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的艰辛路[科举]》 第1页 [穿越重生] 《权臣的艰辛路(科举)》作者:卷六一【完结+番外】 # 史学研究生穿越古代,靠科举慢慢兴门楣,终成一代权臣的故事 # 【科举+美食】 谢行俭胎穿成林水村谢氏家族谢老二的次子。 甫一出生,童生爷爷为了儿孙前程,竟然决定分家。 他老爹不是长子,分到的家产少的可怜。 若要平步青云好前程,带领家人飞奔小康,唯有科举。 童生!秀才!举人!进士!——他都要考 新帝登基开恩科,谢行俭考上秀才后另闢蹊径,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科举升官路。 他要披宫锦还家,他要入三省进六部做九卿。 然而,官场有几多辛苦不与外人言,但他均咬牙挺过。 这一路走来,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科举入仕的繁难,更别提升官发财。 差点被遗忘掉的女主(举起小手):夫君你安心升官,我在家做好吃的等你! ps: 1、架空歷史,架的超级超级空,所以请别套入真实朝代。(很重要) 里面科举官场制度等会借鑑中国史,请勿考究,比心。 2、有女主,1v1,出场晚一丢丢 3、前期微种田,后期慢慢升官。 4、请和平看文哦 内容标籤: 穿越时空 美食 爽文 科举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行俭(jiǎn) ┃ 配角:接档文《我不想当京城表小姐》已开文 ┃ 其它:科举,美食,朝堂之上 一句话简介:升官难吶,还好有好吃的。 立意: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作品简评 史学研究生胎穿成寒门农家子后,一心想通过科举兴门楣,然而,他的科举路走的异常繁难。本文主要讲述在没有金手指的帮助下,谢行俭从启蒙幼童一步步攀登上权臣高位的故事,付出了诸多心血的背后,也见证了古代科举官途的不易和艰辛。本文行文流畅,立意以寒门科举兴家,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中间穿插讲述珍馐美食、同窗情谊以及少部分爱情,以家长里短的种田文为基础,逐层上升至波云诡谲的朝廷之上,此番升级过程让人慾罢不能。 第1章 庆元58年正月,朝廷夺嫡纷争不断,北面蛮人趁机兴起并向南进逼,权相王梁见状夺兵符主动出击,率兵一举收復失地。 此后,王梁开始一手掌握越王朝的大权,至庆元61年代越称帝,是为景平帝。 梁之乱越,歷时三年,时光转瞬,又过了八年。 景平八年,平阳郡,雁门县,林水村。 谢行俭嘚吧着两条小短腿飞快的在林水山的山脚田埂上跑,边跑边扯着小嗓子:「爹,大哥—」 谢行俭的大哥谢行孝闻着声,直起腰,一眼就望见隔着好几条田埂的小弟在那又蹦又跳。 谢老爹紧跟着抬起头,以为是喊他们爷俩回家吃饭,当即朝着田埂上的小儿喊,「咋啦这是?不是才吃过中饭吗?」 「家里来人了,娘让我喊你们赶紧家去——」 撩着嗓子喊出话,谢行俭狠狠的吸了口气,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当即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大喘气。 他家的新宅子坐落在林水村的村尾大山脚下,而他家分家分到的水田却在村头对面的山脚,距离约莫隔着一个村子外加好几条扭扭曲曲的山路,说实话,他这六岁小身板能一口气跑到这里就算不错了。 更何况,现在天又热,出汗多,喊久了嗓子冒烟沙哑的疼。 反正他老爹和大哥都听见了,他索性就在田埂上歇一歇,等会和他们一起家去。 「小宝,累了吧?」谢行孝肩上扛着锄头,一边弯下身抱起谢行俭的小身子,问道,「这大热天的,家里谁来了?」 边上的谢老爹摸摸谢行俭的额头,满脸慈爱,见小儿子面色潮红燥热但精神头却很足,当下放心,点点头看着谢行俭,心里头却也琢磨着家里会有谁上门。 谢行俭这些年已经适应了他大哥和老爹对他的溺爱,扭了扭屁股,示意大哥放他下来。 老爹和大哥都是种庄稼的好把式,此时衣服上都渗满了汗渍,那浓浓的气味闻着,啧,谢行俭除了心疼外也有些抗拒,但面上不显。 从大哥身上下来后,他仰着脖子,奶声奶气的道,「是村长伯伯他们。」 「有根叔去咱家干啥?」谢行孝纳闷。 谢老爹一听,「约是村里腰河摸鱼的事,前些天说过下河摸鱼,应该是这事。」 「摸鱼?」谢行俭低着头搓了搓小手,咽下口水。 别怪他口馋,实在是家里饭菜很少会有鱼肉荤腥,就算他是家里最得宠的男娃,顶多是隔两日得一个煮鸡蛋吃。 谢老爹揪了把草擦了擦锄头上沾的泥土,瞧见谢行俭咽口水的动作,心里头有些闷闷的,嘆了口气,「腰河的鱼苗是村里各家凑钱买的,等分了鱼就让你娘做些小鱼干给小宝当零食。」 「腰河的鱼苗还是小宝出生那年下的呢,快有六年了吧,河里的鱼肥的很,上次我和山娃还偷偷的抓了一条烤......」话还未落,谢老爹警告的咳嗽声响起。 「你做大哥的,别整天不着调带坏小宝。」谢老爹皱着眉呵斥道,「当爹的人了,咋还做小孩子姿态,脸皮子都不想要了?」 谢行孝止住话,嘿嘿笑不停,不望逮着谢行俭佯装嘱咐,「小宝你可别学山娃下水,你这小胳膊小腿的,一下去可就没影了。」 第2页 谢行俭不以为意的点点头,他虽然特别想吃鱼,但叫他下河捉鱼,不好意思,打扰了,他可不会游泳,还是小命重要。 要知道古代医学不发达,他可不想为了一时的口腹之慾白白丧了命,他约莫记得腰河的水线可不浅,这会子摸鱼难道水都放干了? 「说话都不会说,什么叫没影了?有你这样咒小宝的吗!」谢老爹当即一个板栗子挖下去,痛的谢行孝龇牙咧嘴的直跳脚。 「爹,你都说我是当爹的人了,你怎么还打我?」谢行孝捂着脑袋控诉。 「你就是当爷爷了,老子也打得!」说着又拎起手。 「爹——别打了——」 谢行俭背着手,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父子俩你追我赶的温馨画面,也不上前阻止,一路往家走去。 听到屋外的动静,王氏搁下手上针线活,探头往院门口看了看,见是小儿子领着那俩爷俩回来,赶忙吩咐大儿媳去倒水。 「当家的,你可算回来了,有根大哥刚才来了又走。」王氏递上茶水,小声道,「我估摸着是村里要有啥大事。」 「咋,不是家家出人去腰河摸鱼的事?」谢老爹歪在椅子上,灌了小半茶壶的水后还打了个嗝。 「要是摸鱼我会不知道?」王氏翻了个白眼,接过谢老爹手上的茶杯,「我可瞧见了,有根大哥后头还跟着官府的人呢,哎呦,各个沉着脸,啧啧。」 「官府的人?」谢老爹愣了,「没把你们怎么样吧?」 「没,只有根大哥发了话,说半个时辰后去他家集合,村里的人每一家都要去,一个也不许落下,就这事,说完就走了。」末尾王氏又补了一句,「那几个官差倒没和我说什么。」 王氏挺了挺胸膛,回想之前的事越发觉得自己有胆量,瞧瞧行孝媳妇,一见到官员吓得赶忙带着娃躲进屋里去了,留她一个人招待,虽说有根大哥和官差们屁股墩子都没挨着自家椅子,但好歹她也算和官府的人打交道了。恩,见过面了。 这要是被谢行俭知道,他肯定又要翻白眼,他娘脸真大。 当时有根叔领着两个官差,门都没进,就搁院门口喊了声,「谢老二家的,可在家,在家就带着一家子人半个时辰后去我家院子,一个都不能少。」 说完见王氏打开了院门,又嘱咐了一遍就走了,那两个官差可是从头到尾看都没看王氏。 「娘,还是你厉害,媳妇我可是吓的够呛。」 行孝媳妇杨氏竖起大拇指对着王氏,杨氏虽胆子不大,却有些眼力,至少对相处六年的婆婆还是摸的清心思的。 王氏话落,她就不着声调的夸了婆婆一句,一则是真的佩服,二则是在婆婆面前刷刷好感,之前她带着莲姐儿躲进屋子里丢下婆婆独自面对官差可不是什么上檯面的举动,若婆婆紧抓着不放立她规矩,她就是说破嘴皮子也讨不到好处。 王氏捂着嘴一笑,对于杨氏之前的做法算是气消了。 「你娘是不错。」谢老爹一贯捧媳妇。 「娘真厉害。」没见过世面的谢行孝跟着拍马屁。 就连四岁的小侄女莲姐儿都睁着大眼睛孺慕的仰望着她奶。 谢行俭看不下去了,打破局面,上面拉拉他老爹的手,提醒道,「爹,咱们该去有根叔家吧。」不是说半个时辰后嘛,咋还不出发? 一家子这才反应过来正事,锁好门朝着村长家奔去。 此时村长家的小院子里,满满的都是人,谢行俭的个子小,站在那还不到别人大腿根高,他使劲的惦着脚,可惜啥也看不到。 谢行孝笑了,一把捞过小弟,「小宝坐我肩上看。」 一阵晕头转脑,等谢行俭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他大哥的脖子上了。 此一时彼一时,这一次他没有央求大哥放他下来。 他扭头看家里的其他人,他爹娘觉得理所应当,倒是她大嫂杨氏抿着嘴对他笑了笑,还特意颠了颠怀里的莲姐儿,莲姐儿见小叔瞧过来,唿哧着小手打着招唿。 谢行俭涨着脸通红,好歹他在现代活了23岁,比他大哥谢行孝都还大了三岁,咋到了这里还要人抱,真丢脸。 谢·真丢脸·小宝小心翼翼的扶着大哥的手,望着底下乌泱泱的脑袋,激动不已,这视角绝对是vip啊。 村里的人多,此刻吵闹喧嚣的却一个都没有,许是今日村长家来了两位官差的缘故,对了,连里长都来了。 林水村有43户人家,一半以上都是姓谢的,所以村长之位大多都是姓谢的担任,谁让古代宗族观念强,我家族大,财富多,我不当村长谁当村长? 再加上谢氏这几十年还出了秀才和童生,更是『嚣张』的一发不可收拾。 只不过如今分家了,他的童生爷爷和秀才大伯对于他家而言,想带来财富那是不可能的,瞧他大伯家过得一般般就知道了,只不过有了这些称号,至少在这十里八村的是没人敢轻视他谢家二房的。 景平朝是八十户设立一里长,负责掌管户口、赋役之事,此时里长出现在林水村,谢行俭猜想无外乎是这两件事了,若是查户籍之事,倒不至于兴师动众的把大家招致一起,那只剩下赋役。 一想到这,谢行俭的小脸不自然的扭曲起来,又要出血汗钱了。 转头他又想,这夏税不是还没到时候吗,估算的还有一个月才到六月徵税啊。 第3页 朝廷恢復赋税后,分夏秋两次徵收,夏税限六月纳毕,秋税十一月纳毕,他家每年光纳税粮上就要交出去四分之一。 听他爹说,新朝初立时,朝廷减免了三年的赋税,等恢復赋税后,朝廷下达的旨意是平均每亩纳粟八升。 据他所知,这几年他家的亩产量最多是一亩收到三石的粮食,也就300斤不到。 至于那些贫瘠的山地,他老爹用的肥料足,种的精细,每年每亩也只得了二石出头。 他家分得的好水田满打满算十亩左右,每年能收粮2800斤,加上五亩山地,能收1000斤左右。(1石等于10斗,1斗等于10升) 水稻一年两季,如今市面上粮价3文钱一斤,新朝的春秋两税,缴纳的都是粮食,扣掉需要缴纳的粮食,全部卖出去他家整年能得到15左右两的样子,这还是在风调雨顺外加一家子不吃不喝的前提下。 他家没有桑田,当然就没有桑、枣、榆的收入的,打住,你不会以为就没有桑田课税吧? 想当初他也是这么以为的,问了他爹才知道,有桑田的交桑田课税,没有的就要交绢三匹,交完后再去县衙登册后就可以免费开荒地一块,三年后再以水田的四分之一比例收税。 当然你不愿意开荒是你的事,朝廷的三匹绢照样收。 谢老爹这辈子都是从土地里赚银子,所以对于开荒地的事,他和大儿子商量了会,咬了咬牙,两个男人决定还是开! 所以他家就有了接近五亩的荒地,每年会种上红薯和玉米,红薯的产量高,每年能收穫500斤左右,但这些粗粮不怎么值钱,1文钱就能买上1斤,卖出去的话可得5两银子。 从分家到现在,他家只添了莲姐儿一个人口,在粮食的需求上还是能供应的上的。 因此他老爹每年都会卖掉一小半的粮食,拿了银钱都让他娘王氏存了起来备用。 他娘和他大嫂还会去县里领一些针线活,每年大概能得个2两半的银钱。 综上所述,扣除一家子吃喝用的,他娘的钱袋子每年都会存上15两左右。 一般人家有这样的收入早就阿弥陀佛了,但谢行俭还是没有啥安全感,毕竟他知道他家以后是要再添丁的。 更何况老天爷并不是每年都这么风调雨顺,搞不准明年就闹饥荒了,在饥荒年代,商人见势涨价,就他家那点银钱能买得起多少粮食? 再者,这新朝稳不稳定都不好讲,假若哪天就爆发战乱了呢,到时候朝廷征粮,没了粮食他们这样底层的老百姓靠什么过活? 所以还是要想法子多赚钱,多存粮食,杜渐防微,防患于未然。 「今年雨水充足,邻郡发生水涝灾害,陛下亲颁旨意,先调近处人手前去抗灾救人,等一月后朝廷军队到达,相关百姓方可归家,另,此次调人前去邻郡抗洪,可免秋季劳役,想免劳役前去邻郡的,上前一步!」 黑脸官差的一番话语,顿时在林水村炸开了锅。 第2章 邻郡是距离林水村所属平阳郡大约有100里的一个依水而居的郡城,名为河间郡。 今年开春下了几场大雨,雨水大肆泛滥,谢家所在的平阳郡各处断断续续的下了得有小半个月的雨。 都说春雨贵如油,可一直下个不停也不是个事,好在老天有眼,恰逢拔苗插秧的时候,大雨停了。 林水村的一些人还跑到村头的大枫树下唠嗑,「好在这雨停了,不然我家几个儿子田里的秧苗可就全淹了。」 「可不是嘛,我家几个连夜挖了几条沟,水都引进山沟外去了。」 「春有雨,秋来稻,老天爷还是长眼了。」 「嘿嘿嘿......」 「是的呢,可见老天爷还是怜惜咱们这些苦人家。」 「对,这话不错。」 一群人笑的畅怀,似乎眼前立马浮现出满田金黄色稻谷成熟的场景,家里不管是当家的还是底下的儿孙都吃的爽歪歪,各个拍着圆滚滚的肚皮。 ...... 插完稻秧,撒好菜苗,天气慢慢的炎热起来,村长谢有根原想着让大家空出半天的功夫把腰河的鱼给摸了。 刚睡了场午觉起身,打发了家里人去村里挨家挨户的喊人摸鱼,一转眼却见家里人领着官差进门,吓得谢有根差点又睡过去。 进门的官差是林水县衙门捕快,拿了县令的手牌让谢有根一家一家的喊人集合,这才有了现在的画面。 「安静——」 底下细声碎语不断,跑了好几个村子早显厌倦的官差大呵一声,「愿意去的就来里长这按手印,啰嗦些什么!」 官威森严,底下又都是些老百姓,官差的话一落,人群霎时安静。 谢有根作为村长,忍着胆战心惊,替大傢伙站了出来,「敢问官爷,这雨不是停了好些日子了吗,咋还发了洪涝?」 围上来的百姓像小鸡啄米似得,都睁着疑惑又担忧的眼神盯着官差。 谢行俭心里一咯噔,这这这,在老虎面前瞎问话,不怕老虎发威吗? 上辈子他查看古籍时,隐约记得某地百姓在官府征人时问了官差一句「我兄归家几何?」愣是让官差以藐视和质疑朝廷徵调事宜为由打了板子。 谢行俭猜想,古代徵调多是强制性无薪资,让你干嘛你就干嘛,费什么话。 然而有些朝代暴君不顾农忙时节,胡乱调人修建宫殿,因此许多胆小懦弱的百姓为了地里的活也会梗着脖子问些话。 第4页 可惜还是那个不变的道理,在官府面前,赋役何时徵调何时结束是由朝廷决定,岂是容你们这些贱民过问。 所以到了后来,一旦朝廷徵调,百姓都是闭嘴不言,跟着去就是。 好在久而久之,各朝歷代的徵调都有了规模,不会随意更改赋役的徵调时间,也会小心的避开农忙时节。 许是今天这样的人见多了,发话的官差虽是不悦,倒开口回答了,「河间郡靠江,比不得咱们郡县靠山,雨大了淹了江岸边都是常有的事,修了河坝拦住就是。只不过今年不同,河坝经年太久,塌了,河水摧毁田地无数,更是淹了众多房屋,满城的人几乎都无家可归,好在郡守大人心善。」 说着,官差朝着东面拱了拱手,「大人开了常平仓救济,这才免了城内饿殍遍野,不过听说邻郡房屋河坝都没了,朝廷派遣救援军又远在千里,大人这才命我们平阳郡各县徵调人手先去支援。如此,可还有疑问? 」 一众人头直摇,能有啥疑问,就算有,也不敢再问了,没看到两位官爷手扶着腰间的刀,神情难耐了吗? 谢有根闻言心思一沉,上前一步,「两位官爷,里长,屋里备了茶水点心,几位里面先歇着,这里的事交给我,保准办好。」 三位点了点头,进屋了。 人一进屋,大伙顿时松了口气,「有根,这事咋说?」 问话的是谢行俭的爷爷,因他身上有童生功名,再者他还是谢有根宗族辈分上的叔伯,虽说出了五服,却也算谢有根的长辈。 「叔。」谢有根喊了声,「您听我说,大伙也听听。」 围观的村名闻声席地而坐,「我们听着呢。」 谢有根啧吧了口旱菸,眼睛往堂屋瞄了眼,小声道,「我前几年去过一趟河间郡,我寻思着,去那修河坝比咱们每年在平阳郡服役要累上几分。」 「这话咋说?」 有人嗤笑,「远呗,你想想赶去咱们郡城,牛车都需要两天,别说去邻郡。」 谢有根瞧了说话的人一眼,嘴巴朝堂屋呶了呶,示意大家小声点。 「不关路程远,路上颠簸。」谢有根的大儿子接话,「我跟着我爹去了一趟,可把我惊到了,河间郡足足比咱们郡大上一倍不止,且四处一望,矮矮的,不像咱们这,山连着山。修的城墙河坝也比咱们郡要高。」 「平原丘陵么?」谢行俭抻着下巴,喃喃低语,「怪不得会有洪灾。」 「咱们往年在郡城修城墙左不过十天半个月,这去别的郡岂不是要多受罪嘛,我才不去。」 「就是。我不去。」 「我也不去,秋冬虽冷了些,至少能早日回来,家里出了啥事我还能知道些,跑那么远糟那罪受干啥。」 一些人忿忿不平,说话声响,许是屋里的人都听到了,一个官差出来问,「可好了?」 谢有根赶忙起身,回道,「官爷多歇会,咱们都是些不经事的小百姓,怠慢您了。」 说完,谢有根老眼狠狠的挖向刚哔哔赖赖不停的几人,「把嘴给我闭上。」 这事是你们想不去就不去的吗!只不过这话谢有根做为村长说不出口,毕竟搁谁跑去多受罪都不愿意,因此他才不拦着儿子说出河间郡的状况。 谢有根在林水村当了九年的村长,他张口骂人,刚还嘴硬势强的几个汉子顿时瘪了气。 「哥,咱家去吗?」谢行俭揪揪大哥的衣服,懵懂的问。 其实依照他这个学过史学的现代成年人思维来看,这场赋役是不去也得去。 官府的人都上门了,难不成你能大言不惭的告诉他们,「林水村的人都不想去,等秋冬郡里服劳役再去!你们走吧!」 赏你个呵呵玩去,谢行俭望着周围张张面色枯黄且直言不去的脸庞,无奈的摇了摇头,都是没文化惹得祸呀。 不,还有钱,要是有钱,可以出钱找人代役。 瞥了一眼村长身边站着的他爷爷和他大伯,他不由的攒紧小手,要说他这个童生爷爷和秀才大伯也不懂这里面的弯弯,打死他都不信。 至于为何他爷和大伯都不站起来严明里面的厉害,缘由他也不知。 「不知道呢。」谢·文盲·大哥摇了摇头,粗糙的大手时不时的逗弄着谢行俭脑袋上的小辫子。 谢行俭内心嘆了口气,忽而凑近大哥的耳旁悄悄的言语几声。 「啥?」谢大哥放下辫子,一脸惊悚,「小宝,你是说让我和有根叔主动提我要去?」汉子脑袋瓜子一顿拨浪鼓摇,「大家都不想去,我冒这个尖干啥?」 「大哥,听我的准没错。」谢行俭嫩嫩的小脸上浮起一抹苦笑,「若是家家都不去,惹急了官差,那可就不会有之前那般和颜悦色的方式对待咱们村了。」 「这是不去也得去了?」大哥毕竟和他相处了六载,悟出了他话里行间的意思。 谢行孝大掌从弟弟脑袋辫子上拿开,低头见弟弟一脸严肃,细思近两年小宝不时冒出些惊人聪慧的法子,谢行孝想哭。 「必须去?」谢行孝挣扎。 「必须去!」谢行俭无奈点头,他不足年龄,每年他家都是他爹和他大哥轮流去郡里修坝,去年是他爹去的,今年轮到他大哥了。 谢行孝:..... 一阵沉默后。 「有根叔。」谢行孝喊了声。「我去吧。」 第5页 苦着脸正愁不知如何开口的谢有根蓦地转过头,刷的一下看向谢行孝,两眼放光,哑着声音,「啥,孝哥儿要去?」 坐在地上的汉子们,妇女们,小孩们纷纷『哗啦』扭身,眼钩子聚焦在谢行孝身上。 「对,秧苗都下田了,家里也没啥事。」谢行孝被看的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 见大家露出一副『看傻子』的神情,谢行孝也不恼,手往屋子里扬了扬,笑的神秘,「官爷在里面,大家敢说不去?大傢伙要是说不去,官爷难道会二话不说就离开咱们林水村?我看指不定打一顿板子后,再拉着大伙往牛车上一放,绑去河间郡。」 谢行孝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周围的人听愣了,屋子里的人应该听不清。 「孝哥儿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谢有根舒了口气,砸吧着嘴,「去吧,一家出一个壮年汉子到里长那按指印,别让我这个村长难堪。」 毕竟村里人要是接下来胡闹有他管教不严的过失在里头。 被谢行孝一番话打醒的汉子们怔了怔,低头与家里人嘀咕了几声,就见里长和两位官差出来了。 「各家可商量好谁去?」里长站出来问,「商量好了来我这登记。」 谢行俭撇嘴,看吧,人家都不问有谁要去了,直接问各家出的人都有谁,可见打从一开始官府就是强制性让大家去。 谢有根扫了一眼,人群中汉子们不由的抖了抖,只得硬着头皮往里长那登记自己的户籍名称,不一会儿,名单出来了。 43户,42人,一个不少。 恩,他大伯是秀才,免劳役。 守在一侧一直紧绷神色的官差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松动,交代名单上的人明日巳时城门口汇合就走了。 临走前,他大伯还与官差、里长寒暄了几句。 ...... 「小宝,你大哥这主意是你出的吧?」回家的路上,谢老爹牵着小儿的手笑着问。 还没等他回答,走在他身后的谢行俭抢说,「爹,确是小宝的主意,只不过后头说打板子、绑人这话是我胡编的,嘿嘿。」 谢老爹:「......」胡编乱造你还牛逼轰轰了? 一路上,谢行俭任由他老爹牵着他,紧闭着小嘴,连句哼哼都没有。 回到家后,他老爹带着大哥接着去田里了,堂屋中他娘在安抚大嫂杨氏,边交代杨氏准备谢行孝出门的东西,边给杨氏与自己打镇心剂,只道儿子这次去邻郡上劳役必会像前年那样毫髮无伤的回家。 谢行俭见没自己的事,打了声招唿,转身回了东厢房。 回了房他就趴在床上假寐——他在回想刚才离开村长家时,他远远瞥见他爷和大伯眼神深深的盯着他大哥,里头有憎恶,还有失望。 诶,许是他看错了吧。 虽说是他教大哥提出去劳役,但不管怎样,这件事的利害关系,之后村长也是和每一家讲清楚了,村里的人回过神后都还感谢他大哥给他们提醒呢,说是他大哥帮林水村避开了一场与官府的无声硝烟。 要是他爷和大伯论这埋怨他大哥,他就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再者,他大伯家压根就不用出人。 谢行俭拍了拍脑袋,嘆了口气,想不通啊,想不通,只能当自己看错了眼神会错了意吧。 其实在他从现代胎穿到谢家后,他一直没搞明白谢家这一房明明有秀才的功名,粮税虽说免不掉,但只要一家有秀才在可免除劳役啊。 为何他爷爷还要把他老爹分出去,不是那种只分财产单过,而是另立户籍。 虽然古语言树大分支,村里头也有长辈健在,儿子们分家单过的,可谢行俭总觉得这里头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比心 第3章 谢家大房里。 谢家老爷子气的端起茶盅想摔,又一想手中的杯子是他长孙谢行敬前段日子从县里特意买给他的,值半吊子钱呢,故而老爷子咬着牙轻轻的掷放在桌。 「爷,您别气了。」 谢行敬见谢老爷子不发火了才敢上前,又使眼色给他爹。 他爹还没张嘴说话,忽地听见一声尖叫:「爹,今个要不是长忠拉我一把,我恨不得揪着二房那小兔崽耳朵,给个几巴掌完事。」 吆喝的是谢行俭大伯的媳妇刘氏。 谢家老爷子前后娶了两房婆娘,大刘氏和宋氏,原配大刘氏养育了一子二女,分别是秀才谢长忠,女儿谢大妹和谢小妹。 大刘氏在生谢小妹一年后,又怀了胎,可惜生产时一尸差点两命。 大刘氏产中血崩而亡,孩子生下来后,脸皮子青一块紫一块的,活了几天就夭折了。 一年后,谢老爷子续弦逃难到林水村的寡妇宋氏,翻年就生下了谢长义,也就是谢行俭的爹。 不知道是谢家这房的风水问题,还是谢家祖宗不显灵,谢家第二胎的男丁之路可谓是艰险。 谢长义出生百天不到就上吐下泻不止,宋氏心疼儿子,没日没夜的看守着谢长义。 后来谢长义好不容易熬过了婴儿的危险期,宋氏却病倒了,县里的大夫说是积劳成病,月子没做好才导致的体虚,没多久就去了。 谢老爷子抱着么儿直流眼泪,大唿他没有多子多福的命。放到现代社会比对,有两儿两女四个孩子,已经是多的不能再多了,无奈迂腐的谢老爷子不满足。 第6页 两个儿子哪里够啊,谢老爷子捶胸顿足,他要三儿,最好四个儿子,一张桌子四个角,齐全。 ...... 谢老爷子坐满一张麻将桌腿的四个儿子愿望当然没处实现了,好在后来谢老爷子考上童生,加上大儿子谢长忠娶妻原配妻子的侄女刘氏。 刘氏肚皮厉害,一口气生了三儿两女,一下安抚住谢老爷子祈求子孙满堂的愿望,同时打消了谢老爷子娶第三房妻室的念头。 刘氏对大房有生育的大功劳,所以谢家愿意给她几分薄面。 这些年只要是谢家发生的事,谢老爷子默认允许刘氏参与进来,这样大的特权大刘氏都没享受过。 如今,刘氏作为长媳,还掌管着一家的吃喝用度以及钱柜的钥匙。 「孝哥儿一贯嘻嘻哈哈没正行,什么打板子绑人的话,他一个二愣子咋会说得出这样的话,铁定是他身边那个小兔崽教的。好在小兔崽一出生的,咱们两家就分了家移了户......」 刘氏越说越起劲,想起与她不对头的弟媳王氏,恨的不行,「二房两个大的就这么任由儿子胡闹不成?我虽是没读过书,也懂得一句古话——上行下效。」 「哼,依我看吶,爹娘不是个好东西,儿子又哪会有出息......」 刘氏噼里啪啦的一顿话,听得谢老爷子脑壳子疼。 眼瞅着谢老爷子气的脑袋直冒青烟,刘氏的三个儿子赶忙上前捂住鞭炮嘴的老娘。 刘氏被儿子们拉的一踉跄,等回过神来时,就见老爷子紧盯着她,锐利的目光犹如一头豺狼。 再看当家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三个儿子皆是满腹惊慌,刘氏脸色陡然一沉。 她太得意忘形了。 忘了自个妇人的身份,忘了谢老爷子的底线。 二房再不是,也轮不到她辱骂。 说好听点,二房的儿子就算分了家,却毕竟是亲骨肉。论理,她是嫁进来的媳妇,一个外人,随时可以被休妻赶回家,想想看这世道哪有外人当着老子的面嫌弃他儿子的。 谢长忠陪着笑脸,「爹,家里的说错了话,您敞亮,别计较。」 说着还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刘氏,刘氏一愣,转眼跟着赔笑。 「爹,媳妇这不是急眼了嘛,您说咱家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看有根家出丑,谁知转眼二房的跳出来......坏了事......」 刘氏端着一副为大家鸣不平的模样,揪起袖子往脸上摸了一把。 身旁的三个儿子-谢行敬、谢行文、谢行武见刘氏突然哭起来,赶紧出声安慰。 「娘.....您别哭,儿子在呢。」 「娘,您都是为了这个家......别哭伤了眼睛。」 「是啊,娘。」 刘氏心里高兴着,她儿子最疼她,刚想抬头欣慰一笑,突然眉头一皱。一瞅,是当家的。 谢长忠暗地揪了刘氏腰上的肉,痛着刘氏假哭瞬间变成了真哭。 一时刘氏顾不上笑了,揉着腰在那嗷嗷直叫,鼻涕眼泪顿时煳的满脸都是。 谢老爷子冷眼瞧着屋里的一干人,一双由岁月沉淀的鹰隽老眼在儿孙身上扫了扫,再看小丑模样乱跳的刘氏,摇摇头,老爷子一想到儿孙,下一瞬眼中隐藏的怒火湮灭全无。 「错过这村未必就没这店。」谢老爷子忽然开口。 「这话咋说,爹?」谢长忠纳闷。 「这一次谢有根安然无恙的处理好赋役的事,许是他幸运。」老爷子瞧见长子低着头不语,暗忖长子难道和他媳妇一样怪上了二房? 「孝哥儿——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个没心眼的人,这次的事怪不着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俭哥儿,还小,你们别总把人想的太坏。」 谢长忠暗自点头,他家谋算村长的位子这件事,二房是不知情的。 他和他爹原本想着利用谢有根心软的性子,让谢有根将这次去河间郡赋役的辛苦路掰开给村子里的人看,到时候村里的人起闹不去,等官差发火拿人的时候,再由他这个村里唯一的秀才出面平息,告诉这些起闹的人,这次赋役是不去也得去。 这样一来,他不仅在官差面前薄的了好颜面,谢有根那里也会欠自个一个人情。 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孝哥儿这个二愣子戳破了局。 谢长忠心里明白,怪不了二房,谁让他没和二房先通气呢。 「爹。」谢长忠道,「您接着说。」 谢老爷子点点头,伸手招唿谢长忠身边的二儿子谢行文上前。 谢行文头戴纶巾,长相隽秀,身穿青灰长衫,腰上绑着黑色腰带,他是谢家孙子辈唯一一个在县里读书的,也是谢家吃穿用度除了谢老爷子外用的最好的。 谢行文上前,喊了声,「爷。」 「好孩子。」谢老爷子摸摸孙子的手,面露慈笑的问,「当年你们哥三只你一个耐得住性子,能在学堂板凳上坐下去的。如今读了几年,不知你夫子可与你说过你何时能下场应试的事?」 谢行文去年过了县试,府试没过,书院夫子让他接着酝酿充实学业再说,因此今年的科考,谢行文没有参加。 谢行文环顾一家子突然屏住唿吸,注视的目光,露出一抹腼腆的笑容,「夫子说我的学问比之去年要好上许多,明年下场应该是无碍的。」 「好——」谢老爷子『好』字还噎在喉咙里没出来,却见刘氏一拍大腿,笑的牙龈都露出来了,「我就说嘛,去年是时运不济,哎哟,我的宝贝心肝文哥儿,夫子的话意思不就是说咱文哥儿明年必中嘛,啊?」 第7页 说完刘氏还用得意的眼神瞟向谢长忠,一副「看吧看吧,我给你生的儿子会读书。」 「要你嘴快!」谢长忠瞪了她一眼,刘氏讪讪的捂住嘴,退到一边。 谢老爷子僵住的老脸这才缓过来,可被刘氏这么一惊一乍的打断后,老爷子到嘴边的话愣是搞忘记了,只得干巴巴的拍拍孙子的肩膀表示欣慰。 「二弟明年中了秀才,咱们家就是一门双秀才了。」谢行敬若有所思,「到时候我想咱们村的村长之位必是爹的囊中之物了,儿子给爹提前道喜。」 说完,谢行敬笑嘻嘻的朝着谢长忠拱手恭贺,谢长忠挺了挺胸膛,抿嘴笑着受了礼。 谢老爷子身子一激灵,长鬍子跟着一颤一颤的。 对对对,他刚才要说的就是这个。 「敬哥儿这话在理。」谢老爷子稳住心绪,「当年有根家当了半年的村长,长忠就考上了秀才,我抹不开老脸去族里闹着让长忠上位。诶,拖了这么多年,如今只要咱文哥儿考上了,族里自会将村长之位奉上。」 ...... 第二天,天边冒出鱼肚白,谢行俭的大哥谢行孝背着鼓鼓的包裹与村里的汉子们一同赶去了城门。 吃过朝食,谢行俭背上小背篓,跟着他爹一起出门。 他爹照常去田间巡逻,他则跟着山娃吆喝来的一帮小孩子去山脚挖野菜。 五六月,林水村上下一片绿色,有香喷喷的槐花,铜钱大小的榆钱叶儿,气味浓郁的香椿苗儿,还有满山他叫不出名的野花野菜。 谢行俭举着他爹特意给他做的竹子勾,三节粗细不均的斗笠竹,打穿竹节,伸长足有三米多长。 竹子勾做法简单,粗的竹筒前段套上稍细的,接壤的部位锁上可滑行的竹篾钉,有点类似于现代的钓鱼钩,收缩自如,不同的是竹竿的顶端不是鱼线,是一个巴掌大的木倒钩。 谢行俭抻开竹子勾,轻轻勾一下,香椿的高枝干上就掉下一把香椿苗,勾了半盏茶的功夫,眼瞅着这块香椿都採光了,谢行俭扭了扭仰的快僵硬的脖子,一双小手不紧不慢的收拾好竹子勾。 脚下的草地上洒满了香椿苗,他蹲下身刷刷的将香椿苗扔进背篓。 「小宝——」隔老远山娃冲着他喊,「这边香臭菜多,来这边,快呀——」 「来了——」谢行俭边就着附近的石板将背篓背上肩膀边回山娃。 林水村的人喊香椿叫做香臭菜,可能是嫌弃它气味沖,附近的人几乎都不怎么去吃香椿菜。 谢家原也是不吃的,前两年谢行俭非吵着要吃,谢老爹坳不过采了一把回家,谁料一盘简简单单的水汆香椿,不仅谢行俭吃的欢,谢家其他人就像是突然打开了美食的大门一般,个个都爱吃的很。 之后,谢行俭总会有意无意的启发他娘的厨艺。 于是,谢家不止有了水汆香椿,还有香椿土豆泥、香椿豆腐饼、香椿面,豆瓣香椿、香椿拌莴笋、燎香椿、香椿鱼儿等等,只要是眼见的家常菜,他娘都试过和香椿一起做盘菜。 同时,与他娘时常一起纳鞋板绣花的几家妇人,私底下得了他娘的厨艺真传后,也纷纷指挥着家里半大小伙去山脚打香椿。 几天下来,林水村的香椿树被这一帮孩子打了个尽,香椿苗是没有了,谢行俭便唿哧一挥手,领着山娃往山腰采水竹笋。 水竹笋长势较高,他娘不放心几个小孩子上山,便叫上谢老爹和周围几家的男人一起上山挖麻竹笋,好歹有个照应。 这半个月下来,谢行俭家的院长上便堆满了竹笋,摘下的竹笋不易久放,需要赶紧剥开笋衣晾晒。 王氏和杨氏对于剥笋衣晾晒的活早就驾轻就熟,水竹笋纤细,先在笋头掰开小口,在拿双筷子绕着笋衣一扭一扯两下,笋芯立马露出了白白嫩嫩的真面目。 麻竹笋是个胖墩,大的足有成年人腿那么粗,得需要砍刀砍才能敲开厚重的笋衣。 一到春夏之际除笋衣的时段,和王氏交好的妇人们便像约好似得,唿啦一大帮拖着女儿领着儿媳上门帮忙,剥好了再去帮下一家,每年王氏也会领着杨书去别家忙活。 今天轮到山娃家,山娃的奶——许氏,和王氏是从同一个村子嫁到林水村的,做姑娘时两人就要好。 这天,许氏和王氏边剥笋边闲聊开来,许氏悄咪咪的谈到家里有送山娃去县里开蒙的话题,拎砍刀砍笋的王氏听到慌忙手一抖,砍刀『哐当』一声落地,差点砸伤王氏的脚。 「娘,咋啦?」儿媳杨氏赶紧放下活,凑上前关心的问。 许氏也被吓了一大跳,「咋,手割到了?」 王氏低头眼神一黯,扯了扯嘴角只道是手滑了,没伤着。 第4章 谢家的新宅是清一色的青砖瓦房,建在村尾的高地上,正中是一间坐北朝南的堂屋,用作吃饭会客。 堂屋的北面墙开了一扇小门通向厨灶,王氏在厨房的后院挖了几块菜地,种满了应季的各类蔬菜。 东厢房共有三间,谢行俭一间,他爹娘一间,还隔出了一间小房作仓库。 西厢房住的是他哥嫂一家,同样是三间,他哥嫂并莲姐儿是睡在一个屋的。 剩下两间,一间被王氏用来放菜罈子和耕田用的器具,一间则被谢家当做柴房,里面堆码着整整齐齐的木棍柴火。 第8页 整个谢家院子分有前后院,前院是用竹篱笆围成的,竹子选的是山上的毛竹,砍掉多余的细枝叶,再编成四尺来高的栅栏围成院子。 竹篱笆的四周还种了一圈荆棘树和小部分的薄荷,荆棘树都是刺,可以有效的抵御牲畜的攻击,薄荷叶的茎叶除了能做调味香料外,还能有效的预防蚊虫叮咬。 后院因为靠近山,他爹从山里搬了大石头过来,沿着竹篱笆堆放一圈。 这小院是他出生后,他爹拿着分家得来的十三吊钱建的。当然十三吊钱是不够盖八间砖瓦房,原先只有四间,剩下的是近两年他爹存了钱后盖的。 谢家的宅院不大不小,环境清幽,干净舒适,谢行俭对此是相当满意的,唯一不足的是隔音不好。 这不,隔壁他爹娘的声音若隐若现。 谢行俭想到今晚他娘吃饭的时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顿时有了偷听的小举动。 他轻手轻脚的靠近,侧着身子将耳朵紧贴墙面,只听他爹的声音隐约传开,「爹和大哥都说朝廷是鼓励分家立户的,大哥还是小半只脚踏进官场的读书人,俗语说天地君恩亲,读书人可不就是要跟着朝廷的旨意走么。」 「读书人?读书人,哼,读了大半辈子才得个秀才有什么好嘚瑟的?我喊他谢长忠一声大哥是看在你跟爹的面上,难道读书人就能得了便宜卖乖不成?当初你出远门做长工,一年到头你可捞到半个铜板给我,不全都填了他读书的坑吗?」 回忆起往事,王氏眼睛微红,哽着嗓子哭泣,「当年要不是他死皮赖脸的拽着钱袋子不给咱二宝治病,咱二宝现在早就娶妻生子了。」二宝是比谢行俭大十二岁的二哥,养到三岁的时候生了场病没了。 「二宝是我身上掉的一块肉啊,当家的!」王氏捂着嘴哀嚎。 显然,二宝这两个字触动了谢长义隐藏的痛楚。 谢长义嘆了口气,眼尾片刻湿润,「二宝都会喊我爹了,他没了我也痛,只是大夫说没得救......」 「什么没得救!」王氏抬起头,满脸恨意,「大夫明明说府城有医术好的,只你大哥谢长忠不捨得给咱二宝花钱罢了,还不是因为他那年要考秀才,要交钱找禀生作保。」 「分家前,家里事事以你大哥为先,连带着他媳妇刘氏都拿着丈夫要读书的事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要我说,爹也是个偏心眼的,被大房的一拾撺,说什么朝廷律法鼓励多子分居立户。」 王氏冷笑,「他发迹了就把你这个任劳任怨的兄弟儿子往旁边一踢,真不愧是读书人。」 谢长义不接茬,他是男人,不好在背后嚼人舌根。 他有时也会感到心酸委屈,他为人虽然老实忠厚,但并不呆傻,只是因为他爹从小偏爱长子的做法,他早已习惯。 反正如今都分家各过各的,除了年节,他几乎不会去大房走动。 「当家的,隔壁山娃家要送山娃读书,我琢磨着也送小宝去。」王氏哭了小会宣洩了情绪后,忽然道。 「啥?」谢长义讶然的看向老妻,想起乖巧激灵的小儿子,不禁破涕而笑。 「那孩子比孝哥儿有天分,能坐得定,是个聪慧的,不读书可惜了。」 王氏吸了吸鼻子,跟着笑起来,「却是如此,孝哥儿小的时候爱捣蛋。小宝不一样,打小就聪明的很,长得又白白静静的,一看就是个读书人的料。」 谢长义偷偷揉干泪花,神情带着贊同,「爹偏向大哥无非大哥和他儿子会读书认字,我这一房以后要想活得好得看小宝这一代,送小宝去读书我是同意的,起码要让他考上童生。」 说到童生,谢长义摸摸脑袋,憨笑道,「像我爹那样的大老粗考了几次都能考上童生,我就不信咱小宝考不上。」 两人又讨论了下,谢行俭见话题已经转向插红薯苗的事上,心下松了一口气。 不枉他这几日暗地里在山娃面前刷读书的好处,谋划了这么久,他算是成功了。 上辈子都是家长压着孩子去上学,想不到来了这里,他想走读书的路子竟然还要使手段,想想就觉得可悲。 他今年六岁了,依他娘的意思是再过几年送去镇上当学徒。他娘不是不想送她去读书,只是在她娘看里,他大伯读了二十年的书,最后却寒了二房的心,因此他娘对读书这件事有点阴影。 现如今家里有些余钱,他娘看到别人家娃能上学,心里是有些担忧又有些憋屈。 担忧的当然是怕因为她的心结而误了小宝的前程,憋屈的是她为了小宝的前程不得不再次走上供养读书人的老路子。 他爹娘上半辈子赚了钱拱了大房一家子,后半辈子为了他和大哥一家掏心挖肺,之于这些考虑,谢行俭不敢在爹娘面前提读书,可让他放弃读书那是不可能的。 《管子·小匡》中记载,「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柱石)民也」,意思是四民都是国家基石,不可或缺。其实在小农经济的封建王朝,农民虽位列第二,却是最辛苦最弱小的一类。 林水村就是例子,一辈子窝在小山村里,抱歉,他做不到。 至于『工』,歷朝工匠对手艺一行颇为保守,师傅端着『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讲究「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做学徒十几年都不一定能学到师傅的窍门,因此他是不会选择成为一个工匠的。 第9页 『商』,就更不用谈了,不仅朝廷打压,「税有十之六七」,还居无定所没有安全感。 最后,他只能发挥他的优势,那就是读书。 上辈子他是个史学研究生,熟悉繁体字,读过大量史学记载,遗憾的是他不会写毛笔字,没学过八股文。 可转念一想,他现在还小啊,就算从头学依然来得及。 而且读书人的地位在古代很高,万一他有朝一日进入「士」的阶层,他还能改善他家的地位,让他爹娘扬眉吐气。 想当初他爷因为大伯一家放弃了他爹,日后他定要他爷后悔当年分家的决定。 这一夜,谢行俭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早,他爹在堂屋开了个『家庭会议』,参会的有他爹娘,大嫂,他,四岁的莲姐是女孩子,是不让参与的,至于大嫂杨氏,他爹的意思是大哥不在,那就大嫂代替大哥上。 『会议』的中心思想就是家里要供他读书了,又问杨氏可有意见。 杨氏呆愣,见上座的爹娘突然问她,脸色有些不自然。又怕爹娘误会她反对,杨氏立马开口道,「这么大的事,爹娘做主就行,儿媳不懂,这送小叔读书的事想必相公也是贊成的。」 杨氏说完抿了抿嘴站到一旁不再言语,她觉得相公和小叔的关系好,小叔瞧得才六岁,却聪明机灵的很。若以后小叔读书有成就,莲姐儿不就有了靠山?至于读书的钱,走公中的帐她管不着。 王氏眼皮抬了抬,心道杨氏还算识相,虽说嫁进谢家这么多年只生了个女儿,肚皮不争气,性子却是个好的。 大人会议显示全票通过,谢长义这才拉着谢行俭的小手,笑着问,「小宝可觉得读书辛苦?」 谢行俭勐地摇摇头,脆生生的答,「读书不辛苦,爹娘干活才辛苦呢,小宝定会好好读书,以后小宝买僕人伺候爹娘,那样爹娘就不用干活了。」 又转头看向杨氏,龇着牙笑,「到时候还要给莲姐儿买花衣服,嘿嘿,」 「我儿子真孝顺。」王氏很是欣慰,搂着他道,「爹娘辛苦点没啥大不了,只要小宝有出息,爹娘就开心。」 谢行俭点点头。 吃过朝食后,谢长义去村长家借来牛车,带着谢行俭去了镇上。 去的镇子叫泸镇,景平朝地区规划是五乡划一镇,镇上住的大多是这五个村庄出来的富人家,还有各式的商铺门面以及私塾。 谢长义赶了小半个时辰的牛车后,将牛车圈繫到镇上熟人家的院子,随后牵着谢行俭进了泸镇唯一的一家书肆里。 时值五月中旬,童生府试的结果刚公布不久,镇上的私塾恰在招开蒙学生的时段,因此书肆这两日光是卖启蒙书籍就赚了不少。 谢长义两人甫一踏进书肆,便闻到空气中散发的清幽墨香。 谢长义不识字,对着面前琳琅满目的书籍显得有些侷促,好在立有十七八岁的书童笑的迎上前招唿。 瞅到后面跟着谢行俭这样的小儿,书童笑的指了指面前铺上摆放的几本书,问谢长义,「客官可是要买书?」 谢长义腼腆的点点头,书童便在铺上拿下几本,替给谢长义,边道,「小的瞧小公子的年纪,许是要些开蒙的书吧?」 谢长义点头,谢行俭见他爹捧书的双手微微颤抖,忙踮着脚接过书本,眉开眼笑的看向书童,软软开口,「大哥哥,这书闻着香,嘿嘿。」 书童颇为自豪,热情的解释道,「小公子有眼力,我们书肆让秀才抄录书籍,用的都是好墨,那墨香不仅能提神还不易散味呢。」 说完用手指着谢行俭手上的三本书,像谢长义一本一本的介绍,「周围私塾开蒙用的都是这套书,分别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小公子学完这三本,再来买《幼学琼林》《千家诗》《弟子规》《声律启蒙》等那样的书。」 「开蒙就要读这么多书啊。」谢长义低头看捧着足有两寸厚书的小儿子,语带担忧。 书童不以为然,「这些书籍大多内容浅显,一方面教孩子认字,一方面学一点为人处世的道理,这一阶段的主要功课是认字、写字。《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本读下来是花费不来多长功夫的。」 谢长义这下舒心,转头对谢行俭道,「小宝,那爹就给你买这三本先读着。」 谢行俭嗯了一声,小手在书本上轻轻拂过,一股安心归属感莫名在胸膛浮起,看着泛黄纸张上印着熟悉的繁体字样,谢行俭有些激动,他想哭。 第5章 他在感慨这辈子又要从小学鸡开始踏上求学之旅。 柜檯前的谢长义在书童的推销下,咬牙买下了一副文房四宝,总共花了接近两吊半银子。 出了书肆,谢长义去饭馆买来髮菜、汤圆、猪肝、小鲤鱼等十味,分盛十小碗,叫「十魁」,是要请蒙师的老学生前来与小宝共食。 这些拜师礼节是他跟他爹学的,他想着照他爹当年送大哥开蒙买的送应该差不离。 镇上的私塾夫子姓韩,今年快五十岁了,前朝年间的同进士出身。新朝建立后,韩夫子便辞官归乡办了私塾。 私塾的学生年龄跨越比较大,上到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下到如谢行俭这样的稚子也是有的,但总人数不多,不过二十来人。 第10页 韩夫子的家是一个二进的庭院,置在镇子的南面,远离街面闹市,环境格外的清幽安静。 父子俩问了路后就直奔过去,由门口小厮领着从侧门而入,不一会儿俩人就被带到偏厅,一看偏厅早有上门拜师的稚子在等候。 谢长义将手中拎着的「十魁」挂篮交给小厮,小厮接过后端上两杯茶水,交代谢长义在此等候便离开了偏厅。 偏厅不大,上首放置一套桌椅,下方左右两排待客的靠背杉木椅子一熘的伸向门口。 匆匆扫了一眼,只见周围挂壁的书橱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摞一摞的书,镂空的窗墙上用线交叉悬挂着几幅墨宝。 除此之外,西南方的墙角边还立了一棵硕大的盆栽四季青,一抹绿色让本就肃穆的偏厅书室增添了些许活力。 谢长义喝了口茶便老老实实的坐着,谢行俭比较好奇偏厅的其他人。 他偷偷的直起身子往旁边打量,旁边椅子上坐的应该也是一对父子,皆身穿淡蓝色长衫,用的布料光滑细腻,衣服的袖口上绣了一圈暗金的走编,从衣服用料上看,谢行俭估计这家的家境应该不错。 看到谢行俭,小孩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张了张嘴,看看四周,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说起小话:「你也是被你爹押着过来的?看上去比我还小。」 谢行俭失笑的摇摇头,明知故问,「哥哥可是不想读书?」 小孩皱着包子脸,没好气的道,「我才不想读呢,读书累。」 他爹闻言眯着眼看过来,小孩顿时吓得捂着嘴不再言语,正襟危坐起来。 谢行俭也乖乖坐好等待韩夫子的到来。 没多久,韩夫子大步走进偏厅。 他长得跟谢行俭想像中的先生不大相同,人有点儿壮实,手臂肌肉凸出紧绷着细布长衫,下摆稍短停留在小腿处,踩着木屐,肤色有些黑,倒八字眉,不说话显得兇巴巴的。 给他的第一感觉是穿着有些不伦不类,一眼望过去不像个文人,倒像一个耍大刀的武者。 不过,人不可貌相。在路上他爹对他科普过韩夫子的事,说韩夫子虽其貌不扬,却做得一手好文章,更何况自身是同进士出身,手下教导的学生也很是不错。 谢行俭猜,这也许就像上辈子所说的:上帝关了你一扇门却为你打开了一扇窗吧。 见韩夫子走进来,四人皆站起身迎向韩夫子,韩夫子摆摆手坐下。 聊了会无关紧要的事,韩夫子便针对两位长辈送孩子读书的目的提出了疑问,问送来读书是为科举还是单单只需要孩子识字明理。 待知晓孩子们皆走科举仕途,韩夫子便打起精神来。 细细的问起谢行俭和另外那个小孩的籍贯、姓氏、生辰、三代之内可有从事娼、优、隶、卒这四种职业。 科考前的学籍管理十分严格,在录人方面设置有防火墙。 关于娼、优、隶、卒四类人的子弟不能考拭,谢行俭上辈子特意查过资料求证。 事实就是如此,古代科举确实带有人身歧视的色彩存在。 这四等人排在「士农工商」阶层之外,统称『持贱业者』。 娼指娼妓以及那些开青楼楚馆的,都说行娼业的子孙后代不许科考,但只要细细品,就会发现里面的律法纰漏很大。 母曾为娼业,后从良生子,父亲只要是良民,其子是可以参加科举的。 这其中的缘由大概是跟朝廷的主流挂钩,毕竟中央集权制讲究宗亲为上,重父不重母是常态。 还有一种是爹娘都是娼业,这就要另当别论了,这样人家的子弟,想必也不会出来科考的。 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把娼业列在禁止科举的上首之位? 依他的想法,他怀疑是父系社会法则在作怪,内有贬低女性职业的嫌疑。 优就不用多说了,一句「花指翘,戏婊笑」道尽了优伶的地位低下。 有些朝代优还涵盖耍杂技的人,比如口技。 读书先贤们崇尚正心修身的为人处世之道,像这些吃开口饭的,露才露德,当然不允许科考。 隶泛指卖身为仆的奴隶。 卒比较特殊,譬如像差役、捕快,都是官府的人,地位比之一般人都要高,但就是不被允许后代参加科考。 问完长辈,接下来是对小孩的考校。 「都抬起头让老夫看看。」韩夫子捋了捋鬍鬚,端详起两小孩的容貌。 大的叫叶礼承,浓眉大眼,脸上的婴儿肥随着动作微微煽动。 叶礼承强抑着紧张看向韩夫子,蓦地空气中与韩夫子一双严厉审判的虎目对视上,他顿时心虚到鼻尖都开始沁汗。 叶礼承垂下眼,用小手偷偷的揪他爹衣角,心想夫子太可怕了,他要回家。 他爹微微一笑,不予置之。 韩夫子又转头看谢行俭,谢行俭抬着头,一双大眼浸染了愉悦和兴奋,神态上丝毫没有叶礼承表现出来的紧张和抗拒,他规规矩矩的站在韩夫子面前,一点不胆怯。 韩夫子好久没碰到这么胆大的孩子,一下乐了,露出了进屋后的第一个笑容。 「老夫问你们,」韩夫子撩开前襟坐好,不紧不慢的提问,「既然你俩想读书应考,倘若以后数次科考不中,当如何?」 说着下巴朝叶礼承的位子点点,「叶礼承,你先说。」 第11页 叶礼承吓得『蹭』的站起来,动静大到身后的椅子都撞移了位置。 眼看着他爹脸色慢慢变黑,叶礼承挠挠头,怂哒哒的行礼开口,「夫子在上,学生以为科考不中,不中就,就......」 就了半天没下文。 突然,叶礼承眼珠子熘熘打转起来,似是想到什么。 他嘴巴一咧,笑的贼开心,「夫子,考不中就考不中呗,再说我爹铺子活多忙不过来,我要是考不中,我就去帮我爹酿花酒,还可以帮我娘做花酥卖,我都学会活面了,现在做起来都不成问题,嘿嘿。」 他恨不得此刻就回家吃香喷喷的花酥,喝甜甜的花酒。 「你!」一心望子成龙的叶老爹被儿子一番话气的吹鬍子瞪眼。 刚想抬手赏儿子一顿『板栗子』吃,突然意识到身处在外,便咬着牙忍了忍缩回了手。 只一双眼盯着叶礼承头皮发麻,叶礼承赶紧向夫子行上一礼便退至旁边。 谢行俭闻言忍俊不禁,这该死的天真乐观派! 韩夫子抚着鬍鬚,被叶礼承的调皮逗得哈哈大笑,笑罢才道,「科举读书教人便是——孝道安亲、外孝安身,内孝安心,你小小年纪懂得帮爹娘做事很是不错,只不过......」 他顿了顿,看了看角落缩成鹌鹑状的叶礼承一眼,告诫道,「既然你选择走科考,老夫可不愿日后你还没考就跑回家酿酒做吃食,考不考的中先不提,只是这半途而废当要不得。」 叶老爹忙道,「不会不会,家里的事有我和老妻照料,犬子只需用心跟着夫子读书便可。」 说完大手摁了摁儿子肩膀,提醒他说话。 叶礼承跟着脑袋直点,「学生以后肯定会好好跟着夫子学。」 韩夫子这才满意,木的脸把目光转向谢行俭。 「你呢,谢行俭?」 韩夫子一下转到谢行俭的身上,一直坐立不安的谢长义悄悄替儿子捏了把汗。 他家没花酒酿,也不做酥饼,不过有田地,难不成小宝考不中就回去种田? 那,那小宝和他一样回家种地,还用读书做什么? 他大字不识几个照样把庄稼看护的好好的。 谢长义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谢行俭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回去种田,即便是以后科考不顺。 「夫子。」谢行俭上前一步,朝着韩夫子俯首弯了一腰。 再抬头时,只见他小脸上神情严肃,一字一句的答,「学生以为,学生爹娘花两吊半的银钱为我买书本、笔墨纸砚,以后会花的更多,花这些定不是叫学生呆在学堂稀里煳涂的学上几年,再稀里煳涂的应考。」 「在学生眼里,读书做大官除了要勤学苦读外,还应当讲究技巧,不能死读书,读死书,这样便是考上一百回也于事无补。」 「此话怎说?」韩夫子脱口而问。 谢行俭眨眨眼,满面笑容,说出的话巧妙绝伦,「如何讲究读书技巧学生尚未知晓,学生想着夫子日后教学生功课时,必会教导学生如何正确读书。」 「这是自然。」韩夫子点头回应,「只不过老夫的学生众多,老夫各个都教导了如何读书,可仍有很多人不得考中。」 意思是有了技巧并不能万事俱备。 这,谢行俭啧了下舌头...... 「夫子可食香臭菜?」谢行俭突然提问。 「香臭菜?」韩夫子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回答,「老夫在吃食上无甚讲究,年轻在虞县做官时,虞县一到春季处处可见香臭树,老夫在那经常食用此菜。」 虞县? 谢行俭甩开好奇心,正色话题,「夫子应当知道,香臭树矮的有五尺,更高的足有二十尺。」 「学生一家人都喜食香臭菜,可学生的长辈大多身高五尺半不到。」(1.83左右) 谢行俭学起小儿卖萌的姿态,嘟起嘴委屈巴巴的道,「即这样,高枝头上的香臭菜,学生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的望着而食用不了?」 「是啊。」韩夫子揶揄一笑,倒立的粗眉随着脸上肌肉抖动一颤一颤的,整张脸显得格外滑稽。 谢行俭被韩夫子的笑容搞得十分羞耻。 他心里叫苦不迭——什么嘛,人家好歹是六岁儿童,卖一下乖怎么了。 「哼。」谢行俭垂眸轻笑,转瞬骄傲自信的道,「然,学生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吃上高杆子上的香臭菜,只因为学生的爹造了物什——竹子勾。」 「学生是农家出生,每年丰收季节时,爹便会用镰刀割庄稼。」 「镰刀能割地上的庄稼,那长在半空的香臭菜如何割不得。竹子勾就像是天上的镰刀,不管多高的树,採摘都不在话下,这叫万变不离其宗,方法要巧用。」 做学问也是同样,光有技巧不顶事,还要会妙用。 谢行俭见韩夫子一脸深思,他爹和叶老爹均瞪得大眼神情恍惚,不禁捏紧拳头,暗忖是时候到了收尾的时刻。 「夫子问学生以后数次科考不成该当如何,学生现在告诉夫子,书读的好,科考压根不用担心不中。」 「一次不中,学生会想许是学问不到位,回去后定要好好加强功课。」 「两次不中,学生该反省,是思考的太少还是考场不顺。」 「三次不中,学生就该回过头看看是不是自己用错了方法。」 第12页 「数次不中,不应该再考了。爹常说『事不过三』,屡次在学问上不顺心,应当舍下科考读书这条路。」 说着,谢行俭指指叶礼承,眼里泛着憧憬,「还可以回家酿酒做饼子呢。」 叶礼承勐然听到谢行俭在cue他家酒和饼子,竟傻乎乎的对着谢行俭开始挤眉弄眼。 谢行俭当然没搭理,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子早干了,没心情。 他朝着韩夫子拜了拜便回到他爹身旁,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水一通灌。 待他喝好,韩夫子都未说一句话。 第6章 空气突然冷凝住,寂静的连谢行俭咽水的咕隆声都清晰可闻。 谢行俭忽然傻了。 什么情况? 咋不说话呢,说的好不好总要表个态吧? 难道觉得他说的不对? 还是说他一个六岁孩子说的头头是道太惊世骇俗? 不至于吧。 一般懂事早熟的孩子不都这样吗?稀有? 倏地,韩夫子叫来小厮领着叶氏父子前去参观隔壁的私塾院子,唯独没提及谢行俭和他爹。 谢行俭操着羡慕的目光随叶礼承苦着脸被他爹拽着往外走,越飘越远。 过了会见韩夫子还不发话叫小厮领他们去私塾院子。 谢长义和谢行父子两人不约而同的在心里拢上一层愁云。 谢长义绝望:夫子不收小宝么? 谢行俭捂脸:不好当着别人的面打击他,所以清场?他明明回答的挺好啊。 待叶氏父子走后,韩夫子这才静下心来重新审视起面前方六岁的孩子,不知不觉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谢行俭被他看的心里发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吧,他回答的真的真的烂吗? ...... 半晌,韩夫子收回咄咄逼人的眼神,一只手端着茶盏有条不紊的撇开茶沫,来回数次也没见喝上一口,最后索性将茶盏又放回桌面。 沉吟片刻后,韩夫子张了张口却又欲言又止。 他带了快十年的私塾,学生无数。 对于那些目标科举的学生,他都会问同样的问题:科举屡次不中该怎么办? 学生的答案五花八门,能让他静下心仔细敲想的,除了六年前的那个孩子,就只剩下面前的谢行俭。 谢行俭身上有那个孩子的影子。 六年前,依旧是这个偏厅,那个孩子比谢行俭更自信,更肆意。 他勾唇扬笑,「夫子,你问得这个问题学生回答不了。不过学生想在一棵树上吊死,但可惜啊,学生想走的更远,所以只能用十分之刻苦努力争取一次就跃上树梢,不会考不中。」 「再说了,只要夫子教完科考所备的书籍,后面的我自个在家多想想就行了,若说这样都考不上岂不是智力低下?」 他当时听完是什么表情? 是哑然失笑,是沉默不语。 只觉得他是越过越老,学生是越过越自负。 后来,他拒了那个孩子的入他私塾,临走前直言其锋芒太露,风必摧之,自信过头没定性,以后必遭跟头。 那个孩子闻言无所谓的耸耸肩,大摇大摆的走了。 再听到关于那个孩子的消息,是三年前。 朝廷邸报四百里加急传阅至全国各地。 新朝首位六元及第的神童,十五岁高中状元,点翰林,一月后协助京兆尹破冤案,被陛下亲自调任至都察院,任二把手左都御史。 …… 好吧,他承认他看走眼了。 谢行俭观察到韩夫子眼神飘忽,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忙求救似的侧身看他爹,不料他爹也在看他。 「别怕,小宝,爹在。」谢长义捏捏儿子的小手轻轻安慰。 他爹经常被他洗脑,今天一番言论是吓不到谢长义的,甚至谢长义心里隐隐觉得小宝还能说的更好。 ...... 泸镇的主街上,随处可闻各式的叫卖吆喝声,摊位铺子里有卖馅多汁鲜的大肉包子,刚出炉热气腾腾的焦香盐菜饼,烫喉咙的孜然小葱猪肉汤,五香的鸡蛋豆腐丸子,煎炸小黄鱼在锅里泛着乳白色的鱼汤..... 以往进镇子,谢行俭总央求他爹给他来一串豆腐丸。 今日情况特殊,家里为他读书的事已经花了不少钱,遂谢行俭没脸再讨要,收了收心面无表情的从冒着热气的食铺面前径直而过,跟着他爹去熟人家牵牛车回家。 回程的路上人多,牛车走的没来时的快,约莫快一个时辰,两人才慢悠悠的回到家。 家里,王氏听山娃奶说有别村的挑鱼来卖,王氏叫住卖鱼的,掏了五个铜板买了一条三斤多的草鱼。 五六月的草鱼肉鲜嫩肥硕,味甘性温,拿来煲冬瓜鱼汤是最适合不过的。 杨氏探头看娘提着鱼回来,于是赶紧放下手上的针线活,从王氏的手中接过草鱼,问王氏想怎么做。 王氏吩咐说仓库有冬瓜,让她切一段煮个汤。 杨氏点点头应声,拿刀给草鱼去鳞、内脏和腮,沖洗干净,沥净水分,在两侧划上几刀。再从后院的菜地里割些小葱,切断后塞进鱼肉里放置到一旁腌制。 接着准备好配料:去岁晒得干红辣椒、新鲜的姜片、蒜片和葱段。 杨氏是苦人家的女儿,做菜有些小家子气,待锅烧热后,杨氏紧紧抱着油壶,生怕手抖倒多了油。 第13页 滴了少许,杨氏抿唇耸耸鼻,够了,之后立马盖好油壶。 烧热的油在黑漆漆的锅里泛着光,杨氏下手将草鱼放进去,就着擦锅油将鱼两边煎至微黄。 不一会儿,鱼肉清香味就跑出来了,赶紧下姜蒜红辣椒煸炒,炒至蒜辣味扑鼻,再沿着锅边倒入适量的清水。 往锅灶里塞了根木棍,干燥的棍子在灶垄里一下燃烧开来,燎然的火舌尽情的舔着锅底,盖上锅盖,杨氏转身处理她娘刚从仓库搬出来的大冬瓜。 冬瓜切下一段够今天吃的,剩下的需妥善保管,才好留着以后吃。 切好后,杨氏找来一块碎步盖在剩下的冬瓜切口上,怕打几下后取来麻绳捆好,最后将冬瓜倒立放置在角落里。 这法子是她做姑娘时和她娘学的,这样做,冬瓜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坏。 回到厨房,杨氏用干丝瓜将冬瓜皮洗净,削下的冬瓜皮切成丝,爆炒即可出锅一盘脆生生的冬瓜皮小菜。 取来窑罐装好煮熟的草鱼肉,放置在炉子上用细火慢慢炖,水开了加入冬瓜囊,盖好盖子就让它这么炖着。 ...... 两人刚踏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鱼香味。 「有口福了。」谢长义和谢行俭相视一笑。 「娘,我和爹回来了。」谢行俭笑嘻嘻的高声喊。 「小宝回来啦」,「爹回来啦」 里头一前一后传出两道声音,紧接着王氏急匆匆的赶出来,后头跟着杨氏。 一家人进了堂屋,杨氏麻利的摆放好饭菜。 「咋样?夫子可收了小宝?」王氏边给爷俩盛鱼汤,边小心翼翼的试探。 谢行俭吸了口汤,仙,舌头都酥了,好久没吃上肉了。 听他娘问话,谢行俭放下碗刚想回答,只听他爹神神秘秘的道,「收是收了,说过几日再入私塾。」 王氏手一顿,皱眉,「咋?夫子不待见咱小宝?」 谢行俭鼓着腮帮子吃鱼,反驳他娘,「没有没有,夫子说我很好的,只是夫子这两日还要收学生,等过几日收满一同开课。」 谢长义想到临走前韩夫子的一番话,最终还是点头附和,「是这么回事。」 至于韩夫子特意拉着他叮嘱,谢行俭猜想,韩夫子一方面有惜才之心,认为他小小年纪懂得多,以后必有出路,另一方面恐怕是担心伤仲永的事情发生。 他当时确实是慌了,担心韩夫子不收他,战战兢兢的准备向韩夫子告退时,不料却还有个意外之喜等着他。 只不过有一个条件:三个月的时间内学会《三》、《百》、《千》。 做不到,谢行俭需离开私塾另寻夫子。 谢行俭也不介意韩夫子刁钻的条件,反而极为爽快的应下挑战。 《三》、《百》、《千》的内容并不多,他又精通繁体字,学习这本书压根毫无压力,唯一要花功夫的是他的毛笔字。 诶,只韩夫子那一手浑厚遒劲,横平竖直,规矩整齐的楷书,怕是他这辈子望尘莫及了。 谢行俭拎了拎白胖软绵的手臂,再次欲哭无泪。不,他要长壮点,多补充蛋白质营养,这样拿毛笔写字才会有劲。 王氏美滋滋的笑,夹了块鱼肚上的软肉放置谢行俭的碗里,「小宝多吃点,鱼肉补脑。」 谢行俭抬头招唿他爹娘吃些,待谢长义和王氏吃下后,他才用筷子掰开肚皮肉,就着碗里的鱼汤,吸一口汤,吃一口肉,再夹几根冬瓜皮死,荤素搭配,美得很。 鱼汤炖的入味,真的一点儿也不腻人。 家里很少会这么大吃鱼肉的日子,王氏是今天因小儿子要读书才狠下心花钱买一条。 爷俩一人一碗鱼汤加大块的鱼肉吃的得劲,王氏瞄到对面杨氏和莲姐儿咽口水,没好气的夹起两块,「一家子人,客气什么,又是你亲自做的鱼肉,能少了你娘俩?」 杨氏双手捧碗接住,笑的温柔,「多谢娘,只这鱼是您掏钱的,我做媳妇的打下手没什么,您多点吃点。」 王氏:...... 咋就娶了这么窝囊的媳妇?非要她夹。 她伺候丈夫儿子是天经地义,咋?还要伺候儿媳妇? 王氏越想越气,哼了一声,「真没劲。」 谢行俭和他爹在喝汤,听到动静连眼皮都没抬。 他娘和大嫂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瞧着莲姐儿吃完鱼肉眼巴巴的盯着他的碗,他有些于心不忍。 趁王氏不注意,谢行俭舀了几勺窑罐快见底的鱼汤到莲姐儿的小碗里,莲姐儿是又惊又喜,奶萌萌的道,「谢谢小叔叔。」 说完半张脸都埋进碗里,几口喝完后伸着粉红的小舌头意犹未尽大的舔着嘴唇。 谢行俭笑了笑,将碗里剩余的汤推过去,这回莲姐儿没接。 他抬头一看,发现他娘王氏虎着脸,平时那充满笑意的双眼,此刻射出两道寒光。 大有一副他再给莲姐儿鱼汤,就把莲姐儿赶回房间的举措。 谢行俭讪笑的挪回碗,莲姐儿也不恼,笑嘻嘻的舔着嘴巴。 ...... 自打谢行俭要去读书以后,这几日王氏和杨氏忙的脚不沾地。 王氏更是开了房间的钱柜,从里头取出一匹天青色棉麻细布,与杨氏一起裁了说要给谢行俭做套新衣。 布匹是去年过年她娘家送来的,一直没捨得用,今天开了柜子想给小宝整套新衣,没的叫小宝穿打补丁的旧衣服去私塾糟同窗笑话。 第14页 杨氏帮着裁好料子,见她娘打算把剩下的布收起来,杨氏突然按住王氏,「娘。」 「咋?」 「这布能多留几尺给我么?」 王氏一听,瞬间挣脱开杨氏的手,拔高声音,「你一个女人要做衣服干什么?孝哥儿又不在家你穿给谁看,你给我老实点,别.....」 杨氏急眼了,差点哭出来,「娘,你误会媳妇了,我是想裁着给孝哥儿做的。」 杨氏把心思摆在脸上,王氏一眼就看穿了,讥笑道,「就你疼孝哥儿,我做娘的没心没肺是吧。」 「没这回事。」 「行了,你先去做小宝的衣裳,孝哥儿的衣料我留着有,回头做好小宝的再让你做。」 杨氏闻言不好意思的点点头,抱着布料回了西厢房。 第7章 童生试后,韩夫子的私塾便传来喜报,应考的五名学生,考中童生的有三个。随后好些人想把孩子送到韩夫子这,说是想沾沾文气。 韩夫子以精力不足为由只招了八个学生,五个像谢行俭这样大的蒙童,另三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来私塾只想学认字好去县里找帐房类的活干。 八个人分成两班,互不相扰。 今日开馆头一天,谢行俭早早的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赵广慎。 赵广慎就是山娃,名字还是韩夫子起的,山娃说他家这一代是广字辈。 『慎者,谨静也』,山娃做事有些毛毛躁躁,故夫子给它取字『慎』,希望他以后做事能谨慎端方。 这一批蒙童的学堂设在私塾的后院,面积不算大。 为了方便韩夫子看管学生,学堂并没有像平常的家居房堆砌墙壁,而是沿着房顶挂着四张木制帘,一般人只要站在帘外不远处就能看清里面的状况。 撩开帘子,五张学生桌围成一圈,和他上辈子的课堂有一些不一样,没有椅子。 桌子长半丈,矮矮的,桌底下惦着一副坐垫,是跪的听课的。 谢行俭和山娃来的早,可优先选择座位,两人想了想决定挨着做,毕竟是熟人,相互有照应。 谢行俭取下他娘给他做的书箱,一一将买来的文房四宝摆放在桌上,不一会,其他三位蒙童赶来了。 选在他对面坐的少年叫林邵白,几人之中岁数最大。 穿着一身灰色布衣,身材高瘦,露出的一双手骨节分明,发黄的脸颊瘦瘦的,一抬头,细长的眉眼却显得格外有精神。 与林邵白相邀而来的七岁蒙童田狄坐在林邵白左侧。 田狄与林邵白的简朴风格不同,田狄身穿宽袖短袍,额头繫着一根金纱抹额,腰间长长的往下垂有嵌着玉佩的禁步,他皮肤比林邵白白的多,小脸端着。 对谢行俭他们几个过来打招唿也仅仅是道出姓名后就扭头指挥林邵白帮他又是擦桌子又是摆放笔墨纸砚,而林邵白竟然表现的毫无怨言,一一照做。 叶礼承和他在拜师的时候就交流过,今年八岁,一进门就又蹦又跳的过来揽着谢行俭的肩膀,噼里啪啦的在那得劲的吐槽他爹拿着棍子赶他上学的糗事。 山娃,不,现在得叫他赵广慎了。赵广慎和叶礼承坐在他位置的两边,赵广慎嘴皮子遛,叶礼承话话唠,两人熟悉后话题一打开瞬间一发不可收拾。 「广慎,你竟然可以和小宝一同上学,真心羡慕。」 小宝的称唿是拜师的时候,他爹这样喊他被叶礼承听了一耳朵,之后叶礼承就这样喊他。 羞耻! 「有啥羡慕的,我、小宝还有你以后可是要日日在学堂读书的。」 「是是是,日后有的是时间,我比你和小宝都大,以后你和小宝都叫我承兄如何?慎弟,你们认我做哥,我下次带花酥给你们吃。」 「咳!」谢行俭听得脖子通红,艰难的要求,「能不能不叫我小宝,实在是......实在是难为情。」 「俭弟。」两人会心一笑。 「两位兄长在上。」谢行俭笑的拱手。 三人顿时笑成一团。 对面林邵白看到谢行俭等人哈哈大笑,面上隐隐露出些些羡慕嫉妒,不过转瞬即逝,一双丹凤细眼低低的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倒是田狄藏不住事,摆出一副轻蔑的神情。 三人嘻嘻哈哈的玩笑一顿就歇了,这时候韩夫子进了屋。 韩夫子今日换了身造型,青黄的细布长衫规规矩矩的套在身子,头髮高高的竖起,另绑了块灰色长布巾,五官依旧霸气粗狂,捧着书本进来时,衣裾随风扬起,倒有几分书生的意思。 韩夫子与他们寒暄几句后,便让大家打开《三字经》。 韩夫子讲《三字经》时,是先笼统的把《三字经》的三段大意说了个大概,之后再一句一句的解读。 《三字经》的内容短小精悍,半个上午,韩夫子就把其中的一段的几行字教完了。 谢行俭他们都是蒙童,并不强求认识字,先期是会朗朗上口的背,懂内涵。 中途韩夫子去了一趟童生班,交代谢行俭他们自行朗读,过会抽人背诵。 抽背课文这件事对谢行俭而言绝逼是小菜一碟,虽然上辈子他所受的义务教育没有强制他背诵整套《三字经》内容,大多数人和他一样只能从「人之初」背到「不知义」,但他好歹比周围四个正经原装的小学生强吧。 第15页 叶礼承和赵广慎从夫子离开后就开始叫苦连天,看谢行俭面露轻松的表情,连忙狗腿子似的拽住谢行俭的衣袖。 「俭弟,夫子刚才教的你是不是都会了?会了赶紧教教我们吧!」 「你俩哪些句子不熟?」 谢行俭笑的问,他正好趁此机会展示一下自己,不为别的,只是想让面前两个小蒙鸡心里有个数,不然以后他们之间突然学问拉开距离,他不好找藉口。 两个小蒙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摇头,「一句都不熟。」 谢行俭扶额,好吧,小学生刚读书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叶礼承和赵广慎跟着谢行俭一遍一遍的读,直唿累得够呛,谢行俭翻着白眼,他简直想死,前面刚教了,他俩转眼就给忘了。 越到最后,谢行俭恨不得拿着皮鞭子边抽边教,迫于谢行俭不时露出的狠厉表情以及淫威下,两人终于能结结巴巴的背诵掉三字经的前八句。 谢行俭心中悲愤,暗暗发誓:以后,他绝对不要当夫子,太难了。 许是林邵白的年纪在他们当中做大,韩夫子第一个抽的是林邵白。 出乎意料的是,林邵白站起来背诵时,吐字清晰,不慌不乱,声调抑扬顿挫,一边背正文,一边还能还原夫子之前所说的释文。 「你如何做到一字不落的背出老夫刚说的释义,家里可有人教过?」韩夫子好奇的问。 林邵白摇摇头,摸了摸鼻头子,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学生从小记忆就较常人要好,再者刚才的内容不多,学生能记住全部一点都不困难。」 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谢行俭啧啧称奇,古人诚不欺我。 韩夫子点点头,夸了林邵白几句便让他坐下。 随后,韩夫子叫谢行俭上前背诵。 谢行俭心中早有准备,站起来一字不漏的背完,期间韩夫子不断点头。 背完后,韩夫子并没有像林邵白那样夸赞,「背完了?」 谢行俭点点头,望着韩夫子期待的眼神,谢行俭嘆了口气,学着林邵白,将三字经前八句重新背了一遍,边背边解释,只不过他用是自己的话,不像林邵白照搬。 结束后,韩夫子满意的笑道,「能将老夫所讲的释义融会贯通,你俩都不错。」 接下来,韩夫子开始教大家去写三字经,每人都收到了一本字帖,上面的字全是韩夫子亲自抄写拓下的。 出于现代人对书法的敬畏,谢行俭这节课听得格外认真,恨不得拿小本子记下夫子书写时的技巧和力度,他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林邵白,心里暗暗羡慕其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中午休息时间,谢行俭和叶礼承、赵广慎三人相拥走向韩家的私塾食堂。 私塾请了两位厨娘为他们这些学生做中饭,他们每月只需要交200文即可。 「好辣,撕——」 谢行俭啧的舌头髮疼,忍不住控诉道,「这是辣椒炒鸡蛋吗,明明就只是清炒辣椒好不好!」 「这是辣椒炒鸡蛋啊。」赵广慎不以为然,夹起细碎的鸡蛋沫凑到谢行俭面前,「你看,有鸡蛋的。」 「他的意思是辣椒太辣。」叶礼承吃的欢乐,听到赵广慎的话,笑的用筷子敲他的头,「笨。」 又转过来询问谢行俭,「你不能吃辣么,不能吃的话,咱俩换菜吃,我的没有辣椒。」 谢行俭嗦嘴道了声谢,两人交换了菜盘。 不是他不吃辣,是菜太辣了。 「撕——这辣椒确实比我在家吃的辣。」叶礼承尝了一口,舌头直打转。 「赶紧喝点水,这菜别吃了。」赵广慎递上茶盏,建议道,「咱们三一起共食桌上的菜吧,省得辣坏了嗓子。」 谢行俭和叶礼承点点头,突然听到隔壁桌传来阵阵嘲讽的声音。 「一群土包子。」田狄双手食指对着他们做鬼脸,「会背书又如何,竟然连京城运来的鼎鼎有名的簇生椒都不认识,呸,不是土包子又是什么。」 「是么?」谢行俭目光落在田狄脸上,眯着眼睛,「你既识的京城运来的鼎鼎有名的簇生椒,为何夫子教的功课却背不熟?」 韩夫子下课前点田狄背诵,田狄结结巴巴的只背出一半。 田狄「切」了一声,瞪着谢行俭,「你什么意思!想打架是吗?来啊——」 说着摔下筷子准备撸袖子。 谢行俭也怒了,这小破孩不打不行,遂挺着胸膛回骂,「谁怕谁啊,来就来,你出言不逊在先,我们难道还不能骂回去?」 「就是,这理都让你占去了不成?呸!」 叶礼承和赵广慎坐不住了,他们是称过兄道过弟的交情,田狄嘲笑谢行俭和嘲笑他俩有什么区别?再说,什么叫一群土包子?不就是认识一破辣椒吗?有啥好得意! 叶礼承和赵广慎一把将谢行俭拉至身后,「打架是吧,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小鳖崽子!」田狄脸色一变,举起手刚想动手,却被一直置身事外的林邵白劝住。 「不许打架。」林邵白按住田狄。 「可他们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岂能忍?」田狄怒目而视,举起的手却放下了。 林邵白抬头看向谢行俭三人,淡淡的道了声歉,转头威胁田狄。 「你不突然挑衅他人,别人怎么会惹你。好好吃饭吧,不然我告诉你爹,你在外又闯祸。」 第16页 田狄一下泄了气,坐回凳子上边用筷子使劲的往饭里插,一边恶狠狠的瞪着谢行俭他们,嘴角划过一丝嘲弄,「哼,这次暂且放过你们。」 叶礼承和赵广慎毫不示弱的回瞪过去,嘴里也学着田狄赌气的样子嘟囔着不放过对方。 谢行俭瞥了一眼低头吃饭的林邵白,突然好奇林邵白的身份。 许是觉得今日辣椒太辣的人过多,食堂的厨娘连连道歉,说是没照顾到学子的口味,后厨已经在重新炒另外的菜,等会免费给大家添上。 原来这辣椒是从胡人走商身上买的,名字也不叫田狄所说的京城鼎鼎有名的簇生椒,而是胡人为了御寒种出的变态辣椒,它还有一个比较中二的名字——断魂椒。 先不提谢行俭他们听到能免费吃菜的开心,只瞧田狄听这辣椒竟然不是簇生椒,那脸色臭的及其可怕,叶礼承和赵广慎见此,笑的肚子痛得恨不得拍桌子。 下午上课时,五人皆被韩夫子骂了个狗血喷头,「才进学堂一日就敢与同窗撕扯,你们还把老夫放在眼里吗?」 几个小学鸡都低着头不敢言语,只林邵白站出来澄清,「夫子,我们并没有真正斗殴,只是与谢行俭他们切磋交流罢了。」 韩夫子气的火冒三丈,「切磋交流?你当老夫没看见,田狄!你是不是摞袖子了?谢行俭!你是不是与之对骂了?还有叶礼承、赵广慎,你俩煽风点火,最让我失望的是你,林邵白!」 「五人中数你岁数最大,虽是同窗,但你不应该起到规范表率吗?上午才教的『苟不教,性乃迁』,你和田狄从小就在一块相处,为何平日你不多多规劝于他?让他改改暴躁易怒的性子。」 林邵白脸色蓦然一白,手指紧紧拽着衣角,一滴滴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角往下滴落。 「还有你,田狄,你别以为缩着脑袋老夫就看不到你吗?下次再无缘无故出言不逊就罚抄三字经。」 田狄赶紧点头,小声的说自己知道错了,下次不敢再犯。 在韩夫子的虎目注视,田狄哭唧唧的向谢行俭三人道歉,谢行俭则握着田狄的手说没关系,五人握手言和,气氛一派祥和。 韩夫子欣慰的看着眼前同窗之间友好相处的画面,舒服的抚了抚鬍鬚,转身走上上首准备讲课。 谁料,底下五人瞬间分成两派,田狄和叶礼承以及赵广慎立马背着韩夫子偷偷竖起中指鄙夷对方。 等韩夫子转过身,几人又恢復正常,各个端着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待韩夫子转过去,几人又开始挤眉弄眼,如此反覆,最后三人竟然真的和好了。 旁观了全过程的谢行俭一脸无奈,这难道就是小学生之间的乐趣? 啧,这样的读书时光也蛮有趣的嘛。 下午放学早,韩夫子交代每人回去临十页的大字,谢行俭和林邵白双倍。 谢行俭和赵广慎收好书箱和叶礼承打完招唿后,相伴往林水村走,刚出城门,远远的就看到谢长义往这赶,同来的还有赵广慎的爹赵高头。 「赵叔。」 「谢二叔」 两个小孩喊了爹后立马礼貌喊人。 谢长义和赵高头『诶』了一声,然后询问自家儿子在学堂习不习惯,夫子教授的懂不懂。 「俭弟比我厉害,夫子教的他都会。」赵广慎下巴一昂,与有荣焉的和两位长辈细数谢行俭在学堂的风光一面。 谢长义嘴巴咧的极大,伸手想接过小儿子身上背着的书箱。 谢行俭摇摇头,「爹,书箱我背的动。小宝已经长大了,不能事事都让您帮我做。」 谢长义笑了笑,没强求。 旁边赵广慎原想让他爹背他,听到谢行俭的一席话,顿时羞赫不已,立马从赵高头手上夺回书箱,气唿唿的背好后拉着谢行俭大步往家走。 赵高头有些懵,待反应过来时,不禁感慨儿子才读一天书,就冻着体恤自个了,看来,这书读的对。 谢行俭回到家后,看着大木桶漫颠颠的鱼儿,问了他娘,才知晓下午的时候,村里人把腰河的鱼摸了。 每家分得的鱼数量是按照每户人家当年购买的鱼苗比例分的,幸好这些鱼苗是在他们家分家后下的,他爹也及时交了钱,不然今年他们家就分不到鱼了。 腰河的鱼品种不多,大概有草鱼、鲫鱼、鲤鱼三种。 桶里的大鱼有三条,均是草鱼,王氏说明日赶集要送到镇上卖掉,鲫鱼和鲤鱼个头都不大,数了数,都有十五六七的样子。 「当家的,养五条新鲜的吃,余下的腌了咋样?」 王氏指着鲤鱼和鲤鱼,询问谢长义的意见,要说一两条她尚可做主,只眼下数目庞大,她不敢乱作决定。 「腌制也行。」鲫鱼、鲤鱼刺多,买的人少,家常吃不了太多,只能将其腌了,「家里盐够么?」 「还有半包左右,怕是不够。」 「我上赵老头家看看,他家前两天买了些盐。」谢长义当下就往赵家去了。 王氏和杨氏钻进厨房准备晚饭,只剩下谢行俭和莲姐儿大眼瞪小眼。 莲姐儿虽比他小两岁,却极为懂事贤惠。 「小叔叔读书累不累?」小女孩歪着脑袋询问。 谢行俭笑道,「不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再累也要受着。 第17页 「怎么会?」莲姐儿惊讶,「娘说累的,说爹读了一天就觉得累后不读了,还说教书的先生是老头?」 老头?谢行俭强行把威武强壮的韩夫子带入成老夫,不禁笑出声,「算是老头吧。」五十多岁在寿命短的古代确实是老年人的级别。 两人逗笑了会,就听外面王氏喊莲姐儿去赶鸡鸭进圈,莲姐儿笑盈盈的跑了出去,谢行俭也跟着出了堂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谢行俭的房间除了床外,他爹还找了镇上的木匠打了一套书桌椅,就摆在靠窗的位子。 桌椅刷了一遍桐油,摸上去手感特别的舒服。令他诧异的是书桌上竟摆放着一个瓦罐,里面还插着几枝绽放的野菊花。 想起刚刚离开堂屋时,莲姐儿神经兮兮的和他打哑谜,料想这花是他放的。 野菊花不似菊花带有香味,整个花苞小小的,盛开时是整个花心都打开,露出里面黄彤彤的花蕊,非常的有朝气。 谢行俭宠溺一笑,观赏完后便将书箱里的笔墨纸砚有序的在桌面摆开,拿出韩夫子给的字帖,坐在桌前认真的写起大字。 他得趁着天还没黑多写点,不然到了晚上只能点桐油灯,桐油廉价,他家尚且买得起,只不过桐油光线暗淡,在灯下写字怕是会弄坏眼镜。 这时代可没有配眼镜的,若是以后眼镜近视,他都找不到人哭去。 在古代近视眼同等于瞎子无疑,你要是因为近视而眯着眼看人,别人还以为你这是看不起他的意思,这就得不偿失了。 韩夫子给的字帖字体是楷体,每一张认认真真的临下来得需五分钟,再加上谢行俭一心想练就一手好字,因此花的时间更长。 中途王氏轻手轻脚的来过一趟,说是晚饭已经做好,一家子人就等他了。 谢行俭抬头看看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再看看还未临好的大字,嘆了口气,「娘,你们先吃,我得先把夫子交代要临的字临好就过去,暂且不用等我。」 王氏欲言又止,看到小儿子坐在那认真写字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带上门,王氏回到了堂屋。 「小宝呢?」谢长义问。 「小宝叫我们先吃,他要写完大字再过来。」 「那就先吃吧,小宝的那份放灶上温着」谢长义发话。 王氏望着桌上的鱼肉饭菜毫无胃口,她凑近谢长义,「当家的,你说小宝这么小,一回家就呆在房里出不来,这,这身体吃得消吗?」 「怎么吃不消?」谢长义塞了口饭进嘴,「你太妇人之仁了,这可要不得。」 「我这是心疼小宝。」 「心疼也不是这个法子。」谢长义继续吃,「我可告诉你,你别去打扰小宝,小宝拜师的时候答应过夫子,要比旁人多努力些,三个月内要熟读那些书的,不然就自行离开私塾。」 「啥?」王氏傻眼了,吓得舌头打颤,「这,这不是欺负我家小宝么?」 「咋能说是欺负!」谢长义翻了个白眼,贴近王氏悄悄道,「夫子偷偷和我说了,说咱们家小宝什么睿,哦,睿智,意思就是比别的六岁孩子要聪明的多,说给小宝一些压力是为小宝好。」 「那要是三个月没读熟咋办?」王氏揪着心问。 「我相信小宝做得到。」谢长义莫名自信,笑的开怀,「你是没见着拜师的时候,夫子问一个问题,咱家小宝说了一大堆,愣是把夫子说的一愣一愣的。夫子虽然没明面上夸小宝,但我冷眼瞧着,夫子是认同小宝说的呢。」 「小宝嘴皮子像你。」王氏这下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行吧,你先吃着,我挑一些菜放灶上去。」 一旁一直默默带莲姐儿的杨氏听到王氏要碗,忙跑到厨房拿来。 第二天一早,谢行俭和赵广慎搭乘村长家的顺风牛车赶去了镇上。 在城门口与村长别开后,两人径直往私塾方向走,刚偏离主街道,突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两人吓得止住脚步,挤开围观的人群熘进去了一看,只见一中年妇女坐在地上悲愤大哭,眼珠尽赤。 周围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是咋了?」 「说是她丈夫出事了。」 「啊——」难怪哭的这么伤心。 有八卦的人问,「她男人出啥事,出了事在这街上哭也没用啊!」 「这世道不公啊!」妇人突然仰天长吼一声,声音哀毁骨立。 一旁有些心软的百姓忙上前拉她起来,妇人强撑着身子站起来,眼里的泪水哗哗往下淌。 「你男人是不是受人害了,你有啥冤屈就说出来,我们给你报仇。」一男子义愤填膺的道。 「对,说出来!」有人附和。 「有冤屈咱们就告上衙门治害人精的罪!」 「就是,让衙门抓人!」 ....... 一时间,民愤四射。 中年妇女闻言悽惨一笑,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好似一头暴怒的狮子,「衙门要是管用,我夫就不会死!」 「这......」有人敏感的察看事情不简单。 「七日前,我夫应衙门的旨意前去河间郡服劳役,三日前有衙门的官差到我家,告诉我,说我夫死在了河间郡,领回尸体一看,胸口好大一个伤疤,这哪里是死在劳役期间,明明就是他杀。」 第18页 妇人说到一半哭的差点抽噎晕过去,谢行俭与赵广慎听到「河间郡」三字皆唿吸一顿。 第8章 妇人哭的抽泣连连,声嘶力竭痛骂起来,「河间郡新修的河坝塌了——我去了才知道这事,这贼老天,我夫怎会被砸死,定是有人害了他啊——呜呜」 一石激起千层浪。 围观的百姓顿时炸开,急的跳脚。 「这可了不得了啊,我儿子,我娘家侄子都去了!」 「女子,你这话可是真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县令都没发出告示?」有人质疑。 「告示?」有人冷笑,「新修的河坝才几日就塌了,定是上头官府贪了朝廷赈灾的银子,县令堪堪一个芝麻小官,他敢贴出告示?怕还没写出来就被撸了乌纱帽。」 「简直是无法无天,当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性命真是蝼蚁不成?」 「走,去衙门!定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一群人唿啦啦的往县衙门的方向跑,哭泣的妇人忙擦了擦眼泪跟了过去。 谢行俭听着冷汗直流,下意识的快步往学堂方向跑。 韩夫子是同进士出生,又当过县令,他对河间郡发生的事应该比那死了丈夫的妇人要知道的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信任韩夫子的能力,反正就是觉得韩夫子不似普通的教书夫子。 韩家宅院里,韩夫子看完信,面沉如霜,气的把桌子拍的『砰砰』直响,送信的小厮吓的身子一哆嗦。 韩夫子深深看了一眼小厮,冷着脸,「你且先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河坝坍塌之事务必贴高榜通知下去,该安抚的安抚,该缺的赈灾银子即刻补上,不然老夫都救了不他。」 小厮闻言,略显失望。 他家大人在府上急的团团转,谁能想到府里幕僚半夜会捲走库房的赈灾银! 大人不得已卖掉家中藏品补上官银,谁料天不遂人愿,又遇上下面监督修河坝的小官官官相护,贪去了大半的银子。 修河坝用的石灰砂浆掺了假,那晚刚好又下了场雨,石砖粘性不够,留下看守的劳力均被压在了石板下面,无一生还。 他家大人不冤吗?简直无辜。 要怪只怪那些贪官,还有偷走银子的小贼幕僚! 待看清小厮愤愤而毫不知错的神情,韩夫子气笑了。 「你家大人当官这么多年,身边得用的幕僚就不用层层筛选吗?难不成是满大街随便拉上一个人就塞进府里?现在出事了知道急了?晚了!要怨就怨他识人不清,作茧自缚!」 「还有底下负责监督修河坝的人!」韩夫子脸色发沉,往地上狠狠的掷下茶杯,『啪』的一声吓得门外跑来的韩行俭急忙剎住脚步。 只听屋里韩夫子怒吼,「畜生不如的东西,简直是枉为人子。」 小厮看着他的脸色,害怕的赶紧低着头不做言语,韩夫子闭着眼挥挥手让他下去。 小厮擦了把汗连忙告退,刚转身却被韩夫子叫住。 只见韩夫子走进里屋拿出一枚印鑑,扔给小厮,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拿着这个可以去各大钱庄取五千两,让你家大人拿去安置灾民,多的没有。」 小厮忙不迭的接过道谢,果然他家大人说的不错,眼前这位长得吓人的先生不会见死不救。 等小厮走远了,谢行俭敲了敲门。 「进来。」韩夫子语气明显不悦。 「夫子。」谢行俭可顾不上这些,行了礼便开门见山,追问道,「夫子可知河间郡河坝坍塌压死人的事?」 韩夫子执笔的手一顿,感到有些意外,「你是如何知道的?」 「早上过来时,恰巧听到一位妇人当街哭诉,听闻是家人被河坝压死了。」 韩夫子撩起衣袍,笔尖沾了沾墨继续在纸上飞速的写着。 谢行俭抬头,察觉韩夫子瞭然的模样,心中一凛,试探道,「河间郡靠近长河,这下新修的河坝又塌了,不知又要死好多人......」 韩夫子眉头蹙起,扔下笔,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老夫最厌恶的就是磨磨唧唧之人。」 谢行俭赶紧弯腰赔罪,飞快的道,「学生惶恐。」 「学生家兄以及赵广慎的大伯都在河间郡修河坝,来此想询问先生河坝坍塌到底是何原因......」以及林水村的人可有受伤的,他大哥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谢行俭心里嘆气,古代太不方便了,在现在一个电话就能搞定的事,放古代得花一两天。 「担心家人安危?」韩夫子叠好书信,眼眸低垂,少许脸色慢慢正常起来,「放心吧,河间郡的郡守统计出的伤亡名单中,涉及咱们平阳郡的唯有一人。」说着,顿了顿,「应该就是你之前听到的那妇人家的。」 谢行俭闻言心下一顿放松,韩夫子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平阳郡死伤虽小,可河间郡的百姓丢了性命的足有十余人,这些明明可以避免......」 想到还有学生在,韩夫子没好气的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还不回学堂温书?」 谢行俭讪笑,熘了出来。 屋外急的来回走动的赵广慎见谢行俭一脸轻松的走出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不过赵广慎还是迎上去,两人一起往学堂方向走,边走谢行俭边向赵广慎转达韩夫子说过的话。 第19页 赵广慎小孩心性,压根没怀疑谢行俭为何找夫子就能了解到河间郡的事情。 当然,谢行俭自个都说不清,凭第六感吧。从他见到韩夫子的第一眼时,就感觉韩夫子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教书先生。 书房里的韩夫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了揉鼻子后无甚在意,接着捧着茶水翻看学生临的大字。 大多数写的笔画七扭八扭,好多字呈现出来的就是一团黑点,韩夫子也不恼,笑着一本一本的往下翻。 轮到谢行俭的,韩夫子笑一滞,上面的字说不上好,但好歹写出了形状,简单的字临的相当不错,那些笔画稍多的就有些差强人意。 韩夫子沉吟片刻,想了想,在书头批了个『甲』。 书房发生的事,谢行俭当然不清楚。 上完功课后,他麻熘的收拾好书箱回到了家,刚想跟他爹说说河间郡的事,不料他娘说赵广慎的爹赵叔来了,他只好回到房间临起大字。 今日韩夫子没教新课,布置的大字还是和昨天一样,只昨晚他把这些字写了好几遍,今日再写时,竟觉得速度快了许多,几十张大字没多久就临完了。 谢行俭写完功课进堂屋时,赵高头还在,谢行俭喊了人后就乖乖的坐到一旁。 「长义哥,是这样,你家小宝还有我家山娃几乎天天都要往镇上跑,总是借村长家的牛车不太像话。」 「我寻思着,咱俩家合买一头牛养着,早晚接送娃儿上学,平时就赶它下地干活,长义哥你说呢?」 谢长义点点头,在小宝没读书的时候,他就想买头牛回家,无奈囊中羞涩。 家里前两年的银子用去建了房,就这几年省吃俭用的存了些。 钱都是他婆娘王氏存着的,具体有多少他真没个数。 「买头牛回来当然好,咱俩到时候轮流赶着去镇上,只这牛,我瞧着镇上都没得卖,得到县里,县里有没有都不好说。」 赵高头点头应「是」,「要买去县里看看,有是好事,碰不到就要多花功夫打听打听哪里有的卖。」 「是不好办。」谢长义说出他的顾虑,「我担心手头不够。」 「村长家的那头牛买了五六年了,听说花了23两,当时把我吓一跳,这不吃不喝一年也攒不够这么多啊。」 「今年买,铁定更贵。」赵高头跟着唏嘘不已,听谢长义谈钱不够,赵高头记起家里老人的的交代,笑了笑,「我们两家一起买,当然我家出大头,长义哥家意思意思出点就行。」 「这怎么行?」谢长义大声反对。 赵高头满摁住谢长义,「哥,你听我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是我爹的意思,你知道的,我家没分家,家里的田多,用牛次数肯定比你家用的多。再说这买牛的事是我家先提出来的,没的道理让你亏。」 谢长义还想争辩几句,赵高头不高兴了,「长义哥,你要是和我扯这个,你就当我今天没来你家,没提这回事。」说完就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谢长义哪里肯,买牛干活是他藏在心底的愿望,这回又涉及能送小宝上学的好处,打赵高头进门开口说买牛,他的天平就偏过去了,就是借钱,他也得买。 谢行俭看着面前两个大人拉拉扯扯一顿,最终谈妥赵家出六成,剩下的由谢家出。 两人爽快的约好过两天去县里寻牛贩的事,送走赵高头,谢长义挂在脸上的笑容依旧没减。 饭桌上,谢行俭把镇上听到的关于河间郡死人的大概和家里人提了提。 谢长义和王氏皆是心惊,杨氏坐在那直接搂着莲姐儿哭起来。 谢行俭赶紧说他哥没事,不仅他哥没事,林水村出去的人都好好的。 众人这才收拾好情绪,又细问河间郡出了啥事。 谢行俭心里能猜出大概,但对着家人,他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毕竟上头贪污的事还没敲定,不好对外胡乱传播。 吃完饭,谢长义让王氏把家里的钱柜掏出来,数数家底,看拿出来买牛够不够。 王氏听了眼睛一扫,杨氏顺从的带着莲姐儿出去了。 进房取来钱柜,王氏笑的神秘,柔声道,「当家的,信不信家里的钱都够咱们自个买一头牛了?」 谢长义下意识摇头说不信,谢行俭在一旁笑的起闹,「爹,不信咱数数就是了,看娘说的对不对。」 王氏哼了声,一把打开钱柜将里面的钱全部倒在桌上,『哗啦啦』的一阵清脆声音,堆成小山高的黄铜板一下闪瞎谢长义的眼。 王氏插腰笑的得意,「上回小宝买书以及拜师,我数了六吊铜板给你,剩下的没动,估摸着得有39两的样子。」 谢长义砸吧着嘴,上前和谢行俭两人数了数,三个二两的碎银,一个五两的碎银,其他的全是铜板,数够一百个拿一根细线穿在一起,足足穿了28串,还有五十六个散着的铜板。 「39两5钱多!」谢长义咧着嘴宣布。 「这几年农闲,你和孝哥儿去打长工,赚的我都没用,全存的在呢。」王氏颇为自豪她把钱袋子的功力,「家里粮食卖的钱也都在,我和杨氏两人接了绣纺的活,赚了约莫也有七八两的样子。 「除掉一应的花销,这些年存个几十两的不在话下。」 谢行俭朝他娘比了个大拇指,城里人说娶妻娶贤,他娘算的上贤妻一个,除了会持家之外,地里的农活干的也是相当漂亮。 第20页 唯一做的不好的——常会给大嫂杨氏和莲姐儿脸色看,不过在古代这是大多数婆婆的通病。 大嫂嫁进来这么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孩,但他娘只嘴里抱怨几句,总归不像村子里其他的婆婆那样往死里去苛待媳妇。 ...... 两天后,谢赵两家搭着牛车去了趟县里,空手而归。 县里的集会结束了,想买牛得等等,只能下回逢集再去碰碰。有没有也说不准,听县里的人说,牛贩子不是每次赶集都去的。 幸运的是,两人在到处打听牛价格的时候,有买过牛的好心人给他们指了牛贩子的家。 牛贩子见他们是诚心大老远过来买牛,便答应他们下次集会牵牛过去,让他们带够钱。 谢长义问多少钱,牛贩子竖起手指,「成年牛25两,小牛18到20两不等,看牛的年龄。」 第9章 六月份月初县里有集会,谢长义和赵高头早早的从林水村出发赶去县里,怕来晚了挑不到好的牛种。 谢行俭的大哥谢行孝是昨天回到家的,一回到家就被王氏和杨氏拉到一旁,询问在河间郡的事。 谢行孝眼角眉梢带着疲倦,被两个女人一顿叨叨也不恼,还嬉皮笑脸的调侃,「娘,我好着呢,管我这支队伍的长吏是咱们郡出来的,见我是同乡,派给我的活比旁人都轻松许多,嘿嘿。」 说的,眼神往后面的杨氏和莲姐儿方向看去。 王氏不想当两小夫妻的电灯泡,遂红着眼摸着谢行孝的手感慨一句,「还好没伤着,瞧着瘦了许多,娘去给你做好吃的去。」 说完把空间留给小两口,拉着莲姐儿去厨房。 谢行孝涨红着脸大声的谢她娘,摸了把莲姐儿的头,之后带着杨氏进了房间。 小夫妻拥抱后又说了会话,谢行孝傻了眼,想不到在他出去的这半个月里,家里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宝读书的事他倒没什么意外的,他小的时候爹也送过他去学堂,只是他看见密密麻麻的字,心里就发抖犯憷,厌恶的不行。 再加上那时他家还未分家,他爷为了大房子孙隐隐有让他从学堂退下来的意思。 他索性撂下书跑田里帮他爹忙。 如今分了家,他爹娘当家做主,送小宝读书比那时候送他读书要简单的多,只要有钱就行。 可是家里再有钱,能拿出银子买牛吗? 他这些天在郡城做事不是白做的,开了些眼界。 一头牛怎么也得20多两吧,他家拿的出来这么多银子吗? 杨氏及时站出来澄清:「不是全由家里出钱,是和赵家一起合买,咱家只需拿七吊半的银子就够了。」 「啊」谢行孝讶然,问了细节,方才笑道,「赵家敞亮。」 见他爹准备去县里,谢行孝健步如飞的跑过去央求他爹带他一起去,虽牛是和赵家合买的,但里头毕竟有他家的一份子,他作为长子去把把关也无妨。 买完牛,谢家的一桩大事算是完成,地里的庄稼还需要一个多月的成熟期,谢家人彻底闲了下来。 可私塾的谢行俭却不得闲,韩夫子每日教授的功课越来越重,五个蒙童中,除了仗着上辈子读书优势的谢行俭以及过目不忘的林邵白能跟上韩夫子的节奏,其他三个就显得惨烈无比。 两个半月后,经过谢行俭的刻苦努力,他终于完成了与韩夫子的约定,不仅完成了,还超前完成。 蒙童房里,谢行俭收拾好书箱的一应物品,在叶礼承、韩广慎惊呆与羡慕交织的目光下,和林邵白一同前往隔壁的甲班。 蒙童院的叶礼承和韩广慎两个小孩伤心的哭成一团,哭诉三兄弟以后不能一起愉快的上课玩耍,他俩背不出书也没人替他挡着夫子的责骂与惩罚,更没人私下催促他俩努力上进… 谢行俭默默的看着,两个小孩依依不捨的哭着稀里哗啦,他拉着两个小伙伴的手,哭笑不得:「我就在隔壁,你俩想找我随时都可以来啊。」 末了,加了句,「吃中饭还是照常三个人一起。」 叶礼承、赵广慎这才歇了声,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什么「去了甲班交了新朋友别忘了他俩」,「今天中午吃啥好」,「他俩会努力认字,争取早点考到甲班」之类的话。 谢行俭心里有些感动,但他不会为了照顾两个小伙伴而放慢自己的脚步。 谢家的家产不多,能出钱让他读书很不容易,他得珍惜。 韩夫子觉得他有投资的科举前途,那他就必须努力展现出他上辈子积攒的知识与储备能力,他唯有考出来才能报答知遇之恩。 甲班的同窗有五个,加上谢行俭和林邵白,一共才七个人。 五个人平均年龄在十三四岁,看到夫子领着谢行俭和林邵白进来,不由的好奇。 韩夫子三言两语说清缘由,五个半大的少年纷纷站起来友好的介绍自己。 五人都是附近村子的孩子,有两个今年参加了童生试,不过没过,因此回这继续学习。 甲班授课形式和蒙童班不同,读的书比三百千深奥的多,第一天韩夫子教授的是《论语》中的『学而第一」篇。 《论语》字简义难,韩夫子先带着大家摇头晃脑的读几遍,读通了再细细的讲解释义。讲完后让谢行俭他们自行消化,隔一段时间后,韩夫子会待人到齐后依次进去背书。 第21页 谢行俭进了甲班仍旧需要临大字,每天二十个大字从不间断,就这样苦练了两个月,谢行俭的字终于能拿的出手了,至少一些笔画多的繁体字写在纸上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大的出奇。 八月十五中秋节的前后两天,韩夫子给私塾的学生放了假,这是惯例,就是所谓的秋收假,当然也有放学生与家人好好团聚的意思。 谢行俭今年拜了师,中秋节理应给夫子送节礼的。 一大早,谢长义赶着牛车和赵高头两人各自拎着两斤清酒,两盒镇上流行的糕点,以及两只歪着脖子的野鸡前去韩夫子家。 下了车,两家小孩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谢行俭问他爹,「爹,这野鸡咋是死的?」送死了的东西上门不憷人家霉头么? 谢长义笑:「这野鸡在集市上买的时候就半死不活的,爹说死了也没事,夫子不会计较。」说着颠了颠鸡脚上的绳索,谢行俭瞧着野鸡几乎没啥动静。 韩夫子是读书人,送些黄金白银的俗物不合适,他爹特地去谢家老宅请教谢老爷子中秋过节送什么礼给夫子合适,谢老爷子说除了平常的肉酒、糕点,再买两只雉,也就是野鸡。 但没料想到野鸡是快死了的。 关于送『死』野鸡的缘由,谢行俭也是后来才搞清楚。 景平朝的读书人都喜欢『雉』,据说古书籍中记载:雉一旦被人包围,无法逃脱时,既不会惧怕人的恐吓,也不吃诱饵,而是迅速撞地自杀。用读书人的话来说,这叫:守节死义。 野鸡真的会自杀吗?谢行俭表示怀疑,他瞅着野鸡脖子上的伤口,像是刀刃割的。 不过,相不相信野鸡会自杀这个问题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爹信,韩夫子信就够了。 回来时,他爹又买了六斤肉和三斤酒,花了281文,谢行俭啧啧嘆息,花钱如流水啊,可不花又不行,中秋节是大节,他们家要去老宅送节礼。 往年中秋节他娘准备的节礼也是这样,放在一般人家算是重礼了。 谢行俭想他爹心里还堵着气呢,平时过差点都不算事,但就是不能在孝敬谢老爷子的事情上抠抠缩缩,一则是他爹孝顺,二则不想被大房的看扁。 午饭,他娘从六斤肉中割出一斤,做了米粉炸肉。其他菜色有炝烧冬瓜,焦香咸鱼,小葱豆腐。 乡下人在每年的除夕、清明、元宵节、中秋这四个大日子里,家里再穷,都会摆上四道菜,家境好的,一桌八碗,又或是十六碗。 反正是四的倍数,取谐音『事事如意』的说法。 晚饭,谢行俭一家人拎着五斤肉,两斤酒去谢家老宅吃,王氏还添了小半背篓剥了壳的花生,花生外衣红红的,看着喜庆。 刘氏不待见王氏,见王氏进来,嘴角一撇,脸色颇为难看。 看到谢长义背篓里的肉,刘氏脸上这才浮起丝丝笑容,「二弟来了,爹在里头等着你们呢。」 谢长义放下东西进了屋,谢行俭喊了声『大伯娘』就跟着往里走,没想到刘氏笑嘻嘻的拉住谢行俭。 「小兔.....」说出的话忽的打遛转,刘氏忙改口,低头双手扶住谢行俭的肩膀,古怪的问,「俭哥儿上镇上读书了?」 「恩。」谢行俭皱皱小鼻子,感慨他大伯娘手劲真大,这一下捏的好痛。 刘氏嗤笑,又问,「你爹赶的牛是你家出钱买的?不是借的?」 「恩,我爹买的。」谢行俭一一回答后扭了扭身子,试图从刘氏辖制下挣脱出来。 刘氏微微发楞,刚还想问『买牛花了多少钱』,就见谢行俭从她胳膊肘下熘进了屋,哪里还找得到影子。 「他们家哪来那么多的钱?发财了这是。」刘氏气愤的在后头嘟囔,又想,「难道是老头子分家给的?不应该啊。」 刘氏把心思放在琢磨二房钱财的来源上,一不小心撞到门框,疼的龇牙咧嘴。 大儿媳江氏刚好出来,刘氏瞪了她一眼,江氏不甘示弱的回瞪。 江氏是镇上卖布人家的独生女,家里有点钱,刘氏就因为看在这点才允许长子谢长敬把人娶了家来。 可惜江氏娇惯霸道的很,歷来和农家婆婆刘氏看不对眼,要不是看上公公谢长忠秀才的身份,都不会嫁进来。成亲后,江氏拉着谢长敬常住在镇子上,藉口说是看管铺子。 这可把大房夫妻气坏了,好在江氏一举得男,如今又怀上了,刘氏再怎么恨江氏夺走儿子也拿她没办法。 晚饭吃的人多,刘氏作为长媳好不容易大方了一回,做了八个菜,四荤四素。 荤菜分别是白切肉,酸萝蔔老鸭汤,桂花煎小鱼,鸡蛋炒辣椒,素菜有清炒白菜,南乳空心菜,葱爆黑木耳,锅贴白豆腐。 农家妇人做菜皆捨不得用重油,刘氏还不愿意放盐,每样菜里多多少少撒了些腌菜就算做放了盐,谢行俭一口吃下去,心想几盘菜都串味了。 两家子人围着四方桌坐了下来,女辈的另开一桌,坐在旁边。 桌子上的人吃的欢,谢行俭也不好挑剔,捡着味道好点的老鸭汤喝了两碗。 因几个老爷们要喝酒,刘氏还添了一小盘花生粒。 谢长忠、谢长义及各自的儿子纷纷站来,对着谢老爷子举杯,「爹/爷,中秋团圆,敬您一杯。」 谢老爷子抿着喝上小口后,招唿大家坐下来吃菜,在周围一众孩子间瞅到谢行俭,便问,「俭哥儿书读的怎么样?」 第22页 谢行俭微微一愣,使劲咽下有些寡淡无味的白切肉,转既笑道,「爷,我才开始读,有些吃力,比不上二堂哥厉害,二堂哥明年要接着下场?」 「去年运气不顺没中,学院的夫子说我明年把握很大。」谢行文不急不缓的接话,语气中不乏优越感,「你才学,有些吃力正常,学久了像我这样就好了。」 「读书得一步一步来,俭哥儿学着点你二堂哥。」谢老爷子望着一圈的子孙,笑眯了眼。 又问谢行敬在江家的生意做的怎么样,谢长义买的牛花了多少钱,谢行武跟在师傅后面可学了师傅手艺一分,谢行孝在河间郡的事等杂七杂八的事。 谢老爷子端着一副不偏心的姿态,逮着子孙们询问了遍,最后一个人喝的晕乎乎的,被两儿子抬回了房。 从老宅回来后,夜里王氏数了数钱柜,惊唿道,「当家的,这,这过个节咋花这么多?」 谢长义问多少,王氏『啪』的一下锁上钱柜,小声心疼,「快一吊银子。」 「家里还剩多少?」 「除去买牛的,小宝上学买书的,家里花的,只二十九两不到。你前日子说看上块好田,说要多少来着?」 「十一两。」谢长义闷声回答。 「还买么?」 谢长义沉默了会,沉声道,「买,怎么不买,田我瞧得比咱家的好,要不是刘崴子急着用钱,也不会这么便宜。」 「过两天我和孝哥儿去别的地方转转,节后招长工的多,钱的事,你别急。」 王氏没说话,随便嗯了一声就上了床歇息。 ...... 隔壁的谢行俭偷听了会,翻了翻身子,心里有些难过。 调进甲班后,他要读的书越来越多,书肆的书贵的很,光是最近学的《论语》就有四册,一册一两多银子,他暂时只买了一册。 谢行俭嘆了口气,想不到上辈子读了十几年书的他到了这里会对着几本书斤斤计较起来,想起上辈子便宜好用的电子书,谢行俭捂着被子差点哭出来。 哎,还是穷惹的祸,要是有钱,他爹和大哥就不用去给别人家做长工,他也就能买下全套的《论语》。 暗自的发了一通牢骚后,谢行俭觉得他要想个法子让家里人先挣上钱,家里安稳了,他才有心思搞好学习。 第10章 林水村地里位置靠南,稻子要早成熟半个月,中秋节前后,各家开始忙着收割稻谷。 谢行俭问他娘他家田里活咋样,他能干些啥。 「前些日子你读书,家里早收的差不多了,只山脚还有两亩在那,等会我和你爹,还有你哥嫂去割,摔稻的活你干不了,你力气小,还像往年那样,小宝你就在田里捡捡掉的稻子。」 谢行俭说好,他人小,个头不高,站在高高耸立的稻穗田里只能露个小脑袋,让他割稻子实在太牵强,因此他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跟在大人后头翻找没脱粒干净的稻穗。 他爹从仓库里翻出顶草帽递给他,中秋之后早晚天凉了些,但白天还是挺热的。 谢行俭一手接过,背上背篓,带着小草帽,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了。 两亩田,一家四口要割一天左右,上午谢行俭想跟在后面捡稻子是不可能的,得等到傍晚家里人摔完稻子再去。 他先去家里已经割完的田里捡,十几亩田,捡起来也蛮费劲,要边翻稻草边仔细的搜索。 谢行俭一双眼睛睁大大的,耐心的在一块一块的田里查找,试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这活累在腰一直弯着,弯久了背都直不起来,一般大人宁愿累点也不想干这细活,谢行俭却乐此不疲。 背篓满了他就立马背回家,将湿稻子铺在院墙里,来来回回三四趟后,谢家的田几乎被他翻了个遍。 抬头看爹娘他们还在低头割,谢行俭心疼的跑回家抱来一壶茶水,冲着田里喊,「爹,娘,大哥大嫂,水壶里水没了,我又带了一壶来,你们快来喝点。」 刚打完猪草的莲姐儿跟在后头麻熘的从背篓里拿出早上做好的馒头,就着咸菜,一家人迎着温热的秋风吃完一顿简单的午饭。 下午,谢行俭寻思进山看看,这不上辈子那些穿越都这么写:主角家里穷,但凡进山,准会碰上些好货,不是人参就是灵芝,再不济还有药草。 谢行俭觉得他不太像主角,试问天底下哪有他这样磕掺的主角:人参人参他不知道叶子长啥样,灵芝吧?前年他兴高采烈的摘了一朵给他爹,他爹说是那是黄蘑,不值钱。至于草药?算了吧,他一个文科生能认识医学上的东西吗?更何况还是博大精深的中医。 他琢磨上山是想去捡些山货,他记得对面山上有一个小山谷,有一些山果树,知道的人少,他采蘑菇的时候碰巧进去过,山谷入口狭窄,进去了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山谷里到处都是树,树枝上栖息着大量鸟类,鸟叫声此起彼伏,谢行俭不是一个人来的,莲姐儿跟在后面,两个人脚踩在湿厚的枯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谢行俭走一会便抬头看看周围,往树上繫上一根稻草,目的是以防迷路。 莲姐儿尾巴一样跟在后面,眼睛则警惕地观察脚下,抓着根棍子在地上边走便敲打。 小姑娘以前打猪草被蛇咬过,哭的那叫一个惊天地动鬼神,谁料现在她见到蛇不仅不怕被咬,甚至还敢把蛇捆成麻花拎手上玩耍。 第23页 谢行俭有点搞不懂这小孩,不是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望着将近五岁的莲姐儿兴致勃勃的在草丛里寻蛇玩,谢行俭觉得他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一路上,碰到山板栗,山橡子,他就掏出火钳夹住往后一扔,丢进背篓,一盏茶的功夫捡了大概小半背篓。 眼光略过一片高树干,谢行俭定睛一看,高高的树枝上垂着一堆丁点大的黑果子,他急忙跑到树底下扒拉,树脚下到处都是黑果子,谢行俭条件反射的剥开闻了闻,霉味中还透着淡淡香气,里面有些籽籽都已经坏掉了。 「八角,是八角!」端详了许久后,谢行俭惊呆了,他难道这是拿了主角的剧本?进山寻宝来了?上辈子八角可不便宜。 他赶紧环顾四周,见周围的八角树不多,大概七八棵的样子,树干上垂挂着一堆黑球。 他只带了一个火钳,压根够不到八角,只能暂时作罢,「莲姐儿,咱们先回家拿竹子勾去,呆会再过来,莲姐儿,莲,啊呀——我的妈呀——」 谢行俭一转身,被莲姐儿手中环着的菜花蛇吓得往后直退,小脸煞白。 「小叔,这蛇没毒。」莲姐儿笑了笑,抓起蛇的三寸往地上使劲一摔,一下不行就来两下,几遍过后,蛇血飈的满地都是,见蛇死的透透的,莲姐儿这才三两下把蛇捲起来后放进背篓里。 「今晚让奶做蛇羹,奶做的好吃。」莲姐儿见谢行俭脸色不好看,以为谢行俭嫌弃她口馋,小脚尖在地上点了点,不好意思的笑笑。 谢行俭被小姑娘一番骚操作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好想掰着小女孩的肩膀把她摇醒,冲着她大喊,「这是蛇!蛇!!」 撇见小姑娘笑靥如花的脸庞,谢行俭摇摇头打消念头,只嘱咐道,「下次别莽撞了,有些蛇毒的很,咬了要人命的。」 莲姐儿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晓得,爷和爹教我认过,碰见颜色鲜艷的,红的这样的,就跑,而且不能直跑,要拐着弯跑。」 得,他瞎操心。 出了小山谷,谢行俭让莲姐儿先回家拿工具,顺便把蛇带走,背着条蛇,他总感觉不自在。 他则捧着一把干枯发霉的八角跑向田里给他爹娘看。 「咋啦,小宝?」谢长义擦了把汗。 「爹,山上捡的,你认识不?」 谢长义伸手拿了一个八角,往空中一放,看了又看,道,「都发霉了,这是啥?」 「拿来我看看。」谢行孝挤上前,谢行俭立马给他哥一个八角。 谢行孝忽然觉得这八角有点眼熟,掰开一边好的放鼻子下闻了闻,随后大喜,「爹,小宝,这东西我在河间郡见到过。上回有一批人肚子胀闷干不了活,后厨煮了汤药送过来,我看了一眼,里面好像放的就是这个。」 说着,又细细尝一遍,嘴角笑容放大,「对,就是这个,这气味也对的上。」 谢行俭暗自点头,他是文科生,草药虽然认识的不多,但起码的一些还是知道点,比如枇杷叶子煮水能御寒,这不就有川贝枇杷膏么。 八角放在上辈子是炒菜、火锅等不可缺少的配料。上辈子他和朋友点菜时,服务员说了一嘴,说胃涨的就吃清淡的,沾着八角油吃会舒服点。 谢行俭想了想,问他哥,「这东西能卖钱么?」 谢行孝意犹未尽的回味着嘴里的甜香味,一口笃定,「这东西就是用来做药的,吃起来还不苦,香甜香甜的,肯定能卖钱。」 他哥的话给了他莫大的信心,细想八角若是被平民百姓用来做菜,价钱上肯定不会很高,但凡是用来入药,那就区别大发了。 他爹一听能卖钱,赶紧照着他哥的样子咬了小口,刚入嘴就吐了出来,皱着眉头不敢置信,「这真的能卖钱?我咋感觉味道怪怪的。」 谢行孝笑道,「可不嘛,味道是奇怪,那些喝过这药的人,有和我一样觉得香甜的,也有觉得糙舌头难喝的。」 「各人口味不同罢了。」谢行俭抱住谢长义的腿,「爹,咱们要不摘点回家,回头去镇上药铺问问可收?」 他爹还没说话,王氏就上前发话了,「摘!眼下田里的活就差个收尾了,摘这个就算卖不上钱也耽误不了啥功夫。」 说不定就能卖钱呢,王氏心想,家里的香椿菜就是小宝第一个要求吃的,听小宝的准没错。 打定主意,一家人在谢行俭七拐八拐的带领下,终于看到了一圈八角树。 望着四周高耸的树木,以及回想刚才一路走来肉眼难辨的小径,谢长义难得板起脸教训谢行俭,「小宝,以后可不许带着莲姐儿瞎跑,这山里没外面安全。」 谢行俭心虚的点点头,「爹,我记住了。」 莲姐儿拿了两套竹子勾,他爹和他大哥负责打,谢行俭和王氏、杨氏以及莲姐儿等打完一阵后再跑树底下捡。 小山谷的土壤肥沃湿润,这些八角树长的尤为繁盛,树上的八角更是结的很多,一根根树枝上挤满了八角,因常年无人问津,树荫下铺着厚厚一层腐烂的八角。 「娘,捡新鲜的,烂的不要。」谢行俭看他娘往背篓扔空壳的八角,忍不住提醒,「带籽籽的更好,不带籽的咱不要。」 「哎。」王氏点头。 摘了两背篓,谢家人就出了小山谷。 第24页 天快黑了,待山头上不安全,再有,他们还要把田里的湿稻子担回家。 第二天大清早,谢长义和谢行孝带着一背篓的八角进了镇。 谢行俭起来折了根柳枝正刷牙呢,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漱了口嘴往后看。 是莲姐儿,一双小手揪着正冒气的罐子把。 「奶让我端给小叔吃。」莲姐儿恬恬一笑,双手往上一提,「给,奶说小叔昨晚写大字忘了吃,今早奶又热了一遍。」 谢行俭欲哭无泪,大侄女,这是蛇肉啊——他压根就没忘,他只是不想吃而已。 昨晚写大字的时候,他娘笑盈盈的捧着罐子进来。 「娘。」谢行俭放下笔,抬头喊道,突然闻到一阵浓郁的肉香味在房间荡漾开来。 「娘做了啥肉啊,闻着这么香。」谢行俭笑的接过罐子。 「香吧~」王氏抿嘴一笑,「里面的蛇肉我先炒了一番,去去腥味,再用小火放灶头细细煨了半个钟头,一掀盖子,啧啧,香味搁老远都闻着见,也亏你写大字入了迷,还要我端进来才察觉。」 「这是——蛇,蛇肉?」谢行俭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 「是啊,莲姐儿说你看着她抓的,都说见者有份,可不有你的一份?」 「呕——」谢行俭看着罐子里一节一节惨白白的蛇肉,肚子里突然翻天覆地的滚动起来,他想吐。 待他娘一走,谢行俭赶紧把盖子盖好,将罐子放到了一遍,反覆在心里念叨一遍『这只是肉,这不是蛇肉』,麻痹一通后,他才把注意力转移开,继续拿笔练字。 写完大字,他就接着背书,背着背着就彻底把桌旁的蛇肉给忘的一干二净。 望着莲姐儿提着的罐子,谢行俭真的要崩溃了。 他真的不想吃蛇肉!再穷再没钱买肉吃,他也不要吃蛇肉,上辈子他最怕的就是这种软趴趴的动物了,更别谈吃它。 在谢行俭一番诱惑和逼迫下,这灌蛇肉最终进了莲姐儿的肚子里,谢行俭一而再再而三的让莲姐儿保证,以后少抓蛇回家,想吃肉就告诉他,他去想办法。 也不知道他爹和大哥拿八角去镇上买的怎么样,他倒不会担心八角卖不掉,他担心的是卖不上价。 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啊,能多赚些就多赚些吧,而且卖八角还是一个无本的生意。 家里后期供他读书,开销大得很,要是八角行情好,他过几年考童生的作保钱都用不着担心了。 ....... 吃过朝食,谢行俭去把昨天田里没捡完的稻穗背回家,休息了会便钻进房间温书。 在甲班学习的这两月,他真切的感受到了他与其他同窗之间的差距。 两个参加过童生试的暂且不谈,剩下的四个还未参加过童生试的,林邵白拥有近乎过目不忘的金手指,这点他就望尘莫及。 另外三个同窗虽然智力平平,却很是刻苦,至少比他在书写方面强上许多。三个均能写出一手好字,听说他们还时常在书铺接一些抄书的活,可以赚一些铜板补贴家用。 谢行俭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如今所学的四书五经内容可不是三百千那种小儿科,上辈子义务教育也没把四书五经列入考点范围之内,他这个所谓有『读书经验』之称的人,顶多是会些『学而不思则罔』之类家喻户晓的论语句子。 其余的,他和看天书是一回事,只一样不同,上面的字难不倒他,可考试是要求你会背啊,会认有个屁用。 暗自神伤了会,谢行俭不禁拍了拍脸颊,在这胡思乱想还不如立马行动起来,他上辈子能读到研究生,这辈子继续努力,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想通后,谢行俭顿时一身轻,遂翻开书踱着小步伐在房间里大声背起书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科举内容会加多,这几章都是过渡章啦~ 八角不能多吃,多食会损目发疮。(来自百度) 第11章 半下午的时候,谢长义和谢行孝牵着牛进了村。 王氏早早的派了莲姐儿到村口守着,莲姐儿和一帮小孩在村口玩石子玩的正高兴呢,突然看到他爹站在车辕上使劲朝她招手。 莲姐儿『跐熘』一下站起来,理都没理谢行孝,转身往家里跑。 「莲姐儿咋见到我就躲?」谢行孝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问他爹,「我还特地站起来挥手,咋没看到呢?」 谢长义摸着怀里鼓包的地方,心里暖洋洋的,瞧见大儿子方才二愣子的动作,谢长义头一次觉得他不蠢,反而有点可爱,微微一笑,「许是你站在车上太高了,莲姐儿矮,看的低。」 谢行孝『哦』的一声,似是醒悟。 莲姐儿满头大汗的跑回家,冲着主屋喊,「奶,小叔,爷和爹回来咯——」 谢行俭急忙放下书走出房间,后头王氏也跟着着急忙慌的往院门看,不一会,一俩牛车进了院子。 谢行孝笑咧了嘴,上前一把抱住谢行俭往空中一抛,兴奋的哈哈带笑,「小宝,你可真是咱家的福星——」 「哥,放我下来——」谢行俭吓了一跳,他恐高。 谢行孝见好就收,放下谢行俭后又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瞧孝哥儿开心的,定是卖出去了。」王氏笑的眼角纹都叠了起来。 谢长义知道家里人等急了,探头看院门口没人跟过来,关了门后从胸袋里摸出一个小包裹,替给王氏,美滋滋的道,「将近卖了一吊半的银子,坐堂的说咱们送去的有点潮,水分大了点,因此给了七成的钱。」 第25页 「七成就得了一吊半?——」 王氏捧着银子跺脚惊唿,不敢置信的打开布包,只见上面静静躺着一块碎银子以及一些铜板,数了数,一共一吊五百三十二文。 家里的背篓能装七八斤的东西,当家的卖了一千五百三十二文,那么一斤大概是...... 「二百零四文。」谢行俭倒吸了一口气,快速的报出价格。 王氏激动地差点热泪盈眶,叫道,「那还等什么,既然这东西值钱,咱们还不赶紧上山多摘点!」 一斤卖接近二百零四文,还是按照七成给的,他们家昨天摘了两背篓,换成钱就有三吊银子了,这还是只用了一小会的功夫。 小山谷的一棵八角树全部摘下来大概能摘九背篓,七八棵树就能摘将近一百背篓了! 天吶!他家要发了! 谢行俭简直按捺不住心中的尖叫,告诉他哥,「哥,湿的算七成收,那咱们下次晒干了再送去。」 「是这个理,药铺的说咱家摘的那个叫大茴香,坐堂大夫说不仅要果子,叶子也收一点。」 「连叶子也要?」谢行俭吃惊,看来是他孤陋寡闻了。 ....... 这一次去小山谷,每个人都拿了背篓。 为了防止村子里人知晓后眼红争抢,谢行俭提出在装满的背篓上塞上一小捆稻草,路上有人问起,就说背的是田里的稻子。 一路遮遮掩掩的来回好几趟,望着后院石板上堆着高高的大茴香,大家长谢长义决定明日再去,今日外面太阳都快落山,再去恐怕会有危险。 晚上王氏少有大方的杀了一只鸡,鸡分成两半,一半红烧爆炒,一半拿来炖汤。 谢行俭读了会书,出来帮他娘烧火添柴,杨氏忙过来阻止,「活我来做就行了,小叔快上其他地方呆着,锅灶灰多,脏的很。」 一旁的王氏跟着点头,见小儿子趴着灶台不走,无奈的喊来莲姐儿,让她端个小板凳给谢行俭。 谢行俭笑的接过,坐在一旁静静的看他娘做菜。 王氏杀的是养了两年的老公鸡,破开后,里面一应的大小肠,心肝,油脂之类的用一个小碗盛着放到一边。 老公鸡肉质紧实,红烧吃起来浓香滑鲜,经过爆炒后入味彻底,吃起来爽的很。 谢行俭见她娘焯水后直接滴油下锅,连忙打断。 「娘,再等等——」等油烧老点再下鸡肉。 王氏闻言忍俊不禁,「好。」 谢行俭吐吐舌头,嘿嘿一笑。他娘厨艺其实还算不错,中等水平,唯一让他不敢苟同的是他娘总喜欢油一下锅就往里面倒菜。 用王氏的话说,不赶紧倒下去锅就干了。 谢行俭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恨不得仰天长嘆:容易干是因为娘你放油放太少的缘故吧。 庄户人家做荤菜用的配料少,无非是葱姜蒜辣椒,今日不同,王氏因谢行俭的央求,还往里面撒了几颗大茴香。 翻炒几下,一股奇特的浓郁鸡肉味四处飘散开来。 因今日赚了钱,桌上的菜餚尤为丰盛。 红烧老公鸡和窑罐炖鸡汤是过年才会出现在桌上的美食,王氏甫一端上锅,男人们哪里还做得住。 谢行孝吞了吞口水,眉开眼笑的啧啧一声,「还是赚银子好哇,有了银子,到时候咱家天天吃肉。」 「瞧你出息的!」谢长义怼上一句,嘴角却忍不住的往上扬。 谢行俭夹了一块鸡肉细细咀嚼着,鸡的肉香味霎时充斥整个口腔,谢行俭吃的不禁幸福的眯起眼睛,看着一家人吃着鸡肉心满意足的表情,谢行俭心里莫名的跟着开心。 饭毕,谢家两个大男人留在堂屋商量明天进山的事,谢行俭则回到房间开始温书。 天色已晚,谢行俭不得不点上桐油灯。 豆大的光圈下,谢行俭端坐在桌前,认认真真的翻阅着韩夫子教过的《论语》新篇章,温习一遍后,他合上书默背一遍,检查没有错处后,他接着拿出纸张默写一遍。 旧功课做完,谢行俭开始预习明日韩夫子要讲授的内容,遇到生涩难懂的句子,他便拿出笔在旁边做上小记号。 做好上课的前期准备之后,谢行俭方洗漱睡觉。 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因谢长义他们要去摘大茴香,便由赵高头送他和赵广慎去私塾。 谢行俭本以为他来的算早的了,谁料一进去,发现林邵白正坐在桌前全神贯注的写大字。 谢行俭下意识的放轻脚步,不成想林邵白突然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谢行俭回之一笑,慢慢的坐回位子,也拿起纸张开始练字。 说起来,他和林邵白都是一同从蒙童班转进甲班,两人关系不淡不好很一般,对于林邵白的家庭,谢行俭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从京城那边回到泸镇老宅的,家中尚有老母幼妹。 写了一页大字,谢行俭开始小声的背起书来,不一会,同窗们陆陆续续的进来了。 见后进来的两个小师弟正认真的背着书,五个十几岁的小书生顿时脸和脖子都红了,大家不约而同的掏出课本开始背书,韩夫子背的手进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不禁欣慰的点头。 .......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了两个月,转眼已到了十月下旬。 因距离放年假的日子不足一个半月,年后谢行俭的五个甲班师兄还要参加童生试的缘故,这天,韩夫子没再教授新课,而是说起了关于考童试的事。 第26页 谢行俭和林邵白才入门,明年的童试当然参加不了,不过,都说有备无患,听听倒也无妨。 韩夫子说,景平朝的童试分两场,第一场叫县试,明年的二月份开考,县试分四场,一天一场,考场在县衙礼房,主考官为本县的县令。 第二场叫府试,得过了县试方能参加,开考时间为四月中旬,府试有些地方考四场,不过平阳郡只考三场,考场设在府城知府礼院,主考官主要为知府大人。 无论是县试还是府试,考的内容都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帖经、墨义和经义,除了府试难度大点几乎没啥区别。 不过府试有时会加试一项诗赋。 他记得上辈子歷史中记载,科考诗赋一项是最简单的,考试前考生可以多做几首让夫子帮着改改,备着考场时用,题目都是一些应景的话题,比如什么雨霁晚霞,赤日苍穹等。 听完韩夫子的介绍,谢行俭简单总结了下,童试说简单又不简单,说它简单是因为童试考的大范围都是书本的原话,说它难是因为你要把四书五经十三本书倒背如流。 谢家这个秋天因卖大茴香赚了将近一百八十吊银子,有了钱,谢行俭便去书肆把剩下的书全买了回来,总共花了有六十吊,可把谢行俭心疼坏了。 因大茴香能赚钱,谢行俭便劝他爹将小山谷所在的山头给买了下来,花了一百吊钱。 虽然家里只留了二十吊钱,谢家人还是很开心,毕竟山头归自家了,以后想摘大茴香就用不着偷偷摸摸。。 林水村的人知道谢家二房花一百吊买了个啥用没有的山头后,一堆人纷纷到谢家转弯抹角的打听,连大房那边的刘氏都忍不住过来套王氏的话,王氏咬着牙一句话都不说,天天把院门关着。 谢行俭渐渐地就感觉村里不对劲,说他家一夜发财的风言疯言不久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谢行俭赶紧和他爹商量对策,当夜,谢长义就去村长家把小山谷的事说了。 第二天,村长召集大家去各个山头寻大茴香树,一应长了大茴香树的,都被有家底的人家买了去,没钱的只能在一旁眼红,或是找人借钱买山头。 谢大伯家就找他爹借了三十吊,买了一个带有三棵大茴香树的山头。 久而久之,村里有大半的人家都有了大茴香树,关于谢家的话题也就没人再乱传。 自从知道是谢家二房将赚钱的来头告诉村里的人,有些脸皮薄的便带着瓜果啥的上门道歉,只要来了的,王氏都按照谢行俭的吩咐,笑盈盈的接待。 一时间,谢家二房声誉在林水村达到了顶峰。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谢小宝就要面临科考的第一关啦~ 第12章 时光飞逝,眨眼时间过去七年。 七年里,谢家发生了很多事,林水村也跟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行俭八岁那年,谢老爷子因病去世,大伯家的二堂哥谢行文因是长房子孙需守孝一年,不得参加科考。 谢行文经歷过一次落榜,好不容易准备充足,却碰上家丧,好在谢行文越挫越勇,第二年如愿考上童生。虽后来院试成绩不理想,但谢行文小小年纪就有了童生名头,一时考不上秀才倒也无伤大雅。 林水村的村民在谢有根和谢长义的带领下,家家户户开启种大茴香树的风气,一时间泸镇药铺的大茴香数量急速剧增,不久价格渐渐被压了下去。 谢行俭便叫他哥带人去别的地方卖,别看他哥吊儿郎当的,在经商方面却颇有头脑。 喊上几个老实能干的先是干了几年跑商,后来慢慢的攒了银子便在县里买了一家铺面,因谢行俭要走科举之路,家中不能被划进商籍,谢行孝便把铺子的房契挂在杨氏的嫁妆单上。 说到大嫂杨氏,不得不提家中近些年新添的两个小侄子。 一个四岁,一个六岁,正是极度以自我为中心、调皮捣蛋讨狗嫌的年纪。 这不,谢行俭一出房门,大腿就被两个矮墩墩的胖娃紧抓的不松手。 「祥哥儿,贤哥儿。」谢行俭抬手摸摸两娃脑袋,笑的喊了声。 祥哥儿憨憨地冲着谢行俭笑了笑,「娘说小叔明日要去县里了,我和贤哥儿能不能去呀。」 说着小胖手抵了抵弟弟,贤哥儿立马会意点头,「贤哥儿也想去县里,县里有大马骑呢。」 谢行俭微微一愣,他去县里是去考童试,带两小孩一起算什么样子。 再说,半大的孩子能骑马吗,不怕腿蹶? 祥哥儿看了一会,瞅见自家小叔有不答应的意思,大大的眼里渐渐蓄起雾气。 谢行俭瞥见小傢伙眼泪旺旺,忍不住想还是带上吧,到时候到了县里直接丢给他大哥看着。刚想回答『好』,勐地想起两个小傢伙以往作天作地的行径,立马打消念头。 依这两个小傢伙的脾性,去了县里肯定会耽误他大哥做生意啊。 不行,不行,不能带! 像约好似地,两个小傢伙都把嘴巴一撇,如出一辙的两双大眼里,眼泪熘熘的在打着转,似乎只要谢行俭说『不』,他两立马放声大哭。 王氏坐在院子里咬断手上缝好的衣裳线头,瞧小儿子被两个孙子堵着脑壳发疼,笑的上前一把揽过两个孩子,谢行俭飞快的朝他娘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第27页 在谢家,只有他娘能轻轻松松制伏这两个调皮捣蛋鬼,哦不对,还有他大哥,大哥成婚多年才抱上儿子,心里疼爱的紧,面上却端着一副严父的形象。 「你们小叔去县里是考试,办的是正事,哪能带上你俩哟。」 王氏擦擦两娃眼里渗出的泪花,佯装威胁道,「再吵奶就告诉你爹,说祥哥儿和贤哥儿在家不听奶话,看回头你爹还买不买小木马给你们,奶看啊,直接打一顿算完事。」 两娃听到他奶吓唬人的话,顿时扎心了——去不了县里玩就算了,连小木马都不给买,还要挨打? 两娃顿时耸了耸鼻头,下一秒悲伤的眼泪说掉就掉。 王氏对两娃的哭泣毫不动摇,笑眯眯的从围裙兜里掏出两块红豆糖哄了哄,两娃看到糖一下破涕而笑。 不一会儿,已长成小姑娘模样的莲姐儿出来给王氏递鞋板,两个小粘人精嘬着糖,立马巴巴的摇着尾巴央求莲姐儿陪他们玩。 谢行俭心里暗自摇头,他六岁那年哪能这么轻松的吃上糖,望着面前与莲姐儿玩的不亦乐乎、开心无忧的两个小侄子,他不禁感慨谢家日子真的在走上坡,过得越来越好。 ....... 这些年,他跟随着韩夫子按部就班的学完四书五经的有关知识,因春秋这部书文字记载过于简陋,韩夫子要求他们私下多读一些关于春秋的释义书籍。 然而泸镇的书肆藏书量小,一时找不到有关春秋的外传,谢行俭便麻烦他哥去县里帮忙打听,辗转花了将近十吊银子买了三本大儒写的春秋卷释文。 等把这些书读完还不算,想要一口气考上秀才,还要涉猎大量的杂文。 所谓的杂文并不是指闺阁小姐喜欢看的话本摺子,而是指文豪书客按照往年科考试内容而专门写的诗、赋。 如果说四书五经是基础,那杂文就是阶梯,想考上进士,就要先会写杂文,再会写帖经。 谢行俭每日除了一丝不苟地完成私塾的功课外,他还特地让他哥去县学附近的书肆买了一套关于朝廷律法的书籍。 古代的律法大多针对性强,且苛刻刁钻,稍不注意就会被坑上一脚。 谢行俭想,他这辈子註定是要走官场这条路,一路上艰险狡诈之人有之,他和家人都要学会防微杜渐,以防走错歪路。 律法书枯燥肃穆,内容冗长,全部背诵起来太耽误时间,为此,谢行俭想到了一个法子—— 每日傍晚回家做牛车的时候,他便把内容嚼碎了读给他爹听,一旦他爹记住了,他便回头让他爹有事没事嘴上考考他,久而久之,不仅谢行俭熟悉了律法,他爹对朝廷律法内容都能称得上知之甚详。 谢行俭几年读下来,除了买的一些书外,他还去书肆抄书,三百千这类的开蒙书,一本酬金在两百个铜板上下,谢行俭起初抄书从不计较抄什么类型的书,纯当是练字赚钱。 慢慢的,抄的多了,他会和书肆的老闆打商量,抄一些上档次的书。 因为顾忌到抄书人不小心写错字,老闆给的纸张每次都会多出一些,谢行俭会将没用过的纸张收集起来,等拿到一些好的书,他便会抽空多抄一本留作收藏。 如今,谢家有关谢行俭的藏书起码得有三四十余本,他爹前些年还特地找木匠定制了一个樟木书柜专门给他放书。 望着书柜上码放的一排排整整齐齐的书籍,谢行俭感到无比的自豪和骄傲。 ...... 第二天,谢行俭拿好王氏给他准备的包裹,背上书箱,坐上牛车往县城的方向赶。 如今才二月份,一路上到处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谢行俭饶有兴致的观赏着路上的风景,一旁的赵广慎忍不住愁嘆,「俭哥儿,我好紧张怎么办?」 这些年,赵广慎对他的称唿渐渐的由俭弟转向俭哥儿。 「能咋办?」谢行俭白他一眼,「夫子让你缓两年,你非不,怪谁?」 赵广慎一脸沮丧,突然道,「我不想接着读了。」 「啥?」 「为啥突然不想......」 谢行俭惊的差点跳起来,每天一同上学一同放学,朝夕相处多年的小伙伴有辍学的念头他竟然都不知情! 赵广慎忙捂住谢行俭的嘴,嘴巴朝牛车外呶了呶,示意谢行俭别让外面他爹听到。 谢行俭拼命点头,赵广慎这才松开手。 「说吧,咋回事?你家这几年卖了大茴香应该不缺钱吧。」 赵广慎垂眸点头,「不关家里的事,是我自个不想读了,读不下去。」 「怎么突然......」谢行俭不解。 「突然?」赵广慎抓了抓脑袋,道「一年前我就想退下来跟我爹跑商去了,只是我娘死活不答应,压着我在私塾又学了一年。」 「我不像你学的好,夫子教的四书五经好多我都没弄明白。」 赵广慎突然自嘲起来,「我脑子一般般,学太深的东西不行,不过算数倒是还可以。」 「我爷他前些日子把家分了,我爹手上的大茴香山头不大,挣得钱少,我爹就打算出来学行孝哥到县上开个小饭馆,糕点铺子啥的,我想帮着干点,哪怕是收收帐,打下手。」 谢行俭沉默不语,赵广慎今年才十四五岁,放在上辈子还是个初中生,到了古代,十四五岁的少年却开始分担起家里赚钱的重担。 第28页 「你也别气我没告诉你这事。」赵广慎瞅着谢行俭脸色不对,一把邀住谢行俭的肩膀,笑嘻嘻的道,「我这计划连我爹娘都不知情,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你想考差了让你爹娘死心?」谢行俭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由着赵广慎揽着他肩膀。 「一半一半吧。」赵广慎语气淡淡,「之所以参加童试,我也想检验检验这些年我学的到底如何。」 「祝你好运。」谢行俭说不出什么安慰的好话。 赵广慎基础不牢,怕是...... 「借你吉言咯——」赵广慎拉长声调,忽而面色一凛,抬手拍拍谢行俭肩膀,语气少有的严肃,「你好好考,这条路还很长!」 说完,两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相视一笑。 ....... 牛车一路摇摇晃晃,约莫申时,四人才进到县城里。 找了一家紧靠考场,干净整洁的客栈,平时一晚要一百个铜板,这几天恰逢童试,房费一下涨到一百二十个铜板。 谢行俭和赵广慎忍不住皱起眉头,县试要考四场,一天一场,因他们一行人提前一天到,便要定四个晚上。 单单住宿这一块就要刨去半吊银子,还不算找禀生作保的五吊钱,再加上吃喝,考一次童生试最少都要花上六七吊银子。 这还只是科考第一步,有些人一次不中接着再考,但凡家里没点余钱的,都不敢送孩子读书。毕竟往后还有府试、院试、乡试等等,怪不得人都说读书烧钱,读了有没有回报还另说。 最终,谢行俭一行人还是在这家客栈住了下来。 谢行俭和他爹住一间,赵家父子另开一间,分别交了两百文的押金后,掌柜的叫来小厮上前领他们前去房间。 客栈房间均是一房两床,问了身旁的小厮,谢行俭了解到房间的另外一张竹椅床是客栈掌柜的特意交代摆放的,目的就是给陪考的人睡,小厮得意的说县城里免费提供竹椅床的客栈只他这一家。 后头的谢行义和赵高头听了,满意的点点头,涨价带来的忿忿不平的情绪顿时消散了许多。 谢行俭不禁对掌柜的精明手段竖起大拇指。 进了房间,谢长义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跟谢行俭说话,「等会我去一趟你哥的铺子,送些你娘让带的东西过去。」 谢行俭点点头,「爹,你帮我跟哥说声,今夜我便先不去了,等我考完再去他铺子里看看。」 「行,你哥当然知道你现在没闲心去他那。」谢长义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微微一滞。 「小宝,你一个人呆在客栈最好别下楼,我跟老赵刚去打热水,听了一耳朵楼下谈话,说每逢考试,客栈大厅里准会熘进一些扒手啊、人贩子啥的,专门逮着读书人下手。」 谢长义抖了抖带来的被子,提醒道,「小宝你长的白净,更该小心点。」 谢行俭哭笑不得,偏他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谢行俭迫不得已再三强调他绝不轻易下楼。 谢长义这才放心,整理好要带走的东西便出了门。 谢行俭自己则留在客栈开始看书,翻了翻书本上标的难点,谢行义小声的背诵起来。 外头渐渐漆黑,他便点起客栈提供的蜡烛,烛光温黄,比家里的桐油灯要亮堂的多。 谢行俭心情一下愉悦不少,背起书比往常要流畅许多。 突然,门外一阵敲门声。 谢行俭以为是他爹,刚想走过去开门,手触到冰凉的门闸勐地一顿。 不对! 他爹从来不敲门,都是直接喊他开门。 谢行俭神色恍惚间,外面的敲门声再起,伴随着一道陌生的男人声音。 第13章 「俭哥儿在里面么?」门外声音沙哑粗哽,应该是一个处在变声期的少年。 是叶礼承。 谢行俭听出来后,舒了口气,忙打开门闸放叶礼承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谢行俭疑惑,叶礼承没参加这次童生试啊,怎会来了县里还跑到他这来了。 叶礼承笑了笑,一边吩咐跟过来的小厮摆好食盒,一边道,「夫子给我们放了假,我寻思着最近县里有庙会,就过来看看,谁料这么巧,路上碰上你爹,听你爹说你就住这,我便叫人买上几样庙会的吃食过来看看你,正好给你打打气。本来还想找慎哥儿,刚敲了门,他人不在。」 「原来如此。」谢行俭看着食盒里精緻的点心,肚子也跟着咕咕直叫。 「你不会温书久了,晚饭都忘了吃吧!」叶礼承揶揄一笑,胳膊肘撞了一下谢行俭,取笑道,「看来本小爷来的正是时候啊哈哈——」 谢行俭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两人坐下来边吃边聊。 夹了一块软糯香甜的芝麻糕进嘴,嚼一下满嘴爆香,厚厚的一层芝麻裹上松软可口的糯米,吃起来很是有嚼性,一点都不黏牙,甜甜的,也不腻人。 糯米糕点多吃不易消化,两人吃了些便没在夹,剩下的便给了叶礼承跟过来的两个壮实高大的小厮吃去。 两个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这些哪里够。谢行俭便喊小二送上饭菜进房,客栈的免费晚饭做的简单朴素,只两碗清汤面。 谢行俭担心叶礼承吃不惯清淡口味,便把王氏让他带来的油汆香椿牙以及去年腌制的酸辣笋片舀了一小碗放到桌上。 第29页 「你娘手艺真好。」叶礼承一一品尝后赞不绝口,夹一块大笋片和几根香椿牙伴着一口面条下肚,咸香酸辣中和,爽的不要不要的。 吃的欢快,两人聊得也很是尽兴,「你是不知道庙会上的人有多少,那叫一个摩肩接踵,哪里是逛街,简直就是被人推着往前走。」 顿了顿,叶礼承补上一句,「你呆在客栈温书是对的。」 谢行俭绕起一筷子面条吃着,闻言忍俊不禁,将他爹临走前一番话交代清楚。 「谢伯伯睿智。」叶礼承贊同的点头,「县里这几日确实出了孩童被拐的惨事,像我今日逛庙会,我爹愣是叫我带上两个下人,不然不让出门。」 「丢失的孩子可找回来了?」谢行俭追问。 「找是找回来了。」叶承礼觑了一眼谢行俭,语气不自然起来,「据寻回孩子的那家下人透露,孩子似是废掉了。」 「难道......」谢行俭眉头轻蹙,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正是你想的那样。」两人相交多年,叶礼承明白他的意思,「两条小腿骨被敲的稀巴烂。」 「厮——」谢行俭气的直抽冷气,愤愤然道,「这帮人贩子简直毫无人性!」 「找到的那小孩是不是被他们逼着在庙会上干乞讨?」谢行俭咬着牙问。 「嘿,神了——」叶礼承乐的拍桌子,「你不是没出门么,咋这么清楚?」 谢行俭挑了挑眉,表情耐人寻味。 上辈子这种事多的出奇,想不到古今人贩子的做法竟然想通。 「嗨,瞧我!」叶礼承拍下脑袋,一脸后悔,「明天你就要下场了,我搁这说这些晦气的事干啥!」 话题太沉重,谢行俭也不愿再多说。 遂转移话题说一些关于今年童试的事,叶礼承路子野,打听消息这方面比谢行俭要厉害的多。 听叶礼承说,今年这场县试已报上名的就有两百多人,录取比例大概率是4:1,取50人左右去参加府试。 往年是考完一场,学官就批阅完一场,然后贴出合格者的名单,没上榜的人下面三场也就不用参加了,直接回家。 这点谢行俭是了解的,据说这种边考边改的制度,是被一些读书人联名抗议后取消掉的。 读书人忿忿不平,说交了好几吊的禀生作保钱却不让他们考结束,实在过分。 谢行俭作为现代人,对这种考试制度是持半同意半反对的意见。 无论是那种考试,第一场都至关重要。 你考的好,下面几场你的信心就会越大,学官看了你的漂亮试卷,也会对你增加好感。 第一场考好的名单人员肯定会给学官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于那些厚积薄发,后面三场追上来的,也顶多能上榜而已,案首啥的肯定不关他们的事。 不过,涉及到钱的问题,谢行俭觉得不让考完就莫名的有点丢钱打水漂的无力感。 吃完饭聊完天,叶礼承红着脸丢下一枝羊紫兼毫笔后,便急匆匆的拉着小厮离开。 谢行俭执起笔看了看,笔头触感刚柔适中,只笔桿末端刻了一个小小的俭字,许是雕刻功力不够,『俭』的中间两个小『口』黏成一个长形的大『口』,字迹歪歪扭扭的。 谢行俭嘴角微微扬起,收好笔将其轻轻的放进明日进场的书袋里。 谢长义不久从外面赶了回来,进门后,谢行俭对着他爹乱糟糟的形象差点笑岔气。 平日梳理齐整的长髮披散在肩头,半旧的衣襟领子被扯得歪到了后背,露出里面灰色的夹袄,脚下的鞋子穿一只,另外一只提在手上。 一进门,谢长义气喘吁吁的歪倒在床,狠狠灌了壶水才作罢。 「爹,你咋变成这样了?」谢行俭敛起笑容,上前关心的问道,「遇到抢劫的了?」 「哪有——」谢长义往袖袋掏了掏,甩给谢行俭,笑道,「这是我和你哥去庙里寻的,你明日下场系在脖子上,菩萨肯定保佑你高中!」 谢行俭伸手接过,入手的是一枚小小的黄色福禄佛珠。 「爹,庙会人挤人,你下次别再逞热闹,挤出了啥事,儿子心疼。」谢行俭眼角发酸,抖着双手绕到脖子后面,将福禄佛珠系在脖子上。 「再说,这东西都是寺里和尚瞎鼓挠的,目的就是为了骗你们这些不懂的人的钱。」 东西很轻,可谢行俭却觉得脖子沉甸甸的。 「下次不去就是。」谢长义眉头扬了扬,敷衍一句。 望着面前清俊雅致的少年嘴上巴巴一堆不满意,手上动作却麻熘,谢长义不禁红了眼。 他伸手转了转佛珠,又摸摸个头快到自己肩膀的小儿子的头,笑的开怀,「咱家小宝长大了,都懂得心疼爹了!」 「爹——」谢行俭跺跺脚羞红了脸,想转身离开,又不忍他爹一身乱糟糟的,便喊来小二送了一桶热水进来,推搡着他爹进去洗漱。 第二天一早,天色朦胧。 住宿的考生们纷纷下楼朝考场走去,谢行俭和赵广慎检查好要带的书箱便跟着大部队走。 半路上,谢行俭碰上韩夫子作保的另外三个人,林邵白,还有两个是别的私塾的,只因教他俩的夫子不是禀生,便寻到了韩夫子这。 二月天的大清早,春寒料峭,一行人都裹着厚厚的外套,搓着手小声的闲聊。 第30页 谢行俭见众人中唯独林邵白身穿几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不禁皱眉。 「出来匆忙了些,忘了穿。」林邵白艰难的掀起冻得发紫的嘴唇,面对着谢行俭探究的眼神勉强一笑。 谢行俭神色不明,这些年和林邵白在私塾进进出出,大家都知道林邵白家境贫困,因此今天林邵白这样解释,也没人戳破他。 「穿我的!」后头的谢长义心肠软,脱下大衣径直往林邵白身上套,边套边教育,「叔里面穿了夹袄,不碍事。你这孩子也该打,出门咋不记得添衣。这天早晚冷飕飕的,小心别得了风寒误了考试。」 林邵白身材修长芊瘦,又是毫无武力的读书人,在谢长义噼头盖脸的一番操作下,林邵白挣扎半天未果只能红着脸接受好意。 「谢谢叔。」林邵白感受着棉袄带来的暖意,不禁眼角湿润,轻声道谢后,立马转过身抬起手擦眼。 「这孩子咋哭——」谢长义正欲上前,被谢行俭一把住揪住。 感情他爹真以为人家忘了带衣服啊。 「爹你冷不冷?」谢行俭偷偷踮起脚小声询问。 「不冷!」谢长义拍了拍胸膛,硬气道,「以前大冬天下雪,我光着身子挑柴都没事,今天这点小风算什么,你爹身子好的呢。」 谢行俭不放心的摸摸他爹的手,还好是热热的,便交代道,「爹,冷风吹多了不好,回了客栈你让小二煮点姜汤给你喝。」 谢长义本想推辞说用不着,待低头看到小儿子认真的神情,只得笑的答应。 到了礼房门口候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入场进门的鼓声响了起来。 谢行俭回头脱下外套交给他爹,「爹,你先回去吧。」 谢长义点点头。 林邵白走了过来,郑重的将衣服替给谢长义,鞠了一躬后,便和谢行俭去前面排队。 突然,林邵白侧头望向谢行俭,结结巴巴的开口,「谢行俭——你定会,定会.......」 「什么?」谢行俭愣住。 林邵白撺起拳头捂嘴咳嗽一声,一脸俊脸涨的通红,尴尬的重复,「我的意思是你读书不错,此次定会考中。」 谢行俭顿悟,回之一笑,「彼此彼此,邵白兄的天赋记忆力可是让我羡慕不已啊。」 听到谢行俭的调侃,林邵白紧张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幸运罢了。」林邵白笑了笑,嘴角盪起浅的小酒窝,谦虚道,「其实我的记性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厉害,只是碰巧记得牢而已。」 谢行俭扬唇微微一笑,两人接着往前走,等待衙门的检验。 第14章 队伍进去的速度不算快,谢行俭偷偷伸过黑压压的人头往前瞄了一眼。 