竟外门弟子经常一两个月才轮到一次授业讲课。 韩曜:“……他们不愿和我说话。” 第5节 苏旭也不问原因,“那你就该想想为何会这样。” 少年摇头,“我又不是那些世家弟子,没什么可孝敬他们的。” 世家弟子也不需要求着他们教认字,这本不是难事。 苏旭暗道这人要么是装的,要么就时精时傻,又听他问道:“世上的很多事是否都不公平呢?” 苏旭:“……许多天灵根地灵根的人都只能当个普通内门弟子,你这三灵根,拿着一个妖族的信物就能拜在师尊座下,你随便问问这里的人,看他们可觉得公平吗?” 外门弟子都是三灵根,故此要通过艰难的考核才能进入内门。 两人行至道路尽头,前方有一座掩映在桃林中的庭院。 院中的前庭本是一片铺着青砖的空地,此时摆了几张长桌,上面铺着登记身份的书卷,周围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四周石墙堆砌,墙上蔓生着翠绿的薜荔垂萝。 院子里聚集了不少新晋弟子,有些是从静心殿来的,有些则是从山外招来的新弟子,因为双灵根直接被分入了桃源峰。 新人们今天会被前辈带着熟悉环境,平日修行上课的场所再到后山温泉等地,悉数转一圈。 “……” 两人尚未进去,只是站在外面远远看着。 苏旭本来以为这小孩会忍不住发怒,或者至少反讽两句,没想到他似乎并不生气,只是满脸莫名地问,“什么妖族?” “就是给你信物的邽山君。” 苏旭看他依然一脸迷惑,“你不知道他是妖族?那你现在知道了,凡是什么什么君的,尤其是中间带个山字,全都是大妖。” 韩曜倒是一脸受教地点头。 “不过这事儿不要乱说,毕竟这些年来,中原仙门和妖族势成水火,若是落到有心人耳朵里,还指不定怎样编排师尊呢。” 苏旭伸手指了指前面,“这是离愁轩,今年入峰的新人都在这里,你进去和他们一起听听,省得什么也不知道。” 此时,院里有人正在科普桃源峰,正讲到他们伟大的首座本人。 “我们首座师从前宗主九玄仙尊,是现宗主凌霄仙尊的师弟。” “宗主已晋入大乘境界,我们首座则臻至渡劫,只比宗主低了一个大境界,其余的几峰首座皆是化神境,先前有几位渡劫境长老也在与妖族大战中陨落了。” 练气,筑基,金丹,元婴,灵虚,化神,渡劫,大乘。 八个大境界,越是向上晋级越为艰难,寻常的修士能晋入筑基已是难得。 一众新弟子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些因为双灵根而直接被分入桃源峰的新人,并非修真世家出身的、对宗门内部知之甚少的,听得更为认真。 讲话的是一男一女,他们站在台阶上,只用了一个简单的风系灵诀,就让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听者的耳中。 苏旭也认识他们,这俩是尹长老的亲传弟子,尹长老是负责向桃源峰弟子授业的长老之一,她的爱徒们就负责接引新人。 “……” 她不曾隐藏身形,那两人都看到了她。 苏旭微微摇头,他们顿时移开目光,继续之前的演讲。 “首座不喜杀伐因此鲜少出手,不过,百多年前,我中原仙门与妖族在惊鸿山大战,首座从离火王手中救下数百修士,又全身而退,从此扬名九州。” 妖王之名震慑力极强。 新人们顿时纷纷倒吸冷气,脸上浮现出几分惧怕。 “他,首座,他赢了吗?” 有个小男孩嗫嚅着问道。 台阶上的青年微微摇头。 “那些妖王比大妖们厉害无数倍,都是千岁万岁的老妖怪了,离火王也是如此,死在她手下的修士不计其数,当年天星谷和映月宫掌门都是渡劫境大能,相继陨身于她手中,肉身焚毁神魂溃散——” 他这么说着,眼中也有惧色一闪而过。 “妖王是怎样的存在?” 在众人沉默的时候,韩曜有些突兀地开口问道。 经过许多比试又爬了琼台的人,大多数都比较狼狈,没有几个衣装整齐的,他站在其中也不算特别招眼。 只是,那些从静心殿来的外门弟子看到了他,不少人面露惊异。 “中原以西的地界是为大荒,由诸妖王割据。” 台阶上的女子答道。 她多次接引新人,新弟子们对此有疑惑也正常,“寻常妖族也有强横之辈,然而他们终究是可以战胜的,妖王们则不然。” 妖王们的存在,直接导致大荒与中原战力倾斜,因为能制衡他们的人族修士极少,或者说,远远少于妖王的数量。 而且,妖王们几乎是不死不败的。 他们有些是集天地灵气所生的神物,能从自然中汲取力量,有些则是出身平凡的妖兽,但硬生生凭着后天修炼,成为妖神般的存在。 “当然,如今妖族内斗极为激烈,诸位妖王及其麾下势力纷争不休,只为角逐妖皇之位,因此大荒一派混乱,鲜少危及中原。” 那两人继续讲解道。 惊鸿山事件,起因也是在大荒和中原边境交界处,妖族和当地修真人士有所摩擦,最后事态恶化演变成战役。 “所以妖王就是不可击败的存在了?” 韩曜轻声询问旁边的大师姐。 “——亦或是,他们的敌人唯有同类?” 苏旭点头又摇头,“我曾问过师尊同样的问题,他说,妖王们堪称此界神灵,在战力方面,非同族不可及也,然而,也有些高明的修士,诸如我们宗主那样的大能,曾战胜横山王和裂蚀王而成名,再者,在现世之外,也有让妖王们忌惮的存在——那些沉睡在里界的古老魔族。” 两人小声说话时,那边忽然又响起一道声音。 “现今离火王势强,前些日子,她麾下部众与啸月王势力开战,据说大获全胜,啸月王输掉了碎云冰原以南的朔风城。” 新弟子当中有个小姑娘忍不住说道。 众人纷纷看了过去,女孩有点不好意思,“我,我家在雍州西边儿,距离大荒北境不过一日路程,我们那边妖族不少,消息传得也快。” 台阶上的两个前辈对视一眼,显然他们都不知道这消息。 “这样看来,她倒是如今领地最大的妖王了。” 他们低声说了几句,其中一人又扬声道,“诸位师弟师妹也不必忧虑,我仙门中人所求道法自然,若因忧患生死畏惧强敌,必将失去本心,有碍修行。” 这话听上去有些无力,但道理是真的。 苏旭听谢无涯讲过不少案例,譬如某些人曾经如何少年英才,却败在某个妖族手上,勉强捡回一条命,再不敢对阵强敌,从此也毫无进境。 她对这些倒是没什么感觉。 或许是无所留恋的缘故,无论对上妖族还是魔族,亦或者人族,能赢最好,赢不过也就是一个死。 “诸位虽然未曾拜师,但算作你们授业长老的记名弟子。” 那两人继续解释。 这一届新弟子会分至他们师尊尹长老手下,往后在内门六峰中,可以此辈分自居。 “对首座的亲传弟子们,要以师叔称之,其余人以师兄师姐相称。” 桃源峰的几位长老,都是上任首座的弟子,上任首座是谢无涯的师兄,同样是前任宗主九玄仙尊的徒弟。 所以长老们在谢无涯面前要称他为师叔,自己算是他们的师妹。 苏旭已经很习惯了,别说对着白发苍苍的长老喊师兄师姐,就算是叫师侄都不在话下——毕竟其他几峰还有外门当中,确实有不少这样的人。 此时,庭院中集会的弟子已经散了,新人们在一边做登记,被分配宿处。 “对了,韩二狗,你也要住到桃源峰。” 苏旭对这套流程倒是熟悉,毕竟师弟师妹们新入门时都是被她带着,“需要我陪你回以前的居所搬东西吗?” 韩曜从善如流地点头,“好啊。” 苏旭脸色一僵:“我就是客气一下。” “谁让你要客气的。” 少年小声嘟囔了一句。 苏旭:“……” 你妈的。 “我是开玩笑的,我并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带走,而且首座都为我改名了。” 他看她脸色不愉,倒是又补充了一句。 苏旭:“虽然我并不想说这句话,但你该称他为师尊才是。” 此时,尹长老的两个徒弟正向这边走来,闻言顿时睁大了眼睛。 刚才韩曜站在新弟子当中,他们本来以为他是静心殿分来的新人,没想到竟然是首座新收的弟子,怪不得一直在和苏旭说话。 “你从一开始就很不高兴。” 韩曜低声说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是人是鬼,你的存在就让我浑身不适。 苏旭这么想着,“因为你从一开始就非常无礼——赵师侄,严师侄。” “苏师叔。” 迎面走来的两人连忙回敬。 他们又转向旁边的韩曜,同时垂首抱拳。 “尹茹长老座下首徒严赢、次徒赵菱,见过这位师叔。” 韩曜怔怔地看着他们。 庭院里喧嚣热闹,附近时不时有人走动,不少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行,他如今是自己的师弟了,也不能让他表现得太丢人。 否则岂不是落了师尊的脸面? 第6节 苏旭捏了一个传音入密的法诀,“他们在对你说话,你就说两位师侄不必多礼。” 韩曜微微一愣。 他看了看面前维持着行礼姿态的两人,他们似乎并未听见半个字,立刻意识到自己恐怕也是收到了传音,旁人皆听不见刚才那句话。 少年一本正经地点头,眼中却有几分茫然:“……两位师侄,不必多礼。” 苏旭在旁边冷眼瞧着,心想魔门若是派来奸细,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兴许是在演戏? 她一边想着,一边提示他这时应该报个名字。 这俩人也并非是一般的桃源峰弟子,他们是长老的亲传弟子,身份只比首座的亲传弟子稍次了一等。 他们之所以态度恭敬,主要因为他们是晚辈,初见首座的弟子理应摆出如此姿态。 韩曜不知道这其中关节,但还是依着指示说了自己的新名。 两人这才直起身。 “有道是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 赵菱笑道,“说的便是师叔这样风光霁月的人物。” 除了苏旭之外,谢无涯座下的弟子都是经过更名的,单字以日为偏旁,所以听音就能猜字。 韩曜:“……” 他连自己的新名如何写都不知道,只得学着耳中传来的声音:“师侄过誉了。” 两人也只是来打个招呼,很快又有新弟子凑过来问话,他们就走到一边了。 偌大的庭院中新人和前辈们来来往往,桃源峰弟子数量不多,氛围一向轻松,大家相处都颇为融洽,一时遍地欢声笑语。 苏旭站在树下,时不时有来往的弟子认出了她,笑着向她问安。 韩曜发现苏旭能喊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姓氏。 她对这些同门晚辈完全是另一副嘴脸,语气随和温柔,唇边总是带着笑。 几个小孩模样的弟子凑过来,请教了一些关于法诀的问题,她也都耐心地一一回答了。 那几人颇为开心地离去了,小声嘀咕着今天运气真好。 韩曜:“你也可以教我吗?” “什么?” 苏旭忽然听到耳边传来这么一句,不由撇脱道:“教你自然是师尊教你,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长老的记名弟子,只能等大课授业,没人会在私下里单独指点他们。” “我觉得你只是不想教我。” 苏旭:“……” 你还真就说对了。 她一把伸手拽住了少年的衣领,将人拖至自己面前。 两人近在咫尺,发梢相触,呼吸几欲交缠。 韩曜怔怔地看着她。 少女不过十六七岁模样,云鬓墨黑肤白如雪,五官清晰分明,明艳胜似山间桃花。 “你不是我徒弟,我想教就教,不想教就不教,知道吗?” 她比他矮了半头,说话时微微仰起脸,“下次被人帮忙,记得道谢。” 韩曜若有所思地低头,望着胸前白皙纤长的手指,“多谢——” 苏旭挑眉,长睫掩映下,眼眸宛如潋滟秋水,却又蕴藏着不可逼视的煌煌光辉。 “师姐。” 韩曜福至心灵,终于喊对了一次。 “不客气。” 少女放开了手,弯起嘴角,笑意却并未深及眼底。 “——这才是有礼貌的乖孩子。” 接下来,苏旭本想离开这里,毕竟她也没有事做。 临去前却又被喊住了。 韩曜一脸认真地看着她,“你刚才对我说话,他们似乎都没听见,那是怎么做到的?” “哦,”苏旭抬起手晃了晃,“捏个法诀,束音成线。” 韩曜紧紧盯着她的手,或者说她五指捏出的法诀。 他也学过一些灵诀,都是引风召雨的自然术法,并借此达到了外门大比的胜场要求。 只是,这个传音入密是法诀并非自然灵诀,手势颇为复杂。 “对灵力操控也有要求。” 苏旭凉凉地说,“筑基以后再考虑吧。” 韩曜低头,右手抬至半空,似乎在尝试做出刚才那个手势。 苏旭随意瞟了一眼,心中顿时一惊。 那法诀手势做得极为标准,四指或直或曲,指隙距离都十分精确,完全不需要调整,绕过虎口别在手背的拇指,指节弯折角度都一分不差。 这家伙刚才只看了一眼,竟然能全须全尾地模仿出来! 更可怕的是,她耳边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道悦耳的年轻嗓音,“这就成了吗?” 苏旭:“……” 这答案是肯定的。 传音入密发出的声音,与寻常说话是不同的,那声音极其细微却清晰,非常容易辨认。 苏旭有多次向别人传音和被传音的经验,第一时间就能判断出,这是一个颇为完美的传音,语音被灵力束成细线,直接贯入听者耳中。 她抬起头,正对上少年略带笑意的双眸。 “谢谢师姐教我。” 韩曜似笑非笑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小可爱问男女主谁更强,这篇文tag是强强嘛,他们俩之间没有压倒性差距,只是技能树发展方向不太一样,算是各有特殊天赋吧,女主现在也没有满级,挂没开完呢x 反正二狗就算未来黑化也很委委屈屈就对了(bu —— 感谢在2020-08-02 13:38:40~2020-08-07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谢谢慕夏ven 3个火箭炮~ 谢谢韶泠 5个;透明人 2个;是酷哥、badboy去村口烫头 的地雷~ 谢谢韶泠 90瓶;霜天秋晓 72瓶;鱼藻、淆笏 50瓶;禅喻 30瓶;故岁 20瓶;……、宣和御制、我就试试看名字可以起、秉烛夜行、喜欢看小说、两仪、34770138、lucifer 10瓶;tttheo 9瓶;卡拉 6瓶;火烧的大地、喝茶的鱼 5瓶;haruka. 4瓶;a、eve 3瓶;mansarou、懒惰 的营养液~ 第4章 同门 苏旭:“……有人指点过你这法术?” “嗯?”韩曜满脸坦然和问心无愧,“就是你啊。” “但我没教你如何调整灵力,最多只是给你展示了一个手势。” 而且也就那么一会儿。 正常情况想要学法诀的手势,都是师父掰着徒弟的手指,一点一点调整,而且还要多次尝试。 当然,这是有师父的、并且和师父关系不错的人才能享受的待遇,那些上大课的弟子,就只能看着授业长老摆出的手势,课下回去翻书琢磨了。 ——即使如此,在课堂上,长老给他们展示手势的时间,也要远远长于刚才那一会儿。 “之前学灵诀的时候,他们说过,手势就是为了引导灵力。” 韩曜疑惑地皱眉,“只要手势做对了,灵力就会自发调整至所需的状态——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肯定是学过自然术法灵诀的,否则也不可能在外门大比中获得那么多胜场。 这人不怎么认字,那肯定不是看书学的。 外门八堂都有长老向弟子授课,只是他们的开课频率很低,而且参与人数众多,可能一两个月才有一次,而且基本上没有提问的机会。 刚才那句话显然就是授课长老说的,话没错,但那是理论上的理想情况。 大部分时候,手势起的引导作用只占一部分,修士必须再自行运转灵力,从输出到操控,都有一套程序,不同的法诀需求不同。 “……” 苏旭心情复杂,“好,你说得对,大概是我道行不够吧,不过现在你该走了。” 这人要么是个绝世天才,要么他早就会了这个法术。 但他确确实实只有练气境的修为,再说,如果他真是魔门派来的奸细,必定会竭力隐藏自己,就这样暴露出来岂不是惹人怀疑?! 那边新弟子已经重新聚集起来。 他们即将被带领进行桃源峰半日游,被告知如何领取丹药灵石、修业场所和山中温泉药浴的地点等等。 苏旭让韩曜先去做登记,才扯着他走到严赢和赵菱旁边。 “我师弟初来桃源峰,还要拜托两位,让他与新入门的师侄们一道,先熟悉我门中事物规矩,他年纪尚小,若有冒犯还请担待。” 这俩人都不傻,自然不会问师叔你怎么不自己带他。 “这是应该的,”两人连忙点头,“只是我们法器简陋,御空之术也是了了,要让韩师叔见笑了。” 韩曜下意识看向苏旭。 后者不太想理他,耳畔却倏然传来少年有些委屈的声音,“他们在说什么?我要说什么?” 第7节 严赢和赵菱浑然不知这位韩师叔现学现卖,正在对另一位师叔进行传音。 苏旭:“……” 罢了,不能让他损了师尊的颜面。 于是韩曜又获得了援助,“师侄们过谦了,谁人不知道两位精擅御物,又有竹骨和流萤这等宝物在手,今日也总算有幸一观。” 两人都知道这是客套,但脸上还是露出笑容。 他们看出韩曜有练气境的修为,而且灵力纯正,显然修的是本门功法。 今天似乎又是他新入门的日子——那就不是直接被招入内门的普通人,而是通过考核的外门弟子了。 他们俩在内门六峰不算是小人物,但更加出色的同辈比比皆是。 两人心里清楚,自己并未出名到一个外门弟子都知晓他们法器的程度。 韩曜今日刚入门,若非是谢首座告诉他的,就只能是苏旭说的。 两相比较,当然是后者可能性更大。 苏旭和韩曜之前一直在交头接耳,两人就脑补成苏旭介绍了他们两个,大概又将他们的法器称为宝物,心中顿时欢喜不已。 “韩师叔请跟我来。” 赵菱向苏旭笑了笑,转身召唤出本命法器流萤,并招呼大家站上去。 那是一柄巨大的团扇,雪白的牙雕扇柄有丈许长短,圆形的扇面直径超过两丈,上面绘着青山绿水,云雾缥缈,层峰叠嶂,一道山涧飞瀑倾泻而下。 几个并未修炼的新人面露犹豫。 赵菱笑着说道:“诸位放心,我这法器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胜在御风平稳,飞得很慢,最适合带着人游山玩水。” 然后,新人们才发现,扇面上的画图似乎是活的。 山间的雾气缓慢弥散,瀑布的水花飞舞四溅,水潭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一时间惊叹声此起彼伏,许多人都眼露艳羡。 几个外向活泼的姑娘已经凑过去询问法器炼制,还有人虽然惊讶却也有些不以为然,小声嘀咕这扇子虽然漂亮,却比不上御剑威风凌厉。 万仙宗并非剑修门派,但因为开派祖师和几任宗主都是剑修,所以如今也是剑修居多,有些人也认为剑修才是正道。 苏旭对这些说法都很不屑。 这世上总有些傻瓜,永远被拘束在条条框框之中,还非要别人像他们一样。 流萤已然升空,果然飞得十分平稳,而且周边升起一圈灵力壁障,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摔下去。 新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也慢慢远去。 庭院里依然十分热闹,做完登记的弟子们开始收拾东西,好多人都在闲聊。 苏旭望着忙碌或清闲的同门晚辈们,“你相信有人能在一瞬间学会传音诀吗?” “自从认识了师姐,见了诸多奇事,我也没什么不信的了。” 身后传来一道低沉柔和的男声。 苏旭回过头去,“你怎么直接来找我了,结束修行回山第一件事不该是补觉吗。” “我已经见过师尊,又感应到你在附近。” 青年身姿修长,容貌俊美,脸上的神情却颇为认真。 他的仪态极为端庄,腰背挺得笔直,玄色外袍上刺着一枝精美桃花,衣摆在风中拂动,洒金花瓣映出点点星芒。 ——正是她的二师弟范昭。 同为谢无涯座下的亲传弟子,两人相识年岁最久。 十余丈高的半空中。 在乘风飞翔的团扇之上,新入门的弟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忽然,有个姑娘惊呼一声:“咦,是我看错了么?那人怎么忽然出现在院中了?” “啊,那是首座门下的范师叔。” 赵菱解释道,还稍微扬起了声音,似乎是故意让韩曜听到,大概是觉得他可能还不认识这位师兄。 “和他说话那人是他的师姐……” 院中水杉树亭亭如盖,葱茏枝叶在风中摇曳,一地盈盈绿荫里,那两人相视而笑。 他们身边升腾起一层结界,隔绝了话语声。 韩曜:“……” 他们聊了那么久,他还从未看过苏旭露出那种神色,轻松愉快,且充满了信任。 耳边惊叹和询问声此起彼伏。 兴许是风声凛冽的缘故,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事实上,苏旭知道韩曜在看自己。 修为到了她这种地步,感官已经极为敏锐。 某人又不太懂得收敛,如有实质的目光就笼罩在自己身上,久久不散。 “就是那个在看着师姐的人吗?” 面前的青年淡淡地说道。 他几乎是背对着半空中那群新人的方向,却也对情况一清二楚。 两人在树荫下说话,庭院里也有些弟子在议论他们。 “我还说范师叔怎么来了,怪不得呢,我竟然都没看到苏师叔也在——” “他们俩关系很好吧。” “苏师叔和几位师叔的关系都很好啦,谢师叔祖闭关时都是她带着他们修行呢,真希望我也有这样的大师姐。” “噫,我倒是希望苏师叔能当下任首座呢。” “……” 苏旭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师尊告诉你了吧,韩二狗的事。” 范昭点头,“这样也好,邽山君并非什么简单角色,既然收了小师弟,那师尊也不再欠他。” 苏旭心中一跳。 师尊竟然只向二师弟说了这个?没有提起别的? 她思索着这事,范昭却忽然拦住了旁边一位经过的弟子。 那个年轻的姑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脸颊蔓上红霞,“苏师叔,范师叔——” “我观师侄业已筑基,不知是否修习了传音诀呢?” 范昭彬彬有礼地问道。 那人点了点头,“前些年已经学会了,只是弟子愚钝,足足用了半个月。” “师姐你看。” 范昭望着那个女孩离去的背影,声音低沉地说道:“昔日你教我传音之术,我学了整整两日。” 苏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后来听闻师姐只用半个时辰便学会了——” “你想说那时候你的心情和我现在一样?” 苏旭扶额,“我懂了。” “师尊曾言,要维持道心,不以己长自傲,也不以己短自卑。” 他停顿了一下,“那时,我在师姐你的对比下,总认为自己太过蠢笨,因而夜不能寐。” 苏旭无语道:“后来你发现,你一点都不蠢,只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师姐也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还是想不开?” 苏旭一时不知该如何给他解释,关于那个人身上奇奇怪怪的力量,还有那种危险至极的感觉。 谢无涯既然没多说韩二狗的事,想必是不希望二师弟,或者说,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知道太多。 “师姐有意成为下任首座?” 同门之间的竞争关系,最大体现在传承师父的仙器和各种宝物上。 谢无涯是前宗主九玄仙尊最小的徒弟,据说极得师父喜欢,继承了无数天才地宝,他的徒弟们基本上没什么可争抢的,因为好东西太多了。 那就只剩下首座的位置了。 除此之外,苏旭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去忌惮别人,比她天赋更高又如何? “外间传言都说,师姐至今并未炼制法器,是因为要继承师尊的仙剑灵犀。” 范昭停了一下,“先前我问了师尊,他并未直接回答,但我觉得……他似乎是默认了。” 灵犀是前任宗主留下的仙剑之一,早就与谢无涯契合相融,成了他的本命法器。 寻常的灵剑法器都只能融合一人,仙剑则不同。 仙剑既有移山填海之力,又可由其主交与继承者,只是新任剑主通常也需要许多年才能与仙剑相契,对修为境界也有要求。 “那是师尊的剑,他传给谁都容不得旁人置喙。若是给了你们其中的哪一个,那我也能经常见到,还能和它过招,其实都一样的。” 苏旭实话实说道,“只要别给了姓韩的,怎样都好。” 这句话当然不是认真的,毕竟按理说灵犀应该传给下一任首座。 “他是三灵根,师姐真会开玩笑。” 灵根极大限制了一个修士的道行上限。 所谓灵根指的是灵力属性,天灵根也就是单灵根的修士,全身灵力都是一个属性,若是地灵根即双灵根,那灵力就有两种属性,虽然多了一系灵诀可以使用,放出的法术却不如前者更加精纯,威力倍减。 每个人灵力都有上限,灵根越多对修行越不利。 这种强弱体现在修炼的所有方面。 第8节 譬如说战斗力。 同样一个灵诀,两人灵力强弱近似的前提下,双灵根修士放出的法术,破坏力通常不及单灵根修士的一半。 境界提升也是如此。 筑基结丹乃至修成元婴,单灵根修士都比多灵根的修士要容易,因为他们灵力纯粹,经过这种灵力洗涤的身体更易开拓经脉,也更容易结成金丹、炼化元神。 然而,这一切都是指的人族。 若是换成人族之外的妖族魔族,就都不能以常理揣测了。 “还有一事。” 范昭犹豫片刻,不太确定地说道:“我在青湖镇似乎遇到了魔修。” 万仙宗所在的辕灵山绵延十数里,周边有森林也有村镇,桃源峰下山后沿着山麓向西,走出宗门领地范围,就能望见青湖镇的集市。 ——那是距桃源峰最近的城镇。 “你如何认定那人是魔修?” 魔修通常泛指两类人,一是那些魔门教派中的教徒,二是在教派之外,却同样有着残暴血腥修炼方式的修士。 数千年来,为了抗衡妖族魔族,人族修士,或者说中原仙门,团结程度堪称空前绝后。 过去一些被正道所排斥的所谓邪道门派,擅长采补双修的离恨宫,精于潜匿刺杀的无尘岛等等,如今悉数成了正经的大派,与万仙宗天机宗琅嬛府等等并列入八派之中。 然而,魔修却依然被他们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又憎又恶。 魔修也有很多种,有些是散修,有些是归属魔门教派的,常常有以活人为祭,动辄大肆屠戮,手段残忍至极。 还有依靠吞噬其他修士滋长灵力,别人的金丹魂魄都是他们渴求的美味。 “我并不确定,”范昭摇了摇头,“最初我没有注意到那人,只是在集市上感到他人的神识,从我身上扫过,那气息黑暗且危险,让人按捺不住想要出手——然而附近几位师侄却毫无察觉。” 苏旭知道许多桃源峰弟子经常在闲暇时去镇上玩耍。 而且,一个魔修但凡不是完全丧失理智,就不该在万仙宗周边城镇现身,除非有什么阴谋,或者至少有些不为人知的意图。 苏旭想了想,“师弟觉得是什么缘故呢?那几个人修为境界比你低?还是因为你——或者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范昭并未回答,显然他自己也不怎么确定。 苏旭不想将他牵扯进来,恐有危险,也不愿让他去试探韩曜。 “我去青湖镇溜一圈。” 希望那魔修的气息不要让人感到熟悉。 否则,她就要和新来的小师弟同门相残了。 苏旭满怀期待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开始委屈的第一天(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第5章 猜忌 苏旭亲自跑了一趟青湖镇,却是毫无收获,并未见过任何可疑之人。 她大失所望,也懒得再去拜见师尊。 ——后者正亲自指点他那小徒弟修行呢,苏旭一点也不想看到韩二狗。 她甚至希望对方就是个魔修,然后他们就能痛痛快快地干一架,不死不休的那种。 一转眼已是数日过去。 内门六位首座都已数年没收新徒弟,谢无涯收徒一事很快就传遍六峰,甚至外门弟子都听说了,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纭,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以前在外门?那不是三灵根??” “听说曾经唤作三猫还是狗蛋的,谢首座竟收了个乡野村夫。” 倘若是别人也就算了,谢无涯收徒是出了名的百般挑剔。 “统共也就八个亲传弟子,是六峰首座中徒弟最少的,自从那两个叛徒被逐出宗门后,也就剩下六个了。” “连那两个叛徒在内,全都是天灵根。” 这世上大多人并无灵根,无法修炼出灵力,少数人有了灵根,却也是四灵根五灵根居多。 天灵根也就是单灵根尤为可贵,万仙宗弟子数千近万,也不过只有寥寥几十个天灵根。 这些人悉数拜入了六峰首座的门下。 ——天灵根的修士未必每个都能证悟大道。 但是古往今来,所有飞升成仙的修士,全都是毫无疑问的天灵根。 即使有那么两三个先天是地灵根的,也都在后来通过某些手段将自己洗成了天灵根,因为这其中需要的某些材料极为罕见,所以机会难得,过程更堪称九死一生。 由此可见天赋的重要。 然而,天灵根终归罕见,其余的五位首座,虽然人人都有天灵根弟子,但座下终究是双灵根徒弟居多。 谢无涯收徒只收天灵根,这事旁人并无置喙的余地,毕竟谁也没权力管他如何收徒,然而,却并非每个天灵根修士都能拜入他的门下。 曾有天灵根的新晋弟子,入宗门后,想拜在桃源峰首座的门下。 面对那可贵的天灵根弟子,谢无涯却随口以诗经相询,当那人答不出来时,他失望地哀叹一声,嫌对方胸无点墨,当场拂袖而去。 这事一度在宗门里流传,后来传遍冀州乃至整个中原。 许多人笑他恃才傲物眼高手低,修仙之人还需要通四书五经吗,此举与腐儒何异? 还有人认为他只是懒得收徒,随便想了个借口。 但假如真是这样,他完全可以不去考较新晋弟子,任由其他首座将人收走就行了。 也有人认为他就是故意的,做足了姿态,那天灵根弟子必然被其他首座收入门下,到时候岂不成了捡他不要的。 总之,这种事放眼整个中原仙门,也再找不出第二例。 哪个门派中也没有谁会将天灵根拒之门外。 然而,谢无涯如今却收了个三灵根的徒弟! 其他几位首座和长老的亲传弟子也就罢了,最多议论感慨几句。 然而,内门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双灵根和三灵根的记名弟子——三灵根大多是经过静心殿选拔的外门弟子,听到这消息后,不知道多少人嫉妒得眼红。 桃源峰内也有各种流言。 只是韩曜这几天在谢无涯身边修行,谁敢去打扰首座,所以他还不知道外面传了些什么。 苏旭倒是有点羡慕他了。 这日下午,一场微雨刚过,山间凉意弥漫清香四溢。 峰顶桃林里群花灿烂,林中凉亭里人影晃动,象牙玉牌被推倒打乱,碰撞声迭起。 “苏师叔。” 大家洗牌之际,花|径小道上闪出一个姑娘,向着凉亭里的人说道,“那边有几个斩龙峰的人要见你。” 苏旭头也不抬地砌麻将,“冯师侄可认识他们?” 那弟子摇头。 苏旭对面坐着一个面容秀美的少年,此时一边掷骰一边道:“那就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凭什么说见就见,大师姐正和我们打牌呢。” “那可要拦住他们?” 冯姓弟子问道。 “想来就来,只是我不会过去罢了。” 苏旭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牌,正感慨手气不错时,就听到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 几个年轻男女穿过桃林,他们人人背负长剑,虽是一派昂首挺胸的模样,气质却及不上那日琼台上的斩龙峰弟子。 苏旭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们一眼。 “晚辈斩龙峰孙栗长老门下秦海。” 为首的那个少年率先开口,“拜见苏师叔,白师叔,还有这位师姐和师兄。” 嗯,这人长得有点眼熟? ——对了,在琼台上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那人是第一批登上琼台的,也曾经听到韩二狗的名字就神情复杂。 “师侄们好。” 苏旭点了点头,“当日你们趁我师弟灵力耗尽偷袭了他,将他拴在琼台上,那缚龙索使得还不错。” 这话说得很不好听,仿佛这些人多么畏惧韩曜,使缚龙索都要等对方没了灵力。 当然她其实并不确定这件事,只是猜的。 那几个斩龙峰弟子瞬间色变。 秦海更是脸色难看,“苏师叔,请借一步说话。” ——猜对了。 苏旭很不喜欢韩曜,但再如何讨厌,在外人面前自然还是要维护自己的同门。 对面坐着她的四师弟白晓,倒是对秦海有点兴趣,“你来自凌云城那个秦家?三灵根能拜入长老座下,倒是沾了你家亲戚的光。” 秦海的堂兄堂姐一个天灵根一个地灵根,都是孙长老的亲传弟子。 在外人看来,若非如此,哪怕秦海通过了外门大比又爬上了琼台,也最多当个记名弟子罢了。 “师弟错了,秦海师侄可是秦家本家嫡系,他父亲前些年晋入灵虚境,也称得上当世高手。” 苏旭老神在在地坐着,“秦海师侄能成为孙长老的弟子,当然是借秦家主的光了。” 秦海的脸色一变再变,“敢问苏师叔,韩、韩曜可曾登顶琼台?” 苏旭微微摇头,“你唤我作师叔,却喊他的名字?” 第9节 秦海深吸一口气,几乎一字一顿地咬牙道,“敢问,韩师叔是否未曾登顶琼台,他未曾通过考核,如何能进入内门——” 按照规定,通过了外门大比后,必须在日落前爬上琼台顶峰,再进入静心殿,才有成为内门弟子的资格。 “师侄啊。” 苏旭随手丢出一块象牙牌,“别说他是正经外门弟子,就算他是没有灵根、不配进入我宗门的凡人,我师尊要是看上他也照收不误。” 秦海哪里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你!” 分明就是你懒得等他或者一时情急忘记了规矩,直接将人带走! “明明是你肆意妄为坏了规矩,宗门规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有哪一条是规定首座如何行事如何收徒的?” 白晓也听不下去了,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嘲弄,“如果师尊随便在外门当中挑一个人收来当徒弟,又有谁敢置喙?你就当我小师弟从来没参加过那劳什子大比好了。” 秦海只觉得自己有万般道理,碰上这群目中毫无规矩的家伙也是鸡同鸭讲。 而且他们还将锅扣给了谢无涯,他如何再敢呛声,难道去与谢首座对峙吗! 他们离开的时候,依稀还能听见苏旭的声音: “箭刻,幺九,明杠开花——给钱给钱。” “呿,这才几番啊,能赢多少钱。” 秦海捏紧了拳头,几乎咬碎了一口牙,脚步停了停,又愤愤地走了。 “他没走完琼台,是大师姐真的忘了吗?” 白晓一边给钱一边问道。 “也不是。” 苏旭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我当时问了很多人,挨了不少骂才找到他,只想着赶快把他带到师尊面前,但我也记得他尚未登顶,又不知道师尊要见他作甚,所以留了印记,可以随时将他再送回原地的。” 韩曜入桃源峰数日,那天发生的事也都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是她带着新师弟去了离愁轩。 琼台上那些人还知道她是如何寻找韩二狗——不过那些人都累得半死,根本没几个人正眼看她,更别说记住她长什么样了。 不过,秦海那些人倒是记得,倘若他们再去询问当时那些躺尸琼台的弟子,就能推断出发生了什么。 苏旭本来没怎么在意秦海的事。 但她总会想起失踪的青湖镇魔修,那人真的只是恰巧路过吗?对于有些修为的魔修而言,稍微绕远路并非难事,何必非要从万仙宗山脚路过? 若是他特意来到这里,为什么? 他会和姓韩的有关系吗? 另外,那日在琼台,外门弟子有数十人,她见了其中一大半,似乎唯有韩二狗受到了袭击。 从他们当时的穿着来看,秦海和韩二狗以前都是执事堂的弟子,所以两人极可能有旧怨。 刚才秦海想要和她私下里说话—— 他想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苏旭一边出牌一边陷入了沉思。 秦海想用那件事要挟她换取好处?否则就将事情说出去,让韩曜身份名不正言不顺,还让她落个不守规矩肆意妄为的名声? 别的不提,静心殿中的长老可以通过水镜遥看琼台上发生的事,自己带走韩曜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四师弟。” 苏旭随口问白晓,“你前日出关,可见过师尊了?” “当然是先去拜见师尊,他正在指点小师弟,倒是教得很用心呢。” 白晓答道,“当年我入门数月,都是大师姐你带我修行——不过我倒是不怎么羡慕他,师姐教得就很好了。” “这就是你总给苏师叔点炮的原因吗!” 另外两个打牌的弟子十分悲愤,“白师叔啊,可怜可怜我们吧,本来还想月底去镇上买点东西顺便吃顿好的呢,这回快要连酒钱都输得精光了。” 苏旭知道白晓后面那句话并非虚情假意。 其他几位师弟师妹——包括如今叛出宗门的那两位,都曾经被她带着修行,待到境界晋入筑基,需要打造法器,可以学习更高深的灵诀法术时,才逐渐由师尊接手。 苏旭不太相信师尊是在照顾自己的情绪,才直接将韩二狗带在身边,而非交给她。 一般外门弟子攀登琼台、进入静心殿,展示自己所学所长,再被长老挑选。 谢无涯曾说韩曜进入静心殿会生出事端—— 可不可以理解成,他身上那些异常之处,在修炼或是施术的时候,会让人察觉。 韩二狗能通过外门大比,必然也是击败了许多同门,但那些都是练气境的弟子,没什么眼力,附近围观的长老们大多也修为平平。 静心殿里的长老们就不同了。 秦海和韩曜似乎有些旧怨,看样子恐怕打过不止一回了,交手次数多了,说不定也发现了端倪。 他刚才想和自己私下说话,很可能想试探自己是否知道关于韩曜的异常。 在别人眼中,是她将韩曜带入了桃源峰,如果姓韩的是个魔修,苏旭必然也脱不了干系。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 “师姐在想什么?” 白晓和两个师侄插科打诨了一顿,抬头看到苏旭一脸凝重,“那秦海算什么东西,凌云城秦氏不过是二流世家,也就家主有些本事,至于其他人,更是不值一提。” 他刻意将最后一句话说得重了些。 苏旭知道他恐怕是在暗指韩曜,摇了摇头,按着石桌站起身来,“我先不玩了,下次再让你们把钱赢回来。” 几个年轻人连说不必,她就转身离了凉亭。 “……” 苏旭走在掩映在桃树中的曲折石径中,忽然停住了脚步。 头顶倏地一阵风声掠过,一道黑影穿过枝桠缝隙,轻巧地停驻在少女伸出的手腕上。 桃花簌然落下,坠入泥土中。 那是一只羽毛蓬松的白颈鸦,锋利漆黑趾爪,眼眸明亮。 苏旭垂首,亲昵地与其额头相抵。 她闭上眼回想着秦海的模样,同时低声道:“给我盯着这个人。” 很快,天空中响起乌鸦嘶哑的啼鸣。 群山树海中无数黑鸦昂首应声,带着不祥气息的鸦啼一声接一声,如同凄厉粗劣的哀歌,一路高唱,传向远方的斩龙峰。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下章还有x ps这篇文男主出场章节应该比前两篇都多……毕竟不是开局满级的人设(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 感谢在2020-08-07 19:00:01~2020-08-09 2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谢谢嬴子衿、江生余我、徐清若、章台柳、瑾嬿 的地雷~ 谢谢阿罗 57瓶;乙女脑的春天 40瓶;慕颜 30瓶;徐清若、_花尽流水、宣和御制 20瓶;garasu、藏青芜 10瓶;missking、深藏功与名、啦啦啦啦 5瓶;青绥、火烧的大地 4瓶;天青色等烟雨v 3瓶;ojbk 2瓶;got7了解一下、mansarou、别问、落魄富婆、逾渊鱼 1瓶的营养液~ 第6章 线索 山间再次下起了微雨,濛濛细雨连续不断,宛如水幕般倾泻而下。 桃花林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越发显得飘渺如仙境。 苏旭:“……” 这场雨不太对劲。 她伫立在桃林中放出了神识。 天地间回荡着淅淅沥沥的落雨声,神识不断向外扩散,如同浪潮般覆盖了整个峰顶,雨中娇艳欲滴的桃花,纵横交错的石径,凉亭中谈天的弟子们。 神识笼罩的范围瞬息间就扩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所感知的事物越来越多。 这力量悄无声息地游走,在雨幕中穿行飞翔,如同一阵微风,将所过之处点点滴滴每个细节,都悉数反馈回苏旭脑海中。 没有任何人感到异常。 直到那个伫立在山崖边缘的少年,若有所觉地转过身来。 他的黑发被雨水打湿,细碎雨珠在长睫上摇摇欲坠,幽黑的眼眸却似是被什么倏然点亮。 “苏旭?” 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像是能将人搅碎的漩涡。 “……” 他们明明相隔千米之遥,苏旭却觉得对方的视线直直看进自己的心里。 虽然说她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但是其他的筑基境弟子都感觉不到分毫,他竟然能第一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甚至能分辨出是谁。 苏旭都没法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说不清这一刻的感觉,嫉妒,愤怒,迷惑,茫然—— 难道,那些所谓令人讨厌的气息都只是表面原因,真相不过是她气量狭小? 所以她才想要找出证据,证明韩曜是个魔修? 她一向爱护照顾师弟师妹们,悉心教他们法术,为他们解惑,只因为心里清楚他们纵然聪明也比不过自己,如今遇到一个比自己更加有天赋的人,心中就危机横生妒意迭起?还将此归为对方并非人族又身怀邪恶力量? 真是这样吗? 我当真是这样的人? 第10节 苏旭迷惑地收回了神识,望着自己的双手出神。 “你怎么了?” 半晌,身后传来少年透着清朗的嗓音,不及成年男子的低沉有力,却也颇为好听。 苏旭默不作声地转过身。 韩曜站在丈许开外的石径上,他换了簇新的衣服,玄色外袍修身剪裁,衣摆碧桃盛霞,越发显得身姿笔挺。 树上枝桠横生,缭乱桃花半掩着少年英俊的面容,他额前垂落的发丝又沾了雨水,莫名多了几分忧郁气质。 苏旭早就感知到他朝着自己这边靠近。 只是,她先前都收了神识,这小子竟然还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九师弟。” 少女垂下视线,语调生疏却也不失礼,“我以为你在修行。” “是,”韩曜点了点头,“师尊教了我唤雨之术。” 苏旭:“……这雨是你的手笔?” 少年反问道:“你看出来了?” 这就是承认了。 苏旭不是水灵根,所以没学过也不可能学会水系灵诀,不过,唤雨控雨这类的法术,绝非是练气期修士能够掌握的,甚至寻常的筑基境弟子,也未必能使得如此完美。 “师弟的唤雨之术十分完美。” 她不由夸赞了一句。 一个灵诀使得好不好,并不会因为自己是否讨厌施术的人而改变。 韩曜看上去却有些迷惑,“可是你依然发现了,那就说明这灵诀我用得还不够好。” 苏旭:“……唤雨是否成功,标准并非被发觉真假,而是水量是否均匀、是否能长久持续降雨,难道师尊没告诉过你吗?” 今日天色恰好有些昏沉,整个桃源峰都笼罩在蒙蒙细雨中,其他几峰的人必然能发现端倪,因为他们那边没有雨水,不过他们也会理所当然认为这是有人在练习法术。 只是,他们绝对想不到施术人还是初学者罢了。 “师尊教了我许多灵诀,却很少讲解,闲暇时还见了另外几位师兄师姐,除了三师姐不在宗门,其他人我都见过了。” 韩曜停了停又道,“方才,师尊说他身上的伤又犯了,就要先去休息了。” 苏旭早猜到会是这样,闻言也没有生气。 谢无涯收徒是因为邽山君的信物,然而,这位师弟如此天才,传音诀看一眼就能学会,其他的同等法术恐怕也差不多,没有哪个老师会不喜欢他。 说实话,魔门要派奸细进入万仙宗,也不该找个这么惹眼的家伙。 一个三灵根天赋优秀至此,怎能不惹人怀疑? 师尊既然教他教得开心……也好。 “你可还记得他们说的惊鸿山一战?” 苏旭看对方点头,这才继续道:“师尊不仅伤在离火王手下,而且伤得极重,险些陨落,他们却只大肆宣扬师尊如何全身而退,要扬我宗门威名,告诉世人,仙宗不止有凌霄仙尊——致使后面的许多年里,师尊多次被人请出山,和大妖甚至妖王再度交手,大概是因为这个,他的伤势一直不曾痊愈。” 韩曜沉默片刻,“怎会这样?” 苏旭知道他并不真的需要自己回答,也就没有说话。 峰顶的桃林笼罩在薄雾中,天地间倾泻的雨丝织成细细密密的水帘,模糊了少年沉思的面容。 半晌,他慢慢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这里果然和我想象的不同。” 苏旭倒是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你也说了,那是想象。” “这里的许多人,并非我印象中修士应有的模样。” 韩曜似乎已经习惯她的拆台,不以为意地继续道,“我在执事堂时,观身边有些人的言行举止,我就在想,他们当真是修士么,为何——” “为何如此趋炎附势,向诸如秦海之流谄媚讨好,盼望着能得点好处,自己埋头修炼不行吗?” 苏旭接上了他的话,不待对方继续发问就道:“其实并非每个有灵根的人埋头修炼就能出成果,而且,无论在哪里,做什么,总有人想要走捷径,这其中也有些不择手段的,你遇到的那些,也并非个中翘楚。”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看一眼就能学会颇有难度的法诀。 苏旭停了停,“师弟你大概也体会不到他们的想法。”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她这么说着,感觉心中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一时却不太清晰。 韩曜愣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深邃黑眸中冷光一闪,“秦海来找你的麻烦?” 苏旭知道秦海来找茬的事很快会传遍桃源峰,也不需要隐瞒,干脆实情说了。 “他竟然那样说你——” 韩曜闻言愕然片刻,顿时满怀嘲讽地轻笑一声。 “那些人的脑子都被没用的东西塞满了,我原以为既是冀州第一仙门,纵然是外门弟子,也不该如此不堪,在执事堂的几个月可算是涨了见识,如今你说起师尊的事,看来内门的人也没什么区别,嘴上说是要扬宗门威名,不过是心里畏惧妖族,不敢亲身出战,只得劳动师尊罢了。” 苏旭倒是没料到他想到了这一层,“这话别在那些人面前说。” 少年扯了扯嘴角,有些不屑地道:“这有什么说不得的?” “因为他们再如何胆怯畏战,如今的你也打不过他们,逞一时口舌之快可能就要挨一顿打,不值得。” 苏旭想了想,“嗯,倘若你觉得值,就当我没说。” 两人又在雨中静立了一会儿。 “我听过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看,宗门内外皆是人,并无差别,也没有几个修真者能做到绝情绝欲,别说你碰到那些人,真正心思歹毒、卑劣伪善之辈也比比皆是。” 少年皱眉:“即使如此他们也能修成得道?” “所以多数人都是庸庸碌碌之徒,大成者屈指可数。” 苏旭玩笑般地说道,“算起来,你我也不过是大千世界中两个平平无奇的修士罢了。” 韩曜却并未赞同,“我不这么觉得呢。” “……” 苏旭皱眉,“是我失言了,师弟你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天才,我大概也不能和你相提并论。” 少年愣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眼中浮现出几分慌乱,“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不说这个。” 苏旭看出他此时不太冷静,抓住机会道:“我见了秦海,他并无那个本事独自将你用缚龙索拴住。” 韩曜下意识摇头,“他们大概有十来个人一同出手,才完成了那个法术,虽然还有三个被我扔下去了。” 因为偶尔会碰上狂风暴雨,琼台周边有隐形的浮空法阵,攀登者摔下去也不会身亡,只是必定会受伤,而且是重伤罢了。 “你也就一个人,让你爬上去又会怎样?还能抢了他们所有人的机缘不成?” 苏旭一脸疑惑,“你们难道有旧怨?” “我家乡在荆州凌云城西郊的红叶镇,秦海所在的家族在凌云城里,那些万仙宗弟子在城中招人,那时我们就认识了,几乎所有人都在讨好他。” “你不肯那么做,他从那会儿就看你不顺眼了。” 少年点了点头,“没错,后来进了执事堂,王长老又是他的舅舅,周围的人对他更是……你懂吧。” “我懂,你依然不讨好他,而且在修炼方面,你一个并非世家出身的普通人竟然比他学得快,而且还挺能打的,他还不能随意教训你,真是气死他了,对吧。” 韩曜顿时知道自己不用多解释了,“我果然还是喜欢和你说话。” 苏旭:“……” 她当然没有想歪,对方这意思显然是她比较能猜度话中未尽之意,所以和她讲话比较轻松。 不过这番谈话下来也有所收获。 秦海和韩曜恐怕矛盾颇深。 她自己就不是什么胸怀宽广的人,对韩曜甚至还多次生出妒意。 秦海又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听起来气量恐怕还不如她,而且他和韩曜之间的差距更是天壤之别。 苏旭完全能想到秦海如何痛恨韩二狗。 而且韩曜并不是那种软弱或者善良不记仇的性格,如今一步登天了,秦海更是畏惧他来日报复。 此前秦海想要与她私下谈话,恐怕不是想要挟她,而是想让她直接将韩曜赶出宗门,甚至将他当成魔修诛杀! 当然,他是不是魔修还不一定。 以上的一切也都是推测,苏旭不能完全确定。 她随口问道:“你这几日住在哪里?” 少年微微摇头,“一直在师尊的碧海阁,他教了许多东西,我不曾合眼。” 大多练气期修士作息与常人无异,但是,如有需要,他们几天不睡也不会疲惫。 苏旭带过七个新人,对接下来的程序也驾轻就熟,“跟我来。” 远处有几个弟子在凉亭中聊天。 他们说起最近的修行,又谈起数月后的八派试炼,宗门内部要先进行比试,选拔参赛者等等。 那些细碎的语声在风雨里隐隐传来,两人沿着崎岖的青石小径渐渐向下,离开了峰顶。 走了大约两刻钟,依稀见到远处有几座庭院,在朦胧烟雨中显得有些模糊。 “六峰里亲传弟子都可以独居,你看那些院落,门上写着听雨轩和横舟阁的,挑一个住进去就好,不知道师尊有没有给你说过?” “他提起七师兄和八师兄,他说他们叛出宗门,不再是万仙宗弟子,但他们是你领入门的……无论如何都还是他的徒弟。” 苏旭闻言微笑起来,“那两座院子就属于他们,他们早说过不介意新人住进去。” 那两个混蛋虽然离开数年,但她和他们经常私下通信,这话也是真的。 “你说你认字不多,你能认得我刚才说的那几个字么?” 韩曜默默摇头。 苏旭:“不认识也不要紧,只有他们的院子并无阵法加护,随时都可以进去。” 第11节 那俩人也没留下什么好东西,就算有些没带走的,她也都找机会送给他们了。 韩曜:“哦。”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谢无涯的感叹。 ——当年你的几位师兄师姐入门,都是你大师姐帮忙照顾,从修行再到起居无微不至,若是没有她在,我这个当师父的怕是要累死了。 韩曜意识到苏旭并无亲自带他去看一眼的意思,又想起师父的话,虽然知道对方并无义务那般照顾自己——毕竟按年岁来说,他也不是小孩子。 心里却还是感觉有些不舒服。 她果然还是不会那样对待自己。 少年有些委屈地想。 事实上,苏旭其实根本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些。 谢无涯必定还有些关于韩二狗的秘密没告诉自己。 不过师尊既然不想说,任她如何发问也是白费工夫,还不如自行想办法弄明白这事。 她并不是一个淡泊无欲的人。 相反,她的好奇心极重,又自认有点本事,大不了就动手干架,故此现在不会随意放过任何线索。 如果韩曜真是魔修,或者和魔修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将此人留在这里后患无穷。 当然,如果他并无坏心,只是血缘上有些不同,那倒是没什么。 无论他人如何,她是不会因为这种与生俱来、无法选择的事而对别人喊打喊杀,哪怕对方的气息令她厌恶。 两人在山道上告别。 苏旭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被重重桃树掩映覆盖,才闪身消失在原地。 她回到自己的院中,一直修炼到深夜,终于收到了乌鸦传来的消息。 夜空阴云密布,黑沉沉地覆盖了山峰,院门前的两盏庭灯光晕微弱。 苏旭伫立在房门前的台阶上。 嘶哑的鸦啼回荡在院落上方,高亢或低沉的长短几声过后,她神奇地领悟了其中的意思。 ——秦海出门了,方向是执事堂。 秦海的舅舅王长老就在执事堂任职,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悄悄话呢。 枝叶浓密的树冠轻轻晃动,群鸦振翅而起,飞离了庭院。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悄然没入鬼魅般的夜色中。 第7章 魔修 子夜时分,乌云遮蔽了月色。 山道两侧翠竹蕃盛,夜风中碧影摇曳,远处潺潺水声隐隐传来。 一伙巡夜的执事堂弟子走了过去。 “你们听说白天的事了吗,秦海竟然跑到桃源峰去了。” “肯定是因为韩二狗那家伙,谁想到他竟然能拜在沧浪仙尊门下。” “其实也没什么,我记得韩二狗学法术学得很快呢,每次授业时,只有他一个人能使出上回新学的灵诀,你忘了吗?” 外门弟子的授业机会很少,两三个月能上一次课,学一个新的灵诀就不错了。 他们以为韩曜是在两次授课的间隙里练成了灵诀,殊不知他恐怕看一眼就学会了,哪用得着这么久。 “那又如何?他可是三灵根啊!谢首座门下那些徒弟哪个不是天才,苏旭入门两年筑基,三十年结丹,我们宗门五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 “所以呢?她连内门会试都不参加,听说平日里只闭关淬炼灵力提升境界,从来没听说她和人动手的。” 旁边有个弟子嗤道,“她显然志不在此,听说也根本没炼制本命法器,谢师叔祖手中什么天才地宝没有……” “是啊,她要还没有法器,那显然就是她自己不想要了。” 大家沉默片刻。 他们为了打造法器出生入死,和妖兽妖族打得你死我活,也只是想寻得一两样宝贵材料,此时心情都很复杂。 “所以说,她整日闭关都是在提升境界,对御剑或是战斗必然毫无兴趣的。” “等等,我也听说谢首座有意将仙剑灵犀传给她……” “若是她当上下任桃源峰首座,必然会继承灵犀,倒是不需要什么别的法器了。” 有人满脸艳羡地道。 “不好说,慕容遥继承了飞翼,也未必就是下任宗主啊。” “……苏旭根本不是剑修,就算是要当首座,让她继承仙剑也太可惜了,甚至是浪费了。” “是啊,谢师叔祖是那么厉害的剑修,她身为首徒却不会一点剑招剑诀……”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她是学过的,只是我们不知道呢?” “哼,肯定是不会的,否则她怎么从来不参加比试?” “是啊,纵然会灵诀法术,但若是以那些与剑修交手,除非境界碾压,否则定然会输得很惨,毕竟法术的威力和施术速度都不能与剑诀相提并论……” 万仙宗并非剑修门派,不要求人人都是剑修,然而历任宗主和大多数首座都是剑修,所以门中剑修居多。 剑修的修炼自然脱离不了战斗,甚至许多剑诀剑招都是在生死中顿悟得道。 大多数弟子都是剑修,年轻人谁不喜欢御剑破空的潇洒,谁不喜欢那些有雷霆之威、又有虹彩之美的华丽剑招,而且和同门切磋比试也是一大乐事。 当然,也有很多内门弟子不曾参加会试,其中符修丹修居多,境界不高,在战斗方面更比不过剑修,但他们也是与其师父一脉相承。 在他们眼中,苏旭是唯一一个,师父是剑修,自己却没有剑、不会剑招剑诀的修士。 “不是,”有个姑娘无语道:“人家就是道修吧,讲究万化冥合,体悟天道才是最重要的,不喜欢打打杀杀怎么了,招你惹你了?” 先前说话的少年翻了个白眼:“切,你们女人就是这样,什么不喜欢,我看是不敢——” “不敢?” 那姑娘冷笑道:“你以为你打得过她?她根本不需要剑,随便扔个灵诀你就死了。” “我是筑基境啊,如何打得过金丹修士!” 少年这么说着,又不服气道:“要我说,慕容遥才是个人物,人家是五行外的异生雷系天灵根,和苏旭年纪差不多,也结成了金丹,还是上届内门会试的魁首,八派试炼在即,他必然能扬我万仙宗威名!” “他先前都输给过琅嬛府的赫连辰,还在上届试炼魁首顾擎苍的剑下一败涂地——” 之前和他互怼的姑娘一手叉腰,“再说,他结丹比苏师叔晚了好多年呢。” “那是因为——” 少年顿时来了精神,“慕容师兄比那两人都年轻几岁,如今练成了万剑凌神诀的第一式,自然和往日不同,只这一个就不知道花费多少时间,苏旭只要在屋里坐着闭关就行了,如何能比?” “只要在屋里坐着闭关?说得容易,你以为只是坐着就能刷刷刷升境界的么?” 女孩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道:“而且咱们入门好几年了,也没见师兄你能坐住三五个时辰的。” 少年涨红了脸,“我又没说我能和苏师叔媲美,你怎么总是拿我说事,我要是能和她比,现在就不是你的师兄而是她的师弟了!” “对吧,无论怎样,也比你厉害多了!” 这伙年轻人吵吵嚷嚷地走远了。 “……” 其实苏旭就站在他们旁边,只是用幻字诀掩盖了自己。 刚才那几人身上都有执事堂的火徽,而且比寻常弟子图案略显繁复,显然是某个长老的亲传弟子。 她维持着伪装向前走去。 山道尽头有几条岔路,前方依稀望见一片昏黄的光点,是悬挂或矗立在院门附近的庭灯,后面是连绵起伏的黑黝黝的屋脊。 有十几座规格相近的小院落挤在一起,隔着一条水草丛生的小河,对岸是一座颇为气派敞亮的宅院。 苏旭知道那就是王长老的住所。 她好歹入山几十年,也轮到过好多次宗门巡夜。 与刚才那些人不同,内门弟子的巡夜是要御剑在空中巡逻——当然,用御空法术也可以,只要能飞就行。 她在空中游览过内门外门所有的地方,找到一个执事堂长老的住处并非难事。 宗门里所有长老最次也是金丹境,早就辟谷,也怎么不需要人服侍。 不过,院子周边有无形的法阵结界,倘若有修士冒然进入,必定会被主人察觉。 秦海不能御剑飞行,也并非风灵根。 若是用腿从斩龙峰跑下来,饶是练气期修士,也得用小半个时辰。 苏旭等了一会儿才看到秦海走进院门。 她跟上去,却走到院墙外站定,伸手在墙上一拍,掌下蔓延出五道长长的淡金符文。 青石墙面开始向下凹陷,甚至从内而外变得扭曲,那五道呈放射状拉长的符文也随之变形。 先前手掌触墙的位置露出一个空洞。 她将耳朵贴了上去,墙内所有声音悉数传入耳中。 庭院里微风轻拂树叶和窗扉,长廊附近灌木窸窣摇曳。 ——正房里隐隐约约有谈话声。 她精力越发集中去分辨。 于是那两人的声音就越发清晰,逐渐盖过了其他所有细碎纷乱的声音。 寒暄已经结束了。 秦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愤,“她油盐不进,还张嘴不饶人,让我大失颜面!我明明听说她脾气不错——” 他将当时的情景一讲,王长老顿时扼腕,“你这孩子,你们本就在琼台见过,她既猜出缚龙索之事,就也能猜出你们之间有些龃龉,更不会轻易相信你的话,你想利用她,被人家发觉,她如何还能好好对你?” 第12节 “哼,那女人自恃美貌和天赋,一脸目中无人的样子,哪里想到这么多,只是碍于人多,才不得不维护她那师弟罢了,我就不信她若是知道韩二狗的本事还能坐得住,不嫉妒死她才怪呢。” “你错了,她就算当真嫉妒,也不会表现出来。” 王长老摇了摇头,“昔日谢首座将她带进宗门,我师尊曾言此人满眼戾气,有鹰视狼顾之相,谢无涯不曾教她学剑,大概也是知道这大徒弟心术不正,唯恐她本事大了来日无法制衡……哎,总之这人危险,你不该去冒然招惹。” “就她?” 秦海愕然道,却还是不太相信:“她看上去也不过是……” “她看上去如何并不重要,她是金丹境修士,你只看她美貌,却忘了她修为和我相近!” 王长老恨铁不成钢地叹道:“你若真想将那事告诉她,去她居所拜访,或是私下约她一见都未尝不可。” 秦海也明白过来,自己按捺不住,竟选了最蠢的方式。 “我,我只是想再次见见她,自从琼台那次,我就总是想着她……可是见了她就总说错话。” 少年顿时懊悔不已,“三哥和五姐还告诫我不要再去惹事,呸,他们不过是分家子弟,仗着天赋入了内门,竟敢如此对我说话,他们父母都在我爹手下捏着呢,哎,只希望爹不要知道此事,否则我又要挨一顿痛骂。” 王长老沉默片刻,“可惜你没有冰灵根,学不得姐夫的本事,你们秦家藏书阁中也没有什么上乘剑诀,我们王家更是不如……” 如今的秦家家主已入灵虚境,称得上是威名远扬,可惜秦氏一族良莠不齐,秦海的父亲能有那种成就,完全是他自己有本事有天赋的缘故。 “舅舅不必提了,我岂能不知实情,只是爹不愿教我们罢了!” 秦海脸色越发难看,“他只顾自己闭关提升修行,拜入仙宗是我的主意,但他甚至不愿疏通关系让我直接进入内门,我在执事堂这些日子全赖舅舅的照拂,若非上回舅舅出手,我险些被韩二狗宰了!若有机会一定要杀了他。” 王长老心道还不是你自己去挑衅他,“罢了,你父亲这两百多年来娶过几任妻子,他儿女众多,但是我姐姐唯独留下你这么一个儿子,我怎能不看顾你,只是如今这事暂且放一放吧。” “不,舅舅你听我说,苏旭将那魔物带入桃源峰,日后出事也脱不了干系,只要我告诉她那事,她回去一试探就知道真假!” 秦海激动起来,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若是她真是你说的那种人,肯定是想成为下任首座的,不用我说,她就会自行解决韩二狗,她的师弟师妹们个个都厉害,她若想当首座,必然不能有这般污点。” 王长老看着他的样子,内心有些失望。 “我们并无证据,就算你见了苏旭或是谢无涯的其他弟子,空口白牙,人家如何相信你?谢首座就算受了伤,传位也不在一时。” “那是我亲眼所见,舅舅,你是不是也不信?” 秦海顿时急不可耐地道:“他第一次测灵根的时候——” 话音戛然而止。 “什么人?!” 王长老拍案而起,周身灵力涌动。 院中顿时卷起怒涛般的灵压,若是寻常人在此,恐怕已经呼吸困难甚至晕倒昏厥。 下一秒,灵压宛如退潮般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 其实苏旭一直能感受到王长老的灵压。 所谓灵压,就是在灵力运转时产生的一种气息。 对于弱者而言那更像是威压,能让人难以喘息甚至昏厥,对于实力相近的人来说,就是提醒你某个地方有人而已。 所有修士身上都有灵力。 这些灵力游走在经脉间,日常都是循环运转状态,所以只要修士活着就会有灵压。 只是,如果他没有剧烈运转灵力,或是使用高深的法术释放灵力,那灵压就不会特别明显。 境界更高的修士,能轻易感知到弱者的灵压,哪怕后者蓄意隐藏。 这一刻,王长老的灵压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这人就不曾存在过。 她心中悄然涌上一种不祥的感觉。 苏旭猛地侧过身,避开贴着脸侧横掠而过的火刃。 雪亮的灵力光刃裹着一团熊熊烈火,那火焰明亮至极,甚至隐隐泛起耀眼的橙黄。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点燃,热浪扑面而来。 石墙被火刃穿透,瞬间在中央烧融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墙壁上方的石块失去支撑,稀里哗啦地垮塌下来,一时烟尘四起。 “……” 她回过头,发现一道人影立在竹林前。 那人身上披着黑斗篷,兜帽遮住了半张脸,只是露出的惨白下颌,袖口手指干枯,瘦得形销骨立,仿佛只是一层皮包着骨头架子。 对方似乎在看着她。 苏旭无法确定这人的目光所向,因为她现在依然用幻术遮掩着身形。 她只能依稀感受到透着黑暗气息的神识笼罩而来。 那气息压抑而令人作呕。 苏旭厌恶这气息,却感觉不到危险,或者说对方根本没有强到令她畏惧的程度。 ——这人尚且看不到她,只是知道她在这里。 她心中猛地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应该就是这人杀死了秦海和王长老,还是在秦海即将说出韩曜的秘密时。 显然他不想让秦海将那件事说出来。 她猛地一咬牙,将自己变成了韩二狗的样子,然后显出身形。 “是我。” 那人顿时敛去了神识和杀意,似乎也放松了些许,“几日不见,你竟长本事了。” 声音嘶哑无比,嗓子仿佛被火焰燎烤过。 他和姓韩的果然认识! 苏旭此时无比后悔没和小师弟多谈几句,这样她还更好地模仿其口吻措辞,“幻术法诀而已,看一眼就学会了。” 那人沉默了。 苏旭:“……” 草,说错话了? “又是你那美如天仙的大师姐所授?” 斗篷人这才发出一声难听喑哑的低笑,“她对你倒是不错,不过日后事成,她就是你掌中之物,任你亵玩,如今就不要总是想着她了。” 苏旭:“…………” 她心中涌出几句脏话,脸上却不动声色,暗暗咬牙道:“现在说这些作甚,你就这样杀了他们,若是被发现可怎么办?” 那人似乎“看”了她一眼, 紧接着,对方桀桀怪笑起来,“我何曾杀什么人,他们难道不是被苏仙君的真火烧成了灰?” 话音未落,他已消失在原地。 “韩二狗可从未对我提起过苏仙君。” ——金丹境修士纵然没有道号,也可有仙君之称。 只是这人虽然口称仙君,却没有半分尊敬的意思。 斗篷人的身形在竹林中闪电般晃动。 他的速度太快了,快得几乎拉出了重重残影,一时间苍翠竹林中仿佛浮现出数道人影。 同时,空中迸溅出万点火星热屑,炙热的气浪汹涌而来,带着将人皮肤烤干的恐怖温度。 事已至此,苏旭不再用灵力维持伪装。 刚才那句话显然是对方的试探,自己大概之前就露了马脚,也罢。 她身上衣服烧烂了一半,此时似乎有些狼狈。 “先前是你在青湖镇徘徊?你和韩二狗什么关系?你派他进宗门做什么?” 面对敌人凶猛攻势,苏旭倒是冷静地躲闪过去。 她运起灵力时身姿轻盈飘逸,轻松地避过几道致命的火星。 千千万万微小的星火自空中浮现,远远看去极为美丽,宛如夏夜里扑簌的流萤。 然后,这些萤火般的碎焰向她奔腾而去。 翻腾的热浪吞噬了竹林,绿竹瞬间萎靡干枯,土地焦黑龟裂,坍塌墙壁的砖石甚至都化成了灰烬。 “韩小子能进你们仙宗、拜在你师尊门下,的确少不了我的功劳,至于其他的,你就不用知道了。” 橙黄火焰蓦地燃起,结成一圈火的牢笼,将看似无助的少女围困其中。 “可惜仙君你连自己的师弟都信不过,又如此自不量力,虽说幻字诀用得不错,只是,区区金丹道修,竟也敢玩这偷梁换柱的把戏,我早在这附近布下结界,你今日命丧于此也无人知晓——” 忽然间,魔修的声音停住了。 火牢的壁障里伸出数只手爪,这些由火焰凝成的巨手,牢牢地抓住了猎物的四肢。 然而,苏旭的手脚并没有瞬间融化消失。 她的衣袖和裙摆早就烧得破碎,整个人却依然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就这?” 少女模样的修士扯了扯嘴角,“那些传言将你们这些魔修吹得神乎其神,我竟然当真了。” 苏旭一边感到庆幸,一边又大失所望。 ——这什么破烂火焰,别说受伤,她甚至连痛感都没有。 “你!” 魔修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在兜帽的遮掩下,那张宛如骷髅的脸容,已经在惊愕中扭曲变形。 “你怎么可能!你这金丹道修怎么可能毫发无损,你,你到底是谁?!” 第13节 道修。 整个万仙宗唯有两人练成万剑凌神真诀,一是宗主凌霄仙尊,二就是桃源峰首座沧浪仙尊。 后者的首徒,在别人眼里却是个空有境界的道修。 苏旭想到王长老的话。 ——谢无涯不曾教她学剑,大概也是知道此人心术不正,唯恐她本事大了来日无法制衡。 她和师尊关系亲密,也知道自己不是剑修另有原因。 然而,那几句话还是反反复复在她脑海中回荡,一遍又一遍。 她猛地用力,牢笼中的巨手纷纷溃散。 整个火牢开始迅速膨胀,然后崩裂成漫天碎片,火雨如灰烬般纷飞而下。 魔修见状不妙,刚想后退,少女已经鬼魅般闪至身前。 “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 她手边金光涌动,竟闪耀出一柄灵力汇聚的火刃,在夜色里流转着熠熠华彩。 金色烈焰缠绕在火刃上,翻腾嘶吼着扯碎空气。 热浪蒸腾四起。 光刃自上竖劈而下,快得不可思议,如同一道黄金闪电贯落。 魔修感到了一丝暖意掠过额头。 轻如鸿毛。 果然是个从未经历过战斗的生瓜蛋子。 他满心嘲弄地想着,刚才那种做法最是浪费灵力,而且通常唯有金系修士才适用。 苏旭极速后退,退到十几步外站定,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魔修只以为她是灵力损耗太多,“仙君这就累了吗,昔日我与你们斩龙峰的慕容小子交手,他还能在我手下支撑了一刻钟,坚持到他的师父去救他——” 他忽然说不出话了。 魔修仰起头,浑身颤抖起来,嗓子里发出窒息般的咯咯声,他将手伸向咽喉处,又无力地指向前面的人,似乎想要发出什么咒骂。 一道纤细的金色光丝浮现在他兜帽上,从应当是额头的部位,不紧不慢地竖着蔓延向下。 金光所过之处,外罩的斗篷再到枯瘦的身躯,悉数被烧蚀融化。 苏旭叹了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装成个道修,否则大家都来找我切磋,我一时控制不住,那不就麻烦了。” 魔修的身体一部分一部分地消失。 没有枯焦的皮肉或是沸腾的血水,只有蒸出的丝丝炽热白气,带着呛人的焦糊气息四处弥漫。 最终,焦黑的地面上只留下一颗黯淡的红珠。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发现肝了六千字,应该是两章但连起来看大概爽一点( 明天周四的更新在【下午】,时间不定,可以到晚上再刷新w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第8章 过去 那是一条空空荡荡的小巷,石缝里流淌着腥污的积水,两侧是石砖堆砌的院墙。 墙内有一棵白槐伸出绿叶蕃盛的枝桠,梢头停留着几只黑漆漆的老鸹。 他们的啼叫粗劣嘶哑,一声长一声短,时而高亢时而低下。 日光透过枝叶缝隙疏漏而下,乌鸦们漆黑的羽毛上,倏然泛出蓝紫的金属光泽。 “那群小兔崽子又来了。” “下次再敢向我扔石头,我就弄瞎他的眼睛。” “……” 五岁的苏旭站在树下仰头看着他们。 巷子那头转过来一群小孩。 他们吵吵嚷嚷地往前走,谈论着不久前街上经过的一群修士,满脸艳羡地想象自己御剑飞行的样子。 “看,是那个小杂种!” 他们忽然看到了苏旭,脸上的兴奋和期待迅速褪去,嘴边露出恶意的笑容。 “我就说她是个妖怪,看,她总是和那群丑鸟在一起。” 有人捡起一颗石头丢向了苏旭。 后者并不躲闪。 她一眼就能看出来,石头根本飞不到自己身边。 啪。 小石子坠落在地上,溅起几滴灰黑的污水。 “——没有娘亲的野货!” “她爹在青楼教那些婊|子唱曲,真恶心!下九流!” “我娘说她长了一副狐狸精的样子,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你是怪物,外面的仙人会把你抽筋扒皮!把你们全都杀光!” 巷子里回荡着孩童们稚嫩的声音。 他们其实并不是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重复着父母说过的话,肆无忌惮地倾泻恶意,然后开开心心地笑着。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为什么会因为骂我而感到快乐呢? 苏旭迷惑地想着。 但这不妨碍她生气,于是她大声辩驳道:“我有娘亲!我爹说了,我娘在做大事,有朝一日,她会回来接我们!” 小姑娘的眼眸倏然亮起,虹膜上泛起一圈金芒。 像是熔金的针刺,又宛如烈火般的日轮。 槐树梢头沉寂的乌鸦们猛地振翅而起。 他们嘶哑地啼叫着,眼中纷纷亮起金光,疯了一般冲向巷口的孩子们。 孩子们的笑语顿时变成了痛苦和惊恐的尖叫。 锋利的趾爪在脸上划过抓出血痕,他们在疼痛中又叫又跳,慌乱地抬起手胡乱挥舞,勉强阻挡了尖锐的鸟喙撞进眼眶。 苏旭转身就跑。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巷子,将那些令人愉快的惨叫甩在身后。 回家以后,她将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男人叹了口气,清隽容颜上浮现出一丝落寞。 他的笑容柔和又温暖,却暗含着小孩子读不懂的思念和忧伤。 “小九,你娘的事情呢,你知我知就好,日后莫要再向别人提起。” “……好。” 自始至终他没问那群孩子如何。 不久后,他们离开了那座城。 …… “小九很快就六岁了,有什么想做的事、或是想要的礼物呢?” 年幼的女孩挺胸抬头,大声说道:“我想长出翅膀,那样我就能带着爹爹、飞去大荒找娘亲啦。” “……” 苏旭从梦中醒来。 其实那也不算是她的梦,毕竟梦境大多是假的,那些却是真真切切的记忆。 清晨的阳光穿窗而过,倾泻一室温暖日辉,空气中细微扬尘如絮。 她从床上坐起来,随手拨开顶盖上垂落的银丝鲛纱帐幔,挂在围栏上的一只精致银铃响个不停。 苏旭伸手拿起铃铛,上面金光一闪,赫然绽出几个小小的金字符文,然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九,你带你小师弟去一趟静心殿。” 不等她回复,谢无涯就结束了传音。 “……” 她随手将铃铛扔回床上。 昨夜死了两个人,如今怕是东窗事发了。 她知道王长老和秦海死了,又不想留下闯入结界的痕迹,就让乌鸦看了一眼—— 他们俩都烧得只剩下一地灰烬了。 魔修早就布下了结界,隔绝了灵压和打斗的声音,因此他们的战斗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只是竹林被烧毁了一大片,苏旭又使不得木系灵诀,没法催生它们,只能赶快离开了。 她头疼地叹了口气,开始收拾自己准备出门。 桃源峰山高巍峨却并不过分险峻,山底修有一条宛如琼台般的石阶大道,可以直通峰顶。 大道两侧尽是桃林树海,山腰处遍布着几十座院落,大多数亲传弟子都住在这附近,因此又衍生出许多条岔路。 第14节 苏旭放出神识扫了一圈,发现韩曜就站在那条石阶路上等着自己,正是上次他们分别的地方。 她随手捏了个法诀传送过去。 迎着拂面而来的山风,苏旭在石阶上站定。 她一脸若无其事地道:“师弟要去静心殿?师尊刚刚喊我,让我送你一程。” 韩曜倒是没被她突然出现吓到,显然是已经感知到附近的灵力波动。 少年愣了一下,“你不知道吗?” 苏旭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然而谢无涯就说了那一句话,按理她该是不知道的,“什么?” 韩曜:“……秦海和他舅舅王长老死了,静心殿那边传唤你和我。” 苏旭露出一个茫然夹杂着迷惑、又不过分夸张的表情,“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韩曜看上去也有些苦恼。 不过,他苦恼的大概是和魔修失联了吧。 苏旭这么想着。 她将昨天夜里的事反复在脑海里过了几遍,因为线索太少,魔修说的话也未必都是真的,所以现在有数种可能性。 关于姓韩的,无非是那么几种情况—— 一,他和魔修是一伙的,被派进来当奸细。 二,他们只是某种合作关系,各取所需。 三,两人有仇,魔修故意让苏旭误会成前两种。 但是,三无法解释魔修为什么要早早杀死秦海,那时秦海似乎要说出韩曜的秘密。 假如魔修是故意想将戏演得更加逼真,让她相信他和韩曜是一伙的,就不该对自己下杀手,该放她回去报信才是。 不过,魔修真的对她下杀手了吗? 苏旭是火系天灵根,而且自小就极为耐热,幼时就敢将手伸进火炉,她对热度并不敏感,无法判断魔修释放的火牢威力如何。 衣服被毁了,兴许还是挺热的……吧? 要说一和二,其中也分为很多种情况,也有很多破绽和矛盾之处。 不过,那时秦海的未尽之语,究竟是什么呢。 “对了……我刚才听见了师尊的话。” 韩曜垂首看着手中的传音银铃。 苏旭结束了神游。 她并不意外对方手中有这东西,毕竟其他的师弟师妹也都人手一件,为的就是方便互相传讯。 韩二狗都正式入门了,该有的肯定少不了。 “师尊喊你小九,那是你的小字吗?” 少年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苏旭:“……” 他竟然还有这个闲心。 也对,兴许韩曜还不知道魔修已经凉了,秦海和王长老的死确实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他们甚至算得上是他的仇人,他现在说不定还挺高兴呢。 “嗯。” 苏旭点了点头,有些嘲讽地道:“你在师门行九,我小字也是九,我们好像还挺有缘的。” “怪不得当日师尊说你我有缘,原来是因为这个。” 韩曜笑了笑,“你生在重阳节?” 难道九月九日出生,才会有这样的乳名? “那倒不是,是因为我在家行九,上面有八位兄姐。” 只是彼此素未谋面,而且只是同母兄弟姐妹,大家的父亲好像还各不相同。 “我刚出生那会儿,我娘一时不知道该给我起什么名字,就喊我小九。” 这些事都是父亲说的。 苏旭根本不记得关于母亲的任何事,毕竟她出生没几日,那人就离开了。 父亲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母亲是什么模样什么性子,母亲曾经怎样哄她入睡给她讲故事,也曾动作生疏地抱着她亲吻她。 他也坚信着母亲一定会回来,她们母女能够再次相见。 再后来,父亲去世了,他早年离家,又整日东奔西走,也并无其他亲眷。 苏旭孤零零地安葬了他,在坟前跪了很久很久,也不曾看到任何人来吊唁。 “真好。” 韩曜忽然开口道,并不掩饰眼中的艳羡。 苏旭:“???” 她愣了一下,随即哭笑不得。 ——这人大概真以为自己有个和睦美满的大家庭吧。 “走,我们去斩龙峰。” 苏旭通晓瞬传移位之术,在一定范围内,只要留下过灵力印记的地方,传送不过是一念之间。 比什么御剑飞行快了不知道多少倍。 所以她才敢在这里闲聊,也不怕耽搁这一会儿。 韩曜显然是知道他们要如何前往静心殿的。 他点了点头,稍微凑近过来。 少年眉骨略高,眼窝微深,长睫浓郁如泼墨,鼻梁高挺而英气十足,唇瓣削薄,线条极为好看。 韩曜伸出一只手,五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劳烦你了。” 这人的身量大概还未完全长成,也比她高出了数寸,是那种典型宽肩长腿的身架,来日必然也是一副俊美又硬朗的外形。 苏旭很难想象这是个魔修—— 毕竟大多数魔修完全能以貌取之,他们的修炼方法本就不适合人族,所以不但面目全非,甚至身体都会变形,趋向人们印象中的怪物。 因为修炼方式的缘故,无论是没本事的杂兵,还是力量强横之辈,都没有什么好相貌。 他们也根本不在乎就对了。 不过,仅凭这张脸也不能杜绝任何可能性。 苏旭只抓住了少年的手腕,另一手捏诀,两人顿时消失在原地。 落点在静心殿门前。 这附近有无数人留下了印记,石砖地面上荡漾着浅浅一层流光,各色灵力交汇,烙印出数十种符文。 韩曜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真有趣。” 苏旭不常来这里,但她每次经过,也会忍不住去研究那些符文,“确实,位移之术有千般变化,只看此处,就知道有很多同门更加精擅此道。” 两人就这么站在静心殿外,对着地上的符文又讨论了半刻钟。 苏旭的师弟师妹们也都是御剑派——或者御别的什么东西在山中飞来飞去,唯有她更喜欢用术法传送。 当然,这样的法诀很难学,施术时灵力消耗巨大。 所以一般人都不会去学,就算是学了,万不得已也不会使用。 韩曜对这类法术一窍不通,“我先前在执事堂的时候,因为入门晚,来年就要参加大比——我又不想再等十年,所以学的都是灵诀,拿来打架用,法诀却不会几个。”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外门大比的规矩该改一改。” 苏旭若有所思地道:“只以对战成败决定有无进入内门的资格,是挺奇怪的。” 背后破空声响。 “远远听见这么一句,我还在想是此话能出自谁的口中——” 几个年轻男女跃下飞剑。 他们皆是剑修,衣袍上有蟠龙绕剑的祥纹,显然是斩龙峰弟子。 为首的女子轻笑一声,“原来是苏师叔,那就不奇怪了,毕竟如果你在外门,恐怕是永远没有进内门的机会呢。” 苏旭隐约记得对方是双灵根,就满脸和蔼地道:“我天生的单灵根,无论如何也去不了外门,师侄这话真奇怪,哪有那么多如果。” “师叔你还真是……” 女子顿时噎住,却不想就那么快认输,目光一转又开口了。 “我万仙宗剑诀闻名中原,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那还如何传承宗门秘技。” “然我宗门弟子十有**是剑修,所以师侄仍然在说些如果若是的废话,做杞人忧天之言。” 苏旭一脸莫名,“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去练练剑,否则传承宗门秘技都轮不到你。” 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主角确实不是剑修啦,后面会讲,现在可以随便猜23333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 感谢在2020-08-09 22:00:01~2020-08-13 15: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谢谢小袖玉堂挥手、badboy去村口烫头 的地雷~ 谢谢奶包~ 70瓶;40523198 57瓶;睡一觉就好惹 29瓶;大诺喏喏喏、苟梨 20瓶;长安 18瓶;小丑人像、中也是我的大宝贝 16瓶;小是子 15瓶;木易、一念流年 12瓶;藩滋 11瓶;曦月、coconi。 10瓶;素衣 9瓶;朕 6瓶;42265437、ojbk、lucifer、穆十八、迷柚、js 5瓶;十方不见 4瓶;懒惰 3瓶;白梨、seth、放荡不羁风怀玠、茗茗、琅然 2瓶;阿鸢今天学习了吗、别问、mansarou、一只小火鸡呀ndequmingzi、一只懒兔子、榊原一二三 的营养液~ 第15节 第9章 对峙 那人一番讥讽没讨到好处只能作罢。 她也知道自己是晚辈,纵然不情不愿,也只能侧身让道。 苏旭也懒得和她多说,转身招呼韩曜走人。 静心殿坐落在斩龙峰峰顶,除了挑选弟子进入内门之外,六峰首座也在此集会,决议宗门大事。 大殿脊饰琉璃,门扉敞开,内部极为宽阔,墨黑的云石地面庄严肃穆,十数根铜柱刻满铭文,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六座玉台踞于高处,那是首座们的席位,如今悉数空悬着。 几位长老站在大殿当中,他们面前有十余个年轻弟子。 这些有的来自桃源峰有的来自斩龙峰,还有的来自外门执事堂——都是王长老的亲传弟子。 他们昨日都与秦海或是王长老有过接触。 若无意外,苏旭大概是这些人当中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 但她也不虚,毕竟秦海和王长老的死确确实实与她无关。 就算她没有去听墙角,那两人的谈话内容大概也不会有变化,岂不是一样会死。 当然,假如她在桃源峰上答应了秦海,结果兴许会有些不同。 苏旭却觉得自己没必要为此负责,她怎么可能预料到这种事。 再说,如今杀人的是魔修,她还将魔修宰了,甚至算是给秦海和王长老——以及所以被魔修谋害过的人报了仇。 “苏师妹。” “想必这位就是韩师弟——真是少年英才。” 那边的长老们本来正向弟子们问话,看到了走进大殿的两人,顿时转向他们。 年轻的弟子们纷纷俯身,问候时有口称师叔师伯的,甚至有喊师叔祖的。 “想必苏师妹和韩师弟已经知晓发生了何事。” 一个满头白发、面目慈祥的长老叹道,“王长老的结魂灯已灭,凌云城秦家也传来消息,确定秦海身陨,此事竟发生在山中,实乃宗门不幸。” 内门六峰都设有秘境,秘境中都会有一座命缘池,水上悬浮千百盏结魂灯,有专人看守。 万仙宗弟子入门做登记时,都会被在体内打入一道灵力,点亮其中一盏灯。 新的灯盏会从池底浮上水面,自此长明不灭,倘若熄火,就意味着有人身陨,亦或是此人被宗门除名。 外门弟子并没有结魂灯,但王长老曾经也是内门弟子,只是授命去执事堂当长老罢了。 秦家好歹也是修真世家,这样的家族,通常都有类似的手法,能够远程监测氏族子弟,甚至在他们重伤濒死时也会有所感应,以便及时救人。 “如今师尊尚在闭关,我等也不欲因这种事惊扰他。” 这些人都是斩龙峰的长老,其中一大半都是宗主凌霄仙尊的徒弟。 “所以只能劳烦师妹师弟,还有诸位师侄后辈们走一遭。” 苏旭点了点头,面露了然,“可是因为我昨日见了秦海师侄?” “是,正是如此,”有位长老点头道,“师妹莫要误会,我们并不曾——” “那我师弟呢?” 苏旭看了眼身旁的韩曜,“我记得我与秦海师侄见面时,我师弟并不在旁边,后面我们两人一道回住处,秦海师侄也早早回斩龙峰了。” 韩曜见那几位长老的视线扫过来,顿时点头,“我昨日并没有见过秦海,只是听说他来了桃源峰。” “这。” 一位长老犹豫道,“是我们听说——” “韩师叔曾是执事堂弟子,与我六弟在一处修行。” 入口处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众人回头,只见斩龙峰的孙长老带着两个弟子姗姗来迟。 那两个年轻人身上不曾佩戴任何武器,唯有被袖口半掩的手背上,蔓延着一道瑰丽的红痕。 他们逆光而立,双手笼在阴影中,朱红色的涂痕竟然隐隐泛起一丝光芒。 “这是谁?” 有桃源峰弟子小声惊叹道:“……他们都契合了本命法器。” “那是秦瀚师兄和秦澜师姐。” 旁边的斩龙峰弟子也压低声音解释道,“是秦海师弟的堂兄堂姐,那是孙长老,秦海师弟就拜在他门下。” “听说韩师叔与我六弟有些旧怨。” 秦澜转过头,面沉似水道:“六弟年轻气盛,为人冲动,兴许是得罪了韩师叔……” “不用‘兴许’。” 韩曜打断了她的话,“自从进入执事堂,再到数日前的琼台之试,秦海屡次向我发难,只是,如果我想杀他,你以为他还能活到进入你们斩龙峰?”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那些年轻弟子们悉数傻眼,下巴都要惊掉了。 饶是长老们见多识广,与无数罪大恶极的魔修妖族交过手,但是,还从未见过有哪个正道弟子,在同门前说出如此嚣张凶残的言论。 “如此说来,你是承认你对他起过杀心?” 秦瀚冷冷地看着他,“韩师叔实力强横,昔日在外门大比中击败过六弟,也不过用了几招的时间——” “你是听不懂人话么?” 韩曜再次打断了对方,“我说了我根本没想过杀他,否则他早死了。” 孙长老似乎也看不惯这人的态度,再加上秦海好歹是自己的弟子,因此捋着胡子摇头道:“韩师弟此言差矣,你知道秦海出身世家,如何能轻易对他出手落人话柄?” 苏旭听得直皱眉头。 这些人上来就乱扣帽子,仿佛有什么十足的证据一般,旁边那些弟子本来都满脸莫名,如今也有些将信将疑了。 而且韩二狗这傻瓜又蠢得口出狂言,只顾耍帅说些没有用的屁话。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们有仇不假,他死了我心中也没有半分难过,但这和我没有关系,他那种人我也不是没见过,任他如何嫉妒憎恨我,我也只将他当成路边的疯狗。” 韩曜本来也不是好脾气的人。 他现在也听出来了,这些人就是要栽赃给他。 “否则,管他是什么九流家族的子弟,我照杀——” 殿中蓦地卷起一阵寒风。 沉重的灵压弥漫开来,许多弟子下意识后退,甚至有人难以喘息,不由捂住胸口。 大殿入口处毫无征兆地出现一道人影。 那人身材瘦削,远看挺拔如竹,周身弥漫着苍凉萧索的冷意,举手投足间,迫人的气势宛如惊涛骇浪般袭来。 “黄口小儿好大的胆子,竟敢辱我秦家——” 他单手捏着一把细长刺剑,剑身轻薄得近乎剔透,缠绕着一阵白色的冰风,周围飘起点点晶莹的霜花。 那人手腕一动,一道凛冽弧光就宛如惊雷般爆现。 空中寒气四溢。 白亮剑芒风驰电掣般飙射而来! 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看似势不可挡的寒冷剑芒,飞驰了数米之后,就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所阻隔,硬生生地停滞在空中。 下一秒,空中倏然浮现出一片璀璨的金光。 无数金色光丝穿插勾连成层叠符文,交织成一面坚不可摧的结界。 “那是什么法诀?” “竟没见过呢。” 殿中弟子们的窃窃私语猛然停止。 金光结界倏然炸得粉碎,门口的男人脸上浮现出冷笑,只是笑意很快僵在脸上。 ——剑芒也分裂消融,很快又由无数散碎光点重构拼合,重新化成了霜风缠绕的白光,只是调转了方向,直直奔向那先前出招的人。 男人轻轻一挥剑,打散了那道剑芒,只是脚下也稍稍后退了一步。 “苏仙君名不虚传,好大的本事。” 他冷哼一声,神情愈发冰冷。 静心殿中一片寂静。 许多人都暗搓搓转过视线看向苏旭。 这里大部分人都是剑修,平日里不至于瞧不起道修丹修们,心中却总是有些优越感。 然而刚才那一幕,却让绝大部分人心生震撼。 他们心知肚明,倘若之前迎战的是自己,说不定早就被剑芒穿了个透心凉,要么也会表现得极为狼狈。 然而,苏旭用了什么法诀,什么时候施术,那法术是如何反弹了剑芒,他们竟一概不知! 先前在殿外嘲讽过她的斩龙峰弟子,此时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 “秦家主过誉。” 苏旭淡淡地开口了。 男人面容俊美,眼神凛冽如刀,气质傲慢凌人又冷如冰霜,眉眼间透露着些许哀恸。 他身上衣料奢华,手中的细剑也并非凡品,大概就是秦家家主秦萧,也就是秦海的父亲。 第16节 昨夜听秦海和王长老谈话,秦海话里话外都是自己不被父亲重视。 只是如今看来,秦海莫名身陨,秦萧就连夜从荆州赶到冀州,也不可能全然不在意,起码不查明真相也不会罢休。 苏旭能理解对方,却受不了这人动辄痛下杀手的举动,毕竟真凶还没查明白。 韩二狗那家伙说话难听是真的,但他又不是凶手,平白被泼脏水谁受得了呢。 若是一个普通练气境弟子,面对刚才的剑招绝无可能生还。 不过,她挡下剑招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不想韩曜暴露出什么惹人怀疑的力量,毕竟是她将人带进桃源峰,师尊又收了他当弟子,现在出事的话麻烦无穷。 “你不忿我师弟辱你家族,尽可以反口骂回去,二话不说就出剑想夺人性命——是觉得可以凭拳头说话?那你这点本事还不够看。” 静心殿里再次哗然。 凌云城的秦家算是二流世家,听上去似乎不怎么样。 但放眼整个中原九州,所谓的一流世家,也不过只有那么十几个氏族罢了。 秦家人才凋零,金丹境高手屈指可数。 然而,能在凌云城乃至整个荆州站住脚,其家主秦萧功不可没,这人如今也不过三百岁,却已经是灵虚境高手,未来也是前途可期,至少化神境有望。 整个万仙宗,也不过只有几位首座并少数长老是化神境罢了。 苏旭是金丹境,比他低了足足两个大境界! 这师姐弟两个难道今天都吃错了药?竟然一个比一个狂妄。 秦萧冷笑一声,倒是没骂她不自量力。 苏旭刚才那一手已是不俗,秦萧又不能在这里对她痛下杀手——谢无涯如何能坐视爱徒被杀? 秦瀚忽然开口:“昨夜天黑之后,苏仙君人在何处?” 静心殿中诸人顿时有些迷惑,刚才还在怀疑韩曜,怎么现在又问起苏旭? 苏旭却已经隐约猜出是怎么回事,“我在自己院中——阁下想要证据的话,那很抱歉没有,而且六峰有许多独居之人,我敢说至少有上百人无法证明自己昨夜身在何处。” 六峰中的亲传弟子们都有自己的院落居所,只有少数人和自己的至交好友、或是合籍双修的道侣住在一处。 大家听了她的话纷纷点头。 殿中的斩龙峰或桃源峰弟子们,也有不少是长老的亲传弟子,昨晚许多人都在自己院中修炼,还是独自一人,因此都同意苏旭的说法。 “敢问尸身何在?” 苏旭扬起声音,“倒是不知道秦海师侄和王长老究竟是受了什么招数的偷袭?” 秦萧冷笑一声,“凶手高明的紧,我儿和我妻弟的尸体早就被烧成了灰烬,在后者院落的正房中。” 旁边有桃源峰弟子疑道:“秦海师弟怎么会和王长老在一块儿呢?” “他昨夜下山去了执事堂。” 另一个斩龙峰弟子解释道:“说是去见他的舅舅王长老。” 苏旭环视四周,心下了然。 刚刚她还在奇怪,昨日秦海在桃源峰峰顶见她时,四师弟和另外两位师侄都在场,若是见过秦海的人就要被传唤过来,那他们为何没来? 现在看来,是因为他们没有火灵根吧。 静心殿中有十余位弟子,她认得不全,但是能叫出名字来的那几位,也都是有火灵根的。 至于韩曜,大概是因为他和秦海是实打实有旧怨的。 虽然他没有火灵根,但若是手中有封印了法术的灵符,也未必没法做出那种事。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长老们正想开口相劝,门口忽然又出现了几个人。 殿中的斩龙峰弟子们看清了他们的样子,纷纷出言问安。 那几人走进大殿。 为首的青年面容冷峻,背着一柄花纹古雅的宽剑,周身气质肃然。 “秦家主,秦师弟和王长老之死,乃魔修所为。” 静心殿中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 秦萧目光犀利地打量着那人。 他自然能感觉到对方的修为已经是金丹境界,再加上那把剑,“慕容仙君所言可有证据?他们死在辕灵山中,难不成贵派竟出了魔修?” “自然是魔修混进了我宗门!” 慕容遥微微抬手,身后一脸怒色的师弟顿时不再说话。 “我看过秦海师弟和王长老的骨灰,色泽泛黑,一夜后不褪焦糊气息,当中有金色结晶碎粒,那应当是王长老金丹被焚化所剩残渣。” “我们曾见过一模一样的骨灰。” 去年,斩龙峰张长老带着几个弟子外出游历,经过荆州时却受到了本门的求救讯息,讯号正是来自凌云城。 双方见面后,那些人禀明身份,他们本是负责在荆州各地招新的接引弟子,进入凌云城后,听说附近红叶镇陆续有人失踪,就派了两个人去查看,结果那两人一去不回。 张长老本来有意让弟子历练,就将这事交给了徒弟们。 这些人前往红叶镇后,一番计划,确实引出了魔修。 但是,那魔修本事非同小可,一个照面就杀了一个人,那人在火中焚成灰烬,慕容遥苦苦支撑护住了几个师弟师妹,直到张长老赶去。 “那魔修的火焰妖邪无比,师尊虽然重创了他,自己也受了伤,如今尚未痊愈。” 那个讲述事件的斩龙峰弟子满脸黯然,眼中渗出泪花,“可怜三师兄……刚刚结丹不久,竟死于那可恶的魔修手上。” 静心殿中一片死寂。 “凌云城是秦家所在之地,那些执事堂的接引弟子曾向你求助,秦家主你尚在闭关,你族中没人愿意插手此事,倒也算是逃过一劫。” 那个斩龙峰弟子停了停,无不讽刺地说道,“不过,若是那时您与我师尊一起出手,必然能斩杀那魔修,就不会有今日的事了吧。” 此时,大殿中的弟子们满心骇然地猜测着魔修的实力,秦萧的脸色几番变换,却没有问魔修为什么会杀死他的儿子和妻弟。 秦瀚和秦澜站在一边,在家主面前恭敬地垂着脑袋,“大伯,您可是将那个给了六弟……” “住嘴!” 秦萧冷冷喝止了他们,眼神变化不定。 众人顿时明白了几分,想必是他将秦家的什么宝物给了秦海,惹来魔修的觊觎。 内门六峰高手如云,又有各自的护山结界,外人很难混进去,那魔修的实力很强,听上去少说也等同于灵虚境,确实有可能潜入外门。 所以,他大概是特意等秦海离开斩龙峰才动手,至于王长老,恐怕只是顺带的,反正魔修可以瞬杀金丹修士,也不需要再等他们分开了。 大家脑补了一番,自认为找到了真相。 苏旭也在思考。 她算是目前掌握信息最多的知情者,却不知道魔修是否从秦海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 这事如今又多了好几种可能性,但她总觉得魔修进入万仙宗没那么简单、 还有另一件事。 红叶镇。 她记得这个地方。 ——那是韩曜的家乡。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看到有小可爱说我在写修真悬疑文,忽然觉得十分有道理……(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第10章 秘密 静心殿中的弟子都被请了出去,几位长老和慕容遥等人留在里面。 他们还要询问秦家主关于宝物的事情——毕竟现在大家都认为秦海是怀着那样东西而引火烧身。 涉及家族的辛秘,其他人纵然好奇也不能强留。 一群年轻弟子就聚在殿外小广场上,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就这么离去,远远看着慕容遥等人和长老们说话。 ——尽管慕容遥和他的几个师弟师妹曾经和魔修交过手,但若非是张长老还在养伤,这次大概也不需要他们过来。 外面的弟子们颇有些羡慕地看了几眼,接着又有人叹息起来。 “能瞬杀金丹境修士,元婴境恐怕不能做到呢。” “灵虚境就可以吗?刚才那人就是灵虚境修士,剑招也被苏师叔挡了下来,苏师叔还不是剑修呢。” 修士之间过招,只要差一个大境界,那就是天壤云泥之别,胜负毫无悬念。 哪怕一个是道修一个是剑修,只要前者比后者高一个大境界,后者绝无胜算。 因此,没人认为苏旭能战胜秦萧,只是从刚才的交手来看,秦萧想要一瞬间击杀她,似乎也并不容易。 “只是他也未尽全力吧。” “那倒也是,他冲着韩师叔下手,对一个练气境修士还需要尽什么全力?” “……” “咳,不过,那魔修的功法邪恶危险,若再加上偷袭,定然防不胜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外门。” 一众弟子们面面相觑。 他们大多是筑基境,没有谁跃跃欲试想和魔修交手,只在内心里祈祷但愿他能被六峰首座或者长老们斩杀,还有的盼望着那人拿了秦家的宝物赶快滚蛋。 苏旭立在一边没参与讨论,只听着几个桃源峰的晚辈叽叽喳喳说话。 韩二狗来自红叶镇,他是否早在那时就见过魔修? 魔修为什么那时出现在红叶镇?如果他最初就想要谋夺秦家的宝物,那应该在城中作乱,而不是在红叶镇,所以他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第17节 过了一会儿,静心殿里的人商议完毕,从里面出来了。 几位长老和秦萧走在前面,没过几步,后者倏然驻足。 秦萧冷冷地看着身后的青年,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最终看向那把花纹雅致古朴、却略显黯淡的宽刃长剑。 “早听闻凌霄仙尊将仙剑飞翼传给了慕容仙君,只是不想仙君你尚未与之相契,竟还需要负于背上,不过,我也因此有机会见一见这诛妖除魔无数的仙剑了。” 许多斩龙峰弟子都面露愤懑,听着这番话很不舒服。 飞翼由上任宗主九玄仙尊打造,如今的宗主凌霄仙尊算得上天纵奇才,据说也是在化神境时才与这仙剑完全契合,能将之融于体内。 如今慕容师兄才金丹境,无法相契再正常不过了。 慕容遥面色不变,“我修为浅薄,飞翼尚未认我为主。” 秦萧冷哼一声,“我还听说沧浪仙尊手中有另一把仙剑灵犀,曾抵挡离火王的灭世神焰——” 他的目光转向了苏旭。 “我不是剑修。” 苏旭也没给他好脸色。 她知道这人心里难受得要命,却找不到正主发泄,只能在口头上找找他们的麻烦。 周围的年轻弟子们面面相觑。 他们都听说苏旭是道修,却没人能认证这一点,如今听到正主亲口说自己并非剑修,顿时心情复杂。 有些人感到遗憾可惜,还有些人甚至觉得她拜在谢无涯门下、还有她那一身上好的天资,真真是都浪费了。 苏旭心里也清楚他们在想什么。 从妖族魔族再到魔修,中原九州内忧外患,若是武力值差一些,恐怕早就生灵涂炭,因此这些年来,剑修的地位不断提升——通常情况下,唯有他们最能打。 所以,诸如“修士武力值太低就是废了”“你是知名剑修的徒弟竟然不学剑真是浪费”这类想法,就并不奇怪了。 不过嘛,事情总有例外。 苏旭这么想着,只是表面上也做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秦仙君远道而来,若是为了瞻仰我仙宗的名剑,再顺便聊上几句,那我们可以换个地方。” 秦萧也挺可怜的,莫名死了儿子,如今还找不到凶手出气。 但苏旭不想说出真相。 那会牵扯出很多乱七八糟的事,还会暴露自己的秘密——他人势必要询问她,她是如何击败的魔修。 如今凶手已死,来日如果有机会再想办法告诉对方吧。 “既是如此,我还真想和苏仙君借一步说话。” 出乎意料的是,秦萧却不动怒,反而真的要和她私下里谈话。 几位长老都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其中不乏目露担忧的,大概是怕秦萧真发怒将人宰了。 “我与仙君之父乃旧识。” 秦萧淡淡地说道,“难得见故人之女,总要聊几句吧。” 他忽然摆出一副长辈姿态,自然是说给那些长老听的。 苏旭心里一动。 父亲并非修士,平日里也没有故交往来,秦萧认识父亲的可能性极小,这话多半还是托词。 她点头应了。 静心殿坐落在斩龙峰峰顶,附近环绕着一片苍翠竹海,满目叠青溢翠,林中有几条整齐的石径蜿蜒曲折。 两人并肩走入石径中,背影很快被绿竹淹没。 “苏师叔竟然也是出自世家吗……” “不知道呢,雍州和青州倒是都有苏家……” “我只听说她并非是在每年新人入山时进的宗门,若是世家子弟也难怪了,毕竟是天灵根……” “说来谢首座门下的诸位师叔们大都是这样呢。” 旁边的弟子们将刚才那番话听在耳中。 他们本就没人知道苏旭的来历,顿时脑补出另一番故事。 同时,苏旭一走,韩曜被剩在了原地。 周围先前就立着一群桃源峰弟子,其中几个姑娘忍不住反复打量首座新收的弟子。 “韩师叔。” 一个脸容甜美的少女凑了过来,笑眯眯地道:“师叔不必担心,苏师叔总不会把你扔在这里的。” 旁边几个年轻人一同笑了起来。 韩曜:“……” 他在这里沉思魔修的事,心知他们误会了。 他不好解释,只能就着她们的意思,玩笑般道:“当真?我也没有飞剑,也不会师姐那样高明的传送法术,若是被她丢在这里,大概就只能爬山回去了。” 少年本就姿容英挺,容貌俊美得不似凡人,一身刺绣精美的玄色外袍剪裁合身,更显得丰神如玉。 他又不似慕容遥那般冷峻难近,纵然眉眼锋利迫人、也被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些许。 姑娘们频频打量他,几个少年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韩曜在静心殿里的发言颇为嚣张,他们本以为这人的性子也很厉害,如今见他还挺好说话,还有些意外。 转念一想,平日里苏旭素来温和有礼,对晚辈们的提问无不悉心回答,刚才都险些发怒,也就能理解了。 人家脾气好不等于是面团子,被莫名扣上人命官司谁不生气呢。 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围着他说话。 附近的斩龙峰弟子也围在一起,慕容遥在和长老们谈话,他的几个师弟师妹小声咬耳朵。 “当真是他?” “是啊,我在红叶镇上就见过他,他们说他母亲疯了,只和舅舅一家过活,结果他们都死在了那个魔修手上,那日去认领尸体的时候,我也见了他……” 几个少年少女互视一眼。 他们认出了韩曜是红叶镇的居民,还记得后者因为那魔修失了亲眷,此时也不好去打招呼重提旧事,毕竟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 竹林小径里。 苏旭脚步一顿。 这里离静心殿并不算远,她不需要特意放开神识,只要精力集中,也能听见那边传来的话语声。 她心知韩曜此时不会太平静,毕竟无论如何他和魔修必然有些关系。 只是,苏旭本以为他根本不会理那几个桃源峰弟子。 谁知道,那一句话出口,另外几个少年少女顿时滔滔不绝,把自己知道的关于苏旭的事,尤其是过去她如何带着师弟师妹们修行,悉数讲了出来。 韩二狗这家伙! 苏旭暗自咬牙,以前待人接物时表现得像个傻子,初见那日还要自己教他说话,谁知道这小子心思阴险,这不是随口就套出来许多信息? 她心中忌惮丛生,又听见那几个斩龙峰弟子的话。 ——魔修杀了韩曜的家人? “苏仙君的师弟倒是个人物,方才见我剑招袭去,也面不改色。” 秦萧停住脚,轻轻一挥袖,在两人身畔布下了结界。 一道灵力凝成的屏障顿时升腾而起,空中闪烁起霜白色的光点,很快又消散不见。 这就能保证不会让他们的谈话泄露出半分。 苏旭心道正题来了,顿时也不再分神去听外面的声音,“我师尊收徒挑剔,中原仙门人尽皆知,寻常人也无法打动他。” 秦萧沉默了一会儿,“修士道行越高,子嗣越不易得,天赋高的更是难得,能寻得称心的弟子继承一身所学,对于大部分修士而言,已是幸事了。” 苏旭:“……” 对方说的是实话,然而她听着总有些刺耳。 “可惜我志不在此,师尊的仙剑和剑诀,只能指望我的师弟师妹们将其发扬光大了。” 秦萧微愣,旋即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仙君入山修行虽然也有几十载,在修士中却还是极为年轻的,明明有如此道行,又能忍得诸多流言……这心性难得一见,想必来日前途无量。” “前辈过誉了。” 苏旭不知道这人是试探还是怎样,只能装作无所谓地道:“借阁下吉言吧。” 这人到底想说什么? “秦海是我幼子,与他的兄姐们一样,天赋悟性皆无,又被他母亲惯坏了。” 秦萧稍稍一停顿,“他母亲殒身后,他就来了仙宗,偶尔写封家信,我虽然对他教导不多,但终究也是我的儿子。” 苏旭听得越发奇怪,“?” “他进入斩龙峰后,给我写了封信,信上提过两件事与仙君有关。” 秦萧淡淡道,“一是仙君有方桃譬李之容,莺惭燕妒之貌,他见过世家贵女无数,没有人及得上仙君半分。” 苏旭:“……” 那时她和秦海也就琼台上见了一次,她还满脑子都是韩二狗。 “还有呢?” “二是因此他嫉妒韩曜能成为仙君的师弟,所以给我讲了另一件事,是关于你那小师弟,曾经两度测试灵根。” 苏旭心中一惊。 昨夜秦海好像就是想说这件事,话没说完就直接被魔修杀了。 第18节 好在这次没有再窜出来一个魔修。 秦萧平平安安将话说完了,“他在信中提过,想找机会将那事告诉你,若能以此与你结识就再好不过,如今他已然身陨,就由我这当父亲的完成他的遗愿吧。” 外门执事堂里有一大批接引弟子们,每年定时出去寻找有资质的新人,只要三灵根以上,身家清白,又有自理能力之人,就可以进入宗门。 测灵根是第一步。 通常来说,灵根这天赋不需要多次测试,因为结果不会有差别。 “犬子在信中提过,韩曜初测结束后,聚灵阵竟莫名出了差错,他向负责此事的仙宗弟子恳求再测一次,说也许结果有误。” “所以他又测了一次,第二次才是现在的风|水|雷三灵根?” 苏旭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第一次是什么结果?” “全灵根。”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差不多是有龙傲天配置的爽文男主,可惜遇到了宿敌,大概就只能当虐文主角了(不是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第11章 怀疑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出灵力,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没有仙缘。 灵根大致分为两种,一是五行金木水火土,二是五行之外的异生灵根,譬如雷、冰、风、毒等等。 在这些拥有灵根的人当中,多灵根即双灵根以上的占了大多数。 单灵根最少,双灵根次之,拥有三灵根的人数大大多于双灵根,四灵根则比三灵根又多了许多,以此向下推。 四灵根及四灵根以上的人,灵力属性混杂,使出的灵诀剑诀威力微弱,而且因为灵力不精纯,也很难打通拓宽经脉以晋入筑基境界,更别说继续向上提升。 像是万仙宗这样的大派,收徒下限也只到三灵根,而且三灵根的人通常也只能当外门弟子。 灵根当然没有贵贱强弱,单灵根修士也未必人人都能成才,但灵根越少修士资质越好——这一点却没人能否认。 ——全灵根是什么概念? 一个人身上有十数种灵根,那他的灵力就有十多种属性,他释放的灵诀,威力会被大幅削弱,不及单灵根的十几分之一。 如果韩曜是全灵根,他怎么可能在外门大比中脱颖而出?! 苏旭真的被这件事惊到了。 她入门几十年,外门大比十年一届,她也曾看过几场比试,因为参赛者都是练气期弟子,别说大部分人都没有法器,就算是有,练气境也无法御剑、使不了剑诀,还是只能凭借自然系灵诀一较高下。 她没看过韩曜的比试,但这人竟然能获胜几十场,必然不是侥幸,而且那些比试都有长老们观看,想弄虚作假也不可能。 再者,他去年才入门,修炼时间满打满算也只有大半年,却能打败那些已经入门几年的三灵根弟子。 还有,如果他是全灵根,他是怎么在第二次测试中搞出三灵根的结果? 苏旭想着想着只觉头大如斗。 其实秦海也只是在旁边围观了那次测试,但他对韩曜满心恶意,所以认定了这家伙搞鬼,哪怕韩曜后来赢了那些比试,他也依然坚信韩曜有问题。 昨夜秦海曾经说过“苏旭将那个魔物带入桃源峰,出事也脱不了干系”。 魔物? 从没有人用魔物形容魔修,哪怕魔修再怎么丑陋狰狞,那也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 ——唯有魔族或是魔族后裔才能被称为魔物。 苏旭忽然想起慕容遥的师弟师妹们提及韩曜的家人都死在魔修手下,他们提到他的母亲和舅舅,却不提父亲。 他的情况难道与自己相似? 秦萧说完这件事就准备离去了,显然不想在万仙宗这地方多待一时半刻。 “来日仙君若法驾凌云城,秦某必然扫榻相迎。” 男人轻叹一声,俊朗眉目中透着几分萧索。 他身侧垂落的广袖无风自动,手背上蔓延的冰白色的剑纹倏然亮起。 丝丝缕缕的霜白光雾在空中浮现,雾中露出那把狭长纤细的刺剑,剑身上缠绕着冰雾,空中盘旋起泠泠霜花,寒气四溢。 他显然也不准备和其他人打招呼告辞了。 “……” 这一刻,苏旭真的很想要告诉他真相。 她对秦海没有半点好感,然而至少秦海的死已经了结,他父亲应该知道杀子仇人已死,也放下这桩心事。 可是,她真的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能杀掉魔修。 而且她自己都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难道要说“我素未谋面的母亲可能是个很厉害的大妖,所以我修行一日千里,灵力多的用不完,每天躺着睡觉都能变强,虽然他们都说那魔修很强,但那是因为他们太菜了,我随便一个火系灵诀能把山都烧成平地,何况一个垃圾魔修呢。” 这也太离谱了吧。 苏旭内心纠结不已,最终还是咬牙吞下了真相,“我……只要我见到那魔修,必然留下他的性命,为秦海师侄和王长老报仇。” 秦萧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既不表示感慨感谢也不表示你实力不够别去送死。 他什么都没说。 砭骨寒风掠过竹海碧波,一道霜白色的剑芒冲天而起,很快没入远方的天穹中消失不见。 苏旭:“……” 现在看来,之前那什么认识自己父亲的说辞,确实是胡扯的没错。 她其实并不喜欢别人拿父亲来说事,不过这种情况也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秦萧刚才那什么欢迎她去凌云城做客的话,给了她一点灵感。 韩曜的老家就是凌云城红叶镇,自己完全可以去一趟,说不定就能找到些线索。 她先回到静心殿门口,这里的人散了大半。 那些长老们告诫了几句,让大家不得将此事外传,说完也很快离去了。 几个桃源峰的弟子围着韩曜,似乎相谈甚欢。 ——主要是那些少年少女在叽叽喳喳说话,韩曜倒是很认真地听着,关于他的大师姐和其他几位师兄师姐感情多么深厚,一直说到最后两位。 “当年何师叔和陆师叔入门的时候年纪还小,玉雪可爱的一团,声音也软软的,苏师叔抱着他们,我还见过陆师叔骑在苏师叔的脖子上……” “是啊,苏师叔手把手教他们写字练剑……” 几个年轻人说着说着神情有些黯然。 旁边有两个玉女峰弟子听到了,其中一人冷哼道:“那两个叛徒心狠手辣,残害同门,人人得而诛之!苏师叔才是好手段,竟养了两只白眼狼!也不知来日会否反咬她一口!” 两人满脸嫌恶地走了。 有个桃源峰弟子想争辩,被师兄拉住,“嘘,宗主都开了口,哪轮得到我们妄议。” 韩曜哪还不知道他们说的就是自己的七师兄和八师兄,早些年因为残杀同门被万仙宗除名,甚至仙宗弟子都被要求但凡有能力者,对那两人见之即杀。 “……师尊说我行九。” 他低声说道,“兴许在他心里,他们依然是他的弟子。” 旁边的桃源峰弟子顿时目露欣慰,只是如今身在斩龙峰,他们也不敢再多说了。 苏旭在一边听着心情很复杂。 韩曜这家伙,前些日子还一副不通人情世故的模样,如今倒好,几句话的工夫得尽了这些人的好感——要知道虽说是晚辈,这些桃源峰弟子的年纪比自己也小不了多少。 如果他真是个魔族,那还就麻烦了。 “看,苏师叔来啦。” 众人顿时回头。 “我就说苏师叔不会撇下你吧,韩师叔。” 一个桃源峰弟子说道,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 “多谢各位师侄照拂我师弟。” 苏旭微笑道,“各位可以回去啦。” “那我们先走一步了,两位师叔。” 他们纷纷祭出飞剑或是其他法宝,空中闪烁起数道祥瑞霞光,很快腾空而起,飞向远方的桃源峰。 苏旭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随手拉住韩曜,一言不发地发动了法诀。 两人回到了桃源峰的山道上。 四下里寂静无人,灰白的台阶层层延展,一路蔓延至雾气缭绕的峰顶,两侧是绵延不绝的桃花,红白重瓣若霞光似白雪,映着远方山峦的剪影,美得宛如画卷。 “……” 韩曜非常煞风景地问道,“他们说你教何昔和陆晚练剑?你不是道修吗?” 苏旭顿时皱眉,“他们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我都喊过你名字多少次了。” 少年无所谓地道,“怎么他们就叫不得?” 苏旭冷笑,“方才那位平易近人的‘韩师叔’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谁让素日里温柔耐心的‘苏师叔’总喜欢向我发难呢?” 韩曜针锋相对地道,“你整日里装成那副样子不累吗?静心殿当中才是真正的你吧。” 苏旭心道你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家伙,伪装成三灵根混进宗门,还有脸说我。 “你在静心殿里又如何?平日从不见你动怒,怎么被人问了几句话就火了?这会儿对我也是如此,真不知道你这些喜怒究竟何时是真何时是假,亦或是时时刻刻都在装。” 韩曜:“……” 他似乎有些心累,忽然泄了气一般。 第19节 少年微微低头,浓黑长睫垂落,掩映着眸中明灭的光,“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和你吵起来了呢,去静心殿之前还好好的。” 苏旭却再也不想相信他了。 魔族的事暂且不提,这家伙在那些桃源峰弟子面前表现得已经颇为油滑,博得好感的同时还套去了不少话,此时又摆出这么一副样子,也不知道要恶心谁。 她眼神一转,心想若是笑着和好太过虚假,旋即摆出勉强一副居高临下的原谅姿态。 “同门前辈,不能随意直呼其名,若是让人以为师尊教导无方,你可担得起吗?下次不要这样了。” 苏旭说完就想走人,冷不防又被身后的少年叫住了。 山间再次落下蒙蒙细雨,桃林笼罩在一片灰白的雨幕中。 四处泛着朦胧薄雾,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韩曜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后者伫立在石阶上,在这黯淡连绵的阴雨中,也美得昳丽生辉。 等了片刻,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还有什么事?” 少女微微侧过头,浓黑的长发中斜插着金镶玉步摇,蝶翅颤颤翩飞,雨滴淌过纤细的银丝流苏垂饰,落在略显单薄的肩头,打湿了丹纹金袖的轻薄纱衣,雪臂若隐若现。 ——她竟然没用灵力弹开雨水。 韩曜忽然意识到,昨日对方没有淋雨,或许是因为,那场雨并非天降,而是自己召唤出来的。 “静心殿里,我确实很不高兴,不是装出来的。” 他捕捉到她疑惑的目光,眼里忽然多了几分笑意。 “你有时候对我态度不好,或是特别不耐烦,我都不觉得那算什么,因为你——你和他们不同,你生气的模样都特别有趣。” 苏旭愕然抬头。 少年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又炽热。 他的眼眸幽黑深邃,瞳孔深处仿佛又烧起了奇异的魔焰,带着灼亮惊人的摧毁和征服欲,像是在凝视猎物的野兽。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不是正常人(甚至不是人),所以不能用常理推断,但在主角眼里,他确实不讨人喜欢就对了。 说真的,如果二狗很可爱很完美的话,文名里的宿敌就会变成基友了,但他不是,主角也不是,他俩都有很多问题(。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第12章 试探 苏旭忍无可忍地甩下了韩二狗,自己瞬移去了峰顶向师尊复命。 书房里依然烧着凝神香,四处雾云叆叇,门窗前落下锦绣垂帘,隔绝了在斜风中飘洒的朦胧细雨。 “以师尊的修为,神识覆盖整个辕灵山都绰绰有余。” 苏旭沉默片刻,“昨夜发生的事定然瞒不过你,所以我就直说了,我想去查查那魔修。” “按宗门规定,你已结丹,其实早该出师了。” 谢无涯倚在红木卧榻上,一肘压着扶手,修长手指撑在脸侧。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首徒。 “你的几个师弟师妹在筑基后就经常出山历练,我却一直管着你,小九可怨我?” 这些年来,苏旭也只在周围的村镇集市上玩玩,每次离开都只是去祭拜父亲。 至于什么八派试炼什么诛妖除魔的各类活动,更是完全没参加过。 “……最初我也挺生气的。” 苏旭想了想,“后来我发现,他们在外面修行,为的是历经磨难获得顿悟,像是慕容遥吧,不知道有过多少艰辛战斗,无论是和其他修士还是什么妖族魔族,各种九死一生,却险些被那个魔修宰了。” “然后你又轻轻松松地将魔修杀了,可知就算是其他人眼中的绝世天才,无论如何努力都及不上你半分,更遑论那些不是天才的人了。” “那倒是没有。” 苏旭有些好笑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旁人定然也有许多我不及之处,就事论事,在修行一道,师尊你不愿我离山历练,大概是觉得我并不需要,或是暂时不需要?” 谢无涯不置可否道:“你入山六十余载,只睡觉时间就过了大半,对外界称是闭关罢了——再说,若是当真算起来,你还没有成年。” 苏旭可算听明白了。 绕来绕去就是不想让自己下山呗。 师弟师妹们都是妖族,难道他们就都成年了? “我本来就长于市井,什么人没见过,此次去调查魔修而已。” 苏旭懒得去争辩自己心智成熟与否的问题,“又不是和人勾心斗角,只暗中行事罢了。” “好吧。” 半晌,谢无涯沉吟一声,“你若是能证明你心性坚定,我就放你离山,你想在外面做什么都行,我知道你的性子——哪怕你杀了不该杀的人,惹了不该惹的事,我悉数替你担着。” 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允诺。 其他弟子要出山修行,师父们都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千万不要招惹哪个门派哪个家族等等。 苏旭不知道换成别人会怎样,但她很清楚师尊对自己许诺了什么,“如何证明?先说好,我不教姓韩的。” 谢无涯诧然抬头,“我本来没想过这个,既然你自己提出的,那你就去教他修习心法吧。” 苏旭:“……???” 还说没想过这个,你撒谎都不眨眼的么?! “你听到那魔修昨夜说了什么,他说韩二狗能进仙宗,能拜在你门下,都少不了他的功劳,要我说,邽山君的信物恐怕都是魔修给他的。”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师尊的神情。 后者依然一脸平静,清隽俊雅的脸容笼罩在香雾中,越发有一种飘然仙气,仿佛已然远离红尘俗世。 苏旭抿了抿嘴,停止了说小师弟的坏话。 韩曜的身份疑点重重,师尊竟然提都不提一句,要么他另有计划但不想说,要么他就真真切切相信以及喜爱着这个弟子。 不过,他喜欢不代表自己会喜欢。 “……而且你那天才徒弟不需要我教。” 谢无涯看了她一眼,这才悠然开口道:“你怕他来日强过你么?” 苏旭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日后会不会强过我,与我教不教他毫无关系,我能教他的,师尊都能教,我不能教的,师尊也能教。” 她就是讨厌姓韩的,根本不愿再和他有来往。 “咦?” 谢无涯坐直了身子,奇道:“我以为你会说定然没有那一天。” 苏旭也一脸莫名,“我又不是天下第一,比我强的人多了去了,他日后怎样与我何干?我不想教他,只是因为我讨厌他——我有所喜,必有所恶,若无意外,我今日讨厌他,有朝一日飞升成仙,也依然讨厌他。” “是么?” 谢无涯听得很认真,末了才感慨道:“兴许来日成仙你已抛却七情斩断六欲,就算是对昔日百般憎恨的人,也无觉无感了。” 男人认真地看着她,莹润的黑眸亮如星子,眼中笑意盈然。 苏旭觉得那其中还藏着别的什么情绪,像是书房中氤氲缠结的香雾,融不掉化不开。 “……万般道法皆通天境,难道修行成仙不是为了自由自在地活着吗,断情绝欲对我而言有违本心,若是非要那样才能成就大道,我宁愿不成仙了。” 苏旭停顿了一下,“昔日我拜在你门下,问你能教我什么,师尊你说,你传我一次行一事的静心之法,是为修道。” 谢无涯知道她话未讲完,就继续安静地听着。 “这些年总能听到旁人拿我与慕容遥之流相比较,或是感叹惋惜我无法继承师尊的衣钵,先前我还为此动怒。” 苏旭叹道,“后来想想,反正都不是我一合之敌,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 谢无涯微微颔首,“世人谣言也可历练你的心性,你要知道,你离开宗门后,兴许也会面对难为之事,有身不由己之时,届时你便懂得我今日的意思了。” 苏旭:“……” 她本想说我在宗门里过得也未必多么顺意,不过仔细想想,在外面也未必会更好。 另外,教导心法不算易事,说难也不太难。 师尊并非教不了,却执意要她去做,当中兴许有什么深意,那理由恐怕是胡乱搪塞自己罢了。 “好,教完他我就下山。” 临去前,苏旭又问了一句:“师尊还有话对我说吗?” “嗯,既然你问了。” 桃源峰首座本来又倚回了靠背上,闻言当真思考了一下,“昨夜的事不止有我知道,师兄想必也一清二楚。” 如今的万仙宗,只有一人能被他称呼师兄了。 苏旭:“……我以为宗主还在闭关。” “闭关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修为到了那种境界,别说辕灵山,整个冀州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不可能瞒过他。” 谢无涯摇头道,“只他不会轻易出手罢了。” “所以他任由一个魔修混入外门还杀了两个人?他不怕闹出更大的乱子?” “那不是有你在么。” 谢无涯平静地扫了她一眼,警告之意甚重。 苏旭无端感觉背后一凉,“显然他是不在意秦海和王长老的死活了。” “要杀那魔修,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弹指之事。” 谢无涯轻轻一哂,“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在意的人吧。” “……” 凌霄仙尊怕不是修的那什么无情道吧?还是说到了大乘境界快要飞升的半仙们都是这个样子? 其实方才她那句话,本意是问师尊对韩曜的事可有交代,他既然只字不提,那她就可以放手去查了。 第20节 他不知想到什么,竟又重复问了一遍:“你决定要查魔修一事?” 苏旭点了点头,“我虽然宰了他,但总觉得此事没完。” 而且还要弄明白韩二狗的身份,至少证明他并非魔门奸细,否则后患无穷。 “你直接去荆州,怕是找不到什么线索,那日张长老和他的徒弟们,早就将能查的都查遍了。” 谢无涯向她招招手,“将那人的金丹给我。” 苏旭毫不犹豫地甩手,丢出魔修焚身而死后留下的暗红圆珠。 谢无涯接住收了起来,“若无意外,待你晋入灵虚境,你就是下任首座,继承灵犀。” “?!” 苏旭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竟然真开口允诺了。 她心中泛起一阵欢欣喜悦。 这一刻,苏旭只觉得这些年自己装成道修、受尽冷眼鄙视都是值得的——若是不让人以为她是道修,必定有许多人来邀战切磋,届时万一将人宰了,岂不是无法收场。 等到自己晋入灵虚境,灵力也会稳定许多,再不会轻易失控了。 师尊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会做出承诺。 苏旭禁不住嫣然一笑,玩笑般地问道:“那意外又是什么呢?” 少女本就生得明艳昳丽,书房内顿时满室生辉,仿佛万般光彩潋滟于一身。 谢无涯深深看了她一眼,却并不直接回答:“修行数年,你早已收敛了本性,吾心甚慰。” “……” 冀州的春日一贯晴雨多变,先前的细雨已经停歇。 天际阴云散去,峰顶的桃林又是一片阳光普照。 苏旭伫立在桃花林间,只觉得心情舒畅无比,恨不得当即高唱一曲。 忽然,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危机感的凉意从脊柱蔓延,又如同芒刺在背。 ——体内平稳运转的灵力骤然奔腾。 她的双手笼在纱衣广袖下,此时骨节竟迸出喀嚓喀嚓的脆响。 “……” 苏旭无言地攥紧了双手,扭曲的骨骼重新收缩,化为纤纤十指。 她穿梭在桃花林中,沿着曲折的石径向前走,很快望见一条潺潺流动的清溪,一条玉白色的石桥横斜而过,通向一座宽大敞亮的凉亭。 溪畔碧草葳蕤,水里却落了一片粉白的桃花,花瓣残破不堪,仿佛刚刚被狂风吹落又搅碎。 周围东倒西歪着一群人,看衣服都是桃源峰的记名弟子。 两个趴在凉亭的鹅颈椅上喘气,两个摔在水边正试图爬起身来。 还有一个靠在一棵桃树下,他似乎是被打飞过去的,身后树干被震出裂痕,树梢枝头略显空荡,桃花大半坠落入水中。 一身玄衣的少年袖手伫立在水边,此时若有所觉地侧身回望。 ——怪不得有那种灵压,果然是韩二狗这个不省心的混账东西。 苏旭这么想着,却也不看他,只是抬眼扫过满地狼藉的干架现场,“几位师侄可有受伤?” 那五个桃源峰弟子悉数看了过来,“苏师叔?!” 他们大惊失色,连忙打了鸡血般跳起来,动作剧烈又牵扯到伤口,一时龇牙咧嘴神情诡异。 “没事,我们没事,方才是我们自大无知,竟想要领教韩师叔的高明法术。” 当中有个姑娘强笑着开口解释,“还要多谢韩师叔手下留情。” 另外几人纷纷点头,“是啊是啊,我们没怎么受伤的。” 他们虽然嘴上这么说,眼中却隐含怒意,只是碍于畏惧不敢多言,只是动作上却故意暴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亦或是被打折的部位。 苏旭皱起眉,侧头望向韩曜:“既是同门切磋,怎么出手如此不知分寸?你以为这还是在外门大比的擂台上吗?” 她这么一说,那几人脸上顿时浮现出不甘之意,显然这就是他们挑衅的理由了。 ——他们都是双灵根,也只能当长老的亲传弟子,这个来自外门的三灵根,却能拜在首座的门下,凭什么? “他们都还活着,也没缺胳膊少腿。” 韩曜歪过头,似乎还故作认真地问道:“你说怎样才算是有分寸呢?” 这可是试探他身份的天赐良机,不用白不用。 苏旭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眼,伸手按上少年的肩膀,“既然师弟诚心请教了——” 韩曜在她伸手时已经觉得不妙。 然而奇怪的是,她的动作看似缓慢,却偏偏难以躲避,仿佛周遭的一切方位都被封死,让人心中升起一种无论闪向哪里都逃不开的绝望感。 韩曜试图后退时,雪白如玉雕的手指恰好落在他的肩上,滚烫的温度瞬间透过衣料渗入皮肉。 在外人看来,更像是他故意退到合适的位置,让对方将手搭上来一样。 紧接着,一股难以想象的烧灼刺痛在肩上蔓延开来。 少年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先前明澈闪亮的黑眸中,仿佛蓦地腾起一阵浓得化不开的黑雾。 苏旭这招使得巧妙诡谲。 那炽热无比、撕心裂肺的烧蚀痛楚无比剧烈,伤口处早就血肉绽裂皮肤焦黑,偏偏衣服都没有损毁半根丝线。 韩曜疼得全身战栗,先前平稳的呼吸都急促无比。 在衣袖的遮掩下,他手臂上蔓出一条条黑线,黑色的神秘力量在血脉间游走,悉数汇聚向肩周。 “……” 苏旭猛地抽走了手,手掌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钻入了掌心。 在那些桃源峰弟子的注视下,两人各自后退一步。 韩曜低头喘气,额上渗出汗水打湿了垂落的发丝,他的视线被遮掩,眼神看不分明。 围观者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猜出苏旭用了某种法术将人整得够呛,心中顿时升起快意。 “我师弟不知轻重,我代他向几位师侄赔个不是。” 苏旭知道他们是长老的弟子,灵丹妙药并不缺,因此也就没再给药。 那几人哪敢受她的赔礼,连忙摇头摆手,“师叔哪里话,不过是同门切磋罢了。” 韩曜立在一旁冷眼看着,几次想吐槽她现在的样子虚伪无比,但他被刚才那一下弄得不轻,总算是忍住没说话。 苏旭也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所以她看都不看他,“我师弟年轻气盛,哪知道几位师侄都有法器在身,只是和他闹着玩罢了,若是你们认真起来,恐怕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韩曜:“……” 他轻轻嗤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那几个桃源峰弟子的手背或是小臂上,都蔓延着各色花纹,只是这些剑纹颜色黯淡、并无光泽。 ——那是能融于体内的本命法器,没有光芒意味着还需要更多天材地宝淬炼,如今尚未大成。 但是,倘若使出来,也可以让他们的战力数倍增加。 几个少年少女面面相觑。 “…………” 他们哪有脸说出“我剑还没祭出人就被打飞了”的真相,只好默默低头,厚着脸皮认了那番话。 同时,苏旭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凝聚灵力。 在宽广衣袖的遮掩下,她的掌心倏然钻出几丝游蛇般的黑雾。 一股股细小的火焰凭空浮现,如同锁链般缠上了雾气,将它们彻底焚烧吞噬。 她这才回头去看韩曜,眼神毫无温度。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大家都想看二狗挨揍?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第13章 魔族 苏旭没有和真正的魔族交过手。 但她曾经在话本图册上见过,也曾听那些有经验之人描述与魔族的战斗。 魔族种类多,力量体系也有不同。 不过,他们似乎都本能地会想要吞噬灵力、吞噬或破坏有灵力之人的血肉躯体。 当然,有些魔修也可以抢夺他人的灵力乃至金丹和身体,只是他们做起来要比魔族们麻烦许多,像是普通修士施展高阶法诀,又要准备时间,又可能会失败。 那对于魔族来说,却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无需学和练。 “……” 就像是刚才,苏旭能感受到,韩曜体内发出的某种力量,钻入她手中,试图啃噬她的灵力。 若菲她将它们打出去又烧成灰,现在说不定整条手臂都没了。 她倒是没有生气。 毕竟是自己先动手的,而且本意就是试探,如今也算是得到了结果。 姓韩的要么是个魔族或魔族混血,要么修炼过魔门功法,没有第三种可能。 第21节 此时,那几个桃源峰弟子已经纷纷拿出灵丹药膏,吃的吃涂的涂,很快整好了自己的伤。 三灵根拜在首座门下,此事简直前所未有。 不知道有多少双灵根弟子像他们一样又羡又妒,如今他们见识了韩曜的本事,心里反而好过一些。 “我以为韩师叔还是练气境,没想到短短几日……哎,师叔入门还不到一年,果然是谢师叔祖的高足。” 有个少年自愧不如地叹道。 苏旭:“……” 他们竟然以为韩曜筑基了? 也对,毕竟他们都已经筑基,似乎根本没有可能被一个练气修士打败。 不过她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韩二狗现在还是练气境,大概这些人也只是筑基不久,不太会分辨别人的境界罢了。 韩曜一言不发,似乎也默认了这个说法。 苏旭看着那几人召出飞剑落荒而逃,又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皮肤白皙干净,纹路清晰可辨。 没有半点被魔气污染的征兆。 “?” 这发愣的时间有些长,韩曜都有些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这神色不似作伪,他仿佛真的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也并非故意将那种力量打入自己手中。 难道—— 他对他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方才那只是本能反应? 苏旭想了想,“你来峰顶做什么?” 韩曜很诚实地答道:“这几日刘长老在炼神堂讲课,今天似乎是点金之术,应该快开始了,我想去听听。” 炼神堂是少数坐落在峰顶的修业地。 刘长老是桃源峰唯一的丹修长老,他也有一堆亲传弟子,平时忙着炼丹或是指点徒弟们炼丹,难得公开授课几日,峰内的记名弟子都可参加,这种事三年五载也未必碰上一回。 苏旭不想上赶着教他修炼,两人告别后,她回到住处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数日之后。 体内循环的灵力显而易见地增多了。 这种变化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每次灵力增幅与睡觉时长有直接关系,这次虽然微弱,但一定要计算的话,恐怕也有百分之一二。 然而,对于别人而言,这可能是苦修数年才能换来的结果。 “叮叮叮——” 临睡前,她将传音铃挂在了鲛纱帷幔上,如今这只银铃左摇右摆,发出清脆轻响。 苏旭扯下铃铛输入灵力,因为不知道是谁向谁发起的传音,也就没急着说话。 “大师姐?可否来一趟炼神堂。” 她听到了熟悉的可恶的韩二狗的声音。 这听上去有些像是学堂里犯了错的孩子被夫子喊家长,所以还伴随着另外几位师弟师妹们的轻声哼笑。 “……” 炼神堂是一座八角飞檐的双层楼阁,矗立在峰顶桃林中,精巧的琉璃重檐浮于树丛之上。 门口人来人往,空气里缭绕着淡淡的药香,夹杂着少许烟火气息。 苏旭本来以为韩二狗惹了事,炼神堂里恐怕是一片人仰马翻、炉鼎歪倒的狼藉景象。 结果完全不是这样。 刘长老早就走了,大厅里的弟子们也都散了,只剩下几个人坐在一起聊天,周围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魔修天生邪恶喜好杀戮!” 有个弟子满脸厌恶地扬声道,“他们以此为乐,要么怎能是魔修呢?” “不对不对,师兄说错了。” 旁边一个姑娘连忙摇头,“强盗杀人为财,淫贼行恶为色,大多数时候十恶不赦的人做坏事也有原因,并非只是做着玩,那有什么好玩的呢?魔修们也是一样,他们是要利用那些死人罢了。” 少年少女们争执起来。 苏旭一眼看到坐在他们旁边的韩曜,这小子听得还颇为认真,此时皱着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 “咦,苏师叔?你是来接韩师叔的么?” 刚才说话的姑娘气鼓鼓地道,“你来评评理,我说的难道不对?” 众人都看了过来。 苏旭:“……据我所知,魔修杀人作恶,尤其是做出大举屠杀之事,通常是要利用这些亡魂或是尸骨,修炼某种功法。” 那姑娘顿时得意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师兄。 后者似乎想要争辩几句,却不敢出言打断,只能安静听着。 苏旭继续道:“不过呢,要是为了修炼,通常都被祸害的都是修士,毕竟常人没有灵力,所以普通百姓若是遭难,可能只是魔修们在肆意行恶。” 师兄立刻又昂首挺胸,那姑娘却撇了撇嘴,一脸你且听人家说完。 苏旭瞥着韩曜的神情,一时没看出什么端倪。 她继续道:“还有一种比较多见的,是用来召唤里界的魔族,它们诞生于祭品的尸骨血肉之上,这些祭品就未必都要是修士了,取决于召唤的对象,有时凡人也可以。” 周围几个年轻人吸了口气。 “……魔族?” “魔族不是都被封印在里界,他们如何穿界来到现世?!” 他们眼中充斥着厌恶和恐惧,神情都有些扭曲了。 “所以才说是召唤来的。” 刚才的姑娘收敛了笑容,凝重地道:“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他年轻时曾去往南边一座山城,听说那里有魔修行凶,结果去了之后,发现村民都死了,一只骷髅从尸山血海中起身,它有三四层楼那么高,连着撕碎了十数个修士,它甚至扯出他们的骨头插在自己身上,它浑身浴血,挂满破碎的脏器和肠……” “周师妹,别说了!” 旁边那位师兄捂住了嘴巴,似乎很不舒服。 另一个姑娘也有些反胃地道,“莹莹,你直接说是万圣教教徒就好了,我想想就要吐了,来日就算和妖族战斗,我也要离那些魔族魔修远远的。” 周莹莹很不高兴,“万一韩师叔不知道万圣教呢,你们真是的。” “……我确实不知道。” 韩曜有些迷茫地道,“我其实也不太清楚魔族究竟是什么,以及魔族和魔修间有什么关系,周师侄说的万圣教,就是所谓的魔门?魔修都是有门派的?” “没错,万圣教是少数已知的魔门之一,他们屡次犯下血案,召来这些骷髅魔族,只是魔修和魔门不完全是一回事。” 周莹莹口齿伶俐地答道,刚想继续解释,却忽然一停。 她注意到韩曜在看自己。 少年容貌太过出众,那双宛如漩涡般深邃的黑眸,更是蕴藏着一种奇异的魅力,被他所注视时,都有些神智昏聩的迷乱感。 “……魔门里的所有人都是魔修,但许多魔修并没有门派,只是独自或是几个人一同行动,所以,并非所有魔修都是魔门中人。” 纵然对这位师叔毫无绮念,女孩也忍不住双颊微红,脸上升起几分热意。 “按照师父的说法,嗯,我师父是看守秘境的陈长老,他说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魔修要看这人的修炼方式,但凡是那些害人利己的,都可以算是魔修……当然,若是你看到样貌丑陋狰狞非人的修士,十有**也是魔修了,那都是他们的修炼方式和功法所害。” 韩曜点头表示受教,站起身给她道了个谢。 苏旭:“…………” 这小子对自己好像就没有这么客气? 周莹莹赶忙站起身来,连说不必,“师叔太客气了,这些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我师兄师姐们没兴趣听,或是听了就害怕罢了。” 他们再次坐下,周莹莹的师姐不甘落后地讲起了魔族。 魔族是什么东西? 有的书上记载他们并非自然生灵,而是集天地戾气诞生、极阴极恶之物。 也有的书上记载,说他们非此世之人,而是来自九天之外的虚空。 这说法引起许多不满。 毕竟人族修士臻至大乘境界后,所求不过碎空升仙,去往此世之外的无上宇宙。 结果你告诉我们,虚空中就布满这些丑恶混沌的畸形生物?那我们还求什么飞升成仙。 ——这是来自部分人的质疑。 苏旭其实不太同意这个说法。 她觉得他们的出发点有些肤浅,美丑是人眼看待的结果,倘若换一个世界,不,不用换一个世界,哪怕换到非人的野兽身上,有些标准都会不同。 “最初的魔族现世至今已有数千年,魔族和人族的后裔虽然罕见,但被证实的也有不少。” 普通魔族就不用说了,不能指望一架骷髅或者一团烂肉和人族结婚生子。 那位师姐故作高深地停了一下,这才继续道: “那些高等魔族实力堪比大妖,甚至接近妖王,本事却更加诡谲难测,听说他们若想要后裔,完全可以让女子甚至男子有感而孕。” 她似乎想要在韩曜脸上看到震惊的表情,但是她失望了。 后者神色没什么变化,仿佛不觉得那很奇怪。 “……数千年前,妖魔人三族混战,后来,元初古魔们都被封印在里界,那和我们所在的现世并不连通,据说也只有魔族和少数实力极强的人或妖才能在里界存活,只是一旦进入就很难离去,传闻有些魔修掌握了将他们召至现世之法,只是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不过除此之外,魔族和魔修也没什么关系了,哼,只是同样妖邪丑恶,所以都有个魔字罢了。” 苏旭一边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魔族和魔修,一边去看韩曜的反应。 正午的骄阳如火,日光落入房间里,少年安安静静地坐着,精致的侧脸镶着金辉,越发显得英俊不似凡人。 这人似乎沉浸在某种情绪里,那双幽邃迷人的黑眸半阖着,眼神十分奇怪。 他望着那些正在谈论魔族的桃源峰弟子们,仿佛正在看一群不谙世事的孩童,又听到这些孩子说出了什么荒谬幼稚的言论。 “……” 第22节 苏旭也说不清怎么回事,但这就是她的直观感觉。 不多时,这群人结束争辩,各自回家修行炼丹了。 苏旭面无表情地看着韩曜:“所以你把我喊来作甚?” 后者一脸奇怪:“师尊说你要指点我修行啊。” 苏旭:“……” 这话她怎么听怎么牙痒,仿佛是她主动求着对方被自己指点一样。 她没好气地扯住旁边的少年,“走。” 两人身影顿时消失在原地。 炼神堂附近不断有弟子来往,他们只见一蓬金色的灵力爆开,宛如光雨般坠落,又融散在空气中。 于是又免不了一阵惊叹。 “……苏师叔虽然是道修,但她的法术当真厉害,只这瞬传之术,就强过慕容遥几万倍,什么御剑都不需要了。” “是啊,这样的法术连师父都不会呢,师父说他年轻时候想学,却在练习时险些身首分离,想来是没天赋,干脆也就不学了,不如专心于剑道。” “……” 苏旭带着韩曜瞬移到了先前两人见面的地方,在桃源峰登顶必经的山道上。 她拐入一条绿树掩映的幽长石径,“你记住这里,附近都是桃树,唯有此处栽的是梧桐。” 自己的居所位置稍稍有点隐蔽,却不是什么秘密,随便找一个年长些的桃源峰弟子都能打听到。 因此苏旭也不介意让对方知道,“下次可以直接来找我,只是必须敲门,经由我同意才行,否则会被结界挡住。” 师尊让她指点心法,应该是这小子的修行有什么问题,恐怕并非几个时辰能说完的。 她刚走了两步,发觉身后的人没跟上来,有些没好气地回过头,“……又怎么了?” “那些人,他们口中永远离不了美丑样貌。” 少年伫立在树荫里,脸上摇曳着影影绰绰的光斑,“你不觉得他们非常奇怪么?眼中所见当真这么重要?” 他抬起头,一点日光落入眸中,如同坠灭在深渊里的星火。 苏旭不置可否地道,“我觉得你也很奇怪,你们不是在学将铜铁铅化成金子吗,怎么说起魔修了?” “先前静心殿的事……” 韩曜停顿了一下,“他们说的那个魔修,曾在我家乡出现过,先前我才发现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所以就问了几句。” 苏旭点点头,表面上接受了这个解释,心想若是自己是个傻瓜,恐怕还真会被骗过去。 “哦,我尚未答你先前的问题,要我说,当真就这么重要。” 她哼笑一声,无不讽刺地道:“别的不提,那两位师侄,之所以解释了那么多,并不只因你是师尊的弟子,大半原因还是看你长得不错,就算对你没什么想法,也愿和你多说几句。” 韩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苏旭不知道这家伙是在装傻还是真的傻,“禽兽都知道挑羽毛艳丽、身姿漂亮的配偶,人怎么就不行呢?这是本能吧。” 少年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地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开口,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只是我觉得,假若魔族当真来自世外无尽虚空,那就不该用此世的美丑标准去评判他们吧。” 苏旭想了想,“不过好看与否,本来也在观者如何作想,有人喜欢朱红,有人喜欢翠绿,有人觉得一团肉块长满了脑袋很丑,兴许也有人会觉得那很好看呢。” 韩曜:“……” 他点了点头,正色道:“原来你喜欢那样的。” 苏旭:“???” 苏旭无语道:“我没说我喜欢,只是举个例子,因为当真有魔族是那个样子……怎么,你也见过?” “我不知道。” 少年闻言愣了一下,眼神倏然变得有些遥远。 “你一说出口,我眼中就出现了那个样子,仿佛我亲眼见过一般,但我确实不记得自己看到过魔族,所以那大概是在梦里吧。” 苏旭:“…………” 梦里可还行? 那不会是他的“父亲”吧?! “那你在梦中可还见过别的魔族?或是其他样貌奇怪的生灵?” “这就是奇怪之处了。” 韩曜怔怔地看着她,“我在‘梦中’见过许多有异于人族的存在,只我觉得他们并无异常,最多和我平时见过的邻里街坊不同罢了,但若是他们当了我的邻居,或是从我的院子里冒出来,我兴许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苏旭:“恕我无法共情,小师弟,若是我院子里出现了一堆脑袋,我必定不会视而不见。” “你和我当然不一样。” 少年忽然笑出声来,眼中蔓延的阴霾散去了大半,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其实你方才的话,正是我想说的,我知道他们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假如他们眼中所见的我……” 苏旭挑眉,“嗯?” 韩曜十分专注,几乎是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她,声音宛如梦魇低语。 “倘若我换一副样貌,你还会待我如初吗?” “那当然了。” 苏旭不假思索地答道。 她想起自己的数次糟糕体验。 任凭长相如何,力量气息总是不会变的,所以—— 苏旭信誓旦旦地说,“不管你长成什么样,我都觉得你很讨厌。” 韩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别的文好像一般都是男主真香?我的男女主似乎反了……当然也可能永远不香(不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第14章 樵风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又有一刻钟,才来到一座精致的院落前。 庭院外围有一圈雪白的山石墙壁,砖瓦青灰,内外都栽种着高高的青桐树,茂盛树冠上枝桠交错,宽大的叶片层层叠叠,偶尔有几缕斑驳日光疏落而下。 前方是青瓦飞檐的宽敞院门,门上牌匾书写着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 韩曜一眨不眨地看着牌匾:“樵风院?什么意思?” 那三个字是一派笔走龙蛇的行草,锐利笔锋中隐隐透出几分张狂之意。 “归舟何虑晚,日暮使樵风,取个好兆头罢了。” 苏旭随口答道。 韩曜琢磨了一下这两句诗,“有什么讲头?” “……” 苏旭止住了脚步。 本来觉得以他少年心性,得知自己要带他修行,定然会急不可耐,哪怕不会表现得特别明显,也不至于再有心情好奇自己的院名典故。 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闲情逸致。 “昔郑弘白鹤山拾遗箭、遇仙人,许愿但使长风朝南暮北,以载薪归。” 苏旭不想让他问个没完,只好解释道,“愿成,樵风之意由此而来。” “你是说,那人遇到了神仙,许下的愿望……却只是改变风向,以方便他送柴?” 韩曜忍不住沉思起来,“他既知道自己遇到了仙人,竟没提出什么别的要求?” “若是你呢。” 苏旭心中一动。 当时她在书上读到这一段,也曾考虑过同样的问题,“你又会许下什么宏愿?” “大约是让神仙教我如何成仙?”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唔,我不知道,也兴许是佳人美酒吧,人活一世,要么找到为何而活,要么就只能活长一些去寻找了。” 苏旭本来觉得好笑,你这毛都没长齐还佳人呢。 听到后面,她又觉得有所触动,“原来师弟也是俗人一个。” 韩曜不置可否,“你又会怎样呢?” “没听见我说‘也’吗,当年翻书看到这典故,我已入山数载,用不着别人教我如何修行。” 苏旭漫不经心地道,“若真有机会,有道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日子应该也很快活吧。” 韩曜愣了一下,接着有些恍然,“原来如此,师姐有青云之志,难怪愿得樵风相助。” “……” 苏旭不由失笑,“你当真了吗?我只是开玩笑的,我又怎会碰上能许愿的神仙呢,这名字也只希望诸事顺遂罢了。” 两人走入庭院,里面青竹林立,有一座清澈见底的人工湖,湖面的睡莲浮叶翠绿,金红锦鲤游弋在水中,一道石桥横斜而过,连着一座六角飞檐的宽敞凉亭。 苏旭招呼小师弟到亭子里。 假如魔修真的杀了他的家人,他又真是个魔裔,那他和魔修大概不是同伙,可能只是魔修发觉了他的身份,又想要利用他。 至于韩曜为何要听仇人指使,兴许是被迫的。 假如他只是听命进入万仙宗,本身对周围的人并无恶意,如今魔修死了,只要魔修没有其他同伙,他留在这里修炼也没什么问题。 哪怕她厌恶他的气息,也不会因为身份血统而仇视对方。 第23节 “坐,给我讲讲心法修炼有什么问题?” 苏旭沉下心神。 无论真相如何,她既然要指点别人修行,就先把乱七八糟的事放在一边,要做就认真做,在内心里告诉自己对方兴许是无辜的。 ——反正她很快就要调查这件事,如果姓韩的耍了她,她就亲手宰了这家伙。 两人在一张黄花梨卷草矮桌前坐定,桌上笔墨纸砚俱全。 韩曜低头打量着桌上的摆件,样样玉雕瓷烧精致昂贵,看上去又十分脆弱。 “什么心法?” 他有些奇怪地问。 苏旭想过他的各种回答,偏偏没猜到这种情况,“自然是我宗门人人修炼的天一心诀,你是假的万仙宗弟子吗?” “先前在执事堂的时候,长老们只教过如何引气入体、从而产生灵力——” “你竟连心法和功法都分不出来?” 苏旭难以置信地问道。 每个宗门的心法对于外界来说都很神秘,但在门派内部人手一份都很正常。 毕竟任何人的修炼都不能脱离心法。 这人怎么回事? 这一下子,她将旁的问题都抛开了。 “引气入体的具体过程,如何冥想、吐纳、让灵力在体内周天循环,以及如何掐灵诀将体内灵力以不同的形式放出等等,这些都是行功法门。” “所以心法与这些不同?既然被称作心法,是否与精神相关呢?” 苏旭点了点头。 “心法是提升心境的方法,教你修身养性,也教你如何认识这世界——在我看来是这样,兴许你也会有别的想法。” “所以不同的人修炼心法得出的领悟其实不同?” 韩曜追问道,黑若点漆的眸中腾起亮光,“那你能否将心法讲给我听听呢?” 苏旭反问道:“我记得你是练气八重吧。” 韩曜摇了摇头,“先前又修炼了几日,已经九重了。” 苏旭:“……” 因为厌恶对方的气息,所以她不想仔细感知对方的境界,只是大体知道是练气境后期罢了。 寻常人修炼三五年能提升一重小境界已是难得。 “练气一重之后就需要有心法辅佐,否则很容易走火入魔,轻则经脉逆乱、重则灵力爆体而亡。” 韩曜愣了一下。 苏旭轻轻挑眉,“据我所知,无论内门外门弟子,只要引气入体,到练气一重境界,就可以在负责教导新晋弟子的长老处得到心法,你为什么没有?” “王长老并不曾提过。” “……哪个王长老?秦海的舅舅?” 苏旭看着他颔首,倒是有些明白了,“那看来是故意的,算你命大,只是……我知道外门的长老并不会特意指点心法,但他们向你们授课教灵诀法术的时候,竟然从未提过?” “我并不曾听完任何一次课。” 少年微微摇头,有些漫不经心地说:“王长老第一次授课时,新弟子有一百余人,他教我们如何练出灵力,他只说了半刻钟,余下的半个时辰都在让人练习。” 只要引气入体,能稳定循环一周天,就会淬炼出灵力,哪怕再微弱,只要有了灵力就是练气一重。 这听上去简单,实则每个细节都很麻烦。 许多人仅是入定冥想就要花费数日,再做到引起入体又要一段时间,体内的灵气要稳定循环游走过全部经脉,可能又会经历多次失败然后反复尝试。 寻常修士进入练气境一重,花费数月乃至数年都有可能。 这考验的是心性和体质,与灵根没有关系,所以内门六峰中,也有许多新弟子,入门数月也未练出灵力。 “其实他甫一说完,我就有了灵力。” 韩曜似乎有些无奈,“可是当我告诉他,他却并不相信,将我骂了一顿,又让我出去。” 苏旭:“……” “后来的每次授课,王长老或是其他的长老,都是就讲几句,摆一个灵诀手势,剩下的时间都在让人练习,凭他们讲了什么,我看一眼就会了。” 苏旭:“…………看会了你就走人?你是不是也从不和别的同门交流?” 少年无所谓地点点头,接着又摇头,显然对两个问题有不同答案。 “偶尔也和别人聊几句,只他们甚是奇怪,就说在修炼一道,他们自己做不到,就认为别人合该同他们一样,若是与他们不同,那就是我在扯谎,当真愚不可及。” 苏旭轻轻一哂,“几日不见,师弟都学会用成语了。” 韩曜随口道:“和师尊学的。” 苏旭:“……” 她听得明白,这家伙说那些人蠢,不是因为他们修炼天赋差,而是他们以己度人,不愿相信他人强过自己,还强了十倍百倍不止。 “既是如此,我为你写一份心法。” 苏旭轻轻挽起袖子,伸手从豆青釉笔筒中拿出一支狼毫笔,“记住以后就烧了吧。” 韩曜一动不动坐着。 苏旭:“……愣着作甚?给我磨墨。” 事实证明,这位是真的不懂该怎么做。 她只好耐着性子说了几句,少年倒是很虚心地听了,拿起墨锭开始研磨,只是动作十分生疏而且不标准。 “太快了!” “太重了!” “怎么不加水?” “这砚滴是龙泉窑,你给我动作轻点!” “……” 在韩曜认真学习如何伺候人写字的时候,苏旭倒是想到另一件事。 魔修不能修炼仙宗的心法,他们无法晋入心法所要求的心态境界——要是可以的话,恐怕也当不成魔修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心里却从未怀疑过韩曜学不了。 兴许是对方先前给她的印象所至,她觉得这人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在纸上落笔,写下天一心诀四字。 那四个字铁画银钩,劲道十足,称得上力透纸背入木三分,甚至隐隐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好字。” 韩曜忍不住赞道。 “千江水见月,万卷经通道。” 苏旭唇角微扬,旋即又压住了笑意,继续下笔。 “世上有千般万种修行之法,其宗却不离‘一’之道,若能身心守一,摒弃万般杂念,方能体悟天境。” 韩曜望着纸上行云流水般的字迹出神。 苏旭又写了一段,歪头瞥见他盯着自己写的字,“你都认识?” 后者很认真地摇头,“大部分都不认识,只是觉得你的字很漂亮。” 此时正值午后,庭院中落满日光,四处弥漫着一片暖融融的金芒,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水波清澈的湖面,鲜艳的碧莲红鱼,一切都美如画卷。 少年抬起头,年轻的面庞沐浴在炙热骄阳中,越发显得英俊无瑕。 “他们说字如其人,原来竟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人问二狗是个啥,是不是有很多脑袋——不是!本体暂时不剧透但肯定不是一堆脑袋,这个设定留给其他可爱的男配吧(喂 明天周四的更新在下午~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 感谢在2020-08-13 15:00:01~2020-08-18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谢谢环佩 2个;零下14°、palette、tttheo、罗带、凌川遥、容奉、猜猜猜 的地雷~ 谢谢creative皎皎 300瓶;鱼与茄子、立香、夭夭、十方不见、故岁、木矞y、只想嗑糖、喵喵喵、寒山远上、容奉、好想抱抱鸭鸭 20瓶;卫谟 15瓶;风尘、iris、略略略略略、曦月、苍山寒暮 10瓶;dx 9瓶;陈厌清 6瓶;沐浱、rua、榊原一二三 5瓶;修羅場賽高、深藏功与名 4瓶;景昕、一只小火鸡呀、白阿辰、青柠青、混沌恶咕哒子、想不到昵称了~、nancy~~~ 2瓶;迷柚、ll、笨笨跳跳、妘妘妘~媱 的营养液~ 第15章 天才 韩曜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纤长睫羽上雀跃着碎裂的金辉,眸中倒映着似火骄阳。 那光芒转瞬即逝,很快就被黑暗湮灭吞噬。 “……师弟过誉了。” 苏旭心情复杂地道,“等你学会写字,想必应该也不会太差。” 紧接着,以防对方打蛇棍上说出什么不如你来教我的屁话,她立刻又念道: “此为心法总纲,你先记住——吾行之道天命也,天之境无心无知无我,道之境无迹无为无形,茕也,通也,堂也,隐也,驭万物而无一能驭之,上也,下也。” 韩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中神采变幻,似乎听得很入神。 苏旭:“真懂了假懂了?说来听听。” 此时天际又掠过一片云影,周遭倏地黯淡下来,仿佛阴雨将至。 凉亭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丝午后的阴郁,恍惚间有了几分古人论道的意思。 第24节 “说什么?” 韩曜愣了一下,“那卷首语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么,月亮只有一个,却能投影于万千江河中,经书有万卷,阐释的都是通天大道。你说心法能避免行功时走火入魔,所以,唯有意识到世间万物都归于‘一’,才能摒除杂念,或是说让那些杂念归一,方能同调身心,灵力也能平稳运转。” 苏旭听得十分震惊。 他说得稍稍有一点混乱,但也是因为他没读过书的缘故,这番话既然能讲出来,显然他是完全理解了个中意思。 “宗门里大多数人是剑修,却也有像你一样的道修,还有丹修符修体修,甚至算上那些魔修,人们选择的修炼方式不同,却都想要证道飞升——应该是这样吧?” 少年不太确定地道,“所以这也是‘一’。” 苏旭很想说我其实不是道修,但关于修行方面,至少现在,她不准备和对方交心。 另外,她也不是很确定魔修们的目标是不是飞升成仙。 譬如说那些属于魔门的魔修,他们行事诡异,而且都疯疯癫癫的,她曾经围观过被逮住的魔修,他们神智混乱,说话语无伦次,还经常说出一些人们听不懂的话语。 宗门的人使尽手段,也问不出什么重要情报。 总之他们看上去不像是以成仙为目的的人。 不过韩曜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期待得到答案。 他又道:“总纲那段话,是要我们的所作所为所想要符合‘道’,但又不能故意去追求这种境界,天道的境界,就是各个方面都变化无常,譬如感情和思想,这是无心和无知,而我们自身又要与万物相通,所以是无我。” 他说着还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 “其实常人的想法和情感都不固定,甚至性格亦然,同一个人,有时谦虚耐心,有时又骄傲易怒毫不相让……但这些都是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并非是故意迎合所谓的道,所以想要晋入天境,首先就要学会做我们自己。” 苏旭简直目瞪口呆。 其实若要询问宗门里的大能修士们,每个人对心法的阐释都会有些细微的不同,本来也没有正确答案。 但是,绝大多数新弟子在拿到心法的时候,几乎人人一头雾水两眼一抹黑,感觉这些语句每个字都认识,合起来却不知所云。 ——她也差不多是这样。 当年也是谢无涯为她讲解了心法,她才有了自己的领悟,此时对比一下,简直满心都是挫败感。 如此悟性简直骇人听闻。 “这所谓的道也是不断变化,有时隐藏得很深,有时又随处可见,因为万事万物中都有道,所以它高于万物又低于万物,在万物中衍生出来。” 韩曜停了一下,“我说的可对?” 苏旭压下心中翻腾的各种情绪,“心法的解读并无对错,你只要有自己的体悟,又能自圆其说,就算是对了。” 少年疑惑地看她一眼,“你不是在糊弄我吧?” “……” 苏旭捏断了手中昂贵的狼毫笔。 她一声不吭地换了一支,笔走龙蛇地写完了整篇心法。 苏旭将这张纸囫囵塞了过去,韩曜下意识伸手来接,两人指尖相触时,一阵奇怪的感觉顿时蔓延全身。 不对。 ——体内灵力竟然紊乱波动起来。 姓韩的果然是自己的克星。 苏旭咬牙切齿地想着,她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也十分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要赶紧将人弄走。 她镇定地将剩下的部分慢慢背了一遍。 “你的心法学完了。” 韩曜捧着心法一直在边看边听,末了忽然听到这么一句,不由错愕。 “你怎么又生气了?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先前你说心法教人修身养性,也教人如何认识这世界,还说这是你自己的理解,那时我就猜到心法必然有许多种解读,刚才只是开玩笑的。” “所以我说的也是真话,你并不需要讲解,纵然我讲了,那也是我的想法,并非正解。” 苏旭压住体内澎湃的灵力,“你应该也过目不忘——或是过耳不忘?都记住了?” “记住是记住了。” 韩曜动作轻柔地将纸张叠起来装好,甚至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只是——” “那就出去!” 苏旭猛地站起身,挥袖一拂。 韩曜躲闪不及,被迎面而来的灵力扫中,满脸愕然地消失在原地。 院落中青桐茂盛,湖面上风荷碧绿,金红的游鱼沉入水底,四周一片寂静。 下一秒,刺绣精美的衣裙、雕镂昂贵的金银首饰,悉数失去支撑、簌然坠落。 它们相继摔在冰冷的石砖地面上。 金钗断裂,玉珠滚动四散。 凉亭里,少女窈窕昳丽的身躯消失不见,空余一地衣物和碎裂的首饰。 片刻后,一道小小的黑影无声飞出。 她衔着银铃,身姿轻盈掠过水面,展翅没入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林中。 天际日光破云,金辉穿过树叶枝杈,洒落在漆黑浓密羽毛间,双翼闪烁起流金光焰,远远望去恍若燃烧。 苏旭头昏脑涨地抑制着躁动的灵力。 她掠过青翠欲滴的梧桐树林,飞过嫣红粉白的桃花海,在感受到熟悉的灵压时,恍恍惚惚地撞向一处院落。 靠近之时,淡金色的结界骤然开启。 有人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温柔悦耳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大师姐,放心睡吧。” 她默默运转灵力,迫使自己沉沉睡去。 否则她的灵压可能会冲破院子结界,直接惊到桃源峰的所有修士。 “……” 然后,苏旭梦到了六岁那年的上元节。 街上灯火明耀,满目红楼画阁,绣户珠帘,河上游船乐声喧嚣,华美的画舫镶金叠翠。 她紧紧拉着父亲的手,冷不防还是被迎面而来的人流冲散。 喧天锣鼓淹没了女孩稚嫩的嗓音。 有人用力地捂住她的嘴,将她拖进了阴暗的小巷,又将她五花大绑捆起来,灌了药丢在破屋里。 那间屋子里还有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们都被捆得很紧,昏昏沉沉地歪倒在地上。 苏旭很快就醒了。 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但她意识到自己最好不要大哭大闹,所以她蜷缩起来,默默祈祷父亲能来救她。 后来,她绝望地意识到,父亲可能不会出现了,那些坐在门外喝酒的坏人,也不会突然大发慈悲将她放走。 苏旭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 ——磨红皮肤的粗糙麻绳松松垮垮地落下,四肢失去了束缚,甚至赤金项圈、珍珠耳坠和华美的锦缎衣裙都悉数跌在草堆里。 沉重布料蒙在头上遮蔽了视线。 她费劲地从衣服堆里跳出来,发现狭小破败的草屋仿佛宽敞了数倍,屋顶高得近乎遥远。 那些精美的衣裙首饰,都大了无数倍,能轻松覆盖住小小的身体。 尚且年幼的小姑娘隐约意识到,并不是这些东西发生了变化,而是她自己不同了。 所以,她轻而易举地钻出从草屋角落的破洞。 外面的拐子们还在喝酒聊天,根本没注意到她,或是看到了也没有在意。 她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向前游走又跳,期间摔倒了许多次,最终也还是成功地从外墙的狗洞里钻了出去。 外面的小巷阴冷森然,黑影宛如鬼魅。 远处街道上灯火明亮,行人密密麻麻,只是冒然冲过去,可能就会被踩得粉身碎骨。 她在墙角缩成一个小小的黑色毛团,冬日寒风瑟瑟,幼嫩蓬松的羽毛不断颤抖,直到小巷尽头浮现出熟悉的人影。 “——是乌鸦。” 父亲伸手捧起脆弱的幼鸟,动作轻柔无比。 “他们引我至此。” 一群扑扇着翅膀的黑鸟,掠过长巷上方逼仄的天空,街上传来的锣鼓乐声淹没了嘶哑的啼鸣。 后来,她先被抱回了家里,父亲又去喊了官府的人找到了那群拐子,深夜时才回来。 那时她应该已经恢复了人形,也穿好了衣服。 “如果小九被抓走了,爹会伤心难过,会日日夜夜地寻你——那些孩子的父母也会像爹一样,所以我要帮他们。” 小姑娘坐在床边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又老气横秋地一扬下巴:“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们刚搬来这里,那些人也没有骂过我。” 窗外夜色喧嚣,卧房里烛火闪烁分外安静。 男人微笑着摸摸女孩柔软的发顶,焰光在他的眸中明灭,模糊了那一刻的眼神。 “小九,为何不让乌鸦们去伤害那些坏人呢?” “他们是大人,还带着兵刃。” 她把玩着手中的锦缎荷包,小声说道:“他们若发现我是妖怪,肯定会找人看着我,那样就麻烦了。” 然后,她又被父亲拥入怀中。 头顶传来男人略带惆怅的声音,“小九真聪明,日后必成大器,就像……就像你的娘亲一样。” 小姑娘憋在他怀里闷闷地道:“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很厉害,爹和娘就可以在一起了么?” 后者没有说话。 第25节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申一遍二狗没有很多脑袋!不过他应该有很多【打码】,依然可以快乐(不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第16章 暴露 苏旭从梦中醒来。 参天青桐枝繁叶茂,投下一大片树荫,树下有一张石桌,桌上的棋局厮杀惨烈,黑白双龙抵死撕咬。 桌前坐着两个正在对弈的年轻人。 这一男一女容貌都极为出色,仪态风雅又端庄,一举一动皆如尺塑般规矩。 “大师姐醒了?” 女子捏着寒玉白棋的手停在空中,若有所觉地侧首看过来。 桌上摆着一只竹编的大篮子,篮子里塞着棉絮,上面铺了数层柔软锦缎绫罗。 “……” 苏旭就睡在篮子里。 一只羽毛蓬松的玄黑鸦鸟微微抬起头,轻轻地抖了抖翅膀。 她的双翼边缘洒着一片层叠渐变的碎金,映着晨曦折射出斑斓辉光,炽炽煌煌,耀眼无比。 “竟梦到了幼时往事,还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不像是梦,倒像是谁回溯了我的记忆。” 这身有异象的鸦妖开口说话了。 “晴晴,你有这般经历么?” 对弈的两人正是她的二师弟范昭和五师妹穆晴。 后者不久前才出关,如今精神正好,闻言沉思道:“出嫁那夜倒是梦见了幼时的事,梦里我又看到了母亲,她和父亲在一处说话,其实那会儿我才五六岁,尚且不知他是我生父,只知母亲素日忧愁,唯有那时才会展颜。” 穆晴轻轻叹息一声,抬手落子。 她脸容秀美,五官如画如琢,穿了一身明艳的橘色织金连烟锦裙,气质却依然温雅娴静。 她本是出身世家,后来又嫁入了当地望族,曾经也与夫君恩爱无比,只是好景不长。 “先夫亡故的前夜,我坐在床边睡着了,恍惚间醒来,竟发现父亲站在榻上看我,他还是狸猫的模样,却为我擦眼泪……我想去抱他,谁知一伸手,只碰到冰冷的尸身,才发现是我夫君去了,一时竟难分梦里梦外。” 穆晴的声音柔和悦耳,只是语调中透着些许伤感。 “翌日二房那些人带着修士找上门来,我也不知怎么,竟然化出妖身,翻过高墙逃掉了。” 她又落下一子。 “二十余载,我首次现出兽身,先前我曾以为我根本不是妖,只是有妖血的人族罢了……后来被他们追杀,若非大师姐路过救了我,我怕是已经追随先父亡母而去了。” “五师妹言重了。” 苏旭不以为意地道,“那时我去祭拜我爹,碰巧路过……其实我感觉你未必会输,只是看不下去帮了你一手,谈不上救。” 说罢,她振翅而起,黑羽优雅抖开,空中漾起一圈水波似的金辉,层层向外涤荡而去。 范昭按下了手中的黑子,目不斜视地盯着棋盘。 穆晴悠然继续落子,不再争辩,“大师姐梦到了什么呢?” 苏旭化出赤|裸姣好的人躯。 少女海藻般的黑发及腰散落,她生得冰肌玉骨,身姿窈窕,纤长双腿肌理流畅,脚腕上挂着雕镂精致的金环,行走时又晃出一片灿灿辉光。 好在乾坤袋是血契之物,可以法术藏于体内。 她随意翻出一条衣裙。 “……我梦见小时候我被拐子带走了,绝望时首次显出了原形。” 苏旭一边系上金丝长穗的腰绦,一边叹气道:“后来我遇到了我爹,他竟然一眼就认出了我。” 范昭先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倒是颇感兴趣地问道:“师姐的原身与令堂相仿?” “不是。” 苏旭摇了摇头,“……嗯,其实我不知道,但我问过我爹,他说我们并不一样,我娘比我好看多了。” 青年轻轻一笑,“令尊只是情人眼中出西施吧。” 苏旭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下一句便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了?” 另外两人都笑了起来。 穆晴忍俊不禁地道:“那倒是也未必,师姐幼时就能化出妖身,令堂必是大妖,既是大妖,原身必然不同于寻常禽鸟,况且你亦不是寻常鸦鸹。” 苏旭倒是知道这个道理,但究竟如何不同,那就不好说了,有时候只是体型大了几倍—— 或者几十倍几百倍。 父亲已经故去多年。 如今再回忆起来,儿时许多念头当真是可笑。 “我早就不想知道她是什么样了。” 苏旭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背,在白皙单薄的细嫩皮肤下,淡青血管中蔓延着丝丝细碎金光。 瑰丽的金色光芒游走在血脉间,顺着小臂缠绕而上。 “但她留给我的诸多麻烦,日夜都在提醒我,还有这么一个人……前几日险些在韩曜面前现了妖身,想想就头疼。” 苏旭甚至有些羡慕师弟师妹们。 他们的经历其实比她难过惨痛许多,但他们似乎都挺过去了,如今再回忆也只是有些伤感惆怅。 自己心里却依然有愤怒悲恸,甚至不敢去回忆父亲亡故时的场景。 只怕越想,胸中火焰就越烧越烈,焚毁了她眼中的天地万物。 “我本来该感激她的生育之恩,但是这些年每每想起,有时就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过,那样父亲兴许就不会惨死。” 苏旭又叹,“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放不下,师弟师妹必然觉得我很没出息。” “师姐此言差矣。” 范昭皱眉道,“昔日师姐助我手刃仇人,又令他死得痛苦万分,我见他惨状,心中万般苦楚才算消散了大半,日后每每想起爹娘,都反复告诉自己仇人已死,这才算是放下。” 苏旭:“……你急着报仇而已,若是再等些年,你自己也能杀了他的。” “便是不想再等了,否则寝食不安夜不能寐。” 范昭释然道,“于我而言,只要他死,死得痛苦不已,这就够了,未必非要我亲自报仇。” “二师兄所言甚是。” 穆晴也轻声开口道:“若非大师姐帮我报仇,我必然也是放不下的。” 他们两个性格出身使然,不会把话说得过于直白,如今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只是,他们俩都有实打实的仇人,将仇人杀光了就一了百了。 苏旭却很难这么做,她父亲也并非死于仇杀,甚至并非是蓄意谋杀,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五师妹见过韩曜了?” 这话题转折极为生硬,另外两人也都看出事情不简单,就不再多问。 穆晴点了点头,“出关时拜见师尊就见了他,刚才听二师兄所言,师尊和大师姐都不曾提起,那么他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苏旭摇了摇头,“他也不需要知道了。” 另外两人顿时侧目。 “不,不是要杀了他。” 苏旭无奈地道,“我是说,诸位师弟师妹和我均是以诚相待,他却有诸多隐瞒,凭什么能知道我们的身份秘密?” “师姐言之有理,而且二师兄说大师姐对此人颇为忌惮,先前我还不以为意。” 穆晴落下最后一子,站起身来。 剔透的玄玉棋盘上白茫茫一片,如同漫天大雪压境,黑子生路尽断。 这一局显然已经结束了。 “今早我去见了师尊,才发现小师弟已经筑基了。” 苏旭:“?” 寻常人能用几年突破练气九重以筑基,就算得上是天才了。 韩曜进入桃源峰时还是练气八重,没几日就突破到九重,自己断断续续睡了几日,他竟然就筑基了?! “那时师尊在教他剑诀,他学得极快。” 穆晴淡淡道,“那样的速度闻所未闻。” “罢了,我已经不会为这些事惊讶了。” 韩二狗既然筑基了,显见心法是没什么问题。 苏旭心道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她躺着睡觉都能睡出许多灵力,自然是拜妖族血脉所赐。 然而相对的,偶尔会控制不住化出原形,在这期间,灵压强弱混乱不堪,方圆几里内都能感知到异常。 据说一旦真正成年,这些问题自然不会再出现,只是她年岁尚且不及,如今发作了,只能跑到师弟师妹们的院子里躲着。 而且一个人的灵压根本盖不住她。 因此范昭被喊过来,和穆晴连着对弈了几日。 据说昨日,她的灵压在昏睡中飙升至最强时,白晓亦然来了,三个人在院外大打出手,打得天崩地裂,毁了一大片树林,勉强算是遮住了异常。 苏旭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他们必定不容易:“这几日难为你们了。” “我们谁没有被师姐帮过呢?” 第26节 范昭颇为感慨地道,“我还记得那时我在你那里待了半个月,醒来发现毁掉了你最喜欢的碧玉风荷和那几条琥珀雪眼……” “你不是都赔了我么,还要提多少次。” 苏旭不以为意。 她为他们遮掩反而容易。 毕竟她比他们都要强,灵力甚至比他们加起来都多,反过来就比较麻烦。 “先前没有什么不长眼的人过来凑热闹吧。” 范昭和穆晴对视一眼,前者干咳一声,“……小师弟的确来了一趟。” 苏旭顿时坐直了,“韩曜来找晴晴?” 毕竟这是穆晴的院子,而他不该知道自己在这里。 “方才我正想说这事,他似是被那场打斗吸引来的,”穆晴解释道,“最初是站在远处看我们过招,竟是看了几个时辰。” “然后呢?” 两人都沉默了。 范昭叹道:“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加入了我们……还使出了我们刚刚用过的剑招灵诀身法,但凡被他看到过的,他都学会了。” “还有,先前和他对了一掌,我特意留了这伤给你看看。” 穆晴淡定又迷惑地抬起一只手。 她的掌心布满烧灼伤痕、皮肤开裂焦黑,看着尤为恐怖。 “竟不知他何时学会了大师姐的炙炎手,虽然威力比师姐差了太多,但,他不是风水|雷三灵根么?” 苏旭:“…………” 韩二狗那混账! 她暗自咬牙。 灵诀法术本是前代修士发明的,但凡经验足够,并有些理论做基础,人人皆可以自创。 那被命名为炙炎手的法术,确实是她亲自琢磨出来,严格来说甚至并不需要捏诀。 缺陷是唯有与敌人近身时才能使用,对阵剑修时用处不大——当然,对于常人而言是这样。 苏旭并不觉得韩曜能全须全尾学到自己独创的法术,但他显然从自己这里获得灵感,想办法造了一个效果类似的玩意儿。 当然这抄袭不是重点。 重点是,韩二狗这家伙果然有火灵根! 苏旭咬牙切齿地想着,她和师弟师妹们关系亲厚,先前不想让他们蹚浑水,此时既然他们都知道了,她干脆将秦家家主说的话讲了出来。 范昭和穆晴面面相觑。 他们眼中同时浮现出震惊之色,“这怎么可能?即使是魔修也不该能做到,除非他——” 两人咽下了未尽的话语。 人族之外的存在,自然不能再用人族修士的常理推断。 苏旭疑惑道:“而且,他为何毫不掩饰?就这样暴露出来,不怕我们真把他当成魔族?” 穆晴微微蹙眉,“大师姐,那日他来的时候,曾问我你是否在我院子里,我矢口否认,他顿时十分不悦,仿佛怨我们有秘密瞒着他一般。” 苏旭哼了一声,“我们皆是生死之交,他算哪根葱。” “话虽如此——” 穆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苏旭也忽然懂了师妹的意思,“你是说,他故意将他的秘密暴露给我们,算是率先示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小九的原型,其实很早很早就有人猜对了,在还不知道她是鸟崽崽的情况下,真的厉害( *师弟师妹们的故事后面还会讲~ 先前有小天使问谁是男二,我也说不清谁是男二,只要长得好看的不论性别种族大概都是男二吧(不 【~这章给2分评发100个小红包,错过的话字数多的2分评有几率额外掉落w】 —— 感谢在2020-08-18 19:00:01~2020-08-20 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谢谢白梨 的地雷~ 谢谢桃夭 55瓶;阿霁的花、木矞y、凰尘 20瓶;badboy去村口烫头、奕沅 10瓶;鱼与茄子 8瓶;qing铭、夜夜流光、betty2341 5瓶;一只小火鸡呀、榊原一二三、便宜小破孩 2瓶;迷柚、wn、笨笨跳跳、吉京、fuyu、狐狸狸 的营养液~ 第17章 聚会 此时,三人身上的传音铃忽然纷纷响起。 他们一头雾水地被喊去了斩龙峰。 静心殿外站了百八十个弟子,一眼望去很多熟悉的面孔。 他们身上的衣饰华丽,手背上蔓延着各色剑纹,有的黯淡有的明亮,外袍或裙摆上绣纹精致。 这些人都是各峰首座的亲传弟子,亦或是亲传弟子的亲传弟子——特指斩龙峰诸如慕容遥之流。 大家聚在外面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说话。 苏旭一眼就看到了四师弟和六师弟,白晓和邱昀都是月眉星眼的美少年,只是一个活泼狡黠一个内向安静,旁边站了几个玉女峰的姑娘,时不时被逗得展颜而笑。 韩曜就在他们旁边,应该是被这两位师兄带过来的,只是他和另外几个玉女峰的弟子单独聚在一处。 他并不怎么开口,一直是姑娘们在说话。 “所以说来也奇怪,至阴之体本来就极为罕见,在女子当中也算是万里挑一,但我们师尊身为男子,却也是至阴体,修为还尤胜诸位师伯师叔,所以是他继承了仙剑,当上了首座。” 历代玉女峰首座传承着仙剑**,那是极寒之物,唯有至阴之体方能驾驭。 一般来说,女人有至阴体的几率远高于男性——至于现任玉女峰首座林峤,他是例外中的例外。 玉女峰首座的亲传弟子们,大都是年轻标致、气韵极佳的女子,她们的衣衫皆是华贵非常,流云广袖上绣着交错双剑。 苏旭听了几句就没兴趣了,也只有韩二狗这种诸事不知的傻瓜还要打听这些。 迎面又来了一群人向她问安。 她体内灵压已然稳定,只藏住手臂上隐现的妖纹,打起精神与他们客套。 不多时,静心殿的大门开了。 静心殿依然一派肃穆庄重,阳光落入殿内,漆黑云石地面粼粼流金。 弟子们鱼贯而入,自发地列出六个队伍,屏声静气地垂手而立。 此时,五峰首座齐聚,分别踞于高高的玉台之上,唯有正中的坐席空置,一位长老站在旁边,并不落座。 大家对此倒是习以为常。 这些年大荒妖王们混战内斗,魔族们也并不活跃,中原并无大规模战乱,是以斩龙峰首座、宗主凌霄仙尊闭关数十年不曾露面。 大殿里面跪着一个正在颤抖的中年男人,正是执事堂的堂主。 “诸位——” 谢无涯姿态随意地倚在玉座上,“想必你们都听说了,前几日有魔修堂而皇之闯过我宗门护山结界,进入执事堂领地,戕害王苼长老,以及前去探望王长老的斩龙峰弟子秦海。” 静心殿里一片安静。 尽管宗主既然不在,应该由代行其职的长老发言,但桃源峰首座辈分最高,谢无涯既然开口,别人就不敢抢了他的话。 宗门内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死了两个人,那件事确实很难掩盖。 如今这里的大多数人都知道魔修杀人事件,纵然有几个沉溺修炼而毫无所知的,旁边的同门也迅速向他们讲解了整件事。 辕灵山有六座主峰归属内门,其余皆是外门八堂的领地,八位堂主各有维持结界的责任。 那魔修无论是从何处入山,他终归都去了执事堂,所以执事堂堂主必被问责。 此时此刻,执事堂堂主跪在大殿中央,浑身冷汗,脸色惨白。 “回谢师叔祖,诸位师叔师伯,我已闭关数月。” 他顾不得后面有几十个内门弟子,无数火辣辣的目光射来,只是一味地向高台上的首座们叩头。 “加护结界之事,早就交由几位长老,王苼也是其中之一,此次魔修潜入宗门,是我失职——” “刘堂主一边说着失职,一边委罪于人。” 高台西侧传来一把悦耳的嗓音。 说话的青年容貌俊美,风姿翩然、神情却略显疏懒,他身上衣袍墨黑绫罗华丽,袖口银丝绣线、腰间玉带金扣生辉,打扮犹如贵公子。 “看来宗主将这堂主之位给了你,还阻碍了师侄你的修行。” 刘堂主脸色越发难看,“我不——” 周围的弟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有些讽刺。 身为堂主,自然是有权力也有责任,若真想要一心修行,当日完全可以拒了堂主之位。 苏旭感觉到有人扯她的袖子,略有凉意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手背。 “——那人就是林峤?” 少年略微低沉的声音贯入耳中,悠长的呼吸吹过耳畔发丝。 苏旭早感觉他挤到了自己身边,此时也只一把拽回衣袖,同样传音回道:“就算你不称首座,也要喊林师兄。” 韩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的手好烫。” 苏旭忍住一个耳光把他抽出斩龙峰的冲动,他们在这里来回传音,身上灵力有波动,早就吸引了他人的注意。 几位首座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瞥过来。 苏旭若无其事地回看过去。 林峤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双桃花眼中精光如电,不过很快收敛了目光,重新看向刘堂主。 第27节 “还是说,师侄你以为当了堂主,就能随意指使别人行你之责、顶你之罪?” “弟、弟子有罪,请诸位首座责罚。” 刘堂主颤颤巍巍地跪在大殿里,身上顶着几位首座的威压,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滑落。 他甚至不敢多辩论一句了。 “终究是宗主认命的堂主——” 高台东侧又有人开口了。 那人端端正正地坐着,因为身材有些娇小,白色外袍的一角几乎垂落在地,下摆上绘着云雾缭绕的嵯峨山石图。 那是天岩峰首座程素。 她容貌甜美,生了一张乖巧可爱的娃娃脸,笑起来还有一对小酒窝,看上去很讨人喜欢。 “如今卸其职位,待二师伯出关后,由他来决定该如何罚惩,毕竟就算是要上刑台,也只有宗主才能开启俱雷阵。” 若是真要上俱雷阵接受惩罚,哪怕是元婴修士都可能会肉身损毁,就算侥幸不死也要废掉半条命,没有数十年休想恢复。 “……” 刘堂主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也只能在恐惧中瑟瑟发抖。 他已然明白,任凭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首座们的想法,而且他失职在先,没有亲手去加固结界,反而交给了一众金丹境的长老。 若是那魔修没有入山,可能并不会有人发现,或是发现了也不会惩治他。 可是现在,他只能自认倒霉了。 刘堂主离开了静心殿。 “另外,诸位可以放心了。” 谢无涯淡淡地说道,“魔修已经被诛杀。” 话音未落,他随手弹出一道黯淡的红色光芒。 空中悬浮着一颗灰扑扑的深红色圆珠,色泽晦暗如凝结的血,散发着一种邪恶不详的气息,周遭的温度似乎都变得有些炽热。 那几位首座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表现得倒是都很淡定。 弟子们面面相觑,许多人还对着那颗珠子惊呼出声。 “啊!是那魔修的金丹么!” “谢师叔祖果然厉害……” 以谢无涯的身份,除非宗主亲自开口,否则他基本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任何事。 他说自己杀了那个魔修,也没人敢问具体过程,或是他在何处寻得魔修等等。 周围的弟子们多数都没接触过魔修,此时有人畏惧有人好奇,还有人满脸崇拜地看向高台。 慕容遥面无表情,他的师弟师妹们神情复杂,大概是想起他们的师尊如何被那魔修击伤。 苏旭的心中有一丝羡慕。 明明是她杀了那个魔修,却要百般遮掩,只怕别人质问她如何做到,甚至发现她的身份异常。 当时她那么想告诉秦萧,他的杀子仇人已死,而且死得十分痛苦——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说,否则后患无穷。 此时师尊出手帮她掩盖此事,也只是一句话而已。 没有人敢质询疑问。 桃源峰的众人也面面相觑,显然都不知道谢无涯在唱哪一出。 大家都知道师尊未曾离开碧海阁,难道那魔修竟然去了峰顶,那不是找死么! ——还是说,他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离山去追杀魔修了?这可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苏旭侧过头。 师弟师妹们均是一头雾水,完全想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韩曜脸上有一闪而逝的震惊和错愕。 那是什么意思? 苏旭迅速地抛开了其他想法,专注思考这件事。 韩曜好像不知道魔修已经死了。 他的反应并无愤怒,也没有喜悦庆幸,看上去魔修应该不是他的仇人,也不像和他关系亲近的人。 假如魔修手中有他的什么把柄,那魔修死了,他也应该开心才对。 还是说魔修有其他的同伙?死了一个也没什么用? 当然,也可能这家伙心机深沉,脸上表露的神情都是装的,因为也有许多人的反应和他差不多。 她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猜测,还来不及细想。 对方忽然转向她,剑眉微蹙,眼神凝重,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少年捏起法诀,向她传音道,“其实我不是——” 第18章 三合一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他低声道, “只是纵然我说出来,你也未必会相信。” 苏旭顿时侧目。 什么玩意没头没尾的?应该是在说灵根的事吧? 哪怕她知道这场合不该说悄悄话,也还是忍不住捏诀回道:“就算你是故意的也无碍。” 这倒是真心话。 谁还没有秘密了。 而且韩曜和其他的师弟师妹不同, 他不信任自己也是天经地义, 反过来说也一样。 她讨厌这人从不是因为他有事瞒着自己――人家凭什么就把秘密告诉她呢, 主要是因为他那令人不适的气息、还有莫名其妙难以揣摩的性格,并某些言行。 此时静心殿中响起一阵细碎低语,许多人都禁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还有一件事。” 一阵威压骤然袭来,霎时间私语悉数湮灭, 周边寂静无比。 韩曜:“我――” 他也能感受到那沉重的压迫感。 不过, 若要他顶着这压力继续传音,也并非不行。 只是上首的谢无涯已经向他投来眼神, 示意他不要整活儿, 暂且听下去。 他心想自己要说的事颇为重要, 兴许确实不该急于一时, 干脆也停止了动作。 “此人疑为玄火教门徒。” 高台上有人发话了。 那人容貌秀美,气质温婉,披了一件湖蓝染烟的银线绞珠广袖外袍,衣摆上绣着飘渺云纹。 她的语声柔和,让人听之就心生亲切。 这是云海峰首座颜茴。 先前就是这位飙了灵压,让众人安静听她的下文。 “玄火一门,以活人为祭, 当中有大能者, 可召里界魔火于现世。” 殿中弟子纷纷吸气。 他们没听说过这个门派, 但是可以召唤魔族的魔修就足够骇人了。 颜茴微微蹙眉, “他们销声匿迹多年,前些日子我们恰好收到消息――” 她说玄火教在南境有处巢穴地宫, 最近有些迹象表明其门徒正在附近作乱。 现在人多口杂,所以没提到更多的细节。 “既是如此,不若派人前去探查一番,玄火教徒向来嗜杀无度,实力又不可小觑。” 说话的是先前从未开口的飞月峰首座曾梨。 曾梨看着是一副中年美妇的模样,只是不苟言笑,说话时也板着脸孔,神情极为严肃,眼中又似蕴有寒光,让人不敢直视。 她穿了一身青绿的云锦长裙,裙摆上绣着一轮破云而出的金色满月。 “不错,只是年轻一辈的弟子修为有限,怕是担不起这等任务。” 众人不禁看向空中悬浮的暗红色魔珠。 他们想起那魔修曾经瞬杀金丹境弟子,又重创张长老,若是那魔门中都是这等高手,还非得首座前去不可。 “小师叔与他交手时可有什么发现?” 程素认真地问道。 她的师父是前任宗主的弟子,也是现任宗主凌霄仙尊的师妹,早年在渡劫境晋升时陨落了,因此以小师叔称呼桃源峰首座并无差错,倒是显得有几分亲昵。 