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第1页 [古装迷情] 《拣尽寒枝不肯栖》作者:纪开怀【完结+番外】 【内容简介】 「远岫,你……怨我吗?」 怨吗?她失笑,十年等待,一朝成空,情无所寄,怨又何益? 「我会努力遗忘。」她淡淡而笑,眸如水色无痕。 那个名字曾是心尖的刺,亦是十年的痛,而她,决定转身。 相逢一笑,相忘江湖。 「以后我来照顾姐姐好了。」少年的声音是如此坚定不移。 而身后也永远有一双墨玉般的美丽黑眸注视着她。 得到与失去,究竟幸抑或不幸? 有友,有弟,相伴风雨,浪迹江湖, 纵是十年虚掷,她意已平。 ========================= 初。 独立小桥风满袖 柳叶已发黄。 斜月如钩,透过柳梢,照着青石板小桥幽冷的青泥苔,也照着她伶仃的身影。 她就立在桥上,披一件破蔽的黑袍,仿佛黑夜的幽灵,融入无边的夜中。她还年轻,却那般憔悴,过早失去了美丽,只有那双潋滟的眸,依稀能看出曾经的绝代风华。那眸带着讥诮的笑意,眺着不远处雕饰华丽的小楼;眉间,是深深的忧郁与疲倦。 小楼灯火正明,风微暖,捎来隐隐笙歌欢笑,脂粉浓香,那厢,繁华正盛。 仿佛看得累了,她斜倚上桥栏,解下腰间的葫芦,拔塞、仰天,一股酒香漾开,她过份苍白的脸色终于染上一片嫣红。 「姐姐,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童稚的声音忽然响起,一个孩子的声音。 那一定是个倍受老天宠爱的孩子,那样活泼、可爱、无忧无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宛如泉水般纯净,穿着红绫绣荷的小袄,梳着两个沖天小辫,右手还挎着一个小小的竹篮。他的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蹦蹦跳跳地从桥那端跑来,好奇地望着她。 她没有回答,苍白的手执定葫芦,又是一口。光芒流动的眸带着空茫,越过孩子,落向不知名的远方,只是淡淡的讥诮仍在。 「姐姐,有人托我送礼物给你呢,可比酒好。」孩子笑得依然那么天真,「你要不要看一看?」他将篮子递向她。 她一惊,仿佛突然自迷梦中醒转,奇怪地望向那孩子。眼前,是一张天真的笑脸,她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由自主伸手接过篮子。 篮中覆着一块丝帕,帕上绣着一弯朱红的月。 「啪」,葫芦坠地,她的脸色剎那间惨白如死,身子剧震。她的手指已触到了丝帕,却不敢掀开。 「天月,你难道不想看看吗?」孩子的声音忽然变了,妖异,恶毒,仿佛恶魔的声音在人间迴响。 她的血液已被冰住,尘封许久的噩梦瞬时甦醒…… 她的手开始颤抖,终忍不住掀开了丝帕。 一只手,一只修长,白皙,纤秀的手,仿佛用象牙雕就一般,可这只美丽的手却是断的,伤口处兀自凝着发黑的血迹,那般触目惊心的惨酷。 手的中指带着一枚戒指,通体乌黑,中间镶着一枚月牙形的红宝石。邪魅的黑,嗜血的红,仿佛带有一种神秘的魔力。 她连身子也颤抖起来,那双本已空茫的眼眸渐渐燃烧。「你们杀了眉月?」她开口,曾经泉水般清冽的声音已比冰霜更寒,如果愤怒可以燃烧的话,那么眼前早已化为一片火海;如果悲伤可以倾出的话,四周也早是一片汪洋。 「她玷辱了『朱月之戒』,死有余辜。」孩子格格地笑着,「天月,这是你的错,若不是为你,她不会死。」 「你小小年纪,心肠竟已如此狠毒!」她终流下了泪,那双盈满了悲伤,充满了怒火的明眸却已抬起,盯着那孩子。 无论是谁,此时见到她眼中的神情,只怕也不忍再看,只有那孩子,心肠仿佛竟是铁石铸成,依然在格格笑着,笑声中已亮出一枚石杵。 「广寒玉兔?!」她的脸色变了,骤然向后退去,身形翩翩,优美之极。那孩子也不追赶,只是笑吟吟地望着。 只一瞬间,她又退了回来,就在她刚才退去的方向,赫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袍,连头都兜住了,脸上带着一个精美绝伦的木雕面具,只露出眼鼻的位置。他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开始便已站在了那儿。 孩子笑道:「天月,你还是跟我们走吧。你该知道,我们既找着你,就绝不容你逃走。」 她惨然色变,冷冷道:「我为何要逃?你们杀了眉月,我正要找你们。」她身姿摇曳,长袖飘舞,忽然轻轻吟道,「 离魂杳,朱月出,情丝绕,美人娇。」浅浅的吟唱仿佛远古的歌谣,带着说不出的诡秘。 「妖娆丝!」孩子脸色微变,但见她手指轻轻一弹,一缕绝细的红线已迎面噬来。 孩子骇然色变,身形疾转,竟不敢接她这根细细的红线。 她衣袖飘飘,恍若神仙妃子,红线缭绕,如影如附跟上那孩子。蓦地白影一闪,白袍人已拦在她面前,一掌印来。她纤腰如柳,盈盈一折,红线悠悠,绕向白袍人。白袍人似也对这缕细线忌惮之极,不敢轻接,身形一侧,让出一条路来。 她绝不稍停,向前而掠,忽然一股柔和的力量涌来,迫得她退了一步。但见四周影影幢幢,出现了九人,都与那白袍人一色打扮。 第2页 只听那孩子的声音缓缓道:「天月,你莫要再逞强,你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休想脱这『时轮逆转』之阵。」 她苦笑,手轻扬,红线隐没:「想不到为天月区区一人,时轮殿十二使与广寒玉兔竟一起出动。」她回眸注目那孩子,「我认输了,你把篮子给我吧。」 竹篮静静地放在地上,她凝目篮中的断手,泪如雨下。那枚朱月之戒已在她手中。 那孩子与十二时轮使俱是神色肃穆,躬身道:「请宫主戴上圣戒!」 她犹是珠泪满面,缓缓地捡起地上葫芦,望着这十三人,一步步后退,直到倚着桥栏,她举起葫芦,一口,又是一口,仿佛想永远醉倒在醇美的酒香中。酒已尽,她珍惜地将葫芦拴于腰间,忽然嫣然一笑,这一笑,明艷绝伦,仿佛冰雪消融,大地回春,美得令人心碎。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们以为我还会再回去吗?我虽杀不了你们,却至少杀得了我自己!」 那孩子骤觉不妙,抢上前去。她却已软软地倒下,嘴角犹带笑容,仿佛在嘲讽,眼前人再也奈何不了她。 一。 大江茫茫去不还 长夜易过,天色转瞬将明。扬子江边老客船内,王老六正睡得香甜,蓦地,一阵大叫传来:「老六,老六!」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煳煳地坐起身来:「谁啊?」「老六,老六……」对方继续大叫。 「这么急,赶着投胎啊。」王老六不情愿地咕哝着,走出,看清是谁:「妈的,晦气晦气,这半夜三更的,老子家又没死人,你赶着过来送棺材啊!」门外赫然是棺材铺的胖子老闆。 「嘿嘿,」胖子老闆贼笑着,「老六,你还真一猜一个准,不过,这个棺材可是带财的。」 「财?」王老六顿时清醒了几分,果然瞥见门外四个大汉抬着一口棺材晃晃悠悠走来,边上跟着个不足十岁模样的小孩儿,一身重孝。「妈的,一小娃娃,能有什么财?」 「大叔,」小孩似是听到了这边的对话,跑过来,「大叔行行好,我姐姐不幸在他乡病故,我年纪虽小,好歹也要送她回乡,不让她做个异乡之鬼。」说着,眼圈一红,泪汪汪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取一枚小金锭,「这是定金,大叔若将我们送回家,我一定重谢。」 金子啊!王老六只觉得面前金灿灿的眼都晃晕了,他吞了口唾沫,忙不迭地点头:「成,小哥,你要去哪儿都成。」 「那谢谢大叔了。」孩子露出了喜悦的笑,「大叔真是个好人!」 好人吗?王老六瞥了瞥熟睡中的小孩,又攥了攥手中的刀:这可怪不得老子,你一小毛孩子,竟敢孤身一人坐船回千里之外的蜀地,还随身携带这么多金子,这分明是送上门的买卖,老子不做,老天都看不过。你要怪就怪自己,什么人不好找,偏偏撞老子手里来。他抬头望了望天色,东方已将发白,勐地一咬牙,一刀剁下。 一刀砍下,竟是软绵绵的,不对!他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退了一步,被窝中,分明已没了那孩子的踪影。明明刚刚还看到的……他心中陡然一阵寒意上升。 蓦地一道银光闪过,他惨叫一声,一只耳朵已离体飞出,他大骇,挥刀一阵狂舞,左耳伤口鲜血汩汩而下,染红半边面目,那模样分外骇人。 「大叔,你没事吧?」清脆的童声带笑响起,眼前忽然多了一张童稚的笑脸,他骇异之下一刀噼去,忽觉脉门一紧,顿时半边瘫软,大刀哐啷坠地。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上船时大叔没问我的来歷,想必那时就已经把我当成死人了吧。」孩子笑嘻嘻地道,「真抱歉,让大叔失望了。」 他瞪大眼:「你难道早知道……」 「若不是早知大叔是干这一行的,我何必出那么多的船金?」孩子笑得无邪。 「你想干什么?」他心中越发恐惧,耳伤剧痛也顾不得了。 孩子正要说话,忽然空中传来扑翅声,抬头,一只灰鸽俯冲而下。他笑了笑;「你们扬州分坛的指示来了,快看看吧。」这孩子,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吗?王老六暗暗心惊,取下纸条看过,面色顿时青白交错,再开口,牙齿已在格格打架;「小哥是天月宫的人?」 孩子笑了笑,不置可否,只问:「纸上的命令是要你安全送我们到四川吧。」 「是。」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惊吓过度,王老六的脸色惨白如鬼,「天月宫传下令旨,要将小哥与令姐的棺木安全送达蜀地。小哥,我……我……」他几乎没哭出来,「我是真的不知小哥和天月宫有关,否则怎么敢冒犯。」 「可是我却想要大叔劫我呢。」孩子天真地笑道,「我知道大叔是九江长风帮的人,我要你通知你们帮主荆勐,在这艘船进九江前,劫财沉船。」 这孩子莫不是疯了?「你……你在开玩笑吧?」王老六心中寒飕飕的,哭丧着脸:「小祖宗,我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吧,我有十个胆,也不敢跟天月宫作对啊。」 「谁跟你开玩笑!」孩子脸色一沉,「大叔若还想见到明天的太阳,最好照我说的做。而且,必须跟总坛联繫,绝不能告知你们扬州分坛。」 眼前真的只是一个孩子吗?王老六触到那孩子的目光,只觉四肢都软了,牙齿打架得更厉害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第3页 「不过大叔也别担心,我当然不会白白叫大叔出力。」孩子又笑了,「我知道贵帮主一直想得到一样东西,若大叔这次帮了我,我一定会叫你们帮主如愿以偿。」 「什么东西?」王老六发现自己有些煳涂,愣愣地跟问。 孩子神秘一笑,悠悠吐出四个字:「八荒铁券!」 「八荒铁券?」王老六脸色骤变,竟是又喜又惧,开口,声音微微发抖,「难道八荒铁券真的还存在于世上?」 孩子笑了笑:「那是当然。大叔好好考虑吧。」 六日后,既朔,星月无辉。 夜正深,客船缓缓行在长江湖口段,王老六立在船尾,一手执橹,抬头望了望天色,掌心不觉满是冷汗。夜色中,几艘小船缓缓逼近。蓦地船身勐地一震,已被小船逼住。 「什么人?」王老六大声喝问,然后他睁大眼,惊恐地看到江水自船中心涌出。 棺木静静停在屋里,水渍兀自未干。十几个如狼似虎的汉子围成一圈,簇拥着一人。那人三十岁模样,两道浓而刚硬的眉,那身形虽是坐着,仍是十分魁梧,一双眼寒光簇簇,盯着眼前浑身水淋淋的孩子。 「八荒铁券呢?」他沉沉开口,面寒似铁。 「我说过,八荒铁券藏在我姐姐那里。」孩子笑嘻嘻的,浑然不惧,「荆帮主,你看上去还不算老,应该记性没那么差吧。」那人,竟是长风帮的帮主荆勐。 荆勐脸色一沉:「来人,斩下他一只手,看他说不说实话。」四周人如雷应答,果然有人持刀走向孩子。 孩子嘆了口气:「荆帮主真没有耐性啊,你现在即使杀了我,我也拿不出八荒铁券啊。」 「难道你要我去问死人?」荆勐脸上戾气必露。 孩子笑了,意味悠长地看了眼棺木,神秘道:「谁说死人不能再开口?」 荆勐一愕,正欲发作,就在此时,棺木中忽然有了动静。 「荆帮主,最好让你手下迴避。」孩子笑得神秘。 他神色惊疑不定,挥手让手下退下。 她恍恍惚惚睁开眼睛,四周漆黑一片,仿佛坠入了无边的夜。抬手,触到了壁,轻轻一叩,骤然响起的清越之声令她吃了一惊。 蓦地传来物体移动的声音,一道光线刺入她的眼中。 她被那光刺得合眸,再睁开时,一张孩子的脸映入她的眼帘。那噩梦中的孩子? 她的心渐渐下沉:「这是哪里?」 「自然是姐姐应该在的地方。」孩子的笑容依然那么天真无邪,即使落汤鸡般也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 她吃惊地望向她的四周,蓦地跳起,脸色惨白,死死地盯着她刚刚躺着的地方——棺材,一口四四方方,上好的楠木棺材。 「我怎么会在棺材里?」 「死人自然该在棺材里的。」 她怔了怔:「原来我已经死了。」 孩子笑得神秘:「姐姐一下子服了三颗天命丸,当然已经是个死人。」 她脸色微变,凝目那孩子:「你怎么知道……」 孩子依然微笑着:「天命丸一颗夺命,两颗致病,三颗假死。世人只知它是剧毒之物,愈多愈毒,却不知此物药性奇特,多服反而另有奇用。」 她神色渐冷:「你究竟是什么人?」 孩子笑得天真:「我叫云轻寒,姐姐可以叫我小寒。」 她目中已有怒意,脸色愈冷,食指轻轻一弹,红线一缕缠上孩子的颈项:「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孩子竟毫不闪避,只是笑嘻嘻地望着她:「这个秘密本就是我告诉姐姐的,这药也是我为姐姐费心找来的,姐姐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她一怔,心中蓦地明白:「原来那天的药竟是你派人送来的。」 是的,那天最后饮下的酒中混入了三颗天命丸,只是这三颗药丸却来得奇怪。 那日她本如往日一般在街头酒店打酒,忽然一个衣衫破蔽的老人扯住了她:「姑娘,买药吗?」她皱眉,本想说不需要,却在看到老人饿得发青的面目时犹豫了,她没有说话,将身上仅存的碎银全给了老人,换来一个小小的纸包。回去打开,纸包中只有三颗白色的药丸,包药的皱巴巴的纸上还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字;「天命丸三颗,入酒化之,可假死。」 这竟是那孩子设好的局?!她正想追问,忽然听到一声重重的咳嗽,抬眼,方注意旁边竟端坐着一人,望着她手中的红线,脸色阴晴不定。 「妖娆丝!姑娘是天月宫的人?」那人——荆勐沉声问。 她皱眉,收回手中红线,正眼也不瞥荆勐,只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 真……无礼啊。荆勐一愕,有多久了,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蓦地,他笑了出来:「好胆色,不愧是天月宫的人。只是,」他脸色一沉,续道,「别人怕你天月宫,我却不怕,识相的,把八荒铁券交出来。」 「八荒铁券?八荒铁券是什么东西?」她的颜色如冰如雪,连笑容也那么冷漠,顿了顿,淡淡道,「你走吧。」那神情,仿佛高贵的帝王赦免她的奴隶。 「好,好!」荆勐怒极反笑,缓缓起立,浑身骨节格格作响,身上衣物仿佛充气般鼓了起来。 「荆帮主好俊的外家功夫,这铜象之功怕已练到第九重了吧。」童稚的声音响起,却是那孩子云轻寒笑吟吟地夸赞。 第4页 她心中一动,这孩子在变着法儿告诉她这人是谁,所习功夫吧。她横了他一眼,忽地手指轻挑,红线仿佛灵蛇般盘旋几转,捆住孩子的粗绳已寸断。 荆勐脸上变色,忽地坐回,望向那孩子:「令姐已醒,我们既已沉船劫人,那现在也该你们遵照约定交出八荒铁券了吧?」 「那当然。」孩子轻快地笑着,「姐姐,我们就把八荒铁券交给他们吧。」他望向天月,却见她眼中的疑惑,一愕,「姐姐莫非真不知八荒铁券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她答道。 「那么姐姐也不知道云逐宇是谁了?」 她平静的脸色终于变了,明润的眸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缓缓重复:「云逐宇?」 云逐宇,是江湖无数个传奇中最瑰丽的一则,他一生纵横江湖,游侠各地,惠泽百姓,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故事。他被天下武林共奉为武林至尊,却已生性闲散为由坚决推辞。九大门派受其大恩,共铸一枚铁券,上面刻下云逐宇对九大门派的恩惠事迹,赠与云家;并允诺,以三次为限,无论云氏有何要求,遣人持铁券至,必竭尽全力,达成其愿。而这铁券,江湖上众所周知,一共用过两次,一次是为了援救忠臣朱氏之后;第二次,则是在云逐宇离奇失踪后,他夫人舒清浅抱着襁褓中的幼儿,亲自上少室山,请求九大门派帮助寻找丈夫下落。 「那枚铁券,被江湖人称为八荒铁券。」那孩子——云轻寒娓娓诉来,脸上竟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他走近天月,忽地从她腰间葫芦上解下一物。 「八荒铁券!」荆勐蓦地起来,盯着孩子手里的物件,神色激动。 天月瞥了一眼,那铁券黑沉沉的极不起眼,做工也极粗糙,她皱了皱眉:「你怎知这铁券是真的?」 荆勐望向她,脸色古怪:「看来姑娘对八荒铁券真是一无所知了。」他顿了顿,续道,「这铁券虽普通,上面的字却是少林上一代方丈止善大师亲手以大力金刚指力写上,绝非他人可以仿冒。」他望向天月,脸色不善:「自云大侠失踪,他的夫人亡故后,这铁券本该在他们唯一的孩儿手上,六年前,连那孩子也失踪了,姑娘可否解释一下,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东西的?」 空气仿佛凝滞了。她垂眉、低目,忽地轻笑出来,只是那清澈的眸中已无一丝笑意:「是吗?我也很想知道呢。」她的声音清冷无波,一双冰凉的手缓缓抚上了孩子的脖子,「你应该给我们解释一下吧,云轻寒。」念到「云」字她微微加重了声,唇角轻挽一抹绝艷的笑。 那手指摁在他喉口,仿佛竟带有丝丝寒气。孩子勉强笑了笑:「姐姐别那么见外,可以叫我小寒。」他乌熘熘的眼珠微微转动,又道,「我也早知道瞒不过姐姐,本来就打算说出一切的。」 「是吗?」她的神色极冷,语中却带着漫不经心的闲散,修长的食指状似不经意的轻抚孩子的喉头。 「我便是云逐宇和舒清浅唯一的儿子。」孩子嘆了口气,不情愿地说出。 她神色不变,一指已顺势挑出,「嗤」一声,云轻寒肩头的衣服碎裂,现出一滴妖艷的硃砂胎记,她凝视片刻,默然收手望向荆勐,带着淡淡的讽意,她勾了勾唇角;「荆帮主可满意了?」 荆勐勐地站起,愣愣地望向那殷红的胎记,半晌,竟是热泪盈眶:「你果然是……」他大手一挥,抹去眼泪,蓦地一拜到地:「荆勐冒犯了,云公子恕罪。」 双龙盘锦带,芙蓉锦缎衣,牛皮小皂靴……一色打扮起来,更把云轻寒衬得粉雕玉琢,天真可爱。几个侍女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成果,不觉笑贊:「小公子打扮起来真是好看。」 他甜甜笑着:「谢姐姐们夸赞。」一双灵活大眼却瞟向一旁斜倚门廊的女子。她仍是那般淡然而讥诮的表情,一手执着天青的葫芦,懒懒的一口接着一口。她喝得并不慢,只是姿态却依然那么优雅。一双美丽至极的明眸带着茫然,望着遥远的他方。 她心中,一定有着极深的痛苦吧。他望着,眉头渐渐皱紧,挥手驱退侍女,叫道;「姐姐!」 她回头,望向小小孩童,一言不发。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知道云逐宇的儿子肩上有硃砂胎记,可是姐姐连八荒铁券都没听说过,自然不可能知道这种小事。」他顿了顿,犹豫片刻,问道,「那么,姐姐是如何得知的?」 她神色不惊,连眉也未抬,只淡淡道:「你既这么问,想来早知道答案了。」 「这么说,」他的神色微微激动,「我朱师兄真的到过天月宫?」 她没有回答,但云轻寒却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痛楚。他忽然觉得想嘆气,柔声说道:「自我到天月宫,便知道这么多年来天月宫唯一重要的事就是寻找姐姐的下落,那时我就一直在想姐姐是怎样的一个人。千月幻海边的广寒楼,是姐姐曾经住过的地方,我常去那儿,看姐姐看过的书,用过的东西,想像着姐姐的模样。后来我听说,十年前十四岁的姐姐离开,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而我六年前被抓,是因为这个人是我父亲唯一的弟子。」 她垂眸,双手不能自已地微微发抖,几乎无法握住手中的葫芦。 「虽然姐姐不在天月宫,可我却感觉,天月宫中只有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也只有姐姐能帮我逃离天月宫。」孩子浅浅笑着望她。 第5页 「但这次,却是你帮我逃离了他们。」她黑眸幽深,无法看透表情。 云轻寒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手,手心向上,伸到她眼前,掌心有着极细微的青红小孔。她目光瞥过,脸上闪过惊讶之色:「『情丝缭绕』!他竟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她有些瞭然孩子为什么说只有她能帮他逃出天月宫了。 「情丝」、「魅影」、「月魂」本是天月宫秘传三大神功,「情丝」为器,又名妖娆丝,细细一根红线却是江湖最可怕的武器之一;「魅影」为形,施展开来,身法如鬼似魅;「月魂」为神,乃是天下至阴至寒的内功心法。这世上,只有她与教她的人全数精通。而「情丝缭绕」则是将一小截细细红线附上「月魂」的阴寒之力打入体内,红线随血脉游走全身,每月一次发作,其时阴寒彻骨,痛苦难当,需以药物配合「月魂」内力束缚红线,否则情丝攻心,性命立绝。 这孩子……是受她所累,他是那个人的师弟,若不是她离开,若不是她离开……她的心微微颤动,每月一次的煎熬,无怪他小小年纪,已完全没有了孩童的稚气。恍惚中,仿佛看到了那人温柔的笑容,在她耳边娓娓讲着他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师弟,讲小师弟可爱的样子,肩上美丽的硃砂记。「远岫,」他柔声唿唤,那是她真正的名字,她不愿他叫着天月宫每一任宫主都有的名字「天月」,他说,「我们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只要有小师弟一半可爱,我一定欢喜极了。」她的心蓦地发疼,这么久远的事,本以为早就忘了,却原来,早已融入了她的骨血,她的生命,想要剥离,便是血肉模煳。 「姐姐……」孩子担心的叫声传入她耳中,她下意识地露出一朵笑容,深不见底的黑眸深处,渐渐浮现温柔的神情:「云轻寒,」她说,「这么说,以后你必须一直跟着我了。」 「姐姐可以叫我小寒。」他第三次这么要求,「现在只有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 她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眉眼盈盈,竟是不可方物:「小寒。」 他喜上眉梢:「那么姐姐真正的名字是什么,离了天月宫,再不要用天月这个名字了。」 真正的名字吗?她怔忡,耳边仿佛还缭绕着那人温柔的唿唤,「远岫。」天青葫芦再次移向唇边,她笑容渐冷,「云远岫。」 院外脚步声响,院门打开,荆勐大踏步走进,朗声笑道:「云公子,酒席已完备,荆某特来请公子和这位……」他望向远岫,迟疑一下,似是不知道怎么称唿。 「这位是我结拜的姐姐,也姓云。」 「云姑娘,请一起赴宴。」荆勐笑意不减。 大块肉,大碗酒,那层层堆叠的菜似要从桌上满出来似的。这丰盛的酒席设在偏堂,却只有荆勐一人作陪。 小寒瞠目结舌,喃喃道:「太丰盛了,荆帮主是要把我们撑死吗?」 荆勐大笑:「云公子说笑了,荆某昔日受云大侠活命之恩,就算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一桌酒席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寒只得苦笑,偷眼望远岫,却见她懒懒的靠着椅背,将葫芦灌满,也不吃菜,只是慢慢品着酒。他眉头不觉一紧,忽地夹了一大块肉放在远岫面前,笑道:「姐姐,一个人喝寡酒有什么意思,多吃点菜。我陪你喝酒。」说着,举起面前的大碗,「姐姐、荆帮主,我先干为敬。」竟是咕嘟嘟一口灌下,旁边自有人为他添上。 荆勐哈哈大笑:「当真是虎父无犬子,爽快爽快!」也是一口就干。 远岫望着小寒因酒意而通红的小脸却是微微皱起了眉。 「荆帮主果然豪气过人。再来。」小寒格格地笑着,居然又是一碗喝下,「姐姐,你不喝吗?我陪姐姐喝的酒,姐姐怎么能赖皮不喝呢?」说着捧起满满一碗酒往远岫面前递去。 眼前的孩子一派天真的望着她,乌熘熘的眼中满是期盼,她轻蹙的眉渐开,半晌,忽然轻笑出声,连目光也带上了些许柔意。她正欲接过孩子手中的酒,他却突然将手收回,举碗,一口饮尽,笑道:「姐姐是女孩子,我怎么好让姐姐喝这么多酒,我替姐姐喝下吧。」 转眼之间,三碗下肚,连荆勐也看呆了,喃喃道:「这可是窖藏了20年的杏花春啊!」 小寒笑得更起劲了:「荆帮主心疼了?」 「那倒不是。」荆勐苦笑,「这点酒荆某还不至于心疼,只是这杏花春后劲极大……」他顿住了,因为已目瞪口呆。小寒满面通红,眼睛发亮,竟是站到了椅子上,手里拿着个空碗叫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干!」喝了半天,委屈地扁起小嘴,抱怨道,「这碗怎么这么深,都喝不到。」荆勐不觉失笑,却见小寒一个踉跄,居然跌下了椅子。他吃了一惊,眼看援救不及。 但见长袖拂出,已稳稳裹住小寒的腰,是那个天月宫的女子。手拉回,孩子稳稳地落入了她怀中。 「我送他回去。」她淡淡道,连眉也未抬。 「云姑娘。」他唤,大概是长期大量饮酒的关系,眼前的女子面目憔悴而灰暗,却有一双极美的水润明眸,可惜太过难以看透。 她只是望着怀抱中的孩子。小寒依然格格地笑个不停,紧紧攀着她的臂膀,撒娇般的叫道:「娘,你回来了。」她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却终于漾出无奈的浅笑。 第6页 这一瞬间,荆勐几乎看呆了。那是怎样绝艷的笑容啊,那一瞬间,仿佛有阳光流泻,万物復甦,明艷不可方物,他已无法思考,无法动作,只能愣愣地看着。 「何事?」她终于抬起头,笑意敛去,淡淡看向荆勐。 荆勐骤然回神,脸上不觉微微发烫,干咳一声:「姑娘身份尴尬,只怕不适合……」那秋水般明润的眸带着微微的讥诮望向他,他竟是有些说不下去了。 她收回目光,抱着孩子向屋外走去。 「云姑娘,」荆勐一急,闪身栏到她面前,目光炯炯,「我只想知道,云公子失踪这几年,是否被天月宫劫持?」 一片静默,连吵个不休的小寒也在她怀中沉沉睡去。她挑眉,冷冷道:「那又如何?」 嚣张之极啊!荆勐一怔,蓦地仰天大笑:「好、好!果然不愧是天月宫的人,如此,还请姑娘将云公子留下。」 她不再说话,举步欲行,蓦地一股劲风袭来,荆勐一拳直击面门。 这一拳毫无花巧,却是又快又狠。远岫也不觉微微「咦」了一声,身形柔软,已是让开,长袖宛若流云,飘然飞出。荆勐冷哼一声,也不避让,又是直直一拳击出,拳风猎猎,顿将长袖带开。她却浑然不惊,手腕轻扬,衣袂飘扬,竟是随风舞动,长袖翩翩,恍若天人。 荆勐也不觉目眩神迷,这惊人的美仿佛能蛊惑人心。心神微分,那袖顿如水蛇般缠蔓而上,缚住他臂,却是软软绵绵,仿佛全无着力。他冷笑一声,也不使力挣脱,拳势未变,直直向她击去。 她一惊,似未料到他竟如此出招,长袖缚住他臂反被牵制,另一手抱着小寒,竟是不及变招。眼看那拳要击碎她的面目,凌厉的拳势忽然慢了慢,只这瞬间,她长袖收紧,顿时缚住了他脉门,他闷哼一声,右手软软垂下。 「多谢荆帮主手下留情。」她撤开长袖,一对明眸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荆勐脸色不觉发红。那一瞬间他竟犹豫了,不忍拳下容颜碎裂,只是瞬息迟疑,便失了先机,满腔郁恼,化为重重一声冷哼。 她举步欲行,想了想,停下回眸:「小寒醉了,我们暂时还不会离开长风帮,等他醒了,让他自行决定跟着谁吧。」那语气,分明有了几分缓和。 怀中的孩子忽然动了动,她蓦地察觉异样,孩子竟在颤抖,体温渐渐冷去。低头,小寒原本雪白粉嫩的脸上青白一片,连嘴唇都已发紫。糟糕,是「情丝缭绕」!她怎么忘了,酒后先热后寒,最易诱发「月魂」的阴寒之力。 荆勐也发觉了异样,失声道:「怎么回事?」 「准备热水!」她无暇多说,吩咐道,一手已抵住孩子背心,一股内力试探输出,隐隐感觉一股纯阳气息护住了小寒的心脉,云家的天罡战气吗?稍稍放心,开始寻找游离的「情丝」,以自己的内力束缚住它。 「云姑娘,热水已备好。」荆勐的行动倒也迅速。远岫微微点头,将手移开:「帮他把衣服脱了,浸在热水中。不可让水凉。」 荆勐不禁注目眼前的女子,只片刻内力输送,她脸上的神色已极疲倦,望着孩子的目光却分明还有担忧。他无言地接过孩子,抱入隔壁。 刚将孩子浸入水中,门帘声响,远岫竟跟了进来,也不说话,只是俯身翻找孩子的衣物。 「云姑娘在找什么?」荆勐看她将翻出的八荒铁券随手扔在一边,终于忍不住问。 「药。」她已将孩子的衣裳翻完,皱眉站起,「小寒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既早已准备逃离天月宫,决不可能连药都不带。」 「什么药?」荆勐惊诧地问。 「幻日天霜丸。」 「难道云公子中了『情丝缭绕』?」荆勐失声叫道。 一个小小的包袱送到了远岫面前。送来的汉子吶吶道:「这是云公子落水被抓时我们从他身上拿走的东西。」荆勐挥挥手,让来人退出,问道:「这里面可有?」 远岫打开包袱,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钱袋,几个瓶瓶罐罐,她仔细地看了一遍,黯然摇了摇头。 荆勐脸色一变:「怎么会没有?云姑娘,」他迟疑一下,问,「如果找不到幻日天霜丸会怎样?」 她幽幽嘆息:「再次发作的周期只怕会缩短。」 荆勐大惊,正要说话,忽然传来了「噹噹」的鸣锣声。他脸色骤变:「我去看看。」回头,却见远岫疑问的眼神,他略一迟疑,解释道:「这是鸣警信号。」 二.吴山楚水纵横 夜色降临,晚风轻柔,带来隐隐渔歌宛转。远处江面上,星星点点灯火亮起,与满天星辰交相辉映。这般温柔的夜晚,却被前院激烈金戈交鸣声打破了安宁。 敌人似乎源源不断啊,远岫的眉也不禁微微蹙起。她点起一盏灯,在床边坐下,灯光流动,映着沉睡的孩子脸上忽明忽暗。小寒青白的小脸已渐渐恢復了血色,因痛苦而紧锁的眉头也微微舒展开来。 哐啷一声,门被粗暴地推开,荆勐衣衫破碎,狼狈地站在门口,衣襟处,赫然是斑斑血迹。「跟我走。」他咬牙道。 她什么也没说,抱起小寒跟在他身后。 后院,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角落,灰衣的汉子坐在驾车位整装待发。 「上车。」他接过小寒,正要上车。远岫看着他,忽然道:「前面已经没有声音了。」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金戈无声,连渔歌声都已隐没。 第7页 他身躯一震,虎目泪出,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们……都是好兄弟。」那一步,竟仿佛千斤重,无法跨上,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终于咬牙道:「走!」 马车疾驰而出。 小寒兀自在沉睡。荆勐眉头皱成一团:「怎么还不醒?」 远岫三指轻轻搭在小寒的脉门上,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微微笑道:「不要紧。」 那笑颜,荆勐不觉又是一呆。忽然想起一事,他脸色一凝:「云姑娘。」 她望向他。 「姑娘可见过一件兵器,像狼牙棒,却细长很多,上面的倒钩白森森的,舞动时却会泛出金色的光泽?」 「犬牙棒,时轮殿十二使中戌使的武器。」她脸色变了变,「荆帮主跟他交了手?」 「一个人我还不会输。」荆勐苦笑,「还有一个使两把古怪的锤,锤上多出一段,好像猪鼻子,甚至连鼻孔都有。」 「亥使的猪鼻锤。」她脸色有些发白。 「从午到晚,一共有三批人。」荆勐紧攥拳头,恨声道,「一开口就讨要『八荒铁券』。北辰派、飞鱼帮、五湖会,这些不入流的角色居然也敢找我长风帮的麻烦,原来是有天月宫在背后撑腰。」 她沉默不语。小寒使计令她假死,又利用「八荒铁券」诱使长风帮与他合作,在长江上造成船毁人亡的假象,顺便嫁祸给其他水贼帮派,照理,天月宫没有这么快会找上长风帮的,甚至还有其他帮派参与。「消息流得可真快啊。」她喃喃而语,难道……暗暗心惊,这么说幻日天霜丸找不到也许不是意外。 不错,荆勐瞿然一省,昨晚他方得知小寒的真实身份,也才确认「八荒铁券」的下落,怎么可能这么快别人就得知了消息,除非……「他们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绝不可能出卖……」 「停车!」远岫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开口。 车声辘辘,丝毫不减速度,车夫竟仿佛充耳不闻。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她脸色如冰,眸中寒意渐重。 马儿一声长嘶,渐渐慢下来,终于停住。远岫打开车门,月色之下,但见那灰衣车夫跪在车前,恭恭敬敬地叫道:「宫主。」 意外一个接一个涌来,荆勐几乎无法消化。「宫主?」他怔怔地望着远岫,又转回眼前的汉子,「老三,你竟然背叛我……」他停住了,灰衣人抬起头来,脸上蒙着一块青布,一双眼似笑非笑的,却分明是陌生人。「你是谁?」他厉声喝问,「老三呢?」 灰衣人不屑地一笑,也不答他,站起身来,望向远岫:「宫主果然还活着,而且机敏很多,再不是从前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了。」 远岫垂眸,看不清面色如何,缓缓开口道:「午使叔叔,其他人呢。」这人竟是十二使中的老七午使! 午使笑了笑:「宫主若不让我停车,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长风帮的?」 午使冷哼一声:「宫主在长江湖口段出事,我们本应杀尽沿途的水贼,再找长风帮算护主不力的帐。但在找五湖会麻烦的时候,他们竟说得到卧底消息,『八荒铁券』和云轻寒在长风帮出现,我们这才知道上了宫主和那小鬼的当。」 果然是有奸细,远岫幽幽一嘆:「午使叔叔,我小时候你待我很好,我不想杀你。」 午使神色微微一变:「宫主不愿跟我回去?」 「午使叔叔在说笑吗?」她抬起眸来,居然笑了笑:「我不杀你,但也不能让你回去报信。」 那眸如此清澈深邃,仿佛有波光流转,只是那水波深处,竟无半点情绪。午使只觉一股寒意直透心头,眼珠转了转,勉强笑道:「宫主既如此说,我不敢强迫。」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忽然动了,十指暴张,向远岫扑来,声势骇人之极,荆勐一声怒叱,跃下马车,也一拳击出,两人顿时缠斗在一起。但见荆勐招招威勐,仿佛暴风横扫,午使却是身形诡异,掌力阴柔,虽落下风却是丝毫不乱。 只听远岫轻声一笑,长夜静寂,她清冷的声音分外清晰冷酷:「午使叔叔,你是在拖时间吧,前有接应,后面还有戌使和亥使两位叔叔赶来。到时时轮阵摆开,我们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逃脱不了。可惜……」 她沉下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等不到了!」她五指如鲜花绽放,微微张开一扬,红线如缕,如电飞出,袭向午使。 午使在听她那番话时本已心头大震,骤见红线袭来顿时神色大变。那厢,荆勐势如勐虎,一拳直击中庭,他不及转念,避过红线,竟是迎向荆勐。 一声巨响,他顿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胸骨断了四根,红线倒是避开了。 「我不需你帮忙。」月光下,荆勐双目怒瞪,望向车中神色莫测的女子。 远岫只是静静地望着他,那一双明眸水波潋滟,仿佛要将人溺于其中。荆勐心神一盪,一腔怒火竟是发不出来,怒哼一声,跳上了驾车位置。 「宫主。」午使蜷于地上,艰难开口道:「你不要一意孤行,否则月神震怒,后果难测啊。」说到「月神」两字,声音竟如风中之叶,颤抖不已。 「走吧。」远岫恍若未闻,声音已透出疲倦,她轻轻关上车门,不再望午使一眼。 「云姑娘,」荆勐忽觉有些不安,迟疑道,「那月神……」车中一片静默,他暗嘆一声,扬鞭策马,任疑惑爬满心头。 第8页 小寒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缕缕阳光洒在他脸上,几乎叫他睁不开眼。他揉了揉眼,推开被子抱怨道:「这长风帮的被子真硬。」头有些晕,他扑到桌边喝了一杯热茶。忽然吃了一惊,房间的角落,青衣女子斜靠椅背,手执葫芦,正有一口没一口地慢慢饮着,神情说不出的疲倦。 「姐姐?」他吃惊出声,跑过去,按住她的葫芦,皱眉道:「怎么又一个人喝闷酒,我陪你喝。」 她定定地看着孩子,忽然道:「小寒,昨天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喝醉,好让我没法子喝。」 小寒只是笑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想到第一次喝酒就醉了。」故意避开她的话题。抬头,触到对面女子忧郁的眸光,不觉一愣,「怎么了?」 「小寒,」她避开孩子的目光,轻声道,「天月宫禁酒,所以你一定不知道醉酒会诱发『情丝缭绕』。」 小寒一愣,随即醒悟,苦笑:「怪不得我浑身不舒服呢,还以为是醉酒的关系。」 她只是望着他,黑眸幽深,无法看清情绪:「 幻日天霜丸在哪里?」 「长风帮抓我时搜去了。」 一阵沉默。她拉开孩子的手,小心地将葫芦系在腰上。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小寒的神色有丝不稳:「难道姐姐没有找到?」 她只是说:「找到的东西都收在你怀里了。」 几乎是立刻,小寒将怀中的一包东西找出,翻找了一遍,脸色越来越白,忽然他抬头道:「别的都没缺,认识幻日天霜丸的只有天月宫的人。这么说拿走药的只有……」 「天月宫。」她望着小寒,目光流转,悠悠接口,「他们发现我们了。」 小寒咬了咬唇:「怎么可能这么快?」 「奸细。」她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小寒呆了下,不觉苦笑:「看来是人算不如天算。可是,」他诧异地看了看四周,「我们不还是在长风帮吗,难道天月宫还没有行动?」 「天月宫将『八荒铁券』出现在长风帮湖口分舵的消息散布了出去。」 「这么说……」小寒心中一颤,不祥的阴影蓦地扩大。他跳出屋子,空气中似乎飘来奇怪的味道,他循味追去,脸色骤变,颤声道,「是血腥味!」 他已经追到了前厅,顿时骇住了。入眼,是地狱般惨烈的景象。尸体,全部是尸体,而且已经被肢解,断肢残臂铺陈了一地,浸在满地的血水中。厅中八仙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二十几个脑袋,定格在死亡前恐惧至极的表情,昨日服侍他们的几个侍女也在其中。那动手的人,竟这样残酷,他定定地望着,心抽紧,眼发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小寒,不要看。」却是远岫赶来,蒙住了他的眼睛。 「姐姐,」孩子的声音发苦,「你昨天就看到了?」 「嗯。」她轻轻答应,脸上亦是异样的惨白,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姐姐,我要看,我要记住这一切。」他一字一句地说,轻而坚决地拿开远岫的手,咬牙盯着眼前的场景,乌黑的眸中,仿佛有簇簇火苗在燃起:「是天月宫的人动的手?」 「来了三拨人,戌使和亥使混在最后一拨人中来的,连荆勐都不是他们对手。」 「那为什么我们没事?」他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竟有了哭腔,却强忍着没有流泪。 「荆勐带我们坐马车出逃,在半路让我抱你下来。」她语音极轻极柔,仿佛担心稍有动静,便会惊动孩子强忍的泪。 「然后姐姐就带我回了长风帮。」小寒了悟道,「因为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荆帮主呢,没跟我们一起走?」 远岫望着远方,不自觉轻触葫芦上多出的双鱼佩,脸色有丝奇异:「他自己驾车继续前进。」她低头望向双鱼佩,说是玉佩,其实只不过是块莹白的石头,只是那两条鱼雕刻得十分生动,仿佛活过来一般,极惹人喜爱。 那时,荆勐取出贴身收藏的双鱼佩交给她,一双眼灼灼地看着她:「云姑娘,你系在腰间,自会有人助你。若我有不测,姑娘拿这个作信物去找我帮中的菱花娘子,她知道该怎么做。」那一刻,这个刚勐的汉子眸中闪烁的可是壮士一去不復还的决然与悲壮。 小寒吃惊地睁大眼睛:「他……他居然以身为饵,好引走追兵吗?」 「天月宫的人有多残酷谁都知道,他竟然不顾性命如此待你。」远岫眸中有丝空茫,手不自觉捏紧双鱼佩,低低道,「小寒,我很好奇,你爹爹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竟能令一个陌生人捨命救他的儿子。甚至连他……」她蓦地顿住,转过身去,垂眸道,「我们该走了。」 那一瞬间,小寒分明看到了她眸底的悲伤,她是想起了那个人吧。「姐姐。」孩子的小手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她低头望向他。 「姐姐,」他似乎有片刻的迟疑,终于问出,「你没能找到我朱师兄吗?」 空气仿佛凝滞了,良久,她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答道:「不,我找到了。」 既然找到了,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小寒怔怔地望着她,那神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心中仿佛有一点刺痛慢慢漾开,沾染到五脏六腑,眼前的女子眉目淡然,唇角挽笑,不见半点伤心,可眸中为何那般幽深茫然。 第9页 「走吧。」她闭上眼睛,似是下定了决心,再睁眼,眸中已一片澄澈。 分舵的侧面是一片连绵的山林。黑衣的女子身形优雅,翩翩穿行在林中,身边的小娃儿跟得气喘吁吁,粉嫩的脸颊也沁出了汗,索性伸出手来一把拉住了女子的衣袖。 「姐姐,我们去哪里?」 「五湖会。」行走中的女子望了他一眼,无奈地放慢了脚步。 「湖口最大的地方帮派?」小寒诧异地望着她,「为什么去那里,难道,」心中蓦地灵光一闪,他问,「所谓的奸细是他们派出的?姐姐是要去找他们算帐?」 她惊讶地望着孩子:「为什么这么想?」 「天月宫虽然可怕,可我和姐姐都出身其中,很清楚天月宫只是用朱月令号令各门派,真正的天月宫弟子其实很少,所以所谓的奸细根本不可能是天月宫的人,唯一的可能便是其他门派派出,而为天月宫所用。姐姐在这个时候不顾危险要去找五湖会,只怕这个奸细便是五湖会派出,而杀人的戌使和亥使定是跟五湖会一起出现的。」 他嘆了口气又道:「时轮殿十二使只要同时出现四个,姐姐就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即使加上我,也只能勉强多对付一个。若他们真和五湖会联合起来,我们这么去无异羊入虎口。」 她神色淡然,缓缓道:「可是我们非去不可。」 「姐姐是为了我吧。」小寒神色一黯,「幻日天霜丸不见下落,十有八九落入了时轮殿使者手中。可是姐姐,」他振了振精神,乌熘熘的眼中忽然闪现调皮,「我们难道就原样大模大样地去吗?」 他……是在提议要变装?远岫俯下身,细细地打量面前的男孩,白瓷般无瑕的脸蛋红润可爱,黑葡萄般的眼睛中闪着调皮的光,竟是一派天真,她嘆了口气:「小寒,你竟能想到这么多,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个妖怪,你看上去顶多十岁。」 小寒似乎呆了呆,慢慢的,小脸涨得通红,忽地拔腿先走,恼怒地扔下一句:「我已经十四岁了。」 似乎很生气呀。远岫望着不远处气鼓鼓前行的小少年,不觉失笑,这小傢伙终于表现得像个孩子了。「小寒。」她上前拉住小少年的手,止住他的脚步。 「干吗?」小少年的气愤兀自未平,却见女子怜惜地为他拭去衣服发间沾上的草屑尘土,他望着她,久久呆愣。 出了林子,是一个靠江的小小集镇,居然颇为热闹。 「小寒,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想吃什么?」她柔声问小少年,低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皮肤黑黑,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沉着脸,抿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我想换衣服。」小姑娘小声咕哝着,赫然是小寒的声音。 「你自己出的主意还来抱怨?」她似笑非笑地看了小寒一眼,径直在一个临江小面铺坐下,叫道:「老闆,来两碗阳春面。」想了想,又道,「再帮我打一葫芦酒。」她的装束也已变,穿一身普通的布衣,梳两条小辫,脸上用药物变得黝黑红润,竟是年轻了不少,乍一看与镇上的十六七岁的少女并无两样。 小寒嘆了口气:「既然这样,姐姐你为什么还要带着葫芦,不怕人家认出你来。」 远岫默然,轻轻抚着天青葫芦,嘆道:「这葫芦跟了我十年了。再说,这本是极常见的东西。」 她的眸中可是不舍?小寒心一软,嘴张了张,终于什么也没说。 热腾腾的两碗面很快送上来。他偷眼望向远岫,她吃面的姿势极为秀气,不禁看着发了一会儿呆,却见远岫目光瞥来,连忙埋头苦吃。 一碗解决,正想再叫一碗,骤见江面纷乱,十几艘渔船七零八落地沖向岸边,船上的人个个挂彩,狼狈不堪,岸上顿时惊惶起来。 「姐姐。」小寒心中一动,望向远岫,见远岫下巴搁在筷子头上怔怔出神。他想了想,跳下凳子,也向江边跑去。 江边已经乱作一团。这小小镇子几乎家家都有渔船入江捕鱼,这下得到了消息,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挤到了江边,唿喊声、询问声、唿痛声混成一片。小寒混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好不容易揪住一个受伤较轻的渔民,连忙问:「大叔大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见小姑娘生的可爱,不由答道:「还不是长风帮封了江,不许咱们捕鱼,这可叫咱们怎么活啊。」 「长风帮好好的怎么会封江?」小寒心头暗暗惊疑,湖口分舵的人已经全军覆没,长风帮又哪来力量封江挑衅。 「是呀,」那人唉声嘆气,「长风帮虽与五湖会不合,倒也是井水不范河水,两边人捕鱼各有地界,一向不生事端,这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来这一手?而且这回来的人都面生得很。」 小寒心中一动:「大叔是五湖会的人?」 「那还不是没办法。」那人嘆了口气,「长江之上大大小小的帮派各有势力范围,不加入就不给捕鱼。」他说完,后知后觉地看向小寒,「小妹妹面生的很啊,不是我们镇上的人吧?」 小寒「嘿嘿」一笑,转了转眼珠甜甜笑道:「我和姐姐是来江边买鱼的。」 「这样啊。」那人不疑有他,嘆道,「今天一尾鱼也没有,你们是白跑一趟了。还是明天来吧。」 「明天就不封江了?」小寒好奇地问。 第10页 「咱几个人这就去五湖会,求总瓢把子给咱作主。长风帮那帮杀千刀的,一定会得到报应的。」他愤愤说道。 就在这时,号角声响,长江东面忽然出现十余艘快船,如箭般飞驶而来。当先一艘插着一面青色的旗帜,上面赫然绣着「五湖」两字。那人望过去,顿时喜出望外,叫道:「这下好了,胡为胡堂主来了。」也不管小寒,急忙迎了过去。 船已在镇口码头停下,当先一人发乱如草,面黑如锅,袒露着上身,铁塔般立在船头,到得岸边,纵身一跃,稳稳立在岸上,后面船上,十余个彪悍汉子跟着跳下,簇拥在他身后。一众渔民早迎上去跪下,七嘴八舌地告诉。 胡为气得哇哇大叫,目光一扫,忽落在小寒脸上,浓眉纠成一团,喝问:「哪来的小丫头?」 先前与小寒搭话的渔民忙陪笑道:「禀告堂主,这小姑娘是随姐姐来买鱼的。」 胡为目露凶光:「什么买鱼的,瞅着面生,八成是奸细!杀了让老子消消气。」拔出大刀就向小寒砍去。 小寒一声惊叫,举起手臂挡在眼前,竟是闪避不开。 刀光如电,眼看就要噼上孩子粉嫩的脸,忽然停滞。小寒佯装脚一软,跌在地上,从十指缝隙望去,见胡为身后一人稳稳地抓住了胡为的手臂,笑吟吟地道:「胡堂主,这孩子年纪还小,应该不会是奸细,我们不要误杀了好人。」却是看不清面目。 「小妹。」身子被圈入了一双柔软的手臂,是远岫急急奔来,将他搂入怀中。只是奔得虽急,却是脚步虚浮,小寒不觉心中暗笑。当下一不做,二不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手颤巍巍地举起,指着胡为控诉:「姐姐,这个坏……坏人欺负我!」 远岫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轻轻拍着他:「不哭不哭,这不没事了吗。」 只听胡为怒道:「这孩子年纪小,这丫头可不小了,镇子里来买鱼的我们哪个没见过,一定是长风帮的探子。」只是叫得虽凶,那刀毕竟没有再噼出。 远岫微微诧异,不觉看向握住他臂的人,她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美丽得令人颤抖的眼睛。 那眸闪着墨玉般的光泽,如夜一般深邃迷人,竟仿佛要将人的魂魄吸入其中。她心头一惊,急忙移开目光,才见那人不过二十多岁模样,容貌俊美,笑得一脸阳光,哪像帮派中人。 那人目光一转,触到远岫腰间的双鱼佩,神色微变,抬头,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姑娘莫怕,堂主性情暴躁,其实心还是好的。」 远岫连忙裣衽一礼:「刚才多谢公子了。」心中却是一动,除开那双眼,这人竟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对了,姑娘是哪儿人,来这里买鱼的都是附近人家,从未见过姑娘,所以才有此误会。」那人笑呵呵的,似闲话家常。 远岫心头一惊,垂首答道:「我们姐妹就住在不远的山林里,村子小,只有几户人家,倒没有正式的名字。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来这边买鱼,从前都是在山阳那边买的。」 「一派鬼话。」又是胡为叫嚣起来,恶狠狠地看着远岫,「这女人哪像个山林村妇,和这小丫头说是姐妹,更是一点都不像,一定是长风帮那个女魔头的手下。长风帮锁了江,伤了我们百十个兄弟,更坏了我们捕鱼营生,绝不能轻易放过。」 那人赶紧又拉住了胡为的手臂,冲着远岫挤了挤眼:「我们堂主就这个脾气,姑娘就当没听见,没听见好了。」那模样,倒比小寒更像个孩子。看着胡为气得脸色铁青又发作不得的样子,远岫也不禁忍俊不住。 胡为「哐」一声,狠狠地将刀插回刀鞘,怒道:「看你的面子,不杀可以,不过也不能放,给我将这两个丫头带上船去!」 远岫望向小寒,却瞥见小寒眼中一闪而逝的得意,这孩子,分明极想这么混进五湖会,不觉暗暗好笑。耳边听得那人「唉」的嘆了口气道:「真对不住了。不过,」他忽地又兴高采烈起来,「姑娘不必害怕,我们决不会为难姑娘,就当去我们那里玩玩吧。若担心家人担心,我们可以帮姑娘回家送个信,好叫他们放心。」 这人……可是在试探?远岫望着他坦然的笑容,一时竟无法判断。良久,垂眸道:「不必了,家里就我和妹子两人。」 那人居然跟着胡为上了主船,看来并不是一般的帮众,远岫沉思着。她和小寒被带到了另一只船上,只是不许他们出舱,倒也没有为难他们。 小寒忽然微微「咦」了一声:「这船好像是往上游走的。」触到远岫疑惑的目光,解释道,「据我所知,回五湖会应该往下游走,他们……」蓦地恍然大悟,「是了,长风帮锁了江,他们一定是去找长风帮的。」 他挑起了帘子往外看去,十余只小船,俱是一人摇橹,一人立于船头戒备,主船上,那个阻止胡为的男子却不见踪影,想是坐在舱中。回头,却见远岫嘴唇煞白,不觉吃了一惊,「姐姐,你怎么了?」 远岫勉强一笑:「我没事,只是有些晕船。」 小寒顿时着急起来:「姐姐,你快坐下好好调息,一会儿就好了。」 正在忙乱,船身一震,忽然停了下来。 小寒望远岫,见她靠着船舱壁,闭目调息,嘴唇稍稍恢復了血色,略微放心,挑帘向外看去,船外的情景顿时令他大吃一惊。 第11页 上游江面,几十条大船首尾相连,浩浩荡荡一字排开,中间皆用手臂粗的铁链锁住,大船前面密密麻麻停着怕不有上百条小船,壮观之极。小船船头竖着重盾,船上之人都是一色短打扮,手执兵器,怒目横张。望见他们船来,顿时几十艘一起出动,排成队列逼近过来。 听得胡为的声音叫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菱花娘子。我五湖会与长风帮一向相安无事,你们这次伤我渔民,坏我营生,奶奶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面船上,一紫衣女子脆声道:「什么意思,老娘还要问你呢。五湖会毁我湖口分舵,追袭我们大当家的,致使大当家至今下落不明,这又怎么解释?」 胡为哈哈笑道:「『八荒铁券』重现江湖,又不是你长风帮一家之物,凭什么独占?」 「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菱花娘子伸手一招,身后小船顿时箭矢如雨。饶是这边急忙拿出盾牌抵挡,也不由手忙脚乱。 胡为大怒,拔刀便欲驱船冲上,却忽然硬生生停住,转向船舱,似是在听什么,片刻,狠狠咬了咬牙,大声命令道:「撤!」一船当先,向来路驶回。他似是气怒之极,碰到敌船挡路,想也不想就是一刀噼去,刀势沉勐,连对方的盾牌都噼开了。长风帮人被他气势所骇,竟是不敢阻挡,顿时被他沖开了包围圈。身后小船紧紧跟上,且战且走,倒也保住了队形。 菱花娘子冷冷一笑,又是伸手一招,四周小船顿时如雷相应,就见几十道绳索同时飞出,绳头竟是十几斤重的大挠钩,从四面八方袭向五湖会的船只。 胡为大刀斩出,眼看要将飞向他船只的挠钩噼飞,那边菱花娘子早抱起弓,嗖嗖嗖,连珠三箭向他射来,胡为无奈,回刀噼箭,只这片刻工夫,船身一震,木屑四飞,已被挠钩搭住,动弹不得。耳边只听菱花娘子娇声笑道:「胡堂主,难得相会,还是请到敝帮做客吧。」 胡为脸色铁青,环顾四周,己方船只都被挠钩搭住,甚至有不少被坠落的铁挠钩砸出了大洞,顿时怒气上涌,叫道:「好啊,菱花娘子,看来你们是早有准备。老子跟你拼了。」勐地跃起,竟是不顾飞箭如蝗,向菱花娘子扑去。 就在这时,异变又起,只听喀喇喇之声不觉于耳,五湖会所坐船竟一齐从中间裂开,上面人顿时站立不住,纷纷掉入江中。胡为又惊又怒,心神一乱,腿上顿时中了两箭,掉入江中,早有四人张网等他,顺势一合,将他困入网中。 那边远岫与小寒也是吃惊不小,两人都不会水,竟是直直跌入江中,小寒刚想叫:「姐姐,闭气。」早喝了两口水,直沉下去。远岫大惊,她攀住了一截浮木,正想去捞小寒,刀光闪过,长风帮埋伏在水中的帮众向她攻来,自有人抓住小寒将他丢到长风帮的船上。 若在平时,这些人自是连远岫一招都挡不住,但她本已晕船无力,此时落在水中,心慌意乱,长风帮帮众仿佛游鱼般,一招攻出,立刻游开,刀刀都砍向远岫攀住的浮木,不消片刻,浮木只剩她手掌宽那么一点,顿时支持不住她的体重。 远岫只觉身子一沉,咕嘟嘟喝了两口水,神智渐渐模煳,恍惚中,仿佛有什么托住了她的腰,她勉强睁开眼睛,是胡为船上的那个男子,闭眼,晕迷过去。 此时,落水的五湖帮众几乎已尽数被长风帮准备好的渔网擒住,那人眉头一紧,灵巧地避开罩来的网,托着远岫向岸边游去。菱花娘子眉头一皱,唰唰唰又是三箭齐发,那人头也不回,伸手一拈,已抓住了一箭,回手甩去,恰碰飞了第二支箭,然后头微微一偏,第三支箭犹如髮簪般稳稳地插在他鬓边。 