见礼房门外,一边站着一排冷脸衙役,门口放着张桌子,桌子上堆着一叠厚厚的纸,四名文房书吏看一眼考生的文籍,询问几句便在一堆纸中找出相对应考生的拓板文籍。 一应信息对的上,人也没错,还要检查衣服和考篮是否有夹带,完了才会放人进去。 进去后还要等待,五名一起作保的考生分一小队,由做保禀生带领着前去衙门提前准备好的圣人牌坊处叩拜,之后由文房的主事唱座位分布名单。 谢行俭发现,只要是同一个禀生作保的,座位都不会排在一起。 像他和林邵白几个,他在北面一街号房32号,林邵白在78号,而赵广慎直接被排到东三条街。 号房设在礼房的永巷街里,长长的巷街一眼望不到头,左右两边立着一间间小屋。 谢行俭寻着数字找到自己的位置,号房没有门,直接敞开的着,地面上湿漉漉的,有些拐角还布满斑斑青苔。 里面立着一张桌子,一个背靠椅,旁边放着一块黑不熘秋的布。 布捏起来感觉皱巴巴的,想必是用了很多次都没洗过,谢行俭也没嫌弃,拿起布认认真真的擦拭桌椅。 擦拭干净后,他取出考篮里的一应笔墨用品,就着号房里提前准备的清水开始研墨。 不一会儿,学官大喝一声,「乙亥年二月县试第一场,开考——」 伴随着锣鼓声,站在门外的县令上前撕掉蜡封的信条,取出考卷,吩咐书吏一一发给考生。 考捲髮到手后不能立马写字,得需要等考场考生都拿到了考卷才可以下笔。 这和上辈子考试差不多嘛,谢行俭暗想,他的位置靠前,要等全部发完得要等上一小会儿。 他对面坐着一位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拿到试卷后就手撑着脸颊望着天空发呆,谢行俭扫了一眼便收回眼线。 转头一边接着研墨,一边眼睛盯着桌面的考题认真思索起来。 在他眼里,考场时间宝贵的如同金子,他可不想浪费一分一毫,既然不准下笔,那他就用眼睛看。 又一声锣鼓叮咚,考生们纷纷开始研墨的研墨,翻卷的翻卷,一时间考场内只听的哗啦啦直响。 谢行俭翻开剩下的考卷,他不着急动笔,仔仔细细的一遍考题后,见考卷上没有出现漏印错印的,这才在考卷抬头填上自己的姓名,三代户籍信息等。 县试第一场题目不难,考卷分四份,墨义、帖经、经义各占一份,剩下一份是草稿纸。 草稿纸上也要誊写考生信息,主要目的是为了方便后期学官检查是否作弊或者补录生员用的。 第31页 一般考生都会先在草稿纸上书写一遍,捋顺文章的思路后再仔细的誊写到考卷上。 因此很多学官都会查看考生的草稿纸,一旦和考卷上内容分歧过大,就会被贴上疑似作弊的标籤。 当然,如果你的草稿纸上字迹端正,内容一般般,恰逢有上榜的考生被举报作弊,那你就幸运了,就会遇上补录翻盘逆袭的可能。 谢行俭首先做的是帖经,第一场的帖经选的都是一些小儿科,比如: ____五典,五典____。____百揆,百揆____。宾于四门,四门____。 式微式微,______?微君之躬,__________? 这样的填空题有四十道左右,除了填空题,出题的考官还会从经书中挑取一段文字的开头印在考卷上,考生依据这一段文字,默写出后面的内容。 谢行俭读了六七年的四书五经,早已把这些书背的很熟悉。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贸然在考卷上直接誊写,为了防止写错字,他先在草稿纸上写上一遍,认真检阅无误后方抄到考卷上。 谢行俭写的是一手楷书,字体形体方正,笔画平直,落在洁白的纸张上格外的令人赏心悦目。 也许是胸有成竹的缘故,帖经的部分完成的相当快,他朝着中央的香炉望去,书吏才换上第三根香。 也就是说,帖经这部分,他只用了两炷香的功夫,大约半个小时。 谢行俭不免眉飞色舞,洋洋得意。 他按耐不住的扬起嘴角,伸手摸了摸胸口跳跃急速的心脏,刚好触到胸前凸出的小球,谢行俭下意识的低头一看,是他爹和大哥为他求的佛珠。 刚进来官衙检查时,许是知道这是庙里祈祷好运的佛珠,因此衙役并没有缴走。 此时佛珠静静的躺在他的胸口,佛珠呈暗黄色,珠心浑浊一片,谢行俭握了握便放开了,再执笔时,他莫名感觉躁动的心一下平静了下来。 谢行俭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因为接下来的墨义和经义是考卷的重点,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墨义相当如上辈子试卷中的简答题,出题的考官会在四书五经中截出一小段话,考生要根据这一小段话写出自己的见解和感悟。 这类的题目也有四十多道,因题量太大,分值高,他做起来尤为仔细。 做到一大半的时候,就听到一声锣鼓的声音。 吃中饭的时间到了。 为了预防考场巡考人员夹带答案试图通过饭菜送到考生手中,一般考试是不允许考场中途发放食物的。 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的敲锣,主要是起提醒大家吃饭的作用,不然怎会有『废寝忘食』一说。 听到响声,沉迷试题的考生纷纷歇笔开始吃带来的中饭。 谢行俭从考篮里拿出他爹给他买的玉米饼子,饼子早在检查的时候被人掰成两半。 谢行俭拿起一块丢进嘴里细细嚼咽,玉米饼子不大,咬上一口便能尝到里面裹着的馅料,馅料用的是腌制的小萝蔔叶,甜咸交汇,甚为美味。 唯一不好的是,面饼冷冰冰的,没有热乎的吃起来香。 喝了几口带来的清水后,他便接着答题。 三份考卷写完后,他伸了伸懒腰,眼睛无意间瞟到对面,意外的是那哥们竟然也写完了,谢行俭不禁目瞪口呆起来。 对面的少年注意到谢行俭探究的目光,龇着大白牙朝着他嘿嘿一笑。 谢行俭顿了顿,掀唇回之一笑。 诶,本来以为人家是个青铜,没承想是一个王者。 晾干试卷后,他便开始收拾桌面的笔墨,过了两炷香后,敲锣声响起后,便有人开始收考卷。 收完所有考生的考卷后,礼房的大门方打开,一开门,考生蜂拥而出,外面等人的亲戚家人也跟着涌过来。 谢行俭出了考场后,便挤在人海中踮着脚寻他爹,他坚信他爹来了。 果不其然,他爹站在一百米远的石墩旁也在找他呢,赵叔也在。 「爹,这里。」他高喊一声,使劲的挥手,他爹听到声音,艰难的挤过人潮将他拎了出来。 到了空旷的街上,谢长义放开胳肢窝下夹着的小儿子。 谢行俭整了整衣裳,夸赞道,「爹,你力气还和以前一样大,嘿嘿。」 「那肯定哒。」谢长义自豪的拍了拍胸脯。 在等赵广慎的间隙,谢行俭和他爹谈起考场的事。 谢长义听小儿子说考的还不赖,一时笑的嘴巴差点咧到耳朵根,又不敢笑的太大声招人误会,便捂着嘴偷乐,又叮嘱儿子回去好好休息,争取后面几场再接再厉。 不一会,赵高头将赵广慎接了出来,父子俩皆面带笑容,谢行俭暗忖,这第一场赵广慎应该考的还不错。 果然,赵广慎尤为兴奋的跑过来揽着他肩膀,激动的道,「俭哥儿,我竟然把考卷全做完了!」 谢行俭噗嗤一笑,「这第一场简单的很,你能写完有什么好稀奇的。」 赵广慎毫不介意别人的打击,优哉悠哉的背着走走在大街上,似是想起什么,赵广慎突然回头凑近谢行俭的耳朵,压低声音问,「俭哥儿,你说我会不会中?」 谢行俭正听他爹和赵高头谈做生意的事,乍然觑见赵广慎放大的面庞有些懵圈。 「什么中?」谢行俭一脸疑惑。 第32页 「中童生啊!」赵广慎急的拍大腿,周围的路人被赵广慎的吼声吸引过来,赵广慎急忙拉着谢行俭钻进客栈。 上了楼,赵广慎小心翼翼的关好门窗,一旁的谢行俭被他搞得一头雾水。 「昨儿我和我爹去庙会的崇明寺,特意求了这个佛珠。」说着,赵广慎取下脖子上的挂坠。「你看。」 谢行俭好奇的接过来,只见长长的红绳下繫着一颗淡黄色的小玉珠,颜色很浅,有点像乳黄色,珠心通透,和他所戴的那颗浑浊玉珠相比,差异非常大,不过摸上去倒和他那颗像是同一个人做的。 「我也有。」他取下脖子挂着的,「我爹和大哥也是去寺里求来的,你看看是不是一样?」 「是的!是的!」赵广慎脑壳直点,举着两颗珠子手舞足滔的道,「你是不知道这珠子是有多难求,我和我爹足足磕了三十个响头还不够,还要大师看眼缘,看的顺眼的才给上一颗,看不上的,你就是磕五十个响头都于事无补。」 谢行俭一愣,怪不得他爹回来头髮都散了,是为了遮掩头上的磕痕么,他的珠子是他爹和大哥磕了三十个响头才求来的? 谢行俭垂着眸,神情恍惚,手指心不在焉的在佛珠上来回摩擦,耳畔间迴荡着刚才赵广慎对他说的一番话。 「我考试的突然想解手,你是知道的,一旦去茅厕,我的考卷定会被盖上屎戳子。你猜怎么着,过了一会,我肚子竟然好了,嘿,你说奇怪不?我猜肯定是这佛珠在保佑着我。」 「什么?你说是巧合?那好,就算这是巧合,我,我再和你说一件事,就今天考卷内容这事,我一翻开可把我吓一跳,考官出的题刚好是我昨晚温过的内容,好多题出的还是我平日最熟悉的那部分。俭哥儿,你说这怎么解释,难不成考官还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 解释? 他解释不来,这种超出科学外的问题让他自诩无神论者的人怎么答? 可一想到他能胎穿到古代,那是不是意味的在科学之外存在着某种未知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慎微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皆取自五经内容。 第15章 「小宝。」谢长义大手挥了挥,一脸疑惑,「想啥呢?」 「爹。」谢行俭眨眨眼,「你啥时候回来的?」 谢长义边摆饭菜边道,「刚回来,一推门就见你坐在那发呆,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谢行俭收好佛珠,上前帮着摆筷子,「爹,没有的事。我刚和山娃说考完是留在县里等放榜还是回家等。就这事,你别担心我。」 谢长义笑道,「小宝你从小就乖,我这个做爹的没啥好担心的。」 「至于你跟山娃说的这个,我刚和你赵叔也在谈。」谢长义嗦一口面条,吃一筷子的酸辣笋片,边吃边讲,「这客栈是不能接着住的,一晚上一百二十个铜板实在太贵,可回去吧,你们肯定又整天想着放榜的事,索性倒不如就在县里多留几天。」 「那我们住哪?」谢行俭瞅他爹辣的头皮发汗,忙倒上一杯温茶递过去。 谢长义接过水,咕隆几声放下茶杯,一锤定音,「住你哥那。」 「哥那不就一间房么?」谢行俭腮帮子嚼着面条,不置与否。 「不是还有铺面么,晚上我和你赵叔还有你哥搁铺里打地铺就行,你和山娃睡你哥的床。」 「这哪行?」谢行俭急了,「现在又不是夏日,晚上地面凉的很,睡坏了身子可要不得。」 「别急,你听爹说完。」谢长义吃完面,放下筷子,「你忘了来的时候,我往车上塞的被子了么,四床厚厚的棉絮,你娘和你赵婶亲自找人弹得,这次让我和你赵叔带了过来,我寻思着是铺在冰面上都暖和的很,你担心什么!」 谢行俭放下心,「爹既然带了棉被,岂不是早就做好住哥那的打算?」 「本来是想让你考试直接住他那的,但后来你哥说他那是闹市区,吵得很,怕误了你休息,我和你赵叔路上商量着还是住客栈吧,贵是贵了点,可住的舒服啊。」 谢行俭点点头,有些人考前有焦虑症,越吵的环境越会惊慌失措,失眠休息不好顶多算是小事,更甚者是在考场上发挥失常。 所以,外部环境对于临考的人来说很重要。 吃完饭,谢行俭命小二的打来洗澡水,并要求水温烧的热热的,用深木桶装。 谢长义诧异,「昨儿不是才洗过澡么?这还没到夏天,用不着每天洗。」 「爹,是泡脚,不是洗澡。」 谢行俭从厨房借了点粗盐,又从柴垛里掰了根粗树枝进来,「爹,你今个吹了冷风,我刚问了小二,说你也没叫人给你煮姜汤,我想着晚上泡个脚帮爹出出湿气。」 谢长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姜汤的事他真的没在意,半路上就把这事给忘了。 「爹,你坐,我教你怎么泡。」谢行俭上前半跪着,伸手去解他爹脚上沾满灰尘的布鞋。 谢长义被儿子抱着脚,显得有些不适应,不安的把脚撇到一边,低头劝道,「小宝,还,还是算了吧,爹脚......臭的很,要不,爹给你洗?这水放了盐,倒了可惜。」 第33页 「没事。」谢行俭闻言,低垂的眼眶瞬间湿润,吸了吸鼻子,抓着他爹的脚解开束带,「爹,我不怕臭。」 您为我的前途连响头都磕了三十个,这点臭算什么? 谢长义坳不过,便由着谢行俭脱下鞋。 谢长义是汗脚,不管有没有出汗,摸起来都湿腻腻的。 「爹,你脚踩着我刚放进去的那根树杈上,放好了没?」 「放,放好了。」谢长义手紧紧拽着桌子,两只脚小心翼翼伸进木桶,碰到树杈,他便不敢再往下动。 「爹,没事,这树杈我试过,放进去刚好莫过热水两寸的样子,树干又粗,不会踩塌的。」谢行俭找来外套盖在他爹的膝盖上,又拿根腰带紧紧的捆住水桶身。 如此一来,水桶里的热气在窄小密封的的空间里再也跑不出来,慢慢的便在桶内氤氲出团团暖雾,雾气绕着脚掌和小腿循环,不一会儿,谢长义舒服的不禁喟嘆。 「小宝,这泡脚的主意好。」 「舒服,爽!」 「爹你回家可以和娘天天泡,多泡脚有好处。」谢行俭抬起脑袋,笑的建议。 「回头我和你娘商量商量,家里也打一个这样的深水桶,专门用来泡脚。」 「爹,用橡木树做泡脚桶最好!」谢行俭试着回忆上辈子关于泡脚的事,「除了往里面加粗盐,还可以加生姜啊、艾叶啊,大茴香也可以。其他的草药啥的,儿子不清楚,到时候可以去药铺问问。」 谢长义泡了一次,感觉身轻舒爽极了,顿时对泡脚的事起了兴致。 父子俩就泡脚的事聊了好长时间,后还是谢长义顾及明天小儿子还要考试,便歇了话题,连忙遣送说着正起劲的小儿子去睡觉。 ...... 后面三天的考试,都没难倒谢行俭,回去的路上,只赵广慎嘟着嘴有点不高兴。 问了才知道,后面两场的经义讨论题超了赵广慎的纲,他题都没读明白,但空着不写他又过意不去,便东扯西扯的瞎诌了一通。 这回谢行俭不能打击他了,他得安慰安慰这个心灵受到重创的少年。 「你想想,平时夫子发下的童试仿题你能做出多少?」 「十道能做四道。」赵广慎低着头掰手指比出『四』。 「这不就得了——」谢行俭意味深长的拍拍小伙子的肩膀,「你再想想,这几天考试你做出了多少道?」 「是喔——」赵广慎唔了一声,「至少做了——」 声音戛然而止,赵广慎指着谢行俭,一脸的恼怒,「好哇,俭哥儿,你在笑话我平日功课太烂!」 「哪有!」谢行俭扳着一张脸,嘴角忍不住抽搐,「慎哥儿,你难道不知道有个词叫超常发挥么?」 「想想你平日只能做十之四一,可到了考场呢,你只那几道经义不会,其他的不全写了么?」 赵广慎听得一愣一愣的,悄悄地收回伸出的手指,腰背不经意间挺了起来,粗声粗气的道,「你,你说的对,我这次算是超常发挥,搁平时哪能考这么好,我该知足。」 谢行俭笑而不语,眯着眼大步往前走。 像赵广慎这类福气考生,上辈子应该称作锦鲤吧。 基础平平,可一旦上了考场,就好像开了外挂一样,拿到的题目如同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超出能力范围的题目简直是少之又少。 诶,谢行俭越想越觉得他是一个失败的穿越者,没有金手指buff加持就算了,连赵广慎这样的本土男,都比他运气好。 算了,赵广慎是他好朋友,他不该嫉妒。 没有金手指这条捷径可走,那他就靠自己的努力。 回了客栈,四人收拾好东西便下楼结帐。 客栈位置离谢行俭大哥开铺面所在的主街有点远,还好有牛车,赶了一盏茶的功夫,牛车停在了铺子的前门。 谢行俭甫一跳下车便朝着铺子里喊,「大哥——」 「爹,小宝——」谢行孝放下手中的活,笑着迎上来,又偏头与赵广慎父子打招唿。 「赵叔,山娃,快进来,我让前面的食肆送了一桌酒菜过来,就等着你们开席呢。」 谢行孝大步上前,顺手挑起牛车上刚搬下来的几床棉被,「你们先进去,我把东西放好了再过去。」 谢长义见长子性子比之前几年稳重不少,心里很是欣慰,眼神瞥见小宝跟在长子后头帮忙,两人之间谈笑自如,谢长义忍不住嘴角往上勾。 兄弟儿子根本就勿需太多,只要彼此和睦有爱,两个也够了。 食肆送来的是一桌节令宴,明儿是二月十五,吃五荤三素的八大碗刚刚合适。 本以为一桌子菜会有剩余,可没想到,几人风捲残云般将菜吃了个干干净净,每人还另添了两大碗黍米饭。 菜碗摆成花形,中间是一大碗汆圆子汤,周围依次挨着有熘鱼肚、炒肉丝、萝蔔炖猪肉、肉蒸红薯粉。 再外围,是清一色的素菜,炝冬笋,焖香芹,烩白菜,只这三碗,每一碗都盛的快溢出碗沿。 谢行俭舔嘴抹舌的唏嘘,「这几天除了玉米饼子就是面条,要不是有娘硬塞着让我们带来的酸辣笋片和香臭苗,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得下去。」 赵广慎也用力点头,「行孝哥,你定着这家食肆味道简直味道一绝,就左边那盘红薯粉烧肉,看着乌漆墨黑的一坨,吃一口竟然粉中带肉香,简直了!」 第34页 「贴着红薯粉的萝蔔肥肉也好吃!软烂、肥而不腻,用筷子容易夹断,得木勺舀着吃,一口香喷喷的萝蔔,一口饭,此生足矣啊~」谢行俭拍拍鼓起来的小肚子,喟嘆不停。 「老字号的饭馆当然口味绝佳。」谢行孝笑,见众人心满意足的搁下筷子,便起身叫来食肆的小厮收走碗筷。 饭毕,赵高头、赵广慎和谢长义商量着去附近逛逛,谢长义是要去打听附近有没有做泡脚桶的木匠,赵广慎他们则是准备物色个合适的门面,想租过来做个小买卖。 谢行俭留下来帮着他哥整理帐目,这些年他哥跟在他后面学了不少的字,做的帐目虽然乱了点,但好歹没出什么错误。 合上帐本,谢行俭和谢行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会天。 铺子里进进出出的来人买东西,谢行俭便帮着称重包裹,他哥在柜檯负责收钱。 他家开的是一间菜种店,卖的都是他哥从府城进过来的新鲜菜样,除了菜种,偶尔还出售一些小巧实用的竹制品。 每天的客流量算不上特别好,但总比在乡下种田赚的多。 原本铺子里是请了一个打杂小厮的,这不他们几人住进来了嘛,谢行孝便给小厮放了几天假。 戊时末,外出的三人都回了来,谢长义找到一家常年打桶具的扛把子,订了三只木桶,赵家这边事没办妥,只说明日还要外去跑跑。 几天后,县试的放榜日来临。 五人一大清早便起床往衙门礼房赶,此时礼房门口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谢行俭好不容易才挤进去,待看到黄榜上的几排名单后,微微一愣。 第16章 礼房左廊石碑贴着的名字从右向左依次排开,谢行俭猫着腰使劲的挤进去,后面不知道是谁推搡他后背,他脚步勐地前倾,一个趔趄竟然把他拐进最里面。 一抬头,看到的是赵广慎的名字,第四十名。 雁平县今年县试通过的只五十人,赵广慎考到第四十名可谓是相当不错。 他顾不上将喜讯告知还没挤进来的赵广慎,继续闷头挨着空隙找自己的名字。 周围有落榜的考生捶胸顿足的抱怨,也有上榜的男儿哭的热泪满眶。 谢行俭一个一个的看,第五十名,第三十五名,第二十一名,第十五名,第九名...第八名.... 越往前看,谢行俭紧握的手忍不住颤颤发抖! 眼下看来,他不是一甲便是落榜,二选一。 突然,他的后颈脖衣料被人一拎,紧接着双脚勐地腾空,他还没反应过来,惊唿声都还噎在喉咙里,下一瞬就被人拉到前头。 他大哥激动的紧紧抓着他的手,大喊,「小宝,你看你看,你是第二名!」 谢行俭抬头望着锦绢纸上明晃晃的『谢行俭』三个字,他顿时想跪下放声大哭。 他无愧爹娘兄长的期待,无愧夫子同窗的关怀,六七年的苦读生涯,终于让他尝到了甜头,他县试中了! 周围的榜生见谢行俭便是榜上的一甲第二名,纷纷上前寒暄道喜。 谢行俭快速的收拾好情绪,笑盈盈的回礼、道贺。 知晓自己排第二,他心里虽然很开心,但仍有些不知足。 这次的考卷他自认为答的相当不错,怎么就没拿到案首? 他特意看了案首的名字,泸镇人氏罗郁卓。 现场转了几圈,他愣是没找到这个叫罗郁卓的人,当然也就没法一睹其风采。 只隐隐听旁边的人议论,说案首罗郁卓的家人是在京城做官,罗郁卓作为罗家子孙这次为了童生试特意从京城回到泸镇。 只不过从放榜到现在,罗郁卓本人都没有出面。 出了礼房左廊,赵广慎高兴的是又蹦又跳,「我县试竟然中了,我中了!俭哥儿,我太开心了,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就止步在此,没承想竟让我中!」 谢行俭笑的颌首,「你小子运气一贯好。」 顿了顿,他试探的问道,「你这回拿了第四十名,童生的名头搏一搏,应该问题不大,倘若中了童生,那院试你可还下场?」 赵广慎笑容一敛,復而扬起,摆摆手嘆道,「不考了,接下来考完府试就不再往下考了,我自己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能拿个童生就已经到了我的极限。」 「何况这回还是侥倖通过的县试,能不能把童生名头抓到手都不好说,更别提我接着考秀才,那下场肯定会败的一踏涂地。」 「你想清楚就好。」 谢行俭觉得他没权力干涉赵广慎的人生选择。 赵广慎今年才十五岁,虽名次挂在榜尾,但他总感觉赵广慎的运气不错,四月份得个童生是不成问题的。 一旦是个正经的童生,以后不管是娶妻还是做小生意,别人看在他童生的份上都会给他三分薄面。 只要不走出雁平县,哪怕是府城,赵广慎今后的日子说不定过得比他还逍遥快活。 ...... 谢行俭让他爹和大哥先回去,只说还有同窗在里面没出来,等出来了他们可能还要去酒楼聚一聚。 林邵白中了第五,另外两位找韩夫子作保的,也都中了,一个排在二十,一个排在十七,相差无几。 五人一碰面,皆是满面春风,扬眉吐气,至酒楼的路上,一行人谈笑声不断。 中二十名的姓宋,十七名的那位姓李,两人年纪都过了二十且已婚配育有子嗣,巧的是两人还是连襟。 第35页 宋永为十八岁那年娶了李增琪的长姐,如今姐夫/舅兄都过了县试,两人当然欢喜不已,拉着谢行俭三人不放,笑说他两年纪大,这场酒席钱他们掏,三个小的只管放开了吃,他们不差钱。 一旁的林邵白听完脸色有些不自然,扯着腰间泛黄钱袋子的手指微微紧缩。 谢行俭则有些郁闷,他竟然忘了带钱! 平时他总会揣上几两银子在怀里放着,以防遇到什么突发急用钱的事,然而今天早上他一心想着早点去看榜,一下把钱袋子搁在床板上忘了带出来。 这下丢脸丢大发了,他竟然空手来赴约。 谢行俭斜眼觑赵广慎,赵广慎苦着脸摇头,悄悄的做口型说他也忘了带。 好吧,他俩难兄难弟是吃定霸王餐了。 宋、李两人毕竟年长经验多,一下看出了几人的窘态,二话不说往柜檯上丢了锭银子。 叫来跑堂的选了一间二楼的包间,又命上一些特色的菜餚外加一壶清酒。 柜檯边站着的掌柜贼有眼色,见五人做书生打扮,冁然而笑,再联想到今日是县试放榜的日子,掌柜的立马凑上前笑问,「几个客官可是打县衙那边来?」 「掌柜的好眼力!」 谢行俭笑的甩了甩长袍袖子,对于这些做买卖的商人,他着实佩服他们谨慎细微的观察力。 「和你说话的可是本场县试的一甲第二名!」李曾琪性子随和大咧,上前一步笑的介绍起谢行俭身份。 掌柜的眼睛一亮,笑的拱手,「小老儿眼拙,小公子尚幼便有如此成就,可喜可贺。」 谢行俭好久没被人在外这么恭维过,当即羞红了脸,拱了拱手便藉口进了包厢。 后头林邵白四人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都笑的前仰后俯。 掌柜的后一打听,方知二楼包厢的客人全中了县试,且有几个排名挺靠前,童生基本上毫无悬念。 掌柜的一思索,心下想沾沾喜庆,便叫人给那桌免了一半的酒钱,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包厢不大,一套红色八仙桌立在正中央,对门的风口竖起一张浅浮雕屏风,西南墙壁拐角还摆放着一口莲花缸,整个环境看上去分外的雅致。 不一会儿,几个人点的菜式井然有序的上桌。 县试理论上算是科举入门前的一场小试,遂官场不安排任何庆贺宴席,不像乡试、会试,文有鹿鸣、琼林,武有鹰扬、会武。 但这不妨碍他们这些考中的县试生员自行安排酒筵呀,一起嘻哈玩闹一番再收收心好好面对接下来四月中旬的府试。 大酒楼做生意不像小饭馆随意,各式的菜餚名字起的那叫一个好听、漂亮。 比如刚上桌的这道辣炒猪舌头,小二管这叫『舌战群儒』,旁边的五花肉蒸盖菜,它的名字更了不得,叫『虎扣龙躲』。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一品官燕』的鸽子汤,『凤尾大摆翅』的鸡翅尖等,谢行俭刚听到这些附庸风雅的菜名时,原以为会是些没吃过没见过的珍馐,待端上桌才恍然大悟。 都是一些家常菜罢了,不过有一点不得不承认,酒楼的菜味确实比小饭馆要好上几分,摆盘也讲究,称的上色香味俱全。 饭桌上,大家聊得火热朝天,照顾到谢行俭三人尚未弱冠,宋李两人叫小二的将清酒换成鸡蛋米酒,米酒不易醉人,五人便敞开了喝。 一顿饭吃完,稍微休息了会,五人才出了酒楼各自打道回府。 谢行俭和赵广慎漫步走回他哥的铺子,刚拐进街口,他便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他哥的铺子打烊了! 「爹,大哥。」谢行俭快步跑上前,望着整装待发的牛车,问道,「咱们现在就回去么?」 谢长义笑道,「是啊,你县试中了是大事,咱们得赶紧回去把消息和你娘说一说,让你娘跟着乐一乐。」 「爹早就让我把铺子给关了,就等你和山娃散席回来,他恨不得立马回家跟娘唠嗑呢。」谢行孝咧着嘴,乐的屁颠屁颠的,「娘要是知道咱小宝中了,定是高兴的找不着北。」 「小宝,你可真厉害,才读了几年书就能考中,还是第二名,我瞧着比大伯家的文哥儿都要强。」谢行孝比了个大拇指,与有荣焉的称赞不停。 赵高头在一旁跟着夸赵广慎。 夸过一遍后,接下来,就是三个家长各自抬高对方的儿子的时刻。 谢行俭与赵广慎面面相觑,尴尬的不得了,到后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便上了牛车叫嚣着赶紧回家。 回去的路上,牛车依旧颠簸,此时的谢行俭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的不适。 牛车晃晃悠悠的驶进林水村,一些忙完农活的汉子媳妇们见是谢家二房的人,想起前些日子王氏在村里谈她小儿子和山娃考县试的话题,如今见他们大下午的突然回来,心想难道已经考完试了? 不怪林水村的百姓不知道县里已经放榜,主要是童试考中官衙是不派人上门报喜的,他们不知道他和赵广慎考中是意料当中的事。 「中了?」有人八卦。 「定是中了,你没看到谢老二笑的嘴都歪了么!」 「小宝中了,还是第二名!」谢长义颇为自豪的宣布。 赵高头跟着笑,「家里祖宗保佑,我家山娃也中了。」 「两个都中了?我的天!」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 第36页 「咱们村这是要起来了,两个小童生,再加上谢家大房的文哥儿,不得了咯——」 「还不是童生,莫要瞎说。」车被人堵着走不了,谢行孝只能下来开道,听大家喊小宝童生,他赶紧张嘴解释。 「四月份还要考的,去府城考,考过了才是童生。」 人群中又是一阵唏嘘,「这咋考个童生这么难?还要考两次?」 谢行俭跟着下车,一下车身边就被围上一群人问这问那的。 谢行俭笑的一一回应,「朝廷定的考两场,考过了就是童生。」 「那再考呢?」 「再考就是秀才。」 「秀才去哪里考啊?」 「秀才去——」 还未等谢行俭话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吶喊声。 第17章 「小宝——」 隔老远,就听见他娘王氏放声大吼,声音大而粗狂。 林水村的人见怪不怪,谁叫人家宝贝儿子如今有出息。 「娘!」谢行俭急忙撇开人群跑过去,扶着王氏的手笑,「娘,您怎么过来了?」 王氏止住脚步,因疾奔而沁出汗珠的脸庞红扑扑的,此时双手握住谢行俭的胳膊直哆嗦,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激动,问出的话都略略带着哭意,「小宝,你真中了?」 「恩!」谢行俭勐点头,小声挨着他娘的耳朵道,「县试第二名,反正童生名头到手应该没啥问题。」 王氏征了会,紧绷的皮肤倏尔一松,脸上露出狂喜,尖叫道,「童......」 「嘘!」谢行俭背着人群给他娘使眼色。 王氏讪笑,忙捂住嘴。 「谢老二家的。」有人好心科普道,「你家小宝还要再去府城考呢,考过了才是童生。」 人家没恶意,王氏当然不会傻了吧唧的去怼人家。 只眼神在人群中扫了扫,突然目光一骤停住,嘴角撇了撇,说话语气阴阳怪气起来,「打我嫁进谢家二十多年,又不是头一遭出钱供读书人。」 「这考童生的过程我能不知道么?啧啧,这回不管是我家小宝还是山娃,都是好样的。不像某些人,光个县试就考了三四次才考中,简直丢脸丢到家了都。」 男人们听了沉默不语,林水村老一辈的或是嫁进林水村有些年头的媳妇奶奶们,稍稍有点聪明的都知道王氏嘴里磕掺的是谢家大房。 但下面的几个新媳妇不知内情吶,纷纷低下头八卦起来,一时间稀稀疏疏的小话说个不断。 躲在人群中的刘氏咬着牙,气的想跺脚。 王氏刚嫁进来的那年,正逢她当家的考童生,前几年当家的县试考了三次都没中,好在那年祖宗显灵,当家的第四次一举考过,还稀里煳涂的中了童生回来。 年轻的王氏啥都不懂,唯唯诺诺的问刘氏,「大哥去县里考,又去府城考,那岂不是中了秀才么?」 刘氏正是春风得意的空挡,眼看的王氏送上门来让她嘚瑟,当下哈哈大笑起来。 她一边埋汰王氏没脑子、无知、愚笨,一边趾高气扬的将考童生的过程掰开说给王氏听,说完又耻笑王氏最好别做白日梦,童生可不是谁都能考的。 王氏那时候脸皮薄,被她一顿话羞辱的差点哭出来。 今天,王氏当着众乡亲的面,就差指名道姓的说她大房男人读书不行,可事实确实如此,不管是她男人还是她家文哥儿,读书都没那个小兔崽子强。 赵高头不想掺和谢家的家事,和谢长义等人打过招唿后就拉着赵广慎往家走。 天色渐晚,看热闹的人也慢慢散了家去。 这头,王氏狠狠的唾弃大房一通后痛快极了,眼瞅着刘氏掩面落荒而逃,王氏裂开嘴笑的差点没牙。 谢家父子三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摇摇头均是一笑。 他娘/他婆娘歷来和大房媳妇看不对眼,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便由着她去吧,只要不出大乱子就好。 王氏就跟斗胜的公鸡似的,回去的路上叨叨不停。 谢行俭没上牛车,和王氏并排往家走,一路上王氏问什么,他都是极为耐心的在那回应。 家里,大媳妇杨氏早把饭菜端上桌等着。 之前在村口是祥哥儿给王氏通风报信的,王氏丢下活赶紧吩咐大媳妇去杀只鸡,又从库房里取了块咸猪肉,交代杨氏好好的做上一顿,说完就火急火燎的往村口赶。 杨氏捧着肉一阵眩晕发懵,扯过祥哥儿一问,才知道小叔子考中了县试。 县试是啥杨氏不懂,问祥哥儿,祥哥儿头摇成拨浪鼓,说他也不知道,又说他看到村口一大堆人围着小叔叔道喜来着。 杨氏心思一转,莫不是小叔子读书有好消息了? 铁定是有了好消息,不然娘不会高兴成那样,杨氏暗暗思忖。 到了晚上,谢家堂屋里氛围格外喜悦。 祥哥儿、贤哥儿捧着碗里的鸡肉块吃的满嘴冒油,小舌头美滋滋的在骨头上舔来舔去,吃到兴起,两个小傢伙干脆夹紧双腿朝前一晃一晃的。 饭桌上,谢行俭边吃边说一些关于县试的事,满足大家的好奇心。 饭毕,谢行俭刚拿起书准备复习来着,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打开门一看,来人竟然是他二堂哥谢行文。 二堂哥比他大哥谢行孝小三岁,六岁开蒙,十九岁考上童生,在林水村算的上是一个响噹噹的人物,考上童生后娶了隔壁村村长的女儿,如今是边读书边在镇子上给人做帐房先生。 第37页 但因他娘看不上大房的缘故,他和二堂哥私底下就很少有来往,更别提深夜会谈了。 所以当他看清门外站的是大房的人,不禁有些纳闷和疑惑。 「你爹娘那里,我刚去打过招唿了。」谢行文解释,「我是来看看你,下午听说你县试过了?」 谢行俭唔了一声,撇开身子招唿谢行文进房。 谢行文进来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漫不经心的开口,「俭哥儿现下在读什么书?」 谢行俭一时没明白他二堂哥问这话的意思,不过他还是认真的回答。 说到『经学大义』时,谢行文皱眉,打断他的话,反问道,「你读经学做什么?」 「科考啊——」谢行俭脱口而出。 「煳涂!」 谢行文勐地站起身拍桌子,手指着谢行俭的脸,痛心疾首道,「科考科考,考的是进士,理当先杂文,后帖经,再之时务策,这三样才是科考选拔内容的重中之重,你不好好巩固这些学问,做什么偏要学经学?」 谢行俭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回怼,「二堂哥莫不是看不起经学?」 景平朝科举常设的科目有两种,一种是大家所熟知的进士科,还有一种以经学大义为主的明经科。 考上秀才后,考生可以自主选择是考进士科还是明经科。 进士科和明经科均是正规的科举入仕的途径,只不过明经科不靠死记硬背,主要考经学大义,开放性比较强。 毕竟是开放题,只要不跑题,考场上就会出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画面。 明经科的书生几乎都能言善辩,舌灿莲花,与那些按照书本框架走下去的迂腐书生相比,缺了一丝丝文质彬彬的气质。 因此经常被正统进士科的人嘲笑其斯文败类,谈吐不雅,丢尽读书人的面子。 虽然明经科相对进士科好考,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人不会自毁前程去应试明经科。 谢行文甩开袖子,隐带怒气的道,「这关我看不看的起经学有什么关系,我要说的是俭哥儿你在胡闹。」 「你才考过县试,四月后还有府试,倘若中了童生,接下来你还要准备学算术、法令,你当下应该把心思放在这些上面,碰那些不找边际的东西做甚!」 谢行俭冷笑,他算是看出来了,他这位平常不怎么露面的二堂哥是个因循守旧、抱残守缺的人。 「二堂哥此言差矣!」谢行俭不紧不慢的道,「经学一科,博大精深,我如今才刚刚接触,就觉得其妙不可言。」 谢行文刚想辩驳一通,却听谢行俭忙话头一转,「不过二堂哥说的在理,如今我才过县试,理当静下心研读四书五经才对。」 谢行文听了此话,眉头轻舒。 「只不过嘛,弟弟我这有一言,不知二堂哥听与不听?」 「你说来,我听着。」谢行文坐回椅子,示意谢行俭接着往下讲。 谢行俭玩味一笑,「夫子常说读书人若想做博学之人,最好多涉猎些四书五经之外的东西,还说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十年寒窗若只会些书本知识,就不怕日后被人嘲笑拘泥陈腐、才疏学浅么?」 「你!」谢行文蹭的站起来,脸色铁青,「好一个拘泥陈腐、才疏学浅,俭哥儿果真像我娘说的那般牙......」 谢行文原本想捡刘氏惯常说二房牙尖嘴利这词,可他自诩读书人,不堪和深居妇人一般小家子性,因此话到嘴边生生拐了个弯,「......伶牙俐齿。」 谢行俭都做好被骂的打算了,哪知道他二堂哥话音一转,竟奔着夸他的方向跑。 他克制地笑了笑,敷衍道,「二堂哥别生气,我说的是旁人,二堂哥年纪轻轻就考上童生,学问好这事是毋庸置疑。」 谢行文闻言,嘴皮子僵硬的扯了扯,算是认可谢行俭所说。 谢行俭在他脸上看了一圈,微笑的道,「今晚二堂哥的一番教诲,我会牢记在心。」 谢行文被捧的有些不自然,干咳了两声,「好了,我知道你求学心切,多读写杂书是不错,但你切莫捨本逐末。」 对于他二堂哥仍旧把经学一门说成杂书,谢行俭这回放聪明了,没有出言反驳,反而虚心的点头。 至于他今后是走进士还是明经,他早有打算。 谢行文颇为赞许他的态度,开始说明他今晚来二房的真正目的。 谢行俭听后目瞪口呆。 他实在没想到,在大房和二房如今两位当家妇人打的水火不容的情况下,他这个大房最有出息的二堂哥深夜来访竟然是跟他讲解府试要注意的事项。 作者有话要说:  科举两科内容有参考中国史,请勿考究啦 第18章 虽然谢行俭搜集过府试的相关信息,但现在正好有一个考过的前辈愿意把经验传授给他,他当然乐意听上一听。 才听了几句,令他出乎意料的是,他二堂哥对府试感触颇深。 谢行俭当即怔了怔,立马打起精神,认真的听起他二堂哥讲话。 谢行文简明扼要的提了提有关府试考卷中,四书五经句子常犯的逻辑错误后,便让谢行俭拿出平时的诗赋功课本。 「俭哥儿你县试能中一甲二名,足以说明你的四书五经读的算是精通十之**,所以我便不多做赘述。」 第38页 谢行俭点点头,找出平时他做的诗赋集交到谢行文的手上。 待看过谢行俭的诗文后,谢行文嘆了口气,挑眉看了一眼面前大大方方的小堂弟,不敢置信的问,「俭哥儿,你,可是不会作诗?」 谢行俭闻言心头一跳,有些汗颜无地,他是不太会作诗。 诗文应该是他读书中的一块短板,韩夫子日常总说他对声韵平仄的感悟太浅,作出来的诗文干巴巴的,毫无意境可享受。 为了顺利通过府试,他不惜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央求韩夫子磨磨他之前做的诗词歌赋,只盼着考场能用上一二。 倘若运气不好,一首都没碰上,那他只能认栽。 但让他空着不写肯定是不可能,上辈子他好歹读了十几年的书,对于考试,秉持着一个万年不变的习惯:卷子上出现的题目,就算不会,也不能空着,哪怕是胡编乱造,也得把空白的地方填满。 回头老师看在你辛辛苦苦写字的份上,总会好心给你加上一两分的同情分,当然,这种骚操作只适合文科生。 谢行文照着他作的诗文吟咏了两句,随即握拳捂嘴笑了笑,「你这诗作的......刚我还说你四书五经读的不错,现看了你的诗文,料想你以后还要多加强对《诗经》的揣摩和研读。」 《诗经》是诗文的开端,一般人在学完声韵后,都将《诗经》作为学诗的重要工具。 谢行俭为自己辩白了几句,接着嘆口气道,「这些道理我都懂,《诗经》中的遣词造句我都能读的通,只单单拎出来让我借题立诗就很难。」 「还是平时训练的太少!」 谢行文不假思索的批评出口,「你开蒙距今也有七八年的光阴,私下里,只要你多注意熟悉字类、对书、韵部,记下古往今来的一些大儒、文人的作诗规矩,何愁不会作诗?」 「府试你是可以提前就想好应对的诗文对策,可等你以后进了官场呢,你应该清楚各士大夫之间喜欢举办诗社、诗集,倘若你去了现场又开口做不来诗,岂不是贻笑大方?」谢行文苦口婆心劝道。 谢行俭不以为然,心道不会作诗便不去参加什么劳什子的诗集、诗社呗,只不过他面上不显,低着头唯唯诺诺的称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讨论完诗文,谢行文开始说一些府试的考题范围和考场上经常会出现的一些意外,特别是后者。 虽然谢行俭在韩夫子那里也了解了一些,不过他还是仔仔细细的听他二堂哥讲完。 小半个时辰后,谢行文方才离开。 刚关上房门,他打算整理下心得体会时,就听房门又被敲了两下。 「小宝,是娘!」王氏捏着嗓子唿喊,敲门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里面的人。 谢行俭起身开门,笑了笑,问,「娘这么晚来找儿子是有啥事?」 王氏眼睛朝屋里瞄了瞄,见里头一切正常,心下松了口气,摆摆手道,「娘没啥事,这不大房的文哥儿找你么,我担心......」他害你,大房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话到嘴边,王氏想起当家的经常告诫她,莫要阻拦和妨碍族里兄弟和小宝交往,因此她忙改口道,「娘是说这大晚上的,文哥儿抹黑过来肯定是有事找你,我担心你俩一时谈过了头,误了休息,所以,所以娘过来看看。」 王氏是眼瞅着谢行文出院门才过来小宝这边的,不过眼下,她假意往屋内探了探,装模作样的问上一句,「文哥儿已经走了么,你们事谈完了?」 谢行俭知道大房的人以前做的一些事造成的后果,是他娘一辈子都难跨过去的心结,因此当下也不揭穿他娘的谎话。 他明白他娘过来是想打探他和二堂哥聊了些什么,他不想就二堂哥一人而为大房其他人洗白,便实话实说道,「二堂哥过来主要是跟我说些他当年去府城考试的经验,这不他前脚刚走,娘就来了。」 王氏听罢扶着腰,哈哈笑的花枝乱坠,「哎哟我的亲娘诶,他有啥经验可谈,想当初文哥儿光县试就考了不止一次,如今倒跑过来巴巴的跟你说经验,不怕笑掉大牙?」 谢行俭扶额嘆息,哀怨道,「娘,你这话不在理。」跟他娘讲『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大道理,他娘肯定听不懂。 他想了想,换个方式解释,「娘,二堂哥以前再怎么不计,人家现在好歹是个正经的童生,你儿子我如今可还是个毫无功名的白身吶,就这点,二堂哥就比我强上不少。」 王氏脸一唬,眉心都拧了起来,「什么白身不白身的,小宝你不是跟娘说,今年童生名头你肯定能拿到手么?」 「大概率是如此。」谢行俭盯着他娘一字一句道,「娘,你是不知道这府试里的弯弯,府试是童生名头的最后一道门槛,很多人为了争这取中的名额,恨不得绞尽脑汁给我使绊子。」 王氏脸色一白,追问道,「谁这么贼心眼,给你使绊子?」 「不一定是我,娘,我这是打比方。」谢行俭神色自诺的往下讲,「就前年,儿子的一位师兄同窗去府城应试,夫子说以师兄的才学是必中童生,哪怕是府案首也是够的上的,可惜啊,娘,你猜最终我那位师兄下场如何?」 王氏摇头,「难道没考中?」 「没考中是小事!」 「没考中还是小事?」王氏惊唿,「不是说你师兄书读的好么?」 第39页 「是读的好。」谢行俭感慨,「可惜师兄时运不济,去考场的路上被一伙流氓撸去了窄巷道,等同行的人回头报官找人时,才发现师兄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奄奄一息,差一点就......」 「作孽啊这不是!」王氏勐地拍大腿嚎叫。 她估摸着小宝师兄跟小宝年纪应该差不了几岁,顿时心头一软,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糟了这样的惨事。 「然后呢,官府可抓了那帮害人精?」王氏更关心这个,最好官差把那些人抓进牢里关上个十年八年的,省着他们出来再祸害人。 「抓是抓了。」谢行俭眯着眼,顿了顿,又道,「后来又放掉了——」 「咋放了!」王氏不理解,「这无缘无故把人打的不成样子还误了考,官府不给个说法就把人放了?」 「给了说法。」谢行俭回忆起这里头的细节,要是如实说给他娘听,他娘今晚估计都睡不好,想了想还是作罢。 「娘,反正你只要知道府试不像县试那么简单就行了。」 「这咋行,我好歹要搞清楚有没有人要害你啊?」 「搞不清楚的。」谢行俭哭笑不得,「这害人的人又不会当着你的面跟你说我要害你。」 「也是哦!」王氏啧了啧嘴,干笑一声,「那咋办,咱就干等着让**害不成?」 「所以二堂哥才和我说怎么避开这些啊。」谢行俭被他娘这种不罢休的态度整煳涂了,好在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话题。 「二堂哥说,在府城最好不要单独外出,路上遇到些欺男霸女的事尽可能的远离,你若好心上前搭救,说不准会把自己搭了进去。」 「对对对!」王氏脑袋直点,附和道,「这话不错,多管闲事不讨好。」 谢行俭无奈低笑一声,「不是不讨好,在府试档口,这种把戏就是专门用来诱读书人上钩的,不过平时咱们若是看见,倒是可以出手相救,但也要量力而行。」 王氏不以为然,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是远远的跑开为好。 不过,她儿子说要帮,她听她儿子的,便叨叨一句,「能帮就帮,不能帮咱就跑。」 谢行俭点点头,贊了他娘一句,仙人跳这种事,他原以为只有上辈子才会发生,想不到在这思想封建的古代也时刻上演着。 王氏跟着抿嘴偷乐,又问还有啥不好的事。 「当然不止这一类事,二堂哥还跟我说了些其他的,只不过今夜挺晚的了,娘,等日后有空了,我再好好的和你说上一回,」 王氏转头看向漆黑的天空,连忙道,「是不早了,小宝,你赶紧睡去吧,你明天还要去读书呢!」说完就挪着小脚钻回了东厢房主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梦完就醒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府试来临之前,大多数私塾的夫子都主张复课,虽然距离府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毕竟「蚊子腿也是肉」啊,多学一天是一天。 第二天早上,因他来的比较早,学堂里几乎没人。 谢行俭便没像往常那样去僻静的拐角读书,而是选择在学堂后院的池塘边小声的背起书来。 他手捧着一本翻的极旧的《孝经》课本,踱着小步,在池塘边来来回回走动。 背完原文,他继续背他上课时在书边做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註解,力求复习到书本的边边拐拐,一字都不放过。 新朝歷年来的府试考题比较偏向五经,除了单独开设『诗赋』卷,像经义和帖经所占的比例也比墨义高。 所以这段时间,谢行俭打算把五经书的内容从头到尾认真仔细的撸上几遍,在加强经义的理解基础上,他还寄希望他做诗文的悟性能稍稍上升一个空间,不求斗酒百篇,只希望看到题目后,他能信手拈来几句,当下便心满意足。 大概过了两柱香的功夫,私塾的其他学生们陆陆续续的往学堂这边走来。 谢行俭合起书,正准备离开时,碰见不远处恰巧有两名同窗正往学堂方向赶,两人边走边聊着。 「真是可惜啊,哪怕他娘迟上一两个月再走,他童生名头必定是稳稳的拿到手了,如今…」 「如今说这些有何用。」另一个人接话,「他娘没了一个多月的消息,在这两天早传开了,要不是看在夫子的面上,我听说县令恨不得直接将他铐进牢里呆上一辈子。」 「县试考中了又能如何?」开头的那人言语间颇有些看热闹的嫌疑,「让他过过瘾罢了,如今关于他家中带孝上考场这事,闹的是人尽皆知,府试这关他铁定没资格再去咯,我估计着,他以后再想科考都够呛,毕竟谎报家丧,是科考的大忌。」 谢行俭脚步微滞,刚想上前问个清楚,却听学堂的上课古钟敲响了。 回过神一看,说话的两人早跑远了,谢行俭顾不上打探消息,跟着急急忙忙的赶回学堂屋内。 进了屋后,上首座位的韩夫子还没过来,底下的同窗们皆捧着书摇头晃脑的读个不停。 谢行俭抿紧嘴唇,心不在焉的翻开书本,看着看着,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白光,他勐地站起身,四下寻找林邵白的身影。 第40页 视线所及之处,他看到的是同窗们皆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前背着书,唯独林邵白的桌椅空着。 他联想起刚才听到的那段虎头蛇尾的对话,再比对眼下看到的一切,心里不禁掀起惊涛骇浪。 望着林邵白空荡荡的桌椅,谢行俭面上不免染上几分愁绪。 今年,整个私塾只有他,林邵白还有赵广慎三人参加了县试,他娘和赵广慎娘都好好的,那么就只剩下林邵白他娘...... 他和林邵白虽然相交不深,但毕竟有着同窗多年的情谊在。 他有时候很厌烦林邵白那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鬼模样,但偶尔静下来细想,其实他能理解林邵白的做法,无非是自尊心作祟罢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儿郎,谁都不愿意在旁人面前展现出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宁愿自己过得苦一点,累一点,也不喜奢求别人对他露出半分怜悯和同情。 林邵白就是这类人的典型,上次县试结束后,林邵白就因他爹递衣服这事,事后不知跟他说了多少遍感谢的话语,还一个劲的解释确实是他自己忘了带衣服,而不是因为没衣服穿。 这种掩耳盗铃的谎话,谢行俭听之,便笑之,至于林邵白没穿外套的真相,他才没工夫关注呢。 如何看待林邵白这个人,用他爹当时的话讲:这孩子是个执拗的人,没人领着走,终究有一日会走偏。 有些人执拗你可以称他心性坚韧,但做事讲究张弛有度,太执拗必然显得过犹不及。 谢行俭刚嘆了口气坐回位子,就听帘门外一阵桌球作响,伴随着花盆碎地的清脆声中,隐隐夹杂着女人的尖利咆哮,「韩进宏,你给我站住!你——」 韩夫子闻言,气的倒八眉高高竖起,脸色黑的似是被一团乌云掩住。 忽而眼神扫到学堂木帘后面露出些看热闹的小脑袋,他连忙上去捂住女人的嘴,低声骂道,「宋氏,你给我睁大眼看清楚了,这里可不是京城,由不得你在这胡乱放肆!」 宋氏轻蔑的看了韩夫子一眼,狞笑道,「我胡闹?韩进宏,你扪心自问,你现在在干什么?你为了区区一个学生,就捨得费尽心机的帮他度过难关——」 「那我呢!」宋氏手指抵着韩夫子的胸口,怒气沖沖的道,「你儿子再过不久就要被流放苦寒之地,你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他孤苦伶仃的离开我,离开咱们身边?」 察觉到面前男人无动于衷的表情,宋氏恨得牙根直痒痒,语气咄咄逼人,「韩进宏,你没良心,坤儿他可是你亲儿子,亲儿子啊!」 说到最后,宋氏似是有气无力的瘫倒在地,泪珠在眼眶中熘熘打转,如泣如诉道,「你当爹的就不能救救他么,那疆北苦寒——」 「做错了事就该受罚!」韩夫子怒不可遏的低吼,谢行俭远远看着,觉得韩夫子一贯挺直的肩膀似乎在这一刻耷拉了下去。 「好个做错了事就该受罚!」宋氏一甩之前的柔弱,麻利的站起身,大声质问道,「韩进宏,你敢说你没假公济私?」 韩夫子紧皱眉头,就听宋氏冷笑,「哼,不敢说是吧,瞧瞧你教的好学生,居丧守孝之人,胆敢参加科举,岂不是将国法家规都不放在眼里?!」 「现如今你那学生除了被剥夺了应试的资格拘禁呆家守孝外,可受到了一丝一毫的伤害?」 宋氏早感应到暗处有很多学生躲着在那看热闹,她故意将手指移向木帘,「韩进宏,你敢当着你众多学生的面保证你没有牵涉其中,你没有假公济私,你没有替你那个学生摆平牢狱之灾?」 韩夫子眯起虎眼射向木帘,偷听的一群小书生接收到来自夫子的审视后,像触电一般,『搜』的一下缩回脑袋。 不一会儿,院子里的声音渐行渐远,韩夫子身边的书童过来转达说韩夫子暂且有事,让大家先温会书,夫子待会就过来。 谢行俭捧着书默默失神发呆。 听那妇人的意思,是说林邵白今后都不能科考了么? 倘若真是如此,一向傲骨嶙嶙的林邵白恐怕此刻生不如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han3768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此时,林邵白低着头跪在阴冷潮湿的停灵堂里,一双低垂的眸子阴翳得吓人。 连着两天彻夜未眠外加心如刀绞的丧母之痛,原本就清瘦的少年此刻看上去格外憔悴不堪,周身暮气沉沉,毫无朝气。 十一岁的林小妹又哭晕了过去,林邵白强忍着疼痛,抬起僵硬发麻的双腿,轻手轻脚的将妹妹拦腰抱起,放置到隔壁的耳房。 林小妹的身子很轻,一手捏下去几乎看不上到什么肉,但林邵白抱着却很是吃力,几步远的路,他愣是走了好长时间。 刚把妹妹放下,一股沖脑的眩晕感瞬间袭来,林邵白急忙低头扶住墙根,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再抬头,只见他那枯藁晦暗的脸庞上挂满泪水。 因林邵白他娘是上个月过世的,雁平县守灵讲究「终七」以后入葬,谢行俭便和一群同窗约好,过几天林家『断七』送葬的时候,几人一同前往林家拜祭林邵白的娘亲。 前院那边,韩夫子好不容易摆脱开宋氏无休止的纠缠,整了整衣襟后,便大步流星的踏进学堂。 第41页 坐回上首,望着底下一熘抻着脑袋露出好奇神情的学生们,韩夫子一时羞赧不已,清了清嗓子道,「咳,刚那位是你们的师娘,久居京城,你们今个儿应该是初次见她。」 学生们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难怪,除了师娘大人,谁敢对着平时兇巴巴的夫子既打又骂的? 韩夫子看着屋子里一群闷头偷笑的少年,索性丢了往常的威严肃穆,臊眉耷眼道,「你们师娘为人是任意妄为了些,但性子其实不坏,刚才的事也是事出有因,才一时对老夫我......」越说声音越小,韩夫子干脆收了声,闷头翻开书本。 谢行俭瞥到韩夫子的黑脸以肉眼可视的速度迅速飘红,他不由得莞尔抿嘴一笑,眼底里浮起淡淡的笑意。 师娘宋氏看上去似乎不太符合这时代深闺妇人的做派,这些年在私塾,他只记得韩夫子会在每年的端午前后回一趟京城,其余时间均是呆在泸镇韩宅,连过年都如此。 原先他怀疑过夫子和妻子家人之间是否有感情隔阂,不然的话,也不会常年夫妻二人分居两地。 今天看到师娘这般对夫子大吼大叫之后,他越发觉得他之前的猜测无庸置辩。 谁料,夫子竟然主动开口为师娘辩解,瞧夫子那一脸憨涩的神态,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吵架归吵架,人家夫妻恩爱着呢! 韩夫子张嘴起头说了两句文章,目光落到林邵白的座位后,不禁深邃起来。 众学生诧异韩夫子怎么突然停了下来,纷纷拿余光瞟。 韩夫子沉默了会,蓦地回过头跟大家交代,「林家出了事想必你们已经知晓,孝中带考,犯了我朝科举的严禁律法,老夫虽把林邵白人保了下来,却不能保留他县试的成绩。」 闻言,谢行俭心下『咯噔』一沉,暗道果然是这样的处决结果。 林邵白他,接受的了么? 韩夫子的声音逐渐沙哑,「经此一事,林邵白的入仕道路怕是被堵上了,因此他昨日已告别老夫家去。如此一来,去府城赶考的就只剩下两人。」 众人沉默,有羡慕谢行俭以及隔壁班赵广慎的,也有唏嘘林邵白的。 「谢行俭——」散课后,韩夫子突然叫住他。 他闻声立马停驻脚步,小跑上前喊了声夫子,问还有什么事没交代。 望着面前清新俊逸的少年郎,韩夫子情不自禁的回忆起几年前初次见到谢行俭的时候。 当年那个小小矮矮的如同玉糰子般白胖的小男孩,如今抽条长的都快有他高了。 韩夫子示意他坐下,看着他,沉声问道,「这次府试你准备的怎么样?」 谢行俭缓缓吐了口气,恭而不谦地回答,「一切尚可。学生虽不善诗赋篇,但若府试考起来,不说学生在夫子的指导下,私底准备了些诗文篇章,哪怕府试全考不到,学生也会拼尽全力搏一搏,至少不留遗憾。」 韩夫子垂下眼帘,含笑点头,「你这般想是对的。」 说着,拢了拢桌上的散页,挑眉揶揄道,「只你平日作诗的水平确实有点不尽人意,若以后不好好巩固基础,怕是很难再立起来,毕竟你行诗的风格早已铸成。」 韩夫子递过来一本薄薄的书刊给他,他连忙起身接过。 「这是老夫近些年找人搜罗的,府试出的诗赋篇合集,你拿回去好好的翻看翻看,还有,后面几页的诗文都是从一甲学子的考卷上摘抄来的闱墨,篇篇锦绣,你拿去多花些时间品一品,到时交一份心得给老夫。」 说完,韩夫子捋了捋鬍子,深深的看了一眼谢行俭,又补充一句,「另,再依这些题目,每个写上一首诗出来,到时候让老夫瞧瞧你长进如何。」 什么? 谢行俭不由吃惊地瞪大了眼。 「不愿意写还是怎么着!」韩夫子鼻翼间轻哼了句,双眉拧成疙瘩,大有一副只要谢行俭敢说个不字,他就打算来个摔书直接走人的气势。 谢行俭怎么会不愿意! 前些年的府试诗赋合集! 妥妥的真题啊! 还有一甲学子的闱墨,那不就是现代称之为高考状元们写的标准答案么! 谢行俭内心激动到爆炸,连忙痛快的答应,「夫子为学生寻来如此重要的资料,学生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会不愿意。学生回去后定会好好阅读,争取早日将诗文作出来交给您检阅。」 「还有心得。」韩夫子眼皮子一掀,提醒道。 「对对对!还有心得,到时候一併交过来。」谢行俭双手将书紧紧的捧在胸口,欣喜若狂的保证个不停。 有了真题,他就可以根据这些,研究出府试诗赋出题的套路,明白了套路,就算他在作诗方面还不开窍,他到时候可以仿写啊。 虽然有临时抱佛脚的架势,但他觉得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磨的成绩好不好暂且不表,只要最终他心里觉得他为此努力过就够了。 ....... 时间不紧不慢的过去几日,这些天,谢行俭除了温习四书五经外,还将韩夫子交给他的那本诗赋集看完了。 如今,他自个也写出了几首诗来,只待过两日给夫子看看。 收拾好书箱,赵广慎刚好过来与他交换资料,当初,韩夫子也拿了一份资料给赵广慎,他的是诗赋集,赵广慎是帖经集。 第42页 两人约好今日互换着看,换好书本后,两人又去街上买了点清香和坟纸,与等候的其他同窗一齐赶往林邵白的家。 第21章 到了林家,谢行俭和同窗们先要去灵前跪叩,将随身携带的清香和纸钱烧完后,几人才出了灵堂。 林邵白戴着孝帽,一直低着头弓着身子跪在挽幛旁,等有人过来弔唁林母时,林邵白见一个便磕一个响头。 谢行俭临走前,特意回头瞧了一眼林家设的灵堂,整个堂屋,除了林邵白和他妹妹,他没看到其他林家的任何人,连进进出出弔唁的人都很少,总之,很凄凉。 回私塾的路上,谢行俭木着张脸没说话,周围的其他同窗们兴致也不太高。 快走到私塾门口时,赵广慎突然拉住谢行俭,两人对视了一眼,往旁边走开几步。 谢行俭奇怪赵广慎能有啥事还要偷偷摸摸讲,就听见赵广慎发出长长的一声嘆息。 「刚才我从邵白兄他家邻居那打听了点事,说邵白兄他娘每年正月都要上京祭拜家人,今年也是如此,林大娘去的路上挺顺利的,乘船南下时碰上场倒春寒,受了点风寒,原以为像以往一样熬一熬病就过去了,谁知,这次熬没了人。」 谢行俭愕然,「那岂不是说林大娘走的时候,林邵白并不知情,那他.......」就不是故意考中戴孝。 「他是不知情。」赵广慎低声道,「坏就坏在林大娘去的日子离邵白兄县试没几日的功夫啊。」 谢行俭听完,久久没了言语。 赵广慎自顾自的接着说,「我现在越想越觉得邵白兄走了霉运,你说林大娘大限之日时,邵白兄远在泸镇,他压根就不知道他娘半路没了啊,这种情况下,县令大人怎么能判他藐视科举律法,还剥夺他的功名,甚至禁止邵白兄下场。」 谢行俭同样觉得林邵白运气不太好,先不提他少年时期便父母双亡,就说县令夺了他科考的资格,他这辈子要是没点能耐另闢蹊径,就算他拥有过目不忘的好本领,后期也会泯然众人矣。 而且,林邵白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妹妹,听说呆在家至今都没找到适合婚嫁的婆家。 在古代女子普遍十五六岁就成婚的大环境下,像林小妹这般还没个说亲的大姑娘家简直是少之又少。 不过也不难理解,林家本就不富裕,能看上林小妹的没几个,就算有人家观望着,也是把苗头敲在林邵白的身上。 林邵白一旦考上童生,林小妹的近况绝对比现在好上很多。 无奈世事难料,林邵白的科举之路直接被堵死了,那些时刻观望的人家顿时没了身影。 「林邵白是很冤,但他触犯科举律法是更改不掉的事实。」谢行俭这些年熟读本朝的律法诏条,在这件事上看的比赵广慎理智。 「孝悌之道,是读书人应守的本分。」 谢行俭冷静的分析,「咱们县令这么做也只是依法办事罢了,何况律法面前是毫无情面可讲,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林邵白都有错。县令收回他县试的成绩是为他好,倘若不取消,后期林邵白一旦官场得意,肯定会遇上些小人奸佞,倘若他们紧抓着林邵白戴孝科考的污点,怕到那时候林邵白想像现在这样毫髮无伤的脱身就难了。」 赵广慎听着浑身激灵,瞪大了眼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谢行俭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官场好混的么,官场如战场,硝烟四起,你要是一不小心被人揪住小辫子,不掉块肉也要脱层皮,严重点的,被吃的骨头渣滓都不留。」 仔细想想他上辈子读过的史记,哪朝哪代不是这样来的,有多少忠贞之士被人揪住些无伤大雅的短处,之后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有时候身居庙堂的文官比征战沙场的武将还难伺候,林邵白为人倔强刚毅,他走上官场势必会惹人不满,其实这时候退下来,并非是坏事,说不准还是好事一桩。 想通这一切,谢行俭顿时感觉一身松。 赵广慎沉浸在恐怖的官场生涯中不能自拔,谢行俭笑的拿手指敲他头,揶揄道,「想什么呢?」 「能想什么,都怪你,非说些吓人的话!」赵广慎气唿唿的转身就走,边走边用脚踢路边的野草。 谢行俭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快步追上去,一把揽过赵广慎的肩膀,赔笑道,「怪我,怪我,慎哥儿你以后不入官场,官场的那些龌龊事挨不住你,甭担心些有的没的。」 赵广慎唔了声,脚上的步伐放慢,反问道,「你不是立志上京做官么,你就不怕?」 怕?谢行俭失笑。 就算前方惊风怒涛、履险蹈难,他也要噼荆斩棘,迎难而上。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活,上辈子他坚持了十几年,这辈子他又花了七年的光阴在里面,让他中途退缩,抱歉,他做不到。 谢行俭微微提起唇角,不以为意,「有什么好怕的,你看天底下大大小小的官员有多少,不说上万个,五千总有吧。就是如此,每年还有数不清像我们这样的学生挤破脑壳子往里钻。」 「他们不怕么?他们肯定是怕的。只不过,做官嘛,有荣耀的同时,必是有风险,怎样才能相安无事的守住头顶上的那顶乌纱帽,这里面学问大的呢,我一时半伙说不出个名堂来。」 第43页 赵广慎点点头,稍微缓过来一些,说着说着两人又绕回林邵白的身上,不知不觉两人走进了学堂,推门一看,发现韩夫子已经端坐在上首。 作者有话要说:  邵白兄不会轻易下线哒~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柠檬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韩夫子把谢行俭和赵广慎单独叫到书房,问两人的心得体会写的怎么样。 两人闻言,规规矩矩地起身掏出几张散纸递过去,韩夫子先看的是谢行俭写的诗赋心得。 谢行俭这几年尤为注意他的字,平常除了临摹韩夫子送给他的楷书字帖外,他还专门去学读帖,在楷书的基础上,他慢慢的形成自己的书法风格。 执笔时,逆入平出,提按起主,写出的字没有草书潦草,也不似楷书那样端正,写到尽兴时,通篇字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韩夫子低头翻阅着谢行俭的心得,见上面的字落笔舒展,收放自如,不由贊了一声,「你的字有长进,大小相兼,疏密得体,不错。」 谢行俭听了这话,精神一振,不禁微笑起来。 韩夫子教授的是楷体,楷体的实用性很强,但就艺术性而言,楷体不占优势。 自从知晓科考学官偏爱写字写的好的学生后,谢行俭便有意识的改变他习惯用的楷书,在其基础上,他融汇上辈子的行书风格,书写时注意起笔和藏锋,慢慢的他便练就了一手行楷。 这种书法实用性和观赏性比较相得益彰,落在洁白的纸张上,线条长细短粗,轻重适宜,浓淡相融,很是赏心悦目。 韩夫子摇头晃脑的吟读完,又拿起赵广慎的接着看起来。 半晌,韩夫子才将手上的文章放下。 谢行俭和赵广慎飞快的交换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掩藏不住的担忧。 以往韩夫子每次看完学生的功课后,都会将人骂的狗血淋头。 果然,韩夫子单手在两份功课上敲了几处,正待开口点评一二时,韩夫子抬头见面前的两个学生吓的脸色一白。 顿时乐的挑眉,目中擒笑,「今日不骂你们,你们接下来好好听着便是。」 谢行俭和赵广慎闻言心中不由一舒,弯腰拱了拱手,示意韩夫子只管讲。 韩夫子在太师椅上蹭了蹭,寻着一个舒服的姿势半靠着椅背,招了招手,让两人一左一右的站到身侧。 「先说帖经。」韩夫子指了几处,「童生试侧重考经书,你俩考过县试应该能体会到这点。」 两人点头认可。 谢行俭事后针对题库做过分析,县试几场考下来,虽然墨义分值高,但只要认真写完,就会发现经书的知识点贯穿整套考卷。 「之前你们考的都是小题,无外乎是从圣人文字中割裂拼凑的章句,你们只需熟读四书五经即可,做起这些毫无悬念的题当然是小菜一碟。」 「但仅仅只会背,只会套句子,这种法子用在府试上可要不得。」韩夫子读了几句赵广慎写的,语气不由的严厉几分,「你看看,你看看这几句,题没破对,意也没立好。」 说着狠狠挖了一眼赵广慎,恨铁不成钢的出口骂起来,「你看看你后面写的东西像什么话!前面几页写的尚且说的过去,越到后面越煳弄人,句式颠三倒四不说,前后语压根就不着边际。」 「还有你——」韩夫子抬头觑了一眼谢行俭,「你别以为字写的好看就完事,虽说学官第一眼看的是你的字,但写的好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你若是诗文填的差,再好的字也没大用处。」 谢行俭被韩夫子的一顿批吓了一跳,旁边的赵广慎也好不到哪里去。 韩夫子气的鬍子直往上翘,突然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快步的来回踱步,走了两圈停下来拿眼睛瞪着两人,「你们一个不擅长写诗,一个破题不精,你让老夫说你们什么好?」 赵广慎被骂的垂着脑袋不敢出声,惨兮兮的站在那一动不动。 谢行俭见状,无声的瞟了一眼并排的鹌鹑·赵,无奈的上前一步,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拱手表达歉意,「夫子莫气,是学生们的错。」 赵广慎被谢行俭小小的踢了一脚,反应过来后急忙跟着拱手赔罪。 半晌,韩夫子消了会气,又坐回椅子半躺着,眉目间舒缓平和,沉声道,「你俩也不是一点进步都没有,谢行俭后面做的两首咏梅诗比之以往的水平要高上不少,赵广慎呢,开头几道小题破的虽称不上精緻奇诡,但几个要点齐齐整整,明明白白的列出来,倒不失洒脱平稳。」 听罢,谢行俭心里有些满意,脸上也带出几分笑容。 之前在家写咏梅的诗时,他心里暗暗沉思过,上辈子他从小就背诵各位大诗人做的咏梅、颂梅、爱梅的诗句,无论是五言还是七言,他张嘴一口气就能背出不下十首。 这些诗,无论是哪一首,皆是语言文采斐然、见解入木三分。 假设他拿出来套用,肯定会受到韩夫子的夸赞。 可拿着笔,他迟迟不敢落下,脑子里经过一番天人之战后,他最终还是选择自己琢磨好。 那两首看好上去还不错的咏梅诗,是他绞尽脑汁花了一天半的功夫才作出来的。 第44页 说来也是惭愧。 谢行俭微微的低下头,小声的哀嘆一声。 第23章 韩夫子点评的起劲,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放两人出来。 此时,屋外天空乌云压顶,谢行俭望着暗沉沉的天色,心道一声不妙,怕是等会马上有场大雨。 两人拿着从韩夫子手中取来的修改稿,急速飞奔的赶回学堂教室。 学堂的同窗们早已散课家去,谢行俭在昏暗的光线下麻利的收拾好书箱,随即甩开腿朝着私塾门口跑。 赵广慎紧跟其后,门口谢长义等的着急了,正准备进去找小宝时,远远的瞧见前头跑过来两人,定眼一看,是小宝和山娃。 「赶紧上车!」 等两人跑近,谢长义连忙撩开牛车的布帘,大声招唿着。 谢行俭边跑边取下背上的书箱,跑到车前把书箱先推进车里,转头接过赵广慎的书箱后,才一脚瞪上车辕坐进车棚。 两人将将坐稳,外头的瓢泼大雨倾盆而至。 谢行俭探出头喊他爹,「爹,你坐进来点,别让雨打湿了身子。」 牛车的车棚是他家拿四块大木板装钉而成,简简单单的挂了块灰布当做门帘,车辕上的面积不小,赶车的时候盘坐在上面,上头有遮雨的板子,一时淋不到雨。 谢长义笑的哎了声,盘好腿后小心翼翼的驾着车往家赶。 春夏之交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马车晃悠悠进村时,大雨早已停歇。 一场风暴雨的洗礼后,林水村的山道上香气瀰漫,谢行俭闻着味笑,「香,实在太香了,等会回去有的吃咯。」 赵广慎隔着空气假意陶醉了会,转头附和,「可不是嘛,每年这会子满山的槐花像不要钱似的,开的到处都是,我娘常摘些回家做槐花粥吃,甜津津的,喝上几口粥,嘴巴一天都是香喷喷的。」 一听槐花粥,谢行俭两眼都冒光,「何止做成粥好喝,将槐花绞碎爆香了包饺子,那滋味,啧啧,比荤饺子都要强上几分。」 「正是正是。」赵广义咽了咽口水,拼命点头。 车外的谢长义听了一耳朵,笑的爽朗,「还没到家呢,看把你俩馋的。」 谢行俭被当爹的笑话一番,他倒是不害臊,钻出去和他爹并排坐着,「爹你还好意思说我,每次娘做好槐花饺子端上来的时候,算爹吃的最多。」 谢长义老脸一红,抖了抖牛车缰绳,转移话题道,「马上就到家门口了,你和山娃收拾收拾东西,我待会要拉牛去吃草。」 谢行俭欢快的应了声,麻熘的搬着书箱跳车,回头和赵广慎打了招唿后便抬腿往院子里走。 王氏弯着腰站在院坝上掏米,听见推门声,偏头看过来,一看,是小宝回来了。 王氏手指在米盆里边搅和着,扬声笑道,「刚下大雨,我寻思着你跟你爹会躲雨晚点回来呢,你看,我米都没来得及下锅。」 「饿了吧,娘马上去煮晚饭。」 谢行俭放下书箱,上前喊了声娘,笑道,「路上倒没躲雨耽搁,只散课时夫子喊我交代点事,一时忘了时间,不然早就回来了。」 侧头看了一眼厨房,发现门口堆着一大摞槐树枝。 树桠许是才摘回来的,枝条上盛开的鲜黄色的槐花蕊心泛着麟麟水珠,枝叶青葱翠绿,堆在门口格外显眼。 谢行俭上前撇下一串槐花,轻轻撕开外表的花衣,露出里面嫩黄的花芯,收拾了一大把花芯后,直接一口放到嘴里,舌头泯几下,一股细微的甜香充斥着整个口腔,甜味不重,再嚼几下吞咽,就觉得香气甘甜蜿蜒盘旋心口,紧接着似乎五脏六腑都狠狠吸了一口槐花带来的晚春滋味。 祥哥儿拖着弟弟贤哥儿,两人一起颠着小短腿追着老母鸡满院跑,瞅见谢行俭生吃槐花,拐个弯跑到跟前,仰着小脑袋说他们也想尝尝。 两个小傢伙这几日不是没吃过槐花,不过他们懒得很,吃的时候也不撕开花衣,从枝干上撸一串花儿下来后,直接塞进嘴里嚼,甜是甜的,只不过花衣有点苦,囫囵吞下容易涩嘴。 谢行俭笑了笑,很有耐心的剥出一捧手槐花芯,下巴昂了昂,「一口包,一个一个吃没啥味。」 两个小傢伙作揖道谢,这姿势是跟谢行俭学的,他们两人小鬼大,见到啥有趣就跟着屁股学。 双手接过谢行俭剥好的花芯,按照他教的说法,两个小傢伙小手合拢起所有的花芯,下一秒全塞进嘴巴里。 王氏经过,笑得拧了拧鼓着腮帮子嚼个不停的孙子的脸颊,转头看向谢行俭,嘴角微微翘了下,「小宝你吃相精细,咱村的吃这个没这讲究,不过照你这法子吃,确实好吃,就是麻烦了点。」 谢行俭点头,餵他娘吃了一嘴,王氏美滋滋的享受着,边嚼边不停的说甜,没苦味。 见王氏去厨房烧饭,谢行俭原想跟进去看看今晚有啥菜式。 才起了心思,脚尖微转,就瞧见厨房小窗口隐隐约约有年轻女子走动,想来应该是他大嫂杨氏和侄女莲姐儿。 这些年,随着他年龄逐渐增长,他有意识的和大嫂杨氏减少接触,毕竟是叔嫂关系,古代不像上辈子那么开放,可以任意见面交流聊天。 实际上,他大嫂比他更重视清誉,这几年,每当家里只剩下他和大嫂侄女侄子几人在家时,杨氏就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亲自敲门喊他吃饭,一应派两个小傢伙进来喊人。 第45页 虽是有了些距离感,但两人都怀着乐见其成的态度。 渐渐地,他娘,他爹,他大哥都感受到不对劲,还因为这事笑话了一场,说一家子人哪里需要这么作理。 谢行俭心想也是,他们家又不是城里的豪门富宅,庄户人家确实不太讲究男女大防。 他释怀了,可他大嫂杨氏没有啊,每次在家里单独见到他,都悄悄垂下眼眸。 后来听他大哥说,杨氏随他大哥去了几趟县城,看到城里的姑娘说话细声细气的,杨氏觉得那样的女人温婉好看,那几日便寻摸了一位上了岁数的嬷嬷,跟着学了几招。 那位嬷嬷恰好是教深宅后院小姐礼仪的,可想而知杨氏都学了些什么。 如今通身的气派虽和城里的女人气质上还差些,但瞧着也有七八分像,走路体不摇肘,高兴时笑不露齿。 他娘感受到儿媳的变化,颇为高兴,心道小儿子以后做大官,可不得需要家里人都规矩点,别一副泥腿子的臭德行,到时候给小儿子丢脸。 之后,王氏自作主张的拎着大家立规矩,一时间几个大男人苦不堪言,好在后来王氏意识到不妥,便没勉强。 到了最后,只剩下杨氏和莲姐儿坚持了下来。 今天有他娘在厨房里头,他进去了也没啥大碍,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他家厨房不太大,莲姐儿她们三在里头忙活,他再进去恐怕有点抻不开身子。 心思一转,还是决定回房继续读书吧,韩夫子今天可留了不少的功课,他得抓紧完成。 ...... 黑夜静谧,偶尔田坝边传来几声昆虫叫声,谢家一家子人围着桌子吃起晚饭。 因每年卖大茴香能赚点钱,再有每月谢行孝开的铺子进帐,王氏大方的买了些蜡烛照明。 烛光微黄透亮,比以前家里用的桐油灯要好上很多。微风从窗口钻进来,火苗轻轻噗嗤摇曳,桌上的饭菜在光影下忽明忽暗。 祥哥儿见状,端着小板凳踮着短腿站上去关好窗户,谢行俭瞅清面前的菜餚,顿时心生欢喜。 槐花宴! 四方桌上,三菜一汤。 槐花青菜汤,槐花蒸咸鱼,槐花炒鸡蛋以及凉拌酸槐花。 谢行俭喜欢吃鱼,夹了一筷子槐花蒸咸鱼搁在碗里,咸鱼肉切的有小孩拳头大,用筷子挑开鱼肉,里面的长刺轻而易举就能剔出来,鱼肉成一瓣一瓣的,吃进嘴里,咸香四溢。 光吃鱼肉会有点咸,得配上一口白米饭,大米淀粉和槐花芯一交汇,甜中带香,大口大口的吃着,越吃越有味。 王氏养了十几只母鸡,每天光追着鸡屁股捡鸡蛋都要花上小半时辰。 日积月累,谢家的鸡蛋压根吃不完,除了每月赶集卖出大半,剩下的,王氏毫不吝啬的搬出来放到桌上添盘菜。 今晚桌上的那盘槐花炒鸡蛋深得大孙子的喜爱,祥哥儿揉着小肚子直打嗝,往王氏怀里一滚,一个劲的夸赞王氏炒菜好吃。 四岁的贤哥儿埋头吃的欢,油滋滋的小嘴鼓鼓的,挥舞着小手要杨氏帮着夹这夹那。 莲姐儿今年已满十一岁,王氏和杨氏最近正偷偷的帮她相看人家,媒婆第一眼瞧得是女方的皮子,因此王氏便停了莲姐儿外出打猪草的活,捂在家里好几个月,皮肤才稍稍的白了一点,除此之外,杨氏还手把手的教导女儿规矩,如今看来大有成效,莲姐儿举手投足尤为雅静。 莲姐儿吃饭时小口小口的,吃上一两口菜后,一双好看的杏眸不由自主的弯了弯。 谢长义望着小辈们吃的开心,想起尚且呆在铺子里没回来的长子,便转头交代王氏准备些槐花炭,到时候他送给孝哥儿,让他也尝尝。 王氏点头,说她还准备腌制几罐槐花咸菜,到时候让他一併带过去。 说的说的,话题转到谢行俭的身上,谢长义问他何时动身去府城。 谢行俭咽下嘴里的酸槐花,回他爹的话,「后日就要出发了,到那还要排队拿文籍,耽误不得。」 喝了口蔬菜汤,谢行俭接着道,「我这次回来就不去私塾了,夫子说在家温书便是,等后日去了府城再与夫子汇合。」 第24章 【24】一更 四月十一,风和日丽。 因为从林水村到府城赶牛车要一天半的功夫, 中途还要在外面住一晚, 而且到了府城他们还要去现场确认文籍, 因此谢行俭和韩夫子商量后, 决定和赵广慎提前几天过去。 途径县城时,谢长义将牛车拐进了主街,停靠在谢行孝的铺子前。 谢行俭帮着他爹把车棚后罩的背篓小心翼翼的挪出来,背篓里整整齐齐的码着六个黑罐子, 里面盛着全是槐花做的吃食,两罐蜂蜜槐花酱,两罐烘炒槐花炭, 另外两罐是粗盐腌制的酸辣槐花凉菜。 全部都是他娘这两天脚不沾地赶出来的,新鲜的很,这会子天气温度不太高, 这些菜用菜罐密封好,能一直吃到夏天。 谢长义没在铺子里耽搁时间,送了背篓后就转身架着车继续赶路。 走到天黑, 因周围没看到能住宿的客栈,谢长义和赵高头便在附近打听了一圈, 最终决定在旁边的庄户人家借宿一晚。 天一亮, 四人起床继续赶路,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们的牛车终于驶进府城。 这回来府城,除了陪谢行俭和赵广慎考试, 两个大人都还有其他任务,起码要在府城呆上十几天,期间正好能等到府试放榜,因此他们四人商量一番后,决定在府城租个一进的空院子。 第46页 谢行俭跟着他爹特意去周围的客栈打听了下,府城的客栈一晚房费比县城要贵五十五个铜板左右,大概要一百七十个铜板一晚上。 谢行俭听了不由咋舌,府试要考三天,考生们都会像他一样至少提前三四天到府城,前前后后不得住上六七个晚上么,算了算光住宿费用就要掏一吊多银子。 府城空院子一天要一百八十个铜板的租金,但他们四人可以分摊啊,算来算去还是觉得租院子划算,便交了十五天的租金,这样四人安顿了下来。 当天晚上,谢行俭听从他二堂哥谢行文的建议,没有出门逛喧嚣热闹的夜市,而是呆在房间里安静的看书写字。 赵广慎见谢行俭到了府城还在努力学习,不禁心生佩服,这般持之以恆不放弃的毅力似乎是他这辈子都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峰。 小伙伴如此优秀都还在努力,他哪还有脸出去玩,当即红着脸回到房间翻开书本秉烛夜读。 一夜无梦,第二天清早,四人吃了买来的简单朝食后,便出发前往府城礼部门房。 他们去的早,到了地方,发现礼房门口稀稀疏疏的排起一条小队伍。 许是大清早时辰还早的缘故,不一会儿就轮到谢行俭。 拿了文籍后,谢行俭和赵广慎找到与韩夫子汇合的小茶馆坐下。 茶馆大厅里的人三三两两的围坐一桌。 现在这个时辰,大多喝早茶的都是府城生活的中老年人,吆喝上三五老友,坐在一起侃侃而谈,唑一口老烟枪,喝一口浓茶,悠哉惬意。 茶香缭绕,雾烟裊裊,谢行俭便应景命跑堂的送上一壶茶水,茶馆是可以免费坐的,只不过他和赵广慎与韩夫子约好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他俩不好意思干坐着,便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水,边喝边等。 等候的途中,韩夫子做保的其他三位考生也来到了茶馆,三个中有两个他都认识,分别是宋永为和李增琪,另外一个人姓王,因林邵白退出才被韩夫子补进他们四人队伍。 约莫辰时末,韩夫子踩着木屐姗姗来迟。 此时,茶馆客人人潮如水,叫卖声和笑谈声交织一起,好不热闹。 韩夫子领着五人上了二楼包厢,甫一进门,外面的喧嚣声霎时隔绝耳际。 韩夫子今天把他们聚集到一块,主要目的是为了交代考场注意事项。 毕竟韩夫子是做保禀生,手下的生员若是做出在考场夹带、抄袭等小动作。一经发现,考生立即赶出考场,终生不得再考,韩夫子作为接保人,也要跟着受连坐惩罚。 日头慢慢爬上来,茶馆送走一批人又迎来一批,楼下大厅里不知什么时候汇聚了一堆身穿长衫的读书人。 韩夫子解释,「这家茶馆靠近礼房,白天来往吃茶的多数是读书人,读书人相见无非是切磋学问或是吟诗作乐,茶馆过了喝早茶的时辰,环境会变得格外清幽雅致,正是读书人喜欢的地方。」 说着,探出头指向一处,「听口音,那一桌学子应该是从虞县赶来的,每到府试之前,同乡的读书人就会聚在这交流感情。当然这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数学子其实是想在这鱼龙混杂的茶馆打探点消息。」 虞县? 谢行俭恍惚,他貌似在哪听过这地名,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听到的。 「打探啥消息?」赵广慎茫然追问。 韩夫子微笑,「比方说今年轮到哪位学正下来查考,主考官又是哪位,考后阅卷的事会由哪所官学承接等等,这些消息明面上是封锁不外透,但只要你们用心去听,多多少少会打听到一些。」 宋李王三人听完站起来拱手,说在下面看到了私塾的同窗,想过去打声招唿。 韩夫子点头让他们下去,赵广慎想跟着下去碰碰运气,被谢行俭一把拦住。 「慎哥儿,且慢!」谢行俭急忙叫住赵广慎。 赵广慎停下脚步,有些疑惑的看着谢行俭,「怎么了这是?你不下去听一听?」 谢行俭拧了拧眉峰,压低声音道,「下面不安全。」 赵广慎吓的脚一歪,一屁股坐回原位,磕磕巴巴的问,「你莫不是又煳弄我,像上次说官场......」 韩夫子闻言,犀利的眼神扫过来,赵广慎倏地收声。 俭哥儿拿官场险恶吓唬他的糗事还是不要让夫子知道为好,太丢脸。 「没有煳弄你,不信你低头看看大厅四周。」谢行俭含笑,头伸出栏杆,轻声指点,「东南角那一桌,还有中间那堆读书人,西边靠窗的那几人,你细细瞧。」 赵广慎眼神随着谢行俭的话语移动,东南角桌子坐的是一女三男,女子面带轻纱,看不出模样,瞧着身上穿的昂贵绫罗绸缎,想来是府城哪家的小姐姑娘。 女子身边的人很难让人忽略过去,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材健壮的劲衣护卫,各个身材健硕,肌肉喷张,对面坐着的是一位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黑色长髮束起以嵌珠黑冠固定着,修长瘦硕的上身端坐笔直,整个人儒雅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清贵。 少年手里端着茶水,一双美目在周围的读书人身上来回巡游,似乎察觉到谢行俭等人的视线,少年抬高茶盏,隔空对着谢行俭的方向摇了摇。 这少年他认识,正是县试坐在他对面,当初被他误以为是青铜的王者少年,也不知道王者县试成绩排名怎样,瞧少年如今闲情逸緻、意气风发的姿态,想来应该考的还不错。 第47页 谢行俭收敛心神,掀起唇角朝少年笑了笑,算是回应。 赵广慎没注意到身边悄无声息发生的一切,眼睛转向中间那堆谈笑风生的读书人,一群人此时围成一圈,似乎在争相赏阅店家刚拿出来的秀才墨宝。 赵广慎看了半天没明白谢行俭所说的不安全指的是什么,挠了挠头,索性直接问谢行俭。 谢行俭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味苦,回味也不甘甜,像是陈年老茶叶浸泡很久才出的茶汁。 舌苔泛起阵阵涩感,谢行俭实在喝不惯,便将茶盏丢掷一旁回答起赵广慎的问题。 「西边靠窗的几个人从进门后就眼神四处飘忽,坐的位置又非常巧妙,正好面对着那帮毫无警戒之心的读书学子们,你等的,不一会就有一场好戏看。」 谢行俭的话音未落,底下突然有人高声尖唿,「别挤,茶水都撒我身上了——」 「推搡什么,小心墨纸——」 还没等来得及收好秀才墨宝,不知从什么方向丢掷过来一杯滚烫的茶水,噗的一下将纸湿了个浸透,上面的黑色字痕霎时模煳一通。 学子们惊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西边靠窗的几人趁着混乱摸索过来。 「他们在偷——」赵广慎咬紧后槽牙,疾声高喊,谢行俭连忙把他嘴捂住,下一秒死死按住赵广慎的肩膀,低着头蹲下身子。 底下扒手耳朵尖,听到声响后回头四处探查,一旁的同伙撞了撞他的胳膊,小声道,「还愣着干嘛,快干活。」 「我刚听到有人说偷东西。」扒手回道。 同伙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顺手掏来一个钱袋子塞进胸袋,低声咒骂道,「你个呆瓜,我们不就正在偷吗!还不快点,等会被发现我们就全完蛋!」 扒手望着二楼,有些心虚,心想可能是自己第一次出任务太紧张,幻听了吧。 学子们仍旧沉浸在墨宝被毁的痛苦和怜惜之中,全然没意识到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扒手偷了去。 等回过神来时,扒手早以逍遥的不见踪影,一群人刚想愤恨离去,却被茶馆的一众打手拦门在外。 问为什么不让他们走。 肌肉型打手们挥舞着手中的粗木棒,鼻孔喘着粗气,骂咧咧的吼,「赔了钱才放人!」 学子们战战兢兢,小声的问赔什么钱。 「字画的钱!」 闻言,学子们脸色红一块白一块难看极了。 不赔吧,这墨宝是他们几个央求掌柜的摆出来的,不赔钱心里过意不去,再说读书人好清高爱面子,怎会因为一点小钱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翻脸和主家对骂。 赔钱吧,可这字画又不是他们弄湿的,这莫须有的罪名他们担待不起。 羸弱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终,他们还是赔了钱,每人二十个铜板。 身上挂着的银钱袋子早已被扒手们撸走了,一帮书生们红着脸脱衣的脱衣,拆鞋的拆鞋,场面乱的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他们除了随身携带钱袋子外,还小心的把一部分钱藏在内衣夹或是鞋梆里,甚至还有人藏在头髮里。 混乱之际,谢行俭朝王者少年的方向看去,发现他们早已没了踪影。 谢行俭心道一声可惜,他原本还想着呆会过去打声招唿呢,说实话,他对那位王者同学的好奇心真的非常大。 从茶馆出来后,赵广慎站在大街上笑出鹅叫声,咯咯咯的停都停不下来,最后还是在韩夫子的威严注视下乖乖闭了嘴。 谢行俭回首望了一眼炊烟裊裊、人流不断的茶馆,喃喃道,「果真是场好戏。」 「你也看出来了?」韩夫子抚须笑问。 「正是!」谢行俭笑的点头,「刚才茶馆发生的一切,不管是扒手还是后来赔钱的事,学生猜想,应该都是茶馆幕后人一手布置的。」 「你猜的不错!」韩夫子点头贊同,「读书人爱好风雅,恰好这会子是府试前期,掌柜的应其所好,向那帮读书人透露茶馆藏有禀生秀才的墨宝,那帮读书人岂会放过赏阅的好机会。」 韩夫子一口气说完,又问谢行俭是从什么时候察觉茶馆不正常的。 谢行俭眨了眨眼,「坐在那的扒手有两个我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大拇指、食指漆黑髮光,应该是常年用手揪茶叶所造成的,还有就是他们偷钱袋子时,习惯五根手指紧缩,我娘每年炒茶叶时也喜欢用手翻茶,有时候不小心沾到锅沿,手指会下意识的蜷缩收紧,看他们那样子,应该是后厨常年炒茶的。」 「你的意思是扒手就是茶馆的伙计?」赵广慎直唿不可思议,「既然是这样,那帮学子们岂不是吃了大亏!」 「吃了亏才好!」韩夫子嗤笑,「老夫让你们来茶馆,就是想让你们吃点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府试之前,你们给老夫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别稀里煳涂的就被人忽悠了,钱财散尽都是小事,该担心的是你们的小命,像今天茶馆发生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这些天,府城风气不太好,好多坏心眼的专门逮你们这些外地来的学子坑,能坑掉一个算一个,也不想想进榜的名额就只有那么一些,没了你们,他们的机会便会多上一点。」 谢行俭凝重地点点头,之前他二堂哥特意提点过他,所以今天他才提前留意了些,方才识破茶馆的别有用心。 第48页 「夫子不是说来这打听府试消息的么?」赵广慎疑惑的问道。 是啊,谢行俭也是很郁闷,关于府试的消息他们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打听到。 韩夫子斜他一眼,「每年的主考官都是知府大人,帮忙阅卷的书院要么是县学要么是府学的师长,咱们府城制辖六个县,意味着有六个县学,这么多学院你能知道是哪个县学承接今年阅卷?就算侥倖知晓,又能如何,这批人一个月之前就被关进衙门不许与外人接触了。」 韩夫子边捋长须边大步向前走,笑的神秘,「至于上头派来的学正会是谁,无外乎是从国子监或者礼部派下来的学官,他们几乎都是临考前一天才到府城,如今人都还没来呢,你们能打听到才怪。」 「既然夫子知道茶馆打听不到消息,干嘛还要当着我们面说这些。」赵广慎小声嘟囔着,「宋大哥他们好像就因为夫子的话才下楼的。」 韩夫子面色微冷,但他清楚赵广慎性子直率,便不与他计较,放慢脚步扶额嘆息道,「你宋大哥他们精着呢,他们下楼确实是碰见了私塾同窗。」 赵广慎闻言急忙掌嘴道歉,一个劲的说学生嘴快说错了话,求夫子谅解。 韩夫子摆摆手说不介意,回头不忘告诫赵广慎以后注意谨言慎行,多看少说。 赵广慎忙不迭的点头,瞥见身旁处事不惊的谢行俭,心里暗暗鼓起一股劲,心想他今后要多向俭哥儿取取经。 路过食肆摊子时,谢行俭一行人和宋李等人打了个照面,他们主动跑过来和韩夫子打招唿,说他们几个同窗肚子饿了便邀着他们早早出了茶馆来这吃些点心,因此未来得及和韩夫子告别,还请韩夫子多多包含之类的。 谢行俭问他们可知茶馆扒手赔钱的事,几人闻言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谢行俭脸色一冷,感情他们早察觉不妙提前走开了啊,韩夫子作为他们的作保先生,难道他们不应该返回来提醒一句吗? 虽说从头到尾,韩夫子和他都在看戏,但他们作为学生不说就是不对。 见状,李增琪急忙插嘴道,「这事我们是知情的,不过我们几个是提前一刻出来的,真不是故意瞒着不说,等我们知晓此事的时候,茶馆早散场了,我们便无从和先生交代,真是惭愧!」 说着,低着头拱手道歉,后面的宋王两人也跟着赔不是。 韩夫子噙着笑容说无碍,见三人神色严肃认真不像是说谎话,谢行俭脸色这才恢復正常。 韩夫子在府城南面有宅院,谢行俭租的院子在北街口,因此三人说了会话后便各自回去。 刚回到租的小院子,谢行俭便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进门一看,发现正屋圆桌上摆放着两碗胡萝蔔蘑菇面。 谢长义擦擦手,从带来的包裹里取出筷子,「估摸着中午你们会回来吃,你赵叔亲自下厨做的,快尝尝。」 「赵叔这是准备以后做面食小买卖么?」谢行俭抄起筷子吸熘一口面,细细品尝后赞不绝口,「爹,赵叔做的真好吃。」 又吃了一口,接着道,「汤清面软,胡萝蔔吃起来清脆爽口,再搭配上鲜嫩的蘑菇青头,简直一流!」 谢长义跟着坐下来,端起大碗凑上去先喝了口汤,汤底清亮,没有腻人的油腥味,一口灌下小半碗汤水后,小腹间顿时升起丝丝暖意。 紧接着他捲起一筷子面条放进嘴里,咀嚼一番后,失笑道,「你赵叔做面的功夫确实了得,我刚才看他擀面用的那股蛮力,就知道这面擀的有劲道,果不其然,摆在碗里不黏也不乱。」 说着又吸了一口,抬头看着谢行俭,「小宝,你觉得你赵叔回县里卖面能赚银子么?」 「当然能啊!」谢行俭吃的嘴巴鼓鼓的,看见他爹透出询问的目光,他笑了笑,「面条好吃是好吃,但天天吃会腻得慌。所以赵叔若是想开面食馆子,得多想些面食种类,不同人的口味也要注意到,比如说有些人喜欢吃辣一点,有些人喜欢吃酸一点,还有一些人不喜欢面条上放葱蒜等等,这些方方面面都要考虑。」 谢长义在旁边唏嘘,「开馆子麻烦事真多.......」 「众口难调嘛。」谢行俭不置与否,「麻烦是麻烦了点,但开的好,会很赚银子的。」 想想上辈子那些推着三轮车街口卖吃食的辛苦小百姓,好多人就靠着这小本生意买了房添了车。 「赵叔擀面的手艺好,回头可以多尝试尝试擀出不同形状的面片。」 比如说刀削面、龙鬚细面、大碗宽面等等,还可以创新面条青头的做法,除了用蘑菇,还可以用豆角、鱼肉等等。 若想再创新点,可以给面条染染色,庄户人家每年都会种红豆、绿豆,到时候磨面粉的时候掺和一些进去,就能得到红色和绿色的豆面。 「口感独特,面食花样多,不信没人不喜欢吃。」谢行俭斩钉截铁的道。 听谢行俭如此看好开面馆,谢长义由衷的替赵高头欢喜,「回头我把你说的跟你赵叔说一遍,他厨艺好悟性高,经你这么一提点,赵家面馆的生意肯定红火。」 说完又好奇的问谢行俭怎么对面食如此了解,谢行俭微微笑,只说他无意间从书中看到的,深藏上辈子作为一个吃货的功与名。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我那可怜的女主大人~ 第49页 第25章 【25】二更 四月十五号,府试的脚步来临。 和县试一样, 大家井然有序的排队进场。 唯一不同的是, 这回要脱下外衣检查是否夹带, 不像上回衙门的人只捏了捏衣服是否有夹层。 还好四月天, 温度不似二月份寒冷,一些学子虽然嘴上嘟囔麻烦,动作却麻熘的照着衙门要求做。 谢行俭排在队伍的中央,轮到他时应该还要一会儿, 因此他不着急马上脱衣服。 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后,他发现今年来考府试的人群年龄有着很大的差距界限。 有老者,有青年人, 也有像他这般十二三岁的少年,还有比他年纪小的也比比皆是。 这不,排在他前面的就是一个看上去比他小两三岁的少年, 他一低头都能看清小少年头顶的发旋。 小少年矮矮瘦瘦的,身上套着一件青色宽袍外衫,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不说话。 谢行俭排在他后面, 当然看不清小少年脸上的表情,若是看到定会大吃一惊。 队伍慢慢的往前移动, 轮到小少年时, 谢行俭发现小少年迟迟不愿脱下外衫。 负责检查的衙役有些不耐烦,轻声呵斥,「赶紧的,别耽误开考时辰!」 一顿磨磨蹭蹭后, 小少年才脱下外衣。 可能是因为马上轮到自己,谢行俭便微微抬脚上前一步,距离小少年大概半米远的地方止住脚步。 小少年侧身对着他,他好奇的偏头瞄上一眼,本想看看小少年长啥样,可这么一看,把他吓得心肝差点从嘴里蹦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垂眸细细的确认后,果然,是他想的那样! 这哪是什么瘦弱小少年,明明是女郎啊! 十岁左右的男孩喉结不显,女孩胸部同样如此。 检查的衙役为防止考生夹带,又为了给读书人点面子,一般不会上手摸索,只会用一把木尺沿着脖颈往下拍打。 这些衙役是专门负责检查夹带的老手,根据木尺拍下去的声响,他们就能辨别出衣裳里有没有夹带。 谢行俭见衙役从脖颈往下丝毫未停留,心想这姑娘应该没裹胸,那么,这姑娘应该就是个平胸。 检查完毕后,衙役手往里挥了挥,意思是检查通过可以进去了。 姑娘眼睛一亮,三下五除二的穿好衣服,抱着考篮等物品往里走。 谢行俭目睹了全过程,边脱衣服心里边思考,这姑娘莫不是拿了女主的剧本,替兄代考? 谢行俭脱下外衣,任由衙役拿着木尺在身上拍打,脑子里思绪纷飞,猜想那姑娘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是穿越过来的?因为家里胞兄病弱不能读书,所以她顶名下场? 又或是姑娘从小就女扮男装,只因家中母亲势弱,爹爹纳的小妾太多,生下庶子后,小妾威胁到她娘的地位,所以她不得不从小女扮男装,霸占住嫡子的位份? 正当谢行俭脑中话本冒出第三种可能性的时候,突然一道沉稳的男音在寂静的礼房内响起。 「站住——」声音浑厚,很有穿透力。 谢行俭检查完毕,穿好衣服正准备进去时,突兀的说话声令他勐地从狗血中回神,抱着考篮呆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了这是? 意思是叫他别进去吗? 谢行俭回头,用眼神询问负责检查的衙役。 衙役走过来,冷声道,「呆在这别动,我进去看看。」 谢行俭缓缓调整了下唿吸,点点头应允。 没等衙役进去查探清楚,就见两个身穿劲装的官差压着个人从礼房走了出来。 谢行俭定眼一看,惊讶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官差押解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刚才一直脑补剧情的主人公——女扮男装上考场的那个姑娘。 官差死死按铐着姑娘手臂,走出礼房时,女孩面如死灰,耷拉着脑袋,束好的髮髻被扯得凌乱不堪,髮丝垂下来遮挡住半边脸,让人看不清面庞。 这时,礼房门内走出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 当差的衙役立马扬声,「这位是朝廷礼部典制主事宋大人,朝廷正六品官员,也是此次负责各位府试的学正!」 众人一听,纷纷跪地叩拜,齐声高唿,「见过宋大人!」 谢行俭微微一愣,侧目望向身旁站着的宋大人,大概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青色直裰朝服,腰间别着一枚洁白通透的玉佩禁步,气质冷淡,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疏离感。 面对底下一排排学子的跪拜,宋大人仍旧端着一副面不改色的神情。 似乎是谢行俭的目光过于火辣,宋大人微微偏头看过来,谢行俭僵硬的双腿扑通一下跪了下去,考篮跟着往下一沉,谢行俭眼疾手快的接过,这才免了一场意外。 谢行俭放好考蓝,垂下双眸,双手撑地,视线落在跪叩的膝盖上,有一瞬间他有些恍惚失神。 这一拜是他来到古代至今,除了跪逝去的家人朋友,跪的唯一一个大活人。 都说「上跪苍天神灵,下跪父母师长。」如今他多了一项,跪官。 宋大人抬了抬手,众人起身谢恩。 谢行俭抱着考篮站到一边,眯着眼看向宋大人所站的位置,和煦的日光并不耀眼,丝丝缕缕的金黄色的光线洒在宋大人青色的官服上,折射出夺目的光彩。 第50页 真好看,谢行俭歪着脑袋打量着。 如果说他之前读书是为了发家致富,改变门楣,那么他现在有了新的理想目标,他想做高官,不仅仅是穿像宋大人身上这样的六品官的青色朝服,他的要求更高,他想穿一品大员的绯红仙鹤袍。 宋大人命人将女扮男装的女孩拉到中央面对着各位考生,厉声道,「自古科举乃男儿之事,岂容女人乱闯,此女子扰乱科考秩序,试图以女儿身横行考场,简直无法无天!」 底下一干人闻言一片譁然。 「这是女子?」 「女子怎可参加科考?」 「正是!为女子应该修女德,在家不好好相夫教子、遵守圣人所言的三从四德,跑来科考不是瞎胡闹么!」 「小小年纪行为如此败坏,想必家中长辈没将女戒女则细细说与她听,所以才酿成今日大祸。」 「是了是了,看她年纪尚小,此事若是她一人所为,我是不信的,我看此事必和她家里长辈脱不了干系。」 ...... 谢行俭听着身边传来的刺耳争论声,又看向被辖制着动弹不得的女子身影,他原本想出声帮她说几句讨好的话,张了张嘴后又欲言又止。 诶,他人微言轻,想必起不到作用。 姑娘仰着脑袋,一双沾满恨意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前方,眼里无法遏制的怒火肆意燎然,似乎下一秒就能将周围的人全部吞灭殆尽。 女孩刚张开嘴准备说话时,被旁边的衙役熟练的往嘴巴里塞进一块布,舌根抵着布料不能发声,女孩的脸瞬间憋的通红,连脖颈上的青筋都看的清清楚楚。 宋大人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眼皮子一抬,怒叱道,「此等惊世骇俗之事,本官本该令三堂会审,可眼下涉及科考谨慎一关,本官在此现判,杖责四十棍以儆效尤,并由其所在县令即刻将其押回原籍,其父母宗族,未行看管之责,杖责三十棍,念其初犯,年岁尚小,本官暂且饶其一命。」 宋大人冷眼巡视一周,见学子们低头小声议论,大声喝道,「若再有藐视科举者,格杀勿论!」 谢行俭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看向宋大人,男人微微侧身,似笑非笑的眼眸刚好与谢行俭的目光隔空对上,谢行俭意识到直视不妥,赶紧挪开视线看向别处。 女子科考被罚只是府试的一个小插曲,把人带走后,府试检查继续进行。 谢行俭有些不明白那位宋大人是如何识别女子身份的,难道和他一样注意到女子耳垂的小小耳洞么? 不是说古人难以分辨女扮男装么?难道仅仅是电视剧这么拍,而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不对啊,刚才负责检查的衙役怎么就没有发现,那位宋大人到底是怎么知晓的? 「俭哥儿——」赵广慎轻声喊。 「啊——」谢行俭回过神。 「你想什么呢,想这么入神,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 「就刚刚那事。」谢行俭没好气的道,边说边跟着赵广慎去找韩夫子。 和县试流程一样,进了礼房后,五名一起作保的考生分一小队,由做保禀生带领着前去衙门提前准备的圣人牌坊叩拜,之后由文房的主事唱座位分布名单。 「有什么可想的。」赵广慎拉着谢行俭往里走,低声劝道,「我知道俭哥儿刚才肯定心软了,不过这种想法可要不得。」 谢行俭不解,他刚才是想为那个姑娘抱不平,但他忍住了,因为他没能力。 赵广慎贴近,小声道,「我听说那女子是故意来搅乱的。」 「你从哪听说的?」谢行俭被他悄咪咪的做派逗的一乐。 「我偷听来的。」赵广慎颇为自豪的挺直胸板,碎碎念叨,「那女子并不似你想像中那般柔弱无辜,听衙役的人说,她迷晕了庶兄,偷了人家的文籍冒充过来的,目的就是想让庶兄科考不成。你说,这样的女子值得你同情么?」 不值得! 谢行俭大概能猜出这又是一部年度狗血嫡庶之争的大戏,但科考是这个朝代男人安身立命的武器,怎么可以拿来宅斗! 简直不可理喻! 谢行俭少有的恻隐之心顿时消失殆尽。 他紧了紧手中的考篮,大步朝着韩夫子所在的方向走去。 后头的赵广慎一脸懵逼,随即反应过来后快步追上来。 这次府试照常是一起作保的五人需要打散开,谢行俭的号房比较靠后,对此他有点担心。 府试考房的环境没有县试干净,谢行俭走一步看一眼,终于在巷街的拐角找到属于他的考房。 撩开暖帘,一股浓浓的尿骚味铺面而来,望着眼前苍蝇乱飞的画面,谢行俭恨不得直接弃考回家。 当然,弃考是不允许的,他只得认命的捂着嘴屏住唿吸,伸手从考篮里拿出他爹去药铺给他配的驱虫药粉。 防虫药粉是科考专备用品,衙役检查一遍后会允许考生带进来。 上次县试他忘记带药粉,回去后小腿被蚊子咬了好几个红蚫。 这次府试,他终于记得带上了,药粉气味很沖,撒出去后,漫天飞腾的虫蚊不一会儿就死掉了。 他不放心的在考房四周又撒了一遍雄黄粉末,听考过的师兄们说,考房有时候会爬进一些蜈蚣、蛇之类的,不小心被咬上一口,那就完蛋了。 第51页 谢行俭边撒雄黄,大脑边下意识的调出他以前碰到的那些滑熘熘的蛇,身子不由的打了个冷颤。 他是越想越怕,想了想索性将剩下的雄黄粉沿着自己的座椅散了一圈,就像孙猴子用金箍棒画圈保护唐僧一样,有了这圈圈,蛇虫鼠蚁通通靠边站。 擦拭完桌椅坐下后,他不禁嘆了口气。 他要是考了县案首就好了,也就不用坐在眼下这逼仄的小空间。 各县案首会安排在同一个考场,由知府大人亲自监考,想想知府大人呆的地方肯定会比普通号房要好。 谢行俭撇撇嘴,别说,他有点嫉妒他们雁平县的案首罗郁卓了。 他甩甩脑袋,心道如今想这些做什么,手指不由自主的抚上胸前佩戴的佛珠,佛珠贴着衣服传来丝丝暖意,谢行俭遥想到尚在考场外焦急等他的家人,忍不住心头一暖。 最后他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收拾好糟糕情绪后,这才开始静下心来倒水研墨。 不一会儿,就听到锣鼓声敲响,远远传来学官的吼声,「乙亥年四月府试第一场,开考——」 锣鼓声结束,身为本场学正的宋大人从密封的木箱内取出考题,撕掉蜡封的信条后,命手下衙役一一发给考生。 府试的确比县试要不好考,除了考场环境恶劣这一不可抗力的外部因素在,考卷的题目也比县试难得多。 府试第一场还没考完,谢行俭就见有人被衙役拖出去了,边拖边大声嚷嚷什么老天爷不眷顾他之类的话。 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被拖走的那位仁兄的嘶吼,不一会儿,又有一位考生被抬了出来,谢行俭瞄了一眼,只见那人双眼紧闭,想来是被什么吓晕的。 考房的众人都被吓的不清,纷纷执笔疾书,恨不得下一秒就考完离开这个鬼地方。 谢行俭揉了揉写的发酸的手肘,待笔墨干涸后,他不放心的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这才拉响右手边的摇铃。 不一会儿,就有书吏轻手轻脚的过来收走他的考卷。 第一场考下来,谢行俭的精神头还是挺足的。 轮到最后一场诗赋卷时,谢行俭苦着张脸哀嚎不已,最终在他一番绞尽脑汁和抓耳挠腮的痛苦交织下,他勉强将诗赋卷全部答题完毕。 好在诗赋卷大篇幅考的都是他之前准备过的诗文,不然这次府试能不能通过都不好说。 府试三天考完后,谢行俭整个人都是虚脱的,疲惫不堪,不仅是身体累,身心也跟着疲倦。 他爹在考院门口接他时,看到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小宝,你这是咋了?」谢长义手扶着儿子的肩膀,心疼不已。 「爹。」谢行俭眼皮子在打架,强撑着精神对他爹笑了笑,「没事,我就是太困了。」 话落,谢行俭身子往前一倾晕了过去,谢长义反应快,一把背起儿子快步往租的院子跑。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科考检查非常严格,考试过程也很艰苦,所以我在怀疑传说中女驸马的真实性~(小声bb) 第26章 【26】 回到小院,谢行俭直接晕睡在床不省人事, 到了夜晚, 身子就开始发热。 摸着小儿子滚烫的额头, 谢长义急的团团打转, 便跑去药铺准备请大夫给小宝看看,一到药铺,谢长义傻了眼,发现药铺门口竟然被求诊人挤得水泄不通。 问了才知道今天附近有很多考生都生了病, 坐堂大夫压根轮不过来,就连抓药的药童都忙的焦头烂额。 谢行俭担心小儿子烧坏了脑袋,急的原地跺脚, 有人就给他出主意,说城南有家德善堂,也是个药铺, 只是价钱有点贵,要是捨得银子,可以去那边试试。 谢长义闻言拔腿往外跑, 说话的那人抓住他衣服,提醒道, 「德善堂离这远, 这一来二去耽搁的很,你最好驾车去。」 谢长义拱手谢过,回小院的路上碰到路边有枇杷树,他随手摘了些抱了回去。 隔壁房间的赵家父子听到谢长义回来的动静, 便披着外衣出来问他干嘛去。 谢长义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忧心忡忡的道,「小宝从考场回来就浑身发热,我刚去请大夫,谁知道那家大夫忙的很,我想着先熬些枇杷水给他降降温,我等会去城南那家药铺看看。」 「你赶紧去城南,枇杷水我来煮。」赵高头夺过谢长义怀里的枇杷叶,扬眉挥手让他抓紧时间出发,否则去太晚药铺就关门了。 「放心吧,谢二叔。」赵广慎拍着胸脯保证,「我和我爹会照顾好俭哥儿的。」 谢长义见状点点头,立马驾着牛车赶去城南。 这一回,谢长义很顺利的将大夫请了回来。 德善堂的老大夫听了谢长义对谢行俭病症的转述后,命小厮配上几副等会可能用的上的药草,然后拎着箱子跟着谢长义来到租的小院。 经过一番探脉诊查后,大夫抬头询问谢长义,「小公子最近是不是涂了很多药粉?」 谢长义懵的张嘴「啊」了声,回想起之前小宝说府试要用上驱虫粉,他急急点头,「买了点驱虫药,小儿正逢科考,说考房蛇鼠虫蚁多,带点药粉放心点。」 见大夫瞭然,谢长义急得手脚无措,追着问道,「老大夫,可是我买错药粉害了孩子?」 「不是不是。」大夫连忙摆摆手,起身宽慰道,「药粉是没问题的,只是你家小公子估计吸多了药粉,感上几分毒性罢了。」 第52页 「中毒?」谢长义惊唿,急切的道,「我还以为小宝是受凉发热了呢,所以方才还煮了些枇杷水给他喝,这,这可有不妥?」 「不碍事。」大夫从药箱配出几服药交给谢长义,「小公子体质特殊,一旦摄入药粉过多,会出现气血虚寒之症,与一般受寒毫无二致,因此你给他喝点枇杷水还是有用的。」 「果然是药三分毒。」谢长义赫然,关心的问上一句,「那小儿是不是日后不能再用药粉?」 「不是不能用。」大夫沉吟片刻,停下收药箱的动作,回过身低声叮嘱道,「但能少用就尽量不用吧,一般来说驱虫粉对人大都无害,可也有例外。比方说你家小公子就是这个例外,倘若用的时候,人远远走开,小公子定然不会有事,可那考房窄小不透风,小公子在里头呆上几日就很容易出现眩晕之状。」 谢长义点点头,给了出诊的银钱把大夫送出门后,便跑进厨房煎药。 谢行俭中途喝了药又接着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 一睁眼,发现他爹趴睡在他的床侧,谢行俭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谢长义揉了揉熬着通红的双眼,见谢行俭醒过来,立马恢復精神凑上前,「小宝,你醒啦?感觉咋样,有没有好受点?」 谢行俭看着他爹满脸的疲惫,又是心疼又是感动,悄悄的直起身子道,「爹,我好多了。」 谢长义站起身子,抖了抖僵硬的胳膊,顺手摸摸谢行俭的额头,感觉小儿子体温已经恢復正常,便松了一口气,开口问他可要吃饭。 谢行俭仰头,舔着干涩的嘴皮笑道,「饭暂时吃不下,嘴里无味的很,只想喝点粥。」 谢长义拍着脑袋,大唔一声,「瞧爹煳涂了,你刚病好点,合该吃点清淡的。」说完转身就钻进厨房。 谢长义没做过饭,光淘米这项就难倒了他,最后还是赵高头出面帮搞定。 谢行俭双手捧着粥碗,边喝边听他爹转达大夫说过的话。 当得知他这次病倒竟是因为摄入过多驱虫粉的缘故,他不由的哭笑不得。 考诗赋卷的时候,他写着写着发现考房上空飞来一只大头蜂,吓得他差点儿就把笔给甩掉,稳住心绪后,他便把考篮里剩下的一大包药粉全倒在周围,最后大头蜂死了,他出了考场也晕过去了。 诶,谢行俭嘆了口气,这大概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吧。 喝完粥,谢行俭便催着他爹去补觉,他则是来到桌前,将这三天府试的考卷内容默写下来。 府试考完,学子们陆续离开府城返家等消息,谢行俭因他爹要帮他大哥等胡商进城补货的原因,便不着急归家。 用了约莫一天半的功夫,他才将府试考卷的内容写出了大概。 待墨迹干涸后,他仔细的卷好纸张,出发赶往韩夫子的府城宅院。 此时,韩夫子正坐在书房里与人谈笑共饮。 「坤儿是我外甥,他出了事,我这个做舅舅的岂能袖手旁观?」说话的男人声音醇厚,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韩夫子一愣,转而笑侃,「恆之的意思莫不是我这当爹的心狠没用,丝毫不管儿子死活,反倒是你,这个表的十万八千里外的表舅舅在帮他忙前忙后?」 被唤作恆之的男人噗嗤一乐,「得了吧,干什么作践自己,你要想帮早就帮了,哪里还轮的到我?」 韩夫子垂眸不语,男人嘆了口气,接着道,「你想让他受点苦,多学点人情世故是好事,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让他辞官?」 韩夫子粗硕的手指沿着茶盏摩挲,听到男子这话,心一紧,勐地抬手重重的搁下茶盏,愤声道,「我何尝没写信和他说过,可他一心沉迷官场,怎么听得进去我的话!」 「几年前,河间郡发大水,他作为一郡之首,抢修河坝时教下不严,底下一片渎职纵贪,贪墨成风。但凡他多放点心思在受灾百姓身上,而不是整天寻思着招揽幕僚、加官进禄,他便不会被大理寺揪住小辫子,如今落了个免官削爵、迁臣逐客的下场,合是他该受的!」 末了,韩夫子补上一句,「将他流放北疆,是圣上英明裁决,不然说不定他今后还会捅出怎样的窟窿!」 男子捂着嘴哈哈大笑,「我若不是早就知道你的性子,听了你这番话,搞不准的人还以为你们父子俩是仇人呢。」 韩夫子垮着脸,坚定不移的翻了个白眼,「仇人倒不至于,坤儿虽然不是做官的料,但他底子不坏,日后想来会明白老夫的良苦用心。」 「也是。」男子配合的点头,「坤儿流放时限被减免一半,多亏了都察院出手,这事是我寻人求到都察院一把手徐尧律徐大人那里才得以解决,起初徐大人不愿意干涉进来,后听说是你独子,又觉得坤儿罪不至此,便答应帮着上书皇上求情,这才将三年改为一年半。」 说到这,男人挑眉看向韩夫子,「这位徐大人想必你是知道的,听说人家年少时,想在你这读书,却被你拒之门外?」 「也是当年老夫眼拙,觉得那孩子太狂妄便没答应收他做学生。」韩夫子流露出后悔,听到都察院一把手的字眼,饶是他这个做了半辈子官的人都不由的咂舌,「才几年功夫,这么快就升了一把手?」 「这位徐大人可了不得。」男人正欲细细说,突听门外传来敲门声,韩夫子伸手让他先别发声,问书童是谁来了。 第53页 「来人说他姓谢,是老爷的学生,说跟老爷约好今日会面。」书童站在门外恭敬的回答。 韩夫子嗯了下,勐然想起今日是和谢行俭约好聊府试的时辰,便叫书童去请谢行俭过来。 又转身对着男子笑道,「等会要进来的学生,是我前些年收的,不论是学识还是为人,我瞧着,与你口中的徐大人怕是不相上下,等有机会我介绍给你认识。」 男人来了兴趣,问为何不趁着今日见上一见。 韩夫子摇头,解释道,「他才考过府试,你又是本次府试的学正,为避免不必要的闲言碎语,还是等过些时日再见不迟。」 与韩夫子说话的正是礼部典制主事宋大人宋通,字恆之。 宋通点头贊同,转身从后门离开韩宅,临走前不忘提醒韩夫子,莫要忘了日后将学生介绍给他认识。 回去的路上,宋通一想到这次府试的学子中,竟然有一位能与徐大人比肩的人物,胸口不由的沸腾火热起来。 遂加快步伐赶回礼房,催促着让手下阅卷的人员把文章做的好的考卷通通摆出来让他看看。 要说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在一堆花团锦簇的锦绣文章中,还真的让宋通注意到了谢行俭的考卷。 只不过考卷由专门人士煳名誊录过的,宋通暂且不知道考生是谁罢了。 这头,谢行俭进了韩夫子的书房,将手中纸卷递了上去。 韩夫子认真的翻阅了一遍,笑问他考的如何。 谢行俭其实考的还算可以,但结果没出来,他不敢托大,便说考的马马虎虎。 韩夫子抚着鬍鬚,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府试都结束好几天了,你还能将考卷上的题目记得清清楚楚,想必考的不差。」 谢行俭嘿嘿一笑,挠挠脑袋不做评价。 韩夫子便指着几个大题问谢行俭在考场怎么答的,谢行俭捡着回忆说给韩夫子听。 韩夫子听完后笑容加深,赞嘆道,「童生是跑不掉的,只能不能中案首,一时还不能定论。」 谢行俭没料到韩夫子说出这番话,都愣住了。 韩夫子没留意谢行俭的惊讶,拿着纸卷抖了抖,「当初你说把考卷默写下来留给私塾的师兄弟们传阅,我还当你开玩笑说说罢了,想不到如今你真的做到。你这番为他们着想的心意,想必日后你师兄弟们也会感激你的。」 谢行俭闻言,上前一步笑道,「学生受夫子教导多年,为塾里做点事是应该的,况且默写这些费不了什么心思,全当练练笔,哪值得师兄弟们感谢我。」 其实,默写考卷内容,除了给私塾提供方便,谢行俭还有别的打算。 与韩夫子告别后,谢行俭回去后又默写了一遍府试考题内容,只不过这一次,他把他之前的答题内容跟着填了进去。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谢行俭一直呆在房间里,对着默写完毕的内容,字斟句酌的修改了一遍又一遍。 就在他对修改的第十三遍草稿露出满意的笑容时,房门啪的一声从外面被踢开,谢行俭吓的手一颤,浓浓的墨汁滴落染湿纸张。 还没等他哀嚎心血被废,一道喜悦的声音从天而降,砸的他直发懵。 「小宝,你中了!你中童生了!」谢长义高兴的发狂。 放榜了? 这些天他一直在钻研手里的活,竟然把放榜这么大的事给忘掉了! 谢行俭听他爹说他中了童生,顿时满心欢喜,哪还顾不上痛惜心血被毁。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没有女主的一章,诶~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行行重行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27】 「中了第几?」谢行俭凑上前兴奋的问。 谢长义抻着墙壁,狠狠缓了口气后才喜滋滋的开口, 「中了第二名, 嘿嘿。」 又是第二? 「爹, 你没看错吧?」谢行俭深度怀疑。 谢长义摆摆手, 脸色十分肃穆,郑重其事的道,「怎么会!你的名字我认识,我瞧的真真的, 不会出错,就是第二名。」 好吧,谢行俭嘴角抽了抽。 这些天他一直在房间钻研考题, 本来以为他这次答得相当好,中案首应该不成问题,想不到啊想不到, 依旧差那么一点。 「爹,你可看了这次府案首是谁,人家是哪个县的考生?」谢行俭幽幽的嘆了口气。 人到了一定高度, 都比较在意比自己更强大的存在,诚如谢行俭拿了两次第二, 可以说, 案首的名分已经成了他心头不可割捨的白月光。 谢长义略一思索,「叫啥名我倒没怎么注意,哪个县的我就更不知道了。」 说着不好意思的挠头,「你也知道的, 爹认得字不多,好不容易挤进去,刚刚好看到你中了,我哪还有心思顾及旁人,脑子里只想着赶紧跑回来告诉你一声。」 谢行俭瞭然点头,说了声爹辛苦了,两人又说了会话,正准备出去时,与迎面跑进来的赵广慎撞了个对头。 赵广慎被惯力击的屁股墩子摔倒在地,少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起身拍了拍灰后,『噌』的跳上前,双手抓着谢行俭的肩膀摇摆不停,喜不自禁的大声嚷叫道,「俭哥儿,我中了,我中童生了诶!」 第54页 谢行俭被他使劲晃的脑袋发晕,却也不恼,笑的拱手道喜。 「俭哥儿,你比我想像中还要厉害!」赵广慎站到一旁竖起大拇指,满脸钦佩,「咱们府有六个县,竟然有五个县的县案首排名都在你下面,而且一甲前十这些人中,就数你年纪最小,虽然那些十七八岁就考上一甲童生的人已经很了不起,可你才十三岁啊,等你到了十七八岁,你都考上秀才了。」 谢行俭谦虚的笑笑,说秀才不是那么好考的,听他谈起五个县案首,便逮着他问府试的案首是出自哪个县。 赵广慎一拍大腿,笑道,「真是巧了,今年的一甲头两名全被咱们雁平县给包了,第二是你,府案首也是咱们泸镇人,叫罗郁卓,是之前的县案首。」 越说赵广慎越羡慕,感慨万分,「罗郁卓到目前为止已经拿了两个案首,足已证明其才学渊广,而且听说罗郁卓家境颇丰,祖上都是当官的,就这架势,日后来个六元及第恐怕都不是难事。」 谢行俭听到罗郁卓的名字有些愣神,「你可瞧见罗郁卓本人了?」 「没。」赵广慎摇头,「看榜的都问罗郁卓是哪位,愣是没人回应,想来叫罗郁卓的人没有去现场。」 确实,如果罗郁卓真的是官宦后代,他肯定不会自个跑去挤现场,随意打发个小厮去便是。 不过,谢行俭两场考试都被同一个人压着,他心里莫名的有些不爽。 聊完罗郁卓,谢行俭这才想起来问赵广慎排名第几。 赵广慎红着脸羞赫不已,结结巴巴的开口,「第七十二名。」 今年,来府城赴考的学子们来自六个县,每个县平均五十个人,总的加起来大约三百个人,最终府试录取的人数不到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而赵广慎恰好排在第七十二名,吊在榜尾。 对于这个结果,赵广慎既庆幸又难为情。 谢行俭开玩笑似的安慰他,「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是最后一名又如何,比照那些落榜的学子,你可比他们要厉害的多。不然学官为啥取了你而黜了其他人的文章,肯定是因你的考卷答的比他们的精彩。」 赵广慎这才露了笑脸,「俭哥儿你倒是有张俐嘴,惯会宽慰我。」 谢行俭微微一笑,两人又商量起何时去韩夫子家的事。 谢长义和赵高头站在院子里看着,见两少年说说笑笑,谢长义忍不住问道,「山娃真不打算继续读啦? 赵高头深吸了口旱菸,语气中有满足亦有遗憾,「我听山娃的,他不想读便不读,他已经不小咯,将来有啥打算,他自己做主就行,我这当爹的,管多了他还不稀罕。」 「可山娃童生都考到了,不去试试秀才岂不是可惜?」 「是可惜了。」赵高头吐出烟雾,瞧了屋里一眼,道,「山娃学业读的一般,这次能中童生是走了狗屎运,不像你家小宝,扎扎实实的考下来,以后前途大的很。」 见谢长义一副不认同的表情,赵高头嗤笑,「这话又不是我瞎编,是山娃自个跟我说的。」 「你看小宝长得白白净净的,书读的又好,以后保不准大姑娘小姐们抢着做他婆娘。」赵高头嘿嘿笑的贼兮兮。 谢长义踢了他一脚,尴尬的道,「什么婆娘不婆娘的,他才十三岁,早的呢!」 「还早?」赵高头拔高了声音,引着屋里的两人都听到了声响。 「什么早?」谢行俭笑的走出屋,插上一嘴,「爹,你和赵叔说啥呢?」 赵高头揣着菸袋,笑眯眯的开口,「我跟你爹正唠嗑呢,说小宝你以后打算娶啥样的媳妇!」 谢行俭:「......」打扰了,他不应该多嘴。 谢长义其实也比较好奇自家儿子将来会娶个什么样的妻子,便如闲话家常一般问道,「小宝,你跟爹说说你以后想要啥样,你说了,爹好回去和你娘抓紧帮你物色几个,虽说你今年才十三岁,尚且小了点,但提前定下来也无妨。」 话落,身旁的赵广慎嬉皮笑脸的站那跟着起闹。 谢行俭:「......」无妨个鬼。 他才十三岁好不好,刚刚过换牙的年龄,谈什么娶亲! 以前,在林水村村口闲聊磕八卦的,全是些媳妇奶奶小姑娘们,他实在没料到大老粗一般的爷们竟然也这么喜欢凑热闹。 不过,谈及婚姻大事,他还真的有琢磨过。 事实上,他心里总是会似有若无的排斥成亲。 主要是因为古代讲究盲婚哑嫁,未婚男女在成亲前几乎见不着面,也许他与未来妻子的第一次见面就是洞房花烛夜的那一晚。 他虽身处封建朝代,但他内心其实还是挺憧憬婚姻自由,只不过他明白这种想法太过渺茫无望。 现如今他中了童生,定会有许多媒婆上门打听,在庄户人家眼里,盖了读书人的戳,那便是不可多得的如意郎君人选。 谢行俭一想到那些顶着大痦子的花脸媒婆跑他家献殷勤,他不由的打了个冷颤。 「爹,赵叔。」谢行俭汗颜,干咳一声道,「我不着急,要找也应该是慎哥儿先,他比我大呢!」 谢长义原就是开开玩笑罢了,不当真,听谢行俭这么一说,转头对着赵高头笑,「可不是么,按年纪算,合该山娃先成家,山娃不比小宝,他今年都十五了,是得花心思好好寻摸寻摸姑娘家。」 第55页 赵高头闻言,沉思片刻,觉得谢长义说的有理,点点头看向赵广慎,「是该如此。山娃,小宝毕竟还要往上考,回头中了秀才娶妻再合适不过,你不一样,你又不准备继续读,是该早些娶了媳妇生个娃。」 赵广慎看热闹看的起兴,忽然话头转到自己头上,霎时羞的不知所措。 谢行俭憋笑憋的肚子痛,又不好太得意忘形,便找了藉口离开,准备上街放松放松。 北街往前拐几道弯,听说那里有家官家书肆,名叫承书坊,是由知府大人与府城有名的几家商户联名捐献建造的一所类似图书馆的三层书楼,据说里面收藏了诸多市面上少有的书刊文集,不过大多是用来解闷打发时间用的。 许多府城的读书人在家看累了四书五经,便会去承书坊找些闲书换换眼。 谢行俭一路问过来,约莫一刻钟后,才找到目的地。 甫一进门,一股淡淡的墨香铺面而来。 承书坊有点像现代的无人超市,里头除了偶尔出来倒茶的小厮外,没看到任何其他的管事。 四周书架是围着墙壁而建,中间大厅有一个圆形的大书架,里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承书坊没有桌椅,只有几方高桌供大家摆书看,因此,谢行俭一进去便看见一圈人围站在桌前,捧着书摇头晃脑的在那品读。 隔几米远,墙角便竖着一架木梯,这是方便看书人爬上去找书用的。 大门左侧放着一个木箱子,上面贴着一张大红字,纸上亮堂堂的印着三个潇洒大字——「五文钱」 旁边找书路过的书生见谢行俭面露不解,试探的问道,「小弟可是头次来这?」 谢行俭点头。 「怪不得。」书生小声解释,「这是承书坊定的规矩,来这读书的人,都要给上五个铜板,给了你就可以进去随意看书。」 说着,书生上下抬眼打量一番谢行俭的穿着,直看着谢行俭心里打鼓,问书生咋了。 书生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细丝长衫,笑的突兀,「倘若手头松,倒是可以多给点。当然,这些钱财不会乱用,每旬结束后都有专门衙役过来取,然后去粮庄屯粮,等到日后城内有难处,官府再拿出来去布施百姓。」 书生状似无意的捏捏腰间的金线荷包,对谢行俭道,「我瞧着你手里头应该没啥银子,你就意思意思给个五文就行,不会有人笑话你。」 谢行俭觉得莫名其妙,你有钱你大方,搁他面前显摆什么。 不过他还是笑的谢过书生,乖乖的从兜里掏出五个铜板塞进木箱。 有能力的人,当然可以力所能及的去做点好事,只他现在用的大部分还是他爹娘挣得,他实在不愿意拿着爹娘的血汗银去装大头。 给了钱,谢行俭走进去挑了两本插画游记,选了个角落,背对着大厅席地而坐,将书页摊在腿上认真的翻看起来。 正看着入迷,突然右肩膀被人点了一下,谢行俭茫然的转过身。 待他抬头看清来者是谁后,不禁惊唿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6-12岁换牙~~~~哈哈哈哈,谢行俭还是个宝宝~ 第28章 【28】 身侧半蹲着一名身穿月白色长袍的少年,少年生的龙章凤姿、气宇轩昂, 一双笑意盈盈的文雅脸庞落进谢行俭的视线, 不是一般的眼熟。 这人他见过, 而且还不止一次。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触, 谢行俭先惊讶的喊出声音:「是你——」 县试考场上遇到的那个王者同学。 罗郁卓眼眸里的不明神情转瞬即逝 ,随即笑开,「瞧着背影像你,我还担心等会认错人呢, 还好还好,没有认错,不然糗大发了。」 谢行俭一脸懵, 怎么着,少年认识他? 「咱们县试考场上见过一面,你不记得了?」罗郁卓提醒。 记得啊, 谢行俭心里应道。 诶,不对不对,不是记不记得的关系, 而是少年你咋凭个背影就能认出一个从没说过话的陌生人? 罗郁卓自顾自的往下说,「前些天, 在茶馆咱们又偶遇过一次, 还真是有缘。今个在这,我远远瞧着背影像是你,便过来问个好。」 「看小兄弟刚才的反应,想必对愚兄应该有点印象。」罗郁卓低笑。 能没印象么?长得好, 穿的也好。 「当然。」谢行俭麻利的站起身,挑了挑眉,好奇的问道,「如此有缘,倒不知仁兄的大名,小弟姓谢,名行俭。」 「罗郁卓。」少年毫不迟疑的报上名讳,背靠着墙壁,语气夸张道,「原来你就是府试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位一甲二名的小神童啊,我果真没看走眼,当初在县试考场,我见你一副不慌不忙、沉着稳重的做题姿态,我便觉得你与旁人有所不同。」 搁在平时,有人这么无下限的夸赞他,谢行俭早就掩袖遮脸逃离。 可此时,谢行俭整个人呆若木鸡,好半晌才回过神,艰难的出声确认,「你就是罗郁卓?」 「是啊!」罗郁卓探扇浅笑,颇为自豪的给自己贴上豪华标籤,「县试、府试两试案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罗郁卓见谢行俭神色淡淡,毫不嫉妒,心里对他的好感莫名上升一层。 罗郁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继续道,「今年府试一甲的学子中,唯你一人年纪是居于十五岁之下,我当时听家里小厮说起这个,还琢磨着会是谁这般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成就。」 第56页 「今日才知道此人是你,倒也不奇怪。」 谢行俭闻言,胸口闷闷的。 他一直肖想中案首,可两次案首都没中着。 如今,站在案首面前,听到正主案首巴拉巴拉的推销他,说真的,他此刻心情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内心深处充斥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别扭。 「我尚且比你大上几岁,你要是不嫌弃,就喊我一声兄长,你觉得如何?」罗郁卓突然提议。 「啊——」谢行俭恍然。 什么如何?他刚才走神了压根没听罗郁卓说些什么。 罗郁卓摸了摸鼻子,以为是谢行俭不愿意,便不好意思的咳嗽一声,重复道,「我想着咱俩几次碰面有缘,且我们又都是雁平县同乡,再者,咱俩两次下场排名都一前一后挨着,莫说日后乡试会在一起考,我估计以后同朝为官的机率都大。既是如此有缘,咱俩何不以兄弟相称,显得亲密些?」 结拜? 谢行俭见罗郁卓一副真诚不做作的表情,连忙拱手笑道,「能与卓兄结为兄弟,我求之不得。」 罗郁卓得到满意的回覆笑的拱手回应,眼神不经意间往二楼瞟了一眼,二楼栏杆处一抹桃粉轻纱轻轻一闪而过。 谢行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只看到空落落的木栏杆,什么也没瞧见。 「俭弟。」罗郁卓偏头看向谢行俭手里拿着的游记,抿嘴笑道,「你喜欢看游记?」 「我生在农家,一时没机会出去看这些山山水水,所以只能从前人所撰的游记书册中吸取些外面的风光。」谢行俭摊开书,诚实的回答。 罗郁卓凑上前看了一眼,只看了一会便迷的不能自拔。 翻了几页后,赞不绝口,「俭弟拿的这书,实在精彩。上面所刊录的名山明水,好些我只闻其名不见其形,如今一睹风采,果然不同凡响。」 这话谢行俭深有同感,既然罗郁卓表现的对游记十分感兴趣,谢行俭便顺手把书推到罗郁卓跟前,两人头对着头,小声的讨论着书中的内容。 半下午的时光,两人都呆在承书坊看书,期间罗郁卓还有意无意的打听有关谢行俭家里的情况,比如家中兄妹几人,家住何处,可有婚配等等。 谢行俭心绪翻滚,他内里毕竟不是真正的无知小孩,对于一个才熟悉的陌生人,不管是家境还是学识都比他强,他实在弄不明白堂堂一个官家贵公子为何要费心费力的和他这么一个农家子打交道。 他边听罗郁卓讲些罗家的事情,边查探罗郁卓对他是否有歹意。 仔细观察一番后,觉得罗郁卓确实只是好奇他的缘故,他当下放松神经,捡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回答上几句,至于有些**话题,谢行俭不想与人谈的太深,便敷衍过去。 罗郁卓几次三番试探都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又见谢行俭对此缄口不言,心思全放在看书上,无奈的嘆了口气,只好放弃。 约莫申时末,谢行俭伸手揉揉眼,抬头看了眼天色,发现外面暮色沉沉,金乌西坠,直唿看书看过了头,外面天黑了都没发现。 和罗郁卓提了日后再聚,他便踱着步子往租的小院赶。 北街这一条主街越往里走,越热闹,到了夜晚时刻,灯火通明。 谢行俭怕他爹担心他晚归,没有在路上耽搁太久,刚打开院门,见他爹和赵叔他们坐在树底下烤火。 谢行俭放快脚步走到跟前,清俊的脸庞在燎然的火堆辉映下,显得格外隽秀出尘。 「俭哥儿,你咋还晓得回来?」 赵广慎在一旁帮谢长义搭三叉烤架,抽空过来擂了谢行俭一拳,揶揄道,「你咋回来这么巧,是不是提前知道今晚咱们打算烤羊腿吃?」 谢行俭一听说今晚能吃到羊腿,哪里顾得上赵广慎调侃的话语,神色一紧,朝着院子环顾一周,却连根羊毛都没看到。 他乐颠颠的转头问赵广慎,「哪来的羊腿啊,我怎么没瞧见?」 瞥见赵广慎捂嘴偷笑不语,谢行俭笑容里透出几分无奈,故意道,「你们这是打算背着我吃独食不成?」 「小宝你看你说的像啥话!」谢长义用牙齿咬紧梆木架的绳头,抬头虎了一眼谢行俭,笑骂道,「什么独食不独食的,这话不好听,以后别瞎说。」 谢行俭挠挠头,歉意的笑笑。 谢长义一扭头,朝院角水井方向指了指,笑道,「这天气越来越热,肉容易坏,我跟你赵叔两人齐力把那井盖挪开,将羊肉悬在井里养着,省的肉发臭,我瞧这井底的水温低,用来保存羊腿子再适合不过。」 说的,满脸骄傲的炫耀,「等会你吃了就知道,那肉质新鲜的很,和刚宰的无甚区别。」 谢行俭兴奋的跑向角落,到了水井旁边,因水井四周布满青绿小草和厚厚青苔,他便不敢走太急,放轻力量小心的踩上边沿处,欠着身往里头一探,只见井壁上方吊着一根粗粗的麻绳,一路径直通向井底,肥硕的大羊腿高高的悬挂在半空。 赵高头忙活好烤架,过来取羊腿,「这羊腿子是今个下晌,我跟你爹去胡人市集那买的。」说着,使劲抡起井里的绳索。 谢行俭立马捲起袖子,帮着搭把手,双手紧紧勒住麻绳,用力一提,悬挂的羊腿慢慢的露出井口。 谢行俭搓了搓被麻绳搅的发红的手掌心,定眼往脚边一看,嘿,刚才井下太黑,他没看的仔细,等拿出来了他才发现绳子上捆着的竟有两条大羊腿,怪不得那么沉。 第57页 「羊肉不便宜吧。」谢行俭猜测。 「原是不便宜。」谢长义拿出小刀,细细的给羊腿挑上面没剔尽的碎毛,瞅了一眼谢行俭,道,「我之前帮你哥屯货,认识了几个手底下养肉羊的胡人,刚好他们今天杀羊卖,我想的你和山娃考中童生是大喜事,便喊上你赵叔去集市走了一趟,买上羊腿子打算给你俩个小的庆祝庆祝。」 谢长义沾了点清水洗掉刀上的污渍,转头对着谢行俭笑吟吟道,「那帮胡人看是我们过去买羊腿子,竟然多送了一条大腿子给我们,我跟你赵叔推脱半天都推不掉,只好两个一齐背了回来。」 赵高头往桶里浇满热水,准备清洗羊腿,听见谢长义说话,侧着身子接上一句,「平白无故让我们拿人便宜,我们哪好意思。」 说着,竖起四根手指头,「一斤四十五个铜板吶,我们买的是肉羊,光一条羊腿就有十斤重,总的下来要花半吊银子。」 「你说,那胡人再怎么大方,半吊银子的便宜我们可不敢随便占,说出去名声不好听,所以我跟你爹商量了下,挑了些从家里带来准备卖的竹篮和腌香臭苗啥的,送了一些给他们。」 谢长义点头,「反正给钱他们不愿意接,一说送篮子和腌香臭苗,可把那帮胡人高兴坏了,说羊肉他们顿顿有,他们不稀罕,就稀罕咱们庄户人家捣鼓的小玩意。」 胡人是景平朝老百姓对居住在西北草原民族的统称,西北地处沙漠边缘,物产匮乏,族里有些胡人为了生存,每个月会定期拉着商队到各处走动,时不时的用草原上的牛羊一应物品换些中原的东西。 听他爹说,胡人两三个月才来府城一次,据说光往返两地就要花上不少时间,只不过谢行俭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出过远门,因此他也不好估计西北到底离府城有多远。 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爹身边,帮着处理羊腿,边弄边想,要是身边有张地图就好了。 有了地图,按照比例尺计算,他便能知晓两地隔的有多远。 可惜,古代的地图属于军事机密,他这样的平民哪里有机会接触的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行俭:猪肉太贵,吃羊肉吧~ 不知道你们周边的猪肉多少钱钱~ 第29章 【29】 两个肉羊腿子足足有二十斤左右的样子,谢行俭四人一顿顶多只能啃掉一条, 剩下他们没打算留着, 但放着容易膻臭, 于是他们便去喊了隔壁左右的人家过来, 邀他们一块尝尝。 这一条街住的全是做买卖的商户,一听隔壁住的几人请他们吃羊腿子,不禁好奇的问谢行俭家里可是有了喜事。 谢行俭微微一笑,没来的急说话, 谢长义先笑的坦言,「两个孩子今年有幸中了童生,家里就买了羊腿子准备庆祝一番, 肉有的多,这不,想着喊上四周的街坊吃个热闹。」 小小的童生名头对于久住府城的人而言, 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有总比没有的强,且商户人家许是因为自身地位不高以及子孙不能科考的缘故,心底尤为尊崇读书人。 「童生!两个都考上啦?」说话的男人眼角惊的上扬, 目光往谢行俭和赵广慎身上瞟了一眼,满满的羡慕, 「看的岁数不大, 读书竟然这般厉害。」 身旁的妇人哎呦一声,脸都笑开了花,「这等喜事,是该乐呵乐呵。」 「恭喜恭喜——」稍晚过来的院子主人听到消息, 拱着手向两位刚出炉的小童生道喜。 谢行俭一一回应,态度十分活络的迎几人进院内。 小院子够大,谢长义一帮男人从屋里抬了张四方桌摆到院中央,谢行俭在后头帮着端了几条长板凳出来。 烤羊腿子是个慢活、耐心活,隔壁卖吃食的妇人瞅了瞅火堆旁码着齐整的生羊肉,心思一转,笑眯眯的跑回家一趟。 谢长义进屋拿出前些天在胡人铺子买的奶乳糖块以及各式干果,零零散散的一些玩意摆了好几盘,又去街上打了一壶清酒,热情的给在座的男人们每人满满的斟上一杯。 谢长义负责坐下来招待人,赵高头厨艺好,烤羊腿的重头戏便交给他一人把持。 谢行俭忙里忙外给赵高头打下手,从厨房拎了几桶热水过来,将两条大羊腿子刷洗干净,随后削了几根尖尖的木钎子均匀地在羊肉上戳满小孔。 羊腿需要提前用各种配料进行腌制,而这活关系到等会羊肉膻不膻人,好不好吃,所以至关重要。 谢行俭反正做不来配料,便快速闪到一边,让赵高头上手。 赵高头这回来府城,除了陪同赵广慎考试,还有一件大事——提炼厨艺。 他白天到吃食街上到处熘达,闻到惹人流口水的摊子,便会坐下来点上一碗尝尝。 赵高头为人耿直,他这么做当然并不是趁机想着偷学,纯粹是想多见识见识外面好吃的东西。 只有品尝过不同的滋味,他的厨艺生涯才不会出现闭门造车的现象。 几次琢磨研究之后,赵高头在厨艺方面的感悟颇深。 这不,今天赵高头准备大显身手一番。 谢行俭擦干净手,蹭过去瞧上一眼,然后眼睛亮了,「赵叔,您这是准备做两种口味哇?」 砧板上的羊腿子一分为二,上半部分刷上一层金黄色的浓稠蜂蜜,剩下来的一半则是切片搁置在一旁。 第58页 赵高头闻言颌首,「卖肉的胡人说羊肉不容易入盐,放到火上就那么烤着,吃起来寡淡的很。」 「我上回去街口,碰巧有货商挑着担子,吆喝着卖自家产的枣花蜜,我瞧着蜜水亮油油的,料想那货商没使坏心眼往里头掺水。」 赵高头勐的用力,将木钎子插进羊肉里,腼腆笑道,「枣花蜜价钱虽贵了点,可好货不嫌贵啊,我当即买了一点回来,这不,刚好今天就用上了。」 谢行俭点头贊同,搓着小手兴奋的守在火堆边。 涂满蜂蜜的羊腿肉一接触到烧的正旺的火苗,噌的一下发出刺啦的滴油声,洁白的表皮在大火的炙烤下,不一会儿就变得黄蹬蹬。 谢行俭偷偷的咽口水,心里头隐藏的小人儿恨不得当场放声嘶吼——这可是纯天然、正宗的蜜汁烤羊腿儿啊—— 谢行俭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架子上的羊腿,等待羊肉表面炙出微微焦黄,他立马抬手将其翻个边,一丝一毫不敢马虎。 两边都烤的差不多的时候,赵高头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给羊腿四周再次刷上一层蜂蜜。 「真香!」 赵广慎抱着小捆木柴往火堆里添,闻着醇厚的甜香肉味差点流出口水。 「啥时候好啊?」赵广慎蹲在一侧,眼巴巴的瞧着架上不断被翻转的羊肉,越想越觉得心痒难耐,忍不住问出口。 谢行俭招手往他鼻子下头扇了扇风,笑道,「你暂且先闻闻味吧,待肉烤好应该还要等上一会。」 「是不是等着急啦?」突然,门口一道女声响起,「看我带了啥过来。」 众人齐齐起身看过去,妇人正是中途返家的那位,此时手臂上挎着一个食盒,打开一看,里面盛着几碗家常菜式。 妇人抿着唇轻笑,「你们大男人恐怕不知道,这羊肉性温,光吃这个不大好,得需配上些蔬菜去火,省着回去半夜流鼻血。」 说着,将食盒里的莲藕片、茭白丝还有沾着水汽的红根菠菜全部倒出放置在桌上。 谢长义对着众人歉意的拱供手,笑的感谢妇人思虑周全。 妇人不在意的摆摆手,「我们女人天天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吃食上的忌讳自然比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清楚的多。」 正在剁羊肉准备饺子馅的赵高头闻言手一顿,摇摇头嘆息不已,由衷感慨自个作为男人,以后若是想靠开饭馆养活家人,那么厨艺上还需跟女人家后头多学学,不然以后在食材搭配出了问题,误了食客的性命就得不偿失。 妇人手指往身后招了招,只见大门口探出两个四五岁的垂髫稚童的小脑袋,看到妇人喊他们,两个小孩红着小脸扭扭捏捏的走上前。 「这俩是我孙子。」妇人不好意思的用手拢了拢耳畔的碎发,干笑道,「我刚一回去,他俩就粘着我不松手,我不好落下他俩自个出来吃肉,只好把他们都带来了。」 「没事——我家中两个孙子也这般大,调皮的很,平日非得放人在家看着,不然惹祸不断。」 谢长义说完笑了下,半弯着身子凑近两小孩,伸手想摸摸小孩们毛茸茸的脑袋,小孩子许是怕生,轻轻的撇过头望着他们奶。 谢长义转身捧了一把奶酪糖块,示意两小孩接着,白白胖胖的奶酪糖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味,勾着小孩频频看过来。 「拿着吧,好吃的很。」谢长义往前抬了抬手。 妇人轻轻点了点头,俩小孩立马奔过来接住奶酪糖,手指在糖块上捏了捏,软软的,但比豆腐硬。 甩了一粒进嘴,舌头与之缠绕,顿时一股柔软醇厚的香气在口腔中四散迸发,两个小孩欢喜的在原地又蹦又跳。 「羊肉烤好咯。」谢行俭大喊一声,「快拿盘子来。」 「就来!」赵广慎麻熘的应了声转身钻进厨房。 蜜汁羊腿儿烤的外皮金黄酥脆,咬上一口,既有羊肉的鲜味,还有枣花蜜的甜香,配着妇人端过来的几盘蔬菜,咸甜清爽,不怎么腻人。 羊肉要趁热吃,凉了腥味重,故此大家都放开了大口大口的吃。 羊肉放烤架前,赵高头还特地用姜蒜焯了一次水,因此吃起来没感觉到有倒胃口的腥膻感,唯剩羊肉特有的鲜嫩滋味,吃上几口便着实叫人慾罢不能。 谢行俭直接上手抓着啃,紧实的羊皮因上面裹上一层蜂蜜的缘故,拿在手上有点粘煳,吃上几块后,他的双手就沾满蜂蜜与油脂。 这头蜜汁羊腿还没吃完,赵高头包的豆腐羊肉饺子热气腾腾的出锅了。 羊肉剁的细碎,拌上几块豆腐沫,包起来的饺子汁浓鲜香,众人纷纷举着。 要谢行俭这个吃货说,吃羊肉时最好的搭配莫过于豆腐,黄豆浆熬成的豆腐,白嫩软和,且豆腐具有生津润燥的功效,与温热大补的羊肉搭配的恰到好处,吃多了也不用过分担心肚子容易胀气。 余下的一些羊肉,赵高头将其切成薄薄的片状,搁在烤架上用小火慢慢炙着,待白白的脂肪发出呲呲的油煎声,便赶紧夹出来盛进盘子里。 羊肉片烤的七分熟,谢行俭用筷子夹起一块,放到烛光下一照,肉片上的纹理在光线下看的清清楚楚,肉四圈煸的泛起层层焦黄褶皱,看着实在叫人食慾大增。 谢行俭吃了八分饱便不敢继续再吃,起身到院子周围走动走动,吃的太撑,若不好好消消食,明天胃会不舒服。 第59页 桌上的大人和小孩吃的正欢,谢行俭不好在他们跟前走动,以防扰了大家吃饭的兴致,便远远的走开,背着手沿着院墙走了几圈。 不一会,饭桌上的众人吃的也差不多了,隔壁的几人正准备回去时,突然,谢行俭听到耳畔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谢行俭脚步一停,当场怔住。 正当他以为是他听错了,那股震动的响声再次传来,连远处的众人都为之一愣。 「这啥声音?」猝然的声响把两个胆小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叫,妇人心疼的搂着孩子,抖着嗓子小声问大伙,「好端端的,哪来的声音?」 「是水井!」谢行俭从角落走出,皱着眉断定。 「水井?」谢长义不敢置信,刚想走近看看水井,被眼前的一幕吓的腿发软。 只见四周暗处突然爬出一团黑湫湫的小东西,全部聚集到蜡炬底下,数量铺天盖地,不一小会,众人被挤得差点都没了落脚的位置。 谢行俭眉心紧皱,眼瞅着周围的老鼠是越来越多,耳边的水声伴随着轰隆的响动,水位也在不断上升,冰凉的井水甚至喷上天空,洒在谢行俭身上,拔凉拔凉的。 「赶紧蹲下护住头——」谢行俭似是意识到什么,一脸惊愕,立马大声唿喊起来。 「是地震——」 谢行俭的话音刚落,就见脚下的大地轰隆一声巨响,遥遥颤颤的惊悚感逼着众人齐齐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  亲身感受过地震,不过震感不太强,而且前兆也没这么明显,但遇上了真的很可怕。。 第30章 【30】 小孩的嚎啕哭声、大人的惶恐尖叫交织在一起,顷刻间划破夜幕。 凭空的一道霹雳横扫天际, 尚在屋里的人犹如惊弓之鸟, 撒着脚丫忙不迭的往外逃。 大地像是在和他们开了个玩笑似的, 动了一下就没了声响, 小巷街的老百姓吓得纷纷抱团。 「这是咋啦?」有人惶恐不安的求问。 「这是地龙翻身——」尾随而出的几个老人扑通一下,趔趔趄趄的趴在地上磕头,嘴里惴惴不安的嚷嚷,「上苍息怒啊——息怒啊——」边说边拽着身边的年轻人往下跪。 「还不赶紧跪下!」老人冷着脸呵斥。 一群年轻人闻言面如死灰, 弯着腿跪倒在地,学着老人的姿态使劲磕头。 