谢无涯点了点头,“他的魔焰虽然厉害,修为却至多是金丹境。” 静心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这些亲传弟子当中,有少数人已经结丹,他们听了魔修的战绩,根本无法想象对方与自己同等境界,毕竟他们如何能击败元婴境的张长老,还瞬杀另一个金丹境的修士? “师叔祖可确定么?” 慕容遥身后的师弟扬声道,“我们师尊已经重创过那人,他必定发挥不出全部实力。” 谢无涯也不以为意,温和地回道:“我知道他受了伤,但分辨境界总不会错的,魔修之所以是魔修,是因为他们的修炼方式阴损毒辣伤天害理,只是,他们有一部分人,也确实能因此获得远超境界的实力。” 第28节 弟子们瞬间安静下来。 颜茴沉思道:“另外,我也曾与玄火门徒交手,听谢师叔所描述,此人虽然算不上一等高手,也应当是教中颇为重要的人物,寻常教众并无此等实力。” 她这话说得中肯,只是张长老的弟子们脸上却不好看,毕竟他们被那魔修打得极惨,结果这人在玄火教中竟连一流高手都不算。 “在我看来,若是境界相等,玄火教魔焰――纯火灵力可破。” 谢无涯沉吟一声,不等其他人反驳,又道:“苏旭,你亲去一趟荆州查访。” 静心殿里许多人对他前一句话将信将疑,此时却都不做声了。 毕竟沧浪仙尊都将爱徒豁出去了,就算坑也是坑了自己人。 而且,以苏旭的身份,这事几乎算是费力不讨好了。 ――她身为首座的弟子什么都不缺,更别提谢无涯徒弟最少,对他们又很大方,实在不需要去以命相搏赢得什么东西。 这任务要么一无所获,要么危险重重。 再说,她甚至都不是个剑修。 “那日静心殿里她虽然用法术挡下秦萧的剑招,但当真遇到那些手段毒辣的魔修,说不定根本走不过几个回合。” 不少人看向她的目光带了点同情。 “不就是境界高了些……我也是火系天灵根,只是没有结丹罢了。” 也有些人心中跃跃欲试却实力不足,因此对她颇为羡慕。 苏旭的表现倒是很自然。 她上前一步,眼神带点惊讶,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种任务,却也没有明显的抗拒。 “弟子领命,只是不知那些魔修的巢穴究竟在何处呢?” 魔门行事诡秘,虽然那魔修大张旗鼓作恶,但人都死了,如今想查他的同伙门派恐怕不容易,否则张长老和慕容遥他们说不定也早就查到了。 这所谓的地宫位置,应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线索。 只是谢无涯并不知道这地方在何处,恐怕只有云海峰首座心里清楚,他们私下里去询问颜茴必然招致猜忌,还不如将事情都摆在明面上。 谢无涯微微一笑,目光转向殿中的弟子们,“诸位可以出去了。” 大家都知道这是不准备让他们继续听下去。 他们被传唤到这里本来也只是走个过场,首座们希望他们都知道魔修已被诛杀,让他们将此事传开,宗门里的人也不用再因那些流言担惊受怕。 这些亲传弟子们脑海中思绪起伏,却都依言开始离去,慕容遥微微皱眉,似乎想要说什么。 “韩曜留下。” 谢无涯淡淡地开口,“那魔修曾在红叶镇作恶,杀害你的家人,如今你已筑基,合该下山历练,此次就同你师姐一起去吧。” 苏旭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周围的弟子们脚步一顿。 他们纷纷回过头看向韩曜,有的人满脸震惊,有的人满眼疑惑,还有的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入门应该也才一年吧,竟然筑基了?” “那不是比苏师叔还要快?” “不可能吧,三灵根居然这么快筑基,是用了什么丹药么?” “那岂不是……” 许多人愿付千金甚至倾家荡产购得灵丹妙药,以增加筑基成功的几率,只是,那些通常也都是练气九重,修为十分稳固了。 在他们眼中,韩曜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毕竟他入桃源峰时还是练气八重,所以更像是吃了什么有损元神的邪药,才得以让境界提升。 但这毕竟是首座的亲传弟子,所以那人硬生生咽下了涌到嘴边的揠苗助长。 不过,一时间大家看向他的眼神变得颇为复杂,甚至已经脑补出各种故事,譬如沧浪仙尊并不喜欢这个弟子,所以急着把他“催熟”,如今又要让他去送死。 即使是到了筑基境,此行也极为危险。 韩曜被他们盯着没有半分不自在。 他显然已经从魔修的死讯中回复过来,此时颇为淡定地向高台俯首,表示领命。 少年袖手伫立在大殿中,眉眼英气,风姿疏朗,脸上毫无惧色。 “……” 人们内心不禁泛起嘀咕,觉得这人要么装的太好,要么就真是不知死活。 再看桃源峰首座的亲传弟子们,他们个个脸色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不过,范昭倒是有些隐晦地看了苏旭一眼,目中藏着些许担忧,似乎是怕她在殿上发飙。 穆晴借着衣袖遮掩微微攥起了手,先前她特意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却还依稀能看出几分,若是此时告发韩曜身具火灵根一事,倒是证据十足。 但这会牵扯出太多麻烦。 只是,她知道苏旭对这事必然极度不满,若是大师姐想要让韩曜不好过,她自然不会犹豫。 “师尊。” 苏旭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屈服,“小师弟才筑基,如今境界不稳,而且并、无、火灵根,若是遇到强敌,恐有危险。” “……” 此言一出,穆晴顿时按下了心思。 苏旭几乎是咬牙切齿将火灵根几个字说出来的,这话也是说给五师妹听的,示意对方自己尚无全然撕破脸的意思。 她有些怀疑谢无涯早就发现了这件事。 而且,苏旭并不信任韩曜,若是与他同行去调查魔修之事,她根本没法一路化成妖身飞过去的,遇到敌人动起手来都要遮遮掩掩。 一想就要烦死了。 另外几位首座也没想到这一出。 他们尚且能理解谢无涯将苏旭派出去,好歹这也是个金丹境,就算不是剑修,修行几十年,肯定也有些压箱底的本事,至于韩曜,他入门才多久? “苏师妹所言有理,师叔当真不再考虑一下?” 林峤似乎在对谢无涯说话,视线却若有若无地从苏旭脸上扫过,“就算想要历练韩师弟,也不急于一时。” 苏旭毫不掩饰地向玉女峰首座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林峤微笑着点头受了。 与此同时,苏旭感到数道犀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似乎是来自玉女峰的弟子们。 她不为所动地重新看向谢无涯。 “师尊,诸位师兄师姐,恕弟子直言,魔门中人作恶多端,动辄害人性命,祸及我正道修士乃至九州百姓,既然与魔门相关,此事就并非儿戏。” 这不该是一个给年轻人历练的机会,而是找实力足够的人去解决问题。 苏旭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白,这些首座都是人精,哪一位都不会听不懂。 当然,韩二狗肯定有些本事,但那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谢无涯总不能当着这么多首座的面,说出“放心,你师弟是个半魔,你死了他都没事”诸如此类的话。 果然此言一出,另外几位首座纷纷颔首,包括代宗主行事的斩龙峰长老也点了点头。 苏旭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韩曜。 不想对方也正盯着她,墨黑的眼眸深沉如夜色,似乎有什么沉淀的情绪即将翻涌而起。 两人的视线就在空中交汇,一时间殿中竟弥漫起几分肃杀之气。 苏旭感到有些奇怪。 这家伙怎么像是锯了嘴的葫芦,竟什么都不说? “有道理。” 谢无涯微微皱眉,似乎也有些苦恼。 他轻轻沉吟了一声,视线转向韩曜,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既然如此,你就带着这个吧。” 殿堂中倏然响起一道清脆长鸣。 空中浮现出一团水蓝色光雾,一点璀璨的星芒在雾中燃起,紧接着越发明亮。 这光芒如同雨露般温润,并不锋利刺眼。 因此,殿中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年轻弟子们更是睁大了眼睛。 一柄长剑缓缓浮出雾海,剑刃正中有一道菱形彩纹,蓝白交织,流淌着层层光泽,仿佛碧波荡漾,剑锋的玄铁又反射出泠泠珠光,清朗如皎月。 “是灵犀!” 有人失声叫道。 先前闹了那么一出,大多数人都没急着走,甚至故意磨蹭着留下,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没想到,他们竟然真见了举世闻名的仙剑。 有些人没认出那是什么,此时一听也明白了。 ――竟然是沧浪仙尊的本命法器,曾经抵挡妖王神焰的仙剑灵犀。 “离火王的神焰不知道烧融了多少神兵利器,据说和她交过手的人当中,唯有谢首座的兵刃得以保全。” “不过,也是因为宗主并未和她交锋吧,否则飞翼――” 一时间有些人将目光隐晦地投向慕容遥,或者说,慕容遥背上那柄古朴风雅、却略显素淡黯然的长剑。 “哼,若是在宗主手中,飞翼自然是天下无敌的仙剑,如今给了慕容遥,他甚至还没能契合,也不知道何日才能再放光彩了。” 他们小声说着,又将目光转回灵犀的剑身上。 这大殿中无论男女,几乎都被这美丽绝伦的仙器征服了,紧接着,无数道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投向了韩曜。 这筑基一重的弱鸡,竟然可以带着他师尊的仙剑出门―― “虽然说这剑到了他手中必然也变得平平无奇,就像飞翼。” 第29节 有人小声向自己的师弟师妹解释,“但是仙剑有灵,必定会遵从谢师叔祖的意志庇护他,无论如何,保命总是可以的。” 果不其然,灵犀从空中缓缓落下,甚至轻巧地调转方向,将剑柄朝向伫立在高台前的少年。 韩曜一言不发地伸手。 灵犀看似美如工艺品,实则并不轻巧,剑身长四尺有余,刃宽而厚重,规制算是重剑,而且由北海玄铁打造,又糅入各种灵宝,重达百斤。 寻常修士若是不用灵力,要拿得动这把剑都很困难。 因此,静心殿中的弟子们看他只伸出一只手,许多人顿时面露讽刺,等着看他的笑话。 “……谢师尊。” 韩曜轻轻松松地单手接了,手腕都不曾晃动一下。 他甚至还随意地挽出一朵绮丽的剑花,数道碧蓝色的流光自剑刃上升腾而起,缠绕着剑身灵动飞舞。 下一秒,整把剑溃散成蓝色的光雾,然后没入了他的手背上,最终只留下一颗水滴形的剑纹。 大殿中静得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看到灵犀融进他的体内,这唯有本命法器才能做到,而灵犀本是谢无涯的本命法器,同一把剑不可能有两个真正的主人。 他们本来以为,谢无涯只是让韩曜带着灵犀,回到宗门后必定还是要物归原主,没想到―― 有人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谢师叔祖将灵犀传给韩曜了?” “而且他竟然契合了仙剑,他不是才筑基吗?!” “也不好说,此前有过先例,毕竟若是有缘人,哪怕境界低了些,仙剑也愿意认主……” “低了些?这是低了些吗?!” “我还以为灵犀会传给……” 许多人暗搓搓瞥向苏旭。 后者伫立在人群最前方,和韩曜相隔不过一丈距离。 刚才,她甚至感受到剑风气流从耳畔掠过,水属性灵力一贯的温和湿润,当中却暗藏着一丝诡秘黑暗的气息。 她听见很多人在说话,纷杂的话语声此起彼伏,嘈乱回荡在大殿中。 同时,许许多多混合着怜悯、讽刺、同情亦或是幸灾乐祸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王长老那日的话也有些道理。 她早就知道,师尊并不全然相信自己。 她和师弟师妹们都是半妖,也都是天灵根,然而她的修为却远超他们任何人。 同样的法术,她只消一个时辰就能融会贯通,他们却需要几日时间。 更别提灵力强度和增长速度。 当然,师弟师妹们都很清楚他们的父母是谁,他们继承了怎样的血统,唯有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只能猜测对方是个大妖。 谢无涯终究也是几百岁的人,苏旭懒得去揣测他的想法,她全然接受对方的不信任。 毕竟他是人族,他也是万仙宗的首座之一,是整个中原仙门举重若轻的人物。 如果他不想让一个来历莫名的半妖当继承人,完全可以理解。 ――半妖其实和妖族并无本质差别,而且在妖族们眼中,根本没有半妖的概念,他们都将半妖视为同类。 但是! 但是他却选了韩曜! 一个全灵根绝无可能筑基如此之快,更不可能施出那般威力的法术。 他那诡异的黑暗力量,那恐怖的学习速度,还有变幻莫测的性格,难道不该是比自己更加令人忌惮的存在么?! 静心殿里回荡着人们嗡嗡议论声。 几位首座看上去都十分震惊,反驳的话语本来都涌到了嘴边,但眼见着灵犀乖顺认主,显然这位韩师弟就是所谓有缘于仙剑之人,他们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哪怕是个筑基境,契合了仙剑在手,保守估计,至少能发挥出金丹境的实力。 苏旭心知此时再无理由拒绝,除非当场闹开撕破脸,否则韩曜既然有了仙剑,他又和那个魔修有血海深仇,参与此事理所应当。 谢无涯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玩得不错,竟连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师尊……” 她伫立在语声纷杂的大殿中,吞下了唇齿间的呼唤,眼神冰冷地扫过一旁的少年。 韩曜对上了苏旭的目光,一时微愣。 那视线凌厉如刀锋,带着狂暴的怒意。 仿佛一头准备冲出围栏的凶兽,在凝视即将被自己撕咬粉碎的猎物。 有一瞬间,他甚至感受到大殿中弥漫起烧灼般的热意。 韩曜轻轻吸了口气,心中的兴奋感如潮水般暴涨,他垂下头,眸中弥漫的黑雾几欲翻腾。 “诸位可以离开了。” 谢无涯又一次下了逐客令,脸上的神情似乎颇为满意。 在别人看来,桃源峰首座是很高兴后继有人,虽然说天赋不佳,但终究也有办法洗涤灵根,仙剑的有缘人却是千载难逢,只看慕容遥早早继承了飞翼,如今却还只能背在身上。 “……” 而且,慕容遥最先带着师弟师妹们离去了。 人们倒是都有点同情他,毕竟他无法契合仙剑并不是他的问题。 君不见就连宗主都是到了化神境才让仙剑认主,如今只是韩曜运气太好,反而衬得他有些不堪。 弟子们相继离去,大殿里只剩下五位首座和一位长老,以及下首伫立着的苏旭和韩曜。 苏旭心里憋了很多话,她现在十分愤怒,但是碍于几位首座长老的面,又不好对着谢无涯直接发脾气。 ――师尊必定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挑了这么个时机。 而且怪不得韩曜此前一声不吭,他也许不知道魔修的事,却恐怕早就知道师尊要将灵犀传给他,以他的脑子,稍微一琢磨也就想明白了。 这一刻,苏旭忽然感到有些无力。 她想要调查魔修的事,固然也有不愿不明不白杀人的原因――当然那人罪无可恕,当时她情绪有些激动,但即使冷静下来重复一次,也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是,更重要的,她想要弄清韩曜的来历,还有和那魔修的关系。 她想要证明姓韩的对宗门并无二心,她怕他危害山中弟子祸及自己和师尊,也怕他真正伤到师弟师妹们。 然而师尊如此信任他,甚至将本命法器传了他,在外人看来,他甚至极有可能成为下任首座。 自己调查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证明他是个魔修,或者和魔门中人有多少牵扯,说不定师尊也会一笑置之,说他是被人胁迫,如今魔修死了,事情都过去了。 再说,师尊曾向她许诺过―― “苏师妹,韩师弟。” 颜茴柔声开口道:“若是要寻那处玄火教地宫,此行需前往荆州西南的焦岩城,那处地宫藏在城西二十里的屠山秘境中。” 苏旭回过神来。 她向云海峰首座点头,示意自己记住,“那里可有什么玄机?” 她已经猜到恐怕那玄火教中有云海峰的人当内应,否则很难找到这种隐藏极深的老巢。 “那地穴曲折幽邃,深不见底。” 颜茴叹了口气,“我们的人也数日没有传来消息了……” “不过,你们并不需要深入,只探查其位置、确定那地宫里有教徒活动即可,苏师妹已是金丹境六重,韩师弟也有灵犀在手,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想来也能应付得当。” “再不济也可脱身保命。” 曾梨严肃地道:“此次只有你们二人前往荆州,为的就是调查魔门动向,人多反倒容易打草惊蛇,所以你们但凡有些收获即可回来禀报,切不可动辄以命相搏。” “不错,苏师妹和韩师弟都是我宗门罕见的天才,日后也是仙宗的栋梁。” 程素笑眼弯弯地道:“只是你们终究年轻,容易意气用事,切记住纵然多少魔修的性命也不可与你们相抵,小师叔可不是让二位有去无回的。” 苏旭心知这些话确实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说。 毕竟正道修士当中,也有不少前辈为了拉着魔修或厉害的妖族一同上路,选择全身灵力爆体而亡,为的就是牺牲自己、让那些恶人少祸害无辜的百姓。 程素这话中其实又有另一重意思。 魔修的性命不能与你们俩相抵,被魔修害死的普通人的性命也亦然。 苏旭微微俯首,“多谢师姐们的关心教诲。” 颜茴温柔地点了点头,曾梨板着脸轻轻颔首,程素向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双颊梨涡浅浅。 林峤本来倚着座位,此时倒是微微直起身,一双明亮深情的桃花眼光芒闪烁。 “遇到危险也不要逞强,若是收到师妹师弟的求援,本座定然不吝相助――捏碎就好。” 他说完一挥手,两道淡蓝色光芒破空射来。 苏旭和韩曜一前一后地抬手接了,竟然是两颗小小的蓝色玉珠,内里游走着灵力光丝,触手清凉湿润,似乎精神都为之一振。 “多谢林师兄。” 林峤来了这么一手,另外几位首座顿时都给出了信物。 “荆州地处西南,又与大荒接壤,常有妖族出没,苏师妹和韩师弟一定要小心行事。” 首座们表示有困难随时呼叫。 苏旭知道他们都是精通位移法术高手,若无意外恐怕真的能随叫随到。 她自己的瞬传就是学自谢无涯,然而师尊还曾经说过,这并非他所长,甚至另外几位首座师侄都比他更擅长些。 当然,这说到底也是走个形式,包括这些叮嘱的话语,许多离山去执行任务的弟子都要经历一遍――不过能拿到首座们的信物,通常也是比较危险困难的任务。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能喊他们去相助,那太丢人了。 几位首座相继离去,那斩龙峰的长老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竟然也走了。 第30节 偌大的静心殿顿时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们师徒三人。 按理说,这里是斩龙峰的地盘,理应是他们三个先离开,但是那长老显然看出他们有话要说,所以将静心殿留给他们了。 “我以为师弟并非剑修。” 苏旭不冷不热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谢无涯淡淡地一挥手,“他现在就是剑修了。” 苏旭扯了扯嘴角,“那我就要恭喜师尊后继有人了。” “好说,”桃源峰首座风轻云淡地颔首,仿佛没听出对方话语中的讽刺,“毕竟你当年未曾学剑,我一直引以为憾。” “我当年――?” 苏旭真的不知道谢无涯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她难以置信地道:“师尊难道不清楚其中缘故?” 究竟是我不愿学还是你不愿教?? “小九忘了么?你当年说你讨厌似剑这般的兵刃。” 谢无涯叹道:“因为它宁折不弯,锋芒毕露――我问你不然该当如何,你说,不动时要能屈能伸、藏锋于世,动则雷霆万钧横扫天下。” 剑修的剑和寻常武者的兵刃还不同,因为不需要天天挂在身上,但凡是本命法器,绝大多数都没有剑鞘。 说罢,谢无涯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也对,当日你杀死那人,可不就是如此。” 苏旭知道他说的是那个魔修,只是韩曜并不清楚罢了。 “这,”她无语道:“十八般兵刃当中有几个弯折之后还能用的?人和兵器怎能一样?而且我那会儿才几岁,全都是玩笑话。” 谢无涯微微摇头,“你并不想学剑,我就不曾强求你,至于你师弟――” 他的目光转向韩曜,视线颇为柔和,“我先前发现他有望契合灵犀,仙剑向来是有缘者得之,纵然以前不是剑修,以后是就可以了。” ――和他有缘? 这仙剑改成魔剑算了。 苏旭几乎是用尽全力白了他们一眼。 “韩二狗,方才颜师姐的话你都听到了,你既然筑基想必也能御剑了?哦,寻常弟子筑基后可能要用十年八年去练习,但我估计你听一遍诀窍就会了,所以我们荆州再见吧。” 苏旭已经很多年不曾摆出如此毫无尊重的态度了。 但她也不想假惺惺地表示自己对此毫不在意。 “我就不打扰你们师徒相亲相爱了。” 韩曜似乎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你……” 苏旭面无表情地等他的下文。 “你说错了,师尊尚未来得及给我讲什么诀窍。” 少年诚实地道:“我随便试了试,就能御物了。” 苏旭:“…………” 滚呐! 他方才想告诉自己的事,难不成就是这个? 呕。 “师尊,还有一事,”她转过头,咬牙切齿地道:“我听闻那魔修是欲从秦海身上抢夺秦家宝物,不知那样东西可有下落?” 苏旭其实不知道那是什么宝物,只是那日在静心殿里听到秦家人的对话,不过魔修死在她手里,她知道魔修身上并无宝物,或是有也被一同烧成灰烬了。 谢无涯当然也知道,她这一问,只是请示对方如何处理这事。 苏旭继续道:“此行途径凌云城,若有个结果,我去见见秦仙君,也好向他有个交代。” 韩曜在旁边愣了一下,显见是压根忘了还有这么一茬。 “你告诉他,那魔修眼见不敌,就解体自焚了。” 谢无涯淡淡道:“他自会明白。” 苏旭点头,显然那宝物是能被烧毁的,九成是仙丹灵药或是什么符。 她咬了咬牙,终究咽不下这口气。 “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想不到师尊如此人物,竟言出不行,真令人开眼。” 谢无涯不以为意地道:“我那日说的是‘若无意外’,谁知你出门就伤了你师弟,竟还是本性难改。” 韩曜本来有些疑惑,听到这里倒是猜出几分,似乎想要说话,却又被打断了。 苏旭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你这好徒弟率先伤人――” 他只是个练气境,却轻轻松松打赢了那些筑基境弟子,是生怕别人不怀疑他有问题么?! 究竟是谁他娘的本性难改啊! “罢了,毕竟你是师父,你想怎样就怎样,想偏心谁就偏心谁,弟子先告退了。” 苏旭怒气冲冲地转身,旋即整个人消逝在原地。 “?” 韩曜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倒是有点惊讶,“先前听他们说,静心殿中不能施位移法术。” “……确实不能。” 谢无涯伫立在高台上,神情有些看不分明。 他微微垂眸,墨染似的长睫落下,覆住眼底起涌动的不安之色,“你没见方才几位首座都是出了大殿才离去的么?” 韩曜当然看见了,所以才有此一问。 “不过,也不必担心。” 他又补充了一句,却不知是说给谁听。 “若是灵力差些,自然施展不得……若是有些本事的,当真用出来了,那也只是会有些惩罚罢了。” …… 惩罚。 苏旭很快体会到这所谓的惩罚是什么。 她重重地摔在一个陌生的山洞中,周围石壁嶙峋,上方垂下错落的钟乳石,宛如无数座倒置白色尖塔,四处皆是白茫茫的雪石,空气中凉意弥漫。 苏旭这才意识到,自己怒极之下忘了规则。 她全然不记得静心殿中不能随意施术,竟然硬生生把自己传走了。 当然,静心殿中的辖制主要针对进入,所以殿外广场上满地尽是灵力烙印,若是从殿中离去,桎梏倒是稍微少些,只是依然有惩罚罢了。 譬如落点并非自己的院落,而是这莫名其妙的鬼地方,以及惨烈的脸先着地。 ――好在她是修士,还继承了妖族的强悍肉身。 苏旭默默地捡起碎裂的银钗,倒是明白为什么许多修士都不喜欢戴首饰了。 她蹲在地上,瀑布般的浓密黑发自肩上滑落,发尾轻飘飘地扫过一尘不染的地面。 “……” 苏旭叹了口气,起身从乾坤袋里取出缎带,随意地扎了个高马尾。 她一时不敢再冒然捏诀跑路。 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刚才只是落点有误、外加摔了一大跤,再来一次,万一少了手脚甚至脑袋,那可就不好玩了。 山洞并无岔路,四处尽是雪样的白色,前方似乎隐隐有光芒透出,照得石壁极为明亮。 苏旭向着光源走去,没多久就穿过略显狭窄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 她看到一片翡翠般的碧湖,湖水澄澈无比,水面上浮动着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莲花河灯,这些灯盏精巧无比,内里并无烛火,纸制花瓣却闪耀着光芒。 大部分河灯都是两种颜色,烈火般的红,霜雪似的白,宛如新叶的翠绿等等,竟分出十数种色泽,只有那么几十盏灯是单一的颜色,而且似乎更加明亮。 作为洞中之湖,这片水域已经称得上寥廓。 水面上偶尔会泛起蒙蒙雾气,白雾里透出河灯的斑斓光辉,穹顶垂落的山石流淌着彩光,被映得宛如华灯玉柱,一时山洞中仿佛人间仙境。 不多时,雾气自行消散开,露出一道横斜跨过湖面的虹桥。 那座桥是雪白的玉石建造,上雕瑞兽云纹,下方有灯盏浮游而过,形似长虹的桥身也流溢着熠熠彩光。 “?!” 忽然间,苏旭发现桥上有一个人。 那人俯身趴着,他个子很高,整个上半身都越过了桥的栏杆,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栽下去。 男人安静地低着头,似乎在注视水中缓慢漂游的莲花灯盏,又像是准备跳湖自杀。 苏旭:“……” 她心中升起几分奇怪的感觉。 那人没释放一丝一毫的灵压,又像是浑然融入了这片灯光迷离的山洞水域。 在她尚未“看”到那人之前,对方似乎根本不存在。 这一刻,她清清楚楚“看”到了他,却又觉得他只存在于自己眼中,若是闭上眼的话,对方似乎就会原地消失。 角度缘故,苏旭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不过万仙宗里修士众多,哪怕是入门几十年,宗门当中依然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人。 另外,她已经猜到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命缘池,水上漂的正是象征内门弟子元神的结魂灯。 除非是被门派除名,被手动熄灭了结魂灯,否则灯灭就象征着身陨。 内门六峰各有自己的命缘池,每一脉的命缘池位置各不相同。 桃源峰的命缘池,就是重重桃花林掩映中的一汪碧水,坐落在山腰偏僻的角落里,附近有弟子看守,不过通常每隔三五年就会换人。 第31节 苏旭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斩龙峰。 她想过放出神识,但灵力稍一运作,就看到四周有某种力量冥冥中压制而来。 自己并非不能抗衡,只是现在手上妖纹未褪,不好太过张扬。 苏旭稍稍后退一步,运起灵力。 她身姿轻巧地一跃而起,如同乳燕投林般横空划过,目标就是那座桥。 飞过一大半路程、距离那座桥只有咫尺之遥时,她感到有些不妙。 身边凝聚的灵力忽然溃散。 御空之术难以维系,重力再次回归,眼见着就要跌入水中。 一座座精致的莲花河灯、水面上倒映的人影,一切都不断放大、再放大―― “……” 苏旭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她也经历过不少战斗,却愣是想不到这是什么情况。 她一咬牙,手背蔓延的妖纹金光一闪,整个人下坠的趋势倏然止住。 少女在空中硬生生地一个翻身,轻盈的身姿仿佛失去了重量。 她未用灵力,凭借着诡谲的身法,奇异地从空中跳起来。 旋开的群裾宛如红莲霞晕,莹白的赤足停驻在雪色玉石栏杆上,颜色竟难分彼此。 纤细的脚腕上松松挂着金环,环圈上雕镂凤鸟细纹,光彩流离。 裙摆很快重新落下,覆住了美妙风景。 “嗯。” 男人倚在栏杆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小姑娘身手不错。” 苏旭:“……” 她不知道自己身手好不好,但刚才那一下,若非她是一只鸟,早就摔进水里了。 苏旭忍住一脚把他踢下去的冲动,悄无声息地跳了下来,“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师兄,为何要暗算我?” 这人的修为看不出深浅,但必定是强过自己,否则她不至于连对方如何出手都没看到。 若是和慕容遥一辈的年轻弟子,有这本事应当早就出名了。 所以应该是长老,或是长老同一代的修士,大家是同辈总归没错的。 “这位桃源峰的‘师妹’大概不知道吧。” 那人目光在她身上一转,悠然笑道:“斩龙峰命缘池有秘境相隔,峰内弟子都不得擅入,更何况是使空间位移法术传进来,我以为‘师妹’定然是个绝世高手,否则也不会突然而至。” 苏旭:“……” 她知道这事是自己理亏,火气消了大半,不答反问道:“师兄在此看守命缘池?” 男人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道:“我先前做了一件事,师尊命我在此思过一百年。” 他的两鬓带点灰白,脸上却并无皱纹,姿容英俊潇洒,眼眸深邃,又有几分久经岁月的沧桑气息,显得极富魅力。 这人身上披了一件鸦青的银丝团纹鹤氅,腰间玉带镶着金栗银珠,指间翡翠扳指绿如幽兰。 这打扮不像是修士,反倒是像是养尊处优的富家老爷,气质还颇为和蔼亲切。 先前对方打量自己时毫不遮掩,此时苏旭就也尽情地盯着他看。 看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道:“这位师兄说你做了一件事,却不说你做了一件错事,显然你认为自己无过可思。” “那事若是重来一次,我依然会杀她。” 那人随意地道,“我做事只论成败,是非由别人评说,对错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这听上去不像什么正道人士的言论,苏旭听在耳中,心里却颇为赞赏。 但她还记得对方偷袭自己,让她险些摔成落水狗,因此没好气地道:“若真的没关系,你也不用守在这里天天看灯玩儿了。” “守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那人微微一笑,“否则‘师妹’你大费周章施术进来,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怎么可能。 苏旭下意识忽略对方的讽刺,心道这里是命缘池,就算不是你,也必然有其他人看守。 只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不过对方既然要在这里思过百年,看上去一时半会也不能离开,她也懒得装模作样了。 ――数十载光阴,到头来一个魔族都能更加取信于师尊! 苏旭破罐子破摔道:“是,没错,我不但是故意传送进来,我还是从静心殿里来的呢,宗主亲自设的禁制都奈何我不得,想来也当得起绝世高手的名号。” “嗯?” 对方忍俊不禁,“原来如此,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敢问师妹贵姓?” “这位师兄――” 苏旭本是借机泻火,见他如此姿态,背后却莫名生出几分凉意,“――我是沧浪仙尊门下首徒,免贵姓苏名旭。” “可是‘tt鸣雁,旭日始旦’的旭字?” 苏旭点头,“正是,敢问师兄高姓大名,师从何人?” 对方并不犹豫地答道:“复姓百里,单名一个葳字,早年拜在宗主门下。” 所以是凌霄仙尊罚他来看守命缘池? “……” 苏旭顿时抛下先前的怪异感觉,对他刮目相看,“你是杀了什么了不得的人吗?” 百里葳奇道:“为何这么说?” “宗主,你知道宗主算是我二师伯吧。” 她小声道:“我师尊曾言,宗主他,嗯,心无外物,对世事没什么兴趣,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是惹出了很大的麻烦,否则他也懒得罚你。” 百里葳摇了摇头,听到谢无涯的说辞时神情也并无变化,“并不算什么大事。” “告诉你也无妨,”他沉吟一声,“那人是我师妹,发现我与妖族交友,就要杀我友人,我就顺手将她宰了。” 苏旭:“…………你杀了你师妹?” 若是有人与妖族交好,被揭发后必定会视情况和对象而进行惩戒,轻则罚闭关,重则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她的七师弟和八师弟情况就有些类似。 不过那两人出事时并不在宗门里,所以也不给人废去他们修为的机会,早早逃掉了。 纵观这些年宗门里的情况,与妖族交友这事都极为罕见,更别说为了妖族亲手杀死自己的同门! 她入门数十年,不敢说知道宗门里所有的辛秘,但此等大事不可能一无所知! “别误会。” 苏旭注意到他看了过来,“我惊讶的不是你这么做了,而是你做过这等事,我竟然不知道。” 这该是个秘密,被费尽心思遮掩起来才无人知晓。 可是对方又随口讲了出来。 “你为何要说给我听?” 苏旭心情复杂地警告道:“若是你想将我灭口,我奉劝你打消这念头,否则我管你是什么修为,纵然是你师尊亲至,我也有本事与他两败俱伤。” 这是胡说的,凌霄仙尊何等人物,她根本做不到。 空气中骤然弥漫起热意。 百里葳不为所动地注视着她,半晌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怎么疑心如此之重。” 苏旭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钻上脊椎。 周遭的空间仿佛瞬间扭曲了,四面八方传来巨大的压力,生生将她挤在原地动弹不得。 身上充沛强悍的灵力并不曾消失,只是流动都变得滞缓。 她暗自一咬牙,灵力勉强向身侧汇聚,迎着恐怖的压力,愣是抽出了自己的右臂。 紧接着,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眼前一花,就被对方捏住手腕,按在了冰凉的玉石栏杆上。 流云水袖一直滑落至手肘,露出冰肌玉骨的小臂,火焰似的金色妖纹瑰丽燃烧。 “偏偏又生了一副猖狂性子。” 男人轻声叹道,手上不曾松开钳制,“……你这小乌鸦也是奇怪。” 第19章 苏旭拜入万仙宗已有数十年, 从未经历过如此诡异的情景。 她在修炼中也经过不少磨砺,并非只是躺在床上睡觉。 ――那只是增长灵力的方式,但有灵力并不代表一切。 谢无涯曾对她悉心教导, 他本是以战出名的剑修, 能以渡劫境对抗离火王而生还, 要知道另外两个渡劫境的大能都陨落在同一个妖王手中。 他的教学向来是实践第一,因此数次将她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反正妖族恢复力比人族强了数倍,有时甚至能一边打一边愈伤――这点师弟师妹们也能做到,只是速度比她慢了些许。 更别提苏旭几乎每次离开宗门, 都要出点莫名的状况。 好在拜师尊所赐, 以一打十、以一敌百、一个人打群架、兼逆境翻盘之类的战局,她全都不在话下。 不过, 苏旭还记得, 谢无涯曾说他第一眼就看出她并非人族, 还告诫她, 这宗门里有些高手,也能分辨出她的灵压甚至招式,因此让她低调行事,还不允许她参加内门会试。 苏旭本来就对那些没兴趣,她知道自己比其他的参与者强了许多。 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师弟师妹们都能参与。 第32节 “因为他们若不露出巨大的破绽,就不可能打进前二十, 也不会被那些能看穿他们身份的高手观看比赛。” 那时谢无涯如此回答。 “你若想随便打几场就退出也可以。” “……” 苏旭早就被警告过, 但被除了师尊之外的人一眼看破身份, 如今头回遇到。 此刻, 她被钳制的右腕压在冰冷的栏杆上,袖口滑落至手肘, 雪臂上融金妖纹诡谲艳丽。 随着心情激荡,本已黯淡的光泽竟越发明亮,如同火焰燃烧。 这姿势其实不算什么,不过被抓住一只手罢了。 她能想出无数种反击之法,但苏旭就是觉得那些都没用,可能只会害得自己更加狼狈。 “现在,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了。” 苏旭有些纠结地说道:“两种选择。” “一,我杀了你,二,我放了你,是这样么?”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捏住少女腕骨的手不曾过度施力,只是恰到好处地让她无法摆脱。 苏旭白了他一眼,“一,我们同归于尽,二,握手言和,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你在这里看守命缘池,我出宗门做任务,我们都不向任何人提起彼此。” 她打不过对方是一回事,但若是准备玉石俱焚,那就不同了。 百里葳不置可否:“那并非秘密,你师尊定然知道。” 苏旭简直无语,“照你这么说,我的身份也不是秘密,因为我师尊也早就知道。” “我可从未说那是什么秘密,本来就是你先提的。” 他颇为无奈地一叹,不紧不慢地放开了禁锢,任由旁边的小姑娘收回手。 男人状似无意地问道:“静心殿里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你连规矩都忘了?” 苏旭被人看穿了身份,也懒得再隐瞒,“师尊将灵犀传给我师弟了。” 灵犀换主一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万仙宗,甚至中原九州,所以说出来也无妨。 至于后面那句,她这话有些含糊。 然而百里葳知道她的妖族身份,顿时了然。 只是,他似乎又有些不解:“何必呢,你又不是剑修。” “我那师弟也并非剑修!我气的是师尊骗我还不信我,说什么本性难改――”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这位‘师妹’。” 百里葳耐心地道:“他虽然被师父宠坏了,但总归还算个好人,你是妖族又如何,他收你为徒就不会害你,你既不是剑修,就无需取信讨好他。” 苏旭仔细一想就明白了。 对方言下之意,既然自己不是剑修,学不得那些高深的剑诀,又已修炼到这份上,其实早不需要师尊的指点,那么谢无涯如何想她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不该骗我!” 她叹道,“当年我本想一死了之,是他将我带入宗门,我修行时没有师姐师兄指导,都是师尊手把手教我……虽然说那也是他承诺过的。” 百里葳似乎有些意外:“他素来惫懒,竟向你许诺亲自指点你修行?” 苏旭点了点头。 那时她失去了父亲,自己也不过十三岁,已经变成了孤儿。 想到远在大荒的母亲,又觉得那些情深义重、海誓山盟大概都是假的,要么是幻想,要么就是谎言,否则,倘若真的在意,十余年来为何从不相见? 彼时月色凄凉,黑鸦在半空盘旋,墓地中回荡着凄厉的啼叫,四处阴风森森。 她看着一座座灰白石碑,只觉得了无生趣。 “修仙?” 她已经哭了许久,泪水干涸,双眼酸痛。 “长生不老有什么用?这位仙长可有妻室儿女?双亲尚且安好?可曾失去过至亲好友?那感觉怎样?是不是自己有万般能耐却奈何不得命运?如今这世道,活着就是遭罪。” “……” 谢无涯立在墓园之外。 他身姿清瘦高挑,披着一身冷如清霜的月华,投落了长长的黑影。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男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叹道:“亡妻已故去多年,同爹娘一样……竟是音容笑貌都有些模糊了。” 她先前在听着,本来还指望对方说出什么大道理,闻言嗤笑一声,“要不仙长与我一同走吧,黄泉路上还有个照应。” …… 苏旭回忆着这段过往,心中百感交集。 百里葳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脸上也露出几分缅怀,“这情景竟是与我当年有些相似。” 苏旭大感意外。 不过,对方似乎并没有想讲述过往的意思,她也没有缠问。 苏旭继续道:“后来,他就收起了先前那副嘴脸,说了些混账话,什么如何忍心带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接着把我打晕了。” 当然,谢无涯那时就看出她是个妖怪,甚至看她形单影只孤身一人,就将她身份猜出了大半,询问她的母亲是否远在大荒,还说若是就这么死了,竟是连生母也未曾得见了。 苏旭没有将这段讲出来。 她和眼前这人已经是交浅言深,用不着说更多了。 不过她说的话也句句是真,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辕灵山桃源峰内,得知了谢无涯的身份。 那位沧浪仙尊告诉她,她是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火系天灵根。 有这般天赋,纵然是个废物也必然能筑基,修士一旦筑基则寿延五百,可打造本命法器御剑飞行,也可使用诸般法术上天入地变化万千。 彼时苏旭却无甚兴趣,她望着窗外细雨蒙蒙的千顷桃林,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 “仙尊莫要将我当诸事不懂的山野村姑糊弄,你们这些名门大派当中多有龃龉,并非世外仙境,我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出身,背后无权无势无人,空有天赋,拜在这地方,见了谁都要行礼,又要遭受上上下下的势利眼,若是不讨好那些有背景的同门,说不定过得就无比艰难……哼,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 谢无涯奇道:“你竟然连这也知道?” “我爹以前就是出身修真世家,只他是五灵根筑基无望罢了。” “……” “再后来,”苏旭回忆道:“师尊告诉我,我拜在他门下并不会有任何委屈之处,宗门里除了他之外唯有一位算是我的正经长辈,其他人要么是师兄师姐,要么是师侄师侄孙,至于出身如何,待到有了实力,就没人再去议论那些,所以最初那两年他和我同吃同住,直至我筑基,将能学的法术学了个遍。” 当然,所谓的同住,也只是她住在碧海阁里,并非都挤在一间屋子。 “我们每每争执,我就会说是他当年死皮赖脸求着我当他徒弟,所以他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是不是有些混蛋?” “可不就是他求着你?” 旁边听故事的男人一脸莫名,“他既然开口,就要言出必行,对你好本就是应该的,否则就不要许诺。” “哈,你听上去和我一样狼心狗肺,换成别人非要指责我大逆不道。” 苏旭难得在这事上获得赞同,心情愉快了些。 “所以仔细想想,我好像也不欠他什么。” “传道受业本是师父的职责,弟子则要勤于修炼将所学发扬光大――” 他微微一顿,“无论少了师父还是徒弟,我仙门道法都将失去传承,是以二者并无高低贵贱,也从没有谁欠了谁的说法,所以咱们两个兴许不是什么好人,在这事上却不能算是狼心狗肺。” 苏旭愣了一下。 她倒是没有从这角度考虑过,虽然听着和尊师重道一类的言论相悖,但仔细品味一下,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百里葳又淡淡地道:“那剑于你而言也只是玩物,你们妖族肉身强横,我所见过的大妖和妖王们,没有哪个依仗神兵利器,再过些年,待你修为大成,纵然仙剑落在你手中,也只是你的桎梏罢了。” 苏旭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其实韩曜假若真是魔族,那仙剑也不过这几年有用罢了,然而师尊明明也清楚这些,却还是要将灵犀给他! 想到刚刚发生的事,她又气愤不已。 “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师弟师妹们都不知道,因我实在忍不得了。” 苏旭深吸一口气,双眼冒火地道:“师尊曾向我许诺,待我晋入灵虚境,若无意外,我就是下任首座,将灵犀传给我……还曾说我已收敛了本性,刚才又说我本性难改,摆出一副失望的嘴脸,不知装给谁看的。” “嗯?他认为你的本性是什么?” “暴躁易怒,嗜血好杀?”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 旁边的男人闻言微怔,接着就笑出声来,“当真?” 苏旭下意识想说当真你个头,若她真是这样,早就在静心殿和韩二狗打个你死我活。 “只是传闻中好多厉害的大妖都是这样。” 苏旭想了想,“反正呢,他还是希望我继续装模作样,当个温和端庄的首座弟子,那是我,也不是我――或许是我的一部分吧,其实我脾气并怎么不好,那些谦和忍让多半都是装出来的,但他若不曾毁诺,兴许我可以一直装下去。” 言下之意就是以后我不干了。 这样一来师尊可能也会对她失望,但那又如何呢?他失望与否,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她不知道被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嘲讽,这和当日入门时所担忧的境况又有什么区别? 百里葳平平静静看了她一眼,并不赞许也不反对,似乎也并不在意事情会如何发展。 苏旭沉默片刻,“师兄还要在这里思过多少年?待你出去,你我正经过几招可好?我本就不是你对手,这里还束手束脚的。” “我随时都能出去。” 对方满不在乎地道,唇角微微一翘,“反正师尊不会知道,知道也并不在意,我做过太多违背门规的事了。” 这萧疏轩举、又仿佛久经岁月沉淀的成熟男人,笑起来却有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苏旭眼睛一亮,“师兄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转念一想,“不过宗主那般神人定然是知道啦,不会在意倒是真的。” 第33节 “宗主那般神人?” 百里葳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算了,你既然要离山,就等你下次回来吧,指点你几招也无妨。” 苏旭心想虽说两人是平辈,然而对方修为显然胜过自己,对敌经验亦是丰富,说是指点并无问题。 “你是否也是剑修呢?” “我师尊和诸位同门都是剑修,所以我也学了些剑诀,但我如今已经舍去了剑,一定要说的话,什么都略通一些吧。” 对方不置可否地道。 苏旭眼睛一亮。 眼前是一个毫无疑问的高手,而且恐怕灵虚境都不止,昔日她对阵秦家家主的时候,可没有方才那样被压制得狠厉。 甚至,斩龙峰也有几位化神境长老――说不定眼前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有的是宗主的徒弟,有的是宗主同门的弟子,平日里深居简出,大都在忙着修炼准备晋入渡劫境。 她的师尊是渡劫境大佬,所以苏旭倒也没为这猜测过于兴奋。 让她激动的是,在这遍地都是剑修、或是高手们都是剑修的宗门里,难得碰到一个不完全是剑修的人,何其不易! 她立刻点头:“好,师兄答应指点我,可千万别忘了!” 百里葳从善如流地点头,“待你回到宗门,我去桃源峰找你。” 苏旭讶然道:“你真要违背宗主的意愿?你若出去不会受罚?” “总不能真教你等我几十载。” 百里葳从容不迫地摇头道:“不必担心,师尊早就不会罚我了,兴许也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苏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毕竟他们刚刚探讨过这话题,“宗主他、我师尊说宗主其实是挺好说话的,他从未见过宗主发怒的样子。” 甚至杀人的时候都一脸云淡风轻,仿佛世间没什么事会被他放在心上。 苏旭默默吞下了这句话,“反正无论如何,肯定不会食言而肥,不会今天对慕容遥承诺将仙剑给他,过几年又送给哪个鼠雀之辈。” 她又忍不住愤慨起来。 “放心,就算不与你相约,我也不会一直守在这里,所以你回来后等我就好。” 百里葳闻言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再说,我师尊确实言出必行,我自然也是一样的,有你这句话,我更不会骗你。” 苏旭听着有点奇怪,但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但她确实很想和对方干架,哪怕被打断全身骨头也无所谓――反正这种经历早就有过。 话都说到这份上,就不再矫情了。 “一言为定,待我回来,必定向师兄讨教!” 苏旭刚准备捏诀走人,手又被隔着衣袖扣住了。 对方不轻不重地捏着少女略显纤细的手指,破坏了堪堪要成形的法诀,“怎么又忘了规矩,这样直接施术,莫不是想将脑袋留在这里。” 丝质水袖轻滑单薄,掩不住肌肤上蒸腾的滚烫热意。 苏旭:“……” 今天的自己一定是被气昏头了。 男人笑盈盈地低头看过来,黑眸中映着流离彩灯,他的眼神本来看似柔和却疏远冷淡,此刻竟莫名有几分错觉般的温柔。 “想去哪里呢?” “我要回桃源峰,劳烦师兄送我一程。” 苏旭侧头看着他,忽地莞尔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明艳,这一展颜如同千万蕃盛花朵破土而出,湖上结魂灯的光芒仿佛都随之黯淡。 “我还未曾被谁如此玩弄过,无论他有何居心,是单纯耍我还是有什么‘为你好’的理由,如今我不爽了,就要还回去。” 百里葳也流露出几分好奇,“那是什么呢?” 红裙少女狡黠一笑,倏然踮起脚凑近过来,温热的吐息在耳畔晕染。 “……” 苏旭后退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传音。 再说,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何必要耳语! 好在对方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甚至还微笑起来,似乎颇为赞许的样子。 “其实我也并非没考虑过离开宗门,只是暂时没有头绪,若他火了,我就不回来了,再想办法和师兄你换个地方相约。” 苏旭压下心里泛起的异样情绪,得意地道:“不过他九成只会吃这哑巴亏,这样一来,定教他知道,乌鸦的本性未必嗜血残忍,睚眦必报却一定是有的。” …… 另一边,韩曜离开了静心殿。 他刚一踏出殿门,发现几位同门前辈都在外面等着。 众人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又看向大殿里,转了一圈后,才回到他脸上。 “大师姐呢?” 白晓有些不客气地问道。 韩曜实话实说:“她传送走了。” 至于去到哪里就不清楚了。 他本来也不知道苏旭是直接传到山下还是什么地方,更别说这法术九成九还失败了。 另外几人顿时愕然,他们本来有些不信,可是静心殿里已经空空荡荡,也没人能再感受到苏旭的灵压。 “放心,她没有在静心殿里留下半截身体。” 韩曜不太确定地道,“师尊说所谓惩罚大概只是移错了地方,无论如何,以她的本事,都无大碍。” 他能感受到这些人对他都并无善意,缘故多半与苏旭有关。 当然,上回他将其中三个人都打伤了――虽然他自己也并非毫发无损,但总归是他硬要掺和进去的。 “五师姐。” 他看向当时伤得最重的穆晴,“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晴温婉地颔首,“九师弟可要与我同行?” 见对方似乎没懂,她又解释了一句,“师弟的御剑之术可修成了?” 韩曜这才懂了,他随意地点点头,“那是自然,不劳烦师姐带我飞了。” 旁边几人面面相觑,心想所谓御剑之术,并非你有了本命法器就能自行学会的。 穆晴却不多言,“九师弟先请。” 少年手指一动,蓝色剑芒横空浮现,转瞬间带着他冲天而起。 “……” 另外几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他当真契合了灵犀。” “而且御剑之术,也算是大成了。” 穆晴向师兄弟们投去一个眼神,手背上剑纹倏然闪耀。 一道纤巧的银光在空中乍现。 那是一柄纤长凛冽的细剑,握柄处雕纹细腻,剑身淌着琅琅清光,宛若冬日皎月的流华。 紧接着,剑身暴涨数倍,直至足以容人站立。 她的身影腾空而起。 韩曜就在空中等着她,见她追上来,两人才一同飞向桃源峰。 幻彩流光掠过苍翠竹海,身侧风声如浪。 “九师弟学得很快。” 穆晴神情温和地说道,“我头回见到有人筑基不足十日就能御剑。” 事实上,就连他们这些天灵根,也是筑基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完美掌握御剑,不会飞得歪歪斜斜,或是干脆一头栽下来。 因此受伤的修士也不在少数。 旁边的少年却稳稳地伫立在剑上,灵犀对他没有一丝抗拒之意,仿佛已契合多年。 ――当真是所谓的有缘人吗? 她不动声色地想着。 韩曜琢磨着她的话,不由有些好奇地问:“苏旭呢?” “大师姐不是剑修,我从未见她御剑。” 韩曜不禁看了一眼她的法器,“唯有用剑的人才是剑修么?” 穆晴温和地解释说,绝大部分剑修的法器都是剑,也有极少一部分人法器各种各样,但他们的修炼和战斗方式都和剑修等同,甚至可以使用剑诀――只是以其他兵刃来施展。 所以即便用了其他的法器,也可以称为剑修。 韩曜皱眉思索道:“真是奇怪,既然这只是一种修炼方式,用其他的法器也算在内,却为什么非要称为剑修呢?因为用剑的最多?” “那是其一,”穆晴耐心地道:“剑被称为百兵之君,两边开刃,中正笔直,除却戳刺等动作,其余均是一刃向人,一刃向己,正所谓君子卑以自牧,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剑之内在,更符合我道门所求境界。” 韩曜听着听着就忽然想起在静心殿中的对话。 谢无涯提及多年前苏旭曾说她不喜欢剑,只因为这兵器锋芒毕露宁折不弯―― 他若有所思地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两人重新回到了桃源峰,落地不久后,竟然又下起了小雨。 细雨连绵不绝,四处泛着潮湿冷意,道路两侧的桃林逐渐淹没在蒙蒙雾气里,像是被水晕开的粉白色块。 “可惜,”少年有些讽刺地道:“所谓浩然之气,配义与道,要我说,大部分剑修都没有德行与剑相配。” 第34节 穆晴略有些诧异,旋即垂下视线,长睫覆住眸中涌动的情绪,只笑而不语。 韩曜转头看她。 这看似双十年华的女子眉黛青颦,脸容秀丽如画,气质温婉。 她在山间石阶上行走时不紧不慢,裙裾不曾扬起,腰间垂下的环佩不曾发出一丝响动。 韩曜想起自己旧年曾遥遥见过的乡绅家的小姐夫人。 那些衣裙精致、杏眼桃腮的女子,她们行不回头,语不掀唇,笑不露齿,姿态看似高贵却显得十分拘束。 村里镇中少年频频回顾,见她们风姿仪态,又自惭形秽不敢靠近。 穆晴的言谈举止看似随意,然而说话声调、走路姿态,步伐距离,都标准得如同尺塑,却又显得无比优雅自然,胜过那些人百倍。 只是此时此刻,韩曜却有些失望。 如果是苏旭在这里,必定会没好气地赞同自己的话,或者冷哼一声说你这家伙居然还读了孟子,不是不识字么。 或者,也可能冷笑说,师弟莫不是在寒碜我。 ――假如她和穆晴一样同是剑修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些想她,或者说希望站在这里的不是穆晴。 “我能想出许多她讨厌我的理由,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亦或者全都有呢。” 穆晴摇头,“大师姐并不讨厌你。” 韩曜:“现在你倒是像她的师妹了。” 穆晴依然温温柔柔的,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被嘲讽了,“并非诳语,只是我与九师弟对‘讨厌’的定义不同罢了。” 韩曜不想和她争执,反正对方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询问五师姐,那日我与你对掌时,你灵力先是枯竭,紧接着又大增,废我整条右臂――那是如何做到的?” 穆晴自然不会说因为我是妖怪,我们平日里都藏着掖着,灵力比你想象得要多很多,不和你较真只是因为我们装孙子习惯了。 她微微一笑,“九师弟本是风水|雷三灵根,却能仿照大师姐的炙炎手,放出火系灵力,我可曾问过原因?” 韩曜哑然片刻,“这其中有些缘故,我本想告诉大师姐的。” 穆晴并不意外也不细究,只是疑道:“那你可曾告诉她?” “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但我觉得她可能不会相信了,因为我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而且她生气的时候,我感到了杀意……那感觉莫名让我兴奋,不是说我真的因此快乐,而是一种奇怪的本能似的反应,若是她当真动手,我恐怕也会压抑不住。” 穆晴听得直皱眉,“所以你是否会故意惹她生气呢?” “我不知道。” 他低声道,“我真的说不清,有时候在她面前,我总是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话,还自然而然想要顶撞她。” 穆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有些猜测,当着对方的面却不好讲出来,“师弟不必多想,大师姐其实十分宽容,许些小事不会往心里去。” 至于小事之外的事,那就不好说了。 韩曜苦笑一声,也领悟到这一层意思,“听说你是她带进桃源峰的,他们说你以前是个世家小姐。” 穆晴淡淡道:“我入宗门前早已出阁了。” 韩曜:“?” 穆晴:“……” 她想起大师姐曾说这家伙不通文墨,刚才见他随口讲了孟子中的语句,还有些奇怪,此刻倒是相信了。 “哦,你嫁人了。” 韩曜迟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你夫君也是修士?” 穆晴微微摇头,“他幼时曾被大妖重伤,伤口愈合,诅咒却消不掉,所以身子孱弱,但他是唯一的天灵根,因此阖族都供着他,他们家不惜花重金迎我过门,本就是要我诞下子嗣,只是没两年他就被二房的人毒死――也兴许是我害了他。” 灵根天赋优劣确实与父母有些关系,因此修真世家多有联姻。 “为什么是你害了他?” 旁边的少年眼神茫然,“不是被人毒死的?” 他倒是没再问那人为何会被毒杀,听上去无非是豪门大族争夺家产。 “二房里的太太,也就是先夫的弟媳产子后,测出是天灵根――” 他们早就看大房的病秧子不顺眼,得子后,很快查出穆晴的身份有异,才知道她竟然是个半妖,只觉得如有天助,顿时起了杀人嫁祸之心。 半妖只是一个身份,本不该再有其他的含义。 然而,当她在夫君灵堂上被揭露血统,顿时千夫所指,人人都认为妖族血腥残暴,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她是个妖怪,就定然是她谋杀了亲夫,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何其荒谬。 那时穆晴讽刺地想着,这世道果真令人寒心。 “你知道么,我母亲出身商贾巨富之家,自小养在深闺,生性纯善,年少时出行遭遇歹人,外祖父母相继身亡,唯独剩下她一个时,被路过的好心人相救,那人趁机与她相识,后来更是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海誓山盟,天真烂漫的少女就此倾了一颗芳心。” 那位好心人出自三流修真世家,家族有传承功法,却已经数代无人筑基,本已没落。 “母亲带着大笔钱财嫁了过去,那年轻的家主以千金购得灵药,果然筑基。” 穆晴平静地说道,“不久后,他就迎娶了表妹为平妻,那女人过门时已经临产。” 韩曜听得明白,知道那位家主和表妹恐怕早就暗通曲款,娶了五师姐的母亲,必然也只是为了钱财。 “母亲伤心不已,本想偷偷离开,却恰巧救了我生父,家主负她在先,她恨毒了他们一家,于是暗中拜堂,又生下了我,那时我父亲的伤好了些,我却被测出天灵根。” 家主狂喜不已,又生怕出事,干脆派了许多眼线,又谴人来教女儿礼仪技艺。 穆晴那时还是个小姑娘,有另一个名字,老师们严肃又苛刻,对她要求甚高,因此她每日都很忙。 偶尔有闲暇时,她从冷冷清清的院子里经过,四处草木颓败凋零,冬日里河水凝冰,枯枝漫天飞舞。 母亲坐在亭中抱着那只狸猫。 他花白的皮毛缠绕着褐色鱼骨斑纹,身后拖着两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整只猫在女人膝头窝成一个蓬松的毛团,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睛。 穆晴凑过去时,母亲正悉心地给他梳毛,一边梳一边小声说话,说些幼时的趣事。 有时还会说待他伤全然愈合,再不惧那些修士,就一同离开这里,去大荒也好,别处也罢。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伸手,谁料那只猫竟睁开了眼。 ――琥珀绿的虹膜,黑竖的瞳仁,眼神竟有些错觉般的温柔。 狸猫抬起一只小小的爪子,按上了小女孩柔软的掌心。 “五师姐?” 韩曜的声音将她从记忆中唤回。 穆晴怔然惊醒,才发现自己沉默的时间太久了。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水,一时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家主表妹的孩子们都是双灵根,拜入了仙门,成了修士。” 他们拜在天机宗门下,虽然只是一个普通长老的徒弟,但那是堪比万仙宗的名门大派,宗主碧游仙尊早些年也晋入了大乘境,虽然比不得凌霄仙尊的盛名,却也是一脚迈入飞升门槛的大能半仙。 那两人晋入练气三重时归家探亲,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在宗门中的经历。 穆晴有意躲避他们,却被找上门来。 家主和表妹生了一儿一女,小女儿本也算个清秀佳人,在穆晴身边顿时被衬得黯淡无光,当下心生妒意,随便寻了个由头,拔剑就要划烂她的脸,还推倒了上来劝架的大夫人。 大夫人身子虚弱,一头撞在门槛上昏死过去。 然后,门外闪进一道身影。 那人二话不说,直接出手,干脆利落地扭断了小女儿的脖子。 府外恰巧经过了一行天机宗修士,当中有个金丹长老感应到妖气,带着弟子们飞入府中。 杀死小女儿之人竟个妖怪! 双方大打出手,那妖怪身上本有旧伤,不敌那金丹长老。 褐发青年倒在血泊里,琥珀绿的眼眸里涌出泪水,“阿柔,婧儿……是我失言了。” 然后他变成了那只熟悉的狸猫,小小的一团,浑身被血染红,两条漂亮的大尾巴无力地垂落。 下人们不断惊呼,个个脸色诡异。 有个憨子嘴快道:“那不是大夫人养的狸猫么,怎么竟然是个妖怪!” “啊,竟然有两条尾巴,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 “必然是用了什么障眼法……” 家主姗姗来迟,听闻那天机宗长老讲述了事情缘由,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终亲手扒了狸猫的皮毛,挖出了他的内丹,献给了那长老。 大多数修士,若是没有血仇,未必会发自内心憎恨妖族。 然而妖族身上的皮毛骨血,都是珍贵的炼器材料,故此若是实力不济,鲜少有妖族敢在修士们暴露身份,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无比惨烈的下场。 越是血统不凡、真身有异于寻常野兽的妖族,越是遭人觊觎。 那时候,穆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甚至不曾察觉怀中的母亲已经醒来。 直至女人声嘶力竭地惨叫一声,撞在门上气绝身亡。 “我本来想追随父母而去,谁料家主以我族中交好的姐妹性命威胁我,说我若死了就让她们陪葬。” 那段日子痛苦又煎熬,家主之子多次想要侮辱她,认为她害死了他的妹妹,又垂涎她的容貌,而且她是个天灵根,只这一项就可以卖个好价钱,是否失身无关紧要。 不过家主制止了儿子,他害怕逼急了穆晴当真自杀,他不能冒险失去一个可以卖高价的生育工具。 他还指望能用这便宜女儿换得钱财灵宝,让自己得以晋入金丹境呢。 “好在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没让我嫁给他儿子,毕竟他只想要提高自身的修为,并不稀罕天灵根的孙子。” 穆晴嘲讽地一笑。 数月之后,她就被嫁了出去,在外人眼中,端的是风光无比,谁知她内心枯槁,血泪皆已干涸。 不过丈夫身子孱弱,然而性情温和,两人脾气相投琴瑟和鸣,还时常一同吟诗作画。 第35节 穆晴渐渐绝了自戕的念头,谁知丈夫又被人毒死,她虽然勉强逃了出去,却流落荒山被修士追杀,若非苏旭路过相救,她就会和生父一个下场。 “……” 韩曜沉默了许久。 他在村中镇上听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事,诸多妖鬼奇谈,却比不上这真切发生的事更令人气愤。 “那些人现在怎样了?” 穆晴并未完整地讲出这个故事。 她没提到半个妖字,只是巧妙地含糊了生父的身份,让韩曜误以为那是个魔修,或是被正道门派逐出门墙、因此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 她看出这少年聪明得紧,并不会追问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们怎样都无所谓了,因为我放下了。” 穆晴轻轻地说道。 后来她才知道,母亲和那家主相遇本就是早早被谋划好的,二夫人也是发现了端倪,特意约了那天机宗长老,并让她那小女儿前来挑衅,为的就是引出母亲身边的猫妖,只是二夫人错估猫妖的实力,赔上了女儿的性命。 数年后,穆晴将母亲与生父合葬,可惜也只有空坟两座,他们都尸骨无存了。 她从亡夫的灵堂里逃离时,通缉令洒向四处。 一群誓要除魔卫道的修士将她追杀了数月,直至遇到出门祭拜父亲的苏旭,救了她,并将她带回了万仙宗,还教她如何隐藏身份。 谢无涯怜惜她的遭遇,待她温柔耐心,却只字不提旁的事。 苏旭在听罢这番过去后,立刻按住她的肩膀,郑重其事且一字一顿地问,五师妹可想报仇。 后来―― 她记得大火熊熊燃烧,烈焰映红了漆黑的夜幕,火中传来绝望的哭嚎声。 往日威风凛凛的家主被废掉全身灵力,无力地跪在了她们的脚下,平素趾高气扬的二夫人不断磕头求饶,脑袋磕得尽是鲜血。 一身红衣明艳的少女慢悠悠地走近,一手拖着二夫人的儿子,一手递来一柄锋利的匕首。 “当年帮二师弟报仇,我本事不济,没能让他亲手杀死那魔修――” 她眸中雀跃着火焰,口中平静地道:“如今有机会,五师妹还是亲自动手吧。” 于是穆晴当着家主和二夫人的面,亲手挖了他们爱子的心肝,随手喂给了在外面找来的野狗。 处理了家主和二夫人之后,她赶走了府中佣人,任由那场大火焚烧而起,将府邸毁得一干二净。 再后来,二房毒杀她夫君的凶手,甚至当年那个天机宗的长老,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算起来竟然再没什么仇可报了。 “是大师姐帮我走出来的。” 穆晴想了想,略去中间血腥的过程,看似轻描淡写地道:“她对我恩同再造,来日她若有差遣,我万死不辞。” ――包括杀了你。 她向着小师弟温温柔柔地一笑。 韩曜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不过,面前的女子依然一脸温和,双手拢在袖中,笑盈盈地看着他,似乎毫无敌意。 雨已经停了。 忽然间,整个桃源峰一阵地动山摇! 山道两侧的桃树左右摇晃,花瓣簌簌坠落在水中。 脚下的石阶似乎都在震颤,韩曜险些没站稳。 他抬起头。 四面八方数道剑光腾空而起,许多人都在御剑前往峰顶。 穆晴微微皱起眉,似乎有些担忧,“师弟若是不急着走,那我们也去看看吧。” 韩曜点了点头。 …… 峰顶一片混乱。 “碧海阁走水了!” 时不时有人惊叫。 许多桃源峰弟子匆匆忙忙穿过桃花林。 山顶ζ渺的云雾已然散去,人们震惊地伫立在道路尽头,望着前方沉坠火海的精巧楼阁。 碧海阁是桃源峰首座的居所,寻常峰内弟子根本不敢靠近,唯有沧浪仙尊的爱徒们才有资格出入,不知招惹多少人眼红羡慕。 然而,此时此刻,这栋楼竟然烧了起来,而且完完全全笼罩在烈焰之中! 结界似乎也被击碎了。 “快点救火啊!” 有水灵根的弟子们纷纷捏出水系灵诀。 无数道或粗或细的水柱顿时喷涌而去,水花漫天飞溅。 那一道道水柱悉数没入了火海,火焰终于被浇灭了少许,空中弥漫起一片蒸腾的白汽。 “……” 然而大家灵力有限,连着用了几个法术都有些不支。 “穆师叔!” 有个人眼尖看到了穆晴,仿佛找到主心骨一般窜了过来,“师叔,帮帮忙啊,这可怎么办!” 他这一喊,一堆人都看了过来,纷纷围了上来,似乎期待她大展身手。 穆晴面露难色,“师侄难道忘了,我是风灵根,而且并不精擅法术。” 大家一想也对,只是刚才慌了神,此时纷纷叹气,又说长老们都被喊去商议接下来八派试炼的事,首座也似乎去见宗主、汇报魔修一事了。 “届时首座回来发现楼被烧了,会不会怪罪我们啊!” 有个年纪小的弟子慌张地嚷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忽然起火的!” “诸位莫慌。” 穆晴忽然转过头,望向旁边的少年,“小师弟有水灵根,不如前去一试,不必害怕,你可是被神剑认主之人,定然有不凡之处。” “是啊是啊。” 周围的年轻弟子们顿时眼睛一亮,纷纷投去希冀的目光,包括那些先前没认出韩曜的人。 “韩师叔!快点试试吧,眼下这程度总还是能修起来的,再烧下去就坏了!” “韩师叔,听说你法术学得极好的,否则怎么能通过外门大比呢。” “别磨蹭了啊师叔,你可是神剑的主人!”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几乎是将韩曜赶鸭子上架般,直接推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事实上,若是能用来灭火的水系灵诀,他会的那些,别人也都会,并没什么特殊的。 不过这场火离奇又诡异,大家百般尝试都毫无作用,又怕被惩罚,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韩曜:“……” 他倒是有别的手段,但一来他自己都未必能控制得好,二来万一露出破绽会很麻烦。 他也只能用那些大家都会的法术。 韩曜捏了个法诀,心想反正自己灵力不少,大不了多试几次。 在桃源峰弟子期待的目光下,无数细细的水柱相继浮现,又在空中汇聚,最终凝成一条张牙舞爪的水龙,水龙呼啸着扑向燃烧的火楼。 这法术极为成功,四处都弥漫着湿润的潮气。 水龙一头撞在烈焰之中! 下一秒,那气势磅礴的水龙崩裂溃散,碎成了无数细小无力的水流,然后再次被大火毫不留情的吞噬。 覆盖楼阁的火焰似乎倏然被激怒,赤红的烈火暴涨而起,甚至隐隐透出几分耀眼的白光! 有人捂住了耳朵,他们甚至幻听般感受到一种恐怖的尖利嘶鸣。 一道道火流猛然喷发而出,在弟子们的尖叫中,它们径直射向了最前方的韩曜! 少年瞳孔紧缩,手边光芒雀跃。 灵犀落入掌中,带起一片水蓝的辉光,挡在了他的身前。 焰光如同火蛇,一道道缠绕在剑刃上嘶鸣吐信,滚烫的热度翻腾而下。 整把剑都被烧灼得通红,握柄热如烙铁。 他的手很快被烧得溃烂,一丝丝黑气已在伤口处游弋,若是再强行握剑,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韩曜被迫丢掉了灵犀。 他藏住受了伤又开始愈合的手掌,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外袍都被烧得破破烂烂,整个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这是怎样恐怖的烈火啊! “你做了什么啊,韩师叔!” 有人惊叫起来,“这火越烧越旺了!” 有个姑娘看到他的样子,禁不住扭过头去,满眼不忍直视:“刚才是怎么回事,灵犀怎么会抵挡不住呢!” “怎么可能!灵犀是神剑,昔日连离火王的神焰都能抗衡,如今――” 又有人哼了一声,讽刺地扯扯嘴角,“全看在谁手中了。” “什么天才,果真是浪得虚名的,这法术效果还不如我们的呢!” “呸,灵犀就应该给苏师叔好吧,若是她在这里,定然有办法的!” 第36节 “是啊是啊,苏师叔那么好,好几次指点过我的课业呢,要是没有她,上次校考我就凉了。” “所以说,首座究竟是怎么想的。” “灵犀不是该给下任首座的吗!苏师叔又有天赋又为人宽和,对大家都好,凭什么啊。” “你别说,首座本人也怎么不管我们,苏师叔对我们友善耐心,他反而未必看得上呢。” “呃,首座不会是遭了天谴报应,或是历代祖师们看不下去了吧。” “嘘嘘嘘,别说出来啊!” 此时,碧海阁又一阵晃动。 一根根檐柱上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然后吱吱嘎嘎地迸断开来。 屋顶沉重的角梁也相继砸落,二层的地面被撞击得碎裂,又失去支撑而向下塌陷,无数精美华丽的器皿稀里哗啦落下,相继坠入烈焰中,顷刻间烧得粉身碎骨。 在那些纷杂的议论声中,韩曜神情复杂地抬起头。 滚烫的热浪席卷而来,大火再次膨胀爆燃,两边的烈焰怒吼着翻卷而起,宛如神鸟昂首嘶鸣,展翅欲飞。 远处的弟子都忍不住向后退去。 ――面对这样强横凶残的烈火,世间万物仿佛都变得渺小无力。 傲慢的烈火之中传来嘶嘶不绝的燃烧声,仿佛在嘲笑着此刻仰望它的愚蠢魔族。 第20章 斩龙峰, 命缘池。 有人穿过明亮狭长的山间通路,停驻在那一片澄如明镜的碧湖前。 上千盏莲花河灯在水面漂游,映得洞顶雪白的钟乳石流光斑斓。 那人身姿修长清瘦, 玄色外袍上绣着金线刻丝桃花。 他微微仰起头, 神情晦暗不明, 有些无奈地道:“师兄又在‘思过’了?” 湖上雾气迷蒙,缥缥缈缈晕染开来,模糊了千百灯影。 一身鸦青鹤氅的年长男人伫立在玉石桥上,“既是师尊之命, 我怎敢不从呢。” 那人叹道:“师兄心里清楚, 师尊命你思过百年,是让你日夜守在此处, 而非闲暇时来这里站个一年半载, 加起来够一百年就行了的。” “可惜师尊早已飞升了, 我依然会遵从她命令, 但是要如何做,我自己说了算。” 桥上的男人气定神闲地道:“小师弟的爱徒倒是十分有趣――只是要将小鸟赶出笼子,也不需用如此手段,今日塌楼不算什么,来日若是惹火烧身,可不算是我负了师尊嘱托没有看顾好你。” “其实并非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大荒形势变动太快, 我素来惫懒, 也不愿花时间从长计议。” 那人再次叹息。 “反正算来也不是一次两次, 昔日对不住夫人, 今日对不住徒弟,自然与师兄无干。” …… 碧海阁被烧得灰飞烟灭之后, 那场火奇迹般地慢慢平息了。 大家看得心惊肉跳,如今虽然无可奈何,但也算松了口气,此时开始啧啧称奇,有些人还在暗自后悔自己方才嘴快说了些不适合的话。 此时,首座的另外三个徒弟姗姗来迟地赶到。 范昭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圈,“看来火已经熄了?” 他是水灵根,故此方才拖延着迟迟不来,否则肯定也要被推上去救火。 别说他灭不了这火,就算他可以,也不会亲手毁了这一场好戏。 他在桃源峰里人缘也不错,大家纷纷向他打招呼,七嘴八舌地说了一番,将方才的场景说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白晓和邱昀在旁边拼命忍笑,表面上还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 前者咳嗽了两声,添油加醋地问道:“当真?小师弟没受伤吧?他怎会被烧到的?” 有人撇嘴道:“恚必定是他法术没学好,不知道怎么回事被火焰反噬了,好像也没怎么受伤。” “他人在何处呢!” 白晓装作关心地道。 “早就走了,都是他彻底搞坏了,”又有人说道,“也不打个招呼,明明是自己本事不济,还给我们摆脸色,什么东西。” “是啊,出身山野的人多了去了,也没几个像他这么无礼的。” 范昭轻轻咳了一声,“诸位,这火显见并非人为,碧海阁藏宝甚多,不知是什么器具阵法引起的,无论如何,不可能怪罪到我们头上。” 这话醍醐灌顶般点醒了许多人。 是啊,谁也没理由跑来火烧首座的居所,九成就是什么法器阵法莫名自燃了! 而且无论是不是这样,确实也和他们没关系,大家能做的都做了。 再加上给这火楼最后一击的韩曜已经得无影无踪,除了在嘴上和心里将他大骂一顿,他们也没法做什么了。 峰顶集聚的修士们渐渐散去。 剩下四个首座的亲传弟子站在原处,望着被烧成平地并一片焦黑的废墟,个个幸灾乐祸。 他们心知肚明这里是怎么回事,故此也不多言,毕竟这里不算什么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我们那小师弟也真是,心情好的时候惯会做人的,断不会让人觉得失礼,显见方才要么是生气要么是慌了,哼,好教他见识一下,大师姐的本事才是无人能及。” 白晓嘲讽地道。 范昭看向穆晴,“你们俩方才说了什么?” “问大师姐筑基多少日后能御剑,剑修为何是剑修,大师姐为何讨厌他,那日在我院外交手,我如何打伤了他,我是不是世家小姐。” 后者淡定地将对方问过的事悉数报出。 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纸笔。 她在纸片上写了一行娟秀小字,又将那张纸随便折了几下,叠出一只两翼曲起的精致纸鹤。 穆晴随手一丢,空中扬起一阵微风,那纸鹤竟在风中展翅飞起,不多时就消失在众人眼中。 “总要告诉大师姐一声。” 另外几人对此并无意见,范昭皱眉道:“他可是有所发现?” 穆晴微微摇头,“他发现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我却察觉到一事,先前与他交手时,本以为是我的错觉……” “有一瞬间,他的气息极为令人厌恶。” 邱昀低声开口,“我初次见他,就有这感觉。” 他向来沉默寡言,这一下却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 大家面面相觑,竟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感和相继升起的疑惑。 究竟是什么人会让他们都有相似的感觉? “我不是先前和你提过吗,小六,那会儿你还没出关,我们三个在晴晴院子外面打了一架,韩曜莫名其妙地跑过来,看了半日,硬是要和我们过招,与他交手的时候……我还以为遇到了天敌。” 白晓不太确定地道。 他把玩着一柄长长的白玉笛,玉笛如同羊脂般温润细腻,表面笼罩着淡淡的青光。 “我和大师姐都是鸟妖,所以那会儿我还以为,这就是她厌恶他的缘故,现在想来恐怕并非如此。” 邱昀愣了一下,显见是知道那件事,“他去五师姐的院外作甚?” “自然是感应到师姐的灵压。” 范昭淡淡地道,“他对灵压极为敏锐,还问大师姐是否在里面,可有不妥,而且看上去十分焦虑担忧。” 邱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穆晴,又看了若无其事的白晓,“后面这句话,是否没人向大师姐提过呢。” 白晓左顾右盼。 范昭若无其事。 穆晴微微一笑,“大师姐也没问啊。” …… 韩曜并不知道这番对话。 他本是要回到自己的住处,路途中却看到两个弟子在打架。 这附近又是一片桃林,细雨中水雾弥漫,淋湿了艳红粉白的花朵,四周雾蒙蒙一片,模糊了两道来回穿梭闪现的人影。 韩曜却看得很清楚。 那女子周身环绕着十数把火剑,每一把精巧的短剑上翻腾着烈焰。 她捏出一个剑诀,所有的飞剑顿时气势汹汹地扑向了对手,空中热浪翻腾,赤红的火焰流光纷飞。 另一个男子却是赤手空拳,面对飞来的火剑却毫无惧色。 他手边寒气四溢,白而剔透的冰霜从指尖凝结到手肘,如同一层冰雪铠甲,挟裹着烈火的剑刃猛击其上,竟然发出金石雷鸣般的铿锵碰撞声。 这两人在桃花林中打了一刻钟,周边竟然没有丝毫损毁。 那女弟子只在桃林中漫步,操控火剑极为精准,自始至终都紧紧缠绕着对手,甚至几次驱剑穿过桃树枝桠的缝隙,都没有割掉哪怕一片花瓣。 男弟子身形看着高大,却是极为灵巧地在桃花林中闪转腾挪,要么躲过火剑,要么就以拳相对,也不曾碰到周边的桃树。 不久后,两人不分胜负地打完了。 “韩师叔。” 他们走过来行礼。 韩曜一直杵在旁边看着,先前就有些疑惑,此时毫不犹豫地发问道:“这位师侄方才是使了什么灵诀?” 男弟子见他看着自己,不由笑道:“并非使了灵诀,我本是体修。” 韩曜一愣,“我还从未见过体修。” “仙宗弟子上万,体修数量最少,怕是比道修还要少了许多,能有几十个怕是不错了,大部分人其实都没见过的。” 第37节 女弟子柔声说道。 她的法器已经消失,只在手背上留下一道火焰状的剑纹。 “所以,”少年组织了一下语言,“体修都可以像师侄你一样,打架不用法术?” “不捏诀而灵力外放,任何一个体修都能做到,否则也不能称自己为体修。” 男弟子耐心解释了几句,又满眼羡慕地道:“听说高明的体修只消接触,就能将灵力打入对方体内,修为稍差者非死即残。” 韩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是不是也没有法器的?” 男弟子笑了起来,“自然不需要法器,体修的身体便是最好的法器了。” …… 苏旭来到了山下执事堂。 远方的琼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道路尽头就是鳞次栉比的楼阁建筑,附近有许多执事堂弟子神色匆忙地来去。 她现在十分开心。 一是刚才放火烧了碧海阁。 二是,在那火焰燃烧的时候,她已经远离了,只是依然能隐隐感觉到山顶发生的事。 ――不是神识! 她似乎和自己用灵力化出的火焰有某种联系。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她甚至能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语声,还有一些朦朦胧胧的画面,仿佛火焰化作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苏旭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修为境界更上一层楼的表现。 至于原因嘛,她和别人不同,每次进境都是自然而然,不需要去经历多么艰辛的战斗和多么难熬的苦修。 她收敛了心情,捏了个幻字诀,径直走进执事堂的地界,并去了接引弟子所在的地方。 门口正巧有个人走出来。 苏旭撤掉法术。 那人揉了揉眼睛,仿佛才看到面前站了个一个明艳生辉的少女,“这位……桃源峰的师姐可有事?” 苏旭也不纠正对方喊错的称呼。 她眼中倏地亮起一圈散碎金芒,虹膜耀如炽日,“去年负责去荆州招收新人的弟子可在这里?” 那人愣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恍惚迷离,“我表姐便是其中之一,我这就带你去。” 这弟子只是练气境,又毫无防备,故此轻易就中招了。 他抬腿下了门前的台阶,看似浑浑噩噩地走在竹林间的道路上,然而每每遇到熟人,都很自然地抬手打招呼。 苏旭维持法术跟在后面。 附近往来的人都看到了她,偏偏他们却不觉得有任何异常,只是将她当成随便一个路人。 那人带着她走了一段路,进入了执事堂的演武场。 这里有数十个宽阔的场地,普通弟子并无资格进入,在此处修行的都是长老们的亲传弟子,不过带路的人显然其中之一,因此并未受到阻拦。 苏旭很快被引到了正主面前。 那也是个看着颇为年轻的姑娘,正在和同门练剑,听说有人找自己就放下了兵刃。 两人甫一对视,那女孩的眼神也渐渐迷乱。 “韩二狗,是的,我记得,他现在入了桃源峰吧,他第一次测试,聚灵阵全部亮了,紧接着法阵竟然莫名炸了,他便请我们重新测一次,这本来不合规矩,但他……” 姑娘脸颊微红,“他生得好看,我和师姐都禁不住恳求,另外几位师弟也都觉得无所谓,便也同意了,说想来也不可能测出个三灵根。” 苏旭:“……第二次测试时可有什么异常发生?” “没有。” 对方皱眉努力回忆,“我们重新修补了聚灵阵,耗了一些时候,外面下了好大的雨,还电闪雷鸣的,一会儿又狂风大作,将窗户都吹破了,屋里有些混乱,不过他倒是颇为镇定,好像他知道结果会不同一样,没想到竟然真的测了三灵根。” 苏旭听她讲完,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风、水、雷。 这不就是韩曜的三灵根吗?! 她先前还在怀疑是韩曜使了什么手段,结果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 若是换成自己,她并无办法改变聚灵阵的结果,最多用个幻术将其他人眼中所见而改变。 可是这种程度的幻字诀,哪怕寻常筑基修士也做不到,再说,如果韩曜有这本事,第一回 为何不用? 难道,韩二狗的灵根还与气象有关? 或者说最初他不知道唯有三灵根才能入门,听了那些人的话,才想办法让聚灵阵的结果变成了三灵根? 所以话又说回来,他究竟怎么做到的? 苏旭满头雾水,不由问道:“你们都看到了,竟没人觉得有问题?” “什么?” 那姑娘呆了一下,“秦海,就是那个来自凌云城秦家的人,倒是一直嚷嚷说他不对劲,只是后来也不提了。” 苏旭心想秦海估计早就看不惯韩曜,或是他们在测灵根前就有了些龃龉,所以才看他不顺眼,认定了那测试灵根的事有鬼。 其他人对韩曜没什么恶感,也就只觉得第一次确实是聚灵阵坏了。 她又问了几句,却没问出什么有意义的事,只好作罢。 苏旭转身时,被控制的两人瞬间恢复清明,继续交谈起来。 他们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她的背影。 她琢磨着这件匪夷所思的事,走出了执事堂的演武场,附近来往的弟子皆对她视而不见。 其实谢无涯的毁诺让她失望至极。 她甚至都不是很有兴趣去查韩曜的事了。 最初她对此忧虑,就是怕祸及师尊和同门,如今谢无涯必然有他的盘算,那就无所谓了。 无论他做出这种事目的是什么,也许是为她好,也许是玩弄她,但即使是前者,也只能说明那家伙根本没有真正尊重和信任她。 她又不是三岁孩子,也不是守不住秘密的人,就算要下一盘大棋,也可以提前知会一声吧。 现在没有撒手不干,完全是因为有一个谜团摆在面前,若是就此放过,她可能会许多天都被此困扰折磨。 韩二狗的情况太特殊了,哪怕在书中都闻所未闻! 当然也许是她见识浅薄,但越是这样,她越是好奇真相究竟是什么。 在这短暂的对话里,她已经脑补出许多种答案了。 至于是否揭发韩二狗――给谢无涯揭发吗?算了吧。 不过,等她决定离开宗门的时候,再将这事抖出去一定会很有趣。 在静心殿气急之时,她心中已隐约生出离开宗门的念头,只是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在中原九州之地,也有许多道行高深的大能者,若是乱晃到他们的地盘,被剥皮拆骨炼成丹药可不是好玩的。 可是,如今大荒乱成一片,妖王们撕得不可开交,烽火烧尽遍地狼烟,似乎并非是好去处。 然而心底又隐隐有个声音在反驳。 如今时机恰好。 纵观历史,乱世最能造就英雄。 “……” 苏旭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若是她彻底离开宗门,其他人势必要一起走,她亦不会将他们丢在这里,只是,她又能否护住所有师弟师妹们呢? 七师弟和八师弟的原身和天赋本就奇特,其他人未必及得上,这些年混迹江湖亦是险象环生,数次险些凉了,她都曾经被求援然后赶去,救下遍体鳞伤甚至奄奄一息的他们。 想到这里,苏旭顿时分外头疼。 也许我还要再变强一些。 两侧竹海繁盛,一片绿意葱茏,周围人渐稀少,逐渐只剩下风动绿竹的沙沙声。 路尽头浮现出一道人影。 为首的青年容颜冷峻,一手持着花纹古朴的长剑,绣着蟠龙绕剑纹的衣摆在风中飞扬。 他沉默不语地盯着空空荡荡的山路。 苏旭:“……” 她解开幻术,“慕容师侄在这里做什么?” 虽然用了幻术,但她并没有刻意收敛灵压,反正执事堂里的弟子都是练气和筑基境,什么也感觉不到。 不过,她不认为慕容遥是直接从斩龙峰来寻自己――这家伙不可能远远探知到自己的灵压在执事堂附近,若是用神识搜寻,自己也能感觉到。 他应该也是从附近经过,察觉到灵压才跟了过来。 “同苏师叔一样,想弄清些事情。” 慕容遥见她忽然出现也不奇怪,显然是能感受到灵压,知道人就在附近。 “师叔若是想查韩曜,我亦有件事可以告诉你。” 韩曜来自凌云城红叶镇,斩龙峰的弟子们就是那里遭遇了魔修,魔修还杀了韩曜的家人,慕容遥确实有可能知道其他的线索。 苏旭安静地听着,不料对方却没了下文。 “――只是,请师叔不吝赐教,与我一战。” 慕容遥眼神微沉,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直接生硬地邀战了。 苏旭却听出他的意思,就是逼着她动手,否则就不说。 第38节 “我知道师叔并没有法器。” 青年微微抿唇,冰雕雪塑似的俊美脸庞上浮现出一丝纠结,紧接着就要将手中的飞翼插在地上。 “等等。” 苏旭望着那把黯淡如蒙尘的仙剑。 这剑战功赫赫,曾经斩杀无数大妖和古魔。 在它的前任主人凌霄仙尊手中,灵犀的神彩光耀九州,威名传遍中原,甚至从无败绩。 “毕竟也曾是宗主的仙剑。” 苏旭不太想这神物被插在泥土里,“我也早想见识一下。” 话音未落,空中一只御风而行的纸鹤悠然飞至,在面前打了个旋。 苏旭伸出手,它就安静地落在了掌心里。 她扫过上面那行字,随手将纸鹤烧成灰烬。 韩二狗又在搞什么名堂?就他还想在五师妹面前套话。 不过,由此可知,谢无涯并未向他透露太多,至少应该没说出他们是妖族的事,行吧,算他还有点子良心。 她沉吟一声,“我有两问。” “师叔请说。” “一,师侄可能做到不向他人透露此战过程与结果?二,若是输了,师侄可会自此遭受打击一蹶不振?” 慕容遥点头,沉思片刻又摇头,刚要开口,苏旭抬起手制止了他。 “那就起剑!” 她一声清喝,嗓音明丽,气势却摄人心魄。 沉重的灵压席卷而来,空中热意弥漫。 慕容遥也算是身经百战,他反应极快地运转灵力,一瞬间,飞翼晦暗的剑身上迸发出雷光。 一道道古雅的花纹都充盈着刺目光辉,耀眼的蓝白色雷蛇腾跃而起,丝丝缕缕缠绕盘旋于剑身上,昭示出主人充沛的灵力。 然而他尚未完全将仙剑祭起,苏旭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然后,她鬼魅般地出现在慕容遥眼前。 后者满眼惊愕,只来得及凭借本能反应后退,同时横剑于胸前。 在他后撤的同时,少女的身形奇异滞空,玫红的裙摆飞扬而起,蹙金绣线耀出一片光辉,露出赤|裸莹白的玉足。 她一脚重重踩在飞翼沉重的剑身上。 炽热的火流涤荡而起,瞬间吞噬了剑刃上翻腾的雷光。 ――倘若有人观战且眼力足够,就会看出她根本未曾停顿,似是完全预测了对手的动向。 慕容遥反倒像是故意退到合适的位置,让对方一脚踢上来。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这一击有千钧之重,势不可挡之力。 慕容遥这几十年来挥剑千万次,此刻却根本握不住手中的飞翼。 他听见了手腕折断的声音。 紧接着,仙剑直接撞上了胸口,顿时又是一阵钝痛,伴随着骨骼断裂声。 带着毁灭气息的炽热气息贯入四肢,一瞬间冲散了他全身的灵力。 青年直接倒飞出去,毫无反抗之力地摔在草丛中,仰面朝天,仙剑也脱手坠落在一旁。 第21章 苏旭对这结局并不意外。 不说别的, 只对比与魔修的战况,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赢,只是没想到赢得这么容易。 至于为什么不用击败魔修当时那招, 她只是要打败慕容遥, 并不是要杀人。 “师叔竟是体修。”慕容遥调息片刻后歇了过来。 内门会试的奖励极为丰厚, 故此若是进了十强,那么接下来的三届都不得再报名了。 所以,慕容遥虽然是上届的魁首,但他未必是内门六峰最强的弟子――当然究竟如何也不好说, 有些比他强的兴许已经担任了长老职位, 年龄未必很大,但那样的就不再算是弟子了。 他是上届会试第一, 又参与过八派试炼, 与各种修士交过手, 体修也不是第一次见, 故此一招就看出对方的路数。 他的师父是斩龙峰授业长老,自己又是首徒,身上自然也有许多疗伤灵药。 再者,作为金丹境修士,纵然伤筋动骨,只要金丹不曾有损,也只是一时半刻的工夫就能休息过来。 慕容遥经历过许多次内门比试, 也参与过八派试炼, 和妖族乃至魔修也有交手。 当然他认为苏旭是人族, 所以就只对比与其他修士的战斗。 无论输赢, 他与其他金丹境修士的比试,从未结束得如此之快。 他回想方才的打斗, 兔起鹘落之间,身上的灵力就被冲击溃散,那一刻,若是生死相搏,对方完全可以直接毁他金丹。 “我虽鲜少与体修交手,但他们都不曾像师叔这样――” 他沉默了一些,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快。” 青年衣袍微乱,发间还沾染着丝丝草屑,神情有一点迷茫,柔化了一贯的冷肃端方。 苏旭其实并不算是体修。 她只是很熟悉体修的战斗方式、也能很轻松地像体修一样运行灵力,并将灵力外放成实体。 这样看来,说她是体修也没错。 只是,她并未使用体修的方式进行修炼――即她从未刻意锤炼过体魄,锻骨练肌等等过程,通通都没有。 她只是幸运又不幸地,有一个十分厉害的母亲。 那人的妖血流淌在体内,一年一年将这身躯打磨得臻至完美,让她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得到他人十倍百倍乃至千万倍的收获。 苏旭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但也因为这样,她不会看不起任何输给自己的人,她也不会公开称自己为体修,或是去接受其他体修钦佩的目光――其实他们比她更努力。 只是,与对方交手前,她就觉得让慕容遥误会自己是体修也不错。 一来他绝不会大嘴巴到处宣扬,二来这能避免他多想。 她既然同意了比试,就不想装模作样地落败。 “上回你还在纠结我为何不参加会试,这就是原因啦,慕容师侄。”苏旭看着有些好笑,伸手给他拂掉几根草叶,“你是上届会试第一,不也输给了我么?” 这话内涵颇为狂妄,但慕容遥刚被她打输,听在耳中只觉得天经地义。 其实倘若他能与飞翼契合,也不会败得如此迅速,或是假如他能有把本命法器,哪怕只是寻常材料锻造的,也会比现在要好很多。 “不过,”苏旭看他沉默,又补了一句,“若是你的剑诀施展开来,我大概不能像刚才那样将你打败的,只是那样兴许这片竹林都要毁掉――” 她环顾四周,看了看竹林外的一片院落,“人家的房子估计也要打烂了。” “苏师叔不必安慰我。” 慕容遥微微皱眉,感觉对方仿佛是将自己当小孩子哄了,论起来他还要年长几岁。 “我先前就觉得你并非只会使法术的道修。” 苏旭看出他确实没有特别震惊或者沮丧,似乎真的想过兴许会被她打败,“为什么?” “你是沧浪仙尊的首徒,谢首座当年何其厉害,以渡劫境力敌妖王,还是离火王那般――” 慕容遥又词穷了一下,才道:“战无败绩的妖神。” 苏旭心中升起的那几分愉悦顿时破灭了。 “所以他不可能有个废物徒弟?” 她接上了对方的话。 怪不得对方一直憋着劲想和自己过招,今日终于寻了这么个机会。 慕容遥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紧皱,“就算师叔是道修,也并非废物,只是――” “只是在别人眼中等同于废物罢了。” 苏旭摊开手,“没事,世人大都如此作想,而世人当中蠢货居多。” 慕容遥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我可否与师叔同行?” 苏旭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可。” 除了师弟师妹们,她不想与任何人一起走,否则麻烦重重。 “那师叔此去荆州,记得前往凌云城红叶镇查看一番,那里有个韩家村,再向西有一座破庙。” 慕容遥也不纠缠,直接说了先前的线索,“庙里雕像下方的密道通向一处地洞,那魔修将他抓到的村民都带入地洞中……” 他的神情有些难看。 “将他们做了献祭,似是要召唤魔物,只是失败了。” 慕容遥闭了闭眼,想要忘记那血腥狼藉的场面,“那些人都死了,不过……头颅还算完好,因此附近的村民依然能辨认出他们的亲眷。” 苏旭迅速理了一下自己已知的线索,先前慕容遥的师弟师妹们曾说韩曜的家人都被杀了,还提起他的早就母亲疯了,平素只靠舅舅家过活。 “那其中应当有韩曜的亲人?” 慕容遥微微颔首,“他的舅父一家四口皆已身亡,只是他的母亲却不知去向。” 她不是也遭难了么? 苏旭不由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师叔可见过魔修用活人献祭的场面?那景象十分不堪,却很是整齐。” 苏旭确实没见过,却听三师妹和其他的同门讲过一些,因此大致能想象到,那场面定然十分血腥残忍。 第39节 不过听他的意思,那些作为祭品的人,恐怕是按照某种顺序被献祭。 因此每个人的死状大概都差不多,如果其他人都能辨别身份,就不该有一个人死得尸骨无存。 “村民们将亲人下葬,人人满面哀恸悲怆,有许多人哭昏了过去,唯有韩曜……看上去只是有些迷茫。” 慕容遥轻轻蹙眉,“故此我多瞧了他一眼,他带走了四个人,却告诉村长他的母亲业已亡故。” 只是当时推车上的尸身都被盖着,血染红了灰白的麻布,看着就惨不忍睹。 村长自然也不会掀开检查,他又没有修士的眼力,也看不出推车上究竟是四个人还是五个人,或者根本不愿去看。 她沉吟一声,“韩曜入宗门的时候,是不是也向那些接引弟子说自己的家人悉数遇难?” 慕容遥微微点头。 苏旭:“此事还有别人知道么?” “我并未告诉旁人。” 慕容遥没向别人说起过,但其他人知不知道就不好说了。 不过,张长老受了重伤,师弟师妹们都还年轻,见到那种场景恨不得捂住眼睛,又都经历了恶战,算得上是死里逃生,可能也没有谁会再去仔细观察了。 “确实有些蹊跷。” 苏旭想了想,其实她应该去红叶镇亲自扫听一下,说不定还能问出些什么。 “……” 苏旭压下心中情绪,与慕容遥告别。 临走前,他似乎想问几句,可能是关于桃源峰那一场大火,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万仙宗有几重护山结界,宗门里面的弟子可以在山中御剑,却不能直接飞出最外层的结界,还要正经从四面山门离去,并做个登记。 她作为桃源峰首座的弟子,又是金丹境修士,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离开宗门。 所谓登记也只是走个形式。 执事堂边界就是辕灵山东侧出口,附近有不少巡逻的外门弟子。 他们见多了内门的大佬们进出,平素都很淡定,此时却还是禁不住目露惊艳,甚至有个人手中的剑都掉了。 除却在山门前站岗的弟子外,远近还有十数人,修士们眼力都很好,此时纷纷望了过来,男的悉数看直了眼,姑娘们也忍不住多看了几次。 苏旭平易近人地和他们打招呼。 “是桃源峰的前辈?” 有个弟子的目光掠过少女裙摆上盛开的灼灼桃花,见她生得明艳逼人,却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听说沧浪仙尊的居所被烧了,是真的假的?” 苏旭压低声音,有些忧虑地道:“真的,只是不知道缘故,听说是什么法器爆燃了。” “这位师姐。” 门口有个领头的弟子目光在她手背上一扫。 身上没佩戴法器,手背上也没有剑纹,又无法感受到这人的修为。 他们长年累月守在山门附近,消息也灵通得很,对内门六峰的厉害人物都有些了解。 那人猜测着道:“师叔?” 苏旭也不意外他认出了自己,点头认了,柔声问道:“这位师侄想必已经听说了?” 那人点头,将手边厚重的簿册往前一推。“师叔身负重任,晚辈不敢耽搁,只消在此签名就好了。” 那册子厚有两寸,少说有上千页纸,摊开的那页被填了一半。 上面的字迹各有风格,有的龙飞凤舞狂草奔放,有的娟秀整齐一丝不苟,还有的根本看不出写了什么,只是一团乌漆嘛黑的涂鸦。 苏旭扫了一眼,都是先前离山的弟子登记的去向理由。 大家填得非常随意,喝酒听曲下馆子应有尽有。 其中有个“杀人”被划掉,改成了“除恶”。 还有一个“打架”被划掉,改成了“与人切磋”。 另有一个“找小倌”被打了个叉,改成了“嫖”,然后又被打了更大的叉,最终变成“与人手谈”。 那字迹还一笔一划颇为清秀。 苏旭:“……” 她发现自己果然还是一个守规矩的人。 虽然她刚刚烧掉了师父的房子。 第22章 于是她规规矩矩地写了个任务, 签下自己的名字,“诸位可有看到我小师弟?” 另外几人顿时摇头。 “并未见到韩师叔,我们倒是也想瞻仰仙剑光彩呢。” 他们这么说着, 心中又羡慕嫉妒不屑百感交集。 韩曜以前是执事堂弟子,同他们一样,如今他们还在这儿看大门, 人家不但成了沧浪仙尊的亲传弟子,还继承了仙剑, 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桃源峰首座。 不过他们都颇为乖觉, 并没有谁询问说你怎么没和你师弟一起。 苏旭心中冷笑, 估计不久之后,她和小师弟不合的传闻又会从执事堂传回六峰。 那又如何呢? 她向门口的弟子们点点头,刚准备走人,忽然感受到熟悉的灵压。 “……” 苏旭叹了口气,“你们马上就如愿了。” 周围那几人尚未回过神来。 一道耀眼蓝光已风驰电掣般迫近, 从天际坠落而下。 执事堂的守门弟子们这才听见动静, 纷纷转头, 当中有个人率先开口惊讶道:“韩师叔?!” 一身黑衣的英俊少年袖手伫立在山道上, 身边飞旋着温润的蓝色仙剑, 剑身上碧波荡漾,清辉熠熠。 紧接着,灵犀溃散成一阵迷蒙的水雾, 其中隐隐又有风流涌动,耀眼雷光乍现。 仙剑彻底消失时,他手背上多了一道水蓝剑纹。 诸人神情复杂。 仙剑之所以是仙剑, 就是因为它不被属性所束缚,无论是什么灵根的人, 拿到仙剑后皆可使用,甚至仙剑的外形都会随之产生变化。 谢无涯是水系天灵根,灵犀在他手中就是水属性仙剑,在韩曜手里,就有了风水|雷三系力量。 ――尽管多灵根意味着力量不纯净。 这些弟子大多是筑基期,他们的眼力足以看到仙剑光芒中隐藏的风雷之力。 这又提醒了他们,韩曜是和自己一样的三灵根,却有着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命运。 然而,韩曜只用了不到一年就筑基,这奇迹般的进境,又让他们震惊得甚至无力去嫉妒了。 “师姐。” 他并不看执事堂的弟子们,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苏旭。 大抵天才都有些脾气吧。 执事堂弟子们也不觉得他不通人情世故,反正他们对这家伙早有耳闻。 以前韩二狗法术学得快――至少在旁人看来每次上新课时,他都已掌握上节课所学的灵诀,能用一两个月的时间练成,这就已经是很有天赋了。 而且又和秦海干架,那会儿秦海还带着一帮小弟,好几次被他打得半死。 总之这位从一开始就不是个普通人物。 苏旭看了他一眼,再次拿起刚才被自己放下的笔,随手在簿册上划了几笔。 “师弟应该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吧,我帮你签了。” 周围的弟子们顿时侧目。 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真的假的? 他们面面相觑,以目相询。 这些弟子大部分也都是普通人出身,做不到出口成章,最基本的识文断字总还可以。 大家心里顿时升起一种微妙的满足感。 韩曜欲言又止地犹豫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直接走过去,瞥了一眼纸上的字迹。 数十人在同一页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体形形色色,有大有小,然而唯有最下方那一行字,铿锵有力,张扬锐意透出纸张,如同利刃般刺破视线。 果真是字如其人。 ――这样美丽,这样锋利。 “师姐要和我一起走么?” 韩曜若无其事地问。 一道清光腾空而起,光雾中重新浮现出碧波流荡的大剑,空中弥漫着清新的水气。 “灵犀之上,站两人绰绰有余。” 少年冷静地伸出右手,五指修长干净,指节分明。 苏旭看了他的手一眼,真想讽刺地问一句你还疼不疼,最后还是忍住了,“不必。” 附近的弟子们却只满脸艳羡地看着仙剑,甚至觉得这剑若是摸一下死都值了。 他们倒是也没有多想。 苏旭没有法器人尽皆知,灵犀这样的仙剑飞起来本就极快,更何况韩曜还有风灵根,他想要带她一起也并不奇怪。 第40节 苏旭不冷不热地说道,“你跟上就好。” 她一挥袖,整个人竟然化作一团赤金的火光,如同利箭般直冲天际,眨眼间,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紧接着,又是一道蓝光疾风逐月般追去,很快也消失在远方。 徒留一群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我头一次见有人用御空之术却跑得比御剑还快。” “风灵力也就罢了,这还是火属性的。” “换成我的话,飞这么快,大概不到一里地就没灵力了。” “我也……”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几句。 “她真的很厉害。” 有个人叹道:“我还是觉得灵犀应该传给苏旭的,她毕竟是天灵根,就算不是剑修又如何呢?看看她的法术,有谁比得上?就算现在开始学剑诀也不晚。” “但是韩二狗竟能用一年筑基……” “害,谁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 苏旭入山修行数十载,比起一年能出去历练三四回的师弟师妹,她离开宗门的次数要少了许多许多。 但算起来也有十多次了。 筑基之后,她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对外称闭关,有时一睡就是数月甚至三年五载,睡醒了灵力暴增,得到师尊首肯后就出去一趟祭拜父亲。 路上倒是会遇到奇奇怪怪的事。 譬如说顺手救了未来的师弟师妹们,或是顺手宰掉几个自己看不顺眼的人等等。 这一趟出行,冀州位于中原的中部,与西南的荆州本就相邻,他们一路南行,若是向西就能前往益州,但她也不急着去益州祭拜父亲,毕竟距离忌日还有一段时间。 寻常人走完这段路程兴许要月余,能御剑的修士慢则四五日――中间若是灵力耗尽,还要停下来至少休息半日。 快则小半日时间,譬如昔日秦家家主听闻儿子死讯就连夜赶来。 苏旭本来想要甩掉韩二狗,不过想起慕容遥的所言,她有心试探,干脆就没有将速度飙至极限,一直同他一起,却绝口不提停下来歇息。 整整两日之后,他们越过冀州边境的群山。 碧色树海连绵起伏,湖河宛若青蓝的玉带,空中泛起蒙蒙白雾,仿佛将这美如画卷的景象覆上了轻纱。 苏旭从袖中掏出了地图。 这一副色彩斑斓的绘轴上赫然是中原九州,边界线条清晰,当中还有一个闪耀的白色光点,昭示着地图如今所在的位置。 两人竟然硬生生耗到了荆州境内。 苏旭的灵力不过消耗了十之一二,稍微停歇一会儿就能恢复。 她观察了一下驾驭着灵犀的韩曜,驱使仙剑似乎应该是最耗费灵力的,然而少年面色寻常,丝毫没有灵力损耗过多后的虚弱苍白,看上去也是随时可以干架的样子。 “……唔,凌云城。” 苏旭也不询问他的意见,又飞了一刻钟,径直冲下云端落了地。 凌云城是一座颇为繁华的城池,城外护城河边栽种着白杨垂柳,官道上时不时有马车来往,远远就能望见城内街道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他们进城并未受到检查,兴许是卫兵远远瞧见他们御空而来,对他们态度还颇为尊敬。 韩曜对这里也算熟悉。 他在郊外的村镇间长大,早在进入万仙宗测试灵根之前就曾来过城里,因此对周围的景象没有半分好奇新鲜。 进城后,两人并肩走着,苏旭状似无意地说道:“我听说你的家人皆被那玄火教魔修害死了,你若是要回一趟红叶镇祭拜,我并无意见。” 韩曜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是希望我们各走各的,你当然没意见。” “你去祭拜你的家人,我和一同去算是怎么回事?你真傻还是假傻。” 苏旭一脸不满。 有鬼。 寻常人刚死了亲戚大半年,提到回去祭拜,怎么可能是这种反应,就算不是满面哀戚,也不至于还有心情开玩笑。 韩曜却仿佛真的没听懂一般,“你怎么就不能和我一起去?” 苏旭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到街边的水沟里,“你我无亲无故的――你看你诸位师兄师姐,算我在内,我们这些没定亲的,谁去祭拜父母都不会带上旁人,还不懂什么意思吗?” 韩曜这回倒是彻底懂了,然后就一脸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苏旭没心情管他在想什么。 她琢磨着慕容遥所说,再加上刚才的对话,假如韩曜的母亲未死,他知道这一点,又假作母亲已经遇害,这其中必定有缘故。 “你家人都不在世了?” 韩曜沉浸在思绪中,忽然听见旁边的少女发问。 他想起穆晴曾说苏旭帮她放下仇恨,甚至还说出万死不辞的话,恐怕那就不只是出言开解,指不定就是苏旭帮她报仇了。 此时她主动问起自己的过去,少年心里莫名有几分高兴。 “我娘不怎么管我,我帮舅舅一家干活,他们给我饭吃,但他们一直讨厌我,很少和我说话,要么就是一边打一边骂,因此得知他们死了,我也并不觉得难过。” 这就是语言的奇妙之处了。 他们死了。 这个所谓的他们,究竟只是舅舅一家,还是连母亲也算在内? 韩曜偏过头认真地看着她,眼眸漆黑如夜幕,凝视着少女明丽的侧颜,“你可会觉得我十分冷血?” “没有。” 苏旭一心都在琢磨事情的真相,还有韩曜和那魔修之间的关系,根本没再去思索这人品性如何,闻言随口道:“是不是有人和你说,生养之恩大过天,无论父母长辈如何待你,哪怕动辄打骂甚至把你卖给人牙子,你也要敬爱他们如初,不可违背他们?” 韩曜不置可否,“夫子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然而,这世事从不是你觉得该怎样就怎样,那埋儿奉母、卧冰求鲤者受到许多赞誉,是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实在难得,大多数人都是以德报德,这本来是人之常情。” 这应当是违逆主流观点。 然而,他却不意外,并且觉得苏旭合该是这样的人。 “先前我听五师姐讲述了她的过往。” 苏旭早就收到五师妹的纸鹤传书,知道穆晴讲故事时略去了妖族和后续。 “你有什么感想?” “你是不是帮她报仇了?” 这完全是猜的。 韩曜并不清楚内幕,他只是觉得当时穆晴的反应,显然不是听了几句开解,再想起她经历那些事,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安慰好的。 苏旭看了他一眼。 这事不算什么秘密,至少师尊是知道的,若是这小子去问师尊,也一样能问出答案。 “是,”她也不再隐瞒,冷笑道:“那孙家家主跪在我面前时,还满口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说他妻子与人通奸才是天理难容。” 当然原话是妖怪。 “或许很多人都会同意那家主所言。” 苏旭将“所以世上愚者众多”这句话咽了下去,“但我不这么觉得,我不但不同意,还觉得他的话恶心得紧呢。” “你不觉得什么?” 少年好奇地问,“三妻四妾不是天经地义?” 他其实也从别人口中听过类似的言论。 譬如男子与女子在这方面如何不同,大丈夫立身于世怎能屈就一人等等,虽然说这些话的人都是些满脑子空想的少年,没什么本事,却偏偏觉得自己比女人高了一头。 有一说一,哪怕就身高而言,他们也未必就能比身边的姑娘高了多少。 韩曜只觉得他们很可笑。 说来也奇怪,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从不在意。 本来别人如何作想也与他无关,然而若是换成眼前这位,他总盼望着她多讲几句,说说她的观念想法,说说她如何看待世情世人。 ――兴许是她的观点总能让他赞成? 韩曜不太确定地想着。 两人已经穿过城门口的大街,附近坊巷纵横,有数百家院落,茶馆酒店都在街头拐角处,两侧是用石砖砌镶的水沟,里面水流清澈,甚至种着芙蕖荷花,还有游鱼穿行。 “要我说,这世上没什么是天经地义的。” 苏旭懒懒地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那本书册大概有几百页,每隔几页就贴着一快小标签。 她顺着标签找了一会儿,翻到其中某页,一边看书上的文字,一边打量周围的建筑。 “有钱的男人养一屋子小妾,有钱的女人养一屋子面首,只是因为他们想这么做,又有能力罢了。” 苏旭继续一边看小册子一边看路,“并非每个贪花好色的人都有钱去养情人,也并非每个有钱养情人的人都想去这么做,所以这算什么天经地义。” 韩曜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 “师弟师妹们写的游记。” 苏旭晃了晃手中的东西,纸页哗哗啦啦作响,“其中大都是饮食推荐,或者说全都是。” 韩曜没想到还有这种事,“你还是应该自己去尝尝,万一你们口味不同怎么办?” 苏旭不在意地继续看册子,“没事,他们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 “去问问那些饿死的人,他们为了一口饭吃恐怕什么都愿做,若是当了小妾或者面首,衣食住行全都不用担心。但是像那家伙一样,先和自己表妹定情,又为了财产谋害别人全家,他既是骗子又是凶手。” 苏旭一边看一边又说:“他死有余辜,与人家正常的你情我愿的三妻四妾根本不同。” “纵然小妾开心,丈夫也满意――” 第41节 韩曜若有所思地道:“正室夫人大抵也是不愿意的吧。” “咦?” 苏旭没料到他能想到这一层,合上册子奇道:“我还以为你会觉得那些有钱人的正室必然贤良淑德不妒不嫉呢。” “夫子倒是提过一嘴,说什么女子为大妇应当如何,当时我没往心里去。” 少年摇了摇头,一脸正色地道:“现在想想,若是我和你在一起了,你又养了一堆男宠面首,我必定要气死的,恐怕只恨不得把他们都弄死,以己推人,那些人定然也不高兴的。” 第23章 说完, 韩曜就意识到,对方可能并不会喜欢这个假设。 出乎意料的是,苏旭并没有大发雷霆, 指责他痴心妄想,而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 “这有很多种情况。”苏旭暂时忽略了所谓他们在一起的前提。 在她看来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就是哪怕天崩地裂都不可能发生的。 “有些人并无立身于世的本事,只能依托他人, 于是找个有钱的女人或者男人靠对方养活,哪怕他们是元配, 也终究能忍受妻子或者丈夫有其他情人。不然还能如何呢, 和离?和离之后也只能饿死, 或是没了锦衣玉食的生活,那对某些人来说更为痛苦。” 苏旭十分认真地思考着这问题,“但若是因为曾经相爱才在一起的人,自然无法忍受丈夫或者妻子的变心,这世间许多悲剧不就是这样诞生的?” 韩曜没想到引出对方这么一长串的话, 他听得入神, “若是你呢?” “我?我要当真喜欢上什么人, 就不会去养男宠。” 苏旭很坚定地道:“若是真有了一堆面首, 定然是因为我没有心爱的人, 只为玩乐罢了。” 长街上人声鼎沸,马车络绎不绝,四周回响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少女倏然止住脚步。 她伫立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上, 玫红蹙金的衣裙明艳妖娆,一时引得无数行人回顾。 “不过呢。” 她抬手按上旁边少年的肩头。 “如果是属于我的,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样东西, 谁也抢不走、毁不掉,我要是养了面首, 必然不允许任何人去动他们。” 苏旭稍微凑近过去。 少女水眸明耀,一线凛冽金芒如烈火般燃起。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韩二狗。” 韩曜几乎感到眼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只是短暂的一瞬,那痛感很快被缓和消融。 她说他做梦。 少年心中涌起几分奇怪的情绪。 ――这话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如果他问出口,苏旭必然会回答,无论是你觉得我们会在一起,还是你觉得你能弄死我的情人,这些都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韩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红衣少女已然远去,一路带着无数惊艳甚至贪婪的目光。 自己不曾跟上去,她也浑然不在意,根本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径直向前,轻盈地穿过纷乱喧嚣的人群。 她的背影窈窕,黑发半挽成髻,其余如瀑布般散落,行走间就如同海浪荡漾,玫红裙摆翩然逶迤。 ――看上去不似宗门里那些或清雅或英气的年轻修士,更像传说中高高在上又美艳惑人的神女。 她发间金钗横斜,钗头纤薄翘花、垂落的精巧流苏,裙上黄金绣线,都在日光里熠熠生辉。 韩曜一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 另一边,苏旭看到自己想寻的酒楼出现在街角,门前客人络绎不绝,迎宾楼门上飘着绣旗。 “这位客官――” 门口的伙计很快迎了上来。 凌云城富饶繁华,周围四通八达,常有各种身份名贵之人往来。 这些大酒楼里的侍者们常年迎来送往,都很有眼力,只一瞥这年轻客人身上的衣裙首饰,脸上就笑开了花。 苏旭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听那人殷勤地介绍这里的菜式。 楼里衣香鬓影,四处缭绕着酒香,耳边倏然听得一阵惊呼,几个姑娘红着脸低下了头。 楼梯间缓步走下一个头戴银冠、玉带轻裘的男人,生得异常俊美,一双罕见的霜蓝美目灿若星子,笑意流眄,称得上顾盼生辉。 旁边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对他点头哈腰地说话。 “……” 那男人身具灵压。 旁人听不清,苏旭却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并非在说什么要紧的话,那人正夸奖这酒楼里红煨兔肉做得好吃。 双方擦肩而过时,男人向她投来饶有兴趣的一瞥。 这家伙着实好看,苏旭也禁不住多瞅了他几眼,恍惚间又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毕竟这样的容貌但凡看到一次就不可能忘记。 很快那人走远了。 “你认识刚才那人吗?” 苏旭状似不经意地询问旁边的伙计,“听他的口吻,似乎并非第一次来了。” 伙计暧昧地一笑,只以为她看上了刚才那位贵公子,“实不相瞒,他确实不是第一次来,不过每次都是由赵管事招待。” 苏旭看出他误会了,干脆将计就计,摆出一副心动样子,有些不自然地道:“你可知那人家在何处,几日来一次?” 旋又叹气,胡诌道:“罢了,虽然看着家境尚好,终究不知底细,我娘这些年挑得厉害。” 伙计当然听出言下之意,这姑娘必然家境富庶,母亲眼光甚高,“小姐这就不知道了,那人着实有钱,我曾偷偷听到赵管事称呼他‘君上’,那人必定是――” 什么?! 苏旭心中一惊。 仙君这一称呼,金丹境以上的修士皆可用,然而没人会喊他们君上。 唯有那些大妖才会被如此称呼。 刚才那人是个妖怪,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出来。 不过看样子,伙计似乎并不知道君上真正意味着什么,兴许只认为那是身份贵重的大人物,人类中的大人物。 “原来如此。” 苏旭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听伙计说了那人通常都是每月十五来一趟,有时不来,但只要来必定是那个时间。 像是凌云城这种繁华热闹的城池,有妖族出没并不奇怪,别说是大妖,就连那些普通的妖族,算起来实力也不过是筑基境,他们变成人身之后,只要不出招动手,寻常的修士根本瞧不出来。 所谓的寻常修士,就是指的从练气筑基再到金丹元婴境的修士,这四个大境界的修士人数占了全部修士的百分之九十九还要多。 所以妖族们大摇大摆上街,只要不惹事,基本上不会被发现端倪,更别提能被称为君上的大妖了――苏旭听说有些大妖在中原境内还有产业呢。 “我还听说你们这里有一道菜唤作油そ鸫涞摹! 此时那伙计又说起菜式,她轻轻咳了一声,随手塞了一块银锭,并一串铜钱当打赏,“刚才你说的那几样都上一些,这个做上三盘。” “不过那道菜――” 伙计本想说什么,接过钱顿时连连点头,笑得牙不见眼,将她带入二楼的雅间就走了。 不多时,雅间的垂帘被人掀起。 俊美的少年低头走进来,有些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我听说结丹以后就可以完全辟谷了。” “对,但是我乐意吃。” 苏旭没好气地道。 “修士不应该是努力抛却七情六欲,专注晋升天道么?” 韩曜很不客气地坐在她对面,“至少那些长老们授课时都是这么说的,我还见过他们训斥去厨房偷吃的弟子,说若是耽于外物则有碍修行。” 他说话时神情轻松,显然这话玩笑意思居多。 若是其他的师弟师妹与自己这样开玩笑,苏旭可能会回一句我是天才,什么都阻碍我不了我修行――然而眼前这位似乎比她更加天才。 “有碍又如何?” 她随口道:“反正我不会为了修道成仙舍弃喜欢的事物,我想做什么做什么,修不成就拉倒。” 这话说得极为随意,韩曜听得却有些心动,“你――” 恰巧伙计端着菜进来了,见到里面多了人,询问他们是否还需要加一副碗筷。 “不用。” 苏旭抢在韩曜前面开口。 不多时伙计退出去了。 苏旭举起筷子,见对面的少年不依不饶地盯着自己,就露出一个假笑道:“醉梦楼是凌云城最贵的酒家之一,这顿饭我花了二两银子,敢问你凭什么和我一起吃?” 韩曜哑然。 如果他有银子,此时也可以说大不了我们平分饭钱,然而他身上连铜板都没有。 他沉默地扫过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中间摆着三大盘黄金酥脆的炸肉,洒着磨碎的香料,火候掌握得极好,外焦里嫩肥美多汁。 倘若仔细观瞧,那三盘炸肉赫然是一只只裹在面团里的蝗虫、蝼蛄和金甲龟。 苏旭吃得不紧不慢,姿态算不上特别优雅但也并不粗俗,只是神情颇为愉悦,如同风卷残云般扫荡了那三盘炸虫子。 韩曜:“…………” 第42节 他真的搞不懂这个人。 “你不是学了点金术么?” 苏旭被人盯着也丝毫不为所动,硬生生是吃完了整张桌上的每一道菜,“怎么不像那些初出宗门的弟子一样,搞出几块金子去隔壁花楼玩玩?” “当时刘长老特意讲过,不能用点金术变出银钱,尤其不能拿那种钱去逛窑子。” 苏旭:“……你何时这么听话了?” “我不去只是因为我不想去,与他说了什么没关系。” 苏旭不置可否,“那你随意。” 她本来想将这家伙甩开,再去一趟慕容遥所说的破庙和地洞里看看,谁知道韩二狗像是黏皮糖般循着灵压跟上来,明明她已经将灵压收敛到极致。 虽然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是暂时不想暴露太多手段。 一时又听见韩曜问她要去哪里,她随口答道:“去秦家见见他们家主,那事儿总要有个交代。” 韩曜显见是不想去,一来讨厌秦海,二来讨厌秦海他爹,“那我去四处逛逛,师姐能借我点钱吗?” “平日里一口一个苏旭,有事求人的时候就喊师姐了。” 苏旭嗤笑一声,“师尊竟没给你钱的么?” 少年轻咳,“我也没向他要。” “你既然说借而不是送,那以后就得还回来――你要做什么?” 苏旭并不缺钱,借他一些甚至送他都没关系,方才只是不想和他一起吃饭罢了,如果他真的使了点金术又被人拆穿,那她也觉得丢面子。 “下馆子碎银子,逛窑子银锭,在街边买吃的就是铜钱。” 韩曜无语:“我想回家看看,今天十五,镇上开集,我可以顺便给你买点吃食。” 苏旭下意识挥手,“去去去,我又不是没见过,谁稀罕你那些东西――” 她这么说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冲口而出的话,似乎莫名显得他们之间多么熟稔一般。 此时几个挎着篮子的大婶路过,都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少年容貌英俊,身姿修长,一身玄色长袍衣袂飘飘,和一旁的红裙少女立在一起,皆姿容i丽,气度非凡,好似一对如玉璧人。 大婶们笑嘻嘻地道:“这小两口感情真好。” “小伙子,女儿家面子薄些,并非真的不想要。” 韩曜倒是一脸认真地摇头,“我师姐脸皮极厚,她只是客套话说得太多,习惯了而已。” 苏旭:“…………” 第24章 她恨不得将这混账魔族踹到护城河里。 ——老子想要难道不会自己去买吗, 有钱的又不是他。 “不必来找我了,我们直接在南边见面吧。” 苏旭这么说着,却也没期待对方照做, 随手丢了几串铜钱并一些碎银子, “记得还钱,快滚。” 韩曜接过钱,在人们艳羡的目光和惊呼声中,少年的身影已然冲天而起, 如同流星般奔西边而去。 凌云城这里有许多修真世家并一些小门派, 居民们也都见过不少修士。 大家远远望着那点蓝光消失在天际, 稍微议论了几句就散了。 苏旭趁这会儿早就走远了,她穿过闹市街区, 附近是一片院落齐整的民居。 几条街都被豪华府邸所占据, 两侧道路平整,水沟旁边栽着梨桃果树, 绿荫盈盈, 周围隐藏着许多或强盛或微弱的灵压。 前方一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远远就听见一阵喧哗吵闹声,里面黑压压聚集了一群人,似乎正在阻挡着另外几个人,不让他们继续向前。 苏旭早早停住了脚步,好奇地扫了一眼。 一群举着锄头镰刀铁锨的青壮年男女, 个个神情激愤地叫骂着,甚至有几个人喊破了嗓子。 被他们拦在巷口的,是一个少年并几个随从, 他们身上皆有灵压, 只是十分微弱。 那几个随从都是练气境, 而且修习的并非什么好功法,虽然寻常人也是打不过的。 这些拦路的男男女女各个愤怒至极,不要命一般拿着家伙往他们身上招呼,一时间竟硬生生挡住了他们。 “一个绣娘,竟如此不识抬举,你们滚开!” 那少年身上衣料极好,手中持着一柄雕花乌鞘长剑,面若寒霜地站在一旁,眼神冰冷地扫视他们。 那几个随从得令后悉数退到一边。 挤在巷子里的人尚未反应过来,那少年握着剑鞘的手一震,一柄锋刃雪亮的长剑顿时弹出。 他将握在掌中,猛地向前一挥,空中绽出一道冷光,轰然一声,一堵墙已然塌了半边,砖石滚落,烟尘四起。 围在前面的人一阵惊呼,被硬生生逼退。 有些人被砸中了肩膀,有些人一脚踩空摔在地上,顿时与旁边的人滚作一团,剩下的也满脸惊恐。 当中领头的男人约么三十出头,身材健壮,面向本来颇为憨厚,只是此时恶狠狠地盯着那富家少爷,双眼冒火地道: “秦少爷,你家中妻妾成群,若是我女儿爱慕你,自愿给你做小也罢了——如今她根本不愿,你难道要强抢不成?!” 那少年满脸蔑然地看着这群人。 “王大贵,你女儿被我瞧上是三生有幸,今日任你们如何阻拦也是螳臂趟车——至于她愿不愿意的,等她成了我的人自然就愿意了,哈哈哈。” 这附近远离了集市区,本来行人稀疏,然而这边一闹,许多人顿时不嫌事大地围了过来,只是怕被误伤,所以只远远看着,也没有谁敢凑过去。 “这秦家少爷真是威风,家里大老婆小老婆好几个了,还不放过人家姑娘,啧啧。” “哎,可惜了王云儿那样的美娇娘。” 附近的人越来越多,游手好闲的三姑六婆闲汉痞子闻声而来,同时还有几个容貌出众的年轻人,正努力从人群中挤出来,径直拦向她。 她早感受到灵压,知道只是一群练气境修士,因此没怎么在意,只是继续慢慢悠悠地向前走。 “喂,你就打算袖手旁观吗?!” 一个青年从两位骂骂咧咧的大婶中间挤了过来,抬手指着苏旭。 “你是万仙宗桃源峰的修士吧,谢无涯就是这么教导你们——” 话未说完,青年惨叫一声连连后退,直至后背撞到了树上。 他感到左脸火辣辣得疼,甚至有种诡异的烧灼感蔓延开来,仿佛皮肤都被火焰啃噬殆尽。 周围的人顿时侧目。 “六师兄,你怎么啦!” 另一个姑娘连忙扑上去,满面慌张地搀扶住了青年,旋即一愣,“六师兄?” 她看着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身形娇小,生得弱骨纤形,脸容却清丽如出水芙蓉,身上一席水纱白裙,行走间裙摆层叠漾开,宛如烟波。 附近许多目光顿时落在她身上。 要说美貌,苏旭其实更胜她不止一筹,然而大家都觉得那红裙少女看着就不太好惹。 他们只瞥了一眼,就不敢直勾勾地继续打量。 这白裙子小姑娘娇娇弱弱的,完全就是另一副气质了。 果然,白裙少女红着脸有些羞怯地低了头,下意识往同伴身后躲去。 她旁边还有一个岁数更小的少年,看上去很是清秀腼腆,正犹豫不决地伫立在原地。 这三人袖口上皆绣着一把小小的银色曲尺,那图案极为精细繁复,银绣线还泛着微光。 苏旭认识这图案。 这几人应当是天机宗弟子。 小少年低声问道:“六师兄,你受伤了吗?” 青年被这么一问也傻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右脸,发现竟没有肿起来,只是那烧灼刺痛越发难忍,“你使了什么妖法——” “我们首座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苏旭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你没见过的法术皆是妖法?” 其实她也根本没用法术,就是隔空用灵力给了那人一个嘴巴。 不过这人也太猖狂了些,若是换个脾气不好的,一巴掌打断他的脖子都有可能。 其实苏旭出手力度不怎么重,而且还颇为心机。 ——灵力渗入经脉血肉之中,外人根本看不到伤。 这伤持续不了许久。 等到这人能向宗门里的师长告状的时候,自己的灵力必然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事实上,她连师父的房子都烧了,对方直呼谢无涯的名字,并没怎么让她生气。 她就是看这种人不顺眼——自己没什么本事,还要逼别人去管闲事。 刚才只是借机发作罢了。 又是一阵刺痛袭来。 六师兄又惨叫了几声,可惜他的师弟师妹均一脸迷茫,丝毫没看出他伤在哪里。 “这位姐姐。” 白裙少女终于咬牙站了出来,“我们入门不久,修为低微,如今只是练气境,那人——” 她蹙着眉,满脸担忧地看向前方巷口,“那秦家少爷能使用那样的剑诀,恐怕已经筑基了。” 苏旭看都看不她,“练气境也敢托大与我平辈相称?” 后者顿时傻眼。 少女似乎没想到这人如此不给面子,又仿佛从没有被人如此对待,不禁微微咬唇,竟有几分泫然欲泣。 第43节 “你——你也太过无礼!” 六师兄看不得师妹受委屈,不顾心中的畏惧,梗着脖子怒道:“我们是天机宗鬼工门门主亲传弟子,我们师尊也只比谢——只比沧浪仙尊矮了一辈!” 好歹他还记得自己刚被打了,没有让名字冲口而出。 一边看热闹的居民都是普通百姓,却也觉得这门派有几分耳熟,仿佛在那里听过,但也仅此而已了。 “我管你们是哪根葱。” 苏旭心道你们师父也不过是个玩傀儡的灵虚境,就算真的动起手来,我都不会怕她。 六师兄也傻了。 “你!” 他年纪也不大,从未经历过自报家门,对方却还是如此不给面子的情况。 旁边的少女一把拉住他,满脸诚恳地道:“这位前辈,那秦家少爷想要强抢民女为妾室,我们道门中人向来侠义为先,前辈道行高深,相助不过举手之劳,否则王姑娘若是被他抢走失了清白,以后还怎么活!” 附近看热闹的人将信将疑。 他们只见红裙少女身上衣料首饰皆很昂贵,气质又让人不敢逼视,却也看不出是怎么个道行高深。 苏旭看了她一眼:“你在怂恿我把那姓秦的杀了?”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 少女花容失色,仿佛因为这句话受到了惊吓,“你——前辈怎么能这么说,我只是想要帮忙而已,从来未想过害人性命!” “哦,那今日就算赶走了秦家少爷,明日我离开此地,他继续来抢人,保不齐还因为今天受挫而更为狠厉,若是抢到了,还指不定如何对待王家姑娘。” 苏旭嗤笑一声,“你是不是和王姑娘有仇,或者嫉妒人家长得好看,所以故意在这里挑唆?” 围观者顿时一片哗然,大家看看她,又看看白裙少女,莫名觉得这分析还颇有道理。 “说得竟也有理。” 一个中年模样的闲汉叹道:“真想不到这小姑娘如此有心机,也不知道王大姑娘是哪里得罪了她。” 旁边另一个中年妇人扭了扭嘴,满脸不屑地道:“呿,那红衣服的小娘子都说了,女人之间互相讨厌哪有这么些理由啊,九成就是嫉妒人家王大姑娘生得美貌呢。” 这些大叔大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极快,白裙少女都来不及辩解,就听见这么一番话,她从小被千娇万宠着,前些年又被带入宗门修行,还从来没受过这等委屈。 少女双目泛红,一低头竟滚下泪来,“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你胡诌八扯些什么!” 六师兄看到师妹掉眼泪顿时急了,竟也气得双眼通红,睚眦欲裂地道:“我师妹的意思是,哪怕你将那姓秦的打伤,给他个教训呢!” “——要伤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再也没法来抢人?你们都知道那是秦家的人,你们还都是天机宗内门弟子,必然也晓得秦家家主的修为,却挑唆我去管闲事,你们只站在一旁,也不会被秦家报复。” 苏旭奇道:“却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几位,竟要如此坑害我?” 周围的人再次哗然。 “怕是也嫉妒你长得比她漂亮吧。” 有个闲汉嚷嚷道,顿时引起一片附和声。 白裙少女哭得更凶了。 六师兄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小少年拽了拽袖子,低声道:“师兄,我们这趟来本是要见秦仙君——” 六师兄对待师弟的态度就没那么温柔了,他没好气地甩开小少年,“那秦萧不肯见我们,他不给面子,我们还理他作甚,在凌云城玩几天再回去复命好了。” 苏旭先前说话时脚步未停,此时已经到了秦家府邸前,围墙内可见楼阁高耸,雕甍华栋,气派非凡。 这里距离那抢人的巷口已过了好几条街,周围人渐稀疏,偶尔过去一辆马车也跑得飞快。 看热闹的居民们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因此没有谁敢凑过来,只是远远打量着。 白裙少女和她的师兄师弟却跟了过来。 他们先前带着师门任务,想要见秦家家主,却被毫不客气地拒了。 ——待会儿也要看看那女人如何被拒之门外的样子! 六师兄咬牙切齿地想着。 苏旭刚抬腿走上台阶,门子就恭敬地出来引路,口中道:“见过苏仙君,我家老爷恭候多时了。” 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露出宽阔无比的正院,外面依稀可见院中花木葳蕤,庭前立着数个着装华丽的年轻男女,一个白衣男人站在当中。 那人容貌俊美,此时负手而立,越发显得气质高傲凌然,又萧索冷清如霜雪。 他微微侧首,“苏仙君倒是有闲情雅兴和人斗嘴,听闻灵犀都旁落他手了。” 门子早已退开,那一群年轻人相继出言问候,不论男女皆目露惊艳之色,姑娘们最先回神,笑语盈盈地翩然施礼。 苏旭叹了口气,“我这般性子,也确实当不了首座,师尊极有远见。” 她停了停,又道:“凌云城有前辈这等大能庇佑,兴盛非等闲城池可比,一路走来尽是繁荣景象,我竟看花了眼,耽搁了一会儿,劳阁下和诸位恭候多时。” 这次的事没那么简单。 秦家给足了颜面,恐怕当真有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她去做。 但凡秦萧没有闭关修炼,这整座城都可以在他的神识范围内,至少一个没有隐藏灵压的金丹修士进城,其动向是决计瞒不过他的。 所以什么恭候多时不过是客套话,毕竟秦家家主一定非常清楚她人到了何处。 秦萧不由看了她一眼,“仙君果然是个人物,好话坏话竟都让你说尽了的。” 苏旭知道他一定听了自己和那几个天机宗弟子的对话,“如何能是好话呢,不过照实说罢了。” 在这些活了几百岁的人眼中,她也确实就是个小孩子。 秦家府邸的大门重重关闭,将旁人隔绝在外。 “秦家的人,秦仙君竟然亲自迎接她……” 外面的街道上,白裙少女呆呆地道。 六师兄也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半晌,他们俩才带上旁边的师弟,一脸难堪地离开了。 …… “对了,有一事我想先讲出来,省得破坏了宴会雅兴。” 在走入仪门之前,苏旭先站住了。 他们身后的一群小姐少爷面面相觑,有不少人都猜到她要说什么,心里暗笑,老七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令郎此时在外面做什么,前辈定然知道吧。” 其实她也不太确定那位秦家少爷是不是秦萧之子,但是秦家家主虽然没有小妾,却娶过数任妻子,儿女成群,那人既然如此嚣张,恐怕也是其中一位了。 “那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秦萧果然冷嗤道:“我只吩咐他们不要闹出人命,否则我就让他们偿命,其余的事我就懒得管了。” 秦家的少爷小姐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都天赋平平,也没有几个人醉心修炼,算起来都是些纨绔子弟,不过有这积威甚重的父亲在,平素不敢太过张狂罢了。 苏旭本来也没指望一个天天都在闭关沉迷修炼的人如何教养儿女,“以后多加一条呗,不许他们去强抢民女民男。” 其实她估摸着这类事发生得也不多,因为这种行为极容易出事——假如被抢来的人一头撞死,这算谁的? 秦萧不置可否:“我还以为仙君不准备提起这事。” “其实我知道这种事恐怕少见,但令郎有句话让我很讨厌,因此我想要他也不痛快。” 秦家的年轻主子们瞬间竖起耳朵。 苏旭淡淡道:“王姑娘的父亲说女儿不愿意嫁给他,他却说‘等到王姑娘成了他的人,自然就愿意’,这话让我恶心得紧,若他不是你的儿子,明年春日坟头就长草了。” 秦家的小姐们皆若有所思,少爷们有的了然,有的迷茫,不知道那句话有什么问题。 秦萧点了点头,“那几个天机宗弟子又如何得罪了你?” 苏旭心道他果然还是很疼秦海的,秦海死后他千里迢迢跑去万仙宗,如今自己说出这种话,他竟然眉都不皱,可见这些儿子在他心中地位是很不同的。 而且,表面上看,那些天机宗弟子处处都得罪了她,此一问非常多余。 苏旭却觉得这是个机会。 姓秦的一直认为她很有城府,早在斩龙峰初见时就说过类似的话。 先前她对几个练气境的弟子冷嘲热讽,除了确实讨厌他们之外,也是知道秦萧必然能听到,有几分故意为之,好叫他知道,自己也会意气用事,并非什么心机深沉之人。 苏旭沉吟一声,“那女孩说了一句‘王姑娘若是失了清白,以后还怎么活’,我听着也有些反胃,故此起码要让她难过几日,才算公平。” “原来如此。” 秦萧顿时了然,暗想那些人算什么玩意儿,他们说的话也值得放在心上么,这丫头终究还是孩子心性。 “世间多愚凡之辈,许些宵小之言,不必记挂——仙君请吧。” 第25章 虽说并非荆州数一数二的望族, 秦家也不愧是凌云城第一世家。 一场宴会丰盛至极,华丽的正厅内,桂酒佳肴如同流水般奉上。 这些少爷小姐修炼天赋平平, 当中却不乏长袖善舞之人, 不时举杯劝饮,气氛融洽至极。 他们还十分聪明地半句不提韩曜,根本没人问他去了何处,全当此人不存在。 苏旭先前在醉梦楼吃了一顿, 然而作为一个修士, 或者一个修为不低的妖族, 数日不进食和一顿吃了三顿的量,这些都不是问题。 开宴前, 一个管家得了家主的吩咐离去, 前去阻止七少爷抢亲,并顺便传达让对方闭关十年的命令。 苏旭却有些头疼。 她并没忘记自己来的官方目的——传达魔修毙命之事。 只是秦海并无嫡亲兄弟姐妹, 以前又被溺爱长大, 在家里也常常得罪人,是以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姐们,根本没人对他的死真心哀恸。 秦萧又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装腔作势必然瞒不过他,还会让他生出恶感,所以秦家的少爷小姐们干脆装都不装, 该如何如何。 不过,苏旭知道这宴会散后,自己和秦家家主必然还有说话的机会, 届时恐怕就再无旁人, 因此就按下心思, 认真听厅里的少爷小姐们说话。 第44节 他们不曾缠着她问话,只是议论整个荆州内的名门望族,从第一世家凌家说到第一大派离恨宫,谈话里提起许多高手的名字和轶事,时不时又和苏旭说上几句。 待到酒过三巡,苏旭已然知悉整个荆州境内的高手。 凌家绝对算是个中翘楚,家主是化神境不说,长老们皆是灵虚境,年轻一代子弟中有数位已经结丹。 苏旭能大致看出酒席上这些人的修为,只有三位筑基,其余人皆是练气境,比较起来高下立判。 “凌家曾有一位本家的嫡小姐拜入万仙宗,也是天资纵横之辈,年纪轻轻修炼至元婴境,却在秘境试炼时陨落了,好不可惜呢。” 秦家二小姐举着酒杯,只是脸上并无惋惜之意。 对面的秦四少爷摇头道:“这本是常事,无论大小门派,每年皆有这种事发生,修行一道本就逆天而为,嘿,只可惜凌家子弟,在那之后,都只能在家族内修行了。” 其实凌家能跻身一流世家,家传的功法必定不弱,在家族内修行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真正能晋入大乘最终又成仙飞升之人,皆是来自各大门派,可见终究是不同的。 他们这话说得不算直白,苏旭隐隐能感觉到,这两位是在提点自己。 ——凌家和万仙宗有隙,他们家恐怕将那位嫡小姐的死怪在了宗门头上,不再让家族子弟去任何一个门派拜师,主要针对的也是万仙宗。 凌家一门皆是剑修。 剑修拜师,自然首选万仙宗,像是荆州境内的第一仙门离恨宫,讲究的是采补双修一道,凌家这样的世家,对这些必然不屑一顾,毕竟若非为了抗衡大荒妖族和里界魔族,类似离恨宫这般门派恐怕还算是邪道呢。 苏旭向他们遥遥举杯,示意自己听懂了他们的话。 那两位也回敬,当即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 苏旭一边喝酒一边觉得奇怪,虽然说像是万仙宗这样的大派,确实有许多人在晋升境界、或是秘境试炼中失败而殒身,小至普通弟子,大至一峰首座。 然而,“年纪轻轻晋入元婴境”又“死在试炼”的“来自一流世家”之辈,当真不多。 这人的死要么有些龃龉,要么就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所以自己才不知道。 又有人提起离恨宫,说他们内门收徒极为苛严,无论男女必须容貌标致,几位门主的亲传弟子更是个个堪称绝代佳人。 年轻人们对这话题极有兴趣,然而他们的父亲在座,又不好说得特别过火。 苏旭也听得津津有味,直到酒席散了,少爷小姐们颇为不舍地离去,好几个人对她投以注视,分明有话想说,最终还是没敢凑上来。 “他们想问你万仙宗内门六峰收徒规矩,又怕触及那事——哼,不成器的东西,若我当真还在意,也不会宴请仙君。” 秦萧略显清冷的语声传来。 苏旭也明白这么个道理,“方才我就想告诉前辈了,那魔修业已伏法。” 她又说起魔修死得只剩下金丹。 言下之意是不知道你秦家有什么宝物被他抢走,但那东西不在我们手上。 ——要么是那魔修藏起来了,要么是魔修已经使用或者戴在身上,如今灰飞烟灭了。 秦萧显然是听懂了,却也不接话,只是引她去水榭中品茶。 微风徐来,湖面上碧荷摇曳,水畔梨花盛开,远望宛如十里雪海。 有人上前倒了茶,茶汤如春笋初剥,透着淡而清澈的绿色,落入瓷白的玉杯中,仿佛雪涛滚动,涎玉沫珠,又似香兰绽放。 苏旭不由赞道:“竟是兰雪——张岱云‘山窗初曙,透纸黎光’不外如是。” “仙君若是喜欢这些,”秦萧微微一哂,“只消在凌云城停留几天,必有各色人物请你赴宴,届时美酒美人应有尽有。” 苏旭当然不能在这里停留很久,毕竟她还要查访玄火教的地宫。 她摇了摇头,又讲起魔修的事。 “师尊与许多妖族交过手,杀过的魔修却不多,更何况那魔修出自玄火教,使了解体的招数,以至于我们并没机会审问他。” 才不是,是我把他烧死了。 不过这话也是半真半假,毕竟魔修那种死法太干脆,导致苏旭确实没法问他任何事。 她不需说得很明白,对方必然能听懂。 果然,秦萧听了这话,顿时有些了然地扫了她一眼,“仙君不必拐弯抹角,那本来也不算什么宝物,只是帮他筑基的上品培元丹罢了。” 事实上,这确实是宝物无误了。 所谓培元丹,就是修士在提升大境界时所服、用以提高晋升几率,市面上能买到的培元丹也不过是下品——即使如此,少说也要上万颗灵石。 按理说,境界越高的修士,使用的丹药品级也越高。 譬如寻常的练气境九重,想要晋升筑基境,一颗下品培元丹也就够了,但若是筑基境想要升金丹境,恐怕就要中品,以此类推,上品培元丹至少也该是金丹境修士使用。 若是不嫌浪费,反过来让练气境修士使用上品丹药,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苏旭在心里换算了一下,万仙宗内门弟子,每个月在峰内领十颗灵石,需得攒上一百多年才能买一颗下品丹药。 而且,宗门里发的灵石自然是从山中灵脉里挖掘、又经过了提炼的,若是放在外面也算是品质上等。 饶是如此,一颗灵石里能被吸收进体内的灵力也极少,通常这种补给都被用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剩余。 秦海身上竟然带了一颗上品培元丹,这东西堪称有市无价。 以他的天资,能不能结丹都两说,若是想要冲击筑基境,随便一颗下品丹药就好了,何必呢? “他母亲出自丹修世家,只是家族没落,藏着一些祖辈炼制的上好丹药,却也不敢出手,我们定下婚约之后,那东西就成了陪嫁,放在族中惹得人人眼红。” 秦萧冷笑一声,丝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 苏旭也懂了。 秦海母亲的家族人才凋敝,一旦没了高手撑门面,都不敢卖出祖上传的丹药换取财宝,只怕让别人知道自家有好东西而引火烧身——修士之间抢夺宝物动辄杀人全家的事比比皆是。 不过,家里的姑娘嫁了一个灵虚境高手,父母族人恐怕就欢天喜地了,毕竟有这一层关系在,旁人不敢轻易再打他们的主意,他们大概也借机卖了不少丹药。 倘若这姑娘本来就受宠,带一颗绝好丹药当嫁妆并不奇怪,再说他们兴许也收了等值的聘礼。 苏旭想想这些就觉得无趣,人说婚姻结两姓之好,果然搞得像是做买卖一般。 但是话说回来,秦海手中的上品培元丹,合该是金丹修士使用,用来冲击元婴境界的,若是魔修为了抢夺这丹药而混入万仙宗杀人夺宝,却又说得通了。 因为那魔修正是金丹境界! 至少谢无涯判断他是,而且苏旭也觉得从灵力强度来说,那人也差不多是这水平。 “前辈,我听说那魔修早在凌云城周边作恶……” 此言一出,秦萧顿时眼神一沉。 他虽然没说什么,但这显然是不满的意思,大概是觉得苏旭也想指责他没有参与清剿魔修。 苏旭知道他误会了,一边斟酌着措辞一边径自说下去,“若是他为了抢夺秦海师侄的培元丹而追去万仙宗,那要有两个前提,一是他知道培元丹在秦海师侄手上,二是他认为在万仙宗比在凌云城更容易动手,毕竟他先前人就在凌云城,那会儿秦海师侄也没去辕灵山。” 她停了停,又道:“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他在凌云城的时候,并不知晓培元丹一事,所以根本没来得及?” 秦萧神情微动,“那丹药有他们家的秘法保存,而且我儿根本不知情。” 这所谓的他们家,大概是他妻子的家族。 所以不可能是秦海自己嚷嚷出去,也不可能被别人随便翻翻行李就发现。 “这事疑点重重,”苏旭皱眉道:“秦海师侄去年入门,距今大半年时间,魔修动手的时候,他已经拜入斩龙峰,若非他去执事堂找王长老,魔修根本没有机会……前辈,你不觉得奇怪么?” 秦萧当然也意识到这事里有很多问题。 譬如这小姑娘刚刚说起的,秦海去找舅舅只是临时起意,魔修要利用这种机会只能干等。 既然如此,魔修为何不趁着秦海没拜入斩龙峰,还是执事堂弟子的时候动手?那会儿岂不是更容易? 假如那时魔修不知道秦海手里有培元丹,后来才知道的呢? “那东西一直存在他母亲的私库中,族中不长眼的东西甚多,因此我加固了重重封印结界,除非有人开了库房检验,否则不可能猜到丹药的去向。” 秦萧也有些头疼,“上回前往万仙宗,我脑子里乱得紧,不太想去考虑这些……只觉得人都死了,究竟是为什么也不再重要。” “是我失言,前辈若是不想谈此事就算了。” 苏旭倒也没追着他询问。 “不,仙君说得都极有理。” 他冷笑一声,“只怕丹药只是个幌子,那魔修还指不定是为了什么潜入万仙宗,我儿只是碰巧被害了,斩龙峰的那些老不死不愿再生事,只用这个来敷衍。” 当日静心殿里几位长老也都是灵虚境,不过年龄比他大了许多。 苏旭也是这么觉得,因为那魔修九成和韩曜有关系。 秦萧知道全灵根的事,魔修又曾经在红叶镇作恶,自己不必故意说魔修和韩曜有关系,他恐怕也会自行联想到一起。 若是她直接讲出来反而不好,毕竟韩曜刚刚得了灵犀,旁人很容易觉得自己因为心生嫉妒而陷害他。 再说这姓秦的一直觉得她很有心机。 她想到这里不禁也有点头疼,“前辈,你还记得你曾提过,我那位天才师弟恐怕是个全灵根一事么?” “你已经试探过他。” 这话肯定意味十足。 “差不多吧。” 虽然不是她亲手试出来的,“至少我知道他还能使出风水|雷三系之外的灵诀,而且威力并不差——前辈可见过类似的人么?” “说来惭愧。” 秦萧淡淡开口,神情倒是没有半分惭愧。 “我对诛妖除魔向来是没什么兴趣,在此道见识甚少,不过早年倒是隐约听母亲提过几句,有些魔族确实身具多重属性,且无损其力量。” 第26章 凌云城西郊外是一片葱茏森林, 官道一路延伸,大约走上半个时辰,就可隐隐望见村镇的轮廓, 今天还开了集市,镇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韩曜从街上走过, 耳边此起彼伏尽是叫卖声。 两边摊位摆着各种时新果蔬, 也有些提着篮卖干果子的,黄澄澄的梨圈桃圈香气四溢。 他从前就很少来镇上,因此认识他的人并不多,或是从前认识此刻也分辨不出来了。 旁边有个提着篮子的姑娘凑上来, 甜甜地笑着问他要不要买些果子。 第45节 他低头闻了闻,依稀记得过去舅舅曾给表弟讲过如何在集市上挑东西降价。 旋又想起苏旭似乎不怎么喜欢吃甜食,至少他没见过, 她倒是和村里的许多人一样, 喜欢炸虫子——然而他们不过是吃不起别的肉罢了。 韩曜掏出手里的钱数了数,他的师姐倒是不小气,给的银钱足够寻常人家生活几个月。 其实要钱本是突发奇想。 就算苏旭不给他,他也完全可以随手拿块石头变作金子。 他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 他们的点金术最多三五个月就会败露, 大部分人可能也就支撑个几日, 所以授课长老才有那种命令。 ——逛窑子就算了,连钱都出不起还要用法术变出来? 若是真这样, 万仙宗的脸面就丢尽了。 不过, 他若是用了点金术,恐怕几百年都不会有变化。 韩曜很早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 此前来镇上,大都是去学堂外面偷听夫子讲课。 那老秀才但凡讲一遍,他就能过耳不忘, 趴在窗口看一眼里面学生手中的书籍,纸上的字迹就牢牢地印在脑海中。 他甚至能模仿老秀才那一手馆阁体。 尽管他只是将那些字迹视作图画般记在脑海中,甚至认不全,并不知道自己写的都是什么。 韩曜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但他知道学堂里的其他人都做不到。 他们不但做不到,而且背过一两篇文章都要耗上半天时间,有许多一听就懂的道理,也需要夫子反反复复讲解。 他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边离开了热热闹闹的集市。 附近的人渐渐变少了,田间土地上金黄麦浪翻腾,粼粼阳光闪烁,交错的田间小径上依稀有人影穿梭,偶尔有挎着篮子的妇人前往镇子,也有几个满脸狐疑地看着他,看了半天却愣是没认出来。 不久之后,他进入了韩家村,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先前的居所。 那座木屋已经斑驳不堪,篱笆残破,小小的院子里杂草蔓生,庭外的绿地上点缀着斑斓野花。 少年在篱笆前站了片刻,院中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黑衣,戴着兜帽,只露出苍白尖细的下巴,袖口的手指更是细瘦如骷髅。 韩曜对这身打扮甚至对方的病态样貌都不陌生,先前在红叶镇作恶屠戮村民、又潜入万仙宗杀了秦海和王长老的魔修,正是一模一样的装束。 那魔修的个头稍微高一些,除此之外,两人连身形都很相仿,均是瘦得没了人样。 “……你也是玄火教徒?廖老鬼和你是同僚?” “他本是我夫君。” 黑衣女人的声音沙哑,开口时嘴角微挑,似怒非怒,又有几分讽刺之意,“那死鬼当真折在了谢无涯手中?” “我并未看到师尊如何杀了他。” 韩曜实话实说道:“但以他的本事,若是遇到师尊必定会栽。” 他喊师尊时,黑衣女人又嘲讽地一笑,倒是也没说什么,“他杀了你的家人,你大概也是盼望他死的。” “但是,”少年微微摇头,“娘还在他手里,下落唯有他知道,我纵然盼他死,也不可能立时害他。” 黑衣女人冷笑一声,眉头微挑,“他知道你的底细,有些人为了一颗丹药卖儿卖女,你舍去一个疯疯癫癫的亲娘,就能换得仙尊徒弟的身份不被揭穿,日后有望当上首座,你如何做不出来?” 韩曜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我本来也是被他胁迫的,最初我根本不想进什么仙门,是他非要我混进去,还给我邽山君的信物——那东西应该是偷来的吧?我觉得师尊早有疑心,我既然对他有用,我为何进入宗门已不再重要,而且我本来也不是你们的人,只是被威胁罢了。” 黑衣女人一时没有说话。 “再说,有人为一颗丹药卖儿卖女,也有人能为了师妹报仇,不惜斩杀所谓的正道修士,不顾此举会为她惹出多少麻烦——” 少年随口道:“任什么高深法术,我看一眼就能学会,仙尊弟子的身份有没有都一样,然而娘亲却只有一个。” 黑衣女人似乎愣了一下,“你和那死鬼所描述的竟不像一个人。” “他怎么说?” 魔修又轻声冷笑,“他说你有绝世天赋和运道,却半点不通人情世故,大字不识几个,话都讲不利索,只是寻常乡野村夫罢了。” 韩曜不以为意:“本来就是,不过大师姐看不上我那样子,我总是想改改。” “哼,你小小年纪竟也……” 黑衣女人眼神微动,借着兜帽遮掩,竟露出几分忌惮之色。 不过,她只以为是韩二狗垂涎那位苏仙君的美貌,倒是没有多想,“既是如此,那事办得如何?” 韩曜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也有些奇怪。 对方这一句,看似是她接替了死者,特来询问进度,然而那老鬼让他混入万仙宗,并非是办一件事——或者说,若是询问的话,有比这更合适的措辞。 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 那个老鬼竟然没有告诉妻子? 这夫妻俩若不是同行也罢了,偏偏他们还是同属于一个魔门的教徒,眼前这人怎会不知道呢? 还是说廖老鬼背着玄火教偷偷行事? 不对,他老婆显然是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似乎是知道得不够详尽。 韩曜这么想着,试探着回答道:“东西应该已经被他拿走了——但他死前我不曾见他,他约过我一回,那时师尊正在教我法术,我脱身不得,谁知道第二天就传来他杀了两个人的消息,我还去了静心殿被质询一遭。” 魔修登时沉默不语。 韩曜心下大定,这一番试探没被发现,这家伙果然不知道廖老鬼为何让自己混入万仙宗,他本就不是去找某个物件的。 “这位夫人,”少年叹道,“我当真没有害过廖老鬼,虽厌他至极,但我确实想知道娘亲的下落,否则你以为我为何应邀站在这里——在凌云城内接到你传音时,我大师姐就在身边,若是我和她串通起来,她只消趁你无防备偷袭你,你必定落在我们的手上。” 黑衣女人脸色大变,甚至一瞬间进入了备战状态,全身灵力疯狂运转。 很快她意识到这周围确实没有灵压,不过,若是那位苏仙君想要藏匿的话,还当真未必能被人找到。 “她对你倒是不错,”魔修哼了一声,“你如此相信她的实力,看来你也知道她的秘密了。” 韩曜早就猜苏旭是个体修,只是不知为何装成一个道修,如今听对方这么一说,顿时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不愿问出来,反而愿意对方误会他和苏旭关系极好,干脆一言不发只作默认。 黑衣女人颇有些头疼,心想他们关系这么好,说不定韩二狗早就向苏旭兜了底,他们是否定情两说,但至少彼此都有对方的把柄。 不过,若是自己去寻那苏仙君,假作是韩曜将她的秘密泄给了自己呢? 两人各怀心思,根本没发现这番对话实则鸡同鸭讲。 …… 凌云城内,秦家府邸。 苏旭好奇地道:“老家主是否亲自与他们交过手呢?” 她不太清楚现任秦家家主的年纪,只大致知道是二三百岁左右,前些年才晋升的灵虚境,也算是罕见的天才了。 上任秦家家主是元婴境,而且似乎去世得很早,若是她曾和魔族交手,恐怕也是三四百年前的事。 果然,秦萧点头道:“不错,母亲曾与一种魔族交手,起先她误以为对方与她一样都是冰系灵力,谁知对方只是仿照她的招式,不多时竟又换成了火系,然后接连轮变了数种力量,每一种威力都极强,至少不亚于她。” 苏旭轻轻吸了口气。 如果是一个十灵根人族修士,那么他的法术威力只有同等境界单灵根修士的十分之一。 那个魔族的法术威力堪比一个元婴境修士,如果那只是十几分之一的力量——要么这个魔族的灵力很多很多,哪怕十几分之一也能媲美元婴境修士,要么就是它的灵力运转并不遵循寻常人族的模式。 无论是哪一种都很吓人。 “听闻里界中魔族千千万万,各有不同,如今人们能见到的,不外乎是在埋骨之渊游荡的魔族,也能有十数种……不知老家主当年交手的魔族是什么样子?” 秦萧有些诧异,不答反问道:“仙君去过埋骨之渊?” “那倒是没有,只是听过一耳朵,说那是现今唯一能进入里界的地方,也是现世唯一的魔族群聚之地,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去看看。” 苏旭这么说着,对上旁边男人投来的怪异目光,不由耸肩:“不是为了进入里界,只是单纯好奇,前辈可能不信,但我这人其实好奇心很重的。” “仙君若是想要进入埋骨之渊,或是找寻其所在,我倒是有线索。” 秦萧神情复杂地道,“我母亲留下过手记。” 苏旭讶然道:“真的?” 埋骨之渊的位置向来是个谜,据说还会隔年变动,那里游荡着许多低等魔族,又隐藏着前往里界的入口,只有极少数人去过并且活着离开。 而且大多数人根本找不到。 秦萧目光陡然变得遥远起来。 “仙君知道么,我母亲因为天赋和嫡出当上了家主,我父亲并非她的元配。”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低声讲起往事。 上任秦家家主和现任一样,换了几任夫君,最后才遇到秦萧的父亲,他也是冰系天灵根,家族早已没落,更像是被卖进了秦家,换了许多好处。 他们夫妻俩也当真是相敬如冰。 “母亲本来也是天才,只是当了家主,身不由己。” 现任秦家家主又何尝不是这样,和离了几任妻子,儿女成群,只想要个天灵根的继承人。 家主找继承人首选是亲生儿女,其次是从兄弟姐妹或是其他族人中过继,无论如何都要是有血缘关系的,这就会有诸多限制,还会影响这些家主的修行。 然而,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将家产交给儿女之外的人。 故此修真世家的家主,因为得不到天资优异的儿女,多次与丈夫或妻子和离而另行婚配的不在少数。 相比之下,门派里收徒弟,要么等着天才慕名而来,要么撞大运似地出去找人。 这就是世家和门派的不同了。 秦萧的眼神有些苦涩,“没有合适的继承人,就无法专心修炼,只能被族老们催着生孩子,在这点上母亲倒是比我幸运一些,毕竟我是天灵根,我出生后她如同飞鸟脱笼,甩开家族诸事在九州游历,甚至去了一趟大荒,更是探查到埋骨之渊所在。” 苏旭不由赞叹:“老家主当真厉害,许多诸如前辈这般灵虚境的高手,也不敢只身前往大荒,更别提里界边缘了。” 这母子俩遭遇很相似,不过他们恐怕也没想反抗,否则以他们的修为,族中又有谁能强迫他们呢。 “故此她被大妖重创,早早去世了。” 秦萧又看了她一眼:“我祖父少时曾被九玄仙尊指点过几句法术,你不用一口一个前辈。” 九玄仙尊是上任万仙宗宗主,也是凌霄仙尊和沧浪仙尊的师父,是苏旭的师祖。 第46节 “可惜我无缘得见秦老前辈。” 苏旭不由面露惋惜,也明白为什么他说他自己对诛妖除魔没兴趣了。 当然,也有不少人的父母因此亡故,他们却反而心中充满仇恨,恨不得杀尽天下妖族魔族,可见人和人是不同的。 她也顺势改了称呼:“仙君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他们初次见面时,对方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却也是一派高冷傲慢的姿态,如今竟有几分套近乎的感觉。 秦萧却沉默下来。 他眉目英挺,气质冷峻又有些疏离萧瑟,周身有种让人无法亲近的傲慢气质,不说话的时候完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男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了她一会儿,“仙君可能也不信,你生得与我祖母有些相似。” 苏旭:“…………” 打死她也想不到对方会蹦出这么一句。 她知道对方的父亲是入赘的,所以这个祖母,应该是上上任秦家家主的夫人,也是上任秦家家主的母亲。 苏旭有些哭笑不得,“不知令祖母贵姓?” 秦萧又盯了她一眼:“正是姓苏。” 第27章 苏旭其实只是随口一问, 没想到还真和自己同姓。 秦家虽然只是二流修真世家,但也传承了十数代,这样的家族几乎代代都是联姻——或者至少也是家主从有限的范围内挑选对象。 上上任家主夫人几乎不可能是平民百姓。 “据我所知, 苏在雍州和青州都是大姓, 有两个颇具名望的家族,不知令祖母——” 苏旭犹豫着问道。 秦萧倒是很痛快地回答了:“她出自雍州苏家,是那一代的嫡幼女,筑基后才出门闯荡, 遇到了祖父, 两人一见钟情。” 他印象中的祖母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模样,性子很是活泼玲珑,只是丈夫和女儿相继逝世,她郁郁寡欢了很久, 后来一边管理族中事物一边教养孙子, 数十年前, 她晋升灵虚境时失败,殒身而亡。 “要说仙君与老太太具体何处相像,倒也没有。但你们二人同姓, 我见你时就想到了她,放在一处比较, 越想越觉得脸廓隐隐有些相似。” 算起来, 秦萧几乎是祖母养大的。 苏旭在心里算了算那位老夫人的年纪。 “实不相瞒,先父也是雍州人, 不过他很少提起家中之事, 我只知道他也是家中幼子, 早年和心上人私奔离开了家族——哦, 那人不是我娘。” 她讽刺地一笑:“我爹本有手艺, 就算不能锦衣玉食,也可以过得比寻常人好些,然而那女人也是个大家小姐,没几年就厌倦了,卷走所有盘缠跑回了家里,从此再无音信。” 据说父亲曾经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时间,甚至几次醉倒在街头,后来也逐渐放下。 数年后,在茶馆里遇到了母亲。 这段过去并不美好,苏旭也只知道个大概,并不清楚更多细节。 秦萧本来神情平静,听到后面却渐渐变了脸色。 他微微皱眉:“令尊可是云字辈?” 苏旭愣了一下,“是。” 雍州苏家也只是二流世家,但是人口众多,虽然几任家主都是元婴境,但族中同境界的高手极多,并不像是秦家这般,由家主独挑大梁。 无论嫡出庶出,上上代苏家子弟都是云字辈,人数过百。 秦萧若是算着年龄猜到的,倒是也正常。 秦萧:“苏云遥?” “???” 苏旭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她心中转了数种念头,“仙君如何知道家父名讳?” “先前假借与令尊相识之事为托词,与仙君单独叙话,不想我当真听过令尊之名。” 秦萧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算起来,仙君倒是长我一辈——老太太曾经提起过令尊,或者说,提起过和他相约、一同离开家族之人。” 苏旭疑惑地看着他,总觉得这个私奔的委婉说法有些奇怪。 她一时没心情去占便宜,也懒得去问辈分上的详情,“仙君知道那是谁?” 秦萧难得露出几分犹豫之色,“刚才那些话,是令尊亲口告诉你的?” 苏旭扯了扯嘴角,“我爹心善得紧,遇事只会反思自己做错了,我却一听就知道那人是个什么东西,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说什么私奔也都是闹着玩的,惹得别人动了真情,她却怀念往日的钟鸣鼎食,转身一走了之——当然,这事我知之甚少,也可能我只是偏心我爹,觉得千错万错都是别人不好。” 秦萧本来想说些什么,听到最后忍俊不禁,“真是好话坏话都让仙君说完了。” 他摇了摇头,“那人性子傲慢,曾惹得我祖母不喜,然而老太太也只会在我面前抱怨几句,并不敢说与他人——我敢说仙君必然听过她的名字,只是你不知道她与令尊相识罢了。” 苏旭一时没有说话。 她静静地听着,这才知道那女人卷走了钱后,回到了先前的家族,跪在父母和一众族人面前,当场立下毒誓,说自己与苏云遥那个五灵根废物恩断义绝。 父母自然狂喜,当即安排她嫁入了天机宗。 后来,她的丈夫死在大妖手中,她也只不管不顾地修炼。 她本是个天灵根,悟性心性极强,一旦专心修炼则一发不可收拾,一路青云直上,前些年也晋入了灵虚境。 苏旭暗自琢磨,算起来,那女人和父亲分别至今,满打满算也没有一百年。 “玉桂仙君?” 她震惊地道:“天机宗宗主碧游仙尊最小的徒弟,外人常常拿来和我师尊比较的玉桂仙君?当真是她?” 秦萧默然点头。 苏旭轻轻吸了口气。 数十年晋入灵虚境,这等人物数遍整个中原九州也挑不出多少,天机宗也就那一个罢了。 她很久以前就听闻这位玉桂仙君之名,天机宗宗主碧游仙尊也多年不再收徒,此人必定是绝世天才,才能打动其爱才之心收为亲传弟子。 苏旭也早就知道有个女人抛弃了父亲,不但背信弃义、还卷走所有家产跑路。 父亲并未隐瞒此事,只是用比较温和的说辞讲了一遍,也不曾谴责对方。 照此看来,事实究竟如何也不好说,只是她知道父亲为人,就算当真是那女人骗色又骗财,父亲也只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不过,苏旭一直以为那女人要么寂寂无名要么死了,也没想过去追查这件事。 而且她觉得没什么可查,世上负心人多的是,父亲只是年轻时恰巧碰到一个罢了,而且父亲根本不怪那人,苏旭当然也不会为这事杀上门去。 谁知那竟然是玉桂仙君! 整个天机宗数一数二的名人,前些年还曾斩杀过大妖,证明了她是剑修而非道修,许多人都认为她有望接任宗主之位,虽说她只是个灵虚境,谈这个尚早,但以她几乎空前绝后的进阶速度,也难怪他人如此做想。 苏旭心中顿时翻江倒海。 她来秦府本是想要告知魔修一事,顺便引风吹火惹得秦萧怀疑韩二狗。 现在她自己反而满心不快,恨不得找人打一架。 她坐不住了,当下想从秦府告辞,只是又想起另外一事。 “老家主的游历手记……若是方便的话,能否借我一观?” 秦萧一时没有回答。 他似乎思考了一下,“仙君可否帮我个忙,若此事解决,先母的游记统共十六卷,我可悉数奉上供你抄录。” 苏旭可不敢一口答应下来,毕竟她想不到有什么事是自己能做而对方做不到的——除非对方知道她是个妖怪,让她混入大荒杀人放火。 “可否先说来听听呢?” “城西十里外有个棠王镇,镇上有邪崇作怪。” 秦萧淡淡道:“无论仙君使什么手段,杀之封之驱之都可,只消让它不再在凌云城内外作乱就好。” 邪崇。 这只是一个统称,通常用于不知道对象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虽然说在村镇里折腾的大概率是鬼怪,但妖魔也未尝不可。 苏旭:“容我多问一句,阁下托我去做,是因为不愿犯险,还是因为懒得跑一趟呢。” 这两种答案可能象征着截然不同的情况。 秦萧看了她一眼,“我闭关在即,也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情景,而且邪崇也不会站在大街上等我。” 苏旭了然。 恐怕那邪崇藏得很深,将它寻出来就要大费工夫。 凌云城也有些大大小小的门派世家,不过那些掌门家主也只是元婴或金丹境,没有什么能独当一面的高手。 素日里城中城外这些妖邪之物,兴许都是秦家在处理 苏旭思忖着应下了。 秦萧当即承诺,待会儿就将那些手记托付给长女看管,若是她归来时自己已经去闭关也无碍。 然后一路将她送出大门。 不多时,一个身着青色罗裙的年轻女子匆匆赶至仪门外的庭院中。 她约么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姿窈窕,容貌秀丽,怀中抱着一叠泛黄的纸页。 女子见苏旭离去,似有不解:“父亲先前传音与我,让我去寻这些,不是要交给苏仙君么?” 怎么也不多留她一会儿? 秦萧依然立在庭前,闻言摆了摆手,“玉桂仙君有今日的修为,全凭着那颗金萝神元丹——那本是苏云遥之母的嫁妆,苏旭对此一无所知,显见苏云遥并未提过,恐怕只说她带走了盘缠。” “苏仙君并不知情,所以父亲才让我去寻这些证据。” 女子仍然不解:“难不成父亲又觉得她看了这些也不会相信?” 秦萧微微摇头,“若是再说出此事,她最初听闻定然会愤怒无比,转头冷静下来,大概又会怀疑我秦家有意对付玉桂仙君,特意挑唆。” “我们本来不就是要对付那贱人么,她打伤了曾祖母,害她老人家心境不稳而殒身——” 第47节 “她已然不会放过那女人,何必要惹她猜忌。” 秦萧冷冷地道:“你将这些消息散出去,她早晚会知道。” 女子毕恭毕敬地点头应是,“父亲竟如此看重苏仙君。” 秦萧沉默片刻,“母亲留下的手记中,记载的可不止有魔族——她身份怕是不凡,你们这点修为都不够看的,收收心思,莫要去招惹她。” 旁边的人神情一凛,“女儿知晓了。” …… 韩家村外墓地。 韩曜草草收拾了舅舅一家的坟冢,他对这家人实在没什么感情,故此不曾上香祭拜。 他立在坟前看了半晌,想起那动辄打骂自己的夫妻俩,还有好吃懒做脑子缺根筋的表弟们,心中实在没有半分悲戚。 想想过去的十几年,再思及进入万仙宗之后的日子,算来其实也都一样无趣得紧。 不过,在桃源峰的这段时间,倒是有些不同。 少年抬起手,宽大的袖口缓缓滑落,露出手背上的水蓝色剑纹。 他垂眸看着那花枝藤蔓般卷曲的纹样,当中隐隐荡漾着流离波光,好似秋水涟漪。 正准备离去时,又是一阵灵压逼近,竟然是那魔修去而复返。 “谢无涯向来多疑,连他亲自收的徒弟都不相信。” 女人低哑的嗓音充满了恶意,“却不知你是做了什么,才能得到这名动天下的神剑?” 此时天色阴沉下来,碧空乌云笼罩,四处一片沉郁闷热,似乎大雨将至。 墓地里倏然卷起一阵热风,挟裹着令人不适的腥臭气息,沙砾和草屑漫天飞扬,又爆发出一两点火星,竟自燃成灰烬。 韩曜皱起眉,“他也并不怎么相信我,只是一场交易——具体是什么我不能说。” 魔修冷笑一声,垂在两侧的枯瘦手指微微一动。 她的指尖焰光一闪,烈焰在空中缭绕腾飞,化作两柄尺许的短剑,赤红的锋刃上滚动着灼热火焰。 这一战在所难免了。 韩曜望着这场景,也并未露出怯色,“怎么又是个使剑的。” 魔修奇道:“你自己难道不是剑修?” “不,只是答应了师尊,暂为保管一阵子罢了。” 韩曜微微摇头,“剑修……剑诀局限太多,修炼方式太过拘束,挺没意思的,难怪师姐不喜欢。” 魔修冷哼道:“死到临头了还想着你的师姐,也罢,待会儿我再送她去见你。” 话音未落,她消失在原地,紧接着就如同鬼魅般逼近,手中双剑幻起漫天赤光。 周遭空气温度骤然攀升,热意呛人,如同火流般灌入咽喉。 早在她身影消失时,韩曜就向后退避,“说得好像你当真能杀了她一样,既是如此,我也豁出去了,反正倘若我死了,她也能为我报仇。” 苏旭估计是不愿主动为他报仇的,然而倘若这魔修送上门去,她必然也不会放过这家伙。 四舍五入就等于她为自己报仇了,也不亏。 当然,这话只是说说。 他还不至于就此放弃抵抗。 灵犀光芒闪动。 剑刃上碧波荡漾,宛如水龙般的浪花缠绕翻腾,空中白雾蒸腾,隐约有雷光乍现。 第28章 苏旭出城后一路向西, 很快来到了棠王镇。 这期间,她一会儿琢磨那些手卷都记载了什么,一会儿又想起姓陆的那女人, 心中越发火大,恨不得将之抽筋扒皮。 不过, 秦萧莫名其妙说了那么多,未必是因为他们那点可怜的亲缘关系。 苏旭心中冒出许多猜测。 第一条就是秦家也要对付那女人。 秦萧和她同为灵虚境,一对一单挑未必就会输, 但他想要的未必是打败对方——如果他杀了她, 一来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二来他可能会得罪天机宗宗主,他毕竟是个拖家带口身边全是累赘的家主。 苏旭很讨厌被人利用,然而权衡之下,她宁愿被人利用, 也不愿被一辈子蒙在鼓里。 尤其是关于父亲。 她抽空用乌鸦传了两封信, 就独自在街上漫步,顺便打听消息。 街边的铺子挂着一排通红的灯笼,石板道路正中央, 露出一条狭窄的水道,水边载着海棠树,胭脂色的花朵沐浴着夕阳。 路边石椅上空空荡荡, 落了几片粉白的花瓣。 周围行人不多, 不过镇上本就人少些,偶尔有人从她身边经过, 投来惊艳的一瞥。 看着倒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景象。 只是, 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感觉并不强烈, 甚至远不到危机感的程度, 只是隐隐约约让人不太舒服。 她连续几日和韩二狗相处,那会儿的感受都要比这糟糕。 走了一会儿,终于有个青年向她搭话,问她可是云游至此的仙人。 苏旭知道普通百姓都是这样称呼修士的,当下应了,“最近镇子上可有发生过什么怪事?” 青年面露忧色,“有些人不见了。” 他细数了几个已知的失踪人口,当被问及那些人之间可有关系时,他想了想又道:“他们都是些独身的汉子,除却沈老二一家三口。” “沈老二得罪过什么人?” 青年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他曾想将女儿嫁给张大善人做妾,可是不知怎么,沈姑娘去年得病,竟是没了。” 他目露惋惜地赞扬了一番沈姑娘的美貌,一壁说一壁瞥着苏旭,欲言又止地停了一下,终究不敢亵渎仙人。 苏旭心想怪不得镇上行人稀少,这所谓邪崇未必是寻常凶鬼恶灵。 不过仔细观瞧,周围那些紧闭的房门上,许多都贴了符箓,符纸暗黄,鲜红的朱砂绘出咒文。 那是驱鬼的画符。 寻常百姓身边发生这种事,头一个想法便是闹鬼,故此买这符纸也不足为奇。 这样的符咒,任何一个堪堪入门的符修都能画出来,不需多少钱就能买到。 但是,她随便一扫,就发现唯有一家门上是贴了真货,其余的都是普通人仿制的,上面一点灵力都没有。 “敢问这位兄台。” 苏旭指了指旁边大门上的符纸,“这低阶驱秽符……你们镇上可有卖的?” “前面路口张大善人的铺子。” 青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分明写满了你一个修士为什么还要买符纸的疑惑。 苏旭谢过了他。 她向前走来到路口,这地方四通八达,东面坐落着一间店面极大的铺子,三层楼高,约么有其他商铺三四个那么大,且装潢极为富丽,在这样的城镇里,甚至称得上奢靡了。 苏旭走进去问了一圈价格,发现这里货物价格比她知道的贵出五倍不止。 在不邻近仙府门派、又无修真世家的村镇里,这些东西昂贵一些也正常,但通常也就多个三成价格了不起,从没有翻了数倍的。 这棠王镇的街道上冷火秋烟,偏偏铺子里还有十多个人,看着生意颇为兴隆。 看这些顾客的穿着打扮,有的应当是镇上的富人,有的只是普通农户,将手中的铜板来回数了个遍,却还是一脸痛心,不舍的花钱。 旁边的伙计却劝道:“那几人都是夜间失踪的,那恶鬼显见是潜入家里去抓人的,你若在门上贴了这个,保管它不敢靠近……” 那人咬了咬牙,想想家里年幼的儿女,终究还是买了一张符。 苏旭一身绫罗绸缎,发间金玉横斜流珠熠熠,一看就是有钱人的模样,故此也有个伙计围着她。 伙计十分殷勤地向她讲解了各色辟邪符箓,小件儿的镇宅法器,乃至滋生阳气的丹药,一样比一样贵。 他说得口沫横飞,仿佛天下的珍品尽在此处。 “这位仙长,我一见您,就知道您就是最识货不过——” 苏旭愣了一下,“你觉得我是修士?” 伙计也愣了,“难道不是?” 她模样陌生必定是外地人,若不是能上天入地的仙人,哪个富人不是乘马车出行的?再不济也要有匹马吧,然而自己可是看着她空手从街对过走来的。 苏旭又认真看了看他,“所以你不知道这里是卖假货的。” 否则,怎么敢在她面前大肆吹嘘? 伙计傻了,“您说什么?” “没事,你们可以躲远点儿。” 苏旭径直走向里面,一路惹得许多客人频频回首。 掌柜的早已望见了她,此时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地道:“这位小姐有何吩咐?” 苏旭也不和他废话,随手扯过一张驱秽符,扬起声音道:“这些符咒非修士不能绘制,敢问可是苍火派或黄楼阁的手笔?” 这两个都是凌云城中的小门派,当中符修居多。 掌柜的赔笑道:“这,这我如何知道,我只负责售卖罢了,我们老爷善名远播,大姑奶奶还嫁进了凌云城秦家,自然是有货源的……” 苏旭本来就惹人注目,方才说话声音又不小,此时整个店铺里的客人伙计都闭上了嘴,个个都看着他们。 “哦。” 她听出对方话中的威胁之意,心下好笑,又甩了甩手中的符纸,“这驱秽符虽然是最低级的符咒,修士制作时依然要混血入朱砂,灵力灌入豪笔,故此符箓遇凡水不溶,遭凡火不焚。” 第48节 否则贴在门上风吹日晒,来上一场雨就废了。 苏旭看着掌柜变了脸色,“要不要来试试呢?” 掌柜的神情变了几变,脸上紧张渐退,嘴角挂了一丝冷笑,“小店开门做生意,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仙长,若是仙长要使什么手段,我们个个都是肉|体凡胎,届时当真是洗不清了。” 苏旭淡淡道:“有趣,你竟以为你还需要洗清罪名,殊不知我但凡使了手段,你们个个都不会有命在,就算秦家家主本人在这里又如何呢,我要杀谁还轮不到他过问。” 掌柜一惊,他本来以为对方是管闲事,想来为这些被坑害的客人讨个公道的。 这人当真是正派修士吗,怕不是个魔修吧。 他有心安慰自己对方在危言耸听,却隐隐约约觉得那并非玩笑。 “我得罪的人多了,灭门的事儿都做过,你们张大善人府上的三个修士,加起来也撑不过我一招。” 掌柜的终于面露骇然。 张大善人府里确实有三个仙人,都是无门无派的散修,是他专程请来保护他的,个个修为不俗,先前有人来闹事,被那三人轻易地解决了。 只这事儿本是秘密,张大善人的妻妾儿女都没几个知道的,若非是他那夜撞见了,也必然不清楚。 苏旭又继续道:“所以,你们究竟是与恶鬼合伙行骗,还是找人扮作鬼怪掳走居民,亦或者只是趁着有邪崇作乱借机发财?” 若非此时人心惶惶,谁会来买这些东西?而且又卖得这么贵。 反正跑不脱这三种可能。 掌柜的脸色煞白,终于苦笑道:“这我如何知道,我也只是给老爷干活儿的罢了。” 苏旭看他真讲不出来,“那三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掌柜也不知道,他只说了自己第一次见他们是十天前。 苏旭算了算,先前那人讲起失踪人口,头一个就是在半月前失踪的,若是先有邪鬼作乱,张大善人又雇人保护自己,也说得通。 “你这店里几乎没一样真货,最好将钱退还回去……” 苏旭停了停,“亦或者让他们去张大善人库房里抢一回,嗯,想必那场景十分热闹,张大善人可在府上?” “不,他下午去凌云城里看望女婿,晚上想必是逛窑子去了。” 掌柜尴尬地答道。 苏旭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掌柜神情纠结,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扑过来的客人们抓住了领口,好几个拳头往他脸上招呼过来,伙计们在一边满脸呆滞,店里乱成一团。 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棠王镇。 只是张大善人家里护院极多,人们在铺子里闹了一番,将仅剩的银钱搜刮走了,却也没有谁敢去张家生事,只得忍着,希望那位仙人能为他们出头,让他们当真去洗劫张家库房。 苏旭却悄悄地匿了。 入夜后,霞月升腾,依稀可见镇上闪烁的灯火,房舍里的烛光忽明忽灭。 晚风掠过空旷长街,发出怪异的呼啸。 张家大宅是一座五进四合院,门口竟有十数个护院巡逻,人人身负刀剑,呼吸平稳,都是练家子。 不过也只是寻常武者罢了。 宅院院墙隐隐笼罩在一层灵力护壁当中,依稀可见四方淡金色结界圈住了整个府邸。 结界瑞气氤氲,寻常人或许无从察觉,一般法力低微的鬼怪却必然无法接近。 张家大宅占据了半条街,附近行人极少,然而街对过角落有一座酒楼,楼下大厅里依旧燃着灯火,几个喝醉的闲汉晃晃荡荡地走了出来。 “要我说……嗝,那事儿本就是骗人的。” 有个醉汉随口道:“张家想借此发财罢了……你没听说吗,今天有个真正的仙人来了,他说这都是假的。” “嘿嘿,听说那仙人生得极美,真像是神仙下凡……” 另一个拎着酒壶的人说道,神情贪婪,称得上垂涎欲滴,“若是能让我摸一摸,那死也值得了。” “去去去,你算什么东西……” 他们说着话在街口分别。 那拎着酒壶的男人醉醺醺地向前走,忽然眼前一花,看到前方有道窈窕倩影。 那显见是个年轻的姑娘,乌发如瀑,白裙飘飘。 对方在夜色里急匆匆地走着,只是身材娇小,步子迈不太开。 男人脑子乱成一团,一时想不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对方身形妙曼,看得他心痒难耐,于是晃悠着追了过去。 那姑娘很容易就被赶上了。 男人抓住她的手,后者惊恐地叫了起来,“放开我!你在做什么!” 声音动听如出谷黄鹂。 醉汉双眼发红,丢掉了手中的酒壶,直接将她拖进了旁边的巷子里,不管不顾开始撕扯对方的衣服,纤薄的白裙刺啦一声裂开,露出娇美白皙的。 女子被按在粗粝石墙上,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小巷里有些昏暗,月光稀薄清冷,男人勉强看清了她的长相,脑子里顿时轰然一震。 “你、你是沈家小娘子——你不是死了吗?!” 衣裙褴褛的女子依然一脸柔弱,她直勾勾地望着对方,眼中却渐渐流出了黏腻的黑水,拖曳出一道道骇人的黑色水迹。 醉汉恐惧地后退一步,然后又继续退避,直到后背撞到了墙上。 “是,我死了。” 半裸的女人一步步走向他,“那夜我回家晚了些,遇到了你这样的人,失了身子,再不能给张大善人当小妾,爹娘本想用他的聘礼去给我弟弟说媳妇,这下子全落空了,他们一怒之下,失手将我打死了。” “你、你不要过来!这,这不关我的事!” 男人彻底清醒了,“你你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报复姓张的,去报复沈老二,这和我没关系啊!” 女人微微一笑,唇边逐渐流出黑色的涎水。 “我死了大半年,从坟墓里爬出来回家去看我那爹娘,正巧听见他们说话,只惋惜将我打死,否则随便嫁个财主也能换一笔银子,兴许能给我弟弟在城中买个宅子。” 然后,她的嘴越张越大,唇角一直咧到耳根,口中伸出一根长长的漆黑触须,触须顶端又如同花瓣般裂开,内里竟是一圈圈螺旋状的尖牙。 “故此他们死了!我先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他们的宝贝儿子,又将他们全都杀了!让他们在阴曹地府里享乐团聚。” 男人转身慌不择路地逃跑,还没迈出步子,颈后倏然传来一阵剧痛。 小巷里倏然响起一阵恐怖的惨叫声,接着那声音戛然而止,伴随着骨骼碎裂和血肉爆破声。 “……你前些日子就是这样杀人的?” 女子一惊。 巷口隐隐有街上的烛光闪烁,红裙少女立在朦胧光影中,神情看不分明。 惊人的灵压席卷而来。 女子慢慢抬起头,她口中的触须在空中甩动,鲜血溅到墙上,腥气四处弥漫。 “难道他不该死么?!” “所以我也没阻止你杀他啊。” 红裙少女摊开手,“我自打你进到镇上就跟着你了,沈姑娘。” 第29章 沈姑娘:“……” 她并非第一次见到修士。 数日前, 有两个年轻人从凌云城里来捉鬼。 他们一身制式相仿的道袍,显见是正派弟子。 两人甫一见到她就满脸厌恶,不问半句缘由, 直接洒出数张符箓,并掏出法器振振有词, 一时漫天风雷煊赫,电光炸裂。 那场战斗让她吃尽苦头。 她被炸得手脚分离,身体几乎四分五裂, 那两人以为杀死了她。 谁知一转身, 她的躯体瞬间重新拼合,两人灵力损耗太厉害,最终连头带脚被她吃了个干净,从那以后,她似乎又变强了一些, 甚至偶尔能放出一点儿雷电。 “你?” 沈姑娘狐疑地看着那红裙少女,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你不是专程来杀我的修士?”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后者生不起厌恶之情, 只是觉得对方身上有种美味的气息,反而让她很想靠近。 那并非味觉嗅觉这样的吸引,反而是一种抽象而模糊的、精神上的感受。 “我确实是修士, 也是因你而来。” 红裙少女沉吟道:“至于其他的, 我想先判断一下你是否该被杀死。” 沈姑娘冷笑一声,“我该不该死是由你说了算吗?” 苏旭奇道:“大家都不是第一天出来混了, 难道不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沈姑娘被噎住, 旋又冷笑, “道义和公理何在?” “你好端端走在路上, 被一个醉鬼迫害,本是受灾之人,却被你父母打死,这事儿可有公理?” 沈姑娘一愣。 “公理就是,他们为人父母,失手打死孩子算不得什么,且没人控告他们,甚至连牢都不用坐。” 苏旭淡淡道:“是这样吧。” 沈姑娘沉默了,“人我都杀了,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只是觉得整件事有些蹊跷。” 苏旭看她情绪渐渐稳定,感觉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打起来了,“兴许你还有仇人没找到——张大善人是否爱慕你呢?” 第49节 沈姑娘顿时皱眉。 张大善人谎称爱慕她,谁知得知她遭难,竟说不会碰别人动过的女人,让她好自为之,婚事就此取消。 她咬牙切齿地道,姓张的虽不曾动手害了自己,但若非对方最初看上她,又因为这嗜好而放弃了她,父母也不会气得将她打死。 苏旭对此不做评价。 姓张的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这姑娘想去报复,自己也不会拦着。 “你是夜里遭遇歹人,应当和刚才的情景类似?按理说,这事儿只有你和那人知道,难道他告诉了别人?我想应该没有吧,奸|淫是要坐牢的,那歹人知道你要嫁进张家,肯定觉得你不敢声张,想让你吃哑巴亏,所以他更不该说出去——姓张的是怎么听说你非完璧?” 沈姑娘微微怔住,又思忖了一会儿。 “我,我不知道。” 她神情几度变化,“你说呢?” “兴许是你的仇人,兴许是你潜在的敌人——张大善人的妻妾或是儿女,雇凶害了你又将这事捅给他。” 苏旭一边说一边看着女人的脸色变成狰狞。 “不过,我向来觉得人心险恶又喜欢猜忌,故此也许是我想多了。” 夜色森冷,小巷里阴风阵阵,凄清月光洒落满地。 女人抱起光裸的手臂,有些无助地仰起头,仿佛在眺望天穹中的悲凉月色。 她脸颊上依然挂着漆黑的水迹,那些略显粘稠的液体,竟像是活物般蠕动起来,又缓缓地重新钻入了眼眶。 苏旭眨眨眼,“你冷么?可要穿件衣服?” 沈姑娘又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刚要诉说,闻言顿时泄了气,“你问我是否需要衣服,并非觉得我有伤风化,竟是怕我冷?” 苏旭:“……若你不觉得冷,自然想穿成什么样都可以。” 