菱花娘子脸色骤变,怔怔地看着他鬓边的箭,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手发抖,剩下的箭竟无法射出。然后,跺了跺脚,发令:「别追了,都给我回来。」 三。 多情应笑我 「喂,醒醒。」耳边仿佛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唿唤,她悠悠睁眸,眼前,浑身湿透的男子对她露齿一笑,「好了好了,终于醒过来了。」神情竟是雀跃不已。 这人,似乎靠得太近了。她皱了皱眉头,终于发现自己浑身尽湿地倒在他怀中,不动声色地站起,淡淡道:「公子,我站稳了,你可以把你的手拿开了。」 那人嘻嘻笑着放开了手,看了看她,忽然道:「你这样挺好看的,干吗要把自己涂得黑漆漆的?」 她一怔,这才醒悟脸上的黑妆已被江水荡涤干净,露出了本来面目。渐渐想起落水前的情景,小寒他……被救起来了,在长风帮船上,她略略放心,既然在那里,应该没事吧。 「喂,」那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抱怨道,「这样落汤鸡似的也能发呆啊。你难道不需要找地方换衣服吗?」 她回神,想了想:「去哪里换?」 「前面就有一个渔村。」他开心答道,在前面领路。 「等等。」远岫叫住了他。 他回头,阳光下,她盈盈而立,眉间若蹙,明眸流盼。她浑身湿透,看起来那么狼狈,那么憔悴,却又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美丽得蛊惑人心啊,他嘆了口气,不敢再看,只问:「怎么了?」 「为什么要救我?」她定定地看着他,问。怎么算都该先救他帮中的兄弟啊。 「你离我最近呗。」他转过身,轻飘飘地抛下一个答案,领路先行。 第12页 这人究竟是聪明绝顶还是天真无邪?远岫有些哭笑不得,他甚至没有追问她易容的原因。 「喂,」那人才走两步,又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们总算认识了,总不能老是喂喂餵地叫吧。我叫阿楚,你呢?」 他毕竟救了她,她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道:「云远岫。」 不远处果然有一个小渔村,远岫换好衣服走出来,看了看阿楚,心中只剩下「嘆为观止」四个字。这个人似乎是天生的热情,只一会儿功夫,就和渔村的老老小小打成了一片。 因为长风帮封江的关系,几乎所有的渔民都在家,他三言两语,便说的渔民都要投入五湖会,眨眼已开始商量组织渔民武装的问题。 远岫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忽然一个大婶走过来笑道:「小娘子不但长得标緻,福气也好,有这么能干的相公,今后一定是享福的命。」 她一怔,望向阿楚,他似乎也听到了大婶的话,冲着她挤眉弄眼的笑,竟是副得意的样子。这人真是,她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懒得分辩。 到底大了十岁了,她犹记得当年被这般取笑时,她又羞又恼又喜的心情,什么时候起,这么心如枯藁,波澜不兴。她不由恍神,那时……那个人也微微红了脸,温柔地专注地看着她,「远岫,等你再长大点,我们成亲吧。」他说。可是……她心中一阵剧痛,习惯性地探向腰间的葫芦。 竟摸了个空,她一惊,站了起来,看着阿楚冷冷问:「我的葫芦呢?」 「扔了。」阿楚不在意地笑笑说。 「那葫芦上的配饰呢?」 「自然不会特意解下来。」阿楚狡黠一笑,「一块石头而已。」 「扔在哪了?」她眸中渐渐结冰,心中一簇火苗越烧越旺。 「长江里。」阿楚奇怪地看看她,「背着你已经那么重了,那葫芦灌满了酒,重得要命,不扔掉只怕我们都上不了岸了。」 她一口气闷在胸中,却是发作不得,望着阿楚一派坦然的面容,她咬了咬唇,转身离开。 「喂,还在生气啊?」阿楚苦着脸,跟在她后面可怜兮兮地问。她一言不发,并不停步。 「走这么快,你不累啊。」阿楚又道,「我在江里游了那么久,都没力气了,我们歇一歇好不好?」她不理会他,继续前行。 「远岫远岫,快中午了,我们还是先去渔村吃点东西,等我吃饱了,有力气了,我再去江里帮你找你的宝贝葫芦好不好?」他不死心,继续说。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冷冷道:「谁允许你叫我的名字了?」 「终于不走了。」他喜笑颜开,「远岫这么好听的名字,就该多叫啊。」见远岫脸色愈沉,改口笑道,「不然叫岫岫?」 她无语,望着这张永远笑吟吟的脸,气不得,恼不得,半晌,她开口道:「我们还是就此分手吧。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以后我为你做一件事。」 他望着她,目光闪闪:「是不是无论什么事都答应?」 「要我的性命都可以。」 「那好,」他忽地扮了个鬼脸,「那我就要你把性命交给我。」见远岫一愣,他哈哈笑道,「开玩笑的……」他忽然安静下来,脸色骤变,望向远岫身后。 远岫眼波一闪,并不转身,只是淡淡道:「丑使、卯使、戌使、亥使四位叔叔,别来无恙。」 「宫主,」远岫身后,突然出现的四个白袍人一起弯腰,「请随我等回宫。」 阿楚脸上闪过惊讶之色,却没有作声。 她回身,缓缓瞥过四人脸上的木雕面具,语气如冰:「就凭你们?」 「如果加上我呢?」一个极柔和的声音响起,初听尚远,转瞬已近在耳边,一道白影如电而至,眼前已多了一人,与那四人一色打扮,面具却只有一半,露出了挺直的鼻,薄薄的唇。 那四人大喜,行礼叫道:「老大。」 远岫脸色变了,跟着行下礼去,唤道:「子使叔叔。」 那人微微一笑:「小天月,不要任性了,跟叔叔回家吧。」说着伸出手来,要揽远岫的臂。 远岫一闪身,避开他手,望着子使,一字一句道:「我不回去!」 子使微笑道:「小天月是怕月神责罚吧,放心,回去叔叔帮你求情,月神那么疼你,一定捨不得难为你的。」手势不变,依旧探向她的臂。 「那小寒呢?」她退了一步,让开子使的手。 子使唇角的笑容僵硬了,冷声道:「叛宫之人,罪无可恕,万死难赎。」 她心头一冷,那边,丑卯戌亥四使移动脚步,布成阵势,将远岫与阿楚围入其中。 「子使叔叔,这事与他无关,你放他走。」远岫眉头微皱。 子使笑容加深,缓缓道:「小天月,你还是那么天真。他既然有胆子招惹我天月宫的人,总要承担后果。」他手势一变,一掌推出,竟是对着阿楚,阵势顿时发动。 远岫大惊,衣袖飘飘,欲要拦住子使,两边一股柔和之至的力量涌来,竟迫得她身形停滞,无法动弹,那四使也出手了。远岫心头一凉,终究是逃不脱月神的掌心吗? 忽听阿楚嘻嘻笑道:「这位带面具的大哥你干吗,人家姑娘不愿回去,哪有强迫的道理。连我都看不过了。」也不知他怎么动作的,轻轻一跳,竟避开了子使一掌。 第13页 子使露出惊讶的神色,在十二使中,他武艺最高,与贵为天月的远岫也差不了多少,却被一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轻巧避过。好胜心起,又是一掌拍出。 阿楚又是一跳,姿势奇丑无比,居然又避开了这掌,被他冲到远岫身后。也不知他怎么一伸手,拉住了远岫的左手,笑道:「岫岫,这些人好兇,叫你回家一定没好事。我们还是赶快逃吧。」远岫被他一扯,只觉四周滞住她身形的力量一松,顿时脱身出来。 子使脸色一沉,双掌连拍,仿佛蝶影飘舞,顿见漫天掌印,那四使随他转动,同时出掌,漫天的掌力,织成密密的网,越收越紧。 阿楚哀哀叫道:「这可不得了了,这种阵势,我们迟早被困死。」眼睛却是亮晶晶的,闪着兴奋的光芒,拉着远岫左跳右跳,每每在那网的间隙滑过。那阵势竟也被他牵动,不再流转自如。 子使的嘴越抿越紧,掌势骤变,阴寒彻骨,已用上「月魂」。 阵已不再是网,而是刀,一把出鞘的,锋锐无比的刀。 远岫脸色凝重,手指轻舒,艷红的情丝妖娆飞出,身形如魅,竟是凭风而飘。只有阿楚,依然笑得开心,叫道:「哎呀不好,这只大老鼠恼羞成怒了。」子是十二地支之首,对应的生肖正是鼠,他这么一叫,顿把子使气得脸色铁青,出手再不容情,招招攻向阿楚。 只是阵势已乱。 这边阿楚引开子使注意,那厢远岫出手如电,红线如幻,一瞬间,尽袭其余四使,四人慌忙闪避,步法凌乱,远岫如影相随,红线吞吐,已有一人倒下。 她绝不停留,五指伸缩不定,红线飞舞,已袭向亥使。耳边忽听到子使缓缓道:「小天月,你就不想想,怎么只有我们五个来找你,其他人呢。」 远岫心头一震,出手微慢,顿被亥使避过,剩下四人脚步疾转,站住了阵脚。子使继续微微笑道:「这个时候,他们也该找到玉兔了。」 广寒玉兔,小寒?她心头一乱,忽觉柔和的掌力从四面八方挤来,时轮逆转之阵又开始流转。不该动作的,她自然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轻举妄动会引起多大的反弹力,可是小寒若落到他们手中,「叛宫之人,罪无可恕,万死难赎」,那种残酷的刑罚,她心头颤抖,想也不想,招式发动。 柔和的力量以千倍百倍的力量反击回来,耳边听得阿楚大叫道:「危险!」一把抓住她几个纵跃,她回神,已在阵势之外。阿楚拉着她,头也不回,叫道:「走!」 也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远岫在山林中头晕目眩,再也辨不清方向,他们才停下脚步。阿楚白着一张脸,厉声道:「你疯了,你知不知道差一点点你就没了性命。」 从没见过阿楚这样严厉的模样,她不觉一愣,抿了抿嘴:「他们不会真的伤我。」 「时轮逆转一旦发动,就是布阵之人也无法完全控制。」阿楚神色稍缓,「即使无心伤你,他们也控制不住反弹的力量。你既是天月宫的人,这点应该清楚。」 她望着他,有些恼了:「这是我的事。」想了想,又道,「今天的事,我又欠你一次。我还有急事,我们还是就此分手吧。」 他咬牙不语,阳光透过浓密的树荫,洒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影,他的脸色异样地青。 等了半晌没有回音,她嘆了口气,转身离去。依着记忆走了一会儿,望了望日头,却怎么也辨不清方向,心中挣扎良久,终于回身返回,叫道:「阿楚……」 她吃了一惊,阿楚倚着一棵古树,神情委顿,慢慢顺着树干滑下去。「你怎么了?」她冲过去扶住了他,触手冰凉一片,她望着他青白的脸色,蓦地明白,「你中了月魂掌力。」本来不明白在时轮阵反弹的情况下他怎么那么容易带她逃出阵,原来是代她承受了一部分反弹之力。 阿楚望着她,居然笑了笑:「怎么又回来了,该不是找不到路吧。」只是这一句话,已说得气衰力竭,断断续续。 她怔怔地望着他,有一种近似酸楚的情绪在心头蔓延开,忙垂下眸道:「快坐下来,我助你运功调息。」 阿楚笑得更开心了:「不生我的气了?」说得那么费力,却又那么愉悦,连眸中都是亮晶晶的。 这人,七扯八扯的,不要命了吗?她不再说话,手指疾点,封住了他心口几处要穴,正要强迫他盘膝坐好,他忽地低声说了两个字。 「什么?」她没听清。他有些沮丧,却也无力再开口,手指微微动了动,向上。 她疑惑地向上看了看:「你是说树上?」 他露出一丝笑容,然后放心地晕了过去。 树上竟然别有天地。 当她看到隐藏在枝叶中,那个巨大的树洞时不觉目瞪口呆。只是……委实乱得可怕! 枕头、被褥、衣物、鞋袜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桌子椅子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树洞的一端,瓶瓶罐罐堆叠在一起,几乎淹了小半个树洞,乱得离谱。 这是……遭小偷了吗?她皱眉,好不容易将床清理出来,铺好被褥,放阿楚躺下。正想运功助他疗伤,目光忽然瞥到了一个小盒子,其余瓶瓶罐罐都在一起,只有这个盒子孤零零地独占一块领地,盒身洁白,闪着冰玉般的色泽。那是……她心中一动,走过去打开盒子,六粒红色药丸整整齐齐排放着,赫然是幻日天霜丸! 第14页 竟然出现在这里? 取一颗餵阿楚服下,看着他脸色由青转白,唿吸平稳,渐渐放下心来。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 阿楚仍在沉睡,不过他练的内功似乎很奇特,在睡梦中也能运转自如。她望着他不再惨青的脸,脑中浮起了另一张脸,也是受了月魂的伤——小寒。现在赶去,只怕已来不及了,他们没有捉住自己,应该暂时还不敢对小寒怎么样。这幻日天霜丸…… 「好饿啊。」一声虚弱的抱怨传入她耳,她勐地回神,见阿楚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苦着脸,捧着肚子,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不觉失笑:「好,我去打点野味。」 「拜託,」阿楚的脸更苦了,「我受伤了,吃不下那种荤腥东西。」 她想了想:「也对,那怎么办,这荒山野岭的,叫我去哪里买吃的?」 阿楚笑得得意万分:「不用买,我这里一应俱全。」 在阿楚的指点下,她终于在一堆衣物中找到了一个堆满灰尘的大包袱,里面锅碗瓢盆、油盐糖酱果然一应俱全;又在那个最大的罐子里发现了米和几个鸡蛋;再加上林中摘来的一些野生菇类,倒也凑齐了一顿饭的材料。唯一可惜的是没有酒。 「好吃。」阿楚一连要了三碗,一脸的陶醉。远岫放下手中的碗,望着他渐渐恢復精神的容颜,终于问出自己的疑惑:「阿楚,你这里是不是遭了小偷?」 「咳。」阿楚勐地呛到,一阵勐咳,脸居然红了。「这个……」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几天……那个……没回来,没来得及……收拾。」他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脸都几乎埋进了碗里。 终是习惯不了洞中的杂乱,远岫望了眼伤者沉睡的脸,决定动手收拾。桌椅归位,一件件衣物叠好收起,锅碗瓢盆按序叠放整齐,剩下的便是那堆了小半个洞的瓶瓶罐罐了。 她一瓶瓶摆好归位,心中却是越来越惊疑:少林的小还丹,武当的清心丸,峨嵋的九转清露,崑崙的续断膏……这随随便便胡乱堆叠的小瓶小罐中竟然都是世间罕见的灵药,甚至天月宫的三四种灵药也在其中。还有幻日天霜丸,他怎么得来的,是否就是小寒丢失的那盒?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 她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他,这个傢伙其实长得十分好看,斜飞的眉,即使闭着依然能看出形状漂亮的眼,这眼……她有些恍神,再也没有初见时那般幽深魅惑的感觉,仿佛那日所见只是一个幻影。目光顺着他沉睡的脸下移,看到了高而挺的鼻,总是挂着笑意的唇,身材高挑,四肢修长,只是……她皱眉,抓起了他的手,掌心有着厚厚的茧,五指虽然骨节匀称,修长有力,却显得十分粗糙。 「岫岫,看我看呆了?」那声音虽然气浮神虚,却带着浓浓的笑意。她一惊,抬头,望入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不许这么叫我。」她皱眉,反手扣住了他的脉门。 他却不惊,任她扣住,目光扫过周围,顿时张大了眼睛:「好整齐啊,岫岫,都是你收拾的?你太厉害了。我该怎么谢你?」嘴咧开,上扬,笑成了一枝花。 她觉得有些头痛,不再纠正他的称唿,指下,脉搏的跳动依然微弱,却已不再杂乱。正想放开手,他却反手握住她的,然后,谄媚地笑着:「岫岫,我又饿了。」 「才吃了一个时辰……」她已无语。 依然是清粥、白煮蛋,煮蘑菇,依然是满足地一连吃了三碗。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岫一字排在他面前的小瓶。「这……是什么?」他笑得有些勉强。 「疗伤圣药。」她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角落的那堆瓶瓶罐罐,「吃吧。」 「岫岫……」他神情瞬间僵硬,「我的伤快好了,不用这些吧。」 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反正放着也是发霉。」 阿楚厌恶地看一眼面前的药瓶,飞快地闭上眼,盘膝坐好,掷地有声地宣布:「我运功疗伤!」 再睁开眼时,天已全黑。阿楚试着运了运功,已经恢復一二成,举目四顾,洞中却不见远岫的身影。正自诧异,鼻端忽然飘来食物的浓郁香味,他顺着香味往外看去,树脚下,远岫生起火,架起了锅,正在煮着什么。月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愈衬得她眉目盈盈,肤光胜雪。 「既然醒了,就下来吧。晚上吃鱼。」她仰头一笑,美丽不可方物,那一瞬间,阿楚只觉心头重重一跳,几乎眩晕。 他跳下树,镇定下心神,笑嘻嘻地问:「哪来的鱼?」 「附近小溪里有。」她似乎心情甚好,继续说,「我处理过了,不会太腥,你可以吃。」 他望着那锅鱼,汤已煮得雪白浓稠,仿佛奶一般,浓香扑鼻,他吞了口口水,笑道:「看起来真诱人,即使腥死了我也要吃。」立马盛了一碗开吃。 她只是一手支着下巴,含笑望着他,缓缓道:「今日之前,我从没有煮过东西给别人吃。」 「不会吧,第一次煮就这么好吃?」他惊讶地望着她。 她摇摇头:「从前都是别人煮给我吃,等我学会自己煮的时候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她依然在笑着,只是眸中已现出悲哀的神色。 「这么说你比我幸运。」他仿佛没看到她的神情,继续低头喝汤。 「怎么?」 第15页 他闷闷低头:「我也想煮给人家吃,可到现在还没有人肯捧场呢。」迟疑了下,不情愿地补充,「连我自己都吃不下去。」 她一怔,终于失笑,眉间眼底,尽是真正的愉悦。他抬头,望着那笑容,竟也不觉痴了。 十几天转瞬即过,阿楚的伤势终于痊癒了,却始终不肯说明那盒幻日天霜丸的来歷。问他,只是嬉皮笑脸地岔开话题。不过,至少发现了这个傢伙有收集灵药的怪僻,树洞则是他藏药的秘密基地。 只是,费尽心力收集的灵药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扔在这里吗?远岫无法理解,何况这个傢伙还是个死不肯吃药的人,连她混在食物中的都能发现扔掉,以至于伤势好转得极慢,白白浪费了一洞的灵药。 这样一个人,连时轮逆转阵都能破,怎么会混在五湖会这种不起眼的帮会中。他身上有太多的谜。他不愿说,她也绝不会问,正如他也从未问过她的来歷。不过是萍水相逢,终归是要散的。 「又在发呆?」笑嘻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回过神来,见阿楚挽着袖子,捞着裤管,喜滋滋地对她晃动手中串在树枝上的一串鱼,「别发呆了,该做饭了。」 随着伤势好转,这傢伙倒是勤快多了,举凡打扫树洞,整理东西,准备食材,洗碗刷锅,洗衣——除了做饭外都一手包了。只是,远岫嘆了口气,看着他收拾树洞时笨拙的样子,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她初到树洞能看到那么混乱的景象。这个大男人绝对是从来没有做过这类事情! 她也不插手帮忙,只是有趣地看着他慢慢由笨拙变熟练地做着每件事,除了做饭!他本也尝试过,但她终于也忍受不了他做出的饭菜,果断地夺回了掌勺权。 「你背上是什么?」她望着他背上满满一大袋东西问。 「红薯。」他灿烂而笑,「今天请你吃烤红薯。」 「你会烤?」她诧异。 「你不相信我?」他一脸委屈地看着远岫,「岫岫,你太小看我了。」 他居然真的会! 远岫一边烤鱼,一边看着阿楚娴熟地拨开火底的灰,将红薯一个个埋进去。等她将鱼烤好,洒好作料,阿楚也将火扑灭,从灰中拨拉出红薯,剥开皮,金黄黄,香喷喷,果然十分诱人。然后递到远岫面前,笑嘻嘻地道:「请岫岫姑娘享用。」 「真看不出。」她笑,接过烫烫的红薯,小小咬了一口,「味道不错。」 「哈哈,」他得意洋洋,「我可就靠这一招填肚子了,不然什么都做不出,岂不得饿死。不是我吹,我烤的红薯,唔……」忽地一物飞来,堵住了他的滔滔不绝。对面,远岫眉眼盈盈,笑不可抑:「既然这么好吃,还不快吃。」 他被哽得说不出话来,连忙拿下口中的红薯叫道:「好呀,你作弄我,不想活了。」拿着就往远岫的口中塞,远岫一声轻笑,早轻身飘开,阿楚哪里肯放,两人也不吃了,一个追,一个躲,天高林密,笑声如铃,惊起枝上鸟儿扑簌。 林中忽然传出了衣袂风飘之声,这种身法是……她脸色一变,阿楚似也有所觉,两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捲起吃剩的食物,跳到树上。 刚藏好身形,已有两个白袍人出现在视线中,一个拎着犬牙棒,一个举着猪鼻锤,只是模样分外狼狈,头髮凌乱,衣衫破裂,沾满了泥土,连面具都碎裂了,挂在耳边垂下来,也顾不得拿掉。 远岫大为惊讶,戌使亥使在江湖上也可算数一数二的高手,何曾见他们这般狼狈不堪过。 耳边听得一个冷淡坚定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数到三,你们若不自裁,我就要亲自动手了。」声音并不高,却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无法辨清他的方位。 戌使亥使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忽然站定了脚步,不再奔逃。沉了沉气,叫道:「阁下从五湖会到这里奔袭我们三十里究竟是为了何事?这样藏头露尾实在不是江湖好汉所为,何不现身?」 远岫与阿楚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骇异。奔袭三十里,将两个一流高手打得狼狈不堪,竟然还没有现出身形,这人实在是深不可测。 只听那人冷冷数道:「一。」 亥使戌使索性将面具丢掉,举起武器,全身戒备。 「二。」催命的声音继续响起,亥戌二使脸色发白,鼻尖沁出了一粒粒冷汗。远岫心中嘆息,还没交手就输了气势,这两人输定了。 「三。」淡淡数完,树木丛中,一人双手负背,缓缓踱出。 阿楚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来人一袭金黄的衣服,古铜色的肌肤闪着黄金般的色泽,天神般俊美的容颜带着睥睨天下的傲然,只是,脸上犹带稚气,分明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 竟然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亥使戌使也大出意外,眼中燃起希望的光。 少年的目光缓缓扫过二人,声音冷酷之极:「看来是要我亲自动手了。」 一股寒意从戌使心头透出,抱拳道:「阁下追了我们一夜,究竟何处得罪了阁下,还请明示。」 少年黑眸蓦地变得幽冷,声音如冰,缓缓吐出四个字:「十四日前。」 十四日前?戌使脸色一变,蓦地失声:「难道你是为了长风帮分舵的那些人?」 「妈的,」亥使跳了起来,「你又不是长风帮的人,凭什么强出头?」 第16页 「二十二条人命。」少年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亥使桀桀怪笑道:「小子,万事还是不要强出头,多管闲事容易短命……」说到一半,他已出手,猪鼻锤挟起一道狂风向少年袭去,那边,戌使脚步轻灵,犬牙棒轻飘飘地挥过去。 少年目光更冷:「卑鄙!」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忽地凭空消失了,再出现时,人已立在树梢,手中多了一段树枝,如飞鹰展翅,凌空下击。他的动作矫健之极,奇怪的是,却无半点风声。树枝笔直地,穿透了两种奇门兵器交织出的防护,神奇地洞穿了戌使的喉头。 戌使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缓缓倒在地上,喉头鲜血喷溅,少年却早借着反弹之力凌空飞出。竟是一招毙命! 亥使脸已恐惧得发青,蓦地一按锤上按钮,猪鼻中「嗤嗤」数声,几道细如牛毛的飞针激射而出,那少年人在半空,眼看避无可避。 少年目中寒意更盛,手腕一抖,枝上树叶仿佛活了般飘摇而动,恰迎上牛毛飞针,软软一裹,牛毛细针针针穿在叶上,无一遗漏。 少年一个翻身,已稳稳站在树梢枝上,冷声道,「天月宫的百步追魂针不知伤了多少无辜的性命,今天也让你尝尝它的滋味。」他俊美的眸微微眯起,仿佛有火焰在燃烧,阳光缕缕洒下,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真仿佛天神下凡,无情惩恶。 这人,真的是凡人吗?亥使恐惧已极,再也顾不得,一声大叫,狂奔而逃。少年冷冷地看着他跑出十几步,手中树枝蓦地一扬,叶上的百步追魂针如电射出,袭向亥使。 一声惨叫,也不知亥使中了多少针,全身瞬间变黑,皮肤裂开,紫黑的血汩汩流下,他兀自维持着奔跑的姿势前行几步,终于软软地倒在地上。被他压住的青草只片刻便已全部枯黄。 少年轻轻飘下地,望着亥使的尸体,忽然现出了悲悯的神色,喃喃道:「草木何辜。」然后,拿起了戌使的犬牙棒,居然开始认认真真地挖地。 忽听一个声音笑道:「我有铲子,可以借你。」树上忽然裂开一个洞,阿楚拎了一把铁铲与远岫飘然而下。 少年望了他们一眼,似是毫不惊讶,只是淡淡道:「夕无误闯贵地,污了草木,还望主人见谅。」 原来他早知道有其他人在。阿楚望了远岫一眼,见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笑了笑:「无妨无妨,这两人也算死有余辜。」他将铁铲递给自称叫夕无的少年,好奇问道,「你挖地做什么?」 少年望了倒地的亥使一眼,厌恶地皱起眉:「埋了他们,否则他身上的毒只怕会伤到过路的人。」 曾经叱咤风云的时轮殿使者转眼化作了两抔黄土。远岫怔怔地望着,不觉恍惚,耳边听得少年夕无淡然问道:「姑娘也是天月宫的人吧?」语中隐隐透出一丝森然。 她望向少年,久久不语。 「哈哈,」阿楚的声音忽然响起,笑道,「那个……夕无,你都忙了半天了,饿吧,要不要吃烤红薯?」 少年恍若未闻,一双冷定的眸只是注视着远岫。 「是。」远岫唇角忽然现出奇特的笑,「从我的身法看出的吧?魅影。」 「姑娘的身手远在那两人之上,刚才若出手,我未必是你们的对手。」少年忽然也现出冷冷的笑意,「我听说时轮殿使者在长风帮大开杀戒本就是为了找两个人。」 「哦?」她不置可否。 「一个是云逐宇的公子,另一个却是一个神秘女子。」他望着她,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那孩子——云轻寒,在哪里?」 他一手兀自握着犬牙棒,似是随随便便地垂下,然而阿楚却觉到了一股强大的气,那犬牙棒只这么随意放着,竟封死了远岫所有的方向,只要她微有动作,便可随之而动。阿楚攥紧双手,手心满是冷汗。 那内力是……云家的天罡战气?!远岫出了半天神,忽地低眉一笑,眸中波光流转,竟隐隐闪动着悲凉:「你,是朱栖的弟子吧。」她一贯清冷的声音也染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费了全身气力方把那个名字吐出。 朱栖,朱栖……十年的光阴,消融在无望的等待中,多少次,这个名字滑到唇边,却再也没有勇气念出。 少年怔住了:「你认识师父?」 她淡淡的笑了,可眸中为何那般哀宛绝伦?她的面上又现出了那股茫然的神气,声音轻若裊烟:「认识吗?只怕他早已忘了。」 「岫岫。」阿楚再也不顾少年凛冽的气劲,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臂,止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少年静静地望着她,沉静的眸中闪过一道异色,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抛下手中的犬牙棒,转身就走。只几步,停住,他回身道:「见到云轻寒,告诉他一句话……」他嘴唇动了动,远岫似听到了什么,眼中闪过复杂的光,缓缓点了点头。 四。 古道?西风?瘦 「我也该走了,去找回小寒。」她神色平静,黑眸无波,淡淡告诉面前的男子。 阿楚心头一紧,望向面前的女子,她深沉的悲哀仿佛已消散殆尽,神色间只是一片云淡风清,漠然讥诮。然而他的心头却是更加的刺痛,这个女子,竟已那么习惯掩藏自己的情绪。 他怔怔地望着她,终于吐出字来:「我送你。」 第17页 「也好。」她仿佛全然心不在焉的样子,低低地应了声。 那般失魂落魄。 他终于忍不住,抓住她的肩头,厉声叫道:「云远岫!你这样子算什么?」 她茫然抬头,望向他,阿楚的眸亮得惊人,仿佛有什么在燃烧:「那个人……那个人不过是个混蛋,他辜负了你,不值得你这样等他!」 颈项间蓦地一凉,一缕红线缠绕而上,对面,远岫的脸色极白,一字一句,冷如冰,锐如刀:「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的脸色也瞬间苍白,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扣进肉里:「你的样子又有谁看不出?」那声音,已是咬牙说出,苦涩无比。 她怔住,手无力地下垂,望着对面男子苦涩的眸,心中蓦地一乱:「阿楚,对不起,我……」声音断裂,因口中忽地多了一物,她吃惊地望着阿楚,对面,男子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竟满是得意:「哈哈,终于偷袭成功了。」 红薯!她哭笑不得,取下,气恼地扔向阿楚。阿楚「啊呀」一声,接住红薯笑道:「这么好的红薯,可不能浪费了,你不吃我吃。」居然真的往嘴里塞去。 「喂,」她反应过来,红了脸,赶快从他手中夺过,「这是我的,你要吃自己拿去。」 「小气。」他抱怨地看着她,却也漾出了笑:「我们刚才的午饭被那小子打断了,现在继续。你不快点可就没吃了哦。」 这人,仍如初见般笑得一脸阳光,仿佛天下再没有事可以让他烦扰。她手拿红薯,望着他,终于也泛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好,我们吃完出发。」 长风帮,湖口分舵。 远岫走进大厅时不由一阵恍惚,十余日前的地狱般的情景犹在眼前,如今大厅打扫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血污,仿佛那日的血腥只是一场噩梦。 「云姑娘。」菱花娘子依旧一身紫衣,飒爽英姿,「可把你等来了。」 她一怔:「你在等我?」 见她不解,菱花娘子解释:「半个月前,八荒铁券重现江湖,荆帮主在长江沉船劫人,我们本就奉命在上游戒备,第三天早上,我们就接到了帮主的飞鸽传书,原来云公子竟是恩公的独子,被五湖会联合他人追杀。帮主和姑娘你一个负责引开追兵,一个负责保护孩子,并下命令给我,全力保护恩公之子。」 她接受着菱花娘子的信息,心中蓦地一喜:「这么说,荆帮主是在我们分开后给你下的指令,他没事了?」 「这……」菱花娘子微一迟疑,「帮主后来就再也没有过消息。」 她心头一沉,又问:「那小寒呢?」 菱花娘子诧道:「云公子不是跟着姑娘吗?」 她心中陡然觉得不妙,问:「自那日你们与五湖会水战之后,有没有高手来找过麻烦?」 菱花娘子莫名其妙:「没有啊。」 似乎有什么不对,她心头咯噔一下,急声问:「你们水战捉到的那个小丫头呢?」 「云姑娘怎么知道?」菱花娘子有些吃惊,「我们那天是捉到了一个小丫头,不过她是被五湖会强行捉去的普通百姓,所以我们当天就把她放了。」 所以,时轮使没有来长风帮找他们的麻烦,可他们怎么知道小寒被放了,除非路上碰到……她心头一惊,匆匆告辞,留下厅中一头雾水的菱花娘子。 「阿楚。」走进分舵东边的林子,叫了一声,却不见阿楚的影子,她心中微微诧异,坐在树下站着静等。 两个时辰过去了,日渐西移,阿楚……是不告而别了吗?她渐渐恍悟到这个事实。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他怎么可能一直伴她前行。她不是早就习惯一个人了吗,只是,为何会有被抛下的感觉,就像当年那样。 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的自己,那样毅然决然地逃出天月宫,找到心爱的人,本以为从此后再也不离不弃,可是……那日,朱栖如往常般出去,却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她,在黑暗中绝望地等待。 她站起身,心头茫然,天地之大,竟觉无处可去。要去找小寒,可是小寒在哪里? 她又是在哪里? 她举步欲行,忽然脚下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一只温暖的手伸来,及时扶住了她的腰,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两个时辰不见,怎么路都不会走了?」 「阿楚?」心头一酸,再也抑制不住珠泪盈眶,她拼命咬住嘴唇,不想让眼泪流下。 那模样,阿楚永远也忘不掉,她楚楚地站着,泪盈于睫,却只是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她洁白的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咬得那么用力,于是一滴鲜红的血流下,落在她的衣襟,也落在他的心底。 「我不过去附近的村庄打听消息而已。」阿楚苦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从长风分舵出来了,对不起,没有说一声。」 她垂下头,久久不语。 「哎,这个,天快黑了,你不饿吗?」阿楚的声音又欢快起来,「我有从村里买来的烙饼哦,要不要尝尝?」 「……」 「我还帮你带了好东西呢,你一直想要的,岫岫,猜猜看是什么?」 她终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看向他。 他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拎着一样东西在她眼前一晃,这是……葫芦?一个簇新的红漆葫芦。她接过,晃了晃,沉甸甸的,垂眸轻嘆:「连酒也打好了吗?」 第18页 他笑:「那当然,我可是好事做到底。」 她又沉默了,轻轻抚着葫芦外壁,不知在想什么,仿佛静止了很久,「阿楚,」她抬眸,眸中波澜已平:「有小寒的消息吗?」 笑容敛去,他望着她,欲言又止,半晌,艰难答道:「他被时轮殿使者捉住,囚禁在五湖会。远岫,」他难得正经地称唿她名字, 「这是陷阱,你……别去。」 她只是轻轻浅浅地笑,眸中不知是喜是悲:「阿楚,你会帮我带路吧?对了,你是五湖会的人,我只怕是强人所难了。」 他望着她,目中神色复杂,良久,轻轻嘆道:「我会帮你。」 下游百里处,五湖会。水寨中,灯火通明,四周各设角楼,监视四方;外围小船如织,在江面巡游。 看起来戒备森严啊。藏在江边的芦苇丛中,远岫的眉头不觉锁住:「我们怎么进去?」 「只有走水路。」阿楚望向远岫,见她脸色有些发白,想起她溺水的事,嘻嘻一笑,对她扮了个鬼脸,「原来我们云大姑娘也有害怕的事,你别担心,只要记得闭住气,剩下的交给我好了。」说到后来,还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 远岫不觉莞尔,心中泛起淡淡的暖意,凝视着他,她清冷的语音竟也渗入了一丝柔意,低低语道:「阿楚,谢谢你。」 月明如镜,月光下,女子黑衣如墨,眉目温柔,说不出的风姿动人,阿楚心头一颤,竟是不敢直视。双颊火一般的烫,他深吸一口气,平稳心绪,再次问:「即使是陷阱,你也非去不可吗?」 她只是点了点头,闭眼正要往江中跳。忽然一道劲风袭来,封住她的脚步,她想也不想,长袖挥出,裹住来物,眼前一花,又是十数道暗器纷纷袭来,她长袖舞动,只听叮叮噹噹之声不觉,暗器纷纷坠地,竟是十余枚铜钱,袖一松,裹住的暗器顺势落入手中。 这点声响,顿时惊动江上巡游小船,但见船上燃起火把,照得夜空宛如白昼,几十条小船浩浩荡荡向这边过来。 「糟了!」阿楚叫了一声,抓住远岫叫道,「快走!」 却见她只是望着手中之物,神色莫测,他刚想望去,远岫却将手合上,望向暗器来处,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转身往山上奔去。 山深林密,连明月的光辉都被层层的叶挡成斑斑驳驳。那人影仿佛只是一转便不见了。 阿楚忽然站住了脚步,拦住远岫。 「让开。」月光下,她的面目竟带着几分冷意。 他不动:「这人分明是故意引我们来这里,我……不想你冒险。岫岫,」他嘆气,像在劝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我们不要节外生枝了好不好,走吧。」 「既然来了,何必就走。」接话的竟是一个沉如玄铁的声音,阿楚脸色大变,望向声音来处。那人缓缓自林深处走出,眉浓眼厉,身形魁梧,骁勐之极。 荆勐,竟是多日没有音讯的荆勐! 「荆帮主!」她一贯淡然的眉目也不由染上喜色。然后,「姐姐!」小小的身影飞鸟般扑入她怀中,欢天喜地地叫道。 小寒?!她搂住怀中的孩子,几乎不敢置信。耳边,听得阿楚的声音低低地,极不情愿地叫道:「大哥。」她怔住,望向荆勐,蓦地明白和阿楚初见时为何会有熟悉的感觉,两人的眉目本有五六分相似,只是一个刚勐,一个俊秀,她竟从没将他们联繫在一起。 只是,既是兄弟,为何阿楚会加入敌对的五湖会? 「畜生,谁是你大哥!」荆勐一声断喝,浓眉倒竖,「荆家哪有像你这样贪生怕死,认贼作父的畜生!」 阿楚望着他暴跳如雷的模样,居然笑了,淡淡道:「大哥,人各有志。」 「好,好,好个人各有志!」荆勐怒极反笑,「你的人各有志就是加入天月宫,助纣为虐吗?」 仿佛一声焦雷凭空响起,远岫被震得退了一步,手一松,一直紧紧扣在手中的东西哐啷坠地。 「原来是八荒铁券,」阿楚瞥向坠落在地的铁牌,苦笑,「难怪你无论如何都要追过来。」 「姐姐,」小寒捡起铁券,一脸恼怒地瞪着阿楚,「还好我们赶到及时。在姐姐离开分舵后,有人看到他与时轮殿使者在一起。若姐姐真跟他进了五湖会,只怕……」 远岫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浮现,清楚地几乎让她发抖:所以,他消失了那么久;也所以,「去五湖会救人真的是一个陷阱,对吗?」她望向阿楚,清冷的声音隐着不自觉的颤动,黑眸幽深,情绪难明。 「是。」他咬牙迎向她的视线,却被她眸中的混沌刺痛。 「为什么?」 他只是无言地望着她,漆黑的眸中闪过痛楚与挣扎,终于,从怀中掏出面具覆在脸上,木雕的,精美绝伦的面具,然后弯腰,一字一句,缓慢清晰:「时轮殿辰使荆楚恭迎宫主回宫。」 又是一记焦雷轰下,她几乎站立不稳,「辰使,你居然是辰使?」她喃喃轻语,竟是抑制不住地轻笑出声,光芒流转的眸中再无一丝表情,「什么时候天月宫多了你这样一个辰使?」难怪,他从没问过她的一切,也难怪他那么轻易破了时轮逆转之阵。 「姐姐,这是你走后发生的事,他杀了原来的辰使。不知为何,月神没有降罪,反而任命他成为新的辰使。他从没回过天月宫,我们也无人见过。」小寒在一旁解释。 第19页 「畜生,你竟做了时轮殿使者,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你这样的畜生,还留在世上做什么?」一旁,荆勐的眼已愤怒地发红,蓦地一拳挥去,击向那让他恨极怒极的亲生胞弟。 荆楚只是躲,身形飘忽,荆勐的拳再勐再快,却总是慢他一步,无法打中。 身形飞舞中,他的目光却是凝定,透过面具,望着默然不动的远岫,一眨不眨。 淡淡的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眉间眼底仿佛也染上了月光般的忧伤。他终究伤了她的心吧,心头一乱,脚下慢了一拍,顿被一拳打中胸口,荆勐毫不留情,又是一拳跟上,他再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荆勐却仿佛疯了般,丝毫不停。 他踉踉跄跄,已无力再避,索性站住脚步,露出一丝微笑,就这样死了……也好。 那一拳却未落下。他抬眼望去,见她玉指纤纤,扣住了荆勐的拳,神色复杂之极。良久,她的面上终于现出悽然的神色,仿佛疲倦已极地放下手来:「你走吧。」 终究是不忍心吗?心头波澜万丈,却只是掏出怀中她要的冰玉盒子,悽然笑道:「这是你要的。」随手扔出。 这是……幻日天霜丸,他竟然知道。她接过,垂首,掩去心绪激盪。 又掏出一物,他转向荆勐,淡淡道:「这个还你。」一道弧线抛出,落入荆勐手中,荆勐脸色微微一变,深深看了荆楚一眼,转手交给远岫:「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收回。」 竟是随天青葫芦一起失掉的双鱼佩!他不是说没有解下吗?她吃惊地望向荆楚,却见他只是痴痴地望着他,墨玉般美丽的眼眸中悲伤莫名。 心头乱作一团,似有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为淡淡的一句:「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他眸光如定,嘴蠕动下,终于说出。这一走,相见便是陌路了吧,那清淡如风的笑颜,潋滟如波的眼眸,终是失去了。这样的欺骗,伤得最重的居然是他,好笑啊,他不觉轻笑出声,笑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响,迴荡在山林,惊起归鸟扑翅。决然地转身,就这样,一步步,蹒跚而去。 山林中,女子默默目送,素白的手不自觉地抚向腰间的葫芦,一时心中竟不知什么滋味。蓦地手心一凉,小少年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担忧地望着她。 她自嘲一笑,温柔地轻拍少年的手背。拿起双鱼佩,转向荆勐。 不待她开口,「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收回。」他又说了一遍,目光坚定,「除非姑娘嫌弃这是不值钱的玩意。」她愣住,望着他坚持的目光,终于让步,将双鱼佩收入怀中。 荆勐泛起一丝笑意:「云姑娘,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只怕其他时轮殿使者会很快过来,不如先退回湖口分舵。」 感觉手心一紧,小少年竟不自觉地攥紧了她的手。「小寒?」她诧异。 「姐姐,我们不去。」小寒摇了摇头,「天月宫是我自己该解决的事,我不想再连累他人。」他紧紧咬住唇,眸中闪过一丝恨意。 是想起了十四日前地狱般的血腥场景吧,远岫的心也不禁抽紧,反手包住小少年冰冷柔软的手,她注目眼前魁梧的汉子:「小寒说得对,不能再让无辜的人受我们连累。荆帮主,」她轻声道,「你已为小寒做了太多,还是就此别过,我会照顾好小寒的。」 「云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荆勐双目一瞪,「大丈夫活在世上,就该顶天立地,轰轰烈烈。大不了一死,若因此连恩人的儿子都不敢保护,荆勐又有何面目苟活在世。」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林间草木也为之震动。 远岫望着他,忽地泛起一丝微笑:「远岫之过,看轻帮主了。」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荆勐双颊一红,那愤然的目光顿时不知投向何处。 「那么先退到荆大哥养伤的地方吧。」小寒乌熘熘的眼睛望向远岫。 「养伤?」她一愕,望向荆勐,果然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吗,却见他已大踏步地领路离开。 依旧是绵延的山,繁密的林,只是这回林中有屋,手中有酒。 「姐姐好坏,」小少年不悦地夺下她手中的葫芦,仿佛孩子般撒娇道,「就喜欢酒,都不关心人家失散后发生了什么?」 这孩子,见不得她喝酒呢。她失笑,柔声道:「我听着呢。」 原来那日菱花娘子放了小寒后,他立刻沿江向东,要去寻找远岫。走到半路,便碰到了来抓他的寅使、未使、申使、酉使。他哪甘心束手就擒,拔腿就跑。没跑几步,江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脚踝就往水里一拖。原来竟是荆勐。三使都是旱鸭子,不敢下水,眼睁睁地看着荆勐带着小寒凫水远去,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等到上岸,小寒才发现荆勐竟是身负重伤。那日晚上,他飞鸽传书给属下不久,被时轮殿使者追上,发现车中竟只有他一人,顿时大怒,一番激斗下,荆勐身负重伤,拼命跳下江逃得一命。也是机缘凑巧,正好游到那边发现小寒,将他拖入水中。但他受伤过重,上岸后只得在小寒的陪伴下,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养伤,直到今天返回分舵,才得知远岫刚刚离开与荆楚出现两个消息,他们本是追荆楚而来,却在无意中发现远岫竟与荆楚在一起。 「云姑娘,」一旁静听的荆勐忽地站起,对她一鞠到地,「家门不幸,出此逆子,是荆某管教不当。我那不肖弟弟如此冒犯姑娘,荆某惭愧难当。」 第20页 她一愣,忙示意小寒将荆勐扶起,黑如夜空的眸中闪过难解的情绪,良久,微微嘆息:「我并没有怪他。」 「姐姐,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小少年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恍惚。这孩子,又在转移她的注意力了。 她凝眸少年:「小寒想去哪里?」 「我……」小少年的面上忽然闪现奇异的光彩,目光亮得灼人,「我想去找我爹爹。」 失踪多年的云逐宇?「小寒知道他在哪里?」她问。 小少年眸中的光黯淡下去,摇了摇头,只片刻,眼睛重又亮起:「我相信他一定还在世上,我一定能找到他。」清朗的语音中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心中一动,夕无临走时所说的话在脑中闪过,思索片刻,终于道:「这样啊……有人要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 「赤月在鄱阳湖畔白云庄。」分明是极简单的一句话,夕无为什么要她仔细考虑再说? 「赤月?」小少年睁大了眼睛,「和爹爹一起失踪的赤月?」 「白云庄?」荆勐的脸色有丝古怪。 「我知道,天月宫就是在那里劫走我的。」接话的是小寒,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缓缓道,「我在娘去世后,本就住在白云庄,白云庄主徐飞轮叔叔本就是我爹爹的朋友。」 「白云剑徐飞轮?」荆勐似是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 小寒点了点头,目中光芒更盛:「不管怎样,既然有赤月的消息,我一定要去看一看。」 那曾是一匹令无数江湖人梦寐求之的宝马,如今却低下了它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它鲜亮火红的皮毛已经黯淡,露出嶙峋的瘦骨。 它任由一个精瘦的汉子牵着,在荒草侵蔓的古道踽踽而行,不时停下来歇息片刻。那汉子倒也不急,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等着它,眼中带着悲悯。 ——名马迟暮! 小寒遥遥望着,不禁热泪盈眶,低低唿道:「赤月!」。 远岫一怔,那就是赤月吗? 云逐宇和他的爱驹赤月,早已成为江湖中的传奇,哪个少年不希望成为云逐宇那样的盖世英雄,又有哪个江湖人不希望拥有像赤月一样的绝世宝马。如今英雄无踪,而赤月虽然仍在,此情此景,却更令人为之心酸。她不禁轻轻抓住小寒的手,仿佛要给这个伤心的孩子一点安慰。 荆勐的眼眶亦已热,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仿佛听到了这边的声响,那汉子回过头来。小寒忽然一愣,勐地挣脱了远岫的手,飞奔过去欢喜叫道:「飞轮叔叔。」 那汉子呆住,定睛望着眼前飞奔而来的小少年,脸上忽然涌现狂喜的神色,颤声叫道:「小寒,真的是小寒!」毫不迟疑地一把搂住小少年。连行动迟缓的马儿也似乎精神一振,欢喜地偎到小寒身边,厮摩着少年的衣角髮鬓。 「赤月还认得我?」小少年声音发颤,不敢置信地伸手轻触火红马儿的身体,爹爹失踪时他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啊,「飞轮叔叔,你怎么找到赤月的?你……」他惊愕地抓住徐飞轮空荡荡的右袖,「飞轮叔叔,你……你怎么会失了一条手臂?」蓦地恍悟,「是……因为我!」 「小寒,其实失去手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徐飞轮只是苦笑,忽地看到远岫二人,露出喜色:「荆兄,你也来了。」 鄱阳湖畔白云庄,在鄱阳湖西侧绵延的丘陵中,山中人家不过三五户,倒是打猎居多。夕阳中,显得分外静谧。徐家在东首,房子虽然简陋,倒也有好几间。 「当家的,遛马回来了啊。」刚走到门口,里面传来脆生生的笑声,一个俏丽的少妇推门走出。 「这是……」小寒明显吃惊了。 「这是你婶子。」徐飞轮有些忸怩,「我手臂断时,多亏她照顾,后来就娶了她。九娘,」他转向妻子,「客人来了,快去整几个好菜。」 「这几位是?」九娘一双妙丽的目在三人身上一打转,笑问。 「这是小寒,荆勐荆兄,这两人我常跟你提起的。这位云姑娘是他们的朋友。」 九娘眼睛一亮:「原来是云大侠的公子和长风帮主,当家的常跟我提起呢。快请进。」 屋里陈设虽简单,倒也宽敞,墙上挂着几张兽皮,一张硬弓,屋子一角放着个简陋的木马,擦拭得极为干净,木马旁有一个盒子,旁边散落着一把小木剑,几个小铃当。 「叔叔有娃娃了吧,」小寒笑着看角落的那几件玩具,问道,「怎么不看见?」 「呃,这两天他外婆想他,所以接去了。」徐飞轮走过去将木剑铃当收入盒子。 「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小寒兴致勃勃,「看样子一定是小弟弟。」 「是啊,圆圆很讨人喜欢,已经会叫爸爸了呢。」徐飞轮淡淡的笑着,「没想到断了臂、放下剑后,我居然真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小寒,」他注目面前的小少年,伸手轻抚他的发,「你不需感到愧疚。」他的臂是因小寒而断的,六年前为了追回被劫走的小寒,被天月宫的人卸下了一条手臂,从此再不能拿剑。 他脸上是真正幸福的光吗?小少年怔怔地望着他,良久,慢慢现出笑容:「飞轮叔叔,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 厨房里已传出炒菜的声音,那本是天下最寻常的声音,却又是天下最温暖的声音,一个家,一个平静的幸福的家,对他,却是可望而不可及。小少年的笑容已凝,稚嫩的眸中染上了淡淡的哀愁,「飞轮叔叔,」他又开口了,「赤月怎么会在这里,你是不是有爹爹的消息?」 第21页 「我也不知,」徐飞轮摇头道,「赤月是五年前突然出现在我家门的,当时浑身汗湿,疲惫不堪,一看就知道走了很长的路。它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锦囊。」 「锦囊?」小寒的心一跳,「难道是爹爹捎来的信息。在哪里?」 徐飞轮从怀中取出一个破旧的锦囊:「你自己看吧。」 锦囊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香气,囊中只有一块白布一片金叶,白布只是普通的麻布,金叶却居然是用金线编织而成,精巧异常,甚至连叶上的脉络也根根清楚。 「这是什么意思?」小寒茫然地翻着两样东西,「如果是爹爹捎来的信息,他到底想说什么?你有没有骑上赤月回去找过?」 「我试过。」徐飞轮苦笑,「可赤月却不许我坐上它,而且,赤月已经不是从前的赤月了。」 小寒勐然抬头:「什么意思?」 「赤月从再出现后,仿佛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奔跑过一步。」 怎么会这样?少年震惊地睁大眼,心中隐隐闪过不祥之念,望向徐飞轮,请求:「飞轮叔叔,我想看看赤月。」 老马被散放在后山,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地上的青草。望见小寒却是亲热地偎过来,厮摩着他。小寒搂住老马,目中已有泪意。 「小寒,别难过了。」徐飞轮嘆了口气,望了望天色,「看过就回去吧,也该吃晚饭了。」 小寒摇了摇头:「飞轮叔叔,我不去了,我要带赤月走。」 徐飞轮吃了一惊,望向小寒:「这么快就走,难道连叔叔家一顿饭都不肯吃?」 小寒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徐飞轮脸色微变,片刻,笑起来:「你这孩子又淘气了,跟叔叔还客气什么?」 「叔叔,」小寒垂下头,忽然问:「小弟弟刚会叫爸爸,一定还很小吧。」 徐飞轮愣了下,答道:「是啊,才刚满周岁。」 「才周岁的孩子,只怕还离不开做娘的吧。」小寒忽然抬头笑了笑,「就算姥姥再疼爱,也不该让孩子离开娘那么多天,叔叔还是去把孩子接回来吧。」 徐飞轮的脸色变了,惊疑不定地望着小寒。 「叔叔,」小寒依然在笑着,「你的孩子只怕想接也接不回来了吧。」 徐飞轮背渐渐僵直,脸色下沉:「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寒抓紧老马的缰绳,浮现天真的笑容:「叔叔,你真的不会演戏,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徐飞轮僵住。 小寒抬起头,可爱的脸蛋仿佛最纯真无邪的孩子,只是说出的话再不像一个孩子:「飞轮叔叔,我只是觉得你收拾玩具时手抖得太厉害了,而且,你和婶婶居然都没问过我是怎么逃出天月宫的,我不禁想,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小寒,你的确很聪明。」徐飞轮咬牙道,「可惜你就算知道也已经晚了。」 小寒脸上现出奇特的笑意,晃了晃手中的锦囊,一双乌熘熘的眼睛只是望着徐飞轮,似笑非笑道:「飞轮叔叔,你在锦囊上动了手脚了吧,锦囊里的香气很好闻,不知道是什么?」 「你……知道?」徐飞轮骇然地望着他,「那为什么……」为什么要往陷阱中跳? 「飞轮叔叔,自从娘死后就是你照顾我,甚至为了我失去一条手臂,我欠你太多,所以,我给你机会拿走我的性命,只要能换回你的孩子。」小少年笑容不再,眸中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定,「从此以后,再不相欠。」 徐飞轮仿佛被抽了一鞭子,神色痛苦之极:「小寒,对不起。他们抓了圆圆,我必须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咬了咬牙,「只要圆圆回来,我便把性命交给你,向你父亲和九泉之下的嫂子谢罪。」 小少年却不再看他,拍了拍老马:「赤月,我们走。」 「不能走!」银光乍现,如闪电般袭向小寒,小少年却只是笑了笑,毫不闪避。蓦地一颗石子飞来,「当」一声,银光四散。就听一声怒吼:「徐飞轮,你还是不是人!」却是远远站在一边的荆勐抓起一颗石子扔来。人随声至,愤怒地扑过来,揪住徐飞轮就打。而小寒亦被长袖捲起,落入远岫柔软的怀抱中。 徐飞轮闪得狼狈之极,左手长剑已不成招。 「飞轮叔叔,你真的很久没拿过剑了。」小寒挽住远岫的手,心中滋味难辨,「只是,一剑既出,恩断义绝,叔叔,你永远莫忘了,是你先对我出的剑。」 那边,荆勐出拳如风,一拳打在徐飞轮小腹,顿时将他击飞。徐飞轮刚想站起,荆勐又是一拳,怒道:「我就打你这个出卖朋友的小人!」 徐飞轮痛苦地倒在地上,肋骨断裂,口鼻出血,却是连叫都叫不出了。 小寒只是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够了。」远岫皱起眉,忽然嘆了口气,「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家。」一个家,有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他追求的只不过是最简单的幸福罢了。她转向小寒:「他……毕竟对你有恩。」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天际,暮色四合。