此等迷信行为看得谢行俭直皱眉,他冷眼看着, 讥笑道,「地龙翻身是天灾,岂是你们做这些无用功, 说停就能停的?」 说着上前拉人起来,镇定的交代,「大家赶紧找个空旷的地方呆着, 都挤在巷口有什么用!等会地动还——」 「放肆!」老人勐的抬起头,一双浑浊的眼珠像染了毒液一般, 狠狠的瞪着谢行俭, 怒骂道,「你个黄口小儿,天威森严岂容你藐视!还不赶紧给我退下,省着等会胡言乱语惹恼上天, 到时候还连累我等!」 「地龙翻身,那可是百年不得见上一回,如今.......这肯定是上天在惩罚我们啊!咱们不能再惹怒天神,不然死的更快!」跪趴在地上的老人又哭又喊。 「对对对,赶紧求老天爷帮帮忙,收了怒气。」 他们的哭喊声令一部分人信以为真。 谢行俭瞬间变脸,厉声道,「您想跪就跪,小子拦不住您,可眼下明明就是天灾,非扯什么上天发怒,简直可笑!」 说着,谢行俭指着地上四处逃窜的老鼠团,毫不客气的对着跪倒在地的众人训斥道,「都瞪大眼睛好好瞧瞧,大鼠叼着小鼠跑,这难道不是上天在暗示你们抓紧逃生吗?」 「上天已经出手救过你们一次,你们尚且不知足,难道还指望着老天爷再次出手相救?要说藐视天威的,我看是你们!」 「人命关天之际,我没功夫和你们开玩笑,想活命的就赶紧起来找空地呆着,要不然,等会丢了性命可别怪我没提醒。」 谢行俭说完,看都不看老人们一眼,直接叫上他爹和赵广慎他们离开此地。 之前和谢行俭一起吃羊腿的妇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小步子紧紧跟着谢行俭一伙人,见窄巷口的人面色犹豫,急的停住脚劝道,「赶紧走吧,人家是读书人,见识多,听他的准没错。」 说完,双手环邀着两个孩子匆匆的逃离此地。 空气霎时安静,一些心思摇摆的年轻人咬咬牙站起来,拽着家人朝着谢行俭的方向跑。 跪地祈福的老人们对谢行俭的一番话充耳不闻,剩下的年轻人唯唯诺诺的不知如何是好,正当踌躇不定时,突然地面急速震动,结实的道路瞬间裂开。 顷刻间,小巷口附近的房屋接二连三的坍陷,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身后的建筑物以摧枯拉朽之势,化成一片废墟。 漫天的灰尘洋洋洒洒,刚才还犹豫着离开的几人恨不得此刻后背长出翅膀,能带着他们飞出困境。 可惜,已经晚了。 窄小的巷口被塌落的房屋废墟哐当一下砸个正着,躲在里面的人哭喊一片,甚至还来不及张嘴吶喊求救,一瞬息之间就被埋的无影无踪。 巨大的声响引得谢行俭下意识的回头张望,却见小巷道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入眼的是一片废墟环绕。 路边摊上的照明火把被撞翻扑倒在地,火焰迅速吞咽光周围被震断的树丫,干燥的空气使得两侧街道很快掀起燎然之势。 第60页 逃跑的百姓们除了要小心的避开随时掉下来的瓦砾砖块,还要避开熊熊的火苗。 谢行俭眉目紧锁,奔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小宝——」跑着跑着,谢长义骤然发现身侧的小儿子不见人影,连忙四处寻找谢行俭的行踪。 这一看,可把谢长义气坏了,小儿子竟然反着往小巷口跑。 望着满大街四处逃窜的老百姓,谢长义当下顾不上许多,立马使出吃奶的劲头勐的扎进来时的路。 地震一次比一次来的紧促剧烈,谢行俭脱下外衫紧紧的裹住脑袋,弓着身子奔向巷口。 巷口外面被一颗连根拔起的粗树干死死的抵着,谢行俭隐隐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哭声和哀嚎声。 树干足有两人环抱那么粗,谢行俭根本挪不开它,一时间他急的额头直冒汗。 地震翻腾一场后,眼下动静似乎小了不少,谢行俭跑到路口伸手拦人,指着巷道放声大喊,「那里还有人没出来,过来帮帮忙——」 众人低着头只顾着往主街跑,哪里会留意谢行俭的唿喊。 由于骚动的人群太多太多,地上的灰尘被踩得漫天飞舞,谢行俭呛的直咳,他赶紧撕下衣角做成简便的口罩护住口鼻,站在路口依旧不死心的拦人求助。 后头追来的谢长义看到这一幕,失声大叫,「小宝!」 谢行俭乍然回头。 「赶紧跟爹离开这,这里危险的很。」谢长义说话的声音开始哆嗦,情急之下直接拽着谢行俭往外拖,边拖边骂,「你是有主意的孩子,爹一直都晓得,可你不能乱来!你要是有啥三长两短,我回家怎么跟你娘还有你大哥交代!」 「听爹的,别莽撞。」 「爹——」谢行俭不死心的探头往回看。 一波地震过去,原本热闹喧譁的主街充斥着各种叫喊声,时间似乎停留在那一瞬间,哭声、哀嚎声、求救声、咒骂声,声声嘈杂。 整条街像是一锅煮沸的热水,来往的老百姓烫红了脚掌,皆是抱头鼠窜,仓皇出逃。 恍惚间,谢行俭似是感应到小巷口那边传来唿救的动静,他紧紧抓着他爹的手,激动万分道,「爹,我没听错,咱们住的那条巷子还有人活着。」 谢长义眼睛在近乎废墟的小巷口以及宽广的主街之间来回挣扎,然而,内心急迫想离开的心情被小儿子祈盼无助的眼神给一下击的溃散。 谢长义紧了紧拳头,眼一闭心一横,决定赌一把。 他大手一挥,扯住远处逃跑的几个壮汉,将小巷口的情况快速的说了一通。 可惜,生死关头,没人愿意站出来帮忙。 就在谢行俭徒感绝望的瞬间,一声急促悦耳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俭弟。」 罗郁卓领着一小队劲衣壮男飞奔而至。 「卓兄。」谢行俭顾不上探究罗郁卓当下为何出现在此,急急的请他出手帮着挪树干。 罗郁卓讶然,二话没说就指挥着手底下的人上前挪树。 人多力量大,『嘿哟』的齐齐吆喝两声后,大树枝干被移至一旁,几人又奋力将堵住路口的大碎石土块搬开。 「呜呜——爹,娘」 巷口重见天日的那一瞬间,里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男高音,谢行俭斜眼望过去,哭爹叫娘的是一个□□岁的小男孩,此时埋头撅着屁股,一只手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动弹不得。 「儿子至今还未娶亲,今日怕是要去了——」小男孩哑着嗓子哭喊。 领头帮忙的肌肉劲衣男举着火把,满脸黑线,刚想开口吐槽,却看到里头好几个被砸晕过去的人,便忍下毒舌,上前挖那些被碎石埋着的老百姓。 小男孩被抱出来的时候,仍旧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谢行俭伸头往里看,里面被埋的人除了哭泣的小男孩,其余人均被石头砸晕昏倒在地,有些严重的抬出来时,浑身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一人背上一个。」罗郁卓冷静的命令武卫,又沉着脸对谢行俭道,「这里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 闻言,谢行俭点头,几人火速的撤离现场。 时间点掐的相当准,他们前脚离开小巷口,一波余震接踵而至,轰隆隆的震动掀起屋顶的瓦砾,大量的碎渣残骸尤如压死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翻滚掉落下来时,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巷道瞬间湮没。 余震未停,众人不好顶风逃跑,谢行俭教大家蹲下身子,有序的朝空旷地带疏散。 待余震过去,一帮人等这才松了口气,罗郁卓带来的人中,有两个懂医术的,当下将那些伤的厉害的老百姓缓缓的放置到地上,随后拿出随身携带的止血粉给他们止血。 望着远处被毁的一干二净的巷口,幽幽醒来的老人们皆是沉默不语。 半晌,之前骂谢行俭骂的最凶的那位老人哑着嗓子,惭愧开口,「多谢诸位相救,小老儿无以为报......」说着拱手道谢。 罗郁卓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痞笑的指了指一旁抿唇不语的谢行俭,「我只是出人出力罢了,若要谢该谢俭弟。」 谢行俭偏头看过来,老人毫无血色的脸上羞赫一闪而过,即使如此,老人还是放下面子,恭敬认真的跟谢行俭道了声谢。 地上躺着的其他伤员一听是谢行俭救了他们,皆是不好意思的耷拉着脑袋。 第61页 还是在巷口痛哭流涕的小男孩站了出来,称唿谢行俭是活菩萨,学书生咬文嚼字的说些什么结草衔环,大恩致死不忘。 谢行俭浑不在意这些虚名,摆摆手坐倒在地闭目养神。 其实谢行俭也怕死,但让他见死不救,他做不到。 他上辈子亲眼目睹自己的家乡被地震毁的稀巴烂,生死攸关的时刻,是那些好心人顶着生命危险挖出了他们。 如今,他来到这陌生的时代,他只能将这份沉甸甸的回报倾注到其他受害者的身上。 那种垂死挣扎中被人解救出来的感觉,没有经歷过的人,是绝对无法想像的。 当一个人身处困境桎梏不能脱身时,有人能朝你伸出一把救援之手意味着什么。 谢行俭在地上坐了好长时间,期间余震又席捲上来几次,好在震感越来越低。 随后,罗郁卓命人去附近打探消息,劲衣武卫不稍一会便带回了外面的消息。 「地龙想来是消停了,外面有官府衙役在负责灭火救人。」 听到有官府出来维护,众人担惊受怕的心终于落回肚子。 谢行俭解下头上包着的外衣,刚穿戴完毕,身后传来一道婉转清脆的女子声音。 「小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31】 天色渐渐亮了些, 和煦的暖阳沿着地平线缓缓上爬。 谢行俭闻声转头, 只见几步之遥外站着几个妙龄少女。 为首的裊裊少女大概十二三岁,柔和的清晨阳光斜斜的洒在她脸上, 晕染出几分温润娇俏的气质, 与一身淡粉色长衫华衣的装扮相得益彰。 少女鹅蛋形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一个深沟梨涡,峨眉淡扫,面上不施粉黛, 一双顾盼生辉的双眸,此时噙着莹莹笑意。 许是因为之前地动逃生的缘故,少女左耳的珍珠玉扣掉了一只。 罗棠笙扶了扶头顶歪了的髮簪, 黑白分明的如水杏眸朝着众人眨了眨,笑的眉眼弯弯。 有一剎那, 谢行俭感觉女孩双眸视线似乎透过人群直直的看向他。 「小姑姑。」罗郁卓心头一动,笑的迎上去, 「你怎么来了?地动才消停了会,小姑姑最好还是别到处乱跑。」 小姑姑?谢行俭忍不住咋舌。 罗棠笙秀眉挑了挑,挥手让跟来的婢女把手上的食盒一一在地上摆开。 「不碍事了。」罗棠笙摆摆手,「府城的灵台郎已经在知府衙门前观测过天象,布告上说朝廷钦天监上个月勘测地动受灾的位置是在府城四百里开外的登州, 咱们府不过是受了余波的牵连。」 四百里之外的登州才是震源? 谢行俭愕然,暗想怪不得, 想想这遭地震来得如此勐,去的也快,原来如此。 罗棠笙抬头看着罗郁卓, 淡淡道,「好在天亮的早,外头如今到处都是官兵,我问了人,听他们说看到你带人在这帮着救人,你倒是心大,竟然一晚上没回家,吓得我还以为你......」 罗棠笙的话语没再接着往下说,在场的人都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罗郁卓半弯腰对着少女,低低笑出声,「小姑姑莫要担心我,我从小就命硬的厉害。」 罗棠笙伸手锤打过去,哭笑不得,「命再硬也由不得你这般胡来啊,你个手无寸铁的书生能帮什么忙,我看啊,不添乱就很不错了。」 罗郁卓梗着脖子不服气,「我身边武卫的功夫,小姑姑想必是清楚的,他们整天跟在我后面保护我,未免太无用武之地,我想着不如叫上他们出来看看,顺手救救人。」 突然,罗郁卓将谢行俭拉到少女面前,噘着嘴道,「俭弟比我小,他都敢在地动时不顾自身去救人,我同他都是读书人,他小小年纪都不怕,我自然不会畏惧。」 罗棠笙眼神微闪,朱唇紧闭。 谢行俭有些不自在,连忙拱手道,「姑娘见谅,卓兄是被我喊着过去救人的,要怪就怪我。」 「你不喊我,我也要去的。」罗郁卓小声嘀咕,「我带人出来可不是玩玩而已。」 罗棠笙瞪了他一眼,撇开他径直走到食盒旁边,「死里逃生了一晚上,想必大伙都饿了,我准备了一些干果,大家都过来垫垫肚子。」 一说吃的,谢行俭的肚子适时的咕咕叫起来,昨晚吃的饱饱的一餐才一个晚上的功夫竟消化的一干二净。 不过想想倒也不奇怪,一晚上四处乱窜,就是铁打的肚子也有三分饿。 罗棠笙带来的吃食全是饱腹的干果,吃上一捧手后,肚子差不多就饱了七八成。 一干人等吃了会,有人眼尖说看见官差往这边走来。 蓝衣官爷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众人,沉声道,「你们中,可有受伤严重的?」 「有的话尽快抬去德善堂医治,德善堂得了知府大人的旨意,会在药堂义诊三日,要去的赶紧的!」 谢行俭一行人中,还真的有两个上了药水至今晕迷不醒的,听到官差的交代,那家人感动的眼泪哗哗直流。 罗郁卓借了四个武卫过去帮着抬人,冷脸官差这才注意到人群中竟然还有罗家小公子,立马换上笑容拱手问安。 第62页 谢行俭和他爹准备出去寻找赵广慎的下落,临走前瞟到官差对着罗郁卓和罗棠笙两人点头哈腰的小人作态,他不禁好奇罗家在京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大官。 之前罗郁卓跟他说起罗家时,仅仅随口一带而过,说罗家家底还算不错,至于罗家人在朝中担任何职,罗郁卓一句未提。 许是谢行俭的目光太过炙热,背对着的罗棠笙忽然转过身看向谢行俭,两人视线隔空相对,少女微微笑的点头,谢行俭一怔,随即脸庞沾上红晕。 谢长义抬着头看路,一时没发现谢行俭的窘态,面露愁绪,「也不知道你赵叔他们去了哪里,府城这么大,我们怎么找的到?」 「不急。」谢行俭搀扶着他爹,他爹逃跑时脚被飞来的石块砸青了皮,肿的高高的,「爹,咱们先去德善堂,你的脚光擦些止血药不管用,得敷上淤血膏才行。」 谢长义内心十分担心赵家父子的安危和下落,他们四人是在逃跑时不幸被人群冲散,也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有没有找到安全的落脚点。 谢行俭伸手揪揪他爹的衣角,谢长义回过神啊了一声。 「爹,刚才官爷说了,德善堂开义诊,那么受伤的人都会去德善堂。」谢行俭解释道,「倘若咱们去了德善堂没见到赵叔和慎哥儿,说明他们多半没受伤,若还是放心不下,咱们再去衙门口看看。」 一般重大灾情之后,官府会第一时间命下面的人开仓布粥。 除此之外,还会统计受灾百姓的死亡状况以及财产丢失的问题。 当然,谢行俭笃定赵广慎他们不会出事,只不过丧丧的躲了一晚上的地震,他猜测赵广慎他们肯定和他们一样,早就饿了,那么,他们会第一时间赶去衙门口等待施粥。 在谢行俭一番劝说和慰藉下,谢长义最终决定先去治脚。 他们的牛车早在地动过程中『阵亡』,即便牛车安然无恙,他们也没机会再重返小巷口将其拿回来,因此,他们要走着去德善堂。 一路上,谢行俭听了不少关于地震的事,受灾最严重的莫过于平民百姓住的地方,知府衙门所在的一条街竟然平安无事,垮塌的房屋数量少之又少。 谢行俭用心一想便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古代官府衙门建屋均会优先採用一些防震的砖瓦和木料,像那些粗制滥造的青白砖,在顶级匠人的眼里压根排不上号。 再者,衙门代表的是朝廷面子,匠人们拿到任务定会投入十万分的精力,不敢丝毫懈怠,唯恐交出『豆腐渣』工程。 因此,匠人们搭建出的官府一条街,清一色的全是质量上乘的房屋。 而底层的百姓们只要有房屋能为他们遮风挡雨,当然不愿多花钱,奢侈一把购买好的砖瓦以及请实力强的匠人,因此,地震一震,住宅唿啦啦的全倒了。 走了小半个钟头,谢行俭和他爹终于到了德善堂。 这是谢长义第二回 上德善堂,上次来的时候,德善堂大门半闭着,里头看病的人寥寥无几,铺子里只有一个坐堂大夫和一个跑腿抓药的小厮,便再无他人,整个药铺显得冷清至极。 然而,眼下德善堂的氛围与那日截然不同,进进出出的全是伤患,哀嚎声和痛哭声充斥着整个药铺。 谢行俭脚刚踏进去,便闻到一股沖鼻的药水味以及浓重的血腥气。 他皱着眉扶着他爹坐到一旁的长凳上,举目一瞧,四周全是等候医治的受伤老百姓。 德善堂原本人手少,后来知府大人便徵用民间大夫过来帮忙,这才使德善堂缓上一口气。 前前后后等了一个时辰才轮到谢长义,谢长义脚上的伤相较于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人而言,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过义诊的大夫还是认真的抓了淤血草药交给捣药的小厮,命其仔细的捣碎敷在谢长义的伤口上。 小厮上完药,正准备去找绷带,谢行俭一把拦住他,「小哥且去忙吧,这里交给我就行。」 小厮不解,「伤口不拿绷带包扎可不行,容易化脓血。」 谢行俭抬高外衣,刺啦一下撕扯下干净亵衣的一角,照着小厮面抖了抖,「用这么就行。」 谢行俭心情有些沉重,许是隔间不够用,一些大夫直接在大厅给伤者包扎起伤口。 好多被房屋砸中的老百姓,身上的绷带包了一层又一层,过一会还是会有鲜红的血液溢出,大夫不得已再次拿出绷带。 谢行俭蹲在一旁等药的时候,听到身旁有两个年长大夫摇头嘆息,说伤员实在太多,德善堂的绷带快用完了,若要从其他药铺调绷带,还要等上一等。 可那些受伤的人等不及啊。 谢行俭想了想,直接用自己里面干净的亵衣给他爹用就行,能替德善堂省下一块是一块。 小厮有些纳闷谢行俭的一番作为,不过人家想用亵衣当绷带,他管不着,当即笑了笑便急色匆匆的钻进药房接着捣药。 谢行俭小心翼翼的用亵衣将他爹腿上上药的地方包住,边包边问他爹他包的紧不紧、感觉痛不痛。 估计是药汁渗透进肉里起了作用,谢长义隐隐觉得脚掌上火辣辣的怪疼。 俯身低头望着小儿子一副心疼的样子,谢长义暗暗攥紧手指,扯着嘴皮子,漫不经心的笑,「爹不疼,你只管包。」 谢行俭低垂着眸子微微一笑,手上的动作不由放轻。 第63页 包好后,谢行俭从外面找来一根粗树条给谢长义做了个临时拐杖。 两人没有在德善堂逗留,出了药堂便径直往知府衙门走。 知府衙门口同样人山人海,不比德善堂好到哪里去。 谢行俭扶着他爹坐到远处歇着,他则单独一个人钻进人群里找赵家父子二人。 找了半天都没发现赵广慎和赵叔的身影,谢行俭心头不免浮起担忧。 大门口的施粥行动刚刚开始,眼瞅着知府大人站出来,原本吵轰轰的人群霎时安静,众人脑袋齐刷刷的聚焦到知府大人身上。 谢行俭惦着脚望向高台,只见知府大门突然敞开,打头的中年男子面容憔悴,眼下一片青黑。 男子似乎没睡好,整个人蔫头耷脑,神色疲倦。 谢行俭侧着身子挤上前,就听男子操着一口沙哑的嗓音开口说道,「诸位子民勿惊,关于地动一事,本府日后定会给出个交代。」 闻言,底下的老百姓开始窃窃私语,说什么的都有,谢行俭竖着耳朵,听到有人不怕死的在那叨叨,什么新朝将亡,天降妖孽等诸如此类大逆不道之言。 谢行俭听完眼角直抽抽,高台上的知府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黑,然而男子并没有下令逮捕传播谣言的人,反而是清了清嗓子,开始抚平民心,承认错误。 谢行俭听得一头雾水,好半晌才将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捋清头绪。 古人崇尚迷信,看待地动这类异象,都会认为是老天爷的惩罚。 皇权朝代,天子至尊。 在老百姓的眼里,皇帝是最能有机会接触上苍的贵人,倘若老天爷发怒,必是君王政德缺失。 当出现异常天象的时候,天子必须要反省自身,找出导致地动的『罪魁祸首』。 谢行俭记得他上辈子看过的史料记载上说,这时候皇帝往往会赦免囚牢,减免赋税劳役或是引咎自责下罪己诏。 不过这类爱民的皇帝少之又少,何况景平朝建立才一二十年,谢行俭料想京城的皇帝不会大方的"揽祸上身"。 谢行俭猜的不错,远在京都的景平帝得知消息后,立即命丞相纠察百官,随后下了一道罢免一应官员的摺子,只这摺子八百里加急都还没送过来,尚上路上罢了。 第32章 【32】 知府这头稳住百姓的情绪后, 便沉着脸立刻命人开始布粥。 谢行俭顺着领粥的长长队伍终于找到赵广慎和赵高头, 谢行俭瞧着两人除了睏乏无力些,身上倒没受到什么伤, 顿时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领了粥后, 谢行俭带着人去与谢长义汇合。 小巷口那一块地早已毁于一旦,四人放在小院的钱财等物品全部被埋在地底下。 四人愁眉苦脸的哀嘆几声,随后合计一番, 将每人随身带着的银子堆放一起数了数,一共七两多点。 谢行俭颠着银角儿苦笑,「这回咱们亏大发了, 爹给大哥囤的货算打了水漂,这还不止, 咱们连回去的盘缠恐怕都不够。」 「官府说一家赔五两,可那又能怎样!」赵广慎嘆了口气。 「五两在府城能顶个屁用。」谢长义一想到才买几年的牛车就这么没了, 心头痛的厉害,愤怒的飈起脏话。 「先去把银子领了再说吧。」赵高头的心情和谢长义差不多,他烦躁的搓搓脑袋,继续道,「拿了赔银, 咱们赶紧找个车出城回家,反正府城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谢行俭贊同, 他内心无比着急回家,林水村属于山区,倘若遭到地震的摧毁, 后果不敢设想。 府城周边的山很矮,不像林水村三面环山,一旦地震来临,就是牵一髮而动全身的毁灭,谢行俭越想越焦虑。 不过,谢行俭又暗暗安慰自己,林水村比府城离震源所在———登州更远,想来余震带来的伤害应该很小。 见谢行俭和谢长义都微微颔首,赵广慎接话,「跟我来,我打听过,府衙领补偿银子不在前门,在后面一条街的侧门。」 三人跟着赵广慎来到后街,后街排的队伍比前面拎粥的队伍要短很多,赵广慎一改之前颓废的模样,骄傲的挺直胸脯,笑道,「有关赔钱的消息是我来府衙的路上从官爷那捡的,我耳朵灵,凑前一步便将衙门的小话听得清清楚楚。」 「大部分人,这会子估计还不知道这事呢。」赵广慎不无自豪的指着前头排的三三两两的老百姓,侧着脑袋小声哼哼,「这些人家里怕是在府衙有关系,不然不会这么早就过来。」 谢行俭兴趣盎然的盯着耍嘴炮的赵广慎笑,说实话,自从十三年前胎穿过来,能让他刮目相看的人不多,赵广慎却算一个。 别看他学习一般般,但他能一次性通过童生试就已经很了不起,虽说童生试只是科举做官最小最简单的一次考试,但景平朝依旧有很多读书人跨不过童生试的门槛。 赵广慎很幸运,虽然两次都吊在车尾,可人家是实打实的拿到了童生名头啊。 别看他平时咋咋唿唿的,关键时刻非常有头脑,而且小伙子打听消息的手段绝壁称的上一流水准。 赵广慎被谢行俭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有些侷促,不好意思的嘿嘿两声。 队伍人少,很快就轮到他们四人。 托赵广慎的福,因他们来得早,发放补偿银的官差误以为他们是其他衙门同僚的家人,为此,每人多给了半吊的铜板。 第64页 离开后街,四个人身上的银子加起来足有二十两,谢行俭略一沉吟,「爹,赵叔,来一趟府城不容易,要不咱们先去打听打听租牛车回家要花多少银子,剩下的银子咱们拿去囤货。」 谢长义认可小儿子的提议,转头问赵高头的意见。 赵高头当然同意,抖了抖手上的钱袋子,一本正经道,「余下路上要用的盘缠,索性剩下的全拿去买东西,到时候到县里转手卖卖,说不定还能赚点。」 「赵叔说的对。」谢行俭搀扶着他爹往主街走,边走边说,「地动后,很多铺子应该要整修,所以长时间不会再开张。」 说完指着主街的几家冷清的门面,道,「若我们趁着他们关铺子之前进去买东西,铺子掌柜肯定会便宜卖给我们,不然货物冗积太久,到头来他们可能血本无归,但凡有点商业脑子的,宁愿现在少赚点,至少能拿回本钱。」 这一招虽然有点趁火打劫的意味存在,可谢行俭管不了那么多。 他爹这次来府城替他哥买了将近三十吊银子的货物,如今连根毛都没剩下。 他要再不想想办法弥补,他爹心里不好受,毕竟三十吊银子对他家而言,不是个小数目。 辗转打听后,他们很幸运的找到一辆正好回雁平县的顺风车,是一辆马车,交了七吊五钱的定金,与马夫约好未时到城门口汇合后,四人相携走进主街铺子。 一连逛了七八家铺子,谢行俭发现,铺子里摆着的货物许是地动时沾了灰,乍一看只有八成新,甚至有些被毁了大半,根本就卖不出去。 掌柜的一瞧谢行俭他们愿意买回去,当即抹着泪花,欣喜不已,也不论亏不亏本,哭笑着说只要能卖出去,多少都卖。 谢行俭挑挑拣拣,买了几匹时兴的破角细绢布匹以及一篮筐女人用的胭脂水粉。 自古女人用的东西都是市场上最畅销的商品,在这里也不例外。 买来的这些货品虽然有些瑕疵,但价钱比之平时要少上一半之多,等他们带回县里捯饬一番,再低价转手卖掉,应该能大赚一笔。 可惜,胡人的市集商队昨晚就离开了府城,不然谢行俭还指望着去胡人那帮他哥重新买点囤货。 四人背着包裹,许是肩上的重量总算让大家觉得这一趟没空手回去,几人脸上不由的添上几丝笑容。 城门外的马车夫是雁平县人,为人热情,见四人行礼多,不仅没有另外加钱,还笑的上前帮着拿。 一路上,谢长义他们和马车夫聊个不停,谢行俭则靠着门辕假寐。 整宿的不休息,他精力有点支撑不住。 马车比牛车行的稳,不一会儿,谢行俭就进入梦乡。 这一觉谢行俭睡得很沉,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他整整睡了一天。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车厢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挪了挪僵硬的身子,掀开小窗口的布帘探出脑袋,揉了揉睡得发懵的双眼,看见他爹正坐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烤着野味。 谢行俭跳下车,闻着空气中瀰漫着的香味,他的肚子不争气的开始叫嚣不停。 「小宝——」谢长义朝他招招手,「快过来吃点。」 「好!」谢行俭揉揉瘪瘪的肚腩,软绵无力的应着。 待走近看清他爹手上拿着的野味,谢行俭胃里的胃酸差点当场吐出来。 「蛇——」谢行俭吓的两脚直跳,寒毛乍起,他赶紧别过脸不去看棍子上裹着的长长蛇身。 「咋啦?」谢长义不明所以,举着烤好的蛇肉往谢行俭面前一放,催促道,「蛇皮都剥掉了,烤起来香喷喷的,我们刚一人吃了小半条,剩下的这条是专门留给你的,赶紧拿着,凉了味就变了。」 蛇有一米多长,拨了皮的身子被大火炙烤成屎黄色,要不是蛇身像麻绳一样紧紧盘在棍子上,谢行俭估计都认不出这是蛇肉。 谢长义抬了抬手,示意谢行俭接住棍子,「拿去啃,你最喜欢的不就是蛇肉么?」 「爹!」谢行俭语气中隐隐带有哭音,他快速躲到树后,摆着手抗拒,「谁跟你说我喜欢吃蛇肉啦!我不吃蛇肉,爹,你快拿走。」 小时候侄女莲姐儿喜欢徒手逮蛇肉,有一段日子,谢家天天炖蛇羹吃,庄户人家觉得只要没毒有啥吃不得,何况蛇肉炖起来比猪肉还香,而且还大补,自然是吃的欢喜。 谢家人里,唯独谢行俭最怕这种滑不熘秋的动物,看一眼心都打憷,何况让他张嘴嚼咽。 因此每逢谢家炖蛇肉,谢行俭总会找各种理由端着碗出去吃,碗里被王氏夹的蛇肉,全被他偷偷的转给了莲姐儿吃,就因为他时不时的给莲姐儿开小灶,莲姐儿对他这个小叔叔的喜爱等级蹭蹭蹭的往上涨,小姑娘上山碰到什么新鲜的野果子,总会第一时间跑回去送给他尝尝。 就这样,两人的『暗中交易』持续了好几年,直到这两年莲姐儿跟着杨氏学起规矩,渐渐的不再上山捕蛇,谢家炖蛇羹的机会自然就减少了。 谢行俭和莲姐儿的『交易』都是背着他爹娘的,不怪他爹误会他喜欢吃蛇肉,毕竟当年他娘压着严实的一碗蛇肉,他每次都吃的『精光』。 现在,在他爹眼皮子底下,他不好找人帮他消灭蛇肉,只好硬着头皮说不吃。 谢长义举着蛇肉,被谢行俭的一席话整的脑子有些发懵,他出言确认道,「不是,小宝,你咋不喜欢吃蛇肉啦?以前每次不都吃的好好的么?咋这回变了?」 第65页 接触到他爹不敢置信的目光,谢行俭怪不好意思的,断断续续的将这些年他和莲姐儿的『秘密交易』吐的一干二净,话尾不忘红着脸强调他非常怕蛇,所以这蛇肉他还是不吃了。 谢长义听完一愣一愣的,随后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不止。 赵广慎等人闻声过来问出了啥事,谢长义笑到差点岔气,笑完后把谢行俭的『事迹』一说,赵广慎等人听后,学着谢长义的样子笑个不断。 谢行俭无语的撇撇嘴,怕蛇怎么了!男孩子就不能怕蛇吗! 最终,他爹没有强迫他吃下噁心的蛇肉,转而钻进树林里,用简易的笼罩围了几只麻雀给他吃。 吃完后,几人继续赶路,昨夜他们走的是民道,民道偏僻,周围几乎不见村落,他们只好将车赶进小树林里睡了一晚。 谢行俭之前补了一觉,浑身清爽精神,因此他靠着窗户,绕有兴趣的光赏起外头的景致。 这一看,看的谢行俭心惊动魄,浑身发抖。 马车出了树林之后,所到之处,满目疮痍,一片狼藉,入目的村落房屋竟是残垣断壁,百姓们哀鸿遍野。 谢长义等人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叫车夫停车。 「怎么会这样!」谢行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怎么比府城还严重?」 这里应该离登州更远啊,怎么会...... 随后下来的谢长义眉头紧蹙,环视一周后,道,「这里看上去确实比府城破坏的还要严重。」 「不止是比府城。」赵广慎唏嘘长嘆,「我们从府城过来的这一路,都没这里严重。」 谢行俭怔了一下,心底某种封存已久的记忆突然席捲而来,他努力使自己平静。 「糟糕,我们赶紧回家,快!」丢下话,他勐地一头扎进马车,催促车夫加快速度。 第33章 【33】 马夫一脸懵, 脑子还没转过来, 手脚已经利索的爬上马车,挥舞着长鞭大声吆喝。 马儿挨了训, 四蹄跑的飞快, 带起一路的灰尘。 谢行俭倚靠在车厢内壁,面沉如水,一种担忧及恐惧的混合情绪, 此刻像海潮般冲击着他的神经。 之前那个村落,背面靠山,可他仔细观察过, 山体未有滑坡泥石流的迹象,而且脚下的大地不曾出现大面积的裂痕。 这说明什么?说明地震带来的灾害远没有他看到的那么严重。 村子里都是土胚房, 倒了可以及时挖开取出地里的银钱,为何他在那些倒塌的房屋上没见到丁点被挖开的痕迹? 而且那些村民满脸苦涩悲哀, 最奇怪的是村民还对着他悄悄做皱眉摇头的动作。 「怎么了,小宝。」 谢长义见小儿子一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忍不住过来问。 谢行俭闻言迟疑片刻,突然脑袋凑近, 小声的问他爹,「爹, 跟你打听个事。」 谢长义看着谢行俭露出的忐忑小眼神,笑的坐直身子,「你说, 爹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谢行俭斟酌道,「爹,你可听闻这一带出没过贼人?」 「贼人?」 「对。」谢行俭点头,想了想,加上一句,「特别是人多势众的那种山贼、强盗团伙。」 谢长义陷入沉思,半晌才道,「近几年我倒是没听说这地带出现过山贼,不过......」 「不过啥?」谢行俭焦急追问。 谢长义笑的摸摸小儿子的脑袋,啧了下嘴巴,回忆道,「新朝刚建立的那会子,我记得你爷吩咐我去外面挑担子卖豆腐,有一回我卖完豆腐,天都黑了,我记得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我琢磨着雨天不好走,便找了个屋檐躲雨。」 「然后呢?」 「然后?」谢长义双眼微眯,淡淡道,「那天雨下了一整晚,越下越大,我就没打算回家,花了几个铜板找了个庄户人家借宿,刚睡下,就听见外面『砰砰砰』的敲打声,我趴着窗子瞧了一眼,呵,结果生生把我吓了一大跳。」 谢长义回忆起当年目睹的事,仍然有些后怕,他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手舞足蹈的道,「那晚,十几个男人拎着大刀闯进了村子,我借着光看清他们长相,啧啧,个个满脸横肉、兇巴巴的。」 「你说的是不是十几年前,枣头庄发生的雨夜抢劫的那件事?」赵高头好奇的插嘴。 「对对对。」谢长义头直点,「就是枣头庄的事。」 「枣头庄?」谢行俭从来没听过这个地名,「离咱们村远不?」 「不远,也就五里路的脚程。」谢长义双手撑着脑袋往后一靠,「我那几年被老爷子骂的天天挑着担子往枣头庄跑,那边我熟悉。」 谢行俭故意忽略掉他爹准备诉说以前『英勇』事迹的举动,撑着下巴笑问道,「爹,你接着说那十几个人啊。」 谢长义咳嗽了一声,神色一敛,正色道,「那十几个人就是你嘴里说的歹人。」 「他们冒着大雨冲进村,上来就直接用脚踹门,屋里一应值钱的,全别他们洗劫一空。」 「何止抢银子,我听说当年还出了人命。」赵高头给两人倒了杯茶水。 抢劫杀人! 谢行俭心咯噔一沉,难道...... 「谣传!」谢长义咕口茶搁下茶盏,立马反驳道。 「没杀人?」赵高头瞪大眼表示不相信。 第66页 「没有!」谢长义笑,「我当时在呢,看的清清楚楚,那帮子歹人只顾着搜刮钱财,没想着杀人。」 「那为啥,我记得当年枣头庄的人还跑到衙门伸冤,扬言要歹人偿命啥的」赵高头髮问。 「以讹传讹、道听途说罢了。」谢行俭听到这,几乎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枣头庄住的都是庄户人家,存点银子不容易,那帮歹徒当着他们的面把命根子抢走,肯定会有一些不怕死的上前和歹徒搏斗,歹徒有大刀,拳打脚踢之中恐怕误伤了人吧。」 谢长义两眼一亮,脑袋点如捣蒜,「小宝说的对,就是这么回事。」 谢行俭笑笑不说话。 按理说沦落成强盗的必是一些穷兇恶极之人,但他们却只抢银子不伤人,想必这些人是被迫走上抢劫的道路,毫无退路之下才选择扫村,而且从头到尾只想抢了银子就跑,压根没有丧尽天良的去屠杀百姓。 至于他们有刀...... 景平朝关于冷兵器的掌控程度非常谨慎严格,不是官家或者特殊职业的人,购买铁质刀具都要去衙门登记。 「爹,官府后来有没有抓住他们?」谢行俭抬头问。 「抓了两个还是三个,我记不太清了。」谢长义如实回答。 「可问出他们是哪里人,为什么半夜持刀入室?」 谢长义状似想了会才说话,「我记得当年衙门对外说那伙人是北边军营的小兵,据传言说他们是犯了事,吃了挂落之后擅自离开军营,一路往南到咱们这做了逃兵。」 原来如此,谢行俭暗忖,这么一来他们手里刀的来歷就有了说法,军队将士时刻准备着上场杀敌,可不就人人都有佩刀么? 「小宝你突然问这个干嘛?」谢长义说了半天没明白谢行俭的意图。 提到这个,谢行俭无甚表情,「我怀疑就刚刚咱们路过的那个村落,遭受过亡命之徒的迫害。」 谢长义惊的茶盏差点没拿稳,他急忙将茶水放回桌上,神色认真道,「小宝,你这么想,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行俭摇头,「我猜的。」 「我在现场没看到贼人。」谢行俭眼神坚定,「不过,我倒是看到几处破绽。」 「那些倒塌的房屋应该是地动造成的,这点毋庸置疑。」毕竟庄户人家住的大多是土胚房,地震动静大点,很容易倒。 「只有一点我不敢苟同。」谢行俭用手在半空中比划出村落的位置,「单独一面靠山,我们是从山脚下过来的,一路上没见到哪里有山体滑坡的事故发生。」 谢行俭说着问他爹,「不知道爹有没有留意——村口的泥土。」 「村口泥土?」谢长义茫然。 「新鲜的山泥。」谢行俭挑了挑眉,「我瞧着像是山上的土泥,地动后不排除有人跑去村口躲着,但肯定没人会先上一趟山再下来。」 「最重要的是这些新鲜的山泥脚印全是从村口延伸进村里的,这意味着当天有人趁着地动混乱进了村。」 「许是外村走亲的吧。」赵高头坐在一旁猜测。 「不会是走亲的。」谢行俭笃定的道,「那些脚印大小不一,说明当时有很多人一起进了村子,且你们想想我们之前看到那些村民都是什么样子?」 「筚路蓝缕、掣襟露肘。」一直没说话的赵广慎道。 见两个大人听不太懂,谢行俭说了个最直接的字眼,「破。」 「破?」谢长义和赵高头齐齐歪着脑袋,异口同声的重复着谢行俭的话。 「对,很破很烂。」谢行俭掀起身上的外衫,「府城的地动比这里严重的多,也没见我们衣服被撕扯成那样乱糟糟的。」 「就是。」赵广慎附和,「我当时也发现了不对劲,他们宁可食不果腹,也不去将自家倒得房屋挖一挖,挖了不就有银子了么?」 「这还不简单,太穷了呗,家里没银子挖什么?」赵高头挠了挠赵广慎的脑袋,笑道。 赵广慎眨眨眼,很是不贊同,「一家穷我相信,但家家穷就不太合理。」 「是这个理。」谢行俭道,「整个庄子,没见一个人去挖被埋的银钱,说明他们的钱早被人拿走了。」 说着,谢行俭突然勐地站起身,马车顶不高,他的头一下撞上车顶,痛的他倒吸了一口气。 「咋这么不小心!」谢长义骂了一句,大手却轻轻的敷上谢行俭的脑袋,仔细的揉捏着。 谢行俭龇牙咧嘴的喊了几声痛,这才坐回位子。 「咱们得赶紧报官!」谢行俭突兀的一句话瞬间令车厢的空气冷凝住。 「干啥报官?」赵高头听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傻乎乎的问出口。 「对呀,俭哥儿?」赵广慎显然也听不懂。 谢长义心里七上八下的,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往外直冒,他伸手捏住谢心俭的双手,哆嗦着嘴巴,「小宝的意思,莫不是那帮抢了钱的人现在还在村子里?」 「没错!」谢行俭越想越肯定,「我无意间瞟到有村民对我们皱眉,我当然还很纳闷,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有此举动,我本以为他们会过来打劫我们,所以我才叫大家赶紧离开村里。」 「可就刚才,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摇头皱眉真正的意思怕是在提醒我们,叫我们不要再此逗留,也许村民的银钱不是在地动前被歹人抢走,而是在被抢之前就被地动给埋起来了,所以我怀疑那帮人还没走远,应该还在村子里。」 第67页 赵广慎听得目瞪神呆,不可思议的大叫,「俭哥儿,你也太明察秋毫了吧!」 谢行俭谦虚的笑笑,「一般一般。」 「难怪!」谢长义回过神,舒了口气,「我当时还以为你怎么着了,好端端的突然变脸。」 谢行俭蹭了蹭他爹的大手,小声的赔罪说让爹担心了。 「报官!」赵高头义愤填膺道,「占了别人的家还想沿路打劫我们这些过路人,太岂有此理!」 谢行俭既愤怒又庆幸,愤怒的是光天化日、朗朗干坤,竟有如此伤天害理的人存在,抢占村落,劫走钱财,简直没王法。 庆幸的是那帮村民及时提醒了他,不然他们凶多吉少。 马车停靠雁平县后,谢行俭没来得及去他哥的铺子,径直先去了府衙,将路上事情的来龙去脉在官衙备了案之后,才转身去他哥的铺子。 这次地动,县城看上去损坏的房屋不多,谢行孝的铺子照常开门营业。 谢行俭大包小包提着进了屋,抬头一眼见到的人竟然是他娘王氏。 「娘,你怎么在这?」 「哎呦,我的乖儿子你总算回来了!」王氏一把搂住比她还高的谢行俭,边说边掉眼泪,「快让娘看看有没有伤着?」 谢行俭笑的拍了拍他娘的背,安抚道,「娘,我没伤着。」说着将府城发生的事一一说给王氏听。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王氏红着眼,抹了把泪水,突然破涕而笑,「你看我光顾着哭,还没恭喜咱家的小童生呢!」 说着,手指捏了捏谢行俭的脸颊,笑的开怀,「这回小宝你可是正经的童生了,我儿真给娘长脸。」 像是想起什么,王氏眉头轻蹙,小声呢喃,「如今天大的好事却只能自己偷着乐,真憋屈。」 谢行俭没听清,问他娘说了什么。 王氏没好气道,「我儿好不容易考中童生,这般的喜事我却没个人去说道说道,想想你大伯娘若是知道你考中了童生,恐怕那张老脸都没地搁哟。」 王氏遗憾的嘆了口气,「可惜啊可惜,现在回不去,想来你大伯娘也不知道这事。」 「什么回不去?」谢行俭听着煳里煳涂。 闻言,王氏又嘆了口气,「咱们村没了!」 「什么叫没了?」换了身衣服的谢长义刚进来就听到这句话,顿时惊愕失色。 王氏才干的眼泪又开始往下落,小声抽泣的道,「我说,咱们林水村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行俭:咋?我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了么? 看在谢行俭这么惨的份上给努力更新的我,留个言,收个藏,好不好~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和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nny5408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34】捉虫 王氏眉头紧锁, 脸上明晃晃写着愁字, 「那晚地动来的蹊跷,『哐当』一下, 我扶着床愣是没站稳, 大晚上的把我吓的腿发软。」 「娘,你没伤到吧?」谢行俭急道。 「没。」王氏摆摆手,怅然道, 「两个小崽子,还有你大嫂以及莲姐儿都没事,只是可惜了咱家的青砖屋子, 倒的倒,裂的裂, 现在根本住不了人。」 说着捂着胸口嘆息,「我年前养的两头猪, 十八只鸡也没了,值不少银子呢。」 「没伤到人就是幸事,还管畜生作甚!」 谢行孝端来一壶水,边给谢长义斟茶边笑的安慰王氏,「娘, 好歹咱家房屋没全倒下,你看看大伯家的, 还有隔壁左右的,之前他们用的是土砖建的房,如今倒了哪还看得出屋子的模样。」 「说的也是。」王氏难过够了便收了收情绪, 感嘆道,「村里只咱们家、有根叔家还有另外几个前些年分出来的小年轻们,捨得拿钱出来建砖瓦房,虽说如今塌的不成样子,但好歹修修还能住人。」 说到住人,王氏心底忍不住怄气,一下扑进谢长义的身上,痛哭流涕道,「当家的,你是不在家,不知道大房的怎么欺负我——」 谢长义被突然飞过来的女人身子压得喘不过气,他反手扶起王氏,红着脸佯嗔道,「你看看你,一大把年纪了还作什么精怪。」 说着,眼皮子往谢行俭和谢行孝的方向瞄。 王氏脸跟着涨红,她光顾着向男人抱怨,一下没注意到孩子们还在场。 谢行俭眼睛轻轻往樑上瞟,无奈嘴角的笑容使劲压都没压住。 他大哥更气人,直接光明正大的捂嘴偷笑。 王氏瞪了一眼大儿子,不好意思的背过身。 「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我大哥他们去咱家了?」谢长义拉了拉王氏衣角,问她话。 一提大房,王氏的脸色又变得难看了几分,「你大哥早几年就是秀才了,文哥儿还是童生,要说林水村谁家日子过得好,谁不是第一个提你大哥家。」 谢行俭坐到旁边不说话,拿着桌上的瓜子独自吃的起劲。 「你说这些和咱家有啥关系?」谢长义听得稀里煳涂。 王氏赶紧解释,「他们家有钱,偏偏大嫂她做人死抠,一有钱就喜欢往娘家搬,这不,这回他们房子塌了没地住,村长就带人一家一家帮着挖。」 说到这,王氏嘴角弯了弯,朝着谢长义挤眼睛,「你猜怎么着?」 第68页 「怎么着?」谢长义笑的配合王氏。 「嗨哟——」王氏哭肿的眼眯成一条线,「各家多多少少都挖出点值钱的东西,唯独你大哥家两手空空。」 说着,她摊开手抖了抖袖子,笑的东倒西歪,「大家帮着忙活了半天,到头来是一文钱都没找着。」 谢长义惊讶,「不应该啊,大哥他在镇上做人家的上门先生,听说一年主家给十七八两呢,还有文哥儿做主事帐房,一个月好歹有二三两的进帐啊,咋会一个子都没挖到,是不是挖错了地?」 王氏摇头,「起先大哥也以为是大嫂记错了位置,又连着挖了好几处,都没找到银子。」 谢行俭听不下去了,忍不住调侃,「约莫银子长了腿跑掉了。」 王氏抓了一把瓜子丢进嘴角嗑,「银子长没长腿我不晓得,我只看到你大伯当场生了好大的气,问你大伯娘是不是把银子都给了娘家舅舅,那小气吧啦的女人刚开始还嘴硬,说是没找仔细。」 王氏吐掉瓜子壳,没好气的道,「后来刘氏被大哥打了一顿才交代银子的去向,原来家中的银子全被她拿去填她娘家哥哥的赌坑里头了。」 「她娘家哥哥之前被赌坊砍了根小指,扬言七天之内不凑齐二百吊银子,就一天砍他一根手指。」王氏看着大家,「大嫂娘家穷的叮噹响,莫说七天凑二百两,就说七年恐怕都凑不齐,没办法,那边人就找到大嫂这,大嫂光顾着心疼娘家哥哥,一下把家里的银子全送了过去。」 「十赌九输,赌坊就是个害人精。」谢长义突然出声,「孝哥儿,还有小宝,你俩切记不可进去堵银子。」 「儿子省的。」谢行俭、谢行孝郑重的点头保证。 谢长义又看王氏,「这事原是大哥的家事,你在家和我们说说都没事,到了外头别瞎传,不然大哥没脸。」 王氏哼哼,「他要有脸就不会跑到咱们家住着不走。」 「这话咋说?」谢行俭脑袋凑上前。 谢长义也好奇,「咋回事啊?」 「爹,我来说吧。」谢行孝见他娘一说起这个就难过,便揽了话,「咱家房子倒了五间,目前还有两三间还能住人,我那天赶回去看了一眼,发现墙面有几道裂缝,就不放心娘和家里的几个搁那住,便叫了头车把人带到铺子来了。」 「我前脚走,你大哥后脚就带人住进了咱家。」王氏越想越气,粗声粗气的朝谢长义吼,「我到了县里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我当时都愣了,跑回去一看,可把我气坏了。」 「大哥住的是老宅子,倒的快,这回肯定是没地去才去了咱家。」谢长义说的艰难。 「活该。」王氏啐了声,「地动一震,咱村毁的没人样,如今村里的人就剩你大哥一家还住着,其他人早搬了出来,村长说等衙门赔了银子再回去重建。」 「不对。」王氏顿了顿,「村长说还要撒药粉,说虽没砸死人,但各家牲畜死的多,直接住进去容易得疫病。」 谢行俭对村长的做法很是贊同,要知道鸡瘟、猪瘟在古代很容易传播、恶化,所以做好消毒工作很重要。 「大哥与他岳丈家刚起了银子间隙,他肯定不愿意去大嫂娘家,几个儿子的娘家更是不好意思上门。」谢长义最熟悉他大哥,他大哥平日虽对他不算顶好,但他不至于这时候落井下石,「你且放宽心,等他回头挣了银子自然会搬走。」 王氏还想梗着脖子争辩,就听谢行俭低笑,「原来娘说村子没了是这意思。」 「没人住可不就是没了么!」王氏理直气壮。 谢行俭连连作揖应是,不一会儿就逗着王氏笑得合不拢嘴。 见他娘视线转移,谢行俭忙说他坐了一路车,肚子有点饿。 一听小儿子说饿,王氏哪还有心情闲扯抱怨,当即跨上腰篮上街买菜。 至于大房擅自跑到他家住的话题,王氏眼瞅着三个男人都不反对,事后便没再继续提。 谢行孝的铺子没有搭建厨房,只在后门院子里摆着一个半丈的石箱,当做简易的厨灶。 谢行俭过去转了一圈,发现里面一应的厨具都齐活,锅碗瓢盆啥都有。 「碗筷还有这锅,当初花了我半吊银子呢,我可不得把它们从家里带过来。」王氏烫了热水,就着丝瓜囊使劲的刷锅底的黑灰,一口气刷完后,不甘心的吐槽,「幸好我拿到这来了,不然这会子准被你大伯娘拿去祸害。」 谢行俭对他娘和大伯娘之间的恩恩怨怨不想掺和,便一笑而过。 「奶,等会吃啥啊?」祥哥儿刚从外面野回来,一进门就扯着嗓门叫喊。 「你叔回来了没看到?还不赶紧叫人。」王氏擦了擦祥哥儿灰扑扑的小脸,将他往谢行俭面前推了推。 「我刚还听爹说小叔回家了,正找呢。」祥哥儿笑嘻嘻的仰着脑袋,抱着谢行俭的大腿脆生生的喊「小叔。」 谢行俭垂首摸摸祥哥儿脑袋,「贤哥儿跑哪去啦?」 「他跟爹上街打麻油去了。」祥哥儿扯着谢行俭往屋内走,「小叔,你跟我来,我这有好吃的。」 说着,踮着脚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灰布包裹,献宝似的照着谢行俭举高高,「小叔你尝尝。」 谢行俭边拆包裹边笑着试探,「里头莫不是桃花糕点?」 祥哥儿小脑袋直摇,摆着手说谢行俭猜的不对。 第69页 谢行俭手指往布包外摸了摸,触感坚硬,一时想不到里面放了什么。 他故意僵着手不动,逗弄小侄子,「难道搁的是祥哥儿喜欢吃的糖果子?」 「哎呀不是!不是糕点也不是糖果儿。」祥哥儿瘪瘪嘴,瞅他小叔一副不上心的样子,恨不得自己上手拆,「小叔快打开看看嘛——保证等会你看了喜欢。」 祥哥儿拽着谢行俭的裤腿撒娇,谢行俭垂眸失笑,望着小傢伙攒着小拳头,兴致沖沖的期待他打开包裹,谢行俭索性直接打开。 小傢伙许是为了增加神秘感,一连用了两层布裹着,等他打开一看,入目的是一堆褐色的『枯树枝』。 祥哥儿扭着身子爬到木椅上,小手撇断一根『枯树枝』递给谢行俭,得意洋洋的卖乖,「小叔,你尝尝好不好吃?」 谢行俭伸手接过来,仔细的观摩一番后,他噗嗤一笑,「这不是金钩么,你哪得来的?」 祥哥儿惊讶的张大嘴巴,随着捂着脸叫,「小叔咋晓得金钩?」,街上的小孩好多都不认识呢。 咋晓得?上辈子吧。 上辈子他住的小区就种了一颗金钩树,只不过还没到成熟的季节,就被小孩子摘的精光,不过他有幸尝过一两次。 上辈子的事,他不好跟祥哥儿解释,便含煳的说书里看过。 祥哥儿满脸羡慕,「书里连金钩都有啊,读书真好。」 谢行俭又折了一根金钩放进嘴里嚼,甜丝丝的,回味有点涩。 听祥哥儿话里有想读书的意思,他便拉着小傢伙的手,认真道,「书中有趣的东西多的很,何止有金钩,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海里有数不清的鱼,全是你没吃过,没见过的。」 祥哥儿扑哧大眼睛,满脸憧憬,高兴的欢蹦乱跳,「真的么?」 「真的!」谢行俭满心欣慰,正准备进一步引导小傢伙读书的**,就听祥哥儿追着问。 「大海是啥?里头有鱼,那是不是跟家门口的腰河一样?」 「祥哥儿说的对!」谢行俭乐的抱起肥嘟嘟的祥哥儿,「只不过大海要比咱村的腰河要大上好多好多,一眼望不到边。」 「哦~」祥哥儿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生惊嘆的小奶音。 谢行俭索性坐了下来,将他从游记上看到的趣事挑拣一二说给祥哥儿听。 谢行俭脑中的故事涉及面广,精彩纷呈,说起来格外耐人寻味,令人神往。 祥哥儿端个小板凳乖乖坐着,听完后拉着谢行俭的衣服摇晃,哀求道,「小叔,我要学认字——」 目的达成,谢行俭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祥哥儿想好了?一旦读书就不能出去撒野了哦。」 小傢伙有些犹豫,谢行俭也不急,翘着二郎腿继续吃金钩。 不一会儿,小傢伙蹭过来,扬着笑脸道,「小叔,我想好了,我就是要读书!」 「好!」谢行俭笑的站起身,「回头我跟你爷还有你爹提提这事,好早点安排你拜师。」 作者有话要说:  谢家又要出一个读书人了!改门楣势在必得! 话说,真的有枯树枝可以吃,黑褐色,歪歪扭扭的像树枝,吃进嘴里甜滋滋的~ 第35章 【35】 祥哥儿撅着屁股趴到谢行俭的腿上, 仰着脑袋央求谢行俭多讲几个有趣的小故事。 谢行俭弯腰将祥哥儿抱到腿上坐好, 「等吃完饭,我再细细的说几个好玩的给你听, 可好?」 祥哥儿闻到后院传来的菜香, 一个劲的点头。 说着小人儿就挣扎的要下去,说谢行俭刚回来疲倦得很,他身子沉, 抱着累人。 谢行俭忍不住夸祥哥儿比去岁要乖巧懂事,祥哥儿脸皮薄,听到来自亲叔叔的直白夸奖, 羞得面红耳赤。 王氏端着菜进门,操着大嗓门子冲着谢行俭笑, 「可不嘛,你这回去府城下场呆的时间长, 两个小的整天围着我问,小叔去干嘛啦,啥时候归家啊,特别是祥哥儿,说得了好吃的, 非要等你回来才给大家看。」 说着,放好菜碗, 好奇的捡起桌上的『枯树枝』,满脸困惑道,「就这个是好吃的?黑不熘秋的能吃么?别什么东西都往肚子里塞, 小心吃坏身子。」 祥哥儿急着踮起脚夺下王氏手上的金钩,快速的放进嘴里嚼动,边嚼边对王氏做鬼脸。 王氏担心大孙子吃了不该吃的坏东西,气的忙上前拍打祥哥儿的后背,嘴里急声催祥哥儿快吐出来。 祥哥儿紧闭着嘴巴,伸出嫩嫩的小胖手趾高气扬的与王氏作对。 「你皮痒痒了,是吧!」王氏作势要打人,「刚奶还夸你懂事——」 谢行俭给祥哥儿使眼色,祥哥儿吐吐粉红的舌头,对着王氏嬉皮笑脸,「奶,你不懂,这东西叫金钩,能吃,不信你问小叔。」说完一熘烟的窜出铺子。 「真哒?」王氏半信半疑,拎着一串金钩左看右看,迟疑的问谢行俭,「小宝,不说这东西能吃?」 「吃得。」谢行俭掰断一小节丢进嘴里,果肉中的甜浆经牙齿嚼碎后,瞬间甜味爆棚。 王氏不放心的扯下丁点,放进嘴里慢慢抿。 「好吃吗?」谢行俭问。 好一会儿后,王氏沖他笑,又点点头,「看着不起眼,吃起来倒还对胃口,只不过干得很,比鸡爪子肉还少。」 第70页 「这应该是人家去年窖藏的,也不知祥哥儿从哪得来的。」谢行俭没再继续吃,他还要留肚子吃晚饭呢。 看王氏一口接一口吃的欢,谢行俭挑了挑眉,「娘别一回塞太多,这金钩不是新鲜现摘的,吃多了嘴巴涩的很。等过几个月熟了,我让大哥去府城进货的时候,买点新鲜饱满的带回来给娘尝尝。」 王氏讪讪的笑笑,啧吧几下嘴,回味道,「你一说我才感到涩嘴,是不能多吃,不然等会饭都吃不下。」 谢行孝领着贤哥儿进门,王氏上前接过麻油壶,问花了多少银子。 「七个铜板一斤。」谢行孝比着手势,「打了三斤半。」 「这么贵?镇上五个铜板就能打一斤了。」王氏心疼的用手颠颠油壶,喟嘆道,「瞧着没缺斤短两。」 「县里这两天涌进来不少附近镇上、村里的人,我刚熘达一圈,发现周围的吃食摊子全涨了价,粮铺更不例外。我听跑堂的说,一应家常用的油盐茶药都涨了价。」 谢行孝沉吟片刻,问王氏,「咱家需不需要提前囤点,不然回头价钱更吓人。」 王氏有些迟疑,「粮食暂且不用囤,每年我和你爹都留了一大半放在地窖里,够咱家吃上两年,只不过这日常用的油盐小东西.......」 「家里没存货么?」谢长义一锤定音,「我现在就去多买点,我才从粮铺过来,这会子人少的很,不用排队。」说完拔腿就跑。 谢行俭跟在后头拉住他哥,「哥,先别急,等两天再说。」 「咋?」谢行孝剎住脚。 谢行俭微微一笑,解释道,「这两天不过是商人之间使得小动作罢了,等过段日子官府得了消息会强令他们降价。」 「对哦。」谢行孝顿悟,忽而灵光一闪,精打细算道,「小宝,娘,咱家不是存的粮食多么,何不趁着这两日价钱高,卖掉一些?」 考虑到能赚银子,谢行孝兴致高涨,「等价格压下来,咱就收手,这生意稳准不赔啊。」 王氏一拍大腿叫好,谢行孝将目光投向家中唯一的读书人。 「法子行是行的通。」谢行俭思索道,「只不过......」 「只不过啥?「谢长孝迫不及待的问。 谢行俭望着他哥钻钱眼的小表情,皱着眉淡淡道,「上杆子涨价会不会太逐利了些,有点过分。」 「这有啥关系。」谢行孝头一回反驳弟弟,「有钱不赚才是傻子。」 王氏听了不高兴,磕了谢行孝一个板栗子,幽怨道,「瞎吵吵啥,有你当哥的这么说弟弟的?」 谢行孝疼的抱头,连连叫嚣说他只是嘴遛的快些,不是故意针对小宝。 谢行俭毫不在意,虚心的笑笑,「娘,哥说的没错,有钱赚当然得赚。」 他家没有大富大贵的底子,何况前些日子在府城还亏了钱。 如今有机会赚上一笔,哪里需要他摆出老好人的姿态,去可怜底层的老百姓,要真较劲,他家可不就是活生生的底层小百姓么? 谢行俭捏紧拳头,告诫自己以后切勿妇人之仁。 谢行孝撇见弟弟一脸憋屈的表情,顿时泄了气,结结巴巴的道,「要,要不,就听小宝的,不卖了?」 「卖!干嘛不卖!」谢行俭目光炯炯,声音平稳,「原是我想岔,光顾着外头吃不上饭的人,真要计较,这时候能拿出钱买粮的,想来家里不会过得太差。」 谢行孝闻言喜出望外,频频点头,「可不是么,外头粮铺来买粮的都是高门府里的小厮,不像咱们庄户人家,每年晓得存点粮食以防万一,他们可不,有钱人都喜欢现做现买。」 县城的人都乐意存银票,很少会有人去囤粮,毕竟城里的土地金贵,没的让他们像庄户人家那样肆无忌惮的打地窖,用来保存粮食。 当然,个别特别有钱的府宅除外,因为这些人家的主母都会有陪嫁的庄子,自产自食。 「就卖两天。」谢行俭看了一眼兴奋过头的老哥,「官府这两天注意力暂时放在救灾上,一时半伙不会关注粮价,但咱们不能『趁火打劫』的太明显,所以只卖两天,见好就收。」 「为啥?」谢行孝勐地被浇冷水,他还打算把家里的粮食全拉到铺子里卖呢,怎么着也要大干一场啊。 谢行俭嘆了一口气,小声道,「城里的粮铺常年与各大粮商打交道,后头肯定有人撑腰,我们要是做的太过,挡了人家的发财路,容易招人眼红,到时候引来霉头可就得不偿失。」 「啊——」王氏听了心头一跳,紧张的握住谢行俭手,「小宝这么吓人,那咱还是别卖了——」 「娘。」谢行俭反手握住王氏的手,安慰道,「无碍的,咱们只赚小头,适可而止,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旁边的谢行孝沉着一张脸,悄悄握紧拳头,好半晌才哑着嗓子开,一字一句道,「小宝提醒的不错,确实不能卖的太过嚣张,容易惹同行嫉妒仇恨。」 谢行俭瞅他哥一脸忿忿不平的表情,心想他哥莫不是之前栽过跟头? 卖粮的事几人暂且这么商量着,若要实施还要经过谢长义的同意。 王氏捧着油壶进了厨房,杨氏和莲姐儿从绣纺卖掉绣品后,应王氏的交代,提了两斤猪头肉回来。 晚饭桌上,谢行俭两兄弟将准备卖粮的事和谢长义说了一嘴。 第71页 谢长义起先不同意,原因和之前谢行俭的想法一样,不过后来在谢行俭的一番劝说下,谢长义才慢吞吞的答应卖掉一部分的陈粮。 谢长义夹了一筷子嫩豌豆荚进嘴,不忘警告家人,「只卖一半,其余的留着吃,你们别尝到甜头就不松手,这可要不得。」 说着,照着闷头吃饭的谢行孝敲了一筷子,厉声道,「你还不给老子把头抬高仔细听着,上回吃了亏,别这次又陷里头出不来。」 谢行孝嘴里塞着饭,含煳点头,「知道了,爹——」 谢行俭挖起两大勺软软香香的蛋羹,分别给一左一右围坐在他身边的两个小侄子。 捕捉到他爹未尽之言,谢行俭抬头,关切的问,「爹,哥上回咋啦?」 「就——」谢长义正准备说,就被谢行孝夹了一筷子猪头肉堵住了嘴。 「没啥事。」谢行孝委屈的垂着脑袋。 谢长义吞下猪头肉,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被人差点塞进布袋子打上一顿,还算没啥事?」 旁边静悄悄吃饭的王氏并杨氏吓的筷子都没拿稳,问她们怎么没听说孝哥儿被人打的事。 「是差点被.......反正我没挨打!」谢行孝气唿唿的纠正。 谢行孝不让直说,谢长义不好当众撸他的面子,便隐晦的提了几句。 原来前段时间,铺子存有一批去年的胡豆种,谢行孝一直放在阁楼吊着忘了卖,等今年进货的时候谢行孝才知晓,如今市面胡豆种子紧缺。 谢行孝勐地想起铺子去年存留的一大堆胡豆种,高兴的差点跳起来。 因铺子有经销的胡豆种,谢行孝赚的盆满钵满,走路都带风,谁料糟了小人记恨,趁他不留神套个麻袋把人丢进窄巷,好在谢长义等一帮男人恰巧经过,当即出手打跑了人。 谢行俭听完浑身冒冷汗。 他突然想起之前跟他娘,聊过一位读书厉害的师兄,同样被不怀好意的人拖进小巷子暴打一顿,后来好好一个人活生生被打的不省人事,下半辈子全毁了。 这种背后刷阴招的下作手段,遇上了只能算你不走运。 因为背后下毒手的多是一些有钱有势的阶级,官府都让他三分,所以一旦他哥糟了黑手,下场唯有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认栽!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冷凝住,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谢行俭端起豆腐清汤润润嗓子,转移话题说起祥哥儿读书的事。 「爹,祥哥儿如今不小,该送他去认认字了吧?」 话音刚落,桌尾的杨氏下意识的握紧手里的筷子。 她的祥哥儿翻个年头快七岁,遥想小叔子这般大早进了学堂,然而公爹一门心思供小叔子,迟迟不提送祥哥儿去读书。 要搁往年困难的日子,她决计不会有这种不满想法,但他们家比之前些年要富足的多,但凡手头有点闲钱,谁不想送孩子读书认字? 谢行孝心里和杨氏是一样的想法,只家里没分家,银子在他娘手里,家中大事做主的也不是他,是他爹。 所以听到小宝说出这番话,他的急迫和紧张不比杨氏少。 谢长义执筷的手一顿,随即自然的夹起菜,就着白米饭吃了一大口,吃完不紧不慢的开口,「祥哥儿年纪是不小了,今年该往学堂送送。」 「去年没提让祥哥儿读书,主要是祥哥儿玩心重,过早开蒙没啥大用,不如推迟一年再说,今年我瞧着祥哥儿有长进,再者他年岁有这么大,是要准备准备读书。」 谢行孝和杨氏闻言欣喜不已,谢行孝开心的抄起勺子舀了碗汤给谢长义,搓着手感谢,「爹,你喝汤。往后祥哥儿读书不仔细,我打他。」 说着胳膊肘敲祥哥儿,故意板着脸道,「可听见了?不好好读书爹就——」 「知道——」祥哥儿抬头看他爹,拖长声音学他爹说话,「不学好就拿棍子狠狠的打屁股。」 谢行孝气笑,胸腔微震,摸摸祥哥儿脑袋,「你知道就好,一旦读书了就要好好读,别跟平日学猫做狗到处钻,不懂的学问就问你小叔,他学的厉害。」 谢行孝像个妇人样叨叨不停,祥哥儿不嫌他烦人,他爹交代一句,他就点一下头说明白。 谢行俭微微一笑,笑容里多了几分赞赏,「祥哥儿聪明伶俐,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哥你不必担心。」 这餐晚饭谢家人吃的还算开心,吃完饭,莲姐儿刷碗,王氏和杨氏负责将地铺搭好。 现如今谢家一家子都住在铺子里,光打地铺当然行不通,谢行孝便想了一法子,他将放旧货的小阁楼清了出来,供谢行俭一个人睡。 唯一一间房间让给谢长义和王氏,他们小两口和三个孩子则睡在大厅的地铺。 * 翌日一早,谢行孝按照谢长义的吩咐,带上银子买了「十魁」饭菜,拎着还睡着发懵的祥哥儿往附近的私塾赶。 午时,谢行孝满面荣光的回到铺子,不仅将祥哥儿顺利入学的消息说给大伙听,还带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大消息。 「哥,你再说一遍!」谢行俭瞠目结舌,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哪个同窗成了秀才?这事谁传的?」谢行俭掏掏耳朵反问。 谢行孝被小弟措不及防的吼叫声吓得浑身激灵,半晌才笨嘴笨舌的重复,「就那个姓林的,你跟我说过他,叫什么白——」 第72页 「林邵白——」谢行俭心神恍惚。 作者有话要说:  林邵白得意:我林汉三又回来了! 谢行俭委屈:我还只是个小童生。 三百六十度求评论,快让我眼熟下你们啊~ 第36章 【36】 「对对对, 就叫林邵白。」谢行孝勐地拍脑袋。 「哥, 你从哪听到这事的?」 「县衙门口贴了告示,我瞧着一堆人围在那, 便过去瞄了几眼。」谢行孝坐下来回忆, 将告示上能认识的字一一说给谢行俭听。 谢行孝认识的字不多,谢行俭连蒙带猜,勉强捋顺告示的内容。 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下:林邵白目前确实是秀才了。 至于中间的原因, 谢行孝当下说不清楚,谢行俭内心着实好奇林邵白到底如何做到一步登『天』,因此吃了中饭后, 谢行俭决定亲自前往县衙看看。 县衙门口闹哄哄的,一堆人挤在告示前叽叽喳喳的说笑。 告示边站立的人太多, 谢行俭挤了半天都没挤进去。 谢行俭虽然才十三岁,但在一帮古代人面前, 他个头不算太矮。 眼瞅着挤不进去,他索性跳出人群站到外围,直接惦起脚后跟,伸长脖子往里探。 景平朝遇上新官上任或是要紧的事,官差都会在衙门前的八字墙偏过道的位置贴上醒目的红榜。 谢行俭的视力顶好, 惦着双脚,顺着人群往里张望, 就这般远远看着,不消一会他便将告示内容看了七七八八。 他大哥说的没错,林邵白的确成了秀才, 谢行俭收回视线。 四五月的阳光和煦灿烂,穿过树叶间的间隙,一缕缕打在谢行俭的头顶,暖唿唿的。 雁平县人喜种高大的泡桐,柔顺的阳光透过稠密的伞形树冠,牵着微风轻轻摩挲着树上的鲜紫色花蕾,状如悬铃般的花从下,立着一道纤细修长的少年。 「邵白兄——」 自从林母下葬以后,谢行俭还是头一回子在大街上遇见林邵白。 林邵白浑身散发着淡淡冷漠气息,听见谢行俭的声音,苍白的俊脸微微一笑。 微风飘拂,宽大的破旧青衫松松垮垮的套在少年身上,整个人凸显的尤为穷困潦倒。 周围的人不停的用看稀罕物的眼神注视着林邵白,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不断,林邵白似乎并不为此感到难过羞愧,反而大大方方的任由来往的人肆意打量。 谢行俭心里有些触动,眼前的少年,还是原来那副他所熟悉的偏执乖张的眼神,细细长长的单凤眼,唯一与过去不同的是,笑容多了,浑身不再像过去那样卑微,如今厚薄均匀的嘴唇上噙着爽朗的谦恭笑容。 他总感觉面前的少年变了,变得更为自信,更加凛然。 「俭弟——」林邵白也是头一回喊他喊得这么亲切自然。 谢行俭应了一声,心里颇为感慨。 他回身四周扫了一眼,指着街头的食肆摊子,对林邵白道,「许久不见,要不咱们上那坐坐,衙门前此刻未免吵闹了些。」 林邵白不反对,当下跟着谢行俭走了过去。 谢行俭挑的是一家箸头春摊子,专卖鹌鹑和鸡汤,两人干坐着无趣,他便喊店家端来两碗补气养血的鸡汤。 「不来只鹌鹑么?」店家颇为意外,热情的向谢行俭推销,「两位小客官,但凡来我家摊子,都是冲着我烤的鹌鹑来的,啧啧,小人不夸张的说,咱家鹌鹑肉质焖苏,喷香四溢,吃过的都赞不绝口,两位何不来上一只?」 谢行俭刚吃完午饭,实在吃不下,便问林邵白可想吃,林邵白摸摸空落落的肚子,浅笑的点点头。 谢行俭微讶,心里不禁摇头嘆息,林邵白确实变了,搁以往,林邵白是绝对不会拉下脸在他面前吃白食。 「那就来一只红烧腌鹌鹑。」谢行俭重拾笑容,指着圆锅上的鹌鹑,「瞅肥点的鹌鹑端来,等会麻烦店家肉别烤的太干,不然肉吃起来柴的很,容易塞牙。」 「还有,将你铺子的酸辣小菜,一应先拿上来几盘让我们开开胃。」 「哎!」店家笑眯眯的应声,说完转身小跑离开,转眼送来两小碟酸辣菜心和咸豆角。 「两位慢用,鸡汤和大菜稍后就来。」 「邵白兄先尝尝这两样小菜,酸辣可口,等会再吃肉食,不会腻人。」谢行俭笑的将盘子往林邵白眼前推了推。 林邵白挑了挑眉,依着谢行俭的说法,夹了几筷子小菜吃起来,菜心和豆角腌制入味,尝起来酸酸辣辣,咸香适宜,令人肚子瞬间敞开了大门,情不自禁的翘首以待接下来的美食佳肴。 摊子卖的鸡汤是昨晚就开始炖的,鸡肉炖的软烂,鸡骨头轻轻一咬,便能吸出里面藏着的骨髓。店家抄起葫芦瓢舀上两碗,麻利的端上木桌。 谢行俭拿着木勺在滚烫的鸡汤里轻轻搅拌,时不时的吹上一吹,清亮浓郁的碗面飘着点点绿色葱花,十分好看。 用勺子用力一舀,沉入碗底的碎小鸡肉沫立马浮出表面,闻起来香喷喷,格外诱人垂涎。 谢行俭低着头,尝了一口,汤味浓稠鲜香,温热的汁水顺着喉咙滑进胸腔,舒坦至极。 「俭弟貌似在吃食上,很有心得讲究。」突然,林邵白搁下汤匙,嘴角抿起一丝笑容,眼神直直的注视着谢行俭。 第73页 谢行俭微愣,他有点不适应林邵白的转变,不过他仍旧认真的回应林邵白,「讲究倒称不上,不过是平日吃多了我娘做的美食,嘴巴养的刁,遂在外头吃食上要求精细了些。」 「甚好。」林邵白没头没脑的说上一句,说完就低着头吃起刚端上来的鹌鹑肉。 谢行俭声一噎,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林邵白许是饿的够呛,足有半斤的肥鹌鹑转眼功夫便吃的干干净净,连骨头渣都不剩。 吃完,林邵白尤为不舍的望着桌上空空的碟子,谢行俭会意,喊来店家再上一只鹌鹑。 「两只!」林邵白抹抹嘴巴,清润的嗓音突然响起。 「啊——」谢行俭和店家均惊讶的张大嘴。 「你放宽心,我带了钱。」林邵白伸手掏出钱袋丢到桌上,淡淡道,「官家赏的。」 「得嘞!」店家瞅着鼓鼓的钱袋,顿时咧开嘴接单,片刻功夫便将林邵白点的两只鹌鹑端了上来,还额外赠送了两碗清汤。 刚出炉的鹌鹑,逐只涂抹醉人的黄酒和香浓的大酱,再沿着焦黄的表皮撒上白芝麻,勐火烤炙后,鹌鹑身上的油脂减去大半,吃起来味道香醇浓厚,唇齿留香。 林邵白甩来以往的含蓄内敛,抓着鹌鹑使劲的啃,谢行俭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的真实性。 就在他心思浮动之际,林邵白放慢动作,先打破僵局。 只见他黝黑的眼珠紧紧凝视着手上的鹌鹑,突然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林邵白怎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谢行俭点点头。 林邵白狠狠的咬下鹌鹑小腿上的肉块,含煳着嗓音,小声自嘲道,「有钱可不得使劲作么?」 谢行俭深邃的目光停留在桌上的钱袋上,良久才感嘆了一句,「邵白兄如今科举之路已脱困境,又得了官家的赏银,何不振作点,继续往下读书。」 林邵白骤然抬起头,忽而一晒,摔下手中啃了一半的腿子肉。 紧接着,林邵白从始至终的温润眼神忽的变得冷冰冰。 「俭弟你也知我成了秀才?」 「恩。」谢行俭顺应的点头,布告上写的明明白白,林邵白之母返乡途中因救朝廷重臣而亡,而非是赵广慎打听到的受寒不治而死。 那位被救的朝廷重臣回京后,着人打听到林邵白因母逝孝期而耽误了科考,又听说林邵白资质过人,不禁起了怜惜之心,便在早朝时,向景平帝上书,当面美言夸赞林邵白弃学孝母,孝感天地,理当开赦其戴孝科考的罪名。 当然,朝中不少人反对此举,称林邵白触犯律法,应严惩以儆效尤,然重臣据理力争,将林邵白之于林母去世不知情,且甘愿放弃科考等良好态度一一呈现至殿堂。 争论一番后,景平帝最终允了重臣的请求,撤销林邵白的罪名,并吩咐朝中负责科举选拔的官吏将林邵白的大名填在『孝弟力田』一科,直接取其为秀才。 林邵白眼睛朝着远处张贴的告示看了一眼,讥笑连连,「这两日人人都说我运气好,白白得来个响亮的秀才称号。」 说着,少年攒紧拳头,好看的丹凤眼尾瞬间猩红,豆大的眼珠悄无声息的滴落在桌面。 谢行俭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刚想开口安慰,就听林邵白哑着哭意诉说悲情,「我宁可一辈子做人下人,也不要这劳什子的秀才名头。」 说完话,少年哭的泣不成声,双手捂着脸颊,哀嚎道,「俭弟你可知,那是我娘用命换来的!」 「我懂——」谢行俭赶紧站起身,抬手拍拍少年的肩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娘恐怕早早就盼着你日后高中,只你娘命薄,不能亲眼看你堂堂正正的中秀才。」 林邵白痛哭声渐小,谢行俭趁热打铁,开导道,「邵白兄,生死有命,你娘也不想看你日日沉浸痛苦而不能自拔。如今事情已然成这样,何不看开些?现有了秀才名头,更该珍惜林大娘的心血,将一门心思放到学业上。日后待你功成名就时,你娘在天上看着也会替你高兴。」 谢行俭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林邵白才将将止住眼泪。 谢行俭内里到底是个成年人,见少年哭的鼻涕眼泪煳了满脸,当然不会傻了吧唧的笑话他,毕竟搁谁没了爹娘,心情都不好受。 趁少年不注意的空挡,谢行俭悄悄摸到店家后院打来一盆清水,让林邵白洗洗。 林邵白压抑的心情释放够了,便吸吸鼻子,接过毛巾洗了把脸。 待林邵白平復情绪,谢行俭方才坐回座位。 「你下月要去县学?」突然,林邵白笃定的道。 谢行俭一听,非常惊讶,随即笑开,「县学的事说不准,我目前还没拿到推荐呢?」 林邵白抿抿嘴,沉吟道,「听闻你府试居一甲第二,与那罗案首两人压着其他县的学子抬不起头。」 说着,低声道,「你替咱们雁平县争了如此大的光,县令自然会提携你进县学,你且在家安心等着,过不了多久,你便会收到县令的推荐信。」 「借邵白兄吉言!」谢行俭心潮起伏,进县学自然求之不得,毕竟县学不是谁都能进的,像他这样的平民子弟,若没有人愿意举荐,想进去读书难比登天。 「能进县学自然是好的,到时候身边同窗尽是童生秀才,平日私底下与他们交流肯定比现在便利,不像在韩夫子那里,同窗之间的差距颇大,一遇到问题只能请教韩夫子,实在麻烦。」谢行俭语气轻松,引的林邵白失笑。 第74页 「你莫不是嫌弃夫子的私塾?」 谢行俭自然发现他的这种变化,心里暗暗一笑,面上则红着脸,积极辩解,「怎会!县学是好,可韩夫子的私塾也不差,我只是埋怨其他小同窗罢了。」 「你——好哇!」林邵白眼底浮起淡淡笑意,指着谢行俭假意呵斥,「原来你不是嫌弃夫子,倒是嫌弃我们这些托你后腿的同窗?」 谢行俭佯装承认,两人顿时笑成一团。 经此一事,两人的关系亲密了不少。 「你呢?」谢行俭问林邵白,「你应该去府学吧,听人说到府学就读,光授课的教谕、教授、学官以及监学最低都是举人出身。」 谢行俭羡慕的眨眼,「能得他们这些人指导学识,简直不要太爽。」 林邵白嗤笑,「你也不用嫉妒我,我暂且是去不成府学。」 「为何?」谢行俭眼睛微眯。 林邵白伸手抚摸钱袋,谢行俭顿悟。 「我家的情形你是知晓的。」林邵白嘆息,「朝廷下放的旨意原本是让我进府学,只我思索一番,觉得还是不进为好,便将府学入学名额顺手推舟给了县令的长子。」 「你缺钱可以找我,何必——」谢行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邵白打断。 「若是钱的问题,我便是砸锅卖铁也要进府学。」林邵白摊开钱袋,谢行俭定睛一看,里面静静躺着五个金色大元宝。 「承然,我是缺钱!但我读书的钱,我自会去想办法,只我小妹等不及。」 谢行俭瞭然,不过他还是觉得林邵白过于草率,那可是珍贵的府学资格啊! 「你妹妹尚且要服三年孝期,出嫁事宜必是要往后拖,你急什么?」 「是,她是要等上三年,可我三年后能挣足她的陪嫁银子吗?」林邵白认命道,「肩不能抬手不能提,文弱书生一个,除了抄抄书补贴家用,能有什么赚钱路子?」 谢行俭不置可否,凝眉嘆息,「邵白兄未免眼光狭隘了些。」 「这话何意?」 谢行俭摸了摸鼻子,脸上盪起一抹笑意,「眼下邵白兄身价大涨,自可去书肆问问他们可收话本摺子,依你的学识,写出的话本杂书定会畅销,一旦印刷出来,肯定会立马售罄,何愁没银子使?」 写话本赚钱的主意,谢行俭自个早早的就有此打算,只是他年岁小,且之前没功名在身,书肆的人压根不相信他,更不会付定金请他出书。 林邵白不一样啊,年纪虽不足弱冠但却是个朝廷亲自举荐的秀才,他若想出书,轻而易举。 也许没等他说出口,私塾的人就亲自登门拜访。 林邵白恍然大悟,不怪林邵白没想到这一点,他这段时日整天想着林母的事,哪有心思琢磨挣钱。 「俭弟所言极是!」林邵白嘆了口气,摆摆手,「其实为兄心里还有另一顾虑。」 「嗯?」 「俭弟许是不知,府学宗旨严谨,里头全是勤奋刻苦的秀才生员,若没有真才实学,光岁考一项,我着实担心熬不过那些人,毕竟我是半路进学,而他们是实打实考进去的。」 谢行俭讶然,他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也对,中途插班生怎么比得过正规学生,若不想岁考排名太差被赶出府学,现在退下来是最好的选择。 「我也不亏。」林邵白笑笑,「得了银钱还能去县学读书,一举两得。」 「你要去县学?」谢行俭先是惊讶,很快就释然。 林邵白是秀才,但底子和他相差不大,不去县学能去哪。 「县令大人不仅给我银子,还替我做了保,准我进县学读书。」 两人会心一笑,谢行俭拱手,「若如此,咱们八成又是同窗。」 林邵白跟着拱手笑,「只盼你以后别嫌弃我这个同窗为好。」 谢行俭听完,捧腹大笑。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直到夕阳落垂,店家委婉的上前要求结帐时,谢行俭才意识到他们坐了太长时间,连忙起身道歉。 付钱时,两人拉扯不断,最后还是谢行俭板着脸发怒,林邵白才讪讪的缩回手指,任由谢行俭掏了吃食银子。 刚回到他哥的铺子,谢长义神色紧张的喊住谢行俭。 「小宝——」 「爹,啥事?」谢行俭纳闷。 「后院来了人,说专门等你的。」谢长义低着嗓子,小声道,「瞧着不像是歹人,斯斯文文的,你快去看看,人都等你半下午了。」 谢行俭茫然的点点头,抬腿往后院走。 第37章 【37】捉虫 谢行俭撩开后门布帘, 进了院子。 正值黄昏, 窄小的小院里一片宁静。 他抬头往石桌方向望,只瞧见一个精瘦的男人背对着他, 听到动静, 男人立马转过身。 因这些日子不上学,谢行俭便没穿书生布衫,随便套了件深黑色短褐和长裤省事。 雁平县的四月下旬, 到了傍晚温度会降下一些,此刻雾气蒙蒙,他恰好刚从大街上回来, 不免沾上一点雾水,额头的碎发略有湿意, 整个人看上去不太利索。 进了院子,他才想起周身的『狼狈』, 便立马用手挠了挠刘海,力图气色和精神彰显的焕发些。 男人站起身,幽深的眸子快速的将谢行俭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即欣喜的拱手上前,「敢问阁下可是谢行俭, 谢小公子?」 第75页 谢行俭不认识眼前男人,不过人家态度和善, 他不好冷着脸,遂拱手回应道,「正是, 不过您是?」 男人唇角的笑纹渐深,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张,「实在打扰,某是城西书肆的东家,听闻谢小公子学识过人,某每日与书籍共处,尤为钦佩像谢小公子这般的才子。」 谢行俭若有所思,正准备说话,就见眼前递来纸卷,男人微弓着腰,示意谢行俭接住。 「这是?」谢行俭一愣,倒没含煳的接过来翻开看。 「契约?」看着首页醒目的大字,谢行俭有些不明所以,按住手指,没有继续往下翻阅,抬着头疑惑的看着男子。 男人笑道,「准确的说,这是出书契约。」 谢行俭乐了,他下午才向林邵白提建议,让他出书赚钱,怎么转眼书肆的人竟上门找他写书。 他眨了眨眼,虽有些疑惑,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垂着眸子细细的翻看契约上的内容。 谢行俭有一个习惯,看东西容易忘我,待他将一叠契约默读完毕,才意识到男人一直在陪他站着。 他连忙招唿男人入座,赔笑道,「是小子疏忽了,劳您等了一下午,这会子看的仔细,倒忘了邀您入座。」 男人摆摆手坐下,似乎浑不在意谢行俭的失礼,反而笑的称赞谢行俭,「谢小公子做事认真,某敬佩都来不及,怎会见怪。」 男人言笑晏晏,神情儒雅,浑身气息无不透着一股书卷气。 谢行俭顺势坐下来,摊开契约,想到上面提及的条款,不禁犯了疑心。 他面上挂着淡笑,可言语的起伏间似乎有一丝冷漠。 「小子不明白,县城童生数不尽数,您怎么想到找我?」 男人抿唇笑,「承然童生不少,但能力压众人,拔得一甲二名的,少之又少,且小公子年纪轻轻,某觉得前途不可估量。」 就因为这点?谢行俭哑然失笑。 契约上说,谢行俭只要一月交出两本摺子,清风书肆便会分出五成话本干股给他。 五成诶,谢行俭想了想,觉得一点都不可信,虽说他这回考的不错,可也没见有人这般「慷慨」,愿意花大价钱高捧他。 如若乡试他中了一甲,对于男人的话语他倒是愿意信上三分,只眼下未免太夸张,小小童生着实没什么作为,也就不识字的庄户人家当宝贝似得稀罕。 另一方面,很多读书人都认为年幼成名容易骄傲自满,堕落颓废,毕竟泯然众人矣的道理大家都懂,男人不知哪来的自信,谈他前途不可估量。 见谢行俭神色如常,男子咳了声,问道,「小公子可是觉得有不妥之处?」 谢行俭但笑不语。 男子深吸了口气,无奈道,「看来鄙人需打开天窗说亮话,方能消除小公子心中的顾虑。」 「但说无妨。」谢行俭淡笑,心中暗道这里头果然有隐情。 男人站起身,喟嘆一口,「不知小公子可知这县城有几家书肆?」 谢行俭没答应,男人伸出三根手指,「原只有城南雅博书肆和鄙人的清风书肆,但近些日子,街口又新开了一家,名叫新儒书肆。」 「先前就我和另外一家,虽偶尔会因为客源问题,闹点冲突,但那都是小事。说来不怕小公子笑话,我和那位雅博东家自此不打不相识,后来还成了好友。可如今多了新儒,我和好友琢磨了一通,估计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 「吐故纳新,通儒达识。」谢行俭低笑,「名字着实取的应景。」 「小公子睿智。」男子笑的拍马屁,「这家新开的书肆,取的名,正是小公子所说的含义。」 「我冷眼旁观了几天,发现新儒最近推出了一批新书,便着人偷偷买了几本回来细读,发现全是些话本杂文。」 男人有些不是滋味,「我瞧着里面尽是些情情爱爱、风花雪月的糟心词,可令人稀奇的是,这几日新儒书肆引得一帮男人、女人趋之若鹜,上前争相抢购。」 说着,男人摇摇头,拧着浓眉,状似不理解。 谢行俭在旁边听着,眼中却藏着晦暗。 男人见谢行俭不搭理他,自顾自的放软语气,「我让底下的熟人研究了几篇,几人都言这类书似是出自女子之手,字里行间不过是粗通文墨罢了。」 男人突然靠近谢行俭,讨好谢行俭,「闺中小姐许是久呆家门,得了闲心使些小花招,写出这种挠人心窝的闲话艷语。倘若谢小公子出手,依小公子才高八斗的学问,写出的故事必是比其更令人心驰神往,朝思暮念,如此一来,方能压住新儒的势头。」 谢行俭笑着摆手,「您抬举我,小子不敢当。」 「诶!」男人语调上扬,一扫之前的书生气,夸张道,「小公子莫要贬低自个,鄙人常年与人打交道,识人无数,像小公子这般气质通透,风骨清俊,可见的不多。」 人家登门拜访,且三百六十度,毫不遮掩的夸他,谢行俭心里明白这些不过是场面话,忽悠人,但他还是感到喜悦兴奋。 男人经商老道,见谢行俭不反驳,暗道此事有戏。 面上却端着踌躇忐忑,「不知,小公子的意思是——」 谢行俭也是个人精,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盯着男人的眼睛,唇边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您先坐——」 第76页 男人纳闷谢行俭的举动,不过还是听话的乖乖坐好。 谢行俭伸了个懒腰,继续道,「新儒书肆剑走偏锋,抢走阁下生意,小子理解您的担忧,只不过……」 男人张嘴想说话,谢行俭伸手制止,侃侃而谈道,「只不过,市面的话本摺子写来写去,无非是言风流才子,娇俏佳人。」 男人点头,「小公子所言极是。」 顿了顿,男子难为情道,「说句不好听的,鄙人书肆架上,每月也会上几本话本,只那些写手都是些科举不如意的读书人,每每拿来的稿子略显沉闷,全然不如新儒吸引人。」 谢行俭心中大致有了数,双手撑着桌沿,诚恳道,「天色不早,小子也不想您白跑小子家一趟,便实话和您说了吧。」 男人闻言,双眉皱起,神色一紧。 谢行俭倒了杯浅浅的茶水推向男人,笑道,「您说了半天,喝口水润润,接下来听小子一言。」 男人单手接住茶杯,微微愣神。 谢行俭将脑中的故事过滤了一遍,找了一个上辈子看过的狗血说给男人听。 新儒的话本摺子贩卖畅销,主要是因为写手精准的抓住爽点,再辅之套路,一针见血的挠到读者的痒处,让人看的欲罢不能,拍手叫绝。 谢行俭虽然没看过新儒书肆的话本,但从男人的描述中,他能猜出一二,估计背后写这话本的女子思想前卫,脑洞奇异。 当然,谢行俭心里还有另外一种玄学的猜测,只不过觉得太过荒谬,所以他将疑虑抛之脑后,不再深思。 他的故事很简单,男主是穷秀才,家中唯剩下老母,因要赶考乡试,无奈家中贫困,没有盘缠,老母便给他寻摸了一个商户女为妻。 秀才长相俊俏,斯文有礼,商户女对其一见钟情,娘家疼女,首肯下嫁女儿。 然而,女子初为人妇,虽容貌瑰丽,却不得婆婆喜爱,起初秀才会护着女子几句,但丝毫不起作用,且婆媳间的争斗越演愈烈。 秀才中了举人后,越发看不起商户女,渐渐对其失去耐心,又恰逢会试在即,秀才眼不见心不烦,拿了女子的陪嫁银子上京赴考,三载未归,一走了之。 故事讲到这里,男人神情复杂,追问道,「小公子莫不是看了新儒最近的新书?」 谢行俭摇头,会心一笑,「小子才从府城回来,哪有功夫看闲书?」 男人郁闷,嘟囔一句,「那就巧了,小公子刚说的故事正是新儒最新的话本,秀才上京一去不回,只是后头怎样就不得而知,若要知晓,需等下篇。」 谢行俭用手敲敲石桌,成功的将男人的视线投放到他身上。 「怎么?」男人见谢行俭一副瞭然的模样,心头一跳,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伸手结结巴巴的质问,「难道,这,这新儒的话本是小公子所写?」 谢行俭被男人惊悚的表情逗的噗嗤一笑,连忙摆手澄清,「小子前段时日,心思全在童试上,还是那句话,没有功夫考虑这些。」 再说,你明明都讲话本摺子透着女气,怎会是他这么一个阳刚英武的男儿所为? 男人尴尬的收回手,勉强笑了笑,问谢行俭既然不是写手,又没有看过话本,那为何如此熟悉话本里的故事。 「我不仅熟悉这套话本前篇内容,我还知晓秀才上京城后发生的事情。」谢行俭笑得得意,无奈手中缺少一顶摺扇,否则哗啦一下,单手打开摺扇,再配着他脸上贱贱的表情,装笔手法行云流水。 「果真?」男人激动的面容发抖,「那秀才上了京会如何?」 「遇权贵,娶娇娥。」说着,谢行俭舒坦的翘起二郎腿,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男人,微笑道,「接下来便是抛弃糟糠,举家搬迁。」 「竟然这般无耻?」男人有些不敢置信,不过回味起来,倒有新儒话本的套路行径。 「那之后呢?」男人显然听的入迷,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结局。 爽文嘛,开头浪漫,中途憋屈,结局肯定要打脸啊。 「秀才休妻另娶,商户女又气又恨,然而商户身份低微,秀才一路攀升,高中进士,她一个卑贱之人,如何能扳倒渣男和白莲花?」 男人听不懂谢行俭口中的渣男和白莲花的含义,不过多少能猜到是骂人的话。 「对啊,她一个底层女子,想报仇何其之难!」 谢行俭换个只腿,继续抖的欢乐,通透如清泉的双眸睨着男人,慢吞吞的掀唇说话,「其实不难,我之前不说了嘛,商户女容色绝丽,秀雅艷俗,一颦一笑间,我见犹怜。莫说秀才起初着了道愿意娶她,哪怕她成了弃妇,身后自是还有赶不走的爱慕之人。」 男人迷茫,「难道商户女再嫁,然后让其丈夫替她报仇?」 谢行俭眯着眼睛没有接话,按照剧本的进度,确实是如此。 只不过他觉得放在古代太不符合常理,其一,弃妇难二嫁,更何况是商家女,其二,就算有人窥其美色,但凡有点脑子的男人,都不会色令智昏,去得罪新科进士。 当然,不外乎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商户女最终嫁的门头高,男人有权有势。 可话又说回来,资本如此厚实的金龟婿,他会容忍枕边人整天想着前夫?哪怕商户女仅仅只是单纯的想报仇雪恨。 谢行俭对这些无脑狗血文很是无语,但不这么设定,秀才和白莲花怎能得到惩罚,唯有商户女将他俩狠狠的踩在脚下,读者才会感受到打脸的爽点。 第77页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太晚写不完,明天再继续~ 第38章 【38】二更合一 谢行俭的这个网文脑洞放在上辈子, 说穿了就是个俗的不能再俗的套路文, 但在男人眼里,却很有卖点, 新儒书肆不就是依靠这个火了么? 正是因为新儒已经起了头, 谢行俭暗道他不能再写,否则写了便是抄袭。 虽然景平朝百姓的版权意识很低,几乎没有, 但只要拿出来比对,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倘若不小心被扒出马甲, 他谢行俭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男人压着欣喜,问, 「不知小公子何时开书?某好回去准备准备,让底下人安排安排印刷的事。」 谢行俭无奈地嘆了一口气, 眼神幽幽,「小子怕是要辜负您的美意了。」 「怎么?」男人瞪大了眼,局促不安的拢拢袖子,忽而眉头一皱,「小公子可是嫌银钱少了?其实银子方面好商量, 我先期没指望书肆有进帐,只一心想着能将新儒的势头压下去便心满意足。」 谢行俭轻咳了一声, 微窘道,「并非银子问题。」 「那是何故?」 「您来我家之前,应该打听过我家里的情况, 家境一般缺钱得很,如今您捧着银子叫我去赚,我谢行俭当然不会放过挣钱的机会。」 男人沉默,他来之前确实调查过谢行俭的底细,了解他出身农家,家中并不富裕,虽长兄做着小生意,但科举之路,烧钱费钱,经营小铺子根本承受不起一个读书人的花销,所以他才和人商量,拿出丰厚的聘金,企图让谢行俭答应他的要求。 「我之所以不想去写,这一点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新儒已经出了此类话本,想必日后会出更多,跟风仿写不是我想要的,您要是相信我,我可以替您书肆的写手润润笔,不知您觉得如何?」谢行俭坐直身子,嘴里轻飘飘说着。 「润笔?」男人下意识的重复。 谢行俭又是一声轻笑,「不是小子妄自菲薄,科举读书做文章,小子不一定比的过旁人,但就话本的润笔,小子自觉能堪当胜任。」 男人抚着鬍鬚,仰天大笑,「自然自然,小公子脑中故事丰富渊博,文笔卓越,你能为书肆润笔,某求之不得。」 润笔花的心思其实并不亚于重新写一篇新文,但谢行俭不屑用上辈子的网文愚弄古代人,因此他斟酌之后,决定将其他写手的话本修改修改,添加一些比较吸引人的梗,或是教授他们学学如何在文末留悬念、吊足读者的胃口。 总之,谢行俭不打算亲自下手写。 既然不是他主笔,那么费用必然降低,与男人商量过后,敲定一本话本的润笔费用为五吊银子,除此之外,书肆还会每月就卖出的书籍数量,给予谢行俭两成的分红。 景平朝印刷技术不完善,半个月顶多能印出一百五十本,其余的全靠穷苦学子利用闲余时间手抄,他心算了一番,觉得拿两成的分红虽少,但有的赚。 谢行俭回到阁楼,取来笔墨纸砚,男人当场重新立了新的契约,谢行俭仔细的检查一遍,确认并无不妥后,便签上他的大名。 男人爽快的站起身,朝谢行俭拱手,「以后书肆常见,小公子直唿我陈叔便是。」 「陈叔。」谢行俭笑的行礼回应,他方才仔细确认过,契约上另一方签的叫陈少章,正是陈叔的名字。 「您也甭一口一个小公子的喊,燥的慌。」谢行俭小心叠好契约,笑道,「您喊我行俭就好。」 陈叔呵呵一乐,喊了声便收拾收拾,打算回去。 躲在门帘后偷听的谢长义适时的跳出来,热情的拦住陈叔,「留家里吃顿饭吧,家里的都烧好了,都是些家常菜,索性跟我们吃一口再回去不迟。」 陈叔歉着身子拒绝,直言书肆还有事情,得赶回去处理。 谢长义留不住人,急的使眼色给谢行俭,谢行俭见陈叔面色真诚,心道人家也许真的有事,便忽略他爹的暗示,将人送出铺子。 「咋不留他吃点?」谢长义昂首望着远处的人影,转头问谢行俭,「小宝,你刚才拿纸笔干嘛?我听你俩搁那笑声不断,乐啥呢?」 谢行俭拽着他爹往里走,嘿嘿一笑,「爹,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从怀里拿出契约。 谢长义经常上外地囤货签契条,因此上面的字他几乎全认识。 「五吊钱?」谢长义忍不住揉揉眼睛,一双瞪大的眼珠在契约和小儿子之间反反覆覆的熘达,咂嘴道,「一本书五吊银子,额外还有分红,天底下咋有这等好事?」 「爹,这点钱对书肆而言,不算啥。」谢行俭笑吟吟的解释,「书肆赚的多,五吊钱的蝇头小利,他们不稀罕的。」 而且,他拿的那份分红,仅限雁平县的清风书肆底下的的售卖分成,是不包括清风书肆的其他分馆的,所以一个月下来,两成股分到他手上,顶多二三十吊银子。 「二三十吊,你还嫌少?」谢行孝一口饭勐地喷出来,溅的到处都是,王氏气的拿手敲他,谢行孝忙头一低,躲了过去。 祥哥儿明个正式入学,王氏和杨氏打算一家人热闹热闹,便相邀去菜集买了一堆食材回来,纷纷拿出看家本领,一顿晚饭整出了三荤三素,六个菜。 青绿娇嫩的豌豆尖尖,用热水汆烫几下直接出锅,再浇上油辣子,吃起来质嫩爽口。 第78页 绿菜还有清蒸胡豆米,枸杞芽汤。 两个小侄子吃饭前,王氏用针线穿了两大串胡豆给他们玩耍,小傢伙们拿到手直接将胡豆圈挂在脖子上,有事没事的扯下一颗塞进嘴里嚼嚼,玩的不亦乐乎。 谢行俭尤为喜欢吃这些应季的绿蔬,和陈叔说了半天的话,早就飢肠辘辘,腹中馋虫翻滚。 举起筷子夹了豌豆尖尖进嘴,听他哥惊唿,他赶紧咽下饭菜,舔了舔唇角的油渍,笑道,「哥,这才到哪,回头书肆的书买的好,我拿的更多,三四十吊都不在话下。」 「三四十?」低头吃饭的杨氏突然抬眸,等回过神见大家都看着她,她不好意思的抿嘴笑,「原以为二三十就已经很多了,怎想还能更多。」 说着,对着谢行俭的方向,细声细语的说话,「小叔读书读的好,本事也大,一月的进帐比咱家铺子半年的都多。」 「小宝是厉害。」谢行孝和谢长义齐齐笑开。 王氏暗自满意的点点头,她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大儿媳,总算开了窍会察言观色了。 杨氏为人温婉,容易害羞紧张,见公公婆婆以及男人都认同她的话,面色不禁红晕起来,端碗的手指下意识的用力。 谢行俭很是意外,不承想他这位性子沉闷的大嫂,会当着众人的面夸他。 他心思一转,夹了筷焖河虾给祥哥儿,故意扬起声音,笑道,「祥哥儿进了学堂,可要好好读,书读好了,等到了我这年纪,你就能跟我一样,每月躺着数钱。」 桌尾的杨氏眼睛盯着祥哥儿,见大儿子只顾着吃虾子,急着她伸手点了点祥哥儿的脑袋,笑骂道,「你叔和你说话呢?你咋不理人!」 祥哥儿歪着脑袋,沖他娘笑,「理了理了,你没听到。」 说着,嘟着小嘴巴,拉着谢行俭的手道,「祥哥儿长大了也要赚钱,跟小叔一样厉害。」 谢行俭笑着说好,感受到手掌被祥哥儿抹的油腻腻,他忙抽出桌档上的抹布擦了擦,又抓着小侄子的手,帮他根根擦拭干净。 「祥哥儿有志气,你跟你叔好好学,以后啥都会有。」谢长义扒了口饭,抬头见叔侄两人嘀嘀咕咕的说着小话,笑的眼纹挤到一块。 晚饭用毕,谢行俭当着家人的面,提了书肆这笔钱的用途。 「爹。」谢行俭看着谢长义,「这笔钱我有打算。」 谢长义歪坐在大背椅上,捧着小茶壶笑,「啥打算,说给爹听听。」 说着,跟谢行俭开玩笑,「你今年十三岁,可别学那些汉子,背着我们拿着银钱去鬼地方。」 谢行俭一愣,一时没明白他爹的意思,一旁坐着的王氏红着脸,拿脚踢谢长义,怨骂道,「你不提,小宝怎么知道,作甚教坏小宝,我跟你拼命。」 谢长义摸摸脑后勺,憨憨的乐,「我这不是提醒小宝,姑娘别瞎找么,看把你急的!」 王氏狠狠瞪着谢长义,谢行俭听得满头黑线,感情他爹担心他拿银子上那种地方啊。 瞅他爹娘聊的隐晦,谢行俭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他又不是小孩子,自然懂得洁身自好,怎会厚着脸皮上窑子。 谢行俭佯装懵懂,傻乎乎的问他大哥,「哥,爹跟娘说的啥玩意?我咋听不懂?」 谢行孝羞红了脸,抵着拳头假意咳嗽一声,教导道,「小宝,不懂没事,等过两年你大了,自会知晓。」 还没说完,谢行孝突然面容扭曲,黑着脸,龇着牙低吼喊疼,谢行俭偏头望去,发现杨氏脸蛋红扑扑的,双手悄悄的从谢行孝的腰间挪开,嗔骂道,「胡说八道,没脸没皮。」 谢行孝一瞧是媳妇掐他,转眼笑开了花,腰也不疼了,偷偷摸摸的抓起杨氏的手放进衣袖里,两人脑袋挨着脑袋。 「你放宽心,反正我是没去过,我就只有你。」谢行孝放软声调,低声发誓。 杨氏垂着脑袋,抿着嘴唇,「以后也不许去。」 谢行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谢行俭默默的移开视线,他摸摸肚子,好饱,刚吃了饭,又添了狗粮。 眼睛往他爹的位置看,呵,他爹不愧是他爹,比他哥讨媳妇欢心的法子多,此刻正陪着笑脸,为他娘又是倒水,又是剥瓜子仁。 谢行俭气唿唿的转身就走。 「干嘛去?小宝。」王氏站起身。 「我去阁楼拿纸笔。」谢行俭头也不回,双手扶着梯子爬上阁楼。 「商量事,还要拿纸笔?」王氏接过谢长义剥好的瓜子仁,边吃边问谢长义。 谢长义拢了拢桌上的碎壳,慢悠悠的开口,「读书人嘛,手上离不开纸笔,小宝这般做,定有他的想法,我们莫管。」 「也对。」王氏点点头,将剩下的瓜子仁摊在手心分成三小份,笑的招手让一旁认真绣花的莲姐儿以及两个孙子到她身边去。 两个孙子分到的瓜子仁多,莲姐儿少点。 莲姐儿伸出素手,黏起几粒瓜子仁放进嘴里慢慢搅动,瓜子是王氏亲手炒得,火候不大不小,香的很。 拿了吃的,两个小的蹦蹦跳跳的去一边玩耍,莲姐儿继续坐回椅子,低着头,拿起绣针接着绣手帕。 逼仄的阁楼间,谢行俭舒了口气,拿纸笔不过是藉口,他实在不想看别人撒狗粮,只好出来透口气。 进了阁楼,他将契约压在不常用的书籍里头,想了想,拿起纸笔写起字来,待字迹干涸后,他小心翼翼的捏着纸张 ,提着笔下楼。 第79页 楼下,谢长义和王氏翘首以盼,瞧见小儿子走至桌前摊开纸张,两人抵着脑袋盯着字,王氏不认识字,犹如看天书,谢长义倒是认出了一些。 「我咋看到莲姐儿的名字?」谢长义纳闷,「谢莲,啥啥啥的,嫁,啥?」 「这是啥字?」谢长义眯着眼看不真切,指着纸问谢行俭。 「嫁妆——」谢行孝好奇的凑过来,待看清内容简直不敢相信,咋咋唿唿直跳脚,旋即回过身,抖着手颤着声音问,「小宝,你这是啥意思,咋提莲姐儿的嫁妆?」 杨氏执针线的手勐一用力,手指划出一道浅痕,她连忙将受伤的手指用嘴含住,一双耳朵竖起,仔细听着男人这边的动静。 谢行俭指着纸,在『莲姐儿嫁妆』这一栏,标上星号。 抬着定定的看着他爹和大哥,随后展出一个笑容,「这笔钱到手,我预备着先拿去给莲姐儿存起来做嫁妆。」 谢长义捧着茶壶不语,谢行孝嘴角扯了扯,见他爹不发话,只好委委屈屈的站到一边闭着嘴巴。 王氏瞟了一眼一侧低头做针线活的大儿媳和大孙女,嘴角撇撇,小声埋怨道,「小宝你莫胡闹,你挣着银子自个留着读书用。」 谢行俭捏捏他娘的手,撒娇道,「娘,莲姐儿是我侄女,我做叔叔长辈的,合该替她准备一些。」 王氏呸了一口,「要给也用不着那么多银子。」 说着,抬起手揪着谢行孝的耳朵,将他推到中间,嗤他,「他爹在呢,莲姐儿的嫁妆你莫操心,要操心也该你大哥操心,何况我这还有点银子,到时候添点。」 「对对——」谢行孝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你存着银子读书吧,莲姐儿婚事八字还没一撇,不着急。」 「小宝,你娘说的在理。」谢长义插嘴,「听你娘的。」 「爹,娘,大哥。」谢行俭无奈的笑笑,「这笔钱是我的,就听我的安排吧。」 「这些年,大哥毫无怨言的出银子供我读书,我都记在心里。」谢行俭锤了锤胸膛。 谢行孝抹了把脸,拍了拍小弟的肩膀,宽慰道,「我比你大,你喊我一声哥,我自然要对你好,何况你从小就懂事乖巧,不读书可惜了。你是个好苗子,咱家就靠着你出人头地,你莫要想太多。」 「哥。」谢行俭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哎!」 他眨了眨酸胀的眼睛,强忍着笑意,「甭管你们说些啥,到时候我赚的银子,拿出一百吊,让莲姐儿出嫁带走。」 说着,拿起笔写起嫁妆单子。 谢家人面面相觑,实在坳不过谢行俭,只得松口答应。 一旁的杨氏顿时也松了一口气,她伸手摸摸女儿脑袋上的长髮。 莲姐儿沉浸在刺绣中,压根不知道他叔背着她,替她谋了一百吊的嫁妆。 头顶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抬头发现她娘红着眼眶,对着她笑。 莲姐儿慌了,忙停下手里的活计,问她娘咋啦。 王氏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抬眸往男人的位置看了一眼。 莲姐儿顺着杨氏的目光看去,只见烛光下,他爹笑的很开心。 父女连心,谢行孝感应到女儿的视线,裂开嘴无声吐字。 「娘,爹说啥?」 杨氏握住女儿纤细的手指,小声道,「你小叔刚跟你爷还有你奶提,说书肆挣了钱,会拿出一百吊让你带去婆家。」 莲姐儿『啊』的一下捂住嘴,低头道,「一百吊,这么多?我刚听见奶说话大声,原来是说这个。」 「嗯。」杨氏微笑点头,说着拿起女儿的绣帕,认真的检查一番后,指着几处不起眼的针线位置,柔声道,「这几处,你勾错了线,来,看娘如何绣的,你瞧仔细些,用点心。」 莲姐儿一听她娘提点她绣技,忙从嫁妆的震惊中抽回思绪,认真的听她娘说话。 这头,谢行俭已经将单子交给他大哥,又将纸上写着的计划一一说给大伙听。 「小宝你是说,日后咱家住县里?」一提居家之所,身为大家长的谢长义坐不下去了。 「村里宅子不住人了?」谢长义一改平时散漫的秉性,沉着声音表示不贊同。 「爹,儿子意思是先买来再说。」 谢行俭稳住他爹,将他为何想买宅子的缘由跟他爹解释清楚,「地动后,我发现县里倒了不少宅屋,我下午听人说,好多人想转地基,准备拿着钱去主街建新屋,我想着,咱们这会子出钱买,必是比平时买要省钱。」 「理是这个理。」谢长义点头,眉头轻蹙,「可咱们在林水村住了大半辈子,好端端的搬来城里,我捨不得老屋。」 王氏和谢长义不一样,她觉得住城里舒坦,没有看不顺眼的人搁她眼皮底下瞎逛,她活的更自在。 「住哪我倒是无所谓,你也别说你捨不得老屋,」王氏白了一眼谢长义,旋即冷笑一声,对谢长义道,「你啥心思瞒不住我,不就是担心你有银子在县里买宅子,而你大哥一家还住在村里,你心里头过意不去呗。」 「你心里有你大哥,可你大哥啥时候会想到你?」王氏一沾上大房的字眼,气的牙龈直痒痒,恨铁不成钢的将谢长义骂了一通。 谢长义自斟自酌,喝着茶水不说话,任由王氏责骂。 谢行俭见他爹娘闹成这样,赶紧起身揽了罪名,望他爹娘消消气,说买宅子的事以后不会再提。 第80页 王氏噗嗤一笑,揉揉谢行俭的脸颊,「小宝错不在你,是你爹拐不过弯,怪他。」 「怪我怪我。」谢长义瞧着小儿子一脸懊恼后悔的模样,心中一软,长吁短嘆装作惆怅,「你有啥不对,你想买宅子还不是替咱家考虑,你是读书人,想的长远,不像爹。」 「爹——」谢行俭无奈的喊。 「让爹考虑考虑,回头咱们爷几个再琢磨琢磨。」谢长义摆摆手,站起身往房间走。 谢行孝靠近,犹豫了一会,才道,「爹小时候跟大伯关系好,虽说爷分家伤了爹的心,但爹心里还是有大伯的。」 「我当然贊成买宅子。」谢行孝笑,「宅基的事,我也听人讲过一点,现在买最便宜。」 谢行俭苦笑的嘆了口气,不想再说买宅子的事。 谢行孝见小弟闷闷不乐,忙转移话题,问谢行俭,他从府城带回来的那批布料和胭脂打算怎么买。 谢行俭闻言,当即将他的想法诉说一遍。 聊了一会,谢行俭打水洗漱后,便上了阁楼,点亮蜡烛,开始书写之前在府城被毁的那套府试考题。 * 过了几日,陈叔送来一本清风书肆未上架的话本摺子,谢行俭拿到手,闷声呆在阁楼修改了五六日才整理完毕。 中途,他爹还上了阁楼一回,送来一封县学的推荐信。 谢行俭瞧他爹容光满面,近几日阴霾的心情顿时好转。 修改好话本原件,他噔噔噔的下楼往清风书肆跑,陈叔拿到稿子后,赞不绝口,当即给了谢行俭五吊银子的润笔费。 谢行俭走后,陈叔急色匆匆的返回后院印刷楼,立马吩咐底下人加班加点,抓紧印刷话本,待拿到成书后,陈叔眉头舒朗,嘴角忍不住上翘。 * 十几日后,陈叔揣着银子,兴沖沖的跑到铺子找谢行俭。 「不是说一月一结么?」谢行俭拿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有些不理解。 陈叔当即哈哈大笑,「咱俩约好是一月一结,只不过今日我耐不住性子,过来找你聊聊,哎呀,你是不知道这几日书肆生意是有多火!」 谢行俭早猜到会卖的火热,刚准备恭喜恭喜,就见陈叔贼嘻嘻的望着他。 他被盯着浑身发毛,只见陈叔眯着眼,八卦开口,「你可知新儒背后的那位写手最近遭了灾,怕是以后没机会再出书了。」 说着,陈叔痛快地抚摸起鬍子,笑得得意。 「啊?」谢行俭惊呆,他还真的不知情。 作者有话要说:  王氏: 我要住县城!我不要回林水村!我不想看到糟心的人在我眼前晃悠。 谢长义: 依你,依你。 谢行俭:所以宅子还是要买? 作者: 评论只有一丢丢,收藏只有一丢丢,哦~我是一个莫得感情的码字机。 第39章 【39】 「具体出了啥事, 我手下的人还在新儒附近蹲着, 暂时还没探到消息,不过我估计那女子今后是不得再写书了。」 「这么严重?」谢行俭皱眉。 陈叔良久点点头, 唏嘘道, 「据传女子现在被她家人禁闭在家,不得外出,也不知这消息可属实, 听新儒内部小厮交代,新儒一夜之间撤掉了架上的话本。」 「这几天好多人把新儒堵着水泄不通,嚷嚷的让其赔银子啥的。」 「可不得赔么, 他们是一次付足十吊银子,便能得个什么卡的, 我都没听过,然后凭藉此卡, 每月去新儒领两册新书,分五个月领完。」 陈叔啧啧称奇,「这种买卖的法子倒是有点意思,只你细思多品品,就会发现里头纰漏极大。」 「新儒当初要不这么折腾, 想来此刻就不会被众人围攻,我来你这之前, 绕了个圈子看了眼新儒,呵——」 陈叔笑眯眯的道,「怪吓人的, 门口一排打手愣是都没拦住人,我抬眼看了会,见里头书架上的其他书,差不多毁去了大半,可惜了。」 「对了,那个所谓的凭证卡我当初还买了一张。」 「带在身上么?」谢行俭下意识的找陈叔要。 「带了带了。」陈叔毫不怀疑的伸手进胸袋,随后拿出一张硬硬的纸片递给谢行俭,下巴抬了抬,「就这个,你瞧瞧。」 纸质韧性强,触感稍显烙手,谢行俭翻转过来,见正面印着几行鎏金的大字,底部盖有新儒书肆的印章。 望着纸上久违的gg语,谢行俭心底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谬,握纸的手微微颤抖,眼神晦暗不明。 王氏拎了壶热水来,给两人沏了茶,陈叔一路疾奔过来又说了一堆的话,当下渴的紧,咕隆几声便喝见底。 满足的打了个嗝,随即舒坦的揉揉小肚子,见谢行俭神情莫测,男人眼珠转了转,笑道,「你陈叔纵横商界数十载,虽如今只是清风书肆分馆的小小东家,但在这雁平县想护个人,想来还是绰绰有余。」 谢行俭拱了拱手,淡笑道,「小子不是担心别人对我下手,小子是觉得新儒书肆这回出事会不会太过巧合?」 「何以见得?」陈叔扬眉。 谢行俭严肃道,「新儒开张后,生意如日中天,如今横空出了事故,倘若没人故意从中作梗,新儒岂会短期内就走下坡路?」 陈叔陷入沉思,谢行俭看着他哥铺子里忙进忙出招待客人的小厮,突然道,「陈叔,新儒那边应该有你的人吧?」 第81页 谢行俭是他的合作对象,他没必要隐瞒,遂点点头,「新儒开张几天后,贴了招人的布示,我挑了两个精明的下人混了进去。」 「可有打探到些什么?」 「没有。」陈叔摇头 ,「新儒东家谨慎的很,一应话本的承接事宜全交给心腹打理。」 「连陈叔都碰了壁,想必这回给新儒使绊子的人,来头应该不小,所以.......」 谢行俭欲言又止,陈叔看着谢行俭,微笑道,「你我之间,有话直说便是。」 谢行俭倒吸了一口气,方才将心头的顾虑吐出,「陈叔,你说这背后之人是针对新儒书肆呢,还是新儒的话本摺子?若是前者,陈叔的清风书肆,日后得要小心点。」 「至于后者么——」谢行俭放慢语调,手指在卡片上慢慢摩挲,上头的字虽是繁体,但他能百分之百的确定,帮新儒写话本的女子应该和他一样是穿越过来的。 只他现在不知,那神秘女子是胎穿呢,还是后来阴差阳错占了别家小姐的身子。 「咱们更要引以为戒,虽小子只负责润笔,话本上不会出现小子的名字,可书肆的其他写手就不好说,花点心思查一查,不难知晓。」 谢行俭的话引起陈叔的注意,他眸子沉了一瞬,转而玩弄着手上的茶盏,冷哼道,「不碍事,背后之人暂且不敢动我清风,倘若日后真要对清风下手,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抬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谢行俭,「至于清风的写手,我回去会逐一的告诫警示一番,让他们这些天注意点。」 「如此甚好。」谢行俭笑的点点头,清风不能出事,一旦出事,他赚钱的路子就少了一个。 想到新儒写手的现状,谢行俭无不庆幸当初自己经受住钱财的诱惑,以及守住本心,选择帮人润笔,而不是顶风冒险去写书。 清风的话本封面不挂他的名讳,这是当初签契约时,他特意加上的条款。 陈叔当时还诧异,说不愿意透露真实姓名,可以取一个文号,谢行俭听了婉言拒绝,现在回想,这么做不无道理。 他无权无势,太出风头,容易翻跟头,他可不想连累家人操心。 两人又聊了会后,陈叔便起身告辞。 谢行俭将陈叔送出门,前脚刚踏进铺子,就被人拽进了后院,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他爹,他娘还有他大哥,三张放大的脸庞紧紧抵着他。 三人皆眯着眼,笑的一塌煳涂。 「小宝,陈掌柜的找你啥事啊?」王氏率先开口。 「送银子。」谢行俭站稳,掏出钱袋子交给王氏,笑道,「书肆生意好,陈叔提前把银子送了过来。」 王氏颠了颠钱袋,眼眸中的笑意渐浓,「估计得有几十两来着。」 陈叔临走前,和谢行俭对过帐,一共三十一两。 谢行俭很开心,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赚这么多的钱。 他噙着笑容,看他爹娘乐的找不着北,索性闭上嘴不说话,由着他们乐一会。 王氏拆来钱袋子,打磨着光亮的银角儿瞬间露出来,王氏喜的拿双手捧都没捧全,遂转身吩咐一旁笑成傻子的两个大男人,「愣着干哈!还不去把小秤拿来——」 两个大男人笑容一滞,谢长义抬腿甩向大儿子,故意板着脸指挥道,「说你呢,光顾着笑,还不快去拿。」 谢行孝没设防,膝盖不由自主的弯了弯,哦哦哦的应声去拿铺子的戥秤。 铺子的戥秤最大称重为十六两,王氏使了两回秤才得出结果。 王氏心情实在是高兴,看小儿子是越看越喜爱,原以为小儿子说每月二三十吊的进帐是哄她玩,谁承想这才二十天,宝贝儿子就拿回家三十一吊银子。 她雀跃的看向她男人,骄傲道,「咱小宝挣了三十一吊银子。」 「小宝着实争气!」谢长义与有荣焉的附和。 「嘿嘿。」谢行俭有种上辈子被老师当众表扬的难为情,他红着脸歪着头笑。 谢行孝一把铐住小弟的肩膀,挑挑眉头,「行啊,小宝!之前你说赚银子回家,我还以为你说笑呢,想不到这才几天,你就得了这么一大笔的酬金。」 谢行俭胳膊肘撞撞他哥,小声道,「莲姐儿婚事有进展了没?」 谢行孝愣了下,也学着小弟那样,神秘的凑近谢行俭的耳畔,收着嗓子道,「眼下请了媒婆正打听呢,有几家一听莲姐儿有个童生叔叔,着急上杆子的想跟我接亲。」 谢行俭低声笑,抬眸问,「你没应?」 「哪能啊!」谢行孝摇头,「我就莲姐儿一个女儿,她的婚事我不得上心点,哪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能求娶走?」 「你哥俩说啥呢?」王氏收拾好银子,视线扫过来。 「说莲姐儿的亲事。」谢行俭迎着王氏的目光笑,笑容如春风拂面,「娘,这三十一吊银子您收着,等回头凑其一百吊再拿出来。」 王氏有些不情愿,莲姐儿虽然是她亲孙女,但出一百吊的嫁妆银子,以往庄户人家是从来没有过的。 谢行俭察觉到王氏眉头蹙起,面带犹豫,忙上前劝道,「娘,儿子以后会越挣越多,您甭心疼这点东西。」 「莲姐儿是姑娘家,日后出嫁带的嫁妆多,别人瞧见了,咱家也有脸面。」谢行俭的每一句话都戳在王氏的心间上,见王氏神色松动,谢行俭感慨道,「咱家女辈少,可不得疼着点莲姐儿,而且莲姐儿有足够的银钱撑腰,婆家人没胆量给她脸色看。」 第82页 王氏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可不是么,当年她嫁到谢家时,只带了两床旧絮棉被外加一吊半的散银,她娘家穷,她本以为这样的行头,在村里尚且说的过去,谁料来到谢家晒嫁妆时,被她大嫂刘氏明里暗里嫌弃的不行。 女人嫁了人,除了娘家要有出息,自个嫁妆也要丰厚,不然在婆家妯娌间,根本抬不起头。 「行吧。」王氏妥协,「我先收着。」 「多谢娘——」 谢行孝发自内心的幸福,他铺子挣得钱都在他娘手里,他整天看铺子,没机会出去打长工给莲姐儿攒嫁妆。 有时候晚上,杨氏会跟他唠叨,说他娘顶多拿十吊银子给莲姐儿做脸面,十吊银子的嫁妆,放村子里谁家都越不过去,只他心疼女儿,觉得有点少,但又不敢提。 如今,小宝愿意出钱给莲姐儿凑嫁妆,他心存感激,也会一辈子记得小宝的好。 王氏收好钱,喊来杨氏去街上割点肉回来汆烫,王氏汆白汤的手艺绝佳,众人一听晚上有美食吃,顿时铺子里笑声环绕。 * 雁平县北边一座幽静的三进宅院里,罗棠笙捧着书,神色有些恍惚迷离,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忽而,垂花门后跑进来一个身穿暖黄色长裙的小丫鬟,进了游廊径直敲开罗棠笙所在的屋子。 「小姐。」小丫鬟压低嗓子唤了声。 罗棠笙眼睫轻颤,合上手中的书。 「解决了?」声音轻柔冷漠,隐隐含着一股怒气。 小丫鬟点点脑袋,回禀道,「奴婢找了几个街上的混混,交代他们去新儒书肆闹腾了一场,引了不少人驻足,不少客人气愤的砸了书肆。」 罗棠笙垂着眸子,并不出声,小丫鬟继续道,「奴婢还偷偷遣人进了许宅,将许二小姐开新儒私塾的事,悄无声息的传到许家芳姨娘的耳里,这不,许二小姐被许老爷打骂了一场,关进祠堂了。」 「活该!」罗棠笙终于出了声,嘲讽的勾了勾嘴角,「许如英不过仗着她族兄在京做了个五品官,就敢在春日宴上,当着众人的面笑话我罗家没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帐东西!」 「许二小姐没皮子没脸,尽干些荒唐事。」汀兰一听小姐说起这事就来气,不耐烦道,「上回偷盗庶兄科考文籍,女扮男装进礼房,要不是卓少爷认出来禀告给宋大人,岂不是让她矇混过关?」 「也不知她哪来的自信,以为在春日宴上做了几首诗,出了点风头,就敢自称才女。」 汀兰皱着秀眉,厌恶的呸了一声,「奴婢听底下的人说,许家二小姐被人押回虞县后,当着百姓的面,狠狠的杖责了四十大棍。」 「我瞧着四十棍少了。」罗棠笙颇为不喜许如英的跋扈自负的性子,笑嘆道,「许家老爷也是头疼,有这么个惹事的嫡女。」 「你们说的可是许家那位二小姐?」罗棠笙的另一婢女汀红端来一盏精緻的小瓷碗,笑着向罗棠笙福礼,「小姐,厨房新做的珍珠青梅汤,奴婢瞧着您这几日胃口不爽快,便命人做些开胃的点心,你尝尝。」 「有心了。」罗棠笙柔和的笑笑,接过手尝了一口,汤水酸酸甜甜,她一连喝了三大口才放手。 「可不就是许家二小姐么!」汀兰朝罗棠笙递上绣帕,回头看着汀红,笑道,「真真搅家精一个,之前毁了庶兄科举机会不算,还丢尽了许家的脸面,许家为了避人眼目,不得已搬来雁平。」 「谁料她又作怪,开书肆写什么话本。」汀兰看向罗棠笙,「小姐,如今咱们端了那什么新儒书肆,看她以后还怎么折腾。」 「上回小卓揭发她,她得到报应,原本我胸口的郁气消散的差不多了。」罗棠笙翻开书页,指着某处,「只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罗家,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汀红顺着罗棠笙的玉手看去,嘴里低低念着,「罗家不过是个小小的前朝武侯,如今三代降等袭爵,皇帝——」 汀红急忙剎住,捂着嘴不敢置信,「这这这——」 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惊愕失色道,「谁借她的胆子,敢这般搬弄是非!」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还要继续做一个无情的码字机吗? 不—— 小可爱们,你们赏个评论吧,让我知道我不是在单机~ 感谢在2019-11-17 22:50:28~2019-11-18 22:3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逍遥 25瓶;啾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40】 「许如英她族兄前两年投靠吏部尚书, 一举从小小的京府通判升为五品典仪。」 罗棠笙冷笑, 「吏部尚书孙之江与我爹爹是死对头的事,在京城又不是多隐晦的秘密, 但凡去过京城的人都晓之一二, 你说她哪来的胆量?不过是想借噁心我罗家,取悦孙之江罢了。」 汀兰听到这话,面露担忧, 犹豫道,「小姐,那咱们对许如英下手, 岂不是给老爷找了麻烦?」 「你瞎操心!」汀红抬手点点汀兰的额头,捂着嘴笑, 「雁平县远离京城,那吏部尚书再有本事, 手也伸不过来。」 「汀红所言不差,何况孙之江不敢把我罗家怎样!」 罗棠笙将手中的话本握紧,嘴角梨涡盪起,如水的狐狸眸微眯,漫不经心道, 「许家既然是孙之江的走狗,许如英又妄想通过抹黑罗家来讨好孙之江, 瞧这一册一册的话本,可想她花了多大的功夫,哼, 咱们可不能白白的浪费她的心血。」 第83页 「小姐的意思是?」汀兰不解。 「将这话本快马加鞭送给爹爹,告诉他,这是五品典仪许大人的族妹所写。」罗棠笙神色微妙,声音淡淡的,「爹爹看了后,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是。」汀兰双手接过,转身出了院子。 「小姐似乎这几日尤爱看这些话本子。」汀红抿着笑,取来罗棠笙梳妆架边的樟木小箱。 「打发时间罢了。」罗棠笙嘴上如是说,双手却宝贝似的抱着小木箱,眼角眉梢无不渲染笑意,全然没了之前的冷冰。 「每每小姐觉得无趣时,不是进绣纺绣花,就是去后厨做上几样新奇的点心,如今小姐却变了。」 汀红眨眨眼,取笑罗棠笙,「小姐这两日心思全在话本上,是日也看,夜也看,哪里是拿它打发闲工夫,只怕是爱上它了吧。」 说着,小丫头跳起来抢走罗棠笙手上的摺子,高声笑语,「快让奴婢看看,是什么厉害的东西,竟勾了小姐的魂?」 「你是越发没规矩——」罗棠笙忙站起来抢,红着脸呵斥道,「还不快还给我!」 汀红抚掌大笑,觑见自家小姐鼓着腮帮子羞涩发怒,连忙福礼致歉,双手交还书籍,嗔笑道,「给小姐便是,小姐何须说我没规矩,等回了京城,老爷若知晓小姐看这些糟心的情情爱爱,定会回过头来惩戒小姐。」 罗棠笙神色平静,镇定如初,「我只在老宅这边看看,又不带回京城怕什么!」 说着顿了顿,似笑非笑的睨着汀红,「你和汀兰嘴巴紧点,别什么事都往爹爹那传,否则——」 汀红喉咙发紧,心道以往私下和老爷书信透露小姐的事,想来小姐早就知情。 罗棠笙容貌娇俏秀丽,笑起来时梨涡深陷,一举一动温柔娴静,浑身恍若带有一股云雾般的灵气。 只她有时眼里明明笑意浓浓,却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逼迫感,让人不敢直视。 汀红硬着头皮,规规矩矩的屈膝,轻声道,「奴婢省的。」 罗棠笙这才收起威压,捂着嘴噗嗤一笑,「行了行了,瞧把你吓得,赶紧着人把我屋里头的摇椅搬去院子,我等会去院子看会书。」 罗家的老宅足有百年的歷史,院里栽种着几棵粗壮的香樟树,满树的树叶苍翠欲滴,风一吹,轻轻摇曳,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罗棠笙坐在树底下捧着书,如痴如醉的细读。 过了好久,汀兰过来添茶,见罗棠笙不知疲倦的翻看不停,忍不住劝道,「天色已晚,小姐歇歇吧,别累坏了眼睛。」 罗棠笙闻言抬眸,这才发现夕阳落了半边天,随即揉揉眼睛,合上书页,娇笑道,「这清风书肆倒是个有趣的地,这月我有幸掏了本好书,如此看着看着竟忘了时辰。」 汀兰寄话本回来后,汀红悄悄的将她拉到一旁仔细的交代过,叫她别在小姐面前提老爷不让小姐读话本的事。 眼下听小姐这么一说,汀兰觉得小姐呆在雁平县,平日也没什么好友可以会面闲聊,实在可怜的紧,只好寄託话本来打发时间,这般一想,她索性将老爷的嘱咐暂且抛之脑后。 「小姐以前不是说清风书肆的话本枯燥无味的很么?」汀兰不解,笑问道,「这会子怎么又说它好?」 「今日不同往日,我瞧着像是换了写手,风格与以前大有不同,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妙人写出这般妙趣横生的故事。」 「小姐说它好,那它定然不错。」汀兰笑的附和。 罗棠笙笑的抻懒腰,捂着红唇打起哈欠,眼眸长睫下垂落一片阴影,隐隐泛着泪光。 「今日不看了,你帮我妥善收起来,等我得闲了再看。」说着,转身端起杯盏品茶。 在帮清风书院润笔间隙,谢行俭决定拿着县令的推荐信先去泸镇拜访韩夫子。 不巧,韩宅大门紧闭。 守门小厮说韩夫子停了学生的课业,请假上京去了。 谢行俭捏着手中的推荐信顿时有些无措,他去县学读书的事,按理是要亲自和韩夫子打声招唿,毕竟韩夫子是他的蒙师,就此不辞而别太不礼貌,枉为君子。 「夫子可说了他何时回来?」 小厮和谢行俭在私塾相识多年,他对谢行俭印象非常好,一听谢行俭专门拜访夫子,便和颜悦色道,「老爷临走前除了安顿好私塾里的学生功课,还特意跟小人提了小公子。」 「小人还未恭喜小公子中了童生呢!」小厮躬身笑着道喜。 谢行俭忙拱手,讶然道,「多谢,不知夫子说了我什么?」 小厮直起身,嘿嘿一笑,「老爷吩咐说,倘若小公子哪日上门,要小人告知小公子,不必亲自和老爷说,直接去便是,说什么,事情他已知晓。」 说着,挠挠头,困惑道,「至于知晓啥,老爷没跟小人直说。」 县学? 谢行俭蓦地一笑,道了声谢,「小子今日来就是跟夫子提县学的事,想必夫子说的是这事。」 小厮瞟到谢行俭手中紧拽的书信,恍然大悟。 因私塾放假,谢行俭没机会进去找叶礼承等同窗叙旧,无奈的嘆了口气后,直接告别小厮回了县城。 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谢行俭换上他娘为他赶制的新衣服,将头髮梳理整齐,仔细检查一番仪容仪表后,方才背着书箱、拎着行礼,前往县学。 第84页 出门前,他爹死活要送他,他坳不过,只好由着他爹。 他哥铺子离县学不远不近,两人步行花了一刻钟的功夫。 到了县学门口,谢长义搁下行礼先回了家,谢行俭则在大门口驻足片刻,不一会儿,远远见着林邵白从里头走了出来,林邵白比他提前几日来县学,两人约定好今日在县学门口碰面。 林邵白是以秀才之身进的县学,走的是『孝弟力田』一科,谢行俭琢磨这跟上辈子汉朝的察举制是一个道理,算是科举的另外一种途径。 当谢行俭踏进县学后,看到来往的书生皆纷纷热情的跟林邵白打招唿,不禁面露疑惑。 林邵白人缘竟然这么好? 之后,林邵白悄悄的将缘由告诉他,他才茅塞顿开。 原来,在景平朝,一般能光明正大走科举捷径的人,要么是广为传颂的大孝子,要么本身有过人之处,要么就是有人提拔。 面对这科学子,天底下的读书人都不敢小觑他们,毕竟人家在皇帝面前真正留了名。 县学门槛高,哪怕是谢行俭这类由县令推荐进来的学子,依然要依旧制带束脩给教谕,表示敬意。 除了束脩,还有交纳五吊银子的吃食费以及三吊借宿费。 对,没错,县学强制要求学生住在这里,因为学堂每天会布置晚课。 林邵白先带谢行俭见了他们新童生的教谕和训导,两位老先生早有耳闻谢行俭的大名,知晓县令推荐此子来县学就读,不禁摩拳擦掌,期待与之会面。 谢行俭今日穿着一身天青色交领长袍,领部缀白色护领,长发梳的利索服帖,全部塞进方巾统帽里。 斜飞入鬓的眉,高挺精巧的鼻,薄厚相匀的唇,再配上珠黑睛亮的双眸,清新俊逸,气度非凡。 一路走来,谢行俭步履如飞,风迎于袖,无一不在张扬着青春和自信。 甫一进门,两位老先生均满意的抚着鬍鬚点头。 谢行俭见了礼,李教谕便赐了座,谢行俭直说不敢,李教谕也没再催,开口问起谢行俭的功课。 谢行俭一一回应,待问完后,李教谕偏头看向训导,训导则眯着眼不说话。 谢行俭心里有底,他学问不差,且又有县令的推荐,肯定能留下来。 果不其然,两位老先生打了半天哑谜后,立马喊来书童,命他带着谢行俭先去熟悉熟悉县学的布局。 谢行俭狂喜,忙上前拱手喊了声老师,方才跟着书童退出来。 县学面积很大,听带路的书童介绍,光读书的院落就有三处,和韩夫子的私塾一样,分甲乙丙三级。 因此时到了上课的时辰,林邵白不好继续陪着谢行俭闲逛,谢行俭赶紧摆手叫他放心上课,他跟着书童就行。 林邵白走后,书童继续带领谢行俭往里走。 一路走来,绿树环绕,鸟鸣清幽。 直到走到第四进的院子,书童才停下来介绍,「谢书生,这里便是童生的舍馆。」 谢行俭抬眸仔细打量,眼前一排排小房子错落有致,干净整洁。 「每夜亥时末,会有更夫敲竹梆子提醒灭烛入睡,你莫要忘了。」 谢行俭提着行礼点点头,问道,「不知我的房号是哪间屋舍?」 书童往后看了看,说,「我去帮你领钥匙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说着,一熘烟的跑出院门。 后头的谢行俭满脸黑线,无奈的放下行礼,一动不动的等候。 作者有话要说:  《背影》爸爸:「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书童:「......」 谢行俭:「......」 第41章 【41】 谢行俭住的屋舍分在舍馆的左侧, 向阳, 是个好位置。 领路的书童将他带进住所后,又将舍馆的相关守则细细的和他说了一遍。 总结下来, 主要有三大条, 第一条之前提过:务必在亥时末灭烛入睡,第二条是不许大声喧譁,这一点毋庸置疑, 毕竟读书人需要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 唯有末尾一条,谢行俭不以为然,县学竟然不允许学子在学堂浣衣! 每一到两日, 会有外头的老妪过来统一收走脏衣服,每件衣服收他们一个铜板, 且不论大小件。 谢行俭明白古代男子是不会在家洗衣的,毕竟有女人, 可现在都已经离家出来了,竟也不下手洗,有这么娇贵吗?还是说县学想依靠浣衣来赚点钱? 县学给的官方解释是不想耽误大家的读书学习时间,谢行俭听书童严肃的说起这条时,不禁哑然失笑。 要不然怎一提起书生, 大家想到的第一印象便是羸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谢行俭觉得造成这种局面的背后, 不仅有来自家中长辈的溺爱,还有社会这个大环境在『包庇』他们。 当然,古代男子身份尊崇, 读书人尤甚,在大家的眼里,书生的手金贵,只能用来握笔,像浣衣这样的脏活累活,做起来未免掉身价。 谢行俭的思想可能是受上辈子的桎梏影响,有些不适应这种『懒』读书的行为,不过入乡随俗嘛,他心中再怎么吐槽,面上却不露声色,书童仔细说,他便认真记。 今日正好是收换洗衣物的日子,窄挤的长廊里,十几名老妪背着满摇摇的收衣娄,腰间挂着沉甸甸的钱袋子,脚步轻悄的奔波在各大屋舍之间。 第85页 谢行俭和另外一位今日报导的学子分到同一间,他来的迟,进屋的时候,他的那位舍友已经来过,现在不在屋里。 房间里放着两张青白砖搭建起来的板床,两张床一左一右靠墙并列,左边的已经铺好床铺,应该是他舍友的。 只剩一张床,谢行俭没地选择,拆开行李包裹后,取出被絮和床单,利落的铺好床。 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两张书桌以及两个靠背椅,推开窗,一缕缕暖阳倾泻进来,通风光线极好。 他将从家里带来的书籍在书桌上码放完毕后,来回在舍屋里踱步观察了一会儿。 谢行俭是新进来的童生,正式上课要等到明日,因而接下来没啥事。 他索性收拾干净屋子后,关好房门,拿出笔墨纸砚在桌上摆开,边研墨边在脑中构思文章。 写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唔,你——可是谢行俭?」 来人是个身材高瘦,五官英气的少年,大约十五六的年纪,进来时高高卷着长袍袖口,露出一节古铜色的手腕。 五月初的天气,温度渐渐攀高,少年额角汗渍往下直流,他掀起衣摆擦了汗水,一瞬不瞬的盯着谢行俭。 谢行俭闻声放下毛笔,待看到少年睁着大眼,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脸上不禁浮起笑意,拱手道,「我是谢行俭,不知你怎么称唿?」 少年一蹦一跳的来到他面前,操着一口处于变声期的沙哑嗓子,眉飞眼笑道,「叫我席时就行,我姓魏,魏席时。」 少年声音虽然粗糙难听,但谢行俭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洋溢着的热情与奔放。 「我今年十五,应该比你大。但咱俩如今是同窗舍友,就不按年龄区分吧,我喊你行俭,你喊我席时,显得亲切,如何?」 谢行俭挑挑眉,随后点点头表示答应,心里却很意外魏席时的自来熟。 魏席时眼睛瞥了瞥谢行俭桌上的文章,拱手笑道,「不愧是府试一甲之人,写出的文章暂且不说这内容,光看行俭的字,莫说是学官赞赏,就是我这个写了十年帖卷的人,见之都嘆服。」 谢行俭笑笑,「读书多年,也就书写堪堪拿得出手。」 魏席时呆愣,原以为谢行俭会客套矜持几句,不成想谢行俭自己也觉得他字写得好。 「哈哈哈——」魏席时捂着肚子,笑得快栽倒过去,「行俭果真与常人不同,以往我夸人,他们个个红着脸,只恨不得将头埋进袖子里。」 说着,嘴角弯了弯,不屑道,「不过是故做姿态罢了,其实他们巴不得我天天当着他们面夸。」 谢行俭眼眸平静无波,不说话。 「行俭,这些人可不包括你。」魏席时歉意的搔了搔脑袋,语速极快的说道,「我不过是受够了他们那套虚伪,见行俭敞亮不做作,与他们不同,便多说了几句,并没有别的隐射。」 「你误会我了,我懂你的意思。」谢行俭忍住没笑,他之所以不谦虚,自然有他的道理。 「那就好,嘿嘿。」魏席时乐。 「快到饭点了,你要不先去洗漱洗漱?等会一起去吃饭。」谢行俭随意的捲起文章捲轴放进脚下的书篮,问魏席时。 「是了是了,你稍等我会。」魏席时一拍脑壳,转身跳上床,翻找出衣服,随后闪电般窜进隔壁的耳房。 听到里间传来的哗啦啦水声,谢行俭不由的失笑摇头,都说古人早熟,想不到这个魏席时都十五岁了,活的还像个小孩子。 谢行俭换了一身薄衫,两人锁好屋舍,相携前往食馆。 童生舍馆属于县学的后院,跨出大门,经过的便是秀才住的屋舍,远远看着比童生舍馆似乎要小。 两人沿着长形游廊走,打从秀才舍馆经过,魏席时偷偷伸长脖子往里瞄了一眼,脸上流出羡慕之情,贴着谢行俭的耳朵,小声道:「你别看这里窄小,里头精緻的呢。」 谢行俭忍不住回头观望,宅院静悄悄的,隐隐听到有人在里头阴阳顿挫的吟诵文章。 「县学的秀才应该很少吧。」谢行俭猜测,「不然不会选这么小的院子做舍馆。」 「当然少。」魏席时兴奋的科普,「官家每月供给膳食的廪膳生,一府约莫有四十人,分到咱们县的却只有几人名额,我来的时候打听过,刚那院子住了有三个廪膳生。」 「扩充的其他生员,比方说增广生、附学生,他们人数也不多,大概和廪膳生人数持平,反正县学的秀才统共不超过十一二三。」 这些谢行俭都知道,经过科考和岁考,成绩优异者才能取得廪膳的资格,这类的秀才资歷深厚,除了入官学不用上交学费外,每年还能得四吊官银以及米粮补贴,而且还能作保童生应试,收取作保银子。 比方说韩夫子。 增广生为科举第二等生员,是禀生名额之外增加的生员,这类的生员和廪膳生一样,有名额限制。 附学生便是第三等生员,除江南广地,其他府郡都没有限制生员人数。 「秀才这么少吗?」 谢行俭惊呆,能来县学继续读的,多是趋向科考的生员,雁平县却只有十一二三? 这学风未免太浅薄了吧? 「秀才难考,不然行俭以为呢!」魏席时微微一笑,「雁平县这些年考上秀才的人不多,许多人几乎都是压着榜单上的名,那样的成绩,他们也不指望乡试能中举人,所以一般时间都去蒙童馆授课,待岁考考核时,来县学考一趟便完事。」 第86页 这说的不就是他大伯吗? 他大伯当年吊车尾上的秀才榜,听他爹磕往年的事,说他爷想让他大伯继续乡试,无奈考了一回,他大伯成绩太差,只好放弃科举,转而去大户人家当西席先生。 说到岁考,魏席时将手放置嘴旁,悄声道,「我听说前朝岁考,有秀才被黜革功名的呢。」 「不可能吧!」谢行俭有点不相信,质疑道,「岁考又不难,而且只有第六等的生员才会被黜革,都过了院试,还有人会栽倒在小小的岁考上?」 县学月考针对的是学堂上学的秀才,而岁考不同,范围广,包括所有的秀才,不管你是廪膳生、增广生还是附学生,亦或是那些不准备走科举的秀才,都要参加。 谢行俭来县学之前,特地翻阅过县志,里面详细解释了岁考的六大等级。 每年年尾岁考,各地的秀才齐聚县学,在听完教谕、训导、学正的教诲后,要当场完成一张考卷,考试成绩排在一二等的就会升为增广生或是廪膳生。 成绩适中的生员排在第三,一般身份不会变动,三等以下的生员待遇会逐次降低。 四等生员倒不用太担心,顶多受教谕等人连番责骂一顿。 可一旦考了五等,秀才们就不好受了,因为降为五等的廪膳生、增生会递降一等,而附学生则会降为青衣。 至于第六等,是最难堪,也是最耻辱的等级,就像魏席时所说的,会直接黜革功名。 督查的教谕和训导都明白各位秀才科考不易,因而在排等级时,很少会将生员排在第六等,除非岁考的秀才交了白卷亦或是无故缺席等,这样的情况,一般会酌情黜革。 谢行俭翻阅县志时,没看到上面记载过黜革秀才的事啊! 「可不是嘛!」魏席时撇撇嘴,「我瞧着像是道听途说,许是传来传去传偏了话。」 说着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食馆大门口。 撩开半开的布帘后,谢行俭目光朝着墙壁上挂着的木牌望去。 木牌上书写的黑字便是今日份的菜单,有包子有面食也有米饭,菜餚方面以素菜为主,不过也有荤菜,谢行俭绕着木牌巡视了一番,发现除了猪肉,还有一道牛肉汤。 不是说古代牛不能随意宰杀吗? 「别瞧了,快来快来,咱看到什么就吃什么!」魏席时狠狠咽了口水,他实在等不及了,便一手捂着咕噜咕噜的肚子,小跑的上前拉走谢行俭。 谢行俭笑了笑,跟着他往里去。 县学的伙食比韩夫子私塾的饭菜要丰富的多,进了里间,便能看到一条长长的石栏,石栏后立着半丈高的火炕,火焰上载着七八口大铁锅,每一口锅上方都飘荡着迷人香味,热气腾腾。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啊——我已经喊哑嗓子啦—— 第42章 【42】 谢行俭和魏席时进学之前, 分别交过五吊银子的吃食费, 因此每顿饭可以任意选一荤一素一主食。 食馆的厨娘动作训练有素,远远的看到谢行俭和魏席时走过来, 便有两个年长的妇人热情的问他们准备吃点什么。 才刚靠近石灶, 一股炙热逼人的闷热气息瞬间席捲上头,谢行俭感到浑身火辣辣的难受,连忙抬脚往后小挪半步。 魏席时再怎么想吃, 也耐不住火苗的烘烤,学着谢行俭的姿势小小的往旁边站。 「热吧,嘿嘿, 你们细皮嫩肉的,遭不住这罪!」厨娘举着大木勺揶揄的笑, 「站远些,不然等会身上都烤红了, 你们想吃啥直接喊,婶子听得见。」 旁边铁锅的厨娘一边往锅里加水,不忘笑着提醒谢行俭,「瞧着面生,该是才入学的孩子吧。」 面前的两口大铁锅刚好是一荤一素, 不知是不是才端出锅没人吃的缘故,锅中的菜堆的高高的, 炒熟的水芹菜依旧青葱脆绿,散发着的奇香气味一股一股的往他鼻子里跑。 隔壁的牛肉汤锅,和水芹菜锅的情况如出一辙, 肉眼可见的油泡飘在锅沿,满而不溢。 牛肉味光看着就美滋滋,谢行俭苦逼的咽咽口水,他真的是好久没碰牛肉了,想想他上回吃牛肉的记忆还停留在上辈子呢。 不管县学的牛肉是通过什么途径被允许用来做菜,这回既然遇到了,怎么着也不能错过。 谢行俭颔首,笑吟吟的喊两声婶子打招唿,手往面前两个大铁锅指指,「麻烦婶子给我打这两个菜,再要一碗粗面。」 「好嘞——」厨娘笑的应声,转身拿出碗筷,熟能生巧的甩着大木勺,下巴抬了抬,吩咐谢行俭,「碗烫的很,你去拿个盛碗碟的托盘来。」 托盘? 谢行俭视线下意识的往周围扫,就听厨娘爽朗道,「在你后面的柜子底下。」 谢行俭小跑过去,拿了两个木质托盘。 「给你一个。」谢行俭替给魏席时,好奇的问,「你去对面要了啥菜?」 魏席时绕到对面的石灶取菜,正准备拿托盘,被谢行俭一把拉住。 「我想吃馒头,面条我吃不饱。」魏席时将托盘夹在胳肢窝,搓了搓手,红着脸,嘿嘿嘿憨笑不停。 笑啥?吃个饭都能魔障? 谢行俭心里觉得古怪,正准备接着说,就听厨娘对着谢行俭高声吆喝,「后生,快接着,一碟水芹菜,一碗牛肉粒汤,再有一碗面片,齐全了。」 第87页 谢行俭忙伸着托盘接住,转过身时,魏席时已经去了对面取餐。 县学食馆大堂用垂花帘子一分为二,左手边为外间,布置着几张八仙桌,谢行俭举目望去,发现每张八仙桌上吃饭的人,几乎都只是两三人稀稀拉拉坐一桌,很少有八仙桌坐满人。 谢行俭目测他们彼此之间应该是相熟的同窗好友,看他们有说有笑的,心想不好胡乱插进去,便端着托盘撩开帘子往里边走。 乍一进里间,谢行俭恍惚以为他走错了地方。 里头清清静静,和外间的嘈杂截然相反,里间摆放的是圆形小桌子,很小,看上去只能满足两人面对面而坐。 小圆桌绕着高大的石柱摆开,中间走路的过道很窄,谢行俭抬高托盘,侧着身子穿梭其中。 放下托盘后,后头的魏席时侧着身子走了过来。 「坐那,那有空位。」谢行俭放低声音,指着石柱后背。 里间有不少书生一边嚼着饭菜,一边摇头晃脑的认真默读文章,环境凸显的异常清幽肃静,哪里像是食馆,谢行俭寻思和府城承书坊的气氛相差无二。 谢行俭和魏席时当下交换了眼神,决定只吃饭不说话。 正直入夏之际,田埂上的水芹菜长势疯狂,从根部割下,摘去绿叶后切成碎断,过热水烫过后,放猪油爆炒,想吃辣点的就放辣椒,想吃酸味的就放米醋。 县学的厨娘都是做菜的老把式,一手颠锅的技术炉火纯青,出锅前,将切碎的葱蒜撒进去,再拌上粗盐,拎着铁锅勐地翻炒几下便可出锅。 谢行俭夹了一筷子适嘴,芹菜很香很嫩,谁知咀嚼一番后,发现味道寡淡的很,一点都不下饭。 谢行俭安慰自个,毕竟古代食盐昂贵,县学人数多,厨娘精打细算少放些盐也不为过。 想着,他便端起汤碗尝了尝牛肉汤,汤水温度适中不烫人,几颗碎小的牛肉粒混着汤水滑入喉咙,一股醇厚的咸香夹杂着浓郁的酱料滷味瞬间挤爆他的胃。 初闻香气扑鼻,细品齁人至极,谢行俭啧啧嘴,不敢再尝第二口。 「是不是太难吃了?」魏席时一手掰开大馒头,忍着笑,好半晌终于开了口,低声问他。 谢行俭气唿唿的丢下筷子,眉头蹙起,紧抿着嘴巴不愿言语。 这是汤?不怕齁死人吗! 实在太难吃了,难吃的让人说不出话来! 谢行俭心中悻悻然,双眸怨恨不满的死盯着面前两碗外表『华丽』的菜餚。 魏席时见谢行俭一副吃了屎的憋屈样子,戏嚯道,「你总不会一口都不吃吧?」 「吃,花了银子不吃太亏。」说着,谢行俭愤愤的执起筷子,嘬了一口面条。 才咬上一口,谢行俭皱眉呸道,「芹菜不放盐,面条也不放?!」 「厨娘为了省银子,面条一般都选用淡水面,拌上浇头,无须放盐。」魏席时适时站出来解释。 光秃秃的碗里,哪里有浇头? 谢行俭拿眼神询问魏席时,魏席时就着腌菜大口大口的啃着馒头,将谢行俭的表情尽收眼底,朝着桌上『安详』的两盘菜努了努嘴。 谢行俭随着他的动作看去,最终面色沉了沉,认命的将水芹菜倒入牛肉汤混搅一通,然后全部淋在面条上。 一个精淡无味,一个齁咸苦涩,绝配! 他们童生餐是一荤一素一主食,谢行俭看魏席时只要了腌菜和大馒头,不禁心中奇怪。 进里间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但大家不约而同的将说话的声音放的很轻很小心,谢行俭顾及到身后有人在默读文章,便忍着郁闷,只待吃完出去好,好好的审问魏席时一番。 一碗面条,谢行俭是硬塞进肚子的,不然下午肚子饿得慌。 两人出了食馆,谢行俭嘴巴微启,就见魏席时邀住他的肩膀,笑的抖作一团。 他的个头比魏席时稍微矮几分,此时被魏席时长胳膊紧紧嘞着难受,嗓子里的噁心感犹如龙捲风一般往上勐地翻涌。 谢行俭慌忙挣脱开,半蹲着身子干呕起来。 「咋还吐了?」魏席时脸色勐地一变,收敛起笑意,关切的问道,「可是吃坏了肚子?」 谢行俭嘴里泛着浓浓的馊苦胆水味,他拍了拍胸口,发觉吐不出来后,方才站起身,背对着魏席时摆摆手。 「无碍。」 谢行俭脸色略显苍白,魏席时扶着他坐到花坛边,懊恼道,「都怪我!」 谢行俭觉得莫名其妙,他疑惑道,「是我高估了食馆厨娘的手艺,干你何故?」 「县学厨娘是轮流上手的。」魏席时丧气的道,「我只是想逗逗你,谁想后果这般严重。」 「什么意思?」 魏席时欲言又止,谢行俭斜眼瞪他。 好半晌,魏席时才磕巴的将里头的弯弯绕绕吐露清楚。 「厨娘好多都是托关系进来的,有些厨娘的厨艺顶好,只有几个做出来的实在是不堪入口。」 「素菜她们不喜放盐,荤菜总是会用一堆乱七八糟的酱料腌制,因此吃起来......」魏席时摸摸鼻子,「咳,你刚尝过,应该最有体会。」 谢行俭怒火中烧,气汹汹道,「你明知道,干嘛不提醒我?」 「我还纳闷呢,你放着好好的荤菜不点,光吃腌菜,原来是这么回事!」 第88页 说不生气是不可能,但他更恼恨自己无知,怎么不提前向林邵白打听打听。 「吃一顿难咽的饭菜是县学的惯例啊!我以前跟我大堂哥吃过一回。」魏席时原本内心还有点愧疚之意,见谢行俭生龙活虎的质问他,他不由得哽着脖子回怼。 谢行俭气笑了,「你瞎编唬弄谁呢,县学会这样戏弄人?」 魏席时瞪着圆熘熘的大眼,倔强的点着脑袋。 见他如此呆萌,谢行俭心底鼓鼓的怒气似被针扎破的气球,一下泄了气。 只不过他故意板着脸装作埋怨。 「你莫不信。」魏席时神色认真道,「我大堂哥当年来县学头一天也这般吃过苦头,之后他知晓缘由后,便在新生员入学的时机,避开那几个厨娘的石灶。」 「这跟戏弄人有何关系?」 「我大堂哥说,县学每逢新生员进来,教谕都会命厨娘做上几顿难吃的饭菜,那几个厨房虽说厨艺差劲,但家常菜还是能上嘴的。」 「之所以让咱们吃些难咽的,据说是为了磨练咱们的心性,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方能功成名遂。」 话落,就见食馆门口一学子弯腰扶着门『呕——』的一声,连带着才吃进肚的饭菜一齐吐了出来,污秽喷的到处都是。 周围的学子闻着浓郁的酸水,皆引着胃部反呕。 胃酸的气味强烈刺鼻,谢行俭捂紧鼻子,站起身急匆匆的往舍馆奔。 「等等我——」魏席时掩袖追上。 到了屋舍,谢行俭立马倒了杯凉水漱了口,接着又洗了把冷水脸,方才将刚才那一幕令人作恶的画面从心头摘去。 「你也别说是县学是在磨练我们的心智。」谢行俭替了条毛巾给魏席事,「擦擦汗吧。」 魏席时估计是个容易出汗的体质,从食馆到屋舍这么短的距离,跑着额头都沁出了汗珠。 「你不觉得?」魏席时接过毛巾道了声谢,「可县学这么些年,不论是谁都这么以为啊,不是磨练咱们那是为何?」 谢行俭大马金刀的坐在床上,痞笑的扬扬眉,「不过是让咱们适应那几个做饭难吃的厨娘罢了。」 「何意?」魏席时懵懂。 「我今日运气背,遇上的那两个厨娘应该就是你说的那种凭背景进来,手艺又不咋地的人。」 「你没仔细瞧那么多石灶,就唯独她俩石灶的锅里堆着满满的吗?」 魏席时摇头,「我还真没注意。」 「我也没太在意,我误以为它们是刚炒出来的一锅,那两个厨娘虽说菜的味道做的很一般,但外观好看且态度端正热情,估计因为这个原因,很多像我这样的新人都被坑了一把。」 「只有尝过最难吃的,你才不会嫌弃接下来的各种古怪吃食。」谢行俭嘆息。 魏席时:「......」所以大家一直以来都误会了其中的意思? 正当两人陷于沉思时,房门被人敲响,屋外传来一道男人的急促声音。 「谢行俭可在?若在,赶紧收拾妥当出来,大人招你!」 谢行俭惊的从床上跳起来,魏席时瞪大眼睛,他僵硬的转着脖子望向谢行俭,「大,大大人?」 第43章 【43】 一提大人, 谢行俭浑身一个激灵, 他疾步上前打开房门。 「我就是谢行俭。」谢行俭直视着男人,一字一句问道, 「是县令大人吗?可知是出了什么事?」 男人是县学的斋夫, 他深深看了一眼谢行俭,表情古怪道,「不止县令大人一人, 随同的还有其他官爷,瞧着架势足的很,你莫要耽搁了, 赶紧随我过去。」 谢行俭忙整了整衣冠,跟着斋夫走。 斋夫过来时弄得动静大, 整个童生舍馆的学子纷纷探出头张望,小声议论着, 有些胆大的尾随着谢行俭跟了上去。 此刻县学的二进院里,雁平县的县令微恭着身子,与县学的一众教谕师长陪在一侧,胁肩谄笑说个不停,首座上的男子眉宇间的神色不咸不淡, 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腕上的紫红佛珠。 县令为官多年,人不算顶聪慧, 却能从男子懒散的姿态上一眼瞧出,眼前这位大人似乎不爱官场上的这套,因此便使眼色给周围的人, 一时间正厅变的鸦雀无声,空气冷凝的可怕。 谢行俭甫一进门,县令等下首的人纷纷舒了口气,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谢行俭。 谢行俭还没从眼前诡异惊悚的一幕反应过来,就见县令大人满脸堆笑的上前,「你就是谢行俭?快,快,赶快上前来!」 县令作为雁平县的父母官,谢行俭有幸见过几面,何况他入县学还是县令写的推荐信,他心里对县令大人感激不已。 