沈姑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抿唇道,“你当真是修士么?” 苏旭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的修士应该都是嫉恶如仇,或是说对人族之外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姑娘打断了她,“你和我见过的修士不太一样。” 苏旭隐约感觉到一点儿不对劲,“你说哪方面?” 沈姑娘歪了歪头。 她生得极美,五官秀气娇美,身材细瘦,一派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的样子。 然而,她的眼眸却是一团漆黑,仿佛藏着浓稠得化不开的夜雾。 “我很想靠近你。” 沈姑娘神情恍惚地道。 她樱唇微启,似乎想友善地笑一下。 谁知嘴角竟然越拉越开,再次裂至颌边,伸出了长长的黑触须。 黑色涎水滴滴答答落在砖石上,那些液体落地后,一滴滴宛如毒虫般蠕动着,在靠近她的脚边之后,重新跃入她的躯体里。 苏旭:“…………?” 女人美貌的脸容再次扭曲了,她嘴里的触须在空中狰狞舞动,尖端分裂开来,重新露出圈圈利齿。 “好香。” 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破碎模糊,还有些嘶哑。 “我想、我好想……让我摸摸你……” 苏旭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情况不妙。 她默默退了一步,“我有话想问你,咱们再聊一会儿好吗,等我们说完了,你想做什么都好商量。” 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无耻? 沈姑娘却恍若未闻,她眸中的黑雾弥漫开来,甚至遮盖了眼白,让神情看上去更加恍惚和诡异。 她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口中的触须一甩,如同鞭锁般直刺红裙少女的胸口。 劲风扑面。 对于寻常人来说,这一下决计无法躲开。 然而,苏旭眼都不抬,直接消失在原地,然后又出现在对方身后。 “沈姑娘,你不是恶鬼,恶鬼不可能有这种力量——” 沈姑娘却已经完全陷入了疯狂中。 她并不擅长战斗,虽说已经弄死并吞噬了数人,但比较起来经验欠缺太多,先前也只是凭借本能,并无什么招式可言。 苏旭很轻松地砍掉了她嘴里的触须,并看着那些东西重新汇入她的身体。 一次又一次。 小巷里回荡着女人的嘶吼声,她听上去混乱又痛苦,仿佛完全陷入了某种不可支配的情绪里。 苏旭站在一边看着。 这机会实在难得,所以她并没有失去耐心。 对方真是恶鬼么? 她也见过一些满含怨气而死的恶鬼,然而他们都是死后数日内化成灵体,从未有谁死了大半年才出来报仇的。 “快、快走……” 女人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破碎不堪的话语,她的身躯不断颤抖着,嘴边的黑水源源不断涌出,在半空中凝聚出了一条更加粗壮的触须。 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尖甚至雀跃起一丝闪烁的雷光。 苏旭早就感受到对方身上有一点灵压。 称不上强,但也能胜过一些堪堪入门的练气境修士,鉴于对方本来是个没修炼过的凡人,这就有些诡异了。 毫无征兆地,对方的速度快了起来。 她的身形迅如闪电,黑雾钻出皮肤,在裸露的双腿上翻腾涌动。 下一秒,她一脚踩上墙壁,借力猛然腾跃而起,雾气涌动,竟让她生生停滞空中。 女人手边闪耀着丝丝蓝亮的雷光,炫目的电光辗转缠绕,如同一条呼啸的雷龙,猛然脱离而出,挟裹着惊人的势头轰击而来。 那一刻,苏旭心中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了危机感。 莫名的怒气和杀意同时升腾,身上平稳流转的灵力似乎都倏然变得狂暴起来。 她一手捏法诀,另一手灵力汇聚于指尖,在虚空中重重一点。 ——竟是徒手迎上了对方的攻势。 倘若换一个对手在这里,定然会倍感惊骇,甚至会觉得她自不量力。 然而,沈姑娘似乎已经丧失大半理智,根本无暇思考。 小巷里蓦地卷起一阵无形的波动。 怒吼的雷龙狂袭而至,宛如惊天霹雳,却被硬生生阻挡在半空中。 红裙少女的眼眸中泛起星点冷厉金芒。 她举在空中的手指莹白,指甲尖端却渐渐变得锋利坚硬,如同弯曲的钩爪,不轻不重地捏住了龙首。 她的掌心闪耀起焰光,甚至充盈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皮肤纹路。 紧接着,一道炽热灼亮的火流激射而出,如同箭矢般穿透了雷龙。 滋啦作响的电光纷纷溃散。 火焰轻而易举击碎了雷光,势头却丝毫不曾减弱,直直向前奔去,又恍若横贯天际的流星。 然后,没入了对手的身体中。 衣衫褴褛的女人不曾惨叫,只是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她摊开四肢,没有滚动没有挣扎,任由躯体开始燃烧,像是一片即将焚毁的枯叶。 “沈姑娘。” 苏旭清醒过来。 她闪身移到对方旁边,俯身蹲下,“我应当可以救你,但你要继续维持你这种、嗯、这种力量,不要让它散开,嗯,该怎么说呢,若你是魔族的话,我当真对你们了解甚少,但我可以熄灭我的火焰——” “不,仙长,这样甚好。” 女人依然沐浴在火焰中,她的脸尚未被烧毁,只是被焰光映照得惨白。 “那不是我。” 她被这诡谲神秘的力量所复活,逐渐沉溺于杀戮快感中。 有次她甚至差点吃掉了一个无辜的路人,清醒过来愧疚无比,又怕下回再次失控,只能主动出来诱杀歹人。 “我,我本不想杀你,可是你身上那种气息、我感觉到的……让我无法控制自己……对不起……” 苏旭心情复杂地道:“我也并不想杀你。” 一来她不觉得对方该死,二来她还有许多问题想问。 然而方才那一刻,她似乎也失控了,否则她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躲开那一招,或是稍微抑制灵力,不至于打出如此致命的一击。 “我还要向你道谢。” 女人断断续续地说着,神情渐渐变得茫然,“我终于,终于可以由此解脱,曾经的我,连虫蚁都不忍踩死,怎会变成这样呢。” 苏旭沉默了。 她并不惧怕自己的火焰,于是她握住对方的手,“你相信我么,沈姑娘,我真的可以救你。” “我信你!你、你说他是歹人,说我是受灾之人!” 后者点了点头,眼中淌出黑色泪水,“你是唯一一个这么说的,所有人,爹娘弟弟都在骂我,他们说我不该深夜归家,说必定是我行为不端,还说什么苍蝇不叮无缝蛋——” 第50节 她在一片混沌黑暗中苏醒。 彼时躺在棺木之中,黄泥掩埋于六尺之下,耳畔回响着絮絮低语,脑海中闪回过无数破碎画面,终于忆起生前诸事。 她体内充盈着怪异的力量,轻松砸开那脆弱的薄棺爬了出来。 墓园里阴风森冷,凄厉的鸦啼响彻天际,周围人影全无,唯余天地间一片苍茫。 “我在棺中不太清醒,听不清他们说话,只隐约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声音越来越微弱,“他们走后不久,我就越来越有了力气,也记起了许多事,我回到了家里,听到他们谈话的那一刻,我从来没有那样愤怒——” 苏旭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见沈姑娘双目无神地望向前方,“那是、那是什么地方?” 两人交握的手倏地分离。 苏旭掌中落空,再试图去触碰对方,也只有细微的风流穿过指间。 她心中一惊,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测,不由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雾——四处都是雾气——那是——” 沈姑娘依然躺在原地。 她的身躯开始溶解塌陷,化作一片粘稠的黑色液体。 空中仿佛出现了一个无形的漩涡,巨大的吸力由上方传来,一瞬间将她拉入了另一个世界。 小巷里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四处弥漫的血腥气息。 第30章 苏旭慢慢站起身来, “几位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墙头上倏地出现三道人影。 三个修士立在小巷的高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先前平稳的灵压猛然变得狂暴。 其中一人按捺不住率先动手,一道匹练般的剑光已经横空射来, 如同利刃撕破夜幕。 苏旭随手弹出一点火星,火星在空中迎风而涨,转瞬间燃烧、拉长, 化作一道裹在熊熊烈焰中的锁链。 那修士置身于半空中,见状脸色大变, 试图变幻剑诀时,手中的法剑已经被捆了个结实, 接着被搅烂成一地碎片。 散修悲呼一声, 气得双目赤红。 ——她花费数十年炼造这法器, 不知砸了多少金银宝材, 如今毁于一旦,对于一个剑修而言, 如同没了大半条命。 另外两个修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连出手的勇气都没了。 火锁在空中游弋来去, 如同神龙摆尾般猛地一颤, 硬生生又分裂出两道焰光,向着另外两人追逐而去。 瞬息之间, 三人的法器悉数被毁掉, 而且个个都被火焰锁链缠了个结实,他们忍受着焚烧的疼痛, 神情痛苦不堪。 不过,也仅是痛苦罢了。 苏旭控制了力道, 根本不会杀死他们。 她不禁想起方才和沈姑娘战斗时, 那一刻对方的气息当真让她倍感不适, 因此心中杀意激荡,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三个修士望着满地废铁般的金属碎片,好歹是没扑上来拼命。 他们虽生气,却也理智残存,知道对方绝非自己能匹敌,目光一转,又望见少女裙角的桃花。 其中一人目光微变,“亏你还是万仙宗弟子,竟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那你去宗门告我啊。” 苏旭满不在乎地道,“也不知道是谁助纣为虐,竟来保护卖假货的,我就算把你们三个人的头剁下来,宗门也不会有人惩罚我,哦,张大善人是不是回来了?因此才打发你们来灭口?” 三人看她已经知悉整件事,也无话可说。 毕竟这些正道弟子最恨的行径之一,便是张大善人的所作所为,普通百姓被假的符箓药品坑害,未必都会怀疑张大善人卖了假货,有些人还会觉得仙人们都是一群无能之辈。 最先被碎了法剑的修士哼了一声。 她生得颇为俏丽,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脸上不屑之色甚重,“那缩头乌龟正在家里呢,你知道又如何?” 苏旭奇道:“你如此看不起他,还给他干活儿?” 这三人似乎都是散修,要么也是来自寻常门派。 方才交手纵然短暂,她也能使出他们的灵力算不上特别精纯——比起万仙宗弟子来说。 这便是大派弟子的优势。 他们的门派功法都是由创派祖师和历任宗主编纂修订,在万仙宗这样的门派,这些俱是最终飞升成仙的人物。 对方瞅了她一眼,“他给的钱多。” 另外两人的表情似乎也在赞同这句话。 苏旭若有所思地道:“你们怎么不索性宰了他,将他的家产据为己有呢?” 三个人的目光都变得极为奇怪,那女子讶然道:“你当真是万仙宗弟子?难道你会这么做?” “你们明明知道他干了什么,却还在保护他,我本就不会做这种助纣为虐的事,所以为何要和我比呢?” 苏旭好笑地道:“诸位已经不算好人了吧,怎么还一副不会做坏事的样子?” 三人互视一眼,均有些无奈。 女子率先撇嘴道:“我兴许不算好人,但也没滥杀无辜,先前有人来闹事,我们也只是将他们都丢出去罢了。” 另外一人接口道:“不说他和凌云城的秦家有些关系,随意对凡人对手,岂不是要被九州仙府通缉?” 苏旭点了点头,“你们可以滚了。” 他们身上的枷锁骤然松懈,火焰锁链溃散开来,点点星火宛如灰烬般融于夜色里。 三人猛然醒悟,方才那些话其实是试探。 他们心下庆幸这位是个正道弟子,看他们不算作恶多端的坏人,也就没有非要留下他们的性命。 这对她而言恐怕极为容易。 他们顾不得别的,转头就跑,迅速消失在茫茫夜空下。 “……” 张府正厅里坐着十数个人。 张大善人是发福的中年人模样,生得却是一团和气,眉眼端正,年轻时恐怕还颇为俊俏。 他不敢出来围观神仙打架,只能焦急地坐着。 旁边几位娇妻美妾神情各异,少爷小姐们也个个屏声静气,有的默默祈祷,有的暗骂父亲作孽别要连累自己——那些手段厉害的仙人一道天雷足以炸了整个张府。 然后,他们听到外面出来呼喝声,接着是恐怖的破门声和惨叫,然后是人被打飞坠地的沉闷声响。 月色凄凉,庭前落了一地清霜般的银辉,海棠树白花宛如落雪。 人影一闪,红裙少女已然立在堂前,衣袂飞扬。 “那恶鬼是沈姑娘,她已经不在此世了。” 张家诸人神情各异,有人疑惑,有人迷茫,还有的人莫名其妙,似乎在回想那究竟是谁。 唯有一个妇人先是了然、接着露出狂喜之色。 “她以为自己将仇人都宰了。” 苏旭微微眯起眼,盯住了那人,“不过,必然还少了一个。” 她眼眸灿金,隐隐有神光氤氲。 这一瞬间,正厅里坐着的十数人,皆升起一种心悸的感觉,仿佛对方正紧紧盯着自己,心中的秘密全都无所遁形。 砰! 那个身形纤弱、美貌娇柔的妇人摔在了地上。 她只感觉一股巨力抓攫而来,将她整个人狠狠掼倒,她摔得七荤八素,震掉了满头珠翠,玉簪金翘摔得粉碎。 红裙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妇人颤抖了一下,接着娇声哭诉道:“沈翠儿生得花容月貌,又如此年轻,我和她生得有几分相似,老爷先前最宠我,可我还未曾生下一儿半女,年纪又大了,若是让她进门,我该怎么活!” 苏旭:“故此你让人害了她,又将这事捅给你丈夫。” 张大善人一愣,旋即怒不可遏地看向妇人,“你这贱人!” “她的死和我没关系啊,我怎知道她是自己上吊了还是投河了!” 妇人继续哭道,“我只是雇人破了她的身子,她年轻貌美,何愁嫁不出去,最多只是不能进张家了,老爷只喜欢处子——” 话音未落,她忽然倒在了地上,胸口破开一个巨大的空洞。 那伤极为恐怖,仿佛被一个火球当胸穿过,旁边的皮肉都被烧得焦黑, 苏旭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作想,但我觉得她挺该死的。” 厅堂里诸人噤若寒蝉,半晌才纷纷点头,有胆子大的率先骂上了,各种污言秽语不要钱般吐出来。 “张老爷,你有个好亲家,我卖他个面子,明天,你将你讹诈的钱十倍还回去——否则秦萧也保不了你项上人头。” 张大善人连忙点头。 他时常往来于凌云城,大大小小的仙家人物都认识一些。 那些正派弟子们通常不会有如此狠辣手段,他们当中那些本事大的,斩杀妖魔很痛快,对于凡人却反而有很多顾忌。 那些穷凶极恶的悍匪也罢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宅妇人,还并没有直接出手杀人,若是换成大多数正道仙门弟子,就算愤怒不已,也未必会如此干脆地将她杀掉。 这红裙少女的心性手段可见一斑,刚才那句话恐怕也不是开玩笑的。 金银财宝哪比得上性命重要呢。 第51节 苏旭大致也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但她依然决定在这里多停半日,至少等到姓张的将骗来的钱还回去。 她离开了张府。 红裙少女在凄清夜色里漫步,踩着破碎的月光,掠过小镇上高低错落的屋脊。 “大师姐。” 余光里人影一闪。 苏旭正站在客栈楼顶仰望月色。 她转过头,有人蹲在屋顶另一边翘起的飞檐上,笑眯眯地低头看过来。 那人有一头漆黑浓密的鬈发、高束脑后成马尾状,竟是个生得极为俊俏的青年。 他鼻梁高挺,星目含光,笑起来又露出一对略尖的虎牙,纵然穿了一身黑衣也不减蓬勃朝气, “收到你的传讯就赶来了,我先前可是在大荒呢。” 话音落下,楼边树下浮现出另一道人影。 那人身姿笔挺地站着,也随意披了件黑袍,且大敞着怀,手中握着一把六尺长的宽刃大斩刀,刀刃扛在肩上,刀上缭绕着诡谲的灰雾。 “大师姐与那三个散修……那时你究竟想问什么呢。” 他有一头短而支棱乱翘的白发,脸上戴着雕纹繁复的金属护面,眼眸被完全遮盖,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半张脸。 这人安安静静地立着,脚边竟落了一地焦黄枯萎的树叶。 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仿佛一夜间在秋风里凋零,再没有半点儿生机。 而此时正值盛夏,稍远处的树木花草都一派葳蕤蕃盛。 苏旭见怪不怪地道:“我在想,假如我离开万仙宗,又不去大荒,还能做些什么,可惜,我不可能像他们一样。” 说完她落在地上,扎马尾的青年也一并跳了下来。 后者无所谓地道:“管他什么规矩呢,被八派通缉追杀又如何,我们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上回你给我写信,还说你在山里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安慰自己,日后当上首座,烦心事更多,故此你都忍了下来。” 扛着刀的白发青年抿起薄唇,手腕一转,兵刃化作万千光点隐去。 “如今大师姐竟会有这种念头,可见谢无涯负你——” “别,别这么说。” 苏旭连忙打断他,“我听着瘆得慌,我已想明白了,当年本是他要收我,我可从没求着他,而且我也烧了他的房子,如今谁也不欠谁,别说得像是他移情别恋看上韩二狗。” 等等,移情别恋? 她这么想着,忍不住一股恶寒。 “他就算真看上姓韩的,那最多也是——对不住他死去的老婆而已,无论如何,都和我没关系。” 苏旭不想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 她向着两人张开手臂,“来,七师弟先抱一个。” 当年,她在死人堆里将他们提溜出来。 不似其他师弟师妹,他们尚且年幼,从读书到修炼,几乎是她一手拉扯养大。 白发青年毫不犹豫地踏前两步,伸手将人抱住,只是两人身高差鲜明,这动作更像是将她拥入怀里。 不似情人间久别重逢的缠绵,他们的拥抱极为用力,却很是短暂干脆,几乎也是一触即分。 紧接着,另一个人也闪了过来。 他低头抱住稍矮的红裙少女,埋首在后者颈窝,声音含糊地说道:“大师姐不如去大荒闯荡,干一番事业,你比那些妖王又差到哪里去呢。” 第31章 次日清晨, 张大善人的铺子里就校对好了账目,他依言将赔偿还给了镇上的居民们。 棠王镇上流传了各种昨夜的故事,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亲眼目睹神仙大战,还有人手舞足蹈说那神仙如何斩杀恶灵, 又有人说那仙人如何美貌绝世, 当真好比天神下凡等等。 甚至有被坑去大笔钱财的人, 感激涕零地立了牌位。 “……” 苏旭对这些一无所知。 她已经回到了凌云城, 去秦家府邸交差, 从秦大小姐手中得到了十六卷游记。 秦萧已经闭关了, 他的长女也不曾多问,只说已收到了消息,多谢苏仙君解决棠王镇一事。 苏旭奇怪她问都不问一句, “大小姐知道那邪崇是何物?” 秦大小姐眉目秀丽,一身烟青色罗裙,更显气质温婉, “不知道,然而我修为低微, 好奇心重并非什么好事。” 苏旭禁不住对她刮目相看:“大小姐心性甚佳, 日后定然有所成就。” 后者失笑道:“借仙君吉言。” 苏旭将那位秦老前辈的书卷小心收好, 谢绝对方的宴请告辞了。 七师弟和八师弟并没有进城。 他们多年前因为残杀同门而被逐出万仙宗, 从此名扬各派仙府,通缉令撒遍九州。 这凌云城里大大小小的仙府豪门,每一家都珍藏有他俩的真人画影。 不过,重点也是他们并无兴趣进来闲逛,否则使个幻术, 就算被人识破动手又如何。 他们听闻了韩曜的事, 倒是饶有兴味地去了红叶镇。 苏旭也不拦着他们, 只约定最后在客栈见面。 “大师姐,”陆晚摸着下巴沉吟道:“我去查了查韩二狗,你猜怎么着,这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去哪了,好多人还以为他死了。” 苏旭讽刺地哼了一声,“看来他混得不错。” 何昔抱着手臂倚在墙边,金属护面覆盖着眼眸,神情看不分明,只沉声道:“我打听到一些韩曜的事。” 苏旭提起精神,“怎样?” 何昔回忆着道:“他母亲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十六那年与一个路过外乡人私奔了,过了十来年又回到家乡,怀着身孕且疯疯癫癫,已经不能再与人交谈了,素日里只念叨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她不出去干活儿,全靠兄长一家接济。” 苏旭点了点头,“怪不得韩二狗说他母亲不怎么管他,他和舅舅一家过活,只是她很可能没死,韩曜却说她死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也许他有什么阴谋,也许他只是讨厌这个母亲,恨不得她死了,也只当她死了?” 苏旭思忖道:“所以她确实是个人族无误,魔族和人族会生出什么?看着和人族一样、却拥有魔族力量的半魔?” 陆晚摸着下巴道:“听上去和半妖差不多,但若和半妖一样,那他就该有个不似人形的真身。” “很可能。” 苏旭想起先前两人有过一番关于外貌的对话,“他曾问我诸如人为什么在意眼中所见的美丑,以及假如他换了模样,我是否还会待他如初之类的。” 两个师弟同时露出嫌弃之色。 苏旭沉默了一会儿,“你们觉得沈翠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何昔沉声道:“虽说她本是人族,但她与师姐交手时的气息,确实很像魔族——并非是与某个人相似,而是那种感觉。” “就是让你很讨厌,恨不得杀了她的感觉!” 陆晚拍桌道:“大师姐当时也被她激怒了,是否觉得不受控制呢,我当时远远看着都险些按捺不住,但她终究是向你出手的。” 苏旭愣了一下。 她并没有真正和魔族交过手,但是,“韩曜那家伙有时也——只是他并未向我真正出过杀招,所以我虽然不适,倒是也能忍住。” “是否所有妖族都对魔族的气息分外敏感?” 陆晚不太确定地点点头,“仿佛是这样,我先前去了趟千花海,天斓王召见了许多有名号的花妖,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也见识了不少,与其中几个搭话时,他们也聊起过这事。” 妖族地界广袤无边,辽阔更甚于九州,只是多荒山沙海,又被诸位妖王割据,领地边界还多有纷争摩擦,次数不逊于与人族这边发生的争斗。 在大荒南境,有一片仙境福祉般的山林,其中无四季之分,花萝竞秀,万树常蕃,恍若人间仙宫。 那里便是花妖之王的洞府,号称千花海的地方。 “他们说,里界封印有异动,埋骨之渊里的魔瘴海又升高了丈许,曾有人下去探查,却有去无回——那里面的魔族恐怕也增多了。” 陆晚脸色并不好看。 无论是妖族还是人族,没人希望听到这样的消息。 “那会儿他们聊起以前与魔族的战斗,”陆晚继续道:“我才知道,哪怕是这些活了上千年的大妖,对魔族也忌惮如斯,并且会轻易被魔族的气息惊动——他们说,许多魔族极容易被灵力深厚的妖族吸引,哪怕是那些只被本能驱使的低等魔族,也是如此。” 苏旭低声道:“沈翠儿说她不想杀我,却控制不住。”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想到了韩二狗。 两人初见时,对方身上散发着充满阴邪气息的黑暗力量,那时她就对这人极为不喜,后来韩曜的一举一动,看在她眼里都变得越发讨厌起来。 而且,她也一直深深忌惮着那个人。 若是这样,一切就都有了解释。 只因为那家伙是个魔族,而自己是妖族,他们本是天敌。 至于他究竟是魔族混血,还是由人变成的魔族,亦或是其他什么情况,就很难判断了。 “一个死人能变成魔族复活,而且被杀死后莫名消失——我只听说有封印术能将魔族打回里界,然而那也要是从里界跑来现世的魔族,沈翠儿本就是在这里的,真奇怪。这种事先前还闻所未闻。” 陆晚忽然坐起来,“大师姐,我们来找找你从秦家借来的书卷吧,不知上面可有提及?” 于是,他们三人花了大半天时间阅览这十六卷游记。 这些并非原件,应当是由秦家人整理誊抄过的,故此收录在装订成册的书本上。 秦老前辈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风流人物,她的游记写得十分精彩,字里行间引经据典,详细生动地勾勒出一副浩瀚盛大的画卷,从大荒山川到九州沃野,再到贯穿两域的曲长幽深的地底迷宫,一切都被描述得栩栩如生。 苏旭看得如痴如醉,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入夜之后,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那位秦前辈独自游历过许多地方,这游记手卷里有一半是记载大荒风水。 第52节 还有一部分是关于中原九州的遗落之地,那些来自远古时期便已没落消失的仙门,他们留下了一些损毁的秘境,里面并无什么宝物,最多是有些墙刻古书。 关于魔族的记载其实并不多。 事实上,在中原九州之地,关于魔族的传说本就稀少,绝大多数人只知大荒和妖族,根本不知道魔族的存在。 里界和现世被割离已有数千年,在九州可见的魔族,几乎都是魔修们用秘法和大量祭品召唤出来的。 客房里燃了几盏烛火,三人各自坐在一处抱着书读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陆晚忽然叹息一声。 他捧着那卷书讲道,三百余年前,荆州西南的水乡村镇里,有个独身姑娘名唤小荷,她容貌标致、心地善良,有一日驾船打渔,湖上远远飘来一个重伤昏迷的男人,小荷好心救了对方,将他带回家里照顾。 数日后男人醒了,想要娶小荷为妻,小荷救对方只出于善心,并无情愫,因此断然拒绝,谁知那男人竟然是个修士,强行掳走了小荷,将她带回宗门。 “你们猜如何,”陆晚啧道:“这混球是新上任的映月宫宫主,浑身重伤是因为晋入渡劫境,被天雷劈的。” “可见境界高有什么用。” 苏旭嗤笑道:“谢无涯都能对我出尔反尔,这家伙也是渡劫境,算起来差不多,故此强抢人当老婆,也没什么差别。” 何昔背对着他们坐在窗边,脸上的金属护面拉起,此时忍不住道:“那小荷姑娘恐怕并不简单。” “很简单,并非什么炉鼎体质,也并非什么隐世大人物。” 陆晚撇了撇嘴,“这人是个——怎么说呢,我觉得秦前辈用词还是太过温和,我来讲吧,不知什么缘故,他们门派里男弟子极多,他又是个性子冷漠的天才,小小年纪就入了宗门,说白了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二百五,少数碰到的女修士要么高冷傲慢,要么温婉大方,像是小荷姑娘那样活泼可爱的渔娘,却是头一回见。” 苏旭满脸嫌弃:“那只能说明他见识太少了,一派之主,竟然做出如此行径。” “所以我说他没见过世面嘛。” 映月宫坐落在深山里,小荷也被拘在那仙尊的洞府中。 书上述说那洞府宛如人间仙境,楼阁朱栏玉砌、湖上烟霞浮光,更有琼浆玉露,一滴足可令凡人数日不用进食。 那男人似乎还对小荷极好,各式羽衣霓裳,各样宝钿金翠纷纷呈上。 小荷每日强颜欢笑,暗中寻得了离开洞府的方法。 终于有一日,趁着那人出门,她也偷偷溜了出去。 小荷本就聪明伶俐,也暗中学了一点儿法术,竟硬生生躲过了山中的巡逻弟子,从映月宫逃走了。 她不敢回到家乡,就投奔了在当地益州的表姐一家,本以为就此逃出生天。 谁知,数日后,小荷从集市上归家,天际冷月如霜,院中血流成河,表姐夫妇死不瞑目,他们年幼的儿子躺在一边,尸首分离。 那男人提着剑立在庭前,双目赤红地看着她,又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从此你就只有我一个了。” “……这故事是真的?” 苏旭无语地道:“映月宫虽然不算在八派之内,也是有头有脸的正道仙门,先前给张大善人打工的散修都不会干出这种事吧!” 不算魔修,有些正道修士也会滥杀无辜,但杀的也是妖族老弱,或是仇人的家小等等。 除了走火入魔失去理智的,几乎再没有谁会对着毫无仇怨的普通百姓出手的。 有的话,也不会再是正道修士了。 陆晚甩了甩手里的书,“可惜并非每个人都像我们这么想,小荷被带回映月宫,还不断有人劝她,说宫主对她一往情深,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太过在意她,还有人说是她不识好歹,她能被宫主看上何其荣幸等等,反正最终好像是说服了她,她就和那人完婚了。” 婚后数年,小荷对宫主百依百顺。 他却依然惦记当年的事,纵然再如何宠爱小荷,也不允许任何人指点她法术,只用丹药给她灌输灵力以延长寿数。 又过了数年,益州边境有妖族活跃,大妖钩山君现世,连着斩杀了映月宫的数位长老,宫主只得亲自出马将其击退。 待到宫主回到山中,迎接他的是一场鲜血汇聚、骸骨铺就的盛宴。 群山中回响着凄厉鸦啼,尸体横七竖八,从广场一路堆叠到正殿,破碎的脏器洒得遍地都是,干涸的血迹凝固于层层石阶上。 大殿门口高高悬挂着几颗人头,赫然是宫主最倚重的几个亲传弟子。 殿内留有一封书信。 信上以血液书写道:表姐姐夫,三岁外甥,家中仆妇,俱是无辜,却丧命仙尊剑下,妾身感君恩情,今日连本带利奉还。 下面又写了一句:妾身修为尚浅,自知不是仙尊对手,十年后与君约战此地,不死不休。 小荷已经不见了。 客房里一片寂静。 苏旭疑惑道:“秦前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并未参与,只是游历经过了小荷的家乡,听人讲了这故事,就记了下来。” “外人如何知道?” “小荷后来又回了家乡,给人讲述了这个故事,并让他们尽快搬走,免遭那位仙尊的报复,谁知村民们还没来得及动身——映月宫宫主在除妖时,被离火王烧死了,死得魂飞魄散,这消息是秦前辈告诉他们的,故此他们也都不用搬了。” 第32章 “村民们最后见到小荷时, 有人问她要去哪里,是否和他们一起搬走,小荷摇头说,她要去一个地方。” “是否埋骨之渊呢。” 陆晚点了点头。 埋骨之渊是里界和现世的夹缝, 若是小荷变成了魔族, 自身修为又不够, 想要进入里界也并非不可能。 根据她和村民们的对话, 可知她并未完全丧失理智, 甚至还存留善意。 ——至于她杀了那些映月宫的弟子, 也许在她心里那些人不全然是无辜的,也许她只是想要用同样的手段报复那个男人。 她想要离开现世,也可能是避免自己控制不住伤害到无辜的人。 陆晚叹道:“我先前都是当话本看的, 读完忽然反应过来,这事儿是真的。” “幸好那人死了。” 他又感叹道:“否则以我们的修为,也奈何他不得, 万一小荷姑娘十年后决战输了怎么办,说不定那畜生还能大彻大悟, 难道我们就看着那他当神仙?” 何昔倚在窗边晃了晃自己手中的书卷, “你不如看看这个。” 那书上记载了另一段奇葩故事。 起因是一个农户牵着狗进城玩儿, 遇到一个偷偷溜出来的世家小公子, 小公子在街上纵马狂奔,险些撞翻人家的摊位,农户仗着力气大,硬生生拉住了马,并教育了小公子几句, 小公子身具灵力, 直接用法术定住了农户, 拔出剑要去砍碎摊位上的货物。 农户十分生气,竟然硬生生挣脱了法术,甚至还夺过了剑,将小公子狠狠揍了一顿。 数日后,小公子竟然找到了农户家中,而且换了一身装扮,原来她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苏旭:“…………她是不是看上这可怜的农户了。” 果然如此。 那小小姐寻至对方家中,随便一打听,才发现农户竟是个绝世天才,不曾拜师,却自行摸索练出了灵力,顿时更加喜悦,谁知农户竟然有妻有女,而且一家和乐融融,对她厌弃无比,直接将她丢出了自己院子。 苏旭已经能猜到后面发生什么了。 无独有偶,一日农户回家,发现妻女皆已失踪,他四处寻找无果,终于想起了那小小姐,于是跑到城中质问,小小姐最初假作不知,后来承认自己让人掳走了她们——结果等到农户再见到妻子女儿,两人都死了,而且尸身衣不蔽体。 原是小小姐的吩咐太含糊,手下人以为所谓处理便是杀掉,并且他们也不仅是杀了她们。 农户悲愤无比,却并未做什么,只是安葬了妻女。 数月后,小小姐全家灭族。 “那家族在当地颇有名望,虽说只算三流世家,家主好歹也是个元婴境。” 何昔淡淡道:“有什么方法能让一个只是有些灵力的人——在短短数月之内,拥有如此力量?” 大家面面相觑。 小荷勉强算个练气境修士,农户也只是有些灵力,沈翠儿干脆是个体弱的凡人。 这三人初始实力不同,所以最终结果也不同,小荷杀了上百个大派修士,当中甚至还有数位仙君,农户杀了世家里几十口人,当中没什么高手,沈翠儿吃了一堆凡人外加几个法力低微的修士。 “由此可见,越强的人,在变成魔族之后——力量会更强?” 陆晚不太确定地道:“不过农户那个故事,还闹不清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唔,这些例子的共通之处就是,他们由弱变强的速度太快了,快得空前绝后。” 苏旭沉吟道:“哪怕是半妖,也是渐渐修炼起来的,兴许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能将活人或死人变成魔族,只是无法被发现——譬如说沈翠儿,若我们是寻常修士,恐怕也只将她当成恶鬼。” 何昔若有所思:“若是这么说,其实有许多魔族可能都曾是人?” “说不定还真是这样。” 陆晚摸着下巴道:“农户下落不明,沈翠儿不知死活,小荷兴许在埋骨之渊,又或者成功进入了里界,见到她的几率太小——我们连她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还不如再翻翻书,看看有没有其他更好找的人。” 于是他们继续看书了。 苏旭想起沈翠儿有些难受,干脆出去逛逛夜市,两个师弟自然也不会拦她。 镇上并无宵禁,只是夜市也不繁荣,附近行人稀疏,街边有三三两两的摊位,灯光昏暗。 街角有个馄饨摊子,摊主是一对面目慈祥的老夫妻,见她孤身一人,神情又不太愉快,那老夫人关切地问了一句。 这摊位附近几张桌子都空着,唯有角落阴影里坐了一个人。 那人正在埋头大吃,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苏旭早就闻到香味,谢了老夫人的关照,坐下点了一碗馄饨。 等到吃完,她才慢悠悠站起身,走到摊位最里侧的桌前站定,“敢问尊驾是几个意思?” 那一直埋头吃馄饨的男人,此时颇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神情疑惑。 “自打我们在客栈里说话,阁下的神识就一直在外面飘荡,恨不得挤进结界听我们说什么。” 苏旭微微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和善的假笑,“如此嚣张,当我是死的么?” 那是个清癯瘦削的中年男人,看着斯斯文文的样子,一副儒生打扮。 他闻言先是愕然,紧接着倒是颇为赞叹地点了点头,捋着短须道:“有如此本事,竟在大荒籍籍无名,这位君上可是有什么苦衷?” 苏旭心知他误会了。 不过这人竟能看出自己是妖族,想来修为不凡,而且恐怕也是见多识广之辈。 第53节 按他的意思,但凡有些名气的大妖,他都是认识的。 “这位君上,不在大荒辅佐令主的千秋霸业,反而深夜跑来这偏僻人族小镇吃馄饨。” 苏旭不答反问道:“想必也有苦衷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相识。” 其实这完全是乱猜的,首先对方九成九是个妖族,其次他打扮和言谈就像个谋士。 男人愣了一下,倒是笑了起来:“小姑娘既说出这话,可想知道我主之名?” “不想。” 苏旭毫不犹豫地道,看到男人怔然,又说:“我目前并未有投靠哪位妖王的打算,故此令主是谁,派遣阁下来这里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万望阁下也不要打听我和我朋友之事。” 男人微笑起来:“君上不打算坐下么?” 苏旭摇头:“我更想换个地方与你说话,省得我们打起来砸坏人家的摊子。” 男人淡然道:“赔他们便是。” 苏旭听着这话感觉有些刺耳,“若是别无选择已经毁了人家的东西,自然要赔钱,但是打着反正赔得起的念头,哪怕能避开也不避开,似乎并非君子所为。” 男人随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若是赔他们十倍百倍的价钱呢?阁下焉知他们如何做想?说不定高兴还来不及呢。” 苏旭面色不变,“若是令主手下,皆是君上这般人物,那我投了谁也不可能投他的。” 说罢她已经闪身来到街上,远远离开了那摊位。 下一秒,男人的身影也鬼魅般消失在原地,紧接着出现在她旁边。 “那对老夫妻手艺极好,想来做了大半辈子馄饨,看他们穿着,恐怕早就攒下了不少银钱,生意冷清,他们脸上并无忧色。” 苏旭一边说一边回望,只见那老丈正给妻子擦汗。 “半夜出来摆摊,也只是想让过往的人有一口热饭吃。” 男人微微摇头:“似尊驾这般柔软心肠,若是在我主手下,也难得重用。” 苏旭第一次被人如此评价,觉得有些好笑。 但她也不辩驳,“早说了我不稀罕——我生平最烦给人磕头行礼,更没兴趣给自己找个主子。” 男人盯了她一眼,那目光颇让人脊背发凉。 “实不相瞒,我主正效力于离火王麾下,前些日子刚刚攻下碎云冰原以北的十余座城池。” 苏旭心中暗惊。 那十来座城皆是啸月王领地,碎云冰原在大荒极北,北境狼王的雪玉宫就藏在冰川之中。 韩曜入桃源峰那一日,新弟子聚集在离愁轩,曾有人说起啸月王失了朔风城,那朔风城坐落在碎云冰原西北角,由西至东还有十数座妖城,如今看来都被打下来了。 中原这边竟然毫无消息,甚至大荒的妖族对此都知之不详,这是如何瞒住的? “自然是奇袭致胜,故此消息都未传开。” 男人捋须道:“王上麾下高手众多,啸月王倒是可以与王上抗衡,只是狼族人才凋敝,可用之士甚少。” 苏旭正揣测他的意图。 难道真想把自己拐进离火王的阵营? 若论实力,她估摸自己在大妖里也只是不上不下,既然离火王麾下不缺高手,那这家伙是在做什么? 夜幕里的小镇人渐稀少,亥时一过,集市彻底散了。 苏旭和不知名妖族在街上漫步。 后者正说起啸月王势力退守碎云冰原,一道冻川银河天堑横空阻隔,又有冰雪风暴经年肆虐,若是离火王不亲自出手,恐追击无望。 “然而她此时并不在北境了吧。” 苏旭若有所思地道,迎上男人犀利的目光,“啸月王已经输透了,她应当南下,听说青丘和禁林如今正在开战,不知道她会不会横插一手。” 后者叹了一声:“王上如今身在何处并不重要,只是碎云冰原以北的十余座城池,至今无法挑出合适的大妖接管,比起固守一隅,大伙都更愿意为王上开拓疆土,那些本事不济的,不提也罢。” 苏旭默然片刻,“我不适合,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这家伙必然有某种观人之法,能看出她是鸟妖。 如今大荒形式如此,有些实力的大妖们——对方将她当成其中之一,要么远离战火,要么就投效某位妖王或是妖王麾下的大将。 通常来说,鸟妖只会投效鸟妖。 离火王是凤凰——算起来也是鸟吧,故此这人见自己是鸟妖,就直接出言拉拢,完全可以理解。 那人再次惨遭拒绝也不意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停住了。 此时月色凄凉,夜空中回荡着鸦啼。 偶尔有几个晚归的人,皆是行色匆匆,不敢多停留片刻,只觉得四处弥漫着不详气息。 街头倏然浮现出一道人影,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街角高悬的纸灯昏暗,影影绰绰地落下微光。 少年逆光而立,玄色衣袍上几道焦黑痕迹尤为惹眼,衣袖被撕掉了大半,露出肌肉精实的手臂。 这人本就身材修长,眉目英挺硬朗,此时乍眼一看,竟似是褪去了几分青涩,如同出鞘利刃般锋锐坚毅。 他的脸容浸没在黑黝的婆娑树影里,幽邃黑眸宛若望不见底的寒渊。 他们与那人相隔十余丈远。 身边的妖族男人面色一沉,眼中首次浮现出鲜明的敌意,“君上如何惹到这种东西?” 苏旭同样震惊。 她怎么也想不到,韩二狗究竟是如何找到这里。 她苦笑一声,借着身畔结界的遮掩,信口胡诌道:“我二人算是宿敌了,阁下若不想掺和,还望尽快离去。” 男人皱眉看了她一眼,“你们若是打起来,可不止是毁掉一个馄饨摊子的事了。” 说罢,他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上去竟极为忌惮。 “……” 苏旭心乱如麻。 纵然她知道姓韩的九成是个魔族,但刚才那妖族的反应依然让人不安。 那人实力必在自己之上,又是见多识广之辈,竟然远远看一眼就跑掉了——这意味着什么? 他感到了威胁? 这种东西? 这是啥意思? 苏旭这么想着,不动声色地上前:“你来这里做什么?” 韩曜袖手立在街口,幽邃黑眸映着月光,莫名显得清冷又深沉。 “刚才那人是谁。” “吃馄饨遇到的路人甲,姓名未知,怎么了?” 韩曜:“……” 他脸上那种捉摸不透的阴郁散去了。 少年有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你知道么,有时我不用法术也能分辨别人是否在说谎。” 这又是什么奇葩的魔族天赋? 苏旭一点也不虚,因为她说的就是大实话,“哦。” 韩曜也不为对方的冷淡而气馁,“你说的应当是真话……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时,异变突生。 空空荡荡的街道上温度骤升,一阵带着腥臭气息的热风席卷而来,空中迸溅出数点火星。 同时,数道黑影横空掠过,宽大的黑斗篷飘扬而起,宛如鸟翼般投下阴影。 苏旭脚下浮现出一圈火焰组成的圆环。 烈焰越烧越旺,顷刻间燃成封闭的高墙,将她的身影淹没在内。 另一边,韩曜脚边燃烧起同样的火环。 不过,他的反应似乎很快,身形一动,整个人猛然弹至半空,在火墙凝成牢笼前退了出去。 他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数道阴森凛冽的剑气相继刺来,同时封锁了他的所有退路。 下一秒,地面上那两座火焰囚牢轰然爆炸,火星满天飞溅。 耳侧传来一阵嗤笑声。 “竟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儿,走不过一招就烧成灰烬了,哈哈哈哈哈——” 韩曜却无暇废话,因为有四个人同时缠住了他。 这些人和那些练气境外门弟子截然不同。 他们战斗经验极为丰富,而且一上来就出尽杀招,每一剑都要置人于死地。 剑刃上灵力又丰沛至极,只要稍稍碰上一下,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不久前他刚刚和玄火教魔修干了一架,寻常筑基修士经历那样的一战,少说也要一日一夜才能完全恢复——虽然说若是换成别的筑基境修士,大概也早就死了。 不过,好在他灵力恢复得很快,否则此时怕是要饮恨当场。 韩曜首次意识到,自己的对敌经验其实很贫乏。 在执事堂的时候,他应付那些同门诸如秦海之流的挑衅,在外门大比间,与修为相近的外门弟子一对一擂台赛。 ——这些都太容易了。 根本不曾有性命之忧,甚至让他没什么危机感。 最多是一时灵力消耗剧烈,或是打着打着突如其来的神识扩散,譬如琼台那次。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许多念头。 四个杀手的攻击封死了所有退路,避无可避,只得迎难而上。 第54节 灵犀温润的水蓝色剑芒当空乍现。 锋刃上碧波层叠漾开。 充满压迫感的灵力迸发而出,在空中散出涟漪般的水纹,瞬间震开数道刺向心脉要穴的剑气。 围攻他的四人动作未停。 他们不曾使用惊天动地的剑诀,反而是将灵力汇聚在剑身,一招快似一招,步步紧逼,又有无数道森冷的剑气离刃而出,指向目标的咽喉和周身大穴。 寻常的剑修面对这等攻势,恐怕连剑诀都捏不出来就要被重伤。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韩曜完全没心情也没时间去分辨他们说了什么。 他只有筑基境,灵力强度有限,纵然有灵犀这等神剑辅助,也未必能应付任何情况。 神剑飞翼在凌霄仙尊手中击败数位妖王、斩杀无数大妖,因而名动天下,然而到了慕容遥手中,被苏旭连人带剑轻轻松松一脚踢飞。 她的实力在同辈修士中称得上强横无匹,然而在大妖们当中,决不能跻身一流之列。 当然,慕容遥和飞翼根本不曾契合,但是神剑的威力与使用者息息相关,这是绝对的。 韩曜手腕一转,再次迎上了敌人们的攻势。 他本来就不是正经的剑修,遇敌时第一反应不是捏剑诀,而是看情况见招拆招,此时敌人们打着抢攻的主意,他干脆仿照他们的打法,以快打快。 温润水光流淌荡漾,四尺青锋尽数延展,刹那间幻出漫天剑影,宛如水浪滔天而起。 飙射向他身躯的剑气悉数被击毁,灵力炸开的气浪滚滚翻腾,同时金戈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那四人动作稍稍一滞。 聚灵力于剑,任何一个剑修都能做到。 然而他们需要捏起剑诀以控制疏导灵力,而且一旦剑上灵力随着剑招使用而消耗殆尽,再次凝聚就需要一段时间。 他们四人并非寻常剑修,研习这种剑招已经有数十年,才能做到剑气离刃,并随时将灵力灌注于剑内,形成源源不绝之势。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 韩曜却沉浸在这种过招的快感当中。 灵犀本是重剑,刃宽而厚,其间可蕴藏的灵力远远多于一般长剑。 若是灵力少的修士,拼尽全身灵力都未必能将之灌满。 然而,韩曜身上灵力极多,哪怕使用这种战斗方式,也如同江海之水滔滔不绝,剑刃上缠绕的光芒越发充盈灿烈。 他越打越快,甚至开始牵引周遭敌人们的节奏,由最初的被动防御逐渐转为攻势。 韩曜从未体会过这种肆意挥洒灵力的感觉,在宗门里比试时,也不过是几个法术就能解决一场战斗。 苏旭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没有任何缘由的,他就是相信对方可以应付,无论是那火牢还是什么其他的法术敌人。 不,兴许有理由。 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对方很有本事,与长相性格无关,那完全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 待到他们相处,他越发深信不疑。 那人身上有一种内敛的自信。 她谈起八派的高手,谈起修行一道,总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仿佛那些东西根本不曾入眼。 所以,此时此刻,他完全没觉得苏旭会遇难,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担心她。 …… 与此同时,客栈里的两人也遇到了袭击。 陆晚下楼想买点酒喝,在半道上忽觉不妙。 楼梯间一侧的窗口轰然破碎,同时刺入数把长剑,剑光暴起幻出无数道寒影,劲风扑面而来,斑驳老旧的栏杆瞬间被搅得粉碎。 陆晚立在原处岿然不动。 来人戴着兜帽,漆黑斗篷遮盖下身形高大异常,而且生了六条手臂,每只手里各持一把剑,剑刃上涌动着浑厚灵力,二话不说向他刺来,剑气隐隐笼罩了他的周身要穴。 “……” 另一边,剑气飞溅四射,打灭了烛台上的火光,客房里陷入黑暗。 窗外月光黯淡,周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何昔回过头,同时,墙壁传来一阵震动,整面墙竟轰然倒塌。 烟尘弥漫之间,一把利剑刺破尘雾,直直逼近他的面门。 凛冽剑风飙卷而起,掀起青年垂落在额前的白发,露出那一只横置额下的独眼。 刺客不可置信地尖叫一声,似乎为这一幕感到十分恐慌。 ——这人竟然只有一只眼睛,而且这眼睛还大得惊人,几乎堪比婴孩的巴掌尺寸。 “你竟是魔族!” 白发青年随手拉上了金属护面,“是你大爷。” 他不曾取出自己的宽刃长刀,一手直接抓住了那把刺向面门的长剑。 青年肤色白皙,五指修长,手背筋骨暴起,却稳稳地攥住了锋利的剑刃,而且毫发无损。 持剑的人几乎用尽了全身灵力,手中兵刃却不得寸进分毫,不由骇然抬头。 一道人影鬼魅般横掠而至,伸手一指点在剑刃当中。 何昔同时收手,那千磨百炼的法剑顿时漫天崩裂,每一块碎片上都燃起了烈焰。 苏旭挥袖一拂,空中烈烈燃烧的火刃相继腾飞,一片将对面那人穿喉而过,其余的向窗外和门外溅射而出,一时间传出无数声惨叫,接着是肉身烧灼的焦糊气息。 此时,唯有六只手依然存活。 苏旭给楼梯上的八师弟传音道:“抓。” 陆晚先前一直在闪躲,闻言身形一停,猛然撞入对方的剑光中。 刺客眼前一花,用法术变出的四只手悉数被斩断,仅剩的双手被震得虎口破裂,双臂酸麻无比,经脉里的灵力甚至都有些阻塞。 紧接着,陆晚一手扼住刺客的咽喉,五指收紧时变得扭曲坚硬,触感粗粝浑然不似皮肤。 刺客低头一看,对方整条手臂竟化作虬生错节的枝条,甚至有细碎叶片夹杂其中,越来越多的树枝密密麻麻地簇生出来,如同锁链般缠绕而下,骨骼断裂声噼里啪啦地爆响。 对于妖族而言,使用妖身与否,战斗力有天差之别,半妖们尤甚。 刺客昏厥倒地。 陆晚若无其事地拎起人回到客房,走路时身上十数根枝条在空中舒展抖动,窸窸窣窣收回体内。 “这些人是刺客的路子,连剑诀都不使。” 苏旭看着那昏厥的刺客,“他们似乎有意伪装,先前那火牢,又有几分玄火教魔修的手法,然而人又傻得可以,竟能将老七认成魔族。” “师姐真厉害。” 陆晚望着门里门外的尸体,“寻常的金丹境修士干架,打塌一两座楼房都是常事。” 苏旭瞬息之间干掉了数人,也只有门窗上的纱纸被穿破而已,周围的尸体都烧了个干净,客房里塌了一面墙,却也不是她做的。 “那是他们无能,杀不了对手只能拆房子。” 她哼了一声,丢锭银子当赔偿,三人跃入茫茫夜色中,很快远离了这座小镇。 “姓韩的怎么办?他若是死了,灵犀就丢了。” “放心,他应付那些人绰绰有余。” 苏旭被袭击时就逃了。 她现在甚至没兴趣去找那什么地宫了,反正师尊信任韩二狗信到将灵犀都交给他,证明他是魔族、证明他和魔修有些牵扯,似乎也没意义了。 她现在只想甩开韩曜,看完秦前辈的手记,再去调查玉桂仙君是否和父亲的死有关。 何昔:“天机宗宗主那个徒弟?师姐要查什么,我最近清闲得很,替你跑一趟吧。” 苏旭将秦萧告诉她的事都说了一遍,“小心行事,陆家也并非没有高手,若是为了这些陈年旧事累你受伤,那我就难受死了。” “大师姐觉得苏前辈的死与她有关?” 陆晚疑惑道:“她卷了你爹的财物逃走,为何还要害他?” “我并不确定她做了什么,但若是她为了名声,为了抹去这段过去,也并非没有可能。” 苏旭闭了闭眼,“我爹去时,她尚未像今日这般出名,但算起来,她那会儿也崭露头角了,虽不清楚她何时拜在碧游仙尊门下,但说不定已经开始筹谋,天机宗宗主是个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了,”陆晚撇了撇嘴,“听说碧游仙尊曾亲手废了自己的徒弟,只因那位仙君与人私定终身,哼,什么东西,管得真宽。” “不对,”何昔疑惑道:“这事不该是个秘密,既然她都在阖族面前发誓了,知道的人必然不少,谁能保证族人就不会泄露出去?而且苏家的人必然也知道。” 也对。 苏旭叹了口气,“有道理,我只是直觉还有什么事应当查清楚,不过当务之急先查查这些刺客的来历。” “这些人道行并不差,而且对敌经验丰富,若我们是寻常修士早就中招了,就算姓韩的是半个魔族,修为也摆在那里。” 陆晚想起她刚才的话,“我以为师姐你会说——管他死活,若他死了更好。” 苏旭一愣,不由停住了脚步。 其实她真不怎么在意韩二狗的死活,灵犀那破剑丢了也就丢了。 “我对他诸般不信任,”她有些纳闷地道:“刚才却完全没有想过,他可能会不敌那些人而死伤,只觉得他定然能解决,真是奇怪。” 第33章 夜色迷茫, 晚风穿过旷野,四处一片寂然。 三人停留在官道左近,这附近已没了树林, 视野极为开阔。 鸟妖们的眼力都不错, 能轻松看出百丈之外, 所以纵然敌人隐去灵压,偷袭也并非易事。 若是能一边用幻字诀隐身一边藏住灵压—— 第55节 这难度比单纯隐藏灵压要大了许多,她琢磨着刚才那些人也做不到。 以及最重要的, 在这里交手没了掣制, 想怎么打怎么打。 苏旭只要一想到这个, 顿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只觉得就算来他千八百个刺客都无所畏惧。 陆晚指了指地上昏厥的刺客:“该处理这家伙了吧?” 他封死了刺客身上的经脉, 让其灵力不得运转,手法极为娴熟,显然经验丰富,只是依然忙了很久。 苏旭知道,如此才能保证这人醒来无法自尽。 有些死士刺客之流, 宁愿死掉也不会泄露主家秘密, 他们更有一套自绝经脉或者让灵力爆体的法子。” 不过,陆晚这么做, 也只能降低几率罢了。 但他们已经见识过这些刺客的本事,虽然也算不凡, 但应该还不至于厉害到能在这种情况下自尽。 “师姐可能催眠他?” “我倒是想, 但他已是筑基巅峰的境界, 我恐怕做不到。” 苏旭很可惜地道。 否则她就能让这人有问必答, 就像先前她在执事堂里问话一样。 那刺客一声哀嚎醒了过来。 “妖怪!你、你竟是妖怪——” 他看向陆晚, 神情骇然。 刺客试图挣扎, 可惜身上灵力被封,骨头碎了大半,一动就浑身剧痛难忍,只得躺在原地。 男人脸色惨白,眼中还有些惶恐,似乎事情发展完全超出预料。 “放了我,求求你们,我只是收了他们的银子!” 陆晚也没想到对方是这般反应,他甚至都做好对方宁死不屈的准备了。 接下来,男人倒豆子一般将事情悉数说了。 他只是混迹绿林的散修,平日里接些见不得光的买卖赚点银钱,前些日子忽然被一伙人找上,给他一大笔银子,只让他跟着另一个领头的,届时听命行事。 他自称什么也不知道,昨夜那领头的忽然接到消息,连夜赶来镇子上,吩咐他们一群人,让他们有的埋伏有的接应,还有的冲进二楼的客房里杀人。 苏旭:“……昨夜我们根本不在这里。” 散修只一味摇头,表示他根本不清楚怎么回事,只听命做事。 陆晚:“……所以,除了那领头的之外,其余人皆是与你一样,是被主家从绿林中雇来的散修?” 男人点头又摇头,“我们都用了幻术,遮盖了自己原本的样子,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是否同我一样被雇佣。” 苏旭:“头目如今在何处?” 她一边问一边心里祈祷,那头目千万别是和他们一起动手的。 “已经给你杀了。” 男人颇为畏惧地看向她,接着就呆住了。 他还是首次正眼打量这红裙少女,只觉得天仙之美也不过如此。 “被你抓住剑的那人便是。” 苏旭闭了闭眼,心中蹦出一句脏话,“你们先前在何处议事?你可还能找到那给你银钱的人?” 男人报了个地点,在荆州的另一处大城中。 “那人我倒是还能认出来,只是我不知该如何联络他。” 陆晚和何昔皆沉默不语。 苏旭看了他一眼,胡诌道:“我大致猜到那人是谁了,你给我讲讲那人长什么样子,把你身上的乾坤袋拿出来,我今天就放你走。” 男人一惊,“他,他是个管事样子的中年人,穿得衣料极好,身上有灵压,似乎并不弱,没有带法器,至少我没看到剑纹,他模样平平……” 说完,他就一副我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开始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 苏旭打个眼色,陆晚俯身解开了刺客的封印。 这人也是筑基九重的境界,平日又是刀口舔血的角色,灵力甫一恢复,身上的伤也开始慢慢复原。 他不顾浑身疼得厉害,赶紧拿出乾坤袋,将钱财尽数献上,然后步履蹒跚、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们三人伫立在原地,刺客的背影已经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融入茫茫夜色里。 “这主家倒是谨小慎微,生怕自己暴露了身份。” 苏旭冷笑一声,“这次我去。” 但凡稍有些经验的人,雇佣一伙无恶不作的散修去杀人放火,谁敢一次将佣金都付给他们。 这些人没什么信誉可言,万一拿钱就跑了呢。 通常来说都是先付定金,完事后再给剩下的。 苏旭说完就追了上去,若是运气不差,说不定能直接找到主家。 一个管事都有不弱的灵压,可见这主家非同寻常,兴许为了避免麻烦,将钱都付清了——若是这样,主家必有手段控制他们,或是虫蛊,或是咒术,他若想活命就要回去。 若是那刺客在骗人,就更有必要跟着他了。 那说明他和主家的关系更为复杂。 她追踪着那散修的灵压,再次回到了镇上。 客栈大厅里灯火通明,老板一家都被惊醒了,此时正在招呼伙计打扫,并商量修补门窗和墙壁。 他们虽然有些心惊,但还多得了一锭银子,若是补偿则绰绰有余。 外面集市散去的长街上一片寂静,夜风萧萧拂过,土路上洒着斑斑血迹。 旁边有一座铺子的屋顶被砸了个大洞,只是铺子里空空荡荡,似乎也没有谁被殃及池鱼。 苏旭追着灵压回到此处,才发觉这是先前她和韩曜遇袭之地。 只是韩二狗踪影全无,那四个刺客也不知道去哪了。 她用幻术遮盖着身形,遥遥跟着那个散修。 后者并未发觉,穿过长街走至一条破败的巷子里,小巷极为狭窄,两人并行都有些艰难,尽头是一面布满青苔、摇摇欲坠的石墙。 男人走至墙边,脚步未停,竟然直接从墙上穿了进去。 显然那堵墙也是幻术。 苏旭跟了进去,穿过那一面土墙,四周骤然明朗起来,竟是一间烛光闪耀的小厅。 厅里布置奢华,当中摆着几把黄花梨圆背交椅,椅子上坐了几个人,有男有女,人人皆有不弱的灵压。 一个脸色阴沉的中年男人尤为显眼,唯有他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损,似乎刚经历了恶战一般。 苏旭一眼就认出,这人是先前在街上偷袭自己和韩曜的四人之一。 虽然那时对方蒙着面,然而身形相仿,最重要的是灵压气息很像。 刚才那面墙竟然不止是一个幻术,还是一个传送媒介,此等法术极为高深,寻常的世家都不可能掌握。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散修连忙走过去行礼,他身上的伤并未完全恢复,下跪时不由龇牙咧嘴。 “回禀诸位仙君,那家伙是个妖怪!那女人也厉害得紧,仿佛一瞬间将所有人都杀了。” 这些人居然全都是金丹境以上! 苏旭也在厅里,全赖幻术遮掩,才没露出身形。 这地方空间有限,她和那些人相距不过丈许,此时只能完全屏住呼吸,努力将灵压隐藏到极致。 若是那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感到异常,突然开神识扫视此地,她极很可能会露馅。 不过,似乎并没有人想这么做,他们甚至都没往这边看一眼。 大家都没说话,唯有那中年男人冷冷地盯着那散修,“那女人修的是正经玄门功法,显然是正派弟子,她怎么可能同妖怪在一处?” 苏旭心下疑惑。 这人在长街上偷袭自己,然而她根本没有和他交手,他如何能试出自己修了什么功法? 散修连连摇头,“我看她裙角绣着桃花,说不定就是桃源峰弟子,若真是如此,兴许还是沧浪仙尊的徒弟,认识一两个妖怪有什么稀奇的,谢无涯早年的老婆不就是个蛇妖么。” “……???” 有一瞬间,苏旭险些破功暴露了自己。 她知道师尊有个亡故的妻子,说是多年前殒身于进阶,没想到竟然是妖族! 她陷入巨大震惊中,灵压几乎都有些紊乱了。 在厅中诸人感应到异常前,苏旭连忙稳住灵力,好在那些人也被散修的话转移了精力,没有心思去感应周围是否藏着人——他们根本没想过这种可能。 不过,下回真该换掉身上的衣服了。 只是万仙宗弟子的身份,在许多时候也可以提供便宜,而且谁知道会莫名其妙碰上这种人,苏旭虽然也有些敌人,但那些人都清楚她是谁,在他们面前她也犯不着隐藏自己。 中年男人皱眉道:“你也不过是揣测罢了。” “孙仙君,你想想看,女修士漂亮成那副样子,又是金丹修为的,放眼整个九州仙府也只有寥寥数人,沧浪仙尊那几个女弟子,不是一个赛一个美貌吗,桃源峰那些长老的徒弟们,哪个比得上。” 散修低声道,“只不知道那妖怪是什么身份,他们倒是极为亲密——哦对,我还隐隐听见老刘的声音,他说另一个人是魔族。” 孙仙君脸色不怎么好看。 散修当即讲出了自己的全部见闻,包括他和陆晚在楼梯间打斗,却听见客房里传来那声喊叫。 大家顿时神情各异。 “所以那戴着护面的白发男人,老刘说他是魔族?为什么?” 散修也一头雾水,“我并不知道,除了面罩和头发,他看着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孙仙君又问道:“她如何肯放你离开?” 散修顿时谄媚笑道:“小人修为低微,只骗她说诸事不知,她一个年轻姑娘,旁边那两人都是生瓜蛋子,自然信以为真了。” 第56节 椅子上首坐着的一个中年女人叹了口气,“这我倒是相信,谢无涯统共收了三个女徒,老三是个闷葫芦性子,只知道追杀魔修,不会有闲心去管王姑娘的事儿,老五是个花瓶美人,自小金尊玉贵,嫁的也是高门大户,不可能去住镇上的客栈,想来你见到的便是苏仙君了,她鲜少离开宗门,少了些江湖经验也不足为奇。” 苏旭心中一惊。 三师妹楚晗还好说,五师妹穆晴的出身却并非人尽皆知,而且她改了名字,还换成了母亲的姓氏。 毕竟她有个妖族父亲,还因此被赶出夫家,受到天机宗弟子的追杀。 苏旭将穆晴带回宗门后,曾经费心为她遮掩过去,总不能让人知道谢无涯收了个半妖当徒弟。 不过,那事的知情者都死光了。 所以这女人纵然了解一些,似乎也并不知道穆晴是个半妖——也对,否则她并不会说出什么金尊玉贵的话儿,因为穆晴在原先的家里过得并不好,虽然也有锦衣玉食,却如提线木偶般毫无自由,那二房和二房的孩子更是常常欺辱她。 尽管如此,那女人知道的也不少了,苏旭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 后者梳着妇人髻,发中只插了两根朴素的银钗,只是衣裙面料却极为华贵,坐姿也端庄无比。 旁边几人纷纷点头附和,“六夫人说的极是。” “但是。” 六夫人微微抬起手,周围的人顿时又闭嘴了。 显然她在他们当中有些威望。 “苏旭的亲爹是个说书先生,她自小混迹市井,并非无知闺阁少女——李二,她当真说她知道是谁雇佣了你?” 那散修仍然跪在地上,闻言连连点头,态度极为恭敬地回道:“回六夫人,她说她大致猜到。” 六夫人旁边一个青年男子挺胸道:“怕是她曾经得罪过什么人,这回自作聪明地想到那上面去了。” “哼,”他停了停,旋又露出鄙夷之色,“万仙宗弟子俱是如此,平日里还不知做过多少丧尽天良之事。” 苏旭倒是有点意外。 她本来以为这些人是找错了目标,亦或是冲着韩曜去的,如此听来,他们似乎和宗门也有些仇怨! 这些人的灵压都不弱,而且并无邪恶黑暗气息,恐怕修习的也是正宗玄门功法,不是出身仙门就是世家。 他们和万仙宗这样的门派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等等。 苏旭猛然忆起,先前在秦家赴宴的时候,秦二小姐曾经提起过,荆州地大,修真世家众多,当中以灰原城凌家为首,凌家还曾有一位嫡小姐拜入仙宗,却在试炼时陨落了。 那会儿她就觉得这位凌小姐之死兴许另有缘故,否则自己不会从未听闻。 凌家不许子弟拜入任何门派,他们又是剑修家族,拜师首选自然是万仙宗。 因此这规矩倒像是针对万仙宗制定的。 ——这伙人和凌家是否有关系? 那青年说完,依然一副昂首挺胸的样子,仿佛在等待旁人赞同一样。 可惜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纵然觉得他有道理,也没心情去吹捧。 厅中一片寂静,六夫人也不说话,李二不敢贸然开口,青年大感尴尬,只得转移话题道:“孙仙君伤势如何?” 他看向那个衣衫破损的中年男人。 这一屋子人,除了跪在地上李二之外,唯有这位孙姓仙君,实打实参与了方才的战斗。 孙仙君脸色一直很差,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重伤未愈,亦或二者兼有。 “没有大碍,”他沉声道:“那三兄弟死了。” 厅中诸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六夫人面沉似水道:“他们三人本是同胞兄弟,最擅合击之术,寻常金丹境修士也要饮恨于他们剑下——苏旭早早溜回客栈,只剩下那少年一人迎敌,竟然能同时击杀他们三人,重创孙贤弟,想来便是新任的灵犀剑主了。” 周围人都沉默不语,显然此事出乎意料。 苏旭也有些意外,不过韩曜既然身怀魔族血统,就不能以常理度之,况且谁知他还藏了什么杀手锏。 半晌,才有个须发花白的年迈男人叹道:“沧浪仙尊既能破例收他,此人必定不凡。” “苏旭也是一样,我才不信她就是个道修。” 另一个年轻些的姑娘也叹息起来,“放眼年轻一代的八派弟子,如李二方才所言,她在客栈里露的那一手,怕是无人能敌。” “三妹何必长他人志气,她是谢无涯首徒,那会儿谢无涯已经当上首座,却一个徒弟都没有,若非她天资过人,如何能打动谢无涯爱才之心?” 方才说话的青年又道:“而且她也是沾了灵力深厚的光,谁知谢无涯给过她多少灵丹妙药呢,若是对上真正的剑修,像是遇到顾擎苍、赫连辰那类高手,恐怕撑不过一回合。” 他举的这两个例子,皆是八派中人,一个属于天机宗,一个属于琅嬛府。 那三小姐闻言不太赞同,皱眉道:“二哥说的这两人都有仙剑在手,昔日在八派试炼里,他们都打败了尚未契合飞翼的慕容遥呢。” 苏旭也听过他们的名字。 那两人是年轻弟子中极为出名的剑修——当然,所谓的年轻只是相对而言,他们俩比她还要年长一些。 这伙人又议论了几句,六夫人这才总结道:“今趟无功而返,又折损了不少人手,盖因我们轻敌之故,好在只是我们私下行动,家主并不知晓。” “我们只是想抓到那女人,给爹一个惊喜呢。” 先前的青年叹了口气,“谁知她竟然——哎,劳烦各位前辈了。” 六夫人和三小姐皆不动,另外几人抱拳的抱拳,摆手的摆手,跪在地上的李二也站起身来,大家相继离开了。 诸人走了个干净,厅中只剩下他们三个。 那青年转向六夫人道:“娘,你说这是怎么回事,秦治的事儿竟然被苏旭给搅和了,难道谢无涯想谋王云儿当徒弟,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苏旭听得一头雾水。 秦治似乎是秦家七少爷的名字,也就是当日去抢人当小妾的那位,王云儿似乎是被抢的姑娘。 现在看来,秦七少爷去抢人似乎另有隐情——甚至可能是这群人指使他做的,目的是为了得到王云儿。 王云儿又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苏旭也才弄明白这群人的关系。 六夫人恐怕是家主的六房,这对兄妹是她的儿女。 无论他们是否是凌家人,恐怕都是来自一个大家族,族内勾心斗角,大家都想法子讨好家主,故此这三人想抓走王云儿、或是直接抢走眼睛,拿去献给家主。 正谈话间,又有人进了厅中,单膝跪地,奉上一封书信。 那人离开后,六夫人展信一目十行地读完,随手给了儿子,青年看完又递给了妹妹,三人相顾无言。 “看来确实是意外了。” 青年拧着眉道:“苏旭去秦家路上恰好碰到秦治,恐怕只是看不过去才出手管闲事,因为事后她根本不曾去王家,若是有意为之,早就把人带走了。” “有道理,听说她的几位师弟师妹都曾受过她的恩惠,好几位都是萍水相逢却被她救了性命,可见她这人是会多管闲事的。” 三小姐也愁眉不展,“这可怎么办是好,苏旭是否已得知天眼的事?” “莫要着急。” 六夫人沉着脸道:“她都不曾见到王云儿,如何会知道?” 天眼? 苏旭先前在书中看过记载,说这神赐之眼上可窥天机,下可破诸般幻术。 而且并非人为修成,乃是与生俱来。 难道王云儿有天眼? 他们谈话时,苏旭又想了很多。 他们掌握的信息甚多,关于自己的暂且不说,师尊有个妖族老婆这件事,在如今的中原仙门,几乎是可以让人身败名裂的秘密。 所以此事根本无人知晓。 苏旭早年失了父亲,很不愿被旁人询问,她推己及人,也从不问起师尊的亡妻,只怕勾起他的伤心事。 谢无涯妻子故去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了,这绝不可能是随意扫听出来的,这伙人恐怕早早就盯上了他,或者说整个万仙宗。 而且他们恐怕还有更大的谋划,否则为何迟迟不暴露此事? 六夫人等并未透露全部计划,孙仙君和李二他们恐怕对整件事知之不详。 “爹的寿辰将近,本来还想借此事在他面前露脸呢。” 青年郁闷地道:“这下可好,恐怕大房二房那些人又要抢尽风头。” 六夫人淡淡道:“他们皆是你兄姐,在外切忌这样说话。” 苏旭又打量了一下厅中的三人,六夫人并不算美貌过人,勉强有几分姿色,若是放在普通百姓当中尚好,在大家族中绝对是不够看的。 这女人肯给家主当六房,显然不是身份显赫之辈,也不会是因为生得太美貌而被抢进来的,极有可能是躲避仇家或嫁进来寻求庇佑。 旁边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生得也和母亲有些相似,都只能称得上清秀罢了。 他们俱是金丹境以上,虽然不知道具体年龄,但听着这兄妹俩说话,年纪不会太大,所以天资必定不错。 若是在一般的家族中,这些人必定过得顺风顺水备受追捧。 ——秦家那一堆小姐少爷当中,也只有零星几个筑基境罢了。 “娘,”三小姐又犹豫着道:“爹心中念着已故的四姑姑,只对大夫人和二夫人有几分敬重罢了,其余的人,在他眼中和工具无异,我们本就势弱,如今折损了一群好手,说不定还招惹了苏仙君——” “三妹你什么意思!” 青年几乎跳将起来,“难道我们要就此不干,任由爹将好东西都掏给大房二房,你我皆是天灵根,却因为他的偏心而进阶元婴无望!” “你我都恨他,却还在给他卖命!” 三小姐也拍案而起,“二哥,那些人都是你我招揽的,他们有什么本事,我们比谁都清楚,若是换成你或者我,如何能在他们的围攻里活下来,更别提杀了他们——可知今趟若是你我亲自去了,说不定已经死在街上或是客栈里!你自己说说,他可值得我们为他而死?!” 青年脸色一白,“那我们还能怎么办,他是家主,好东西都在他手里捏着!” “够了!” 六夫人厉声喝道,“你们都给我闭嘴,坐下。” 两人悉数安静下来,乖乖地坐了回去。 “当年四小姐惨死,老家主震怒,凌家满门跪在堂前立下毒誓,誓要为她报仇。” 六夫人闭了闭眼,“为她报仇谈何容易,更别说我们都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可怜我生了三子四女,俱被家主当做工具使唤,有的惨败于妖族手中,有的被魔修折磨至死,唯有你们两个活了下来。” 苏旭听得心惊肉跳。 第57节 果然是凌家人,果然那凌家嫡小姐的死也大有问题。 她一琢磨对方的话又觉得有些诡异,六夫人说的四小姐,算起来的话,应当是现任家主的妹妹,老家主的女儿。 刚才那三妹曾说,那现任家主心中念着已经故去的四姑姑,他们是亲兄妹吧?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先前的话不要再提,如今除非我们亲自出手,否则很难拿下王云儿。” 六夫人沉吟一声,“继续盯着王家,无论有没有机会,近期都不要妄动,若是引得大房二房那些人注意,王云儿就绝对到不了我们的手里了。” 另外两人纷纷点头应是。 他们这家族倒是“和睦”得紧,三人宁可计划失败,也不愿其他人成功得了好处。 看来凌家虽高手众多,家族内里却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子。 苏旭心中无比庆幸这一趟跟了过来,竟然知道了那么多事。 青年颓然道:“王云儿身上尚有虫蛊不曾解除,谁想到她如此硬气,宁可死也不肯嫁给秦治,她不过是个绣娘,日子过得穷困潦倒,秦家什么没有?” 六夫人冷哼一声,“你小小年纪不知事,我就不该将这事交给你去做——你以为给人做妾是什么好事?想要不惊动大房二房得到王云儿的方法有的是,你如何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此言一出,旁边的两个年轻人登时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半晌,三小姐低声道:“那虫子怎么办。” 青年摆摆手,“那个不妨事,哪怕再过个一年半载也不会伤她寿命。” “不过我还是不懂,二哥你究竟派他们去做什么?平白招惹了苏仙君,万一她当真是在和妖族私会,被我们撞破可怎么办。” 三小姐松了口气,旋又迷惑地道。 “我那会儿不知道她是谁,怕她先前坏了我们的计划是有意为之,想着干脆将人杀了,只希望她认为当真是李二找错了人吧。” 青年又重重叹了口气,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回叹息了,“……若是没了天眼,如何能去指认谢无涯收了一堆妖怪当徒弟呢。” 苏旭:“?” 与此同时,六夫人猛地抬头向她所在的位置看来。 “什么人!” 一片绚烂无比的剑光当空炸开。 第34章 六夫人一声清喝, 手中寒芒乍现,漫空爆开一片绮丽剑光。 小厅的隔扇木门轰然粉碎,露出洒满银辉的庭院。 院中空无一人, 如霜冷月高悬天边。 片刻后, 数道身影跃入庭院中。 这些显然都是他们豢养的死士, 只是大家左顾右盼也没找到疑似敌人的目标,只得茫然跪在台阶前。 六夫人伫立在门前,手中捏着一柄纤长细剑, 剑身上蓝绿荧光若隐若现。 另外两人惊疑不定地走过来, 他们互视一眼, 双双闭目放开神识探查了一圈, 却并无收获。 那凌家少爷不由疑道:“娘, 你感觉到什么了?” “这房里有我设的结界,但凡走出这道门,就听不到内里的声音。” 六夫人冷冷道:“方才有人在外,欲以神识穿透结界,窃听我们谈话——我早就察觉周围有些不对劲, 只是不确定对方身在何处,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死士们面面相觑,个个都开始请罪。 六夫人摆了摆手, “不干你们的事,那家伙厉害得紧, 若非他触到结界, 我都不知他究竟在哪, 更何况你们。” 凌家小姐花容失色道:“若是比娘还要厉害, 那岂不是灵虚境!会否是大房二房那边的人呢!” 死士们各自散去了, 六夫人摇头道:“你道那边有多少灵虚高手, 她们又驱使不得长老,难道会亲自跑来我们这里听壁脚?她们才不屑干出这种事——而且未必是灵虚境,若是擅长匿踪隐遁之术,纵然修为比我差了些,也可轻易做到。” “这样说来,我们的话并没有被听见,那还好。” 他们三人也不再议事,各自散去了。 谁也不知道,真正从头到尾听了他们谈话的人,依然没有离开。 苏旭还站在门口左近,此时不由松了口气。 ——六夫人最先感觉到的人恐怕是自己,然而最后却被另一个窃听者给搅了。 若是六夫人这边真的抓到了王云儿,又胁迫她在某些场合里指认谢无涯的徒弟,一旦事成,沧浪仙尊必定身败名裂——反正无论如何都会被逐出宗门。 若是桃源峰首座没了,万仙宗的实力会被大大削减。 凌家必然已经谋划许久,兴许花了许多年去收集情报,这很可能只是他们的一步棋而已。 倘若谢无涯就是害死那位凌四小姐的凶手,他们言谈间应该会提起此事,而六夫人刚刚还说大家都不知道当年事情真相。 综上所述,他们的最终意图应该是毁掉万仙宗,或者与这接近。 他们要么查不出凌四小姐的死因,要么就是她被许多人共同害死,亦或是害她的人已经死了,总之凌家这边无法针对性报复,只能将目标变成整个宗门。 苏旭不希望他们知道有人听了他们的计划。 六夫人是个元婴境的高手,自己未必能一个照面将其灭口,一旦被发现则麻烦无穷。 三位主子都离开了,死士们重新隐去身形和灵压,却没有跟着。 这些人修为都在筑基后期,七重八重九重都有,刚才惊鸿一瞥间,苏旭看到他们人人都有本命法器,剑纹被衣袖半掩着烙在手背上。 她跃上墙头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一座精巧的三进四合院,方才诸人议事之所乃是西边厢房。 宅门外是一条花木扶疏的街道,水沟旁边栽种着桃李梨树,绿意葱茏,煞是好看。 左近竟然都是普通富户,半点灵压都没有,显然并非是灰原城的凌家府邸。 苏旭等了一会儿才从四合院里离开,觉得这附近景象有些眼熟。 这里似乎是凌云城! 她跃到高处,发现再向北几条街,就是占地面积最广的秦家府邸。 那四合院大概是六夫人一伙的秘密集会地,藏在凌云城的富人区当中,护院们又精通隐遁之术,确实让人难以发觉。 秦家恐怕也不知道,自己眼皮底下藏着凌家的产业。 她一边想着一边想着去看看王云儿,谁知没走几步,忽然瞥到了熟悉的身影。 “……” 苏旭几乎要揉眼睛了。 韩曜站在街口,直愣愣地向她看过来。 在外人看来,这少年只是盯着空气发呆。 苏旭却能感受到,那双黝黑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锁定在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六夫人的眼线,只得继续隐藏着身形,若无其事地从旁边走过,然后猛地折入一旁树荫摇曳的巷道里。 韩曜紧随其后。 苏旭越走越快,直接展开了身法,如同鬼魅般穿梭在街道上,有时甚至跃上高处,风一般掠过起伏的砖墙和屋檐。 韩曜竟然硬生生跟住了她。 两人一前一后流星般掠过一条条长街,大道上时不时有马车经过,昏昏欲睡的车夫打了个寒颤,只感觉耳畔掠过一阵阴风,禁不住抱紧了双臂。 城里并无宵禁,夜市还十分热闹,繁华景象比起白日不遑多让。 苏旭一直跑到城门口,翩然跃起飞上城墙。 韩曜身形未停,轻轻松松地垂直于地面的高墙上狂奔,眨眼间也站到了她身边。 苏旭在阴影中显出身形,举目四望。 城中屋舍矗立,官寮私馆鳞次栉比、湖上画舫乐声飘摇,一片纸醉金迷之象。 她侧过头,一旁的少年沉默伫立在原地,星星点点灯光宛如金河,映入幽邃黑眸中。 “你是怎么做到的?” 半晌,韩曜也偏过头看着她,眼神专注又燃烧着几分狂热。 苏旭实在不知道他询问的是什么,“具体些?” 少年抿了抿线条削薄的双唇,“你——你在客栈里是如何瞬间杀光了他们?” 苏旭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还有,”韩曜又纠结地道:“你是不是刚才一直藏在那个厢房里,我一开始就感觉那里面有人,灵压还有些熟悉,只是又不确定,你是如何隐去身形的?” 苏旭:“等等。” 现在轮到她吃惊了:“六夫人说话那会儿你也在?!那孙仙君是你装的?!” 若是韩曜也隐藏在房间里,那他必定知道如何隐去身形,也不必询问自己。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光明正大出现在那里,那就只能是伪装成其中某一个人。 那个衣服破损满脸阴沉的孙仙君,是除了李二之外,唯一一个参与此次行动并存活之人——当然,本人恐怕已经死透了。 “没错,他死了。” 韩曜点头承认了,旋又摊开手,“你可能不信,这其实是我第一次有意杀人,虽说一次就宰了四个。” 苏旭挑眉,“怎么,你还有什么梦中杀人的嗜好,曾经无意杀过谁?” “那倒也不是,”少年摇了摇头,“我小时候,村里有些小孩很讨厌,你可能不知道——” “相信我,我极清楚某些孩子会有多么讨厌,兴许比大人还要恶心。” 苏旭扯了扯嘴角,“好了,继续。” “好吧,你可能知道。” 韩曜倒是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他们会因为你没有爹,就莫名对你怀有敌意,说你的坏话,辱骂你的娘亲,并说你是怪物。” 苏旭:“…………” 第58节 全中。 除却她是没有娘,并自己亲爹被人辱骂,但本质上说,对方经历的一切,她都深有体会。 当然,兴许还有点不同,毕竟韩二狗只能呆在那村子里,日复一日对着同样一批蠢货,而她随着父亲走南闯北,身边那些令人恶心的家伙不断换新。 苏旭冷哼道:“不必在意他们,强者跻身霄汉,弱者困于尘泥,只知道盯着别人有没有爹娘,不过是因为他们有一对父母,在你身上找些优越感,并平日过得不顺、向你宣泄恶意以解脱自己,或是听长辈之语人云亦云,总之是一群卑弱蝼蚁。” 韩曜没想到她说出这么一大串话,倒是有点意外。 “有个人想将我推到湖里,被我躲过,他脚底打滑自己摔了下去,那会儿暴雨连续数日,湖水深了许多,他又始料不及,就被呛死了。” 韩曜看到苏旭的眼神,连忙抬手道:“你是不觉得那人的死咎由自取和我无关,故此不能算我杀了他?好吧,后面还有类似的,譬如说,嗯,大概是八岁那会儿吧,有人用石头丢我。” 苏旭不由想起秦前辈游记里载录的,小荷和农户的故事。 她胡乱猜测道:“你大发雷霆,扑过去将人撕得粉碎,并杀了他全家?” 韩曜:“…………” 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接住石头,反手向他扔过去,砸碎了他的头骨。” 苏旭倒是没想到这结果,看来这混账魔族小时候比自己厉害,她八岁的时候只能变成乌鸦飞来飞去,最多召唤其他的乌鸦一起干坏事。 “你竟然没事?你们村里的人都不管?” “没人看到。” 韩曜随口道:“我那会儿其实没想杀他,只觉得他砸我一下,我也该砸他一下,谁知他接不住呢。” 苏旭心道果然是我想多了。 这混账东西怎么会吃亏呢,若他碰到小荷那种事,可能早就把那个仙尊给弄死了。 少年沉吟一声,“我都回答了你的问题,也该你说了吧。” “不,你还没说你怎么变成了孙仙君,还没让他们看出端倪?” 苏旭极有气势地问道。 幻字诀法术难度不低,大多数修士都无法完美掌握。 所谓的完美掌握,也并非是你变了一副模样而旁人都无法发现,而是你变出来的人没有歪鼻子斜眼,或是只变成功了一半身子等等。 一个修士但凡用了幻术,灵压会有很明显的变化。 境界相同的修士也许无法看穿幻术,却必然能感知到身边的人用了幻术。 苏旭惯常使用的幻字诀,都是隐匿类的,能让旁人忽视她,但她本身的样貌并无变化。 若是境界相近的人,都能轻易察觉到她正在用法术。 所以,韩二狗究竟是怎么变成了孙仙君? 重点是变得天衣无缝,让六夫人那种元婴境修士都觉不到异常。 ——孙仙君恐怕也是六夫人的手下或是合作伙伴,六夫人对他的灵压必然熟悉,所以韩曜竟然连灵压都能拟得相近,这简直闻所未闻! 韩曜皱眉,“这不公平,凭什么我要一直回答你?他们难道不是你引去的?” “你那会儿也在,他们一开始都不知道我是谁,如何能算我引去的?” 韩曜并未像自己一般,从头到尾听完了那场谈话。 所以,他很可能不知道六夫人的身份,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 那些人确实是冲着苏旭去的,是那二少爷的馊主意。 当然苏旭不可能说出实话,那涉及到别的事,她不由庆幸韩二狗早早离开了。 而且,后来六夫人发现有人想用神识偷听,恐怕也是这家伙搞的鬼。 她哼了一声,“你莫不是怪我把你丢下?” “……” 少年的眼神顿时暗了下来,他垂下视线,长睫染着银霜般的月光。 “你心心念念惦记那个妖怪和那个魔族,出了事只想着跑回去救他们,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 苏旭:“?” 两个师弟十数年来一直过得腥风血雨,整日里不是在追杀别人就是在给人追杀,什么麻烦都遇到过。 苏旭知道他们的本事,并没有真觉得他们会有危险。 但他们是通缉犯,一旦暴露行踪会有些麻烦。 所以她赶着回去帮他们灭口而已。 韩曜见对方不说话,以为自己戳中了对方的心事。 他不由火起道:“你为什么会认识妖族和魔族?” “我不认识魔族,他们看错了。” 不算你在内的话。 苏旭想起对方似乎能甄别谎言,虽然暂时不知真假,但也懒得编瞎话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当留下,替你解决那四个人?” 少年愣了一下,莫名觉得更加恼火了,“那不是重点——” “是什么?我更惦记客栈里的人?” 苏旭毫不客气地道:“那又如何?我和他们相识数十年,认识你才堪堪月余,十个你加起来也不如他们的一根手指头重要。” 说完她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 入山几十载,她装出一副温和端庄的样子,宛如已是下任首座,平日不说风度翩翩,也从未和人急赤白脸地吵架,偶尔心情不好出言讽刺,也只是暗藏锋芒罢了。 韩二狗这混账魔族果然每次都能让她失控。 “是么?” 韩曜的脸色极为难看,他一眨不眨地看过来,幽邃的黑眸里仿佛有风云暗涌,“苏旭,我知道你嫉妒我,但你不必如此,我从不想——” 苏旭简直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灵犀?” 她冷笑一声,“若你指的是那日静心殿中,我可以告诉你,师尊从未对我失言,这是第一遭,故此我才动怒,除此之外,我并不缺什么仙剑神剑,你这破剑险些被离火王的神焰烧了个干净,若不是她手下留情,哼。” 以后我会和她一样强,甚至更甚于她,届时什么神兵利器,在我眼里都和废铁无异。 苏旭胸中奇异地涌起一股毫无由来的自信。 她眸中泛起星点刺目金辉,一时间竟辉耀无比,直教人不敢逼视,“你觉得你也配让我嫉妒你?” 不就是三个筑基加一个金丹境刺客吗? 在常人看来,以韩曜的修为和贫乏的对敌经验,能杀掉他们简直难以想象。 但既然知道他可能是半个魔族,苏旭就毫不吃惊,甚至嗤之以鼻,这四个算是什么东西,那玄火教魔修不知道比他们厉害多少,还不是一个照面就给自己杀了。 而且她干掉过的强手也不止那一个。 出乎意料的是,韩曜竟然笑出声来,“嗯?” 少年眼神意味深长地道:“师姐是不是在想,你比我厉害多了,并细数具体事例,以证明你比我强?” 苏旭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当年师尊收你为徒,你阅完功法后一刻钟就练出灵力,无论是什么法术灵诀,但凡你想学的,半个时辰内必定融会贯通,入山后两年就筑基了。” 韩曜也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你的事不难打听,人人都知道你是何等天才——可惜,若是和我比起来,好像除了资质,样样都不如我。” 有一瞬间,他以为苏旭会暴跳如雷,或者直接一拳将这巍峨城墙砸得土崩瓦解。 不过,红裙少女只是安安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漫不经心地伸手撩起耳边的发丝,“哦。” 她松松挽着发髻,璎珞摇曳的金钗横斜,更衬得玉颜明艳无瑕。 那一席玫红蹙金的长裙依然不染灰尘,热烈如火的色泽,越发显出肌肤雪白,整个人美得无可挑剔,像座精致的雕塑。 苏旭依然沉默着。 她将目光从少年脸上移开,仿佛对方只是什么毫不重要的小角色。 韩曜想过各种可能。 他甚至做好准备和她硬碰硬打一架——这想法甚至让他有些兴奋和紧张。 然而,对方的举动完全出乎意料,如同一汪死水,任他往湖里扔石头还是丢个炸雷,都不起半点波澜。 骇人的沉默横亘在两人当中。 四周安静得吓人,远方夜市传来模糊的喧哗,隐隐有人在吵嚷叫卖,城门口不断有马车轱辘碾过砖石的碰撞声。 大概过了一刻钟,苏旭仍然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直至旁边的少年扯了扯她的衣袖。 苏旭不为所动地站着,默默抬起手想抢回自己的袖子。 韩曜却一把攥紧了,五指陷入如水般丝滑纤薄的布料,甚至摩擦到略有凉意的金丝绣线。 “为何总会这样呢。” 少年头疼地叹道:“我其实只想和你好好说话,结果每次都会吵起来。” 苏旭不想撕烂袖子,就不再和他争抢,“不如反思一下你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韩曜:“……” 他投来复杂的一瞥,眼中充满这绝非他一人之错的谴责。 有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 苏旭有时不想遮掩情绪,并非是因为她信任他,而是她根本不在意自己如何看待她。 故此她经常会想到什么说什么,毫不顾忌言辞。 想通这一点,韩曜顿时倍感难受。 同时耳边又传来她的声音,“师弟莫要忘了,我们先前在城里分别,我给你银子那会儿,还同你说过,我们可以在目的地见面,并让你不要来找我。” 第59节 韩曜愣了一下,“所以皆是我的错。” “师弟并未做错什么。” 苏旭露出一个虚情假意的微笑,“凌云城里修士不少,鱼龙混杂,我要和他们两个见面,故此隐藏了灵压,虽然不知你使了什么仙法找到我,但倘若你不寻我,就不会遇上那些人。” 这其实也是她一直好奇的。 想想韩曜和她相见的场面,她觉得那并非巧合,这是什么魔族特有的追踪术法吗? 韩曜哑口无言。 苏旭确实说过与他在南边碰面,是他想要见她,才一路找过去,“那并非仙法。” 少年纠结地道:“不是我不想说……我说不清楚。前些日子才发现我能这么做,那时我想见你,但你隐藏了灵压,我感觉到你不在住处,最后也不知怎的,竟找到了五师姐院门口,谁知你还真的在里面。” 苏旭:“?” 若是某些门派的杀手刺客,自有一套追踪遁形之法,但是无师自通就有些诡异了。 不过他是个魔族,这兴许可以解释一切异常。 韩曜以为她不满这回答,绞尽脑汁地道:“大致就是,能分辨出你途径之地,因为你走过时曾释放灵力。” 它们像是破碎的红色丝线、又像是即将湮灭的星火,残留于空气中。 灼热又明亮。 苏旭疑惑地道:“你能看到我的灵力留下了痕迹?” 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当然也许是她对魔族了解太有限,说不定还有许多魔族都能做到。 “你看不到?” 苏旭摇头,“我都没听过这说法。” 韩曜微微一怔,黑眸霎时亮起灿若星辰,“所以唯有我能看到了?” 那倒是不错。 那灵力烧灼过后留下的残痕,十分美丽且温暖无比,像是即将燃尽的火,又好似沉坠的夕日,在湮灭时绽裂了霞光,一道一道横陈在天地间。 韩曜胸中首次涌起一股奇异的贪欲,完全不想和其他人分享这景色。 苏旭看到他的眼神,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我只知道我做不到罢了,兴许也有旁人可以呢——所有修士放出的灵力都会留下痕迹并让你看到么?” 一般修士正常行走并不会释放灵力,但御剑或御空之术,亦或是用灵力展开身法,那就不同了。 而她自恃灵力深厚,除了在闹市行走外,其余时候都会用灵力。 “嗯,只是你的灵力比他们的更为明亮。” 韩曜眨了眨眼睛,微笑道:“也更耀眼、更好看些。” 苏旭对上他的视线。 少年微微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她。 那双轮廓深邃冷峻的眼眸,平日里幽邃混暗,仿佛总是蕴藏着阴郁邪恶的力量,此时黑白分明且清澈无比,仿佛一望即可见底。 ——韩曜似乎心情很好,眼中笑意依稀可见。 苏旭并没有什么能鉴别真言谎话的天赋。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对方说的必定是真话,是他真正的感觉。 “你先前与人动手了么?” 她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针锋相对。 他们在小镇街上见面时,韩曜外衣上就有些裂口和烧蚀痕迹,仿佛与他对战的还是擅使火灵力的修士。 “此事说来话长。” 韩曜沉吟一声,“你能陪我去做件事吗?” “你先说做什么。” 苏旭觉得他们俩也是奇怪,方才还险些打起来,这一刻他还淡定邀自己帮忙。 “以及,你究竟是怎么变成孙仙君,却没让六夫人发现异常的,那不会也是你无师自通的天赋吧?就如同你能看到灵力痕迹一样?” “我想去杀一个人。” 少年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有些奇怪,“等我们得手,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苏旭心道这小子还学会谈条件了,不由嗤笑一声,“那我总要知道这人是谁,以及你为何要杀人,若是这都不能说,那就免谈。” “那人是玄火教魔修,就是我见你之前和我交手的人。” 韩曜极为痛快地答道:“我和她皆受了伤,她若伤好必定还会来杀我,如今我能追踪她的去向,而且距我们交手才过了半日,她必然还以为我不曾回复,再有师姐的帮忙,必定能成。” 苏旭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大堆猜测,她甚至怀疑这可能是个陷阱。 譬如韩二狗伙同魔修想一起杀她。 虽然这可能性并不大。 她知道韩曜和玄火教魔修必有牵扯,那魔修恐怕是主动找上门的。 不过苏旭只能假装不知,疑惑道:“你先前不是回家了么?你的意思是,有一个玄火教魔修去了韩家村,恰巧给你碰到了?然后你们打起来了?怎么你家那边有什么好东西,竟如此招惹魔门中人。” “所以是说来话长,等杀了她我再给你解释。” 韩曜见她不说话,又状似不经意地道:“她说她知道你的秘密。” 嗯? 苏旭大感诧异,然而听这话,魔修似乎并未将秘密说出来,“什么秘密?” “她只说——” 韩曜将那时的对话重复了一遍,“她说我相信你的实力,是因为知道你的秘密。” 苏旭心中骂了一声。 那魔修很可能知道自己是妖族! 不能再让他们单独见面了。 倘若这事真是陷阱,就让姓韩的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苏旭点了点头,心想其他的事就先交给师弟们解决好了,摩拳擦掌地道:“带路吧,我帮你宰了她。” 第35章 另一边, 陆晚留在了凌云城里,何昔动身去查玉桂仙君了。 比较起来,前者更适合做接下来的事。 王氏族人住在城东白桐巷。 那是一片巷陌交错的街区, 道路狭窄, 附近栽了一片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两侧围墙砖石灰白。 这四周并无灵压。 陆晚暗自纳闷。 按说六夫人应当有眼线在这里, 然而附近没有修士, 若是藏起了灵压——他不太相信六夫人驱使得了能瞒过自己的高手。 王氏族人众多,白桐巷左近挤满了平房小院, 一水儿的灰墙青瓦,梧桐树枝繁叶茂,树下三三两两坐着乘凉的妇人, 有的闲聊着就说起王大贵家的事儿。 “……听说如今还病着呢。” “可不是嘛, 云儿那姑娘生得美, 性子又软和,我都想说给我那外甥……” “她究竟是患了什么病?这都多少日子了还没好?” “嘘, 听说是那秦家少爷用仙法给她下咒了, 谁想到云儿说宁可死都不嫁给他……” 陆晚捏着幻字诀隐去了身形,在旁边听着她们七嘴八舌议论。 他对自己的幻术颇有信心,六夫人能驱使的手下里, 恐怕并没有谁能看穿他。 陆晚年幼时入了桃源峰,最先学到并非灵诀剑诀,而是幻字诀。 苏旭曾把他抱在膝上, 手把手地捏着他的五指教导他。 没多久,当那些年龄相近的内门弟子学会了灵诀, 想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时, 他就可以捏起幻术隐去身形, 跑到他们后面,轻轻松松地将人推个跟头。 “……” 因为彼此间皆是亲戚,这些妇人什么都说,不多时,他就知道了王大贵家住何处, 他转身又穿过一条胡同,走进一座小院,院中树影斑驳,墙角探出几条枝杈,庭前坐了个正在刺绣的少女。 她穿了一条水碧色的长裙,乌发如云,五官清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虚弱,呼吸稍有些紊乱。 陆晚站在门边瞅了一会儿,确实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一丝阴毒的灵力气息。 不多时,绿裙少女打了个哈欠,似乎想活动一下,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来。 她甫一抬头,手中绣了一半的交颈鸳鸯扇面顿时掉落在地。 院门口伫立着一个高瘦俊俏的青年,那身影一阵波动,又化作一棵蕃盛花树。 那棵树挺拔笔直,树冠枝条细密、宛如袅袅垂落的轻丝,胭脂色的花朵垂挂盛开、又似是层层剪彩,空气中萦绕着轻浅沁人的香甜气息。 少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半晌,才有些磕磕巴巴地道:“这位、这位大仙有事吗?” 此言一出,陆晚就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幻术,甚至还一眼看出自己并非人族。 ——寻常百姓有些会这样称呼妖族,在他们害怕且想表示尊敬的时候。 他索性撤去了幻术,只是依然隐藏着灵压,“姑娘闺名可是唤作云儿?” 王云儿茫然点头。 “你不必感到不自在。” 陆晚这些年混迹大荒和九州,什么人都见过,也知道如何与对方相处,况且这还是个天眼,和寻常百姓总有些不同的。 第60节 “你看到了我的真身吧,我和你院外的梧桐树并无区别——你把我当成男人女人都可以。” 王云儿想起自己方才所见的画面,神情更加放松了些。 旋又一愣,“您怎么知道?” “你身上没有灵力,却能看穿幻术,我就猜测恐怕是天目,既然是天目,如同照妖镜般看穿妖族真身应当也并非难事。” 所谓的天眼,似乎真的十分稀少,比天灵根还要少许多。 ——起码万仙宗能挑出几十个天灵根的弟子,其他几个大门派也一样,却没听过哪个宗门里谁有天眼的。 不过,想起六夫人等对这无辜的女孩虎视眈眈,看来天眼之所以少见,也是因为太容易招来祸患,拥有者要么因此遭难,要么因此被监禁利用,要么就藏得极深。 “我,我也只看了一眼。” 王云儿小声道:“我是可以将它关上的,你也并非我见到的第一个妖族了——只是您来我家做什么?” 陆晚早就想好了说辞,“我师姐先前路过此地,恰逢秦家少爷要来抢你做妾室,她和秦仙君有旧,随口提了一句,秦少爷就被他爹喊了回去。” 话未说完,王云儿倒头便拜:“谢谢大仙们恩德,云儿愿奉两位的长生牌位,日日祭拜——” “不用不用,你要想感谢师姐倒是没问题,我什么也没做。” 陆晚将她扶起来,“只是牌位兴许不必,那会儿她只是随手做好事,不晓得你还有这样的才能,来日指不定我们还需要托姑娘帮忙。” 王云儿连忙点头,说无论是什么她都应下了。 “我恰好从附近路过,却听闻姑娘似乎有病在身,又有人说你被秦少爷下了邪咒,干脆来看看你。” 王云儿苦笑道:“我并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是前些日子开始昏昏沉沉,每天只有三五个时辰是清醒的,有时走路都能睡过去,我本来在绣坊上工,最近也不能去了,只在家里做活儿,抽成又减少了许多。” 陆晚心想那若是虫蛊之术,倒是还不算厉害,只让人昏睡且一年半载都不会有事,“秦少爷可有用这个威胁过你嫁给他?” 王云儿皱眉颔首:“是,但他说不是他做的,只说我不知得罪了谁,被人下了咒,若是嫁给他,他能给我一个什么丹药而解咒。” 陆晚嗤笑道:“你信么?” “我不太信。” 王云儿犹豫了一下,“除了族中亲戚,我也只认得一些绣坊的人,就算得罪了其中的哪位,她们也都是和我一样的凡人,如何给我下咒呢?还需要仙家丹药才能解毒。” 她停了停,又道:“说来说去,他只是觉得我不该自己出去做活儿赚钱。” 陆晚还在思忖那是什么虫蛊,闻言莫名道:“嗯?” “他觉得我合该嫁给他,届时足不出户便有锦衣玉食,用不着出门抛头露脸,也就不会招惹麻烦了。” 王云儿抿嘴道。 陆晚知道秦少爷和六夫人合谋,得到王云儿后也会将人送给凌家,顿时心中感慨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人,明明都是他们的阴谋,竟然反赖到人家姑娘头上。 他被雷得不轻,对那些人厌恶无比,“罢了,我来看看你中了什么邪术。” 王云儿引他到桌边坐下,又忍不住问道:“——你是海棠树妖?” “不是,只是很像罢了。” 陆晚摇摇头,“我是怪妖,你知道怪妖么?” 王云儿不解地看着他。 大部分妖族都是寻常飞禽走兽花木鱼虫修炼而成。 他们的真身,与山林中的野兽、江河中的游鱼、街边的花木并无区别,最多是大一些罢了。 然而,有少数的妖族,他们生而怀有异象,譬如多了只眼睛或脑袋,多长了一对翅膀或是一对肢体一条尾巴等等。 这样的妖族被称为怪妖。 还有一些怪妖在外表上并不奇怪,却有更为特殊的能力,譬如生来能喷水喷火,能辨人谎言。 大妖乃至妖王之中,怪妖为多数,因为他们确实有与生俱来的神力,寻常妖族根本无法媲美。 但并非所有怪妖,都在战斗一道见长。 “原来如此,”王云儿了然道:“我先前也见过有几条尾巴的……狐狸?大概是狐狸吧,想必那就是阁下所说的怪妖了。” 陆晚神情一凝,重复道:“几条尾巴?” 若是只有两条的话,那应当不至于用这样的措辞。 假若是只三尾狐,这就已经是大妖的级别了。 “你还记得那究竟是几条尾巴吗?” 王云儿解释道,自己有时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从小时候便是如此。 不过她也可以自行调整,让眼中所见与常人等同,只是有时这所谓的“天眼”会自行开启,尤其是在妖族或是施了幻术的修士面前。 “我见过一些妖族,他们都分外敏感,我只消盯两眼,他们就会感受到,我怕被发现,故此后来再见到妖怪,都不多看。” 王云儿皱眉回忆道:“兴许是五条,也兴许是六条吧。” “……五尾狐已是青丘大将级别,如何能跑到这个地方。” 这件事难道还有妖族在其中掺和? 事实证明,某人的追踪邪术并不怎么高效。 韩曜追寻着魔修留下的痕迹,穿过郊外的深林重回红叶镇,又进了韩家村。 这村庄不算富饶,却也称得上风景秀丽,丘陵葱绿,湖水碧蓝如镜,水面上雾气氤氲。 当中有一条宽敞的大路,两侧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屋舍,四周阡陌交通,隐隐传来牛羊声。 韩曜专心致志寻找魔修的踪迹,他们二人最后见面就是在这附近。 此处有许多灵力痕迹,他必须要分清哪些是魔修的去向,哪些是对方来时留下的痕迹。 他找着找着,忽然发现苏旭没影儿了。 此时正值清晨,数座院落中传来鸡鸣,叫声此起彼伏,湖上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澄澈清凌的水面。 韩曜立在路口出神。 一群孩子蹦蹦跳跳从附近经过,望见这穿戴显见并非村民的陌生人,不由停了下来。 他们只能见到一个略显瘦削的修长背影,对方身上有某种压迫力,那气息黑暗沉重,甚至让人透不过气。 “……” 孩子们远远盯着看他,心中恐惧丛生,却偏偏迈不开脚步,只能无望地立在原地,任由那恐怖无形的力量扼住咽喉。 忽然间,那压迫感猛地散去。 孩子们骤然被解放出来,甚至有人捂住了脖子,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着。 路口又多了一个身影。 那是个一身簇新红裙的姑娘,背影窈窕,乌发如瀑,步摇垂下璎珞,颗颗珠粒光辉明耀。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道倩影。 紧接着,那一身玄衣的年轻男子微微回身。 他的面容仍是英俊少年模样,眼眸却幽邃如黑渊,又绽出凛冽寒芒。 令人胆寒的威压浪潮般卷来,那些小孩顿时后退一步,甚至有几个人摔倒在地上。 他们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跑了。 愣是没有人将韩曜认出来,而他一年前才离开这村子。 “……你是去换衣服了?” 韩曜满意地看着那群孩子滚蛋,这才将目光落在旁边少女模样的师姐身上。 她换了一身烟霞般瑰丽的水红罗裙,系了一条薄纱如意丝绦,更显腰肢纤细,裙摆上绣着织金彩蝶,裙边依然逶迤及地,丝毫不染泥土尘埃。 “你先前的裙子也并未沾上脏污,为何就换掉了?” 韩曜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好奇地问道。 若是换成那些出身世家的修士,被异性盯着看来看去,必然会觉得十分不适。 苏旭只是个说书先生的女儿,父亲虽然出身不凡,却从不约束她,她小时候连花楼都去过好多回,自然并不在意这些。 但是,每每和韩曜离得稍近,或是感知到他的灵压气息时,她都会觉得不适,所以他若是再做出什么异举,就堪称雪上加霜。 一来二去,她甚至有些习惯了,会下意识忽略对方所有不正常举动,否则早就按捺不住动手了。 “那衣服上有桃花纹样,明眼人容易猜出我是桃源峰弟子,先前去见秦萧故意穿成那样罢了。” 谁知折腾一日一夜都没有换衣服的机会。 “再说,一条裙子连穿了数日像什么样子。” 苏旭没好气地道:“你方才怎么了,见到仇人了?” 韩曜摇了摇头,“这地方也没人配当我的仇人,只是不喜欢他们那样盯着你。” 苏旭不需回头也知道那些小孩一直在看她,但她连大人的目光都不在意,更遑论孩子。 “……你在这儿站了半天,下面如何走?” 韩曜呆了一下,“其实我刚才没在分辨她的灵力痕迹。” “?” 苏旭:“那你在做甚?” “我,”少年叹了口气,“你一离开,我就满脑子都在想你去做什么,是不是又要甩下我跑了,其他的事都干不下去。” 苏旭愣了一下,接着心中怒意迸发:“你疯了吧,韩二狗,我可能不是什么人物,但还不至于怕了区区一个玄火教魔修!” 韩曜:“……” 他头疼地扶额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未想过你是因为害怕魔修才会想离开,我只是觉得,你不愿同我待在一处,所以说不定一眨眼就跑了。” 那倒是真的。 苏旭白了他一眼,“我这人兴许有很多毛病,但至少一言九鼎,答应你就不会无故离开。” 韩曜见她根本不分辩,明显是默认了自己那句话,哪怕他早就知道这一点,心里也有些不爽。 “先前我以为你要走,越想越生气,幸好你回来了,不然……哎,算了,这边走。” 第61节 他身形一动,如利箭般射出去,转入野树丛生的疏林中,一阵风似地来回穿行。 苏旭轻松地跟了上去。 她先前也不止是去换衣服,还顺手给两位师弟传了信,将先前的事简单讲述,让他们去暗中看看王云儿,过几日再去杀了李二,只装成江湖仇杀。 李二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他若哪日有闲心去翻翻通缉令画影,立刻能想到他们二人是谁,到时候又会惹出事端。 她没有风属灵力,无法使用风灵诀纸鹤传书,只能写了字条托乌鸦带过去。 韩曜一路飘出树林向西奔去,直至一座破庙出现在前方。 那周围杂草乱生,落了许多枯枝,墙壁上攀附着藤蔓,整座庙已经斑驳褪色,里面的塑像都破损难辨。 苏旭想起慕容遥说过的,那魔修作孽害死村民的山洞,入口就在韩家村西边破庙底下的地道里。 难道现在这个魔修也去了同样的地方? 庙里破败不堪,甫一踏入只觉得四周阴风呼啸。 明明是清晨白日且外面阳光灿烂,附近竟莫名有种森冷寒意。 韩曜曾经来搬运尸体,对这里颇为熟悉,他径直走进庙里,扒开将角落中堆积的枯草。 地上露出了微微凸起于四周的砖石。 苏旭本来以为他要进地洞里,谁知他只是将那沉重的砖石挪开,蹲在入口看了一会儿,又起身看了看四周:“似乎不在下面。” 苏旭挑眉:“你确定?兴许她下去之后就正常行走,故此没留下灵力痕迹呢。” 韩曜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直觉她不在这儿。” 苏旭摊开手,“那就走吧。” 韩曜有些诧异:“我以为你定要我下去看看呢。” 苏旭奇道:“你才是领路的人,如何走自然是你说了算,再说你都追到这里,若是不在下面,你在附近也能发现别的痕迹吧,若是看不到再下去呗。” 少年点了点头,又有些惋惜地道:“你若是每次都这么好说话——” 苏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韩曜咽回了后面的话,身影一闪再次消失在庙里。 破庙继续向南,周围再无村落,深山里荒无人烟,四周尽是幢幢树影,偶尔有野兽掠过,却及不上他们的速度。 魔修留下的痕迹都在贴近地面的高度,而且这些痕迹并不明显,至少韩曜似乎做不到一边御剑一边追人。 苏旭看在眼里,也稍微放心了些。 若是换成自己被这家伙追踪,只消全力赶路,以他这速度,恐怕也只能找到她停留过的地方,根本找不到本人。 因为是在正经追杀魔修,两人都隐藏了灵压。 ——苏旭很痛快地教了方法,这实在不是什么秘密,任何一个小门派的修士都知道怎么做,难的是做到或做得完美而已。 当然,对于韩曜而言,学这些根本毫无难度,永远都是一听即会,悟性高得让人心惊肉跳。 苏旭倒是觉得奇怪,毕竟这家伙能伪装成孙仙君,甚至灵压都模仿得极像,却不知道该如何隐藏自身的灵压? 只是问起来的时候,韩曜又拿之前的说辞打发她。 “我确实不会,师尊没教过我,至于孙仙君,几句话可能解释不完,等眼下的事了结我必告诉你。” 少年停了停,视线下移长睫垂落,薄唇微抿:“与你说话太分心了。” 苏旭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这没脸没皮的混账魔族,神情竟有几分赧然。 “那你讲我听?我可以一字不说。” 虽然她也注意到,这家伙似乎也要集中精神,甚至在全神贯注的状态里,才能看到空中残余的灵力痕迹。 更别提假若附近有其他的修士经过,那痕迹可能会更为混乱。 ——不过这种痕迹似乎并不能停留很多天,时间长也就散了。 这荒山野岭的也没有几个修士会经过。 “不行。” 韩曜依然拒绝:“只要我知道你在听着,我就会分心,我会去想怎样说话才能让你没那么生气。” 第36章 另一边, 苏旭数日未睡,甚至都不曾停歇。 她和韩曜自韩家村一路向西行,直入深山之中, 越走越是荒僻寂静, 人烟绝迹。 他们最初在山下的树林中穿行,走走停停,甚至数次在荒山中绕圈打转儿,平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苏旭无数次忍住将他掐死的冲动, 最终竟然也慢慢平静下来, 任他在前面找来找去, 她也不再在后面紧紧跟随了。 她听到鸦啼时, 知道陆晚的信来了, 就趁机溜开。 不多时, 苏旭接到了信, 一目十行地看完, 也没急着回复。 事情好像有些复杂。 她一边思忖着如何回信,一边在山林中漫步,四周林木稀疏, 隐隐有溪水声传来。 穿过树林,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峰回壁合的山涧呈现于眼前,瀑布流水轰然倾泻, 腾空而起,宛如涎玉沫珠, 水畔绿草丰蕤。 她在桃源峰修行数十年, 见惯了美景, 然而每次亲眼目睹这些大自然的绮丽之象, 都会觉得心旷神怡,怎么看也看不厌倦。 这一刻,脑海中诸多纷乱杂事都渐渐被忘却了。 红裙少女脚步轻盈地走向前,闭目伫立于水边。 她并未放出神识,仅凭借灵敏的五感,就捕捉到天地间一切细微的声音。 空中破碎的浪花,潭中的潺潺流水,穿林拂水而来的清风,每听到一处声音,相应的景象就映入脑海,纤毫毕现,清晰无匹,仿佛她亲眼看到一般。 等她再睁眼时,附近的景物毫无变化,偏偏又有种焕然一新的新奇感。 碧草沙石,清澈流水,疏林灌木,它们明明是毫不相同的个体,在这一刻却仿佛都是紧密相连,然后组成了整个自然世界。 那一瞬间,苏旭沉醉又迷失在这感觉当中。 她不再呼吸,不再思考,甚至失去了自我的意识,几乎与这浩瀚天地融为一体。 “……” 韩曜专注地追着魔修的踪迹。 魔修留下的灵力痕迹也是红色,像是涂染开的鲜血,又经时而凝固干涸,呈现出一种粘稠深暗的色泽。 他能分辨出这些痕迹的新旧,哪怕当中时间差只有一刻钟,他也能知道,魔修曾经从某处路过,一刻钟后又返了回来。 那家伙在这里多次辗转徘徊,像是要寻找什么东西。 他找着找着开始向上攀岩,越过断崖险壁无数,山中岩石高耸陡峭,与他而言却是如履平地,只消稍稍运起灵力,就可轻松跃起十丈之高。 “?” 少年的身影倏然停住了。 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感知苏旭的存在。 自从两人进入深山后,他们就不再隐藏灵压。 这一刻,她的灵压正在渐渐减弱。 阴云笼罩的天穹中,暗影渐渐散去,云隙间流泻出一丝光彩。 韩曜立在峰顶极目远眺,四处一片苍茫虚幻,灿金的旭日从云海中腾起,驱散了阴霾,霞光壮阔,瑞彩瑰丽,如同狂燃烈火席卷了天际。 那光芒太过辉耀刺眼。 他却浑然不觉地立在原地,甚至不曾移开视线。 少年不知疲倦地仰着头,任由明耀光线落入瞳中,金芒悉数被无尽黑暗吞噬。 苏旭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在群山中。 她的灵压似乎消失了,又似乎没有,又仿佛完全和这天地融为一体,故此即使感觉到灵压存在,也不能分辨她的位置。 她几乎无处不在,如同掠过耳畔的微风,又像是漫山生长的荒草野树。 然后,韩曜再也感知不到任何人的存在,在这方圆数十里的荒山中,仿佛仅剩他一人。 这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但是很快,他似乎又奇异地领悟到其中真谛——那是一种极为玄妙的境界,在那个人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 苏旭本人甚至对此都一无所知。 不过她还陷在这所谓的玄妙境界中,故此能感知到一切明显或隐晦的迹象。 从天色放晴到一片草叶坠入水中。 但她并没有去思考发生了什么,或是自己身上有何变化,因为在此刻的她看来,这一切本该如此,除却天地自然间应有的变动——譬如花开花落阴晴潮汐之外,再没有任何异常了。 “仙君。” 朦胧中,她听到有人清声呼唤道。 那人的声音几乎飘散在风中,也与周围的一切事物相融,并不显得违和突兀,却能让她清晰得分辨感知出来。 在这奇怪的状态下,苏旭有些恍惚地侧过头。 十余丈宽的水潭对面,伫立着一道人影。 那人披了一件流金霞彩的羽缎外袍,戴着紫金珠冠,身长玉立,相貌英朗又带着几分傲气。 水边绿草蕃盛,绚烂野花丛丛,蛟龙般的瀑布呼啸而下,寒潭中激流翻滚,周遭山林竞翠,景象美不胜收。 那男人袖手而立,一时间竟与这山川流水融为一体,浑然不分彼此。 苏旭看了数次,才勉强确定那并非是幻觉。 对方没有灵压,没有任何气息,倘若不是她用眼睛“看”到他在那里,她绝不会相信那里站了一个人。 “仙君瞻美景而欣然忘我,故此天色由阴转晴——此乃天人交感之境。” 第62节 男人遥遥向她一揖,“恭喜仙君悟道晋升。” 苏旭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阁下所言,竟是我的心情改变了气象?” 男人微微一笑,显然是默认了。 苏旭:“???” 这回她并未掩饰脸上的惊讶了。 “此事闻所未闻,”她轻声道,“虽然我见识有限,但是我困于金丹境多年……” “仙君不必疑惑,你和寻常人族修士自然不同。” 那人淡淡地道:“我等妖族所求,无外乎是心神灵肉至极纯粹,与此世紧密相连乃至相融,以获得本源之力,并长盛不衰。” 苏旭给人戳穿了妖族身份,心情却没有很大起伏。 她先前莫名进入了所谓天人交感的境界,那体验太过美好,甚至让她整个人都平和了许多,除了远处那站在山顶的混账魔族之外,其余的事物仿佛都变得容易接受了。 红裙少女遥遥敛衽一礼,朗声问道:“君上既看穿我身份,为何依然唤我作仙君呢?” 她直起身,纤薄衣摆在风中飘飞,裙下露出一抹流离金芒。 “大荒诸君皆是山主或城主,仙君既无领地,如何能被称为君上呢?” 男人微笑道:“况且仙君暂时并无回归大荒之意。” 苏旭意识到这人可能知道她的身份,或者至少知道她明面上还是仙门弟子。 与先前在小镇馄饨摊上偶遇的妖族不同。 那人虽然不认识她,却看出她是妖族,故此唤她君上,那并非出自尊敬,而是对方能分辨她的修为,才认定她是有地盘的大妖。 ——或者说,只要是大妖,必定会有地盘。 毕竟他们会本能占据一块地方当做属地,不许其他人来冒然打扰。 此时此刻,她不认识对方,却也出于礼节唤他作君上,也是因为观他修为,已经远超寻常大妖的水平。 “当然,以阁下的本事,一座山头甚至一座妖城都是易事,若是再有些志气,足以在任何一位王上麾下争得一席之地。” 男人淡淡地说道,见对面的姑娘想开口,又抬手示意她继续听。 “我并非是哪位妖王的说客,王上也从不遣人拉拢手下,向来只有别人下跪求她。” 苏旭本来以为他和馄饨摊偶遇的那人一样,也想劝自己投效哪位妖族大将甚至干脆是妖王,没想到对方先行否认了。 她挑了挑眉,对那下跪的说法不发表意见,也不问那是哪位妖王。 “所以君上是特意来见我的?” 男人轻轻颔首,“我自左近路过,掐算出仙君与我有些渊源,特以秘法引仙君前来入定,仙君天赋异禀,领悟极快。” 苏旭诧异地看着他,后者不动声色地回望。 两人的视线穿过水面遥遥交汇。 瀑布飞流直下,浪花飞溅如碎玉,水珠映着朝阳,在他们眼中映出斑斓彩光。 那人的眸子赫然是金红色,宛如霞光燃烧。 苏旭忽然福至心灵:“红叶镇夜市上,我遇到的那人,想必是君上帐下的谋士?” 男人笑了一声,“我又不称王称霸,要什么谋士呢。” 只是派人去四处撒网,看看能不能逮到几只得用的野鸟。 苏旭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他对你颇为忠心,还想拉拢我投效你,只是我——”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其实她并非毫不心动。 去大荒统治一座妖城,那一定比在万仙宗当个首座有趣多了。 大荒没有乱七八糟的规矩,那是妖族的地界,她也不需隐瞒自己身份,届时可以肆意挑战那些大妖,该有多么快活。 她隐隐有所预感,那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新天地。 只是,投效某位妖王是大事,这可不像是合伙做生意,不干了就能撤钱走人。 而且她并不想给自己找个主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对方见她沉默也不追问,只淡然道:“仙君如何看待大荒形势?” 苏旭沉吟一声,“妖族内乱早晚要结束,总会有个赢家,我没什么见识,内心里倒是愿意那人是离火王,这并非因为我是鸟妖,所以就希望一个凤凰能当妖皇——” 男人露出愿闻其详的神色。 她想了想,“不知道君上有没有听过,中原这边多有传言,说离火王野心昭彰,若是当上妖皇,必定会进犯中原,那时就麻烦了。” 大妖眼神讽刺,轻轻一哂:“人族里不少英雄豪杰,大多却是蝇营狗苟贪生怕死之辈。” “若能杀光中原仙门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内里卑劣无耻之徒,倒也不错。” 苏旭停顿了一下,“只是我觉得,离火王好战却不嗜杀,昔日惊鸿山一战,她挑中了沧浪仙尊与她过招,就没再对其余人动手,以她的本事,完全可以一边接下谢无涯的剑诀、一边杀掉当时尚未撤走的修士们。” 那句话是谢无涯亲口说的,显然他当年感觉到对方完全游刃有余。 “她对妖皇之位势在必得,若是想要进犯九州之地,那日的那些人族修士,理应逮住机会有多少杀多少,尽可能削弱中原仙门之力。”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这只是猜测,纵观中原历史,古往今来,能结束乱世之人——绝非纯良之辈,然而人皇重要的是善用人才善做决断,妖皇最重要的却是自身实力强横,至少要能震慑八方妖王。” “仙君说得极是。” 男人聚精会神地看着她,颇为好奇地道:“你认为王上志不在中原,若是有朝一日她统一大荒,又会做什么呢。” “上古时,大荒有数十位堪比神祇的妖王,与古魔大战而皆尽陨落。近年来埋骨之渊多有异动,甚至有里界中的魔族被召至现世。” 苏旭揣测道:“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我也并不了解她,但我就是觉得,离火王兴许更愿意与魔族战斗,而非是只盯着唯有寥寥数人是她对手的中原九州。” 大妖顿时目露异色,“仙君果然是个人物。” “多谢抬举。” 世上有人高处不胜寒,也有人志在九霄,那样的强者,又该是何等逍遥快意呢。 苏旭这么想着,眼中不由浮现出羡慕之意,还有几分莫名的神彩。 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仙君也有鸿鹄之志,只是被拘在那规矩众多的宗门里,怕是无从施展。” 苏旭不接这话茬儿,“我承君上恩情,不知能做些什么回报你呢?哦,还不知道阁下如何称呼。” 大妖微微一笑,眸中流转着涟涟异彩,“我名唤重明。” 苏旭心中一震。 饶是她早猜测对方身份不凡,此时也颇为震惊,不想是如此威名赫赫的人物。 “原来是秖山君。” 苏旭作揖道:“在下闻名已久,今日总算得见,幸会。” 这可是离火王手下的悍将,也是身份贵重且能征善战,折损于他手下的修士也不在少数,其中有许多元婴乃至灵虚境的高手。 “苏仙君亦是声名远扬。” 对方意味不明地说道:“仙君不曾欠我什么,我主动找来,也并非意在让仙君的报答。” 苏旭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声名远扬的,若真说起来,慕容遥都比她更有名一些,起码他参加过八派试炼,也曾在外斩妖除魔,击败过一些有名号的大妖。 对方恐怕只是在客套罢了。 两人分别前,她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君上……先前说掐算到与我渊源,那是什么意思?” 重明竖起食指贴在唇边,笑容中透出几分不可言说的神秘,“我们还会多次相见,甚至没有缘尽之日,至于究竟如何,那便是我也无法窥探的天机了。” 苏旭心中一动。 不得不说,秖山君这样的风流人物,重点他还是个妖族,她真真是头一回见到。 “听说离火王准备南下了,青丘是否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了呢。” “如今并未开战。” 重明风轻云淡地道:“青丘高手众多,狐妖们皆精擅迷惑变幻之术,战力也不可小觑,修为高些的,已经悉数被召回,如今只是等一场恶战罢了。” 苏旭若有所思地点头。 重明优雅颔首道,“仙君保重,来日再会。” 尾音在水声中渐渐散去。 苏旭又站了一会儿,心情愉快地伸了个懒腰,又招来一只乌鸦传信后,转身没入树林,回去找她的魔族同伴了。 ——是的,她知道韩曜在什么地方,也知道对方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不曾移动了。 她甚至没有用眼睛去看,也不曾放开神识去感知。 这片山林与她产生了某种联系。 她甚至都不需主动去“想”任何问题,就能得到某种反馈。 另外,她能感受到,自己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在隐隐排斥着韩曜的存在。 故此无论那家伙去了哪里,他都十分难以融入环境,会在第一时间被她感知到。 苏旭欣然接受了这全新的力量,毕竟先前她还有那么一丝嫉妒,因为韩曜能看到所谓的灵力痕迹,而她做不到。 不过也就是一丝罢了,毕竟他们俩连种族都不同。 很快,立在山巅的少年眼神一转。 他看到了红裙飘飘的人影,如同闪电般穿出树林,急速掠来。 苏旭展开身法时速度极快,若是旁人一定会注意到,她的灵力好像总是用不完一般,从来不需要节省。 这也是她从不和师弟师妹们之外的“旁人”一同出行的缘故。 但是换成韩曜,他却没怎么在意,因为那对他而言也从不是问题。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看过去。 这山峰有数十丈之高,崖壁陡峭险峻,寻常人根本无法攀爬,因为距离关系,红裙少女的身影变得遥远而模糊,却并未给人渺小的感觉。 第63节 她和这荒山野林浑然一体,甚至其存在无尽地延伸出去。 ——远方银河般坠落的瀑布,空中火焰般燃烧的骄阳,在这一瞬间,似乎都与她相融了。 下一秒,她的身影拔地而起。 她根本不曾攀岩而上,在茫茫虚空中并毫无着力之处,却硬是凭借灵力上跃,起落时轻盈如飞鸟,旋开裙摆宛若烟霞晕染。 眨眼间,两人已经近在咫尺。 “是否每次你有一段时间看不见我,就无法继续做事了呢?” 苏旭有些无奈地道。 她沐浴在朝阳里,深邃的眸子潋滟明耀,仿佛蕴藏着万丈霞光。 这人而且显见心情极好,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韩曜怔怔地看着她,只觉得那笑容美得穷尽措辞也难以描述。 他一时甚至无暇去思考对方说了什么,自己应该怎样回答,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 苏旭现在很愉快,她有些预感,日后自己再去做躲藏匿踪之事,恐怕没几个人再能发现她了。 她这么想着,看这混账魔族都变得顺眼了一点。 “你是不是又在琢磨我去了哪里、会不会把你甩掉?然后就这样想了半个时辰?” “……那倒是没有。” 韩曜回过神来,“我猜你方才有所证悟,你仿佛消失了,又似乎无处不在,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少年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迷惑,却并无丝毫恶意的嫉妒猜忌。 他似乎只是单纯好奇着答案。 苏旭想起自己与重明的对话,对方说得很明白,那种程度的天人交感,似乎是妖族才能修成的境界。 不过,韩曜应该并未发现秖山君的存在,可见后者的灵力和气息确实完全融入了自然中,没有一丝破绽。 “并无什么方法。” 她斩钉截铁地道,“你做不到的,忘了吧。” 韩曜:“……” 大概因为心情不错的缘故,这语气不算很凶,但也绝对称不上温和。 不过,也许是习惯了,在不涉及旁人的前提下,他对这人总会有很多耐心,多得超出自己的想象。 “那你方才是怎么上来的呢?” 韩曜并不气馁地换了个问题,“你就像是飞上来的,但那好像又不是御空之术,你如何在空中借力?” 苏旭:“很遗憾,你也做不到。” 因为我是只鸟。 韩曜连着被否定两次,不由沉默下来。 “是。” 他忽然若有所思地开口,黑眸幽光闪动,“这是答你方才那问题,我只要见不到你,就总会想着你,然而见到你之后,也不曾缓解,反而——哎,不说了。” 苏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对了,这人若是个魔族,他天生就会被灵力强的妖族吸引—— 他们最终还是相看两相厌的,不是么? 第37章 苏旭从未想过, 这一趟追杀竟持续了半月,而目标甚至连影子都没有。 她前几日又写了封信寄过去,昨夜总算收到了陆晚的回信。 陆晚正在琢磨王云儿身上的虫蛊, 已经有了些眉目,同时他并未在城中看到什么狐妖, 兴许王云儿见到的那位只是路过, 写信是来请示, 是否要下手除掉那毒虫。 苏旭知道他为什么犹豫。 一来毒虫不会立刻害了王云儿,二来将之除去可能会惊动六夫人, 因为他们尚且不知六夫人那边是以什么手段监视王云儿。 只是, 她也不太想让王云儿继续承受毒虫的折磨。 苏旭思考了一阵,干脆回信让陆晚演场戏,顺便看看能否抓到六夫人的眼线, 顺便又写了一段话给王云儿, 听陆晚的叙说,她觉得这小姑娘还挺可爱的。 她和韩曜一路晃晃悠悠南行,一半时间在迷雾笼罩的深山老林中穿梭。 最初,他们以为自己经过的都是人迹罕至之处,谁知竟遇到了一处村落。 只是那已成了荒村, 如同有一场大火焚毁了全部的房屋, 在仅剩的墙壁和器具残骸中,依稀能看出不久前还有人居住。 村头土路上有孤零零的一棵残缺枯树, 树干只剩了一半,从里到外皆是焦黑无比。 “……”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到这始作俑者可能就是他们的追杀目标。 若是他们再快一些, 也许住在附近的人就可以幸免于难。 然而从韩曜的表现来看, 他们确实无法再快了。 魔修的行进路线也难以预料, 无法判断她最终要去哪里,提前赶去守株待兔是不可能了。 至于她为什么要烧村,也许有目的,也许只是顺手为之。 不过,他们看不到尸体骸骨,也不知道村民们是跑了还是都死了。 苏旭心中有些沉重,她看了眼立在不远处的少年,后者的神情浸没在阴影中,一时看不分明。 “这边。” 韩曜甩下一句话,追着魔修留下的痕迹去了。 他们又开始赶路。 最初,韩曜还能坚持不说话以免分散精力,后来他就耐不住寂寞一般,开始主动没话找话。 苏旭有些奇怪,不过她本来就非寡言之人,于是两人谈天说地胡诌八扯,从诗词歌赋扯到八卦星象。 韩曜很快学会了一心两用甚至三用四用。 而且这家伙记忆力极好,无论是什么知识理论,但凡苏旭讲过一遍,他基本上都能记住。 他不感兴趣的事物例外。 他们东拉西扯地一路乱聊着,后面几日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的气息还是一样令人讨厌,但是苏旭已经开始习惯了。 就像初进茅房的人最初会被熏得恶心作呕,时间长了渐渐适应,也就勉强能待下去。 苏旭这么想着,不由瞥了眼旁边丰神俊朗的少年。 后者浑然不知她将自己比作了什么,否则说不定又要大闹一番。 半月后,两人竟然抵达了焦岩城。 这一路追踪,竟然与他们从师门承接的任务目的地不谋而合。 不过他们的目标也是玄火教魔修,所以这未必是个巧合。 焦岩城地处荆州西南,距离大荒只有几日路程,附近多崇山峻岭,山石焦黑,宛如被烈焰燎烧而过。 据说数千年前,此地曾经历一场大难,如同神罚般的天降烈火,不眠不休地焚烧了几个日夜,绵延数十里的山林被烧得寸草不生,不知多少人丧生于大火。 后人再追溯那场天火,也并无任何线索。 谁也不知那究竟是人为亦或天谴——若是修士或是大妖所为,能放出那般厉害的火焰,绝非等闲之辈,这等高手无缘无故不会做出这种事,而且也无人能寻得打斗的痕迹。 焦岩城也因此得名。 这座邻近西南边陲的大城颇为繁华,城门口马车如流水,往来的人群当中,穿着打扮各式各样,比起凌云城那边的民风还要开放许多,甚至能看到不少妖族的身影。 之所以一眼能看出是妖族,因为他们用拙劣幻术遮掩了耳朵尾巴爪子。 这些都是堪堪能化形的小妖怪,若是真比较起来,他们的战力不及筑基境的剑修。 苏旭只需要将灵力汇聚在眼周,就可以轻易看穿他们的幻术。 两人入城时,路上与好几个妖族擦肩而过。 苏旭不着痕迹地盯了他们数次。 最初她只是很想搞清楚,那些厉害的妖族究竟是如何辨别其他人的真身。 自己就已经两次给人看出原形了——那两人的修为应当比她高,但这是原因吗? 若是这样的话,她见到比自己修为低的妖族,哪怕对方化形完美,她也该能分辨出对方的妖身,可惜她从来没有做到。 苏旭禁不住又想起斩龙峰命缘池的邂逅。 那位百里师兄也一眼看出了她的真身,不知道他们用的是否为同一种方法。 有传闻说多数妖族的人身模样,与其修为有关。 妖王们个个堪称风华绝代,大妖们也是稀世罕见的美人,而那些修为平平的妖怪,化形后也是中人之姿。 当然修为低微而美貌非凡的妖族也存在,故此没有定论。 他们穿过人潮涌动的大门,进入了城中。 焦岩城中建筑粗犷,街边楼房皆以山石垒造,入眼的石料皆焦黑一片,有些泛着隐隐暗红色,城中树木极少,也并无沟渠水道。 进城后身边依然有堪堪化形的妖族出没。 他们的模样确实不出色,本该轻易地淹没在城里街道拥挤的人群中。 然而这些妖族的穿着却和常人迥异。 大概是身无钱财的缘故,这些妖族衣衫或单薄或粗陋,也就勉强比街上的乞丐好些。 有个兔妖姑娘蹦蹦跳跳地经过,她手里举着糖画,头顶竖着两只毛绒雪白的长耳。 第64节 她身上只有一条简单的白棉布裙子,针脚粗陋,剪裁也不整齐,裙摆歪斜且极短,丰满大腿几乎完全|裸露在外。 附近不断有人看向她,街头那些闲汉痞子更是频频伸头张望,目光反复流连在兔妖的身上,然而偏偏没有谁会凑过去。 ——他们无法看穿幻术,但久居此地的人都知道,这些装束大胆的年轻男女,极有可能都是妖怪。 但凡是能囫囵变出一个人模样的妖族,普通人也是决计无法对付的。 这类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回,故此这些人要么得了教训,要么眼见着别人吃过亏,而这所谓的吃亏,轻者受点伤,重者被咬断脖子甚至撕成两半的都有。 旁边又过去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少年,捧着一把鲜香腥气的鱼干,津津有味地吃着。 他脸上有伸向两侧的细须,生得极瘦,身上覆着薄薄一层肌肉,走路几乎没有脚步声。 这人颈上挂了一条鱼骨状的石头坠子,双臂盘旋着黑灰的虎斑纹,长长的卷尾从裤腰里伸了出来,在空中竖着,尾尖轻轻地左右摇摆着。 那尾巴太过显眼,苏旭不由多看了几次,而且没怎么遮掩自己的视线。 “?” 韩曜忍不住侧过头来,莫名其妙地道:“你为何一直盯着那人?” 话中隐含一丝不爽。 苏旭其实是在看尾巴,但她顷刻间想好了借口,“他光着膀子呢。” 荆州已经是炎炎夏日,四处热意弥漫,但在焦岩城这样的繁华地段,街头上来往的行人们,也都是穿着衣服的,最多有几个闲汉敞着怀罢了。 附近人多且杂,什么装扮的都有,猫妖少年纵然容貌平凡,却依然颇为惹眼。 韩曜对这回答自然挑不出问题,因为周围不少姑娘都在暗搓搓地看着,而那半裸且有纹身的年轻男孩,依然在埋头啃鱼干,对众人的目光毫不在意。 “……” 韩曜扫了那人一眼,“那又如何?这有什么好看的?” “只是稀罕而已,在宗门里若是谁穿成这样,必定要受罚的。” 苏旭随口道,“而且我也没觉得很好看,再高些就好了。” 韩曜本想说些什么,听到后面一句忽然怔住。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又伸手比划了一下,像是在丈量两人的身高差一般。 苏旭:“?” 她没好气地打掉对方的爪子,“你也不过比我高个两三寸罢了。” “你若是喜欢看高一些的,我……” 韩曜含糊地说了半句,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周围人声混杂,时不时有目光飘来,落在他们的脸上,毕竟这二人的容貌实在出色。 一群身着鲜艳裙装的姑娘挤出人群,互相推搡着嘻嘻哈哈地跑过去。 她们经过两人身边时,其中有个人美目一亮,素手一扬,腕上银白环镯叮叮当当响了几声。 那姑娘抛出了一枝叶片翠绿的白芍,连花带枝轻飘飘地横空飞来。 苏旭:“……” 她虽然对自己容貌颇为自信,但她还能分清别人的目光究竟落在谁脸上,于是她默默退到一边,远离了应该接花的人。 恰巧,此时又有一个穿着彩色羽衣的青年,正从他们身边经过。 苏旭本来想看看韩曜有没有接那枝花,思及他是个魔族,还指不定会如何反应——要知道魔族们似乎并无感情,理论上讲自身也没有性别。 然而,那羽衣青年靠近时,她几乎情不自禁地看了过去。 那人容貌清丽秀逸,有几分雌雄难辨的意思,眼角又染着一抹胭脂色的红痕,无端生出几分惑人春色。 青年身上的衣衫瑰丽鲜艳,橘红亮黄相映,仿佛编织了朝霞彩光。 最令人瞩目的是,一双同样色泽的美丽羽翼,正在那人身后翩然扇动。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苏旭:“……” 鸟妖青年:“…………” 这一刻,她完全将身边的混账魔族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对方,周遭的车水马龙喧嚣人声悉数散去了。 下一秒,青年的脸忽然红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的羽翼动了起来。 那一双漂亮的金红相间的大翅膀,正缓慢地向外舒张、直至每一片羽毛全然伸开,随即又向内弯曲、完全合拢。 “你能看见的,对吧。” 青年小声地说道,声音里透着几分紧张和期待。 苏旭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人的嗓音听在耳中很普通,与任何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无异。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其中含着一种奇异魅力,好似晨间林鸟美妙啼啭,宛如歌声般悠扬。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人。 苏旭也明白自己的心跳为何忽然加剧了。 这是一个正在发|情的男性鸟妖。 “……” 另一边,韩曜侧身避过了迎面飞来的花枝。 他再一回头,身边的红裙少女已然无影无踪,空中连灵力痕迹都不曾留下,仿佛就这样消融于闹市。 那丢花的姑娘一直注视着他,见状不由满面惋惜,撅起红唇不满地道:“喂——”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黑衣少年冷冷地斜睨她一眼,眸中仿佛腾起阴鸷黑雾,一时戾气四溢。 那一瞬间,令人窒息的恐惧感蔓上心头。 第38章 白桐巷王家。 院中一片寂静, 王云儿立在石桌前。 王大贵在一边站着,黝黑方正的脸上神情紧张。 旁边还有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只得十一二岁模样, 两手搓着裙摆,睁着葡萄般的圆眼认认真真地看着。 王云儿忽然全身一震, 脸色变得惨白,“好热!” 她说着热,然而身上却没出一滴汗, 只是神情越来越痛苦。 很快, 她捂住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干呕。 在父亲妹妹紧张的注视下, 王云儿吐出了一只婴儿拳头大的黑虫。 那虫子的头部很小, 身躯却漆黑滚圆, 因为吸满了人血而饱胀到极致, 身侧生了四对螯肢,倒刺上尽是鲜血,看着极为恶心骇人。 王大贵赶快将王云儿拉离了桌边。 与此同时,陆晚现出身来, 一手虚按在虫子上方,指尖金光流转,光锁凝成牢笼,将毒虫完全罩住。 院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人, 王大贵险些吓得摔倒, 旁边的小姑娘也尖叫一声, 旋又捂住嘴巴。 “爹, ”王云儿赶忙晃了晃父亲的手臂, “这位是曲山君, 是我的大恩人。” 她将事情都讲了一遍, 又向陆晚盈盈一礼,“谢君上和苏仙君救命之恩。” 王大贵这才反应过来,“云儿,你说那时姓秦的——” 那秦家少爷并非第一次来,只是先前几次没有动手罢了,秦家家主都不曾管他,先前他们以为是上次闹得过分,没想到竟然是有贵人相助。 王大贵连忙向陆晚道谢,还按着旁边的小姑娘一起。 王云儿吐出这只害人的虫子,旁边两人本来以为她会元气大损,少不得虚弱一阵,没想到她精神了许多,还给陆晚介绍了父亲和妹妹。 王大贵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了:“云儿,你不是说,是从门外经过的云游修士送了你丹药吗?” 还不等王云儿回答,他又想起另一件事。 他在铺子里做工,认识的人也多,见闻并不少,隐隐听过一些大荒那边儿的传闻。 听说那些厉害的妖怪,都以自己所在的领山为名号,且皆有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之力,一旦进入中原,甚至可随手覆灭城池。 ——曲山君。 王大贵震惊道:“你是妖怪?!” 陆晚对这反应见怪不怪,“算是半妖吧,不过和真正的妖族也没差。” 王家父女听这词也能猜出其意思,只是依然有些迷惑,王大贵呐呐道:“原来、原来半妖也可以当那什么山君的么?” 陆晚摊开手,“只要有本事能立住脚,就算是人族,亦可占地当山主,只是没人这么做罢了。” 王二姑娘抱着姐姐的胳膊,从后者身边探出小脑袋,眨着清澈的大眼睛问道:“你的爹娘是如何在一起的呢?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怪诶!” 王大贵闻言眼前一黑,赶紧想阻止小女儿,却也来不及了。 不过,陆晚也并不生气,那并非什么不能提的往事,“我爹是大户人家的花匠,那家人乱得很,正房太太给偏房之子下毒,被偏房发现,随手倒在了园子里,一棵海棠树就此枯死,我爹求了那家的老爷,将枯死的树带回家,悉心照顾,那棵树竟然重获生机,数年后化成了人身,与我爹结为连理。” 王家姐妹听得满脸神往,目露感动之色。 王云儿叹道:“令尊真是个好心人。” 王二姑娘也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啊,”陆晚平静地答道:“有几个修士——也就是你们常说的仙人,他们追杀一个受伤的大妖,途径我们镇上,当中有个修士使了极为厉害的剑诀,整个镇被大水淹没,待到水褪去,只剩下一地尸体。” 王家父女愕然不已。 第65节 王二姑娘小声问道:“你的娘亲是妖怪,妖怪也会被淹死的吗?” 王大贵连忙给她使眼色。 “妖怪不会被淹死。” 陆晚假作没看见。 “那时爹在外面干活儿,我在门口玩耍,我娘在院里远远看见修士施法,出来想将我抱回去,谁知被另一个修士看到,那人御剑飞过来,道,原来这里竟藏着一个妖怪,然后将我扔在地上,一边笑一边杀了她,并当着我的面,挖出了她的妖丹。” 彼时他摔得眼冒金星,全身疼痛,只能一边哭叫,一边看着修士将母亲开肠破肚。 母亲的身躯失去温度,然后逐渐变形,血肉被|干瘪细瘦的枝条所替代,胭脂色的海棠花在寒风里枯萎飘飞,零落成泥。 凛冽剑芒袭来,他也被洞穿胸口,无力地躺在一边。 那时陆晚是个连内丹都没有的半妖,修士也只不屑地看他一眼,低声骂了句小杂种,转身走了。 再后来,就是滔天洪水淹没了宁静的小镇。 “呜呜呜呜,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王二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她年纪小,也没听过多少故事,此刻难受至极,鼻涕眼泪抹成一团。 王云儿默默抹泪,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王大贵最初对妖族的恐惧消退了大半,听完满心的愤愤不平,“怎会有这样的修士!如此不顾百姓死活,不曾作恶的妖族也不被他们放过!” 陆晚无不讽刺地说:“本事平平的修士尚且不敢轻易祸及凡人,那些修为高超的仙人们,自然无所顾忌,在他们眼中呢,寻常百姓命如草芥,妖族的命根本不是命。” “……” 王家父女看出他心情不佳,也不再多说了。 白桐巷这样的地方藏不住秘密,王云儿病愈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她是族里最漂亮的姑娘,母亲又早早病故了,不知多少姨娘婶子等着给她说媒。 前些日子她被秦家少爷纠缠,又不明不白得病,这事自然就耽搁了,如今据说有云游仙人经过而出手,将她的病治好了,族人们纷纷上门来道喜。 最初几日,王云儿还能假借大病初愈身子不适来推脱,后面就不得不去见人了。 陆晚又收到了苏旭的来信,直接给她读了其中一段,“我师姐说,接下来必定有人寻你麻烦,且是打着为你好的名头,让你有火都无处发。” 王云儿听完苏旭在信中的言语,不由陷入了沉思:“……” 次日里,院中梧桐青翠,清风徐来碧影摇曳,石桌前围坐着几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她。 “云儿啊,不是我说你,你先前也及笄了,若不趁着这岁数说人家,再过几年就变成老姑娘了。” “是啊是啊,”另一人顿时接道:“如今你还有得挑,哪怕我们王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你年轻美貌,嫁个有钱的少爷当正头夫人,也并非什么难事,你听我说,我那表哥在醉梦楼当管事,那酒楼是刘家的产业,刘家的三少爷如今尚未婚配,房中仅有几个丫鬟罢了……” 那妇人旁边坐着她已经出嫁的女儿,也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若是再过些年,等你年纪大了,可就没这种好事儿了。” 王云儿坐在石桌前继续刺绣,扇面上松柏仙鹤图栩栩如生。 她叹了口气,头也不抬地道:“三婶娘和二堂姐不必说了,那秦七少爷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也都见了,三婶娘和三叔昔日都帮着我,不让那姓秦的踏进白桐巷,皆因你们知道他要抢我去做妾,可是若是当他的正房夫人,只看着他东一个西一个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一旁几个年长的妇人顿时哑然。 “话也不能这么说,”三婶娘讪讪地道:“富人当中也有好有坏不是?总不能人人皆是那样。” 王云儿又叹:“自然不会人人皆是那样,但我和刘家少爷素不相识,我怎知他是什么样子呢?若是冒然嫁过去,结果又是一个秦七少爷,我这平民姑娘如何与他和离?” 她说话一贯是温温柔柔的,谁知竟然如此语出惊人,另外几个妇人皆睁大了眼睛。 “你这未出阁的闺女,如何能将这些话挂在嘴边的!” 三婶娘急道:“云儿,你如此容貌,又有这么一手好绣活儿,难道当真去嫁个野小子不成?!” 王云儿摇摇头,“婶娘也说了,我绣活儿做得尚好,哪怕这几日身子不适不去上工,绣坊也会派人来收我绣的扇面,工钱也一分不差地照给,我嫁谁不能吃饭呢?就算终身不嫁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家妇人们个个目瞪口呆。 二表姐呆呆地道:“云妹子这是怎么了,几日不见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王云儿抿唇嫣然一笑,“先前我也活得糊涂,不过被好人提点几句罢了,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怎能拘泥于世俗当中,只为了嫁人而嫁人何其——” 她想了想,还是没说出苏旭的原话。 “——不幸。” 二表姐也是读过几本书的,闻言气道:“云妹子如今整日闷在家里刺绣,难道就快活了?你如今年纪小尚且没事,但整日针不离手,早晚熬坏了眼睛,还如何做活儿赚钱?还不如早早嫁人,就不必如此辛苦了,届时衣食住行都不必费心——” “因为都捏在别人手里?” 王云儿继续道:“所以只能任凭人家纳妾收房,那想必更加辛苦吧。” 二表姐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显然她对这话有些感同身受。 她手上紧紧捏了帕子,“真是不识好人心!” 接着猛地站起来,愤然离去了。 三婶娘神情也不太好看。 王云儿赶在她开口前起身,先是盈盈一礼,又道:“我还未正式谢过婶娘和叔叔那日一同去赶走秦家少爷,我晓得婶娘和表姐的好意,只是爹每日要去铺子里,妹子还小,我若嫁人了,谁来照顾他们呢,等囡囡年纪大些再说吧。” 三婶娘并另外几个妇人也才想起这一遭,不由脸色转缓,她们倒是有心给王大贵说个老婆,但这话总不能说到人家女儿脸上。 她们又说笑了几句,只胡乱夸奖王云儿孝顺懂事,然后各自寻由头告辞了。 院中再次安静下来。 王二姑娘先前躲在房里听着,这回扑出来蹭到姐姐旁边,“那位苏仙君好厉害,竟然都猜中这些老女人们要说什么!” 王云儿皱眉弹了她的脑门,“那些都是族中长辈,不要胡言乱语。”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苏仙君竟是料事如神的,可惜我一时半会见不到她,来日定要好好向她致谢。” 半晌,少女又静默下来,“我虽然是鹦鹉学舌,现在想想,那些话其实十分有道理。” …… 焦岩城人潮涌动的集市上。 苏旭任由鸟妖青年拉住自己的手,狂奔着带领她穿过闹市。 两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种摊位商铺里货物琳琅满目,一切的一切飞速掠过,模糊成不甚清晰的一团。 两个年轻的鸟妖身姿轻盈、着装鲜艳,他们奔跑时呼吸悠长。 锦绣衣摆相继扬起。 红裙少女赤足雪白,踝上金环摇曳,踩过被骄阳晒得发烫的路面,瀑布般的黑发在风中飞扬。 青年双目闪亮地盯着她,脚步未曾停歇,“你真好看。” 苏旭自小美貌,见惯了旁人惊艳目光,也算听惯了夸奖,此时却觉得这句话莫名舒心。 “你也很好看,这还是我头回遇到,嗯,正在求偶的同类。” 青年听到前面那句不由笑起来,眼角蔓延出的胭脂色红痕更加灼亮。 接着,他微微愣了一下。 两人已经跑过漫漫长长地一段路,甚至穿过了小半个焦岩城,来到了集市的另一端,周围的人也少了许多。 “头回遇到?” 青年讶然道:“你多大了?可有一百岁?” 苏旭摇摇头。 “噗,那还是小姑娘呢,怪不得。” 他笑盈盈地看过来:“所以你也不曾有过情潮?” 苏旭又点点头,她发现自己的目光总是想落在对方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般。 “竟还没有成年。” 青年有些惋惜地看了她一眼,腾出手来抚过女孩浓密的黑发,“你是什么呢?” 苏旭:“……乌鸦?” 青年又笑,“怎的如此犹疑?” 苏旭被他笑得思绪混乱,随口道:“我是怪妖,只能说像乌鸦,但不完全是。” 青年微愣,接着笑出声来。 他伸出双手捧住少女的脸,凑近过来道:“小丫头,你是不是总想要看着我?听我问话也懵懵懂懂,脑子宛如只有一团浆糊?莫要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状态里,否则下回若是在战场上遇到哪个发情的鸟妖,你岂不是要引颈就戮?” 苏旭虽然脑子有些乱,但依然还能思考分析,此时一听到这话,只觉得一盆冷水泼在头上。 她猛地清醒过来,不由后退两步。 ——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又惊又怒,只觉得自己愚蠢到家,若是刚才对方出手突袭,她指不定要落个重伤。 青年顺势放开了手,无奈地道:“不过这既然是你第一回 遇到情潮时的鸟妖,倒也正常,只下回一定要注意了。” 苏旭向他深深一礼,“多谢阁下提醒,实不相瞒,我见过的鸟妖并不多。” 更何况是正在发|情了。 毕竟妖族与野禽不同,他们寿命漫长,三五年都未必有一次情潮,而且通常妖族发|情,也不会在中原地界上乱跑吧。 “其实我也一样,我住在城西的山里,那边哪有什么妖族呢,只是一些寻常野鹰罢了,我实在不想再和她们凑合了。” 青年也叹了口气,“故此来这里看看,这边的人族姑娘也有许多大胆热情的,若寻着合适的春风一度也算不错。” 啊这。 苏旭想了想前面那句话,只觉得细思恐极,“你是说,若到了这般时期,连那些没开灵智的野鸟,你也,呃,觉得没关系么?” “最厉害的那几日,简直头昏脑涨,只要是看到带翅膀的就觉得可以,哪还想这么多。” 青年好笑地道:“我以前也和她们没什么区别,自然无碍,只是连话儿都不能说,觉得没意思罢了。” 苏旭:“…………” 她知道若是按照妖族标准来算,自己恐怕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孩,所以自然没经历过什么情潮。 但是,倘若有朝一日,难道她也会被情潮冲昏头脑,在路边逮只野生的乌鸦将就了? 第66节 苏旭心情复杂地幻想着那一幕。 “等等,容我多问一句,你说你那会儿不清醒,但凡有翅膀的就好,那你为何现在又觉得人族姑娘也可以?” “现在只是头几日,若是找到了合适的,自然就没事了,否则到了后面难熬的那几天……” 青年扶额,仿佛想起什么不好的经历。 “别说鸟儿,就连鸡鸭你都会觉得他们十分美丽。” “不过,”他话锋一转,“怪妖兴许与我们不同,我听说有些怪妖根本没有情潮。” 苏旭顿时惊喜且松了口气:“当真?” “嗯,算起来,怪妖之所以是怪妖,皆因满天下独你们一个,我听说怪妖的后裔,也不会和他们父母一模一样,你们根本没有真正的同类。” 青年又道:“我们红血隼一族,情潮时灵力最是强盛,气息都会改变,为的就是吸引同族,当然其他的鸟妖也会中招——尤其你这种毫无经验的,只是你反应也并不算激烈,若你和我同为一族,恐怕我们早就化成原形挤在一处了。” 苏旭想了想也是这道理。 有一瞬间,她还是悄然谢了一声不知身在何处的生母。 拜对方所赐,自己或许没那么强的兽性,不至于在路边强上野生乌鸦乃至家禽。 青年打量她一眼,“想必你不能三四日时间都同我在一处吧。” 苏旭:“这么久?” 她不由投去钦佩的目光。 “倒不是一次所需的时间。” 对方有些无奈,“只是这几日里会多次发作,所以我尚未寻得合适的对象,有些人族姑娘最初愿意,最后也都嫌次数太多了呢。” 苏旭虽然清醒过来,有些感觉却并无变化。 这隼妖在她眼里依然魅力十足,她还要不断压抑一睹对方妖身的想法。 “我确实有事要做,怎么会这么久呢——” 这话里惋惜之意太过明显。 她心里十分清楚,今趟并非是来追杀魔修,还要去寻找玄火教地宫。 其实这事儿她倒是没那么在乎,然而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在焦岩城久留。 凌云城那头的事情尚未完全解决,凌家小姐的死因暂不清楚,凌家还要对付万仙宗。 另一边玉桂仙君的事也没有查明。 “如今时间还早。” 隼妖青年也看出她的不舍,展颜一笑,“你是首次来这里吧,不如我带你逛逛?” 不过耽搁一时半会儿也无所谓。 而且若是魔修在此地的话,杀人等到晚上更合适。 比起前面那一个同伴,与眼前这热忱且友善的同族在一处,似乎就幸福多了。 苏旭顿时又将什么魔修抛到了九霄云外,“好啊。” 第39章 “我叫赤翎, 直接唤我名字就好。” “我在家行九,你可以唤我小九。” 苏旭想了想还是没说出自己真名,毕竟对方大概只以为她是长于中原的妖族, 若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就会有些麻烦。 两人手牵手在街上漫步,此处还是闹市边缘,周围人声鼎沸极为热闹, 焦岩城里民风开放,大街上男女老少皆有。 此时, 又有一群穿戴相似的年轻人经过他们身边。 他们皆穿着大翻领的革质短衣,领口和绣边缠绕着银饰花纹, 手腕上套着一串串雕镂精致的银环, 不论男女皆露出大腿, 踩着长筒兽皮靴,那皮子质地极为光滑。 苏旭感觉到他们身上皆有灵压。 双方擦肩而过时,几个少年毫不掩饰地向她投来注视, 又望见一旁的赤翎,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露出失望之色。 “走了走了, 那男的是妖怪……女的九成也是。” “什么?怎么又是妖怪,长得好看的姑娘不是妖怪就是师姐师妹,真是麻烦。” “嘘,那女人连幻术都没用,灵压又深不可测, 说不准是大妖呢。” “快走快走,别盯着人看了。” 他们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地走了。 这些人甚至都没怎么压低声音, 而且他们并未像是许多修士那样, 见到妖族就喊打喊杀不共戴天。 赤翎饶有兴趣地笑了一声, “你可有领地?” “自然没有,”苏旭随口道:“所以我还真不是大妖,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是附近的修士,顺着城东的红水河一路向南,有座福地仙岛,唤作金光岛,听说他们就是打那里来的。” 苏旭顿时了然,“原来是怒云坞弟子。” 隼妖诧异地看她一眼,“什么?” “八派之一,有十二座仙岛,金光岛就是其中之一,只是没想到竟然在这附近。” 苏旭若有所思地道:“怪不得这城里妖族多却很少出事,原来是有他们在——怒云坞各脉相距甚远,不像是其他门派都在一片山里,我原先以为他们都在兖州南边儿呢。” 妖族并非个个友善温和,吃人嗜血的也不在少数。 赤翎惋惜地道:“这里距离兖州也不算太远,他们那金光岛似乎就在两州交界处了,据说风景很好,我去了一趟,没凑近就被灵压吓回来了。” 那金光岛岛主的修为应该也是灵虚境,寻常妖族感知到这样的灵压确实会觉得恐怖骇然。 两人说着闲话,相携在街上漫步闲逛,时不时从街边买点零嘴,互相投喂几颗梨圈肉干。 不知不觉竟已夕阳西下,夜幕初临,坊市上华灯高悬。 他们转过一处街角,周围行人顿时少了许多,四处商铺装潢雅致,内里卖的尽是丝绸彩帛、犀角玉器,还有些雕工精美的头面首饰。 赤翎讲起这百多年间的生活,还有幼时尚未离开父母族地的趣事。 苏旭也捡着自己离开师门后遇到的奇闻轶事说了几件,两人对彼此的经历俱是听得津津有味。 同时他们还不知疲倦地穿梭在这些铺子里,伙计和掌柜见他们身上的华贵衣料,皆客气招待。 苏旭当真挑了不少东西,只作为送给师弟师妹们的纪念品。 因为许多礼物都并非小件儿,她却随手塞进袖子里,赤翎不由询问了一句,接着就开始对她的乾坤袋感兴趣。 苏旭掏出那枚飞鸟绣纹锦囊,“就是这个,是——” 她想了想,“这东西不算特别难得,但也并非人人都有,你若想要,我下回给你捎来一个,因为它需得用灵石买。” 隼妖愣了一下,“那我当真没有,你也不必捎了,我没法还钱给你。” 他又讲起自己先前在山里杀了一伙强盗,从他们身上搜刮了一些银钱,全换了这身衣服。 ——这衣衫里织入了他的羽毛,绣娘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所以那些钱都给她们了。 “若是再来一伙强盗就好了。” 他有些惋惜地道。 然而这东西是在仙缘台锦绣阁里买的,那地方唯有正道修士才有资格进入。 苏旭只能说下回送他一个。 赤翎很坚决地拒绝了,他又说自己只是一时兴起,若非是在情潮时来城里寻人,平日里一年有三百六十日都是妖身,挂着锦囊也太麻烦了。 苏旭也不强求了。 他们又走进一间玉石铺子里,伙计恭敬地迎上来,她看到赤翎总是盯着台上的一块圆石,就随口问了一句。 “姑娘真有眼光,这是精炼的焱髓石,焱髓矿脉本就难得,一座矿里也最多出一块能高度提炼的原石,哪怕三九寒冬,只要将这石头放入火中,屋内顿时温暖如春,且除非这石头烧融尽了,火焰不会熄灭。” 伙计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番,又说这石头足以烧上三五十年。 那石头外表漆黑,打磨得圆润光滑,又蔓延着几道细细的裂痕状火焰色花纹,宛如缓慢流淌的熔浆。 苏旭问了个价格,伙计当即笑开了花,报出一个数字。 “……你们这焦岩城根本没有凛冽寒冬,冬日也可穿单衣出行,不要欺负我外地人。” 苏旭幽幽地道。 掌柜本来在柜台后面算账,闻言赶快跑过来,双方几番讨价还价后,最终以不到先前五分之一的价格成交了。 两人走出商铺,赤翎看向她的目光已经颇为敬佩,“先前以为你是个诸事不懂的小孩子,看来是我小觑你了。” “从年岁来说,我作为妖族确实是个孩子,我不否认这点,但孩子也未必诸事不懂。” 苏旭笑眯眯地将石头塞给他,“送你,你方才一直盯着这个,就当是见面礼吧。” 赤翎刚要拒绝,她又十分真诚地道谢了一句,“多亏我是遇到了你,若是换成其他人,说不定我被害了都不知怎么死的。” “既如此,就多谢了。” 隼妖也不再矫情,他高高兴兴地举起了那颗石头,圆石表面缠绕着一圈红纹,恍若燃烧火焰,映着骄阳又折射出斑斓光泽。 那光芒落入他的瞳孔深处,映亮了绽放的笑意。 苏旭忽然也觉得分外满足。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还可以给他买许多许多好东西,只要他能多笑一笑。 “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啊,险些忘了。” 赤翎收起石头,随手在袖子里一拽,扯出一根长而华美的红羽,色泽凄艳宛如泣血,又笼罩着一层烟似的光雾,朦朦胧胧,煞是好看。 “这是我用了五十年炼化的精羽,送你。” 苏旭:“……” 第67节 你知道有多少丧心病狂的修士为了这么一根羽毛,可能会杀死一窝的鸟妖吗! “太贵重了,我只是花了一点点银子。” “这是见面礼呀,”青年歪头道:“贵重与否又怎样呢?心意应当是相同的吧。” 苏旭心中一动,想再辩两句,又觉得对方的话也有道理。 “那我就收了,你哪日还想要回去的话,我随时都可以还你。” 反正她也不会拿这个去炼制法器。 两人谈话间,苏旭忽然感到一阵黑暗气息袭来。 她极为敏锐地看过去,灵力在眼周汇聚,捕捉到一道人影在幻术的遮掩下,正急速掠过街角,没入巷中的阴影里。 那人身形迅如闪电,周围来往的行人愣是没有谁注意到异常。 魔修! 这略有些熟悉的气息,像极了王长老院外的玄火教魔修! 她想也不想直接展开身法追了过去。 …… 白桐巷里,王大贵提前从铺子里完工回了家。 他让想要凑热闹的小女儿回到屋子,将长女喊到身边。 男人犹豫了一下,然后神情复杂地道:“云儿,你娘去得早,有些事我本不方便说,只是如今不得不讲,那位陆大仙的身份你可知道?” 王云儿茫然道:“我知道,他似乎是一种神木,只是看着像海棠罢了,他说人族和寻常妖族有时会生出怪妖,就像他一样,因此他当年被修士刺了一剑也没死——” “我不是说这个!” 王大贵恨铁不成钢道:“我那铺子里的孙管事,女儿就拜在了苍火派,今日我向他暗中打听了几句,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何昔和陆晚的大名在前些年传遍中原仙门。 万仙宗地位超然,数千年前就堪称正道魁首,历任宗主都是剑仙般的角色,如今的凌霄仙尊更是击败过数位妖王、战无不胜的人物,被九州修士所景仰,宗门地位也一升再升,隐隐有八派之首的意思。 万仙宗唯有两位仙尊,除却宗主之外,就是桃源峰首座沧浪仙尊。 那两人本是沧浪仙尊爱徒,年不及弱冠而筑基,理应有大好前程。 谁知他们一夜间残杀同门数十人,而且事后逃得无影无踪,万仙宗那边只能宣布将他们逐出门派,又发令通缉。 若他们伏诛也罢了,然而,在接下来的十数年里,他们几乎杀尽了想要领那笔赏金之人。 偶尔有几个对付不了的高手,他们也总有办法逃脱并藏匿起来。 这两人太有名了,许多门派还将之视为万仙宗的污点,故此随便一个小派里的弟子,都能说出他们的故事,并回家讲给长辈,然后又引起一番唏嘘和痛骂。 王云儿先前还皱眉听着,最终忽然掩唇笑道:“曲山君和太山君都是妖族,百分百是逃去大荒了。” 也有许多人族修士敢进入大荒,然而他们也只在边缘徘徊,意图狩猎妖兽或是一些修为低微的妖族罢了。 若是敢孤身深入大荒,恐怕也得是灵虚境以上,这些人自恃身份,又不稀罕那赏金灵石,最多是偶然遇见而顺手斩妖除魔——不远千里去特意追杀两个筑基境修士,恐怕没有谁会这么做。 再者,谁又能想到他们逃去了大荒呢,还各自占领山头成了大妖呢。 “云儿,你!” 王大贵跌足道:“你没听懂我说的话吗,这妖族行事诡谲,性子也不稳,陆晚的父母皆被害死了,他铁定是恨毒了那些仙人——修士!” “苏仙君还救了他呢,”王云儿辩道:“他对苏仙君极为尊敬,一看就是知恩图报之人!” “那是两码事!” 王大贵犹豫了一下,又道:“他们救了你,是我们王家的恩人,这我知道,但是云儿啊,你虽有些天赋,能看到那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终究还是凡人,陆大仙讲的故事,那花匠和海棠树妖,你们小姑娘听着自然美好万分,但结局又如何呢?” “他们是被那些草菅人命的修士害死了。” 王云儿不满地道,旋又隐隐有些明白过来,顿时扶额叹道:“爹在说什么啊,曲山君是我的恩人,如今他留在这里也是怕有人要继续害我。” 王大贵狐疑地看她一眼。 心道那半妖生得如此丰神俊朗,就算真身是一棵树,也将他见过的所有世家公子都比了下去,女儿年纪轻轻,平日里也只是和族中的兄弟们说话接触,如何能不动心? “爹,”王云儿一看就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先前不答应姓秦的,我厌他人品、且不愿做妾是一回事,其实我心里一直隐隐有其他想法,只是说不出来。” 王大贵有些紧张,“那又是什么?” “我看了那日苏仙君的信,才明白过来,别人如何我管不着,我只知道,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嫁人,生孩子,和小妾或者正房斗法,一辈子都困在后宅,或是像族里的婶子们一样,天天坐在树下家长里短,给晚辈们——” 拉皮条。 她默默吞下了苏旭的原话,“操心晚辈们的婚事,那样太无趣了。” 王大贵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苏仙君是仙人,还是仙尊的徒弟,她和你不一样的,而且有多少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呢?仙人终究是少数。” 王云儿摇了摇头,然后笑道:“爹,你放心吧,我现在心里根本没那档子事。” 王大贵看出她这话倒是字字真心,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觉得头大,不过天色已晚,他让女儿好好休息,自己出门买菜去了。 与此同时,一堵墙之隔的院外小巷里。 陆晚抱着手站在树荫下,漫不经心地瞅着一旁的白发青年,“师兄都听见了?” 何昔不久前才从雍州回来,他去调查玉桂仙君的事也有了些眉目,闻言哼了一声,“你是故意将真名告知他们。” “是啊,”陆晚随口道:“若是他们为了赏金反咬一口,那宰了便是,也不需再耗费工夫,若是他们依然保守秘密,那我就帮到底,我看信里,大师姐也隐约透露出这么个意思,只是她让我自己拿捏。” 毕竟一旦暴露身份,他才是被追杀的人。 不过,王大贵竟只担心他是否将女儿勾走。 何昔早就知道这师弟是什么脾气,“王云儿不曾问你,你一个半妖为何能被大师姐救起来又被谢无涯收徒吗?” 陆晚摆了摆手,“大师姐也帮了她,她只以为大师姐就是个好心人罢了。” 何昔微微摇头,“只要别暴露师姐的事,其余的你随便怎样都行。” 他们自己倒是无所谓妖族身份是否暴露,然而,若是他们的真实身份传扬出去,人们也免不了对桃源峰的其他人心生怀疑。 半妖们修炼了玄门功法,灵压与人族修士相差无几,寻常时候根本看不出异常,只是若是身受重伤,灵力消耗太剧烈,兴许就会露出破绽,更别提还有照妖镜一类的法宝。 “毕竟大师姐现今还不想离开宗门。” 何昔想了想,又道:“你找到六夫人的眼线了吗,还是根本没有这人?” 陆晚说起这个倒是精神了些,“你道他们真是派遣了修士去盯梢吗?并不是,否则怎么瞒得过我,不过我倒是查出来了,王姑娘的四堂兄新娶的媳妇,那女人做派一看就是学过规矩的,没有灵压故此不曾惹人警惕,更何况她不与王姑娘交好,只不远不近地当个亲戚罢了。” 这般眼线太不容易惹人怀疑了,陆晚费了好大功夫才将人找出来,六夫人的心眼手段可见一斑。 “他们倒是好算计。” 何昔心想陆晚既然发现了那眼线,而且能确认这件事,“你见过那眼线了?可曾套出什么话?我们都是妖族之事,究竟是只有六夫人知道,还是整个凌家人尽皆知。” 陆晚就知道他要问这个,“放心。只有六房的人知道,他们等着用这个向家主邀宠,而且他们比起大房二房势弱,自然不敢提前透露出去,否则成了给他人做嫁衣。” “既如此——” 何昔沉吟一声,“事不宜迟,干脆将二师兄三师姐四师兄五师姐都喊来,彻底解决隐患。” 陆晚轻轻吸了口气,眼中却并无惊讶,显然也有过此念头,“为何不喊上六师兄呢?” 何昔稍微侧过头,隔着冷硬护面“看”了他一眼,“凌家在桃源峰未必没有眼线,或者兴许有手段得知山中诸事,若是人都出来了,恐怕惹他们怀疑。” “也是,那我先去给大师姐回信。” 这话是要征得苏旭同意。 陆晚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玉桂仙君的事怎么样了?” “我去她老家逛了一圈,得知了一些消息,下回当面和大师姐说吧——她必定不会高兴的。” …… 焦岩城的坊市小巷里。 苏旭闪电般钻入巷子里,速度比魔修快了不止一点半点。 小巷极为狭窄,两侧高墙耸立,投下浓厚阴影,她甫一踏入,两把缠绕着烈焰的长剑当胸刺来。 苏旭随手一指,看似漫不经心地点在剑身上。 魔修浑身剧震。 她的剑上本来充盈灵力,此时灵力悉数溃散开来, 剑刃上翻腾的火焰也破碎了。 刺目的火光飞溅,划过墙壁焦黑的砖石,又留下了凹陷的烧蚀痕迹。 红裙少女的身影猛然欺近,以同样的手法点在另一把剑上。 魔修双手虎口破裂,鲜血染红了枯瘦的十指,她尚且来不及反应,脖颈一重,被扼住咽喉按在了墙上。 “你,你怎么?” 魔修声音嘶哑,似乎不可置信。 紧接着,颈边泛起一阵热意,仿佛有两条滚烫毒蛇游弋而下,火焰锁链瞬息间束缚了四肢,魔修已经被牢牢地捆在原地。 苏旭望着被火链五花大绑的魔修,开门见山地问道:“韩二狗是你打伤的?” 这就是那个所谓知道自己秘密的家伙? 她稍微一想,自己这些年来行事还算谨慎,然而陆晚和何昔一直混迹江湖四处打杀和躲藏,与他们交过手的人不知凡几。 若是他们露出什么马脚,再让人怀疑到自己身上,也不奇怪。 一旦怀疑就可能找到证据。 魔修怔了一下,不顾皮肤已被火链烧地焦黑开裂,竟嘶声笑起来,“怎么,要为你的情郎报仇?” 苏旭:“?” 她手抖了一下。 火焰锁链霎时收紧,直接将魔修绞得四分五裂,只是并无半点血迹。 苏旭并不觉得这是对方被烧成了灰烬。 回过头望见巷口伫立的羽衣青年,赤翎给她比了个大拇指,“这招真厉害,怎么练出来的?” 第68节 “……不知道,仿佛天生就会。” 她咬牙骂了一声,“可惜没什么用,这并非那人的本体,烧掉的只是化身罢了,不过她怎会出现在这里?你先前可在城里遇到过这种人?” 还有,这魔修为何会认为她和韩二狗是一对儿?是不是那混账魔族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赤翎盯着那魔修化身消失之处看了一会儿,“这气息真是讨厌,就像屠山里面出来的修士一样。” 黑暗又危险。 苏旭:“……你见过有人从屠山里出来?” 那不就是玄火教地宫的藏匿之处?对方所见者极有可能是玄火教魔修! 赤翎点了点头,“我偶尔飞经屠山会感到有些异常,后来才发现是这些人的灵压,我知道有一群人住在那里面,却不清楚具体位置,因为我不敢靠近。” “你亲眼看到过他们?” 苏旭心想假若地宫入口隐藏在秘境里,那这些魔修平日里应该不会暴露踪迹,除非他们主动走出来。 “嗯,他们似乎是往城里去的。” 那可能只是购置物资,或是发展教徒之类的。 “不过,刚才那人,兴许是奔着夜雪阁来的,今日正是一月一度的‘月会’,据说会有好东西拍卖——你想去看看么?” 苏旭欣然点头。 她没有韩二狗的追踪本事,也只能碰碰运气。 恍惚间,赤翎想起她并非独自来的,他们初遇时旁边还有个身具灵压的年轻人,“只是你那同伴呢?你们两个是一起的吧?” “顺路而已,不算同伴,”苏旭挥了挥手,“不用在意他。” 第40章 焦岩城中树木极少, 遍地是石头,郊外山里连小溪都罕见。 谁知,在城东居然有一片大湖! 此地名为青阳湖, 水域寥廓, 湖面清澈无比, 且一侧与焦岩城内接壤, 另一面临山, 势头绵亘十余里,满山青翠, 据说顺着水直接能南下去往兖州。 一处峰顶上, 两人并肩坐在一块高耸凸起的山石上, 俯瞰着整片宽阔的湖水。 夜风徐来时水面涟漪阵阵, 又映出满天星斗, 万点灯火。 湖畔停泊着许多小船,时有相携的情人出一点钱便上船游湖, 指使这些船夫皆驾船西去。 湖东则被十数座大大小小的画舫占据,它们在水上缓慢穿行, 有几座巨大巍峨如高楼,笼罩在辉煌灯火之中, 丝竹声悠扬飘荡在湖上。 水上隐隐泛起夜雾,画舫的灯光更是朦胧迷离, 远望宛如蜃楼仙境。 “一池春水胭脂色, 流到前朝梦里来。” 她两手撑在身后, 装模作样地吟了两句诗, “嘿, 虽说不在秦淮, 却有那么几分意思, 倒是个好地方。” “你喜欢就好。” 耳畔传来隼妖温和的嗓音。 苏旭侧过头。 赤翎笑盈盈地看着她,外袍衣襟尚未系起,露出一片平坦精健的胸膛。 他那对鲜艳的橙红交织的双翼,正翩然垂落,艳丽浓密的长羽逶迤满地,衬出几分妖异魅惑。 “我第一次带人来这里呢。” “咦?” 苏旭奇道:“先前你约过的那些女孩子呢。” “这里太高啦,她们当中有些胆大的,也只是要我带着在周围低低飞一圈——不过我修为尚浅,也不敢太过。” 苏旭眨眨眼,“你如何带她们飞呢?她们骑在你身上,还是你用手抱着她们呢?” 隼妖凑过来在她耳边轻吻了一下,眼角胭脂色的红痕愈发鲜亮了,“都可以,你想试试么?” 他们是同类。 他很清楚,这小姑娘也生了一对翅膀,如今表现出感兴趣,也只是因为愿意和他亲近罢了。 两人亲昵地磨蹭着,宛如鸟儿在巢穴中与爱侣缠绵交颈。 赤翎的手环过少女纤瘦的腰肢,“下次带你试试?” “我也可以带你飞啊。” 苏旭倚在他肩上,眺望着寥廓的湖面和灯火闪烁的游船,“下回我们猜拳,谁赢了就轮到谁来做苦力如何?” “那就一言为定了。” 子夜将近时,他们重新回到湖畔。 有个模样和善的船夫凑过来,询问他们是否想要游湖。 苏旭趁机和船夫搭话。 她知道自己口音听着就是外地人,故此毫不掩饰,惊讶于这城中竟然有一片湖。 “姑娘,这你就不晓得了。” 船夫满脸骄傲,一手指天,“五百年前,两位仙人在这天上斗法,有个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法术,这里就汪洋一片,焦岩城这地界本就少雨,甚至旱灾不断,这水却从不曾枯涸,不知救了多少人呢。” 这? 弄出一片湖还好说,若她是个水灵根必然能做到,但若是几百年来让人取之不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船夫见她沉默以为她不信,又想再提。 苏旭赶快问起那边的楼船,“若是花舫,怎么不见他们派小船来接客人呢?难道每日招待客人还是有数的?还是说要托你们将人带过去呢?” “不不不,我们可不行。” 船夫连连摆手,并伸手一指道,“那些船皆是夜雪阁的产业,你要想上去,必须要自己想办法,无论你是飞过去还是游过去。” 他又压低声音,瞥了一眼旁边的青年,“两位都是妖族吧,他们并不招待凡人的,听说只有仙人和妖族方能看到那些船。” 苏旭:“……什么?” 仙人并不是真的仙人。 只是普通百姓喜欢这么称呼修士罢了。 苏旭:“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妖族不是仙人?” 船夫默不作声地打量她一眼。 好吧。 也许她长相穿着更像个妖族,但是—— “那所谓的夜雪阁,里面都是仙人?” 船夫奇道:“自然都是妖怪,如何能是仙人呢?那阁主据说就是个极为厉害的狐妖呢。” 苏旭随手给了他一点点银钱,船夫心满意足地接了,见他们两个不似要游湖的样子,也就转头离去。 她疑惑地道:“这夜雪阁阁主是个狐妖?具体什么身份?” 赤翎摇摇头:“我不清楚,那地方是个销金窟,我从来没上去过。” 苏旭谢过了他,心想不能再将他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而且谁知道船上是个什么光景,于是表示不如就此别过,你再去找别的姑娘吧。 赤翎也并不矫情,“小心些。” 两人告别后,苏旭捏了个幻字诀给自己易容,又稍微令灵压生出一些变化,这还是数年前她死缠烂打从谢无涯手里学来的秘法。 她展开身法凌空虚渡,如同飞鸟般掠过水面,跃上了一座画舫。 甲板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丝竹管弦声悠扬缠绵,船舱里灯火辉煌,人影晃动。 奇怪的是,周围人的灵压都十分模糊且微弱。 苏旭不觉得这是因为他们实力都太过低微,反而像是某种外力作祟。 她没走几步,一个妆容艳丽的妇人就迎了上来。 那妇人穿了一条大红撒花罗裙,头戴金钗,手持折扇,身畔立着两男两女。 两个姑娘皆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一个清纯可爱一个明艳活泼,发髻上雪柳生辉,衣裙间环佩流光,水袖如云,耳畔坠下长长的镶金玉珰,行走间却寂寂无声。 前者扫了她一眼,略显羞赧地低下了头,双颊飞红。 后者则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红唇微翘,甚至抛来一个媚眼,仿佛对她情有独钟一般。 苏旭又去看右边那两人。 那是两个清瘦秀丽的少年,容貌极为相似,仿佛是同胞兄弟,皆挽着一头黑发,眉眼细细勾画,唇上染着胭脂,身披石青团花纹的纱衣,白皙肌肤若隐若现。 两人笑盈盈地瞧着她,水眸里波光流转,仿佛含着千言万语只待诉说。 苏旭:“……” 这夜雪阁竟然真是个窑子。 一身大红罗裙的美妇打开折扇,掩唇轻笑。 “君上终于来了呢,这一别数年,奴家的儿女们都在苦苦等着你啊。” …… 焦岩城中。 韩曜放慢脚步,融入到喧嚣沸腾的夜市中。 街道两侧花灯高悬,集市上店铺门前依然热闹,顾客比起白日里只多不少,周围到处是吵嚷声,又有隐隐的乐声远远飘来。 他像是寻常的游人一样慢慢走着,只对身畔经过的盛装少女们抛来的秋波视而不见。 不多时,身边人渐稀少,少年转入一条灯光昏暗的小巷,迎头截住了里面正欲离开的女人。 魔修依然一身黑袍,只是不再戴着遮脸的兜帽,还完全露出了容颜。 第69节 她长相平平,却也称不上丑陋,只是脸色极为苍白,而且瘦削无比,双颊凹陷而颧骨凸出。 女人冷冷地注视着他,深而阴郁的眸子里映着远处的灯影,像是有一簇鬼火在幽幽抖动。 “好,你们两个好得很。” 魔修咬牙切齿地道:“你那小情人——”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升起恨意。 韩曜哪知道苏旭烧毁了她的化身,将她一身灵力损失了大半,还让她承受了化身死亡前承受的痛苦。 “我再问一遍,你当真不愿说出我母亲的下落?” 少年非常平静地开口道。 “哼,莫要忘记那日你在我手下落败了。” 魔修不屑地嗤笑一声,“如今你师姐又不在你身边——” 韩曜不动声色地听着这话,黑眸中暗流涌动,如同夜色里狂潮汹涌而起。 下一秒,他的身影陡然消失在原地。 魔修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人的身法竟快了数倍,紧接着耳畔劲风呼啸。 她连忙抽剑向身侧一挡,谁知缠绕着灵力的剑身却并未传来撞击感,只是轻飘飘地划过空气。 一种令人难以喘息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倏然涌来。 少年的身形仿佛全然融入了黑黝黝的夜色里。 魔修尚未反应过来,忽然双剑上一重,先前稳固散布剑刃的灵力被迫崩散,一阵剧痛袭上骨瘦如柴的双手。 两把火剑脱手坠落,烈焰逐渐熄灭。 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两条仿佛由黑雾凝成的触须,如同锁链般一圈圈缠绕而来,她的双手裹在其中,已经失去了知觉。 一阵从细微转向剧烈的刺痛感烧灼起来。 那一刻,宛如无数旋转刀片绞碎了手掌。 她感到皮肤筋肉被分解剥离、骨骼折断又裂成齑粉,那布满可怖尖刺的漆黑触须,正一点一滴地毁灭所触及的血肉,同时又将其侵吞蚕食。 魔修本就苍白的脸上褪尽血色。 她几乎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因为她全身的灵力也疯狂向手部汇聚,仿佛决堤的江河,水流滔滔奔走,汇入不可知的漩涡之中。 同时,几丝黑气钻入皮肤,在惨白枯瘦的手臂间游移而上。 魔修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面前的人安安静静地站着,目光随意地瞥向一边,甚至都没有正经看着她。 韩曜的身躯几乎大半雾化了,四肢和腰腹悉数没入了诡谲的雾影中,那一大团漆黑的浓雾飘浮在空中,里面又延伸出数条骇人触须,张牙舞爪地狰狞舞动,末端尖刺横生,看上去能轻易将人撕成碎片。 少年的脸依然英俊无瑕,完美得像是反复雕琢而成的玉像。 ——任是谁能想到,他天生就是这样的怪物呢。 倘若换成别人在这里,也许会恐惧或者厌恶地尖叫哭泣,然而此处唯一的受害人兼观看者,是个十足的魔修。 玄火教徒崇拜的神灵是人们口中的元初古魔,如今被封印在里界。 他们费尽心思,又做了各种惨无人道的活祭礼,只为召唤其化身进入现世,最终促成那位古神的苏醒。 所以,她此时心里只有满满的震惊,却绝无害怕或者憎恨之流的情绪。 “你——你到底是什么——” 魔修的声音因为灵力大幅流逝而虚弱起来。 “哈,恐怕你那位好师姐还不知道吧?” 魔修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 她曾经也只是个寻常妇人,自诩了解女人——至少是普通的、不曾加入魔门的女人,那些人兴许会爱慕这小子的容貌气度,然而一旦看到如今这副模样,要么吓得魂飞魄散或是恶心得呕吐不止,要么也得当场拔剑和他打个你死我活。 韩曜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她。 “她不知道,”他轻轻哂笑一声,仿佛自嘲般说道,“不过,对她而言,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苏旭已经足够讨厌他了。 魔修手臂上的黑气已经攀至肩膀,很快遍布全身侵入心肺,不多时,她的灵力完全溃散,只剩下一具干瘪的空壳,宛如一片枯叶般坠倒在地。 韩曜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他脑海里突兀地涌入了一些画面。 来自刚刚被他杀死的魔修。 那女人的身份、过往、现今的计划、那玄火教地宫入口屠山秘境的位置—— 有些答案是完整的,有些则是凌乱的。 他得到了魔修的小部分记忆。 上回红叶镇夜市之战,他一人对阵了四个杀手,正是因为觉醒了这奇怪的能力,才能将那四人杀了个干净,还吞掉了孙仙君,得到了对方的少部分记忆,甚至能模拟他的灵压。 韩曜觉得这魔修也不会将母亲的下落告诉他,故此他还不如亲自上手,反正他已经有了这噬人可得记忆的力量。 他本以为苏旭能同自己在一处,他不介意让她看看刚才那一幕,他甚至还有些期待对方的反应。 因此他曾说等到宰了这魔修,就将事情都告诉她,这话也没有半点儿水分。 谁知她一进城又莫名其妙地跑了! “……” 韩曜努力让自己暂时不去想她。 现在的问题是,这魔修算起来也有将近一百岁了,而且也算道行深厚,他虽然将其吞掉一部分,却依然不能得到全部的记忆。 韩曜早有经验,所以先前故意向她询问母亲的下落,就是要对方在脑子里先想一遍答案,以提高自己得知此事的几率。 可惜,他依然不曾得到任何相关信息。 当然不排除这魔修确实不知道的可能性,不过,在记忆闪回间,他却看到了另一个画面。 两侧商铺林立的长街上,姿容明艳的红裙少女立在路中央,言笑晏晏地望着旁边的羽衣青年。 两人深情相对,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他尝试忘记这可恶的画面,然而那一幕却仿佛烙印在脑海中,几次挥之不去。 “……” 韩曜自小过得艰辛,却鲜少尝过失败的滋味。 ——诸如在学堂外偷听被赶出去一类的事,他内心里也并不怎么在意。 进入宗门后,修行一道尤是如此。 在旁人眼中再如何千难万难的灵诀法术,对他而言也只需要半盏茶的时间,第一次尝试就能成功,剩下的不过是熟练的过程罢了。 然而,在有关于苏旭的事上,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并不是他多么希望对方欣赏或是在意自己——假如能这样当然很好,但他现在更为纠结的是,那人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他总是会想着她。 这十数日的时间里,他在荒山野岭里追踪魔修,早已不知多少次分神。 他经常会想着待会儿该和苏旭说些什么,或者猜测对方会挑起什么话题。 他又该如何回答接话,才能显得自己不那么蠢,或是让她认真倾听、又露出专注思考之色。 她凝神敛目时的样子颇为沉静,眉眼间的烦躁嫌恶也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仿佛是疯了。 在感应到魔修的气息前,他已在焦岩城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个时辰。 集市上人潮涌动,货物琳琅满目,从各色小吃玩器再到胭脂水粉头面首饰。 他拿起那些粗劣或精致的珠钗簪花,无视了摊主或老板期待催促的目光,想起少女乌黑浓密的云鬓,发间总是流光宝翠,玉坠沉垂。 某种程度上说,他虽然能区分美丑,却很少会被眼中所见而打动。 他似乎缺失了某些寻常人族所能拥有的本能反应。 那些画面不能直接触动他引发他的遐思——事实上他从未有过类似的想法,但它们能让他去思考,有什么事物是被她所喜爱的,或是能令她展颜的。 糟糕。 韩曜头疼地想道,他当真不愿陷入这奇怪的境地中,时时刻刻想着一个对自己怀有恶意、且有许多秘密的人。 然后,他又不受控制地去回忆方才那一幕,吞噬魔修后得到的记忆。 ——苏旭和那个身披鲜艳羽衣的青年立在一处,满脸笑容,眼神明亮而喜悦。 她好像从没有用那样的神情注视过自己。 红叶镇客栈里的妖怪,还有那不知真假的魔族。 那两人也都是她的同伴,是她心中无比重要的人,她应该也会用温柔信赖的目光去关注他们。 韩曜慢慢扶额,倚着墙边坐倒在地上,望着巷口光源处来往穿梭的人影。 可惜的是,他只能得到魔修一部分的记忆,并非全部,他想起那日这女人说知道苏旭的秘密,他猜测应该是指的她是体修,不过这也终究是猜测,不知道是否是真的。 但他现在也得不到答案了。 他脑子里又闪过一些纷乱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一场破碎的对话间。 夜雪阁! 这魔修今晚要前往夜雪阁拍卖一样东西!那地方似乎在城东大湖的楼船画舫上! 他体内再次涌出黑雾,雾气翻腾弥漫,少年瘦削精健的躯体隐隐开始变化。 …… 第70节 此时此刻,夜雪阁画舫上,苏旭陷入了窘境。 她十分确定自己是头一回来这地方,与这几个妖族更是首次见面。 这妇人应该将她当成了别人,还是某个大妖。 苏旭没有立刻否认,心想干脆将错就错,看看能否探知更多事情,虽然目前连这几妖族叫什么都不知道,但这里既然是个兼拍卖场所的窑子,那什么小乖乖亲亲宝贝之类的随便乱喊就是了。 只是不知道那原主是个什么性子,若是当真露馅也没关系,她本来也有大妖的修为,只装傻就行了。 “月娘!” 有人从二楼的舱口露台处探出身来,按着围栏挥手喊道,“这边——哟,君上也来了,真是稀客。” 美妇人向苏旭歉意一礼,“那月娘先失陪了,君上只管尽情玩乐,奴家的乖孩子们盼望着君上垂怜已久,就算不收灵石也愿意伺候您呢。” 身影一动,已然出现在露台上,和那人走进里间去了。 苏旭保持微笑。 ——好了,至少知道他们这里收的是灵石而非银子。 剩下那四人还神情各异地看着她。 她不能在这里干站着惹人怀疑。 自己现在的脸是假的,这些人将她当成那个大妖,也许是他们灵压相似,而这两男两女都没走,恐怕那人也是个通吃的主儿。 苏旭拽过左边穿着鹅黄衣裙、看着羞涩可爱些的姑娘,“乖宝贝陪我说说心里话儿好吗?” 另外三人神情不变,唯有后者俏脸飞红,抱着她的手臂,“君上今天只要奴家一人伺候吗?” 她神情天真,语气里有种矛盾的羞涩和大胆,无端让人心痒。 苏旭:“……” 等等,我这是怎么了。 她知道这群人诸般表现都是在演戏,只为讨好客人,然而演得还真挺不错的。 不过,苏旭真不知道对方这话是随口说说,还是那位君上每次都要拉着好几个人一起,干脆也不想了,反正这些人都修为平平。 黄裙姑娘挽着她穿过甲板,路上又与数人擦肩而过,大部分都是妖族,似乎还有几个带着剑纹的散修,只是个个衣装华丽,身上首饰腰带都价值不菲。 大厅里极尽奢华,镶金嵌玉,穹顶垂落了大颗夜明珠,光晕明耀。 四周宽敞至极,客人们大都站在一旁观舞,唯有几处临窗之地摆着圆桌,桌边坐着衣衫华贵的男男女女,这些人的身份显见不同。 厅中的乐师和起舞者皆是妖怪,他们身后拖曳着毛绒绒的长尾,发间支出尖耳。 女妖身披薄如蝉翼的轻纱,姣好隐现,男妖裸着上身,肌理流畅刺青精致,端的是香艳无比,妙相纷呈。 大厅四边和角落都站着人,门口倒是空了出来。 苏旭和舞者们视线相对,狐妖们竟纷纷飞来媚眼儿,似乎也将她认成了那位不知名大妖。 于是她将错就错地一一回应过去,一时间秋波乱飞,满室笑语。 第41章 厅中跳舞的皆是狐妖, 他们的气息彼此间有一些相似。 苏旭能微妙地捕捉到这种难以口述的感觉,故此她分辨出身边的黄裙姑娘也是个狐狸。 同时,她也听着周围的客人们谈天说地, 知道所谓月会的拍卖, 在子时才开始。 还有大半个时辰。 大厅里的乐舞一散, 她就拥着身边的小狐妖去了甲板上, 周围人影晃动, 不断有调笑声响起。 苏旭能感受到周围这些妖族的灵压,并没有谁称得上强者, 却也不敢就此放松, 因为不知道船上是否藏着高手, 所以暂时不能肆意放开神识。 焦岩城中, 那些修为低微的妖族, 也敢大摇大摆逛街。 ——就算他们没有妖丹,但哪怕是妖兽的皮毛骨髓都有价值, 何况是能化形的妖族呢。 如今看来,之所以没有修士伤害他们, 兴许都与夜雪阁有关。 如果夜雪阁里都是这些修为平庸的狐妖,那恐怕是镇不住的。 再思及白日里见过的怒云坞弟子, 还有如今可能尚在船上的魔修,苏旭只觉得脑子里乱得不行, 一时想出了许多种阴谋。 “君上不高兴么?” 狐妖姑娘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 抬起头怯怯地问道。 苏旭装模作样地试探道:“这船上有种令人不舒服的气息。” 她并不知道魔修是否真的上了船, 不过, 夜雪阁既然招待所有能看到画舫的人, 兴许船上的狐妖们对此都多少知道一点。 “此处被阁主施以秘法, 好让客人尽情寻欢作乐, 不被他人灵压影响……” 狐妖有些无措地道:“不愧是君上,竟然连这都感觉到了。” 这也行。 苏旭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难道那些东西上船,你们也要招待?” 狐妖抿了抿唇,歪头靠在她肩膀上,“阁主定下的规矩,我们纵然不喜,又有什么办法,不过他们从来不要我们招待的,只是参加拍卖罢了。” 苏旭不屑地哼了一声,“那群人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买得起什么。” 狐妖姑娘噗嗤一笑,娇声道:“人族修士大多都挺寒酸的,上了船还避我们如蛇蝎,明明心里痒痒得很,偏偏不肯表现出来,也不知做给谁看的。” 她要么不知道魔修都买了些什么,要么这就是个不能随便讲出来的秘密,或是夜雪阁的规矩。 不过,他们和玄火教之间是否有勾结呢? 虽然这小狐妖说的那些人族修士,应该都是散修或是来自小门派的弟子,玄火教魔修都是些疯子,一心沉溺于杀人祭祀,恐怕不会有谁耽于美色,他们也不会特意避开这些美貌的狐妖。 另外,若是夜雪阁阁主用了什么法术,让这船上的人互相难以感知,那恐怕也有距离限制。 苏旭就能感受到身边狐妖姑娘的灵压,两三丈内若是经过什么人也没问题,再远就不行了。 两人在甲板上漫步,夜间渐渐泛起薄雾,船外是飘渺的绿水烟波,湖中映月也变得朦胧模糊。 忽然间,又有一伙人从旋梯上走下来。 他们衣装各异,然而举手投足间极有规矩,很有名门大派弟子风范,而且人人手上都有剑纹。 为首的青年有一头霜雪似的银发,容貌俊美,气质卓然,整个人如同一尊冰雕雪塑的圣象,周身都泛着凛冽寒意。 苏旭随意看了他们一眼。 银发青年正好投来冷漠的一瞥,望见依偎在红裙少女肩头的狐妖,视线再落回苏旭脸上,眼神寒凉无比,没有半分情绪起伏。 