昏暗中,孩子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她望着,蓦然怔住,那乌黑的眸中水波盈盈,这个冷酷的孩子赫然已泪流满面。「我,已经还清!」他冷冷说出,小小的身子一软,忽然倒了下去。 远岫吃了一惊,怀中小寒的身子蓦地寒冷如冰,脸上却是红潮涌起。鼻端触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她身子一震,抓过小寒手中的锦囊扯开,倏地变色:「离魂帕!」 第22页 离魂杳,朱月出,情丝绕,美人娇。 离魂帕本与朱月戒,妖娆丝,虞美人并称为「天月四宝」,是天下最神奇的毒器,涂上不同的液体,便能散发出毒性不同的香味,甚至能叫无毒之物转为有毒,千变万化,让人防不胜防。 「这次的毒是『诱心』,」她望向小寒,神色忧伤,「只对中了月魂阴寒内伤的人起作用。」 「那怎么办?」荆勐大吃一惊,随即愤怒地抓住徐飞轮的胸口,「解药呢?」 「荆帮主,你放了他吧。」远岫轻嘆,神色已恢復平静,「天月宫的密制之毒,他怎么可能拿到解药。」 荆勐顿时泄气:「那怎么办?」 远岫不语,只是望着小寒,小少年脸上忽青忽红,冷汗涔涔而下,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微一思索,伸手抵住小少年的背心,一缕内力探出,极力约束他体内乱窜的月魂阴寒之力,只是却另有一股炙热霸道之力在他体内横行,月魂稍被压制,那股热力顿时出头,小寒的身上瞬间通红如血,汗珠乱滚,手上的骨节攥得格格作响。 她骇得住手,咬了咬唇,一瞬间,心意已定:「诱心毒性霸道无比,若没有解药,只怕小寒熬不了多久。我就陪他在这里等时轮殿使者吧。」 「云姑娘,这怎么行?」荆勐大惊,「那不是自投罗网?再说,要留也是我一个人陪小寒留,你绝不能落入他们手里。」 这人,是真心对他们,不惜牺牲呢。她摇了摇头,眸中现出一丝感激:「他们要的是我,只有我才能要到解药。你留下不过白白牺牲而已。」 荆勐默然,良久:「云姑娘,」他忽地抱拳,「小寒就拜託你了。哪怕拼了性命,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他目中闪着坚定,回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人当真是提得起,放得下,当断则断。 「姐姐,你煳涂了。」望着荆勐远去,小少年忽然开口,只是声音碎裂,几不可闻,似是克制了极大的痛苦。 她望向小寒,微微蹙眉。 「没抓到你,我便不会死。」一句话,似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他闭上眸,再不言语。 她一震,蓦地醒悟,是煳涂了,只要得到她,小寒便再无价值,按宫规,只怕这个孩子再无生天。小寒本就打算独自留下换回徐飞轮的孩子吧。可是……这孩子一个人,她犹豫着,忽然看到了走过来的九娘。 五。 忍凝眸 夜浓如墨,星月黯淡,又是月半亏之时。 她独立山头,斜倚乔木,望着山下九娘发出信号。天月宫很快就会来人了吧,她懒懒地一口接一口饮酒,只觉满嘴苦涩。小寒若在,必不肯让她这么喝酒,那孩子总是拿他纯真无邪的笑脸对她笑着说,她喝一口,他也喝一口,总要和她一样多,全不管月魂会被诱发。于是她知道,在那样一副天真的容颜下,其实有着比谁都狠绝的性情。 这孩子,下定了决心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吧,他连自己也不惜伤害。 「好女孩不该喝酒。」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吃了一惊,然后望见了那如天神般俊美的金衣少年。 「夕无?」她惊讶地看到少年手中竟牵着赤月,「你是怎么找来了?」 少年冷哼一声:「赤月带我来的。我早觉得徐飞轮有问题,不是让你考虑清楚吗?真笨,居然会上这种人的当。」 这人……她心中微恼,抿紧嘴,不想开口。 「喂,」少年皱眉看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喝酒能解决问题吗?」 这个没礼貌的傢伙,朱栖是怎么教的!她只觉一股怒气上涌,忍不住怒道:「那你说怎么办?」却蓦地一惊,她竟如此轻易动怒,是因为和朱栖有关,所以叫她心绪不宁吗? 少年却不理会她,望着山下,那一双耀如旭日的眸中闪动着杀机,冷冷道:「自然是杀了那个出卖朋友的傢伙。再去夺回解药。」 「动不动就杀人,朱栖是这么教你的吗?」 少年一怔,望向面前的女子。夜色中,她怒意已消,眼底眉梢,仿佛竟染上淡淡的哀愁,目中带着一点空茫,直直地看着他。他心中一窒,冷言冷语全堵在喉口,竟是一句都说不出。 「夕无,」她忽然低声道,「杀人永远不是最好的方法。」清冷的声音在浓黑的夜中慢慢漾开,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滋味缠上少年的心头,久久不绝。 「笨蛋就是笨蛋,」少年努力摆脱心头的异样滋味,脸色僵硬,「你不愿意杀他,以后不要后悔。云轻寒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带走他他也活不了,不如我们分工。」 「分工?」她诧异地望向夕无。 「你好歹也是天月宫的人,应该认识解药,你去夺解药,我在这里代你守着云轻寒。」 她一愣:「你知道解药在哪里?」 夕无皱眉:「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去找?反正天月宫这边也会来人,你若笨得找不到,我从这边下手也一样。双管齐下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她又说不出话来了,手指触到藏在胸口的玉盒,心中忽地一动,有一个地方也许真的有解药。 又迷路了吗?她有些疑惑,眼前的树好像都长得一样,才走不远,她又看到自己刻下的标记,似乎又绕回来了。一夜一天连赶了六百里路,果然是超出了极限,连路都无力辨清。 第23页 她疲累之极,正不知如何是好,林中忽然飘来一股奇怪的香气,黑暗中,仿佛有火光隐隐,她循味而去,看到了熟悉的小溪,以及溪边—— 她睁大了眼,看到了正在烤鸡的男子。那鸡半边已焦黑如碳,另一边却还带着血丝,男子满脸黑灰,苦恼地瞪着手中的成果,喃喃念道:「明明是一样方法烤的,怎么会差那么多?」 这阿楚,厨艺还是这么差劲啊,真奇怪怎么到现在还没饿死。 她心中嘆了口气,正想现身,忽听一个极柔媚的声音响起:「你还是不肯说吗?」她一怔,才发现树的阴影下竟站着一个白袍人,带着面具,身形却是娇小婀娜,十二使中唯一的女子——巳使?! 远岫心头陡然一震,巳使年龄与她相差不多,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却是十二使中最难缠的一个,手段阴狠毒辣,偏又貌美受宠。若被她发现,只怕不能善罢甘休。 却听阿楚懒洋洋地答道:「吃饭皇帝大,你总得等我解决了这一顿再说。」 巳使噗哧一笑,美目流波,竟是说不出的妩媚:「你呀,都烤了三只鸡了,没有一只像样,还是别糟蹋食材了。」远岫闻言看去,果见阿楚脚下放着两只已烤成黑炭的鸡,当真是糟蹋食材。 阿楚依然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再不像样也总比没得吃好,我也不挑了,随便吃点吧。不然你来烤?」 「算了,我又不是小宫主,有那么好的手艺。」巳使退了一步,声音忽然转冷,「说到这里,我倒想问你,那日你本答应我将小宫主骗到五湖会。为什么到后来不但小宫主不见踪影,连你也没来復命,我找了好几天,你居然躲在这里烤鸡!」 阿楚扫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道:「我饿了,没力气回答。」 「你!」巳使大怒,跺了跺脚,「荆楚,你是不是喜欢上小宫主了?」 远岫心头一紧,望向阿楚。 火光中,荆楚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回答。 巳使望着他的神情,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荆楚,你别以为帮着小宫主她就可以逃出月神的掌心。月神的手段你也该知道,他并不是只有你一颗棋子。」 荆楚倏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神色变幻不定,片刻,忽然笑道:「她若这么轻易被抓,也就不是天月了。」任谁,只怕也不会错认他语中的情感。 「荆楚,你果然对她……」她连声音也颤抖起来,蓦地拉下脸上的面具,一瞬间,仿佛连阳光都黯淡下来。那是一张何等妖娆的脸蛋啊,远山为眉,春波为目,肌肤如蜜,即使愤怒着,也依然掩不住千般妩媚,万种风情。「你说,」她愤怒地望着他,「我哪里不如她,我哪里不如她?」 荆楚却笑了起来,前仰后合,连手中的鸡都丢到了一边:「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 「你……」被他一笑,巳使的怒气居然莫名地消融了,咬了咬唇,跺脚,」笑什么。」蜜一般的肌肤渐渐染上红晕,目光流转,说不出的动人。 荆楚却似没有看到,只是嘆道:「这只鸡看来也烤不好了。这样吧,」他忽然冲着巳使一笑,「给你个机会,请我吃饭。」 巳使望着他,目光复杂:「你这个人……」嘆了口气,忽地嫣然一笑,「好,我请你吃醉风楼的太白醉鸡。只不过……」她目光一转,杀机隐现,三道白光倏地从袖中飞出。 远岫见她目光扫过,已知不好,想也不想,拔地而起。只听嗤嗤数声,三道白光齐齐没入她身后的大树,那树顿时枯萎焦黄。 好毒的百步追魂针!远岫心中骇然。只听巳使娇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的小宫主,多年不见,小宫主倒学会偷听的本事了。」她目光在远岫脸上一打转,却是一怔,随即笑得更开心了,「我记得小宫主比我还小几个月,怎么多年不见,看上去这般憔悴,莫不是被你的朱栖哥哥抛弃了?」 阿楚见远岫出现顿时呆若木鸡,心中百味陈杂,怔怔地看着她,这时听见巳使这般说话,不觉皱起眉来,喝道:「阿巳!」 巳使睇向他,笑容冷下:「辰使哥哥这是听不过去了呢。只是你莫忘了月神的吩咐,既然她自投罗网,还不与我一道将她拿下!」语声极柔极媚,却带着莫名的压迫,目中隐隐闪动冷芒。 远岫却只是恍惚地望着阿楚,淡淡道:「阿楚,又见面了。」眉目缓缓舒展,如两湾深潭般的眸中隐约闪动着复杂的情感。 望着那样的一双眼睛,阿楚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定住了身,无法动作,无法言语,只觉心头的疼痛瞬间扩散到全身,指尖不由颤抖起来。 巳使的手指也有些发抖,脸色转黑,蓦地尖声叫道:「辰使,莫非你想违抗月神的命令?」 荆楚全身一震,咬了咬牙,不敢再看远岫:「宫主,得罪了!」轻飘飘一掌拍出。 到底还是动手了。 远岫眼神一黯,飘身让过,阿楚一掌击空,已随机变势,掌势连绵,柔若棉絮,却仿若蚕丝般绵密缠绕,将远岫困于其中。 「天若有情天亦老!」远岫身形如魅,飘摇不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竟将天意掌传给你?」这天意掌绵软如春风,正是妖娆丝的克星,月神竟传给了他! 「小宫主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巳使这才展颜一笑,手一扬,多了一道银色的鞭子,如灵蛇般向远岫袭来。 第24页 今日之事,只怕很难全身而退。远岫垂下眼眸,心中闪过一丝苦涩。不敢用妖娆丝,她强打精神,手指轻舒,宛若鲜花怒放,玉蝶翩然,使出的赫然是那日子使所使的掌法——蝶影。 却见阿楚与巳使配合默契,阿楚掌力绵柔,只是软软地困住她,巳使却仗着鞭长,在外围游走,长鞭如灵蛇吐信,招招对准远岫要穴。 还是第一次见阿楚出手,竟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武功绝不在她之下呢。远岫渐渐支持不住,一昼夜连赶六百里路本就疲惫至极,此时强撑着打斗,渐渐觉得头晕目眩,身法不觉迟滞下来。一不留神,巳使一鞭挥过,她急忙闪避,左臂上已着了一鞭,顿如火灼针刺。 巳使一声娇笑,又是一鞭挥出,截住她的退路。眼看避无可避,她一咬牙,竟不看迎面而来的银鞭,五指弹出,直袭巳使胸前十一处大穴。 已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巳使变了颜色,求援叫道:「荆楚!」但见人影一闪,荆楚已插到两人中间,掌势一圈,她的银鞭竟被扯住,她只觉气血一窒,远岫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胸前,只来得及狠狠地瞪了荆楚一眼,便直挺挺地倒下,人事不省。 夜已深沉,静得令人不安。跳跃的火光中,他只是紧紧盯着她受伤的手臂:「我看看。」 她微微一缩,浑不在意地一笑:「不用。」 他眼神黯了黯,却不再说,勐地跨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袖子撕下。 臂上,长长的鞭痕触目惊心,皮开肉绽,流出的血竟是乌黑如墨。他飞快地封住她的几处穴道,脸色已有些发白。 「阿楚,先别管这些。」她淡淡扫过手上伤痕一眼,却是平静如昔,「你有没有诱心的解药?」 他只是不语,回去巳使身上掏出个小玉瓶,取出几颗药丸放入口中嚼碎,吐出,死死地攥住她臂,不让她退缩,将药小心地敷在伤口上。又取一颗,递给她,厉声道:「吃下。」 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呀,她望着他:「阿楚……」 「吃下!」他已控制不住怒意,几乎是恼恨地瞪着她,「你知不知道你这条手臂差点废了!」再不顾失礼,将手中药丸强行塞入她口中,逼她吞下。触手,那唇也是冷如冰,凉如水,他却仿佛被火烫着一般,忙不迭收回手。 她只是眼波盈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望着他,淡然道:「手臂没了,又如何呢?」眼中是纯然的茫然不解。 阿楚心中大痛,五脏六腑都揉作了一团,定定地望着她,竟什么话也说不出。她是真的不在乎她自己,受过的伤害太多,得到的失望太多,甚至他也往她心上插了一刀。 「阿楚,诱心的解药……」她又开口了。 「你要它做什么?」他皱眉。 她抿紧嘴不说话,如湖光般清澈潋滟的双眸静静地望着他。 他嘆了口气,屈服:「我没有解药。」望着她眸中闪过的失望之色,他忽然笑了,如雨后阳光,「不过我会做。」 她吃了一惊,失声道:「难道……你就是天月宫的药师?」 天月宫的灵药毒药是宫中的不传之密,歷来由专人负责炼制,称为药师,药方甚至连宫主都未必知晓。歷届药师都是由广寒玉兔担任,但这届的玉兔小寒身份特殊,知道的甚至比远岫更少,远岫本就奇怪,难道药师竟失传了,没想到竟是由身为辰使从未到过天月宫的阿楚兼任,难怪他能收集那么多灵药。 小寒有救了,她心头一松,困意顿时上涌,手臂的疼痛似乎也感觉不到了。耳边听得阿楚怜惜的声音缓缓道:「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吧。」他竟对她用了「云梦」!她蓦地察觉,已是迟了,困意袭来,最后一丝神智淹没。 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树洞,洞中收拾得整整齐齐,却不见阿楚的影子。床头放着一碗有些煳的清粥,几个烤红薯,犹带着热气;一个雪白的长颈瓷瓶,她打开闻了闻,一股药香扑鼻,认得是天月宫疗伤祛疤的灵药天露;瓶下压着一套碧色的衣裙。 揭开盖在身上的薄被,她望见自己臂上的伤已结疤,上面薄薄敷着一层透明状的天露。想了想,换上了那套碧色的衣服。 探身洞外,却见日薄西山,已近黄昏,不由一惊,她竟睡了那么久!走了一圈也不见阿楚的身影,只得回到洞中,望着床头的食物,终于漾出一丝无奈的浅笑。 喝完粥,吃了一个红薯。她解下腰间的葫芦,慢慢浅饮,目光忽然落到床尾挂着的一个牛皮袋子,上次似乎没有见过。她犹豫了片刻,走过去,解下袋子打开。 她愣住了。 袋中只有一把小刀,一块巴掌大小的羊脂白玉,竟是一个未完工的雕品。她拿在手中细细端详,手不觉微微发抖,雕刻的女子长发如云,眉目宛然,分明是自己的模样。 心中莫名的涟漪层层盪开,竟不知是什么滋味,几乎是惊慌的,她将雕品放回原处。 第二次走出树洞,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阿楚。他似乎累坏了,躺在树脚下,鬍子拉揸,眼窝深青,好几天没睡过的样子。 抬头望了望天色,月弯如钩,已到中天,正是夜深时分。等等,那一天月儿明明只是半亏,再一次看向残月,心中大惊,再也顾不得,用力摇醒阿楚,问道:「阿楚,我究竟睡了几天?」 第25页 阿楚迷迷煳煳地坐起,揉了揉眼睛:「三天三夜吧,怎么了?」 竟有这么久,她惊到了极点,想起小寒,只觉浑身冰凉。这么久了,这孩子若不是落入时轮殿使者手中,便是诱心毒发,无论哪一种情况,只怕她回白云庄都已来不及了。 她咬了咬唇,伸手:「解药呢?」 阿楚望着她,慢慢清醒过来,默然掏出一个玉盒。 望着他那样的神情,她的心忽然有些陌生的疼痛,迟疑了下,问:「阿楚,巳使怎么样了,你那样对她只怕她不会善罢甘休。」 「你放心。」他抬头望她,神情有丝恍惚,「我将她囚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等你走了我再放她。」 他为她叛了天月宫,到时只怕给他带来的是极残酷的责罚吧。想起巳使对阿楚的模样,她心中负疚更深,阿楚想要的,她终究不能给他,她能给予的只有……垂眸,轻轻道:「阿楚,谢谢你。」 他忽然笑了笑:「这是你第二次谢我。」 她沉默了,两人都想起了她第一次言谢的情形,谢过后,便是残酷真相的揭露。这个结,她没有解开,他又何尝解开了?这个人对她如此,只怕还是她欠他多些。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幽深的明眸水波流动:「阿楚,你说过,从来没想过伤害我。」低眉,浅浅一笑,「我,相信你。」 他手中的玉盒坠地,神情似哭似笑,蓦地慌乱地蹲下身去,低头要捡,目中却无焦距,竟是找不到玉盒在哪里。 她嘆息出声,帮他捡起,低低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柔:「阿楚,我们是性命相交的朋友,一起生活半个月,我怎会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骗了我,我很难过,可是作为朋友,我相信你。」 「作为朋友?」阿楚的头终于抬起,茫然地望着她,渐渐泛起苦笑,「是的,朋友。你放心,」他目中焦距渐渐凝定,双眸亮得惊人,「我宁可伤自己,也不会再伤害你。」 那眸中的亮度灼痛了她,她转脸避开:「我该走了。」 他笑容一窒,随即摇头道:「你似乎总在与我告别。」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幽幽的嘆息散开,清冷如水,他与她,终究只是偶尔相交的两条线。转身迈步,忽然身后传来他力持镇定的声音。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一愣,随即明了,眼波如幻,语声轻柔如风:「他,丰神如玉,温文如水,却是一身侠骨,满腔柔情。」眼前又浮现初见时的那人,少年弱冠,白衣胜雪,那如玉的容颜,温暖的眼神,是个清风霁月般的温柔少年呢。她的眸染上淡淡的笑意,淡淡的酸楚,「他是极好的人,是我太任性。」 那甜蜜又酸楚的模样……阿楚的心一点点冷去,只觉浑身都已冰住,忽然,「那个少年,可能是逐日谷的人。」他的脸转向别处,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啊?」她讶然回身,然后反应过来,「你是说夕无?」 「嗯。」他垂下头,声音发涩,「他用树枝使的是枪法,逐日谷的不传之密破天枪法。」 阿楚知道的似乎不少啊。她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心头却因刚才的消息陡然紧缩:夕无,逐日谷,朱栖,师父……这么说,那个人该是在那里了。逐日谷吗? 在她有限的江湖知识里,逐日谷这个名字可以说如雷贯耳,甚至比云逐宇的名字还要响亮。 传说,武林中三个最神秘的地方便是逐日谷、天月宫与星辰海;传说逐日谷是武林圣地,代表着最后的公平与正义;传说逐日谷中人人武艺高强,常常有弟子出谷行侠,除不平,扶弱小,排解武林纷争;传说逐日谷与行事邪异的天月宫是最大的死敌…… 竟然是逐日谷。 你没事吧。」阿楚抓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暗暗懊恼。却忽地浑身汗毛竖起。只听一个极好听极平静的声音缓缓叫道:「天月。」 远岫的身子陡然僵直,不敢置信地望向声音来处。 树荫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灰袍男子,脸上带着奇怪的面具——薄薄一层铁片,在眼鼻口处挖了几个洞,仿佛顽童随手破坏出来的,说不出的诡异。更诡异的是那对眼眸,仿若两颗璀璨的宝石,流光溢彩,透过洞看着他们,却不带一丝感情。他的肋下挟着一个昏睡的白袍女子,娇艷妩媚,赫然是巳使。 阿楚只觉得寒意一寸寸从肌肤侵入,一直冰到心头。忽地扑通跪下,叫道:「师父。」 灰袍人看也不看他,只是望着远岫,柔声道:「月儿,过来。」 远岫一动不动,脸上神情渐渐敛去,寒冷如冰。 灰袍人轻笑出声,眸中却依然平静得诡异,低柔的声音缓缓道:「月儿,你说,天月宫门下违抗命令,擅对同门出手,该当何罪?」 远岫心头大震,望向阿楚,违抗命令,同门相残,阿楚犯的哪一条都是大罪,都够得上最残酷的重罚——情丝噬心。那人,分明在威胁她。 灰袍人盯着她的眼睛,眸中现出讥嘲的笑意,一手在巳使额上轻轻一转,她「嗯」了一声,倏然醒转,一眼望到眼前荆楚,怒极叫道:「荆楚,你竟敢帮那贱人对付我!」突觉情形不对,向上看去,脸色剎那间惨白如雪,手忙脚乱地从灰袍人臂中挣脱,匍匐在地,战慄地说不出话来。 「巳儿,你口中的贱人是谁?」他含笑问道。 第26页 巳使全身剧震,叩首到地,颤声道:「属下该死!」天月宫尊卑极严,她怒极攻心,却是触到了忌讳,而且是在这个人跟前。 「你是该死。」灰袍人语声越发低柔了,竟隐隐含着笑意,淡淡扫了荆楚一眼,「你杀了这个叛徒,我便饶你不死。」 一瞬间,巳使脸上血色全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原本明媚多情的眼眸竟仿佛一潭死水。她走到荆楚跟前,咬了咬唇,蓦地一鞭出手,噬向他的喉头。 荆楚直直地跪着,竟是不闪不避。 眼看要毙命鞭下,忽见长袖如流云,捲住银鞭,轻轻一夺,鞭已离手,是远岫出手。 白袍的女子却似神魂俱失,连兵器失去也不管,只是痴痴地望着荆楚,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躲?」 荆楚淡淡道:「这是我欠你的。」 如巨刺锥心,那疼痛从心口开始,仿佛竟延到了全身,她望着他,无法成言,他欠她的,所以还她,这一出手,只怕最后那点情分都已消散,她又有何颜对他。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蓦地听到灰袍人淡然道:「没用的东西!」她身子一震,忽地跪下:「属下该死,不是小宫主对手。」 灰袍人目中带上几分讥诮:「这么说,是天月的错了?」 她趴伏在地,只觉浑身冷汗涔涔,却动也不敢动:「属下只是不服,属下等触犯宫规自是该罚,可小宫主自十年前离宫便接二连三触犯宫规,为什么您一再姑息。」 「阿巳!」荆楚忽然开口喝住她,望着灰袍人,忽地一笑开口,「宫主心慈,不忍见弟子丧命。追根究底,实是弟子之过,与宫主无关。」 灰袍人双目望天,居然也笑了:「不错,是你该死。」缓缓抬起一只手来。巳使心头一凉,不忍再看,闭上了眼睛。 半晌,却没有动静,她惊讶睁眼,见远岫一声不响,拦在阿楚面前。 灰袍人望着远岫,眸中隐隐闪过薄怒:「你以为我真不捨得杀你?」阿楚大急,跳了起来,欲将远岫拉在身后。 她却动也不动,只是浅浅而笑,笑容慢慢绽开,如冰峰上雪莲怒放,那般眩目,连巳使也不觉看呆了。 灰袍人目中怒意大盛,手蓦地拍下。阿楚心胆俱裂,再也顾不得,扑到了远岫身前。 掌落在身上,却没有意料中的汹涌掌力,他呆了呆,灰袍人已收手,冷哼道:「愚蠢的东西,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他一怔,蓦地大喜:「师父,你……你原谅我们了?」 「连命都不要了。」灰袍人又是一声冷哼:「我改主意了,给你个机会。三年之中,你若能娶到她,我便饶你叛宫之罪。」 他顿时呆若木鸡,下意识地看向远岫,却见她面如死灰,身子颤抖不已,剎那间,只觉万箭穿心,痛到极点,竟仿佛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 「天月,我也给你三年时间。」灰袍人冷冷地看着远岫,「三年内,你若没有被时轮殿使者抓回,并找人嫁了,我就放你自由;否则到时我会亲自带你回宫。至于朱栖那小子……」他目中闪过一线杀机,突然抓起匍匐在地上已化为石像的巳使,几个起落,顿时消失不见。 长夜将尽,风拂过,摇动树叶沙沙作响,愈衬得夜静林幽。 她怔怔地望着灰袍人消失的方向,面上血色尽失,幽深的明眸中情绪复杂,却不知在想什么。 「你放心。」极静间,他忽然嬉笑开口,「还有三年时间,总能叫师父改变主意的。」 「阿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颤声而问。 「我……只希望你平安。」即使失去生命也无所谓。淡淡的月光下,他笑得灿烂,犹如初见时一般阳光快活,只是,终究有什么不同了,那双温润美丽的眼眸深处,已经沉淀了太多的东西。 她望着他,只觉竟有什么堵在胸口,眼前渐渐模煳,垂下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说:「我决不会让你受罚。」忽地身子一暖,已被他拥入怀中,她一挣,却觉他双臂勐地加力,心头一软,再不动作,任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肩头。 本想与阿楚告辞,他只笑眯眯地说了一句:「你知道诱心的解药怎么用吗?」她一愣,只得同意他一路同行,望着他几日没睡的憔悴模样,她又让了一步,答应随他去城中挑选马匹。 走到马市,一眼就看到了一匹火红嶙峋的瘦马。它单独系在一根木桩上,身上伤痕累累,却兀自傲然而立。 赤月!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惊骇,明明该在六百里外的赤月怎么会在这里,莫非小寒那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见她注目,阿楚在一旁笑道:「马是好马,可惜岁口大了,又瘦又有伤,只怕不中用。」 她不语,径直向红马走去。马贩子见她关注红马,忙陪笑上来:「姑娘,这马是别人寄放在这里的,性子暴躁,踢坏了不少人,您还是看看这边的马吧。不是我自卖自夸,我的马啊……」 她只是慢慢靠近,仿佛全没听到马贩子的话。 「这马哪里来的?」阿楚已察觉出不对,打断了马贩子的滔滔不绝。 马贩子顿时苦起脸来:「也不知哪个缺德的昨天一大早把马系在这儿,岁口大了,脾气又暴躁,送给它的草料倒吃,就是不让人近身。」看样子,吃了这马不少亏。 第27页 阿楚嘻嘻一笑:「我看老闆是想把这匹无主之马据为己有吧。」 马贩子脸一红,争辩道:「我还不是看它被主人抛弃了可怜。」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远岫伸手要摸红马,惊叫道,「姑娘小心!」 红马果然鼻子粗气一喷,抬腿就踢。远岫不闪不避,忽地柔声唤道:「赤月。」 马儿动作一窒,似是认出了远岫,前脚着地,竟是欢喜地凑到远岫身边,垂下头来,任远岫縴手摩挲。 马贩子看得呆了,咕哝道:「莫非这竟是姑娘的马?」 远岫冷冷地瞥向他,目光如冰如刃,「是你把赤月打成这样的?」 「姑,姑娘……」被她目光一扫,马贩子只觉一阵寒意上涌,顿时哭丧了脸,「不,不是我,我见到的时候它就这个样子了啊。」 阿楚大奇:「你真的认得这匹马,它叫赤月?」 远岫取出伤药,小心地为赤月敷上,淡淡道:「你没听说过赤月吗?」 他一怔,瞪大了眼睛:「难道是……」细细打量赤月,失声道,「是云逐宇的赤月!」 赤月似乎焦躁不安,远岫将它的绳子解开,它立刻在远岫身上蹭了蹭,微微屈膝。 远岫愕然:「你是要我坐上来吗?」赤月欢喜地喷了两口气,又蹭蹭她。她微一迟疑,翻身上马,赤月居然一个飞跃,跨出护栏,小跑起来。她大惊,忙勒住缰绳,回头叫道:「阿楚。」赤月却极不配合,只是挣扎着前行。远岫怕伤了它,不敢用力,又让它跑了起来。 阿楚忙抛了一锭银子给马贩子,抓起一匹看上去还不错的马,跳上叫道:「老闆,这马我要了。」纵马追赶远岫。 出了城门,道路渐渐荒僻,赤月速度越来越快,阿楚的马虽然矫健,小半个时辰后,就渐渐落后了。他心中大急,叫道:「远岫,叫赤月慢点。」 却听远岫的声音远远传来:「赤月这么急,一定是小寒出了什么事。阿楚,我先走一步,岔路口我会留下记号,你随后跟来就是。」但见烟尘滚滚,转眼间,那一人一马已化为小点,消失在视线之中。 阿楚沮丧之极,望了座下的马儿一眼,摇了摇头,不愧是昔日名震江湖的宝马赤月,纵是老迈,脚程也非寻常良马能比。 六。莫倚雕阑怀往事 阿楚一路追踪,每到岔路口,果然能看到远岫留下的记号——一朵浮云。第七天上,已进了九江城,标志竟然在一家客栈墙上出现。 他心中惊疑不定,认得这是长风帮设在城中的耳目,若是从前,他是断断不会再去。可是……想到远岫,他蓦地下定决心,走进大门,自有小二过来帮他牵走马匹。 掌柜的看见他,一愣,忙迎上来:「这位公子可是来找人的?」眼中竟隐隐闪着敌意。 他不动声色,只是含笑点点头。 「公子找的可是一位穿碧衣的姑娘?」 「不错。」他心中一喜,她果然在这里留下了消息。望着掌柜的眼中更浓的敌意,不由暗暗奇怪,以她的性子以及与哥哥的交情,难道还能在这里惹出事不成?心中隐隐觉得不对,顾不得多想,问,「她可在这里?」 掌柜的冷冷道:「姑娘等你很久了。请随小的来。」转身引他往后院,曲曲转转,到了一个荒僻的屋子外,「姑娘就在里面,小的不方便进去,公子自便。」 推门进去,见一碧衣女子对门跪着,低垂黔首,那髮式衣饰分明是她,只是……他微微变色,虽然在笑,声音已冷:「你是谁?」 那女子听到声音,蓦地抬头,脸色瞬间难看之极,叫道:「荆楚,竟然是你!」 荆楚也怔住了:「菱花娘子?!」话音未落,菱花娘子已扑了上来,手腕一番,明晃晃的短剑向他刺来。 荆楚骇异之极。眼前菱花娘子势如疯虎,竟是招招欲夺他性命,即使是他,也闪得有些狼狈。觑了个空,他闪身让过一剑,绕到菱花娘子身后,一指点出,菱花娘子顿时定住,动也不动。 他转回她面前,退后一步,抚掌笑道:「菱花,多年不见,一照面就这么对老朋友,该罚!」 菱花娘子怒瞪着他,脸涨的通红,怒道:「荆楚,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连亲哥哥也能下得去手,我没有你这种朋友!」虽不能动,那一双眼狠狠盯着荆楚,仿佛要将他身上剜出个洞来。 他只是笑:「菱花,这么多年,你冲动的脾气还没变呢。」望着她,仿佛闲谈般,「你这身衣服和我那天送给云姑娘的几乎一模一样呢,连发式都梳成一样,差点叫我错认。」 菱花一愣,终于觉得有点不对:「不是你让我这么穿的吗?」 「哦?」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她。 什么地方弄错了吗?菱花娘子怒气渐渐消退,吶吶道:「有人送来简帖和一个盒子,说帮主落入了他手中,要我立即放了五湖会的胡为,并在今天这个时候穿上盒中的衣服,安照纸上画的髮式打扮起来,在这里跪迎他。没想到来得居然是你。」 这可蹊跷了,他心念电转:「你们怎么会相信简帖上的话?」 「盒中有帮主从未离身的双鱼佩。」 双鱼佩?他脸色微变,大哥的双鱼佩不是给了……又望了眼菱花娘子的衣服,蓦地醒悟,这个人要找的是他。突然出现的赤月,客栈外的浮云标记,以及这里的一切,是早就设好的局,只等着他和远岫入套。现在看来,远岫只怕已落入他手中。 第28页 只是究竟是谁,设下这连环套,目的应该不仅是远岫和他这么简单吧。 「菱花,我们都上当了。」他眸中光芒一闪,墨玉般美丽明净的眸中透出几分冷意。 简帖与盒子很快呈到了他面前,帖子只是普通的帖子,那盒却是雕刻精緻,漆工出色,描着精美的金边,及其华丽。盒中放着双鱼佩及一张髮式的示意图,画得极为详细。 「做这件事的一定是个女子,而且是个极富贵的女子。」他忽然开口。 「何以见得?」 「这帖上的字虽然一看就知道出自男子手笔,但细细嗅来,却有一股幽香;这髮式图画得这般细緻,甚至用梅花小楷标明了特别要注意的地方,若不是亲手梳过这种髮式的女子,怎么能了解得这么清楚;还有这盒子,」他微微一笑,「看起来价值不匪,若不是生活极为考究,平时所用都是这种精緻的物件,又有谁会随便一出手就是这种东西。」 菱花娘子一怔,冷笑道:「我倒忘了你是在脂粉堆中泡大的,对这些原比别人了解。」 他苦笑:「都是年少时的荒唐事了,你何苦再提?」 菱花娘子「哼」了一声:「怎知不是你惹下的风流债?失踪了六年,还不知你又惹了什么祸。」 他嘆气,头开始疼,心中却咯噔一下,见过远岫碧衣的除了师父,只有巳使了,她素来憎恨远岫,这回他又把她得罪得不轻,难道真的是她? 菱花娘子望着他变幻莫测的神色,冷冷道:「看来想起什么了。」 午后,九江城东郊,姜府。烫金的匾额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高高悬挂着;红漆的大门斑斑驳驳,门上的铁环少了一边。门口,冷冷清清,杂草丛生。 有一瞬间,荆楚以为自己想错了,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正迟疑间,忽听「吱呀」一声,侧门打开,一个甜甜润润的声音招唿道:「还不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子探出,眉弯眼笑的,居然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 荆楚一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好笨的公子,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小丫头笑得更开心了,细腻如白瓷的小脸蛋儿笑出了两朵红云,明亮如星的眼眸中光芒跳跃。 这小丫头瓷娃娃一般,长得好生可爱。他被骂笨,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承认:「不错,我是笨了点。」 她面上闪现诧异的神色,忽然正色道:「公子,你这可不对啊。」 「哦?」他饶有兴趣地等着小丫头的下文。 「哪有自己承认笨的。」她一副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荆楚,「你应该坚决地说自己不是笨蛋。」 「哦。」他笑着点点头,这个小丫头有点意思。 小丫头似乎觉得他有趣极了,笑眯眯地看了他半天,才道:「别只管说『哦』,快跟我进去吧。」 走进侧门,看见里面破败的庭院,庭院似乎荒废很久了,楼宇倾颓,荒草蔓生。阿楚不觉心生恍惚,犹记得六年前初到时,这座宅院繁华正盛,那时,发生了太多事。 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小丫头进了一个园子,园门上用小篆弯弯曲曲地刻了两个字:「楚风」。 他心头一震,记得这园子正是他昔日住过的地方,她竟然起名叫「楚风」吗?靠近几步,迎面扑鼻而来浓郁的花香,接着便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夹着隐隐的管弦丝竹声。 小丫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阿楚望着园门,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泛起不安。跨步进园子,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仿佛忽然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条小溪潺潺流过,夹岸鲜花如锦,满眼奼紫嫣红,仿佛用魔法将春天忽然变到了园中。鲜花掩映下,隐隐露出华丽精美的亭台楼阁,恍似人间仙境。他沿着小溪前行,丝竹声听得更清楚了,隐约听到少女曼妙的歌声: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好一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他心中默默念了几遍,竟也不觉痴了。又走了几步,转过一丛花树,眼前豁然开朗,花树环绕下,竟是一片宽广的湖面!阿楚如堕梦中。他明明记得这个园子其实极小,不过一处溪水,几处布景,花树是容易种的,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大片湖? 湖心飘着一只画舫,乐声与歌声正是从画舫中传出。然后他看到了花树掩映下一身月白长裙的少女,那一瞬间,万物都失了颜色。 她乌黑的长髮未作任何束缚,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光洁的肌肤带着冰玉般的光泽,双肩如削,纤细的腰肢竟仿佛不堪盈握。她眼波盈盈,无意识地落在水面,看不清面目。然而已不需看清,只是一个侧影,便仿佛世间所有的光彩都落到了她身上,风华绝代。 她是……竟然这么顺利,可是并不见她随身带着的红漆葫芦?阿楚的心止不住颤抖起来,不安更重,咬了咬牙,他终于出声唤道:「云远岫……」 少女抬起头来转向他,目中闪过一丝迷茫,轻声道:「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阿楚如遭雷击,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这张脸的确是远岫的脸,可是却有什么不一样了。她过分苍白的肌肤此时竟如冰雪般莹白光润,原本黯淡的唇如少女般粉嫩水泽,而那双璀璨的眸此时却是一片幽深,仿佛最神秘的夜空,要将所有的光芒吸入其中。 第29页 她竟神秘地恢復了少女的模样,却不再认识他,阿楚只觉一股寒意透出,双拳不禁紧紧攥起。 她不再憔悴,却忧郁迷茫,幽深不见底的黑眸仿佛失去了灵魂。 「我说错了。」少女的唇边忽然泛起甜蜜的笑意,「你是这么叫我的,因为我将名字告诉了你。」她望着阿楚,眸中忽然有了波光流动。 希望的火苗从心底窜起,「岫岫,我是谁?」他不自觉地屏住唿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嫣然一笑,温柔地唤道:「朱栖。」 极度的恐惧席捲他全身,他几乎不受控制地抓住她的肩,叫道:「你不认得我了吗?」 她噗哧一笑:「你傻了吗?你是朱栖呀,我怎么会不认得。」 心一点点下沉、冰冻,他们究竟对远岫做了什么?他霍地转身,冲出去要找巳使,忽地手一紧,回头,远岫拉住了他手,眉头微蹙,美丽的眼眸中仿佛有水气迷濛:「你要离开远岫了吗?」 他的心勐地一拧,痛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面前的女子楚楚地望着他,大颗的泪珠的眼眶中打转,欲落未落。忽然她伸出双手,扑入他怀中,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口。他全身剧烈颤抖,再没有力气抬起手臂将她推开。 只听远岫在他怀中喃喃细语道:「我知道你总要离开的,我只盼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可它终于还是来了。我只希望你记得,我会等你回来,无论你是生是死,是病是老,我会等你。」 他心里发苦,失神道:「无论如何吗?」 「无论如何。」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却也带着一丝苦涩的甜蜜,「无论要等多久。」 他的心已碎,为她,也为自己,却只能化为幽幽的嘆息:「傻女孩。」 她忽然抬起头来,眼中含泪,面上带笑:「你走之前,能不能帮我完成一个心愿?」 「你说。」 她无限嚮往地看着那一片波光变幻的湖面:「我从没有试过泛舟湖面,我想和朱栖一起,一起坐着小船感受湖面的微风。」 有谁能拒绝那期盼的明眸?「好。」用尽全身气力,他点头答应。 只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居然晕船。 手忙脚乱地回到岸上,远岫好不容易止住了呕吐感,却依旧脸色苍白,双脚发软。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累极沉沉睡去。他迟疑片刻,俯身抱起她,向记忆中的小楼走去。 沿途竟不见一人,连湖上的画舫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安静得诡异。然后听到树上飘下清脆如铃的笑声。抬头,不远处的树上赫然坐着那个瓷娃娃般的小丫头。 他心中暗凛,竟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爬到树上的。 小丫头的两只小脚晃啊晃的,甜甜的笑容分外可爱:「要不要上来坐坐?」一副无拘无束的熟络模样。 他看着她半天,又望了望怀中的远岫,笑了笑:「不用了。」 「你对这位姐姐真的不错呢。」小丫头感兴趣地望了望远岫,「她把你当成别人你都不生气。」 他低头望远岫,见她睡得极沉,如玉的肌肤渐渐恢復血色,长长的睫毛随着浅浅的唿吸颤动,淡粉色的樱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向来是极浅眠的,一点点动静便能将她惊起,有时更是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唯一见她一次好眠还是他用了「云梦」之后。可此时,她却睡得那般恬然无忧,安适自得,是因为在「朱栖」的怀中吗?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丫头笑弯了眉:「听说你是天月宫的药师,难道连这也猜不出来?」 他蓦地抬头望向小丫头,眸中仿佛有冰霜冻结:「你们对她用了迷失神智的药?」 小丫头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们可没逼她,她是自愿服下『梦萦』的。」 梦萦?他心头一跳,传说中迷人神智,使人忘却现实的奇药吗,竟然真有这种药的存在,她怎么会有这种药?远岫又怎么会自愿服下? 「『梦萦』会使人回到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时候呢。」小丫头望着他,眸中有奇特的笑意。 所以她回到了天月宫与朱栖分别的时刻,将他误认为朱栖,重复着分手时的誓言? 「她在哪里?」他忽然问。 小丫头眨了眨眼,狡黠一笑:「她,她是谁?」 他望着她,怒意渐消,居然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我问的,自然是这里的主人,姜若溪。」 「若溪,自然是在听溪阁。你认得的,不是吗?」她笑得有一丝神秘。 他转身就走。「等等。」忽然听到小丫头在身后笑道,「你要抱着她过去吗?只怕若溪姐姐见了会没有心情谈解药的事哦。」 他一怔,停下脚步。 将远岫交给小丫头叫来的侍女,他却没有走开,只是望着小丫头,神色奇特。 「你还不去吗?」小丫头奇怪地看着他。 他忽然微微一笑:「我们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怔了怔,又笑了,眉眼弯弯,可爱之极:「我叫无痕。」 「无痕啊。」他将名字念了一遍,语气柔若春风,「你几岁了?」一双美丽的眼眸含笑望着她,却闪着诡谲的光芒。 情形似乎有几分诡异,无痕笑得有些勉强:「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一笑,黑眸深不见底,悠然道:「我只是想,你请我上去坐坐的邀请作不作数?」 第30页 这个人竟似突然变了一个人,刚刚的伤心、焦急、迷失仿佛幻影般消失的无影无踪,此时看起来醇酒般危险而迷人。他足底一点,身形骤然拔高,已站在无痕坐着的树枝上。 无痕脸色微变,忽地向下跳去,却听荆楚笑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出手如电,已抓住她的肩头。无痕也笑道:「公子既然喜欢我这件外套,我就送给公子了,就怕公子穿不下。」就在这一瞬间,她当机立断地解开外套,如飞鸟般向下飞去。 阿楚反应也快,骤觉不对,手中无痕的外套立刻抛出,如飞矢追向她背心,双足借力,向下追扑。无痕刚落到半空,身形微微一滞,听到「喀嚓」一声,她忽地转了方向,横飞出去,手顺势一扬,几个小球飞出。原来她早看准横出来的一节枝桠,借力一踩,趁势换了方向,双足踩实,已站在另一棵树上。这小小女孩竟是应变奇快。 轰的几声,雾气瀰漫,顿时将阿楚身形罩住。无痕嘴角噙笑,拍掌笑道:「公子放心,这雾气只会叫你没力,我会叫人送你去听溪阁的。」 「不用这么麻烦。」身后忽然传来低柔的语声,她僵住,只觉一只温热的手掌贴上了她的后心。 「公子这是做什么?」她笑得勉强。 「我只不过想陪你坐一会儿,无痕小姑娘何必要逃。」荆楚笑得无辜。 无痕眼珠微微一转,眼儿弯弯笑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坐一会。」作势要坐下,勐然脚下用力,树枝顿断,荆楚不由一坠,掌心微微偏开她的后心,她已借反弹之力向上飞去,半空中,五指挥出,但见银光灿烂,九把飞刀一齐袭向荆楚。 荆楚手掌在树干上一按,如游鱼般蓦地向旁滑去,在飞刀织成的网中穿越而上,伸手一捞,接住一把。 小丫头大骇,扬手又是九把飞刀,足下加力,向外跑去。忽觉颈项一凉,一把飞刀架上了她的脖子,荆楚的声音懒懒笑道:「你这刀上有毒,可不该随便拿出来啊。」 「无痕,你太轻敌了。」一个柔媚的声音远远传来,「六年前,荆楚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鬼狐,风流倜傥,狡猾如狐,虽然销声匿迹这些年来,性子转了不少,可不代表他功力减退了。」只听枝叶拂动之声,一个绝色女子分花拂柳,冉冉而来。 她穿一件墨绿的锦衣,外披轻纱,如云的长髮高高挽起,如最完美的丝绸,朦胧的眼波似乎有星光被摇碎,嫣红的唇是最娇艷的花朵,颈项优美,裊娜的身形摇曳生姿。 望见荆楚,她眼波一转,迷濛如雾,柔声道:「你来了。」仿佛痴情的少女盼来久久不见的情人,似喜似嗔。 世上有几个男人能抗拒这样的风情! 荆楚顺手点了小丫头的穴,带她跳下树,苦笑着摇摇头:「阿巳,这样子不适合你。」 女子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一笑,眼底眉梢,风情万种:「在这里就叫我若溪吧。」巳使赫然就是姜府的主人姜若溪。 荆楚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巳使嘆了口气:「既然我来了,你把无痕放了吧。」 荆楚也嘆了口气,含笑道:「既然我来了,你把远岫放了吧。」 巳使的面色微微一变:「荆楚,无痕只是一个小丫头罢了,你以为可以用她来交换天月宫的宫主吗?」 「我也不知道,」荆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个交易合不合算要你来判断。」 「当然是……」小丫头正要开口,荆楚骈指一戳,她顿时昏睡过去。他笑了笑,望向巳使:「我给你一柱香时间考虑。或者把远岫的解药送来,或者……」他低头看了无痕一眼,笑而不言。 巳使的脸色变了数变,终于跺了跺脚,咬牙问:「你怎么知道的?」 「阿巳,我们认识六年了。」荆楚轻嘆,「你是最做不来弯弯绕绕的事。这次的事,自赤月出现,一步步都在你们的计算中,甚至连传说中的『梦萦』也出现了,一定有人在你背后谋划。」 「可是无痕只是个小丫头。」 他狡猾一笑,黑眸中波光一闪:「我只是碰碰运气而已,毕竟到这里我只接触她一个人;而且,这个小丫头实在太像个小狐狸。」 日渐西移,落日的余晖透过雕花的窗格落到沉睡女子恬美的睡容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淡金的光芒,乌黑的长髮散落在四周,愈衬得她眉目秀致,肤色如雪。 「你要想清楚,她醒了,只怕再也不能这么踏实地睡上一觉了。」巳使目不转睛地望着沉睡的女子,声音隐隐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他站在榻边,静静地注视着她,黑如夜空的眸中神色难辨,忽地低声问道:「她以前那般憔悴,是因为睡不好吗?」 巳使一愣,不屑地答道:「长期忧愁,睡得不好,再加上酗酒,这么糟糕的生活,还想保持美貌?哼,醒了也好,省得现在这副样子惹人嫌。」 他只是忧喜难辨地看着沉睡的女子,半晌,淡淡道:「给她服下解药吧,谁也不能逃避真实。」 远岫迷迷煳煳地被叫醒,立刻被塞入一颗赭红的药丸,她惺忪地望了荆楚一眼,微微一笑,又睡了过去。荆楚哭笑不得:「怎么这么好睡?」挥手拍开小丫头的昏睡穴。 小丫头恨恨地看着他,兀自无法动弹:「你……你还不把我所有穴道都解开?」 第31页 荆楚一笑:「时候到了,它自然自己会解开。」 「你……」小丫头忽然不怒了,嫣然一笑,「荆楚,你会后悔的,你会回来求我的。」 荆楚望着她,点了点头:「也对,你提醒我了,你这丫头人小鬼大,不要栽在你手上。」忽地取出一颗药丸塞入她口中,顺势将她脖子微微一仰。 小丫头措不及防,吞了下去,顿时变了颜色:「这是什么?」 荆楚笑得开心:「这是我自己炼制的药,正要找人试试,既然我们这么有缘,就给你了。」 巳使变色道:「荆楚,我们说好的。」 「放心,只要远岫没事,我自然会给她解药。这么可爱的小女孩,怎么说我也捨不得让她全身溃烂的。」 「全身溃烂?」小丫头的脸色僵硬了,「餵……」她忽然开口。 荆楚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个……云姐姐服下的解药是假的。」 巳使的脸色变了:「你们给我的……」 「只不过是让人沉睡的药而已。」无痕有些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给你真的,你也守不住。」 巳使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发怒。 「解药换解药。」荆楚望向无痕,一字字道。 「休想!」无痕恢復了笑颜,「我可不是姜若溪,这么好要挟,大不了把命给你,可是她呢,」她斜瞥了沉睡的远岫一眼,笑意更浓了,「她会永远活在回忆里,每天重受一遍离别之苦,越来越痛苦,直到再也承受不住而崩溃,她会生不如死。」 他的笑容凝住了,双眸低垂,看不清神色,良久,低沉的声音响起:「说出你的条件。」 旭日东升,送入一室阳光,她睁开眼睛,心中恍惚,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离别的夜晚,细节歷歷,犹如昨日般清晰。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一阵恍惚,几乎以为还在梦中,然后看到了从耀目的阳光中缓缓走近,一脸灿烂的男子,手中还拎着一个红漆葫芦,「喏,这个给你,可不许再弄丢了。」 「阿楚?」一瞬间,竟说不出喜悦还是失望,忽地意识到自己还在床上,不觉满面通红,「你……你出去。」 阿楚一愣,随即了悟,对她淘气地眨了眨眼,笑道:「放心,你是和衣而卧的。」 她一怔,果然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月白长裙,神色微变。 「怎么了?」 她神色有些奇特,慢慢道:「这件衣服的式样是我在天月宫穿过的,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穿的似乎就是这件衣服。」 他勉强笑道:「这也许是巧合。至于这件衣服,应该是阿巳拿来的。」 「阿巳?」 「是啊,这里是巳使的地方。」 她怔了怔,忽然淡淡笑了:「我怎么忘了,我在这里见到她了。」她起身在妆檯坐下,拿起黄杨木梳梳理自己的长髮,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我似乎睡了很久。」 一绺绺乌黑的长髮从梳齿中散开,顺服,垂落,光泽流动,宛若有生命的流水般。仿佛受到了蛊惑,他慢慢靠近,轻轻执起一绺。 她身子微微一颤,黄杨木梳划过,将那绺发梳入。他有些赌气,又抓起一绺,转过发梢去挠她雪白的脖子。她噗哧一声笑出,推开他:「阿楚,别闹了。」 他从恍惚中惊醒,烫手般放开她的发,「好,说正事。」他正色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她重复,皱起眉来,眸中波光变幻不定,慢慢沉静,冰冷,「赤月带我来的,巳使她抓了小寒。」 她记得当时的震惊,夕无明明答应会守护小寒的,为什么 「八荒铁券」会在巳使手里?然后,那个妩媚的女子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望着她,要她喝下那杯「梦萦」。 「你喝下,我便放了云轻寒。」巳使的笑容带着冷酷与决绝,「否则云轻寒死!」 「为什么?」她不解,巳使竟这样恨她?这样做,已是不惜背叛天月宫。 巳使望着她,美眸中恨意愈重:「你不是只喜欢朱栖吗,为什么又要招惹他?我要你永远得不到他。」 原来是为了阿楚,她心中苦笑,一时竟无法辨清心中滋味,扬手抛出玉盒:「这是小寒的解药,我要他平安。」见巳使承诺,素白的手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我并没有在这所宅院外留记号,」她犹豫了下,问,「阿楚,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终于还是问起了。 他下了决心,避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这里,是六年前我和阿巳第一次认识的地方。」 她一怔:「六年前?」 他点头,神色有一丝迷离:「我时常会想,那是命运的安排。」 六年前,他是长风帮浪荡风流,纵情江湖的鬼狐,弹剑闹市里,醉卧脂粉中,哥哥约束不了他,见他小错不断,大错不犯,也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直到那天,遇见了姜若溪。 九江东郊的姜府向来冷清,那一年却是出奇地热闹起来,姜府的主人从遥远的岭南返回,发下贴子,遍请九江略有些名目之人去赴宴。即使有人不愿去,也被那金箔打就的帖子镇住了,那些时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都是这桩奇事。 宴会那天,冠盖云集,姜府花园雕樑画栋,繁花似锦,美酒、珍馐流水般送上,说不尽的富贵奢靡,只是,满园的绮丽,满园的花色都压不住冉冉而来的春花般娇艷绝伦的女子。 第32页 姜府的主人姜若溪赫然是这个美丽无伦的闺阁少女,她千里迢迢返回,发帖遍邀豪杰,只为寻找早年失散的八岁的幼弟。 那一瞬间,他眩惑了,为她的美丽无双,为她的姐弟情深,为她的…… 他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浪子的生活,发动了长风帮所有的力量为她寻找弟弟。 每日都有数不清的消息传来,真真假假,她那里人来不绝,更是十分热闹,他清楚,真心帮她寻亲人的只怕不多,大多数都是觊觎她的美貌与富贵,而她似乎也沉醉于别人对她美貌的臣服中。 他去姜府越来越勤,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于是,他见到了她生活方式的奢华,她骄傲而任性,游走于无数别有用心的男人之间,锦衣玉食,笙歌燕舞,与初见时竟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不是没有怀疑,却每每在见到她春花般的娇颜后完全消融。 