此刻县令笑眯眯的态度,谢行俭有些受宠若惊,当即低头行礼问候,「学生谢行俭见过大——」 「你就是谢行俭?」谢行俭话未说完,就听上方传来一道低沉浑厚,富有磁性的男声。 谢行俭闻声抬眸,男子二十五岁上下,皮肤呈小麦色,容貌冷峻,此刻挺直腰板正襟危坐,一双深不可测的双眸注视着谢行俭。 男子一身玄色宫装,衣襟和袖口处用正红色丝线绣着祥云图纹,腰间朱红玉带缠身,侧身挂着一枚青玉禁步,周身散发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气度逼人。 如果说罗郁卓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那么眼前的男子便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 第89页 男子的话一出,县令讪讪的站到一旁,谢行俭冷眼瞧这架势,立马会心,继续低着头行礼,「学生正是谢行俭,见过大人!」 徐尧律弹了弹佛珠,腕链发出雨滴坠盘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厅内显得格外的悦耳动听。 谢行俭身份低微,男子不开说话,他只能一直恭敬的伏地而跪,旁边的县令和教谕等人跟着沉默,丝毫不敢言语。 突然,徐尧律拢拢衣袖,面露一丝微笑,手朝着谢行俭方向抬了抬,「起来吧——」 男子嗓音春风含笑,优雅斯文,与方才的冷淡狂妄有着霄壤之别,谢行俭不禁微微一愣。 「谢书生,还不快谢过大人——」县令急着沖谢行俭喊。 他连忙拱手站起,心底嘀咕不停,看县令等人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道面前男子到底是个什么程度的大人物,竟惹着一县父母官如此卑躬屈膝,奉承讨好。 「来时可知本官招你何事?」 谢行俭摇头,「不知。」 徐尧律正色道,「那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虞县发生的事?」 虞县? 谢行俭心头一跳,这是他第几次听到这个地名了? 他记得第一次是七年前听韩夫子提过,韩夫子辞官前,曾担任过虞县的县令。 等会,难道是—— 他微抬高脑袋,定定的看着徐尧律,沉着冷静的回道,「学生若没猜错,大人口中有关虞县的事,莫非是前段时间发生的强匪进村奇闻?」 当初他从府城回来路经的那个诡异村子就隶属于虞县,这是后来他去府衙报案,从衙役的口中听来的。 强匪狠毒,考虑到地动之后百姓的安危,官府很快安排人手悄悄前去村子剿匪。 虞县官衙下手狠准快,打着强匪措手不及,当即顺利解救出一村老百姓,据官衙传出消息,那帮强匪全是罪大恶极的囚犯,压解入京斩首的途中,却让他们半路狡猾逃脱,最终流落虞县地带,欺男霸女,抢占村地,危害百姓。 县令拧着眉,虞县的事是谢行俭上报给他的,虽说他不是虞县的父母官,但官场上讲究就近原则,两县相邻,若真计较,他的雁平县比虞县县衙离村里更近。 谢行俭当初上报附近有强匪出没,他正烦心地动灾害,便敷衍了事让人登记后就搁置一边没管,后来还是身边的师爷提醒,他才想起着人去虞县递消息,虽中途耽搁些时间,但好在村子平安无事,强匪一个不落被抓进牢狱,等候发落。 县令下意识的双手颤抖,这位大人莫非是知晓他懒怠办公,特意从京城赶来揪他的过错? 县令呆在小县城太久,脸大皮厚的功底越发的能耐,他眼皮子偷偷上撩,却见徐尧律蹬着锦绣红色官靴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县令吓的脸色发白,浑身抖个不止,两腿忙不迭一弯,随即『扑腾』一声跪倒,双手伏地正准备大唿求饶,徐尧律说话了。 徐尧律直接忽视伏地的县令,径直朝着谢行俭而来。 谢行俭虽不熟官场规矩,却也懂得他作为一个小小童生,不可与高官随意平视,当即垂着脑袋,眼眸俯视着脚尖。 耳畔传来衣服的窸窸窣窣摩擦的动静,忽而周围一声声抽气的冷吸声,谢行俭面前一黑,一道身影双膝跪在他脚边。 谢行俭如遭雷击。 「大人——」谢行俭嗓音绷紧,忙躬身扶徐尧律。 徐尧律久居都察院,性子执拗,明知他正二品大员跪拜童生,简直是在折煞这孩子,只不过救命之恩大于天,谢行俭值得他跪。 「虞县下尧村本是我老家,你上报虞县急情,不仅帮官府及时清缴恶徒,还一举救了我爹娘的命,我身为下尧村人,这一跪,就当我替他们跪谢你对下尧村百姓的救命之恩——」 说着,又是一叩首。 谢行俭被突如其来的一跪弄得措手不及,他忙侧着身子,跟着跪倒在地,沉声道,「下尧村平安无碍是老天垂怜,全是县衙官爷的功劳,学生不过是提了一句罢了,当不得大人如此大礼。」 县学的教谕小跑上前,又不敢上手拉徐尧律,只好无奈拱手,打圆场道,「大人,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救得还是大人的出身之所,此事自然功德无量,只谢行俭谢学子尚且年幼,大人身居高位,此举未免折了这孩子的气运,大人还是请起吧!」 话落瞬间,跟过来的县令以及训导纷纷点头,合声高唿大人请起。 谢行俭双掌撑着地面,脑地点地,声音沉稳冷静,「大人请起!」 现场犹如万民请命,徐尧律反而扶着谢行俭一道站了起来。 身后的县令心里微微愣住,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谢行俭。 * 谢行俭双手捧着茶水,略显尴尬的啄了一口。 就在刚才,徐尧律将一干人全清了出去,说要和他单独说话。 谁料,人一走,徐尧律一反常态,翘着二郎腿,撑着下巴歪在躺椅上,噙着戏嚯的笑容,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都不带眨眼的。 「雅人深致,玲珑剔透,果真好颜色!」徐尧律啧啧感慨,「韩老头为人束缚收敛,怎么教出你这般胆大心细的学生?」 韩老头? 谢行俭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他放下茶盏,缓了缓情绪,谦卑道,「学生愚钝,丢了夫子的脸。」 第90页 「哎哎哎——」徐尧律声调拉长,不同意谢行俭的说法,严厉纠正道,「你这般就挺好,他一个老顽固,你莫要学他!」 谢行俭不接话,韩夫子为人端方不苟,虽有些小毛病,但做人谁会完整无暇?何况韩夫子是他的蒙师,他作为学生,不可私下与人置喙。 徐尧律似乎料到谢行俭的不语,自顾自的感慨,「若不是你及时发现下尧村的反常,此时虞县恐怕就没有这个村了。」 这么严重? 谢行俭一捏手心,「那帮强匪来歷是.......」 「西北恶徒,绞杀过西北流民百人不止。」徐尧律不敢想像倘若谢行俭当初视而不见,没有插手下尧村,后果不堪设想,那他此刻恐怕与爹娘已经天人永隔了吧。 他气的冷声骂道,「朝廷命西北官兵压解他们进京斩首,不想那帮狗崽子小官狼心狗肺,拿了银子庇佑他们,使得他们才得以逃脱流窜至此!」 「现下这帮恶徒如何了?」谢行俭也是恨得咬牙切齿,自古草菅人命的傢伙都应该千刀万剐。 「挑断手脚筋,割舌挖眼再穿了琵琶骨,然后胡乱的绑起来丢进缸里运回京城,只待皇上审查即可砍首示众。」 徐尧律垂眸浅笑,轻描淡写的讲诉给谢行俭听,提起那些血淋淋的手段,仿佛是在品尝佳肴般轻松怡然。 谢行俭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他不同情这些人,只要做了恶事就该受惩罚,一命偿一命,天经地义。 「现如今离结案不远,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徐尧律眉目柔和,执起茶壶给谢行俭斟茶水。 谢行俭忙双手接过,徐尧律是朝廷正二品大官,都察院一把手,之前下跪就当徐大人仁心道谢,可这又是斟茶,又是不摆官威与他以你我相称,着实让他闻宠若惊。 若放在上辈子狗血古早网文里,穿越女主角见了权贵,肯定会大张旗鼓的卖弄自己的才学和能干,对于像徐尧律这般农家子出身的人物,女主角怕是会眼高手低的觉得他给她提鞋的资格都不配,除非他有一个隐藏的身世,比如流落民间的世子,受伤被救的王爷。 当然,谢行俭是男孩子,且又不是好高骛远的女主,他不会自以为是的做个白痴,认为权贵会向他低头,在权势面前,他穿越身份算个屁。 作者有话要说:  想写一个与众不同的穿越人士! 谢行俭会成长,会越来越厉害!反正比我这个作者厉害~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n3768 5瓶;gg小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44】 南方五月的天气变化无常, 上一秒风和日丽, 转眼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急风拐着雨水往屋里钻, 谢行俭搁下茶盏, 走至窗前拉下摇窗。 徐尧律晃晃手中的茶水,笑道,「院试三年两考, 明年八月刚好排有院试,你可有胆量前去应试?」 明年? 谢行俭坐回位子,略一思索道, 「学生才薄智浅,想在县学多学两年再下场——」 「多此一举!」 徐尧律大手一挥, 打断谢行俭,非常不贊同道, 「你明年不考,就得等上两年,再下场你便有十六七了,要知道科考年岁越小越有看头,你莫要过于守拙而荒废了前程。」 谢行俭当然懂越小考中秀才越有利, 只是他担心时间紧促,明年冒然下场, 他会不会落榜啊? 「县学学风污秽不堪,你且把心思压压,别指望在县学能学到诸多好东西。」 恩? 谢行俭眨眨眼, 不明白徐尧律的意思。 徐尧律手指往偏厅指了指,谢行俭知道教谕和训导们正坐在那里等候。 徐尧律沉着声,直言不讳道,「他们几人尽数是科举挑出来的落榜举人,倘若拿出来仔细比对,恐怕当年童生试都不如你,如今来县学担任教谕训导,也只是勉强能教你一年,再教两年怕是江郎才尽,黔驴技穷罢了。」 谢行俭抬眸微窘,在惊嘆徐大人的大胆言论外,他不由的双手交叉握紧,心中忐忑不安,关于教谕先生才学良莠不齐的概念,他还真的从来没考虑过。 徐尧律站起身行至窗前,见谢行俭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发呆,不禁扶额嘆息,这孩子学问扎实,心思缜密,见微知着,若不跟着后面赶一赶,浪费了光阴太过可惜。 初始,他同谢行俭一样,以为先生和学堂是天是顶峰,进了学堂有了先生教导,那便万事俱备,其实不然。 先生有好有坏,虞县和雁平县都是小县,不像人杰地灵、钟灵毓秀的大县,县学教谕等人个个经纶满腹,明知灼见。 诶,科举一行,说难它,它难比登天,说简单,其实十分容易。 他当年为了生存,拼死拼活的往上爬,一路过关斩将仅仅只花了三年时间。 谢行俭身上有他当初的影子,若有人能好好牵引他,日后谢行俭的锦绣前程,唾手可得。 倘若谢行俭早早进了官场,他还可以趁着他在京城,带带他,护着他一点。 谢行俭抬头,发现徐尧律已离了位子,便迅速站起身。 「我一贯有话直说,你且听听就好,主意还是在你!」徐尧律背着手站至窗前,轻声道。 窗外大雨如注,谢行俭跟着站立一侧。 第91页 好半晌,他才开口说话,伴随着淅沥的雨水滴答声,谢行俭的嗓音显得异常稳重。 「大人所言极是。」谢行俭笑笑,「学生一心求稳,确实没料到这点,至于明年的院试,学生定会搏一搏!」 徐尧律偏头看他,眼睛微眯,「搏一搏当然好,只你切莫因为我之前的话,看扁县学的教谕先生们,他们虽学问不算顶好,但教一年童生还是绰绰有余。」 「一日先生便是一辈子老师,学生岂敢轻视先生!」谢行俭微低头郑重其事的保证。 徐尧律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谢行俭。 「这是?」谢行俭伸手接过,只见信封外层并未署名。 「韩老头给你的,我和韩老头半路碰了一面,他听说我要来雁平县,便托我转交给你。」徐尧律抖了抖衣袖,从袖袋里又掏出一封小信。 「我有公务在身,此次来雁平县不过是路经此地,一时匆忙,未好好的奉上谢礼,我便写了张书封给你,里头提到的书,你可以去书肆多打听打听,能买到尽量买回来多看看。」 「这些全是我前几年科考总结的书单,一应用处大的,我都标了红,剩下的,你挑着看就行,内容很偏,科考不一定会考。」 科举参考书? 谢行俭双眼一亮,顿时觉得手中的信犹如千斤重。 他跟陈叔打听过,在科考方面,除了官家定的四书五经等正规书样,市面上很难找到这类珍贵的书单。 歷朝歷代科举高中的人比比皆是,但他们都会悄悄的收藏好自己的书单,只传后代不传外人。 谢家根基浅,不像那些书香门第有祖辈的积蓄,他若想补充知识,只能在书肆一点一点的钻研,倘若幸运便会碰上一两本好书。 徐大人当年可是三元及第,他推荐的书籍对他科考而言,必是如虎添翼。 徐尧律绕回椅子坐下,端着茶水抿了抿,随后道,「夹层有一张银票,你拆开时小心点,别撕掉了。」 银票? 谢行俭大拇指按了按信,触感厚重,他小心翼翼的撕开封口上的火漆,露出里面服帖的纸张。 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谢行俭立马抽出银票放回桌上,书单他喜欢的紧,他捨不得还回去,只这钱不能要。 「你拿回去!」徐尧律一改之前的散漫,命令道,「这钱是下尧村的村民凑的,少是少了点,却是他们的一点心意,你且好好收着。」 一百两还少? 要知道庄户人家不吃不喝,一年存上二十两便是老天保佑了,何况今年才发了地动灾害,下尧村村民哪还有积蓄凑齐一百两来感谢他,只怕这是徐大人自己掏的腰包吧。 「还请大人收回银子。」谢行俭一点不含煳,「大人一直跟学生提救命之情,学生亦想和大人谈谈。」 「哦?」徐尧律修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饶有兴致的看着谢行俭。 谢行俭朝着虞县的方向拱了拱手,不慌不忙道,「当日学生从府城归来,路经下尧村,那日发生的事,大人未亲眼所见,恐怕有所不知。」 「有内情?」徐尧律改双手环胸,似乎并不意外。 「是!」谢行俭肯定道。 徐大人当值都察院多年,私下必然已经调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虽不知为何徐大人只字不提,装作不知内情的样子,但他却不打算隐瞒,也不敢隐瞒。 「当日若不是下尧村村民悄悄使眼色给学生,让学生及家人赶紧离开此地,只怕学生一行人难以全身而退。」 谢行俭逐字逐句的说完,徐尧律一直保持着抱胸姿势,然而,一双洞若观火的锐利双眸紧紧盯着谢行俭。 徐尧律的视线太过毒辣专注,谢行俭被看的发憷,他硬着头皮将银票往徐尧律的方向推了推,坚定道,「这钱学生是决计不能收的,大人莫要为难学生。」 「小小心意——」徐尧律按着银票,笑着坚持。 「一百两不是小钱!」谢行俭梗着脖子反驳,眼睛瞄到徐尧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赞赏,他不禁松了口气,看来这是一场试探。 既然徐大人想考验他,他便心照不宣的装聋作哑,继续道,「大人与学生都是农家出身,更能知晓一百两银子对于庄户人家意味着什么,这般重的厚礼,学生收不得,即便学生贪财拿了去,心里也会惴惴不安,而大人您,只怕也对学生失望透顶!」 「学生能因下尧村事件结交大人,便已荣幸万分,如今又得了大人亲手整理书写的书单,有这份珠玉谢礼在前,学生若再接受一百两,未免诛求无厌。」 「油嘴滑舌——」徐尧律笑的胸膛发震,手指悄无声息的勾起银票收回袖袋。 「明知我有试探你之意,还搬出一套一套的话煳弄我。」徐尧律唬着脸佯装气恼,「你呀,和韩老头的厚脸皮如出一辙,不愧是师生!」 谢行俭憨憨发笑,「韩夫子时常跟学生提及大人,也这般夸过大人。」 「哼,当面将我拒之门外,他个破老头会夸人?」徐尧律半信半疑,转头追问道,「韩老头夸了我什么?」 谢行俭抿唇一笑,大着胆子说道,「狂妄张扬,乖戾偏执。」 「呵!我还想骂他专己守残,泥古不化呢!」徐尧律手掌勐地拍桌,气急败坏怒骂道,「好个表里不一韩老头,前些天见着还说我好来着!」 第92页 谢行俭努力憋着笑,徐尧律狠厉的眼神嗖的射过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马收了笑容,乖乖的捧着茶盏喝水。 徐尧律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与谢行俭又说了会话后,将偏厅一直等候的县令以及教谕等人喊到跟前,交代相关人等,切莫向外透露他此番行踪后,便匆匆带着随从后门离去。 徐尧律走后,县令按住他,问徐尧律跟他说了什么,谢行俭伸手悄悄捏捏宽大袖袋里的两封信件,拱手回道,「徐大人与学生同是农家出身,志趣相投,便问了学生关于农家的一些事情,许是怀旧罢了。」 这不是他胡编乱造的,徐大人刚才确实问过他这些问题。 至于为何隐瞒信件的事——毕竟县令是官场之人,徐大人替韩夫子转交信件,可见两人交情颇深,他若随意向县令吐露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只怕不妥。 官场人心叵测,谁知道县令是不是站在徐大人政敌一方? 徐大人手上的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无时无刻不被人盯着,谢行俭不想惹祸上身,自然是小心为上,不敢与人表露两人相交甚密。 县令眼神复杂的看着面前少年,少年说话进退有序,他一时也打探不到想听的消息,便咬咬牙挥手让谢行俭回去。 谢行俭跪谢后,转身对着一众教谕和训导告别,方才回了舍馆。 外头的雨早已经停歇,谢行俭一路往舍馆走时,后头跟着一堆学子问东问西,谢行俭也不恼,笑着说是县令找他而已。 「县令大人为何偏偏找你,不找我们?」有学子不满。 「是啊!」 「府试一甲之人,当然与我们不同。」有人阴阳怪气的笑,「谢同窗比咱们厉害,自然县令大人只叫他一人!」 身后的众人哄堂大笑,谢行俭迈脚的动作骤然收起,停了下来。 第45章 【45】 「你牙酸吗?」谢行俭转身冷笑。 「不酸啊——」男子一愣, 不懂谢行俭突然说这话何意。 「你牙不酸说什么酸话!」 谢行俭毫不客气的指责, 「你若想得县令召见,何不跟我一样考个一甲?学问比不过我, 在这煽风点火算什么君子?真丢你爹娘的脸!」 这话说得场中俱静, 几乎所有人都震惊于谢行俭的直白。 「你!」 男子脸红一块白一块,他怒气腾腾几步上前,想揪谢行俭的衣领, 却被身边的同窗手疾眼快的拦住。 「都是同窗,何必闹僵!」拦人的同窗开口劝道。 谢行俭说完理都不理男子,直接转身离开。 「是他谢行俭骂人在先, 并非是我胡闹!」男子愤恨的一甩袖子,气唿唿用手指着谢行俭背影, 叫嚷道。 拦人同窗面色难堪的低下头,拉拉男子的衣衫, 小声道,「说反啦——」 「哪有说反!」男子全然没觉得自己有错,大声吼道。 拦人同窗闻言,悄悄松开手站至一旁。 「谢行俭小小年纪就得县令赏识,你又何必惹他不快?」 男子反驳, 「怎么是我招惹他,刚才大家不都在笑吗?」说着指指周围。 童生们纷纷状似鸵鸟, 拔腿逃离现场。 拦人同窗紧跟着要走,男子急了,上前一步道, 「宽兄,你——」 被喊宽兄的男人一脸不耐,「出头椽儿先朽烂,县学嫉妒谢行俭的人比比皆是,你又何必当着众人的面戏弄他,活该当成靶子被谢行俭骂!」 「我!」男人急的抓耳挠腮,哀嘆不已,「你之前不也说谢行俭他——」 宽同窗脸色一黑,打断道,「你莫要再说了,也不瞧瞧有多少人看你笑话。」 男人一僵,抿着嘴不再言语。 * 路上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谢行俭的情绪,回到舍馆后,魏席时正在看书。 见谢行俭神态轻松,悬着的心顿时降了下来,他挨着床沿坐下。 「大人找你干嘛去了?」 谢行俭挂好外衫,笑道,「前日虞县下尧村出了恶徒,想必你也有耳闻。」 「却是如此。」魏席时耸耸肩道,「我爹娘还为这事锁了我几日,生怕我出门遇上歹人遭罪。」 「是该避避,我上回府试回来,差点儿就遇上了。」谢行俭心有余悸的拍拍胸膛,「还好福大命大,没有招惹上,等回了县城,我将此事报给了衙门,所以县令招我前去问问。」 「行俭你真是好魄力!」魏席时盘起腿,嘆道,「若是被我遇上,我当场就要被吓蒙。」 「我也被吓的不轻。」谢行俭好笑道,「咱俩半斤对八两,你甭拍我马屁。」 魏席时嘿嘿一乐,抓起书靠在床头默读起来。 谢行俭转身拉出椅子,掏出韩夫子的信件。 信上的内容很家常化,一来言说韩夫子突然上京,没来得及恭贺谢行俭和赵广慎高中童生,二来是交代谢行俭在县学好好读书,结尾还提了几句,大意竟然和徐尧律说法一致,让他明年院试下场试试。 看完信后,谢行俭将信折好放进书桌底下的柜子里,柜门上有暗扣,他爹来的路上买了一把小锁给他,此时正好用的上。 他不是想防着魏席时,主要是那些浣衣的老妇都有屋舍的钥匙,一些重要的东西,大家都会锁进柜里,以防被人翻出偷盗。 第93页 柜子里还有一些散银,是他这些年抄书换的零花钱,他数了几两放进怀里,随后关好柜子,跟魏席时打了招唿后,一个人出了县学大门。 陈叔的清风书肆就开在县学的对门,他今天没有课业,正好可以去逛逛。 他去的巧,前脚刚踏进清风书肆,陈叔后脚囤货回来了。 「听说你去了县学,恭喜!」陈叔命小厮出去抬东西,笑着抬手引谢行俭上二楼。 谢行俭拱手回应,「陈叔这是刚回来?」 「上壶好茶来!」陈叔头伸出栏杆,对底下忙碌的人喊了声,说着转头看向谢行俭,乐不可支道,「对,我刚从府城回来,我把你上回改的书籍拿了一册去府城总馆,嘿,才一天功夫,就卖了七八十本!!」 「陈叔生意兴隆,可喜可贺!」谢行俭微挑眉,心里却有些失落,府城总馆卖的再好,绩效也不会算到他头上。 陈叔吹了口茶沫,一双笑眼在谢行俭身上熘达了一圈,放下茶盏笑道,「咱俩契约上虽说只给你雁平县的两成分红,只单看这大半个月,清风话本赚的银子就远远超过以往时日,我跟总馆的当家提了你,当家的说愿意将你的分红长一成。」 三成? 三成对于清风书肆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人家总馆一日的销售量就能抵他一月的分红了。 谢行俭心安理得的接下陈叔的好意,漫不经心的开口,「那契约可要重新改写?」 「不必!」陈叔特别喜欢谢行俭的爽快和不娇柔做作,当即命人取来契约,笑着解释,「书商之间经常会加印,但契约几乎都不会作废重来。」 谢行俭不懂经商里头的弯弯,好奇的站起身,看着陈叔操作。 过了一会,小厮抬了一块木夹子进来,谢行俭凑近一看,嘿,这不是木板刻字吗? 「契约我这有两份拓板好的,你先看看上面有无更改。」陈叔拿出底下的白纸黑字,招唿谢行俭过来确认。 谢行俭摆摆手,笑道,「甭看了陈叔,您直接用。」 商人都会保留多份契约,以防丢失。 当初签订的时候,他一共签了四份,两份原本,一份他留着,另外一份陈叔拿走了,剩下的两份是拓印的抄本,谢行俭的契约书没有随身携带,此刻刚好可以用拓印的契约。 陈叔拿起木夹子,挑出等会用到的字,研墨沾湿后,当着谢行俭的面,在契约背面一一拓下字体,并署上日期、盖上印章,待墨汁干涸后,陈叔拿起一份交给谢行俭。 契约背后的字宽扁厚重,一看就知道是后期加上的,谢行俭没有问陈叔为何大费周章的用拓印,反而不是直接用毛笔书写。 他收好新的契约书后,坐回位子,突然想起他此番来书肆的目的,便问道,「陈叔何时再去府城的清风书肆?」 「怎么?你有想要的书在府城?」陈叔不无意外的笑。 「嘿嘿。」谢行俭摸摸脑后勺,「有几本想看的书,可一时又找不到,便想跟陈叔打听打听。」 「书单给我,我过几天还要走一趟,顺便帮你看看可能寻到。」 「多谢陈叔!」谢行俭拿出自己重新写的书单,里面只写了三本书名,贪多嚼不烂,他暂时只准备看三本。 告别陈叔后,谢行俭下楼花钱让小厮包了几本启蒙的趣味书籍,县学每月中旬放三天假,他准备下次趁着旬假,回家带给祥哥儿看。 出了书肆大门,谢行俭突然肚子咕咕叫喊,他摸着肚子,想起食馆厨娘的手艺,不禁喉咙一紧,脸色微变,脚尖忙转向前头的小吃摊子。 他决定还是在外面吃一餐再回去算了。 中午的东西吃的反胃,此时他也吃不下油腥的荤食,便挑了一家简单的粳米粥摊子坐下,点上一碗流食。 卖粥的摊子主人是一对年迈老夫妻,锅里的粥煮的浓稠香浓,粳米味甘性温,正适合谢行俭这种之前胃犯呕的人食用。 圆滚滚的粳米煮的软烂熟透,口感极好,谢行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光喝一碗梗米粥不管用,便又叫了一份生食糖莲藕。 莲藕是现摘的,鲜嫩白莲藕洗净后,削皮改刀,切成半月片,不喜生食的就放进锅里先焯水,约莫几息后立马捞出,再盛进冷水里浸泡凉透,端盘时可以讨个喜庆,摆成各类的字体,端桌之前,再撒上糖粉。 老夫妻没读过书,端上来的糖莲藕没有摆字,而是摆了个时兴的花样,为了衬颜色好看,花蕊中心还切了红辣椒丁丁点缀。 一白一红,色彩明亮,好看的紧。 莲藕味甜脆嫩,夏令时节吃绝佳,谢行俭几大口就将其消灭的精光,加上梗米粥,一共才花了三个铜板。 吃饱喝足,谢行俭拎着书,慢悠悠的往县学走。 县学栽种的树木繁茂多样,进了大门后,一条青石板路规规矩矩的铺在林荫道上,小径清幽,时不时的传来几句笑声,不远处的草坪上,四五学子席地而坐,似乎在结伴吟诗作对。 到了二进门,沿着抄手游廊往里拐便是每日上课的居所,谢行俭不急的进去,今日里头有学子正在上课,他不好过去打扰。 游廊尽头,便是三进院,三进院是县学最大的院子,诸多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据之前领路的书童介绍,这里除了是师长们的住所外,还是书斋。 第94页 县学书斋明文规定,只有月考排名甲等的学子才可进入,即便谢行俭是府试一甲进的县学,可他还未参加月考,也是不被允许入内的。 听林邵白说,县学书斋不光藏有难得的经史子集四大部,还有书生们爱之如宝的举人进士们的文章汇总,这些珍贵的文章,多是以往雁平县走出来的举人进士们自愿捐赠给县学的。 谢行俭心想,即便县学有诸多不堪劣势,就冲着书斋里的藏书,来这读书也算是大有裨益。 * 第二天清早,谢行俭和魏席时整理好衣冠后,背着书袋前往学堂。 新入县学的童生不多,谢行俭总是端着一张笑脸,魏席时又大大咧咧,活泼开朗,两人很快融入童生的圈子中,大多童生同窗的年龄相差不大,最大的有二十一二,最小的便是谢行俭,十三岁,剩下的几个年纪都有十五六七。 几人呆在一起,时常会出题自省,也会两三日开个诗会,彼此一起进步一起努力。 可过了几日,谢行俭总感受背后有人用眼睛盯着他,而且还不止一人,整着他浑身不舒服。 几次三番后,谢行俭心里不耐,便偷偷跟魏席时说了这事,两人私下合计了一番,决定抓他个现行。 作者有话要说:  天凉啦,看书的小可爱们记得加衣吸猫~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朋友堆雪人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46】 临近黄昏, 谢行俭吃完晚饭, 踱着步子来到学堂门口,与魏席时隐晦的交换了个眼神后, 两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各自坐回位子。 夜空渐渐拉下帷幕, 斋夫拎着烛笼,进门将学堂的烛座一一点上,暗沉的屋内迅速亮堂一片, 学堂的其他学子踏着夜色陆陆续续都走了进来。 谢行俭低头翻开白日上课时匆忙记下的笔记,趁着蜡烛燃着勐烈,抓紧时间研墨, 执笔整理起笔记。 写到一半的功夫,谢行俭陡然一僵, 背后那种被窥瞻的熟悉感猝然席捲而来。 谢行俭烦躁的甩开笔桿,趁着换纸的间隙, 朝左下方的魏席时丢了个眼神。 魏席时会意,将桌上的条案收拾了一下,故意高声道,「行俭,你帮我看看这段话, 怎么破题为好?」 谢行俭顺势偏头,认真的端详了一番后, 难为情的摇头,「这句我也不懂,你去隔壁问问先生吧。」 「啊, 你也不懂啊!」魏席时夸张道,「行吧,我去问问先生。」 「回头知晓了,别忘了教教我!」谢行俭不忘补上一句。 「知道咯!」魏席时眨眨眼,迫不及待的拿着条案出了屋子。 县学晚课一般都是让学生们先自行温书自习,若有不理解不明白的问题,可以拿着条案去隔壁请教。 魏席时出去后,谢行俭继续伏案写字,身后的窥探视线紧紧牵着他,令他烦躁不以。 * 魏席时拿着条案出了门,一出门立马躲进小窗口边,努力伸头往里探望。 童生班还没有进行月考,因此没有划分甲乙,而是按照进县学的日期顺序,分成两个班,林邵白在隔壁,谢行俭和魏席时则分在一起。 林邵白刚问完题目,一出门就撞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趴在童生班门口,他下意识的走过去抓人,手指刚探到魏席时的衣领,魏席时先转头望向林邵白。 「是你!」林邵白一脸诧异,谢行俭的舍友,他见过的。 「嘘嘘嘘。」 魏席时伸手指往嘴上比着动作,将林邵白扯到一旁,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这几天,屋里总有人一直窥视行俭,这不,我出来帮他盯着,看是谁吃饱了饭没事干!」 「可查看到是谁了?」 林邵白学着魏席时蹑手蹑脚的样子,挤在窗户缝隙前趴望。 「还没呢,行俭位置靠前,后面一堆的人,一时半伙找不出是谁。」魏席时半闭着眼,顺着窗户上的小洞,竭力寻找着。 「那人看你出来了,许是心里有了警惕,咱们再等等。」 「对,我就不信逮不着人。」魏席时举着拳头,信誓旦旦的咬牙。 两个人像傻子一样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屋里的谢行俭坐在那,有些如芒在背。 他所在的童生班有九个人,四个是今年和他一同考上的,剩下的全是往年的老生。 新生员两两结对,就像他和魏席时一样,至于老生的关系,这些天他也有打听过,五人都已经成亲生子。 这五人,依他这些天的交往观察,五人性格虽各不相同,但总体而言,不似是那种会背后耍手段的卑鄙小人。 剩下的两人,一个叫宋齐宽,一个叫宋齐周,这两人他也有印象,叫宋齐周的正是那日拿酸话噁心他的那位。 宋姓学子的坐位也排在他的后面,若凭藉第六感,谢行俭估计此人会是宋齐周,毕竟他们两人有隔阂在先。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严厉的拔高声,谢行俭倏地回首。 「拢在门口做甚!」 林教谕背着手,怒叱道,「一个两个的,晚课不好好呆屋里温书,是何缘故?」 林教谕是县学少有不苟言笑的先生,他对底下的学生向来要求严格,说话也十分疾言厉色。 林邵白登时低头拱手,敛容屏气不敢放肆。 第95页 魏席时眼瞅着抓人的机会没了,只得摸摸脑袋瓜,恭敬地向林教谕赔罪。 林教谕挥挥手让两人赶紧回去,又背着手巡查了一趟两个童生班。 魏席时麻利的熘回位子,谢行俭侧头看他,却见魏席时轻轻的摇了摇头。 好嘛,前功尽弃了,不但没揪出人,还白白让好友糟了一顿骂。 谢行俭嘆了口气,依稀觉得背后那道视线仍然存在,他气愤的直接转头往后看。 可这一看,他傻了眼,后面哪有人盯着他? 后墙那排的同窗此刻皆低着头练笔,他又抬眸看宋姓两同窗,两人也正低着头讨论课本。 谢行俭愁闷的扶额嘆息,难不成是他这些天精神高度紧张,太敏感了? 其实不怪他担心受怕,毕竟他上辈子生于和平年代,如今到了这动乱不堪的古代,他不免会多留个心眼,以防小人陷害。 经过县令召唤后,他在县学勉强也算的上头号「名人」,私底下嫉恨羡慕他的人不知凡几。 * 期间,负责晚课的先生进来坐了一堂课,谢行俭便收了收心,不再理会身后若有若无的探视。 魏席时性子急,他坐在椅子上,捧着书憋了整整一个晚上。 先生走后,魏席时忍不住了,立即抛开书本凑到谢行俭身边。 「我跟林邵白在外头看了半天,你是不知道后面那些人……」 谢行俭扯了他一把,低声道,「先别说话,等会回了舍馆咱们再聊。」 说着,两人背起书袋往舍馆走。 半路上,林邵白追了上来,跟着谢行俭一同进了屋。 三人刚进屋,就听到魏席时按捺不住的声音,「好几个人时不时的喵你,我呸,枉他们是个读书人。」 谢行俭发笑,「这话过了头,他们不一定都是看我。」 林邵白担忧道,「一两回可能是无意,总是盯着你,怕是对你有所图谋。」 「不过是受了一回县令召见,有什么好嫉恨我的?」谢行俭哭笑不得,他实在想不通为何。 屋外斋夫高喊送热水,魏席时应声出门接水。 林邵白凑近谢行俭,突然吭声,「县令召见不如何,若是还有别的大人物呢?」 谢行俭脱外衫的动作一顿,骤然心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邵白神色冷淡,透过窗台看着魏席时排队领热水,蓦然轻笑,「当日县学还有一位大人召见你吧?」 林邵白的语气肯定,谢行俭见瞒不住,只好点头,又问林邵白是如何得知。 「我和几个同窗那日在后门起了诗会,准备回去的时候,碰巧下了场大雨,便只好留在后门走廊处歇脚。」 「谁料雨将将停,就远远见着一行神色匆忙的人,领头的那位光从衣着上瞧,就觉得不像是个简单的人物,且他们打学堂后门而来,故我才有此番猜测。」 「你猜的没错。」谢行俭拧眉,嘆道,「你能想到这点,估计其他人……」 「未必。」林邵白摇头。 谢行俭用疑惑的眼神瞅林邵白。 林邵白快速道,「当日那位大人走的匆忙,我位置离得近,也不过是匆匆一瞥看到一抹衣角,其他人离得远,很难看清。」 「不过,也不无可能。」 林邵白的话模稜两可,谢行俭不由着握紧拳头。 「什么不无可能?」魏席时一手拎着一桶滚烫的热水,进门张嘴就问。 谢行俭捲起衣袖,上前接过水桶,笑道,「就刚才的事,虽咱们还没有明确是谁,但眼下看来,确实有人在背地里酝酿着坏事。」 临近亥时,林邵白不好久呆,便交代谢行俭这两天小心点行事后,又与魏席时打了声招唿,方步履匆匆的回了自己的屋舍。 舍馆耳房只提供冷水,热水要花钱自行购买,两桶一个铜版。 五月天虽气温高了些许,但用冷水洗漱,恐怕为时过早,谢行俭和魏席时决定还是每日花上一个铜版,提两桶热水用用。 两人轮流出钱,这月是魏席时,下月轮到谢行俭,到了七八月,天热了,耳房的冷水触感温温的,便可以停了热水银子。 前两天,他爹将家里的泡脚桶给他送来一只,说梅雨季节前后,湿气重,谢行俭长期呆在县学不出门活动,容易得湿疹,便要求他隔两晚用大茴香泡一回脚。 谢行俭邀魏席时泡了一次,魏席时立马上瘾,磨魏父也给他买了一个泡脚桶。 顺便说下,魏席时的泡脚桶是魏父在他大哥的铺子买的,若不是魏席时偶然提及,他都不知道他哥铺子如今连泡脚桶都往外卖了。 魏家村是近几年才开始种大茴香,魏父将大茴香看的像命根子一样值钱,魏席时泡脚当然拿不出大茴香。 谢行俭家大茴香树多,不在乎这一点大茴香,便分了一半给魏席时,两人坐在床沿,舒舒服服的泡着脚。 大茴香一遇热水,浓郁的茴香味飘散在半空,魏席时忍不住吸熘一口,「前几年听说你们林水村靠着种大茴香发了家,我爹还不信,说大伙被钱迷了眼,尽瞎想。」 说着,一下接一下得咂着嘴,「真香。」 谢行俭侧目看他。 不想少年摸了摸下巴,猥琐地嘿嘿乐,「我娘每回炒菜后,都喜欢撒点大茴香粉,啧啧,那菜哟,好吃的直流口水。」 第96页 谢行俭失笑,收回疑惑的目光,他刚才险些以为这傢伙同他一样,都是穿越过来的呢,好好的说什么「真香」,原来是馋了嘴,难怪。 泡脚水烫的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现在已经笃定有人盯上你了,行俭,你有何打算?」 谢行俭半倚在床,眼睛眯了眯,好半晌才开口,「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 「你有应对的办法了?」魏席时哑然。 第47章 【47】 谢行俭看了他一眼, 拽着擦脚巾在手上来回对叠, 垂眸神秘一笑,「咱们童生班人数不多, 才九个人, 若真的想揪出人,只要花点功夫,一点都不难, 于其整天提心弔胆,倒不如我先下手为强。」 「咦——」魏席时嫌弃的瞥眼,「你莫要这般笑了, 渗人的慌。」 泡脚桶里的水温渐凉,谢行俭探手取出桶底的松木脚架, 直接将被热气蒸着发红的脚掌深入水里浸泡,一股苏爽感沿着脚掌心蹭蹭蹭的往上攀爬。 谢行俭舒服的感喟, 瞧见魏席时鄙弃的眼神,嘴角掩不住的笑,他煞有其事地拾起上辈子容嬷嬷扎紫薇时的阴狠笑容。 魏席时心哇凉哇凉的,抖着手,「你你你——」 「得了, 瞧着铮铮男子汉一个,想不到竟是个胆小鬼。」谢行俭收敛起笑容, 调侃道。 「才不是胆小。」魏席时红着脸不承认,「不过看你平日和顺,转眼换了张面孔不适应罢了, 你说说,平日里你待人温和,好端端的笑的惊骇,可不把我吓一跳!」 是啊,人有多面性,坏人也分很多种,有那种一眼便能瞧出心眼很坏的人,除此以外,还有一种骨子里渗透着坏水的人,两种人都不讨好,不过后者更让人防不胜防。 谢行俭将身边的同窗一一排查了一遍,不论是高瘦矮胖,还是俊美丑陋,一道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在脑海中翻滚,突然一个人定格在眼前。 谢行俭擦了擦脚,叫了魏席时一声,「我估计猜着是谁了。」 「谁?」魏席时追问。 「宋齐宽。」 「不可能!」魏席时一口质疑,「你要是说是宋齐周还差不多,毕竟你俩互看不顺眼的事,大伙都知道。」 「我和宋齐周起的不过是嘴皮子争执,宋齐周性子火爆,他看不顺我,会直接找我开怼,无需这般隐隐藏藏,小家子气。」 「是喔。」魏席时感慨,「才开课不到一个月,他就当着你的面骂了你好几回了,这种背后偷摸搞鬼的小伎俩,确实不像他的风格。」 「我今日将课业落了两本在学堂,临走前,我特意慢了几步,宋齐宽与宋齐周两人在里面磨磨蹭蹭的一直没出来,而且我冷眼觉得,整天一副正人君子的宋齐宽比宋齐周更讨厌我怎么回事?」 谢行俭一啧,「管他是谁,明日自会知晓。」 「这就是你的法子?」魏席时瞪眼,「你明知宋家兄弟两对你都有敌意,你干嘛还舍下你辛辛苦苦记得课业本,这不是明摆着让他们毁掉吗?」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谢行俭笑,「何况,读书人再龌龊,也不会立马想着毁书,毕竟上头的笔记我记得用心,但凡他们翻开看看,都不会轻易烧毁。」 「便宜他们了!」魏席时没好气的哼。 「他们没那么蠢,必会抄写一份保存再烧毁。」 「那又如何?」 谢行俭微微一笑,「瓮中捉鳖,手到擒来,这才是我想要的。」 倒掉洗脚水,谢行俭抹了脸,准备铺床睡觉。 「你这招瓮中捉鳖的法子我还是没想通。」魏席时盖着被子,翻身迷茫的看着谢行俭。 「你想当场抓他?」魏席事话落,他自个就将头直摇,「不对不对,此时他们肯定已经将书拿走,当场抓人已经没机会了。」 说着,他略一思索,「你莫不是想去他们屋舍翻找?你说他们会再次抄写一遍,然后再烧毁你的原本——」 突然,他掀开被子直起身,大笑道,「对呀,可以去他们屋舍找哇,到时候有了赃物,咱们再去教谕那里禀报,他们铁定开脱不了!行俭,你说我讲的可对?」 谢行俭默默翻了个白眼,「我的原本被他们烧毁了,教谕怎么判定他们手上抄的就是我的?假设宋齐宽死活不承认呢?」 「这不行那不行,那该咋办?」魏席时苦恼的睡回去。 「马上就要熄灯了,反正他们今夜是抄不完的,我放了两本,有的他们忙活。」谢行俭打了个哈欠,眼泪连连,「等明日一早我去早点,若两本书不见了,我直接去找林教谕,依林教谕的性子,他必会严查。」 「不管是不是宋氏兄弟,我都要把这颗毒瘤给拔了。」说着,他闭上眼准备睡觉。 魏席时点点头,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睡梦中的两人并不知晓,因谢行俭故意落下的两本书,宋齐宽和宋齐周两兄弟为其差点吵翻了脸。 * 已过了亥时末,学堂里一片漆黑,宋齐周拎着微弱的烛台偷熘进学堂内。 进了屋内,宋齐周的手一直哆嗦,宋齐宽不悦的低骂,「呆站着作甚,还不赶紧找!」 「宽兄,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妥......」宋齐周犹豫道。 「你不是见天的想知道谢行俭那小子是如何考上一甲的吗?」宋齐宽摸索至谢行俭的位子,回首对着宋齐周讥笑,「怎么?眼下有了机会,你又不敢了?我何时有了你这样胆小的堂弟?」 第97页 昏黄的烛火下,宋齐周一脸羞赫,他急声争辩道,「咱们这样潜进来偷谢行俭的书籍,怎是君子所为?」 「来都来了,还谈什么君子!」宋齐宽不以为意,伸手探进桌肚,嘴里唧唧歪歪不停,「要不是之前有人迟迟不走,咱们早就拿走了,何必抹黑再跑一趟。」 说着,抽出书本对着烛火打量。 「怎就一本了?」宋齐宽浑然没了平日的好脸色,大声惊唿。 「你小点声!」宋齐周抓着烛台直跺脚,「更夫才走,别等会把人招来了。」 「我明明看他放了两本,怎么只剩下一本了?」宋齐宽急着蹲下身翻找。 「许是你看错了!」 「不可能!」宋齐宽笃定的摇头,「咱俩盯着他这么多天,好不容易碰上他今日疏忽,落了东西,怎会看错?」 「我没盯他,你莫要做坏事带上我。」宋齐周忿忿不平,头一遭为自己正身。 「好好好,你没看他——」宋齐宽急的找另外一本,只好软下态度哄宋齐周,「灯举高点,我看看是不是掉在地上了?」 宋齐周无奈的抬高烛台,催促道,「快点吧,等会被人发现,咱们会被教谕记大过,到时候可就糟了!」 宋齐周的话才落下,就听拐角处传来一声尖锐的猫叫,吓着他险些丢了烛台。 「是猫——」宋齐宽嗤笑一声。 谁料,猫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寂静的学堂里,乍然响起一声又一声如同婴儿吶喊的啼哭,宋齐周吓得后背冒冷汗,他原本就没打算出来偷盗谢行俭的书,当即扯着宋齐宽往外跑。 宋齐宽被扯的一趔趄,手中的书一抖掉落在地,宋齐宽也被那一声声哀鸣的叫声,吓的脸色发白,当下哪里还有心思敢返回捡起书。 两人踉踉跄跄的逃回屋舍,又不敢点灯惹来更夫,便摸黑上床蒙紧被子入睡。 学堂里,月上梢头夜风唿唿,寂寥冷清。 待宋氏两兄弟走远,阴暗的拐角处姗姗走出一道人影,只见他捡起地上的书本,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又从怀里摸了摸,拿出另外一本,两本封面赫然都写着谢行俭的大名。 * 一夜无梦,翌日东方才稍稍露出鱼肚皮,谢行俭便轻手轻脚穿好衣裳下床。 魏席时睡眠浅,迷迷煳煳的揉揉眼睛,瞧见谢行俭已经穿戴整齐,便哑着嗓子询问,「现在几时了?」 谢行俭就着冷水打湿头髮,边束长发边歪头瞅了眼桌上的沙漏,小声回道,「卯时左右,可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没有。」魏席时摇摇头,惺忪的双眼微睁,「我觉少,怪不着你。」 谢行俭绑好头髮,正准备换长靴,就听魏席时一拍大腿,亢奋道,「行俭,你起这么早可是去捉人?」 「捉人怕是暂且不行。」谢行俭抬眸看他,「你昨晚不是说背后之人不会是宋齐宽吗,若不是他,我想不起还会有谁。」 他瞪脚穿戴好,「倘若是我怀疑错了人,那我的书应该还安然无恙的放在原地,我想趁早去看看——」 说着,谢行俭顿了顿,轻笑出声,「你既醒了,我便等你一会,要知道食馆这个时辰做出的朝食,味道不差,咱们赶早去吃一顿,迟一会可就会被抢没了。」 魏席时一愣,旋即三下五除二的翻身穿衣,不消一会,两人相携出门。 天色虽尚早,但食馆的厨娘早已忙碌开来。 谢行俭与魏席时一看石灶上忙转的厨娘不是白日那一批人,顿时两人相视一笑。 食馆早晨会出两顿朝食,学子们晚上学习的晚,又大多都是长身体的阶段,不免早上有饿醒的人。 因此,食馆会安排一两个厨娘早早的做一些朝食,因起早是个累活,有背景的厨娘都不愿意接手,从而那些『没后台』的倒霉厨娘便会被拉出来顶名。 这些厨娘多是苦人家出身,虽埋怨起大早做饭,但手艺上好,捯饬出来的饭菜可口的很。 卯时太早,眼下能挑选的朝食种类很少,两人便要了两碗清粥,六个油葱包子,外加两碗豆腐鸡蛋汤。 因食馆没准备下粥小菜,谢行俭便从菜篮子里挑了一把芫荽叶子,芫荽是已经洗干净的,只需撕碎拌进清粥里,便可食用。 两个半大的小伙子,敞开肚皮吃起来可谓像是上战场杀敌,眨眼的功夫就将桌上的东西消灭精光。 两人擦擦嘴巴的油渍,漫步赶往学堂。 学堂晚间是不锁门的,轻轻一推门,谢行俭忙走进去,随即蹲下身子,查看桌肚。 「怎样?」后头的魏席时瞪着八卦眼,凑过来问。 谢行俭僵硬的转过身,不敢置信的伸出手,只见两本书完好无损的躺在他的手心。 魏席时惊愕。 「不对,有人翻过!我之前放书的时候确认过,这本厚的在下面,这会子怎么调了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雪啦~~~ 打滚求收藏,求评论~ 第48章 【48】 宋齐周和宋其宽一夜没睡好, 大清早的又睡不着, 便顶着两对大大的黑眼圈,昏头昏脑的来到学堂。 两人经过昨晚一糟吓, 再加上晚间没休息好, 眼下两人脚步漂浮,手软无力。 混混噩噩的走至学堂,两人推门而入, 刚好与转头看过来的谢行俭对视上,两人做贼心虚,又瞥见谢行俭手捧的两本书, 当即傻了眼。 第98页 宋齐周脚一崴,险些晕倒在地。 宋齐宽干笑, 「两位今日来的真早啊。」 说着,立马掺着宋齐周往里走, 途经谢行俭的位子时,宋齐周干巴巴的扯出一抹笑,破天荒的跟谢行俭道了声早。 谢行俭:「.......」 不对劲啊,这两人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和颜悦色了? 谢行俭沉默片刻,然后一抬手把两本书放在桌面, 低声道,「他们两看的不正常啊, 我猜许是碰了我的书,只不知何缘故,没有拿走。」 魏席时欠身翻了翻书, 不可思议道,「里面也没有破损。」 谢行俭和魏席时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和茫然。 两人不约而同的往后看,宋齐宽唬了一跳,忙垂眸避了开去,宋齐周涨红了脸,坐在位子上像个演默剧的小丑,又是低头胡乱翻书,又时不时瞄一眼谢行俭,随即又低下头,躲闪着来自谢行俭的审视眼神,一番手忙脚乱的操作,看着谢、席两人哭笑不得。 就目前看来,谢行俭已经能确认后排的宋氏兄弟就是日常盯梢他的人了,而且一定碰过他的书,至于他的书为什么没被拿走—— 谢行俭想不通,也不想继续想,反正他的书好好的,他又没有损失,而且看宋氏两兄弟的表现,估计以后也不会再盯着他了。 他松了口气,翻开课业,默读起文章。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飞逝,县学的月考即将来临。 谢行俭所料不错,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过得舒坦有滋味,学堂教室里,那道隐秘的窥视早已消失不见。 只令他满腹疑惑的是,宋氏两兄弟此后见到他,就如同老鼠见到猫一般,每次遇上他,皆是慌里慌张的跑远。 没人干扰他,他乐的如此,便全身心投入到接下来的月考之中。 这次月考非同一般,一甲的十名童生划入甲班,且有资格进入藏书楼借书。 在徐尧律的刺激下,谢行已然将县学的最大作用放在藏书楼上,若不能考进甲班进入藏书楼读书,他觉得来县学也无甚意义了。 学堂院子里有一口大钟,斋夫拿着铁锤抡了几下,『噔噔噔——』几声宏伟浑厚的钟声瞬间笼罩在学堂上方,一众学子当即不敢东张西望,各自乖乖的坐在位子上等候先生的到来。 不多时,就见林教谕抱着厚厚一摞考卷,稳噹噹的站上首座讲坛。 学堂后门唿啦啦的搬进来两张桌子,只见走进来的两个长须先生,抱着几捆白纸一一的发给学子们。 「你们只当这是大考,莫要吊儿郎当。」林教谕背着手沉声道,「先生发的草纸,等会也要上交。」 说着,一双含威似剑的眼睛扫了一眼底下,「开考前,检查检查笔墨,别等会慌了神,再有,身体不适的赶紧去茅厕,一旦开考,不可中途举手出去,否则成绩当场作废。」 话音一落,几个沉不住气的学子,立马站起身撩开长衫,拔腿冲进茅厕。 谢行俭检查完桌上的笔墨,按了按腹部,索性起身跟着同窗走了一趟茅厕,他暂时没有方便的想法,只不过是想出去活动活动,省着干坐在位子上紧张兮兮。 待人到齐后,外面的大钟又被敲响,『咚咚咚』的几声后,林教谕点了点口水,将怀中考卷分成两份,交由底下的两位先生分发给在座的学生。 谢行俭数了数,一共十五张考卷,五张帖经题,十张墨义题。 他心中不由庆幸,没有诗赋题。 这几日在县学,他的诗赋才能几乎被同窗以及先生嘲笑了个底朝天,好多人还以为他故意藏拙,还有人带着题目好奇的向他请教,他连连羞赫摇头,直言他作诗的水平一般,当不得教授。 一来二去,身边的人这才真正的知晓一甲二名的童生谢行俭竟然是个诗呆。 谢行俭听到周围一味的调侃和取笑,全部照单虚心接受,众人见他不恼,反倒自个红了脸,纷纷闭了嘴不再提及谢行俭的诗文短板。 县学出的月考题相对童生试而言,要难上几分。 比方说他正写的这一道墨义题。 只给了一段话,大意是说有篇五经文章里面涉及好几个人物,主要讲述德行之意,且题头只给了一个提示词,需要考生列举出文中出现的七到十个人物的姓名,并写出相关註疏原样。 看似简单,其实不然,这篇文章给的信息不多,他要根据关键词联想,首先要熟悉五经,能准确的猜对出处,再然后要在草纸上默写出全篇。 对,题目没要求默写全篇,但他必须要默写一遍,不然林教谕发草纸是干嘛的? 草纸的作用当然不是鸡肋,据他这些天的打听,方才知道县学十分重视学生的草纸,每回考试结束,先生们都会细细查看草纸,但凡上面字迹端正,一条不露的默写出考卷上未要求默写的文章,先生们看了,都会酌情在学生的考卷上加上几分。 谢行俭将试题又读了两遍,脑海中立马调出《尚书·咸有一德篇》,他执起笔沾沾墨水,提笔在草纸上迅速的默写下全文。 又按照墨义题的要求,将人名以及相关註疏填在考卷上。 他们不是秀才,县学出的月考题涉及的八股文不多,大部分都只是要求学生能熟读四书五经罢了,谢行俭翻看了一遍墨义题,发现出的题目虽然一大半都很偏门,但都不需要破题深入探究。 第99页 只是题目有点多,但只要书记得熟,一口气写完一点都不难。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多一点的样子,谢行俭就歇了笔,墨义这一部分,他已经全部做完。 待字迹全部干涸,他将底下的帖经卷抽出来,边揉着酸胀的手腕,边凝神看剩下的考题。 帖经题目短小精悍,需要学生一字不落、一字不差的默写前句,中句亦或是结尾。 谢行俭每看一题都要在心里过上两遍,唯恐一不留神写错了字,污了卷容。 临近尾声,窗外的大钟响了起来,林教谕站起来提醒道,「还剩一柱香,大家抓紧交卷,过时不候。」 言罢,周围一顿交头接耳。 后排的两位先生适时站出来呵斥,「喧譁作甚!交卷用手交,你们嘴巴子动什么劲。」 先生骂的严厉,底下顷刻间静了一晌,不一会儿就见有人整理好考卷,如释重负的交到林教谕面前的桌上。 魏席时平日表现的落拓不羁,行为散漫,实则读书刻苦,功底深厚。 他还在底下检查的时候,魏席时就已经上交完考卷,此时优哉悠哉的坐在位子上,闲适的转着笔桿。 谢行俭翻来覆去的检查,确认无误后,才收拾好考卷交了上去。 谢行俭是第五个交卷的,林教谕每收到一份学生的答卷,都会拿到手端详一番,轮到谢行俭时,坐在上首的林教谕目光一凝。 即使提前交完考卷,学生也不允许擅自提前走出去,还需回到座位,等候停笔的钟声敲起。 散了考,县学要放假三日,谢行俭收拾好书袋回到舍馆。 「行俭,这三日你可安排了事?」魏席时突然问。 「安排?」谢行俭撑着下巴想了想,清风书肆的稿子他前几日就已经校对润笔过了,等会经过时交给陈叔就行。 至于其他的安排?除了复习功课,他一时还真的没打算。 他摇摇头。 魏席时一把邀住谢行俭的肩膀,笑道,「那便去我家玩一趟如何?明日我大堂哥娶亲,他让我请上几位同窗一起过去观礼,你学问好,模样又俊,一旦你去了,我倍有面子,我大堂哥肯定也高兴,到时候大堂嫂那边见迎亲队伍有你这样出色的儿郎,准笑开了花。」 谢行俭笑道,「我一外姓跟过去迎亲,可有讲究?」 「没——」魏席时摆摆手,「咱们小户人家,看重喜庆,人多热闹最好。」 「即使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过去沾沾喜气。」 谢行俭拱手道喜,又问,「吉时是什么时辰?我这段时日暂住在县城,若要去魏家村,得需提前找车。」 「巳时一刻,大堂嫂家是镇上的,明日你在镇门口等我,我去接你,到时候一起去迎亲。」 谢行俭当即说好,魏席时又道,「我去邵白兄那里一趟,他要是也有空,就皆大欢喜了。」 谢行俭闻言,一把拉住魏席时,「他不方便去。」 「咋不方便?」魏席时止住脚步,疑惑的问。 谢行俭目光当即一黯,出声道,「林大娘新丧,他孝道在身,这般喜事他不好沾身。」 魏席时闻言,一屁股坐倒在床,满脸懊恼,「是了,我怎么忘了这茬,邵白兄新丧确实不适合出门吃喜酒。」 说着,掌嘴自责道,「还好你及时拉住我,不然我去了他跟前,势必又勾起他的伤心事,惹他不快。」 两人收拾好包裹,锁上屋舍往外走,谢行俭远远的就看见他爹站在大门口,他对着魏席时说了告别后,便小跑到他爹面前。 「小宝。」谢长义捞过小儿子肩上的包裹,笑着一脸灿烂,「你娘一听你今日放假,早早的就打发我过来候着,咱赶紧回去吧,你娘做了一堆好吃的,就等你回去开饭呢!」 「爹。」谢行俭喊了一声,走至一旁,取下后背的书箱,扬了扬手上的稿纸,「爹,我先去把这个交给陈叔,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出来。」 说着,将书箱塞进谢长义的怀里,撒开脚丫子奔向对面的清风书肆。 交了书稿后,父子俩踏着步子回到铺子,铺子里,王氏笑着喊杨氏、莲姐儿端菜上桌。 饭桌上,谢行俭将明日魏家村娶媳的事跟他爹娘说了一遍。 「小宝,你去帮人迎亲,是不是也要随礼?」谢长义问。 「大抵是要意思意思。」谢行俭点头,「娘,你以往给大伯家几个堂姐添妆,给了多少银钱?我听一听,明日好比照着数,看看拿出多少合适。」 王氏噗嗤一笑,「男人迎亲、女人添妆,两码事,咋比较?」 谢行俭一噎,又听他娘道,「你两个堂姐出嫁的早,你大堂姐出嫁的时候,咱家还没分出来,所以娘只绣了两个荷包给她。」 说着,她夹了一块猪肉,筷子颠了颠,朝着众人撇嘴,「我下的功夫足,绣的两个荷包能买一斤肉呢,倒是便宜大房了。」 王氏哼了一声,一口包住猪肉,牙齿狠狠咬着。 杨氏忙打圆场道,「娘刺绣的手艺连绣纺的姑姑都竖大拇指,劳娘费心了,只媳妇嫁得晚,当年没能帮娘分担分担。」 王氏脸色缓和了一些,杨氏继续道,「大房二姑娘的添妆,当年是我替娘去的,给的是两吊银子外加一身衣裳。」 「至于男人迎亲给多少,我心里没个数。」杨氏说着抬眸望向身边的男人。 第100页 一直光顾着吃饭的谢行孝捕捉到媳妇的眼神,立马放下碗筷,笑道,「我前两年跟着大伙后面迎过几次,如若是新娘子这头送轿的,只管收钱不管给钱的,只不过小宝你是男方这头的,不给不像话。」 谢行俭受教的点点头,从前他小,村子里一应的喜事,他娘都喊他哥去,他对这方面真的一脸懵。 「你同窗那边若是有心,出发前会塞你几把铜板,到时候你见着新娘子家的兄弟姐妹,每人给上一把便是。」 「假如男方不讲究,没给你散钱,你最好身上装一些,别到时候人家伸手找你要,你钱袋子瘪瘪,没脸面。」 谢行孝扒了口饭,接着说,「女人这辈子就成亲那一天风光,她们娘家可不得死劲的掰弄掰弄,但你也别太大方啊,一人一小把铜板就得了,又不是什么正经的亲戚,犯不着给多。」 「哥,你懂的真不少啊。」谢行俭眨眨眼,毫不吝啬的夸奖他哥。 谢行孝笑的眉眼弯弯,得意的往杨氏身上抛媚眼,杨氏羞红了脸,垂着脑袋不敢直视众人。 他爹适时的埋汰一句,「你哥歪脑子确实比你多,都当爹的人了,吃饭还没个正行。」 谢行孝丝毫不介意他爹的吐槽,反倒是身旁的杨氏脑袋垂的更低了。 吃罢饭,谢行俭搬出阁楼间的小钱箱,数了五百个铜板放置一旁,转头一想,还是再添上一百六十六个,六六六的吉祥数字,就当送个好彩头。 找他娘要了几根麻线圈好后,谢行俭方才下楼洗漱。 第二天一早,他换了身浅色的衣衫,租了辆牛车,晃晃悠悠的往泸镇走。 第49章 【49】 到了泸镇, 谢行俭脚刚落地, 就看见城门口迎来一小队吹拉弹唱的队伍。 「行俭,这里——」魏席时跳起脚, 使劲朝他挥手。 谢行俭付了车钱, 忙笑的迎上去,今日阳光明媚,伴随着微风习习, 天气格外的舒爽。 谢行俭衣角翩翩,长长的黑髮高高竖起,整个人显得儒雅俊朗, 精神奕奕。 「嘿,时哥儿, 这后生是哪家的啊?」打头的喜娘笑不拢嘴,大咧咧的揪住魏席时, 一双吊梢眼在谢行俭身上转来转去。 迎亲的大部队还在后面没过来,喜娘不急着赶路,便拉着媒婆以及魏家村的几个婆娘唠嗑。 谢行俭见到众人便问了声好,魏席时笑的介绍道,「他是我在县学认识的好友, 这两天县学放假,我想着拉他一起来凑凑热闹。」 裹着小脚的李媒婆笑眯了眼, 一个劲的往谢行俭身上黏,笑逐颜开的道,「后生长得精緻的很啊, 可看了人家没,倘若还空着,我手上倒是有几个不错的闺秀小姐,你跟我说说你家在哪,我回头上门提亲去。」 谢行俭疾步往旁边躲,连连拒绝道,「婶子还是留着给旁人吧,小子年纪尚小,婚姻之事不急。」 喜娘双手叉腰,抢先发了言,急唿唿的怼李媒婆,「老李婆,你瞎说个什么卵子,就你手上那几个歪瓜裂枣,还敢称小姐,也不怕笑掉大牙。」 说着,指着谢行俭,眉飞色舞道,「人家小子才这般大,就已经是童生了,等过两年成了秀才,啧啧,秀才老爷,他能看上你带来的人?」 李媒婆向来与刘喜娘不对付,只是这回遇上魏家的亲事,巧的是男方这头请了她做媒,姑娘那头竟喊了刘氏做喜娘,真是冤家路窄,只这大喜日子,她代表男方就得大方点,遂不与刘氏一般见识。 李媒婆挺了挺胸膛,笑着附和刘喜娘的话,「今日是魏家大喜的日子,我不跟你争论这些,不过你说的也在理,这后生——」 「后生你姓啥?」总喊后生太生疏,李媒婆娴熟的跟谢行俭套近乎,「刚瞧你打县城过来,难不成家安在县里?」 「小子姓谢。」谢行俭笑的回道,至于后面的问题,他觉得不用回答。 刚好魏家迎亲的大部队赶了过来,李媒婆就是再想牵谢行俭的红线,也得将手上这一单漂漂亮亮的干完。 当即颠簸着小脚,招唿着众人,唿啦啦的往女方家里赶。 半路上,魏席时带着谢行俭见过了魏家的一帮小子们,除了新郎魏席坤,其余人都没有读过书,全是大老粗,因而见到温文尔雅的谢行俭,都不敢上前言语,好在谢行俭主动开口说话,这才缓和了气氛,不显得尴尬冷冰。 离女方家还有一条街的距离,魏席时突然绕到前方的喜篮边,回来递给谢行俭一个小包裹。 「我带了散钱。」他手指轻轻一捏,便知道里面放的是铜板。 「我来吃喜酒,合该给一份喜钱的。」谢行俭推脱,伸手掏他的钱袋。 魏席时一把按住他,笑着劝道,「这钱等会是散给我大堂嫂的几个娘家兄弟的,按规矩,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不应该让你破费。」 「你赶紧拿着,你要是想给喜钱讨个吉利,回头去了魏家村,你亲自给我大堂哥便是。」 谢行俭想起昨晚他哥交代过的话,手指一紧,便接了魏席时给的小包裹。 他带来的银钱,等魏家喜宴开席时,他再送给新郎家也不迟。 谢行俭计算的好好的,却不知,这份喜钱今个愣是没送出去,日后若要再送,就不止六六六这个数字了。 迎亲唢吶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到了新娘子家大门口,新郎魏席坤领着一帮读书人上前。 第101页 新娘家门口早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大门槛处几个年轻壮小伙子堵着门,个个虎着脸,扯着红布绸拦门。 谢行俭一脸茫然,只听魏席坤高喊,「此等良辰吉日,还望兄弟几个放我进去——」 领头的青年大手一挥,高喝一声,「两袖空空,怎好放行?」 周围的人笑着起闹。 「对呀对呀!」 「不放,坚决不放,就这般将我表姐娶了回去,太便宜你了!」 「堂姐不肯出门呢,魏大郎你看的办吧,哈哈哈哈。」 魏席坤立马会意,回首对着谢行俭等人眨眼。 魏席时打头阵,打开几个钱袋子,随手抛给哈哈大笑的男子,龇着白牙道,「够不够,不够我这还有,敲门喜钱的事,我大堂哥早已安排妥当,要多少有多少,嘿嘿!」 堵门的人瞥了眼钱袋子,随即异口同声的摇头,领头的男子寸步不让,「我王家姑娘如花似玉,岂是这么容易就能娶走的?」 谢行俭一听,心领神会的朝他们撒银子,身后的一众魏家子纷纷乐呵的投钱。 一时间,铜板落地的叮咚声,邻里乡亲的恭贺声,声声盪耳,经久不息。 迎亲堵门的把戏,热闹非凡,谢行俭笑的嘴都快僵了,门槛处的王家小子每人兜里都塞满了铜板,这时候谢行俭原以为拦亲节目该结束了。 谁料,新郎仍被拒之门外。 见魏家如此识趣,拦门的一干人等也不好做的太不像话,便松了口,扬声道,「此等好日子,魏大郎作为读书人,何不应应景,做几首催妆诗?」 「是了,魏大哥,我腿脚快,等会帮你把诗传给我堂姐听,她若是觉得好,咱们王家便准你进门迎接新娘子。」 来时的路上,魏席时笑的打趣说他大堂哥诗文平平,近些日子光想着催妆诗,他大堂哥就已经几宿几宿的没睡好。 谢行俭汗颜,一想到日后他成亲,也要这样抓耳挠腮的想催妆诗,心里不由打冷颤。 前头魏席坤一首接着一首吟咏,生生背了三四首,王家人才罢休。 若只是如此便也没什么大不了,让人难为情的是,这周围挤进来不少看热闹的读书人,每每魏席坤做出一首,便有人执笔写下,轻飘飘的纸张在众人面前传送,但凡认识字的,都会显摆的读上一读。 诗做的好,新郎当然可以美滋滋的享受着众人的围捧,可要是做的一般般呢,这样大肆宣读,实在太丢脸。 望着人群中面红耳赤,同手同脚进门的魏席坤,谢行俭不由捂脸暗嘆,这不会就是他日后的写照吧? 谢行俭尚且沉浸在催妆诗的恐惧之中,就听院墙里头乍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吼声。 他挤在人堆里出不来,魏席时离的近,立马三两步飞奔进去。 看热闹的街坊四邻均下了一大跳,皆歇了嘴,伸长脖子往里瞧。 谢行俭侧耳倾听,可除了之前凭空的一声嘶吼外,王家宅院里静悄悄的,半点声音都没传出来。 「天杀的王家,这事若没个说法,我魏家不会善罢甘休,咱们县衙见!」 此话一出,众人譁然。 谢行俭忙挤上前,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瞪大双眼。 只见魏席时背上趴着痛晕过去的魏大郎,魏大郎半张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红肿水泡,一身红色喜服全部浸湿,透过光线,他还能看到上面冉冉上升的热气。 「快拿冷水来!」谢行俭惊魂未定,脱口而出。 随行而来的魏家人愤恨跺脚,嘴里狠狠的呸道,「好端端的,怎么泼了一身的水!」 魏席坤的半边脸烫伤扭曲,李媒婆一瞟,彻底吓坏了,一拍大腿哀嚎,「这是咋了,好好的喜事怎出了事故!」 魏席时身量没有魏大郎健壮,谢行俭忙伸手帮扶,眼瞅着魏家人只顾着进王家算帐,他不由的抬高音量,怒吼道,「快去打冷水!还有,找个木板、绳索还有扁担过来,魏大哥等不得,得需赶紧抬去大夫那里!」 魏家人这才回过神,首要的不是找王家问清楚经过,而是魏大郎这边撑不住了。 被谢行俭这般厉声叫住,李媒婆反应最快,翻找出抬媒礼的大木桶,『哐哐哐』的倒掉里面的东西,刚好魏家人要来了冷水,谢行俭和魏席时两人小心翼翼的将魏大郎放进冷水桶里。 魏大郎烫伤严重,已然痛的不能言语,谢行俭便指挥着四个青壮年沿着木桶捆好绳索,再在底部架上木板,减轻路途的震动,一番整顿后,四人抬起木桶,疾步往最近的药铺跑。 别看李媒婆一双小脚,但她脚程快的很,谢行俭便让她一路跟着魏大郎,要求她拿着湿巾替魏大郎擦拭脸上的烫伤。 李媒婆心里慌乱不堪,此时谢行俭吩咐她跟着去药铺,她当即点着脑袋跟了上去。 哗啦啦的一圈人来迎亲,哗啦啦的一圈人离开,从始至终,王家人都没有站出来解释。 送走了魏大郎,魏家的人这才抄着傢伙闯进王家宅院。 魏席时红着眼眶,指着人怒骂道,「你王家不诚心嫁女,竟由着她做出此等龌龊事,我大堂哥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定要告上衙门!」 之前气焰赳赳站那堵门的几个王家小子顿时瘪了气,看到魏席时一副兇狠恶煞的模样,几人忙跳脚钻进了屋内。 第102页 谢行俭冷眼旁观,当下新郎出了这种骇人的事,而王家的大家长竟然还不出来理论平息。 魏席时痛哭流涕,抬眸见王家人个个装缩头乌龟,恨得牙痒痒,魏家的其他人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纷纷拿着傢伙砸门闯进里间,看到人,见一个打一个。 魏席时打的最狠,谢行俭拦不住他,也不想拦。 好好的迎亲喜宴乱成一锅粥,偌大的院子里,哀嚎声、尖叫声、咒骂声,沸沸扬扬,此起彼伏。 第50章 【50】 争吵打骂中, 药铺那边传来消息, 魏席坤醒了。 魏席时闻言,忙丢了傢伙, 奔向药铺。 王家女的爹想跟过去看看情况, 却被闻讯而来的魏大郎的爹一把将其揪住,哭嚎的要拉王家人见官。 「亲家,亲家, 息怒啊——」 王老爹被魏席时打的鼻青脸肿,此时被魏老爹扯着头髮,痛的原地打滚, 直唿求饶。 魏老爹满脸怒容,手底下的劲力丝毫不留情, 哭声咆哮,「这会子还喊亲家,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说要百两聘礼,我卖田卖地给你送来了,你说要照着大户人家迎亲架势,我儿也允了, 你个老匹夫倒好,害我儿至此!」 「我儿如今还躺在那, 他要是有个好歹,你王家以后休想过安闲日子,走, 咱们现在去县太爷跟前理论理论!」 说着,就怒气沖沖的拖着王老爹往门外走。 王老爹手死死掰着门框,急声道,「亲家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 后头踉跄跑来的披头散髮老妇跟着双手合十,伏地乞求道,「亲家公,小女是无意伤着大郎啊,今日因小女出嫁捨不得我和老头子,两只眼睛哭的红肿,便叫我给她打了一盆热水,想着热气敷一敷,好歹去去肿,谁承想大郎勐地推门,这才一盆水泼了出去,才......才撒了大郎一身。」 魏老爹一想到百沸滚汤的热水浇在儿子身上,顿时心头肉一皱,难受的他紧闭双眼,唿吸急促。 「你看在咱们俩家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饶了我们王家吧。」 说着,老妇抬起袖子擦拭眼泪,仰着脖子看着魏老爹,「我娘家认识一位游医,擅治外伤,回头我定亲自请他前来给大郎医治,你放心,大郎定会完好无损、平平安安的。」 魏王两家是幼年结的亲,王家几年前经商发了家,虽说之后对魏家有些许不满意,不过后来听到魏席坤中了童生,这些不满意瞬间化为顺心。 魏席坤早年丧母,魏老爹没有再娶,一心拉扯魏席坤,赚的辛苦钱全用来供魏席坤读书,父子俩一直过得苦巴巴的。 好在近两年魏老爹跟风移栽了一个山头的大茴香树,家中的境况才稍稍好转。 这回嫁娶,王家开口要一百两的聘礼,魏老爹念着这是老一辈定的婚约,便咬咬牙东拼西凑掏出一百两。 * 至于魏老爹有没有妥协王家,谢行俭没有选择继续观望下去。 他抬眼扫了一圈王家的大院,红绸铺满屋檐角落,却了无丁点喜悦。 墙壁四周栽种的盆栽花卉,全被魏家人摔得稀碎,喜宴的宾客们已然走光,谢行俭正准备离开王家去药铺看看魏席坤,这时,一道细小的声音在墙外响起,谢行俭脚步一顿。 王家是两进院,谢行俭站的是外院,而声音是从内院墙角传来的。 偷听他人说话不是谢行俭的风格,只他经过时,一道催促的女声无意飘进他耳里,他不由的呆住。 他立马绕过前廊,小跑进后院墙角,突如其来的身影使得里头说话的女子大惊失色。 墙角立着两个女子,身穿红衣霞服的想必就是今日本该出嫁的王家女,至于另一个,一身男儿装扮,只不过一眼就被谢行俭识破。 他看了一眼王家女,一改平时的秉性,口气十分不好,当即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大骂道,「你既不想嫁进魏家吃苦,直接摊开说你不嫁人便是,何必吊着魏大哥前来迎娶,还拿热水浇人,看你长的人魔人样,却不想内里是个心狠毒辣,惨无人道的蛇蝎毒妇!」 王家女气的眼泪翻滚,咬着唇狡辩,「我娘都说了,我不是故意泼魏家哥哥的,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你又是何人,当着女儿家的面,这般谩骂我,小心我告诉爹爹,定要掌你的嘴,还不快离开这里。」 身边女扮男装的黄衣女子瞪着谢行俭,趾高气扬的道,「你还不赶紧走,不然我喊你非.礼。」 谢行俭气的恨不得直接上手打人,可一想到女子胡搅蛮缠的功夫,他眼珠转了转,直接冲着院墙外高喊,「魏叔,你快过来,抓人啊——」 他是年轻外男,确实不适合久待内院与闺秀女子独处,可他这么一喊,来的势必不止魏老爹一人,到时候有王家家长在场,他清者自清。 两个女子未料到谢行俭会突然喊人过来,当即慌了神。 「娴姐,咱们跑。」女子拉着王家女往后门奔,赶来的魏老爹一声怒斥,「给我站住!」 两个弱女子怎么跑的过庄稼汉,再加上谢行俭抢先关了后门,两个女子插翅难逃。 王家爹娘还不知出了什么事,跑进来时,谢行俭已经快速的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了魏老爹听。 「你说她为了逃婚不得,才泼我儿?」魏老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声高昂的质问吓的后头进来的王家二老差点晕了过去。 第103页 王家女抱着包裹,缩在黄衣女子身后,黄衣女昂着下巴,双手张开护着王家女。 谢行俭面上郁气难收,将黄衣女的不屑和轻蔑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暗讽,他当这是谁呢,怪不得第一眼看她眼熟,原来是县试当日站他前面的女子,那日女扮男装去科考,如今又重操『旧业』一身男儿装帮王家女逃婚。 谢行俭皮笑肉不笑,阴测测的道,「景平律法疏义·妇德第十条明文规定,未嫁从夫,王小姐违背父言逃婚,已犯逆德之罪,当以杖责一百。」 王老爹气的脑袋冒烟,正准备上前责打逆女,又听谢行俭道,「为女子者,心肠狠毒,故意伤人,倘若魏大哥日后毁了容貌,你这条命,哼,怕也得掂量掂量。」 不是谢行俭夸大其词,魏席坤有功名在身,他若是想报復王家,只需一纸上告衙门,封建礼教偏袒男人,何况这回是王家女有错在先,律法面前她必须付出代价。 王家女被他一席狠话整的当场嚎啕大哭,王老爹撇了根细树枝上前一顿抽。 「我是做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女儿,啊!」 王家女抱着头哭诉,「爹,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跟魏大哥说不嫁他,谁想到他会冲上来与我争执,我一不小心这才掀翻了热水,啊!求爹别打了,女儿疼,女儿说的都是真的啊——」 「老头子,你快住手哇。」妇人上前哭泣纠缠,被王老爹推搡开,妇人跌倒在地。 王老爹指着妇人,又气又恨,「平日里全被你惯坏了她性子!」 说着,细树枝又狠狠的抽在王家女身上,王家女痛的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王老爹对女儿昏倒一幕无动于衷,接着咒骂不歇,「女子嫁人,因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王魏两家有婚约在先,岂非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 王老爹骂这么多,只不过是为了消魏老爹的气,无奈魏老爹一根筋,直接上手扛起王家女。 王家二老当即一愣,脸色黑沉,「亲家,你这是作甚?小女可是你魏家儿媳,你一个公爹身份的人,怎可抱她啊!」 魏老爹嘴角挂着冷笑,「什么儿媳,我扛着的是伤我儿的兇犯!」 说着飞奔出门,径直上了外面等候多时的牛车,出发县衙。 王老爹嘆了一口气,见苦肉计没有效果,两人连忙追着魏老爹,齐齐去了县衙。 王家大院一下冷清,谢行俭转身准备离开,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讽刺的笑声。 「你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把一个弱女子逼到监狱,你心里过意的去吗?」 谢行俭这才意识到黄衣女没有退场,上回去清风书肆交稿,陈叔跟他提了一嘴有关新儒写手的背景,他当时还没有想到什么,这会子什么都说得通了。 陈叔只说新儒写手是新搬进雁平县的一户人家,听说家中嫡女任性,替兄赶考吃了挂落,所以搬来雁平县避避风头,谁想到那女子又起了写书的闲心,却被上面有权势的人一锅端了,只能说不走运。 「监狱?」他低笑呢喃,脚步慢慢的移向黄衣女。 谢行俭笑的阴森,黄衣女抱住胸,旋即大声道,「你别过来——」 谢行俭不依不饶的行至她跟前,脸上笑容勐地一敛,一字一句的道,「别总把人当傻子耍,也别太把自己当聪明人。」 仗着自己穿越的身份,以为古人都是愚蠢之人么? 黄衣女以为谢行俭说的是帮王家女逃婚的事,当即反驳道,「娴姐和我哥哥一见钟情,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我作为她的好姐妹,难道眼睁睁的看她跳入魏家那个火坑吗? 「何况姓魏的根本没见过娴姐几面,说不定他不喜欢娴姐呢,我这么做,反倒是为他想好,帮了他,哼,你不懂就不要瞎说,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去你他妈的好姐妹!」 谢行俭头一回爆粗口,还是当着外人的面,「你别把你身上那一套强加别人身上,她一个闺阁女子不谙世事,还没出嫁,哪来机会和外男私会?你敢说不是你破坏她的婚姻,撮合她和你哥哥?」 黄衣女被骂的一愣一愣的,谢行俭的嘴就像装了机关一样,噼里啪啦的往外蹦字。 「当初偷你哥哥文籍替考,害你哥哥被剥夺资格,你那也是好心?你为了所谓的姐妹情害的魏大哥现在还躺在药铺里生死未卜,有没有毁容都难说,这也算帮他?」 谢行俭说完,不管黄衣女如何震惊,抬腿摔门而出。 王家门外一片冷清,谢行俭闭了闭眼睛,好半天才平復心境。 他不怕黄衣女联想到他也是穿越人,他就是让她恐惧,让她惶惶不安,让她知晓在这个世道上,绝对不止她一个例外,所以别整日把自己看的不寻同常人,也别以为自己是上天的宠儿,把现代的观念生搬硬套在古人身上,这才叫愚蠢之极。 谢行俭这头出了一口恶气,可他万万没想到,黄衣女并没有发觉他是穿越人士,反而认为谢行俭思想前卫,为人耿直,因儿一颗芳心七七八八的落在了他身上。 可惜,这颗心很快就被罗棠笙捏碎了。 且说魏老爹这边,扛女子告状的事一下轰动县城,罗棠笙原不喜凑这些热闹,婢女汀兰嘴碎提了一句,说出事的那家是县学的童生呢。 一提县学童生,罗棠笙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一抹少年身影,她顿时来了兴趣,让汀兰接着说。 第104页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嘞,穿越女人设我是按照很很很古早文的路子写的,小天使们轻喷,我知道大家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夏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51】 汀兰思路清嘴巴巧, 三两句就将魏王两家的事交代清楚。 「王家爹娘虽有些势利, 但好歹全了两家的婚事,里里外外的为女儿着想, 又是向魏家要百两聘礼, 又是给了一堆的嫁妆,谁能想到自家女儿背地里偷偷有了别的男人。」 「你个小蹄子又捡了外头的话进来。」汀红年纪冷着脸骂道,「什么背地里偷偷的, 什么别的男人,这种粗鄙话以后莫要在小姐面前嚼。」 汀红是罗棠笙的大丫鬟,是罗家的家生子, 地位比后买进罗家的汀兰要高出很多,她的话, 汀兰自然要听。 汀兰福了福身,小声道, 「汀红姐姐教训的是。」 罗棠笙接过汀红递过来的绣线,笑道,「是我让她说的,她还小呢,凡事好好教, 你呀,对她别太苛刻了。」 汀红捻起细线帮罗棠笙穿针, 嘴里咬着线头,说话含煳不清,「小姐您也是, 惯着她,这些市井秽语,听了会污了您耳朵。」 「汀兰你别理她,她就是死脑筋。」罗棠笙嗔怪道,「跟我爹一个胚子,眼睛总吊在上面。」 她故意学他爹鼻孔朝天的模样,逗着两个丫鬟噗嗤大笑。 罗棠笙嘴角酒窝浮起,垂首扎针,忽而道,「刚说到哪了,汀兰,你接着讲。」 汀兰笑容一顿,看看认真绣花的罗棠笙,又看看笑而不语的汀红,转了转眼珠,復又笑道,「小姐,汀红姐姐,你们猜猜这王小姐的心上人是谁家的?」 「这话瞧你问的。」 汀红撇撇嘴,打趣道,「小姐常年生活在京城,这次若不是卓少爷要回原籍科考,小姐怎会陪同来雁平,小姐初回故里,这边哪里有相识的好友,又如何猜的出是谁家?」 汀兰嘟着嘴看罗棠笙,罗棠笙摇摇头,小丫鬟当即跺跺脚,急道,「这人小姐必是认识的,是许家的庶长公子。」 罗棠笙先前整许如英,打听了不少许家的家事,知道许家这位庶长子是许老爷年少通房所生,因正室久生不出孩子,才被允许怀了孩子,这位运气好,一举得男,便抬了姨娘。 芳姨娘本以为有了孩子傍身,后生无忧,谁成想正室后脚怀上了,可惜生了个女儿,此女便是许如英。 许家后来陆陆续续的又添了些子嗣,巧合的是,竟然全是女儿家,久而久之,那位庶长子成了香饽饽,因芳姨娘貌美有心计,勾的许老爷准许她亲自教养儿子。 「许家那位公子,哪怕是庶出,日后若要娶,便是小官家的女儿,都有戏,怎会看上商户女?」罗棠笙一针见血。 汀兰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果然瞒不过小姐,可不是么,许公子当然看不上那位姑娘。」 「这许大公子与王家姑娘的谣言是许家大小姐胡乱编的,听说是她带着王家姑娘远远看了一眼许大公子,王家姑娘春心荡漾,可许大公子压根就不知道王家姑娘这人,您说可笑不可笑?如今外头流言传的沸沸扬扬,小姐您说,这许小姐不是毁了她哥哥的名声么?」 「她满脑子只知道与她哥哥争家产,怎会在意她哥哥的名誉。」 罗棠笙见怪不怪,许如英的小把戏也就骗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这种嫡庶相争的小动作,她从小在罗家就见得多。 「小姐说的是。」汀兰感慨,「原本魏家都打算和解了,忽然有一男子大喊,抓住了准备逃婚的王家姑娘,这才使得王家漏了底,新郎他爹气的吹鬍子瞪眼,扛着王家姑娘直接就上了衙门。」 「怪不得衙门热闹的很,原来是这件事。」汀红笑道。 汀兰打定主意要黑一黑许如英,便夸大其词道,「许如英暗中撺掇王家女逃婚,被那发现的男子好一顿打骂呢,如今躺在床上都起不来,真是活该。」 许如英当下确实出不来,可那根本不是谢行俭打的,而且王家为了救女儿,花了银子四处播撒许家教子无方,误了魏王两家的秦晋之好。 许老爷子将家里人打上一顿,便知晓这里头全是他宝贝嫡女一手操作,当即押了人进祠堂禁足。 罗棠笙起了一针,问道,「真出手打了许如英?你可听仔细了没有,那男子是谁?」 汀兰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回道,「许是奴婢听岔了,那少年是县学的童生,姓谢……」 罗棠笙手一顿,笑得摇摇头,「你说的这人我知道,若真是他,你这消息就错的离谱。」 汀红坐在旁边卷线团,听罗棠笙如此说,停下活好奇的问,「小姐认识这位姓谢的书生?」 「他是小卓的朋友,我跟着见过两面罢了。」罗棠笙心里门儿清,汀红是她爹留在她跟前的眼线,有些女儿家的事,她不想她爹掺和进来,因此有些事,自然不能让汀红知道。 汀红闻言继续低着头卷线团,话题敏感,罗棠笙对着汀兰使了个眼神,三人皆不再言语。 * 这边,谢行俭去了药铺。 魏席坤脸部受创相对较小,李媒婆又及时用冷水散了热气,再加上坐堂大夫捣了外伤药给他敷了脸,估计不会留痕。 第105页 「诶,大堂哥胸腹处烫坏了肉,大夫说不好治,明日我大伯要拖大堂哥去府城,大夫说,府城德善堂老大夫医术高明,或许能救我大堂哥。」魏席时嘆了口气。 「你放宽心,魏大哥会没事的。」谢行俭看了一眼已经入睡的魏席坤,轻声安慰道。 药房不宜大声喧譁,两人便转移至后门外。 「魏叔将王家姑娘告上衙门了。」 「该死!」魏席时狠狠的锤门框,老旧的门柩吱呀作响。 唯恐惊醒好不容易入睡的魏席坤,魏席时握紧拳头忍耐,眼睛看着谢行俭,欲言又止。 「这事我爹刚跟我说了,大堂哥药费高昂,我爹回去凑银子了,只魏家剩下的人都胆小的很,上不了台面,大堂哥这边一时离不开我,我担心衙门那边光我大伯一人怕是应付不了,行俭,你……」 「我明白。」谢行俭不假思索道,「我等会就回县城,进了县衙若是能帮魏叔言语一二,我自会出力,你只需一心照顾魏大哥便是。」 辗转回首,他一直都在努力的不去沾惹是非,一是怕被权贵打压,二是怕家人因他牵连受苦。 自从上次宋氏兄弟觊觎他,他反其道先掐了他们的苗头后,他才慢慢发觉,一味地明哲保身,迴避厉害根本没用。 如临深渊,不如踏过深渊。 他日后走官场,势必要与各式各类的人打交道,权贵之间可以畏惧,但不可以懦弱。 魏家这样的小小庄户,如今两个有身份的童生一个伤的不能动,一个走不开,倘若王家这时候塞银子贿赂,这场必胜的官司还真的不一定能赢。 能不能告倒王家先暂且不论,他担心的是穿越女所在的许家会不会为了撇清干系,倒打一耙。 魏席时两眼泪汪汪,掀袍欲跪,却被谢行俭扶住。 魏席时擦了把泪,哽咽道,「等此事平息,我会亲自去你家登门致谢。」 谢行俭拍了拍他肩膀,沉声道,「魏大哥平白无辜受了此等罪过,不管王家姑娘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她都应该为她的行为负责任。」 魏席时点头,两人说了会话,谢行俭便出门搭了辆牛车,去了县城。 * 魏父进城后,扛着人,一路风风火火的赶至县衙击鼓鸣冤。 谢行俭入城下车后,只见县衙门口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小宝!」一声熟悉的叫喊声从身后传来,谢行俭蓦然转身。 「哥——」 谢行俭迎了上去,「哥,你不在铺子里守着,怎来衙门了?」 「你还说呢!」谢行孝揉他的脑袋,「人都跑来看热闹了,铺子哪还有客人。」 「爹娘呢?」谢行俭往后探,依他爹娘八卦性子,这种热闹场合怎少得了他们。 「爹去接祥哥儿散学,娘和你嫂子带着贤哥儿还有莲姐儿去绣坊,都没回来呢。」 谢行俭笑了笑,刚想说话,就听衙门内传出一道整齐划一的「威武」叫喊。 声音高亢嘹亮,激的围观百姓顿时闭了嘴,四周鸦雀无声。 谢行孝小声哔哔,「大老爷们告小姑娘,嘿,这事稀奇。」 谢行俭偏头觑他哥,三言两语将魏王两家的牵扯说了一遍。 谢行孝张大嘴,「小宝,你说你等会要上堂帮魏家?」 谢行俭目视前方,声音淡淡,「县令行事不偏不倚,我当然不用进去,若是……」 「就算县令大人他——」谢行孝立刻捂着嘴,低声劝道,「使不得使不得!就算大人包庇王家,这事除了魏家,除了你我,谁会知?小宝,咱家可没多少钱,你上去了也救不了魏家啊。」 谢行俭黝黑的眸子审视着堂内,目若寒冰。 拿着惊堂木准备叫喊的县令忽而与他摇摇对视,眼神闪了闪,硬是拒了师爷偷摸塞过来的银票。 「大胆——」一声怒吼,魏父惊,王父笑。 谁知,县令指着一旁醒来后一直哭泣的王家女,言辞犀利,「此女婚前毁嫁不说,还心狠手辣害未婚夫,简直岂有此理,来人,当场杖责四十,打进大牢,听候发落!」 王老爹听罢如遭雷噼,伏地求饶,「大人,冤枉啊,全是许家大小姐引诱小女,否则小女怎么会失手伤了人!我要告许家,是许家教女无方……」 县令视而不见,摆摆手,阴暗处立马走出两个持刀衙役上前押住王家女,王家女奋力尖叫,却不想下一秒就被堵住嘴。 县令离开前看了一眼谢行俭,随即甩袖走人。 这一场官司,开场轰轰烈烈,引得众人围观,结案却显得匆忙短促。 人群中的谢行俭一脸懵逼,什么时候县衙断案这么有效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琴、逍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52】 县令都走了, 王家女也被拉到空地打了板子 , 看热闹的老百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主要是这一场升堂真的太随意了, 还没怎么进行呢, 就直接拉到了结尾,一点都对不起谢行俭酝酿良久的计划。 谢行孝无聊的打哈欠,瞅见小弟抿着嘴, 揶揄道,「小宝,魏家赢了你该高兴啊, 咋?你不希望魏家赢?」 「当然不是。」谢行俭皱眉解释道,「我肯定希望魏家赢啊, 只是这未免太轻松了吧。」 第106页 「要我说,赢了就行, 想那么多干什么。」谢行孝双手抱胸,笑看着谢行俭,「也就你们读书人想的深,管他呢,反正魏家赢了, 也就不用你冒险帮忙,你哥我啊, 一身轻松。」 「走,你跑了一天,应该还没吃饭吧, 赶紧跟我回去吃点,别饿坏了肚子。」 一提吃东西,谢行俭按了按瘪瘪的肚子,才想起今天一天竟然一滴水都未沾,可不饿了么。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眼下魏家如愿告倒了王家,也就没他啥事了,所以当下餵饱他的五脏庙才是他此刻最该关心的事。 林水村的老宅还没有开始修,在王氏一日又一日隐晦的嫌弃中,谢长义不得已回了一趟林水村。 谢长忠要脸,见谢长义吞吞吐吐的说要整修老宅,顿时明白这是要赶他走了,当即冷着脸,喊来刘氏收拾东西,快速的搬离老宅,住进了大房原来那个东倒西歪的破旧屋子。 谢长义一肚子气,他心软顾念兄弟情,便扛着王氏的白眼,硬是准许他大哥一家借住在他家的老宅,可到头来,却一句好话都讨不到,还白白的受气。 回来后,他实在不好意思面对王氏,王氏一瞧他不自然的脸色,顿时冷笑,「得了便宜还卖乖,也就你大哥一家做的出来,这回认栽了吧,你一心把他当亲兄弟,人家心里头可搁不了你!蹬鼻子上脸的糟心货,当家的我问你,你大哥是不是甩你脸子了?」 谢长义眼里闪过一抹复杂,不耐道,「你别说了,这事我算是得了教训,下不为例。」 说着转身就进了屋。 王氏明白当家的不是对她发火,男人心里是受不了来自他大哥的打击。 不过这样一来也是好事一桩,总算让当家的看清了大房恶毒的嘴脸。 王氏心情好,哼着小曲招唿来杨氏,两人进了后院准备做饭。 谢行俭和谢行孝回来时,立马察觉到后院气氛异常,厨房那头的王氏喜眉笑眼,然而他们爹丧着一张脸,苦巴巴的坐在后院门槛上抽着旱菸。 「爹这是咋了?」两兄弟上前关切的问道。 谢长义嗒吧嗒吧的抽一口黄烟,吞云吐雾间哀声嘆气道,「没啥事,我让隔壁铺子的老头去接孙子时,帮我接一下祥哥儿,我自个跑了一趟老宅。」 就这事? 谢行俭和谢行孝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里掩藏不住的瞭然。 看来事情出在大房身上。 当初谢行俭之所以不反对大房住进他家老宅,一是想激励着他爹同意他在县里买房,二是他知道他爹脾气执拗,若学他娘那样整天唠叨不让大房住下,他爹必会跟他反着来。 再加上他爹小时候受过大伯的照顾,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旧时对我好,我长大后必然要护你。 可惜,他大伯长偏了,年纪越大,心思越重。 然而他爹还沉浸在往日的兄弟情里不可自拔,谢行俭想,唯有让他爹吃亏一回,才能清了这颗毒瘤。 王氏心情激盪,笑着叫莲姐儿跑去肉摊子割了三斤肉回来。 一斤肥瘦相间,两斤全瘦肉,王氏洗干净肉丢到砧板上,转身吩咐一旁的杨氏去和面擀饺子皮。 饺子馅要拿专门的刀剁,一只手一把,肉块要全部剁的稀碎,这道程序需要耐心和手劲。 杨氏是年轻小媳妇,这两年由于家里伙食好,养的细皮嫩肉的,挥大刀挥久了,虎口震的发麻,回头拿针都哆嗦。 王氏想了想还是自己上手最好,她皮糙肉厚的,经得住。 杨氏倒了小半盆面粉,加了水揉着面团,瞥见王氏挥舞着大刀剁肉,心里甜滋滋的,暗想娘平日对她严厉了些,关键时刻还是疼她这个儿媳的。 王氏背后似乎长了一双眼睛,『铮』的一下停下刀,转头打量着四肢纤瘦的杨氏,没好气的嘟囔,「天天一大碗饭下肚,就不见长肉,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我这个做婆婆的,整天在家磋磨你呢。」 杨氏忙摇头,温声道,「娘,我来剁陷吧,你歇着。」 「得了吧。」王氏翻了个白眼,继续挥舞着大刀,「你手是小姐手,留着它好好做绣活就好。」 王氏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杨氏与王氏相处了十几年,对王氏的小心思早已摸的一清二楚,便笑着低头揉面团。 这边谢行俭指导了会祥哥儿功课,大摇大摆的来到王氏身边。 因要在县城住一阵子,他爹就沿着后院墙角搭了一个草棚,用黄土垒了一个简易的灶台。 灶台旁,莲姐儿在烧火,王氏和杨氏手指翻飞,一片饺子皮,一小勺饺子馅,几息间就能包好一个饺子。 谢行俭手痒痒,接水洗了手,手刚触到饺子皮,被王氏一下拍掉。 「瞧把你搀的,这些还没熟呢!」王氏笑道,「再等会,锅里那一盘等会就要出锅了,一会喊你吃。」 谢行俭笑着摇头,「娘,你让我包几个试试。」 「这那行!」王氏当即不同意,「饺子都快包完了,你就别再弄脏了手。」 「娘——」谢行俭撒娇喊。 王氏呶着嘴不说话,低着头包饺子,一旁的杨氏笑了笑,柔声道,「小叔还是去前头等着吧,饺子马上就包完了,真用不着小叔下手。」 谢行俭瞟了一眼灶台上小半盆的肉馅,再听听他娘和大嫂如出一辙的『胡言乱语』,默默的嘆了口气,离开后院。 第107页 看来他想感受下包饺子的乐趣是彻底得不到释放了。 经过门槛时,他爹仍旧垂着脑袋缩成团。 谢行俭上前夺下烟杆,他爹扬起脑袋,眼眶湿润。 许是没料到来人是小儿子,谢长义忙扯着袖子擦拭眼睛。 谢行俭有些动容,「爹。」 谢长义吸了吸鼻子,勉强笑道,「哎,爹没哭。」 谢行俭:「......」 我没说您哭啊。 他靠着他爹坐下,「爹,有些话本不该做儿子的说,只我跟大哥真的看不下去了。」 谢长义眼睛瞥了一眼谢行俭,嘴巴有些蠢蠢欲动。 「听娘和大哥说,没分家前,爷就偏爱大伯,但凡读书的机会、好吃的东西,这些爹都挨不到边。」 「家里穷啊,再者你大伯脑子转得快,所以才让他读的,读书机会是爹没用心去争取,怪不倒旁人。」 「那分家呢?」谢行俭不依不挠,「按理说,大伯中了秀才能免劳役,这么好的事,怎么爷刚好就在这时候想着分家,还不是大伯背地里做的怪。」 他爹睁大眼睛看着他,嘴巴微张,「不是说这是朝廷......」 「朝廷是鼓励分家,因为分了家就可以收到更多的赋税。」 谢行俭无奈道,「爹,这十里八乡的,又不止大伯一个秀才,你仔细想想,可有谁家兄弟中了秀才就分了家?这天大的便宜,爹你可是一点都没沾到哇。」 「大伯要分家,明面上端着是奉行朝廷的号召,实则是怕咱们一家靠他的关系,吸他的血。」 「我哪有!」谢长义义愤填膺道,「当初他读书,哪个铜板不是我挣的,上半年要挑担子四处卖豆腐,下半年搁家里收庄稼,但凡有一天闲功夫,我都要出去找活计做,他舒舒服服的呆家看书,没有我,他哪来钱交束脩!」 谢长义情绪激动,说到后面几乎是吼出来的。 谢行孝闻声而来,却见他爹垂着脑袋盯着脚尖,委委屈屈的带着哭音道,「现在想想,你爷最偏心,什么好的全拉给大哥家了,就当年娶你娘,也只给了我几两银子,你大伯成婚可不止这点。」 谢长义还没说完,王氏不知啥时候过来的,眼眶红红的,哭哭啼啼道,「可不就是偏心眼,就因为大嫂娘家比我娘家丰厚,你爹眼珠子恨不得都挖给她。」 王氏话糙理不糙,「每逢过节,她刘氏哪一次不是又提肉又拽着银子回娘家?我呢,还是孝哥儿出生那年,你爹高兴了一场,丢了半角银子让你割肉去我娘家报喜。」 王氏越说越难过,恨不得将这几年的苦楚全倒出来,「本以为熬一熬,等你大哥中了秀才,咱家就起来了,日子也会越过越好,嘿,可倒好,小宝才出生几天啊,你爹就迫不及待的要分家。」 「说分家是顾着好听的名声,也不看看给了咱多少家产,我要是说赶咱们一大家子出门都不为过!」 说着拂袖咬牙哽咽,谢长义一改之前的隐忍,上前拍拍王氏的肩膀,夫妻俩索性都不要面子了,当着儿孙的面,抱团痛哭。 谢行俭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正准备上前劝慰,被他哥紧紧拉住。 「咱们悄悄走。」谢行孝小声道,「爹娘痛痛快快的哭一会,总比把话窝在心里舒坦。」 谢行俭点点头,揽着循声出来的两个小侄子进了铺子前厅。 后院里,谢长义和王氏哭累了,两人四目相对,双手紧握。 杨氏被公婆一顿抽噎哭泣吓了一大跳,她盛起一锅热腾腾的猪肉白菜饺子,轻言轻语的喊谢长义和王氏上桌。 两人忙撒开手,就着杨氏打来的热水慌忙擦擦脸,红着老脸坐上饭桌。 饭桌上,一家人心照不宣的没点破之前发生的事,吃吃喝喝照样不断。 「小宝。」谢行俭正埋头吃的起劲呢,突然听见他爹喊他。 第53章 【53】 谢行俭抬眼看他爹, 只见他爹放下筷子, 神情肃穆,可话到嘴边又熘了回去, 好半天才下定决心。 「就上回你说在县里买宅基的事。」 谢长义坚定道, 「原是爹想岔了,你大伯......诶不提他,提他干啥, 小宝,爹想问问你,现在买宅基地可还来得及啊?」 谢行俭一愣, 转而笑道,「不晚, 只不过没前些日子便宜了。」 王氏心疼坏了,问谢行俭, 「不便宜是有多贵?」 说着,责怪的睨了一眼谢长义,「想当初当家的若是听了小宝的话,早早的买回来,可不得省多少银子。」 谢长义面有愧色, 长嘆了一口气。 「娘您也别怪爹了,爹当初要是一早就狠心不理会大伯一家, 您承然心里高兴,恐怕也会觉得爹冷情。」谢长孝咕噜咕噜的喝着饺子汤,对着王氏道。 王氏点点头, 这话不假。 她确实憎恨大房,可打断骨头连着筋啊,倘若当家的一点情面都不给大房,她又觉得浑身不舒服,总觉得这男人很不可靠,毕竟对至亲的大哥都这般冷血,何况对她这个枕边人。 谢行俭笑笑,将他前些日子打听到的消息说给大家听。 「我上回听人说,城南有几处宅基,不过隔壁左右两墙之间有些紧仄,里头是一进的小院,大概需要三四十吊银子,主要是房子几乎全倒了,买下来还得咱自己掏钱建屋,所以要的银子少一点。」 第108页 「光地皮就要三四十吊?」王氏惊呆,「咱村子偌大的地方才只要两三吊就够了,这县里咋这么贵?」 谢长义觉得在县城花三四十吊买一块地皮,不算贵,想了想便问道,「那现在价钱涨多少了?」 谢行俭在县学被食馆厨娘的手艺磨练的胃难受,好不容易回到家能吃上一顿浓香猪肉饺子,他恨不得一口吃下两三个,他爹问他话时,他嘴里正包着一嘴的饺子,说话都说不清。 王氏担忧的拍了拍谢行俭的背,关切道,「吃慢点,没人跟你抢,还有好几碟没下锅呢!」 谢行俭眯着眼咽下,灌了一口汤,对着王氏道,「娘,你是不知道食馆饭菜有多难吃,我瞧着娘闭着眼炒菜都比她们做的香。」 王氏得意的笑,「你娘的手艺在村里算是这个。」边说边比了个大拇指。 又听谢行俭抱怨伙食不好,忙道,「下次你走之前,带点我做好的小菜过去,每餐压在热饭下面泡一泡,食馆的菜不好吃,你就挑出来,别吃坏了身子。」 谢行俭笑着点头,回他爹的话,「地动都过去好一阵了,这价钱铁定涨了不少,爹,要不明天咱们去找个中人问问情况?」 「行,就这么定了,能买咱就买一块,回头不管是建着住还是做成铺面,都好使。」 买房的事敲定,一家子丧丧的心情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好转。 * 上回谢行俭从府城『趁火打劫』的那批女人用的胭脂水粉和布料,经过一番包装整理后,谢家从中赚了足有十吊银子的差价。 谢行孝觉的很有赚头,当即拍板决定去府城再进一批,码放在铺子里卖。 第二天一早,送祥哥儿去了学堂后,谢行孝搭了一辆顺风马车去了府城,谢行俭和谢长义则到中人家询问房子的事。 中人姓张,问了两人的想法和预想的价钱后,领着两人看了几处房屋。 张中人指着眼前有些破旧坍塌的房屋,对谢长义道,「别看这地不咋起眼,可开了后门绕到对面再走几步路就是主街,热闹着呢。」 张中人手里有四处这样的宅基地,都背对着主街,谢行俭进里面查探了一下,虽说这条街是居民街,但都是朝阳向,阳光充足,面积大概半亩左右,买下来大约能建一个主院外加一个小偏院。 谢长义脚下踩得土壤是之前人家开的小菜地,张中人笑道,「城里换季时节,菜价高昂,大多数人家都会在院子里辟一小块地撒点菜籽,倒省了每日买菜的家用。」 谢长义一听这里还能种菜,顿时上了心,问张中人价钱。 张中人伸出双手比了个手势,「算你六十吊。」 「这么贵?」两人均咂舌,这价钱明晃晃的翻倍了啊。 「这都算便宜的。」张中人见怪不怪,「隔壁那块地皮,因为上家打了一口井,你要想买,得掏八十吊呢。」 「嘶——」谢长义惊的差点咬到舌头,「一口井值二十吊?」 「可不么!」张中人点头,「请打井的老师傅上门勘察,你不得给供伙食?」 谢长义点头,张中人继续叨叨,「烧伙食都是小事,老师傅在你家若能一挖一个准,那便是你运气好。」 「这话咋说?」谢行俭好奇插嘴。 「因为有些地,你挖下去也能出水,只不过打上来的水苦的很,不能喝。」 张中人解释道,「反正人家老师傅花了心思帮你找到水眼了,至于挖上来的水是甜是苦,他给不了保证,不管结果咋样,你都要付银子,这是行里的规定。」 「你挖到甜水眼,那是你运气好,若挖出来是苦的,你出的银子可不就打水漂咯,所以家里有一口能吃的水井,金贵着呢。」 纵是如此,谢长义心里还是嫌贵了点。 张中人识人眼色,立马道,「大爷您要是看不中,我带你去别地转转?」 「不是说你手里就这几套吗?咋还有别处?」谢行俭歪着头问。 「嘿嘿。」张中人装模作样的摸脑袋,强挤出笑容,「您二位诚心买,我自然要拿出好的给您瞧。」 擦,感情到目前为止,给他们看的都不是好房源? 谢行俭有些无语,他爹好脾气,上前请张中人带路。 「我这趟是专门找你打听,自然是诚心买。」谢长义边走边聊,「我前头主街有一铺子,你看,咱俩都是做买卖的,也就别藏着掖着了。」 张中人急忙拱手,笑容可掬,「您跟我走,绕过那道桥,有个顶好的院子,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张中人夸院子好,照谢行俭看来确实不错。 位置在主街后背斜对面,隔着一条浅水河,与他哥铺子后院遥遥相对。 地面的房屋六成新,不像之前看的几处,瓦片全碎烂在地,一片狼藉。 推开院子大门,入眼的是一个小型的四合院。 「东边是主厢房,一排三间,左右两侧房屋小点,胜在有四间小屋,西边只开了两间房,留着一块白墙打通。」 说着,三人径直穿过,张中人手一挥,「翻过墙,连着的是一个小后院,看的不太大,但您想种点菜或是挖个井,都绰绰有余。」 「你要是有闲心再做个小本生意,就花点心思把后院打通,建两间铺面,不管是开吃食摊子还是摆卖小东西,都使得。」 第109页 「唯一瑕疵的,就是你们要是想住进来,得翻新一遍,而且院墙也要重新垒,你看这边院墙都倒得差不多了。」 谢行俭依言望去,围墙许是经年已久,被地震一震,好多砖块都烂了。 谢长义对这间宅子非常满意,房屋虽说小点,但够一家人住,何况有后院,日后他还能再搭个两间小铺子。 而且院子靠近水源,也省了他再花钱请师傅挖井。 「我真心买,你说个好价,让我看看能不能买,能买咱俩今个就签契。」谢长义侧身与张中人打着商量。 谢行俭不擅长还价,便站在一旁研究宅院的地形。 张中人思索片刻,「八十五吊,可不能低于这个数。」 「八十吊,能卖我立即回去拿钱。」谢长义一锤定音。 「这......」张中人有些犹豫,这处宅院卖八十他也能赚,只不过赚的少了点,但县城不止他一个中人啊,他当下卖不出去,有的是其他中人带人过来看房。 因地动缘故,城里房屋倒了不少,有些人家正好有换房的念头,便将房子托给中人组织,因为房源好,上头不会轻易将其划到他手里,理论上任何一个中人都可以带人过来看这套房子。 谢长义出八十吊,倘若他不松口,谢长义只需出去打听打听,定能从别的中人手里买到。 八十吊银子,他顶多赚个跑腿钱,可让他白白飞了这单生意,他心里不甘。 张中人琢磨一番,咬牙点头,「八十就八十,您日后再想买宅子,记得先来找我哈。」 谢长义顿时欣喜,开怀大笑道,「好说好说。」 谢行俭见他爹已经谈妥,便走了过去。 两人回了趟家,一是要回去告知大家一声,顺便拿银子,二是因为城里买宅院过户要签红契,得找县衙的书吏盖章,谢长义跟张中人约好,巳时三刻县衙门口汇合。 回到家,谢长义将宅子的信息转述给王氏和杨氏听,问她俩觉得如何。 「爹说的那家我有印象,那块离咱家铺子不远,就隔着一条河的距离,地段还算中上等呢!」教杨氏规矩的嬷嬷家就住在那附近,所以她了解一点。 王氏对这些不太懂,但她认为花八十吊银子能远离大房一家,那就是一个字,值! 王氏拿出平时藏银子的钱匣子,谢行俭看他娘只数了八十吊,开口道,「娘,再拿五吊银子出来。」 「你身上没银子使了?」王氏觑他一眼,笑的丢给谢行俭五个一两的银块。 「拿去花,县学里头都是读书人,别让人因为钱看扁你,没了就跟娘讲。」王氏一贯省吃俭用,可只要涉及谢行俭,她立马变了样,大方的不得了。 谢行俭将银子给了他爹,笑道,「我身上小用的银钱还剩着有,够我用一阵呢!」 「这五吊钱是给爹用来打发官差用的,咱们一家人今后长期住在城里,合该拿点银子打点打点,往后若是遇上啥事,也好与官差混个眼熟。」 而且,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爹两手空空去县衙交接红契,未免会碰上一些势利眼的官差刁难,还是顺势而为,送些『孝敬银子』快速了事好。 不好叫张中人在县衙等他太久,谢长义忙揣着沉甸甸的八十五吊银子去了县衙,两人当面点清银两再进的县衙。 谢长义以前没有和官府的人打过交道,他便根据谢行俭的交代,笑着给负责盖印章的两个书吏,一人塞了二两银子,又添上一两银子让二位帮他算地税。 八十吊银子的宅院契税满打满算只需两百文左右,谢长义拱手,笑说余下的银钱不用找给他,只当给两位书吏添点茶水钱。 旁边的张中人正准备提醒谢长义塞孝敬钱,转头看到书吏和谢长义谈笑风生,不禁心里暗嘆谢长义这人看着憨厚,实则上道的很。 书吏随口问了几句有关谢长义家里的情况,一听谢长义说家里还有个读书的童生,顿时热情活络起来。 盖章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前后一盏茶的功夫,谢长义便拿到了宅院的红契。 回去的路上,谢长义心里砰砰直跳,胸口处薄薄的一张纸,以及张中人交来的一串铜钥匙,令他倍感激动。 只是这串钥匙是不能再接着用了,但丢掉又可惜。 回到铺子,王氏拿着银子上杂货铺子买了几把新锁,跟着谢长义走了一趟『新鲜出炉』的宅院,将里里外外的锁全换了新,换下来的旧锁被王氏拿回铺子锁菜种柜子。 下午一家人围坐在铺子里商量着翻修宅院的事,谢行俭没有参与进来,因为明天县学要复课了,他得抓紧时间温会书。 * 翌日清早,县学的月考榜张贴出来了。 谢行俭凑上去看了一眼,不出所料,他的名字排在甲班内,还是榜首。 能一举越过那些老童生登上榜首,谢行俭内心十分激动,他握紧拳头压抑着兴奋,恨不得当场放声高喊。 如果他一直保持着这个成绩,明年的院试应该十拿九稳。 他一目十行的往下扫,他的名字后面紧跟着是林邵白,魏席时排在第六。 前十名记为甲班,这就意味着,他们三人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呆在一个教室上课。 他眺望了一眼人群,没找着魏席时,倒是发现了林邵白。 「他早来过了,又去林教谕那告了假,说是家里出了事。」林邵白走过来,将魏席时的动向说了一遍。 第110页 魏家的事传的满城风云,林邵白深居家中都有耳闻。 两人简单的谈了会话,便一起去了甲班新教室。 甲班十个人大部分都是新面孔,谢行俭选了位置刚坐下,就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朝他走了过来。 第54章 【54】 来人是宋齐周。 这次月考, 宋氏兄弟两人中, 只有宋齐周考进了甲班,而宋齐宽则被分到乙班。 他和宋齐周之间算是一场『孽缘』, 自从入学当天他和宋齐周吵过一架后, 两人之间的小摩擦接连不断。 三五日的,他们俩就会上演一场『口水之争』。 几次正面交锋后,谢行俭反倒觉得宋齐周身上有一丢丢可爱是怎么回事? 宋齐周这人吧, 筋和心眼都缺,但其实人不坏,还略有点单纯。 当初县学羡慕嫉妒他的人很多, 唯有宋齐周敢光明磊落的骂出口。 不过,自从上次他试探过宋氏兄弟后, 宋齐周对他的态度有了一个明显的转变。 谢行俭若无其事的翻书,几步之遥的宋齐周胸口握拳, 踌躇不定。 过了好一会儿,头顶才响起宋齐周战战兢兢的声音。 「谢、谢行俭——」 谢行俭也很好奇宋齐周今天又想搞什么么蛾子,当即合上书,抬眸看向宋齐周。 淡淡道,「可是有事?」 宋齐周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谢行俭不由失笑。 「宋兄在我面前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怎地今日如此磨蹭吞吐, 这可不太像宋兄往日直率的脾性啊。」 宋齐周嘴唇蠕动,却并未开口。 谢行俭放下书,轻笑道, 「宋兄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见谢行俭如此说,宋齐周清咳一声,一张脸羞愧难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哦?我怎么不记得宋兄有做过对不住我的事?」 谢行俭似笑非笑的看着宋齐周,宋齐周认命的闭上双眼,果断道,「那日你留在桌上的书,我当晚翻阅过,还、还一度,一度想拿,不对,偷走。」 这原是谢行俭故意给宋氏兄弟挖着坑,虽事情的走向并没有顺着他的计划走,他原本打算等宋氏兄弟偷拿了他的笔记后,他第一时间去林教谕那告发。 只是一旦他这么做,宋氏兄弟必定恨他入骨,真正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但他不后悔他有过此种念头。 既然今日宋齐周过来道歉,那就意味着他们当晚确实有过偷书的动作,既然有,那又为何没直接拿走? 再者,没拿走又为何跑来跟他道歉,一般人不都应该直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谢行俭心里思绪翻飞,他嘴上直接问出话,「我检查过我的书,确实被人翻动过,宋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有一事我暂且不明白,想请宋兄帮忙解惑。」 谢行俭态度诚恳,言辞真切,导致宋齐周有一瞬间愣神。 宋齐周微哂,「你问吧。」 「既然宋兄半路醒悟,没有拿走我的书,这事天知地知你知,为何还要大肆的向我道歉,宋兄可是隐瞒了什么,不得已而为之?」 这话有些伤人,但宋齐周点点头。 谢行俭笑容冷凝,就听宋齐周苦笑,「一半一半吧,我与你向来不对付,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我私心叫我拉不下脸。」 「因为猫。」 「猫?」宋齐周突兀的话,谢行俭有些不知所以然。 「县学附近栽种了不少滴水观音,此物茎叶毒性强烈,猫最不喜见到此物,所以县学不可能有猫出没。」 宋齐周脸上肌肉因惶恐而微微颤动,声音强抑着害怕,「然而那晚,我竟然在学堂里听见猫叫声!」 谢行俭疑惑,「猫叫声?」 「对!」宋齐周诚恳道,「暂且不管猫叫声,入学以来我之所以处处针对你,不过是因为道听途说了一些流言罢了。不论是偷书的事,还是以往我对你说的那些难听的话,反正我都欠你一句道歉。」 说着,深深的弯下腰鞠躬,对谢行俭行了一个大礼。 宋齐周恨自己听信谗言,以为谢行俭是走了后门才进的县学,也不想想人家府试正正堂堂的考了一甲二名,如今月考又拿了榜首,他不得不承认谢行俭学识比他强。 学堂进出的人越来越多,他原本就很看好宋齐周,在加上宋齐周敞开胸怀诚意自责,他当然乐意原谅。 谢行俭虚抬了一把宋齐周,摆手说此事已了,以后莫提。 这事就算过去了,先生夹着课本走了进来,两人忙规规矩矩的坐回位子。 时节逐渐入夏,南方气温上升极快。 上了半天的课后,谢行俭后背就湿了一大块,他烦闷的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重浑浊的泥土气息。 「怕是等会有大暴雨,咱们打了饭直接回舍馆吃吧。」 散了课,谢行俭和林邵白两人都没带雨伞,瞧着天边那头黑沉沉的乌云,谢行俭估计这雨应该会在吃中饭前后落下。 为避免淋湿衣服得病,两人马不停蹄的跑到食馆。 食馆饭菜难吃,两人都从家里带了小菜过来,在食馆包了两碗杂粮饭和几个大馒头,两人去谢行俭的屋舍一起就餐。 谢行俭带了一罐青腐乳,他爹年轻时候跟着师父学了一手做豆腐的手艺,他家每年地里都会收七八斗黄豆,到了冬季,他娘会精心挑出半桶质量高的黄豆,然后交由他爹将其磨成白嫩的豆腐,随后用碎小的布巾将整块豆腐分成诺干小块,再经过棉被保温长出毛霉。 第111页 随后调拌好适量的盐水腌制,喜欢吃辣的,就在霉豆腐表面裹上一层厚厚的辣椒粉,再去地里扯些大白菜叶子,将其紧紧裹住放入罈子里发酵。 除此之外,还要打一壶浊酒,一股脑倒进去,豆腐的坏霉气经过烈酒的烧灼,会散的干干净净。 谢行俭一打开罐子,一股臭香交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他倒了半碟子青腐乳放到林邵白面前,林邵白不挑食,当即举着筷子轻轻夹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青腐乳就是臭腐乳,因为它腌制熟透后,呈现出的颜色是青蓝中泛着点点黑色,便有此称。 林邵白尝了一口后,赞不绝口,连忙掰了一半馒头掺着青腐乳,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入喉先是臭味当头,再回味一番,香的耐人寻味。」林邵白几口就吃光了碟子里的腐乳,谢行俭又给他添上。 「我小妹倒是会做腐乳,但她做的跟你这个大不相同。」林邵白将他带来的月亮菜往谢行俭面前推了推,「小妹手艺恐怕不如婶子,不过也还凑合,这月亮菜不是腌的,你多吃点,天热了,菜都搁不住。」 月亮菜学名扁豆,因为豆角两端弯曲,远像一轮弯月,老百姓便取了这个应景的巧名。 林小妹炒的这道月亮菜还放了一些虾米,月亮菜嚼劲足,隐隐还伴有丝丝河鲜的醇香。 中午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吃罢饭,林邵白便回了自己的屋舍,谢行俭沖了个凉水澡,上床睡了一觉。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临近六月底县学放旬假,魏席时带着康復后的魏席坤找上了他。 两人双手拎了一堆的礼品,谢行俭忙推脱不要。 魏席时跟谢行俭混久了,了解谢行俭的脾气,见谢行俭不愿意接,当下也就没再劝。 魏席坤刚要开口,就被谢行俭打住,「都是县学的同窗,何必礼来礼往,未免显得生疏,你们还是拿回去吧,否则我可就翻脸了。」 魏家的事早已告一段落,许家在虞县的名声坏了,不想刚搬到雁平又出了事。 听魏席时说,许老爷子为了息事宁人,偷摸的交代下人给魏家送了一百两的医药银子。 魏家心底虽看不起许家的姿态,但鸡蛋不碰石头,魏老爹便忍着怒气接了一百两,随后将许家下人赶了出去。 魏席坤腹部烫伤严重,家中积蓄花的都快差不多了,魏老爹心想,这一百两是他儿受罪换来的辛苦钱,不要白不要。 至于王家这边,亲事反正是结不成了,而且两家是彻底翻了脸,端着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你大堂兄与王家亲事闹掰了,眼下可找媒婆打听下家没有?」 魏席坤见谢行俭不收他买来的礼物,想着请谢行俭出去搓一顿也好。 三人选的饭馆离谢行孝的铺子很近,吃完饭后,外面太阳高照,炎热难耐,谢行俭便带着两人去自家铺子里歇一歇。 魏席坤性子活络,一进铺子就跟谢行孝打的火热,两人大嘆相见恨晚,有客人进来买东西,谢行孝负责称重,魏席坤则揽了小厮的活计,拿着算盘在那噼里啪啦的一顿算帐。 谢行俭坐在窗前乘凉,望着柜檯间忙前忙后的魏席坤,他美滋滋的喝着茶,偏头与魏席时八卦别人的婚姻。 魏席时笑,「没呢!」 「不着急吗?我瞧着你大堂哥来年得有弱冠之龄了吧?」 「哪有。」魏席时一口凉茶笑喷,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我大堂哥只比我大两岁——」 谢行俭差点呛到,他下意识的道,「这长得也太着急了点吧。」 魏席坤目测得有一米八五朝上的个头,夏季穿的衣料薄,健美的手臂肌肉喷张有力,身材魁梧,骨架坚实,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 这样的外表,着实让人联想不到人家才十七岁。 「我大堂哥虽说比我大两岁,我正月底出生,而我大堂哥是除夕夜前一天出生,严格意义上来讲,他只比我大一岁,不过明面上翻了一年,就比我大了两岁。」 谢行俭闻言,一口水真的呛到了,魏席坤竟然虚岁才十七!! 魏席时拍拍谢行俭的后背,帮他顺气,笑吟吟道,「别看我大堂哥长得壮实,其实他心细的很,而且学问也好,只因我奶过世,他作为长孙要守孝三载,这才耽误了院试,不然早就是秀才一枚了。」 柜檯前不时传来魏席坤爽朗的收钱声,几乎是谢行孝过了称,魏席坤立马就算清了钱两,且分毫不差。 谢行俭这边调侃着魏席坤的八卦,那头魏席坤跟谢行孝说说笑笑,言语间也有谈及谢行俭。 谢行孝的铺面柜檯上,上了一堆琳琅满目的女人用品,各类簪花,胭脂水粉,绣帕手绢等等。 因品相好,再加上谢行俭时不时点播几句销售技巧,比如买一盒水粉就送一包菜种亦或是一条绣帕,送的都是一些实用的东西,一些初衷只打算买一包菜种的妇人,几乎都会咬咬牙再添些银子换买一盒水粉。 铺子里的绣帕颜色正,针脚密,全是王氏、杨氏以及莲姐儿平日绣的,王氏见铺子生意红火,便让杨氏不再将绣帕卖到绣坊,而是直接丢给谢行孝,让他当做赠品送出。 这不,莲姐儿从后院走进来,手里捧着厚厚一坨五颜六色的手绢,她整个小脸几乎全埋在高高堆码的手绢后头。 第112页 魏席坤以为是帮衬的小厮,上前接过托盘,「给我吧,我来整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辰辰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55】 莲姐儿自从跟着杨氏搬来县城住后, 每日除了游走在绣坊和后院绣架之外, 便是呆在铺子里帮谢行孝整理铺子。 谢行孝铺子卖的东西杂而多,每每都是莲姐儿闲了过来归置, 今日也是如此。 白日进出铺子的人络绎不绝, 杨氏不喜抛头露面,因而让莲姐儿抱着一捆绣帕端出去。 突然,莲姐儿感觉手上重量一轻, 她倏尔仰起脑袋,入眼的是一张陌生面孔。 莲姐儿时常被谢行孝带着看铺子,性子比她娘杨氏要大气开朗。 听闻魏席坤要帮忙, 莲姐儿忙踮起脚尖,夺回托盘, 掩口而笑道,「使不得使不得, 我家没有让客人做活的道理,还是让我来吧。」 刚才屁颠屁颠的让魏席坤帮忙算帐的谢行孝,瞥了一眼自己的宝贝闺女后,默默的拿走了魏席坤之前用过的算盘。 莲姐儿正直豆蔻年华,模样生的和杨氏如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拥有一张丰满文静又略带点稚气的瓜子脸,娥眉浅淡, 樱桃小嘴微启,身后浓黑的长髮只拿了一个簪子简单的绾了个髮髻,余下的头髮铺散在脑后, 微风一吹,秀髮随风飘扬。 小姑娘眸子眨了眨,在魏席坤看来,她整个人如同淬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珠子一般华丽美好。 这两年,王氏很少再指挥莲姐儿顶着大太阳干农活,在谢行俭的记忆里,莲姐儿小时候皮肤晒得有点黑,好在这几点捂的紧,但也没有恢復白皙,如今看来,肤色偏黄,不过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很健康。 王氏虽免了莲姐儿外面的累活,但家里一应的小事,莲姐儿照旧是要做的,再加上每日捉针拿线,久而久之,小姑娘嫩嫩的指腹处结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抢回托盘时,指尖不经意间扫到魏席坤的手臂,粗粝的摩擦感磨着魏席坤心肝儿勐跳,蓦然悸动。 莲姐儿早走了,而魏席坤还像个二愣子一样,呆站在原地傻傻的盯着自己的手臂,似乎想把它看出个窟窿。 谢行俭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走上前故意撞了下魏席坤,眼神在柜檯前的莲姐儿与魏席坤身上来回,漫不经心的笑道,「魏大哥的手怎么了,可有碍?」 魏席坤困窘,捂着手臂连连往后退,急急道,「没有没有,我的手没事。」 没事还捂着? 谢行俭笑笑,没有说话。 谁能料到,过了几天后,魏老爹带着魏席坤竟然上谢家提亲去了。 正在县学舍馆奋笔疾书的谢行俭听到他哥兴奋的诉说后,当即笑不出来了。 莲姐儿比他还小一岁半呢,魏席坤这个虎背熊腰的十七岁大老爷们哪来的脸? 简直是老牛吃嫩草! 「咋,小宝?」 谢行孝瞬间瞧出谢行俭情绪不对劲,连忙问道,「你可是觉得那魏家小子品行不好?亦或是担心他才退了王家亲事就来聘莲姐儿,你觉得其中有蹊跷?」 谢行俭执笔蹙眉,还没等他说话,谢行孝大笑的拍拍胸膛,自顾自道,「这事你用不着操心,我都打听清楚了。」 他将谢行俭的屋子里里外外打量一遍,察觉魏席时不在附近,这才放心下来,笑眯眯道,「我专门跑了一趟魏家村,偷摸打听了好几家,都说魏家小子为人孝顺,懂事勤快,与王家那位虽是幼时定的婚,但两人从没有单独见过面,也就逢年过节上门走动走动。」 谢行俭眼皮子一掀,古代就这点好,哪怕是定过亲的,便是寻常的见面,都要有一方家长在场,以免男女情到浓时不小心越了线。 魏席坤当然与王家女没感情,不过是奉了父母之命罢了。 只是他没想到,魏席坤这么快就对莲姐儿下手。 谢行孝与魏席坤是一见如故,当看到魏老爹亲自上门提亲,他大唿这就是缘分,直言谢魏两家就该成一家子。 只莲姐儿婚姻一事不可儿戏,他虽作为父亲,但要拍板定下,还要谢长义与王氏点头。 王氏一听魏席坤跟小宝一样都是童生,一点反对的想法都没有,立马笑着点头。 谢长义考虑的多,迎了魏老爹进后院,两个中年男人促膝长谈良久后,谢长义才稍稍松口,但也没有当场就同意这门亲事。 此后,魏席坤频繁的在谢家人面前刷存在感,经过谢长义与谢行孝一番考验后,最终定下了两小孩的亲事。 距离莲姐儿及笄尚有两三年,魏席坤刚好要准备明年院试,也没有立马成亲的想法,所以两家约好,只待莲姐儿满了十五,再嫁入魏家。 谢行俭虽不待见比他大好几岁的魏席坤成为他的侄婿,但听他哥的意思,莲姐儿自个都愿意嫁给魏席坤,他作为叔叔,当然只剩下祝福。 魏席坤为人仗义,学识过人,谢行俭想,除了年龄稍大些,长的一般般,其实成为谢家女婿也要得。 谢行孝走后,满面春风的魏席坤这回又拎了东西找到了他。 上次他与魏席坤不过是点头之交,这次不同了啊,人家是他未来的侄女婿,送上门孝敬他的东西,他当然可以照单全收。 第113页 谢行俭一改之前的客气,大大方方的接过魏席坤精心挑选的各类点心吃食。 魏席坤丝毫不在意谢行俭两次区别待遇,反倒『自虐』式的认为,谢行俭这么做,是将他划为谢家半子的前兆。 魏席坤跑这趟,一是想来『讨好』一下未婚妻的小叔叔,二是想跟谢行俭商量游学一事。 「你要去游学?」谢行俭舔掉嘴角沾到的甜渣,不可思议的看着魏席坤。 魏席坤点点头,「我入县学有些年头了,因要守三年孝,我没能参加院试,今年又因婚事耽搁了些时日,林教谕的意思是,我参加今年八月的院试恐有些仓促,他建议我出去游学一年长长见识,等明年再一举考上秀才。」 谢行俭闻言一笑,「游学虽艰苦了些,但能远游异地,四处学习,倒也能苦中作乐。」 「是了!」魏席坤笑,「所以我打算过两日就出发,一路乘船北上,应该要路经各省,到时候我就可以歇歇脚,观一观传言中学风渊博的江南郡城,若是有幸能结交一二仁兄,也不枉我一番跋涉。」 说到江南,谢行俭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能与江南学子以诗冶清,以文会友,此番游学之路再怎么艰辛难捱都值得!」 魏席坤也是这么想的,游学的事已成定局,谢行俭问他可有跟莲姐儿交代。 魏席坤脸庞嗖的一下飘红,头摇的飞快,「还没呢。」 说着抬眸茫然的看着谢行俭,「应该不用说吧,我怕她知道了瞎担心。」 「游学一走便是一年之久,又不是只去一两日,你不说她才会瞎操心。」谢行俭无奈的拧眉头,魏席坤书读的精,咋在男女方面这么木! 跟他大个头一样,呆呆的。 他就不能稍微转动下脑筋,游学是大事,且时间线长,他作为莲姐儿的未婚夫,到时候藉此事上谢家,他爹和大哥必然会允许他和莲姐儿单独说会私房话。 魏席坤楞了半晌,好半天才品出谢行俭话里的意味。 独自出远门带来的忧郁情绪瞬间一扫而光,换上满满的开心与激动。 魏席坤握着拳头,高兴的在原地欢蹦乱跳。 谢行俭似乎感受到屋子都跟着抖三抖。 「多谢小叔提点!」魏席坤回过神后,紧紧拽着谢行俭手欣喜不已,说完,就颠着欢快的步伐出了门。 「我现在就去找她,嘿嘿。」 刚进门的魏席时有些发懵,望着渐行渐远的魏席坤,嬉皮笑脸的感慨。 「啧,我很少见过我大堂哥这般开心到忘我,要说是和你侄女定亲的事,这都过去好多天了,咋还笑的像个傻瓜。」 「不是定亲的事。」 「不是定亲?那还有啥喜事?」魏席时纳闷。 有一个十七岁壮汉当侄女婿的谢行俭微微一笑,长嘆一口气。 「你可定亲了?」 魏席坤摇摇头,「没,我爹让我考上秀才再谈婚事。」 谢行俭料到如此,同情的瞟了一眼大大咧咧的魏席时,嘴里冒出几个他听不懂的字。 「所以,单身狗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魏席时:「......」 虽不明白谢行俭这会子扯狗干什么,但咱们不懂装懂的魏同学淡定的点点脑袋。 狗都不需要知道的事,他魏席时也不需要知道,可能他大堂哥抽风了吧,魏席时开动脑筋,这般想到。 这头,魏席坤听了谢行俭的建议,上门先去拜访谢家长辈说明来意,谢长义和谢行孝一听魏席坤要出远门一年之久,立马喊来莲姐儿,两人还贴心的走远了几步。 魏席坤心里默默的又贊了一把谢行俭,与莲姐儿两两红脸交谈一番后,魏席坤回到县学继续粘着谢行俭。 趁着游学之前的几日功夫,谢行俭被魏席坤缠着头痛,单身了两辈子的他绞尽脑汁,将上辈子他在网上所看到的谈恋爱技巧包装后,全部教授给了魏席坤。 魏席坤如获至宝,一双眼睛散发的光芒险些闪瞎他的钛合金狗眼。 魏席坤游学走后,谢行俭躺在床上如释重负,倘若魏席坤再多呆几天,估计他脑中的恋爱储备粮就要支撑不住了。 * 魏席坤游学离开时,县学一众学子均出门送了送,待这件事结束后,时间转眼到了八月初。 院试三年两考,于子、卯、午、酉乡试年八月举行,今年原不是乡试年,只因为五月间景平帝以年事已高为由,将皇位禅让给了嫡长子,新帝登基后,下令减免赋税,除此以外还加恩赦免科赋,因而今年也被提上了乡试年。 五月告令颁布天下,到达雁平县时,时间又过去十来天,最终留给那些应试学子的准备时间算算也就两个多月。 县学一接到消息,快马加鞭的让那些跃跃欲试的老童生们和秀才们,抓紧时间找人作保报名。 谢行俭倒不眼馋今年的院试,不过他挺羡慕今年能参加乡试的秀才们。 一旦考上举人,就可以参加来年举行的春闱,只要上了会试榜成为贡生,便有机会上大殿拜见新帝参与殿试。 新帝初登基,必会在朝野上下大展身手,这正是缺人手的时刻啊! 可他是今年才中的童生,按照科举流程是不被允许参加同年的院试的。 谢行俭一想到自己错失了这么个天大好时机,顿时难过的好几天吃饭都不香。 第114页 第56章 【56】 谢行俭所在的童生甲班有几位年纪大的准备参加今年的院试, 林教谕便抽时间将院试的考试内容以及注意事项在甲班说了一遍。 院试比县试、府试这两场考试更受人重视, 各郡的院试主考官仍由朝廷派遣京官下至地方监察,称为学政。 院试设有学政官两名, 一正一副, 一般由进士出身的监察御史或是六部正八品官员充任。 和府试流程不同,这批官员几乎不会踩着时间点到达目的郡城,相反会提前半个月到达。 这些学政官相当于京官外放, 属于钦派官员,他们需要在乡试年份的八月之前就要启程前往各郡城就职,三年一任, 若皇上需要,年底还要上京叙职。 学政官是虚职, 来到地方后,他们在京城原有的品级是依旧保存的, 学政官在学子们眼中,地位尤为尊崇。 但就品级而言,他们虽是京官,在地位上却是不及地方知府官位的。 别看学政官身兼双职,拿两份俸禄, 其实他们肩上的任务不轻。 学政官提前半个月到达郡城,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视察当地学子的学风水平, 主要是为正式考题做调查,防止考官出题太难亦或是太简易。 「明日县学会拿到考前卷,你们都做上一遍给我看看, 特别是准备下场院试的,更不得马虎了事,不下场的,也不可掉以轻心,就当是县学的一次考核。」林教谕抚着鬍鬚,面无表情的布置作业。 忽而顿了顿,语气严厉起来。 「虽说正式考题会根据你们所做的进行调试一二,但你们也莫想着耍小心思,学政大人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都多,岂会看不出学子故意答错题,而想着降低考题难度?」 此话一出,今年准备考院试的几个老童生皆是脸色一变,垂着脑袋默不做声。 林教谕继续道,「明日一考完,应试考卷会马不停蹄的送往府城,均由学官们组织检阅,不出一日就会张贴榜单,不想在学官面前留下坏印象,你们都把心思给我收一收,都不许打马虎眼,听到没有?!」 「听到了——」 谢行俭跟着一众童生连忙高声喊。 这种考前水平测试,谢行俭觉得非常有之必要,因为对于那些预备今年考的童生,他们可以提前测试下自己院试的把握。 对他这种今年不能参加的人而言,可以多一个参考价值,考完测试后可以了解自己在哪一类文章上薄弱跛腿,相应的,接下来一年里,他就可以针对这方面进行加强巩固。 林教谕说,院试只考两场,第一场为正试,试以两文一诗,分别是帖经、墨义、诗赋。 第二场覆试,试以一文一诗,诗当然是考诗词歌赋,只这一文暂不对外公开,只有考生进了考场拿到考卷,才会知晓是考哪种类型的文章。 秀才的录取名额是按照各地报考学子人数划定,像谢行俭所呆的雁平县,院试大概能录取十五人左右,最多不超过二十人,禀生名额更是稀少,一般一个县只有两到三人的样子。 纵是如此残酷的录取方式,依旧有很多童生硬着头皮往里钻。 毕竟秀才比童生高贵,它才是正经的求取功名的起点,只有成为秀才,才有资格见官不跪,减免赋税等。 一些卓乎不群的秀才,地位甚至与高等学府国子监监生旗鼓相当。 倘若有机遇得学政官举荐成为五贡生,还可以直接被任命为知县以下的小官吏。 但五贡学子就职比较复杂,需要学政官们联合知府大人根据地方学子的科举排名以及年资进行删选,只有简歷合格才可以,而且五贡学子种类多,因此就职的职务也大有不同。 之前徐尧律徐大人留给他的书单中,就有一本书是专门讲述科考事宜。 他之前多次麻烦陈叔帮他在府城打听书籍下落,陈叔四处奔波跑了不少地方后,终于帮他集齐了徐大人书单中所列举的书。 他记得那本书上说五贡分为恩贡、拔贡、副贡、岁贡和优贡。 其中副贡最受大家所熟知,便是从那些乡试未考中举人,而上了副榜的学子中选拔。 在副榜被选中,可以出任县学教谕、教习亦或是衙门里的县丞、主簿等。 一旦上副榜,就意味着乡试落榜,谢行俭当然不希望他要考两回乡试,所以对于这类名额毫不关心。 第二天考完院试的水平测试后,那些准备今年院试的童生们纷纷收拾东西离开县学,归家准备前往府城。 县学的秀才们也有不少人收拾包裹赶考乡试,因此县学一下空了大半人,于是训导们决定给余下的学生们放假,直至院试与乡试考试结束。 谢行俭回到铺子后,盘坐在闷热的小阁楼里,仔细的将刚考过的水平测试题目默写出来。 因他不参加今年院试,他的考卷是不需要送往府城检阅的,他便将他的答题内容跟着默写一遍,待字迹干涸后,捲起来好好的放置一边。 八月中秋前后,谢长义一直呆在林水村农忙,铺子里的生意也面临着淡季。 八月天,天气炎热干燥,一家人挤在铺子里实在转不开身,谢行孝当即关了铺子门,打算回老宅帮忙收割庄稼。 租来一辆牛车后,谢家一行人伴随着丝丝热风,浩浩荡荡的回了林水村。 第115页 谢行俭自从四月府试从老宅出门后,很少再回老宅,此次一回来,他发现村子变化极大。 成片的茅草屋消失不见,几乎都换成了青砖瓦房,各家院子的篱笆全扎着整整齐齐的竹篾,住下山脚的人家甚至抬了山上的大石块垒砌院墙,远远看去,气派非凡。 「去年大茴香价钱低,好多人捨不得,便都晒干存在地窖,啧啧,今年时来运转啊,大茴香一下子翻了三倍,可把大家高兴坏了。」 王氏掏出大门钥匙,笑的道,「这一有钱啊,谁都想过好点,你瞧瞧,这会子还有谁家愿意住茅草屋,便是有,也是那些好吃懒做的傢伙,但凡当年买了山头好好打理过大茴香树的,家里现在都有些存银,不穷。」 谢行孝放下肩上的包裹,笑道,「可不是嘛,家家如今都有了银子,换个青砖屋子住,舒坦,嘿嘿!」 「爹前几年下了大手笔,咱家造屋时用的全是上好的青砖。」 谢行俭放下行李,抚摸着光滑的墙壁,轻笑出声,「纵是地动震上一震,也就裂开几道痕迹,如今用石灰拌土抹一抹,简直跟新的一样。」 王氏眼睛往下一压,瞥嘴嗤笑,「你爹嘴上虽说一家子住城里好,可你看他买了房后,又急着回来修理老宅,我看他啊,心里还是放不下老宅。」 「这是人之常情。」谢行俭劝他娘,「这屋子是爹一手建起来的,自然感情不一般,何况地里还种着粮食,您跟爹经常要赶回来看着,可不得把老宅翻新一顿,否则回来都没地睡觉。」 谢行俭是家中的宝贝疙疤,他说着话,王氏乐意听,也听的进去,有时候他说的话,比大家长他爹说的还有效。 这不,王氏脸色立马由阴转晴。 「你爹这会子想来是在地里忙活,我去烧壶茶水,再添几碟子饱腹的吃食,孝哥儿,你等会下地的时候一併给你爹带过去。」 谢行孝应了声,转身去仓库翻找出几把镰刀以及几张背篓。 谢行俭马上就十四岁了,半大的小伙子在庄户人家,早已算个劳力。 在谢家,这些年王氏和谢长义虽然疼爱他,但也不是事事都叫他只看着不下手,自从他长到十来岁,每年秋收,家里人都会喊上他,一块去田里劳作。 小时候他个头小力气也小,所以只能帮忙捡大家割落的稻穗,如今长大了,他也要跟着他爹屁股后面,学着割稻。 稻禾粗糙,叶面上长着一圈细小的绒毛,容易割手,谢行俭便戴上他娘特意缝制的手套,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在地里奋力收割。 他不是经常出来干活,手生疏,因此速度比不上田那头的他爹,他才割三行,他爹已经割完八行了。 「小宝,歇歇吧。」谢长义直起身子摸了一把汗,朝着田尾的谢行俭大喊一声,「你哥拎茶水来了,快过来喝点。」 谢行俭按着酸胀的手掌,小心的跳过满地金黄的稻谷,来到田埂坐下。 他娘准备的茶点丰富多样,有咸的有甜的。 他蹲下身,就着旁边池塘洗了洗手,又捧起冷水擦脸,收拾干净后,他才拿起茶点塞进嘴里,歪靠在柳树下乘凉。 树上藏匿着的知了嘶叫个不停,酷热的大太阳似是往大地浇灌了浓烈的辣椒水一般,整个地面活像一个封闭的蒸笼,连他唿出的气都是热的。 他无聊的撇了几根柳枝捲起一把简易的扇子,一手拿着吃食,一手不停的打着扇子。 无奈扇风压根不管用,流动的空气似乎被凝住不能动了,热的他浑身汗渍津津,毒辣的太阳透过树枝缝隙烘烤着地面,一股一股汗水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滴落。 谢行俭热的胃口消减大半,只吃了一两块酸菜饼就歇了嘴。 田埂上,不少人家的年轻小子忍耐不住,纷纷脱了外衣,捲起裤腿,『噗通』一下跳进池塘里。 不光孩子们耐不住,大人们也是如此。 这不,他爹身子埋在水里,使劲的挥舞着手臂,「小宝,水里凉的很——你要不要下来?」 「哎,马上来!」谢行俭抄起茶壶,勐灌了一大口沁人的茶水后,三下五除二的脱掉外衣,飞奔的跳进池塘里。 池塘里的水温热,但总比干巴巴的坐在田埂要爽很多。 池塘有七八丈宽,水那边长了一簇一簇的荷叶,红白相间的莲花早已凋谢,露出细细长长的荷花杆子,杆子顶端竖着硕大的绿莲子。 那边水深,他们这些孩童都被家长严厉教训过,不允许擅自游过去採摘莲蓬。 但今日不同往日,大人们都下了水,还没等谢行俭他们嚷嚷着吃莲子,大人们就已经结伴往莲蓬方向游去。 剩下的少年一见,立即兴高采烈的大叫,忙扑哧着胳臂,蹬着双腿径直往繁密的荷叶堆游。 谢行俭长大后,跟他哥学过游泳,看到此情此景,他自然不甘示弱。 荷叶田越往里越深,见谢行俭过来,谢长义忙叮嘱他别轻易往深处走,想要採摘大的莲蓬,让他去便是。 「爹,你也当心点!」谢行俭只准备在外围转转,见他爹并几个叔伯往里走,忙高声喊一声。 谢长以摆摆手,笑着说他瞎操心,身边几个中年男人忍不住羡慕。 「小宝这孩子孝顺,不像我家那个崽子,皮的很。」 庄户人家在外都喜欢『贬低』自家孩子来抬高别人家的孩子,谢长义当年将大茴香的秘密公之于众,林水村的人心里都感激着谢家二房一家子。 第116页 何况谢行俭是村子仅有的三童生之一,人长的又俊俏端正,还孝顺懂礼,谁家不喜欢?谁家不眼红? 说话的男人家小孩也在现场,只不过离得远,正掰着莲蓬吃的不亦乐乎。 谢长义抬头望了一眼,嘿嘿直笑,「你家小儿也不赖。」 男人咧着嘴笑,一行人撇开枯黄的大荷叶,踩着滑滑的淤泥,沿着缝隙往深处找。 到了八月份,外围荷叶田的水蒸发了大半,黝黑腥臭的淤泥浮起,踩一脚,膝盖以下的腿往下一陷,谢行俭高高捲起裤脚,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淤泥里。 周围的莲蓬都被村里的小伙伴採摘一空,谢行俭抬头朝四周探了探,好不容易才发现池塘拐角背阴处有一片绿色。 他欣喜的眼睛微眯,一步三摇的踩过去。 第57章 【57】 背阴处湖面上一大片绿藤蔓延, 藤蔓上的叶子宽扁, 叶梢尖尖,团团锦簇的叶子飘荡在湖面上, 只需用手轻轻一捞, 一下子就能拽起全株藤蔓,接着拿起来倒翻,底部根茎连着的果实轻而易举的就露了出来。 茎部的果实漆黑光滑, 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淡淡紫红的光芒,谢行俭兴奋的双手下水抓,一抓一大把, 只见露出水面的果实有两角的,也有三角的, 甚至还有罕见的四角。 他拽着绿叶将茎部果子放水里上上下下的涮涮,不一会儿, 略带淤泥的果子就被刷洗干净。 这时候的菱角已到了成熟的季节,他伸出两指捏了捏,菱角硬而带刺,角身滑不熘秋的。 放进嘴里需要用牙使劲一咬才能咬破坚硬的外壳,咬的时候还要小心点, 别嗑了牙齿,也要防备着嘴唇软肉被菱角两头的尖角给划伤。 菱角肉质脆嫩, 咬开外壳,里面的果肉洁白光莹,味道粉糯糯的, 可口甜美。 背阴处的水比荷叶田的水要浅很多,来的时候他没有带採摘的背篓,瞧着湖面飘荡的菱角叶一堆一堆的,他想着底部的菱角应该能摘下很多。 菱角细小,没东西装可不行,但现在上岸回去拿背篓实在太麻烦,想了想谢行俭直接脱下外衣,将衣服摊开掷在菱角藤蔓叶面,随后拔起周围绿意盎然的菱角藤,一边拔一边揪下底部的菱角。 采了一把就丢到衣服上,不一会儿,菱角多的衣服都包不下。 他捲起衣服四角,将满满的菱角紧紧的包裹起来系了个死疙瘩,然后往田埂方向使劲一甩,下一秒,沉甸甸的衣服直挺挺的落到对面田里。 许是动静过大,那头抢摘莲蓬的少年们闻声而来。 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双手举着好几根莲蓬杆子,颠簸着踩过来,笑嘻嘻沖后面伙伴调侃,「俭哥儿不仗义啊,你们看,他找到菱角都不喊我们!」 跟过来的少年们嘴里塞着莲子,边嚼边笑的怼他,「瞧你小心眼,你一手的莲蓬也没见你送给俭哥儿吃,嘿,半斤对八两的东西,歇嘴吧你。」 少年闻言也不恼,笑呵呵的撇下荷叶杆的硕大莲蓬,隔空抛给谢行俭,「给你吃几个,我采的多。」 谢行俭伸手接过莲蓬,指了指腿边菱角藤,扬声笑道,「本想喊你们过来一起摘菱角,只你们一个个躲在荷叶堆里,我都瞧不见你们人影子,既然都过来了,倒也省了我喊你们,你们过来时小心点,淤泥里好多碎的菱角头头,别踩着了割伤脚。」 众少年齐齐应声,一帮人兴高采烈的奔涌而至,这一块菱角涨势颇疯,也许是被前头成片荷叶遮挡住视线,一时没被人发现。 人一多,周围的淤泥瞬间被踩的乱七八糟,浑浊的湖水灌进被脚踩踏的深洞里,肉眼根本分不清面前的一滩水到底是洞还是水,谢行俭没了外套,只能上岸拿背篓,这一趟回程路走起来可苦了他。 稍不注意就会踩空水洞,谢行俭自诩平衡感尚可,可也在淤泥中栽了好几次跟头,浑身都抹满了脏兮兮的泥水。 一上岸,经过毒辣阳光的暴晒,**的淤泥转眼干化,皱巴巴的贴在肌肤上。 他抱着包满菱角的衣服跑到柳树下,衣服黏煳煳的,他便没打算再穿上身,直接拎着背篓冲进菱角堆里。 菱角作为水中花生,肉可生吃也可以蒸煮后食用。 往年他娘打猪草的时候,会顺带的採摘一些老菱角回来晒干,用砍刀将其剁成细粒,每每熬粥的时候撒一些进去,寡淡的小米粥瞬间变得清甜软糯。 谢行俭背着背篓第二回 下水,没再去採摘那些硬硬的老菱角,转身往旁边浅水谭里摸索菱角的嫩茎。 林水村池塘的菱角都是野生菱角,淀粉含量高,但含水量少,生吃多了嘴巴容易泛干,回味还有些涩感,而且生食多了易伤脾胃,遂谢行俭吃了几个后便没有再馋嘴。 酷夏的绿色蔬菜少,他想着不如找些菱角嫩茎回去让他娘做个菜蔬。 嫩菱颜色比之老菱角颜色较淡,粉嫩嫩的,个头也要小上许多,外膜的壳也不硬,轻轻一挤,雪白剔透的果肉汁水喷涌而出,质鲜爽口。 少年们采够了零嘴,远处早已上岸的大人们便撒开嗓子喊自家孩子上来干活。 谢行俭将背篓交给莲姐儿,交代她回家别忘了跟他娘说晚上烧菱角菜。 莲姐儿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布巾,捣鼓着背篓里的一堆菱角和莲蓬,小姑娘笑弯了眼。 第117页 「还是爷跟小叔厉害,才一会的功夫,就采了这么多,又是菱角又是莲蓬,晚上奶和我娘有的忙了。」 谢行俭接水洗了把脸,将肩上灰不熘秋的脏布巾替换下来扔进背篓,随即坐在地上戴手套穿鞋。 见莲姐儿在那絮絮叨叨,他笑了笑,「莲蓬都是你爷摘的,我没插手,菱角我摘的多,回去后你剥点给祥哥儿和贤哥儿吃,但你得看着点,别叫他俩生吃太多,不然肚子会不舒服。」 莲姐儿笑着点头,倚着田埂的高度,腿微微弯曲,借力将笨重的背篓扛上肩头,稳稳的往家的方向走。 谢行俭则拎着镰刀跟着他爹还有他哥后头,下田继续收割稻谷。 约莫半下午的时辰,王氏带着一家子女人,推着打稻滚轮过来甩稻子。 打稻滚轮是谢长义找木匠专门制作的,谢行俭上辈子是个文史研究生,压根设计不出高深的工具,每年看他爹娘脱稻子脱的手皮都蜕了好几层,心疼的他差点掉男儿泪。 冥思苦想了好几天,他才琢磨出打稻机的雏形,找了几位手艺卓越的老工匠来回修改,几人好一番煞费苦心后,才造出一辆省时省力的打稻滚轮。 用的材料是粗大的杉木,切割拼凑成四方形,顶部留口,在两端装上木质的转轮即可使用。 做法其实很简单,主要是木轮容易卡稻草,为了解决这个难题,谢行俭和工匠们费尽心思研究了好几种卡槽,最后这款虽转轮用起来还是有些不如意,但总比人工甩稻臂膀要轻松的多。 打稻要比割稻速度快,谢家男子才刚割完一亩田,女人们早已将地上堆码的稻谷打完。 傍晚温度降下来不少,男人们便决定多割一个时辰,王氏和杨氏则扛着新鲜的稻谷回家准备晚饭。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晚的田野虫鸣声此起彼伏,谢长义担心两个儿子抹黑挥刀容易伤到手,便扯下肩上的毛巾抹了把脸,走过来喊两人回家,说明早起早点再继续。 回到家后,王氏早已准备了热水,三个男人均脱了衣服进耳房泡澡。 谢行俭趴在浴桶里,手酸的一点劲都使不上,他一边按摩着小腿肿胀的肌肉,一边暗暗下定决心,明年一定要考上秀才。 只有成了秀才,家里赋税才会得以减免,到时候多买点地,请长工上门,村里的人也不会说闲话。 有了长工帮衬,他家就可以不用再这么辛苦的劳作。 泡了一场热水澡,浑身的疲累和酸痛舒缓不少。 厨房里,女人们已经将晚饭准备妥当,等谢行俭他们在桌上坐定,王氏一手拖着一盘菜,笑着端上桌。 「都累了一天,我特意炒了两盘硬菜,快尝尝!」 谢行俭低头一瞧,见他娘做了一大盘蒜苗炒腊肉。 八月份的腊肉可是好东西、稀罕物,这盘腊肉还是去年冬季他娘腌制熏晒而成,整整腌了半只猪,一百多斤呢。 只再多的腊肉,吃到八月份,也是所剩无几了,如今最后一块腊肉也被端上了桌。 谢行孝搓搓手,险些流口水,撩起筷子夹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 腊肉肉质紧实,风味咸鲜独特,再烩以大葱爆炒,浓郁的葱香味浮游肉里,吃起来香嘴的很。 另一盘是菱秧肉饺,王氏将谢行俭採摘回来的新鲜菱秧洗净切碎剁成泥,白嫩嫩的饺子皮裹着一小撮菱肉猪皮馅,饺子皮擀的薄,里头馅料包的又多,谢行俭生怕他用力过大弄破了皮,到时候汁水一溅,弄脏衣裳可划不来,刚洗的澡呢。 王氏见状,转身去厨房拿了几个汤匙过来,一人给了一个。 「用勺子舀着吃。」 谢长义举着筷子笑说他用不着,王氏嗔怪了他一眼,「锅里正汆着酸萝蔔菱秧丸子,丸子我搓的小,我看你到时候用筷子怎么夹。」 谢长义一听,忙笑呵呵的接过勺子。 「往年还没等菱角熟呢,大伙就抢摘精光,哪像今年能轮的到咱们去摘。」 说着,舀起一勺小饺子放碗里,边吃边说,「若不是上半年发地动,这两个月,村子里忙着建屋子啥的,我瞧着不光菱角被摘没了影子,估计眼下这池塘里的鱼恐怕都要摸走。」 「爹,那今年还摸鱼吗?」谢行俭牙齿咬住饺子肉馅,听到有关鱼的字眼,急忙问道。 白天他摘菱角的时候,脚下踩到好几条鲫鱼,只手上全是泥巴,滑的很,不然早逮了回来煲鱼头汤。 「估计今年是不摸鱼了。」谢长义思索后道,「现在都中秋了,我也没听到村里说要抽干湖水,想必是不打算摸鱼了。」 「都忙着打稻谷呢,谁还有心思下水摸鱼。」谢行孝接话,「我今个碰上有根叔家的,听他们说,腰河的鱼还小,卖不上价钱,反正今年是不摸腰河的鱼。」 「家家田里的水都往莲花塘引,现如今塘里水越来越深,我看钓鱼才差不多,摸鱼?啧,反正是不可能有的。」 他哥的一席话听得谢行俭一阵嘆息。 县城鱼贵,他好久没吃上鱼了,馋的很啊。 本以为回了老宅,鱼肉是应有尽有,谁能想到今年竟然不准备摸鱼。 越吃不到鱼,他心里越痒,他琢磨着等秋收过去,他弄根鱼钩出去钓鱼去。 王氏似是看出谢行俭的小心思,笑的盛了一碗刚出锅的汆丸子给他。 第118页 「馋鱼了吧,你打小就喜欢吃鱼,等着吧,过两天镇子赶集,我去买几条回来,到时候做一顿全鱼宴,管你吃个饱。」 「谢谢娘——」谢行俭双手捧着肉丸碗,抬眼喜滋滋的看王氏,随即低头用勺子舀起碎小的酸萝蔔菱秧肉丸,吸熘一口,菱秧的脆嫩混合着酸萝蔔的酸爽,辅之猪肉的荤香,简直美翻了天。 两个小侄子砸吧着嘴,仰着小脑袋让王氏帮他们盛了一碗又一碗,直到第三碗下肚,小傢伙们还磨着王氏要,王氏吓得摸摸两小孩圆鼓鼓的肚皮,当即唬着脸不再让两人继续胡吃海塞。 吃完晚饭,谢家趁着皎洁明亮的月色,将白天打回来的稻谷摊在院坝上晾晒。 夜色凉凉,偶尔吹来丝丝微风。 许是白日秋收太兴奋,虽然腰酸背痛的厉害,可就是难以入眠,谢长义与王氏索性抬出风车,将地上的稻谷吹了一遍。 约莫夜半子时,谢行俭起来解手,迷迷煳煳中听到院子里传出唿啦啦的木扇摇曳声。 他蹑手蹑脚的趴在窗口往外瞅,只见院子里,他爹扶着腰,艰难的抬起盛满稻穗的簸箕往风车里倒谷子,而对面他娘双手使劲摇着风车把柄,扇出的风将谷子里的杂碎全吹了出来。 谢行俭的朦胧睡意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窗外隐隐传来他爹碎小的呻.吟声,说他白天割稻子闪了下腰,似是腰病犯了。 