这些人的做派和姿态像极了正派弟子。 然而真正的名门修士,如何会跑到妖族的花船上? 这里招待的大多数都是妖族,还有少部分散修——当然,不是说夜雪阁不接待正派修士,而是名门弟子必然瞧这种地方不上,或是避如蛇蝎。 苏旭心中疑惑,不由多瞥了那人几眼。 对方并未隐藏灵压,灵力深厚且极为平稳,从境界上来看,说不定比她还要强些。 ——元婴境! 苏旭想起那日偷窥事件,这人的灵压强度和六夫人类似,极有可能是元婴境修士。 银发青年站在最前面,后面的同伴们看不到他的神情。 他们只注意到他侧过脸,紧盯着有狐妖相伴的红裙少女。 人群当中,有个粉衫女孩眯起了眼,眸中闪过几丝嫉恨和不屑。 苏旭用幻术改变了容颜,只勉强算是美貌,若是在大街上兴许还能被多瞅两眼,在这遍地绝色的画舫上,就完全不够看了。 那女孩与她擦肩而过时,竟然借着裙摆遮掩,一脚踢向苏旭的右腿膝窝。 动作狠辣,又急又快。 众人几乎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道骇人的骨折声响起。 那偷袭的姑娘惨叫一声,当场瘫软在地上,整条右腿已不正常地扭曲了。 她脸色煞白,似乎动一下就疼得钻心,一手颤抖按着地面,手背上露出一道云图剑纹。 “小师妹!” 旁边几人连忙奔至她身畔,有人慌乱地掏出灵丹和药膏递过去,并不断出言安慰。 另一人猛然抬手,剑纹光芒大盛,一柄雪亮长剑落入掌中。 他用剑尖遥指着苏旭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后者一脸无所谓,“难道不是她想和我切磋过招吗?若非如此她为何率先出手呢?” 假如苏旭只是个普通人,那一脚恐怕能将她整条小腿都踢断,连皮肉带骨头直接飞出去。 假如她是个修为低微的妖族,也会被撞碎骨头,现在站不起来的就是她了。 那举剑的修士一噎,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粉衫姑娘双颊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腿痛得撕心裂肺,烧灼感由外贯穿而入,仿佛无数簇细小的火苗游窜在经脉筋肉间。 她顾不得旁边有一群人,咬着牙颤颤巍巍地伸手撩开裙摆,却发现自己的衬裤都完好无损,根本没有想象中皮开肉绽血肉焦黑的景象。 粉衫姑娘:“……?” 周围的修士们本来都有些不好意思,见状也傻了,“小师妹?” 虽然说她年纪小,也没怎么经历过战斗,然而好歹也是筑基境修士,不如凡人那么脆弱,寻常的伤筋动骨一时半刻就能好转,而且有灵力护体,不应该这么痛苦才对。 粉衫姑娘有苦说不出,嘴都要咬破了,眼里泪水氤氲。 ——并非委屈,太疼了。 “即使是她先挑头,你也不该下如此重手。” 持剑修士这么说着,声音却有些无力。 第71节 因为这红裙妖女似乎并未下什么重手,至少看上去如此。 苏旭本来不想和他们纠缠,却忽然感到不妙,本能生出几分警觉。 ——有远处的人在看她。 “她瞧我不顺眼也可以骂我两句,却非要出手攻击我,故此我本来可以避开或是给她个小教训,但我偏要她在这里丢尽颜面痛不欲生。” 她满不在乎地道,同时暗中警戒起来。 这话说得含糊,另外几人顿时理解成小师妹是因为丢了脸才如此难过。 修士无言以对。 周围的人也说不出话来,毕竟确实是小师妹率先出手,她在门派里骄纵惯了,也是该让她知道,在外面混江湖并非谁都会买账,尤其这还是妖族的地界。 苏旭搂住旁边的狐妖姑娘,“几位若是没事,那我先去了。” 几个修士脸色忽青忽白忽红。 他们知道妖族和人族不同,别说人族当中也有那好断袖磨镜的。 就说某些妖族,化作男人女人全凭他们随意,故此一个姑娘来逛窑子又搂着另一个姑娘,确实不算什么稀罕事。 “君上真是的。” 狐妖抿唇一笑,顺从地靠在了她的肩上,满眼甜蜜,仿佛当真对后者倾心迷恋一般。 ——大妖?! 修士们听闻这称呼微微色变。 他们本是正道仙门的弟子,个个身份不凡,迫不得已来这里,只为了拍卖会上一件物品。 普通的妖族也就罢了,若是和一个大妖动手,闹大了自己有没有命在不说,侥幸活下来,也会让师门蒙羞——他们可是在妖族的花船上啊! 这些人都呆了。 “月会还有阵子才开始,诸位来得这么早,也不是为了看风景吧。” 苏旭不想在这里继续吸引目光,干脆一把横抱起身边的小狐妖。 “苦短,各位自便,恕我不奉陪了。” 狐妖姑娘嫣然一笑,顺从地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双颊漫上红霞,露出一种向往却又略带羞赧的神情。 苏旭抱着她转身就走,已经打定主意待会儿糊弄过去,不想刚迈出几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一个身披黑袍、骨瘦如柴的女人,正阴沉着脸站在露台旁边,眼中冒火。 苏旭:“……” 这他妈不是那个被自己烧死化身的魔修吗! 她果然上船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苏旭不顾身边的一群修士,也不顾怀中佳人,惊天杀意飙升而起。 修士们纷纷撑不住后退,距她最近的几人甚至摔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看向她的目光已然充满恐惧。 唯有那银发青年岿然不动,似乎也不受这大妖的威压影响,只是眼中闪过些许疑惑。 粉衫姑娘花容色变,首次意识到自己方才真真是捡回了一条命。 湖上夜雾弥漫,月光凄冷,晚间凉意砭入肌骨,此时人人却都感觉身边升腾起一团热意,仿佛烈焰在身畔燃烧,空气都变得呛人。 甲板上的魔修似乎也微愣一下,仿佛没想到这大妖有如此本事。 “君上!” 小狐妖见状不妙,顾不得心中恐惧,凑近过来贴在她耳边道:“君上,璃儿很难受呢。” 苏旭总算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稍微收敛了力量,“你们阁主是太过缺钱?才将这些脏东西也放到船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魔修眼神微变。 那绝非被侮辱而愤怒的神情。 魔修们也不会因为被言辞冒犯而愤怒,毕竟他们大多不在意世人眼光——能大肆用活人做祭品的人,本来也都是些疯子。 璃儿连忙道:“君上身份超然,何必在意他们。” “不知这位君上又是什么身份?” 魔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她嗓音嘶哑又有些尖锐,皮肤苍白,又骨瘦如柴,还用兜帽半遮着脸。 旁边一群正道修士都隐约猜出她的身份,有人眼露畏惧,也有人蠢蠢欲动,还有人来回扫视这魔修和那边的大妖。 苏旭:“……” 问得好,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她只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倒是旁边的小狐妖娇笑一声,贴在她身上,柔柔地说道:“这位是莪山君,中境讹城之主。” 一群修士悉数色变。 这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离火王麾下的杀神之一,虽然据说是贪花好色之辈,然而实力强横无匹,斩杀过天机宗的数位分脉门主。 便是他们的师尊亲至,恐怕也要避其锋芒。 苏旭心中剧震,浑然没想到自己被错认成这位。 ——为什么? 她们的灵压相似?还是现在以幻术变出的假容貌与莪山君相似? 魔修也傻眼了。 她有些狐疑地看了看苏旭,倒是侧身让开了道路。 苏旭直觉这人不太对劲,又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然而她若是在船上强杀对方,说不定会惊动夜雪阁阁主,届时真打起来,她就算有自信保命,也不能确保不会让魔修逃走,再将自己的事宣扬出去。 魔修眼神一转,又落在那群修士身上。 她冷笑一声,沙哑地道:“这不是琅嬛府弟子么?竟然也有闲心来逛窑子。” 琅嬛府是八派之一,掌教霞月仙尊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近年来人才辈出。 据说掌教嫡传徒孙一辈,还有位出身雍州世家、年不及百岁而晋入元婴的天才剑修赫连辰,他继承了神剑千语,曾经在八派试炼的打擂中大败慕容遥。 苏旭眼神一顿,转向那银发青年。 若他们是琅嬛府弟子,这人极有可能就是赫连辰,据说他在八派里声望极高,因为千语已经与他契合,是实打实的能与大妖交战的人物。 这群修士却很是难受,他们身上衣袍并无宗门绣纹,不想也被认出了身份。 画舫甲板上来往的散修都看了过来,有人窃窃私语面带嘲讽,几个弟子脸上也露出尴尬之色。 “你懂什么!” 有个弟子怒道,“我等参加八派——” 尚未说完,一股冷意蓦地窜上脊背,他生生打了个寒颤。 那弟子面露怯意,转头看向旁边的银发青年,“大师兄——” 后者冷冷瞥了他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一众琅嬛府弟子连忙跟上去,包括暂时还一瘸一拐的粉衫姑娘。 他们一边走一边嘀咕。 “也不知道今次能否买到那——” “嘘!” 苏旭心中有些了然。 若是八派之外的人兴许会疑惑,为何参加试炼要跑到花船上参加拍卖,事实上,一旦进入试炼,这些弟子可能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八派试炼并不只是参与者聚在一起打一架。 整个试炼过程漫长又繁复,最终是冬至日前往问剑塔打擂,然而通常在夏至前就已经开始了第一环。 最初,要由八派各选出几位长老,他们秘密聚会,共同商议出数十种试炼内容,譬如进入某处限时开放的秘境取得某样宝物、在大荒指定地点猎杀某种妖兽甚至某个妖族、清剿某个魔修集聚点等等。 待到这些长老各自回到宗门,想要参与八派试炼的弟子即可报名,然后从中抽签选择。 苏旭不太清楚分组规则,也不知道每种试炼究竟能被抽到几次,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 不同门派的弟子经常会抽到同一种试炼,经常有人在这过程中大打出手。 八派试炼虽然言明不得杀害其他参与者,然而在荒山野岭无人所见之处,丢了性命的并不在少数。 恐怕这次夜雪阁的月会拍卖里,有一样是这些琅嬛府弟子想要的东西。 而这物品就是他们八派试炼第一环要得到的。 苏旭心念转闪间意识到这件事,脸上故意露出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璃儿极为敏锐,发现她没了兴趣,以为这位君上是讨厌这魔修的气息,立刻很乖觉地道:“君上,不如我们先去月楼吧。” 那就是月会拍卖所在之处。 这句话正中下怀。 苏旭顿时撇下一边沉思的魔修,搂着小狐妖前往下层甲板。 她本来不知道所谓月楼在何处,好在那些琅嬛府弟子是朝这方向走的。 狐妖的反应告诉她,自己没走错。 这艘宛如楼船的画舫极为宏伟,舱室空间广阔,层级繁多,重重阶梯向下延伸,每一层都灯火辉煌,四周往来者大多数都是妖族,少数散修混在其中,搂着漂亮的狐妖少年或少女饮酒作乐。 奇怪的是,越是往下走人越多,而且他们的灵压也越发稳重深沉,显然高手多了起来。 不过,对于苏旭而言,这些高手只是比前面的客人们强了一些,还不至于要她心生警惕。 她一直远远缀着琅嬛府弟子来到底层,走下最后一级阶梯,就踏入了拍卖场,面前豁然开朗。 墙柱上悬垂的夜明珠大放光彩,楼梯两侧环绕着有数十个厢房,整个坐席区域是环形,层层向下收紧,宛如一座倒置尖塔。 第72节 下面的几层并无隔间,客人们拥挤地坐在一处,无数人影在围栏后晃动,喧哗声此起彼伏。 底部便是圆形的拍卖高台,现在还未到子时,拍卖也没开始,故此台上空无一人。 十数个盛装的狐妖立在楼梯口,有男有女,脸上绘着描金纹彩,个个美貌异常。 他们看到来人,眼中顿时异彩涟涟。 “竟是君上来了。” “啊,想死奴家了。” “君上可还记得我?” 周围暂时并无别的客人,刚才的琅嬛府弟子们个个对他们避之不及,都自行向下走去找座位了。 狐妖们一边嬉笑着一边凑上来,将她团团围住,一时香风扑鼻,彩影摇曳。 苏旭伸出手,在当中一个秀美少年脸上温柔地捏了一把。 后者微微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乖顺地将脸贴在她的掌心。 狐妖深情地注视着她,翦水双眸秋波粼粼,“君上好久不来,一定忘了人家呢——” 声音百转千回。 苏旭当真不知道他叫什么,“那今趟你和璃儿一起陪我如何?” “君上明知道人家还要迎接客人,”少年似嗔含怨地横了她一眼,“待会儿我倒是可以——”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狐妖们纷纷一窒,抬头朝着楼梯方向看去。 那玄火教魔修正慢吞吞走下台阶,对他们投来厌恶的一瞥,从狐妖们身边经过时,身上散发着无尽的恶意。 魔修停了停,继续向楼下走去。 苏旭与这女人擦肩而过。 她闻到呛人的烧灼气息和腐朽味道,像是一团即将燃尽的火,火中焚毁了腥臭的腐肉。 呕。 好恶心。 身边的狐妖们脸色都很难看,有人甚至真的捂住了嘴巴,口中獠牙毕现,指尖都刺出利爪。 魔修看似若无其事地前往下层,垂在身边的手却紧紧攥起,似乎十分生气。 第42章 “君上, 这边来。” 璃儿低声开口,引着她走向一座隔间。 这时后面的入口处又走来几个妖族,其余的狐妖们打了个招呼就上前迎接。 这一层有数十个厢房, 内里布置精美,一应酒水点心肉食都摆在桌上,前方有一面玲珑剔透的水晶壁墙,让内里的客人能清晰看到下方拍卖高台。 茶几上还有一块精致的传音玉板, 用于拍卖时喊价。 璃儿将她带进来后,就乖巧地站在一边。 苏旭知道那位莪山君必然来过不止一次, 所以没表现得大惊小怪,只是暗中打量四周。 此处必然有某种法术,可以令空间扩展, 因为假若是在外面看, 整艘画舫都没有这月楼高, 而这地方的入口却是在底层舱室。 她装出心情不佳的样子, 小狐妖果然也没敢上前打扰。 距离拍卖正式开始还有一刻钟。 苏旭小心翼翼放出了神识。 她头一次如此谨慎地控制灵力, 神识几乎一寸一寸向外扩张,轻易地穿透厢房的墙壁。 这力量如同掠过耳畔的清风, 无声无息,好似流水般蔓过下方的层层坐席。 这一瞬间, 成百上千的妖族和修士,他们的样貌灵压、语声呼吸乃至心跳,都清晰无比传入她的感知范围。 苏旭能同时看到和听到这些事物。 她先前注意到魔修的去向,此刻找人也不难,很快就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在第六层东侧,挤在一大群奇装异服的散修当中, 也不显得突兀。 旁边有个散修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两圈,竟猛地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掀开她的兜帽。 魔修抱着双臂坐在原处,忽然出手如电,拧断了散修的手臂。 骨骼断裂的脆响咔咔爆起。 散修满面痛苦,肘处甚至露出森白骨碴,骨节刺破皮肉,血流一身。 两人四目相对。 “饶命、饶命啊!” 散修脸色惨白,眼神变得极为恐惧,“刘仙君恕罪,是我有眼无珠——” 他似乎这才认出了对方是谁,然而已经晚了。 魔修手边亮起一道璀璨火光,赫然是一把翻滚着烈焰的短剑。 剑刃迅疾如闪电,瞬间切掉了散修的脑袋。 周围一片哗然。 然而并没有谁站起来,只是有几个狐妖迅速过去,拖走了尸体,地上的血迹也用法术清理干净。 苏旭:“……” 竟然没人去找魔修的麻烦,这拍卖会原来可以杀人的?! 那魔修旁若无人地坐着,只盯着高台,似乎在等拍卖开始。 苏旭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收回了神识。 她看向候在一旁的小狐妖:“你出去。” 璃儿见她神情凝重,二话不说离开了厢房。 下一秒,她身畔泛起一阵潮湿的水气。 水晶墙幕上忽地起雾了,层叠的围栏和涌动的人群都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苏旭心中警铃大作。 水花破碎的浪潮倏然响起。 水晶墙上的雾气凝结成珠,水珠汇聚成一股股细小的水流,瞬间化作数十道箭矢。 箭尖液体凝固,泛起冰晶的冷光。 苏旭在水箭凝成时就开始后退。 浑厚灼热灵力涌出掌心,化作一柄光辉熠熠□□,枪身上烈焰流转。 她手腕一转,枪花旋动出一片耀眼火彩,一时间叮叮当当之声四起,冰晶碎裂,水流溃散。 这几下动作极快,还愣是没打坏周围的任何一样物品。 厢房里倏地响起一声轻笑。 苏旭回过头,“阁下是什么意思?” 一个身披银红色锦袍的青年倚在门口,他身形修长,生得颇为秀丽,有几分雌雄莫辨的阴柔,周身缠绕的灵压阴冷无比。 “小姑娘,你装成莪山君,就不怕被她的仇人宰了么?” 苏旭知道对方已经认出自己并非原主。 这家伙恐怕是在别处听说莪山君到了,故此特意来寻仇。 她索性承认了:“阁下若是想要杀她,大概白跑一趟了,因为我并不认得她,假借她的名号只是方便行事。” “我要杀她?” 青年不置可否地道,“我杀不了她,杀你倒是不难——且报上名号听听,让我看看是否值得出手。” 苏旭实话实说道:“我尚无山城领地,在大荒只是无名之辈。” 青年眯起眼打量她片刻,“那你总该有个名字吧?” 他话音未落,忽然猛地欺近过来,一指点向她的期门穴,若是被戳中,灵力运行立时会有滞碍。 “君上应当先自报家门才是。” 苏旭反手拂向对方的腕子,手掌灵力充盈,几乎泛起一层有若实质的火光,影影绰绰的焰光从指尖流泻至掌根。 同时,她一膝撞向对方的丹田,红裙摇曳,金线晃出一片流光。 青年怡然不惧,化指为拳,直接撞上少女若有若无挥来的纤手,又抬腿和她硬碰硬地撞了一记。 厢房里的桌椅杯盘同时一震。 两人一同后退,青年脸上闪过讶色,惊疑不定地看了她一眼,“在下红嬴。” 苏旭顿时了然,这位还是师尊的老熟人,“——邽山君,久仰大名。” 红嬴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你修了人族功法?哼,幸好没和别人交手,否则一招就试出你是个假货。” 苏旭忽然想起,昔日韩二狗入门时,拿的就是这位的信物。 她直接报上了名字,又询问对方可否曾将玉佩赠予他人。 “你就是谢无涯那个大徒弟啊。” 红嬴先是了然,接着听到玉佩之事,眼神顿时阴沉下来,“有人趁我前往溟烟泽,潜入山中窃我私物。” 果然是被人偷走的! 若是放到几个月前,苏旭肯定恨不得拉着他到师尊面前,好让谢无涯将姓韩的逐出门墙。 只是,师尊未必对这事一无所知。 第73节 毕竟邽山君本事不小,若是真被人追杀迫害,如何会躲到有韩二狗所在的地方——那很可能是个魔族,而妖族都讨厌魔族! 溟烟泽是大荒南境断海王的洞府,水中鱼妖大多听命于他,邽山君也是其中之一。 苏旭看着对方眼中怒意翻腾,心想他既然自认杀不了莪山君,那就只是特意来寻人晦气?还是说他来焦岩城有其他的事? “我可否多问一句,是否玄火教教徒偷了君上的玉呢?” 红嬴眼神一凝,“我领地里确实有那令人恶心的气息,我也怀疑是他们——你如何知道?” 因为韩二狗和玄火教魔修有勾结呗。 他如今要杀那女人灭口,恐怕也有原因,说不定就是他们因为什么缘故而闹翻了。 苏旭摊开手道:“这夜雪阁在我看来没什么特别的,焦岩城亦然,只是屠山中的玄火教地宫有些不同,君上难道不是为此而来?若是要找玄火教门徒,外面不正有一个吗?” “我找玄火教的人有什么用呢。” 邽山君随意道:“我本来也不愿谢无涯那种人承我的情。” “所以你就这么放过了?” 苏旭有些不敢相信。 “玄火教那些东西——先前就想抓我去当祭品,他们修为低微,只是有些手段却很烦人。” 子时过了。 拍卖正式开始。 虽说是妖族主持的拍卖,月会依然遵从三唱之法。 三次喊价结束前,旁人都可以继续益价以竞拍。 苏旭站在厢房里看着,四壁隔绝了外界吵嚷的语声,下面层层坐席上沸腾喧嚣,自第一件拍卖品被捧出来时,竞价声就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十几件拍卖品悉数是用于炼制法器的灵宝,从各色矿石到妖兽甚至妖族的骨髓皮毛,每件都昂贵且稀少。 因为竞价激烈,所以每件拍卖品都耗费了不少时间。 出价的大部分都是散修。 或者说,散修们冒险进入妖族云集的夜雪阁,本来就是为了这些天材地宝。 苏旭本来以为妖族们会对那些取自妖兽妖族的货物有些意见,但数次观察下来,绝大多数妖族都无动于衷。 问起一旁的大妖时,邽山君满不在乎地道:“你难道会将所有妖族视为同类?” 苏旭一愣。 “对于鼠妖来说,猫妖就是敌人,他们可能恨不得猫妖都死光呢。” 他看了她一眼,“你是怪妖,兴许体会不到这种感觉。” 怪妖们并非寻常野兽,就算样貌相近,但终究不同。 “虽说如此……”苏旭沉吟一声,“我也大致知道见到天敌的感受,毕竟我见过魔族。” 红嬴眼神一凛,哼道:“焰魔可不算什么厉害的魔族。” 苏旭在秦前辈的手记上见过焰魔的记载,据说他们就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只是隐隐约约有个人的形态,这应该是一种低等魔族,只有毁灭的本能,无法与人交流。 在埋骨之渊的魔瘴海之下,似乎也散布有许多焰魔。 不过,焰魔虽是低等魔族,他们的破坏力却极为惊人。 一个焰魔能轻易烧毁村庄城镇,且烧得遍地焦黑,所过之处数十年内寸草不生,而且寻常的筑基境修士在他们面前一个照面就会被杀死。 “你为何觉得我会见过焰魔?” “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追杀玄火教徒?” 红嬴皱眉道:“玄火教门人崇拜着元初古魔永劫之火,他们用劫火锻体,最终肉身焚尽,就会化成焰魔。” 苏旭震惊道:“他们最终会变成魔族?!” 红嬴一脸你在大惊小怪,眼露轻蔑地道:“那就是他们所求,也算得偿所愿——只是永远失去心智罢了。” 苏旭禁不住沉思起来。 所谓元初古魔,已经是类似于神话传说般的存在,他们出现亦不可考究。 然而,正是因为数千年前有许多牺牲的妖王和人族修士联手将他们封印在里界,大荒和中原才得以安生,不至于因为遍地魔族而生灵涂炭。 也许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关于古魔的记载都少得可怜。 “你说的永劫之火,便是其中之一?” 她不太确定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红嬴不屑地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若是早出生几百年也会知道。” 他说在古魔们被封印之前,玄火教已然诞生,在前些年还曾经作乱,因为他们能召唤里界的魔族,其实就是那些焰魔。 所谓永劫之火,红嬴本人也没有见过,只听说是一团极为恐怖的火焰,能焚烧万物,然而不似低等魔族,它本身是具有神智的,据说可以与信徒交流,回应其呼唤。 “看来他们做祭祀就是为了召唤这些东西。” 苏旭了然道,想想那些祭祀画面又觉得有些恶心,“君上所言不错,我也是为了玄火教门徒而来,事实上,先前我——”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说出自己杀过一个,因为不敢全然相信对方。 “先前我以为我杀了一个魔修,谁知道只是她的化身,而她就坐在外面。” 苏旭话锋一转,倒是也说了实话,“君上若有意审问,你我可以联手,只是我要她的命。” 红嬴哼了一声,“那不是什么要紧之物,这事不必再提了。” 对方第二次否决,还颇为坚决,苏旭知道自己不用再试探了。 她奇道:“那君上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总不至于真的只是为了和莪山君切磋吧?” “我虽杀不了她,但未必不能胜过她。” 邽山君淡淡道:“离火王如今已经是领地最大的妖王,她手下这些鸟妖的身价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若是能将其中一两个拿了去——” 他停顿了一下,甩来一个你自行理解的眼神。 苏旭倒是明白了几分,恐怕离火王对待手下极好,若是心腹当真被挟持了,她说不定还会妥协做出什么事。 这么一来,她对离火王的印象又有些不同了。 先前,她只以为那是傲慢强横且野心昭彰的君王,如今想来,这家伙还挺有人情味儿的。 两人说话期间,又是一件拍卖品竞价结束,新的货物被端了上来。 狐妖的纤纤素手捧起白玉圆盘,举高了那颗焰光流离的宝石。 “火魄石,上品焱髓石经焦岩城天火淬炼,稀世罕见,如今是最后一颗——” 她继续解释道,焦岩城那场天降浩劫,将城内外的山岩石块都烧烤焦黑,那些焱髓石矿脉也在天火中燃烧,罕见的上品焱髓石有几率被自然炼化,最终形成这火魄石。 “起价十万灵石。” 有些手头宽裕的散修蠢蠢欲动,但这并非他们的目标,也没人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 应当是可以拿来炼制法宝,然而这毕竟不是书上提及的任何一种灵宝,起价又并不便宜,一时响应很少,只有几个人试探着加了几百灵石。 然后,那个一直沉默围观的魔修忽然发话了。 “十一万灵石。” 女人嘶哑的嗓音响起,瞬间遮住了周围零零星星的叫价。 台上的狐妖嫣然一笑,“十一万灵石。” 这是第一唱了。 少数身份贵重的客人有厢房,其余人都在下面几层挤在一处,叫价全靠嗓子——用上灵力也问题不大,还有少许有风属性灵力的,更可以使个小法诀就让声音传遍全场。 魔修先前手段狠厉地宰了一个散修,周围人似乎也都认出了她的身份,大多数人都不太敢招惹,一时也没人和她竞价。 “十二万灵石。” 一道甜美的嗓音响彻全场。 苏旭听出这是来自某位隔间里的贵客,使用了传音玉。 魔修面色冷然坐在原地,“十三万。” 竞价者似乎是个妖族,也不怕和她对阵,两人一路往上抬价,中途又加入了几个妖族和人族修士,大家一片混战,一时间极为热闹。 台上的狐妖笑得灿烂无比,眼见着盘中火魄石的价格已经翻了数十倍。 最后,这石头以九十万灵石价格成交。 在七十万时,魔修已经不出声了,显然她没有那么多钱,而且凭她的本事在这里硬抢没有任何希望。 苏旭远远看着她起身离开坐席,似乎要离开了。 想必她就是为了火魄石前来,石头被卖出去,只能离开——彻底放弃或者待会儿伺机抢过来。 苏旭放出神识锁住了出入口处,若是魔修离开,她就稍晚一点儿追过去。 厢房里忽然响起敲门声。 她愣了一下,却发现红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根本不曾来过。 门外赫然站着璃儿。 一身黄裙的小狐妖紧张地看了她一眼,“君上,阁主想见见你。” 苏旭想去追魔修,暂时没兴趣去见另一个狐妖,没想到璃儿不等她拒绝,又小声道:“阁主说他愿意帮你做几件事,只是他要见见君上。” 咦? 苏旭看了她一眼,“带路吧。” 若是那人铁了心要见自己,说不定就要强行闯出去。 不过,她还想看看琅嬛府那些人究竟要买什么呢。 璃儿凑过来挽住她的手臂,“君上——莪山君不会对魔修有兴趣的,若是她讨厌什么人,在甲板上那会儿,那魔修早就人头落地了。” 话音一落,两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然后,她们直接出现在一件装潢奢华的暖室内。 第74节 前方有一座紫檀镶云石大屏风,地上铺着厚实柔软的白色皮毛,屋内却意外凉爽,四处弥漫着略带寒意的冷气。 冰绡窗幔以金钩束起,露出窗外半阙弦月和迷雾氤氲的观景露台。 有个男人半敞着怀,坦露着精壮胸膛,懒洋洋地倚在一座黄花梨镶绿云玉罗汉床上,身边堆叠有花色斑纹的皮毛,那兽皮一路垂落,与地面的白色毛毯交接在一处。 他举着黄金酒盏,杯中美酒香气四溢。 四个狐妖或坐或立在他身边,人人衣不蔽体,毛绒绒的尾巴铺散在地毯上。 男的只系了一件腰围,女的脊背裸露,身前也只有寸缕薄纱,他们手臂和脚腕上皆挂着雕镂精致的银环,银环上还缀着一串串精巧的小铃铛,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个男人乌发蓝眼,生得极为英俊,五官精致如塑,桃花眼水光潋滟。 他微微抬了抬手,遥遥举杯道:“苏仙君。” 璃儿已经退下了。 苏旭脑中转过许多想法,面上也只不动声色,“君上安好。” 男人随手将酒盏交到一个狐妖少女手中,“苏仙君莫要怪罪我听了你与邽山君的谈话——我只是好奇你的灵压如何会与莪山君相似至此,险些连我也骗过。” 果然,那些狐妖是因为错认灵压而将她看成莪山君。 苏旭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回答兴许至关重要。 “君上想要听到怎样的答案呢?” 她顿了顿,“ 鸟妖们灵压经常会相似的,我先前才邂逅了一个陷入情潮的隼妖,兴致正浓,又以秘法改变了灵压波动,兴许与每次莪山君上船的状态差不多吧。” 若是受到其他鸟妖的情潮影响,灵压确实会有些改变,而夜雪阁的狐妖们并不经常接待鸟妖。 那阁主果然眼神闪烁。 他自己能感觉出来,眼前这小姑娘的灵压虽强,与莪山君还是有些不同,他那些属下们修为低微,错认也并不奇怪。 男人敛去眸中起伏的思绪,忽然伸手虚划出一道圆弧。 他的指尖所过之处,水波涟漪层层漾开,空中竟浮起一面水镜,其中投影了月会拍卖场的情景。 那些琅嬛阁弟子正在竞价,买的是一柄黯淡无光的长剑,黑色的剑身残缺了一角,像是击中硬物而崩碎。 “此剑来历不明,三日前自青阳湖底打捞……” 狐妖解说道。 “苏仙君似乎对他们颇有兴趣。” 阁主散漫地道,“仙君若是还想看谁,或是听什么人说话,只需告诉我一声。” 苏旭拿不准这人是怎么回事,“多谢君上,只是……” 这间屋子几乎完全隔绝了外界的灵压。 “那玄火教教徒是否已经离开了呢?” 男人微微坐起身。 他并无多余的动作,周围的狐妖们就纷纷躬身,然后相继消失在原地。 “她正在找你呢。” 他个子很高,身姿却很是轻盈,走路时没有半点儿声音,而且姿态十分优雅。 水镜里画面一转,竟然是方才苏旭所在的隔间外面,魔修站在走廊上,一脸阴郁地站着敲门。 苏旭:“???” 这人怎么回事?若是要偷袭何必敲门?不偷袭的话为什么要找她?! 难道这个魔修并非本人,是别人变出来的? 第43章 她想到方才这女人利索地砍人脑袋, 又觉得应该还是原主才对。 不等她反应过来,水镜里画面变化,再次现出那群琅嬛府弟子的身影。 他们已经拍到了货物, 那柄破剑也没人想要,很快以一万灵石成交了。 这些年轻修士们各个松了口气,神情轻松地互相攀谈起来。 他们应该已经将拍卖所得的破剑收了起来,此时有说有笑地离开舱底月楼。 琅嬛府弟子们走到甲板上, 纷纷祭出法剑,数道霞光冲天而起, 越过烟波苍茫的湖面。 忽然间异变突生。 数道犀利的剑光从天际激射而来,迅疾如闪电,凶猛如雷霆, 撕破空气的尖啸爆发而出。 一个琅嬛府弟子躲闪不及, 被直接击中身体, 他全身巨震, 从头发到皮肉被烧得焦黑无比, 法剑失去灵力维持而坠落,整个人也跌向湖面。 先前偷袭过苏旭的粉衫姑娘捂住嘴尖叫起来。 她刚喊出口, 又是一道剑芒风驰电掣般射来,眼见着就要打碎她的半边脑袋。 粉衫姑娘脑中一片空白, 几乎连躲闪都忘了。 身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道,直接将她推向一边。 她身上本就受了伤,此时灵力散乱,被这么一推更是维持不住御剑,也从高空中坠入湖里。 琅嬛阁弟子最初被偷袭尚未反应过来,此时另外几个经验丰富的弟子纷纷回神,驾驭法剑向周边四散开来。 银发青年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半空中, 湖上的夜雾聚拢而来,将他冰雪塑成的身影卷入其中。 空中又猛地爆出一阵灿烂的剑芒。 如同烟花般瑰丽,又好似东升初日离开海面,雾气被撕得粉碎,湖上骤然散出万丈霞光。 那激射来的数十道雷光,悉数被裹入其中,瞬间绞得粉碎。 银发青年手腕一震,衣袂随风翻卷,冷静而从容接下了偷袭者的所有攻击。 下一秒,那霞光般的剑芒向外膨胀,看似如同一场散落的花雨,雨中却响起接二连三的破碎声,以及肉|体被利刃贯穿的声音,伴随着痛苦的惨叫。 三道身影自半空中浮现。 他们都蒙着脸,浑身是血狼狈不堪,手臂和胸前有多处被洞穿的伤口。 “竟然是赫连仙君……” 其中一人艰难地喘息道:“仙剑千语……果真名不虚传。” 银发青年只冷冷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琅嬛府弟子们重新围上来。 一个弟子斥道:“诸位可是要参加试炼的道友?这乌血剑不止一柄,何必要盯着这一把——若是当真想要,为何不去月楼竞拍?我们八派同气连枝,怎能学那魔修行径!” 一个偷袭者冷笑道:“那夜雪阁是什么地方?本是那群臭狐妖开的窑子,你们自甘堕落——” “他们打捞了沉入湖中的乌血剑,这青阳湖底遍布毒虫,打捞并不是易事,拿出来拍卖理所应当,我们也是正经花钱买来的!” 那弟子怒道:“管他是不是窑子,我们只是来拍卖的,谁也没——” 他脸红了红,“我们可没做什么不该做之事!” “反倒是你们,竟然想要杀人夺货!” 另一人咬牙切齿地接口道。 有两个琅嬛府弟子御剑靠近水面,一个将刚才身受重伤的同门捞起来救治,一个去扶跌落的粉衫姑娘,其他人就在空中和偷袭者吵了起来。 苏旭在水镜里看得津津有味。 “苏仙君。” 阁主走近她身边,低头凑近耳畔,微冷的吐息氤氲开来,“莪山君睚眦必报,不会放过任何挑衅者,你若是不想让那神剑之主对你疑心,最好就不要再袖手旁观。” 苏旭一愣,旋即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个粉衫姑娘。 先前那人在船上偷袭自己,自己废了她一条腿。 ——看来这举动对于莪山君而言,已是太过轻拿轻放了。 赫连辰会因此疑心自己么? 就算他起了疑心,难道能就此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 “上届八派试炼由天机宗门人夺魁,”阁主淡定道:“那位顾仙君已经是试炼主持者之一,如今这位赫连仙君恐怕志在必得,对所有的竞争者都了如指掌——” 苏旭刚想说我根本没和他交过手,甚至没有见过面。 转念一想,若是赫连辰当真眼力极高、又对八派里金丹境以上的年轻弟子了如指掌,就能看出她身具玄门功法,火属灵力,且是陌生的灵压,联想到正主头上却是不难。 她眼神微变,“君上究竟想要什么呢?” 这人把她喊过来,总不能就是为了请她看一场八派弟子内斗的好戏吧。 阁主笑而不语,“仙君可以自便了。” 说完他就重新坐了回去,手中又出现了黄金酒盏,只自顾自地痛饮着,不再说话。 “……” 不得不说,苏旭很讨厌这种故弄玄虚假作高深的行为。 她不想配合对方演下去,干脆扭头夺门而出。 这里是画舫顶层,外间露台上落满星光,甫一从那暖室内踏出,她又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下方传来的灵压。 苏旭走到露台尽头,倚着围栏向下看去。 甲板上偶尔有几个客人经过,舱室内丝竹乐声隐隐传出,伴随着调笑和酒杯碰撞声。 身披黑衣的魔修赫然立在下层,同时仰头向这里看过来。 在月光映衬下,她的脸庞苍白得毫无血色,不闪不避地迎上了苏旭的目光。 苏旭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忽然笑出声来。 她随手一指夜雾笼罩的湖面,远处那些八派弟子尚在对峙,周围几座画舫甲板上还有许多正在围观看热闹的。 第75节 “这位仙君,长夜漫漫,不如来过两招?” 红裙少女压下心中翻腾的杀意,懒洋洋地道。 魔修眯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也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好啊。” 青阳湖上烟波浩荡。 夜雾在月色里聚散来去,几座楼船画舫在雾气中穿行,恍若往来于云端仙境。 琅嬛府弟子们御剑滞在半空中,与先前来抢夺乌血剑的偷袭者遥遥对峙。 在门派里报名参加八派试炼后,每个人都要单独参与抽签。 据说一共有九九八十一项任务,这些任务在八派里全都共享,每项各有不同,难易程度也有些差别,至于每个人具体抽到什么,完全看运气。 他们这一行六人,全都抽到了寻找乌血剑这项任务。 乌血剑统共有三把。 数十年前,有三位陨落于大妖之手的修士,他们的佩剑由同一块天外陨铁打造剑身漆黑,若以人血饲喂,则短期内威力倍增。 这剑其实算是邪物,不过那三个修士不曾用乌血剑作恶,故此这剑也并无恶名,只是,如今每一把都下落不明。 抽到这样的试炼内容可谓有些倒霉。 他们要先调查乌血剑的去向,仅是这一件事就花费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 值得庆幸的是,这项试炼可以共同完成。 赫连辰平日里少言寡语,看上去也是性子疏冷的高岭之花。 但他当年曾答应他们的师尊,照料其故友之女也就是他们的小师妹陈蓉蓉——队伍中身着粉衫的女孩。 陈蓉蓉是风水灵根,赫连辰本人是金灵根,无法过多指点她在剑诀方面的修行,只能在其他事上照拂她,譬如让她在试炼前期躺赢。 其实这没什么意义,毕竟到了试炼后期问剑塔打擂,虽说有团战,但想要拿到好名次的话,总要进行一对一决斗。 不过陈蓉蓉只是筑基二重。 她根本没想过在试炼里拿到名次,只是不想在前几环被剔除而丢人罢了。 她又恳求大师兄带上诸位师弟,赫连辰也默许了他们跟着。 琅嬛府本在益州,几人千里迢迢赶来焦岩城,数日前将消息打听出来,猜测有一柄乌血剑可能落在青阳湖湖底。 他们本想直接潜下去,又被周围的船家告诫,这湖底遍布毒虫毒草极为危险。 若是高明的水灵根修士或许可以一试,然而他们当中唯有小师妹身具水灵根——只是她修为平平,谁敢让她冒险潜下去呢。 他们来这里徘徊了几次,很快知道了夜雪阁的存在。 于是有人用法术传书送到画舫上,两方几次往来,夜雪阁终于同意打捞乌血剑,并将其在月会中拍卖出去。 先前,这些年轻人还觉得事情并不困难,就算没有大师兄的帮助,他们也可以轻松取得这柄剑。 ——不过是飞到这艘船上来参加拍卖,带足灵石就好了。 方才遇袭,他们才真真抹了把汗,意识到八派内高手极多。 若是赫连辰不在这里,仅是这三个偷袭者,可能就会让他们所有人饮恨于此。 这一刻,双方仍在对峙。 琅嬛府弟子中有人察觉了不对劲。 大师兄竟然不离去,只是沉默着放任他们和对方打嘴仗,这是为什么? “哼,说来说去,你们跑到妖族的窑子里——” 那三个偷袭者依然抓住这事不放。 琅嬛府弟子们气得七窍生烟。 他们的声音虽说不大,但那些画舫上的客人不是散修就是妖怪,耳力都不错,恐怕早就听到了自家门派。 有人刚想继续分辩,还未开口就停住了。 这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不祥的气息。 两道惊人的灵压飙升而起! 涟漪荡漾的水面忽然卷起漩涡,黑洞般的水涡向下扭曲,接着猛地冲天升起。 高高的水柱腾空矗立,螺旋状卷动的水流高速旋转着,同时掀起一阵惊人的气浪。 强横的灵力四处冲撞,强劲的狂风扑面而来,几个年轻修士在剑上站立不稳摇摇欲坠,先前受伤的那人更是直接摔倒,全赖旁边的师兄扶住。 陈蓉蓉脸色煞白,想要躲去旁边大师兄的身后,却发现后者正盯着那水柱的方向,面色凝重。 风平浪静的青阳湖上,仿佛蓦然卷来一场风暴。 腾空的水柱扭曲变形,竟化作一头张牙舞爪的狰狞水龙,直奔前方雾气浓郁之处。 数十丈远的湖面上,夜雾里倏然亮起一星火光,像是雨夜中飘摇的烛火,接着,那火光迎风而涨,越来越明亮辉煌—— 一道火焰缠绕的金红色灵刃凭空浮现,以风驰电掣之势呼啸而来,毫无花巧地刺入龙首。 水龙顿时破碎崩裂,溃散的水流重新落入湖中。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在湖上相撞。 两人交手动作极快,大多数人都没怎么看清,就有人惊呼出声—— 水面上竟燃起了火焰! 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路撕扯,竟蔓延了方圆百丈的水域,而且越烧越烈,仿佛湖中流淌的水而是热油。 烈焰高高升腾而起,竟化作环形的火墙,又恍若一座无法逃脱的火焰囚笼,将里面的两人困在了一处。 外界投来的视线被悉数隔绝。 在那火焰囚笼之内,苏旭面沉似水,冷冷地盯着前方的魔修。 这里面温度极高,白色蒸汽嘶嘶冒出。 魔修身上的黑袍都被点燃,皮肤甚至开始溃烂,血肉一边融化一边被剥离,如同碎屑般簌簌落下。 苏旭:“…………” 她眼睁睁看着那副皮囊烧毁,露出了黑发少年精瘦颀长的身躯,四肢线条流畅,胸腹肌理分明,黑雾涌动翻腾,半遮半掩间竟然还生出几分异样的魅力。 苏旭心中冒出许多脏话。 事实上,她对这个魔修早有怀疑。 先前两人见面时,对方从内而外透露着一种疯狂气息,就像是王长老院外的魔修一样。 不过这也能理解,毕竟他们最终目标就是化身为魔族。 正常人是不可能有这种追求的。 后来在船上再见,她觉得对方有些不一样了,至少是理智了许多。 “你怎么回事?!” 她不可置信地道。 “你又是怎么回事?!” 韩曜怒道,“你把我丢在城里,就是为了跑来逛窑子?!怪不得你先前总是提起这个,我还在纳闷为什么,原来这根本就是你的爱好!” 苏旭要被他气死了,“我提起来是因为——” 这家伙年纪小又没怎么见过世面,许多这样的年轻修士出来闯荡江湖,除却少数满心只有剑道的,对勾栏瓦肆这种地方都有些好奇心,都会想去见识一下。 她先前借钱时也问了一句,其实并没什么恶意,因为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 “你满脑子都是那档事?你也可以与他们吟诗作对喝点小酒,未必非要滚到床上!” 苏旭无语道:“而且你自己不是都来了!” “我来是因为这家伙要参加月会,拍下那块火魄石!” 韩曜气道:“结果她没这么多钱,我也只能使她的钱——最后就让那些无尘岛弟子抢去了!” 苏旭一愣,“他们一边骂琅嬛的人,一边其实自己也进去了,只是假装没上船,世上居然有这种奇葩。” 然后她又反应过来,“你是怎么变成那女人的样子,杀人就算了,灵压都模仿得如此相似?” 这不是先前和他变成孙仙君一样么? “你把她杀了?” “那个散修?那家伙我知道他是谁,一个无恶不作的淫棍罢了。” 韩曜微微点头,“多亏你打碎了她的化身,她元气大伤——此处不宜多说,待会儿我将整件事都告诉你,现在你我配合一下,先将那火魄石抢到手里,他们人就在不远处,现在都受伤了,而且我已经知道玄火教那处地宫的位置,只要拿到石头就能回去交差。” 苏旭皱起眉,心烦意乱地道:“别来指挥我。” 韩曜哑然,“那你来指挥我吧,我们要做什么?” 苏旭:“你怎么认出我的?” “你的声音没怎么变。” 苏旭没想到会和他在船上相见,故此这一点算漏了。 不过她也不是很在意对方将自己认出来,“那几个偷袭琅嬛府弟子的人,都是出自无尘岛?” 这也是八派之一。 在数千年前,这本是个盛产杀手刺客的门派,因为其培育弟子如同养蛊,并其中弟子经常做些收钱杀人的买卖,曾经被归类为邪派。 后来中原仙道一边抵御大荒妖族一边又要清剿魔族,正派邪派互相联手,像是无尘岛这种大门派干脆并入了八派中——当然他们早先传下来的许多规矩,诸如弟子自相残杀一类的,也逐渐都被改掉了。 只是,他们依然精擅刺杀隐匿一道。 不过既然是无尘岛弟子,在八派试炼里跳出来截胡别人的战利品,就完全说得过去了。 像是绝大多数万仙宗弟子,恐怕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苏旭沉吟道:“待会儿我向你丢个法术,你趁机逃跑,将那些无尘岛弟子身上的乾坤袋拿走。” 韩曜:“这和我先前说的有什么区别?” 苏旭摇摇头,“我不想让赫连辰猜到我的身份,所以你我不能联手,我要装出报仇的样子,你则是趁我报仇去偷袭他们,你赶快再变回刚才那副样子。” 第76节 韩曜有些不满,“他就是凌二少爷说的那个赫连辰?手中有神剑的琅嬛府掌门徒孙?” “嗯,和慕容遥差不多的。” 韩曜默然片刻,“我的衣服已经烧没了。” 苏旭望天,“那你自己想办法吧。” 变成别人的样子裸奔,总比用自己的真面目裸奔要强一些。 ——大概。 韩曜头疼地道:“你身上有乾坤袋,你的衣服、或是裙子——” 苏旭心想给你穿过那我就只能扔了。 而且令人痛心的是,放进乾坤袋里携带的衣裙都很让她喜欢,她不想牺牲任何一件。 苏旭干脆抬手捏起法诀,“你给我学会这个幻术!快点儿!” 她又一口气讲述了几个灵力运行的诀窍。 韩曜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认命地学了。 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付出什么努力,只是看一遍听一遍就学得有模有样。 青阳湖上高耸的火墙轰然溃散,碎裂的火焰四处跌落,如同漫天散落的烟花。 一簇簇明亮火焰坠入水中,却不曾立刻熄灭。 它们仍然在水面上燃烧,远远望去仿佛无数盏漂游的花灯。 湖边已经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船夫游客到本地居民,人人翘首以望,惊叹连连。 他们看不见夜雪阁的画舫,却能看到这些神奇景象,故此早有人意识到这是神仙斗法。 另一边,琅嬛府弟子们眼前一花,两道身影已经飞出漫天火雨。 红裙少女立在远处,一挥水袖,手边流光涌动,空中腾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她戟指一点,火星抖动着膨胀开来,化作一支支火焰凝聚的箭矢。 每一道利箭都拖着长长的焰尾,又好似漫天流星雨划破长夜,尖啸着追逐而去。 魔修的身影已经化作一团黑雾,如同闪电般从湖上掠过,那雾气中透出几点火光。 苏旭听见风里隐隐传来他们的耳语声。 “是那个玄火教魔修——” 有个琅嬛府弟子惊叹道:“莪山君在追杀她?” “等等,她们两个不都是火属性么!刚才那水龙诀又是谁使的?” “那魔修虽说是玄火教门徒,也未必一定是火灵根,兴许也有水灵根呢?” 其实那魔修确实是火灵根无误,不过某个魔族是全灵根,你能怎么办呢。 不过,很快这些琅嬛弟子就变了脸色。 因为那魔修直直奔向他们,竟好似祸水东引一般,将身后那些追逐而来的火箭,悉数带了过来。 琅嬛弟子们纷纷驾驭飞剑躲避。 那些受伤的无尘岛弟子顿时被空了出来。 他们惊骇抬起头,直面无数道奔燃而来的火焰箭矢,星点光辉在眼眸中不断放大,仿佛照亮了其中的绝望。 正面迎击本就不是他们的长项。 更别说,方才赫连辰已经将他们打得半残,身上血流不止。 ——以他们的修为,寻常的皮肉伤就算不会很快愈合,也不可能一直失血,显然是对方的灵力锋锐、剑招太过狠厉所致。 无尘岛弟子们恨得咬牙切齿,却忘了本就是他们率先出手偷袭。 铺天盖地的火雨迎头而下。 火箭上烈焰暴涨,甚至隐隐泛起白芒,刺目的焰光连绵成海,将他们的身影彻底淹没。 一旁的琅嬛府弟子们个个脸色煞白。 半晌,其中有个人失声道:“这是什么妖法!” 另一个年龄稍长的弟子摇头道:“莪山君也有近千岁了,灵力必然极多,据说她很不好惹,先前小师妹——呃,招惹了她,她恐怕巴不得我们一起被烧死在火里呢。” 陈蓉蓉咬着牙道:“那妖怪、那妖怪——” 她有心说那妖怪勾引大师兄,然而当时人家怀里还搂着狐妖,且一副情浓意蜜的模样。 腿上还传来一阵阵烧灼般的刺痛,她吸了口气,将涌到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 旁边的几位师兄暗中摇头,心想当年师尊嘱咐大师兄照料小师妹,兴许并非什么好事。 赫连辰一直未曾开口,只沉默地望着那浮空盛放的绚烂火海。 不多时,空中只剩下这一群琅嬛弟子,其他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青阳湖西侧,停泊着一排小船的水畔,船夫们还在热火朝天地议论着方才的神仙打架。 没有谁注意到,有两个人相继撤去幻术,显出身形。 韩曜随手晃了晃一个精致的木盒,“东西拿到了。” 苏旭点头。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她忍不住问道:“师弟没有话对我说?” 韩曜莫名看她一眼,旋即仿佛想起什么一般,咬牙道:“你和那个狐妖——” “不是这个!” 苏旭扶额,“你不奇怪我杀了那几个无尘岛弟子?” “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韩曜随口道,“若是那些琅嬛弟子修为不够,一个照面就会被他们杀干净——看他们的手法,这种杀人越货恐怕也不是第一次了。” 苏旭一怔。 她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她并非故意杀了那些人,若是他们有本事躲过去,她也不会继续下手。 但是,她本可以控制那些火焰,让他们逃过一劫,但她却觉得他们不值得自己费心,因为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她微微侧过头,不想正对上那双漂亮幽邃的黑眸。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中隐有笑意:“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苏旭:“……” “对了,你不提我都忘了。” 苏旭止住脚步,“等解决了玄火教的事,我还得去一趟夜雪阁。” 韩曜脸色一黑,寒声道:“为什么?” “那小狐妖也算陪了我一夜,我竟没给钱。” 苏旭看了他一眼,“虽说她恐怕也心甘情愿,但人家毕竟开门做生意,白嫖不太合适。” 韩曜:“……” 苏旭微笑道:“多谢师弟提醒。” 韩曜:“…………”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给女主要裙子惨遭拒绝,我写得好开心哈哈哈哈(你 谢谢上章弄沙小天使的两篇长评,太可爱了(抱住亲 —— 谢谢tttheo、淡色、神明的少女 的地雷~ 谢谢badboy去村口烫头、garasu 20瓶;37648570、俏沙茶、木落 10瓶;余烟暖春 5瓶;等我的风、我们都是小青蛙 2瓶的营养液~ 第44章 屠山在荆州西南, 焦岩城西郊外绵延数里。 山中多巨岩崖壁,林木稀疏,枝桠光秃, 在夜色里,宛如森森鬼影。 “停,就在这附近——他们有阵法可感知来往之人的灵压。” 韩曜停住脚步。 他这话是对苏旭说的。 两人堪堪走进山林之中,四周阴风阵阵, 依稀可见前方山坡陡峭,岩壁间寸草不生, 极为荒芜,高处山石夹缝间,遍布着几十处黑黝黝的洞穴。 “所以, 计划是什么?” 苏旭倒是也依言停住脚步, “我在这里等着, 你进去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韩曜:“……” 他摇了摇头, “如今还有点时间, 我有事要告诉你,关于玄火教, 那个混进宗门,被师尊杀死的魔修, 我认识他。” 苏旭震惊地道:“什么?” 他竟然说出来了?! 韩曜只以为她是惊讶这件事,“是真的,但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知道他姓廖,是玄火教中的侍焰长老之一,这职位是专门负责寻找祭品。” “用祭品做什么?” 召唤魔族? “似乎是为了召唤什么东西,更多的我也不清楚, 毕竟我不是教徒。” 韩曜停了停,干脆将整件事从头讲起。 第77节 去年廖老鬼途径凌云城,因为城里高手众多,他不敢过分兴风作浪,干脆跑去了镇子里,在红叶镇附近抓走了一大批无辜村民当祭品,其中就有韩曜的母亲和舅舅一家。 “在斩龙峰那些人抵达之前,我曾见了他一次,他问了我许多奇怪的问题,我一个也答不上来,然后他告诉我,说他抓走了我娘,但是没有杀她,并威胁我,让我对外只说我娘死了,否则就真的杀了她——是以认领尸体时我撒了谎。” 苏旭明白了。 若是韩二狗没有撒谎,那这和她先前的猜测有些类似,魔修果然是拿住了把柄威胁他。 “他和斩龙峰张长老以及慕容遥那群人大战后,受了重伤,不过仍然暗中指使我加入万仙宗,邽山君的信物也是他给我的。” 韩曜实话实说道。 苏旭有些茫然,部分是真的部分是装的,“他想要得到什么?” “他想要找到更合适的祭品,至于究竟所谓祭品究竟是谁,应当是什么样子,我一无所知,因为他不曾提过,我进入宗门后见了他几次,他只让我讲每日见闻。” 苏旭总觉得这家伙没把话说全,不过倒也可信。 毕竟魔修未必全然信任他,所以不愿将计划和盘托出。 “这事你应当告诉师尊才是。” 苏旭有些不解地道。 韩曜皱眉:“如今和我一起探查玄火教地宫的人是你,我想了想,还是该让你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毕竟我还想趁此机会寻找我娘的下落。” 苏旭被他的坦诚惊到了。 其实她对这件事的兴趣已经逐渐磨灭,最初想要调查,不过是为了弄清韩二狗是怎么回事,后来师尊对他信赖如斯,她就觉得查了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魔修确实危害世人,能毁掉他们的老巢最好,毁不掉也要尽量多得些消息。 更何况是她亲手杀了廖老鬼,断了韩夫人的线索。 韩曜停了一会儿,又有些迷茫地道:“她对我并不好,唔,她也并非有意为之,她只是疯疯癫癫的,要么在睡觉,要么在自言自语,我和她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她也很讨厌别人凑近,我幼时见村里的孩子皆有母亲宠爱,也想去抱抱母亲,结果她抄起剪子划破了我的脸。” 苏旭了然。 她刚才就猜出韩二狗和韩夫人的感情必定不好,否则,他亲娘被抓走了,平日里却从不焦虑忧愁,还一副没心没肺只顾修炼的样子,有闲工夫就来惹自己生气。 要么他是个畜生,要么他母亲待他极差。 “你可还记得,我问你是否觉得我冷血,那时你说世人多以德报德,此乃人之常情。” 韩曜苦笑一声,“说实在的,我知道她还活着,确实也颇为庆幸,却没有那种心急如焚的迫切——我听从廖老鬼的吩咐,只是因为我觉得我该救她,或是常人都该这么做。” 苏旭点了点头,“等等,那姓廖的魔修说抓了你娘却没杀她,他可有证据?” 韩曜一愣。 “也就是口说无凭?你怎么确定韩夫人还活着,或是韩夫人确实在他手上?” 苏旭一点都不相信魔修的信誉,“万一他已经将人杀了,或者他根本没抓到韩夫人呢。” “……你,”韩曜疑惑道:“你不该谴责我几句?” “师弟啊。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本就是处出来的,我还见过那些被父母苛待,从此离家,再不管父母死活的,亦是人之常情。” 苏旭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膀,“我虽不怎么喜欢你,但也会对你一视同仁,令堂那样对待你,你嫉恨她或是漠视她,不想救她或是想救她却不迫切,这些都正常,若你还表现得像个大孝子,那你就是圣人,显然你不是。” 而且你特么还是一个魔族。 韩曜思及对方说不喜欢自己,又有些郁闷。 不过他还是答了她先前的问题,“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或是至少没说假话,否则我能分辨出来。” 好吧,险些忘了他还有这天赋。 韩曜想了想,“红叶镇那夜,六夫人手下的孙仙君并那三兄弟袭击你我,你丢下我跑了。” 苏旭充耳不闻。 但他也没再过多纠结这件事,“最后,我发现我能变成被我杀死的人的模样,甚至灵压都能全须全尾地模仿出来,我还能得到他们的部分记忆。” 苏旭再次被惊到了。 “所以你杀了那女人——” “嗯,她姓刘,是玄火教的奉贡长老,也是廖老鬼的妻子,不过他们夫妻之间似乎也不怎么和睦。” 魔修竟然也会结婚? 他们只想变成魔族,心中应当并无情爱私欲了。 “他们两个最初只是普通百姓,直至有一日被另一个玄火教教徒所诱导,他们渐渐发疯,甚至亲手烧死了自己的儿女。” 韩曜淡淡地说道。 苏旭皱眉,“你得到了她的记忆?” 那他岂不是有可能知道自己是个妖怪? 不过,比起这个,她倒是更好奇这刘长老是如何知道的—— “只是极少一部分。” 韩曜微微摇头,“要么是很久很久以前,要么是近几天的事,中间穿插了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好吧,他看上去并不知道。 “那你应当知道如何找到秘境吧,只要确定了位置,你我其实就可以离开了。” 先前在静心殿里,那些人曾明确说过,她和韩曜的任务首要是探查,并非前来诛杀清剿魔修——若是要搞剿杀,两人可能不够,就算打得过,也难保会漏人逃掉。 宗门那边意思很明显,他们只要能确定屠山里确有玄火教分坛,即可返回,届时会另派人来。 毕竟他们俩一个不是剑修一个刚刚筑基,怎么看都不是搞屠杀的料。 韩曜再次摇头,“我想进去看看,玄火教教徒本来就不算很多,地宫里似乎也没有很多人,只是,还望师姐能帮个忙。” 苏旭凉凉地看着他:“需要帮忙时又喊师姐了?” 韩曜轻咳一声,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少年面容英俊,神情专注,黑眸里宛如蕴藏着星光,“究竟行不行呢?我必定护你周全的。” “这倒也用不着。” 苏旭皱起眉,“算了,你先说来听听,要我怎么帮你?” 也罢,若非她把姓廖的魔修宰了,韩夫人的线索也不会就这么断掉。 当然,如果韩二狗骗她—— 呵。 事实证明,韩二狗想不出什么完美的潜入计划。 秘境坐落在那几十处山洞之一里,唯有玄火教教徒使秘法能寻得正确位置。 甫一踏进入口,周围的空气泛起一阵涟漪般的波动,一层层水波横空漾开,黝黑阴森的山洞也明亮了些许。 里面是一道长而幽深的坑道,四周都是坑洼不平的粗糙石壁,脚下也并未修砌台阶,有两个身披黑袍的魔修伫立在尽头,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团火焰。 他们掌心向上,火焰浮空而起,不眠不休地幽幽燃烧着。 此时本就是夏日,焦岩城向来炎热,坑道里的热度比起外间又升高了许多。 两个魔修却依然静静地站着,厚重衣物遮掩下,脸上毫无汗迹。 苏旭已经假作晕厥并被缚龙索拴住。 韩曜再次变成了刘长老的模样,用那双瘦削苍白、宛如枯骨的手臂夹着她。 ——刘长老很瘦且并不算高。 于是,两人的姿势其实颇为滑稽。 苏旭:“……” 她的头发和裙摆几乎都拖到了地上。 那两个立在坑道尽头的魔修,看到这一幕,脸上也毫无反应,仿佛皮肉皆已坏死。 韩曜也根本不理会这两人。 他知道他们都是低级教众,自己目前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向他们交待任何事,只是进去就好了。 他穿过这条略显幽长的坑道,拐过弯去,赫然是一片迷宫般的山洞入口,四处遍布着嶙峋怪石,抬眼一看就能望见许多高低不同、有大有小的岩洞。 刘长老记忆当中自然有这里的走法。 韩曜没法清晰地回想起来,只能凭着直觉在这些地方跳跃穿梭。 不久之后,前方又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夹缝,两侧是高耸向上的崖壁,中间有一条狭窄的通路,道路尽头隐隐泛起橘色光焰。 他内心松了口气,知道秘境算是走完了,接下来该进入地宫了。 走至尽头,下方终于出现了一排修缮齐整的石阶,两侧并无围栏,只是悬浮着一团团橙红火焰,它们静静漂于空中,又仿佛一只只鬼魅般的眼眸,凝视着来往的教徒。 这台阶有足足上千级,陡峭无比,周边延伸出无数曲折迂回的道路,每条都通向幽深的地底迷宫。 四周弥漫着热意,整个地宫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岩石夹缝里甚至隐隐冒出白气。 韩曜换了个姿势,将手臂间的红裙少女横抱在怀里。 他倒是可以使个风系灵诀,让这“俘虏”飘浮起来,然而刘长老本人没有风灵根,只能作罢。 不多时,他迎面遇到一伙人。 为首的中年男人也是一身黑衣,脸容瘦削枯槁,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神情有些不耐。 “刘长老,你太慢了。” 考验演技的时候来了。 韩曜冷哼道:“谁知竟会有人搅局,我花了点时间,将他们都宰了,还顺便抓到了这个——” 魔修们的目光一转,看向他怀中的俘虏。 黑发红裙的少女正在昏迷,她脸色略有些苍白,双目轻阖,长长的睫羽垂落,锋利明艳的侧脸线条无端柔化了几分。 那姣好窈窕的身躯裹在单薄烟罗裙中,更显得曲线妙曼。 那些魔修有男有女,此时个个都紧盯着她。 他们眼中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和狂热。 第78节 有一瞬间,韩曜想将他们都撕成碎片。 扯裂血肉、敲碎骨骼、连同金丹魂魄都一起吞噬下去。 “……” 不过也只是想想。 刘长老是奉贡长老,寻找祭品本就是她的职责。 而且和廖长老不同的是,她不会用一群普通百姓去做祭祀召唤焰魔。 她要找到更加珍贵的祭品,并将这些人带回教内,供奉给玄火教崇拜的神灵——被封印于里界的元初古魔,永劫之火。 这件事儿其实是个秘密。 除了玄火教的教徒之外,只有极少数人清楚他们的意图,甚至正道仙门的修士们都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这些玄火教教徒致力于能召唤焰魔。 韩曜得到了一点破碎的记忆,如今也只是隐约知道,劫火沉睡在里界最深处,是一团形状恐怖诡异、并且有灵智的火焰。 玄火教教徒给它的供奉,每次都像是石沉大海般毫无动静。 所以他们为什么还要孜孜不倦地继续呢? “教主要见你。” 半晌,领头的魔修收回目光,似乎对这祭品颇为满意。 韩曜心中一凛。 屠山地宫只是玄火教的一处分坛。 然而,他们的总坛早在数百年被捣毁,故此大多数教徒其实都聚集在此处。 而且如今教徒们四处滋事,必定是有些阴谋,背后应该也有个头目指使。 他吃掉刘长老时得到的记忆太少了,对这所谓教主也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当然也许是刘长老根本没和教主面谈过。 不过,那魔修直接伸出手,发动灵力使了个传送法术。 他们很快出现在另一条宽阔而昏暗的坑道里。 两侧是一座座黑铁围栏的囚牢,里面横七竖八昏睡着一些人,还有些惨白骸骨堆积在角落,四周依然闷热无比,还隐隐弥漫着腐烂气息。 这地牢里还有几个魔修,他们的黑袍袖口都有着火焰绣纹,显然身份地位不凡。 韩曜终于体会到,这些魔修果真是不追求物质享受。 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故此其实并不缺钱,然而他们的精力都用于变成魔族、以及忠心侍奉那沉睡在里界的魔神。 除此之外,他们自身再无追求。 “刘长老。” 有个魔修走上前来,温声夸赞道:“这次你做得极好。” 那群黑袍魔修个个形似鬼魅,这说话的人却生得眉清目秀,站在他们当中颇为惹眼。 这恐怕就是现任教主了。 那教主慢慢走近,脸上还挂着微笑。 他一手半抱着苏旭,一手将火魄石拿出来递过去,后者满意地接了过来。 韩曜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果然,教主看了他一眼,一边把玩火魄石,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廖长老是否依然没有下落呢。” 果然,他们不知道廖老鬼已经死了! 万仙宗那边并未放出消息,毕竟被一个魔修潜入执事堂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再加上这些人终日躲在地底不问世事,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教主。” 韩曜硬着头皮开口,暗中积蓄灵力。 这里魔修太多了,从灵压上来看,他们都是金丹境以上,这教主实力更是深不可测。 他其实并不怕死。 但是,自己死缠烂打将苏旭拖了进来,却没料到这里有这么多高手。 在刘长老的记忆里,地宫里魔修本就不多,大多数还都是筑基境。 不过,她似乎也从未来过这个地方。 “我已经找到那小子,只是他不肯说出那死鬼的下落。” 韩曜咬牙道:“他非要我说出韩芸娘在何处,要与我交换——” 教主动作一停,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 有一瞬间,韩曜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大不了就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教主微微一笑,挥手道:“老二,带刘长老去瞧瞧韩夫人。” 韩曜一愣。 那带路的魔修不知使了什么手法,他竟直接消失在原地。 不知那人使了什么手法,苏旭愣是被留在了这里,失去支撑直接摔在了地上。 苏旭:“……” 她并未真的昏厥过去。 身上虽然带着缚龙索,然而只要稍微运起灵力,她是可以自行冲开这束缚的。 她看似封闭了五感,调整了呼吸节奏,实则依然能放出神识,观察周围的环境。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笑声,有人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重新抱在了怀里。 “竟带回了妖族。” 苏旭心中一震。 这里竟真有人能看出她是妖族! 她能隐隐感知到这些人的灵压,除了那种压抑黑暗的气息之外,似乎并无什么异常,大概也就是寻常金丹境修士的程度,除了距离她最近的这位教主。 这人的修为恐怕元婴境都不止。 苏旭不由兴奋起来。 这里可是玄火教的老巢,所有教徒都是作恶多端的魔修,至少附近这些长老们个个满手鲜血,也就意味着她丝毫不用手下留情。 她心中无端涌起一股嗜血之意,似乎已经看到他们在火焰中哀嚎的样子。 不过,修习了玄门功法的半妖,其灵压和正道修士都并无区别。 自己现在又没有妖纹在身,他们究竟怎么看出来的呢? 有个长老声音嘶哑地道:“这妖族灵压浑厚稳重,而且气息罕见,必是怪妖无误,是否该先将她关起来,留作祝火之典的主祭品——我主向来钟爱这等美味。” 另一个女人桀桀怪笑起来,“表兄说的极是,可惜这扁毛畜生太过年幼,若是再过些年,其灵肉必定更加可口,教主,你说呢?” 他们竟然还能看出自己的真身?还是他们对鸟妖的气息极为熟悉? 灵肉? 所以他们那位“主人”,不但吃妖族的肉,还吃妖族的灵魂? 教主并不答话,只是动作温柔地抱着她,一路走过光线黯淡的过道。 地牢里并无风响,两侧囚牢里传来的沉重呼吸声,还有一两声断断续续的呻|吟,似乎有囚犯正在被伤痛折磨。 他们一直向地牢深处走去,越向里越是昏暗,两侧声音越少,这些人走路本就没有脚步声,周围竟是一片死寂了。 苏旭感到有人凑到了她的耳畔,温暖的吐息氤氲开来。 “——我知道你醒了。” 话音未落,教主的脚下亮起数道红光,光线向周围延伸,迅速穿插交叠,构成一座封印法阵,数十道锁链拔地而起,将立在法阵中的两人牢牢拴住。 他们身上都挂满了纠缠的光锁,层层叠叠一圈绕一圈,分毫动弹不得。 昏沉黑暗的地牢倏然被照亮。 正当中赫然是那颗渐渐融化的火魄石,这似乎是开启整个法阵的关键。 苏旭的袖口滑落,露出整条肌理流畅的白皙雪臂,金色妖纹不受控制地显现出来。 “我以为——你们是要把我关到牢房里?而且这位教主大人,你这是想和我同归于尽?” 她并没有尖叫,脸上连恐惧的神情都没有,甚至还安安静静躺在教主的怀里,身上缠满锁链也不挣扎。 眉目清隽的青年微微一笑,低头俯视着她,“这位君上不必害怕,能以身侍奉圣神,本是你我的荣耀。” 他有一双温柔的褐色眼眸,瞳孔深处却隐隐埋着火光。 好的,这人也早就疯了。 另外几个长老立在法阵旁边,有个女人笑嘻嘻地看着她:“若不说那些话,你刚才就出手了吧,我们尚未有把握能拿下一个正经的大妖——嘿嘿,你是否莪山君的女儿呢?” 苏旭眨眨眼,对教主答道,“我并不害怕,我根本不相信你们能杀了我,否则我就不会来了。” “那独腿鸟儿欠了一屁股风流债,生了好些个小杂种。” 女人又笑了起来,自顾自地道:“灵压如此相似,你恐怕也是其中之一吧。” 苏旭没理这人,因为她觉得对方在胡扯。 生了一堆半妖——她确实有八个兄长和姐姐,但他们似乎都不是半妖。 教主依然神情温柔地俯视着她,“我们不是要杀了你,如果圣神欢喜,你会成为它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想起,周围牢房的门一扇接一扇地被打开。 囚牢中的犯人们如同傀儡般走出囚牢,他们手脚僵硬,皮肤惨白,个个瘦得形销骨立,然而眼神却十分狂热,像是有一团业火在瞳孔中燃烧。 苏旭忽然意识到,他们并非犯人。 ——这些都是玄火教的教徒! 只是,谁能想到他们平日里都在这些囚牢似的房间里。 第79节 魔修们低声吟唱呢喃着,口中说出她听不懂的话语。 那像是歌谣,又像是祈祷。 那些怪异的字句中透出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有一只巨手按上了她的胸口,她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在此伏错落的歌声里,魔修们慢慢地走到了地牢当中,排成了两列长长的队伍。 他们将双手举至身前,掌心向上,空中冒出了一团团火焰。 先前说话的女人伸手打了个响指,封印法阵倏然大亮,火焰升腾而起,空气中热浪翻滚,周遭景物都变得扭曲起来。 锁链在烈焰中崩裂融化,教主搂在她腰间的手掌慢慢收紧,低头凑到她耳边:“你看,一点都不痛。” 两人的身影被淹没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大! 谢谢弄沙小可爱在上章的az片段长评,吃到好多糖(咦 第45章 魔修们淡定地站在外面。 他们听到了美妙的燃烧声响, 伴随着妖族嘶哑的喊叫。 地牢里的魔修们成片成片地下跪,屈身的动作宛如海浪般向后蔓延,他们将手中的火焰举过头顶。 长老们着迷地望着前方的火牢, 眼神热忱疯狂。 下一秒,那稳固而灼亮的火牢,忽然猛烈地颤抖起来。 它开始向外膨胀,如同即将被吹爆的水球。 地牢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火牢轰然爆炸, 火流四处迸溅,气浪滚滚而来, 乱石纷飞,牢笼的栏杆都被折断。 低级教徒们摇摇欲坠,许多人直接横飞出去, 摔倒在地或撞到了墙上, 甚至有些人直接撞得骨断筋裂、脑浆迸裂出。 先前的法阵已经不复存在。 教主半跪在原地, 身上黑袍悉数烧成灰烬, 他浑身皮肉被烧得焦黑溃烂, 整个人都在颤抖,神情却愉悦而欣慰。 下一秒, 他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口中,倏然冒出了刺目的火光! 青年的躯体已经被火焰包裹, 溃烂的皮肉宛如柴薪,血管中都闪耀起一缕缕焰光。 “这!” 几个魔修长老还能稳住身形,他们脸上显出狂喜之色。 “难道是上古妖神血脉?!” “这祭品足够以一抵百!” 有个女人尖叫起来,“圣神已经附身于教主,它收下了祭品!” “倘若圣神能得以复苏,下回就该轮到离火王那老凤凰!” 各种纷乱嘈杂的语声喊叫接踵而至。 苏旭的意识模糊起来。 那种阴暗邪恶的气息,一直沉甸甸的压在胸口, 仿佛有某种力量在扼制着她。 她感觉自己的思绪仿佛在溃散,灵力循环也变得缓慢起来。 她的耳边传来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又传来一下一下剧烈的心跳。 整个世界都变得昏暗朦胧,唯有那响动不断放大,从紧张的心脏、从震动的血脉中传来。 她迟钝地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就像寻常凡人在见到恐怖的魔族、见到凶相毕露的大妖时,明知道应该逃走,却四肢瘫软倒在地上,或是直接吓得昏厥过去。 是恐惧。 因为知道对方确有力量毁掉自己、因而源自本能诞生的恐惧。 她感到疼痛。 也许是肉身在被焚烧撕裂,也许是尚未完全凝聚的元神正被吞噬。 ——不是。 朦胧中,她听到有什么人的声音。 那语声陌生又熟悉,又带着几分温和亲切,仿佛她们已是熟稔多年的至交好友。 一片混沌黑暗的世界渐渐变得清晰,她睁开眼睛,望见前方雾气散去,露出清澈如镜的水面。 苏旭望见自己的倒影。 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且浑身是伤,看上去已经放弃了治疗。 “那不是你。” 有人在她耳畔低语。 那人似乎拥住了她,执起她的一只手,将五指贴在了脸颊上,“这是人们眼中所见。” 指尖慢慢下落,最终抵在了胸口。 苏旭看不到那人的身躯,只是被这莫名的力量牵动。 她并不想抵抗。 “真正的你在此处,在这皮囊之下。” 那人的吐息在她耳畔晕染开来,同样的温暖甚至炽热,她侧过头,想要捕捉到对方的身影,却只有一片绚烂的光辉,那光芒随即如潮水般褪去,消散无形。 “……” 苏旭仿佛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 她跪趴在地上,衣裙尽数焚烧成灰烬。 一对丰满强壮的黑色羽翼在身后绽开,外侧的飞羽色泽渐变成炽热黄金,仿佛镶镀了一圈瑰丽金芒。 她双掌按着地面,手骨已然扭曲变形,筋骨狰狞、利爪如钩。 半人半妖的少女黑发凌乱,脸色苍白,呼吸因为兴奋而急促激烈,嘴边甚至不断落下熔浆般的涎水,在地上烧灼出一个个焦黑的坑洞。 她抬起头时,眼眸竟然泛着灿烂的金红色,璀璨热烈,好似天上骄阳。 魔修们眼眸刺痛,甚至无法与她对视,纷纷回过头去。 唯有那被古魔降临的教主,依然立在原地,不闪不避地对上了妖族的双目。 他们几乎同时仰起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和尖啸。 整个地牢都在疯狂颤抖,穹顶的石块簌然落下,灰尘弥漫,碎石迸溅。 地面也裂开蛛网般的缝隙,灰黑的污水从下方涌出,顷刻间淹没了地面。 紧接着,在这腥臭黑水上,倏然涌起无边无际的烈焰。 烈焰宛如疯涨的野火,又好似奔腾的长龙,环绕着碎裂崩塌的废墟飞舞盘旋。 那两道神灵般的身影在火焰套索中厮杀。 这一瞬间,苏旭抛却了所有的法术和技巧,将战斗交予本能。 ——经由血火洗练的本能,那远在大荒素未谋面的血亲赠予的本能。 她触到蕴藏着古魔力量的火焰。 永劫之火的名字由来,便是它宛如浩劫般吞噬万物,哪怕是大妖的皮毛骨血,沾染一星半点也会顷刻间灰飞烟灭。 ——我从未畏惧过火焰。 教主,那魔神附身的怪物,此时正紧紧钳制住她,体内延伸出无数道火焰鞭锁。 半人半妖的少女被不断拉近,她背后的双翼被贯穿,四肢被束缚,甚至胸膛腰腹都被洞穿,宛如跌落陷阱的飞鸟,正在垂死挣扎。 “此乃劫火!是圣神之躯!” 教主露出了笑容。 他身上的皮肤悉数剥落、只剩下一团漆黑模糊的血肉,被包裹在火焰中,此时表情狰狞恐怖至极。 “你绝无可能挣脱!” 他并非首次被圣神附身,也曾吞噬过其他祭品,知道这就是整场祭献的开端。 这妖族汇集天地灵气的血肉、经过灵力锤炼洗涤的魂魄,将会成为最美味的贡品—— 等等。 他感受不到任何一丝从对方身上流泻而来的力量。 教主的笑容凝固了。 怎么可能? 苏旭一脸悲哀地看着他。 她手边猛然爆发出一阵炽烈的白光,宛如惊雷怒放,又好似煊赫烈日! 横斜的火焰鞭锁悉数融化,无声无息地分解了。 这一刻,人们才意识到那并非光芒。 是火焰! “你们玄火教的长老,教主,圣神,都令人失望不已。” 苏旭张开双翼悬浮于空中。 她的身躯明明被火焰锁链穿透,本该被烧蚀得千疮百孔,此时却并无半点伤口和血迹。 半妖漆黑浓密的长发凌乱飞舞,骇人的威压当空爆现。 第80节 她的眼眸亮如融金,又宛若辉煌炽日,瞳孔深处亮起一星白光。 地牢里沸腾的烈焰在怒吼,火舌舔舐过水面,蒸汽喷发如雾。 她从未完全释放过自己。 这百丈之下的地宫深渊、这充满魔修恶人的巢穴,便是最好的试水之地。 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尝试自己的力量了。 少女张开双手,苍白的烈焰暴涨而起,四面八方的赤火汇聚而来,如同柴薪般令白焰膨胀爆燃,灭世之火如同海啸般涌卷而出。 ——那是所有人看到的最后一幕。 整个地牢灰飞烟灭。 …… 另一边,韩曜被丢入了一片漆黑的囚牢中。 他随手搓了个小火球丢在地上,一堆枯草瞬间被点燃,照亮了黝黑的囚室。 数十根镌刻红色咒文的黑铁栏柱围成了这座囚室,周围没有任何光源,地面隐隐反射出一点火光。 水。 这座囚牢地面是粗糙的山石,四面却环绕着腥臭的污水,仿佛是一座海中的孤岛。 囚室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那是个满头白发、形容枯槁的老者。 此时他似乎被光亮惊醒,慢慢睁开眼睛,神情有些惊讶,“你——你居然还能用灵力?” 韩曜莫名道:“你是谁?” “我和你一样,被林曻囚禁于此。” 老者重重咳嗽了几声,动作缓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你是说那个教主?” 韩曜全程盯着他,没有半点儿想要帮忙的意思。 ——那教主必然看穿了自己有问题,他们甚至不多询问,直接将他关到了这个地方。 他不怎么担心自己目前的处境。 不过,等此事了结,恐怕苏旭更不会给他好脸色,因为他的计划简直烂得一塌糊涂。 只希望她不会受伤。 他现在并无任何异样,体内灵力依然稳固循环,随时都可以放出任何法术。 “咳咳咳,不错,”老者咳嗽了两声,“你听到了吗。” 韩曜:“听到什么?” 四处静悄悄的,连风声也没有。 “那是古魔低吟之声……” 老者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贴在嘴边,他浑浊的眼眸中忽然迸出精光。 “另一个人又是谁呢?” 话音一落,他们脚下的地面忽然剧烈震颤起来。 穹顶上簌簌落下碎石,石块穿过黑铁栏柱落入囚牢里,掩在草堆下的骸骨四处滚落。 周遭的污水也泛起圈圈涟漪,水面上咕噜咕噜冒出气泡,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水中穿行游弋。 “劫火?它不是被封印在里界么?” 韩曜奇道:“据说这群魔修只能用仪式给它奉上祭品,而且我还以为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它当真能收到供奉?” 老者身上的灵力似乎被封印了,在地震中险些摔倒。 他晃了晃身子,又摆手道:“可以的,可以的,只要仪式无误、且教徒诚心呼唤,圣神就会聆听汝等心声。” 这称呼? 韩曜:“…………你也是教徒?” “哈哈,”老者有些气短地笑了几声,“我不是玄火教门人,我信奉的神灵,可比那劫火要强盛百倍!” 韩曜看了他一眼,“是否每个魔门都有其崇拜的古魔呢,玄火教信奉永劫之火,那你呢?” “嘿嘿,你这小子倒是机灵。” 老者也不直接回答,只是又问了一遍,“劫火既然降临,恐怕是要亲自吞噬祭品,那祭品是什么东西?” 他看韩曜神情凝重,干脆又好心解释说了一下。 这些教徒四处寻找特殊的祭品,有些是灵力很强的修士,有些是天赋异禀的妖族,将他们放在祭台上之后,教徒们崇拜的圣神就会有所感知。 假如它想要吞噬这贡品,就会附身在主持祭祀的人身上。 这事极少发生罢了。 因为古魔们也不并非什么都乐意吃——如果能送到他们嘴边也就算了,但他们如今身在里界,只有感受到让他们极度兴奋的气息和力量,才会有所反应。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纵然胜了,你毁灭的也只是被附身之人的躯壳、古魔降世的媒介,真正的劫火还在里界深处。 不过古魔似乎本来也无法被真正杀死,否则他们就不会被封印了。 “所以,”老者眯起眼睛,“你知道那祭品是谁么?” 此时地震似乎已经平息了,只是偶尔还有碎石尘土掉落,韩曜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握住囚牢的黑铁围栏,随手向旁边一扯。 坚固的铁柱咔嚓一声被折裂,闪烁的红色符文光芒黯淡。 污水里腐烂腥臭气息扑面而来。 “与你无关。” 他言简意赅地答道。 老者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神情变得非常奇怪。 眼前这家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老者咳了两声,“过来扶着我,年轻人,竟不懂得尊老之理。” 韩曜不为所动地看着他:“年龄大就值得尊敬么?你为了你的圣神残害过多少无辜的人呢?” 老者一噎,显然他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难道你知道如何从这里出去?” 韩曜:“……” 他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放出的神识被周围某种隐隐约约的屏障所阻隔,只能探知到方圆几十丈内的动静。 在这些腥恶黑水掩盖下,少说有数百道灵压在波动。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老者,“总有办法。” 说完,少年运起灵力转身跃上水面。 下一秒,水面破开一道又一道裂隙,无数双尖利的手爪伸出,利爪之下是森森白骨,接着是数不清的骷髅窜出黑水,身上骨骼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无数白骨汇聚成海,在黑水上升腾而起。 韩曜其实没来得及做什么,因为他听见上方山石穹顶再次震动,惊人的热量席卷逼近。 高高的洞顶轰然破碎! 无边无际的火海翻卷而来,如同开闸洪水般倾泻而下,像是一朵巨大的红云般笼罩了水牢。 水面迅速下降,污水蒸腾化作丝丝白汽,骷髅们发出尖锐嘶鸣,在火中化为飞灰。 烈火如同狂龙般在水面上驰骋一圈,几乎烧尽了大半湖水,接着调转方向,直奔而来! 韩曜:“……” 他无法从中感受到熟悉的灵力。 这不是苏旭的法术。 少年御风停滞于半空,黑眸中映着汹涌燃烧的烈焰。 大火在他眼中燃烧。 越来越近,越烧越旺。 这会令人发自内心感到恐惧的一幕,对他而言却有些微妙。 他觉得这场面似乎是熟悉的,那火焰中的力量仿佛也似曾相识。 然而他确实想不起自己从何处见过这样的火。 韩曜闭上双目,任由蛰伏体内的本能支配了身躯。 他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 干涸的湖面上,蓦地涌起一阵弥天黑雾。 人族的身躯扭曲模糊,越来越多的雾气涌出体内,血肉骨骼悉数被雾化。 紧接着,湖中恶臭的黑水、破碎洞顶涌来的狂风、甚至空中散落的泥沙尘土,一切的一切都在旋转变质,都化作了他的力量来源,变成绵延不绝的黑雾。 雾海涌动如月下潮汐,雾流里又伸出无数漆黑的触须,触须上生出利刃般的黑棘。 半人半魔的怪物震声长啸,不闪不避地迎上了奔腾而来的火龙。 四面八方涌动的黑雾同时汇聚而来,转瞬间将燃烧的烈焰吞没其中,不多时就撕扯得粉碎。 不多时,火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洞继续塌方,四处石壁都绽开裂隙,不断有大大小小的碎石落下,四周尘土飞扬,一片混乱。 韩曜重新回归了人形。 他似乎是第一次肆无忌惮的使用这种力量,或者说成为自己,不再被这漂亮却羸弱的人族躯壳所拖累。 奇怪的是,他最初有记忆之时,就已经是人身的模样。 第81节 这本就是他的一部分。 所以刚才那种念头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本想就此离开,却一眼瞥见那老者还躺在湖水中间的石地上。 后者似乎已经晕了过去,但是气息尚存,而且并未被烧成灰烬,只是头发焦黑了一块。 他想了想,觉得这人说不定有用,于是唤出灵犀,拽起魔修向上飞去。 这地宫有太多曲折迂回的坑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四处都在坍塌崩碎,不断有污水倾泻而来,许多狭窄的道路都被黑水封死,或是被落石堵得结结实实,只得将它们打碎才能继续向前。 不过,那隐隐阻隔神识的屏障却破碎了。 他的神识迅速延伸出去,转瞬间覆盖了整个幽深庞大的地宫。 这一瞬间,韩曜感到许多灵压在消失,如同狂风中熄灭的烛火。 这些人似乎是逐个消亡。 他精神一振,追着那些灵压消逝之处而去。 “等、等一下!” 被他拽着衣领提在手里的老者悠悠转醒,干咳了几声,“不要走这里,你听不到的……” 韩曜充耳不闻,只是挥手打碎了前方挡路的山石。 石块碎裂的瞬间,铺天盖地的火焰席卷而来。 …… 另一边,苏旭身在化作废墟的地牢中,任由烈焰疯涨肆虐,将周围残存的魔修接二连三吞没。 那所谓的劫火都被她的火焰融合,像是被她“吃”掉一般,教主的身躯早就变成其中的一部分了。 不过,还有一些逃掉了。 妖族居然也能吃魔族? 还是说,只是因为他们属性相同,所以她才可以吞噬对方的力量? 她不急着去追。 追上又如何呢? 永劫之火真身依然被封印在里界,只是通过虔诚教徒的呼唤,使一部分力量降临于现世罢了。 她也不可能通过这部分力量直接杀死其本体。 苏旭甚至不知道古魔能否被真正杀死,毕竟连上古时期的妖王和人族半仙们都只能选择封印它们。 不过,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假如让那部分劫火跑出地宫到了地面上,兴许会有许多人受到伤害,首当其冲的就是这附近的妖族和修士。 苏旭放出了火焰四处搜寻。 火流灌注了所有倾塌的洞穴坑道,烧干了四处横流的地下污水,将拦路的石块都烧成灰烬。 烈焰烧过之处,整个迷宫般的魔教分坛,无数条千回百转的通道和地穴,都清晰映入她的脑海中。 忽然间,她看到了韩曜。 苏旭心中一惊,汹涌奔流的火浪在少年身前停歇。 后者手中还提着一个人,黑眸中映着炽热焰光,眼神无比明亮,“……苏旭?” 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火浪纷飞碎裂,整条路清空出来。 同时,苏旭清晰地感知到,劫火的力量消失了。 为什么? 难道因为教主死干净了,劫火也不能燃烧太久?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一道火柱猛然冲天而起,击穿了层层坚硬的地底岩壁。 半妖展开双翼御风而起,穿过这条生生打出来的通路,一直飞到了地面上。 夜空中月明星稀,燥热晚风穿过山林,屠山隐隐震动,地下回响着隆隆崩塌声。 苏旭收敛羽翼、重新穿戴齐整,甚至在河边梳理了散乱的长发。 她心情愉快地哼着歌,凝望水中明艳绝伦的倒影。 半晌,她感受到了熟悉的灵压逼近。 苏旭头也不回地道:“希望师弟有了令堂的下落,因为玄火教大概已经覆灭了。” 黑发黑眼的少年立在山坡上,随手将救出来的再次昏厥的囚犯丢在一边。 他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先前还信誓旦旦说要护你周全,到头来什么也没做,还让你置身险境,是我失言了。” “没什么。” 苏旭愣了一下,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当真不必介怀,我既然答应帮你,就算死了我也会自认倒霉。” 韩曜并没有受到安慰:“可是我说过——” “师弟啊,你主动请我帮忙,说要保护我,也合乎情理。” 苏旭停了一下。 “再说,你也没有丢下我逃跑,不算失言吧。” 她答应进来,本来也是因为自己宰了那魔修,让韩夫人的线索断掉,故此愿意帮忙。 另一个原因,她发自内心地想要这群祸害死个干净,不要再有更多无辜的人族妖族因他们而死。 在这样前提下,她已做好准备大打一场。 她根本没有一丝责怪对方让自己陷入险境的想法,如果她害怕这种事发生,她就根本不会进来。 ——在进来之前,她就设想过最糟糕的情况,大不了就是拼命或是死在这里罢了。 她从来没有让别人保护自己的习惯。 “我并非孩童,不会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你那句话,我也根本没放在心上。” …… 大荒中境。 讹城。 这里炎热无比,常年无雨,城里依然一派繁华。 在这座妖城的最中央,水榭楼台林立,乐声悠扬,丝竹妙曼琴如流水,高墙上鸟雀齐鸣,竟隐隐形成一曲互相映衬的和声。 楼阁里熏香缭绕,金玉生辉。 一个年轻女子靠在长椅上,乌发如云逶迤,随意披了一件滚银镶边的蓝色羽衣,胸前敞着怀,露出雪肤团团。 几个少年少女围坐在一边说说笑笑,诸人皆以轻纱蔽体,身上戴着玲珑金环银铃,背后垂落着长长的羽翅,色彩斑斓生辉,行走间**肉色隐现,端的是香艳无比。 有个女孩衔了果干俯身凑去,嘴对嘴喂了她一口,浪笑道:“君上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蓝衣女子懒懒地道:“忽然想起来,我似乎好久没去中原了,不过去了定然是要打架的,也不知多少人等着我呢……” “这才几个月呢,君上是不是又想着夜雪阁那群小蹄子!” 另一个少年不依道,“我们哪里及不上他们呢?” “闭嘴。” 她猛地坐了起来,先前闲适的神情已然消散,眸中火光熠熠,竟透出几分兴奋狂热。 “……是劫火!” 周围的鸟妖们纷纷退开,恭敬地立在一旁。 “我要去见见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我写清楚了,如果看得迷糊再解释一下,劫火和小九干架,被ko,劫火有一部分跑了遇到二狗子,又被ko,他们俩都算是开了个大——有一些小线索和伏笔,后面会讲。 感谢弄沙小可爱在上章的长评,很带感,有点疑车无据(咦 第46章 破晓时分, 莽莽山林遍洒晨曦。 随着地宫的毁灭,四处缠绕的黑暗气息也烟消云散。 两人其实还尚未离开屠山,因为苏旭刚刚连着收到了三封信, 不得已先停下来看完。 第一封来自陆晚。 他和何昔商量出将六夫人连带其儿女灭口的主意,向她请示是否要动手。 第二次是穆晴的信。 她收到陆晚的邀约后,直接写了两封传书,一封给七师弟八师弟, 一封直接寄给了苏旭。 ——万仙宗内门六峰里,所有筑基境以上、尚无重要职位的修士, 除非是身受重伤需要将养的,否则都必须参加这届八派试炼。 桃源峰首座的徒弟们,都被留在了山中。 他们抽中的试炼任务就在门派内部, 是最简单的同门大乱斗。 对于他们而言没什么难度, 但也要留在宗门里等着比试, 一时不能出来杀人放火了。 这种事前所未闻。 八派试炼是三十年一届, 只要是八派内的弟子, 修为在元婴境及以下的,皆可参与, 却从来并非强制。 苏旭捏着信陷入了沉思。 “那是谁给你的?” 第82节 韩曜面色不佳地问道。 他们俩一起追杀魔修的路上,他就知道苏旭一直在收信写信, 所以她经常会消失一段时间。 尽管他一直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和谁联络。 “是否上次客栈里的——” 苏旭晃了晃手里的信,没好气地道:“是五师妹。” 听到不是客栈里的那两人,韩曜神情稍缓。 只是,穆晴和苏旭的关系似乎也极为亲密,那日穆晴诉说过往并感念大师姐恩情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他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说了什么?” “八派试炼的事。” 苏旭省略掉前面一部分,据实回答道:“这届试炼要强制参加——埋骨之渊却有所异动, 魔瘴海又升高了。” 这可能意味着很多种情况。 虽然,只要那些被封印的元初古魔们仍在沉睡,中原就不会有灭顶之灾,然而若是大量低等魔族从埋骨之渊里爬出来,那也会是很麻烦的事。 “恐怕是要借这机会要去探查一番。” 穆晴是风系灵力,她的纸鹤传书极快,几乎和陆晚的信是前后脚送到她手里。 理论上说,除非苏旭和宗门决裂,否则她也要参加这场试炼。 这本该是有些头痛的事,因为在试炼过程中,免不了和其他的参与者交手,也可能会引出很多麻烦。 苏旭展开了第三封信。 这是来自宗门的传书。 像是万仙宗这样的名门大派,所有弟子都有登记在册。 ——这所谓等级不仅是单纯的文字,宗门可以通过法阵以遥测他们的位置,生死则由以秘法制成的结魂灯来判断。 宗门传书由专人负责书写,信上规规矩矩地写明,只要她和韩曜查清屠山地宫一事,就即刻返回凌云城,前往云和客栈。 苏旭转手将书信塞给韩曜。 后者接过来看了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识字了?” 苏旭:“……” 她根本忘了这家伙前些日子还不识字。 面上却不动声色,“师弟这般天才人物,认字又有什么难度呢。” 韩曜撇了撇嘴,“你准是忘了。” 苏旭充耳不闻。 韩曜也没抓着这个不放,“这信是什么意思呢?” 苏旭隐约猜到几分,但她也懒得去说猜测,反正很快就能揭晓。 她打量着小师弟顺手救下的囚犯,“为什么要带着这个人?你先前被弄到什么地方了?” 韩曜讲了自己的经历。 他隐去了和那莫名其妙火焰的战斗。 那兴许就是他们所说的焰魔?亦或者当真是所谓的永劫之火? 假如魔修们用苏旭召唤出了永劫之火,为什么苏旭依然平安无事?还有那劫火怎么又会跑到自己这里? 韩曜满头雾水地想着。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出真相,更不愿看到苏旭因为怀疑他撒谎而满含厌恶的眼神。 他垂眸望着身边昏迷的老者。 韩曜有时候能感知到谎话,然而某些魔修已经是疯癫状态,未必是在刻意说谎,那就不太好分辨了。 这老头在水牢里呢喃的话语,他说他听到了古魔的低吟—— 不可能吧。 这家伙全身灵力都被封印了,若是真有什么声音,没道理他能听见而自己听不见。 苏旭淡定地看着小师弟在一旁变颜变色,“我就是问一句罢了,你将他带出来未尝不是好事,他若是魔修那就更好了,若是将这人交给宗门,你必定能受到极大的嘉奖。” 说起这个,她还在头疼如何与宗门复命。 他们奉命来探查魔门地宫,结果直接将里面的玄火教主外加教徒杀得一干二净,她甚至将永劫之火的一部分都“吃”掉了。 这事绝不能给人知道。 她还纳闷韩曜为何不询问自己的经历,谁知后者心中琢磨究竟该不该说出来,若是说的话——怎样才能令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两人各怀鬼胎地赶路,数日后回到了凌云城。 期间魔修一直在昏睡,有几次短暂地醒了却直喊饿。 苏旭怕他死了,就随便在路边客栈里买了些吃食,老者吃完就继续睡觉,气色倒是好了一些。 韩曜倒是有些遗憾这老头没看到自己的战斗,否则还可以在师姐面前作证——虽然魔修的话也不怎么可信。 路上,苏旭又收到了陆晚的传信。 近期凌云城里忽然涌来一大批修士,约么有几十人,分属于不同门派,大多数都是筑基境,少数几个金丹境,他们连续抓了几个作恶多端的散修。 陆晚打听了一下,他们都是八派弟子,也是参与了试炼,只是他们接到的第一环任务是捉拿荆州境内的通缉犯。 为了避免生事,他和何昔早早溜了。 凌云城内修士众多,六夫人恐怕也不愿在这个档口上继续生事,她也有许多日子不曾光顾那秘密院落。 在广大的中原九州地界,修士本就是极少数,如今倏然涌现出一大批人,从焦岩城再到凌云城,颇有几分山雨欲来的意思。 他们进城时正值黄昏时分,红霞满天晕染,残阳斜照闹市楼阁,衬出几分萧索之意。 两人隐去灵压走在街上。 几个修士行色匆匆地从附近经过,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那魔修已经醒了,一路上不断絮絮叨叨说了些奇怪的话,进城后甚至讲出宛若梦呓的话语,每个字都能听清,连在一处却让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灵力被玄火教主使了秘法封印,一点灵压都没有,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韩曜歪着头听他说话,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苏旭:“你能听懂?” 少年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他说那姓林的,也就是玄火教教主,恐怕已经死了,否则自己离开地宫后十个时辰内必然暴毙。” 苏旭作为凶手倒是知道教主死了,故此无论是魔修还是韩二狗应该都没说谎,“他说的是外族语言?” 韩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能听懂他的话。” 云和客栈就在城东,楼下厅堂里聚集了数十个修士,大半席位都被坐满。 许多人手上都有剑纹,或黯淡或明亮,同门派的弟子坐在一处,因为同门衣袍样式相近,场面倒是整齐又壮观。 也有普通人路过想要住店吃酒的,一眼瞥见这阵势纷纷退出了。 苏旭撤去幻术放开灵压,甫一踏进大厅,数十道目光纷纷射来。 她穿了一席玫红广袖齐胸长裙,外罩着薄烟般金丝纱衣,肤色雪白,艳若桃李。 一时间,整个喧闹的厅堂都安静下来。 那些颜色姣好、气度不凡的修士,在她旁边悉数黯然失色。 韩曜走在魔修身后,迟了一步走进大厅。 这玄衣少年身量略显瘦削,眉目锋利、脸容英俊得惊人,那双漆黑幽邃的眼眸中,仿佛蕴藏着吞天噬地的神秘力量。 许多女弟子暗搓搓地瞥着他,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目不斜视地上楼,中间还夹杂着一个毫无灵压的老人,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后,大厅瞬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 “好强的灵压,前面那人恐怕是位仙君了。” 有个天机宗弟子羡慕道。 旁边的师妹不屑撇嘴道:“她穿成那样,恐怕是离恨宫门人吧,还不知道灵力都是哪里来的呢。” 离恨宫这样双修采补的门派,过去不乏作恶多端的门徒,后来加入八派有所收敛,不再容许其弟子害人性命,但修炼方式却没怎么变,只是由仗修为欺人变成你情我愿罢了。 其他几大门派的弟子,自有些看不起他们的。 那人话音未落,就被师姐撞了一下,给她个警告的眼神。 “莫要忘了此处是荆州,本是离恨宫的地界。” 师姐捏起法诀给她传音道。 那人脸色微变,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这你就说错了。” 还不等她想点补救的方式,另有人开口道:“数年前,我曾在万仙宗沧浪仙尊的手上见过同样的剑纹,后面那人恐怕是新任的灵犀剑主——” 附近一桌的几个琅嬛府弟子倒吸冷气,“那是灵犀剑主?前面那位是苏仙君还是楚仙君?” “我们见过穆仙君的,她倒是一派温婉贤淑的样子。” “恐怕是苏旭吧,听说楚晗冷漠寡言,向来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 “啧,她的大师姐也没好到哪去,明明是正道修士,竟穿成那样。” “人家怎么穿与你何干?你若穿成那样,恐怕看见的人都恨不得抠掉眼珠子呢。” “你!” 这些年轻的修士在大厅里议论纷纷吵来吵去。 苏旭早就走到楼上的厢房里,也没心情用神识去听他们说话。 她和韩曜早已商量好口供,只说他们找到秘境混进了地宫,却不知这群魔修做了什么,四处都开始倒塌爆炸,最终两人各自从不同的地方逃了出来。 这话半真半假,但他们确实是一起进去而分开出来的。 第83节 两人将细节都补充完整,又去琢磨关于自身如何逃脱的过程了,韩曜还要负责解释同行的魔修是怎么回事。 苏旭敲开了门。 这间天字号客房布置颇为精致,甚至分出一间会客厅,厅中一张实木圆桌,桌边围坐着几个人,每个都是颇为熟悉的面孔。 慕容遥坐在当中,身后负着造型古雅而光泽黯淡的神剑飞翼,旁边坐着他的师弟师妹们,几个斩龙峰弟子都是白袍白靴,越发显得风姿清朗。 对面是三个玉女峰弟子,身着烟青色绫罗窄袖长裙,她们都是罕见的美人。 尤其最中间的少女更是生得清丽绝伦,她不施粉黛,乌发只用木簪松垮垮地挽起,一双明眸好似冉冉秋水。 这房间里的人修为都不差,早就感觉到苏旭的灵压。 此时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接二连三向他们问好。 “苏师叔,韩师叔。” 苏旭和他们挨个打招呼后,又道:“慕容师侄想必有话要说?” 慕容遥微微颔首,“宗门的指令,既然屠山地宫事毕,两位师叔的试炼第一环就算通过了。” 苏旭:“……” 果然这事儿和八派试炼挂钩了。 她不知道宗门那边是早有预谋,还是故意给开后门让他们免去第一环试炼。 毕竟他们出发前可没被告知八派试炼的事。 若是那样,她可能也不会接受。 “苏师叔。” 慕容遥沉默了一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旭想起离开宗门前两人的对话,以为他又有什么线索,自然同意,“好。”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们直接离开了厢房,徒留一群人干瞪眼。 “大师兄果然和苏师叔关系不错。” 有个斩龙峰弟子低声叹道。 他们都曾在外门大比时于琼台与苏旭相见,那时慕容遥就和这位苏师叔“相谈甚欢”。 韩曜:“……” 他也想起来那日在琼台上的情景,并感到十分难受。 一时没人说话。 倒是那生得最美的玉女峰弟子抬起头,看向了那不断喃喃自语的老者。 韩曜侧身让开一步,让对方更好地观察魔修。 他其实懒得说话,毕竟多说多错,还要想办法尽量完美遮掩自己的真实经历。 再者,他满脑子都是慕容遥和苏旭出去了。 那两人言谈间还颇为熟稔,比起上回琼台时,似乎又亲近了不少。 他一直想着两人离开时的背影,冷不防听见一把温柔的嗓音:“听闻韩师叔带回了玄火教魔修,想必就是这位先生了。” 韩曜先答应一声,转头看了一眼,“这位师侄怎么称呼?” 另一个玉女峰弟子不满道:“韩师叔怎么连我们二师姐都不认识。” 虽是埋怨,话里却没有多少恶意,反倒有些亲近。 “玉儿。” 那位二师姐打断了她的话,重新向韩曜敛衽道:“我姓容,双名上朝下云。” 韩曜倒是听过这名字。 容朝云是玉女峰首座林峤的亲传弟子,而且也是罕见的纯阴之体,天赋极佳,其实她年龄比苏旭都长了几十岁,如今恐怕有一百多岁了,前些年业已结丹。 据说她尚且没有本命法器。 大家都传言她该是下一任玉女峰首座,日后要继承仙剑**。 ——她的名字都是林峤给改的。 不过,容朝云还有位师妹唤作沈暮雨,据说同样天资优异且花容月貌,极得林峤宠爱,如今尚且没有本命法器。 最终花落谁家也未可知。 “原来是容师侄,久仰久仰。” 韩曜点了点头,“他确实是我从地牢里带出来的。” 然后将他悉心编造的、半真半假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 容朝云很认真地侧首听完,又微笑赞道:“我仙宗已经多年不曾俘获魔修了,韩师叔果然厉害。” 旁边的玉女峰弟子又笑道:“说句不敬的,就连谢师叔祖对阵魔修时,那魔修解体**,他都没抓住活的呢。” 韩曜心想这人根本不算我抓来的。 他直觉颇为敏锐,依稀感到她们似乎是故意在说好话,却又想不出缘故。 …… 苏旭迎着满堂修士的目光,和慕容遥并肩走出了客栈。 有人轻轻吸了口气,“那是慕容仙君?” “那女人果然是万仙宗的弟子。” “啧啧,可不就是那位拜在沧浪仙尊坐下、自己却没有本命法器的?” “是啊,如今灵犀都归了她的师弟……” “她和慕容遥看着关系不错?” “嘿,没想到慕容遥一脸高岭之花的样子,却还是喜欢这种类型……” “……” 她将一堆窃窃私语甩在身后,走至人群熙攘的长街上,侧首看向旁边的师侄,“怎么了?” “师叔此去焦岩城,可曾与琅嬛弟子相遇?” 慕容遥微微皱眉,语调里难得多了几分犹疑,“听闻他们,嗯,曾经登上妖族花船。” 这消息传得够快。 苏旭笑了一声,“那日是月会,那群狐妖会拍卖许多珍奇玩物,他们确实上了夜雪阁的画舫,后来又在青阳湖上与另外几个修士大打出手,场面好不热闹,大半个焦岩城的人恐怕都瞧见了。” 她将事情稍稍一解释,慕容遥立刻听明白了。 既然琅嬛弟子一离船就遇袭,那日又有拍卖,显然他们是买了什么东西,极有可能是试炼所需之物,却碰到其他抽到同样内容的别派弟子前来截胡。 此时旁边又走过两个修士打扮的年轻人。 其中一个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道:“据说莪山君那日追杀一个魔修,将湖上烧得火海漫天,那些前去抢乌血剑的无尘岛弟子被赫连师兄打伤了,一时没躲开,悉数被烧死了!” 苏旭:“……” 她瞥了一眼旁边的慕容遥,后者认真倾听着,英挺冷峻的脸容上神情凝重。 她心中有些好笑。 原来这小子是好奇赫连辰,毕竟同为神剑继承人,年龄也相差不太远,他们确实经常会被放到一处比较。 那两个正在谈笑的修士也是琅嬛弟子,大概是从同门处听说了赫连辰一行人的经历。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笑道:“是啊,听说莪山君被惹怒了,一直追杀到山中,后来屠山震动,附近鸟兽惊散,风云骤变。” 那年龄小的男孩瞪圆了眼睛,“是否莪山君和那魔修在斗法呢?这魔修也够厉害的,竟然与那种大妖打得不相上下!我听说莪山君乃是怪妖中的凶兽,最是好勇斗狠不过的。” 两人聊着聊着逐渐远去。 显然琅嬛府修士,或者至少他们两个,并不清楚屠山下面藏着玄火教地宫。 不过万仙宗的内门弟子大多数都听闻此事,而且也知道苏旭和韩曜被派去调查,结果两人竟捡了个便宜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慕容遥也隐隐听过一耳朵。 大概就是有个魔修惹恼了莪山君,那位睚眦必报的大妖杀到了屠山,将整个地宫掀了个底朝天。 宗门这边并不怀疑苏旭和韩曜的报信有误,毕竟他们俩怎么看都不像能凭借一己之力覆灭玄火教的。 “苏师叔。” 慕容遥低声问道:“你如何看待赫连辰?” 苏旭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实力,“他是元婴境,何必要和他比呢?我也没和他交手,只是远远望见一眼,不过若是我与他过招,战术应当与咱们两个上次比试一样,至于能否抢得先手就不好说了,毕竟他是金灵根,他的剑诀起手应当比你们雷灵根要快。” 两人转过街角,忽然听见前面一阵喧哗。 前方有座装潢华丽的酒楼,门口客人往来络绎不绝,此时忽然爆发出惊声尖叫。 酒楼窗口倏然破裂开来,两道人影高高抛飞而出,又重重坠落在地。 那两人的脑袋悉数被冻住,周围层层凝冰,竟愣是裹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块,内里发丝根根凝固、脸庞僵硬惨白,神情定格在恐惧的瞬间。 在这两具尸体落地时,两颗脑袋同时碎成了齑粉,滚落了一地碎裂的冰碴子。 只剩下两具无头尸身躺在原处,周围甚至没有血迹。 这街口车水马龙,本来十分热闹,此时竟然惊得针落可闻。 苏旭的视线被前面的人遮挡了大半,倒是旁边的慕容遥一眼扫到尸体的穿着,沉声道:“是离恨宫门人。” 她这才看清,两具尸体似乎都是女子,且身材妙曼,腰细腿长曲线丰盈,两人均身着华丽宫装,裙上绣着一簇簇盛开的合欢花,手腕上戴着银钏,腰间环佩玲珑。 离恨宫收徒对外貌向来要求颇高,她们想必也是如花似玉的美人,此时却没了头颅,残尸冻成冰块般僵硬地置于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四的更新在下午~ 第84节 第47章 远处蓦地传来一声悲呼。 “二师姐、三师姐——” 几个衣衫华贵的少年少女闪至街口, 他们或跪或蹲在尸体旁边,人人满面悲戚,显然都是离恨宫弟子, 且认识这两个死者。 一个少年满眼愤怒地抬起头,手上剑纹光芒迸现。 他运起身法高高跃起,浮空虚踏,脚下如同踩着天梯一般迅速拔高。 “妖狐, 受死吧!” 少年一手握住凭空浮现的法剑,剑尖弥漫起绿莹莹的毒光, 另一手捏诀,空中瞬间闪出千百道碧色流华。 虽然说荆州本是离恨宫的地盘,但是离恨宫也并不在凌云城附近, 如今会在大街上乱逛的修士, 九成都是要参与八派试炼的。 苏旭抱着手臂侧头问慕容遥:“若是在上届八派试炼里, 这人能否拿到名次呢。” 后者淡淡道:“跻身前百大概有些困难。” 苏旭大失所望。 八派弟子众多, 少说也能有上三万人参与试炼, 结果就这种水平,居然也能排在一二百名的水平? 怪不得谢无涯一直不让她参加, 除非遇到前几名,类似赫连辰那样的强者, 其他人确实都没什么意思。 那少年气势汹汹地准备跃入酒楼中,谁知尚未接近窗口,他的身形忽然停滞在半空。 苏旭仰起头。 少年悬浮在空中,清秀的脸容上显出迷茫之色,眼中的杀气和怒意渐渐消散,变得满是悲哀和绝望。 紧接着,他全身一震, 眼耳口鼻鲜血直流,竟然直接从空中跌落下来。 他在同门的惊呼中摔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七窍流血不止,胸口蔓延开一层白霜,脸庞渐渐失去血色。 然后,他的灵压消失了。 离恨宫弟子人人脸色沉重,忽然有个姑娘抬起头,一眼瞥见了他们。 少女眸中神情变幻,最终还是大声斥责道:“你们只会站在那里看着么?当真是枉为八派弟子!” 慕容遥微微皱眉。 他是极为典型的剑修,一心都是剑,且颇为好战,绝不会因为心生恐惧而放过磨砺自己的机会。 只是,他也不会轻易去插手别人的战斗,他认为那是一种很不尊重他人的表现。 除非对方向他呼救。 他是新任的飞翼剑主,素日里也颇有威望,哪怕是斩龙峰里的长老都不会这样对他说话,如今被这样指责,自然心情不佳。 不过,慕容遥也颇重规矩,有门中前辈在侧,他也不直接开口,只是看向苏旭。 “咦?” 苏旭奇道:“前因后果皆不知道,又无人向我们求助,我们除了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呢?” 那少女怒道:“如今我们在诛杀狐妖,难道你看不出来?斩妖除魔是八派弟子分内之事,何须过问因果!” 苏旭心道假如那狐妖好端端在酒楼吃饭,你们和那人家无冤无仇,只是垂涎其妖丹皮毛就冲过去,结果自己实力不济,难道不是死了也活该? “就算如此,若是冒然插手他人的战斗,岂不是毫无尊重之意?” 此话一出,慕容遥顿时目露赞同。 那几个离恨宫弟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然而他们修为都不如地上的三个死者,若是直接冲过去,明显是送人头。 最末的残阳已然消散,夜幕降临,集市上明灯高悬,这街口已然是一大片空地,附近的人纷纷恐惧绕行。 一个离恨宫弟子眼神一变,似乎认出了慕容遥,“慕容仙君!这狐妖作恶多端,我们八派同气连枝,遇到此等妖孽,理应一同——” 话音未落,一阵冰风猛然席卷而来,砭骨寒意刺入体肤。 那三个离恨宫弟子都有筑基境,本该是寒暑不侵的体质,此时都生生打了个寒颤。 一道霜白光芒风驰电掣般射来! 慕容遥反手抽出背后的神剑,同时人也如同离弦之箭般闪了出去,一步跨过挡在那三人面前。 飞翼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妙无比的圆弧,精准无比地自上而下切击在白光之上。 剑刃上电芒翻腾,璀璨的雷光绽放如蛇,一时光耀胜似满街灯火。 吱吱嘎嘎的碎裂声传来。 那三人惊魂未定,如今定神凝视才看得清楚,那飞射而来的白光,原是一道菱柱状的大冰锥,霜花碎雪飞舞盘旋其上,周边寒气四溢。 冰锥被飞翼劈得四分五裂,破碎的冰晶漫天迸射,每一片都反射出泠泠清光,锋利如刀。 慕容遥十分沉着地展开剑势,雷芒交织成光网,密不透风地护住了周身要穴。 可惜的是,三个离恨宫弟子本事不济,又想要趁机逃跑,离他稍远时,就相继被乱飞的冰刃射中。 他们浑身灵力溃散,血脉冻结,脸青唇白地倒在地上。 待到慕容遥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在一地清脆的冰晶碎裂声中,他有些震惊地看向苏旭。 红裙少女袖手立在远处,脸上神情都没怎么变化,依然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 慕容遥曾经一招败在她手下,自然清楚她有怎样的实力,更别提她是火灵力,想护住这三人明明是极为轻松的。 “苏师叔,你——” 他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并不是他能够训斥教导的师弟师妹,对方年纪虽然和他差不多,却是他的前辈,而且还比他强。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去让她做任何事。 苏旭慢慢走过来,经过一地尸体时并未投去半个眼神。 红裙少女凑在他身边低声道:“我不会救任何一个认为‘只要是妖族就该死’的修士,也不会救任何一个将人族看作是食物的妖族。” 若有机会,我可能还会杀了他们。 酒楼方向传来一声轻笑。 “这位仙君说的极是。” 一把低沉柔和的嗓音响起。 那酒楼三层的某间露台上,垂落的卷帘自行掀开。 有个男人踩着一地碎裂的银辉,倚在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 他微微侧首,俊美脸廓笼罩在寒霜般的月色里,冰蓝的眼眸里波光流转,隐隐有笑意闪烁,无端勾人心魄。 他神情慵懒,侧过身轻慢地道:“这话我听着顺耳,且放过你们,滚吧。” 苏旭怔怔地看着他,脑中轰然炸开。 在许多许多年前,她也曾这样遥望着一个人。 那人立身于高高的屋脊之上,发间银冠闪耀,锦袍衣摆翻卷。 他手边氤氲着寒雾,琉璃瓦上凝结霜花,冰晶如雨屑般散落,在阳光里折射出虹彩。 彼时,年幼的自己跻身于喧嚣嘈杂的闹市,仰起脖子遥遥眺望着那道身影。 直到那人优雅挥袖,一道霜雪纷飞的白色流光横贯天幕,射向远方御剑浮空的另一道身影。 后者轻轻松松御剑闪过。 在人们的惊呼中,那修士身后的一座茶楼轰然坍塌,砖石瓦砾簌然滚落,溅起漫天扬尘。 “……” “苏师叔?” “苏师叔?” 朦胧中,苏旭听到慕容遥的声音。 她回过神来,“嗯?” 那英俊冷肃的青年正盯着自己,眼中隐隐有些担忧:“狐妖已经走了,你中了他的魇术?” 苏旭微微摇头,“慕容师侄,你知道么,我爹死得很惨。” 慕容遥一愣。 她咬牙切齿地道:“那日他在茶楼中说书,不巧遇到一个修士和一个妖族斗法,两人都颇为厉害,其中一个人随手打出的法术没击中对手,却落在了那座茶楼上。” “……” 两人回到客栈时,大厅里炸了锅似的热闹。 先前仪态端庄的仙门弟子们,此时都在交头接耳。 参加八派试炼的修士,最次也是筑基境,也能隐隐约约感知到外面的灵压变化。 “方才那是妖怪吗……” “好强的灵压。” “难道是妖族?”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这等强度的灵压,定然是大妖了吧,这里又并非边境,怎会有大妖现世?” 此时,大家又看着苏旭和慕容遥联袂走入大厅,先前不知说了什么,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他们都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倒是没有谁敢凑上来。 许多人仍暗搓搓地打量他们,猜度着他们是否曾经与那妖族交手,只是见俩人身上毫无伤痕,不但衣衫齐整、灵压也十分稳定,丝毫不像是战斗过的样子。 苏旭感受到他们的视线和情绪变化,然而她再无心情去揣摩这些路人的想法了。 两人走入楼梯间,她随手在身边设了一道结界,正色道:“慕容师侄,我与你一同回来,只是要让这些人看见我,现在我要去找那个狐妖,我一定要弄清他是否是当年的凶手。” 慕容遥微微皱眉。 显然这举动是她不欲让他人知晓真正实力,倘若她待会儿和狐妖打起来,灵压定然会肆意外泄,如今她回了客栈,届时就不会有人猜到是她。 第85节 如果彼此间素不相识,一般的修士无法从灵压来判断对方是人还是妖。 那些修士之所以怀疑灵压来自妖族,是因为凌云城中根本没有这等高手,秦家家主是灵虚境然而如今也在闭关,无缘无故不可能忽然飙灵压。 “但若是这样,一旦师叔你不敌那狐妖,也不会有人前去救援。” 他沉声说道。 因为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万一是两个妖族互相掐起来了呢? 苏旭暗忖若是我真打不过对方,这里也没人能救我。 “我与你同去。” 慕容遥看了她一眼,“若是当真算起来,那人并非故意害死苏前辈。” 苏旭苦笑一声。 她当然知道狐妖不是有意要杀死父亲。 一道法术扔偏了而已。 她还知道,慕容遥之所以这么说,恐怕觉得她未必是狐妖的对手,不愿让她直接去“报仇”。 “不必了,我也不一定和他拼个你死我活,至少要问清当年的事。” 苏旭停了停,“数十年过去,也兴许是我记错了。” 那时她身处闹市中,只能远远眺望高空中的身影。 纵然目力强于寻常人,也只看了个囫囵,若是容貌身形相似的兄弟或是亲族,亦有可能。 不过,她仍然记得清楚,自己如何绝望地穿过莽莽人海,奔向那烟尘弥漫的废墟。 她与许多人一起跪在瓦砾之中,挖得十指破损,双手血流不止,甚至皮肉剥落、露出森白骨碴。 终于寻得残缺的尸体时,她的嗓子已经哭哑,泪水亦然干涸,耳畔回响着哭声和哀嚎。 大能者之间的争斗,一旦凡人被殃及池鱼,无异于天降浩劫。 那一日,无数人与至亲好友从此阴阳不见、天人永隔。 “……” 走廊尽头传来开门声。 客房的大门被猛然拉开,有人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 苏旭甚至听到木框碎裂的声音。 “你们在说什么?” 那人状似冷静地看着他们,眼中隐隐有怒火燃烧。 修为到了这种境界,两人五感都很敏锐,早就盯住了有动静的客房。 苏旭走近几步,随手张开了结界,这才冷冷地看着他:“师弟不妨再大点儿声,让楼下的人都听听我们聊了些什么。” 楼下大厅里的修士们个个耳聪目明,在筑基境以上,不需要特意使用法术,也能轻松听到楼上走廊里的动静。 韩曜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又犯傻了。 他本以为苏旭和慕容遥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儿,才要以结界罩住不让声音外泄——原来她防的是楼下那群人。 他知道苏旭是什么脾气,无论是在说什么,肯定都不愿意让那些人白白听了去。 少年的脸上好了许多。 他微微低头,却意外发现对方面色极差。 红裙少女皱眉立在廊下,明艳的脸容仿佛笼着一层寒霜,泛金的眼眸里又有些哀戚,纤长睫羽忧伤垂落,樱瓣般的薄唇紧抿成线,泫然欲泣。 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胸口有些发堵,“出事了么?” 如果她说出所遇的难事,纵然刀山火海,他或许也愿意去做。 ——我究竟怎么了? 韩曜迷茫地想着。 他为什么总会被对方的情绪所牵动心神呢? 苏旭微愣。 她从未听过这混账魔族用如此温柔耐心的嗓音说话。 不过,她现在没心情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想再将其他人牵扯进来,“没什么,你进去吧,我和慕容师侄还有话要说。” 他们两个相处时间不断了,路上也常常互相讽刺呛声。 韩曜早就习惯了这位师姐的糟糕态度,本来前半句也没什么,但是一听到后面,再看看杵在旁边的慕容遥,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胸中酝酿的情绪烟消云散,再次只剩下满腔怒火。 慕容遥面无表情对上他满含怒意的视线,侧身让开一步,“师叔若是要下楼,请便。” 语气生疏无比。 若是换成旁人,定然会觉得这师姐弟关系不好,甚至自然而然认为是灵犀旁落他手,苏旭心中嫉恨。 然而,慕容遥早在苏旭离开宗门时就曾特意来找她。 那时他就隐隐怀疑韩曜可能和魔修有勾结。 他见两人关系紧张,只怀疑苏旭也在忌惮这位师弟,甚至在此行中发现了什么问题,故此对韩曜一样没有好脸色。 韩曜当然不在意这人的态度,他只以为对方也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内门弟子。 ——事实上,慕容遥几乎比所有人都更有资格摆出高傲态度。 他是异生的雷系天灵根,与宗主凌霄仙尊一模一样,而且作为剑修心性坚定,悟性绝佳,年纪轻轻修成万剑凌神真诀,还继承了甚至强于灵犀的仙剑飞翼。 也许在苏旭眼中,自己根本比不上他。 韩曜有些混乱地想着。 苏旭也是同样的天灵根,在修炼方面的成就却比自己逊色。 或者说,正是因为慕容遥也比他不过,苏旭反而更愿意和慕容遥在一处。 自己又是什么呢? 韩曜忽然意识到,苏旭或许确实嫉妒他,但她并不是傻瓜,她必定会怀疑他身上的异样之处,故此也会厌恶他,因为他的状况根本不能用常理解释。 归根结底,他是个怪物。 他曾接二连三吞噬了敌人而获得他们的记忆,他甚至在屠山地宫水牢里变出那副模样—— 苏旭并没有亲眼得见,但这不代表她真就一无所知。 少年神情沉了下来,掩在袖中的手猛然攥紧。 他们方才又去了哪里? “大师兄!” 几个斩龙峰弟子见慕容遥已回,立刻围了上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我们刚刚听说,那些离恨宫弟子的任务是取得大妖的妖丹,据说幽山君如今在城里——” 有个姑娘小声道:“他们恐怕是和他打起来了。” 幽山君也是青丘狐族中的大将,据说极为好色风流,而且既是大妖,自然也不好惹。 所以何止打起来,那些人都死了。 “哎呀,怎会有这样的任务?” “唔,他们当中有两位金丹境的仙君呢,若是遇到那些法力差些的大妖,未尝没有一拼之力,更何况,谁说非要去杀死大妖了,买也不是买不到的。” “……” 苏旭走进房间里,一眼望见坐在窗口的魔修。 他的灵力依然被封在体内,对于这满屋修士而言毫无威胁,故此没人捆绑他。 如今他神情昏沉欲睡,脑袋半耷着,脸色也不太好。 容朝云与他隔案相对,脊背挺得笔直,坐姿优雅而不僵硬,对着一个魔修,没有畏惧也没有厌恶,面上只淡淡的。 她尝试与对方沟通却毫无收获。 这魔修表面上与常人无异,内里疯疯癫癫神志不清,说的话大部分都教人难以听懂。 偶尔有几句人话,与她的问题也是驴唇不对马嘴。 容朝云轻盈站起身来,“苏师叔面色不佳,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满屋人都看了过来。 苏旭不知道对方出于什么目的,然而这一问却是正中下怀。 她有些难受地摇了摇头,叹道:“许是旧伤发作了,那时地宫坍塌,有些魔修向外逃窜,我曾与他们打了照面……” 大家顿时都露出理解的神色。 先前那玄火教魔修杀了王长老和秦海,还曾经打伤张长老以及慕容遥等人,可见实力不凡。 苏旭在屠山地宫里遇到的魔修,也未必会差到哪去,她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容朝云也露出忧色,“师叔可要去休息呢?” 苏旭正准备来个金蝉脱壳,好赶紧去追踪那狐妖,闻言故意犹豫了一下,“诸位师侄们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下一环试炼又如何呢?” 慕容遥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已经定下了,如今身在此处的万仙宗弟子,都要动身前往雍州,具体事宜可以路上再说,师叔并不是唯一需要疗伤之人,如今尽可休憩。” 他停顿了一下,显然是猜到苏旭要借这机会去做些什么。 “去我房中。” 众人神色如常。 他们俩似乎关系不错,而慕容遥的房间位置也最为僻静。 不过,斩龙峰弟子们熟悉慕容遥的为人,不由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第86节 “……” 大家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些许揶揄,禁不住浮想联翩起来。 韩曜:“…………” 这一瞬间,他心里再次升起将这些人撕碎的冲动。 苏旭也知道,自己从屠山归来是完成第一环试炼,这里的同门必然也经历了其他形式的试炼,因此大概也有伤患。 “多谢。” 她很真诚地向慕容遥道谢,意识到对方是决定帮自己。 “那我们也该走啦。” 容朝云向诸人微微一笑,“我们三人的试炼业已结束,如今只是受命来带走此人。” 她的视线落在魔修身上,另外两个玉女峰弟子也一同点头。 苏旭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她心神不宁无暇思考,“几位师侄一路顺风。” 容朝云温柔地垂首,“师叔好好休息。” 那两个玉女峰弟子一左一右靠过去,动作柔和地架起了不断喃喃自语的魔修。 老者步履蹒跚,慢吞吞地向外走去。 苏旭:“……” 这魔修还可以自己走路,现在是怎么回事? 老者颤颤巍巍地经过,忽然停了下来,侧过脑袋,神情专注,似乎听到了什么。 在一屋子修士或紧张或疑惑的注视下,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枯瘦手掌,颤抖着指向一旁的红裙少女。 “你,那时就是你么?” 魔修浑浊的眼眸里爆发出一阵精光,“我问你,世有神鸟,不驯于人,何以降之?” 周遭的空气骤然变得凝重沉滞,一阵晦暗灰雾弥漫而起,修士们的脸容神情都模糊了。 时间缓慢得如同停止。 苏旭意识到这变化,不由震惊地看向魔修。 老者依然晃晃悠悠地站着。 旁边搀扶他的玉女峰弟子动作僵硬,像是其他人一样,都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房间里静得针落可闻。 唯有两人依然清醒。 韩曜抱着手臂立在门口,似乎在思考什么事,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又能说话了?” 魔修并不回答,却偏过了头,视线落在他脸上,“若是你,你待如何?” 韩曜倒是听到了他方才的话,“养着它,天天与它在一处,兴许时间久了,它就——” 不等他说完,老者咳嗽了两声,“若是它依然不喜欢你呢?” 韩曜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你究竟是要驯服它,还是要它喜欢你?这两者似乎不太一样吧。” 老者发出一串瘆人笑声,“折起羽翼,束其脚爪,困于金笼之中,玉肴椒浆饲之,如何?” 韩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老者也不在意,又转过头看着苏旭:“你呢。” 他不知使了什么秘法,明明身上灵力被封,竟将这满屋子的修士悉数定住。 苏旭本来还在思索这魔修是怎么做到的,却被那番言论恶心到了。 她摇了摇头,根本不再掩饰眼中的嫌恶:“神鸟也好,凡鸟也罢,既生双翼,生当搏击长空、遨游天地,降之无用,不若任之。” 老者神情不变,看不出是否满意,“小姑娘明明胸怀大志,却生了一副柔软心肠。” “哦,然而你们两位恐怕并未饲养过野鸟,他们若是愿意被困在笼中金粟玉粒,自然无碍,若是不愿意——我儿时就听说过,麻雀都会绝食而死。” 她向着老者微微一笑,“乌鸦则会啄瞎你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些后面会揭晓的伏笔,有疑问很正常√ *当然这篇文无虐,我还标着强强,魔修说的情况不可能发生,这个不用担心( 第48章 作为一个鸟妖, 这问题让人很有代入感,故此她也确实有些生气。 不过毕竟是魔修,说出什么话都不稀奇, 苏旭趁这机会装作被惹怒拂袖而去。 她怒气冲冲地离开客房时,那魔修的秘术也消散了,大家重新活了起来。 所有人都像是无事发生,斩龙峰弟子们重新坐下, 探讨接下来的试炼内容,玉女峰弟子们带着那老者离开。 慕容遥出来的时候, 她正抱着手立在走廊里,眼中怒意未消。 他微微歪头,“师叔请跟我来。” 同时, 韩曜靠在门口望着他们并肩离去。 他一时觉得苏旭的怒气来得莫名其妙, 一时又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几分, 只是说又说不清楚。 “……” 苏旭却逐渐开始欣赏慕容遥这个人了。 如今八派中, 剑修算是大多数, 也因为中原仙道内忧外患更需要战力,剑修的地位水涨船高。 这是大部分人成为剑修的缘由。 他们未必是适合学剑、也未必是真心追求剑修之道。 像是慕容遥这种人则不然。 他们执着纯粹, 通过无数生死之战的磨砺而体悟剑之意道,这就是他们的追求。 最初, 苏旭并不认为他们做的不对,只是与她而言太无趣了。 现在她意识到,起码慕容遥这个人有许多可取之处。 譬如当他发现她去意已决,就不再阻止,也不会非要瞎掺和,也并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帮了她一手。 假如没有他相助, 苏旭也并非不能解决这事,假意和宗门派来的人大吵一架即可。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烦躁,如今自己还受到宗门辖制,不知何时才能摆脱。 她走入位置僻静的客房中,回身抱拳道:“承师侄此情,来日若有所需,我绝不推辞。” 慕容遥立在门口并不再继续向前,闻言也微微颔首,“好。” 苏旭有点诧异。 本来以为他不会在乎——也罢,反正自己这话说出来并非客套,也是真心实意,若是来日真能帮到他,自然更好。 慕容遥也没急着离去,只是微一沉吟,“师叔可擅长追踪遁形之术?” 如果不和某人相比,苏旭在法术发面也是一等一的天才,但凡她感兴趣,从来没有学不会的。 火系灵诀都被她学了个干净,其余的,诸如移形换位等高难法术,她也能完美掌握,甚至省去了旁人必定要经历的受伤练习期。 关于追踪法术,她也确实会那么几个,然而都不太适合如今的情景。 “实不相瞒,我是打算用神识先探其位置,我总觉得或许他还在城内。” 苏旭低声道。 这其实并非上策,因为狐妖修为应当高于她,所以极其容易被对方发现。 然而,她先前领悟了天人之境,能让自身的灵力融于自然,神识扫过也只宛如一阵清风拂面,此举虽有几分冒险,但也未必一定会惊动狐妖。 再说,她并非是要暗杀狐妖,被发现也无碍。 以那狐妖的性格,一旦真的察觉她,应该也不会当场逃跑,说不定反而会等着她上门。 慕容遥也不点评这做法,只是从袖中掏出一物递过来,“师叔可以带上此物。” 那是一方小小的青铜罗盘,上面镌刻着繁复雕纹,分割出四个方位,每一扇区都内嵌咒文。 正中央摆着一快奇特的磁石,半边打磨得光滑圆润,半边露出尖锐的一角。 随着罗盘持有者的变化,那尖角在罗盘上微微旋动,却始终指着一个方向。 苏旭诧然道:“寻灵石?这是多大范围的?” 她从书上读过这东西的相关记载。 这种磁石质地特殊,可以遥感灵力,罗盘上也封印有秘法,会引导磁石只转向一边,即一定范围内,灵力最强者所在之处。 “方圆五十里,”慕容遥也不意外她能认出来,“这还是师祖年轻时的旧物,他说他已经多年用不到了。” 竟然是凌霄仙尊的东西。 苏旭忍不住笑起来,“确实,若是在他手中,无论去了哪里,磁石应该都会指向他自己。” 她再次道了声谢,“等到此事了结,我再还给你。” 慕容遥这才彻底离去,顺手带上了房门,并随手设下结界。 苏旭换了衣裙,隐去身形跳出窗口,直奔向前见到狐妖的醉梦楼。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曾经与这狐妖有过一面之缘。 她初次来凌云城,就去醉梦楼吃了一顿,在楼下大堂里与一个妖族擦肩而过,还从伙计处打听到对方每逢十五就会来一趟。 ——就是这个家伙! 不过,为何当时没有认出来,方才却能想到是一个人呢? 难道是因为角度和距离,更符合记忆中那一瞬间的画面? 而且仔细思忖,这狐妖的容貌,与夜雪阁阁主也有几分相似。 第87节 她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漫步,猜测着其中会有什么阴谋。 一路上,许多修士匆匆忙忙从身侧掠过,甚至有些离恨宫弟子从空中飞过,不知是要寻仇还是要撤退,人人面色紧张,灵压里透出不安的气息。 她又转过一条街,周围顿时再没有修士的身影,只是气氛骤然热闹了许多。 手中的罗盘发出一声轻响。 苏旭站住脚步,抬头向着磁石所指的方向看去。 前面两座花楼,一名为倚红阁,一名为晴花坊,迎宾楼门染着彩漆,门口人来人往,丝竹管弦悠扬飘荡,隐隐有欢声笑语传出。 这两座花楼门口灯烛辉煌,明亮无比,车马往来络绎不绝,许多妆容精致、身着彩衣的年轻男女在门口迎来送往。 苏旭:“…………” 这些狐妖是多么青睐窑子啊。 她暗自摇头,盯着手中的罗盘,半晌才判断出狐妖应当在倚红阁。 只是现在却感受不到任何灵压。 恐怕是对方已经收敛了力量,专注寻欢作乐。 苏旭转身走进了倚红阁的大门,迎面是一条百步长的游廊,两侧或坐或立着许多美貌的少年少女,有的笑着扑入客人们的怀中,有的则是端庄矜持以折扇掩口,微笑着与人轻声交谈,时不时还会吟两句诗。 从这花楼里的姑娘小子再到客人们,大都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偶尔有一两个灵压不强的散修,也都出手阔绰,引得一番讨好夸赞。 每层楼闹哄哄一片,漂亮的少年少女手捧酒壶,如同花蝴蝶般来回穿梭,调笑声四起。 这种时候,罗盘的弊端就显现出来。 苏旭很确定罗盘所指之人在这栋楼里,然而具体哪一层却无从判断,皆因这磁石只能指东南西北,上下高度却要自己找寻。 她小时候也去过几次花楼,父亲曾经指点楼里的姑娘弹琴唱曲儿,故此对里面的规矩门道也并不陌生。 那狐妖并非寻常嫖客,未必愿忍受下面喧嚣嘈杂的环境,而且恐怕会点头牌名角儿侍奉。 苏旭一边想一边乱晃。 “对不住了,孙老爷,晚秋和霜叶今夜都有约了。” 浓妆艳抹的鸨母立在前面,她已是徐娘半老,然而风韵犹存。 她一边说一边给前面的中年胖子抛个媚眼,“不如让枫儿和桐儿陪着您……” 鸨母身后走出两个娇俏纤弱的少年少女,一左一右地缠住了那孙老爷,三言两语将他哄得眉开眼笑。 一时间又有个小侍女来找她,报出了几个头牌的名字,说房里有客人在喊。 鸨母眉头大皱,“她们今晚都去陪那贵客了!” 她叹了口气,终究是扭着腰过去,准备亲自打发那些人,又吩咐小侍女再带人送些好酒去顶楼。 “……” 苏旭转身登楼而去。 踏上顶楼的一瞬间,她发觉了异样。 一般来说,花楼顶层应当是一些奢华雅间,而这里竟然是一整间宽敞巨大的暖室,四壁都是剔透水晶墙壁,穹顶上悬挂着珍珠垂帘,门楣锦绣金玉富贵,粉脂香气四溢。 二三十个美貌的姑娘或坐或立,围绕着斜倚在玉榻上的男人,莺声燕语不断,遍地春情。 又有一群侍女婷婷袅袅地走了上来,手里捧着美酒佳肴,四处衣香鬓影,气氛旖旎。 ——此处是结界幻境! 施术者极为高明,将整个顶楼都改成了这副样子! 苏旭震惊地想着,也不知道这群姑娘是否意识到不对劲,或者她们悉数被催眠了呢? 一阵悦耳纯净的琴声流泻而出,宛如山涧里的涓涓细流,又好似秋日细雨拂过梧桐。 奏琴的少女端坐在暖室正中,她姿容清雅,眉目如画,穿了一条雪似的碧纱长裙,偏偏胸前风光半露。 她开口轻声吟唱,嗓音清凌,歌喉婉转悠扬,“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 苏旭:“……” 这狐妖一边左拥右抱,一边竟听些伤春感怀的诗曲。 一曲唱毕,卧榻上的男人慢慢坐起来。 他只轻轻抚掌,神情看不出喜怒,“君上既然已至,为何不露面呢?” 姑娘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奏琴的少女也站了起来,有些惶恐地退到一边。 狐妖有些无趣地挥了挥手,围在一边的姑娘们悉数退走,“君上何时学起别人躲躲藏藏?” 那人微微抬起头,露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一双明眸仿佛蕴藏着星光,虹膜竟是罕见的霜蓝色。 他直直向苏旭所在之处看来。 厅堂中间光芒闪烁。 一席织金羽纱曳地长裙的少女显形而出。 她身侧流云广袖长长垂落,袖口竟生出簇簇漆黑长羽,边缘泛起耀眼的金色光辉。 暖室里的姑娘们顿时花容失色,少数有嫉妒羡慕她美貌的,眼中也渐渐多了畏惧。 少女微微扬起下巴。 她脸上蔓延着融金般的诡谲妖纹,眸中金芒闪耀,“幽山君,别来无恙。” 他没认出自己是刚才街上那人? 苏旭懒得去询问或者试探了,无论对方将自己当成了谁,她都不在乎。 “你的灵压似乎有些不同,是受伤了么?” 狐妖眯起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别后数十载,来喝一杯?” 幽山君说罢就挥了挥手。 旁边一个瑟瑟发抖的姑娘慢慢站起来,强作镇定地捧着酒盏上前。 周围的人惊惧不已。 他们本来以为自己在侍奉仙人,没想到前来找茬的美貌少女是个妖怪。 ——而且两人还一副颇为熟稔的样子,那男人岂不也是妖怪?! 苏旭接过酒盏,也不急着喝,只是冷冷地打量对方。 假如他就是当年的凶手,若不算上回在醉梦楼相逢,他们也确实数十年不见了。 “君上六十年前可否去过益州。” 狐妖沉吟一声,悠然问道:“君上竟是来寻仇的?” 果然! 他还记得他做过些什么事么! 苏旭暗自咬牙,不过还是要问清楚,以免两人这种含糊其辞产生误会。 暖室里熏香缭绕,红烛摇曳,盛装的歌舞乐妓跪伏满地,华衣映出一片斑斓彩影。 半妖走至另一张铺着柔软皮毛的花梨长榻前,优雅旋身倚坐而上,向前方微微举杯,“君上,请。” 男人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遥遥一敬,动作说不出的风流写意,“请。” 一饮而尽。 苏旭把玩着空空荡荡的琉璃酒盏,莹润光泽衬得手指越发玉白无瑕。 一旁的歌姬战战兢兢地凑上来倒酒,胭粉都压不住苍白的脸色。 若是在其他时候,苏旭兴许还有心情安慰或是调笑两句,但此刻她却无瑕分神。 “君上认为我是来寻什么仇呢?” 幽山君倒是有些诧异,“难道不是为了那窝鸟妖?我还以为当中有君上的子嗣——只是观君上年岁,应当情潮未至,如今看来竟是我想岔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旭听得直皱眉,知道对方误会了,干脆将话挑明,“你是否曾在益州凉月城内与人交手?” 狐妖随手举起空空的杯盏,由旁边的华服少女斟满后,面露回忆之色。 “可否说的再具体些呢,若是那处的红楼楚馆并无让人留恋之处,我就不会记得那座□□字了。” 啪! 苏旭脸上神情不变,手中的琉璃酒盏却被捏得破碎。 碎片散落在厚重的刺绣地毯上。 “你的对手是个使剑的人族修士,似乎也穿了身白衣,看身形应当是男人。” 她垂眸道,“你们最初在哪里过招我不知道,不过打着打着去了城东的集市上,你在空中,那人亦然,你们相距有一条南北向长街,街角有座茶楼,你使了个冰灵诀——” 幽山君饶有兴趣地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出言打断道:“这是人族的说法。” 法术灵诀再到剑修等等一系列称呼,都是人族修士所用,妖族里自然没有这么多门道。 “唔。” 狐妖轻轻点着酒杯,指尖扣出一声声短促的脆响,让人听着无端发憷。 “你是谁来着?” 苏旭默然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对方身前。 她向着悠然饮酒的狐妖嫣然一笑,眼中一片冷意。 “君上对我如此不敬,焉知唯有强者才能目中无人,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两人近在咫尺,只隔着一条云纹花梨案几,上面摆满美酒佳肴。 “对我而言,你还没强到那种地步。” 话音未落,案几在一声巨响后崩裂成齑粉,杯盘随之破裂,酒液四溅。 第88节 倚红阁顶楼登时响起无数尖叫。 缩在角落的歌姬舞娘们纷纷跳起来,满脸恐惧地向外逃去,却发现自己竟寻不到出口。 幽山君依然一派镇定,早在对方发难的瞬间,他就随手丢开酒盏。 狐妖手中冷光一闪,一柄凛冬霜雪般白色长剑落入掌中,剑刃上缠绕着冷冽冰雾。 空中寒气四溢。 前方的半妖身影滞空,旋开的裙摆如朝霞晕染,以惊人的势头一脚袭来。 少女赤|裸的玉足筋骨暴起,五趾悉数化为钢钩般的利爪,末端甚至泛起锐利的冷光。 若是让她一脚落实,恐怕半个脑袋都要被削掉。 幽山君淡然擎起长剑,精确地横空拦在眼前。 “君上竟也使用人族的法器么?” 苏旭冷笑一声,毫无花巧地踢在剑刃上。 冰火逆属性的灵力相撞,空中竟爆发出白雾般的蒸汽,寒意迅速消弭,呛人的炙热气息升腾而起。 以两人立身之处为中心,周边猛然掀起一圈澎湃的气浪,无形的冲击扩散而出,直接将整个幻境撞得轰然崩溃。 剑刃碎裂开来。 宽敞广阔的暖室骤然缩小,化成了一片狼藉的雅间。 无辜的花楼姑娘们这才寻得出口,一个个争先恐后竞相逃离。 苏旭轻飘飘地落地。 狐妖也没有继续出手,“你身为妖族,拜在人族修士的门下,难道不是比我更奇怪么?” 他方才不知将自己当成了什么人,现在倒是看出她的修士身份了。 苏旭听着那些姑娘们离开顶楼,这才幽幽道:“君上若是不愿认真回答我,我唯有杀了你。” 幽山君轻轻一哂,“我说什么你都会信?” “实不相瞒,就算你是将茶楼毁掉之人——” 苏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些,“我知道你并非有意为之,只是——” “原是为的这个?那里面可有什么人?你的情郎?亦或是好友?” 狐妖忽然笑出声来。 男人眼神轻慢,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我自然无意毁掉那茶楼,然而,我既出手,就并无任何顾忌,招式打法皆随心所欲,殃及池鱼也不是第一回 了。” 苏旭眼神微变,稳固的灵压骤然飙升,透露出几分狂暴凶残的杀意。 狐妖修为不逊于她,自然注意到这变化,唇边的笑意渐渐扩大,语带轻蔑地道:“不过都是些凡人,命短如蝼蚁,今日死,明日死,又有什么区别?” 苏旭睁大眼睛,一时只觉得无尽的怒意在胸中翻腾,“你!” 抬起头时,狐妖正巧也笑盈盈地看了过来,她就这样撞入一双清冽如冬夜的霜蓝眼眸中。 刹那间天旋地转,重重迷雾翻涌而来,遮盖了整个世界。 “……” 待到雾气散去,她发现自己已身在异处。 这是一间大而空阔的殿堂,四处泛着阴森邪异的气息,一张铺满华丽锦缎的大床置于正中,轻纱帷幔无风飘扬。 她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坐起来,竟听见一阵窸窣金属摩擦声。 少女**莹白而不着寸缕,流长的黑发如绸缎般铺散开来。 她震惊又迷惑,下意识动了起来,却发现四肢皆被锁链束缚,漆黑的锁扣环绕着手腕足踝,上面雕刻着奇异的金色咒文。 苏旭试图挣扎,一阵剧痛又从背后传来。 她扭过头,看到了一对被锁链洞穿、且残缺不堪的翅翼,漆黑的羽毛悉数剥落,森白的骨骼被生生折断,丑陋而无力地折在两侧。 不对,这不可能。 体内灵力如一潭死水,竟然毫无波动。 忽然间,空气里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水波。 一阵邪恶黑暗的、令人作呕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一道高大鬼魅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床畔,他逆光而立,沉默不语地俯视而来。 那人微微俯身,脸容英俊眼眸幽邃如黑夜,瞳孔中仿佛燃烧着狂热的火焰,神情阴鸷。 他坦露着宽阔精壮的胸膛,手臂线条蓬勃完美,仿佛蕴藏着毁灭性的力量。 在那强健的腰腹之下,竟然是一大团扭曲翻滚的黑雾。 一道道布满利刺的雾流触须蔓延而出,每道都有丈许长短,张牙舞爪摇曳翕动,仿佛巡视猎物的捕食者。 他继续凑近过来,眼神疯狂而缱绻,低沉有力的嗓音宛如梦魇。 “——师姐。” 苏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多年不见,你终于变态了。” ——这就是你的本事了么,幽山君?! 以根本不可能发生之事形成幻境,来摧毁我的精神? 在她的笑声中,虚假的疼痛渐渐消散,那人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眼中的世界褪去色彩,一切都开始风化破碎,凋零成尘。 她叹了口气,“你哪怕你重现我抱着我爹尸体时的情景,都比这来得靠谱。” 没有人回答她。 周遭的景物不断变化,一阵缭乱的色彩涌来,紧接着混沌如潮水般褪去,露出熟悉的房间和面孔。 她再次看到了父亲。 那个一派清隽温雅的男人,神情柔和地坐在床边,眼中透出一丝担忧。 他伸手来摸女儿的发顶,“小九睡不着,是否身体不舒服呢?你娘曾说半妖会有些不同,更别提她是……” 苏旭怀念地看着他。 对方手掌的触感透过发丝传来,那力度轻柔而温和,却充满了安全感。 她变成一只小小软软的幼鸟,喙爪稚嫩,羽翼未丰,只是毛绒绒黑漆漆的一团,唯有双翼边缘泛着染着点点碎金。 年幼的半妖眷恋地蹭着父亲的手心,仿佛巢穴中的雏鸟依偎在父母身边汲取温度。 这样的场景曾无数次在梦中往复。 她听见年幼的自己用稚嫩的嗓音问道:“娘也是乌鸦吗?” 男人微微摇头,“你娘是妖,而爹是人,故此你不会和你娘一模一样——而且小九也不是一般的小乌鸦,你看,你的翅膀有金色,多漂亮啊。” 鸟团子从床上蹦了起来,打量着自己单薄的双翼,“真的呀!” 飞羽外侧晕染着细碎斑驳的金色光点,宛如夜色里的星火,亟待燃烧。 她抬起头,用那双亮闪闪的金色眼睛看着父亲,“可是我有三条腿,娘是否因此而讨厌我,将我扔掉了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将自己的脚爪藏在毛绒绒的身体里。 “怎么会呢,你还有许多哥哥姐姐,你娘说,他们有的单足,有的九头,还有的入水为鱼,御风为鸟。” 后者微笑着将她捧在手心里,“爹给小九讲个故事吧。” 幼鸟舒舒服服地窝成一团,眯起眼睛倚在父亲的手中。 “从前,有一只勇敢的小乌鸦,她离开了温暖的巢穴,离开了父母的羽翼,她越飞越远,越飞越高,飞到了九重云霄之上,俯瞰着中原九州沃土、大荒五境天地,她长大了,变成了美丽的凤凰。” “……” 梦境骤然破碎,如同裂开的镜面,天地倾覆。 苏旭重新回到了现实中。 狐妖惊惧不已,风度不再,打量她的眼神中,终于透出几分不安乃至恐惧,“你的记忆,那人是你的父亲?” 红裙少女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她周身的妖纹璀璨无匹,眸中燃烧着辉煌的金芒,眼角有滚烫的泪水滑落,砸在地上,竟然烧蚀出一个漆黑的孔洞。 “你们眼中凡人性命如同蝼蚁,哈。” 她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道,“你定然觉得自己很厉害吧,如同神明般操纵凡人生死,还表现得如此不屑一顾,因为那些脆弱的凡人并无能力向你寻仇?” “我并不知阁下身份,言辞多有冒犯,先前以幻术试探,也只是迫不得已。” 幽山君沉声道,眼中首次射出警示之色,“然而阁下最好莫要妄动,若是当真算起来,你我身份也并无什么不同。” “你杀了那个给我讲故事的人。” 苏旭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 离恨宫弟子折损数人,还在荆州地界上,立时惊动了门中长老。 虽然是大妖所为,但既然不是妖王,离恨宫身为八派之一,总也有一拼之力。 然而,一听说死去的门中弟子,竟然招惹了幽山君,他们顿时面面相觑,神情犹疑。 聚集在客栈里的八派弟子们早就都听说了,有些年轻的满脸好奇,“本以为他们会去报仇的,怎么竟没有动静,难道是那狐妖跑了?” “嘘,你不知道,幽山君身份不凡,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整个青丘狐族都……” 忽然,所有人都感受到一阵狂暴至极的灵压。 骇人的威势铺天盖地涌来,重若千钧,直将人压得难以喘息。 体内循环的灵力仿佛也因为恐惧而停滞。 整个凌云城似乎都为之震动起来,街边的普通百姓都纷纷抬头。 在鳞次栉比的华楼高阁间,一道璀璨的火焰光柱冲天而起,如同利剑般插入云霄,仿佛击碎了层层凝重的阴云。 第89节 凌云城里的八派修士纷纷被惊动了。 那些离恨宫长老们率先动身。 他们本来不想掺和,然而假如真有大妖斗法,极容易伤及无辜。 如今人多眼多,他们若是表现得太过怯场,丢的是门派的脸面,等回了宗门,宫主绝不会轻饶了他们。 长老们咬了咬牙,还是表现出大义凛然的姿态,嘱咐身边的亲传弟子们,其他都是次要,务必要护住无辜百姓。 除了他们的徒弟外,也有许多其他门派修士紧随其后。 一大群人轰轰烈烈地御剑赶到现场。 意外的是,并没有肆虐的大火和狼藉的废墟,也没有遍地尸骸伤患,甚至听不到人们的惨叫呻|吟。 本来喧闹的街口变得十分寂静,周边停了十数辆马车,无论是客人还是花楼的姑娘小子,此时都目瞪口呆地仰着头,费力地向上看去。 倚红阁雕梁画栋,楼顶碧瓦飞檐,一道身影停驻其上。 天穹中阴云破碎,露出一轮凄清的冷月。 那人散着一头海藻般浓长的黑发,流畅的脊背白皙赤|裸,墨黑的翅翼半张半合,羽毛沐浴着冰霜般的月华,边缘泛起镶金般的辉耀光芒。 她手中提着血淋淋的白狐,皮肉被烧得焦黑溃烂,六条尾巴无力地垂落而下。 众人仰望的角度,鸟妖的背影恰巧遮蔽了半阙明月,又仿佛浑然天成地嵌入了月轮之中。 朦胧中,她的身躯竟与月色交相辉映。 那一轮夜月折射出熠熠神光,由黯淡苍凉变得明耀璀璨。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弄沙小可爱在上章的长评~ 谢谢阿罗 103瓶;藤藤 50瓶;゛我有猫 49瓶;肉包咂 30瓶;苏白、kiwi81、伍知 20瓶;献给罗瑟琳的玫瑰、mikoko、草若楠木、fishcy、沈青崖 10瓶;月影 5瓶;骁战必狐 4瓶;啦啦啦啦、白白胖胖的sarah 3瓶;琳达、我们都是小青蛙、华阳初上鸿门红、鱼鱼鱼yo 2瓶;琅、bjt女友、浅时光、修羅場賽高 的营养液~ 第49章 次日清晨, 云和客栈里的修士们散去了大半。 他们大多数都是在此休憩,等着与其他的同门汇合,一起前往第二环试炼所在的地点。 毕竟大家的第一波任务未必相同。 不过, 大家还在议论着昨夜的惊鸿一瞥。 ——面目身份不详的鸟族大妖,还有那人手中不知死活的六尾狐。 狐族一脉,尾数直接与实力挂钩。 一般的小妖但凡能修成双尾狐,已经称得上有些实力, 化作人形也全无破绽。 三尾狐几乎已是大妖级别,只是在大妖当中算是较弱的, 四尾才称得上是颇具实力的大妖,至于五尾,那在青丘也是数得着的人物了。 人们已知的六尾狐妖更是屈指可数, 幽山君便是其中之一。 世上唯有青丘狐族之首魑灵王是九尾狐, 传闻其人有通天之能, 且无所不知, 甚至可见未现之事。 “哈, 不知他可曾预言到今日劫难,离火王都大军压境了, 听说她先前就击败了啸月王,这次定然不会放过老狐狸, 保不齐会和他干一架呢。” “不过谁输谁赢也不好说呢。” 八派弟子们事不关己地议论着,大多数人并不在乎哪位妖王能获胜。 也有些人担心起来。 “听说幽山君和青丘王族关系莫逆,如今他竟然被一个鸟妖杀了,还是在我们中原地界上,只希望那些狐妖不要因此跑来伤及无辜。” “要我说必然有什么阴谋,离火王手下可不都是鸟妖?” “那人生了一对黑翼……难道是望山君?听说她生得像是乌鸦一般。” “也兴许是桓山君呢,听说他脾气不好, 颇喜杀戮……” 有些对妖族知之略详的修士开口说道,同旁边的人猜测讨论起来,顺便收获了一大波同门兼其他门派道友震惊羡慕其见多识广的眼神。 “……” 苏旭回到慕容遥的房间时,这位师侄正抱着剑在窗口沉思,侧颜冷峻英挺,只是神情有些茫然。 她打了声招呼坐到一边,将寻灵石还了回去,“师侄可有话对我说?” 慕容遥接过罗盘,难得露出几分纠结之色,最后也只是抿紧薄唇:“师叔……究竟芳龄几何?” 苏旭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真比你小三岁。” 这人难道以为自己是什么千年老妖? 慕容遥似乎松了口气,然后仿佛再次陷入了某种纠结。 他好像有很多问题,但最终说出口的也只是一句关怀:“师叔需要疗伤么?” “不用,若是其他的师侄们都没事了,我们或许可以启程了?” 苏旭也很诚实地回答了,“对了,若是你没有其他的问题,可否给我说说接下来的试炼内容呢。” 若是没意思,她就走人了。 她连杀父仇人都干掉了,如今一身轻松,也不在乎那些虚名,谁还能强行按头逼迫她参加比赛? 试炼虽然是八派弟子一同进行,然而大家都愿与抽到同样任务的同门组队,而且不同任务对合作人数上限要求也不同。 譬如第一环任务里,通常可以共同完成的上限也就是四五人左右。 随着难度增加,在第二环中,这数字就可能翻倍,但也取决于具体内容。 “雍州西北有邪崇作乱。” 慕容遥回答道,“我们要去调查此事,那地点与大荒接壤,周围有废墟环绕,并当中一座荒废古城,据说其间魔物出没,日死而黑夜复生,应当并非妖族。” 苏旭了然点头。 不过这任务的难度可大可小,所谓的调查,究竟要查到什么程度? 确认里面出没的是否为魔族,以及是怎样的魔族,他们为何会出现在现世,背后可有召唤之人,亦或是那古城里有没有高等魔族——若是想将这些都弄清楚,那就势必要孤军深入。 若是只要确认第一点,在外围探查即可。 苏旭想了想,觉得她还是有那么几分兴趣。 先前她在暴怒中杀了幽山君,并没有使在屠山地宫中的那一招——那火焰太过骇人,连她也是头一回,因身边皆是十恶不赦的魔修,这才肆无忌惮地用出来。 若是在倚红阁那样的地方,别说整栋楼会灰飞烟灭,里面的人更是会死得渣都不剩。 苏旭永远不会忘记,过去的自己曾经如何抱着父亲残缺的尸体落泪,还有耳畔回荡的无数痛苦的哭喊,眼中所见的地狱般的景象。 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如同幽山君那样的畜生不顾他人死活。 对她而言,在打斗时控制灵力,不至于狂轰滥炸毁掉周边摆放的事物乃至伤及无辜,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多年前,苏旭在谢无涯指教下挨打时,曾被专门提点过。 于一般修士而言,灵力再如何磅礴深厚,总会有穷尽之时。 若是你与对手过招,对手躲开你的招式,你却打碎了周围的桌椅案几,那是你实力不济——因为你浪费了灵力。 苏旭深谙体修的路数,若是近身相搏,出手力度永远要控制在随时可变招的程度,这样就不会招式用老而落空。 虽然说来容易,但真正做到时,又是数年之后,期间还被痛揍了无数次。 谢无涯教导她称不上严厉,他很少说重话,还经常夸她学得快,然而出手从来不留情面,常常将她打得半死不活。 若她没有继承自母亲的妖族体质,必定是撑不下来的。 当然,若是生死相搏,或是任何可能会失去理智的状态,那就不好说了。 ——但当年那狐狸可是风度翩翩地杵在空中,绝不是这种情况。 昨夜一战,她能感觉到两人实力相差不会太多,幽山君的年纪也不小了,恐怕是有个千八百岁的,他不可能无法控制灵力——他之所以毁掉了茶楼,确实是因为他并不在乎旁人的生死。 每每想到这里,苏旭就不后悔自己杀了他。 事实上,这还算是她首次杀死一个并非蓄意谋害他人的妖族。 不过想想昨夜的对话,那狐狸似乎也干过不少烂事,最初他还以为自己是为了一窝鸟妖寻仇呢,谁知道他做了什么! 苏旭很快就释然了。 她唯一需要应对的,就是青丘狐族可能会源源不绝涌来的报复。 狐妖们都非常记仇。 但这一点,她下手前就想到了。 “慕容师侄,”她沉吟一声,“你们直接前往雍州吧,我爹的忌日要到了,我要去益州扫墓,不方便与你们同行,你只告诉我下一次在何处见面就好。” 慕容遥默然看着她。 他自然知道对方话中含义,万一青丘狐妖们前来寻仇,苏旭和他们在一处会连累他们,所以她想一个人北上。 “师叔不必如此。” 他犹豫了一下,“如今青丘正忙于应对离火王及其麾下鸟妖——” 他没有询问昨夜的人是不是自己,也没有质问她为何身为妖族却混入万仙宗。 苏旭因此对他好感大增,“话虽如此,但若真是形势危急迫在眉睫,像是幽山君这样的高手,怎会跑到中原来逛窑子,我看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大难临头,那夜雪阁花船上皆是狐妖,阁主甚至强于幽山君——” 她停了停,总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线索,却又抓不到头绪。 “却也一副安安稳稳的样子,再者,若是幽山君当真和魑灵王关系莫逆,就算是青丘都被烧成平地,他们怕是也愿意为他兴师动众。” 苏旭淡淡道:“我可能不算什么好人,但我定然不会连累别人。” 慕容遥顿时不再劝阻,只说出了雍州西北部的一座小城,半月后所有人将在那里集聚。 苏旭一算路程,这段路若是她直接飞过去,只消三四天就可抵达,看来另外那几个斩龙峰弟子中途需要休息,大家分开走正好。 自从领悟了天人交感之后,她隐藏灵力气息的功夫几乎臻至化境,甚至不会再留下痕迹——至少韩曜似乎是看不到了。 她想到韩曜,又忍不住忆起他说的那些话,以及幽山君的幻术,心中顿时一阵恶寒。 “我师弟,就让他和你们一起走吧,不,他和你们在一处也不太好,要不直接打发他回宗门吧,他那种人参加什么八派试炼。” 第90节 苏旭心想自己若一边受到狐妖追杀,一边还要有他在身边碍眼,实在是太痛苦了。 慕容遥自然理解成韩曜身份有问题,她害怕腹背受敌,又怕他害了他们这一行人。 ——谁说妖族都是冷血残忍之辈? 他心中生出几分暖意,摇头道:“我无权让他回去,师叔不必担心,他既然——想来现在也不会做什么。” 他既然混入了万仙宗,恐怕不是为了杀几个内门弟子? 他既然至今都没做什么恶事,想来也不会你一走就原形毕露? 毕竟他们俩还刚经历了屠山地宫,在外人看来,韩曜必然是有机会害她的。 苏旭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她站起身来,“那师侄切记一路小心。” 慕容遥颔首,同样起身送她。 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人惊掉下巴的举动。 慕容遥微微抬起头,英挺冷峻的脸容坚毅决绝,“师叔此行艰难,请带上这个。” 他伸出手,将那柄古朴雅致、光泽黯淡的长剑递了过来。 苏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将飞翼给我?你尚未与它契合,你竟敢让我使用它,假如它选了我呢?” 青年也冷静地回望。 他的眼眸色浅而泛着流银,像是沐浴日光的河流,水面之下仿佛有什么在汩汩流动。 “那师叔就是有缘人,理应得到此剑。” “得蒙宗主器重,被他赐予此剑,自此数十载,我日夜盼望能与之契合,方不负师祖苦心,至此已成执念。” 他想了想,又十分认真地说:“其实我早已明白,剑修之道在心而不在剑——若是师叔契合了飞翼,就了却我一桩心事。” 话说到这份上,苏旭已知道,自己恐怕是无法拒绝了。 她接过飞翼,顿时感到这仙剑沉甸甸的重量。 ——飞翼与灵犀这两柄神剑皆以北海玄铁打造,重达百斤,寻常修士单凭肉身力量必定难以挥洒自如。 苏旭幼时还未察觉,自从十三岁那年丧父拜入万仙宗修行,她体内诞出灵力,肉身也逐渐变得越发强横。 仿佛是埋藏在体内的妖血因此而彻底觉醒。 她单手持着神剑,平平稳稳地横端在空中。 黯淡的剑刃上泛起一丝火焰流光,炽热的气息随之一现而逝,很快又湮灭不见。 苏旭试了试输入灵力,发现这所谓仙剑并不排斥妖族气息,至少她是可以像慕容遥一样正常使用。 她询问对方是否还有法剑,毕竟接下来还要靠御剑赶路,否则以寻常金丹境修士的灵力,用御空之术会很容易疲倦。 慕容遥立刻点头,说自己得到飞翼之前,也曾炼制了本命法器,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始契合。 法器这东西,并不需要完美契合,只要它尚无主人,任何人都能拿来当跑路工具。 “好,看来我还要再谢师侄一次。” 她索性收下,“雍州再会。” 慕容遥递来传音用的玉简,垂首向她行礼。 他们自此别过。 苏旭隐去身形掠出窗外,化作一团火光直冲天际。 慕容遥自然会告诉大家,她要去祭拜父亲,故此不与他们同行。 ——她还特意拜托他,不要说出自己去了哪里,以防韩二狗跑去找她,毕竟这并不只是托词,她确实是要去一趟益州。 只能希望谢无涯不要连他在何处收自己为徒都告诉他心爱的小徒弟。 益州在荆州以北,雍州又在益州以北,并不需要绕太多远路。 只是父亲被安葬在凉月城郊外的陵园,凉月城在益州东部,慕容遥一行人应当是直接从益州中西部穿过,所以她也不怕自己在城内外逗留会遇到他们。 赶路期间,她想也没想就将飞翼丢进了乾坤袋里。 ——什么?仙剑通灵值得被尊敬? 慕容遥尊敬了这把剑几十年,日日夜夜不是背着就是抱着,从来不敢揣起来,也不见他被承认。 再说,苏旭本来也没处心积虑想被飞翼认可,她甚至并不怎么需要武器。 若是她当真陷入困境,只消让体内灵力爆燃,使出屠山地宫里那一招,连附身于教徒的古魔都要败退,区区一些狐妖算什么。 两日后,她进入了凉月城境内。 益州本在荆州以北,理应相较凉爽些。 然而甫一落地,她就听见几个推着车的农夫,正扯着衣服抱怨这日热得过分。 苏旭与他们擦肩而过,找地方换了身素服。 凉月城西郊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山,山脚蜿蜒着一条玉带般的长河,水畔绿柳轻垂,影影绰绰的树荫之下,依稀可见一道斑驳松动的木板桥。 长长的木板桥横过水面,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尽头有两道人影,一坐一立。 他们遥遥回首。 陆晚率先跳起来,“祝贺师姐得偿所愿,手刃仇人,嘿,恐怕先前王云儿所见的六尾狐就是幽山君了。” “反正他是不能再去任何地方逛窑子了。” 苏旭给他打了个招呼,“老七先前查到了什么,竟非要当面告诉我,说吧,我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 银发青年微微叹息,“大师姐要我去查玉桂仙君的事,我特意去了一趟雍州陆家,即她的老家。” 苏旭先前得知玉桂仙君和父亲早年相识并私奔,后来她又甩下父亲卷走盘缠一个人跑回家。 在这整件事中,她对那女人的印象恶劣,来源于两点,一是带走所有钱财,二是当着阖族的面将父亲称作废物——她那些话恐怕还流传出去,否则秦家人又怎会得知。 想到这位仙君如今也算功成名就,指不定还被多少人当成改邪归正的楷模。 苏旭简直要吐了。 当然,虽然几率不大,但若是父亲做过什么对不起那人的事就另说。 “他们家对玉桂仙君的事讳莫如深,我催眠了几人甚至都得不到答案——按他们的年岁和身份应当知道那时的事,然而他们确实不知道,仿佛是被某种手法洗去了记忆,他们只知晓族中出了一位天才如今拜在碧游仙尊门下,陆家在雍州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 苏旭皱眉:“她难道还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何昔沉默了一下,“后来,我找到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总算问出些有用的。” 玉桂仙君闺名月婵,是前任家主的嫡幼女,因为生而天灵根,自小千娇万宠长大,族中对她有求必应,只有一样,她的婚事不能自行做主。 十六岁那年,她在城中邂逅了一位苏家少爷,她的父母听说那人是五灵根,顿时让她绝了念想。 谁料不久之后,她竟逃出了家中,连带着那位苏少爷也一同消失了。 “那老仆说,像是他们这样的世家,哪怕相隔千里,都有秘法寻得族中子弟,所以小小姐虽然跑了,前任家主却依然知道她在何处。” 何昔停了停又道:“他说,小小姐为了避免别人怀疑,离家时身无分文,苏家少爷倒是带了些银钱,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绰绰有余,然而小小姐自小锦衣玉食惯了,必定受不得苦日子,于是家主并未直接将她带回来,只说让她在外面吃些苦,就知道家族的好处。” 世家子弟自然也有机会得到乾坤袋。 但他们在修为足够可以出去历练之前,根本用不到那东西,可想而知当年玉桂仙君要么没有,要么有也不敢带上,或是无处搜集银子,总之最后也就两手空空地跑了。 “老仆又说,没想到,苏家少爷虽然修行方面没什么天赋,吹拉弹唱倒是样样都行,在天桥茶馆说书就能轻松养活一家人,虽然过不上金尊玉贵的日子,但吃苦也谈不上,小小姐也就忍了下来。” 不过,玉桂仙君能忍下来,她的父母却忍不得。 陆家派了一伙流氓前去惹事,那些人扮作普通百姓,实则个个都有练气后期的修为。 他们与玉桂仙君在街头偶遇,假作要去调戏甚至猥亵她。 她惊慌不已地躲到了苏云遥的身后。 苏旭听到这里大怒不已,“我爹是年少时服了灵丹才晋入练气境一重的,自那之后修为再没有进境,家族让他服药也是为了延寿!” 那女人就算无心修炼,好歹是个天灵根,修为绝不可能比他还低! 何昔一时没有说话。 苏旭见他的反应,已经冷笑起来,“我爹定然被痛揍了一顿。” “我当真不想将后面的事讲出来。” 何昔叹了口气,“大师姐听了切莫发怒,这毕竟是苏前辈的安息之地。” 他和陆晚与大师姐的关系最为亲密,对后者的脾性也尤为了解。 她从不是什么好性的人,一半时候在装,一半时候只是对许多事不在乎,一旦被触怒则后果不堪设想。 苏旭其实也差不多能猜到那都是些什么屁话,但她还是不想放过这些细节,“你说吧。” 苏家少爷被打得很惨,几乎去了半条命,若非他好歹是练气境修士,必定是缓不过来的。 然而,在他缠绵病榻、重伤未愈之时,那位陆家小姐却毅然决然地走了。 她还带走了所有的钱财。 ——因为买了城中的房子,他们也并没有太多闲钱,剩下的全都被她当成路费了。 “他们那会儿在扬州,距离雍州太远了,所以她还将家中的下人都发卖出去,以换得更多银子。” 何昔低声道:“老仆说,本以为苏家少爷必死无疑,没想到,他竟然活了下来,在没有人照料的情况下,当玉桂仙君回到陆家听说了这件事,她方想起来,苏少爷之母王夫人出自丹修世家,想必是给了他一些灵丹妙药,她还十分生气,因为对方竟然将这件事瞒着她。” 苏旭面沉似水,“她是否又回去找我爹了呢。” “彼时苏家的几位少爷小姐争夺家主之位,却发现王夫人曾留下的一味神药,唤作金萝神元丹的,莫名消失不见。” 于是,玉桂仙君又回了扬州,她是被父母御剑送过去的,并带了一众陆家修士,去见已然伤愈的苏云遥时,却是孤身前往。 前任家主夫妻就在墙外,听着他们的女儿质问苏云遥为何藏匿了丹药,后者回答说那是因为她并未受伤,那药若是轻易拿出来,容易引得他人窥伺。 后来,她又向苏云遥说起苏家的斗争,只说他的兄姐们迟早知道神药在他手中,届时定然会招来祸患。 苏云遥似乎沉默了许久,终究是将金萝神元丹拿了出来。 他说自己无用,浪费了她的大好青春,这东西权当补偿,日后各走各的路,两不相欠。 玉桂仙君回家后,才有了当着阖族面起誓、说与苏云遥那五灵根废物恩断义绝的一幕。 第91节 苏旭皱起眉,“那个丹药是做什么的?” 她对灵丹妙药了解也不少,竟从未听过这名字。 “具体如何,陆家人似乎都不清楚,恐怕只有玉桂仙君和其父母知道,不过按老仆的说法,她的修为青云直上,与那丹药有莫大关系。” 陆晚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他并未掺和这事,先前都在白桐巷王家住着,此时忍不住举起手来问道;“她自己是天灵根,除非是生得太寒碜可能会被离恨宫拒之门外,否则天灵根无论拜入哪家仙府,最次也会成为长老的亲传弟子——她何必要嫁给天机宗的长老?拜师傅不行么。” 苏旭讽刺地弯起嘴角,“你对你的徒弟是否会有诸多要求?并尽量对所有弟子一碗水端平——丈夫和妻子就不同了。听上去这女人颇有手段,恐怕她那丈夫死掉前也对她有求必应,什么灵丹妙药天材地宝都拱手献上吧。” 在双修合籍的道侣之间,也有许多相处方式。 若那长老一心想要个天灵根的子女,就更不用提了——是的,确实会有这样的人。 陆晚顿时沉默了。 他们先前在红叶镇客栈里读了秦前辈的游记,听过了小荷和映月谷掌门的故事,再联想自己的经历,自然明白,在正派修士当中,既不缺禽兽畜生,也不缺脑残之人。 苏旭总觉得这事没完:“你是否还有话没说呢?” “老仆还说,数年后,前任家主曾经与女儿谈过此事,苏云遥生得极为俊俏,她怕女儿依然挂心于此人,玉桂仙君却说,那废物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枉为男人,她要当人上之人,再不会和这种无用之人纠缠。” “……世上怎会有这种贱人?” 苏旭强行压住体内翻腾的灵力。 她几乎要将牙根都咬碎了,脸上金色妖纹时隐时现,眸中神光崩裂,“我爹的死是否和他们有关?” 父亲的死虽然看似是意外,她甚至还将直接凶手幽山君杀了。 然而许多蓄意谋害都可佳作事故,譬如说狐妖为什么会出现在凉月城? “那似乎确实是意外,老仆说家主曾想过谋害苏前辈,在玉桂仙君拜入碧游仙尊门下时,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失败了,派去的人死了个干净,后来碧游仙尊也不追究玉桂仙君的往事,陆家又失去了苏云遥的行踪,这才放下了。” “……恐怕是碰到我娘了。” 苏旭摇了摇头,“她要是一直和我爹在一起该多好呢。” 话虽然这么说,她也知道自己并无权力要求那人做什么。 夫妻间也不过是和则合不和则分,无论那人是因为什么缘故回到大荒——若是没做出什么卷走钱财的事,谁也没资格指责。 “我上山去拜父亲,你们在这里等我吧。” 两个师弟默然点头,目送她走上山道。 这坟山依水而立,山上松柏常绿,郁郁青青,一条石阶路自山脚一直延伸至山顶,每隔几十级台阶就延出一道平整的环山道路,如同楼阁般分成数层,修得极为规整。 当年那场事故死去数十人不止,当中亦有稍具薄产的,大家共同凑了钱修缮了这坟山。 早年山上林木稀疏,四处都光秃秃的,如今松树青柏参天茂盛,亭亭如盖,四处皆是盈盈绿荫。 已经数十载过去了。 苏旭回忆起那日的场景,依然会感到难受。 她常常觉得自己不适合修仙,什么断情绝爱根本都不可能,她偶尔想过改变,只是这折磨太令人痛苦。 但她终究变不了。 数十年前,她跪在父亲的碑前,心中了无生趣时,就曾经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抓到那凶手,定然会令他死得十分痛苦。 那时她也知道“凶手”并不是故意杀人。 后来她又想,就算凶手死了,父亲也不能重生,这也没什么意思,而且自己哪有那样的本事呢,也就此作罢。 不过—— 玉桂仙君。 陆月婵。 苏旭几乎嚼碎了这个名字,恨不得将那贱人撕皮挖骨生吞活剥。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方才的对话,又情不自禁去脑补那些事发生的情景。 她想到自小亦是娇生惯养的父亲被打得遍体鳞伤,想到从小被伺候惯了的父亲缠绵卧榻时被抛弃,又想到贱人重新找上门去向他索要灵丹。 他该是多么伤心啊。 他是那样温柔善良的人,眉眼间却总有化不开的忧思和愁绪,现在想来,兴许不止是因为母亲的离去。 父亲的墓碑在山顶。 她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在走到半道时,苏旭终于忍不住哭了。 一身白裙素衣的少女坐倒在冰凉石阶上,将脸埋入膝间,抱着腿低声呜咽起来。 此时本是晴空万里,天际却忽然蒙上一层晦暗阴翳。 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山野,不多时,细雨竟从云上垂落,朦朦胧胧地漫天飘洒。 她并未用灵力,任由雨水打湿了发丝和单薄的衣裙。 水珠在触及肌肤时竟慢慢蒸腾。 苏旭恍若未觉。 直至她感到有人靠近,一道黑影覆盖下来。 苏旭本来不想搭理,然而她感到对方似乎在为自己挡雨。 出于礼貌,她还是抬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谢。 来人举着手中一柄绘制精巧的油纸伞,低头望着她,声音温柔又平静:“你为何要哭呢。” 水滴落于伞面又滑落,在边缘汇聚,拉长出一道道透明的细丝,噼里啪啦地落在青石地面上。 苏旭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人。 那女子颇为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云鬓高挽,梳着妇人髻。 她戴着清一色毫无花巧的银饰,亦是一身白如山雪的长裙,身量显见不矮。 这人应当是生得极为好看的。 然而在苏旭看来,她却没有惊艳的感觉,只有对方周身透露着一股亲切温和的气息。 “你也在落泪。” 苏旭哽咽地道,“你又为什么要哭?” 那人沉默片刻,“我刚祭拜了我的夫君,哭一场还需要理由么?倒是你,竟在路上就哭倒了。” 第50章 扬州。 伏龙山绵延数十里, 天机宗的重重殿宇坐落树海之中,远望高阁入云,亭台参差。 正殿中坐着几位内门门主并门中长老。 “雍州又有异动, 那白沙城中的邪崇怕是快要醒了。” 藏锋门的一位长老率先开口了。 他是宗主碧游仙尊的弟子。 如今宗主正在闭关,他也就暂代宗主兼藏锋门门主。 “雍州陆家写信向我们求援,显见并非寻常妖物,我们却将这任务如今分到试炼之中, 是否有些不妥呢。” 鬼工门门主一身精美紫色罗裙,袖口短窄, 露出一截白皙手腕,腕上戴着一串光芒闪动的金镯。 她本就生得美艳,虽说在几位门主当中年纪最小, 修为也只是灵虚境, 但说起话来颇有几分让人畏惧的气势。 “八派试炼本就不仅为考核参与者实力, 也旨在铲妖除魔造福于民——” 藏锋门的长老旁边坐着另一个年轻女子。 她望之二十许人的模样, 生得霞姿月韵, 容貌清丽,一身湖蓝的织锦衣裙更显靡颜腻理。 炼火门门主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 他是个身材魁梧、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 此时懒洋洋地道:“第二环任务并非如同头一回那般,全然凭运气抽取, 分配时也要考虑前一环的成绩,此次前往白沙城的一行人个个修为不凡——” “慕容仙君自不必说。” 那蓝裙女子说话声音温温柔柔,“苏仙君和新任灵犀之主也绝非等闲人物,不过若是范师叔担心,我亲自跑一趟也未尝不可,算起来我亦多年未曾归家了。” “善,万仙宗一行人只是前往调查, 待得查明之后,就要劳烦陆师侄出手试探——” 百毒门门主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师侄毕竟还年轻,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千万不要逞强。” 她的水袖中游出一条纤细青碧色小蛇,亲昵地在手腕上转了一圈,然后乖巧地盘踞起来。 蓝裙女子微微一笑,“诸位师叔放心。” …… 凉月城。 天际灰暗,山林间烟雨朦胧,隐隐约约地起雾了。 苏旭站起身来,“我——” 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没必要说这么多。 人家刚祭拜了丈夫,必然情绪不佳,路过时也只是出于关心才问了两句,并不是真的想听自己抱怨。 “多谢夫人。” 她默然拱了拱手,“若是有缘,来年再会。” 女子欣然颔首。 两人在细雨中擦肩而过。 她们一个径直向山上走去,一个向山底拾级而下,谁都没有回头。 第92节 白裙女子慢悠悠地下山,折入山脚一条绿荫盈盈的林道。 此时骤雨初歇,鸟雀纷纷出巢,落在枝上梢头齐声鸣唱,歌声此起彼伏,竟隐隐生出祥瑞之气。 日光在枝杈间漏泻而下,一地光影斑驳陆离。 前方倏然浮现出几道人影。 他们人人身具灵压,且灵力浑厚稳固,手上剑纹流光溢彩,眼中露出凶光。 “苏云遥是你什么人?” 女子眉峰微动,并不掩饰神情变化,半晌叹道:“他曾是我至亲之人。” 那些修士哼笑起来,目露了然之色。 当中领头那人不伦不类作揖道,看向她的目光中闪过惊艳和贪婪,“原来是苏夫人,果然生得美艳无双,颇有乃父之风。” 女子不置可否地道:“多谢夸奖,只是诸位恐怕无缘一睹先父风采。” 他们莫名互视一眼。 这些人境界不低,心中同时升起些许不妙的感觉,然而方才的对答让他们知道自己并未寻错人。 这人必然是苏云遥的女儿,否则怎会那样回答? 苏云遥死去已数十载,他的女儿活到今日,看上去还如此年轻,必然是个修士无疑。 虽说对方身上没有灵压,但隐藏灵压的功法也有不少,若菲她精通此道,恐怕也早就被他们找到了。 那领头的冷冷地哼了一声:“夫人遣人去探听消息,竟也不打个招呼,我陆家是什么地方,岂能任你来去?” “奇怪,”女子疑惑道:“若是遣人知会一声,难道贵家族还会扫榻相迎?” 陆家的修士们:“……” 自然不会。 然而这些都是场面话,谁都知道不能当真的,这姓苏的是怎么回事?! 女子神情依然淡淡的,只是温和中透出几分疏离,“小孩子做事不谨慎,有些遗漏也并不算什么,只是诸位如何会在这里等人呢?” 她孤身一人,身形高瘦甚至有几分纤弱,声音温温柔柔,言谈间没有凌人气势,身上似乎都没有灵压。 然而,当那双深邃泛金的琥珀色眼眸扫视而来,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一种当场跪拜的冲动。 沉甸甸的窒息感压上胸口。 那领头的噎了一下,竟发现自己身不由己地开口了:“家主甫一发现有人调查玉桂仙君之事,接着下了重手彻查,最后竟毫无线索,愣是不知道是谁做的,就像当年苏云遥莫名失踪人间蒸发一般——” 我为什么在回答对方的问题? 修士顿时惊恐不已,旁边的同族们也个个神情诧异,本想发声阻止,却发现自己不但不能说话,甚至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他们体内灵力并未消失。 然而,平素赖以生存的灵力,如今却仿佛化作了致命的锁链,将他们生生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领头的依然不受控制地吐露家族辛秘:“前些日子家主莫名得知消息,才知道苏云遥确实已经死了,本以为五灵根废物也该活到头了——” 陆家现任家主,是玉桂仙君的兄长,前任家主和其丈夫已逝世多年。 不过,送消息的人也特意提了一嘴,说苏云遥葬在益州凉月城西郊的坟山上。 陆家家主本来没有头绪,闻言顿时调查了这坟山上都葬了些什么人。 凉月城里也有些末流世家,对六十年前茶楼倒塌那场大难清清楚楚,陆家这才知道苏云遥竟是死于意外,而且还死了许多年。 他们算算日子,忌日也快到了。 不过,苏云遥也只是堪堪进入练气境,当年在凉月城也并未结识修士,认得他的普通百姓大都不在人世,活着的也垂垂老矣,如何还能想起年轻时有几面之缘的说书先生?更别提对方的女儿叫什么了。 故此他们都无法确定苏云遥之女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人说着说着已放弃了挣扎,眼露绝望地道:“家主私下吩咐我们,若是姓苏的还有后人在世,此人探听当年消息恐怕是为了对小小姐不利,但也说不定会先来祭拜,只让我们在此等候。” 女子晃了晃手中的油纸伞,垂眸道,“那送消息的人显见知道许多,却并未告知你们,你们目标的真实身份——不觉得奇怪么?” 修士们才发现,自己又恢复了行动能力,他们面面相觑。 “我本该杀你陆家满门,然而那会违背先夫所愿,故此我将这事留给别人去做了。” 女子轻叹一声,“你,去将方才那些话,说与湖畔桥边的太山君与曲山君,说完就自我了断吧。” 话音一落,除了那领头的之外,所有人的身躯竟然凭空炸开! 他们甚至来不及惨叫挣扎,一团团殷红的血花已然爆现,沉闷的爆裂声中,破碎的脏器骨骼四处飞溅,碎块落在地上又自行燃烧,最终又湮灭成灰烬。 十数人瞬息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始作俑者却连手都没动,甚至看上去似乎都不曾动用灵力。 “……” 白裙女子袖手立在原处,片刻后,身影忽地消失不见。 此时,那领头的已经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向垂柳环绕的湖畔。 两处相距不过半里地。 有两个年轻的男人在桥边等候,见他走近不由看了过来。 陆家修士双目射出痛苦之色,然而口中却不受控制地问道:“敢问可是太山君和曲山君?” 两人面面相觑:“?”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一个人族修士上来就能看破他们的身份。 他们对方才那场谈话、以及瞬息间结束的屠杀一无所知。 “阁下有何贵干?” 陆晚疑惑地道,“若是要打架寻仇,我们不会拒绝,只是需得换个地方。” 修士并不搭理他,径直将方才那些话重复了一遍,却只字不提那白裙女人。 他不提,不代表另外两人就意识不到。 毕竟忽然走来一个人,张口就说了这等隐秘之事,而且神情痛苦且绝望,恐怕是受人驱使操控的。 他们这么想着,还来不及问出什么—— 修士体内灵力倏然变得暴|乱狂躁,接着肆意流窜冲撞。 他整个人原地爆裂开来! 陆晚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这人竟是爆体而亡了。” “显见有人控制了他,让他向我们传话后就自尽。” 何昔沉声道:“给陆家传信之人,你怎么看?” “大师姐好像说过,当年师尊收她,特意为她遮掩了身份,整个万仙宗没有谁知道她的来历,许多人猜测她是雍州或是青州苏家的子弟,只那些世家起名都要排字辈,所以有人猜她是被改了名,有人猜她是外室之女,只能继承姓氏,不得入族谱的。” 陆晚想了想,“我猜要么是六夫人,要么是凌家的其他人,总之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 何昔哼了一声。 他向来对这些规矩嗤之以鼻,“你还唤他师尊?” “哦,有时喊习惯了。” 陆晚扶额道:“还记得大师姐说过,韩二狗在师门行九么,谢无涯似乎依然认你我这两个徒弟——” “惺惺作态。” 银发青年冷冷道:“你我为何会被逐出万仙宗,还不是他派我们去参加那除妖的任务?当时大师姐百般阻止,他只说我们需要历练,不能整日被她拴在身边——他早就知晓那所谓的妖窟里只是一群老弱病残,他也知道你我既不会参与屠杀、也不会袖手旁观。” 陆晚听着听着神情也渐渐沉下来。 “不错。” 他冷笑一声,“他是故意的,他其实是想救那些无辜的妖族,所以才派了你我前去,然而以他的能耐,想解决此事再容易不过,我都能随便想出十个八个方法,他只是借此将你我赶出去罢了。” 两人沉默片刻。 “还是说说方才那人吧,”陆晚叹了口气,“究竟是谁控制了他,竟还知道你我的身份?” “那人是慢慢走过来的,他并未蓄意隐藏,我们却感觉不到他的灵压,听他所言,他应当还有同伙,可见控制他的人本事极大。” “大师姐的灵压依然在山上,显见她没事。” “……” 苏旭依然跪坐在坟前。 咝咝啦啦的烧灼声中烟雾缭绕,雾气一缕缕袅袅升腾而起。 灰白的纸钱碎裂开来,飞灰宛如凋零的残蝶。 坟山上石碑林立,古墓累累,山道上芳草萋萋野花烂漫,松柏碧波悠扬,在风中漾出涟漪。 她站起身来,垂眸望着墓碑上的名字。 恍惚间,苏旭忆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她还不到十岁,已经掌握了化为妖身,可自由变幻,且羽翼渐丰,就开始跌跌撞撞学着飞翔。 父亲深谙许多修士垂涎妖族皮毛骨血,故此每回定居,都会特意选择那些没有门派世家驻扎的城池,还常常告诫她,除非当真有生命危险,否则不能在人前变化。 ——其实不需要他翻来覆去地说,苏旭早就知道,一个人但凡表现出异样就容易受到迫害。 这世上有太多愚蠢且无能的闲人,只得通过排挤辱骂他们眼中的异类而获得成就感。 她自小就见多了这样的人。 那时,她化成妖身从家里偷偷飞出去,穿过一条条喧嚣热闹的街道,掠过一片片碧瓦飞檐的屋脊,自由自在地随风而行,累了就在树梢枝头歇息。 偶尔,她也会去秦楼楚馆的窗口处,看着父亲教里面的姑娘拉弦唱曲儿。 楼阁里香雾叆叇,粉脂金影晃眼,少女们身着彩衣,发间珠钗熠熠,垂下点点流苏,莹白的手指掠过琴弦,小调婉转悠扬,拖着一波三折的尾音。 有一日,她飞累了在树枝上休憩,心中倏然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抬头一看,竟有数道彩光从天际掠来,直接飞入了城中。 苏旭知道那是修士的飞剑。 第93节 不过,后来她才知道,在那些没有门派世家坐镇的小城中,大多数修士都颇为恣意甚至放肆,会直接御剑入城。 她想起父亲的告诫,急急忙忙想飞回家,却不小心撞到了树上,一头摔了下来。 那条巷子里有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领头的男孩生得又高又瘦,活像一根竹竿,然而身上衣料却比小伙伴们好了许多,显见家里有些钱财。 那男孩跑过来,在她挣扎起飞前,将她抓到了手中,“看,这乌鸦长了三条腿,定然是个残废!” 孩子们先是大笑起来,接着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 “不过她好漂亮,翅膀边儿竟有金色,是谁染上的不成?” “——不会是个妖怪吧。” 有个小姑娘低声道,“我听说妖怪方会多一条尾巴多一只眼睛,并颜色与普通野兽不同的。” “你害怕就滚远点!” 男孩撇嘴嘟囔了一句,“就不该带你玩,女人就是胆小。” 小姑娘皱了皱眉,吐舌头道:“届时你被她的娘亲吃掉,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罢竟真的一溜烟跑回家了。 剩下的几人围了过来。 有个人想伸手来摸她,那男孩却阻止了,“不行!这是我捡到的,她是我的了!” “呃,就算她是个残废,她也是乌鸦,若是她不愿意,你养不住的,她要么死掉要么跑掉……” 前者皱眉道:“我看她也确实不怎么喜欢你。” 那男孩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手中小小的黑色鸟团正奋力挣扎,尖锐的爪子划过时带起一阵生疼。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 他用力掐紧了手中的小乌鸦,又笑嘻嘻地道:“我爹说,对这些玩意儿,只要剖开他们背上的皮,剜去他们的肠脏,塞些棉花竹丝,最后缝起来,就可以像是真的一样,死了又有什么关系,我看着好看,来日将她做好,送给宋家小姐,只当是我的聘礼了。” 话音一落,小乌鸦顿时疯狂地挣扎起来。 这男孩也有十一二岁的年纪,手劲不小,竟生生出了一头汗,才勉强将她按住,手上鲜血淋漓。 小伙伴们都在往后躲,“天呢,她是不是听懂了!” “她不会真是个妖怪吧。” “快放了她吧,若是招惹了妖怪,他们会来报复你的!” 那男孩只觉得丢了面子,一时生气地大叫起来,一手攥住小鸟的右翼,用力地向外拉扯,“我让你飞,让你抓我,我撕了你的鸟翅膀!” 小乌鸦发出了尖利痛苦的嘶鸣,周围的孩子们纷纷捂住耳朵,然后忍无可忍地跑回了家。 男孩尖叫一声,手中传来一阵恐怖的热意,如同触到了滚开的沸水! 幼鸟漆黑双翼间的点点碎金,如同燃烧般变得灿烂明耀,难以置信的高温向外扩散。 转瞬间,他的手竟被烧得焦黑,皮肉溃烂,一块一块地掉在地上,露出了森森白骨。 男孩痛苦不堪地惨叫着,直接跪倒在地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泪眼朦胧中,他看到地上翻滚的鸟团子骤然膨胀,竟化出一道人的影子。 那似乎是个肌肤白皙的女孩,赤身裸|体,一头黑发在风中飞扬,脸容狰狞地向他扑过来,眼眸里闪耀着金辉,“——老子先杀了你!” 她的神情因为疼痛和憎恨而扭曲了,指尖伸出了利爪,径直剜向男孩的双目和咽喉。 然后,她腰间传来一股力道,两侧的景物飞速后退。 整个人被打飞出去。 苏旭摔在地上,紧接着一件外衣被丢在她的身上。 只是来人用了巧劲,她完全没受伤,顿时抓着衣服跳起来,只见一道修长人影立在男孩身前。 那是个一手持剑一手捏诀的青年,憨厚的脸上满是正气,“你已伤了他,何必非要置人于死地?” 年幼的鸟妖姑娘跳起来,手里提着一件男人的衣衫挡住了大半风景,只是依然可见光裸的肩颈。 修士不太自然地撇开了视线。 苏旭怒道:“是他要杀我,他要扒我的皮,掏出我的脏器,将我做成摆件儿,我凭什么不能杀他!若我是寻常的鸟儿,此时说不定已经被他扯烂翅膀死掉了!” 修士皱眉道:“若你是寻常禽鸟,定然不会生出三足,也不会翅生金斑,他也不会瞧上你。” “难道这还是我的错?!” 苏旭满脸厌恶地道:“你们这些修士果然个个不分黑白曲直,呸!我算见识了!” 话音未落,那跪倒在地的男孩哀嚎起来,“二哥,二哥快救我,我的手没了!” 修士连忙回过身去,将他抱了起来,临走前回身看了一眼。 黑发金眼的鸟妖冷冷地盯着他们,目中射出凶戾的寒光,“我必讨回此债,我要他不得好死。” 修士听了这话下意识蹙眉,只是对方身上灵压都很微弱,灵力也散乱不堪,一时没当回事,抱着弟弟御剑腾空离开了。 苏旭愤怒地丢掉那件衣服。 她重新化出妖身找到父亲,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哭完一边抹泪一边道:“我要他死,我要杀了他全家!我要将他们每个人都——” “小九!” 苏云遥惊愕不已地打断了她。 他先是好言安慰了一番,将女儿抱着哄了好久,又任由小乌鸦在手心蹭来蹭去,用指尖温柔地按梳着细软的羽毛。 半晌,苏旭变了回来,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赖在父亲怀里不动弹。 苏云遥伸手捧住了女儿沾满泪水的小脸,“你错了两件事。” 小姑娘哼哼了两声。 苏云遥正色道:“他要杀你,你要杀他,这没什么错,世间万事都是这样一报还一报的道理,然而他的家人是无辜的——兴许他家人并不是良善之人,然而你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至少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得罪你,就生出杀他全家的念想,这是不对的。” 苏旭撇了撇嘴,“我只说说过瘾罢了。” “但愿如此。” 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母亲也是——哎。” 苏旭直起身子,方要缠着他问母亲的事,又听后者继续道:“第二件事,日后切不可图一时之快而放些狠话。” 