她对他始终极好,别人都安排住在客院,却为他独辟了个园子居住。 终于有一天她告诉他,找到弟弟了。鄱阳湖畔白云庄,白云剑果然名不虚传,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勉强抵住,她趁机带走了那个不断反抗的八岁的孩子,他却负伤被擒。 她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听到「白云剑」时变了颜色:「那个孩子……」 「是云轻寒。」他始终望着窗外,背对着她,「姜若溪骗了我,骗了所有人,她的目的就是找到并抓走云逐宇的儿子,却谎称寻找弟弟。」 「后来呢?」 「后来……」 白云剑与荆勐竟是认得的,带他去了长风帮,大哥勃然大怒,他才知道那个孩子竟是大哥恩人的儿子,知道了姜若溪的欺骗。他五内俱焚,立刻冲到了姜府找她。 姜府依旧是一派富贵风流,奇怪的是往日热闹的人流居然全部消失了,偌大的园子里,只有娇若春花的少女独自立在鲜花丛中,她穿着一件奇怪的白袍,发如乌云,嫣然含笑地望着他及随后跟来的两人。 望见那白袍,大哥和白云剑的脸色都变了,失声道:「天月宫?!」 他浑浑噩噩,不知怎地,双方就动起手来。姜若溪并不是一个人,一个同样白袍却带着面具的男子出手帮她,二对二,大哥与白云剑都是一流高手,却处处受制,落于下风,加上他,也不一定有胜算。 「荆楚,帮我。」姜若溪柔媚的声音唿唤他,他心念电转,不顾大哥伤心与失望的神色,拔刀沖向大哥,却在最后一刻,掉头刺入了白袍男子的心窝。 「是辰使?」远岫惊讶地看着他,原来辰使是这么死在他手上的,可为什么他会成为新的辰使? 「是辰使。」他苦笑,「辰使一死,姜若溪哪是大哥与白云剑的对手,顿时狼狈不堪,白云剑剑法如电,眼看便能伤了她,却仿佛鬼使神差般,我一刀挡住了白云剑……」眼前又浮现了那一幕,那是命运般的一幕,他挡住了那剑,眼前血光一闪,那娇艷的女子竟趁势将白云剑整条右臂切下。 那一刻,他呆住了,大哥也呆住了,望着他,目中竟有了心灰意冷的神气:「阿楚,你好,很好……」大哥带着重伤的白云剑离去,没有再看他一眼。 自那以后,姜若溪待他更好了,他却过得犹如行尸走肉。本来杀死辰使,他已是天月宫之敌,却不知姜若溪用了什么法子,竟使月神饶恕了他,甚至收他为弟子,将辰使之位给了他。 他回过身来,凝视远岫,她沉默着,垂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抬头望他,浅浅一笑:「阿楚,你想说什么?」 「我必须留在她身边守着她。这是我欠她的。」他不想再提在以后的日子里看到的种种,当美貌的魔力逐渐消退,姜若溪还原成了巳使,心中只余下无尽的后悔,他喜欢的不过是一个幻影而已。只是一步错,步步皆错,再不能回头。对大哥,他始终有愧,所以当再见到那双鱼佩时,他毫不犹豫地决定帮她,她是大哥想要保护的人,却未料到有一天,他已模煳了保护她的初衷。 她望着他,若有所悟,目光流转,渐渐漾出温柔的光:「阿楚,你答应了许多条件才换来『梦萦』的解药吧,巳使希望你留在她身边吗?」 他望着她,愣住,她竟然猜到了。别过脸去,笑道:「这也正是我衷心所愿的,本来我还担心那时帮了你,阿巳不肯原谅我呢。」抓起桌上的红漆葫芦,帮她系在腰间,又从怀中掏出一物,系在葫芦上,「你呀,大哥给的东西总不当心,老是丢。」说完,退了一步,指着葫芦上的双鱼佩,认真地看她,「这东西可是我爹娘的唯一遗物,大哥从小不离身,你要再敢给我弄丢了小心点。」说到最后,已有些恶狠狠的。 她微怔,喃喃道:「竟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吗?你那时……」 「那时若不是见了这东西,我干吗要救你。」阿楚给了她一个白眼,又笑道,「我帮你这几次,也算对得起大哥了,以后可帮不了你了。」 她目光盈盈,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手心汗出,几乎承受不住她的目光,终于,她淡淡一笑:「我知道了。」 七。 一诺千金重 走出姜府,看到一个紫色的身影等在不远处。 「菱花娘子?」她讶异。 「帮主命我来接你,云公子已经在长风帮了。」菱花娘子的神色有些奇怪,迟疑了下,终于问道:「他没有和你一起出来吗?」 第33页 「他?」若无意地看了身后的宅院一眼,她有些神思恍惚,良久,垂眸道:「他留下了。」 长风帮的总部居然是一个热闹的渔庄。 时已近午,渔船陆陆续续返回,码头上远远传来鱼贩子的讨价还价声,挑野菜、拣柴火归来的孩子们欢乐的笑声响成一片,妇女们在准备午饭,几个老人坐在屋檐下补着渔网。 想起五湖会戒备森严的水寨,远岫不觉微愣。 菱花娘子领她到一户人家跟前,拍门笑道:「大当家的,你看谁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荆勐大踏步走出,喜道:「云姑娘终于到了。快来看看小寒吧。」 她吃了一惊:「小寒怎么了?」 小寒正在沉睡,只是睡梦中也似不得安宁,两道秀气的眉紧紧皱着,额上沁出点点汗珠。 「毒还没解吗?」 「解了,可是……」荆勐面色沉重,「『情丝缭绕』又发作了。」 她一震,望向荆勐:「这个症状并不像。」 就在这时,小寒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铁青,整个人蜷成一团,只片刻面上忽然又通红如血,黄豆般的汗珠涔涔而下,远岫伸手触他皮肤,竟是滚烫,不由骇了一跳。 她大惊:「怎么会这样?」 「那是因为……」荆勐苦笑,「他身上的『情丝缭绕』起了变化。」 「怎么回事?」只一会儿工夫,小寒已忽冷忽热转了几转,她脸色越来越凝重,一颗幻日天霜丸送入小寒口中,终于将孩子的颤抖止住。 「云姑娘,」荆勐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忽地单膝点地,「是我没用,帮不了小寒。」 远岫大惊,急忙扶起他:「荆帮主,你不用如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允诺守护小寒的夕无又去了哪里? 「这事说来话长……」 原来那日荆勐告辞后并没有远走,只是到附近的长风帮分舵调人保护小寒,返回时忽然看到一人快马加鞭,从白云庄方向而来,细看竟是五湖会的人。他心中一动,悄悄跟在那人后面,到了一处宅院。 院中人白袍如雪,面具覆面,竟有七个之多,时轮使!他心中暗凛,屏息静气,不敢轻忽。 那人进了院中,顿时扑地下跪:「白云庄有信号传出。」 只听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看来徐飞轮得手了。」说话的那人却与其他人不同,只带了半个面具,露在外面的薄唇微微上弯,似有笑意,「老二老九,你们去把玉兔带回来吧。」是子使。 两个白袍人躬身应是,闪身而出,只一瞬间,忽然又退回院中,面具后的两对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看到了什么骇异的事。 子使嘴轻抿,眸中染上薄怒:「怎么回事?」却见那两使浑身颤抖,失神地望着门口。 一个慵懒柔婉的声音响起:「子鼠,多年不见,你越髮长进了,连抓孩子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 子使的神色瞬间难看之极,死死地盯着门口。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但觉香风缭绕,一个同样带着面具的黑衣女子缓缓走入。那面具竟似黄金铸成,雕成恶鬼形状,无比狰狞。 「阿修罗之怒!」远岫失声道,那是只有月神能用的面具「阿修罗之怒」,怎么会戴在一个女子的脸上? 荆勐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倒没有追问,继续道:「那女子年纪似乎不轻了,举手投足间却带着一种极致的妩媚,奇怪的是,几个时轮使却似乎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只是垂头看着地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夫人。」 远岫的神色也变了,多年不见,夫人?难道是…… 「那女子轻轻一声笑,仿佛漫不经心地问,徐飞轮的儿子在哪里?」荆勐继续道,「那一瞬间我又惊又喜,没想到那个夫人竟是来帮着救孩子的。那时……」 子使的神色变了:「夫人……」 黑衣女子懒懒地在椅子上坐下,似笑非笑地睇着他:「怎么,还真长进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子使神色变化不定,半晌,忽然做了一个手势,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周岁的孩子走了出来。 黑衣女子含笑接过孩子,逗弄了一会儿,抬头笑道:「这孩子我带走了,十五天之内你们最好不要动云轻寒,否则,若坏了我的事……」她眸光在时轮使脸上一一扫过,又是一笑。 躲在暗处荆勐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她明明笑得妩媚之极,为什么会觉得寒意涌起? 子使的表情越发难看了,半晌,终于垂下头,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女子转了转眸,似是又想到什么:「解药呢?」 子使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抛过。 女子接过瓷瓶,笑盈盈地起身,忽然对着墙外招了招手:「荆帮主,这里风大,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荆勐吃了一惊,没想到早就被她发现了。 屋外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竟是个俊美的金衣少年。 「夕无?」远岫讶异,原来那个女子是夕无找去的,只是为什么时轮殿使者对她会如此服从? 「是夕无。」荆楚点了点头,「云姑娘果然是认识他的,我那时却不认识,不知他们为何相助。后来我才知,那夫人是为了八荒铁券。」 「八荒铁券?」远岫想起在巳使那里见到的铁牌,疑惑丛生。 第34页 「是,原来那夫人找时轮使之前已与小寒见过,两人达成协议,她将徐飞轮的孩子救回,并保小寒十五日平安,小寒将八荒铁券给她。」 「那赤月马呢?」 「赤月?」荆勐愣了愣,「我回来见到小寒时,赤月已经失踪了。」 赤月最后是与夕无在一起,那样骄傲的少年,难道会与姜若溪一起设下那样的局?远岫心中疑惑更深:「那女子是夕无找去的吗?」这神秘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既有如此神通,八荒铁券又怎么会落入巳使手中?脑中模模煳煳有什么闪过,却快得抓不住。 「夕无似乎与她认识,却对她十分冷淡。」 难道是逐日谷的人?不可能,远岫随即否定,天月宫与逐日谷势成水火,时轮使怎么可能会对逐日谷的人如此服从。 马车带他们回到了白云庄,徐飞轮夫妇喜出望外,黑衣女子得到了八荒铁券随即离开。解药迅速餵给了小寒。 「意想不到的事却发生了。」荆勐苦笑。 「解药没用?」远岫讶异。 「不,有用。」荆勐嘆气,「就是有用才糟,『诱心』与『情丝缭绕』在小寒的体内本是相互争斗克制,『诱心』的毒一解,『情丝缭绕』顿时发作起来。」 「怎么会这样?」远岫大惊,「不应该的呀。难道……」她脸色渐渐惨白,小寒上次发作的时候没有用「幻日天霜丸」,难道是因为这样,「情丝缭绕」提早发作,才会与「诱心」之毒纠缠不清?「没有幻日天霜丸,也没有人懂『月魂』,这次发作是怎么熬过的?」 荆勐黯然:「我们没有法子,只能将内力输入,助小寒护住心脉。」 她心头一震,这么说,是硬生生地熬过的?她望向沉睡的孩子,心中顿觉疼痛不已,那样的痛苦,他是怎么熬过的? 「所以『情丝缭绕』发生了变化?」 「是,」荆勐双拳握得格格作响,垂首道,「我与夕无本是帮着小寒抵御『月魂』阴寒之力,不知为何,一部分内力却与『月魂』混在一起,留在了小寒体内。夕无陪着我将小寒带回长风帮,随即离开,说要去打听救小寒的方法。」 「帮主。」正说话间,屋外忽有人敲门,依稀是菱花娘子的声音。 荆勐眉头一皱,走过去打开门。菱花娘子似乎低低地说了什么,荆勐回过头来对远岫抱歉一笑:「云姑娘,荆某帮中有些要事处理,先离开一会儿。你有事找菱花就行。」 远岫静静地在小寒床头坐下。孩子的脸上渐渐恢復了几分血色,睡得十分安稳。注目了小寒片刻,她打量起屋子的陈设,不过一张木床,一张木桌,几把椅子,竟是出乎意料的简陋。墙上挂着一把巨剑,她不觉好奇走近取下,入手勐地一沉,这剑似乎竟是玄铁铸就。 柄上刻着一行字,她凑近看去,心头一悸,上面赫然刻着「楚十五岁技艺初成赠之」,落款是「荆勐」,这是……荆楚的剑!一时间心中竟不辨滋味。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她蓦地惊醒,推窗望去。见渔村中的精壮汉子手拿武器纷纷向港口奔去,老人妇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好鲜鱼渔网衣物等,紧紧闭门不出。 发生了什么事? 她惊疑不定,正想推门出去,蓦地风声如啸,一枝冷箭直朝面门射来。她想也不想,手中玄铁重剑挥出,顿时火星四溅,那一箭已被她挥开。 只片刻,箭骤多,宛若急雨密密而至,她迅速合上窗户,将箭挡在屋外。门口,传来了菱花娘子焦急的声音:「云姑娘,你们没事吧?」 「没事。」她护在小寒身前,偶有箭穿窗而入便挥剑击落,「怎么回事?」 「飞鱼帮突然来攻,」菱花娘子松了口气,声音越来越远,「我去助帮主,姑娘自己小心。」 飞鱼帮?曾经图谋八荒铁券的飞鱼帮,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来? 「姐姐。」微弱的声音响起,她恍然回神,望向床上初醒的小少年。 小少年的脸上是不容错认的喜悦:「姐姐,你终于回来了。」目光触到破损的窗与床下零零落落的羽箭,他脸色骤变,「有敌人来犯?」 长江水浩浩荡荡,江面上黑鸦鸦一大片,竟全是密密麻麻的战船,一眼望去,似乎有上百条之多。 长风帮的人却未上船,只是守在江边,蓄势待发。 「云姑娘,你们怎么出来了?」菱花娘子眼尖,一眼瞥见了他们,急忙跑过来,「快回去。」 忽听对面船上一个鬚眉俱白的老人笑道:「荆兄,这可是你不够意思,云大侠咱们大家都景仰得很,他的公子大家都想见见,荆兄怎么好把人藏起来?」声音远远传来,竟仿佛在耳边说话一般,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远岫心中一凛,这人的内力修为只怕非同小可。 「这人是飞鱼帮帮主吴不通。」菱花娘子面有忧色,「这几年他一直闭关修炼,导致飞鱼帮群龙无首,日益没落,没想到他一出关,便来打八荒铁券的主意。」 另一个洪亮如破锣的声音哈哈大笑响起:「吴帮主所言极是,长风帮不讲义气。也就怪不得我们兄弟了。」声音却是从身后传来。 「那是北辰派掌门人李勇。」菱花娘子小声告诉他们。 远岫回首,看到身后一队七八十人的骑兵呈半月形包围了江边,为首说话的是一个虬髯满面的汉子。马群不住刨动四蹄掀起阵阵尘土,倒将这队人马更衬得气势汹汹。 第35页 腹背受敌! 身后是渔村,村中还有无力自保的老弱妇孺。远岫的心一点点抽紧,两个帮派这么大架势,只怕今日之事难以善了,敌众我寡,长风帮明显处于下风,该如何护住无辜的人? 小寒冰冷的小手轻轻攥住了她的手,低头,小少年天真可爱的脸庞浮现奇特的笑容,忽地开口:「两位的目的只是想见云家的人了?」 「不错。」李勇抢先开口,「长风帮凭什么把人藏起来?」 「那么,你们现在已经见到了,应该可以走了吧?」小寒脸上的笑容分外无邪。 「什么?」李勇明显一愕,一双铜铃大眼在小寒身上扫来扫去。 「小公子又拿什么证明自己是云逐宇的公子?」对面船上,吴不通不紧不慢地开口。 「对啊。」李勇勐地一省,「除非你能拿出八荒铁券。」他白多黑少的眼中闪着赤裸裸的贪婪,面目分外狰狞。 原来还是为了八荒铁券。 小寒微微一笑,明亮的眼睛只是天真地望着李勇:「我的确拿不出来。」 李勇又是一愕,目露凶光:「妈的,原来是个冒牌货。姓荆的,识相点,快把人交出来,不然……」「啪」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一声清脆的耳光,小小的身影一闪即退,李勇半边脸颊顿时肿起老高。 「你竟敢打老子!」李勇双目喷火,恶狠狠地瞪向笑容天真的小少年。 剑拔弩张,一瞬间,空气中仿佛有火星飞溅。 「云家的人,又岂容他人轻侮。」清脆活泼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起,小少年含笑的眸带着淡淡的傲意扫过粗鄙的虬髯汉子,随手摺下一段树枝,竖起一指,沿着树枝的中线划过。「啪」一声,树枝竟沿着他划过的线分成两半,切口整整齐齐,宛若刀割。 「云家的天罡战气!」吴不通耸然动容,忽地浮现了笑容,「云公子在长风帮已作客多日,都是武林同道,岂可厚此薄彼,不知可否赏小老儿一个薄面,移驾敝处做客几日?」他彬彬有礼地开口,面上却带着势在必得的阴狠。 「吴帮主是欺我长风帮无人吗?」一直沉默的荆勐突然开口,竟是怒极反笑。他微一抬手,手下一声齐喊,兵刃纷纷亮出。 那边,北辰派与飞鱼帮的帮众岂甘示弱,拔刀舞枪,耐不住便要冲上。 「好,我去。」清脆的声音适时响起,小少年悠然自得地对着吴不通颔首微笑,将两边蓄势待发的汉子们都听愣了。兵器兀自在手中握着,却突然没了噼出去的理由。 吴不通也愣了:「云公子是同意了?」 「小寒……」荆勐皱起浓眉看向他。 「荆大哥,相信我。」小少年稚嫩的脸上仿佛有一层奇特的光,眸中光芒逼人,慑住了荆勐。 「我是跟着你的船走吗?」眸中的光转瞬即逝,小寒好奇地望向飞鱼帮的船。 吴不通点了点头,现出一丝笑意。 「可是……」小寒苦恼地望了远岫一眼,「我姐姐晕船,我们最好还是跟着那位大叔的马队走吧。」说完,拉着远岫向北辰派的人马走去。 「且慢!」吴不通的脸色瞬间难看之极,叫住小寒。 小寒诧异地看了吴不通一眼:「这位大叔不是和你一起的吗?」 李勇哈哈大笑:「吴兄,既是如此,云公子还是先到小弟那里做几天客吧。」 吴不通的脸色变了变:「云公子是我飞鱼帮请的客人,自然该先到我飞鱼帮。」 「不错。」 「帮主说的是。」 他身后的汉子纷纷响应。 「放屁。」李勇黑下脸来,「云公子亲口答应要去我北辰派做客,难道老鬼你想抢人不成!来人,请云公子和这位姑娘上马。」 小寒这是想……远岫若有所悟,忽地绽出淡淡的笑意:「好。」她转向李勇,「掌门只需帮我俩备一匹马。」 「好,就依姑娘。」李勇一口答应,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手下,「还不快给姑娘和云公子备马?」 吴不通的脸色更难看了:「李勇,你莫不是当老夫是死人?」 人影一闪,吴不通已上岸拦在远岫面前,眼睛却盯着李勇:「云公子若要从陆路走,老夫也可派人护送令姐弟到我飞鱼帮。」 李勇勃然大怒:「老匹夫你这是要抢人了,来来来,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蓦地拔出大砍刀,一刀噼下。 混战四起,只是原本首当其冲的长风帮反成了看客,望着飞鱼帮与北辰派战作一团。 小少年的嘴角挂着微讽的笑意望着眼前混乱的场景,忽地脸色发青,痛苦地晃了晃。 「小寒。」远岫一把接住小少年,变了颜色,又是一粒幻日天霜丸送入他口中。 怎么忘了,小寒体内的几种内力只是勉强维持平衡,他刚刚妄自动用「天罡战气」,打破了平衡,这「情丝缭绕」顿时就发作了。 荆勐也变了脸色,大步走至:「快送小寒回去。」 这时异变又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吴老头,李鬍子,你们可真出息啊。」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神情各异。 不远处,五湖会帮众臂扎青巾,驱赶着一群老弱妇孺缓缓而来,竟是留守渔村的长风帮家眷,为首一个汉子发乱如草,面黑如锅,正是堂主胡为。 打斗骤止,一瞬间,静得诡异。 第36页 「胡为,你这是什么意思?」菱花娘子含怒的声音打破了平静,一双玲珑大眼狠狠地瞪着胡为。 「老胡,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勇也同时质问,长江水贼,过得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各帮之间常常争斗,但不动家眷却是默认的规矩,五湖会这么做委实是犯了忌讳。 胡为似也有些尴尬:「兄弟也不想,可天月宫的命令谁敢违抗。」 「天月宫」三字一出,仿佛有魔力般,惊得众人变了面色。 远岫的脸色唰的一下惨白,又是天月宫,是她和小寒连累了这些无辜的人。 胡为望向他们,忽地欠了欠身:「云姑娘,胡为奉命请姑娘和这位小公子去敝会作客。」 「帮主,不可答应!」这边尚未回答,老弱妇孺中,忽有一苍老的声音抢先厉声而唿,「我长风帮素来恩怨分明,极重信义,岂可出卖朋友。」说话的,竟是一年逾六旬的老妇。 仿佛一石入水,激起千层浪。 「绝不答应!」 「大不了一死!」 「……」 老妇的话似乎激起了某种火热的东西,被挟持的人们纷纷大唿,一时群情汹涌。 胡为的脸色变了,目中凶光一闪,一挥手,只听一声惨唿,血光四溅,为首的老妇人喉已被割开,尸体沉重地跌在地上。 剎那间静得恐怖,所有人都望着这一幕,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仿佛有彭湃的暗流在涌动。 「娘!」一声悽厉的长叫打破了沉寂,一个汉子红着眼沖了出去。 「站住!」荆勐的神色阴沉地可怕,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你想害了其他人吗?」 那汉子一窒,手中刀颓然垂下。 荆勐眼中闪过挣扎,望向抱住小寒怔怔出神的远岫。 秋风大作,江面波起浪涌;江岸上,片片秋叶凋零。 远岫心也如秋叶般飘落,落向不知底的深处,眼前仿佛依然瀰漫着那一片血雾,几乎令她窒息。「我们跟你走。」她的声音清而冷,几乎无法掩饰其中跃然的痛楚与愤怒,素白的手不自觉地搂紧怀中已然昏迷的小少年。 「云姑娘……」荆勐跨前一步,欲言又止。 「帮主,」远岫止住了他,垂眸低低道,「人命太重,小寒只怕承受不起。」 「云姑娘,」荆勐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蓦地下了决心,「既然如此,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帮主!」众人大惊。 「我允诺过,哪怕拼了性命,也一定会保护你们。」荆勐只是望着远岫,定定说,忽地转向帮众,「从今日起,荆勐不再是长风帮主,帮主之位,由菱花娘子接任。」 「帮主不可!」长风帮众大惊失色,一时间场面大乱。 荆勐双目一扫,厉声道:「大丈夫言出必践,诸位是想害荆某做失信之人吗?」 众人噤声,远岫之旁,菱花娘子忽盈盈下拜:「帮主放心做自己想做的事,菱花暂代帮主之位,等帮主回来。」 荆勐微微点头,忽地转向胡为,厉色道:「你还不放人?」 胡为面上闪过一丝得色:「放人!」 傍晚时分,天空居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远岫独坐朱栏,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葫芦中的酒,面前,是浩瀚波涌的鄱阳湖。远处,一蓑衣竹笠的渔翁悠闲坐于船头垂钓。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需归。好一派悠闲自得。 他们并未被带回五湖会,只是被困在这个四面环水的湖心渚上,然后胡为一众人居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个丫鬟服侍。 「姐姐。」小少年的脸色兀自带着病态的苍白,加了件外套,缓缓走近。 「你醒了?」远岫下意识地将葫芦收好,回过身来,露出一丝忧色,「『情丝缭绕』只是暂时被压制,你该好好休息。」 小少年摇摇头,望着她腰间的葫芦,露出一丝无奈,在她身边坐下:「天月宫的人只怕很快会来。」 远岫眉微蹙:「天月宫的人至今未出现,只怕还是为了黑衣夫人那个十五日之约。」 「你是说要走八荒铁券的那个女人?」 远岫点点头。 「那么,到明日十五天之期便满了。」小寒微微皱眉,「难道我们束手待毙不成?」 「小寒,以天月宫的力量,只怕我们逃到哪儿都只会连累无辜的人,何况,还有月神……」远岫的神情迷惘,悲伤而无奈,那一片血雾仿佛犹在她眼前,漫天漫地,令人窒息。 「谁说的?」小寒望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 她有些迷惑地望向小寒。 「只要我们能平安逃入一个地方,就算赢了。」 「我决不相信世上有任何地方能挡住月神一怒。」她终于收敛了所有脆弱的表情,淡淡道,「能帮我们的,只有自己。」 「你不信有这样的地方?」小寒急声道。 她漠然而笑,轻倚廊柱,遥望那一片烟雨濛濛,竟似不想再谈的模样。 小寒大急,大声叫道:「如果那个地方是逐日谷呢?」 远岫身躯蓦地一震,虽未转变姿势,一张秀靥却已唰的雪白。 「姐姐……」小寒担心的声音进入耳中,她渐渐回神,看到小寒手中多了一片叶子——金线织就的叶子。 「这是?」徐飞轮给小寒锦囊中的金叶子? 第37页 「夕无告诉我,这是出自逐日谷的『碧云天,黄叶地』。」小寒的眸中闪过激动,「爹爹可能就在逐日谷。」 传说中,逐日谷有两道屏障「天罡地煞」与「碧云天,黄叶地」,都是步步杀机,危机重重,这金叶难道真是出自那里?若是真的,若是真的……她心中颤抖,几乎不能自持,云逐宇在那里,朱栖在那里自然也不足为奇。「我们该怎么做?」她缓缓抬头望向小寒。 雨丝飘落,湖面上水波荡漾,一圈圈涟漪散开,前波不止,后波又起,密密的,一圈圈交叉成一片。 湖面忽然有了异样的动静。 远处渔翁船旁,忽地水花四溅,一个人影从湖中跃出,跳到船上,威风凛凛,正是荆勐。 「小寒,你们这是……「她惊讶地望着小寒,这孩子,不管她同不同意,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怪不得不见荆勐。 就在这时,异变又起。只听一声长笑,渔翁已掀开竹笠,露出一张带着面具的脸。 时轮十二使中的寅使!四周,影影绰绰出现许多小船。 远岫的心忽然被冰住,陷阱!荆勐的胜算只怕不大,何况,他们的援兵似乎马上就到。 小寒的脸色也变了,苦笑:「我虽然料到那个渔翁一定是他们的人,却没想到居然会是时轮使。不管怎么样,我们只有这个机会,一定要试试。 渔船上,两个人影飞快地交换了几招,荆勐的身子晃了晃,忽然跌下了湖。 湖上一阵波涛翻滚,小船忽然摇晃起来,寅使立足不稳,顿时跌了下去,四周小船上,有人失声惊唿,几个人纷纷跳入湖中。 水面翻腾得更厉害了,隐隐有一团红色散开,接着,一人飞鱼般从水面蹿出,驾着渔船飞快地向这边驶来,靠近,低低唿道:「快下来。」 荆勐!他似乎受了伤……远岫不及细想,抓住小寒的手,两人轻身飘下,渔船掉了个头,如疾矢激射而出。 掌心,小寒的手竟是忽冷忽热,冷时如冰,热时如炭,她骇了一跳,忘了自己晕船的不适,搭上小寒的脉搏,只感觉一时剧烈跳动,一时又微弱无力。小寒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小少年的发病竟是越来越频繁!再这样下去,性命迟早不保。 身后,五湖会的小船渐渐逼近。 「云姑娘。」荆勐头也不回,急声道,「你和小寒进舱。」 雨势更大了,视线仿佛也模煳成一片。远岫抱着浑身湿透的小寒钻进船舱,试着为他收束「月魂」之力,却觉那股乱串的真气中竟混着一缕至阳至刚之气,「月魂」稍稍约束住,那股真气便如一根利针般在小寒体内穿来刺去,小寒的嘴唇已咬出了血,却强忍着不吭一声。 这「情丝缭绕」果然起了变化,她不敢强行收束「月魂」,收了手,抱着痛苦难当的小少年一筹莫展。 这时突然船身一震,竟有几艘小船追了上来,逼住了渔舟,荆勐一声力叱,挥橹就打。再后面,大群的小船越逼越近。 手中忽然多了什么,低头,小寒用尽全身力气放了一把铜钱在她手中,她领悟,手一扬,铜钱激射而出,顿将小船上众人打倒。 「荆帮主,追兵我来对付。你只管驾船。」她道。 荆勐点头,毫不迟疑,立刻又划船前进。 铜钱渐渐用光,远岫忽地瞥到舱中一角放着一盘粗索,心中一动,索性拿着粗索走出船舱,扬手,粗索如灵蛇般飞出,仿佛长了眼睛般扫中追兵身上的要穴。 追来的小船竟仿佛没有穷尽般,前赴后继,源源不断。她渐渐手软,却不敢停下,只是下意识地挥动着绳索。 不知过了多久,天渐黑,渔舟终于沖入了一片芦苇盪,大雨中,视线模煳,追兵一时竟不敢跟着追进 芦苇盪深处,静静泊着一艘小船,船头一人蓑衣竹笠,与寅使的打扮一模一样。 竟然有伏兵吗?远岫与荆勐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面上的苦笑。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再没有力量与时轮使争斗。只是,岂甘心就这么认输? 一瞬间,荆勐已下定决心,扔掉手中的橹,按刀低喝:「什么人?」 那人摘下斗笠,缓缓道:「我是来履行我的承诺的。」 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八。 江流石不转 斗笠下,一张干瘦枯黄的病容,那般熟悉。 「徐飞轮!」荆勐大出意外,随即大怒:「你还敢来?」 徐飞轮神色不变,淡然道:「我说过,我是来履行承诺的。你若信我,便带着小寒与云姑娘上我这条船。」 「你这齣卖朋友的小人,小寒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还想再来一次!」荆勐勃然大怒,正要拔刀,忽地一只素白的手按住了他。 远岫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望着徐飞轮淡淡问:「你要履行什么承诺?」 「只要圆圆回来,我便把性命交给小寒,向他父亲和九泉之下的嫂子谢罪。」徐飞轮一字一字地重复誓言。 「混蛋,你还想我们信你不成!」荆勐气怒之极。 「荆大哥,」舱中忽然传来小寒微弱的声音,止住了荆勐的激动,雨声中,小少年的声音虽然低微,却字字清晰,「我信他。」 一瞬间,徐飞轮木然的表情闪过激动,眸中似有泪涌出。 第38页 「小寒……」荆勐惊讶地望向舱中。 远岫唇边浮现淡淡的笑意:「我们过去吧。」进舱抱起小寒,轻盈地落到徐飞轮的船上。荆勐瞪了徐飞轮一眼,随即跟上。 「从这里往北,离岸很近。」徐飞轮脸上闪过释然的笑意,忽地跳到了他们坐来的渔船上。 「你做什么?」荆勐吃惊。 徐飞轮却只是望着小寒:「我这条命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对小寒犯下的罪,只有用血才能洗清。」话音未落,划动小船,向反方向飞驶而出。 隐约中,望见浩浩荡荡的船队迅速追上。 他这是……小寒的泪蓦地涌出,荆勐勐然醒悟,竖起了拇指:「好汉子!」 天已全黑,大雨中,远岫背着小寒,三人冒着雨,狼狈地行走在岸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看到前面有晕黄的灯火透出。 在这样滂沱的雨夜,这一点微弱的灯光,分外温暖而诱人。 只是,这孤独的灯火,在无边的黑夜与大雨中,却也显得分外诡异。走近,渐渐看清一片树林中孤零零地矗立着一间小木屋。 远岫回眸,看到了荆勐眼中的戒备与犹豫,也看到了他受伤后死灰般的面色,眸中波澜涌动,终于嘆道:「与其疲于奔命,还不如赌一赌,再在雨中呆下去,你和小寒只怕都支持不下了。」 屋子的门居然是虚掩的,推开进去,屋里虽旧,收拾得却极整齐,厅堂中间破旧的木桌上,居然摆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云姑娘,情形似乎不太对。」荆勐惊疑不定地望着丰盛而诱人的饭菜,只觉无比诡异,回头却见远岫望着那桌菜怔怔出神,眼中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神情。 芙蓉脆虾,浓汤鲫鱼,糖醋排骨,翡翠青豆,松仁玉米,清炒苋菜……竟然都是她在扬州时最爱吃的菜餚,粗瓷碗中盛着喷香的大米饭,甚至按她的习惯在旁边放了小小一碟酱黄瓜作开胃菜。 「云姑娘……」 她回神,将虚弱的小寒放在椅上,然后回眸,浅浅一笑:「主人既如此好客,我们却之不恭,荆帮主,坐下吃吧。」 「可这菜……」这般古怪的情形,这菜如何敢下口,正要再说,却见远岫已在桌旁坐下,挟了一口菜,微弱的灯光下,女子眉目含笑,意态悠然,进食的姿态竟是那般从容恬雅。 「荆大哥,姐姐说得对,我们与其疲于奔命,还不如赌一赌,积蓄每一分力量以备下一刻的逃亡。」小寒微微一笑,也开始勉强进食。 飢饿,的确会削弱他们本就不多的力量。他不再言语,在远岫对面坐下,大口吃起了饭菜。 一时万籁俱寂,只有滂沱的雨声在这夜里分外清晰。夜愈深,在这沉滞的寂静中,忽然有了一点声响。 细微而悠长,婉转而迴肠盪气,渐渐清晰响亮,压住了漫天的雨声。 一曲呜咽动人心。 曲声中,荆勐只觉胸口受伤处沉闷渐消,连那难以忍受的疼痛仿佛也轻微了许多,扭头看小寒,小少年苍白的脸上竟然渐渐泛起了一点血色。这神奇的曲声竟有疗伤安神的作用! 曲声渐近,但觉一阵冷风吹过,烛光摇曳,通往内室的门帘掀开,带着狰狞黄金面具的女子一手执箫,缓缓走入。她一身黑衣,长发如云挽起,露出白玉般优美的颈项,流苏腰带勾勒出纤细腰肢,虽看不清面目,却已是风华绝代。 什么时候内室中多了这样一个人,他们竟然毫无察觉! 「夫人!」荆勐却是松了一口气,又惊又喜地叫道。她上次既帮了小寒,这次也绝不会是他们的敌人,却没有注意到远岫的脸色已有些异样的苍白。 「姜若溪,谁教你的这曲『虞美人』?」一旁,远岫神色如冰,忽然厉声而问。 从未见远岫这般冷厉的模样。荆勐一愕,正想说话,却听见疏疏落落的掌声,对面的女子鼓起掌来,摘下黄金面具娇媚一笑道:「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小宫主,这么快就认出我来了。」那远山般含黛的眉,春水般多情的目,赫然正是巳使姜若溪。她眼波一闪,嫣然笑道:「怎么,这曲子当然是月神大人传我的,你不服气吗?」 她一开口,荆勐反而露出了疑惑之色,迟疑道:「你不是上次那个……」 远岫对他微微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回首望向姜若溪,脸色渐渐沉下,冷然道:「那么,这『阿修罗之怒』难道也是月神允许你戴的吗?」 姜若溪笑得越发娇媚了,柔声道:「你说呢?」那眉尖一挑,眼波流转,当真有说不出的妩媚风流,即使身为女子的远岫,在那一瞬间,也不觉为之神夺。 远岫凝望着她神情反而渐渐恢復平静,片刻后,居然微微笑了出来,开口,一字一句,已带森森寒意:「你是谁?你绝不是姜若溪!」 雨声渐渐微弱,不多会儿,只余下檐角淅淅沥沥挂下来的几点,黑衣女子静静地望着远岫,目中慢慢盈满笑意,再开口,声音已变,无限慵懒柔婉,仿佛春风轻轻拂过碧草:「你怎么看出来的?」 远岫的目光穿透了女子,漫然投向不知名的远方,淡淡的,若不经意说起:「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把这首曲子教给任何其他人。」离魂杳,朱月出,情丝绕,美人娇。天月四宝排名最末的「虞美人」曲,有疗伤凝神的奇效,是天下最神奇的乐曲,却连贵为宫主的远岫都没有获得传授,箇中原因,本是天月宫最大的禁忌,甚至远岫对之也不甚清楚。姜若溪怎有可能学到这首曲子。 第39页 黑衣女子嫣然而笑:「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远岫如波的眸光中闪过一丝迷惑,凝望着女子易容成的与巳使几乎一模一样的美丽脸庞,缓缓道:「我与姜若溪一起长大,彼此都非常了解对方,她虽妩媚风情,却绝对远远不及夫人,也没有夫人这般武功修为,能够藏在这间屋子里而不被我们发觉。」 这个戴着「阿修罗之怒」的神秘女子,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她究竟是谁,能叫时轮使那般畏惧?会吹奏天月宫的不传之秘「虞美人」,甚至连远岫在扬州时喜爱的食物都了如指掌! 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黑衣女子微微一笑:「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是来帮你们的。」 「夫人要怎么帮我们?」 「有一个方法也许可以救治小寒,你愿不愿意试试?」 一言既出,三人都是又惊又喜,不觉齐齐望向对面女子含笑的面容。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女子眼波流转,笑意微敛,「这个方法很兇险,我也无法保证一定成功。」 以「月魂」之力输入小寒体内,汇合他体内的阴寒之力,强行将混杂其中的阳刚内力驱除或是摧毁,再处理剩下的「月魂」寒伤,竟是这样兇险的方法吗?稍一不慎,小寒便可能承受不了两股内力的争斗,失掉性命;即使成功,体内这样的内力搏斗后,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却不得不行。小寒的伤势已脱离了她的控制,若不想办法,他只怕撑不了多久。 「为什么一定要用月魂的力量?」荆勐疑惑地望向黑衣女子。 「因为,这么多年下来,小寒的体内已经对月魂有了一定的适应力,若用其他的内力,只怕会把情况搞得更复杂。」回答的却是远岫。这个方法她早就想过,可是,她望向黑衣女子,「如果这样,就不能用『幻日天霜丸』压制『月魂』,小寒只怕先会因阴寒而死。」 「如果我有办法呢?」黑衣女子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道神秘的光。 似乎成竹在胸的模样。 远岫低头沉思片刻,心意已决:「就这么办。小寒……」她转头望向小少年,欲言又止。 「姐姐,」少年似洞悉了她的担忧,坦然一笑,「你只管放手去做,我相信你!」 「如此,请跟我来。」 屋子的内室居然空无一物,连床也不见一张。 远岫惊讶地望向黑衣女子,女子却只是淡淡一笑,轻轻一击掌,剎那间,奇变陡生。 地面忽然裂开一条缝,向两边退去,迅速裂成一个大洞,底下传出一阵温热的湿气,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 远岫大吃一惊,望去,但见黑暗的洞中,仿佛有水波流动,那波光渐渐抬升,她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木制的浴桶,桶中浅褐色的水波不停翻滚,散发出蒸腾热气。 木桶终于完全升上了地面,裂开的地迅速重合。 这个不起眼的木屋中竟然藏着这般神奇的机关! 「这是……」远岫讶然。 黑衣女子妩媚一笑:「这是我为小寒准备的药浴,下面有人烧水,不用怕冷。若还需要什么……」她顿了顿,又轻轻拍了拍掌。 但闻环佩叮噹,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一个二十四五的女子掀帘而入,弯弯的眉,细细的目,凝脂似的肤,竟是秀丽无伦,对远岫含笑福了福:「 奴婢冷暖,听候姑娘吩咐。」 只是……远岫神色不觉微动,这般秀美的女子,一足竟是微跛的?起名冷暖,只怕正是因这一点残缺,尝尽了人世的冷暖吧。 「冷暖会在外面守着,你若有什么需要就和她说。」 她神色复杂地望着黑衣女子,蓦地盈盈下拜:「夫人考虑周到,远岫谢过。」 女子只是淡淡一笑:「不用,小寒的伤势不容拖延,还是尽快开始为好。」她眼波一转,望向荆勐,「荆帮主,有事相商,还请借一步说话。」 雨已停,东方渐明。雨后的树林分外清冷,推开屋门,扑面而来清新的湿润之气。远处,隐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似乎还没放弃呢。」黑衣女子望向遥远的天际,忽然开口,唇角挽上轻笑,眸中淡淡的蔑意一闪即过。 是追兵!荆勐一怔,蓦地反应过来,这么说,徐飞轮已经……他身子一震,眼眶不觉一热。 「木屋目标明显,他们只怕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女子细细捕捉着这个魁梧汉子脸上的表情,眸中神色意味难明。 这些人竟是这般不依不饶吗?「我和他们拼了!」一股热血上涌,他不觉愤然叫出。 「拼吗?」女子笑了,眸中闪现隐隐的嘲意,「你莫忘了,十五日之约已满,时轮使出手已无顾忌,荆帮主自度,有几分胜算?」 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泼下,荆勐连指尖都已凉透,以他一人之力,若面对的是时轮使,甚至一分胜算都不足。刚才的话是莽撞了。「夫人……」他不觉满面通红,蓦地双膝点地,「还请夫人指点,只要能保护小寒,荆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这男儿这般骄傲,这膝只怕从未如此轻易落地。 女子的眸中溶入了异样的神色,似是钦佩,又似厌恶,「粉身碎骨吗?」她不觉轻笑出声,淡淡道,「我不需你粉身碎骨,只需你去引开他们。只是,也许会付出你的性命作为代价,你也愿意吗?」 第40页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事,而是我必须去做的事!」荆勐字字铿锵,目光灼灼,望向对面笑意蓦地冷去的女子,一字字道,「夫人,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屋中,雾气缭绕,药香扑鼻。 小寒连衣浸在翻滚着的药水中,远岫立在桶外,出指绵柔,虚虚点上少年的各处大穴。她出指曼妙无比,仿佛飞花舞蝶,轻柔飘逸,鼻尖额头却不觉慢慢沁出汗来。 水沸如煮,桶中的小寒却未出半点汗,面上奇异地笼着一层青气,颜色越来越深。这一片青中,却隐隐有红色闪过,分外诡异。 远岫的身体不由微微颤抖起来,只有那双手出指依然那么坚定,绝无迟疑、犹豫,直到小寒周身大穴都已送入「月魂」寒力,手方跟着颤抖起来,贴上了少年的背心。 在这样滚沸的水中,少年的身子竟比万年的冰雪更加寒冷,只有心口兀自剩一点温热。 桶中,小少年面上的青色已接近深紫,那隐隐的红色更加鲜明,散成丝丝缕缕,如无数的血丝,爬满少年的肌肤,不停地游动、翻滚。小寒紧紧攥住木桶的边缘,浑身肌肉不住颤动,青筋却奇异地收缩成极细的线。 远岫的心不觉纠结:这孩子必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方忍受下这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 她镇定了下心神,开始小心地围捕少年体内的阳刚真气。 荆勐的内力刚勐霸道,却失之柔韧,以「月魂」寒力围困、束缚,她一点一点地将那股刚勐力道从小寒浑身经脉聚合、化去,再将「月魂」力量收束。 似乎出乎意料的顺利呢。 红丝慢慢淡去,连郁结的青气也渐渐消散,少年的身子有了微微的暖意。 远岫松了口气,不觉现出一丝微笑。 然而,青气淡去,少年的面上竟是一片惨澹的金,原本浅淡的青色经脉根根凸起,将清秀的面目撑得分外可怖。 「啊!」少年再也压抑不住,从喉头髮出嘶哑的痛吼。喀喇一声,木桶的边沿在他掌心化为碎屑。 「小寒!」远岫不觉失色,手掌与小寒背心相连处,分明感到有一股刚烈淳正的内力失去了控制,在小少年体内乱窜,不霸道,却如水银泻地,无隙不入,瞬间散入少年的奇经八脉。 夕无的天罡战气! 四十里外,群山叠嶂,荆勐驱赶着马车,速度渐渐慢下,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重;而前面,已无法再进一步。 「荆勐,莫以为你乔装打扮了,我们就认不出你了。」响起的,是一个柔和无比的声音。 白影重重,肃然立于前方,一、二、三……七,似乎倾巢而出了,荆勐掀开了伪装的斗笠,唇边不觉现出一丝笑意,那黑衣女子所料不差,他越是掩盖行踪,对方就越认定远岫与小寒与他一起,倾尽了全力来追他。 「小天月,你也不用躲在车里了,叔叔答应你,只要你跟我们回去,就帮玉兔求情。」带着半边面具的男子目光一转,望向沉寂的马车,柔声而道。 车中毫无动静。 子使的眸中不觉涌出一丝怒色,跨前一步。 「铮!」钢刀出鞘,刀光如练,瞬间横在他面前,对面,长风帮的前帮主双目雪亮,燃烧着灼灼斗志:「要带走他们,除非踩着荆某的尸体过去。」 「好!」盯着刚勐汉子半晌,子使不怒反笑,居然轻轻鼓起掌来,吐字间,越发轻柔,只是已透出刀子般的寒意,「既如此,成全你。」 负手,淡淡吩咐:「杀!」 木屋内室,远岫全身俱已汗湿,眉目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她半数以上的内力都进入了小寒体内,将小少年的肌肤又冻得冷如玄冰,但云逐宇昔日赖以独步江湖的天罡战气岂是等闲,忽强忽弱,稍有松懈,便逃逸而出,在小寒全身经脉游窜。 小寒面上青气大盛,与漠漠金光融为一片,然而,那般阴冷下,黄豆般的汗珠却不断渗出,滴滴而下,到最后,竟已呈浓艷的血色,触目惊心。 突然间,少年紧抓桶沿的手软软垂下,身子无力地后仰,全身的力道都压上了远岫与他相连的那只手上,他的全部力气仿佛已随着那滴滴血汗流逝殆尽,唯有眸中那一点神光执着未散。 「小寒!」远岫心胆俱裂,无尽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的心神。然茫然之中终紧紧守住了一点清明:此时此地,她绝不能有一点动摇松懈,否则,内力溃散,她与云轻寒,都将湮灭。 身后,忽然传来了极轻的掀帘声,有女子一高一低的轻柔脚步声。是冷暖吧?她不以为意地想,却突地心头一颤,那凌厉如冰霜的,分明是森冷的杀气! 群山中,那一场惨烈的博杀已近尾声。 荆勐浑身浴血,身心俱疲,只有一双目依旧灼灼生威,斗志不减。周围,血流成河,死伤无数,五湖会的帮众却依然结阵严守,丝毫不乱。 胡为的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这一战,荆勐必败,五湖会终可除去横亘心中的心腹大患。 不远处的七个白色人影却丝毫未动,只是专注地望着毫无动静的马车,似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白袍人中有人忍不住开口:「小宫主,你就忍心让他这么战死?」 车中,唿吸绵长悠远,明明有高手隐匿,荆勐如此尽心维护,必是那绝色清泠的女子。 第41页 只是,车中依然毫无回音,恍若未闻。 子使的面上不觉现出怒容,微一示意,一人小心翼翼地冲上前去,戒备地打开车门,却是出乎意料的平安无事。车门大开,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车中人一袭白袍,覆有面具,沉睡正酣,微一迟疑,掀开面具,赫然是正在养伤的午使。 居然如此!什么时候午使落到了他们手上? 怒意汹涌,致使子使清俊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望向困于阵心浴血而战的荆勐,他眸中冰霜冻结,一字字,冷冷吐出:「别让他轻易死了!」 七个字,字字血腥。 脚步声越来越近,杀气尽露,远岫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小寒的体内,内力的波动越发汹涌,她几乎耗尽全部心力方能护住小少年的心脉,此刻,绝无还手之力,索性静下心来,全力回护小寒。 那脚步却顿住了,良久,久到远岫冷定的心神也不觉泛起一丝浮躁,忽然传来女子低低的嘆息,杀气骤灭。一只纤美白皙的手伸过来,往小寒口中塞入一粒药丸,冷暖温柔如水的声音响起:「这粒药能暂时护住小公子的心脉,云姑娘,你放心施为吧。」一高一低,轻柔舒缓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消失在门帘外。 竟然是来助她的?仿佛刚才的兇险只是远岫的一场恍惚。 顾不得多想,掌心吐力,她孤注一掷,索性将十成内力全送入小寒体内,全力扑杀那一缕天罡战气。 败则俱亡,把自己逼到绝路,心反而前所未有的空明,她全神贯注地操纵着「月魂」之力。 只是,那一缕真气仿佛有着无穷的生命,源源不绝,总在将灭时绝处逢生,再次势盛。女子的心志却无比坚忍,生、灭,重生、復灭……绝无半点气馁退缩。 也不知过了多少回合,那缕真气终于势微,消融在一片冰寒中。大功将成,远岫却反而紧张起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撤回自己的内力。 然而这一场看不见刀兵的争斗终究消耗了女子过多的心力,那一刻,她竟已衰弱地无力控制自己的内力,「月魂」骤然失控,如巨浪扑回她。 她体内内力已空,几乎无半点防御之力,全身经脉俱遭重击,张口,殷红的血如泉喷出,瞬间染红了桶中之水。在这绝险之境,却忽然有一只手轻轻按上她的后心,一股阴柔的,与她同源的内力护住她的心脉。 她苦笑,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中。 什么时候身后多了一人,她竟毫无察觉? 恍惚中,似有人为她诊脉、餵药,耳边似乎萦绕着低低的嘆息,那般熟悉。 「阿楚?」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攥住那人的臂,眼却怎么也无力睁开。掌心处,似乎感觉那人身子微微一震,然后轻轻地、坚决地拿开了手。 「好好睡一觉吧。」那声音如在云端,悲悯而温柔,带着淡淡的怜惜。隐约有香气拂过,她睡意骤然浓重,云梦?竟然又……思绪未完,衰弱的身子终抗拒不住药物的力量,沉沉睡去。 醒来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素雅的房间,温暖的被褥,一排雕花的窗格迎接着和煦的阳光。窗外,秋菊千姿百妍,芬芳妖娆。 「你醒了?」房门打开,冷暖捧着一碗药走入,温柔一笑道,「该吃药了。」 「小寒呢?」她问。眼前的女子眉目温柔,笑若和风,哪有半点敌意,那一场杀意只是极度疲倦下的幻觉吗? 「小公子还在休息。」冷暖收住了笑,眉间闪过一缕忧色。 还没醒?远岫变了颜色:「他在哪里?」迈步,胸口处蓦然血气翻腾,全身经脉仿佛要炸裂般剧烈疼痛。 「云姑娘,你伤势不轻,还是先服药吧。」冷暖望了她一眼,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将药呈上。 「荆帮主呢?」她又问。 冷暖神色微微一变,低声道:「荆帮主,他有事先告辞了。」 她接过药,凝望着冷暖秀丽的容颜,疑惑更深。 小寒被安置在暖暖的炕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兀自在瑟瑟发抖。最后一刻,她失去了对「月魂」的控制,少年体内残留的阴寒内力只怕更加浓重了。 她搭上少年的脉搏,眉头微微舒缓,少年的脉平和规律,虽体内寒气过重,但致命的异种真气终究驱除干净了。 打开装着灵药的冰玉盒子,一时间,她不觉怔忡,只剩最后一粒了吗?想到送她冰玉盒的那人,一阵恍惚,那时救她的,是那人吗?还是,又是一场错觉。想了想,终究还是将盒子收起,强忍不适,消耗自己的真元帮小寒收束「月魂」寒伤。 「姐姐,你成功了。」不知过了多久,小寒虚弱的声音响起,炕上,小少年睁开眼,带着喜悦望向她。 「醒了?」她泛起温柔的笑意。 「嗯,」小寒望向她,蓦地,张开手扑入她的怀中,紧紧拥住,「姐姐,能够再醒来看到你,真好。」语声,已带哽咽。 这样地坦露心中的软弱与恐惧,对天月宫长大的孩子来说,一生也未必有几回吧。她心中一阵柔软,回手抱住劫后余生的小少年,却勐然一惊,小寒的身子,似乎越发冰冷了。 少年从她怀抱中抬起头来,正要再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闭眸片刻,手居然微微颤抖起来。 第42页 「小寒?」她惊讶。 少年望了她一眼,神色变幻不定,良久,忽然垂头笑了笑:「姐姐,我没事。」 不安的情绪闪过心头,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由少年分说,她扣住了他的脉门。指下,脉搏依旧平和规律,然一缕内力试探送入后,她瞬间脸色大变,少年的丹田处,空空荡荡,竟已无半分内息! 武功全废! 阳光渐炽,空气中菊花淡淡的幽香缭绕,远岫却只觉苦涩无比,夕无的天罡战气与小寒所练本出自同源,竟在少年的体内纠结交融,无法分离,她摧毁的,不仅是夕无的哪一缕真气,更有小寒内力的全部根基。 暖炕上,少年的头依旧低垂,无法看清神色,小小的身形显得分外单薄。 望着那比同龄孩子更为瘦弱的身形,远岫的心一阵刺痛,垂眸,轻咬嘴唇,承诺的言语轻易说出:「小寒,你放心,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一定会把你治好。」 小少年虚弱一笑:「姐姐,你不必如此,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若不是姐姐,我早就没命了。」 「可是你失去了武功,我……」 小寒截住了她的话:「我只知道姐姐是要救我,害我失去武功的是『情丝缭绕』,是那个人。」 他蓦地抬起头来,目中仿佛有光芒闪耀,一字字,斩钉截铁。 「小寒……」远岫轻嘆,他还是一个孩子呀,可是却已远比绝大多数大人更加懂事,更加体贴。她知道,只有苦难,才能让这样一个孩子过早懂事,愧疚之中,渐渐盈满怜惜。 「姐姐,别光顾着我,这是到了哪里,似乎不是先前的木屋啊。」小少年却不容她多想,笑着转移了话题。 她一怔,望向窗外,这才发现带她过来的冷暖不知什么时候竟不见了。 「这里是逐日谷外。」窗外忽有少年清朗的声音接口,门打开,一个金色的挺拔身影缓缓走入。 夕无?! 逐日谷?远岫又是一怔:「竟然到逐日谷外了?」那个与天月宫似乎有着千丝万缕联繫的黑衣夫人当真是逐日谷的人吗? 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夕无挑眉,淡淡道:「兰兮夫人是我的姑母。」 兰兮?好熟悉的名字,她蓦然想起,骆兰兮,逐日谷主之妹,曾经的江湖第一美人,本就是江湖最瑰丽的传奇之一,当年声势之盛,几乎盖过了如日中天的云逐宇。 这么说,夕无居然是逐日谷主之子吗?只是,为什么提到骆兰兮,竟带着说不出的冷漠。 夕无望向小寒,骄傲冷漠的眉目间微微柔和,缓缓道:「我承诺过,会找到医治小寒的方法,如今看来,只有带你们进逐日谷,见到那人,也许会有什么办法。云姑娘……」他望向远岫,微一迟疑,「我会护好小寒,你可以不必去。」 她垂眸,神色莫辨,良久,淡淡问:「朱栖在那里吗?」 「是。」金衣少年点头。 「那么,」她自嘲一笑,淡淡的语中吐出不容置疑的决心,「我要去。」 「即使会后悔?」 她抬头,眸中波光变幻,仿佛笼罩一层迷雾,唇边却绽出一缕绝艷的笑:「我要去。」 「好。」少年忽然泛起一丝冷笑,冷冷道,「莫要懊悔。」 屋外竟有故识。 老马火红,望见他们欢喜地跑来,挨着小寒厮摩不断。 「赤月!」小寒搂住了老马的颈项。 远岫的心中却有一股淡淡的不安泛起,失落于姜府的赤月怎么会和夕无一起出现?想到在姜若溪那里出现的八荒铁券,心头蓦地一震,难道……但,夕无是这般骄傲的少年,任何欺骗诡计想必都不屑为之吧。只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走吧。」夕无当先跨上一匹黑马,头也不回向前飞驰而去。 这少年的脾气似乎丝毫未改呢,远岫苦笑了下,小心地抱小寒坐上赤月,策马追去,心中却不由闪过一丝疑惑:屋中不见其他之人,冷暖,竟似消失了。 前路渐渐荒芜,不多时,便失却绿意,只余碎石瓦砾。秋日的阳光曝烤地面,蒸腾出热意无限。也不知跑了多久,前面现出一片低洼谷地,群山环抱中,荒无一物,只零零落落摆了几块巨石。 夕无突然停下马来,望向对面,面色如霜。 对面石前,白影如雪,负手悠然而待,半边面具下,薄薄的唇边含着冷酷的笑意。 子使! 回头,六个白袍人轻轻飘落,木雕的精美面具后,各色眸中闪动的,俱是冷冷的光芒。 守株待兔。 「天月,你果然来了这里。」子使柔和的声音也透出了说不出的冷意,「趁还来得及,跟我回去。」 身后,时轮使脚步移动,渐渐围合——时轮逆转之阵。 趁还没有围合之前,她和夕无交换了下眼色,蓦地一齐策马前沖。 赤月神骏,这一冲竟仿佛腾云而起,迅若闪电,一旁,夕无的黑马居然毫不逊色。