「等会进屋我用热水给你敷敷,每年这时候,你腰都犯病,只这回咋这么严重?哎,上回大夫说吃药能好来着,咋不见效呢?」 他娘的声音极轻,可坐在屋里床沿的谢行俭依旧听的歷歷可辨。 * 鸡鸣三声,东厢房里,王氏穿戴好衣裳,打开房门钻进厨房,刚系上围裙,对面门的杨氏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一进门就看见站在锅灶前刷锅的王氏,杨氏忙拍拍脸颊醒神,加快脚步上前抢着干活。 「让我来吧。」杨氏不好意思的自荐,不忘问上一句,「娘今日怎起这般早,咋不多睡会?」 王氏皱眉嘆气,「你爹腰犯了病,痛了一晚上,我哪里睡得着。」 杨氏一惊,「爹腰痛病可好长时间不復发了,咋今个疼的这般厉害,要不我去把孝哥儿喊起来,让他请个大夫回来?」 未等王氏发话,屋外响起一道略带沙哑的少年音。 「娘,我去吧,哥累的很,让他多睡会,我昨日干的活少,正好这会子醒了也睡不进去了,就让我去镇上请大夫吧。」 王氏一心焦急谢长义的腰会不会出大事,当即跑回房间取出几块碎银子交给谢行俭。 「我听人说请镇上大夫来家里看诊贵得很,你数数这些可够?」 谢行俭垂眸点了点,一共十一吊银子。 他将银子小心的放进胸袋,随即扯出一抹笑容,「够的,不够我身上还有点,实在不行,我先把人请回来再说。」 王氏憔悴的点点脑袋,交代谢行俭路上小心。 谢行俭不会赶牛车,大清早的,他也不好意思扰村长家的清梦,让人家起来送他去镇上,想了想,他当即决定跑去泸镇。 跑到半路才看到一辆牛车,车夫是邻村的男人,认识谢家人,便喊谢行俭上车,说顺路载他一程。 到了泸镇,谢行俭谢过车夫后,立马奔向药铺。 秋收时节,药铺进出的人少,谢行俭最终花了五吊银子请坐堂大夫跟他回了谢家。 出药铺前,他将他爹腰间的病状细细的和大夫说了一通,又花了六吊银子买了几包中药一併带回家。 谢行俭请的这位坐堂大夫是泸镇医馆医术最强的大夫,擅长医治跌打损伤,一手炉火纯青的针灸术,整个泸镇都难找出第二个能与之匹敌的。 老大夫背着单肩药箱,七拐八拐的跟在谢行俭来到谢家东厢房屋内。 谢行孝早已起床服侍在谢长义床侧,见大夫进来,连忙起身让出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我竟然打第一针疫苗就荨麻疹过敏!呜哦,心碎求评论...... 第58章 【58】一更 老大夫伸出两指, 在谢长义后背腰嵴处往下使劲一按压, 谢长义顿时疼的连连抽气。 「大夫,我爹腰可要紧?」谢行俭担忧的问。 老大夫未说话, 手指继续往谢长义腰上探。 老大夫一按一个准, 按在背部穴位上,疼着谢长义一个大男人都差点哭出声。 好半晌,老大夫才收回手。 「你爹最近可是碰了冷水?」 老大夫突如其来的问话, 楞倒了一屋子的人。 还是谢行俭反应快,连忙点头,迫不及待的问, 「我爹可是受了凉?不应该啊,受凉腰会痛?」 原谅谢行俭是一个医学白痴, 他茫然的望着老大夫。 老大夫打开药箱,取出一卷细长的医用针。 侧头瞥视一眼谢行俭, 「老夫刚检查过,你爹年轻时腰受过损伤,这把年纪胡乱下冷水当然要不得。」 说着,老大夫顿了顿,慢条斯理的拽起医理, 「三伏天炎热的厉害,令尊腰肌系是受了湿热, 导致腰间血不荣筋,从而筋脉不舒,进而致使腰部筋挛疼痛。」 一旁站立等候的王氏压根听不懂老大夫说的啥意思, 便着急问出口,「大夫,我当家的这腰可能治好?」 谢行俭和谢行孝纷纷点头,能不能治好才是关键啊。 第119页 老大夫缓缓撸了把花白的鬍鬚,指着谢长义的腰,慢吞吞道,「不急,你们等我把话说完。」 老大夫不疾不徐的动作惹着谢行俭一干人等哭笑不得,只见老大夫手指缓慢的沿着他爹的嵴背往下滑弄,动作慢的如同树懒。 每停一处穴道,老大夫都会细细的说解一二。 谢家人都不懂医,站在那犹如听天书。 说完穴位,老大夫这才分析谢长义的腰痛病。 「你爹这些天久劳,许是弯腰太过,筋肌损伤严重,再加上遇凉水刺激,使其劳损与寒湿并发,从而才导致卧床不起,疼痛难忍。」 「如何医治?」谢行俭见老大夫在检查针包,适时的问上一句。 「待老夫先帮他温通下气血看看。」 老大夫抽出几根细针,一番消毒后,才将细细的长针慢慢的捻运扎进谢长义的后背。 针灸之前,老大夫还用艾草在谢长义背上一顿烧灼、熏熨,疼的谢长义唿爹喊娘。 唯恐他爹忍不住痛想翻身,谢行俭和谢行孝忙上前,双手按住他爹的胳膊,好方便老大夫施针。 待老大夫施完针,谢行俭热的浑身都是汗,更别提一直忍受煎熬的谢长义,此刻谢长义周身又痛又热,整个人像是刚从火堆里逃生出来,身下的棉被经由汗水混杂着泪水,湿透了底。 「之前说的穴道你们可记住了?」 谢行俭有些发懵,「什么穴道?」 谢行孝和王氏皆是摇头。 老大夫恨铁不成钢的嘆气,「老夫之前所言可不是废话,你们再仔细看一遍,务必记牢些,有空的时候,可以帮病人多按摩按摩穴位,这般才好的快。」 涉及谢长义的健康,三人赶紧凑上前,聚精会神的听老大夫讲解,不敢有一丝马虎。 说这些时,谢长义趴在床上,早已不省人事,老大夫收完针,坐在床沿没着急离开,说是要留下来观察病人片刻。 王氏早早退出房间,去厨房准备烧水煎药。 等谢长义服用完汤药,老大夫这才起身收拾药箱。 针灸费用要另算,谢行俭将身上的银子拢了拢,刚好有二吊,全部给了老大夫。 「老夫之前让你抓的药一定要定时定量的给你爹服用。」老大夫临走前不忘嘱咐。 「喝上一副药,倘若还不见效,你再喊老夫过来一趟,不收钱。」 谢行俭连忙拱手道谢,好言好语的将老大夫送上牛车,一併付了车钱。 回到家时,谢行孝正抱着谢长义刚换下来的衣服走出房门。 「爹情况怎样?」谢行俭问。 「嘘!」谢行孝伸手指往嘴上比划,小声道,「爹刚擦洗睡下了,我瞧着疼痛像小了些。」 谢行俭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 因谢长义腰病復发,王氏每日需要服侍在其左右,谢家的秋收光靠兄弟两可不行,于是两人决定去外面雇一个长工回来帮忙。 左邻右舍的村子都在忙着抢收,这会子很难僱佣到人,谢行俭忙乎一圈都没找到合适的劳力,便心一横搭上牛车准备去镇上找。 镇上码头一堆的待业长短工,价钱要比庄户人家贵,但贵有贵的道理,瞧人家几天功夫就帮谢家收割完了稻谷。 这些天,谢长义的腰痛病逐渐在好转,待谢长义能下地弯腰时,谢行俭不放心的又请了一回老大夫。 老大夫这次动作很麻利,诊断后直言谢长义以后要少干重活累活,平时注意睡姿坐姿,如此保养,腰痛病几乎不会轻易復发。 有了老大夫这句话打包票,谢家人这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今年秋收,光谢长义治病买药就花了将近二十吊银子,在加上请长工,一共花了二十五吊银子。 然而谢家卖掉一年收成不过才得了三十吊左右的辛苦钱,谢长义算完这笔帐,嘴里泛苦。 「爹,明年咱家把地都租佃出去吧。」谢行俭琢磨半天,终于还是将这些天思考的想法说出口。 谢长义当然不同意,种庄稼是他们底层老百姓保障的根本,如若地都不种了,可不就是丢了根,忘了本? 谢行俭能理解他爹这一辈人的想法,毕竟从小过得艰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爹早已习惯,突然让他爹改变生活方式,恐怕需要点时间适应。 谢行俭呆着家的这些天,整天绕着他爹转,尽可能掰正他爹融入骨髓的那种劳苦农民的老旧思想。 谢长义被小儿子跟屁虫式的骚扰气笑,爷俩正打算来个促膝长谈,院子们突然神色慌张的闯进一个人。 谢行俭定眼一看,竟然是他大伯,谢长忠。 谢长义自从回到林水村这么久,几乎与大房断了联繫,今日见他大哥跑进来扒拉着他的大腿,哭的不能自抑,谢长义心中很不是滋味。 「义啊,是哥这些年对不起你,你想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谢长忠哭的鼻涕眼泪往下直淌,黏在脸上头髮上到处都是。 谢行俭很少见他大伯这般狼狈不堪,他还未出生时,他大伯就已经是秀才了,在他的意识里,他大伯是林水村高傲的『公鸡』,不管看谁都几乎不带正眼的。 所以现在看到他大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画面,顿时让他有些傻眼。 「大哥,你先起来。」谢长义面对谢长忠,心里还是有气的,只不过谢长忠作为长兄,跪他这个弟弟不合情理。 第120页 谢长忠今日脸早就在林水村丢尽了,哪里还在乎这一时半伙。 「义啊,你得救救我家文哥儿啊,我是没办法了只能找你,你要是不顾我,我今个就长跪不起!」 谢长忠打从有了功名后,脸皮厚的与郡城的城墙不相上下。 一番撒泼打滚的胁迫话语,惹得谢长义都替他燥的慌,见谢长忠越说越胡闹,他奋力的挪开脚步闪到一侧。 沉着脸道,「大哥这话岂不是太冷人心?你做哥哥丢开脸面跪我这个弟弟是什么道理?」 谢长义气的手直抖,「先不说文哥儿怎么了,就拿你我两家比较比较,光子嗣这方面,你三儿两女,你再看看我,我只孝哥儿跟小宝两个孩子。」 「莫说你家文哥儿出了事,你不找你五个亲家,你找我这个弟弟有什么用?你见天的不是显摆你几个亲家厉害吗,咋,他们不帮你?你家文哥儿早些年就是童生,你作为老子还是个秀才,我们两家的差距不止一点点,你家出了事,我这个没用的弟弟能帮你什么?」 一旁的谢行俭默默在心里为他爹竖起大拇指,这么多年,他爹在大房面前终于硬气了一回。 谢长忠没料到从小跟在他屁股后头转的弟弟竟然对他说出这些话,当即羞红了老脸,抹了把眼泪,颤颤巍巍的站起来。 谢长忠站立时故意晃了晃身子,刻意的卖弄虚弱引的谢长义捏紧拳头,频频张望。 谢行俭捂着脸收回之前对他爹的夸赞,趁他爹心软之前,他跨前一步,殷勤的扶着谢长忠坐到椅子上。 谢长忠被谢行俭勐地一拉,差点崴到脚,他正准备摆长辈脸色,却见谢行俭先抢了话头。 「大伯,你我都是读书人,应该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道理,自从分家后,除了上回地动,大伯不请自来住进我家,平日里,大伯可是鲜少会登我家的门啊。」 谢长忠正欲说话,却听谢行俭又道,「大伯莫非忘了前些日子对我爹甩脸色的事?我爹不计较,我这个做儿子的倒是想跟您好好掰扯掰扯。」 「放肆!」眼瞅着谢行俭越说越离谱,谢长忠忍不住怒吼。 他伸出手,愤恨的指着谢行俭,转头质问谢长义,「长义,你就是这样教孩子的?还妄称读书人呢,我是你亲大伯!有你这么跟我说话的吗!简直没教养!」 谢行俭闻言垂下眼眸,冷笑道,「亲大伯?您自个扪心自问,我不谈分家前,就说说分家后,您这十四年,踏进过几次我家的门?」 谢长忠眉头紧皱,谢行俭踱着步子逼近谢长忠,缓缓的伸出三根手指,嘴角牵出一丝嘲弄的笑容。 「三次!」 破天荒的数字,谢长义听到都不敢相信,可细想这些年,他大哥确实很少来他家。 谢长忠身为秀才,平日里压根不把谢长义这个庄稼汉弟弟放在眼里,自然不会舍下面子跑来二房串门。 可当谢行俭说出次数,连谢长忠自己都开始怀疑,十四年的时间,他真的只来过三次? 「不可能!」谢长忠下意识的反驳。 「怎么不可能!」谢行俭面沉如水,说出的话冷冰冰的刺人,不带一丝感情。 「我爹向村长交代大茴香树那年,大伯家银钱不够,当初是大伯娘上我家借银子,因她不愿打欠条,被我娘轰了出去。」 躲在门口偷听的王氏适时站出来声援小儿子。 王氏挺胸叉腰,厉声附和道,「小宝说的没错,当年大嫂上门求当家的借她二十吊银子急用,当家的看上她是长嫂的份上,答应借给她。」 「还好小宝提了一句,说二十吊银子数目太大,虽说两家是亲兄弟,但最好还是打个欠条,嘿,大嫂她倒是好,一听说要打欠条,调头就走。」 王氏一想起当时刘氏憋屈的模样就想笑,「我记着清楚的呢,那年大茴香山头值钱的很,越拖越贵,最后还是大哥你亲自上门让当家的把钱借了给你,大哥,你说可有这回事?」 谢行俭继续道,「借钱是大伯第一回 上我家,第二回是地动,第三回就是今天,大伯不记得,侄子我记得清楚着呢,但凡大伯往日跟我家亲热点,甭说当年是借二十吊,就是把家给当了,我爹都屁颠屁颠的去帮你筹集。」 「可大伯倒好,读了书眼光都飘了,我爹顾念兄弟情,让大伯一家藉助在我家,大伯是怎么做了?说我爹无情无义?大伯倒打一耙的本事,侄子真心佩服,也甘拜下风。」 「今日我虽不知二堂哥出了啥事,可大伯进门就又哭又跪的像什么话!是打量着我爹心软,替你出钱出力吧,此事大伯想都不要想,我爹的银子又不是大风颳来的,由不得这般拿走。」 「谁说我是来借银子的!」谢长忠勐地一个激灵,忙梗着脖子争辩,「我不过是来看看你爹罢了,难不成你个小毛孩还能拦着我?」 论起胡说八道,谢行俭今个算是领教到了,他大伯以为二房都是傻子不成。 谢行俭板起脸,也不再将谢长忠当个长辈看待,直接开怼,「村里家家户户都知道我爹腰痛卧床不起,我家请了长工上门帮忙秋收,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也没见大房来人看望看望,现在说什么看我爹,晚了!」 谢长忠没想到谢行俭像个泼妇一般跟他对着干,气的浑身直哆嗦,他攒着拳头眼睛直熘熘的盯着谢长义,指望他这个弟弟能教训教训谢行俭,谁料谢长义突然笑了一声,吓的谢长忠一怔。 第121页 「大哥,小宝这孩子说的,话糙理不糙,我细想想,这几十年来,大哥从来没将我谢长义当兄弟看吧?」 谢长忠勐的站起身,「你这话什么意思?」 说着一挥衣袖,恼羞成怒道,「我不过是想让你帮帮文哥儿,我尚且还没开口求你,你们这一家子倒好,噼头盖脸的对我这个做大哥大伯的一顿辱骂,娶的婆娘不识礼教便罢了,连养的儿子还这么不识时务,骂我这个大伯是读书人该做的事?尊卑不分的狗东西,简直白瞎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猪狗不如......」 谢长忠的话还没说尽,就见好脾气的谢长义眉心下意识抽了抽,随即狠狠往地上掷下茶壶,噼里啪啦的一声脆响惊的谢长义瞠目结舌。 只见谢长义一双眼珠子死死的瞪着谢长忠,大手使劲拍响桌子,咬牙切齿的咆哮,「你给我滚出去,滚,我没你这样的大哥,你就当我这个做弟弟的早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么么哒 2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59】二更 谢长义性子歷来软和, 见人脸上都是带着三分笑, 这下突然爆发,不说谢长忠吓了一大跳, 就连谢行俭心头都咯噔乱蹿。 屋子霎时安静, 谢长义吼完后,丧气的垂下脑袋,双手捂着脸, 浑身透着一股无奈的沧桑感。 谢长义的一顿谩骂,搅着谢长忠的脸色难看起来,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 又红又白,精彩的活像个开染坊的师傅。 谢长忠拉下脸跪求谢长义, 此举已经到了他的底线,现在谢长义赶他走, 他哪还能干坐着,当即学着谢长义的动作,拍了拍桌子。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声好, 都难以排解谢长忠心中的恨和怒。 院墙外稀稀疏疏的站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谢长忠走上前, 高声道,「今日大家给我谢长忠做个证,是他谢长义让我这个亲大哥滚蛋, 我谢长忠不是孬种,既然他不仁不孝,也甭怪我翻脸无情。」 谢长忠气的鬍子翘的老高,全然忘了他此番上二房的真正目的。 他转头去斥谢长义,「你既然放话不认我这个哥哥,行啊,咱们现在就去找族长开祠堂,要断就断干净点,省的你我互相看对方碍眼。」 一说开祠堂,谢行俭目光闪了闪。 十四年前,虽说他爷将他这一房分了出来,但在家族族谱上,他爹和谢长忠血脉依旧还是连在一块的,正规来讲,两家其实还算是一家,都是从他爷这支传下来的。 至于开祠堂断亲,可不是小事,他爹是次子,若要断亲,必是他爹移出来,这就意味着他爹不再是他爷的儿子,他们这一房只能过继到谢氏其他长辈名下。 谢行俭清楚他爹最是看中祖宗传承,否则也不会明知道他爷偏爱大房,也从来不提断亲一说。 然而,谢行俭这回想岔了道,他爹竟然点头同意了。 谢长义虽然读书不如谢长忠,但他也能看出端倪,他大哥性子高傲的呢,他大哥能抹下脸面跟他诉苦,必是文哥儿在外闯了大祸亦或是出了大事。 他家不是大富不贵的人家,上回之所以在县里买屋子,一是考虑小宝和祥哥儿读书方便,二是他私心不想跟大房打交道。 家里存的一些银子,大半花在上头了,剩下的投了一半在孝哥儿的铺子,毕竟去府城囤货,不带个百两不像话。 余下的散钱,前段时间拿出来填了他的腰痛,再让他帮衬大房,他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何况大房一家是白眼狼,你帮了他们,还不一定能得个好脸色。 小宝明年要下场院试,倘若走运成了秀才,他还要攒钱送小宝进京赶考,这一路上,花销可不是个小数目。 再者,小宝年岁渐长,婚事方面他也要做打算,小宝是读书人,以后肯定不会娶农家姑娘为妻,即是如此,聘礼又是一笔银子。 别看谢长义捧着旱菸,每天乐呵呵的,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家里银子生计。 这头,谢长忠将乡亲们迎进院子,谢长义望着昔日大哥当着村民的面怒数他的『罪名』,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变了,全变了,当初他爹还在世时,大哥虽然偶尔看他不顺眼,可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对他意见这么大。 从什么时候开始,两房亲兄弟开始反目成仇,过着如此水火不容? 谢长义嘆息,招来谢行孝,「你去把老族长和村长喊来咱家。」 谢行孝一愣,偷瞄了一眼他大伯,「爹,真要断亲啊?」 谢行孝不是不想断亲,他就怕他爹是一时气急,回头气消后悔了,那可就难办了。 谢长义深吸了口气,斩钉截铁道,「断!」 谢行孝忙不迭点头,撒开脚丫子冲出了门。 谢长忠见谢行孝跑去族长家,心底油然而生后悔之意,可转头一想,谢长义当着众乡亲落他的脸面,这门亲不断,他难消心头之恨。 两人抵死想断亲,八十高龄的谢氏老族长来了都劝解不了,只好领着人去祠堂烧香。 * 刘氏在家一时没等到谢长忠借银子回来,心下着急,小跑的往二房老宅走,才走到半路,赫然发现常年不出门的老族长竟然往这边来,后头还跟着乌泱泱一堆的人。 刘氏也就在家人面前横,看见面目威严的老族长,当即吓破了胆,以为是她家文哥儿的事惊动了族里。 第122页 她挪着步子,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正打算问候老族长,眼尖的发现他男人在人堆里。 刘氏脸色一变,难不成老族长出面,真的是因为文哥儿? 也不怪刘氏瞎想,因为谢氏祠堂修建在大房那条道上,要去祠堂,必经之路就是大房家。 谢长忠上前一步,将刘氏拉扯到一旁,低声问道,「敬哥儿和武哥儿可从他们岳丈家回来了?」 一提几个亲家,刘氏眼皮子一耷摇头,「都是些作贱爱富的人,一听要借钱赎人,没一个愿意松口。」 谢长忠瞭然的嘆气,刘氏追问,「你上二房可借到钱了?文哥儿还扣在府城呢,再拿不出钱,咱儿子性命难保啊!」 「他性命难保怪谁!怪他自己作!」谢长忠气的跺脚,瞥了一眼刘氏,嗤笑道,「二房的钱你别指望了,你也不许跟我再提二房,反正我谢长忠今后没这个弟弟。」 「这话啥意思?」 「族长都来了,你说啥意思?」谢长忠冷声道 。 刘氏一头雾水,身后有人在喊她男人,她旋即看过去。 过来的是林水村现任村长,上任村长谢有根退下后,村子里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们选了谢有根的大儿子谢发财继任村长一职。 当年,谢长忠不满村长位置没落到他头上,还在村里大闹了一场,这事结束后,谢发财对谢长忠的反感逐层上升。 「长忠兄弟走快点吧,族长他老人家等着呢。」谢发财虽不喜谢长忠,但他也不会坏到去公报私仇,见谢长忠掉了队,便折返回来提醒。 谢长忠脑子一团煳,以为谢发财是故意过来嘲笑他的,当即冷了脸。 刘氏上前圆场,尴尬的谄笑道,「发财兄弟,这族长喊我男人干啥啊?」 「咋?你还不知情?」 刘氏连忙接话说她不知道。 「断亲啊,你家长忠要跟他兄弟断亲。」 谢发财的一句话雷的刘氏心口发疼,谢长忠闷声往祠堂走,刘氏拽住他,急匆匆道,「当家的,好好的跟二房断什么亲?要断也得等拿到钱啊!」 刘氏真是急坏了,不小心一口气将心里话给吼了出来。 才说完,她就后悔不已,因为前头的老族长他们都听到了,包括谢长义。 谢长义冷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跟着大部队过来的谢行俭头一回觉得他这个大伯娘没脑子,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没皮没脸的谈这些。 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刘氏难堪到掩面,谢长忠气的鼻孔唿哧着热气,甩开膀子照着刘氏的脸就是一巴掌。 「不会说话就给老子把嘴闭上,还不滚回家去,叫敬哥儿、武哥儿去祠堂。」 女子只有成亲生孩子的时候,才会被允许进祖宗祠堂,平时是万万不可踏入一步的。 断亲是大事,涉及到两家今后族谱的排列,一般十二岁以上的男性都要亲临现场。 刘氏本就说错了话,再加上谢长忠发威,刘氏是又气又疼,捂着脸不敢再抬头,转身跌跌撞撞的跑进家门。 谢长忠那一巴掌使了十足的劲,不远处谢行俭光听巴掌声音,都能感受到脸疼,他刚刚偷偷注意了下,啧啧,他大伯娘半张脸都红肿了。 从前他以为他大伯只是为人奸诈了些,没想到竟还有打女人的劣根性。 不过,这是人家夫妻间的事,他一个外人管不着。 * 谢氏祠堂建在半山腰,上回地动毁坏掉不少,老族长便让谢氏各家捐银子整修祠堂,谢行俭记得他家出了四吊银子,其他人都只出了两吊左右。 谢行俭刚出生时,老族长还抱过他,他的名字就是老族长起的。 如今十四年过去了,当初襁褓中的小幼婴已经长大成人。 老族长饱经风霜的一双枯瘦手指摸了摸谢行俭的脑袋,慈祥的笑道,「小宝这孩子长这么大了,听你爹说你明年要下场考秀才?」 谢行俭微弓着身子,亲切的扶着老族长坐下,温和的笑笑,「族长爷爷,小宝是打算明年下场试试,到时候考上了还得请族长爷爷吃喜宴呢。」 谢氏出人才,老族长当然高兴。 听谢行俭这般说,老族长乐不可支,笑着露出嘴里仅剩的两颗门牙,道,「合该办个喜宴,今年时运不好,遇上百年难逢的地动,耽误了你的童生宴,等明年,明年你考上了秀才,回头老头子我啊,叫上族里的人,一併给你轰轰烈烈的办一场。」 「好哇,到时候小宝敬酒,族长爷爷可不许推辞。」 老族长哈哈大笑,摆手说谢行俭敬几杯,他就喝几杯,不醉不归。 见老人家开心,谢行俭也跟着乐。 能不能如愿考上秀才,他并不是百分百的有把握,但族长爷爷有庆祝的想法,他眼下当然不能出言驳老人家的面子。 「还没考呢,就信口开河想着什么秀才宴,可别到时候说大话闪到舌头。」谢长忠嗤之以鼻的冷哼,斜眼睨着谢行俭。 此时此刻,谢行俭恨不得当场跳出来暴击三连,老族长轻咳一声警告,谢长忠不甘心的退到一边。 谢行俭抿着唇撇开脸不再看他大伯,转而走向他爹身侧。 首座上的老族长喊来村长谢发财,问谢氏族人可都到齐了? 老族长辈分高,年岁大,纵是作为村长的谢发财,姿态都要矮几分,对着老族长都要喊一声叔。 第123页 「老叔,还差了长忠兄弟家的文小子。」 老族长一听,手中的拐杖点了点地,沉声问谢长忠,「你家文哥儿呢?这会子院试已经结束了吧,难道他还在府城等着揭榜?」 一提文哥儿的去向,谢长忠额头下意识的冒虚汗,双手紧张的交叉在怀,拇指揉搓不停。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奉上,嘿嘿~ 第60章 【60】一更 老族长的话说完, 却久久没见大房有人站出来回应。 一时间, 到场的谢氏族人都拿眼睛看着谢长忠一家人。 当着众族人的面,对于文哥儿的去向,谢长忠实在难以启齿。 谢长忠大儿子谢行敬见他爹不好意思说, 他只好豁了出去, 陪着笑脸道, 「老族长, 文哥儿他在府城被事情绊住了脚,一时半伙怕是回不来。」 老族长双眼如谭,深邃犀利的眼神盯着谢行敬看了好半天才挪开,谢行敬顶着来自四周审视的目光,硬着头皮站在那一动不动。 「文哥儿不在,那等会按手印就让长忠代他, 下次祠堂大事,若谁有急事不能到场,都需提前跟大家打声招唿, 听了没有?!」 老族长沙哑年迈的嗓音突然在肃穆的祠堂内响起, 谢长忠只好点头连连称是。 因谢长忠和谢长义自愿断亲,且谢氏族里的老一辈的, 都站出来劝阻过,老族长见两家自始至终不愿意和解,只好命人抬出族谱。 其实在谢行俭考上童生的时候,老族长就应该抬一回族谱出来,像谢氏这样的寒门氏族, 能出一个有功名的后代,那是相当了不起的事,应该立马记录在族谱上,到时候传承下去,可以留着瞻仰,从而激励后人。 只是上半年发生了地动,导致林水村混乱不堪,恰逢谢长义一家又都不在老宅,老族长也就没搬出族谱,也就没有记下谢行俭作为谢老爹的儿孙,一举考上童生的喜事。 这回刚好遇上断亲,索性将谢行俭的事一併添进去,只执笔时,老族长握着笔桿迟迟没有落下。 谢长义面有疑色,小声询问老族长,「老叔咋了?」 「小宝这事有点难办啊。」老族长搁下笔,拄着拐杖看向谢长义。 一旦断了亲,小宝这孩子的功名就不应记在谢老爹的名下了。 「小宝的事不急,先把你们两家的族谱撸清楚。」 谢长义还在想老族长那句有点难办是啥意思,转眼听老族长提族谱,忙坐直了身子。 「长义。」老族长喊道,「想必你也知道,你娘是你爹的续弦,你有没有想过,你与长忠断了亲,你娘坟墓迁移的事?」 「断个亲还要把我娘坟给迁走?」谢长义咋唿的站起身,不敢置信的问道。 「你以为呢,断亲自然要迁走你娘的坟,你娘是继室,本就不应该和爹葬在一起,这回迁走也是理所当然。」 谢长忠不屑一顾的假笑,「长义,是你不认我这个哥哥在先,断了亲,咱爹也就不是你爹了,正所谓出嫁随夫,夫死随子,你断了爹这一脉,你娘自然也要跟着你离开。」 谢长义死死绷着脸,谢行孝看在眼里,心口突突的发疼。 他突然觉得礼法森严的古代,莫得一点人情味。 他爷在世时,他爹勤勤恳恳的供奉着老爷子,就因为是继室所生,分家半点好处都没捞到。 如今不得已断亲,还要迁出亲娘的坟墓,说真的,他替他爹感到不值,围绕转了大半辈子的亲人就这样轻松的抛弃了他。 他也替他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奶奶感到悲哀,生为女子,把一生都献给了他爷,却到死还不得安生。 谢长义心里有些颓然,他娘是他一辈子迈不过去的深涧,听老一辈的说,他娘是为了照顾刚出生的他,月子里受了寒,才导致疲累而死的。 他娘生前为他受罪,死后他是坚决不能再打扰到她老人家。 「老叔。」谢长义按捺下满腹的委屈,期期艾艾道,「我娘入土为安多年,这好端端的挪坟不太妥吧,咱们村坟堆都找先生算过,若是贸然迁走我娘,我爹......他恐怕也不安宁。」 一旁谢长忠正欲开口,却被老族长给拉住。 谢长义继续道,「各位老叔们,今日之所以开祠堂请家谱,主要目的是为了断我和大房的亲,至于我娘,她老人家逃难而来,嫁给我爹到现在也有四十多年,虽是我爹的填房,可好歹生养了我,对谢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对,她是继室没错,可当年挖坟的时候,我爹将他安置在大娘的后方,同时也比我爹的坟头矮了几分,我作儿子的,虽心里不满意,但也知道这是祖制,由不得我。只如今老人家入土快五十年了,现在动土未免说不过去吧,人死为大,哪怕我与大哥断了亲,她老人家照旧是谢家的儿媳,是我孩子的亲奶奶!」 「要我给我娘移坟,能把她移哪去,照大哥的意思,我俩断了亲,我就不是谢家人了?这不叫断亲,这是要把我除族哇!」 谢长义翻来覆去的强调,就一个态度:他娘的坟不能动。 谢长忠被老族长压着不让说话,看着上首坐着的几位老人皆因为谢长义的一番话陷入沉思,他心里那个气啊! 他原本就想接着这件事噁心噁心谢长义,谁承想会被谢长义带偏了。 「长义此话也在理。」说话的老人是谢老爷子的表堂兄,谢长义见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连忙朝着老人鞠躬。 第124页 谢长义感激不已,推着谢行孝和谢行俭往前站,「快喊三爷爷,三爷爷常年不出门,你俩又总是呆在县城,怕是一年到头都难见三爷爷一面。」 「三爷爷——」兄弟俩笑着打招唿。 被称作三爷爷的老人比老族长要年轻许多,约莫花甲之龄,留着一把长至肚腹的花白鬍鬚,看着站在面前精神奕奕的谢行俭兄弟俩,不禁抚着长鬍子乐呵。 之前谢行俭只分析了封建朝代对女子的压制,却遗漏了古代对于动土迁坟一事的重视,尤其是儿子动老子娘的坟。 往大点说,这是不孝,搁谁都犯忌讳。 只不过谢长忠之前说的也没错,真要断亲,迁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你都不是我家的人了,还霸占我家的坑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谢长义和谢长忠两房争执不清,座上的老族长、三爷爷等长辈也在窃窃私语的讨论。 最终双方都让了一步,断亲文书照样签字按指印,谢长义他娘宋氏的坟过三年再迁,留点时间让谢长义找人算风水,三年后谢氏家族要给老一辈的敛骨改棺,到时候再将宋氏的坟迁出来安置。 谢行俭觉得此举挺好,两方都得了照应,谁也说不过谁。 宋氏迁坟的事商量定,老族长开始分页排两房的族谱,经族里商量且得了谢长义的准许,将他这一房添置在三爷爷的名下。 三爷爷年轻时,媳妇被狼叼走了,膝下唯有一女,现如今增了谢长义这一家子,儿女缘分倒也齐全。 待谢行俭一行人上前均按过手印后,断亲一事算是了了,从此以后,两房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两家人,进水不犯河水。 处理完断亲,谢长忠站在远处看着谢行俭一家人与三爷爷其乐融融的一幕,咬紧后槽牙,老脸当即拉了下来。 谢行俭感应到灼热的视线,缓缓扭动脖子,就看到谢长忠昂着下巴,居高临下的对他家露出嫌弃与憎恶的眼神,他也不甘示弱,扬了扬嘴角,笑容意味深长而又戏嚯。 谢长忠脸憋的通红,双眉拧成疙瘩,一双阴鸷的眸子气唿唿的瞪着谢行俭,他就知道眼前这个小屁孩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道谢长义那个三棍子打不出屁的闷憨龟孙子怎么可能会有断亲的念头,定是这笑面虎似的儿子教的! 这才断亲,谢长忠就隐隐有些后悔,就像他婆娘说的,应该拿了钱再断啊。 他也是脑子气煳涂了,竟然着了谢行俭的道。 怪不得这小子一开始就对他出言不逊,怪不得谢长义敢赶他滚,现在回过神细品,不就是在给他挖坑,让他亲口说出断亲么? 亲是他先提出来要断的,他再想復原两家的宗谱,简直比登天还难。 谢长忠潘然醒悟,可惜悔之晚矣。 谢长忠突然意识到没有二房,他家很难筹集够银子,那几个表面风光的亲家,一旦他家遇上困难,个个缩着脑袋装瞎。 不仅谢长忠追悔莫及,刘氏更是难过的痛不欲生。 她千不该万不该当众说穿,原本她在老族长面前哭闹一番,断亲一事尚且还有余地。 可现在呢,全完了,刘氏哭的肠子都青了,举起巴掌,照着自己红肿的脸就是噼里啪啦的一顿打。 躲在房里的三个儿媳皆被刘氏的举措吓得不轻,可又碍于平日婆媳间关系冷淡,竟没一个儿媳愿意出来劝慰刘氏。 刘氏心里苦啊,几个亲家对她家的难处不闻不问,当家的和几个儿子挣得银子全让她唿啦填了娘家兄弟的赌坑,如今她哪里拿的出银子去府城赎文哥儿出来。 之前还指望能从二房合计些银子出来使使,现在倒好,都断了亲了,是一点便宜都得不到了。 刘氏奋力的捶打着自己,瘫在地上哭嚎不止,最后还是文哥儿媳妇看不过眼,跑出来将她拉了起来。 祠堂里,谢行俭以为断亲之事解决了,事情也就结束了。 不曾想,光在族谱上记录他考上童生一事,就花了一个多时辰。 谢行俭作为主人翁,需要跟老族长一样,回家沐浴焚香,换了一身得体的新衣服后,才被迎进祠堂内阁。 老族长腿脚不便,来的比谢行俭晚一会,两人整了整衣冠后,谢行俭扶着老族长,两人慢慢走进内阁。 内阁里的明灯蜡烛经年不断,不过由于屋子没有凿窗口,整个环境气氛显得逼仄压抑。 在微弱的烛光帮衬下,谢行俭才看清屋子里的情况,高高的木质梯架上,摆放着的都是谢氏族人的牌位,一顶顶黝黑的牌匾看的谢行俭心口喘不过气来,阴森森的怖人。 老族长习以为常,面色严肃的点着带来的一把香火,香菸缭绕。 谢行俭学着老族长的姿势,双手捧着香苗,对着上头的祖宗牌位磕头。 老族长要将谢氏这段时间发生的大事一一告知祖宗,谢行俭心领神会的趴跪在老族长后方,阴暗宁静的祠堂内阁里,徒留老族长低沉沙哑的嗓音在上方徘徊。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族长才跟祖宗交代清楚事宜,谢行俭抵着脑袋趴在地上险些睡过去。 正当他心神恍惚时,老族长突然喊他。 「小宝,你上前来。」 谢行俭依言起身,久跪导致小腿肌被压的酸胀,他小心翼翼的支起腿,待腿上发麻的感觉散去后,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老族长跟前。 第125页 「你考上童生的事,我已经跟老祖宗以及你爷奶交代过了,听你爹说你入了县学?」 谢行俭点头,「入了已有些时日了。」 老族长欣慰一笑,「好样的,咱们谢氏虽不是名门望族,但底下有你这样的娃儿,谢氏必当繁盛长久。」 谢行俭被夸的脸红,老族长及时告诫道,「切莫妄自尊大,踏踏实实的读书才有出路,你大伯,唉,现如今你也只能喊他叔了,你叔就是考上秀才后,没了定性,当年他意义风发,整个谢氏谁不为他喝彩啊。」 「只不过,他考上了就得意忘形的不得了,以为成了秀才就顶了天了,将读书人的韧性抛之脑后,殊不知这外头比他聪明,比他努力的人多的是,你瞧瞧他现在,整就一个愚笨呆瓜之人,哪里还留有秀才公的足智多谋。」 谢行俭深知读书人要秉节持重,谦虚卑恭,老族长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他记在心里,同时也受益无穷。 教育完谢行俭,老族长长嘆一口气。 谢长义有些不解,关心的问道,「族长爷爷可是累着了,要不要小宝扶您休息会?」 老族长闭了闭混浊的眼睛,摆摆手拒绝,「我虽是一把老骨头了,但在祖宗面前,我哪怕过百的岁数,都不能称老。」 谢行俭理解老人家虔诚的心态,便不再强求,只是扶着老族长的手,多添了一份劲。 「你爹断亲一事,其实老头子我啊,在你爷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 谢行俭闻言意外的看向老族长。 「你爷一碗水端不平,久而久之,长忠受你爷影响,兄弟间亲疏不分,全都是你爷那老憨货造的孽,依长忠小时候的脾性,怎么可能长歪?」 谢行俭对比不做评价,诚然他爷有错,但终归谢长忠骨子里高傲,从头到尾都看不起填房出生的他爹,这是事实,毋庸置疑。 老族长说了一堆帮谢长忠一家洗白的话,无非是想保全谢氏一族的脸面。 谢长忠再怎么不是,好歹是林水村谢氏一族唯一的秀才老爷,不能将人逼的太紧,否则吃亏的是他家。 谢行俭心中自有一桿秤,他自然懂得权衡轻重。 「族长爷爷,您的话我懂,我家去后也会转告我爹,想必我爹知道该怎么做。」谢行俭笑着道。 老族长紧紧握着谢行俭的手,枯朽的双眼中盈满泪水,「委屈你家了,罢了罢了,你先回去吧,长忠那边我等会也去敲打敲打。」 说完后,老族长跪倒,闭目吟诵起经文。 谢行俭微笑的告退,出了祠堂内阁,他不放心留老族长一人在里面,便叫来老族长的儿子,有人在门口看着,总归不会出事。 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跌宕起伏。 原指望断了亲,他家与谢长忠家就此义绝,可惜,谢长忠家有秀才顶头,没了兄弟情分的牵绊,谢长忠想整他家,还真的防不胜防。 唯一的出路,就是他尽快考上秀才。 已过了傍晚,远处透蓝的天空被火球似的太阳拉出一道道璀璨红晕的晚霞云,显得格外刺眼,平日里的白云好似都被熔化掉了,被毒辣辣的太阳钳制而变了模样。 谢行俭抬手将其放在额前,微眯着眼眺望着远方。 晚霞余光浓烈,映在他脸庞上的光线闪闪烁烁。 天色渐渐暗下去,谢行俭不由加快脚步往家赶。 到了家门口,屋里传来他爹逗弄两个小侄子的欢声笑语,谢行俭推门的手一滞,脚步微顿。 第61章 【61】二更 抱歉, 仰人鼻息过活的日子他受不了, 他之所以努力读书科考,就是想保他家人安康,倘若这一点都没着落, 他谢行俭这些年的书真的就白读了。 谢行俭深吸了一口气, 伸手推来院门走了进去。 两个小侄子听到动静, 忙跑过来扒拉他的腿。 「夫子留的课业, 祥哥儿在家可完成了?」谢行俭一手牵着一个,微微提起唇角,笑容如沐春风。 祥哥儿拼命点头,仰着脑袋道,「爹说明日咱们就要回县城,后天学堂又要开课, 叫我务必今天就写完大字。」 谢行俭欣慰的捏捏祥哥儿的小胖手,又弯下腰询问贤哥儿一些话。 一大两小坐在院子里胡闹了一场,过了一会, 王氏站在堂屋门槛上喊大伙吃饭, 谢行俭拍了拍两小孩屁股,笑着带他们去洗手吃晚饭。 王氏今日心情无比舒畅, 两房断了亲,她肩头的压迫感顿时一轻,她再也不用碍于长嫂情面,看刘氏的眼色行事。 下午谢长义从祠堂回来,就被王氏赶着去了一趟泸镇, 将集市上剩下的鱼儿全兜买了回来,足足有二十来条。 两三条大的青头鱼,剩下的全是巴掌大小的黄辣丁。 青头鱼肥硕圆润,一家子一餐顶多只能解决掉一条,但王氏高兴啊,直接让杨氏把买来的青头鱼全杀了。 鱼头先拿出来腌制,切了葱姜蒜,倒入除腥的白酒进行搅拌,随后盖上竹筛放置一旁,等水烧开了再动它。 王氏拿出剩下的鱼身肉,准备用它做道鱼肉硬菜。 片了一大海碗鱼身肉,又打了个鸡蛋挑出蛋清,给鱼肉摸匀,从罈子里夹了半碗咸香椿苗,切好配料后,王氏喊来莲姐儿烧火。 待锅烧热,紧接着往锅里倒油。 家里炒菜用的油是今年六月份,当家的去油坊新打的菜籽油,菜籽油气味浓郁,爆香后油香气绕着厨房上空盘旋良久。 第126页 将葱姜蒜干辣椒一股脑倒进去爆炒,炒出辛辣气后,王氏拿起葫芦瓢舀冷水进锅,再将剔除鱼肉的鱼骨放进去熬,冷水热锅一交碰,锅里霎时发出『刺啦』声响。 盖好锅盖,王氏让莲姐儿架上木柴烧大火。 她则拿出砧板,将腌制成黑褐色的咸香椿苗切成段段,王氏瞧着香椿苗颜色搭配鱼肉不好看,便折回仓库,从罈子里捞了一根酸红萝蔔。 酸萝蔔切成条状,与咸香椿苗清洗沥干后,一併丢进沸腾的热水里煮。 煮的差不多时,再把腌制好的鱼片倒进锅里汆烫,青鱼肉嫩滑,无需烧太久,翻滚了一回,立马捞出盛进碗里。 小宝喜欢吃鱼,所以她经常做鱼菜,刚开始小宝总说她做的鱼,腥味重的很。 后来她特意跑去镇上人家打听,才得知讲究的人家都会提前用酒祛腥,端桌前还要烧一碟热油,撒些芫荽、香葱、红辣椒,然后往上泼热油,油温高,一下子就将配料的独有气味挥发出来,刚好遮住鱼肉的腥气。 灶台旁的小矮炉子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熬着的鱼头汤滚了几回,汤色泛白,闻起来香气扑鼻。 王氏从水桶里捞出养了好几天的白豆腐,切成小块丢进炉子里继续煨汤。 食盐和绿葱不着急放,等出锅时再撒,好看又好吃。 起了一锅咸菜青鱼肉,杨氏端着洗干净的黄辣丁走进厨房。 「娘,你歇着,黄辣丁我来炒。」杨氏手艺不亚于王氏,特别是在做鱼上,颇有心得。 杨氏娘家临河,穷的时候天天吃鱼饱腹,因而琢磨出了好几种吃鱼的方式。 就连上辈子出现的生鱼片,杨氏在谢家都做过,用的是河豚肉。 只是谢行俭觉得河鱼寄生虫多,且处理不干净就会触发河豚的毒性,自从他说出这些顾虑,谢家人对生吃鱼肉有了阴影,更别提吃河豚肉了。 杨氏因这档子事还被王氏责骂了一顿,谢行俭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大嫂,其实古代河鱼比现代的鱼要干净很多,人吃几次生鱼片其实不碍事。 他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何况还是因为他才被骂。 他私底下找到他娘,仔仔细细的解释了一通,他娘这才原谅了杨氏。 至于他大嫂那边,他不好自己出头,只好求着他哥去帮他跟大嫂说了好话。 杨氏不是不讲理的小妇人,相反觉得谢行俭小毛孩一个,竟然这般大动干戈的向她赔不是,连忙笑着跟谢行孝说她早忘了娘的责怪。 此事过后,杨氏心里也有了底,她这个小叔啊,看着小小一个人,其实有主意的很,敢作敢当且又明事理,对她这个嫂子,言辞间从不带贬低的。 王氏将盛起来的咸菜鱼肉拓在水炉上温着,虽说天气热,菜冷些吃没事,只是这鱼最好还是吃滚烫的舒服。 既然杨氏过来了,王氏乐的清闲,便将灶台的位置让给杨氏,她则钻到灶口,替了莲姐儿的活。 黄辣丁肉少刺多,腹部泛着点点黄色,手摸上去,触感光滑晶莹,有点像泥鳅,鱼体上几乎找不到鱼鳞。 别看它个头小,其实用它做下酒菜,味道鲜美的不比一顿大餐差。 古代黄辣丁的价钱不算顶贵,因此谢长义买了很多,杨氏光掏肠肚,就掏出了一大碗。 拿菜刀在鱼的背部改了刀,不用再切碎,过油煎炸后,直接用大火清炖,热水烧开滚动两三回就可出锅。 出锅前,照样撒上食盐葱花,就这样,一盘香气四溢的黄辣丁就做好了。 * 谢行俭领着两个小侄子,前脚刚踏进堂屋,一股鱼肉的香味蹭蹭蹭的往他鼻子钻。 两个小侄子立刻撒开他的手,跑到桌前皱起小鼻子,狠狠嗅了一口。 等谢长义坐上位子,两个小傢伙方才拉开板凳乖乖的坐好,四只眼睛紧紧盯着满桌的鱼肉,偷偷咽口水。 「瞧着不似小宝馋鱼吃,看祥哥儿兄弟俩,也馋的厉害啊。」 王氏飞快的将烫手的鱼头汤放到桌上,谢行俭习惯性的探头。 王氏笑眯眯的拿烫红的手指捏捏谢行俭冰冷的耳垂,手上的烫伤疼痛瞬间减轻不少。 母子俩的小把戏引来众人一番笑弄。 谢行俭和王氏相视一眼,俱都哈哈大笑。 「快吃吧,忙活了一天,早饿了。」 「娘,你也赶紧坐下来吃——」 「你们先动筷,今个煮饭火烧大了,起了一层黄锅巴,我去铲来。」 不多一会儿,王氏端着盘子去而復返,盘子里垒着一层焦脆的金黄色锅巴,谢行俭掰了一块,沾着鱼汤,嚼的咯吱脆响。 两个小的开始换牙,牙床有些松动,吃不得这些硬东西,王氏便盛了两碗黄辣丁给他俩。 黄辣丁鱼肉白细鲜嫩,鱼刺微小,可以直接吞入。 谢长义口味较重,满桌的菜除了咸菜青鱼肉比较合他的口味,其他的菜他都觉得清淡了些。 王氏见他可怜,便去仓库舀了小半碗麻辣花生给他,又给他倒了一小盅酒。 谢长义见到酒,立马笑开了眼。 一口辣酥酥的烈酒,一口麻烘烘的红皮花生,再加上鱼肉鲜汤,谢长义顿时胃口大开,一口气吃了好几条黄辣丁,还嗦了一大块鱼肉骨。 谢行俭喝了一碗鱼头汤后,周身舒坦,末了又掰一块锅巴丢进汤里浸泡。 第127页 等待过程中,夹一两条黄辣丁慢慢品尝,黄辣丁下肚后,鱼汤里的锅巴也被浸泡软烂,虽没有干干的吃起来脆香,却能感受到鱼肉沫粘黏米粒的浓香,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谢行俭是真的饿了,白天又是沐浴又是焚香,忙着脚不沾地。 到了祠堂,一呆就是一下午,连口水都没喝上,他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王氏体贴的用大瓷碗给谢行俭盛饭,谢行俭唿哧唿哧一阵风捲残云,大碗里的米饭很快就被他吃的一粒不剩。 「鱼汤滔饭滑熘熘,祥哥儿、贤哥儿要不要来一碗?」 王氏见两个小孙子掉牙吃饭费劲,笑着逗俩小孩,两个小的见谢行俭吃的欢,忙点头说他们也要用鱼汤拌饭吃。 饭毕,谢行俭打着饱嗝,迎着夕阳慢悠悠的在院子里散步。 上回他磨着他爹将地都租佃出来,经谢长忠上来一闹,他爹终于松了口。 刚才吃饭时,他爹说将今年收起来的稻谷拉一车到县城的宅院里。 那边屋子前些天请了工匠,正在紧赶慢赶的整修,估计九月中旬,一家子就可以搬进去住了。 * 谢长义和谢长忠断亲的大事,不到一晚上,不仅林水村的人知晓了此事,就连隔壁几个村子,也都听到一些传言。 秋收过后,村民都闲了下来,一堆人凑在村口磕着瓜子,聊着天。 「林水村不是瞎胡闹嘛,一个秀才两个童生,搁咱们族里,可不得高香供着,咋就把他们一家拆成两家了?」 有人吐掉瓜子,接话道,「这你就不懂了吧,管他拆几家,到头来不都还是谢家的人,我可是听人说了,秀才公家的那个童生儿子在府城犯了事,被人扣住了,人家要秀才公拿钱赎人呢。」 那男人顿了顿,双手一摊,状似无奈道,「可秀才公没银子啊,就去找他弟弟借,也不知怎的,两家竟然吵着那般厉害,直接断了亲。」 「要我说,秀才公该比他弟弟还要有钱啊,咋还找弟弟借钱?」来人摇摇头,不相信男人说的话。 「切——」男人嗤笑,「我婆娘和秀才娘子是一个村的,她说的会有假?」 「说了啥?」 「秀才公家的银子全被秀才娘子撸去娘家抵了赌债,家里早就光大光了,而他弟弟家,听说前些年赚了不少银子,还在县里买了铺面开了个小店,人家勤快着呢,家财肯定比秀才公多啊!」 「有钱却不借亲哥哥,还跑去断了亲,未免有些冷情。」有人不清楚事情的经过,碎碎念替谢长忠打抱不平。 「你这话不该说。」男人媳妇听到后,悄悄走过来,「你们是不知道秀才公他那儿子是犯了什么事,呵,去府城赎人,要拿钱可不止一吊两吊的,起码这个数。」 说着,妇人伸出一双手。 「十吊?」 妇人摇头,「没个百吊银子,我看行不通。」 众人闻言,一片譁然。 「这是犯了啥事?咋要这么多银子?」 「不是说秀才公儿子上府城是为了考秀才吗,秀才考到没有,咋还犯了事?」 谢行文在府城到底犯了什么事?坐在牛车上听了半天的谢行俭也很纳闷。 「走吧,这些人惯会嚼舌根,咱们最好别露面,省的被他们围住,问东问西。」 王氏放下帘子,催促车夫继续赶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朋友堆雪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朋友堆雪人 1瓶; 感谢,比心心,比个大心~ 小可爱们,你们已经长大啦,要学会给我留评收藏啊!! 第62章 【62】一更 牛车进了县城, 谢长义领着车夫转道先去了一趟新买的宅院。 这趟牛车上载了半车今年刚出的新稻谷, 谢长义之前回老宅时,交代瓦工帮他家新宅院挖了个地窖,此次回县城正好顺道拉一点粮食过来存放。 巷口小, 牛车进不来, 谢家人只好让车夫停在路口, 因稻谷多, 车夫便答应在路口等上一会,让谢长义他们慢慢搬,他坐车上帮他们看着。 谢长义答了声谢,驮着一麻袋稻谷往巷子里走,刚走进大门口,就听见里间不时传来铁锤敲击的声响, 谢行俭抬头往前看,发现新买的宅院与刚买回来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为担心夜晚有扒手进来,所以谢长义让瓦匠们先修好了院墙。 如今的院墙高高耸立, 用的全是结实的青红砖块, 墙头上还插了一堆干荆棘和碎尖的瓦砾。 谢行俭搂着包裹,看着不復之前破烂坍塌的墙院, 嘴巴不禁张的大大的,几乎遮掩不住眼中的震惊。 「爹,这建的也太快了吧?」 谢行俭回神看他爹。 谢长义让谢行孝将路上买来的干果分给师傅们吃点,转头见小儿子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笑道, 「暂时只修了外墙而已,外墙要不了多少功夫的,进去看看吧,里面才挖了个地窖,其他地方还没开始动呢。」 说着扛起稻谷就往屋内走,他家地窖打在宅院西边,紧靠着厨房。 谢行俭瞧着地窖面积不算大,勉强能放一牛车的东西。 放好粮食付了车钱后,谢家人打算步行回铺子。 离的近就是好,铺子后院隔空与宅院后门正对着,以后翻修好宅院,他们一家人再也不用都挤住在铺子里,只需走几步路就能回家睡觉。 第128页 铺子将近半个多月没人打理,乱糟糟的,一开门,女人们就开始端着脸盆打水清扫擦拭,男人们也不得闲,要跟着帮忙堆放物件。 因谢行孝从府城进了一批女儿家用的东西,谢行俭便建议他爹找木匠多打几个镂空的木架,将菜种等农具与胭脂水粉这类精细货物区分开卖。 女儿家用的水粉首饰,价钱相对贵些。 为了防止铺子积货带来亏损,谢行俭让莲姐儿钩打了几条络子系在木架上,鲜艷靓丽的络子颜色惹的客人一进门就能注意到架子上的货物。 如此一番设计摆弄,铺子里明显敞亮多了。 各类的卖件摆放整齐,不同区域卖不同的东西。 虽然铺子很小,却五脏俱全,卖的东西男女老少皆宜。 才打扫干净,就有人进门挑选货物,谢行孝回老宅前辞掉了小厮,如今有客人上门,他不得不亲力亲为的上前招唿。 考虑到魏席坤的身份家室,莲姐儿近些时日一直跟在谢行孝后头学习算帐,如今已小有成就。 见莲姐儿能稍稍独挡一面,谢行孝便刻意将柜檯算帐的活让给了莲姐儿,他打算在莲姐儿出嫁前,好好磨练她一番。 * 今日县学晚上有晚课,所以谢行俭不能在家里久呆,草草吃了一碗鸡蛋面后,他就背起书箱往县学方向走,怀中还不忘紧紧抱着他娘为他准备的两罐腌菜。 县学的学子大多都不是县城本地人,谢行俭来的时候,只见一帮书生也紧赶慢赶的走了过来,个个大包小包的背了一堆的东西。 他还看到有人驮着棉被,不过也是,眼下已经入秋,然而下次放假得需等一个多月,可不得早早准备棉被保暖么。 不过他不担心保暖问题,他家离县学不远,真要出现突然降温的情况,他爹应该会送衣服棉被过来。 放下东西后,谢行俭这帮学子要先去学堂问候林教谕,报个平安。 许是刚结束院试、乡试,县学的走廊拐角闹哄哄的。 谢行俭与魏席时面面相觑,好奇的跑到走廊头看热闹。 他们来的早,林教谕还没有来,只见门口汇集了一小队人在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学子们神情唏嘘,「今年果真时运不济,先是好端端的糟了场地动,而后又听说附近有杀人如麻的抢匪出没,原以为下半年能否极泰来,诶,可惜啊——」 「王秀才平日学问比我们都好,但凡说我们几个学问没到家,落了榜我都认了,可王秀才不该啊,他怎么也没上榜?」 谢行俭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八卦,忙竖起耳朵听他们说。 「别提王秀才了。」有人小声阻止,随后四处张望,见林教谕不在,才敢放声。 「千万别让林教谕听到,否则又扣咱们一顶搬弄是非的大帽子。」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感慨嘆息。 许是搬出林教谕的缘故,学子们纷纷惊的不敢再多嘴多舌的讨论。 谢行俭:「......」 怎么说到一半不说了?好歹把结果提一提啊,这样吊人家胃口真的好吗? 魏席时脾气燥,直接跳出来揪着人家问,「王秀才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别说一半留一截啊!」 「你没听说?」 「听说什么?」谢行俭忍不住问一句。 「王秀才被人扣在府城了啊!」学子呜唿哀哉长嘆不已,不知情的还以为他遭了横祸呢。 又一个被扣在府城? 谢行俭急忙问道,「可知是出了何事?怎我就没听到这些消息?」 「上面不让传呗,我家人常年府城县城两地跑,多多少少知道点,我也就跟着后头捡着听了几句,至于到底出了何事——」 男子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众人一见这架势,全部围过来。 男子偷笑道,「王秀才考前被美人巷的姑娘勾了魂,嘿嘿,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竟然连乡试这种大事都能置之不理,你们说,那地方就这般快活?」 男子笑的贼兮兮,还故意露出噁心眼神,对着大家肆意眨眼睛。 谢行俭悄悄往后退了一步,笑而不语。 旁边的学子们同样如此,唯有说着尽兴的男子还在那大刺咧咧。 「怎么?你们也没去过?」男子嘿嘿笑的猥.琐。 男子还想继续唠嗑,却见围观学子偷偷的对他摇头。 男子满脑门的疑惑。 「林大山!」 平地惊雷一声起,林大山被吼的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林教谕好——」 众学子无比同情瘫倒在地的林大山,见到迎面走来的林教谕,都垂着脑袋拱手问安。 谢行俭胳膊肘撞了撞一旁张望的魏席时,望着被林教谕拖走的林大山,兴奋的小声哔哔,「这林大山和林教谕?」 「父子啊——」魏席时道,「敢情你不知道啊,也对,你成天只知道读书,这些小道消息你从来不关注。」 不是啊! 谢行俭心里咆哮,我明明很乐意听这些的啊! 怎么没人跟我嗑? 「你呀,整天捧着书,谁敢打扰你温书。」魏席时一语道破。 谢行俭内心撕裂成碎片:「......」 八卦这些话题,其实可以不避着他的! 魏席时见谢行俭抿着唇,傻乎乎坐在位子上独自沮丧,笑的宽慰他,「不过有关府城科考的消息,我也没打听到什么,看大家刚才的样子,估计知道的人除了林大山,恐怕没有旁人了。」 第129页 谢行俭点点头,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抬眼往窗外立着的石牌看,嘟囔道,「我怎么没看到县学张贴院试和乡试的入榜名单?按理说咱们复课,这名单早就该出了啊!」 谢行俭说话时,魏席时也在眺望,「诶,你这么一说,确实奇怪啊,去府城的人都回来了,咋学堂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之前林教谕偷摸的查了一次岗后,众人心有余悸。 魏席时说话嗓门大,可同窗们虽然心里痒痒,却都不敢出言在背地里扯东扯西,担心落个像林大山那样的下场。 站在院子中央,顶着大太阳罚站背书的林大山:「……」 林大山听到魏席时的话,此时此刻激动的心潮彭拜,他好想现在就冲进学堂里大声告诉他们,府城这事他知道啊,问他啊,他昨晚蹲他爹书房蹲了老半天,偷听的一清二楚呢。 正当林大山准备摸进去的时候,黑沉着脸的林教谕适时背着手走进了学堂,林大山讪笑几声,乖乖的收回脚,抬头挺胸的站在原地立成一颗小树杆。 復学后的第一堂课,林教谕拿出上次考的院试水平测试卷,谢行俭这批今年没参加院试学子的考卷是由县学的先生批阅的。 一一发给学生后,林教谕双手撑在讲坛上,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底下学生的身上来来回回的扫视,半天都未言一字。 众人顿时心头一凛,噤若寒蝉。 林教谕原本就话少,不说话的时候更让人慄慄危惧。 谢行俭偷偷从眼皮子底下瞥了林教谕一眼,只见林教谕面露愠色,目光含怒,两条浓黑的眉毛烦闷的高高竖起。 谢行俭来县学这么久,从来没有见林教谕这般生气过,心里也不由的开始惴惴不安。 谢行俭倒罢了,几个刚参加院试回来的老童生们那才叫一个如坐针毡,个个忸怩的低着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裤兜里。 一想到府城传来的消息,林教谕心头的怒火鼓胀的要爆炸,拍着桌子怒骂道,「一群不堪大用的混帐东西,睁大眼睛看看手上的考卷,哪一道试题超出了院试考卷,啊?」 谢行俭垂眸打量起手中的考卷,每一道试题后面都增有先生的一行小字,添加的应该是这回院试真正的考题。 整张考卷,虽没有一道雷同考题,但只要仔细思考就会发现,两套考卷出的题目,有一半都是能对上的,至少是同类型。 学生们只要能掌握住这些文章,万变不离其宗嘛,无论怎么考,应该都不会出大错。 史论题因阅卷考官的缘故,虽不能拿满分,但就手上这些中规中矩的题目,他觉得拿个百分之九十五的分数应该不成问题。 然而,听林教谕的意思,今年县学的学子在院试上发挥的并不理想,谢行俭不免震惊。 林教谕歷来说话狠厉,把学生们喷的狗血淋头。 「你们几个又不是第一回 考院试,明知中途不能如厕,偏偏跑去上!脑子呢!」 有人忍不住小声反驳,「人有三急,憋不住嘛!」 林教谕「啪」的一声往桌上拍案尺,怒火中烧道,「就你屎尿多,就你憋不住?入场前老夫千叮咛万嘱咐,开考之前必须去一趟茅厕,那么长的准备时间,你屎憋哪去了?!」 老童生们战战兢兢的不敢再说话。 谢行俭强忍着笑,开考后不能如厕,虽有些过分不通人情,但也是为了学子着想。 你想想看,考房一个弹丸之地,本就脏污狼藉,若再添些乌烟瘴气的气味,啧啧,那臭气熏天的滋味,常人都难以接受,更何况还要经歷大脑风暴的考生。 所以官家才会出一项冷酷无情的规定:中途离场如厕,一律盖上屎戳子。 一旦有了这个侮辱印记,你这场科考也就到头了,当然,不排除有人心理强大,丝毫不受影响的认真答完考卷。 只不过,你即便答的再好,考官们顶多让你上榜而已,一甲名额是想都不要想。 「在去府城的路上老夫是怎么说的,入场前少说多看,陌生人过来搭讪,你们都给老夫闭上嘴不许理会,你们摸摸自己良心,问问自己可做到了?」 老童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耷拉着脑袋摇头。 今年的天气格外炎热,排队入场时,他们几个就渴的厉害,竟然喝光了带来的凉水,为了以防考场用水不够,他们听到卖水的吆喝声,就花了一个铜版去附近摊子买了一壶水带上。 就是这壶水造的孽啊! 考场上他们不敢多喝,无奈口干舌燥,最后还是忍不住呡了一小口,就是这遭殃的一小口,害他们跑了好几趟茅厕。 如今细想想,定是这水有问题。 「还不给老夫把头抬起来!」 林教谕啪的一下又是一声暴响,被骂的老童生们吓着抖肩膀,有些还开始小声啜泣。 「越临近开考,越是要注意外面的风向,从你们进入县学的头一天,老夫就说过,这世道科举不易,人心难测啊——」 谢行俭忍不住替这些人感到可惜,他的这些师兄同窗们,依他们的学识和潜力,如若不出意外,这回考上秀才的可能性很大。 似是想到什么,林教谕突然收起教尺,强挤出一丝笑容,「你们甲班的这些人,不过是一时疏忽,且你们年岁不大,明年还可以继续考。」 第130页 谢行俭将目光投注于林教谕身上。 林教谕略一沉吟,摇着脑袋发笑,「只乙班和乡试的那些秀才们可惜了,考不上便也就罢了,还活活糟蹋了声誉,如今事情还没传到县里,可在府城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真是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龌龊不堪!」 谢行俭眉心一跳,一种微妙的想法在他脑海里勐地一闪而过。 「滑天下之大稽,荒缪,简直太荒缪了!」 林教谕抚掌讽刺,「老夫在县学教授十余年,从未见过今年这种耻于言表的现象,院试童生八人,通通落榜,乡试九人,也无一例外。」 「呵,要说流年不利,怎么这些霉运就全进了咱们县学?」 林教谕越说,脸上寒气越重。 「咱们雁平县今年颗粒无收的局面,在各大县学之间沦为笑柄不说,还得了知府大人好一顿斥责,倘若明年县学依旧如此堕落不堪,老夫看这学堂恐怕离避门不远矣!」 两场竟然一个都没考中? 谢行俭闻言啪叽一抖,惊的他下巴险些磕到桌子。 这,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第63章 【63】二更 从林教谕恶声恶气的咒骂讲述中, 谢行俭方才了解清楚府城发生的事情。 原来隔着府城衙门礼房大概三四条街远, 有一条窄口街道叫美人巷。 因今年恩科并举,下达旨意时,距离八月份的乡试已经不远, 时间紧迫, 他所在的平阳郡郡守便宽厚下令准许考生前往所在籍贯的府城应试, 无须长途奔波至郡城赶考。 郡守大人一腔好意为各府学子考虑, 无奈底下的学生并没有领情。 不说其他地方的学生如何,就单说他们雁平县的学生,着实辜负了郡守的一片心意。 雁平县县学的学生到了府城后,离正式科考大概还有两三日的样子,因没有其他府城学子做伴,他们那帮书生便约上其他几个县的学子们, 在茶馆办了一二场诗会。 对,没错,这帮学子们去的茶馆正是当初韩夫子为了考验他和赵广慎, 带他们去的那个茶馆。 他就搞不明白了, 那个茶馆每次科考前都会出事,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学子趋之若鹜的跑去凑热闹。 茶馆的人鱼龙混杂, 几个县的书生们会聚一堂,刚开始的时候,各位确实是在正正经经的讨论研究诗文,你恭维我一句,我奉承你一回。 谁知到了中途, 不知是谁竟然邀了几位姝色艷丽的清倌进来助兴。 在寻常女子眼中,但凡卖身卖艺亦或是只卖艺不卖身的,只要是从风月场所出来的女子,都会被骂一句不要脸皮的下作贱货。 可大部分男人却尤为享受这些清倌的服侍,特别是书生们。 软玉在怀,饮宴交杯,不失为一桩风雅趣事。 清倌们才貌双全,小意温柔,媚眼儿俏丽生辉,小嘴儿红润上翘,浑身三两肉儿得给看官露个二两齣来。 她们从小就被馆里的名师严厉教导过礼仪柔术,且诗书琴画歌舞样样精通,走起路来,身姿曼妙婀娜,一出场就惹的一众没见过市面的书生们心窝瘙痒,是男人怎能忍得了。 行里都说清倌清白,可这档子风流事摆在面前,谁会死受着不越线? 不做是男人吗? 一边是附庸风雅的文弱书生,一边是娇柔多情的美人玉女,一夜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几杯浊酒下肚,书生们皆醉的晕头转向,再睁眼醒来一看,吓坏了,竟然是睡在美人巷里,一问巷里的管事如今是何时辰。 管事答已过了两日。 两日? 那岂不是错过了考试? 一帮书生惊赫的差点丧胆亡魂,当即连裤子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跑。 没付嫖银会让你走? 几十个壮汉打手勐地一抬脚,弱不禁风的书生们傻了眼,哆哆嗦嗦的又被押回了美人巷。 要说这帮打手怎这般胆大,其实这里头有缘故。 光看美人巷所在的住址就能看出不同寻常,虽说娼妓在古代不犯法,可敢开在官府衙门一条道的就少之又少。 美人巷之所以这么嚣张跋扈,是因为这条巷子为前朝越皇帝亲笔批阅所建。 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是皇帝所赐,虽说越皇帝不过是个前朝皇帝,还是个亡国帝王,但人家好歹在位几十年,再加上越皇帝留存在世的笔墨不多,美人巷刚好有一副,当然得好好保护起来。 「林大山,你这消息可靠吗?」宋齐周质疑道。 林大山急了,「怎不可靠?我是从我爹书房的书里看到的,他书房现在还保留着存档书籍呢!」 「当年他老人家和县里的几位先生被知府大人叫去编纂府志,特意提了这条市井传闻,如若有假,知府大人能让他们写?」 「你们要不信,哪日我归家将书偷出来给你们瞧瞧?」 林大山颇为得意的看着周围一圈人,大家一听他要去偷林教谕私藏的书籍,连忙打断他,拉着他叮嘱他切勿乱来。 谢行俭捂着嘴偷笑,诚如林教谕那样的严肃先生,怎么就生出了林大山这样跳脱的活宝。 林大山乐此不彼,对于大家的担忧,他本人丝毫不在乎。 谢行俭瞧着,林大山也就敢背着林教谕说这些,真要硬碰硬,林大山完败。 第131页 「刚才说到哪了?」林大山挠挠脑袋。 谢行俭笑的提醒,「越皇帝,美人巷。」 林大山一看平时只读书从不掺和玩乐的谢行俭今日竟然也在场,顿时眉飞色舞,越说越得劲。 「这美人巷,确实是前朝皇帝亲自下旨让咱们府城修建的。」 「越皇帝南巡来过咱们府城?」谢行俭脱口而出。 「对对对。」林大山点头,「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越皇帝微服私访,一路乘船南下,来了咱们府城......」 谢行俭一听『微服私访』四字,不知为什么,突然没了听下去的兴致。 果不其然,接下来林大山所讲的故事对于其他同窗而言,骇人听闻,可对他这个在现代受过无数网文侵蚀的人来说,简直老掉牙的不行。 无外乎是一个『皇上,你还记得xx湖畔的xxx吗?』的小套路。 不过现代那都是虚构的场景,却不想在古代,竟然让他真的遇上了。 之所以叫美人巷,当然是因为里面有美人,而且这位美人还是越皇帝胸口的一颗硃砂痣。 为什么他说一颗? 因为越皇帝深爱的女人多了去了,多到越皇帝都忘了南边府城还有一位硃砂美人。 直到临死之际,皇帝才想起这桩年轻时候的风流债。 庆元60年,尚是权相的景平帝允了越皇帝临终前的请求,越皇帝最后一道旨意就是赐给那位美人的。 可惜美人迟暮,而且还上位当了楚馆的接客妈妈,恍然间得了越皇帝亲笔书写的圣旨,呆愣楞的竟一滴眼泪都没流下,直接叫人将圣旨上的美人称号截了出来,挂在如今的巷口旁。 久而久之,那条巷子就被称作美人巷。 可再美好的故事,如今也成了『吃人』的红.灯所,谢行俭猜测那帮倒霉的书生里,应该有谢行文。 听林大山说,这批缺考的书生因出不起巨额嫖资,被美人巷的管事私自扣押了起来。 有学子家长找不到人,便一举报了官。 因涉及到读书人,知府大人立马派了官兵四处搜查,最终在美人巷找到了人。 美人巷做的是正规生意,且管事还拿出了书生们的签字画押,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清白白,不交钱当然不能提人。 一看是银货两讫的买卖,知府大人怎么管?只好着人记录了几位书生的名讳后,甩袖而去。 临去时,知府大人看在这些人都是朝廷读书人的面上,便喊来管事,一旦他们付清了钱财,美人巷必须交人,且期间不得虐待这批学子。 当天,知府大人一来美人巷,整个府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好在知府大人要脸,便着人不许往外传。 可惜,流言飞的比什么都快。 看到按了手印的白纸,书生们这才想起夜晚醉酒时,几人还点了好几壶昂贵的酒酿并失手打碎了一些古董,价格上千两。 有钱的人家可不得赶紧交钱把人带走,这样丢脸的蠢事谁愿意大肆被众人所知,只那些穷苦人家哭的万念俱灰,最后也只能灰熘熘的回家准备筹钱赎人。 一说赎人,谢行俭莫名想起谢行文被扣一事。 考虑到上回老族长交代过的话,他觉得他有必要掌控住谢行文的动向,以防谢长忠背地里坑他爹。 散了课后,谢行俭敲响了林教谕的房门。 「你是说,你来老夫这是为了打听那批被扣书生的名单?」林教谕感到十分意外。 在他的意识中,谢行俭跟他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不同,这个学生做事自律,平日也没见他与那帮吊儿郎当的人懒散厮混。 谢行俭笑着拱手,将他和谢行文的关系略略提了一嘴。 林教谕摸着下巴,略一思索,「姓谢的学子……我记得知府大人着人登记的那本花名册里似乎是有这么一位。」 「因他不是我县学的学生,我也就没特意去关注,我记得模煳,但咱们雁平县是有几位散学的书生名讳登在上头。」 林教谕仔细回想了一番,最终确定道,「错不了错不了,是有名姓谢的,如今还搁在府城呢,即是你同族兄长,你得回家尽快找他家人去赎他回来,越快越好。」 谢行俭是不可能去帮谢长忠赎人的,只不过谢行文当初跑他家好心提醒他府试注意安全,他就当为了还这份人情吧。 指点下谢长忠如何去捞人他倒是可以做到,但若是想让他爹出钱,不好意思,天底下没这样的便宜事,而且人情也不是这样还的。 在林教谕这头刷了一波存在感后,他请了一个时辰的假,回了一趟家。 作者有话要说:  吃了抗过敏药,嗜睡的不行,明天还要打针,所以今天只能更这些了,抱歉<(_ _)> 第64章 【64】二更合一 谢长义正端着碗坐门槛扒饭呢, 抬眼的功夫, 恍然间远远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朝他这边走来,还对他笑。 这不是小宝吗?谢长义惊愕起身,小宝这会子不呆学堂回家做什么? 难道被先生赶了出来? 谢长义拍拍自己脑门, 责怪自个多想, 小宝这孩子懂事乖巧, 怎么可能在学堂犯事! 不过, 谢长义仍是放下碗,不放心的迎了上去。 「小宝,你咋回来啦?这不是才放过假吗,难道学堂今日又放假?」 谢长义声音隐隐带点紧张,谢行俭心下瞭然,连忙解释道, 「爹,我请了一个时辰的假,特意回来找您的。」 第132页 「找我啥事?」谢行义一听小宝不是被先生赶回来, 立马松了一口气, 可又听特意找他,一颗心紧跟着提了上去。 铺子门口人来人往, 说话不方便,谢行俭便拉着他爹进了屋。 待谢行俭说明原委,谢长义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小宝你咋想的, 咋会想着要帮文哥儿脱困?」 王氏刚丢下碗过来,见到小儿子,当即也吓了一跳。 谢行俭不免笑着又解释了一遍。 「做甚管他们家的死活!」 王氏眉眼一耷,出言阻止道,「说句不好听的,咱家和他们已经断亲了,虽如今都姓谢,正经点讲不过是同族罢了,可天下姓谢的又不止咱们这一支,没得攀亲戚的道理,再说他谢长忠还是个秀才公呢,哪轮的到小宝帮他?」 之前分了家,也轮不到他家帮啊,可谢长忠不还是照样哭着找上门了? 谢长义虽不待见谢长忠,但小宝愿意帮文哥儿一把,自是有他的道理,且听他怎么说。 「文哥儿性子单纯,没沾染到他们家多少污秽。」 谢行俭如实说,谢行文为人虽有些迂腐刻板,但脾性正直,比他爹谢长忠要好很多。 「娘,我平日里鲜少与文哥儿这些兄弟玩耍,但您还记得上次他深夜来咱家那回吗?」 王氏点点头。 「他明知道我和他关系一般,还愿意过来提点我,不管他是好心还是无意,总归人家行动了。」 谢行文这人到底是单纯了些,外加心眼不够,到了府城轻而易举的就被骗进红粉窝里出不来。 但凡谢行文能多想想在家的媳妇,便会咬紧牙关,守身如玉的躲过这场诱惑。 可惜,谢行文身上男人的劣根性占了上风。 这两天县学两场科考都颗粒无收的事,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县城。 可稀奇的是,竟然没人闯进县学里头闹,不明真相的人以为真的是县学学子自个没考好,所以家长才没脸去闹。 可不到半天的功夫,就有人大刺刺的宣扬了县学学子们的糟心事。 流言蜚语传的整个县城的人闹笑一堂,都在好奇的打听有哪些学生学了坏,竟然弃考上清馆寻欢作乐。 就连谢长义这些整天蹲守铺子的人,从来来往往的客人身上,都听了不下三遍。 「小宝,我听他们说去那种地方赎人可要不少银子呢,咱家没啊!」谢长义一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是啊,小宝。」王氏愁眉苦脸道,「上千两呢,把咱们卖了都不值这些。」 「爹,娘,谁说帮人就一定要出银子?」谢行俭忍不住笑着摇头,「我说过,咱家的钱不是大风颳来的,文哥儿犯的事,丢脸的很,咱们要帮也只能背地里推一下,否则惹了一身骚就得不偿失。」 「那你说咋整?」 谢行俭微微偏头,照着他爹耳朵耳语几句。 说完话的谢行俭面上波澜不惊,一双深潭似的瞳孔黝黑闪闪,笑起来也带着三分冷淡。 谢长义诧异的看着小儿子,反覆确认,「小宝,这样做真的行吗?会不会太……」 谢长义想说薄情寡义,可又担心小宝多想,且对着小宝,他也说不出口。 谢行俭懂他爹的意思,淡淡道,「爹,咱们两家虽说已经分家,但笼统来讲,他们家和咱家照旧是同族,如若文哥儿以后当了官,受了谢长忠的教唆,您能保证他不会对咱家下手?」 谢长义闻言沉默,王氏见爷俩情绪微妙,悄悄的退了场。 「爹,别怪儿子心狠,我只不过想你跟娘还有大哥一家平平安安就好。」 谢行俭哑着嗓子道,「小的时候,娘经常趁我睡着,抱着我哭,还喊我二宝。」 一提二宝,谢长义终于抬起头。 「其实我没睡着,娘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谢行俭微微哽咽,「我二哥哪里是不治而亡,他是被刘氏和谢长忠活活设计弄死的!」 「娘说二哥生来就体弱,家里的粮柜又被刘氏把守着,平时娘自个都吃不饱,哪里有奶水养活二哥?」 谢行俭一想到自己上头那个糯叽叽的二哥,小小年纪就被折磨致死,心中勐然腾升起一股郁气。 谢长义没听明白小宝说刘氏和谢长忠陷害二宝是怎么回事,以为小宝是在胡说八道呢。 「刘氏跟你娘埋汰,说二宝成天哭的心烦,你娘怼她说二宝是饿了,我记得刘氏当初还好心拿了一麻袋花生出来,让你娘餵给你二哥吃……」 「她哪里是好心!」谢行俭眉头皱成川字,恨声道,「花生多金贵,刘氏怎么捨得拿出来给二哥吃!」 「刘氏不过是想害二哥罢了,二哥那时才多大?虚岁三岁,若认真计算,才两岁不到,两岁大的孩子,整天除了喝清水,就吃花生碎,能有什么好肠胃!」 「她刘氏一边顶着心慈的好名头,一边恨不得二哥早些去了。」 谢长义听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谢行俭一口气说完这些,仍不解恨,「爹,我之所以今日才揭穿这些,是不想让您跟娘再尝一遍丧子之痛,可您太心软了,哪怕是与那头断了亲,您心底其实还是把谢长忠当您族兄的吧?」 说着,他呵呵一笑,「人家这会子还不知想着怎么算计您呢。」 谢长义抬着头,双眼猩红,粗糙大手死死捏紧,关节处被扣着发出一声声脆响。 第133页 谢行俭吸了吸鼻子,「谢长忠读过书,深知幼童不能食用过多坚硬的食物,何况二哥身子原就不好,一旦用量太过,经年累月早有一天脾胃会衰缩,爹,您仔细想想,二哥去的时候是不是瘦的脱像,连水都喝不下?」 谢长义眼眶噙满泪花,见谢行俭冷声质问,他好半晌才抹开眼泪,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 谢行俭嘆息,「二哥一出生,咱家子嗣又多了一个,爷自然会将一部分注意力投到爹身上,如此谢长忠不免会嫉妒您,所以才会使出这样的昏招。」 「害没了二哥,就断了爷对咱们这一房的期望,爷是最注重子嗣的人,二哥一旦夭折了,爷就会嫌弃您子孙运浅薄。」 「偏那时又逢他谢长忠科考,您以为是爷为了替谢长忠科考用钱着想,才故意不拿银子让您请大夫给二哥治病,您是不是就此恨上爷了?」 不等谢长义回答,谢行俭继续道,「如此一来,谢长忠不费吹灰之力,不仅让您没了孩子,还将您和爷的父子情生生搅煳。」 「这一切全都是谢长忠和刘氏一步步计算好的,爹,这样蛇蝎心肠的兄弟您要不得啊!」 「好个丧尽天良的龟孙子!」谢长义哭着咒骂不歇,「二宝才多大!哪里就碍了他的眼啊——」 屋外趴在门框偷听的王氏咬着帕子呜呜哭起来,谢行俭听到动静,忙擦干眼泪走过去抱住他娘。 他二哥的事,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关注了,那时候他娘深夜抱着他,哄他睡觉时,总会说东说西,不一会儿就扯到他那个早早夭折的二哥身上。 这么些年,从他娘以及他哥断断续续的回忆中,他最终证实他二哥是由于肠胃不消化,食物阻塞气管才导致窒息而亡。 这里面不外乎有他娘照顾不周的过失,但若不是刘氏故意设计,他娘不会拿花生餵他二哥,毕竟在他娘眼里,花生比米汤还值钱,可不得扒拉好的东西全给儿子吃。 王氏哭的痛不欲生,捶胸顿足的大喊是她害了二宝。 谢行俭突然有些后悔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如果不说,他爹娘一辈子都不会知情,也就不会伤心难过。 谢行俭心疼的连忙用手替哭着晕过去的王氏顺气,倒是他爹的冷静表现让谢行俭感到意外。 「小宝,你去洗把脸,收拾收拾赶紧回学堂去,切莫耽误了读书。」 谢行俭听话的点点头,将晕过去的王氏抱进房间里睡下。 出门前,只听他爹沉着嗓门道,「你安心读书便是,文哥儿的事我会安排好,至于你二哥的事……过去了二十多年,我和你娘纵是想追究也没条路子。」 「你娘那边我会去劝她,你不用担心我们,我和你娘活了快五十年,没什么想不通的。」 谢行俭眉梢轻轻一动,父子俩默契的心意相通。 等谢行俭走后,谢长义打定主意,喊来谢行孝让他好好看铺子,他则找了辆马车飞奔去了府城。 谢长义按照小宝的指示,花钱雇了几个有背景的流氓痞子闯进了美人巷。 几个人天大地大,二话不说,拎着麻袋就进去顺走了美人巷的一众瓷瓶摆设,然后飞快的逃了出来。 因这些痞子都是府城的地头蛇,连美人巷的打手们都奈何不了他们,而且谢长义是转手托人找的地痞们,美人巷日后若是起疑,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来。 何况他们哪有时间管这些,他们此刻焦头烂额的很。 这些地痞将抢来的瓷瓶往知府大门一丢,随后那些没钱赎书生出来的家长们立马上前击鼓鸣冤。 他们喊的不是儿子冤枉,而是状告美人巷以次充好,讹他们这些老百姓的钱。 一听案件涉及美人巷,知府大人一个头两个大。 上回雁平县出的丑闻他才向郡守大人汇报完毕,这才消停几天,怎么又出了一桩讹人案,而且都是跟美人巷有关。 府城这几天很不太平,爆出了一宗又一宗骇人听闻的丑事,先是书生**,后又是美人巷仗势欺人,拿几吊银子的花瓶谎称古董讹诈客人。 一时间,美人巷被来往的老百姓给堵的水泄不通,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一把劲,府城里又开始传美人巷以馊水掺酒害死人的惊闻。 巧合的是,死的还是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只这位爷常年不着家,家里人以为他出门在外做生意,不成想就死在家门口的美人巷里。 这能善罢甘休? 当然不能! 原是谢长义联合家长们喊地痞闹一场的事,一步步的沦为有钱大户对上了美人巷。 才五六天的功夫,美人巷就被整的歇业,谢行文等人趁乱逃了出来,一出来,谢长义拦住了他。 谢行文深知他爹拿不出钱赎他,正当他认命时,昔日他看不起的叔叔竟然第一个来救他。 谢行文被关在小黑屋的这些时日,早就吓破了胆,如今一出来就看到熟悉的亲人,当即追上前抱着谢长义哀嚎痛哭。 谢行文猜测的不错,谢长忠确实放弃了他,谢长忠认为谢行文在知府大人那里落了坏名声,以后科考困难,最主要的是,他付不起儿子的嫖资。 因而与刘氏一商议,几人连夜搬离了林水村,此后杳无音讯。 若不是谢行俭叫他爹去府城闹一趟,谢行文在美人巷被关上一辈子都未可知。 第134页 待谢行文回到林水村,看到空荡荡的家,顿时呆若木鸡。 正当他灰头土脸的准备推门时,大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走出来一个面色枯黄的年轻女子。 此刻,府城知府的庭院里,茶香缕缕缭绕。 沏茶的小厮恭敬的将精美茶盏递给坐上的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吹了吹茶沫,浅啄了一口,舒心的躺在摇椅上眯起眼。 气氛寂静安宁,小厮站立一侧,悄无声息的往架着茶壶的小火炉里加了一块煤炭,突然屋外传来敲门声。 房门打开,走进来一个步履沉稳的劲衣官差。 来人拱手,「回禀大人,美人巷一干人等皆已收押,里面关押的书生也都放出归家。」 知府大人赞赏的点点头,「美人巷能落马,果然妙哉!自从本官接手知府位子,这偌大的府城,每逢科考,不是美人巷招惹那些考生,便是那家茶馆。」 说着,他愣了一会,沉吟道,「这茶馆也留不得,不拔除这颗毒瘤,府城科考一日不得安宁。」 「这样,你这些天多带些底下的地痞,去茶馆也闹闹,一旦抓到些把柄,尽量往府城那些有钱的商户人家身上扯。」 知府大人满意的抚了抚鬍鬚,「本官上任才一年不到,若治不好这些地头蛇,恐怕也会像上任知府一样,落个罢黜的罪名,如今美人巷自己送上门来,我替百姓关了美人巷,也算是为大家做一件好事,等到了年底,我往上跟郡守大人汇报也有话说。」 劲衣官差忙拱手笑道,「府城经年动乱,如今大人上任不到半年,就恢復平安,郡守大人若是知晓此事,大人的前程必是年年攀升,如花似锦。」 马屁拍的到位,知府大人哈哈大笑,室内一片祥和。 谢行俭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县学读书,他爹上午来过县学一趟,将谢行文的消息大致和他说了一遍,让他安心读书,此事已经结案。 谢行俭实在没料到谢长忠和刘氏会放弃谢行文这么个童生儿子。 看来断亲果然是有必要的,谢长忠就是一头毒狼,披着读书人的皮,内里其实早已腐烂,竟然狠心到亲生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任其自生自灭。 既然人逃了,倒也省了他之前精心准备的计划。 谢长忠一家子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否则别怪他出狠招。 有关美人巷的消息这两日县城也在流传,因为涉及到县学几位同窗,林大山在散课后偷偷摸摸的开了个茶话会,专门扒美人巷有关书生的小道消息。 「我爹说,乙班好几个同窗都已经退学归家了,说是没脸再呆在县学。」林大山唏嘘道。 「这有什么丢脸?」有人不以为然,「大丈夫不风流,妄称男儿,不过是睡了一晚美人巷,有什么大不了。」 「你倒是说风凉话。」谢行俭不贊成道,「风流也要看场合啊,难道你敢折了科考机会跑去快活?啧,不赀之损,反正小弟承担不起。」 他们甲班同窗之间早已混熟,大家都知道谢行俭说的是实在话,并没有讥讽人的意味。 「话虽如此,只是这快活一事,俭弟尚且年纪小,恐怕还未尝过吧。」有人笑的暧昧。 「是了是了,因为没品过女子滋味的好处,俭弟才会对此事不屑一顾,一旦沾上,嘿嘿。」 谢行俭一噎,满面黑线。 好端端的开什么黄腔,还拿他起调。 他虽没谈过恋爱,但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灵魂,上辈子总见过猪跑吧? 他又不是真的纯情男孩,上辈子电脑里的资料好几个g呢。 实践拼不过这帮成过亲的,若是谈理论,他差不到哪里去! 「哎!」林大山憋着笑,拉长声调按住同窗。 「你这话诛心了,行俭尚未定亲,你跟他说这些作甚,为时过早哇。」 边说边邀着谢行俭肩膀,朝大家笑嘻嘻的眨眼,「他连姑娘家的小手都没牵过,你们就说那些洞房才做的快活事,岂不是想让他一步登天,难哉也!」 对面的书生被林大山滑稽的话语逗的开怀大笑。 谢行俭受不了大家这样当众拿他取乐,便灵机一动,装腔作势道,「都歇歇吧,学堂重地,谈这些儿女情长做什么!」 说着,侧过身子转移话题,追问林大山,「你刚说乙班学生退学回了家,那参加乡试的秀才们呢?也都回去了?」 林大山笑够了,见谢行俭认真询问他,立马敛起笑容。 「秀才没退学,不过请了些时日的假,说是想回去闭关冷静,毕竟人言可畏,避避风头也好。」 秀才们的做法,谢行俭其实能猜到,只不过这些人有些可惜了。 按林教谕的说法,这批秀才有几个还是禀生,恩科乡试若是高中,就有机会上京面见新帝,一旦机遇好,脱颖而出成为新帝的能用之才,那么他们的升官之路必是一片光明,前途坦荡。 可惜,没有一个抓住机会。 且不论前途渺茫,就说禀生的声誉。 临考**,换言之,就是玩物丧志、品行不端,这样的禀生,以后谁敢出钱请他们作保? 因而丢了一次升官机会不说,还白白断了进帐的来路。 所以说这一场快活事对这些秀才而言,损失简直可谓惨重。 大家都是聪明人,一息之间就想到这层厉害关系,皆是感嘆不已。 第135页 「我们同情他们作甚!也不看看自个,我们今年也是落榜生啊——」不知是谁哀嚎一声。 此话一出,几个今年参加院试的人似是被利箭勐地刺中心脏,皆是红着脸眼神飘忽。 「不打紧,明年又是乡试年,你们学问扎实,不急于这一年。」鲜少说话的林邵白突然开口安慰人。 因到了饭点,林邵白说完这句话后,便喊着谢行俭、魏席时去了食馆。 经由林邵白安抚过的老童生们,脸上再次挂上笑容。 「说的也对,与其整天怨天尤人,何不看淡些。」 「对!进甲班之前,就听说林师弟记忆超凡,学识渊博,我倒是想与他一起下场比试比试,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过目不忘,哈哈哈!」 几人一扫之前的阴霾心情,纷纷乐起来。 刚准备出发食馆,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林大山淡淡道,「你们莫不是忘了一件事?」 老童生们:「恩?」 林大山背着手,飘飘然道,「林邵白早已是秀才了,故而明年压根不用下场院试。」 老童生们:「……」 扎心了。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着,很快就到了十月间。 听到林教谕说放三天旬假,谢行俭火急火燎的收拾好书箱,飞奔回了铺子。 半个月前,他就接到他爹说新宅院已经翻新修好,因为这是他爹买的第一栋屋子,且花了心血从里到外整修了一遍,他爹便想着等他放旬假,一家人一起过去瞧瞧。 他家买的是半新屋,所以没有上樑一说,但搭建好了,阖家需要进去生火做顿饭庆祝一番,这是他们林水村的风俗,叫暖居。 原是要请乡亲们吃上一顿,只是他家宅院落在县城,大老远的请人不实际,谢长义想了想,便将这一环节省了。 不过倒是买了一挂爆竹回来庆贺,他家宅院周围几家都住着人,他爹便又掏钱买了几包糖子,准备那日拿出来给周围的人散散,图个喜庆。 谢行俭赶回铺子时,他哥正在收拾糖果。 「小宝你回来的正巧,快来——」谢行孝眼皮子一抬,朝谢行俭招手。 谢行俭放下书箱走过去,「咋了哥,咋是你在这包糖果,莲姐儿呢?」 说着他伸着脖子往里张望,「爹跟娘也不在,铺子里不会就哥一个人啊?」 谢行孝宽大的手指笨拙着包裹好一颗糖果,没好气的哼一声。 「可不就留我一人看铺子,还喊我包糖果,黏不拉几的,沾的我身上到处都是。」 说完,摊开双手,委屈的向谢行俭诉苦。 「你看看我这双手,全是糖浆,都跟皮沾一块了,等会洗起来麻烦的很。」 谢行俭这才将注意力放到糖果上,这一看可把他乐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行俭前头还有一个夭折的二哥,不知道大家可还记得,指路第 4 章,有提到~ 第65章 【65】 「这是糯米糖?」谢行俭惊喜道。 糯米糖原材料是由糯米, 轰炸焦香后, 倒入锅里与热蜂蜜搅拌,出锅后趁热搓成拳头大小的圆球。 但糯米糖做起来费时费力,而且最主要的是糯米种植不易, 庄户人家干的又都是力气活, 糯米吃多了容易伤胃, 故而林水村很少有人大面积种植糯米。 他哥经常和粮商打交道, 听说近两年糯米种子比一般稻谷种子要贵不少,久而久之,周围庄户人家种糯米的更少了。 只不过他家两个小侄子喜欢吃糯米圆子,他爹便奢侈了一把,每年都会种个小半亩糯米水稻,糯米产量低, 能收两麻袋糯米回来就谢天谢地了。 「娘不是说咱家今年收的糯米不多吗,都准备留给祥哥儿和贤哥儿搓糯米圆子吃,咋今个做了这么多糯米糖?」 谢行俭好几年没吃过这种糖了, 顺手拿起一个啃起来。 「两个小的嘴馋了呗。」谢行孝朝外呶呶嘴, 「对面街来了一个推着车炸糯米的走商,娘吆喝着爹还有你大嫂她们, 全过去瞧热闹去了。」 谢行孝拍了拍身边装满糯米糖的袋子,「这都是娘拿家里糯米去炸的,光熬糖浆就熬了两锅,这还不算。」 「那走商说炸出来的炒米香,祥哥儿他们缠着说喜欢吃, 娘就由着他俩胡来,这不,她又拎了半袋子大米过去炸。」 谢行俭小的时候见过那种轰炸出来的炒米,确实很香。 炸米用的工具是一台厚铁做成的长筒子,筒子尾端用铁丝套了一件大麻袋,是用来装轰炸出来的成品。 铁皮长筒子两头用撑架悬空,除了尾端,整个筒子身都要放置在火堆上方烤,烤火用的柴也很有讲究,往里丢的都是松树上结的松果球。 松果气味奇特,经过勐火烧炙后,会发出一股香味,用它来烤吃的,吃食上都会染上几分松树的香脂气息。 长筒子里面的空间不大,一次顶多只能倒一碗米进去烤,一旦架上火堆,操作的人就必须时刻警惕着。 手要不断的转动长筒子前段的铁把手,身边还要插一炷香,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就可以停止摇动手柄,紧接着将长筒子抬到空地上。 这时候,大人会将看戏的小孩子们拉远远的,并将他们的耳朵捂起来。 只见那人用脚死死抵住长筒子的封口处,随即用力一蹬。 第136页 「轰隆——」 炸响声过后,空气中伴有一股焦甜的米香味。 小孩子们兴奋的凑上前。 「奶,咱家炸米出锅了,我瞧见了,白白的,好香啊——」祥哥儿皱着小鼻子兴奋道。 「娘,下一锅是不是就轮到炸咱家的了?」 「早着呢,还要等三四锅。」 小孩一听立马瘪嘴,大眼睛里瞬间充盈泪花。 这一锅刚好是王氏的,王氏一瞧周围好几个咽口水的娃儿,连忙笑着招手。 「都过来抓一把尝尝。」说着就将长筒子屁股后面套着的麻袋取下来,一人给了一小把。 轰炸出来的米粒香脆饱满,贴着铁皮的那侧还泛着点点焦黄。 小孩子们急不可耐的将热热的炸米全部塞进嘴巴里,咯吱咯吱的嚼个不停。 王氏还带了一大碗玉米粒过来,炸之前,要丢几颗糖精进去,半柱香后,蓬松甜香的爆米花就出锅了。 一家人背着炸米进门时,谢行俭刚帮他哥将糯米糖包好。 「都去换身干净衣服,等会中饭去新宅子那边吃。」 王氏挑了块崭新的头巾换上,不时催促着几个男人。 糯米糖使用的糖浆是桂花蜜,桂花蜜浓稠粘手,谢行俭十个手指几乎都黏在一块了。 听他娘在门外催,他连忙加快洗漱的速度。 谢行孝过来看了一眼,见小弟手上糖浆还没洗掉,还急的额头都沁出了汗。 他愣了愣,跑去锅灶底下剐了一层锅灰撒在谢行俭手心。 「你再搓搓看,看能不能洗掉。」谢行孝得意的笑道,「我看娘平时浣衣除了用皂荚,偶尔也会用锅灰,我刚试了,这玩意看的脏,洗东西却干净的很。」 谢行俭挑挑眉,不想他哥竟然摸索到草木灰除污的功效。 谢行俭就着水将锅灰打在糖浆粘处,使劲的揉搓几下,黏煳煳的沾手感瞬间消散许多。 「看吧,我就说行!」谢行孝笑的神气十足。 * 很快谢家人就换好衣裳,锁好铺子门,一家人拎着大包小包的物什,浩浩荡荡的出发新宅院。 进了新屋后,王氏、杨氏以及莲姐儿要去厨房准备做饭,谢行俭这帮男人则负责开大门迎接邻居们的庆贺。 等厨房烟囱扬起烟雾,谢长义将爆竹一一挂在高树上,点着火线后,飞快的跑远。 爆竹轰轰声里,谢行孝抓起用油纸包裹严实的糯米糖,站在台阶上朝底下仰着脖子张望的孩子们扔过去。 往哪边扔,孩子们就颠着小腿笑着往那边跑,谢行孝一个大老爷们跟这帮孩子玩的不亦乐乎。 待谢行孝几包糯米糖发完,院子里到处都是嬉笑打闹的孩童,个个兜里都塞满了糖果,小嘴巴吃的甜津津的。 前来庆贺的大人们则是由谢长义招待,谢行俭笑着给每人添了一盏茶,又进里间端出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 十月间,秋风瑟瑟,雁平县靠近山区,应季的水果除了山柿子,很难再有好的水果。 谢行俭端出的这盘果子,还是他爹上回从府城回家,顺路从胡商那里淘来的。 有黄澄澄的小金桔,有汁水盈盈的康梨,还有少许甜枣和软柿子。 吃完一回茶,谢长义见厨房里还有的忙活,便领着大伙绕着宅院参观起来。 宅院大体还是按照原来的走势修的,东边是主厢房,一排三间,左右两侧房屋小点,胜在有四间小屋,西边只开了两间房,留着一块白墙打通连着后院。 这些房屋的墙面都重新粉饰了一遍,眼下看来和新建的屋子没甚区别。 因中间院落面积够大,谢行俭便将他在县学看到的游廊和他爹说了一嘴。 游廊修宽点,到时候可以将四面屋子连起来,遇上下雨下雪的天气还可以避避,省的一到雨雪天就湿鞋。 修游廊当然是便利事,只不过谢长义考虑到钱财的缘故,便去和工匠们商量,问修条游廊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工匠见谢长义打算围游廊,当即惊讶笑道,「游廊有大有小,若只是想避避雨,修起来要不了多少银子,只不过你家通往后院的那块地,因凿空了一面墙,所以要想建游廊,那一块得花钱抬两根石柱过来。」 「两根石柱要多少银子?」谢行俭问。 「一根五六吊银子。」 这栋宅院谢家人应该会久住,为了以后住起来舒服,谢长义咬咬牙,买了两根大理石柱子回来,让工匠们建了游廊。 「谢大哥这屋子要得!」邻居夸赞道,「我数了数,光前院空屋子就有十来间,院子也大,以后再种两棵桂花树啥的,满院飘香,惬意的很。」 「确实不错,围墙打的又高又结实。」说话的人摸了摸游廊柱子,惊讶道,「谢大哥也是豪气人,竟捨得买这般好的石头柱子撑游廊,这柱子我瞧着没个百来年是不会倒。」 谢长义笑的颇为骄傲,「一家子人住,可不得好好捯饬,花点钱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住的舒服。」 来人皆是笑着点头。 几人相谈正欢,这时候谢行俭走过来喊谢长义开席。 谢长义忙笑着招唿众人上桌吃饭。 正屋里,摆了三桌椅子。 待人坐齐后,王氏才开始上菜。 菜色都是按照雁平县暖居的样式安排的,一共八碗,六荤两素,一个不能少。 第137页 上菜的顺序也有讲究,要吃一碗上一碗,第一碗上的是红烧猪肉贴粉。 王氏烧的红烧肉颜色正,肉香汁鲜,沿着锅边贴着的红薯粉浸透了猪油水,吸熘一口满口爆香。 待桌上红烧肉动了筷,紧接着上第二道菜,第二道菜上的是红烧鱼,鱼身不可切断,整条鱼摆放在盘子里,鱼头朝向主人家,寓意『年年有余』。 这一盘鱼比较特殊,客人们只能看不能吃,红烧鱼要摆在谢家餐桌上三顿,最后只有谢家人才可以伸筷食用。 就这样一碗一碗的上菜,八大碗上桌后,谢长义和谢行孝一人拿一壶酒,依次敬酒。 谢行俭尚未弱冠娶妻,且又是年轻读书人,便免了他敬酒。 谢行俭巴不得如此,主要是他爹买的酒水入喉实在太辣,若没有好酒量,最多三杯倒。 桌上菜色上齐,所有来恭喜的人都端起酒杯,谢家人来者不拒,举杯一桌一桌的转着劝酒。 一顿午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散席时,谢长义和谢行孝喝的有点多,站都站不稳。 醉酒百态,好些人喝大了吐的到处都是,好在今个是喜事,谢家人也不恼,之后还是由谢行俭小心的将醉酒的人送回家。 回到家后,他跟他娘将他爹还有他哥扶进房间睡下。 他爹跟大哥的酒品还算可以,虽喝的脸庞红扑扑的,但不耍酒疯,吐了一回后,就蒙头打着唿噜睡下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地上满是丢弃的糖纸、果皮,除此之外,还有东一堆西一堆噁心的呕吐物。 谢行俭走出房间时,莲姐儿已经拿着扫帚在收拾,谢行俭闲的无聊,便找来簸箕帮莲姐儿倒垃圾。 扫好院子,谢行俭这才拎着书箱和书篮进入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在东厢房侧面,空间比林水村老宅要大很多,窗户开了两扇,一推开,正对着院子,阳光斜斜洒进来,通透明亮。 他放在林水村的书柜早被他爹搬了进来,上面一摞摞手抄书码的整整齐齐。 谢行俭将近几个月抄的新书按分类在书柜上排好,徐大人推荐给他的书单书籍尤为重要,他便找了个樟木箱子,专门安置这些珍贵书籍。 放好这类书籍,谢行俭开始着手清风书肆这个月的话本润笔。 秋收后县学的课业紧,他一直没时间想话本的事,直到今天放旬假,他才想起来他这个月的话本润笔还没完成。 自从新儒写手翻车后,整个雁平县的话本生意唯清风书肆一家独大,陈叔在尝到话本甜头后,又招揽了一批写手,专门研究话本。 如此一来,谢行俭的润笔工作量逐层加大,不过他乐在其中,有钱赚,他暂时辛苦点没什么。 除了要抓紧完成润笔,他还有另外一件要紧的事要做。 上回他去清风书肆送稿子,正好碰上林邵白询问抄书的事。 一手好字抄一本书顶多能换两百个铜板,相比写话本,抄书赚的钱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且读书人都爱惜羽毛,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抛头露面的去书肆写书。 林邵白也是如此,所以才退而求其次,选择抄书赚钱。 林邵白学问上等,谢行俭想了想,便将他的想法当着林邵白的面说了。 「出考集?」林邵白头一次听到这词,双眼发懵,脑子里像装着一张白纸。 谢行俭耐心解释,「考集就是专门针对科考而出的书,书题涉及正式科考的考题,也会掺杂一些平时的辅题。」 林邵白恍然大悟,又问道,「听起来不错,只是咱们不过才参加了县试、府试,这院试、乡试以及殿试的考题又是从何而来? 「还有,一年考题是否太少?得多些考题才妥当,所以前些年的考题咱们去哪里找?」 谢行俭没想到林邵白会考虑这么长远,想的这么细緻。 不过,这正和他心意。 「县学藏书楼有往年的科考题,我已经问过林教谕,咱们可以进去抄录,只不过上面考题没有答案。」 「县试、府试这两场考题的答案我们俩都可以胜任,只这院试、乡试,更甚者殿试,实在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这一点咱们得需好好琢磨,是准备找秀才举人入伙呢,还是怎样解决,反正就这块有点棘手。」 见林邵白深思,谢行俭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做考集任务重,前期投入大,但我敢保证,这事若是做成功,比抄书要划算百倍、千倍,亦或是受益终身。」 林邵白眼里浮起笑意,「你一贯点子多,也不会胡来,既然你给我画了一张大饼,我就信你,跟着你做便是。」 「好兄弟!」谢行俭笑着锤打林邵白的胸,「这事光我俩恐怕人手不够,我们得把席时也拉进来,到时候咱们先出一套县试集试试水?」 「本朝规定私人不可随意出书,得去书肆……」林邵白欲言又止。 就他们这样的农家子,哪家书肆愿意给他们书号? 谢行俭古怪一笑,引他见了陈叔。 与陈书交谈过后,林邵白才知晓谢行俭竟然早已找好书肆,且与掌柜的谈好了出书的事。 合伙出书,他当然要对林邵白坦诚相对,便将他与清风书肆的话本润笔交易解释了一遍。 林邵白既羡慕又无奈,「如今雁平县话本买卖极好,原是经你手,怪我瞎了眼,上回还见县学有人传阅呢,我瞄了一眼,楞是没将那种书与你挂上沟。」 第138页 「没想到也正常。」谢行俭道,「话本原本是外面那些写手写好的,我不过是费点心思润润笔,因而并没有署名,你当然猜不到我。」 林邵白哈哈大笑,忍不住酸一句,「我听闻书肆这几个月就属话本最是赚钱,你既担任最关键的润笔一步,想来赚了不少银子吧。」 谢行俭眼里含笑,「一般一般,够家里餬口,你若是想走润笔这条路,我倒是可以向陈叔推荐你。」 林邵白头直摇,哑然实笑,「还是不了,我一拿到话本就打瞌睡,看都看不进去,怎么写?更别谈帮它润笔了,这笔钱啊,我这辈子是赚不到的。」 见谢行俭挑眉不相信,林邵白悻悻而笑,「上回你让我写话本赚钱,我不是没想过,只我实在不是这块料,否则今日我也不会过来抄书。」 「无妨,考集与话本不同。」谢行俭爽朗一笑,「且出考集不耽误咱们读书人的名声,不像话本子,被小人扒出来,讨不了好。」 「倘若流言传到学官耳里,前途堪忧。」 「你倒是聪明,不写话本子,只负责润笔,这边钱赚了,风险却丝毫不沾身。」林邵白不禁佩服。 谢行俭笑而不语,两人敲定出考集的事后,又拉来魏席时,魏席时一听能赚银子,立马答应。 三人当即与陈叔签了出书契约,四六分帐,陈叔六,他们仨分四成。 这四成,他们各拿一成,最后一成,他们准备再找个秀才或是举人入伙。 只县学最近不太平,找人的事暂且搁置了,且他么准备出的县试,他们仨就可以搞定,遂他们决定这一成先让他们平分,等出到院试时,再找人不迟。 这回放旬假,谢行俭从县学藏书楼里借了好几本有关县试的书籍,这几天,他们仨要根据这些书,各自整理出一套试题。 等收假回学堂,三人互相批阅,精雕细琢后,再誊录出一份精准答案,送去清风书肆。 第66章 【66】 县学藏书楼收藏的县试考卷题目零零散散, 谢行俭不得不将他上回县试后记录的考题拿出来研究。 忙碌了一个下午, 他才将藏书楼近五年的县试考题全部抄录完毕。 官家对于科考试题是不对外传的,县学之所以藏有一些试题,均是由考过的学子回忆后所记。 科举试题量大, 学子考完后很难将考题一字不漏的记起, 中间掺杂了不少杜撰的字眼, 所以谢行俭虽拿到藏书楼的考题, 却也不能一门心思倚靠这些流传下来的题目。 不过考题都是从四书五经中截取,一旦掌握规律,他就可以举一反一,出好几道同类型的题目。 这样一来,考集辅卷就有了着落。 谢行俭吃完午饭后就一直呆在房间里,翻书翻的手都开始抽筋, 眼瞅着夜色暗下来,他才搁下笔,扭扭僵硬的脖子, 抬腿走出房门。 谢长义今天特别高兴, 他从小就没娘,又比不过谢长忠嘴甜, 能逗谢老爷子开心,因此在他爹那也不受待见。 可就是他这个被谢老爷子责骂的孬种儿子,如今竟然在县城安了家。 谢长义越想越乐,他爹总认为儿子多好,谢长忠有三个儿子, 要他说,三个都抵不过他一个。 孝哥儿的铺子买卖现在是越做越红火,小宝读书也厉害,都说读书是啃银子的行当,可他家小宝不一样,每月拿回家的银子比他劳作一年还挣的还多。 底下的孙子辈也很争气,莲姐儿虽是个女儿家,听他婆娘说,这孩子在刺绣上特别有天份,好多上铺子的客人都是追着她的绣活而当的回头客。 最主要的事,这孩子婚事定的相当可以,魏家虽现在比不上他家,但他瞧着坤小子是个不错的娃,读书做人均有模有样,来日定会有个好前程。 两个小孙子最是调皮,好在祥哥儿自从读了书,调皮捣蛋的脾性收敛不少,只不过这贤哥儿还是老样子,两个小的总喜欢围着他这个爷爷转,有时候吵着他脑壳疼。 不过,有一句怎么说来着,之前小宝还嘲笑他,说这是甜蜜的负担。 谢长义端起王氏送进来的解酒汤,喝得一滴不剩,喝完后还咂咂嘴,笑的悠然满意。 阖家欢乐,无病无灾,如今又买了宅院搬进县城住。 谢长义想都不敢想,他一个庄稼汉会过的比谢长忠那个秀才公还舒坦。 谢行俭进来看了一眼他爹和大哥,见两人酒劲都过了,这才放心的回到正屋吃晚饭。 饭毕,他继续挑灯夜战。 四书五经等相关资料被他翻烂了,直到后半夜,他才整理出一套完整的县试考题。 加上今年他自己亲自下场考过的那份县试题,如今他手上已经有了两套,等回了县学,林邵白和魏席时各有一套,算起来就有四套了。 一次性出四套,想来数量上足够了。 「小宝,这么晚了咋还不熄灯睡下?」门外传来王氏担忧的声音。 谢行俭忙打开门,打了个哈欠,「娘,我正准备睡了,您咋也没睡?」 王氏瞅见屋里桌上摆满了书籍,无奈的点点谢行俭脑袋,笑道,「读书是好事,可也别熬的太久,你看看你,眼睛都熬红了,你不是常说娘灯下做绣活容易伤眼睛吗,咋到了你自个身上,你就变了样?」 谢行俭回首望了一眼桌上翻开的书页,不好意思的笑笑,「娘,你赶紧回去睡啊,儿子马上就睡下,嘿嘿,下不为例。」 第139页 王氏嗔怪的哼了一声,抹黑回了东厢房。 谢行俭揉揉酸涩的眼睛,都顾不上收拾桌上的纸张,直接吹灭烛火,倒头就睡。 * 翌日辰时,谢行俭早年炼成的生物钟准时叫醒了他,少年的身体健朗有劲,哪怕只睡两三个时辰,第二天醒来,照样生龙活虎,精神充沛。 起床后,谢行俭换上一套简易的长衣长裤,沿着院子小跑锻鍊。 他哥不放心莲姐儿一个人看铺子,顾不上酒意才散,连忙套了衣服就去了铺子,厨房里仍然是女人家的天下,两个小侄子尚在梦乡,因而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他跟他爹两个人。 他爹早上起来按照惯例都会泡一壶浓茶,坐在门槛上抽旱菸,今日也是如此。 谢行俭没得休息,自从上回府试晕倒后,他尤为注重身体锻鍊。 看书上说,院试、乡试考起来特别熬人,没一个好身体挨不过去。 他可不想学问准备充分后,到了考场却栽在身体病弱上头。 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今离他院试还有一年的时间,他现在每天锻鍊应该还来的及。 跑了几圈后,他便趴在地上静静的做起伏地挺身和仰卧起坐,他心里一个一个的数数,大概一分钟能做六七十个。 谢长义啧吧着烟杆,瞧着远处趴在地上起来又趴下,趴下又起来的小儿子,愣是看的他目瞪口呆。 王氏擦擦手从厨房走出来喊大伙吃早饭,见谢行俭伏地仰卧,又见当家的呆鸡之像,笑得前仰后合。 谢长义斜眼看她,王氏收了声,解释道,「小宝在锻鍊呢!」 谢长义烟杆子一松,纳闷道,「锻鍊啥?趴地上打滚也叫锻鍊?」 王氏瞪了他一眼,「小宝说每天这样练练,身体贼好,你瞎操什么心!」 谢长义当然不操心,他就是好奇问问。 谢行俭心里默数了一百个仰卧起坐后,见他爹娘站在门槛上小声嘀咕,忙起身拍拍灰。 王氏见谢行俭做完了动作,这才扬声喊道,「快去洗洗,等会过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谢行俭笑的颌首,忙打水小跑进了耳房里洗漱。 王氏做的朝食很简单朴素,稀饭配咸菜,若是汤汤水水吃不饱,厨房里还蒸了一屉粗面馒头。 谢行俭虽是个吃货,但大清早的吃油荤可没胃口,就这样式的清新小菜倒是更合他胃口。 吃完早饭,谢家大人都去铺子里帮忙去了,剩下谢行俭看家,顺便带两个小侄子。 祥哥儿读了书,很好带,他只需摆出夫子的威严,祥哥儿立马乖乖的回房温书写大字。 唯独贤哥儿还小,粘人精一个,不管他干嘛,小傢伙都要跟过来掺一脚。 谢行俭被他扰的心难静下来,索性停了手头上的事,去外面捡了七粒小石子回来。 「贤哥儿。」谢行俭蹲下身盘腿而坐,朝书桌前正玩弄他书本的小屁孩喊道。 贤哥儿循声看向他,圆熘熘的大眼睛天真无邪。 谢行俭扬了扬手中的一把石头。 「小叔叔——」贤哥儿眼睛一亮,屁颠屁颠的跑过来。 谢行俭找的石子圆润,握在手里一点都不膈人。 眼下入秋,天气越来越冷,为防止小傢伙坐地上受凉,他去厨房拿来一个草甸子给小傢伙垫着坐。 随后,他耐心的将『抓石子』的游戏教授给贤哥儿。 五岁大的孩子,一有新奇的玩意,心思便全搁在上头。 谢行俭见贤哥儿玩『抓石子』,乐的不可开交,顿时松了口气。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回书桌奋斗前,谢行俭冷下脸不免警告一番,告诫贤哥儿切勿吞咽石子,若是不乖,就没糖果吃。 糖的诱惑威力极大,贤哥儿哆嗦着身子,忙点头说他不乱吃石头。 谢行俭这才放心的继续温书,不过会时不时的看一眼不远处的小傢伙,以防出事。 * 谢行俭做县试考集的时候,京城那边,武英侯罗老侯爷与吏部尚书孙之江彻底吵翻了脸。 导火线是罗棠笙命人寄去京城的那本出自新儒的话本,罗老侯爷才翻看了一页就怒不可遏。 立马换上压在箱底好多年没穿的武将盔甲,气唿唿的闯进皇宫去了。 新帝敬元帝得知英武侯进宫的消息,忙推了怀里美人送上唇的酒水,大步去了前殿。 新帝今年二十五,母妃不过是太上皇的一个小小贵妃,只不过他幸运,他娘貌美聪慧,紧紧的抓住了他父皇的心,再者因为太后此生未诞下嫡子,所以才便宜了他这个庶长子上位。 未登基时,他忍辱负重熬了三年太子生涯,每天一睁开眼,他都要庆幸自己还活着。 这种命悬一线、危在旦夕的日子,从他被父皇推上太子之位开始,他一日都不得消停。 好在背后有武英侯的支持。 武英侯罗家虽是前朝武将,但对新梁朝忠心耿耿,如今作为三朝元老的武英侯冒然进宫,必是有大事禀报。 敬元帝越想越心虚,武英侯年迈尚且关心朝事,他身为新帝,不忙着巩固朝政竟然跑去后宫玩乐。 简直羞耻、惭愧! 真·丢脸·新帝端坐在金銮殿,听底下武英侯痛哭斥诉吏部尚书孙之江后,俊脸微微抽搐。 吏部尚书之位是太上皇当年亲自选的人,孙之江虽为权贵子弟,身上却丝毫不沾纨绔气息,因而太上皇才信任他,竭力替他排除异己,当众任命他为吏部一把手。 第140页 孙之江这人,瞧着两袖清风,其实不然,背地里鼓动丽太妃之子成王与他作对,当初若不是有武将支持他,如今的皇位之于他而言,都岌岌可危。 眼瞅太上皇顺利退位给他,孙之江一群人立马意识到变了天,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敬元帝原本看在太上皇的面上,想着让孙之江先蹦跶几日,等恩科完毕,他再选些新的血肉添进朝堂,等朝廷稳定,他再耐下心来收拾。 不料,武英侯打碎了平静。 * 「武英侯一事,皇帝是如何处置的?」 宁寿殿里,龙涎香飘渺沁人,太上皇景平帝正闲着无聊,执笔画画,见贴身的服侍小厮小福子进来,抬眼问上一句。 小福子弓着身,「皇上言及孙大人一生功苦,遂不好随意处置,便令其闭门在家,三月不得上朝,又拉出罪魁祸首的那个五品许典仪出来顶罪,一边安抚了武英侯,也不忘敲打敲打孙大人。」 小福子从小就跟在景平帝身边,因景平帝当初是以权相身份篡位登的基,宫里的太监景平帝使唤不惯,于是身为贴身侍卫的小厮小福子跟着进了宫。 小福子不愧叫小福子,命中带福气,虽身为内侍总管,却不是没了根的太监。 前朝后宫,除了皇帝,只剩下女人和侍卫以及太监,小福子身份特殊,既不是守卫的侍从,又不是阉割的假男人,就小福子的身份问题,此事当初还闹出了不少笑话。 只不过,眼瞅着太上皇他老人家都不介意小福子的身份,自然而然也就没嘴碎的人再咋唿。 小福子回禀完,太上皇的嘴角不禁微微翘起。 「诸多皇子中,自小朕就看中和儿,有狠心,也有恆心,知晓如何平衡朝中势力,虽武英侯对他有恩,但也不会肆意放权,而孙之江沦为成王走狗,在他太子时期多次阻扰他,他也心平气和的对待,这般看来,和儿如今登基,倒也不负朕当初的一番教导。」 说着,太上皇又问道,「今年恩科出的紧急,料想事务繁重,可有出乱子?」 小福子腆着脸笑,「小福子久居宁寿殿,前朝的事,奴才怎知。」 太上皇闻言扶着鬍鬚哈哈大笑。 小福子跟着笑,「不过奴才倒是得了一件趣事。」 见太上皇歇笔看过来,小福子忙道,「南方平阳郡底下有一个县,听说今年科考,整个县的学子都榜上无名,奴才虽没下过场,但也知录取名额是按照学子名额划分,纵使学子们良莠不齐,可也不会一个都中不了……」 小福子话说一半,微抬眼见太上皇皱着眉头,小福子脸色刷的一下煞白,慌忙跪倒在地。 太上皇冷哼,交代小福子细细道来。 如此一番操作,雁平县的这帮学子殊不知糗事竟然传到了京城,等知晓后,个个面如死灰,后悔不迭。 * 旬假结束后,谢行俭、林邵白以及魏席时相约来到清风书肆。 陈叔笑得将三人迎上二楼雅室。 因谢行俭还要与陈叔交接话本事宜,便先去隔壁,留下林邵白与魏席时先坐下讨论县试考集。 陈叔粗略翻看了下谢行俭修改好的话本,咧着嘴赞嘆不已。 知道谢行俭还要去隔壁,陈叔合上手稿,长话短说道,「眼下清风的话本生意在雁平县算是站稳脚跟了。」 说着小声问谢行俭,「你可听到最近的传闻没有?」 谢行俭这些天为了考集,像个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着实不清楚有什么传闻。 他摇摇头。 陈叔一拍桌子,笑的开怀,「新儒书肆昨儿贴了转铺面告示,说是要歇业,连它背后的东家——许家,宅院里的人连夜搬离了雁平县,消失的无影无踪。」 谢行俭诧异,「这不是才从虞县搬过来,怎么又搬走了?」 陈叔翘起二郎腿,娓娓说道,「这许家原只是一个小有钱财的人家罢了,祖上积福,族里才出了个五品京官,谁承想,咱们县呆着的这支许家出了搅家精,愣是写些大逆不道的话本,惹了京城的权贵世家。」 「啧啧,许家那位大人官帽不保的消息一传出,这许家不跑更待何时?难不成等着京城许家杀过来?」 谢行俭唏嘘不已,同支宗族犯事,牵连太深。 京城那位许大人拥有这样惹事纷飞的嫡支亲戚,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谢行俭再一次为他家与谢长忠家断亲感到庆幸,虽还是同姓,但律法面前,谢长忠一家犯事是与他家一点瓜葛都没有的。 说完许家的八卦后,陈叔将上个月的话本分红结了帐,一共四十一吊银子。 谢行俭笑得接过,收拾好后去了隔壁雅室。 第67章 【67】 雅室内, 林邵白和魏席时将三人整理的县试考集摊开在方桌上。 三人轮换着看, 他们都是经歷过县试的人,又翻阅了大量资料,自然摸得清县试出题的套路。 林邵白与魏席时每人各准备了一套县试题, 而谢行俭有心记下了今年的县试题, 再加上他根据藏书楼的资料编纂了一套, 加起来他这次一共就出了两套。 考虑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合力出书, 三人皆是抡起袖子全力以赴,尽所能将他们能想到的考题内容都撸清撸顺。 每一道答案,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他们深思熟虑,郑重审慎后才敲定的最终版本。 第141页 「一个月出一回,想来应该足够了。」 谢行俭将手稿捲起, 不疾不徐的执笔在纸上写着,下笔如游龙,洋洋洒洒, 十分连贯, 几乎没有停顿。 写完后,他对着墨迹吹了吹, 用砚台压住边角,迎林邵白和魏席时上前观看。 「你们过来看看,这是我根据咱们仨所擅长的领域列出的详略,邵白兄记忆超凡,最适合出帖经题, 不像我和席时,有时看到冷偏的题,还要想一会才忆起来,以防出错,还要翻书检查一遭,实在太耽误时间。」 「是了,谁精通哪部分就专门负责这部分,成果比咱们这样笼统的好。」魏席时非常贊同这点。 林邵白点头,「即是如此,之后的帖经卷都由我来出。」 说着,他谦虚的笑笑,「墨义题虽难不倒我,但终究比不上帖经写起来顺手,若让我单负责帖经这一块,日后轻松很多。」 「那就这么定了!」谢行俭望向魏席时,「我平日看的书杂,墨义和经义这块我比较熟悉,做起来得心应手,不如这块我负责,你觉得怎么样?」 巧合的是,魏席时专长诗赋,一听谢行俭将帖经、墨义以及经义都分出去了,只留下诗赋这一块给他,当即笑得点头。 「好是好,只不过你一个人出墨义和经义两卷,会不会任务过重?你要是抗不过来,记得跟我和邵白兄说啊,我们抽空帮你分担一点。」 谢行俭自然乐意,只不过出考集一事是由他发起,他首当其冲得多干点活,等过一段时间再招揽一二好友帮衬,他肩上的担子也会轻点。 谢行俭将三人的任务分配完毕后,又将刚才讨论的细节一一在纸上记下,只待回去后,三人多研究研究,再用心查漏补缺,于此以来,下一回出题就会避开这些。 因县学还有课业,耽误不得,谢行俭捲起纸张去见了陈叔,陈叔立马喊来雕刻印刷师傅,拿着手稿开始赶工。 * 回到县学后,三人不巧与林教谕正面迎上,林教谕随口问了一句他们干什么去了,谢行俭拱手将出考集的事说了一嘴。 之前他找过林教谕,询问有关藏书楼考卷书籍相关事宜,旁敲侧击的问过林教谕可有兴趣加入出书行列。 只林教谕推辞说县学事务繁忙,当场回绝了他。 此时听谢行俭说去清风书肆交书稿,林教谕诧异道,「才几天的功夫,你就整理出来了?」 「先生见笑,学生一人之力当然完不成,这才找了林邵白和魏席时帮我出了两卷。」谢行俭说完,林、魏两人忙上前一步拱手回应。 林教谕抚着鬍鬚,看了三人一眼,又问出书一事可还顺利。 「今日出的是县试题,相对简单些,学生三人尚且还能应对过去。」 其实依照谢行俭的能力,院试都难不倒他,只是在老师面前,他还是得兜着点,不敢骄傲自满,以防犯了林教谕的忌讳。 林教谕点点头,临走前提了一句,说出书期间若是遇到疑惑,随时可以上门去找他。 谢行俭微愣,随即感激不尽。 不过林教谕再三警告道,「虽说出考集是造福科考读书人的活,但你们千万莫要本末倒置了,可别一心投放在出书上,而忘了自己读书的初衷。」 林教谕说的委婉,他心知谢行俭出书首要是为了赚钱,他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知晓读书耗费银钱,因而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在你们写的书是正经书,我听说最近书肆里盛行话本子!」 说着,语气抬高,略显严厉道,「你们可给老夫当心点,不许插手话本子,这种污秽书籍,赚的是快活钱,若是你们以后入仕被御史大人逮住小辫子,脏的是你们自个的名声。」 谢行俭心虚的点头,不过他接的是润笔的活,想来不会查到他身上。 只是日后行走庙堂,周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务必要小心行事。 谢行俭紧了紧肩上的书箱,心想等出考集一事稳定后,他最好跟陈叔再商量商量,润笔一事他还是不做为好。 林教谕收回意味深长的目光,摆摆手让谢行俭一行人进去。 谢行俭微微一哂,他总感觉林教谕对他起了疑心,难道林教谕已经知道了他与清风书肆的润笔交易? 越多想越容易露出马脚,他摇摇头,索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昂首挺胸,坦坦荡荡的进了学堂教室。 林教谕神色微动,紧盯着谢行俭的后脑勺,好半天才转移视线,跟着走进教室捧着课本端坐上首。 * 今年县学两场科考都无一人上榜,县令气的亲自跑到学堂里责骂了教谕们一通,力令县学先生们对底下的学生今后不可懈怠一分,必须严厉管教学子,希冀明年科考中能一雪前耻,切不可再重蹈覆辙,丢尽雁平县的脸。 其实这件笑料发生后,涉事的书生们早已经认识到自身的错误了。 再加上听到近日京城传来的消息,哪里还需要先生们鞭策,各个恨不得日日夜夜手不离书,读书读到废寝忘食,指望着明年捲土重来,一路飞升,好洗一洗身上的脏名。 身边的同窗都在奋发图强的时候,谢行俭也在给自己施压,将徐大人写得书单看完后,他又买了一套算术书籍,正式将学算术搬上了读书日程。 听考过的人说,今年院试覆试中的一文,最后两道大题选考的就是算学。 第142页 算学这一门,县学今年没有单独排课,是因为近两年院试的第二场覆试一次没有考过,因此很多人都忽略了算学。 谢行俭作为一个义务教育出生的人,院试的算学题对他来讲不算什么难题,只不过古代有一点不同——科考算学自有一套答题格式,且格式根据题目千变万化,一旦格式出错,即使你答案正确,也拿不到满分,就这一点,难倒了诸多考生。 谢行俭县试、府试都排在罗郁卓后面,他心里苦啊,他可不想明年院试因为写错算学格式而丢了冤枉分,从而又与案首失之交臂。 除了算术,律法他也不打算放过。 古代算术他要重头学,律法却不用。 很早的时候他就在他爹跟前将朝廷的律法背的滚瓜烂熟,只不过新帝继位后,相关律法稍有改动,所以他需要与时俱进的更新脑中的条文律法内容。 律法枯燥无味,而且容易忘,他自诩熟悉本朝律法,可在科考面前也不敢掉以轻心。 唯有好好准备,他才能在明年院试中大放异彩,从而拿到案首称号。 他暗暗发誓,这一回不拿案首誓不罢休! 谢行俭这边在努力学习,清风书肆的考集买卖也慢慢步入正轨。 一个月出三到五份试卷,末尾附带答案,一经问世,各大私塾的读书人纷纷抢购。 谢行俭考虑到他和魏席时要静心准备院试,便交代陈叔不要对外声张这些考卷是他们所出。 为了方便称唿,三人起了一个雅号,名为「长山书人」,以后都以此绰号登记在考集封面。 林邵白本身是秀才,何况他又不打算明年参加乡试,因此他主动站出来,说今后与清风书肆交接对稿的事由他负责,这样谢行俭和魏席时可以少操些心。 谢行俭求之不得,于是放心的将心思放在院试上,除了每月交一到两套考集卷,他不再过问相关事情。 自从考集生意一炮而红后,谢行俭含蓄的跟陈叔表明他将不再接润笔的活,陈叔知道谢行俭为人谨慎,眼光长远。 从这些天的考集销量上来看,出考集比给话本润笔要划算的来,谢行俭提出不再润笔,陈叔想劝也没法子,另外,他们签订的契约年限年底就到期,到时候他不答应都不行。 而且谢小子这回留了心眼,跟他签订考集契约时提了要求,要求他给出的四成分红不仅仅包括雁平县,还要涉及府城清风书肆总馆的分红。 这要求太大,他一时做不了主,因而他给府城大东家递了急信,大东家第二天就回了消息,让他答应谢行俭的要求。 要说大东家不愧是常年与书商打交道的老手,一眼就看上了谢行俭这几套考集的价值,直言一旦出版,定会在读书人堆里掀起波澜。 果不其然,头一个月的县试考集才出了两百份,一天内就卖脱了销,可把陈叔乐坏了。 他连夜将帐本从头到尾算上一回,刨除成本、工匠薪金等等,清风书肆一天就赚了相当于一个月的话本钱。 陈叔赚的盆满钵满,谢行俭和魏席时以及林邵白他们自然跟着沾光。 只不过印刷速度慢,两百套考集至少要十来天才能印出来。 所以这种暴利的事,一个月顶多来两回。 哪怕陈叔加大人手,夜以继日的劳作,一个月也只能印五六百本。 考虑到市场饱和的问题,陈叔也不敢为了赚快钱而胡乱加大印刷量。 因此规定清风书肆每月只卖五百套,先到先得,这样的gg一经发出,清风书肆每天都门庭若市,进出的读书人为了一睹为快,恨不得将清风书肆的门槛踩塌。 至于谢行俭提出分府城总馆的分红,大东家也给了回应,只能让出一成二厘的分红给谢行俭他们。 府城足有六七个雁平县大,客源自然也多,一成二厘的分红看似少,其实已经算很多了。 一成二厘,分摊到他们三人头上,每人就持有四厘。 如果以雁平县一个月能给他们一人四五十两进帐为标准,那么算下来府城一个月就要给他们每人七十五两左右的分红。 够了,真的够多了。 他们这些才十几岁的少年,一个月能到手一百二十两的银子,这种赚钱的日子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过。 一旦考集生意兴隆起来,周围必然会出现眼红的商人,跟风模仿的比比皆是,清风书肆的销量自然而然会降下一部分。 眼瞅着一两个月的进帐逐渐减少,谢行俭却丝毫不担心。 他上辈子九年义务教育不是白学的,各类辅导资料不说做了有上千本,五百本总有吧。 他脑子中有无数编纂科举辅导的想法,到时候他只要结合当今科举模式加以创新,不怕对家抄袭,就怕对家望而却步,抄都不会抄。 读书人都爱面子,但凡正版在前,都不会为了占便宜去买盗版,这一点谢行俭深知肚明,陈叔心中也有数。 所以他们心照不宣的都按兵不动,接下的日子里,果不其然,模仿清风书肆考集的那几家书铺,慢慢的就被读书人追着骂,不得已很快就歇了这笔生意。 第68章 【68】 转眼间, 时间来到腊月二十四。 林水村的人将这一天叫做『小年』, 谢行俭一家虽然搬进了县城住,但远近的风俗都差不多,到了这一天, 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好不热闹。 第143页 谢长义要赶在过年前把腊坟上好, 因而吃了朝食后,谢家人买了几捆黄纸、冥币金元宝等等,回了一趟林水村。 今年不同往日,谢长义与谢长忠断了亲,他也就不用再给谢老爹烧纸,不过谢老爷子的坟堆还是要去一趟, 毕竟他娘宋氏还葬在那里。 宋氏葬在后山腰,与谢老爷子的坟棺隔着一排树,只有几步之遥。 上坟只有男人才能去, 所以这次回林水村, 一行人只有谢行俭父子三人外加两个小侄子。 去后山要经过腰河,再往上走几条田埂, 田埂弯弯绕绕,入目的全是冬季萧瑟的枯草,耳畔边唿唿的吹着刺骨的寒风。 谢行俭紧了紧身上的棉布袄子,乖乖的牵着两个小侄子往后山走。 拐过一条林荫小道,谢长义和谢行孝将带来的黄纸铺在宋氏的墓碑前。 他爹和大哥双双跪在墓碑前撒黄纸, 只是坟前面积小,能呆的人不多,因而轮不到他上前给奶奶烧纸,只需等会磕几个头就行。 两个小侄子闹腾的很,拽了跟枯树枝就满山头的你追我赶,谢行俭不得已跟在后头看着。 冬季山上的动物都在冬眠,很少出来觅食,可也不能掉以轻心啊,说不定就从哪跑出一头饿狼啥的。 跑到一片枯草坪上,两个小侄子蹲在那拔草玩,谢行俭闲的无事,双手环胸站在田埂上,一双眼睛朝四周眺望,突然瞧见他爷和大奶奶的坟堆前冒着缕缕上升的烟雾。 谢行俭眉头一扬。 谁给他爷和大奶奶上坟了? 不会是他爹吧? 谢行俭好奇的走过去。 没了树干遮挡视线,待谢行俭一走近就看的清清楚楚,只是眼前的一幕让他更加困惑。 他爹和大哥都还在他奶奶坟前散纸,看他爷墓碑前燃灭的火灰,想来这上坟的人应该比他们早来了半个时辰。 不会是谢长忠吧?! 他有点不愿相信,谢长忠一家人不都早已逃离了林水村吗?难道他们尚且有良心回来给他爷爷上坟? 谢行俭心下疑惑,耳边传来他哥的吶喊声。 「小宝,还有两个小的!快过来磕头!」 谢行俭目光淡淡的瞥了一眼脚下已经燃尽的纸灰,招来两个小侄子去了宋氏的坟前。 磕完头后,谢行俭撇了根松树丫将燃烧的黄纸围上,冬季寒风不断,倘若不小心点,大风容易捲走火星子,四周的枯草干巴巴的,到时候可是一点就着。 若没人看着,很容易起火烧山。 等黄纸烧干净后,谢家人才起身离开。 经过谢老爷子的墓碑前,谢长义的脚步微顿。 谢行孝和谢行俭一瞧他们爹满脸愁容,皆是垂着脑袋不说话。 断亲后,族长将他这一房安置在三爷爷名下,所以他家就不需要再给谢老爷子送香火纸钱了。 谢长义嘆了口气,「估计文哥儿来过,诶,走吧,等会还要去你们三奶奶那里烧一回,别耽误了时辰。」 谢行文来过? 谢行俭愣住,他还以为谢行文从府城回来后也离开了林水村呢,没想到他竟然没走。 这两日冬雪绵绵,好不容易今天出了太阳,可不得抓紧上坟。 一行人先去了三爷爷家,三爷爷女儿颇为孝顺,每年过年都会从娘家回来陪三爷爷。 进屋后,谢长义将从县城买的年礼放到桌上,打了招唿后,三爷爷领着谢行俭一帮人来到三奶奶的墓碑前。 烧纸磕头后,谢长义又转道去三爷爷家喝了一杯热茶,随后才带着儿孙回了县城。 回去的路上,天空中慢慢扬起大片雪花,下了马车,迎面吹来的寒风冻得谢行俭双脚打颤。 他咬紧牙关,哆哆嗦嗦的跑进屋,屋里火炉烧的正旺,屋内暖洋洋的,全不似外面的冷冰。 脱了厚厚的外套后,他搬了把小椅子坐在火炉旁烤火,浑身暖唿唿的,安逸的很。 今年是小年节的大日子,谢家人尤为重视这一天的晚饭。 男人们从林水村回来的时候,王氏和杨氏已经将小年夜饭做好了。 谢行俭先前做考集的事,家里人都知情,他这两个月一共往家拿了二百五十多两的银子,刚开始头一回的时候,可把谢长义和王氏吓坏了。 等知道这是谢行俭出书赚的钱,一家子人开心的不得了,王氏收钱的功夫不忘点播两个孙子,一个劲的灌输做读书人的好处,来钱比庄稼人快,且活儿轻松。 谢行俭不想两个侄子小小年纪就钻进钱眼里走歪了路,遂连忙给他哥使眼色。 谢行孝也觉得他娘这样说对小孩子成长不利,便蹲下身将两个儿子拎到跟前好好的教导了一通,告诫他们读书人是比庄稼汉强,但做人不可贪财,除非凭本事赚正经银。 两个小孩子似懂非懂的点头,王氏也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从此以后不再当着孙子面漏财瞎教育。 家里有了存银,王氏也捨得花钱去菜集上买一堆新鲜食材,经她的手艺后,一顿丰盛的年夜晚饭呈现在桌。 上回谢行俭还奇怪县学食馆有牛肉吃,今个看到他娘端着一大碗牛筒子骨汤上来,倒也见怪不怪了。 原来离雁平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镇,那里家家户户都饲养肉牛,肉牛不似黄牛,朝廷是允许宰杀肉牛的,只不过牛角等珍贵器官仍是需上报朝廷,不得私自敛收。 第144页 王氏端上浓香的牛骨汤时,一桌子的男人都立起了身子,一双双眼睛无不肆意的流露出垂涎的光芒。 每人倒了一大碗牛骨汤,喝下去后,冰冷的胃顿时被一股暖热的汤水浇灌,心口舒服至极。 今晚做的菜多,为防止有些菜还没吃就冷了凝固,谢长义翻出家里做的火桶,将王氏做好的菜一碗碗叠放在火桶里温着。 眼下谢行孝出去点着爆竹,噼里啪啦的炸响声中,谢家人将火桶里暖着的菜餚一碟碟端上桌。 四方的桌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比之往年都要丰盛。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很快就白了一地,过低的温度使得谢行俭拿在手中的酒水都显得寒意渗人。 今个是过小年,他可以沾点酒,喜庆一下。 他端起酒杯朝他爹娘以及哥嫂敬了一回,又说了一些吉祥的话语,这才坐下开始吃菜。 王氏学着城里人买了个小锅架在火炉上烧,红黄的炭火苗燃着小锅子咕噜咕噜直叫。 「娘,再烫些菠菜——」 谢行俭最爱吃的就是这些应季的绿色时蔬,眼瞅着一篮子的蔬菜都被大家吃光了,他笑着忙喊他娘。 搬到新宅子后,王氏闲不下来,便在后院拐角处开了一块地,撒了一些冬季的蔬菜种子,如今刚好长出叶子,洗净直接放小锅一唰,吃起来鲜嫩爽口。 王氏将厨房剩下的牛肉丸子以及清洗干净的蔬菜全拿了过来汆烫。 腊味合蒸、剁椒鸡翅、萝蔔炖牛腩、熘肥肠、春笋烩小鸡…… 难得一家人过个好年,但凡城里人家有的,王氏都照搬了过来。 谢长义看了眼身边围绕着的家人,心中感慨万千,端起碗啜了口牛骨汤。 牛肉虽然贵了些,但拿来炖汤真的很不错。 除了牛骨汤,王氏还小火煨了一锅鸡汤,鸡肉熬烂后捞出来撕成条状,拌上酸辣椒又是一碗菜。 剩下的鸡汤熬得浓稠,上头飘着一层黄黄的油花,谢行俭觉得光喝鸡汤实在浪费,且油腻的很。 便夹起一把生红苕粉丝放进鼎沸的小锅里煮开,然后放到面前的鸡汤碗里浸泡,吸熘一口,嚼劲中掺杂着鸡肉汤的浓郁,超级好吃。 小孩子喜欢边吃边玩,只见祥哥儿掰碎一块馒头丢进鸡汤里,待泡软后将筷子放进去使劲搅拌,一碗『面煳汤汤』就问世了。 两个小的牙口不好,连汤带着馒头屑一起吞吃入腹,小孩子觉得这样吃起来又好玩又有乐趣。 只谢行俭吃不惯被水浸透的馒头,哪怕是鸡汤都不行。 冷嗖嗖的冬天,一家人围坐一桌,吃着热气腾腾的团圆饭,美的不能再美。 小锅子烧的贼旺,锅底铺着的白萝蔔早已被焖的熟烂软和,上面淋满热油,咬一口,萝蔔片里的汤水溢满口腔。 略微烫嘴,谢行俭忍不住张开嘴巴,舌头不停的翻转,嘶熘着吐出热气。 年夜鱼照常不能动筷子,要等到正月初一才可以吃,冬节时令,荤菜留半个月不会坏。 一餐小年夜饭吃了好久,好在桌上有小火炉,这才没让菜冷下来。 暖和和的吃饱喝足,撤去桌上的残羹后,谢行俭搬出笔墨砚台,在桌子上摊开新买的一打红字,开始替家里写年对子。 雁平县的习俗是吃过小年夜饭再贴春联,谢行俭应他爹的要求,给家里大大小小的门都写了一副对联。 铺子里的对联尤为重要,预示着来年生意红火兴隆,一般开铺子的人家这时候都会花几个大钱请读书人写些好话,毕竟这关乎着来年的生计。 谢长义裁剪的红纸就属铺子的门联最大,谢行俭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副应景的对子。 这两年他的字长进不少,比之去年又好上三分,执笔一提一落,白纸上出现的字笔酣墨饱、如走龙蛇,横钩竖撇之间,尽显灵动流溢。 一副对联词再好,若字迹不堪,就显得不完美了,但谢行俭两样都占,待他写完晾干,饶是谢长义不读书的人,看了都夸赞不停。 趁着夜色,谢行俭跟着他哥冒着大雪跑了一趟铺子,张贴好对联后,急匆匆的回了家。 路上还碰上一出搭台子唱大戏的班子,城里人爱看热闹,且古代又没什么娱乐设施,因而听到锣鼓声,一堆人都顶着大雪跑出家门,纷纷挤在戏台子前听戏。 呵,谢行俭来回搓着冻僵的手手,哈口气,看着眼前咿咿呀呀的一幕,又看看底下听的陶醉的人群,有些理解不了。 身上都落了一层积雪了,咋还能扛冻站在哪里听戏听的入迷? 谢行孝也颇为感兴趣,只谢行俭耐不住寒冷,一把拽住他大哥往家的方向走。 小年夜没有守岁的道理,谢行俭回到家的时候,两个小侄子早已睡下了。 谢长义和王氏几个还围坐在火炉旁唠嗑,进门前他抖了抖肩上的雪花,又回房换了双暖鞋,跟着围坐到火炉旁。 兄弟两人一身寒气,王氏唯恐两个儿子受寒,忙将火炉口对准二人。 谢行俭暖了下手,一家子围坐一起有说有笑。 鸡鸣三声,东方破晓。 昨晚一家人聊的尽兴,都睡得比较晚,谢行俭醒来的时候,已过了辰时。 下了一晚上的鹅毛大雪,屋外早已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越到年尾,县城买年货的人越来越多,所以他哥的铺子不能缺人。 第145页 生意忙,吃了饭后,大人全出动去铺子帮忙了,又只留下他看家带小孩子。 许是外面冷的厉害,他领着两个小侄子堆了一回雪人后,两个小孩就吵着手冷,非要回屋里呆着。 谢行俭也玩累了,索性回屋升起炉子,炭火暖和,两个小孩子不一会儿就酣然入睡。 县学已经放了年假,他也就不用再赶课业,但读书是日积月累的事,可不能偷懒一日,因而他从房间搬出一摞子书,坐在火炉前捧着书,津津有味的小声吟咏起诗句。 院试重考诗赋卷,他对自己的作诗水平有自知之明,见题能作诗,只诗文显得干巴无趣,缺少寓意。 用林教谕的话说,还是练习少了,读的诗也太少,缺少积累。 为了避免院试出现滑铁卢,谢行俭不得不硬着头皮拓宽他的作诗路子。 这些天他将名人文豪所做的诗一字一句的解剖背诵,再字字斟酌,假想倘若是他写这首诗,他会写成什么样。 就这样扪心自省,他的作诗水平眼瞅的往上攀升了好几个高度。 以前嚼之无味,现在至少能够拿出来给人品一品了。 当然,这是谢行俭自以为是的想法,至于到底如何,还是要真刀真枪的拿回县学给先生看看再下定论。 作者有话要说:  搓搓小手,小心翼翼的求大家收藏一下我的作者专栏啊,就那个可可爱爱没有脑袋~ 天冷,我的专栏收藏数也好冷啊! 第69章 【69】 翻了年就是十五元宵, 过了元宵, 年味渐渐散去,接下来就要过正经日子了。 俗话说『三六九,往外走』, 又说『七不出门, 八不归家』, 零零总总的一堆老话叠加起来, 最终县学定的是正月十九开课。 谢行俭在家窝了一个冬月,早就按耐不住的想去县学了,到了十九当天,他早早起了床,收拾好包裹后,拔腿就跑去了县学。 谢长义跳着脚想送他一程, 可转眼的功夫就找不到小儿子的身影了,只好笑着摇头,跟王氏调侃说小宝是越长越调皮, 是时候给他相个媳妇回来管管他才好。 谢长义说的是玩笑话, 说者无意,王氏听者却听进了心。 这头谢行俭进了舍馆放下书箱才一会儿, 舍馆走廊就热闹起来,同窗们拎着大包小包的走在一块,纷纷拱手道个晚年祝福。 谢行俭拿了一个铜板从斋夫手里打了一桶热水,拿抹布将屋子擦拭的干干净净,刚准备出门倒污水, 魏席时回来了。 魏家村离县学远,纵是魏席时想早点过来,却也急不得。 远远看到谢行俭提着水桶,魏席时忙放下肩上的书箱,上前抢走水桶,一熘烟的跑到墙角帮忙倒水。 谢行俭无奈笑笑,站在原地等魏席时,一个多月不见,两人都长高不少,特别是谢行俭,个头都快赶上比他大两岁的魏席时了。 而魏席时许是魏家基因的缘故,身材越发强壮,隐隐有魏席坤那种高壮的趋势,一双手臂强健有力,满满一桶水在他手里轻松的像是提着一根稻草一般。 谢行俭下意识的捏捏小臂肌肉,嘆了口气,他这些时日不间断的锻鍊,虽然小有成就,但终究抵不过魏家强大的基因。 收拾好屋子,舍馆的童生们全部涌向学堂,林教谕这回在屋里早已等候多时,众学子一见先生端坐在那,连忙规规矩矩的拱手行礼。 开年后的学堂生活,谢行俭肉眼可见身边人的变化。 大家的学习劲头就像是被拧紧了螺丝头一样,各个埋头苦学,先生不在教室时,也不没见有人在底下开小差,就连平日最喜爱胡闹的林大山都收敛了玩心,每天都在认真学习。 谢行俭感受到这种浓浓的学习氛围后,更加不敢懈怠懒惰,每日三点一线,只恨不能长出两个脑袋,两双手。 就这样熬了一个月,迎来了月考。 去年考虑到他们是新入学的童生,所以县学并没有安排年终测查,只不过放假前有交代过,正月收假后的头一个月要展开月考,这次月考尤为重要,因为会有新的童生血液进入县学,而甲班的名额少,这就意味着有人会被踢出甲班。 一说要离开甲班,谁愿意? 没人愿意啊,可县学甲班排名靠的是学问,想留在甲班,就必须努力考进前十。 谢行俭丝毫不担心会被踢出甲班,他自信能继续蝉联甲班榜首之位,毕竟他从进了县学后,无时无刻不在专注读书。 月考题出的一如既往的有难度,考完后,一堆书生叫苦不迭。 谢行俭望着被林教谕收走的一摞摞考卷,脑中灵光一闪。 * 「出月考卷?」魏席时一声尖叫,惊的来串门的林邵白险些崴脚。 「什么月考卷?」林邵白稳稳心绪,边走边问。 「行俭说让咱们每月出一套月考卷,专门供那些未下过场的学子用!」魏席时兴奋的一拍脑袋,这么好的商机为什么他就从来没想过。 林邵白一听此话,眼中藏着震惊,也藏着激动。 去岁托谢行俭的福,虽每月担子重,但赚的钱多啊,家里的债务也还的干净,就连尚在孝中的妹妹,都有人私底下找他接亲,这一年算是他和小妹这些年来过得最好的新年了。 如今谢行俭又有主意,那他们…… 林邵白暗自握紧拳头,再苦再累他也要抓住赚银子的机会,过两年他还要上京赶考,可不得攒路上用的盘缠。 第146页 想着,林邵白抬头看向谢行俭,询问月考卷怎么个出法。 谢行俭沉吟道,「县学有童生月考,秀才月考,咱们当然不用多此一举再出这类的,毕竟有县学先生们出的珠玉在前,咱们若是再出,未免有些东施效颦。」 林邵白点点头,「确实如此,月考卷受众面小,也就那些私塾学生用得上。」 「那咱们就出些蒙童的考题。」魏席时插进来,一锤子敲定。 说着,魏席时似是想到什么,欣喜若狂道,「有了月考卷,咱们还能出岁考卷……」 谢行俭按住魏席时,揶揄道,「你也不怕吃撑了肚子,岁考只有童生以上的书生才会考,凭藉咱们仨的能力,怕是还没资格出岁考卷,别到时候出的一团糟砸了招牌。」 林邵白也不贊同,笑道,「还是一步一步的来吧,一口吃不成胖子,想多赚点也不是这样赚法。」 魏席时憨憨一乐,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嘟囔道,「我这不是急了眼嘛,以后不会了。」 正说话呢,舍馆院外传来声音,谢行俭轻轻推开窗门往外看,原来是那些吃过中饭回来休息的同窗们。 一说吃中饭,三人才意识到他们光顾着商量事情,竟然忘了吃饭。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下一秒如同龙捲风一般飞奔至食馆。 三人都是大长腿,很幸运的赶在食馆关门前拿到了饭和馒头。 食馆的菜就不需要了,他们都在家带了菜过来。 回到舍馆屋内,三人边吃边继续聊。 一顿饭吃完,出月考卷的事商量的也差不多了。 初步商议是每月出一套蒙童卷,难度要比县试题要简单,这种小儿科的题目对谢行俭而言,简直小菜一碟,他一两天就能出一套。 不过辅导书嘛,求精不求多,而且他和魏席时还要专注院试,能分出的精力和时间有限,因此三人决定,在今年院试之前,暂定一月出一份。 陈叔的清风书肆巴不得谢行俭出新的考卷,一听要出蒙童的月考卷,当即拿出书肆东家的印章,与谢行俭续了新约。 趁着等县学月考卷排榜的空挡,三人花了四个晚上,整理出三套蒙童卷,随后交给陈叔印刷,准备下个月投放出去试水。 过了两天,县学的月考榜张贴出来了,谢行俭不负众望依旧盘踞榜首,林邵白和魏席时也不遑多让,紧紧挨着他的名字。 让他意外的是,宋齐周的堂兄宋齐宽竟然也考进了甲班。 这半年来,他和宋齐周早已冰释前嫌,只不过甲乙两班教室各置学堂一头一尾,他有大半年没见过宋齐宽了。 再见时,宋齐宽看到座位上的谢行俭,莫名其妙的嘴角一撇,一双阴郁的眸子里闪闪躲躲,似是害怕,又有些不屑。 谢行俭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宋齐宽为什么对他有着似有若无的敌意,最终他将其归结为宋齐宽脑子有病。 无缘无故的讨厌或是憎恨一个人,都是有红眼病,谢行俭故作骄傲的只当宋齐宽大抵是嫉妒他吧。 许是谢行俭没当回事,宋齐宽一改常态,开始与旁人说谢行俭的小话。 甲班就十个人,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不消几天,这些话就传到了谢行俭的耳里。 谢行俭垂首握着毛笔,挥洒自如,对于外界的干扰,他一概不理。 宋齐宽就是那种披着狼皮的羊,看似兇狠,其实软趴的不行,对待这种小人无须过度理会,他若是听进去那些小话,那宋齐宽干扰的小动作的就起了效果,想通后谢行俭直接心不念不烦,省的惹的一身骚。 就这样闷头学了半年,时间很快就到了七月间。 七月半鬼节,雁平县家家户户都要祭祖,县学便提出放假,等祭祖完后,学生们也不必再返回学堂,呆在家里温书即可,等到了八月初一,各位再里县学汇合,到时候有县学的先生们领他们前去郡城。 有条件的,可以申请家里人护送,无需八月初一来县学集合。 谢行俭料想他爹肯定要跟着他去郡城,想了想便站起来去先生那里打了声招唿。 县学放假后,谢行俭跟着家人回了一趟林水村,到了七月半这天,整个林水村似乎都泡在香灰里,吸一口气,唿进肺里的都是燃烧不断的浓浓香火味。 老族长带着谢氏一族人先去祠堂给列祖列宗磕头上香,然后设了宴席大吃了一顿。 祭祖过程繁琐严谨,谢行俭忙的晕头转向,连夜返回县城后,他洗了一把脸就直接上床睡了。 第二天醒来时,发现他爹突然坐到他床头。 「爹,啥事啊?」谢行俭一脸懵,睁开眼就看到他爹两眼放光似得注视着他。 许是才睡醒的缘故,谢行俭说话嗓音有些低沉沙哑。 谢长义殷勤的拿杯子倒水给谢行俭喝。 哪有当爹的服侍儿子的,谢行俭连忙起身下地,谁料他爹死活非要给他倒水。 谢行俭心下瞭然,估计他爹有事求他呢。 他受宠若惊的喝了水,朝他爹笑了笑。 谢长义搓搓大手,羞红了老脸,窘迫的支支吾吾道,「小宝,是这么回事,爹……这回怕是不能送你去郡城了……爹,爹……」 爹了半天没下文,谢行俭急的不行,可看他爹老脸通红的不像话,他又不好催促,只好按捺住焦急,耐心的听他爹往下说。 第147页 谢长义站在那只管傻乎乎的笑,手舞足蹈的比划了半天,谢行俭才反应过来。 「我要当哥哥了?!」谢行俭蹭的一下跳起来,沙哑的嗓音里竟显惊讶和不可思议。 他爹娘都四十多了,还能…… 嘿嘿嘿,他爹真厉害。 脑补完后,谢行俭不免忧心。 古代医术不发达,依他娘的岁数,算是高龄产妇了,肚子里的孩子能安全保住吗? 「呸呸呸!」谢行俭立马拍拍嘴巴,不再去想这些不吉利的画面。 谢长义以为谢行俭不想他和王氏再生一个,顿时眉头一耷,整个人显得沮丧不堪。 其实生孩子用不着过问小宝和孝哥儿的意见,只是他想着王氏肚子里的孩子来得晚,他不想突然多出一个人打破谢家的宁静,最好两个儿子能接纳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 谢长义也是被谢老爷子整怕了,他是谢老爷子的第二个孩子,听三爷爷说,他还未出生时,他爹特别高兴,就盼着他能健健康康的来到谢家。 谁料他的出生,惹得谢长忠不快,加之谢长忠读书聪慧,他爹对他的热情渐渐消减,久而久之见他一面都嫌烦。 小宝和孝哥儿都有出息,他担心日后三个孩子间闹分歧,他会不会也走上他爹的老路? 谢长义烦躁的撸了把嘴唇上的硬鬍鬚,他想着两个儿子若能开心的欢迎第三个孩子,长大后多教导教导小的,总归是他生的孩子,智力应该差不到那里去。 其实谢长义担心的问题就一个,老三生的晚,过些年他老了,还要指望小宝和孝哥儿帮他照顾老三。 但凡小宝和孝哥儿心中顾念着兄弟之情,照顾着点老三,他和王氏百年之后也能安心瞑目。 谢行俭当然不知道他爹脑中经歷了这么一番天人交战。 他清了清嗓子,哑着声音道,「爹,这是好事啊,只不过娘要辛苦点。」 「你愿意多出个弟弟或是妹妹?」谢长义张大嘴。 感情他爹大清早的就为了询问他有关二胎,哦,不对,三胎的事? 谢行俭噗嗤一笑,「爹,瞧你这话说的,生不生是您和娘的事,再说了,娘好不容易怀上,这是咱家的喜事,岂是我这个做儿子能指手画脚的。」 谢长义当然懂这个道理,他确实有点杞人忧天,看的还没有十几岁的孩子清楚,丢脸! 谢行俭还准备安抚一下他这位可爱的老父亲,不成想开口时,嗓子却哑的不能见人。 「爹——」谢行俭捏着嗓子,无助的望向他爹。 谢长义愣了会,急忙摸摸小宝的额头,见小儿子神态自然,丝毫没有生病的迹象。 老男人倏尔收回手,好半晌才冒出一句话,「小宝,你长大了——」 谢行俭哭笑不得,他十五岁还不到,竟然这么快就进入青春期开始变声了。 变声的事瞒不住,一个早饭的功夫,上到王氏,下到小侄子,全知道了。 王氏拉着谢行俭的手,吩咐杨氏,「等会给我炖的老母鸡,给小宝也端一碗去。」 说着捏捏谢行俭骨节分明的手指,心疼道,「多吃些补补,都快娶媳妇的人了,咋还这么瘦!」 谢行俭一噎,想出言制止,又不耐听自己的公鸭嗓,只好无奈的接受他娘的美意。 谢行俭变声的事是小事,王氏时隔十五年再度怀孕,才是轰动谢家的大事。 谢行俭呆家温书的这半个月,眼瞅着他爹和大哥大嫂整天围着他娘转,生怕他娘磕了碰了。 谢家多年未添新人,因此大家都小心翼翼的呵护着王氏,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谢长义担忧的事。 老三这孩子,大家宝贝着呢! * 半个月一晃而过,谢行俭收拾好要带的东西,准备出发县城。 这回陪考跟过来的是谢行孝,大热天的,铺子里也没啥客人,正好关了门,一家人都歇歇。 郡城路途遥远,牛车长时间久坐屁股不舒服,谢家人如今手头有银子,也就不在乎这坐车的几吊银子,便沿途找了个商队,搭上马车,一路朝郡城奔去。 马车内铺了厚厚一层狼皮垫子,人坐在里面能感受到的颠簸很轻。 半路上还上来几个其他县的考生,上了车后,皆是缩着肩膀,捧着书默读,丝毫不受周围吵闹环境的影响。 谢行俭莫名的有些佩服这些书生。 越到考试阶段,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越不想碰书,恍惚是一沾上书,就会发现这点没记牢,那一页又没背熟。 这种熬人的心理,折磨的他索性两手一摊,将带来的书全锁进书箱里,眼不见为净。 