她刚要辩驳,苏云遥竖起一根手指,“若是对方起了戒心,设了陷阱诱杀你,或是干脆直接跑掉呢?那样你岂不是无法再报复他了。” 苏旭一呆。 “另外,今日那修士,你知道你并不是他的对手,却还当着他的面说要杀他弟弟,万一他直接一剑将你杀了该怎么办?” 小姑娘深深地沉默了。 那日父亲就匆匆忙忙收拾了细软,他们不顾风雨连夜离开了那座小城。 数年后,已然拜入万仙宗的苏旭,曾经途径过那地方,想起幼时往事,不由进城转了一圈。 她在酒楼中与伙计闲聊时,才震惊地得知,数年前有一家富户,无故家中起火,所有人都被烧死了,当中甚至有一个修士。 那伙计谈起此事,亦有旁人一同感叹的。 他们啧啧称奇道,那天夜里暴雨倾盆,谁知火焰却无法浇熄,邻里也有帮忙泼水灭火的,却毫无效用,只得眼睁睁看着大火越烧越烈,将整座院子烧得片瓦不留。 待到院落房屋烧尽,那场火也就自动熄灭了。 有人说死者全家犯了邪崇。 有人说他们前世作孽——这户人家平素里风评不佳,男主人早年就在街头打死过人,女主人放贷也害了人。 据说孩子也不是个好的,又有人嘟囔说自己亲戚家的小侄子就曾被那男孩领着人打了一顿,如今真是报应循环。 苏旭特意去了那被烧得夷为平地的院落,地面一片焦黑,庭中寸草不生。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妈妈……后面还会出场的,这里为什么不认,大家随意猜( 第51章 关于那场事故, 苏旭有很多猜测,然而也无从证明。 此时此刻,她立在父亲的坟前, 想起陆家,想起玉桂仙君那该死的贱人,心头又烧起一股无名怒火。 “你总不希望我祸及无辜之人,然而陆家当真无辜么?” 苏旭伸手抚摸着冰凉的石碑, 拂去上面一层灰尘和细碎残叶。 耳畔是恣意穿行的山风,松柏被吹得簌簌震动, 针叶从枝头坠落。 “若她不将你抛下,兴许我也不会出生,但我依然想让她死。” 风停时, 她直起身放眼望去, 无数青冢立在满山翠浪之间, 远处蔚蓝的镜湖和连绵的黛色山峦, 天地间静谧如画。 半晌, 本该候在山下的两人竟上来了。 苏旭心道恐怕出了事,又不太愿意在父亲坟前聊天, 干脆招呼他们离开。 他们走在山道上,陆晚神情凝重地道, “大师姐,你猜我们方才遇到了什么。” 两人将整件事一讲,她顿时震惊,“这附近有其他修士出现,我竟毫无所觉,可知那操控者修为极高。” 如今并非清明,虽说父亲的忌日, 与这山上许多的人的忌日都在同一天,因为那日死了许多人,然而数十年过去,许多死者的儿女都未必在世了。 她这么想着,忽然忆起方才的白裙女子,“我曾见了一个人,现在想起她有点奇怪。” 凉月城这两日骄阳似火,晴日高悬,并无山雨欲来的征兆,然而那人却带了伞上山。 “奇怪,若是从乾坤袋或是任何储物之术里拿出的,应当有灵力波动才是。” 陆晚沉吟道。 “她并没有灵压,要么是特别擅长隐藏灵压,要么是——” 苏旭深吸一口气,“合道于自然万物,灵力既在体内,又在天地之间。” “这唯有集天地灵气所诞、且晋入天人之境的大妖方能做到。” 何昔沉声道:“能满足这一点的大妖,不说屈指可数,也绝不多见,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第94节 陆晚好奇地道:“大师姐你都见到了她,她长得什么样子呢?是哪一族的气息?” 苏旭其实也就能大致分辨出狐妖的气息,那是种很玄妙的感觉,在她见了许多许多狐妖之后,渐渐能摸索出他们之间有些相似之处,却很难直接描述出来。 不过,除了狐妖之外,其他的妖族她还不太会分辨——或许正在发情的鸟妖是例外。 “她并没有什么气息,就像你在路边随便见到的一个人。” 她努力回忆着,“那人应当生得极为美貌,然而我回想她的样子,却有些模糊,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当你看到她的时候,会故意忽视她的样貌,只会感到她很温柔亲切,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 另外两人听得目瞪口呆。 “以师姐的修为,竟然会被那人的气场所影响,想不起她的样子。” 陆晚咂舌道:“那人必定十分厉害。” “如果她真的只是个普通路人,只是为遮阳而带伞呢。”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旋又苦笑一声,“我向来喜欢将事情往最坏处想,然而,兴许我真是被她迷惑了,总不希望她是个骗子——呃,其实她也没骗我什么,她也只说她在丈夫坟前哭了一场,看她的打扮并神情,恐怕是真的,至于她是不是妖族,我没问,也谈不上欺骗。” 这是在父亲的坟前,她实在没有心思与人闲话。 旁边两个青年面面相觑。 陆晚若有所思地道:“你对她印象真的很好,要么那人修为真的很高,要么就是你们很有缘。” “我也觉得那位夫人所言应当是真。” 何昔加了一句,“她的丈夫若是与苏前辈同一天逝世,极有可能也是被那狐妖无意害死的人,那是六十年前的事,她如今却显得二十来岁的模样,必然是有修为的。” 苏旭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失智了。 她心中不愿将好感归结于自己受到法术或气场影响,故此也不愿再去细想,反正她们兴许也不会再见面,若那人真是操控了修士的人,也只是恰巧路过,又撞上了那伙陆家的修士——以陆家那群人的行事风格,必然将那位夫人得罪了。 “只是她如何知道你们俩的身份。” 苏旭想了想,“你们近期见过别的大妖么?难道是晚晚受邀前往千花海时遇到的?” “若是那时候,人就太多了。” 陆晚郁闷道。 那日在千花海称得上是群英荟萃,有名有姓的大妖上百位,当然其中有些修为还不如他,但比他强的也有不少,他也只和其中一部分搭了话。 “不过若是那样,她应当没见过老七才对,难不成是听说我和他常常在一块儿,因此猜出来的?” 陆晚喃喃自语道。 他们三人离开了坟山,直接使出身法掠向凉月城中。 这位于益州东部的小城颇为安静,午后时分行人稀疏。 此时一场雨刚刚结束,天际日光破云,满城洒落金辉。 茶馆里还有人议论着方才奇异的气象。 “他们说幽山君和青丘王族关系莫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是其中一员?还是他和其中某人有一腿? “我也不太清楚,那些狐狸之间的辛秘鲜少外传。” 陆晚摸着下巴道:“各种流言都有,我猜他兴许和魑灵王有些关系,毕竟幽山君年岁在狐妖里不算大,比较起来道行颇深——若是有天狐血脉倒是说得通。” 苏旭刚想说话,却忽然感觉到了灵压。 有好几个修士在城中,甚至气息还有那么一点点熟悉,仿佛在何处遇到过。 她问了两个师弟,他们却并没觉得似曾相识,只是察觉附近似乎有修士出没。 不过考虑到如今八派试炼热火朝天,平日里许多深居简出的修士都在满天下乱窜,这倒也不奇怪了。 苏旭忽然想起来了,“这灵压——是赫连辰,还有琅嬛府那群人!” “千语剑主?那个曾经打败过慕容遥的家伙?” 苏旭还没给他们讲完自己在焦岩城的经历。 事实上,她刚说到自己和赤翎携手游城的那部分,并收获了陆晚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及关于她是否还会回去见那隼妖的追问。 她只能回答他们之间确实有约定,只是究竟何年何月再能相见就不好说了。 忽然,左近的小巷墙头上浮现出一团黑雾,那雾团停滞了一瞬,仿佛发现了什么一般,原地化作一道人影,闪电般向他们掠来。 三人悠然立在原地,并未作出防备警戒的姿态。 他们看出来者并无恶意。 来人是一个身形瘦高的青年,穿了一席绣有暗纹的黑衣,怀里抱着一只半大的白狗。 青年身上的灵压波动微乱,显见是展开身法跑路所致,却并无一丝杀意。 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异常俊美的脸庞,眉心绘着一朵殷红的三瓣花,更显得妖冶魅惑。 “三位君上救我!” 他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怀中的白狗呜咽一声跳出来,竟也做出一个趴伏的姿势。 “我原是无尘岛弟子,因故叛出宗门,他们放了通缉令,琅嬛府修士在追杀我们——我发誓我并未作恶或是害过无辜之人,三位若能助我们渡过此劫,必定结草衔环以报之。” 何昔和陆晚一起退开,只留苏旭站在他面前。 那青年顿时知道谁是领头的,一双美目露出祈求之色。 苏旭看向一旁的半大幼犬。 那只狗有一身雪白皮毛,半长的绒毛柔软浓密。 他的口吻微长,头上支着一双尖尖的三角耳,有一双罕见的圆圆的蓝色眼睛,此时似乎盈满了泪水,显得分外可怜。 这一人一狗身上披着简陋的幻术,显见只是针对普通百姓的,让他们不至于因为被凡人看到而泄露行踪。 “你希望我们如何帮你。” 苏旭沉吟一声,“亦或是我来决定?” 身后的两个师弟默默对视一眼。 他们知道自家师姐是要管这闲事了。 至于理由么,她做的好事不少,大多数时候全看心情。 他们两个作为苏旭做好事的受益者,当年就是被她从死人堆里捞出来,如今自身也常常去找些滥杀无辜的恶人祭天,此时更不会多话。 “全凭君上吩咐。” 青年几乎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伸手摸了摸旁边那只白狗的脑袋,后者晃了晃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尾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拂地面。 苏旭点了点头,“你那种习自无尘岛的身法——那些琅嬛修士应当并未窥见你真容吧。” 青年颔首道,“然而他们知道我带着球球。” 苏旭感受了一下那几道灵压,琅嬛弟子们正在城中,不知道为何,他们似乎分散开来四处搜寻。 恐怕是眼前这人使了什么手法。 无尘岛弟子素来精通暗杀隐匿之道,这其中必定也有许多门道路数,譬如逃脱追踪或者迷惑敌人的法术等等。 只是,其他人暂且不提,以赫连辰的元婴修为,追杀一个筑基修士,就算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却很难被真正甩脱。 她转身向茶楼走去,随手招呼那人跟上。 “阁下如何称呼,以前师承无尘岛的哪位仙长?为何要唤我们做君上。” “我姓顾名盼,曾经是斩缘长老林璐的弟子,因为犯了门规而被通缉。” 青年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曾在岛中央的绘卷楼做杂活,翻阅了无尘岛历代守阁长老所绘制的大荒图录,其中便有太山君和曲山君两位君上的画影。” 所谓画影也是一种法术,可将自己所见的人,原模原样绘制于纸上。 术成之后,后人再进行翻阅,那画像甚至可以投浮于空中。 ——画影至少与绘制者印象中的样子相同,无论如何,与真人也有七八分相似。 他犹豫了一下,看向苏旭时又不太确定,“阁下似乎与望山君有些相似,也有几分像莪山君,但无论是哪位,既然太山君和曲山君隐有奉你为主的姿态,那必然是极为厉害的大妖。” 不,我其实连一座山头都没有。 苏旭感受到师弟们意味深长的目光,不由想起陆晚曾经撺掇自己也从万仙宗跳槽,去大荒当个逍遥快乐的山主。 然而如今大荒的形势,也是神仙打架凡妖受难,除非能找到一片位置偏僻的山领,方能无惊无险的度日。 否则,哪怕她对离火王印象不错,一时却也不想给那人卖命。 至于顾盼为何没将她认出来,或许是先入为主认为她是妖怪,或许是已经认出她的身份,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他们走入茶楼中,与一个模样清秀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顾盼和球球都披着幻术,那人自然瞧不见他们。 但他看到了苏旭,顿时目露震惊,接着忙不迭地跑了,下台阶时还险些绊倒。 陆晚:“……那是什么意思?” 苏旭望着那人跌跌撞撞逃跑的背影,淡定道:“九成是认错人了。” 她来祭拜父亲数次,却已经许多年不曾进城,那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还是没有灵压的凡人,不可能在她小时候见过她。 “我最近总被人认错。” 苏旭有些不爽地道,“顾兄尽可离去,待会儿恐怕会有热闹看,琅嬛弟子应当也会被吸引过来,你趁这机会走吧,我给你拖住他们。” 大不了与赫连辰过两招,见识一下千语之威。 他们在二楼窗边的位置坐下,几句话之后,伙计端上两盘精致的小点心并一壶茶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钱走了。 茶楼里许多人都在暗搓搓打量他们。 这地方显然鲜有修士光顾。 “君上有所不知。” 顾盼苦笑着坐下。 他不得不加深了幻术,以防其他客人们看到这椅子凭空挪动,并茶杯自行浮空。 第95节 球球乖巧地坐在地上,将脑袋放在他腿上。 他又伸手摸了摸伙伴的脑袋,“我是他们八派试炼的任务,不知三位对此可有了解。” 另外三人:“……” 他们身为现在和过去的万仙宗弟子,对此很有了解。 他这么一说,他们立刻就懂了。 若是路遇一个八派通缉犯,那顺手抓一下,抓不到就算了。 若是这通缉犯是他们的试炼任务,那就绝不可能算了,尤其赫连辰是有机会在问剑塔夺魁的,不会在第二环因为一个筑基境通缉犯而折戟沉沙。 苏旭从盘子里夹起一块绿豆沙糕,“我可否多问一句,他们的试炼内容究竟是抓到一个通缉犯,而他们选了你,还是他们被分派到指名了你的追缉任务,以及具体杀你还是抓你。” 其实这答案顾盼本人也不一定清楚。 果然,他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似乎不是杀我,我曾听其中一个人嚷嚷让我主动现身投降……” 那时他尚在荆州边陲的小城里,找了家肉铺给球球买骨头。 忽然间,数道灵压极速向自己逼近。 顾盼已经当了数日的通缉犯,期间也遇上些想拿他换灵石的,早就有了经验,无论对方是不是冲着他来的,先跑掉总是能以防万一。 他急急忙忙扔下一把钱,不顾屠夫在后面大喊给多了,一手抓起尚未剁开的大腿骨,一手抱着狗逃之夭夭。 接下来就是追追逃逃几个时辰,后来他们用阵法将他堵在了山里,只是找不到他具体在何处。 无奈之下,有个琅嬛弟子用法术扩音喊话道:“阁下何必如此,我们也只是参与试炼而接下任务,若是顾兄能主动现身,我等必然不会伤你……” 那人还没说完,又是一道娇柔女声响起,似乎因为愤怒而有几分尖利,“师兄说什么话,此人残杀同门,打伤师长,此等忘恩负义之辈,如同万仙宗那两个畜生一般狼心狗肺,人人得而诛之!” 顾盼在他们吵架的时候,终于窥到了破绽,借着遁地之术溜之大吉。 苏旭听完这段经历,不由暗中怀疑这人是不是早已看穿他们的身份,故意说出这种话,好激起他们对那些琅嬛弟子的怒火。 何昔和陆晚不动如山地坐在旁边,仿佛被骂的根本不是自己一般。 “素闻贵派精擅隐匿遁逃之术,而且顾兄还是土灵根,一旦入地则无迹可寻。” 苏旭沉吟道,“琅嬛弟子手中应当有某种特殊的法器,否则就算他们当中有些修为极高的,也未必会这么快就能追上来。” 她禁不住想起慕容遥给自己的寻灵石罗盘。 “我也是这么想的,”顾盼苦恼地道,“而且君上猜测不错,他们当中确实有个颇为厉害的人——嘿,既然你们知道八派试炼是什么,那想必对赫连辰这名字也不陌生吧,他手中有把极为厉害的仙剑,几乎可抵得上万仙宗那两位仙尊的佩剑,那可是连妖王都能抗衡甚至击败的神物,咳,我并无冒犯之意,不过这也是事实。” 苏旭心想你就算大骂了哪位妖王我也不在意,“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灵压,他们分散开来四处搜寻,很可能就是在使用那法器,不过我可以带你瞬间离开并在城外现身,趁这会儿不如讲讲你为何离开无尘岛,杀同门又是怎么回事?” “我,哎,好吧,那事儿是真的,只我也并不后悔。” 顾盼颓然叹道。 无尘岛这门派最初被归为邪道,并非是因为他们主要修习潜行暗杀之道。 他们对外开门做生意,专门接杀人的活儿,只要钱或者灵石够多,无论是襁褓中的孩童,还是哪家仙府掌门,无论好人坏人,他们都照杀不误。 这还不止。 门派内部设有斩缘长老,这一职位,最初的用途骇人听闻——在那些好苗子被搜罗出来之后,他们专门负责去杀死那些人的家人,就是所谓的斩却尘缘。 而且,这样招收进来的弟子,还会被用养蛊的方式进行淘汰。 他们鼓励新人们自相残杀,虽然未必是多少人中只能活一个——尤其是那些单灵根的,他们又不是随处可见的白菜萝卜,不能随随便便就死了,但也要经过颇为残酷的训练,轻伤重伤都是家常便饭。 若是真的特别抵触抗拒杀人的那些,门中长老看他们实在朽木不可雕,大概也就不再插手,一旦长老们不管,这些人很快会被同期的同门们杀死,瓜分他身上的资源。 当然,这些都是书上记载的,也就是千年前无尘岛门派内部的情景。 后来为了对抗妖族魔族以及魔门势力,八派结盟,其他的正道门派自然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其中以上任万仙宗宗主九玄仙尊为最,她不顾那些来自无尘岛的、说她身为一派宗主却插手其他仙门内务的指责,将当时的无尘岛岛主怒斥一番,在后者拒改门规时直接将人打得半死。 总之,无尘岛后来不再采用养蛊方式训练新人,也不能再对八派弟子、除了魔修之外、通缉榜无名的散修,并不曾作奸犯科的凡人下手。 最后一条其实没什么用。 因为几乎不会有人雇佣无尘岛弟子去杀普通百姓——在江湖绿林上雇个杀手比他们便宜多了。 虽说如此,无尘岛门派内部,依然比其他门派,特别是诸如万仙宗一类的正道大派,要更加不近人情。 顾盼本是这一代的新晋弟子,筑基只用几年,在同门中进境首屈一指,很快被斩缘长老看中,当了其亲传弟子。 每个长老对待亲传弟子都有一套特殊的调理方式。 某一日,他的师父特意将几个徒弟领到一笼鸟兽幼崽前,让他们选择每个人抱走一只。 它们个个滚圆可爱,一身奶膘未褪,叫声稚嫩,幼犬摇着尾巴,奶猫们伸开爪子打着滚,幼鸟们叽叽喳喳挤成一团,让人见之生怜。 长老勒令他们必须精心饲养,谁也不能伤害自己或其他人的爱宠,否则直接逐出门派。 顾盼抱走了球球,悉心照料爱若珍宝,同吃同住中,眼见着幼犬一天天长大,他们关系越来越亲密。 长老忽然又将他们叫到一处,让他们当场杀死自己的爱宠,否则死的他们自己。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日的情景了。” 青年低声道。 他眼见着那大厅里瞬间化作屠宰场,有一半人毫不犹豫地下手了。 他们都是修士,饲养的只是普通鸟兽并非妖类,故此这些半大的幼崽,别说没有反抗的机会,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脆利落地掐死或割开喉咙。 还有一部分人最初没舍得下手,最后哭了出来,一边落泪一边动手,杀死了平日被他们抱在怀里抚摸、一口一口喂食、亲手洗浴甚至端屎端尿的爱宠。 四处血流成河,染红了地毯,血腥气息肆意弥漫,只剩下一声声无力的呜咽和惨叫。 顾盼已经呆住了。 他回过神来,方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梦,一把捞住吓得发抖的球球,二话不说地跑了。 “若是能用我的命换球球的命,我倒是愿意,可是我知道那老不死绝不会这么做。” 青年冷冷道:“我是当中天赋最高、本事最强的,他不可能放过我,要么想尽办法逼迫我杀了球球,要么就会直接施术控制我,让我下手,方能做到所谓的断情绝爱。” 他说着说着攥紧了双手,“这群天杀的东西,现在不许随意杀人,就要拿无辜的鸟兽开刀!可是八派里谁又会在乎这些可怜的小生命呢,没人会阻止此事,连能吐人言、能变人形的妖族,在他们眼中都不是性命,只是一堆值钱的皮毛骨血罢了。” 三个半妖沉默不语。 他们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愤怒,然而彼此之间却都能感受到,无形的怒意正在升腾。 有一瞬间,苏旭觉得若是那长老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定然会直接对方烧个一干二净,不顾忌任何后果。 是的,哪怕在八派弟子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会这么做。 顾盼沉浸在情绪里,此时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身上飙升的怒气和杀意,继续讲了起来。 长老并未亲自追杀他,而是派出了另外那些弟子——他们可不会手下留情。 “可笑的是,他们明明一同来追杀我,却非要一个一个出手,皆因不想让他人占了便宜。” 顾盼冷笑道,“大多数人都远远跟着,只想等我们打得两败俱伤而捡漏,所以我把他们都杀干净了。” 啪啪啪! 陆晚十分满意地鼓起掌来。 顾盼反倒摸不着头脑,“曲山君如此高兴?” “只是想起些往事。” 陆晚笑眯眯地道,“顾兄做得极好。” 第52章 顾盼对这一切似乎无所察觉, 也可能是感到了什么却装着不知道。 但他起码能意识到,这几位更同情那些被宰杀的幼兽——他们是真的会因为这件事而杀死那些凶手。 何昔侧首望向茶楼门口,“真是奇怪, 若在屠宰场围栏里,则大多数人都不会心生怜悯。” “也不好说,幼时我爹带我下馆子,有家小店门口拴着几只小羊羔, 说是会当着客人面现场宰杀,当时我听那叫声就感到十分难过, 也没再去过那条街。” 苏旭伸手托着下巴回忆道:“我平素不吃肉,这就是缘故,嗯, 虫子例外, 然它们算起来亦是生灵, 所以我大概也是双重标准, 对模样可爱惹人怜惜的动物是一种态度, 对面目可憎的又是一种,故此我对其他吃肉的人也并无恶感。” 陆晚:“…………因为你是一只鸟, 你吃虫子和他们吃肉是一样的。” 苏旭斜了他一眼,“你不会以为鸟妖就都只喜欢吃虫子吧?” 吃人的都有不少呢。 虽然他们这么做并非是因为人肉更好吃, 而是他们想从修士身上获得力量。 当然,另有极少数妖族会屠戮无辜的百姓。 在他们眼里,人和虫子也没什么区别。 何昔叹道:“孟子所言,‘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是以君子远庖厨’,虽说远离看不到就心安理得开吃有些虚伪,但这就是人性,本来也无可指摘。” 陆晚举手投降,侧首对顾盼道:“想必那大荒绘卷上写过我是树妖吧,我没有这天性,故此我可以鄙视他们两个生来吃肉的家伙。” 顾盼:“……” 他怎么也没想到话题会跑到这里。 不过他亦是读过书的,此时听得津津有味,也生出些感触。 顾盼对他们三人好感倍增,心想这些厉害的妖族果然与众不同。 这些人浑然不似那些茹毛饮血、动辄屠村杀人的小妖,不但能出口成章,说出来的话也引人深思。 他忍不住想和他们多说几句时,茶楼门口一阵躁动,倏地涌入一大帮手持器械的男女。 那些人都是青壮年,个个身形有力,面含怒气,有拎着菜刀西瓜刀的,还有扛着笤帚锄头的,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年轻人,那人眼珠一转,在茶楼里巡视了一圈。 茶楼二层是半边悬空所建,从一楼门口就可以看到二楼的窗边。 那人很快看到了一身白裙的少女,“就是她!” 苏旭:“……” 她转向旁边的三个男人,“看到没,这就是我所说的热闹。” 第96节 两个师弟对她的话从不怀疑,顾盼有些惊讶,“君上说他们认错了人时,就猜到这家伙会带人来寻仇?” “此处小地方,有一点热闹必然会传遍全城,待会儿琅嬛那些人就会过来,顾兄且跟着他们吧,只要他们在你身边,就算赫连辰亲自出剑,亦有一战之力。” 若有机会,从他身上偷师点无尘岛的绝学也不错。 她眨了眨眼,另外两人顿时心领神会。 苏旭在进城前就留了灵力印记,此时伸手一拂,直接将他们仨扔到了城外。 当然,在外人看来,这里只是消失了两个人罢了。 她按着桌面慢吞吞站起来,扬声道:“我若说诸位找错人,你们定然不信,或者至少要你来我往多扯几句,影响店家生意,不如出去说吧,免得再打坏东西,伤及无辜。” 那些来寻仇的人都挤在门口,本想一拥而入冲上二楼,闻言反倒是愣住了。 她慢慢悠悠地负手下楼,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周围那些人本来满腔怒火,眼见她越来越近,却情不自禁地心生畏惧,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退出了茶楼。 柜台后面的伙计和掌柜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向白裙少女投去感激的目光。 这茶楼立在街口,凉月城里人不多,唯有这附近算是热闹,如今围了二十多个手持家伙的男男女女,更有许多闻风而来看热闹的闲人,顿时堵得水泄不通。 同时,几道灵压迅速逼近。 琅嬛府弟子的身影逐一出现,立在长街两侧高高低低的楼阁屋檐上,各怀心思地看了过来。 苏旭出了茶楼立在台阶上,看着下面那些面露忌惮的人。 她还没说话,人群中忽然挤出一道稍矮的身影,竟是一个男孩手握着剔骨尖刀,不要命一般冲了过来。 “去死吧!你这奸污我妹妹的淫贼!” 苏旭:“………………” 那男孩看着不过**岁的模样,身形极为瘦弱,举起刀冲过来时,却是气势十足。 可惜没什么用。 人们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他就一声惨叫,直接被抛飞出去,摔进了数丈开外的水沟里。 寻仇的男男女女以及围观的路人们顿时哗然。 只是,大多数人都被这一手吓到了。 一时甚至没人敢上前,只有两个青年神情紧张地跑过去,将昏厥的男孩从水沟里捞出来。 苏旭没好气地道:“放心,没死,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从没干过那种事。” 见识了这样的手段,人们甚至都不敢对她怒目而视,那些端着家伙的人面面相觑,脸上的愤慨逐渐变成了畏惧。 此时空中倏然传来一道愤怒的语声。 “不知阁下出身哪家仙府,欺凌凡人倒是一把好手。” 人们纷纷抬头,这才看到街道两侧楼阁屋脊上伫立的琅嬛弟子。 他们个个姿容不凡,几个少年身边悬浮着流光溢彩的法剑,围观者当中顿时响起一阵惊呼,还有些年轻姑娘颇为羞涩地投去秋波。 当中有个身着锦裙的少女从屋顶一跃而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若不是你做的,他们为何会说是你?” 苏旭转向了那群人。 她的眸子泛起一丝炽热金焰,眼神锋利灼亮,如同一柄淬火的利刃直射而来。 他们几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中间不知谁踩到了谁,又有人摔倒了,三四个人滚作一团,顿时混乱不堪。 “凡人也好,修士也好,若是没有证据就胡乱认定凶手,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她冷冷道,“别说女人,我连男人都没强迫过。” 这话乍一听似乎奇奇怪怪,围观者却愣是觉得有些道理,以这姑娘的容貌身姿,何须使其他手段? 又有两个琅嬛弟子走过来,其中一人安抚了大家两句,才知道他们都是那受害姑娘的族中亲人。 “我堂妹自从被贼子玷污之后……就终日失魂落魄,上月已经投河自尽了。” 方才指认她那人咬牙切齿地道:“堂妹画过那贼子的画像,那不男不女的妖人正是生得这副样子!” 苏旭:“…………” 凡人的画作不同于仙法画影,无法原模原样展现出真人的样子,通常能有个六七分相似就不错,倘若作画之人本就神志不清,那更是不好说了。 苏旭沉默片刻:“你说我长得不男不女?” 他们又将自己认成什么人呢? 她心中冒出些猜测,一时却也不愿细想,反正这个天降黑锅她是不会背的。 围观群众当中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原是他们也觉得这白裙少女生得明艳动人,本不该与这词扯上关系。 那人噎了一下,“你,不,那贼子便是长了一张女人的脸,却是男人的身子——” 他也说不下去了。 这白裙少女算不上丰盈,然而身材匀称窈窕,依稀可见妙曼曲线。 苏旭不屑地扫了他们一眼,“找错人了。” 若是他们态度好些,她兴许会多问两句,看看能否帮帮忙,然而此时她兴趣全无,只可怜那落水的姑娘不知道被什么妖魔害了。 她不想当着琅嬛弟子的面用法术移位,转身欲走时,又被人喝住。 那锦衣少女一手叉腰,另一手举起长剑,“就算不是你,你出手如此狠厉,却想一走了之?那孩子才几岁?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如何是好?” 苏旭已经将她认了出来。 这位就是赫连辰的小师妹陈蓉蓉,先前在夜雪阁花船上被自己打伤,如今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虽说那会儿是莪山君在背锅。 “那孩子才几岁就敢用刀捅人,假若我不是凶手,又没有修为,难道就要生受这一刀?我胡乱给你栽个罪名然后送你一刀如何?” 陈蓉蓉一呆。 平日在宗门里,大家都让着她,这趟为了试炼而四处历练,她也被护得很好,唯有夜雪阁花船上,被莪山君伤得很重——但那毕竟是傲慢嗜血的大妖。 她只恨这些妖族残忍狠毒,半点儿没自我反省。 如今遇到一个修士,明明他们方才都自报家门,对方竟然丝毫不卖面子,话说得也尖锐无比,她脸上有些过不去。 师兄们又站在一边,没人上来劝阻。 陈蓉蓉心中焦急,然而还是强撑着道:“可你是修士!你明知道他伤不了你,而且他以为你是凶手,事出有因,让让他又何妨!” 她眼珠一转,忽然看到对方身上的穿戴,“你穿成这副模样,难道是在戴孝?你如此行事,那人九泉之下也不得安——” 话未说完,惊鸿剑光当空乍现。 陈蓉蓉的话语被迫打断。 空中暴起千万点明耀的火星,宛如天上的炎阳碎裂,她的双目一阵刺痛。 热意燃烧的剑刃横空扫来,滚滚热浪掀起她的发丝,周围甚至枯焦的气息。 陈蓉蓉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也隐约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不由恐惧地尖叫起来。 下一秒,有人拦在她身前。 一声沉重至极的撞击猛然炸开,整个凉月城仿佛都随之震动了一下。 陈蓉蓉后退了几步,终于被另外两个师兄搀扶住。 她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面前的一幕—— 银发青年挡在她面前,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 他袖手而立,身边环绕着无数道流转的金芒。 一道道光辉如有灵性般雀跃飞舞,祥瑞之气中隐隐藏着锋芒剑意。 那金辉极为美丽,如同夜间深林里的流萤,却时不时有尖锐的破空声响起,昭示着其蕴藏危险的力量。 白裙少女手边握着另一把剑。 准确地说,那是一把握柄位于正中、两侧延伸出狭长双刃的法器。 陈蓉蓉撇了撇嘴,心想那还不知道是什么外门兵器,就听到两个师兄在身后一声惊呼:“是飞翼!” “什么?仙剑飞翼?怎么可能!” 她失声道:“它不是已经被凌霄仙尊传给了慕容遥,如何会在这人手中!” 苏旭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淡定地望着赫连辰。 她反手转了一个剑花,两道剑刃上同时燃烧起灼灼烈焰,火流自内而外荡漾开来,又化作无数吐信嘶鸣的火蛇,在焰光闪耀的寒刃上翻腾缠绕。 ——所有被称为仙剑的神物,都可以接受任何属性的灵力。 当然,若是它与人契合,它就只会融合其主人的灵力,哪怕其他人抢夺到手中,也和在街边铁匠铺里随手拿的一把凡剑毫无区别。 不过飞翼尚未和慕容遥契合,所以慕容遥能使用到什么程度,在别人手里也一样。 苏旭首次将它祭出来。 她顿时意识到自己并非什么天选之子,不过却比慕容遥稍强一些——因为双刃剑才是飞翼真正的形态,至少在凌霄仙尊手中,它似乎就是这样的。 慕容遥背上的飞翼只是一柄朴素古雅的宽刃古剑罢了。 但也仅此而已了,她做不到将这剑融合到体内。 眼下,她还在与赫连辰对峙。 银发青年气质冷肃,发丝在阳光里折射出雪样的碎光。 他身形高大,一身绣着暗纹的银灰色锦袍,腰间玉带横扣,衬得肩宽腿长。 他的脸容生得俊美无匹,整个人却好似是冰霜塑成,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寒意。 赫连辰身边盘旋着一道道流转飞舞的金辉,每一道光芒中都透出犀利的剑意,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刺伤双目。 ——那就是所谓的神剑千语了。 如今看上去并非是一柄剑,也是因为他已经融合大成,能以剑意化形。 据说唯有千语能化作这种形态。 苏旭漫不经心地转着飞翼。 第97节 她忽然想起了慕容遥,那位比她年长三岁的师侄,平日里也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不过相比起来,慕容遥似乎只是严肃端方了些,并没有如此冷淡寡言、对万事万物都了无生趣的样子。 当然,这位还在保护他的师妹,似乎也没完全脱离尘世。 苏旭心中有些好笑,“今趟有赫连仙君在,她算是保住了那条舌头,下回若没你护着,兴许连脑袋都要落地了。” 周围的琅嬛弟子纷纷悚然,才知道她方才那惊人的一剑,竟然是要割去小师妹的舌头! 对方的眸光落在她脸上。 银发青年本来只是略一打量,并没有失礼地长久盯着。 只是,听闻此言,他那双冷酷的金属色的眼眸里,倏然爆发出一阵精光。 他若有所思地侧过头,似乎在看后面的陈蓉蓉,“向苏仙君道歉。” 这是苏旭头一次听到他开口。 赫连辰的嗓音也透着冷意,声线却极为动听,宛若冬日冷月,好似冻水破冰,清清泠泠又如风动碎玉。 周遭有些小姑娘都听得面红耳赤,禁不住多看他几眼。 可惜,千语的光芒看似美丽,那蕴藏的剑意却太过锋锐,一瞬间就刺痛了她们的眼睛。 同时,陈蓉蓉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苏仙君? 那人若当真带着仙剑飞翼,若不是贼,就只能是从慕容遥手中拿走的。 她想起先前曾听到的小道消息,说在凌云城里,慕容遥曾和另一位仙君出双入对关系甚笃,想来这一身白裙银饰的姑娘,就是那传闻中美貌无双的沧浪仙尊首徒苏旭? 若是这样,对方还比她长了一辈。 她微微咬下唇,“苏仙君,请恕晚辈言行无状。” 赫连辰极少要求她去做什么,然而一旦对方开口,她可从来不敢违背。 毕竟那是自己在宗门内的依仗。 哪怕对方受到祖父所托照顾自己——若是当真惹恼了他,他不再管她,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苏旭回过神来,心中警铃大作。 赫连辰本就比她年长,而且日常在外游荡斩妖除魔,八派试炼也不是第一回 参加,上次若非败给顾擎苍险些夺魁。 他的眼力比自己只高不低,经验也决计只多不少。 这人是否发现了什么?! 银发青年依然立在原处,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 “……” 其他的都没关系,但若是对方发现她就是那日的“莪山君”,事情可能就会变得麻烦。 毕竟八派内都在传是莪山君毁掉了屠山地宫,就算不是莪山君,也要是厉害的大妖。 ——寻常弟子不知这其中关键。 若是对玄火教有些了解,就会想到,唯有特殊的妖族方能引出永劫之火,也唯有大妖和附身教徒的古魔打斗,才能将有层层结界加护的地宫毁成了废墟。 这些她并未给师门汇报,因为她不应该知道这么多,然而苏旭猜测宗门里那些首座恐怕心知肚明。 苏旭压下心思,向陈蓉蓉微微点头,“师侄不必客气。” 其实她本来也没那么生气,这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姑娘,或者说直白一点,一个废物罢了。 而且对方言辞间辱及父亲也是无意,相比起来,还是那远在雍州的陆家,远在天机宗的高高在上的玉桂仙君,更加令人恶心。 “…………” 赫连辰不太确定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变了几变。 那日的“莪山君”脾气极大,后来在湖上出手就是杀招,若是遇到这种事,恐怕不会如此轻描淡写放过。 事实上,苏旭是再次想到父亲的事,那股刚刚平息的火气再次涌了上来。 她知道倘若父亲还在世,必定不希望自己为这事奔波发怒,然而她真的无法控制自己去脑补那些画面。 不行。 苏旭不顾周围人的反应,闪身离开了凉月城。 骗色的妖魔也好,琅嬛弟子的任务也罢,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插曲,和她再没有关系了。 她让乌鸦传了个信,嘱咐两位师弟自行定夺顾盼的事,当然能套出些无尘岛的不传法术和各种辛秘自然很好。 苏旭再也没有停留。 一路北上。 益州本就位于中原之西,越是向北地势越是拔高,满眼尽是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山中遍布着落叶巨木,入秋时节依然郁郁葱葱,满目苍翠。 山中有些村落,附近总有层层叠叠的绿油油的梯田,远望如同一片片翠浪起伏的碧海。 她坐在山顶,一边俯瞰着万顷碧色,一边掏出了玉简。 这种用来传音的法器亦有许多分级,他们所用的这一种就有距离限制,若是超出其范围则无法互相传音。 不过,一旦没法联络,也能预估出对方距离自己很远。 她尝试了一下,竟意外地成功了。 慕容遥没有立刻说话。 玉简里传来一阵略有些纷乱的人声,并一些脚步和问候声,听上去他似乎处在一个人多的地方,并非在赶路的途中。 苏旭猜想对方所处环境可能不太方便,也安安静静地等着。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间,玉简里的嘈杂声音逐渐消失了。 慕容遥低沉稳重的嗓音传来,“苏师叔,恕我失礼,方才人多眼杂。” 苏旭表示无所谓,“师侄现在何处呢?其他人都和你在一处吗?” 她先前看了地图,自己已经进入雍州边境,两人的玉简能彼此连通,说明不会太远。 ——当然,最多还是能有几个时辰的路程。 “我在雍州金湖城。” 慕容遥答道,“其他人都在客栈,我一人应了邀前往陆家。” 苏旭猛地站起身来,“金湖城?你说的那个陆家,可是出了天机宗玉桂仙君的陆家?” 慕容遥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听着有点激动,“不错。师叔可有遇到麻烦?” 苏旭知道他问的是有没有狐妖来追杀自己,“并没有,这一路极为顺利——陆家邀请你前去做什么?” “他们想要一同前往那西北古城。” 慕容遥停了停,“我先前已见到玉桂仙君,她如今正在金湖城。”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问二狗……嗯他在下章( 第53章 金湖城。 如今正值夏末秋初, 尚未褪去热意。 午时刚过,天色渐渐变得阴沉,黑云层层压来。 一场惊人的大雪毫无征兆地来临了。 城中居民纷纷开窗开门, 许多人跑到院中,大街上的人也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天空。 大雪纷扬漫天飘落,好似柳絮, 又恍若飞花,在风中卷成白色波涛。 雪如帘幕般遮蔽了这座繁华古城, 街上的行人,路边的车马树木,远处的亭台楼阁, 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万仙宗的弟子千里迢迢御剑赶来, 如今都住在客栈里修养。 斩龙峰弟子们的灵力消耗得七七八八, 好在金湖城这里有陆家震慑, 少有妖魔作乱, 城内还算安全,大家也都放心地休息, 睡觉的睡觉,逛街的逛街。 反正只要不赶路不打架, 损耗的灵力都能慢慢回复。 在顶楼的雅间里,韩曜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雪花出神。 一点晶莹的飞雪落在指尖,却没有立刻融化。 他稍稍用了一丝灵力,一颗坚固的花瓣似的六角雪晶,已经宛如工艺品般凝结起来。 “……” 他也算生长在南边,冬日鲜少有如此大雪。 然而, 如今刚刚入秋,怎么看也有些不对劲。 不过想起他们这一行人前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调查邪崇,据说有些厉害的妖魔能左右天象,若是联系起来,兴许这场雪也是故意为之,或是与他们的目标有关。 其实他不太在意那所谓的邪崇到底是什么。 母亲的下落尚未查明,然而线索全都断掉,何况这一直不是一件特别迫切的事,对他而言,那个女人没有任何让人怀念之处。 韩曜记得她抄起剪子划烂自己的脸,若非他稍微动了一下,兴许眼球也会被戳爆。 他从小就比常人耳聪目明,隔着墙也能听到说话声。 有一日舅舅去铺子里送货,管事家里有喜事,赏了点银子,他买酒吃喝醉了。 晚上,他昏昏沉沉地向舅母说话。 “……那日芸娘好不容易清醒了,与我讲了约么一刻钟的话,还提了小时候的事,我还高兴得紧,她变了好多,我本都要怀疑她不是我妹子了……” “看她能说话了,我也就顺便问了一句二狗子的父亲,谁知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她就火了,只说这个东西还不如死了,直接提起二狗子的腿,将他往墙上摔……” 舅母惊呼一声,似乎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接着嗤了一声,“有些人便是看着时好时坏,内里已全然疯了的,她指不定是被什么野男人骗了,如今已是魔怔了,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我家那边也有过。” “我本以为那小子活不成了,可怜见的,想给他埋了,谁知他还活着,我瞅着他生得齐整,似乎也不是个傻的,哪怕日后卖与人牙子,大户人家不是都惯爱收些清秀漂亮的小子?届时也有吃有穿,说不定还能给配个媳妇儿,总也好过让芸娘打死了。” 第98节 他停了停,又含糊道:“也能换些钱给大牛二牛读书。” 舅母听了连连同意,刚想说些什么,舅舅却又打断了她,“然而无论卖到哪去,都有了奴籍,以后再不是自由身,他终究还是我们老韩家的人,罢了,如今他才七岁,却比大牛二牛都有力气,留在家里干活儿吧,等到再大些就打发出去。” “呿,他是你妹子生的,谁知道那野男人是哪来的,算什么韩家人!” 舅母也不愿意了,“唯有你儿子才算韩家的种,他只是个杂——”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接着是一阵箱柜翻倒声,似乎是舅母被打得摔在一边。 她吐出一串污言秽语,似乎抄起了什么东西就要扑上去。 “他姓韩,又是我妹子生的,如何不算!” 舅舅忽然拔高了声音,“他又分不到我一分钱,你这贱人急什么!” 后面也是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接下来就是他们一边骂一边打架。 韩曜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是,他忘不了他们说的话,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是真是假,毕竟那似乎发生在他只有两三岁的时候。 他不记得了。 他也不想去询问舅舅。 这夫妻俩都不是好脾气。 舅舅平日少言寡语,在铺子里的管事伙计面前,装得低三下四,等到回家喝醉了就打人出气,两个表哥早得了母亲的吩咐,端着饭躲得远远的,他就成了出气筒。 舅母尖酸刻薄,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整日里逼着自己干活儿,一有不顺心也打骂他发泄。 其实他能跑,也能反抗。 身高不及成人腰间时的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头,也能轻松打破人的脑袋。 不过,那些经历很难让他感到痛苦。 他的伤口总是愈合很快,而且被打其实也不怎么疼,或许也只是被揍得多就习惯了。 他不渴求来自亲人的爱与关怀,面对舅舅舅母的苛待,他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不去思索他们为何这样做,也不去羡慕表哥们的待遇。 只是别人永远无法理解他。 在执事堂那会儿,大家晋入了练气境后,体质已与凡人不同,虽然依旧昼起夜息,但一晚不睡也没什么大碍,故此同住一座院落的人偶尔会聚在一起夜聊。 那院子统共住了十个人,他们在漫天星光下席地而坐,谈起小时候的事。 他们都说了些自己幼时的经历或者趣事轶闻。 最后轮到他,他据实说了,只是没有太详细,也没提起自己曾经用一颗石头砸死人的事。 他还没讲完就有人皱眉,说你既然力气不小,怎么从不反抗? 亦有人问他如何不跑。 韩曜不太记得自己怎么回答了,总之就是他觉得无所谓,跑了又如何呢? 那位师兄当即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听说过的一位师姐的经历。 那人家住在冀州境内的村庄里,生得十分美貌,半夜听到父母偷偷商议,要将自己卖去当丫鬟,用卖身钱给哥哥说媳妇,当即收拾两件衣服连夜跑了,身上只有铜板,坚持了十数日,终于来到了辕灵山,那时她已饿得头晕眼花,说话声音细如蚊蝇。 几个守门弟子禁不住她苦苦哀求,终于为她测了灵根,竟测出了水系天灵根! “她如今拜在玉女峰首座林师伯的门下,名字也改了,就是那位沈暮雨师姐——” 周围人连连惊呼,“上上届的试炼亚首!” “哇,沈师姐那般风姿仪态,没想到竟是个村姑!” “这是什么话,人道是英雄不论出处,村姑怎么了!” 那位师兄讲完这故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二狗啊,你看看人家沈师姐,有这勇气方能出人头地。” 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韩曜无动于衷地听着。 那位沈师姐不想被卖掉而逃走,理所应当,但他对舅舅舅母的所作所为根本没什么感觉,两人并没有可比之处。 师兄哑然,接着又道:“若是你被打死了呢!” 打死就死了吧,反正活着也就这样,没什么意思。 他兴许是这么回答的。 院中诸人纷纷扫视过来,有些人毫不掩饰目中的不屑,还有些人小声嘟囔了一句活该。 后来,他和秦海在众人面前干了一架,后者放了些狠话,院中那些同门听说他得罪了王长老的外甥,再没人和他说话,许多人还陆续搬走了。 对此他并不感到遗憾。 因为那些人的亲近与疏远,对他毫无意义。 他们依然不能理解他,就像他遇到的所有人一样。 不过,韩曜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渴求着别人的理解和认同。 他需要么? 秋日满树枫叶艳红似火,在镇子里荼蘼一片,瑰丽的红叶打着旋儿飘落而下。 隔着学堂的一堵石墙,里面传来夫子苍老的语声,还有书卷不断敲打桌面的响动。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一群学子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了起来,稚嫩的语声回荡在满地落叶的庭院里。 他并不认同夫子讲授的一些所谓的大道理。 譬如生养之恩大于天,无论如何父母长辈如何苛待,身为人子都不得忤逆,都要对他们言听计从孝顺至死。 譬如女子当以事夫主,清静自守,又有所谓夫可再娶,妇无二适等等言论。 学堂里那些蠢货个个深以为然,觉得所谓男子是天女子是地的说法再正确不过。 他听完第一反应就是凭什么。 凭什么要管别人如何呢? 人家孝不孝顺父母、贞静或是活泼、愿意嫁几个丈夫和你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他又听到了那些执事堂弟子的话,他们对那位沈师姐交口称赞,显然没有说她是不孝女——按夫子的说法,她径自逃家违背父母是为大不孝,算是道德败坏之人了。 当然韩曜倒是赞成沈暮雨的做法,因为她顺心而为,这才该是天经地义的。 只是人为何如此矛盾呢? 不过他似乎也是矛盾的,因为他也在心中想过,自己若是将舅舅或者舅母杀了,和先前失手打死一个孩子就不同了,人们很容易想到他身上,那样似乎也会麻烦。 这说明他在某一瞬间也曾真正被他们激怒。 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什么生气了。 随着他年龄渐长,那夫妻俩似乎也察觉到异常,渐渐不再打骂他,只是对他十分冷淡罢了。 他意识到他们害怕自己。 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情绪,就像秦海嫉妒也恐惧着他,却还是按捺不住来找他的麻烦。 韩曜不太确定的是,似乎从入山修行之后,他的情绪就渐渐变多了,也会因为诸如秦海之流的找茬而烦躁愤怒——至少会报复回去,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打任骂了。 后来,他遇到苏旭。 她大部分时候会控制情绪,少数时候表露出那种嫌恶厌弃,有时是针对自己,有时是针对其他的人和事。 但她既不像夫子和学堂里的傻瓜们,满口仁义礼智却只知压迫他人而让自己收益。 她也不像执事堂那些人,惯会以己度人,但凡碰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就会觉得那是有问题的。 在许多事情上,她总能发表一些让他听着很顺耳的意见看法。 也不是说她就多么完美无缺。 然而她总是特殊的。 从第一眼相见身上那奇特的气息,再到后来每次谈话后让人禁不住愉悦起来的心情。 ——虽然她未必愉悦就对了。 韩曜倚在窗边,下巴压在手背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 客栈外是一条僻静的街道,墙头树上渐渐堆了一层薄薄的落雪,四处染上了霜白色,偶尔有一阵风拂过,碎雪就簌然散落。 她如今身在何处呢? 那日听到慕容遥说,她去祭拜父亲要绕道,故此不与他们同行。 韩曜下意识想去追她,然而想起他们曾经的对话*,他意识到对方必定不愿意带上自己。 凌云城那夜,他并没出去看热闹。 他一直想着那日前前后后发生的对话,琢磨着究竟是什么让她心情不快。 ——当然应该还有别的与自己无关的缘故,但他一定说了惹她生气的话。 他甚至问了慕容遥。 后者沉默着摇头,也许是不愿说,也许是不知道。 与此同时,敲门声响。 韩曜回身应了一声,见到一个斩龙峰的姑娘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玉盒。 “韩师叔。” 她很正经地俯身行了个礼。 这些日子他们在一处赶路,韩曜一直心情不佳,没有心思与他们说闲话,态度也有些冷淡。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在郁闷,故此只以为这人不愿与自己相交。 不过,斩龙峰的几人也懒得琢磨他,他们最近都在悄悄猜测大师兄是怎么了。 ——飞翼没了,慕容遥要么契合了神剑,只是剑纹在被衣服遮掩之处,要么就是终于妥协,将那剑扔到乾坤袋里了。 第99节 如此一来,每每与韩曜谈话,他们也都摆出一副礼貌十足的样子。 “这是来自陆家的礼物。” 少女颇为恭敬地道:“可迅速滋长灵力的回天丹。” 她又说这次来的一行六人,人人有份,如今慕容遥去陆家作客,陆家也派人来送了礼。 韩曜的灵力也早就恢复了,他其实不怎么需要这东西,不过卖了也许可以换点钱,这样下回就不用找苏旭要了。 “他们竟忘记给大师姐准备一份么?” 斩龙峰弟子摇头道:“师叔说笑了,他们如何知道苏师叔还要来,也只我们几人清楚罢了。” 也对。 韩曜随口谢了她,将东西收下。 “陶师侄,能否多问一句,我从未来过雍州,陆家是什么情况?” 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人的姓氏。 后者也不意外,很利落地说了雍州的形式,“如今八派各自坐落在八个州域,雍州是唯一没有一流仙府坐镇之地,因此世家的影响力极大,西边是陆家,东边是赫连家,陆家出了玉桂仙君,拜在天机宗宗主碧游仙尊的门下,此人天赋极高,年不及百岁而晋入灵虚境,赫连辰则是琅嬛府掌教霞月仙尊的徒孙,还继承了神剑千语——” 韩曜听到最后这句介绍,下意识地接口道:“这人听着与慕容遥差不多?” 陶姑娘点了点头,“也并不奇怪,师祖与霞月仙尊都有许多弟子,然而假若无法在他们当中找到合适的神剑继承者,那就该从徒孙当中寻找了。” 不过,赫连辰已经能与千语契合了。 他才是元婴境,就能完美契合仙剑,绝对称得上是有缘人——然而再如何也比不过眼前这位。 陶姑娘心情复杂地想着。 这位年轻的师叔才筑基不久啊! 她其实对苏旭印象不错,后者生得美貌艳丽,却并非是高冷傲慢的性格,将他们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说话时也平易近人的。 而且听桃源峰的师妹说,但凡有人向苏师叔请教修行方面的问题, “” 陶姑娘停顿了一下,“上届魁首顾擎苍已不能再参与试炼,赫连辰极有希望问剑塔夺魁,至于玉桂仙君,她的修行晋升速度堪比谢首座。” 她眼中不□□露出几分羡慕之意。 然后又说起世家,他们的名声随着这些修士的声名鹊起而水涨船高,但能成为一流世家,也是因为族内有更多高手,否则就会像凌云城的秦家一样,只有家主独挑大梁,势力有限。 韩曜听得兴趣缺缺,还是谢过了她。 “对了,”后者临走前有些为难地道,“师叔最好尽快服下,因我们兴许要提前启程——据说那古城中的邪崇完全苏醒了,今日这场雪便是征兆,届时说不定要动手呢。” 韩曜只能嘴上答应下来,还打开了盒子。 无论那是妖是魔,既然是冰雪之力,反正与玄火教毫无关系。 他也就没有一点儿兴趣了。 对方松了口气,立刻行礼离开了。 韩曜随手装起了丹药,继续趴在窗边看雪。 大概过了一刻钟,他忽然有所察觉。 几道不同寻常的灵压迅速逼近。 不多时,韩曜眼前黑影一闪,他向后一避,竟有个蒙面的修士直接从窗中跃入客房里。 那人立在房中,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竟还清醒着。” 韩曜:“……” 他难道不该清醒吗? 还是说要现在装晕配合一下? 幸好,那人旋即冷笑了一声,“怎么不说话?莫非是灵力运行不畅了?” 客栈里多了几道陌生的气息,四个斩龙峰弟子的灵压却相继消失,或是变得微弱起来。 纵然韩曜的江湖经验不多,联想眼前这嚣张的蒙面人,也能猜到这是中了算计。 他干脆闭口不言,也没再有动作。 “既如此,还请韩兄和我们走一趟。” 那人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尖细的三角眼,眼蕴精光,显见修为不凡。 他似乎还想说话,却忽然停住了,仿佛在侧耳倾听。 “……” 韩曜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恐怕是他们同伙间的传音。 “嘿嘿,”那人又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听说苏仙君,你那美若天仙的大师姐,不日就会赶来此处?难道你在等她救你?哼,我们倒是也迫不及待呢。” 韩曜顿时明白了。 九成是那些斩龙峰弟子又惊又怒中说出来的,很可能他们得知慕容遥被困在什么地方□□无术,然后说出类似等到苏师叔回来你们就死定了这种话。 他想了想,当即装出一副愤怒疑惑、且灵力紊乱,只能勉强开口的样子,“你、你是陆家的人?那丹药有问题?!” 说罢还喘了两口气。 其实他觉得自己演得很假,然而不知为何,对方好像真的信了。 “陆家的人?” 那人冷笑一声,直接伸手抓住他的衣领,仿佛笃定他没力气还手一样,像是拖死人般将他拉了起来。 “老子姓凌,你这肮脏的妖族狗东西给我记住了。” 说完抬手一指点在他后颈要穴,灌入了灵力。 韩曜:“?”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眼前一黑,惨叫出声。 ——恕他实在不知道该按着以上哪种路线表演。 从逻辑上说,似乎第一种比较靠谱,于是他任由全身灵力散开,垂下脑袋假作昏厥。 耳畔响起嗖嗖风声。 那人提着他赶路,很快又有衣袂摩擦声响起,似乎他和同伙聚首了。 “那照妖镜里可灌入了足够的灵力?” “放心,保管让这小畜生原形毕露。” 韩曜:“???” 他一边装晕,一边感到十分迷茫。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四的更新在下午~ 第54章 “……” 那人的手甫一离开, 韩曜就悄然运转了灵力。 其实那人之所以放心他,也是因为试探到这年轻人的灵力崩溃散乱,在经脉间胡乱游走, 故此笃定是他吃了药。 这种情况就算能获得解药,没有一两个时辰也休想调息过来。 哪怕是妖族,也很难自行将灵力打散到这种状态。 除非他们使了那些解体一类的功法——那离死也不远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年纪轻轻、修行不足一年的家伙, 竟然对体内的灵力掌控自如,甚至可以瞬间聚散。 于是韩曜悄悄地放出了神识。 他的感知范围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向外扩散, 将周遭的景物一点一滴地收入脑海。 他位于一间空旷却封闭的大房间里,周围没有窗户,且风流微弱, 仿佛是位于地下。 天花板地面及四壁皆是黑石铸造, 粗糙的石块上刻绘着一条条血红的光纹, 像是某种封印阵法, 一道道红纹穿插勾连, 蔓延遍布了整个空间,花纹上暗芒荡漾, 似乎有血光流淌。 旁边站着三男一女,有个男人手中拿着一样事物, 运起灵力似乎在调试那法器。 另外三人围在他旁边,却都翘首以盼,似乎颇为期待那样东西。 这大厅两侧还有数十人或站或坐,有座位的都年长些,后面立着几个年轻人,许多人的容貌还有几分相似。 所有人皆有灵压,且颇为沉稳, 显然功法基础不差。 在整个屋子的上首,坐着一男一女,两人皆是一身蓝色衣裳,此时似乎正在说话,只是话音皆被结界阻隔。 忽然间,那蓝裙女子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 韩曜脑海中轰然一震。 他明明是在用神识观察周遭环境,然而对方那一眼看似清明,却蕴含着奇特的力量,仿佛在与他“对视”。 “他醒了。” 女人红唇微启,嗓音柔和,语声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是否那药效已经过了呢,凌先生?” 周围人皆精神一振。 “……” 韩曜睁开眼睛,同时再次打散了全身的灵力。 下一秒,那将他抓来的男人已经出现在他旁边,伸手在他肩上一按,一股阴寒力量顿时注入体内。 第100节 韩曜倒是能化解吸收这样的灵力,然而那样一来必定露陷,只能任由那毒蛇般的灵力在体内游弋逡巡。 同时还要压抑住本能。 既不能借这接触吞噬对方,也不能借此将自己的灵力打进对方身体里。 他不太确定自己能否瞬间杀死四人,再者哪怕吞掉他们,也不一定能获取全部的记忆,还不如先演一会儿。 这群人可能是偷换了陆家的丹药,借此暗算他们,也可能是干脆和陆家合谋,然而目的是什么呢? 是自己? 韩曜对中原九州的世家不太了解,但他是荆州人,也听过一耳朵荆州凌家,只是这姓虽然不算烂大街,也没让人第一时间想到一起。 但他并不知道荆州凌家和万仙宗之间的龃龉。 凌先生收回手,“回仙君,药效未过。” 上首的年轻女人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不过谨慎些也好。” 男人冷笑一声,“这畜生修行尚不足一年竟然能筑基,且得了灵犀的认可,显见非同一般,生而有异的怪妖各有天赋,且生性狡诈阴险,不得不防。” 整个大厅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议论声,人们脸色各异,大多数都是不可置信,还有的一边交头接耳一边打量他,露出怀疑之色。 韩曜第无数次被骂成畜生:“……” 他们将他当成了别人? 显见不是。 但他们为什么认为自己是妖怪? 难道是他展露出的天赋太不合常理? 这些观众又是谁? 同时,右侧有人一拍座椅扶手,又惊又怒地大声道:“你们竟抓了谢无涯的徒弟!沧浪仙尊怎么可能收个妖怪!” 这一开口,顿时引起一片附和声。 “这些都是什么人!五姑奶奶怎可容他们作乱!” “是啊,切莫被这些宵小之辈骗了!” “五姑姑——” “诸位掌门宗主,诸位舅父姨母,诸位前辈,请稍安勿躁。” 所有人瞬间息声。 上首的年轻女人盈盈起身。 她神情温和地道:“想必大家也听说了,白沙城已荒废数百年,如今竟有邪崇苏醒作乱,若是不及时铲除,祸及雍州自不必说,金湖城必然最先受灾。” 她一说起这个,所有人立刻都不做声了。 白沙城本是雍州西北角的一座古城。 那地方已经邻近大荒边境,据说再向北就会触及埋骨之渊的边界。 据说在四百多年前,有古魔被唤醒,大量魔族在埋骨之渊出现,从深不见底的魔渊之中爬出,这些恐怖的生物一路南下,摧枯拉朽般毁掉了城镇村庄,所过之处甚至一片涂炭寸草不生。 很快他们抵达了白沙城。 金湖城是距离白沙城最近的城池,都有五日路程,可见其位置何其偏僻遥远。 它在魔族的围攻中毫无疑问地陷落了。 不过魔族业已折损大半,后被前来增援的来自各个门派和世家修士一起都清理干净,有的杀死,杀不死的被送回里界。 然而白沙城已经变成了一片仅剩残骸的废墟,而且在废墟之上弥漫着魔瘴的雾气,远远望去当真宛若人间地狱。 有道行高深的修士放出了神识,然后哀叹一声,告诉大家里面确实再无活人。 此事已经过去数百年,然而修士寿数极长,在座有些年长的人甚至还亲身经历过。 他们的子女孙辈亦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故此清楚当时是怎样的惨烈景象,也十分了解并畏惧着魔族的力量。 今日这场铺天盖地的秋初大雪前所未有。 气象有异,本有可能是大妖出世的征兆。 然而数日前,白沙城附近就有异动,路过的修士声称遇到魔族,他并未见过魔族,然而他认为除了魔族,再没有其他的生灵会如此形态可怖,且身体破碎也会死而复生。 ——那修士用了法术将这条消息传出,自己却消失不见。 金湖城这边率先收到了消息。 陆家作为当地世家之首,宗家嫡小姐在天机宗也是举重若轻的人物,自然向天机宗求援。 如今,这竟然变成了八派试炼的任务之一。 有几个少爷小姐对前些日子的事一无所知,他们刚刚出关就被喊过来开地下集会了,此时听了长辈的一席话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韩曜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对魔族毁灭白沙城的详细情况了解不多,然而大致也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也才知道,那位五姑奶奶,应当就是那位拜在天机宗碧游仙尊座下的宗家嫡小姐,先前也嫁了人,只是丈夫死了。 也就是目前说话的人。 韩曜对八派内的高手了解甚少,然而先前听人提到对方的名字,顿时猜到其身份。 恐怕就是那位天资堪比谢无涯的玉桂仙君了。 “今趟万仙宗来人援助,本是好事,然这几位——” 那年轻女子继续开口了。 她生得极美,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且霞姿月韵风采斐然,一双明眸秋波潋滟,望之动人心魄。 在座的许多青年少年频频看向她,只是碍于其身份,又不敢总是盯着,还有些人不知道想到什么,竟然脸红起来。 女子美目一转,望向韩曜所在之处,只是视线却落在那几个蒙面人的脸上。 “却笃定有妖族混入其中。” 大厅里再次响起一阵嗡嗡议论声。 “我虽阅历尚浅,亦素闻沧浪仙尊的威名。” 玉桂仙君淡淡道,“惊鸿山一役他力战离火王,保住我八派修士数百人——然沧浪仙尊为人宽和仁义,甚至对妖族都一视同仁,昔日对阵一众大妖,哪怕是食人无数的咸山君和昆山君,都曾败在他剑下,却被他放过。” 大厅里安静了一瞬。 这其实不是什么秘密,然而以他们的身份,就算再如何愤怒,也只敢背后议论,谁又有胆子去沧浪仙尊面前指责此事? 有人扬声道:“玉桂仙君想说什么?此子是沧浪仙尊窝藏在万仙宗的妖族,所以方有此等天赋?” 旁边又有几个修士倒吸一口冷气,“此言有理,否则一个三灵根怎可能筑基如此之快——区区一年而已,若是用了灵药辅助,现在也该仍在调息而不是出来历练!” “灵犀认主又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么,九玄仙尊打造的两把神剑,剑身是龙骨锻造,熔炼了两条妖龙的精魄,说真是算起来,这剑更亲近妖族也说不定。” “我还是头回听说!” 有个陆家的姑娘震惊道,“听闻大荒唯有西境的暗咒邪窟有妖龙出没,难道是——” “不错,铸剑所用的两条妖龙,正是那魔窟之首、众龙之父的灭度王后裔。” 她的哥哥在一旁嗤道:“他昔日曾向九玄仙尊寻仇,却大败而归,不久后九玄仙尊就飞升了,他也沉睡了数百年之久。” 旁边又有人卖弄似地说道:“妖王们个个子孙成群,多一个少一个大概也无所谓,只是不愿放过这机会,毕竟他们本性残忍嗜杀,谁知最后却是自取其辱——” 话题开始歪了。 玉桂仙君也阻止,她神情温和地坐了回去,只给了蒙面人们一个眼色。 那凌先生得了暗示,一手抓起韩曜的头发,强行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接着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小畜生!” 啪! 这一巴掌含着灵力,寻常人恐怕会被打烂半个脑袋。 这一下顿时搞得满堂寂静。 人们纷纷闭嘴看了过来。 “啊!” 方才那陆家姑娘抿了抿唇,不忍见这俊美的少年受辱,也不顾兄长在一旁疯狂使眼色。 “小姑姑,这人是万仙宗弟子啊,若他是妖怪也罢了,万一不是该如何交代?” 她显然也是宗家的姑娘,因此在这种场合也敢开口,甚至语气还有那么一两分质问的意思。 “如果不是,我自然亲自向他赔罪。” 玉桂仙君不疾不徐地道。 她的嗓音颇为温柔,说话也不快不慢四平八稳,仿佛总是很有自信和耐心。 众人不太敢嘴上反驳她,然而也暗自腹诽,心道连耳光都扇了,对修士而言也是莫大的辱没,你嘴上说个对不起算怎么回事? 而且到时候如何与万仙宗交待?你以为沧浪仙尊的脾气当真这么好吗? “五姑姑为何要急于今日?来日问剑塔大比,八派首座必然亲临,届时再揭发他难道不行?” 有人疑惑地问道。 因为凌家内部斗争也颇为激烈,小一辈的人没那么热衷为他们的姑姑报仇,然而大家要借此以讨好家主罢了。 玉桂仙君心里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凌家这些修士并非代表凌家家主的意愿,如今来寻他们陆家,只是想提前证明此事,到时候好去家主面前表功。 “谢无涯向来护短。” 玉桂仙君淡定地胡诌了一个理由,“凌霄仙尊对他亦是颇为纵容,敢问,谁有胆子在他们师兄弟面前,质疑沧浪仙尊的徒弟是妖族?若是他们护着他,谁能强迫他站在照妖镜之前?” 所有人顿时哑然。 也是,谢无涯暂且不说,凌霄仙尊的武力冠绝中原,甚至大荒都未必有敌手,哪怕另有几位宗主掌门都是大乘境,然而总不可能为了这事大打出手。 第101节 再说估计也打不过。 韩曜:“……” 这事也太诡异了。 他本来以为是那么三五个人合伙暗算他们,没想到竟然一副三堂会审的样子。 而且除了陆家的族人,来的似乎都是雍州本地颇有名望的修士,甚至有些小门派的掌门在座。 中原九州,称得上一流的仙门却只有八个,分布在八个不同的州地,雍州地广人稀,荒凉之处甚多,也是唯一一个没被八派挑中的地方。 这里没有能震慑州境的仙门,只有些小门派,大部分势力资源都被掌控在世家手中,如今以赫连家和陆家为首,势力一东一西分布。 韩曜刚被普及了这些知识,如今也隐隐看出来,这像是某种半公开的秘密聚会,在座的要么是陆家子弟,要么就是依附陆家的门派。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个个有头有脸,若是在他们面前揭发自己是个妖怪,他们又将这事宣扬出去,谢无涯必然声名尽毁。 若是他不是呢? 兴许那玉桂仙君也有办法让这事不走漏半点风声。 他本来已经不想演下去,然而面对这么多人,强行冲出去,势必要暴露底子。 那兴许比让人误会他是妖族还要恐怖。 某种程度上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少年配合着露出了有些虚弱的表情,“我当真不是妖怪……诸位若是放我离开,我全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有几个姑娘面露不忍,另有些男人看他这副求饶的软包子样不爽,脸上不由带出几分不屑。 “竟是个绣花枕头,半点儿骨气都没有。” 其实大部分人都信了他是妖怪。 他们并非第一天认识玉桂仙君,这人往日是能和情郎私奔的主儿,然而终究悬崖勒马,说她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物,那必然不是,但也不傻。 若没有证据,她应当也不会将人冒然抓过来。 “韩兄不必害怕,”玉桂仙君微笑道;“是人是妖,马上就见分晓。” 这么一说,大厅里的人顿时觉得她心中笃定。 此时,有个捧着法器的修士走近过来。 他手中有一面直径尺许的菱镜,周围镶着银纹花边,镜面上翻滚着一团白色光雾。 韩曜:“?!” 这东西不会就是照妖镜吧? 韩曜倒是听谢无涯随口提过,有一样法器可以强迫妖族化出原身,然而需要许多灵力才能将其灌至可用状态。 “等等!” 少年急忙开口,“呃,可否让我多问一句,你们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妖怪?” 可惜的是,没人回答他。 唯有凌先生眼中目露凶光,射出仇恨之色,咬牙切齿地道:“你可是谢无涯的徒弟,他和那人面兽心的畜生一样,平日里最爱妖怪,连他的老婆都是妖族——” 这话是传音,其他人并没有听到。 韩曜这才想起来,那日在六夫人房里,他变成了孙仙君,也听到他们说谢无涯的发妻是妖怪一事。 他们见自己修行速度太快,又联想到此事,所以断定他是妖怪? 紧接着,镜子上涌动的光雾骤然变得明亮刺眼。 一道长长的光柱喷射而出,直接砸到了他身上。 “快点动手!莫要让他跑了!” “小心,妖族化出原身之时最是——” 韩曜还没说什么,几条锁链从天而降,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光雾散去,露出内里一脸茫然的少年,“?” 周围的蒙面人个个傻眼。 “照妖镜怎可能失败的!是否灵力尚未灌满!” “不可能,我们已经准备了数日!” “他真的不是妖怪?!薛氏那贱人果真是满口胡言——” 大厅里寂静了一瞬,接着轰然乱成一团。 “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什么来着!” 那陆家姑娘也跳了起来,“小姑姑——” 旁边有个中年男人捋着胡子站起来,向上首那一直沉默的男子道:“大哥,婵儿恐怕也是受人蒙骗,要我说,如今应当处死这些图谋不轨、意图离间我陆家与万仙宗之人。” 他伸手一指立在大厅中间的蒙面人。 韩曜听过陆家的事,猜出上首的男人便是陆家家主,也就是玉桂仙君的兄长。 这人道行不算高,亦是汲汲营营之辈,姿色好的儿女都放出去联姻,为他换取了不少资源——这德行和前任家主一模一样。 后来,凭着妹子拜在天机宗宗主门下,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陆家家主方要起身,被玉桂仙君一把按住肩膀,后者微笑道:“大哥和诸位舅舅姨母且放心,此事是我之过,自然由我处理。” 说罢,步履轻盈地走向蒙面人一伙。 她行走时裙摆垂落,腰间环佩无声,每一步间距都完全相同,好似以尺量塑。 她年幼的时候无心修炼,前任家主不愿浪费她的好天资,也不逼迫她,干脆只请人教导她规矩,想将她嫁入其他世家。 故此养出了一副十分标准的大家闺秀做派。 在座也有些人看不惯她的样子,心道这哪里像是修士,倒像是那些凡人当中富家贵族里的闺阁小姐或深宅妇人。 玉桂仙君走至那凌先生身前,“是我错了,竟将诸位先前说的话当真了。” 后者虽然蒙着脸,然而眼神已经很是难看,“我的话字字是真,而且仙君你已看过那些记忆——” “记忆亦可造假。” 女子微微一笑,向他传音道:“难道你想说,其余那几位皆是妖族,唯有他一个不是,恰巧给你们碰到了?” 凌先生眼神一变,“恐怕正是这样——” “阁下真会说笑。” 玉桂仙君抬起手,以袖掩口轻笑出声,美目波光流转,又看向了韩曜。 “韩兄为诛邪崇远道而来,却遭此劫难,请恕月婵无礼,这厢给你赔罪了。” 说罢,她敛衽盈盈一礼,甚至深深低下了头。 大厅里寂静得针落可闻。 许多人都在暗自嘀咕,虽说她身份不凡,然而人家也是仙尊的徒弟,不是什么小门小派的弟子,如何能就这样认了? 旋又想起方才韩曜说过的话,心想这小子似乎也是个软骨头,说不定也就算了。 “何必呢?” 韩曜皱眉道:“你都不确定我是不是妖族,为何不私下里看着他们用照妖镜,否则一旦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岂不无法收场?” 下一秒,异变突生。 他眼前忽然暴起一阵刺目的银辉,银光宛如横贯天穹的长虹,带着惊人的气势如同怒涛般卷来。 昏暗的地下厅堂被映得亮如白昼。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硬生生调动灵力,勉强侧过身,只感觉一阵凉意在脖颈处拂过。 空中飘落了几缕断发。 韩曜回头扫了一眼。 四个蒙面人悉数尸首分离,无头的身躯重重坠落在地,还在不断痉挛颤抖,脖颈断口处鲜血狂喷而出。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尖叫,接着就是一阵沉重的威压扩散而出,将所有人想要离开的人都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一身蓝衣的女子垂手而立,水袖中露出一截银环的圆弧,利刃清光泠泠,不沾染半点血迹。 韩曜哪还不知道是她杀了那些蒙面人。 若自己躲得再慢一点,恐怕也是同样的下场。 玉桂仙君弯起唇角,笑语嫣然地道:“此处聚会者皆签下血契,不得透露半分今日之事,至于你们,如果不是,那就都杀了吧,若是来上两回,岂不是耽误了我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担心,这不是什么反派**oss,这周就能解决掉√ 第55章 陆家主宅。 慕容遥坐在水榭亭台中, 遥望着一片风荷摇曳的碧湖,天空中飘落着柳絮般的雪花。 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 他放下了青花骨瓷的茶杯,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紧接着, 那几个候在亭子外的陆家修士围了过来。 领头的有些歉然地道:“对不住了,慕容仙君,请恕我等招待不周。” 他这么说着,神情却并无丝毫歉意。 另一人板着脸道:“家主和五姑奶奶有些要事, 暂时失陪——” “我并非什么人物,何需劳动两位仙君亲自作陪?” 慕容遥抬眼扫视他们:“不过, 诸位这又是什么意思。” 第102节 他的试炼任务第一环是门派内竞技,就像苏旭的师弟师妹们一样。 这是颇为简单但是淘汰率比较高的一种形式。 慕容遥很轻松地连赢三场度过了,然后被分到了几位师弟师妹当队友, 同时接到下一环任务——调查白沙城邪崇。 他并非雍州人, 不太了解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白沙城的过往并非秘密, 再者此事本就由金湖城陆家为首写信向八派求援。 除了玉桂仙君之外, 陆家还有没有别的足以调查此事的高手? 废话。 慕容遥知道这意味着八派弟子可能因此折损,而陆家却可以置身事外, 所以他们愿意放低身段请求援助。 好在万仙宗的首座长老们也都很精明。 斩龙峰负责安排调遣试炼弟子的冯长老,恰好与他师父张长老关系不错, 当即修书一封。 她一边将慕容遥和几位师弟师妹,以及远在荆州的苏旭韩曜夸得天花乱坠,一边又说他们虽然本事不小然而终究年轻没见过世面,也没有本地人,若是陆家愿意派出几个老马识途的修士带个路就再好不过。 当然原话还要比这婉转百倍,冯长老特意让他看了一遍,慕容遥几乎读得头皮发麻。 两个时辰前, 他进入金湖城,按照冯长老的友情指示拜访了陆家。 因为玉简里有灵力波动,他猜测苏旭恐怕也进入了雍州,干脆在中途离场,找个清静地方与她交谈去了。 等他再回来,就被引到这地方喝茶看风景。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也不想让他离开了。 陆家在搞什么鬼? “你们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拦住我?” 慕容遥冷冷道。 这几人都是筑基境,领头的也是个金丹境,而且境界都不太稳。 “仙君说笑了。” 领头那人咧开嘴,“我们亦是听命为之,再者,仙君一心只有剑道,恐怕还不清楚,你们当中混入了妖怪——” 慕容遥心情一沉,冷喝道:“胡言乱语!” 那人嗤笑一声,“仙君不信也就罢了,探寻白沙城一行牵扯极多且事关重大,家主和玉桂仙君得到消息,虽说也不相信贵派能混入妖物,然而总要查清楚,否则这一路岂不是更加危险?如今越俎代庖,也只是想为替贵派揪出这居心叵测的妖怪——” 慕容遥本来以为他们说的是苏旭,如今这么一听,却觉得不太对劲了。 后者如今身在雍州边境,他们方才通了话,绝不可能在一盏茶的时间里跑来金湖城。 而听这陆家修士的意思,仿佛是陆家这边已经在动手了? 苏旭应当不可能这么快赶到。 那修士犹自说着,“不过,你们八派弟子向来以铲妖除魔为要务,那些残忍嗜血的妖物是我中原仙门之大敌,我陆家亦是如此,给仙君下药也是不得已为之——” 等等。 慕容遥这些年经常离开宗门历练,有时孤身一人,有时跟着师父,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自然很清楚,如果说陆家真在他们当中抓到了妖怪,这事儿放到外面,并不会有人谴责陆家多事,人们只会骂万仙宗无能被混入妖族,甚至还会有些人疑心宗门串通妖族。 数千年来,妖族一直为人所恐惧厌恶,他们有着莫测的力量,尤其一些凶兽身怀恶兆,一旦出事非旱则涝,或是疫病丛生,哀鸿遍野。 每年不知有多少修士遛入大荒边境击杀捕捉妖族当做炼器材料,有时候动辄就剿灭一整个巢穴洞府。 ——然而妖族也不是吃素的。 有些大妖为了给自己的子女儿孙或是眷属报仇,不惜血洗整个门派,或是某个修士全家这种事屡见不鲜。 再加上少数大妖一旦出世就会引起腥风血雨,所以在中原九州之地,因为妖族而受难的凡人和修士都不在少数。 有的人并不仇视妖族,只是贪图妖族的骨肉皮毛,另有一部分人是真真切切被仇恨驱使而憎恨着妖怪。 然而前者也会装得与后者一样,一边义愤填膺指责妖族恶毒,一边将自己的杀戮归为正义之举。 所以,陆家所做的事,在绝大多数人眼中都无可指摘。 慕容遥一直觉得这事挺可笑的。 然他心里也清楚,他比寻常修士天资高,又有运道。 ——自己没有为了打造一把趁手法器而不惜搏命的经历,也没有体会过师长亲友因妖族而惨死的悲痛,反倒是被同为魔修的人族杀死的更多一些。 他能理解他们,只是在内心鄙视那些明明与妖族无仇,只贪图其皮毛骨血,却非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样子的人——为何不能直白一些呢? 尽管他并不愿承认,但心里也清楚,这世上本来就是凭拳头说话,道义和公理在力量面前都毫无意义。 就像那些弱小而无辜却被屠戮的妖族。 就像那些没有抵抗之力却被当成食物而撕碎的凡人。 接着,他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 下药? 这陆家修士说他被下药了?! 慕容遥悄然运气。 体内经脉通畅,灵力十分平稳,随时都可以拔剑劈开这片湖水,或者招来天雷将这庭院炸得灰飞烟灭。 慕容遥冷着脸,眼神一片冰寒:“你们给我下了什么药?” 陆家修士们自然代入了另一种语境,以为这手持神剑的天才已然中招,才有此一问。 他们暂时不去想对方手里的神剑为什么没了——左不过是装进乾坤袋里了,那什么无法契合神剑而剑不离身的传言定然是假的。 “仙君莫要担心,这茶水中的药无毒无害,只是个把时辰无法运转灵力罢了。” 那人叹了口气道:“仙君可千万莫要随意尝试,否则恢复时间会越发长久——您先前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何必要为了一个妖物折损身体?” 慕容遥听得十分迷惑。 方才与玉桂仙君说话时,他确实喝了茶,这些人也都看得分明,所以才笃定他中招。 然而他体内的灵力真的毫无问题,这会儿功夫已经运转了一个大周天。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你们口口声声说是妖物,我的师弟师妹们入山多年,我们常常一起外出历练,他们绝不可能——” “仙君误会了,所谓妖物当然不是你的同门。” 陆家修士摆了摆手,“就是那灵犀剑主——嘿,仙君恐怕也不怎么喜欢他吧,同为神剑继承人,仙君得到飞翼数十年无所进展,他却朝夕间契合了灵犀。” 很好。 慕容遥暗自松了口气。 不是苏旭就好。 “……”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担心苏旭,按理说他们俩的关系似乎尚未好到那种程度。 不过,也许是那夜她邂逅狐妖后的神情太过悲恸。 那样忧伤又脆弱的眼神,几乎一瞬间就牵动了他的情绪。 慕容遥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自己那身为回天宫弃徒的母亲,因为与人私通怀孕被师父赶出宗门四处流浪。 她身为医修,不需要再有其他的一技之长,也可以轻松将一个孩子拉扯带大,只需要像是其他散修那样,平日里接些赚钱的给人治病搓丸子活计罢了。 不过她似乎一直惦记着什么人,因而日渐憔悴,最后郁郁而终。 母亲去世,慕容遥也将将十二岁,与苏旭丧父之时相近。 他太能理解对方那一刻的心情,甚至那些情绪也如此熟悉。 苏旭在倾塌茶楼的废墟里找到父亲残缺的身体,她抱着那血肉模糊、容颜都无法分辨的尸身痛哭流涕。 慕容遥也曾无助地趴在母亲床前,一边落泪抽泣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娘亲,请求她不要走。 他们甚至都有在坟前跪了数日的经历。 兴许因为这些缘故,他觉得对方一瞬间就变得亲近起来,哪怕她是妖怪,哪怕她很可能是个大妖,哪怕离火王在大荒如日中天,人们本该对鸟妖更为忌惮。 只要她不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总觉得她也不会那样,他都愿意帮她。 慕容遥重新坐了回去,仿佛默认自己已经被茶水中的药控制了灵力。 “韩曜?你们为何认为他是妖族?” 陆家修士得意洋洋地说出了一番关于韩二狗修炼速度太快、作为三灵根这如何不合常理的解释。 在他看来,慕容遥必然厌恶着韩曜的存在,因为在神剑的契合方面,前者明明并不算差,却硬生生被后者衬成了渣。 “你们的意思是,他与灵犀,也因他是妖族?” 慕容遥倒是知道灵犀和飞翼部分取材于妖龙。 他其实没怎么嫉妒韩曜,更多是震惊,或者有那么一丝丝羡慕。 ——自从他得到飞翼之后,他就逐渐陷入了如何与这把剑契合、方不辜负宗主期盼的魔怔中。 如果他有韩曜这样的运道,兴许就不会被这折磨了许多年。 仅此而已。 当然,韩曜身上那些疑点是另一回事。 不过他当真是妖族么? 慕容遥的犹豫也被陆家的修士们误会了。 他们对视一眼,暗道这万仙宗各峰弟子之间,果然也有颇多龃龉,若是算起来还未必比得上他们家族内团结——要知道族内明争暗斗亦有不少。 分家里的人也有许多本事不凡的,若非家主有个出息的小妹妹,未必弹压得住。 他们当然是家主的人,都希望家主借着这机会在族内和其他门派面前立威才好。 如今陆家掌控了半个雍州的资源,数千座稀有的灵石和秘金属矿脉,数百座深山中的灵泉,悉数被按在他们手中。 那些依附陆家的小门派,只能接着他们指缝里漏出的许些好处。 但仅是这样也足够了。 事实上,陆家现今最强的高手不过是灵虚境,算起来和凌云城的秦家等同,然而玉桂仙君背后又有碧游仙尊那样的大能庇佑,当然人家一宗之主,半仙般的大乘境,除非你杀了她的徒弟,否则也不会轻易出来管闲事。 最重要的是,陆家族内金丹元婴境的高手不少,让他们足以稳入一流世家之列。 第103节 所以雍州境内并没有人敢和他们作对。 赫连家掌控着另外半个州地,东部比西部还要富饶许多,一时也犯不着眼红。 然而,陆家族内就不好说了,许多人都想将自身实力有限的家主顶下去,若非他是玉桂仙君的嫡亲兄长,说不定早给人害死了。 这些信息都来自临行前冯长老和他师父张长老。 慕容遥平日里一心修炼,鲜少有时间和心情去思索这些,如今诡异的得了一会儿清闲,不多时就将事情理清了。 飞絮般的大雪洋洋洒洒,水中的漂萍荷叶,湖畔的婆娑垂柳,悉数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他在亭中望见一朵妖娆的红莲盛满了雪花,在风中摇摇欲坠,露水与冰晶折射出碎光。 远处一座座精致的华楼高阁逐渐变得模糊,琉璃瓦片覆盖的重檐屋脊上,积雪越来越厚重。 一阵嘶哑的啼叫隔着重重雪幕隐约传来。 陆家的修士们纷纷抬头看去。 群鸦在天空中盘旋,振动的黑翅抖落了雪花。 一点辉耀的火光倏然绽放。 初时光芒极为微弱,宛如夜间战栗的烛火,随时会熄灭在呼啸的暴雪中。 下一秒,他们的虹膜上倒映出爆燃的烈焰。 这成为了他们最后所见的景象。 慕容遥回过头。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红裙少女的身影浮现在纷飞雪絮中。 雪片如风中飘落的梨花,在空中成团飞舞,一旦凑近她周身方寸之内,就悄无声息地融化蒸发。 她拎着一柄长而狭细的双刃剑,剑刃上盘绕着嘶鸣的火蛇。 那火焰凄厉地呼啸着,在苍白的世界里烈烈燃烧。 “你没事吧?” 苏旭握着飞翼走过来,“你的剑——我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或许因为我是妖族吧,倒是可以让它化出这形态,再进一步是不可能了。” “无碍。” 慕容遥摇了摇头,目光又从那几个修士身上扫过,他们的尸身正渐渐融化。 苏旭注意到他似乎有些不太赞同,“如果有一个家族派人杀你,你再遇到他们的人,可否会以同样手段报复回去呢。” 慕容遥愣了一下,“……看情况。” 苏旭耸耸肩,“反正我已经很清楚这情况是怎么回事了,所以也不需要再多想,你可知道玉桂仙君那贱人在哪里?我竟然感知不到她的灵压。” 慕容遥倒是不知道她和玉桂仙君有什么仇怨,但他在陆家遭到这种待遇,自然也有怨气。 “陆家这里必然有些设了结界的秘地,可阻隔灵压,因为她现在恐怕正在给人揭发韩曜的妖族身份。” 苏旭:“?” …… 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 韩曜很久以前就听过这句话。 过去他不以为然。 一个人是否恶毒与其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如今他也依然觉得两者之间有必然联系,然而这句话拿来形容玉桂仙君,却是再合适不过。 在这一片漆黑冰冷的地下厅堂里,无头的尸身倒在地上,血迹已逐渐干涸凝固。 一身蓝衣的女人立在前方,神情淡定自若,仿佛方才谈笑间割去别人首级的并不是她。 韩曜瞥了一眼对方水袖中藏着的精巧银环。 他尚未窥得这一对兵刃的全貌,只能隐约看到一截弧度流畅的锋刃,刃面流溢着凛冽寒芒,看似单薄的灵力覆盖其上,像是笼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微光。 倘若仔细感知,就可发现那灵力其实极为浑厚,且是高度凝缩之后的结果。 整个中原仙道人尽皆知玉桂仙君修行速度极快,却不想她的灵力也如此深厚磅礴。 而且,她还罕见的不是个剑修。 韩曜这么想着,脸上不由带出一点儿情绪。 玉桂仙君何其敏锐,一眼就看出他的神情变化。 这美丽清雅的女人微微翘唇道:“这几位凌家人都是颇为厉害的剑修,即使给他们时间准备,在我面前也走不过一招——哼,什么剑修,不过是一群依仗法器剑诀的鼠辈。” 她对剑修竟然如此不屑。 韩曜也没有剑修崇拜,听了也生不出丝毫怒气,“这话你是否只敢在我面前说呢。” “就算你师父沧浪仙尊在这里又如何呢?” 玉桂仙君柔声道:“以他的本事,无论怎样都会出人头地,他,他的师兄凌霄仙尊,或是你的师祖九玄仙尊——像是他们这般人物,能有今日的地位,并非被剑修一道所成就,而是恰好相反罢了。” 是他们相继斩杀无数大妖魔族、击败妖王古魔,故此成就了剑修一道,引得无数修士趋之若鹜。 韩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他如今没什么想法,只能拖延时间,若是得不到救援,起码思考一下对策。 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拼了,能杀几个杀几个,然而要说宰掉这屋里的所有人,似乎有些不太现实,所以他的秘密必然会泄露出去——那又怎么样? 他没那么在意万仙宗弟子的身份,包括灵犀这把剑。 这些随时都可以舍弃。 谢无涯好像对他不错,然而恐怕一是为了那来自邽山君的信物,二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图谋。 韩曜在这方面直觉很敏锐。 更别提谢无涯早就拿出过灵犀,让他与灵犀内的剑灵沟通—— 所谓剑灵并不是真的可以说话思考的灵魂。 那更像是一种力量。 只要持剑者可以感知到剑灵,让自己的灵力与剑灵融合,就可以激发剑内蕴藏的神力。 韩曜做到了。 谢无涯十分满意,并说等到次日在静心殿上,就会将这把剑交给他,让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推脱,接过这把剑,他们之间从此就两清了。 苏旭的反应让他明白,这其中应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韩曜也不喜欢欠着别人。 谢无涯好歹教了他许多东西,对方既然说两清,他自然乐意。 他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韩曜脑海中想起的只有苏旭。 如果他离开了这门派,兴许就没机会再见到她,或是说没有理由再光明正大地与她在一处做任何事。 温润的水蓝色光芒一寸寸延伸而出。 他抬手在空中一抓,握住了凭空浮现的灵犀,湿润的水气升腾而起,剑刃上翻动着绽裂的丝丝雷光,凛冽的风流席卷四方。 少年手腕一震,神剑发出一声摄人心魄的诡谲长吟。 四周隐隐泛起金石雷鸣之声,又仿佛蕴藏着沉重的怒龙咆哮。 一些道行低的修士们甚至下意识掩住了耳朵。 修为高些的面面相觑,显见没想到他确实与灵犀相性如此之好,许多人眼中又浮现出几分犹疑。 谁知,下一秒异变突生。 韩曜的身影原地消失了。 众人悉数傻眼。 ——他这一番做派分明是要好好打一场,谁知转手捏了个什么法诀,竟然直接跑了! 然后,大厅里的人纷纷借故告辞,瞬息间撤走了一半。 各种位移传送之术相继浮现,一道道光柱腾空而起。 离开的都是各个门派的掌门长老使者等等。 他们确实受到血契之术的制约,不能向外透露今日之事,否则全都会爆体而亡。 然而,他们也不想继续坐在这里了。 韩曜毕竟是沧浪仙尊的徒弟。。 ——有些法宝可用于求援,甚至直接能将人召唤至自己身边。 万仙宗似乎就掌握有此类法术和炼器之方。 若是韩曜真将他师尊召至此处,接下来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谁也不敢继续再凑热闹。 剩下的只有陆家族人。 “看来他确实并非妖族。” 有人喃喃道:“这里的十方封妖阵,纵然是妖王亲至,实力恐怕也要大打折扣,他却好像丝毫不受影响的。” 有个老者一震手中的龙头拐杖,身上灵压隐隐溢出,“哼,要我说他也根本没有被那药效影响,五丫头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做事怎的还如此莽撞?” 玉桂仙君微微一笑,从容地望向他:“叔祖父还不知道我的性子吗,我自小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办砸的事也不止这一件了。” “小姑姑说哪里话,再者现在你是什么身份,与从前如何能一样!” 有位陆家少爷撇了撇嘴道,“如今你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我陆家——” “在座的谁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玉桂仙君奇道:“可惜当真做起事来大概比我还无用,又一心想挖八派墙角,否则也不需要我总是为这些耽误时间了。” 那老者哑然瞪了她一眼,又敲了敲拐杖,向坐在上首的家主怒道:“看你教的好妹妹。” 第104节 陆家家主撇脱道:“叔祖父说哪里话,她拜入天机宗多少年,早就不是我教的了。” 老者顿时面如土色。 若是这么说,玉桂仙君自然是天机宗宗主教出来的,他如何能去骂碧游仙尊?! 旁边倒是有人轻轻哼了一声,“拜入天机宗?分明是嫁进去的。” 玉桂仙君转头看着那人,后者顿时闭了嘴。 她叹了口气,“倒也没说错……罢了,我还是先将他宰了。” 说完才消失在大厅里。 她行事莫测,而且又是谈笑杀人的狠厉角色,这一走,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甚至显见有几个年轻人松了口气,眼神都活络起来。 那老者清了清嗓子,吸引了目光之后,才恨铁不成钢地叹道:“月楼,先前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五丫头当年对不住苏家小少爷,如今苏云遥子嗣尚存,出入我陆家如无人之境,显见道行高深,而且老张已经自尽,纵然你们将遗书藏起来,我们也知道当年那些事儿恐怕已经都泄露出去了。” 老张是陆家的仆人,修为低微,却是伺候了两代家主,如今的陆家家主都要尊称一声张叔,前几日人没了,大家还以为是阳寿已尽,没想到竟是自戕了。 大厅里再次响起一阵嗡嗡议论。 陆家家主的脸色极为难看,“叔祖父这话——” “你不必再遮遮掩掩,”老者沉下脸色,“不若此刻将话说明白,今日将我们叫来究竟唱的是哪出戏,我陆家人同气连枝荣辱与共,再没有互相隐瞒的道理。” 这一言既出,引起一片附和声。 他们的秘密聚会地点都在此处,这四壁法阵可以隔绝灵压,外人难以探知,然而每次聚集都会有要事相商。 今趟还将那些外人都叫来,大家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结果竟是一出闹剧! 陆家家主苦笑一声,“好吧,那我也就直说了,苏云遥在六十年前死于益州,同他一起受难的还有数十人,完全是一场意外。” 陆家人再次议论起来。 在座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知道玉桂仙君的往事,毕竟那事在族内根本不是秘密。 “他的忌日刚过不久,我遣人去他的坟前查探,谁知那些人一去不回,且再也联系不上。” 他停顿了一下,“时至今早,我又知道另一件事,苏云遥死后的半月内,万仙宗的桃源峰首座和玉女峰首座,相继在凉月城停留。” 众人一愣。 “他们在城内做了什么,我不清楚。” 陆家家主神情凝重,“然苏云遥的子嗣必然是修士无疑,而且算年纪也绝不过百岁,却有那般修为,想来也有个名师指导。”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林峤和谢无涯都有姓苏的徒弟,若非亲传弟子,那桃源峰和玉女峰还有更多姓苏的,再者苏云遥的孩子也未必与他姓。” 陆家家主不置可否地道:“先前我们得到消息,说谢无涯座下的弟子都是妖怪,包括那位苏仙君——有人曾见到他们满身妖纹的样子,并将这记忆以秘法刻录,婵儿已经查看过。” 当然,那些记忆里没有韩曜。 他才入门没多久,但是他们笃定他是妖族,因为谢无涯似乎收的都是些半妖,而且他的天赋又太过超常。 “假若苏旭当真是苏云遥之女,要翻当年旧账,就算以她一人之力无法撼动我陆家,可她但凡将五妹妹的事散播出去——” 人们皆以为说的是私奔。 事实上,他说的是金萝神元丹一事。 外界盛传玉桂仙君是绝世天才,她确实是天才不假,然而若是没有那药丸,她也就和寻常的天灵根没什么两样。 陆家家主自然要隐瞒此事,还有苏云遥的具体遭遇,以及所谓的翻旧账,恐怕不会只是散播谣言那么简单,故此他的妹子才从伏龙山千里迢迢赶回来。 “故此,不若我们先动手为强,只要拆穿她的师弟,届时她又不敢置身照妖镜之前,就再没人会相信她的话。” 陆家众人打死也没想到其中如此曲折。 大家低声议论片刻,家主的叔祖父再次敲了下拐杖。 “我只问一句,那些消息都从何处得来?我看这并不像是巧合。” 陆家家主摇了摇头,“叔祖父说得极是,消息来自荆州凌家,他们自称与万仙宗有血海深仇,如今万仙宗看似鼎盛,斩龙峰却后继无人。” “慕容遥尚不能契合飞翼,而且境界不够,一旦凌霄仙尊飞升,唯有谢无涯有资格接过首座之位。” “我们若扳倒他,宗主的位置交给另外几位首座当中的任何人,仙宗就不会再有往日威势——这就是凌家所求。” 诸人沉默下来。 他们都能想明白家主的未尽之意,只认为玉桂仙君之所以插手此事,也是因为假如万仙宗势颓,天机宗就可以取而代之,成为八派魁首。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搞定? 第56章 金湖城郊外。 雍州旱地极多, 这城因水而得名。 湖畔栽种着垂杨绿柳,枝叶积了碎雪,水面蒙着一层细碎的霜白, 几条木板桥横斜而过,桥上有一对依偎在纸伞下的情侣。 他们正彼此倚靠在一起,仿佛在亲密耳语。 大雪模糊了他们的背影。 韩曜已无暇去顾忌他人。 不久之前,他从苏旭手里学到了瞬传法术。 在一定范围之内, 只要捏起法诀,身上灵力又足够, 就可以一瞬间传送到自己留过灵力印记之处。 他试了几次也就运转自如。 苏旭也颇为淡定,并无丝毫惊讶,反倒是一脸理所应当。 他才知道她也是练了没几次就完美掌握。 那时, 他心里升起一种奇特的满足感。 他自己都说不清缘故, 大约是发现他们又多了一处共同点? 韩曜的思绪飘远了一瞬, 很快又回过神来。 这传送法术并非无迹可寻。 法术的范围本就有限, 若是要进行追踪, 但凡修为足够,是可以从目标离开之处找到蛛丝马迹的。 玉桂仙君并未立刻追过来。 然而, 她的气机依然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宛如拴着长长链条的枷锁, 另一头就在对方手中。 韩曜心中生出一种诡异的感觉,就是仿佛无论他移往何处,对方都能轻易地顺着链条摸索过来,而他的一举一动莫不在对方的控制之下。 随着灵压的逼近,这种感觉越发扩大鲜明。 若他是寻常的修士,这时兴许已被恐惧压得丢盔卸甲,直接跪地求饶认输了。 水蓝色的身影出现在雪幕中。 雪越下越大。 寒风绞着雪花, 一团一团横飞漂流,水面上的碎雪渐渐变成了薄冰,空气里寒意越发刺骨。 那人迎着风雪走来,姝容清丽,身姿轻盈,袖中露出的一节银环折射着冷光。 雪花落在锋刃上,被悄无声息地斩成两段。 “韩兄是否在此等我呢。” 韩曜手中提着灵犀,“我本以为仙君好歹是个行事妥帖之人,不料如此想一出是一出。” 玉桂仙君摇了摇头,“我从不是那种人,否则当年如何会因为人家生得俊俏就动了春心,不管不顾地与人私奔——” 什么乱七八糟的? 韩曜皱眉,“只因为那人生得好看?难道不该是你喜欢他吗?” 女子微微一愣,“我喜欢他么?我也不知道呢。” 少年顿时投去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你们是否没几日就分开了呢,若不是互相喜欢,连说话都说不到一处,长相管什么用,私奔难道不是为了一起过日子么?” 玉桂仙君讶然看了他一眼,“韩兄年纪轻轻,却仿佛颇有经验,此言当真是话糙理不糙。” 旋又自嘲一笑,“我以为我喜欢他,那时他在我眼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十分博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唱曲时更是让人心折,而且他温柔善良,无论我做什么事,他都不会生气——” 她那双翦水明眸中,幽幽浮现出一丝亮光,转瞬即逝。 “不过他终究和我想的不一样。” 她淡淡道,“他不够强,也不能强到保护我,他也只能被丢在地上,任那些地痞流氓欺凌于我!我自打出生以来,从未受那般奇耻大辱,我原以为我可以将一生托付给他,可惜我错了,那时我就发誓,我要成为人上之人,再没有谁能——” “且慢,”韩曜迷惑地道:“我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然而听你这么说,应当是你们一起出行,碰到了歹人,你不怪那些作恶的人,反倒怪他没有保护好你?” 先前一番折腾,让他对这女人本来就印象不好,方才这番对话更是加剧了这感觉。 “他应当没有将你扔下逃跑吧?” 玉桂仙君侧首望着湖上呼啸的风雪,眼神渐渐变得渺远,“他被打得在床上修养数日,当时爬都爬不起来了,还怎么逃跑?” 少年扯了扯嘴角,“照你这么说,那些被强盗杀死在路上的人都是活该,因为他们打不过强盗?听你说话也是读过书的,为何会有如此莫名其妙的想法?而且你们若是当真相爱,也是彼此托付、患难与共,互相扶持保护,你怪他没保护好你,你怎么不怪自己没保护好他?” 玉桂仙君再次讶然,有些不可置信地将他打量一遍,“我们那时修为低微几乎和凡人无异,在凡人当中,男人保护女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她停了停,“莫说凡人,就算是在修士当中,恐怕也没有多少人愿意被女人保护,昔日我也曾救下同门,他们却不怎么心怀感激,反倒觉得颇为丢人。” “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奇怪的人。” 韩曜笑了一声,然后自嘲地摇摇头,“但我若是能被我喜欢的人,嗯,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喜不喜欢她,总之她如果愿意主动保护我,我真是做梦都会笑醒了。”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当然我也不愿看到她受伤,若真是遇到打不过的对手,还是一起逃命,或者我留下断后吧。” 玉桂仙君:“……” 她首次生出几分鸡同鸭讲的感觉。 她冷笑一声,“按你的说法,她若是将你抛下,自然也不算患难与共了。” “哦,因为她根本不喜欢我,”韩曜随口道:“她也没与我私奔,若是我惹出了麻烦,我本无资格要她与患难与共。” 第105节 玉桂仙君:“…………” 前方那英俊逼人的少年,犹自语不饶人地加了一句,“那男人听上去也是个富家少爷,想必本来也能好好过日子,碰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呵,倒是有许多年没人敢与我这样说话了。” 她怒极反笑,眼神渐渐冷却下来。 “所以你才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韩曜冷哼道,“周围人捧着你罢了,连我这书都没读过几本的人,都知道该以真心换真心,再说,就算你这大家小姐不知人间疾苦,总也不是小孩子,难道不知寻常百姓亦有寻常百姓的难处,你私奔的时候难道不曾想过会遇到什么困境?被地痞流氓占便宜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我们镇上曾有人被放贷的骗了,最后全家都被拖出去发卖的——” “韩兄不必说了,你的意思我已知晓。” 玉桂仙君轻轻叹了口气,“我还是头一回遇到你这种人,真不知被你看上的姑娘是个什么样子——” “一我想不到谁能欺负她,二她就算被欺负被打了,也不会怪别人没保护好她,最多只是恨自己无能罢了。” 韩曜凉凉地说道。 话里讽刺之意极为明显。 玉桂仙君倒是不以为意,“韩兄可知道,我为何明知你在拖延时间,依然愿意与你说些闲话?我那旧情人如今仍有子女在世,我前几日方知此事,而且那人还是个修士,那颗金萝神元丹本该是她的,我今日拥有的一切,似乎都该是她的——” 她自嘲地一笑,“我知道对他不住,然而若是重来一次,我必定还会这么做,因为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机会,我不会放过的。” 韩曜不知前因后果,也听不出那丹药是个什么,“反正你就是个自私透顶的人。” “不错,”她也不辩驳,“只是心中仍有几分郁结,不过与韩兄诉说一遍,我就舒服了许多,接下来也不会记挂这事了。” 韩曜有些迷惑,心想她被自己骂了一遍,竟然还能得到纾解,倒也是个人物了。 不过,她有恃无恐地说了一堆,恐怕也是因为她有自信留下他的性命。 ——那你也确实不会记挂这事了。 因为老子今天就要你死在这里。 韩曜对她的印象已经差到极点。 此时,要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杀死在这里,他已经没有半点儿犹豫。 湖畔风雪苍茫。 杨柳金花,湖水飞雪,入眼皆朦胧一片,如坠云雾之中,寒风凄厉呼啸,飞鸟自树冠巢穴里惊惶跃起。 韩曜手腕一转,灵犀挥洒出一片温润的水蓝光晕。 那湿润潮气的水波倏然一凝,色泽变得浅淡冰冷,颗颗细碎冰花凝结,从内而外传来吱吱嘎嘎冻结声。 周围的气场忽然凝结。 飘飘洒洒的碎雪停滞于空中,化作千万根锐利的针刺。 灵犀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妙的圆弧,冰雪凝结的针刺瞬间变幻方向,由散碎变得齐整,竟在空中形成了一圈巨大的圆环。 他手腕一震,剑尖霜白的光芒喷薄而出,挟裹着灵力的冰刺轰然激射。 玉桂仙君一直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到此时方摇了摇头,手指扣上衣领,“万仙宗的剑修——啧。” 她猛地一扯,直接拽掉了水袖宽广、衣摆飘飘的天机宗弟子外袍。 女子赤|裸的双臂上蔓延着蓝绿的花纹,如同缠枝藤蔓般在白皙皮肤下延展,在血脉中流淌,甚至隐隐发出光芒。 她手肘以下的血肉之躯,悉数化作了冷光凛冽的银刀,末端连缀着一道新月般的镰刃。 ——方才她袖中露出的便是这段锋刃,让人误以为她的武器是一对银环。 然而,让韩曜惊讶的还不是这个。 这人半裸着身躯,四肢肌理分明、线条流畅,腰间的皮肉却已然溃烂,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她身形闪动,双刃舞出的寒光宛如一轮圆月,身边传来一片叮叮当当撞击和碎裂声。 然而韩曜的招数未尽于此。 破裂的冰晶四处溅射,其中暗含的灵力尚未溃散,在接触她皮肤的瞬间就向外炸开,每一颗细小的结晶都蕴藏着恐怖的威力,直接撕碎了肌肉血脉。 然而,她的身躯几乎是一瞬间就恢复了原状,唯有腰腹间那处烂开的大洞不曾愈合。 韩曜:“……” 韩曜不太确定地看着她:“你是魔族?” 他这些日子听斩龙峰弟子闲聊,他们谈起过埋骨之渊,说那里面魔族众多,有一种最常见的便是骷髅魔兵,这是最低等的魔族,全身只有骨头架子。 然而它们很难死去。 至少对于凡人来说是这样。 哪怕砍掉他们的脑袋,这些骷髅兵亦可以自己将头捡回去,而寻常的火焰根本烧它们不死。 骷髅兵是最烂大街的魔族,但凡对魔族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所以看到对方腰间骨骼半露,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魔族。 “我当然不是魔族。” 玉桂仙君轻轻一哂,飘身而起,看似动作迟缓,却是瞬间来到了他的背后。 利刃横切而至。 这动作简单至极,仿佛毫无花巧。 然而在韩曜看来,这一击暗含着无数变化,周遭的退路仿佛都被隐隐封死。 他甚至无法分辨,那泛着寒光的横向镰刃究竟要落往何处。 或许那根本就是会随时变化的。 他首次与这样的对手交锋,对方一个人,却远远胜过曾经红叶镇长街上的四个人。 韩曜硬着头皮抬剑。 灵犀在掌中微微震动,不知是因为面临未知的惶恐、亦或是嗜血的兴奋。 不,这似乎是对同类的回应! 苍茫风雪中,忽然响起一声尖利至极的长鸣。 那是另一把神剑震颤出的怒吼,宛如妖龙在血夜里咆哮,无形的气浪翻腾而起,空中飘舞的雪花纷纷溃散。 热。 所有人都感到了热意。 金湖城的秋初时节本就热意尚存,然而远方的邪崇苏醒,带来了这诡异的天降秋雪,随之而来的寒流很快席卷了半个雍州。 此时此刻,郊外看雪的游人,途径的旅人,忙碌的农人,纷纷感到了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仿佛置身于熔浆遍地的火山中,稍微一呼吸,就有灼热呛人的气息充斥了咽喉。 唯有一个人业已熟悉这感觉。 韩曜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抵抗。 他说不清这毫无来由的信任源于何方,但他知道这象征着什么,他也感觉到自己心中那一丝犹疑,消失得一干二净。 有谁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人手中那流淌着火光的双刃剑,准确无误地劈在冰冷的银色镰刃之上。 韩曜望着前方的身影。 因为身法太过迅速,她的发髻直接散开,步摇钗头银丝颤颤,如同残蝶凋零坠落,浓密流长的黑发在风中飘舞,裙摆猎猎飞扬,金线漾出丝丝明耀辉光。 相比起来,红裙少女的背影还略有些纤瘦,似乎并不能给人多少安全感。 然而那一瞬间,他却觉得安心许多。 “仙君似乎不太会挑对手。” 苏旭淡淡道:“欺负小孩子应当没什么意思。” 她也许错过了目睹韩二狗暴露真身的机会。 但是,后者说到底并不算她的仇人。 甚至别说韩二狗这种可能不清楚自身情况的糊涂蛋,就算将整个魔族拿来比较—— 假如有人说玉桂仙君日后会成为九州的救世主,杀了她就无法阻止魔族入侵,那苏旭一样也会这么做。 虽然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说到底,我也是个自私的烂人。 玉桂仙君神情不变,只是眼中陡然闪过许多情绪。 她望见少女眸中燃烧的熊熊烈火,不知是倒映了剑刃上流淌的光焰,还是自内心焚起的愤怒之火。 女子的眼神最终定格于了然,又多了一丝迷茫。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 俊秀明艳的少年伫立在街口,笑容温和地向她招手。 “远之——” “你没资格这样喊他!” 少女寒声道,“陆月婵,你这贱人今日休想生离此处。” 韩曜默默退到了一边。 玉桂仙君轻轻叹了口气,“是因为我抢了本该属于你的丹药?你可知道我会变成这般模样,全拜那丹药所赐。” 苏旭也看到了她腰间血肉模糊、白骨绽露的大洞。 苏旭:“你是魔族?” 陆月婵微微摇头,有些讥讽地道:“你们俩倒真的是一对儿。” 不等对方说话,她又道:“王夫人并非简单角色,她做的丹药,若是被没有她血脉之人服下,就会激活其中一味取自魔族的奇毒,虽然不会置人于死地,却会让服用者渐渐没了人形。” “那你不是活该么?” 苏旭面无表情地道:“若你不要走那丹药,自然是我爹服下,就算他天赋不好,总也能修炼出一些成果,但凡他有个练气四五重的境界,就不会死得那样惨,他的身子被屋脊拦腰砸断,几乎失去了半个脑袋,五官难辨,全尸不存——” 飞翼发出尖利嗡鸣。 第106节 这神剑感应到她愤怒而仇恨的情绪,仿佛也随之激动起来。 “到头来,你居然还以为我恨你抢走我的东西?” 苏旭有些滑稽地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苏仙君扪心自问,凡人也好,修士也好,究竟是我这样的人多,还是你们俩这样的——” 陆月婵停顿了一下,可能想说个怪胎,但又觉得这词不足以形容他们,“还是诸如两位这样的人更多?” “也对,中原仙门确实不乏冷血阴险、不择手段、做尽损人利己之事的畜生。” 苏旭冷笑一声,“罢了,仙君过去想要他人庇护,如今是否觉得自己够强了?你很快就不会如此作想了——手底下见真章吧。” 苍白的剑刃不断向两侧延伸,越来越长,直至两道灼热的焰光一左一右自剑尖喷薄而出,如同火凤凰舒张的羽翼。 啪! 双刃剑直接从当中握柄断开,剑刃化作了两道璀璨的火光,在空中翩飞环绕,好似拖曳着绚烂尾焰的流星,赤红的火流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残像。 苏旭双手皆空了出来。 她在袖中的双手捏了个剑诀,空中的火光骤然暴涨,竟幻出数百把火焰凝成的光剑,烈焰在大雪中嘶鸣,热浪如同海啸般涌动。 陆月婵禁不住目露讶色,“你——” 她曾在凌先生的记忆里看到过苏旭面带妖纹的模样,故此知道苏旭是个妖族,对方的能唤醒飞翼倒是还能理解。 然而这剑诀?! “万剑凌神真诀?” 她不可置信地道:“你们万仙宗的——” “据说只有宗主和桃源峰首座才能练成的剑诀?” 苏旭给她补上了,“那是什么很难练的东西吗?其中恰好有一位是我师父,我又恰巧看过那么三五遍就学会了。” 流言可能是假的。 她从来没说过,自己不会剑诀。 毕竟剑诀这种东西,无论最简单的还是最复杂的,没有本命法器都一样能练。 陆月婵轻叹一声,眼中毫无惧色。 她被那丹药诅咒,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却也获得远超同境界修士的体质——她受到的任何伤害,几乎都能在下一秒复原。 这是许多高等魔族的能力之一。 然而,她的身体会逐渐全部烂掉,最后只剩下一具苍白的骷髅骨架。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早就不在乎这张无用的脸,这具被污染过的身体。 曾经的她,只能绝望地哭泣尖叫,苏云遥伤痕累累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向她爬动,然后又被人踩在脚下,一拳一拳打得骨断筋裂七窍流血。 她抬头看到巷子上方逼仄的天空,胸口和身下都疼得厉害,像是利刃入体,撕裂出咕咕流淌的鲜血。 耳畔回响着尖锐的狞笑和咒骂声。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你是我的女儿!” 母亲声嘶力竭地尖叫着,“——你若生于贫贱寒门,当有自由可言,嫁娶随意,然你多年锦衣玉食,并非平白得来!若是我陆家子弟都像你这般与五灵根废人私奔,家族早就没落,人尽可欺!” 彼时陆月婵犹自不可置信:“所以娘亲就遣人毁我清白?!” “我生你养你,你为世家之女,合该报效家族!” 前任陆家家主厉声指责道:“这是你生下来欠我的!” “我也没求你把我生下来啊!” 陆月婵几乎咆哮出声。 在母亲大逆不道的尖叫中,她掀开了自己的外衣,露出腰间已经开始溃烂的伤口。 “你们要我去得到那丹药,现在却变成了这样,苏云遥也不知此事,还是我亲自问了苏家家主——是你们害了我!你们毁掉了我!” 她忽然平静下来,脸上露出了诡谲的笑容。 “我没有你们这样的父母。” 她亲手杀了他们。 为何会有这样的事呢? 不过,贫贱人家卖儿卖女,饥荒时人们易子而食,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父母手心的珍宝。 “远之。” 玉桂仙君轻声唤道,“他一定是个好父亲。” “他是。” 红裙少女伫立在火光中,眸中烈焰汹涌,一丝金辉自瞳孔深处绽裂。 “所以我会杀掉所有对不起他的人。” “昔日我父母遣人去杀他,杀手悉数不知所踪。” 陆月婵讽刺地一笑。 她知道苏旭是个妖怪,那显见对方的母亲是妖族了,“令堂必定是个厉害角色,她如今身在何处呢?” 其实,她可以向苏旭解释。 那时她也身不由己,父母所逼迫,若是她一力违抗,苏云遥也不会有好下场。 但是,她其实并不怎么后悔,无论是离开苏云遥,还是杀死父母。 她年幼时被家族庇护,在金湖城中肆意玩乐,去往何处都受人尊敬,及笄后不久与情郎私奔,才知道寻常百姓的生活究竟多么艰辛。 他们也要算计柴米油盐,为生计奔走忙碌,谨小慎微地活着,还因为无力反抗,只能忍受那些欺辱。 今日是一句言语,明日是一只伸过来的手,后日就是暗无天光的小巷。 她多么后悔自己小时候没有认真修炼,如果她能放出一个正经的法术,就可以逼退他们。 她多么渴望力量。 许多年后,她成为了人人尊敬的仙君,那些梦魇般的过往恍如隔世,倘若重来一遭,她不会和那人私奔,但若是这事不可更改,她宁愿再负了那人,也要离开他,拿走那颗灵丹。 变成魔族又如何呢? 她吃不得苦,心性不够坚韧,悟性不够高,唯有走捷径罢了。 她再也不想成为那个软弱无助的人了。 而且,她不会向苏云遥的女儿求饶,她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么做。 她还要杀死这个人。 红裙少女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忽然,苏旭侧过头,“韩二狗,你相信我吗?” 韩曜站在丈许开外,对上了那双璀璨生辉的明眸。 方才只毫厘之差,他就要显出那种形态了。 此处并非玄火教地宫。 若是灵压有变动,或是谁在用法术遥遥观察这场战斗,他冒然显形,恐怕会招来可怕的后果。 若非苏旭出现,那他将会别无选择。 韩曜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将这周围的人都带到城里。” 红裙少女轻轻地道,语声宛如梦呓:“记得不要回头。” 风雪如烟似雾,湖畔天昏地暗,在桥上瑟缩的情侣拥在一起,恍惚间被人抓着衣领提起。 耳畔风声呼啸。 两个年轻人不由尖叫一声,那女孩下意识扭头,却被人遮住了双眼。 “不要看。” 有人这么说道。 热浪扑面而来。 同时,她闻到了一股恐怖的焦糊气息,拂过脸侧的雪花仿佛都消失了,只有呛人的热风嘶吼着,仿佛要将世间万物焚毁。 隔着那手掌的遮挡,仿佛都能看到一片耀眼的炽光爆燃开来。 无边无际,吞天噬地。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上的第一个剧情点就在下一个副本里,所以这几天写写二狗子,毕竟他很快要无了(不是 感谢在2020-09-17 23:00:00~2020-09-24 2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谢谢色色、草若楠木 的地雷~ 谢谢:青峰抹黑 100瓶;名堂多小姐 90瓶;淡色 58瓶;zhaomaomao 44瓶;一朵含污草、东芝夜、绵绵羊 30瓶;雪碧、骁战必狐 25瓶;oo偶no 22瓶;机智的咸鱼、vilyki、猫冬、sav 20瓶;七九啊 15瓶;fancy48 12瓶;远山淡影、略略略略略、一支樱花、秉烛夜行、badboy去村口烫头、皮皮瞎皮一下就瞎、阿喵不是宝、莫先生、安 10瓶;长安 9瓶;伊芙丽特、白阿辰 5瓶;长夜当长歌 2瓶;余半生、笨笨跳跳、羽谢 的营养液~ 第57章 金湖城郊外的大道上, 韩曜接受了那对小情侣的道谢。 他站在原处,目送双腿虚软的两人互相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进城了。 他已经远离湖畔数里, 依然能感到尚未完全散去的热意。 城墙上已聚集了不少人,大家纷纷翘首观看,只是距离有些远,只能隐隐看到烟雾升腾。 雪下了已有几个时辰, 许多人换了厚重的冬衣,此时却热得额头冒汗, 纷纷忍不住将棉袍脱了下来。 第107节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说但凡气象有异……都是妖怪……” 韩曜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事实上,有一部分猜测是真的,然而他却没往正确的方向想。 这一路飞过来,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灵压倏然变得强盛, 接着其中一个渐渐变弱然后彻底消失, 另一个也逐渐变得稳定起来。 那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而且结束得如此之快。 他才想回到原处看个究竟, 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横空弥漫的热浪宛如潮水般褪去了。 此时天色已然完全放晴, 金辉遍洒而下,穿透飘扬的落雪, 照亮了湖边的深林。 红裙少女倚在树边,笑眯眯地向他招手。 韩曜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 下一刻已经到了对方身前。 “师弟可有受伤?” 苏旭的语气好像还是漫不经心的,然而眼中却真真切切多了几分关心。 恍惚间,韩曜想起数月前他们的初见,在斩龙峰的琼台上,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 那时他能感受到对方并不在意,类似的问候总是客套又虚伪, 像是他见过的许多人一样,内心漠然,表面上却装出一副在意的样子。 当然,他也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那仿佛只是一种约定俗成、人们不得不做的事。 然而如今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发自内心地担忧着他。 “无碍。” 韩曜摇了摇头,他也确实没受伤,“被扇了一巴掌算不算?” 虽然那也不是第一次被掌掴了。 苏旭先是有些莫名,接着想到慕容遥被困住,而那些人说家主和玉桂仙君在帮万仙宗揪出混入山门的妖族,接着就能大致想到那是什么情景了。 算起来,韩二狗倒是被他们连累了。 她心中百感交集。 如今韩曜似乎依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来是那些人说话也不说全,譬如玉桂仙君很可能知道她是妖族,方才却愣是没将这话直接说出来。 她想到先前可能的事,就忍不住幸灾乐祸,然后又觉得有一丝感觉对不住他,同时也觉得他活该。 ——谁让他接了魔修的信物进来的?他若是好好拜入万仙宗,怎么也不会成为谢无涯的徒弟,也不会被凌家盯上。 虽然说,假如他不知收敛,早晚也会搞出事端。 不过这家伙在执事堂的时候应该没有这么放肆吧。 “以你的天赋——你还从不遮掩,惹人怀疑你是妖怪十分正常。” 苏旭忍不住将腹诽说了出来。 “那是在认识你之后——我不太想你瞧不起我。” 韩曜这么说着,不由有些疑惑。 他真没怎么接触过妖族。 或者说他接触过但他不知道。 “你是说,在修行一道,我的表现像是妖族?哪方面?” 两人穿过树林在水边漫步。 湖畔道路有些湿滑,石径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两边生长了一片金丝莲,草叶翠绿,花色灿金,映着白雪十分好看。 花海绵延了数里,漫漫长长地染出一道灿烂的金河。 他们不断前行,身影很快半掩在烂漫黄金花海中。 苏旭想了想,这些也不是什么秘密,给他解释也无妨。 “妖族的修炼方式和人族有些不同,绝大部分人族修士,若无心**法的辅助,很难修炼出灵力,然而妖族则不是。” 大多妖族都曾是最平凡的飞禽走兽花木鱼虫,他们要先变成通灵智的妖兽,再掌握变幻之法、修出人身而成为妖族。 这两个过程中,他们通常都是自行摸索,并无任何人指导。 “师尊曾说过,妖族与天地万物有着天生的某种联系,就像有些大妖生而具有汲取自然之力的本事,然而并没有哪个人族修士能够先天达到这种境界。” 她想了想,“某些怪妖生下来就能呼风唤雨,他们身上荟萃着天地精华。” 谢无涯说这话的时候,已是许多许多年前。 ——小九,你亦是怪妖的一种。 她垂眸望着手边恣意绽放的金花,“对于某些妖族而言,他们也是多灵根,修炼速度却不受影响,因为他们能使用体外的灵力,我在书上看过,有人将那境界称作天人合一,只有完全感悟自然之力的大妖才能做到。” 韩曜了然点头,心想他们怀疑自己是妖族也有些道理。 “我,应当不是妖怪。” 他不太确定地道。 苏旭其实一直好奇他对他自己究竟知道多少。 通过这段日子相处,她能隐约感觉到,韩二狗好像不是一个对自身了如指掌的魔族,事实上,他很可能不清楚他是个魔族。 她饶有兴趣地偏了偏头,“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自打我有记忆起,我就是人的样子?” 他不太确定地道,“妖族都有原形?” 苏旭挑眉,“你不知道么?许多半妖出生时和人族婴儿一模一样,然而他们渐渐长大,才会露出妖族的形貌,甚至在某一天突然变出妖身。” 后者譬如五师妹。 韩曜刚想说话,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开心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些是否那个妖族告诉你的?” 苏旭满不在乎地摊开手,“我认识的妖族也不止上回客栈里的人,还有个老朋友,他小时候曾经被两个同族的孩子按进水里,他们是真想杀了他,足足把他的脑袋压在水中半刻钟,谁知他生出了鱼鳃,假死骗过了他们——” 韩曜听得微微睁大眼睛,“然后呢?” “然后他趁那两人不注意,将他们都拖进了水里,那时是寒冬腊月,唯独他有力气爬上来,另外两人很快就死了。” 苏旭淡淡道。 至于这事本是二师弟的儿时经历,就不必说出来了。 前方又有一座长长的木板桥,桥边垂柳婆娑,金花繁盛,层层斑驳木板一直架到了湖中央。 桥尽头立着五个身披白袍的年轻人,衣角绣着缠绕长剑的蟠龙。 慕容遥也站在当中,他最先回过头来,看到两人后,眼神明显一松,“两位师叔可曾受伤?” 他嘴上这么说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红裙少女的身上。 另外四个斩龙峰弟子眼神乱飞,那两个姑娘似乎关系不错,此时正在挤眉弄眼。 苏旭和他打了声招呼,接着问候了所有人,“陶师侄,刘师侄,季师侄,孔师侄——你们如何了?” “那药效已经过了。” 另外几人纷纷凑过来问好,他们都知道是苏旭救了大师兄,大师兄才能去救他们,于是个个都很感激。 虽然他们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以为自己被凌家算计,有人以为是魔修冒充凌家的人算计他们。 苏旭假装不了解情况,刚问了几句,他们就义愤填膺地争执起来。 “太过分了!可惜我们没有证据,而且丹药早已服下,凌家若是不认的话,我们竟没有法子——” “是啊,无论这事是不是他们做的,他们肯定都不认!我们永远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若是这么说的话,那我们接下来也最好不要去白沙城了!” “不错,本就是凌家写信说白沙城废墟有邪崇,又说他们已折损了人手,如今看来不知是真是假呢!别再被他们骗了!” “呃,这事应当是真的吧,这雪下得莫名其妙,必定有缘故的。” “不如传信给师尊,看看能否换个地方呢。” 他们谈了几句,就来请示慕容遥的意见。 慕容遥看向苏旭。 后者无所谓地道:“是该向长老们知会一声,总不能平白让人药了一次,至于凌家,不如我和师弟去一趟,向他们讨个说法。” 慕容遥眼神一凛。 他自然记得这人先前说过,凌家似乎曾经派人杀她。 苏旭向他眨眨眼,趁着那几个斩龙峰的年轻人聚在一处琢磨书信措辞时,将飞翼扔给了他。 人们都未注意,狭长纤巧的双刃剑落入青年的掌中,瞬间变成了古朴素雅、光泽黯淡而平平无奇的长剑。 韩曜倒是看到了这一幕:“……” 慕容遥垂眸扫了一眼手中熟悉的神剑,“两位师叔,借一步说话。” 师弟师妹们习惯了他在某些时候的独断专行,此刻也不在意,继续叽叽喳喳地商量写信的事。 三人走得稍远,慕容遥随手丢了一道结界。 他还尚未开口,韩曜忽然扯住了苏旭的袖子,“你为何要用飞翼?” 苏旭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我在益州遇到了赫连辰,我不想让他认出我就是上次那个人——” 慕容遥眼神一凝,“你遇到他了?不想让他认出你又是什么意思?你们在焦岩城时不是见过面了?” 苏旭又看向他,“见面了,但那时候他不知道我是万仙宗弟子,事实上,当时他以为我是个妖——” 慕容遥知道她是妖族,闻言一惊。 韩曜顿时不愿意了,“你连这事也要告诉他?!我们可是为这编了一路的谎话!” 慕容遥听到第一句神情微变,以为韩曜也知道她是妖族,接着又有些迷惑:“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08节 他们俩一左一右站在她旁边。 苏旭看了这个看那个,觉得脖子都要扭断了,一时头大如斗,“罢了罢了,谁都不要问我问题。” 慕容遥移开视线:“随你。” 韩曜抬眼望天:“好好好,那你来问吧。” 苏旭看向前者,“你方才有什么话想单独和我们说?” 慕容遥轻咳一声,“凌家人口众多,亦有无辜之人,而且金丹境以上的高手不在少数,且半个雍州势力尽归其掌控——” 韩曜抱起手臂,“先前还以为慕容师侄你是惜字如金的人呢。” 这是在明晃晃讽刺对方话多。 慕容遥冷冷瞥他一眼,后者耸了耸肩,“凌家本就和师姐有仇,好不容易来了,怎可轻易放过,你不会真以为她会是滥杀无辜的人吧?” 苏旭摇了摇头,抢在他们前面道:“我只找债主罢了,陆家家主派人去我爹坟前截杀我,此事我绝不能忍,更何况陆月婵一死,依附陆家的势力——大树倾倒,猢狲立散。” 慕容遥倒是不惊讶,算起来,玉桂仙君的能耐恐怕比不上幽山君,被她宰了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师叔现在——” 他沉吟一声,“碧游仙尊尚在闭关,然而以她的境界,哪怕徒弟被斩杀在千里之外,恐怕亦有所感应。” 苏旭倒是知道这个,“若是换成你的师祖,或是我的师父,必然都能在徒弟被杀前赶过来——除非他们不想出手阻止。” 陆月婵已经被丹药中的魔毒所侵蚀,碧游仙尊未必全然不知。 当然,这只是猜测,她说出来是想让对方放心。 苏旭拍了拍慕容遥的肩膀,“不必担心,寻仇这种事我不是第一次做了,有很多经验——” 她收回手,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队友,“我师弟也不是一般人嘛。” 慕容遥当然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师叔不如再将飞翼带上——” “不必!” 韩曜本来也没有多想,看到这一幕却瞬间忍不了了,直接将手里浮现出的灵犀一把塞进苏旭手中。 “用这个!” 苏旭皱眉,“你已经和它契合了。” 韩曜点点头,“但你能用。” 苏旭其实真的不怎么稀罕所谓的神剑仙剑,然而听到这句话,秉着这不可能的心态,下意识输入了一点灵力。 灵犀清光泠泠的宽刃上,顿时泛起了一阵斑斓火彩,火光流漾而下,竟荡开层层涟漪。 “?!” 苏旭震惊地看向他,“它不是已经认你为主了?竟然还能接受别人的灵力?” 慕容遥在一旁也傻眼了。 他的师弟师妹们在一边写信,此时方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苏旭连忙收回了灵力,没让他们瞥见,“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 韩曜一把将她扯走了,“你还要不要报仇了?” 两人的身影直接掠向金湖城,很快消失在诸人眼中。 城中飘落着细雪,骄阳之下寒风依然凛冽,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卷过长街,落入已然冰冻的沟渠。 陆家的府邸经过数次扩修,且宗家分家都住在其中,故此建得极为壮阔,又雄踞在城中高地,比城主府都要富丽许多。 他们在城墙上都能望见几座高楼,并一大片以法术维系的葱茏园林。 “你知道剑灵么?” 韩曜眺望着陆家府邸的巍峨轮廓。 “嗯。” 时隔许久,苏旭对这个话题早已不再敏感了。 “很多年前,我就曾试过触碰灵犀里的剑灵,但我无法感应到那种力量——不过我的师弟师妹们都曾试过,大家结果都是一样的,可见我们并非有缘人。” 苏旭叹了口气,“你一定是感应到了剑灵,并且用灵力将之与你自身连接起来了吧。” 理论上说,在这一步骤之后,其他人就再也不可能使用这把剑了。 “我确实做到了,然而也不仅是这样。” 韩曜想了想,“我把那剑灵毁掉了。” 苏旭:“?” “字面意思,我将那种力量吸收了,这把剑已经没有剑灵了,任何人都可以用它。” 韩曜耸了耸肩,“只要灌入一些灵力,就可以让它像是本命法器一样,化为剑纹收入体内,所以你若是想要,从此以后就是你的了,反正我用什么都一样,真到了危急关头也用不到剑。” 苏旭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不过如果对象是韩二狗,那其实发生什么她都不会觉得特别奇怪,“你,你毁掉了剑灵,然而这把剑却完好无损——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去烧碧海阁的时候。” 苏旭:“——你知道那是我做的?” “我当时不是很确定,后来在焦岩城里与你交手的时候,觉得你那火焰特别熟悉。” 韩曜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其实我不知道你和谢无涯之间发生什么,后来在静心殿里,我大概猜出来了,然后就被你烧了一脸,我回到院子里就将剑灵毁了,那时我想着,倘若哪一天,你能对我好一些,我就把这事告诉你,届时任你选择。” 苏旭下意识想怼他几句。 接着她反应过来,若是以前的自己,恐怕听对方提起灵犀就气不打一处来,根本不会和他好好谈论这话题。 “不必了。” 她发自内心地说道:“你先拿着吧,我若是真需要的话,再找你借用。” 话音落下,韩曜一愣,那双深邃幽暗的黑眸瞬间亮了起来,眼中甚至绽出笑意,“当真?” 苏旭不知道他为何高兴,毕竟韩二狗作为魔族,估计也不怎么稀罕这把剑。 “……我从来不扯谎,而且这有什么可骗你的吗!” “咳,没有。” 少年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那就说定了,你什么时候想用,随时来找我,不要再去管慕容遥要飞翼了。” 苏旭白了他一眼,“我从来没给他要过,是他主动给的,当然我也确实领他的心意。” 韩曜似乎很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现在该如何?” 苏旭打了个手势,“杀人放火。” 两人隐去身形,如同飞鸟般掠过人声鼎沸的长街,在积雪的屋脊上稍一落脚,很快又跃出数十丈。 “前任陆家家主真是个人物。” 苏旭一边走一边想着先前发生的事,“你估计不知道吧,那些地痞流氓,本是家主夫妻安排的人,我原以为是做做样子,听陆月婵的话,估计他们不止如此,啧,不过也对,这样方能刺激到那女人——哼,亲女儿亦能下手,我算是见识了。” 韩曜听得有些糊涂,“你的意思是,她父母安排人去害了她,让她体验民生疾苦,方能甩掉你爹?” “难道不是颇具成效吗?” 苏旭冷笑道:“显见他们也了解这女儿。” “啊?” 韩曜莫名道,“她并不真的喜欢你爹吧,否则怎会因为发生这种事就将人丢下呢,你爹还为她受了伤呢。” 苏旭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其实从益州赶来的这一路上,她闲下来的时候就忍不住琢磨这事,“其实吧,当时细节如何还真不好说,那些地痞流氓说不定最初是假装被我爹惹到的,最后陆月婵就会觉得,她因为我爹而受难,我爹还没保护好她——不过无论怎样,我对她的观点不敢苟同。” “本来就很奇怪。” 少年低声地嘟囔了一句,“我也不同意。” “我知道。” 苏旭沉默了一会儿。 “我听到你和她说话了——你们没开结界,我放出神识就听到了。” 韩曜眨了眨眼,“你好像恨她入骨,竟没提前杀出来?” “我确实恨她,但亦有些话想问。” 苏旭叹了口气,“只我可能无法冷静,或者没说几句就忍不住暴起和她拼命,所以还要多谢你,你说了一些我想说的话,让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韩曜心中一动,不由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他们俩曾经同行了数日,也并非没有和颜悦色谈话的时候。 然而,这还是头一次,她将道谢说得如此真心实意。 红裙少女伫立在屋脊上,透过稀疏的雪幕,她的眼神明亮又温柔,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仿佛天上的艳阳潋滟于一身。 “虽然那并非是我要求的,但,我亦愿意投桃报李,若是你有什么愿望心事,尽可以提出来?” 她歪过头,不太确定地道:“我也会帮你留意韩夫人的消息,虽然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韩曜失神了片刻,慢慢摇了摇头,“那事毫无头绪,若是你听到有关消息,告诉我一声也就行了,不用特意去找。” “其实我并无什么多余的心愿。” 他沉吟了一声,忽然展颜一笑,英俊凌厉的眉眼仿佛亦被柔和。 “再说,你已经做了一件让我十分欣慰喜悦之事。” 少年清冽悦耳的嗓音飘散在雪中。 苏旭:“?” 我做了什么? 杀了陆月婵?还是答应会从他那里借用灵犀? 第109节 “虽然情况特殊,但和我想的场景也差不多——” 他犹自低声说着。 啊? 刚想开口询问,苏旭忽然想起先前对方说过一句话。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喜不喜欢她,总之她如果愿意主动保护我,我真是做梦都会笑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六点还有一章~ 第58章 苏旭不太确定自己该对此事作何反应。 退一步说, 也许是她想多了。 一来对方说的未必是这件事,二来他方才也说了,他并不确定喜欢与否。 若是换成别人, 她定要将这事询问清楚。 然而是韩曜。 这事情就变得非常诡异。 两人已然来到陆家府邸的边缘,青瓦外墙上堆积了一层积雪。 墙内园林中碧树苍翠,百花蕃盛,迎着大雪鲜艳盛开。 一条抄手游廊横贯而过, 里面坐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身边环绕着一群仆妇, 有的抱着手炉,有的拿着大氅,还有的拿着小风车等玩意儿。 苏旭望着她们, 缓缓伸出了手, 指尖稍微动了一下。 韩曜明明没再看她, 却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细微的动作, 手边流光浮动, 召出灵犀,然后将神剑丢到她的掌心里。 苏旭接过剑, 将其他的事暂时抛到了脑后,“你竟问都不问一句?” 韩曜无所谓地道:“我相信你想做的事不会——嗯, 不会让人觉得特别无法接受。” 苏旭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说,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并无二话。” 韩曜点点头:“确实是这样不错,这是前提,方才那句算作补充。” 苏旭也没有就此感动,毕竟她的师弟师妹们都是如此, 若是一同出门做事,皆对她马首是瞻。 “我忽然想到小时候听过的评话儿。” 她把玩着手中的灵犀,“那主人公全家被杀,四处流浪,后来学艺有成,回去寻仇的——如今我可不就像是那故事里的坏人,跑来杀人全家的?” 剑刃上那一道菱形纹彩融入了火光,水蓝碧波也化作熊熊烈焰,玄铁剑锋被炙烤得泛起赤红。 那一股皓然仙气荡然无存。 仙剑在她手中仿佛化作地狱魔刃。 韩曜忍俊不禁,“是有点子像。” 话音落下,红裙少女的身影已消失在墙头,如同幽灵般掠进了有结界庇护的府邸,在花园中的小径上闪了一闪,很快没入了内院之中。 此时,那些仆妇哄着两个小姑娘,讲起外面好玩的事,其中一个女孩听得心驰神往,直嚷嚷要出去,又说为什么哥哥们能整日在城里玩耍,她们却只能在园子里看风景儿。 仆妇一脸难色,说这是老爷的吩咐,小姑娘又不比男孩子,若是在外面玩野了,以后收不住心。 另一个小女孩又开口,问为何要收心呢。 仆妇张口欲答,却不想在小姐们面前提起嫁人等字样,更无法解释家里那位姑奶奶的事,两个姑娘不依不饶地追问,她只好摆手讪笑。 “因为他怕你们像他妹子一样与人私奔。” 一道清越嗓音从花园里传来。 黑衣少年自墙头跃下,闲庭信步般走过小径,穿过粉白红紫的玉兰花丛。 他生得太过英俊,两个小姑娘一时都看直了眼。 仆妇们则是震惊于有外人能直接越过外墙,心中又后悔竟然将小姐们带到了园子里,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谁能担待得起—— “其实私奔并不算什么。” 少年摊开手道:“哪怕私奔之后又反悔也没事,感情这事总该是互相的,然而若是仗着对方脾气好,将人开罪得太过狠厉,就该付出代价了。” 两个小姑娘不过**岁模样,最初都听得有些似懂非懂,很快却又露出深思之色,接着竟有些了然。 在那些仆妇即将出声呵斥时,远处倏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地面在颤抖,园中树木摇晃,碎雪簌簌落下。 游廊的栏柱甚至绽开了裂痕,两个小姑娘尖叫起来,附近的人都没有站稳,几个仆妇脚下不稳滚作一团。 黑衣少年倒是稳稳当当站在花园里,他还抬着头向府邸中央方向看去,仆妇们爬起身来,不由循着他的目光扭头。 一道骇人的火焰光柱冲天而起,火光直入云霄,仿佛将天幕都撕裂开来。 府邸的结界轰然破碎,无形的屏障显现出来,金色光壁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噼里啪啦地化为无数破裂的碎片。 中央那一座华丽的正堂,已被围在熊熊烈焰之中,楼阁倾倒坍塌,时不时传出阵阵尖叫。 两个小姑娘皆有练气境修为,她们眼神不错,依稀可见空中浮着一道红影。 那人似乎穿了一身红衣,手边还燃烧着一道璀璨的火色流光,一道道火焰凝成的光箭在周围飞旋。 几道微弱的剑光从地面射去,尚未贴近她身边,就无力地溃散开来。 有个仆妇忍不住抬手在额头抹了一把,指间竟沾满了汗水,“这——这是——” “两位小姐和家主的感情可深厚么?” 黑衣少年目光一转,神情淡淡地道,“若是有人杀了你们的父亲,你们是否会去寻那人报仇呢?”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个小姑娘壮着胆子道:“你和父亲有仇吗?” 少年沉吟一声,不置可否地道:“我已经好久不曾挨过巴掌了,那事若是也算他一份,自然是有仇的。” 小姑娘竟然眼睛一亮,目中旋又露出几分恨意,“他将我们的娘抢进府里,后来大夫人将娘毒死,他却只处置了几个下人了事,如今只想着将我们卖进不知哪户人家罢了,为他报仇?我们只恨没有这个爹罢了。” 另一个小姑娘也咬唇道:“这位大仙若是能顺便将李氏那贱妇做掉,我姐妹二人愿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旁边的仆妇有的目瞪口呆,有的眼珠子乱转,还有的连忙劝阻,说她们年纪还小不懂事,大夫人一向对她们如亲生儿女云云。 两个小女孩满脸轻蔑。 韩曜一愣,才意识到,先前这两人娇憨可爱的样子怕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她们什么都明白。 “两位陆姑娘芳龄几何?” 两个小姑娘倒是答得利索,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只因修炼得太早,所以生长迟缓。 “父亲想将我们姐妹嫁给陈掌门之子——” “那小子如今才六岁,故此我们长得慢些也不要紧,尤其要让陈掌门看看我们天赋不差。” 两人一人一句,说到嫁娶之事也满脸平静,并无丝毫羞意。 仆妇在旁边欲言又止,两个姑娘只冷笑,“他将我们当做货物,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韩曜听明白了。 他目光一转,冷笑一声,“我懂了,那李氏听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哼,你们这些正道人士一向道貌岸然,内里竟干些丧尽天良之事,本座今日就帮你们一趟。” 少年一边说着,周身腾起了漆黑的烟雾,带着浓浓的不详的阴邪气息。 话音落下,他已经消失在原地。 两个小姑娘睁大眼睛。 她们心中被恐惧笼罩,甚至呼吸都有些不畅,体内循环的微薄灵力更是瞬间被打散。 仆妇们没有修为,此刻更是双膝发软,有的直接昏了过去,有的瘫倒在地上,两股战战。 过了片刻,两位陆小姐方喊出声来,“竟是魔修!” “不知是哪个门派的——” 此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呛人的焦糊气息冲进咽喉。 周遭气温骤升。 两个小姑娘都忍不住,热得纷纷脱了外衣,正想喊人离开,空中一道黑影闪过。 年纪大些的下意识伸手,将那东西接了过来。 “啊!” 她尖叫一声,将手中血淋淋的脑袋丢开。 正是李氏死不瞑目的头颅。 那黑衣魔修少年立在墙上,远远向她们比了个手势,“人不是我杀的,我只负责将脑袋给你们看一眼罢了。” 说完就消失了。 她们对视一眼,默默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朝府邸中央、那被大火淹没的正堂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韩曜确实没来得及动手杀人。 陆家家主也只是元婴境,而且修为是用灵丹堆起来的,底子薄弱不说,灵力也不够深厚,手中的法器也经不起灵犀一击之力,瞬间碎成了渣。 李氏作为正妻也住在正堂,那时已提着剑冲了出去。 苏旭闪到一边,冷冷说自己是来寻仇的,闲杂人等滚开还可以留下一命。 谁知李氏破口大骂,说她必然是苏云遥的小贱种,早就不该留下那姓苏的性命—— 话未说完,脑袋就飞了。 韩曜赶到的时候,从地上拎起脑袋,在苏旭莫名其妙的目光里,说了句有用,便转身走了。 很快,陆家闹出如此巨大的动静,整个金湖城都被惊动了,大大小小的门派都遣人来查探。 因为结界已经破碎,大家都如入无人之境,华美的府邸上空悬浮着数十道身影,踩着飞剑的修士们来来回回。 第110节 陆家分家还有些金丹境以上的高手,此时大多都身受重伤,倒是也有能出来主持局面的。 这些人都和家主关系不好,方才直接躲起来没参与战斗,此时无比庆幸刚刚的决定——那女人实在太厉害了,竟无人是她一合之敌,而且她还有个同伙从头到尾都没出手呢。 不多时,又有传言流传出来。 是两个魔修前来寻仇的! 这话很快就在城中茶楼酒馆里传遍了,许多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说那两个魔门修士,一男一女,都生得龙章凤姿非比寻常,据说早年被家主和家主的妹妹玉桂仙君得罪狠了,如今前来报复。 具体细节如何,又有五花八门的版本。 有说被骗财骗色的,有说是父辈的仇怨,还有的干脆说那两个魔修也是陆家人,只是被陆家家主夫人李氏害死了小妾母亲,家主本人又装聋作哑,两人潜心学艺数十载,如今终于回来报仇雪恨。 最后这版本更让平民百姓们激动。 一时有人声讨尸骨未寒的李氏,一时有人又将他们骂成狼心狗肺的孽畜,说陆家好歹对他们有生养之恩云云。 人们为了这虚假的传言吵得不亦乐乎。 各种流言风一般传向整个雍州。 两个莫名被编成兄妹的“魔修”,此时早已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他们正在北上,前往白沙城。 苏旭通过玉简和慕容遥联系了一次,后者说师门传信任务不变,陆家这边他们会再派人来弄清当时的情况,务必还他们一个公道。 她对这句话嗤之以鼻,不过也还是没多说什么。 她其实也挺想去白沙城看看情况,再说陆家家主和陆月婵相继死在自己手中,暂时来说没有后顾之忧,也就同意在城外废墟边缘与他们会合。 百里苍山覆雪,天地间挂着白茫茫的帘幕,湖河宁静,水面冰冻三尺。 在咆哮的寒风中,一团团雪雾被吹过旷野,山丘间的白桦和雪松凄厉地摇摆着,压弯的枝干来回晃动,凝结的霜花碎雪抖落一地。 在这样的风雪中,修为低些的修士御剑都会变得有些困难,他们倒是没什么阻碍,苏旭甚至不止一次看到韩曜用出冰系法术。 自创的那种。 “你的灵力是否会受到气象影响呢?” 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韩曜其实也不太确定。 他作为自小生在荆州的南方人,头回见到这般惊艳的风雪,儿时在荆州度过的岁月里,偶尔确实有狂风骤雨,但那时他并无灵力—— “我入门前曾在凌云城里测过天赋,他们用了聚灵阵。” 苏旭闻言不禁侧目。 早在他们离开宗门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那时她的心情与此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第一次我测了全灵根。” 韩曜好像并未注意她的神情变化,自顾自地说道:“廖老鬼给我传音,说这样不行,然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听他们说唯有三灵根方有机会入门,结果不知怎么,聚灵阵坏了,那会儿天色本就阴沉,又下起了雨,窗外电闪雷鸣,我恍惚间有些说不清的想法,仿佛感觉到风雨雷电里蕴藏的某种力量——” 他想了一会儿,却终究不知该如何形容,“我央求他们再测一次,谁知就莫名其妙地过了,但我一直知道我的灵力并不止风水|雷三系,在执事堂那些日子,我也装成那样罢了。” 苏旭怔怔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是你先问的啊。” 韩曜有些莫名地回过头,接着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你不是也让我知道了你的事吗。” 少年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若是关于我的过去,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随意问我便是,我必定知无不言。” 第59章 白沙城位于雍州极西极北之处, 越过一片林木稀疏的荒山,依稀可见仅剩残骸的村镇,崎岖的道路被白雪覆盖, 凄凉无比。 这附近终年落雪,寒风掠过光秃秃的山坡,吹来雪雾阵阵。 绵延数十里的废墟,都被裹入一场白色风沙中, 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苏旭坐在一处残缺的石屋顶上,拿着玉简换了几个姿势, 试图听清里面传来的声音。 “这样当真有用?” 韩曜站在街上一脸无奈地看了过来。 他脚边是一地散落的、各种大大小小的骨骼骨节,横七竖八地铺满了方圆数十丈内的长街。 在这条雪迹散乱的道路尽头,还摇摇晃晃地浮现出数道身影, 皆是身上落满积雪的骷髅骨架。 它们眼窝空洞黝黑, 脚步一深一浅, 两手空空, 指爪却尖锐无比, 甚至还有兽形的骷髅混在其中,四足落地, 看上去是寻常猫狗的体型。 有几个身形略高的骷髅,头骨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蛆虫, 还有扭曲横生的肉块挤在肩颈、肋骨之间。 它们手上有长长的利刃或刺枪,看上去都是由骨骼打磨成的,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孔洞,不断有蠕动的黑虫来来回回钻进爬出。 自从他们越过外围的荒山,进入了村落之后,类似的“生物”就一茬接一茬地冒了出来,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残破不堪的石屋里。 苏旭作为一只鸟, 对密集的蛆虫也并无强烈的反应,对她而言那只是一种异常的现象。 这些骷髅从理论上说皆是魔族。 至少,它们和埋骨之渊中的骷髅魔兵极为相似,然而它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或许是死掉的村民?” 韩曜不太确定地道。 他正拿着灵犀,非常敷衍地灌入灵力,随手一挥就是丈许长的剑芒,轻松将骷髅们砍成一地骨头。 过一小段时间,这些骨头就会拼合重组,重新凝聚出一副完整或不太完整的骨架,然后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他不厌其烦地应付着前仆后继的骷髅,因为苏旭正在试图用玉简和慕容遥交谈。 韩曜不怎么想听到慕容遥的声音,也不怎么愿意帮助他们两个用玉简聊天。 然而他也知道,苏旭并不需要他,也并不在意他的意见——如果他表示不满,对方会直接说那你走吧。 于是他别无选择地重复着打散骷髅这一举动,剑招法术并用,甚至在这期间还自创了几个冰系灵诀。 终于,苏旭听到了慕容遥的声音。 “——苏师叔。” 他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周围好像有巨大的风声呼啸,又不断响起古怪的咆哮。 虽然声音质量不佳,韩曜也几乎都要为此感动了。 “你们在何处?” 苏旭站起身来。 上回她与慕容遥交谈已是昨日的事了,那会儿双方都尚未进入白沙城外围废墟,也没有遇到这些疑似魔族的骷髅。 慕容遥似乎也说不清他们在哪,讲了几句,仿佛是在一处遍布着怪兽的地宫里。 他又说师弟师妹们都不能再御剑,这附近仿佛存在某种禁制之力,所有人都要消耗大量灵力才能驾驭法剑。 或者说,无论他们做什么,都要消耗比在外面更多的灵力。 所以,他们如今正在那幽深昏暗、曲折迂回的地宫里,老老实实地举着剑,一招一式和那些非人的怪兽战斗。 而且打得十分艰辛。 苏旭乍一听有些想笑,然而想想他们估计很辛苦,还是好言安慰了几句。 显见慕容遥也深受其害,听上去甚至有一点点气虚,“师叔现在何处?” 苏旭举目四望,满眼都是漏风的破屋和狰狞的枯树,骷髅在吱吱嘎嘎的响声里摇晃着重新爬了起来。 “……还没有进白沙城,在城外的村子里。” 慕容遥了然地应了一声,又说他们也经过了类似的地方,在村落深处一座疑似祠堂的建筑里,发现了地洞,沿着那地洞一路向里探索,就逐渐进入了白沙城的地下迷宫。 苏旭:“……你们就这样进去了?那任务不是探查么?” 慕容遥沉默片刻,“你们不也一样进入了屠山地宫?” 苏旭哑然。 也是。 他们俩当时明面上的任务,也只是调查屠山附近是否有玄火教魔修活动而已,一旦确定就可以禀报宗门,其实并不需要亲身进入。 不过她倒是能理解,像是慕容遥这种一心沉浸于剑道,以战练心的剑修,面对这种情况很难直接看一眼就走人,而是下意识地想要深入,与更多的敌人交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像这样肆无忌惮与魔族——暂且当这些骷髅是由活人活兽变作的魔族好了,与它们交手的机会其实也算罕见。 一不用顾忌伤及他人,二面对的魔族也并不是特别厉害,但凡有些道行的修士都能应付——灵力用尽了肉搏都不是不行。 至于慕容遥的师弟师妹,他们经常跟着大师兄一处修行,本事比不上他,性格追求倒是都和他都差不多,有这种机会个个跃跃欲试。 于他们而言,若是当真无法力敌而殒身,那也不算什么憾事。 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可知道你在地宫的什么位置?或者说第几层?” 慕容遥说他没法回答前一个问题,“我不敢放开神识,那样会招来方圆数里内的所有怪物……在这地宫里已经不止有骷髅了,我倒是能够应付,然而他们可能会受伤。” 苏旭倒是知道这个。 她方才也放开了神识,结果附近的骷髅们仿佛齐齐暴动了一般,从各个角落钻出来,前仆后继地朝他们涌近。 “我还以为只有我……” 是个妖族所以更加吸引他们。 因为韩二狗这样做好像就没什么问题。 “我们应当还在第一层?” 慕容遥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们已数次看到向下的阶梯,只是并未走进去,不过,我们在祠堂里也只是沿着那地道一直向下走。” 所以那地道可能是直接通向地下二层或者三层,如果他们无法往上走就不能分辨自己究竟在哪里。 “你可曾试过击碎上方的穹顶?” 慕容遥沉默片刻,说他试过,然而无法打碎这里的石壁。 第111节 苏旭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因为这里并非妖城,曾经也只是普通人居住的地方,以慕容遥的实力就算是寻常结界都能打碎。 “或许……你们正身处于幻境中,或是被什么妖族魔族以秘法控制?” 她犹豫着问道,“每次遇到这种本不该发生的事,就有可能是这样。” 这次慕容遥沉默了更久,“你是说,我如今听到你的声音,也都是幻镜的一部分,你也是假的?” 苏旭:“……” 两人都安静下来。 然后,在长街上砍骷髅的人扬起声音,“也许整个城都笼罩在幻镜里,却并非人为操控?” 苏旭也想过这种可能,“假如这城被法术影响,在进入边界时,应当有所感知。” 韩曜嗤笑一声,“他们又不是你。” 苏旭白了他一眼,又转向玉简:“我不是要你们这样做,只是问一声——如果你们还想原路返回,是否已经做不到了呢?” 慕容遥很大概率听到了方才的对话,却也并无不满,“地宫入口有结界阻隔,只能进不能出。” 不用问,那结界必然也是无法破坏的。 苏旭遥望着笼罩在风雪中的白沙城。 此处只是城外的村镇,相距还有十数里之遥,以她的眼力,也只能模糊看到一片青灰色轮廓。 慕容遥一行人若是在白沙城的正下方,那也是很长的一段距离了。 她收起玉简,扭头向地上的人问道:“你的灵力消耗了多少?能否用来赶路?” “可以。” 韩曜倒是无所谓,他收起剑跳到了房顶上,寒风穿过半截残缺的屋檐,吹来一脸雪花。 “大概消耗了十有一二?” 苏旭知道这家伙灵力也不少,没想到砍了一刻钟的骷髅,竟然也消耗了这么多,“我们找找慕容遥说的地方,看看能否进入地宫。” 韩曜点点头,接着犹豫了一下,神情不愉地道:“你是想要去找他么?” “我是想看看能否感觉到下面有什么东西,幻境还是结界,亦或是某种诅咒。” 苏旭投给他一个你无可救药的目光,伸手向着远方遥遥一指,“请你看看这座城有多大,若是那地宫有这座城一半大,没几个时辰恐怕都找不到。” “你可以用神识找他们。” 韩曜撇过头,“反正你灵力定然很多,就算引来一堆骷髅也可在下面大开杀戒。” 苏旭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了,“我担心慕容遥和他的师弟师妹们,是否让你很不满呢?” 韩曜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抢在对方前面开口:“无论你在意还是不在意,你都没资格管我怎么做,如果你不愿进去,那就在此处或者回到山里等着,亦或是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不会拖着你硬要与我做什么。” 少年皱眉望着她,眸色瞬间幽深起来,“我并不介意你强求我做什么——” “我不会。” 苏旭斩钉截铁地道:“你我在一处也经历了些事,对彼此有些了解,勉强也能算是友人——” “勉强算是友人?” 韩曜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友人?” 苏旭面无表情:“那要不还是萍水相逢的——” “那就是友人吧。” 少年顿时改口,抿唇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想做什么都行,不用知会我。” 苏旭不是傻子,她一听就能听出对方话里赌气意思居多,然而她又不欠他的,也犯不着因此哄他,干脆彻底无视了他。 天色阴沉,荒村里大雪纷飞,残破的房屋伫立在雪中,骷髅们失去了目标,重新蜷缩在小巷的阴影里,或是干脆化作一地散落的骨头。 苏旭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 早听闻这里终年落雪,而且四季严寒,若是这样的话,积雪应当远远比他们见到的要厚重许多。 她望向身边一棵枝干光秃狰狞的枯树,伸手在堆满积雪的树枝上抹了一把,已隐隐冻结的雪块被拂落在地,摔得七零八落。 那树枝上很快又堆满了积雪。 不过,当落雪的厚度回复到先前的状态,仿佛就彻底停止了变化,无论又有多少雪花飘落而上,都不动如山。 苏旭一言不发地拿过韩曜手里的灵犀,手腕一转,赤红火焰燃烧而下。 利刃嗡鸣。 一道火红的剑芒脱离剑身轰然而出,重重撞击在前方一座塌了半边的石屋上。 在稀里哗啦的坍塌声中,那座屋子被撞得彻底倒下,大火熊熊燃烧,焚尽了屋里的枯草,然后就慢慢熄灭了。 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那座屋子神奇而诡异地恢复了原状,甚至那些被烧干的、放在火炉旁边的草堆,都重新冒了出来。 苏旭:“…………” 两人默默看着这一幕。 她将灵犀重新扔回去,“其实我们现在就可以向宗门汇报了。” 韩曜不置可否,“但你既放不下那些人,又好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旭瞥了他一眼,“而你既不想看到我去救他们,又不想一个人从这里离开。” 韩曜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为何不用杀掉玄火教教主还有陆月婵的那一招,将地面上的屋子全都毁掉,看看是否能找到地宫入口?” 因为那样会损失掉将近一半的灵力,而且—— “他们并不是从这个村子进去的,这里未必一定会有。” 苏旭想了想,只将后面的原因说了出来,“再说万一烧死你怎么办。” 韩曜愣了一下,刚想说不会,旋又想起自己并未直面过那一招,而且思及对方的话,心里又莫名有些高兴。 ——我可能是完了。 他转身运起灵力,“跟我走。” 说罢化作一道轻烟般的黑影穿过荒村的废墟,在崎岖辗转的小径上来回穿梭,骷髅们甚至不曾反应过来,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旭跟他跟得极紧,然而一路也暗自心惊,以这灵力的运转程度,若是对方再快一些,她说不定连妖纹和羽翼都要遮掩不住了。 不多时,韩曜钻进一座漏风的破屋。 这里面只剩一面完好的石头搭建的墙壁,旁边两座墙都散落成堆积的石块,冻结了一层厚冰,房间里铺着一堆烂乎乎的草席,都与地面凝冻在一处。 他站在旁边以目示意。 苏旭将信将疑地弹出一道火光,冰雪融化,地上的草席迅速被烧了个干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地道入口。 “?” 这难道也是魔族特有的直觉? “等等。” 韩曜拉住了她,“如果有去无回,难道还真一辈子都呆在里面?” 苏旭笑出声来,“你不知道么?这地方若是被人操控,将那人杀了就行,若是被某个法术结界所影响,找到阵眼毁掉就好。” 韩曜这才松了口气,跟着她一起下去了。 这地道并不算幽深,只走了几十级台阶,前面就露出一条狭长笔直的通道。 周遭皆是冷冰冰的石壁,缝隙间依稀有冰碴霜迹,四处弥漫着凉气,高处悬挂着烛台,红烛光芒微弱,幽幽战栗。 这蜡烛也不知燃烧了多久。 “你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只是觉得这里似乎有某种灵力波动……” 他们身形极轻,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儿脚步声,然而沉睡在地穴中的怪物们却纷纷被惊醒。 在一道道幽深的长廊中,不断有奇形怪状的生物,从角落的阴影或是墙壁的裂缝中冒出来。 大多数都是身上遍布蛆虫的骷髅骨架,有些已不复人形,三头六臂的,生出十数条腿的比比皆是。 两人很轻松地打发了这些怪物,转过一个拐角,通道变得宽敞起来,两边多了许多被铁栏割开的牢房,前方站着一个更加高大的骷髅。 那东西将近一丈高,脑袋几乎触碰到上面的墙壁,手里拖着长长的布满锈迹的锁链,身上挂着蜂窝般的虫巢,行走间不断有虫卵簌簌掉落,外壳裂开,爬出蠕动的幼虫。 苏旭看着那寸许长的幼虫陷入了沉默。 烈焰灌满了一道道地底长廊,墙壁上的霜冻融化,石墙被炙烤出灼灼火光,热浪翻腾而起,驱散了寒意。 韩曜侧目,“你怕虫子?” 当然不是。 苏旭的内心在哀嚎,“我怕我再不烧掉会忍不住去尝尝滋味。” 韩曜:“……” 他沉默了一下,“你若真的想吃,嗯,应该也无妨吧?” 苏旭面无表情,“你当真这么想吗?” 韩曜看她的眼神识趣地不再说话。 苏旭用的只是寻常火焰,而且控制得颇为精确,故此骷髅们虽然被烧干净了,周遭的事物却没怎么被破坏。 两人分别在这疑似监牢的地方探索了一圈。 不多时,她在一座牢房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卷竹简,上面文字被磨损得厉害,只能连蒙带猜看出这是记载了白沙城历史的东西。 ——四百余年前,白沙城易主,暴虐残忍的城主身死,尸体被挂在了城墙上。 新任城主美貌无双,性子风流,在宫殿中豢养男宠数十人,整日寻欢作乐,然她不曾苛捐杂税,也不曾为非作歹,故此城内外百姓也算得上生活安宁。 直至无数魔族爬出了埋骨之渊,魔瘴汹涌如海潮。 白沙城中并无修士,居民们瑟缩在墙后,眼睁睁见着城主前去迎战,她化出蛇尾,身形迎风而涨,孤独地面对千千万万潮水般涌来的魔族。 竹简记载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苏旭对于看不到后续感到十分恼火,然而找遍了所有的牢房,都没再有相关的记载了。 第112节 她也不怕引来太多敌人,干脆试着放出过神识。 力量确实受到了某种压制—— 所感知的范围一寸一寸扩散开来,本该有清晰的画面反馈而来,却只能感到一些隐隐约约的阻隔。 这感觉极为奇怪,好像是被人蒙上了眼睛,只能通过触觉来感知周围是否有障碍。 不过,仅是这样,她也能依稀分辨出附近的格局。 ——无数条曲折迂回、互相勾连的狭长通道,尽头处有通往高处或者下层的阶梯。 就在苏旭正要收回神识,向楼梯处走去时,混沌模糊的感知世界骤然清晰起来。 黑暗顷刻间剥落而下,露出一处空空荡荡、穹顶极高的水牢,无数堆积的骸骨从水里浮现出来,水面全然静止,森白骨骼像是一座座小山,最上方甚至落了层层灰尘。 有一个人坐在尽头高处的台阶上,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 他们明明身处全然不同的空间,然而这一眼却仿佛直直望进她心里。 苏旭几乎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个高大的青年,生得极为俊美,他穿了一身漆黑的长袍,袖口伸出苍白枯瘦的指骨,一手捏着长长的黑色烙铁,顶端烧得通红,另一手拎着布满倒刺的长鞭,鞭上挂着腐烂的肉块。 他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的虚空,一双澄黄的眼眸中,渐渐延展出竖瞳。 黑袍青年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衣摆下是一条布满鳞片和斑纹的蛇尾,只是有半边都烂掉了,附近环绕着嗡鸣的苍蝇,半露出的纤细的肋骨上蠕动着蛆虫。 青年直勾勾地盯着她,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精准地锁定到目标身上,然后猛地挥起了手中的长鞭。 “你——” 韩曜刚想开口询问,忽然被一把推开。 这一下极为用力,他整个人被推出丈许,直接撞到了墙上! 倘若是普通人恐怕脑浆都要撞出来了。 他都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脑袋,才发现先前的位置出现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地面直接被抽出了一条裂缝,甚至都能隐隐看到下面一层的境况。 ——几个倚在墙边休憩的骷髅被惊醒,抬头用空洞的眼窝茫然地看着他们。 苏旭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第60章 那是一个漫长而恍惚的梦境。 她置身于白雪纷飞的北地, 山坡上寒风怒吼,如烟似雾的飘雪中,依稀浮现出一片碧色森然的绿影。 在满山风雪中, 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桑树,树边立着一个人。 他身姿修长,头戴银冠,如瀑黑发松散半挽, 身上披着轻薄的丝质黑袍,更衬得肤色白似山雪。 那人伸手拉低了一条沉甸甸的枝桠。 繁茂叶片间的桑葚殷红发紫, 隐隐擦过微翘的艳丽薄唇,掩盖了那一丝邪异诡秘的微笑。 他侧过头,似乎说了什么。 苏旭鬼使神差地向前一步, 尚未踩实却骤然落空, 四周的世界开始崩坏塌陷。 茫茫雪原四分五裂, 她继续跌落, 坠入无底的深渊之中。 “!” 苏旭猛地清醒过来。 她头痛欲裂地从地上爬起来, 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在那幽昏的地牢之中。 落雪纷纷扬扬飘来,空旷长街上游荡着几个骷髅, 它们漫无目的地四处转着圈,脚步非常迟缓。 街道两侧是各色宅院, 如今只剩下残缺的乱石墙壁和几处空落落的门框。 她抬起头,天空一片青灰,阴云密布。 ——自己确实莫名跑到地面上来了。 苏旭头疼得厉害,不过隐隐能感到这痛苦在好转,虽然极为缓慢,伴随着一些凌乱的与战斗有关的记忆。 ——譬如在地牢深处,她和那个蛇尾男人打了一架, 打着打着她就发现对方不过如此,就在她想使出杀招的时候,忽然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离。 再次睁眼已在这里了。 她无奈地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一边看着远处那些骷髅茫然漫步,一边琢磨着方才发生的事。 她为何会昏过去,又为何会做梦? 梦里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不想还好,稍微一思考,她的脑中又是一阵尖锐的剧痛。 苏旭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抱住了脑袋,一时冷汗涔涔,牙缝里挤出了痛苦的呻|吟。 好痛。 仿佛无数根细密的针刺钻入脑海,然后分散开来不断翻转搅动。 脑袋仿佛已经裂开了,眼前甚至开始冒出雪花状的白光,亦或是真实的雪落在眼帘上。 她几乎分辨不清了。 苏旭一边急促地喘息着一边跪倒在地上,朦胧中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叱咤,剑刃交错伴随着熟悉的骨骼碎裂声。 有人来了。 她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思绪被转移,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许。 眼中模糊的世界渐渐变得清晰。 远处有几个手握长剑的年轻人,三男两女,皆身着琅嬛府道袍,此时正气喘吁吁地站在一处,身边是散落一地的骷髅骨架。 一个少年转头瞥见了她,不由讶道:“苏仙君?” 他们在凉月城见过一次,以苏旭的容貌,对常人而言必定见之不忘。 苏旭无精打采地抬了抬手,“诸位琅嬛道友一切可好?” “你说呢!” 当中的粉衫姑娘哼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师兄拉住,后者向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师兄如今不知所踪,蓉蓉你莫要惹恼了她——” 陈蓉蓉撇了撇嘴,倒也真不敢说话了。 另一个脸生的姑娘倒是上前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道:“前辈是否也因试炼而来呢?” 苏旭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感觉消耗了很多力气——并非灵力,她的灵力还十分充盈,仿佛随时能将这里烧得灰飞烟灭。 这感觉更像被一种精神上的疲惫所折磨,。 她提不起劲去思考任何事。 “不知苏仙君有没有见到我们的大师兄。” 另一个少年也彬彬有礼地开口问道,倒是没有摆出天下人都该认识他大师兄的样子,还解释了一句,“你们曾在凉月城见过一面——我们甫一进入白沙城就失散了。” 苏旭知道他说的是赫连辰,闻言摇头,旋又想起他们的任务好像该是追杀那位无尘岛的逃犯。 “你们也是为了试炼?” 几人相视苦笑。 最先开口的少年叹了口气,“我们第二环任务本是缉拿一位八派通缉的要犯——谁知他进入了大荒,还有两个妖怪当帮手,我们禀报了师门,于是换了一项任务,就跑来这里了。” 八派试炼中,参与者互相争抢乃至大打出手者不在少数。 然而如今的情况,他们都是被分配来调查白沙城里的邪崇,且并无淘汰要求,所以他们倒是宁愿与苏旭交好,起码多一个战力。 苏旭先前就收到了消息,何昔去杀无尘岛的林长老,陆晚带着顾盼溜回大荒了,琅嬛府弟子在后面干瞪眼。 ——赫连辰倒是敢追进去,然而他好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未必能护住所有的同门。 如今这位神剑剑主不知被弄到哪去了,琅嬛弟子们没了他宛若失了主心骨,也没个能拿主意的。 在他们说话时,陈蓉蓉不断左顾右盼,同时催促大家赶快离开此地,因为那些骷髅在一盏茶时间内就会重新拼凑起来。 她对苏旭心有惧意,不愿同后者一处,然而其他人倒是乐意拉上一个金丹境的大佬——这位先前可是能和他们大师兄对峙的主儿,起码比他们要强多了。 苏旭摆了摆手,“诸位请自便吧,我受了重伤,一时半会儿帮不了你们。” “听见了吧,人家不愿同我们一道走。” 陈蓉蓉小声嘟囔着,“明明灵压那么强,还说什么受伤。” 苏旭充耳不闻,只是态度坚定地拒绝同他们一起。 琅嬛弟子们面面相觑,几个少年叹了口气,方要离去,另外那个姑娘却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前辈。” 她容貌平凡至多称得上清秀,与陈蓉蓉站在一处登时被比了下去,然而修为却比后者高了不少,从灵压上看也是筑基后期了。 “那前辈一定要小心,莫要去碰那些箱笼,若是听到婴儿的哭声或是谁的呼救,也千万别去靠近。” 那姑娘的袖子被陈蓉蓉扯了一把,她却恍若未觉,继续说道:“我们有位同门已经被箱子咬掉了脑袋,另有位同门被那孕妇状的恶鬼吞进了肚子里——” 苏旭有些诧异,本以为对方会搬出一堆理由让她一起走,没想到竟是友情提示。 她自然不会说我才不去干那些蠢事,“多谢阁下提醒。” 姑娘得了这句话微笑起来,也不再挣扎,被陈蓉蓉拽着离开了。 他们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似乎在前往出城的方向。 苏旭又坐了差不多一刻钟。 她安安静静守在原处一动不动,远处的骷髅们重新活络起来,却也没发现她的存在。 它们重新散漫迟缓地四处游荡起来。 第113节 甚至有一个从她面前经过,双方相距不过丈许。 白沙城笼罩在昏暗天幕下,刺骨寒风穿过倾塌的废墟,卷着雪花飘飘洒洒飞向城中央,在阴云之下,依稀有一片残缺却依然巍峨雄浑的楼阁矗立在高地。 苏旭眯着眼瞅了一会儿,“师侄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那就是城主所在的府邸。” 身后传来一道悦耳清肃的男声。 她回过头。 慕容遥扛着黯淡大剑缓步穿过风雪,看上去有些疲倦,那双眼眸却依然明亮有神,“师叔是如何出来的?” 苏旭歪了歪头,“说实话我不晓得——不过我猜你和我差不多?” 慕容遥正走到她身边,闻言似乎微笑了一下,或只是唇角牵动时的错觉。 不过,他的神情确实温和了些许。 青年放下肩上的飞翼,俯身坐到了她旁边。 两人并肩坐在一处,一起遥望这座白雪连绵的荒城,雪花不断打落在膝头肩上。 “白沙城城主——姓氏不详,据说她先前嫁过人,只是她憎恨丈夫,故此从不提那人的姓氏,也不说自己的名号,人们只唤她作城主,据说只有她身边最亲近的男宠,才有资格知道她的闺名。” 慕容遥淡淡地说道。 苏旭偏过头凝望他英俊无瑕的侧颜,“你是否也找到了竹简?!后面还有什么吗?” 后者微微颔首,旋又摇头,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这里面记载了另一个故事。” 苏旭打开那卷竹简,上面字迹依然是斑驳模糊的,有些部分业已残缺,只能继续连蒙带猜地向下看。 五百年前,有一个蛇妖被修士追杀,身受重伤流落到幽州,为一个人族所救。 她为报恩嫁给了那人,夫妻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谁知恩爱多年之后,那男人被云游的仙人所看中,带回门派也当了修士,不久后他回家探望,竟看到结发妻子露出蛇身,而且正在吃人——那被吃之人竟是他的母亲! 男人悲恸欲绝,当下跑回门派将此事禀告了他的师父,不多时门中集结了一大批人手前去诛妖。 蛇妖在被杀死的一刻跳入深涧之中,尸体并未寻得。 苏旭:“?” 她将竹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里面仿佛缺失了一些细节,而且有些没头没尾,倘若她没看到自己寻得的那一部竹简,兴许还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 “这是城主的故事。” 她喃喃道。 “你如何知道?” 苏旭将自己找到的那卷竹简塞给他,“这上面说了城主是蛇妖,而且她的男宠们都是蛇妖,同她一样,在魔族袭来时保护城中的居民,他们本有能力逃跑,却悉数战死——她应当是其中最厉害的,孤身出城迎战了魔族大军,被那几个领头的高等魔族杀死了。” 慕容遥一边看一边将另一本薄薄的竹简给她,“这才是我找到的,先前那卷是赫连辰给我的。” 苏旭讶道:“你们见面了?他还给你书?” 慕容遥点了点头,补充道:“是我问的,他不愿给我讲故事,就直接将这东西给我了。” 苏旭想了想那场景,有些好笑地道:“我一直以为你们俩是差不多的性格,能不开口就不会多说一个字,没想到师侄你亦有好奇之心。” “我不是。” 慕容遥微微摇头,“我只是觉得多说多错,又想在师弟师妹们面前摆出一副让他们信服的样子。” “所以干脆不说话了?” 苏旭眨了眨眼睛,“是否你师父张长老让你这么做的呢,因为他觉得你以后可能会继任首座?” 慕容遥深深点头,一副你果然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苏旭心想我当然明白,因为我以前也抱有这种虚假又无意义的幻想。 当然对于慕容遥而言,也未必是假的,好歹他还是被宗主看重且委以仙剑的——凌霄仙尊有一大堆徒弟,如今活下来的个个都成了长老,当中有天赋好的有天赋一般的,然而却没有被他看重的,让他将剑传给了徒孙。 她笑了一声,“其实不必在意这些,大多数人想要的首座呢,也未必是威严冷峻高高在上的。” 慕容遥露出洗耳恭听之态。 “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桃源峰里有许多人想要我成为下任首座,缘故就是我经常会帮他们答疑解惑,或是指点一下修行进境方面的问题。” 苏旭摊开手,“他们也敬佩谢无涯,但那是因为他曾在离火王手下生还,人们觉得他像宗主一样,有力量护住宗门上下——我敢说若是我也有这经历,大家必定更喜欢我,前提是他们不知道我是妖怪。” 慕容遥听到最后忍不住微微蹙眉,“是不是妖怪又有什么打紧呢?白沙城城主也是妖怪,却为了保护这里的百姓们死掉了。” “所以说你还是挺与众不同的。” 苏旭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毕竟通常人都会抓着她吃了她的婆母一事不放,证明妖族生性歹毒邪恶。” “那事不知原委,况且记载本来就不完整,她为了守护这城献身却是真的。” 慕容遥低声道。 苏旭叹了口气,“是啊,其实我也不信她以前会是那样一个人,倘若她真是被丈夫辜负了,却依然对人族有善意,我都不知道我能否做到——我小时候便有那种‘谁负了我就杀他全家’的糟糕念头。” 慕容遥似乎有些无语,“但你并未那样做过,若只是想想过瘾——那本是人之常情。” 苏旭失笑,“我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听你说出这种话。” 毕竟这小伙子还是挺正直的一个人。 她的头痛终于彻底好转,如今灵台清明起来,只消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梦境,就并无大碍。 苏旭站起身来,“你如何与你的师弟师妹们失散了?” “我遇到了一个双手缠着镣铐、下身被泡得烂浮肿胀的怪物。” 他停了停,“兴许是这里的囚犯,样子有些骇人,它被关在那一层地牢的最深处,在与它交手之后,我就莫名出现在了地面上,进到了城里。” “啊,看来与我交手那人就是典狱官了。” 苏旭停顿了一下,“大概也是男宠之一,毕竟是个蛇妖——要不要一起去城主府邸看看?还是你担心他们?” 慕容遥欣然同意,“我们先前已约好,若是一旦走散,就尽量向外走,不要再单独深入。” 两人一同赶往白沙城中央。 慕容遥的灵力也不少,不用太过节省,直接展开身法随着前方的人在雪中狂奔,在残缺的屋脊和屋顶破洞间跳跃穿梭,避免了与地面上的骷髅们相遇。 城主府并非是一座楼,而是一片鳞次栉比的建筑群,玉石殿宇森罗恢弘,毁弃的楼台置于雪中,竟显出几分模糊飘渺的仙气。 正殿前堆积着几块碎石,石缝里甚至夹着几只枯瘦骨手,仿佛昭示着临死前不甘于命运的挣扎。 苏旭越过这块石堆,心中那不祥的感受越发鲜明。 “等等。” 慕容遥忽然拦住了她,“这里不太对劲。” 后者愣了一下,“你也感觉到了?” 慕容遥一怔,“我说不清,只是总觉得不对,师叔小心些。” 前方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宽大正殿,中间有一处上方坍塌而造成的废墟,梁柱椽枋混乱地堆在一处,上方拱顶已经没了大半,空出一个巨大的孔洞,仿佛是被砸落的重物直接毁掉。 苏旭抬起头,通过那大洞望到了上层,在数十丈高的平台上,有个俊美的少年倚在玉石栏杆上,笑盈盈地望着她。 那人双手按着虚扶栏杆,下身的蛇尾一圈一圈缠绕在玉石之间,他的尾巴极长,从栏杆一直蜿蜒到旁边的立柱上。 少年微笑时唇边流出黑色涎水,并露出一对狰狞的獠牙。 “这个交给师侄你如何?” 苏旭放出了神识,“我感到了一道极强的灵压,让我去会会她。” 慕容遥似乎还想说什么,耳畔却骤然传来一声轻笑,先前那位于高处的蛇妖少年,竟闪身出现在他面前,如同树干般粗壮的蛇尾当头砸下。 他轻松地躲过去,只是身边的红裙少女已然不见踪影。 “……” 苏旭其实并不想这样离场。 她又一次被那莫名的力量拉走,周遭景物一阵天旋地转变幻之后,定格在一处落雪纷纷的观景天台上。 天台上并无墙幕,大风吹面而来,雪浪如海涛逆卷翻飞。 她的视线越过低矮的玉石围栏,望见万千残破的楼阁亭台轮廓模糊,笼罩在白沙似的风雪里,朦朦胧胧,渺远凄凉。 冰晶般的地面流离剔透,一块块砖石平整无缝,裙摆拂过,赤足踩上时传来彻骨寒意。 那股寒意尚未侵入经脉冻结灵力,就自行被她身躯散发的热意融化了。 前方的围栏上有一个人。 她迎风而坐,一头浓密青丝却安静垂落在腰间,披着一件轻薄的雪色纱衣,水袖外露出一双纤白素手,骨肉匀称。 苏旭迟了一瞬才注意到这人的存在,她一时不能分辨对方是忽然出现,亦或是早就等候而只是没让她发觉。 “……城主?” 她不太确定地道。 女子微微侧过头,露出半阙明丽的侧颜,并投来似嗔含怨的一瞥。 那一刻,苏旭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女子那双水眸秋波荡漾,鼻梁秀挺,唇瓣樱红,仿佛雪雕玉塑的假人,在这妖魔乱舞的地狱里,美好得全然不真切。 最惹人注目的是,她那散碎的额发间,竟生出一对雪白的犄角。 圈圈横嵴缠绕,又在上方分叉,宛如绽开的繁盛花树。 “苏仙君。” 她嫣然一笑,明明容貌褪去了少女的稚气,开口时却带点纯真娇憨的味道,“你明明也是妖族,为何他们要这样喊你呢。” 苏旭才知道对方听到了先前的对话,或者说,整个白沙城无论天上地下,兴许发生的事都瞒不过对方。 从某种角度上说,她们之间的交手已然开始了。 精神境界的比拼亦是一种方式,通常以言辞为武器,若能挫得对方锐气,便是微微胜了一筹。 苏旭不清楚对方是否在玩这套路,但她知道自己最好别被牵着鼻子走,“城主明明是爱民如子之人,却有传闻你宰杀婆母当食物,可见世事难料,妖怪也可以当仙君。” “这又是什么歪理。” 第114节 女子轻笑起来,声如银铃,又如风过碎玉,动听得让人心痒。 她眼神一转,收敛了唇边的笑意,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轻叹一声。 “若没有先夫救我,我兴许当真就会死在那日,故此,哪怕他母亲并不知我真身,只以为我是被匪徒打伤的逃家小姐,劝我嫁给他,我也就应了——然而,嫁入他们家之后,老虔婆对我动辄打骂,只将我当成奴婢使唤,所有脏活累活都是我来做,吃饭也不得上桌,冬日要在冰水中洗衣,我本是南境水域里长起来的,那时修为低微,且重伤未愈,如何受得住北地风雪切磨,哪怕偷偷抓只田鼠吃,都会被毒打一顿。” 苏旭沉默以对。 女子见她的反应,不由问道:“你是否想说,即使如此我也不该杀她呢。” “我并不想这么说,”苏旭淡淡道:“其实我第一反应是,你怎么不早点弄死她——然后我想到你本是报恩去的,所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城主一呆,旋又露出了楚楚动人的笑容,“是了,你也不是那些假仁假义的修士。” 苏旭纠结道:“容我多问一句,你那丈夫是否对那老婆子言听计从呢?” 女子淡淡道,“学堂路途遥远,他每日早早就走了,晚上回来也埋头温书,最初我不想用这些去打扰他——那时我只以为人族里的平凡女子大多如此,故此都忍了。” “他是怎么死的?你杀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呢,他后来去当了修士,兴许一直活着,兴许哪一日被别的大妖宰了。” 她再次露出那种天真情态,抿唇一笑,“反正在我心里他已经死啦。” “阁下果然豁达。” 苏旭忍不住道,“若是我被人那样坑害了,我定然不会只在心里当他死了。” 城主笑而不语,“你又想如何呢?” 苏旭暗忖虽说他救了你,但你为了报恩嫁给他——你们也算扯平了,你又当牛做马伺候他们母子多年。 然而那男人亲眼见到母亲被吃了,想报复也并没什么奇怪的。 “我也不知道,若是算起来,倒是一笔糊涂烂账。” 城主欣然颔首:“看来你已想明白啦。” 苏旭一时也想不清究竟谁欠了谁,不过她觉得对方的心态倒是不错,这一点应当比自己强多了,不由好奇道:“那竹简是你自己写的么?” 城主摇了摇头,“如何能是我写的呢,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不过是我初来白沙城,与史官夜话时讲的故事罢了。” 她低眉敛目一笑,明眸中秋波荡漾,以袖掩口道:“那夜极为有趣,都险些忘了正事。” 苏旭:“究竟哪个才是正事?” 城主嗔怪地横了她一眼,“你说呢。” 苏旭首次生出几分拿她没办法的感觉,“城主果真是个妙人,不若我们也直接握手言和,去做点正事吧。” 话音未落,身边骤然袭来一阵凉意,冰冷的吐息已在耳畔晕染开来。 “我本来也不愿与仙君交手。” 一双冰冷结实的手臂从身后环绕而来,温柔地拥住了她。 那人将下巴压在她的发顶,似乎还亲昵地蹭了一下,“仙君身上的气息真是香甜——” 苏旭觉得不太对劲。 她侧过头,接着默默后退了一步。 前面立着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他额前诞出的犄角雪白妖娆,枝杈横生,脸容又异常精致,恍若冬雪里诞生的精灵仙怪。 轻薄的雪纱外袍向外敞开,露出一截赤|裸精壮的胸膛,衣袂也不是长长的水袖,再掩不住腕上套着的一双雕镂精致的宽大金环。 青年笑盈盈地向她伸出两只手,一副全然放弃抵抗的样子。 “我就在这里,任仙君施为。” “……” 虽然十分心动,苏旭也还忘记自己姓谁名谁身在何处。 她也记得这白沙城中数不尽的骸骨和反复去世又复活的骷髅,故此虽然心动不已,还是正色问道:“我们可否再多聊一会儿?城主男人的模样也很好看呢。” 城主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是否鸟妖都像你这样多情又无情?嘴上说着甜话儿,眼中却没有半分情意。” “萍水相逢何来的情意?城主对我也没有救命之恩。” 苏旭叹了口气,“白沙城都在城主的掌控之下,方才看我在地牢和大街上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见到我又装出一副很喜欢我的样子,城主才真是无情之人呢。” “哈哈哈仙君真有意思。” 城主听得止不住发笑,“你是怪我没有早些将你拉过来?