子使措不及防,伸手抓去,终慢了一步,顿时被他们冲过,双马宛若流星划过,落入了巨石之后。 世间竟有如此宝马,那一瞬间,子使的面色也不觉变了。 「老大……」后面六使纷纷变色,居然在七使环伺下,让小宫主轻易进入冤家对头的逐日谷,这失职之罪若月神怪罪下来,谁能担当? 第43页 惊魂未定,却又听见得得的马蹄声,巨石中,黑马缓缓踱出,少年金衣,傲然坐于其上,宛若天神降临,抬眸,淡淡一扫对面,冷然道:「久闻天月宫武功能夺天地造化,时轮逆转之阵更是神妙无方,夕无不才,愿领教。」 巨石之后,远岫沉默地望着怀中沉睡过去的小寒,神色难辨。方才,进入石中,眼前情形陡变,影影绰绰,竟仿佛前面突然涌起万千巨石。她瞬间意识到陷入阵法之中,腕上使力,及时勒住赤月。 身边,夕无的眸中闪过一抹赞赏,随即弯腰,取出一块黑布,蒙住赤月的双眸。 这是做什么?她诧异地望着金衣少年。夕无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相信赤月,让它带你过去,然后一直向前走。」语毕,勒马回头,向来路而去。 这少年究竟想要做什么?「夕无?」她叫住他,疑问。 夕无停马,仰首向天,淡然道:「我只想看看时轮逆转之阵究竟有多大威力。」那一瞬间,少年眸中神采飞扬,冷冷的笑中带着睥睨天下,目空四海的傲气,真恍若君临天下,傲视万物。 远岫不觉一阵恍惚,这是……朱栖的弟子呢,和他似乎完全不同的人啊。 得得的马蹄声消失在石阵外,她回过神来,搂紧怀中的小少年,小寒的身子越来越冷了,只怕再耽误不得,必须尽快进入谷中,找到夕无所说的那人。 眼前千岩万石,路途难辨,想到夕无的话,她微一迟疑,已下定决心,轻轻抚摸老马的鬃毛,柔声道:「赤月,看你的了。」 赤月开始小跑,远岫只觉万千巨石扑面而来,竟似在石头缝隙中穿行而过,惊险万状。勐然间,前路现出一块巨石,恰恰挡在正中,赤月却似毫无所觉,往前冲去。 危险!远岫心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抓住缰绳的手不自觉用力,要往一旁勒转。 九。 碧云天,黄叶地 电光火石间,夕无的话突然跳入脑中:「相信赤月。」她心头挣扎,转瞬已有决断,闭目,放松缰绳,任赤月向那巨石扑去。 但觉风声猎猎,刮面生疼。赤月一声嘶鸣,已经立定。她睁眸往后看去,零零落落的巨石摆在身后,毫无出奇之处。 出来了!她松了口气,解开老马蒙眼的黑布,兀自心惊,这巨石如此古怪,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逐日谷第一道屏障「天罡地煞」?刚才只要有丝毫怀疑,只怕便要困于这阵中了。 放眼,前面依旧是碎石瓦砾的小路,延伸入群山之中,她不再犹豫,驱马前行。 烈日灼灼,碧空如洗。赤月一路小跑下来,早已汗如雨下,渐行渐慢,小寒的身子却依然寒冷如冰,灰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嘴唇已经发青。 远岫嘆息一声,不再迟疑,最后一颗「幻日天霜丸」送入小寒口中。抬头时,一条山间羊肠小道赫然出现在眼前。心中不自禁地想到夕无,以他一人之力,如何抵得住「时轮逆转」?她几乎忍不住驱马返回,但看着昏睡的小寒,终于嘆息一声,驱马上了小道。 那路沿山盘旋而上,越来越高,仿佛没有尽头,低头看时,但见云遮雾绕,仿佛已非人间。雾气越来越重,耀目的阳光也被隔断,渐感阴冷。远岫感到小寒身子又开始打颤,心中忧虑更深:那逐日之谷,竟是渺不可寻吗? 座下「赤月」忽然一声长嘶,蓦地止步。眼前一片云海,原来已是路的尽头。 夕无所指的难道是一条绝路? 远岫心中浮现少年睥睨天下的身姿,这个骄傲的少年必定不屑于谎言吧。一咬牙间,她已下定决心,勐地夹紧赤月的身。赤月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声哀嘶,反而向后退了几步。 「赤月。」她唿唤着,拍了拍马儿的脑袋,赤月回头望了她一眼,似有乞求之意。她咬住嘴唇,缰绳一紧。赤月倒退着小跑起来,立定,一声长嘶。远岫心中紧张至极,夹紧马身,伏低身子,一手执定马缰,另一手牢牢抱住小寒,一抖缰绳。 赤月如离弦之箭急射而出,但觉双耳之畔风声如裂,蓦的已腾空而起,向那片云海扑去。 如果错了,就和小寒、赤月一起葬身在这片云海中吧。 她心念未已,赤月去势已竭,而眼前,依旧是一片云海茫茫。 莫非我真错了?远岫心中一片茫然。但听赤月一身悲嘶,往下坠去。 石阵外,金衣少年跃下马来,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把乌沉沉的铁枪,望着巨石外的七人,冷冷一笑:「你们一起上吧。」 那般轻蔑狂妄。 子使不觉怒容满面,手一挥,其余六使各自站好方位,时轮逆转瞬间完成。 却勐然有一股强烈气劲涌起,如此霸烈,震得各使几乎站不住脚,一时间,飞砂走石,风云变色,几能夺天地之威,逐日谷的不传之秘破天枪法破空而出! 阵势一乱。 铁枪声势更盛,纵横捭阖,气势充斥天地,少年直如入无人之境,挥洒自如。 但名动武林的天月宫时轮使岂是寻常,最初一乱后,迅速镇定下来,站稳脚步,时轮逆转之阵缓缓施展开来。 铁枪仿佛遇到了无形的阻力,柔软若不存在,却成功地迟滞了枪的速度。夕无只觉到处都仿佛存在着一股柔和的力量,慢慢压迫过来。 他收敛了傲容,枪法一变,破天枪第二层奥义「灭天」施展开来,枪枝谩扫,竟无半点风声。时轮逆转之阵却也随之一变,众使脚步忽然也慢了下来。 第44页 这一场无声的战斗却比方才更加惊心动魄。没有任何声息,只能见到夕无的外裳一片片碎裂,而几个时轮使身上亦已现出点点殷红。 子使面色一变,就要加入出手,忽然听到轻轻一声冷哼,瞬间脸色大变,望向声音来处。 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灰袍男子,脸上带着奇怪的面具——薄薄一层铁片,在眼鼻口处挖了几个洞,面具后一对宝石般流光溢彩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月神大人。」子使的声音竟禁不住有一丝髮颤。 群山之中,云海之上,二人一马如石欲坠。 就在这一剎那,一条长绳倏地从天而降,远岫不及细想,一手已松开马缰,攀住长绳。一股大力涌来,她借绳腾身,纤足挑起,勾住缰绳,二人一马,顿时借着那股力量,向前飞去。 大概两三丈的距离,绳子忽然一松,远岫落下,已是脚踏实地。正想循绳追问,忽然一阵哗啦啦石响,赤月竟在向下滑去。远岫大惊,腾手抓住缰绳,用力一拽,赤月向前沖了几步,喘息不断,终于立稳了。原来已到了对面的悬崖。 正要向前追去,胸口一股剧烈的疼痛蓦地炸裂开来,她脸色剎那间苍白如纸,捂住胸口,靠着赤月调息片刻,终于压下那几欲沸腾的气血,不觉苦笑,果然伤已重到无法轻易使用内力的地步了吗? 回头,救命的长绳静静地躺在地上,用绳之人却杳无踪影。 她轻轻嘆了口气,将小寒放上马背,牵着赤月沿绳前行。云雾渐淡,能感觉到地势在慢慢降低,走不多远,两边耸起山壁,前路渐渐逼仄,仅容一人前行。 又是十余步,赤月一声欢叫,眼前豁然开朗。 远岫顿时惊呆了。 那是怎样奇异的景色啊!黄叶满地,只有叶,无树。一片无边无际的金黄在阳光下光芒闪烁,蔚然成海,那金色的尽头,便与碧蓝的天连接一线,天地间再无第三种色。即使天月宫的奇景「千月幻海」也不过如此。 长绳的尽头便系在一片金黄的叶上,远岫皱了皱眉,那叶仿佛竟是黄金所铸? 「碧云天,黄叶地!」马背上传来微弱的声音。 「小寒?」远岫回首,看到了小寒眉目间掩不住的喜色,虽然刚刚甦醒,面目依然憔悴。 「姐姐,这就是逐日谷的『碧云天,黄叶地』,我们终于找到了逐日谷!」 远岫微微一笑,回首牵马,举步欲行,哪知赤月不知为何,勐地一挣,向后退了一步。 小寒变色道:「赤月通灵,传说中『碧云天,黄叶地』步步杀机,乃是逐日谷最厉害的一道屏障,莫非竟是真的?」 远岫微笑道:「我看未必。」忽然往前踏了一步。小寒吃了一惊,还没叫出声来,远岫停步微笑,却是什么事也没有。小寒怔住了,喃喃道:「莫非传说竟是假的?」却见远岫俯身下去,原来她正走到了那繫着长绳的黄叶旁,望着黄叶怔怔出神。 小寒等得不耐烦,驱使赤月向远岫而去,赤月却不知怎么了,低嘶阵阵,绝不肯挪一步。他无奈,只得下马,向远岫走去。 远岫蓦地回神,叫道:「小寒,不要!」那一步却早踏出。 小寒一步踏出,听到远岫唿声,陡觉不妙,却已来不及,眼前风云变色,剎那间,风声如啸,风起云涌,满地黄叶飞扬旋转,一齐向少年扑来。 小寒变色,风声之中,他看到,这奇丽的景中杀机四伏,漫天黄叶美丽如幻,却成了世上最可怕的武器,铺天盖地,避无可避。 黄叶渐渐迫近,小少年立定的身形依旧岿然不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黄叶来势,寻机闪避,然而黄叶漫天,竟无一丝空隙。 在这绝险关头,忽然一只手伸来,将他扯入阵法深处。 转眼又是风和日丽,天蓝如碧,叶灿如金,仿佛刚才的风生叶起只是南柯一梦。 小寒回头,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温和明净的眼睛,一种熟悉的温暖感觉蓦地从心底涌起。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身朴素的青布衣服,漆黑的长髮随意以一根竹簪束起,如玉的容颜流转着温暖如春风的笑意。碧空下,叶海中,他就这样站在那里,眉宇间淡定从容,仿佛脱离了尘世,远眺着红尘,明净如天空的眸却带着淡淡的喜悦,望着方脱险境的小小少年。 在那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小寒的心奇蹟般地平静安定下来,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忽然找到了皈依之所,长久以来的悲伤与痛苦、艰险与磨难瞬间烟消云散。 「你……」小少年刚吐出一字,忽然听到一身马嘶,赤月?! 那人眸色变了变,放开抓住小少年的手:「你在这里等我。」身形一闪,瞬忽不见了,转眼,牵着一匹火红的老马出现。 小寒望向赤月,脸色不觉一变,只片刻分离,老马身上,血迹斑斑,纵横无数的,竟是累累伤痕,那是被黄叶所伤的痕迹。 「赤月它竟然……」小少年的胸口仿佛有什么被堵住,再也无法成言。老马却是欢喜无限,偎依到小寒身边,发出低低的呜喑。 那人含笑,轻抚赤月的鬃毛,赞嘆道:「好马,在『黄泉碧落阵』吃过大亏,难为它竟能记得,更难得明知危险,在主人有难时,它还是沖了进来。」赤月仿佛也听懂了他的赞赏,欢喜的在他身边厮磨。 第45页 小寒一怔:「你怎么知道赤月曾到过这里,莫非那个消息竟是真的?」说到后来,声音微颤,显见心中激动之极。 「若不是真的,你又怎么能到这里?」 小寒欢喜地大叫一声,急声道:「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你……你快带我去见他!」 那人淡淡笑着望向他:「你就只想见他吗,别人你都不管了?」 小寒一愕,顿时想起:「姐姐……」 那人的笑容有片刻的凝滞,眸中闪过一丝怅惘,瞬息而逝,依旧笑意温暖:「她似乎去破坏阵眼了,身上有伤,还这么逞强,全是为了你呢。」 这阵法如此厉害,阵眼岂会轻易被破?姐姐是找不到他,才选用这个兇险的法子吧,小寒脸色变幻,咬了咬唇:「我们快去!」 远岫走到阵眼,却是一块岩石,石边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头挽双鬟,一身浅红的衣衫,见她到来,拍手喜笑道:「大姐姐你总算来了,无韵等得好累啊。」 她有些意外,总以为在阵眼遇到的会是极大的危险,却不料竟是一个瓷娃娃般的小姑娘。 「大姐姐想破了这『碧落黄泉阵』么?」无韵笑得无邪。 远岫浅笑:「不错。」 「可是夫人叫无韵守住阵眼,所以要让大姐姐失望了。」无韵的语气仍是那么活泼,灵巧,叫人无法对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起敌意,只是说话间已拔出两把细长的剑,闪电般向远岫刺来。 远岫依然微笑着,身形翩然,随着剑势退让,那两剑早落空。 无韵一声低叱,双剑交错,如疾风暴雨般展开攻势,那满地的黄叶,仿佛也被她的攻势带动,漫天捲来。这小小少女,竟已练成了逐日谷的绝学「天瀑」! 只是敌人依旧从容。 远岫仿佛闲庭信步,一步步缓缓踏着,每一步,必在小少女剑法的空隙,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击竟完全击在了空处。 无韵的目透出惊惶,她咬了咬牙:「你再试试这个!」剑势骤然慢了下来,隐隐竟有风雷之声。 远岫脸色凝重起来,她当然识得这是「天瀑」最高一层境界「移海」,眼前无韵面色苍白,额角渗出汗珠,显见以她的功力,也是勉强使出这一层剑法。 她心念电转,却决不稍停,衣袖飞舞中,双掌蓄势,不敢稍有轻忽。 无韵的剑愈慢,双剑刺出,赫然划了个圆,满地的黄叶忽然一齐唿啸,腾空而起,却牢牢圈定在剑圈中,形成一道壮观的风叶之柱,声势骇人之极。 仿佛一瞬间,远岫已被叶柱淹没,那两柄细剑,如毒蛇般,掩在风中向她噬来。 这一击,惊天动地! 远岫亦变色,顾不得引动内伤,出手不敢留情。她身影如魅,衣袖挥出,被叶绞为片片蝴蝶,那道叶柱已被她撕出一道口子,衣屑飞扬中,一掌翩然拍出。她的姿势仍是那么美妙,只是掌势诡异,已用上「月魂」的阴寒之力。 无韵花容失色,哪顾得上伤人,剑法散乱,眼见要被一掌印上前胸。 倏地一条长绳似从天外飞来,闪电般卷向远岫,绳子尽头,赫然是那片金叶,破空而来,风声隐隐,显见力道霸道之极。远岫微微一笑,似早料到,不避不闪,縴手中途转折,竟是要硬撼这凌厉的一击。 无韵跌跌撞撞,终于脱出远岫的掌势,脸色煞白,「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那边,「叮」的一声,远岫一指弹中金叶,身形飘飘,被那股霸道至极的力量震飞。 只听一声惊叫:「姐姐。」小寒不知从哪儿跑出,惶急地看向她。远岫空中一个轻盈的转折,翩然落地。却似呆了一般,怔怔望着长绳的方向,神气迷惑,似是欢喜,又似悲伤。 「姐姐,你怎么了?」小少年担忧地望着她。 远岫恍若未闻,神色恍惚,良久,她颤声轻唿:「朱栖……」 长绳来处,再无声息,那人竟不肯相见吗?远岫心中茫然,浑不觉两行清泪已缓缓而下。 「姐姐,」小寒心中忧虑更深,「你不要哭,姐姐……」远岫身形飘飘,已向长绳来处掠去。远远的她的声音传来, 「小寒,此阵兇险,站在原地别动。我很快回来。」 小寒大急:「姐姐!」拔腿欲追,忽然脖颈处一片冰凉,耳边一声:「站住!」他停步,见无韵挡在前方,一张秀丽的小脸全无血色,手中细剑却正指着他的咽喉, 「我奉命守住这个阵,不管如何,都不能让你乱闯。」 小寒怒道:「你还不是让我姐姐闯过去了。」 「那是因为我输了。」无韵的嘴唇也已失去血色,身子摇摇欲坠,只有执剑的手依然那么稳定。 小寒大是气恼:「你杀了我我也要去找姐姐。」勐地伸手一推,眼前小少女竟应手而倒。他大感意外,伸手推了推她,叫道:「喂,喂!」 无韵倒在地上,面白如纸,已经昏迷过去。 黄叶地中,远岫听风辨位,寻踪而追,转了几转,已能看到前面模煳的人影凝定不动,一时间,心中悲喜难辨,竟有几分情怯。 她放慢脚步,缓缓走近那人,模煳的眼中,那人的身影渐渐清晰,她却在瞬间脸色惨白。 蓝天黄叶间,少年一手执枪,凛然而立,身上多添了几道伤口,显得颇为狼狈,但神情,依旧倔强而骄傲。 第46页 「夕无?」心一点点纠结,疼痛得几乎无法站立,然而,她终究还是轻轻地笑了出来,喃喃道,「连再见一面都是奢求了吗?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她的笑容渐渐浸入眼眸深处,然而泛起的却是茫然的神气。 那样的神气,无悲无怨,只有一片孩子般的茫然无措,第一次,叫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心中染上了莫名的哀伤。 「你……不要这样。」少年皱了皱眉,不习惯地说,语中难得地带上了温柔安慰之意。 远岫却恍若未闻,风吹干了泪眼,飞舞的青丝下,风华绝代的容颜不带一丝表情,只有那一双湖水般的眼眸仿佛还能见到波光微微闪动。 「我,见到月神了。」少年无措之下,只能搜肠刮肚地找能引起女子注意的话题,自然地,将方才所遇提起。 远岫眼波一闪,似有所动,但终是什么也没说。 脾气终于按捺不住,少年紧了紧手中的枪,怒道:「你不是想要答案吗?好,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答案。」转身,再不顾失魂落魄的女子,决然而去。 她的眸中终于有神光慢慢凝定,默然无言,跟随少年而去。 黄叶尽头,古木参天,鲜花环抱下,寂寞地立着一座孤坟。 远岫的眸瞬间被刺痛。 「爱妻朱门冷氏之墓 朱栖敬立」 寥寥十二个字,却仿佛天地都已崩塌,一直坚信着、守候着的世界瞬间分崩离析。蓦地,胸口一股炸裂般的疼痛扩散开来,直达四肢百骸,眼前阵阵晕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强忍许久的喉口腥甜终于喷涌而出。 耳边似乎听到夕无的惊唿声,伤势又发作了,不过,这已不再重要。她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解脱般的轻松,就这样休息,也好。 「可怜的孩子。」似乎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髮丝,那般轻柔怜惜,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在梦中感受到的母亲的手。 不,我并不可怜,她在梦中挣扎着说,我只是追寻自己想要的,即使失败,也不后悔,我已得到了答案。可是,为什么还会有难以忍受的疼痛? 如细雨飞花般的箫声呜咽响起,渐渐消除了她浑身剧痛,唯有心头那一点,却始终有什么在烧灼,在凌迟,疼痛得几乎将她淹没。 「姐姐,姐姐……」箫声渐渐远去,耳边换成了熟悉的声音,小寒?她把他忘在了碧空黄叶之中,一惊,骤然醒转。 她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屋子里。 眼前是小少年焦灼的面容,担忧的眼神。她望着他,费尽力气,将唇角轻轻上扬:「小寒,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那样一个笑容,映入小少年眼中,却如万箭穿心。小寒凝定她,眸光变幻,久久,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字一句道:「姐姐,我看到他了。」 他?远岫一怔,蓦地领悟,苍白的脸上笑容瞬间凝固。 「夕无都告诉我了。」小少年低垂着头,字斟句酌地说,「即使他是我师兄,也不可原谅。」眼前又浮现了那人的身影,如墨的长髮,如玉的容颜,带着超脱红尘的淡定从容,风华无限。他语声渐轻,而话中的寒意却比万年冰霜更加寒冷:「他该死!」 那样冷酷的一句话叫她陡然一惊:「小寒?!」 小少年却已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柔声道:「姐姐,你好好养伤。」 她只是望着他的眸,那一双黑眸暗如夜空,竟是深不可测,哪像一双孩子的眼睛。「小寒。」无法阻止不安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她望着小少年,一字字道,「 不要伤害他。」神色,认真而凝重。 小少年眸中光芒一闪,随即淡淡一笑:「姐姐放心,他毕竟是我师兄。」仿佛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他忽然皱了皱眉,撒娇般抱怨道,「姐姐真坏,就关心师兄,把我抛在那个阵中也不管我。」 她的心思瞬间被歉疚淹没,拉过小寒的手,低低道:「对不起,小寒,我把你忘了,以后再不会了。」 小少年眸中莫名的情绪闪过,然后伸手,勾住女子的纤细的尾指,展颜一笑:「就这么说定了,姐姐可不许赖皮啊。」 「云轻寒,你给我出来!」门外忽然传来愤怒的叫声。 小寒呆了呆,飞快地说了一句:「姐姐,别说我的去处。」躲到了床下。 这个小魔王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远岫一愣,郁结的心中也不觉泛起一丝淡淡的好奇。 「啪」一声,门被噼开,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拄着一把几乎比她人还高的剑,摇摇晃晃地走进,面上依旧带着重伤后的枯黄惨澹,语气却凌厉如剑,「云轻寒呢?我要杀了他。」 无韵?小寒究竟做了什么,叫小姑娘这么气愤?说起来,那时候小寒似乎和无韵一起留在了「黄泉碧落阵」中,难道是小寒用了什么法子胁迫小姑娘才能出阵的?她心中一动,淡淡笑道:「你找小寒做什么?」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小姑娘双目赤红,只是不断地重复,蓦地,一串泪珠扑簌簌落了下来,强忍不住,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说不尽的伤心委屈,重伤的身子似乎也有些站不稳了。 这小姑娘,竟似比她还难过呢。远岫嘆了口气,柔声道:「你强行使用『移海』,内力反噬,五脏六腑都受到了损伤,又被月魂的阴寒之力侵入,伤势不轻,这个时候应该好好养伤才是。小寒得罪了你,等一会儿我叫他给你赔罪。」 第47页 「怎么赔罪,怎么赔罪?」小姑娘哭得更伤心了,「他那样羞辱我,只有杀了他,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无韵……」远岫有一丝恍惚,伸出手来,想安慰小姑娘,冷不防一道剑光闪起,饶是她缩手得快,掌心已被划出一道血痕。 「姐姐!」小少年的惊唿响起,下一刻,无痕雪亮的剑光闪电般向床下刺去。 却有一缕细细的红色闪现,灵蛇般盘旋一圈,只听到细微的喀喇声,「啪」半截断剑落地,无韵手持着剩下的半截剑,呆了呆,又扬起向床下砍去,却蓦地眼前一黑,手足酸软,倒下,落到远岫柔软的怀抱中。朦胧中,仿佛听到远岫温柔的嘆息:「伤得这么重,还是好好休养才是。」 将小姑娘放在床上躺好,她有一瞬间的恍神,直到感觉有人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衣袖。扭头,小寒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床底钻出,仿佛一个做错的孩子般,规规矩矩地站在她一旁。 她望向小少年,神色渐冷,久久不语。 「姐姐。」小寒偷眼看了下她的面色,怯生生地叫。 她神色微缓,潋滟如波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小少年,「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我……」小寒迟疑了下,终究无法抗拒那样的注视,吞吞吐吐道,「我为了出那个阵法,确实对无韵用了一些手段。」 「哦?」她神色不动,淡淡而道,平静之下,却似乎有莫名的压力压迫着面前的小小少年。 「那时……」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小寒咬了咬唇,又道,「那时她昏迷过去,我怕她醒来对我不利,就将她的外衣撕成布条绑住了她。」 她不语,好好一个女孩子外衣被他撕碎,的确是莫大的侮辱,但若只是这样,无韵岂会羞愤至此,不顾重伤,非要将小寒斩杀? 似乎无法矇混过去啊。小少年垂头,低低道:「她醒了后,我胁迫她带我出去,哪知这小丫头倔强得很,无论吃什么苦头都不肯听从,所以我只好……」他嘆气,终于将最难启齿的地方一气说出,「只好威胁她,如果她不肯听从,我就将她剩下的衣服都脱光。」 「只是威胁?」她似笑非笑地睇着小少年,眸中锐利的光芒闪过。 「我真的撕了。」所以倔强的小姑娘终于接受了胁迫,却羞愤至此! 「好小子!」蓦地一声冰冷的怒叱声响起,闪电般的黑色直袭小少年的心头;同一刻,红线如缕闪现,挡在了小寒面前。两道朦胧的人影一合即分,只听一声巨响,地面轰裂,尘土飞扬又落定,现出金衣少年愤怒的面容,乌沉沉的铁枪击在一边,伺机而动。 「夕无,」远岫皱眉,「小寒还是个孩子,虽有不是,罪不致死。」 夕无冷冷扬眉:「难道我逐日谷之人就这么白白被人欺负了去?」 「谁说的。」门外忽有柔婉慵懒的声音接口,黑衣女子掀帘而入,一瞬间,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落入了屋中。 她其实长得并不很美,眉失之淡,眼不够大,唇也略厚,不够完美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神韵,细长的目眼角微微挑起,眼波朦胧如雾中的碧海,娇艷的唇边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神秘笑意,蕴含万种风情,衬着那一头如云的青丝,妖娆的身形,那妍媚竟已入骨。 这就是兰兮夫人的本来面目吗?竟是如此的……妖娆丰姿,魅惑众生! 夕无的眼神却骤然冷去:「你来做什么?」 似乎未注意到少年的冷漠,黑衣的夫人嫣然一笑:「我只是希望你莫忘了,无韵固然是你唯一的妹妹,但云轻寒也可能是我逐日谷未来的主子。这件事并不是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 此话何解? 远岫诧异地望向小寒,却见小少年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似是忽然忆起什么般,脸色变了变。 夕无眸底光芒变幻,良久,终于慢慢收起手中的枪。 「云公子……」兰兮夫人嫣然一笑,正要说什么。 「我不愿意。」小寒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她的话,眉宇间,决绝而抗拒。 「不愿意?」兰兮夫人忽然轻笑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久远的往事,雾一般的眼眸暗沉下来,「又是一个不愿意的啊。只是,谷中规矩如此,容不得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小少年却不退缩,神色倔强,冷声道,「我云氏一脉早已脱离逐日谷,这什么劳什子的谷规与我何干?」 「脱离?」那一瞬间,黑衣夫人眼眸蓦地阴沉,眼底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涌动,只一剎那,风平浪静,妩媚天生的女子忽然优雅一笑,「难道你不知道,十一年前,你爹爹已经回到谷中,叩首认罪,请求谷主将他重列门墙?」 小少年神色陡然一震,直觉叫道:「不可能!」 然而,一旁的金衣少年在那一剎那脸上也忽然涌现奇异的神色,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有着逐日谷血脉的人,总有一天会皈依故土。」 可能吗?小少年的心仿佛忽然被什么刺中,脸色瞬间苍白无比,爹爹会抛弃他们母子,回到这个地方来?可若不是,该怎么解释他的不辞而别? 「小寒。」担忧的声音响起,肩上忽然多了一只纤美的手,掌心处传来淡淡的暖意,瞬间平息了他的惶惑。回头,女子的眉间虽有不解,却依然温柔而关怀。他的心在剎那间重获力量,抬头,望入对面逐日谷中的两人,清清楚楚地道:「我云轻寒,与逐日谷无半点关系,我绝不会娶骆家之人。」 第48页 「你!」金衣少年的眼底怒潮汹涌,掌中的铁枪骤然发出嗡嗡的蜂鸣声。 「夕无,」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阻止了少年的愤怒,小寒身后,苍白的女子眼波如幻,神色间仿佛了悟了什么,淡淡而道:「让我和小寒单独谈谈。」 十.蓦然回首 「小寒,为何瞒我?」直到屋中只剩下两人,连重伤的无韵都被带走,一片寂静后,女子徐徐开口。 「我不是有意瞒你。」小少年似有些苦恼,皱了皱眉,「这些事是娘亲平时当故事讲给我听的,我从没想到它会是真的,直到骆夕无告诉我 ,赤月马带着的那片金叶出自逐日谷,我才忽然意识到,娘讲给我听的也许就是事实。」 「云家竟是出身于逐日谷?」 「是。」小寒点点头 ,「这个故事娘讲给我听过很多次。」他闭上眼眸,仿佛又听到了那温柔的声音在娓娓叙述,眼眶不自觉地有了一点酸涩,缓缓的,将当年的故事一字字重复: 「从前有个少年,出生在一个了不起的武林门派,那个门派在一个山谷中,有绵延如海的翠竹,四季不败的鲜花,美丽如世外桃源。他们相传的武功十分厉害,每隔几年便会派出弟子出谷行侠仗义,排解纷争,几乎每一代以谷中弟子名义行走江湖的都是一时俊杰,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传说。数百年下来,那个门派在武林中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江湖上无数少年都梦想着能进入那里,成为谷中弟子,学到这神奇的武功,然而山谷的位置十分隐秘,谷外还有一片世上最美丽的黄叶地,外面的人一进去就会迷失方向。 「门派由两家轮流掌管,每一代,两家都会挑出一批优秀的孩子进行特别训练,再从中选出最优秀的作为下一任掌门人。少年很幸运,出生在其中一家,从小就被作为掌门的后备人选培养,到了十五岁那年,他出色的天赋,惊人的武艺帮他击败了其他对手,成为了下一任掌门的唯一人选,所有人都说,他会成为谷中百年来最出色的掌门人。他被派到谷外歷练,而他也不负所望,在腥风血雨的江湖中歷练五年后,便已经成为无人可比肩的一代大侠,并且,遇到了一生的知己与至爱。 「然而谷中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了维繫两家数百年来亲如一家的关系,歷代的掌门后备人选都必须娶另一姓的女子为妻,更毋论是下一任掌门。早在他出谷之初,他的长辈便为他定下了妻子。他此时反悔要娶谷外的女子,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他被召回谷中,长老们苦口婆心地劝说,他的未婚妻子更是勃然大怒,竟暗中派人去杀害他喜爱的女子。 「但少年的脾气何等强硬,认定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肯改变,后来又发现未婚妻子的阴谋,他又是伤心又是气愤,终于彻底与师门闹翻,退了婚约,捨弃了人人垂涎的掌门之位,更因此被逐出了门墙。从此带着心爱的女子浪迹江湖。」 「那个少年就是你爹爹云逐宇?」远岫静默地听着小寒的叙述,低声问。 「我后来才知道,娘告诉我的就是爹爹的故事。」小寒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淡淡苦笑,「我小时候总嫌娘老是只讲一个故事,现在才知道,其实她早知自己活不长,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我记住爹爹的故事。」 那样淡淡的苦涩下,掩藏的可是肝肠寸断的哀恸? 「小寒,你娶了无韵吧。」微微犹豫后,她终于缓缓吐出自己的想法,「做错了事情,就要承担责任。」女孩儿的名节何等重要,这孩子素来任性妄为,终不能任他这般无法无天下去。 少年却没有如她想像般激烈抗拒。苦涩渐退,他的眸中涌出一种说不出的的情绪,抬头,静静地、专注地看着她,淡淡问:「这是姐姐的看法?即使我心中有其他人也无所谓?」 那么平静,然而那眸中却是那样的神色,仿佛不顾一切地想要摧毁什么,颠覆什么,在这样的决绝中,隐约有一簇火焰在燃烧,灼灼耀华。 远岫竟有些不敢对上小少年的眼神,只是幽幽一嘆:「小寒,你还小……」 「我已经十四岁了,」少年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地可怕,再没有往昔的天真表象,「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一窒,仿佛第一次发现,小寒望向她的目光早已不再是个孩子的目光,这个她一心守护的孩子长大了。那目光那样灼热、专注,即使冷定如她也不觉感到了一丝慌乱,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他……本已想好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不过,如果是姐姐的话……」望见她不再冷凝的神情,小少年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笑,眸中隐含狡黠,「姐姐的话小寒还是听的,若姐姐真的认为我还是娶了无韵好,那即使以后我和无韵都会痛苦不堪,想看两厌,这桩婚事我也会答应下来。」 「小寒……」这孩子始终知道最能打动她的是什么呢,她轻嘆,终于不再坚持,「我会帮你坚持你的决定,即使要与整个逐日谷为敌。」 清风、竹林,夕阳绮丽。 无边的竹海中,夕无背负铁枪,负手而立,头微微抬起望天,依然那般傲然卓绝。 远岫相携小寒走出林中竹屋,望着孑然立于天地间的金衣少年,久久不语。 「云轻寒,你可决定了?」风捎来竹叶沙沙的舞动声,带着夕无冰冷的话语。 第49页 「我不会娶骆无韵。」小寒依旧只是淡淡的一句,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我可以向骆姑娘赔罪,但云轻寒绝不会再与逐日谷有任何关系。」 闻言,金衣少年终于低下头来,望向小少年,唇角渐渐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轻轻说了一个字:「好!」眸中,一点点冰霜凝结,在一剎那,凛冽的杀意骤起,「既如此,拿你的性命来赔。」 「夕无,」远岫却在一瞬间挡在了小寒身前,皱眉道,「小寒有错,让他给令妹赔罪,或打或骂都无二话,何至于要他性命?」 夕无的脸色微变,也不看远岫,只是冷冷道:「云轻寒,躲在女人后面,还是个受伤的女人身后,你算什么男子汉?」 「姐姐,」身后,小少年含笑,坚定地推开了她,「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小寒自己该解决的事。」 她的心蓦地焦躁起来,然而低头,望见小少年坚定的眼神,终究让了一步,回头,望向夕无,一字一字道:「夕无,你岂能伤害一个武功全失之人?」 夕无怔了怔,似想起了什么,神色变了变,良久,忽沉声道:「好,我可以先遵照诺言把他的伤治好,帮他恢復武功,然后再杀了他为无韵报仇。」语声中身形晃动,如电欺近,蓦地抓住了小寒的腕,「跟我走。」扭头,望向欲随后跟来的女子,淡淡道,「有人在师母碑前等你。」 轻轻一句话,却仿佛旋转了天地。远岫身子勐然一震,剎那间手足酸软,几乎无法思想。 只这片刻,少年拂袖,金色的身影挟带着小寒如鹏飞起,消失在林中。 黄叶尽头,寂寞孤坟,青衣孑立,形影相弔。 望着那一抹青色的背影,她仿佛全身气力都已被抽尽,,再没有一丝力气抬步,只能怔怔地望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影。 布衣、芒鞋,如流瀑般的墨黑长髮随意披散身后。装束似乎变了很多,可是,她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无双的风姿,沉静的气韵,一如当年,如无数个午夜在心头所镂。 仿佛听到了身后的动静,青衣男子的身形轻微地颤抖了下,似要回身,却终于没有动作。 「朱栖……」曾在心头百转千回的名字终于自舌尖滚出,颤动如她的心跳,她几乎忍不住想上前,然而…… 「云姑娘。」熟悉的温柔语音唤着陌生的称唿,她全身血液瞬间冰冻。 目光下意识地落到石碑上,「爱妻朱门冷氏」,六个字,字字如刀,剎那间肢解了她的心!她蓦地咬住了唇,直至面上再不剩一点表情,慢慢地,冷冷地开口道,「为何要见我?」 「我欠你一个解释。」男子并未回头,温言回答,平和的语调温柔而疏离。 她双手握拳,指甲几乎将掌心掐碎,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冰冷彻骨:「既如此,先前又何必逃?」 「那只是因为……」朱栖似在苦笑,手不自觉地轻抚身前的石碑,嘆息道,「这么多年来,我终究还是勘不破。」 她无法言语,只觉一点寒意从心头起,一丝丝侵遍全身,勾唇,费尽全身气力,缓缓挽起一抹笑,却不知是嘲笑他还是自己。 原来,她只是他勘不破的迷障。 「如今已勘破了吗?」她居然笑了出来,冰冷的语中渗入一丝嘲弄,「既然勘破,何必背对故人?」 「云姑娘,」仿佛察觉了她心情的激盪,男子有一瞬间的迟疑,终还是温言说了下去, 「她重伤之际,我曾允过她,终生不再见你一面。她虽已不在,我却无法背弃自己的诺言。可是我终究不得心安,我……还欠你一个解释。」 他究竟把她当作了什么!悲哀混杂着怒意一丝丝膨胀,几欲喷薄而出,他对她只求心安了吗?指不自觉紧了又紧,掌心的刺痛却仿佛已麻木。抬头,虽知他看不到,依旧漾出浅浅一笑:「可我已经不想听了,无论什么样的解释都不再重要。我来见你,只是想告诉你,云轻寒被夕无带走,有生命危险,你若还念师门之情,就把他救出来。」说完,转身,决然而去,再不回头。 墓碑之畔,青衣男子静静伫立,也不知过了多久,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女子背影消失的方向,温和明净的目中涌动着说不出的情绪,原本淡定从容的眉间悲哀莫名,风吹过,淹没了一声低低的嘆息:「远岫……」 竹林之中,女子疾走如飞,到后来,早已不辨方向。胸口,气血翻腾如沸,她却毫无所觉,只是茫然飞奔,直至再忍不住,呕出一口滚热的鲜血。 手攀住一根细竹,终于支持住沉重的身子,她只觉四肢百骸无一不疼,连魂魄都仿佛欲离体而去。 只是,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努力直起身来,苍白的面上犹有一丝浅笑,连泪都无法淹没。 风拂过,捲动竹叶片片,沙沙的声音竟似在呜咽。竹叶声中,忽然有轻微的嗤嗤声响起,几缕绝细的银光掩在竹叶中向她噬来。 暗算吗?远岫眼波一闪,似有所觉,眸中露出了淡淡的嘲意,却无一丝心力闪避。 银光愈近,已能看清细细的银针上闪着幽幽的蓝光,这针上竟餵有剧毒!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在逐日谷中用如此阴毒的暗器偷袭! 远岫却依然动也不动,目光缥缈,落于远方,眼看要伤在银针之下。在这绝险之时,异变陡生,尖啸声声,有无形的劲风弹出,眨眼间,尽数将银针击落。 第50页 「哼,愚蠢!」熟悉的声音响起,低柔而无情。竹林上空,灰影如云飘落,古怪的面具下,一双宝石般的目中第一次带上了复杂的感情,似愤怒,似怜惜,似责怪,却又有一丝欢喜。 月神?!竟然这般轻易地进入逐日谷腹地。 竹林中有慌乱的脚步响起,灰衣的月神眸中微现蔑意,回身,向竹林深处虚空一击。 一身惨唿传来,声音娇嫩,居然是个女子吗?月神身形一晃,再出现时,手中已多了一个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带着恐惧的表情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 那样远的距离,竟能轻易隔空击中她,眼前的人真的只是一个凡人吗? 月神望向她,眸中渐渐染上一层冷酷的光,柔声开口:「你若肯交代,我可以杀了你。」温柔的口气,仿佛死已是最大的恩赐。 少女的身子开始颤抖,这个神秘的男人,仿佛全身都带着一种诡异的力量,轻易让她感到了恐惧。 「我……」她只交代了一字,蓦地一口黑血吐出,瞳孔光散,转眼香消玉殒,竟然早已服下了致命的毒药。逐日谷泱泱名门大派,什么时候居然开始用这般阴毒的手段? 月神却似毫不意外,只冷冷一笑,回首望向竹畔重伤的女子。 她依旧带着淡淡的嘲弄笑意,茫然望着远处,即使刚才近在咫尺的惨烈死亡都未能唤起她一丝注意,惨白的唇边兀自带着鲜艷的血迹,红得触目惊心。 月神眸中神色微微一变,伸手抓过远岫的脉门,蓦地冷哼出声:「好,真好。你居然……」望了望面前女子的神气,居然没有再说下去,一手贴上了远岫的后心,一股柔和的内力输入。 淡淡的暖意流过经脉,强行拢回了她几欲离散的破损内力。收手,月神眸色暗沉,语声低柔,却越发寒意森森:「好个云逐宇,教的好弟子,生的好儿子!」低头,望向面前憔悴苍白的女子,冷酷的眸中终于现出一点柔意,轻嘆:「岫儿,你还在怪我吗?」 几乎有些陌生的称唿入耳,她身子蓦地一震,流散的神思终于有一丝回聚,有多少年了,这个人没有再这么唤她?这个她曾经唤作…… 「爹爹……」几乎是失神地,她低低叫出一声。 多少年前,在那冰冷的月宫中,稚龄的女娃儿摇摇晃晃地扑向清隽秀逸的男子,奶声奶气地唤着爹爹,收穫的,尽是疼爱与纵容,直到一张面具隔断了所有的温情,光芒流转的眸中再不见一丝情绪,年幼的女孩终于不得不接受「天月」的称号,与其他人一道仰望天月宫中神一般的存在。从此不再有父,只有高高在上的月神大人。 月神抓住远岫腕的手轻微一颤,随即淡淡道:「敢把我女儿这般欺负,我要他生不如死。」 寥寥几字,天地间却瞬间瀰漫出血腥之气。 竹林中忽然有了其他声响,渐渐接近、清晰,是无数人奔跑的脚步声,如此轻微,轻功修为委实不容小觑。然后,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响起:「何人擅自闯谷?」人随声现,一个中年汉子出现在林中,黄色的布衣,黑色的丝绦,背负一把极阔的剑。 黄衣人一眼瞥到地上黑衣少女的尸体,脸色变了变:「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谷中使毒伤人!」一挥手,周围风声掠过,蓦地现出十几个同样打扮的黄衣人,将两人围在当中。 月神微微冷笑一声,却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黄衣人脸上不觉难看起来,含怒道:「尊驾如此狂妄,是欺我逐日谷无人吗?在下骆成,倒要请尊驾给个说法。」反手拔剑。 还未触到对面剑柄,忽听到对面灰衣人淡然而道:「我心情不好,你们最好滚开,不要惹我大开杀戒。」 竟然这般不屑一顾!骆成一愕,不怒反笑:「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在逐日谷撒野。」握剑一拔,冷光如电,阔剑如蛟龙出鞘。 月神蓦地转头看向他,剎那间,骆成不由心头一窒,泛着金属冷光的面具后,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渐渐浮现冷酷的笑意,望着他,轻轻说了一句:「找死!」。剑招未成,手中剑忽然就从中间断为两截,只觉喉间一疼,热血如泉喷涌,他睁大双眼,至死都不明白那半截短剑是如何插上他的喉头。 恐惧瞬间染遍了每一个人的心,没有人看到月神是如何出手的,只见到同伴瞬间成为一具可怕的尸体。这人的武功竟已练到了无形无迹之地!然而护谷之责,不容退避,短暂的沉寂后,不知有谁叫了一声:「一起上!」 剑光四起,交织成天罗地网,可惜,那网却那般脆弱,但见灰色的身影如飞鸟划过,惨唿声此起彼伏,血雾迷濛中,黄衣的人影一个个倒下,剎那间,清雅竹林化作修罗地狱,上演着无情的屠杀。 最后一刻,终有人闪过那一击必杀,腾手发出一枝响箭,尖利的声音划破静寂的天空,如亡者悽厉的长唿。示警箭发出,那人露出释然的笑意,下一刻,喉头已被一双冰冷的手握住,毫不留情地一扼。 转眼尸横遍地,林间归于沉寂。血色的竹林中,月神负手而立,身上不染半点尘埃,眼中却微微露出了寂寥之意。身畔,扶竹而立的女子脸色煞白,紧紧咬住唇,曾经潋滟的眸光彩黯淡,似是极力忍住了要说什么。 「岫儿。」他伸手扶向女子。 然而,苍白的女子却踉跄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冷然道:「我的爹爹已经死了。」 第51页 手僵在半空,目中忽然就有了怒意,开口,冷如冰霜:「好,好!居然为了逐日谷这几条贱命与我反目,既然这样,我索性多杀几个,消我心头恶气。」说罢,拂袖,盛怒而去。 血绽如花,碧绿的竹上,斑斑尽是血迹,连她一身一头俱是。她的心始终如冰冻结,那个人还是这般冷酷绝情,人命在他眼中竟比草芥不如。 苦笑下,她摇摇晃晃欲离开这可怕的修罗屠场。忽然,一只满是鲜血的手伸来,扯住她的一足。低头,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抬起,气若游丝地叫道:「你不能走。」 竟然还有活口?她一愣,微微一喜,俯下身问:「你伤得怎么样?」 「我没事,不过……」那人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忽然压低声音悠悠道,「你有事了。」 不祥的阴影瞬间罩上心头,站起,见金色的身影如流星划过,倏忽出现在竹林之中,脚下那人声音一变,嘶声叫道:「少谷主为我们报仇,这个妖女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热泪中,声已哽咽。 夕无望见这惨烈的修罗场,神色骤变,一把将那人从地上揪起:「你给我说清楚点。」 「这妖女从西边奔来,不知为何大发狂性,兄弟们本是好意拦住问问她,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 夕无默然,西边是师母的墓地,她应该见过师父了吧,师父一定狠狠地伤了她……转头望向远岫,开口,冷漠如高山冰雪:「云姑娘,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样问她,想必已给她定了罪吧。她弯唇,忽然就微微笑了起来:「说什么呢?」有这样一个人证在,她百口莫辩,何况,已经什么都不重要了。 夕无的目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将头扭过,不再看她,蓦地开口道:「将她拿下!」声音不自觉有了一丝轻颤。 远岫只是一径浅笑,仿佛嘲弄般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跟你走。」目光稍转,望向那个一口咬住她为兇手的黄衣弟子。那人状似畏惧地退了一步。她目光骤然凝定,那小小的一步微微不平,分明有一足微跛! 竹林外群山绵延,当站在那片山下时,即使远岫,也在瞬间被震慑住了。 沿坡而上,俱是巨石垒就的屋子,式样古朴,气势恢宏,一间间连绵而去,竟仿佛没有边际。如血的残阳落在石屋之颠,金红的光芒反射出无限庄严。 这便是逐日谷真正的面貌吗? 山脚下,一名黄衣弟子匆匆迎来,对夕无施以一礼:「少谷主,诸位长老在议事厅等你。」 夕无似怔了怔,望了远岫一眼,眸中闪过一缕忧色,吩咐,「先把她押入石牢。」目送女子远去,他转向黄衣弟子,仿佛不经意地问,「师父知道吗?」 「我已经知道了。」一个温和的声音接过话来,青影闪动,风姿出尘的男子出现在他身旁。 「师父!」夕无不由惊喜。 「听说你抓了云轻寒?」朱栖温雅的眉目中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轻易让夕无垂下了头,吶吶而道:「他欺负无韵。所以我……」 「他和无韵都还是孩子,孩子的胡闹怎能当真?」朱栖轻嘆,「现在人呢?」 「他身中『情丝缭绕』,我将他送入了镇魔洞中。」 「什么?!」一瞬间,那个云淡风轻的男子也不觉失色。 「师父也不必太过担心,洞中那人虽然古怪,但小寒毕竟是他的……」仿佛有什么忌讳般,少年顿住。 眼中神色变了几变,青衣男子垂眸微微嘆息:「也只好如此了。」想到另一件事,神色间忽然沉郁下来,望了眼自己一手教出的弟子,缓缓开口,「听说有人一口咬定云姑娘杀了人?」 「是。」夕无点头,「是三长老的弟子李洞。」 「人呢?」 「在后面。」夕无回头,怔住,身后一排弟子中,哪有李洞的身影,心中骤然涌起强烈的不安,可是……「云姑娘她自己也没有否认。」死者的伤口明明是天月宫武功所为,他岂会冤枉了她。然而望见师父的神色,他陡然惊住,「师父……」 那一瞬间,那个飘然出尘的男子淡定的神情蓦地碎裂,如此强烈深沉的痛苦注入他一贯远离红尘的温暖眼眸,似是痛极,轻颤的手不由自主捂上了心口。 她竟是不愿求生了吗? 乍听夕无那句话时,他有一瞬间忘了唿吸,直到不曾预料的剧痛绞碎了心,再也无力掩饰自己的心情,垂眸,几经吐纳,决心已定,他缓缓开口:「我要见她。」 师父竟然主动要放弃那个誓言?夕无心中惊到了极点,不觉失声:「可是,你承诺过……」 「只是从此不见她……」他笑得清浅,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声音却清淡如风,「夕无,你该知道『暗无天日』的存在。」 阴冷幽暗的石室,头顶碗口大的地方透入一点天光。她坐于黑暗中,茫然望着头顶那道光,直至那光渐渐转暗,化为一方星空。 石门移开的声音,门口处现出那人风姿清雅的身形,青衣、芒鞋,竹簪束髮,如玉的容颜,淡定的眉目,即使在那般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难掩沉静从容的气韵。 石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终究,还是她先沉不住气,嘲弄一笑:「不必遵守诺言了吗?」本以为麻木的心又开始微微发疼,他一直是风姿出尘的,十年离别,竟越发飘然出世,仿佛已脱离了尘世。 第52页 他不答,转向她,眉微微皱起:「为什么要这么做?」 质问她吗?她冷笑,心不住下沉,空荡荡的连疼痛都无法感觉,仰首,定定地望向头顶碗口大的星空。耳边却听到那个熟悉的温柔声音缓缓而道:「人绝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 胸口蓦地一震,他……竟然是相信她的?心头微微柔软,然而心如劫灰,终究倦怠地一言不发。 「远岫……」他轻嘆,终于唿唤出这个名字,眉目间忽然现出说不出的疲倦哀伤之意,「你真这么恨我,要用这种方法惩罚我?」 闻言,她有些疑惑地望向他,想了想,忽然就清清浅浅地微笑起来:「不,我不恨你,我只是累了。」 只是累了啊。 「远岫!」强撑的淡定终于现出一丝裂缝,男子沉静的面容蓦地闪过深沉的痛苦。 浅笑盈盈的女子却不容他多说,悠悠接口道:「其实这里挺好。夕无对我算是不错了,有床有褥,一日三餐,甚至还备了伤药。只是……」她顿了顿。 「什么?」他问。 「可惜没酒。」她拍了拍不离身边的红漆葫芦,自逃离五湖会后,一路狼狈不堪,葫芦始终未有机会添满。解下,忽然就向朱栖抛去,「你帮我把酒添满,我谢你。」 他侧耳倾听风声,精准地将葫芦接于手中,心中的苦涩几欲溢出。她为添酒谢他,原来他们之间已生分至此,只是,这本就是他想要的,不是吗? 「除了酒,什么都好吗?」他失神地喃喃而道,「你自幼尊贵……」 又被女子微冷的笑声打断。 「你可知这十年来我是怎么度过的?」她不再看他,闭眸倚床,淡淡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这十年来,为了等你,我始终没有离开扬州,为了躲开天月宫的追寻,也为了能活下去,我在扬州各个青楼弹曲献舞,整日周旋在各色人中间。天月宫的人找不到我,因为他们绝想不到尊贵的天月会去青楼卖艺。」她的神色依然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她的眉间仍有悲伤,却已无一丝怨怼。 朱栖的心已碎,只有他才能了解远岫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受了多大的折磨。当年天月宫中那个骄傲的少女,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小宫主为了他,实已牺牲太多。 「远岫,你……怨我吗?」不该问的,这一问,十年苦修,青灯古佛,俱付流水,只是,心弦颤抖得那般厉害,叫他全无一丝力气控制。 怨吗?她失笑,十年等待,一朝成空,情无所寄,怨又何益? 「我会努力遗忘。」她睁眸看他,淡淡而笑,眸如水色无痕。这个名字曾是心尖的刺,亦是十年的痛,而她,决定转身。 相逢一笑,相忘江湖。 早知道的,十年前,就已错过,十年来,他日日清修,长伴佛前,只求得到足够的力量让心平静。原来,到这一刻,他终究还是无法承受吗?可是他甘愿承受,甘愿承受啊,只要她能放下,如当年般平静自在。恍惚中,仿佛又见到了十年前有着清淡笑靥的美丽女孩…… 十一。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清冷的月宫,浩瀚的幻海,清甜的桂花香气瀰漫空中。 幻海之畔,素纱裹面的青衣小宫主在六名彩衣宫女的簇拥下出现,迎向月桂树下仗剑而立的少年。 据说,这少年破了宫门口月宫侍女布成的时轮逆转之阵,一路上打败了月宫七名高手,通过了幻海之中神妙的「黄泉碧落阵」,一路所向披靡,直杀到千月幻海边她居住的广寒楼。 「是你?」见她出现,少年似乎微微一愣,随即现出温暖的笑意。 是他?她亦有些意外,月桂树下,少年一身白衣染血,神色已疲,却难掩丰神如玉,含笑的目中带着淡淡的暖意,是在扬州城毁了天月宫眼线泓碧庄的少年呢。眼下,十二时轮使为了他破例一起出宫,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大胆,只身杀到宫里来了。只是宫中高手如云,机关重重,他艺虽高,也休想轻易脱身。 心下不知缘由地微微有些浮躁,语声却寒冷如冰:「擅闯天月宫者,死!」扬手,六名侍女随之而动,七彩缎带漫天而起,袭向白衣含笑的少年。 「天女之阵?」少年面上闪过淡淡的讶异,长剑龙吟而出,居然直直冲入七彩阵法中。剑花如雨,剑气如霜,纵横飞翔,瞬间搅乱了七彩阵形。月宫武功纵然精妙,月宫侍女却从无实战经验,顿时慌了神,阵法现出破绽,但见剑光卷过,满天彩色缤纷,侍女手中缎带寸寸而断。 她冷眼旁观,不觉惊讶,这少年小小年纪,剑法竟精妙如斯,久战之下,犹有余力破阵!扬州城中,未有机会一较长短,此时正是机会,心中忽然就有了几分雀跃。 「退下!」低眉掩住眸中闪动的光芒,她冷声吩咐,徐徐摘下面纱,那样一张皎若秋月,纯如冰雪的绝世姿颜便直直撞入白衣少年的眼中。心志坚定如少年,在那一刻也不由恍神,剑势不由自主一缓,任由月宫侍女如潮而退。 下一刻,青衣小少女手一挥,金色长鞭倏地扬出,如蛟龙飞电,击向剑光裹住的中心。 一声脆响,长剑坠地,居然这般轻易取胜了吗?她一怔,见对面少年面染潮红,眼神迷离,已是摇摇欲坠。桃花醉!她蓦地醒悟:千月幻海,桃花欲醉,他虽顺利通过了千月幻海,却不可避免地中了幻海之上漂浮的雾气「桃花醉」,桃花醉本无毒,但遇上月宫侍女挥舞的以「离魂帕」制成的七彩缎带,顿时产生气血上涌,酥筋醉骨的异效。 第53页 就这么轻易获胜了?真是……无趣啊。顿时意兴萧索,正想命侍女擒下他,冷不防,少年身子晃了晃,居然向她这边倒了过来。她一怔,本该退开,鬼使神差的,居然伸手扶他,电光火石间,她骤觉脉门一疼,少年滚烫的手指如铁箍般抓在上面,整个人已被他扣入怀中。 「小姑娘,你还是这般不防备人啊……」耳边似乎听到少年低低的笑声,那么近,甚至能感到他温暖的鼻息。然而她却见到那只制住他的手上,汗一滴滴渗出,青筋根根凸起。 脉门被制,她浑身使不出丝毫气力,却神色不动,只是淡淡而道「桃花醉的滋味不好受吧?」 「嗯,这么小心,居然还是着了道儿。」少年温雅的声音依旧低低笑着,赞嘆道,「天月宫果然名不虚传。」 她垂眸,又望向那只手,心中估量着「桃花醉」发作的程度,唇边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现在放了我,刚才的无礼我可以不计较。」 「有道理。反正现在的我也没法一直制住你。」春风般的温暖笑意依旧轻轻荡漾着,少年居然同意了她的话,顿了顿,又道,「不过……」 心中闪过不妙的感觉,她骤然警觉。 「我却不是那么甘心。」话音方落,少年蓦地挟持着大惊失色的她向后退去,顺势一倒,扑通一声,两人同时落入幻海中。 「我不会游泳……」落水前,她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少年含笑的声音低低响起。 水——果然是她命中的劫数啊。 她清醒时已是满天星辰,浑身湿透的白衣少年晕迷在她身旁,恍惚记得落水后她惊惶失措,失去意识前,是少年抓住她奋力向前游去。 那是怎样的意志,方能抗拒「桃花醉」醉骨酥心的诱惑滋味?她怔怔地注视着少年温雅的眉目,如玉的容颜,不觉出神。 淡淡的月光照在四周,入眼,是熟悉的地方。月之祭坛?