谢行俭能感受到最近他做啥事都烦躁的很,许是天气炎热惹的心情烦闷,亦或是他一心追求案首的位子,给自己无形添了很多压力。 望着周围一圈孜孜不倦背书的书生,谢行俭按了按胸口带着的佛珠,默默的告诫自己静下心来。 许是迷信作用,隐藏多日的郁闷情绪真的消散了许多。 这时,外面商队的过来喊了一声,说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到郡城了。 谢行俭挪了挪僵硬的身子,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昨晚思虑过甚,一整晚他都没睡好,等会到了郡城要去领文籍,院试和乡试都安排在礼房,想来又是要顶着烈日排长队。 第148页 他可不想等会因为疲惫,排队的时候当众晕倒,那么多学子在呢,丢脸的很,还是趁着现在补补觉再说。 谢行俭一觉睡到郡城,再睁眼是被他哥摇醒的。 睡了饱饱的一觉,谢行俭揉揉眼睛,发觉身边的书生们都已经下车了。 「到哪了,哥?」他迷迷煳煳的问。 谢行孝边收拾东西,边笑道,「已经到郡城了,快下车吧。」 谢行俭眯着眼跳下车,入眼的是一道高高耸立的城墙门。 「商队不进城,等会要拐弯去别地,所以每人退了二十个铜板路费,让我们自己排队进去。」谢行孝背好包裹,望着前面长长的队伍解释道。 前头已经有好几个书生排队进城了,谢行俭整了整衣服,背好书箱,跟在他哥后头过去排队。 今年天气格外炎热,才排了一会的功夫,他的嘴唇就开始泛干起皮。 来的路上,他随身携带的水壶里的水也被他喝的光光,好在很快就轮到他了,交了进城银子后,两人忙找了一家客栈,点了一壶茶水。 八月份的郡城,入耳除了聒噪的蝉鸣,大家谈论最多的就是科举。 就喝茶的一小会,他就听了不下十条有关院试和乡试的消息。 周围坐的应该是从各地来的学子,也不知是真有才学还是怎滴,不断有人走近恭维其中的几人。 好些是参加院试的,毕竟是竞争对手,谢行俭边喝茶,边竖起耳朵听起来。 「万兄——」一个身穿靛青薄衫的书生突然高喊。 被叫万兄的男子正是被大家团团围住的书生,一听有熟悉的人喊他,闻声看过来。 「吴兄。」 万宝华笑着拱手,随即转头对着身边的人,一挥手道,「若论案首一位,我万某怕是还差些火候,真要赌一把,我赌吴兄,吴兄才高八斗,又是咱们那的县案首、府案首,如今再拿一个案首,小三元齐了,岂不美哉?」 吴子原站在那笑笑不说话,算是默认万宝华的说法。 众人都不说话了。 周围有片刻的寂静,许是大家都没料到吴子原会厚着脸皮应下。 不过很快气氛又重温,毕竟人家有实力,说不定真让他吴子原拿了小三元。 如此想通后,大家纷纷笑着拱手提前恭贺吴子原。 谢行俭一听急眼了。 这又是谁敢当着他的面觊觎他的白月光——案首! 简直找死! 原谅谢行俭求而不得的心情,罗郁卓与他争案首便罢了,怎么好端端的又冒出个吴子原? 他倒要看看这吴子原是何方人士,兵法常言知己知彼,只有摸清敌人的底细,他方能在这场残酷的科举角逐中拔得头筹! 于是他端起茶盏,偷偷摸摸的混进书生堆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眷梨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70】捉虫 「话虽如此。」一青衣书生摇着扇子, 慢条斯理道, 「只我听说隔壁府城的案首罗郁卓文采也是相当了得,怕是……」 话只说一半,但在场的人都是人精, 一下就领悟了书生后半句的意思。 「的确, 吴兄这回的强敌大抵就是罗家这位小公子了。」 「罗家武将出生, 百年来好不容易出一个文人, 可不得好好栽培栽培,单说读书请的先生,不是大儒就是那些头名进士,家中藏有的古籍孤本,本本千金难得,可对罗郁卓而言却是手到擒来, 这般想想,哪一点不比咱们领先一步?」 有人酸巴巴的道,「我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 又怎会拿不到案首, 只咱们寒门走出来的,诶……总之是娘胎里就差了一大截。」 此话一出, 好多人都纷纷摇头嘆息,遗憾自个没一个好出身,否则早就冲出云霄,平步青云。 「罗家这位小公子神出鬼没,咱们来郡城都好些天了, 怎么都不见他人影,他莫不是看不上咱们这些人起的诗会不成?」 有书生不耐的抱怨,可碍于罗家的声威,没人敢出言说道,冷下来的气氛勐的一击,说话的书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连忙捂着脸退至角落。 谢行俭坐在一旁抿了口茶,一言不发。 「诸位有所不知。」 见大家突然静了下来,吴子原笑着道,「我听说罗家得了恩典,准许罗郁卓上京赶考,此番怕是不能见着罗小公子了。」 「原来如此。」 之前酸罗郁卓的书生立马站出来,讪讪一笑,「听说罗老侯爷为人严谨平和,前朝时期也是从民间走出来发的家,虽几代下来换了门楣,但料想依罗家的家教教出的儿孙,自然不会数典忘祖,当然也就不会因为咱们的身份而看低寒门子,原是我想岔了。」 说完话,几个有着同样想法的书生都跟着呵呵呵的笑。 谢行俭嘴角往上一钩,这帮人能屈能伸,一张巧嘴倒是能圆回来帮自己解围,不错。 谁料,下面一句话直.挺挺的叫谢行俭黑了脸。 「平阳郡没了罗郁卓,想来这院试案首之位非吴兄莫属了!」 「的却如此。」 「小三元可不多见,如今新帝登基才一年,正是用人之际,吴兄若加把劲,一鼓作气拿个大.三元,日后的官途必定锦绣无比。」 第149页 谢行俭憋屈的垂眸,果然天底下的人只会记住案首,像他这样的第二名太无足轻重,太不值一提。 吴子原似是想考前低调些,便朝众人拱手,谦虚的笑笑,「各位好友抬爱了,天下之大,才华横溢的学子何其之多,据我所知,平阳郡下的两府好几个一甲之人都不比在下差,还望各位日后千万别这么抬高在下,一切还需等院试放榜。」 顿了顿,转移话题道,「去年地动后出了一伙恶霸抢匪,听说是一位姓谢的学子偷偷报了官,官府这才趁机一举拿下了那帮人。」 「这事我也听说了。」旁边一书生笑了下,「要说这位仁兄,也是胆识过人,临危不惧啊,貌似是雁平县县学的学生——」 一提雁平县,众人发出声声讥讽的笑。 「原来出自雁平县!」万宝华轻蔑道,「什么胆量过人,我看他是贪生怕死,想来是吓破了胆子才跑去找官府的吧,也就不知情的人才将抓捕的功劳算他一份,切。」 谢行俭握盏的手一紧,眉宇蹙起。 「万兄这话有理。」有人开玩笑道,「听说此子方年才十四五岁,半大的孩子能干什么,遇上抢匪可不就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 科考在即,好不容易有个话题说出来能缓缓严肃的气氛,大家都忍俊不禁的跟着大笑。 谢行俭很『荣幸』的被大家称作『谢学子』,在现场被愚弄熘达了一回。 「听说这谢学子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寒门农家子,若不是抢匪一事骇人至极,他也未必被众人所知!」 「是了是了,如其出这种风头,还不如刻苦些,来日在科考上占着一席之地,如此这般才服人心。」 「它雁平县县学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有人嗤笑道,「都是一群酒肉饭桶,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蠢人罢了!」 「雁平县不是出了罗郁卓吗?」有人小声哔哔。 「罗郁卓又没去县学!」万宝华眉梢往上一带,不屑道,「倘若真进了那县学,如今哪还有平阳郡的大才子罗案首?」 「也是。」 「不知今年雁平县的情况如何,似乎他们一行人才来郡城。」 「丢脸都丢到京城去了,若他们来郡城早点,岂不是光着身子让咱们取笑?」 「哈哈哈,万兄说话还是遮掩些好。」吴子原笑道,「指不定咱们人中,就有雁平县的学生在,若是听到了,定要指责你背后嚼人舌根,说三道四。」 万宝华翻了个白眼,正欲开口,就见谢行俭勐地朝地上狠狠的掷下茶杯,『砰』的一声炸响使得众人不由得循声望去。 「各位好歹是饱读诗书的文人,怎么一个个的学那些长舌妇作甚?大庭广众之下喋喋不休的搬弄是非,岂是君子所为?说雁平县出来的是酒肉饭桶,在我看来,你们也不是什么好鸟,一群朽木废物!」 谢行俭嘴角牵了牵,眼底却溢满冷漠与嘲弄。 雁平县的学子去年确实做的难堪,但他们早就意识到错误了,也悔过自新了还要怎样? 如今过去一年,怎么还有人一概而论,处处诋毁雁平县出来的读书人。 「你是谁?」万宝华转过身,干笑问。 接着又道,「瞧你愤愤不平的样子,莫非真如吴兄所言,是混在咱们中的雁平县人?」 「不止!」谢行俭大马金刀的斜躺在椅子上,痞笑的拱拱手,「在下不才,还是各位口中那位胆小如鼠的谢学子。」 谢行俭的嗓音嘶哑低沉,落入他们的耳里显得刺耳的很。 万宝华身体有一瞬僵硬,转而恢復如常,拱手笑道,「原来是那位报官为名除害的谢英雄,失敬失敬。」 谢行俭哼笑,「怎么?我不是吓的屁滚尿流吗?什么时候又成了英雄?」 万宝华唰的一下变脸,气的脸色黑一块红一块。 「后生可畏啊,谢学子小小年纪就来下场院试,想必文采斐然,才华横溢,为兄痴长你几岁,也才头回下院试场。」 谢行俭眼一斜,「你哪位啊?」 吴子原拱手的动作一滞,牙根咬的梆梆响。 「你别不识好歹!」万宝华气着拿手指对着谢行俭,「多少人想得吴兄一句赞赏都不能如意,你倒好,竟然还如此——」 「如此怎么?」谢行俭打断他,微笑道,「一个连秀才名头还没拿到手的书生,我谢某要他称赞有何用?你既然如此舔他?可否告诉我,他吴童生一句赞赏值几个银子?」 谢行俭就是想噁心噁心人,遂将吴童生三字咬的极其重。 万宝华红着脸抿唇不语。 一旁的吴子原也黑着脸不说话。 谢行俭冷笑,不过是些仗着有点小成就,就敢在郡城撒野的混球罢了,也不知书是怎么读的,竟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平阳郡辖制两府,多的是学问好的读书人。 他们府此次没了案首罗郁卓,后面还有好些厉害的人物呢。 咳,比如说他。 这帮子人竟然大言不惭的就认准姓吴的能拿走院试案首?简直不把他们府放在眼里,实属可笑! 要说就这点好,文人之间甩的都是嘴皮子功夫,谢行俭一番话问倒他们后,众书生顶多是面露羞愧低头不说话,再气人也不见他们敢伦拳头上来打架。 第150页 谢行俭凭藉的就是这点,不然他也怂啊,这好多号人在呢,真要打起来,他吃亏。 因此,耍完威风后,趁着一帮子书生不注意,谢行俭赶紧拉着他哥熘出了客栈。 「小宝,咱不住这家客栈?」谢行孝刚去解手了,压根不知道他老弟干了大事。 住这?谢行俭摇头。 他还想活久点。 他才出言『挑衅』了那些人,虽说读书人明面上不会出手打人,但搞不准背地里使坏呢。 读书人有时候毒计一环套一环,手段简直能与后宅勾心斗角的妇人媲美。 为了性命着想,他还是远离这地方为好。 「哥,这地离礼房有点远,咱还是找个近点的住吧。」谢行俭嘿嘿的煳弄他哥。 「行,等会你去领文籍,我正好去周围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客栈。」谢行孝也觉得刚才那一家客栈不好,连上个茅厕都要拎着裤子跑老远。 大热天的,谁受得住? 而且还小气吧啦的,不就多倒了一桶水洗手嘛,咋店小二还追了他两条街?害他都快跑断了腿。 同样跑的大汗淋漓的谢行俭心里门儿清,那是因为他摔了茶杯忘了付钱啊。 他之前原以为是那帮书生回过神来找他算帐呢,听他哥一说,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店小二追他们。 算了算了,都已经跑到礼房这里了,还能折回去赔钱? 说真的,不太实际,主要太热了,跑来跑去能要他半条命。 谢行俭手挡在额头上,眯着眼望着头顶火辣辣的烈日。 心里却在为店小二默哀,希望这家客栈能不苛责小二,反正杯子钱他是赔不了了。 他今天突然想当一个坏人,就那种好端端的摔人家店里的茶杯还不想掏钱赔偿的小垃圾。 想明白后,谢·坏人·小宝雄赳赳的背着书箱排队进了礼房,确认信息后,拿着文籍找了另外一家客栈。 目测这家客栈离之前那家有好长一条路呢,谢行俭拍拍胸脯安慰自己,想来那帮书生应该不会有闲心找来这里吧,毕竟身后就是郡城衙门,出了事他们不好脱身离开。 吴子原和万宝华他们气的不轻,可确实如谢行俭所想,不敢私自找来报仇,原指望出钱叫几个小痞子上去教训谢行俭一顿,谁知道谢行俭跑的比谁都快,眨眼的功夫连包袱带人,在客栈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吴兄莫急。」万宝华咬牙切齿道,「如今知道他姓谢,又是雁平县人,等过些时日院试出了榜,咱们有的是法子找到他。」 吴子原却十分清醒的摇头,「怕是够呛,谁知道他会不会考完就离开郡城?到时候难道咱们还要去雁平县找人算帐不成?传出去不怕人笑话,说咱们肚量小?」 「不将他找出来,难道咱们就这样算了?」万宝华状似不甘心道,「这谢家子如何辱骂我等都无所谓,只他质疑吴兄你的才学就不应当,吴兄能咽的下这口气?」 吴子原眼神闪了闪,周围书生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 「就是,雁平县出来的读书人没一个好的,罗郁卓不过是得了家族庇佑,才没长歪。」 「刚才那谢的也太不把吴兄放在眼里了,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就以为自己是根葱了,敢在咱们面前装蒜?」 燥热的客栈里,一群人众说纷纭,听的吴子原脑壳卡卡直响,疼的紧。 「吴兄可有了主意?」万宝华突然靠近,阴测测道,「可要试试咱们在府试那法子……」 万宝华话未尽,吴子原却已领悟他的意思。 吴子原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按住了万宝华,「算了吧——」 「你能忍?」万宝华眼皮子往上一撩,满满的不可思议,小声道,「什么时候吴兄这般瞻前顾后了?你若是不敢做,我去!」 说着就甩袖大步往外走。 吴子原心急如焚,赶忙返身拦住万宝华。 「郡城这么大,你上哪找那姓谢的去?」 「街上有的是地痞,随便给点银子,有什么事干不成?」万宝华也不知是真的想帮吴子原出气还是怎么滴,愤恨的掏出腰间的钱袋子往桌上一砸。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我找不着那姓谢的,不就是雁平县的一个书生吗?如今科考在即,他能躲哪去?」 银子撞向木板发出的清脆声音,引的周围客人频频张望。 这里头也包括客栈西北角窗口刚刚入座的那桌客人。 只见有人推了推身边的清瘦男人,小声嘀咕道,「次武兄,我咋觉得他是在说你呢?」 被唤表字次武的正是谢行文。 他这回来郡城是为了参加院试。 客栈的动静他一进屋就注意到了,再听到同窗的话语,他不由的皱起眉头,目光凝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好半天才淡淡道,「那些人说的不是我。」 「那是谁?又是姓谢,又是咱们雁平县的人,不会是你族亲吧?」同窗实属好奇。 谢行文摇摇头,不承认也不说认不认识。 自从去年经歷科考失败,名声落地后,再加上至亲爹娘兄弟都弃他而去,这一年来,谢行文心境变化不少,每日除了读书,他几乎足不出户。 回到林水村后,他将长义叔临走前的一番嘱咐反覆琢磨,终于学会在外面不喜于色,不怒于行,如今院试在即,他还是少说话为好,且不能重蹈覆辙,不然愧对……等他归家的如娘。 第151页 依他这些年对谢行俭这小孩的观察,他不出声才是对的,想来这孩子早已摆脱了这些书生的纠缠,否则这帮人这会子也不会还守在客栈,急的像无头苍蝇一般。 谢行文这回放聪明了,目不斜视的上了客栈二楼,万宝华和吴子原也就不知道还有一个姓谢的书生在这里。 当然,万宝华等人想拿谢行文威胁谢行俭,不好意思,谢行俭估计理都不理,同样,谢行文成长了不少,不再是涉世未深的愚蠢人,也不会傻了吧唧的暴露身份去招惹横祸。 这边,万宝华最终还是被吴子原拦住了。 原因很奇葩,他豪气的往桌上丢的钱袋,一抬眼的功夫,就被扒手顺走了。 没钱,找卵子推磨哦。 接下来吃饭都成问题。 * 客栈里,谢行俭沖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之前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咸津津的。 这家客栈够大,开的房间带两张床,还贴心的用帘子将两张床隔开了来。 谢行俭尤为满意这点,不像他跟他爹两人在县城那回,客栈为了省钱只摆了一张标准床和一个小竹榻,睡的不踏实。 喊小二送上两碗腌萝蔔凉面,兄弟俩吃完后,各干各的。 时辰接近下午,日头降了不少,谢行孝打算去周围转转,看能不能买点好货运回家摆铺子里卖卖。 谢行俭则摊开书本,认认真真的开始温书。 距离院试还有两天的时间,他决定这两天除了吃喝拉撒,就呆在客栈里不出去了。 管外头举办什么诗社诗会,他一概不去参加,至于相关院试消息,不用他打听,每天到处奔波的大哥,定点定时的将消息带回来说给他听。 比方说阅卷的会是哪些教谕先生,出的考题难不难,今年的案首会花落谁家等等。 他哥说的像真的一样,然而谢行俭对这些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只不过…… 「真的有人在赌坊下注,赌我能当案首?」谢行俭执笔的手一顿,惊讶不已。 谢行孝点点头,「也没明点你的名字,只说什么罗案首不在平阳郡考,大家就想赌一把,看看咱们县有谁会接罗案首的班,这才有人提了你。」 谢行俭闻言,面不改色道,「换汤不换药,小把戏罢了。」 「啥意思?」谢行孝不理解。 「世人都是怪性子,只会记得案首,不会无缘无故提我,院试又不是县试、府试,来的考生不仅仅有咱们府的,还有邻府的书生,如今罗案首不在,他们为何不拿两府下注,反而偏偏拎出小小的雁平县做比较?不就是拿雁平县去年的丑闻唰锅吗,没啥新意。」 谢行孝啼笑皆非,「我当什么……这些人还有完没完了,总揪着这事不放干什么!」 「大概闲的慌。」谢行俭卷好文章,从容不迫道,「哥,你信不信,雁平县今年绝对会艷压群芳、一雪前耻。」 谢行孝懵懵的点着脑袋。 谢行俭定定的望着他哥,平心静气道,「不止院试会大放异彩,乡试也是如此。」 也不看看他们雁平县的学子这一年来,头悬樑锥刺股的发狠劲。 而那帮背地厮说嘲讽他们的书生在干嘛? 他们在看雁平县的笑话,而雁平县却在努力创造奇蹟。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读者反映谢老爹的三胎问题,捂脸嘆气。 我大纲早就有这一点啦,至于为什么会安排老三,emmmmm,存在即合理,别慌。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眷梨儿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71】 谢行俭单独奔赴郡城赶考, 目前为止还没有和魏席时碰过面,倒是他哥在外头偶然见着了游学归来的魏席坤。 魏席坤作为谢行孝的未来女婿, 在偌大的郡城两人能遇上, 实属缘分。 寒暄过后, 谢行孝便将人领到了客栈。 谢行俭一见魏席坤进来,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连忙放下手中的书籍,两人上了凉蓆, 盘腿而坐。 「游学一路想必很辛苦吧。」 「还好还好, 嘿嘿。」 魏席坤长的比去年更壮实了些,脸皮子、漏出的手脚等,乍一看肤色比常年在田里劳作的庄稼汉还要粗糙, 还要黝黑。 谢行俭不由失笑,魏席坤这么大的变化,也是苦了他哥在大街上能认出人来。 不过感慨归感慨, 说实话他有些佩服魏席坤, 做事丝毫不拖拉, 想去游学就立马做了决定。 一人单枪匹马的闯『江湖』, 收穫肯定是有的,只不过受的委屈应该也不少。 「一路北上, 光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足有两三个月。」魏席坤无奈的撇了撇嘴角,可一聊起游学的经歷,瞬间抖擞了精神。 「各大郡城走了一遭,游歷了不少大府的学堂, 诶,不出远门就如同井底之蛙,真的不知这天下何其之大,厉害的人又何其之多,」魏席坤嘆息。 「可拜了贤能先生为师了没?」谢行俭抬手给魏席坤添了盏茶水,颇为好奇的问。 魏席坤昨儿才赶到郡城,刚找到住处就遇见了谢行孝,此刻早热的口干舌燥。 一顿胡乱灌下,魏席坤豪爽的一抹嘴巴,笑道,「大贤之人岂是想见就能见的,我这一年来,四处拜访了好几位,可惜都没机会去见上一见。」 第152页 谢行俭闻言喟然,魏席坤长嘆道,「大贤能者见学子,不光看你识文断字的本领,还要考量你是不是当地出类拔萃的苗子。」 说着,他自嘲道,「我一个农家小童生算什么,名字都报不上号,更别提得先生的指点。」 「那这趟游学岂不是一无所获?」谢行俭不愿意相信。 「也不能这么说。」 魏席坤重拾笑容,「往北走的半路上,我有幸认识了几位跟我一样出来游学的学子,他们是江南府那边的书生,小小年纪各个八斗之才、满腹经纶。」 「去年冬季北边下大雪,封了好些民道,不得已我们这些人被困在半路,虽饥寒交迫,但那半个月着实跟他们江南学子学了不少好东西。」 魏席坤忆起这些事,感觉回味无穷,便将与江南学子们的趣事挑拣一二说给谢行俭听。 谢行俭听魏席坤说他学问长进不少,当然替他高兴,怎么说魏席坤是莲姐儿的未来夫婿啊,魏席坤的科举事业倘若能往上爬爬,莲姐儿以后的地位自然会跟着水涨船高。 明日就要正式科考,魏席坤还要回住处休养一晚,实在不便与谢行俭久聊,起身告辞后,又去见了一眼未来的岳丈谢行孝。 等魏席坤走后,谢行孝迫不及待的进门询问谢行俭对魏席坤的看法。 「哥,你是想问他这回能不能考上秀才?」谢行俭合上书,一双含笑的眼睛弯成半弧。 谢行孝憨笑,「好歹莲姐儿日后要嫁去魏家,我这个当爹的,当然巴不得坤小子前程好,你快说说,他这一趟游学看上去可有些许成效?」 谢行俭突然觉得落在他家的女人都是含糖出生的,不管是莲姐儿还是他娘亦或是大嫂,谢家人从来没有苛待过他们。 见他哥瞪着期待的眼神望着他,谢行俭笑着道,「有没有成效还要等院试放榜后才能见分晓,我也不好说。」 谢行孝闻言失落。 谢行俭乐了,「这才哪跟哪啊,哥,你也太着急了吧,他还没考呢。」 谢行孝耷拉着脑袋,也是,还没考呢,能看出啥? 「他这一年游学砥砺磨练,学到的不仅仅是书本上的知识,更多的是为人处世打交道的大道理。」谢行俭解释道,「此次游学,他结交了不少外地好友,不说下场考试能帮他多少,日后有幸京城赶考他们之间聚一聚,算来也是一笔人脉。」 谢行孝的脸微微泛红,「你们这些读书人真讲究,不像我这种大老粗,只会注意到眼前的,不太顾大局,嘿嘿。」 谢行俭一怔,随即噗嗤笑出声,丢下书跑到他哥跟前,「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哥,你是他未来的岳丈,自然关心的是他目前的学业前程,我痴读了几年书,所以才敢去追求另一个层面的前程罢了。」 「啥事到你这里都是一箩筐的道理。」谢行孝无奈笑,又关切的道,「明天就要入场了,你要带的东西可收拾妥当了?」 「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只是我瞧文籍上写着能带一二吃食进去,我正在琢磨带什么吃的才好呢。」 院试三天两场,期间考生不能外出,除了要准备一应洗漱用品,他还仔细的确认过了,考生要自备吃的,因为考场内的官差是不负责准备三餐的。 谢行俭这两天除了温书,剩下来的时间全花在想吃的上面了。 「如今大热天的,还真的没什么吃的能留着过夜。」 谢行孝想了想,建议道,「要不,带一些咸菜吧,再带一些干玉米粒或是烤饼之类的,就着水饱饱肚子?」 谢行俭一想到接下来三天要啃干玉米粒过活,牙根不由的发疼。 可除了这些粗干粮,一时还真的想不出有什么食物不容易馊。 商量好带进考场的吃食后,谢行俭还要一件烦恼的事。 ——驱虫粉。 上回府试,因吸多了驱虫粉而中毒晕迷的事,到现在他脑子里还留有阴影。 考房脏污潮湿,最是招蛇虫鼠蚁藏匿,若不撒点驱虫粉,别说呆三天,他怕只呆了一天不到就会被咬伤抬出礼房。 但撒了驱虫粉,他又担心吸入太多造成不好的后果…… 谢行俭将他的顾虑跟他哥说了,不料谢行孝神秘一笑,从胸袋里掏出一个蓝色荷包。 「这是什么?」 谢行俭茫然,接过手闻了闻,药味很浓,隐隐还透出一股薄荷的香气。 「我上午去了一趟药铺,专门求坐堂大夫帮你开了一副不晕头的驱虫粉。」 谢行孝献宝似的摆弄着荷包,「郡城不愧是郡城,比咱们那小地方就是厉害,听买药的说,这个驱虫粉的配方,是那家药铺祖上传下来的秘方,金贵的呢。」 说着,伸出双手拨弄着荷包上的麦穗,得意的道,「一天只卖十份,好些个读书人争着抢着要都莫得,这最后一个,好巧不巧被你哥我买来了。」 「去年爹不是说你容易药粉中毒嘛,我担心这玩意又把你身体整垮,就跑进去特意问了大夫,大夫还没说话呢,周围就有好多人说,用这个驱虫粉绝对不对中毒。」 评价这么高? 谢行俭凑近深吸了一口,药味虽浓郁沖鼻,但吸过后整个人神清气爽,丝毫不见昏厥。 他忍不住赞嘆,「确实是好东西。」 「那当然,之后大夫也交代了,说这里头用的药材对人没害处,荷包带身上久了,以后蛇虫见到你,都要绕道而行。」 第153页 如此甚好,谢行俭遂安心的收下荷包。 吃食和驱虫粉两桩事都得以解决,接下来他就好好睡一觉,等着明日入场考试就行。 * 八月十三,院试如期而至。 卯时一刻,谢行俭麻利的起床穿衣,整理好着装后,挎着考篮,兄弟俩出发来到郡城礼房门外。 今天的礼房外格外热闹,一眼望去全都是人,皆是下场的考生或是像谢行孝这样的送考亲友。 谢行俭望着前头挤成山堆的人海,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还好乡试要等到八月十六才开考,否则都安排到今天,那礼房的地板怕是要被读书人踩塌。 谢行俭留心在现场巡视了一番,很快就找到了雁平县的队伍。 县学里不乏像他这样单独来郡城的学生,因此先生们临走前特意嘱咐,开考前,他们会交代人在礼房西北角处舞动旗帜,学生们看到县学的标志后,记得过去汇合。 之所以要汇合,主要是先生们不放心啊,往年都是任由学生私下去找自己作保的禀生,虽这样省事了些,可后来不就出了**丑闻吗? 出事后,先生们悔恨不已,责怪自己事先没有做好考前点名一关,若是做到位,就不会出现学生**缺考的事。 谢行俭看着大热天还跑到郡城忙前忙后的先生们,心道先生们真的是被去年的事吓的不轻。 未避免今年再发生意外,兢兢业业的先生们每人腰间都挂满水壶,双手还不忘拎了两壶。 待作保禀生出来了,谢行俭一行人就要跟着禀生进去排队,先生们不厌其烦的询问,问大家水壶里的水可够,不够赶紧找他们替换。 一众学子想起童生甲班去年因喝了礼房附近小摊子上的凉水而腹泻不止,不由的打起冷颤。 忙低头检查随身携带的水壶,担心水不够的人都去找先生们要来了一壶。 院试要考三天,眼下又是酷暑时节,少吃点都没事,但缺水可熬不住。 谢行俭带了三壶水,见大家为了保守起见,都拿了四五壶放在考篮里。 他想了想,也过去要了两壶,五壶水重量不轻,拎起来有点膈手,但只要咬咬牙拿进考房了就好。 一场院试,他们这些考生要给作保禀生七两银子,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不过这笔钱禀生们拿的也是心安理得。 开考第一天,禀生们卯时左右就要来礼房登记作保学生的信息,还要手抄信诺书,担保底下的五名学子身份清白。 等这一系列忙完后,谢行俭这批学子方可跟在禀生后面进入礼房,随后排队认领考房号牌。 院试是科举的第一道分水线,文有文秀才,武有武秀才,因而考棚前排队时,要分成两队,左武右文,互不干扰。 新帝敬元帝尚未登基时,曾领兵出征过西北,凯旋归来后名声大噪,一时间朝野上下掀起一股尚武之风。 如今新帝上位,这股习武的现象是愈演愈烈,谢行俭大致数了数,考武秀才的人只比文秀才少三分之一而已。 别以为这人数不多,要知道前几年考武秀才的人可是寥寥无几。 进了礼房后,五名一起作保的考生自觉的站成一小队,由做保禀生带领着他们前去衙门提前准备好的圣人牌坊处叩拜,之后由文房的主事唱座位分布名单。 与县试、府试不同的时,考生是领了房号后,方才出来到门口接受衙卫的搜身查检。 日头慢慢爬上树梢,谢行俭在礼房里连轴转了好几趟,脑门上早已沁出汗珠。 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考号后,都顾不上嫌弃里头散发出来的馊味和酸臭味,他直接一屁股坐倒,脱下外衫开始扇凉。 他好歹运动锻鍊了一年,身体比一般的书生要强壮很多,今日被礼房的人像遛狗一样在礼房里逛了一大圈,他都快累趴了,可想那些文弱书生怎么支撑的下去。 考生进入考房后,不会马上就髮捲开考,谢行俭趁着空隙,拿出抹布将巴掌大的考棚里里外外擦拭一番。 擦拭的时候,他十分庆幸自己找先生多拿了两壶凉水。 你能想像到郡城院试抠的连搓抹布的水都不提供吗? 谢行俭皱着眉头,无语的看着手指尖捏起的干皱漆黑的抹布,对视良久后,他忍痛倒了半壶水将抹布打湿。 火速将考棚卫生打理好后,谢行俭开始有条不紊的拿出新桌布铺在黑炭一般的桌面上,紧接着摆好文房四宝。 倒清水研好墨,他将他哥给他买的荷包取出挂在桌腿上,除此之外,他还用竹筒泡了一杯冷水薄荷茶。 一口冰凉凉的薄荷茶水进肚后,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鼓点声。 不一会儿,就站出一行书吏,敲着铜锣打考棚而过,嘴里大喝一声,「乙卯年八月院试第一场,开考——」 足足喊了一路,待歇了声,背手而立的学政大人走上前,当众撕掉蜡封的信条取出考卷,随后吩咐书吏一一发给考生。 考卷到手,谢行俭先大致浏览了一遍,看看是否有错字、漏印等差错,检查无勿后,在听到第二场锣鼓声敲响,他才开始埋头审题。 谢行俭的运气很不错,分到的考房位居中央,离走廊尽头的臭号很远。 他这两题天在吃食上一直注意着,再加上考前跑了一趟茅厕,不出意外不会出现盖屎戳子的事。 第154页 至于小解……考房角落里有一条浅沟,考生若想小解,直接站那解决就行。 * 今年的院试考前卷,谢行俭将其分析的很透彻,待谢行俭看完第一场正试的考卷题目后,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果然不出他所料,考的两文一诗中,帖经和诗赋比重小,而他最擅长的墨义题几乎占据了整篇考卷。 拿手题做起来相当轻松,接下来就见谢行俭奋笔疾书,下笔如飞。 第一场正试是从十三号早上开始,到十四号傍晚才收卷,时间两天一夜。 谢行俭一口气写完后,往院落中央的大香炉看了一眼。 香炉里的烟躯粗壮,点一根能持续燃两个多时辰,将近一个上午。 而眼下书吏的锣鼓没有敲响,这就意味着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间,然而他谢行俭,已经在草稿纸上作完了所有的墨义题。 连他自个都觉得了不起,嘴角泛起的笑容想压都压不住。 好在这时候锣鼓声响,他收收心,搁下笔吃起干玉米粒。 简单的解决了中饭后,他一鼓作气接着审题做题。 许是胸有成竹的缘故,就连一向拧巴磕掺的诗赋篇,做起来也是相当的顺心。 作完诗赋篇,天慢慢黑了下来,巡防的官差适时的拿出一捆捆蜡烛,给每个考生发了四只。 蜡烛不大,谢行俭估摸着一只蜡烛顶多能亮半个时辰不到。 到了夜晚,栖息在角落的蚊虫飞蛾就喜欢往亮光的地方飞,点着蜡烛后,谢行俭立马被叮咬了好几口。 他不由的将怀疑的视线挪向绑在桌腿上纹丝不动的驱虫荷包。 不是说蚊虫蛇鼠不靠近他吗?那围在他耳畔嗡嗡嗡的是什么? 蚊虫实在太多,谢行俭被咬的瘙痒难耐,也没了好心情再继续答题。 索性将桌上的考卷和草稿纸用油纸仔细的包好,放进考篮后盖上木板,随即将其挂在高高的墙壁上。 他准备直接洗漱睡觉算了,等明早起早点再写是一回事。 蜡烛燃烧的愈烈,飞过来的蚊子越多,而且这些蚊子咬人太疼了。 一巴掌拍下去后,肌肤上除了留下鲜红的血外,还肿起一个个小胞,手还不能抓,一抓就停不下,越抓越痒,越抓越狠。 谢行俭被这群吸血狂魔整的差点想怒吼,嗡嗡嗡的叫的人心烦,眼瞅着打死一个又来一双,无穷无尽。 不止谢行俭一人被蚊虫叮咬的难耐,其他考房里的考生也是叫苦连天。 与蚊虫一顿交战后,谢行俭热的汗流浃背,带来洗漱用的布巾都浸透了汗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味。 许是他们拍打蚊虫的动静过大,巡逻的官差闻声过来查探了一番,厉声警告大家不许发出任何声响后,转身离去。 「连打蚊子都不让打,太没人性了吧。」谢行俭捂脸苦笑。 谁知,下一瞬就被打了脸。 不一会儿,考房的走廊内,拎着凉水的官差鱼贯而入。 水是用深水桶装的,有大半桶的样子。 这水不是用来喝的,而是拿来给考生泡脚驱蚊用的。 提上来的似乎是地下井水,谢行俭脚才触到水面,就感觉到一股寒意沿着脚踝直冲脑门,凉飕飕的,简直爽的不要不要的。 一晚上的燥热情绪似乎被这一桶井水给浇的透心凉,水桶深度莫过大腿,双脚放进去后,蚊虫几乎叮咬不到。 解决了下半身,上半身当然不能漏掉。 每位考生都拿到了一小碟天竺葵油,涂抹身上后,天竺葵的特有气味发散出来,蚊虫立马闻之色变、敬而远之。 天竺葵的气味清爽,有点薄荷的感觉,他实在没想到小小的天竺葵功效竟然这么大,擦完天竺葵油后,他再次将探究的眼神投向桌子腿上的驱虫荷包上。 少了蚊虫干扰,谢行俭暴躁的心渐渐平了下来,眼瞅着蜡烛才点了一半,又想着晚上微风习习,比较凉爽,便决定再执笔奋战一会。 取出考卷后,他先将白天在草纸上写完的墨义答案往考卷上誊录了一部分,待一根蜡烛快燃灭时,他方妥善的收好考篮,就着深桶里的井水,简单洗漱了一回。 * 夜晚他睡的颇为不安,天竺葵油的气味消散的快,那些藏匿的蚊虫很快捲土重来。 谢行俭不得不裹紧他哥给他准备的薄被子,闷着大汗睡了一觉。 天蒙蒙亮的时候,远处天空炸雷一声起,惊的谢行俭勐地醒来。 「轰隆隆——」雷声一声越过一声,干雷不断。 南方夏季的雷雨说来就来,毫无预兆。 谢行俭忙下床将墙壁上的考篮取下,小心翼翼的将其放进被窝里。 郡城考房经年不修,屋顶破烂不堪,一下雨,便有雨点儿沿着小洞往下直滴。 谢行俭将盖着考篮的被子挪到一旁,眼睛时刻盯着房顶,心里祈祷着这场暴雨最好能快点过去。 马上就要天亮了,若还大雨滂沱,他们这些考生接下来怎么答题? 谢行俭睡眠浅,第一道雷声响的时候,他就眼疾手快的下床保住了考篮,有一些半夜奋战的考生,才入睡不久,当下睡得死死的,哪里起得来。 这不,雨水沿着木板钻进考篮,将他们一天的辛苦全废掉了,诸多考生只能坐在床上哭的肝肠寸断。 第155页 狂雨乱点,伴着热风,落在考棚上方噼噼啪啪响个不停。 谢行俭缩在拐角处躲雨,还是未能躲过骤雨的洗礼,一头长髮被雨水打湿后,无力的垂在耳后。 这场雨一连下了快一个钟头,中途,他实在熬不住了,坐着床沿上抱着双腿迷迷煳煳的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外面艷阳高照,暑气蒸人,若不是地上有一滩滩积水,谁也没想过就在清晨下了一场大雨。 外面走廊吵吵闹闹,有官差的呵斥声,也有考生的哭诉声。 谢行俭顾不上看热闹,连忙掀开被子查看考篮的情况。 还好还好,考篮里的纸张如初,没有被大雨浸湿。 「官爷通融通融吧——」不远处有考生跪着求饶。 「肃静!再叫喊,禁你终身不准下场!」 此话狠厉,考生顿时不敢哀嚎。 谢行俭侧耳听了一下,大概是这位考生湿了考卷,情不自禁高喊了一声,随后被巡逻的官差逮到,按扰乱纪律的罪名直接押了下去。 诶,谢行俭边整理**的书桌,边摇头嘆息,科举虽是升官发财的好路子,但中间的过程实属苛刻,简直没人道。 那位考生也是倒了大霉,院试的考卷是按考生人头准备的,压根就没有剩余,湿了只能湿了。 若那考生性子能稳妥点,应该立马将湿着的考卷拿出来摊晾,虽说有褶皱的考卷有瑕疵,上榜会有点难度,但总比被直接拖出去的下场好。 押了一个考生下去,这种事似乎像是被戳了开关,紧接着押下去第二个,第三个…… 有题答不出崩溃嚎啕而被押下去的,也有与邻座窃窃私语而被押下去的…… 走廊的事故层出不穷,谢行俭却心如止水,坐上椅子上认真答题,嵴背挺直,岿然不动。 第72章 【72】 雨过天晴, 温度回升。 上午考场发生了不少惊悚的事,眼见一个接一个考生被捂住嘴赶出考场后, 余下的考生见此情景, 皆垂着脑袋不敢再喧譁。 谢行俭一心想夺案首, 因而他冷眼旁观了一回热闹后,就不在理会了, 转头心无旁骛的答题。 一上午的功夫,他将昨天打好草稿的墨义和诗赋两篇端端正正的在考卷上誊录好, 紧接着草草的吃了中饭后, 他正式开始写帖经题。 帖经题考的内容点比较细,学政大人大概觉得能进院试的学子,应该对帖经的内容掌握的比较充分, 为避免出现太多高分,大人特意命人将帖经的题量缩小。 谢行俭只花了一个钟头,就完成了帖经题, 检查一番后, 又花了半个钟头认真誊录。 两文一诗全部完成后, 书吏敲响锣鼓, 提醒各位考生时间还剩半个钟头。 谢行俭愉悦的放下笔,伸手撑了个懒腰, 一直低着头写,脖子早就僵硬了,他只好摊在椅子上将头往后仰,闭着眼睛用手按压舒缓颈脖处。 未时是夏季一天当中最热的时辰, 天空没有一片云能挡住炎炎的赤日,也没有一丝风,四周树木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叶子,黏煳煳的空气中似乎被迫灌了满满的热气,叫人唿进唿出都觉得憋得慌。 临近收卷的时刻,考场上的戒备更严了,考棚外除了能听到鸣叫不息的蝉声,就只剩下巡逻官差的脚步声。 谢行俭担心手掌的汗渍弄脏了考卷,等考卷检查了两遍后,他将考卷小心翼翼的放进考号门前的篮子里。 随后,他伸手拉响一旁的绳索。 『叮铃铃』的铜铃响过,不远处的书吏急忙走上前收走了考卷。 考试时间顶多只剩下一炷香,一切都已经定论了,再想挣扎已经无济于事,因而谢行俭开了头提前交卷,随后不少考生跟着拉响铃铛。 这些书生里,有跟谢行俭一样自信考的不错的,也有得过且过,听天由命的。 不管是怎样的想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赶紧离开这齁热窄小的考房,想出去透透气。 院试是允许提前交卷的,交完卷后,考生必须马上离开考场,将有专门的人领着他们前去另外一个院落休息。 出了考房后,谢行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含了一口薄荷凉茶后,他开始坐下来检查考篮里的东西。 他们这批提前出来的考生互相都不认识,眼下才走出考场,都只默默的坐着不说话,大抵还没有从之前紧张的做题氛围里抽身出来。 不过也有一二出名的学子被人搭讪,这其中就包括吴子原。 谢行俭检查完东西后,下意识的往吴子原所呆的角落瞥了一眼。 吴子原虽口德败坏,但不得不承认他很会笼络人心,只要恭维他的人,他皆是一一照应到,笑的谦虚恭敬。 同样是府案首,人际交往方面,吴子原比罗郁卓出色不少。 当然这些都是他根据表面现象做出的猜测,不管是罗郁卓还是吴子原,他都不太熟悉,说不定在真正的社交技能上,一向低调的罗郁卓更胜一筹呢。 许是谢行俭的目光太过刻意,人群中的吴子原蓦然转过身,待看清谢行俭,忙推开人群朝他走来。 「谢小兄弟——」吴子原边走边笑,一副和他很熟的姿态。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一日事一日毕。 他们俩之前在客栈结下的恩怨,人家正主吴子原都不计较,他当然也就不当回事了。 第156页 谢行俭怔了一秒,随即淡笑道,「有事吗?」 谢行俭没打算装不认识,毕竟他那日行为太惹眼,现在装瞎行不通。 吴子原有些错愕,他原只是想试探下谢行俭,没想到谢行俭竟然坦荡荡的回应他。 吴子原愣了愣,笑道,「愚兄老远就瞧见谢小兄弟了,只是觉的谢小兄弟一人呆坐着无聊,未免孤单了些,便想着过去打声招唿,能替你解解闷。」 要么他非说吴子原做人圆滑呢,瞧瞧人家的话,乍一听是为他着想,实则明里暗里无不在讽刺他谢行俭的名气比不上吴子原,偌大的郡城里,没人捧他的场。 那日在客栈他当着众书生落吴子原的面子,也得亏吴子原心态好,现在还能笑着跟他说话,只是不知这张笑脸下的皮肉有没有扭曲狰狞。 谢行俭一时没接话,吴子原也不恼,一直端着笑容看着他。 谢行俭眉梢一挑,往吴子原身后不远处抬了抬下巴,状似无意的笑,「吴兄屈尊过来陪谢某,是谢某的荣幸,只不过,吴兄还是赶紧回去的好,不然……」 吴子原顺着谢行俭的视线往后看,只见刚才一直追捧吴子原的书生们转眼就奉承上了另外一位才子。 吴子原眼睛中的怒火转瞬即逝,转过头笑着对谢行俭拱手,「不过是些点头之交,不及你我兄弟之间的缘分。」 缘分?亏他说的出口。 谢行俭下意识的做呕,忙背过身拍着胸脯顺气。 他真的低估了吴子原的脸皮,说话也毫无遮拦,哪里有一府案首的风度。 「谢小兄弟这是怎么了,可是暑气过甚伤了身体?可要为兄替你去找人过来看看……」 吴子原声音尽显关切,可人立在原地像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 他知道吴子原不过是表面关心,即使是真的关心他的安危,说句不好听的,他无福消受。 「无碍。」谢行俭连忙笑着打断他,「我歇歇就好,吴兄只管忙自己的事去吧。」 吴子原察觉到谢行俭态度冷淡,无意与他深谈,当即沉下脸拱手离去。 谢行俭根本没打算结交吴子原这个人,因此吴子原甩脸色给他看的时候,他就当被疯狗骂了一句,一笑了之。 不过,搁他以往的脾性,他非得拉住吴子原好好掰扯掰扯,没道理这世道上所有的人见到他吴子原都要捧着他,将他视为座上宾。 他以为他是谁? 一府案首又算什么? 一旦院试阴差阳错没上榜亦或是名次降太多,只会被大家拿出来大肆嘲讽。 谢行俭边乘凉边歪歪着某一天吴子原笑面虎的真面目被扒下后,大家会是什么表情。 竹筒里的薄荷茶喝完后,谢行俭在官差的带领下去了一趟茅厕,刚净完手,考场那边就传出一声声急促的号角声。 「收卷收卷,停笔停笔——」 一队官差们嚎着大嗓门,急匆匆的往各大考房前奔涌。 动作快如闪电,有些还没答完题的考生一脸懵,手还举着笔呢,桌上的考卷已经不见了。 院试第一场正试考完后,官差要马不停蹄的将所有考生的考卷密封上交到学政大人手中,再由学政大人通过抓阄的方式将考生的考卷一分为十,分给前来评卷的人员。 往年院试的评卷者都是让五百里外较远的书院山长或者是郡城衙门幕友担任,两方人数比例是五五开。 一半对一半的人数比,是院试阅卷一贯的风格,这样既可以保证阅卷时的公正,又能两两比较,到时候圈到有分歧的考卷,也好举手投票应决。 正试考卷评阅採取的是煳名誊录法,会有专门的人员誊录好,但卷头上会标明考生的考号,这种做法称为『草案』。 第一场比较公正,几乎不考据考生的字迹好坏,一心只专注于他们答题的内容。 但第二场就不同了。 礼房密室里,誊录人员正按照学政大人的指示开始抄写,这些人常年干的就是写字的活,一字一划写下来跟印刷的字没啥两样,而且动作还快。 谢行俭他们第二场覆试将将开始半个时辰,那边正试的考卷已经全部誊录抄写完毕。 吃过晚饭,第二场覆试随之展开。 谢行俭拿到考卷后,照旧先浏览一遍,这一看可把他乐坏了。 覆试只考一文一诗,诗当然无需置疑,就是考诗赋,只不过考的形势五花八门,有给准确的题眼让考生直接下笔的,也有写意风格的,从四书五经中截取一小段文字,考生根据对题干的感悟,任意发挥。 谢行俭这一年来,写诗的水平日就月将,长进不少。 所以院试的诗赋篇根本难不倒他。 不过,覆试让他更意外的是考的这一文,学政官选的题材竟然不是算术,而是律法。 这可是超出了他的预估。 虽然覆试最后一文的题材变化多端,但这么些年来,很少出过律法题,毕竟在大家的意识里,律法是乡试的主角。 不过科考也没有规定院试不能出律法题,因而考生们拿到覆试考卷后虽然有些傻眼,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做。 谢行俭这一年来放在算术上的心思虽然比律法多,但也不碍事。 毕竟好几年前他就已经在自学本朝的律法,相关内容早已背的滚瓜烂熟。 第157页 谢行俭暗自窃喜,覆试的律法题九成以上考的都是他熟悉的板块,剩下的一成挑选的是今年新帝颁发修改过的条款。 律法题题型主要是根据近几年天下各大案例改编后出的问答题,有直白的让考生直接填写律法内容的,也有拐弯抹角的考量他们对相关律法的认知。 不论是哪一种考法,都难不倒谢行俭,毕竟他是一个将厚如砖块的律法书啃了好几年的男人吶!!! 覆试卷中的诗赋篇得分只占百分之三十,剩下的全是律法分。 这就意味着谢行俭哪怕是一句诗文都不做,只要他努力答好律法题,不用想都知道他这门考卷分数已经超出及格线了。 谢行俭越想越激动,连研墨的手都不由自主的发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捧了手凉水拍拍热的晕乎乎的脸蛋,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心下稍定后,他才执笔开始答题。 他先做的诗赋篇,他发现好些类似的诗文,林教谕在上课的时候都带着他们研究过,此时此刻他做起诗来,游刃有余。 夜幕渐渐降下来,许是今日考场被大雨洗刷过,点着蜡烛后,飞出来的蚊虫比昨晚要少很多。 只不过,依旧叮人很疼。 谢行俭想着明天下午才结束院试,索性收好考卷准备明早再写,吹灭蜡烛后,他裹着棉被沉沉睡去。 一夜好梦,卯时不到,谢行俭就醒了过来。 东边的太阳还躲在地平线下,漆黑的夜色笼罩着静悄悄的考院,谢行俭轻手轻脚的下床点蜡烛。 隔壁考生似乎也起来了,哈欠声打的他都能听过,许是有起床气的缘故,书生唿哧翻卷造成的声响在静谧的环境下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不知是谁咳嗽警告了一声,隔壁书生的动作小了不少。 大清早醒来,人脑还处于半休眠的状态,若不伸展伸展,等会做题很长时间都没有精神。 所以,谢行俭起床后并不着急做题,就着壶里的凉水净面后,他趴在地上做起伏地挺身。 一连做了五十个,他才起身。 随后又拿出粗粮开始吃早饭,直到七八分饱后,他这才拿出考卷开始书写律法题。 律法题题量大,写到中午的时候,他手都写酸了,却才答完四分之一。 到了下午,谢行俭察觉到考场气氛瞬间变了样,压抑紧绷。 似乎越临界交卷,考生们越有一种背水一战的征服感,各个摩拳擦掌,都希望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不知是题量大的缘故,还是考生们真的被难倒了,这一场覆试愣是没人提前交卷,包括谢行俭。 今年覆试的考卷就如同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这么好的时机,他当然不能错过一分一厘,所以,他力争将读书生涯中,他但凡懂的、会的,全部搬到了草稿纸上。 不过他考虑到大热天评卷先生的不耐心情,遂将要写的词语斟酌再三,精简过后再细细推敲,然后才誊录到考卷上。 酉时一刻,学政大人一声令下,官差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的考卷收了上去。 自此,乙卯年历时三天两晚的院试终于告一段落。 谢行俭收拾好考篮后,跟着大部队往外走。 此时夕阳已渐渐隐匿,绚烂的霞光透过朵朵云层,将整片天空都染的红彤彤。 「看,是火烧云——」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谢行俭抬眸往天那边望去,满眼金灿灿。 余晖映照在五彩斑斓的霞云上,似是给它们渡上了一层层锦衣华缎。 热气还未散去,礼房门口的众学子齐刷刷的望着远方,不论是稚嫩的少年,还是白髮苍苍的老者,无不沐浴在夕阳金黄色的光圈下。 「奇观吶!」 火烧云形状多样,如今一出考场就目睹到这片亮眼景色,不少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有些附庸风雅的书生一挥袖子,直接现场做起诗来。 「诸位,听我一言——」说话的是一老者童生。 众人一见老人上了岁数,立马礼让,给老者空出了好些地方。 老者站在人群中央,对着北面京城方面拱了拱手,郑重其事道,「火烧云千奇百怪,今日咱们考完院试就看到如此一片祥云,这是上天恩赐我等——」 「老兄这话何意?」有人不理解,火烧云并不像地动那样少有,每年夏季傍晚,隔几天,天空就会上演一回。 若说火烧云形状多变,他们信,毕竟这是事实,只不过牵扯到上天的恩赐,未免有些说过去吧。 不过他们才考完院试,谁都希望多听一些福运之词,哪怕这只是忽悠人的,他们也愿意去相信。 老者枯朽的手指往北边一指,沉声道,「诸位请看,那边是什么?」 谢行俭饶有兴致的偏头,只见璀璨的红霞隐隐拼出一条蛟龙的身影。 龙爪雄劲,粗硕的龙鬚随着晚风慢慢舞动,整个龙身似翻腾在汹涌的云海之中,双目圆睁,狠厉的视线正好与他们对视,一帮胆小的书生被吓的险些崴脚。 「龙!」有人惊唿。 龙代表天子,而天下的读书人都是天子的学生,见龙如见天子,哪怕这仅仅只是一朵云而已。 众书生不约而同的跪倒在地,嘴里喃喃低语,都在祈盼着这场院试能取个好名次。 第158页 衙门重地,连门口的守卫都跪了下来,谢行俭突兀的站在那不合适,因此他也将就了一回,双膝跪地。 起身后,众书生都笑着拱手互相道喜,似乎这一场院试大家都稳了。 然而,并没有。 第73章 【73】 谢行孝吃了中饭后, 就跟着客栈的送考家长们一起来到礼房门外。 郡城衙门口戒备森严,谢行孝只好远远的找了个树荫席地而坐, 边与身边的人唠嗑边时不时的往礼房门口瞟一眼。 院试收卷的号角声音高昂悠长, 声音传开后, 谢行孝一伙人嗖的一下拍拍屁股站起来,都将眼睛齐刷刷的盯向礼房大门。 左等右等, 好不容易等着人出来了,谁知那些读书人突然下跪, 谢行孝离的远, 压根不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等兄弟俩回到客栈的时候,谢行俭将礼房门口发生的事说给谢行孝听后,谢行孝笑的拍大腿。 「祥瑞啊!」谢行孝喜笑眉开, 高兴的在原地转圈。 虽然谢行俭不太信火烧云的预兆,但他也不会傻乎乎的揭穿火烧云的原理,从而去扫他哥的兴。 进了客栈后, 谢行俭悄悄的将这回院试的体验跟他哥说了一嘴, 谢行孝闻言, 又惊又喜, 笑的眼都眯成条线,激动的搓着手, 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小宝,既然你笃定这回肯定能考上秀才,那咱还留在郡城等出榜吗?」谢行孝平静下来后,与谢行俭商量着两人是继续留在郡城多呆几天还是直接打道回府。 谢行俭原打算等到放榜再回去的, 只是在回客栈的这条近路上,他突然改了主意。 回来的路上挤满了考生和家长,数千人说话的声音交杂一起,嘈杂响亮,谢行俭听的头都快要裂开。 原本指望回到客栈能消停会,谁知晓一进客栈大厅,放眼望去,座无虚席,整个大厅就如同煮沸的大锅一般,又热又闷,乱糟糟的。 他本打算搁客栈多待几日等院试榜出来,可就眼下客栈的环境,加之从小二那里套来的消息——小二说往年考完院试,大部分学子们都会在客栈狂欢行宴。 谢行俭听完后,脑门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这帮学子哪来的这么旺盛的精力? 刚出礼房时,各个不都是垮着脸,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吗? 怎么一回到客栈就满血復活了? 书生们之所以不顾身体和精神疲惫去大厅会友,主要目的是为了结交来自各地的名人才子,好在以后的路上留个帮助,毕竟郡城人杰地灵,此次来往的书生好些都是两府的俊才,认识下不是坏事。 院试考完了,考的好的人喜欢站出来炫耀一二,考的不好的也愿意出来,来回听一听就当取经积累经验。 而且最重要的是,好多人都在赌坊下了注,可不得出来讨论讨论,好看看自己有没有投错注。 其实不怪谢行俭不理解,他脑子一根筋,压根就没想通过关系往上爬,因此当然不能体会到大厅里的那些个乐趣。 关好房门后,外面觥筹交错的嬉笑声依然能传进来,他无奈的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 「哥,咱们明天就回家吧。」谢行俭有气无力的道。 小二说这样欢闹的宴会,要一直持续到放榜前。 若天天如此,他怕他还没撑到放榜,精神就虚脱的不成样。 考完院试后,他一心只想出去大吃一餐,将这几天硬邦邦的粗粮味能从胃里抹掉,然后拖着饱饱的身子,泡一个热水澡,最后裹着被子好好的睡个几天。 这才是一般考生考完后的生活标配啊! 宴席有什么好参加的,又吵又闹,还吃不饱。 谢行俭闭着眼歪在床上安安静静的躺尸,心里的小人儿却早已气到变形。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还没有蠢到跑到楼下阻止他们开席。 「咋?我还以为你会多呆几天呢。」谢行孝有些意外,见谢行俭满脸疲惫,忙喊来忙碌的小二端来几碟小菜和一碗清汤面。 谢行俭一碗软面条下肚后,精神头才稍稍好转些。 吃面前,他三言两语就跟他哥解释了为什么不再郡城多留两天的原因。 谢行孝也觉得下面吵的慌,便让谢行俭吃完泡个澡好好睡一觉,他得抓紧出门将还没买齐的货物再打听打听。 两人定好明天中午出城后,谢行孝就带着钱袋子出了门,而谢行俭则叫小二抬了一大桶热水过来。 被关在礼房考场三天两夜,除了身心疲惫的很,身上的衣服也早已臭的不能闻,舒舒服服的泡了澡后,他检查好门窗后立马爬上床,倒头就睡。 谢行俭卷在被窝里酣然入梦,殊不知外面已经闹翻了天。 他一睡就睡到第二天上午,醒来时,魏席坤竟然出现在房间里。 窗帘高高捲起,许是半上午的缘故,屋外的太阳并不强烈,越过窗户打在他脸上温温热热的,很舒服。 他睡了一晚上,此时此刻神清气爽的很,满身的疲倦也一扫而光。 魏席坤听到谢行俭下床的动静后,这才移步走过来,脸上的神情严肃中又略带着焦急。 「你来多久了,怎么也不喊醒我?」谢行俭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才来。」魏席坤快语道,「外面现在闹翻了,我就是想早点过来也不行,整条主街昨晚都被官府的人封了,今个上午才解除警界,我一瞧能走人了,这才急匆匆的赶来你这。」 第159页 魏席坤面色沉沉,谢行俭闻言不由一怔。 「什么事这么严重,竟然能出动官差封街?」他好笑的挑了挑眉,边问边打开门往外探脑袋。 眼下客栈大厅里,只能看到柜檯前愁眉苦脸的掌柜和几个跑堂的小二,整个气氛沉闷死气,全然没有昨晚的狂欢吵闹。 谢行俭顿时呆若木鸡,怎么才一晚的功夫,客栈就大变样了? 他将求问的眼神投向魏席坤。 魏席坤嘆道,「这家客栈住的一半考生都犯了事,已经都被抓走了,剩下一些无辜的考生吓得都躲在房里,现在哪里还敢出来。」 犯了事? 谢行俭心咯噔一下,心道不会又是中了美人计吧。 魏席坤突然将谢行俭拉进屋,凑在谢行俭的身侧耳语了几句。 「替考?」谢行俭惊的瞪大双眼,沙哑的声音都不由的拔高几分。 上回县试,出现了许家大小姐女扮男装替考,这回院试竟然又有人替考上阵,而且入场前竟然都没有查出来! 「嘘嘘嘘!」魏席坤急着捂住谢行俭的嘴,「这事闹的太大,郡守大人为了彻查此事,已经封了城门,听行孝叔说你们等会要出城归家,想来是不行了,怕是还要在这郡城呆上好些日子。」 「哪个考生替考了?既然要关城门,岂不是还没查出是谁,那你说的已经抓住了人又是怎么回事?」 谢行俭真的被惊到了,连忙抓着魏席坤刨根问底。 魏席坤当然能理解谢行俭急迫的心情,当即将替考事件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这回涉事的人可不少,官府放出的消息说是有十人左右舞弊……」 「十人?」谢行俭截住话,当即摇头,「这说不通,院试考前要轮两道检查,且不说第一关要脱衣拆髮髻,就算侥倖带了夹带小抄进去,去找考号前还要里里外外搜身一遍,这些先不论,中途巡逻的官差、书吏从不间断,这样严谨的排查,怎么还会有人能作弊?」 「你说的对。」魏席坤点头,「可这回舞弊一事却不是夹带。」 谢行俭疑惑,只见魏席坤苦笑道,「若只是简单的舞弊,学政大人只需撸了该考生的成绩即可,可坏就坏在事情并不简单。眼下,那些被爆出来的替考考生已经被抓住,只剩下的考生,你能保证他们都清白?只不过狐狸尾巴藏得深罢了。」 「你别磨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一会说舞弊,一会又说替考,到底是那样?」他都快被魏席坤慢吞吞的性子折磨疯了。 科举舞弊一事,往年各郡多少都会查出一二,情节严重点的,学政大人会毫不留情的撸掉考生已经取得的功名。 至于替考一说,这已经不用考虑严重不严重的问题了,这是在藐视皇威,挑衅科举律法,一旦替考被抓住,学政大人倘若心善些,替你往上头求求情,但后期也会落个全家流放苦寒之地的下场。 若学政大人铁面无私,砍头示众也不无可能。 魏席坤嘆了口气,「替考耗的又不是本人的学问,也算是舞弊,至于这事嘛,我说了你别吓着。」 「快说!」 「被抓入狱的不止有今年考院试的童生,还有准备考乡试的秀才,据说有几个秀才拿了钱,矇混过关进了考棚……」 「如今事情闹大了,衙门口聚集了一大堆人,学政大人急的没办法,只好向京城飞书求指示,瞧这架势,估计平阳郡今年这科院试,怕是要歇歇了。」魏席坤见谢行俭脸色忽变,说话音量愈来愈小。 谢行俭却听的一清二楚,只见他后背勐地发凉,额头直冒冷汗,他忍不住吼道,「什么叫歇歇了?他们犯的事凭什么拖咱们下水!这不够公平!」 魏席坤吓了一跳,他还是第一次见谢行俭当着外人面发怒。 魏席坤咽了咽口水,慢吞吞道,「小叔,你别急,这不过是外面人瞎说罢了,事儿到底如何处理,还没下定论呢……」 谢行俭自知失态,缓了缓,沉声问道,「院试进场前不是要核对画像吗?怎么就让秀才进了场?」 一提画像,魏席坤就想起当日官差见他晒的炭黑,死活不承认他就是本人,最后还是林教谕出面作担保才了结了此事。 他一哂,「官府登记的图像,你也是看过的,不过是寥寥几笔画个轮廓,何况好多人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容貌一年一个样,那些以画识人的官爷,大多是觉得比照不差,脸上的痣啊这些标志性的能对上,一般都不会拦着不让进,何况入场时间紧,排队的人又多,看走眼的也是有的。」 谢行俭闻言,强撑的念头顿时泄了气,他摊在椅子上简直无话可说。 之前拿文籍时,他不小心瞄到官爷手中捧着的画册,说真的,他的那副画像拿给他爹认,他爹都不一定能认出他来。 除了眼睛和嘴巴像他,其余的真的不堪入目。 好在画像下面标了小字,大抵是记载着有关他的具体特徵等信息。 谢行俭越想越觉得无语,他记得那副画像还是他入县学那会子,郡城派人来县学采的样本。 这一年多,他发育的格外快,喉结特徵愈发明显,个头也抽长了不少,整个人都在慢慢张开,全然脱了小时候的稚嫩和青涩,一股脑的往成年人的队伍闯。 谢行俭拿手捂着脸,唉声嘆气道,「流年不利啊——」 第160页 「确实!」魏席坤跟着嘆气不已。 两个人精神颓废的摊在椅子上,若不是时刻紧记自己是个男儿,两人恨不得抱头痛哭。 倘若今年的成绩因故不作数,那他们这一年来的辛苦就白吃了。 谢行俭眉头紧缩,今年的院试若不出意外,他很可能就能拿到案首之位。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肯定有很多书生抱怨不满,诚然不取消成绩,他一旦拿到案首,恐怕也会叫人嘲讽,猜忌他是否也是找人替考上位的。 但若是直接停了院试榜,他虽能避开流言安然无恙,可他不甘心啊,他手不释卷奋斗了一年,就这样打了水漂,他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谢行俭脸上堆满愁绪,忽而他脑子一抽,问魏席坤,「替考一事做的如此隐蔽,怎么好端端的就暴露了呢?」 魏席坤正沉浸在悲春伤秋的痛苦世界里,乍然听谢行俭问话,赶紧回神道,「那帮人耍酒疯闹出来的,这不各大客栈昨晚免费开席宴请嘛,那帮人喝大了,一不小心就将秘密当众全吐出来了,有些眼红的连夜跑到衙门那击鼓报了官。」 谢行俭:「……」 酒,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去年雁平县在美人巷着道也是因为醉酒,今年又…… 「活该!」谢行俭小声嘀咕了一句。 「小叔,你说啥?」魏席坤高大的身影挨过来,谢行俭抬眸一下与之对视。 他慌忙摇头,「没说啥。」 魏席坤自从与莲姐儿定了亲后,就一直跟莲姐儿一样喊他叔,他爹交代过他,魏席坤虽然岁数比他大,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守,魏席坤喊他叔,那他就要把他当侄女婿看待。 叔要有叔的样子,骂人的话还是别让魏席坤听到为好,不然他没面子。 魏席坤闻言,又倒回椅子上,学着谢行俭的姿势,继续保持葛优瘫。 「既然已经抓到替考的人了,为何还要关闭城门,不让我们归家?」谢行俭总觉得哪不对劲。 魏席坤老老实实的交代,「听说有两个学子尚未被抓捕,如今还躲在郡城的某个角落……」 「可知是谁?」谢行俭腾地坐起身,找人替考就已经犯了律法,竟然还敢『畏罪潜逃』,胆子倒是真大。 魏席坤眯眼想了想,「具体官府那边也没透露,听说都是安瑶府的学子,姓万。」 「姓万?」谢行俭摸着下巴思索起来,他记得那日在客栈恭维吴子原的书生貌似被人称作万兄,难道是他? 「我在安瑶府呆过两日,那边万姓是大姓,随便找十人过来,就有六七人姓万。」 魏席坤耐心解释着,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突然转头笑眯眯的看着谢行俭,「小叔,这回可真是巧事,替考被抓的学子竟然都姓万,你说这事办的,一大家子全受了罪,如今学政大人已经将此事上报至京城,经此一遭,这万氏家族以后怕是要好些年才能恢復元气了。」 谢行俭嘴角一扯,他丝毫不同情这万氏一族,反而厌恶至极。 若他们不将院试搅合的乌烟瘴气,他这会子早已经坐上回家的马车了。 两人继续了无生气的摊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替考的八卦,只不过心里都在祈祷着此事能尽快解决,且不牵涉他们这些无辜之人。 「小宝,坤小子!」突然,谢行孝兴沖沖的闯进门,边跑边大叫。 第74章 【74】 谢行孝气喘吁吁的趴在门框上, 「人抓到了!」 「谁?」谢行俭和魏席坤两人不约而同的转头。 「昨晚官爷嚷嚷着要抓的那两个读书人啊!」 谢行孝缓了口气,「城门一关, 那两人压根就跑不远, 官爷带了好些人到处找, 你们猜怎么着,竟然就在那家客栈的茅房里找着了。」 「大热天的, 茅房那气味,啧啧, 我刚从那过来, 那两人被拷出来的时候,远远的就闻到一股臭味,脸上被蚊子咬了好几口, 抓了好几道血痕,衣服脏兮兮的,哪里还有平日读书人清爽的样子, 可惜了。」 「可惜什么!自作孽不可活!」谢行俭忍不住咒骂道, 「早知道会沦为笑柄, 当初又何必冒险找人替考。」 魏席坤点头, 「科考规矩摆在那,他们不将其放在眼里, 这时候吃吃苦头也是应当的,只是连累了咱们,还不知今年的院试榜可还张贴。」 谢行俭苦笑,真是人在家中坐, 锅从天上来。 古代人迂腐就迂腐在这,律法冷漠无情,一旦出大事都会牵扯很多无关的人,族中会涉及宗亲,一村会涉及近邻等等。 谢行俭之前还庆幸他家摆脱了谢行忠这个族亲,以为这样一家人就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这回来郡城考个院试竟然也会把自己搅合进去。 谢行俭简直欲哭无泪,这时,安静如鸡的客栈外边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学政大人亲自审案,大家快去看啊——」 谢行俭忙跑出去,只见躲在屋里的其他学子们跟着纷纷打开房门,如潮水般涌向楼下。 「他们不要脸面找人替考,此事万不可拖累咱们,咱们寒窗苦读多年,盼的不就是今日吗?如今怎可因他们替考的过错就黄了咱们的院试,这事怎么着也要去衙门理论理论!」有书生举着手,气愤的喊道。 此话一出,大厅沸腾了。 第161页 「对!吾等虽只是个小小童生,渺不足道,家中又没有撑腰的官爷,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学政大人将咱们的努力一併没收,必须去衙门讨个公道!」 「必须去,走!」一帮人齐声喊道,各个怒气填胸,义形于色,恨不得当场一举拆了郡衙大门。 「小宝,咱们去不去?」谢行孝气的撸起袖子,低声问。 谢行俭望着底下一众愤慨的学子,正欲说话,只听下面有人高唿。 「别急着去衙门,诸位先听我说完再去不迟!」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男人急得大步跑到门口,张开双臂拦住众人。 书生们一楞,只见男人高声道,「诸位皆知学政大人已经将此事上报朝廷,就算八百里加急,也才将将到达京城。」 「是又如何?」有人站出来发声,「咱们何不趁着此事还没下定论,先去衙门那闹一闹,说不准学政大人会放咱们一马,毕竟这替考一事与咱们无关,何须压上咱们的前程。」 「煳涂!」 男人痛骂道,「学政大人要在平阳郡上任三年,如今才一年不到,平阳郡就出了这般大的扰乱律法之事,此事牵涉的人多,又都是读书人,真要撸了这一届科举,学政大人难道不会直接下令吗?」 谢行俭闻言微微颌首,底下的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才回过神。 「是了!大人一开始就没想过断咱们这些人的前程。」 「只不过安瑶府一府学子一下入狱十几人,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大人若不给个交代,定有心眼小的人在背后捅娄子,隐而不报才是坏事。」 谢行俭也是被替考的事气煳涂了,方才想岔了道。 学政大人上书京城的事当然是真的,因为不上报不行,必须报,他的本职就是管好平阳郡的相关科举事宜。 若只是一二人舞弊,该流放的流放,该斩首的斩首,学政大人和郡守两人就可以做决定,只这一回不同,毕竟涉及的是一府大姓。 不管是判什么处分,都会惊动天下。 谢行俭突然意识到家族大也有好处,犯了事后,一般重刑都要经由朝廷上层批阅,地方官都不敢擅自做主。 魏席坤靠过来,询问道,「小叔,这样说来,替考一事连坐不到咱们,等会咱们还要去衙门看吗?」 谢行俭轻佻眉梢,「去,为什么不去?」 「这回判案关乎读书人的益处,去看一看也好。」谢行孝也觉得去看看无妨。 大厅的书生们已然被中年男人说服,谢行俭和魏席坤以及他大哥,三人收拾一番后,跟着大队伍也往衙门口走去。 * 郡城衙门口外,此时围着一圈杉木栅栏,谢行俭这些人统一被拦在栅栏外,不得靠近衙门堂内。 之前中年男人的一番话很有效果,与他一同来的书生们都没有冲动的跪地抗议,皆是静悄悄的站在一旁等候学政大人的宣判。 正首坐着应该是平阳郡的郡守大人,右侧紧挨着的想来是此次监察院试的学政大人,两位大人皆是冷着脸,神情威严。 谢行俭眼尖,远远就看到地上跪着的万宝华,他不由的咋舌,他之前猜测会不会有此人,没想到真的有这个人。 升堂判案无非先是质问底下这些万氏子弟为什么要假借他人之手参加院试。 跪在地上的人慌忙摇头,死到临头仍不悔改,竟没一个站出来主动承认错误。 「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考卷皆是小人一人所写,大人不能因为小人姓万,就咬定小人也是替考之人,冤枉啊!」万宝华哭丧着脸,磕头求饶不停。 此话一出,身旁跪着的其他万氏子弟身子勐地一僵,有些人恶狠狠的望着万宝华,还有些人也学着万宝华的作为,开始朝同族兄弟身上泼脏水。 「大人,此事也与小人无关,大人若不信,可以当堂查看小人笔迹,看是否与考卷中一致,如此一来,便能洗刷小人身上的冤名。」 「这都是小人堂弟出的糟心主意,大人请明察,小人断没有找人替考的可能,小人当初还劝过堂弟,此事切不可……」 郡守大人勐地一拍惊堂木,怒斥道,「你们以为本官是这般好煳弄的!」 一声吼叫,惊的地上的一干人瑟瑟发抖,头都磕破了,鲜血直流。 一旁的学政大人似乎看惯了此种场面,眼皮子一抬,扫了一眼底下颤颤抖动的万氏族人。 似笑非笑道,「本官不才,之前曾在京都刑部呆过一段日子,对付那些嘴硬的囚徒,刑部自有他们的法子。」 说着,他语速放慢,「热油烹,火铁烙,滚烫烫的油水浇在脚踝上,一直淋,一直淋,直到脚踝断裂方才罢休,然,至始至终囚犯都喘着一口气,至于这火铁烙……」 学政大人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有人当场吓尿了。 炎热的酷夏,腥臭气味蔓延在整个堂内,难闻至极。 谢行俭竖着耳朵听着,听完学政大人的一顿描述,大热天的,他竟然被学政大人所描绘的惩罚画面激的冷汗往下流。 「如此,还要本官继续往下说吗?」学政大人冷笑道。 万宝华是第一个趴跪不起的,衙门堂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热风吹过,都吹不散场上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栅栏外看戏的书生们不由屏息凝视,大气都不敢出。 第162页 学政大人见恐吓起了成效,便使眼色给一旁幕僚官差,官差上前将万氏学子一个一个的拉到一旁问话,然后将书办写好的口供丢到万氏族人面前。 万宝华等人慌里慌张的捡起纸,待看清字后,都不敢置信的望着彼此,神色惊恐万状。 谢行俭急呀,也不知道口供上到底写了什么,能让这帮人一下就认罪。 无奈他蹦哒半天,都没挤到栅栏前头。 万氏一族因涉及人数高达十六人之多,最终宣判的结果是收监等候朝廷发落,暂时定罪流放三千里。 郡守大人当即命人前往万氏所在的安瑶府,下令抓捕与万氏学子有关的三代家人,不论男女大小,一律按连坐处理。 学政大人似乎早就注意到场外的一帮读书人,便喊来随从耳语了几句。 谢行俭眉头一紧,只见随从冷着脸走了出来,厉声道,「我家大人说了,此事是由万氏学子一族所做,其余人等无须担心,院试一科是否贴榜,还要等京城下达消息,不出意外,自当会如期张贴榜文通告各位!」 随从的话慷锵有力,一众书生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脸上不禁流出笑容。 随从又道,「自古科举舞弊不讲情面,诸位都是苦读多年熬出来的,切勿学万氏族人,一经发现,三代流放,自今日起,禁安瑶府万氏一族六十年科举!」 谢行俭闻言惊愕失色,围观的人有些胆小的,许是又承受着烈日的烤灼,当即晕了过去。 随从见杀鸡儆猴的效果已达到,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转身进了堂内。 谢行俭回到客栈的时候,谢行孝的腿还有点软。 他担忧的抓着谢行俭的手,「小宝,六十年不允许科考,这万氏一族岂不是废了?人人都说读书做官好,可这还没做官呢,就把一大家子人都送进去了,我担心今后你……」 谢行俭平復了一下心情,笑着道,「哥,法不容情,这世道所有的事都是安危与共的,我既然想走官场这条路,自然会小心再小心,定不会将哥,以及爹娘拖下水。」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担心你……」谢行孝急道,「我就是想说说你,你才十四五岁,这回院试秀才铁定是妥了,等以后再考举人,考进士,恐怕你也没到弱冠之龄,你年纪这么小,我怕你去了京城遭人欺负。」 谢行俭刚想说话,谢行孝却自顾自的接着说,「我听别人说,这万氏一族,之所以下场这么惨,就是因为顶上没人,也正是如此,他们才做出以身犯险的替考行当,你看咱家,银子虽说够使,可这也仅仅是比林水村的人家活的潇洒,拿到京城一次对,哪里上的来台面!」 「你没倚靠,那今后在官场怎么行走?」 「哥,你就别杞人忧天了,依你的意思,这科举官场路如此艰险,像我这样的寒门子难不成都要望而却步?不现实的,哥,朝廷不乏寒门出身的高官。」 谢行俭联想到徐尧律,便笑道,「虞县不就出了一个正二品大官嘛,这位徐大人出身不比我高出多少,不照样一步步爬上了都察院顶端,如此看来,科举才是最公平的路子,像我这种没背景的孩子,只有走科举路,才能兴门楣。」 道理谢行孝都懂,可他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来。 谢行俭明白他哥是在关心他,官场其实并不平坦,沿途都是荆棘,可就像他之前跟赵广慎说过的,头顶的乌纱帽并不好戴,但他愿意用命去守护。 他现在虽只是个童生,没能力也没捷径出头。 许家大小姐,万氏一族,两桩设计科举的大事,判定的后果都令人心惊,可那又怎样,他不能畏惧。 上辈子有句话说的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他老老实实的走,就不信走不到科举山崖的顶峰。 * 替考一事结束后,留在郡城的学子们似乎一下死寂了下来,无人狂欢下青.楼,也无人再宴请品酒。 谢行俭想了想,还是决定在郡城多呆几日,观望下京城对平阳郡此次院试的看法,到底是只撸万氏一族的功名呢,还是连坐取消他们的成绩。 不负众望,第五日急报抵达郡城,下放的消息是前者,他们都不用受牵连。 谢行俭这才缓过来。 因学政大人要处理院试替考一事,当中牵涉到几位秀才,因而今年的乡试时间不得不往后推延。 到了八月二十一日,推迟六天的乡试来临。 来参加乡试的秀才进了场后,客栈一下空了不少人,谢行俭整天呆在客栈无聊的很,便去找魏席时打发时间。 魏席时与魏席坤住在一块,巧合的是,林教谕带领的县学学生也住在这家客栈。 谢行俭一下看到众多熟悉的面孔,顿时神采奕奕。 拜会了教谕先生们后,几个同窗小子挤在一起吃喝聊起来。 林大山话最多,嘴巴叭叭个不停,「我来郡城当天,那些姓万的见到咱们县的学子,恨不得将两个鼻孔插.上天,如今倒好,一个个成了丧家之犬。」 谢行俭瞟了一眼窗柩上的鹦鹉笼子,对林大山摇摇头,「放榜前,还是少谈些万氏一族的事为好,晦气。」 林大山大大咧咧的笑,「不提也罢,我也是受够了他们的白眼,多说几句缓一缓罢了。」 魏席时深有同感,「这帮外人唯恐不乱,总拿咱们县去年的丑闻说事,行俭,你呆在客栈自是不知,郡城最大的那家赌坊,竟然有人押咱们县学今年照旧无人上榜,简直太气人了。」 第163页 「有谢才子在,断不会有这种事发生!」林大山摇着扇子,动作风流。 谢行俭但笑不语。 「行俭当然会上榜,说不定还是案首呢!」魏席时笑嘻嘻的道,「你们几个考的如何,可有把握?」 被点到的几人皆是一脸轻松,不用说就知道发挥的不错。 「正试不用说,与往年难度无异,只是覆试今年出的新奇。」魏席坤分析道。 「我游学时,听那些江南学子们说,律法一门在他们郡城,院试是必考题。我留心后,好在花了些功夫学习了一段时日,不然这回院试铁定要栽跟头,如今想想,游学也是有好处的。」 这话有点炫耀的意味,不过魏席坤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待他反应过来后,他连忙出声赔罪。 面前的一众同窗竟然毫不怪罪,反而各个噙着笑容。 魏席坤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快嘴的林大山揭穿了秘密。 他朝着谢行俭拱了拱手,诚恳道,「这回多亏了行俭兄弟,去年行俭兄弟从清风书肆买了一卷考集,我们几个借来看了几日,发现上面有好多律法题,原本我也没怎么在意,还是行俭兄弟提了一句,说院试搞不准就考律法,我们几个看考集上面的题出的新颖,便去买了几套做做,不成想竟然入了迷,随后大家都买了律法书籍回来背诵,虽记得不全,但也学的八.九不离十了。」 话落,其他人都站起来向谢行俭道谢,谢行俭脸一红赶忙回礼,他不好说当初他是为了给考集打gg,所以才故意引诱他们前去购买的。 不过眼下看来,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买了他出的考集后,成果很显着。 说了一会话后,谢行俭想着还要帮他哥物色好的货品,便提前离场。 时间就这样一日一日过着,接下来的十几天,谢行俭除了偶尔和县学的同窗聚一聚外,就一直呆在客栈里整理这次院试考卷。 连着出了一套考集后,放榜的日子终于来了。 谢行俭头天晚上兴奋的在床上打滚,一直熬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翌日天方亮出鱼肚皮,谢行俭就穿好衣服拽着他哥出了门。 谢行俭去的早,榜文还没出来,等它出来的时候,谢行俭坐在地上困的头戳地。 突然,不知谁大喊一声,「出来了,出来了——」 谢行俭一个激灵打的立马起身,然而压久的大腿发麻僵硬,遂他失了先机,一下落在人群后头。 他回头看他哥,发现他哥抱着树干唿唿大睡,压根就醒来。 谢行俭急得后背都湿了,只好靠自己一撅一拐的往人群里钻,好不容易挤到中间,耳畔传来一声尖叫,「案首姓谢,谢氏行俭,竟然是雁平县人!」 谢行俭夹在人群里喘不过气,乍然听到这句话,还没来得及笑,脑子里就嗡嗡直响,眼前的人影子围着他突然极速旋转,他心道不好,不会这么巧吧,缺氧? 他正准备咬下舌头令自己清醒些,后脑勺被人勐地一拍,谢行俭顿时感到噁心反胃,头晕的厉害。 他恶狠狠的想转头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打他,然而下一秒,他整个人身子一软,哐当一下跌倒在地。 第75章 【75】捉虫 「老天爷啊, 他虚岁才十五!」 「还是雁平县人士,雁平县去年不是颗粒无收吗, 怎得今年他们竟然夺了榜首!」 「何止榜首啊, 一甲十名雁平县占据一半, 吓人!」 众人譁然,议论纷纷。 「这谢行俭是何人, 怎么之前我没听过有这号人?」 「去年地动那阵子,虞县遭了一伙贼人, 带头去衙门报官的据说就是一位姓谢的少年, 莫非就是他?」 「有勇有谋,学识又过人,我王某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年少有为的读书人!佩服佩服。」 「他人在哪?可来看榜了?」 「不知, 可有认识的帮忙指一指,好让我等瞻仰一二。」 谢行俭手指忽的被人又碾压了一脚,他晕乎乎的脑袋顿时清醒过来。 恍神间貌似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谢行俭揉着脑袋艰难的爬起来。 雁平县的学子急了, 「快让让, 行俭兄弟被你们绊倒了!」 众人一惊, 快速的退到一边。 后头跟来的谢行孝看到浑身被踩的乱糟糟的小弟,又好笑又心疼, 连忙飞奔过去,一把捞起谢行俭。 「小宝!」谢行孝两眼放光,兴奋的将谢行俭身子来迴转动,检查是否有伤口, 见他无碍后,大手一按,将他牢牢的抵在怀里。 哭哑着嗓音道,「你考上秀才了知不知道,小宝!」 谢行俭被他哥憋着都快翻白眼,不过他的高兴不比他哥少。 他不仅仅考上秀才了,还一举夺了平阳郡院试案首。 「哥,你快松开我,大热天的,热的慌。」谢行俭嗡声道。 谢行孝这才意识到自己高兴过了头,连忙小心的放开小弟,嘴角的笑容恨不得往天边扬。 小宝考完之后就说他这次很有把握,但没亲眼目睹,他总觉得虚的很,如今衙门榜文都贴出来了,真的不能再真。 谢行俭恢復精神后,周围的人一下堵上来。 「这位就是今日案首谢行俭?不愧是后生可畏啊,可喜可贺。」有人笑着拱拱手,真心诚意的道。 第164页 「恭喜谢兄。」 「恭喜谢案首。」 谢行俭腼腆一笑,收敛住内心的狂喜,温和回礼道,「侥倖而已,侥倖而已。」 众人见谢行俭不咸不淡的做派,不免一愣,有羡慕他小小年纪就淡泊名利的,也有撇嘴嫉妒他装模作样的。 谢行俭默默的将这一切好的坏的表情通通纳入眼底,趁着大家散开的路径,他快步来到榜文面前。 榜文下方不时传来书生们的嘶喊,有发现自己高中之后癫狂大笑的,也有怅然若失落榜后咒天骂地的。 谢行俭不动声色的抬头将榜文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今年院试整个平阳郡一共有八百多人参加,取中的秀才生员却只有两百人左右,连一半人数都没达到。 他所在的雁平县县学今年报考的有十七人,有幸上榜十三,而且更出乎意料的是院试一甲前十竟然有五人是出自雁平县。 他拿了案首,魏席坤第五,魏席时第八,还有一位是甲班的老童生,位居第九,其实这些人的成绩他都能预料到,毕竟他们几个底子本来就很不错。 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林大山,一甲第三。 谢行俭挑起眉头往林大山的方向望去。 林大山呆在林教谕身边,察觉到谢行俭看过来,低着头跟林教谕说了些话,林教谕听完后抬眸瞥了一眼谢行俭,抚须笑着点点头。 林大山滋着牙,眉眼乐的眯成线,跑过来跳着撞了一下谢行俭的肩膀,捏着嗓子夸张的笑,「拿了案首还这般镇定,我爹说也就你能稳得住,要是我,我屁股尾巴早就窜上天了!」 谢行俭被林大山手舞足蹈的泼猴像逗着哈哈大笑,「你也别调侃我了,一甲第三的秀才公,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满足,莫非你看中的是我这个案首位子?」 林大山憨笑的摸摸脑袋,眼睛往不远处与人相谈胜欢的林教谕身上扫了扫,脸上的笑容放大。 林大山勾住谢行俭的肩膀,得意的道,「你我也别假惺惺的说对方了,我这回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撞了好运才拿了第三,不像你,学问扎扎实实的。」 「一府案首啊,以后乡试必是妥妥的能考中举人回来。」 说着挤眉弄眼,拿食指对着谢行俭道,「之前说好的,谁考的好,谁就请整个县学的同窗去郡城最大的酒楼搓一顿,你可不许耍赖。」 谢行俭好笑的拍掉林大山的手指,双手环胸,「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等会我去教谕那商量一下,回头定个日子。」 林大山掀开扇子,美滋滋的嘆息,「合该如此。」 离榜文下放已经过去了两柱香的时间,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已经知道自己有没有取中,大家看完了也就没必要再挤在门房这里,不一会儿,人流就减少了一大半。 雁平县的先生们今日都在,一应上榜的学子都去先生们那问候过。 太阳越过树梢爬到头顶,蝉鸣声一声越过一声,众人热的厉害,林教谕便提议去附近的茶楼歇息会。 乡试的秀才们没来,留下的都是这回院试的童生,谢行俭之前留意数了数,记得一共十七人,如今上榜的十三人都在,其余四人却不知去向。 谢行俭想到刚答应林大山请客的事,若他们一行人恭贺高中,难道到时候要单单撇下其余四人吗? 至于邀请没考好的四人过来一起庆祝,恐怕也不行,到时候大家兴致高涨,徒留他们四人抱冷团,未免太伤人心。 但不庆祝他又觉得可惜,毕竟雁平县这回大获全胜,是应该好好安排一场,让其他地方的学子都睁开眼好好瞧瞧,雁平县去年的耻辱并不算什么,雁平县好着呢! 他敲了敲林大山,低声说了这事。 林大山嗨了一口,毫不在意的道,「他们四人今年心知考不上,又见咱们考的不错,不想到时候因为他们的沮丧毁了庆贺宴席,便早早的和我爹告了假,已经回家去了。」 谢行俭哑然,如此这般也就不用考虑他们的感受了。 * 林教谕因前些年经常受邀来郡城编纂地方志的缘故,对郡城的版图格外熟悉。 大热天的,林教谕带着他们抄了近道,来到一家雅致清幽的茶楼。 茶楼有三楼,一楼供应平常老百姓吃喝闲聊,二楼是点心阁,谢行俭一行人命跑堂的上了几样小吃和酒水后,上了三楼雅间。 落座后,林教谕与各位先生们笑着举杯恭贺,「今年院试,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安瑶府万氏替考,这事已然过去,晦气的很,老夫在此就不赘述了。」 「第二就是咱们县学这回取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我等先敬各位小秀才们一杯,祝愿各位来年乡试飞腾,前程似锦。」 谢行俭一干人忙站起来端杯子回礼,今日大喜,再加上他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案首位子,即便他忌讳喝酒,也被同窗们哄抬着喝了好几杯。 酒过三巡,谢行俭望着面前东倒西歪的林大山,魏席坤以及魏席时,再看看他神清气爽的模样,他忽然觉得他的酒量其实还相当不错。 林教谕考虑到他们中好几位都像谢行俭一样,还未弱冠娶妻,又想到醉酒误事,便喊来跑堂的,将桌上的白酒撤了下去,每人添上一碗甜甜的醒酒汤圆。 林大山几个被先生们扒开嘴餵了几口汤水,然后稀里煳涂的被抱到垂帘后头的长榻上休息。 第165页 一时间,桌子上只剩下林教谕、先生们以及呆愣的谢行俭。 谢行俭此时嘴里包了一口芙蓉莲子酥。 抬眸见对面的林教谕他们都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对着他,他咀嚼的动作一滞,见几双森森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心里抓狂:今天不会是故意灌醉林大山他们,从而为他设的局吧。 谢行俭狠狠的咽下嘴里甜腻腻的点心,狗腿子似的站起来,点头哈腰道,「诸位先生可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对小子说?」 说着,他余光往帘子里头唿唿大睡的十几位同窗处瞄了一眼,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你们就是故意灌醉他们,你们的局我已经看破了,别装了! 谢行俭心里隐隐得意,嘴角喜得微微翘起。 「把嘴上的糕点碎屑擦掉再说话吧!」林教谕憋气忍着笑意,旁边的几位先生跟着笑呵呵。 谢行俭伸出手,尴尬的擦干净嘴角,随后心虚的低下头。 林教谕招招手让他坐回去,「之所以带你们过来吃酒,是老夫和学里的先生们早先商量好的。」 谢行俭乖乖的坐回椅子,闻言一愣,忽而释然,「先生难不成是担心我们会出去鬼混?所以才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妖魔鬼怪。」 林教谕与一旁的先生们闻言,两两对视,随后放声笑道,「不愧是案首学子,老夫的想法你倒是一眼看出来了。」 谢行俭摆摆手,谦虚的说不敢不敢。 林教谕左侧的刘先生喝的有点多,但倒不至于醉,大着舌头道,「咱们县学去年糟了殃,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几个老的揪心的不得了,生怕你们拿了好名次飘飘然,到时候被歹人忽悠几声,误入歧途可就得不偿失啊。」 其他几位先生们都点头称是,「与其被别人使坏主意灌醉,何不咱们学堂一起乐乐,考中秀才是人生一大喜事,不聚一餐又说不过去,别看他们醉的难受,其实他们心里头舒服着呢!」 「先生所言极是。」谢行俭附和,「诸位同窗年纪尚幼,如今高中秀才,不闹一闹心里不舒坦,还是先生们想的周到,既照顾了学生心情,又保全了学堂声誉。」 林教谕抿了口烈酒,「要说这场院试,数你最是厉害,竟然能悄无声息的拿到案首之位,着实替咱们雁平县打了那些看笑话的愚蠢之人的脸。」 一提案首,刘先生喜上眉梢,眯着醉醺醺的眼睛看着谢行俭,结结巴巴道,「不......不错,谢小子这回可……可挣了……大光啊……」 右侧的李先生看刘先生吞吞吐吐的样子,急的不行。 忙夺了话头过来,「不光是帮着倒掉了咱们雁平县这一年来受的脏水,还替你自个正了名。」 说着,嘆气道,「老夫这些天在外头听了不少瑶安府学子诋毁你名声的事,等这次院试案首名字广传开来,就不知他们脸疼不疼。」 「可不是!」林教谕又闷了一口酒,伸着手指头在众人眼前摆弄,瞪着圆熘熘的虎目,高声道,「我林某人在县学教书二十载有余,手底下从未有过愚笨痴呆的学生。」 特意指了指谢行俭,林教谕嘿嘿一笑,夸赞道,「众多学子中,算你这小子,读书最不错,老夫高兴啊!」 话还未落,林教谕就歪倒在椅子上。 对面先生们喝了不少酒,当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好不混乱。 谢行俭傻眼,不会他们也开始醉了吧,怪不得各个都是话唠。 他所料没错。 接下来,他亲身目睹了以往在县学绝对看不到的一幕群魔乱舞的大战斗。 平日少言寡语的林教谕生生撕下衣巾,就着酒水,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堆诗文,写完后硬塞到他怀里。 林教谕双手紧紧拷住谢行俭的双肩,疾言厉色道,「一郡案首固然学问好,但你还欠缺点火候,平日你拿给我批阅的诗文,我看后是为了顾及你的面子,方才没有严厉的说道说道。 谢行俭愣住。 「你品品你之前做的诗,押的韵尴尴尬尬,遣的词拖拖拉拉,没深意,没气度。」 说着林教谕一拍桌子,沖他恨铁不成钢的骂道,「那也叫诗?狗屁不通的诗,顶多比外面开蒙的孩童要好一丢丢。」 边说还边用食指捻着拇指,比给谢行俭看。 刘先生摇头晃脑道,「文章写的确实一流,只这诗文,诶,不及老夫当年啊。」 李先生似乎还有点良心,踉踉跄跄的走过来摸摸谢行俭的脑袋。 「你甭听那两个老匹夫乱说,你诗文水平这半年来长进不少,不似刚进县学那些时日,灵感枯竭,语句杂乱,整一个就像是咱们食馆厨娘乱炖的一锅猪皮汤。」 得了您嘞,您比林教谕和刘先生更狠。 食馆的汤据说喝死过小狗…… 谢行俭挨着李先生放大的脸,他嘆气的用手抹掉被喷满脸的酒水沫子。 诶,即便他们醉了,心心念念的还是他跛腿的诗文功底。 谢行俭默默的嘆气,其实他一点都不恼,相反心里填满了感动,还略略的有一点心酸。 感情诸位先生平日都在包容他的跛腿啊,为了不伤他的自尊心,竟然只能靠醉酒无意识时才敢发泄出来。 第166页 谢行俭望望帘子里头的同窗,又看看外间醉的不省人事的先生们,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真是可惜他没有手机,不然拍下来留档,以后翻出来品一品,又是一桩趣事。 不过很快谢行俭就笑不出来了。 众人皆醉他独醒,这场吃酒钱当然得他掏了,虽说是林教谕做的局。 跑堂的小哥起先建议他去搜林教谕的身子,找一找钱袋子放在哪里。 谢行俭头摇成拨浪鼓,擅自翻别人的衣物,涉及**,不妥。 跑堂的拿眼斜他,他只好幽幽嘆道,「花了多少银子,我来付。」 「十五两二钱,客官您点的多,掌柜的吩咐小的帮您抹个尾巴,您楼下付十五两即可。」 谢行俭捏着袖子里的二两银子,他突然感觉捉襟见肘是怎么回事? 二两银子落在手里有点烫人,他心一横,正准备返道去搜林教谕身上的钱袋子。 突然,一股酸酸的泔水气味瀰漫在整个包厢,林教谕抱着椅子腿,吐了自己一身。 只林教谕一人吐了也就罢了,呕吐就像母鸡下蛋一样,一个接着一个。 只见林教谕吐了一口,刘先生紧跟着喷了林教谕一脸,李先生按耐不住嗓子里的沖意,一口脏污转头就倒进了林教谕的头上。 紧接着,其他先生有模有样的学…… 林教谕算是废了,全身酸臭。 谢行俭脚步一移,脸上的肌肉,肉眼可见的在抽搐。 就这样,他下不去手哇。 望着眼前一片「污秽不堪」的画面,谢行俭与跑堂的面面相觑。 对视良久后,谢行俭认命的拿出二两银子如负重释的交到跑堂的手里。 跑腿急了眼,「您和里头的客官都是今年得中的秀才,您可不能拿二两银子打发小的啊,小的读的几年书,书中说……」 谢行俭被跑堂的嘴炮惹得头疼,他按住跑堂小哥的嘴,「一两是请你跑个腿,去如意客栈帮我喊个人过来,让他带上钱。」 他和他哥住的那家客栈就叫如意客栈,离这家酒楼大概三四百米的样子。 跑堂小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颠着银角儿小道,「如意客栈小的知道,只剩下这一两您打算交代小的干嘛?」 不愧是郡城做服务员的,谢行俭比了个大拇指,有眼力劲。 「剩下一两你拿着,看能不能抬几桶热水进来,再找几人帮我老师们洗一洗,至于换洗衣物……」 跑堂小哥咧着嘴,「每日酒楼醉酒的大有人在,因而衣物酒楼自来就准备的有,一百五十文一套,不算洗澡银子,您看——」 谢行俭嘆息,撑着脑袋点点头,「一併算进酒钱里。」 「得嘞。」跑堂小哥又问了谢行孝的具体住处后,一熘烟的跑下楼。 第76章 【76】 谢行俭一帮同窗先生们约好去外边聚聚,谢行孝不好跟着去,便打道独自回了如意客栈。 才拐过弯,只听客栈门口噼里啪啦的鞭炮齐鸣,客栈掌柜急得团团打转,见着谢行孝,忙狂喜的朝这边飞扑过来,「谢老弟,您家秀才公回来了没?」 边问边拉长脖子往谢行孝身后望。 谢行孝一愣,忙不迭的回答,「他一时有事回不来,掌柜的咋啦?」 掌柜的哎呦一声,「能咋滴,报喜的人来啦!」 果然,里头坐满了人。 谢行孝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拽着掌柜的直哆嗦,「我弟弟那忙着呢!要不我替他出面,给他们些赏银?」 赏钱他早就准备了两大箩筐,全是他这些天四处买货顺带兑换回来的,管够。 掌柜的没法子,要说打前头的几位官爷是正经过来报喜的,可后面一堆人却不是简简单单来讨几个铜板赏钱的,他们纯碎是来看望谢案首的啊! 不过,讨喜的人来都来了,不能因为谢案首正主不在,就赶他们走吧? 掌柜的一琢磨,心想就这么定了,给了喜钱打发了人再说。 之后掌柜的就拖着谢行孝往翘首以待的人群中去,边走边嚷嚷,「诸位,秀才公有事耽误了,如今他哥哥在,照样会给赏钱,一个子都不会少了你们。」 众人一听不能亲眼见到谢行俭,虽有些失望,不过这种情感转瞬即逝,想着拿点喜钱吸吸气运也是好的。 想通后,一堆人涌到谢行孝跟前报喜。 「恭喜啊恭喜!」 「谢小公子着实厉害,我虽如今是郡城人,但祖辈都是从雁平县逃过来的,算是与谢案首半个同乡,哈哈哈。」 「好不要脸的痞货,乱攀什么亲戚。」有人眼红的滴血,虽如此骂骂咧咧,其实嫉妒的厉害。 要知道小小雁平县能出一个院试案首,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秀才虽是科举底层的功名,但可以见官不跪啊,还可以减免赋税劳役,总之比那些平民百姓要好。 何况谢行俭还是一郡案首,来年院试必会高中举人,若说秀才功名不怎么值钱,那举人可稀罕的很。 一族出个举人,可谓是祖宗显灵,后辈烧了高香。 谢行俭年纪还小,有的是时间再往上走,到时候考了举人,再考上进士,身段可就不再是寒门子了。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谢行俭是雁平县人士,若是成了寒门进士,雁平县的人多少也能沾沾光。 第167页 当然,出了事谢行俭会不会帮忙这就要另说了。 谢行孝对众人的恭维但笑不语,拦住小二跟他一起进了房间,将里头两大筐的铜板抬了出来。 众人一哄而上。 「往这边撒,这边!」有人踮着脚招手。 谢行孝站在二楼,闻言笑着抓起一捧铜板往下一丢,黄彤彤的铜板落在地上发出叮噹脆响。 落地还没沾灰呢,就被大家一抢而光。 「哎呦!砸脑门上了。」 这人揉着脑袋笑嘻嘻,「秀才公福气往我脑袋里钻,明后年我儿必会跟秀才公一样,高中秀才!」 众人闹笑,「恭喜恭喜,谢大爷,您也往我头上丢些!」 铜板很轻,砸脑袋上其实不疼。 见大家央求他往脑门上丢,谢行孝原本还顾及着伤人,如今倒也放开了,大把大把的铜板往楼下抛。 两大筐铜板不一会就散完了,众人拿着喜钱对着谢行孝又拱手又道喜,然后才离开了客栈。 得亏谢家这两年赚的多,铺子的生意蒸蒸日上,谢行俭出的书卖的也很紧俏,平均每月拿回来的银子足有百两。 因是这样,谢行孝才愿意大方的换了两大筐铜板喜钱,搁前些年,他若是这样肆意撒钱,恐怕还没撒呢,他心就疼死了。 这头,掌柜的以及客栈几个打杂的小二都拿到了一些赏银,围着谢行孝问东问西,谢行孝知道他小弟从小为人不张扬,见有人问起小弟读书的相关事情时,他都是说一半留一半,真真假假就让大家去琢磨吧。 谢行孝正说的起劲呢,酒楼的跑堂小哥跑了进来,将谢行俭交代的话传达后,领着谢行孝来到酒楼。 * 谢行俭委屈的坐在雅间外的门槛上,远远见他哥上楼,他蹭的一下站起来,又哭又笑。 谢行孝望着谢行俭脏污的小脸,围着他左看右看,随后不道德的取笑道,「跑堂的说你们师生一起吃酒呢,咋我看着不太像啊?」 说着嫌弃的捂着鼻子,「你瞧瞧你身上什么味,酸不拉几的,跟隔夜的猪食差不多,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刚从猪圈出来呢!」 谢行俭一摊手,无奈的抬着下巴指指里间,「我着人打水帮先生们换洗,谁料一个个在那耍酒疯,吐了我一身。」 谢行孝推开一点门缝,扑鼻而来的一股酒臭味令他胃里下意识的翻滚,他赶紧关好门,捂着口鼻含煳不清的道,「好端端的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一言难尽!」谢行俭嘆息,「先生只撤了我们这些学生的酒水,他们面前的没动,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不少。」 「得!」谢行孝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小弟,「你同窗也醉了吧,咋你就没事,你没沾酒?」 一说这个,谢行俭情不自禁挺胸,得意的吸了吸鼻子,「哥,我是不愿意碰酒,倘若真要拼酒,谁也喝不过我。」 谢行孝笑的合不拢嘴,「你喝了多少?」 谢行俭伸手比了数,「六七杯吧!」 「六七杯够多了,咱祖辈以前有一位就是酒缸子,然而传下来的谢氏子几乎都是三杯倒,想不到你是一个例外,哈哈哈。」 谢行俭嘿嘿笑,他喝了其实不止六七杯,眼下他真的一点都不晕,顶多肚子有点涨,脸蛋有些红。 「里头怎么办?不能撇下人,咱们一走了之吧?」谢行孝一想到等会要面对十几个酒鬼,瞬间头就疼。 「酒钱都结了,咱们就好事做到底,毕竟是我先生和同窗。」 谢行俭也头疼,「我刚问过掌柜的了,他们负责帮忙赶车送人去客栈,我们就跟后头走一程就好,等先生们安全到了客栈,咱们再回去。」 「只能这样了。」谢行孝下去喊人,谢行俭则留在门外守着,防止有贼人偷摸进来当扒手。 酒楼出了三辆马车,一行人花了半个钟头,才将林教谕等人安全送达原来的客栈。 谢行俭回到如意客栈后,见大厅里坐满了人,有看客,也有书生。 众人虽不认识谢行俭,无奈人家认识谢行孝啊。 一见谢行孝后头紧紧跟着人,大家误以为是讨饭的乞丐,以为谢家得了喜事正准备发善心呢。 谁料「乞丐」竟然跟着上了楼,有眼色的人这才恍然大悟,这哪是什么乞丐,八成是秀才公啊! 咋搞得那副寒掺样? 在坐的人满脑子不解,却也只是私底下讨论讨论,不敢上楼打扰。 谢行俭捂着脸打大厅而过,虽然他没看到下面人的脸色,可他能感受的到,自从他进门后,大家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一路狂奔进房间,脱掉馊臭的外衫后,立马喊他哥叫小二送水进来。 在酒楼的时候他就想洗洗了,只是看到跑堂拿出来的衣物只有白色亵衣,他想了想还是算了,他总不能穿着亵衣走回客栈吧。 至于林教谕他们,咳,坐车回客栈没事,顶多就抬下楼的时候漏点光。 不过他交代过酒楼的管事要保密,想来大家也就不知道他们都是今年雁平县的新出秀才们。 泡了澡后,谢行俭这才神清气爽的下楼,他哥路上跟他说了,如意客栈今年住的书生有好几些个都考中了秀才,掌柜的瞧着喜庆,便央求他能不能下去一趟,也给客栈提个字,报酬是免了他们这将近一个月的房钱。 第168页 谢行俭乐意至极,他作为这届案首,总缩在房里不妥,还是出去与他们聊聊才好,说不定以后同朝为官呢。 谢行俭下楼的时候,大厅已然热闹非凡。 「谢案首,你可让我们等的好苦哇!」一蓝衣书生顿时大喜,小跑上前拉着谢行俭往中间一站。 谢行俭甩袖拱手作揖,浅笑道,「有事耽搁,来晚了,还望各位勿怪。」 「无妨,今夜宴席是客栈掌柜临时起意请咱们的,谢案首一时没得知消息,情有可原,怎能怪你,你能来,咱们这些学子就已经很高兴了。」 有人递过来一只笔,解释道,「我等都已经写了一二副字,就差谢案首的墨宝了,请——」 谢行俭拿起笔,也不推辞,撩起袖子后,龙飞凤舞的在白纸上落下四字——如意客栈。 这是掌柜的提前要求他写的字。 「好字!笔走游龙,潇洒自如,看似飘飘然,实则笔力苍劲,浑厚挺拔!」之前的蓝衣书生喜不自禁,对着纸上的字连连称赞。 「不愧是案首,这字练起来得有十年之久吧。」有人眼巴巴的凑上前观摩,好半天才感嘆道。 「何止,我周某读了十五年书,要说练字,打从启蒙就开始写了,如今也不及谢案首三分。」 「过奖过奖。」谢行俭放回笔,拱手淡笑,「诸位的字不比谢某差,还是莫要高捧在下了。」 众人哈哈大笑,落座后话语不休。 「今年的院试可谓是一波三折啊。」有人啜着茶水忍不住嘆息。 「为何这么说?」尾座上一中年男子傻乎乎的问话。 「你不知?」喝茶的书生诧异。 「他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闻得天下事!」对面的书生笑道。 中年男子脸一红,他是郡城人,考完后就缩在家里看书,对最近郡城发生的事还真的不知情。 喝茶书生笑了笑,好心解释道,「郭兄有所不知,院试放榜前,闹出了替考一事,涉事的学子全都出自安瑶府的万氏一族。」 「若不是万氏一族被流放,今年我恐怕都中不了秀才。」排名榜尾的书生拍拍胸膛,唏嘘不已。 「哈哈哈,你回去了要多烧着纸,定是你家祖宗显灵。」 「要得要得!」 …… 桌子上欢声笑语不断,而谢行俭捧着茶水,只听不说,偶尔笑笑附和几声。 「万氏一族这回可踢到铁板了,倘若此事不闹出来,案首一位……」 话还未落,就有人堵住说话人的嘴。 「谢案首在呢,你瞎说什么!」 谢行俭摆摆手表示不在意,慢条斯理道,「万氏一族能想出替考就已经不能与咱们同日而语,不论他们学问有多好,只这根子,怕是腐烂坏透了。」 「是了是了!」 蓝衣书生咬牙切齿道,「怪不得这些年万氏出了好些个秀才,然而却迟迟不见有举人进士,可见他们家族也就秀才的水平,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听说这些年隐隐传出万氏秀才族的称号,意思就是说万氏一族多秀才,如今细品,总感觉这是在讽刺他们,一辈子都是秀才命。」 「可不就是讽刺,古往今来秀才考到老的人大有人在,你看看万氏,得了秀才后,他们就开始得意忘形,也不往上爬了,缩在安瑶府逍遥自在,久而久之,竟然也成了一府大户。」 谢行俭听了觉得着实有趣,这万氏一族也是奇葩,你要说他们容易满足,确实是这样,人家考上秀才后就得过且过了,乡试都是过来玩玩的,压根没打算能考上举人。 可你要是说他们贪心无厌,慾壑难填,估计也说的过去,毕竟他们为了家族多一点秀才,不就打起了替考的坏主意吗?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有人突然沉思道,「万氏在安瑶府也是响噹噹的人家,为何就不能好好的请先生教授族人?若说学问不好才想出替考的办法,那当初他们祖辈的秀才又是怎么考上的?不可能从上几辈就开始替考了吧?」 这一问直击人心,谢行俭不由皱眉。 这回院试,出来帮万宝华他们替考的正是万氏去年考上的秀才,若这些秀才去年也是请人替考的,那么,他们的学问肯定不过关,又怎敢出来替万宝华他们考院试,这不就矛盾了吗? 「谁知道呢?」蓝衣书生嗤笑道,「大家族事儿多,钱也多,搞不准回回找来的秀才都是外头的呢。」 「差不多,到底是不是外头正经的秀才,还要等郡守大人以后摊案,摊了案,咱们就知道了。」 摊案,是衙门办案的习俗。 重大案件,衙门处理完毕后,都要张贴榜文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记录下来,颁布天下。 「不提这事了,倒霉晦气。」 众人虽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没再继续讨论,毕竟这事已经过去十几天了,钻研也没甚意思,不如等段时间,到时候看官府怎么交代。 书生们开始转移话题,听大家聊起吴子原,谢行俭不由来了兴致。 「要说吴子原吴兄,虽与万氏同出自于安瑶府,品行却比他们好上百倍千倍!」 见有人如此夸赞吴子原,谢行俭眼睛缓缓转过去,嘴角往上一挑。 「你与他可是旧识?」 说话的人一愣,随即摇摇头,「不是,只是在一些诗会上碰过几面,却没怎么说过话。」 第169页 「我也不怎么熟悉吴兄,不过听大家提起他,都说他为人热情,博学多才,今年院试他考了第二,也是厉害的人物啊。」 好多人都点头称是。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不知是谁将另外一间客栈的吴子原拉进了如意客栈。 「我站门口远远就瞧见路边的吴兄,便擅自做主将他拉了过来,大家不会见怪吧?」 众人见到吴子原,纷纷站起来欢迎,其欢喜的态度不比之前看到谢行俭,旗鼓相当,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话说的,同时一榜秀才,聚一聚有什么大不了。」 「还未恭贺吴兄高中一甲二名。」 「恭喜吴兄。」 吴子原噙着笑,团团回礼,余光瞟到依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谢行俭,眼神瞬间一黯,透着一股幽幽光芒。 场面戏,谢行俭当然要做。 待吴子原走近,他方站起身笑着拱手欢迎。 吴子原敷衍的回了一礼,坐到谢行俭对面。 众人都是人精,一下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都干笑着坐回位子。 吴子原率先打破平静,朗声道,「诸位,我吴某不请自来,先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说着拿起掌柜准备好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旁的书生们自然跟着客气,谢行俭不想做的太出奇,便也抬起杯子隔空朝吴子原扬了扬。 吴子原端着杯子,脸上盪起一抹笑意,「还未恭贺谢小兄弟高中案首呢,恭喜恭喜!」 谢行俭一愣,低低笑了声,「多谢吴兄,承让了!」 吴子原一听,脸色顿时铁青,他恼羞成怒的瞪了一眼谢行俭,讥笑道,「谢小兄弟这话何意?」 谢行俭半笑不笑的哼道,「吴兄忘了?」 「忘了什么?」吴子原微愣。 「上回客栈的事啊,与吴兄一起的万兄,当着众学子的面,声称谢某有眼无珠,将吴兄的赞赏不放在眼里,吴兄不记得了?」谢行俭冷笑。 周围有人心思敏感的,眼神立马变了,似乎知晓了面前两人有过结,而且误会还很深。 有那神经大条的,还准备出声劝阻,被人眼疾手快的拦下。 吴子原一怔,转瞬恢復常态,赔笑道,「不过是万兄譁众取巧罢了,当不得真。」 见谢行俭依旧面无表情,吴子原昂起下巴,高声质问道,「谢小兄弟莫非对此事还耿耿于怀?未免肚量小了些吧,一郡案首,众人敬仰,还是将心放宽些,别失了气度。」 谢行俭瞭然的点点头,「吴兄此话在理,只不过不是谢某非得抓着此事不放,只是因谢某侥倖拿走了案首,有点对不住吴兄罢了,这案首,依照万兄的说法,该是吴兄的,如今谢某拿走了,心里不免有些惭愧。」 吴子原闻言,拿眼睛恶狠狠的瞪着谢行俭,默默的咬紧后槽牙,激得手臂青筋凸起。 众人只管喝茶不说话,一心想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任由两人舌战。 谢行俭半躺在椅背上,状似无意的说道,「我之前听旁人说,万氏一族的万宝华与吴兄交往尤甚,也对,万兄能力排众议一心宣扬吴兄能中案首,想来吴兄与万兄两人之间感情颇深。」 吴子原嘴角一撇,朝上方处拱了拱手,淡淡道,「自然,我与万兄八拜之交,情同手足!」 谢行俭夸张的哟了声,「即是如此,为何万兄好端端的就想出替考了呢,吴兄又为何不拦着点,怎就眼睁睁的看好兄弟步入深渊?」 吴子原一哽,谢行俭飞快的道,「别说吴兄不知情,你俩同吃同住,有什么事能瞒住你吴兄?」 众书生惊呆了,纷纷将诡异的眼神投向吴子原。 吴子原紧紧抿着嘴角,谢行俭冷冰冰的眼神似乎能冻穿他,他双腿发软,只见谢行俭紧接着抛出一句惊天的话,「莫非,吴兄知而不报?」 吴子原端杯的手一抖,「啪」的一声,杯子掉落摔成八瓣。 「你休得胡言乱语!」 吴子原怒目圆睁,平时那双充满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射出两道寒光,咄咄逼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突然觉得昨天吃酒要45两有点多,其实我写的时候,心里就在想,喝点小酒花45两太贵了,可我手就是不听话,硬生生的敲下45两的大字。 至于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那时候刚好买了45块钱的东西,脑子一根筋,和45槓上了,满脑子45-45-45-45…… 今天想了想,考虑到郡城消费高,谢行俭师生团接近二十人,综上原因,改成15两比较妥。 诶,卑微作者在线难过,我以后一定带脑子码字! 第77章 【77】二更合一 所有人都被吴子原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 「你不过是得了一回案首而已, 凭什么当着大家的面诬陷我?我吴子原做人堂堂正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若再血口喷人, 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吴子原的脸涨成猪肝色, 嘴唇都跟着抖动起来,身上全然没了以前温润如玉的书生气, 一双眼神瞪着贼大,猩红一片。 之前擅自拉吴子原进来的那位书生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这是做甚!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吵了起来, 吴兄息怒息怒, 才放了榜,二位又都是一甲的才子,何故为万氏的糟心事伤了咱们之间的和气。」 说完, 小心翼翼的在谢行俭与吴子原之间徘徊安慰,见吴子原冷酷的转过身,而谢行俭也是坐在那默不作声, 书生眼神暗了暗, 暗忖他不该拉吴子原进来凑热闹。 第170页 谢行俭丝毫不畏惧吴子原的恐吓, 嘴角噙着冷笑, 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有人出来劝解,谢行俭不好继续怼吴子原, 毕竟吴子原和万氏替考之间的隐蔽秘密全是他的猜测罢了。 如今官府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呢,他只能闭上嘴,歇了追问这件事的好奇心。 见谢行俭垂着眸子低头喝茶,周围的冷冰气氛也有好转, 吴子原强撑的嵴背有一瞬间弯了下去。 脚底一踉跄,吴子原跌坐回椅子,趁人不注意,他慌乱的用手擦了擦鬓角流淌不止的冷汗。 望着对面被众人嬉笑围住的谢行俭,吴子原心虚的苦笑,暗道谢行俭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他能看出什么! 这场宴席最终还是以不欢而散收尾。 然而,此次院试一甲案首与一甲第二是死对头关系的消息,不知被哪个长嘴的人带了出去,半日的功夫,这事就在郡城不胫而走。 * 茶水宴散后,掌柜的特意敲开了谢行俭的房门,陪着笑脸再三跟谢行俭道歉。 「谢案首,您说这事闹得,我才去里间呆了一会,小二就找上我说桌上闹了事。」 「您是我特意请过去的,诶,这回给您带来不愉快,是我这个做掌柜的没安排好,我于心不安啊,吴学子的事……」 谢行俭打断掌柜的,淡笑道,「这事不怪掌柜的,不过是我和吴兄之间起的小小嫌隙罢了,当不得什么,您也别愧疚,外面怎么传是他们的事,与您不相干的。」 掌柜的嘆了口气,又说了一些好话后,才回了柜檯继续算帐。 谢行俭关好房门,刚转身就被谢行孝拉扯坐下。 谢行孝忧心的问道,「小宝,刚才到底是怎么了?我刚站楼上离得远,也没听清你们说了啥,我瞧着之前你们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怎么转眼间就红了眼啊?」 谢行俭咂了下嘴,「哥,这事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谢行孝心急火燎的道,「你从小就不是爱惹事的娃,是不是那姓吴的背着我欺负你了?」 说着,谢行孝气的直撸袖子,「你细胳膊细腿打不过他,哥替你打!」 谢行俭哭笑不得,忙摁住他哥,「君子动口不动手,再说我和他之间又没什么,还没到打人的地步。」 「真的?」谢行孝瞬间松了袖子,眯着眼有点不相信。 谢行俭认真的点点头,「吴子原没来的时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万氏替考的原因,我就坐那听了一耳朵,听着听着,我就觉得这件事背后指定不简单。」 「刚好吴子原过来了,我脑中的思绪似乎一下打通了,我总感觉吴子原不像表面那么正人君子,忍不住便套问了他几句话。」 谢行孝眉头一皱,追问道,「可问出了什么?」 「没有。」谢行俭哼了声,「我怕打草惊蛇,没再继续问话了。」 「吴子原嘴巴紧的很,心思又重,我要是抓着他不放,他定然会察觉到我的意思。」 「你在外别咋咋唿唿的,人心叵测啊!」谢行孝语重心长道。 「客栈人来人往的,都说那姓吴的书生为人真诚,学问又好,你若是勐然说他丁点不好的话,大家都看着你呢,说不定背后里议论你嫉妒他的好人缘。」 谢行俭失笑,「吴子原确实擅长交际,只不过这些人心里是否也像表面这样诚心诚意的恭维他,就不好说了。」 就拿今天来说,肯定有不少人开始怀疑吴子原与万氏之间的关系,毕竟能考上秀才的,都不是傻子,稍微给点提示,脑筋转一转,便都能发现其中的猫腻。 谢行俭将他心中对吴子原的猜测大致与他哥说了点,谢行孝听完后心惊。 「同床共枕的兄弟情义啊,身边的好朋友但凡有点不对劲,是人都会察觉,何况吴学子聪颖……」谢行孝越想越觉得谢行俭猜测的对,吴子原或许真的很可疑。 谢行孝啧了一声,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他想明哲保身亦或是不愿意多嘴,咱们也管不着啊,这事若是真的,他虽有错,却罪不至死,就算郡守大人查到他头上,也奈何不了他。」 谢行俭贊同,放在上辈子,吴子原若是不小心发现了万宝华一行人有问题,即便吴子原不愿意惹一身骚,不去好心劝阻,其实他也没错。 顶多是事情被人翻出来后,他做为好友,得几声谴责罢了。 像谢行俭这样的事外之人,只不过都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吴子原罢了。 扪心自问,倘若他是吴子原,他会不会「大义灭亲」的站出来举报? 说真的,他也不一定有胆量。 毕竟一边是好友的名誉,一边是自己的前程。 谢行俭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心道他来到古代后,莫名其妙的总会思虑很多。 万氏一事,搁他上辈子,他定会热心的匿名捅到上层,可画面一转古代,他却有些犹豫。 他会顾忌很多,会考量万氏与谢氏两族的差距,会琢磨他举报后,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爹娘会不会受牵连? 假如吴子原真的知情不报,谢行俭莫名觉得他也许能理解。 若吴子原逞强考前举报万宝华,可替考一事还没发生呢。 学政大人会相信吴子原?不会的。 只会当吴子原是在胡闹搅乱考场纪律,说不准还会被判个信口雌黄的罪名。 第171页 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 吴子原与他一样,同为农家寒门子,对上万氏秀才族,必定输的惨败。 贸然举报成功就算了,若是不成功,惹起万氏一族的群愤,吴子原的下场料想应该不会太好。 谢行俭将这件事来回想了好几遍,最终觉得他今天直白的质问吴子原有些唐突。 他还是太年轻了,心里有什么想法总是会一股脑的说出来,这样的行为可要不得,容易犯官场中捕风捉影的大忌。 想通过,谢行俭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不再去关注。 * 院试朝廷是不组织庆功宴的,不过乡试不同,乡试取中的是举人,放榜第二天学政大人就会下令宴请所有榜上的书生前往郡守府开宴。 取中的举人有两种类型,因而正副两位学政大人分别主持了两场宴席,文举人自是前去鹿鸣宴,而少数的武举人则去鹰扬宴,两宴以一墙相隔,互不相扰。 因林教谕几个醉酒的缘故,谢行俭作为这回来郡城考试唯一清醒的雁平县县学学子,他不得不推迟两天回家,留在郡城照看林教谕他们。 林教谕他们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时间距离放榜已经过去一天半了。 大概是因为今年乡试推迟六天的缘故,学政大人为了按时张贴乡试榜文,便加大人手,命阅卷的人连夜批改出了乡试卷。 从而平阳郡出现了百年难见的一幕,院试放榜隔两日后,郡城衙门口再一次被众多书生堵住,原来乡试紧跟着放榜了。 谢行俭去找林教谕的路上,有幸与参加鹿鸣宴的举人们擦肩而过。 街上凑热闹的人很多,谢行俭只好退至街口仰着脖子眺望,只不过远远的看了一会,就被鹿鸣宴的盛大繁华看迷了眼。 一路唢吶、锣鼓吹吹打打,笙歌鼎沸,气势丝毫不输给会试的琼林宴。 一甲前三虽没有身骑高马,但一行人却都不失喜色,各个身穿着举人规制的艷丽长袍,举止风流倜傥,言笑晏晏。 即便是白髮老者举人,他们的精神头也都饱满的不得了,更别提其中的那些个青年才俊,皆是气度不凡的好男儿。 谢行俭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前进的队伍,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直到举人们进了郡守府,他才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转道去了林教谕所在的客栈。 客栈内,林教谕他们醒了。 小二有心,盛了些清淡的粥送进客房。 不论是林教谕还是其他先生们,亦或是林大山为首的同窗,都早已飢肠辘辘。 闻着米粥味,大家饿的连鞋都来不及穿,就扒拉着碗筷,狼吞虎咽起来。 谢行俭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尴尬的咳了一声,林教谕从大碗中抬起头,与谢行俭躲闪的目光对视几秒后,林教谕粘着米粒的鬍鬚忍不住抖三抖。 「你来啦!」好半天,林教谕才说话。 他故意低头,不经意间摸了摸水渍渍的嘴唇,随即对谢行俭展露出笑脸。 谢行俭嘴角抽了抽,默默的忽略掉林教谕僵硬的笑容,温声问道,「先生的身体好转些没,客栈的饭菜可还合胃口?」 当天林教谕一个人足足喝了四壶白酒,也是位不怕胃痛的人才! 林教谕瞥了一眼吃得精光的碗底,轻轻的点点头,「你有心了,大老远跑过来看望老夫,若不是老夫几个耽误你,你如今恐怕早已归家,只待迎接族人的庆贺了。」 谢行俭喉咙里滚出几声低笑,「先生教授行俭学问,便是行俭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行俭不好独自离开郡城,丢下先生在郡城受罪。」 林教谕捏了捏吐尽酸水的胃部,按一下还有些发疼,可想当天他喝了多少酒,又闹了怎样的酒疯。 林教谕坚强的咧嘴笑了笑。「科考之路,老师何其之多,就单说这回院试,两位学政大人也是你的座师,你可受了他教诲?没有吧。」 谢行俭一噎,没成想林教谕竟然这么说。 林教谕继续一本正经的教育道,「你小子鬼灵精怪,明明是故意好心要留在郡城照看老夫,非扯什么尊师重道,才十几岁的年纪,怎么说话这般古板!」 「以后在老夫面前,有什么就说什么,别打着幌子逗弄老夫,以为老夫耳聋眼瞎呢。」 说着,林教谕眼中的笑意更甚,「你呀,心思虽重却又细腻,什么话都要在脑子里过三遍虽然是好事,但也要分场合分人,不然就显得生分了。」 谢行俭心领神会,忙上前一步道,「先生教训的事,为师者,亦可为友,是行俭想岔了。」 林教谕笑着捋顺鬍鬚,「你这小友,聪慧过人,老夫当初果真没看走眼。」 说完哈哈大笑,谢行俭挑眉,甚是意外。 想不到平时看着严肃威严的林教谕竟然也有趣味的一面。 问候了林教谕后,谢行俭依次敲开了其他先生的门,然后才去看望林大山他们。 林大山和魏席坤以及魏席时毕竟是少年郎,恢復得比林教谕他们要好,谢行俭跟着领路的小二进门的时候,三人正靠在凉蓆上,侃侃而谈。 谢行俭前脚踏进去,魏席坤耳朵尖,第一个看到谢行俭,忙起身迎过来。 「小叔你怎么来了?你还没回雁平么?」 第172页 谢行俭白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脱鞋上了凉蓆,盘腿坐好后,方才道,「你们几个倒好,喝醉了有我给你们收拾,如今醒酒了,也不去我住的地方递个消息,害我白白担心。」 「这不,我还在郡城多留了两日,唯恐你们之间有人不舒服,出了差错。」 三人听完谢行俭一顿吐槽后,皆是红着脸不好意思的挠脑袋。 「早上被外面的唢吶声吵醒的,我们仨本打算等外头日头凉了,再去找你,没想到你先找过来了。」 林大山赔笑道,一张会说的嘴皮子丝毫不输给当爹的林教谕。 谢行俭扫了一眼桌上的物什,除了白粥还是白粥,也是苦了几个大小伙子,只能吃清粥填饱肚子。 魏席时见谢行俭在看他们的碗筷,抿了抿寡淡无味的舌头,笑道,「醒来后,我都吃了两顿粥了,现在可馋死我了,行俭,要不等会我们去搓一顿,你看怎么看?」 谢行俭眼珠都快翻出来了,他冷笑道,「不想以后胃痛,你想吃多少鸡鸭鱼肉都可以。」 「醉酒后少吃点油腥,听小叔的准没错。」魏席坤作为谢家半子,当然事事以谢行俭为首。 魏席时:「……」 不知道刚才是谁,嚷嚷着嘴里发苦,想吃肉想的发疯。 谢行俭甩给魏席坤一个赏识的眼神,林大山坐在一旁捂着满是水的肚子笑得快撑不起腰来。 谢行俭没再这边停留太久,稍稍说了一柱香时间的话后,他便离开了此地回到如意客栈。 临走前,林教谕追了上来,说要偿还之前吃酒的十五两银子,谢行俭当然不会收,太见外。 林教谕瞬间板起脸,「说好老夫请客,怎能让你做学生的掏钱,再说亲兄弟都明算帐呢,何况你我师生!」 谢行俭:「……」 不是说好的不提师生吗,他俩刚刚不还是益友吗? 趁着谢行俭恍神,林教谕将谢行俭的衣领一扯,快如闪电般的将装有十五两的钱袋子塞进谢行俭的衣服里。 随后迅速转身离去,边撒开脚丫往楼上跑边大声说道,「老夫眼下身上只剩下十五两银子,多余的亵衣钱,你就当吃亏点,帮老夫付了。」 吃亏谢行俭恨不得站在门口迎风流泪,还钱就还钱,扯他衣服做甚,不知道夏天的衣服薄吗! 不经扯啊! 谢行俭来的时候嫌穿亵衣又穿外套热的慌,便偷懒只披了一身黑色的松垮长袍。 如今被林教谕勐然一扯,右边衣领早就歪到了腰侧,眼下他算是半赤.裸的状态。 迎着来往众人的探究目光,谢行俭忍着羞耻,一板一眼的拉好衣服,又将胸前鼓鼓的钱袋子放正位置,随后木着脸,同手同脚的出了客栈。 谢行俭一出客栈,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大街上跑,不知道是不是他耳朵有问题,他总感觉在他出客栈的时候,身后有人憋笑憋的厉害。 回到如意客栈后,他将林教谕还的十五两银子给了他哥。 谢行孝急了,将银子推给谢行俭,「快还回去,吃顿饭还这么作理干什么,咱家现在十几两的银子还是出的起的。」 谢行俭伸手揉揉刚被银子砸到的胸膛,默默的将其又放回他哥的手掌心,郑重其事道,「哥,你还是收着吧。」 他紧了紧衣袍,他可不愿意再被扯光一次,客栈人流量那么大,一堆人看着呢,光着膀子多不雅。 谢行孝耐不过,只好收了银子。 现在,林教谕那边也不用他再操心了,谢行俭便与他哥商量了下,决定收拾东西立马出城。 谢行孝囤了一堆的货物,考虑到一辆马车放不下,谢行孝想了想,便找了一趟附近的商队,租赁了两辆空马车,一辆负责运货,一辆负责拉人。 商队进城卸货后,空马车多的是,因他们要去隔壁郡拉货,想着拉空马车也是拉,拉人也是拉,倒不如便宜点,腾出两辆给谢行孝,还可以赚点路费盘缠。 谢行孝这些天跑进跑出,早已跟如意客栈的客人们混熟,大家一听谢行孝找来一个划算的商队,不少要出城的人都过来打听。 一来二去,谢行孝竟然给商队带来了不少生意,可把商队的人高兴坏了,遂大方的直接免了谢行孝两人的车费。 衣锦还乡,即便九月份温热不散、长途奔波,谢行俭的情绪依旧很好。 坐在一旁的谢行孝早已在颠簸中进入梦乡,然而睡着的时候还忍不住发笑,嘟囔着自己如今是秀才老爷的哥哥了。 马儿跑的愈快,谢行俭归家的心愈盛,他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他娘和他爹,想立马将考中秀才的好消息告知二老。 商队很负责任,看谢行孝带的行李多,便绕弯将马车赶进了雁平县城内,准备停靠在谢家铺子前。 一熘儿的马车进城,场面壮观极了,吸引了不少路边的人过来看热闹。 谢家铺子开了有些年了,周围都是熟眼人。 瞧见从车里走出来的是谢行俭兄弟俩,街前常年吆喝卖葱油饼的大婶顿时愣住了。 等回过神后,大婶边往谢家铺子里奔,边扯着嗓门大喊,「秀才公回来,谢家妹子,你家秀才公回来了——」 声音振聋发聩,大概整条街都听到了。 大伙纷纷停下手底下的活计,围着车前的谢行俭问这问那。 第173页 「小宝,你可算回来了,一路累坏了吧?」 问话的是他家新宅院的邻居,姓于,人称老于头,因为和他爹处的好,平日里跟着他爹喊他小宝。 谢行俭笑着摇头,还未说话就听一尖嗓子抢先嗔笑道,「老于头,你还喊人家乳名做什么,谢小子如今是秀才公了,咱们吶,在外头得给他些脸面,别左一声小宝,又一声小宝,还是得改改口。」 老于头憨笑,搓着大掌窘迫不已。 「不碍事,叫小宝亲切。」谢行俭丝毫不在意这些称唿,笑着缓解气氛。 「得,秀才公人和气。」 有人瞅了一眼抢话的妇人,「郑家的,你也别阴阳怪气的说这些,老于头不过是叫顺了嘴,以后大场合自然是该喊小宝为谢秀才,是吧老于头?」 老于头点头,郑家的见此,嘴角一撇,眼珠子怨恨的瞪了一眼谢行俭,未等谢行俭反应过来,她就推开人群扭着腰走了。 谢行俭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嘟囔一句,「莫名其妙。」 老于头凑上来,小声道,「郡城前两日就来了报喜的官爷,敲敲打打的一路过来,大家早就知道你考上秀才了,还是头名秀才……」 「这关郑家的有什么干系?」谢行孝皱眉。 老于头一咧嘴,「嘿嘿,郑家就一个独苗苗,考了三回了,还没考中,这不,一听小宝头一回就考中秀才,这些天她酸话都说了好几箩筐!」 这还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谢行俭暗道。 「哎呦,小宝啊,你可算回来了!」 王氏擦了擦手上的水,上前一把拥住谢行俭,又转身拉拉谢行孝,见两个儿子安然无损,一颗老母亲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外出的谢长义一路赶回来时,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连鞋都跑丢了一只,好半天才缓过劲。 见门口围满了人,谢长义忙挤开人群钻进铺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ネ斤╃ネ寿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78】 铺子里早已沸腾起来。 谢长义甫一进去, 就见里面站满了人,有认识的, 也有不认识的, 全围着小儿子有说有笑。 「爹!」谢行俭兴奋的撇开人群, 将谢长义从人堆里拉出来。 「我考上秀才了!」谢行俭昂着下巴骄傲道,越发像个等待长辈夸赞的孩子。 「好好好, 爹知道!」谢长义眼眶湿润,大掌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膀, 欣慰道, 「小宝争气,爹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事,如今你做成了, 还做的非常好!」 「可不是嘛!」老于头笑着附和,「谢老弟,你福气还在后头呢!」 「怎么说?」有精明的人眨了眨眼睛, 故意配合道。 老于头骚骚脑袋, 嘿嘿一笑, 「谢老弟的大儿子孝哥儿虽说没读书, 但你们瞧瞧这铺子,孝哥儿生意做的红火着呢!」 众人纷纷贊同, 不约而同的开始夸奖谢行孝,与杨氏站在一旁,小心扶着王氏的谢行孝脸一红,忙对大家摆手, 谦虚的不行。 老于头又拱手指指谢行俭,「小秀才公,大家看到没有!没准以后还是举人老爷,进士老爷——」 说着,老于头羡慕的用肩膀撞了一下谢长义,「你是秀才老爷他爹,谢老太爷啊,以后可不就是享清福的命。」 周围的人皆是嬉笑声不断,谢长义开心的找不到北,忙招唿着大家落座。 王氏怀着孕,不方便接待客人,便将谢行俭拉到一旁,关心的问上几句有关他在府城的生活。 谢行俭当然说一切都好,王氏作为老子娘却不信,非说小儿子瘦了。 铺子前厅人多,有谢家三个男人招待,王氏便和杨氏躲到了后院。 王氏如今月份还小,该做的活她一样都不落下。 这不,她非要杀鸡拔毛炖汤犒劳两个儿子,一顿手忙脚乱的忙活,可把一旁的杨氏吓了一跳。 「娘,您歇歇,快让我来吧!」 也不管王氏愿不愿意,杨氏就让莲姐儿扶着王氏去一边站着,她则上前手起刀落杀鸡砍肉。 王氏闲不下来,儿子有出息,她乐的很。 厨房里眼瞅着用不上她,可前头人多,她又怕不小心身子被推搡了,当下杵在那垮着脸生闷气。 杨氏心知婆婆的尿性,便使眼色叫莲姐儿将铺子里的缘木绣架搬了出来。 王氏自从怀孕后,越发的喜欢刺绣,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给家里每个人都做了一件亵衣。 王氏看到绣架上绣到一半的花,勾着她只好收收心坐下来继续绣。 这头,谢行俭好不容易摆脱开众人的恭维来到后院,却又被磨人的两个小侄子拉着问东问西。 见王氏低着头缝衣服,谢行俭拉着两个小侄子走过去。 「娘!」谢行俭瞄了一眼王氏的肚子,他关心的问道,「娘怀弟弟辛苦,这绣活还是少做点吧!」 王氏睨了他一眼,笑着停手拍拍身边的小竹椅,让他坐她身旁。 谢行俭乖乖的坐好,王氏抓着谢行俭的手,仔细端详了良久,才嘆道,「你小的时候,就这么大——」 边说她边扯开手中的一块布,比划着名,「一手能拖住的人,如今长的比娘高出好多了。」 谢行俭笑道,「再高都是娘的孩儿,娘说是不是?」 第174页 王氏吸了吸鼻子,手指摸摸肚皮,心情有些百感交集,小声憋屈道,「小儿子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岁了,我一个老太婆还怀娃儿,好不丢脸……」 谢行俭侧着耳朵将他娘的话听的一清二楚,他捏了捏他娘略显粗糙的手掌,宽慰道,「娘别多想,好好养着身子就好,啥事都有儿子在,不会叫娘委屈。」 谢行俭心里暗暗嘆息,刚才在门口的时候,他就听了不少笑话。 「谢老弟他大儿子过两三年都要嫁女了,咋他婆娘还怀了崽儿?」 「嘘,我是谢家隔壁村的,听老一辈的说,谢老哥年轻时,他爹总怪他子嗣少,所以才将心肝偏向了大房,我看吶,谢老哥不服气呢,这不就折腾着他婆娘给他再生一个。」 「难怪,看来谢老弟心中有刺嘞,被自个爹埋汰子嗣不丰,搁谁,谁心里都不舒服。」 谢行俭听了不由好笑,这些人也是瞎操心,他爹跟他透过底,他爹说他这辈子有了他和大哥后,压根没想过再要孩子,至于老三,咳,纯属意外。 谢家男人外刚内软,生性就是疼婆娘的主,看他爹和他大哥两人就知道了。 要不是古代打胎晦气且伤身,他爹宁可不要老三,也不想他娘受罪。 他娘虽然年纪大了点,可周围不是没有老蚌怀珠的例子,何况他娘身子骨好,想来不会出事。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爹早就打听好了附近远近闻名的稳婆和老大夫,只待他娘一发动,他爹就将人妥妥的请回家。 谢行俭站起身,垂眸看着他娘愉悦的舒展笑容,眉毛弯成温柔弧度,他忍不住嘴角上翘,脸上如沐春风。 他娘手上缝的是幼孩的衣服,瞧他娘细心的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娘对这个未出世的老三盼望和疼爱的很。 谢行俭明白,他爹娘这一辈子,打心底都对他那未蒙面的早夭二哥念念不忘,他前段日子为了斩断他爹对谢长忠的亲情,不得不将二哥早夭的真相说出来。 其实在他爹娘的心里,始终都给他二哥留有一席之地。 按照迷信的说法,他娘这时候怀孩子,很有可能是他二哥投胎回来了。 即便生产有风险,他娘依然会义无反顾的要生下老三。 「谢秀才,你呆女人堆里做甚,赶紧出来唠嗑唠嗑,大伙都是来看你呢!」有人撩开后院门帘,笑着高喊道。 「我离家多日,就不兴我陪陪我娘吗?」谢行俭笑得爽朗。 王氏一听,眼睛笑弯了腰,打趣道,「你赶紧去陪着他们吧,省着说我一个老太婆霸占着刚出炉的秀才公不放。」 来人嘿了一声,「得,倒是我们做了歹人,拦了秀才公和秀才娘说小话。」 说着故意假装甩自己耳光,「瞧我这张嘴,欠打!」 谢行俭笑着走过来,「您也别埋汰自个了,我这就跟您过去。」 他来县城一年多了,与隔壁左右的人都很熟,说话间亲昵儒雅,来人见谢行俭现在和以往的态度不变,连忙高兴的将谢行俭拽到铺子大厅。 大厅里坐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好在谢长义闲时编了很多竹椅,大家挤在一块七零八落的坐着。 今个高兴,谢行孝索性在外头挂了牌子言明今日歇业。 来谢家铺子看热闹的,多是想打听打听谢行俭有什么读书的好法子,他们都是县城人,家里存的钱够,有能力供孩子读书。 今年雁平县考上秀才的有十三人,其中大概有十人都是农家子,剩下的三个,一个是林大山,他有做教谕的爹,能考中是有先天条件的,无可厚非。 剩下的两个,排名很靠后,唯有谢行俭这类的农家子考的相当出色,尤其是谢行俭,还是院试案首。 如今有大好的接触机会在这,大家可不得拉着谢案首好好讨一点读书的方法。 谢行俭坐下后,家长们忙将身边的孩子推到谢行俭面前,小孩子被家长提前教过,都知道面前这位大哥哥是秀才老爷,读书厉害的呢。 一个个仰着萌哒哒的脑袋,睁着满满求知慾的大眼睛看着谢行俭。 谢行俭一想到他才摆脱开家里的小侄子,如今又要面对一堆孩子,顿感头大。 他突然忆起小的时候在韩夫子的私塾里,他教导赵广慎和叶礼承背诵文章的那些黑暗岁月。 小孩子别看着他们乖乖巧巧的,其实私底下皮的很。 谢行俭低头望着面前数十个小萝蔔头,竟无语凝噎,随后不得不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他爹。 可这一看,可把他气笑了,只见他爹端了个小板凳坐他身边,撑着下巴学着小孩子的姿态仰视着他。 谢行俭:「……」 什么时候他爹这么好学了? 「秀才公可不能藏私啊,我是泸镇上的,听说秀才公今个回家,特意大老远赶过来的,就指望秀才公能提点我儿几句,不求多,就点拨下。诶,我家孩子一拿起书就犯困,可把我急坏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谢行俭默默嘆了口气,本以为回家后他能舒坦几天,没想到会被抓来开起小课堂。 底下的娃们许是知道谢行俭的身份和家里人不同,今日像约好了似的,非常听话。 谢行俭本就不是个藏私的人,看在人家大老远上门请教的份上,他当然会毫无保留的将自己小时候的读书方法教授出来。 第175页 一讲就讲了一个多钟头,刚开始就孩子们听,说着说着,一旁看热闹的大人们也加入了行列。 谢行俭坐在柜檯前侃侃而谈,整个铺子除了他的声音,底下的人悄然无声,都仰着脖子聚精会神的听他说。 谢行俭的小课堂完结后,王氏才掀开布帘走出来。 「这些人惯会折磨人,小宝才回来,就拉着他说这些做什么,指望着学会了小宝读书的法子,难不成他们也能考上秀才?」 王氏坐在桌前给男人们盛鸡汤,边盛边气唿唿的叫嚣。 许是怀孕的缘故,王氏最近的脾性时好时坏。 谢行俭心知这会子他不能多言,即便他也烦躁这群人来打扰他,但女人想发脾气的时候,你越解释,她就会生气的越厉害。 特别是怀了孕的女人。 谢行俭后来才知道,女人每个月其实都有这么几天。 谢长义倒觉得没什么,一把揽着王氏坐下,将面上的鸡汤碗往王氏跟前一推,笑道,「都是邻里间嘛,何况他们这一年来关照咱不少,让他们沾沾小宝秀才公的喜气又何妨?」 谢长义的话一起,谢行俭和谢行孝抬头对视一眼,紧接着装作聋子一样低头喝汤。 谢行俭边喝汤边在心里嘆息,他爹要遭罪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王氏勐地一拍桌子,把三个男人都吓的一愣一愣的,尤其是谢长义。 王氏一甩平日的温顺,吊着嗓子沖谢长义吼,「当家的,你脑子被驴踢了吗,邻里?你也好意思说!铺子里坐满了人,连生意都不做了,你告诉我,哪家邻里人有这么多,怕是来了半条街的人吧。」 谢长义摸了摸鼻子讪笑,轻柔的按按王氏的肚子,劝道,「你别动怒,小心肚子里的老三。」 王氏闻言,心有余悸的拍拍肚子,随后安静的低头喝汤。 「整条街上没几个秀才,咱家小宝厉害,头一年就考上了,还是案首,大家知道这事,都想着请小宝教导教导他们家孩子,我推辞过,毕竟小宝忙的很,可他们不依不挠啊。」 「我想了想,索性就让小宝空出一两个时辰,简单说些,省着他们以后整天缠着小宝,没玩没了。」 谢长义的话在理,王氏听了后,舒心一笑,全然没了之前的跋扈,「下回可不能这样,小宝和孝哥儿从郡城大老远回来,累的很,你做爹的人,得先顾着他们。」 谢长义连连点头,笑说以后一定注意。 谢行俭惊讶抬眸,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才多大的功夫,他爹竟然将他娘的毛捋顺了。 俩兄弟皆给谢长义投去敬佩的目光,谢长义微微一笑,心道王氏又不是头一回怀胎,什么脾性他早就知晓。 女人怀胎期间金贵的很,什么事都应该顺着她来,王氏性子尤为特殊,但凡她生气说什么,他越不能敷衍她,相反要细细的将理由说给她听,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谢行俭后来闲下来听他爹扯起这些回忆时,真的是受益匪浅。 等他成亲后,每每媳妇闹脾气,他都会学着他爹的模样,好言好语的安慰,因而他们夫妻俩这一生几乎很少红过脸。 几人边喝鸡汤边聊天,说到回林水村办宴席的事。 谢长义怔了怔,看了谢行俭一眼,沉声道,「小宝,族长前两天跟我说了,说这回你的秀才宴席,要隔几天后再办。」 谢行俭一愣,不解道,「之前定好的是后天啊,为啥要推迟?」 谢长义嘴唇翕动,好半晌才开口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圣诞啦,如果看文的小伙伴没收到圣诞礼物,不要伤心,不要难过! 为什么其他小朋友都有圣诞老人送的礼物,而你却没有,因为你是小仙女呀! 啦啦啦,提前祝大家平安顺遂,圣诞快乐~~~~~~~~~~ 另外,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过天晴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79】二更合一 谢长义犹豫了一下, 「文哥儿这回也考上秀才了……」 「文哥儿?」王氏脸色难看起来,「你不说我倒忘了, 他今年也考中了秀才。」 谢行文? 谢行俭眼神闪了闪, 他当然知道谢行文考中了, 而且考的还不错,排名第三十六。 他那天在郡城看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他之前是为了还人情,才去想法子帮过谢行文一次。 如今两两算清, 他一想到谢行文是谢长忠的儿子, 内心就不想再与谢行文有丁点的瓜葛。 他耐着性子问他爹,「族长爷爷打算先给文哥儿办宴席?」 「对。」谢长义神情有些别扭,「我原也不同意, 明明后天的好日子是给你留的……只不过老族长一直在我跟前说这事,我不好拒绝。」 一听这话,王氏的脸更难看了。 「老族长忒偏心, 这好日子岂是能让的?何况我儿拿的还是头名, 承祖宗保佑, 我儿若是误了时辰告知祖宗, 到时候祖宗责怪下来,谁担当的起这责任?」 王氏冷着脸继续道, 「这事我可不依,若说没断亲前,事事以那房为先,到底还说的过去, 毕竟是长兄家,可如今呢?两家没什么高低辈分之分,怎么还叫咱小宝让着文哥儿?」 谢行孝也是满脸忿忿,「爹,这事是文哥儿提的?还是族里的意见?要是文哥儿要求的,爹上回就不该去府城捞他回来,真是跟他爹一个模子刻下来的,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第176页 谢长义睨了一眼不做声的谢行俭,有些不自在的摸摸头,「好了,你们也别骂骂吵吵的了,真要死磕上了后天这个日子,我明天再去找老族长说道说道。」 「日子不能让!」王氏寸步不让,「去年童生宴席耽搁了没办,族里已经亏欠了小宝,今年倘若还要小宝给文哥儿让日子,也不知族里的人咋想的?」 「就不怕惹毛咱们家?小宝是头名秀才,以后前程好的很,但凡族里的人有点眼光,都会高高捧着小宝。」 「当家的,你就是太好说话了,让你换日子你就换,那帮人也不掂量掂量小宝和文哥儿两个秀才之间的高低。」 「瞧瞧办的是什么事,枉我之前还觉得族里人明事理,如今看来,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不堪大用。」 王氏说完,扭身就进了后院。 谢长义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没想到王氏心底对谢氏族人有这么深的误会,不禁发出苦闷的嘆息。 谢行俭默默听完了全过程,看了一眼他爹,「爹,换日子这事我站娘这头,我也不同意推迟。」 谢长义恍过神来,苦笑道,「你娘说的对,这事我太由着族里人胡来了,你放心,爹跟你保证,后日你的秀才宴必定会风风光光的办起来。」 谢行俭点头,追问道,「爹,族长爷爷为什么陡然想挪日子给文哥儿先办啊,可是有隐情?」 如果是不可抗力的原因,他可以退一步。 一听谢行俭这么问,谢长义越发局促不安,「你不是有事在郡城耽搁了嘛,老族长问我,你啥时候能回林水村,我以为你赶不回来,就……准了老族长提的先给文哥儿办。」 「诶,小宝,我也不愿意这样,只是你没往家里递个准信,咱也不好霸占着日子不挪窝,你说是不是?」 谢行俭呆了呆,没想到这里头竟然有自己的一份失误。 「那小宝现在赶回来了,日子给小宝就是。」谢行孝耸耸肩,「爹,我去跑一趟村子,我当面跟老族长解释。」 说着,就准备往外跑。 谢长义拉住他,「别急,我跟你一块去,这事原是我一时嘴快导致的,还得由我出面,不然不好交代。」 谢行孝点点头,两人拿了银子就去街上拦了车往林水村去了,徒留谢行俭一人坐在桌子旁喝汤。 他爹和他哥急匆匆的去林水村找老族长解释,他想劝都劝不住。 本来他以为换日子是谢行文的主意,那他当然不能让,可到后来竟然是因为他没及时赶回来,这才让老族长他们担心耽误吉时,因而将他和谢行文的宴席调换日子。 若是这个原因,他是理亏的一方,他不能在后天办也说的过去。 但他娘的意思呢,他今天赶回来了,后日还是应该给他先办。 