容我辩解一句,我倒是想早些将你带来,毕竟你的气息——” 他露出几分神魂授予的样子,仿佛被深深吸引了,目光也变得有些迷离。 苏旭忽然想到了数月前遇到的沈翠儿,那可怜的姑娘也是一边说话一边突然暴起,心下不由提防。 不过,城主却并没有发疯。 青年若有所思地眨眨眼,长长的睫帘上碎雪簌然落下,滑过白皙细腻的脸颊。 他的眸子是一种浅淡的澄黄色,宛如秋水映着晚霞,波光粼粼,又好似蕴藏着千言万语只待诉说。 第61章 苏旭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我曾见过精擅魅惑迷幻之术的狐族大妖, 也并未有城主这般——风采。” 她停顿了一下。 不过,纵然是无意的,那也是字面意义上的杀父仇人, 无论多么有魅力,她都不可能生出遐想,眼下这场景就不是了。 “仙君说什么呢,我自小流浪, 既无主上也无部族,哪里会那些东西。” 城主幽幽叹息一声, 眉宇间染上几分忧色,“否则如何会落得那般下场。” 苏旭本以为他会说这般下场——听他的意思却并非抱怨现状,恐怕是在说当日被那些修士追杀, “城主当真被杀死了吗?” “这便是有趣之处了, 那夜里史官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城主露出缅怀回忆之色, “那日我被乐水宫的修士一剑斩成两截, 坠入悬崖之中, 我以为我是死了的——” 外面满地骷髅,再加上白沙城昔日曾被魔族毁灭, 苏旭很难不将她的境况与魔族想到一处。 譬如说沈翠儿也是死后复活,只是从坟墓里爬出来。 “乐水宫就是你那前夫所在的门派么?” “不错。” 城主点了点头, 接着又向她微微一笑,“仙君想听我的故事么?” 苏旭眼睛一亮,“我并不愿揭人伤疤,倘若城主觉得讲一遍也无妨,那我当然愿闻其详——你并未将一切都告诉史官,不是么?那竹简上记载的应当也只是一部分,应当还有些细枝末节是不为人知的。” “仙君曾问我先夫是否知道那老虔婆如何待我——” 城主停顿了一下。 他依然维系着男人的模样, 声音却依然清凌悦耳,讲起这幽怨的故事也并无违和。 “最初我忍得了,后来我也受不住了,便与他诉苦,他就去劝了,谁知那老不死不但不听,还变本加厉,直说我迷惑了她那好儿子。” 城主风轻云淡地说道,脸上已经并无半分愤怒和仇怨,仿佛只是在讲述其他人的经历。 “我向我那夫君哭诉,劝他与我搬到城里,届时我使点手段弄到银钱,再请人照顾她——” 苏旭听得直点头,“这听着也颇为靠谱,但他拒绝了?” “不错,他说他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他不能将她丢下,那是不孝之举,不若给我单独购置一处居所,让我搬出去,那时我同意了,谁想那老不死听说此事,竟闹到了族里,说我不守妇道——嗯,还有些词儿我记不住了。” 城主耸了耸肩,“总之族老们都被惊动了,说天下再无媳妇不满婆母就搬出去住的道理,族中还有些妯娌来劝我,说我闹得太过,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云云。” 苏旭颇为同情地看着他,“你辛苦了。” 城主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不由倾身过来,长臂揽住她的肩膀。 苏旭也不曾反抗。 她并不惧近身被突袭——她的火焰是从体内燃烧,若是对方离得太远,反而有些棘手。 城主不知道这些想法,只是将红裙少女拥入怀中,亲昵地蹭着她的发丝。 “在与我那夫君相识前,我已经度过许多次情潮,我住在水草丛生的泥潭中,那些男孩子从四面八方涌来找我,他们缠在我身上——我们水蟒一族的雌性身长是雄性的数倍,故此我一人少说能应付十数个小伙子,每一回欢好都会持续数日呢,就像庆典一般。” 苏旭想了想那场景,应当十分壮丽惊人,“你有这样的过去,竟能忍受三从四德那一套,还有那样的婆母,城主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城主好笑地道:“仙君说笑了,于我们这等平凡的妖族而言,因果报应何其重要,他救了我,我必要还他,否则兴许一生都进境无望。” “你以前住在大荒?还是在中原境内呢?碰到修士也怪倒霉的。” 苏旭自然不会第一时间认为对方被修士追杀是自作孽,毕竟她很清楚许多修士追杀妖族并无理由,或者理由就是妖族可以变成他们的炼器材料。 “是在大荒边境。” 他抬起头眺望着远方风雪笼罩的白沙城,“那时我只是有灵智的妖兽,还未修成人形,我小时候很喜欢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也不怎么修炼,直至有一日,天空中掠过了许多魔族,我瑟缩在泥潭里发抖,却见到一道身影横贯天穹,撕碎了那些令人畏惧的魔物,那是我头一回见到龙族,我不清楚他是谁,但那一刻我首次生出了倾慕之心。” 接下来便是蛇妖艰辛修炼的过程,像是大部分妖族一样,无人指点无人教导,只能自行探索。 他轻声道,“哎,这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啊,方才竟被你打断了,话说回来,我没能搬出去,倒不是他改了主意,而是我不想让他为难,毕竟我本是去报恩的嘛,我想着再忍一段时间,那老不死也未必活得了太久,十年二十年于我而言不过弹指之间,忍也就忍了。” 并非所有妖族修个几百年都能变成大妖,还有许多妖兽用了几百年方能化形,故此几十年对他们而言当真不算很久。 “谁知数日之后,他忽然回来,告诉我他拜入了乐水宫,说那是在幽州极为有名的仙府,在中原仙道也是仅次于八派的那一流,而他带回了一颗银魄玉露丸,那药直接让我的伤势愈合了大半。” 城主说自己服下那灵药,经年不愈的伤势好转许多之后,方才知道,夫君的师父闭关前将这药留给了他,是让他临近筑基时才使用的。 所谓外行听热闹,内行听门道,苏旭一听就觉得不太对劲,“那人才拜师没几天,居然连筑基的丹药都给了,天灵根?” “好像是吧,反正他几年后筑基了,回头说起来只说他已经服用了那丹药。” 城主平静地道,“故此我总觉得自己又欠了他一回,于是他母亲再如何对我,我也继续忍了下来,直到他的师兄嫉妒他,趁他出去历练跑来家里,对我起了心思,我趁他不曾防备,将他吃掉了,谁知我的伤竟全好了。” 他方才知道,吃人的效果竟如同灵丹妙药。 “那会儿我其实不确定,究竟是人族都有这效果,还是必须身具灵力的修士。” 城主默然片刻,“我已怀了身孕,只是不显,我也不愿告诉别人,因我知道我生出的不是人族婴孩,必定是蛇蛋——” 苏旭颇有感触,“我听说我也是在蛋里出生的,真奇怪,然而我有记忆时已经是人的样子了。” 第115节 旋又想起对方的儿女说不定已经横遭不幸,干脆闭口不言。 城主笑了笑,“仙君想什么呢,他们如今怎样我不清楚,但当年都活得好好的,那是我头一回有自己的孩子,自然将他们视如珍宝藏了起来,而且同你一样,虽然生下来是蛇蛋,孵出的却是人族婴儿,任那老不死天天骂我是不下蛋的母鸡,嫁进他们谢家数年竟没产下一儿半女,我也没告诉她。” “然而百密一疏,有一日给他们喂食时,终于被她发现了,她说我与人通奸——因为谢际已经有一年多未曾归家,我的孩子们看上去又极小,老虔婆拿了把刀要砍死他们,我实在忍不得,就直接将她杀死在院子里,没吃几口,我就发现凡人和修士截然不同,吃她与吃掉一只老鼠并无两样。” 苏旭:“你夫家姓谢?” 她心中冒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猜测。 城主摆了摆手,“你若想知道,我名唤媱姬,他们家姓什么已经与我无关了。” 接下来的故事就更加狗血了。 那名为谢际的修士回到家中,正望见媱姬站在一地血泊里,母亲的尸体业已残缺不全。 他悲恸不已地离开,甚至没有进屋看到炕上的儿子。 “谢际向来敬爱他母亲,”媱姬有些讽刺地道:“我那时修为尚浅,天资又差,他只修行了几年,若是认真起来,我都快要打他不过,更别提其他的修士了,我觉得不妙,带着儿子们跑路了,并寻了一户多年无子的富人,将他们放到那家院中。” 果不其然,几个时辰后,她就遇到了前来追杀的乐水宫修士,然后惨败在他们手中。 “我虽被腰斩,然而并未死透,跌下悬崖后顺水漂流,莫名其妙地向西而去,中间我又看到了另一具浮尸,我太饿了,用仅剩的力气将那人吃了。” 谁想再次睁眼,她漂到了雍州境内,被冲到了岸上,蛇皮蜕了满地,且痛苦不堪地在血泊中打滚,又过了几个时辰,不断昏睡和痛醒之间—— 她生出了爪子。 那些伤都彻底复原了。 “有道是虺百代为蛟,又百代而化龙。” 苏旭低声道,“你得道了。” “后来我途径白沙城,那城主想将我抢入府中,我就将他连同他的走狗们吃了个干净,自己当了城主。” 他倒也没忘记人们津津乐道的那部分,关于那些姿色不凡的男宠,都是远近修为有成的蛇妖。 “再后来——魔族爬出了埋骨之渊,所有人都死了,我醒来时已经变成如今的模样。” 青年微微侧首,他脸上隐隐绽出藤蔓般的雪色刺青,映着额上白玉般的犄角,浑然不似妖魔,倒像是画中仙人。 天台上风雪呼啸,远方的废墟昏暗且模糊。 他整个人好似焕发着光泽。 这一刻苏旭十分确定,对方的境界在她之上。 这已经不是一种幻化之术了,他的肉身形态真正变了。 当然,境界差距对于其他修士而言是致命的,对于一个曾经火烧古魔附身之人的半妖来说,什么也不是。 “自古以来,但凡大妖,莫不能融合阴阳之力。” 媱姬微微一笑,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仙君见我女身男身,并非是幻象,两者都是我罢了。” 他随手脱去了那一层单薄的雪纱外衣,露出矫健精壮的赤|裸上身,手臂冒出层层银白鳞片,细密整齐,一条条淡蓝泛光的纹路蜿蜒缠绕,美丽得目眩神迷。 苏旭情不自禁地伸手抚过他的小臂,“蛇化神龙,城主已然达成所愿,称王争霸也未尝不可,大荒也该有你一席之地。” 可惜,他可能已经变成魔族了。 她犹豫了一下,没将这话说出来。 变成魔族是一件糟糕的事么? 苏旭其实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人们每每提到魔族,就认为他们丑陋且疯狂,当然最重要的是第二点,毕竟有灵力就能改变外表。 玄火教徒做梦都想变成魔族,哪怕代价是让他们永远失去自我,变成被本能支配的怪物。 然而媱姬根本没有到那一步,他或者她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记得过去的一切。 “你依然是你么,阁下?” 她抬起头仰望着面前高大的青年。 后者眼中首次显现出几分茫然。 他反握住红裙少女的手指,“仙君问的真好,我自长眠中醒来,常常会忆起过去的事,然而却有些本不该有的经历夹杂其中,譬如我从未进入埋骨之渊,也不该知晓那地方具体在何处,然而我却可以描述里面的场景,并且十分清晰地感知到它的位置。” 媱姬这么说着,抬起另一只手遥遥指向前方,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重重雪幕,望到白沙城的数十里之外。 “我和那形似黑雾的魔族同归于尽了,我说不清是它吞噬了我,亦或是我毁掉了它——” 他叹道:“仙君啊,若你想杀我,此刻便是时机了,我心愿了却不会反抗,死在你手中,总比来日成为神志不清的怪物要好——” “我不要杀你。” 苏旭斩钉截铁地道。 媱姬愣了一下,旋又微笑起来,将她的手拉至胸口,“仙君年纪尚小,若是愿与我——” “不是!” 苏旭下意识摇头,接着又咳了两声,“我不是说我不愿意,我是说,我不要杀你的原因——” “一夜高楼万景奇,碧天无际水无涯。” 苏旭抿了抿唇,“城主应当知道,我是半妖,我那妖族母亲不知何故回了大荒,我在中原长大,父亲去世后,我拜入了万仙宗——不知你听没听说过,反正是你先前提过的八派之一,桃源峰首座沧浪仙尊是我师父,他本姓谢名无涯,曾说他的妻子已故去多年,而且不久前我才知道,他的原配是个蛇妖。” 媱姬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你那夫君是否有可能改了名字呢?” 苏旭硬着头皮道。 “不用‘可能’,”媱姬平静地道,“那本是他的字号。” 苏旭叹了口气,心中五味陈杂。 果然是一个人啊。 先前一长串故事,听上去也像谢无涯那家伙能做出来的事。 “只这一点,我就不会向你动手。” 苏旭坚定地道,“别误会,我知道你不想和他再有牵扯,我也不是为了报恩,那家伙先前耍了我一遭,我虽然报复了他,但是——嗯,怎么说呢——” 她正在组织措辞以表述自己的心情,旁边的人倒是先笑了,“我明白仙君的意思啦。” “你若杀了我,他说不定乐见其成,或是帮他抹去了这段他必定不喜的过往,故此你不会这样做,对么?” 额生龙角的青年笑眯眯地说道。 苏旭想了想,“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只是我仍有些好奇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被魔族杀死的人都会变成魔族?还有,为何你的领地之中,包括周围的村落里,被破坏的事物在一段时间后会自行复原?” “仙君认为你如今身在何处呢?” 媱姬不答反问道:“此地本就并非现世。” “你说此处是里界?!” 苏旭有些不可置信地道,“我确实听闻白沙城以北有埋骨之渊,然而这里——” 已经是里界了? 她曾在游记中看过相关记载,埋骨之渊其实是现世和里界的夹缝,当中游荡的魔族也是从里界出来的。 至于究竟怎么回事倒是没人清楚——起码写书的人们都不知道,知道的人恐怕也没心情或者没工夫去写书了。 苏旭抬头环顾四周。 这经年落雪的荒废古城岿然不动,唯有呼啸的风声穿过空洞的废墟。 在遥远的地面上,茫然游荡的骷髅们身影苍白渺小,和纷飞的霰雪几乎不分彼此。 不过,若是这样一切就有了解释。 荒村里复原的房屋,还有这些被砍碎后会重新拼凑的骷髅,倘若城主不是在背后操纵它们之人,那就说明它们确确实实是魔族无误。 唯独魔族才能有这样诡秘奇特的力量。 它们本身的存在就是难以用常理解释的。 “仙君如何理解里界的存在呢?” 媱姬轻轻叹了口气,“你是否觉得现世和里界,就像互相毗邻的两城,埋骨之渊夹在二者当中?” 苏旭:“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了?” 他摇头道:“现世就像是这白沙城,里界如同你我所在的宫殿,两者本就是重合的——埋骨之渊好似这里的每一座门窗,里面的人可以出去,外面的人可以进来。” 苏旭讶然道:“然而你说我正在里界,那我曾经过埋骨之渊,但我却不知道?” 远古时期的妖王和人族大能共同封印了古魔,把它们压制在里界。 元初古魔们都有着诡秘莫测的力量,它们对于大部分人族和妖族而言十分危险。 哪怕被迫陷入沉睡——至今都有像是玄火教徒那种人,心甘情愿被它们附身,倘若它们被置于在现世,说不定早就被疯狂的信徒们放出来了。 故此那些大能者们开辟了所谓的里界。 “这地方并不一样。” 面前的城主再次露出了苦恼之色,“你可以将此处理解成这宫殿遗落的一处砖瓦,虽然置身于白沙城中,却是独立存在,不与里界相连,但本质上来说,此处和里界是一样的,万物皆会复原。” 苏旭沉默了片刻,“那为何会这样?” “我们在现世被魔族杀死,这里的一切都淹没在魔瘴之中——” 他露出一丝迷茫之色,“我也死了,醒来后就变成这样,我其实也有些解释不清呢。” 苏旭犹豫道:“你的男宠们是否都失去了理智呢?他们为何与你不同?” “兴许是他们战死时修为不够吧。” 媱姬语气温柔地说道,眼中也浮现出几分缅怀之色,“他们的意志被抹杀,如今只是行尸走肉,与你知道的其他魔族并无不同,也同样会被妖族吸引——我若是没将仙君召唤过来,他们定然会各施手段将你引去。” “城主却与他们不同。” 苏旭低声道,“魔族渴望妖族的血肉灵神,而妖族也能借助魔族的力量得道晋升,只是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机遇和本事。” 说起这个,她又想到另一件事,“城主先前说,本来想将我早些传过来——” 媱姬闻言顿时正色道:“你身上有另一人的气息,那人的力量之强我前所未见,哪怕是埋骨之渊里爬出来的高等魔族,也没有如此令人畏惧。” 苏旭皱眉,“那人是妖族?” 第116节 她不禁想到了梦中那个站在桑树下的男人。 媱姬犹豫了一下,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旋又拉住了她,“只要你不冒然离开此处,他就奈何你不得,白沙城是我的地盘,我虽打他不过,但暂时拦他一刻并不难,待到你准备好了,我将你放出去,再将他引进来,也可困他一时半刻——” “你想死在他手上?” 苏旭反问道:“你为何不愿继续活下去呢?只因为你觉得你可能会沦为心智全无的真正魔族?” 这一刻,有一个强大的妖族将她视为猎物,在白沙城之外等候她,已经不是让她烦心之事了。 最坏的结局不过是生死的区别。 媱姬拍了拍她的肩膀,“我都不记得自己活了六百年还是七百年,太久了,这世上又有什么值得留恋呢?我心无所属,故此也能与这城一同坦然赴死。” 苏旭摇了摇头,“我大致能猜到是怎么回事,这是我惹出来的,就算城主当真不想活了,也得换个法子寻死,我必然要面对那人的。” 这段时间内,她知道了太多事,脑子一时有些混乱,如今反应过来,对方竟然只字不问关于谢无涯的事,看来确确实实是丝毫不在乎了。 真好。 “你的儿子们呢。” 苏旭轻声问道。 媱姬讶然看向她,“仙君如何想起他们?” “虽然说我应当尊重城主的选择,哪怕你想去死——但我依然不愿这事发生,就算我的私心吧。” 苏旭扯了扯他的手腕,动作带了几分亲昵撒娇的意味,“你知道么,大多数半妖出生时都是人的模样,他们不需要修行,只要有一口饭吃,兴许某天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生出羽毛或是鳞片,从此能变成妖身,比起寻常妖兽省去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修行过程——令郎们若是还活着,说不定业已成为蛟龙,潜水入海,甚至翱翔九天,嗯,而且必然生得像你一样好看。” 媱姬听着她的话陷入了沉思,脸上竟真的浮现出几分怅然,眼中又有些期许。 他应当在幻想那个场景吧。 苏旭的指尖触到对方手上冰冷的金环,那沉甸甸的赤金镯子宽且厚重,雕镂着繁复的飞龙祥云纹,光辉熠熠,十分华美。 “这是谁送你的么?” 媱姬扫了一眼腕上的金环,“你师父曾经给过我一个样式相近的,我将那个丢掉了,又画了个喜欢的花样,让人照着打了出来。” 言罢停了停,“他对你如何?” “我也说不清。” 苏旭思忖道:“谈不上特别好,但要说不好,倒也不至于。” 这感觉倒是有点微妙。 她能很清楚地意识到,对方这一问并非在意谢无涯,更多的倒是在关心自己。 “当年他嫌我读书太少,又逼着我背了许多书,有时还要一边背一边被喂招,但凡一句说不出来或是记错,就要多挨一刻钟的毒打——咳,切磋。” 苏旭说着也觉得好笑,“后来他说一心二用三用其实是本事,在战斗中尤甚——否则在面对多个敌人时怎么办呢?” 她自诩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英雄人物,被打多了也不会克制隐忍,直接又哭又骂。 苏旭自小出身市井,各种难听的言辞都讲得出口,有时甚至骂得不堪入耳,谢无涯也不以为意,丝毫不动怒,该打继续打。 不过她进步极快,只被揍了几年,期间还有数次长眠,实力就飞速提升。 后来两人再过招时,她就很少单纯挨打了。 拜他所赐,苏旭极为清楚剑修怎样战斗,而且“看”会了许多剑诀,她不使出来也是因为一没机会二没必要。 结丹之后更是如此。 元婴境以下的剑修,在她面前根本走不了几招,实力再差点儿的话,连捏剑诀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她已经卡在金丹境界许多年了—— “半妖无法像寻常人族修士一样炼化元神的。” 苏旭叹了口气,“前些日子看了一位前辈的游记,我方才知道这一点,妖族当中没有这么些个境界说法,也是因为人族和妖族修炼过程本就不一样。” 可笑她过去还真以为谢无涯愿意将首座的位置传给自己。 苏旭转身跃上一旁的玉石栏杆,双腿悬空,玫红裙摆在风中卷动。 “他也送过我一个,不过那东西是法器,如今还在我脚上。” 她随手拎起裙裾向旁边一甩,露出光裸莹白的赤足,纤瘦脚腕上挂着雕镂凤鸟纹的金环。 玉趾染着瑰丽丹蔻,在雪中竟生出几分香艳荼蘼。 “仙君说这是法器?” 青年饶有兴趣地屈身俯首,动作温柔地捧住少女的脚腕,修长尖锐的指爪轻轻转动着金环,“确有灵力,他的灵压对我而言已经太过陌生了——这是做什么的呢?” 苏旭只能看到他雪白的龙角一摇一晃,细碎的发丝垂落下来,划过裸露的小腿时有些微痒。 “他说只要我戴着这个,如果我受了重伤,我的血亲会有所感知。” “这也是我未曾将此物取下的缘故。” 她低声道:“我总觉得只要此物尚在,我们仍然存在某种联系——这是否很矛盾呢,我一边告诉自己,我已经不再幻想我那妖族母亲的模样,一边又不愿断掉这一点念想,故此我佩服城主能真正放下。” 媱姬尚未说话,忽然神情一动,“有人来找你。” 苏旭一愣,“是否与我同来的那人?” 他微微摇头,“是与你一起在地牢里的那人。” 还没等苏旭反应,媱姬又神情奇怪地补充了一句:“他的气息明明是雾魔,而那具身躯是确确实实的人族,并不曾被腐蚀,这倒是前所未见。” “他可以变成被他杀死之人的模样,甚至灵压都模仿得极像。” “那就是雾魔无误了,他们会吞噬猎物,不像寻常低等魔族——” 媱姬轻声道:“他们很聪明,不仅是被本能支配之物,而且极难被杀死,哪怕有一丝力量残存,也会很快恢复。” 话音未落,苏旭感受到了韩曜的灵压。 那几乎是一瞬间从周围迸发出来。 寒风吹过这一片空旷的观景天台,柳絮似的雪花纷纷扬扬席卷而来。 黑发少年的身影都变得有些模糊。 他站在另一边,视线透过飞雪织成的帘幕,遥遥望见了令人十分不快的一幕。 黑发白角的青年俯身几乎半跪,坦露着胸膛,手臂上浮现出齐整细密的鳞片,一双利爪小心翼翼地捧着红裙少女的赤足,似乎在把玩那纤细足踝上松松挂着的金环。 而且他手上的镯子竟与那也有八|九分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四的更新在下午~ 第62章 “城主。” 苏旭伸手按上面前之人的肩膀, 暗中用灵力开了结界,防止自己的声音被听到。 “你可否将我送到埋骨之渊附近。” 媱姬微微一愣,“你确定?” 苏旭用力点头, “嗯,若是如我所想,那跟着我的大妖不杀我恐怕不会离去,不过放心吧——” 虽然这举动没什么意义, 但她还是下意识凑到对方耳边,“我连被永劫之火附身的信徒都杀了, 古魔都被我打得抱头鼠窜呢。” “好吧。” 耳边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但是切莫再陷入沉睡,否则我也未必能救你。” 四面八方骤然传来巨大的拉力, 苏旭放弃抵抗, 任由那力量将自己卷入其中。 朦胧中, 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被狂躁风雪所搅碎。 熟悉的灵压倏尔逼近, 又骤然变得遥远。 眼前的世界被黑暗笼罩。 一片混沌中,她再次看到了那棵繁茂的桑树, 隐隐约约的碧色轮廓,在雪山里缓慢浮现出来。 树下依然立着那个美丽的男人, 面容模糊不清,却似乎露出了一个微笑。 “醒醒!” 整个世界又在顷刻间碎裂。 苏旭猛地从地上坐起来。 她置身于一片荒芜的山林之中,四周都是狰狞枯树,树干焦黑,枝桠光秃,漆黑的荆棘遍地丛生。 光线昏暗,林间隐隐泛着稀薄的灰黑色雾气。 空中飘落着小雪, 雪花像是盐粒般细碎,在触及地面时就融化了。 自己躺在树下。 韩曜跪在她面前,一膝压在她的两腿之间,手还攥着她的衣襟,“你怎么会在这里睡着?” “我——” 苏旭默默抓住他的腕子,想将对方的手扒拉到一边,“你为什么会过来?” 媱姬不是只传送了她一个人么?! 少年冷冷地看着她,抓住她胸口衣襟的手却岿然不动,“你和那妖龙之间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以前认识?方才你们一直在一处?” 苏旭闭了闭眼。 那一瞬间,韩曜以为她会冷笑着出言讽刺。 “我——你妈的——你!” 下一秒,苏旭突然暴起。 她手指骤然施力,直接扭断了韩曜的腕骨。 骨节错位声咔嚓响起。 同时,她吐出了一连串惊人的脏话,其中好几句干脆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土话。 第117节 “我和他之间如何与你有关系?我六十年前就想见她了——” 苏旭不知道韩二狗是否还能听出谎话,但是这句绝对是真的。 毕竟六十年前她听说谢无涯有个亡故的妻子,那会儿还有些好奇。 “你给我听着,我和他一见如故不说,我与什么人交好,和你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是我爹还是我夫君?你管得着么?!” 她勃然大怒道,伸手一指这荒山远处隐隐有光亮之处,“滚,快点给我滚!” 韩曜一时不知道该震惊哪件事。 “你——” 他从未见过苏旭如此失态的大发脾气,然而他想不到其他的原因,唯有是那妖龙城主的缘故。 “他是——” 是妖怪? 是由妖怪变成的魔族? 这些能是他不愿她与那人亲近的理由么? 韩曜在心里否定了这问题,他平静地转过错位的骨头。 “等等。” 在对方即将转身离去之前,他开口叫住了她,“我不是你的什么人,然而我会难受,每次看到你和别人亲近,我都会嫉妒他们。” 出乎意料的是,苏旭没再露出讽刺之色,她似乎在思考什么事。 半晌,她叹了口气,“你喜欢我么?” 韩曜心中巨震。 他其实思考过这问题,然而他自己也得不到答案,因他并不清楚是究竟何谓喜欢。 他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就这样问出口了。 “这本是人之常情,何必蝎蝎螫螫。” 苏旭神情冷淡地看着他,“况且我什么都经历过,也并非不通世事的小孩子了,有话不妨拿到明面上来说——你不必回答我的问题,因为我并不在意。”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 “你走吧,你会遇到其他的女人或是男人——能与你心意相通,你们会在乎彼此的感受。” 苏旭十分平静地道:“但我不是,我一点都不在乎你难过与否,就像无论答案如何,都与我无关,你若喜欢我,那也只是你自己的事。” 她说完转身向山林深处飞掠而去。 “不要跟着我。” 眨眼间,红裙少女的身影就消失了。 起先,韩曜一直能感应到她的灵压,所以他就立在原处没动,谁知—— 灵压忽然消失了。 并非是从近到远、由清晰变得模糊,而是在某一点倏然断开。 通常来说,这只有两种解释。 一是她进入了某个类似秘境般可以隔绝灵压的地方,二是她死了。 方才那些话并没怎么打击到他。 韩曜知道苏旭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他其实也能理解,所以他没指望对方满怀感动地只愿君心似我心,那也不可能。 他觉得自己应该拔腿离去。 无论从直觉上说,还是经过理智分析,他都不认为自己应该继续站在这里,他甚至能感到一种诡异的力量萦绕在周围,带着十足危险和诱人的气息。 然而他还在担心方才扭断自己手腕的人。 这情绪无法控制。 另一边,苏旭几乎一路飞驰跑出了这山林。 她所掠过之处,身畔细碎的落雪都被劲风扬起,又在灵力的高热中融化湮灭。 她不敢停歇地奔跑着。 山林之外是一片茫茫旷野。 此处恍若另一个世界。 她走过覆盖了厚厚积雪的地面上,雪下是凝结三尺的坚冰。 狂风嘶吼着将雪花卷上天空,霰雪霜雹混乱地搅在一处,化作漫天迷蒙的白雾。 苏旭记得那游记中曾经载录过,埋骨之渊的位置并不固定,人们无法通过从某地标处向南十里向北二十里这种方法找寻其所在。 譬如说它位于白沙城以北,但是并非径直向北就一定能见到,或者说,如果是没有灵力的犯人,根本不可能真正看到这两个世界当中的夹缝。 ——灵力能吸引魔族。 哪怕是低等魔族,都会被本能驱使而靠近,对于修士和妖族来说,埋骨之渊会在他们面前主动显现。 游记中这样记载。 苏旭在风雪中艰难地前行。 她每走一步都能感到灵力在消耗,然而她越是向前,她的意识就越是清醒,那股阴魂不散缠绕她的力量,也慢慢变得微弱了。 ——那个总是想要引她入梦的大妖,再也做不到迫使她合眼入眠。 这里已经是魔族的世界。 她望见雪原的尽头浮现出一道长长的沟壑,走近时才发现那是一道绽裂的深渊。 下方深不见底,两侧的崖壁嶙峋尖锐,挂满了各种难以分辨的残骸。 深渊中灰黑色的烟雾升腾而起,雾海流离涌动,聚散间依稀露出森森白骨,还有一双双色泽鬼魅的眼眸,因为距离太远,只像是一点点渺遥的星火。 魔族们在深渊之中仰头遥望。 他们似乎停顿了一瞬,接着仿佛受到了诱惑一般,纷纷动了起来。 骷髅们率先跃上了崖壁,不断有人踩着同类的脊背和肩膀,前仆后继地向上爬行。 然后是焰魔。 无数道火光紧紧贴着山崖蛇行而上,互相挤碰着,又穿过骷髅们的身躯,将骨架撞得七零八落。 他们之间距离太远了。 苏旭在千丈之高的顶峰向下俯瞰,勉强能分辨出那些涌动的白点和火光,至于其他的魔族究竟是什么形态—— 或许等他们爬上来再说吧。 不过,她就知道韩二狗没有那么听话。 苏旭长叹一声,望着身后满脸迷惑的少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韩曜刚刚赶到。 他看上去并无疲态,好像在这魔族力量浓厚之处,没有受到半点压制——废话,他也不是妖族。 “这是埋骨之渊。” 苏旭不等他开口就自言自语道,并向他招了招手,“过来。” 韩曜极少听到她用如此温柔和善的语气说话,鬼使神差地走近过去,忽然被一把揽住了肩膀。 苏旭比他矮了小半个头,身形相较也纤瘦一些。 他微微侧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只要抬一抬手,就能揽住她纤细腰肢,将人直接拥入怀中。 “那雾气便是魔瘴海。” 少女温暖的吐息氤氲开来。 樱红的薄唇几乎贴上耳畔,发丝已经蹭到了脸侧。 他稍稍偏过视线,就看到那波光潋滟的明眸,虹膜泛着金芒,宛如一泓碧水映出朝霞。 “魔族之外,一旦坠入必定身亡,魂飞魄散。” 韩曜想说点什么,但这一刻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 他有很多话想说,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 若是对方愿意这样,他可以保持这姿势到天崩地裂。 “我在焦岩城遇到了一个鸟妖,他正是情潮时期,我见他第一眼就分外喜欢,当晚就滚到了一处,还约定下次再见,方才的妖龙亦是如此,我们头回相见,我就愿意和他欢好——然而这与你无关。” 苏旭向他露出一个微笑,“你听到了么,你高兴难过愤怒,那都是你的事,我不在乎。” “在凌云城客栈,那魔修老不死说的话,是不是令你颇为心动?” 韩曜微微一惊,“什么?” “你是不是恨不得那样对我呢?只让我属于你一个人,想想就特别美好?” 她笑了一声,眼中充满了刻骨的轻蔑和厌恶,“真恶心。” 韩曜震惊地看着她。 ——我是否真的想过这么做呢? 这问题他自己都无法回答。 下一秒,他肩上传来一阵恐怖的热意,衣衫和皮肉瞬间被烧焦融化,一道长长的火焰鞭锁蜿蜒而下,瞬息之间将他牢牢困住了。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她轻描淡写地伸手一推。 狂风暴怒地嘶吼着,千万条雪龙横空奔腾,霰雪如烟似雾,落在脸上却刺痛如针扎。 那一瞬间天地昏暗失色。 他在下坠。 雪尘迷乱,霜霰空濛,猛烈的罡风撕扯逆涌而来,将那人轻飘飘的尾音撕扯得支离破碎。 第118节 崖边的玫红身影渐渐变得朦胧模糊。 风雪肆虐中,他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也许是心满意足的微笑,也许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是啊。 她合该是这样的人。 韩曜这么想着,无法反抗地坠入万里魔瘴雾海中。 “……” 苏旭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默默转过身。 轻薄的丝质布料落在地上。 羽毛舒展和翼骨撑开的轻响连绵而起,指骨吱吱嘎嘎地伸长、变形,化作锋锐利刃。 前方白茫茫的雪原上浮现出几道身影。 那是一群姿容惊艳的银发男女,肤白似雪,美貌无瑕,都好似画中走出的仙人。 他们安静地伫立在原处,静静等候着,直至另一个人缓步走出。 那是唯一一个满头乌发的男人,五官精致得如琢如磨,一双深邃的眼眸幽蓝如深海,仿佛蕴藏着远古的辛秘和传说。 他披着一身单薄的黑袍,身形修长却有些瘦削,皮肤极白,脸上毫无血色。 男人遥遥望着她,视线穿透漫天风雪。 苏旭也在看他们。 ——这些人全都是狐妖。 她的目光从为首的男人脸上滑落。 后者黑袍的衣摆在风中卷起,露出绒毛浓密、漆黑如墨的长尾,尾尖染上一层霜白,分不清是毛色还是落雪。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完美。 “魑灵王。” 苏旭淡淡道,“不若我们就此天长地久站着,看看待会儿爬上来的魔族究竟觉得谁更好吃?” “仙君似乎并不惊讶。” 为首的男人明明不曾开口,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他的语调轻浅,苏旭脑海中却宛如凭空响起一个炸雷,震得她头痛欲裂。 “——难道不是因为我杀了王上的爱子幽山君?” 她勉强聚起灵力,扬声回话。 “我宰掉那狐狸的时候,也想过有今日一幕,但你们猜怎么着,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要杀他。” 远处的那一群银发男女互视一眼,脸上隐有怒容。 不知谁先开口了。 一道甜蜜美好的女声穿透风雪:“仙君本有个不错的帮手,哪怕是我们,杀死他亦要费些心思,何故这样丢掉呢?” 另有一把温和低沉的男声响起,“仙君年纪轻轻,尚不及百岁,竟能这般坦然赴死,果然是个人物,真是可惜了。” 唯有那九尾狐一脸平静,幽蓝深远的眸子一眨不眨望着她。 “冥灵千岁春秋,其游未极,蜉蝣朝生暮死,其乐亦尽也。” 苏旭轻笑一声,“我虽不算什么英雄人物,也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当日幽山君杀死先父并非有意,然我也一样将他宰了,王上和诸位君上尽管来有仇报仇好了,这世道本就是凭拳头说话,一朝快意恩仇,生死又有何妨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双节快乐呀 第63章 大妖们率先按捺不住, 相继出手了。 一道道银白色的身影翩然灵动,如同飞过旷野的雪花,掠过之处没有留下半分足迹。 然而, 他们行动时看似迈出一步之遥,却瞬间跨越了数十丈的距离,仿佛真真缩地成寸一般,瞬息间就将双方的距离消弭于无形。 狐妖们维持着风度, 并未同时如同狼群抢食般一拥而上。 当中最年轻的银发少女率先逼近,口中喷出一道卷着飞霜霰雪的寒流, 宛如利箭般直射而来。 这看上去只是寻常招式,然而苏旭作为直面攻击之人,能感到周身都被刺骨寒意所笼罩。 那一道寒流射速极快, 一个呼吸尚未结束, 空中已凝结出长长的冰柱, 苏旭只来得及稍稍侧身, 尖锐的顶端已擦过脸颊。 鲜血瞬间被冻结, 一片碎冰从伤口处浮现出来,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周围扩散开来。 倘若是一般的妖族, 仅仅这一下,整个脑袋就会很快被完完全全地冻结, 然后炸成一地碎冰。 她默默地运转灵力,听见耳畔传来蔓延的碎裂声。 冻结的冰层倏然破碎。 红裙少女脸上浮现出一道道灿金妖纹,纹路如同藤蔓般绽裂蜿蜒,绕过脖颈胸腹,攀上宽大的双翼,很快遍及全身。 她体内散发出骇人的热意,无形的热浪层层爆出。 天上飞雪不断飘落, 在逼近她周身一丈之内,就仿佛坠入了无形的火海中,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银发狐妖目露惊骇之色。 本能告诉她,此刻应该退却避让,然而恨意和自尊又驱使她上前。 ——毕竟面对的是杀死兄长的仇人,而且这鸟妖甚至还不及百岁! 狐妖尖啸一声,身躯膨胀,华美的衣裙骤然撕裂开来,雪肤生出银白绒毛,指爪变得尖锐。 眨眼之间,她已经化作原身。 一身皮毛水滑、高比马驹的巨大妖狐,龇出满嘴锋利獠牙,甩开六条蓬松长尾,身形鬼魅般地一动,已然高高跃起,一口咬向半空中的鸟妖。 以她们的体型之差,这一口要是落实,起码能撕掉半边翅膀,或者直接将对方拦腰咬断。 苏旭怡然不惧地浮在空中。 她从对方的攻势中获得了一点灵感,决定以牙还牙地报复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灵力向胸肺汇聚,灼热的火流涌过咽喉,如同自熔山深处喷薄而出的岩浆。 白茫茫的雪原上燃起了狂妄的火光。 最前方的狐妖反应极快,身上凝结出层层冰霜,漫天飘雪仿佛都受到指引,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迅速地冰结凝固,构成了一座高高的冰之堡垒。 铺天盖地的火海倾泻而下。 冻结的霜雪来不及碎裂就被软化、消融。 它们甚至不曾变成水流,直接化作蒸腾的白雾,在热浪里绝望地崩散开来。 稍远的几个狐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睚眦欲裂地看着姐妹的身影被淹没在火中,恐怖的焦糊气息弥漫开来。 ——这是何其惊人的力量! 待到那大火散去,雪原上被烧灼出一个巨大的坑洞,地面的积雪和水面冻成的坚冰悉数融化了,奄奄一息的银狐漂浮在冰冷的雪水上,身形缩小了数倍,且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狐妖们赶紧救出了姐妹,其中一个少年将姐姐抱在怀里,飞速后退,很快就退出了战场。 他掠到那一直不曾出手的九尾狐身边,似乎低声说了什么,后者微微颔首,少年转身离去,很快没入了苍茫风雪中。 那六尾银狐并没有死。 苏旭确实可以杀了那家伙,然而她隐隐约约感觉,若是只打成重伤,说不定会让其他的狐妖分心照顾她,将她杀了恐怕会招来更多的麻烦。 更何况若是要一击杀死,自己亦要消耗许多灵力。 在屠山地宫那一战,她一招烧没了永劫之火以及数百魔修,然而她自己也消耗了大半的灵力,如今就算她真要一招毁掉眼前这些狐妖也没用。 银狐们畏惧她的火焰,远远退出了数十丈,尽管这距离于他们而言亦可以一瞬间打破。 苏旭看似在与他们对峙,目光却落在远处那黑发九尾狐身上。 ——这才是真正令人头痛的对手。 魑灵王身为青丘狐族之首,是现世仅有的天狐。 有道是狐生九尾,力可通神。 也许武力方面,他在妖王们当中绝非最强的,然而这不代表苏旭就可以轻视他。 黑发黑袍的男人伫立在狂暴的风雪中。 他优雅地抬起一只手,食指指侧贴上薄唇,仿佛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明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背对他的银狐们却仿佛纷纷得了指示,一下子四散开来,然后转身奔走,很快都没入了风雪之中。 这雪原本来笼罩在阴郁天穹之下,虽然天色昏暗,但依稀可见是白昼。 此时此刻,黑黝黝的暗影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眨眼间就弥漫了整个苍穹,昏沉的天幕被染得漆黑,密云的缝隙里流泻出星光。 只一瞬间,黑暗的夜幕就覆盖了雪原。 黑发男人神情平和,似乎露出了笑容,又似乎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 ——天人交感! 苏旭也可以做到,然而她方才费尽全力,也没让这里变成晴空万里的日出之处。 这第一回 合她已经毋庸置疑地惨败了。 她宁愿将韩二狗推进埋骨之渊,也不愿多一个帮手,那是因为她确确实实觉得他不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苏旭毫不怀疑他会帮助自己,甚至可能都不会过问缘由。 ——最多打完再兴师问罪一番,或是抱怨她是否又和哪个狐妖生出首尾牵扯云云。 有一瞬间,她惊讶于自己竟然对他也如此了解。 第119节 明明她已经鲜少再去关注他。 说实话,苏旭觉得这遭恐怕九死一生甚至干脆十死无生。 即使有那么一线生还的机会,她也必须像在屠山地宫中那般释放自己。 面对平庸无能的对手也就罢了,在旗鼓相当或是更加危险的敌人面前,她真的无法顾及自己的同伴,甚至反而可能会伤害到其他人。 若是彼此交心的挚友或恋人,也许可以携手共同进退,最终坦然赴死。 虽然不知道韩曜如何作想,但她自己,绝没有丝毫想要和对方同生共死之心。 若是输了,她就连累了他,若是赢了,她说不定还欠了他。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很糟糕。 ——而且早在她被魑灵王入梦,明白那桑树有报丧之意的时候,她就觉得第一种可能性较大了。 “素闻王上有先知之能。” 苏旭慢吞吞地说道,“那究竟是传言还是真的呢?” 两人相隔百丈之遥,旷野上风雪肆虐,昏天黑地,几乎望不见彼此的身影。 她微弱的语声仿佛都被吞没在暴风嘶吼中。 然而,对方还是听见了。 苏旭听到耳边传来一把温柔悦耳的男声,“仙君认为我缘何出现在此处呢?” 这样的对答本就是精神上的博弈。 对方这一句,意思就是他们并非追踪她的足迹而至,而是他早就预料到她会来到此处,故此直接守株待兔了。 倘若他真的能预见尚未发生之事,是否他们的战局结果也已然注定呢? 或者说,如果那结局对他不利,他恐怕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很难让人不这么想。 而一旦生出这种念头,必定会气势大减。 苏旭并未正式和这种等级的敌人对阵,地宫里的古魔算是一个,然而劫火附身的是疯狂的信徒,直接干架就好,也免去了这些繁文缛节。 她微微一哂,“那王上为何不曾预见到令郎之死?” “此间万物皆如草木,春生秋死,此乃天命。” 九尾狐似乎并未动怒,声音还是柔和平缓,语调也没什么起伏,“正如仙君所言,求仁得仁,千岁万载与旦夕朝暮并无差别——他命该如此罢了。” 苏旭在他的话里听不到半分恨意,不知是他真的毫不动怒还是他修养太好。 “若非我另一个儿子唤起仙君的记忆,你也不能将他辨识出来,若非他早年对兄弟太过狠厉,笙儿也不会借机报复他,可见生死皆有成因定数,我看到又如何,看不到又如何呢?” 苏旭听得云里雾里。 等等。 这家伙的意思是,自己是被人唤起了那段六十年前关于幽山君的记忆,而且是被幽山君的仇人,也就是魑灵王的另一个儿子?! “——夜雪阁阁主?!” 这是她唯一一个能想到的,在见到幽山君前认识的、修为高于自己的狐妖。 “怪不得当时我就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见我之后也说些乱七八糟的废话,原来这才是目的。” 魑灵王长叹一声,叹息的尾音袅袅萦绕在耳边。 苏旭知道那恐怕是默认了,“那王上现在又在做什么呢?如你所言,你今日杀我与不杀我,也都没什么差别了。” “一朝不曾破碎虚空,就逃不出因果之缚。” 他似乎又轻轻叹息了一声,“仙君不日就会明白——我此来便是为你斩断这牵绊,自此之后,你我两不相欠,只是以仙君如今的本事,恐怕亦要使劲浑身解数方能逃脱。” 苏旭隐约听懂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一团浆糊。 然而,一股本能产生的危机感倏然涌起。 仿佛一道凉意直直窜上脊背。 晦暗的夜幕之下,飞雪如海。 密集而散乱的雪花蓦然一整,仿佛被某种神秘力量所牵引,化作无数道剑光似的冷芒,又仿佛千万点寒星,划破长夜激射而来。 鸟妖少女手中绽出一点耀眼的红色光芒。 她身形微动,一个呼吸之间,那一点星火似的微光已膨胀成巨大的火团。 滚滚热浪翻腾而起。 她劈手丢出了那团火球。 刺眼的焰光几乎点燃了枯槁的夜色。 崩裂的烈焰如有实质般飞散开来,不闪不避地迎上了冰雪凝聚的箭矢。 冰火相交之时,灵力亦然互相碰撞,甚至发出了连绵不绝的交击声。 无形的气浪在荒原上爆发开来,地面的积雪被震飞,如怒涛般向外层层向外扩散。 冰凌和霜花轰然碎裂成齑粉。 卷上天空的火浪也在溃散、然后渐渐熄灭。 苏旭心中叫苦。 表面上看,她选在此处与敌人交手似乎颇为不智。 因为这里本就是冰天雪地,适合这些冰属灵力狐狸的发挥。 然而,一来她不愿将这些人带入九州深处,届时动手太容易伤及无辜。 二来,她早就发现,妖族的力量在这地方会大打折扣。 譬如最初她一直昏昏欲睡,就是因为这九尾狐施法引她入梦,然而等到靠近埋骨之渊时,她已经完全不再受那种力量的辖制了。 虽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为她自己的灵力也在飞速流逝,然而总归还是好处多于坏处。 下一秒,四面高耸冰墙拔地而起。 苏旭深吸一口气,掌心的火流奔涌而出,撞在光泽流离剔透的冰晶上。 冰雪消融成水,白色雾气蒸腾而起,然而同一时间,空中卷舞的雪花就如同飞蛾般扑来,层层凝结而上。 冰雪凝结的壁障发出吱吱嘎嘎的冰冻脆响,变得更加厚重坚固。 眨眼之间,四面冰墙已经有百丈之高,厚度已不可分辨,只能望见那层层冰晶中晃动模糊的重影。 鸟妖被围在冰墙之中,如同围栏中挣扎的困兽。 随着那壁障不断变得厚重,她的自由空间越发狭窄。 火焰依然在周身缠绕飞旋,无数条火龙擦过墙面,冰墙上淌出解冻的水流,很快又被重新冻结。 苏旭暗暗叹息。 看来这狐狸说得对,她是无法轻轻松松打发过去的。 不过,她不太相信自己的身法能快过对方,若是魑灵王一直与她维持这样的距离,她就算使了屠山地宫中那一招,说不定都未必能挨到对方。 万一人家直接转身逃跑呢。 火总是不以速度见长。 苏旭头痛地想着,旋又觉得刚才那些话中暗含着别的意思。 “……跑。” 朦胧中,她听到耳边传来什么人的声音。 “……快跑,莫要和他拼命。” 那人继续道。 这声音十分陌生。 “……小傻瓜,你宰了他儿子,他也来杀你一次,无论结局如何此事都会了结,怎么你竟没听明白?” 那人好笑地说道,“走吧,如今你尚不是他的对手。” 苏旭可以确信自己并未听过这声音,然而她却情不自禁想要信服对方,“他方才确实是这个意思?我猜到了,只是不太确定。” 那人又笑了起来,女声低柔又带点沙哑的磁性,“如今你应当知道了,不用谢我。” 苏旭咽下即将冲口而出的道谢。 那人话语的余音渐渐消散了。 她抬起头望着那剔透泛光的冰晶,上面反射出半妖略显狼狈的倒影。 少女黑发凌乱,脸颊毫无血色,发丝散落在白皙雪肤间,一对漆黑羽翼半合半张。 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无力,唯有那一双眼睛依然泛着光,淡金的光辉微小却明亮,像是薄暮的晚霞,又像是黎明的朝曦。 ——这不是我。 她忆起在那古魔召唤仪式上听到的神秘声音。 苏旭伸手抹去冰晶上的蒙蒙水迹,刺骨的寒意渗入了她的指尖,又冷又痛,尖锐得像是针刺。 那人说得对。 她就像被束缚在这身躯之中,唯有燃烧之时方能醒来。 在屠山地宫之中,她忘记了法术,忘记了灵力,只记得释放力量的感觉,仿佛诞于本能和血脉。 半妖闭上了双眼。 诡谲的白色火焰冲天而起。 她身边盘旋的赤红色烈焰轰然暴涨,一切火光都变得苍白刺目,火舌嘶鸣着伸上天空,宛如地狱降临人世。 漫天飞舞的霜雪、高耸雄踞的冰墙都在热浪中融化,转瞬间消融成水、水蒸成气,茫茫白雾腾空而起,与天空落下的雪幕相接。 这一场焚天烈焰傲慢地在雪原上燃烧着,点燃了阴沉的夜色。 许久之后,火焰渐渐停歇熄灭。 第120节 雪原上早已空空荡荡一片,远处绽裂的深渊鸿沟也悄然消失了。 旷野上恢复了寂静,天色也慢慢变得晴朗起来。 …… 苏旭又做了一个漫长而迷乱的梦。 她看到许多幼时的往事,皆是支离破碎、半真半假的片段。 然而在梦中却难分真假。 她甚至罕见地梦到了母亲,虽然那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 苏旭并不通晓入梦一类的法术,但她一向不怎么赞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 她小时候常常幻想母亲的样子,不仅是她想要一个母亲——事实上父亲将她照顾得很好,她并不真的需求母亲的存在,她更希望那人会回来,这样父亲就不再终日郁郁陷入思恋之中。 但她很少梦到母亲。 十余年来也就只有寥寥三四次,醒来时还都记不清梦到些什么。 这一回的梦境里,她还是小女孩的模样,攥着从集市淘回来的头花,蹦蹦跳跳地跑到院子里。 庭前花开如织锦。 碧水清波的湖心中,有一座精致的凉亭,亭中坐着一对风采卓然的男女。 他们琴箫和鸣,乐声婉转悠扬,依稀是鹧鸪天的曲调。 她走过架至湖心的石桥,那女人依稀只有半边明艳剪影,而父亲笑盈盈地望着自己,眼含鼓励。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她听到了歌声。 那并非是孩童稚嫩的嗓音,倒像是许多许多年以后的自己。 “?!” 然后她就惊醒了。 苏旭恍恍惚惚地半睁开眼。 晨光穿透枝叶的缝隙,慵懒洒在脸上。 她置身于深林之中,周围是一棵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古树,叶片层叠碧绿,又被镶上一层金辉,脉络清晰可辨。 她微微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身边环绕着一大堆流光溢彩的鳞片。 一条鳞片泛着冷光的银蓝色长龙,正安静地盘踞着,牠周身泛着淡淡的凉意,双目闭合,头上雪白的犄角如蕃盛花树。 一只羽毛蓬松的大鸟窝成一团,被他圈在身体正当中。 苏旭:“……” 然后她开始惊讶另一件事。 自己的羽翼几乎大半边染上了一层金色,像是水波中映出的阳光,那光芒似乎还在粼粼流淌,明亮瑰丽无比。 她不可置信地动了动翅膀。 与此同时,那条沉睡的龙也慢慢地苏醒了,“你梦到了什么?” 牠的嗓音极为动听悦耳,带着一股雌雄莫辩的清凌,像是早春冰雪初融。 “媱姬?” 苏旭眨了眨眼,“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在哪?” “我们在大荒。” 龙族慢慢抬起头,环顾四周,“具体在何处我也不清楚,大概是中境和东境之间,这附近鸟妖和兽妖都不少。” 苏旭这才看到牠嘴边有些血迹,附近地面上草叶被染红,干涸深暗的血痕斑斑驳驳,仿佛发生了不止一次屠杀般的战斗。 “你梦到了什么?” 牠重新问了一遍,似乎颇为好奇,“我听到你在念诗——你梦到了你的情人么?” 苏旭苦笑一声,“是我爹,那是他教我唱过的,还有我素未谋面的娘亲,我小时候总是盼望着一回家就看到她出现在屋里——到你了城主,你为何会在这里?” “你不必唤我城主了。” 媱姬轻声道:“我一离开白沙城,它在现世就彻底灰飞烟灭了,连废墟也不曾剩下。” 苏旭已经重新化作人形,一时懒得穿衣,随手给自己用幻术遮掩了一下,舒服地抖了抖身后黑金交织的羽翼。 “什么意思?它依然存在,只是现世的人就看不到它了?” 媱姬重新化成了英俊青年的模样,光着上身大刺刺地坐在原地,双手撑在身后,颇有些怀恋地望着天上的阳光。 他坐在绿荫下,散碎树影在眉宇间晃动,那双澄黄的龙目里竖瞳隐现,又被覆落的长睫遮掩了大半。 “里界最初只是方寸之地,随着魔族的增多,高等魔族的力量扩散,会自行构成一片任其支配的领域,这样的领域越多,里界的范围越大,少部分领域甚至会直接与现世融合——如果其领主进入现世,那领域亦独立于整个里界之外,不需要通过埋骨之渊也能进入。” “白沙城就是我的领地,我可以随时让它消失。” 苏旭讶然看着他。 后者摊开手,“初代的封印者们无法真正毁灭现存的古魔,就参照现世制造了里界,里界就像是现世之镜像,只是时空混乱无序,你见到的白沙城其实是里界的一部分,是我力量和意念的投影。” 苏旭若有所思地道:“所以说,里界既是那些封印古魔的地方,也是所有高等魔族的领地,它不是一个地方,更像是一种概念?” 媱姬并未否定。 苏旭想了想,“你这不是挺清楚个中原委?先前怎么说不出来?” 媱姬沉默片刻,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好啦,实话告诉你,方才那些并非我的原话,而是另一个人向我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讲不出来。” 苏旭愣了一下,“谁?” “一个自称莪山君的人,她说你可能是她的女儿,她不忍心见到你被那九尾狐吃掉,故此帮了你一把。” 媱姬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忍俊不禁。 苏旭:“?” 媱姬横了她一眼,幽幽地道;“她还说,你是头一个被货真价实的魔族爱慕、且有真龙当侍宠的鸟妖,离火王都要甘拜下风。” 作者有话要说:  离火王直呼内行(? *看到之前有小天使问,媱姬肯定不会炮灰的,他也是弱水三千之一啊(震声 第64章 苏旭:“…………胡说什么呢, 我对城主你极为尊敬的。” “是是是,仙君头回见面就想与我做正事。” 媱姬好笑地说道,“必定是十分尊敬我的。” 苏旭佯装委屈, “我读竹简的时候就觉得城主是个英雄,换成我在那时未必有如此勇气。” 对方微微摇头,“你若是当真害怕,必然不会将你那个师弟推下埋骨之渊。” 苏旭苦笑一声, “其实在白沙城里,你说那人是妖族, 我已经猜到恐怕是为了幽山君复仇而来,你又说那人实力极强,我就觉得十有**是魑灵王亲自来了——若是他真要报丧子之仇, 绝不会杀了我而放过我的同伴, 说不定会先让其他人死在我面前。” “他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杀死, 而且当时你们在里界边缘, 他若能舍弃那皮囊, 力量应该处于巅峰,连妖王都要忌惮——” 媱姬停顿了一下, “但他竟任由你将他推了下去,要么他特别相信你, 要么他就是不愿在你面前暴露真身。” 苏旭叹了口气,“倘若我说两者可能都有,你会否觉得很奇怪呢?” “那也是我的领地附近,我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媱姬平静地道:“他对你心存爱慕,你并无同样的心意,却也不愿利用他罢了。” 听上去确实就是这么简单。 不过当时的场景,苏旭每每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 她站起身来, 走到一旁扫视地上的血迹,青青绿草间仅剩一点血痕,甚至连残渣都没有,可见是被连头带尾地吞掉了。 这里若是大荒,又在中境与东境交界的森林处,周围必然有许多妖兽出没,对于寻常人族而言十分危险,兴许睡一觉就会被吃得干干净净。 然而对于妖族来说,被偷袭也并不奇怪。 不同的妖兽妖族之间,猫妖吃鼠妖,狼妖吃兔妖,都是司空见惯之事。 想到媱姬守在自己身边将靠近的妖族妖兽都吃了个干净,苏旭低声向他道了个谢,“莪山君将我们送到了这里?她可有说过——她为何觉得我会是她的女儿?” 那是真的么?! 苏旭有些困惑地想着。 虽然父亲曾说母亲并非滥情之人,然而她知道父亲的性子,哪怕对陆月婵那贱人,他也只是风轻云淡地一语带过,没有说半句埋怨之词。 莪山君性子风流又好色,只看夜雪阁船上那些狐妖就能猜出几分。 不过,倘若真是这样,母亲回到大荒十数年不与父亲相见,仿佛完全忘了有这么一个人——这就得到解释了。 至于母亲的形象是否会因此幻灭——苏旭本来也没有太多期待,考虑到那人的表现。 媱姬回忆道:“她说她有许多儿女,大部分她都没不知道如今身在何处,也有些是在中原出生的,她还说她可以确认你与她是血亲。” 听上去倒是十有八|九,然而也未必没有别的可能。 苏旭暂时放下了这桩事,时至如今,就算她确定了莪山君是自己的生母,也没什么可做的——难道还找到那人给她一拳么?! “韩曜,就是那个被我推进埋骨之渊的人,先前你说他是雾魔。” 苏旭其实也曾读到过关于雾魔的记载。 然而她很难将韩曜与那些文字直接联系到一起,因为游记上描述的雾魔,就是一团团形态模糊的黑雾而已。 游记上并未说过他们可以变成被吞噬之人的模样,只说他们是“具有灵智”,并非如同那些仅仅被本能支配的骷髅和火焰一样。 所谓有灵智,就是他们可以思考,他们在对阵妖族和人族修士时,并非只是一味进攻,他们会躲闪,会模仿,甚至还有战略。 然而那位秦前辈只是亲身体会过和雾魔交手,除此之外,她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可以变成真真正正的人族。 不,不一定是变的。 第121节 苏旭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感觉,但她就是觉得韩曜没有骗自己,或者至少关于他的过去——比起他是一个吃了人族后伪装成人族的魔族,她更相信对方是一个如同自己一样的混血。 虽然游记中并未载录关于魔族与人的混血该是什么样子。 不过,如果都是韩曜这样,那除非长期相处,而且对方有意暴露一些特殊之处,否则确实无法被其他人发现。 除非是妖族感应到他们的气息,而且这妖族还必须能分辨出那种厌恶源自何处。 “他的气息和雾魔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雾魔侵蚀妖族或人族的□□,被侵占之人也会被吞噬魂魄元神,变成行尸走肉,故此雾魔能支配这样的身体。” 这是平庸的雾魔。 倘若是那些道行更高的雾魔,他们会彻彻底底吞噬掉一个人,字面意义上将猎物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然后,他们能变成任何一个被他们吞噬过的人,甚至能得到部分记忆,连灵压也仿得几乎一模一样。 媱姬一边讲着一边说起自己曾有个男宠,在战斗中被吃得干干净净,那雾魔变了模样偷袭了自己。 “我伤得很重,险些被它也吃掉。” 他沉吟一声,“但我也说不清最终是我吃掉了它,还是它吃了我,我得到它的记忆,所以才能给你讲述这些——或者比起记忆那更像是一些经历,因为当中并没有感情。” 苏旭顿时明白那魔族就是他最终化龙的原因。 也是他从妖族成为了半妖半魔、或是更近似于魔族的存在的原因。 雾魔们在外表上看并不算特别恐怖,若是一定要比的话,它们比骷髅魔兵都要和蔼可亲,甚至一部分妖族都更加面目可憎。 然而它们确实有着极具威胁的力量。 苏旭拉住他的手,指尖擦过冰冷的鳞片和锋锐的钩爪,“你为什么不是你呢?你记得一切——” 但是毫不在乎。 有一瞬间,苏旭突然意识到,对方那些漠不关心并不一定意味着彻底放下。 不过,她不曾见过那个在谢家受到切磨的蛇妖。 也不曾见到每日与男宠厮混最终却为城献身的城主。 她认识的是白沙城漫天风雪中、忧郁又迷人的妖龙,只要对方依然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是妖族还是魔族又有什么区别呢? 苏旭倒是并未忽略假如对方是魔族,可能会将自己当做食物的情况。 但是换句话说,妖族之间也是弱肉强食,人族修士间亦会互相残杀。 只要他能保持理智不会突然发疯就行了——事实上高等魔族好像都不会这样,所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莪山君还说了什么呢?” “她将你我带到这里就消失了,说接下来如何由你决定,若你想要见她,就去一趟万翼天宫,离火王不日即将设宴,所有能飞上九重殿的妖族都会有一席之地。” 苏旭心道那地方肯定不好进去。 不过有这句话,她倒是起了几分好奇和好胜之心,“既然没说只有鸟妖才能去,那若是你没有事的话,我们可以一同去看看?” 媱姬欣然同意,“我也有许多年不曾回到大荒了。” “对了,你说白沙城消失了,里面那些修士如何?” “还活着的那些,我都将他们扔出去了,死掉的大概就变成魔族了吧。” “……” 慕容遥应当是前者吧。 媱姬似乎看穿她的想法,“你那同伴也还活着,不必担心。” 苏旭松了口气,转身飞到高坡上,俯瞰着郁郁青青的山林,满目青翠绵延数十里,一直消失在视野尽头。 四周皆是类似的景象,她干脆掏出了地图。 那是一副精致繁复、色彩缤纷的手绘画卷,依稀勾画出大荒五境的分布,其间又有江河湖海崇山峻岭,都画得细腻无比。 地图中间偏右的位置,在连绵青山中,有一个晃动的白色光点。 那昭示着地图,或者说手持地图之人,所在的地方。 “有一处名为仙缘台的空中之城,浮于九州之上,每年开放一回,唯有身具灵力之人才能看到,且只有名门正派的弟子方能进入。” 苏旭晃了晃手中的地图,“里面有一应买卖各类法器材料之处,通常那些想要去猎杀妖族妖兽之人,灵力差些的只在边境活动,用不到这东西,但凡敢深入大荒的,都有些真本事,故此这大荒的地图卖得极贵。” 她买下却是因为觉得自己早晚要来一趟大荒。 这地图上并未标记妖城的具体位置,只是大致分出了东西南北中五境。 苏旭已知道自己身处中境和东境之间的山中,向东是横山王的地盘,向西就是离火王的领地。 据说,鸟族中的大妖们各有自己的妖城,数十座妖城有的位于地面,有的浮于空中,宛如群星般环绕着中境最中央、悬浮于苍穹之上的建筑群落,万翼天宫。 万翼天宫几乎是整个大荒最容易寻找位置的妖王洞府了。 它高高盘踞在一座名为妄城的妖城之上,隐没在重重云雾之中,顶端直通九霄深处。 苏旭对这些地方一无所知,媱姬曾经也只是一个在南境水泽里的蛇妖,然而他们只需对照地图的位置,兜兜转转了几日,也寻到了妄城所在。 “……” 她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妖族聚在一处。 而且鸟妖更是多得数不清,有些大摇大摆地露出羽翅,有些则是半人半鸟的模样——上面人身下面鸟身的居多,还有少数是反过来,看着更加奇怪些。 还有很多干脆就是完完全全的妖身,或大或小的禽鸟,开口说话竟也不显得过分违和。 中境一贯晴朗温和,天上骄阳洒落满城,将各色斑斓艳丽的羽毛照耀得熠熠生辉。 苏旭引起了少部分鸟妖的注意,也许是她的气息不太多见的缘故,接连有几个鸦妖犹疑着看向她。 他们似乎想上来搭话,然而又不确定她是否是同类。 媱姬隐去了头上的龙角,两人慢悠悠地牵着手逛街。 这里不同于人族的城镇,城里没有太多商铺,故此主街极为宽敞,也没有马车行驶,道路正中和两侧花团锦簇,绿树成荫,并有一条清澈河道环城而过,水中绿荷芙蕖相映,五彩的游鱼嬉戏。 “我还以为这里只有鸟妖。” 媱姬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前面有零零散散几十个妖族。 苏旭见了一大堆鸟妖,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他们有些相似的气息。 然而这不像是当日在夜雪阁花舫上,那些狐妖们归根结底都是狐狸,鸟妖们从燕雀到鹰隼再到野鸡水鸭鸳鸯,差得太多了。 “咦?你说前面那些人当中有不是鸟妖的?” “左边那一对小情人必然是兽族,离我们最近的那一群都是鱼族,街角那个站着发呆的是要么是花要么是草——” 苏旭讶然看去。 那些妖族的灵压都很稳固,他们能完美地维持人身,没有半点外貌上的破绽,显然个个实力都不逊色。 她想了想就了然,“他们九成是来向离火王投诚的,先前莪山君不是说离火王要开宴,但凡能上去的都可列席——话说究竟该如何呢,难不成直接向上飞?” 苏旭仰起头望着妄城上方,层层飘渺云雾浮涌似海,依稀露出几分模糊的巍峨轮廓。 传说中鸟妖们的圣地。 “这里有一层结界。”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难道要直接撞开?但我听说若是在城里做这种事,或是主动与人干架,都算是对城主的挑衅,或者某些城主会理解成邀战。” “你从哪听说的?” “我有师弟混迹大荒也有些年了。” 苏旭停了停,“好吧,他们过去是我师弟,后来谢无涯寻了个由头,给他们一个诛妖的任务,他们搞砸了,就此被赶出宗门了。他们都是妖族。” 媱姬似乎也不奇怪,“你认为他是故意的?” 他虽然这么问着,但情绪并无变化,完全像是谈起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他必然是。” 苏旭想起这个就觉得可笑,“我的师弟师妹们个个都有些悲惨经历,我那两个师弟都是因为一伙修士追杀一个妖族而殃及池鱼,他们比其他人更加憎恨滥杀无辜的修士——你猜那次任务是怎么回事?” 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类似的事也不是第一回 。 无非就是宗门收到消息,某处洞窟有妖族群聚,或者城镇里有妖族作恶,然后派出一些人前去查探,若是真的就顺便除妖。 “我那师尊极为清楚我师弟们的经历和性子,而且他恐怕也知道,那所谓的妖窟,只是一处荒废的村落,里面有一窝猫妖落户,个个都是些老弱病残,唯一一个能打的还怀着身孕,产后又必定虚弱。” 万仙宗宗主日常闭关。 当时处理这桩事的是斩龙峰的某位长老,将任务分给了几个弟子。 然而类似的任务回到宗门是能换大笔灵石的,故此他若只将差事给自己的徒弟,旁人难免嚼舌头,然而他又确确实实有这私心。 “谢无涯恐怕也知道他如何作想,当即喊来我七师弟和八师弟——那长老自然乐意得紧,毕竟我师尊对徒弟们都大方,我们谁都不缺灵石,根本不稀罕和别人分,就算去分也绝不会斤斤计较,或者非要占那一点子便宜。” 何昔和陆晚当时还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他们俩经历过家破人亡,比其他人多了几分城府,然而终究锐气正盛,且做事依然会冲动。 苏旭并未亲眼见到当时的场景。 等到她接到求援,看到两个几乎被自己拉扯大的孩子伤痕累累时,陆晚一边连声向她致歉,一边抹着眼泪诉说了那情景。 ——猫妖护着孩子们苦苦求饶,却被那些满脸憎恶、又目露贪婪的斩龙峰弟子数剑穿心,还将血淋淋的皮毛扒了下来。 待到他们两个赶过去的时候,那些人正在对尚未能开口说话的猫妖幼崽们下手。 幼小的猫崽们毛绒可爱,却在恐惧中瑟缩成一团,有个少年直接将一只猫崽串在了剑上,还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八师弟当时就眼红了,一手掏出了那斩龙峰弟子的心脏。” 苏旭淡淡道,“他这一招就露出了妖身模样,其他人顿时知道他是个妖怪,而且那些并非什么铁骨铮铮的人物,在弱小的妖族面前耀武扬威,在有本事的妖族面前吓成了孙子,当时准备逃跑,却悉数被宰了。” “他们两个杀光了那些斩龙峰弟子,带走了活下来的猫妖们,才向我发了信,我还能如何呢,只能帮他们善后。” 苏旭叹了口气,“我教了他们数年,这事本有我的责任,因为我并不觉得他们杀错了,而他们的许多观念想法受我影响——只是倘若换成我,我一定会尽早查明情况,若是那些猫妖们当真无辜,提前给他们报信,让他们藏起来就好。可我那两个师弟年纪轻轻,只知道在四周玩耍,故此晚去了一步,那些死去的猫妖本也有机会活下来的。” “不过若是那样,你也未必会杀死那些修士,翌日他们说不定还会害死更多无辜的妖族。” 在妖族的地盘上,媱姬也再不喊她仙君了,“若是这么想,你是否能轻松些呢?” “我不知道——” 苏旭苦笑一声,“他们被逐出宗门后,曾有一段时间极为艰辛,许多人想要追杀他们拿到赏金,我为他们宰了好几个修士,只是我也不能天天守着他们两个,故此他俩依然吃尽苦头,纵然我知道他们会因此成长,亦十分心疼。” 第122节 当然如今他们都是正经的大妖了,有自己的山领和地盘,想想倒是颇为欣慰。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苏旭抬头看去,只见数道光柱从天上落下,前面的十数个妖族被笼罩其中。 下一秒,她自己也被圈住了。 “……” 这光柱中蕴含的灵力颇为柔和,并无半分令人不适的感觉。 光芒凝成了一层薄薄的壁障,苏旭甫一触碰就知道,稍稍用力就能将这东西砸开。 “这座城的主人在召唤你。” 媱姬站在另一道光柱里,似乎在出神地感受这种力量。 苏旭点了点头,她注意到所有被召唤的妖族,皆是全须全尾的人身形态,而且灵压稳定,看来这妄城的主人是直接挑实力够格的。 她也就没有反抗。 光辉散去之时,被选定的妖族们已然站在另一方天地。 他们置身于绿影疏林之中,四周乔松碧翠,青篁林立,鸟声幽幽,前方是一汪清澈如镜的泉水,水畔生出一片奇花瑞草。 水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一头黑发松松以绸带束起,逶迤及地。 他的身影极为优雅,又披了一件翠彩霓虹的羽衣,鱼鳞似的彩羽簇簇,宛如数十只圆睁的斑斓眼眸。 青年微微侧过身。 许多鸟妖都忍不住紧张起来。 有几个姑娘身后直接展开了羽翼,双翅在空中不断颤抖。 苏旭忽然想起关于妄城的传说。 传说中掌管此处的大妖狂山君,是一只背生千目的五彩之鸟,其鸣声震九皋,出世则祥瑞遍地。 原来是孔雀啊。 她后知后觉地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4 22:00:01~2020-10-01 2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谢谢草若楠木 2个;theo 1个的地雷~ 谢谢苏幕离 100瓶;猴哥的大胖次 43瓶;millo 38瓶;好想抱抱鸭鸭 34瓶;五官对称 30瓶;时间momo、一朵含污草 20瓶;淡色 18瓶;原纯 14瓶;小家伙 12瓶;缺缺 11瓶;禅喻、苍山寒暮、酸酸、肉包咂、丛云骸、木落、palette、gnomeshgh、秉烛夜行、fishcy、白白胖胖的sarah、只想嗑糖、琥珀森林、红烧香菇 10瓶;塞尔达天下第一可爱 6瓶;brute、辰色将至、云钺、白阿辰、猫冬 5瓶;沐浱、歧灵 4瓶;我们都是小青蛙 2瓶;羽谢 1瓶的营养液~ 第65章 狂山君并没有和他们多说什么。 没有刁难和质问, 也没有一些似是而非的隐晦警告,他只是懒洋洋地询问了面前的一众妖族,是否想要进入九重殿参加离火王的宴会。 “我为王上看守妄城。” 美貌明艳的孔雀大妖语调散漫, 眼中也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他侧过头,昳丽的侧脸美得如玉切磨,微卷的睫羽微微战栗,耳边缀着的彩色长羽在风中一颤一颤。 “诸位的修为, 皆有资格进入万翼天宫——无论是什么种族。” 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在看到苏旭时停顿了一下, 旋又转开。 苏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眸中好像有笑意流转。 而且最令人禁不住心生遐想的是,他仿佛是看到自己才微微展颜。 下一秒她就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旁边几个鸟妖姑娘皆双颊泛红, 有的摇晃着尾羽, 有的摆动着双翼, 似乎都认为这美丽的大妖对自己更为青睐。 甚至另有一个花妖和一个鱼妖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还有一个不知是犬妖还是狼妖的女孩, 疯狂甩着裙下毛绒绒的大尾巴,裙摆一晃一晃。 “诸位还请自便吧。” 狂山君不为所动, 仿佛早已知悉自己的魅力,也并不为这些年轻妖族的失态而有所反应。 他话音一落, 这片幽静雅致的竹林上方传出一股无形的力量波动。 在场的所有妖族都能感觉到,先前完全封闭的结界,此时裂开了一道缝隙。 紧接着,一道道身影原地消失,如同箭矢般冲上高空,很快化作渺小的黑点消失在云雾之中。 苏旭并没有立刻上天,她看着重新转过身去, 一脸无趣地坐在水畔的孔雀大妖,“君上为何不去呢?” 狂山君并未回头,只是依然望着水面的倒影,懒散地道:“快走吧,去晚了就连肉都分不到了。” 苏旭一愣。 她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然而一时又琢磨不出是哪种意思。 旁边的媱姬给她投来一个暗含幸灾乐祸的眼神,好像在讽刺她勾搭人失败了。 ——你刚才不也一直用那种奇奇怪怪、好像在思量是否将人收作男宠的目光盯着人家吗。 苏旭毫不犹豫地白了他一眼。 你我最多是半斤八两罢了。 接下来,有一个不大不小难题。 苏旭飞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看到了第一座宫殿。 那一片华丽的建筑遮掩在迷蒙云雾之中,偶尔一阵大风吹来,雾气聚散,隐约露出一角巍峨壮阔的殿宇。 与此同时,数道在空中飞翔的身影被吹得东倒西歪,像是被风卷起的纸片,无力地随波逐流。 有几个妖族聚集的灵力直接散掉,咒骂着从高空摔落。 鸟妖们倒是好些,纵然体内的灵力崩散,但他们本来也不是完全借助灵力御空,故此也没摔下去。 只是一大半鸟妖飞得歪歪斜斜,勉强维持住先前的高度,却很难迎风而上。 苏旭倒是没怎么受影响。 她的灵力比他们都要稳定而且深厚,依然能稳稳停留在原处。 她只是在纳闷,为何这风是从上往下吹,不似天象,倒像是什么人刻意释放的法术。 苏旭再一转头,发现媱姬已经不见了。 “……” 必然是飞到上面去了。 她一咬牙,也继续向上飞。 高空中罡风猛烈,怒涛般一浪一浪从上方卷来,天地间充斥着狂风的怒号嘶吼,隐隐又透出震耳欲聋的雷鸣之声。 修为稍差些的妖族,被这恐怖的尖啸声震得耳际疼痛、双目发黑,还有些直接失去神智昏厥过去。 苏旭倒是能保持灵台清醒。 但她也能感到风中透出的恐怖威压,那像是某种强大妖族正在宣示武力,迫使逼近的同类低头臣服。 她一边感到胸闷压抑,一边心中又升起兴奋争强之意。 巨大风浪直接劈头盖脸地砸落。 这风中蕴藏着某种奇特的力量,一瞬间就会冲散体内循环的灵力。 倘若运起灵力去抵挡,则灵力消耗会异常剧烈。 寻常妖族比起同境界的修士灵力都要多一些,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难撑过一炷香的时间。 苏旭不是寻常妖族。 她也能感到自己灵力在飞速流逝,如同先前在埋骨之渊附近的雪原上。 但她不想放弃。 她看到高空中银龙的身影若隐若现,张牙舞爪地扑入了飓风之中,带着寒冷的冰雪和湿润的雨水。 媱姬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这样的考验对于一个化龙的半魔来说,大概难度并不算高。 风暴的狂啸越发尖利,凛冽的风刃发出骇人的嘶鸣。 苏旭闭了闭眼。 衣裙布料破碎声响起。 羽毛层层蔓延簇生,赤金色双翼上跃动着火焰爆燃的轻响。 热浪翻腾而起,方圆数百丈内温度骤升,甚至有鸟妖尖叫起来,因为他们的羽毛都被点燃了。 苏旭心中暗自道歉,猛地提升了灵力,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明耀的火光在昏暗狂风中点燃,桀骜不驯地熊熊烧灼。 最初那焰光宛如将熄残烛,然而它不曾真正被吹灭,反而摇晃着癫狂起舞,飞溅出千万点火星。 每一点火星在风中都爆出一大团烈焰,每一团狂暴的火光都在抵御着怒风,灵力在碰撞中爆发出气浪。 周遭的空间变得扭曲模糊,仿佛都要在高温中蒸腾消融。 苏旭经历过和古魔甚至和妖王的战斗,然而她擅长的是瞬间爆发,在恶劣环境里持久使用灵力飞翔,还是第一遭。 她确实在做自己不是很擅长的事,但这绝不是放弃的理由。 又坚持了一刻钟,她已经开始感到深深的疲惫。 灵力的剧烈消耗,也会产生身体上的劳累。 她感到整个身躯开始酸痛,双翼逐渐变得沉重,甚至泛起一种可怕的困意,脑海中有个声音让她放弃。 ——放弃又如何呢?掉下去也不会摔死,兴许还能和漂亮的孔雀多聊几句。 第123节 她宁愿一次性耗掉大半灵力,释放那种将周围烧得灰飞烟灭的烈焰,也不愿这样半死不活地挺着。 苏旭开始强迫自己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忍不住念起了父亲,又思及儿时无数次幻想母亲,并偷偷在纸上勾画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 后来她听说有些厉害的妖族变幻莫测,甚至没有阴阳之别。 她又猜测母亲说不定是个俊美男人或者美少年的模样。 反正许多大妖都忽男忽女的,或者说他们两性兼具。 再后来,她在纸上涂画出一只成年乌鸦的模样,幻想那就是母亲,会有一双温暖丰满的大翅膀。 就像父亲的手掌。 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幽山君无意间夺走了自己的一切。 “……” “?!” 朦胧中,谁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苏旭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 她倒在一座小巧的浮空圆台上,周围一圈玉石围栏,旁边延伸出一道精美的浮桥,横空架起,另一端没入云雾之中。 有个少年举着酒杯坐在栏杆上,身形纤瘦,容貌清秀可爱。 两人大眼瞪大眼。 “你是从下面飞上来的?!” 少年震惊地看着她,目光又落在她背上,“你?中境何时出了你这样的人物?!你是——你是乌鸦么?” 苏旭默默从地上跳了起来。 半金半黑的鸦妖抖了抖翅膀,歪头用喙梳理着周身凌乱的羽毛,身下撑起三条纤瘦的长腿,一只脚爪摩擦着地面。 “我都已经昏过去了,还算什么人物,应当有许多人都上来了吧。” “许多人上来不假,然而他们走的不是这边。” 少年神情扭曲地看着她,“唯有你和刚才那龙族破了危山君的九霄天风——就算昏过去又如何?你恐怕比我还要年轻些吧,我娘都一千多岁了呢。” 苏旭听明白了,“你是危山君的儿子?你在这里作甚?” “我修为太浅,不好意思舔着脸过去——去也坐不到前排,有什么意思。” 少年歪了歪头,显见不准备去凑热闹。 他伸出葱白的手指遥遥一指,“走那边吧。” 苏旭歪头看过去。 这一座建筑群含着千百宫阙,殿宇森罗,楼台飘渺,周围群星般点缀着精致亭台、一座座玉石打造的尖塔,白玉流光千叠,美丽异常。 她走上这一道漫漫长长的、洁白似雪的浮桥。 四周风平浪静,唯有缥缈弥漫的云雾,桥的尽头没入一座缠绕着旋梯的高塔中。 塔楼的大厅空空荡荡,窗台上有一对小情侣勾肩搭背地站着,旁边倚着半裸的英俊龙族,三人谈笑风生十分快活。 媱姬一眼看到走进塔楼的苏旭,和旁边的那两个鸟妖打了声招呼,慢悠悠地走过来。 苏旭恢复了小半灵力,现在已经有精神了,“我有件事颇为好奇——城主往日和你那些男宠在一块的时候,究竟是当女人多还是当男人多?” 媱姬沉吟一声,“大家在一处玩耍,只消快活就好,我向来随和,他们想怎样就怎样——事实上他们并不都是雄性。” 苏旭听懂了。 在百姓们眼中,城主是女人,身边的美人就都是男宠,实际则未必如此。 “蛇妖先天会被蛟乃至龙族气息吸引,那时你已经化蛟了。” 她点了点头,“那段日子一定颇为快活。” 媱姬笑而不语,澄黄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怀恋,旋又隐去不见。 苏旭才想起那些蛇妖都死了,地牢中那俊美又污浊典狱长的还历历在目,“抱歉……我们走吧。” 塔楼的对面还有一扇高高的拱门,门上似有一层水雾薄膜般的结界,模糊了外面的景物。 她穿过那一层模糊单薄的壁障,感到一股惊人的灵力袭来。 那种力量,宛如茫茫沙漠上卷动的烈风,气势磅礴,炽热又傲慢。 那一瞬间,苏旭几乎听到体内血液沸腾的声音。 经脉中灵力随之暴动。 两道赤金妖纹从眼角蔓延而出,迅速蜿蜒过双颊,背后骨骼吱嘎震颤,羽翼重新伸展绽开,层层羽毛翩然舒张。 她竟然不受控制地变成了半人半妖的模样。 此时云雾荡散,豁然开朗。 数百道天桥从四面八方架起,通向前方一座巍峨雄伟的大殿,空中琼香缭绕,桥上人潮涌流,来者皆盛装华服,雪柳金玉生辉,映着瑞彩万道,漫天祥云,当真宛如天宫仙境。 同时,无数强悍灵压层叠密集,修为稍低的人在这环境下,恐怕连喘息都要费劲。 奇怪的是,所有人都暴露出一点妖族特征。 尖锐或弯曲的犄角、细瘦或蓬松的尾巴,色彩斑斓的羽毛等等,无论灵压再如何稳固,从他们的外貌上,也能一眼看出大致是哪一族的妖怪。 苏旭侧过头,“方才那是什么?” 媱姬头上的龙角已全然伸出,宛如花树绽开的枝杈,脸上也盛出藤蔓般的雪色妖纹。 他们俩周围也有许多妖族,那些人纷纷目露震惊,交头接耳地看着他。 “是龙族诶!” “竟然当真有龙族来啦!” “这还是我第一回 见到真龙,不是那些长着爪子的假龙——” “那些是蛟,傻瓜。” 媱姬对此熟视无睹,甚至还向几个向他送秋波的姑娘微笑起来。 苏旭也并不在意,她知道人家对自己并无真正的爱慕之心,她也没有死心塌地爱上一个相处了几天的半魔,而且她也忙着与另外几个鸟妖眉目传情。 不多时两人满意地手拉手走了。 “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莪山君觉得我是她女儿了,不仅是她觉得我们俩血脉相连。” 要知道血亲未必是母女,也可能是其他的关系。 “我可能在骨子里也是个贪花好色的人。” 苏旭自言自语道,“只是大部分时候依然被人族礼教所束缚——” 媱姬瞥了她一眼,“大部分时候?” 苏旭轻咳一声,“反正比不得城主你。” 他们随着人流缓慢地向前,终于进入了摆满宴席的大殿之中。 这殿堂极为宽广,穹顶几乎有七八层楼高,两侧是阶梯状列席,最前方坐着十数位灵压深不可测的大妖,席上珍馐佳肴百味,美酒椒浆异香扑鼻。 新进入大殿的妖族们,都十分乖觉地绕到后方,寻找空位去了。 苏旭在门口停留了一下。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层层阶梯上的席位,定格在最高处。 那里有一张华丽宽大的玉石长椅,有个人慵懒斜坐,正端起白玉酒盏,仰头饮尽杯中美酒。 她身边跪坐着两个隽秀的青年,身后羽翼逶迤垂落,皆是一副全然驯服的模样,温顺地为她斟酒。 苏旭心中微惊。 ——那两个倒酒的妖族实力都很强!然而灵压却不知何故收敛到极致,让人感觉他们仿佛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上首之人终于放下杯盏,神情散漫地望向大殿。 苏旭脑中轰然一震。 那人乌发漆黑、云鬓松挽,发髻前耸立振翅金凤,步摇钗头金丝颤如蝶翼,几丝细碎流苏垂落至额前,身上披了一件轻薄大袖纱衣,缠枝金线绣纹层叠蜿蜒。 她望之二十许人的模样,脸容美得毫无瑕疵,轮廓仿佛钟天地灵秀而生。 尤其那一双流金明耀的眼眸,像是天上骄阳,又仿佛熠熠辉火,亮得让人不敢逼视。 这满殿的大妖个个容颜标致、气度非凡。 此时所有人仿佛都只能沦为陪衬,众星拱月般衬出那女人的绝世风采。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人的样子有一点熟悉,却又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 苏旭看呆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串咳嗽之声。 那几个坐在门口附近、席位靠前的大妖,都纷纷投来目光,眼神示意她不要在这挡路。 他们对这年轻的同族颇有好感,不愿看她继续犯傻。 不过嘛,若是初次见到王上,露出这副模样也可以理解。 然而这人十分脸生,看上去似乎并非走关系进来的,倘若是自己飞到了九重殿,那实力就不可小觑了。 一群妖族的目光纷纷落到她身上,各怀心思地猜测着。 等等。 这家伙的灵压好像有点熟悉。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感觉有点像是莪山君?” “我怎么觉得和望山君更像——” “呃,是莪山君的子嗣么?你看她正在招手呢!” 苏旭业已回过神来。 第124节 她心中若有所感,抬头一看,右侧上首第三席最前列,有个年轻女人笑眯眯地向自己招手。 那人穿了一席湖蓝玫红交织的锦缎长裙,领口开得极大,露出一抹香艳风景。 女子一手捏着酒杯,懒洋洋地靠在一旁的鸟妖少年肩上。 后者颇有些拘谨地跪坐着,不敢动弹一下。 苏旭虽然不太懂妖族的规矩,也知道自己不该穿过大殿正中的道路,那样太惹人瞩目。 谁知犹疑之际,那蓝衣女人直接站了起来,大摇大摆地向她招手,一时间顿时吸引了无数目光。 “啧啧,莪山君又看上谁了——” “那人生得好漂亮!” “是鸦妖么,怎么感觉不太像。” 苏旭看着对方的手势,也不再扭捏,径直向前走到对方身边,“多谢君上,此恩必将铭记于心。” “不必客气,你我本是——嗯,这个待会儿再说。” 莪山君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随手打了个响指,向左侧下首的青年道:“重明儿,你往那边坐一个?我们想聊聊呢。” 苏旭讶然偏过头。 一身深红锦袍的青年向她微微一举杯,英俊无匹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仙君别来无恙?” “承蒙挂念。” 苏旭忍不住微笑起来,“秖山君近来可好?” 青年欣然点头,优雅地站起身,直接坐到了下方那空缺的席位上,然后向着自己空出来的位置遥遥一比,“仙君请。” 秖山君后面还有一群鸟妖,似乎是他的手下,此时个个惊讶无比。 这席位都有某种含义,绝非说换就换,然而重明答应得太利落,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有人面露愤慨,有人深思起来。 苏旭才想起方才莪山君的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重明那些手下都在盯着自己,她坐下后会不会被泼一身酒? 她不着边际地乱想着,也还是落座了。 媱姬一直没说话,此时也毫无顾忌地坐在她旁边,向莪山君点了点头,就开始对着桌上的美食挑挑拣拣。 “君上——” 苏旭犹豫着开口,“我有些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莪山君也不奇怪,“那就一件一件地讲,反正有的是时间。” 也是。 来都来了。 苏旭沉吟一声,“先向君上赔个不是,夜雪阁那次——哎,我最初只是混进去看看,谁知被别人当成了你,一时糊涂, 就假借了君上的名头——” “哈哈哈,那事我知道了,他们还以为玄火教地宫是我打烂的。” 莪山君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倾身过来揽住她肩膀,“你在船上都点了谁作陪?” 都? 苏旭轻咳一声,“是个名唤璃儿的狐妖,不过我也就抱了抱她,我又不知你一般会如何表现,是变成男人还是维持女人的样子,亦或是半人半鸟之类的。” 莪山君饶有兴趣地挑挑眉,“其实你可以随便的,我也是随心所欲,你不碰她倒是会让人怀疑,毕竟我还没有哪次去逛窑子会什么都不做的。” 苏旭眨眨眼,决定换一个话题,“先前你给媱姬解释了里界的事,你似乎十分明白,你是否曾经亲身进入过里界呢?” 莪山君悠然点头。 她说对于实力足够的妖族们而言,魔族并非是最可怕的。 是魔瘴。 ——魔瘴会侵蚀人族和妖族,让身体腐烂、或是变成和某种魔族近似的存在。 许多人都曾眼睁睁看着同伴落难,变成了失去理智的非人的魔物。 而且这种变化不可逆转。 苏旭轻轻吸了口气,“这其中可有缘故?魔瘴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人认为那是古魔们的吐息。” 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笑盈盈地道:“这么说也没错,古魔们将更多人污染成魔族,里界的范围得以不断扩张,魔瘴便是一种力量具现化的象征。” “所以我将那人推下去,他只要不会摔死,就并不会受影响吧。” 莪山君耸了耸肩,“他是货真价实的魔族,自然无碍,只是倘若他不知道你知道他是魔族,也许还会恨上你呢。” “那也不错,”苏旭哼了一声,“总比阴魂不散地缠着我要好。” 整个大殿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灵力波动。 修为稍浅的妖族们纷纷变色,有些人控制不住化出半边妖身。 妖族们相继抬头。 上首的玉石长椅旁边,一个男人战战兢兢地坐倒在一边,另一个男人则维持着单膝下跪的姿态,然而似乎不是他不想动弹,而是全身灵力都被威压中运转不得。 那髻插凤钗的黑发女子举起酒杯,漫不经心地啜饮一口,然后一手温柔地摸上后者的脸颊,同时将酒杯凑到他嘴边。 下跪的妖族脸色已惨白。 ——那酒是他亲手倒的,里面掺杂了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女子笑盈盈地看着他,那红如鸢萝的樱唇微微一弯。 她明明笑得十分温柔,然而那人却猛地一个寒颤,直接闭上眼,轻轻就着那酒杯喝了一口。 苏旭看得分明,与其说喝,不如说他的嘴稍稍沾了一点酒液,甚至都没有吞咽之举。 下一秒,妖族浑身都开始颤抖。 他的双唇泛起黑紫,接着那毒性蔓延开来,遍及了整张脸,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很快就七窍流血。 离火王微笑着抚摸他的脸颊,动作依然十分轻柔,然后抓住了他的脖子,看似轻飘飘地向空中一丢。 那人如同断线风筝般被抛飞出去,身躯剧烈地扭曲变形、化作一条色彩斑斓的蜈蚣,约么有丈许长短,远看就像一条巨蟒生出了两排足肢。 在满殿妖族的注视下,那条巨大的蜈蚣身躯崩裂出数十块,四处飞散开来。 玉座上的女人声音柔和,眼含笑意,“不如一同尝尝这天龙族王子的滋味?” 话音落下时,坐在前排的妖族们案几上都坠下一块肢体。 苏旭低头。 她的桌上也有一段黑红花色的节肢,两侧还生出一对尖锐的步足,渗出的毒液散发着腥气。 作者有话要说:  *秖山君第一次出场36章 第66章 满殿寂然。 各族妖怪纷纷低眉敛目, 大气也不敢出。 但凡不是傻子,见状也都猜出发生了什么—— 方才那人竟大胆包天到给离火王下毒。 虫妖与鸟妖的关系一贯不好。 或者说,任何两种有捕猎关系的妖族, 彼此间都不会特别融洽。 苏旭正望着桌上的那一段蜈蚣肢体,两侧足爪还在微微颤抖,半透明的粘稠毒液从断口渗出。 那味道并不好闻。 但她却真真正正被勾起食欲了。 这也许就是半妖和妖族们的不同。 她在许多方面偏好都近似人族,然而所谓近似, 就等于不完全相同——譬如说看到虫豸之物,她会一边觉得它们形态令人作呕, 一边又想要本能地去尝尝味道。 在某些需求上,她的精神和肉|体几乎是有些割裂的。 苏旭曾和师弟师妹们讨论过类似的问题,她还记得五师妹也曾无奈地讲起过去抓老鼠吃的经历。 ——穆晴那样的大家小姐, 虽说自小过得不如意, 但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 生吃鼠类对于过去的她而言, 根本是不可想象的。 大家都是一边在心中排斥, 一边又忍不住被本能驱使。 半妖似乎皆是如此。 此时大殿里依然一片寂静,有的妖族心中畏惧而不敢开口, 有的人则是见多了类似场景满不在乎。 苏旭默默拿起那块残缺的尸体,随手撕掉了一根尖锐的足爪, 放在嘴边咬了两口。 “!”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某些东西明明气味令人厌恶,然而入口的感觉却分外不同,肉质细腻,舌尖蔓延出一种奇特的香味。 不过吃这样的东西很难安安静静,于是她不可避免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无数道目光随之投来。 有的妖族目露疑惑努力回忆自己是否见过她,有的则是一脸深思猜测她身份。 还有的并非鸟妖且修为平平,一边钦佩她能下口, 一边敬服她修为高——这蜈蚣显然是带毒的,并非任何人都能吃了还好端端坐着。 苏旭默默将那条腿啃了个干净,面对着这些令人不适的视线,她默默移开目光,看向上首的女人。 离火王姿态慵懒地靠在玉座上,那双明媚金眸光亮夺目,眼神却称得上温柔似水,正微笑着看她。 第125节 苏旭并没有想多。 很早就听谢无涯说过,这位名声极大的妖王,并非是那种一眼看去就霸气侧漏的人物。 稀世美貌暂且不说,她风度迷人,举止斯文优雅,说话不紧不慢温温柔柔,然而谈笑间就取人性命。 就像是方才那一幕。 若是换成脾气暴躁些的妖王,估计早就雷霆震怒,说不定灵压一荡,能将整个宫殿都震得灰飞烟灭。 她却丝毫不生气,从头到尾都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这才是狠角色。 苏旭暗想道,默默向上首举杯,“不愧是王上的赏赐,我还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 她顿了顿,“妖族。” 离火王微笑着回敬,“你喜欢就好。” 真是奇怪。 两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她却觉得她们相识已久。 苏旭脸上生出几分热意,不知道是这酒太狠厉,还是蜈蚣身上的毒性影响,她觉得有点晕乎乎的。 大殿里的妖族们更是面露惊骇。 俩人的对答太过自然,根本没人相信她们是第一次见面。 许多妖族推翻了先前的猜测,又脑补了各种各样的故事,诸如那红裙鸟妖是隐世不出的高手云云——虽然从气息上来看她年纪尚小,有没有成年都不好说。 “王上太吝啬啦。” 莪山君一手勾住她的肩膀,另一手也拿起了那倒霉蜈蚣妖的一段尸体,“就这一点子如何够分?不如直接将能找到的不听话的虫妖都灭掉,拿来给当下酒菜。” 其实修为到了他们的地步,是否进食早已无关紧要,而且吃那些道行低于自己的妖族,也并无任何益处。 完全是为过瘾罢了。 但这一句顿时引起不少鸟妖的共鸣。 一时间应和声纷纷响起,坐在前列的大妖们拍案赞同,眼中流露出几分残忍的笑意,仿佛已经幻想起那场景。 其他的妖族们面面相觑,极少数几个虫妖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直接开溜了。 不过莪山君的动作倒是让人们越发怀疑,旁边那红裙姑娘恐怕和她关系甚笃。 没看方才秖山君竟都给她们让位置了! 斜对面的席上有人哼笑一声,“那些蜈蚣统共也没有多少,还不够喂饱你一个——不若直接将虫妖们都杀干净,届时我们吃上几年都吃不完。” 那是个一身华贵白袍的年轻男人,姿态颇有些狂放不羁,容貌俊美锋利,眉目间张扬傲慢,眼神恣意而充满了侵略性。 他本就是望着莪山君说话,此时也注意到苏旭的目光。 男人视线轻轻一转,颇为矜贵微一颔首。 苏旭其实不认识他,不过旁边的关系尚未确定的血亲,此时再次友好地给出了提示。 “那是桓山君,”莪山君凑在她耳边小声道:“一个傻瓜,不用管他。” 苏旭:“……” 莪山君并未用结界阻隔,以在座这些大妖的耳力,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对面那位大妖却似乎习以为常,对这话也只是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苏旭开始好奇他们关系的时候,她所在的一侧坐席的最上方,位置紧邻离火王下首的人,也慢慢悠悠开口道:“王上仁心,天龙一族不但不感恩戴德,还使出如此下作手段——” 她忍不住微微偏过脑袋,视线越过右手边的莪山君,以及莪山君右边的空位。 奇怪的是那位置后面坐了一大群鱼妖。 而且,莪山君的右边席位明明空着,她方才却要秖山君往左侧移一个位置,而不是让自己直接坐到她右手边。 那空位的右侧,坐着一个清丽出尘的年轻女子,穿了一条织工华美的烟青银线绞珠长裙,侧颜姣好,声音温婉,举止竟隐隐带着几分仙气。 “那是危山君吧。” 苏旭给莪山君传音道,“我听说外面的九霄天风就是她的手笔?” 后者颔首,然后笑盈盈地看了她一眼,“不错,她的儿子是否生得颇为可爱?” 苏旭顿时无语,“君上你也是够了。” 两人小声说话的期间,又有几个大妖在怂恿攻打虫妖的地盘,或者说提议直接借此事将虫妖们杀得一干二净。 离火王一直笑而不语,无论谁说话都是一副耐心倾听的样子。 她如此做派,下面的大妖们仿佛受到了鼓励,有人干脆滔滔不绝地说起虫妖们如何过分,甚至试图将地盘扩展到中境,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打脸。 苏旭也津津有味地听着,本想去看看离火王的反应,谁知正巧和后者的视线对上。 对方捏着酒杯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旋即慢悠悠地开口。 大殿里的所有语声刹那间湮灭。 “你怎么想呢?” 虽然说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然而她正和莪山君凑在一处,勾肩搭背你浓我依的模样—— 不过,非常神奇的是,苏旭就是很清晰地意识到,对方在询问自己。 与高手对阵时,大家气机互相牵引,故此甚至能预测对手的下一步招式,然而那是一种很糟糕的感觉,仿佛被无形的锁链套牢,任你向何处游走都挣脱不开。 此刻却并非如此。 苏旭没有半点不适,她明白对方在注视自己,或者说对方的心神精力落在自己身上,但那不像是束缚桎梏,只是一种单纯的感觉。 “那人欲以毒药行刺王上——此举应当有人指使,就算他自己是主谋,也该有些从犯。” 苏旭琢磨着措辞,谨慎地道:“将这些人,当着那些虫妖的面宰掉,告诫剩下之人,若是有人不服,就站出来,正大光明、一对一地打一场,若是没有,那就老老实实地臣服王上,唯您马首是瞻。” 离火王饶有兴趣地听完,也没立刻回答。 她葱白的指尖轻轻敲着玉石酒杯,一声一声回响在空旷大殿里,人们不敢揣测她的心绪,一时无人开口。 莪山君又凑了过来和苏旭咬耳朵,这次却是用上了传音,“她很少亲口询问别人的意见呢,我看她挺喜欢你的。” 苏旭心中一跳,还没来得及思索,莪山君正对面席位最前列,又有个人说话了。 “若是有一群人站出来,王上还要一个一个打过去么?” 那人身材纤瘦,坐在一群高挑的鸟妖中,略显娇小,穿了一身黑白相间的长裙,裙摆下露出六条长长的羽毛浓密的尾巴。 她看上去很年轻,容貌甜美娇俏,生着一副笑模样,双颊梨涡浅浅,眼睛亮晶晶的,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这话说得温和,仿佛是玩笑,却藏着几分质问的意思。 苏旭却无法对此人生出恶感,“君上想多了,王上何等身份,想打就打,不想打自然由我们代劳。” 她一边说一边给莪山君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后者仿佛觉得这场景挺有意思,一边喝酒一边看戏。 莪山君也没忘记给她介绍,接到求助后立刻传音道:“那是望山君,虽然看尾巴像个狐狸,但也是货真价实的鸟儿,嘿,其实你们俩的气息倒是颇为相近,她也很像乌鸦,不过你是三条腿,她是三个脑袋。” 苏旭:“……” 此时望山君又轻轻一笑,“阁下愿意为王上出战,你若输了难道等同于王上输了?若非如此,你这举动又有什么意思?” 苏旭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眼玉座上的女子,后者端着酒杯看她俩唇枪舌剑,仿佛也兴味盎然。 离火王对上她的视线,微微弯起唇角,很坦率地道:“那又怎样呢,我赢了不止多少次,输一回也无妨——若是你替我出战,有人打赢了你,就如同胜了我。” 无数妖族听得心惊肉跳,对她们之间的关系越发摸不着头脑。 已有人不断拿目光打量苏旭和旁边的莪山君,又看了看上首的鸟族之王,脑补了一出惊天狗血大戏。 苏旭听了这话,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转眼看向对面的望山君。 那脸容清甜可爱的大妖,还笑吟吟地凝视着她,仿佛等待她的回答。 “我修为浅薄,只希望届时不会给王上丢脸吧。” 苏旭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不过若非前阵子遇到了魑灵王——我这辈子还未尝败绩呢。” 这一言顿时在殿堂里引起轩然大波。 这小姑娘竟然对阵过妖王! 在场不乏修为高深且阅历丰富的大妖,然而根本没有几个曾和妖王交手。 最重要的是,魑灵王沉睡千年,前几日方离开青丘,倘若这小丫头是当时遇到了那九尾狐—— 这才没过几日,她的灵压如此稳定,显见不曾受到重伤。 这时,莪山君也大笑一声,一把拍在苏旭的肩头,“你将那老狐狸烧得够呛,我想出手帮你都没机会呢。” 这一言是肯定了她曾独自对战魑灵王。 一时无数妖族投来敬佩的目光,眼神与先前已截然不同。 包括她身后坐着的那些秖山君的手下,先前还有些人心中不忿,此时悉数收起了心中的想法。 “想法不错。” 离火王漫不经心地道,她微微抬手,旁边跪着的妖族顿时凑过来斟酒,大气也不敢喘。 “不过这等小事还不必劳烦你。” 大殿里再次安静下来。 苏旭感受到大家的眼神不断变化,也能猜出他们大概都在想什么,然而恐怕除了莪山君和秖山君之外,谁都不知道她和离火王其实是第一次见面——她甚至都不算是对方的手下! “好?”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 “若有大事,我再考虑一下?” 无数人哗然。 他们虽不知道这小姑娘的身份,然而整个中境有名有姓的大妖,除了在下方妄城的狂山君之外,其他人也都聚在这里了。 这小丫头恐怕尚未有领地,就算有,也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头。 第126节 ——然而,若她是什么隐身高手,此刻不感恩戴德倒也能理解,但她说的是什么话? 考虑一下?! 在场的鸟妖们暗自泛起嘀咕,心道他们活了这么些年,还没有见过谁敢和王上这么说话的。 “随你。” 离火王沉吟一声,“虫妖当中并无像样的高手,成不了气候——冥夜很清楚他并非我的对手,如今已不再负隅顽抗,鹿韭只愿缩在千花海睡觉,谁来统一大荒对他而言并无差别,至于剩下的,让他们心服口服便是。” 她说话时并无人敢插嘴,大家都屏声静气地听着。 直至她讲完,又停顿稍许之后,桓山君才有些意外地开口,“那九尾狐竟然降了?” 说罢看了苏旭一眼,玩笑般说道:“不会是被打怕了吧?” 苏旭才知道冥夜恐怕就是魑灵王之名,鹿韭是花妖之首天斓王的名字,这已不是什么秘密。 “他是否被打怕了我不清楚。” 她想了想,“不过传闻中他通晓古今将来,可见未现之事,想必早已预见到王上一统五境,威震大荒,光耀四海,九州臣服,并将古魔们都烧成灰烬的场景,故此也不再做无谓顽抗了。” 此言一出,大殿里安静了一瞬。 桓山君有点惊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离火王似乎也有一丝诧异,金焰燃烧的眼眸中腾起几分笑意,好像这话颇为受用。 九重殿里顿时响起了无数附和声。 许多妖族以为她喜欢听这个,各种言辞夸张的歌功颂德之词流水一般涌出。 旁边的莪山君也对苏旭刮目相看,“这话你说出来都不牙疼么——你在你那门派里都学了些什么东西,前面也就算了,上古时的妖王们何等厉害,也没有谁能将古魔杀掉的。” “那,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古人做不到的,今人未必也不行。” 苏旭那话当然也有吹捧之意。 她在万仙宗混迹这些年,因为曾以下任首座自居,为了让大家喜欢自己,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事也有一些,说好话更是必备技能。 不过,她倒是衷心希望那些作妖的古魔能被烧死。 ——看看他们的信徒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吧。 许多修士认为妖族魔族半斤八两,然而她想起红叶镇的惨案,还有玄火教地宫里疯狂的教徒们,总觉得这两者有本质上的差距。 妖族之间只是奉行弱肉强食的法则罢了,魔族和魔修们更像是一场灾难。 她们这厢说话,那边大妖们已经讨论起下一步,有人说该向东境扩张,然而禁林之主横山王是个狠厉角色,而且西境暗咒邪窟的龙族们也并不简单,万众妖龙之父的灭度王,实力和离火王本人确实不相上下。 他们一个是龙一个是凤凰,都是集天地灵气而生、如同妖神般的存在。 离火王凭借她的神焰碾压了一众妖王,然而她和灭度王在天赋上并无高下,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大妖们你来我往、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离火王果真也不再说话,只是继续淡定地喝酒。 她望着殿外云雾飘渺的浮桥,思绪仿佛也飞走了。 苏旭发现自己不能继续盯着她看了。 莪山君的神情已经变得十分暧昧,笑容也戏谑无比,“你这是什么手段?欲拒还休?” 苏旭登时无语,“啊?” 旋即明白过来,“君上别开玩笑了,我很尊敬王上的。” 一直在旁边享受盛宴的媱姬终于开口了,“先前你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莪山君直接笑出声来,“由此可知,是否尊敬一个人,与你是否看上对方并无关系——” 苏旭头痛无比,“君上别闹了,哎,我前些日子还听闻青丘预备开战,我朋友还从花妖们口中得来消息,据说厉害的狐妖都被召回了——” 不过夜雪阁阁主尚在船上开窑子,幽山君还跑到凌云城去逛窑子,魑灵王干脆跑来追杀自己。 “所以说,魑灵王当真就这样不干了?” “千真万确。” 莪山君耸了耸肩,“就在你过来的这段时间里,冥夜老不死打发人来了一趟,说了一些譬如天命不可违之类的话,最后表示他们不打了,放弃抵抗,他也能少死几个儿子女儿——说起此事,你和银笙也见过,夜雪阁好不好玩?” 她又抛来一个同道中人大家都懂的暧昧眼神。 苏旭不觉得自己能当这家伙的同道中人,然而她还真就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只得认了。 银笙大概就是夜雪阁阁主的名字吧。 “魑灵王曾说过,我的记忆是被银笙唤醒的,若非我去了夜雪阁的花船上,我本不可能想起幽山君就是杀父仇人。” 苏旭低声道,“我先前也觉得有些奇怪,第一次见到幽山君时我已十三岁了,那之前我见过别的修士腾云御剑,故此对他也不至于特别好奇,又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杀死我爹,时隔这么多年,按理说不该记得如此清楚。” “这不奇怪,银笙那狐狸厉害得紧,否则你道怒云坞那些人为何拿他没办法,默许他们在焦岩城里开窑子——” 莪山君微微停了一下,“他和幽山君之间早有龃龉,两人的母亲势同水火,早年银笙的母亲渘山君就死于银箫的母亲葙山君之手,银笙必然恨毒了那母子俩,后来他设法杀了葙山君报仇,想杀你那个仇人却被阻止了,然后直接离开了青丘,说银箫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会回家。” 苏旭不太清楚细节,只听事情如何发展,也不好妄下结论,“他现在倒是达成所愿了,哼,还多亏了我。” 旋又想起夜雪阁阁主诡秘莫测的手段,以及对方究竟怎么认得她,亦或是早已查清当时的旧事,趁机借刀杀人? 好吧,这词儿可能不太准确。 苏旭不喜欢被人利用,但她完全不后悔杀了幽山君,利用也就利用吧。 “屠山地宫里又是怎么回事?” 莪山君眨了眨眼,“我以前也与玄火教的人交过手,那人能让劫火降临——你当时在地宫里情景怕是差不多?我远在领地,都感受到劫火的气息出世了。” 苏旭眼睛一亮,将自己当时的遭遇大致讲了一遍,也没有省去韩二狗的部分。 “你也遇到过?” “不错,那是百多年前的事,我来中原游玩——” “逛窑子?” 莪山君横了她一眼,“没错,然后遇到了玄火教门人,他们想抓我去当祭品,我们大打出手,其中有个人当即献身,他比你遇到的那伙人强多了,根本没有什么仪式阵法,他可以直接与劫火那狗东西沟通,或者说劫火可以与他共享感官,通过他的身体感受到我,它想吃掉我,故此降临现世。” 苏旭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道:“你如何打赢的?” “那也不算是我赢了吧——我拖到祭品的身体彻底崩溃,劫火失去了连通现世的媒介,只能退回里界了。” 苏旭听了不禁内心失望,“你竟然没有和它硬碰硬地干架?” “说起这个,”莪山君沉吟一声,“我们当中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你那种程度——” 苏旭:“你们?” “我可能不是你的母亲。” 她凑过来勾住红裙少女的脖子,有些隐晦地向大殿上首看了一眼。 第67章 莪山君怀疑她们二人并非母女, 缘故竟然是自己有力量直面永劫之火,而她做不到。 苏旭心情有些复杂,“我以为君上会问起父亲的事。” 从而确定她们之间的关系。 莪山君安静了一会儿, 又漫不经心地端着杯子向上方瞥了一眼,“仙君若是不介意,可否与我说说呢?” 苏旭没怎么观察到旁边大妖的小动作。 她低头看着桌上的美酒佳肴,慢慢啃着另一条蜈蚣腿, 将父亲的事简略说了说,“你可有印象?” 莪山君叹了口气, “我的儿女众多,然而大概只有一半是我自己孕育的,这当中有个人族父亲的少之又少——” 苏旭凝神听着。 “所以就算我对这些不怎么在意, 也不该忘记。” 莪山君摊开手, “我并未去过你说的他们初遇之地, 再者, 我欢好过的人族, 要么是楼子里的小倌儿,要么是大富大贵、肯爱千金轻一笑, 愿意拿金山银山哄我开心之人,纵然名字我都不太记得, 但身份总归是这两种不错的。” 苏旭闻言默然, 她早有准备,此时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扯了扯嘴角,“君上竟还缺钱么?” “并不,只是喜欢那感觉罢了。” 莪山君语调散漫地说道,接着又轻笑起来, “反正我总会回报他们,要么让他们延年益寿,要么萌荫其子孙后代,他们有些人家中仍旧供奉我的牌位呢。” 有一瞬间,苏旭忽然明白为什么许多寻常百姓会称呼妖族作大仙了。 某些能耐大的妖族确实有仙人般的通天之力。 “小九,你恨她么?” 莪山君一手捏着光泽莹润的白玉酒盏,一边漫不经心地垂眸。 后面一位衣衫单薄的鸟妖少年倾身过来,动作优雅地为她斟酒,眉宇间却有些紧张。 她抬起空出的那只手,爱抚般地摸了摸少年的发顶。 像是在抚慰逗弄一只小动物。 鸟妖少年微微低头,他的眼角蔓延着两道墨蓝的晕影,身侧铺开的翼翅翠绿,泛着金属冷光,分外美丽。 他情不自禁地咬着唇,双颊漫上红霞,又发出了轻微的嘤咛声。 “嗯?你说我母亲?” 苏旭一边啃蜈蚣腿一边瞅着他们俩。 她实在无法分辨是这少年演技太高,还是他真的对莪山君如此倾心,被摸头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这么说吧,我知道我的娘亲,无论是你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人也好——” 她环视着文栋雕槛、富丽流彩的大殿,感受着无数道或强横霸道或低调隐藏的灵压。 九重殿里高手云集,整个中境有名有姓的大妖几乎齐聚一堂。 这也就意味着,实力强劲的鸟妖们都在此处了。 第127节 在目力所及之处,她能看到少说数十位鸟族中的强者,他们身上的灵压是能让她升起警戒之心的。 也许自己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个。 “以我的经历来看,她要么已经忘了我爹,要么只将那当成一段风流往事,就算记得也不怎么在意。” 苏旭没有传音,只是声音极小。 反正周围的妖族们都热火朝天地聊着,也没几个人会来听她们说话。 她停顿了一下。 在对面的席位上,望山君在和桓山君聊着什么。 前者微微蹙起秀眉,唇边笑意敛去,清甜的脸庞竟染上一抹愁绪。 她抬头向苏旭看了过来。 桓山君哼了一声,神情也露出些许不屑,大概是和方才的谈话有关。 他懒洋洋地动了动手,酒盏微微倾斜了一下,似乎是也在向苏旭举杯示意。 “?” 苏旭一头雾水地回敬了他。 他又回身和其他的妖族说话了。 苏旭也不再盯着,以免人家误会,只重新看向莪山君。 “情人或者夫妻间合则聚不合则散,不想在一处了就离开,只要别像陆月婵那贱人,哎,我的意思是,她离开前也与知会了我爹,也并没卷走财产,我没什么可怪她的,道理我都明白,然而——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她没有走,我爹就不会死得那样惨,我小时候也会过得快乐些。” 莪山君一手抚摸着鸟妖少年,一手把玩着酒杯,听到后面神情变得有些奇怪。 少年微微侧过头,眼中浮现出眷恋之色,还轻轻地用脸颊去蹭她的掌心。 苏旭一直在看他们,“恨却也谈不上。” 莪山君微微挑眉,接着一把搂住那面露依恋的鸟妖少年。 后者身形纤细轻盈,再加上根本不敢也来不及反抗,直接被拖到了两人之间。 莪山君望着旁边的红裙少女,嫣然一笑,直接将少年推进她的怀里,“你盯着他看了好久,让他也陪你玩玩?” 苏旭冷不丁被塞了一个人,才发现那少年当真十分柔弱,比自己还矮了些许不说,身形也小了一圈。 少年十分乖顺地依偎在她的臂弯里,尖俏的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微微抬起头看她。 他生得秀美精致,一双翦水双眸含情脉脉,两道妖娆的墨蓝纹影在眼角晕染开,又生出几分妖异魅惑。 “……” 苏旭被他看得有点心痒。 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脸颊,后者温顺地垂下了脑袋,却并没有再脸红。 “君上不必如此。” 苏旭看他的表现,猜他肯定是心悦莪山君,对自己没什么感觉,如此恭顺也只是因为他被莪山君推到自己怀里。 她不禁莞尔道,“以往我去别人家里做客,若是发现什么有趣之物,很少会开口询问,甚至也不敢多看几眼,唯恐人家要直接送给我,其实我只想知道哪里能买到罢了,买不到也就算了。我最怕君上这种人了,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说罢松开了环在少年腰间的手臂。 鸟妖少年很乖巧地保持着跪姿,慢慢以膝挪动向后退去。 莪山君也没再硬塞人给她,只是隐晦地又向上首看了一眼,好笑地道,“若你真是我女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当我欠你的。” 这次苏旭注意到她的神情,不由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然后险些吓了一跳。 离火王早已不再望着殿外出神,正看着她们两个,神情说不上是愉悦还是不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旭:“?!” 她不禁有些紧张。 ——难道她们说的哪句话让她不喜了? 正在冥思苦想之际,忽然听到莪山君又笑了一声,“你又来了,哈,你这家伙也挺奇怪的,方才与王上说话,一边拒绝她一边又把她吹上天,你想玩什么欲擒——” 苏旭忍不住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嘘!” 人家正主在听着呢! 不对,重点是自己根本没想这么多。 苏旭状似不经意地向上方看了一眼,离火王已不再盯着她们,只是低头喝酒,她心中松了口气。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啊。” 莪山君被抓得轻轻吸了口气,显然被捏得也有点疼,“紧张什么——” 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两句。 两人这么一搞,倒是诡异而迅速地拉近了距离。 “你不是有一群儿女,而且没几个是你亲手养大的,难道你对他们个个都有求必应?那你身边的宠姬们恐怕早就被送完了。” 苏旭没好气地道。 “我那些在人族父亲身边生长的孩子个个锦衣玉食,过得比神仙还快活些,我也没有对他们不住。” 莪山君淡定道:“如何能一样?” “我也没有不快活。” 苏旭叹息一声,“算了,不提这个,你先前说我们是血亲,若不是母女——” “我也有一大堆兄弟姐妹。” 莪山君意味深长地环顾四周,“只我觉得他们也未必有那本事,谁也不能像你这般直接和古魔硬碰硬,啊,说起这事,你说你们在水牢里抓了一个人?那人有些不对劲。” “不是我,是他被丢到了水牢里,然后遇到了那魔修。” 莪山君露出深思之色,“你将劫火打散了,它的一部分逃走了,很可能遇到了你那便宜师弟。” 苏旭早就想过这可能性,然而当时她不想将自己的经历讲出来,故此也不去问韩曜。 “魔族和魔族之间,嗯,究竟会不会自相残杀?这问题我听到过不同的答案。” “不好说,要看具体情况。我听说雾魔就什么都能吞噬,只看他们自己愿不愿意罢了。” 莪山君沉吟一声,“如今现存的元初古魔还有四个,永劫之火是其中最容易召唤的,当然是相较而言,另外还有三个,群星,血骨,噬魅,难度依次升高——它们都比永劫之火要麻烦,尤其是最后的噬魅,被封印在里界最深处,已有数千年不曾现世,它极难被召唤,纵然是它的信徒,闇魔教的魔修们,也很难与它沟通。” 苏旭了解玄火教的事,对古魔们拥有信徒一事也不再稀奇,“你说的那魔门,他们也像玄火教门人一样,都像变成魔族?” “差不多,不过他们认为那是一种‘得道’,就如同修士想要成仙。” 她停了停,“他们若是能得道,就会变成雾魔,然这过程要比玄火教徒魔化更加困难,而且噬魅一直无所回应,他们无法被古魔降临,力量大幅削弱,随便一个大妖都能轻松将他们杀干净,如今闇魔教几乎已经不存在了。” 从已知的信息来看,雾魔要比焰魔强横许多,因为后者几乎是没有自我意识的,更别提变化形态了。 “雾魔是否能与人诞下后代呢?” “他们真真正正变成被自己吞噬的人,还原灵压和血肉,你说呢?” 这答案显见是肯定的了。 苏旭点了点头,“方才你说韩曜在水牢里遇到的魔修有问题,为什么?” “我也是曾经进过玄火教总坛的人,当然自打那次之后,他们的总坛就没了。” 莪山君轻咳一声,“据我所见,他们只会关押祭品,你说的那人好像已经被关了许多年,这十分奇怪——如果他是叛徒,早就被处死了,如果他们是想从他嘴里问出某些事,那他恐怕就不是玄火教的人。” “你是说,”苏旭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信奉的并非永劫之火,而是其他的古魔?” 莪山君赞赏地点头,“你也见了不少玄火教门徒,他们可像是怪物或者傻子?不像吧,只是瘦削苍白,虽说精神癫狂,然而依旧能和你说话。” 苏旭吸了口气,“你是说,韩曜遇到的那魔修——” 她禁不住想起了韩夫人。 韩曜说过他的母亲疯疯癫癫,完全无法与人交流,而且终日自言自语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如今她忽然意识到,所谓听不懂,并非是那些话很奇怪,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每一个字都让人无法分辨。 “你们抓的那个魔修,很可能是一个,如今几乎绝种的闇魔教徒。” 莪山君颇为肯定地道,又听苏旭讲了韩夫人的事,“唔,这就奇怪了,她年轻时与人私奔了数年,要么她直接被一个雾魔变成的人族拐跑,要么闇魔教依然在暗中活动,她成了教徒。” “后者可能性更大?” 苏旭低声道,“毕竟魔族应该对让人为自己生孩子没兴趣吧,更多可能是吃了她,那也用不着将她骗走。” “若是闇魔教还在活动,也许事情就没那么简单。” 苏旭一拍桌子,“那玄火教魔修没有杀了她,而是将她抓起来,很可能就是看穿她的身份,就像屠山地宫里被关起来的老头子。” 她大为后悔自己杀了那廖老鬼,如今韩夫人的下落是彻底没了。 “还有沈翠儿,她也是忽然失去理智——而且那个形态和雾魔还有点相似,兴许这一切都有关系。” 莪山君耸了耸肩,“是,至少据我所知,闇魔教徒力量越强神智越不清醒,像是白沙城主这样的是极为稀少的个例——城主还记得你和那雾魔战斗时发生了什么吗?” 她说着向后面的媱姬点头致意。 “我们打成一团,我就渐渐没意识了。” 后者举杯还礼,“若是我能说清是怎么回事就好了。” 莪山君也不失望。 她扶案而起,周身灵压瞬间荡漾开来,一阵无形的力量波动向外扩散,所过之处皆尽牺牲。 大殿里针落可闻。 一众妖族纷纷抬头看向这边。 莪山君在中境颇有威望,是离火王手下极出名的大妖,没人不认识她,故此大家都没敢有怨言,唯有对面的桓山君白了她一眼。 她置若罔闻地向上首看去:“王上方才都听见了吧。” 苏旭默默攥紧了杯子。 离火王轻轻颔首。 她的声音轻柔温和,却极为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诸位先走吧。” 第128节 九重殿里的妖族们纷纷起身,他们先退到外面,然后才各显神通地离开,顷刻之间散了个干净。 只有寥寥数人不曾动弹。 他们都是席位在最前列的大妖,譬如危山君和对面的望山君与桓山君。 媱姬依然若无其事地吃东西。 不多时,狂山君也出现在门口。 青年懒散地跨入大殿,步伐优雅从容,逶迤及地的衣袍下摆拖曳而过,一路瑰丽荼蘼。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在红裙少女前方稍稍一停,“你还是来了啊。” 这孔雀依然目视前方,语调轻佻,颇为傲慢。 苏旭知道对方在和自己说话,她闯入那九霄天风之中,恐怕和这人脱不了关系,“托君上的福罢了。” 狂山君不在意地笑了笑,走到左侧第二个席位,旋身坐定,一手托腮,一手敲了敲桌面。 “你见到了闇魔教徒?” 苏旭:“……”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如何沟通消息的,不过显见对方也未必全然知道方才的对话。 莪山君投来一个鼓励的目光。 她清了清嗓子,在一位妖王并一群大妖的注视下,将自己在屠山地宫里的经历复述了一遍。 这些鸟妖当中的强者们纷纷露出思索之色。 苏旭又说起他们带着魔修前往凌云城的路上,那人一直在嘟囔些她听不懂的话,“那究竟是什么语言?” 大妖们尚未回答,离火王轻声开口道:“你可知道古魔的来历?” 苏旭很诚实地摇头,“我听过好几种猜测。” 玉座上的妖王慢慢站起身来,向她微笑了一下,“我们换个地方说说话,别的事暂时让他们操心好了。” 苏旭再次紧张起来。 第68章 九重殿的偏门之外, 一道玉石打造的虹桥延伸而出。 桥上云升雾绕,朦胧如仙境,栏杆上停驻着十数只神鸟, 彩羽斑斓,瑞气横生。 此时,他们纷纷俯首行礼,两翼翩然展开又垂落, 姿态美妙无比。 苏旭跟着离火王从九重殿里出来。 媱姬留在了里面,另外几位大妖似乎也对这半妖半魔的存在颇有兴趣, 他也不拒绝和他们打交道。 此时,她头回见到这样奇异的景象,不由多看了两眼。 然后她忽地想起自己正在做什么。 “王上——” 她有些紧张地看向前方的妖王。 后者并未怪罪, 只是停驻在原地, 微微侧首看着她:“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这嗓音真好听。 苏旭迷迷糊糊地想着。 这位声震八方的妖王, 竟有一把柔和而不甜腻的悦耳嗓音, 好似夏日晨间暖阳, 语调也总是温柔亲切,乍一听似乎没什么威严王霸之气。 不过, 她也不需要摆出那副做派。 当知道她眨眼间就能把你烧成灰烬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对她尊敬起来。 苏旭默默摇头。 妖王们并非出生就是妖王, 许多修士一直认为部分妖王的名字就是他们的称号。 方才与莪山君说话时,她才知道全然不对,所有的妖王都有自己的名字。 “就算我知道——” 苏旭想了想,“我也不能直呼王上的名字吧。” 她不太确定地回望身后的九重殿。 那些大妖个个威名赫赫,在离火王面前也没那么战战兢兢,言行举止颇为自然,估计是彼此间熟稔多年的缘故, 然而他们还不都是老老实实地喊王上。 苏旭不信他们不知道离火王的名字。 离火王颇为随意地道:“你不是不愿当我的手下么?那和他们就不一样了。” “我也没有不愿意。” 苏旭暗想自己和秖山君初见之时说过的话,恐怕已被这位知道了,“我只是,哎,该怎么说呢,我极为尊敬且仰慕王上——” 妖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生出几分戏谑之意,“是哪种尊敬呢?” 苏旭登时有些尴尬。 这人果然将先前自己和莪山君的对话悉数听去了。 “王上先前还问我是否知道古魔的来历呢。” 她有些泄气地道,“我是否还有幸知道答案?” 好在对方并不曾抓着先前那事不放,闻言倒是欣然点头,“你听说过的那些流言里,有一种是真的——他们是被召唤到现世的。” 苏旭睁大眼睛,“从哪里?” 显然不是里界,因为里界是上古时期大能们创造出来,为的就是将魔族们锁在里面。 然后,面前的妖王悠然地讲起了故事。 远古时期,大荒和中原尚未有清晰的边界,人妖间战火四起,动辄互相剿灭整个部落氏族。 修士的数量逊于妖族,妖族中又有诸多异兽,生来具有威能,与天同寿,百病不生,又能汲取自然之力,唯有极少数人族修士方能抗衡——能稳稳战胜那些妖王的人,都已飞升成仙了。 若是换成旁人,兴许会质疑一下,为何这些大能修士在飞升前不曾出手削弱妖族力量。 苏旭却很清楚这其中的答案。 很简单,修士到了那个境界,或许根本不在意妖王如何了,说不定连自己的徒弟亲友被妖族们屠戮都不在意。 他们心无旁骛地飞升,再不管俗世千秋。 对比之下,人族当中能出这样真仙般的人物,其实修士的上限更强于妖族,毕竟还没有哪位妖王修成神仙的。 然而这些人却很难成为战力。 故此双方的对峙了千百年,大多数时候是妖族们占据优势。 然而终究有一些道行高深、却也并未完全抛却七情六欲的修士,因为亲朋好友死于妖族手中,在冤冤相报的循环里极为憎恶妖族,自身又不能直接抗衡妖王,就想出了别的办法。 “他们搞出了古魔。” 苏旭听到这里已经猜出了后面的发展,“他们当时必定猜不到自己的举动险些毁了一切,并引起了更长的战乱和更多的牺牲——他们怎么做到的?” “你可知道炽炎王?” 苏旭愣了一下,“我听说过,据说是将古魔封印进里界的大妖之一?” “他是我父亲。” 离火王声音温柔地道,神情看不出悲喜,“在那之后,他很快就陨落了,离世前他不愿见我,因为他说自己被噬魅之力所控制,唯有**方能烧尽那魔神的力量,然而并非所有凤凰浴火都会重生,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苏旭有些歉然,“那一定很难受。” 离火王并未回答她,只是欲言又止地沉默片刻,“其实,我并没有感到悲伤,最多是有一点失落,因为母亲早早死于魔族之手,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同类了。” 苏旭呆住了,“你难过只是因为另一只凤凰也不在人世了?你不想念你的父亲吗?” 妖王微微摇头,“我们相处之时不多——那时我太过年幼,妖王们忙着对抗古魔,自然没有谁来管我。” 那时她的力量不足以去和古魔交锋,但是也有本事保护自己,故此被父母丢在一边。 “如果你认识更多妖族,会发现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血统越强的妖族,越不需要父母的照顾——因为他们自行生长也不容易遇到危险。” 苏旭忍住插嘴的冲动,听着她将话题拐回去。 这对火凤凰父女相处时日不多,炽炎王也依然将一些辛秘告诉了离火王,后者那时心智尚不成熟,却也能记住这些。 那些修士究竟怎样召唤了外世虚空的神秘之物,极为具体的细节,妖族们也不得而知。 “然而,他们以为自己能控制那些魔族,想将它们当成对抗妖族的工具,却发现那完全是无稽之谈。” 那些人在彼时尚未被称为魔修,为了进行这绝世伟业,他们暗中创立了十数个门派,各自定了不同的召唤目标。 玄火教和闇魔教派都是这样的起源,前者为了召唤永不熄灭的劫火,后者为了呼唤游荡虚空中的噬魅。 很快,修士们发现时期彻底脱离了掌控。 离火王随手在空中一指,一面灵力凝成的水镜升腾而起,内里泛起层层波动,涟漪散开露出变化的影像。 一群修士跪倒在祭坛之前,满脸虔诚地沐浴在火焰中。 他们似乎在期望以这样的方式获得力量。 他们的目的确实达到了。 可是,他们的身体逐渐溃烂分裂,血肉成块剥落,火焰撕碎了他们的躯体,融化了金丹乃至元神。 惨叫和咒骂渐渐变得微弱。 然后,他们变成了一团团漂游在空中的火焰。 苏旭回忆起自己在埋骨之渊里看到的焰魔,基本上就是这个样子。 “他们不但不能控制自己招来的东西,反而被其力量所影响,变成了最初的低等魔族。” 水镜里的画面一转,切换到相似的场景。 那是一片笼罩在月光里的潭水,夜色静谧,岸边郁郁葱葱,奇花瑶草簇生,水面泛着粼粼波光。 第129节 水畔站着一大群人,人人念念有词,且做出了奇怪的手势。 在潭水的另一边,本是一片陡峭嶙峋的崖壁,此时山石忽然开裂,无数碎块向四处崩飞坠落,一大片灿烂的银色辉光随之亮起。 那光芒如同海浪般涌来,顷刻间覆盖了来不及反应的修士们。 他们捂着脸痛苦地嚎叫着,身躯迅速变得干瘪,仿佛血肉都被吸干,好似仅剩下一层皮裹着骨骼,四肢都变得干瘦无比。 修士们抬起头,属于人的轮廓五官已然不再,整张脸仅剩下一只拳头大的独眼,闪着诡谲的白银色光芒。 苏旭:“?” 不得不说,仅是看到这个画面就让人感到有些难受。 “等等,这个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如今尚存的元初古魔群星——这名字自然也是人们起的。” 人们不知道群星的真正形态,只大致听说它现身时伴随着万丈光芒。 “最初的魔族竟然都是人,也就是说,除了被召唤来的古魔,其他的魔族全都是人族修士变的?” “还有部分是妖族,不过他们就并非自愿了——你那朋友是极少数。” 显见妖族们一旦被魔族力量污染,就会彻底变成魔族,媱姬那种状态极为罕见。 而且,这些人族修士虽说是自愿的,但他们必然没想到自己会失去神智,变成那种样子。 “他们确实求仁得仁。” 离火王依然温温柔柔地说着,话语中却透露出几分冷酷的味道。 “他们想要力量,想不被妖族杀死,想杀死更多的妖族,他们做到了,不是么?” 苏旭叹了口气,“我先前还在书上看过,关于为何有些魔族能用法术,有人说他们是吞噬了修士,得到了修士的力量,嗯,现在就有答案了。” 有些人确实面目全非,失去了理智意识,只是一部分本能依然残留。 而且,他们的身体产生了变化,却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所以他们还能用灵力,能放出法术。 此时,水镜又泛起一阵波动,里面的影像再次变化。 那是一间昏暗空旷的殿堂,墙壁斑驳,四处积灰,高处烛台上幽光微弱,地面上砖石破损得厉害。 一大群人环绕着一片白色影子,仔细观瞧才发现,那是一只从空中伸出的、巨大无比的、仅有骨骼的手爪。 那只手几乎有两层楼的高度,每一根指骨都有三四丈之长,骨骼森白,指尖锋利无比。 这些修士站在骨手面前,一个个被衬得渺小如鼠,然而他们却不曾害怕,反而张开手臂高呼了什么。 下一秒,那只手猛地动了起来,如同铡刀般的指爪横扫而过,几乎是瞬间将所有人腰斩了。 而且它并未停止,继续毁坏着修士们的躯体,像是扯开纸片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人们撕碎了。 这个画面极为恶心。 苏旭皱眉看着水镜里血流成河,满地都是破碎的脏器残肢,那些成块成片的血肉化作无数点碎屑,像是逆行的雪雨般升腾而起,纷纷融入了那只白色的骨手之中。 很快,地上竟只剩了一堆残破散乱的骨骼。 那只骨手猛然一攥。 在一片连绵不绝的吱吱嘎嘎的摩擦声中,那散落满地的骨骼自行拼凑在一处,无数架头身分明、长有四肢的骷髅,重新站了起来。 苏旭:“…………” 刚才已有了心理准备,看完前面的两幕,她猜测但凡水镜里出现的修士都不得好死,也就是变成魔族。 所以这结局不算意外,只是过程比前面还奇怪并恶心。 她又等了一会儿,那水镜里再没有其他画面,而是自行消散了。 “?” 苏旭奇怪地道:“方才那三个就是劫火群星血骨吧,还差一个噬魅呢?” “这是一种法术,可现过去之事。” 离火王沉吟道:“然而闇魔教徒的遭遇却无法显现,先父认为是噬魅的力量所影响。” 苏旭有些无法想象,下意识问了一句,“那法术的原理是什么?” “将你的神识扩展至你想要重现往事之处,法诀是这样。” 离火王很耐心地回答了,并将手势示意给她。 苏旭目瞪口呆,“你怎么还会法诀的?” 妖族向来瞧不起人族修士这些花样,喷火要捏诀,喷水要捏诀,干什么都要捏诀——若是没手了可怎么办? 所谓法术这种概念,也都是修士们创造的。 那些和法术近似的力量,妖族们在修行中就能自行领悟,修士们通过别人的教授才能学到,所以前者很容易瞧不起后者,虽然修士们还创造了更多有其他意义的法术—— “本来就是别人教给我的。” 离火王停了停,看她投来好奇的目光,不禁莞尔道:“是你的师祖。” “九玄仙尊?!” 苏旭瞪大眼睛,“你见过她?” 等等,方才在宴上自己好像只提过拜入万仙宗,并没有说起谢无涯的名字吧。 “王上如何知道我拜在谁的门下?” 她不禁又问了一句。 其实像是沧浪仙尊这样的人物,统共收了几个弟子,这些弟子的名字乃至模样脾气,对于有心之人来说都不是秘密。 尤其是何昔和陆晚先前被逐出宗门,而且是因为亲手戕害同门,这种事数百年也没有一例,故此他们两个连带着亲友们一并名扬大江南北。 不过,苏旭以为离火王对这些事肯定不感兴趣。 “你师父多年前败在我手上,人们以为他侥幸捡了一条命,实则是我懒得杀他。” 离火王意味深长地道:“那时我观他命数奇特,掐算出他的过往,才知道他与那白沙城主竟还有一段往事。” 她语调依然温柔,却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当然,也不止有这个缘故。” 苏旭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我怎么觉得就是你想看热闹呢。” “你那小朋友已与将她吞噬的雾魔融合了,对往事也不再怨恨,并无什么热闹可看。” 离火王无不惋惜地道:“我只是知道让他活着,他会帮我做一件事——虽然如今看来,倒不如让他的师兄去做。” 苏旭听得有些迷糊,心中仿佛隐隐约约明白了几分,仔细想却又摸不着头脑。 “只是,倘若换成那家伙,也并非什么好事。” 离火王轻轻叹了口气,明艳绝伦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忧思,眸中流转的光辉似乎都黯淡了些许。 苏旭怔怔地看着她,心中莫名涌起想要抚平她眉间愁绪的冲动。 “王上——” 半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就前一句发问,只是回到刚才的话题:“你和九玄仙尊是朋友么?” “那时我去往九州寻高手挑战,输了他们被我吃掉,赢了任他们处置——我所约战过的每个人,听完这条件都立刻同意了。” “然后都被你吃了。” 她早听说过这个,妖族能从人族修士身上获取力量,然而没有雾魔的吞噬那么高效,只是获取一部分灵力罢了。 “除了你那位师祖,她下山历练,我们相遇时,她当即拒绝了我的邀战,或是说,她不同意我的条件,她愿与我切磋,只论成败点到为止,还说若我要与她拼命,她就不打了。” “然后谁赢了呢?” “算是平手吧,我们交换了些许心得,她将她的手记给了我,上面写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法术,有些是她自创的。” 苏旭颇为意外,“王上居然愿意学人族的法术——虽然很多法术都能在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用处,然而大多数妖族都很看不上呢。” “说是学,试个三五遍也就会了,你不也是么。” 离火王漫不经心地道。 苏旭心中一跳,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 “不知怎么,和你讲话总是会绕远。” 这威震八方的妖王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语气里充满了一种近乎温柔的纵容。 “话说回来,关于噬魅,牠被压在九重封界之下,那是最繁琐麻烦的一种封印,牠身上的压制要远远重于其他古魔,因为一旦牠被放出来,后果最为不堪设想。” 苏旭了然地道:“故此噬魅最难召唤,恐怕也有这缘故在其中吧。” “不错,”她微微颔首,“故此闇魔教徒创造了一种语言,在噬魅被封印之前,他们就借此与他们的圣神、以及其他的雾魔沟通,他们认为那种语言里暗含着独特的力量,可以穿透现世里界的隔阂——” 苏旭顿时想到了韩曜的母亲,所谓疯疯癫癫满嘴胡话,难道说的就是这样的语言? 另外,在屠山地宫里那个魔修老头子,兴许说的是同一种语言——所以韩曜才能听懂,因为他很可能是韩夫人和一个雾魔生出来的。 苏旭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离火王微微颔首,似乎也是赞同的,听到那魔修被带回万仙宗时,又轻轻一哂,“待会儿我送你去一趟辕灵山,你将那人带回来,死活不论。” 苏旭注意到对方的用词。 关于去和回。 有一瞬间,苏旭觉得很有趣,而且这人讲话好像还十分笃定自己会听从。 然而她也确实不想拒绝,“王上——” 苏旭纠结地措辞,对方也耐心地等待着。 她们许久没有说话。 窒息的沉默横亘在两人当中。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半晌,离火王又柔声问了一句,嗓音轻得几乎飘散在风里。 苏旭终于回过神来,“王上会对我有问必答吗?” 离火王一言不发地点头,聚精会神地、用那双辉彩明耀的金眸直勾勾看过来。 第130节 她眼中似乎蕴藏着某种撼动灵魂的震慑力。 ——这让人不敢与她对视,仿佛一眼就会被看穿心底的秘密。 苏旭却依然看着她。 年轻的半妖抿了抿唇,几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剧烈地仿佛要撞开胸膛蹦出,“我是否见过你?” 第69章 苏旭回到辕灵山时, 正值深冬。 她稍一打听,才知道自己在白沙城度过了数日,远超她所能感觉到的时间, 显见里界和现世在这方面有些不同。 如今冀州各处已然落雪纷纷。 因为八派试炼的缘故,万仙宗里少了一大批人。 外门倒是依旧热闹,八堂里筑基境以上的人远远少于练气境。 内门六峰就显见得冷清下来,大多数弟子都离开了宗门——包括那些第一环试炼抽到宗门内擂台赛的, 如今也都忙着去做下一个任务了。 当然,还有部分已经被淘汰下来的。 相较八派试炼的事, 无尘岛死了一个斩缘长老,似乎就不怎么为他人关注了。 ——斩缘长老是做什么的? 过去这职位专门负责杀人,杀那些被无尘岛挑中的弟子的家人, 也就是所谓的斩却尘缘。 就算现在的斩缘长老明面上不做这种事, 然而谁知道他们背地里还干了些什么勾当? 故此哪天被人暗杀了, 大家也都不觉得是什么稀罕事。 虽然那林长老据说死状凄惨, 全身都烂掉长出无数脓疮, 脸上五官难辨,待到尸体被发现时, 已经恶臭无比。 无尘岛内部再如何混乱,为了彻查此事花了多少时间精力, 在外人看来也只是林长老得罪了什么人,最终被报复了。 苏旭头一回离开宗门这么久,然而回到此地,又奇怪得没有太多怀恋之心。 她进入桃源峰后,又遇到许多同门,尽管已经被刷下来一段时间,他们脸上还有些沮丧郁色。 她不由安慰了几句, 然后听到大家说,首座已经带着几位师叔前往问剑塔。 苏旭:“……” 怪不得感受不到师弟师妹们的灵压。 如今这时候,已有人通过了前面的所有考核,开始准备进入仙缘台,去问剑塔打擂了。 仙缘台浮空城的入口今年就在冀州境内开放,倒是不远。 她谢过了这些师侄们,又问了那魔修的事。 大家都知道她和韩曜在屠山地宫的经历,也知道他们甚至带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魔修回来,闻言顿时投去钦佩的目光。 “只是那人已经死了。” 有个姑娘低声道:“昨夜他似乎自杀了,闹出好大动静呢。” 苏旭心道竟然真如离火王所说,人已死了,只是不知道是真自杀还是伪装成自杀。 “他的尸身仍在监牢之中?” “他是爆体而亡——” 另一个少年挠头道:“应该没什么尸身了吧。” 他们旋又围着她问起与魔修交手的细节,以及她的第二环试炼任务,那所谓有邪崇作乱的荒城。 “听说城里是魔族?” “不不,我听说是妖族——” “苏师叔见到了那邪崇了吗,究竟是什么?” 苏旭心想我不但见到他,还把他从城里拐出来了,他不但是个半妖半魔的存在,以前还和桃源峰首座是正经的结拜夫妻,如今和我亲密相处数日。 说出来恐怕真的会十分骇人。 她简单讲了讲白沙城里的骷髅和大雪,年轻人们最初听得面露神往,后来又不免有些害怕。 “那城里的人都被变成魔族了。” 有人紧张地道:“早听师父说魔瘴海升高了许多,埋骨之渊里的魔族也变多了,也不知是真的假的,倘若我们与它们交手,一旦落败,是否也会像是白沙城里那些居民一样呢。” 旁的弟子也目露惊恐。 其实答案差不多是肯定的,然而那其实和死亡并无差别,因为大多数魔族几乎没有自我意识,或是说极为淡薄,它们也只是凭借本能行事。 苏旭虽然不想吓唬他们,也不想瞎编谎话说那种事绝不会发生。 她沉默了一会儿,“倘若里界当真会渐渐和现世相融,率先遭殃的必定是大荒,因为妖族对他们的吸引力更甚于平凡人族。” 因为身怀灵力的缘故,修士对魔族们的吸引力一样强。 人族整体数量多于妖族,然而,若是算上那些修为低微、勉强化形的妖族,妖族的数量却又远远多于修士。 所以魔族们如果在九州和大荒交界处现身,除非附近有大量修士集聚,否则他们还是会先行前往大荒,前往他们能感知到更多灵力的地方。 “这样啊。” 桃源峰弟子们悉数放松了些。 不过,他们并未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或是表达出恨不得魔族将妖族吃干净的想法。 毕竟倘若魔族们将妖族杀光了,那九州离毁灭也不远了。 “大荒那边高手甚多,尤其是妖王们——” 有人不太确定地说,“倘若他们愿出手对付魔族而非内斗——” 白沙城覆灭后逐渐变成了里界,这本来就是一种糟糕至极的征兆。 这意味着魔族的数量增多,力量也正在增强。 “真希望他们拼个两败俱伤,这样我们就不用担心今天被魔族吃了,明天被妖王杀了。” 又有人小声嘟囔道。 苏旭不动声色地听了一会儿,在他们激烈讨论时离开了。 万仙宗毕竟是名门大派,传承数千年,几乎每位宗主都飞升了,自然不像无尘岛那样藏着诸多黑暗见不得人的密室。 正经的监牢也只有一处,就在斩龙峰静心殿的下方。 大概是觉得并无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东西,这地方位置并不算隐蔽,千百年来关押的也都是光明正大抓来的魔修。 苏旭想去看那魔修的尸体,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斩龙峰的长老负责看守静心殿并里面的地牢,他是宗主的弟子,此时态度很和善地将这位师妹放了进去,还询问她要不要陪同。 “师兄昨夜也在这里吗?” 苏旭露出一个苦恼的神色,“他如何就这么死了呢,昨天可有谁来过这里——” 又怕让人听出自己怀疑魔修是被杀了,赶紧补充一句,“这魔修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呢?” 那斩龙峰长老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多想,“这几日都是我轮值,这魔修来的第一天,谢师叔和林师弟带着弟子们来了一趟,后来就再没人来过,昨晚亥时,我忽然感到灵压波动——那魔修的灵力明明都被封了起来,谁想他还是冲破了封印,自爆而亡了,如今师尊和诸位首座都不在山里,所以暂时没去收拾,等他们回来再做定夺。” 除了谢无涯和林峤曾来看过他,在明面上已经数日没有人来过。 如今这两人都带着徒弟们去仙缘台了。 苏旭一边沉默一边露出些许不满。 长老见她的样子,自然理解她不愿魔修死掉。 毕竟那是她费尽心思深入虎穴抓来的,若是能得到一些有利的消息,也算是为宗门做贡献。 魔修莫名死了,她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故此也没难为她,打开结界让她进去了。 苏旭走过昏暗的通道,地牢并不深,不过几十级台阶,下面就是几座牢柱上刻有结界符文的隔间。 魔修死后,这里再无其他人,结界都并未开启。 她透过牢房的铁柱看到那房间里面,桌椅床板都好似被一场风暴搅得粉碎,地面上还有无数凹陷的孔洞,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抓痕。 四周无人,苏旭也就小心翼翼地拉开了牢门。 她在这些垃圾堆里翻找了片刻,在扒开两块破裂的桌板之后,看到一道黑色雾流如同爬虫般在阴影里蠕动着。 此时它猛地窜将起来,直奔她的面门。 苏旭侧头一躲,一手攥住了那道黑雾,才发现这东西确有实体,只是触感柔软冰冷,带着一股渗人的寒意,以及邪恶不祥的气息。 莫名有些熟悉。 她指间火光迸现,甚至隐隐显出几分白芒。 周遭顿时热了起来。 ——离火王让她将魔修的尸体带回去,可是那老头子自爆了,如今剩下的只有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苏旭控制着灵力,没将黑雾烧成灰烬,又四处环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的残骸,才若无其事地离去。 她以长袖掩盖着手中的黑雾,长老愣是没发现异常。 她攥着这烫手山芋,独自一人回到了山中的小院里。 苏旭还没来得及发愁如何保存这魔物——她一时半会见不到离火王,总不能每时每刻都攥在手里,一旦松手又怕它跑了,就感到了熟悉又陌生的灵压。 说是熟悉,是因为她能辨认是谁,说是陌生,是因为他们只见过一面。 她直接打开了结界。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落在了湖心的凉亭屋檐上,有些高傲地俯瞰着粼粼碧水和满院青竹。 那灵压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完全消隐无形,仿佛这里根本不曾有一位大妖出现。 是的,大妖。 第131节 “桓山君?” 苏旭讶然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难道不是你打开了结界吗?” 青年依然一身锦缎白袍,腰间玉带金扣。 他漫不经心地跃下飞檐,穿过横斜水面的石桥,姿态傲慢又有几分张扬。 大妖抬起头,那双锋利的金色眼眸泛着幽光,“王上说你兴许会遇到点麻烦。” 苏旭默默抬起自己的左手,将那奄奄一息、微微蠕动的黑色雾流展示给他,“君上若是能施以援手——” 桓山君走近她身前,伸出指爪锋利的手掌。 前者身材高挑,手爪也极大,轻而易举将她的拳头覆在掌心。 紧接着,两人手中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伴随着四处弥漫的白色寒雾,吱吱嘎嘎的冻结声随之响起。 苏旭再松开手。 黑雾被冻结在一块剔透流光的六角冰柱中,冰柱自她手中坠下,准确地落入青年摊开的掌心。 “你竟是冰属灵力。” 苏旭有一点诧异,“我听说鸟族当中风属最多,水属次之,且那些大多都是海鸟。” “那些寻常妖族,我们不是。” 桓山君懒洋洋地道,“若是无事,我就回去了。” 显然这位也是晋入了那天人境的大妖,收敛气息的时候,能完全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故此这山上的修士们无法发现。 不过,问剑塔大比在即,宗主和首座们都跑去仙缘台了,内门里还有些化神境的长老,他们虽说日常沉迷修炼,却也未必对此毫无感知。 “确实有人知道我来了。” 桓山君随意地把玩着那块冰柱,似乎也看穿她的担心,“不过只要我没有出手的征兆,也没人敢来试探,你那些同门都太脆弱了,动起手来,先死的必然是他们——你还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苏旭又谢了他一次,“没多久了,但我还要去一趟仙缘台,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吧。” 大妖似乎有些不屑地哼笑一声,“你那些师弟师妹们——若是有用就带着吧。” 苏旭微微蹙眉,“我向来不会考虑他们有用与否,他们皆是我的至交好友。” 桓山君不以为意地举起手,仿佛不愿与她争辩一样撇脱道:“那你随意。” 他很快就离开了,宛如来时一样了无痕迹。 苏旭伫立在院中,望着风中翠竹和湖里游鱼出神。 她在这里度过了数十年岁月,纵然大半时间睡了过去,然而她并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真的离开这里。 不过,她又后知后觉地想起另一件事,虽然不知道是否作数—— 此时院门又被敲响了。 那敲门响动一声一声极富韵律,明明特别轻微,却很是清晰地传到她的耳中。 她感受不到任何灵压。 红裙少女一跃而起掠过庭院,闪身到门口。 在结界维系之下,辕灵山六峰四季花开,草木从无颓败之时。 外面梧桐葱茏,树影摇曳,细碎的落雪纷纷扬扬,在碧树间覆上一层霜白轻纱。 日光穿透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疏落。 有人伫立在碎石路上,仰头望着院门上的牌匾,“好字。” 那男人依然一身鸦青色,锦缎长袍华贵,腰间玉带尤为耀眼,宝钿金粟内嵌彩石。 他袖手而立,指间白玉翡翠光华流转。 “多谢。” 苏旭怔怔地看着他,“你入宗门修行之前,是否是腰缠万贯的大富大贵之人呢?” “大富大贵兴许不算,万贯自然还是有的。” 他转过头,亲切又从容地道:“你进境了许多,就算是在大妖当中,也算是一流人物了。” 苏旭自然不会傻到询问比妖王如何。 毕竟她先前从魑灵王手下狼狈逃生,那九尾狐在妖王们当中论武力还是比较差的。 “你知道我回来了!” 她不由有些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说来也奇怪,他们确实数月不曾见面,然而看到这人的时候,两人初遇的场景仿佛还犹在眼前。 “不错。” 男人点了点头,“我还知道你已准备离开了。” “其实我没忘记你我之约。” 苏旭停顿了一下,又觉得这么说有点奇怪,“我只是,其实方才我就想这个,真是奇怪,然后你就心有灵犀一般出现了——” 等等,这样讲是否更奇怪呢。 百里葳并没有在意,“我自然不会食言,所以我没去仙缘台,而是在这里等你。” 苏旭一愣,“你——师兄也有徒弟要去问剑塔打擂么?” 除却六峰首座之外,许多长老们也会前往仙缘台,有些人是身负任务,譬如维持问剑塔结界等,有些人就是单纯去给徒弟们撑场子的,毕竟往年里在打擂时重伤乃至身死的年轻修士并非没有,若是师父就在旁边,其他的不说,起码能在危急时刻将人救下来。 毕竟八派掌门宗主还有各脉首座等人,并不会观看每一场比试,也并非每场比试都会有高手在侧候着以便救人。 事实上,就算他们在,也未必会做出这种事。 百里葳摇摇头,忍俊不禁道:“我那些徒弟自然都不会再参加试炼了,倒是有些徒孙会去。” 苏旭并没有邀请对方去院中一叙。 她反手带上了院门,将结界彻底打开,迈下台阶走至对方身边,“师兄陪我走走好吗?” 后者欣然同意。 此时整个桃源峰都飘落着蒙蒙细雪,满山粉白玫红的桃花灿若朝霞,鲜艳的花蕾衬着晶莹雾凇,极富诗情画意。 两人拾级而下。 “这一趟离开宗门,我做了许多我先前不敢想象之事。” 苏旭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浮现出几分迷茫,“在人族眼里,半妖大概和妖族没什么差别,因我们既可以化人,又可以变回妖身,然我逐渐发现,我和真正的妖族还是有些不同。” 她侧头看着旁边的儒雅英俊的男人,心想反正对方早知自己身份,如今更是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干脆将某些经历复述了一遍。 尤其是进入万翼天宫之后的事。 后者似乎正凝神倾听着,听到她说起离火王被下毒后,莪山君等人说要杀死所有虫族,立即了然。 “你不需要像任何人。” 他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半妖的身份会让你能同时共情人与妖,这本是好事,你并未在大荒那妖族互相厮杀蚕食的处境里生长,自然不赞同他们的想法,你也不用改变。” “为什么?” “唯有弱者才需要迎合,才需要为了被接纳而改变自身。” 百里葳淡淡道,“你是弱者么?” “这,”苏旭犹豫了一下,“大概要看与谁人相比?几个时辰之内,我就见到两个可以碾压我的人。” 百里葳微微挑眉,失笑道:“你打不过我或者离火王,绝不代表你是弱者——其实,倘若你与我们年岁相近,我和她加起来都未必是你的对手。” 苏旭不可置信地道:“师兄未免对我太有信心了。” “是么?我在你的年纪时,绝无可能击退永劫之火。” 苏旭想说你又不是半妖,仔细想想她也见过很多半妖了,除了自己之外,恐怕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你也曾被剑修道修之流的问题所困扰,明明你入山修行数年,定然也熟读心法,道门讲求炼精化神,所谓顺生出人,逆回成仙,人族修士需抱一守静,以求道心稳固,这就是人们要则一道而修之的缘故。” 他平静地道,“在这方面你又受到人族理念影响,然而那并非你应求之道,妖族荟天地灵气,汲自然之力,天人合一则无有穷尽之时——这才是你该从妖族们身上领悟到的东西,而非他们如何行事。” 苏旭听得尤为入神,心中隐隐有些触动,好像什么束缚即将被打开。 随即她又叹息一声,“师尊从来不讲这些。” 谢无涯大多数时候只教她如何打架罢了。 “他想让你自行领悟,他以为那样更好,然你本是绝世天才,所谓绝世天才,并非只是看一眼能学会所有法术。” 他在少女讶然的目光中意有所指地道,“而是你不需要历经磨砺苦难,也会有一日水到渠成,晋入他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你自己领悟也好,别人点拨你也好,并无任何差别,他不知道罢了。” 苏旭其实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这么厉害,因为她也知道所谓自行证悟更加困难,然而比起他人指点,境界也会更加稳固。 “但我喜欢你最后一句话。” 她笑盈盈地道:“我师尊总是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却不怎么愿意告诉我。” “他本不会教人,所以他一直不收徒。” 百里葳轻轻一哂,“众人皆以为你好运拜入他门下,事实则是他有幸遇到你,否则换成其他人,指不定到现在还是个筑基境。” 苏旭几乎觉得双颊微微发热了,“你好像一直在夸我。”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微微一笑,“先前答应指点你,但你如今并不再拘泥于招式与经验,只差一步提升境界罢了。” 天人合一。 苏旭已经听懂了,她所要学会的最后一步,就是如何不再使用体内的灵力,而是像那些厉害的大妖一般,汲取自然之力。 “所以我也决定去大荒啦。” 她低声说道,“——若是你在此地无牵无挂的话,你可愿意和我同去?我兴许会有领地甚至宫殿。” 第132节 第70章 苏旭并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回复。 她被这位神秘的师兄带领着, 两人看似悠闲漫步,然而对方不经意间展开了身法,她下意识一路跟随, 不知不觉间离开了辕灵山。 辕灵山以北、冀州之中,有一座繁华靡丽的大城,今年仙缘台的入口就隐藏在城中。 甫一入城,她就感受一些隐隐约约的灵压, 散布在这人潮涌动、歌舞升平的城市里,然而最令人舒心的, 是满目与世无争的繁荣奢靡的景象。 她仰起头,看到城门大街两侧林立的店铺,上方高悬着千万盏华灯, 照得四周明朗辉煌, 亮如白昼。 前方行人摩肩接踵, 车马络绎不绝, 时不时有一大群嬉闹的孩童提着灯笼跑过去。 街道上十分拥挤, 时不时又有爆竹声响。 “幼时我并不怎么喜欢这样的景象。” 苏旭轻声道,“六岁那年上元节我被拐子抢了去——若非我是个妖怪, 恐怕早就被卖去为奴为婢或是到楼里接客唱曲了,自那之后, 我就有些厌恶这种时候,还有那些孩子。” 前方巷口围着一群正在点燃鞭炮的小孩,个个穿戴喜庆,红扑扑的脸颊映着火光,满眼期待地望着那燃烧的火花。 “当他们听说了我的事,都会讨厌我,会一起来骂我甚至打我。” 她侧过头, “但是我不能对他们做什么过分的事,他们若是出事了会很麻烦,我只能在心里咒他们不得好死罢了,所以我会在那之前先讨厌他们,离他们远远的。” 两人在灯影烛光里漫步,时不时有彩衣盛装的年轻少女,如同成群的花蝴蝶般挽着手经过。 她们笑声清脆,眼神扫过那青衣男人时,目中异彩涟涟,甚至向他抛来花枝和小小的绣球。 百里葳并没有接到手中。 那些鲜艳的花朵、斑斓的彩球、卷着香风的手绢,悉数从他身边划过又跌落在地上。 他并没有对姑娘们的心意做出任何回应。 他看上去完全漠视了周围的人,只沉浸在倾听中。 苏旭倒是注意到这一幕,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 若是换成别人,她兴许会觉得对方有些傲慢,毕竟她自己对别人的爱慕示好还会微笑拒绝——然而,此时此刻,对方全神贯注在自己身上,她心里竟还有一丝喜悦。 但也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罢了。 ——她在心中自言自语道。 “其实我本该比韩曜更早筑基。” 苏旭低声道:“我不到半年晋入练气九重境,而且只差一步就能筑基,只心境总是差一些,兴许是我在心底恨着所有的修士,我父亲因为修士和妖族交手而死,我在万仙宗见到了更多的修士,那时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他们是否也曾在城镇闹市上战斗,随手打碎一座茶馆,炸毁整条街道,又有多少人因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而死?”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每次想起这些,就觉得这些人真该死,就忍不住想要他们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然而我只能跪在父亲的坟前落泪,若是有一日我也像那些大妖一样强,我就可以报复所有令我憎恨之人——” 这话说出来也许有些惊世骇人。 这不该是一个正道修士所说的话,虽说她已经不再这样自居了。 然而哪怕是自己熟悉的人,他们也未必知道她曾经有这些念头。 “是的,这便是我筑基圆满时的心境,我从未达到过那所谓物我两忘、寂灭归一之境,因为我满心怨念仇恨,连带我救下我的师弟师妹们之时——” 苏旭停了停,“二师弟三师妹和四师弟遭遇有些相近,他们被恶人所害,然而五师妹被两个天机宗弟子追杀——那两人只垂涎赏金并想要妖族骨血,虽不算什么好东西,也绝非魔修之流。” 巷口的孩子们跳了起来,拍着手欢呼雀跃。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连绵不绝,一时硝烟弥漫,映着高处的彩灯,朦朦胧胧,煞是好看。 苏旭安静地望着这一幕,思索片刻,干脆讲了那段经历。 数十年前,她出门祭拜父亲归来,途径益州边境山林,忽然感受到灵压波动。 那些人根本没想隐藏,故此她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目标。 她看到一个年轻的半妖跌跌撞撞在林中奔跑,依然遍体鳞伤却仍旧灵巧轻快,像是一阵风掠过山野。 那半妖头上生出一对尖尖的猫耳,四肢落地狂奔着,几乎不曾发出任何声音,身后翘着一条长而卷曲、布满斑纹的尾巴。 猫妖。 不需要熟悉这种气息,她也能第一眼辨别出对方的种族。 同时,两个年轻的天机宗弟子御剑缀在那人身后。 林中树木浓密,地上荆棘丛生、时有树干横斜,又有垂落悬挂的藤蔓。 半妖轻而易举地穿梭而过,在狭小的缝隙中闪转腾挪。 两个修士明明飞得比她快,却难以完美避开这些障碍,又生怕她跑了,只能全力追赶,故此弄得满头满身落叶树枝,颇有些狼狈。 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天机宗弟子面子上过不去,停下来怒喝一声,双手比了个剑诀。 法剑化作一道红霞激射而出,摧枯拉朽般粉碎了途径的一切障碍。 那长剑势如破竹地、轻松追到半妖的身后,从她背心没入、又穿胸而过,将她钉在了最近的树干上。 一般来说,若是一个妖族和两个修士正在干架,苏旭可能不会管这闲事,因为她总不觉得自己有立场帮任何一边。 但是,那猫妖受伤之后,并未发出声嘶力竭地惨叫。 她只是压抑又痛苦地闷哼一声,仿佛放弃了一般,歪头靠在树上,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滚落满脸。 像是在等待生命终结。 那一瞬间,苏旭脑子里闪回般掠过许多画面。 在魔修手中奄奄一息的二师弟、被困在笼里抓着栏杆嘶吼的三师妹、被锁链穿透翅膀在法阵里濒死喘息的四师弟。 他们都不曾有这样的绝望,哪怕险些死去,眼中仍然有仇恨和怒火。 “她犯了什么错?” 苏旭拦住了即将上前收割战利品的两个修士。 那两人初时诧异,接着感受到她的灵压,又见她裙角上绣着桃花,倒是给了她几分面子,没有立刻动手。 她们冷笑起来,年长的满脸不屑地道:“妖族都该死。” “两位的意思是,你们只因她是半妖就要杀她,并非因为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那两人看向她的眼神越发轻蔑,又隐约猜出她的身份:“沧浪仙尊是何等英雄人物,竟收了你这么个假仁假义的鼠辈——” 那时的苏旭已经筑基数年,却尚未结丹。 她们听过她的名字,只以为大家彼此修为相近,故此说话也没那么客气。 苏旭皱眉道:“你们也只是想要那赏金,并将她的骨血皮毛当炼器材料,或转卖出去再换一笔灵石罢了,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那两人本来欺负她年轻——那时她的年纪对于修士而言确实很小,没想到她心里竟清楚得紧,闻言面色一变,以为她也要来分一杯羹。 两人见她手上没有剑纹,当即对视一眼,年长的一剑向她扫来。 苏旭知道她们并不真的想杀自己,因为就算她没有本命法器,要杀了她也不是很容易,还要防备猫妖趁机逃跑。 并且以谢无涯那样的渡劫境大能,一旦追查起来,杀了他徒弟的人焉有命在? “她们应该只是想吓唬我,让我吃点亏好离去,但我还是将她们宰了。” 苏旭微微抿唇,“后来五师妹一直觉得对不住我,因为她觉得她害我杀了两个正经的八派弟子,后来帮她报仇又杀了更多类似的人,比起弄死些魔修或者贩卖妖族的散修之类的,这可能会惹来很多麻烦。” “但你乐在其中。” 苏旭讶然回首。 百里葳平静地望着她,眼神里透着洞悉一切秘密的了然,“你为何觉得这是不对的呢?” “我——” 苏旭早在讲出来之前,就隐约猜到自己不会遭到批评和指责,因为身边这人与其他修士都不同。 然而此刻却依然被反问得有些茫然。 “我小时候,曾有那种谁要杀我,我就要杀他全家的念头,后来父亲告诉我这是错的,因为并不对等。” 她提起苏云遥时目露怀恋。 那温柔的眼神一闪即逝,很快又变成了迷茫。 “后来我逼着自己每回做事都要权衡思量,而非跟着感觉随意行事。” “我告诉自己,那样的人死不足惜,我是为了救好人而杀戮——实则我从未向别人提过,那一刻我有多么快乐。” 苏旭低下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纤长白皙的双手,“我听说我母亲就是那样的人,我分不清,我是被本能和血脉所支配?我自己就是那样的人?亦或是二者都有?” 下一秒,她的两只手被人一把握住,攥在了掌心里。 “这答案当真重要么?” 成熟儒雅的男人低头望着她,眼神温和却深邃,仿佛一眼望穿了她的灵魂。 “诸内而形外,故道法万千——所谓寂灭归一,舍本心之外再无他物,并非是令你忘却一切。” 火属灵力者向来体热,她每回与旁人肌肤相触,都会感受到凉意,那不是特别舒服的感觉。 更别提情感正浓、缠绵缱绻时,就如同忽然被泼了一头冷水。 “是遵循本心行事。” 然而此刻,她却听到自己心跳如擂。 那本该让人清醒的寒凉,顺着肌肤蔓延开来,丝丝缕缕仿佛沁入心肺,竟有几分莫名的甜意。 其实这感觉在上次他们相遇时,已经隐隐有些苗头。 “真奇怪。” 苏旭一语双关地道,“为何会这样呢,我明明在每一次晋升时心境都有提升,也早就懂了这道理,如今却再次犹疑起来,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样子。” 百里葳垂眸凝视着面前的红裙少女,眼神看似柔和却平静无波,他稍稍放开手,由攥住后者双掌,变成牵住右手。 他能感受到小姑娘毫无抵抗之心,也并无任何不适犹疑,正任由自己施为。 这半妖太年轻了,纵然曾经抵挡过古魔、曾经力战过妖王,依然如同一张望即了然的白纸。 她微微低着头,那双水光涟漪的桃花眼泛着异彩,一点金焰在瞳孔深处灼灼燃烧,照亮了那一丝不含杂质的期许。 少女薄红的樱唇紧抿着,仿佛生怕一不留神就说出什么奇怪的话语。 第133节 他也能听到她逐渐失控的心跳、略有些紊乱的呼吸,甚至感受到那游走全身经脉的灵力,正散出某种充满压迫感的气息,仿佛是即将燃爆的大火,越烧越烈。 倘若换成别人,兴许会忍不住后退,甚至在恐惧中逃跑或是当场跪下。 男人修长有力的五指微微一动,攥住了那尚未利爪、依然柔软的手掌,竖起并握住她的食指,将之按在了少女的胸口。 虽然是寒冬腊月,但后者仍只穿了一席轻薄绣金的水红罗裙。 他甚至都能感受到皮肤散发的滚烫热度,像是靠近了一团熊熊烧灼的烈火。 苏旭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这动作有些熟悉。 她眼中渐渐浮现出震惊之色,“是你——在屠山地宫里,那个对我说话的人。” “那时你似乎要放弃了。” 百里葳不置可否地道:“倘若你被劫火所噬,那将会非常可惜。” 可惜。 这词能形容人,也能形容物品。 有一瞬间,苏旭觉得自己在他心里恐怕也就介于这二者之间。 “因为我是能击败古魔的妖族?我在万翼天宫中见到的大妖们都做不到,就像是莪山君所言,所以我比他人更加珍贵?” “所以,你希望你在我心中的特殊,是无关血统修为,只关乎你的性情人格?” 男人淡定从容地俯视着她,听到这内里含着质问意思的话语,也并无半点怒意。 “若是我说这些一并都有呢?假如一千年前我见到你,兴许会不顾一切地追求你。” “那是什么意思?” 苏旭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忽然说出这么一句,不由一愣,接着又有些纠结:“我曾是你喜欢的类型?但对于如今的你太幼稚?” 他神情温和地摇头,眼中仍然没有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 “对我而言,喜好并不会因岁月变迁而更改,我依然很喜欢你,否则哪怕我答应指点你,一纸留书也够了——若我对你全无好感,也不会与你做那约定。” 苏旭本以为自己听到这话会心神荡漾,因为她对这人确实有十分莫名的好感,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究竟来自于何处——实力强横?善解人意?他们有些观念相似? 他们明明数月不见,上回相遇的场景却犹在昨天。 “你对我而言十分特殊,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红裙少女低声道:“然我对你而言却未必如此,因为你已经见过许许多多优秀完美的人——倘若那不是什么令人悲痛的回忆,可否给我讲讲,第一个让你倾心的女人或男人是什么样的呢?” “若你觉得我在你身上寻求他人的感觉,那就错了。” 他终于松开了手,轻轻一指点在半妖的眉心。 这动作极为缓慢,然而以对方的修为,这一下想要她性命恐怕都轻而易举。 苏旭却没有半点疑心,坦然接受了对方输来的灵力,然后倏地沉溺于一段记忆之中。 下一秒,她听到无数嘈杂纷乱的杂音。 周遭环境变得模糊,好像许多破碎画面连连闪烁,最终猛地定格在一处。 “自己”置身于一片广袤而略显荒芜的平原。 抬头是阴郁的铅灰色苍穹,俯首是一片片焦黄的枯草,无垠地向远方延伸,直至天地相接的模糊一线。 呼啸的风声宛如浪潮。 这是某种法术。 准确地说,是将自己记忆共享给他人,让另一人能沉浸其中、亲自体验的法术。 “她”走在这漫无边际的茫茫草原上。 前方有一片极为稀疏的树林,几棵金合欢树宛如笼罩着一片黄云。 有棵树下正靠着一个人。 那人有一头长而浓密的黑发,身后垂了一条粗粗的麻花辫,顶着一对竖起的尖耳。 她几近□□、身躯矫健瘦削,肤色是罕见的蜜棕,脊背和四肢遍布着或长或短的黑色斑纹。 忽然间,这妖族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仿佛谁狠狠捅了她一刀。 她倚靠着树干坐在地上,不断发抖的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将周围的草叶都揪得乱七八糟,双腿曲起并且向前敞开着,脚爪上青筋暴起,似乎在忍耐什么痛苦。 妖族的尖叫太过惨烈,苏旭感到“自己”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并且开口说话了。 “你怎么了?” 那妖族其实早就发现了有人到来,但她似乎并没有精力分给别人,此刻急促而艰难地喘息着,勉强侧过脑袋,有气无力地盯着他。 妖族浑身大汗淋漓,如同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眼神疲倦而烦躁,“我怎么了?你当真不知道我怎么了吗?” 百里葳:“……我并没有那明知故问的毛病。” 妖族给他一个透着嘲讽的虚弱笑容,“你来此处难道不是为了捕杀我血鬣一族?虽说这地盘并非我们专属,然而你有这样的灵压,目标也应当是最强的。” 她说了几句就上气不接下气,又伸手捂着双腿之间,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了一下,“无所谓了,这感觉生不如死,还不如被你宰了,快些动手吧。” 苏旭这才震惊地发现,她竟然是坐在一地血泊之中,鲜血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源源不断从身下涌出,将那片地面都染得通红。 妖族侧过身去,露出颈后长长的绒毛,那鬓毛一路延伸到尾椎,下面还甩出一根绒毛浓密、遍布着黑斑纹的米色大尾巴,只是沾染了大片血迹。 “我当真不知——” 百里葳终于看出些许端倪,惊讶地道:“难道你在生产?怎会如此痛苦?哦,我要解释一句,我是因为法术失败才落到这里的,我对此乃何处、有何部族并你们的习性一概不知,然而我听说妖族由怀孕到生产都很容易——而且你为何孤身一人?” “显见不是全部。” 妖族咬牙切齿地道,“我那几个姐妹正等着趁我虚弱好来偷袭我呢,你不杀我就滚吧,省得待会儿她们找过来。” 百里葳并没有离去,他走到了那人身前,“我会一些法术能延缓痛苦,你相信我么?” “我快要死了!” 妖族没好气地道,“你想做什么都行,不要再和我说废话了!” 接下来,苏旭见证了许多血肉模糊的画面。 大致就是看百里师兄如何用法术帮一个身体构造特殊的妖族接生。 最后两人都累得够呛。 他们共同倚在树下喘气,妖族抱着两只尚未睁开眼睛的湿漉漉的幼崽,一手颤颤巍巍地伸过来拍拍青年的肩膀,“多谢,我欠你一回。” “不必。” 后者也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似乎是灵力消耗太多,亦或是太过紧张,“我那发妻也曾生过一女,我以为那时已是艰难,谁知你这——哎。” “我也听说过有些人族会死于生产,唔,你的老婆和女儿如今怎样了?” 她一边舔着两个幼崽的皮毛,一边含糊不清地道。 百里葳沉默片刻,“我入山修行之前,家中遭逢大火,无人幸免,家产也付之一炬,我在外面与朋友吃酒方逃过一劫。” “啊?” 妖族没想到这一出,停止舔舐抬起头,用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瞪着他,“你很伤心么?” 青年微微颔首,仰头望着草原上晦暗的天幕,“那是父母定下的亲事,我们都并非彼此所喜爱的那种人,要说我爱她至深自然是谎话,然我亦将她当做家人,我那幼女亦是如此,她母亲生产艰难,这一胎也足够,她死时方才六岁,正是活泼好动之时,我盘算着日后将产业交给她,待她招赘时帮她把关——”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我其实有些没听懂,”妖族默然道,“但我也感觉到你很难过了——我并无配偶,也不清楚这两个崽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反正那也不重要。” 她又停了停,“然我明白你的心情,就如同我千辛万苦将他们生下来,此时若有谁害了他们,我必定十分痛苦。” “不会的。” 半晌,青年轻声开口,“我可以帮你一起保护他们,反正我出门历练,几十年不回宗门也没什么,就算永远都不回去又如何呢?” 妖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旋又展颜一笑。 “噗。” 那时天边阴云渐散,一缕金辉流泻而出,整个平原都褪去晦暗。 “几十年倒是不至于,最多一年的时间,他们就要自己出去闯荡啦。” 那日光穿过枝桠缝隙斑驳洒下,深深浅浅落在少女的身上。 她的皮肤好似抹了蜜一般泛着光芒,明丽的脸容上笑容灿烂,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疑问可以搜一下雌性鬣狗的身体结构和分娩过程,比较难受( 第71章 “几年?这点子时间对于妖族来说也太少了吧, 他们若是离开了你,再遭到什么麻烦,那该怎么办呢?” “我总不能永远都和他们在一处。” 她又低头舔着怀里的幼崽们,“你看, 他们现在又聋又瞎, 过几日就会睁开眼, 再过些天就能站起来,我只养到他们学会捕杀寻常猎物。” “你不教他们如何修炼, 如何修成人身吗?” “那该是他们自行领悟的呀, 若是倒霉遇到强敌而丧命——哎,我也没有办法,我亦是这样长大的。” 苏旭如今倒是知道,这些妖族所生的幼崽,除却半妖的情况, 看似是和普通野兽差不多的,然他们的修炼也会比普通野兽也容易, 过几年就能变成妖兽口吐人言,也没有那么容易死掉。 当然前提是不遇到其他的妖族和妖兽。 彼时的百里葳并不知道, 但也尊重了对方的做法。 “你不打算给他们起名字么?” 妖族随意地道, “这两个崽子啊, 先叫大毛二毛好了,以后他们想叫什么就自己改。” 大毛二毛正缩在她怀中睡得香甜。 两人共同度过了一段时日, 他们一起切磋一切在大荒游历。 打打闹闹间,大毛二毛长大了,漫山遍野地嚎叫着追逐猎物,经常吭哧吭哧跑上几个时辰,每次都失败而归。 第134节 他常常望着他们一处玩耍打滚, 并在一旁烤肉,不多时油香四溢。 三只巨鬣狗很快乖巧地排排坐,两只前爪按着地面,身后尾巴晃来晃去,如同等待投喂的家犬。 妖族吃得满嘴是油,趴在他腿上打瞌睡,“我有点不想让他们走了,这是否不对呢。” 青年温柔地抚摸着她长长的鬃毛,从脑袋一路摸到毛绒绒的大尾巴,“你知道为何对于你们而言修成人身是一种境界的表现么?” “每回你答非所问,都意味着你将会讲出一番大道理。” 鬣狗呼出一口气,歪头打了个滚,四脚朝天露出肚皮,两只前爪弯曲着抱了起来,“说吧,我倒是真没想过这问题——只是变成人时有些事会方便些,比如多出一个拇指。” 他忍俊不禁,“犬妖猫妖们是否都会这么想呢。” “嗯?我不是犬妖,你搞清楚些。” 她不满地哼唧了两声,“快点说快点说,别勾起人兴趣又顾左右而言他,只是说得通俗点,别扯些文绉绉的话,让人听着难受。” “你倒是学了不少成语——好了好了,我说。” 青年投降一般举起手,挠了挠她的脖子,“唔,直白地说,修行并非一味增长灵力,若是心境不得锤炼,灵力也不会一直增长,道行也会止步不前,而唯有人族有完整的七情六欲,妖族化人并非只是得到形体的改变。” 膝上的妖族猛然化成人形。 纵然已生育过,她还是一副活力满满的少女模样,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那意味着会多出一些兽族没有的情感?我早已发觉了这一点,我一直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亦会令人苦恼。” “这是好事,如果你想变强的话。” 青年温柔耐心地解释道:“从前你爱大毛二毛,更多是出于本能,兴许也能在这本能逐渐褪去时将他们赶走,如今你开始喜欢与他们相处,这意味着你能如人族一样体悟到亲情,你那新生出的情感,还有因此而来的烦恼,都是你心境历练过程中的一部分。” “这是历练的一部分?所以究竟是要克服,还是要接受呢?” 百里葳似乎有些惊讶,“那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 他停了停,“你的悟性不错,若有时日,兴许会成为极厉害的大妖,甚至妖王。” 她嗤笑一声,“算了吧,他们都是些龙凤九尾狐之类的,我只是个差点生孩子痛死的小角色罢了。” 他们四个又混了一段时日,大毛二毛磕磕巴巴地能够说话了,当然对于他们的母亲而言,她一直能与他们交流,只是百里葳听不懂罢了。 不过,他也迎来了一位不受欢迎的故人。 他先是感受到灵压波动,又听到草原上回荡起愤怒的咆哮。 那怒吼很快变成了哀嚎。 一道灵压湮灭了。 不过,那并非他熟悉的任何一道灵压,只是这大草原上游荡的某个陌生妖族罢了,他的鬣狗伙伴们仍然在另一个地方无忧无虑地玩耍着。 百里葳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起身走出疏林间的窝巢,很快与来人迎面相视。 那是一个娇俏动人的少女,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了一身华贵的罗衣,脚踩流光溢彩的飞剑,飞掠而来时带起一道幻彩霞光。 她先是凑近过来,将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旋即满目厌恶地瞥着四周。 “师兄,你,你竟然一直在这里么?!” 少女生气地道,“我还以为你遭遇了什么不测,跑去命缘池看了你的结魂灯,又担心你被妖族抓起来,这才跑来找你——你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周围都是这些杀也杀不完的肮脏畜生!” 百里葳叹了口气,“多谢师妹你记挂,然而我并无什么不测,那些妖族也并非你所谓肮脏的畜生,你不喜欢这里就快些离去吧,你尚未碰到高手,此处其实还挺危险的。” 然而对方并没有依言照做。 “跟我回去!” 少女坚持道,想起对方最后一句话,又露出个冷笑,“这里能有什么高手?不过都是些污秽妖物——” 话音戛然而止。 有个年轻的妖族从树后走出,迎着朝阳伸了个懒腰,半裸的美妙**仿佛泛着亮光。 她懒洋洋地啃着手中的骨头,露出一嘴狰狞尖牙,口中不断发出渗人的骨骼碎裂声,“你又是什么东西?” 少女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几乎气红了眼睛,目眦欲裂地道:“你们整日都是这样、这样——师兄,我哪里比不过这伤风败俗、不知检点的贱人!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么,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妖族将手中的骨头啃了个干净,发出一声满怀嘲弄的嗤笑。 少女脸现怒容,却没有再次发火,反而冷静下来。 她的灵压骤然飙升,衣袂无风自动,一手捏起法诀,悬浮的飞剑爆出一阵强光,由一生二、由二生四,瞬间幻出数十把焰光熠熠的火刃。 百里葳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 少女一直暗中瞥着他的表现,见他并无出手阻拦之意,脸上带出几分笑容,眼神旋又变得狠厉。 她戟指向着远处的妖族一点,四周霎时劲风暴起,剑刃撕裂空气,飞沙走石中又燃起漫天火光。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她并未看到自己期待的那妖族被万剑穿心的画面。 大火在草原上燃烧,很快因为灵力不足而熄灭。 她几乎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脖颈传来一阵剧痛,天旋地转间就被人按在了地上。 妖族懒洋洋地甩着尾巴站起来,舔舐着嘴边的血肉,神情倏然一振,用一种暗含狂热和兴奋的眼神,看向了躺在地上的修士。 “——灵力。” 她喃喃自语一般说道,“你的血里有灵力。” 妖族双目发亮的望着少女,嘴边甚至开始流出了涎水,她不断舔着嘴角,又舔去手上沾染的血。 磅礴的灵压轰然爆发开来,如同一阵惊涛骇浪卷过荒芜的草原。 “站起来,我们决斗。” 那声音愉快得不像是邀战,好像正等着这战斗结束、就可以高兴得饱餐一顿了。 少女瞪大眼睛望着对方,一双水眸中不复嚣张的情绪,渐渐渗出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她并不是傻子,方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又以为这附近并无实力强劲的妖族,就像先前那几个死在她手上的一样。 此刻,她好像才意识到这妖族是真的想要吃掉自己,或是说,自己在对方眼中根本不是情敌。 是食物。 这样的认知让她颤抖起来。 她求助般看向旁边的青年,“师兄!师兄——” “师妹,我感谢厚爱,但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后者这才慢慢走上前,一字一句,十分平静地道:“你心悦我,是你的事,我对你并无同样的感觉,而且,我不喜欢你,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见到她之前,也对你没有半分那方面的好感,我只将你当做同门。” “你胡说!” 少女呆了一下,又心头火起,咬牙切齿地道:“定然是这卑贱的孽畜迷惑了你,她究竟哪里好,还不止被多少人上过,不过是个烂——” “师妹,”百里葳打断了她,“待你冷静下来,就能想明白我说的话——七师弟对你也有好感,若是他以此相胁,你可会同意?” 少女脸上顿时露出厌恶,“那怎么一样!” “是一样的。” 他冷冷地道,“若我不存在,你可会喜欢他?我想答案亦然是否定的,人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你不必做到这一点,起码也不要反过来。” 妖族在一旁抱着手听他们说话,逐渐露出几分不耐,“我可以杀了她么?” “不可以。” 百里葳神情坚决、斩钉截铁地道。 他平素里总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极少有这样的时候。 妖族耸了耸肩,按住了身边跃跃欲试的儿子们。 一时四周安静下来。 长风掠过旷野,焦黄衰草沙沙卷动,伴随着微不可察的、口水滴落的声音。 人族少女闻言脸上露出笑容,“师兄,我就知道——” 她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体内灵力滞塞,调息片刻才得以开口,“咳咳,你心里还是有——” “凌榕。” 青年沉声道,“我心里没有你,今日没有,日后也不会有,请你断绝这想法,也勿要认为另外几位师妹心有所念、或是已有了道侣,我就只剩下你可以选择——昔日桃源峰那几位师侄想来见我,本是因为试炼之事,你却对着她们说出那番话,还警告她们离我远点,你算什么东西,她们与我怎样,与你何干?” 他说话时极为平静,也不曾露出狰狞愤怒的神情。 然而越是如此,越让人感到心寒。 凌姓姑娘浑身巨震,面白如纸,嘴唇都褪去血色。 “师兄你——” “你也莫要说什么我冷酷无情这种话,我一向视你为同门,素日里对你和其他的师弟师妹们一视同仁,但凡你们有所求,我无不尽力相助,你们惹了什么麻烦,最后也都是我出面摆平,你以为我喜欢这样?” 青年叹了口气,“我烦透了这些,但大师兄已然故去,师尊正值晋升紧要关头,除了我谁还能照顾你们?所以你最好收起那些废话,我可不欠你们。” 凌榕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显然她一开始确实想指责对方无情。 “师妹。” 百里葳等了一会儿,才走近到她身边,伸出一只手准备将人拉起来。 “有一日你会明白,一个已然心有所属之人,若答应了你,那才真是对你不住,我说这些话,也只是因为我是你师兄,我不想骗你——” 凌榕怔怔地望着他,听到最后,眸中的泪意渐渐消散。 “师兄既然讨厌着我们,那也如此不必惺惺作态了。” 她一巴掌打开了青年的手,神情平静,眼底却好似有风暴酝酿。 少女转过头去,望着在一边无聊给儿子们顺毛的妖族。 后者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她。 “好,好,好。” 她怒极反笑,“我如今修为有限,杀不了这妖女,有朝一日绝对不会放过这些畜生——” 百里葳低头看着她。 这年轻姑娘语声并无起伏,目中却燃烧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之火,浑身笼罩着浓烈的憎恨和杀意,灵压隐隐变化。 不过,她如今也只是元婴境,比他低了一个大境界,更遑论两人的经验天差地别。 第135节 她再如何被仇恨刺激而进境,对他来说也是毫无威胁的。 “啊。” 青年以一种奇特的语调喃喃自言道:“师妹说的是真话。” 凌榕冷哼一声,伸手握住剑柄,以剑身支地,正慢慢站起来。 以她的修为,伤愈也很快。 百里葳却似乎有些焦躁,他在原地来回徘徊了两圈,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的余音犹在耳边。 一道惊艳无匹的剑芒横空爆现! 电光乍现,雷霆煊赫。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卷入漩涡,而那黑洞深处爆发出亮光,又响起无数刀剑相击、洞金裂石之声。 少女的脸庞被雷光映得雪亮惨白。 然后,缠绕着无数雷蛇的神剑,准确地刺穿了她的胸口,剑刃上翻滚的电芒游弋而下,钻入她的体内。 凌榕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她的经脉尽断,肉身瞬息之间被彻底烧毁。 元婴境的修身并不会轻易身死,然而她的元神方要离体,却被这一剑死死钉在体内。 竟然魂魄都无法逃脱。 青年慢慢蹲下,伸手攥住了她不断挣扎尖叫的元神,手中再次绽放出耀眼的雷光,霎时天地间充斥着无尽的白芒。 惨叫渐渐湮灭了。 待到光芒散去,人族少女的元神已彻底灰飞烟灭。 只剩下一具遍体鳞伤的躯壳躺在原地,双目无神地望着草原上寥廓的天空。 “?” 妖族震惊地看着他,再次按住了想要冲上去啃尸体的大毛二毛,面露不快地道:“怎么你以为我还怕这废物的报复吗?难不成只有她会变强?” 百里葳似乎摇了摇头,“你没见到她方才那眼神,别说她日后肯定会杀死她见到的一切妖族,就只说你,一旦她有机会,绝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杀你,既然如此,与我而言她就不能活着,谁没个倒霉的时候呢?” 她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摆了摆手,“罢了,说不过你,我是否还要谢你为我解决麻烦呢。” “若是有人那样望着我,我也会照杀不误。” 青年淡淡道,“我为你解决的麻烦还少吗。” 妖族一噎,“哼,方才你还不允许我吃她呢。” “我没有不允许你吃她,我只是不许你杀她,此人出身世家,他们家族有秘法能回溯族中子弟死前的经历,就让他们知道我做的好了。” “呵,他们又能拿我怎样,有本事就来啊,老子才知道修士有多么好吃呢。” “……” 接下来是又是一些惨不忍睹的血腥场景。 后面的记忆变得有些混乱。 时间变迁、画面转动。 记忆的主人回到了宗门。 斩龙峰漫山青竹云雾缭绕,他本可以御剑瞬间抵达静心殿,却走过了漫漫长长的琼台,仿佛要将这些景物铭记在心中。 然后,他跪在地上向师尊请安。 “弟子心知犯下大错,然而我并无悔意——我与那妖族是至交好友,以我命换她命都使得,要杀要剐尽管朝我来吧。” “你手刃师妹,心中可有愧?” 那嗓音十分悦耳,又有几分雌雄莫辩的中性温和,还透着一点奇妙的空灵意境。 也许是记忆模糊的缘故,又显得有些遥远。 青年坚定地摇头:“易地而处,我绝不会非要杀死哪一位师弟师妹的好友,无论对方是妖是魔,六师妹嘴上说心悦我,却要杀我至交,可知她并非喜欢我,另外,她虽然是我师妹,但我们不曾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一万个她也比不上我的友人,我做事不问是非,对错可任由别人评判,但我既无悔也无愧。” 他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师尊你也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母亲以前也对她父亲死缠烂打,甚至不惜使了下药之流的手法,还害死了她父亲的原配,方有了今日的地位——她以为我也是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蠢货罢了。” 上首那人沉默片刻,终究长叹一声,“罢了,你去看守命缘池,思过百年吧。” 百里葳似乎没想到此事竟这样解决了。 “就算你师妹杀了你,今日我亦不会让她以命相抵,只是万事皆有因果——” “凌家必不会放过我,我自然明白,有什么招数尽管冲我来吧。” 