蓦地回神,一天中第二次大惊失色,她惊得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 孤处于幻海中的月之祭坛是天月宫的禁地,平时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妪负责打扫,弟子擅入者格杀勿论。只有每年的冬至日,月神才会领着她一人从月神殿下水底秘道来到这里祭拜。 少年竟会带着她逃到了这里!真是会挑地方啊。月宫弟子不敢接近这里,而她不会游泳,水底秘道的出口又设在月神练功室的座下,她岂敢去惊扰正在闭关修练的月神。 该怎么办呢?瞥了眼兀自昏迷的少年,十四岁的小少女第一次愁上眉梢。 初秋的晚风吹过,透骨的阴冷。差点忘了,浑身都湿淋淋的,困于月之祭坛的事她既无计可施,只有暂时放下,且顾眼前。 掠了掠凌乱的发,她举步欲进屋,却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回头,望向少年同样湿透的白衫,清澈如湖水的眸中闪过挣扎,片刻,终于轻嘆一声,俯身,伸指,依次轻轻压上少年的人中、太阳、风府、曲池诸穴,直到对上那双温暖如秋日的眼。 「醒了?」她收手,不动声色的问。 「醒了。」少年的目光迅速地在四周打了一转,明净的眸中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望向小少女微微一笑,「多谢。」 「不必。」她冷哼,「桃花一醉,春风十里。我只是助你恢復神智,哪那么容易去除药力。」 「怪不得使不出一丝力气。」少年却似毫不担忧,只是一径微笑,「看来我们要在这里多呆一段日子了。」 「喂,」望着少年悠然笃定的模样,忽然就兴起了毁损这份沉静的念头,她弯了弯唇,现出一缕奇异的笑,「你就不怕我的手下找来抓你吗?」 少年却似笑得更愉快了,悠然道:「若真是如此,小姑娘何必让我醒来?只怕这个地方他们不是无法进入,便是不敢进入,你又不会游泳,才要把我弄醒的吧。」 居然这么快就想通其中关窍,她有些气恼,想了想,索性直言:「不管怎么说,十天之后月神出关,你必须在这之前带我离开这里,否则,我私闯禁地固然要受罚,你只怕性命难保。」 闻言,少年目光一闪,笑意微敛:「姑娘是在为我担心吗?」 她咬了咬唇,冷声道:「扬州城中,你待我甚好,我总不希望你命丧天月宫中。」 到底是小姑娘,语声中终究透出了几分柔软。少年望向她,心中不自觉也有了几分柔软,含笑道:「好,我也不希望你受罚。」 星光灿烂下,少年秀逸的眉目间流转着淡淡的温柔,笑容如春风和煦,说不出的动人,月宫中似乎从来没有这般温暖的人呢,小少女看得不觉有些发呆,迟疑了下,忽然过去抓住他臂拉起。 「喂,你做什么?」少年似乎吓了一跳,第一次失了镇静。 「夜寒露重,我背你进屋,把这身湿衣服换了吧。」小少女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 「我只是希望你早点恢復,早点带我离开这里。」她回头,望向被她负于身后的少年,却蓦地一愣,月光淡淡而照,她分明看到,少年如玉的脸庞染上了可疑的红晕。 「你脸红了?」她清冷的声音也染上了一抹惊奇。 「放我下来。」少年似有几分恼怒。 她却反而愉快起来:「到屋里自然会放。」 第54页 带着淡淡的笑意的清冽声音入耳,少年忽然就沉默下来,似乎很少听到她这般真心的愉悦呢。眼中复杂的情绪掠过,怔怔地凝望背他前行的女孩。 月光下,小少女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两道重叠的人影淡淡投射身后,仿佛已交融在一起。 屋宇最外进是洒扫老妪的住处,门窗缝隙处,隐隐透出微弱的火光。她礼貌地敲了敲门,片刻后,吱呀一声,门被打开,看清面前站着的老妪时,她心中陡然一窒。 眼前的妇人,白髮如雪,驼背眇目,苍老不堪,那一张鸡皮密布的脸上竟满是刀疤纵横,丑陋到了极点,也可怖到极点!她虽年年随月神来此,却从未这般清楚地见到洒扫人的面目,此时乍一相见,也不免心生寒意。 然而纵是心中惊惧,小少女却未流露出一丝异色,只是淡淡一笑,指了指身后药效未过的少年。 老妪扫了他们一眼,独目中忽然有了奇怪的波动,退了一步,让出进门的位置。 屋中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泥墙未粉,桌椅残损,屋子中间却生了一盆火,旁边铺着厚厚的稻草。她心中不由一动,难道这老妇人早料到落水的他们要进来吗?俯身,将少年在稻草上安置好,在那双黑眸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婆婆……」刚想开口,蓦地想起老人又聋又哑,根本不可能听懂她的话,正为难时,老妪却过来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里屋。 里面有什么吗?她诧异地望向老人,只见老人一张丑陋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独目中透出和善之意。她心中一暖,回以一笑,依老妪的示意进入里屋。 推开房门的一剎那,她顿时惊呆了,里屋竟是意想不到的精雅:锦绣芙蓉被、玉色流苏帷,瑶琴挂壁,书列满架,临窗的书桌上,烛光明灭,一个龙形螭纹的小小铜鼎香菸裊裊;窗外,幻海氤氲,烟波流韵,一池水色如画。 与外面的粗陋仿佛完全是两个世界。 床上放着一套衣裙,老妪指了指衣裙,掩上房门退了出去。原来是要她进来换下湿衣吗?她走近拿起衣服,不觉发怔:雪白的棉布中衣,鹅黄的丝织襦裙,配以同色的锦缎刺绣束腰……俱是上好的质料,她一件件换上,越发惊疑不定,这衣物竟仿佛为她量身裁就,合身之极。 扭头,触到一物,她的目光剎那间凝住,瑶琴之畔,悬着一卷微微泛黄的立轴,上面一行清秀的行书:「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字迹灵秀飘逸,尾处并无落款。 她如遭雷击,手止不住颤抖起来。这熟悉的字,熟悉的字…… 这洒扫老妪究竟是什么人?她的卧室为什么会这幅字?心中战慄不止,小少女蓦地冲到门口,推开房门,熊熊的火焰旁,白衣少年盘膝而坐,静静调息,除此之外,哪见一个人影。 她更不迟疑,直接往屋外跑去。忽然,「小姑娘……」温柔和悦的声音响起,止住了她的脚步,火堆旁,白衣的少年微微睁开了眸,含笑道,「那位老婆婆很快会回来的,你不用急着找她。」 她怔住:「你怎么知道……」 少年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眸,继续调息。 她却忽然留意到一事:「喂,你怎么不把湿衣服脱下来烤烤?」 「不必。」不知是不是火光映上,少年的脸似乎有些发红。 这个人……她皱起眉头,望了望屋外,迟疑,终于返回内屋,片刻后,一床锦被向少年兜头罩下,小少女清冽如泉的声音响起:「你用被子焐着,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烤。」 「真的不必。」少年的脸更红了。 小少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比女孩子还忸怩?」 一柱香后。 「哎呀,真对不起。」滚烫的灼烧感从指尖传来,小少女手忙脚乱地扑灭了白衣上的火苗,望着焦黑残破的衣服下摆,她歉意地望着少年。 「没关系。」锦被中的少年依然温和地笑着,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似乎有心事?」否则怎么会烤着了衣服都没发现? 「我……」她皱起眉头,咬了咬唇,良久,仿佛下定决心般,缓缓开口,「你能走路了吗?」 「应该还可以吧。」 「那……你换好衣服到里屋来吧。」 里屋。 望着室内精雅的布置,少年也不觉发怔,小少女的目光却只是落在那幅字上,默默出神。许久,忽然低低问:「你看这字怎么样?」 「清秀飘逸,灵气十足,好字!」 小少女的唇边浮现微微的笑意,幽幽道:「在我居住的广寒楼上,琴室之壁,悬有一幅旧画,画中一树红梅,娇艷无伦,落款『姬飘零『,与这捲轴上字迹如出一辙。」 姬飘零?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少年心中不觉一动。 身边,小少女已接着说了下去:「姬飘零,是我母亲的名字。在我六岁那年,她与爹爹不知怎么起了争执,一怒之下,抛弃了我们父女,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那清冷的声音不带一丝幽怨,少年的心却蓦地一颤,不觉望向她。暗淡的烛光下,小少女面上犹有微微的笑意,然而他却分明感到有一股极淡的哀伤瀰漫开来。心忽然有些微的疼痛,无言中,他伸过手来,默默地握住了小少女的手,然后,他看到,有淡淡的水气在她眸中瀰漫开来。 第55页 「你怀疑那位老婆婆她……」迟疑了下,他缓缓开口。 「不,不可能。」她蓦地抬高了声音,「娘今年不过三十出头,而她……」身后忽然传来了门的响动声,她止住说话,回头望去。门口,老妪提着一篮果子,对他们微微而笑,走进来,放在书桌上,拍了拍篮子,示意他们来吃。 小少女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挣脱了少年的手,冲过去,抓住老妇的腕,勐地拉起衣袖。 枯黄的手腕上,赫然有着一块五芒星形的烙印。 泪瞬间涌出,模煳了双眼,那是星辰海弟子的终生烙印,而与逐日、天月齐名的星辰海,正是母亲的娘家。 「你是谁?」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声音也失去了往常的清冷。 对面,老妪在最初的惊愣后,却只是望着她温柔而笑,那样一张狰狞可怕的脸上竟因那满溢的慈爱而柔和起来,仿佛有一种奇特的美散发。 不,不可能的,小少女蓦地放松手,踉跄退了一步,昔日的娘亲风华绝代,如今三十许人,正是风姿灿烂时,而眼前的妇人如此苍老丑陋…… 然而,她以前从未注意到,除开可怕的面目,老妪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竟那般优雅动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洒扫僕妇? 她咬了咬唇,突然将老妪拉到外屋,从火堆旁捡出一根烧焦的木棒,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上:「你是谁?」 瞥到地上的字,老妪的脸色起了急剧的变化,忽地站起来,用脚快速抹去了地上的字。但小少女何等固执,很快又写了一遍:「你是谁?」老妪再抹,她再写,几遍后,老妪忽然呆住,望着脚下的字,手足发抖,竟无法再抹。 足下,只有六个字:「娘 岫儿很想你」。 老妪独目之中泪光隐隐,神情复杂,似有无限欢喜,又无限绝望,片刻之后,忽地掩面,发出了无声的呜咽。 这一刻,存心试探的小少女也呆若木鸡,焦黑的木棒从手中滑脱,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老妪缓缓抬起头来,朦胧的泪眼中无限温柔慈爱,她弯腰,捡起小少女掉落的焦木,慢慢写了一行字:「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熟悉的清秀字迹入目,她浑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娘!」再也没有疑惑,扑上前,紧紧地搂住了老妪。老妪回抱住她,不由泪流满面。 一旁,望着这一幕,少年的眼眶也不觉发热。望到老妪腕上烙印的一剎那,他已蓦地想起姬飘零是谁,星辰海之主姬零落的双生妹妹姬飘零,本就是在逐日谷骆兰兮之前江湖上最出名的美人,书画双绝,灵慧无双,昔日下嫁天月宫主云浅月时,引起无数江湖少年扼腕,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人人都说双方的联姻意在联合抗拒如日中天的逐日谷,却未料到这段婚姻竟这般收场。 正唏嘘间,他脸色微微一变,望向窗外。 「好一个母慈女孝!」窗外忽然传进冰冷的声音,话音未落,窗子倏地四裂,浅灰的人影飘然而入。老妪的脸色瞬间大变,立刻将怀中的小少女拉到身后。 窗口处,立着一个极清隽的灰衣男子,与小少女足有七八分相似,宝石般璀璨的目不带半分表情,却有一股冰冷彻骨的气息瀰漫开来,他目光微微一转,落到小少女身上,冷冷开口:「天月,你好大的胆子。」 月神!竟然是正在闭关的月神!小少女的脸色瞬间惨白,然而,望了老妪一眼后,她坚决地推开了老妇人遮蔽的身影,上前一步,泪光盈盈中,冷声质问:「你为什么骗我说娘抛弃了我们?」 「哦?」月神薄薄的唇似乎挑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冷笑,「难道你希望我告诉那时才六岁的你,你娘变成了这个样子?」 小少女微微一怔,回头,触到老妪苍老丑陋的面容,只觉得心一点点碎裂,无法言喻的悲伤疼痛瞬间淹没了全身,开口,声已哽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月神的声音冷如万年玄冰,朝小少女伸出一只手来,语中带上不耐,「天月,这不是你该问的事。过来!」 她却动也不动,只是望着月神的眼睛,渐渐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就连我自己的母亲也不是该问的事吗?」 月神的瞳孔骤然一缩,声音低沉下来:「不要惹我生气。」 小少女却铁了心一般,伸手紧紧抓住老妪的手,居然冷冷地笑出声来:「生气?你凭什么生气?」笑声未已,泪蓦地一滴滴滑落下来,她却依旧紧紧地盯着月神的眼睛,毫不退缩,一字字,慢慢吐出,「以月神的身份,还是父亲?」 「你!」仿佛有风暴忽然自月神的眼中涌起,他伸出的手蓦地收回,又以更快的速度拂出,目标却已换作老妪。但小少女自幼随他习武,对他何等了解,早抢先拦住,但见金光骤然一闪,金色的长鞭如灵蛇跃出。 月神目中怒意大盛,然而小少女却不待他发作,长鞭一绕,缠上自己的脖颈,另一手拉着老妪快速地退了一步,冷冷道:「你要伤害她,不如先杀了我。」 「嘭」一声,月神一掌狠狠击在地面,尘土四溅,有片刻模煳了他的面容,尘埃落定,再现出他的面容时,他居然奇异地恢復了平静,光芒璀璨的双眸渐渐寂定,唇边忽然现出一缕奇怪的笑:「傻孩子,你始终这么天真。」 第56页 这是什么意思?小少女正自惊讶,忽觉身子一软,缓缓倒了下去,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老妪怜惜、悲伤、歉疚的微笑。难道竟是她下的手? 再次醒来天尚未明,她躺在里屋精緻的绣床上,温暖的锦被盖在身上,四周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她掀被起身,冲到外屋,却仍是未见一人。心头不由惶惑起来,母亲呢,她怎么样了?还有那个少年,是不是被月神抓走了? 她冲到屋外,正要寻找,却见天空上方骤然一明,随即映红了半边,心中一颤,忽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她不敢多想,立刻向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石砌的祭坛顶层,艷红的火焰沖天而起,火光外,白衣少年虔诚地双膝跪地。她的目光在一剎那聚焦在火光正中熟悉的身影:如雪的白髮,佝偻的身形, 伤痕累累的面上带着一缕平静的笑意。 「娘!」脑中瞬间空白一片,她无法思想,下意识地扑向火中,却蓦地身上一紧,身后有谁牢牢地抱住了她,她拼命挣扎着,只想去火中抓回她的亲人。但抱住她的那人力气却出奇地大,耳边,仿佛有人在大声吼道:「你醒醒,你娘已经死了,你就让她安心去吧。」 胡说,他一定是胡说,好好的人怎么会死!她挣扎地更用力了,直到肋间一麻,软软地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上方,白衣少年温雅的眉目间仿佛也染上了无限的悲伤,目光却无限温柔地看着她。 你胡说!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泪汹涌而出,瞬间沾湿了少年的衣。少年抱着她跪下在地,面朝火焰,柔声道:「小姑娘,我们一起送前辈最后一程吧,你不用太难过,她走得很安心。」 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仿佛全未听到他说什么,满满的疑问几乎要胀裂。为什么,为什么?八年分离,一朝重见即成永别,难道是……她心头骤然一沉,失神道:「难道是因为我,因为我与她相认……」所以害死了她?脑中仿佛有什么炸裂开来,嗡嗡作响,混乱成一片。 「小姑娘,你醒醒,不关你的事,你娘是自愿的。」少年一贯温和的声音也带上了急迫,几乎是恐惧地摇晃着她的肩膀。 「自愿?」她茫然地望入少年的眸,那一双眸,清澈如五月的天空,此时却也染上了难以名状的焦灼与悲伤,这人是最后守着娘的人呢。心中渐渐恢復一点清明,她轻轻问道:「娘临终前交代什么没有?」 少年的眸中闪过挣扎,终于缓缓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说。」他偏过头,不忍再看小少女的神情。 「娘交代了什么?」怀中,小少女蓦地拔高了声音,无法抑制的哀痛流泻而出。他心如刀割,用尽全身力气方控制住不言不动。 绝望的光渐渐染上她潋滟如波的眼眸,她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火光中,世间最亲的人被无情的火舌吞噬,泪已流干。 一坯黄土,简陋的墓碑,肝肠寸断的女孩,少年望着这一幕,不觉已痴。然而下一刻,金光闪动,少年神色微微一动,却不闪不避,任由金色的长鞭缠上颈项。 对面,小少女的脸色极白,目中闪着不顾一切的光芒:「娘究竟告诉了你什么,你为什么说她是自愿的?」 少年的神色却是异常的平静,淡淡道:「你若想知道,就与我打一场,打赢我了就告诉你。」 「好!」二话不说,她撤回鞭,冷冷道,「你的剑丢了,挑一件趁手的兵器。」 「不必了,我空手就行。」少年垂下眸,温言道。 她目中闪过怒意:「我不需占你的便宜。」 少年却依然一派温雅,淡淡道:「「彼此彼此,你也未用上天月宫的秘学妖娆丝。」 那只是因为她年纪幼小,还不能纯熟运用而已。终究没有心力过多解释,她不再说话,扬手,金色的长鞭闪电击出,竟挟带着风声隐隐。 少年的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天月武功以阴柔诡谲见长,小少女这一鞭却劲力十足,显是将满腔的悲愤郁恼都贯于其中,这样,她应该会好受些吧。他身子晃动,仿佛游鱼般从鞭影中滑开,分手一错,向小少女背心袭去。 却见金光又起,鞭影重重,仿佛巨浪般压了过来,空气中劲风四射,瞬间将他包围。少年的神情不由凝重起来,身形如电,掌出如风,每一掌,都虚虚对着少女鞭法的空门处。 小少女却浑然不惧,出手迅若奔雷,鞭舞长空,竟隐隐带上了尖利的啸声。那声势,铺天盖地,瞬间将少年困于其中。 退无可退!少年站定了脚步,一掌迎了上去,小少女却恍若未见,绝不退缩,鞭如灵蛇,缠上他的臂,将收未收之际,他一掌斩上小少女的腕。 长鞭脱手,他的袖也在瞬间四分五裂,留下臂上狰狞的血红鞭痕。 小少女额上汗出,唿吸微微有些急促,然那样迅勐的挥鞭后,满腔的悲愤宣洩了大半,渐渐冷静下来。她望了望落在地下的金鞭,神色变幻,良久,咬了咬唇:「我输了。」 「不,」少年却摇了摇头,柔声道,「你没输,所以,遵照约定……」他忽然皱起了眉,望向不远处。 屋檐下,月神静静而立,也不知立了多久,冰冷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隐隐带着杀气:「天罡战气!你是云逐宇的什么人?」 少年淡淡一笑,拱手,弯腰,从容施了一礼:「正是家师,晚辈朱栖,拜见前辈。」 第57页 「好胆色!」月神忽然冷笑起来,「原来你就是毁了我泓碧庄的那人,好大胆子,居然还敢找上门来。」 少年却不慌不忙:「晚辈冒昧,只是想请教前辈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值得你特地跑来天月宫送死?」月神连连冷笑,却也泛起一丝好奇,「说!」 「暗月心舞。」少年迎着他的目,一字一字念出,「请问前辈,这可是出自天月宫?」 四个字念出,连月神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变,半晌,冷冷答道:「天月宫中,没有这种舞。」 少年的脸色也变了:「没有?那前辈可知此舞出自何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月神的笑意更冷,「何况,小子,你马上就是一个死人,知道这些又有何用!」冷笑声中,他身上的袍袖忽然无风自鼓,无形的杀意骤然笼罩四周。 少年不惊不惧,蓦地纵声笑道:「能与前辈一战,死而快哉!」无形的战意骤然高涨。 「慢着!」却有清冷的少女声音响起,青衣小少女慢慢地走到两人中间,一字字,清清楚楚地道,「他是我的。」隔断了一触即发的形势。 月神皱起了眉:「天月,你胡闹什么?」 「他是我的。」她冷冷地重复一遍,却不看月神一眼,「我的对手,我要亲手打败他,不用你插手!」 月神眉头一扬,似要发怒,不知怎的,强压下来,冷声道:「好,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任你处置,你杀不了他,我亲自动手。」言罢,袍袖一挥,身影如电消失。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小少女身子一软,跌在地上,一系列的变故早消耗了她太多的心力,刚才的打斗又过度透支了体力,终于再支持不住。 「天月姑娘。」少年吃了一惊,过来扶她。 「不要叫我天月。」小姑娘厌恶地皱起眉,「我的名字叫云远岫。」 「是,云远岫,我叫朱栖。」他温柔一笑,对她伸出手来。 她望向他,眼前,少年眉目温柔,唇边含笑,仿佛浑身都洋溢着淡淡的暖意,心头蓦地一热,她伸出自己的手,放入了少年的手心。 以后的日子,他们日日比武,互有胜败。那是她一生中最恣意的日子,在流汗与体力的消耗中慢慢淡忘刻骨的悲恸,只剩对武学、对胜利最纯粹的追求;那也是他一生中最甜美的日子,那个悲伤而美丽,坚韧而骄傲的女孩儿就这样一点点在他心上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而她终于知道母亲将一本日记留给了朱栖,里面有母亲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悲欢离合。却要她十五岁及笈礼后方能看。 「既然是娘的遗愿,我会等。」她说。 私下里,他也再问过远岫「暗月心舞」的事,天月宫的小宫主却茫然不知,于是他知道,月神所说都是实情,他势必要继续踏上旅途追寻。 只是始终不放心伤痛欲绝的女孩,直到看着她一天天坚强起来,他方能放心离去。 一月期限转眼将至,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 那日,她始终没有望他一眼,他终究没看清她眼中是否有泪。通过秘道经过月神殿时,她对那高高在上的月神说了一句:「你说过,一个月任我处置。」 她亲自送他出了天月宫大门,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而他甚至没来得及留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 三个月后,华山脚下,他遭遇时轮使伏击,她奇蹟般地出现在他面前,轻轻一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从此,生死与共。 番外 扬州慢 扬州三月,烟花繁盛,烟柳绝胜。 瘦西湖畔,碧草如丝,蝶舞莺飞,衬着一泓碧水,潋滟湖光,无限妖娆。 日已暮,人渐稀,却有辚辚车声打破春暮静寂,慢慢驶来,压着青石板的小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带着淮扬之地独有的悠闲韵味。 青牛,乌车,赶着牛车的皂衣车夫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下徐徐出现,如一幅流动的画卷。 码头旁,游船上,老张头本已恹恹欲睡,此时不觉精神一振,奔上岸招唿道:「爷,可要游湖?」 「大胆!」牛车未停,车夫却蓦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瘦泛黄的脸庞,眸中闪动冷厉的光芒,倏地一鞭抽了过来。 就在这瞬间,老张头已看清车夫衣角绣着的月牙,泓碧庄?车上的主儿居然是泓碧庄的人!顿时魂飞魄散,连鞭子也忘了躲。 眼看一鞭子就要结结实实地落到老张头身上。 「夏安。」马车中忽然传来泉水般清冽的声音,流转着淡淡的柔和温婉。 这低低的一声却令车夫神色陡变,蓦地使力收鞭,低头弯腰,垂眉敛目,恭恭敬敬地等待车中人的指示。 却有另一个活泼娇婉的声音从车中传出:「夏安,这车中怪闷气的,去湖上玩玩也好。」 「是。」车夫恭敬答应,睇向老张头,神情復转倨傲,「混帐东西,还不快去准备?」 「是是是!」老张头浑身冷汗直冒,几乎连滚带爬地回到船上,握住长篙的手不觉颤抖不止。 雕着恶鬼噬日图的车门缓缓打开,里面先探出一只手来,滋润如蜜,温软秀美,修剪圆润的指甲染着鲜艷的蔻丹红,白色的袍袖以金线绣边,华丽无双。 那手扶着车门,就听那活泼娇婉的声音笑道:「我先下去了。」 第58页 车上,俏生生探出,好生娇美的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年纪,如蜜的肌肤,灵动的双眸,微红的双颊鲜艷无伦,如雪的白衣一角用金线绣上双芙蓉,真宛若画中走出。 老张头眼睛不觉发直了。 「小宫主,你快点啊。」小姑娘好奇地向外探望着,笑声如银铃飘荡。 「若溪,是你慢了呢。」清浅的笑声逸出,老张头只觉眼前一花,车下已多了一人。 她似乎与那个叫若溪的小姑娘差不多大,却是一身素净的青衣,甚至面上头上也裹着青纱,只露出一对潋滟温柔的目,虽看不清面目,却依然掩不住举手投足间的绝代风姿。 若溪不觉嘟起嘴来,跳下车,跺脚道:「小宫主,你又欺负我。」 青衣小宫主眼波一闪,浅浅而笑,那一瞬间,仿佛湖光水色全消融在她醉人的眼波之中。 老张头看得呆了,连害怕也忘了。 「船家,快开船啊!」若溪早拖着青衣少女跑到岸边,不悦地瞪着老张头。 「师父并不准我坐船。」青衣小少女有些迟疑,「要不我们在岸边走走吧。」 「哪有来瘦西湖不坐船游湖的。」若溪不悦地翘起嘴来,「我们可是难得来一趟。」 夕阳残照,湖水如碧,温暖的春风捎来若有若无的青草香气。 船行湖中,划过水波荡漾,满眼落花树影,水鸟蹁跹,说不尽的心旷神怡。 只是…… 「船家,你怎么开船的!」白衣小姑娘恶狠狠地瞪着老张头,船头,青衣小宫主委顿在地,一对明润的水眸早失却光彩。 「这个……」老张头吓了一跳,看清情形,迟疑道,「莫不是晕船了?」 「晕船?」若溪疑惑地看了青衣少女一眼,「那怎么办?」 「只有赶快回岸上了。」 恰在这时,「救命啊,救命啊!」前面忽然传来唿救声。 水面波浪涌动,一圈圈涟漪散开,波心处,一个红色的人影载沉载浮。 「似乎有人溺水。」若溪疑疑惑惑地开口。 「船家,救人要紧。」船头,青衣小少女强忍不适,低声开口。 船向红色的人影靠近,小宫主伸出手来,奇准地抓住了红衣人的手。那手冰凉而粗糙,她紧紧攥住,用力。蓦地一阵大力涌来,竟反把她往下拉去,她应变也算快,内息运于指尖,正要使力挣脱,却觉身后一股力量轻轻一推,顿时失去平衡,滑下船去。 入水前,只看到一张诡异的笑脸。 「小宫主。」耳边传来若溪焦急的叫声,似乎就在身后呢。她不识水性,入水顿时忙乱,被红衣人扯着连呛了两口水,渐渐失去了意识。 船上,若溪跺了跺脚,也跟着跳下了水。 碧波荡漾中,若溪宛若游鱼徜徉,手腕轻翻,蓝光乍起,斩向红衣人抓住小宫主的手。 那一剑好不狠厉! 红衣人变了脸色,闪身欲避,哪及若溪灵活自如,只觉肩上一痛,多了道血口,顿时狼狈不堪,一狠心,转身将小宫主扯着放在身前。 哪知若溪竟似毫无顾忌,剑势丝毫不缓。 红衣人吃了一惊,连忙将小宫主移开,却见剑光闪过,身上又多了道口子。 红衣人吃痛,迫得放开小宫主,回手,拔出背负的峨嵋分水刺,翻身就刺。 只是,怎及得上小姑娘滑若游鱼,出手狠辣,只片刻,遍体鳞伤,蓦地手腕一痛,分水刺掉落,蓝汪汪的短剑已架在喉头。 将红衣人点穴丢回船上,见老张头已将小宫主救上了船,一瞬间,若溪神色变幻莫测,却转眼又恢復了平静。 回头,见红衣人不过十六七的模样,十分清秀的少年,面上稚气未脱,此时正大睁着一双眼,恶狠狠地看着她。 杨柳岸,老牛闲闲地啃着树下的青草,皂衣车夫坐在柳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 「夏安,」小姑娘的声音已带着气急败坏,抱着昏昏沉沉的青衣少女跳到岸上,叫道,「快来帮忙!」 看清眼前的场景,夏安神色瞬间惨白如死,飞快地跳起来打开车门,手禁不住微微发颤:「姜姑娘,这可怎么是好,小宫主好好地出游,现在这样,主上怪罪下来,那我们,我们……」 「慌什么!」若溪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将小宫主在牛车中安置好,眼珠转了转,「你先送小宫主回去休息。」 「可……」 「可什么可。」若溪瞪了夏安一眼,抢白道,顺手将红衣少年丢上车,「给我看紧了。」 「姑……姑娘,我的船金……」忙乱间,老张头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响起。 若溪怔了怔,似乎想到什么,娇美的面容忽然泛起一丝诡异的微笑,拍了拍夏安的肩:「放心,不会叫你受罚,我回去自会交代。」 望着牛车渐渐远去,姜若溪缓缓踱到兀自发楞的老张头身边,犹带稚气的面容绽开一朵笑花。 不知为何,望着那张娇美的年轻面容,老张头的心里忽然起了一股寒意。 若溪一手玩弄着自己湿漉漉的发梢,笑得好不天真可爱:「船家,我们是该算帐了。」 蓝光骤闪。 「啊……」惨唿声乍起,血光瀰漫处,老张头一身俱已染红。对面,浑身湿透的小姑娘依旧笑意盈盈,雪白的衣服纤尘不染,甚至手中泛着浅蓝光泽的短剑亦不见半点血迹。 第59页 「为……什么?」剧痛钻心,老张头几乎已说不出话来。 「因为,你犯错了啊。」小姑娘眨了眨眼,甜甜笑道,手起,剑光闪过,一幅带血的衣襟落入手中,弯腰将地上的断手包入其中,她嫌恶地皱了皱眉,「真脏。」 老张头冷汗直流,几欲晕绝,却依旧不甘心地质问:「错?」 「是的。」小姑娘笑得更甜了,声若银铃,「船家,你不该叫我们坐船,若不是你,我们就不会坐船,小宫主也就不会这个样子。你看,可不都是你的错?」 这是什么道理?老张头只觉神智渐渐眩晕,浑身的力气都仿佛随着鲜血流尽,却再没有力气说一句话。 「而且,你还犯了一个大错,」耳边,小姑娘的声音依旧娇柔清脆,「你不该和那个红衣小子勾结,将小宫主推下湖去。」 什么?老张头蓦地睁大眼睛,「明明是……」一惊之下,他终于又能吐出几个字,却只觉勐然间颊间一紧,已被小姑娘捏开嘴,吐出舌头。 「船家,莫要乱说话,乱说话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她嫣然一笑,说不出的娇俏动人,望在老张头眼中,却如厉鬼修罗,可怖之极。她轻轻扬手,血光四溅,老张头瞬间因剧烈的疼痛清醒过来,却连叫也叫不出了。 地上,血淋淋的半截,赫然是他的舌头。 小姑娘的笑容越发甜美无辜,眨了眨眼,附在他耳边柔声道:「船家,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你为什么要下水去救她呢?我被那红衣小子缠住,腾不出手去救她,她又不懂水,溺死也不奇怪,你为什么要救她呢?」她轻轻嘆息,无限怜悯地望着他,「本来,可以给你个痛快的。」 蓝光却是毫不迟疑地斩向撑船老人的另一只手腕。 「住手!」声随人至,一道雪亮的银光仿佛惊鸿闪过,劲风猎猎,一击之威,竟是充斥天地。 笑意晏晏的小姑娘也不觉动容,不敢轻抑锋芒,身形舞动,闪身而避,迴转之间,剑交左手,右手已多了条银光闪闪的长鞭。 银鞭阴柔,迴转自如;短剑狠厉,招招无情,这小小年纪的女孩,武艺竟有了这般修为! 可惜,对手太强。 银光缭绕,如游龙飞凰,织成银色罗网,将其间一切围困。 鞭渐疲,剑亦软,小姑娘的额头渗出冷汗涔涔。 蓦地,蓝光飞扬,小姑娘居然不顾银光追击,将短剑投向重伤的老张头。 来人脸色一变,中途回剑,将蓝光击落,网顿散。 只这瞬间,小姑娘身形如电,已脱出围困,远远的,兀自传来清脆的笑声:「公子武艺高强,下回再来领教,鳞光剑就交由公子暂且保管了。」 十二。 帘卷西风(上) 十年一梦。 幽暗的石室中,青衣芒鞋的男子陷入遥远的回忆,眉宇间若有若无的怅惘缭绕。 长久的沉默后,他突然开口:「我当初弃你而去,只为一个谜底:当年我师父云逐宇叱咤江湖,折服武林,正当盛年却离奇失踪,这本是江湖中最大的一个迷。只有我才清楚,那是因为一场舞。」 暗月心舞?她在一瞬间想到当年少年殷殷追问的名字。 「我本以为此舞必与天月宫有关,才会费尽心力找寻天月宫,也因此遇见了你。 「从天月宫出来,我本来已经绝望,但没有想到在扬州城中我又见到了这支舞。我更没想到,这支舞竟出自天下武林的圣殿——逐日谷。 「远岫,我知对不起你,可是师门恩重,既有了师父下落的线索,我绝不能放过。只是没想到追寻线索来到逐日谷后,事情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在这儿一呆就是十年。」 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开口,打断他的话,清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我说过,我不想知道。」 「远岫!」淡淡的,悲哀地笑出,「你连你母亲的过去都不想知道了吗?」那日记本该在她十五岁交予她,然而,他却没有能陪到她那时。 她一怔,霍地站起:「给我!」 「等你能平安离开这里吧。」朱栖不为所动,面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垂眸道,「或许,你愿意告诉我当时真正的情况。」 她咬了咬唇,心中恼怒之极,却也知这人素来软硬不吃,决定的事只怕不会轻易改变,心中转了几转,冷笑:「何必问我?那个指正我的弟子应该会说的很详细。」 朱栖嘆了口气:「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李洞失踪了。远岫……」他犹豫了下,又道,「这事已经惊动了三大长老,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哦?」她的眸中忽然现出奇怪的神情,「也许我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朱栖惊讶地扬起眉。 她却不再言语,皱起眉,仿佛在想什么难解的问题,良久,冷冷问道:「我只要能平安离开这里你就会把东西交给我?」 「是。」 「那好。」她忽然露出奇怪的笑容,缓缓道,「你去找兰兮夫人,问她要一个叫冷暖的女子。」 「什么?!」乍听到那个名字,男子的身躯明显震动一下,脸上骤然涌现不可思议的神情,喃喃重复道,「冷暖?」 「你果然是认识她的。「捕捉着男子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她嘲讽般微微勾起了唇。 「不可能……」朱栖失神般喃喃道。 第60页 「她是个秀美的女子,只可惜一足微跛。」 朱栖的神情瞬间大变,似乎只是片刻,他恢復了镇定,「你怎么知道她的?」 「因为不久前我刚见过她……」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若我没猜错,冷暖与你的妻子一定有莫大的关系。」 「的确。」朱栖的脸上忽然闪过奇怪的神色,片刻沉默后,他缓缓而道,「冷暖是我亡妻的名字。」 竹林深处,青翠的竹屋一间间连绵,转圜成圈,他掀起一道道如梦似幻的青色纱帘,直冲环形竹屋中间围出的一大片金色的菊花地。 纯金色的菊,不带一丝杂色,除了正中间那抹明艷的红色。 白玉簪、金步摇,青黛描眉,胭脂染腮,华丽无伦的红色锦衣,将原本弯眉细目的秀美女子妆点出几分格外的妩媚;淡淡的月光落在那一袭火红的衣上,流动着水一般温柔的光泽。 听到身后的声音,她抬眸,望见了一瞬间呆住的青衣淡雅男子,灿烂的笑容浮现唇边:「夫君果然来了。」 「冷暖?」他神情复杂地吐出她的名字,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恍惚中,眼前鲜艷秀丽的女子与十年前狡黠灵动的红衣少女渐渐重叠。 十年前,扬州城,除夕将近。 雪纷纷扬扬而下,将大地铺成白茫茫一片。扬州城中繁华如故,十里大街,熙熙攘攘,张灯结彩,到处都涌满了採办年货的各色人等。 人群中,一身白衣的少年匆匆穿行而过,似乎有什么急事,但穿行虽急,少年脚步过处,竟未留下一个脚印! 街边一角,一个中年汉子目光追随着少年,落到无痕的雪地,不觉现出惊疑之色,摸了摸满脸的络腮鬍子,喃喃道:「难道是他?」 少年在一个铺子前停下,确认了下烫金的匾额上写着「杏林堂」三个字,掀起棉布门帘直接走了进去。 新年将至,大雪纷扬,这药铺之中人似乎也比往常少了很多,此时竟没有一个客人,一个年轻的伙计坐在柜檯后,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盹。 少年轻轻叩了叩柜檯,叫道:「小哥!」 伙计勐地一醒,迷迷煳煳中跳了起来:「客官,客官要抓什么药?」 「小哥,贵堂的吴大夫可在?」少年声音轻柔,说话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和善的笑容,只是笑容中,难掩那一股焦灼。 「大夫啊,」伙计揉了揉眼,终于清醒过来了,「大夫这几天休息,要过了年才恢復看病。」 「小哥,」少年的眉微微皱起,「你看能不能行个方便,我朋友得了急病……」 焦急的话语却被伙计不客气地打断:「客官,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不过大夫说了不坐堂便不坐堂,前两天知县大人的如夫人偶然染病,来请我们大夫,大夫都没有行方便。」说完,还颇自豪地挺了挺胸。 少年的眉皱得更深了,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外面有人哈哈大笑接口道:「朱栖兄,对付这等说不通的人还客气什么,直接进去把人揪出来就是。」 叫朱栖的少年一怔,听出来人是谁,唇边不由现出无奈的笑:「皈一兄,你的消息倒灵通,这么快就找来了。」 门帘骤然被掀开,一股冷风卷带着雪花扑了进来,接着,一身华丽绿色锦衣的贵公子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贵公子不过十八九的模样,墨黑的发,白净的肤,清隽秀逸的眉目宛若水墨描就,唇微微弯起,笑吟吟地带着三分调皮,七分浪荡,眸中一点狡黠却将华贵衣物、俊逸容颜带来的矜贵之气破坏殆尽。 柜檯后,药铺伙计的脸色骤然大变,失声叫道:「柳四公子!」声音抖若风中寒叶。 扬州城中,有谁不识这柳四公子。扬州三霸,水上长风,煮盐柳家,而柳家的四公子柳皈一只区区一人却与两大势力齐名成为第三霸,恶名犹着。长风帮与柳家与寻常市井小民并无干涉,只有这柳四公子,偏偏喜欢混迹市井,横行霸道,为祸乡党之种种恶行,令人髮指。 此时见是他,伙计的腿早就软了,牙齿忍不住格格打架。 柳皈一似笑非笑地瞥了伙计一眼,转向朱栖:「朱栖兄来扬州也不说一声,若不是我的随从无意中看到兄踏雪无痕的轻功,猜想是你,弟便要与兄错过了。」 朱栖微微一笑:「我只是路过,不想惊动朋友。」看了一眼惊怕的伙计,暗暗嘆气,温言道:「小哥,你还是把大夫请出来吧,不然我只有亲自上去请了。」 居然能把威胁的话说得这般温雅无害?柳皈一拍了拍手,嘿嘿笑道:「正是,我也要亲自去请呢,看看什么了不起的大夫,居然这么大架子?」 朱栖的威胁也不知伙计听没听懂,柳皈一不怀好意的话伙计却立马懂了,当下连滚带爬地沖向后面,一叠声地叫:「小的这就去请,这就去请……」 「咦?」柳皈一好奇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我长得有这么像恶人吗?」 「不像。」屋外有人冷冰冰地接口回答,「你根本就是恶人!」 朱栖又是一愣,抢出屋外,雪地中,如青松般笔直立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红衣少年,眉目与柳皈一有六七分相似,虽不及后者俊逸非凡,却也是十分清秀的少年。柳任一,曾是在泓碧庄一战中并肩合作的伙伴呢,朱栖不觉露出喜色:「任一,你也来了。」 第61页 柳皈一随后走出,被指恶人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红衣少年:「五弟,你得到消息倒也不慢。」 柳任一不看他,望着朱栖,一字一字道:「来了,不该不说。」 朱栖苦笑,自从被囚泓碧庄一个月后,柳任一越发性情孤僻,沉默寡言,他肯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极重他们之间的情意,倒是自己理屈了。 「哎呀,五弟,」柳皈一笑嘻嘻地靠前,顺势拍向红衣少年的肩,少年却腿不弯,腰不曲,一瞬间移开了一步,柳皈一的手顿时落空,清咳一声,笑眯眯地道,「五弟的轻功越发精进了。你也不要怪朱兄,朱兄那不是有麻烦在身,无暇顾及和我们打一声招唿吗?」 柳任一惊讶地望向苦笑的朱栖,又望向煞有介事的兄长,挑了挑眉:「麻烦?」 「唉,说了也没用,」朱栖没说话,就听柳皈一一个人在那边唉声嘆气,「你未必肯帮忙。」 柳任一果然上当,皱了皱眉,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字:「帮。」 「无论多么……的事?」中间两个字柳皈一飞快地跳过。 柳任一郑重地点头。 「好。」低头,掩住唇边的微笑,柳皈一愉快地道,「朱兄的朋友病了,杏林堂的蒙古大夫不肯去,你帮他把大夫揪过去。」 竟然是这般恃强凌弱的事?柳任一怔住了,然后,他看到,对面的兄长抑制不住地仰天狂笑起来。 「好了,皈一兄,你就不要为难任一了。」朱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点小事我……」 「怎么叫为难呢?」柳皈一打断了朱栖的话,正色道,「为救命恩人分忧解劳本就是我这个五弟的责任,别说这点小事,就算要他的命,我家五弟也不会皱一皱眉的,是吧,五弟?」 柳任一只好点了点头,却没有忽略同胞兄长眸中可疑的光。 「不过……」不出所料,柳皈一果然语气一转,面上又浮现出那种三分顽皮,七分浪荡的笑容,「五弟若真不愿意,那哥哥就把自己的差事和你换一换。」 「说。」虽然有所戒备,但红衣少年毕竟年幼,不觉生起了好奇。 「陪朱栖兄去软语楼逛逛。」柳皈一极愉快地吐出了自己此行的任务,然后满意地看到自己的弟弟震惊地退了一大步,年轻的脸庞瞬间染上红云。 扬州之地,十里烟花,风流无数,而软语楼正是扬州首屈一指的烟花之地。 朱栖的脸上也闪过惊讶之色,却迅速镇定下来,微微笑道:「皈一兄说笑了。」 「呵呵,」柳皈一诡异地笑了起来,「朱兄,你若不去一定会后悔的,软语楼可是新来了一个绝色佳人,把整个扬州城的男人都迷住了呢。」 朱栖但笑,温言道:「我去看看大夫什么时候出来。」 转身,正要掀帘,只听柳皈一的声音在后面陶醉地道:「那佳人一身羽衣如仙,舞起来柔曼无比,仿佛有月光流淌,真好像月中女神,呵呵,要我说,她额头贴了一弯黑色的月,不像女神,倒是像月中女妖呢。」 手突然僵住,低垂的眼帘掩去了眸中万千思绪,白衣的少年并没有回身,淡淡问道:「黑色的月?」 「呵呵呵呵……」柳皈一笑得好生开心,「我说嘛,朱兄果然感兴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哉。」 朱栖沉默了一会儿,道:「等大夫帮我朋友看过病后,我跟你去看看。」 「啊哟,这可来不及,」柳皈一仍是一派轻快的语气,「人家暗月姑娘马上要回乡,今天中午可是最后一次献舞,你不赶快去可就没这个眼福了。」 朱栖又望了眼药堂,微微犹豫。 「请大夫的事有咱家小五呢,交给他,你放心啦。」柳皈一笑吟吟地回手拍了拍柳任一的肩,柳任一正在出神想着什么,这一回倒没能及时避开。一拍之下,他顿时回神,听到那声「小五」的称唿,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然而,红衣少年的心很快被刚刚所想的事再次占据,望向门口木然不动的朱栖,试探地问:「暗月心舞?」 朱栖回身,温和的表情看不出多少真实的情绪,只是低声道:「似乎很像。」 「你去,这里交给我。」红衣少年望着他,承诺。 「任一……」朱栖微嘆,作出了取捨,「一切拜託你了,不管如何,请代我护她周全。」 十二。 帘卷西风(下) 软语楼,说是楼,其实不过是一艘画舫,只是比一般的画舫大些、华丽些,船前的甲板处筑起高台,以七色锦缎缠绕。 画舫靠岸泊着,舫上静悄悄地不见一人走动。 岸上人山人海,竟早挤满了人,不顾风雪连天,兴致勃勃地等待着。 朱栖二人走到离画舫数百步处,便只看到人头攒动,居然无法挤过去了。柳皈一啧啧称奇,感嘆道:「这暗月姑娘魅力不小,只怕全扬州城的男人都挤到这里来了。」 忽听身后有一个轻柔婉转的声音低低哼道:「也不过是个丑丫头,有什么稀奇的。」 二人愕然回头,但见一袭红衣如火燃烧,映入眼中,红衣映衬下,是一张雪白清秀的年轻容颜,弯弯的眉,细细的目,凝脂似的肤,竟是秀丽绝伦。见二人回头,红衣少女灿烂一笑,洁白的贝齿闪动珍珠般莹润的光泽:「如二位公子,才称得上风姿无双,若也肯在台上献舞,只怕不光是全扬州城的,全天下的姑娘都要往这里挤了。」 第62页 这是被调戏还是被揶揄了? 饶是柳皈一素来恶霸,遇见说话这般大胆的女子,也不由呆了一呆。 红衣少女又是一笑,也不待他们反应,蓦地往人群中钻去,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人群居然裂开一小道缝,她翩然走入,转瞬便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朱栖此时已回过神来,望着那红色背影消失的方向,嘆了口气:「只怕是我们过不去。」 「朱兄,休要灭自己威风。」柳皈一转了转眼珠,笑了开来,忽然抬高声音道,「居然有人敢挡我柳四公子的路?」 奇效立现。 只听「哗」一声,仿佛水波划过,人群顿时分散两边,现出一条通道来。 朱栖只得苦笑。 柳皈一却开心得很,笑嘻嘻地招唿道:「朱兄,来来来,一起走。」两人走到岸边,四周人纷纷躲开,立刻空出一大片空地。 朱栖也不看柳皈一,喃喃道:「看来扬州一霸果然名不虚传啊。」 柳皈一得意洋洋,正要说什么,丝竹之声骤起,飘飘荡荡,从水面传来,挟在风雪声中,竟是说不出的空灵悠远。 人群剎那间安静下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剎那间将所有的杂声同时抹去,只余下风声、雪声,与那无比美妙的乐声。所有的目光都在一瞬间投向了画舫上的高台。 高台上,缠绕的锦缎忽然一起扬起,仿佛漫天彩虹环绕,七彩的织物中,缓缓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竟不知她何时上了高台。 她着一身五彩羽衣,背对众人而立,漆黑如墨的长髮流瀑般倾泻身后,以鲜花缀饰,勾勒出曼妙的身形。仅仅一个背影,几欲夺去所有人的唿吸。 乐声一变,柔曼无比,仿佛情人的低语呢喃而起,在柔靡的丝竹声中,那倾城的女子开始动作,手如柔波,身如弱柳,在翩然舞动中缓缓回过身来。 那张容颜,那是……朱栖怔了怔,在柳皈一眸中看到同样的惊讶。 缤纷的羽衣簇拥的,竟是一张异常素净的容颜,弯弯的眉,细细的目,凝脂似的肤,只是眉间多了一弯墨色的月。 「是她?」柳皈一似乎很是意外,失声而道。 朱栖讶然:「皈一兄不是见过她吗?」 「是见过,」柳皈一苦笑,「只不过暗月姑娘一向妆容浓艷,没想到这临别之舞居然露出了本来面目。朱兄,你看那舞可是……」 朱栖摇了摇头。 「看来又白跑一趟。」 「那倒也未必。」朱栖微笑。 「不错,」柳皈一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又来了精神,「不管怎么说,敢起名叫暗月,又在眉心画那么黑不熘秋一个月牙,这丫头就算不会『暗月心舞』,也必定和那什么舞脱不了干系。」 朱栖但笑不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台上舞者绚丽的舞姿,片刻后,他脸色骤变,叫了声:「不好!」忽然沖了出去。 「朱兄……」柳皈一叫到一半,脸色也变了。 眼前奇变陡生,船头上,高台发出几声「喀嚓」之声,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推力,蓦地折断,向水面倒去,台上的少女一声惊唿,随着高台一起落向水面。 朱栖已在半空,哪知他快,有人更快,只见一个淡淡的黑影掠过,已将少女抓住,凌空一掷,竟将少女直接掷向岸上。 那人在空中毫不停留,伸足在正在下坠的高台边沿轻轻一点,一个转折,也向岸上掠去。 朱栖一怔,正要追上,那人忽然回手一扬,乌沉沉的光芒分为两路,同时向朱栖柳皈一袭来。 这暗器自然难为不了朱栖与柳皈一二人,但见半空之中,朱栖扬手挥出,雪亮的银光如电而起,顿听见叮叮咚咚的声音如急雨密奏,那乌沉沉的光已被绞碎击落。那壁厢,柳皈一也轻易击落了暗器。只是这么一缓,那人早带着暗月掠过人群,消失无踪。 朱栖与柳皈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骇然之色,这神秘人暗器功夫虽看不出怎么样,轻功委实是一等一的高。 岸上,慢一拍反应过来的人群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开始骚动起来。一些胆小的人甚至开始逃跑,内圈的人拼命往外挤,外圈想一探究竟的人反向里挤,顿时乱作了一团。 朱栖似乎想到了什么,蓦地凌空飞起,再顾不得惊世骇俗,从人群头顶飞掠而出。 「哎呀,朱兄,等等我啊。」柳皈一一跺足,也步朱栖后尘,从众人头顶而过。 人群外围,轻易看到了白衣少年的身影,他居然没有急着再追,只是蹲下身出神地看着什么。 「朱兄在看什么?」柳皈一诧异。 朱栖不语,只是伸手指了指。雪地上若有若无现出一圈痕迹,几乎无法辨识,柳皈一的脸色却立刻变了,失声道:「脚印?!」 那人挟带了一个人,却依然只留下这几乎无法看出的痕迹,轻功之高该是何等可怕! 朱栖抬眸望向前方,眉微微皱起, 柳皈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原本洁白的雪地上一片狼藉,早被惊慌逃离的人群踩遍了足印,那人留下的浅浅脚印哪能再找到。 无迹可寻了吗? 柳皈一忽然狡黠一笑,摊开手,掌心是一片衣角,布料中间,赫然摆着三枚乌沉沉的暗器。 玄铁丧门钉+绝顶轻功? 第63页 朱栖眼光一闪,顿时想起一人:「是他?」 柳皈一点了点头,居然苦笑起来:「若真是他,只怕为的是泓碧庄那件事。偏偏那人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一等一难缠,朱兄……」 白衣的少年淡淡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非去不可。」 柳皈一忍不住嘆气:「朱兄有几成取胜把握?」 朱栖笑了笑:「没有,一成也没有。」 柳皈一又嘆气:「你可知落入那人手里的,连求死都不能?」 朱栖道:「我知道。」 柳皈一瞪大了眼:「那你还要追?」 「是。」 柳皈一眼睛瞪得更大了:「疯子,怪不得和任一能混到一块去,你们两个都是疯子。」他摇了摇头,喃喃道,「我一定也疯了,否则怎么会想和你一道去呢?」 朱栖望着他,眸中忽然现出一缕笑意:「皈一,谢谢你。」 柳皈一嘆气:「不必谢,交了你这个朋友,算我倒霉。」 朱栖眸中的笑意更浓了,更多的,却是感动,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若真是他,人多了反受其累。」 柳皈一眼珠一转,又露出了招牌的狡黠微笑:「如果我非得要去瞧瞧热闹呢?」 瘦西湖畔,泓碧庄。 曾经辉煌的庄院如今冷冷落落,焦黑的瓦砾草木见证着半年多前那场无情的大火。 已有人在等。 黑衣、银髮,却有着少年般的光洁皮肤,谜一般的年纪,眉如墨画,眼睛狭长,唇边永远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脚下,伏着身着五彩羽衣的少女,秀眸紧闭,不知生死。 果然是他!柳皈一虽仍是笑得漫不经心,手心已不觉有汗渗出。 毒郎君夏枫心性残忍,杀人如麻,偏偏轻功绝顶,暗器及用毒之术又已达出神入化之境,令人防不胜防,即使名门大派,也多半敬而远之,不敢轻易招惹。半年多前他若在此,泓碧庄绝不至如此轻易被毁。 「夏先生?」十步外,朱栖立定脚步,年轻的脸上带着动人的笑容。 「朱栖?」黑衣人定定地望了白衣少年好一会才开口,声音丝绸般柔和滑润,竟也如面貌般年龄难辨。 「是。」少年微笑着施了一礼,「晚辈已来,还请请辈放走无辜的人。」 黑衣人望着他,笑容莫测:「年轻人好胆色,居然敢跟我提要求。」 气氛仿佛凝滞了,连漫天的雪花也渐渐止住,唿啸的北风卷过,刺骨的寒意在空气中瀰漫。 朱栖似乎毫无所觉,笑容温和,催促道:「前辈?」 风忽然有了诡异的变化,只见人影一晃,朱栖居然凭空消失,再出现时已在三丈开外,就见他刚才站立处,赫然出现了一排漆黑的小钉,将那一片雪地迅速融化,露出了雪下诡异发青的地。 这钉上的毒好生霸道! 「好身手!」黑衣人居然含笑贊了句,一瞬间,眸中划过一道阴沉的光,藏于袖中的手轻微动了动。 朱栖脸色骤变,一把拉住柳皈一向后退去,叫道:「闭气!」 暗器破空之声不绝,仿佛暴雨泼天而下,无数暗器席捲而来:飞刀、飞镖、铁菩提、铁蒺藜、丧门钉、铁莲子、牛毛针、金钱镖……似乎世上所有的暗器都在一瞬间涌现,暗器的周围,诡异地浮着一层青紫的雾气,汇成一股勐烈的风暴,铺天盖地。 柳皈一的脸色也变了,若没有亲眼见到,绝无法想像竟有人能在弹指之间同时发出那么多暗器,这实已非人力所能为,眼前这人,暗器之术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然而,这疾风暴雨般的暗器却并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那如雾一般美丽朦胧的青紫之气,只要吸入稍许,便可能有性命之忧! 只能躲! 两人闪得已有些狼狈,饶是朱栖武艺高强,在这样可怕的暗器攻势下,一时也无计可施。 这样下去,只有挨打的份,朱栖心念电转,已下了决心,沖柳皈一使了个眼色。柳皈一会意,迴旋之间,外袍脱下,仿佛一片绿云乍起,向泼天暗器捲去。暗器攻势一缓。 就争这一刻! 白衣少年长剑龙吟出鞘,身形跃起,仿佛一道闪电向黑衣人扑去。 然而,第二波风暴已至! 朱栖的额上已有冷汗渗出,那是何等可怕的暗器功夫,竟能同时维持两个方向的暗器攻势,机会只有一次,他若被阻止,他与柳皈一,只怕性命就要留在这里了。眼前,他唯有孤注一掷了! 唿吸屏住,剑护全身,他迎着暗器,速度丝毫不减,沖了进去。 夏枫却只是冷冷一笑:「你太小看我用的毒雾了。」 什么意思?朱栖心头打了个突,蓦地浑身乏力,耳边听到柳皈一的惊唿声,他惊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道:「不要碰这毒雾!」骤然天旋地转,重重跌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 「朱兄,朱兄!」耳边似乎有人在焦急地唿唤。他挣扎许久,终于自黑暗中睁开眼睛,望到了一张焦灼的脸。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柳皈一松了口气。 「夏枫呢?」他试着抬了抬手,却发现使不出丝毫气力。 「跑了。」接话的却是一个轻柔婉转的声音。 「暗月姑娘?」朱栖微微一怔,若有所悟,「是你出手赶跑了他?」 身着五彩羽衣的少女掩唇而笑:「公子太看得起我了,我只不过趁他不备在背后给了他一击,想必他从没吃过这种亏,负痛跑了。」 第64页 「原来如此。」朱栖又是一怔,挣扎着想要运功。 一只柔软的手按住了他的肩,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柔眉细目的少女温婉而笑:「公子中了毒,跌落时又受暗器所伤,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朱兄不必担心。」