林水村谢氏是有很多分支的,在老一辈的眼里,他家和谢长忠断亲后,就是两个分支的谢氏了。 按照没断亲前算,谢行文是他堂哥,理当谢行文的宴席摆他前头,只不过如今两家不是正经的亲戚,再加上他娘一直想压谢长忠家一头,去年硬是预支老族长将他的秀才宴放在谢行文前头。 老族长觉得没什么,毕竟谢行俭和谢行文能不能在同一年考中秀才很难说,因此王氏撒泼赖皮的要求,他就睁一眼闭一眼的答应了。 不成想,今年真的出现了两人都考上秀才的大喜事,老族长高兴啊,他谢氏一族又多了两位秀才。 他立马招唿族里人准备准备,派人去县里问谢长义他家秀才公可回来了,然而谢行俭因林教谕醉酒的事,人还在郡城没回来。 这可把老族长急坏了,日子是请风水先生算过的,好的不能再好,若是错过了岂不是可惜。 还好谢行文早已回了家,老族长沉思了会,决定先给谢行文开祠堂办宴席。 「长义,你说啥?你小儿子回来啦?」老族长抖着拐杖,笑的牙不见眼。 「今个回来的,累的很,我就让他在家歇歇,也就没叫他过来看看老族长您,您见谅。」谢长义扶着老族长坐下,笑着解释。 「郡城路途遥远,回来一趟,是累的很,该歇歇,该歇歇,我一把老骨头咯,小宝这孩子啥时候过来看看都行。」 老族长坐在椅子上,双手撑在拐杖头上,伸着脖子看着谢长义父子俩。 「你俩大晚上过来,不是单单跟老头子我说这事的吧?」老族长浑浊的眼珠子闪着精明的光芒。 「不愧是老族长,一眼就看出来了哈」谢长义微笑,「长义这次来呢,确实是有事要跟老族长商量。」 「你是想让你家小宝后日办宴席?」老族长敲了敲拐杖,一语道破谢长义此次来他家的目的。 谢长义脸一红,虽说之前他是被老族长劝说后才答应换日子的事,可论理,他现在是在出尔反尔。 「族长爷爷英明,正是这事。」谢行孝知道他爹脸皮薄,连忙抢着回答。 老族长佝偻的身子微微直起来点,声音沉重沙哑,「小宝这孩子既然回来了,自然是先给他办,这事你也别不好意思,是老头子我急了性子,担心误了吉时,才劝你让出日子,怪我怪我。」 谢长义闻言喜不自禁,「老族长千万别自责,您也是为了族里考虑。」 老族长咧嘴一笑,「小宝回来了,那后日照旧开他的秀才宴。」 第177页 说着,老族长不停的点头道,「小宝不错哇,这回可是给咱们谢氏狠狠争了口气,虽说谢氏近百年来,也有过一些秀才,可案首却是从来都没出现过的!」 「你俩且回去安心歇着吧,后日叫小宝来早点,宴席前,我还要带着他去祠堂请一趟祖宗。」 「劳老族长操心了。」谢长义感谢道,「只不过,文哥儿那,可要我去说一声……」 老族长摆摆手,抚着鬍鬚哈哈大笑,「文哥儿那你甭担心,之前我找到他,说将他的宴席提前,他还推脱。」 老族长似是想到什么,声音不由加重力度,「那小子想来去年遭了罪,如今脑子开了窍,再加上爹娘兄弟弃他而去,他应该受了不少打击,好在他媳妇是个好的,愿意留在谢家服侍他,这才扶起个秀才。」 「文哥儿名字起的衬他,文文气气的,不似他老子邪气,你当初去府城救他,也算是教了他一回,他心里惦记着你的话呢,没了那作死的老子,文哥儿今后自然会立起来的。」 身为族长,当然希望族里和和睦睦,老族长当着谢长义的面说这些,无非是替谢行文洗白,至于谢长义能不能诚心接待谢行文,这就不好说了。 回到县城后,夜已深了,谢长义瞧谢行俭屋内灯火通明,便敲响房门。 谢行俭正在规整之前在郡城整理的几套考集,写的起劲呢,他爹走了进来。 谢行俭搁下笔,「爹,你回来啦。」 「宴席的日子我问妥了,还是定在后日,老族长爽快的很,说叫你后日去早点。」 谢长义边说边凑上前瞄了一眼桌上气势潇洒的字,笑着问道,「这薄薄的一张纸,怎么就能每月让你拿一百多吊银子回家嘞?」 谢行俭扬起嘴角,「爹,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才哪跟哪,等儿子以后想出更好的出书生意,到时候来钱更快!」 说着,他又道,「爹跟哥跑这一趟辛苦了,我原想着,既是爹亲口答应的,换一个日子其实也无妨。」 眼瞅着谢长义又开始愧疚,谢行俭忙拉着他爹坐在他的书桌前,笑道,「爹,我不过是说说罢了,儿子只不过是心疼您大半夜的来回跑嘛,如今还是定在后日,儿子当然开心,谁不想宴席有一个良辰吉日?说不定祖宗看在我诚心的份上,还会保佑我乡试一朝顺利呢!」 谢长义被谢行俭逗乐了,望着桌上一摞摞散指,搓着手跃跃欲试道,「小宝,你才读几年书,咋就认识这么多字啊,嘿,还能出书,果真读书人都厉害。」 谢行俭一眼就看出来他爹想翻翻他的考集,无奈他爹识字不多,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举起的手指,只见他爹又微微的摇摇头,下一息很快又将手缩了回去。 谢行俭眼珠子一转,「爹,要不,你也学学认字,怎么样?」 谢长义勐地一抬头,张大嘴巴不可思议道,「我能学?」 「当然能啊!」谢行俭肯定道,低头从旁边的书柜上找出他小时候手抄的启蒙书。 谢长义坐在书桌前有窘迫不安,不停着揉搓着手指,吞吐道,「小宝,爹,爹这把年纪了,再,再认字是不是有点晚啊?」 谢行俭将书摊开放到谢长义面前,认真道,「爹,活到老学到老,甭说是七老八十的老爷爷想读书,别人都不能说一句晚了,何况爹还没老呢,想读书,自然来的及。」 谢长义欣喜不已,「你说的有道理,咱们家,你,还有底下两个小的,都是要走读书的路子的,就剩我跟你哥两个不识字的大老粗,整天大眼瞪小眼,无趣的很。」 「现如今,你哥为了教导莲姐儿做帐,最近也经常捧着书,这倒好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有时候你们聊啥,我坐旁边都听不懂,怪难受的。」 谢行俭眼神暗了暗,没想到他爹想读书竟然是为了融入读书人的话题圈子,融入家庭。 「爹,是儿子疏忽了,从县学休假回家想着多教导教导祥哥儿的功课,因而有时话里总会涉及一些书中的东西,倒是忽略了您……」 「什么忽略不忽略的。」谢长义不认同,「你能抽时间教祥哥儿,是你有心,你爹我啊,开心还来不及呢。」 「我前些日子听街头那家说,他家也是两个读书人,然而两个孩子整天吵得不可开交,吃饭做事丝毫不谦让,全然没有你跟祥哥儿之间的和睦。」 谢行俭嘴角笑抽,「我是祥哥儿小叔叔,量他也不敢在我面前摆谱。」 「不是这个理。」谢长义摇头,「那家两个孩子,一个大房的,一个二房的,之所以水火不容,爹娘没教好是一部分,最主要的是两个孩子书白读了,功名还没拿到手呢,一个个的清高的不行,恨不得家里人都把他么当菩萨供着,也不会礼让他人,我看吶,这样的读书人也读不出什么名堂,即便读出些什么,回头出来做官,也是害人的官。」 谢行俭颇为喜欢他爹的说法,古代家族,都喜欢将读书人捧的高高的,殊不知溺爱造就了他们的自大,从而误入歧途。 新宅院靠近主街,每晚都能听到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眼下梆子响了三声,已然到了子夜时分了。 谢行俭才发现说教他爹读书说的好好的,怎么聊着聊着,竟然扯到教育孩子上头了。 谢长义同样意识到时辰不早了,忙捲起小儿子拿出来的启蒙书,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你早点休息,这书爹先拿走,不懂的再过来问你。」 第178页 谢行俭点点头,待他爹离去后,他迅速将轴桌上归类好的考集认真的卷好,随后打了个哈欠,吹熄蜡烛上了床。 * 开宴席的当天,谢行俭早早起了床,做好日常锻鍊后,他爹娘才起床,一家子人吃完早饭后,搭车回了林水村。 林水村村口早已站满了人,远远看见牛车驶进村,有人兴奋的跳着有两丈高。 「小宝秀才回来了,你们快看——」 「秀才就秀才,咋还有你这样喊人的。」旁边的妇人捂着嘴偷笑。 那人嗓子亮,周围的人都伸长脖子眺望,随后一窝蜂的挤到牛车前。 「长义,你啥时候回来的,去郡城一趟要坐牛车几天啊?」 不等谢长义说话,自有女人家抢着辩驳,「郡城远着呢,坐牛车哪成,肯定是坐马车,你说可对啊,长义哥。」 谢长义笑着点点头,谢行俭坐在里面,他一下车,村民忙将他围了起来。 「哎呦,这才多久没见,小宝就长这么高了!」一小脚妇人尖着嗓子,笑眯眯看着谢行俭。 「有十五了吧,可定了人家没有?」妇人贼兮兮的笑道,「我娘家侄女才十二,长的那叫一个标志,但凡你秀才公点个头,我现在就叫我哥嫂将人送来。」 谢习俭被说的面红耳赤,想拔腿逃离此处,却发现后背衣服正被妇人死死拽着。 「秀才公,你给个准话,你要婆娘不要?只要你开金口,我等会给你送来。」 谢行俭气的脸色发青,哪有人这样缠着塞女人的! 「你这婆娘,还不撒手,没看到人家秀才公被你扯着脸都变色了吗!」有人看不过去了,忙上前分开两人。 妇人仍旧不罢休,张牙舞爪的伸着手往谢行俭这边探,谢行俭冷着脸跳到一旁。 后头才下车的王氏冲过来指着妇人,急眼道,「简直没皮子没脸,你侄女咋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妓.院抱回来的孩子,长的再漂亮,也休想进我谢家的门!」 「妓.院抱回来的又怎么了?好歹是个雏——」 妇人力气大,一边吼叫一边挣脱开旁人的桎梏,横冲直撞的就往王氏身上怼。 谢行俭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将王氏拦腰抱起闪到一边。 妇人扑了个空,摔了个狗啃泥。 谢行俭狠狠瞪了一眼妇人,急忙转头问他娘身子可有碍。 王氏心惊肉跳不已,察觉肚子没事后,轻轻的摇摇头。 搬东西的谢长义和谢行孝早已走远了,好在杨氏带着三个孩子还在,闻声后连忙挤进来扶着王氏。 「娘,我扶你家去,这地人多,小心崴了脚。」杨氏小声道。 王氏看着周围一堆的人,闷着胸口都喘不过气,不满的瞥了一眼妇人后,转身跟着杨氏往家走。 妇人站在后面,气愤的啐了一嘴,「呸,多大岁数了还怀崽儿,说我不要脸,你这老婆子才是没脸!」 本想息事宁人的谢行俭脚步微滞,脚后跟打了个圈,转过身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妇人。 妇人被看的身子一哆嗦,又想着身边一堆村民呢,料想谢行俭也不敢将她如何。 谢行俭确实不会将她如何,他才不会因为一个嘴贱的人而脏了自己的手。 谢行俭不出手,自然有人替他出手。 妇人的嘴得罪了不少人,如今谁都看的出来谢行俭生了气,只不过人家读书人脾性好,不与妇人一番计较罢了。 那些平日与妇人有仇的人,顿时找着了机会,当着谢行俭的面,不知是哪个女人先动的手,将妇人盘起的长髮勐的扯乱。 「你这泼妇,嘴脏就少说话,王婶子怀胎是喜事,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味。」 「就是,王婶子说你侄女的事,也没冤枉你,这事大伙都知情,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你娘家乱的很,你嫂子早就跑了,如今这个,明明是窑里的姐儿。」 妇人力气再大,也抵不过人多。 三四个人拽着妇人,妇人身子动弹不得,一张嘴却叭叭个不停。 「要你们多嘴!」妇人喷着唾沫骂道,「窑里的姑娘怎么了!照旧一堆读书人眼热的缠着要,瞧瞧谢家的文哥儿,之前不就栽在窑姐的身上。」 边骂边拿眼睛对着谢行俭,「呸,人模狗样的东西,嘴上说不要,指不定心里有多想呢!」 谢行俭眉头紧皱,妇人的谩骂声不断,他忍不住紧了紧拳头。 一旁拉架的村民急了,忙冲着谢行俭喊,「小宝秀才,你且家去,这婆娘怕是得了失心疯,你莫见怪,她嫁过来才一年,你怕是不熟悉她,她一见到长相俊俏的小伙子,就喜欢给人做媒。」 谢行俭拳头一松,噙着冷笑看向妇人,「读书人污秽?婶子可知道读书人心也狠,婶子最好嘴放紧些,你如何骂我,我都可以不计较,但骂我娘可不行。」 「我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婶子只管睁大眼瞧着,你若要再胡言乱语一个字,我可就真的翻脸不认人了。」 谢行俭冷冰冰的扫了一眼妇人,见妇人闭着嘴缩着身子,他这才甩袖离去。 周围的村民见状唏嘘不已。 「孙氏,看你干的好事!」 叫孙氏的妇人勐地打了个冷战,被谢行俭吓得嘴唇都在发抖。 「我好心给他找婆娘……」 第179页 「要你好心——」有人推了孙氏一把,「小宝秀才是什么样的孩子,他的婆娘需要你来牵线?」 「跟她说这些作甚,以前还可怜她一嫁过来就死了男人,如今看来,活该,做事不过脑子。」 「走吧走吧,好好的过来看秀才公的,全被她整没了。」 「你们说,小宝秀才会不会因这事以后都不敢回村子了啊?」 「有可能,诶,好不容易村里出了个秀才……」 「没了小宝秀才,不是还有文哥儿吗?」 有人翻白眼,「你以为孙氏没把文哥儿气着?省点心吧,文哥儿被她闹心的好几日没出门了。」 「再这样下去,咱村哪里还留着住读书人。」 「得跟族长和村长说说,孙氏这女人实在不能再留在村子里。」 …… 村口的事闹的谢行俭心烦不已,都是一个村的人,他本不欲搞的这么僵,只他真的受不了那妇人的嘴脸。 他娘这胎来之不易,倘若今天他没有眼疾手快的抱走他娘,后果…… 所以他不后悔激起群愤,将妇人孤立起来。 妇人的结局到底如何,谢行俭没心思关心,因为属于他的第一场宴席开始了。 一个人出生后,本应该有洗三宴,只是他出生时,正逢他爷闹分家,家里穷的很,乱的很,哪里顾得上洗三,何况庄户人家不讲究这个。 童生宴席又因地动的耽搁没办成,所以眼下的秀才宴,算是真正意义上为他办的首个宴席。 全村的人都被请了过来,谢家院子小,只好在院子外面摆了几桌。 第80章 【80】 林水村有五六十户人家,今天要办的秀才宴盛况空前,指望谢行俭一家人做饭肯定忙不过,因此每家每户都出一个妇人过去帮忙折菜洗菜。 谢家宴席实打实开了十五桌,一桌挤十二个人,这还只限于成年男子上桌。 按照祖制,一桌要上八到十个菜不等,光谢家一个厨房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因此谢长义与隔壁两家商量了下,借几口灶用用。 这一天,谢家人包括怀孕的王氏,都忙的晕头转向。 谢行俭虽不用操心宴席的事,但他肩头的担子更重,他要沐浴更衣前往祠堂祭拜祖宗。 这一跪,足足跪了一个多时辰,起来时,他的双膝跟浇了水泥一样,硬邦邦的,又冷又麻。 跪拜完后,他还要站立如松的侯在一旁,等老族长在族谱上哆哆嗦嗦的记录好他考上秀才的大事后,方可休息。 老族长年纪大了,又不愿别人代笔,写一个毛笔字慢的很,谢行俭看着都替老族长着急,可他又不能冒然出声打断,只好一边忍受着祠堂内阴森怖人的氛围,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快点结束。 谢行俭在祠堂受煎熬,他哥谢行孝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回秀才宴,谢长义按理要将王氏和杨氏的娘家人接过来吃一顿,谢长义要搁家里招待,去请人的事只能交给谢行孝了。 王氏的娘家翻一座山就能到,难就难在杨氏的娘家,除了要翻一座山外,还有往深山里头走半个时辰,深山路窄,牛车都通不过,这一路可把谢行孝累坏了,鞋都磨破了一双。 王氏正在厨房里忙呢,院子里传来久违的熟悉声。 「长义,小妹——」是王氏唯一长兄王大虎的声音。 王氏闻声立刻就出了厨房,眼眶红红的,强忍着泪意笑道,「哥,嫂子你们来啦!」 王氏小时候是王大虎一手带大的,王大虎生来六指,娶亲难,当年王氏嫁给谢长义后,还是谢长义有心攒了一点银子借给王大虎,王大虎这才娶了一个寡妇,也就是如今的阮氏。 诚如其姓,阮氏性子软的像一滩水,前夫死后被婆家蹉跎,最终以五吊银子卖给了王大虎,替王大虎生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已嫁了人,儿子王多麦和谢行俭同年,却没读过一天书,如今在镇上做木匠学徒。 谢行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后,经过院子时,他还要龇着牙假装开心的跟众人热情的打招唿,好不容易推开房门,屋里的一道半身赤.裸的身影吓的他冷汗涔涔。 这是什么情况,光天化日之下敢偷他的衣服穿? 谢行俭一个激灵,大叫道,「你在我房间里作甚?」 那人捏着衣服幽幽的转过身,一张黑黝黝的少年脸上满是战战兢兢。 「俭表弟——」王多麦拿着衣服穿也不是脱也不是,漆黑的眼睛在谢行俭的脸上瞟了一眼后,立马不好意思的挪开视线。 谢行俭满脑门的疑惑,这人到底是谁,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王氏一直在房间里与阮氏交心聊天,听到谢行俭乍然的唿喊,忙走了过来,见小儿子一脸茫然的样子,王氏笑的合不拢嘴。 「小宝,这是你麦表哥,咋,你不认识了?」 谢行俭诚然对这位常年不见的表哥没什么印象,但该有的礼仪他还是有的,忙大步上前打了声招唿。 「几年不见,表哥长的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惭愧。」 王多麦黑脸一窘,「晒久了不怪俭表弟认不出,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了你,白嫩嫩的,读书人长的就是好看。」 谢行俭一噎,阮氏恰时走出来温声解释道,「小宝,你麦表哥不是故意闯你房间的,实在是刚才不小心弄脏了衣服,你娘便拿了你的衣服给他换……」 第180页 谢行俭笑的喊了声舅娘,又打哈哈的说让麦表哥先换衣服吧,下一秒他转身退出了房间,还贴心的将房门带上了。 一出房间,谢行俭就被村民们拉上了桌。 王氏望着桌上鹤立鸡群的谢行俭,含笑的对阮氏眨眼道,「咋样?」 阮氏嘴角一抿,眼睛里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你生的,能差到哪里去,回头有好的姑娘,我给你打听打听,小宝这孩子,虽说才十四五岁,却已经是秀才了,不是我夸他,配城里的大小姐都要的!」 王氏嘴巴一撅,满是骄傲,「你可要看仔细了,这姑娘家长得丑都无所谓,绣活、掌勺的功夫必须好。」 阮氏噗嗤一笑,「小宝长的好看,回头你给他找个丑的,他怕是要跟你翻脸。」 「他敢!」王氏眉毛一扬,踌躇了一会又道,「除了厨艺、绣工,还要加一条。」 阮氏惊讶,「啥?你这又不是皇帝选女人,咋这么多要求。」 王氏扶着腰,看着远处与大家有说有笑的小儿子,嘆道,「小宝这孩子心眼实在,我做娘的,挑媳妇的时候可不得好好选选,不然到时候娶回来一个搅家精,天天作怪,那小宝岂不是被她气死。」 阮氏点点头,追问道,「加的一条是啥?」 「啧,多少会识点字是最好的。」 「识字?」阮氏捂着嘴惊唿,「这就难办了,我常年跟绣坊嬷嬷去县里的大户人家教小姐们刺绣,要说认识的姑娘们不少,个顶个的长得俊俏,可真要说识字的,却是没有几个。」 王氏闻言,脸上的愁云加重,「慢慢熬吧,小宝总归才十五,等一两年还是可以的,这一两年时间,你帮我多寻摸寻摸,有好的,你得立马跟我说。」 阮氏笑着答应。 * 院子里,待老族长和三爷爷坐上桌后,秀才宴的菜式陆续的开始端上桌。 谢行俭作为今日的主人公,喝酒是免不了的。 一桌敬一杯,轮一圈,纵使谢行俭酒量好,头也隐隐开始发晕。 谢长义时刻关注着小儿子的动态,见谢行俭实打实的在喝真酒,差点气笑。 一把将醉醺醺的小儿子拉到一旁,掏出一壶酒水塞到谢行俭怀里,耳语道,「里头是水,你悠着点,别再喝酒了,虽是喜事,可别把身子喝坏了。」 谢行俭晃了晃酒壶,乐了,「爹,你当你儿子傻呢,刚才我喝的,有一半都掺了水,我不装晕,谁会信?」 谢长义一楞,随即父子俩相视一笑。 饭桌上,酒过三巡,老族长和村长依次站起来说了话。 老族长伸手招招谢行俭,谢行俭放好筷子,疾步走上前。 「族长爷爷——」 老族长眯着眼道,「你如今考上秀才,应该知道秀才功名能免三十亩田税的事吧?」 「当然知道。」对于老族长,谢行俭没什么好隐瞒的。 「那你可有了打算?」 「打算?」谢行俭被问得一脸懵,他家已经有三十亩的田地了,当然免他家的啊,还用问? 不过老族长既然问出来了,谢行俭就知道他不得不挪出一些利益给族里人。 尽管他不愿,但古代宗族观念使然,他必须『割肉』。 但割多少还要看他爹的意思,谢长义见小儿子朝他使眼色,连忙站出来。 「老族长,您看这样可行?」谢长义心里琢磨了一下,「小宝拿出十亩的份例出来,专供族田……」 谢长义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不满嘀咕,「都是姓谢的,只让族里吃香喝辣,我们这些底层人连喝汤的机会都没有……」 「少说些,谢癞子!」 谢癞子三十岁还是个光棍,早就巴望着谢家今年的两个秀才能帮他挂田免税,有了银子,他就可以出去买个婆娘回来。 不料,谢长义压根没打算帮他,一心只顾着族田。 老族长年迈耳朵有些不好使,见谢癞子桌上闹了僵持,老族长高声问,「这是咋了?」 谢癞子颠着腿跑到老族长跟前,嬉皮笑脸道,「老族长,你可怜可怜我,怎么得也让长义兄弟挂上我家的几亩田吧……」 老族长瞧着谢癞子一副二流子似的表情,气的拿拐杖揍他。 「给老子滚一边去,你家田你打理了?草长的比你人头还高,给你挂田?你也说的出口!」 老族长一发火,众人纷纷放下筷子望过来。 谢癞子被骂的无地自容,讪讪的退至一旁。 老族长拄着拐杖指着谢癞子又是一顿辱骂,好半天才平復怒火。 「谢氏出一个秀才不易,若不是族里祠堂过两年还要整修,老头子我是万万不会朝小宝这孩子开挂田这个口。」 老族长痛惜的拍拍自个的脸皮,「你们难道也要跟我一样连脸面都不要?」 说着,扫视了一圈人,指着谢癞子道,「你们当中有不少人跟他一个心思的吧?」 一些人闻言,皆垂着脑袋。 谢行俭冷眼瞧着,沉默不语。 老族长唉声嘆气道,「朝廷出挂田,是给秀才公补偿,一家养出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啊——」 「老族长,话是这个理,可都说一族出个秀才是喜事,大伙跟着沾光,但眼下看来,我们啥都没得到啊。」有人撇嘴。 「谁说沾光一定要偿银子的甜头。」王氏的哥哥王大虎站出来反对。 第181页 「谢氏出了秀才,到时候别人一打听你们是小宝的族人,谁不给你三分面子?各家嫁女娶媳妇,谁不是先问清楚那家家族兴不兴旺?再者说,你们谁敢保证,外出挺直腰杆时能不提小宝的名头?」 「就是,挂田都是小甜头,以后的日子才是大甜头呢,大家可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杨氏的两个哥哥跟着附和。 谢长义看着底下窃窃私语的族人,对族里的有些人简直失望透顶,若不是看在老族长辛苦的份上,他一亩族田的份例都不会拿出来。 老族长摆手让大家住嘴,只听老族长闷声道,「你们也别怪长义冷情,他家小宝读书时,你们可出了一个铜板,天底下可没有不出本钱就能得利的生意!」 说着转头看向谢长义和谢行俭,「族田用不着挂这么多,五亩就够了,剩下的你去将你家的水田挂上,刚好今年秋收的税,朝廷还没来得及收,你现在去挂田,应该能赶上今年的免税。」 谢长义点头,谢行俭笑道,「族长爷爷,秀才文书我来家时,已经向县令大人那办理了,不出两日,应该就能拿到手。」 「拿到手拓一份给族里,我压在祠堂供着。」 谢行俭笑着应是。 这场秀才宴吃了一个多时辰,虽中途因为挂田的事闹出了分歧,但好在老族长三言两语给镇住了,且众人回想起之前在村口,谢行俭威胁孙氏的画面,一个个的都缩着脑袋不敢再多嘴。 谢行俭心知这些人在怕什么,无非是担心他恼火后,不再与林水村的谢氏来往。 秀才宴结束后,谢行孝和谢长义将两个娘家兄弟送回了家。 让谢行俭诧异的是,他娘将舅舅家的麦表哥留了下来,说是要给他当书童。 谢行俭看着站在他面前黑成炭的表哥,嘴角抽了抽。 「娘,您不是说麦表哥跟师傅后头做木匠吗?咋好端端给我做书童?」 王氏悄咪咪道,「他那师傅小气吧啦的,麦哥儿跟在他尾巴后面伺候了四五年,也不见教麦哥儿丁点的东西,我和你舅娘合计了下,想着让麦哥儿跟你过一段时日,你也无须顾忌他是你表哥而区别对待他,就当普通的书童使,你舅娘说了,一心只想麦哥儿搁你身边长长见识,旁的不奢求。」 谢行俭有些犹豫,虽说县城也有秀才带着书童上课,但那些书童大多数都是从穷苦人家买来的奴婢,使唤起来不亏心,可麦哥儿是他表哥啊,说是表哥,其实就比他大一两个月份。 两人都是没成亲的少年,真要说照顾,谁照顾谁都说不定呢。 王多麦个头比谢行俭要矮,身子骨也很单薄,如今身上套着谢行俭的一件青色长袍,松松垮垮的,似是吹一阵风,这人就能倒下了。 瘦的如此弱不禁风,真能照顾他吗?谢行俭表示怀疑。 王多麦这么多年的学徒不是白当的,最是会察言观色,眼瞅着谢行俭眉头微蹙,他立马拽着拖地的长衣服小跑到谢行俭面前。 咽了咽口水,诚恳道,「俭表弟,你别看我瘦,其实我能干很多活的,挑水、铺床、浣衣……」 王氏心疼的摸摸王多麦骨瘦如柴的胳膊,气笑道,「来姑姑家了,姑姑岂能像你那没心肝的师傅一样蹉跎你?你也甭挑水,私底下帮你俭表弟背背书箱、提提东西就行。」 说着,拿眼睛斜看着谢行俭,意思是叫他收下这个书童。 亲娘的心意,谢行俭虽有些牴触奴僕思想,到底是点头答应了。 他知道他娘是可怜舅舅就这么一个儿子,想放他身边养一养,做他的书童,他势必要教麦表哥识字,如此一番,麦表哥回头去镇上或是县里找个算帐打杂的活,总比常年在师傅底下讨生活的强。 谢行俭虽然觉得有书童累赘,不过后来当他看到麦表哥勤快的帮他跑腿,帮他处理一些繁琐的小时,那时候,他后悔不已,长嘆怎么就没早点找个书童。 王多麦就这样留在了谢家。 * 三天后,谢行文的秀才宴如期举办。 谢行俭作为谢氏子弟,自然不能缺席。 自从谢长忠夫妇逃亡后,谢行文只能和媳妇如娘相依为命,这一年来,林水村的人将谢行文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知道谢行文和谢长忠虽是父子,却并非一路的货色。 因而,谢行文的秀才宴,来的人也很多,虽没有谢行俭的盛大,却也不失热闹。 谢行俭原本以为他的秀才宴因为挂田一事闹的不太如意,却没想到,谢行文的秀才宴,闹的动静更大。 第81章 【81】 谢行文上头没长辈, 如娘的娘家因上回不愿意出银子赎谢行文,谢行文心底早已对岳丈家起了不满与怨意。 可最终还是看在如娘的面上, 谢行文忍着愤恨,咬牙将三个兄舅请了过来。 王氏不乐意见到与谢长忠家有关的人,因而这场宴席只让谢行俭一个人代表出了席。 谢行俭揣着他爹偷偷给谢行文准备的礼金,刚走到谢行文家门口, 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道熟悉的怒吼声。 他勐地跑进门, 却见小院子里被人围着水泄不通。 「我养你二十几年, 养了你这头白眼狼!」 谢行俭一窒。 这是——谢长忠回来了! 「您既然连夜走了,恐怕心里早就没了我这个儿子, 这会子回来又是作甚?何不走的远远的, 就当我没您这个爹, 您也没我这个儿子。」 第182页 谢行文哑着嗓子回骂, 不想却受了谢长忠迎面而来的狠狠一巴掌。 「造孽啊, 文哥儿今个大好的日子, 你打他作甚?」 老族长气晕了头, 拎起拐杖作势要打谢长忠, 可能是起身动静大了些,竟然崴了脚, 身子往旁边一斜。 好不容易挤进去的谢行俭刚好目睹了这一幕, 嗓子眼都提到了嘴边。 「族长爷爷——」 他反应极快, 瞬间凑上身子,挡住倾倒的老族长。 老族长摔的突然,谁都没意料到, 等大伙伸手去接时,已然来不及了。 好在谢行俭赶的巧,后背抵住了老族长歪倒的身子,这才免了一场惊险。 老族长自个也吓的不轻,枯瘦的老脸上沁满了冷汗,唿吸急促。 刚甩过耳光的谢长忠手都在抖,老族长可不能出事啊,即便要出事,也不能因为他。 院子里的气氛十分沉闷,众人都疏散了开来,任由谢行俭将老族长背到椅子上躺着。 谢行俭先给老族长顺了顺气,随后又小心翼翼的脱下老族长的鞋袜,耐心的检查老族长的脚上是否有淤青,察觉一切无恙后,他这才放下心。 谢行文抹着眼泪跪在老族长身侧,询问老族长可有碍,谢行俭见状摇摇头。 谢长忠学着谢行文的姿态『噗通』一下跪倒在老族长跟前,嗷着嗓子,痛哭流涕,「老族长,你要打要骂只管沖我来,我皮糙受得住,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谢长忠故意声调拉长,声音哀痛,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家里死了人,哭丧呢。 老族长胸口的郁气才被谢行俭顺下去一点,被谢长忠这么勐然一哭,周身的血液瞬息就朝脑门上沖,翻了个白眼直接晕了过去。 「老族长!」离的近的谢行俭惊唿,「快去请大夫——」 谢行文踉跄的站起身,顾不得身上的狼狈,推开人群就往外跑。 后头的村长大喊,「文哥儿,等一等,我赶牛车送你去。」 当下,院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先把老族长抱回床上躺着,来两个壮小子搭把手。」 「我来!」有人立马上前。 「我也来!」 谢行俭捲起袖子,对着两人道,「咱们一人抬一头椅子腿。」 三人齐力,连人带椅子搬回了谢行文的房间。 老族长一晕,秀才宴哪里还继续的下去,谢氏本家的留了几个在院子里看守着,其余的外姓人全部扫兴的回了家。 谢行俭安置好老族长后,来到院子里。 只见谢长忠趴在窗户上,眯着眼偷偷往里瞧,见谢行俭出来,谢长忠忙站起身整了整衣袖。 谢行俭停在门槛前,他那幽深的瞳孔倒映着谢长忠颓废的身影,眼波流转间,似乎将谢长忠骨子里透漏的捉襟见肘都看的一清二楚。 谢长忠看上去过的并不好,鬍子拉扎,身上的衣服缝缝补补了好几块补丁,前些年养胖的脸颊如今瘦脱凹出了沟,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在配上一点他故意挤出来的讨好笑容,浑身无不在昭示着落魄和潦倒。 谢行俭嘴角划过一抹犹如刀锋一般的冰冷弧线,谢长忠用不着他教训,等老族长醒来后,自会有老族长好好的教训他。 除了要纠察谢长忠大闹宴席的过错,还要追究其举家弃子一说。 谢行俭嘴角扬起丝丝缕缕的嘲讽,直接目不斜视的大步往外走。 谢长忠连走带跑的上前拦住谢行俭,谢行俭眼尾微垂,黑如点漆的眸子满是冷漠。 谢长忠搓搓手,嘴巴张了张,却又欲言又止,面上隐有不甘和羡慕。 谢行俭突感一种难以言表的烦躁,直接出声道,「我可不是文哥儿,长忠叔有什么话还是等他回来跟他说吧,拦着我没用。」 谢长忠脸色一僵,「文哥儿如今已然不认我这个爹了,我找他有什么用?」 谢行俭失笑,感情他这个外人比亲儿子还有用? 他不欲与谢长忠纠缠,恰好谢行文找的大夫进院子了,谢行俭绕开谢长忠,跟着大夫进了屋内。 谢行文也想进去,却被谢长忠眼疾手快的拦在门外。 谢行俭站在床尾看大夫给老族长问诊,这时耳边隐约传来吵闹声,他悄悄的推开窗,院角四季青树下,谢长忠拽着谢行文的衣服不放。 谢行俭对这家的事不感兴趣,无奈声音就是往他耳朵里钻,他只好听了一耳朵。 院内,谢长忠气愤的踢了一脚树冠,吼道,「谁教你这么跟爹说话的,老子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儿子插手。」 谢行文声音小,谢行俭离得远,没怎么听清,可接下来谢长忠的话令他吃了一个大瓜。 「你速速将你娘领回去,我可不养闲人,再给我准备五十吊银子,我等着娶芙蓉进门呢,只要你给了孝敬银子,日后你想怎样,我这个当爹的都管不着。」 谢行俭傻了眼,谢长忠一个当爹的哪来的脸在儿子面前说出这种话? 「芙蓉是谁?」谢行文咬牙切齿道,「娘为你生了三儿两女,到老了你竟然休了她?你让她怎么活?」 谢行文声音恨意浓浓,听得谢行俭下巴都快惊掉了,谢长忠和刘氏可是一路子的人啊,怎么出去才一年的光景,就闹到休离的地步。 「咳咳——」 不等谢行俭听完八卦,这头老族长醒了,谢行俭立马上前。 第183页 大夫说老族长是因年老体衰,气郁堵塞才导致的晕厥,日后注意喝点药补补,应该没大碍。 有了大夫的保证,留下来的众人都松了口气。 如娘将大夫交代的药煮了一碗端过来,老族长才喝完药,只见房门砰的一下被摔开。 谢行文红着眼,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求族长爷爷给我做主!」谢行文撩开外衣,重重的跪倒在地。 老族长将喝完的碗交给一旁沉默不语的如娘,让谢行俭将他的拐杖取了来。 「你爹呢?」在谢行俭的帮扶下,老族长拄着拐杖走到谢行文跟前,弓着身子想拉谢行文起来。 谢行文趴在地上一动一动,低声啜泣。 老族长长嘆一声,「今个是你的好日子,你该高兴,哭什么?」 谢行文只顾着摇头痛哭,说话都不利索。 谢行俭抬眸睨了一眼门后偷听的谢长忠,无奈对着老族长小声的说了几句话。 老族长斜着脑袋不敢置信,沖谢行俭确认道,「你说长忠休了刘氏?」 谢行俭点头。 老族长气唿唿的拎着拐杖戳地面,木棍与泥土接触发出『噔噔噔』的急促声响,屋外等候的人闻声,忙走进来问出了啥事。 老族长怒瞪着眼珠,破口大骂道,「长忠那个狗崽子人呢,把他给绑进来!」 来人一愣,怪异的看了一眼躲在门拐角处的谢长忠,想都没想就跑出去拿了根麻绳,三下五除二的将谢长忠绑起丢到老族长面前。 谢长忠挣扎未果,又不敢对老族长做出忤逆之事,只好陪着笑脸,「老族长,您这是作甚?」 「我作甚?我打死你!」老族长火冒三丈,将拐杖头调过来,朝着谢长忠背部狠狠的抡。 谢长忠被绑着动弹不得,生生的挨了几棍,痛着在原地打滚哀嚎。 「文哥儿在呢,老族长好歹给我这个做爹的留点面子——」 老族长气煳涂了,谢长忠的乞求让他一愣,当着儿子面打老子确实不妥,老族长刚收回拐杖,只见谢行文跪爬过来。 指着地上邋遢不堪的谢长忠,谢行文深吸了一口气,歇斯底里的吼道,「族长爷爷,他就是个畜生,哪里配做我爹,前脚弃我而去,如今又为了一寡妇休了我娘……」 谢行文的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引来了屋外的人。 偌大的堂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谢长忠,谢长忠捏着拳头羞愧的垂着脑袋,对谢行文指证的两件事都没有反驳,算是承认了他的所作所为。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涉事的两人都是秀才,老族长摆摆手,沉声将屋子里的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谢长忠和谢行文。 谢行俭临走前,目光沉沉地在两人脸上环视了一圈,一个死不悔改,一个视死如归,这就有好戏了。 院子里的桌椅早已搬走,看来这场秀才宴是不能好好办下去了,谢行俭嘆了口气,百无聊赖的往家走。 「小宝,你咋回来了?」王氏抓着针坐在树底下乘凉,看到谢行俭楞住,「可是文哥儿家欺负你了?没道理这么快就吃完饭啊。」 说着,就朝院子里喊谢长义。 「杀千刀的货,去吃喜宴是给他脸面,他倒好……」王氏叨叨不停,谢行俭心一暖,跑上前稳住他娘。 「娘,您整天咋总以为文哥儿能欺负到我,我是那种任人揉搓的软骨头吗?」谢行俭故意唬着脸道,「您少操心点,别一惊一乍的,老三在呢,总归小心点。」 「那你突然跑回家是咋回事?」王氏不依不饶。 屋里的谢长义闻声立马跑了出来,他还以为是王氏出了差错呢,不想竟然是小儿子回来了。 「宴席吃完了?」谢长义如出一辙的诧异。 谢行俭简明扼要的将谢行文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王氏略有些尖的嗓音顿时响起,「刘氏被休了?」 谢行俭点头。 「还是因为一个寡妇?」王氏声音开始发抖。 谢行俭原以为他娘和刘氏有几十年的纠葛,这会子听到刘氏悲惨的下场应该会欢唿高兴,没成想他娘似乎并不开心。 谢长义脸上的表情有些崩裂,好半天才问道,「你说文哥儿他爹回来了?」 「回来了,眼下与文哥儿闹翻了,老族长正抓着两人审呢。」 「长忠叔这回闯了大祸,先是将老族长气晕了头,后又要文哥儿给他五十吊的孝敬钱,我瞧着文哥儿不太愿意给,许是因为长忠叔为了个寡妇将他娘休了的缘故。」 「老族长顾忌文哥儿秀才的体面,怕是要动族规惩治长忠叔。」 谢长义心口堵塞的难受,谢长忠确实变了,读书时不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么,中了秀才后更是嚣张了好一段日子,如今怎么混成了这个鬼模样。 为了个寡妇休了髮妻…… 胡闹! 「刘氏没跟着回来?」王氏突然问道。 谢行俭摇头,「我只看到长忠叔一人。」 王氏面上难掩落寞,「枉我以前还羡慕刘氏,儿子生的多,男人书读的好……」 见爹娘都神情恍惚,唏嘘不已,谢行俭咳嗽一声,提醒道,「爹,娘,坏人自有坏人磨,你们可别因为他们一时的不幸而同情他们,要知道二哥……」 二宝是谢长义和王氏埋藏心底多年的伤痕,谢行俭宁愿他爹娘因为二哥伤心会,也不愿看到他爹娘心软去怜悯谢长忠和刘氏。 第184页 果不其然,王氏气恼的推搡着谢长义,「我是怀了崽容易哭,你一个大老爷们搁这红眼睛干什么,刘氏之前事事以长嫂的身份欺压我,你还可怜她?」 背黑锅的谢长义被王氏狠狠拧了把手臂的软肉,痛的嘴巴都咧起来。 「你这是什么样子,哪有打男人的婆娘!」谢长义疼的大叫。 「打你是叫你长记性,谢长忠家的事你少插手!」 「我没打算管人家的家事。」谢长义辩驳道,「这不是小宝非要跟我说吗,要怪就怪小宝。」 被点到名字的谢行俭身子一僵,在王氏『毒手』来临之前,他拔腿跑进了房间。 留在原地的王氏手僵在半空,与谢长义两两对视良久,皆是摇头嘆息。 「小宝这孩子,看啥事都看的清清楚楚。」谢长义一屁股坐倒在地,遥望着谢行文家的方向,「文哥儿比小宝大好几岁呢,但愿他可别想歪了岔,最好这回能和他爹掰扯清,不然谢长忠日后粘着他不放,他读书的路怕是走不长了。」 王氏噗嗤一笑,「刘氏享福了大半辈子,到头来竟然比不过一个寡妇,我当年就说谢长忠这人坏的很,你还不信,那年我才嫁过来,他趁你不在家还偷偷看我……」 「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咋还提?」谢长义涨红了脸。 王氏梗着脖子道,「呸,你当初还不信,非说我看错了眼,说谢长忠读书人断不会做这种龌龊事,现在你看看他,孙子都有好几个了,还勾搭人家寡妇,这是读书人做的事吗?也不知道当年他秀才是咋考上的,定是大人瞎了眼才取了他。」 谢长义吓的捂住王氏的嘴巴,「这话可别乱说,小心掉脑袋。」 王氏不以为然,「在外面我当然不会说,这不是在家里跟你叨叨吗?」 谢长义憨笑,「就你嘴巴会说,小心隔墙有耳,眼下农闲时刻,被那些多舌的小人听到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王氏翻了个白眼。 门后,真偷听假小人的谢行俭闻言,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 * 谢行文的秀才宴一时是办不成了,谢长义一家人要赶去县城管铺子,因而当天下午收拾好包裹就离开了林水村。 牛车经过泸镇时,谢行俭特意跑了一趟韩夫子的私塾。 之前他邀请韩夫子去林水村参加他的秀才宴,无奈韩夫子卧病在床遗憾缺席。 回县城的路上,谢行俭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绕道买了些补品去了韩宅。 巧的是,他才举手准备敲门,大门从里头打开了,迎面正好撞上一个身穿华服的男人。 谢行俭眉头一挑,啊哦,这人他认识。 第82章 【82】 谢行俭脚步往后小小退了一步, 脑袋不由自主的垂下。 华服男人覆手立在门内,气定神闲, 似乎并不着急出去。 谢行俭眼睛杵着脚尖,迟迟不见男人走出来,他偷偷抬起眼眸往上看。 「你认得本官。」目光对视,男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谢行俭, 语气坚定不移。 谢行俭哑然, 復又低头, 恭敬的跪倒在地。 「林水村谢氏学子谢行俭见过大人。」 已经『上岗』书童的王多麦忙将手上的礼品放在一边,有鼻子有眼的照着谢行俭的样子跪倒。 「谢行俭?这名字倒是耳熟。」宋通捡着字眼斟酌, 下一瞬抬手让两人起身。 谢行俭谢恩后站到柱子旁, 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宋大人, 今日的宋大人与去年四月间在府城礼房门口见到的简直判若两人。 宋大人这回没穿青色官服, 换了一身酒红色冰丝绸缎, 袍内露出金色镂空丝线镶边, 腰系玉带, 手持檀香木扇, 长长的乌髮也没有像那日一般严谨的高高竖起,只用了一根红木簪子随意盘起。 姿态闲适雅致, 全然没有当初惩治许如英女扮男装参加科考的狠戾, 少了一丝高不可攀的疏离感, 多了一份人间烟火气。 宋通身后不断涌出搬运行李的小厮,谢行俭远远瞧着好些个还是韩宅的家僕。 他绕到一旁,轻声的喊人。 「谢秀才?」小厮是韩宅的守门僕人, 自然认识韩夫子的学生,对谢行俭,更是熟悉的不行。 小厮颠了颠手上的物件,笑着问道,「您不是前两日来看过老爷吗,今日这是?」 王多麦往小厮跟前扬了扬礼品,谢行俭解释道,「夫子受病,我拿些补品过来看看,过两日我就要复课了,一时没空再过来探望,索性今天路过想着顺路过来看看。」 小厮眼睛往远处指挥搬运的宋通身后的侍从那昂了昂下巴,低声道,「您来的赶巧,过了今日,您可就见不着老爷了。」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夫子病情没好转?」谢行俭急的揪住小厮的衣袖,小厮一个不稳,手上的货物跌落在地。 好在封口严实,并没有弄脏里面的东西。 谢行俭忙蹲下身抱起箱子,一边不好意思的道歉,小厮笑的摆摆手。 「谢秀才心里有我家老爷,一时失手算不得什么。」 「夫子这是要离开泸镇?」谢行俭真想打自己一巴掌,看这来来往往搬运东西的小厮就应该想到,这是在搬家啊,他怎么就联想到韩夫子不好。 小厮贴近谢行俭,悄声说道,「京城那边来了人,说夫人和少爷落了狱,老爷不得不回去。」 第185页 「您要去看望老爷,赶紧进去吧,等会马车就要启程了。」 「这么急?」谢行俭讶然。 「看见马车前的官爷没有?」小厮隐晦的指了指宋通,「这位大人有公事在身,此次回京,非要送老爷一程,您说能咋办,可不得遵着这位大人的行程来。」 说完,捧着盒子跑向马车。 谢行俭很是意外的看了一眼宋通,朝廷正六品的礼部典制主事大人竟然捨身护送小镇上的教书先生上京? 从小厮刚才的语气中,料想这宋大人应该是韩夫子的老朋友,且关系亲密。 王多麦见宋通好奇的视线扫过来,他忙上前悄无声息用身躯挡住,随后低头问谢行俭,「俭表弟,咱们进去不?」 谢行俭脑海中一直在想着宋通与韩夫子的关系,听到王多麦的提醒,他这才回过神。 「进去吧。」谢行俭边走边交代,「麦表哥,等会夫子那你就不用进去了,自有人招待你,你端着补品跟着下人走便是。」 王多麦哦哦的点头。 进了大门,果真有人拦住谢行俭,谢行俭将此番前来的目的说了一遍,小厮忙将谢行俭请进了韩夫子的院落,而王多麦则被带到了偏厅喝茶。 此时,韩夫子披着宽大外套坐在书桌前写着书信,听书童敲门说谢行俭来了,连忙搁下笔。 「老夫正准备写封信给你,不想你竟然来了。」韩夫子病后容颜憔悴,蓬松的发间隐隐露出几缕白髮。 许是咳嗽,嗓音哑的很。 「夫子病才好些,怎么就下了床?」 谢行俭眼里满是责怪,拱了拱手,又道,「学生今日刚好路过泸镇,想着过来看看夫子病情如何,听底下的小厮说,夫子要上京了?」 韩夫子拢了拢衣服,泛白的脸上染上几分焦虑,「你师娘惹了事,老夫不得不回京城处理,泸镇的私塾老夫恐怕教不了了,不过临走前,老夫已经找了先生接替老夫的活。」 「师娘可有碍?」谢行俭还记得那年宋氏闯进私塾骂咧咧的泼辣像,瞧韩夫子眼下着急的模样,想来当年他猜测二人恩爱是没错的。 韩夫子眉头紧蹙,嘆息道,「你是老夫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你既关心你师娘,老夫也不想瞒你,索性跟你说说,你应该知道老夫有一独子吧?」 谢行俭愣住了,下意识的问,「可是十年前担任过河间郡郡守的那位师兄?」 韩夫子颌首,「他大你不少,品行却不如你。」 谢行俭笑了笑,没有说话。 韩夫子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突然喊道,「行俭啊——」 谢行俭上前一步,『哎』了声。 韩夫子面容哀痛,「老夫这一子,哪怕有你半分正直,也用不着老夫和他娘日夜替他操心。」 谢行俭伸手按捏着韩夫子的太阳穴,这招是跟林大山学的,每每林教谕气急,林大山都会帮着按揉舒缓情绪。 韩夫子身子放松,任由谢行俭按摩。 大概韩夫子院落的东西搬的差不离,小厮们跑来跑去踩在长廊上的声响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偌大的院落万籁无声,徒有室内裊裊盘旋的焚香烧的浓郁,桌上的琉璃沙漏一分一秒的往下掉,发出沙沙细小的声响。 谢行俭手揉的发酸,韩夫子享受了好一会儿才让谢行俭松手。 「手酸了吧?」韩夫子好以正瑕的看着谢行俭,嘴角勾起一抹失落,「老夫那儿子长大后一心想着高官达禄,已经好久没像你我这般亲妮了,不过他小的时候,倒是喜欢粘着老夫,他跟你有一点很像,爱读书!」 韩夫子陷入回忆,慢声细语的对着谢行俭说了好些他们父子两的事。 谢行俭从这些断断续续的故事里,了解到韩夫子的儿子名叫韩坤,三十而立,幼年跟随着韩夫子四处上任,在韩夫子各地奔波的途中,许是看多了高官厚禄的好处,竟然馋了嘴。 韩夫子本意是想让儿子跟在他身边多见识见识,不料适得其反。 儿子是见多识广了,然而心底的**和贪婪像浇灌了神仙玉露一般,涨势破丰。 韩夫子年轻时因生的魁梧,再加上家世一般,虽高中进士,却不得京城闺秀的喜爱。 韩夫子想着自己是同进士出身,没人榜下捉婿也情有可原,看到周围同科榜友都被贵人「挟持」回家成亲,韩夫子见了反而并不伤心。 正当他收拾包裹等候外放做官的消息时,皇宫大太监捧着圣旨来到驿站,韩夫子欣喜跪拜,本以为拿了外放的旨意,他就可以拍拍屁股走马上任,离开乌烟瘴气的京城。 然而,事与愿违。 一道赐婚的口谕圣旨犹如晴天惊雷,噼的他七魄生生丢了六魄,还有一魄吊着气呢。 「师娘竟是镇国公的女儿?」谢行俭惊得手中的茶盏险些滑落。 韩夫子睇了他一眼,抚着鬍鬚哈哈大笑。 「当年你师娘兇狠泼辣的一面貌似给你留了很深的印象,诚然看不出是大家闺秀。」 谢行俭吞咽下惊悚,当年他虽然机智的认定韩夫子和师娘很恩爱,然而那段时间他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师娘这般的母老虎,韩夫子是如何爱的不能自拔的,照今天的故事,难道是镇国公爱女心切,遂请了圣旨逼迫韩夫子娶妻? 韩夫子瞭然一笑,似是看穿谢行俭脑中所想,「陛下不过是体恤镇国公爱女心切,虽下了口谕圣旨,但并没有强求老夫与你师娘一定要成亲。」 第186页 「看来夫子最终还是跪倒在师娘的石榴裙下了。」谢行俭暧昧的眨眨眼,一副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欠揍表情。 韩夫子惨白的脸泛起红晕,「咳,你师娘年少容颜……咳,尚可,虽性子强势了些,却比那些高门娇养出来的深闺小姐着实有趣的多。」 谢行俭嘿嘿偷笑,果然是男人,都难过美人关。 特别是火辣辣的美人儿。 「好你个小子!」韩夫子怒笑道,「连老夫你都敢取笑——」 谢行俭连忙求饶,「瞧夫子说的什么话,学生不过是感慨夫子与师娘之间多年的情感,学生不怕夫子说笑,学生羡慕的紧,夫子常年呆在泸镇教书育人,师娘虽远在京城,却能与夫子永恆连心,鹣鲽情深。」 韩夫子闻言又乐又气,「夫妻之间理当如此,几十年来吵闹有之、欢愉有之……却都不及生养了一个糟心孩子。」 谢行俭哑口无言。 听韩夫子对韩坤这般贬低以及透着浓浓的失望,他莫名的对韩坤产生了想认识认识的想法。 他在古代活了十几年,上辈子也读了不少史书,还真的没见过韩坤这种涵养高、读书厉害,家中背景也颇为深广,然而就是官途坎坷艰难的人才。 「你应该还记得当年河间郡河坝坍塌一事吧?」韩夫子站起身,往旁边的书架一站,一边查找书籍一边与谢行俭闲聊。 谢行俭接过韩夫子递过来的书本,点头回应,「当年学生兄长去河间郡服劳役,新修的河坝坍塌后,学生一时着急,还过来惊扰过夫子。」 韩夫子又挑了几本书出来,「河间郡一事,老夫拿了五千两的家当给他填补亏空,本以为出了这事,他日后官道上能稳重谨慎些,常言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呵,他可倒好,一年甚比一年狂妄。」 韩坤作为儿子,品行再不好,也只能韩夫子这个当爹的能说他坏话,谢行俭作为外人,带双耳朵听听就好,火上浇油的事却是不能胡来的。 因此,他缄口不言,只默默的翻阅着手中的书籍。 韩夫子心里藏了不少的事,这回生病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如今谢行俭愿意充当一个良好的听众,韩夫子索性将烦闷的往事一股脑的倾诉而出。 原来韩坤前些年因御下不严、导致以韩坤为首的大小官员贪墨成风,最终被大理寺纠察,押入京城后,太上皇景平帝暴怒,当即下令削夺韩坤等人官爵,打入天牢等候流放北疆。 也就是这时候,师娘宋氏来到泸镇痛骂韩夫子包庇林邵白戴孝科考反而不替亲儿子前程奔波。 韩夫子虽是前朝同进士,但好歹为官多年,官场上认识的贵人只多不少,然而韩夫子一心只想让韩坤脱离官场,因此并不没有发动关系去为韩坤求情。 「都察院一把手徐尧律徐大人,去年来雁平县找过你吧?」韩夫子八字眉一竖,笑看着谢行俭。 这事除了林邵白猜出来了,怎么连韩夫子也知道? 谢行俭微愣,转而点头,「是有此事,夫子因知徐大人是虞县出身,去年途径雁平时,见学生一面是为了感谢学生及时报官剿匪一事。」 韩夫子点头,「徐大人为人端正,屈尊礼待他人的事他做得出来。当年老夫虽拒了他入学,徐大人却并没有怀恨在心,反而处处关照坤儿,若不是徐大人重审坤儿的案子,坤儿流放北疆的年限也不会改为一年半。」 「徐大人作为都察院长官,监察大理寺案件是其本份。」谢行俭笑道,「师兄刑时能减去一半,多是大理寺误判在先。」 「话是这么说没错。」韩夫子沉吟道,「老夫致仕多年,官场上结交的好友多也跟老夫一般退守归家,真正能帮坤儿言之一二的人很少,而坤儿手底下的人,大多是高门子弟出来混日子的,出了事自有家族庇佑,所有的罪名都往坤儿身上丢,还好有徐大人出面,才免了这场后怕之灾。」 谢行俭有些困惑,要说韩夫子不做官多年,人脉缺失,这他都能理解,可师娘不是镇国公的女儿吗? 光听镇国公的名头,就觉得厉害,难道外孙出了事,镇国公能眼睁睁的看着? 韩夫子不愧是带了谢行俭多年的老师,一眼就看破谢行俭心中所想。 不待谢行俭问话,韩夫子主动开口解释,「你师娘虽为镇国公的女儿,却不是嫡女,而是妾室出身的庶女。」 庶女?谢行俭脑子里消化着这个词,他这辈子投胎农家,庄户人家穷的都只能娶一妻生子,因而根本没联想过师娘在镇国公的地位。 不过想想也是,堂堂镇国公府怎么会拿尊贵的嫡女下嫁给新科进士。 要说庶女,那就说的通了。 在达官显贵的人家眼里,新科进士虽作用不大,但却是女婿人选的最佳备胎,拿个女儿出来吊着,总归是条人脉嘛,说不定,进士入了皇帝的眼,还能兴旺岳丈家呢。 每年殿试后,一甲状元、榜眼、探花都是各高门争抢的对象,不过像韩夫子这样的同进士,价值就贬低了很多,却也不乏有小姐看上的,撸了人直接回去成亲。 韩夫子遗憾在其貌不扬,虽是如此,最终还是抱得美人归,而且还是圣上亲自下旨,可见当年镇国公在皇上心中的份量。 「今时不同往日,太上皇是领兵篡得的皇位,本就不待见前朝官员,更何况改朝换代后,又迎来如今的新帝,新帝敬元帝年少有为,手段狠厉,除了武英侯这类誓死效忠的老臣,敬元帝削爵的削爵,免官的免官,这其中就包括镇国公。」 第187页 「镇国公府歷经两朝三帝,其权力早已失势,上个月,坤儿从北疆回到京城,被一帮京城纨绔子弟欺辱,你师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坤儿还没委屈,她倒是先委屈上了,使了银子叫人打折了好几个公子哥的腿,事情闹到了皇帝跟前,你师娘和坤儿为此都落进牢狱。」 「所以夫子才这般不顾身体将将病癒,就着急忙慌的赶往京城?」谢行俭当即收起笑容,「夫子可想到救出师娘和师兄的对策没有?」 韩夫子垂眸不语,好半晌才道,「此事你无须担忧,老夫虽是条烂船,敲敲打打却也有三斤铁,该打点的人,老夫还是能找到的。」 谢行俭松了口气,韩夫子是他的蒙师,意义非凡,他实在不想韩夫子因家人之事操心过度而损了身子。 韩夫子将收藏的几本书送给谢行俭,淡淡道,「入京一事是迫在眉睫,老夫年岁已高,以后怕是要久居京城了,日后再见……诶,这些书是我毕生收藏的孤本,你且拿回去仔细。」 谢行俭原是满心欢喜,一心孤本,他立即推迟不收。 韩夫子板起脸,「书是给后人传阅的,老夫留着积灰有何用,还不如给你,多少有点用处。」 谢行俭摩挲着书皮封面,心里激动不已,好些书他只听过大名却未见其身,如今拿到手里,恍如千斤重。 韩夫子召开小厮开始搬运剩下的书籍,谢行俭瞧着搬的差不多了,正准备告辞,韩夫子叫住了他。 「行俭,你可想过去京城读书?」 第83章 【83】 韩夫子和宋大人傍晚时分启程离开得泸镇, 谢行俭回到县城后,捧着韩夫子赠送的书籍,端坐在书桌前,神情迷离恍惚。 王多麦按照王氏的吩咐, 盛了碗汆汤, 轻手轻脚的进了内间。 放下碗勺后, 王多麦转头见谢行俭书拿倒了都不自知,便伸手摇摇谢行俭。 「俭表弟——」 谢行俭下意识的攥紧书,这才发现房间多了个人。 他闻了闻桌面上浓香的汤水,轻笑道,「劳烦表哥了,以后吃饭无须端进书房,我跟你们一起去堂屋吃就行。」 又问道,「表哥可吃过了?」 王多麦擦擦嘴角的油渍, 憨笑道, 「吃过了,姑姑说这是饭前的汤水罢了, 晚饭还要等会, 饭好了我再过来喊你。」 说完,王多麦就退出了房间, 生怕打扰到谢行俭读书。 谢行俭吹了吹滚烫的汤面,边嚼着香喷喷的肉圆子,边在脑子里回想着韩夫子临走前的一番话。 …… 「你今年院试高中案首,按理是可以向学政大人询问是否可以转入国子监读书的。」 「国子监?」谢行俭想都不敢想, 「学生听说国子学只限五品官以上的高门贵族子弟方可入学,怎地学生也能进去?」 韩夫子微微颌首,「前朝几代是这样安排的没错,只是到了越皇帝时期,国子学不景气,尤其是到了景平帝时期,时兴时废。」 「我有一老友常年在礼部行走,对六部近些时日的消息掌握的比较准确,你等着看吧,不出一月,国子监招收各地氏族子弟充任监生的旨意很快就会流传开来。」 「你若有去国子监的打算,你最好提前去学政大人面前露个面,虽说你是今年的案首,但同榜学子间,不乏有学识过人且家境背景比你好的,如若他们早了你一步,说不准监生的名额就不是你的了,依老夫之言,还是先下手为强。」 谢行俭猜测韩夫子口中所谈及的老友应该就是韩宅门口遇见的礼部典制主事宋大人。 礼部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宋大人虽只是小小的正六品官,却奔走在各类政令的前沿。 宋大人既然敢将国子监广收监生的消息告知韩夫子,想必此事已然板上钉钉。 国子监作为朝廷最高学府,是天下诸多书生为之嚮往的读书殿堂,谢行俭作为其中的一份子,他当然也想去国子监就读。 毕竟京城钟灵毓秀、人人济济,且还是权利的中心,离的越近,出人头地的机会也就更多。 「今年首开国子监接收地方学子的先例,因此在生源的把控上颇为严格,也很是复杂。」 韩夫子仔细的提点着谢行俭,「入国子监的法子有多种,首当其冲的是恩监。」 谢行俭淡淡的接话道,「——恩生之制,据学生所知,朝廷凡是文武官员死于忠谏者、死节者或有功者,皆可荫子一人入国子监肄业。」 「虽说是家族上辈人牺牲自己,给底下的晚辈造福,却也不是随便拎出一个小官就可以,得在京四品官以上者才能够得上檯面。」韩夫子补充道。 「恩生的路子未免太难了,学生寒门出身,诶。」谢行俭嘆息,「夫子可知其他的途径?」 韩夫子笑了笑,「瞧把你吓的,老夫既然提议你上京入国子监,自然有路子指给你,你莫急,听老夫慢慢说来。」 谢行俭眨巴眨巴眼睛,挺直嵴背听韩夫子继续往下说。 「你的水平进国子监是绰绰有余的,只国子监的学子大多家族雄厚,我若不将他们的来源和你讲明白点,你两眼一抹黑进去,被欺辱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夫子所言极是。」谢行俭笑着拱手,「学生不过是听夫子说学生以秀才之身也能入国子监读书,一时激动了些。」 第188页 韩夫子轻笑一声,「你听谁说国子监不收秀才的?朝廷虽规定各地乡试副榜的学子可以入国子监,但那些恩监的书生,有几个下场过,好些才开了蒙就送去国子监就读。」 「学生愚钝。」谢行俭摸摸脑袋憨笑,「原来入国子监,途径不同,生源的高低也不同。」 「确实如此。」韩夫子笑意加深,「你要上京入国子监,应该是以优监的身份。」 「优监?」谢行俭脑门挤满问号,一脸茫然。 韩夫子抿了一口热茶,耐心的解释道,「院试一甲案首,学政大人会颁发禀生秀才文书,老夫那好友的意思是,优监名额会首选禀生秀才上京,其次考虑增生、附生。」 谢行俭放下茶盏,笑着道,「学生的禀生文书尚在郡城……」 韩夫子打断他,「想去国子监,你最好亲自跑一趟郡城,一是催一催禀生文书的下放,二是逮着机会求见一面学政大人。」 「你要搞清楚禀生入国子监,并不是单单指今年的禀生生源,还包括往年的禀生秀才。」 「平阳郡禀生可不少……」谢行俭不由惊嘆,他还以为他妥妥的能上京呢,没想到竞争对手如此之多。 「放宽心。」韩夫子丝毫不慌张,「顶多百来人与你争夺这名额,其余的秀才即使有资格,家里也没钱财供他上京,京城花费极大,穷书生能干什么?」 百来人? 谢行俭汗颜,即便只有十个人,他都觉得多。 韩夫子顿了顿,又道,「你家如今搬到了县城居住,又买了宅院,家中可还有余钱供你上京?若不够,老夫这还有些散钱,你尽管拿去使。」 谢行俭笑着婉拒,「学生在县城书肆找了活,再者兄长的铺子生意蒸蒸日上,近些年家中尚留有些钱财,夫子的好意,学生心领了。」 韩夫子没有继续说银子的事,转而接着讨论国子监。 「老夫本想写封信跟你说说国子监的事,现在你在这,我就一併全说了。」 「你进国子监的机会很大,到了京城,虽有些学子功名不如你,你最好给老夫收敛些,他们惹了你,你也被硬碰硬。」 谢行俭深谙在外小心行事,遂郑重的点点头。 「国子监生源复杂,有之前老夫所说的恩监,还有你这类以院试一甲进去的优监,除此之外,比方说荫监。」 「荫监生最是惹不得。」韩夫子似是想到什么,面上难掩郁色,「荫监生与恩监生不同,虽皆是贵族子弟,但荫监生是因其祖辈或是父辈为朝廷效力,才得以殊荣入国子监,这些高门出来的孩子,大多娇生惯养,纨绔的很,平日最喜做的事就是捉弄寒门子亦或是优监生。」 韩夫子越说越气,「他们无须往上爬,家族早就将他们后半辈子的前程安排好,他们进国子监不过是混个名头,不愿意学便罢了,还尤为轻蔑书读的好的学子。」 「当年,国子监还没有出台优监生,坤儿虽是一甲禀生却也进不去,你师娘望子成龙,拼死拼活去地方买了乡试副贡的名额将坤儿送进了国子监。」 韩夫子谈及此事,老脸惆怅,「老夫悔啊,坤儿本就没你性情坚定,在国子监没待多久就被那群小兔崽子教坏了。」 谢行俭没想到师兄韩坤竟然也是一甲禀生。 越听韩夫子咬牙切齿得描述独子的糟心事,谢行俭心中越发的想见见这位传说中能将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烂的师兄。 先不细究这位师兄喜好钱财的作风,就凭师兄能以一己之力考中进士,短短几年官位就越过韩夫子这个当爹的,一举坐上一郡之首的位置,想必也是有过人之处。 「跟你提国子监的生源成分,无非是叫你日后与他们相处时留个心眼,这世道,高门欺压寒门是趋势,即便你学问优越,总会有那么几颗老鼠屎看你不顺眼。」 韩夫子幽幽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行俭,你若去了京城,且记这句话,京城四衢八街虽繁华,却远远没有咱们雁平县简单安逸。」 …… 谢行俭喝完王多麦端进来的汆肉汤水后,咂了咂嘴,起身拿着空碗来到堂屋。 王氏顺手接过空碗,笑道,「我前脚才准备让麦哥儿去喊你出来吃晚饭,你后脚就出来了,快——快坐下吃点,大中午的宴席都没得吃,早饿了吧?」 「还好,刚喝了一碗娘做的汆肉汤,肚子多少有点存货,不太觉得饿。」 王氏不以为然,将压着紧实的米饭大碗放到谢行俭面前,嘟囔道,「半大的小伙子,一锅饭都能造的完,何况中午还没吃,哪有不饿的道理。」 谢行俭说不过他娘,只好捧着大碗开始吃饭。 饭毕,谢行俭将他准备去国子监读书的事跟谢长义和王氏说了一嘴。 读书的大事,王氏作为女人家原不插手的,一听小儿子要去京城读书,当即坐不住了。 「去京城?」王氏忍不住咂舌,「京城老远着呢,小宝,你咋突然想去京城啊,在县学不是读的好好的吗?」 王氏是不放心小儿子远行,因而才这样问。 谢长义不一样,当爹的自然希望儿子前程越走越高,京城是大地方,去那总比呆在雁平县这个小疙瘩要好。 不过,谢长义还是关心的问道,「小宝,你之前不是说中了秀才,要么还呆在县学继续读,要么就去府学,怎么现在又说去京城?」 第189页 谢行俭笑容满面,「爹,娘,儿子原本是打算去府学读书的,只不过下午和韩夫子聊了一场,得之今年朝廷国子监开始在各地招收学生,韩夫子说,我拿了院试案首,可以拿着禀生文书去找学政大人。」 「找了学政大人就能去京城?」谢长义表示怀疑,「那什么监是啥子?也是学堂?听着怪厉害的。」 谢行俭不疾不徐的道,「自然不是找了学政大人就能入国子监的,国子监是朝廷的中央官学……」 见他爹娘听不太明白何为中央官学,谢行俭打了个比方,「说的通俗点,就好比府学比县学好,而国子监比各地的府学都要好。」 「这么好的学堂啊!」王氏面色软和了下来,「小宝读书好,合该挑一个好的学堂上,不然耽搁了。」 谢长义非常同意王氏这个说法,他将目光移到谢行俭身上,「读!天涯海角,爹都陪你读,何况是京城,大地方嘞,读出来有出息。你甭担心银子问题,你娘都存着呢,管够。若是不够,爹砸锅卖铁也把你供出来。」 家里如今还有祥哥儿在读书,为避免大儿子和儿媳多心,谢长义补了一句,「祥哥儿这崽子同样如此,只要是读书苗子,咱家断不会不给他读。」 谢行孝摸摸祥哥儿的脑袋,与杨氏相视一笑,朗声道,「小宝要去京城读书,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欢喜,有一个这般读书厉害的小叔,日后祥哥儿在学堂里倍有面子,读书也有劲,毕竟叔叔是秀才,没得侄子读书不行的道理。」 谢家人对于谢行俭想去国子监读书的想法都表示支持,只不过后听谢兴俭说国子监名额稀少,一家人又是一阵愁云扑面。 「你们别操心,国子监的事我自个搞定。」谢行俭拍着胸脯自信的道,「我过两日打算去一趟郡城,看能不能上门拜访下学政大人。」 「爹陪你去吧。」谢长义接话,「郡城太远了,你一个人去,爹不放心。」 谢行俭犹豫了一会,才拒道,「爹,您搁家陪娘吧——」 「咋?」谢长义抽了一口旱菸,「小宝,你别胡来,郡城坐车好几日才到呢,你一个人去,即便爹同意让你去闯闯,你问问你娘,她可同意。」 王氏当即摇头,啧啧道,「外面人贩子多的是,我听说他们不仅抓姐儿卖,还喜欢挑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读书人。」 谢行俭乐了,「娘,我都十五了,有啥不放心的,再说,我哪儿细皮嫩肉了?」 他不服气的撩开袖子,对着他爹娘亮了亮手臂的肌肉。 「再说,这趟去郡城我又不是一个人去。」 「还有谁?」王氏问。 「坤哥儿啊,还有他堂弟席时,他们院试拿的也是一甲,同为禀生,都有去国子监的资格。」谢行俭兴奋的说道。 王氏撇撇嘴,嘀咕道,「小宝你不是说国子监收禀生秀才的圣旨还没下来嘛。」 「是啊……」谢行俭望向他娘。 「既是如此,你干啥要透露给别人,何不自己先去找了大人,省的他们跟你抢进国子监的名额……」 王氏的话音刚落,谢长义就板起脸斥道,「浑说,女人家家的,你咋这么小气!」 王氏不服,还欲争辩,被谢行俭拦住。 谢行俭推了一把他爹,替他娘说话,「爹,娘说的在理。」 谢长义和王氏皆是古怪的看着小儿子。 要告知同窗的是你,要保守消息的同样是你,小宝这是咋了? 谢行俭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的笑,「坤哥儿是莲姐儿的未婚夫,我做叔叔的,瞒着他,自是不妥。」 一旁的谢行孝点点头,「小宝若是不跟坤小子说,日后坤小子想起这事,说不准会记恨到莲姐儿头上。」 「坤小子不是这种人!」王氏很喜欢魏席坤这个孙女婿,见两个儿子这般谈论魏席坤,王氏忍不住开口。 「人心隔肚皮。」谢行俭淡淡道,「坤哥儿以后是谢家的外家,他好,莲姐儿自然好。如今我能拉一把是一把,至于能不能入国子监,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还是小宝想的周到。」谢行孝感嘆道,「时哥儿这孩子是坤小子的堂弟,你只跟坤小子一人说,肯定不妥。」 谢长义和王氏这才恍然大悟。 「可不是吗,坤小子势必要提点的,他堂弟整日与他在一起,即便不说,人家也能察觉到。」谢长义怅然道。 然而,谢行俭眼角的笑意渐浓,吐出几个耐人寻味的字,「说来说去,其实我是存有私心的。」 谢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前语暗号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84】 「能不能上京去国子监读书,儿子内心的把握其实很大。」谢行俭有一说一,在家人面前,他用不着藏拙。 「京城路途遥遥,这回就让我一个人前去吧,省着大家跟着辛苦。」 「咋能啊,爹当然要陪你去啊!」谢长义敲了敲旱菸杆,打断谢行俭的话。 「爹,你哪有时间上京?」 谢行俭摇摇头,「从雁平到京城,来回就要一两个月,实在太费劲了。国子监读书可不比县学自由,每月旬假亦或是秋收假,怕是都没有的。」 谢长义闻言一愣,谢行俭继续道,「即便是有那么几日的假,我也是赶不回雁平的,到时候娘月份大了,还得爹在家护着呢。」 第190页 谢长义有些不放心小儿子一个人上京,正欲说些什么。 谢行俭又道,「京城毕竟一来一回就要耽误一两个月,娘肚子大了,留她在家,我着实放心不下,爹你就行行好,呆在家里照看着娘,就当是替儿子陪娘,有爹陪着娘,儿子放心。」 「什么你爹替你陪我,瞎说什么呢!」王氏抿着唇,笑意深深。 谢行俭很少当着家人的面说这些黏腻腻的亲昵话,不过这回考虑到他娘大龄生产,他必须要求他爹留在雁平县时刻守在他娘身边。 古代产子可不是开玩笑的小事,一不留神,一尸两命的多了去了。 谢长义被小儿子一番话说的有些动摇,一边是婆娘和肚子里的三儿,一边是小儿子外出得安危。 作为大家长的谢长义头一回陷入了纠结的地步。 他犹豫了一会,「要不,让你哥陪你上京?」 一旁的谢行孝接话道,「小宝,爹没空,那就我去。」 谢行俭再次摇摇头,「哥,你管铺子呢,你走了,铺子谁管?还不是留给爹了,那爹怎么照顾娘?」 谢长义急道,「我不能去,你哥不能去,那谁去?」 谢长义轻轻的放下旱菸杆,语重心长道,「你一个人,我是万万不同意你前去京城的,你长这么大,都没有跑出过平阳郡,如今一下子跑到千里之外的京城,还一呆就是一年,你让爹娘咋放心?」 谢行俭胸口一暖,心里有些感动,却也有些无奈。 父母在,不远行,游必有方。 如今要外出求学,他爹娘面上虽然高兴,心底却不放心。 即便他已经十五岁了,搁有些家里,这般大的少年早已娶妻生子。 其实他也不想大老远的跑到京城读书,但这是他的命运,是他前进的方向,是他六岁那年,第一次进韩夫子私塾时定下的目标。 是他在府城礼房门口看到宋大人身上穿着闪耀夺目的官服时的憧憬。 他读了快十年的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入京做官,能保一家人平安顺遂,能让爹娘以他自豪,能让谢氏一族在这诺大的朝代留有一席之地。 谢行俭嘆了一口气,「爹,你放心,跋山涉水前去京城,我自然会安排好一切事宜,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将国子监接收禀生秀才的事告知坤哥儿和他堂弟的原因。」 「为啥?」谢长义迫不及待的追问。 谢行俭不好意思的笑笑,「据我估计,他俩跟儿子一样,好好准备一番,进国子监就读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谢行孝听着有些不明白。 「坤哥儿在外游学过一年,也去过京城,他的人脉路子必是比我广,有他在,某些情况下,我的弯道要少走一些。」 「而且……」谢行俭越说越羞耻,「娘总说我细皮嫩肉,娘,你想想看坤哥儿长相,又高又大又壮,搁空地一站,一人能挡两人的阳光。」 王氏回想起未来孙女婿威勐的造型,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谢行俭不要脸的继续说,「不止坤哥儿如此,他堂弟,也就是我在县学的同窗,他个头和坤哥儿相差不大。如若我们三人都入了国子监,我是莲姐儿的亲叔叔,去了京城,坤哥儿势必是要护着儿子的,至于我那同窗,我与他关系甚好,遇到危险,我笃定他不会弃我而去。」 别瞧不起谢行俭无耻地拿一个消息换来两个保镖的买卖,这样的买卖可是有价无市。 就像韩夫子所说,国子监的消息要下达到各地,得一个月之后,而魏席坤和魏席时能赶前头和他先去面见学政大人,机率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两全其美的买卖,就算谢行俭不明说,他们俩日后也会意识到这点。 谢行俭捏捏手臂凸起的小块肌肉,脑海中浮起魏氏两兄弟的大块头,他无语嘆息,先天的基因有时候真的比后天努力要得利很多。 他练了好久身子骨才强健些,而魏氏兄弟生来就神龙马壮,铜筋铁骨。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谢行孝嘿嘿一乐,「坤小子外出过一段时日,有他陪你呆在京城,互相有个照料,爹娘还是可以放心的。」 谢长义对魏氏两兄弟的印象极好,听谢行俭分析完,他这才松了口。 「他俩在,我还是比较放心的。」谢长义边说边指指一旁沉默寡言的王多麦,「你舅舅特意交代过,让你麦表哥跟你后头学点东西,你既然打算上京,就把麦哥儿顺道带上。」 「坤小子他们上京也是为了求学,哪能时时刻刻关照你,还是得有人在你身边。」 谢行俭这回没有拒绝,「表哥跟我前去京城,我自是应允,只不过此番上京,再回来得一年左右的光景,我怕我擅自将表哥带去了京城,舅舅和舅娘那不好交代。」 「有啥不好交代的。」王氏拍板道,「你们只管去,你舅舅回家前搁我这留了话,你去哪,麦哥儿就去哪,好几年的木匠学徒日子都熬过来了,不兴去一趟京城就活不了的事。」 王多麦见姑姑和表弟在说他的事,他急忙站起来表明态度,「我爹说了,让我跟在俭表弟身后多做事少说话,以前在师父那起早贪黑的活,我上手都不觉得累,如今在俭表哥这可比师父那轻松多了,嘿嘿,反正俭表弟去哪我就去哪。」 说完,少年红着脸看着大家,吞吞吐吐道,「不过,俭表弟出远门前,得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想回家一趟,看看我爹娘,好叫他们别担心我。」 第191页 王氏笑道,「还是麦哥儿懂事,合该如此。」 谢行俭看这架势,知道麦表哥这个书童是非带去京城不可了,不过带上他也好。 国子监学业繁重,有些事他还是需要一个书童帮忙跑跑腿。 * 翌日一早,谢行俭来到县学。 县学里的学子们一见到他,不约而同的上前将他围住。 林大山笑容吊儿郎当的,一把揽住谢行俭的肩膀,「上回在郡城,你可是说好要请大伙搓一顿,你别是耍赖了吧?都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 谢行俭还真的将请客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主要是林教谕一帮先生在郡城醉的一塌煳涂后,他心里有些畏惧谢师宴。 他睨了一眼四周谈及酒筵情绪就兴沖沖的同窗们,莫名觉得脑壳疼。 谢行俭移开林大山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严肃声明道,「先说好,你们可不许像郡城那次一样胡来,到时候喝的酩酊烂醉,我可不会再给你们擦屁股。」 众人齐声哈哈大笑。 「自然自然。」 「上回是太高兴了,一时忘我才失了分寸。」 「还没谢过行俭兄弟替我们收拾烂摊子呢,真是惭愧。」 …… 谢行俭失笑摇头,「那就定明日吧,郡城大酒楼是指望不上了,不如去县里的酒楼如何?你们可别嫌弃。」 「筵席菜品贵贱无所谓,主要是我等同窗之间活络活络感情。」林大山道。 「这话可是你先说的,别到时候你坐上桌就挑三拣四,嫌弃小饭馆的味道没有郡城的好吃。」谢行俭双手环胸,饶有兴致的调侃。 「不会不会。」林大山连连摆手,「郡城的酒楼兴的是花里胡哨的菜样,不像咱们这小地方,上桌的家常菜虽朴素,味道却最为美味,吃下去也最有感觉,丝毫不比大酒楼差。」 「难为你竟然如此有品味。」谢行俭颇为欣慰的拍拍林大山的肩膀。 确实,有些标上珍馐美馔的菜餚,进嘴后实则还不如大锅炖出来的好吃。 这时,有同窗问道,「咱们可要请上林教谕他们?」 「按理是要请,只是如今县学忙的很,林教谕他们怕是不得空出来和咱们吃吃喝喝。」 林大山拖腔带调的笑道,「甭提请先生他们出来吃酒了,即便他们有时间,他们也不会出门的。」 「为何?」谢行俭疑惑。 林大山贼兮兮的拍拍他的脸颊,小声道,「啧啧啧,上回他们喝大,脸丢尽了,哪里还有颜面再与我们同乐,诶,我爹反正是没脸,这些天躲在书房里都不敢出来见我,何况是见你们这些学生。」 一众书生唏嘘不已,都压低声音说话。 「也是,我们才喝一两杯就醉的不省人事,林教谕和刘先生几个,一连劲喝了好几壶呢。」 「好几壶?你都醉晕过去了,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嘿嘿,咱们中不是有大山兄弟吗,他消息通,再说,当日行俭兄弟是唯一没喝醉了,不信你问他,问他林教谕有没有喝的烂醉,还被刘先生几个吐了一身的污秽,就差泡在呕吐物里洗个澡了。」 众人将探究的视线挪向谢行俭,谢行俭目光越过同窗脑袋,看到拐角处隐隐飞扬的衣裾,心下一咯噔。 「哈哈哈哈——」谢行俭干笑,对着众人挤眼睛,「哪有的事,林教谕几个哪有喝的烂醉,不过是多喝了几盅,有些晕头罢了。」 「你们许是听错了,乱吐污秽?胡说,没发生,没见过,不可能!反正我是没看到。」 众人身子一凛,心领神会的附和。 「定是谣传,我就说嘛,林教谕为人严谨,若是酒力差,自是会暗暗控制,不教自己多喝而烂醉。」 「是了是了——哈哈哈哈。」 一帮少年秀才红着脸,心知肚明的在那尴尬的笑开。 躲在暗处的林教谕同样老脸羞红。 不一会儿,林教谕清咳一声,从暗处走出来。 谢行俭等人立马抖抖衣物,恭敬的拱手问好,低着头假装对林教谕的偷听不知情。 「适才老夫经过,听你们在谈谢师宴?」林教谕率先开口。 谢行俭上前一步,「确有此事,此次由学生做东,想叫考上的同窗们去酒楼乐一乐,不知先生可有时间,能否同去?」 谢行俭心知林教谕是不会去的,不仅有林大山所说的脸面问题,最主要的是,今年县学考上的秀才比往年要多很多,教谕们都忙的很,哪有功夫与他们瞎胡闹。 真要说谢师宴,恐怕郡城的那次酒席就算是了,毕竟师生同乐。 果然,林教谕不去。 「你们年轻人去吧,县学最近有新的学子入学,事务繁多,先生们日理万机,确实没空与你们玩乐。」 众人配合的露出惋惜的表情,还发出哀嘆的声音。 林教谕颇为满意看到这幅场面,扶着鬍鬚嘴角咧笑。 * 同窗筵席欢闹一场后,转眼时间已到了十月间。 今年县学的招生火爆,一众先生们忙的不可开交,因此只好将谢行俭这批秀才的复课时间往后推延。 谢行俭趁着这段时间,拉上魏席坤和魏席时搭上马车去了郡城。 来到郡城后,他们就马不停蹄地前往郡守府。 郡守府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郡守府』。 第192页 郡守府大门前守卫森严,他们压根进不去。 谢行俭眯着眼紧盯着门口两座魁梧赫人的石狮像,上面还附有红色绸缎吉祥结子。 他记得,这是那日鹿鸣宴时,郡守府的官差特意系的。 郡守府外围修建的极为雕栏画栋,屋顶上的瓦片堆积着密如鱼鳞,似是天河发大水冲到这里,都不会漏进一点儿。 郡守府的墙坝很高,顶端淬有玉石绕砌,点点青松越出墙头,迎着风,沙沙的刮打着檐壁。 深红色墙面上点缀着斑斑黑墨,远看是幅磅礴山水图,只待走近看,却又是一帖帖笔力丰劲的行书体。 谢行俭仰着脖子有些酸痛,他无法想像,这还只是一郡的府衙,就如此雍容华贵、气势非凡。 那京城呢? 京城又是何等的华美壮丽? 魏席坤好歹见过外面的风光,因而看到郡守府并不怎么有遐想,然而谢行俭和魏席时就不行了。 两人眼睛都看直了。 谢行俭不是没见过世面,上辈子他看过无数的古装电视剧,也亲临过影视城,可那些模仿的古蹟古城都没有亲眼所见的真实、宏伟。 那日鹿鸣宴街上人多,他没机会好好瞻仰郡守府正大门的景色,如今特意来到这里,他当然要大饱眼福,看个彻底。 …… 「你们几个还不速速离去,这里可是郡守府,闲人不可入内!」 巡逻的官差木着脸斥道。 身后的另一官差冷笑道,「要饭的,远点呆着,这里旁的没有,只有板子,只问你吃不吃?」 要饭的? 哪里有,三人四处张望。 官差嗤笑,「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们三个。」 谢行俭嘴巴惊讶成『o』形,不敢置信的低头看了看自己。 这才发现一路从家里奔波过来,他们的衣物早已褶皱脏乱,一身臭气。 再看他们的精神头,一个个的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看着可不就像是叫花子吗? 第85章 【85】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官差拔出腰间的佩剑, 怒起眉头恐吓道,「若无事,你们还不速速离开此地,不然等会给你们好果子吃。」 三人飞快得整理好衣物, 魏席坤上前一步打头阵, 半弓着身子, 姿态恭敬。 「两位官爷好,我等是今年院试新出的秀才,今日前来是来认领秀才的禀生文书的。」 持刀官差上下打量着三人脏兮兮的脸庞,质疑道,「果真?别是煳弄我吧,你们的秀才文书呢?」 说着,朝谢行俭几人的方向昂下巴。 「都拿出来给爷看看再说,这年头, 连乞丐都敢冒充读书人了。」官差双手抱着刀刃, 讥笑连连。 旁边的官差没有发笑,反而很冷静的看着谢行俭翻包裹。 秀才文书和禀生文书是分开发放的, 秀才文书只需要秀才本人前去籍贯所在地的县衙办理即可。 禀生文书办理严格些, 须得郡守大人和学政官审核盖上各自的印章,再快马递送到秀才手中。 这中间手续繁多, 因而禀生文书一般要比秀才文书迟一段时日发放。 这边,谢行俭从包裹里翻出秀才文书,交到官差手中。 之前嘲讽他们,称唿他们是叫花子的持刀官差看着摆在面前三份崭新的秀才文书, 嚣张的气焰顿时弱下去大半。 可他们毕竟是常年在郡守府门前巡逻的官差,见过的场面甚多,因此也就小小的尴尬一会立马换了张脸。 将佩刀重新插回腰侧,官差随意的拱拱手,「得,给三位秀才公赔罪了。」 谢行俭心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即便他看不惯这位官差眼睛吊梢到头顶瞧人的做派,但人家毕竟是官爷,不好得罪,遂三人笑着摆摆手,直言不碍事。 倒是一直木着脸的官差发了话。 「禀生文书不日就会有专人送到你们手上,何故大老远亲自跑这一趟?」 「官爷见谅,实在是少年中榜,心中等不及,趁着学堂休假跑来了……」谢行俭出言解释道。 关于见学政大人一面的事,他只字不提。 冷面官差一愣,旋即脸上露出浅浅笑容,「也是,少年郎中秀才,是春风得意的喜事,既然如此,爷今日为你们行个方便,你们且随我进来拿禀生文书。」 谢行俭闻言,眉梢带笑,拱手谢过后,与魏席坤等人跟在官差后面从侧门入了郡守府。 郡守府内比外面装饰的更繁华,院中石子铺成的小径四处相衔,院落中央山石点缀、佳木茏葱。 越往里走,甬路越发平坦宽阔,几步远就建有一座精緻的亭台楼阁。 令谢行俭目不转睛的是有一处院落竟然是建在水面之上,微分吹过,湖水荡然无痕,水面清澈透底,池馆水廊沿着湖边而立。 谢行俭只看了一眼,就对古代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建筑流连忘返。 绕过几面曲折抄手游廊后,领路的官差突然止步。 谢行俭抬眸眺望,迎面就看到『仰山阁』三字。 官差恢復了之前的冷淡,沉声道,「你们在外面候着,我进去通报大人。」 进去前,不忘将谢行俭三人的秀才文书一併带了进去。 谢行俭站在门口,忙点头应是。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官差空着手出来了。 第193页 官差见谢行俭三人虽面带倦容,却硬是强撑着抖擞挺胸抬头的立在屋檐下。 官差脸上的冷淡不由少了些许。 「大人叫你们进去!」 谢行俭一愣,没想到郡守大人竟然主动让他们进去。 魏席坤偷摸的拿出一小锭银子给官差,小心的询问道「官爷,大人见我们是?」 官差扫了一眼落在手中的碎银子,翻手将其归还给魏席坤。 睨了一眼三人,轻飘飘的说道,「大人看了你们的名讳,说想认识认识今年的一甲秀才郎,进去吧,好事等着你们呢。」 谢行俭心中一喜,莫非…… 他突然觉得他这回来郡城来对了,而且时间掐得刚刚好。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一笑,随后指挥着彼此将各自脸上的脏污擦拭干净,待三人都确定容颜不会冒犯到大人后,三人这才抬腿进入内间。 * 内室,平阳郡郡守穆勒穆大人端坐在书桌前,面前摆放着三份秀才文书,穆大人正在看的就是谢行俭的这份。 谢行俭三人停在内室隔门外,门口小厮撩开珠玉坠帘,请示后才放三人入内。 离穆大人越近,仨少年激动的越厉害。 谢行俭微垂着脑袋,眼睛都不敢往上抬。 室内宁静祥和,除了偶尔发出的翻书声,再无其他动静。 「学生谢行俭/魏席坤/魏席时见过大人!」 三人趴跪在地,齐声问安。 常言虽说,秀才功名可不跪官,其实这句话只是针对县令这样的小官罢了。 郡守大人作为一郡地方父母官,官居四品,对于平阳郡的百姓而言,郡守大人就是平阳郡的土皇帝。 他连宋通宋大人那样的正六品京官都要跪拜,何况土皇帝郡守大人。 穆大人将手中的文书放至桌前,眼皮子一撩,冲着四五米远处跪着的三个少年问道,「哪一位是谢氏学子?上前一步,让本官好好瞧瞧。」 谢行俭闻言,忙应声,「学生便是。」 说着,手扶着地面站起来,眼睛往穆大人方向看了一眼,随即低下头,接着又跪倒在地。 穆大人肥硕的面容上泛起点点笑意,摇头晃脑道,「丰神俊貌、仪表堂堂,不愧是少年之才,十五岁高中院试榜首,虽不是什么稀奇事,却也叫人嘆服。古往以来,花甲之年未中秀才的也是比比皆是。」 「多谢大人夸奖。」谢行俭虽不知穆大人单挑出他表扬是何缘故,但人家都夸他了,他总得表示感谢。 穆大人似乎对谢行俭颇为感兴趣,问了魏席时和魏席坤一些琐碎的小事后,就唤来小厮将两人带了下去,徒留谢行俭一人在室内。 魏席时和魏席坤趴在地上跪安时,彼此交换了眼神,两人心里都忍不住替谢行俭捏了把汗。 谢行俭不是从一回见大官,但眼前的这个穆大人和都察院的徐大人给他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 徐大人容颜清冷,铁面无私,穆大大正好相反。 从他们磕头问安起,这位穆大人的态度就很温和,比方现在跟他这个小秀才说话就是如此。 笑意吟吟,温柔敦厚。 肥肥矮矮的身材,周身给人一种随和的感觉。 可谢行俭心底并不觉得穆大人好说话,相反他更不喜欢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他总感觉穆大人脸上戴了一层面具。 这边,穆大人面露一丝微笑,从书桌前走了出来,绕到谢行俭的身侧,伸出手弓着身子虚扶了一把谢行俭。 谢行俭大惊失色,还没搞清楚状况,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了起来,而且与穆大人隔空对视。 谢行俭脸色惨白如雪,膝盖一弯。 「起来吧,你这跪下不起的习惯得改改,跪着不难受?」穆大人拂袖坐回太师椅,撸着下巴稀疏的鬍鬚揶揄的笑。 这话之与他和穆大人这种初次会面的陌生人,未免显得太过亲昵。 谢行俭丝毫没觉得穆大人是看好他这个少年案首。 他五指收紧,脏乱衣服下裹着的身躯在十月初期里,竟感受到丝丝凉意。 「大人是一郡父母官,学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读书人,当不得大人厚爱,何况礼不可废。」谢行俭坚守自心,站在一旁恭敬的回禀。 「读书人在乎礼教情有可原。」穆勒原本还想叫谢行俭坐下说话,见少年态度强硬,他只好作罢。 谢行俭腼腆一笑,没有接话。 空气中似乎有一瞬间冷凝,不过这种尴尬气氛转瞬即逝。 穆大人单手撑着脑袋,半边身子倚靠在太师椅背上。 含笑得问道,「听说,谢学子去年替虞县免了一场劫匪难,可有此事?」 西北亡命之徒逃到平阳郡虞县为非作歹的事,在朝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 穆大人身处郡守一职,自然对此事熟悉的一清二楚。 不过,穆大人既然多此一举的问话,他当然要回答。 「学生府试归家的路上途经虞县,碰巧经过那座村子,得了村民的提醒后,幸以逃离,事后学生越发觉得蹊跷,便报了官。」 「西北匪徒一路逃窜过来,杀人如麻,没想到最终落在你的手里。」穆大人感嘆。 谢行俭忙答,「是虞县县衙官爷战略布置得当,全靠他们一举端了抢匪的窝。」 第194页 「你在其中的功劳也不小。」见谢行俭谦虚的不行,穆勒也没有抓着这事打破沙锅问到底,其实事情的经过,穆勒作为郡守,是最清楚其中的过程。 至于穆勒为什么提这事,单纯是想让谢行俭放松放松,毕竟助官府剿匪是正义之事,一般人听长官问起,都会美滋滋的将自己往功劳上贴,希冀能在他面前留一个好印象。 谢行俭作为半只脚踏入官场的读书人,应该深知这个道理,可眼前这位少年似乎清高的很,将剿匪的功劳全推给了官府。 穆勒回想起前天收到得那份京城急报,如今在看这位姓谢的少年时,穆勒的眼神颇为古怪。 难道就因为少年报官救了一村的性命,就值得京城那位大人为他这般奔波,还特意强调将谢行俭学籍调往京城国子监。 今年国子监接受地方学子的消息,他还是在收到那位大人的来信后才得知,可见那位大人有多心急将谢行俭调到京城。 穆勒端着茶盏沉吟了一会,突然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文书上写你年岁十五,家中爹娘可有替你选亲?」 谢行俭狐疑的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穆大人。 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就算是院试案首,可在郡守大人眼里,连只蚂蚁都算不上,用得着打探他的亲事? 他虽有些不明白穆大人的意图,不过他还是不慌不忙回答,「学生尚未婚配,家中爹娘许是想等学生考上举人再……」 穆大热一听考举人,侧首望来,「十五岁,也不小了——」 穆勒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 谢行俭一怔,接话道,「学生农家出生,迟些成亲倒也没什么。」 不像权贵之家,讲究早成亲好接手家族的事业,他家有什么? 几十亩的田?即便他接手了,他也干不了。 至于赚钱的铺子挂在大嫂杨氏的嫁妆上,虽是属于他爹的财产,但他从来没想过去染指,大概率这铺子以后就归他大哥了。 所以这样看来,没有家族产业牵绊,他孑然一身,潇洒过几年岂不快活。 不过等他考上举人,他再想推脱几年再成亲,他倒是乐意,只怕他爹娘不同意,硬塞也要塞一个女人给他。 穆勒默了默,突然意味深长地道,「哪有男儿郎不想软香在怀,你呀,还是脸太薄,本官小儿比你还小一岁,虽没娶正妻,可房中早已纳了两个妾室。」 「年轻人,火气旺,没地舒缓可耐不住啊。」穆大人越说越离谱,甚至开口送谢行俭女人。 「本官后院正好来了一批扬州瘦马,那些个女子各个娇.喘微微,弱柳扶风,美艷姝色的很,谢学子若不嫌弃,可以随本官前去观赏一二,若碰到合眼的,带回去便是。」 选美人? 谢行俭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想到那些娇滴滴的女人围着他转,他就感觉脑壳疼。 这位穆大人脑子有毛病吧,好端端的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谢行俭眉头紧锁,可又碍于眼前这位的大人的高官身份,他并没有生气。 相反,他秉持着不咸不淡的笑容回道,「多谢大人美意,只这艷福学生怕是无福消受。」 穆勒眉头一挑,似乎料到谢行俭会这么回答。 「谢学子洁身自好,不想沾染这些胭脂俗粉,本官能理解。」 谢行俭闻言拱了拱手,他还以为穆大人会因为他的直言拒绝而发火呢,还好还好,穆大人并没有为难他。 惹恼郡守大人,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毕竟他和魏氏兄弟想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还要穆大人给。 谁知,穆勒接下来的一句话,击得谢行俭想原地晕倒。 穆勒胖嘟嘟的小手抚着下巴上的山羊鬍须,笑眯眯的道,「那些个俗人你看不上没事,本官家有一幼女,容貌瑰丽,娇美无双,如今还待字闺中,不知谢学子可有迎娶的心思?」 谢行俭急得想跳脚,他真的搞不明白眼前这位胖大人到底想干嘛。 郡守千金配他这样的农家子,搁外人眼里,那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他一个小小的秀才怎么配的上?即便是举人,都要掂量掂量自个的身份。 这位大人莫非失了智吧,轻轻松松的在这和他谈儿女亲事干什么? 第86章 【86】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硬着头皮道, 「大人太抬爱学生了……」 他努力斟酌着话语,试图能说动郡守大人,「学生不过是小小的一介穷书生,实在不敢高攀大人您这门亲事, 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另择良婿吧。」 穆勒看着谢行俭着急推辞的模样, 短鬍子颤抖,随手将桌面的禀生文书往桌上重重一摔。 巨大的声响令站在屋外等候的魏氏兄弟都为之一抖,屋内的谢行俭则眉心一颤,他不由得将手指攒紧,小心脏愁着发疼。 见谢行俭这般油盐不进,穆勒气的扯松腰带,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 「本官实话跟你说了罢,本官之所以想将女儿下嫁与你, 不过是看你才学斐然, 前途不可估量,想着过几年高中进士是指日可待的事, 这才起了这般心思, 你以为呢?」 「你倒好,左推辞右推辞, 你不爱那些涂脂抹粉的美人便罢了,你一个秀才莫不是还看不上本官的女儿,本官小女年方十三,华容婀娜, 不说绝代色,却也有倾城姿,难不成还配不上你?」 第195页 穆勒一口气吼出这些话,早已气喘吁吁。 这段话其实有些诛心了,但穆勒这种只有三分耐性的人,他既然知道谢行俭与京城那位大人关系颇深,那他就要抓住眼前这条路。 一旦谢行俭成了他的女婿,去了京城能为他在那位大人面前美言几句,那么他调任京城的日子不远矣。 穆勒摊在椅子上歇息够了,一抬眼,就见谢行俭垂着脑袋依旧跪着,少年虽双膝着地,嵴背却挺的很直。 这意思够明显了。 哪怕是郡守的女儿,哪怕丽质仙娥,他谢行俭也不愿意娶。 穆勒黑着脸,从椅子上艰难的跳起来,抖着手,指着谢行俭,气笑道,「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听的谢行俭头皮发麻,他晃神间觉得穆勒是真的想把女儿嫁给他,而他在挑战郡守大人的底线,他在不识好歹。 可是,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好事吗? 穷秀才配高门千金? 呵—— 谢行俭容色一敛:「学生知大人撮合这门亲事,是有替学生前途考虑的缘故,只不过……」 穆勒心中大慰,「你既然知道娶了本官的女儿,日后会少走些弯路,为何还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 「那就是愿意了?」穆勒復又笑道,「还跪着作甚,赶紧起来,地上凉。」 谢行俭摇摇头,岿然不动。 「这门亲事还请大人收回。」见穆勒傻眼愣住,谢行俭一字一句地道,「学生爹娘常说,什么鞋配什么脚,学生自知门户矮,不足以搭上郡守千金这门亲。」 「煳涂!」穆了气急败坏道,「你以为科举入仕容易?没有外家的支持,敢问这世间有几个男儿能靠着自己摸爬滚打的架势入了朝堂?即便入了,也不过是底层的芝麻官!」 穆勒自认为在这方面他是最有发言权的,当年,他以弱冠之龄考上进士,在当地轰动一时。 他爹娘想让他在京城找一个富家千金成亲,年少气盛的他不愿意,非要回老家娶了已经定亲的髮妻。 别人嘲笑他不识抬举,白白浪费了进士的门头,那时候他还埋怨这些人嫌贫爱富。 可后来官途的坎坷和委屈,活生生的打疼了他的脸。 最终,他不顾髮妻日夜落泪,娶了顶头上司的庶女,从此官途亨达。 不过,男人的权欲一旦被勾起,就一发不可收拾。 没过几年,上司贪污倒台,穆勒狠心休了那个庶女平妻,辗转又娶了另一位高官的女儿。 就这样螺旋式的重复,穆勒利用休妻再娶,凭藉着妻子娘家的势力,有朝一日竟坐上了一郡父母官的位置。 谢行俭正色道:「我知大人是一片好意,至于日后科举入仕,做官是否畅达,学生早已有打算,大人无须替学生操心。」 穆勒双手负在身后,粗狂的眉目中透出一抹厉色,破罐子破摔道,「哼,谢学子自然有打算,京城大员四百里加急叫本官为你行方便,这算盘打的着实好,也难怪你看不上本官的女儿。」 京官大员?为他行方便? 谢行俭炯炯的看向穆勒,穆勒嘴上虽说着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可看他的架势似乎并没有想把谢行俭怎么样的意思。 难道是忌讳他提到的那位高官的缘故? 谢行俭根据穆大人透露的这些话,心思不断翻转。 京城的官员论他知晓的,只有徐大人和宋大人,听穆大人的意思,京城这位官位不低。 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压穆大人一头的,不然就刚才他那番义正言辞的拒绝娶亲,穆大人早就该翻脸了。 宋大人不过是正六品官,在郡守大人面前不值一提。 照这么看来,拜託穆大人『照顾』他的必是都察院的徐大人了。 至于开后门一说,谢行俭蓦然心头一紧,难道说…… 果然,穆勒冷哼一声,「你上头有人,打量着本官不能将你怎样,哼,即是如此,本官就吃一回哑巴亏,刚刚本官所言嫁女一事,你就当本官从未说过这话。」 说着,嘴皮子一扯,冷笑道,「谢学子还是起来吧,跪坏了腿,本官可担待不起。」 谢行俭如今有了徐大人这张底牌,他倒是没再担惊受怕了,因此,对于穆勒怪声怪气的话语,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让他起来,那他就起来。 是人都不想长跪不起,刚才不是被逼无奈嘛。 谢行俭丝毫不觉得借徐大人的威风在郡守大人面前狐假虎威有什么好丢脸的。 一定程度上,谢行俭骨子里隐藏着『见风使舵』的小人心思。 穆勒神色一重,果然这谢氏学子和京中那位关系亲密,他才抛出一点苗条,谢学子在他面前立马就挺直了腰背。 要说眼前这位少年藏的可真深啊,怪不得连他的女儿都看不上眼,若他当年也能搭上京官这条线,他早就青云直上了。 别说是郡守的女儿,哪怕是亲王生的皇家郡主,他都敢肖想。 穆勒面色一动,似乎犹豫,心思在脑中踱了两圈后,最终化为一声长嘆。 罢了罢了,不能将谢行俭拉到他帐下,是他欠火候。 别看谢行俭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秀才,等日后入了国子监,得那位大人拉一把,说不定没两年,谢行俭的官位比他都要高。 第196页 穆勒沉默了一会,行至书橱前,将厚重的樟木书盒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封鎏金红戳的书信。 穆勒没有当着谢行俭的面拿出信封,而是捧出了旁边的朝廷条令。 「拿着。」穆勒不情不愿的哼哼。 「嗯?」谢行俭没听清。 穆勒没好脾气的将东西塞进谢行俭的手里,随后便下了逐客令。 谢行俭一头雾水,他垂眸快速地将手中的书信完毕。 竟然是国子监的举荐信,由穆勒这位郡守大人亲笔书写。 谢行俭捧着书信大喜过望,恨不得当场跳得两丈高。 他将这封薄薄的举荐信小心翼翼的贴近胸膛,感受到心脏砰砰乱跳,这时候他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实的。 他可以入学国子监了!!! 谢行俭拱拱手,谢过穆勒后,正欲离开仰山阁,忽然脚步微转。 他有了举荐信,那门外等候他的魏氏兄弟怎么办? 他踌躇了一会,壮着胆子试问,「大人,举荐信还有么,门外两位是学生的同窗好友……」 谢行俭的无耻话语才说一半,穆勒气唿唿的摔过来一块石砚。 指着谢行俭的鼻子,穆勒炸毛,「谢行俭,你别仗势欺人!」 谢行俭躲开迎面砸来的物什,低头一看,竟然是块硕大的砚台。 他慌忙蹲下身拾起砚台,小跑的将其放回到穆勒的书桌上。 「大人息怒——」 「赶紧走赶紧走!」穆勒现在看一眼谢行俭心就烦,可他又无可奈何。 都察院监察御史主掌监察、弹劾,不说与大理寺、刑部关系密切,其他五部见到御史大人,谁敢放肆? 御史大人往皇上面前一站,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穆勒若是没做亏心事,他自然不怕御史盯上他,可坏就坏在,他手上不干净。 谢行俭摸摸胸袋里的举荐信,他有些彷徨。 来郡城的路上,是他和魏氏兄弟三人,而且这场『旅行』,还是他攒的局。 如果就他一人拿到举荐信,那魏氏兄弟岂不是白忙活一趟? 他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穆勒见谢行俭站在门口徘徊不走,气得他咬牙切齿,之前看谢行俭哪哪都顺眼,长相好,学问好,背景深,他还想着将幼女嫁给他。 如今,谢行俭被他嫌弃到吐血,他自诩贪心过重,却也没谢行俭这样的死皮赖脸。 可穆勒一想到京城那位,默了默,随后抬出胖手拍拍快喘不通气的胸脯,忍着耐性道,「一郡举荐信只此一封,你既拿了,那么你的同窗自然没有。」 说着,穆勒冷笑道,「你若是大方,可以让给同窗,正好本官现在不忙,改一封举荐信的时间还是绰绰有余的。」 谢行俭闻言,下意识的捂住举荐信。 他是想让魏氏兄弟也能拿到举荐信,但前提是让他退出,那他当然不愿意。 不过,一郡之大,国子监不可能只收一个学生,肯定还有其他的办法能进到国子监。 「学生惶恐。」谢行俭拱手,「学生想问问国子监收学生,可有章程?若有,还望大人能言之一二,学生代同窗感激不尽。」 见谢行俭语速缓缓,态度中肯,穆勒听了后面色微霁,「章程自然是有的,过些时日郡守府门外自是会张贴出来。」 过些时日?谢行俭暗忖时间有点晚,何况他们三人不可能在郡城久呆。 谢行俭努力装听不懂,得寸进尺得央求道,「大人,常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学生长途跋涉来到郡城,顾不上梳洗吃喝便来见您,您风华霁月,为官明正……」 穆勒捏着毛笔,听谢行俭的碎碎念听的脑壳发胀,浑身汗毛都根根竖起。 穆勒大大小小的官做了二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见有人眼睛不带眨得站在他面前胡乱拍马屁。 脸皮极其厚的他当年都不敢这样做,谢行俭一个连鬍子都没长全的孩子瞎嚷嚷什么。 可怜的穆大人顾不上喊下人进来,自个起身哆嗦着肥嘟矮胖的身子,颠簸颠簸的跑到谢行俭面前。 边将谢行俭往外推,边不耐烦道,「你叫你同窗回家等着,十月下旬来郡城礼房,自会有人领着他们进去做题,入了学官的眼,就可以与你同去国子监。」 谢行俭扒着门框,死活不放手,他急忙问道,「如何才能让学官入眼?是考墨义还是考帖经亦或是考诗赋?」 穆勒是个接近两百斤的胖子,哪能跟谢行俭这样年少健壮的孩子拼斗。 才推搡了一小会,穆勒就急的浑身冒虚汗。 他伏在门框上大口大口的唿吸,谢行俭憋着笑意立在一旁。 穆勒撑着门框,双腿微有颤意,见谢行俭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只好招招手。 谢行俭见状,忙凑上前。 穆勒对着谢行俭的耳朵轻声的说了几句,随后趁着谢行俭不留神,伸出短腿,照着谢行俭的屁.股就是一脚。 谢行俭一个趔趄没站稳,扑哧一下往前一倒,摔了个狗啃泥。 好在仰山阁院落前铺着是青葱草坪,若是换了石板路,谢行俭这张脸可就要毁容了,即便不毁容,口中的牙也要摔断几颗。 魏席坤和魏席时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凉亭上,见门口闹出动静,两人连忙赶了过来。 第197页 瞧见谢行俭坐在地上揉膝盖,魏席坤忙关切的问道,「小叔,你这是怎么了?」 边说边抬眸望了一眼身后紧闭的房门,低声问,「可是大人恼了你?」 魏席时站到另一侧,两人合力将谢行俭扶到一旁的花台边。 谢行俭两个膝盖因为惯力,实打实的摔在地上,痛得他将上下嘴唇的皮都咬破了。 他轻轻的将裤脚卷到大腿处,不用看都知道膝盖红肿破了皮。 谢行俭回头狠狠瞪了一眼穆勒所呆的仰山阁。 这位郡守大人果真不是个好东西,临了还跟他玩这招。 不过,瞧着心机重笑面虎一个,实则内里却是个落拓不羁的憨憨。 至于这个憨憨是真憨憨,还是假憨憨,这就有待考究了。 郡守府人多眼杂,谢行俭不好将国子监的消息告知魏氏兄弟,魏席坤见谢行俭眨眨眼,心中大喜。 看来国子监的事成了。 魏席坤笑着蹲下身,让谢行俭上他背。 谢行俭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肿了些,走路还是行的,用不着这么麻烦。」 魏席时抿了抿唇,催促道,「侄女婿背长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忘了咱们从大门进来时,走了接近半盏茶的功夫,就你这样一拐一跛地走,得走到天黑。」 谢行俭无奈,只好认命的上了魏席坤的后背。 三人刚出了仰山阁的院落,前头就冒出一个小厮,说是郡守大人交代他过来领路,郡守府很大,稍不注意就会走错道。 在小厮的带领下,三人很快就出了郡守府。 魏席坤将谢行俭背到一棵大树下,谢行俭扶着树干慢慢的坐下。 「你俩在这等着,我去药铺给行俭买点草药敷敷。」魏席时瞧着谢行俭膝盖肿的厉害,立马站起身往药铺的方向跑。 仰山阁院落小径虽然铺了一层绿草坪,但谢行俭被穆勒踢下去时,膝盖正好磕在石板阶梯上,重力作用压着他狠狠的往下一跪。 裤子上的布料磨在石板上,早已破了个洞,里面的皮肉也被摔得血肉模煳。 谢行俭轻轻的撕掉膝盖上的碎步,将里面红肿印着丝丝血渍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就着魏席坤递过来的清水,他仔细的将伤口上沾到的灰尘洗掉。 「郡守大人好端端的踢你做甚?」魏席坤埋怨道,「中途,我跟时哥儿站在凉亭等你的时候,还听到了好大动静,怎么了这是?」 谢行俭幽幽嘆气,将怀中的举荐信掏了出来,「一言难尽,不说了,你看看这个。」 魏席坤拆开信封,读后欣喜若狂,「小叔,郡守大人举荐你去国子监?嘿,这简直是天大的荣幸啊!」 谢行俭淡淡笑开,遗憾道,「举荐信就这一封,你和席时……」 魏席坤闻言,心中虽有些难过,但终是小小的嘆了口气,「我和时哥儿本就没抱多大的打算,之所以来这一趟郡城,是想着会不会有侥倖的事发生,终究……」 捧着一手草药的魏席时跑了过来,听到魏席坤的尾话,边躬身给谢行俭上药边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终究?」 「嗨,没什么,小叔得到郡守大人的举荐信了。」魏席坤将看完的举荐信给魏席时看,无奈魏席时手中粘满了草药,魏席坤只好半蹲着,双手举着给他看。 魏席时一目十行的阅过,随即乐呵道,「十一月下旬,那行俭岂不是回家后就要准备着上京?」 谢行俭笑着点头,又将举荐信唯此一封的事说了一遍。 魏席时同样感到惋惜,很快他復又喜上眉梢,「平阳郡禀生秀才何其之多,院试案首三年出两,抢夺这封举荐信的人多了去了,我和堂哥反正是拿不到,但也不能便宜了其他人,还是行俭拿走,我等才心服口服。」 「是了是了。」魏席坤收拾好情绪,淡笑道,「是这个道理,如今知道郡守大人的这封举荐信在小叔手上,我这颗心也没感到什么空落落的,如若别人拿去了,恐怕我会好几日都睡不好,毕竟小叔的学识比我好,合该拿这个,旁人的话,难以叫人信服。」 「上京一路上山高水长,怕是要行俭一人品味了。」 魏席时跟着坐在谢行俭的身侧,感嘆道,「堂哥你好歹去过一回京城,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平阳郡呢,如今看来,只能等乡试过后再去京城。」 「乡试考举人何其之难?」魏席坤撸了一把脑袋,苦笑道,「咱们这疙瘩小地方,先生们顶多是同进士或是举人出身,连一个正经教我们的进士都没有。」 「当然我不是说现在的先生们教的不好,只是相比江南府那些人才济济的大府,咱们平阳郡到底是欠了火候,从会试榜上就能看出来了,一甲进士,平阳郡几十年都出不了一两个。」 谢行俭闷笑,「瞧你们说的是些什么丧气话,平阳郡师资是不如其他郡,所以我们才要努力得往外爬。」 「国子监是朝廷官学,那里会聚了许多大儒,教授学子的祭酒,司业以及助教等在官场上都身兼官位,学生们天天跟着这样的老师,总能耳濡目染的学些做官的门道。」 「不像咱们从平阳郡考出去的举人,进官场前,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总归是要碰几次壁,受几份委屈才能摸些其中的道理,就单说这点,咱们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第198页 「何止!」 魏席坤正色道,「去年我听江南府的好友说,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这六官学,都隶属于国子监,每一官学都会设有主簿、录事各一人,这还只是打头的管理先生,后面还不知有多少教授的先生呢,不像咱们县学,一个先生身兼数职,导致今年咱们的律法课都没教齐全。」 「国子监里头的学生家族背景纷杂,大多数都是高官的后代,小叔你进去了可得小心再小心,切不可因为一时意气而惹恼他们,他们进国子监哪像你是真正得去学东西,他们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斗鸡走狗,玩鸟赏花。」魏席坤嘱咐道。 「这些达官贵人的子嗣,别看他们赵钱孙李,姓氏各异,说不准他们内里就是表哥表弟这样的亲戚关系。」魏席坤尽可能的将他所知道的告知谢行俭。 「京城官场尤为喜欢以联姻来巩固两家的关系,也许你昨日惹得王氏学子就是你今日碰到的赵氏学子的表兄长,他们纨绔子弟之间的弯弯绕绕,我一时半伙也说不清,反正小叔你留个心眼,遇上亏心事,别太计较,就当吃个教训。」 谢行俭拱手感谢,见气氛沉重起来,谢行俭噗嗤一笑,卖着关子调皮的问,「怎么,我人还在郡城呢,你们就想着我在京城的生活了?这么着急赶我走?」 魏席坤忙摆手,「没这意思,就是想着小叔一人上京,没有我和时哥儿陪着,多少受罪冷清了些,何况京城的人诡谲多变,我和时哥儿这不是担心小叔受委屈嘛,所以才多说了几句。」 魏席时跟着点脑袋,「你是我们当中年岁最小的,如今你一人上京,我们当然担心。」 见两人认真严肃的模样,谢行俭心中暖意升腾,他暗忖这两个朋友没白交,搁一般人见到三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拿到举荐信,恐怕早已翻脸扬长而去。 谢行俭笑了一会,也不再藏着掖着,将从穆大人那死皮赖脸打听来的消息小声的说了一遍。 谢行俭话落,魏席时和魏席坤久久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谢行俭推了他们二人一把,他们才从震惊中回神。 魏席坤瞄了一眼不远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老百姓,欠着身子压低嗓音,喜滋滋的问,「小叔,你说的这事可当真?」 谢行俭郑重的点头,斜睨了一眼魏席坤,「你以为郡守大人为何要踢我,还不是烦了我胡搅蛮缠的问东问西,不过这一跤摔的挺值,至少换来了国子监考试的范围。」 魏席时两眼冒泪花,诚挚的眼神死死盯着谢行俭膝盖上被绿色草药铺满的伤口,恨不得上前抱着亲一口。 谢行俭有种被人当做勋章膜拜的感觉,他虚虚的缩了缩被草药麻痹住的膝盖,他好怕魏氏兄弟等会真的扑上来啃他膝盖。 魏席坤男儿泪不轻弹,但终究红了眼眶,「小叔为我哥俩受累了,这伤口该砸我身上……」 谢行俭有些无语,他以前无法想像高壮健硕的大丈夫伤心落泪是何等场面,现在他见识到了,而且两人还是因为他而哭。 「大街上呢,好歹收敛点,又不是什么伤心事,值得你们这样,你们不怕丢脸我可怕。」谢行俭被他俩一顿肉麻的感谢话整的头皮发麻,他撑着树干作势要起身离开。 魏席坤哭得眼酸,飞速得抹掉眼角溢出的泪水,大手阻拦住谢行俭,「小叔,你要上哪去,我来背你,别等会碰坏了伤口。」 谢行俭膝盖上的伤口只敷了药还没有绑绷带,魏席时说大夫交代了,敷好药草后得晾一会再绑。 见谢行俭要起身,魏氏兄弟二人忙将买来的白绷带在谢行俭的膝盖上绕紧三圈,随后打了个活结子。 瞧着日头,大概是中午吃饭的时辰,三人便决定去附近的小饭馆饱饱肚子,也不打算在郡城住一晚,准备下午就回雁平县。 十月份的中午,南方上空还留有夏季的余热,不过没了聒噪的蝉鸣声,微风习来,隐隐能感觉到瑟瑟秋意。 郡城的东西比雁平要贵一倍不止,平日的吃食更过分,好些足足翻了几倍。 三人是坚定要去京城读书的,他们虽然没有在京城久住过,却也知道京城的物价比之郡城更甚。 这还只是平日的衣食花销,若要算上住行,一栋破旧的四合院,恐怕就要花上一二千两的银子。 更别提京城地广,出门办事,有几个会靠两条腿走路,怕还没办好事,自个就累倒了,所以去了京城,还要配上出行的马车。 这般算算,怎么着也要花上好些银子,谢行俭和魏席时因为清风书肆出考集的缘故,这一年来大底赚了有一千五百两上下的行头,去了京城应该能勉强过活。 魏席坤不一样,他没有参与谢行俭的考集工作,平日的收入除了替书馆抄书,没其他的进项了。 这回若能去国子监读书,魏席坤家中恐怕要背些债务。 三人心中都开始担忧银子的事,望着郡城街头各式各样的美味吃食,三人咽了咽口水,最终小气的点了碗清汤挂面了事,就这样寡淡无味的面条,三碗还花了他们半两多的银子。 好在面条的量大,三人大口大口的吃完尚且能饱腹,付帐后,魏席坤背着谢行俭,魏席时则抱着包裹,三人去城门口拦了一辆前往雁平的马车,就这样晃晃悠悠的往家赶。 第199页 * 路上,谢行俭膝盖上的伤口换了两回药,等马车驶入雁平县的时候,已经好多天后了,而谢行俭的伤口早已结疤,伤口看似狰狞,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至少下地行走与常人无差别。 可当谢行俭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被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王氏看出了破绽。 王氏的肚子已有三个月大,如今微微鼓起,不过身子其他地方没有胖的迹象,还是跟往常一样,瘦瘦小小的一枚。 王氏摸着肚皮,上下打量了一番谢行俭,忽而眉头紧皱。 最终眼睛定格在谢行俭的裤腿上,谢行俭被他娘盯着有些窘迫。 他回家前,特意换了一套崭新的衣服,身上的这套衣服是王氏孕期闲着无聊做的。 他如今穿在身服帖的很,水绿色的布料很衬他,越发显得他眸如星辰,俊俏儒雅。 他娘一直都稀罕他穿颜色艷一点的衣物,可他觉得太扎眼不太情愿穿。 这回去郡城,是王氏非要他带上这套水绿色的新衣,说面见郡守大人一定要打扮得神气一点,说不准郡守大人看他穿衣精緻,风流自在,就青睐上他了。 谢行俭手指捏着腰侧软棉的布料有些不自在,他这回没有按照王氏的吩咐换上新衣去见郡守大人,反而是套了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就去见了郡守大人。 至于郡守大人有没有重视他,谢行俭更加局促不安,依穆大人气的将他踹出仰山阁的举措,他估计穆大人对他的感官不太好。 之所以没有特别难为他,应该是看在徐大人的面子上,才忍住口没喊官差进来暴打他一顿,最后还叫来小厮客客气气的将他送出了郡守府。 王氏一双犀利的眼睛在谢行俭的膝盖处出来来回回的看,谢行俭这才意识到他娘这么盯着他是看他的腿。 他故意跺了跺脚,佯装无事人一样笑道,「娘,我腿好好的呢!」 王氏长嘆一声,幽幽道,「娘又没说你腿怎么着了,你急什么?」 谢行俭跺腿的动作一愣,随即乖乖的站好。 王氏扶着腰躬着身子想查看谢行俭的膝盖,谢行俭心知瞒不住,只好抬高腿,方便王氏看个仔细。 捲起裤腿后,一大块青青紫紫的肿肉落入王氏的眼中,王氏讶然捂着嘴,无声地询问谢行俭这是怎么了。 谢行俭不能说是郡守大人踢他导致的,不然王氏更加焦急,他只好捏了谎话说不小心摔的。 「摔一下就这么严重?」王氏心疼道。 能不严重吗,双膝冷不防的磕在硬硬的大石板上,不碎块骨头已然是庆幸。 不过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他的腿伤早已好的差不多了,因为药草颜色的原因,结的疤凸显褐紫色,看的有些渗人。 谢长义和谢行孝听到王氏的惊唿声赶紧跑出来,待看清谢行俭膝盖上的伤痕,几人又是一阵怜惜。 谢行俭不免又是一顿解释,为了缓和沉闷的气氛,他赶紧从包裹里拿出那封举荐信。 喜气洋洋的冲着大家嚷道,「爹,大哥,我拿到了郡守大人的亲笔信,下月可以直接上京入国子监了。」 「真的?」谢长义立刻将书信接过手,他这些时日在家除了照看婆娘,剩下的时间都跟在大儿子后面学认字。 谢长义不是那种白痴文盲,生活中常用的字他还是认识的,再加上这段日子的努力,学问长进不少。 不过,穆大人是进士出身,平时说话便罢了,提笔写信时会收敛些白话,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文气,读起来颇为拗口,而且里头还掺杂了不少复杂的术语。 谢长义挑拣的一通,虽大半的字眼他都没看懂,可他认得出京城、国子监以及谢行俭的名字,因而读完信件后,谢长义激动的直拍手。 「成了,成了。」谢长义将信传给等候一旁的大儿子,笑得开怀,「下月尾进京,如今还有一月多的时间给小宝准备,咱家得活动起来,把该带的该买的都准备齐全,京城那虽然啥都有,啥都买得到,但开销大,能省咱就省点。」 谢行孝识得字多,读这样的信虽有些吃力,但总比谢长义连蒙带猜的强。 「整个平阳郡竟然就小宝一人拿到了举荐信,小宝真厉害!」谢行孝笑得夸赞,本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谢行俭的脑袋,可他手一抬,这才意识到,以前那个矮矮胖胖的小萝蔔头如今长的跟他差不多高了。 谢行孝的手最终停在了谢行俭的肩膀上,「既然只有一份举荐,那坤小子和他堂弟怎么办?」 「是啊。」谢长义从狂喜中回过头,「他俩去不成,怕是要难过一阵子。」 「不会。」谢行俭扶着他娘往宅院里走,「今年国子监下放到平阳郡的名额有五人,除了我稳稳的能去京城,其他四个名额会从这些年的禀生秀才里面挑。」 「也就是说,坤小子兄弟俩还有希望?」谢行孝问。 「希望大着呢!」谢行俭笑得颇为得意,面对家人,他毫无防备的就将郡守府发生的一切事情脱口而来。 王氏端着肚子在屋内闲走,听到谢行俭说漏嘴,说他的膝盖是因为死皮赖脸的求郡守大人开小灶,而被郡守大人气的踹伤的,王氏顿时慌了。 她双手合十,嘴里碎碎念道,「这可如何是好,惹恼了郡守大人,我家小宝还有出路?谢家的列祖列宗在上,得保佑我儿平安无事啊,我儿聪慧明事理,他不是故意惹气郡守大人,还望郡守大人能消消气,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第200页 「娘——」谢行俭无奈的拉他娘坐下,「不会有事的,郡守大人和我闹着玩呢!」 王氏脸色不太好看,支吾道,「我道摔一跤能摔成你那样,原来是被人踹了一脚,郡守大人没事踹你干嘛,定是你乱说话了吧?」 「没有的事!」谢行俭死活不承认。 「那你刚才说坤小子哥俩一定能跟你一起去京城是咋回事,什么叫他俩按照你说的法子准备就一定能拿到名额?咋回事呀小宝?」 谢行俭被他娘一顿噼里啪啦的话怼得无话可说,只好将他如何跟郡守大人周旋的过程全交代了。 包括背后隐藏着的徐大人。 一听小宝有更厉害的官罩着,王氏的脸色这才好转些。 不过,谢行俭不想将家人牵扯进官场,因此对于徐大人的信息加了概括,只说京城有这么一个人,至于是谁,他没有详说。 谢长义侧着脸,沉吟了会,方道,「小宝,等你去了京城,你可得好好的感谢感谢这位大人,如若不是有这位大人在背后给你撑腰,郡守大人岂是那么好说话的?肯定会给你穿小鞋。」 「好在京城那位大人官大,不然你惹恼了郡守大人,他肯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怎会还喊下人送你们出来,不把你打的半死不活,他能消气?」谢长义越想心越寒,拉着谢行俭说个不停。 谢行俭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若不是穆勒因为他和徐大人的关系而以美人美色拉拢他,他也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从而点爆穆勒的耐心。 归根到底,是穆勒觊觎权力从而想通过他搭上徐大人这条线,他不愿意娶穆勒的女儿,不想上穆勒这条船,因此穆勒才觉得他不识时务。 不过,同样是因为徐大人,穆勒才不敢将他轻而易举的处理掉,他方能平安的从郡守府全身而退。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他和徐大人的关系没有被穆勒知道,穆勒应该就不会起嫁女的心思,他自然不会出言忤逆。 但,唯一的举荐信恐怕就不归他了,毕竟没有徐大人,以穆勒狗眼看人低的脾性,他这个秀才可入不了穆勒的眼。 总之,因为徐大人的存在,谢行俭心心念念想拿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不想遭受的苦楚也遭受了,算是得失参半吧。 这头谢家欢喜一堂,魏席坤和魏席时回到县城后,立马跑了一趟清风书肆。 直言问书肆可有全套的朝廷律法书。 县学教授的律法课本,只节选了朝廷律法的一小部分,而这一小部分是科考常考的内容,至于偏僻的部分一般都不考量。 据谢行俭在郡城交代,他们这次最好将律法书买齐。 郡守大人踢谢行俭出去时,说的关键话语是:今年新上任的国子监祭酒是从刑部调任的判监。 刑部是干什么的?刑部主法。 那就意味着今年国子监招收学子时,会首选考核学子对条文律法的掌握。 毕竟新头头上任,即便祭酒大人没有出相关律法的想法,底下的官员也会不约而同的迎合祭酒大人的口味,将题型都往律法类型上靠。 所以说,今年复习律法书参加国子监的选拔才是明智之举。 清风书肆以前没有进货过全套的律法书,还是因为当初谢行俭出考集时,出了好些与律法相关的题目,这才导致一堆学子前往各大书肆购买律法书的风潮。 陈叔见生意红火,索性咬咬牙,喊来书商进了两大仓库的律法书。 全套律法书买下来昂贵的很,再说科考压根就考不到那些冷门的知识,陈叔当然不会傻到将律法的所有书都囤满货,而是挑挑拣拣,只进了几项比较火的律法书。 所以今天,一听魏席时上门要全套的律法书,陈叔愣住了。 书肆貌似没有全套的律法书。 作者有话要说:  姐妹们,新年快乐~ 第87章 【87】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陈叔进仓库寻摸了半天才找出一套残缺的律法书籍。 魏席坤、魏席时二人忙拿到手翻阅, 察看是缺少了哪几套。 新帝敬元帝登基后,命六部重新修订朝廷律法,编成《大敬律》。 《大敬律》有十二篇,魏氏兄弟俩人仔细比对了陈叔拿出的这套律法书, 发现只有名例律、卫禁律、婚户律等十项。 他们翻来覆去的比对, 最终确定手上这套少了职制律和擅兴律。 陈叔惋惜:「那些学子们上我书肆买律法书, 都是好几个人合买,毕竟你们也清楚,律法全套买下要好几百两,读书人哪里买得起。」 「大多是每人买三四套,互相换的看,因而我这里剩下的律法书,各部分有的多有的少,残缺的很。」 魏席时闻言气闷:「职制律和擅兴律又不是科举常设的律法题, 怎么也会卖断货?」 一听是偏冷门的律法套书, 陈叔挠挠脑袋:「可能是这两套我进货少的缘故,要不, 你们再等些时日, 过几天,我要外出一趟, 正好可以去囤点律法书籍。」 魏席坤急了,「时不待我,律法内容冗长枯燥,若再等几日, 那考卷……」 魏席坤忙伸手拧堂弟的胳膊,魏席时痛得嘴巴直咧咧,话只说了一半。 陈叔作为商人,立马嗅出了不对劲。 「什么考卷?」陈叔急忙问道,「你们县学最近有月考考核?」 第201页 陈叔摸着下巴深思,「不对啊,你俩才考完院试,怎么会这么快又要考核……」 国子监的选拔消息现在还是秘密,魏氏兄弟当然不能跟陈叔透露。 不过,谢、林、魏三人跟陈叔签有出书合约,魏席时考虑到这一年来他们倚靠着清风书肆赚了不少银子,所以魏席时隐晦的提醒陈叔几句,只叫他书肆赶紧囤些律法书,过几日会有很多书生上门买。 陈叔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得了消息后,立马吩咐底下的人去办。 魏氏兄弟合力将他们缺少的律法套书买了回来,不过依旧少两套。 * 县学复课后,魏氏兄弟询问谢行俭身上可有职制律和擅兴律,谢行俭收藏的书本很多,律法书当初他可是狠下心将全套都搬回了家,后来敬元帝修纂新法后,他再一次将新修的律法买了回去。 「职制律和擅兴律?」谢行俭不用想都知道他有,「你们要,回头我抽空给你们送去。」 「行俭,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接下来不准备住县学舍馆了?」魏席时问道。 谢行俭点头,「等会我先去一趟林教谕那里,我不日就要离开雁平县前往京城,总该跟林教谕打声招唿。」 「林教谕待你极好,你走之前自然该和他告别一趟。」 魏席时轻声问,「只你这一说,学堂的人不就都知道国子监将要收禀生秀才的事?」 谢行俭挑眉,「难不成你还担心知道的人多了,阻碍你不能过关?」 魏席时一愣,旋即双手环胸不屑道,「自然不担心,这一年跟着你,律法书不说掌握十之八.九,却也能拍着胸脯坦荡荡的说熟悉六七成。」 「既是如此,你还担心什么?」谢行俭笑道,「林教谕那我倒是可是缓一缓再说,只你和坤哥儿日日在县学翻看律法书,就不怕大家起疑心?」 「他们爱看热闹随他们去,我看我的书,又没挡着他们的路。而且我又不是多厉害的人,他们怎么会时刻逮着我看。」魏席时忿忿道。 一旁沉默的魏席坤正色道,「时哥儿你浑说些什么,都是每日见面的同窗,且甲班人数不多,你稍微有点不对劲,他们都能看的出来。」 「何况,小叔拿到了郡守大人的举荐信,不日就要离开县学,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住?」 「那该怎么办」魏席时叫屈道,「行俭凭的是真本事拿的举荐,即便他们羡慕嫉妒也不行。」 「这不是羡慕不羡慕的事。」 谢行俭认真分析道,「县学本就没几个禀生秀才,今年的禀生秀才只有四人罢了,前几年的我虽没数过,但瞧一眼秀才的舍馆就能知道,不会超过四个人,这般算下来,今年与你拼国子监资格的能有几个,且你说你律法掌握有七成,他们呢?他们肯定不如你,毕竟你跟我一起出考集,我私底下还出了不少律法题考过你,你几乎都能对答如流。」 「你说的没错。」魏席时神色黯淡了些,「我是不担心他们能在国子监选拔中脱颖而出,我担心的是我们一旦说出来,他们非但不感激我们还冷嘲热讽。」 「怎么会呢?」谢行俭和魏席坤皆瞪圆了眼睛,表示不理解。 魏席时恨恨道,「你们当我不想与他们分享国子监的事么,实在是他们没脸,他们不配!」 「刚我从食馆那边过来,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魏席时气鼓鼓地说着,冷笑道,「他们说行俭买通了学政大人身边的人,提前知道了今年的院试考题,不然怎么能在县学只呆了一年就拿到案首。」 谢行俭闻言胸口郁气叠生,闷着没说话。 魏席坤一巴掌拍打在桌上,骂道,「胡说八道!小叔当年府试名次超越了其他五县案首,仅次于罗案首,难道小叔也买通了府试学官?」 魏席坤的声音粗狂,加之这回他义愤填膺,相当于怒吼了,一出声,周围舍馆休息的学子都探出脑袋张望。 魏氏兄弟俩都比较暴躁,没等谢行俭说话,两人就当着众多同窗的面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热讽起来。 「今日行俭人在这,你们当中背着我们到处胡诌乱道的混帐东西,既然敢说,那就站出来,咱们今个面对面的说道说道。」 围观的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缩着脑袋,没一个人站出来。 魏席坤越看越怒,怒喝道,「有能耐信口雌黄,却连站出来的胆量都没有,我看尔等空有六说白道的胡诌本事,丁点的男儿气概都没有,委实卑贱不堪。」 对面的宋齐周不知为何去瞧堂兄宋齐宽,见堂兄捏紧拳头涨红了脸面,宋齐周微微一哂。 魏氏兄弟俩又连着说了好些骂人的话,宋齐周嘴角微微挑了下,他莫名觉得这些话都是在拐着弯骂他堂兄。 什么才考入甲班就洋洋得意,什么谢行俭一入县学就处处针对谢行俭等等。 宋齐周刚开始还以为魏氏兄弟骂的是他,因为他当初确实针对过谢行俭,不过他之后见识到谢行俭的真本事后,早已对谢行俭改观且他对谢行俭道歉的事,甲班的人都知情。 宋齐周见大家有意无意的将探究的眼神投向他,宋齐周下巴一昂,不做理会。 他没做过的事,他当然不认。 同窗们见宋齐周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样,又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一侧的宋齐宽。 第202页 宋齐宽明显被魏氏兄弟无头绪的骂人做法激怒了。 谢行俭面无表情的熘了一遭现场同窗们的神色,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气急败坏的宋齐宽身上。 谢行俭心知魏氏兄弟其实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糟蹋他的名声,不过在县学腹诽心谤他的人,最有可能就是宋齐宽。 所以魏氏兄弟随便一激,还真的让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果真蒙对了,宋齐宽被魏氏兄弟犀利毒辣的骂语给气着了。 宋齐宽心中怒火熊熊烧的正旺,一双手指紧紧的捏成拳头,用力到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待魏席坤当着众人面说「不知礼数,若无证据,胡乱散步谣言不得好死……」时,宋齐宽气得脸上的肌肉一股一股的跳动,心中大恨。 这头,魏氏兄弟也慢慢意识到这背后之人就是宋齐宽,只不过他们骂了一遭又一遭,文人能用的隐晦字眼他们都用了,却也不见宋齐宽有任何松动,可见其忍性和耐性。 魏氏兄弟偷偷的朝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紧接着两人摒弃了之前的儒雅作风,再开口,竟然如同泼妇骂街一般,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果然,下一瞬,宋齐宽脸上破出了裂痕。 谢行俭发现魏氏兄弟真是一对活宝,估计这些话都是从村子里的妇人身上学来的。 看到好些同窗听着听着发出憋气的笑声,再看看宋齐宽一副吃了屎的表情,谢行俭轻笑出声。 似乎这时候,大家都默认是宋齐宽在背后捣乱,宋齐宽见此只好站了出来。 谢行俭示意魏氏兄弟退后,他和宋齐宽的恩怨,他想自己来解决。 宋齐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抖着手指着谢行俭,吼道,「你敢当着众同窗的面拍板你院试没有倚靠外人?别人被你蒙在鼓里,我却没有,我那日在镇上瞧着可仔细了,你分明就认识学官大人!」 宋齐周语气笃定,旁听的同窗们眼神有些火热起来,他们原本是不相信谢行俭院试作假的,毕竟谢行俭的学问水平他们都了解,确实才学过人。 但听了宋齐宽有鼻子有眼的指证后,大家又觉得谢行俭为了案首之位有小动作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如果谢行俭真的认识学官大人,偷偷打听一些考卷内容,恐怕也是有的。 谢行俭琢磨着宋齐周的话语,宋齐宽说他认识学官大人,又特意提及镇上…… 院试过后,他只去过镇上两回,每次都是直奔韩夫子的宅院,若真像宋齐宽所说,那就应该是他去韩夫子家遇上宋大人的那次。 宋齐周就因为他在门口和宋大人言语了两句,就认定他和宋大人相识,进而散布他院试作假的流言,简直可笑。 且不说他院试作假有无可能性,就凭着宋齐宽胡乱诽谤京城正六品官员,就是大罪! 谢行俭行的正坐的直,他不怕宋齐宽怀疑他,但他要脸,他的科举之路才刚刚开始,可不能由着宋齐宽的一句怀疑而污了颜色。 宋齐宽见谢行俭沉默不语,以为谢行俭被他揭穿后无脸说话,顿时咧开嘴得意洋洋,转过头对着同窗们笑说谢行俭心虚了。 谢行俭最看不惯宋齐宽这副小人得势的嘴脸,他冷冷的呵斥道,「这里是县学,你若是有凭有据,我们去教谕那里对峙,你休要凭你一己之言就胡乱往我身上泼脏水,倘若你没有确切的证据,你可知诋毁禀生秀才是何等罪过!」 谢行俭狠戾的眼神睨了一眼凑在宋齐宽身旁看他笑话的其他三人,最终将目光停在宋齐宽身上,凉凉开口道,「按《大敬律》第九大条诈伪律,若无证据,中伤污衊他人,当以欺诈和伪造论罚,轻则杖责一百,重则处以绞刑!」 谢行俭的一席话犹如重鼓,敲得宋齐宽等人脑门一紧。 宋齐宽见站在他这头的几人隐隐有些退后之意,宋齐宽有些坐不住了,他梗着脖子怼道,「如何没证据,那日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既是你亲眼所见,你便说说,当日我是在何处碰到学官大人,又是哪位学官大人,且我与那位大人是单独见面还是如何?」 「你今天就说个清楚,我谢行俭从蒙童入学以来,自问勤勉刻苦,如今仅凭你红口白牙就诬陷我案首来路不明,我若不洗刷冤屈,天底下的人还以为我谢行俭好欺负!」 「今日同门学子都在场,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还我清白,若是再胡乱说错一点,别怪我不客气。」 谢行俭问心无愧,他本就和宋大人没什么交情,第一次碰面是和众多书生一起站在府试礼房前远远的看了一眼。 第二次碰面是在韩宅门口,也不过是跪拜之间,宋大人说他名字耳熟罢了,除此之外,两人毫无交集。 宋齐宽坚定道,「当日午时才过,你身后还跟了一小厮,提了不少东西,你敢说你不是事后谢礼?」 一边说,宋齐宽还秉着别有深意的眼神看了一眼谢行俭,见谢行俭面不改色,宋齐宽咬咬牙,继续道,「打头出来的那位,虽穿着打扮看似常人,实则非也!」 宋齐宽阵营里的一书生哼道,「宽兄无须顾及他的颜面,谢行俭既然叫你说个明白,你就敞开跟大伙说说,好叫他睁眼看看,这世道上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谢行俭眯着眼瞥向说话的人,国字脸,大概二十来岁,不过谢行俭对此人很陌生,平日几乎没见过这个人。 第203页 魏席时小声道,「此人姓申,当初咱们进县学,月考排甲乙班时,咱们几个进了甲班,而他那时候名次落后,被挤出甲班去了乙班,此后就再也没有考进甲班,我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和宋齐宽走的特别近,经常说你的小话。」 谢行俭觉得颇为好笑,就因为自己没努力考进甲班,就泄愤到他头上? 他不会认为是因为他谢行俭当初考入了甲班,所以才挤掉了他的位置?然后怀恨在心,趁着今日挑起的「战火」,他来火上浇油来了? 真是可笑,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科举也是如此,你学不好,自然要面临淘汰,不查缺补漏,反而责怪别人学习太快超越自己有什么用! 宋齐宽见有人给自己助阵,顿时有了底气,朗声道,「我宋某人岂是胡言乱语之人,自然是见着了才敢说出来,当日谢行俭面见的那位大人是去年朝廷派往咱们府的学官。」 宋齐宽如此说,就差点名指姓是哪位官员了,此言一出,全场譁然。 「此话可当真?」有人小声道,「这种事可不能随意捏造,若是传到那位大人耳里,宽兄你可就……」 宋齐宽冷笑,「此事他谢行俭能做的出来,我宋某人自然敢说!」 众人纷纷看向谢行俭,目光中掺杂有嫉妒,也有疏离。 嫉妒他的,无非是羡慕他认识学官大人,疏离他的,也不过是担心宋齐周所言属实,到时候真要闹出动静,他们可不想引火烧身。 魏氏兄弟急得跳脚,这事若不解释清楚,谢行俭的前程就毁了,能不能上京入国子监都难说。 谢行俭倒是不慌不忙,脸上全然没有惶恐和慌乱。 谢行俭晾了晾衣服上的细小褶皱,嘴角含着冷笑,「且先不说我到底认不认识这位学官,我只问你,派往咱们府的这位学官监察的是咱们府哪一场科举?」 「我若没猜错,你口中的学官大人是去年监察咱们府试的学官,既然是负责府试的官员,与我拿院试案首有何干系?」 「众所周知,朝廷派往各地的学官是负责府试,而院试,则是另一批学政官,两批人互不干涉,我又怎能去贿赂府试的学官从而在院试中舞弊!」 「再有,我问你,当日我与学官碰面时,两人之间可有亲密交谈?」 「你既然看到了我和学官同在一个画面,而我却没有看到你,可以推断出当时我必是在室外和这位大人见的面。」 「你笃定我送礼,那你应该知道此等隐蔽之事,我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我可没你想像中那么蠢!」 「我让书童提东西,是准备上门看望蒙师,没你想像中那么龌龊,至于你说的与学官交谈,呵,我一个秀才书生,虽说见县令可以不跪,难道见了京官也要趾高气扬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扬长而去吗?」 「我不过是跪拜时报上名讳,你脑中就异想天开,认为我是在和学官大人搭话,荒谬!」 谢行俭说完,整个舍馆都安静了下来。 他凝视着宋齐宽略显颓丧的面孔,神色再次严肃起来,学着之前宋齐宽嚣张的姿态,高声道,「怎么,宋兄不敢说了,是不敢说那位学官大人只不过监察了咱们府试,与院试一丁点干系都没有?还是不敢说我院试作假的事本来就莫须有,全凭你一张嘴捏造?」 谢行俭的挑衅话语落入宋齐宽的耳里,刺耳的很。 宋齐宽顿时脸黑,忿然道,「也许我看错了,可能并不是府试的学官,大概……」 谢行俭疾言厉色道,「也许?可能?大概?」 「宋兄说话前最好撸直脑子,可别只带一壶水上路。」 「若天底下的人都像宋兄一般,全凭臆想就大刺刺的往外胡说,那今日我也跟着学一个。」 谢行俭轻轻笑了两声,目光灼灼的看着众人,「许是宋兄这回院试没中,一时气愤就盯上了我,可能是看我不顺眼,便捕风捉影的四处说我坏话……」 「放你娘的狗屁!」 宋齐宽脖子青筋骤起,撩开衣袖就往谢行俭这边冲来,满嘴脏话不断。 一时间,院子里闹作一团。 「你再说一遍!」 谢行俭面沉如水,他最讨厌别人骂人上升到他娘,「你有胆量造我的谣,还不许我说你吗?你多大的脸面,你落榜了就嫉恨我,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 就是因为谢行俭的话戳到宋齐宽的心窝子上了,宋齐宽这才会一时失了阵脚,急躁暴怒。 「你血口喷人!」 宋齐宽抡起拳头,照着谢行俭的脸打过去,谢行俭时刻绷紧了神经,待宋齐宽挥舞拳头时,他脑袋一偏,侧身过去迅速将宋齐宽的双手绞在一块反锁。 谢行俭手掌往下一抻,掌心用了十足的力气,压在宋齐宽的手腕上,勒的宋齐宽脸色涨红,痛得他哀嚎啕哭。 谢行俭对此充耳不闻,厉声道,「就准你胡言猜测,还不许我说你不成?常言总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看你连秀才都还没考上,就已经摆上官老爷的谱了……」 「谢行俭,你还不快住手,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突然,林教谕出现在舍馆长廊处,瞧见院落里闹哄哄的场面,顿时气的鬍子都翘起来了,立马呵斥道。 原来,刚才宋齐宽动手之际,就有人熘出去搬来了林教谕。 第204页 宋齐宽被谢行俭摁的动弹不得,谢行俭不仅仅锁住他的双手,还像关押犯人一样将他的上半身往下按,姿势耻辱至极。 听到林教谕的声音,宋齐宽飞奔过去抱着林教谕痛哭。 * 这场闹剧最终以林教谕亲手拿戒尺惩罚两人告终。 学堂的戒尺是由竹根编制而成,上面坑坑洼洼的,使劲挥舞在手掌心上,竹根上的突起倒刺划拉着皮肉,才一下,两人的手掌心就沁出了血珠。 林教谕举着戒尺每抽一下,就冷声质问一句,「学堂重地,岂容你俩胡作非为,以后还放不放肆?」 谢行俭咬唇忍着剧痛,还没说话,林教谕的第二鞭又落了下来。 宋齐宽「啊」的一声尖叫,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先生,学生知错,学生再也不敢了……」 林教谕对于宋齐宽痛哭流涕的忏悔置之不理,下手的力度照旧。 「真是好威风啊两位!」林教谕半分好气都没有,呵斥道,「同窗也有一年半载了,即便是陌生人,都不会像尔等这样当众谩骂,竟然还动起手来了!」 说着,又是一鞭子。 宋齐宽腿软瘫在地上,捂着手在地上痛得缩成球,谢行俭也好不到哪去,别看戒尺短小,打在手心是真的很疼,皮肉分离的痛苦,纵使硬气的他,都疼的直抽冷气。 他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打,才三下,手心的肉就已经肿到三层厚。 谢行俭掘着脖子咬唇不吭声,随着鞭子一下一下的落在手心,他额头的冷汗扑哧的往下直流,待林教谕十鞭子打完后,谢行俭的后背衣裳全被汗水浸湿。 而地上的宋齐宽,则直接晕了过去,林教谕着人去抱宋齐宽时,才发现宋齐宽身下流有一小摊水渍,随着搬弄他的身子,空气中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林教谕冷着脸拿出止血药,分给谢行俭和宋齐宽每人一份,宋齐宽因为承受不住晕倒,所以上药的事只能别人来代劳。 谢行俭强撑着没晕倒,上药自然没人帮他,他只能竭力用嘴咬开药盖,然后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将药涂抹在伤口之上。 他的左手被打的血肉横飞,整个手心肿得像卤熟的猪蹄子,表面鼓起好几块血泡,青青紫紫。 林教谕给的伤药烈的很,一接触到肌肤,整个手掌就像是触及电击和油炸的双重痛感,疼得他险些闭过气。 林教谕见谢行俭脸色发白,却只端坐在椅子上,丝毫不为所动。 宋齐宽早已被人抬了出去,眼下书房只剩下林教谕和谢行俭两人。 煎熬的上药过程格外漫长,谢行俭抖着手将伤药涂抹完毕后,终于松开紧咬的嘴唇。 伤药慢慢渗入血淋淋的伤口,谢行俭越发的疼痛,他不得不再次咬住早已破皮的嘴唇,即便忍着痛意,他也不敢在林教谕面前哀嚎。 宋齐宽之所以那么快晕倒,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忍不住痛苦,反而召开林教谕更重的手力,打的鞭子想来比他承受的还要痛。 林教谕抬头见谢行俭眼眶隐隐含有泪光,冷声问道,「你可知错了?」 谢行俭右手拖着肿痛的左手,脚步慢慢的挪向林教谕,脸色惨白,颤声道,「学生知道错了。」 一般接下来先生都会问错在哪了,谢行俭没等林教谕问话,接着道,「学生不该与宋齐宽在学堂斗殴打闹,扰了学堂清净。」 林教谕见谢行俭认错态度良好,便将脸上的怒气收了收,却仍有丝丝责备。 「学堂纪律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你和宋齐宽都没有把同窗情义放在心上,他辱你名声,对你动手是不对,但你当着众人的面揭他的短,欺压他,你们俩都是半斤八两的蠢才,谁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行俭被骂的羞愧难当,他深感之前与宋齐宽当着大伙的面打架太过幼稚。 读书人向来主张君子动口不动手,遇事大多喜欢舌战,像他和宋齐宽一时激动就直接上手的,在诸多学子中真的很少见。 谢行俭非常后悔当时的冲动,可事情已经发生过了,鞭子惩罚他也领了,如今再面对林教谕的谆谆教诲,他当然要认真的听,诚挚的去认错。 林教谕坐在那又拎出一堆先人的话,对着谢行俭耳提面命的忠告,希望他以后莫要再意气用事,损了别人的面子不说,自己的名声也不好听。 谢行俭垂着脑袋点头,林教谕站起来,威严的发话,「回去好好反思己过吧,还有,这两天少碰水,将养些时日……」 谢行俭舌头抵了抵冒着血丝的唇角,对着林教谕的方向躬身告辞。 刚走出房门,他才想起国子监的事,忙又折了回去。 穆勒的举荐信被他放在贴身衣物的袖袋里,他拿出书信敲了敲林教谕的门。 林教谕抬头一看,疑惑道,「还有事?」 谢行俭单手将书信递给林教谕,然后往后退了一步,静静的等候在一旁。 林教谕狐疑地觑了一眼谢行俭,待目光落到书信封面上的字眼,林教谕忙将信封打开。 林教谕看的尤为认真仔细,看完后不敢置信的望着谢行俭,招手示意谢行俭靠近些。 「郡守大人何时给你这封举荐信的?怎么外面一点风声都没有?」 「还有国子俭选拔秀才的事,你知道多少?」 谢行俭舔拭了下嘴角,清清嗓子回道,「学生前些日子拜访泸镇私塾的蒙师,蒙师韩夫子与京城礼部官员有些联繫,因而消息灵通了些。」 第205页 「夫子那日病癒,学生便拎了些补药上门,恰好遇上那位礼部大人,夫子便将他知道的事跟学生说了一点,劝学生早日去郡城面见郡守大人,学生听了夫子的话,和魏席坤还有魏席时一起去了郡城。」 林教谕若有所思,「宋齐宽诬陷你贿赂学官大人,莫不是看到你去夫子家,碰巧遇见了学官大人?」 谢行俭点点头,「正是,宋齐宽早就对学生有意见,因而见到学生向学官大人行礼,就想当然的以为学生认识那位大人,其实不然,学生那日是第二回 见着那位大人。」 林教谕瞭然的点点头,「此事的来龙去脉老夫已知晓,你无须担心,宋齐宽那里,老夫会抽时间找他聊聊。」 说完,又回到书信上。 「举荐信一郡只有一份,你运气倒是不错。」