青年低声嘟囔了一句,“总好过某天看到心上人死于非命,届时再如何悲痛、再如何将仇人碎尸万段又有什么用?那种故事还少么?” 画面再次变得混沌起来。 苏旭深吸一口气,摸着脑袋清醒了。 那记忆的主角正站在旁边,一脸淡然地望着她:“有何感想?” 街道上人来人往,上方彩灯高悬,远处烟火齐放,几乎将天上的明月都衬得黯淡了几分。 苏旭思索片刻,“我爹曾教我,有些事心里想想就好,勿要在你打不过的人面前放狠话,如今想来果真十分有道理。” 百里葳失笑,“这话甚是有理。” “那个妖族还活着吗?大毛二毛怎么样了?” “她还活着,大毛二毛——他们如今是刋山君和刈山君了。” 苏旭有点意外。 这两位是西境的大妖,可能在中原不是特别有名。 然而她去了一趟大荒,在九重殿里和莪山君相谈甚欢,也听后者提起了一些颇为厉害的人物。 “他们是幽冥血原的大妖,你居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苏旭讶然道。 他微微一笑,“那时并无幽冥血原这称呼,因为西境荒原之主裂蚀王尚未称雄。” 苏旭在这笑容中看出点别的意思,“你一直称她为你的朋友,但你又说你心有所属,你不喜欢她么?” “我喜欢,但她对我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她说我若想要与她欢好尽管提出,但那只是她将我当做朋友,且并不将那当做只有恋人之间才可以做的事罢了。” 百里葳颇有耐心地解释道:“故此我们从相识至今,依然是好友——唯有互相爱恋,才可以换个称呼,不是么?” 城中的广场上传来一阵热烈喧嚣的呼声。 苏旭侧头看过去,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高台上灯轮花树炫目辉煌,空中蓦然腾起万道斑斓霞光,将天幕映得亮如白昼。 无数人随之抬头,他们的脸庞被这光辉照耀着,眼中写满了对新一年的希冀和期许。 “你师父——凌霄仙尊的声音当真那样好听么。” 苏旭似笑非笑地道。 百里葳亦轻笑出声,“凌霄仙尊不是我的师父。” 苏旭心中积聚的疑惑终于消散了。 “你会去仙缘台么?” 他微微摇头,笑而不语。 “那就好。” 苏旭松了口气。 “我其实挺喜欢这个故事,包括凌家因为你的缘故恨上万仙宗,甚至找麻烦到我的头上,此刻我亦都能接受了。” 她微笑着凑近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凌霄花别名紫葳,一个名字上的小线索~你是天才,:,网址 第72章 一夜过后, 千灯城的大街小巷空落下来,四处都是黯淡残破的花灯、爆竹响炮的纸屑碎末。 路上行人也少得可怜。 想必是普通百姓经过这一场狂欢之后,都回家休息了。 苏旭走过空荡荡的街道, 寻找着仙缘台的入口。 对于低境界的修士而言,这事有些难度,故此他们通常都由师长带领。 不过她已经轻车熟路,没费多少工夫, 就感应到广场上方传来一股奇怪的灵力波动。 那广场上有一座高达十数丈的巨大灯轮,周围燃着数十座披挂彩灯的花树, 如今内芯皆已黯淡下来。 她轻飘飘地跃到灯轮之上。 前方蓦地一阵灵力波动,空气中荡漾开水似的波纹,一道透着光芒的裂缝赫然浮现出来。 苏旭走入裂缝之中。 前方豁然开朗, 露出一片商铺林立的长街, 来往修士络绎不绝。 远处更有一片巍峨耸峙的高阁, 四周云雾缭绕, 气象万千。 裂缝已悄然闭合, 将烟火落尽的凡城隔离在身后。 仙缘台这座浮空之城,其实与下方的千灯城面积相近, 然而无论修士还是凡人,在地面上都无法真正看到它。 据说八派里的掌门或宗主, 都有一个不可推卸的责任,就是定期来维持仙缘台的阵法。 因此,八派弟子也有权力在其开放时进入,并八派试炼的最后一环打擂,也定在了问剑塔。 苏旭向着那座最恢弘的高塔投去遥遥一瞥。 路上也有许多修士暗中打量她。 第136节 鉴于她是独身一人进来的,没有带领,显见修为不差。 “大师姐!” 苏旭转过街角, 抬起头时,正望见一座酒楼三层的某间窗口处,挤着几个向她挥手的年轻人。 她向前走进了酒楼。 仙缘台里的所有人都是修士,哪怕酒馆伙计也有个练气境。 而且都十分乖觉且有眼力。 伙计向她行礼,引着她走向三楼的客房,刚到楼梯口,前面灵压骤然逼近。 一身白衣形貌昳丽的美少年,如同乳燕投林般向她奔来:“大师姐,你没事吧。” 伙计已经悄悄离开了。 白晓扑过来抱住她的胳膊,低声道:“你那信简直吓死人了,姓韩的怎么干出这种事,将你骗到古魔的嘴边——” 苏旭摸摸少年的脑袋,“所以我也把他推进埋骨之渊了,算扯平了吧。” 后者扑哧一声笑出来,眼中顿时冒出几分快意,“当真?我可否期待他被摔死呢?” 他们都猜到他是魔族,故此哪怕跌入魔瘴海中,也不会因此受难。 不过,白晓知道姓韩的对大师姐颇有些好感,若是被她亲手推下去,而那家伙还未必清楚自己是魔族,那他必定要难过死了。 他想到这里禁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兴许会摔个半身不遂——” 苏旭不可置否道。 “毕竟魔族可没那么容易死。” 范昭抱着手靠在客房门口。 又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走出来。 她声音略有些低沉,带着一丝磁性。 “师姐。” 她生得冰肌玉骨,发丝却泛着罕见的深金,脸容深邃冷艳,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目光锐利,透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倨傲气质。 不过,苏旭却很清楚,自家三师妹并非是高冷冰山美人,她只是不善言辞而已。 两人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一年不见了,最近过得如何?” 苏旭揽着她的肩膀,低声问道:“吃饱了吗?” 楚晗微微摇头,比了个四的手势。 她们勾肩搭背地走进重重结界封锁的客房。 穆晴和邱昀站在桌边,他们都知道大师姐和三师姐许久没见,故此都没急着上来说话。 “才吃了四个,”苏旭颇有些心疼,“平均仨月逮到一个?这年头魔修竟如此难抓了?” 楚晗面露无奈,“有人看到我了,我去追他们。” “有人看到你——看到你吃人了?” 苏旭顿时意识到问题所在,“你找到他们了?” 楚晗微微颔首。 这意思是都解决掉了。 “恐怕是凌家在搞鬼。” 她嗤笑一声,“果然早就盯上我们了,不过今次我算是弄明白怎么回事了,当年凌榕被杀死,凶手却没遭到重罚,故此他们恨着整个万仙宗,如今凌霄仙尊的弟子当中没有特别顶用的,我们那位好师尊指不定会当上下任宗主,若是将我们的身份揭发出去——” 范昭了然道:“他也会身败名裂被逐出宗门。” 穆晴点了点头,“就算他能留在宗门,但是我们要么被处死要么逃掉,他声名扫地,手边也没有可用的人——” 白晓接口道:“而且出了这种事,宗门在八派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大家面面相觑,却没有谁真正露出忧色。 “我们每个人——” 白晓撇了撇嘴,“都全赖大师姐昔日的援手,如今才有命在,初期修行也都是你来教的,说句难听的,我们都是天灵根,一旦入门了,再由他来指点也不费什么事。” “并非是我们否认他对我们全无恩情,好歹也师徒一场。” 范昭低声道,“然而他不知什么缘故,骗了师姐不说,又对那魔族百般信赖——” “这原因我大概能猜到几分。” 苏旭一开口顿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她想了想,“只是也不够他洗白的,或者说,他完全可以将一切都告诉我。” 师弟师妹们沉默地凝视着她。 他们等她说出那猜测,又见她不主动开口,也都十分乖巧地没有追问。 “不过,我也烧了他的碧海阁,并一些颇具价值的珍宝,一码归一码,我不认为他还欠我什么了。” 苏旭淡淡道,“故此我其实不想连累他——不过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要连累他一回,也没办法,毕竟早晚有这一天。” 她停顿了一下,环顾自己最亲近的同门们,“我知道这些年你们过得也有些压抑,我总是想着若是离了辕灵山,我未必能护你们周全,然你们早就不是最初的样子,我不该总是擅自作出抉择,现在我想来问问你们——” 苏旭的目光先落在范昭脸上。 仪容俊雅的青年轻抚着扇骨,悠然开口道:“师姐心里早有定夺,而且你焉能不知我如何做想?无论是什么事,我若能帮到你,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们两人认识的时间最久,话说到这份上已极为明白。 苏旭抬手和他轻轻一撞拳,又看向了旁边的三师妹。 楚晗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却没有立刻开口,仿佛正在组织措辞。 “那日我说过,只要你救我出去,只要你别再把我关到笼子里,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而那天晚上我也说过,我希望你能做你喜欢的事。” “那就是为你做事。” 两人无言相对。 白晓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来,“你们俩怎么还是这样,三师姐最怕大师姐让她自己做决定,大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道。” 楚晗立刻点了点头。 我知道。 苏旭默默地扶额,“我们认识几十年了,我以为总能有些不同——好吧,当我没说。” 白晓颇为振奋地道,“大师姐你终于决定了,先前老七老八给我写信,还一直鼓励我怂恿你去大荒呢,虽然我明白他们只是想经常见到你,反正我觉得呢,你想在哪就在哪,所有事都不必顾忌。” 苏旭揉揉他的发顶,歪头去看一旁的五师妹,“晴晴和昀儿千万别说你与他们一样,我知道你们当中就属你不喜欢打打杀杀。” “然而我也不喜欢明明能赢却要装模作样被打败的感觉。” 穆晴姿态贤淑地坐在桌边,温温柔柔地道,“大师姐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事,但凡不嫌我碍手碍脚,只管喊上我好了——如今的局势,哪能得安生日子呢,若想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只能先成为前者啦。” 邱昀也安静乖顺坐着,闻言点了点头。 这看似文弱的少年思索了一下,扬起隽秀清气的脸庞,“大师姐莫要认为我们是因被你救过才对你唯命是从——怎么说呢,确实有一部分原因,然而也并非是看上去那样,你救我们性命,帮我们报仇,了却我们的心结,我们发自内心地想要回报你,或者说自从那些事了结之后,帮助大师姐就成了我们最大的心愿。” 他素日里也是一副内敛寡言的样子,极少说出这么一长串话,却字字说到每个人心坎上。 苏旭猜测他们恐怕已经讨论过这件事,闻言也放下心来,又想起方才穆晴的话,以五师妹的修养,其实很少抱怨什么事。 “你们已经在问剑塔打过了?” 年轻的半妖们闻言悉数点头。 范昭有些无奈,“胜负皆听从师尊的吩咐罢了。” 楚晗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想说自己杀过比那对手厉害更多的魔修,却还要假装败走,终究还是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白晓直接面露不屑,“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穆晴依然是最贴心的那个,小声为苏旭解释道:“我们已经来了数日,先前就进了问剑塔,师尊让我们五场以内输给和自己境界差不多的对手。” 苏旭沉吟一声,“我先前才知道,其实我们不必拘泥于境界,就像我虽然是金丹境,却能杀死灵虚境的修士——咳,那事晚些我告诉你们。” 师弟师妹们都是怪妖,这意味着他们的真正实力,比表现出的境界要强一些。 而且,她已明白这些境界都是人族的说法。 “所谓炼化元神,魂魄出窍——妖王也做不到。” 苏旭摊开手,“我们永远无法晋入真正的元婴境,然而这不代表人族和妖族间有优劣之分,事实上正好相反,妖族的肉身比人族要强,甚至不需要心**法就能增长灵力,而且灵力对于躯体的强化、并从自然世界中汲取灵力的方式,都是人族修士所不能有的。” “相对的,修士却能用离魂出窍之法,保全元神,日后也能重塑躯壳。” 范昭点了点头,“人们谈起这些,往往都有些个人情绪,或是人族妖族间互相拉踩,强弱之说都太过极端,只能说各有千秋罢了。” “不错,”苏旭颔首道,“我先前去了万翼天宫,离火王宴请一众有投效之心的妖族,在席上我见了许多大妖,许多人认为他们对人族有些瞧不起,事实上他们对其他的妖族也同样残酷。” 穆晴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大师姐会发愁如何与他们相处么?” “倒也不是,只是我曾想过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后来方意识到有些事并无对错,只是环境和经历所致——” 她想了想,“反正不必太过执着。” 苏旭看着师弟师妹们似懂非懂,心想反正他们很快就明白了,问了声谢无涯如今现在何处。 白晓耸了耸肩,“宗主并没有来,不知去了哪里,师尊暂代宗主,去和另外几位掌门商议魔族之事了,在问剑塔顶层吧。” 苏旭这才想起自己的经历,给他们讲了一遍,“魔瘴海又升高了很多,而且整个白沙城都变成了里界,若非城主和我跑了,那地方还指不定要弄死多少修士——你们绝对想不到城主以前是什么人,嘿,这故事下回再讲。” 她又低声交代了一番话,就直接去找谢无涯了。 问剑塔在仙缘台的正中央。 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多宝塔楼,琉璃碧瓦,层层飞檐,仿佛无尽向苍空延伸。 问剑塔坐落在一片辽阔壮观的大广场上,因为有禁空结界,所有人不得御剑,故此地面上人头攒动,越是靠近塔楼入口,人流越是密集。 修士有的背负长剑,有的手刻剑纹,一眼望去就能看出这里的人十有**都是剑修。 第137节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衣袍都有些相近,显见是出自同一门派。 能来问剑塔打擂,无论如何也是经过了前面几环试炼,而那些试炼内容里许多都与战斗相关,所以此处剑修居多也在常理之中。 不过,大多数人都在广场停留徘徊。 只有零星几个修士在问剑塔入口处排队。 苏旭不想惹事,就走近过去排到最后,等了半天才轮到。 那守门的弟子似乎已经有些疲倦了,无精打采地看着手边的一堆名册,“门派,名字。” 苏旭依言报上。 那人一愣,迅速翻到万仙宗的名册,眼神已有些不一样了,“你竟只经历了两环试炼。” 所有八派试炼参与者,都没有固定的任务数量,是由负责的长老们进行考量,假如他们抽到了单个较难的任务,总任务次数就会减少。 那人低声嘟囔了几句,万仙宗这册子上大多数都是经过五六个任务的,少数四个,极少数三个,只过了两个任务就进入问剑塔的,唯有两个。 “另一个人不会来了。” 苏旭瞥了一眼。 那人眼神微变,意识到这所谓不来,并非是弃权,而是真真正正来不了了。 同伴死了,这苏仙君脸上却没有半分悲痛。 他心中暗惊,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块刻有数字的玉牌,恭敬地递了过来,“仙君你的第一次比试在申时,三百七十八层。” 按照规矩,参与者在开打前并不知道自己对手是谁——这是防止提前下黑手,类似的事也并非没有出现过。 每一层同时只能有一场战斗,比赛是向上递进的,赢了就会分到更高的层级,谁在九百九十九层赢下比试,谁就夺魁了。 不过,并不需要真的打几百次,每赢一场差不多就能向上几十层,而且第一场也未必从一层开始——这取决于先前试炼的任务和表现,据说有专门的长老为此打分并做出分配。 苏旭其实不是很关心这个,因为她没兴趣在这里打上几十场。 后面有人发出了呼声,“第一场就在三百层?!” “什么?怎么可能?!” 那人说话时并无遮掩,周围修士都耳聪目明,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无数震惊的目光投了过来。 “她甚至不是个剑修——” “是那个万仙宗的——” “金丹境又如何,我师兄也是金丹境,还是从六十层开始的,谁知道她是怎么回事,穿成那副样子——” “她凭什么——” “凭我先闯进有几百个魔修的玄火教地宫,又从遍地骷髅魔族的白沙城里杀了出来。” 与古魔肉搏,与妖王谈笑风生。 苏旭风轻云淡地扬起声音,“我不知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反正我觉得我比较了不起。”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几十个修士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不知道该震惊她的遭遇,还是该震惊她的自夸。 倒不是说她不配自夸,而是通常有着本事的人,似乎要么高冷要么低调,像这种直言自己了不起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苏旭说完这句话就趾高气扬地走进问剑塔了。 她在万仙宗几十年,还从未如此嚣张过,此时颇为神清气爽。 塔楼正中有一道旋梯,由一层向上看去,能望见阶梯扭曲出数百道螺旋,层层叠叠向上方延展,让人有些眼晕目眩。 她身影一动,如同一阵风般掠上旋梯,手中玉牌不断发出亮光。 在进入三百七十九层时,玉牌忽然震动起来。 两道人影迅速出现在她面前,其中一人伸手挡住她,“这位仙君止步,需得打赢之后方能向上。” “啊,原来如此。” 苏旭拱了拱手,“恕我失礼。” 两人本以为她要回头,没想到话音一落,这红裙少女鬼魅般消失在原地,刹那间就冲向了顶楼。 他们方要阻拦,却硬生生比她晚了一步,眼见着她跨入一千层的大殿之中。 苏旭进来之前,正感觉到几道极具威胁的灵压消失,意识到恐怕是八派的掌门宗主们散会了。 玉砌朱阑的殿堂空空荡荡,所有玉石座椅都空了,稍远处露台之上,谢无涯按着栏杆,正与另一个人说话。 那是个看似年轻的女子,身上灵压虚无缥缈,穿了一席面料华贵的道袍,衣袂扬起时,手腕上的剑纹光华流转。 女子背对着入口方向,一头松松束起的乌发随风轻扬,微微侧过头时,露出秀丽天成的脸廓。 苏旭漫不经心地走过去,路过那人时停顿了一下,“两位仙尊可谈完了么?” 谢无涯似乎有些头疼,“小九,你尚未见过天机宗宗主。” 苏旭不由有点意外,因为传闻中此人废掉了私奔的弟子,大家都会下意识将她想成一个严肃古板的样子,不过那样的人说实话也未必能成为仙尊。 “碧游仙尊。” 她向那女子点了点头,“我杀了你的小徒弟。” 谢无涯眉峰微动,饶是他知道苏旭做了什么,大概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开场白。 碧游仙尊也向她颔首,“苏仙君——是否很快就要改称君上了呢。” 苏旭挑眉,目光在他们俩中间转了几转,“师尊要不与我说实话吧,若是中原仙界人人都知道我是个妖族——” “仙君莫要误会。” 女子淡淡道,“她终究是我的弟子,若非她早已被魔气所污,我也不会允许你杀了她,不过尽管如此,我总要看看她死前经历了什么,方才知道,仙君神焰之强毫不逊于那万翼天宫之主。” “允许?这话说得,”苏旭讽刺地笑了笑,“仿佛仙尊当真能阻止我一般。” 碧游仙尊也不生气,“来日何妨一试呢?” 说罢又向旁边的沧浪仙尊颔首,“谢兄方才所言极是,不过仍要当心,他们未必有你所想的那般理智。” 说完就消失在原地。 谢无涯眼神微动,旋即看向一旁的徒弟,“小九近来可好?” 苏旭抬眼看着他。 这语声语调都一如既往的熟悉,仿佛他们之间仍然像是过去的数十载,像是许多年前那样无话不说亲密无间——然而那些终归都是她的自以为是罢了。 “我很好,我见了离火王,方知大人物并非都像师尊你一样,说话时遮遮掩掩故弄玄虚。” 她忍不住夹枪带棒地道,“她对我有问必答,说得十分清楚,也不会打着‘为我好’的名号,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谢无涯轻轻叹了口气,“你怎能将我和她一处比较。” “为什么不行呢?” 苏旭摇了摇头,“我以为你我既是师徒,又是朋友,有指点教化之谊,也该互相信任,至少别用那种低劣的承诺又毁诺的方式,强迫我做出什么选择——” “我并非此意。” 谢无涯轻声打断了她,“人们并不知道,这一千多年来,里界封印多次松动,数次皆由离火王出手镇压,否则现世早已生灵涂炭,她是盖世英雄,我如何能与她相比?我只是个懦夫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正式回家剧情很快就能写到了,总要搞个大排场x 第73章 “她一直在镇压里界的封印?” 苏旭有些意外, “我原以为是这些年才出的问题——她竟然只字不提。” “兴许是你没问的缘故吧。” 谢无涯语带调侃地道,“她不是对你有问必答么。” 苏旭白了他一眼,“那我也要问到啊, 我那时也没直接问她有没有去过里界。” “因为里界封印的变化,八派曾经数次聚会,甚至不时遣人前往埋骨之渊,曾有人进入里界后, 遇到了离火王,我们方知妖族也一直在出力——” “你们怎么找到位置的?” 苏旭好奇地道, “我已经知道埋骨之渊并不固定在某处,而且里界和现世互为镜像,并非如同两座毗邻的城市, 它们本就是相融的。” 谢无涯这次没再神神秘秘故弄玄虚了。 他很痛快地回答了:“魔族数次泛滥中原, 被毁掉的可不止白沙城, 修为高明的修士一旦靠近那样的遗迹, 就很容易找到埋骨之渊。” “就像里界主动向他们敞开入口?” “里界中高等魔族会感应到他们的气息, 以此引诱他们进入。” 倘若苏旭不知道媱姬的事,此事恐怕也会一头雾水。 现在她懂了, 毕竟除了封印着古魔的那一片区域,其余的里界都是由各种厉害的魔族的领地组成的。 当修士靠近一个遗迹废墟时, 就相当于靠近了一个高等魔族的领地,后者自然会做出回应。 苏旭听了他的解释,忽然想到了韩曜。 她侧首望着一旁风姿隽秀的男人。 后者倚靠在玉石栏杆上,眺望着虚空中的缥缈云雾,俯瞰仙缘台的万千楼阁,眼神温柔又淡漠。 关于韩二狗,谢无涯竟然问都不问一句, 仿佛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就算苏旭猜测他早就知道那家伙是魔族,然而她还曾以为他真的关心宠爱那个弟子。 此时看来,姓韩的对他而言也只是个工具人罢了。 她禁不住想起媱姬的经历。 苏旭不太清楚谢无涯究竟是否了解自己的全部经历,毕竟这家伙就算得知亡妻依然在世,恐怕依旧会是这幅死样子,所以她真不好猜测。 “你让他们都假输了。” 她叹了口气,“好似这些年来的每一次宗门比试。” 第138节 谢无涯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她的师弟师妹们,“如果我让你也这么做呢?” “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我再也不会给你面子了。” 苏旭讶然道:“你为何还觉得我会对你言听计从呢?” 谢无涯倒是很好脾气地道:“我并未这么想,否则我为何要问你呢?” “那我便回答你,我管你让我做什么——我愿怎样就怎样。” 苏旭很不给面子地嗤笑一声,“你知道我的对手是谁么?” 几个时辰之后,她见到了自己的对手。 有点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问剑塔的三百八十层。 通常来说,九百层以下的观众席都空空落落的,然而这一场却意外的热闹。 前来观战的修士坐满了前排,放眼望去少说有上百人,而且天机宗弟子极多,他们都是藏锋门下,身上衣袍绣着银剑。 玉石漏刻上流水潺潺,申时一到,淡金结界屏障腾空而起,符文光泽闪烁。 红裙少女一脸淡定地跨入场中,看向着对面的银发青年。 赫连辰卓然而立,周身仿佛氤氲着冷意,冰雕似的俊美脸容上没有一丝波澜。 苏旭其实不是特别震惊。 毕竟他们都是从白沙城回来的,赫连辰前面大概也完成了不止一环任务,他们两个的综合考评等级应该差不多。 是的,试炼者在问剑塔的第一场层级和对手分配,只考虑前面任务拿到的分数,不考虑他们自身的境界实力。 若是第一场不幸遇到境界足以碾压自己的对手,那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输了一场也不会怎样,只是会降低层数再打一次罢了。 只是魁首将在一个月内决胜出来,每一次降级,都意味着比起那些连胜的人,少了优势和时间。 不过唯有元婴境后期,才有机会角逐最前列的名词,所以境界不够输在前面也没什么损失,反正就算赢了几场,还是会被刷下来。 只是这一届试炼强制参加,所以参与者多了许多,他们俩还能再被分配到一起,也算是有缘。 “赫连兄。” 她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多谢你送给我师侄的手卷。” 虽然有结界遮挡,然而观众们依然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此时许多人不由一头雾水。 有些天机宗的弟子目露惊讶。 大家面面相觑。 “他们竟然认识?” “赫连师兄怎么会认识她?” “看她穿的那样子!” “唔,那裙子真好看,待会儿该去问问她从何处买来——” “你怎么回事,休要长他人志气啊!” 他们争执半天,旁边一个少年看不下去,低声说起结界里两位都去过一个地方,那里面遍地魔族骷髅,还有些面目可怖浑身都是蛆虫烂肉的人。 许多人露出反胃之态,“果然是魔族,真是恶心。” 那少年心情复杂地道:“当时我们和大师兄走散了,遇到了苏仙君,本想邀她一起,但她拒绝了——” “凭什么啊,如此看不起人!” 有个心直口快的弟子道,“不就是境界高了点吗!金丹境——她是沧浪仙尊的弟子,平日指不定有多少灵丹妙药呢。” “哎?我怎么听说她之前曾经拿着慕容遥的神剑飞翼——” “啧啧,看她生得那副样子,我若是慕容遥,命都给她又何妨。” “但是——” 先前开口的少年皱眉道:“我们没走多久,那些废墟和骷髅忽然都消失了,那先前困住我们的结界也没了,我们灵力都消耗得厉害,若是再待下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我们都猜测是苏仙君做了什么,譬如杀死了城中的邪崇——” “呃,她境界高些,法术也不错,然而那邪崇还不知是什么东西,若是没有极强的法力,也不可能将白沙城变成那样,她连剑修都不是,怎么可能有那本事?” 旁边一人不服气地说道。 “是啊,”接着有人附和道:“她没有本命法器,战斗起来会很吃亏的,比同境界的剑修都要逊上一筹不止,我猜肯定是赫连师兄——” “你别猜了,大师兄说过不是他,他那会儿还被困在地牢里呢。” “那也是慕容遥吧。” “慕容遥先前和我们擦肩而过,还问我们苏仙君在何处,就算真是他,也是他们两个一起的。” “你是不是被那万仙宗的女人迷倒了,怎么总是向她说话!” 此时,结界中的赫连辰忽然开口了。 他声音低沉地道:“多谢仙君解决那邪崇,否则我等都要葬身白沙城。” 尚在争论的观众们纷纷哗然。 他们都以为这一行人能离开白沙城,全赖赫连辰出力,听了其师弟的解释,也下意识觉得和苏旭无关,没想到当事人之一直接一锤定音了。 赫连辰本来就是沉默寡言之人,在师长面前都很少说这么多话,他甫一开口,大家就再无怀疑了。 苏旭从善如流地接下了这句道谢。 她确实“解决”了白沙城城主,若非媱姬离开了那地方,那里面的万仙宗和天机宗弟子,恐怕如今都变成骷髅了。 两人再也不多话。 他们的灵压在空中碰撞,几乎带起一股无形的波动,仿佛一阵强风撞上结界。 观众席上有人轻轻吸气,“她当真是金丹境吗,这感觉比师尊还要吓人。” 下一秒,无数芒点凭空绽裂,宛如黑夜里漫天星光,锋锐的剑气一道一道盘旋而起,击穿空气时发出尖利的嘶鸣。 赫连辰已经祭出神剑千语。 数十道飞旋的剑气激射而出,发出惊人的鸣啸声,宛如鹤唳龙吟。 周遭的气压仿佛骤然变得低沉起来。 隔着结界壁障,大家仿佛都感受到一股让人遍体生寒的凉意,仿佛利刃擦身掠过。 苏旭先前还怔怔地站在原地,就在人们以为她要引颈就戮的时候,才忽然动了起来。 红裙少女的身影迅若鬼魅,空中甚至留下了几道残像,那些幻影被横空飞射来的剑芒击碎。 观众们几乎看不出她用了什么身法。 眼力最高明的人,也只勉强看清她在整个场地中闪了一圈。 苏旭掠过光滑如镜的黑石地面,途经之处留下了无数根尖刺,由灵力凝成的金属利刃,竞相生长般涌现出来。 空中还有数十道剑芒如影随形般追着她,不断打碎她展开身法时留下的幻象。 这看上去似乎是险象环生的一幕。 但凡她稍慢一线,好像就会有性命之危。 观众席上的天机宗弟子议论纷纷。 “看,我说了吧,她终究不是剑修,在这种情景下,法术也很难放出来,要不了多久恐怕就撑不住了。” “呵呵,这场景若是换成你,你又能坚持多久呢?恐怕一个照面就输了吧。” 接着,又有人注意到赫连辰。 银发青年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是灵力消耗过度,还是情绪紧张,然而无论如何,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从容不迫将对手赶得满场乱跑。 事实也并非如此。 苏旭停了下来。 她打了个响指,在人们的惊呼中,一股肉眼可见的灼热气浪澎湃而出。 空中如闪电般飞驰的剑芒、地面冰柱般的层层利刃,悉数都卷入其中,刹那间灰飞烟灭,连余烬都不曾剩下。 她周身似乎还在不断腾起热浪,热浪中又燃起点点火星,细小如将熄烛光,又宛如夏夜萤火。 观众席上的修士们大多是筑基境,少数是金丹境,本该寒暑不侵,此时却纷纷脱掉外袍或是扯起衣领。 他们许久都不曾体会到这种炎热的感觉。 修士们震惊地擦去渗出的汗水,许多人额发都被打湿了,一缕一缕贴在脸上,有些狼狈地给自己施术,想要整理仪容,却发现毫无用处。 他们大汗淋漓地坐在原地,抬起头时,才意识到这原因来自于何处—— 结界里已经充斥着无穷无尽的烈焰。 狂妄傲慢的大火熊熊燃烧着,刺目的光芒膨胀绽裂,呛人的烧灼气息扑面而来。 热浪扭曲了周遭的一切景物。 灿金、赤红、苍白汇成了光海的洪流,银发青年的身影被淹没,仿佛埋葬于一座瑰丽的坟冢之中。 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无论先前持有怎样的态度,此时他们都忘记了语言,忘记了思考,仿佛被这辉煌而恐怖的景象撼动灵魂。 这末世般的大火中,透出一股让人发自内心畏惧的力量。 ——火焰本就是自然界万众生灵的天敌。 这一刻,再没有人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他们都是在火焰面前颤抖畏惧的芸芸众生。 大概过了一刻钟,火焰熄灭了大半,人们依稀看清了结界里的情景。 烈焰烧成的火圈之中,银发青年双膝跪地,一手握着剑柄、剑身支在地上,仿佛因此才没有倒下。 他似乎没有受伤。 观众们本以为他会变成一堆灰烬、或是残缺不全的骸骨、亦或是一个烧得焦黑勉强有人形的尸体。 然而,他不但活着,而且人们很难在他身上看到明显的伤口。 第139节 赫连辰只是有些急促地喘息着。 他微微低着头,发丝凌乱,又被汗水打湿,显得有一些狼狈。 然而在战斗之中,断手断脚满身是血被穿胸腰斩的都不在少数。 相比之下,如果能以他这样的状态打赢或者输掉一场战斗,已经算不错了。 当然,他以往的战斗都赢得轻轻松松,甚至可能从开场到终局都不变位置。 天机宗弟子们又震惊又庆幸,倒是也有人怀疑方才的火焰是否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然而他们在场外都被热得满头大汗,那恐怕并不只是看着壮观。 苏旭叹了口气,“赫连兄时运不济——” 赫连辰是真的有希望在问剑塔夺魁的,可惜碰到了自己。 “我已经打败了此次试炼最强的参与者之一,我想另外那几个和你实力差不多的,也不过如此。” 红裙少女淡淡地道,“所以我不会继续再打下去了,那只是浪费时间,我可以将晋级的机会让给你——不过我猜你不会接受的,你可能还会觉得我在侮辱你,对吧。” 她当然也可以假装输给对方,让这家伙继续晋级。 然而,苏旭就是不想那么做。 她好歹也击退过古魔,再这么怂包,恐怕永劫之火都会跳出来打人了。 赫连辰依然跪在地上,握剑的手紧了紧,旋即微微摇头。 他其实没什么力气说话了。 灵力几乎全部耗尽,每次呼吸咽喉里都生疼,仿佛吞了一大口火。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脸都在融化。 “不——” 银发青年几乎是以微弱气声说道,“仙君若想杀我,只在一念之间,何必——” 他大概是想说,若是苏旭对他有恶意,何必费这功夫让他活着。 “——然仙君也是此次试炼参与者,我输给你——重新来过也是应当——并无不妥——仙君好意我自然心领——何来侮辱之说。” 赫连辰停了停,“仙君火焰之强盛——留我性命想来不易——我承仙君不杀之恩——日后若有差遣,定不推辞。” 他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话说完了。 苏旭大为意外。 她对这人印象一般,倒是也没什么强烈的恶感。 所以她在能够选择的前提下不会杀死这人,只是让他在抵御火焰时耗尽了灵力,彻底丧失继续战斗的能力。 ——赫连辰意识到了这一点,若她没有刻意控制,他必然丧命,所以他才会说不杀之恩。 苏旭不是很在意对方是否会因输给自己而一蹶不振——她不是剑修,年纪还小一些,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样被打败或许会很痛苦。 她可以装模作样缠斗上两个时辰再以微弱的优势胜出。 但她不想这么做,因为她不在乎对方会怎么想。 此时此刻,赫连辰的表现倒是令人意外。 因为他看上去像是那种自尊心极强、被敌人施舍还会跳起来骂街的蠢货,不过幸好他不是,否则她说不定还会有点后悔。 “你不想晋级的话,这把我就赢了?” 赫连辰微微点头。 紧接着,他身上的玉牌浮空而起,上面的数字发生了变动,变成了二百七十六层。 看来输掉后的降层,远远比胜利后升层的级数要多。 苏旭掏出玉牌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变成了四百一十六层。 她摇了摇头,看向结界外噤若寒蝉的观众们,“这话说给刚才某些自以为是的人——我杀死的魔修里有很多剑修,我打败的正道修士全是剑修,啧,若是照你们的说法,剑修才真是百无一用。” 这些观众绝大多数都是天机宗藏锋门弟子,知道赫连辰的比试地点所以前来观战,除却一些对他心怀爱慕的,更多人是想观摩他的战斗以学习。 这些剑修们顿时愤怒了。 这数千年来,妖族魔族的威胁下,剑修的地位水涨船高,向来只要他们鄙视别人的份,还从没有谁听过这样的话。 “你——” 结界渐渐消散了。 双方之间再无间隔。 苏旭歪头看着他,“若是不服的话,来手底下见个真章?” 那发声之人顿时偃旗息鼓,一脸惨白地坐下了。 天机宗弟子们大眼瞪小眼,一时没有谁敢说话。 他们在赫连辰手下都走不过一招,更见证了方才那场战斗,届时这女人让他们上去比试,去还是不去? 若是败了,那岂不是更证明了她的话是对的? 苏旭心情瞬间愉悦起来。 她真的好喜欢看这些人满脸愤怒、偏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 然后,她感受到了熟悉的灵压和传音,谢无涯喊她去问剑塔一千层。 她告别了赫连辰和一大堆敢怒不敢言的天机宗弟子,哼着歌飞到顶层。 大殿之中依然安静得针落可闻,只是不再空空荡荡,各位掌门宗主端坐在玉座上,他们先前似乎正在议事,此时纷纷向她看了过来。 殿堂里金阑辉彩,玉柱上蟠龙缠绕,龙口衔着明珠,光晕灿亮无比。 大能者们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模糊,只有若有若无的灵压隐隐约约,有时深沉如渊海,有时又轻柔如春风。 每个玉座后面都立着一些修士,有的还是长老打扮,大半人都在对她怒目而视。 谢无涯坐在凌霄仙尊应有的位置,但他也只是堪堪坐了半个椅子,并没有肆无忌惮地倚在上面。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苏旭却不想听他的指责或者是为自己辩解了,“诸位是否看了我与赫连仙君的比试呢?” “方才刘长老提议,让赫连师侄下回一同里界,还说他修为远超同辈修士,足以担此重任。” 碧游仙尊身后有个女人说话了。 她穿了身紫色罗裙,手上戴着金镯,姿容艳丽无匹。 女人笑盈盈地看了过来,眼中毫无怒意,甚至有些欣赏,语调也幸灾乐祸的,“说让我们看看他的比试便可知晓,谁知——” 她噗嗤一笑,以衣袖掩口,“应当是苏仙君太厉害了吧,这谁能想到呢。” 这话听上去是在为赫连辰开脱,实际上讽刺之意昭然若揭。 旁边的一个男人脸色铁青无比,看上去恨不得扑上去撕了她。 其他门派也有些长老露出讽刺之色,显见不喜这刘长老最初提起那赫连辰时、一副自家徒弟最厉害的傲慢样子。 苏旭已猜出那紫衣女人就是鬼工门门主,这位是玩傀儡的,自然不是剑修,故此听了自己方才那番话,说不定还心情舒畅。 那刘长老不好对着紫衣女人发泄,转身恶狠狠地看向苏旭:“你这黄毛丫头也敢口出狂言——” “哦,诸位可能是误会了。” 苏旭截断了他的话。 大家以为她要做出点解释的时候,或者至少为那番鄙视剑修的言论而道歉时—— 红裙少女沉吟一声,“真正最强的剑修是我师伯凌霄仙尊,我可从未听他说什么剑修最强的鬼话,反倒是某些人,自己没什么本事,只会拉踩别人,这种人我见一个骂一个,在座的哪位若是不服我,也尽管上啊。” 满堂哗然。 万仙宗修士们都傻眼了。 几个年轻些的忍不住捂起了嘴巴,以免自己尖叫出声。 ——她疯了吗?! 这位苏师叔/苏师妹当着一群仙尊的面,竟然撂下不服就上这种话,她知道这里有多少灵虚境和化神境的修士吗? 他们只以为她不知何时晋升入元婴境,一直以来又隐藏实力,方才一举击败赫连辰,没想到这人已经彻底飘了。 ——赫连辰只是年轻一代弟子中的强手罢了。 其他门派的人也十分震惊,已经有些暴脾气的长老们踏前一步,手背上剑纹闪亮,正准备给她个刻骨难忘的教训。 “哈哈哈哈哈哈,苏仙君好气魄。” 一声长笑从大殿门口处传来。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一个脸容沧桑的中年男人,正带着一群华服男女踏进殿中。 为首那人率先看向谢无涯,眼中恨意和讽刺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苏旭听到八派修士当中传来了絮絮低语。 “他们怎么会跑到这里——” “竟然是凌家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回家~ 第74章 凌家作为荆州第一世家、并家主早些年晋入化神境, 族中高手甚多,在整个中原也颇具名望。 对于年轻些的八派弟子而言,这家族有些陌生——因为他们并无子弟拜入任何门派。 然而, 终究是九州一流的世家,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屈指可数。 所以大家也都听过他们的名号,还有少数年长的,认得凌家家主凌楪的模样。 便是那个一脸沧桑的瘦削中年男人。 他身边跟着一群修士, 境界都在元婴之上,其中还有些灵虚境的, 人人手上都有光华流转的剑纹。 第140节 “听说凌家不允许族中子弟拜入八派,这规矩针对的本是万仙宗。” “是了,你看他们都是剑修。” “据说数百年前凌家有位嫡小姐拜入仙宗, 修至元婴境, 结果不知怎么回事, 竟陨落了——” 有人轻轻吸了口气, “元婴境?” “我怎么听说是千年前——” 苏旭早就知道百里葳杀死的那个凌榕姑娘, 恐怕就是所谓的凌家嫡小姐,如今这位凌家家主的妹妹, 虽不知具体年份,但起码也该是数百年前。 如今是八派试炼, 与这些世家没什么关系,凌家家主和这些人不请自来,而且显见来者不善。 凌家家主瞥着上首的谢无涯,眼神中有毫不遮掩的恨意,只是那更像是透过后者看到了其他的人。 沧浪仙尊目不斜视地低头喝茶,根本不曾分给他们一个眼神。 凌楪到也不在意,反正他的仇人并非谢无涯。 他在目光在大殿里逡巡一圈, 发现沧浪仙尊的弟子们大都不在,他只能又看向了一旁的红裙少女:“苏仙君。” 苏旭侧头看向他,“阁下千里迢迢赶来冀州拜见各位仙尊,想必有要事相商,请吧。” 说罢作势要走。 这话状似无意地捧高了八派的掌权者们,虽然说他们当中最次的也比凌楪高出一个大境界,要说拜见也并没有错,只是作为家主,他的身份也不逊于他们,故此凌家人脸上隐有怒色。 大殿里的八派修士们却有些幸灾乐祸。 玉座上的八个人皆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到了他们这境界,已很少会为俗事动容。 事实上凌家家主才是个奇葩。 他明明也是能被称为仙尊的人,然而几百年来心中满怀仇恨,心心念念为妹子报仇,在这种情况下都能晋入化神境,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许多人暗自思量着。 苏旭也能猜出他们在想什么,她很想告诉他们,我还见过比这更奇葩而且境界更高的人呢——譬如说强掳凡人当禁脔的映月宫宫主。 一边想着一边转身向殿门走去,谁知没走出几步,就被两个凌家修士拦下了。 她抬头看着那两位举剑的年轻人,“你们猜上一个拦住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诸位这是什么意思?” 有万仙宗弟子看不过眼,扯着嗓子嚷了一句。 凌家家主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旭一眼,“那人不是已被仙君推下埋骨之渊了?” 大殿里再次一片哗然。 八派修士们面面相觑,他们大多数都知道了苏旭的经历。 先前刘长老曾提过赫连辰进入白沙城,更别说方才他们听见了两人比试开场的那番对话。 然而,还不等他们继续猜测,也不等万仙宗弟子出言指责他们血口喷人—— 凌家家主捏了个法诀,空中投影出一面水镜。 那镜面泛起层层涟漪,波纹向外荡漾开来,内里景象开始变化。 荒原上风雪肆虐,红裙少女伫立在深渊崖畔,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推。 大雪席卷成怒吼的狂龙,如烟似雾地漫卷开来。 四周天昏地暗,唯有她的衣裙红似烈焰。 一道身影无力坠落,躯体上缠绕着火焰鞭锁,少年震惊地睁大眼睛,仿佛折翼的飞鸟般,无法抵抗地没入了云海似的万里魔瘴中。 影像戛然而止。 万仙宗弟子们纷纷倒吸冷气,甚至有几个人捂住嘴巴掩住了冲口而出的尖叫。 “这是什么法术——” “那是韩曜?!” “苏师叔将他推下去了——?!” 他们面面相觑。 其余门派的修士也震惊无匹,一时间各种目光投落到苏旭身上,疑惑,恐惧,厌恶,还有几个颇为钦佩的。 ——他们听说了灵犀的事,下意识以为她在报复。 然而大家都不是第一天出来混,也不止一个人有偏心的师父,他们自认有过和苏旭差不多的遭遇。 此时看到那占便宜的人被推到埋骨之渊里,要么粉身碎骨被撕成碎片,要么就变成一个满心杀戮破坏欲的魔族,心下颇为畅快。 “我真希望我也将那贱人这样弄死。” 有个离恨宫的姑娘小声和同门说道,“自从她由我的师妹变成我的师娘,还夺走了本该传给我的东西之后,每一天我都想这么做。” 同门无语道:“师父死后,你不是在比试里将她宰了?” “那如何过瘾!” “……” 而且,此时此刻,始作俑者依然一派风轻云淡的样子。 她一点都不惊讶,也毫不恐慌。 不知是早就料到有此一劫,还是有恃无恐根本不怕这事被揭露出来。 “他数次对我出言不逊、还对我指手画脚,屡教不改。” 苏旭漫不经心地道:“我让他不要跟着我,他非要跟过来,我一时气不过就将他推下去了,仅此而已,凌仙尊何必来找我的麻烦呢?因为看不顺眼而乱杀人的事,你和你的亲眷们应当做的更多吧。” “满口胡言!” 凌家子弟们忍不住出言责骂。 凌楪眼神阴沉地看着她,“不愧是仙宗修士,杀死无辜同门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苏旭哪还不知道他必定是想起了凌榕,毕竟凌榕就是被同门师兄杀了,只是不知这凌家家主是否知道具体情况。 她迎着对方的目光微微一笑,无不讽刺地道:“死于同门手中?将同门逼迫到不得不杀人的地步,谁知道这种人是不是自作孽不可活呢。” “你!” 凌楪勃然大怒,眼中涌出刻骨的恨意,“你这贱——” “爹!” “老爷!” 另外几个凌家子弟连忙冲上来,其中还有几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 他们纷纷拉住他,示意他冷静下来不要冲动。 毕竟凌家家主若是在此破口大骂,当着八派掌门的面,也太有**份了。 苏旭却不想给他们面子,毕竟她对凌榕全无同情和好感,她甚至在听完那故事后主动向杀人凶手献吻。 她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阁下不必多此一举,我师尊十分清楚我做了什么,他也会思量如何惩罚我。” 修士并非平民百姓,违法乱纪会由官府论断处置。 像是这种同门相残、毫不涉及其他门派的事,会在万仙宗内部处理,他人无权置喙。 而在万仙宗内部,若是韩曜的师父另有其人,那将是他的师父和谢无涯共同商议,若是同一个师父的两个徒弟,那就由这师父全权处置了。 “而我将要被如何处罚,与你们无关。” 苏旭露出一个满怀恶意的微笑。 “或许是一百年命缘池思过?” 凌楪眼中陡然射出怒火,神情已经阴沉无比,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齿:“你——” 他周身灵压隐隐沸腾。 殿中有些修为稍低的年轻弟子,还没来得及思考那所谓命缘池思过是什么鬼,也都露出些许不适的神色。 其余的凌家修士也有的颇为难受,然而大家都一脸摸不着头脑。 苏旭顿时了然。 凌楪恐怕已清楚了杀死凌榕的凶手,并那凶手的惩罚。 “好、好、好。” 凌楪咬牙切齿地道,同时收敛了灵压,向身后一挥手。 站在前列的人向两侧避让,露出一个手捧菱镜的年轻人。 大殿中的目光顿时都被吸引过去。 那镜子极大,约么有二尺直径,四周镶嵌银质花边,镜面并无倒影,而是涌动着一团似烟似雾的白光。 “照妖镜?!” 八派修士当中有人失声道。 照妖镜并不是某一个宝物的名字,而是一类法器的统称。 这样的法器镜面里封存了一种法术,可以强迫妖族显出真身——这法术极为复杂,毕竟妖族们人形并非简单幻术,而是他们真真正正修成的。 半妖们就更加不同了。 照妖镜在外观上都有些类似,故此很好辨认,然而大多数人都是从书上或者他人口述中听到的,因为这法器价值连城,且需要人输入许多灵力才可以运转,而且只能使一次。 你不能拿着它将所有怀疑目标挨个照一遍,除非一次性拿来很多面镜子。 所以,大部分时候,它没什么用。 毕竟妖族混入中原,要么在村镇里吃人作恶——这种情况下也不需要照妖镜了。 要么就是变成人的模样进入城市里,在闹市大街上,修为低微的身上还有妖族特征,修为高的能隐匿灵压,唯有极少数高手才能辨认出他们,这种人也不需要照妖镜。 年轻的修士们啧啧称奇地打量了一会儿,旋即意识到不对劲,“他们是什么意思?” “是苏旭——?” 第141节 红裙少女一脸困惑地歪歪头,有些无辜地问道:“在场的谁不知道凌家财大气粗,何必抬来这东西以作证明呢?” 凌楪微微眯起眼,没有说话,倒是旁边一身盛装的美妇莞尔道:“苏仙君如此镇定,果然是少年英才,哦不,今日之后,说不定还要改口称君上了呢。” 满座皆惊。 这个苏旭是某大妖假扮的?! 还是说,她一直是大妖,只是隐去身份藏在万仙宗——谢无涯知道么?不对,以他的修为,除非是哪位妖王亲自来,否则不可能将他瞒过去。 如果是妖族混入人族当中,如果这是什么阴毒险恶的计划,那么他必然也参与其中。 一时间无数视线投向了上首的沧浪仙尊。 谢无涯依然端着茶盏,看上去淡定得不行,让人无法分辨他究竟是什么想法。 “为什么?” 苏旭愣了一下,将全场的注意力又吸引回自己身上,“我又没有山领属城,如何能被称为君上?” 众人大惊。 ——她这是承认自己是妖族了?! 凌楪眼中闪出笑意,只以为这小姑娘不愿被迫显出原形,干脆自己承认。 “故此你确实是妖怪了?你混入万仙宗有何目的,又是受谁人指使,可有同——” “你不知道么?人族在大荒也可以占山当领地,被称为君上的,只是没人这么做罢了。” 苏旭白了他一眼,伸手一指那照妖镜,“合着你怀疑我是妖族?那你来照好了。” 这下轮到凌家的人傻眼了。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苏旭会是这种表现。 八派修士再次疑惑起来,一时间议论纷纷,什么猜测都冒了出来。 凌楪冷笑一声,向那抱着镜子的人打了个手势,后者低声念了一句什么咒语。 照妖镜表面上流离聚散的光雾,骤然变得无比明耀刺眼,仿佛被点燃一般。 紧接着,一道光柱激射而出。 苏旭不闪不避地站在原地,沐浴在那让人原形毕现的白光里。 红裙少女的躯体不但没有扭曲变形,甚至连一片羽毛、一道妖纹都没有冒出来。 她抬起双臂,仿佛故意给大家展示一般,伸开并未化作利爪的、素白修长的纤纤十指。 半晌,那光芒渐渐消散了。 苏旭放下了手,冷冷地道:“不知我何处得罪了诸位?” 诸多万仙宗弟子也投去谴责或鄙夷的目光,其余门派的修士长老们纷纷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凌家子弟个个面色难堪,那抱着照妖镜的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凌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满眼的不可置信。 “我虽然不知道诸位听了什么流言,说我是妖怪——” 她抢在他们开口前继续道:“但据说凌仙尊你的妹妹拜入仙宗,后来死得不明不白,我猜你怀恨在心,故此特来滋事——” 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许多人都一脸了然之色。 苏旭不等凌楪开口,“我虽没经历过那日的场景,然而我也知道,你方才用的那重现往事的显象之术,是我师祖九玄仙尊所创。” 她微微一停,给大家一点反应的时间,“而且据我所知,她并未随便传授给她弟子之外的任何人。” 当然,九玄仙尊教给了离火王,但离火王是妖族,严格来说也不算人。 苏旭笑盈盈地道:“不知仙尊你是如何学到的?” “是啊,本座方才也在好奇,”谢无涯慢悠悠地道:“师尊从未将这法术传给任何世家,不知家主你从何得来?” 他们俩双重发问,大殿里顿时热闹起来。 “这还用问?” 有个离恨宫的少年掩口笑道,“必是那凌家小姐私自传给了兄长,这要是在我们百乐门,必定是要被处以极刑的。” 说着给苏旭抛了个媚眼。 苏旭也向他眨了眨眼,“事实上,在万仙宗也有这样的规矩,不经允许将师父的法术私自外传,若是传给本门弟子,百年思过,若是传给宗门之外的人,轻则废去修为,重则性命不保。”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气得浑身发抖的凌家家主。 他们的目光饱含着鄙夷、耻笑、幸灾乐祸等等情绪。 ——凌家小姐私自将九玄仙尊的法术传给哥哥,而且看这样子恐怕还不止一个法术,所以被处死了。 这大殿里有许多长老,好多人都自创了法术,并严令弟子外传。 也有许多普通修士,他们也常年被师父警告,甚至有人因此受到处罚。 没有任何人会同情凌家小姐。 这本来就是修士的大忌。 像是万仙宗这样的大派,所有弟子在入门之前,必定都会被宣告门规,所以她定然是明知故犯。 “活该。” 已经有人低声说道。 “其实凌榕并非死在九玄仙尊手下,我师祖性子温柔和善,自然不舍得对徒弟下手,相反,她另一个弟子闻听此事,愤怒不已要处置凌家小姐,两人在争斗中,他失手将凌榕杀死,我师祖还罚了他一百年的思过呢。” 苏旭面不改色地胡诌八扯道。 “你血口喷人!” 凌楪勃然大怒,“她心心念念都是百里葳,那贱人却因为私怨她一剑杀死——” 八派弟子:百里?谁? 大家面面相觑,发现彼此都没听说过这个人,难道是九玄仙尊的某个徒弟? 谢无涯面上毫无波澜。 琅嬛府的霞月仙尊若有所思,天机宗的碧游仙尊眼神微动,与对面离恨宫的绮罗仙尊对视一眼,另外几个境界稍低一筹的仙尊神情也有些变化。 显见他们都知道这名字属于哪位。 “等等,所以你说的这个人,他因为师妹喜欢自己,就把师妹杀了?这怕不是疯子吧。” 苏旭疑惑道,“仙尊你想编故事还是认真些好。” “自然是因为舍妹和他的心上人起了争执——” “哦,所以你妹妹要杀人家心上人?” 大殿里许多人再次投来轻蔑之色,他们显见对这欺师灭祖的凌家小姐极为不满,又听她对师兄死缠烂打,还要打杀人家的心上人,这谁能忍得了? “——那女人是个妖怪!” “你们家传的将别人都认成妖怪么?” 苏旭忍不住笑起来,“像我这样站在照妖镜里也没显原形的‘妖怪’?” 八派弟子当中传来一片一片的笑声。 凌家人的脸色难看至极,好几个年轻人都红了眼睛,恨不得直接拔剑,却被旁边的长辈按住。 苏旭引着大家发笑,内里却很冷静。 她十分清楚,如果自己在照妖镜下露出原形,事情将会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发展。 在稀稀落落的笑声中,凌家家主似乎颤抖了一下。 接着,他以手捂脸,然后发出了一阵阵骇人的冷笑。 修士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下一秒,他的周身猛然爆出血雾,仿佛有无数道力量破体而出,衣衫瞬间被染得血红。 在人们的惊叫声中,他全身骨骼都发出瘆人的吱嘎响动,仿佛在不断膨胀和拼合,躯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变形。 与此同时,一股诡谲的低吟嘶吼声回荡在大殿里。 许多修为低的人都忍不住抱住了脑袋,他们只觉得脑中刺痛不已,仿佛被利刃插入又不断翻搅。 大殿的穹顶开始震颤,周围的幕墙窗扉哐哐作响,仿佛终于经受不住压力,猛然向外爆裂开来! 沉重的墙壁和剔透的悬窗、玉质的天台和立柱、还有交错的横梁,纷纷四分五裂,又向四面八方抛射而去! 在仙缘台屹立千年的问剑塔,坚固的结界和塔顶的建筑,竟然都被飙升的灵压所击碎。 高空中狂风席卷而来,将破碎的残骸吹飞出去,四周一片混乱。 修士们倒是能在强劲风压中立住脚,不至于被吹得满天都是。 苏旭作为曾经进入九重殿的人,此时无所畏惧,只是闪到了谢无涯身边,“你早就知道么?” 她是没想过这种发展的。 “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有异——” 谢无涯沉吟一声,“他的情绪太过激烈极端,本就是受到魔族力量的影响,否则他不至于拿着一个照妖镜就来滋事,他想要毁掉万仙宗,本该从长计议的。” 他说话时极为平静,情绪似乎也没有起伏。 苏旭微微颔首,“他似乎本来有这个打算,我今天见到他也有点惊讶,还好早就留了后手——原来也是魔族作祟,咦,他是否成了万圣教教徒呢?” 凌楪早已面目全非。 他的身形膨胀了数倍,血肉不断剥落,从胸口到腰腹四肢,都只剩下了森森白骨,挂着血淋淋的人皮。 这恐怖的半人半骷髅的怪物,正伸着双手发出一声怒吼,嘴里吐出了一长串的、让人不明觉厉的话语。 苏旭眯起眼睛,“他在召唤他的圣神附身么?” 周围有些人迷惑,有些人闻言则大惊,“如今八派掌门宗主都在此处,若是——” 若是用他们当诱饵祭品,古魔都能被召唤过来。 苏旭:“但是他们不在阵中?” “不不不,不一定非要在封印阵里,只要那些东西能感应到气息——” 第142节 不断有人投来疑惑的目光,显见并非所有人都能听懂他们的对话。 紧接着,四周传来一阵惊呼尖叫。 天空中竟绽出一道裂隙,裂隙里涌动着灰黑色烟雾,雾气翻腾如海,带着令人胆寒的阴郁不详的气息。 数十道灵压飙升而起。 八派掌门和各位长老首座们,纷纷御剑浮空。 同时,问剑塔结界破碎,下方塔楼中比试的修士们感应到异常,许多人也纷纷终止了战斗飞了上来。 仙缘台各处的修士们也感应到异常,开始向这边靠近。 修士们捏诀或念咒,各色法术的流光横贯天穹,一时间瑞彩千条,霓虹万丈。 然而,那裂缝却并没有因此关闭,人们眼睁睁看着一只巨大枯瘦的骨手,从缝隙中伸了出来。 “是血骨!” 有人认出了那只手。 苏旭也记得,离火王给她展示的,古魔杀死召唤者的画面里,就有这只瞬息间将无数修士碾得满地都是的骨手。 此时,另有几个凌家修士,也开始发出痛苦的嚎叫。 他们的身体不断变化,犹如那家主一样,血肉层层褪去,变成了仅剩森森白骨的骷髅。 天穹阴云密布,裂缝中魔瘴不断涌出,又被结界挡住。 修士们无法令这恐怖的瘴气后退,魔瘴源源不断地涌出,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结界前越积越多,越发浓厚。 他们只能不断用灵力加固结界,各色壁障一层一层竖起,各种繁复古老的符文相继闪现,形成了一个闭合的空间,将瘴气压在其中。 苏旭环顾四周,却发现诸位仙尊都不曾出手,只是那些长老和弟子们在出力。 八派掌门宗主们个个神情凝重,他们看着那道裂缝,又时不时望向遥远的天际,仿佛还在等待什么。 忽然间,深远的九霄之中,传来一声声悠远清亮的啼鸣。 祥瑞霞光盈空迸现,阴云仿佛被大火燃尽,天穹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一座华美车辇浮现于高空,数百只神鸟振翅腾飞,将这黄金白玉铸成的飞辇牵出云雾之中。 云影间升起道道彩霞电芒,百鸟齐齐昂首啼鸣,歌声宛如仙乐,漫天映彩流光。 然后,又有十数道身影冲云破雾而出。 他们的身躯笼罩在光芒之中,形貌模糊,只依稀看到张开的宽广丰满的羽翼,如同夜幕般投下一片阴影,紧接着就是令人窒息的威压,惊涛骇浪般卷来。 ——这些人全都是大妖。 修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有些人甚至忘了维持结界,魔瘴不知疲惫地翻腾着,壁障一层一层碎裂开来,本来封闭的空间越来越大,更多魔瘴从裂缝里涌出。 所有人都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下一秒,层层结界砰然碎裂开来,狂妄的烈焰横空迸现。 烈火散发出璀璨的光辉,惊人热浪澎湃卷开,晦暗的瘴气包裹其中,瞬间被烧得灰飞烟灭。 那道裂缝开始颤抖。 它不断地膨胀、缩小、然后反复变化,骨手渐渐被挤压得粉碎开来,碎屑如雨般洒落,又被奇怪的力量吸回裂隙之中。 最终,整个裂缝剧烈地一抖,像被卷入漩涡一般,完全消失了。 “话说完了?” 这嗓音温柔,语声似乎也轻得像一阵微风。 然而却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耳中,还有一股不可撼动的神秘威压。 人们抬头看去,那奢靡瑰丽的车辇之上,斜倚着一个云鬓高盘的年轻女子。 她乌发鸦黑,钗头金凤振翅,串串金珠流苏沉坠而下,半遮半掩着明艳的绝世容颜,身上披了一件霓虹斑斓的金色羽衣,真真宛如云间仙人。 除了少数几位仙尊之外,再无人有力气开口了。 “其实没有。” 许多人闻声看去,顿时满脸惊悚。 沧浪仙尊旁边的红裙少女向前一步,“事情有一点点失控,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要把古魔放出来,故此耽误了一点子时间。” 女子微微颔首,好声好气地道:“你等了我这么些年,我在这多待一会儿也无妨,你还有话就一并说完吧。” 大妖们屏声静气,除了肆无忌惮地释放着灵压,没有谁再发出半点声音。 苏旭摇了摇头,“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了,师尊,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你的其他徒弟们都已经离开了这里,你好自为之——” 她环顾四周。 整个仙缘台数以万计的修士,几乎都御剑停滞在问剑塔附近。 无数双眼睛落在她身上,个个都饱含震惊。 她望见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桃源峰的晚辈们,目露关切的慕容遥,并一些与她相识的仙宗弟子。 甚至还有方才刚输在自己手中的赫连辰,那双一向寒凉冰冷的眸子里,竟浮现出些许了然。 “我是个妖族,方才使了点手段,是因为,这事会由我自己承认,而非是被迫显形——以及我想要他们难堪罢了。” 红裙少女嫣然一笑。 她身上升起炽热璀璨的焰光,一双华美灿烂的金色羽翼翩然舒张。 “我要回家继承祖产啦,说不定还能当个妖皇呢。” 第75章 埋骨之渊是个神奇的地方。 倘若在高高的崖壁上向下眺望, 只会看到涌动的瘴气雾海、小如蝼蚁的低等魔族,符合那些相关传说中的描述。 置身于深渊中,就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了。 韩曜百无聊赖地抬起头。 他在一片寥廓空旷的荒原上, 天空中蒙着一层灰暗阴霾。 四周有些枯萎的树木,漆黑光秃,伸展着狰狞的枝桠,稀疏地散布在原野上。 这地方根本不像深渊之中, 至少从上面看,埋骨之渊里绝没有如此广阔的地域。 ——然而有关于魔族, 事情总不能绝对。 附近也有魔族的身影来回游荡。 大部分都是骷髅,他们的身躯并不完整,要么是四肢, 要么是胸腹, 总有一部分是残缺的, 有的还只有半边身子, 只能用双臂在地上爬动。 还有一部分焰魔, 他们只是一团团幽幽燃烧的火焰,漫无目的地缓慢漂游。 也有一些看背影近似于人的魔族, 他们有明显头和躯干,只是脑袋巨大, 身子极为瘦弱,仿佛只有一层干瘪的皮裹着骨头。 他们的脑袋上有一只圆睁的巨眼,那只眼睛十分闪亮,连魔瘴都遮掩不住,仿佛是夜雾中泛光的星辰。 魔族们最渴望着修士和妖族的灵力,也会吞噬普通百姓和野兽的血肉,但他们之间却很少会彼此吞噬。 低等魔族都是仅剩本能的存在, 他们不能思考不能选择,只会被外界刺激而做出反应。 魔族之间无法让彼此产生那近似饥饿的感觉,故此他们能“和平”共处。 高等魔族则不同,他们具备思维,甚至能与人交流,然而他们的数量很少,至少不会一大堆聚集在某一个地点——兴许在上古时期的战场上有过,但至少在里界 地面焦黑龟裂,仿佛被一场大火燃尽。 ——是火凤一族的烈焰。 不久前,他吞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魔族,从他们的破碎记忆中得到了这样的信息。 火凤一族本是远古时期妖神,在与古魔的斗争中相继陨落。 到了今日,唯有一人尚存。 ——威名传遍九州的离火王。 她早年有感而孕,生出了司南之神兽朱雀,后来与青凤一族的末裔交好,又诞下了三危山之主青鸾。 大概至此她意识到,唯有两个同族才能诞下新的血脉,一个人无法延续这一族的力量。 她只能生出更多的怪物。 彩羽千目的孔雀、非鱼非鸟的鲲鹏,三头六尾的鵸鵌、独腿的毕方、九头的九凤、双瞳的重明,似乎还有一个,但那也是怪物罢了。 火凤凰一族的血脉就此终结。 韩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清楚这一切的,他吃了一些魔族,并得到了他们的记忆。 ——事实上那更像是一些破碎的画面,他都无法说清,自己是如何从中提取出信息。 不过,时间久了,他似乎能隐隐分辨出来,这些魔族都不是魔族,他们最初有的是妖族,有的是人族。 有些人甚至也才死了没几年,故此记忆还都很新鲜。 …… 此时,中原仙门里各种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那一日,仙缘台的所有修士,都见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凌家家主被魔瘴侵蚀,成为了血骨之信徒,并险些令古魔现世。 最令人震惊的是,那鸟妖之首、中境万翼天宫之主,竟然同样现身,阻止了魔瘴的扩散,甚至直接将古魔烧回了里界。 相比之下,沧浪仙尊收了一堆妖怪当徒弟,其中为首的还是离火王之女,似乎也并非什么大事了。 ——才怪。 这消息一夜流传开来,传遍了九州大江南北。 第143节 因为涉及魔族,所以整件事又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荆州凌家一夜之间声名尽丧,他们家的嫡小姐做出背叛师门之举在先。 他们家的家主甚至暗通魔族——或是说自己干脆变成了魔族,若非离火王出手,说不定古魔就被他召唤到了现世。 仙缘台正是修士集聚之地,还会源源不断地吸引魔族,届时这些修士再被变成了魔族,中原必将生灵涂炭。 当然,这些传言中还有一丝微弱的声音。 ——八派掌门宗主尽在问剑塔附近,他们为何不能阻止?为何还要依靠妖王出手? 在听者们看来,他们自然而然认为这些仙尊们也曾出力,只是无法抵挡古魔。 也有人争论说他们已经耗了许多灵力,离火王出现是捡了个便宜。 只有极少数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早在离火王到来之前,仙尊们是能感应到妖王级别的灵压,他们心中戒备,不敢对古魔全力以赴罢了。 “可笑至极——” “若是换成凌霄仙尊,自然不会有这些个顾忌,怨不得他们比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你当真喜欢他。” 这事件的中心人物之一,此时正在某座位于高山上的宫殿中,倚在铺着柔软皮毛的玉石卧榻上,端着酒杯满脸轻蔑。 殿中香雾叆叇,珊瑚玉树泛着异彩,穹顶悬挂着一盏盏精致的琉璃宫灯,一片奢靡富丽。 半妖少女斜靠在长榻上,黑发逶迤散开,水红丝罗裙摆开衩极高,露出一双雪白**,赤足上金环泛着光芒。 “我对他确实极有好感,那可是我头回主动亲吻别人呢。” 她懒洋洋地喝了口酒,“被亲自然不算。” 媱姬微微摇头。 他倚在玉榻的另一边,头上支着雪白龙角,黑发松松地束起,外袍的衣襟大敞着,露出精悍胸膛,“离火王将这片地方都送给你了?” “嗯。” 苏旭点了点头,望着大殿侧翼延伸出的云台,晨间朝霞在天际燃烧,山峦间遍洒金光。 她懒散地站起身来,丝质裙摆拖曳过地面。 苏旭抖了抖垂落的羽翼,走向观景露台,“那日我问她——” 思索片刻,干脆从头讲起。 在九重殿外的虹桥上,她曾询问离火王,两人是否曾经见过。 “不错。” 后者柔声答道,“最近的一次是在你父亲的葬身之处,最初的一次是你破壳出生之时,你湿漉漉的,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然而浑身烫得厉害。” 那一瞬间,苏旭几乎觉得鼻子发酸,一股令人窒息的难过情绪汹涌而来,沉重地压上了胸口。 她止不住想到父亲,想到他们甚至没有一句离别的话语,他就那样死于非命,甚至尸体都面目模糊。 其实,她也早就有了一些猜测。 “凉月城郊外那人果然是你。” 她叹了口气,“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个人的模样,才意识到对方修为究竟有多么厉害,我虽然不算什么大人物,但能令我毫无中招的感觉、却又连模样都记不住的人,似乎也不是很多了。” “你如何不是大人物呢?你以为有几个人能力敌古魔?” 离火王神情微妙地道:“不过,妖族当中确实有许多人可以令你那样中招——所谓天人境,本就是与万物相生相融之道,你不会去刻意记忆他们,就像你不会关注那些毫无特殊之处的落叶尘埃。” 苏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方才是故意说那些话吗,那些——你父亲和你并不亲近的话?” 妖族亲缘关系与人族不同,因为幼崽们很早就能独立。 他们当然也有被杀死的风险,然而至少他们在不遇到危险时足以养活自己。 故此许多妖族父母们也不会像人族一样,正经将孩子们养到成年,甚至不止成年。 当然妖族和妖族之间也有不同。 诸如狼妖们,也许会血亲们生活在一处的,幼崽们长大了也未必会离开氏族。 “这很矛盾。” 妖王露出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云雾缭绕的虚空,仿佛看到了什么记忆中的人。 “我十分清楚正常的人族父母该如何养育子嗣,但我仍然丢下了你,一是我不愿像他们一样,二是我确实有事要做。” 苏旭没有问那是什么,虽然后来她在仙缘台时得到了答案,谢无涯无意之间透露给她——也兴许是故意的。 “你的儿女们,我方才见到几位?” 离火王见她转移话题,也从善如流地答道:“老大和老四不在,其余的都全了。” 苏旭暗中回想九重殿里的坐席,左侧第一和右侧第二是空着,显见他们是按着年龄排的位置,那么危山君是老二,狂山君是老三,望山君、莪山君、桓山君、秖山君便是五六七八。 自己就是最后一个。 她了然颔首,“他们为什么不在呢?” “他们俱是妖王,皆有自己的领地,若是无事不会来中境。” 苏旭惊奇地发现她果真对自己有问必答了,“若是我说些没有意义的话,你会觉得不耐烦么?” 离火王讶然看着她,“你为何会这么想呢?自从我将你交给你父亲之后,我们也有几十载不曾见面,再见时你在台阶上痛哭流涕,那是我生平头一回感到内疚。” 有一瞬间,苏旭又想问她,得知父亲死时难道不曾有这样的感觉吗。 不过,这么想也不对。 父亲被幽山君害死完全是意外,她又怎能想到这种事发生呢,她也没有义务时时刻刻守在父亲身边。 过去她经常会觉得,如果母亲并未离开,父亲也不会那样死去,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母亲是个厉害的妖族——倘若她是个普通百姓呢? 你不能因为某人身具力量,就认为她要承担更多责任。 诚然如果她不曾离去,父亲应当不会死于那次意外,然而这并非是她的错——哪怕是夫妻之间,也没有将一方身上发生的事故,归罪于另一方保护不及。 “我曾想过,假如我将你们带来大荒,兴许你会快乐许多。” 妖王沉吟一声,“但你是半妖,幼年时和人族几乎无异,也会像他们一般脆弱,这地方并不适合你。” 苏旭安静地听着。 所谓的不适合,本来也有危险的意思暗含其中,但她不曾询问为什么你不能保护我——妖族之间不会这么说话的。 某些人族之间天经地义的事,在他们眼中却未必如此。 “那里的诸位君上呢。” 她指了指九重殿的方向,“你曾养育过他们吗?” “我寻了些人烟荒芜之处,将蛋藏好,然后就走了。” 苏旭微微睁大眼睛,“你甚至都没有看到他们破壳?你不好奇吗?你生的都是怪妖,天地间只此一个,你不想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子?” 这么说来,她对自己甚至称得上仁至义尽了,起码将不再在蛋壳里的自己交给了父亲。 “我总会见到他们的。” 妖王轻声说道,语气不起波澜,也许是满不在乎,也许是心怀信任,毕竟继承了她血脉之人确实都很强。 苏旭很清楚这一点,她自己就是十分完美的佐证,“你饶了谢无涯一命,是因为你算到他会与我有关?尽管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你是否也曾掐算到——譬如遇到我爹?” “我可以,但我没兴趣事事掐算,那日与他过招时,感应到他与我有些缘分,故此算了一把。” 她随口道,“你不必觉得亏欠他,若非为了你,他焉有命在?” 苏旭失笑出声,“我还以为是你心怀慈悲,不愿乱造杀孽。” 离火王轻飘飘看了她一眼,“相较而言,我算不得嗜杀,但也极少特意放过别人。” 后者顿时心领神会,“我懂,能扛住就活下来,扛不住就死,我也这样做掉过好多人。” 她们无声地对视一眼。 苏旭心中涌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兴奋,亦或是她内心深处渴望着这种默契,这是她不能从父亲身上得到的情感。 “我现在当真是百感交集,王上。” 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继续这样称呼对方,反正那些人都是这么做的。 “爹去世前,我总是忍不住幻想你的模样,还有我如何带着爹去找你,或是某天回到家,你就在院中等我,届时你们可以一左一右拉着我的手,我还可以坐在你肩膀上看花灯。” 离火王微微挑眉,打量了一下她们两人的身高差,她倒是比小女儿高了半头,“你爹不愿带你出去玩么。” 苏旭摇了摇头,“——我小时候也并不瘦弱,除非变成原身,否则我四岁之后就不能再这么做了,他身体越来越不好。” 妖王脸上露出些许怅惘,“是么。” “毕竟他只是练气一重,而且还受过重伤——虽然看上去依然是二三十岁的模样,但那都是用丹药维持的。” 苏旭停了停,“兴许是为了来日见到你时,依然是年轻英俊的模样,也兴许是为了让我免遭非议,其实我倒是已经习惯了。” 对方并没有立刻说话。 苏旭也未说完,她继续了前面的话题,“我爹去后,有一段时间我非常恨你,我恨你不在我们身边,然我又意识到你并无义务这么做,于是我开始恨你把我生出来,让我体会俗世痛苦。” 离火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好吧,我猜你可能会有类似的想法,尽管我难以共情——但我能理解。” “我想过我们见面时给你一拳,骂你一顿,或者不和你说话,只当没你这个人等等。” 苏旭无奈地叹道,“所有场景我都在脑中幻想过,但我想我还是会哭成傻瓜——谢无涯说我脚上的牵心环,可以令我的血亲感知到我的伤亡,我有几次濒死,却并无人来找我。” “你觉得你濒死。” 离火王默然片刻,低声道,“但你不会,如同在屠山地宫,你最初落了下风,假如那时结束战斗,你是否会以为你濒死了呢?但你被迫继续打下去,终究还是赢了的。” “有人引导了我。” 苏旭微微咬了下嘴唇,眼神罕见得多了一丝犹疑,“那人——” 当时她尚不确定,自己听到的那声音究竟是谁。 离火王焉能看不出她的心思,不由轻轻一哂:“他不那么做,你也不会死,你最多会有些糊涂,不知自己如何做到的罢了,然你终会明白。” 怪妖们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第144节 苏旭抿了抿唇,心道想必不是眼前这位了,“中境的大妖们,可有哪位是你不喜欢的?我去夺了那领地来。” 她本意不是为了除掉某个妖怪,而是中境的名山名城想必都有了主,若是其中有谁不合这位心意的,她取而代之也算两全其美。 毕竟,也许境界有些不足,但根据莪山君所说,他们无人能正面硬抗劫火之力。 苏旭隐隐约约有些感觉,自己一旦认真起来,妖王之下恐怕没有谁是她的对手了。 “然后她就将这地方送我了。” 红裙少女举着酒盏站在云台上。 这宫殿本就屹立于山巅,放眼望去,四周云生雾绕,几座高峰若隐若现,险峻峥嵘,下方漫山青松碧柏,翠浪千叠。 “这首旸山本是无主之地,连宫殿都是用法术盖起来的——” 据说这是整个中境最巍峨的高山,在鸟妖们眼中就如同旭日初升之地。 她倚在玉石栏杆上,回首望向殿中,师弟师妹们正在胡吃海喝,还有几个搂着新勾搭到的妖族美人**。 陆晚正拍着桌子说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多年,并对苏旭竖起拇指。 媱姬看着这一幕不禁莞尔道:“她许你终日寻欢作乐?” 苏旭摇摇头:“不,我可以玩一阵子,然后要去做些别的事,大概还要去一趟里界,嘿,想想倒是颇为刺激。” 古魔皆有封印,为何血骨差点能以真身进入现世?难道封印已经彻底无用了? 这一点引起了许多修士的注意,然而罪魁祸首凌楪已经死了,剩下的凌家人纷纷表示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如今根本无人能做出解释。 “哦,后来我说让她去仙缘台接我,我要像个公主一样回家——我其实是开玩笑的,但她立刻就同意了。” 苏旭耸了耸肩,“我现在对她感觉——” 话音未落,脚下地面忽然传来一阵震动。 整个首旸山仿佛都轻微震颤着,一浪一浪的波动从地底深处传来。 天穹中云层翻滚,朝阳的光辉都变得暗淡。 灵禽玄鸟纷纷振翅飞离巢穴,山林间盘旋着乌压压的鸟群。 忽然间,远方腾起一道直入云霄的青蓝色光柱,隐隐缠绕着翻滚的雷光,天幕几乎都被击碎,阴云震荡,日光熄灭。 一股熟悉的灵压从东方吹来,宛如飓风般席卷了整个大荒。 苏旭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灵压拂过时,真的好似一阵飞掠耳畔的春风,带着一点让人酥麻的电意,很快又消失不见。 “有人飞升了!” 陆晚的惊叫打破了大殿中的沉寂。 一群年轻的半妖放下手中的酒杯或是筷子,前仆后继地涌到了云台上,一同仰望着那遥远辉煌的神光。 “我——” 白晓似乎骂了句什么,“必然是我们那师伯!他破碎虚空了!怪不得闭关了这么些年,连八派试炼都不去!” “若是飞升在即,哪怕是八派试炼,对他而言亦是红尘俗事了。” 穆晴轻轻叹息一声。 “这当真不可思议。” 白晓喃喃道,“白日飞升——哪怕我知道这并非传说,然而亲眼见到一个,总觉得难以置信,尤其这人我们还认识。” “你当真认识他么。” 陆晚凉凉地道,“虽说是我们那师尊的师兄,但对我们而言,也就是听过名字而已,谁都没见过吧。” 大家面面相觑。 对于堪称半仙的大乘境修士而言,一口气潜修数百年的都很正常,凌霄仙尊闭关也将近百年了,恰好是在他们入门的时候。 “唔,我倒是见过。” 苏旭云淡风轻地道。 师弟师妹们瞬间投来各异的目光。 “我大概还是他飞升前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 她若无其事地道,“我还曾问他,要不要陪我一起来大荒,住在我的宫殿里。” 众人顿时投来钦佩的目光。 “——不愧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四的更新在下午~ *翻了翻评论,71章结尾我写的好像有点隐晦了,等我去修改一下~ *一直看到有小可爱问后宫的问题,会不会有什么隐情强行守身。 62章小九说“我什么都经历过,并非不通世事的小孩子”,包括她和赤翎约会时候的态度,大家自行体会一下,也许不至于是老司机,但肯定不是青涩小女孩了,她没有顾忌的,守身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第76章 苏旭坦然受之。 忽然间, 她又感受到了熟悉的灵压。 她回过头,正看到何昔扛着刀走入了大殿之中,身后跟着一个身披金红羽衣的青年。 后者初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一眼望见苏旭,“小九,当真是你?你成了大妖——” 苏旭笑盈盈地走过去,“好久不见啊, 赤翎。” “太山君去找我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 隼妖青年与她额头相抵, 亲昵地道:“经过我们族地时,我还听说了你的事,那时我不知他们说的、新入主首旸山的旸山君就是你——” “王上将这片地方送我了。” 苏旭笑眯眯地道, “当然我其实也能打赢其他人, 将他们的地盘夺过来, 只是没必要罢了。” 赤翎一时只以为她在开玩笑, 并不知这话其实是真的。 “总之, 这附近妖族还挺多的,也有不少修为不错的, 日后你情潮再次来临时,可以试着去约约她们, 或者我也行,只要我还在这里。” 苏旭拍拍他的肩膀。 赤翎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在大部分妖族眼中,除非妖王们出去打架,否则大妖们只需要天天在领地闷头修炼或是寻欢作乐。 但他也不多问。 首旸山地域广阔,而且并非任何一个大妖的属地,此处的妖族们倒是自由自在。 不过,再向东就是东境的范围了。 “只是要小心一件事, 翻过那边的山峰,就不再是我的领地,也不再是中境的地域。” 苏旭伸手指了指东面,“那边的大妖钩山君,和他的上司横山王一样,都是喜欢吃人的主儿。” 两片领地间有崇山相隔,钩山君也不会轻易跑来惹她,但若是有鸟妖轻易越境,就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了。 于是赤翎高高兴兴地出去撒欢飞翔了。 苏旭若有所思地侧过头,“老七,你们经过红血隼的族地了?” 何昔微微颔首,也猜出她想问什么,“他们族中猜测为何王上一直在万翼天宫,不再向南,有人说她受伤了,有人说她要和魑灵王决战,也有人说她害怕一旦动身,横山王就会趁虚而入——” “他们真会猜,横山王地盘上有几个会飞的,连万翼天宫都未必能进去。” 苏旭嗤笑一声,“就没人能猜到魔族的事,也好。”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自由自在地在首旸山中,要么饮酒作乐,要么和伙伴们对弈弹曲,或是跑到外面勾搭各种年轻的鸟妖。 山巅的宫殿里很快就变得极为热闹。 满山的妖族都认识了这位空降的领主,她本事极大,性子却颇为随和,将大家都邀请到殿中玩耍,无论是勉强化出个人形的,还是堪堪能口吐人言的,都被一视同仁。 苏旭的师弟师妹们也知道了媱姬的身份。 所有人都对此极为震惊,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直陪在大师姐身边的妖龙青年,竟然曾经是谢无涯的发妻。 他们都知道师尊的发妻早早没了,陆晚嘟囔着自己还特意问过,当时谢无涯只说对不住妻子,不愿再提。 “如今看来,他何止是对不住,就是他把人害死了。” 他没好气地道,“就算媱姬必须要还上救命之恩,否则有碍于修行进境,他也完全可以讨要其他形式的报恩——钱财宝物不行么?非要人和他在一处过日子,还任由他那老母亲将人往死里作贱。” 白晓也露出个讽刺的神色,“他可不是一直这样?那些长老以宗主的名义宣布,将你和老七被逐出师门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只装作没事儿。” “要我说他才是本性难改,还好意思说大师姐。” 陆晚满脸嫌弃地道:“昔日他装聋作哑假作不知,实则他老婆被欺压得越厉害,他和他的母亲便越是得利,难道不是这个理儿?”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谢无涯,其他人在旁边都若有所思。 范昭和穆晴对视一眼,前者轻声道:“那位城主当真不再计较前尘往事?” 后者微微摇头,凝神思索道:“显见是被那魔族影响了,他们融合成了一个人,媱姬再无法被过去的故事所影响,那对她而言只像是另一个人的记忆——就像看话本一样,而媱姬自身的人格仍然存在。” 她这话也说得有些含糊,范昭却听懂了,“你的意思是,她和魔族互补了?她继承着媱姬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内里却是那个魔族,故此她不会再嫉恨师尊,也不会牵挂她的儿子们。” “然而当大师姐提起时,她还会有所触动。” “因为媱姬本身的性格也并非无情!” 范昭眼神一动,“她不受过去影响,却依然保留有情感,倘若说她对那段过往还有些恨意,这种恨意就像旁观者听了一个让人不忿的故事。” “她既不是魔族,也不是以前的媱姬了,反倒像是一个新生之人。” 穆晴惊叹道,“先前我以为魔族只会破坏和杀戮,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有这样的力量——不知这种事是否还有第二例。” “唔,兴许也要看人?” 陆晚一边倒酒一边猜测道,“先前我们看了些由人变作魔族的故事,从他们的经历来看,他们大都是满心仇恨,且算得上是走投无路,他们得到力量之后,大概第一件事就是将仇人宰了,或是想办法报了仇。” 第145节 他讲起了小荷和农户的故事,并在棠王镇遇到的沈翠儿。 大家听完都有些悻悻的,楚晗沉默半晌,忽然蹦出两个字:“凌楪?” “对啊,凌家家主也是现成的例子,说不定他们家依然还能有些蛛丝马迹,我猜他家中有些万圣教的古籍,否则总不至于是他去了一趟里界?” “并非没可能,以他的修为,闭关十年八年不会惹人怀疑,届时谁知道他曾经偷偷溜去哪里?”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不若我们去一趟荆州?” 有人提议道,“去凌家看看如何?” “唔,家主死了,他们又损失了不少高手,八派那些人必然将他们家翻了个底朝天,若是有什么东西也被他们拿到了。” “这可不好说,不是人族对魔族的气息感应不如我们吗?说不定我们能发现些被他们忽视的线索?” “也不是不行——大师姐呢?总要知会她一声。” 如果苏旭禁止他们这么做,他们当然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但是,大家都知道,苏旭从不会强迫他们做什么事,也不会命令他们不要去做什么,她十分尊重他们的选择。 “她去找离火王了。” 一道清凌悦耳的嗓音传来。 媱姬从偏殿方向走过来。 他松松地束起黑发,头上龙角宛如绽放花枝,眼角蔓延着霜花般的碎鳞。 青年揉了揉眼睛,他雪白的手腕上挂着沉重的金环,光裸胸膛上残留着几道烧灼痕迹。 范昭和穆晴倒是目不斜视地坐着。 陆晚将他打量一番,暗忖大师姐喜欢这一口也不奇怪。 白晓斜眼看着他的胸口,“离火王当真会在这种紧要关头打扰你们吗?” “是你们师姐想到那个魔修的事。” 媱姬似乎打了个哈欠,“我要去睡一觉了” 大家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什么魔修?” “你忘了么,韩二狗从屠山地宫里带回来的,先前大师姐回了一趟宗门,拿到了他金丹化成的结晶。” …… 苏旭确实是忽然想到这事的,但她还不至于在所谓的紧要关头直接跑路。 她好歹整理了仪容,才前往万翼天宫,轻轻松松飞到九重殿。 “看看是谁来了?” 大殿里伫立着几道人影,他们似乎围着什么东西,正在低声交流。 感应到灵压时,当中的蓝衣女子率先转身,抬起一只手:“我还以为你早就乐不思蜀了。” 苏旭很自然地和她击掌,仿佛她们当真是认识多年的好友,“事实上一刻钟前我还在思索为何每次都会弄伤别人。” 莪山君愣了一下,旋即指着她笑出声来,“这问题问你自己吧。” 周围的大妖们神情各异地看着她。 危山君颇为意外地挑眉,满眼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狂山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像在说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么。 望山君依旧笑眯眯的,眼中却多了几分戏谑之意,“下回温柔些不就好了?” 桓山君一脸冷漠地摇了摇头。 秖山君倒是拍拍她的肩膀,“小九应当不是那意思吧。” 苏旭向他投去一个理解万岁的目光,“不是那回事——王上定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离火王倒是无所谓地点点头,很大方且坦然地答道:“不过是在那会子控制灵力罢了,待会儿我讲给你。” 大妖们没想到她还敢来这么一招祸水东引,顿时纷纷投以敬佩的目光。 苏旭这才转动视线,望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事物。 ——那是一块矗立在地面的巨大冰晶,内里层层冻结,厚重坚固无比,约么有两尺高度。 冰晶里正中央是一道纤细的、仿佛凝固的黑色雾气。 它正维持着被冰冻的最初姿态,半分动弹不得。 苏旭皱眉看着,已经感受到一股不祥的气息。 这和在手中攥着不太一样,当时她还用自己的灵力压制着这邪物,现在,虽然这黑雾被牢牢地冻住,却只是被束缚起来。 “你有什么感觉?” 莪山君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苏旭沉吟一声,“它似乎依旧是清醒的,我的感觉就是,一旦这冰层融化,它会立刻活过来,毫不犹豫地袭击我们所有人。” 她说着向桓山君投去一个歉然的目光,示意自己并非攻击他的冰灵力无用。 后者先是一愣,接着白了她一眼,仿佛颇为不爽,因为她将他想得太过小肚鸡肠。 苏旭不由看向站在冰晶另一边的人,“王上早就猜到那魔修会变成这个样子——呃,或是会留下这种东西?” “你以为这是什么?” 离火王不答反问道。 苏旭微怔,接着重新打量起冰晶里的黑雾,那一丝雾气,宛如一片轻柔薄纱,当初扑面而来时却迅疾凌厉如闪电。 先前曾猜测过,那魔修兴许是闇魔教徒,也就是噬魅的崇拜者。 他们都想要变成雾魔。 “这不会是那个魔修——等等,难道他并非是死了,而是变成了魔族?” “不错。” 离火王赞许地颔首道,“先前你说起这人,我就想玄火教为何要囚禁他,他们若是想从他口中知道什么事,必定也与他们的大计有关。” 魔修还能有什么大计,无非是如何变成魔族,如何召唤他们的圣神临世。 咦? “玄火教其实已有多年,不曾有信徒真正达到洗练之境,也就是我们说的变成魔族。” 莪山君摸着下巴道:“这些年来他们偃旗息鼓,也有这缘故——你看他们战力如何?是否称得上一塌糊涂呢?” 对于一般的修士而言自然不是,当年慕容遥的师父张长老还被重伤,有个斩龙峰弟子还因此牺牲了。 然而在这些大妖眼中,玄火教魔修的战斗力,在没有古魔降临、不召唤魔族的前提下,确实不够看的。 “而他们去年却出来作恶了,红叶镇那惨案便是开始,韩芸娘或许是他们的目标,因为她和雾魔诞下了后裔!” 苏旭恍然大悟,甚至低声爆了粗口,“那个魔修!说不定韩芸娘的事是他说出来的——假如他们同为闇魔教徒,或者说他是否就是当年将韩芸娘拐走的人呢?” 韩曜的母亲少年时与人私奔,回来以后就疯了,而且还生下了一个魔族。 ——通常来说,哪怕是雾魔,他们也不会热衷于欺骗少年少女的情感,再让他们生个孩子,因为这真的没必要。 所以,她很可能是通过某种祭献仪式,或是那些魔门中奇奇怪怪的手段,与真正的魔族交合了。 …… 里界边缘。 韩曜漫无目的地在荒原上行走。 因为这地方没有昼夜之分,也不见日月星辰,故此无法判断时间。 不同的地点和经历,会让人对时间的判断产生一些错觉。 譬如被监|禁在封闭囚室的人,独自置身于安静环境里,有时候他们可能认为自己已度过了几个时辰,但实则一刻钟都不到。 韩曜倒是没有这种想法。 因为他几乎忘却了时间的概念,他不再去思考自己究竟度过了多少时辰,亦或者多少日子,事实上随着他越发深入,他就越发没有了“思考”这种行为。 他只是凭借着本能不断向前,不断吃掉任何一个他见到的魔族。 这些魔族,生前都是妖或人,他们也都怀着零零散散的片段般的记忆,那些画面被灌注进他的脑海中,奇妙地被转化成了信息。 然而,这些信息很难再引起他的反应。 他只是被动地接受着,仿佛不断化作各种记忆中的主角。 他经历过一场灾难家破人亡,经历过后院争斗痛失子女,也经历过被修士追杀,被挖走妖丹剥皮拆骨的疼痛,也经历过被关在笼中最后被卖给妖怪,被利爪撕裂肢体又被尖牙剜去皮肉的折磨。 他浑浑噩噩地看并感受着这些死前的最后一幕。 他能体会到那些灭顶的恐惧和绝望,也能体会到身躯四分五裂的痛苦。 韩曜接受了许多记忆,有些是关于生前的过往,所以他甚至知道了一些妖族间的辛秘,然而大多数都是这些临死前的记忆时,让人的身体和精神遭受双重的折磨。 朦胧间,他脑子里似乎闪过一些想法。 有什么事不对劲。 对了,那些人明明是死在人族修士或是妖族手中,为何会变成魔族? 难道不是除了魔修之外,只有被魔瘴污染,或是被魔族杀死,才会发生那种事吗? 等等。 我为什么会以为他们必须要那样才会变成魔族? 他恍恍惚惚地想着,为什么这些魔族不曾想要吃掉我?而我在一个接一个地吃掉它们? 我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还要做什么? 在那些纷乱繁杂的记忆、闪回斑驳的画面之中—— 第146节 红裙少女的身影依稀浮现出来。 她伫立在高高的悬崖之上,艳丽的裙摆在风中飞扬。 漫天冰霜霰雪吹卷而来,横亘在他们当中,模糊了那双泛着金辉的眼眸。 是苏旭。 是那个人将他推了下来。 他记不太清她最后一刻的表情,似乎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也似乎有些报复的快意掺杂其中。 这一瞬间,韩曜想起了自己是谁,自己因何而落入这般处境。 她或许早就想甩掉他。 她比他阅历丰富,也比他成熟且敏感,她也许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意。 ——当然,他自己都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 然后画面一转,风雪飘摇的废墟里,变成红裙少女满面微笑地坐在栏杆上,妖龙亲昵地俯身捧起她的赤足。 他们之间仿佛有某种灵犀和默契,就如同焦岩城夜市上的那个男人。 两人执手相望而笑时,她的眼睛倒映着盈盈灯火,带着温柔似水的情愫。 为什么呢。 自己就只能沦为她想要甩掉的负担,无论他做出了什么努力。 他最初进入万仙宗也并无选择,若是不与廖老鬼虚与委蛇,那母亲兴许也会失去性命。 后来进入了桃源峰,他也曾露出许多惹人怀疑的破绽,因为他想在她脸上看到那种讶然的情绪,或者至少能让她与自己多说几句。 再后来他意识到,苏旭对别人都不会那样抗拒,她兴许是嫉妒他,兴许是怀疑他,无论如何对他有所不同——贬义的那种。 她和她的师弟师妹们之间则不然,他们有着某种更加深刻的交情。 比起韩曜在执事堂见过的那些同门好友,他们彼此间似乎有更多的信任和默契—— 那些人曾经前往碧海阁拜见谢无涯。 他们的目光若有若无地从他身上划过,看似神情带笑,眼底却有着冷酷的审视,还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敌视之意。 那是因为苏旭不喜欢他么? 还是因为他们也对他有所疑心? 但这也没关系,毕竟他们都相识已久。 和谢无涯做交易,他其实也别无选择。 最初他以为自己不需要付出什么,只是一把剑——虽然对他而言并没什么用,然后他才知道,他还要付出一点别的什么,那兴许不是很重要,却恰恰是他在意的东西。 他迷迷糊糊地向前走,脑中不断闪过那些凌乱繁杂的、来自他人的记忆,又开始走马灯般闪现自己的一切经历。 所有的画面一幕一幕、如同被狂风掀动的书页,稀里哗啦地飞逝而过,最终停滞在某一瞬间—— 黑发红裙的少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坠入深渊。 啊。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我要寻到她,我要重新立在她面前,告诉她—— 少年停住了脚步,仰起头望着一片阴霾的天空。 灰蒙蒙的云雾笼罩了荒原,四周只有稀疏的枯树和游荡的骷髅,类似景象仿佛永无止境地延伸着。 他沉默着向前走了一步,周边泛起了奇异的灵力波动。 一阵新奇的感觉冲刷过全身。 仿佛有某种禁制被打开了。 他知道自己进入了里界。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因为埋骨之渊和里界并没有明确的分界,他身边的景象甚至没有明显的变化,然而他开始能察觉到一些灵压的存在了。 理论上说,这应该象征着高等魔族。 荒原上的雾气开始变得浓郁,高空里的灰色魔瘴仿佛降了下来。 瘴气一片一片涌动在地面上,连绵如海,四周都越发模糊不清。 在那些灵压传来之处,蓦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韩曜思索了一下,还是朝着那个方向掠去,他身上的灵力并无损耗,甚至在吃掉了一大堆魔族之后,还在不断增长。 半柱香之后,他看到了一个有些惊人的场景。 在山坡之下,一大群骷髅正围着一棵干瘪狰狞的枯树。 树上坐着几个修士模样的年轻人,个个形容疲惫,衣衫褴褛,身上还有血迹。 少说有数百只骷髅,正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处,手臂腿脚肋条互相碰撞着,一时间甚至不分彼此,还发出瘆人的摩擦声。 骷髅们伸着惨白的臂骨,尖利的手爪在空中一张一合,似乎试图抓住什么东西。 韩曜知道这些魔族并没有那么笨重,他们能在垂直地面的崖壁上爬行奔跑,不可能对树上的猎物毫无办法。 造成眼前这局面的缘故只有一个。 ——他们被结界挡住了。 那些修士们挤成一团,其中一个年轻人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光球。 那一团光芒已经十分微弱,仿佛暴雨中摇曳的残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那人紧紧咬着嘴唇,眼中已经渗出泪花。 旁边的同门似乎也都在恐惧中颤抖,因为他们知道这结界维持不了太久。 终于,有个少年大叫一声,“我们躲在这里有什么用,还不如趁这里面尚有灵力——” “我们能跑到哪去?” 有人反驳道:“这里根本没有安全之处!” 少年抿了抿唇,他们本以为他要放弃,没想到他猛然暴起,“那你们就在这里等死吧!” 他趁那人没有防备,直接将光球从她手中抢过来,然后一跃而下。 第77章 少年举着光球落在了地上。 无形的结界随之移动。 仿佛有某种力量环绕在他的身畔, 将那些蜂拥涌来的骷髅向两侧推开。 他身边形成了一小片真空地带,无论骷髅们如何向前挤动,都没法再向他靠近了。 少年脸上神情显见放松了许多, 更加攥紧了手中的东西。 ——那其实是一颗浑圆的晶球,里面蕴藏着一团纠缠的符文,丝丝缕缕的光芒从那些符文上散发出来,穿透晶球流向空气中。 然而, 符文上的光芒正逐渐黯淡,已经有一大半彻底灰暗下来, 只剩下一小块依然闪亮。 “还给我!” 枯树顶端,那最初持有光球的少女怒道,“这是师父给我的!” 少年却不等他们, 运起最后的灵力, 径直向远处奔去, “你们就死在这——” 结界远去时, 剩下的骷髅们纷纷转身, 嘶吼着扑向了树上的修士们。 下一秒,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修士们眼前一花, 并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大团的黑雾横空弥漫, 将骷髅们笼罩其中。 他们的视野被黑雾遮挡,只能听见骨骼碎裂声接连不断,并自己师弟的灵压消失在远处。 年轻的修士们紧张地抱成一团,好几个人祭出了手中的法器,然而他们灵力不够,只能攥在手中,瑟瑟发抖地将剑尖指向前方的黑雾。 那一大团漆黑的雾瘴吞噬了骷髅们, 然后渐渐散开,露出了一个半人半魔的存在。 黑发少年脸容英俊,赤着精瘦的上身,双腿已被大半雾化,雾流凝成的触须有丈许之长,张牙舞爪地在他身边盘绕浮动。 他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眸宛如黑渊,直直看进人的心底,“你们为什么不追他?” 修士们呆呆地看着他。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恐惧,好像是手无寸铁的人在山林中遇到了饥饿的野兽,那种本能的畏惧感支配了身体。 他们望见他的眼睛,脑子里又生出一股迷迷糊糊的幻觉感,仿佛那是一道不断卷动的漩涡,将他们的灵魂都吸进了无底的深渊。 “我们——灵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 其中有个姑娘恍恍惚惚地道,“他是我们的小师弟,大家都护着他,故此他还有些灵力,我们追不上——” 她懵懂地说完,忽然清醒了些。 再看看面前的黑发少年,这看不出是魔族还是人族的怪物,对方听到这句话似乎有些抑郁,一时没有回答。 大家逐个清醒过来,害怕地望着这家伙,发现他一时没有攻击的意图,心中又存了几分侥幸的念头。 “这位道友。” 先前捧着珠子的少女犹豫着开口,“不知你是——” 韩曜最初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这时候忽然开口打断了她:“你们怎么会到这里?” 少女抿了抿唇,也不敢计较对方抢断自己说话,“其实我们也不太清楚,我们本是受命调查一处荒村,那地方据说有邪崇出没,晚上经常有鬼火闪烁,几座山之外也有些村庄,有的村民会从那里经过,渐渐有人失踪了,他们不敢去查探,就向我们琅嬛求援。” 他们身上的衣服也都破破烂烂的,完全看不出门派了。 韩曜这才知道他们是琅嬛弟子,而且听这叙述,情况似乎和白沙城有些类似。 白沙城。 第147节 他又忍不住想起在雪原上的经历,还有莫名浮现的埋骨之渊,红裙少女越发远去的身影。 “那个村子怎么了?” 他扶额问道,试图让自己不再回想那些。 “那个村子——” 少女见他露出些许痛苦纠结的样子,不禁也有些紧张,生怕此人一言不合将他们全部杀死。 毕竟他一瞬间就将所有的骷髅变得无影无踪。 她结结巴巴地道:“那村子里出了些怪事,我们也是在附近打探到的,据说几十年前,村里有个姑娘被财主之子看上——” 总之就是姑娘宁死不从,父母也拒绝将她嫁出去,结果财主之子找人在夜里将她父母杀了,第二天跑到她家里强行抢人。 “那姑娘被抢走了,”少女低声道,“然而没过多久,财主全家亡故,那村里的人也都死了,整个村子都荒废了。” 韩曜听完这故事也没反应,他早就见多了人渣败类,那财主之子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人族当中不缺好人,坏人却也永远不少。 “你们在村子里看到了什么?” “很多魔族。” 另一个姑娘壮着胆子答道,“那感觉很奇怪,好像进去以后就到了另一个地方,明明周围的景物没什么变化,但是忽然有很多魔族涌了出来,有的是从屋子里,还有的是从房顶上,他们和这里的骷髅不太一样——虽然干瘦,却还有一层人皮,头上只有一只巨大的眼睛,远远看着会发光。” 韩曜也见过类似的魔族,在埋骨之渊里,只是数量比骷髅要稀少一些。 “我们和他们战斗了几个时辰,已经筋疲力尽,本想从村子里出去,结果玉简无法联络城中的师兄师姐,而且村子周围仿佛还有结界,将我们困在里面——我们开始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无论我们跑到何处,那声音都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 另一个少年说到这里,抱起手臂打了个寒颤,眼中射出恐惧之色,“我现在依然能听到——你听不到吗?!” 韩曜:“?” 他确实听不到。 “然后我们不知怎么被拉入了这里!这里是否是里界呢?!” 先前说话的少女泪眼盈盈地道,“我们定然是回不去了——以我们的修为,绝无可能走出这里的。” 他们都是筑基境,平素里修炼时,若是灵力耗空了,经过个把时辰也能恢复一些。 然而他们已经在这里困了许久,经脉里却依然空空荡荡,提不起一丝灵力。 韩曜并没有出言安慰他们,毕竟假如不是他出现的话,这群人必然已经死了。 所以她说的是实话。 他们看他沉默,心中又害怕起来。 这家伙不知是人是魔,然而如果是敌人的话,以他们的状况,他根本不需要说些废话令他们放松警惕。 琅嬛弟子们似乎生怕他突然袭击,赶紧又讲起当时的细节,然而那也没什么用。 ——不外乎是他们在女人的笑声里惊恐四散,结果躲到各处都能听到那声音,最后莫名其妙地就进入了这片地方。 此时此刻,他们依然被那笑声如蛆附骨般缠绕着,时不时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声响。 有时远得仿佛在数十丈之外,有时又近得仿佛就在耳畔。 忽然间,一阵大风卷过寂静的荒原。 修士们惊恐地环顾四周。 在远方一片焦黑的起伏的丘陵上,忽然亮起无数摧残的光点,仿佛星辰坠落在原野上,一闪一闪地散发着晶光。 天幕阴沉晦暗,四周还弥漫着灰黑的魔瘴,那些光芒穿透了浓郁的瘴气,插入了他们的视野之中,而且随着时间流逝越发闪亮。 那些光芒开始不断向前涌动。 琅嬛弟子们没了修为,眼力还在,此时不由惊叫起来:“就是这些东西!” 在那些丘陵的顶端,矗立着一个个形貌诡异的魔物,他们身躯和人相似,只是干瘪瘦削,仿佛一层皱巴巴的皮裹着骨头。 他们的脑袋大得惊人,脸正中又有一只拳头大的眼睛,瞳孔里绽放出刺眼的亮光,便是修士们看到的光点。 “是目魔。” 韩曜淡淡道,“你们知道湮星学宫么?” 琅嬛弟子们一愣,他们早就没了聊天的心情。 然而被这么一问,领头的少女还是忍不住回道:“那不是魔门吗?!我们也只听过名字罢了,难道你——” “与我无关。” 韩曜沉声道,“湮星学宫崇拜着元初古魔‘群星’,变成目魔便是他们的追求,你们在那荒村里遇到的东西就是目魔。” 关于这个魔门,他也是从这些杂七杂八的记忆中得到的信息,在此之前听都没听说过。 其教徒比玄火教魔修还要低调,至少百八十年来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有人艰难地道,“我们也猜到那是魔族,因他们很难杀死,可是魔族怎么会在现世出现?还是那么一大堆?又没有人召唤他们?” 韩曜尚未回答,就听到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那嗓音娇美又带着些许灵动,让人听着就心驰神往。 气息奇特的灵压从天而降。 一道人影悬浮在半空中,周身散发着柔和的白色光晕。 修士们只能看到那女子窈窕的背影,一头长及脚踝的瀑布般黑发,一席粉红的衣裙,还有裙摆下露出的莹白小腿,纤细的脚腕。 “这位小仙长说错啦,自从你们进入陈家村的那一刻,你们就早已不再现世了。” 她诡异地浮动在空中,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扬起。 说完这句话,她回头嫣然一笑,“那是我的领地,这里亦然。” 琅嬛弟子们大惊,纷纷捂住了眼睛。 这女子背影秀美温婉,侧脸轮廓似乎也颇为清丽,鼻梁挺拔,红唇丰润。 然而,她脸上那本该生出一双眼眸的位置,赫然只有一只形状奇特的圆眼,正绽放出格外明耀的异彩,让人望之双目刺痛。 修士们惨叫着捂住双目,鲜血从他们指缝里流淌出来,甚至开始有人在地上不断哀嚎打滚。 唯有韩曜依然伫立在原地,冷淡地与那女子对视。 “修士总是这样,不是么?” 女子好似在与他搭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父母被害死,我被抢到他们家里,有一日偷偷溜出去,在镇上遇到了一个背着剑的仙人——我求他救救我,然而他的同伴却从一边跑过来,将我推倒在地上,说他们不管俗世之事,还说我既然嫁了人,就该检点些,远离她的师兄。” 韩曜听得忍不住眉头大皱,“你都遇上些什么下九流门派的修士,若是你遇到我师姐——” 苏旭一定会帮她的。 他这么想着。 真奇怪,在她做出那种事之后,他依然坚信着她在这种时候会毫不犹豫地帮忙。 ——事实上这也并不违和,苏旭本就不是那种传统意义的好人,但她确实会做好事。 人族本就是矛盾的。 女子也不搭理他,“我满心绝望地被他们拖回家里,又挨了一顿毒打——” 琅嬛弟子们的惨叫声再次传来。 韩曜充耳不闻,只盯着不远处的粉衣女子。 他望着后者脸上闪闪发亮的巨眼,“你并没有被魔族杀死,也没有触碰到魔瘴,但你依旧变成了魔族?还是你加入了湮星学宫?” 女子轻轻哼了一声,红唇微微弯起,似笑非笑,“你为何会好奇这些呢?你——” 她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然后歪过头,用那只泛着白芒的可怖眼眸凝视着他。 “你是——不,你曾经被谁吞噬,然后你融合了它的意识么?” 女子有些迷惑地道。 韩曜:“?” 他进入埋骨之渊以及里界之后,还从未遇到过雾魔,也没有触碰到任何与之相关的记忆,故此一时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然而他此时也没有太多耐心,“要么你回答我的问题,要么我们就在这里打一架好了——反正吃掉你我一样能得到答案。” 并不是。 吞噬之后得到的记忆是破碎的,尽管这情况随着他不断吃掉更多的魔族而有所好转,却依然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得到完整的答案。 女子也不生气,只笑盈盈地看着他,那只巨大的眼球左右转动,很快又重新将视线重新定格在少年身上。 “好吧。” 她声音甜美地事情娓娓道来,说那夜自己在房中哭泣,哭着哭着睡着了,入梦后进了一片幽深寂静的森林,穿过树林有一座月光浮荡的寒潭。 “我在水边与它相逢——” 女子轻声道,“待我再次醒来时,就变成现在这样啦。” 韩曜脑海中冒出许多猜测,然而对方所讲述的后续不过是她如何杀死财主之子,并财主全家,还有那些先前看热闹高高挂起的村民。 女子似乎颇为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清亮悦耳,“他们不帮我,我自然能理解,可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韩曜面无表情地道:“都怪你放浪轻浮,招惹了财主之子?你害死了你的父母?你平素就该好好在家中待着?” 女子一呆。 “不外乎就是这些罢了。” 少年低声道,“短视愚昧之人,只将怪受害者有罪,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我自小也是在这些人当中长大,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古魔竟然能入梦与你相见,想必阁下亦是有大能之人。” 女子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脸上那只骇人的魔眼动了动,猛地射出了一道银白的光柱。 势头极为猛烈,风流向两侧卷动,四周甚至响起一阵尖锐的破空声。 银白的光柱重重地砸在地上,瞬间爆裂开来,那些满地乱滚的修士之间,散发成一大片将他们笼罩其中的光芒。 他们很快停止了哀嚎尖叫,似乎也不再痛苦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琅嬛弟子们依次站了起来。 他们依旧披着破破烂烂的道袍,身形似乎没什么变化,脸上口鼻俱在,只是双眸变成了独眼,而且是一只圆睁的巨目,眼珠左右转动,瞳孔里蕴藏着白光。 最初捧着光球的少女站在最前方。 第148节 她用颤抖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脸,然后碰到了那一只动来动去的眼球,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我——” 然后,她看到了旁边的师弟师妹们。 他们面面相觑,用自己仅剩的那只魔眼凝视着曾经的同门。 “你——” 半晌,最前面的少女转过头来,嘴唇动了动,“你为何——你明明能救我们——” 她的话语声淡淡的,并没有激烈的指责,反倒像是自言自语。 他们果然和那些低等魔族不同,不仅记得先前发生的事,还能正常与人交流。 韩曜不为所动地道:“我可以救你们一次,也可以救你们两次三次——然而我不知道怎么将你们送出去。” 言下之意是,他总不能永远保护他们,类似的事总会发生。 其实方才他就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女子不同于其他目魔,如果这些修士被骷髅们撕碎,或是被一般的目魔杀死,要么彻底死掉,要么变成没有脑子的低等魔族。 然而若是被她改变——兴许会有所不同。 韩曜说不清这种直觉来源于何处,他能在这女人身上感受到更多的力量。 但他懒得解释,这些修士如何想他也不重要。 有的人或许天生或许出于什么缘故,总是愿意去帮助别人。 就像苏旭。 但他不是。 韩曜很清楚,自己在内心深处,漠视着生死和这些等同于生死的改变。 许多魔族混沌痴愚,只凭本能行事,生死无差。 人族和妖族寿命有限,除了极少数触碰到大道之人,其余的活着每一日都更接近死亡。 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么? 他自己不恐惧死亡,也不认为别人的死亡是可怖之事。 他自己不觉得魔族丑陋可憎,也没觉得变成魔族是生不如死之事。 然而,这一切总会有个矛盾的例外。 譬如说苏旭。 倘若她死了呢?他是否会觉得痛苦,因为自己再也无法见到她? 倘若她变成了低等魔族呢?他是否会觉得惋惜,因为她再不能与他说话呛声? 韩曜发现,自己所有坚定不移的想法,在与那个人相关时,都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怀疑和纠结。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他才开始思考一些曾经他以为毫无意义的事。 …… 万翼天宫。 苏旭还在九重殿里,与大妖们一同围观魔修留下的“遗骸”。 最初她以为这也许是某种力量的结晶,后来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魔物,是那魔修“进化”而成的魔物。 她将自己的怀疑全都讲了出来,“倘若我们来捋一下整个故事,韩芸娘被闇魔教徒诱拐然后也变成了魔修,他们通过某种祭献仪式、或是谁知道怎么回事令她怀孕——这件事应当还有别的魔修知道,然后玄火教的人得到消息,抓了一个闇魔教徒,也就是这个老头子。” 莪山君摸着下巴赞同道:“他们想从另一个魔修嘴里问出机密并不容易,兴许花费了不少年——你那师弟几岁了?” 苏旭想了想,“十五或是十六吧?我不知道他几月生的。” 大家都知道他们关系绝对称不上亲近,也没人投来谴责的目光。 “反正,兴许过了十四五年,他们打探到了一些事,那姓廖的玄火教魔修,也就是让韩二狗进万仙宗的人,才前往红叶镇去抓韩芸娘——这只是一种可能。”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 其他人正听得点头,似乎大家都觉得有些道理。 危山君闻言沉吟一声,“另一种可能是否反过来呢?” “不错。” 苏旭点点头,心想这些人果然都很精明,他们只是不说罢了。 至于为什么将讲话的机会留给她,她倒是有很多猜测,然而说不定也只是他们觉得应该劳烦年纪最小的。 “那个廖长老只是出来搞事,毕竟他的职责就是四处找祭品,拿来召唤焰魔,他偶然经过红叶镇,在行凶之时,发现了韩芸娘。” 她如果是个魔修的话,身上应有灵压,或是魔修之间也能互相感应之类的。 “总之廖长老感觉她不对劲——他们之间发生什么,廖长老杀了她,囚禁了她,还是两人大打出手,韩芸娘跑了,我们都不知道,但是都有可能?” 大妖们个个都一脸沉静,离火王也不说话。 莪山君看她有点尴尬,揽着小妹妹肩膀的手臂紧了紧,“他看出韩芸娘是闇魔教徒,或者在这过程中得到了别的线索,比如俘虏了她进行拷问或者催眠了她,又通知了玄火教,玄火教以此抓到了这个魔修。” 说罢指了指面前的冰晶。 “时至今日,我们仍旧不知道如何杀死古魔,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法子能令人族和妖族变成魔族。” 危山君叹了口气,“故此半点线索都不能放过——你又不愿我们对你身边那条龙下手。” 苏旭也差不多猜出是这个缘故,才令这群大佬围着一个魔修的残骸反复分析。 “媱姬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再说那日你们问了那么多,难不成还想把他切成一块一块研究?” “那你不得和我们拼命。” 桓山君哼了一声,“而且那样也没用,唯有找到些意识清醒的高等魔族,从他们口中问出真相罢了。” 苏旭挑眉:“问?” 九头鸟对她投来一个明知故问的冷漠眼神。 行吧,肯定不是张嘴说话用耳朵听答案这样简单。 “趁着你们在这里研究它,我想着是否有地方找个擅长追踪的高手,查查韩芸娘的下落——怎么样?” 第78章 相较之下, 苏旭确实更喜欢在妖族地界做事。 不需要层层禀告请示,不需要等长老和首座们商议决定,只要口头上说一声, 立刻就可以动身办事了。 当然,这也是她地位特殊的缘故——然而特殊地位归根结底是力量换来的。 若是其他的妖族,也没有能力和胆量冒然去查魔族的事,与高等魔族交手对他们而言本就非常危险, 动辄就会丧命沦为食物。 离火王从不否定她的想法,也不做出更多干涉, 听她想要个擅长追踪的高手,也一口答应下来。 “我会找人与你同去,不过, 如今你暂且回首旸山等待两日, 我想你还另有客人要接待。” 苏旭讶然抬头。 对方投来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又轻描淡写道:“若有机会就去趟里界, 将上次未尽之事彻底解决, 劫火如今虚弱且尚未回复。” 苏旭心中的微妙感觉还未消散,听到这话顿时一震, “王上——” 你当真认为我能做到么? 她心情复杂地回到了自己的宫殿里继续喝酒作乐。 夜里白晓带来了消息,说是一大批狐族再次离开了青丘, 不知什么缘故进入了中原。 苏旭窝在铺满柔软皮毛的长榻上,怀里瘫着一只羽毛鲜亮的红隼,听着师弟师妹们猜来猜去。 她一边抚摸着赤翎一边低声道:“我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隼妖抬起脑袋,睁着一双圆圆的明亮的大眼睛,显然并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 苏旭笑眯眯地给他顺毛,也不在意。 一天后的清晨时分,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无数鸟妖振翅而起, 立在屋顶檐角,并其他的妖族们也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一座巍峨如高楼、华美似锦宫的画舫,正缓缓从天空中浮现,好似穿行在云海中,又仿佛自仙境里驶来。 甲板上人影晃动。 越来越多的妖族从舱室里跑出来,他们高兴地抓着栏杆,看向立于前方山巅的宫殿,好多人还在不断挥手。 首旸山的妖族们纷纷闻到了香气,似乎是甜美的粉脂、清新的瓜果熏香等等混合在一起。 苏旭站在宫殿顶层的云台上,也向那座画舫挥了挥手。 赤翎立在她的肩头,半晌才轻轻啄了一下她的耳朵:“那是夜雪阁的船——啊,我也明白了。” 然后,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夜雪阁阁主,从船上慢悠悠地走了下来。 他每向前一步,空中就浮现出一块冰雪凝成的平台。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道晶莹剔透的浮空天梯,横跨过几十丈的距离,直接搭到了苏旭所在的露台上。 乌发蓝眼的男人优雅走近,笑盈盈地看着她,一双桃花眼秋波潋滟,“好久不见了,君上。” “我还未恭喜银笙阁下——大仇得报。” 苏旭意味深长地道。 谁最喜悦于幽山君的死? 无疑是眼前这位。 对于苏旭自身而言,她宰掉了杀父仇人,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感觉,只是有一种如释重负——毕竟幽山君和她父亲无冤无仇,也并非蓄意杀死后者。 然而对于银笙来说,他和幽山君的仇怨从母亲那一代开始延续,又被魑灵王打压,不得不缩在焦岩城里开窑子。 别人兴许以为他乐在其中,实际如何只有他自己清楚罢了。 “阁下最近必然过得十分快活吧。” 苏旭似笑非笑地道。 第149节 事实上银笙当然不可能过得快活,否则也不会拖家带口地跑来鸟妖的地盘。 原本就是他通过接触苏旭,唤起了后者对幽山君的记忆——否则时隔几十年,苏旭很难对一个遥远的侧影记忆犹新,在当时她不知道对方会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前提下。 然而传言中,是他将幽山君的行踪泄露出去,导致旸山君找到青楼里复仇。 事实虽然不太一样,但本质上都是银笙害了幽山君。 幽山君兄弟姐妹众多,而且亲眷也不少,狐族又颇为记仇。 先前魑灵王带着一众儿女前往雍州,在雪原上与那位旸山君开战,后者重创了栢山君不说,魑灵王本人甚至都没在她身上讨得便宜。 因为没几日,她就出现在万翼天宫的宴会上,从灵压来看连轻伤都没有。 这么一闹,其他狐族还有谁敢去找她报仇? 谁都不傻,心知去了也是送人头。 于是银笙成了他们的目标。 银笙在焦岩城建立了夜雪阁一事,在妖族里也并非什么秘密,莪山君都是那里的常客,狐族对此早就有些想法。 此时听说他引导旸山君杀了幽山君,许多愤怒的狐妖都赶往荆州找他的麻烦。 银笙倒是也提前得到了消息,直接开船跑了,而且一路跑进了中境,进入了离火王的地盘后,倒是没再有谁敢继续追击了。 所以银笙当然过得不好,苏旭这话说出来也只是为讽刺罢了。 ——确实是对方唤起她的记忆,否则她也没法报仇,然而,这狐狸不知不觉间对她做了这种事,换成谁得知后也不会高兴的。 银笙闻言轻笑一声,“你说得不错,全赖君上出手,君上杀死银箫,对我来说恩同再造——” 他的外袍前襟大敞着,露出精壮胸膛,衣摆后面伸出七条雪白毛绒的长尾,有的翘起、有的垂落、还有的伸在空中轻微摇动。 苏旭的目光从他的尾巴上一扫而过,“你很听你父亲的话么?” 这家伙是七尾狐,幽山君只是六尾,一条尾巴的差距对于狐妖而言,会让实力胜负没有任何悬念,他想杀死幽山君并非难事。 魑灵王不让他去杀,然而冥夜身在青丘,就算银笙去将弟弟杀了又如何? “还是你很怕他报复你?” 银笙摇头叹道:“君上有所不知,他确实极喜欢银箫这个儿子——若别人是凶手,在他掐算到结果的那一刻,他就会出手阻止,但你似乎是例外。” “你的意思是,若你去杀,来不及动手就会被他干涉,若是他预见幽山君死在我手里,哪怕事情尚未发生,他也不会出手干预?为什么?” “君上击退了降临现世的劫火,这并非一般人可以做到——这并不只关乎力量,还有此世的命数所在,而君上是天选之人。” 苏旭疑惑地看着他。 这句话她能想出好几种解释,然而对方说得太过模棱两可,“唯有天选之人才能打败古魔?” 七尾狐歪了歪头,露出个颇为无辜的思考神色,“唔,勉强可以这么说,只是反过来却不然。” 苏旭继续疑惑,“天选之人一定能打败古魔,然而打败古魔的未必是天选之人?” 银笙满意地笑起来,“君上悟性极佳,怪不得能拜入万仙宗修行——莫要那样看我,我并非抬高人族仙门,然而正道修士所求心境,并非所有妖族都能达到。” 苏旭想起自己曾经和百里葳的对话,“哪怕修的是同一篇心法,也可以有一些不同的解读,并非所有人都要进入一模一样的精神境界。” 银笙欣然点头,“君上年纪轻轻却能理解到这一层——这更是普通妖族做不到的。” “普通半妖兴许就能做到了。” 苏旭玩笑道,毕竟半妖们长成时间远远短于妖族,“让他们都进来吧。” 两人说着说着向殿里走去。 此时,那艘画舫的甲板上浮现出一座光芒凝成的虹桥,桥的另一端搭在了正殿的入口之外。 一大群花枝招展、容貌标致的狐妖走了过来,如同扑入花丛的彩蝶一般,靠近了那些纷纷伸长脖子眺望的鸟妖和其他妖族们。 在场的妖族大多都很年轻,谁也没见过这么多狐妖,而且还是不高冷不摆架子的狐妖,一时间嬉笑声不绝于耳。 他们都穿得十分少而轻薄,男的只系短短的腰围,女的身前挂着寸缕白纱,雪肤若隐若现,手脚上银环缀着铃铛,却并未发出声音。 苏旭走进侧殿邀客人坐下,赤翎从她的肩头跳到膝上,歪着脑袋打量对面的七尾狐。 后者也不在意,向隼妖微微一笑,“早听闻阁下修为高明,在屠山一带颇为有名。” 赤翎有些意外,“听说过我?” 苏旭暗道这狐狸的修为不知比他高明多少,竟在这里捧起人来,比上次见面大为不同了,“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赤翎,来日说不定你就是屠山君了——” 她停顿了一下,“倘若将那片地方归入大荒境内。” 赤翎微微一愣。 屠山本是荆州境内的山,而且就算归了大荒,算起来也不属于中境鸟妖的地盘。 但他也并不多问,“我又没有大妖的实力,届时也只是徒有其名罢了。” 苏旭揉揉他的脑袋,赤翎跳起来重新化人,披着一身簇新的玫红羽衣坐到一边看画册去了。 重新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夜雪阁阁主,“阁下兴许不信,然而你祸害了幽山君的消息,并非我散布出去的。” 她对这七尾狐偷看自己记忆之事有些不满,也不同情对方沦落到这地步,然而她没做过的事,她也不想背锅。 “我知道,君上近日才入主首旸山,恐怕还令有许多要事——” 银笙这么说着,好像是在讲她要和其他人一起解决魔族之事,然而视线扫过殿中一众英挺俊俏的妖族,除却赤翎之外,媱姬在另一边学着认字,也拿着书册装模作样地读着,还另有一些年轻漂亮的鸟妖,时不时盯着他们打量。 七尾狐戏谑地停顿了一下,“定然没有心思再想起我了。” 苏旭听出对方话里含着几分那种意思,“阁下觉得以你我的关系,你被我想起来当真是好事么?” 银笙微微挑眉,“你我是什么关系呢?” 这人是幽山君的兄弟,再加上前面那一系列纠葛,苏旭对他没有半分遐思,丝毫不会生出无法应付的感觉。 “难道我不是阁主的恩人么?阁主还想要什么关系?” 七尾狐闻言微笑起来,“不错,我确实欠着君上——若是君上需要,我这条命给你又何妨呢。” 苏旭暗想离火王倒是称得上料事如神,知道这狐狸早晚会被迫来找自己。 其实银笙似乎真的并没那么在意生死,然而夜雪阁的狐狸们存亡也都仰仗他,他总要给这些人找个栖身之所。 “君上。” 那边传来一道娇怯的嗓音。 苏旭回过头去,正看到一身鹅黄衣裙的小狐妖盈盈立在门口,双颊泛着红霞,正敛衽翩然下拜。 ——上回陪了她半个晚上的璃儿姑娘。 苏旭以前也去过秦楼楚馆,然而夜雪阁才是首次点女孩子作陪,往日都是与小倌儿吟诗作对,故此对这小狐妖颇有印象。 她微笑着向小狐妖招招手,“我和你们阁主还有要事相商,下回找你玩好么?” 璃儿红着脸轻轻点头,闪身不见了。 苏旭转过头,发现银笙也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君上和我还能有什么要事呢?” “阁下似乎知道许多事。” 她若有所思地道:“倘若我问你所谓天选之人是什么,你是否会回答天机不可泄露呢。” “那并非我故弄玄虚。” 银笙歉然道:“我承袭青丘王室的血脉之力,有些卜算之法,然而某些事却无法宣之于口,君上莫要怪罪,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苏旭也差不多猜到会是这样。 然而离火王那时的话,恐怕不仅是为了迎接夜雪阁这些狐狸。 ——或者说,这些狐狸或银笙本人对自己而言有其他的用处,否则她恐怕不会特意多说一句。 既然不是所谓的未卜先知,那还能是什么? 等等。 “阁下是否能轻而易举‘看’到别人的记忆?并令人回想起一些已经遗忘的经历?” 银笙颔首道:“魅术一途,本就与精神记忆息息相关,君上若有什么人想要讯问,只管交给我好了。” 苏旭一时拿不准自己是否可以信任他,因为这并非儿戏,然而仔细一想,离火王的暗示恐怕与此有关,再者,夜雪阁的狐狸们都在这里了。 然而对方是否当真珍视这些狐妖也不好说。 她本来就有些多疑,面上只一脸欣慰,内里心思转了十个八个弯。 一时竟莫名地想起了韩二狗,那家伙能判断人话真伪,假如他—— 不不不。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跟着自己来大荒。 就算没有埋骨之渊那一出,他也就是留在万仙宗继续和师尊相亲相爱,或是被谢无涯继续利用直到他没什么用。 苏旭这么想着就冷静下来。 事实上,这些天来她首次想到韩曜,平素她真的如同忘了这个人,里界的魔族,身边的妖族,中原仙门的消息,这些似乎都比那家伙要重要许多。 她也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对他并无那方面的感觉。 ——笑话,只因为他喜欢她,她就一定要有同样的想法? 她承认前些日子的经历,自己对韩二狗有了一些改观,然而那更好感更倾向于朋友之间。 苏旭记得以前曾经和师妹们讨论这事,关于如何判断自己喜欢一个人。 ——穆晴给出的法子是,试想对方与另一个人恩恩爱爱亲昵欢笑的场面,是否会感到难过酸涩或愤怒嫉妒等等。 现在,她想象了一下韩曜与某个姑娘或是男人抱在一处,只有满心的滑稽。 苏旭彻底将这事推到了一边。 “我要去一趟荆州。” 当天晚上,她等到了离火王派来的另一个帮手。 月明星稀,连绵山脉笼罩在夜幕之下,四周一片静谧,唯有虫鸟啼鸣之声,隐隐从林中传来。 苏旭感受到了一阵强横的灵压。 与此同时,一道炽热的火光如同箭矢般横贯天际。 第150节 那火光直直坠落在云台上,化作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焰,火中走出一个黑发红眼的青年。 他半裸着瘦削优美的身体,黝黑肌肤在月光里仿佛泛着一层蜜光。 苏旭十分庆幸这地方是法术变出来的——否则绝对经不起这些大妖们的折腾。 “旸山君?” 他微微抬起头,浓密微卷的黑发间支棱起一对长长的尖耳,一道道暗红的花纹缠绕蜿蜒过双臂,在胸腹间灼灼绽裂。 这人身后也拖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正左右摇来摇去,似乎心情不错。 黑发青年一边晃着尾巴一边看她,红色的杏眼仿佛燃烧着烈火,“王上派我来帮你,你要做什么?” 陆晚轻轻吸了口气,向苏旭传音道:“这位是厌山君——我都不知道他投了离火王。” 苏旭方才也猜出几分,“君上可否帮我追踪一个人呢?” 厌山君脚步轻快地走近了她,低头凑在后者的肩颈处闻了闻,炽热气息随即扑面而来。 这举动似乎有一点失礼。 然而妖族之间,其实并没什么约定俗成的礼节,弱者在上位者面前拘谨小心,也只是为了保命罢了。 苏旭侧过头看到青年毛绒绒的脑袋,还有那双在空中轻轻抖动的耳朵。 这一双尖耳轻薄而竖长,像是一对尖塔状的三角,埋在漆黑微卷的鬈发间,似乎还会轻微地向外侧转动。 她忍住想去捏一把或者啄一口的冲动——这可能是乌鸦手贱嘴贱的天性,或者只是自己有毛病。 然后,她也闻到了对方的味道。 那感觉温暖甚至炽热,像是燃着的松木,烧灼中散发出一丝丝沉韵香气。 厌山君直起身子,用力一拍她的肩膀,“唤我祸斗就好了。” 传闻中,有一道飞星坠于厌火之山,击中了怀孕的犬妖,其后产下了厌山君祸斗。 他浑身漆黑宛如焦炭,眼眸蕴藏火光,天生以焰为食,所到之处灾火肆起。 在中原流传的那些关于凶兽的故事里,祸斗的传说算是十分出名的一个,因为他似乎符合人们对怪妖的一切恐惧。 苏旭早就在书中看过他的故事,彼时还没想到有朝一日将会和这人一起共事。 “你若是不需要休息,那我们今夜就启程。” 犬妖青年很不拘小节地一挥爪子,“快走吧,大事要紧——嘿,虽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大事。” “路上我和你解释。” 数日后,他们再次进入了荆州地界。 之前仙缘台里发生的事,在九州传得沸沸扬扬,普通百姓却几乎一无所知,人们依旧安居乐业。 “我们去一趟凌云城红叶镇,你们俩真要去凌家?” 苏旭看着自己的师弟师妹。 陆晚点了点头,“就算白跑一趟也没什么。” 穆晴也赞同道:“若是能寻得凌楪为何可以将被封印的血骨召至现世,或是古魔身上的封印是否当真松动——这将大有益处。” 苏旭其实觉得这事有点危险,毕竟凌家那边有许多八派修士,但他们既然决定了,她也不阻止他们,“小心些。” 凌云城也是一片繁华安静的景象,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只是很难再看到修士们的身影。 试炼之后,八派弟子就不会再到处乱跑了,要么回门派修炼,要么跟随前辈们一起去调查里界的事了。 三个妖怪披着幻术穿过城市,走进镇上热闹的集市,经过麦浪翻腾的田间道路,周围的村民皆对他们视而不见。 “上回我来的时候,也曾远远瞅了一眼——韩曜并没有将她的东西全部处理掉。” 不多时,她在路边看到了一座斑驳老旧的木屋,那房子差不多是用木板搭建起来,看上去摇摇欲坠。 他们越过外面那一圈残破的篱笆,踏入杂草丛生的小院里。 苏旭也不想将这地方破坏掉,故此只询问厌山君能否凭借一两样东西追踪去向。 按理说这十分困难,因为韩芸娘离开家也有一年多了。 “可以。” 祸斗轻松地答应了一声。 待到苏旭再回头,他已经变成了一只从头至尾黑漆漆毛茸茸的大狗,迈开长腿甩着尾巴,仿佛很欢快地冲进屋里,四处嗅闻。 他毫无顾忌,仔细嗅着那些布满裂纹、灰尘厚重的陈旧家具,湿漉漉的鼻子偶尔还会直接蹭到橱柜的角落,然后蹭上一撇灰尘。 苏旭在旁边看着,心情颇有些复杂。 离火王答应给她一个擅长追踪的高手,没想到真的派了一只狗,这有点让人意外。 ——毫无贬义,毕竟她自己也是一只三脚乌鸦罢了。 “好了!” 黑狗晃着尾巴回来了,“我记住这灵压了,我们去追,她可能就在附近。”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看有小可爱问剧情进度,这里可以剧透一下,接下来主要是解谜主线剧情,到结局大概还有半个月吧,我尽量解释得清楚一点——当然文案场景肯定是有的,二狗子看到小九左拥右抱也会有的(正色 第79章 灰原城在荆州中部, 是一座极为富饶繁华的大城。 此时试炼已经结束,然而城中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里,修士的身影随处可见, 而且境界大都不低。 为了避免招眼,两人在城中分开逛了一圈。 这地方有不少修士,若是使了幻术容易被人注意。 ——好在穆晴平素行事低调,也不怎么参与各种比试, 八派当中能认出她的人不多。 陆晚才更应该小心,毕竟他是正经的通缉犯,八派弟子当中, 但凡修为在筑基境以上的,基本都看过他的影像。 灰原城本来就在一片广阔平原上, 城外没有山脉, 凌家的宅邸坐落在城中高地,隐隐有俯瞰四方之势。 凌家有千多年传承, 族中高手辈出, 这祖宅经过无数次修缮,远远看去壮丽如天上宫阙,气势恢弘无比。 外围本来应有结界, 然而自从仙缘台事件之后, 家主并一众凌家修士都成了魔族, 还试图召唤古魔, 凌家的地位一落千丈, 八派高手们直接拆毁了他们的结界。 无论剩下的凌家人们如何无辜叫屈、或是愤怒责骂, 他们都充耳不闻。 在这些修士眼里,凌家的人丝毫不值得同情和尊重,故此他们可以随意对待这些人。 “某种程度上说, 我们似乎还被古魔帮了一手——凌楪为了给妹妹报仇,已经潜心谋划了许多年,若非他的心智被魔族力量影响,在问剑塔的表现不会那样不堪。” “确实,然而就算他想出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又如何?反正大师姐都决定要走了。” 陆晚嗤笑道,“他最初接受古魔之力,恐怕也是发现自己修为根本无法复仇,谢无涯轻轻松松就能宰了他。” 穆晴『露』出深思之『色』,“这确实无法两全——谁让他天赋有限,又心有不甘。” 凌家府邸的结界已经没了,进入并无难度,然而他们感受到数十道灵压,显见这重重院墙之内,不知有多少修士。 他们自然是要先去家主的院中搜寻。 庆幸的是,仙缘台之事过去数日,最初的搜查业已结束,如今凌家府邸里的修士,大多数都是年轻的弟子,他们负责看守着剩下的凌家人。 凌家子弟中修为高的也都被带走了,如今留下的要么是孩子,要么是资质极差的人。 而且,这些八派弟子还不断轮换,他们之间又并非同门,并不是所有人都互相认识,或者能清晰记忆彼此的灵压。 两人从西角门溜了进去,院中一片萧条,花丛残破不堪,墙壁上也留着剑气割裂的痕迹。 兴许最初凌家还试图抵抗过。 他们远远看到抄手游廊里坐了几个年轻修士,穿着琅嬛府的道袍,个个手捧书卷,一脸无聊地翻阅着。 那些应该是从凌家搜查出的东西,穆晴在远处瞅了一会儿,“我瞧着像账册子。” “你以前也总看这种东西?” “我都是交给管事们,少数时候翻翻罢了,反正不过是做样子。” 两人穿过小花园和一排厢房,在正院里瞥见几个修士。 他们用缚龙索困住了一个少年,后者破口大骂,说他们掳走了自己的姐姐。 有个修士没好气地解释,但凡筑基境以上的,都被带走询问了,因他们很可能与魔族有关系——事实上就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忽然变成魔族。 那少年却不管这解释,非说他们图谋不轨,继续扯着嗓子骂街,然后被人一拳砸在肚子上,他浑身一震,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修士们满脸讥讽,正要继续揍他,有个人忽然戳了戳同伴,大家齐齐回头,看到一个抱着剑的英俊青年立在廊上,冷冷地盯着他们。 “是慕容遥——” “妈的,装什么样子。” 这几个修士并非万仙宗弟子,然而也认得飞翼剑主,他们虽然未必多尊敬这人,却也不想和对方起冲突。 他们甩下那个骂骂咧咧的少年离开了。 慕容遥看向穆晴和陆晚所在之处,极为认真地盯了一眼,然后转身走向房中。 “大师姐说这家伙感知力不错,当时她在执事堂那会儿,这家伙也能发现她。” 陆晚低声道,“我们跟上去?” 穆晴若有所思地道,“你先去,我和这人聊几句。” 那少年被缚龙索捆在廊柱上,奄奄一息地低着头,嘴边全是血迹。 她随手弹出一道劲风,缚龙索的光锁噼里啪啦地断裂开来,少年也摔在冰凉的石板上。 这人好歹也是练气境修士,经得起一般的摔打,故此这一下折腾,他反倒是醒了。 “令姐是否美貌无双呢?” 穆晴仿佛没看到他的惨像,只是低头柔声问道,“否则你为何会认为他们对她图谋不轨?你们凌家被带走的可不止她一个。” “那人曾是她的未婚夫——!” 第151节 少年嘶吼道:“他必定不会像对待正常犯人那般审讯她——他恨她恨得要死,因阿姐听说他迎了妾室进门,就不再愿意嫁给他,他先前多次上门来辱骂阿姐!若非他惹不起我们家,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穆晴并未动容,“八派做事亦有章程,若是他们有私怨,那人不该被派来带走你的姐姐,这差事应当交给别人。” “哈,”少年冷笑一声,“无论你怎么说,我亲眼见那禽兽将他带走。” 若他说的是真话,穆晴很清楚这其中原委,九成是那男人施了什么手段贿赂,方得到了这差事。 “若真是这样,凌家子弟无论被抓起来与否,都记录在案,那人既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敢妄『自杀』人。” 穆晴歉然垂眸,“只希望令姐能少受些苦了。” 说罢转身欲走。 “慢着!” 少年嘶声喊道。 他仍然坐在地上,抬手擦去嘴边血迹,“若是你能救她,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穆晴似乎微微一怔,接着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这位凌兄弟将我当成小孩子吗?我的年纪少说也是你的三倍了。” 她摆出一副完全不信的姿态。 凌姓少年咬了咬牙,“我没法告诉你那是什么,否则我会直接死掉,我必须知道你将姐姐救下来。” 穆晴微微皱眉,“届时你就可以放心死去?如此姐弟情深当真罕见——然我为何要相信你当真能知道什么秘密呢?你甚至连筑基境都不到,你们在家族中的地位最是与实力相关,若你骗了我,我未必舍得用你姐姐出气,届时可怎样是好。” 少年脸『色』白了白。 他并不曾想到,穆晴这话字字真心。 即使被骗了,她也未必能杀死或折磨他人以作报复——然而她也是故意说出来的,她知道在别人听来会是另一重威胁十足的意思。 穆晴若有所思地俯身。 “不若我们立个血契,只要你讲出的秘密,能提供我们先前不知道的线索,无论是与魔族有关,还是与古魔有关——我必将你姐姐救出来,如何?” 少年听到这话神情变了几变,他抬起头,打量着这温文尔雅的美貌女子。 后者静静地凝视着他,眼眸泛着琥珀绿,黯淡竖瞳若隐若现,仿佛随着光线变幻而缩张。 少年身形巨震,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脸上渐渐浮现出一股决绝之『色』,然后猛地一咬牙,“我长姐名唤凌珊,她那婚约之人赫连未,是琅嬛府弟子,那人在灰原城里有一处宅邸,以往他们曾在那里幽会。” 他将那宅院的位置讲了出来,又尽可能地补充了一些细节。 譬如赫连未如今是金丹一重境,已有了本命法器。 他极为嫉妒族兄赫连辰,然而赫连辰似乎并无结婚传嗣的意图,赫连家也奈何他不得,人们的注意力才渐渐转移到赫连未身上。 凌珊出自凌家二房,是家主的嫡亲孙女,身份金贵,年纪轻轻业已筑基,还是天灵根。 ——她『性』子柔和贤淑,而凌家大房那边亦有不少天资不错的年轻人,继承家业轮不到二房。 这少年讲得颠三倒四,好在穆晴也是出自豪门世家,对这些弯弯绕绕明白得紧。 “我本是庶子,日子过得艰难——若非阿姐的丹『药』,我和我娘恐怕早就死了。” 他叹了口气,低头咬破自己的手腕,将血誓的誓言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位仙君应当知道如何捏诀吧?” 穆晴轻轻用指尖划破掌心,血珠从伤口里滴落下来,在空中停滞。 她另一手捏了法诀,低低地念了一句咒。 少年手腕的伤口中也漂出一滴血。 两颗血珠开始在空中相融,其上又生出丝丝缕缕的红『色』细线,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 穆晴将自己先前的誓言也说了一遍,两人的灵压开始不断飙高。 以他们所站立之处为中心,一阵狂风席卷而出。 院中一片飞沙走石,碎石砂砾断草噼里啪啦地被吹到回廊中。 少年震惊地看着她,“这样强的灵压——你究竟是什么人——” 旋又『露』出庆幸之『色』,毕竟对方越强,越有把握救出他的姐姐,“我院子里,自南边数第三棵桃树下——” 才说了这么一句,他浑身巨震,眼角和嘴边渗出鲜血。 少年伸手捂住了喉咙,“救她、一定要救她——” 说罢倒在了地上,气息全无。 穆晴叹了口气,用幻术变了个模样,将少年抱了起来。 另一边,陆晚跟着慕容遥进了家主的书房。 他环顾四周,桌椅橱柜皆是上好的小叶紫檀,多宝格中置放着十几样珍贵的古物,装潢称得上雕梁画栋,摆件样样不凡。 不过屋里倒是没有灵力波动,恐怕所有的法器都被收走了。 “多年不见,师侄竟还是老样子。” 陆晚抱着手臂靠在门上,打量着家主的书房,“他们派你来看着这里,以防有人将好东西偷出去,否则弄得八派修士个个像是土匪流氓,是也不是?” 慕容遥沉默以对。 因为陆晚说得半点没错。 凌家能找到的法器都被拿走了,理由倒是冠冕堂皇,毕竟他们都勾结了魔族,谁知道会不会遗留下什么祸害。 然而其他的东西,就算要吞,也不能一次都给人卷走,八派里就算是离恨宫这样的门派,也都是好面子的。 慕容遥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你们近来如何?” 陆晚猜到他更想问的是苏旭,毕竟其他人和他都没什么交情,“还不错,大师姐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比我和老七的山头都要大多了,宫殿里也总是十分热闹,前些天还来了一大群狐狸。” 青丘狐妖们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慕容遥也听了一耳朵:“那是怎么回事?” “我师姐和一个七尾狐有些旧交情,他带着一整个窑子去投奔我们了。” 陆晚言简意赅地道:“你若是在这里过得不好,也可以找她。” 慕容遥神情微动,“她向你提过我?” “嗯,她说你是个好人,若是你有麻烦一定会帮你之类的。” 陆晚停了停,又随口问道,“谢无涯继任了么?” 慕容遥舒缓的眉眼再次覆上冷峻气息,“谢师叔祖拒绝继任宗主,此事尚未传扬出去。” 毕竟凌霄仙尊先前才飞升,万仙宗的名声再次到达了巅峰——这已经是第几位成仙的宗主了? 然而抵达巅峰之后,就必然会坠落。 万仙宗的顶梁支柱、中原仙门的战力天花板、万众剑修的魁首,如今飞升成仙,谁能代替他? 再者,仙缘台一事后,桃源峰里出了一群妖怪,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真不知道他是惺惺作态还是真心这么觉得,”陆晚扯了扯嘴角,“他如何说的?” 慕容遥对他的态度有些不适,“谢首座总是你的师父,而且当年——” “当年他没亲自追杀我们,否则我们早就死了?” 陆晚知道这人颇为正直善良,而且稀罕的对妖族没有太多偏见,“你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他早就知道那地方并非什么妖窟,而是一窝老弱病残,唯一一个能打的还要照料幼崽,你们斩龙峰那些畜生杀红了眼,故此我们才杀了他们——你以为谢无涯不知道么?他派我和何昔过去,本就是要我们救那些妖族。” 慕容遥对细节不清楚,闻言顿时沉默下来。 他本是守礼之人,但是听到陆晚直呼沧浪仙尊的名字,也能忍住不发作,就是因为他也知道那两人这些年过得如何艰辛。 陆晚在书房里转了一圈。 此处必然也被八派修士重视,看着依旧整洁,说不定早都翻了个底朝天,橱柜上空了许多地方,想必大量书卷物什一并都卷走了。 他放出了神识,将周围仔细地感应了一遍,“我能带走几样东西么?” 慕容遥闭了闭眼,“妖族也对这些感兴趣?” 陆晚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他开始四处查看,“离火王多少次加固里界封印,魔族是此世万物之敌,妖族一直都在想办法解决魔族,而非像是八派修士那样,整日提防着魔族之外的——”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穆晴的声音,“快走,我拿到东西了。” 外面是十数个人的灵压混『乱』交错,他们似乎在搜寻什么,时不时听到呼喝声。 陆晚急匆匆地跑了,临走之前特意交代了一句:“待会他们若要搜书房,千万别让他们进来,这样他们就会怀疑你心里有鬼,会和你纠缠,缠到他们将什么长老之类的找来再说。” 说白了就是耽误时间。 慕容遥从来没干过这种事,闻言只能默默点头。 …… 另一边,三个妖族急掠过城郊的深林。 最前方的黑狗偶尔停留一下,又匆忙转向,朝着山中狂奔。 苏旭这时才知道,所谓的正在附近,并非是字面意思——祸斗能感应到身处里界的魔族,即使他身在现世。 所以他是极少数能追踪魔族的妖族,只是也要感受过目标的灵力气息。 高等魔族的领域有时会在现世形成投影,只要进入这范围内,可能就会直接被拉入里界。 祸斗所察觉到的,正是这样的投影气息,而他们可能会要一路追踪到里界。 恍惚间,苏旭又想起数月之前,自己似乎也曾路过此处。 只是那时行程缓慢,前面引路的少年总是慢吞吞的,偶尔还会回过头来盯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君上想到了故人?” 银笙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我当真有些好奇,究竟是谁能令你如此念念不忘——我还以为他们都该在你身边了。” 苏旭上回想起韩曜,也是在此人面前,显然他那时就有所察觉。 “令我念念不忘的人,未必也是我想放在身边的。” 她幽幽地道,“阁主难道不明白这道理吗?” 你对你那兄弟怕是也念念不忘,每天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吧。 “君上每每想起那人,似乎都有些怀恋之情。” 银笙风轻云淡地道,“仙缘台出事之后,消息传得极快,散修们在船上闲聊时,都曾提起君上,说果然是妖族心狠——连自己的师弟都下得去手,又有说你本就嫉恨他抢走了你的剑。” 第152节 苏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当然,他们都和我的手下在一处,自然会有人替你说话——妖族向来不需要什么神兵利器,就算是一定要使兵刃,也该取材于己身。” 前面一边奔跑一边嗅闻的黑狗倏然停了下来,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 此处在荒山深处,周边林木稀疏,远处隐约传来潺潺水声。 祸斗警觉地环顾着四方,漆黑皮『毛』上泛起星点火光,灵压开始飙升。 “苏旭,你有什么感觉?” 犬妖声音低沉地问道。 苏旭觉得有些压抑,还有些隐隐的破坏欲正在升起,“这附近有魔族?” “这是里界边缘。” 祸斗沉声答道,“那领主已然感知到我们的存在——要么准备逃跑,要么就得干一架了。” 苏旭捏了捏手指,“我还从没在魔族面前逃跑过。” 这话说得好像很有气魄,实际上她也没见过几次魔族——不过其中有一次还是古魔呢,所以管他的。 祸斗似乎应了一声。 一道道赤红光焰从他的后颈蔓延而下,转瞬间黑狗浑身都沐浴在火中。 苏旭眼中燃起灼灼金焰,“阁主的本事对魔族是否能起效呢?” 银笙冷静地道:“总要试过才能知道。” 他们话音刚落,耳边响起一阵嘈杂纷『乱』的低语声。 那些或低沉或尖锐的声音贯耳而入,仿佛利刃般直直『插』进脑中,还不断翻搅,将人的意识搅得支离破碎。 黑『色』『迷』雾倏然涌来。 雾气涌动,连绵成海,瞬间弥漫了稀疏的山林。 它覆上干枯的树木、杂草丛生的土坡、又将崖壁都染得一片漆黑,远处的潭水甚至都浑浊起来。 水畔也浮现出一大团翻滚的浓郁黑雾,雾中伸出数十条张牙舞爪的触须,饥渴地在空中蠕动。 雾气不断聚散翻涌,一丝丝黑气向上升腾,在空中凝成了骨骼皮肉。 ——雪白臂膀,瘦削脊背,蝴蝶骨精致脆弱,腰肢也纤细得不堪一握。 那人的上半身渐渐变得完整,一头绸缎般光亮的黑发流泻而下。 与此同时,苏旭身上的传音铃震动起来。 这响动极为轻微。 雾中之人却仿佛被惊动了,瞬息间溃散成无数漆黑的雾丝,仿佛随风漂流般轻飘飘地涌向了远方。 苏旭环顾四周,两个同行的妖族都不知去向,显然大家可能已经进入里界了。 没有通过埋骨之渊,是因为有人将他们拉了进来。 追上去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些关于邪崇故事,多以主人公因好奇心追逐某个背影而开局,最终是他们被吃得尸骨无存。 但他们此来本就是为了寻找韩芸娘,或是有关闇魔教的线索,站在这里毫无益处。 苏旭还是追了上去,同时向传音铃里输入了灵力。 “古魔从未被真正封印。” 陆晚的声音罕见带了一丝凝重严肃。 “或者说,那所谓的封印,并不像是我们所想的法术、直接附于他们的形体之上,他们只是被许多层结界困在里界的某一处,他们无法主动‘走’出结界。” 陆晚停了一下,“真没想到,八派查了那么久没有结果,凌家家主就是个人渣,他给所有的凌家子弟都下了秘印,只要他们暴『露』一点关于他的秘密,他们就会在一个呼吸之间死去,五师姐遇到一个家伙,将某些事写了下来,但他只来得及说出他将书卷藏在何处,也得亏他这么做,否则他绝对没时间说完。” “等等,你说他们无法主动离开?” 苏旭还在追着那一团黑雾——其中隐隐约约透出灵压,故此能与旁的雾气区分开。 她闻言下意识地问道:“但他们可以被召唤出来?” “不错,这个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总之古魔这种东西和我们预计的不太一样,他们可能要比你想的愚蠢很多,但是也更强一些——你在哪?” “我可能在一个魔族的地盘里,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事情办得太顺了。” 陆晚有些『迷』茫地道,“仿佛冥冥中有谁在帮忙一样——你有这感觉吗?” 苏旭一愣。 “据说我是天选之人,”她有些开玩笑地道,“兴许上天在帮我们呢。” 第80章 灰原城西的一处宅邸之中。 院里一片狼藉, 花草残破,墙壁倾颓,如同狂风过境。 有个男人摔在台阶上, 面如金纸,口吐鲜血,颤颤巍巍的手几乎已经无法握住长剑。 “你——你们这两个妖人——” 穆晴站在院中,依然是一派贤淑温雅的姿态, 裙摆上环佩玲珑,衣角不染尘埃。 她仅用两指夹着一道纤巧精致的细剑,锋刃上淌着琅琅清光, 如同月『色』霜华,血珠悄然滚过, 又落在地面上。 陆晚站在门口, 怀里横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女。 后者衣衫不整,身上显见有许多新旧交错的伤口。 穆晴看了一眼那个凌家姑娘, 又看向被自己重创、已然爬不起来的男人, “仙君当真不明白么?凌五小姐不指着你养活,故此也无需忍耐你的三妻四妾,她只求个心心相印的道侣罢了, 你将第一个侍妾抬进门的时候, 已经失去这资格了。” 台阶上瘫倒的男人, 正是这位凌五小姐的前未婚夫婿, 名唤赫连未的琅嬛府修士。 “你——” 他一边咳嗽一边喷血道:“这贱人当众与我退婚, 我的脸面全丢尽了——” “你和人家订婚, 尚未拜堂,弄了一堆小妾通房进门,怎么不考虑她是否觉得丢脸?” 穆晴温温柔柔地道:“你以为只要嫁给你就是一件极为光荣之事么?如何不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呢?我方才也只用一招罢了。” 赫连未恶狠狠地瞪着她, 还想再骂些什么,胸中郁结,火气越来越大,竟又开始吐血。 “你在作甚。” 陆晚无语地道:“与这人渣说些废话?” 穆晴忧郁地看着他:“我只杀过那么几个人,个个都与我有仇,不说这些我难以下手——” “早说了我来动手,你又说你总该做点这种事。” 陆晚翻了个白眼,“你再看看这位凌姑娘身上的伤。” 穆晴轻轻叹息一声,侧过脸,手中细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璀璨光芒。 赫连未的咒骂停止了。 院中轰然一声,结界破碎。 “你要他的金丹么?还是直接吃?” 陆晚淡定道:“你们兽妖不都喜欢吃修士?速战速决,不然待会儿就来人了。” “……金丹就行。” …… 凌云城郊外,荒山中鸟兽四散。 一种无形的力量散发开来,四处弥漫着压抑黑暗的气息。 不过,在寻常野兽眼中,并没有弥天黑雾,也没有魔族的身影,方才的三个妖族已经不见踪迹,仿佛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事实上三人确实被拉入了另一个世界。 苏旭如同一阵风般掠过疏林,追逐着前面时强时弱、时隐时现的灵压。 那一团轻烟似的黑雾四处游走,似乎只是漫无目的地逃窜着。 不多时,一道黝黑矫健的身影从左前方蹿了出来,身上还燃烧着火光。 “莫要停下,就是她!” 祸斗也在撒开腿狂奔着,宛如一道黑『色』闪电,在山林中左冲右突。 他们其实是第一次合作。 然而,兴许是某种捕食者的天『性』作祟,两人下意识没有齐头并进。 他们而是从不同的方向,呈夹角状追逐,迫使逃走的魔族只能向右边转弯—— 一道鬼魅般的白影跃出树林中,嘶吼着扑向了黑雾。 浑身雪白的七尾狐灵压爆发开来,身上缠绕着冰雾。 他所掠过之处,一片一片的白霜凝结而起,伴随着冰冻的吱嘎脆响。 黑雾在空中一滞,瞬间又溃散成千万道雾流,在一阵嘶哑的尖叫声中向四面八方逃窜,仿佛试图以这种方式脱身。 苏旭其实并未想到这种情况。 因为她所见过、所听说的魔族,在感受到妖族尤其是血统罕见的妖族气息时,都会像是忍饥挨饿数日突然发现一桌美餐般,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由人变成的魔族,诸如沈翠儿,哪怕神志清醒时,都会渐渐被吞噬妖族的渴望所驱,失去理智。 现在,一个魔族面对着三个灵力纯厚的怪妖,居然转身逃跑——哪怕她自认为打不过他们,也不该做出这种举动。 然而苏旭也没时间过多思考,因为那黑雾流窜之快难以想象,她的火焰也许能烧尽一切,然而在速度比拼上,却无法借着天赋占优势。 更何况这附近本就被魔族力量所污染,四周一片混黑,树干上都不断涌出黏稠黑『液』,地面上被染得焦黑,压抑邪恶的气息肆意弥漫着。 第153节 若是换成实力平常的修士,喘息恐怕都会有些困难,体内的灵力更是越发滞塞。 不过此时的三个妖族都称得上道行高深,虽然也能感到不适,体内灵力却并没怎么受影响。 他们从三个方向夹击,黑雾再不能随意左转右拐,只能穿过树干和枝桠间的各种缝隙,不断向前涌动—— 当然,只要这家伙开始直线逃跑,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 苏旭站住了脚步。 她眼中金芒大盛,周身热意沸腾,火光隐隐在雪肤之下闪烁。 半妖深吸一口气,唇角开始流泻出点点耀眼的火星,然后猛地喷出了一大口火焰。 那烈焰在空中凝成了一道火柱,像是箭矢般激『射』而出,撕出了尖锐的破空声。 仿佛黑幕被撕碎一般,火焰掠过之处,山林中游弋的雾气被烧成灰烬,周遭肉眼可见地明朗起来。 火柱摧枯拉朽般烧毁了挡路的一切事物,包括涌动的雾流和粘稠的黑『液』—— 然后一头撞在了最前方逃窜的雾团上。 前方一声轰然爆响。 嘶哑痛苦的尖叫再次响起。 炙热的焰火汹涌翻滚着,瞬间侵吞了那一大团涌动的雾气。 空中甚至蒸腾起隐隐的白烟。 浑身缠绕烈焰的黑狗、拖曳着七条尾巴的雪狐,都在这一刻停了下来,睁大眼睛望着这惊人的一幕。 烈焰嘶鸣,热浪滔天,黄金与赤红汇流成耀眼光海。 黑雾正在渐渐湮灭。 “……君上要烧死她么?” 银笙最先回神,望着那越来越渺小的黑雾,还有雾中『露』出半截身体,脸上神情痛苦的女人。 苏旭也反应过来。 空中燃烧的烈焰四散分裂,化成一圈牢笼般的火墙,将黑雾所有的退路都封死。 她默默走到火墙之前,“这是韩芸娘?” “嗯。” 祸斗化成了人形,精瘦漂亮的身躯上依然有皮『毛』覆盖,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垂在身后。 犬妖伫立在火墙外吸了吸鼻子,头上的尖耳稍稍动了一下,“灵力气息是一样的。” “所以里面这个雾魔——要么是她吃了韩芸娘,要么韩芸娘正经变成了魔族,完成了闇魔教徒最大的心愿之一。” 苏旭总结道。 透过熊熊燃烧的烈焰,依稀能看到被困在其中的魔族。 黑发女子的身形重新浮现出来。 她抱着手臂,一双漂亮的鸦黑眼眸中满是惊恐,雪白皮肤被烧蚀出一片一片的伤痕。 下身涌动的雾气只剩下半人高的一团,几根触须也都偃旗息鼓,蔫蔫地垂在地上。 苏旭并没有任何恻隐之心,要知道一个雾魔本不该变成人的样子——除非它已吃过人。 她随手弹出一个小火球扔到灌木丛里,看着那一片荆棘被烧成了灰渣。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荆棘丛重新生长了出来。 “我们在里界。” 她斩钉截铁地道:“这贱人把我们拉进来了。” 祸斗微微皱眉,“如果此处是她的领地,她为何要逃跑?如果她不想吃掉我们,完全可以对我们置之不理。” “是啊,若是她怕了——虽说我并不清楚魔族是否懂得恐惧,她该随时能将我们推出这个领地。” 苏旭也有些疑『惑』,“阁主能看到她的记忆么?是否需要与她挨得很近?” 同时,七尾狐在雪雾中隐去皮『毛』利爪。 银笙在中原地界混了许多年,手上也有乾坤袋一类宝物,变化后也是一副衣冠禽兽翩翩公子的模样。 狐妖盯着火墙里的魔族,认真地思索一会儿,“她虽像所有魔族一样,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气息,却给我一种修为平平,不具威胁的感觉——我在此处就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和意念,她确实会恐惧。” 银笙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停住了。 “退后!” 他扯住一左一右的两个大妖,转瞬间高高跃起,灵力运转太过激烈,衣袍下面甚至甩出了狐尾。 下一秒,千百道黑雾凝成的触须从天而降,如同密集的箭雨般扎入了地面。 这些东西所擦过的树木直接被当中劈碎,连同断裂的树干枝条一起,被布满利刺的粗壮触须一起碾碎,按进了地里。 触须密密麻麻地扎在土地里,仿佛无数黑树构成的恐怖深林。 一时间遮天蔽日,连一丝光芒都不见。 苏旭展开翅膀飞在空中,颇有些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想象着倘若自己没有避开,会是怎样的场景。 然后,那些黑树般的触须,一根接一根相继被拔了出来。 地面上留下了无数个丈许之深的坑洞。 先前的魔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片林木稀疏的山林,已经彻底变成了坑洼不平的空地。 三个妖族慢慢地抬起头。 数十丈远之外,涌动的雾气烟屏云幔,宛如一片海上巨浪,绵绵延延数里之遥。 乍一看那似乎只是一团黑雾,倘若仔细分辨,能看到无数雾中涌出的密密麻麻的触须,一道一道的雾流上布满利刺,地面上一片漆黑,不知是阴影还是黏『液』。 在这一片堪称巍峨的黑雾之中,逐渐探出了一个女人雪白的身影。 她那一头漆黑流长的鬈发散在腰间,脸容轮廓锋利,一双幽黑的眼眸深不见底,雪白肌肤上缠绕着一道道黑『色』花纹,显得妖异而魅『惑』。 黑雾朦朦胧胧弥漫在空中,女人的胴体若隐若现,她抬起一只手,指尖按着唇瓣,笑容病态又癫狂。 空地上的妖族们对视一眼。 “我刚想说,最初那个家伙,只是一个打杂的。” 银笙淡淡道,“灵力气息相同,是因为她们力量同源——本就是正主将灵力分给了她。” 苏旭望着雾中满眼饥渴,甚至因为兴奋而颤抖的雾中女人。 她看着看着禁不住嗤笑一声,心中竟也涌出几分按捺不住的杀戮冲动,“这位才像点样子——谁先上?” 祸斗伸出爪子按住了跃跃欲试的半妖,“莫要忘了,你本不是来杀她的,虽说魔族杀一个少一个,而且并非谁都有你这本事,所以你多杀几个也算是为大家造福。” 苏旭才发现自己又险些忘了正事。 ——难道妖族想要杀死魔族的本能,会像是魔族想要吞噬妖族的渴望一样,都会侵蚀人的理智? 她有些惊悚地想着,环顾旁边两个神情凝重的同伴,“你们没有想要弄死她的冲动么?” 银笙微微挑眉,“实不相瞒,我从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就想逃跑——若非先前答应了君上,我早就溜了。” 祸斗伸手挠了挠耳朵,那双尖耳再次抖了一下,“我也差不多,我能感觉她极为厉害。” 苏旭叹了口气,“我确定我是否能制住她而不杀她,其实这种事由冰属灵力来做更加合适——” 她默默看向了一旁的狐妖。 苏旭已有数次与狐妖交手的经验,包括举世闻名的九尾天狐。 青丘王室一脉大多是冰属,某种意义上说被自己克制。 虽说有点自卖自夸的嫌疑,但她知道自己是特殊的,所以哪怕她杀死了幽山君,还在一群大妖围攻下打伤了六尾狐栢山君,此时也依然对银笙给予厚望——主要是冰系更容易抓人。 “君上说的对。” 银笙也没有推辞,面上依然一派悠然淡定,看不出丝毫畏惧。 “只能试试了。” 话音落下,他周身萦绕的淡淡雪雾向四面流『荡』开来。 地面冻结出冰层,水汽凝成白霜,冷意砭骨。 在冰结脆响和簌然落雪声中,七尾狐优雅地迈步向前。 吱吱嘎嘎的冻结声中,一层一层的冰墙拔地而起。 雾气凝成的触须重重撞在墙面上,冰晶上泛出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咔嚓咔嚓的碎裂开来—— 然后又重新冻住。 破碎的冰块在坠落前,已被定格在原处。 冰墙不断在黑雾的袭击中破碎,同时也变得越发厚重。 狐妖的身影穿梭在一层层升起的冰墙之间。 天空中不知何时已然飞雪连绵,大雪连成帘幕,将黑暗世界变得惨白苍茫。 这本该是由魔族『操』控的领域,竟被他的灵力和意念扭曲了。 然而,他面对的不是病病歪歪的骷髅,也不是忧郁理智的妖龙,而是一个力量处在强盛时期的雾魔——被本能支配,同时却又有一定的思考能力。 下一秒,空中甩动飞舞的触须上,蔓延起层层冰白的寒霜。 漆黑雾海中散出一股刺骨寒意,白『色』寒气如『潮』涌动。 黑雾好似化作一片雪『潮』,触须仿佛变成无数游走的冰蛇,从高空中向着狐妖重重砸落,将冰冻的地面抽出一道道鸿沟,沟壑中又升起高高的冰刃。 以冰对冰。 七尾狐的身影穿梭在霰雪冰雾之中。 无数冰晶在他身畔炸裂开来,锋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脸颊,甚至是手脚和身躯。 他虽是冰属灵力,这却不意味着他能免疫冰雪的伤害。 狐妖的脸上泛起白霜。 第154节 他自身的灵力和魔族的灵力冲撞比拼,骨骼关节都被冻得僵硬起来,行动开始变得迟缓。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这魔族已经学会了银笙的战斗方式——而且并非一模一样的模仿,还是针对他们之间的战况。 苏旭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去帮他。 “——要不我来?” 她扬起声音问道。 这空间里充斥着暴风狂雪、冰晶粉碎的爆音,四周一片混『乱』。 然而,银笙还是清晰地听到了。 “——君上请吧。” 七尾狐悦耳的嗓音在风雪中响起,听上去依旧悠然自得,仿佛他不会随时被冻成冰狐狸一样。 “否则我可能要死了。” 咦? 苏旭这么问一句,也是以示尊重,毕竟她以为情况尚未过分严重。 得到这样的答案,她就没什么顾忌了。 半妖的身影冲天而起。 她周身燃起烈焰,炽热火流轰然散开,滚滚热浪随之席卷了冰原。 她像是流星般穿过白茫茫的雪雾,所过之处万物都在蒸腾、消融—— 冰霜绝望碎裂。 黑雾剥落而出原形毕『露』。 触须癫狂地摇摆着,前仆后继地试图靠近她,又被烧成灰烬,在消散时发出一声声『毛』骨悚然的尖叫。 朦胧中,苏旭想起那些手卷上记载的、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言。 雾魔吞噬灵肉,获取人的记忆和思想情感,部分残缺的魂魄会遗留下来。 每一个强大的雾魔都蕴藏着无数残魂,故此他们的身躯被损毁之时,你会听到那些亡魂惨叫嘶鸣。 苏旭和魔族仅余十数丈之遥。 后者也不再向银笙发动攻势,于是他退到一边停下来休息了。 “……” 苏旭听到了什么人的声音。 女子直勾勾地望了过来,一双幽邃眼眸泛着异彩。 在怒涛般翻卷的雾海之中,那半边雪白胴体极为刺眼,更令人瞩目的是那一道道扭曲的黑纹,蜿蜒过妙曼胴体,似乎还隐隐淌动,宛如污浊水流。 “…………” 黑雾中的女人低声说着什么。 苏旭能听清每一个字的发音,然而连在一起,愣是不知道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别装了。” 她没好气地道:“无论你是韩芸娘,还是吞了韩芸娘的人——看看你这样子,不知道吃过多少人和妖了,竟还装着不会讲人话的样子,你以为这会显得你很厉害么?” 这话若是由别人来讲,可能有些底气不足。 然而,她刚刚焚毁了对方的大半身躯,那些消散的黑雾甚至不曾再重新显现。 雾魔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扭曲,眼神也轻微地变了一下。 显然是听懂了。 “我是她,也不是她。” 雾魔低『吟』般说道,“我知道她的一切,她是毫无存在意义的失败者——” 她说话了! 苏旭:“她失败了?她是闇魔教徒,做梦都想成为魔族,如今不是成功了?” 雾魔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不,君上说错了,哈哈哈,你以为她凭什么——她被给予厚望,却辜负万众期待,没能使圣神脱困。” 这魔族竟然还知道用敬称。 “圣神?” 苏旭下意识道:“你也曾是教徒?——不对,你就是韩芸娘本人?” 雾魔有些讽刺地抬眼看她,“你是否认为,韩芸娘要么被我吃掉,要么就是我?” 苏旭苦恼地抱起手,身后流金双翼翩然扇动,“其实我知道雾魔吞噬别人,自己也会被影响,甚至主宰意志都会发生转变——譬如我有个朋友,他和雾魔同归于尽,等到醒来时,他们就变成了一个人。” 魔族并没有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苏旭继续道:“我想如今的你已不再是‘个体’,你有无数人的记忆,可能也弄不清自己是谁,但我的意思是,最初的你,究竟是韩芸娘,还是别的什么人?” 雾魔微微愣了一下,看她的目光已变得有些诡异,“你对我很好奇?你为何不询问韩芸娘究竟身负什么任务?” 苏旭心中暗惊。 不远处的两个妖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目中的些许讶『色』。 苏旭偏头想了想,“不错,但这一刻我更想问清楚你是谁。” “——我竟感觉你说的是真话。” 雾魔颇有些意外地道,脸上讽刺的神情倒是褪去了,变得有些莫名。 “我最初只是个凡人,成为魔族也有许多年了,某一日感知到她的召唤,她要我吞噬她,否则她就会被玄火教的人抓走,我虽不在乎那些,但也不介意了却她的心愿。” 这竟是一个正经的由人变成的魔族,而且出乎意料的理智,甚至比他们想象得聪明许多。 不过,苏旭还是感觉到,雾魔在讲述这段过程时,话中已褪去了对韩芸娘的谴责之意,仿佛只是一个全然无关的旁观者。 前面她提起韩夫人时,话语中充满讽刺和失望。 那兴许是韩芸娘本人的意志在作祟。 苏旭眨了眨眼睛,“你只是个凡人?你不是修士?” 雾魔再次用那种诡异的目光打量她,“你明明想知道我如何变成魔族,却总在问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而我又感知到你是真心想知道,真是奇怪。” “我的每个问题确实都发自内心,你可能不信,我就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事实上乌鸦们都是如此。” 苏旭很诚恳地道:“如果你愿意讲故事,我可以一直听下去——阁下如何称呼?” 对方深深看她一眼,周身翻腾的雾气倏然弥漫开来。 很快,漆黑的波纹漾开,纠结缠绕四肢的雾丝慢慢消散。 黑发女子悠然走出雾海,姣好胴体不着寸缕,肌肤光洁如玉,又蔓延着隐隐流动的黑纹。 她抬手漫不经心地梳理着长发,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望了过来。 “我不习惯穿衣服了,你若不喜欢只管忍着吧,哼,反正我当凡人时,也曾被我那夫君囚禁起来,并不许我再有衣物蔽体,哈,和一坨会行走的肉块无异。” 苏旭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边思索一边道:“羞耻之心并非本能——算是后天教养才有的东西吧,更遑论那囚禁你的禽兽,将你如此对待,本就想要你难受然后去求他,你更不能全了他的心愿,你越坦然面对,越是能打他的脸。” 话音未落,黑影一闪,魔族已出现在她旁边。 雾魔用那双漆黑幽暗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声音轻得像是一阵微风,“你说他是禽兽,你知道他是谁么?” “一个人令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且并非是为了让你受益,如果是一些小事,那他是个混蛋,如果是小事之外的事,那他就是禽兽。” 苏旭淡淡道:“与他的身份和动机全然无关。” 雾魔神情微动,“我——我本姓颜,小字风荷。” 第81章 里界。 韩曜在茫茫荒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他已经知晓, 除却封印着古魔的区域之外,其余的里界都是由各个高等魔族的领地构成,那是他们力量和意念的投射, 有时候也与他们的记忆紧密相连。 譬如说上一位领主,就是那被财主之子害了全家的村女。 她变成魔族且力量渐强之后,其意念具现了记忆,故此重现了那一片荒村。 ——实际上那地方早已被毁得干干净净, 只是人们眼中依然有一座残破的村落。 如果远远看一眼就离开还好,倘若亲身走进村里, 就相当于走入了她的地盘,可以被她轻松拉入里界。 不过,据说还有另一种情况, 就是某个高等魔族身处现世, 那其所在之处, 也会渐渐变成里界。 韩曜大概猜到, 那白沙城恐怕就是这样。 里界的概念于他而言还有些模糊, 但他真的不愿去回想白沙城的经历。 宫殿里半跪屈身的妖龙,苍茫的雪原, 无底的深渊,红裙少女渐渐远去的身影—— 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在他吞噬了无数的魔族, 获得了各种支离破碎的记忆,体验到无数痛苦和绝望之后,那依然是他不愿往复和深思的一段经历。 他伫立在高坡上,眺望着无垠的辽阔荒原,焦黑的土地向远方延伸,魔瘴涌动如海。 稀疏的骷髅们在空地上行走着,脚步迟缓, 眼窝空洞。 每一片领地之中,都不止会有一种魔族。 最初他思考过这问题,后来在与上一个领主的接触中得到了答案。 有许多魔族都是被古魔转化而来,然而当他们成为魔族、直接进入里界之后,所出现的地方并无任何规律可言。 就像是掷骰子一样。 所以一个目魔的领地上会有许多骨魔还有零星的焰魔。 事实上骨魔似乎是数量最多的魔族,这一大片荒原上有太多的骷髅了。 第155节 忽然间,他感受到了灵压。 与先前一样,都是属于修士的灵压,其灵力应当是来自正宗玄门功法。 里界并不是一个小地方,他接二连三遇到修士,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出于某种原因,许多修士都进入了里界,二是,他在不知不觉间向修士所在之处靠拢。 ——亦或二者都有。 韩曜掠过一片萧索的荒原,然后停住了脚步。 前方浮涌的灰黑瘴海之上,蓦然爆发出两道璀璨的剑光。 温润的水灵力挥洒开来,空气都变得湿润,一片白汽茫茫弥漫,仿佛有一场逆行的暴雨拔地而起,千千万万水珠浮空涌现,然后汇聚成长龙,生生撞开了不断向前侵蚀的瘴气。 两道身影在瘴气中厮杀。 ——竟然是两个修士在里界战斗,而且剑招狠厉至极,每个人都像是不要命一样,丝毫不珍惜灵力。 韩曜站在远处,沉默地将整场战斗观看完毕。 其中一人金丹被击碎,彻底倒下,跪在地上七窍流血。 她手中的剑不断震动,然后崩裂成一地碎片。 另一个人也累得半死,以剑拄地不断喘息。 瘴气源源不断向她靠拢。 修士只能咬着牙继续挥洒灵力。 忽然间,她抬起头看到了高处的人影,仿佛忽然有了动力一般,强运灵力高高跃起,摔在了韩曜前方的十丈远处。 “阁下就是此处的领主么?” 那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容颜清丽无双,鬓发散乱脸色苍白,更显得我见犹怜。 韩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阁下若是能送我出去,我必有重谢。” 修士慢慢爬起来,坐在地上喘息道。 韩曜的视线落在那人残破的裙摆上,竟发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绣纹,双剑交错,**缭绕。 这人是万仙宗玉女峰弟子。 …… 苏旭震惊地睁大眼睛。 雾魔侧过头,她本就窈窕高瘦,望向半妖时,长长的睫毛翩然下落,遮着一双幽邃鬼魅的翦水明眸。 “怎么?” “阁下是荆州人士?”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 雾魔微微一怔,“你认得我?” 她这么说着,似乎想了某些事,旋又冷笑一声,“无所谓了,也兴许是这样吧,我总觉得你我从何处见过,你的灵压有些熟悉——但我如今忘记了许多事。” “如果觉得灵压熟悉,你见到的可能是我的某个亲戚。” 苏旭有些奇怪,“你为何会忘记呢?是你想这么做?还是时间太久了?” 雾魔望着不再落雪的阴郁天空出神。 她看上去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身上本该带着年轻人的朝气,却,隽秀侧脸美好得如切如琢, 另外两个妖族也都走了过来,皆神情复杂。 ——兴许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妖族能和一个真正的魔族如此“相谈甚欢”。 祸斗沉浸在接连震惊中,无论是亲眼目睹苏旭的火焰如何烧尽黑雾,还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后苏旭又和雾魔聊得热火朝天,似乎都是前所未见之事。 不过,他一直觉得这人很厉害,无论是当时听从离火王命令来帮她,还是初见时她给他的感觉。 犬妖伸手挠了挠耳朵,懒得多想,也就欣然接受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银笙瞅着这俩人,不知为何想起想起了媱姬,顿时对此接受良好了。 狐妖似笑非笑地传音道:“君上似乎很招雾魔喜欢呢。” 这本是传音,其余人都不该听到半个字。 然而,雾魔却再次偏过头来,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们一眼。 她又看向苏旭,眼神也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怎么你是特别喜欢我们这样子的?” 后者还没来得及辩解,人家媱姬怎么说都是一条龙,我正经接触到的真正的雾魔也就你一个。 魔族又嗔怪地哼了一声,“也对,我们在变化一道的能力,强过所有的妖族魔族——看你这样子也是个多情种。” 什么鬼。 苏旭无语道:“你怎么又好像变了个人一样?还是说你吃的人太多,性格也会变来变去的?” 雾魔这回却嫣然一笑,坦然道:“不错呢,君上竟然发现了。” 苏旭明白了。 先前她问对方是不是韩芸娘,对方回答自己可以说是她,又不是她。 若是问起关于韩芸娘的事,雾魔的回答时免不了会有些来自韩芸娘本人的情绪——因为韩芸娘作为闇魔教徒,肩负着某样重任,而她失败了,她自己对自己也非常失望。 绕来绕去,面前这魔族果然不是一个“人”。 她身上汇聚着无数残魂的力量和记忆。 真正的“她”,最初的颜风荷,在吞噬了这些人的同时,自身也逐渐被吞噬。 就像媱姬和雾魔同归于尽时,两人合二为一,可以说是一起死去,又重生出一个新的存在。 魔族果然是一种十分奇怪而且难以理解的生物。 “所以你忘了某些事,并非是你刻意忘掉的,而是你的某些记忆——被新的记忆挤掉了?” 苏旭艰难地组织着措辞,“我也没必要骗你,你我并没有见过面,我可能只是听说过你的故事——故事中的人名唤小荷,出生在荆州西南的水乡。” 被映月宫宫主恩将仇报地带走囚禁,还杀了她表姐一家,他们成婚后,她后又杀了一大堆映月宫弟子,然后离奇消失。 雾魔脸上的散漫渐渐消失不见了。 女子的神情凝重起来,眉眼间流荡着厌恶和怨气,那双黑眸里仿佛有刻骨怒火在燃烧。 ——她又变成了颜风荷。 “你还知道什么?” 她轻声问道。 “除了你如何变成魔族,其他的差不多都知道一点。” 苏旭纠结地道:“我和我两个师弟,当时咒骂了半天,虽说我们早就知晓,无论是妖族还是人族,都有好人和坏人,而且善恶黑白从不分明,许多事的是非曲直无法一言论道,然而,我们还从未见过映月宫前任宫主那样莫名其妙的人渣。” 颜风荷垂眸望着满目疮痍的地面,手边又有黑雾渐渐飘散出来。 雾气四处逡巡一圈,重新没入她的躯体里。 “所以,也不止是你那样想,你的师弟——我暂且不问你一个妖怪怎么会有师弟,也都认为他是人渣?” 她如同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苏旭摊开手,看向着旁边一脸莫名的犬妖和若有所思的狐妖,以最快速度简单讲述了整个故事。 祸斗不可置信地道:“不是正道修士要么假仁假义,要么就是正经好人?怎会有这种东西?” 银笙倒是见多识广,只是轻嗤一声,“两情相悦这四个字有多么难理解?” “我大致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苏旭看向一脸默然的雾魔,“你看,你身边那些映月宫弟子,一定是劝你莫要不识好歹,你一届凡人被他看上何其幸运,你表姐一家是被你害死的,你日后千万别再莽撞行事以免牵连更多人——这些都不是真的,他们也未必全都是这么想的,只为讨好宫主罢了。” 后者猛地回过头来,眼中波澜涌动,“你当真还不到一百岁?” 苏旭点点头,“我阅历不算丰富,却也见过很多糟糕的人和事,这世上逐利之人居多,凡人和修士并无差别,要知道修士不过就是具有灵根的凡人,并非像许多人想象得那样高洁纯善心无外物。” 颜风荷抿了抿唇,皱眉道:“然而他们的心法——” “心法自然不是这么说的,然而无论心法上如何要求人不移情外物、不被欲念驱使、守静以持本心,这些都是一种理想状态,事实上,只要在运功修炼的时候能达到忘我之境,就算是成了。” 苏旭耸了耸肩,她也不惊讶对方能想到心法,毕竟小荷也算是半个修士。 “映月宫心法我没看过,万仙宗的心诀要求人进入‘一’之境,这一个字便能生出许多种解释,比如我认识的两位修炼同样心法的仙尊——” 她想到了谢无涯和百里葳,这两人兴许有些相似之处,然而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有个人对不住妻子,有个人为了倾慕的妖族杀了身份不凡的师妹。” 她低声道,“他们的道行都很高深——他们固守本心的方式却是不同的,一个克制,一个随性,然而异曲同工。” 至于谁更胜一筹,这个真不好说。 谢无涯比他的师兄也未必差到哪里去,只是他们之间年岁相差极大,故此境界上也有差距。 苏旭叹了口气,“另外,倘若一个人,坚定地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无错,且信念极为坚定,那即使他做下大奸大恶之事,他的修行依然不会受阻。” 厉害的魔修多了去了,这其中也未必个个都是依仗魔族力量——那些都是魔门中人。 还有一些修士只是因为行事风格不为正道所容,所以变成魔修罢了。 颜风荷冷笑一声,眼中露出讥屑之色,“这道理我倒是明白了。” 苏旭知道她定然是想到了仇人,“你好心救人,并没有错,被恩将仇报又努力逃离,也没有错,错的皆是那人渣,是他恩将仇报,不但枉顾你意志囚禁你,还杀害你的亲人——这道理大家都懂,然而那些映月宫弟子却出于种种原因,不会指责他们的宫主,故此你将他们都杀了泄愤以及报复正主,兴许有人会觉得你做得太过,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颜风荷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脸上神情渐渐开朗。 “君上说得不错,可惜我没早点遇到你,否则我今日——” 苏旭屏声静气地看着她,猜到她大概要说出这故事当中被隐藏的那一部分了。 “君上可知道,”颜风荷幽幽地道:“我最初也不是雾魔。” 咦? 苏旭第一反应是,你最初是个人,当然不是魔族,然而对方好像并非这意思。 第156节 “表姐一家惨死,我又被抓回去,一时万念俱灰,只想了却残生,然而求死亦无门。” 她淡淡道:“然后我梦见了一片水潭,梦里月色正浓,我穿过树林,水边升起万点星光,我——我走上水面,迈入光海之中,等我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已经身在里界。” 水潭?星光? 苏旭自然还记得离火王水镜中的影像,她震惊地道:“那是古魔群星,你最初是个目魔。” 颜风荷看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在里界游荡了许久,遇到了一个雾魔,他想要吞掉我,然而我的意志胜过了他,故此我活了下来。” “雾魔吞掉了你的身体,你吞掉了他的意志。” 苏旭不可思议地叹道:“因为你想回去复仇——里界的时间是否和现世不一致呢。” “不错。” 她微微颔首,“而且里界本是由无数领域构成,每一片地域又有不同,我杀掉雾魔之后,就出来了。” “他是那片领域的主人,倘若你接替了他,你的意志又想要离开,自然就做到了。” 苏旭接口道。 颜风荷颇为诧异地扫了她一眼,“你知道的不少,你身边当真也有一个雾魔?” “他和你情况有一点近似。” 苏旭不置可否地答道:“只是平素都是龙族的模样罢了。” 魔族哼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你一个鸟妖,居然还喜欢龙?” 苏旭心知她误会了,以为自己是故意让一个雾魔变成龙的样子,“不是——这不重要。” 旁边的狐妖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 她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刚刚被自己救命的七尾狐,后者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 雾魔戏谑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满脸不信。 这一番对话其实收获颇丰。 苏旭至少明确了一种方式,关于寻常人如何变成魔族。 ——古魔会进入他们的梦里,甚至直接将他们拉入里界,只是不知还有什么前提条件。 “君上在想什么?” 雾魔悠然问道。 苏旭并不犹豫,直言将心中所想的相告。 她无意在这人面前隐瞒,如果银笙做不到触碰对方的记忆,那么颜风荷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机会,能让他们能了解到魔族的事。 当然,还有个原因,她对这魔族感觉也不错,就算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缘故,也乐意多说几句。 “其实还有一点,”苏旭沉吟道:“你那时应当变成了目魔,算是低等魔族,而据我所知——他们大多数都没有神智,或者说凭借本能行事?你一直清醒么?” 她的坦率似乎某种程度上取悦了魔族。 后者微微弯起唇角,也据实相告道:“应当不是,因为我记不太清那段时间的经历,我只大致知道我在里界度过了一段日子,后面渐渐清晰起来,也是在和雾魔相逢之后。” “他试图吞噬你,反而唤起了你的神智?” “兴许是的?” 雾魔侧首看向一旁的狐妖,无所谓地道,“这位君上方才应当会有些精神错乱、记忆恍惚的感觉吧。” 银笙苦笑一声,俊脸上露出一丝无奈,“阁下十分厉害,只是我并无领地,当不起君上之称。” 苏旭白了他一眼,“昔日在夜雪阁我这么喊你,你不是都应了吗。” 这事也是她后来才知道的,银笙寻幽山君复仇失败之后,愤怒之下离开了大荒,原先的地盘也给别人占了。 狐妖微微一笑:“那时情况复杂——反正日后总要向君上解释。” 所谓情况复杂,就是你要利用我去报仇。 苏旭再次摇头。 “所有与雾魔交手之人,在被我们的灵力接触时,都该有那种感觉。” 魔族轻轻抬起手,莹白如玉的指尖虚空一划,轻轻搭在了半妖的肩上,“啊,好烫。” 她抬起手,指尖已被烧得皮肉溃烂,丝丝黑气升腾而起。 “君上神火之强,世所罕见。” 颜风荷轻笑道:“故此我的灵力尚未碰到你,就会被烧得一干二净,否则你就会知道,在被雾魔袭击时,你的脑中该如同翻江倒海,所有记忆会被悉数唤起再被打碎——我就是那时彻底清醒过来。” 她的身影飘然而起,如瀑黑发摇曳飞扬,足不沾地轻盈掠过遍地狼藉的雪原。 三个妖族紧随其后。 他们像是一阵风般穿行在莽莽空原上,天幕越发暗沉,前方的土地也越发辽阔荒芜。 荒原上矗立着几棵稀疏的枯树,偶尔有些骷髅躺在树下,一动不动,甚至看不出是骸骨还是魔族。 “此处已不再是我的地盘。” 雾魔伸出一根葱白玉指点着红唇,又朝着远处隐隐泛起火光的山脊遥遥一划,“君上看见那里了么?” 苏旭正环顾四周,早在他们与对方交手时,三人已不再身处现世。 这次与白沙城那回不同,媱姬是在现世与魔族交手并死去。 颜风荷却身处里界之中,她的领地也是整个里界的一部分,故此她也无法轻轻松松将他们丢回现实。 苏旭刚想问那是什么地方,旋又想起另一件事:“我听说雾魔吃人得到的记忆也不是完整的,那你知道韩芸娘有个儿子么?” 银笙顿时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记忆确实不完整。” 雾魔莞尔道:“但那个总是知道的,毕竟算是她最大的执念了。” 韩芸娘的经历确实如他们所想。 最初将她拐走的外乡人,正是闇魔教教徒,那时韩芸娘年纪轻轻,而且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很快就被蛊惑和控制,也成了噬魅的忠实信徒。 魔修拐走她自然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看中了她的特殊体质,那被称为阴诡之身——对于正常修士来说没什么用,然而这种体质最能接受噬魅之力。 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体质,然而也算不得凤毛麟角。 闇魔教成立数千年来,已经寻得数百位青年男女,人人皆有阴诡之身,然而他们谁都不能成功诞下子嗣。 “等等。” 苏旭疑惑地道:“什么诞下子嗣?难道他们不是为了召唤古魔降临现世?” “你对古魔了解多少?或者说,你可知道噬魅与其他古魔有什么不同?” 古魔本就是来自虚空天外的生灵,他们的存在和人们最初的想象大相径庭。 ——事实上,他们在思想行为这一方面,和低等魔族没有不同。 苏旭也是刚刚得知,来自她的师弟师妹们从凌家搜集的线索。 古魔们不会特意“控制”被他们改变的魔族,让这些魔族效忠他们,或是听命他们,他们根本没有人的思维。 “他们出于本能,会同化弱者,吞噬强者。”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至于噬魅,它好像更加难以召唤,更难让信徒获得回应,而且,根本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她将离火王曾经给自己展示的显象之术大略一讲。 “你知道噬魅很难被召唤,那你也该知道,在如今,雾魔是唯一能化出与人族相同的皮肉精血的魔族。” 颜风荷意味深长地道:“故此闇魔教的人想了一个法子,他们利用仪式将阴诡之体的信徒送入里界最深处,即噬魅沉睡之地。” 苏旭睁大眼睛,“他们甚至不知道噬魅是什么样子!就想让教徒产下它的子嗣?!” “雾魔是受噬魅污染而变成的魔族,故此噬魅本身亦能千变万化。” 魔族摊开手,“他们试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以及各种妖族。” 三个听众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但你们说得对,即使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也没人能令古魔产生那种想法——然而韩芸娘回来了,不久后还生了儿子,这期间有些细节我不清楚,因她不愿让任何外人知道。” 