柳皈一接口道,「我们回扬州城找最好的大夫,这毒一定有法子解的。」 「噗哧」一声,却是彩衣少女失笑出声,「柳四公子真以为随便找一个大夫就能解掉毒郎君的独门奇毒?你是把朱公子当小孩哄呢。」 「你!」柳皈一居然也难得地涨红了脸,一时却也找不到话来反驳这个小姑娘。 「你放心。」少女话锋一转,嫣然而笑,「我倒知道有一个地方能解这种毒。只要……」 「只要什么?」柳皈一焦急接口。 少女又是嫣然一笑,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来,指了指朱栖:「只要你把他交给我。」 十三。 阻归程(上) 「什么?」柳皈一失声叫了出来。 「不过,我一个女孩子,孤身带着一个陌生的大男人赶路,没名没份的,似乎也不大妥帖。」暗月皱着眉,为难地说。 「不错,」柳皈一连忙附和道,「不如我陪你们一道去。」 暗月摇了摇头,白了他一眼:「你凑什么热闹?」 柳皈一被她嗔得一怔,面色转了几转,片刻后,居然贼贼地笑了起来:「姑娘难道是想要个名份好和朱兄一道走?」 他原是打趣暗月,没想到暗月居然点了点头,含笑道:「正是。」这下反轮到他愣住了,摇头喃喃道:「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 「当然是,货真价实。」暗月依旧笑得斯文秀气,悠悠接口道。 柳皈一彻底无语,有气无力地拽了拽朱栖的衣袖:「喂,你的问题,自己解决。」 朱栖含笑望着他们,若有所思,良久,望定暗月:「姑娘只怕是有事要告诉我吧。」 闻言,彩衣少女眉头微微一挑,笑容更多了几分,缓缓地,吐出四字:「暗月心舞。」 眸中陡然有光芒凝定,注视暗月良久,白衣少年终于淡淡开口:「如此,我与姑娘以兄妹相称吧。只是动身前,我要先去见一个人。」 少女眨了眨眼,忽地掩口而笑:「『哥哥』是要去见心上人吗?只怕你这个样子,反而会叫人家担心。」 朱栖一怔,顿时苦笑起来,她重病未愈,见他如此,只怕忧心之下反添病势,任一既已受託,必会好好照顾她,他该放心。转念间,心意已定,他望向柳皈一,低声道:「皈一,她就拜託你和任一了,今日之事不必告诉她,我……很快回来。」 很快回来吗?他苦笑,望着眼前红衣如火的女子,如今想来,一步步皆是局,只为他堕入其中。 马车华丽无伦,他躺在柔软的被褥上,沉默地审视如今唿他为兄的少女。 缤纷的彩衣褪去,露出一身如火的红,少女浅笑盈盈,对着铜镜描眉画目,然而瞪着铜镜中的人影半晌,终究气恼地扮了个鬼脸:「再打扮,也还是个丑丫头。」 他微笑,淡淡言道:「姑娘何必妄自菲薄,姑娘的容貌虽称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清秀出色。」 她怔了怔,望向卧病的少年,却见少年容色平静,如玉的容颜缭绕着若有若无的淡淡温和,明净的目中一派坦荡诚挚,果真如传言所说,是个清风霁月般的温柔少年呢。 心绪忽然就有些微的纷乱,她转过头去,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你不懂,若你和我一样,从小在第一美人身边长大,只怕也会觉得自己丑极了。」 朱栖眸底闪过一道深思的光,低低开口:「姑娘说的第一美人莫非是逐日谷的骆兰兮?」 「呵呵,骆姑姑果然很有名呢,居然这么快就被你猜到了。」少女的眼眸骤然明亮,回头望向若有所思的少年,「你再猜猜,我要带你去哪里?」 望着少女期待的模样,一向平静的少年在这一剎那也不觉微微变色,失声道:「难道是逐日谷?」 少女含笑点了点头。 少年的眉情不自禁轻皱,「只怕要辜负姑娘的好意了。」他垂眸,神色平静无波,「我曾允过师母,终生不入逐日谷。」 「即使毒发不治?」 他颔首。 「这样啊,」少女遗憾地嘆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很想追查暗月心舞的来歷呢。」 心头陡然一震,他不敢置信地睁眸,暗月心舞以女子妖娆的舞姿魅惑人心,这样流于邪道的功夫竟然与天下武林圣殿逐日谷有关? 沉思间,又忆起那日夜半遇袭,他追了出去,第一次见到了月光下那妖淫魅惑的舞,年纪尚小的他竟在瞬间面红耳赤、血脉逆行,恍恍惚惚中忽然惊醒,但见月华皎皎,空无一人,只有师父站在他身边。后来他才知,若不是师父相救,他早被那舞魅惑至死;却也因师父分神救他,没有护住师母,导致师母身染剧毒。 那一日,他第一次见意气风发的师父失去了充满自信的微笑,站在中毒昏迷的妻子身边,神情中竟带着诀别的悲怆。 「栖儿,我去取解药,师母和小师弟劳你照顾了。」师父淡淡吩咐,然后温柔地拥抱了一下妻儿,转身而去,他却在瞬间看到了师父眼角一滴晶莹的泪。 有什么比铁骨男儿的泪更令人断肠?他的眼眶骤然灼热,心中忽然有了不祥的感觉,叫道:「师父!」 第65页 师父停住,抚了抚他的发,然后微微一笑:「放心。」 几日后,解药在师母床头神奇出现,师父却再也没有回来。 大病初癒的师母不顾身体孱弱,抱着襁褓中的小师弟亲自上少室山请求九大门派相助寻找师父下落,然而终究没有得到一丝消息,他再也按捺不住,请求师母让他亲自出门寻找。 师母沉默许久,终于点头同意,只是,「栖儿,」她叫住他,「此次出去,你可拜託天下人寻找逐宇下落,但有一个地方,你绝不能求助,不但不能求助,连去都不可。」 他有些惊讶:「是什么地方?」 「逐日谷。」师母神情奇异地吐出这三个字,「你可能允我?」 「好。」纵然惊讶,他依然毫不迟疑地点头。 「不问缘由?」师母望着他,眼神复杂。 「师母若愿说,自会告诉我。」他浅笑答曰。 师母沉默片刻,忽然又问:「你可愿立誓?」 他很快地举起一只手来,正要立誓。师母忽然按住了他的手:「算了,若你有朝一日当真入了逐日谷,我不希望你因违誓而受到任何损害。」 如今想来,师母竟是隐隐猜知了师父的下落,也知他若得知师父的下落,必会不顾一切地进入逐日谷,只是,为什么要他答应那样的条件? 冬日的阳光斜斜从车窗射入,在少女白玉无暇的脸上留下淡淡的金色光影,她明亮的笑容仿佛也带着阳光般的温暖:「若我说,你要想见你师父一面,就必须进逐日谷,你会不会违背对你师母的承诺?」 他苦笑,不必多做思量,已知心中答案,垂首,轻嘆:「我会。」 少女笑容瞬间灿烂,秀丽的双眸光芒璀璨:「太好了,欢迎前往逐日谷,我的『哥哥』。」 那光彩夺目的笑容令他略略愣怔,随即淡淡一笑:「在下朱栖,还未请教姑娘的芳名。」他自然明白暗月绝不是她的真名,多半只是为了引起他注意假託的名字。 少女眨了眨眼,巧笑嫣然:「你终于问了呢,我叫冷暖,人情冷暖的冷暖。」 未时车子进入一家小镇,冷暖瞧了瞧天色,忽然敲了敲车厢。 「主子?」几乎同时,车夫恭谨的声音响起。 「老金,时间差不多了,找一家客栈投宿。」 他讶然,这么早就投宿?冷暖却只是对着他神秘地笑着,并不解释他的疑问。 车夫老金很快找到了一家小客栈,他动弹不得,只得任由高大沉默的车夫将他抱入房中,一把他放在床上,居然开始动手脱他衣服。 「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脸瞬间涨得通红。 门口传来吃吃的笑声,冷暖低柔婉转的声音响起:「你莫慌,是我让他脱的。」 「你!」一瞬间,他只觉热血直冲面门,几乎停止了思考,然而只片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居然平静下来,若有所思地望向红衣少女。 那目光明澈而坦荡,直直望入她的眼中,带着几丝了悟。 这个人冷静地简直如一潭死水,短暂的失态后立刻便发现了问题,真是……不好玩啊。她骤然失了捉弄的兴致,意兴阑珊地将藏在身后的盒子拿出来晃了晃,嘆道:「我只不过想帮你拔毒而已。」 「哦?」他微微笑起来,「不是说要去逐日谷中才能解毒吗?」 她挥了挥手,示意车夫退到一边,弯唇笑道:「以我的功力,的确无法根除你身上的毒,不过好歹能让你有普通人的力气罢了。怎么,不愿意我治?或许,」她眉眼弯弯,笑意更深,「你更愿意到谷中一次治好,这段日子好好享受一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的好日子?既然如此,老金,」她唤车夫,「帮朱公子把衣服穿上吧。」 这姑娘,捉弄人成瘾了……他哭笑不得,却也真不愿意过这瘫痪人的日子,见车夫过来帮他穿衣,忙苦笑道:「不必了,还是劳烦冷姑娘拔毒。」 冷暖嫣然一笑:「这才乖。」将手中盒子打开,露出一排金针。 认穴、穿刺,柔软的金针一根根刺入少年裸露的身体。 她手法极轻极快,光洁的额头却渐渐渗出密密的一层细汗,雪白的容颜竟慢慢转如纸一般苍白。 少年只觉随着根根金针刺入,竟有一缕缕细微的真气透入,本已迟滞的气血居然开始极缓慢地周转起来。他立刻了悟她是以本身真气助他内力运转,将毒一点点逼入中空的金针。 这样的方法极耗施针人的内力,以一个相识未久的人来说,这样对他,实是极大的恩情。 时间一点一滴而过,直到三十六根金针尽数插到他身上,她额上的汗越发细密,稍候片刻,总是含笑的眉眼浮现了凝重之色,望了朱栖一眼,她柔声道:「我要拔针了,会有些痛,你忍着些,不可动作,更不可试图运功。」 他只是温和地笑着,淡淡应道:「放心。」话音未落,骤觉一股剧烈的酸痛从背心穴道透出,仿佛全身的经脉都被牵扯而出,绞成一团。 「你可还好?」她将拔出的一根金针浸入老金早准备好的清水中,一团深重的紫黑色雾状物立刻从针头散出。 他额头汗滚滚而下,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听到少女关切的话语,弯唇,勾出安抚的浅浅一笑。 她不再言语,纤白的素手动作更快,几乎毫不停歇,将针一一拔下。 第66页 每拔一针都是难以想像的痛苦,他仿佛全身都被碾压、凌迟,身上的汗出了几重,将身下床垫都已浸透,然而,始终咬着牙,一声未吭。 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年,竟有着常人难以想像的坚韧意志!她的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交织变化,渐渐沉淀为无限温柔与钦佩。 终于到了最后一针,她疲惫已极的素颜现出一缕笑意,集中全部内力,全身贯注地拔起最后一针。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嘭」的一声撞开,一个男子的声音愤然叫道:「你们这对狗男女!」 她一惊,顿时闪了神,施针、拔针,内力与精神本已损耗极大,容不得半点分神,这一打岔,顿时岔了真气,虽仍勉力将最后一根针拔出,终究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朱栖吃了一惊,急忙起身将她接住,惊讶地发现自己果然恢復了气力。 门口,冒冒失失闯入的男子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们,一手颤巍巍地指着:「你,你们……」 朱栖蓦地意识到自己兀自精赤着上身,少女柔软的身体紧紧靠在他怀中,那情形说不出的暧昧难言。他不觉懊恼,忙将冷暖在床上放下,抓起衣服披上,然后,抬头,深思地看向门口的陌生人。 「呵呵……」男子尴尬地笑着,「不好意思,走错门了,在下接到报信,说私奔的小妾与情郎躲在这里,这才冲过来……」边说,边偷偷瞄向朱栖身后的少女,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暗月姑娘吗?」 气氛蓦地沉滞下来,朱栖的心头一凛,女儿家的清誉何等要紧,他虽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但这种情况下被人瞧见,也难抵众口铄金,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听身后传来低柔的笑声。 回头,他看见,红衣少女苍白的脸上带着动人的笑,唯有一双柔细的美目,幽深如潭,竟是深不可测。她斜斜睨着门口的男子,嫣然笑道:「这位爷认得妾身?」 她柔弱地斜倚在床,红衣如火,肤白如纸,愈衬得那一双流盼的美目黑如夜空,风流无限,一颦一笑间,带着无限魅惑,让人瞬间遗忘了世间。 男子只觉一阵眩晕,吶吶而道:「扬州城中,有谁不识姑娘?」 「是吗?」她笑容更动人,幽深的黑眸中渐渐有冷冷的光芒摇曳,「那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柔雅的嗓音娇媚婉转,甜蜜得仿佛在诱哄。 「暗月姑娘和这位公子……」男子下意识地回答,忽觉颈间一痛,然后,惊恐地看到自己的双脚渐渐离地。 身后,铁塔般立着沉默高大的车夫,一手钳住了男子的后颈,高高举起。 「老金,」她微笑,只是眸中再无半点笑意,柔雅的声音透出无限冷酷,淡淡吩咐,「这人乱嚼舌头,我不爱听。」 车夫点了点头,空着的一手立刻向男子喉口扼去。 「等等!」沉默许久的白衣少年忽然开口阻止,沉声道,「此人罪不致死。」 「哦?」她做了个手势,止住老金动作,似笑非笑地道,「莫非公子认为暗月身为风尘女子,早无闺誉可言,由得人家胡说八道也不打紧?」 她语中的自嘲听得他心中微微一紧,随即嘆息:「姑娘何必如此,你明知我绝不会存此念。」 她凝望他许久,似是估量他语中的真实性,然而看到的,只有少年明净的目,澄澈如见底的清泉,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是说不出口是心非的话的吧?良久,她扭头避开他的目光,嫣然一笑:「我也知公子断不会这么想,我这么做其实是为了公子。公子若在此时背上这种名声,只怕对那位病中的姑娘不好交代吧。」 他默然,心中自然明白冷暖的意思,若此事传出,为了冷暖的名声,他只怕不得不娶她为妻。到时远岫她……想到那倔强美丽的少女,他冷静坚定的心也不觉出现一丝动摇。 老金手中,男子早已吓得浑身瘫软,一个劲地喊道:「姑娘饶命,公子饶命,小人绝不敢透露一字半句,饶命啊……」 他神色复杂,望着惊惶失措的男子,终于忍不住轻嘆:「为了一己之私伤人性命,在下又于心何忍?」 她望他半晌,摇头笑道:「但愿你不会后悔。只是,」笑容蓦地收敛,冷冷地看向老金手中的男子,「我却信不过这个人。老金,收了他说话的傢伙。」 车夫将他扔到地上,迅速捏开他的颌骨,刀光一闪,只听一声惨叫,血淋淋的半截舌头掉落地面。 「滚!」车夫凶神恶煞地瞪着瘫软在地上的男子,恶声道。 男子如蒙大赦,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滚出了房门。 淋漓的鲜血一路延伸而去,朱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微微皱眉:「你又是何必?」 她似是疲倦已极,合上双眸,微哂:「朱栖,不要告诉我你没有看出这个人的古怪。」 十三。 阻归程(下) 天已暮,冬日的残阳流曳着淡金色的余晖,斜斜射上带着点点殷红的积雪,惨澹的白,夺魄的红,竟要刺痛人的双目。枯败的老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已无法抵御暮冬萧瑟的寒。 「这人来的时机实在太巧,只怕是有人投石问路。」朱栖望着那蜿蜒的血迹,仿佛已出了神。 「会是哪方势力?」她似乎很满意朱栖的答案,含笑追问。 「此处离扬州城极近,刚才那人又脱口而出是扬州城人,我在扬州只有一个仇家,泓碧庄。」 第67页 「泓碧庄的背后是天月宫。」 「不错。」朱栖的神情始终平静如水,淡淡道,「泓碧庄被毁,夏枫受伤,此次只怕是天月宫的人亲自出手。」 天月宫的可怕,江湖中几乎无人不晓。她睁开双眸,有些好奇地望向朱栖,「你功力恢復了几成?」 他淡淡而笑:「大概一成不到。」 「你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她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看他。 「若着急能解决问题,我必定比任何人都着急。」白衣少年依然云淡风轻地笑着,「既然无法解决,那么只好冷静下来,也许能找到好的办法。」 「你现在有办法了?」 「还没有。」朱栖望向她,微微一笑,「不过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那样的镇定自若,仿佛有奇异的安抚力量,轻易叫人遗忘了恐惧。 这少年,即使泰山崩于前,其色也不变吧。 她怔怔望他,终于嫣然而笑:「现在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你年纪轻轻便能毁掉泓碧庄,独闯天月宫,干下许多大事。」她轻嘆,眼波流动,如春水般温柔,如星辰般闪耀,「你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却有着无比的坚韧与勇气,不因痛苦软弱,不因私利动摇,不因险境怯懦,即使在最绝望,最危险的境地,也会给人带来希望、勇气与力量;这样的人,只要他还活着,胜利一定会属于他。 她望着他,目中盈满温柔与信任:「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这样一个刚刚由衷赞嘆过自己「了不起」的美丽少女满怀柔情与信任的目光,世上有几个男人能拒绝? 朱栖却只是微微一笑,淡淡道:「冷姑娘早有主意,又何必问我?」 她眸中仿佛有什么飞快闪过,随即低眉一笑:「你是如何得知的?」 「姑娘以『暗月』之名出现,本就是为了引我入逐日谷,选在扬州,想必是很清楚我的行踪,自然不会不知我正被天月宫追杀。世上别人都惧天月宫,但逐日谷的弟子却绝不会惧怕,姑娘既敢击伤夏枫将我带走,必定早已有了万全之策。」 「既有万全之策,又怎么会让对方的人闯入?」 「只怕姑娘是有意为之。」 「哦?」她来了兴趣,挑眉望他。 他浅笑:「姑娘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吧,此时他身后一定已经跟了姑娘的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对方的巢穴。只是姑娘还是有一点失算了。」 「不错。」她淡淡一笑,「我没料到他会正好在疗伤最后一刻闯入,以至于岔了真气。不过,任何事总是有风险的,何况我真气逆行并不严重,付出这点代价倒也值得。」她眸光流转,望向少年,笑意骤然灿烂,「现在我是真的佩服你了。不愧是我冷暖未来的夫君,果然没让我失望。」 他一愣:「夫君?」 她笑容越发灿烂,仿佛有无数星光闪耀眸中:「冷暖虽流落风尘,却也自惜羽毛,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刚才被公子裸身抱入怀中,早已名节有亏,公子难道想不负责任,将冷暖抛弃?」 他怔住,想起刚才尴尬的情形,白玉般的面容慢慢泛起一片红晕,饶是冷静聪慧,也不觉失了方寸:「这……」 话未说完,被冷暖打断:「公子娶亲了?」 「未曾。」 「定亲了?」 「也未曾。」 「或者……」冷暖秀丽的眉眼也渐渐失了笑意:「你与那位病中的姑娘已有私?」 他神色微变,沉声道:「她年龄尚小,请姑娘莫要枉加揣测,污她清白。」 「既如此,」冷暖抬眸,一直春风含笑的眉眼间头一次流露出凄婉之色,「公子娶我并无障碍,那么,是嫌弃冷暖出身风尘?」 「不是。」他飞快地否定,望着少女哀凄的容颜,心神微乱。她为他疗毒耗尽真力,何等恩重,他却让一直言笑晏晏的她露出了如此哀伤的神情。 但那一个人,那一个人是他绝对不能辜负的人啊!那纯如冰雪的容颜,潋滟如波的眼眸在心头缭绕,让他的心酸痛而甜蜜。扬州城外初次相见,天月宫中朝夕相处,华山脚下并肩作战,江湖路上相伴同行……他早已认定她是今生唯一的伴侣。 「朱栖有负,请姑娘原谅。」他望着床上苍白虚弱的少女,低下了头,「日后姑娘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样啊……」床榻上,红衣少女眸中神色变幻,终于浅浅笑出,「公子对那位姑娘真是情深义重呢,既如此,冷暖岂敢强求,今日之事,就请公子忘了吧。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他无言随车夫退出,走到门边,却忍不住回头一望,她唇畔兀自挽着笑,怔怔望天,然而,那柔细的美目中却一点点盈起了朦胧的水光。 刚走出门,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啸声响起,天边骤然亮起火红的光,共有七道,流星般划过天幕。老金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得死灰一般,忽然沖回了屋。眨眼间,已将冷暖抱出,塞到朱栖怀中,吼道:「跟我走。」 「失败了呢。」怀中,轻轻裊裊传来嘆息般的声音,他垂首望向怀中的少女,她苍白的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双眸幽深看向他,「真抱歉,没有帮到你。」 「该感到抱歉的是我,连累了姑娘。」说完,他默默跟随老金的脚步,将她抱上马车,转身去帮老金套车。 第68页 「你不打算上车了吗?」望着他沉默的背影,冷暖若有所思地开口。 他手上动作顿了顿,随即轻轻笑道:「他们的目标是我,姑娘没必要为我涉险。」 她轻轻地笑了出来,眸光流转,竟是亮如晨星:「逐日谷既已插手此事,岂有中途撒手之理?你放心,他们任务虽然失败,但一定会竭尽全力拖住对方,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他心中陡然一寒,自然清楚她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竭尽全力」代表了多少生命的牺牲。而眼前的少女浅笑盈盈,竟似毫不在意。 冷暖含笑望着他极力按捺住不悦的表情,缓缓地加上一句:「别忘了,你师父还在逐日谷等着你呢。」 他身子一僵,再不言语,默默地上了马车。 夜深雾起,星月黯淡,马车行在乡间小道上,前路渐渐荒僻,现出一片荒山来。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延伸,隐没入浓雾之中。 刚进山道,一直闭眸调息的冷暖忽然抬手敲了敲车壁。 老金立刻停车,恭敬地等待她的指示。 车厢中,冷暖咬了咬唇,一贯含笑的眸中竟然飘过了一丝恐惧,忽然转向朱栖:「你抱我下车。」 朱栖微一犹豫,抱起少女单薄的身子下了车,第一眼望到雾中的荒山时,目中闪过惊异之色。 车厢外,老金早跳下了车,恭恭敬敬地在一旁等候。 黯淡的月光下,冷暖的笑容已有些发苦:「朱公子可看出眼前有什么不对?」 他望着雾中的小道,神情也凝重起来:「前路古怪,似乎是一个阵法。」 「久闻令师母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公子有此良师,想必不会看错。」她轻嘆,「藉助地形,在短时间内布成阵势,这本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即使天月宫,也只有两人能做到。」她顿了顿,表情有些奇异,缓缓道,「一个是月神。」 「月神?」他的脑中现出天月宫中那个清隽冷漠的灰衣男子,是她的父亲呢,天月宫真正的主人,即使自己武功未失,也绝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若真是月神,我倒不担心。」怀抱中,红衣少女却如是说,「他虽然可怕,我却知道他的弱点,所以他一定无法为难我们。我们要担心的是另一个人,时轮殿巳使。」 朱栖微微一笑道:「华山脚下,时轮殿子使带手下三使围攻,却还是被我们逃了出来。」言下之意,时轮殿使之首也不过如此。 冷暖不屑地撇了撇嘴:「你懂什么,子使武功虽高,但他一言一行,处处学那月神,早无自己神髓,根本不足为惧。但那个巳使,」她的眸中又现出了恐惧之色,幽幽嘆道,「你若知道他在江湖上所用的名字,就绝不会说出刚才的话来。」 「哦?」朱栖的好奇心被挑了起来。 冷暖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四个字:「蛇王姜腾。」 朱栖的脸色也变了。 蛇王姜腾,这是一个足以让整个武林为之战慄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武林的噩梦,是与残暴、冷酷、腥风血雨联繫在一起的。 「但愿不是他。」朱栖苦笑着喃喃道。 「恐怕我们要失望了。」冷暖望着前面,忽然嘆了口气。 浓雾渐散,前方的景物一点点显现出来,马车旁,老金骤然发出一声恐惧的低吼,直直地看向前方,只见迎面正是一棵枯树,树上倒悬着一人,身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蛇,怕不有上百条,往下看去,那本该是脸的部位鲜血淋漓,赫然整张面皮都已被揭去! 朱栖只觉一股寒意陡然从心中升起,连指尖都已冰凉。 怀抱中,少女苍白的脸上已无一丝血色,望着那倒悬的尸体,喃喃吐出一个名字:「老金!」 朱栖心头一震,她竟然唤那具尸体老金?那他们身边的这个车夫又是谁? 一旁,「老金」忽然格格笑了起来:「真不愧是逐日谷的人,居然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声音忽男忽女,仿佛从四面八方一齐响起,说不出的诡异。 冷暖连嘴唇都已失了血色,抬头望向诡异而笑的车夫,沉声问:「蛇王姜腾?」 「小丫头倒有几分眼力。」依旧是忽男忽女的声音格格笑着回答,「老金」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到底是车夫的人皮,带着粗糙得很。」那手本是粗糙厚黑,转眼便露出蜜色的肌肤,十指修长,光滑如玉,竟是绝美的一只手。说完,又瞟了眼冷暖,笑道:「小姑娘脸蛋倒是嫩呢。」作势伸手要触。 冷暖被他冰冷残酷的目光一触,只觉仿佛被刀剜上一般,想到老金那张失去了脸皮的面孔,不由打了一个寒噤。眼看要被那只如美玉般的手触上,朱栖忽然退了一步,让开他手,淡淡道:「蛇王乃武林枭雄,何必欺负一个小姑娘?」 姜腾又格格笑了起来:「好极,好极,居然有人敢阻止我,」笑声中,他一双目渐渐染上邪异的赤红,仿佛有血腥的味道瀰漫开来,「老子还就喜欢欺负后辈了。」 手闪电般拂出,顿时杀意瀰漫,朱栖不敢硬接,快速退了一步,但终究功力失去大半,不及完全避开,「嘶」一声,胸襟衣服碎裂,一本泛黄的册子随着破碎的衣物掉落地上。 现在的他与对方,终究悬殊太过!朱栖苦笑,将仅剩一点功力聚于双足,等待姜腾的下一击。 第69页 姜腾的动作却忽然停住,目光落在掉落的册子上,蓦地伸手一抓。似有绳索牵引,册子飞入他的手中,他扫了一眼,神情顿变,厉声道:「这个东西你从哪得来的?」 朱栖抬眼望去,微微一愕,那册子,正是姬零落临终託付,要他等远岫成年,转交给远岫的日记。 「你是哪里得来的?」姜腾眸中,凶戾之气更甚,再次厉声而问。 竟是这样在意这本册子吗?朱栖垂眸,神色莫辨,缓声而答:「是姬前辈临终前託付给晚辈的。」 「什么?!」姜腾勐地一把揪住他的臂,神情近乎狂乱,「她死了,她死了?」 「是真的,」朱栖任他抓住手臂,神色不变,「五个月前,在下在天月宫与云姑娘一起送了姬前辈最后一程。」 「天月?」姜腾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颓然放手,「这么说,她真的去了。」说到后来,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赤红的目中,竟隐隐有可疑的水光涌现,蓦地,他抬头望向朱栖,目如利剑,闪耀着兽一般森冷的目光,冷冷地,一字一字地说,「她怎么会死?你给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说出来。」 朱栖望了他一眼,平静的目中飞快闪过一丝了悟,微一沉吟,便从独闯天月宫捉住小宫主开始,讲到误入月之祭坛,遇到面容可怖的洒扫老妪,认出她是姬零落,直到月神出现,老妪引火自焚。 听到后来,一直神情冷厉的姜腾目中的狠厉终于开始碎裂,双拳垂于身侧,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喃喃而道:「竟然是她?竟然是她!难怪这么多年,我一直找不到她,竟然近在眼前而不自知。云浅月,云浅月,你竟敢如此待她!」说到后来,已是咬牙切齿,「你竟敢!」他刀锋般的目光始终紧紧锁住少年,厉声道,「你最好句句属实,不然,我会让你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闻言,少年抬眸,直视姜腾血红的眸,淡淡一笑:「蛇王若不信,看完这本日记,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十四、算前言、总轻负(上) 荒山、石屋,群蛇环伺。 屋子正中升起一堆火,稍稍驱走了冬日深夜的寒意。 安静得仿佛唿吸可闻,只有火苗燃烧的噼啪声,与纸张翻动的轻微哗啦声。 跳跃的火光中,姜腾一页页翻动薄薄的日记册,覆着人皮面具的面孔无法看清表情,然而,血红的眸中却慢慢燃起了无尽的火焰。 分明有一股可怕的戾气从那眼中瀰漫而出。 半晌,他勐地立起,双目望天,慢慢开口道:「老子要找云浅月问个清楚。」他语声诡异地轻柔平和,目中却带着焚尽一切的狠绝。 朱栖与冷暖对望一眼,同时感到有凛冽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然杀意中,他们却看到,一线生机盎然透出。 终于等来了逃脱的机会吗?只要这个人离开…… 姜腾慢慢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回身冷笑道:「小子,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我知道你巴不得老子离开这里,好想办法脱身,你趁早打消这个主意。老子的规矩,为防俘虏逃走,必须先废了他们的双腿。看在你最后送零落的份上,我可以格外网开一面,只废你们一个人,选吧,谁想当这个幸运儿?」 居然被看破了?朱栖心念电转,正想开口,忽觉手心一凉,冷暖冰冷的手攀上,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她的掌心因疼痛满是汗水,然而那双乌黑的目,却仿佛含着千言万语。 她这是……他瞬间了悟,姜腾行事乖张,手段毒辣,落入他手中,实是生不如死,如今,他因姬零落之事离开,正是他们逃脱的唯一机会,冷暖无力行动,两人之中,只有他有能力带对方逃出,权衡利弊,牺牲冷暖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这样一个秀美无伦的少女,从此以后却要不良于行,若不是为了救他,她本不会遇到这些事,更不必作出如此大的牺牲! 「如何,决定了吗?」姜腾望着两人,目中闪过诡谲的冷光。 「蛇王……」冷暖开口,未及说完,已被少年清朗的声音打断:「如果一定要一个,那就我吧。」 「你……」她望着他,惊怒交集,一时竟怔在那里。 对面,少年却只是温和而笑:「朱栖堂堂男儿,岂能牺牲弱女子以求平安。冷姑娘,若为苟全性命行此事,朱栖终生不安。」 这男儿,始终有着无法动摇的原则吧,她怔怔望着朱栖坦然明净的眸,渐渐有点理解这个温文如玉,却又坚韧如钢的少年了,怒意消散,唇一点点扬起,勾成完美的笑弧,她嫣然而笑:「是冷暖看低公子了。」 一旁,静静看着两人举动的姜腾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零落果然没有看错人,难怪她将遗书与女儿都託付给了你。」笑声一停,他目中凶色又现,「小子,算你还有点担待,若你真选了这个丫头,哼,她的腿我固然要,你的命也休想留下。」说话间,他突然出指如风,重重地点了两点,冷暖「啊」的一声,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你做什么?」朱栖一惊,忙俯身查看,只见冷暖两腿软绵绵地已经完全没有知觉。 「小子,你既是零落相中的佳婿,我自不会动你一根毫毛,乖乖地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帮你去问夏老怪要解药。至于这丫头,」他撇了眼红衣少女,冷笑,「我知道你是逐日谷的人,别想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否则,等我回来,就不止废了双足这么简单的事了。」 第70页 威胁入耳,红衣少女却只是淡淡一笑:「蛇王放心,世人谁不爱惜性命,我已不良于行,外面又有蛇群与阵法两重屏障,步步杀机,要想逃亡谈何容易。我不会这么傻,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你知道就好。」冷哼一声,姜腾转身而去。 冰冷的石屋又归于沉寂,连跳跃的火焰亦渐渐微弱,倒映在少年明净如天空的眸中,摇曳生姿。 「抱歉,因我之故,累你至此。」神色复杂地望着无法站立的少女,他歉然开口。 她却挑眉望他,玩笑道:「怎么办,若真的残废了,嫁不出去,你会不会负责?」 他闻言微微怔忡,却无法如初时般理直气壮拒绝,竟是怔在那边。 见他如此,冷暖不由收了玩笑之色,轻嘆:「朱栖,你真是个君子。可真叫我又是气恼,又是……喜欢呢。」说到后来,声音渐轻,几不可闻,她苍白的肤上慢慢升起如霞的红晕,眼波流转间,尽是醉人的娇羞,「我忍不住想从她手中夺你过来了呢。」 「什么?」他未听清,诧然而问。 「没什么。」她垂眸,眸中的笑意却如阳光流泻而出,苍白的脸庞因那抹嫣红娇艷无伦,如春花怒放。 「冷姑娘?」 她噗哧一笑:「傻子,逗你玩呢。骆姑姑医术高明,我们回到谷中,她一定有办法治我的腿。」她轻轻抚着毫无知觉的双腿,幽幽道,「所以,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赶快离开这里,早一日到逐日谷,便能早一日治伤。否则,腿好不了,我可真要赖上你了呢。」 他听着她半真半假的言语,皱眉不语,这阵法虽然难不到他,但群蛇环伺,以他目前功力,实无把握带着一个无法行动的少女突围而出。 冷暖似乎看出了他的思绪,弯唇,带出灿若朝阳的笑颜:「你放心,我早已把消息传出,不出一个时辰,必有人来接应。」 夜愈深,寒意无边,火却渐渐微弱,跳了几跳后,终于完全熄灭。 半晌静寂后,「没有柴火了啊。」轻柔的少女嘆息声裊裊而起,缭绕在空阔的石屋中。 朱栖望去,见她惨白的脸色已有些发青,身子几乎蜷缩成一团,却依旧挡不住寒意,单薄的身子忍不住瑟瑟发抖,如风中的残叶。 他微一迟疑,将身上的外衣脱下,小心地包裹住了少女。 也不知等了多久,忽然几声急促怪异的尖啸声响起,刺破了冬日夜晚的静寂。刺耳的啸声中,朱栖惊讶地发现,那汹汹盘踞的群蛇仿佛炸了窝般开始挣扎,片刻,似终抗不住怪声,轰然四散。 冷暖盈盈笑道:「我们的人来了。」 果然,不远处传来忽远忽近的唿声:「冷姑娘……」却始终无法接近石屋。 「糟了。」冷暖皱了皱眉,「来的几个人好像都不懂阵法。」 朱栖不语,走出石屋,到一棵枯树前,忽然拔剑,剑光如流星划过,枯树顿时断成两截,转瞬间,迷雾消散,淡淡的月光照出了不远处四条人影。 阵破了吗? 那四人对视一眼,飞快地抢入石屋,望见冷暖,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施礼道:「见过姑娘。」 冷暖却只是怔怔望着如水月光下少年清逸挺拔的身影,良久,一抹笑意慢慢爬上眼角眉梢,嘆息般地念道:「朱栖吗?」余音裊裊,散入寒凉的夜色中,一半是甜,一半是涩。 半月后,逐日谷,翠竹林。 他一眼便看到了那匹火红桀骜的马,「赤月!」他忍不住低唿出声,心剧烈的跳动起来,师父他果真在这里,却为什么一去三年而不回家? 「吱呀」一声,竹门打开,小屋中缓缓走出一个风姿妖娆的倾城女子,望见他,款款笑道:「你来了。」那声音低哑慵懒,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魅惑力,让人轻易沉醉。 朱栖的脸色却变了,手不自觉地按上剑柄。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银色的月光下,那一场致命的舞蹈,黑纱飞舞下,女子若隐若现的胴体,颠倒众生的容颜,勾魂摄魄的眼神,仿佛与万物融为了一体,万物皆为诱惑——致命的诱惑! 为救他,师父没有护好师母,为解师母之毒,师父独自远去,再没有回来。 从此,他不敢忘,一切之罪魁,那一个魅惑众生的女子。 她是谁?逐日谷为何能容下如此之舞,如此之人? 望着他戒备的模样,女子不觉勾唇一笑,百媚顿生:「又见面了,朱公子。」似乎全未注意到他的敌意,她转身向里,「进来吧,逐宇等你很久了。」 那般亲昵的语气……他的心头忽然起了隐约的不安,她与师父究竟什么关系? 跨进了门,他一眼看到了师父,一颗心迅速地沉了下去。 竹榻之上,曾经卓绝天下的男子静静躺着,苍白的肤,青紫的唇,枯败的发上凝着薄薄一层冰霜,仿佛死去一般。 「怎么会这样?」 「你看不出来吗?」领他进来的女子微撇下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月魂。」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几乎是失神地喃喃道,「师父武功绝世,天月宫中又有谁能伤得了他?」 「你知道有的,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月神?」 「是的,月神云浅月!」她缓慢而饱含深意地瞄了方寸大乱的少年一眼,悠悠加上一句,「云远岫的父亲。」 第71页 少年的脸色更苍白了:「师父他……」 「你一定不知道,他本是逐日谷的弟子,也是我未婚夫,他虽然为了舒清浅背弃了我们的婚约,毕竟还没有忘记养育他长大的地方,为了保护逐日谷的弟子,他牺牲了自己。」女子垂眸娓娓而述,目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 心神大乱的少年却没有注意,扑上了榻上那冰冷的身体,叫道:「师父,师父!」 「你可知我们为何要急着找你?这三年来,我日日用药护他心脉,为他殚精竭虑,终究回天乏力,他……」她的目中闪过一片黯然,声渐哽咽,「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如巨锥捶心,剧烈的疼痛瞬间撕裂了他所有知觉,咬牙,艰难地吐出心中所愿:「一定还有其它办法。」 女子摇了摇头,似已不忍再说。 他不再言语,蓦地将手贴上师父胸口,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入师父体内,只要护住心脉……只是,中毒后的身体终究是力不从心,他骤然眼前一黑,喉口一缕腥甜涌出,失去了知觉。 「傻哥哥,你这又是何苦,若是连骆姑姑都没有办法,世上便再没有其他人能救他了。」 恍惚中,似乎有柔软清雅的少女声音响起,带着悲悯与哀伤。 骆姑姑?那个妖娆魅惑的女子竟然是逐日谷主之妹,江湖第一美人骆兰兮?!思绪转动,他骤然醒转,看到身边坐于宽大木椅上的红衣少女。 「你的腿……」他的目光转向她用毡子盖住的双腿。 「不碍事,骆姑姑已经帮我看过了,只要每天针灸,然后用药水浸泡,应该会逐渐恢復。」她双眸晶亮,因他的关怀笑容瞬间灿烂。 他点头,沉默。 「你很伤心吧……」少女温婉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无限温柔地望向他。 「师父对我来说绝不仅仅是授业恩师……」他目光茫然投向远方,忽然开口陈说,「也绝不仅仅是长辈,更是我的父亲、恩人、朋友,甚至兄弟。」那样一种复杂的感情,他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达,满门被斩时,师父动用「八荒铁券」救下他的性命;孤苦无助时,师父敏锐发现他淡泊表相下的敏感不安,给予了最体贴的关怀;学艺八载,他们一起行侠江湖、快意恩仇,风雨同舟,休戚与共。这样的感情,任何人都无法替代,失去,便是剜骨牵心的疼痛。 况且,偏偏是那个人伤了他!远岫、远岫……他默默念着这牵牵念念的名字,心绞作一团,杀师之仇不共戴天,此生必报,可那人偏偏是你的父亲,你与我,何以自处?何以自处! 一瞬间,千万种思绪同时涌入心中,愤怒、伤心、怨恼、心痛……种种情绪交织成网,将他困于其中,他已欲狂。 「朱栖,朱栖,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茫茫中,似有少女急促慌乱的叫声,他定了定神,惨然一笑:「我没事。」 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怎说没事?冷暖怔怔望了他半晌,眸光变幻,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轻轻道:「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你师父。」 他倏地抬头,灼灼望向对面少女。 「可是有一个条件。」 「我答应你。」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承诺。 「答应吗?」冷暖轻嘆,似喜似悲的笑意点点逸出,「那就准备当新郎吧。」她愿意救他的师父,条件是一场婚礼,他与她,结为夫妇。 他愕然,心一点点抽痛起来,直到失去知觉,竟是这样的要求吗?远岫,远岫……难道上天註定,百年之约,我终要负你? 他从未深思过冷暖所说的方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存在着这样的办法,骆兰兮却要说回天乏术?直到那日。 那日,是他与冷暖大喜的日子。 没有迎亲,没有喜筵,只是草草拜过天地,甚至观礼也只有骆兰兮一人,他与她,结为夫妇,相约白头。 之后,她与骆兰兮匆匆走入云逐宇的屋子,将他隔绝在门外,甚至未来得及换下那身大红的喜服。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打开,骆兰兮抱着一身红艷的美丽新娘走出:「你的师父没有生命危险了。」 他大喜,正要抢进屋里,骆兰兮忽然拦住了他。 「夫人?」他讶然。 「你竟一点也不关心你的妻子吗?」 他一怔,目光落在她的怀抱中,冷暖秀丽的脸庞竟与师父一模一样的青白惨然,他神情骤变:「冷暖怎么了?」 她望着他,以一种奇怪的语气轻轻道:「你的师父过几天来看也没关系,可是冷暖,」她幽幽一嘆,「我只希望你能让她开开心心地过一天。」 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吗? 他从她手中接回他的新娘,只觉触手冰寒,一瞬间,一个可怕的答案在他脑中浮现:「她……」 「你可知我为何说逐宇已无药可救,她却说有办法?」骆兰兮一字一句地说着,目中终于浮现了哀恸,「那只是因为,这个方法是要由另一人将他身上的寒气吸出,结果必定是以一命换一命。」 心中一角仿佛有什么碎裂了,万般滋味涌出。「冷暖她……为什么?」他失神而问。 「夫君……」怀抱中传来微弱的声音,他急忙低头望向她。 「我……好冷,我们……回……房……,好不好?」断断续续地说完一句话,她努力扬起一抹笑。 第72页 「冷暖,为什么?」他站定不动,只是望定他的新婚妻子。 她沉默片刻,笑颜一点点加深,灿烂如流光舞动:「因为……我想……你永远……也……忘不了我啊。」 他抿唇不语,霍地转身,向新房方向而去。 新房布置得喜气洋洋,大红鸳鸯被,鲛绡芙蓉帐,花烛成对,美酒成双。 轻轻将她置于床上,用锦被团团裹住,终于稍稍止住了她的寒颤。然而,她却只是贪婪地望着桌上成双的小瓷杯,乞求般地轻轻念道:「交杯酒……夫君……」 他回身将酒斟满,送到她唇边,她含笑一口饮尽,泪却慢慢涌出:「夫君,我……要死了呢……」 他酒饮到半杯,闻言骤然哽住,半晌,才艰难道:「你不要胡思乱想。」 「呵呵……」她轻笑,一杯酒下去,似是稍稍有了暖意,她声音不再打颤,「这下子你再也忘不了我了吧。」眉眼盈盈,竟仿佛孩子般的得意。 「傻丫头,你何苦……」心中的酸涩似要满溢,他只觉满口皆苦。 她望向他,含泪的双眸笑意依旧明媚:「夫君,我骗了你……我的腿再也好不了了呢,这样的我,只怕再也无法从天月宫小宫主那里把你的心夺过来。可是,逐日天月势不两立,她……毕竟是我们的仇人,你若不忘了她,会很苦很苦。我也不会开心。」 「冷暖……」 她摇头,止住他的话:「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呢……我要你永远不会忘,此生,我已是你的妻,与她相比,你欠我更多……」 「是,」这丫头,竟然为了这样的理由……深深的无力与疼痛感袭上心头,他双眸尽湿,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仿佛誓言般轻轻语道,「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那么,再答应我……一个条件吧,最后的请求……」她声音越来越弱,却坚持望着他,要他的承诺。 「你说。」 「此生此世,再不见她。」 他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她,他的妻,他此生欠她,永不能偿,可是这是她最后的愿望……许久,他垂眸,轻轻答应:「好。」 她含笑闭眸,唿吸慢慢微弱…… 十四。算前言、总轻负(下) 那样的牺牲,也不过为师父多挣来五年的时间,他心中负疚难平,却未料到有一日,竟见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冷暖……」他神情复杂,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夫君欢喜得傻了吧。」菊花丛中,红衣女子掩唇吃吃笑着,明亮的眼眸光芒闪耀。 「为什么?」不自觉间,又问出了十年前那一晚一摸一样的话。 「因为……我想你永远也忘不了我啊。」女子笑靥生花,亦吐出一摸一样的答案。 「只是一个骗局吗?」他清淡如风的眼神看不出任何责难,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温和地问着。 她却看出他……生气了。笑容僵了僵,随即越发灿烂:「呵呵,没什么大不了吧,夫君不是也骗了我,没有遵守对我的承诺吗?」 「你错了。」他的神情依然温和淡定,明澈的双眸平静如古井之水,淡淡又重复了一遍,「你错了。」 「哦?」她挑眉,笑眯眯地问,「我错了?」 「我并没有『见』她。」他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眸中的神情却平静地接近冷漠,「承诺你的事,我一直记得。」 「那么,去石牢看她的人其实不是你?」她嘲讽地笑了起来。 「冷暖,」他轻嘆,慢慢道,「我用了『暗无天日』。」 她的笑容凝固了,许久,咬牙道:「你疯了!」 「暗无天日」,顾名思义,是一种能令人陷入暗无天日境地的毒药,中毒之人初时只有在明亮的光线下才能勉强视物,随着时间的推移视力越来越弱,直到完全失明,而且……没有解药! 朱栖他,疯了吗? 淡淡的微笑从唇边逸出,他望着他的妻,一字字吐露他的决心:「我与她此生无缘,但只要她能平安,朱栖粉身碎骨又何妨!」 「只要她平安吗?」她喃喃重复,只觉心仿佛被什么洞穿了,她的眸中飞快地闪过一道古怪的光,秀丽的面上渐渐浮现冰冷的笑,「只怕你会失望哦。」 望着冷暖冷酷的神情,他心中陡然一寒,霍地转身往回冲去。 「来不及了,夫君。」她的笑容又恢復阳光般的光彩,一字字吐出,却宛若利刃,「网已经开始收了。」 石室。 瀰漫的黑暗中,她抬头仰望头顶的那点光亮,只觉空空茫茫,竟是什么也无法思想。 良久,她缓缓起身走近,捡起那人失神掉落的葫芦,千百种滋味慢慢泛上心头,搅作一团:冷暖,就是他的妻子吗?小木屋中,那一场莫名的杀意,原来终非她的错觉。她轻轻抚着手中葫芦光润的壁,久久怔忡。 恍惚中,似有石门滑动的声音,这么快就回来了?惊起抬头,却见少年金衣,卓然如天神,立于门口。 「夕无?」她惊讶。 「你走吧。」夕无脸色苍白,忽然快速地吐出三个字。 她一愣,蓦地浅浅笑出:「可以吗?我可是杀人兇手啊。」淡淡的嘲意幽幽逸出,然而那双清冷的眸,却漠然无半点情绪。 「不是你!你深受重伤,绝无法在瞬间杀我这许多弟子。」夕无的脸色更白了,忽地一揖到地:「云姑娘,夕无错怪了你,向你赔罪!」 第73页 这个骄傲的少年,竟然在她面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蓦地苦笑出来,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她究竟要和他计较什么。 伸手扶起少年,她清冷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柔意:「夕无,听说三大长老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你私自放我走,如何向他们交代?」 「夕无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又何必向他人交代。何况,」少年眸中忽然燃起愤怒的火焰,冷冷道,「他们扣下你,只不过是想以你为饵,引诱真正的兇手上钩。我逐日谷泱泱名门,堂堂正正,岂可行这般诡诈之事!」 原来如此,以她为饵吗?她失笑,那个人,冷酷无情,心如铁石,岂会因她涉险? 「你……别那样笑。」 耳边忽然响起少年无措的声音,她抬眸望他,却见少年一贯冷定的眸中竟也浮现了淡淡的痛楚,那样哀伤地望着她。 「夕无?」她讶然。 「你笑得……好像全天下都抛弃了你。」少年不自在地解释,顿了顿,仿佛下了决心般,飞快地道,「你走吧,离开逐日谷,忘了这里的一切,忘了……师父。」 她不语。 「有人在等你。」 她微感奇怪,随即双眸一亮:「是小寒?他的伤没事了?」 夕无摇了摇头:「是一位故友。」 故友啊……她沉吟无语。 山道尽头,树影婆娑,果然有人等她。 「是你?」她大出意外。 朱栖回到石室时,已经空无一人。他努力侧耳倾听,只听到令人窒息的沉寂。 「你果然看不见了呢。」身后传来冷暖微微颤抖的声音,似有无数复杂的心思掩埋其中。 「她呢?」他准确攥住了冷暖的臂,一贯温和的语声竟也冷厉起来。 她望着他,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伤心,再也无心力刺伤他。「你放心,」她涩声道,「她只是饵,暂时不会有事。」 只是饵吗?原来真正的目的竟是那个人啊……只是,「堂堂逐日谷,竟行如此之事?」 她淡淡回答:「你执掌逐日谷多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们是怎样的存在。」她扬眉,笑得讥讽,「我们不是日,是影。」 果然如此吗,十年中,他曾不止一次地怀疑她与骆兰兮的身份,那样残酷的手段,那般流于邪道的舞,怎能与逐日谷天下正道的地位相符?直到他接触到那个可怕的秘密。 天下武林圣殿逐日谷,代表着最后的公平与正义,维持着这样光辉的存在,不但需要绝世的武功,轰动江湖的侠义之举,甚至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但绝对的正义是无法维持一个武林圣地的成功的,于是有了隐藏在黑暗中的一面——影。 阴谋、手段、毒药、美色都是影的武器,所以会有「暗月心舞」这样妖淫魅惑的舞;挟持人质,引敌上钩这样的诡计……而这一切,都与逐日谷无关,永远不会损及泱泱逐日的威名,却能有效地除去可怕的劲敌。 「何况,」见他沉默,红衣女子忽然将语气放软,温柔地挽住他的臂,轻轻道,「我们要对付的那个人本是你的仇人。」 「可她是无辜的。」他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力,涩声道。 「朱栖,」她唤他的全名,声音渐渐严厉,「你该明白那个人的可怕,你师父天纵英才,绝世武功,尚且命丧他手下,若只凭武艺,我们绝无胜算。」 「因为这样,就可以违背原则,伤害无辜的人吗?」 「她是他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怎能说无辜?」她冷冷地,一字一字地吐出,「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她语中的寒意令他不寒而慄,仿佛不认识般转向眼前模煳的人影,良久,苦笑:「道不同……」 下半句他并未说出,然而她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男人在和她决裂了吗?「为了她?」她声音已开始颤抖,无声的泪水慢慢滑下白玉般的脸颊。 「即使月神的女儿是另一个人,我也无法认同你们的做法。」他温和的声音似也带上了一丝伤感,如果可以,他不希望让她伤心,她与他之间,终究是他亏欠了她。 「所以?」她仰头看他,那熟悉的眉眼,依然温暖如初升的朝阳,不带一点阴霾,仍是初见时那个清风霁月般的人儿呢。心一丝丝疼痛起来,若不是那样欺瞒的开始,他与她,也许…… 耳边,传来那人温雅平和的声音:「我会阻止你们,以夸父令之名。」 夸父令是逐日谷至高无上的权利象徵,夸父令出,即使是影,也不得不从命。如今,逐日谷无主,朱栖以护法之位代掌谷务,的确有权动用夸父令。 「呵呵,」她忽然笑了起来,珠泪纷落,已是满面泪痕,朦胧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男子温润如玉的面容,她含泪而道,「朱栖,我们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十年,你以为会因为你而使这个计划功亏一篑吗?」 他骤觉不妙,正要抢出门外,已是迟了,轰隆一声巨响,石门之上,巨石落下,封住了唯一的出口。他的心也随之沉落,直到不见底的深渊:远岫,难道连保护你的誓言我也无法守住吗? 山道尽头,夕无转身离去,远岫惊讶地望着等候在此的女子。 如云的乌髮下,远山为眉,春波为目,肌肤如蜜,黄色的宽大布衣掩不住窈窕动人的身形,然而那一张本该是万般妖娆的脸庞却满是焦灼。 第74页 「姜若溪?」她实在想不到所谓的「故友」竟是她,「你怎么会来这里?」 「小宫主有难,时轮使中,只要没死没伤的,谁敢不来?」姜若溪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踌躇了片刻,似是下定决心,忽然问,「小宫主,你自己说,阿楚对你怎么样?」 她有些惊讶地望着姜若溪焦躁不安的模样,心头一跳,难道……「若溪,阿楚出什么事了吗?」 被她一问,姜若溪的眸中迅速涌上晶莹的泪珠,跺脚道:「小宫主,你但凡念着阿楚一点半点好,你就救救他,他……他快没命了!」 什么?!她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他……他要杀月神!你劝劝他,现在只有你能阻止他了。」 「阿楚他怎么会突然……」 「是为了他大哥。」姜若溪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他大哥为了救你们,驾车引开了时轮使,力战不敌被擒,那些人把他折磨得筋骨寸断,奄奄一息,又抛在烈日下曝晒,阿楚救下他大哥时,他早已不成人形……」 听到「筋骨寸断」,「不成人形」几个词时,远岫的心也碎了,她早该想到,早该想到,冷暖当初说荆勐有事先走,神情古怪,本就是故意欺瞒他们。荆勐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既然立誓要保护小寒,岂会半途而废? 「月神的脾气你也知道,阿楚就这么去找他,一定活不了了。」 她的心骤然抽紧,五指紧握,骨节慢慢泛白,淡淡的酸涩一阵阵涌起,几乎无意识地,她轻轻言道:「阿楚他不是那么冲动的人。」 姜若溪的脸色顿时变了,春水般的眼眸仿佛瞬间燃起了火焰,愤怒地望着她:「你不相信我的话,不管他了是不是?天月,算我看错你了,枉费他为你牺牲那么多……」晶莹的泪纷落如雨,她狠狠地跺了跺脚,「好,你不救他,我一个人去。」 「若溪,」清冷的声音及时响起,止住了她的脚步,如水流淌的月光下,天月宫的宫主缓缓而道,「我跟你去。」即使不祥的预感瞬间席捲了全身。 月近中天,清冷的光辉下,隐隐现出群山抱谷,无数巨大的古树在阴冷的晚风中扭动着枝叶,仿佛出没在黑暗中张牙舞爪的恶兽。 她跟着姜若溪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急奔,渐渐看清山谷中两人对峙的身影。 月神灰衣,依然带着那个古怪的面具,不屑地负手而立。而对面那人……远岫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修长挺拔的身形,清秀俊逸的面容,还有那墨玉般深邃美丽的眼睛——果然是阿楚,只是,他的面上再见不到昔日动人的笑容。 远远的,但见阿楚恭敬地对月神施了一礼,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脚步移动,手闪电般探向随身携带的佩刀。 阿楚是从不用兵刃的,他这是要……拼命了吗?她心头大惊,再也顾不得什么,竭尽浑身力量飞快地向山下奔去,颤声而叫:「阿楚,住手!」 山谷中,乍闻熟悉的清冷声音远远传来,阿楚的神色瞬间大变,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向远岫奔来的方向,惊怒而叫:「不要过来!」 然而已迟了,天月宫「魅影」身法何等玄妙,纵使身受重伤,全力施为之下,那窈窕的身影转瞬已如飞鸟般翩然落于谷中。 风掠过,她的发因狂奔有些凌乱,苍白的面上带着焦急与哀伤的神气,潋滟的眸定定地望着他,仿佛哀求般颤声开口:「阿楚,住手。」 月光晦暗,阿楚的眸中仿佛也投下了一片浓郁的阴影,复杂的目光从远岫身上一掠而过,他忽地苦笑,喃喃而道:「太迟了。」 十五。人世几欢哀(上) 话音方落,四周山上同时亮起无数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之下,轰隆隆巨响不绝,无数巨石滚下,封住了山谷两端出入口,黄布衣衫的逐日弟子纷纷现身,手执强驽,万箭齐发。 「就凭这点伎俩?」箭势所指处,月神眸中不见半丝情绪,端然不动,身边一圈却仿佛陡然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利箭撞上,坠落如雨。 这是何等可怕的功力修为!阿楚的眼中不由闪过一抹骇然,心志却未动摇半分,扬刀而出,如雷霆霹雳击向月神。 「真叫我失望啊。」箭雨中心,拥有一对宝石般璀璨双眸的男子淡淡开口,从容闪过昔日的弟子一刀,「今日之后,我又少一个弟子了。」仿佛有淡淡的遗憾自话语中泄出,入得耳中,却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阿楚心中一寒,脑中反而无比空明,刀势一敛,出刀竟一下子慢了许多,然而刀掠过,即使铺天箭啸也无法挡住那隐隐风雷之声。 月神眸中不由现出一分赞赏之色,袍袖一挥,迎上刀风。 似有无形的气流在两人身周布开,飞落的羽箭纷纷被弹飞,竟无法近两人身畔。似乎谁也没有发觉,一部分箭枝悄悄转了方向,对向战局旁焦灼观战的女子。 「啊。」一声压抑的低低轻唿响起,同时扰乱了激斗中的双方。战局旁,狼狈闪避利箭的女子脸上惨白,单薄的肩头赫然插着一枝羽箭。 该死!阿楚心头狠狠一揪,骤然省起,她身受重伤,根本无力躲开如此密集的箭。那一瞬间,漫天羽箭、生死相搏都已被遗忘,几乎下意识地,不顾月神招式,他转身向远岫身边扑去。 「跟我走。」他一把拉过脚步踉跄的女子,刀若云卷,击飞无数箭枝,带着她往箭射不到的角落避去。 第75页 身后,月神冷冷一哼,居然没有追击,抬头傲然望向四周居高发箭的逐日弟子,目中闪过一丝杀意。 蓦地,他双臂一振,腾空跃起,袍袖挥舞处,射向远岫方向的箭枝被击落大半,零星几枝,也被阿楚打落,只这片刻,阿楚已拉着远岫沖入了山壁下的死角。 拔箭、敷药、裹伤,他手足俱颤,终只化为深深的嘆息:「你不该来的。」 她抬起头来,黯然望向纷落而止的箭雨,笑得无奈:「阿楚,这个局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吧。」 阿楚垂眸,咬牙:「他不该将我大哥折磨成那样!」 想起荆勐,远岫的心头也涌起强烈的痛楚,眼眶一热,眼前渐渐模煳:「我怎能不来?我已经对不起你大哥,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你枉送性命。」她回眸,直直看向眼前俊秀挺拔的男子,「阿楚,你早就下定决心,以身为饵,要把月神拖在这陷阱之中吧?」 她……看出来了。阿楚心头一跳,突然恼怒起来:「既知是陷阱,你该知你的处境比我危险百倍,为何要来?」 「这个啊?」她想了想,微笑,「因为我也是饵啊,我若不来,这世上又有哪个陷阱能困住他,以他脾气,你又怎能留得性命?」轻轻抚过痛得麻木的臂,她笑得越发轻浅,「生既无欢,死又何妨,阿楚,我欠你良多,若我一命能换你平安,又岂会吝惜?」 清冷的语音裊裊散于夜空,她笑得若不经意,阿楚惊恐地望着面前的女子,只觉一片空茫,明明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却仿佛下一瞬间就要羽化而去。他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她扣入怀中,气怒吼道:「云远岫,你混蛋,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吗,我宁可伤自己,也不会再伤害你,我为何要用你的命来换?我知道那人伤透了你的心,可生命宝贵,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你放弃它!」 「你既明白,为何不珍惜自己性命?」怀抱中,女子忽地伸手推开他,笑意敛去,怒气毫不掩饰地自如水的眸中瀰漫而出,「世上又有何事值得你放弃它?」 远岫……生气了?他不由愣在当场,第一次,她的情绪如此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他面前。他蓦然醒悟,她其实本就是为说这一句而来,她早已猜到他挑战月神,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而她……要他活着。 「岫岫……」欢喜自心底升起,无法抑制,他眉弯眼笑,再次熊扑过去,搂住那个纤弱单薄的身子,喃喃道,「好,我听你的话。可是大哥的仇我一定要报,即使那个人是你的父亲。」 暖暖的唿吸从耳旁拂过,她微微恍惚,脑中又浮起十年前那场沖天的大火,火光中渐渐隐没的慈祥面容,心中蓦地大痛,怔怔望向山谷中傲然而立的灰衣男子,她漠然开口:「他,不是我的父亲!」 山壁之上,逐日弟子结成阵形,箭石更密。 月神面上微微露出不屑,袍袖挥洒,如苍鹰展翅,转瞬已沿着绝壁攀援而上。密雨般的箭被他长袖一挥,纷纷坠落,哪能伤到他分毫。 眼看已将冲上半山,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云浅月,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岩石后方,转出三个布衣苍颜的老者,怀中各抱一张强弓,稳稳地瞄准了月神。 月神一眼望去,止住身形,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三位长老亲自来打埋伏了。」 来者正是逐日谷三大长老。 若是寻常人,月神自是不惧,但三大长老功力非同小可,他提气纵跃间,真气难继,虽然只有极短的瞬间,但已足够一个绝顶高手觅得时机,置他于死地了。 只是以三大长老的地位,用这种手段对付他人,却也是大失身份。 月神语含讥讽的话入耳,三大长老的脸不由都红了红,为首一人清咳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对付别人这种手段自是有失光明,但云浅月本是我派叛徒,清理门户,又何须讲究太多?」 此话一出,如惊雷乍响,惊得所有人都呆住了。 山谷中,阿楚惊诧地望向远岫:「此话可当真?」 远岫摇了摇头,十分不解的模样,却似乎想到了什么,蹙眉道:「即使他说的不是真的,逐日谷与天月宫必定也有某种联繫。」 「怎么说?」 「逐日谷的『碧云天,黄叶地』,天月宫中『千月幻海』,虽然一为地,一为湖,布成的却都是『黄泉碧落阵』 ,我本以为只是巧合。可是……」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 她不安地咬了咬唇,茫然道:「我不久前才得知,逐日谷本是由骆、云两姓共同执掌,小寒的父亲云逐宇其实也是出身逐日谷。」 山壁上,对峙依然。逐日长老望着困在半山的灰衣男子,再次开口:「云浅月,你若乖乖认罪,自废武功,念在旧情,我们或可以网开一面,留你性命。」 「果然仁慈。」月神淡淡而说,语中的讥讽却越发明显,蓦地,他衣袖一拂,扬声长笑,「凭你们三个糟老头也想困住我?」 长老的面色顿时成了猪肝色,厉声道:「云浅月,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月神越发不屑,连正眼也不扫一眼,负手淡淡道:「时轮使何在?」 群山之巅,逐日弟子身后,骤然飘下七个白色身影,子、丑、寅、卯、未、申、酉七使齐齐现身,如虎入羊群,扑入逐日弟子中间,向三大长老靠近。 第76页 几乎同时,三大长老恼羞成怒,手中弦松,利箭破空,直奔月神而去。 杀声四起,山上顿时混战成一片。逐日弟子固然训练有素,武艺高强,但时轮逆转之阵何等神妙,转眼便撕开一个缺口,眼看要冲到三大长老身边。这一仗,只要能缠住三大长老,再也无人能阻月神上来。 胜利的天平似乎已经开始倾斜。 在这微妙时机,漫天杀声中忽有一缕绝细乐声,缥缥缈缈,呜咽响起,如空山夜雨,润物无声,却又无处不在。半山上,月神素来平静的眸色骤然一变,拂落箭枝的动作居然滞了滞,几被一箭射中。 然后,只看到月色下,带着狰狞黄金面具的女子一手执箫,身形翩翩,如神女天人御风而来,含笑间,低哑柔媚的语声懒懒响起:「都给我住手。」 那是……阿修罗之怒——代表了月神权力与威严的面具,戴面具者如月神亲临,不得违抗。 众使神情皆变,迟疑地望了眼山下的月神,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子使柔和的声音响起:「夫人见谅,主上身处危难,属下心急如焚,只怕无法遵照夫人命令。」众使一凛,立时被他点醒,分清了厉害关系。 「哦?」骆兰兮懒懒笑着,仿佛浑不在意地轻轻道,「我记得天月宫规,不遵命令者怎么着来着……」 「死!」怪异的的笑声忽然响起,子使身旁,申使忽然发难,刀出如练,骤然斩上子使脖颈,血如泉涌出,刀光过处,子使带着半边面具的脑袋高高飞起,圆睁的双眼兀自定格在不敢置信的表情上。 一刀断颈!世间竟有如此的武功,如此的刀法。 这一下变生意外,双方激战顿时静止下来,安静得近乎诡异。 月神忽然嘆了口气:「原来是你。」 「是我。」申使格格笑着,「我就知道你能认出我来。」 「世上能一刀断阿子脖子的人本就不多。」 申使点了点头,格格笑道:「只怕你也不能。」 「我不能,我的刀法本就远不如你。」月神居然表示同意,目中现出一缕倦意,「阿申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自然不是真正的申使,真正的申使绝没有这样的身手。 「申使」取下木雕面具,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得更开心了:「他的脸皮都在我这儿了,你说他能怎么样?」 此言一出,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剩余五使脑中同时闪过一个名字,一个噩梦般的名字,不知是谁,惊唿而出:「蛇王姜腾!」 「申使」大笑:「看来诸位还没忘了我。」笑声一止,他眸色转作血红,厉声道,「那就请诸位作个选择,究竟是遵照夫人的命令,还是执意要跟云浅月?」 五使面面相觑,子使无头的身子兀自汩汩冒着鲜血,那样的一刀若斩在自己脖子上……五使同时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诸位该知道老子耐心有限。」不耐烦的声音再次响起,五使一个激灵,终于,丑使带头,站到了骆兰兮身后。 半山坡,月神漠然看着山上一幕,目无表情,待到时轮使做出选择,他才轻轻一嘆:「你与兰兮素来不和,什么时候站到一起了?」 一声轻笑,却是骆兰兮低哑慵懒的声音:「这要感谢你呀,我们可都想你死,想得要命。」 闻言,他目光骤然投向骆兰兮,光芒璀璨的眸中忽然有了一点波动:「你真那么恨我?」 「恨得牙痒痒呢。」那样的嘟囔,仿佛少女的娇嗔,无限风情旖旎,然而那一对细长妩媚的目却陡然有摄人的寒光闪过,若不经意地笑道,「诸位时轮使既效忠于我,也该表示一下。」 石室。 听到轰然落下的巨石声,朱栖的动作陡然僵住,他自然清楚,这个石牢四周皆用厚达一尺的整块花岗石做成,任是绝顶高手,也插翅难飞。 仿佛静止了很久,他忽地回头,摸索着走到石床边,盘膝坐下,闭眸不语。 冷暖苦笑望他,泪已满面,这一生,他再也不会原谅她了吧。下意识的,想解释些什么,只盼他莫要恨他。 「朱栖,」她幽幽而道,「你可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杀云浅月?」不待他开口,她已自己回答,「因为云浅月与你师父本是堂兄弟,他本也是逐日谷的弟子。」 朱栖一怔,愕然张眸,隐约看到身前女子模煳的身影。 她却不看他,抬头,仰望头顶那方小小星空,将逐日谷最大的秘密一字字吐出:「其实,影本来也不叫影,而是叫月。之所以改名为影,只因为二十余年前,『月』的执掌者叛出了逐日谷,自立门户。那一年,你师父与骆姑姑都不过只有十岁。」 什么?!那一瞬间,朱栖终于感到吃惊了。 「那为什么当时没有杀了他?」逐日谷对叛谷弟子从不容情,为什么十年前才开始有杀月神的计划? 「因为杀不了。」冷暖苦笑,「云浅月不但武功绝顶,更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又得到了『毒郎君』夏枫的支持;再加上与星辰海联姻,不久后,『蛇王』姜腾也加入了天月宫,实力之强,即使是影,也没有能力杀他。 「骆姑姑十六岁执掌影后,曾经尝试接近他,要取他性命。结果,她虽然成功离间了云浅月夫妇,却还是没能杀得了他,更永远失去了你师父的心。直到十年前,因为姬零落的死,我们才终于等到机会。」 第77页 「姬零落的……死?」心狠狠一颤,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悲伤的夜晚,老妪伤痕累累的面容,临终前的殷殷嘱託,火光下伤心欲绝的女孩……一股难言的酸涩慢慢泛开,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疼痛得几乎无法唿吸。 「蛇王姜腾桀骜不驯,本就不可能甘居人下,加入天月宫完全是为了姬零落,姬零落生前受尽折磨,死得又可疑,以姜腾的暴烈脾气,只要知道真相,一定会想杀了云浅月给姬零落报仇,这就给了我们机会把姜腾拉过来。」 「原来如此,」他喃喃而道,眼眸低垂,看不清喜怒,然而声音已开始轻微地颤抖,「扬州城中,你以暗月之名引我现身,其实是为了我怀中的那本册子;城外荒山,遭遇姜腾,也不是意外,是为了让我把云夫人临终的情形告诉姜腾,好令姜腾反戈。」 「不错。」冷暖的声音也微微发抖,「姜腾脾气不好,赶回天月宫后果然与云浅月翻脸,但他虽然武功极高,又有毒蛇相助,还是不是云浅月的对手,被云浅月一掌打落千月幻海,但云浅月也受伤非轻,来不及亲自搜寻姜腾就闭关了。当时天月宫的高手几乎都在宫外寻找天月宫主,竟被姜腾逃了出来,恰巧被赶去的骆姑姑救了。」 「当年云浅月既已受伤,为何兰兮夫人没有趁机杀他?据我所知,兰兮夫人武功几乎不在姜腾之下,对付受伤的云浅月应该不难。」 「那是因为……」冷暖的面上忽然泛起一种很奇怪的神色,慢慢道,「骆姑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恨得不愿意让他轻易死掉,她要他众叛亲离,生不如死。」 那深刻的怨毒自冷暖口中缓缓复述,他心头勐地一缩,只觉寒意彻骨。 「如今,目的快达到了呢。」冷暖声音越来越轻,似在轻轻嘆息,「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弟子的兄长为保护云轻寒被时轮使折磨得不成人样,他的弟子不会再认他;他的手下贪生怕死,迫于形势,也必定会背叛他;还剩了一个女儿……」 她顿住,因听到「喀喇喇」一阵响动,惊慌望去,见朱栖的双手紧紧攥住石床边沿,碎石纷落,他的指缝间缓缓留下殷红的鲜血。 十五。人世几欢哀(下) 群山荒谷。 骆兰兮一言既出,众使瞬间面如土色。姜腾早把双目一瞪,怒道:「诸位既已效忠夫人,为何不动,难道只是煳弄老子不成!」话音未落,已有森森杀意瀰漫而出,血色双眸如利刃扫过。 众使神色越发惨然,蓦地,丑使跺了跺脚,不言不语抢过一个逐日弟子手中强弓,弦如霹雳,箭似流星,闪电般射向月神。众使骤然醒觉,已知今日之事既已作出选择,月神不死,他们必无幸理。顿时射箭的射箭,发暗器的发暗器。一时间破空之声四起,羽箭暗器,交织如网,齐向月神绞去。 天月五使,逐日三老,俱是第一流的高手,八人利箭暗器夹击之下,世上几无一人能逃出。 可惜,他们的对手是月神。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一条灰色的身影居然奇蹟般地消失了,再出现时,袍袖捲动如云,漫天暗器,在他一卷之下,竟然纷纷反射,比来时还快了几分。 山壁上,三长老与众使失色,狼狈而避,几个逐日谷弟子闪避不及,竟被利箭贯穿咽喉,惨叫而亡。 众人不觉相顾骇然,逆光之下,他自下而上反射利箭,力道之强,准头之佳委实不可思议。 就这片刻混乱,月神身如飞鸟,已向山上扑来,漫天箭影交织,他竟似完全未放在眼里。 眼看要攀上山壁,忽然一个慵懒优美的声音缓缓道:「云浅月,我们虽奈何不了你,你的女儿却死定了。」月神身形微微一顿,只见对面山崖,逐日弟子纷纷将一捆捆柴火往下扔去,这边,众人手中长箭箭头,烈烈燃烧,空气中顿时充斥着刺鼻的硫磺味。 山谷中,第一捆柴火掷下,远岫与阿楚已察觉不妥,顾不得箭石如雨,要往外沖,就听姜腾的声音桀桀笑道:「小宫主最好莫要动,我虽不愿伤你,你若不乖乖听话,我可保不定会发生什么事。」笑声中,他亲自张弓搭箭,斜斜封住了远岫冲出的方向。 竟似已无路可逃。 「好,好!」月神怒极反笑,笑声中,声音森冷如冰,一字字吐出,「我女儿若有一分损伤,今日在场之人,休想有一个活命!」 一瞬间,众人心中俱是一窒,竟同时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寒意渗透全身。 唯有骆兰兮轻轻一笑:「是吗?」蓦地摘下狰狞的黄金面具,露出妖娆绝世的容颜。火光照耀下,她妩媚细长的眸中波光流转,摇曳着冷酷的光芒,娇艷的唇轻巧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轻轻开口:「我倒想试试看呢。」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瞬时万箭齐发,火红的光芒仿佛无数流星划过,落入山谷,「蓬」一声,熊熊火焰沖天而起,山谷顿时化为一片炼狱火海。 沖天火光中,远岫苍白的面色仿佛也被映成了异样的红,眸中神色却出奇的平静,「阿楚,」她温柔地唿唤身边的男子,柔声道,「你走吧,他们的目标只是我,你一个人出去,他们必不会伤你。」 阿楚瞪了她一眼,满脸无奈的模样:「你以为我不想走?我若真抛下你,就算出得去也得被你那个老子宰了。所以岫岫……」他抬眸,可怜兮兮地望着远岫,「你要真想我活下去,只好勉为其难,陪我一起冲出去了。」 第78页 这个人真是……远岫望着他,一丝笑意慢慢浮现眸中,嘆息般轻轻道:「阿楚,这辈子认识你,是我的幸运。」 「那当然。」阿楚笑得灿烂无比,「所以你放心,既然我能带给你幸运,我们一定会活着冲出去的。」 火光更炽,山谷仿佛已成了巨大的火炉,欲要焚毁一切。火光中,忽然有两条身影从谷底飞跃而出。 姜腾一声冷笑,眸中血色更浓,弦上利箭带着破空的尖啸声,如电射出。这一箭,风声隐隐,其势之盛竟若奔雷,势无可避。 「铮」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响起,阿楚佩刀扬起,堪堪挡住了一箭,但听到几声细微的「喀喇」声,那把百鍊精钢的佩刀刀面,竟然出现了细细的裂纹。 一箭之威,竟可怖如斯! 阿楚只觉半条手臂兀自隐隐作痛,不觉骇然,然而,不容他闪避,下一箭已疾奔而来。他提起全身真气,一刀将箭噼落,只听见一阵碎裂之声,钢刀竟裂成了几片。 下一箭已无力再挡。 然而,下一箭却迟迟未至。挥袖拂落漫射而至的燃火之箭,他们转瞬已接近半山,已能看清山壁上的情形。 他神色骤变,失声而唿:「阿巳!」。姜腾面前,不知何时,站着身着宽大黄衣的妖娆女子,胸贯长箭,血染半身,却牢牢挡着那夺命的箭,寸步不移,直至再无力支撑,缓缓倒下。 他死死握住拳,几乎将掌心掐碎,而此时,姜腾的箭再次指向这方。他顾不得多想,咬牙挡在远岫身前,却听到身后微带哽咽的低语:「阿楚,莫辜负若溪的牺牲。」他心头一惊,远岫她……一念未已,一股巨大的力量击在他背部,他身子顿时腾空飞起,向山上而去。 他蓦地明了了远岫的心意,她竟是与阿巳一样的念头!眼见姜腾箭已射出,直射本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子,他几欲魂飞魄散。 然而远岫一击几乎用尽了她重伤后的全部力量,他竟无法立刻停住自己的身形,唯有眼睁睁地看着箭向身后飞去。 在这绝险之际,倏忽有一道淡淡的灰影从他身边掠过,快得仿佛没有出现过,然后听到了姜腾的哈哈大笑声:「云浅月,你到底还是要这个女儿的。」 月神……竟然回来救远岫了?几欲飞散的魂魄慢慢回归,远岫应该会没事吧。他终于停住了飞掠,已接近山顶,回身,恰看到月神将远岫背起,绑在了身后。 远岫应该已经不需要他了吧。他望向熊熊火光中那个曾经为师,如今为仇的清隽男子,心中滋味难辨,为了远岫,他今日势不能杀他;既已为仇,他也不能与他并肩而战。这烈火熊熊的战场,竟似已无他的位置。 拂袖腾身,飞落在姜若溪的身旁,曾经娇若春花的女子如今脸色枯败,仿佛一朵枯萎的鲜花,长长的羽箭兀自插在胸口,鲜血已经半凝,一身黄衣却半染成血色,触目惊心。 「阿巳。」他颤声唿道,奄奄一息的女子长长的睫毛忽然颤了颤,慢慢张开一线。她……还活着!他大喜过望,这才发现有人早帮她封住了穴道止血。 女子的眼神却是茫然的,几乎不带焦距地张了张眼,又闭上,气息宛若游丝,仿佛随时会终止。他的心又沉了下去,姜若溪这样的情形,委实是命悬一线,必须马上找到大夫。 回头,再看了远岫一眼,月神负着她,在箭雨中纵落如飞,仿若无人之境,直上山颠。她应该不会有性命之险了吧。 俯身抱起姜若溪飞掠而去,他再不回顾。 月神飞掠的身影却已止住。 山壁上,逐日弟子的阵形忽变,第一排放箭的弟子纷纷后退,露出后面的弟子,人并不多,团团而围,也不过三十六人,每个人手中却都捧着一个圆形的金色小筒,牢牢对着他的方向,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捧着的是一件稀世珍宝。 这的确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连时轮五使和逐日三老的脸色也不由变了,失声叫道:「千影砂!」这是江湖上数百年来最可怕的暗器,发射范围之广,力道之劲,毒性之烈,据说世上绝无一人能逃脱它的威力。如今,竟一下子出现了三十六个,任月神有通天彻地之能,只怕也无法逃脱「千影砂」织成的网。 月神看了良久,目光缓缓转向山崖上风情万种的女子,又嘆了口气:「我现在是真的有点佩服你了。」 骆兰兮嫣然一笑:「承蒙夸奖。」 月神看着她,又道:「请。」 「请?请什么?」骆兰兮眨了眨眼,一副迷惑的样子。 「请动手。」 「动手?」骆兰兮的模样更惊讶了,「你居然叫我动手?」 月神素来平静无波的眸中泛起一丝神秘的笑意,不语。 骆兰兮摇了摇头,嘆息:「云浅月,你真叫我失望呢,你难道不想求生?」 「哦?」月神似乎也很惊诧的模样,「难道你认为我在三十六支『千影砂』的夹击下还能逃脱?」 骆兰兮含笑:「『千影砂』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你是知道的。」她竟似全心全意地替月神考虑起来,居然开始提醒他。 「你是说射程短?」月神也挺配合,回头看了看。 山壁下,烈焰熊熊,浓烟滚滚,连接近火场的岩壁都在这灼热的气流下都被烤成了赤红色。往下跳,固然能躲开「千影砂」的威力,只怕就算不被怒焰烤成乳猪,也得被烟燻死,被灼人的热流烤死。 第79页 「是我的错。」骆兰兮掩口而笑,「我不该让人烧了你的退路。怎么办,或者你把宝贝女儿扔掉,这样的话,以你的能为,也许还有一分可能冲出去。」 月神沉默。 「你为何不试试看呢?」骆兰兮的声音仿佛恶魔般甜蜜地诱哄着,「你素来不把任何人放心上,何必为了一个小妮子冒性命之险。」 不错,不把任何人放心上,不在乎任何人,这才是月神,他能回来救她,已让她心绪骤乱,怎能让他因她而亡!远岫不安地推了推月神的肩头,轻轻道:「你放下我……」 月神忽然冷冷道:「闭嘴。」 远岫一愕,默然。 望见这一幕,骆兰兮面上闪过一丝恼恨,「这个也不肯啊……」她嘆息,「那只有一种办法了……」 「哦?」月神不置可否。 「你自废武功,乖乖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便放了你和你的女儿。你既然舍不下自己的宝贝女儿,总不想她这么陪你送命吧。」她笑靥如花,眸中光芒流曳,熠熠生辉,耀若星辰,那样的条件仿佛若不经意地提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此时,即使是最迟钝的人也听出她是存心折辱月神,试想月神是何等样人,岂肯受此屈辱。她竟似真的将这人恨到了极点,不愿轻易叫他死去,而要让他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尝尽恐惧。 月神却依旧很平静,只是淡淡问:「若我也不愿意呢?」 「那么,」骆兰兮好抱歉地笑了笑,「你只好死了。」她执笛的手缓缓抬起,送到唇边,只一个音符吹出,便是致命的号角。 「等等。」月神忽然叫住了她。 骆兰兮唇边泛起妩媚的笑:「怎么,你愿意磕头了?」 「你处心积虑杀我,这次的局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在赌,赌我对岫儿尚有一分父女之情,可以利用她来牵制我。」 骆兰兮嫣然:「不好意思,我们赌赢了。」 月神淡淡道:「我只是有一点想不通,荆楚虽恨我,却绝不会伤害岫儿,他怎会找上你们,与你们合谋,又怎会同意你们将岫儿牵扯进来?」 骆兰兮明眸轻眨:「你莫忘了,姜若溪可是姜腾的侄女,所以,不是他找上我们,而是我们找上他。他虽不同意将云远岫牵扯进来,可姜若溪深恨你的宝贝女儿,又怎会让他称心如意呢。」 月神背上,远岫骤然醒悟:「原来九江城姜府,是你在背后捣鬼。」难怪八荒铁券会出现在那里,也难怪他们急难时兰兮夫人会及时出现,想必他们的行踪一直在她监视之下。 「那么木屋中,我受内力反噬之际,救我的那人真的是……」 「当然是荆楚那个傻小子。那小子对你还真不错,若不是为救你,他也许真能把他哥哥救出来呢。」 远岫只觉如堕冰窖,遍体生寒,不可置信地望向那个巧笑倩兮的绝色女子:「你……是故意让荆勐去引开时轮使的。」以她之能,岂会惧时轮使,她分明是故意让荆勐送死,以离间阿楚与月神的师徒关系。「为什么?只为杀一人,你竟然要牺牲这么多无辜的人!」 「因为……」骆兰兮眸中的笑意瞬间冻结,只是一瞬,笑意一点一点重现,她绝世的容颜在暗红的火光下仿佛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雾,魅惑如妖,春水般的眼波流转,流连在月神眸间,柔声道,「你看,我虽那么恨你,毕竟相识一场,你若死了,每年这个时候我会记得给你和你的宝贝女儿上香的。」 一旁,姜腾早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废话这么多做什么,还不把他给我宰了!」 骆兰兮毫无恼色,反而笑得更动人了:「老姜这个脾气的确讨人嫌得很,真对不住了,他既等不及,我也只好送你上路了。」笛缓缓举到了唇边。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吗? 「岫儿,你到现在还不肯叫我一声吗?」月神缓缓问。 她一怔,泪水瞬间满眶,再也忍不住,低低唤道:「爹爹。」 「好孩子。」月神素来平静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温柔,「别哭了,我们不会有事的。」 她又是一怔,难道月神还有什么办法? 月神的眸中又现出了那丝神秘的笑意:「你以为我引她说那么多话是为了什么?」 那一缕清越的笛声已起,三十六名弟子就要发动。 蓦地一声急促的叫声远远传来:「住手!夸父令在此,违者立斩!」远岫愕然抬头,夜色中,一袭青衣闪电般而来,倏忽已落于人群中,手中高高举着样式古朴的黄铜令牌。 「唰」,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折服,黄衣逐日谷弟子顿时齐齐下跪,连三大长老也不由弯腰低头。 兰兮夫人的脸色瞬间大变,冷冷道:「朱栖,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可是在诛杀逐日谷的叛徒!」心中却早已乱了方寸,朱栖明明应该被冷暖困在了石牢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朱栖却不理她,只是温言吩咐:「大家请起。」转向三大长老,「我逐日谷行事素来光明磊落,虽为诛叛徒,也当堂堂正正,夫人行事有偏,三老该劝着点才是。」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仿佛全无责怪之意,三长老的脸却不由都红了。 一旁,姜腾早勃然大怒:「好小子,你算老几,敢管老子的事!」话音未落,刚刚站起的逐日谷弟子一起对他怒目而视,本对着月神的三十六筒「千影砂」忽然一齐转向他。 第80页 朱栖却只是微微而笑:「蛇王若要料理自己门户事,逐日谷外,朱栖绝不敢妄加干涉。」竟是下了逐客令。 「好小子,你……」正要发作,忽听骆兰兮冷冷道:「姜腾,不可对夸父令不敬。」她绝色的容颜已无一丝笑意,只是冷冷的,满含怨毒地望着朱栖手中的黄铜古令。 姜腾双目已欲喷火,看了看团团围住他的三十六筒「千影砂」,终于强行按捺住脾气,冷哼一声,「我们走!」 「等等。」青衣男子却闪身拦在他面前,彬彬有礼地道,「还请蛇王归还一物。」 「什么?」他惊愕到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数十年来,何曾有人敢在他面前这般张狂。 「十年前,前辈借去的册子还请归还。」朱栖依然温文。 他勃然大怒,再按捺不住,一掌噼出,顿时腥风四起,掌心腥红泛黑,可怖之极,正是姜腾赖以成名的「血煞掌」,不知败过多少成名英雄。此刻,姜腾挟怒出手,更是气势惊人,仿佛只一瞬,便吞没了朱栖的身影。 然而也只有这一瞬,下一刻,掌风忽止,姜腾踉跄后退,不敢置信地等着眼前温文尔雅的男子。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扔给了朱栖,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去,那几个时轮使连忙跟上。 在场的,只有几个绝顶高手才能看清,刚刚那一瞬间,朱栖身形神奇地一动,竟然避开了毒掌的锋锐,同时右手闪电般地在姜腾脉门之上弹了一下。 竟是一招致胜! 「好小子,十年不见,竟已不在昔日云逐宇之下!」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众人这次发现趁这一段混乱,月神早已带着远岫上了山壁,此时一双宝石般璀璨的双目正动也不动地盯着朱栖。 朱栖垂眸:「不敢,一别十年,前辈风采如昔。」 「哼,」月神冷哼,「你都没看我,怎知我风采如昔。」 身后,远岫挣扎着爬下月神的背,转身背对着他们,冷冷道,「朱栖,我已背对你们,你不必担心破了你的誓言。」 朱栖身子轻微一颤,沉默。 骆兰兮却冷笑起来:「好个朱栖,枉费先谷主对你信任有加,将夸父令传给你,现在你为了旧情人,竟要救这个叛徒吗?」 此言一出,逐日谷弟子顿时骚动起来。 朱栖却已抬起头来,望向骆兰兮微笑道:「夫人错了。」 「是吗?」 朱栖不再理她,对月神行了一礼,正容道:「谷有谷规,在下不能让前辈亡于鬼蜮伎俩,也不能让叛徒消遥法外。」 「哦?」月神的眸似乎亮了起来,燃起一簇光芒。 「请出手。」朱栖淡淡道。 月神沉默片刻:「你虽能胜姜腾,却也还不是我的对手。」 朱栖微笑:「在下既掌夸父令,清理门户乃是职责所在,何况我虽不是前辈对手,此刻前辈却也未必能胜过我。」 「不错,」月神望着他,眼中光芒越发耀眼,居然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刚才在谷底,我虽带着岫儿侥倖上来,却也损耗过大,你此时与我动手,实在占了很大的便宜。」 「若是平时,在下自不会占前辈如此大的便宜,但此时,」他温和明净的眸中忽然涌现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微微嘆道,「前辈很快会明白,其实你绝没有吃亏。」 「是吗?」月神冷笑,「若有人用我的女儿牵制我呢?」 「逐日谷中,绝不容此等卑劣之事。」朱栖接口,目光一转,掠过三大长老,「三位长老如何认为?」 三位长老尴尬地清咳,其中一人立刻开口道:「云姑娘与此事无涉,老朽等定会护她周全。」 「好,好,」月神连说了两个「好」字,双目如电,倏地射向朱栖,「今日一战……」 「至死方休!」微笑着说完这句话,青衣男子躬身施礼,温言道,「请!」 末。 寂寞沙洲冷 一里外,石室。 月光清冷,透过头顶一点洞天悠悠洒入,落在女子苍白如死的面上。描眉的青黛,染腮的胭脂,纵然鲜艷无伦,也无法掩盖住她茫然双目间透出的死寂之气。 小寒在看她,笑得天真得仿佛一个孩子:「你一定想不通我为什么会凑巧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能及时把石门打开放朱师兄出去。」 女子仿佛没听到,一言不发。 小寒却没有在意,笑嘻嘻道:「你和骆兰兮虽然自诩计划周密,算无遗策,却还是两个笨蛋,你们都低估了月神。」他的眉头慢慢皱起,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道,「月神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他虽然不知道你们会用什么办法对付他,却猜到了你们一定会利用他的女儿,所以他在你们抓了姐姐后立刻就去那个地方拜见了那个人,那个夕无把我送去的地方。」他的眼神忽然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手不自觉地攥紧,似乎对那个地方,那个人有一种难言的神秘恐惧。 那个神秘的人似乎也令女子有了一点反应:「那人居然会让你来?」 「为什么不会?」小寒冷笑,「他虽是个怪物,姐姐和我毕竟都是他的……」他忽然住口不言,仿佛感到深深的厌恶,「我本以为这里关的是姐姐,没想到……」 女子惨然一笑:「你何必懊恼,他出去了,你的姐姐想必不会再有事,可是他,他……」 第81页 「他为了救另一个女人,将你这个结髮妻子点穴丢在这儿,你还要为他担心吗?」小寒似乎有些诧异。 她死死咬住唇,几乎咬出血来,半晌,幽幽道:「是我对不起他,他……」 「你何必担心,」小少年冷冷打断她的话,「他虽免不了与月神一战,但既然你们已布了天罗地网对付月神,月神即使能侥倖不死,想必也消耗过大,未必是他的对手。」 「你知道什么!」她再抑制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若不是为了云远岫,他怎么会服下『暗无天日』,若没有服下那个东西,他也许还有几分胜算,可是现在……」 小寒的双眸却慢慢亮了起来,喃喃道:「暗无天日?原来如此。」仿佛很满意般,他慢慢笑了起来,「你很难过吗?你有没有想过,这本就是他欠姐姐的,这十年来,因为他,姐姐吃了多少苦,是时候该还了,」他的笑容依然纯真如孩子,说出的话却冷酷如冰,「以命来还!」 她骤然一惊,不敢置信地望向这个漂亮的孩子般的少年:「你疯了,他毕竟是你的师兄!」 小寒嘟了嘟嘴:「我只知道他是害姐姐伤心难过的坏人,即使是我的师兄,也该死。」 那样漫不经心的嗔怪让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难以言述的恐惧瞬间袭遍了全身,小寒却依然在笑着,柔声道:「你可曾想到,害死师兄的人其实是你,若不是因为你,他怎会对不起姐姐,又怎会要毒瞎自己的眼,更不可能有今日的性命之忧。」 心瞬间被击得粉碎,神魂俱丧,「不错,是我,都是我的错……」她失魂落魄般喃喃自语,双目如定。泪已干涸,然而那种剧痛却令浑身都抽搐起来,不可抑止。 耳边,似乎传来小寒渐渐远去的声音:「你也是害姐姐伤心难过的坏人,可我不会杀你,因为现在的你,活着将比死去受到更大的惩罚。」 山顶,万籁俱寂。 两人的身形仿佛已入定,却有一股凛厉的冰寒的杀意瞬间张扬,近处的逐日弟子立足不稳,纷纷退避,有几人反应慢了一拍,顿时被那股阴寒之气袭个正着,顿时冷得浑身发颤。 下一刻,柔和温暖的气流瀰漫开来,沖淡了冰冷的杀意。朱栖的天罡战气,竟已无一丝阳刚霸烈之气,只余全然的醇和温润!被那样温暖的气息拂过,人顿时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来,几欲入眠。 然而众人已变色,心知这样的温暖杀人于无形,比冰寒的杀意更可怖;这样的较量,即使未见出手,但其兇险激烈之处实已胜过任何搏斗,双方只要稍有松懈,被对方的气侵入,便是输了。而这一仗,输便是死! 朱栖在等,等对手出现破绽,十年清修,早将他的心志练得无比坚韧,即使在这样凛厉逼人的杀气下,依然气定神闲,丝毫不乱。 月神却感到上了当,朱栖能等,他却不能,他在谷底本已消耗了过多的精力与体力,这样对峙下去,先露出破绽的一定是他。 月神何等样人,想通其中关窍,身形已动,中指一弹,一缕绝细的红线妖娆而出,顿时将混沌的温暖气流刺穿一线,赫然是天月宫最可怕的武器妖娆丝! 气被引动,顿如巨浪翻腾,汹涌扑向月神,竟欲将他淹没。那道身影却仿若鬼魅般轻轻一转,化为轻烟,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只能隐隐看到灰影夹裹着夺目的红,飘摇在青衣的周围,诡异得不闻半点衣带之声。 朱栖却是极致的静,身如磐石,纹丝不动,只有双手极缓慢地划着名一个个弧形,说也奇怪,那样飘忽迅捷的红影竟无法进入弧形之中,然而朱栖的发上却渐渐凝上一层青莹莹的薄冰。 月魂、情丝、魅影——月神竟已同时使出了天月三大绝技! 这是何等可怖的身法,何等诡异的内力,却仿佛受到了朱栖一个个奇妙弧形的牵制,那飘忽的影转到疾处,居然微微一滞。 电光火石般的一瞬。 剑光如白练飞起,没有人看清朱栖的剑从那里来,也几乎没有人能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那神奇的一剑竟然穿透了重重灰红之影,直击中心。 剑光隐没,只听到极轻微的一声闷哼,月神灰色的身影如断线之鹞凌空飞出,蓦地直直坠下了山谷,没入那一片炼狱般的火海中。 逐日弟子排山倒海般的欢唿声响起,淹没了一切声浪。她的世界却仿佛成了一片空寂,只是呆呆地望着脚下那一片肆虐的火海。 是轮迴还是宿命,十年前那场焚尽一切的熊熊火焰犹在眼前,火光中老妪苍老丑陋却又无比安详的面目慢慢隐没;十年后,另一场大火吞噬了昔日高高在上的罪恶者,她世间最后的亲人。 那样神一般存在的人,怎可能如此轻易消失?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他每次外出回来,第一件事总要抱起她,高高地抛上,接住,逗得她格格而笑,然后便用一大堆礼物淹没她。 十几年前,他性情大变,残酷寡情,即使这样,也从没拂逆过她的要求,即使她任性叛离月宫,他终究也没有责罚她。 生死之际,他没有独自而走,而是回来救了她。甚至在决斗之前,他也要敌方保证了她的安全。 他说:「敢把我女儿这般欺负,我要他生不如死。」 她怎么会以为他不爱她?纵使是那般冷漠无情的表相,也无法掩盖他一颗父亲的心,虽然他从来不是一个好丈夫。 第82页 泪汹涌而出,她无法哭出一声,这无声的哀泣却比任何嚎啕大哭更加断肠。天地茫茫,一切仿佛已不存在,只有无尽无止的悲伤。 神已散,哀欲绝。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一个柔软的身子从后温柔地搂住了她,仿佛怕惊动她般轻轻唤道:「姐姐,姐姐!」 她恍惚回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稚嫩脸庞:「小寒?!」然后是那个一身金衣的卓然少年。 夕无的神情那般憔悴,连神采飞扬的双目都已黯淡,似被神灵一夕之间夺去了全身的光彩。触到她的目光,夕无浑身颤了一下,忽然双膝点地,低下了高傲的头:「夕无不明,受人蒙昧,误害了云姑娘,还请恕罪。」 这个骄傲的少年,竟对她弯下了高贵的双膝! 她只是懵懂地看着他,迷惑地皱起了眉:「你何罪之有?」 夕无的身子又是一颤,咬牙道:「夕无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她的声音轻若裊烟,神思却不知已飘散何处。 「云姑娘,请你去看看师父吧。」 她皱眉望去,方见不知何时,那个青衣的人影竟已倒下,四周团团围满了逐日弟子。 原来他与爹爹竟是两败俱伤吗? 「果然,没人能轻易杀你而不付出代价呢。」心空洞洞的不知什么滋味,她轻轻喃道,目光迅速移开。 夕无大急,失声道:「云姑娘,若不是为你,师父怎会弄坏自己的眼睛;若不是眼睛受损,他又何至于被逼得以静制动,任由『月魂』侵袭全身!如今,他就要死了,你连看他最后一眼也不肯吗?」 「什么?」她茫然望向夕无,似无法理解他的话。 「云姑娘,」火光下,那个倔强的少年已泪流满面,「只是最后一面,你……也不肯么?」 她恍惚难言,下意识地握住小寒的手,摇摇欲坠地转身而去。 只走了几步。 「师父!」忽然一声悲唿传来,她身形一震,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定住了身形,再也无力移动一步。 小寒忽然嘆了口气,轻轻推着她转过身子,看到的是触目惊心的场景:朱栖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气,嘴唇全无血色,发上的薄薄冰霜此时已覆盖全身,只是那一双失了神采的眼眸仍在期盼着什么。他的唇轻颤,终于吐出了两个字:「远岫……」 远岫脸色煞白,连唇也失去了血色,望着朱栖,竟是失魂落魄。 「姐姐……」却是小寒,不安地叫出声来。她瞿然一省,仿佛被一鞭狠狠抽上了心,这一瞬间,世间一切都已被遗忘,只有十年前那个温柔含笑的白衣少年宛在眼前。泪盈于眶,她分开众人,缓缓走到他的身边蹲下。 「对不起,我没有实现我的诺言……」他渐渐涣散的眼神已无法锁住面前苍白嬴弱的女子,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 远岫的泪终于止不住落了下来,她抓住他的手,往日的时光仿佛一下子全部回流,在天月宫,她曾是一个迷茫伤心的少女,就这样抓着他的手,因那份温暖得到力量,坚信着未来的幸福。只是当年温暖的大手如今却是冰冷沁骨,月魂的力量已侵蚀他全身的经脉。 有什么在一片片碎裂崩塌,她的世界已看不清面目。「朱栖,」她开口,泣不成声,「我等了这么多年,难道等到的只是一个『对不起』吗?」 「别哭,远岫,别哭……」他的心中吶喊着,却发现自己竟已发不出声音,那阴寒之气渐渐侵袭他的意识,终于要结束了吗?他模模煳煳地想着。 远岫,对不起……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她立在风中,遥望那一轮如血的残阳,也不知有多少时候,竟是痴了。 身后,小少年牵着那匹火红的老马,凝望着她,悲伤无语,连「赤月」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伤心魂断,发出低低的悲嘶。 「姐姐,你真的不去送他最后一程吗?」小寒终于忍不住问道。 「送了又如何?」风拂过,化为她幽幽的嘆息:是恨是爱,是仇是亲,俱已化为尘土,她追寻的,早已经不存在了。 「姐姐,夕无说,希望我们能常住在逐日谷。」 她悽然而笑:「小寒,逐日谷的武学天下无双,你留在这里,必然能成就非凡。」 「那姐姐呢?」 她遥望天际,默默无言。 「姐姐要走?」小寒忽然道。 「小寒,姐姐不能再照顾你了。」远岫的声音已缥缈,是的,她要走,必须走,否则无法面对心中的伤痛,可是小寒,留在逐日谷对他来说应该更好吧。 「那就我来照顾姐姐好了。」少年忽然道,声音是如此坚定不移。 她一怔,看到了那双黑眸中的坚定,恍惚中,竟与记忆中那温柔而坚定的眼眸重叠,心中蓦地一痛。 「小寒,你不能……」她顿住了。少年已翻身坐上了马背,带着淡淡的温柔的笑,向她伸出了手。 「姐姐,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要走,我们一起走!」 「远岫,我们一起走吧。」记忆中那温柔的语声仿佛昨日般清晰,十年的时光也无法磨去一分一毫。一起走吧。她不再犹豫,紧紧抓住了伸向她的手。 至少,她还有她挚爱的弟弟。 夕阳下,一匹火红的马绝尘而去…… 第83页 【全文完】 番外 镜花水月 春末,鄱阳湖边。 绿树葱茏,花事繁盛,奼紫嫣红间,掩映着一道古朴竹篱,三间清雅茅舍。竹篱外,溪流清澈,绕屋而过,潺潺流水声和着清幽的鸟鸣,分外悦耳。 屋内收拾得异常整洁,一桌一椅,纤尘不染;一纸一墨,各归其位,显然得到了精心的照料。 屋后有个小小的庭院,一树梨花如雪,花开烂漫,树下落花堆积,如云如锦。 他在树下停步,俯身拨开堆花,露出一块雪白晶莹的碑,碑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镜花」。 眼眶迅速发热,有滚烫的液体欲满溢而出,手轻轻抚在那两个字上,已忍不住开始发抖。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听到轻轻的嘆息:「你终于来了。」 回头,看到一身紫衣的女子立于身后,那样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容竟也是泪流满面。 他一言不发,转身欲走。 然后听到女子悲伤的声音:「镜花一直在等你,希望能见你最后一面。」 他顿住了,手又开始发颤,却再也迈不动步。 镜花,镜花……这个名字带来的伤痕他原以为早已结痂,如今提起,却依然是血淋淋的伤口。 思绪回到了初见时。 那一年,大哥十二岁,他六岁,菱花与镜花都是七岁。 父母早已亡故,大哥靠着江上捕鱼的一点收入养活两人,但渔霸欺市,那一点菲薄的收入也只够他们飢一顿饱一顿。 他记得那天天气很热,他却发起寒来,浑身打战。因下暴雨,那天大哥出去捕鱼早早就回来了,见他忽冷忽热,渐渐神智不清,顾不得暴雨如注,将他送去镇上的医馆。 大夫却不在,说到长风帮总舵出诊去了。大哥二话没说,背着他直闯长风帮。 结果可想而知。长风帮总舵中,冒失闯入的他们遭到了围堵,大哥的拳头虽然硬,但在真正的练家子面前还是很快败下阵来,他又气又怒,想要助拳,还未使上力,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醒来看到了一双又黑又灵活的大眼睛,一个苍白的小女孩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时伸手试试他额上的温度,为他换降温的毛巾。 后来他才知道,大哥的表现意外得到了长风帮主韩长风的赏识,非但原谅了他们的冒失行为,还收了大哥为徒,要加以培养。小女孩叫韩镜花,还有一个妹妹韩菱花,是韩长风的双胞胎女儿。 姐妹两人容貌相差无几,性格却大相迳庭,镜花性格温柔,从小就会照顾人;菱花却像个假小子,整天与一帮帮众混在一块,打打杀杀。 镜花身子不好,整天不离药罐,没法和妹妹一样整天在外面跑。而大哥也越来越忙,偶尔回来也是督促他学好功夫,却不许他随便外出。于是,他经常跑去镜花的院子,两个年龄相若的孩子一起玩耍,说笑,倒也不算寂寞。 十三岁那年,镜花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渐渐不能离开自己的院子。韩长风心疼女儿,为她在鄱阳湖边新建了一个院落,有天空高远,碧波万顷,有绿树鲜花,小溪环绕,即使足不出户,也不会错过四季美景。 镜花却犹豫了,直到有一天,吞吞吐吐地问他是不是愿意陪她去住?他关在一个地方,早就气闷,当下欣然答应。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瞬间,她眸中的喜悦,仿佛将整个生命都已燃烧。 新家果然美不胜收,镜花的气色似乎也好了很多,偶尔竟能泛舟游湖,他在湖中如游鱼徜徉,她在船上笑若朝阳。 只是还是离不了药,汤药、丸药,针灸、艾熏,大夫一批批地来,又一批批地走。别人是久病成医,他却是耳濡目染,学了不少药理药方。 大哥与菱花常来看他们,四人一起坐于梨树下,他耍宝逗乐,菱花讲些江湖趣事,大哥照顾着她们,她却只是温柔地抿着嘴笑,神情幸福而满足。 后来,韩长风死了,大哥继承了帮主之位,他终于不用如履薄冰,而是越来越常地熘出去玩。只是回来便会看到镜花落寞的眼神,听着他兴高采烈地描述外面的世界,虽强颜欢笑却依然止不住悲伤的表情。 为什么菱花说的时候她那么开心,他却让她如此悲伤?他想不通,却意识到了这是对她的残忍,从此绝口不提。但他是那样年轻,又是那样活跃的性子,终究无法一直困守一方,陪着她。 好在大哥经常带着新的医生过来看她,他也就放心地出去,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与菱花一起作弄为恶之人,他便拉着菱花回来讲给她听,可她再也没有从前的笑容。 她这是怎么了,他疑惑不解。 大哥似乎也有点怪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越来越久,时时出神。 他终于忍不住向菱花请教,菱花鄙视地看他一眼,这你都看不出,师兄喜欢镜花呗。 原来如此,他如梦初醒,心里乐开了花,本来一直担心镜花这个药罐子嫁到夫家人家会照顾不好她,这下好了,大哥一定会是个好丈夫的;镜花性格又这么温柔,有这样一个嫂子,大哥幸福,他也幸福啊。 他兴沖沖地跑过去告诉镜花,开始掰着指头数这桩婚事的好处,才数到第二点,忽然觉得有滚烫的液体滴落手上,抬头,恰看到镜花泪流满面。 第84页 他吓了一跳,什么好处呀,天作之合之类的都忘了,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眼泪。她却坚定地推开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荆楚,我想嫁的人是你! 轰!天崩地裂,他一下子懵了,傻傻地看着她。 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嫁的人是你! 他跑到湖边,一个勐子扎入了水中,冰凉的湖水浸没他的全身,他拼命划水,直到精疲力竭,才停止动作,任自己漂浮在湖面。 她说,她要嫁他。 混沌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 这是不对的,她是大哥喜欢的人呀,把嫂子变成自己的媳妇,实在太奇怪了。 可是她哭得好伤心啊,她不喜欢大哥吗? 怎么可能,她以前和大哥一直处得很好啊。再说,大哥那么好的人,她一定会慢慢发现大哥的好处,越来越喜欢他的。 她怎么会想到要嫁我呢?他皱眉苦思。 对了,一定是我们俩在一起太久了,她如果天天跟大哥在一起,一定会想到要嫁给他的。 而且若是我故意多做些坏事,让她失望,她对比之下,自然会发现大哥有多好。 正当他为自己想出的好主意喜笑颜开时。忽然听到远远传来焦急的唿唤声。似乎叫的是他的名字。 他翻身向声音处游去,见孤舟一叶,在湖面飘荡,苍白病弱的少女坐在船尾,狼狈地划着名桨,风吹乱了发,她的双颊泛着病态的绯红,晶莹的泪珠却已被吹干。 喂,你不要命了!他大惊失色地翻身上船,夺过她手中的桨。湖中风大,她孱弱的身子怎经得起折腾。 她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许久,一把扑入他怀中,紧紧拥住他,低低呜咽。 那日后,她大病一场。大哥把他臭骂一顿,却始终不明真正的原因。 大哥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他却开始履行自己的计划,几乎对她不闻不问。他结交了一群少年儿郎,渐渐开始学会闹市滋事,眠花宿柳,湖畔那个家再也不回了。 大哥打也来,骂也来,他却始终嬉皮笑脸以对之,气得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菱花也不理解他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劝了几次没效果后,恨恨地说不管他了。 然后听说大哥与镜花定亲了,镜花搬回了长风帮总舵。 他松了口气,决定再接再厉,直到他们成亲。 数日后,他遇到了姜若溪,命运从此改变。 他从不知道,与大哥决裂,受伤最大的竟是镜花,她没有等到成亲,几个月后,香消玉陨,遗愿归葬此处。 镜花水月,一切皆空。 「你可知她为何要葬于此处?」菱花的声音渐渐锐利,几欲刺伤他的耳膜,「因为她说,这里有着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最喜欢的人始终是你……」声音因悲伤的呜咽中断,这个英豪不让鬚眉的女子终于将最软弱的一面坦陈于外。 「她是大哥的未婚妻子……」 他被菱花愤怒的声音打断:「你可知她为何会答应?她知道只有她答应了婚事,你才会停止做那些荒唐事。可结果呢?你却让她更伤心!甚至为了天月宫的妖女自甘堕落!」 原来,他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瞒过她,望着雪白梨花掩映下那个孤独的名字,他的心开始一丝丝的疼痛,仿佛有细细的丝线在轻绞慢缠,一点点地抽紧。 「荆楚,我知道你还和那个妖女在一起,你若对镜花还有一分愧疚,就该杀了妖女,脱离魔宫,回到长风帮!」 他苦笑:「我已不是天月宫的人了。」逐日谷中,与月神一战,他早已是天月宫之敌。 菱花的神色微微缓和:「我知道,你从他们手中救下了荆帮主,还派人把他护送回总舵,每个月定期送来治伤的药。可是……」她声音一转,神情肃杀,「姜若溪那个妖女离间你们兄弟骨肉,引诱你堕入魔道,绝不可容!」 他摇了摇头:「我不能杀她!」 菱花的脸色变了,手下意识地探向怀中短剑。 他只是轻轻地嘆息:「菱花,我不能杀一个捨命救我的女人。」 她微楞,手慢慢放下:「原来她说的是真的。」 他怔住,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她是谁?」 菱花不答,只是看着他,许久,扬眉问:「你愿不愿意回长风帮?」 他迟疑。 菱花冷笑:「你就算不在乎长风帮,难道连自己的哥哥也不肯再见一面?」 他苦笑:「我怕大哥见到我气得伤更重。」 「你……」菱花气恨地看着他,「你是铁了心要和那妖女混一块了?」 他避而不答,只是轻轻道:「等大哥好一点,我会去看他。」 菱花气恼:「跟你说不通,自有人来敲你的榆木脑袋。」跺足,闪身离开。 庭院又恢復了寂静,风吹花舞,溪流潺潺,偶尔有飞鸟的振翅声。 他默默伫立树下,任如雪花瓣飘落,往事一幕幕重现。 第一眼看到的,那又黑又灵活的大眼睛; 年少游戏时,她用柔软的小手蒙住他的眼,稚声稚气地让他猜是谁; 他答应陪她来这里时,她明亮的仿佛在燃烧的双眸; 梨树下,她含笑听菱花的故事,目光却永远追随着他; 她含泪对他说:我想嫁的人是你! 第85页 那一颦一笑,一语一嗔如此鲜活,仿佛六年来从未褪色。 那时年少懵懂,他自以为的成全却是对她最残忍的审判;倘若一切能重来,他虽无法回报,却绝不会让她再受煎熬。 心中蓦地大痛,他再也止不住,掩面泪下,冲出庭院。 溪流尽处,一碧万顷,湖水汤汤。 杨柳树下,立着熟悉的背影,乌髮如瀑,身姿若柳,绝世的风华几欲夺去天地光彩。她是……心颤抖起来,竟无法移动一步。 菱花说的竟是她吗? 似是听到了身后的声响,她转过身,眼波盈盈,笑容清浅:「阿楚,又见面了。」 (镜花水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