颜风荷淡淡道:“总之,他们以为她能生出真正继承古魔之力的存在,或是直接是圣神借此在她的身体里降临,故此对她给予厚望,她也以为自己能做到,谁知她的孩子和寻常人族婴孩没有两样,故此她恨透了这孩子。” 第82章 “你想要出去?” 韩曜平静地道:“那你为何进来?只为了杀死刚才那人么?” 那玉女峰弟子微微抿唇, 清丽玉颜上浮现出一抹犹疑。 她旋又抬头注视着眼前的魔族。 少年周身缠绕着黑雾,雾中伸出张牙舞爪的触须,俊美容颜半遮半掩在雾中, 依稀可见一双幽邃黑眸,仿佛藏着骇人的力量。 有一瞬间,她心中甚至升起一种从内而外被看透的感觉。 ——是雾魔。 她暗想道,据说这些东西极为擅长精神『操』控。 若是换成别人, 她必然说些假话糊弄过去,然而她很久以前就在古籍中翻阅过,这些魔族吞噬魂魄、攫取记忆、还能分辨谎言。 如今她绝无可能击败对方, 甚至连逃跑都毫无希望。 “她是我师妹。” 修士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我们并非是有意进入里界, 只是在查访一处极有可能出没魔族的山洞时, 被莫名卷入此地,我们一起战斗了几个时辰, 她忽然向我出手——因为她早察觉到我在做一件背叛我们师尊之事, 想提前将我杀死在此处。” 韩曜也能大致感受到这两人的修为,都是金丹境前期。 而且此人并非长老的装束,若是寻常弟子有这样的修为——那极有可能是玉女峰首座林峤的徒弟。 他心中快速闪过这些念头, 表面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她怎么不揭发你?” 其实他也确实不怎么在意这些宗门内的争斗, 不过他也知道对方说的是真话, 但是这逻辑却有些奇怪。 第157节 “她嘴上说是因为师尊宠爱我, 不愿令他伤心, 将我杀死在里界, 回去只说我被魔族宰了就是。” 修士停了停,苍白脸容上『露』出嘲讽之『色』,“实则她觉得师尊未必会重罚我, 所以干脆将我杀了——她一直倾慕师尊,嫉妒我更得师尊青眼罢了。” 韩曜听得越发兴趣缺缺,也没心情发问你究竟做了什么,因他一点都不想知道,“滚吧。” 修士一愣,完全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 不过,这毕竟是个魔族,而且雾魔们『性』格多变、行事莫测,也绝不能以常理度之。 “阁下!” 她咬着牙用剑将自己撑了起来,周身灵力隐隐扩散,将不断袭来的瘴气『逼』退。 “我当真有要事——若是你能送我回到现世——” 这魔族没有当场将她宰掉,还能与她对话,显见并非是那些全然癫狂的怪物。 “我——” 然而她一时也想不出自己应当怎样报答对方。 或者说,怎样的报答才能令一个魔族心动?魔族们都想要什么?吞噬修士与妖族?可是对方并未吃掉自己—— 黑雾中的魔族依然无动于衷。 徒留她一人心焦如焚。 韩曜其实想要离开,但他直觉这人有些不对劲,故此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想回去做什么?” 修士顿时一喜。 只要对方没有立刻走人,那就还有希望。 “我恨我的师尊,然我的本事不足以报复他,故此我花费数年,查到他过去做了一件事,那件事得罪了一个极为厉害的妖族,嗯,或许不止一个,故此我要将那事报于正主,由她们出手。” 韩曜听完这答案再次丧失了兴趣,“你自己想办法出去吧。” “等等!” 修士大惊,连忙道:“我、我是万仙宗弟子,阁下见多识广,必然听过八派之名吧,我拜在玉女峰首座门下——” 她隐隐看出这个魔族好奇心不重,或者说并非对每件事都有兴趣。 那她只能挑着最惊世骇俗的事说出来,希望能勾起对方的一点八卦之心——在里界晃『荡』这么些年应该也挺无聊的,否则他怎么还会和自己说话? “我师父是个魔修!” 修士扬声道,注意到魔族的身影微微一顿,涌动的黑雾仿佛都静止了一瞬。 “是真的,他是万圣教教徒,他的藏书阁中有一片禁地,我在里面找到许多关于魔族的记载,甚至还有祭献仪式如何布置等等,他潜心谋划许多年,只为了寻找最完美的祭品,将血骨召唤至现世——凌家的事就有他在其中掺和!” 韩曜:“什么凌家的事?” 修士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并非八派弟子,而是在里界游『荡』多年的魔族,不知道也理所当然。 “荆州——总之是一个修真世家,他们在仙缘台召唤了血骨,险些成功。” 她犹豫着没将苏旭的事说出来。 毕竟相比之下那似乎只是一个『插』曲,这魔族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人,什么一个妖族混入八派的消息,对他而言必定无关紧要。 而且最终将古魔打回里界的是离火王,那老凤凰不知杀过多少魔族,说出来万一惹得对方不快,岂不是要糟? …… 与此同时,里界的另一个地方。 仙缘台事件的中心人物之一,正带着两个妖族,跟着一个魔族,在火山中穿行。 “等等,所以韩芸娘并没有当真疯掉?” “闇魔教的人差不多都是那个样子,”雾魔不屑地道:“在常人眼中,她早就疯了。” “但你是去年才将她吞噬的,那时她心中仍有失望之情?” “那差不多是她唯一在意的事了——她失败了,生出了一个连寻常雾魔都不如的孩子。” 苏旭忍不住好奇道:“她被送去封印噬魅的地方,究竟经历了什么?” 高等魔族能令人族受孕、且并非通过传统交合方式,这早已被记载过,只是大多数魔族不会那么做——这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 至于古魔,这种东西的行为更是无从猜测。 “我不知道。” 颜风荷很干脆地答道:“她自己都不记得,她坚信圣神有所回应,我觉得她只是疯了。” 天空高远黑暗,阴云密布,四处皆是嶙峋山石,石块崖壁皆一片焦黑,仿佛被大火焚烧而过,上面又蔓延着一道道裂纹,裂隙中隐隐透出熔浆的火光。 空气中热浪澎湃,每一口呼吸都艰难无比,咽喉中充斥着呛人的硝烟气息。 苏旭自小就不畏惧火焰,在这种环境下毫无阻碍。 另外两个同伴却早就化成了原形。 黑狗无精打采地走着,身上缭绕的烈焰不断熄灭又燃烧。 他本是以火为食的妖怪,在这种情况下,灵力都在大幅消耗,更别提去吞噬周围的火焰。 犬妖耷拉着一双尖尖的大耳朵,『毛』绒绒的尾巴低低垂落着,有一搭无一搭地来回晃『荡』两下,嘴边喷出一两点火星子。 苏旭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厌山君?你还好么?话说你不是——极为喜欢吞噬火灵力,据说火灵根修士都被你吃过不少了。” 黑狗哼唧了一声,尾巴再次甩了甩,勉强对这慰问表示一下感谢,“这不是灵力。” “不错,这是灵力和劫火力量混合而生的火焰。” 前方的雾魔也停了下来。 她已经化成了一大团黑雾,雾中连人形都没有。 周边层叠山石上,一道道裂纹里焰光膨胀,裂缝里爆裂出无数点火星,火星在空中燃成一簇簇烈火,前仆后继地向她飞去。 黑雾焦躁地涌动着,数十条触须伸展而出,每一道雾流与之触碰,都会和火焰一同消失。 空中蒸腾起一大片慢慢消逝的黑烟。 ——这些火焰在试图吞噬她身上的灵力。 作为一个吃过无数修士的雾魔,颜风荷自然有的是灵力,这一点雾魔与其他魔族不太一样。 寻常修士变成魔族之后,身上的灵力也会消逝,或者说转化成魔族的力量,就像骷髅们不能使用法术,但是身体被打散却可以轻易重新拼合。 “焰魔的火焰也并非灵力,而是与劫火同源的某种力量,就是这个。” 她伸出一条触须在周围指了一圈。 事实上,苏旭也一直在被周围的火焰攻击,然而它们靠近她到一定范围之内,就会自行熄灭掉,甚至看上去像是融入了她的体内。 颜风荷冷静地道:“你说你曾经融合了劫火。” 苏旭点头又摇头:“是降临到信徒身上的劫火,并非它的本体。” “力量是一样的,”雾魔淡定道:“你知道如何离开里界么?” 苏旭想了想,“杀掉某个领域之主?” “原则上可行,然而在其领域内,你很难将之杀死,甚至找寻都不容易,然而此处却是个例外。” 魔族抬起头微微扬起下巴,看向着前方连绵晦暗的火山群,视线落在正中最高的山峰上。 “这位‘领主’不闪不避,就在那熔山深处,只消将它杀死,此处就会崩塌,你们也可以回去。” 苏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君上最好三思。” 苏旭低头看向怀里的狐狸。 银笙已经有点奄奄一息,无精打采地垂着七条蓬松的尾巴。 他的两只爪子扒在她的肩上,闭着眼睛不断喘气,并第无数次用冰雪覆盖身体,以免变成烤狐狸。 苏旭先前还在庆幸将他带了过来,因为这一路上,他们除了遇到了不少焰魔和『乱』七八糟的魔族之外,还有一些八派修士。 银笙都不需要和他们接触,就轻松地看到了他们的“记忆”,这让她知道了近期的一些大事。 仙缘台之后,中原九州境内冒出了许多“邪崇”,从村镇到城市里,渐渐开始有人失踪,或是气象异常,有些魔族甚至出现在人们眼中。 里界的范围正在扩大。 各处所能寻得的埋骨之渊中,魔瘴海一再升高,甚至隐隐要溢出地面了。 八派也好,其他门派也罢,修士们纷纷被委以任务,他们本意是调查情况,然而却莫名其妙被卷入了里界。 因为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故此大多数人都来不及反应准备。 情况显见越来越糟。 苏旭叹了口气,“不知大荒境况如何。” 怀里的银狐将眼眸微微睁开一条缝,蔫蔫地道:“大荒与九州不同,地脉气运与诸位妖王紧密相连,倘若魔族力量侵入,他们会即刻有所感知,而且中原魔修太多,若有机会,魔门在各处的分坛地宫,都会在一夕之间成为里界和现世之间的通道。” 九州的修士和百姓必然是最先倒霉的,然而妖族们都毫无幸灾乐祸的感觉。 “所以说,君上此来就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前面的雾魔凉凉地说道。 若是她吃了先前那些修士,倒是也能一样得到记忆。 只是苏旭和她自己都不太愿意这么做。 前者不想对无冤无仇的人出手,最多任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而且他们也不是毫无可能逃出生天。 后者是因为吃的人越多,记忆会越发混『乱』。 她在血洗映月宫时,吃掉了一部分修士,后来又多次回应闇魔教徒的召唤,吃掉了一些自愿献身的魔修,早就不缺灵力了。 “等等,不是被魔修抓去的祭品么?” “这是闇魔教另一与众不同之处——他们不仅想变成雾魔,那些道行不够的,认为他们被雾魔吞噬,也是一种奉献。” “为了什么?” “他们认为雾魔是噬魅的一部分,雾魔越强越多,他们的圣神越能早日——苏醒?复原?冲破封印?我不知道,总之他们坚信这样做有所益处。” 第158节 苏旭听得眉头大皱,因为她早已知道古魔和魔族不是一回事。 尽管古魔们会将弱小的人和妖族同化,然而被转变的魔族,和他们并无直接的联系。 难道噬魅与其他的古魔不一样? 古魔似乎不能驱使低等魔族,或者说因为古魔特殊的存在意味着即使他们拥有这能力,也不会有这样的意愿——相对而言,那些高等魔族领主们,倒是可以而且愿意这么做。 苏旭心中暗叹,果然所有与魔族相关的事都会变得复杂难懂。 他们继续行进了约么一刻钟,最前方的雾魔停了下来。 两侧高高的崖壁直入云霄,扭曲山石层叠交错,像是藤蔓般缠结延伸,构成一条廊桥般的通道。 石桥横跨过一片宽广的赤红『色』熔浆,岩浆中不断爆出一道道火柱,火焰擦过石块,无情地将其侵蚀残缺。 倘若仔细观瞧,还有无数漂浮的火团,数以千计的焰魔浮动在火海上,似乎都在“看”向高处的妖族。 “我不能再向前了。” 涌动黑雾中探出一具姣好的胴体,她抱起手臂,脸『色』冷静地道:“你的同伴们最好也留下。” 苏旭默默放下了怀里的狐妖,又『摸』了『摸』耷拉着脑袋的犬妖,他们的皮『毛』都烫得惊人,仿佛随时都会自行燃烧起来。 这两人再不能轻松地用灵力飞行,若是掉到熔浆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阁下——” 她看向黑雾中的女子,“你内心深处是否依然——” “莫要想多。” 雾魔瞥了她一眼,“离火王杀了我的仇人,我早想过要报答她。” 七尾狐无力地晃了晃尾巴,“将人往火坑里推也是报答?” 苏旭先笑起来,“阁主说我是天命之人,如今怎么先自灭威风?” 说罢再次看向了一边的魔族,玩笑般说道:“阁下先前『摸』了我一回,就将我的记忆都看了去,下次我定要讨回来的。” 这家伙显然是知道临行前离火王说过的话了。 雾魔不置可否地挑挑眉,“若你还有命在,我去你的宫殿里住几天又何妨呢?” “一言为定哦。” 苏旭的灵力没怎么消耗,轻松掠上颤颤巍巍的石桥。 焰魔们一瞬间躁动起来,无数火焰急旋跃『射』,火柱接二连三窜出熔浆,重重撞在焦黑的山石上。 火海中的熔浆翻腾滚动,甚至伸出了无数火流凝成的巨手,从四面八方抓向在『乱』石中闪动的红『色』身影。 半妖的身形一顿,在空中猛地一晃,身后双翼翩然舒张,轻松地穿过破碎石块和熔浆火海的『乱』流,飞向前方的高山。 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近—— 在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中,热浪宛如海啸般汹涌而来,瞬息间吹过她的全身。 苏旭身上的灵力散『乱』了一刹那,衣裙瞬间被烧燃成灰烬,发丝和羽翼间甚至传来焦灼气息。 那种似曾相识的、让人想要放弃希望的黑暗窒息感再次涌来。 有一瞬间,她心中涌起深深的疲惫感。 ——你为何而战? 朦胧中,她听到无数错『乱』杂音,像是群魔的尖厉嚎叫,又仿佛夜鬼的低声私语。 一道又一道火柱喷涌而起,火焰仿佛浮现出无数丑恶痛苦的面庞,它们怒吼着向她『逼』近。 为了自己? 为了那些信你至深的友人? 为了大荒九州卑弱无力的万众苍生? 苏旭只有一瞬间的犹疑,然后她想到了临行前某人曾说过的话—— 万物起灭皆如火焰,生命的目的是燃烧自我。 “因为——” 更多的火柱从山顶巅峰、石壁缝隙间喷薄而出,像是无数条愤怒火龙,在空中咆哮着向她奔腾涌来。 晦暗天幕仿佛一瞬间都被照亮、点燃。 无穷无尽的火光铺天盖地,充斥了整个世界。 在这样滔天火海中,任何生灵都会发自内心的感到恐惧,并升起绝望无助之情。 在地面上,三个人仰起头,眼见着半妖渺小的身影被卷入大火之中。 她的身躯似乎正在融化分解、被吞噬殆尽。 “——你说这里的领主是谁?” 祸斗忽然回过神来。 “此处并无领主。” 雾魔轻声道:“你所见的一切火焰,都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东西,它被封印在此处。” 她本以为这犬妖会暴怒指责,没想到后者却安静下来,“原来如此,王上早说过,劫火不是她的对手。” 一道被抑制的灵压猛然爆发! 无形的气浪轰然卷出,空中似乎都泛起了波动的涟漪,一层层将火山和烈焰变得模糊。 天空中横亘的狂燃火海,也被由内而外撞得溃散开来,一簇簇火焰像是烟花般四散溅『射』,坠入熔浆之中,又飞溅起万点火星。 下一秒,苍穹之上猛地绽放出炽烈光辉,璀璨的金光向八方迸『射』,一瞬间穿透了密布阴云,照亮了山间崖缝, 一声清亮的啼鸣响彻九霄。 两个妖族试图看清发生了什么,却只见一片盛大光辉宛如雷电怒放、又好似万丈骄阳穿破云雾。 他们下意识撇过头去,紧紧闭着双目,甚至抬起爪子挡在了眼前。 整个里界仿佛都为之撼动。 …… 韩曜伫立在荒原上。 前方的地面绽裂出鸿沟,焦黑的土地坍塌陷落,骷髅们茫然地摔进夹缝,坠入无尽虚空。 他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 那似乎是一道熟悉又陌生的灵压,仿佛从何处感受过,但仔细回忆,其中却蕴含着极为恐怖的力量。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恐惧、兴奋,还有一种莫名的渴望。 他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迸发、绽裂。 那是一种对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的欲望,似乎是源自于对力量的饥渴,又像是对光芒的向往。 与此同时,里界之中,成百上千正在挣扎战斗的修士,都感受到了这令人战栗的灵压。 高等魔族们神情各异地仰起头,望着遥远的天空中升腾的光辉。 万道霞光赫赫,宛如旭日破晓。 第83章 里界的封印崩裂了一部分——然而这并非不详之兆, 因为能感受到这变化的人们,即可也意识到另一件事,古魔之力正在溃散。 大荒的妖王们纷纷为之震动。 他们各有神通, 虽然大多不曾修习人族术法,无法掐算出因果,然而到了这种境界,冥冥之中也能有所感知。 此事与那万翼天宫之主脱不了干系。 还不等他们有所猜测, 所有人都收到了邀请——来自中境。 离火王身为火凤一族末裔,血脉存世悠久的瑞兽,年岁以千论计, 绝**型的妖族。 然而在妖族之中的强者,许多有着与她相似的出身, 他们都并非寻常鸟兽修炼而成, 而是荟萃天地灵气而生的怪妖。 只是大多数人却无法与她媲美——唯有龙族之王算是与她同列的角『色』。 龙凤两族历史最为幽远,血脉中蕴藏的力量也最为强悍, 只是极难传承。 譬如这两位妖王的后代, 虽然在大妖之中都是绝顶高手,却依然难与其父或其母相提并论。 他们身份超然,其余的妖王们对他们两位亦是最为忌惮。 灭度王数年前败于凌霄仙尊之手, 如今离火王连着打下了北境, 领地几乎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大荒, 声威鼎盛, 又极有可能亲手击败了古魔——事实上, 只要最后一点被确认下来, 其余的妖王也不会再有任何异议,只会俯首称臣,愿意尊她为妖皇。 古魔和里界一直是妖王们的心头大患, 毕竟那是能真正摧毁他们的存在。 从肉身到魂魄。 中境之中,妄城。 这座妖城现今前所未有的热闹,满街妖族摩肩接踵,四处人声鼎沸。 密密麻麻的灵压挤在一处,修为稍低些都会感到透不过气来。 形貌各异的妖族们走在街上,他们来自大荒的天南海北,都是跟随其主进入中境,因为修为不够,只得留在地面上。 有些人禁不住抬起头来,眺望着高空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浮城。 那就是传闻中鸟妖们的圣地。 妖王们悉数前往万翼天宫,唯有大妖们才具资格和能力跟随他们。 并没有谁会觉得这事是阴谋。 妖族们从不玩这样的诡计,谁若想当上妖皇,唯有让其他人心服口服。 “……” 第159节 苏旭恍恍惚惚地从沉眠中醒来。 宽大的床榻上铺满绫罗锦缎、堆积着散『乱』的柔软的织羽皮『毛』。 鲛丝银幔从上方垂落,朦朦胧胧地遮蔽着殿外的天光。 她低头望见垂在身体两侧的双翼。 这一双翅膀丰满强壮,层叠羽『毛』染着明耀赤金『色』,最后一丝黑『色』杂质也全然褪去,每一根金羽都仿佛燃烧着灼灼烈火、又好似流淌着炽热骄阳。 昏睡前的记忆十分清晰,只是她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体又发生了什么改变。 苏旭走下床,迟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 身为妖族的本能,让她对衣物首饰有些抗拒,然而另外一半人族血统,以及所受教养,又让她心存体面、并渴望着美好饰物的装点。 她穿过空空『荡』『荡』的华美寝殿,长廊里也一片寂静。 这空中宫阙建造得十分瑰丽,回廊里是整面水晶塑成的墙幕,流离剔透,又模糊地倒映出过往之人的模样。 黑发金眸的少女安安静静地站着,打量着里面的映像。 半晌,她捏了个法诀,将融于体内的乾坤袋拿了出来,默默换了一条珊瑚红曳地烟笼百水裙,旋开的裙摆如烟似雾,隐隐透出烟霞流『荡』之光。 “你不喜欢你的样子?”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苏旭心中微惊,回过身去:“只因我穿了衣服?” 她并未感受到任何灵压,或者说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内。 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靠在回廊转角处,闻言微微挑眉,向她走来。 “不是么?” 他生得极为俊美,眉骨高挺,眼窝很深,一双异『色』眸子,左绿如翡翠,右蓝如湖泊,瞳孔则是一道漆黑的竖线。 这人身材瘦削修长,『裸』着肌肉精悍的上身,黄金臂环雕镂精致,丝质长裤宽松轻薄,胯|下轮廓依稀可见。 他手腕足踝上具戴着金环,偏偏走路时没有半点声音。 “半妖这词本是人族所创,因他们不愿接受你们为同类。” 青年懒洋洋地道,“但是你们自己也认同这称呼,因你们并不觉得自己是妖族。” “嗯——这又从何说起?” 苏旭疑『惑』道:“我若不认为自己是妖族,就根本不会回来。” 对方已看出她是半妖,自然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那你该知道妖既是妖——” 青年散漫一笑,那头蓬松微卷的金发映着朝阳,竟有些闪闪发亮。 苏旭几乎有一瞬间的目眩神『迷』。 他优雅而缓慢地走至近前,轻轻地撩起了那烟须似轻薄层叠的裙摆,“三条腿又有什么奇怪呢?为何想将它们遮起来?” 这人的修为必定在自己之上。 ——当然,所谓的修为也只是指境界或者灵力多少,这对其他人来说意义重大,但是对于苏旭而言,却完全不能代表交手的胜负。 不过,他的动作却不紧不慢,她若是想要躲避也很轻松,只是想看看对方准备做什么罢了。 苏旭从他手里将层层布料抽出来,却不急着放下。 她抬头看着镜面似的水晶墙幕,“我幼时以为自己是个畸形的怪物——不是因为我有翅膀,而是因为我有三条腿,我以为母亲因此将我丢掉。” “倘若没有亲自抚养就算丢弃,那她的所有儿女都是一般待遇,无论他们畸形与否。” 金发青年笑了笑,“你见过朱雀和青鸾么?” 苏旭犹豫着道:“倘若你说的是司南王和危山君,我见过后者。” “你的兄姐年逾千岁,甚至有史书记载为祥瑞,身形也并无你认为的瑕疵残缺,也不曾被她带在身边照料。” 他依旧用那种随意的口吻说道:“再说,你认为你是怪物,盖因你只见过两条腿的鸟儿罢了。” 苏旭也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你说得极有道理,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不再自认怪物,只是仍旧不怎么喜欢这副样子罢了——后来我又领悟到皮囊不过幻象,学点子法术就能改变。” 她沉『吟』一声,“还有,我自打记事起,就是两条腿的模样,我可以不认为自己是怪物,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也不打算改变什么。” 青年微微一愣,旋即抚掌道:“不错,无论你怎样想,且莫轻易怀疑动摇,这才是最重要的。” 苏旭点了点头,刚要离去,又觉得有些不甘,停住脚步回身看他。 金发青年依旧立在原处,臂环折『射』出熠熠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姿态散漫却透着一股莫名的矜贵。 “若是近来无事,不如去首旸山做客?” 苏旭轻轻咳了一声,走至他身前,认真地抬头看他:“若是得阁下光顾,敝所定然蓬荜生辉。” 后者似乎有些意外,那双异『色』美目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年轻鸟妖,似笑非笑地道:“你既然开口,我自然会应允的,反正也打算向你——” 青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只是届时恐怕就不用换地方了。” 苏旭听得云里雾里,不由疑『惑』道:“阁下从何处而来?” 对方似是有一双属于猫妖的眼睛,然而仅凭这点却很难猜测出身。 “西北荒漠,大黄金城。” 青年淡淡道:“你若是有时间,也不妨去作客,呵,不过你也算不得客人了,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大黄金城在极西之地,据说是一处极为繁华瑰丽的古城,却比暗咒邪窟更加遥远,而且矗立在莽莽沙漠之中,不知多少想要一探究竟的修士都被风沙所掩埋。 苏旭越发『迷』离,琢磨过其中的意思,微微一惊:“流沙王向离火王称臣了?” 金发青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颇为暧昧地向她眨了眨眼。 他的睫羽浓密卷翘,异『色』双眸辉彩涟涟,像是一对纯澈光耀的宝石,“你猜。” 苏旭怔怔地看着他,还想说些什么,对方却转身,一眨眼消失不见了。 仅剩她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原处。 背后蓦地传来一阵笑声。 苏旭这次倒是不怎么惊讶,因为来人根本不曾隐藏过那凶悍强势的灵压,甚至隐隐有股子血腥杀伐气息扑面而来。 一群华服盛装的美貌少年,正簇拥着一个半『裸』的女人走近过来。 那女人有着罕见的蜜棕肤『色』,即使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也显得充满活力。 她『裸』『露』的上身涂染油彩,漆黑鬈发半截松挽,半截编成麻花状,系着各『色』珠串宝石,琳琳琅琅几乎垂落到地上。 她头上支着一双兽耳,浓密鬓『毛』从颈后一直蔓延过脊背,还拖着一条『毛』茸蓬松的米『色』长尾,漆黑的花斑遍布其上。 这人个子高挑,故此轻松一手搂了一个美少年,晃晃悠悠地走着,姿态称得上放浪形骸。 ——她修为极高,却『露』出了兽形态,显见是太过恣意了。 女人收回张开的双臂,一旁的鸟妖少年们都乖觉地退到了一边,向苏旭姿态恭顺地俯身。 而她径直走过来,脚步也不再虚浮,眼眸锐利冷酷,一股雪刃出鞘的杀伐凛然之气扑面而来。 “就是你打败了劫火?感觉如何?” 第84章 “不如何。” 苏旭摇头道:“我甚至都不知我睡了几日。” 对方身上充斥着美酒、粉脂和血腥气息, 看上去仿佛沉溺于温柔乡中,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冷酷得令人心惊。 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闻言哼了一声, “离火王知会我们,已是半月前的事了。” 苏旭谢了一声,“这位——王上,这些日子以来都在万翼天宫做客?”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 但听这口吻,恐怕是妖王无误,况且看她的模样——有些熟悉。 苏旭狐疑地打量她一会儿, 猛地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两个孩子唤作大『毛』二『毛』的?” 女人愣了一下, 随口道:“怎么?你认识他们两个?我将那两个混账东西喊来——” “不, 我不是认识,呃, 你是裂蚀王?!” 苏旭讶然道:“你和凌霄仙尊过去是、是关系极好的朋友, 后来为何会有他将你打败的传言?你们闹崩了?” 倘若对方是妖王,且是那段回忆中大『毛』二『毛』的母亲,也就是血鬣一族, 还是个妖王——就必然是裂蚀王无误。 她本想说情人, 仔细想想眼前这位对百里葳没那方面的兴趣, 最多只是后者有心意罢了。 女人伸手捏捏她的脸, 冰冷的爪尖划过少女的下颌, “小丫头才活了几年, 竟连我小时候的事都知道——” 苏旭默默拿开对方的爪子,纠结地道:“你那会儿不都生了大『毛』二『毛』吗!还算什么小时候?” “论岁数,那会儿我不比你年长多少, 你可不就是小孩子?” 她摆了摆手,“他宰了他那个师妹之后,没多久就走了,我们有许多年不曾见面,再次相遇时,我让他认真和我打一场罢了。” 苏旭不禁默然,“你当真不曾喜欢过他么?” 妖王摇了摇头,“他想要什么长相厮守,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我挺喜欢他,但他还不至于让我只想守着他,若是应了他,总有一个人要受委屈,何苦找些不自在?还不如当朋友。” 苏旭了然点头,“倒也是——等等,他曾经打败过横山王,他们俩是否也认识呢?” “我怎么知道。” 她有些不耐烦地道:“寅君就在这里,自己去问吧。” 苏旭心道莫不是离火王将所有妖王都请来了,然而她究竟要做什么呢? 与此同时,前方闪出几个面容英俊的男人,他们皆是一头微卷的黑发,发间缀满金银彩石,肤『色』微深,身上蔓延着一道道黑斑纹,一双双琥珀『色』的眼眸泛着凶光。 “母亲。” 其中一人走过来,向红裙少女微一点头,“旸山君。” 苏旭知道这些是裂蚀王手下的大妖们,而且细看一下,他们之间的面容似乎都有些相似。 第160节 只是她无法分辨这些人谁是谁,“——君上。” 他们之间没多说话,裂蚀王却仿佛明白了儿子们的来意,她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回身拥住静候在一旁的鸟妖少年们,“老凤凰当真事多。” 说罢一群人扬长而去。 苏旭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她的神识稍稍放开,就能感受到九重殿里传来的灵压。 离火王的力量依然最为鲜明炽热,相较之下,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收敛——也兴许是受到她的压制。 她稍稍整理仪容,顺着灵压走近过去。 虫妖地盘早已被中境吞并,大荒五境,如今统共十位妖王,所有人皆年岁过千,个个都有通天覆地之力。 除却灭度王仍未离开暗咒邪窟——自从数百年前他败于凌霄仙尊之手,就再未曾出世,其余人悉数应邀前来。 在诸位妖王注视之下,红裙少女淡定自若地迈步进入大殿之中。 离火王坐在上首,其余人分列在两侧,他们身上的灵压收敛极致,却依然透出摄人的威势,空气凝重无比,仿佛呼吸都变得艰难。 左侧最上,一席朱红羽翼的男人轻轻侧首,鬓角蔓延出流霞似的红痕,玉颜美如雕琢,正向她投来一个温和友善的注视。 论血缘关系,这位就算是自己的长兄了。 苏旭听说司南王朱雀是离火王有感而生,然他也并未被母亲带在身边,只是随意丢到什么地方,任其自行出世。 她向着对方微笑了一下,旋又看到左侧第二席位的男人也在注视自己。 那人生得俊美,气质疏离高华,微微扬起头时,一双眸子竟是几近剔透的水『色』眼眸,仿佛蕴藏着浩瀚海天。 苏旭望进那双眼睛不禁微愣,直至对方似乎向她笑了一下,她才回过神来。 一时间又有几个人看了过来,她发现先前那个金发异眸的青年,竟然也赫然在列。 “你看到了劫火,它是什么样子?” 一道略显低沉喑哑的女声传来。 苏旭侧过头看去。 右侧席位正中,有个华服女人斜倚在玉座上,乌发如云垂落,鬓间珠钗横斜,一副慵懒散漫的样子,并单手撑在脸侧,姿态肆意地翘着腿。 她看似不经意地望过来,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犀利且专注,映着朝阳透出明亮的澄黄。 苏旭环顾大殿,隐约猜到了这人的身份,“横山王若是想知道,不如亲眼看一看。”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她将右手举至身前,掌心向上,空中倏然冒出一簇黯淡幽焰。 那一缕火焰渺小如烛光,幽幽燃烧时不断变幻形态。 与此同时,一股阴邪晦暗、充满压迫感的气息,以她站立之处为中心,猛然向四周爆发而出。 妖王们不可置信地纷纷『色』变。 “这就是永劫之火——的残骸。” 红裙少女气定神闲地道:“哪位王上若是好奇,不妨走过来细细观瞧。” 她抬起头扫视神情各异的妖王们,然后和最上首的离火王对视一眼。 后者也笑盈盈地望着她,眼中似乎有欣慰,又带着几分早知如此的信任。 苏旭第无数次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她总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原谅这个人。 然而时至今日,里界的危机当前,古魔们威胁着现世万众生灵,她也不愿再去思考那些儿女情长之事。 这是借口么? 或者说倘若换成别人,那事情是否会不一样? 在苏旭的内心深处,她知道这答案必将是肯定的。 譬如当日杀死陆月婵,她就曾在心中做过假设,纵然那女人是救世主,若是死了就无人可抵御魔族——虽然这完全是一时臆想,但她依然会选择杀死对方。 天下苍生与为父亲复仇,这两者在天坪上孰轻孰重,根本都是不需考虑之事。 然而换一个人,虽说她们之间再怎么说也谈不上仇恨—— 苏旭敛去心中闪过的纷『乱』念头,重新看向诸位妖王。 魑灵王亦坐在右侧,笼着漆黑银纹的鹤氅,昳丽侧颜透着几分忧郁,又显出雍容贵气。 他微微偏过头,那双幽邃的眼眸蓝如深海,“中境天命所归。” 九尾狐好像在凝望她,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森罗万象,宇宙辛秘。 “不过嘛——” 横山王慵懒开口,沙哑磁『性』的嗓音回『荡』在大殿里。 殿外的朝阳倾斜而去,此间光线又昏暗下来,她那双冷厉沉静的眸子由澄黄变得幽绿,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苏烈你的女儿宰了劫火,却要我们对你称臣,这是否不太对劲呢。” 苏旭迟了一瞬,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离火王竟然用了父亲的姓氏。 她曾说她去祭拜夫君,难道他们当真曾经拜堂成亲? “无妨。” 被点名之人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黑发金眸的女人走下玉阶,织金飞鸟裙摆拖曳而过。 她每向前一步,九重殿就崩碎一部分,各种摆件陈设悄然化成碎片,空间折叠、扭曲,向中心塌陷,一切在崩溃中重构,整个殿堂骤然翻转倾斜。 苏旭本来站在门口,眨眼之间,她已经立在最高处。 前方是层层向下的台阶,背后是玉雕镶金的宽大王座。 所有的妖王都只能被她俯视了。 不过,离火王也不是唯一一个站着的妖王,她很公平地将其他人的座位都变没了,故此大家都只能干站在大殿里,齐齐抬起头来看着最高处的红裙少女。 “既然不服我,日后就都听从陛下号令好了。” 火凤凰悠然开口。 妖王们纷纷投来眼神复杂的注视。 “我并无意见。” 一道透着寒意的低沉嗓音传来。 有个白发男人上前一步。 他身姿瘦削,披了一席雪白得毫无杂质的裘衣,越发显得清贵倨傲。 他扬起英俊无瑕的脸庞,一双幽绿如深潭的碧眸好似敛着月华,“自古至今,再没有谁能将古魔削弱到如此地步,陛下所为空前绝后,北境甘愿俯首。” ——原来就是冰原群狼之主的啸月王。 苏旭心情复杂地看向离火王,后者正向她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还未多想,又听见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陛下可有想过如何处置你手中的古魔?莫要忘记他仍然未曾死去。” 金发青年抱着手臂,语气散漫又透着几分骄矜,一蓝一绿的异『色』双眸含着些许笑意。 苏旭哪还不知道这家伙就是大黄金城的猫妖王,而且,这人看似是在挑事,实则是在帮她。 “流沙王说的极是,只是不知诸位对古魔有多少了解,据我所知,我们并不能真正将他们杀死,然我们亦可效仿将他们招来此世之人——只是反其道行之,把他们送回去。” 她停了停,“此举并不容易,故此需要我等同心合力。” 直至此刻,余下的妖王们终于为之动容。 第85章 封印古魔并非长久之计。 寻常的修士妖族们, 也许只将这些当做遥远的传说。 然而,妖王们半数以上都曾直面古魔之力,剩下年岁较轻的那些, 即使没有亲身体会,修为到了他们这种程度,自身与大荒紧密相连,也能遥感到里界的动向。 他们当中最年轻的几位, 成为妖王亦有数百载时光,这些日子里一直能断断续续感受到,在那里界深处传来的, 令他们灵魂深处产生恐惧的气息。 那种力量甚至曾侵入他们的梦境。 他们自然不会与人分享——手下们无法理解,也帮不上忙, 妖王们之间要么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要么也是疏离冷淡老死不相往来。 当然,有几位算是例外。 譬如司南王朱雀和断海王鲲鹏, 他们是离火王的血脉, 这件事大多数人都不甚清楚。 尽管正主们并没有刻意将之隐藏,但也没人敢去询问他们的出身,故此依然是个秘密。 苏旭能感觉到, 自己血缘上的大哥和四哥, 对离火王的态度算不上疏远也并不亲密, 但彼此间亦有些不需言明的信任, 就像他们两个之间。 就像她与他们之间。 “这倒是与你早年的想法不谋而合。” 一身朱红羽衣的妖王轻轻侧过头, 注视着旁边的离火王。 他眼中闪过一抹愁绪, “只是那时我们试过——” “如今不同了。” 一旁水『色』眼眸的妖王低低地叹了一句,“当时只有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此时若是得各位王上相助, 灵力必然足够开启那阵法。” 其他人听得稀里糊涂,然而他们都是见识广博之人,只言片语就能隐隐猜到真相。 不过此事含糊不得,若是大家真要同心协力做事,更不能有谁藏着掖着,一时正待发问,外面又落下一道灵压。 苏旭一抬头看到了蓝裙华服的女子,她正笑眯眯地看向自己。 “小九,有个万仙宗的人想见你。” 莪山君这么说着,迎着满殿妖王的视线,也依旧悠然自得的样子。 “说是有些关于苏云遥的事——你们并不知道。” 第161节 苏旭愣了一下,她忍不住看向离火王。 妖王们的视线都在她们两个之间跳跃,即使他们大多没听过那个名字,然而苏旭有个人族父亲于他们而言却并非秘密。 离火王神情不变,看上去依然冷静自持,甚至那几分从容的温柔婉约都不曾褪去。 她微微偏过头,沉坠的钗头凤口赤珠红艳,翼翅上垂落的金丝流苏扫过眉梢,一双耀眼的赤金『色』眸子不起波澜。 苏旭与她对视一眼,刚想开口喊王上,忽然想起此处遍地都是妖王。 心中滑稽又有些好笑。 “母亲要与我同去么?” 红裙少女微笑道,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大哥和四哥不妨给诸位王上讲讲你们的经历。” 她说得太过轻描淡写,仿佛十年数十年来,他们当真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而从未孤苦伶仃地在深夜诅咒着将自己抛弃之人。 事实上,她确实已经不再纠结于那些过往怨恨。 他们是妖族,没人能要求他们像人族一样行事,她有最最慈爱温柔的父亲,让她拥有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记忆,已经足够了。 两位妖王面不改『色』地颔首同意,仿佛他们也早就与这有着一半人血的幺妹相识已久。 事实上妖族之间,在氏族之外,其他人很少用血缘互相称呼,就像苏旭从未听过其他人唤她作母亲——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犯不着对这事蝎蝎螫螫。 眼下有太多麻烦要解决,这绝不应该是她要耗费精力去思考之事。 离火王似乎从未拒绝过她,听到这样一句话,眼中也并无讶『色』,从善如流地伸出手。 苏旭握住她的手。 两人能够轻易洞金裂石的指爪,在此时轻轻相触,灵力交汇顿时天旋地转。 不过是刹那之间,她们已经不再置身于万翼天宫。 …… 地面上,妄城的重重华楼宫阙之中。 青铜白鹭香炉里雾丝叆叇,袅袅升腾氤氲,雕梁画栋的暖室里飘着花果香气。 沈暮雨一身疲惫地坐在案边,放下了酒杯,体内几乎消耗殆尽的灵力,开始缓慢地一丝丝恢复。 上首的案几后面,一身华衣锦袍的青年懒洋洋地坐着,衣摆织羽鲜艳,『色』泽斑斓瑰丽,映着阳光『射』出缭『乱』幻彩。 他一手拄在桌面上,斜撑在脸侧,“沈仙君莫要着急,今天可是大日子,你也并非什么大人物,她们也很难赶着来见你。” “君上说笑了。” 沈暮雨轻轻叹了口气,“贵地热闹非凡,此等景象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想必妖族中也有些大事要发生,君上能容我在此等候,并遣人帮我传话,我已是感激不尽。” 狂山君懒懒地摆了摆手,“仙君这些好话,还是留给正主吧。” 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接二连三的行礼声音,鸟妖们垂首敛翼拜伏在地,远远只见到他们外衣的流彩织锦,在阳光下映出一片光辉。 迫人的灵压瞬时『逼』近,窒息感宛如一只巨手扼上咽喉。 朦胧中,两道人影浮现在耀眼的光海里。 沈暮雨期盼这一幕已有许久,她甚至打过无数腹稿,假想过自己该如何应对这场景。 她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哪怕自己想说的句句是真话,在这种时候恐怕亦会卡壳。 果不其然,这一瞬间,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嗓子里。 年轻的修士怔怔地睁大眼睛。 鸟中妖神们优雅走近,乌发沉垂如云,眼眸灿亮似融金烈焰。 这如出一辙的稀世美貌,仿佛镜中倒影,水中花月,又好似灼伤人眼的火炎日芒。 那一刻,沈暮雨甚至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想法,就是两人合该在王座上等待跪拜,而不是屈尊降贵来见自己。 ——当然,也是她自身因为灵力耗空,而且身份限制,不能进入万翼天宫。 两人走进来,其中一人微笑看向她,“沈仙君。” 苏旭已经有过些许经验,她知道离火王这人和传言有很多不同。 譬如说后者不是很喜欢出风头,而且在人前不爱说话,颇有几分偏好冷眼旁观看好戏的意思。 而且此时对方也没摆出想要开口的姿态,她就自然而然当了问话的人。 “我不喜欢别人用先父开玩笑。” 苏旭声音温和地说道。 她迟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嗓音口吻,竟与一旁的妖王有七八分相似。 离火王也许早有所察觉,但也并不言语,唯有狂山君投来一个微微讶然的眼神,接着又恢复成慵懒散漫的样子。 他站起身来,显见不打算停留、参与母亲和妹妹的家事。 毕竟那与他毫无关系。 孔雀妖步履优雅地走出暖室,衣摆上绽裂的花彩拖曳过地面,他的身影在长廊上渐行渐远,外面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依稀听见谈话声。 “——阁主对此处可还满意?” 狂山君悠悠说道,尾音百转千回。 “能游览君上仙府,实乃三生有幸。” 另一道悦耳温和的男声响起,细听甚至又让人生出几分头晕目眩之意。 沈暮雨尚未意识到那是谁。 忽然,她听到对面的红裙少女看似漫不经心地道:“那是夜雪阁阁主,如今算是我的人了,他能看到你的记忆——但是仙君千里迢迢来见我们,若无意外,总要以礼相待。” 若无意外。 沈暮雨很清楚这话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含义,她强行压下想要逃跑的本能,寻常人见到野兽想要不管不顾丢下一切而逃命的本能,忍住畏惧微微摇头。 她不怎么害怕被人搜寻记忆,因为她并不打算说谎,但她恐惧着来自妖族的虐待,因为那可能是穷尽她想象也无法预料的可怖情景。 沈暮雨沉『吟』一声,划破掌心用指尖沾血,画出一个诡秘的符文。 “我接下来的话,若有半句虚言,必将经脉逆流而死。” 手上的血『色』符文绽放出道道金光。 两个妖族依然凝视着她,两双相似骇人的金『色』眼眸,似乎都在等待下文。 这样的血咒无法骗人,就算能骗过和她年纪相差不多、曾经身为同门的苏旭,也绝无可能瞒过另一位的眼睛,沈暮雨也不敢作假。 她清了清嗓子,颤声讲道:“我十六岁那年,父母要将我卖掉,换钱给他们的儿子娶亲,我从家里跑出来,逃了半月,去到了辕灵山——” 这些事看上去似乎和苏云遥没有半点关系。 然而两个听众都不着急,因为她们都能意识到,沈暮雨要从自家来历说起,是要表明她自身的清白。 “几番苦苦哀求,守门的弟子终于答应让我测天赋,我就测出了水系天灵根,这消息传入六峰,玉女峰首座林峤恰好从外归来,他说我是至阴之体,若是当上他的徒弟,继承首座有望。” 沈暮雨苦笑一声,“我那时根本不懂这么多,我只怕他们将我赶出去,或者一时收下我,日后又看我不顺眼将我赶走,我只大致明白他的话,但亦觉得他应当不会这么做,因为我体质特殊,纵然蠢笨犯下错,应当也会被容忍。” 苏旭一言不发地听着。 为何不让银笙直接来搜这人的记忆——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样会掠过一些细节。 银笙也许可以“看”到那些画面,但他很可能会漏掉一些模糊破碎的思绪,他曾直言,自己的能力也更适合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行事,否则效果亦会受阻。 她对沈暮雨当然有印象,一来她们年纪相似,二来都是首座的爱徒,很容易被相提并论。 后者曾经是试炼第二,成绩仅次于慕容遥,更成了别人口中“苏旭比她不得”的证据。 ——慕容遥有仙剑在手,虽不能契合,然而沈暮雨的法器平平,人们都传闻她要继承林峤的仙剑**。 想到这里,苏旭颇有些好笑。 在万仙宗的几十年,与师弟师妹和门中晚辈一起玩耍,固然也很快乐,但她还是不得不忍受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只因为她的伪装还是她的内里,都和这剑修门派格格不入。 那些看几遍就能学会的剑诀,那些让人艳羡的法剑仙器,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吸引力。 灵犀在她眼中也只是个漂亮的玩具。 “沈仙君,你听过你名字的典故么?” 苏旭看她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不想再耽误时间,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巫山女梦会楚怀王,言自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你道他们两个在梦里做了什么?” 沈暮雨一愣,“什么?” “你当真不知道?” 苏旭诧异道:“林峤不曾让你读书认字?” 沈暮雨苦笑一声,“他让人教我认字,但正经的书也就几本罢了,其余时候都在修炼——” “你觉得古时人王和神女在梦中相会,还能做些什么?” 苏旭平静地道:“总不可能是谈谈剑诀法术吧?故此但凡正经多读过几本书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来意,你和林峤之间若是有那种关系,也并非难以启齿之事。” 因为人们早就猜到玉女峰首座和徒弟们会有那种关系。 而且仙剑**的传承,似乎也有些双修功法的门道在其中,外人虽然不知详情,但身份高的也会听过一耳朵。 林峤被前任首座花雪仙尊收入门下时,也是风华正茂的美貌青年,两人之间也有许多被外人津津乐道的传言。 沈暮雨听着她的话,有些难堪地咬了咬唇,“我每次服下助长修为的丹『药』——然后与他修炼,再次醒来时修为都有长进,然而总是记不太清发生了什么事,我暗中问了其他的师姐师妹们,发现大家亦然。” 只是她们都不怎么在乎,她们大多出身名门,或是当修士久了,知道大能者都有些不为外人道的秘法。 大家只开心自己修为增长,具体如何,谁敢去轻易向师尊发问? 万一将人惹恼了,倒霉的不还是自己? 当然,也没有几个人会去怀疑, “有次我没吃那丹『药』,我才发现,我们之间,不止是、不止是男女欢好之事,他的手段极为骇人,我看到——他——他从我身体里弄出了一个东西。” 她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指尖深深刺入了掌心尚未痊愈的伤口,更多的血流了下来,滴滴答答砸落在案几上。 “是一具带血的骷髅,只有胎儿大小。” 沈暮雨吸了口气,双颊发白地道:“那东西会动,只是没动几下,就、就散成了一堆骨头。” 第162节 两个听者对视一眼,也并未打断她。 “然后他十分赞许地告诉我,我是他的徒弟当中唯一一个,因为想要一探究竟而暗中不曾服『药』的,他极为欣赏,从此允许我前往他藏书库中的禁地,还为我改了名字。” 沈暮雨不知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寒颤道:“自那之后,同门个个羡慕我,尤其是容朝云那贱人,更视我为眼中钉,但她——她也是,和我一样。” 苏旭挑眉:“你方才还说你是独一个?” “不错,但她和我不同,她是察觉了那『药』的作用,故此直接向师尊说明,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她叹了口气,“总之——我在禁地中找到一些有关魔族的记载,那些书我带不出去,然而有一卷里提到过,闇魔教曾以教徒血肉之身,诞下具有噬魅之力的婴孩,大略是这个意思,总之那女人——” “韩芸娘?” 苏旭接口道。 沈暮雨微微一震,“你们早就知道了?” 苏旭高深莫测地和离火王再次对视,后者显见已知晓了关于韩芸娘的事,包括她在里界的经历。 毕竟她虽然昏睡了这些日子,祸斗和银笙却没睡这么久,他们必然将能说的都说了。 “你师父是万圣教教徒,他从教中听闻了韩芸娘的事,获得了灵感,故此拿你们开刀,想让你们也生出个魔族?” 苏旭很想表示一下讽刺,但想想面前的姑娘也很无辜。 “你——你怎么知道——” 后者满脸震惊,“他本人嘴上也只是说,他是想要与我们一同研究如何毁灭魔族——” 这其实只是苏旭的猜测,因为玄火教似乎也在做类似的事,或者说闇魔教的“壮举”引起了许多魔门的注意。 苏旭问了这事发生的时间,确实是十多年前,也是韩曜刚出生不久。 沈暮雨显见不太相信林峤的说辞,但她又别无选择,直至师尊吩咐她一件事。 “他让我留意宗门中的弟子,有没有天赋高强,却又不显山不『露』水、蓄意低调隐藏的。” 沈暮雨犹豫着道:“宗门里天才辈出,也有许多平日里埋头修炼,从不张扬行事的——” 她说得含糊,苏旭却知道她意指自己。 “他让我留心他们是否隐藏真正实力,没多久又告诉我,你和慕容遥就是其中之一,你曾为你师弟师妹报仇杀了许多人,而慕容遥——不知为何百毒不侵,他让我弄明白你们俩是否是妖族。” 苏旭对前面这事不怎么惊讶,反而慕容遥有些令人意外,似笑非笑地道:“你弄明白了么?” 沈暮雨微微摇头,“说实话我那时已怀疑他是魔修,若是按这想法,我就不能全了他的心愿,故此也没好好做事。” 后来她查到了一些奇怪的线索,譬如林峤有许多年不曾离开辕灵山。 直至六十年前,他闭关结束,开始频繁离山除妖或者诛杀各种邪崇,期间因为听说狐妖在益州作『乱』的消息,他去了一趟凉月城,在城中与幽山君交手。 苏旭身上的灵压几乎都有一瞬的紊『乱』。 与幽山君打斗之人竟然是林峤? 虽然早知道那恐怕是个修士,但苏旭也没太想去调查,一来没线索,二来是那死狐妖打塌了茶楼。 她暗中向离火王传音道:“这事你知道么?” 后者同样传音回道:“我知道是林峤,然我答应过你父亲,不会为了他杀死无辜之人。” 苏旭顿时扶额,也不好说你咋不告诉我,也是自己从来没问过。 ——但这果然是父亲的作风,他兴许不会阻挠离火王去做别的什么事,然而至少与他相关的,他不愿对方再『乱』造杀孽。 “你没去查?” 苏旭下意识问道,旋又想到这事还真不好查,因为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巧合。 离火王默然片刻,忽然传音道:“若是查出他并非无辜,我一定会忍不住杀了他——那太容易了。” 苏旭愣了一下,随即听她继续道:“那时你又如此难过。” 所以你就干脆把人留给我杀?事也留给我查? 苏旭顿时领会到对方的言下之意,不由摇头,“你不怕我放下了?” “你若当真放下,我再去做,你若放不下,早晚会来问我。” 苏旭无语,“……你倒是挺了解我。” 她最初不想和这人提父亲的事,只是怕自己失控,问出一些愚蠢问题,或是忍不住以人族的习俗行事去要求对方。 但这不代表她永远都不想说,只想等她们再熟悉一些,或是岁月流逝伤疤褪去不再刺痛,届时或许能平静以对。 离火王淡定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一样,首次开口道:“沈仙君打探到我儿来历,又经仙缘台一事,推算林峤有意引幽山君在城中打斗,意在害死她父亲,可是这样?” 这话虽是提问,却满含着不容辩驳的气势。 沈暮雨再次愣住,然后点头苦笑:“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不错,我查了我那师尊的行踪,他那些年统共离开宗门三十余次,每次出手必有妖族或者魔修丧命,而他经过的城镇里,总会有人加入万仙宗,许多都是他或者他的其他弟子们带进来的,我猜测他是想找什么人。” “林峤在找祭品。” 苏旭恍然大悟,斩钉截铁地道:“就像玄火教那个廖老鬼,他将韩二狗弄进万仙宗,也是为了让他干这个事——你和我爹的事究竟有多少人知道?” “我已经宰了许多不知死活之人。” 离火王沉『吟』道:“他并不确定,故此算不得知道。” “天呐,是我将我爹害死了。” 苏旭扶额,“而且,也不只是我,虽然我当真不想指责你,但是——” “无碍,你我皆有责任,算起来我的过错更多,若是将你丢在大荒,兴许不会为他招致祸患。” 火凤凰一脸冷静地道:“但你莫要忘了,他愿意将你养大,而且他本来时日无多,又拒绝被我延寿。” 沈暮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母女:“你们在说什么?” 苏旭已经很明白了,古魔被强悍的妖族吸引,血脉特殊的怪妖尤甚,倘若林峤有些线索,知道她和离火王一脉有血缘关系,必然会想将她拿去当祭品,凉月城之事只是试探——如果她当真有本事,怎么也能够救下父亲。 可惜,她那时一点点微末的伎俩,绝不足以做到。 哪怕是妖王的女儿,在年幼时,也脆弱无力如斯。 “他未必想要让你去做什么,”离火王似乎看穿她的想法,“若是你父亲身上有我的力量,他也不会轻易丧命——林峤亦可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苏旭闭了闭眼。 她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关于母亲为何不给父亲留下一两样宝物,尤其在她修为渐长,她知道有无数办法可以庇佑一个人。 “他不愿这么做。” “那可以保护他,却也会暴『露』你们——他是这么想的,我要走了,他想怎么做我都依他,故此也不曾反驳。” 苏旭长叹一声,望向神情复杂的沈暮雨。 “仙君不妨在妄城多住几日,或者待你伤好,前往万翼天宫一游也未尝不可。” 后者低声谢过,显见明白她无法再回万仙宗,至少在林峤丧命之前。 “仙君若不介意我多问一句,你为何会身受如此重伤?” 苏旭垂眸道,语『露』关切之意:“是哪个妖族所为?” 沈暮雨手上的法术尚未消退,她不能说谎话,直言相告道:“我是从里界出来的,有人将我送了出来。” 第86章 里界。 他穿过无边无际的混沌, 来到了白骨如海的废墟深处。 在现世的某个角落,定然有一片已然化作残骸的神殿遗迹—— 此处便是投影。 远古时的大能者们,将古魔封印之后, 又开辟了现世之镜像的里界。 他走过无数残破斑驳的墙壁、倾倒断裂的阶梯,幢幢黑影森然摇曳,废墟之中遍布着零散或堆积的骸骨。 他途经之处,漆黑的雾气悄无声息向前蔓延, 染黑了那些森白骨骼,雾流紧紧追随着他的身影, 浪潮般涌过地面,又攀过断壁残垣。 那人在废墟的最深处停住脚步。 千千万万的骸骨升腾而起,如同逆行的雪雨般向空中汇聚, 拼凑成巨大的尖爪、枯瘦的手臂、紧接着是肩颈肋骨、眼见着即将出现一副完整的人形。 然后, 那些骸骨上渗出层层黑色雾气, 黑雾如绞树藤萝般缠绕其上, 层层叠叠将之包裹—— 那副巨大巍峨的骨架轰然破碎。 碎屑如雪般洒落, 纷纷扬扬飘洒而下,没入雾气之中看不分明。 …… 数日后, 另一个消息如同飓风般席卷了中原九州。 ——大荒局势已定,东西南北的九位妖王, 悉数臣服于中境。 万翼天宫从鸟族圣地,变成了妖皇的神殿,妄城随之成为妖族都城。 无数的鸟妖部族开始日夜狂欢,族长们纷纷前往朝圣,那些有名或无名的大妖们,也从各地赶来。 同一时间,因为大量修士被卷入里界、面临着前所未有压力的中原仙道, 那虚假的山雨欲来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此事便如同巨石落入湖心,砸起一片惊涛骇浪。 数百年来,妖王们纷争不休,都想抢夺彼此的领地,大妖们也因此撕得不可开交。 对于九州仙府而言,他们算不上坐收渔利——因妖族而丧命的修士仍然只增不减,但至少不会面临数位妖王联手的糟糕境况。 妖王们的力量毋庸置疑,他们的肉身之强横,根本不是修士手中剑诀法术能够毁灭的。 甚至哪怕是如今业已呈现的万仙宗宗主——在下任没有继位之前,凌霄仙尊依然是宗主,他曾分别和横山王以及裂蚀王交手,也只是击败了她们。 她们重伤败退离去,却远远不到濒死的地步。 凌霄仙尊飞升之后,再没人于剑道一途达到他的境界。 “我听师父说,若是首座不曾被离火王重创,再过个两三百年,兴许也能达到宗主当年的境界。” 桃源峰的春雨丝丝飘落,漫山桃花灿若红霞,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几个内门弟子坐在亭中闲话。 第163节 “首座拒绝继任——” 有人忧心忡忡地道:“你说他究竟怎么想的?苏师叔虽然是妖族,然而并未做过什么坏事——” “噫,她不是将韩曜推进埋骨之渊了吗?” “对她而言那也算不上什么坏事吧,换成我的话,我说不定早就忍不了了。” 谢无涯拒了宗主之位,却并未说理由,人们自然想成他自觉愧对门派,因为将妖族收入门下。 然而,大家嘴上不说,心里谁还不清楚,沧浪仙尊是什么修为,他绝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的徒弟是妖怪,而且当年苏旭入门时也谒见过其余的长老,她身上毫无灵压是有目共睹的。 说白了,她不太可能是妖族奸细之流——妖族不会使这种诡计手段不说,使了也没什么用,又不是两军交战还需派人来偷重要情报。 她应当就是个流落中原的半妖,被谢无涯捡到之后心生怜悯带回了宗门而已。 当然,这是一部分对沧浪仙尊颇为尊敬之人的想法。 还有些人心怀恶意,坚信以他的修为,不仅能看出苏旭是个妖怪,还应能看出她血脉非比寻常。 那火凤凰的儿女们差不多个个都是怪物,而且定然有些平凡妖族没有的力量。 谢无涯曾经和离火王交手,虽然身受重伤,依旧能留下性命,而非被烧得魂飞魄散元神毁灭—— 再联系苏旭的事,他们笃定这两人定然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虽说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苏师叔当真挺好的。” 亭中的少年少女们沉默片刻。 旁人低声附和道:“是啊,她总是给我们解惑答疑,从不端着架子装模作样。” 有个姑娘神秘兮兮地招手,示意同伴们凑过来。 “我觉得她是被逼走的,听说首座早就答应将灵犀给她,结果不知怎么出尔反尔——”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你从哪里听说的?” “是斩龙峰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也是听来的,”那姑娘嘟囔了一句,“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韩曜?我还听说他是个魔族呢。” 众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话又从何说起?!” “他怎么会变成魔族——不对,哪个魔族生得和人一模一样?还能修炼玄门功法的?” “我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的。” 姑娘摆手道:“然我觉得有几分道理,你们想啊,他是个三灵根,结果筑基比谁都快,这且不说——” 她眼珠一转,将金湖城陆家和凌家联手坑了万仙宗弟子一遭的事,也讲了出来。 众人知道她在斩龙峰那边有几个好友,也并没有多想,只是听着那番遭遇连连惊叹,“所以,其实是苏师叔救了他们一伙人?” 玉桂仙君身陨,她的兄长陆家家主也死去了,陆家瞬息之间有数位高手丧命,现在族中一片混乱,剩下的人忙着争权夺利,声势大减。 “当时凌家的人也曾用照妖镜试探过他!” 陆月婵死后,血契失效,当时参与那场秘密集会的人,都可以随意将事情说出去了。 这事很快被消息灵通之人得知,然后越传越广。 “最初他们怀疑韩曜,是因为凌家的人知道苏师叔和其他几位师叔都是妖族,他们见他修行速度太快,认为他必然和他们一样,结果他在照妖镜下安然无恙!” “那也不能就此确定他是魔族吧?” “当然不是。” 那个姑娘清了清嗓子,“但他被推下了埋骨之渊,按理说,他应当死了,然而——”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直到旁边的好友忍不住推她,“他的结魂灯尚未熄灭!” 少年少女们纷纷哗然,“真的假的?!” “真的,我昨天偷跑去看了,你们不信也去看看啊。” 一群人稀里哗啦地撤出了亭子,纷纷驾起飞剑直冲峰顶,几道彩霞流光瞬息间远去。 这山腰的凉亭里,先前说话的姑娘伸了个懒腰,身形变幻,已然是另一副模样了。 他抬头向着山巅遥遥望了一眼,才消失在原地。 ——事实上,早在仙缘台事件之后,修士们都去关注古魔和里界动向,或者也是离火王和苏旭的关系,至于被这妖王之女杀掉的师弟,倒是变得无人问津了。 没人在意他的死活,或者苏旭杀死他的缘故,因为这些相比之下,似乎都不再重要。 真实又残酷。 然而,这一天,随着一群桃源峰弟子跑到命缘池旁边,找到了韩曜那不曾泯灭的结魂灯—— 新的流言再次传遍万仙宗。 看守命缘池的弟子也表示很震惊。 他们已经在这待了数年之久,平日里只自顾自修行,看着不允许人跑进来捣乱罢了。 别说他们对外界的事不太清楚,就算是知道的,也没有谁想过去看看韩曜的结魂灯。 “不过,也有许多师兄师姐进入了里界,结魂灯却并未熄灭的啊!” “他们是直接进、入、里、界,谁是掉进埋骨之渊的?” 埋骨之渊里的魔瘴最是浓郁,倘若是被某个魔族领主拉入里界——而且大部分失踪修士的经历也确是如此,就完全不同了。 另一边,静心殿中再次聚集了诸峰首座和数十位长老,并一些身份重要的内门弟子。 慕容遥赫然在列。 他面色无波,维持着冷峻肃然的姿态,悄然敛去眸中的忧色。 因为他们正在讨论现今大荒的局势,并且说起新任的妖皇。 “哎,谁能想到,离火王竟将位置给了——” 讲话的桃源峰尹长老停顿了一下,她曾经也认识苏旭,还被那小姑娘尊敬地称为师姐。 “旸山君。” 最终她也只能说出这样冰冷的称呼。 殿中尚有人不知那是哪位大佬,慕容遥听见自己的师弟师妹在后面交头接耳。 “是啊,就是苏旭——” “首旸山一直无主,人都说那是离火王特意给她留下来的。” 年轻人们小声说了几句,又安静下来,听着师长们议论。 “这并不奇怪。” 程素微微侧过头,娇俏脸容上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火凤一族有涅槃重生之说,并非传言,多有凤凰陨落于**之中,离火王——纵然她的神火无可匹敌,也未必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 众人不禁看向说话的天岩峰首座,有些年轻弟子首次听闻这说法。 “你是说,她让旸山君继位,是因她要去渡劫了?” 颜茴轻轻蹙眉,“她的儿女众多——” “且妖族并无父母传位给子女的说法,大妖们的山领都不可能,妖皇之位更只会是能者居之。” 林峤打断了云海峰首座的话,同时若有若无地向对面的桃源峰首座看去。 “苏旭定然有本事服众。” 静心殿里安静了一瞬。 不少人明里暗里看向了谢无涯。 仙缘台之后,人们背地里议论纷纷,揣测纷纭,却极少有人再光明正大提起这名字。 更别说后来她成了首旸山之主,人们更是将她当做其他的大妖,一律以山领称之。 如今沧浪仙尊还在那里坐着,身边却空空荡荡不再有哪怕一个亲传弟子,只有一群长老们环绕着他。 长老们后面各有徒弟,相形对比之下,他竟莫名显出几分孤家寡人的味道。 谢无涯看上去极为平静,听到那名字也面不改色,“她自然有本事,除了灵力稍逊色一筹,离火王能做到的,她都能做到,离火王做不到的,她亦能做到。” 满殿修士瞬间哗然。 谁也没想过他会给出如此之高的评价! 千百年来的大大小小的战役,以及陨落在离火王手下的各派大能者——相比之下,苏旭甚至毫无战绩可言。 谢无涯并不做解释。 “你们早晚会知道。” 只留下这么一句神神秘秘的断论。 沧浪仙尊如今拒绝担任宗主之位,那按照规矩,唯有其他几位首座中,挑修为最高的。 另外四位首座都是化神境,只是小境界有所不同,林峤和颜茴是化神九重,曾梨是化神五重,程素因为年纪最小,如今也才化神二重。 云海峰首座性子温和,而且并非剑修,很快也表明了态度,自言不配继任。 林峤的表现却是在诸人意料之中,他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有些犹豫。 ——长老们都看得出来,他是愿意的,只是仿佛还有些顾忌。 或者只是想装装样子,不愿立刻答应下来罢了。 在场的也都是人精,谁也不点破,只安静地等他点头。 林峤正待开口,殿中异变突生。 人们先是感受到几道强悍无比的灵压,气息冰冷或是灼热各不相同,然而都令人心底升起一种发自灵魂的畏惧感。 修为稍低的内门弟子们率先遭殃,许多人身上灵力运转都停滞下来,他们不同程度地感到窒息,甚至开始颤抖。 片刻之后,几道人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门口。 迟了一瞬,人们才看清他们的样子,年轻的弟子们不由惊呼出声。 “是妖族——” “那是什么——” 第164节 有个斩龙峰弟子按捺不住,率先祭出了法剑。 空中划过一道流萤般的火光。 烈焰熊熊燃起。 来者当中,有个人轻描淡写地一抬手,指尖所触之处,烈火竟然尽数被他吸收。 那犬妖侧过头,英俊的脸容上绽裂着灼灼火纹。 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随手一弹,那火焰剑光重新飙射而出,精准地撞在那斩龙峰弟子的身上。 后者全身巨震,转瞬间被烧得皮肤焦黑,经脉尽断。 那人的师父就立在旁边,几次想要出手,却被强横的灵压生生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是厌山君。” 人群中响起一阵阵议论。 又有人倒吸一口冷气,“那七尾狐又是哪个?是青丘的大妖——” 静心殿外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出现了无数黑影,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高空中。 雨丝朦胧飘落,在风中支离破碎,掩不住大妖们冷酷嗜血的眼眸。 人们能感受到层层叠叠的灵压,许多正在隐忍却亟待释放的力量,仿佛正在等候着一声令下,冲进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一时间许多修士蠢蠢欲动,却都迫于灵压的挟制,只能伫立在原地。 为首的少女立在最前方,水红蹙金的罗裙明艳似火,她有一双灼热明耀、却令人胆寒的赤金色眼眸。 视线扫过之处,修士们几乎纷纷撇过头去,一时竟无人敢与她对视。 她并没有去看其余几位首座,也没有分给谢无涯半个眼神,只是直勾勾地望向林峤。 “你们不想听妖族废话,然而宗主飞升了,这里没人打得过我——沧浪仙尊若是敢出手,嗯,我寻思他也不敢,因为他知道我若认真起来,能将万仙宗毁个大半。” 话音未落,就有人想反驳,却在威压中透不过气来。 几位首座们倒是可以说话,然而他们见谢无涯只垂眸不语,猜到这恐怕是真的。 颜茴轻轻叹了口气,语声温柔地道:“陛下远道而来,无论想说什么,我等自当洗耳恭听。” 所有人脑中轰然一声。 ——那些从未见过苏旭的人,此时也意识到了她的身份。 这就是那个名动九州的半妖!人家说回去继承皇位,如今真真正正当了妖皇! 妖族不似人族有那么多规矩,妖王们悉数向中境臣服,新任妖皇也不需要任何继位仪式——而且他们还忙着琢磨如何将古魔遣送回虚空外世。 当然,在人们眼中,自然只是妖族不注重礼节规矩罢了。 苏旭颇给面子地向她点点头,“只是要让几位仙尊失望了,我懒得给你们拿什么证据——反正大家从内心里也不会相信妖族,所以你们就老老实实坐着听着——” 她话锋一转,眼中金辉闪耀,如同烈焰中翻腾的火浪,“林峤,你是不是特别失望,因为那闇魔教徒给不了你想要的信息,故此你将他杀了?” 玉女峰首座微愣,“你在说什么?” “好了,不要装了,我知道你是万圣教教徒,说不定还是教主什么的,你想让徒弟们像韩芸娘一般生下有魔族力量的人族,只是尝试了许多次都失败——你,算了,你们魔修没有良心,骂你也没用。” 苏旭不管不顾地继续道:“你知道凌霄仙尊飞升在即,你联合了凌家,不过是想借他们之势,让谢无涯声望大跌不能继任,你也早猜到云海峰颜首座会将这位子拱手让出。” 苏旭意味深长地说着,环顾周围一大圈瞠目结舌的修士们。 “其实我也想过这问题,既然是魔修,为何不去杀人放火,或是潜心研究如何召唤古魔?原因很简单,你若是成为万仙宗宗主,就有机会破坏护山阵法,并以辕灵山上万修士为祭品,令血骨现世——就像诸位在仙缘台见到的那一幕。” 殿中修士们再次哗然。 林峤脸上的从容逐渐褪去。 “你向凌家告发我是妖族的事,因为你也想知道我的真身究竟是什么,有无资格当你圣神的祭品。” 苏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很难过吧,被我戳穿了你的大计,然而这终究不可能实现了,因为我要你死在这里。” 话音一落,许多人下意识紧张起来,殿中气氛一片肃杀。 妖族们却都很放松,因为他们知道她的话没有讲完。 “你知道么,我其实可以二话不说杀了你,但我偏要先揭穿此事,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个魔修而言,身败名裂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红裙少女嫣然一笑,她微微侧过脸,半阙玉容明丽生辉,钗头垂落的金丝流苏轻轻颤抖着扫过眉梢。 “想要令一个魔修愤怒痛苦,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毁掉其多年筹谋,让他不能再向他的圣神进献祭品,那烂骨头架子只得老老实实被封印在里界深处,等着我去将它付之一炬。” 这下就算再迟钝麻木的人,也看出几分不对劲。 ——苏旭并非只是好心好意来揭穿万仙宗有个魔修的。 看上去,她和这魔修还有点私仇。 话音落下,红裙少女猛地扬起水袖,飞扬的火光迅疾如雷,直接撞在横空浮现的仙剑之上。 十数道灿烂的焰光横空涌现,如同烟花般绮丽瑰美,空中腾起呛人的热浪和滚滚浓烟。 两道骇人的灵压飙升而起。 林峤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陛下好手段,若是你当年有今日的本事,苏云遥也不至于死无全尸。” 此话一出,许多玉女峰弟子脸色顿时煞白,显然她们意识到事情再无转折。 他手中蓝光爆现,四周霎时变得湿润清冷。 那两道光芒极为浅淡,朦朦胧胧缭绕在细长的剑刃上。 霜色中透着一点薄薄的蓝意,宛如隆冬时节,晨间雨雪飘零,林中云雾聚散。 他似乎没什么动作,身前却幻起一片雨雾似迷蒙的剑光。 苏旭丝毫没有动怒,“仙尊应当也与你的圣神相见恨晚,常常懊悔当年无力而被人害死至亲,就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了吧。” 数十道剑气横飞而来,流离水刃将火焰切断。 白雾袅袅蒸腾,殿中一片迷蒙,热浪肆意熏漫,四周的景象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 朦胧中,他们看到一簇簇焰火破碎开来,却并未坠落熄灭,而是在空中极速抖动着爆燃膨胀,仿佛千万朵怒放的红罂,花蕊中又绽裂出万丈光芒。 人们双目刺痛,下意识闭眼扭过头去。 林峤的叹息声隐隐传来,“陛下竟连这事都知道了,看来我输得不冤——” 苏旭其实不太确定,所以才把话说得模糊。 先前她从沈暮雨口中问出了林峤的年纪和籍贯,发现这家伙极有可能是秦前辈游记中、被那世家小姐看上而妻女惨死的农户。 “然报仇这件事,杀了正主即可,若是还不满足——” 苏旭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和他废话。 世间有悲惨经历的人多了,也没有个个都像他这样变成魔修,祸害那么多无辜的人和修士。 光芒散去之时,人们震惊地发现,林峤全身被烧得焦黑溃烂,几乎看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 几个首座对视一眼,除了谢无涯满脸淡然之外,其余的皆露出些许骇然之色。 无论苏旭的血统再如何不凡,她在她们眼里也只是个半大孩子,竟能有这样的本事—— 这殿中高手极多,然而大家按捺不动,是因为魔修和妖族对他们而言皆算敌人。 再说双方显然有私仇,还不如等他们打个不死不休。 谁知这战斗结束得太快了。 林峤的座位旁边倏然弥漫起一阵黑雾。 雾流一股股汇聚,飞速地凝成了数十根长长的触须,其上尖刺嶙峋,张牙舞爪地在空中晃动。 那并非在虚张声势。 ——它们牢牢抓住了林峤想要脱体而出的元神,将之钉在了原处。 “魔族!” 不知道有谁尖叫起来。 雾海中浮现出美貌赤|裸的女子,雪白身躯上黑纹汩汩流动。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空中的元神,“哎呀,万圣教的魔修,我还从未尝过滋味呢。” 静心殿中一瞬间慌乱起来。 许多修士相继召出法器,眼中的震惊和恐惧再也掩饰不住。 ——那绝对是货真价实的魔族! 苏旭摊开手,“慢点吃,没人和你抢,你们应当都没有兴趣吧。” 她早猜到姓林的可能会逃跑,毕竟己方人太多了,而魔修嘛,他们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愿意拼命的,尤其是在大业尚未完成的时候。 身边的妖族们闻言纷纷拒绝。 开玩笑,这种魔修身上有魔族的气息,他们闻到就快要吐出来,更别提上嘴了,无论是魂魄还是肉身。 此时,两柄射向她的仙剑疯狂震动—— 仿佛死前的最后一搏,剑刃上猛然爆发出耀眼的腥红血光,甚至有苍白的骨刺层层叠叠冒出。 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陡然弥漫开来。 苏旭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望空伸出,指间鳞片冷光闪现,利爪上隐隐有雪雾飞腾。 两把剑相继落入掌心。 仪容昳丽的黑发青年挡在了她的身前。 他头上生出苍白的犄角,分叉如繁盛花树,澄黄眼眸里仿佛有醇酒荡漾。 静心殿中有一瞬间的死寂。 人们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爆发的灵压,湮灭了一切噪音。 谢无涯终于从座位上起身,怔怔地看着他,“——媱姬。” 第165节 青年安静地回望,明眸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是见到了一个与自己毫无爱恨纠葛的熟人。 “嗯。” 他轻轻地攥起了手爪。 两柄仙剑上腾起冰霜,霜冻肆意蔓延开来,坚冰层层裹住剑刃,隐去了锋芒。 然后,接二连三的碎裂轻响中,它们变成了满地碎片。 苏旭疑惑地道:“你竟还能认出来?不是灵压都变了么。” 谢无涯轻轻叹息,他也没摆出情深义重的悔恨样子,只是口吻平静地说道:“神情模样不曾变过。” 苏旭顿时无语,心想你倒是真会认。 她侧头看了看正主,“他显见想和你聊聊,你若愿意就和他走一趟?我无所谓,你想的话,变回女人都可以的。” 媱姬显然也不怎么在意,漫不经心地道:“你喜欢我这副的样子,我何必为了他而变化?” 他抬头与谢无涯对视一眼。 两人什么都没说,同时消失在原地。 宗主飞升之后,静心殿里的禁制也被削弱了很多,然而能这样直接离开,修为也必然高深。 大家的目光逐渐落到了苏旭身上。 红裙少女微微一笑,极为坦诚地道:“不错,事情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  吃瓜群众——你绿了你师父? 然后接小九最后一句话23333 *农户故事见32章~ 第87章 苏旭动作利落地杀死了林峤——且让自己的魔族手下将对方的元神吞噬, 这一手彻底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修士。 她甚至并没有罗列证据,显见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 也是因为她足够强,强到能轻易用灵压按住玉女峰的修士们, 并隐隐以满殿弟子的『性』命胁迫另外几位首座不得妄动。 故此哪怕林峤是无辜的,也难逃此劫。 不过,从一开始,这位新上任的妖皇陛下, 就没想给万仙宗面子。 你们的妖族有偏见没『毛』病,反正我也同样不尊重你们,故此老子爱杀谁就杀谁—— 当然, 并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林峤是无辜的。 因为他们此前毫无交集,并无仇怨, 苏旭千里迢迢跑过来, 只为了杀一个无冤无仇的化神境修士?她吃饱了撑的么?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不愿相信。 至于那些目眦欲裂、满脸泪水的玉女峰弟子们,一时间并没人在意他们如何作想。 万仙宗的首座长老们悉数被震慑, 没想到一眨眼功夫, 沧浪仙尊和那妖龙竟然也一同消失了,听上去他们还有着不得不说的关系。 而且,苏旭和那龙族又是什么关系?! 他们一时间想入非非浮想联翩, 各种狗血故事冒出脑海—— 那一句轻飘飘的事情如你们所想, 也太耐人寻味了。 “——所以那龙族已经是你的人了?” 桃源峰弟子当中有个胆大的、以前和苏旭关系不错的姑娘, 小声哔哔了一句。 “你知道他和首座是什么关系?” “嗯。” 苏旭很好脾气地道:“我头一回见他就知道了, 他们曾经是结拜夫妻, 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俩玩得好就够了。” 那姑娘瞪大眼睛,最终忍不住悄悄给她比了个拇指。 桃源峰修士们纷纷投来各异的目光,当中大半都是惊讶混合着敬佩。 ——他们都听了不少传闻, 当年也曾受过苏旭的教导,对这位师叔的遭遇表示过不忿。 苏旭说的是大实话,媱姬的身份对她而言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她挺喜欢和对方相处。 然而别人听来,自然不会这么想,反倒成了她有意报复。 ——直接将人曾经的老婆都抢到后宫里了,果然是能当妖皇的人! 静心殿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片刻之后,颜茴缓缓起身。 身后的云海峰长老们纷纷紧张起来,下意识以为自家首座要做出些惊人举动。 妖族们也下意识看过去。 颜茴微微叹息一声,她一贯温婉和善,此时说话也不卑不亢,“陛下若不急着离去,可否随我前往后山观天楼一叙。” 六峰弟子们的目光里充满了困『惑』,长老们面面相觑若有所思,有的想要出言阻止,有的则不动声『色』。 观天楼,是整个辕灵山护法结界的阵核所在,只有历任宗主能自行出入。 此时宗主飞升了,其余几位首座中都可以进入——只是必须至少有半数人同时输入灵力。 云海峰首座此时开口邀一堆妖族进入观天楼,是什么意思? 苏旭抬起手,旁边涌动的黑雾化作细丝,一缕缕缠上皓白手腕。 她又拉住旁边的黑皮犬妖,抬起头对上颜茴忧心忡忡的视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云海峰、天岩峰、飞月峰三位首座,苏旭和身边的厌山君,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殿里。 剩下的一堆修士和妖族大眼瞪小眼,无声对峙。 斩龙峰翠竹苍苍,风中绿波跌宕,万顷碧海笼罩在细雨中。 天际阴霾逐渐散去,一丝光明流泻而出,云中腾跃的霞光宛如野火漫烧,愈燃愈烈。 三个首座离开静心殿,传至观天楼之前,抬头便看到这样一幕,周围的看守修士们个个低头敛目,却都注意到异常—— 蒙蒙细雨尚未褪去,苍穹中已然红霞漫天。 红裙少女从古道上漫步走来,一道曦光倾泻而下,将她的身影勾勒上一层瑰丽金边。 三位首座对视一眼,她们无论『性』子如何,都是心细之人,见状自然有所联想。 ——这孩子才几岁,竟然已晋入了天人之境?! 就算是离火王的血脉,这境界的晋升也与悟『性』心『性』有关, 厌山君走在她身边稍后一步,态度算不上特别恭敬谦卑,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和尊重。 几位首座都认得这名动九州的大妖,传闻中他的妖丹对于火属修士来说是无价之宝,因此折在他的手下的大能者不知凡几。 他对这新任的妖皇陛下,似乎也是心悦诚服。 ——她们当然不知道,祸斗最初遵命行事,但当他亲眼见到苏旭手撕了劫火,从此以后就唯她马首是瞻了。 苏旭并不知道周围的人都在想些什么,虽说她大致也能猜到。 她只是盯着前方那一座巍峨矗立、气息古老的九层高塔,附近守卫森严,在此看守的斩龙峰弟子们个个修为不俗,远远就能感觉到结界密不可透的力量。 三位首座相继在门口结界上输入了灵力,『荡』漾着金『色』的水波似的门封顿时四散开来。 进入观天楼之后,三人看向苏旭的目光里,都若有若无地带了些犹疑。 程素率先开口,“二师伯飞升前曾为我们留训——” 天岩峰首座微微一顿,玉雪可爱的娇俏脸庞上,难得浮现出一丝『迷』『惑』,“他让我们相信——妖皇陛下。” 她的师父也是九玄仙尊的弟子,口中的二师伯自然指的是凌霄仙尊。 苏旭诧然:“这是他的原话?” 百里葳飞升之前,大荒根本没有妖皇。 “——又是掐算?” 她自言自语般问道。 三人沉默以对。 片刻后,飞月峰首座曾梨率先告辞离去,她向来『性』子严肃刻板,难得忍住和几个妖怪同处而没有拔剑。 她离开之后,气氛似乎松弛了很多,颜茴和程素对妖族都算不上憎恨,前者经常和魔修打交道,后者年纪轻轻当上首座,鲜少离开宗门。 “二师伯他——” 颜茴小心地斟酌着言辞,“对陛下十分信任,尽管那时我们还以为他说的是哪位王上——” 她敏锐地发现提起凌霄仙尊时,苏旭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同。 但譬如两人如何相识,是否有超乎寻常的关系等等,纵然她们再如何好奇,也不会随意发问。 苏旭心情复杂。 那人不但料到她能当上妖皇,还知道她会回来?他是否早就清楚林峤是什么货『色』? “好吧,我已知道你们带我来,是因为他留了话,那他想让我看什么?” 两人顿时引着她上楼。 这高塔中的层层旋梯扭曲向上,如同一棵巨树般将顶楼撑起,其余楼层悉数悬空。 护山结界的阵核,是一座矗立在地面、由道道金光搭建的法阵。 从削壁奇峰的山峦,再到桃林竹海的美景,高山峥嵘的内门六峰悉数囊括其中,外门无数庄园院落、阡陌交错,重重叠叠的支脉山峰,也一处不落地展现出来。 与其说是法阵,不如说是由灵力构成的,辕灵山的镜像。 大家的目光并未在这阵核上多做停留,颜茴捏了个法诀,似乎默念了一句咒语,整个金『色』法阵骤然溃散成无数光点。 紧接着,顶层四面窗扉落下帷幕,遮蔽了楼外的光芒。 那座法阵所在之处,猛然浮现出四道金『色』光柱,每一道都有丈许之高。 第166节 光柱中的景象各有不同。 有一道光柱里充盈着大团涌动的黑雾,游龙似的雾气盘旋升腾,又时不时四处撞击,仿佛在寻找出口一般。 另一道光柱里是几块的骨骼,它们连缀在一处,在狭窄而高耸的结界里,拼成了一副奇形怪状的骨架。 还有一道光柱里盈满了苍白强光,只消少看一眼,就会觉得双目刺痛不已。 ——苏旭的感觉倒是没有这么强烈,只是依然有些不舒服,而她从几个同行之人的反应中意识到,大家都对此感到很难受。 缠在她手腕上的雾魔也稍微动了一下。 最后一道光柱里几乎是空空『荡』『荡』的,只有一簇极为微弱的火苗,几乎比烛光还要渺小。 苏旭还注意到另外一点,这四道光柱并非是呈四方分布,它们彼此间的距离并不相同。 “此处曾设有十二道穿界阵。” 颜茴凝神正『色』道,“然而古魔至今仅存四个——” 最初十二个元初古魔,有八个已经被驱逐或是死得烟消云散。 如今人们口中的古魔无法被杀死,也只是指的现存的四个古魔罢了。 在这些年里,无论是妖族还是人族修士——这两方都曾有大能者与古魔同归于尽,他们尝试过先辈的方法,却毫无作用。 苏旭还记得离火王曾经提过,最初有十数个魔门教派,如今仅剩四个,也是因为那些古魔都没了,那些教派自然不复存在。 此时,她当然明白四道光柱象征着四个古魔,甚至光柱里的景象还能一定程度反映出古魔们的状态。 “劫火如今前所未有的虚弱。” 程素微微抿唇,“是否离火王做了什么?” 是老子做的。 苏旭暂且不去解释这个,“这阵法能让你们观测古魔,也能从此处加固它们在里界的封印?” 两位首座对视一眼,颜茴苦笑一声,“当然不能,只是查看封印状态,若有需要再前往里界罢了。” “妖王们与天地合道,故此能轻易感知里界的异变,我们则做不到那种程度,唯有使些手段。” 苏旭正在思索她们的用意,或是说凌霄仙尊为何要让她们带自己进入观天楼,仅是想让自己明白她们能看到劫火已经要完了? “除却劫火之外,另有一事。” 程素稍稍犹豫,还是遵照了宗主的嘱托,脆声道:“血骨也在被削弱,过去这阵法中的骨头少说有上百根,如今只零零散散十几根,仿佛被重创了一般。” 苏旭一愣。 据她所知,大荒并未有任何妖族去找寻血骨,因为大家正群策群力准备将劫火送回虚空。 而且看她们的态度,这显然也不是万仙宗的人所为。 那么其他门派的人—— 似乎也没人有本事。 否则早干什么去了。 颜茴轻叹一声,闪身消失在原地,半晌,又捧着一堆书卷重新现身。 “这是宗主所托。” 祸斗伸手接了过来,他和苏旭凑在一起看了两眼,后者顿时从那些法阵绘图上看出了端倪,这些东西恐怕是万仙宗前辈们如何驱逐和杀死古魔的记载。 “观天楼建有九层,”云海峰首座轻声道,“世间劫数始一终九,由此而窥天道法则。” 苏旭心中一动。 她自身行九,且又听过那些狐妖们频繁提起天命一说,此时心中朦朦胧胧有些感悟,只是说不清楚。 “敢问陛下有何打算?” 苏旭沉『吟』一声,“若无意外,万仙宗应当交至颜仙尊手中,而仙尊似乎快要进境了。” 其实她的境界不足以看出一个化神境大能的修为如何,这话是临行前离火王说的。 其实离火王也只是那日在仙缘台匆匆一瞥,不过这些仙尊们在她眼中几乎等同是透明的,修为深浅一眼便知。 颜茴果然微讶,“陛下好眼力。” 她当真对宗主之位没有半分兴趣,虽然说当了宗主也可以日日闭关——但那是在宗门里尚有高手、且不会出现魔族大举入侵的前提下。 眼下的境况,若是在首座之位,兴许还可以放心闭关晋入渡劫境,并迎接第一重雷劫。 苏旭也大概能猜到对方所想,“我可以寻人助仙尊渡劫,并承诺大荒绝不进犯中原——我要五十年,所有八派修士老老实实对付魔族,不要再试图进入妖族的地界。” 至于八派之外的修士,边界上的妖族们也并非任人宰割,而且那些人还要对付越来越多、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的魔族们,这已会让他们心力交瘁了。 颜茴瞬间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显然是一桩交易,而且对自身而言益处极大,毕竟陨落在雷劫中的修士太多了。 不过,她也要费些心思去和其他门派交涉,而那些掌门宫主未必能这么给她面子,在大家修为年龄所差无几,而她远远比不上凌霄仙尊的前提下。 苏旭转头看向一旁神情微妙的程素,“见者有份,自然也不会亏待程仙尊。” 妖族里好东西太多了。 那些在自家仙府洞窟中陨落的大妖所剩的丹骨,还有上古时期传承的各种天材秘宝—— 她根本不需要具体说出什么东西,程素已经笑盈盈地应了下来,“大荒与九州若是能免于战火,也算是了却先师的心愿。” 当然还有些需要详谈的计划,那就并非是她要费心之事了。 苏旭将另外拉来虚张声势的兄姐并各种手下们都打发回去,自己隐掉灵压去了一趟桃源峰。 此时辕灵山笼罩在万顷曦光之中。 桃林粉白红艳、远望灿若盛霞,玉带似的溪水潺潺流过。 亭台楼阁沐浴着晨光,金『色』镶边影影绰绰,又在蒙蒙细雨中变得模糊朦胧。 苏旭穿过青石小径,无端感到一股砭骨凉意。 她伸手抚上纤细艳丽的花蕾,指尖却触到晶莹的雾凇—— 红裙少女仰起头看向天空中。 阳光不曾黯淡,天际云开雾散,细雨里的寒意却越发鲜明,甚至夹着霰雪飞霜。 前方一条石桥横跨清溪,桥上并肩站着两个男人。 他们虽然站在一处,身体朝向却截然相反,一个双手支在身后的栏杆上抬头望天,一个则是向前倾身低头望着水中凋零的花瓣。 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完全置身于两个世界。 然后,他们齐齐转头向她看了过来。 一时万籁俱寂。 “我想来接你回家。” 苏旭望进那双清澈的澄黄『色』眼眸。 “……” 谢无涯的神情顿时十分耐人寻味。 “嗯。” 媱姬最初有些怔然,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忽然微笑起来,“我猜你们还有话说?” “这地方充斥着你们的灵压。” 苏旭环顾四周,“老四和老七打赌你们俩见面会不会干架,我原想加一注的。” 媱姬困『惑』地歪歪头,“我为何要与他动手呢?” 也是。 他对这个和死掉无异的前夫,也差不多是无爱无恨了。 至于飙灵压的缘故就太多了。 “小九,”谢无涯轻叹一声,唤回了她的思绪,“有件事你当知道。” 苏旭看他的神情,并无半分愧『色』,才意识到他恐怕不是想解释什么,而是要讲正事。 故此她也没有冷嘲热讽,只是安静立在原地,“仙尊请说。” “我也曾数次与雾魔交手,然而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谢无涯停了停,“并非我刻意说得语焉不详,而是我亦无法具体描述——但韩芸娘在里界的经历无人知晓,魔族令人有孕并非第一遭,凡人直面古魔却是空前绝后。” 苏旭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绪。 过去的许多年里,这人都将她当做小孩子,或是不能够完全托付信任之人——她不知该如何揣度对方心思,也许是忌惮自己,也许认为她还不够强。 总之,在某些正事上,谢无涯从未将她视为同等地位的人,他总是隐瞒、省略、用含糊言辞掩盖真相,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线索。 这似乎是他头一回在此等大事上,以如此平等的口吻向她说话。 苏旭点了点头,“他身上疑点重重——我也曾后悔过,那日若是没将他推下去,兴许能让他展现出几分真正力量,也免得我们猜来猜去。” 谢无涯愣了一下,旋即失笑道:“然而你不愿欠他,相较之下,何必为了无关紧要的事而令自己难过呢。” 苏旭一时不知道他是在说反话还是怎样,因为与古魔相关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无关紧要。 “你从前不是这么教我的。” 谢无涯面不改『色』地道:“离火王将我重创,我拿你撒气罢了。” “?” 苏旭啼笑皆非,“若非她掐算到你我有段——哼,孽缘,她根本不会留你,若是真计较起来,你欠我一条命才是真的。” “那与我怀恨在心而报复在你身上也不矛盾。” 谢无涯云淡风轻地道,“先师笃信九乃天地至数,承载始终,倘若有人应运而生——” “而你是极少数亲自与离火王交手、又活下来的人族修士,故此你感应到我们之间的联系。” 苏旭若有所思地道:“最初你是怀疑林峤吧,听闻他跑去益州和幽山君干架,也亲自去了一趟,才发现了我。” 至于什么母债女偿的说法,大概是半真半假的玩笑吧。 谢无涯对她算不上极好,然而他本身也不是滥好人,他只是用他喜欢的方式,让她看清修士的世界,然后再将她推开——他没那么在意她会受到怎样的伤害,或者说,他不珍视他们之间的情感。 第167节 不过如此。 苏旭早就想通了。 但她也早就不再渴求对方的认同,故此并不会感到难过,最多是感慨一句修仙修多了果然会渐渐丧失人『性』。 媱姬一脸淡定地听完他们在外人看来有些莫名的对话,看上去也并不好奇个中原委。 黑发白角的青年走至红裙少女身边,握住后者伸出来的纤手。 两段素白的皓腕上,垂落着相似的宽大金环,繁复龙凤纹雕镂其上。 谢无涯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眼中起伏的情绪渐渐消退,最终也没有多问一个字。 “离火王曾说,她留你一命,是因为知道你会帮她做一件事。” 苏旭沉『吟』一声,“然她似乎又有些后悔,觉得还不如让你的师兄来做——若是换成百里葳,会有什么区别呢?” 沧浪仙尊微微一哂,俊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怅然,“那样你就必须要学会斩却情劫了,因为他会对你极好极好——” “然而他一样会飞升,我最终还是一个人。” 苏旭垂眸叹息,“你就知道我一定会爱上他?” 她身边有许多人,无论关系再如何亲密无间,也终究不是爱人——因为他们并不像恋人一样爱着彼此。 苏旭早就对所有人承诺过,他们来去自由,若有一天遇到真爱之人,或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想做,也尽管离去。 她喜爱着他们,像是同伴和密友,能同坠极乐共享□□,仅此而已了。 那个人却是不同的。 谢无涯没有回答。 那一瞬间,苏旭意识到,这个人比她想象得更了解她。 “我知道这与我无关——” 临走前,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但我依旧有些好奇,乐水宫覆灭一事,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 她先前暗中查了查,乐水宫在幽州也算是有名的门派,然而几百年前就人才凋零,如今已经彻底不复存在了。 第88章 话音落下, 谢无涯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就像他料到对方终究会问出口,除非他们明确表示不想她知道。 他也无所谓讲一个故事。 尽管那是他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一段往事。 最后一次见到媱姬时, 他在想什么? 师兄之死引起了师父的怀疑,更遑论她数年来容颜不变,纵然他在师门编了些诸如妻子曾经被云游修士指点过的谎话,也只能瞒过一时。 他回家时本想告诉妻子, 快点离开这里。 然而他看到的是院中血流满地,凶相毕『露』的蛇妖在啃噬母亲的尸体。 他依然记得许多年前,那条奄奄一息浑身烧伤的水蛇, 那双冰冷却澄澈的黄『色』眼眸,像是秋水映着晚霞。 那一刻, 她獠牙毕现, 蛇鳞斑斓,眼中满是嗜血的凶光, 身上的枷锁终于压不住蛰伏多年的兽『性』。 ——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转身离去。 谁知当夜乐水宫的修士们就动手了,等他再得到消息时, 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蛇妖已然伏诛。 ——媱姬在那小镇村落的一方天地中困了多年, 早就不是曾经莽莽撞撞的小妖怪。 她将院里收拾得极干净, 乐水宫的人根本不知道她杀了她的婆母, 他们只是为了那师兄报仇罢了。 为了一个想要『奸』污师弟妻子的人报仇。 只因他被妖族杀死, 只因妖族都该死。 谢际坐在道场门口的台阶上, 夜『色』凉薄如水,许多身影在灯辉下来来去去。 他们一边说笑着,一边抱怨没能挖出蛇妖的内丹、剥下她的鳞片。 恍惚间, 前面传来一阵哭声,他看到几个同门围着一个梳着『妇』人髻的修士,他们不断安慰相劝,他听了两句,才知道是那位师兄的道侣,丈夫死在媱姬的手中。 谢际站起身来走过去,“张师兄早年就曾当着我的面,对媱姬出言不逊,我都不知道他还有道侣——” “定然是那贱人勾引他!” 那修士满面怒意地嘶声叫起来。 “你应当知道张师兄是什么德行,”他皱眉望着她,“你当真是这么觉得吗?” 那人的神情僵硬了片刻,旋又喊道:“她是妖族——定然早早看中他的『性』子,想要勾引他,只为吃了他增加修为!” 这说法倒是比媱姬生『性』放浪想要勾搭男人要靠谱许多。 ——人们看着谢际那张俊美无瑕的脸,心中暗想那蛇妖有这样的丈夫,哪还看得上别人。 有个师妹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让他放心,说大家都知道他是被蒙骗的。 后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道场之外伏尸满地,血流成河,鲜血肆意蔓延,填满了遍布苔痕的古旧青砖罅隙。 清霜似的月辉映着血光。 他面无表情地走在血泊里,身边飞旋着数道水流凝成的剑刃,每隔几步就有尸体横陈前方。 “我听闻媱姬死讯之后,杀了许多人。” 许多年后,沧浪仙尊在他曾经的弟子面前,异常平静地回答道:“最后我亦然重伤——” 尚且年轻的修士,浑身浴血跌跌撞撞冲入山林,月『色』凄冷,四周僻静无人,唯有夜风低啸。 他跪倒在河边,望着水中宛如鬼魅的倒影,拔剑想要自毁金丹,了却残生。 “我遇到了师尊。” 谢无涯风轻云淡地讲道,“她说我有极大的机缘,日后可左右此世命数,并让我活下来。” 他不是值得拯救之人。 谢际这么想着。 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他救不了母亲,不愿惩罚妻子,也救不了妻子,最终只能用这些人出气。 ——这些乐水宫的修士当真个个该死么? 事实上,他不知道这答案,但他并非是觉得他们该死才杀了他们。 他只是想这么做罢了。 “故此我亦不是为了救你。” 月光冷凝,水畔芦羽如雪,漾开的清波中染了血『色』。 女子伫立在弯月之下,裙裾在风中飞扬,高深修为塑成绝世风华,一时飘飘渺渺恍若融入残夜之中,一时又仿佛只是温柔亲切的邻家『妇』人。 她倾身凝望时,眼眸柔和怜悯,却又透着一丝看透世事的凉薄,“若是一定要有个缘由,就算为了天下苍生吧。” 一身狼狈的青年讽刺地失笑出声,“这天下苍生又值得拯救么?” “这答案要由你自己寻找了。” 那人微笑道:“我说这些只是要告诉你,我不会让你死。” 言下之意就是,我管你怎么想的,就算你不同意,有我在你也求死不得。 谢际:“…………”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只能同意了。 “但我再也不会杀死妖族。” 他默然片刻,“尽管我知道,妖族当中也有作恶多端、罪该万死的,我依然不会杀任何一个妖族,随他们如何骂我好了,反正在我心里,就算是那些为了吃人而『乱』造杀孽的妖族,也不比那些明明垂涎妖族内丹骨血却装出正义凛然的修士更加恶心。” 九玄仙尊并没有回答他。 也许她不在意这些想法,也许她内心是认同的。 “你们姻缘已尽,若是诚心相侯,他年亦有相逢之时。” “——在何处?” “辕灵山,万仙宗。” 雨越下越大。 细细密密的水珠缀成帘幕,在寒凉的风中支离破碎,成片成片泼洒在桃林之中。 被狂风急雨打破的花瓣幽幽凋落,坠入湍急流淌的溪水中。 媱姬低眉敛目,只垂眸望着旁边的红裙少女。 他的神情亦有变化,却似乎只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情绪会随着主角经历而有悲喜之别,却也不过如此。 雨水绵绵不绝,千顷花海笼罩在水雾之中,仙人与妖魔的身影都变得模糊,像是被搅碎的水中镜像。 谢无涯抬头时,对面的妖龙恰好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凡人的悲喜情感,在他们眼中淡化消逝,像是风干的岁月。 半晌,妖龙微微一笑,“仙尊心愿已了,想来进境再无阻碍。” 谢无涯长叹一声,“阁下身兼妖魔之力,且已证道化龙,不日必将体悟天境——暗咒邪窟龙巢遍地,却未必有谁比得上你。” 媱姬不置可否:“你又见过多少龙族呢?” “我师尊击败了鲜山君和流山君,灭度王曾向她寻仇,失败之后陷入沉睡,此后倒是有不少人潜入过暗咒邪窟,我亦是其中之一,见过几个我记不清,但也足够多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忽然转向一直沉思的红裙少女,“陛下还想问什么?” 苏旭抬眼看他:“你第一次见到韩曜,就能感觉到他与寻常雾魔不同——那时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第168节 后者不答反问:“你认为我是何时初见他?” 苏旭一愣。 是了。 他那时早就注意到有这么个人,虽然说的是邽山君的信物这种借口,但他连韩芸娘的事都清楚,显见知道的不止这些。 她旋又想起他们之间的境界相差甚大。 这差距不能决定战斗的胜败,却能影响他们对世界的感知。 “——他进入万仙宗的时候,你恐怕就有所察觉了吧。” 苏旭看到沧浪仙尊欣然点头,不禁暗自磨牙,“废话不多说,你觉得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用证据,只说你的直觉。” 谢无涯却没有很干脆地回答她。 倒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他似乎也很难给出答案,最终也只是轻声道:“也许你想的并没有错。” 我好像什么都没说吧。 苏旭一惊,“这种时候就不必装出与我心有灵犀了吧。” 媱姬神情微妙地看她一眼,接着就笑而不语,“并没有那么难猜吧,若是知道前因后果。” 苏旭默然,目光在这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两位可还需要再叙一会儿?” 媱姬满脸无所谓,只随手拂去红裙少女发间的花瓣,“我并无什么好说的呢,只是谢仙尊想与我聊几句,方才你似乎也不怎么愿意看到他,我才应了。” 谢无涯自然也并无话说,只扬手丢出一道水『色』光芒。 苏旭伸手接过,手边瞬间燃起一道明亮火光,光焰中隐隐浮现出剑刃的寒芒。 他深深望了两人一眼,身影骤然远去,消弭在风雨之中。 天际忽然黯淡下来。 铅灰天空中阴云密布,隐有雷鸣之声横贯苍穹。 瓢泼大雨倾盆洒落,雨势沉重癫狂,天地间唯余一片萧瑟水声,林间桃花在水中晕染了漫山红雾,雾气又被暴雨撕开,变得支离破碎。 雨水打在身上时,透过护体灵力,都能感到几分冷硬生疼。 苏旭横过手中的重剑,玄铁剑刃流淌着清光,正中一道菱形彩纹又蕴藏着灼灼烈焰。 “——灵犀。”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仙剑。 剑灵已被韩曜吞噬,从此这神物再也不会认主。 不过仙剑终归是仙剑,竟然还能从里界重回现世——反正韩曜在魔族的地盘上恐怕用不到这种东西,估计也早就随手丢了,并被谢无涯使了什么手段召回身边。 她随意释放了一丝灵力。 长剑之上顿时燃起熊熊烈火,冷白与赤红交织,明耀好似盛夏骄阳,天地光辉潋滟于一身。 然后,她看到剑刃上浮现出一行灵力镌刻的篆文,前后勾连,宛如精心雕琢出的花藤纹样。 “载瞻星辰,载歌幽人。” 妖龙清凌的声音在雨中恍若冰结。 他低着头,澄黄的龙目中竖瞳漆黑,在雨中也清晰如利剑。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媱姬轻声念出剑上铭刻的诗句,又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是什么意思呢?” “他曾教过我,修士的洗炼之境,意味着天然去雕、返璞归真,并非是通过手段刻意斩断尘缘,而是因无欲无求自行忘却。” 她不太确定地看了看旁边的人,“或许他放下了最后的心事,不再需要答案了吧。” 她停了停,“你们俩刚才就是在说这些?你有说其他的事么?” “他只说我若心中有怨,尽管向他动手,其余的他没问,我也就不必说了*。” 回到大荒之后,她将与万仙宗首座们的交易托付给了哥哥姐姐们,然后开始没日没夜地和妖王们幽会。 她将师妹师弟带回来的情报与众人分享了大半,剩下的小部分譬如凌楪和林峤之间的交易,或者干脆说林峤蛊『惑』了凌家家主,妖王们都不怎么感兴趣。 苏旭也就不再给他们讲故事,只说那日仙缘台古魔如何现世。 “身具灵力的妖族或者人族,想要成为魔族再容易不过,总结起来有两种。” 主动或被动。 在妖王们聚首的九重殿中,新任妖皇陛下一脸凝重地发言。 “如果想要变成魔族,进入里界,或是在现世寻到一些秘法——” 说是秘法,只是因为具体过程不易得到,但以穆晴从凌家搜到的资料来看,『操』作起来并不困难,寻常修士都能完成。 “唔,这个比较复杂,大致也能分为两种,一是被古魔同化,二是被魔族同化,前者要么进入里界要么在梦境中完成,后者可以进入里界,也可以将对方召唤至现世,方式都是大同小异的祭献,重点是祭品的区别。” 在此之外,古魔们会去主动寻找符合某些特定条件之人,让他们得到自己的力量而被同化。 她将已知的所有由人变魔的案例总结起来,大致能寻得一些相似的点。 “劫火召唤渴望力量之人,群星召唤绝望无助之人,血骨召唤满心仇恨之人,这些人——” “噬魅如何?” “据我们所知,还未有噬魅入梦将人变成魔族的先例。” 苏旭沉『吟』一声,“雾魔显见比其他的魔族要厉害许多,这样看来,若是用我们的标准,噬魅恐怕也是古魔中最难击败的。” “你身边那两个魔族如何?” “啊,小荷是由目魔变的,媱姬以前是正经妖族,但他们都曾被雾魔吞噬,或是说雾魔被他们反噬,最终一个成为了主宰者,另一个则与雾魔彻底融合。” 苏旭总结道:“在战斗方面,雾魔极擅长模仿,他们没有灵根限制,能直接学习所见法术——但他们只能学到皮『毛』形貌。” 譬如韩二狗曾经抄袭了她的法术,但他根本不知道她怎样调息和运转灵力,他使出来的法术看似一模一样,但其实只是表面相似。 “但这意味着,他们能随心所欲地使用灵力,人族修士需要依靠法诀引导灵力输出,妖族需要长时间感悟天地以驱使自然之力,然而他们不用。” 苏旭一脸凝重地道:“我曾经见过焰魔,还干翻了劫火,据我所知,焰魔所有的能力,劫火都有,但是反之却不是,以此推断,噬魅必然也有这样的力量。” 所以,要和噬魅干架,意味着面对一个随意驱使全系灵力的古魔。 虽说现在尚未到那一步,只是有了从万仙宗带来的各种古籍,他们的进展十分顺利。 ——至少大家已经确定古魔们确实可以被遣送回虚空。 事实上,已经有不止一个古魔永远地离开了现世,然而将这些东西塞进法阵并不容易。 譬如劫火,自古至今,从没有谁能将它削弱至此。 苏旭已经翻烂了那几卷最有用的记录。 总结来说,至少要让某个古魔陷入极度虚弱的状态,既不能肆意蛊『惑』周围的妖族,也没有力气去破坏阵法。 “你先前说古魔不具智慧。” 裂蚀王抱着手臂打量着结界中战栗的小火苗。 淡金『色』壁障之中,封存着一缕微弱的焰光。 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永劫之火,如今看上去简直是奄奄一息,宛如暴风雨中的烛光,随时会被浇熄。 然而,妖王们用尽了手段,也无法再继续将之摧毁了。 苏旭倒是可以尝试融合这火焰,然而这是被削弱无数重的劫火本体,一旦她下手,劫火的意识很可能会与她的魂魄相融。 她的道行境界并不够与古魔在精神世界中博弈—— “它们本就是超出我们理解的存在,倘若一定要说,它们没有思维,只有本能。” 苏旭垂眸望着结界中的古魔,“除去古魔之外,所有的魔族,其实都是现世生灵所变成的,古魔拥有他们所有的一切能力,但那些都是本能——它会摧毁我的心智,或者吞噬我的意志,并不是因为它恨我,而是它就会这么做。” 她并非不敢接受这挑战。 对她而言无非是胜利和失败,生与死的区别。 虽然她在这世上并无过度留恋之事,但万一失败,劫火可能会重新吞噬她的身体,届时再没有人能打败它。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按照他们的记载做出法阵。” 她一锤定音道:“这法阵要损耗极多的灵力和建材,不能只我们大出血,九州仙府必须要出力,诸位王上手下人才济济,协商之事——” 谁也不想闷声当冤大头,而且驱逐魔族一事本来就是众望所归,妖王们并非斤斤计较之人,然而在他们心里,也绝不会让人族修士置身事外,否则这边一旦事毕,那些居心叵测的家伙养精蓄锐,又来他们的地盘作『乱』,岂不是恶心到家了。 妖皇陛下亲自将劫火抓到了现世,他们不眠不休地围着这个东西,加固封印生怕它跑了—— 人族那边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吧。 ——接下来就等着大出血呗。 妖王们毫无异议地安排人手去了。 万仙宗的几位首座领头,将八派的掌权者和长老们聚集起来,在一个漫长的秘密会议之后,剩下的谈判就分开进行了。 苏旭倒是很想和八派讨价还价,毕竟在古魔之事上,若是她能做出一些不要脸的威胁,对手必然任她宰割。 不过妖族当中也不乏精明会算计的,能与她心有灵犀—— 他们很清楚,人族和妖族之间,都会有些人以最大恶意去揣测对方。 苏旭不会做出将古魔丢到九州城池之事,然而别人却未必不信她能这么做。 八派只能认栽,纷纷在谈判中妥协,愿意为兴建法阵出力——各种天材地宝,蓄存灵力并将之提纯。 当然,那些九州各境的小门派,还有大大小小的世家,基本上也都没逃脱被压榨的命运,毕竟他们大多数和八派有些关系,就算没有关系的也愿意趁这机会攀上关系。 劫火的力量不断恢复,苏旭必须日日夜夜守在附近,继续将之削弱。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总是留在万翼天宫,闲暇时回到首旸山的宫殿里寻欢作乐,只是乐不了几个时辰就又要回来。 同时,在吞噬劫火之力的这些年里,她的修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涨。 翻倍都难以形容。 另外,封印着劫火的九重殿里,也建起了穿界阵,即在现世可遥观里界古魔封印状态的阵法。 第169节 法阵建好的次日就出了大事。 “……” 感受到灵压时,苏旭在寝殿中醒来。 她坐起身时水似的云丝薄衾滑落,触到旁边沉睡的大妖。 四脚朝天酣睡的黑狗动了动耳朵,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改为侧躺着,一只前爪在空中划了划。 犬妖的红眸微微睁开一条缝隙,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苏旭伸手握住他的爪子,捏了捏圆圆的黑『色』肉垫,心情莫名变得好了起来。 后者就这姿势撑起纤长的四肢,伸了个懒腰,蓬松的大尾巴懒洋洋地晃了晃,然后歪头继续睡了。 半『裸』的鸟妖少女悄无声息跳下来,长及腰『臀』的黑发散在身后,沉垂的金『色』羽翼拖曳过明镜似的地砖。 她伸手撩开耳边的发丝,一双熠熠生辉的金眸映着朝阳,显得格外明丽。 “怎么了?” 苏旭走到外面的云台上,“我才走了三个时辰不到呢。” 莪山君抱着手臂倚在栏杆上,目光若有若无地向里面瞥了一眼,颇为赞叹地道:“你们俩就这样玩到一起的?” “——那会儿他当然是人形。” 莪山君挑眉:“完全是?” “那不重要。” 苏旭眨了眨眼睛,“究竟怎么了?” “你从万仙宗整来的法阵。” 她不再继续揪着小妹妹那点子喜好,反正相较而言这也不算什么。 “群星也被削弱了——先前血骨为何会遭到重创尚未查明,他们认为是噬魅在攻击另外两个古魔,只是按照我们先前的推断,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分离在不同的封印之中,彼此之间根本不可能互相感知。” 苏旭沉默片刻,“除非噬魅脱离封印,或是里界出现了某个人物,先前对血骨出手,又用了五十年时间吞噬了群星。” 莪山君亲眼目睹了当年的白沙城事件,应当会明白她的意思。 姐妹俩对视一眼,年长的鸟妖轻咳道,“若真是你想的那样,你的麻烦恐怕就要来了。” 另一人哼笑一声,“我是什么人?还怕他不成?” “哈,陛下说得有理,险些忘了,我的小妹妹再不是那被九尾狐打得抱头鼠窜的小乌鸦了。” 苏旭刚想还嘴,忽然感到一阵悸动。 “——母亲在召唤我,我要先走一趟。” 第89章 这数十年来, 九州变化极大。 各地不断涌现出魔族、修士频繁被拉入里界。 类似事件发生多次之后,被派出去的都是道行高深之人,许多都能击败里界的领主, 自行回到现世,伤亡也大大降低。 什么?哪来这么多道行高深之人? 各门各派里终日宅起来闭关的高手们,都被师长生拉硬拖拽出了门,大家互相竞逐一般, 纷纷表示自家不缺能人。 至于是否要将这些精锐藏起来—— 八派各处于不同的州境,负责的地盘自然也是不同的,然而魔族却会出现在大江南北。 倘若他们不派人去处理, 那些被里界投影之处便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变成魔族——魔族们最终目标还是身具灵力之人, 倒霉的还是修士。 仙门只是修士修仙之处, 就算偶尔有些灵脉资源一类的纷争,他们彼此之间也终归不是你死我活的敌国关系。 在魔族的威胁之下, 那点子算计也没什么意义了。 何况如今大家被迫与妖族合作, 新任的妖皇是能手撕古魔的恐怖人物,算算她的年纪,许多年长的修士都感到眼前发黑——老凤凰如今都算是正值盛年, 那三脚乌鸦才几岁就有这本事? 更何况她不是凤凰一族, 不需要浴火涅盘, 也就没有可能因失败而死一说。 大家一边忌惮着妖族, 一边又在心里祈祷这些妖怪真能解决古魔, 毕竟若是比较起来, 魔族才是更为棘手的存在。 这样的局面持续了许多年,忽然有一天,中原不再出现魔族。 九州各境, 无论是繁华热闹的城池还是穷乡僻壤的深山,百姓们都不再见到“邪崇”了。 这异状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八派长老们聚首商议此事,也没商出个所以然。 大家都十分『迷』茫,甚至与大荒那边互通消息之后,发现妖族那边也『摸』不着头脑。 “……” 此时此刻,万仙宗。 斩龙峰沐浴在凉薄晨曦中,竹林里漏下如霜清光,晨练弟子们的身影穿梭其间。 忽然间,有人听到一声巨响。 那人有些茫然,本以为自己听错了,谁知附近的同门脸上都『露』出惊骇之『色』。 人们纷纷抬头。 高空中隐隐浮现出金『色』壁障,巨大符文若隐若现,光壁有百丈之高,而且绵延数十里,目之所及的重重苍山峰峦,悉数被包裹其中。 有人眼尖认出那一层金光便是护山结界。 ——也是寻常弟子不得直接御剑飞出辕灵山,只能在山中飞来飞去的原因。 然后,他们眼见着那一层厚重金『色』壁障之上,爆出一道缺口。 仿佛是重锤敲击而下,以那缺口为中心,无数道裂纹蛛网般蔓延开来,向四面八方飞速延伸。 人们几乎听到了一道道清脆的破裂声,伴随着山海倾覆般压下来的灵力洪流。 一时间狂风四起,山中林木摧折,楼阁塌倒。 这动静太大了。 结界轰然破碎,无数道金光四散坠落,化作漫天光雨,然后逐渐消逝在风中。 万仙宗弟子纷纷被惊动了。 从内门六峰到外门八堂,成千上万的人离开了居所院落或是修行之处,他们立在地上震撼地看着这一幕—— 在这种情况下,御剑上去看看兴许不是好的选择。 然而也有些胆大又自恃修为的人,想要上天一看究竟,谁知刚刚驾起法器,就感到一股恐怖的灵压扑面而来。 灵压本该是精神上的感觉。 这力量却好似已然实质化,变作一阵蕴含巨力的狂风,将修士们吹得东倒西歪,甚至不止一个人直接一头栽了下去! 人们又惊又怒地发现,全身的灵力循环似乎也有些不畅,仿佛河流中出现了巨礁或裂口,本来已被打通的经脉仿佛被堵死。 “——怎么回事?!” 大家在震惊中面面相觑。 “师兄!你没事吧!” 还有些匆忙赶过去接住从天上掉落的同门,然而自身灵力也不太顺畅,勉强接住也是抱在一处重重地摔倒,一时间十分狼狈。 一边道行高深的长老们皱眉看着这一幕幕,自身暗运灵力,都感到有些心惊。 ——他们也毫无疑问地受了影响。 此时辕灵山的结界已彻底破开! 天『色』蓦地阴沉下来,日光被遮蔽,灰霾云层间悄然流泻出一片黑『色』,仿佛坠入水中的墨滴,暗黑的雾海磅礴升腾,转瞬间蔓延了人们目力所及的苍空。 那灵压越发厚重黑暗,仿佛巨石落在胸口,又仿佛死亡气息滚滚『逼』近。 几乎所有人,无论修为高低,都在同一时刻感到了恐惧。 ——仿佛刻在灵魂之中、智慧生物在面临天敌而被死亡威胁时,本能产生的恐惧。 几位首座自然也被惊动了。 她们本就在观天楼之内,正一边望着穿界阵的变动一边猜来猜去,护山结界被击碎,也是第一时间知晓—— “是魔族。” 三人都曾与魔族交手,她们对视一眼,立刻分辨出这种气息和感觉。 如果有人能一击打碎结界,她们出手也没什么用,三人十分清楚这一点,故此都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暗自放出神识。 长老们也纷纷出手,各『色』光芒织成的壁障相继被撑开,一时间『色』彩斑斓,灵压伏动。 高空中黑雾越发肆意弥漫,转瞬间覆盖了整片天穹,像是一片浓稠邪恶的阴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不,那不是错觉。 许多年轻弟子下意识一边惊呼一边后退,他们发现那黑雾压下并非错觉。 铺天盖地的黑影慢慢下沉,雾海仿佛从天空坠落,势头看似缓慢却不可阻挡。 人们也终于看清了,那并不是一片雾气,而是由许许多多涌动的雾流组成的、类似魔瘴般不断翻腾涌动的存在。 至少有数百个身躯庞大的雾魔挤在一处,各种扭曲丑陋的肢体、完整美貌的胴体,从那雾海中浮现出来。 然后,依然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中,开始有一星半点的光芒闪耀,紧接着光点蜂拥般浮现,好似白昼里涌出的漫天繁星。 那些刺目的光芒就停留在天空中,而云层上甚至燃烧起一片片的火焰,好像烈焰燎过云海,大火在海上嘶鸣,逐渐浮现出焰魔们模糊而疯狂的身影。 然后,眼尖的修士们看到黑雾中涌现出白骨,或人或兽的骨魔们手脚并用地挤出雾中,其中还有些形态、诡异、仿佛只是一堆骨头胡『乱』拼接的骷髅,也争先恐后地滚了出来。 ——它们就像是闻见肉香的饥渴恶犬,感应着修士们的灵力,本能地想要向这些猎物靠近。 却又被它们的主人拉紧了绳索而制止。 “那些都是魔族?!” 第170节 不仅是年轻人们惊呆了,甚至那些阅历丰富、亲眼目睹过埋骨之渊现世涌出大量魔族的长老们,此时都差不多目瞪口呆了。 因为谁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魔族。 即使有不少人已经进过里界又全身而退,但回想在里界的经历,能同时遇到上百个骷髅已经是极限。 如今这场面,仅是骷髅恐怕就数以十万百万,更别提那漫天繁星和云上火海——那些都是由目魔和焰魔组成的。 ——这是怎么回事?! 最初的震惊过后,大部分人脑海里浮现出的念头是,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果然要死在这里了。 在长老们用灵力撑起的结界之下,有人举着剑咒骂尖叫,有人提着剑恐惧颤抖,还有人与好友恋人紧紧相拥,各种纷『乱』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 然后一瞬间消失。 所有人都感应到一股黑暗邪异的气息,仿佛冬夜里飘『荡』的幽魂,带着令人战栗的刺骨冷意,从身边游走而过。 人们纷纷打了个寒颤,许多人甚至拿不住剑,一时间四处传来金石交错的锋刃坠地声。 “……” 他们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有个人在说话。 “…………” 那人的声音断续又渺茫,仿佛从九天之外传来,飘到耳中只剩下一些『迷』离诡秘的破碎音节。 然而,没有任何人敢发出任何质问,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地立在原地,感受着那黑暗的灵力四处游弋逡巡,仿佛不甘心一般继续探索着,最终停了下来。 “………………苏旭。” 那一道低沉磁『性』的男声渐渐变得清晰丰满,最后甚至近得宛如相隔咫尺。 “她人在何处。” 尽管大家受制于这恐怖的威压,还有其神秘莫测的力量,但是,当他们真真正正听清了对方说的话—— 据他们所知,在万仙宗弟子当中,并没有谁与这名字同音,故此假如对方确实是说了一个名字,应该就是他们想的那个人。 ——不是吧?! 此刻,无论是先前强打精神准备决一死战,还是战战兢兢满脸恐惧的人,脸上的神情都开始从疑『惑』变得茫然,从茫然变得滑稽。 这身份未知而力量强横无比的魔族,是否睡得太久,消息太闭塞了呢。 “——阁下说的是沧浪仙尊的首徒么?” 斩龙峰静心殿之前,一位相较年轻的长老暗运灵力,冷静地开口询问道。 他以风系灵力相助,声音远远传扬出数十里,在辕灵山中回『荡』。 “我已找遍九州之地。” 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又仿佛近在耳边的声音道:“唯有此处尚能藏匿灵压,将她交出来,否则你们都要死。” 他似乎十分不耐烦地说道。 这本该是气势十足的威胁—— 万仙宗弟子们的神情却非常复杂。 听这意思,他恐怕先找遍了中原九州,却搜寻未果,这才跑来万仙宗,因为六峰里确实有些秘境,能完全掩盖人的灵压。 当然,其他门派里也有类似的地方,但假如苏旭还是万仙宗弟子,在此处的可能『性』更大。 另有一个风属灵力的年轻修士抬起头,壮着胆子扬声道:“这位——呃,阁下,为何不去大荒找找呢?” 旁边的同门纷纷给她竖起大拇指。 不知名的魔族似乎沉默了一瞬,“她当真在大荒?” 天呐,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大多数人心里都浮现出类似的想法,若不是时机不对,他们甚至觉得这家伙有点可怜了。 “——不知道阁下与苏师叔有什么仇怨。” 桃源峰那边也传出一道随风而起的声音,“但她五十年前就离开师门,回家继承祖产当妖皇去了。” 这一句仿佛打破了漫山沉默的僵局。 万仙宗里天才众多,有风灵根、且灵力充沛的人不在少数。 “你们不是仇人么——你不知道她是妖族?” “她身在何处我们不知道,不过总归是在大荒没错了。” 虽然大家体内灵力循环依然不太畅通,但听到斩龙峰和桃源峰相继有人开口,许多修士以一种不愿服输的神奇心态,纷纷开始强运灵力炫技。 一时间好几道或清脆或沉稳或甜美的嗓音,相继被风力送上云霄。 “——据说如今后宫都有三千美男了呢。” 最后这一句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感觉精神为之一震。 ——是那个不知名的魔族有所触动。 噫。 人们禁不住浮想联翩起来。 紧接着,身边缠绕的那黑暗力量渐渐远离,而天上密密麻麻的魔族如退『潮』般散去,来时气势汹汹,去时也不过眨眼之间。 这一日,冀州中部的百姓和其余小门派的修士们,都望见了这诡异的奇观—— 他们眼见着天空被阴影遮蔽,辕灵山方向仿佛被黑雾笼罩,仿佛上苍降下天罚。 然而没多久,天『色』重新放晴,阴云散去,晨光流泻而下,仿佛方才只是一阵已然散去的噩梦。 “——就这么走了?!” 万仙宗弟子们面面相觑。 比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大部分人此时更加『摸』不着头脑,还有些不敢相信。 “那人是疯子吧。” 有人禁不住嘟囔起来,“想报仇,连仇人在哪都没搞清?不知是苏旭在多少年前得罪的家伙了。” “害,魔族本来就都是疯子。” “你不知道吗,有些魔族据说可以分辨真话假话,说不定他发现我们说的都是真的,干脆就撤了呢。” “——他不会真跑去大荒了吧?” “那又如何?人家妖皇陛下能手撕古魔,还怕他么?” 一时间,人们都不知道该同情谁,或是该担心谁了。 第90章 大荒中境。 苏旭顺着灵力牵引, 飞过广袤苍翠的深林,进入了一片炽热的火山地带。 赤红火山里散落着神殿的遗骸,四面群峰环抱, 远望山峦连绵不绝,天空仿佛被映出血『色』。 在上古时期,焚熔山是火凤一族的领地。 幼崽在此孵化,年长者在此重生或者死亡。 ——这也是无数火凤凰的埋骨之处。 红裙少女的身影缓慢前行, 赤足踩过焦灼的暗黑山石,踝上金环被烧得发亮。 地面上绽出龟裂痕迹,缝隙里透着熔浆的光焰, 四处遍布着断壁残垣,一座座残缺的墙壁和倾塌的石柱, 横七竖八地堆在各处。 苏旭并非火凤一族, 本该无法忍受这高热。 寻常妖族根本不敢接近焚熔山,更别提入至深处——他们恐怕还走不到此处, 就会如同被丢入熔炉一般, 皮肉骨血皆尽蒸发。 只有极少数人是例外。 譬如拥有火凤血脉的怪妖瑞兽。 ——莪山君身为火木之神兽,就曾经来朝拜过祖先。 苏旭穿过火山里的残破废墟,一路行至深处。 前方是一座废弃的宫阙, 左右偏殿坍塌了大半, 只余下正中一座空空『荡』『荡』的大殿, 里面有座巨大的黑石祭坛。 穹顶早已消失, 上方是晕染残红的暗『色』天空。 一个窈窕优雅的背影立在祭坛之前, 她袖手而立, 随意散开的黑发几乎逶迤及地。 那人侧首回望,眼尾漾开的流火纹泛着亮光,眸中像是蕴藏着烈焰, “你在九州时,应当也祭拜过苏家的先人吧。” 苏旭顿时明白对方在做什么了。 事实上,她们之间的交流总是毫无难度,有些话不需要讲清楚,也能领悟彼此的意思。 她忍不住想起父亲。 父亲其实也能从一个细微的眼神表情、或是只言片语中明白自己的心意,然而反之,她却总不是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兴许是那时太小了。 然而父亲永远见到她长大的样子——虽然父亲也许不会喜欢现在的自己。 “嗯。” 苏旭轻声应道。 她走过寂静空旷的大殿,地面是被热气熏蒸到灼烫的黑石,石板之下泛着暗红赤焰,火光仿佛从深渊里燃烧而起,随着她的脚步一路延伸。 她每向前一步,仿佛就有热浪自四面八方扑来。 那股恍若来自远古的力量,霸道地燎过发丝,拂过皮肤,直至她全身燃起火焰,一对璀璨的金『色』羽翼傲然舒张。 苏旭低下头,在镜面般的黑石上望见自己的倒影。 第171节 她只见得一双过于明耀的金眸,内里燃烧的光辉,绚丽得仿佛天上骄阳,将这美无瑕疵的脸容都衬得黯淡失『色』了。 “爹仍然感念祖父母对他的生养之恩,虽说他在家里不得重视,但终归过得也不算太差,他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纨绔少爷,若非陆月婵是那么个身份资质,他看上谁也犯不着私奔。” 说到底,都是那个贱人把他害了。 苏旭这么说着,情绪也没太大起伏,一来那已是陈年旧事,二来陆月婵被她烧得灰飞烟灭,且死时痛苦不堪。 “新年祭祖之时,总要给先辈上柱香。” 说是这样,但也没有太过严肃,父亲很少会勒令她做什么事,更何况她从小不喜欢下跪,所以一切从简,简到最后也就剩下烧香祭典了。 离火王微微一笑,显然也大致能想象那场面,“我也见过,在我与你父亲拜堂之后,不过也是上香而已,我这辈子还未给人下跪。” “……” 直到今日,苏旭都觉得这事有点离奇。 但也不难想象父母会如何相处。 父亲脾气极好,被人骂到脸上都不会发火,眼前这位也不是跋扈专横之人,相反平素里还是温温柔柔、耐心和善的样子。 他们在一处的时候,大约也是终日『吟』诗作对弹琴唱曲,话本里琴瑟和谐的夫妻也莫过如此。 “我有些明白了。” 苏旭若有所思地道:“你遵从人族的习惯与他缔结婚约,他同样尊重身为妖族的你,去留全凭心愿——妖族并未有夫妻相守之类的说法,故此他从未觉得你对不住他,虽说按这个道理,你走之前既然知会了他,他也同意了,你也没什么对他不住的。” “不错。” 妖王微微颔首,“而且你父亲向来律己严于待人,他与我说起往事,满口都是那姓陆的迫不得已,说他从不怨她。” 苏旭心道这倒是真的,“他也不是对陆月婵念念不忘,他对所有人都很好罢了,后来再有人得罪他,他一样不记仇,只说大家为生计所困,个个都不容易。”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但他很少会要求我去做什么,我想来是有仇报仇,甚至人犯我一尺我还他一丈,爹也从未说这样不对,最多只是令我不要像你一样,动辄宰人全家。” 离火王轻笑出声,“你是么?” 苏旭奇道:“我以为你会辩驳两句?” “为什么?我确实干过几次这种事,有时你要杀人,他的家人出来拦着,你还能如何?” 她漫不经心地道:“我并非有意为之,但也不怎么在乎他们的死活。” 苏旭猜着也是这样,“我只是说过几回气话罢了,但我杀掉某些人确实会十分快乐,尤其那些假仁假义的修士和作恶多端的魔修,然宰掉幽山君和陆月婵,对我而言也只是了却一桩心事,并无什么高兴可言。” 毕竟父亲早已不在了,杀死仇人,亡者也不能复生。 离火王闻言不曾说话,只是仰首示意她看向四周,“此处是先祖所建,火凤一族生具神力,最是引古魔垂涎,待到我出生时,血继已凋零。” 苏旭也抬头去看那座黑石祭坛。 这祭坛极大,雕刻粗粝,云纹凹凸不平,远望仿佛一座火盆,最上方燃烧着一片并不旺盛的火焰,倘若仔细观瞧,便能发现每一簇烈焰之中,都隐隐有赤红光泽闪烁,凝聚出一只飞鸟的幻象。 那些幻象乍一看都很相似,认真看还是能分辨出一些不同。 离火王很有耐心地一个一个指过去,并简短地介绍几句,“这是先父炽炎王,先母焚灼王——” 然后再到祖父母,曾祖父母,并其余的非直系亲眷。 “我年少时,父亲曾说我身负传扬血脉之重任,故此我做了一些事——” 她并没有说那些都是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待到年岁渐长,方知我族气数已尽,任你百般努力皆是徒劳。” 苏旭听得皱起眉,“这又是所谓天命?所以当真不能改变么?” 离火王默然片刻,不答反问道:“修行一道极为艰难,历雷劫更是九死一生,你说他们为何还要这么做?” 苏旭一愣。 “你认为的天命又是什么呢?” 一般人兴许会认为大能者们执着追求力量,然而据她所知很多飞升成仙的人,生前都不怎么好战,甚至有那潜修千百年不曾出世,然后直接破碎虚空的道修。 比起那些反复出入大荒和妖族们干架的剑修,那些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了变强而修仙的。 她沉『吟』一声,“昔年我与冥夜对阵时,他曾说过草木春生秋死,万物皆是如此,此乃天命——我想所谓天命,便是那些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则吧,然而有的人却能用灵力催生花朵,复苏枯树,故此无论是灵力的修炼,还是成仙的过程,都算是逆天而为?” 离火王不置可否地听着。 苏旭见她没有出言反驳,心里倒是有了几分底子,“我能理解到这些意思,然我不懂的是,银笙曾说我是天命之人,我以为天命是某种规则,但若是如此,它就不可能像个活物一般做出选择——” “你认为你被选中了,那意味着什么?” “我能打败古魔?能做到你的其他子女做不到的事,尽管论起血缘,他们的父亲比我爹要强横许多。” 离火王轻轻点头,“所以天命之人是被赋予了力量?” 苏旭犹豫了一下,“我只能想到这些,否则我也看不出我与其他半妖有何区别。” “除却万物生死之外,这世上还有些常人不可违逆之事,譬如阴阳交合方能繁衍——高明的修士和稍强的妖族皆能身随意转或是自行孕育,不再遵循常理。” 她一字一句地柔声解释道:“然而寻常修士再如何修炼,也只是延寿长生呼风唤雨,或是做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们依然被命数所缚,唯有大能者破碎虚空,脱离此世规则,才能打碎命数镣铐。” 苏旭脑中轰然一震。 她的境界还不太够,很难自行领会这些,对方一语点破之时,她却有所明悟。 “王上是说,我们所经历的许多事,或是那些结局,看似是我们努力所致,其实早已注定?” 苏旭有些不敢相信地道:“然而这又能如何证实呢?” “你不需要去证实,这只是规则的一种罢了。” 离火王伸手拍了拍苦恼的年轻人,温柔地撩起少女脸侧滑落的发丝,将之轻轻别在她的耳后,“就如同我命中本该只有八个子女,然有人逆天而行,致使古魔具有心智,故此你应劫而生,那时我就隐有所感。” 苏旭微微睁大眼睛,“这——” 换成别人兴许听得稀里糊涂,然而她对整件事的了解已经不少了,这些话足够她猜出是怎么回事。 “然而这些都是猜测。” 妖王声音温和地继续道:“还需两点才能证明这猜想无误,一是你能打败古魔——” 另一点,真正的古魔不会有心智。 他们本质上是和低等魔族一样的,被本能驱使的存在。 “二是噬魅真真正正苏醒,并显示出一些不同。” 通常来说,古魔之间不会互相攻击。 因为他们本能被此世灵力吸引,想要吞噬或同化任何身具灵力的活物。 所有的古魔都是外世生灵,他们既然应愿降临此世,就都是被此间力量所吸引,仿佛嗅到肉香的恶犬。 除此之外,古魔这些只有力量没有脑子的存在,也不会进行更多的思考。 然而倘若噬魅吞噬了血骨和群星,事情就大条了。 ——古魔一旦解脱封印,第一件事必然是穿界而来,进入现世为所欲为,而不是跑去先吞噬一个古魔,又花了五十年吞噬另一个。 苏旭深吸一口气,“这些年我的力量不断增长,是否也与这有关?我们之间注定共消同长,他在吞噬其他的古魔,而我即使什么都不做,躺着都能涨修为。” 她有些讽刺地笑了一声,“我的命数,就是与他同归于尽,让这世间最后的古魔灭绝——” 这大概就是代价吧。 最初的震惊和荒谬过后,苏旭心中渐渐浮现出些许无奈。 倘若每个人都命数都被冥冥中裁定,那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悲哀了。 “我们又怎么知道,那些飞升成仙的人,是打破了命运,而非是因为被选中才能成仙的呢?” 离火王也并不意外她有这一问,美目中甚至流『露』出几分狡黠戏谑的笑意,“当你要成仙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苏旭猛地抬头看她。 ——自己的命运倘若是和最后的古魔同归于尽,那么合该没有成仙的一日。 而且,这话里似乎又透『露』出另一种意思。 苏旭心里一震,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深陷下去,“王上,你是不是——” 离火王神情温柔地注视着她,抬起玉白手指抵在唇边,“火凤一族生如烈焰,无论怎样燃烧都终将熄灭。” 她揽住神情怔然的女儿,“你与我们不同。” “那我是什么?” 苏旭心情复杂地问道。 离火王轻叹一声,“你出生于清晨,彼时暴雨骤停,金辉破云,故此你父亲为你取名为旭,愿你如初升朝日,光耀九州八荒。” 苏旭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即使是太阳,兴许也有燃尽的一日。” “你又如何知道外世虚空的神明就不会死亡呢?” 后者轻声说,“或许永恒也只是漫长罢了。” 苏旭沉默下来。 离火王并不多说,只是悠然凝望着祭坛上的火焰幻象,不知是沉湎于过去的记忆,还是想到了什么别的事情。 “此处是你祖先安眠之地,他的力量一时无法渗透,故此他还不知道你在何处。” 苏旭一愣,迅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什么?那混账东西在找我?” 离火王伸手抚过她的发顶,“去吧,小九。” 苏旭深深望了她一眼,旋即转身,“——那我先走了,干架前狠狠地玩上一回,他若愿意看活春宫的话,尽管来看好了。” 第91章 苏旭回到了万翼天宫。 早在成为妖皇之时, 她的寝宫就从首旸山搬到此处,连带着一群手下兼情人都跑了过来,闹闹哄哄地住在一大片浮空楼殿之中。 她照例去瞅了一眼发蔫的劫火, 又去和调试法阵的妖王及其属下打了个招呼,顶着他们鄙视的目光公然旷工。 当她回到自己的寝宫正殿时,一群正在吃喝玩乐的妖族正聚集在云台上。 第172节 他们挤在围栏之前,个个伸长脖子向远方眺望。 天宫里弥漫的雾气尽数散去, 依稀可见妄城的繁华盛景,鳞次栉比的楼阁之外,是郁郁葱葱的苍翠山林, 再向北就是暗红的火山。 在那群峰之间,一道缠绕着烈焰的火『色』光柱拔地而起, 如同利箭般直入云霄。 那一瞬间, 整个大荒仿佛都为之撼动。 天际阴云震『荡』碎裂,如同漩涡般围绕着光柱, 隐隐形成了黑洞般的深坑, 无尽的火光宛如溪水入海般汹涌汇流,源源不绝地没入其中。 然后,一阵如有实质的灵压, 宛如拂面而来的热风般, 从每个人身前掠过, 又奔向远方。 苏旭抱着手倚在立柱上, 感受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 “陛下——” 有人在身后唤她。 七尾狐慢悠悠走到一边, 桃花眼水光潋滟, 眸『色』却宛如冬雪映月。 苏旭伸出手攥住他的胳膊,两人灵力一触,部分记忆悉数灌入后者脑海中。 当然, 仅仅是她想让他看到的那部分。 银笙微愣,旋又轻笑一声,“陛下若是想要开始,我自然随时奉陪。” 苏旭摇了摇头,“那是开玩笑的——任谁能一边看着亲娘在那边飞升,一边还有找乐子的心情?” 狐妖不置可否地挑眉,“我本想说陛下太看重妖族之间的亲缘情意,兴许有许多人做得出这种事来,然我又想到妖族当中也没有谁能飞升,千万年来,也唯独只有离火王一个罢了。” 苏旭叹了口气,“早在她说‘当你要成仙时就明白了’那句话,我就隐隐约约有些预感。” 她停了停又道:“妖族在修行一道固然得天独厚,却也被此所限,情缘淡薄,更是让他们难以历练心境,而修士历经百折终究看破世情——许多最终破碎虚空的,都曾是重情重义之人。” 银笙耐心地听完,微微偏了偏头,“修士当中想要成仙之人,也应当比妖族更多。” 苏旭『露』出个愿闻其详的神『色』。 狐妖正『色』道:“陛下曾与冥夜那老东西交手。” 他对自己的父亲言语上并无尊敬,“他的卜算神术得天独厚,我敢说你今日当上妖皇,也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从未想过脱离此世,盖因他对自己的命数并无不满。” 苏旭却听出了另一重意思。 这世上能领悟到飞升成仙的真谛——并非不老不死而是摆脱此世规则的人,寥寥可数。 纵然有人给解释,寻常人或者妖族也很难理解。 修到这种境界的妖王和大妖们,兴许也不再执着于命数,并非只是魑灵王一人如此。 “正如陛下所说,妖族亲缘淡薄,牵绊所系极少,强者不外乎两种,一是追逐力量权势,二是安于现状。” 苏旭了然:“前者进入外世虚空等若放弃现今所有的一切,后者则是不需求改变,自然也不愿飞升。” 事实上,所谓飞升也没那么简单,折损在雷劫中的人不计其数,还有许多度过天劫却又自身走火入魔的。 所以很多人也就止步不前,那所谓打破命数枷锁,对他们而言也并不重要——尤其是相对代价和风险而言。 “只是我不喜欢这样。” 苏旭叹了口气,“我现在都无法分清,倘若我做出某个选择,究竟是我自身的意志,还是天道所规划,亦或二者本就是一种东西——” “是否越想越头痛?” 黑发拂过耳畔,有人从身后凑过来揽上她的肩膀,抖了抖一对『毛』绒绒的尖耳,红榴石般的眼眸闪亮无比。 “早年王上曾说过,这些是不能硬想的,那只会越想越难受。” “也是。” 苏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犬妖的脑袋,暗搓搓地捏了一下耳朵,后者被熟悉亲切的人触碰,本能地晃起了尾巴。 某只七尾狐将一切尽收眼底,默默地转过视线,“有几个人想见见陛下,我将他们安置在偏殿了。” 苏旭看他的反应莫名有些想笑。 狐狸们似乎都不太愿意像狗子一样欢快摇尾巴,尽管她是见过他们被『摸』到打滚的。 ——事实上她自己也有一身皮『毛』,而且从不顾忌什么妖皇应有的威严,被顺『毛』的时候一样会开心地扑腾翅膀。 当然一不小心喷火又将人烧伤这种事,如今已经渐渐不再发生了。 苏旭倒是感应到几道灵压,有的陌生有的似曾相识,她稍微惶『惑』了一下,接着意识到最熟悉的那人是谁。 银笙在旁边帮她整理发髻,扶好歪斜的珠钗,又低头系好少女腰间松散的绣金丝绦。 狐妖收敛了利爪,修长的手指灵巧翻动,他本就是常年浸『淫』温柔乡之人,这些动作再熟稔不过,“陛下修为又增进了,自焚熔山出来,身上竟全然无损。” 苏旭知道他说的是衣裙首饰,“修为涨了不假,但若所有本事都是为了和人同归于尽的,那也没什么意思。” 她出现在偏殿里时,一抬头就望见熟悉的身影。 “……” 慕容遥立在『露』台上,此时也若有所觉地回身。 他下意识想开口,却又停住,不太自然地道:“陛下。” “叫名字也行。” 苏旭随意地道,不由仔细打量他。 后者长身而立,气质一贯冷峻肃然,脸容也依旧俊美无瑕,鸦黑发丝间却生出一对青蓝龙角,嫩笋般寸许长短,顶端隐有分叉,只是尚未长开。 慕容遥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头上,也不意外,“我寻得了生父。” “暗咒邪窟的龙族?” 苏旭收回视线,她其实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她从来没想过这家伙能是个半妖,虽然看样子对方也是近年才知道。 “你以前竟然从未『露』出原身。” 慕容遥摇头道:“我并不晓得,母亲似乎对我用了某些封印手法,莫说是妖身,我自小无论遇到怎样的险境,也未显『露』过一鳞半爪。” 苏旭记得那位慕容夫人是回天宫弃徒,因为莫名有孕而被赶出门派的。 “这种法术我都闻所未闻,恐怕并不简单,令堂当是个极有天赋之人,那些蠢货却因一些与他们毫无干系的缘故将人逐出门墙——” 她忍不住目『露』鄙视,“也是,仙门当中,心思通透之人都去潜修了,唯有些迂腐顽固之辈或伪善小人执掌权力罢了。” “娘亲她一直自愧有辱师门,后来我才明白,不仅是私通之故,我生父是个妖族也有干系——” “‘私通’这说法本就可笑,慕容前辈尚未婚配,愿与谁相好与他们何干,还是他们回天宫门规里写明了弟子未经许可不能随意与人或者妖族相恋的?” 她讽刺地道:“那些人既不知道另一人是妖族,却还将她赶出门,九成是嫉妒她天赋,或者与她有旧怨借机发挥,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都只是在掩盖私心罢了。” 慕容遥微微一震,显见没怎么想过这些,最终长叹一声,“可惜我们不曾早些认识,若是当年能有这样一句话,兴许娘亲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他旋又说起先前在陆家,他们曾说给他下了『药』,但他的灵力不受影响。 “那时我就有所怀疑。” 慕容遥低声道,“直至那日你去了斩龙峰,你随几位师叔前往观天楼之后,有个人找到了我。” 苏旭顿时了然。 为了避免修士们直接嚷嚷着斩妖除魔冲上来干架,除却整日跟在自己身边的人之外,她还特意带了许多的大妖撑场面。 那些大妖部分来自中境,部分是其他妖王们的友情出借,还有的是主动报名,只当是万仙宗一日游前往观景的。 当中似乎也有极少数的龙族。 慕容遥简单讲述道,当时他在静心殿的人群里,眼见着她们离去之后,修士们和妖族对峙着,他忽然听到一道传音,让他找个僻静无人之处叙话。 ——对于大妖而言,传音这种法术并无难度,然而他们大多仍然不会,只是因为他们没学过也不愿去学罢了。 只有曾经与修士交好或者至少相识的妖族,才有机会接触到法诀。 慕容遥常年和魔修战斗,没多少机会得罪妖族,自觉问心无愧,也就趁着人们不注意悄然开溜了。 然后他就见到了自己的生父,后者为他解开了身上的封印,问他接下来可有打算,有无需要襄助之处。 慕容遥最初有些震惊,惊后又是茫然,因为母亲从不提及当年发生了什么,而他不知内情也不想冒然出言评判或是指责。 两人相安无事地讲了几句,对方见他并无所需,也就告辞了。 “我后来也才知道,关于飞翼这剑——” 他苦笑一声,“纵然妖力被封印,剑灵也依然能感应到我的气息,那铸剑所用的龙骨,来源于我生父的仇人,它本能地抵触我。” 苏旭听着不由对他同情起来,妖族血脉似乎没有带给他更多力量,反而让他多了些麻烦和压力。 “如今正好抛却那劳什子神剑,”她一把拍在对方肩上,“我们也不需要了。” “不错。” 慕容遥慨然道:“当年我将飞翼留在宗门,只身前往大荒,一晃又是五十年过去,如今修为小成,想来见见——你。” 他似乎想说声陛下,却不知怎么想的,话一出口,莫名多了几分亲昵熟稔。 “只是——” 青年微微一顿,有些疑『惑』地道:“我也看到许多道行更高的妖族想求见你的,如今都在排着队等待谒见。” 苏旭不由失笑,“银笙了解我,他知道我会愿意先看到谁。” 慕容遥一愣,眼中涌起几分说不清的失落情绪,接着又释然了,“你过得极好——那就好。” 苏旭却想起自己这些年没怎么牵挂对方,先前在静心殿里惊鸿一瞥,知道他并未在里界遇难,就也不再多惦记。 她听出慕容遥是真真切切记挂自己,不由有一点愧疚,“如今你有领地了么?若是没有想要长居之处,倒是可以留在妄城或是万翼天宫。” “倒是有想要约战之人,若是赢了,他的领地就归我了。” 对这个邀请,慕容遥没有立刻拒绝,他沉思片刻,“届时说不定当真会再来叨扰陛下。” “乐意之至。” 苏旭和他告别。 慕容遥离去之后,她立在偏殿云台上看了会儿风景。 此时云雾消散,妄城万千楼阁和繁华街市一目了然,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动,人影和灯光都渺小微弱如尘埃,却是一派生机盎然。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两个黑发雪肤的女子并肩走进来,身姿轻盈柳腰袅袅,宛如一对清丽的并蒂莲。 第173节 左边那人自然地走到她身边,倚靠在『露』台栏杆上,玉容含笑道:“你惹上大麻烦了。” 苏旭暂时没理她,目光落在另一人脸上,不可置信地道:“——沈姑娘?” 五十年前,她在凌云城会见秦家家主,后者愿意将前任家主游记借出,只是要让她去驱逐邪崇。 棠王镇上如同幽魂怨鬼般的年轻女子,先遭人迫害又被父母失手打死含恨而终,最终化作了魔族。 沈翠儿也有些意外,她那张娇柔美丽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诧异,“陛下竟然还记得我?” 苏旭叹道:“自我们上次一别,我始终没有忘记过你。” 棠王镇那一夜之后,她时常会想起这个命苦的姑娘,除却同情之外,甚至还有一些对于魔族的改观。 ——世情如此,这些可怜的人,若是得不到这样的力量,也只能含冤而死了。 当然,更多人因为古魔的存在而丧命,或是沦为神智全无的傀儡般魔物,届时他们也根本没有复仇欲望,只是出于本能地胡『乱』杀戮罢了。 沈翠儿算是其中的例外了。 “噗。” 颜风荷在一边笑出声来,转头对自己的同类说:“别误会了,这家伙是个半妖,既不像人也不像妖怪,有时候行事颇为狠厉,有时候却还像个小孩子。” 沈翠儿当然没有误会,因为她也记得上一次相见的场景。 默然片刻道,“你是个好人。” 苏旭问出了自己最困『惑』的事,“沈姑娘缘何会出现在此?” 先前虽然感受到对方的灵压,但她只以为是某个素未谋面的——客人之一,全然没想过会是个魔族。 “我本在里界游走,却忽然感应到熟悉的气息。” 沈翠儿幽幽地看向另一个雾魔,“我也才知道,原来那日从我坟前经过的是颜前辈,她身上的一部分流入了坟墓里,让我数月后得以苏醒。” 里界和现世本就是互相嵌套,实力强横的魔族可以随意进出,也能在距离较近时,感应到一边的强者气息。 沈翠儿游『荡』了数十年,终于走至大荒中境对应的里界之域。 她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转化关系,故此她虽然力量不足,影响不到其他人,却能对颜风荷生出些感应,甚至主动呼唤对方。 在苏旭疑『惑』的目光里,后者倒是解释了一句。 “当时我已经吞掉了韩芸娘,那玄火教的人追过来,又在与我交手时逃掉了,大概是那会儿落下了什么东西,被她吸收了吧——后来沈丫头差点被你烧死,也是我有所感应,将她拉回了里界,只是那时没心思见她罢了。” 时过境迁,沈翠儿也不像当日那般满腹仇怨,毕竟她也算是手刃了仇人。 这依然保留着少女面貌的魔族嫣然一笑,“多谢陛下那日为我报仇,将那真凶宰掉。” 苏旭摆摆手,“沈姑娘天赋极高——不像某人来到现世这么久了,也就这几年才学会收敛气息,将自己的灵压伪装得不像个魔族。” 否则万翼天宫里那么多妖族,必然会感知到沈翠儿这种异常的存在,恐怕早都要炸了。 颜风荷闻言白了她一眼,“还不是我教的。” 沈翠儿抿唇一笑,“自然比不上颜前辈。” 苏旭看着这两个曾经命苦无比的魔族,心中莫名涌起几分欣慰之情,“沈姑娘请随意吧,反正我已经收留了一个比你还麻烦的家伙。” “当年难道不是陛下求我留下的么。” 被提到的另一个魔族不满地轻哼一声,身姿轻盈地跃下栏杆,伸手拉住被她指教过的晚辈,“本来还想告诉你万仙宗发生了件有趣的事,现在算了吧。” 她展颜一笑,眼神灵动狡黠,还有点娇憨可爱的意思,依稀『露』出几分曾经那个水乡姑娘的影子。 苏旭一脸无所谓,“难道你不说我就不会掐算或是用显象之术了?” 不多时,她又回到了众妖聚集的正殿里。 大家看到沈翠儿也不奇怪。 纵然一时瞧不出这是什么种族,也都习惯了妖皇陛下身边经常莫名多出一些人,还是灵压强劲的高手。 几个师弟师妹率先目『露』关切地打量她。 他们都知道她和父亲关系极好,而且是极重感情之人,然而苏前辈早早去了,如今离火王也破碎虚空—— 不过,苏旭似乎也不怎么忧伤失落。 大家心里松了口气。 另一边,亲缘淡薄的土生土长的妖族们,大多没有这些个考虑,此时七嘴八舌地向她汇报起大荒诸事。 九重殿才是正式谒见之地,寝宫中来往的大多是熟人,坐席排列随意,内殿也并无高耸阶梯玉座。 苏旭倚在寒玉雕琢、铺满柔软皮『毛』的长榻上,鸦黑云鬓逶迤散落,绯红裙摆铺开如晚间晕染的一片云霞。 她一手撑在脸侧,凝神听着人们接二连三的话语。 那玉榻两侧置了两株高高的红『色』花树,『色』泽艳红如泣血,枝叶蕃盛、片片花瓣雕琢精细,细看竟是两座瑰丽的红珊瑚。 苏旭坐在树下,在花枝投落的阴影中,望着殿中那些熟悉无比的人。 师弟师妹们坐在一侧,他们如今皆有了领地,各个都是名声显赫的大妖,再不需要遮遮掩掩,莫名其妙输掉比试,只是害怕暴『露』半妖血统。 另一边是皆是妖族,那些大妖们来自大荒各处,有些曾经是生死搏杀的敌人,有些曾是仅听过彼此名号的陌生人,如今也都能端着杯子唇枪舌剑互相讽刺。 他们说起那些争端摩擦的氏族,又说起各境内更迭的城主山主,还说起如今有多少新晋的大妖,想要拜见妖皇陛下——原因大多只有一个,他们崇拜着后者具有的能镇压古魔的力量,愿意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苏旭安静地听着。 他们也不急于得到她的回答,毕竟大妖们的时间总是很多,等几日与等几年并无本质上差别。 在如今那些流传到九州的故事里,万翼天宫便是神只栖息之地,那些千里迢迢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妖族,只是心意虔诚的朝圣者,更不会着急。 “对了,险些忘记万仙宗那件事。” 陆晚嗤笑一声,“你猜怎么着,有人带着一群魔族——” 他颇为生动地描述了那声势浩大的场景,“点名要那些人将你交出来呢哈哈哈哈哈。” 殿内的妖族们面面相觑,有的举杯掩唇,有的开怀大笑,还有的面『露』讽刺,先前还有那么几分严肃的气氛,此时『荡』然无存,所有人都开始拿这件事打趣。 “这是谁呀,寻仇都不会,不知是陛下多少年前得罪的人了,以为如今成了魔族就能耍威风么?” 混『乱』中有人嗤笑道。 “啊,他还说了一句什么,先前已经寻遍九州之地,以为是被秘境隐藏了灵压,这才找去万仙宗,哈哈哈哈哈哈哈,世间怎会有如此蠢货——” “咳咳,”白晓清了清嗓子,板着脸正『色』道:“‘将她交出来,否则你们都要死。’” 话音未落,陆晚几乎已经捧腹大笑。 旁边自小出身世家一向风度翩翩的范昭都忍俊不禁了,素日里温婉矜持的穆晴也以袖掩口别过头去。 苏旭近前坐着几个关系最为亲昵的大妖。 媱姬低头喝酒,祸斗懒洋洋地甩着尾巴,银笙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似笑非笑地问道:“陛下在想什么呢?” 她倚在靠背上,“——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这声音极为轻微,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苏旭望着大殿门口,那里摆着几株晶莹剔透、由白玉雕琢的桃树,两座银白火盆里雀跃着玫瑰『色』光焰,将那莹润流离的玉叶银花染上灿金暖红。 光线似乎逐渐暗淡下来。 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某种奇异的气息四处弥漫,像是无底深渊中逆卷而上的狂风,沉重又疯狂。 渐渐地,人们的声音变得模糊,周遭一切细微的响动似乎也慢慢沉寂。 苏旭突然感到有些『迷』眩,旋又意识到这是一种意识上的错觉。 那种力量不断『逼』近,仿佛越过层层空间,从极为遥远的彼方穿界而来。 雾气苍茫,滚滚翻涌如海。 一身漆黑的男人缓步靠近,火光被雾气吞噬,只来得及勾勒出一片修长模糊的影子。 “你真想知道么?” 那个人开口问道。 苏旭听到剧烈的心跳,甚至还有血『液』奔流之声。 以及那埋藏在骨血中怒焰,仿佛亟待爆燃炸裂—— “不。” 她又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地答道,“我不在乎。” 第92章 大殿仿佛裂开无数缺口的孤帆, 晦暗雾气水流般从四面八方溢入,滚滚涌动着肆意弥散。 空气变得凝重沉滞。 一切都被无限放缓,变得冗慢, 几近全然停止。 黑发男人沉默地望着她,脸容在黑雾中模糊不清。 闻言,他似乎叹息了一声,语气里又有几分早知如此的慨然, “你果然还是这样。” 苏旭托腮望着他,“我觉得你也没怎么变呢,别人对你无意就像是欠了你。” 那人又默然片刻, “我何曾这么说过。” “哦?那我果然还是什么样?冷酷无情不体恤你的一番心意?任你孤苦伶仃相思百转满腹愁肠?” 苏旭饶有兴趣地道,“你这话里话外难道不是这意思?” 那人:“……” 他沉『吟』一声, “我其实只是想说, 你果然还是这般言辞犀利。” “我的话难道不对?” 苏旭好笑地道:“你这些年吞噬了多少血肉魂魄?又得到了多少人的往昔记忆?能不能有点子长进?” 他长叹一声,“在你面前, 总觉得和过去没什么不同。” 苏旭微微一愣, 有一瞬间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你先前去万仙宗想见我,那之后又如何呢?” 第174节 这说法已是极为委婉了。 毕竟当时那场景, 听上去完全就是他要将人抓走、并百般虐待折磨一般。 “…………” 对方再次沉默下来。 苏旭也不出言催促, 只坐在原地耐心地等着。 殿中弥漫着蒙蒙雾气, 『迷』雾掩盖了玉树红石, 四处一片灰暗。 妖族们的身影也变得扭曲, 他们的动作都缓慢了百倍千倍, 几乎就像是被定格在原地。 这场面倒是似曾相识,在多年前的云和客栈里,那闇魔教教徒, 也曾经以这种仿佛『操』控时间一般的法术,得以与她和韩曜单独叙话。 不过时至今日,苏旭曾经无数次和妖王们谈天说地。 这些年纪加起来有几万岁的存在,个个都对仙家道法或是魔修手段了如指掌,她也明白那日是怎么回事。 ——这并不是真的在延缓或停滞时间,而是施术者将对象拉入了精神世界之中。 他们的交流其实都是意识层面,故此速度极快,只是被影响的人若境界不够则难以察觉。 苏旭的修为已经称得上极为高深,力量强到她自己都『摸』不清上限,在悟道一途的精神境界却远远不及。 只是这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问题,毕竟倘若她的境界若能大圆满,恐怕已经原地飞升了。 事实上,剩下的也只有时间罢了。 然而—— 若是笃信所谓的天命,一切超乎寻常的力量都是天道赐予,为的是让她有能力和古魔同归于尽罢了。 “那时其实我没想这么多。” 那人的回答倏然打破了寂静,将她的思绪唤了回来。 “只是觉得将你带走最好,你若继续留在万仙宗,说不定又要被派去做些你不喜欢的事。” 这话本可以说得深情,他的语气却十分平静,“虽说我总觉得你没什么做不到的,无论在何处都未必有危险,然你好像总是被一些无趣的世事规则束缚,过得不怎么快乐。” 苏旭诧异地望着他。 “你说得倒是也对,在万仙宗时我确实有些压抑——” 不过那也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但你又想将我带到哪里去呢?” “我没想过。” 他声音低沉地道:“我用了许久才吞噬掉群星的力量,这期间恰好是你回到大荒,待事情结束,我一想到能见你,脑中便一片空白了。” “你这些年并未吞噬过新进入里界的魔族,怪不得你不知道我在哪——” 苏旭不由有些震惊,“你不该——你好歹——不是,韩二狗,你在外域虚空少说活了几万年,那可是此世仙人才能抵达之处,算起来你也是真真正正的神只,纵然我知道你以前恐怕是没有记忆的,但你的精神境界应该很高吧,如何还能轻易被外物影响?” 韩曜似乎也有那么一点惊讶,“你是从何时知道的?” 苏旭默不作声地瞅着他。 『迷』雾渐渐向两边弥散,清晰展『露』出他如今的模样。 那个男人身材修长挺拔,一席玄『色』长袍随意系起,半『露』着一片强健胸膛,弥漫四溢的黑雾缠绕着他,又丝丝缕缕地从曳地的衣摆之下逸散而出。 一道道黑暗浑浊的雾流饥渴地在空中张牙舞爪,仿佛邪神向猎物伸出狰狞触须。 他微微皱着眉,成熟的脸容棱角分明、英俊得毫无瑕疵,又因为神情显出几分神秘忧郁气息。 “白沙城外——” 他抬头看过来,漆黑幽邃的眼眸深如无底沉渊,仿佛埋藏了许多秘密和不为人知的过往。 “你将我推下去的时候就已然得知此事?” “你破绽太多了。” 苏旭懒洋洋地道,“所以我早就怀疑并差不多证实你是魔族——我虽不怕你报复,但我也不喜欢让人胡『乱』误会我,不错,我推你之前,就知道你不会死,但也仅此而已。” 她停了一下,看着对方波澜不惊的俊美面容,“我只是希望你滚远点。” “是么?你不想让我误会你?” 韩曜微微挑眉,“却又为何对那些狐狸只字不提?” 哦,他知道魑灵王去找麻烦的事了。 “因为我不想让你自作多情,觉得我只是不愿连累你,有什么苦衷或者迫不得已——” 苏旭说着禁不住有些恶寒,“不想连累是真的,因我一不想欠你,二不想和你同生共死,三是真的烦你。” “你一直以来待我如何,我若是还能再自作多情,那真是疯了。” 他摇头叹道,旋又想起对方先前说过的话,“——境界啊,当真算起来,我修行比你晚了几十年,大概还不如你吧。” 苏旭本想说一句你这个不知道活了几万年几十万年的东西,怎么可能和我一样,然而古魔那种“活”也是十分独特。 “但你在里界这些年,吞噬过的魂魄千千万万,还要经历他们的悲痛苦难,那滋味恐怕不好受,最终还能想起自己姓谁名谁就不错了——这样折腾一遭,你也该练出来了。” 韩曜再次愣了,眼神里多了几分锐利,“你竟连这也——你认识哪个雾魔?” “哦,不止一个。” 苏旭很淡定地道:“也不止是‘认识’。” 韩曜:“……” 这些年的经历未必让他全知全能,但他至少也能听出这话里暗含的意思。 苏旭淡定地端起酒盏,一边喝一边瞅着对方的反应。 ——鉴于这位的身份,他应该不会发出“你为何能与雾魔交好”这样的质疑。 他必定很清楚,部分强大的雾魔有穿界能力并十分清晰的思维和认知,并吞噬过许多魂魄而阅历丰富知识广博,褪去魔族这一重令常人惊骇的身份,也是很有魅力的。 不多时,陷入沉默的来客忽然笑了一声。 在此间主人的注视下,他抬手很无礼地指向坐席,黑雾缭绕的指尖在空中点了三下,好整以暇地道:“那就是这三个不知死活装模作样的家伙了?” 大殿里数十位动作凝滞、仿佛被定身的妖族、都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当他话音落下,空中骤然爆发出三道黑雾凝成的利箭,猛然『射』向坐席! 与此同时,人群中猛地窜起三道身影。 沈翠儿自诩修为不够,率先溃散成无数黑雾,向着四面八方急速流窜,一瞬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颜风荷冷笑一声,数百道黝黑的雾流涌出袖口,宛如无数游窜的毒蛇般,嘶鸣着撞向空中袭来的雾之箭矢。 媱姬最是冷静,身形一晃,直接坐到了苏旭身边。 然后,那三团黑雾凭空自燃,很快烧成了一堆纷纷扬扬的灰烬。 韩曜:“……” 最后一个人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全部仇恨,他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谁了。 当年白沙城里的那个东西。 妖龙满不在乎地抬起头,『露』出那格外丰神昳丽的脸庞,浓黑乌发间伸出花树般的雪白龙角,更显出几分不似妖魔的仙气。 媱姬伸手揽住了旁边的红裙少女,动作熟稔无比,犄角蹭到后者发髻上斜『插』的珠钗,发出极为轻微的碰撞声。 苏旭也任由他亲昵地靠过来。 她抬手握住对方搭在肩上的手,袖口滑落时『露』出一截雪腻的腕子。 两人都戴着雕镂精致的玲珑金环,交叠的十指缠绵缱绻,仿佛诉说着绵绵情意。 韩曜:“…………” 那个人体内有某种他分外熟悉的力量,却又混合了妖族特有的气息。 当然,他更在意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或是说明明他们看上去并不是深爱彼此的眷侣,却依然能做出如此亲密无间的姿态,而且并非是生涩的伪装。 这两人恐怕确实是日日夜夜朝夕相对的,或是多数时候如此。 想到这里,他几乎产生了一种窒息感。 ——尽管那只是一种因为情绪难过而生的错觉,毕竟他根本不用喘气。 而且,有些意外的是,苏旭也没有向他大发脾气,怒吼一句你怎么敢动我的人。 韩曜旋又想起,她早已是大荒的统治者,尽管她不会整日这么做,但所有的妖族都要听从她调遣号令,妖王们对她俯首称臣。 过去的她就不是心思浅薄之辈,如今更是喜怒全然不行于『色』——除非她想要流『露』情绪。 黑发红裙的少女慵懒恣意地坐着,神情里透着漫不经心,似乎对他的冒然出手也不意外。 苏旭低头把玩着妖龙修长秀美的手指,“在我眼皮底下,你若是能伤到这地方的任何一人,算我输。” 另外两个雾魔也凑近过来,颜风荷熟练地化作黑雾,缠在她的手臂上,沈翠儿则是维持着数十道雾气的模样,在周边来回飘散游弋。 总之没有谁对他们的本源缔造者怀有敬意。 韩曜却没有急着去验证对方的话。 他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不再是那个台阶上俯视自己的女孩,那个因为感受到独特气息、因本能恐惧而目『露』惊骇厌恶的半妖。 她几乎抹杀了劫火,昔日释放力量的瞬间,整个里界仿佛都在因此颤抖鸣泣。 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自己又能拿她怎样? “我没想杀他们。” 他无所谓地道:“别人暂且不提,他们本是我的同类——我想要毁掉他们比你想得容易很多。” 哦,这倒也是。 毕竟他们是雾魔,而雾魔是噬魅搞出来的存在。 不过,显然他不打算这么做,否则他们俩就要在这里大打出手。 “你还有话说么,若是没有的话,我来问你几句?” 苏旭眨了眨眼睛,脸上倒是『露』出几分兴味,“你还记得你出生前发生的事吗?” 第175节 这一问,韩曜就明白她对自己了解颇多。 难得对方不再出言讽刺还和颜悦『色』,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颇为干脆地答道:“不记得,那十几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人族,只是同别人有些不一样罢了。” 苏旭顿时了然,“我猜也差不多,所以——我本想问你对韩芸娘做了什么,但这话大概要反过来,韩芸娘对了你做了什么?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韩曜看她颇为来精神的样子,也明白她不真是对自己感兴趣,而是那种要弄明白各种谜团的好奇心作祟罢了。 “这我还真知道。” 在三个雾魔冰冷犀利的注视下,他若无其事地走近过来,与妖皇陛下所坐之处相隔不过一丈,“我吃了几个闇魔教的教徒——他们已经变成魔族,拼凑一下他们的记忆,我就差不多猜到当年发生之事。” 苏旭兴趣盎然地听着。 韩芸娘加入之时,闇魔教已然低『迷』没落了千百年,无数有阴诡之身的教徒在各种仪式中相继献身惨死。 在最初那些年里,魔门先辈能将外域虚空的古魔唤来此世,也能渐渐『摸』索出与他们“交流”的某种途径。 古魔兴许没有人一般的智慧,但他们也可以做出某些反应,譬如在感应到强者的灵压时降临信徒之身——且不假思索,完全出于本能。 然而除此之外,不同的古魔还有些不同的本能,譬如劫火将一切靠近之物燃尽,譬如血骨会将能触碰的一切生灵变成一堆和它一样的骨头架子,譬如群星穿行那些绝望无助之人的梦境中。 “她在进入里界之前,就已然怀有身孕了。” 韩曜淡淡地说道。 最无能的雾魔都可以轻易吞噬常人的魂魄,然后占据其躯体——而且他们或许不是故意要这么做,这是他们的本能。 换句话说,噬魅也是如此。 只是,噬魅一直陷入在深眠之中,牠身上压着重重封锁,是无数大能者一代一代耗尽心血所为,没有那么容易挣脱——而且,牠本身也没有强烈地想要苏醒的欲望。 牠只会在清醒时按照本能行事罢了。 宛如幼崽初生就会喝『奶』一样。 “你身上有封印压制,力量微弱,只能占据三魂七魄未全的胎儿之体。” 苏旭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闇魔教的人恐怕也猜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她进入——是她将你唤醒了吗?” “不,早在那之前,那些闇魔教徒不知怎么,感应到我醒了,而在韩芸娘之前,他们又派遣了许多人,虽然那些人要么无功而返要么死了,但他们却一直不曾气馁。” 韩曜停了一下,“说起来当真奇怪,因为我确实不记得任何事。” “因为古魔们都没有‘记忆’,人和妖族才有。” 苏旭喃喃自语道,“你是——他们是哪一年感应到你苏醒的?” 韩曜报了个年号。 苏旭长叹一声,“果然,我母亲就是那一年有了身孕——天道已然预料到一切,知道那个最麻烦的古魔即将重新出世,还会身具人族的智慧变得更难对付,故此我因你而生,哈,真是讽刺。” 相比之下,某个古魔所知之事就很少了。 韩曜甚至毫不掩饰地『露』出一点困『惑』,他自然不会以为那是什么情话,“当真是这样?” 苏旭没好气地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也值得说谎么?” “而你似乎还为此苦恼。” 他沉『吟』一声,“你想摆脱天道规则、命数所缚?” “当然了。” 苏旭淡定点头,“只是,如果你想劝我当场『自杀』,或者原地飞升,那就不必说了,我都考虑过,前者不愿意,后者做不到。” “不是。” 对方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跟我来吧,我能帮你。” 苏旭愣了一下。 这话听上去像是个陷阱。 不过,她也意识到整个悲惨故事里最关键的一件事。 天道无法阻止古魔出世,才让自己诞生并赋予自己克制他们的力量,也就是说—— “你没有命数?”苏旭抬起头,“也不受天道所限?” 第93章 “我连命都没有, 如何能有命数?” 他玩笑般反问道。 苏旭沉『吟』一声,一手撑着下巴打量他,也不急着给他答复。 “韩芸娘宁愿被魔族吞噬, 都不愿泄『露』曾经的秘密,尽管她恐怕不是为了保护你——” 毕竟她以为儿子是个失败品。 “但她也是为了你。” 她对自己信奉的圣神献上了身心,谨守曾经入教时的誓言,不会让任何异教之人从她这里得到关于噬魅的消息。 尽管玄火教魔修关注的不是噬魅, 而是她如何能进入里界,进入到封印古魔之地。 “她到死都不知道,她的信仰和她的儿子本是同一个人。” 苏旭若有所思地道:“真奇怪, 这意味着她没从本质上理解古魔是什么——你在成为人族的那一刻,才真正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 在那之前, 你只是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倘若教徒刻意将你神化, 那其实也有一点自欺欺人。” 韩曜歪了歪头, “我既无法赞同你,也无法反驳你。” “是啊,毕竟你连你自己究竟是谁, 都是在别人的记忆里弄清的。” 苏旭无语地说完, 旋又觉得有些滑稽, “这样算起来, 你我确实还真有点缘分, 我很小的时候, 也以为自己是个有些特殊的人族,直至再大些,我发现那所谓的特殊便是妖族血统, 又觉得自己没什么了不起。” “除了能削弱古魔之外,你好像也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 韩曜一脸正『色』地道:“论境界修为,此处似乎有不少人远胜于你。” 苏旭知道此处不是指这间宫殿,而是整个万翼天宫——那些妖王们正在头顶的九重殿里。 “是啊,我没什么了不起,虽然我能轻易把你打爆成这么一点,但你也只是个万年痴呆的雾团子罢了。” 她伸手比了个寸许长短。 韩曜失笑,“你上回说我们有缘,还是在万仙宗——” 他虽这么说着,脸上却并无惆怅失落,倒是还有几分期待,“那时你说起你的阖家境况,我竟全然误会了,后来仔细一想,我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你。” 苏旭眨了眨眼,“这个你倒是不必谦虚。” 他们好歹一起经历了几件事,且韩二狗这家伙整日里观察琢磨她,也数次将她的心思揣测得八九不离十。 “真奇怪,”她心情复杂地道:“你明明知道得我比还少,却说你能帮我摆脱天道束缚,你就知道你能做到?” 苏旭甚至禁不住怀疑,这是否就是自己既定命运中的一环,她被这混账古魔骗走,然后两人开始灭世大战,最终同归于尽。 但话说回来,韩曜若是想和她动手,根本不需要将她骗走。 这里的妖王们修为再如何高绝,也都拿他没办法。 “自然是尝试。” 韩曜摊开手,“我也从未做过这种事,你相信我吗?” 苏旭沉默地看着他,金眸中光焰跃动,仿佛有一簇星火隐隐燃起。 “……” 大殿里的雾气渐渐散去。 对于此间绝大多数妖族而言,方才只是弹指一瞬。 他们仍在取笑讥讽着旧年与妖皇陛下有怨、而今化为魔族有了些本事,就以为自己能报仇的蠢货。 只是推杯换盏之间,似乎有一刹那感应到异常的灵压。 大妖们下意识看向门口,脸上的嬉笑和嘲讽尚未褪去,神情就变得僵硬起来。 有些人手上的酒盏被捏得四分五裂,一时间甚至接连传来金玉破碎之声。 门口的黑发男人稳如山岳地立着,他的视线穿过席上的重重妖魔,落在大殿的最深处,似乎正在凝望着某个人。 他聚精会神地望着神情凝重的妖皇陛下,幽黑深邃的眼眸满是专注和期待,仿佛在等待答案一般。 其余一切,对他来说好像都无关紧要了。 “艹——是魔族——” 有人震惊地拍案怒骂,正想起身攻击时,却发现全身灵力懈滞,运转缓慢不畅。 “大胆——” “如此猖狂——” 接着,妖族们纷纷发觉异常。 不但体内灵力运行受阻,他们甚至连话都快要说不出来,四周弥漫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仿佛巨石落在胸口,沉重的威压几乎带来了窒息感。 ——当年他们去万仙宗耀武扬威,妖皇陛下当着一众修士的面杀死玉女峰首座,愣是无人出言或出手,也是凭借的这一手。 如今他们倒是尝到了个中滋味。 能发声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短暂的几声咒骂很快戛然而止,大殿里安静下来。 妖族们眯着『色』彩各异的眼眸,目光怨愤凶戾、满含敌意仇视,相继『射』向那个黑发黑眼的魔族。 被这些强者的恶意笼罩,寻常人恐怕站都难以站稳,然而后者却依然若无其事,只是一直盯着苏旭。 半晌,妖皇陛下似乎轻轻叹息一声。 她若有若无地挥了挥手。 大殿里无端生起一股热意,仿佛无形的火浪汹涌而来—— 所有人被那热浪拂过,都有种浑身轻松、被卸下枷锁的感觉,体内灵力再次平稳循环起来。 不过,却没有人再抢着骂街或是出手袭击。 “我也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第176节 苏旭长叹一声,“真真是报应循环,那就走吧。” 话音落下,她眼中的一切都开始分裂,恢弘殿宇扭曲崩塌,仿佛被卷入凭空浮现出的漩涡之中。 所有的人影都被撕裂,地面不断震颤,被漆黑『迷』雾所淹没,黑雾中仿佛传出亡魂哭嚎,又有腥恶气息扑面而来。 墙壁在开裂中片片剥落成雪屑,碎末飞舞着变成茫茫砂砾,被呼啸的罡风漫天吹卷。 里界那沉重压抑的气息包围了她。 苏旭出现在荒原之上的天空中,下方是一望无垠的辽阔土地,焦黑的地面上歪斜矗立着枯树,游走的魔族身影微小如蝼蚁。 她身后展开华美金『色』翅翼,飞羽流淌着耀眼光泽,像是一轮冲破云雾的骄阳,照亮了这晦暗绝望的魔界。 万丈光芒从少女的身躯中迸发,如同箭矢般向天地间飞『射』。 一时间,数不清的魔族在炽光中焚成灰烬。 ——他们本该能在烈焰中行走。 万翼天宫建立在云端之上,对应的里界地点也在高空中,故此她用了一点点时间才重新落地。 韩曜用一种难辨情绪的眼神注视着她,幽邃黑眸里仿佛有浪『潮』浮涌,“——你根本不用担心那种事。” 苏旭讶然回头,“什么?担心你骗我?” 这家伙的测谎术已然进阶成读心术了? “离开万仙宗之后,我回到里界,又吞噬了几个魂魄,其中就有被你杀死的六尾狐。” “幽山君?” “不错。” 韩曜微微颔首,“我看到你们最后一战时,他曾以心神魅术激发你恐惧之事,当时你和我*——” 他冷静地道:“你我坦诚相对,你被打断翅膀拴在床上。” “啊。” 苏旭扶额,同时『露』出嫌弃之『色』,“那不完全是我恐惧之事,更像是厌恶吧——所以你说不用担心又是什么?你做不到?” “我做不到,也不想这么做。” 他似乎沉思了一下,“我想你在身边,但我更想看到你,嗯,展颜微笑的样子,倘若喜欢什么人就将其锁在手里,那和喜欢物件就买来摆着有什么区别呢?” 苏旭颇为诧异地望着他,“你竟也能想到这一层?” 不等对方回答,她自己倒是先笑了,“不过你向来如此,当日你曾说‘纵然小妾开心,丈夫也满意,正室夫人大抵也是不愿意的’,有道是圣人以己度人者也,以心度心,以情度情,这本就十分难得。” 韩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就是圣人了?” “不仅如此,还要看对象是谁,常人更容易共情与自己更为相似的人。” 苏旭简单总结道,“夫妻争吵各执一词,观者中男人通常支持丈夫,女人则会认为妻子有理,同理推之,寻常男人喜欢将三妻四妾天经地义挂在嘴边,只是因为他自我代入一下,觉得那将会十分快活,至于正室夫人如何作想,却与他们无关了。” 韩曜默然以对,“我虽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若是能得你喜欢,那倒是还不错。” 苏旭忍俊不禁,“能令我心生欣赏的人与事太多了,而且谁也不是为了讨好某个人而生的,他人的喜恶都是次要。” 说完她才想起自己究竟在和什么人说话,仔细琢磨又有些讽刺。 ——他是为了毁灭此世而生还差不多。 韩曜轻叹一声,“那也未必。” 苏旭讶然侧首,“什么?” 长风吹过旷野,两人伫立在荒芜平原之上,眺望着焦黑龟裂的土地无尽地向四面延伸,依稀可见远方有一片仅剩断壁残垣的废墟,神殿的轮廓隐隐约约浮现在暗沉天幕下。 “那里是否看着并不怎么遥远呢,但纵然是你,若不通晓空间法术规则,少说要花上几个时辰方能触及边缘。” 苏旭也正在望着那个地方。 这种距离对她来说,本该是半刻钟的功夫,“那是你沉眠之地?” “按照那些闇魔教魔修的记忆,应该是的。” 韩曜冷静地答道,又意有所指地道:“你看,若是以人的想法度量,‘我’本是惨之又惨的一个可怜虫,既没有记忆也没有情感。” “但你能轻易毁掉人们珍视的一切,但他们知道这个,就不会如此做想了。” 苏旭摊开手,“这世上许多人最为崇拜的唯有力量,这就是尽管你什么都不知道,都会有一堆人前仆后继为你献身。” “人人都有自己想做之事,为了生计奔波,为了力量修炼,总是在为得不到的东西付出。” 韩曜一字一句地说:“那些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而我在乎你的喜恶,那很重要,否则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他认真地看了过来。 苏旭怔怔地与他对视,望进那双承载了万年荒古的幽深黑眸,仿佛看到他在说,我可以拥有人们想要的一切。 然而这世上唯有感情不能强取——否则纵然得到,亦失了本质。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 苏旭想了想,“算了,要认真说起来,感情本就是如此莫名其妙。” “不错。” 他声音低沉地回道。 话音未落,韩曜忽然抬手,一指点向她的眉心。 这动作十分简单,且称不上雷厉迅速。 然而,他们这般境界的高手,出招随心所欲,却自有恐怖威势—— 那一瞬间,苏旭几乎感到整个里界流动的灵力,那毁灭『性』力量都凝聚于对方指尖,可怖的威压如同山海倾覆,铺天盖地卷涌而来。 耳边躁动的风声都完全湮灭。 她在那样的力量压迫之下,脑子一片空白,也仅能将身体交给本能。 灿金的星火在少女眸底燃烧,由一点光芒席卷成无垠海『潮』。 魔瘴被滚滚涌动的热浪撕裂。 在焦黑苍茫的土地上,焚天烈焰燎原而起。 她在燃烧。 她的身体却并非愈燃愈少的柴薪,而更像是大火焚起之源,在熊熊烈焰中又迸发出辉煌的炽光,赤红、灿金与苍白汇聚成光海洪流,高热气浪蒸腾而起,扭曲了灰暗绝望的世界。 苏旭并无任何痛楚,体内深埋的力量如流水般涌出,层层叠叠将她包围。 她伫立在足以融化万物、烧毁外域虚空神只的火焰里。 思绪有一瞬间空白般的停滞。 “只要我不反抗,那就不是同归于尽。”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走近,迈入汹涌烈焰和煌赫光海之中,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里。 “毁掉我,你就解脱了。” 第94章 正文完结 满目疮痍的土地四分五裂, 无数魔族的身躯颤抖着化为泡影 最终随着整个里界崩碎而消逝。 千千万万碎片流落飞舞,宛若末世星雨,在燃烧中逐渐凋零。 那些裹着烈焰的碎片在空中飞驰,光芒越发黯淡, 最终只剩下坠落的灰烬, 轻得像是将融的雪。 在现世的土地上,无数人族和妖族仰起头, 望着这震撼无比一幕。 许久之后, 大地笼罩在夜幕之下, 漫天星光洒遍山野。 一道金色身影轻盈越过茫茫山林,在夜色下自由自在地飞翔。 待到远远能望见灯火通明的城门口时,苏旭停下来化出人身,混入人流中走了进去。 这里是荆州西部边境, 临近大荒。 随着这些年人族与妖族的停战, 在边界出没妖族的身影越来越多。 他们被人族的美食和文化所吸引,前仆后继地涌入城市中修为高超的那些更是全须全尾地伪装成人的模样。 苏旭在人群中, 一眼就能看出周围数十人中, 混了十多个妖族, 这些人都算得上修为小成, 遇到寻常的筑基境修士也不会落在下风。 有些正和好友交头接耳, 议论着城中哪座酒楼里的招牌菜如何美味,哪家裁缝铺和金银首饰铺子更物有所值。 几个鸟妖少女凑在一起低声私语了几句,接着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清脆的笑声吸引了周围数道目光。 苏旭其实对偷听人说话没什么兴趣,只是密语随风飘来,依然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这些麻雀姑娘爱好鲜亮颜色,羽毛不够靓丽,就想要衣服首饰来凑。 她们正商量着拿从山贼手里抢来的钱换一身行头, 再前往妖都妄城见见世面。 “据说陛下喜欢红色呢。” 其中一个姑娘挤了挤眼睛,“说不定我就” “什么啊,我怎么听说她喜欢白色,你们没听说她身边那头龙” 喧闹的人群轰然涌入城中。 长街上游人如织,两侧商铺林立,高悬千万明灯,鞭炮声络绎不绝,处处轻烟弥漫,烟火在夜空下绽放,几乎夺去了明月的光辉。 苏旭在街上漫步,时不时有一群群提着灯和爆竹的孩子跑过身边。 人群中偶尔经过一些背负长剑的修士,还有些与道侣挽着手,他们看向妖族们的目光还有些忌惮。 不过,那些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就只剩下惊艳。 他们根本感觉不到她的灵压了。 然后,他们很快好像就忘掉了她,回头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第177节 苏旭却没有关注这些人。 她脑海中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燃烧的烈火和绽裂的光辉,还有那个人。 在里界毁灭前的那一刻 因为这是你的愿望。 他这么说道。 “那不是我的愿望。” 在火光明耀的长街上,有个人立在灯影之下,身姿笔挺,气度非凡,神情却隐隐有些迷茫忧郁。 他生得俊美无俦,那一双漆黑幽邃的眸子里,仿佛隐藏了千万年古老遥远的异域辛秘。 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嬉笑着经过,一时间香风扑鼻。 她们打量着他,美目纷纷亮起,霞生双颊,抛出了手里的小物件。 可惜的是,缀着小铃铛的绣球落在地上,绣着彩蝶合欢的手绢沾染了灰尘。 那人的目光并未落在她们脸上,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 姑娘们讶然看过去,正望见一席玫红罗裙的少女,发如鸦羽,眸似烈阳,明艳得不可方物。 她们满心失望地离去了。 “那不是我的愿望。” 苏旭走上前,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尽管她知道对方不可能没听见,“或者说,我想要解脱,但我不想你死。” 韩曜没再去纠缠这句话该如何理解,因为他十分清楚那并没什么暧昧含义,“我没死。” “嗯,你只是差点死了,就像劫火。” 苏旭眨了眨眼,“是的但那一刻我能感应到你的想法,你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死。” “你不也是么” 他不置可否地道“你说你不想我死,只是你没怨恨我到那种程度,这话的意思只是,我的死活对你无关紧要,而你在这方面颇为心善,不愿做出损人利己之举。” 这话里没有幽怨也没有怒火,好像只是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你也许将我想得太好了” 苏旭停了停,“等等,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韩曜忍俊不禁,“你只会杀死你觉得该死的人。” “确实。” 苏旭觉得这好像没法反驳,“你不一样。” 她看着对方露出愿闻其详的神色,“你我初次相遇时,我脑海里已经幻想出数十种将你一击必杀的法子,那时我就在克制自己幸好你不曾向我出手,否则我必定忍不下去。” 在里界时,这混账古魔率先动手,她果然也失控了。 韩曜对这个倒是并不意外,事实上他也差不多猜到了,否则他当时也不会突然发难。 “最重要的是,”苏旭正色道“修为到了一定地步,他们都有一手高超的掐算本事,他们一边想要摆脱规则,一边遵从天道意志行事,越是这么做,他们越能早日飞升就算某种功德了。” 韩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就像九玄仙尊要救下谢无涯” “而谢无涯先收了我又收了你尽管他那时不确定你的身份。” 苏旭无所谓地道,“兴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也要飞升了吧,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件事” “有些万仙宗的修士,年纪比谢无涯还大些,几百年前就陨落在魔族手里,自己也变成了魔族。” 韩曜轻描淡写地道,“我吃了他们,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他们也曾劝阻九玄仙尊不要收这个徒弟,因为谢无涯在乐水宫做的事终究瞒不住所有人,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刚入门时的他身上缠绕着极大的杀孽。” 两人对视一眼。 韩曜想了想,“我本想问问你是如何知道的,但我直觉也许我不会太喜欢这故事。” 苏旭失笑“不错” “但我还是想听你说。” 他轻声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若是关于你自己的,那也很好。” 苏旭有些诧异,一时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干脆全了对方的心愿,将自己在白沙城的经历,包括后来去了万仙宗,并谢无涯和媱姬最后的对话,挑挑拣拣讲了一遍。 韩曜安安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最后才忍不住问道“你喜欢他什么” “媱姬” 苏旭摇了摇头,“唔,他是龙,聪明漂亮,善解人意只要他想,但我们更像是极为谈得来的好友,时不时一同寻欢作乐罢了,若是有朝一日他遇到心上人,我也只会衷心祝福他,若是他有了麻烦,我也会尽力帮他。” 韩曜顿时听明白了,“你与其他那些妖怪都是这种关系。” “是啊。” 苏旭摊开手,“我们纵然彼此喜欢,但也全无独占欲,真正心有所属的人,应当不是这样吧,那该是不愿与别人分享的。” 韩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有没有想过。” 苏旭猜到他在想什么,“你其实并未完全跳脱于命数规则之外,毕竟也许这就是天道乐见其成的结局你被我杀死,或者爱上我,被我影响,我们以为自己在努力挣脱命运,但殊不知,也许在这过程中所做的任何事,其实都是注定的。” “我知道,也许天道所求,并非你我同归于尽,而是有人能牵制我。” 韩曜淡定地答道,“不过,若你当真想摆脱一切,以你如今的修为,破碎虚空也指日可待,若是天道不让你离去,那我就先走,届时你身上的枷锁定然消去。” 苏旭默然以对。 韩曜视若罔闻地继续道“母亲令我出生,我方能像常人般感知此世万物,修行之后,有了灵力,我才真真正正有了情感往日舅舅一家再如何打我骂我,我大多没什么感觉,然而秦海屡次向我挑衅,我却不愿再忍。” “咦” 苏旭倒是有些意外,“若是以修道理论来说,无情本在忘情之上,你有了灵力却被降格。” “嗯” 韩曜意味深长地反问道,“所以无情又如何飞升成仙破碎虚空,最终变成像曾经的我一样的存在,那是好事么” 苏旭心中巨震,“你说什么” 她其实也想过这种可能性,只是隐隐约约地,又不太敢确定,如今从正经的古魔嘴里讲出来,那顿时就不同了。 “那不是必然的结果,只是其中一种罢了。” 韩曜悠然道“人们心心念念想要摆脱规则控制,殊不知喜怒哀乐亦在其中,七情断绝,寂灭忘我,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古魔的样子。” 苏旭喃喃自语道,“但并非所有飞升之人都修了无情道啊,故此变成古魔那样只是其中一种,其他人又如何了” “我不知道,兴许是穿行于各个世界,兴许是本身化为世界。” 韩曜不确定地道,“也许我曾经也是个飞升成仙的修士,或者在别的世界有其他的叫法,但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了。” 苏旭怔怔地望着他。 许久之后,她叹了口气,“韩二狗,你真的喜欢我么” 在对方开口之前,苏旭又道“我是说,你能否分清,你究竟是爱上了我,还是只是出自本能被我吸引” “我也想过这问题,但我亦不知道答案。” 韩曜认真地道,“你与劫火大战之时,我感应到你真身的力量,尽管那时我尚未意识到是你,但那时我心里就对你极为渴望鉴于我并不知道那是你,那一刻我应该是想要吃掉你吧。” 以他的身份,正经说出这么一句话,任何妖族听来都会不寒而栗。 苏旭却笑了起来,“这就是了。” 韩曜似乎有些迷茫“但我” “但我希望你知道。” 苏旭打断了他的话。 那一瞬间,四周的嬉闹喧嚣迅速远去。 街头巷尾的重重游人,五彩斑斓的流离灯影,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如幻象。 “我当真不喜欢你。” 她也一脸正色地道“我曾经与另一个人,在相似的地方幽会当然他只是陪我走了一程,我见到那些姑娘向他示好,他依然望着我时,我心中悸动不已,还有些窃喜,但方才我却没什么感觉。” 韩曜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曾经动心过,但他们都不再在我身边了。” 苏旭耐心地说道,“即使如此,我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感觉,毕竟每一回都不一样,但是若是你想知道的话,那就来追求我吧。” 少女的嗓音温柔悦耳,像是和煦的春风吹过凛冬。 “我对你也仅仅是不喜欢而已。” “你兴许会失败、成功、亦或中途放弃,但无论是哪种,你都会明白那个答案。” 话音落下时,远方广场上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呼,瑰丽的焰火仿佛要燃尽满天星辰。 韩曜微微低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半妖眸中笑意荡漾,明媚更胜一城灯火。 一如许多年前,他在别人的记忆中看到的样子。 韩曜一言不发地拉起她向城中走去。 “做什么” “去吃炸虫子” “好啊。” 他们并肩漫步,背影渐渐融入喧嚣的夜色之中。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