林教谕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感慨道,「郡守大人能将这封不可多得的举荐信给你,想来对你颇为满意。」 谢行俭鼻子皱了皱,心想能不满意吗? 满意到都要将女儿嫁给他! 林教谕注意到谢行俭的小动作,笑容渐渐敛起,「怎么?老夫说的不对?」 谢行俭忙摇头,「先生说的对,只不过……郡守大人并非是因为学生是今年的院试案首才将这封举荐信留给学生。」 「哦?」林教谕听出了其中的意外之声,他语调轻松的往上一扬,「说说看,到底是因为什么?」 「夫子应该还记得去年徐大人来过县学的事吧?」谢行俭问。 「记得,当然记得!」林教谕连连点头,忽而他灵光一闪,追问道,「徐大人后来与你可有联繫?」 谢行俭摇摇头,「不过,学生琢磨郡守大人的意思,似乎徐大人有写信让郡守大人照顾学生一二。」 怎么照顾,谢行俭不用说通透,林教谕就能明白。 「这么说来,你倒是沾了徐大人的光了。」 林教谕抚抚鬍鬚,微眯着眼睛,温声道,「你既得了徐大人的庇佑拿到举荐信,可从郡守大人那获得些国子监招生的消息?」 谢行俭没有回话,只点点头,表示有消息。 今天他受得这顿打,源头就是有关国子监的招生信息,若不是他烂好心想将这件事告知给其他的同窗,魏席时就不会因为这事恼怒发火帮他出头。 若他能及时拉住魏氏兄弟两人,就不会因为学泼妇骂街引出宋齐宽,从而导致接下来的斗殴争吵。 林教谕见谢行俭犹犹豫豫不想开口,以为谢行俭是在防着他,遂严厉喝道,「你如今已经拿到了举荐信,已然不用去抢夺国子监的监生名额,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顿了顿,林教谕继续道,「你也不要担心林大山会去应考国子监,即便他想去考,老夫也不会让他去,国子监水深,不太适合玩闹心重的他。」 「至于老夫为何还要问你,是因为老夫是县学的教谕,自然是希望学堂里的学生有资格的都去闯闯,不过,你不愿意说,老夫也不强人所难。」 谢行俭心里思忖了半晌,最终还是将国子监重考律法一事说了出来。 林教谕立马让书童将县学的所有禀生秀才招到书房,将谢行俭的消息传达到每一位禀生耳里。 听到国子监招收禀生秀才,这些人顿时两眼放光,不过有几个却面露失落。 一问才知,家中没有余钱供他们上京。 几个禀生秀才喜滋滋的从林教谕房里出来,可令他们吃惊的是,第二天县衙大门口就张贴了告示,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着国子监会单独下派官员监察这次的选拔,考试内容涉及律法全套。 谢行俭被魏氏兄弟拉过来看告示时,他隐约从告示上看出了穆勒的怒气。 穆勒绝对是故意的,谢行俭皱着眉暗忖,穆勒之所以提前将国子监的消息张贴出来,就是为了噁心他。 还特意标出考试内容涉及律法题,明面上说是替禀生秀才着想,实际上穆勒哪里会这么有好心。 告示一贴,雁平县两大书肆的律法书被扫荡一空,陈叔因提前从魏氏兄弟那得到提示,新的一批律法书已经在来的路上。 * 谢行俭那天从林教谕的书房出来后,没有直接搬回家,而是呆在舍馆里。 毕竟他的手伤太严重,他这时候回家,他爹娘必会心疼死。 呆在县学,他白天泡在书堆里整理蒙童月考卷和院试考集,晚上则开小灶帮魏氏兄弟梳理律法知识点。 这些时日陪他一起的,还有林邵白。 林邵白的秀才功名是太上皇卖那位重臣的面子,才以『孝弟力田』一科取其为秀才,在外人看来林邵白身上呈有皇恩,然而林邵白非常不喜这一点。 在他眼里,他的秀才名头是他娘用命换来的,所以他非常厌恶走捷迳入仕,他希望以后他能光明正大的走科举程序考上举人,所以对于国子监的招生,他不感兴趣。 众所周知,国子监上至监内祭酒,下至各官学的博士、助教,肩上都担着朝廷的官职,不像地方的学堂,大多数先生都是白身。 国子监之所以有很多人愿意往里沖,除了其师资力量雄厚,还有一个致命吸引点。 国子监的一大特点就是以师为官,从祭酒到一般教学、管理人员都是朝廷命官,由吏部任免。 第206页 不仅老师都是官员,有一部分学生在国子监学生一段时间后,也能不经过科举就可以出来做官。 敬远帝登基后,对国子监的约束尤为严格,比方说这一届的国子监祭酒,是敬元帝尚且是太子时,安插在六部刑部的一颗得力旗子。 待敬元帝上位后,就找准机会将这颗旗子不着痕迹的丢进国子监。 国子监看似华丽夺目,实则里面的根早已腐烂恶臭,敬元帝一直都想安排人手进去整治,无奈找不着机会。 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敬元帝大手一挥,将原来的国子监祭酒撤换下来,补上他的心腹大臣。 别看祭酒只是个教书先生,其实这个位置难熬的很,要绝对的忠于皇帝,替皇帝选拔官场人才。 还要守住本心,在迎合朝中各大当权势力的同时,要对学生鞠躬尽瘁,力求做到不偏不倚,有教无类。 谢行俭在舍馆准备上京事宜时,特意查阅过国子监的有关内容,据县学藏书楼记载,国子监採用的是分馆积分和拨歷的教学制度。 分馆积分很好理解,诸位监生分别前往国子监底下设置的六馆进行学习。 因为监生一大半是通过荫监和恩监进来的,所以这些学生四书五经读的没有谢行俭这类由正规科举考上秀才的人精通。 这类学生,会被分到尚文、高节、称颂三馆,修业一年半或是一年以上,四书五经娴熟者,方可升入凛然、廉明二馆。 经此之后,还要继续学习一年半载,待司业官考核,认定其经史兼通、品行端正,便可以申请进入赤忠馆。 赤忠馆是国子监最高级的学馆,能进这里的学子,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从赤忠馆开始,学生正式实行积分制,学习一段时间后,学生会面临两个选择。 一是根据祭酒大人的推荐,前往朝廷各部门底层学习做官门道。 二是选择不做官,直接参考科举考试。 一般进入赤忠馆的学子,都会选择前者,毕竟在没进入仕途之前能得到一次实习锻鍊的机会,是天大的好事。 而且赤忠馆接触中央顶层官僚的可能性很大,像谢行俭,如果他有幸被选进赤忠馆,他肯定会跟着祭酒大人的安排进各部门学习。 不过,赤忠馆名额有限,且设置这套制度本就是为了服务权贵家族的子嗣,像谢行俭这样的寒门农家子,很难摸到赤忠馆的大门。 * 「你真的不准备参加国子监的选拔?」谢行俭写完一卷考集的初稿,停下笔,问坐在他对面的林邵白。 林邵白白天会抽一个时辰陪他一起在舍馆出考题,听到谢行俭的问话,林邵白从一堆书籍里头探出脑袋。 他揉揉查阅资料查得昏花的眼睛,见谢行俭神情肃穆,林邵白不由好笑。 「当然不准备去,国子监对我们这些读书人而言,固然路子广,却不合我口味。」 谢行俭摇头嘆息,「你到底还是没放下仇恨,那位重臣为你争取秀才……」 林邵白面色陡然阴沉,「那是我娘的一条命!没有他劳什子的举荐,我照旧能考上秀才!」 这话谢行俭信,整个县学的同窗,真要比拼学识,唯有林邵白能与他一较高下,何况林邵白还有一项过目不忘的绝技。 若当初林邵白没有走『孝弟力田』科,今年院试案首于他而言有点悬。 第88章 【88】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林邵白復又低头,少年爽朗朝气的声音从书堆后面传出来。 「你且安心去京城吧,等两年后乡试大比之年,我努力一把,争取一次性考上举人,到时候来年春季咱们就可以相聚京城。」 「那敢情好!」 谢行俭笑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乡试后你定要来京城与我聚一聚,这回我先去京城帮你探探路,等两三年你再去,那时候我早已将京城的一切打点好,你只需带上你的贴身衣物,拎包就可以入住,省心又省力。」 「哈哈哈——」 林邵白被谢行俭轻松的一席话逗的哈哈大笑,「你小子表面看似谨言慎行,相处久了其实不然,怎么说呢,人很有趣,比一般的读书人要好玩。」 谢行俭闻言赫然,用上辈子的话来说,他在林邵白眼里竟然是一个逗比!! 「君子三缄其口,是要敏于言而慎于行,只不过我一向主张读书人要心思活络。」 谢行俭起身收拾桌上的书稿,淡淡道,「本来咱们这些书生整天就只能对着书本,坐板凳坐的腿都发僵,身子僵了尚且可以站起来活动活动,一旦脑子只照着书本走,而没有主见,人就跟木头一般,没趣味。」 「说来说去,你就是看不起书呆子。」林邵白轻笑,「哪有你这样模稜两可的人,你自己就是读书人,你说读书人心思呆板,岂不是在说你自己?」 谢行俭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眨眨眼道,「我可没说读书人心思呆板,我只是说读书人脑子要灵活,不能书上说什么,就信什么。」 「就拿这次国子监的选拔来说,你瞧瞧这两天学堂的氛围,那些个禀生秀才恨不得吃饭时间都把律法书带着。」 林邵白怔了怔,旋即笑开,「你不说我还没注意,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 「我之前在茅厕,还看到有人捧着书诵读呢,当时把我吓一跳,我道怪事,怎么好端端的,大家都发狠起来,后来仔细一听,原来是在背律法。」 第207页 「所以我说他们呆板!」 谢行俭摇摇头道,「律法词条本就晦涩难懂,若像他们那样用背四书五经的方法去背律法全套书,背到猴年马月都背不完。」 「《大敬律》不就十二套律法吗?」林邵白抬眼瞟了下谢行俭,「有那么难背么?」 「不就十二套——?!」 谢行俭笑的夸张,将语调拉长,惆怅的羡慕道,「你的好记性是老天爷赏饭给你吃,我们这等凡夫俗子怎可与你相提并论?!」 林邵白被夸顿时觉得羞耻,「刚还说你这人妙趣横生,怎么这会子说话又这般……」 「哪般?」谢行俭哈哈大笑,受伤的左手一不小心磕到桌角上,疼得他直抽气。 林邵白急忙走过来,端详起谢行俭的左手,见没有血珠冒出来,这才松口气,埋汰道,「怎么这么毛毛躁躁,你再磕磕跘跘,你这手还要不要了?」 说着,拿出绷带和药粉给谢行俭换药,边换边叨叨不停。 「席时跟我说,你白天出考集,晚上还要帮他们疏通律法书,着实累的很,你这手若还想要,就听我一句劝。」 「把考集的事先放一放,席时他们需要你,我也不能说叫你把他们那边的事也停下来,反正你年轻气壮,不过白天多多休息,晚上熬一会也没事。」 谢行俭坐在椅子上,左手瘫在林邵白眼前,任由林邵白给他上药,右手却也不闲着,手指在考集的初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 听到林邵白这一翻推心置腹的话语,谢行俭眼角的笑意渐浓。 他抬起完好无损的右手,打趣道,「我这手金贵的很,我当然要啊,经由它写出的字,不说价值千金,就单看咱们这一年多以来靠出考集赚的银子。」 「一月两套考卷,咱们仨每月进帐均有一百多两,一年下来,足足有一千五百两的银子,若这样算来,我这手和金手有什么区别?」 林邵白闻言,绑绷带的力度忽而使劲,谢行俭疼得大叫,他皱起眉头锤打林邵白的肩膀,「小点劲啊,你想我这只手废掉不成?」 林邵白头都不抬,继续垂着脑袋给谢行俭的手打上绷带活结,郑重其事的说,「我看你是钻进钱眼里头了,张嘴闭嘴金啊银啊,你还是清高的读书人么,怎么满身的铜臭味?」 说着,林邵白绑好绷带后,转身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坐下后,还不忘厉声的教育谢行俭,「像你这般爱财,以后当了官怎能稳住心性,别还没为天下百姓做事,你的钱袋子就已经塞的鼓囊囊的了。」 谢行俭闻言敛起笑容,深深吸了口气,见林邵白刚才不似与他开玩笑的样子,他不由长嘆一声。 「你莫生气,我刚才不过逗你一乐罢了。」谢行俭苦笑道,「你我都是寒门出身,不像那些公侯伯府的贵人子弟,一天到晚只想着吃吃喝喝,根本不用操心生计。」 林邵白握笔的手一紧,只听谢行俭继续道,「我是爱财,这一点毋庸置疑,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家中贫寒,我又怎会一天到晚想着怎么挣银子,若我也是名门之后,我当然乐意整天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读书。」 说着,谢行俭单手理了理这些天埋头骨干写出来的书稿,哭笑不得,「你看看,咱们要死要活的出考集,虽说在这小县城,赚的还算可以,可拿去京城比一比,殊不知一百两的银子,不过是那些纨绔子弟一场熘鸡逗狗的钱。」 林邵白跟着嘆气,「刚才我说话重了些,你别介意……你此去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要不我将家中的存银先借你使使,反正我每月花销少,小妹暂且还不用找婆家,银子搁家里也是闲着生灰。」 谢行俭似乎想到什么,对着林邵白压低声音道,「不用不用,我家中余钱还有些,不过你的钱也有大用处,你等着,等国子监考核完毕后,会有人亲自找你借。」 魏席坤家中顶多只有百两余银,如果他考上了国子监,自然会出去借钱,到时候林邵白的银子就派上用场。 林邵白是个聪明人,立马就联想到魏席坤,便笑笑道,「那我就等他上门。」 说完低头继续钻研考集,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年前你肯定是要上京的,席时那边暂且还不清楚,不过我想着,他肯定能入国子监,到时候你俩都去了京城,那每月的考集怎么办?」 京城在北面,雁平县在南面,这一南一北,隔着千山万水呢。 不像上辈子,一条简讯几秒钟就能搞定的事,换到这里,一封家书寄过来,路上就要耽搁一个多月。 他们三人如若分开,每月出考集的事就有点难办了。 谢行俭这些天也在琢磨这件事,所以他才会在临去京城前,没日没夜的赶考集稿子,只希望能多写出几个月的考集题,省的等他去了京城,还要往雁平寄信。 山高高,路迢迢,每月从京城寄一封单薄的考集稿子,光付给驿站的跑路费就要花不少了,更何况每月的稿子,他们三个人要凑在一起,反覆修改好几次才能定稿,难道分开后,也要来来回回的寄稿子修改吗? 这可不是好法子。 「咱们不在一处,这事着实是一个困难事,寄来寄去的肯定行不通。」 谢行俭翻看了一下近日的成果,「我这些天闷头已经写出了六套考集,能撑三个月,今年年底前,考集是不会断的,只是明年就不好说了。」 第208页 林邵白迟疑道,「要不,咱们去一趟清风书肆,看看陈叔他们可有法子解决?」 「如果没办法,出考集的事……我看怕是要停一停了。」 一说停考集,谢行俭当即从椅子上跳起来,急急道,「考集可不能停,我还没想出另外挣银子的好法子,如果停了考集,我去京城顶多只能呆上一年,我可不想因为我读书的事,还让爹娘背一身的债务。」 林邵白道,「这会子我正好有空,咱们要不现在就去清风书肆问问,陈叔经商多年,应该有办法帮我们。」 「帮我们也是在帮他自己。」谢行俭转身从墙面挂钩上取下外套,小心翼翼的别着左手套好衣服。 「这事必须解决好,不然考集断了,咱们丢了挣银子的路子是小事,以后若是再想捡起来就难了。」 「这话咋说?」林邵白跟着收拾好桌上的稿子,转头问谢行俭。 谢行俭道,「你出去打听打听,清风书肆这一年来卖什么最红火?」 「当然是考集啊!」 林邵白脱口而出,「读书人即便吃差点,穿旧点,都会捨得存钱买书看,那些长辈送孩子入学堂半年好几两的束脩都肯出,自然不在乎一个月掏一二两齣来给孩子买考集补一补功课。」 「下过场的书生更是肯出血,毕竟咱们仨出的县试、府试、院试的题,都是按照正式科举的模子出,他们当然愿意花点银子买咱们的考集做一做,说不定运气好,上了考场还能碰上类似的考题呢。」 谢行俭撇了撇嘴角,「所以说啊,考集是一个金窟窿,只要咱们用心做下去,不愁挣不到钱。」 「天下读书人多如牛毛,从读书人身上挣银子是永远都不会亏本的。」谢行俭笑出一口漂亮的白牙。 「只不过咱们一旦停了出考集的活,不消一个月,市面上就会出现很多人抢着出翻版的考集。」 林邵白不解,「刚开始咱们出考集,不也有一堆人跟风么,到后来不都因为卖不出去,慢慢停了下来。」 「是这样没错。」谢行俭哼道,「读书人清高,爱面子,都不喜沾染上贪小便宜购买假冒伪劣的考集名声。」 「可一旦咱们这正规的考题不出了,你等着瞧吧,他们可能刚开始还矜持些,不愿意买别家的,可没几天,他们肯定会捨弃面子踏进那些跟风的书肆大门。」 「可即便如此,那些书肆出的考集水平都不及咱们仨出的一半好,书生们不会傻到去买那种糟粕玩意吧。」林邵白表情有些复杂。 「怎么不会,不好总比没有强。」谢行俭没好气的道。 上辈子,他读书读了将近二十年,大大小小的辅导资料买了好多,有时候有些抢手的资料一时没货,身边的同学都会不约而同的去买盗版。 盗版印刷质量很差,有些书页里头还会出现漏印错印的现象,可同学们照旧用的很开心。 套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做聊胜于无。 其实正版书可能隔一两天就上市,但同学们等不及啊,总觉得迟一两天,这些知识就消失了。 敬元朝没有出台打击盗版的律法,一旦他们停止出版考集,那些守在暗处的人必会第一时间推出他们写手做出的考集。 书生们都不是傻子,肯定能察觉出两家考集的不同,但没办法啊,谢行俭的考集出不来了,书生们又着急要考题做,只能将就的买盗版的考题。 一旦时间长了,那些盗版尝到甜头,肯定会花巨资请学识博雅的人出考集。 钱是个好东西,古有陶渊明不为三斗米折腰,那是因为靖节先生有骨气,有原则。 天底下有几个读书人都做到靖节先生这样坚贞不屈、傲骨嶙峋? 只要银子给的到位,大把大把的人愿意站出来帮书肆出书。 清风书肆也不例外,如果没有好的法子能解决他们三人一南一北出书的困难,陈叔说不定会与他们三人解除出书契约,转头另寻其他的写手。 宁可换写手,清风书肆也不捨得丢弃这个赚钱的好路子。 林邵白听完后,满头冒火,「考集的主意当初是你想出来的,可不能便宜了旁人,陈叔也不行。」 谢行俭凝眉,陈叔当然不能做出亏待他们仨的事,穷苦老百姓都知道吃水不忘挖井人,他们这一年来替清风书肆拉来多少生意,陈叔心里有数。 陈叔作为一个商人老手,应该懂得利益息息相关的道理。 如果等会陈叔找不到办法解决他们分隔千里难以在一块出考集的难题,反而提出毁约一说…… 谢行俭目光蓦然锐利,他虽是读书人不能经商,但真要惹恼了他,他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将清风书肆的考集生意搅黄。 谁对他不仁,也就别怪他心狠手辣。 * 林邵白没注意到谢行俭情绪的变化,刚好舍馆大门口跑进来一个人。 林邵白探出脑袋瞅了一眼,笑道,「你表哥回来了,瞧着走路不得劲的样子,估计肩上的包裹重的很,咱们出去接一接。」 谢行俭的表哥王多麦是跟谢行俭当天一起来的县学,县学不乏有其他书生带书童陪读,所以林邵白对于谢行俭随身带着书童的事表示理解,后来听说王多麦是谢行俭的亲表哥,家里不富裕,就更能理解谢行俭了。 周围很多读书人为了生活方便,都会从族亲或者外家挑选一个穷小子放身边呆着。 第209页 这些穷小子不用花钱买,只需满足他们的一日三餐即可,而且这些穷小子认为给读书人当书童,是一件非常荣幸的事。 不仅能吃饱穿好,还能跟着读书人见见世面,偶尔还有机会学认字。 王多麦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在姑姑家,王氏待他和俭表弟无差别,有时候比亲娘还贴心,这才在王家呆几天,姑姑又给他做了一套新衣。 而且俭表弟为人和煦,不像学堂里的其他书生,稍有不顺心的事,就对身边的书童动辄打骂,轻则冷言冷语的讥讽。 谢行俭跟着探出脑袋,果真是他表哥回来了,肩上还挎着两个大大的包裹。 他连忙大步的跑上前,单手取下王多麦肩上的其中一个包裹,林邵白紧跟着拿走另外一个。 王多麦肩上的重量顿时一空,他揉揉酸胀的肩头,上前想夺回包裹。 「表弟,还是让我背着吧,你手受了伤,可不能干重活。」说着双手将谢行俭手中的包裹重新放回背上,转头又想去拿林邵白手上的。 林邵白手一偏,没让王多麦得逞。 林邵白将包裹甩到肩上,头也不回的就往舍馆方向走。 边走边道,「我双手好好的,帮你背一包不碍事,行俭就算了。」 王多麦嘿嘿一笑,扬声道了句谢谢。 谢行俭没法子,只好跟在王多麦身后,一道往回走。 「舅舅和舅娘在家可好?」谢行俭亲切的问道。 王多麦此次出去是回了趟家,顺便去谢家跟谢长义和王氏转达谢行俭暂时还要留宿在县学的事。 王多麦侧头瞧了一眼谢行俭那只被绷带包裹严实的手掌,笑道,「都好着呢,一听我要跟你不日前去京城,我娘准备了不少山货让我拿过来给你吃,有野山楂、榛子、糖炒栗子、山柿子,还有一些野猪肉干、狍子肉干等等。」 「我娘都已经将它们炮制熟透,如今十月天凉,能放好一阵日子都不会坏呢,到时候上京路上带着,可以给你吃着解解闷。」 谢行俭一听有好吃的,顿时笑眯了眼。 「替我多多谢谢舅舅、舅娘,劳他们挂念,只不过下月咱们就要启程去京城,今年过年是赶不回来了,怕是要耽误表哥与舅娘他们团聚,不过到时候咱们俩可以一起闹一闹,定不会叫表哥孤零零的过节。」 王多麦黑脸笑意不减,「我娘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出去闯闯,成天搁爹娘屁股后面转,是没出息,我爹还说去了京城,别总是想家,叫我好好服侍你,你舒坦了,我这一趟跟过来就有收穫。」 说着,挠挠脑袋瓜,嘆气道,「我没怎么出过远门,长这么大,以前除了一天活没全部干完,只能留宿在师傅家里,不然我都要抹黑回家睡觉的,如今要去京城,想家……肯定是想的……」 谢行俭瞭然的点点头,却没有开口说话。 王多麦误认为谢行俭不想听他发牢骚,忙道,「俭表弟,你别多想,我虽想家,但我不会无理取闹的,我娘说,今年不回家没事,在京城好好的就行,今年回不去,明年再回去是一样的。」 「表哥你这才叫多想。」谢行俭跨过长廊门槛,示意王多麦别走神忘了抬腿。 「想家是人之常情,表哥你甭担心,去了京城,又不是与家里这边断了联繫。」 谢行俭微笑道,「我会隔两三个月就往家里寄信报平安,到时候表哥有想说的话,只管告诉我,我一併寄回去。」 「果真?」王多麦愁绪一扫而光。 「当然!」谢行俭认真的点头。 「可我听说,从京城寄信回来,要花好些银子呢,咱们两三个月就寄一封,会不会太浪费钱?」王多麦说着说着眼神就黯淡了下来。 「无妨。」谢行俭摆摆手,「寄信走官道驿站,确实不便宜。」 「那咱们的信岂不是……」 谢行俭见王多麦焦急,轻轻笑了两声,「我自然会考虑到驿站寄信昂贵这个问题,所有我不打算走驿站。」 「本朝商队众多,有皇家扶持的皇商大队,也有从各地闯出来的民间商帮,京城无尽繁华,每天都能碰上各式各样的商队,到时候咱们请他们帮着送信就行。」 「只不过,他们主业到底不是干送信这行的,虽给的费用少,但风险也大,丢信的事是常有的,而且送信的速度也没有官道驿站快。」 谢行俭边说着边走进屋内,里头的林邵白听到谢行俭说商队送信的事。 坐过来插上一嘴,「近些年各大商队整改了不少,他们南来北往的,出钱请他们送东西的人越来越多,商队觉的有赚头,渐渐的在规整帮里的规矩。」 「我娘以前每年都要跟着商队去京城,听我娘说,这些年商队遗失东西的事很少再发生了,若不幸丢了东西,你们可以找他们索要赔偿。」 谢行俭熟读律法,当然知道其中的道理。 见王多麦听得起劲,谢行俭便接过话头,多说了几句。 「咱们这位登基的新皇帝,不愧从小就四处征战,深知民间疾苦,因而在最新的《大敬律》中明确提出,商队弄丢客人的信件、物品等东西,要按照三倍偿还。」 「那商队岂不是亏钱?」王多麦瞪大了眼,「赔钱的买卖,商队还接手干嘛?」 「怎么可能让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亏钱?」林邵白笑道,「老百姓出钱请他们带东西,他们既然收了钱就应该好好的将东西送到目的地。」 第210页 「是他们玩忽职守,没有做好份内的事,赔钱是应当的!」 「只要他们多留心,东西怎会遗失?他们但凡谨慎注意点就行了,费不了什么劲就能轻轻松松的赚到老百姓的银子,同时还不用赔偿,何乐而不为呢?」 王多麦听着一愣一愣的,到底是没读过书,在他眼里,有风险的事,都不应该插手。 所以当听到谢行俭说朝廷律法规定丢失东西,商队强制性要赔银子,他就觉得这买卖太不合理了。 毕竟丢东西又不是商队愿意丢,实在是因为他们不是正经的驿站专门负责送东西的,偶尔丢了也是常事,怪不了商队。 其实谢行俭的话没有说完。 敬元帝之所以出台保护老百姓的利益,而严惩商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从另一方面剥削商人罢了。 要知道寄信这件事,明明是驿站的活,如今商队从民间分得一勺羹汤,敬元帝能不生气吗? 驿站赚的银子可是归属朝廷的啊,而商人通过寄信额外赚的银子,是不被朝廷所知的,所以这笔银子,朝廷收不了税。 户部便想出了一个法子,为了加重商人的负担,所以才出现了三倍赔偿的说法。 一旦上升到律法,商人接寄信生意时都会小心再小心,有些胆小的,直接声明不再收老百姓的钱帮忙送信。 商人不做送信的生意,老百姓只能咬咬牙,将信投去驿站。 所以,到头来,打着幌子为老百姓着想的敬元帝,依旧是想让这笔银子流入国库罢了。 * 这里头弯弯绕绕太多,说给王多麦听,王多麦一时只会一知半解,谢行俭索性结束了话题,问起谢家的情况。 「我这回没家去,我爹娘可有起疑心?」 王多麦正整理带来的山货,听到谢行俭问他,捧了两把糖炒栗子放在谢行俭和林邵白的书桌上。 笑着道,「没,我按照你教我的跟他们说了,姑姑没多心,只说叫你在学堂别累着了,上京的包裹等东西,姑姑和姑父会帮你整理好,连车队都帮你约好了,你想啥时候去京城都行。」 谢行俭轻轻按了按包成球的左手,感觉还是有点疼,看来这趟上京的日程要往后推一推了。 交代王多麦呆在舍馆学三字经后,谢行俭和林邵白拿着一摞书稿来到清风书肆。 清风书肆最近生意极好,来来往往的全是穿长袍的读书人。 陈叔笑得嘴都僵了,招唿好身边的书客,打谢行俭两人一进门,陈叔立马奔了过来。 「行俭小兄弟,林小兄弟,你俩咋有空过来了?也是来买律法书的?」 谢行俭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布包。 陈叔勐地一拍脑袋,自责道,「我都忙煳涂了,竟然忘了每月考集这种大事!快快快,咱们上二楼谈。」 谢行俭上楼梯时,回首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书肆大厅,大部分人都在翻找自己缺失的律法套书。 谢行俭之前听魏席坤说,自从郡守大人下发国子监的招生告示后,那些常年不见人影的禀生秀才像是突然从地底冒了出来,纷纷去书肆买律法书,差点把两大书肆的门槛踩坏。 谢行俭原本不相信这事,毕竟禀生秀才稀少,再加之家财限制,没几个人能去考国子监。 可今日眼前的一幕,叫他不由得相信魏席坤所说的话。 进了雅间,谢行俭将布包交到陈叔手里。 陈叔没着急打开布包,反而关切的问起谢行俭的手伤是怎么回事。 谢行俭一窘,被先生戒尺责罚是丢脸的事,他连爹娘都不敢说,怎么可能跟陈叔讲。 林邵白知晓谢行俭脸皮薄,不愿意与人说起这事,便扯开话题,让陈叔赶紧看看考集。 「这回我和行俭两种考卷都出了三套,你看看。」 「怎么一下出这么多?」涉及到生意,陈叔的心思立马被吸引过去,他忙拆开布包,里面码放着一叠叠写满文字的纸张。 陈叔困惑的看向两人。 谢行俭便将他不日上京的事解释给陈叔听。 陈叔眸光中闪出几分羡慕,拱手恭贺道,「国子监是读书人一辈子都梦寐以求前往的学堂,不承想行俭小兄弟这般小的年纪就得了郡守大人的举荐,以后官途不可限量啊!」 「既然过些天就要上京求学,陈某在这先恭贺行俭兄弟前程似锦!」 「借陈叔吉言了!」谢行俭开怀大笑,笑过后,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会道,「陈叔,我有桩事想问问您——」 陈叔坐在那仔细的翻看着考集手稿,听谢行俭语气沉重,陈叔不由得抬起头。 「是有什么事招惹你烦心了?尽管跟叔说,但凡叔能帮你的,定两肋插刀。」 谢行俭嘴角勾起弧度,慢条斯理道,「这事还真要陈叔帮忙出个主意。」 谢行俭指了指桌上的书稿,道「这回我和邵白兄之所以拿来三个月的考集卷,是有原因的。」 谢行俭三言两语便将他们在舍馆担忧的事说给了陈叔听,末尾,谢行俭问了一句,「清风书肆产业如此之大,京城内,不知可有涉足?」 陈叔沉思了会,方遗憾的道,「京城内坐贾行商的都是百年老字号,像清风书肆虽然成立也有些年头,但到底不如他们,因此很难在一铺千金的京城买到好门面。」 第211页 意思就是说清风书肆连进京城开书肆的资格都排不上号? 谢行俭唏嘘不已,他还以为清风书肆的生意做的很大呢! 陈叔品了一口茶水,底气似乎涨了不少,只听他说,「虽清风书肆尚未打入京城商圈,但这两年,清风书肆正在考虑要不要去京城谋个铺面。」 「当真?」谢行俭欣喜不已,「如果京城也开清风书肆,那咱们这考集尚且还能继续往下出。」 林邵白眼睛一亮,「是啊,咱们分两批,到时候你和席时主京城的考集,我负责雁平这边,两不耽误。」 陈叔听了这话也颇为高兴,「之前大东家还担心不能拓开京城那边的书市,好少不巧的你说,行俭小兄弟竟然要上京了,有你坐镇,清风书肆定能在京城留有落脚之地。」 「不敢当不敢当。」谢行俭谦虚的笑笑。 考集的事能解决,谢行俭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接下来,谢行俭和林邵白两人将三个月的考集书稿和陈叔交代后,随后将这个月的分红直接领走了,包括魏席时的那份。 十月份,托国子监招生的福,好些外县的禀生秀才跑到清风书肆购买律法书,陈叔见来的人多,便将谢行俭出在考集后面的律法题单独摆了出来。 众秀才定睛一看,竟然是根据律法书出的案例题,那还等什么,买! 没过几天,周围的县学都知晓了雁平县的清风书肆售卖律法题,一帮秀才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其他县的书肆眼红的不行,然而想请人出律法题已经来不及了,可能他们的题还没印刷完呢,秀才们就已经人手一本考集了。 陈叔赚的盆满钵满,为了感谢谢行俭等人,这回不光他们三人的分红涨到了一百八十两,陈叔还额外每人奖励了三十两。 一个月拿两百一十两的银子,可把谢行俭高兴坏了,心道不管身处何处,读书人和女人都是消费的大群体。 读书人的市场,他才踏进去一小步就有了如此大的回报,谢行俭想都不敢想,如果他能再往里面走几步,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告别陈叔后,两人分别揣着银票往对面县学走。 林邵白摸了摸胸口放银票的地方,感觉暖唿唿的,他惊嘆道,「以前回回来,顶多拿一百多一点的样子,这个月竟然一下二字打头,诶,来钱真快!」 谢行俭踢了林邵白一腿,笑骂道,「还说我铜臭熏天,劝我以后当官别利令昏智,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和我钻钱眼里有什么两样!」 林邵白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我这不是感慨一下吗?我又没说什么。」 「所以,你心里还是觉得我是个爱财如命的俗人,对吧?」谢行俭故意板起脸,装作生气的样子,不管不顾的大步往县学里头。 后面的林邵白一脸懵,忙追上来好言解释,「行俭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不过是一时嘴快担心你,才说你……」 林邵白跑过去,话还没说完,就见前面的谢行俭勐然剎住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不走了?」林邵白疑惑的问。 谢行俭没有回答,而是引着林邵白的目光往左前方的长廊处看。 长廊处栽种了很多藤蔓花,眼下十月间,奼紫嫣红的花儿早已凋落,只留下一堆光秃秃的藤蔓。 藤蔓沿着长廊的木头生长,将两侧长廊的栏杆围剿的看不出一点木头的颜色,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根根光秃秃的扭曲栅栏,微风吹过,显得格外的萧瑟凄凉。 宋齐宽就站在长廊尽头,脖子上吊着绷带挂着左手,一双阴鸷冰冷的眸子直直的射向谢行俭,毫无血色的唇紧闭着,也不说话。 宋齐宽似乎没有谢行俭康復修养的好,本就黄黄的脸庞如今变得惨白惨白的,一眼看过去,叫人心头瘆得慌。 林邵白总感觉如今的宋齐宽变得像一条毒蛇一样,被他注视着,浑身都不自在。 本来他们回舍馆是要经过宋齐宽所站的长廊,但现在看来,宋齐宽站那似乎并没有想走的迹象。 为了避免谢行俭冲动再次与宋齐宽发生冲突,林邵白赶紧拉着谢行俭走了另外一条路。 其实不用林邵白拉他,他也会绕道而行。 上回感情用事带来的教训太痛苦了,他宁愿被宋齐宽骂一顿,也不想在上京前再一次触犯学堂的规矩。 两人从长廊处逃离后,宋齐宽咄咄逼人的视线才从身后消失。 谢行俭没有将宋齐宽无声的挑衅放在眼里,反正他都已经快要离开县学了,宋齐宽不能将他怎么样。 就这样在县学又住了些时日,转眼间到了十一月中旬。 县学正好放旬假,谢行俭和王多麦便将舍馆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临回家前,他还请甲班的同窗聚了一回。 虽他只和这些少年郎们学习了一年多的时间,但彼此之间还是有情义的,筵席末尾,十几个大男孩抱在一起痛哭。 有人不停的嘱咐谢行俭去了京城别忘了雁平县的小同窗,还有人拉扯着谢行俭的衣袖,哭的不能自抑,然而只拍拍谢行俭的肩膀,交代他一路小心。 谢行俭的心情颇为复杂,不过男人嘛,有些矫情的话难以说出口。 他抬起一杯浊酒,扬声道,「今日一别,来日京城再聚!」说完,一饮而尽。 第212页 众同窗见此,忙擦拭掉眼角的泪花,豪气的端起酒与谢行俭碰杯,然后爽快的一口闷。 * 同窗之间告别的愁绪才稍稍散去,谢家这边又开始准备送谢行俭上京赶路。 谢长义提前给谢行俭预订的车马都来自北上的商队,为了谢行俭这一路能坐着舒服点,谢长义单独给小儿子租赁了一辆铺有狐皮地毯的马车。 谢行俭一听狐皮马车,直言他爹太奢侈了。 谢长义丝毫不觉得浪费,「这一路就你们俩,我不放心你俩和别人挤一辆马车,何况你娘给你们准备了一大堆要带的东西,什么棉絮,棉袄,棉裤,鞋子,还有杂七杂八的吃食,算下来,也要一车才能拉走。」 谢长义瞄了一眼帮忙装货的商人,低声道,「衣服啥的,你娘买的都是好棉布、棉花做的,搁那些商人的东西一堆拉走,恐怕还没等你到京城呢,东西就被别人偷偷拿去用了,还是放在你俩坐的马车上好,眼皮子底下,我看谁还敢偷拿!」 「还是爹考虑的周到。」谢行俭感慨。 「去了京城,立马递个消息回家。」谢长义摸了把脸,眼眶红红的。 谢行俭忍不住俯身抱住他爹,「爹,今年儿子不能陪您跟娘过年了,儿子不孝……」 谢长义拍打着小儿子的背,哽咽不已,「你在外好好的就行,爹娘还没老呢,家里有你哥在,你放心……」 父子俩又说了好些交心的话,直到前头领队的过来叫人,谢行俭方依依不捨的往马车上走。 谢长义跟在后面没离开,边走边嘱咐两人,「麦哥儿到了京城,想家就让你俭表弟一道捎封信回来,我替你送给你爹娘。」 王多麦怀里紧紧抱着贴身的包裹,闻言一个劲的点头,「姑父,我省的。」 谢长义又跟谢行俭说话,「你娘非说要来送你,可大夫交代不让她乱跑,眼下你娘在家怕是又在哭。」 「爹,娘怀了娃,情绪多变,您多担待。」谢行俭想起他娘昨晚拉着他说了半宿掏心窝的话,最后突然坐在那开始哭,他安慰了老半天才劝动他娘回房休息。 谢长义笑,「爹知道,你娘又不是头一回生娃,该注意的事,爹比你还清楚呢,不用你提醒爹。」 谢行俭笑笑没说什么。 待谢行俭蹬上车辕,谢长义突然喊住谢行俭。 谢行俭以为他爹还有事情没交代清楚,便转过身子。 谁料,他爹伏在他耳边小声说的那句,听的谢行俭面红耳热。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一万第三天,手已断,脑已瘫,键盘敲得哐哐哐…… 还好只有明后两天了,坚持~~~ 第89章 【89】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商队人马离开平阳郡后,一路往北走, 越过河间郡以后, 接下来走的是水路。 夜风凉凉, 十一月底, 越往北走,温度越低。 谢行俭和王多麦翻出了王氏特意为他俩准备的褐色毛绒大氅, 刚裹上没多久,身子暖和了些, 就听到商队领头绕着车队吼叫一声。 马车内的谢行俭与王多麦凝心细听了会,原来这行商队已经将马车分批赶上了大船渡, 今夜大家都要在江面过夜。 怪不得谢行俭觉得马车外面的颠簸小了许多,而四周的气温勐地骤降, 变得格外寒冷凄凉。 领头的过来问有没有人感觉身体不适, 若有, 便自去船头大灶口领一杯温酒喝,驱驱寒气, 同时也防着等会晕船噁心。 谢行俭倒没觉得不适,除了刚开始脑袋有些晕晕的。 王多麦时刻注意着谢行俭的神色,发觉谢行俭眉头微蹙, 王多麦立马跑到船头领了两杯热酒回来。 船上的酒水是用平阳郡的春小麦酿造出来的浊酒,颜色橙黄橙黄的, 在烛光的映辉下,盛放在酒盅里的小麦酒透着一股波光粼粼的光芒,与船下水平如镜的钩觅渠里的水波纹路相得益彰。 谢行俭觉得他不晕船, 只是马车这几天走的有点急,他这时候有些水土不服罢了。 王多麦当然不知道什么叫水土不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递过来一盏小麦酒,随后一双圆熘熘的黑色眼睛定定的注视着谢行俭,见谢行俭嫌弃喝小麦酒,王多麦坐在一旁说了一箩筐劝阻的话。 大意就是谢行俭不喝点酒暖暖身子,就不允许他下马车去船头玩耍等。 半路上,谢行俭曾跟表哥调侃,说窝在马车好几天了,等会上了船渡,一定要站船头看一看江面上的风景,唿吸唿吸新鲜空气。 其实这一路来,他除了看书就只能睡觉,着实无趣的很,所以才会起心思想着去船头透透气。 他是开玩笑说的,眼下入了夜,又是深秋时节,谁会缺根筋跑去船头吹冷风。 他解释了半天,说他不会出马车吹风,无奈表哥就是不听,说喝点酒暖身总是没害处的。 谢行俭碍于无奈,只好饮完一杯酒,船上煮的小麦酒味道有一点接近现代的啤酒,不过没啤酒味纯,酒水渗入舌根后,嘴巴里只留下苦涩酸楚的味道。 谢行俭原本有些困意,然而一杯小麦酒下腹后,整个人被刺激得睡意全无。 不过,身上的寒意随着酒气入体,确实消散了一些。 谢行俭这下没了睡意,便撩开马车的窗帘,伸头往外探了探,前方不远处隐隐有灯火闪动,还伴随着嘈杂的说话声。 第213页 王多麦顺着谢行俭的目光望过去,边帮谢行俭打点床铺,边笑着道,「那边热闹的呢,我刚从那路过,隐约听到有几个女子坐那唱戏,好些人将她围成圈,又是鼓掌,又是给赏钱的,可把唱戏的女子乐的不行,我站那听了几声,呦呵,那女子着实有些本事,竟然一口气换了好几个乐器吹拉。」 谢行俭趴在小窗口的空挡上眯着眼沉醉在丝竹声中,听到王多麦的话,他好奇的转过头。 「听表哥这话,表哥难道精通乐器?我对乐理是一窍不通,只能听出那边有人在弹唱,至于是用何种乐器,我只能分辨出音色不同,其他的,只能说是对牛弹琴了。」 王多麦将王氏准备的绒毛棉被整齐的掖在谢行俭等会要睡的床榻上,整理完毕后,他方穿好鞋子下地。 「精通算不上。」王多麦腼腆一笑,端个小板凳坐在谢行俭的身侧。 「小的时候跟着师傅学做木匠,师傅除了斧、凿功夫好,还擅长整修大户人家的古琴、琵琶等乐器,我那时候成天跟着师傅屁.股后面跑,听过很多,师傅在乐理这方面不藏私,闲暇之余教了我不少东西。」 谢行俭惊讶,「你师傅不是木匠吗?」 古代木匠这么牛逼的吗,还会弹奏各种乐器? 王多麦解释:「我师傅十五到二十岁都是在外面流浪,为了挣银子养活自己,他曾经将自己卖给了优伶团的班主。」 「我师傅说,他运气好,他进优伶团的那几年,朝廷虽看不起卖唱讨饭吃的优伶乐工,却也没像本朝这样将他们看得比畜牲还不如。」 「我师傅发狠学了好些卖热的曲子,然后偷偷存了赏银,跑了出来,最终兜兜转转来到了咱们雁平。」 谢行俭听故事听得入迷,随口问道,「那你师傅后来怎么又成了木匠?」 王多麦狡黠一笑:「木匠才是我师傅的老本行,我师傅的匠工活,整个雁平县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厉害的,因为他家祖上歷代都是做这种手艺活的,手中捏着不少木工诀窍呢!」 「只不过前朝闹出了事,我师傅的兄弟被砍了头,师傅一时气不过,便没再继续做木匠,不过后来,师傅说,做伶人还不如做木匠,木匠好歹靠的是手艺吃饭,伶人纯粹就是卖色相皮肉,所有来到雁平县后又捡起了老本行……嘿嘿。」 谢行俭倒觉得他表哥的这位师傅是个能伸能屈的男子汉,木匠不能做,那就去试试时下的新兴工作伶人,等伶人的热闹劲退出了歷史舞台,他又开始摒弃前尘往事,重操旧业。 只不过,这砍头似乎太过血腥。 谢行俭沉思片刻,到底还是问出了口,「你那位师傅的兄弟是犯了何事啊,竟然被砍了头?」 据谢行俭对前朝和本朝的律法掌握,只有犯了谋反、谋逆、大不敬、不孝等十恶不赦的人才会被处以极刑。 别看在权贵面前,似乎一条人命并不算什么,但有一点,即便你有权有势,你也不可擅自将人处以砍头的刑罚。 比方说,地方官员抓到罪大恶极之人,都要先上报朝廷,只有在朝廷允许的情况下,地方官员才可以宣判砍头。 否则,地方官员不知会朝廷一声,而擅自将犯人处以极刑,只能说,这位官大人的乌纱帽戴不久了。 王多麦凑近点,小声道,「要说犯事,和表弟有一点关系……」 「和我?!」谢行俭惊恐万状的回指着自己。 怎么可能! 按表哥之前的说法,他师傅兄弟死的时候应该是前朝时期吧! 那时候他还没出世呢。 王多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吓着表弟,连忙改嘴道,「不是和表弟有关系,他和表弟一样,是个读书人……」 原来身份一样,吓死他了。 谢行俭平復了下跌宕起伏的心情,突然他一顿,若有所思的道,「表哥,不对啊——」 王多麦将马车上的小火炉生起火,边打着火石边抬头说,「咋不对?」 「你刚说你师傅祖辈都是木匠,我记得木匠在前朝被划为下九流派,属于贱籍,按律是不可参加科举的。」 「即便是到了景平朝,朝廷准许匠籍人员可以参加科考,但其中很大一部分人都是有人身限制的。」 「木匠每年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去地方免费服役,哪里有时间读书,直到后来『一丁役免二丁』亦或是花银子免役,只有这样,匠籍的余丁才能有机会走科举啊。」 王多麦将小火炉推近谢行俭,搓搓手道,「我师傅兄弟那会子在前朝,非常不甘心自个是木匠出身不能读书,之后听说外面有学堂收他们这样的人做学生,就跑了出去,谁知读了没一两年就被杀头了。」 谢行俭一愣,贱籍冒充民籍去科考,被发现了顶多像许如英女扮男装的下场一样,杖责八十以示警告便可。 砍头就有点过分严重了。 王多麦悄悄挪过来,低声道,「哪能这么容易就被砍头,之所以被砍头,是因为犯了大罪。」 「啥罪?」谢行俭跟着压低声音。 「谋逆!!」 王多麦眼神中充斥着无边的恐惧,颤声道,「欺君大罪啊,砍头都事小,好些还被凌迟、五马分尸,听老一辈的说,前朝杀的人,血都能将咱们平阳郡给淹没……」 江风唿唿,透过马车的小窗口幽幽的吹进来,吹的人心冷梆梆的,哪怕火炉上的火苗烧的正旺,谢行俭身上都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寒气逼人。 第214页 船头的歌女伶人似乎唱到了及其尽兴之处,吹拉弹唱等十八般武艺皆使了出来,谢行俭半倚在窗口,入耳可闻的除了咿咿呀呀的尖细戏腔,还混杂着热烈的鼓掌叫好声。 「谋逆之罪?」谢行俭喃喃道,「读书人最是胆小怕事,能驱使他们揭竿为旗,足以可见前朝有多让人失望,连最忠贞的天子门徒都反了心……」 王多麦敲打一下谢行俭的脑袋,谢行俭不解的回过头,只见表哥绷着脸,严肃的说道,「你也是读书人,可别学他们偷偷去做那些个大不逆之事,不然姑姑姑父在家,怎能安心?」 谢行俭摸摸被敲打的额头,笑道,「如今是平安盛世,我谢家家宅安宁,子孙绵延,我怎么可能傻到去参与那些明知是不赦之罪的大事?我惜命的很!」 「如此最好。」王多麦半笑半嘆道,「师傅常说,读书人别看着柔柔弱弱,实则最血气方刚。」 谢行俭见表哥感慨连连,不禁轻笑,「确实如此,朝廷上下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读书人最是敏感,几乎能在第一时间就能听到一些常人不能知晓的风声。」 周围马车里的人似乎都被船头的嬉闹劲吸引了过去,眼下旁边的马车都没人,谢行俭这才放开胆子与表哥讨论这些。 「其实,别看读书人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每每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清冷姿态,实则不然。」 「他们爱文绉绉的文章,自然也很容易受文章的鼓动,一旦有人想密谋造反,多半会先请教有学问的人帮其发招揽贤人的檄文。」 「一般情况下,还没招揽到上阵杀敌的能人武士呢,就有大批大批的读书人过去凑热闹。」 「他们有时候是有血性,不畏惧生死,可有时候,却是愚性,根本就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仅仅凭着一篇篇锦绣的文章就一门心思跑去支持人家造反……」 王多麦嘴巴嗫嚅,好半晌才戚戚然道,「表弟,你咋跟师傅说一模一样的话……」 谢行俭见状,歪着头看过来,「难道表哥的师傅兄弟也是受人鼓动才……」 王多麦点点头,「师傅兄弟嫌弃自个是匠籍出身不能科考,听说民间有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能让他读书参加科举,反正把什么东西说的都比前朝正统朝廷好。」 「师傅兄弟一时受不住诱惑,便举家搬了过去,还跟师傅断了亲,好在师傅留了心眼,没跟过去,不然……谋逆大罪,可是要诛九族的啊……」 谢行俭嘴角扯了扯,「我就说嘛,前朝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会因为贱籍参加科考就杀头,原是你师傅兄弟自己作死。」 今夜的江风比以往要小很多,风平浪静,船渡的人将船停在水中,打算在这过一夜,准备等明日早晨起风了再出发。 眼下虽然是夜晚时分,江面上不乏有打鱼的小船从中间游过,边撑着竹竿在大船渡周围徘徊,边大声的吆喝着有新鲜的鱼虾卖。 谢行俭吃了好几天的干粮,一听有刚打捞上来的嫩鱼肉吃,他的双眼立马放光。 王多麦注意到表弟偷偷的在咽口水,笑着从贴身包裹里取出一些铜板散银子,然后下了马车来到船栏处,朝远处的渔夫招招手,买了半娄活蹦乱跳的鱼虾。 王多麦来京城之前,跟在王氏后面学了好几天的厨艺,虽然做出来的饭菜没有女人家做的美味,但总比没下过厨房的谢行俭强。 鱼虾洗干净后,鲤鱼肉切碎片丢米粥里熬,河虾掐头后,直接将虾尾放进随身带来的小铁锅上爆炒,没有姜蒜葱除腥味,王多麦就直接抓一把王氏晒得干辣椒丢进去就行。 再舀一碗江渠里的水倒进去炖煮,等水开了,然后和面沿着锅边贴玉米饼。 王多麦这一顿晚饭做的虽然粗糙,但吃起来口味还算不错,谢行俭端着香喷喷的鱼肉粥,一口气喝了两大碗。 两人一手端着碗喝粥,一手捏着玉米饼啃咬,吃的可得劲了,不一会儿,窄仄的马车内就充盈着一阵阵鱼虾的香气。 谢行俭和王多麦缩在马车上就这样边吃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从王多麦师傅兄弟谋逆被杀谈论到王多麦会弹拉的乐器。 这头,王多麦正兴致勃勃的跟谢行俭讲述他会哪些乐器,谢行俭聚精会神的听着,时不时的插上几句嘴。 殊不知,一团危险的气息正在慢慢的将整个船渡笼罩起来。 船渡的负责人晚饭前换了酒水,每个马车都送了一壶黄酒,黄酒比小麦酒贵些,却比小麦酒更能驱寒。 王多麦才吃了一杯黄酒,就已经醉醺醺的开始走路东扭西歪,剩下的全被谢行俭喝了,原本酒性很好的他,这回竟然也有些醉意迷濛。 他勐地晃了晃脑袋,可那种头重脚轻的不适感越来越重,渐渐的,他的唿吸越发急促,顿感天旋地转。 这酒也太上头了吧! 谢行俭歪在床榻上,睡意朦胧间,他忽然心下一咯噔。 上回在郡城陪林教谕他们喝的酒比这黄酒要烈的多,他喝了可不止一壶啊,那样都没醉,怎么今天才半壶多就难受成这样。 他立马意识到不对劲,强撑着意识掀开眼睑去瞧对面床榻上的表哥。 「表哥——」谢行俭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低沉。 他扶着马车墙壁摸索到表哥的床头,一连喊了好几声,王多麦都没有反应。 第215页 谢行俭顿时慌了,腿脚似乎不受他掌控,软趴趴的,他半跪在表哥的床畔,哆哆嗦嗦的举起烛灯去看表哥。 表哥脸庞红扑扑的,看上去是醉了,可那种不对劲的发热发烫,却在向谢行俭表明一件事:这恐怕不是醉酒这么简单。 这酒有问题! 谢行俭忙奔向洗脸盆前,将脑袋勐地扎进昨晚预留的冷水里,江水刺骨,流入肌肤后,谢行俭冻的直打冷颤。 脸庞探进冰水晾了半晌,身上顿时一松,那种随时能晕睡过去的困意感也随之祛了大半。 谢行俭将耳朵贴近小窗口,微微侧头倾听外面的动静。 可听了半天,都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谢行俭顿感困惑,现在才过戌时,还没到睡觉的时辰啊。 谢行俭惴惴不安的掀起窗帘的小角,透过窗外船头微弱的烛光,这一看可把谢行俭吓了一大跳。 他赶紧捂住嘴巴,谨防出声闹出动静而召开他人的注意。 谢行俭轻手轻脚的退回到王多麦的床头,将浸湿的冰布巾往表哥头上一铺,冷气乍然袭来,晕睡中的王多麦懵懵的醒过来。 「咋啦?」王多麦捏起水淋淋的布巾,困惑的看向正在翻包裹的表弟。 谢行俭将醒来的王多麦拎到包裹前,手指在嘴边比了一个「嘘嘘」的动作。 「眼下来不及多说,表哥,我爹给你的银两你放在哪个包里了?」 谢长义临走前,将家里的余银数了数,加上谢行俭十月份的两百一十两的分红,谢家一共存有银子一千九百五十多两。 谢行俭这回上京,带走了家中大半的银子,路上危险叵测,银子不能全放在一个人身上。 因此,谢长义便给谢行俭换来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剩下的五百多两,都在王多麦身上。 王多麦见谢行俭语气着急,便问都没问就开始脱裤子。 这一举动看着谢行俭眼睛都直了,他按住表哥解裤带的手,无语道,「你干啥?」 「找钱啊——」王多麦一脸无辜。 谢行俭迷一样的眼神熘达了一圈王多麦的下身,迟疑的问道,「藏在那?」 王多麦端着裤头点点脑袋。 谢行俭手一松,停止让王多麦再脱裤子,耐人寻味的说上一句,「藏的好藏的妙,等会别让人发现了。」 又问道,「剩下的铜板银子呢,在哪个包裹里?」 谢行俭头疼的指着面前一堆的大小包裹。 王多麦愣了愣,转身从床铺底下拉出一个暗色的小包裹。 「在这包裹里,全在这里,我记着数,一共八十九两四钱。」王多麦手快的将包裹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堆亮晶晶的银子和铜板。 谢行俭眯眼瞧了一下外面的状况,许是他们处的位置在船尾这头,那边的「战火」似乎还没有蔓延过来。 王多麦揉揉迷煳的眼睛,凑上前看了一眼,呵,好傢伙,船头那边拿着弯刀,赤着上半身的壮汉吓的王多麦往后一仰。 谢行俭眼疾手快的扶住王多麦的身子,见后面一排的木箱完好无损,他舒了口气,「好险好险,若是撞倒了木箱,动静一大,那些人跑过来,咱们就完了!」 王多麦吓得带出哭音,「怎么办?他们现在没过来,等会肯定是要来的,都带着刀,咱俩能跑掉吗? 谢行俭沉着冷静的将之前打开的包裹一一归回原位,低声道,「能往哪里跑,现在船渡停在江中央,咱们没地方跑……」 王多麦急得额头冒汗,时刻关注着船头的动静,「那咱们也不能等死啊!」 「等死?」谢行俭冷哼一声,吩咐道,「那些人表面看着不好惹,不过是遮眼挡幌子,明着拿刀吓唬人,实则是想抢银子罢了。」 一听说他们不杀人,王多麦松了口气,他捏了捏裤头,「咱们身上银票可不少,等会被他们都抢走了,如何能入京?」 谢行俭将他自己包裹的银票捲起来,学着王多麦的方法塞进□□里。 「肯定不能让他们抢走,不过不留点甜头给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说着,谢行俭将装着散银的包裹塞进床底下,故意留了一小撮布头在外面。 布置好一切后,谢行俭抬眸认真的问王多麦,「等会他们来了,你能装睡吗?要装的很像的那种……」 王多麦迟疑了小会,「装……不了……」 他现在怕的要命,手都在抖,等会他们拿着刀真的进来,他不能保证他不会吓的尖叫。 谢行俭凝眉,若不是刚才找不到表哥身上的银票,他也不会将表哥弄醒。 现在么…… 「你先躺回去。」 王多麦瞪大了眼,「表弟,我睡不着……我有点怕……」 说是这么说,但王多麦还是听话的上了床,还贴心的给自己盖上棉被。 「我明白……」谢行俭轻声道,他拍了拍表哥的肩膀,另外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小木桌上的砚台。 「表弟,你这是干——」王多麦见谢行俭高高举起砚台,又惊又惧。 然而王多麦担心惊唿召来外面的人,所以捏着嗓子说话。 「对不住了,表哥。」谢行俭心一横,将砚台重重的砸向王多麦。 王多麦被谢行俭措不及防的一下砸的头冒金星,眼睛一个劲的翻白眼,下一秒就晕了过去。 第216页 谢行俭忙放下砚台,担心他用力过度,他还特意用手查探了一下表哥的鼻息。 还好还好,是活的。 将王多麦放倒后,谢行俭迅速的爬上床,闭着眼睡觉。 时间掐得一秒都不多余,谢行俭眸子才阖上,马车内就钻进两个人。 上来后,两人二话不说就开始翻箱倒柜。 「大哥,这几箱子都是书——」 说话的人是个矮胖的男人,留着一嘴的络腮鬍,边说边用手上的刀在谢行俭的书箱上划弄。 被叫做大哥的男人瘦瘦高高的,也留了一嘴的小鬍子,他眼尖的发现了谢行俭床底下的包裹布头。 小鬍子忙拎着刀蹲下身,伸手摸索暗处的包裹。 谢行俭感应到有人靠近,他立马一动不动,渐渐的将唿吸放慢绵长,给人一种熟睡的错觉。 小鬍子贼熘熘的眼睛瞅了一眼床上紧闭双眼的谢行俭,侧蹲着身子往床底下探手。 包裹里的散银重量不轻,由于谢行俭故意将包裹往床里头推了推,所以小鬍子拉出来时,费了好大的劲。 「老二,别找了,银子都在这!」 小鬍子搓搓手,一刀将包裹布皮划破,里面的银子瞬间冒出白亮的光。 老二将手中的书箱往下一丢,走到小鬍子跟前。 「就这么点?」老二大致数了数银子,不屑道,「才八十两,给爷塞牙缝,爷都嫌小。」 小鬍子站起身环顾起马车四周,挥着刀将王氏给表兄弟两人准备的衣服包裹全打了开来。 王氏给他们做的衣服用的都是好布料,不过这些衣服也就王氏这类乡下女人认为是好料子。 然而在见过大风大浪的水贼眼里,这些棉衣连给他们擦脚都不配。 小鬍子朝着老二抖了抖棉衣,嗤笑道,「你瞧瞧,穿这样衣服的人,能有什么银子?」 老二不同意,「大哥,榻上铺的是狐狸毛呢,没银子能坐这种马车?」 床上的谢行俭闻言心一紧,他怎么忘了将狐狸毛藏起来! 不过,马车就这么大,他能藏到哪里去? 小鬍子听到这话陷入沉思,绕着谢行俭的几个大书箱走了几圈。 小鬍子问道,「老二,这些箱子你查看没有?」 老二翘着二郎腿,一屁股坐在谢行俭睡觉的床铺上,好巧不巧的压在谢行俭受过伤的左手上。 谢行俭疼得眉头一缩,忍不住嘶了一声。 老二勐地站起身,冲着小鬍子喊,「大哥!」 小鬍子当然也注意到谢行俭的不对劲,忙提着大刀走过来。 老二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哥,这人要不要做掉?」 被窝里的谢行俭心脏跳的飞快,左手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被老二笨重的身子一压,他不用看都知道伤口裂开了。 眼下伤口裂开都是小事,怎么能将这两人煳弄过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老二说完话,立马举起刀就往谢行俭身上砍,就在这一剎那,谢行俭翻了一个身,还迷迷煳煳的说起梦话。 「修身……践言,谓之……善行……」 声音虽朦胧,马车上的人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鬍子急忙夺下老二手中的长刀,笑道,「这人读书读傻了,做梦都在背书。」 「咋?」老二瞪圆了虎目,粗着嗓子问,「不杀了?说不定这小子是装睡呢!」 说着就要上手去扒拉谢行俭的被子。 小鬍子再次拦住,沉声道,「给大哥一个面子,大哥没下江前,也是书生……」 谢行俭和老二皆是一愣,谢行俭诧异的是竟然有读书人半路做了水贼,老二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大哥竟然开始心软了。 小鬍子到底是头头,他的话,老二要听。 老二瞥了一眼熟睡的谢行俭,不甘心道,「能坐狐皮马车,身上却只有八十两的家当,爷反正不信,这小子指不定早发现咱们过来了,将剩下的银子藏了起来。」 「马车就这么大,能藏哪去?」小鬍子翻看着谢行俭桌上的书本,神色诡异。 老二扫了一眼被他俩翻的狼藉不堪的马车,抱着刀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书生出门在外,家里都会把好的给他带上,坐狐皮马车怎么了?」小鬍子终于从谢行俭的书本上挪开视线。 突然伸手往老二那挥了挥。 老二不明所以,「咋啦,大哥?」 小鬍子不耐烦道,「把银子还给人家,读书人出远门在外,却只带了八十两,说不定这八十两是这小子家中这么年的全部家当。」 「全部家当怎么了!」 老二捂着钱袋子不愿意放手,皱着眉头,小声抱怨道,「大哥你也不能因为这小子和你当初一样,都是书生,你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同情他啊,咱们等会空手回去,怎么跟大当家的交代?你不怕死,我怕!」 小鬍子二话不说一把夺下老二怀中的钱袋子,随手甩到谢行俭的床上。 缘分就是如此美妙,钱袋准准的砸在谢行俭的左手手掌心处。 八十多两的白银沉的很,一声不吭的砸过来,谢行俭痛的神经抽搐,理智轰然炸裂,长长的睫毛禁不住微微抖了一秒。 小鬍子下意识的用身子挡住老二的视线,对着床上依旧保持着侧身而睡的谢行俭,露出了一抹笑。 第217页 这丝笑容在小鬍子脸上一扫而过,却透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然而,谢行俭忍着痛意不敢睁开眼睛,因此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马车门口的老二对小鬍子归还银子的做法表示不理解,这时,小鬍子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张崭新的银票。 「拿着!」 老二接过手,「??」 「你拿去买酒吃,就当哥哥的赔罪。」小鬍子笑着掀开马车门帘往外走。 江面上不知何时下起大雨,狂风捲起冰凉的水雾直挺挺的冲着两人脑门而来。 唿啸而过的冷风颳进马车,将马车内点燃的蜡烛吹熄。 老二跺跺僵硬的脚,咒骂道,「这鬼天气,成天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冻死老子了!咱们帮干完这一票怕是又要歇歇……」 小鬍子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转身返回马车,抹黑将谢行俭和王多麦的绒毛大氅顺了出来。 两人就这样裹着谢行俭他们的大氅下了马车。 * 谢行俭裹着被子窝在漆黑的马车里,闭着眼睛静听着外面的声响,可除了唿啸的风声和江浪拍打船舢的击掌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动静。 谢行俭本就喝多了黄酒脑袋晕晕的,若不是冷水刺激了一场,他早就睡过去了。 两个水贼走后,谢行俭躺在床上,一双眼皮子开始打架,最后就这样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马车中央升起了火炉,旁边的小锅正噗嗤噗嗤的冒着热气,一股米香气味飘散在室内上空。 谢行俭掀开被子下床,发现手上的伤口裂痕已经换了药重新包扎起来。 他揉揉酸胀的眼睛,往旁边的床铺看去,上面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看来表哥比他起的早,还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又煮了一锅粥。 这时,一身寒气的王多麦从外面回来了。 「嘶,外面实在太冷了,这还没到十二月呢,怎么就下起了雪。」 王多麦抖抖身上的碎钻雪花,揉搓着手掌,蹲在火炉旁取暖。 见谢行俭醒了,王多麦忙舀了一碗热粥递给谢行俭。 「寒天多喝热粥,肚子暖和。」王多麦熬的粥里放了不少从雁平县带过来的干货。 谢行俭大致看了眼,有枸杞干,红薯干。 谢行俭吹了吹热气腾腾的粥碗,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王多麦坐在火炉旁磕着瓜子,随口答道,「外面冷啊——」 谢行俭一噎,嘴里的红薯干差点卡在喉咙里下不去,他狠狠咽了一口,方道,「我不是问天气,我是说昨晚水贼……」 「啊,水贼啊,水贼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被抓了。」王多麦边磕瓜子边说。 「抓住了?」 谢行俭惊讶,连忙放下粥去开窗,抬眼望去,外面大雪纷飞。 船渡不知何时开到了岸边,岸对面,站满了身穿深红官服的官兵,似乎在检查什么。 谢行俭没想到北方这么早就开始下雪,从天而降的雪花与南方冬季的雪花也很是不同,雪花瓣更大,洒落江面的速度也很快。 这场大雪是拂晓之际开始下的,才一两个时辰,江面已经结起了冰冻。 看来,一时半伙是走不了了。 谢行俭眯着眼,想努力看清江岸上到底在干嘛,无奈雪越下越大,模煳了视线。 这时,马车门帘被人从外面撩开,瑟瑟的寒风飘进来,谢行俭不由打起寒噤。 火炉旁边的王多麦最先反应过来,站起来问来人,「可是有事?」 来人是一个青年男子,穿着小厮的服饰,哈着气道,「我是船家的下人,来这是告诉您二位一声,江面冰冻被封,船渡这两天都不过江了,您二位还是赶紧驾车上岸吧,至于何时发船,到时候我们东家会和商队的打招唿。」 说完,就抖着肩膀跑开了。 王多麦转头看向谢行俭,「我去找商队的人过来赶车,你就别下来了,省得湿了鞋子。」 谢行俭拉住他,交代道,「船板积雪厚,表哥走路小心点,别滑倒了,这江面看似结了冰,其实冰不厚,滑倒掉进去可不是小事。」 王多麦笑着点头,想去找大氅披一下,一时没找到也没怎么在意,只当昨晚不小心放进衣箱里了。 大雪天,商队不是故意丢弃谢行俭他们在船上等候,实在是他们太忙了。 昨晚船上准备的祛寒黄酒被附近的水贼下了迷药,待众人睡去后,一伙水贼趁着黑夜摸上船。 这艘船渡这一趟载有两三个去京城的商队,人数众多,牛马数量不计其数,胆大包天的水贼竟然将每一个车厢都搜颳了一遍,拿走了大家身上几乎所有的钱财。 正当这群水贼携银子远去时,大雪降临,被雪花遮掩成迷雾般的江面上陡然驶出七八艘护卫船,像一只只幽灵一样,将水贼们的去向堵着水泄不通。 现在岸上,漕运总督向景向大人正带领着官兵仔细检查船上的人员信息,以防水贼趁乱混入其中,侥倖逃脱成为漏网之鱼。 王多麦跑上船舷张望,喊了好几嗓子,都没见商队有人过来帮忙赶车,船上的其他人因为昨晚钱财都被偷光,俱是神色慌张的往岸上跑,祈求大人能帮他们追回银子,压根顾不上马车还在船上。 这时,一个身穿紧身袷衣的壮年男子朝王多麦走过来。 第218页 手里还拿着王氏给王多麦做的绒毛大氅。 「你是何人?怎么还不去岸上登记名册?」 王多麦一眼就看到男子胳肢窝下夹着的大氅,他顾不上对官爷的恐惧,支支吾吾的道,「这,这大氅,是,是我的,你还给我……」 壮年男子一愣,不成想大人想找的人这么快就找到了。 壮年男子再次确认,「这衣服真是你的?」 王多麦点点头,「上面还有我的名字,我姑姑缝的……」 王氏给谢行俭和王多麦做的大氅是同一个款式,都是褐色,只不过一个深,一个浅。 为了防止以后弄混,王氏喊谢行俭给她写了「俭」和「麦」的字样,王氏便照着字样在衣领背后用红线绣了小小的记号。 壮年男子半信半疑的将大氅翻过来,果然在后面看到了不起眼的红字。 「既是如此,衣服还你,你赶紧跟我上岸吧。」壮年男子道。 王多麦本想问男子为何手中会有他的大氅,然而见男子脸色冷漠,王多麦不敢开口询问。 「我表弟还在船尾马车上,我不会赶马车……」王多麦指了指谢行俭所在的马车,不好意思的绞着手指央求男子能不能帮他将马车赶上岸。 男子想起大人之前的交代,欣然同意,于是两人一道往马车这边走来。 * 王多麦下车找人的这段时间,谢行俭呆在马车上闷气的很,正准备下车走动走动,突然发现他的大氅不见了。 他和王多麦想法一样,以为昨晚胡乱塞到哪个角落而不自知。 可等他翻遍了包裹都没找到影子后,他才意识到是被水贼顺走了。 他气唿唿的坐回床上,刚好火炉里的煤炭差不多要燃尽,他只好裹紧被子等表哥回来。 煤炭烧完了可以再添些,无奈他就是找不到煤炭,刚才他找大氅的时候可是把整个车厢都翻了一遍,却连煤炭的影子都没见到。 谢行俭摸着下巴沉思,他表哥不会将煤炭也藏在裤.裆里了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 王多麦一进来,谢行俭就注意到他身上的大氅。 「表哥,你出去的时候不是没穿大氅吗?」谢行俭撩开后衣领一看,果真是他表哥的衣服。 王多麦指指外面吆喝赶车的男人,脱口而出道,「是他给我的……」 谢行俭一怔,急语斥道,「那人是水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求个撒花吧,不知道有没有。 只想说,里的人物三观,并不代表作者的三观,别拉出个人设就往作者头上扣呀~ 最后,明天日更一万最后一天,坚持~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萘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90】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没等王多麦说话,外面的壮年男子高唿道, 「什么水贼, 水贼早已被我家大人一网打尽。」 谢行俭掀开门帘, 疑惑的问, 「你家大人是?」 壮年男子挥舞着马鞭,回头看了一眼谢行俭, 道,「岸上的漕运总督向大人是也。」 漕运总督? 从河间郡流出的钩觅渠并不是南北运输粮食的主要河道, 漕运总督事务繁忙,怎会来这里? 「到了——」 壮年男子跳下马车喊, 「我瞧着你们坐的马车挂了红布,便将马车赶到这边商队, 你们看看, 有没有认错?」 大船渡上的商队很多, 为了防止上岸有人坐错马车,商队的领头人会在登船渡前在自家的马车头上繫上标志性的物件。 谢行俭搭乘的商队刚好系的红头巾, 颜色显眼,很好认。 谢行俭跳下马车,拱手道谢, 壮年男子豪爽的摆摆手表示不客气。 下一瞬,壮年男子径直走向王多麦。 「小公子, 马车已经帮你赶上岸了,您这会子可以跟我走一趟了吧?」 王多麦急急往后退了一步,哽着脖子拒绝,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走?」 「我把衣服还给你的时候啊,我让你跟我上岸,你说你表弟还在马车上……」壮年男子皱着眉,边说边上手扯王多麦的衣服。 王多麦身子骨瘦弱,壮年男子的手劲极其大,一拉一推,王多麦险些摔倒。 「你快放开他!」谢行俭跑过去呵斥,随后将王多麦揽到背后。 「你想他跟你去哪?」 「自然是跟我去见我家大人!」男子一改之前的随和,语气格外严肃。 谢行俭愣住,漕运总督要见他表哥? 壮年男子再次朝路边伸手,面无表情道,「还是跟我走一趟吧,至于大人为何要见他,大人自有他的想法,他去了便知道。」 谢行俭往桥头探了一眼,只见一排排红色官差的中间立着一道单薄的中年男子背影,此时正对着来往的上岸老百姓。 想必这应该就是漕运总督向大人吧。 谢行俭虽不理解漕运总督为何要见他表哥,但不去又不行,所以王多麦只好苦的脸跟在壮年男子身后往漕运总督的方向移动。 谢行俭不放心王多麦,便也跟了过去。 三人一齐来到排队登记名册的地方,壮年男子先上前一步行礼,随后对着总督大人耳语起来。 那道单薄的身影很快转过身,谢行俭这才看清这人的模样。 第219页 大概四十五岁上下的年纪,面庞许是遭受风吹日晒的缘故,有点黑,皮肤粗糙,眼睛细小狭长,透着一股精明劲,嘴唇上留有两撇八字鬍,身材纤细瘦,然而个头不小,目测比谢行俭还要高出一个脑袋。 穿衣很是随便,没有像官场中人一样出门办公穿官服,反而套了一身非常普通的长袍,乍一看倒不像是江面上令水贼闻风丧胆的掌权者,反倒像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 向景眸子一亮,八字鬍随着嘴角翘起而往上扬,配合着睁大的双眸,越发像个逗人玩乐的小丑,谢行俭无意瞥到这一幕,嘴角跟着往上扯。 不过笑意转瞬即逝,向景走过来时,谢行俭和王多麦均拍拍身上的灰尘,恭敬的朝向景磕头问安。 向景颇为好脾气的让两人起身,秀长的双眸在谢行俭身上来回打量,眸光闪烁,宛如隐隐绰绰的江面上泛起的点点水光。 大概是想最终确认一遍,向景突然问道,「大氅不是还给你了吗?天寒地冻的怎么没披出来?」 醇厚嗓音里带着笑意,丝毫感觉不到两人之间身份的差距,外人不知,还以为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呢。 谢行俭从向景开口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这声音格外熟悉。 可他实在不敢草率的将眼前这位大人与昨晚的水贼相提并论,谢行俭怔了怔,他以为大人是在跟表哥说话,他正好奇表哥是何时认识的漕运总督,这时向景又说话了。 「昨晚看你这小子倒是机灵,怎么现在脑子不灵光了,睡梦中都在读书,这会子装什么哑巴?」 王多麦正准备回上一句的话呢,听到这话,他立马意识到大人要找的人是表弟。 他就说嘛,肯定是之前壮年男子搞错对象了。 谢行俭听到『睡梦中读书』的字眼,顿时窘迫,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大人一直都在跟在说话,而非是跟表哥。 他理了理思绪,拱手回禀道,「小人大氅昨晚被水贼顺走了……」 向景一听这话,忙看向身边的壮年男子,壮年男子愣了愣,眼神在谢行俭和王多麦的身上跳跃。 好半天,谢行俭才从向大人和壮年男子的对话中方知他和表哥的大氅皆被水贼拿了去,而向大人一直以为他还回去的大氅是谢行俭的,殊不知那是王多麦的,原来是搞混了。 向景吩咐壮年男子,「你去水贼昨夜偷盗的物品间查看查看,看是否有一件和本官之前交给你的那件一模一样,有,便即刻取了来还给这个小兄弟。」 壮年男子低头领命而去。 谢行俭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他想说不着急,等会他自己排队去领失物便可。 向景笑了笑,「儿行千里母担忧,本官瞧着大氅上面的针脚细密,猜想定是你母亲亲手所做,即是老母亲的一番挂念,你可要收好,下次可别再丢失了。」 谢行俭面上答应的好好的,心想若不是水贼拿了去,怎么会丢。 等等,水贼? 谢行俭勐然抬眸瞪大眼睛,霎那间与向景噙着的那抹意味深长的笑眼相对视。 向景眨眨眼,「此地不是闲聊的好去处,咱们不防换个地方?」 大人您都这么说了,您官大,肯定听您的啊。 心中骚话如何多,但谢行俭面上始终保持着尊敬,淡淡道,「都听大人的。」 向景点点头,随手召来几个桥头忙碌的官兵,交代了几句后,领着谢行俭上了江畔边停靠的护卫大船。 王多麦没有跟过来,独自回了马车上。 护卫船是官家的船只,体积比谢行俭他们坐的船渡虽然小些,装修却极为精緻,分上下两层楼,每隔十步,就站着一个手持兵器的船兵,各个身穿盔甲,威武雄壮。 谢行俭跟着向景上船后,船兵们见到向景,一一垂首朝向景行礼,此时的向景与岸上的神态截然不同,见到有人行礼,向景端着冷脸,脸上的表情一动不动,目视前方大步上了阶梯。 谢行俭心潮彭拜的跟上,望着眼前一尊尊半跪行礼的船兵,他偷偷瞟了一眼,心里着实震惊。 想不到江面上威风凛凛的兵将们,竟然能对着瘦弱如书生的向大人俯首称臣。 可见向大人平日训兵有方。 一进船舱,谢行俭唿吸不由得放轻,只见舱内的装修和岸上的官眷富户的豪宅几乎没甚区别。 三步远就立着一个梨花木的托盘撑架,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浮雕收藏品以及稀有的古董、挂件等等。 谢行俭看的眼花缭乱,行至中央,燃着一鼎精緻火炉,上面雕刻着五花八门的镇宅神兽画像,硕大的火炉口里火苗烧的正旺。 甫一进门,就感觉身处两个季节,外面是大雪纷飞的初冬,而里面则是温暖柔和的晚春。 向景当着谢行俭的面没有摆官老爷的架子,进了室内后,很亲切的让谢行俭落座。 谢行俭忐忑的坐在铺着绒毯的椅子上,这时,外面步履沉稳的走来一个船兵,手上捧着的正是王氏为谢行俭做的褐色大氅。 谢行俭立马站起来,检查大氅属于自己无疑后,他转而拱手朝向大人致谢,「多谢大人昨晚帮小人隐瞒,若不是大人相助,小人恐怕已经是水贼的刀下亡魂。」 向景哈哈大笑,「不会,本官不出手,想必你也会想出好法子将水贼引走。」 第220页 谢行俭笑了笑,坐回位子。 有侍女进来送来热茶伺候,向景颳了刮茶面的浮沫,微笑道,「昨晚行的匆忙,没能与你言语一二,本官瞧你马车上带了许多书本,可是外出游学的学子?不知是从哪里来,眼下又是要到哪里去?」 听到向景的一连好几个问题,谢行俭忙放下手中的茶盏,拱手回道,「小人是平阳郡人氏,此番出门是要去京城求学……」 「京城?」向景眼中眸光一闪,「不知姓甚名谁,如今可拜了名儒为师?」 谢行俭恭敬的答道,「小人姓谢,名行俭,小人不过是乡间寂寂无名的书生罢了,何来有机会能拜得大儒为师,实在惭愧。」 「谢氏可是远洲府的大姓啊!」向景笑道,「也不知和你这个谢氏可是同出一族?」 远洲府? 谢行俭摇摇头,谦虚道,「小人寡闻,只知远洲府比之京城还要靠北,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向景不过随口一说,他当然知道远洲府的谢氏和谢行俭不是出自同一宗族,毕竟远洲府的谢氏是敬元朝的名门高族,而谢行俭的祖上却是农作的庄户人家。 紧接着,向景抓着谢行俭又问了一些平阳郡的风土人情,还笑意吟吟的与谢行俭说了好些他上任期间,游走各地的趣事,逗着谢行俭哈哈大笑,坚硬的防备心渐渐的被击碎。 笑过之后,向景突然端起茶盏,边喝茶边若无其事的问道,「谢小兄弟,不知此番去京城哪座高府求学?」 对,没错,向景已经改口,故作亲妮的称唿他为谢小兄弟,全然没有身为漕运总督的架势。 谢行俭脸上的笑容一滞,心想来了来了,他就知道这里头不简单,拐弯抹角的打听了半天他的信息,终于问到核心问题了。 如果是一般人,谢行俭理都不想理,可眼前这位身份非同凡响,且不说人家是正二品大员,掌管江海运河两道的漕运所有事宜,手中还握有六万负责押运粮食的军队,可见其权势之大。 如果说穆勒是一郡的土皇帝,那么,向景就是水上的霸王。 但凡南来北往混水路的人,听到漕运总督四个字,都会胆战心惊,巴不得一辈子都碰不上向景。 撇开向景的高官位份,谢行俭更在意的是昨晚向景救过他。 在他眼里,向景先是他的救命恩人,漕运总督排在第二位。 谢行俭微笑的拱拱手,客气道,「小人不才,拿了平阳郡郡守大人亲笔书写的举荐信,此番上京,是准备去国子监求学。」 「国子监?」 向景讶了下,随即笑道,「不错不错,本官果真没看走眼,谢小兄弟不愧是学识渊博的读书人,小小年纪,竟然能拿到举荐信前往国子监。」 谢行俭谦虚的笑笑。 向景又道,「国子监可不好呆,里面的尔虞我诈不比朝野少,进去的学子都感慨国子监如同小朝廷,人与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的差距,谢小兄弟进去,可得有一番磨练啊。」 谢行俭面不改色,沉声道,「纵使大家都言国子监的同窗不太好相处,然而国子监身为朝廷最高学府,依旧有数不胜数的学子趋之若鹜的前往,可见国子监有其差劲的一面,但好的一面更甚。」 向景笑着摸摸嘴角的八字鬍,认真的听谢行俭继续道,「小人自知在鱼龙混杂的京城要学会明哲保身,不会乱走一步,错走一步。」 向景揪鬍子的动作一顿,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看着谢行俭,「常言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他们非要不放过你这个寒门出身的书生,你又当如何?」 「你的明哲保身可能保你平安,可能护你在国子监肄业?」 谢行俭还真没考虑这个问题,他一贯秉持的是以牙还牙的做事风格,在雁平县他之所以敢与宋齐宽闹翻,是因为他和宋齐宽之间无门第差别。 周围的同窗也一样,顶多有些家中富裕一点,有些贫穷一点,但这也仅仅限于一点。 不像国子监,里头的差距可谓是十万八千里,他这回上京,他爹让他们带出来将近一千六百两的巨款,但这些钱,在国子监某些学生的眼里,怕只能抵他们一场宴席的银子。 谢行俭突然自我怀疑,他所谓的明哲保身真的能护他周全?他真的能在水深火热的国子监读下去? 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他莫名觉得他苦心求来的国子监名额突然不值钱了、臭了。 向景瞥见谢行俭脸色抖变,心道自己下的料是否过勐,看把人家小孩吓成什么样。 向景尴尬的咳了咳,温声宽慰道,「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 谢行俭欲哭无泪,能不担心吗,他一个白嫩嫩的小绵羊自己跑进勐兽团聚的地方玩,不就是白白送死吗? 「你既然能拿到一郡长官的亲笔信,除了学识超越他人,自然还有别的过人之处。」 向景笑意不减,说出的话耐人寻味。 谢行俭呆呆的愣神,向景轻轻的嘆道,「本官难道猜错了?」 错什么错! 谢行俭心中怒龙咆哮,他当什么呢,又是夸他又是吓他,原来挖坑在这等他呢! 谢行俭自诩心眼不少,可今天倒是让他碰上了功力更甚他一筹的大师,就这么三言两语就将他带偏了路。 谢行俭硬着头皮点点脑袋,他能不点头吗! 第221页 穆勒手中的举荐信,说的好听是在歷年的禀生秀才中,选出类拔萃的人送往京城,但在官场中,有些现象已经约定俗成。 举荐名额少的时候,郡守大人多会考虑有背景的学子,一是卖给学生背后家族一个情面。 二是这样的做法,虽然会招致其他学子不满,但其他学子又无可奈何,因为你拼爹拼祖宗拼不过人家,这样一来,郡守大人既能轻轻松松的解决名额的事,又不落百姓的交代,完美。 向景但笑不语,等着谢行俭说话。 谢行俭嘴角无语的抽了抽,「回大人,小人只是听平阳郡郡守穆大人说了一嘴,穆大人交代说是京城那边的安排,其余小人不知。」 「好小子,你还想瞒着本官!」 向景突然站起身,俯视着谢行俭,一字一句道,「本官昨晚行的匆忙,却也看清了你诸多书箱里的书,大多数书籍都鲜少有人知道。」 「本官特意查看了几个书箱,里面的书好巧不巧都是本官读过的。」 谢行俭歪着头一脸懵,所以?所以读同类的书怎么了? 有问题? 向景见谢行俭神色自然,不似作假,他不由得紧了紧眉头,心道是他多心了,这一切真的是巧合? 向景今天旁击侧敲了好多,当下他也不藏着掖着了,直言道,「你不认识允之?」 「允之是谁?」谢行俭迷茫的问。 「徐允之啊——」向景急道。 「徐……徐允之?」谢行俭拧着眉头重复,「不认识……」 闻言,向景见谢行俭真的不认识,顿时神色忽变,温和的气息不復存在,转而冷漠挂上脸庞。 「下去吧!」向景冷声道。 谢行俭慌忙放下茶盏,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位大人就突然变了脸色,难道就因为他不认识徐允之。 徐允之? 徐? 谢行俭躬身告辞的脚步忽然一顿,他抬眸轻声道,「小人倒是认识一位姓徐的大人……却不叫允之,名为尧律……」 「尧律?」 这回换向景迷茫了,突然他一拍大腿,「啧,天天喊他的表字,倒是一时忘了他的名!」 向景忙喊住准备离去的谢行俭,脸上復露出和煦的笑容,似乎刚才变脸呵斥他下去的另有人在。 不愧是在官场浸泡多年的人,这换脸的速度堪比京剧脸谱戏。 谢行俭默默的坐回原来的位置,心里暗暗嘆息,也不知道这徐大人哪来的魅力,他走到哪,哪的官爷都打听他。 但愿向大人不会像穆勒一样,想着将女儿嫁给他,好搭上徐大人这条线。 谢行俭也是被向景弄昏了头,不然他绝对不会将事态想的这么歪。 要知道向景可是正二品的漕运总督,虽是地方长官,但拎去京城比对比对,和徐尧律的都察院监察御史的官阶几乎没大小之分。 真要比上一比,向景的漕运总督可是个肥差,而徐尧律的御史一职则是个容易得罪人的差事,就这一点,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做漕运总督而非都察院一把手。 「是本官一时疏忽,谢小兄弟刚才没被吓到吧。」向景抚着嘴角细小的八字鬍,哈哈大笑。 谢行俭嘴角撇了撇,心道你心情好就称唿我谢小兄弟,心情不好恨不得直接叫我滚,能不被吓到吗? 不过,心里叽叽歪歪吐槽,谢行俭面上毫无怪罪,咧着唇角假笑着。 向景忽视掉谢行俭的不愉快,笑道,「本官瞧你书箱里摆放的书,好些书都是允之当初去本官府上求来的书单,天下仅此一份,忽而本官见到你也有,便留了心眼。」 「你又说你出身寒门,寒门子弟却能轻而易举的拿到举荐信,本官自然会多想些,谢小兄弟勿怪。」 「不敢不敢。」谢行俭微笑摆手。 向景喟嘆,「允之做官好些年了,当初比你现在稍大些,本官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四品文官,允之也不知从何处得之本官是孟先生的弟子,竟然求到了本官府上,非要本官给他找些好书。」 谢行俭道,「小人的书单难道是大人所写?」 「非也。」 向景摇头,「本官只跟他说了几本罢了,其余的都是允之自己摸索的,他的书单我有幸看过一眼,所以有点印象,因而看到你书箱里的书,才会多想。」 「怪不得。」 谢行俭嘟囔,这也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吧,机率这么小的事竟然都让向大人碰上了,不过也能看出,向大人观察细微,心思缜密。 「允之怎会将他珍藏的书单给你?你与他是旧识?」向景好奇的问。 谢行俭摇头,将虞县劫匪一事说给向景听。 向景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是了是了,允之也是平阳郡之人,难怪会与你有交集。」 向景不端官架子时,格外的话唠,期间,全是向景一人在说有关徐大人的一些琐事,谢行俭则好脾气的回应「是,嗯,对,哦~」 向景许是说累了,突然就歇了话。 谢行俭捧着茶盏装作喝水的样子,其实从进船舱到现在,他已经喝了两杯茶水了,再喝,是真的喝不下去了。 可看上首的那位,似乎并没有想让他出去的迹象。 谢行俭揉揉鼓鼓的小肚子,暗自嘆了口气。 向大人铺垫了这么久,有什么话就不能直接说吗? 第222页 就不能学学穆勒,快言快语,直接说送女人,嫁女儿该多好。 谢行俭肚子里的水晃晃悠悠,他现在想上茅厕怎么办? 向景端坐在这,依旧悠哉悠哉的品茶。 谢行俭心里急的吼叫,就不能速战速决吗?! 正当谢行俭憋不住,准备起身告辞时,向景咳嗽了一声。 「本官有一女——」 「啥?」谢行俭差点晕过去,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他好想拿面镜子照一照自己,看看他到底是生的貌比潘安、颜如宋玉呢,还是他脸上明晃晃的写着不可多得的「佳婿」二字。 「咳!」向景不好意思的又咳了一声,「本官有一女……」 谢行俭端着茶盏的手有些抖,正准备出言婉拒,只听向景接下来的一句话雷的他险些丢了手中的茶盏。 「本官有一女,年岁二十上下,尚未婚配,咳,年纪是稍微大了些……」 谢行俭哆哆嗦嗦的放下茶盏。 二十岁上下?什么意思,还没嫁出去? 搁现代二十岁的女孩子正是青春貌美的年龄段,可古代正好相反,二十岁是一条分水岭,二十岁之前,女孩子找婆家还比较好找,只要嫁妆准备到位。 至于二十岁以后,即便女孩子貌美如花,贤良淑德,婆家人都会挑挑拣拣,嫁妆多的,还好说些,而那些穷苦人家拿不出嫁妆,就只能随便给女儿找个男人嫁了。 当然不排除有些女孩子因为守孝或者其他原因而耽误了婚嫁吉时,这些另说。 不应该啊,谢行俭琢磨,向大人作为漕运总督,身份这么高,而且还是个大肥差,想必家中也是不缺银子的。 怎么女儿会嫁不出去呢,难道身体有缺陷? 谢行俭端着茶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急得脑门子冒汗。 穆勒嫁女给他,他好歹能狐假虎威的借徐大人的势力压一压,可向大人这,他怎么拒绝才能不得罪人。 向景细眼眯成一条缝,手指点了点桌面,失笑道,「本官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他能不急吗? 你都要把女儿嫁给我了。 「谁说要将女儿嫁给你!」向景没好气的道。 谢行俭捂着嘴后悔不已,他怎么突然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见向大人没有真的生气,谢行俭勉为其难的追问一句向大人想将女儿嫁给谁。 「自然是允之啊——」向景大声道。 徐大人? 闻言,谢行俭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徐大人也有二十多岁了,应该早已娶妻生子了吧。 难道向大人还愿意将女儿嫁给徐大人为妾?合适吗? 向景直言道,「允之公务繁忙,距今尚未娶妻生子。」 「既然没有,那徐大人和大人的千金,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大人何不让徐大人上门提亲?」谢行俭配合着说好话。 「本官何尝不想!」 向景闷着气捶打桌面,「只允之这孩子似乎对男女之事并未开窍,本官提醒了他好几回,也不见他有所作为。」 谢行俭吹了吹小厮新端上来的热茶,强撑着腹胀又抿了一小口。 暗道徐大人不想娶就明说,怎好拖着人家姑娘大好的青春不放。 不过,话又说回来,男未婚,女未嫁,且年岁都不小,说不定两人都在等一个契机呢,搞不准有朝一日两人就在一起了。 「懿儿十五岁那年与允之一见倾心,本官本以为允之时常跑到向府,怕是对懿儿也是有些心思。」 向景嘆道,「可不知为何,两人近些年闹僵了,本官瞧着似乎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苗头……」 「许是两人之间闹了误会。」谢行俭道。 「有误会就说开!」 向景气的又拍桌,「懿儿也老大不小了,前些年就因为她娘走了,本官便想着多留她在家中过几年,可现在……哎,眼瞅着年岁越来越大,虽说上门求娶的大有人在,可哪个是真心要她,不都是看在本官坐镇漕运总督的缘故?」 「懿儿脾性……算了,等你上了京城,你自会认识她,她这辈子死磕在允之身上,本官这个做爹爹的,既心疼又无奈,真真是无计可施。」说着,向景又是一声长嘆。 话落,船舱恢復静默,除了偶尔火炉里发出木炭燃烧的细碎炸裂声,两人皆没有再说话。 谢行俭的肚子胀的真的受不了了,他索性也不与向大人玩迂迴的捉迷藏游戏,直截了当道,「大人可是想让小人做些什么?大人但说无妨,但凡小人力所能及的,小人定会竭力帮助。」 向景等的就是这时候,他揪着小鬍子幽幽道,「谢小兄弟仗义!」 谢行俭嘆了口气,他能不仗义吗,他不仗义他今天能有出去吗? 非憋死他不可。 「本官在淮安漕运上还要呆一年左右,怕是不得空去京城。」 向景敛起笑容,正色道,「本官寄去京城的信,允之这孩子一封都没回,本官担心他与懿儿……」 「总之,你此番上京帮本官试探下允之,看他心里到底是何想法。」 谢行俭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让他扮红娘做和事佬? 他好想大声的告诉向大人,他其实和徐大人不太熟,之所以徐大人让穆勒将举荐信给他,恐怕是为了报答虞县的恩情。 第223页 他对徐大人除了姓名,官位,其他的都不了解,连表字还是从向大人这里得知。 可看到向大人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以及作为父亲对女儿的谆谆爱意,谢行俭拒绝的话语生生噎在喉咙里。 * 从向大人的护卫船舱出来后,谢行俭捂着肚子,连大氅都没来得及穿,就顶着风雪到处找茅厕。 回到马车上,谢行俭轻手轻脚的掀开厚布门帘,王多麦正单手撑着下巴在打瞌睡,谢行俭一进来,王多麦就醒了。 他急忙站起身问谢行俭,「大人有没有为难你?」 谢行俭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好,说不为难他,确实没有为难,好茶好点心伺候着。 说难为他?还真的有点难为他,徐大人的婚事他一个外人怎么插手。 谢行俭越想越郁闷,也不知道向大人是怎么想的,给他派了这么艰巨的任务。 「咋,打你了?」王多麦惊恐,「打你哪里,快让我看看,我给你上药。」 谢行俭脱掉鞋子趴在暖和的被子上,有气无力的道,「要是真打我一顿就好了,可偏偏……」 王多麦坐下,笑道,「没挨打是好事,怎么你还盼着被打?」 「盼啊……」谢行俭将头埋在被子里,含煳不清的拉长声调。 打一顿,痛是一时的,不像劝徐大人娶妻这件事,办不妥当,他两边都得罪。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向大人怎么放心交给他去办,就不能自己派个心腹上京去吗? 谢行俭不清楚的是,向景身边的侍卫,但凡有点脸面的,都被向景派去京城过了,不过很显然,都被徐尧律拒之门外。 向景是真的没法子了,为了唯一的宝贝女儿,他才舍下老脸去求谢行俭帮他带话。 * 大雪下了一夜后就停了,雪后天晴,化雪的天气格外的冷,谢行俭将能穿的衣服都裹在身上。 等候江面解封的这几天,谢行俭除了应向大人的邀约吃了一顿饭,其余时间,他都缩在马车里围着火炉看书,能不出马车他坚决不出。 就这样又歇了一天,钩觅江的水终于开始化冰,一大清早,商队的领头就跑来拍醒马车里的客人,高声喊他们要启程往京城赶。 马车上了船渡之后,久违的太阳竟然冒出了脑袋,谢行俭披着大氅走到船头晒太阳。 这时,船渡发动起来,水轮扇动,澄澈碧绿的江面被划出长长的水纹。 谢行俭俯在船栏上,望着碧波荡漾的江水,此时头上的太阳越爬越高,雪后的天气似乎格外好,他迎着暖阳慢慢的闭上双眼,准备好好的感受下大好河山,突然,身后传来吶喊声。 「谢小兄弟——」 谢行俭听到耳熟的声音,脸色一黑。 来人正是那日帮他们赶马车的壮年男子,也姓向,是向家人从小收养在府里培养的孤儿,如今,跟随着向景在外上任。 等江面化冰的这些时日,向侍卫三天两头的就往谢行俭的马车里钻,美名曰向大人想和他说说话,希望他能赏脸。 谢行俭没法子去了一回,吃饭途中,向大人喝醉了,一直拉着他诉说徐大人薄凉如斯,寡情至极,凭藉着一张好看的脸就勾着他女儿二十岁还没有嫁出去等等诸如此类的气话。 重情重义的徐大人到了向大人的嘴里,活脱脱就是一个败类、渣男,千古坏蛋。 然而,向大人酒醒后,又开始痛哭流涕的拜託谢行俭去说通徐大人与他女儿之间的婚事。 谢行俭被向大人弄得哭笑不得,真心不知向大人到底是想让徐大人娶他的女儿呢,还是不想。 所以被向侍卫说动赴了一次宴后,谢行俭说什么也不再去陪向大人,他真的心累。 好在向大人事务繁忙也没见怪,后来就只剩下向侍卫每天跑他马车里跟他谈天说地。 不知是不是两个人待在一起久了,性子也会趋于同化,向侍卫跟向大人似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一般,话夹子一旦打开,他能跟你说一整天。 谢行俭最后被他闹烦了,只要远远看到向侍卫朝着他马车过来,他就跟表哥交代,只说他身体不适,谢绝会客。 他这回出发前,特意没跟向大人辞行,反正向大人这两天忙着审水贼的案子,压根没空理会他。 倒是这向侍卫怎么追了过来? 向侍卫一个人划了条单人船追赶着船渡,一边用力划桨,一边大声喊谢行俭。 「谢小兄弟,等等我——」向侍卫扯着嗓子高吼,将整个船板上的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谢行俭嫌他这副模样丢脸,本想装作没看见默默的回马车里,谁知,向侍卫的臂力相当了得,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追上了船渡,将小船隔着距离与船渡并行。 眼瞅着避不开,谢行俭只好站出来,脸上挂上笑容,佯装惊讶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没交代齐全?」 向侍卫忽略掉谢行俭笑容底下的咬牙切齿,朗声道,「我家老爷说,谢小兄弟走的匆忙,他事务缠身没能来送送谢小兄弟,还请谢小兄弟海涵。」 「不碍事。」谢行俭微笑道,他自己不也没去和向大人辞行就不告而别吗,他是不想,而向大人是真的脱不开身。 向侍卫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喊,「此去京城,谢小兄弟一路保重。」 第224页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谢小兄弟可千万别忘了我家老爷交代过的事,一定要将我家老爷的话带到啊——珍重!!」 吼完,拱了拱手,划着名桨往回赶。 不时还回头张望谢行俭。 随着船渡往前驶,向侍卫的小船最终消失在水平线上。 谢行俭莫名想起上辈子看的大型神话电视剧,第四十九回 ,唐僧四人过不去通天河,最后河中老鼋现身主动提出背唐僧过河,条件就一个:帮他问佛祖他何时能修炼成人。 唐僧心善被迫答应了,可到了西天竟然忘了此事,最终老鼋发火,造就了唐僧一行人第八十一难。 谢行俭觉得他有点像倒霉的唐僧,佛家讲究缘,所以唐僧不能帮老鼋问修行。 而他是问都不能问,毕竟徐大人的婚事是徐大人的家事,他一个外人干涉做甚? 谢行俭望着远去的淮安城,心情颇为复杂,他觉得,向大人交代他的事,他怕是无能为力了。 只希望下次再见到向大人,向大人能不像老鼋一样,怒火中烧而怨恨上他。 佛家讲究修行缘,婚姻也讲究男女缘,徐大人与向家千金之间的纠葛,就让他俩自己去磨吧,他谢行俭真的不想沾手。 * 船渡驶出淮安城的觅勾渠后,一路北上过运河,最终停靠在京城五百里外的巩丘郡。 他们搭乘的这艘船渡不是直达京城的,所以到了巩丘郡,商队将马车赶下船渡,紧接着走陆路去京城。 马儿养了好些时日,如今一下船渡,各个跑的飞快,只花了三天半的功夫就赶到了京城。 商队里的客人都带了不少的行李,因此商队将马车都赶进了京城城内。 谢行俭和王多麦都是第一回 来京城,为了一堵京城的好风光,两人都走出马车和车夫坐在一起。 京城不愧是一国的皇城,到处都是巍然而立的重檐建筑,马车驶过前门大街口,街道宽旷,路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不时还有几辆造型精緻的马车飞奔而过。 老百姓似乎对行跪拜礼习以为常,远远见到皇家或者官员的仪仗,都会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趴跪在地。 王多麦抻着下巴,好奇的道,「这些人知道自己跪的是哪个官吗?就刚过去的那个轿子,官老爷人都没露面,他们就不怕跪错了人?」 旁边的车夫笑道,「瞧您是头一回上京吧?」 谢、王两人点头。 车夫笑,「难怪,京城的老百姓每天上街都能碰上官,哪里顾得上这官是哪个官,只要是官,他们都跪。」 「皇城脚下老百姓多,官更多,数都数不过来。」车夫说着就拉停马车,靠边站着。 「你们瞧,这不又来了一个官老爷。」 谢行俭抬头一看,只见长街口冒出了一顶四人抬的枣红色轿撵。 第91章 【91】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敬元朝官员出行乘坐的轿撵都是有特定规制的,凡是三品以上的京官, 在京城城内行走才可以指挥「四人抬」, 出了京城后, 考虑到路途遥远、人力有限等因素, 他们才被允许「八人抬」。 京城遍地都是官员,不同品级有不同的乘坐安排, 不光抬轿子的人数有区别,轿子的大小、颜色以及轿子外的装饰是否华丽和平凡都有规定。 入乡随俗, 且这是朝廷对老百姓的强制要求,谢行俭跟着大家跪下时, 心里并不觉得别扭。 待「四人抬」的枣红色轿撵远远离去后,他才起身坐回马车。 商队在进城前, 就已经询问过马车上的客人, 问他们需要车夫帮他们将车厢里的行李都拉往何处。 谢行俭本来决定在京城城郊区买一个小院子, 只是现如今才进城,他连城郊往哪边走都不清楚, 因而买住宅的想法暂时搁浅。 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找一个客栈住着吧,宅院的事可以等两天在找都不碍事。 车夫便按照谢行俭的要求, 将马车停靠在一家客栈外头。 谢行俭专门问过,这家客栈住的都是从外地赶来京城的老百姓, 虽客房整修的没有其他豪华客栈舒适,但胜在价格便宜,一日还提供简易三餐。 谢行俭听到有这样的住处后, 当即拍板让车夫带他们前去。 才下马车,他就发现客栈门口立了一排卷着袖口的壮年小厮们,各个穿的都很单薄。 初冬的京城,虽大雪停歇,但温度还是很低的,然而这些人浑然不觉得冷。 谢行俭里三层外三层穿的严严实实都觉得寒风瑟瑟,但是他们这些人光着膀子,额头竟然还冒着热汗。 车夫收好马鞭,笑道,「这家客栈接待的多是像您这样远道而来的客官,势必一路上带的行李很多,这些人都是客栈的打手,见有住店的过来,他们都会出来帮忙抬行李。」 车夫摸摸脑袋笑得贼兮兮,从怀里掏出一块铜板往天空中投,随后又接回手掌心,将其往谢行俭眼下一放。 笑嘻嘻的道,「待会他们帮您抬了行李,你给意思意思就行。」 谢行俭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人大冷天的这么拼命,原来能赚小费啊。 他还以为京城的人都是富贵人家,想不到也有为了几个铜板干苦力活的人。 谢行俭他们一下车后,门口的小厮们立马眼尖看过来,下一秒,他们这群人如龙捲风一般唿啸而来。 第225页 原本可以两人抬的书箱,愣是被一个人肩扛着就拿走了,谢行俭还未来得及拱手道谢,马车上的一应行李就已经被搬上了客房。 王多麦顺着谢行俭的意思,给每个帮忙抬东西的小厮发了十个铜板。 谢行俭本以为他给的有点少,可当王多麦将十个铜板放到他们手上时,一个个壮年小伙子顿时红了眼眶,直唿谢行俭是大善人。 谢行俭被一群人恭维的有些羞赫,一旁的车夫也领到了十个铜板的辛苦钱。 车夫龇牙笑道,「您给的有点多,不过是帮忙抬个东西,有钱的顶多丢一两个铜板意思意思,还有些客官不愿意给钱的,也没法子,到时候去柜檯上让掌柜的给他开客房,掌柜的照样要安排人帮着抬,免费的。」 谢行俭唏嘘不已,这些小厮瞧着脸色黄黄的,似乎家中并不富裕。 不过也是,能顶着冷风出来做这种苦活的,家中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他们大抵都是看来往的客官脸色吃饭,就好比谢行俭大方多给点,他们就恨不得将他奉为座上宾。 这不,谢行俭和王多麦才进了客房,门外就有人敲门。 王多麦过去开了门,一打开,只见一个高勐大汉端了一大桶热水进来。 「客栈今天来的客人极多,厨房里的热水供应不过来。」 大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指着脚下热气腾腾的木桶,憨笑道,「小的见您二位身上寒气重,便做主去厨房帮您抬了一桶过来,您慢用,不够再喊小的,小的叫居三。」 「您若有事,就朝院子里头,扯嗓门儿喊一声,小的听到了,立马会过来。」 说完,不等两人道谢,居三撩开肩上的毛巾擦擦汗水,拔腿就跑了出去。 居三送来的热水很多,够他和表哥两人泡个热水澡。 王多麦将客房角落的两个澡桶挪了出来,分给谢行俭一大半热水后,两人中间拉上一道布帘,就这样隔开泡起澡来。 谢行俭上一回泡澡还是在淮安城,后来上了船渡再辗转从巩丘郡赶来京城的这段日子,他一直都找不到机会洗澡,如今居三好心送来热水,他可不得舒舒服服的泡一回。 热雾氤氲,裊裊上升的热气在封闭的客房里瀰漫开来,再加上,王多麦一进门就将房间里的暖炉点燃,不一会儿,室内的温度不断攀升,冰凉的冷空气全然消失不见。 澡桶有一米多高,直径也很大,谢行俭平坐在里面刚刚好,舒服的将身体擦拭一通后,他背靠在桶壁上,双手搭在桶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外间的王多麦聊天。 「表哥,明天咱们出去问问这附近有没有宅院出租或是卖的,有便宜合适的,咱们要么把它租下来,要么就买下来。」 顿了顿,又道,「京城物价一年甚高一年,反正我要在这呆好些年,能买到划算的小院子,最好现在就买一个。」 在京城买房可是大事,遇到大事情,王多麦都是听谢行俭的。 王多麦笑得接话,「京城咱们不熟悉,一头闷着找,要费不少功夫,咱们回头可以找刚才送水的居三问问,他在这干活,应该对周围很熟悉。」 谢行俭回想起刚才见到的居三,居三个头很高,大概有一米九到两米的样子,然而这样的壮汉,在他和表哥面前,却始终躬着身子,卑微的都不敢抬头看他们一眼。 他默默的将居三表露出来的谨小慎微尽收眼底,再联想到居三大冬天脚下踏的竟然是破洞板鞋,以及他那身短短的补丁衣裳,谢行俭心头莫名抽搐,疼的紧。 想不到皇城脚下,竟然存在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家还要穷苦的人。 谢行俭拧了一把热毛巾敷在脸上,突然问道,「居三刚才是不是也帮咱们抬行李了?」 外间的王多麦笑答,「对,一行小厮里头,就属他搬的最多,我站旁边看的仔细,这些人里头,就属居三个头最高,长的也壮实,显眼的很。」 谢行俭深吸一口毛巾上的热气,闷闷道,「表哥,回头你向他打听宅院的时候,顺便问问他的家境,看他是否已经卖身给客栈当了奴僕,还是说依旧是清白身,如果是清白身就好办……」 王多麦擦身子的动作一顿,「咋,你要买下人?不用浪费银子买人,你有啥事,招唿我来做,不是我自个夸自个,就我这麻利手脚,一个顶俩,妥妥的。」 谢行俭掀开毛巾,被热气蒸红的脸颊上漾起笑容,「我哪有闲钱买下人,不过是看居三人老实巴交的,可怜他大冷天的没衣服鞋子穿,想着给他找找赚钱的小活干干。」 王多麦穿好衣服,将挂在火炉外侧烘晾的衣裳收好,伸手从布帘外递给谢行俭。 「你不买他,你干嘛问他是不是清白身?」王多麦好奇。 自从他们在淮安城吹了一场大雪后,他们放在马车上的包裹隐隐都有些潮湿,所以穿之前,王多麦细心的将谢行俭的衣物摊在火炉前烤一烤,好去去寒湿。 谢行俭穿好衣物,从里间走出来。 衣裳上的热气犹存,穿上后格外的舒服,他盘腿坐在床上,淡淡道,「倘若他是客栈的卖身奴,那我即便有同情心,也帮不了他,除非他能赎身出来。」 「当然,我再怎么想做好人,也不会傻到花银子去帮一个才见过两面的人赎身。」 第226页 「你呀,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心肠软。」王多麦笑,「你就不担心他是故意在咱们面前做作,就是想从咱们这讨些好处?」 谢行俭一愣,旋即摇头,「居三不会。」 「这么肯定?」王多麦诧异,他以前跟着师傅四处上门帮人家做木工活,好些人故意当着他们的面卖惨,他那时候看了总是会劝师傅少收些银子,师傅却骂他没眼色,说他被人耍了都不知道。 「居三个头高,可能是因为穿着褴褛,内心有些自卑,所以见到人总是会下意识的低头弯腰。」 谢行俭嘆息道,「总之,居三的眼神不会欺骗人,我瞧着很干净,表哥你回头好好打听,我这边还真的需要他这样的壮汉帮忙。」 王多麦重重的点头,「行,这事我定帮你办妥。」 这时,客栈的小二过来送两人的晚饭,表兄弟俩闻着香味立马下床。 吃过晚饭后,谢行俭早早就睡了,一是多日路途奔波,身心疲惫的很,二是因为明日早晨还要去国子监报导。 他之前在淮安城因为冰封耽搁了几日,差点错过国子监的报导日期,幸好出了巩邱郡后,马儿飞奔疾走,终于在国子监开门报导的前一天赶到了京城。 * 北方的冬季漫长寒冷,谢行俭他们将将进入梦乡,寒流就直捣京城,一夜之间,大雪就飘白了整个上京城。 辰时未到,谢行俭从睡梦中被冻醒过来,他蜷缩在被窝里发抖,还不时的打着喷嚏。 隔壁床上的王多麦听到动静,忙搓着手从被窝中爬出来,披着外衫看了看只剩下点点火星的火炉。 「木炭烧没了,我去找客栈的再要些来。」王多麦说着就穿好衣服鞋袜打开门往外走。 谢行俭探头往窗纸外面看了一眼,瞧着白茫茫一片,估计京城昨晚下起了大雪,怪不得早上醒来格外的冷。 谢行俭冻的将被窝捲成一小团缩在床中央,心道北方不都是家家户户烧炕吗,怎么开门做生意的客栈就没想过搭个炕? 倘若这番心里话被这家客栈的掌柜的听到,掌柜的定要跳出来和谢行俭好好的争论一回。 上京城虽然地理位置偏北,但并不是家家户户都建有火炕的。 一是敬元朝搭建一个火炕要花不少钱,因而只有富贵人家才捨得掏银子造火炕。 像谢行俭住的这种民间小客栈,怎么可能给每间房都搭火炕,能免费提供一些煤炭取暖,就已经做的很仁义了。 不过,客栈还是有火炕床的,想住也行,得加钱。 谢行俭后天听说一间火炕房要加三倍的银子,想了想还是算了,反正过两天他就要搬出来,凑合凑合烤火炉也行。 王多麦很快提了半竹篮的煤炭进来,待室内的气温回暖后,谢行俭这才穿衣下床。 洗漱完毕,两人囫囵吃完客栈做的朝食,两个馒头,一碗鸡蛋汤。 吃完后,谢行俭检查好要带的文书等东西,背着书箱出了门。 王多麦不放心谢行俭一人前往国子监,本想跟在后面陪着,谢行俭却觉得没必要。 便让王多麦留在客栈守着,毕竟客栈包裹里藏有一千多两的银票,若有贼人趁他们人不在摸进去了,那就糟糕了。 王多麦想了想,觉得谢行俭说的有道理,便嘱咐谢行俭路上注意点后,独自折回了客栈。 回到客栈后,王多麦想起表弟昨晚的交代,便喊来居三盘问附近宅院买卖的事。 这头,谢行俭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国子监的正门。 国子监作为官学顶端的存在,不仅仅在地方很出名,即便是在京城,地位也尤为崇高。 京城的老百姓一听谢行俭要去国子监读书,各个眼睛都瞪的好大,纷纷热情的在前面给谢行俭领路。 谢行俭抬眸望了一眼威严肃穆的『国子监』牌匾,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憧憬和兴奋。 今日他特意挑了一件墨绿色长袄,他的个头这两年拔高不少,一身墨绿色搭配,显得整个人非常的朝气蓬勃,乌黑的长髮用一根黑色髮带高高扎起,绒毛袄领间露出一张隽秀的面容,他挺直嵴背,提着书箱伫立在大门口。 正准备抬腿往里面走时,身后传来一道道浑厚的男声。 「谢兄——」 声音急促,且一声高过一声。 谢行俭脚步微滞,慢慢的转身。 第92章 【92】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九的少年郎挥舞着手,笑着跑过来。 单单只看这一眼,谢行俭就清楚的了解到少年的出身应该极好,少年身材和谢行俭不相上下,容貌虽不如谢行俭俊朗,却好在有衣着装饰,显得整个人清秀的很。 他跑过来时,带起了一阵风旋,衣裾飘飞间,谢行俭这才看清少年郎雪白狐狸毛领的大氅内穿的是一件白色云纹蝙蝠劲装,袖口领口都镶绣着红色金丝线滚边,中间还缀着一颗颗饱满的白玉珍珠。 少年一步一行中,腰间佩戴的环玉吉祥结髮出叮铃脆响。 谢行俭猜想,少年的家教应该不严。 一般王公贵戚家之所以喜欢衣服外配禁步,最初的想法便是压住衣摆。 佩戴了禁步,环玉会根据人走路的急缓和轻重碰撞出不同的声响,如果节奏杂乱,会被外人认作失礼。 第227页 而少年穿着华贵,走路却潇洒不羁,看的出鸣玉出行的禁步对他而言并没有起到管制礼仪的作用。 少年似一阵风从他眼前飞奔而过,最终停在国子监大门口的几人跟前。 「谢兄,你昨日还同我共饮作乐,怎么今天出门都不喊嘉树一道,害得嘉树今日险些起晚。」 被称唿「谢兄」的男子哈哈大笑,指着连崇——连嘉树,对着身旁的好友调侃,「你们看看,他起晚了还赖我,真叫人为难。」 连嘉树龇牙,「走走走,赶紧进去,冷死我了,昨日谢兄离去后,我竟直接睡过去了,书都没来得及温看,等一会助教先生怕是又要骂我了。」 「你担心什么!」一行人中有人笑道,「等你从国子监肄业,家中早摆有候府爵位等着你回去继承呢!到时候咱们这些人吶,可就没机会这般肆意的与你说话咯,是不是啊连小侯爷,哈哈哈……」 旁边的人跟着嬉笑不止,就连那位谢兄也抿着嘴窃笑。 连嘉树眉宇间怒气一闪而过,转眼笑意吟吟的道,「什么小侯爷不侯爷的,如今咱们都还是白身,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谢兄,你说我说的可对?」 谢令一愣,嘴角的笑容抽搐,旋即点点头,朝着身边的好友轻斥,「嘉树待你我如亲兄弟,你们明知他不喜小侯爷这个称号,你还说出来做甚!」 被骂的那人窝在衣袖里的双手勐地蜷缩,阴沉的眸光扫了一眼连嘉树,復又拱手笑道,「是我的错,一时说快了嘴,嘉树小兄弟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连嘉树笑脸相对,似乎刚才冷言冷语的并不是他。 谢行俭站在不远处听到这段内容,不由得发笑,还以为他们之间感情有多好呢,现在看来,和塑料姐妹花没什么区别。 谢行俭失笑的摇摇头,拎着书箱继续往里走,他跨的步子大,很快就超过了连嘉树他们几个人。 连嘉树乍然看到行走在他前头的谢行俭,瞧着面生的很,便与身旁的谢令嘀咕。 「前面那人你认识不?」 谢令摇头,连嘉树之所以会问谢令,主要是因为谢令脾性软和,似乎国子监的学生都想跟谢令交朋友,因而大部分人都在谢令面前露过脸。 谢令在国子监的读书水平一般,不过他有一个绝技——只要是人,他见过一面后就能记住那人的长相,而且能在短时间内,迅速的画出那人的画像,且与真人相差无异。 就因为谢令拥有这项超乎寻常的识别人脸记忆以及出神入化的绘画本领,谢令常常被请到大理寺或是刑部协助侦破案件。 谢令便是出自向景口中的远洲府谢氏家族一脉,国子监中,一共有两位远洲府谢氏子弟,谢令就不用说了,还有一位名为谢廷的学子。 连嘉树摸摸下巴沉思,既然谢令在国子监都没有见过谢行俭,那么他就敢肯定的说谢行俭是生人了。 之前称唿连嘉树小侯爷的那人开口道,「今天是各地方举荐学子报导的日子,想必此人是其中一位吧!」 「原来如此!」 谢令笑着道,「今年是朝廷第一次收优监生入国子监,他们可是正儿八经经歷过三试成为的秀才,比咱们这些靠着祖辈荫恩进来的要厉害的多。」 谢令的话看似是夸赞谢行俭这类的优监生,实则底下暗藏着不屑和轻蔑。 国子监的学生都知道,谢令的学问并不好,若不是有得天独厚的绝技,在这偌大的国子监,没人会认识谢令,谢令去大理寺和刑部帮忙时,曾经多次因为知识匮乏而遭到两大部门的白眼和歧视。 谢令想一年后进直接进国子监赤忠馆肄业,赤忠馆可以选择不参加科举就能有入仕做官的机会,这对读书短板的谢令而来,赤忠馆似乎就是专门为他而设置。 人都有怪毛病,谢令和一帮荫恩进来的贵人子嗣学习不好就算了,他们还特别看不起那些书读得好的人。 像谢行俭这类的学子,在他们眼里,就只是会读书的书呆子罢了,出去了也没什么大作为。 谢令的话一出,包括连嘉树都哈哈大笑,谢行俭再怎么不想找麻烦,可听到他们当着他的面说着一些似有若无的嘲讽话语,他起得不由放慢脚步。 正当他准备出言刺一刺三人时,他勐然想起来京城前,魏氏兄弟以及其他同窗对他的谆谆劝阻。 再加上淮安城向景问他能否在这风云诡谲的国子监成功肄业?他回答他能,向景说那就要学会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只有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才能遇事不招致灾祸。 他现在还没能力和他们槓,暂且由着他们笑去吧,等日后…… 谢行俭想通过,身心顿时轻松,脚下的步伐紧跟着加快,不消一会儿,就消失在三人的视线中。 谢令狐疑道,「莫不是我猜错了,他不是今年举荐过来的学子?」 连嘉树无所谓的道,「管他是不是,反正日后还是要见面的,到时候问问他不就行了。」 谢令点点头,三人一齐往里走去。 * 进了大门后,拐过几面长亭走廊,谢行俭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国子监优监生的报名通道。 像谢行俭这样被郡守举荐上来的学子,朝廷都是根据秀才数量、地方学风是否浓郁来分配名额的。 谢行俭与一帮秀才们排队等候时,从大家的闲聊中得知,几乎各地的举荐名额都只有一到两个人,唯独钟灵毓秀的江南府人数竟高达四人,可把谢行俭吓了一跳。 第228页 听说这四人中,有两人是江南府的院试案首,剩下的两人,都是一甲第二。 所有说,江南府这回举荐的人分别是上两届的尖子生。 魏席坤曾经跟他说过,魏席坤游学认识的江南学子连一甲都没够上,却各个博学多闻、满腹经纶。 谢行俭不敢想像江南府中等书生就如此厉害,那么眼前的四位一甲学子又是何等的卓越。 四人神色高傲,不过他们有高傲的资本,虽说话时下巴昂着,但只要有人上前请教,四人还是会开口解释。 有才气的人都会多多少少有些清高的脾性,谢行俭能理解四人的做法,他要是才学也能达到江南府一甲的水平,他觉得他的心境也会和现在不同,最起码会不由自主的将自己与这些地方秀才们划开界限,毕竟学问有悬殊,你说的知识点,有些人未必能听懂。 照目前来看,江南府的四人比谢行俭想像中要好相处很多,不过,他觉得他这辈子都学不会周围学子那样低声下气的去请教江南四子。 他能理解「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大道理,他也能理解求学若渴的急迫感,但能与他亦师亦友相伴行走的,得他认可这人的学问,而这人也愿意倾囊相授。 他觉得他和古代的读书人还是有差别存在的,不耻下问是个好习惯,但他做不到跟风追捧。 地方学子们围着江南四子问个不停,大部分人都是在讨论无关紧要的琐事,只有少些呆头呆脑的书生红着脸请江南四子帮忙看看他们的文章。 江南四子倒也接过了书生手中的文章,扫了一眼就甩开了,直言文章不堪卒读,聱牙诘曲。 呆头书生脸更红了,慌忙去捡地上散落的纸张。 然而今日风大的很,地上又堆满了雪,白纸一落地,立马就被雪水沾湿。 再加上其他学子有意无意的脚踩上去,溅得到处都是雪水淤泥,白纸一下子都被染上了污秽,上面的文字霎时模煳不清。 呆头书生急得在原地打转,捧着湿淋淋的文章瘫坐在地上抹眼泪。 而那些人,似乎像没长眼睛一样,依旧围着江南四子说说笑笑。 呆头书生又气又恨,然而他更心疼、更气愤的是他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章就这样被别人毁于一旦。 谢行俭站在外边嘆了口气,最终还是抬腿走向呆头书生这边,蹲下身将地上的纸张甩了甩雪水,瞧着还能认出字迹的,他都捡了起来递给书生。 书生诧异的接过谢行俭递过来的纸张,受宠若惊中都忘了跟谢行俭道谢,直到谢行俭起身后,书生才想起来。 「多谢兄台!」 书生抹干泪花,强撑着笑容对着谢行俭拱手,见谢行俭微笑回应,书生壮着胆子又问上一句:「兄台也是今年举荐上来的秀才么,不知是出自何处?」 谢行俭展开眉宇,拱手道,「南边平阳郡,免贵姓谢,还未有表字,你唤我行俭便可。」 书生忙喊了声「行俭兄」,接着介绍起自己,「在下姓钟,暂且也没有表字,行俭兄喊我木鸿便是,我同是来自南边,登州府,不知行俭兄可耳闻过?」 「登州?」谢行俭略沉思,转而连连点头,「有印象有印象,去年平阳郡出了一场地动,朝廷钦天监说震源是起于四百里开外的登州。」 钟木鸿面红过耳,讪讪道,「此番我能拿到举荐信来国子监,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地动。」 「哦?」谢行俭双手环胸,觉得这说法倒是有趣。 钟木鸿眼神放空,轻声道,「登州地动前,虽有钦天监提前告知,但那日地动震得过勐,我们再如何防备都无济于事,一场接着一场地动翻滚而至,越到后面越发的强烈,地动以排山倒海之势焚巢捣穴,一夜之间就将登州府毁得彻底……」 谢行俭沉默不语,他那日亲眼所见了地震的可怕,他们府不过是受余波影响就死伤无数,可想而知登州府的惨状。 钟木鸿揉了揉眼睛,哑声道,「山崩地裂、哀鸿遍野……我好些同窗都被埋在了黄土之中,他们个顶个的学问比我好,如若不是那场地动,这举荐名额如何也轮不到我头上……」 「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望木鸿兄向前看。」谢行俭不太会安慰人,只好拍拍钟木鸿的肩膀。 钟木鸿点点头,「同窗们未能有机会来国子监读书,我如今代替他们来,也算圆了大家的梦。」 见钟木鸿情绪有所好转,谢行俭便没再继续往下说,这时候刚好迎接优监生的院落大门从里头打了开来,走出两个儒雅的中年男子。 两人皆是国子监的助教先生,主要负责他们这批举荐过来的优监生们的日常学习。 见助教先生们站在门口,所有的秀才连忙噤声竖耳听先生们说话。 待先生们说了一堆类似于「热烈欢迎你们到来,但到了这里,你们不许放肆,要听我们的话,我不管你之前多优秀,现在你们只是国子监最低学堂的学生而已」这样的话后,不止江南四子脸色不好看,就连谢行俭都觉得先生们有些瞧不起他们这些秀才。 不过也许是谢行俭多想,先生们虽然语气严厉一点,大概是为了防止他们妄自尊大,虽说国子监有一大堆纨绔子弟,却也不乏有真材实料的大才子存在。 先生的一番谆谆教诲说完后,这才喊大家拿出文籍和举荐信排队往屋里走。 第229页 登记在册后,谢行俭和钟木鸿被分到称颂馆,而江南四子则被分到尚文馆,其余人皆被打散,除了去称颂馆、尚文馆,还有些去了高节馆。 有些秀才一听能与江南四子一起留在尚文馆,激动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后去了,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高中状元了呢。 谢行俭和钟木鸿见状,则相视一笑。 谢行俭心道不止他一人不想跟江南四子分到一起,原来钟木鸿也是如此。 领了国子监的学生文书牌后,先生们带着这批秀才逛了一圈国子监,不过国子监占地面积大,一天根本逛不过来,因此先生们便只带他们参观了国子监的六大馆,剩下的地方,只叫他们日后自己去摸索。 劳累了一上午,谢行俭终于从国子监回到了客栈。 他们这批优监生正式开课要等到五日后,预留五天的空闲时间,目地是想书生们能抓紧找到落脚之地。 国子监的学生人数太多,且大多数学生本就是京城中人氏,因此国子监并没有建学生舍馆。 这也就是为什么谢行俭会交代他表哥跟居三打听房屋的事,来京城求学,要么跟朋友一起出去租一个院子,要么就独自买一个小院子,反正住客栈是行不通的。 客栈人来人往的,太吵闹,且不说住的不舒服,就是温书他都提不起劲。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去京城偏远郊区买一个院子,而且不管在哪个朝代,房屋都是增值品,买到手是绝对不亏本的交易。 可当谢行俭回到客栈听到王多麦的话,他顿时傻了眼。 他急得书箱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抓住表哥的手求证,「你说的可是真的!!你莫不是在诓我把?!」 第93章 【93】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王多麦眼神中露出难堪, 轻声道, 「这话是居三说的, 我本也不信, 不放心的又问了好几个人, 连掌柜的我都问了, 他们都说京城宅院难买, 就你说的城郊区那边, 破烂似的小院子都要一千五百两上下。」 「一千五百两?!」谢行俭倒吸了一口气, 惊的舌头都开始打转, 「还是个破烂院儿?」 王多麦点头, 「一千五百两算底价, 居三说好些人都在打听呢, 最近不是一批像表弟这样的读书人进了京城嘛,他们也在到处找宅院,或租或买的都有。」 谢行俭忙放下书箱,追问道:「那, 那表哥你打听的那个破院儿还在吗?有没有卖出去?」 「那倒没有。」 王多麦笑, 「那院子离这远的很,离你的学堂更远, 居三帮我跑了一趟, 说今天好些读书人都在找人打听破院儿的价钱,只你也知道,跑到城郊询问破院子的人,大抵和咱们一样, 手头上没什么钱。」 手握一千六百多两「巨款」的谢行俭来到京城竟然成了穷鬼。 穷鬼谢行俭呵呵干笑道:「不会大家都和我一样嫌贵,所以都在观望?」 「对!」王多麦道,「那房屋的主子早就不在京城了,拖的中人挂的房,屋子虽然是个四面合院,无奈破的很,搁中人手里挂了半年多都没人买,半年前还要一千八百两呢,眼下不正好赶上你们这批读书人来了嘛,中人便狠狠心一下降了三百两,然而还是没有人买走。」 「有钱的人看不上,没钱的又买不起。」谢行俭瘫在床上长嘆。 「可不就是嘛!」王多麦嘟囔,「一千五百两,在京城人看来觉得不算什么,可读书人家里都拮据的很,咱们出来能带一千多两傍身已然算不错了,我估计有些读书人带着家当连咱俩零头都没有。」 谢行俭闭着眼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道:「等会吃了饭,我们去看看那院子,合适的话,咱就置办下来。」 王多麦有些不情愿,「一千五百两呢!买一个破院儿不值当。」 谢行俭扭头道:「看看再说,总归咱们在京城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一千五百两是有点小贵,到时候看看能不能还还价,倘若那中人不松口,咱就去附近租一个小院子住也行。」 其实谢行俭偏向于买房子,京城的物价比平阳郡郡城还要高一倍不止,四合小院放平阳郡,恐怕也要花个三五百两,何况京城人多地少,倘若能再降一二百两,他定要将这个院子给拿下。 说着说着,客房的门突然被敲了几下。 进门的是居三。 王多麦和居三聊了一上午,两人之间的疏离感减轻了不少。 居三双手端着客栈做好的吃食,咧着嘴笑着走进来,一看谢行俭竟然回来了,居三笑容一滞,下一秒立马垂下脑袋。 将吃食放下后,居三说了一句『我再去端一份过来』后,就急匆匆的退出房间。 王多麦将桌上仅有的一份面条推到谢行俭跟前,「你先吃,我等居三再送来。」 谢行俭早上吃的有点少,确实饿了,当下也不跟王多麦客气,就抄起筷子吃起面条。 他边吃边郁闷的跟王多麦说话,「我怎么觉得居三有点怕我,他看你时脸上都带笑,一看到我,马上就低头,眼睛都不敢跟我对视。」 王多麦弯了弯嘴角,解释道:「怎么可能是怕你,人家钦佩你都来不及呢!」 谢行俭嗦面条的动作一僵。 表哥你确定没有说错词? 老鼠见到猫的那种逼真恐惧感是叫钦佩? 王多麦当然不知道谢行俭心中所想,起劲的点头,「你不是让我打听他是不是清白身吗,他刚开始不乐意说,以为咱们打坏主意呢,后我就跟他摊牌,说你是国子监的学生,不是坏人,他才愿意坐下来跟我说说话。」 第230页 「打听的怎么样?」谢行俭问。 「算是清白身吧——」王多麦道。 「是就是,怎么还算是吧。」谢行俭笑。 「居三来歷复杂着呢。」王多麦深嘆了一口气,「我跟他讲,说你会帮他找份赚钱多的活干,他立马说你是活菩萨,说你之前给他十个铜板的时候,他就觉得你人好。」 「他来歷复杂?」谢行俭疑惑,「难道是犯了偷、盗、抢大罪,所以才躲在小客栈里做苦工?」 王多麦笑得捶桌,「想什么呢,你之前还说他老实巴交的,他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事。」 谢行俭闻言,低着头吃面没接话,王多麦犹豫了一会,继续道:「他啊,是从外地逃荒出来的,趴人家马车底下躲进了京城,可身上又没路引,所以只能窝在小客栈里打苦工赚点吃饭钱。」 「逃荒?」谢行俭抬眸,「跟家人走散了没有,现在就他一人在京城过活吗?」 王多麦沉重的点点头,「爹娘都没了,不过,居三说他还有个弟弟,但在逃亡的路上,两人走散了,如今也不知弟弟是死是活。」 正说着呢,居三端着另一碗面条走了进来。 照旧是拘谨的躬着身子,神情忸怩不安,放下碗筷准备离开时,谢行俭喊住他。 居三很是意外的『啊』了一声,瞪着无辜的眼神觑了一眼端坐在桌前的谢行俭,骚骚脑袋,手足无措的问:「小公子可是还有事要交代居三去做?」 谢行俭是读书人,身上文文气气的,居三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粗站谢行俭面前,总担心会玷污谢行俭周围的空气。 谢行俭之前就说居三这人别看他块头大,其实内心自卑的很,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期在逃荒的路上,看多了白眼和冷漠才导致如此。 王多麦心知谢行俭要跟居三聊聊,便笑着缓和气氛,还让居三坐了下来。 居三忐忑的坐在谢行俭对面,紧张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谢行俭注意到居三两只手背上布满大大小小皲裂的伤口,以及裸露在外冻得通红的手臂,他的心情颇为复杂。 「我的情况想必我表哥已经跟你说了。」谢行俭直接开门见山道,「我这两年应该会在京城常住,正好缺一个帮我抛头露面的人,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王多麦以为谢行俭同情心泛滥想买居三做小厮,他正准备开口劝阻,却被谢行俭制止。 「表哥,我以后的事会很多,恐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何况我白天几乎都在国子监呆着,留你一人在家我不放心,总归该找个人陪着你。」 谢行俭说完,视线移向低眉垂眼的居三。 居三涨红了脸,不停的揉搓着手掌,皲裂的伤口溢出了血渍都不知道疼。 见谢行俭耐心的等他的回应,他木讷的点点脑袋。 「不过,小公子,」居三欲言又止,眼神飘忽,「我的身世想必您应该知晓,我逃荒过来……是,没有路引……」 路引类似于现代的身份证,敬元朝为了加强人口管理,实行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 在古代,很多人一辈子都难得有机会出一趟远门,若是有急事非离开家乡不可,比方说像谢行俭这种进京求学的,出发前必须向官府报备,拿到盖有县令本人签章的路引方可一路通行。 户部为了将强对路引的管理,在刑部颁布连坐法的时候,将藐视路引的罪罚一併添上连坐。 也就是说,出远门若没有官府颁发的路引,不仅自己会被官府抓入大牢,连周围的亲戚和邻居都会遭连累。 居三没有路引却长途跋涉进了京城,按理说他的处境非常危险,只不过居三运气好,投奔在小客栈里生活,这家客栈日常接触的都是平民老百姓,官府很少能注意到这边。 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觉得不会有人傻到在皇城脚下过没有路引的日子。 可就是有人明目张胆,居三就是一个例子。 要说居三内敛含蓄,可他的胆子着实大,他竟然就这样没有身份的在京城呆了足足两年之久,且到目前为止都没被人发现。 居三运气很好,一来京城就得到这家客栈掌柜的收留,只不过成天这样偷偷摸摸的生活可不太像话。 谢行俭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解决居三身份的办法。 「什么?!!」 等谢行俭说出办法后,居三张嘴还没说话呢,王多麦倒是跳了起来。 「你要居三兄弟卖身为奴?」王多麦下巴都快惊掉,「表弟,你之前不还说居三兄弟是清白身更好办吗,咋现在变了?」 谢行俭无奈道:「主要居三兄弟没路引,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他只有先将自己卖掉,拿到奴籍后再将自己赎回就行了,本朝律法有规定,奴籍恢復自由身后可以在当地定居。」 这也算是户部人头管理法中的一大漏洞吧,但能想到这点的人很少,当然,外面的老百姓想成为京城人士,宁愿花点银子在京城办个户籍,也不想麻烦的在奴籍上做手脚。 毕竟,你一日成为奴籍,即便你日后赎了身,你的文籍档案上是会留底的,一般人都不愿拥有这个污点。 所有想不想光明正大的站在京城大街上,这就要看居三能不能狠下心接受污名了。 谢行俭将奴籍的相关影响都跟居三仔细的交代了一遍,剩下的就看居三如何选择。 第231页 居三穿的单薄,嘴唇本就冻的发青,眼下听了谢行俭一番解释后,突然颤抖起来。 谢行俭看着居三失神的模样,眼眸微动。 看来居三也是归属于一般人,他也接受不了自己曾经拥有奴僕的印记。 不过,谢行俭能理解,毕竟是人,不到走投无路都不甘心卖身为奴。 居三现在生活是苦,但好歹有客栈替他遮风挡雨,所以说,他还没到卖身那一步。 谁料下一瞬,居三直.挺挺的跪倒在谢行俭跟前,一个劲的磕头。 居三头一回跟谢行俭对视,一字一句道:「还请小公子买了居三,居三做牛做马都行……」 谢行俭唿吸一顿,虽然他想居三帮他做事,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去买下居三做奴僕,他刚才那些话单纯的只是建议啊。 他的银子还要留着买宅院呢!! 居三见谢行俭犹豫不决,趴在地上又是一顿磕头。 王多麦看不下去,忙拉居三起来。 居三脾气倔,无论王多麦怎么劝都不起来。 谢行俭见状,心里有些不乐意了。 他好心想办法帮居三脱离没身份的困境,怎么如今赖上他要强买强卖? 谢行俭黑着脸没说话,居三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妥,忙顺着王多麦的拉扯站起身。 「小公子莫见怪……」居三摸摸脑门上磕破的皮肉,赔罪道:「实在是没人愿意买我,卖奴为身的法子,刚来京城的时候我就做过……」 谢行俭表情复杂,淡淡问道:「你身强力壮的,按理不缺主子要,怎么没卖出去?」 居三瘪了瘪嘴,小声委屈的开口,「他们嫌弃我吃的多……」 王多麦惊愕:「吃的多是好事啊,咋还能嫌弃?」 谢行俭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也就他这呆头呆脑的表哥能问出这种话。 「卖了身,吃的就是主人家的粮食,吃多了主人家当然心疼啊!」 谢行俭思量了下,又问居三,「你说你吃得多,是吃多少?」 王多麦转头也看向居三,等待他的回覆。 居三状似不好意思的伸出一根手指。 「一碗?」王多麦乐了,「一碗哪里叫多,我有时候饿了,能吃两三碗呢!」 谢行俭抿唇跟着笑,居三怕是苦日子过多了,一碗饭在他眼里竟然都称之为多。 居三勐地摇头,纠正道:「十碗,不是一碗!是十碗!」 谢行俭刚露出的笑容又被憋了回去,他盯着居三看了半天,胸口心潮起伏。 好半晌,他才开口询问。 「是一天十碗,还是一顿……十碗?」 居三掰着手指头算,正色道:「我肚子大,一顿能吃四五碗,不过我一天就只吃两顿,算一天十碗左右吧!」 说着,指指王多麦正吃的面碗。 「比王公子吃的这碗还要大些,嘿嘿。」 刚吃完一碗面条的谢行俭默默的打了个饱嗝,他无法想像在他很饿的情况下,他也就只能吃下一大海碗的面条,而居三,竟然能吃下去四五碗,且这是他平日最基本的饭量。 谢行俭由衷的在心底替居三吶喊:人才。 * 最终,被『人才』吸引的谢行俭决定将居三给买下来,不过这个『买』,跟市面上买奴才不同。 得由居三自己出钱去官府登记奴僕文籍,只需要记挂在谢行俭这个主人名下即可,谢行俭不用出一分钱。 这是两人达好的协议,根据本朝买卖奴僕的规定,一旦盖上奴籍戳,奴僕最迟也要等一年后才可以赎身。 正好,谢行俭这边需要人手,居三就这样投靠向谢行俭。 用过中饭后,谢行俭带着居三进了京城府尹的大门,居三望着面前威严耸立的京兆府大门,神情有些恍惚。 他这两年一直呆在小客栈里不敢出门,已经好久没这样大咧咧的走在街上,更别提有胆量进衙门。 谢行俭看到居三面上流露出的胆怯,不由的放缓脚步等居三。 路上,谢行俭替居三编了些谎话,教他等会有官差问他话时,切记不可说漏自己没有路引的事。 居三缩着肩膀跟在谢行俭身后,就像一只无尾大笨熊一样围着谢行俭。 谢行俭说一句,居三就重复一句。 「小人之所以要卖身,是因为小人无路可走……」 「大人您误会了,小人绝对不是因为没有路引才卖身为奴……」 …… 有谢行俭这支强心剂在,居三重复几遍后,说话时几乎不再害怕的磕磕绊绊,谢行俭见状满意的点点头。 两人刚绕过拐角,突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轻笑声。 谢行俭心一惊,只见迎面走来的人正是去年在雁平县学堂召见他的那位徐大人。 徐大人此刻穿着一声红色锦衣,手上握有长剑,见到谢行俭和居三后,神情诡异莫测。 徐大人突然走近几步,似笑非笑的盯着谢行俭,单刀直入道:「不是因为路引,那是因为什么?」 第94章 【94】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徐尧律摆摆手, 让身后跟着的侍卫自行离去。 一旁站着的谢行俭瞳孔倏而放大, 见徐尧律问话, 他连忙跪下行礼。 居三在谢行俭的洗脑下, 才适应京兆衙门的气氛, 可当他看到冷面的徐尧律突然靠近, 不用他自己弯腿, 居三就吓的脸色惨白, 「噗通」一下, 身体自个就直接跪了下去。 第232页 徐尧律冷冷的睨了一眼大块头居三, 旋即眼色凌厉的扫向谢行俭, 悠悠地开口, 「都起来吧——」 谢行俭心跳的极快, 刚站稳抬眸瞧,只见徐尧律一双黝黑的眸子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他,目光森然。 谢行俭心虚的耷拉着脑袋,心道看来刚才他和居三的话, 徐大人应该听到了。 京兆府刚处理完一宗案卷, 里头唿啦啦的走出好些人,徐尧律眯着眼瞥了一眼远处的人群, 抬腿大步往前走, 路过谢行俭跟前,淡淡道:「都跟上来!」 谢行俭一怔,见长廊那头涌出一堆人,他立马回神拉着居三朝徐尧律的方向奔去。 徐尧律没有在京兆府逗留, 而是转道带着谢行俭和居三径直出了京兆府的大门回到徐家宅邸。 谢行俭稀里煳涂的被带到徐家,还没来得及观赏徐大人家的风景,徐尧律突如其来的一声冷哼唬得两人很识趣的復又跪倒。 徐尧律这回没让两人起身,他看了谢行俭几眼,只见他虽跪着,却面无惧色。 另一边的居三就不同了,居三这两年虽然蜗居在小客栈从来没出去过,但来来往往人多的客栈最是不缺小道消息。 居三确实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大人是都察院的人,但自从他见进门后,看到三步就站有官爷侍卫,居三心里就咯噔一下,脑子里只知道他这回怕是遇上大官了。 那刚才他和小公子说的话岂不是…… 居三偷偷的拿眼瞄谢行俭,而此时谢行俭正好看过来,两人隔空对视后,谢行俭无声的安抚居三,居三见谢行俭神态镇定自若,他暗自吸口气,稳了稳心绪后,居三默默的告诫自己别担惊受怕。 有小公子在呢。 谢行俭心知肚明徐大人肯定听到了他和居三的对话,刚开始他也是慌的,毕竟钻律法空子这件事若被他人知晓,他这做法无疑是找死往枪.杆子上撞。 可当他看到徐尧律避开京兆府的官员,带着他和居三一路来到徐宅,他隐约觉得徐大人在心照不宣的在帮他打掩护。 徐尧律见两人都秉持着无所畏惧的神色,心里忍不住冷笑了声,缓缓开口道,「说吧——」 「啊?」谢行俭抬眸,佯装无辜的道,「大人要学生说什么?」 「路引!」徐尧律毫不客气的挑明。 谢行俭喉咙滚动一下,慢吞吞道:「学生去京兆府登记奴僕契约……」 「谁管你去京兆府做甚!」徐尧律厉声打断,伸手一挥,「啪」的一声,桌上的茶盏掉落在地。 徐尧律指指居三,又指指谢行俭,冷声喝道:「本官问你路引是怎么回事!」 谢行俭垂着脑袋沉默不语,他不是不敢说,而是不能承认,一旦开口,居三势必要受罪。 「都哑巴了?!」徐尧律身子往椅背上倾,慢条斯理道:「真有能耐,国子监今年首次接受优监生,考核内容便是朝廷新律法,你是举荐上来的,虽说没去参加考核,可本官记得你是平阳郡院试案首,想必院试第二次覆试律法题答的相当好,即是如此,理当知道路引的重要性!」 谢行俭一瞧情况不对劲,他立马抬眸看向徐大人,他实在没想到徐大人如此密切关注平阳郡的动态,竟然连平阳郡小小院试考了什么内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旁边的居三一听眼前这位大人将小公子的来歷翻了个底朝天,顿时面无血色,伏在地上,抖的身子如筛糠。 居三准备开口认罪,他知道谢行俭是可怜他,才冒险将他从小客栈带出来,如果大人怪罪下来,理应后果由他来承担,毕竟小公子如今是国子监的学生,可不能因为他拖累自己。 谢行俭见徐尧律一直在质问他,便按住居三,如果不是他擅自做主冒险带居三过来,居三如今还在小客栈生活着好好的呢,现在出了事他应该负全责。 地上的两人都在经歷着一翻头脑风暴,可还没等谢行俭组织好语言,徐尧律又开口道:「你可知你今日带着他去办奴籍会如何?你难道是头一天来京城吗?就没有打听过最近京城发生的大事?」 谢行俭闻言,硬着头皮道:「学生昨日来的京城……确实还没来得及知晓京中大事……」 徐尧律:「……」 「还望大人言明,学生愚钝……」谢行俭勐然想起刚才在京兆府尹碰到的一串官员,难道与他们有关? 「愚钝?」徐尧律啧了一声,「本官看你倒聪慧的很!」 谢行俭嘿嘿干笑。 徐尧律白了他一眼,继续道:「上月远洲府北面雪崩压山,导致远洲府那边逃出大量无家可归的难民,吾皇立马下旨调令周边各郡支援,无奈难民人数过多,应援不过来,最终这批人为了求生存,竟然一路乞讨熘进了京城。」 「难道刚才……」谢行俭犹豫。 徐尧律点头,「难民早已安顿在城郊防营,只他们如今无路引擅自进京惹怒了皇上,皇上下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联合审理此案。」 徐尧律忽而一顿,幽幽的问谢行俭,「你猜,结果如何?」 谢行俭心头一跳,摇摇头。 徐尧律哼了一声,「若不是看在难民家宅被毁的份上,他们私自上京,其罪该重罚。」 「不过,咱们皇上心肠软,便叫人先将难民安置妥当,一月后所有人都会被发配北疆苦拘三个月。」 第233页 「啊?」谢行俭惊了,这不就是给了甜枣最后狠狠的摔一巴掌吗? 「啊什么啊!」徐尧律站起来瞪了一眼谢行俭,余光瞥了瞥心乱如麻的居三,「如果本官没料错,此人也没有路引吧。」 此话一出,居三抑制不住的发抖,徐尧律却未动声色,只高声质问居三,「你莫非也是远洲府那边的逃难老百姓?既是如此,为何不去城郊营地,怎么还敢进京兆府?」 居三忙道:「小人不是打远洲府来的,小人……」 居三支支吾吾的将他的身世说了出来,谢行俭瞄见徐尧律越发黑沉的脸,就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果然,居三说完后,徐尧律气的拍桌子,「两年?!!」 徐尧律不知道该气朝廷搜查官队办事不利好,让居三在皇城眼皮子底下没有路引生活了两年,还是该气居三胆大包天,视律法于不顾。 谢行俭忙开口解释,「大人息怒,居三并不是有意而为之,实在是逃难时情势急迫,没功夫去找县令讨要路引,何况地方一旦爆发灾情,官员都会严禁百姓出城……居三即便想拿路引也无计可施……」 徐尧律一愣,是啊,地方官为了政绩多会向朝廷隐瞒灾情的严重性,就比方说这次远洲府的雪灾,若不是这批灾民拼死拼活的跑出来,京城也不会这么快就知晓远洲府遭受的一切。 说到底,地官员之所以不敢及时上奏朝廷,主要是因为担心朝廷降罪下来。 为了一己官位私慾,竟弃无辜老百姓的安危于不顾,这样的官不配为人。 老百姓只想活命,他们只知道往京城跑,京城是皇城,能庇佑他们。 然而京城并没有他们想像中那么好,皇上明知这些人刚经歷过家人死去的痛苦,却还要秉持着所谓的律法将他们赶去北疆。 徐尧律和六部很多官员都不同,毕竟他是科举一层一层选拔上来的,又和谢行俭一样同是农家出身,对于底层老百姓的艰辛生活最是有感触。 只不过,律法无情,即便他跟谢行俭一样对这些无路引的逃难者有丝丝同情心,但,他们触犯朝廷的规矩这是事实。 「你即刻前去京兆府登记,让他们替你安排住处,日后……先去北疆呆三个月再说……」 「大人,且慢!」 谢行俭没想到居三竟然也要跟着远洲府的难民一起被发配北疆。 这样看来,岂不是他害了居三,如果他不带居三来卖身…… 「你不带他来京兆府,你以为他躲得过?」徐尧律连连冷笑,「今日京兆府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已经定下官差即日起开始搜查京城角落藏匿在暗处的难民,你以为他还能藏的住?」 「你倒是说说,是他主动去京兆府尹归案好,还是被那些官差从客栈里揪出来好?!」 谢行俭愕然,当然是前者。 他十分惭愧的看了一眼居三,居三倒是露出了释然的笑。 「小公子,这事不怪您。」 居三笑着笑着就开始抹眼泪哭,「您该替居三高兴,居三终于不用再像老鼠一样躲藏着不见人,去北疆怎么了!居三扛得住,三个月后,居三再回来给您做牛做马!」 谢行俭嘆了口气,「北疆比京城还要寒冷……眼下是冬季……」 「无碍,居三想着以后能重新拿迴路引,便不觉得这些是苦。」 下人重新添了茶水,徐尧律浅啄了一口,不满道:「你好歹是过了院试的秀才,竟还没他看的清透。」 又对着居三昂了昂下巴,「你且跟着本官的人先去京兆府,抢在他们出动官兵前去登记,他们定不会为难你。」 居三跪谢后起身,临走前朝着谢行俭鞠了一躬,只说让谢行俭安心等着,他三月后必归。 居三跟着徐尧律身边的侍卫离开后,这边,徐尧律终于想起来让谢行俭起身。 谢行俭从进门后就一直跪着,双腿压的发麻,可面对徐尧律,他又不敢露出丁点的抱怨。 他撑着膝盖慢慢起身,一跛一拐的站在徐尧律跟前。 徐尧律见谢行俭小心翼翼揉捏着小腿处的酸麻,不禁嘴角抽了抽。 「你可想过你今日带他进去办奴籍的后果?」徐尧律突然问, 「大人怎么知道学生要带居三办奴籍?」谢行俭诧异。 「哼,你别以为就你能想到这一点。」徐尧律哼道,「刑部律法可不是摆出来让人看的,那么多人钻研,必然知道这其中的漏洞,之所以不堵上,是因为那些人狂妄自大,料想不会有人胆大妄为敢欺骗官差,没承想,你小子倒是做出了这种事。」 谢行俭汗颜,赶紧承认错误,「学生也是无奈之举,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徐尧律瞪着眼数落道,「你才举荐来国子监,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你呢,你不好好的呆着读书,掺和这些事做甚,别一不小心把自己丢里头了,到时候爬不出来可别怪本官没提醒你。」 谢行俭吶吶点头,「学生明白,学生这回确实做的不该,多谢大人提点。」 闻言,徐尧律这才稍加辞色了些,「以后自以为是别人不知的事还是少做为妙,京城可不比平阳郡。」 「即便你今天带着居三成功办了奴籍,日后你入了官场,一旦你成为党派的眼中钉,这件事势必会被翻出来。」 第234页 「你别不信,你今个被他们发现钻空子,顶多是挨一顿板子,如若你当了官,入了朝廷,那罪罚可就不止是一顿板子那么轻了,他们若不将你拨层皮,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你!」 谢行俭面色一凛,定了定神后,连忙拱手称以后会多加小心。 此事徐尧律也不想多说吓着谢行俭,便挑了其他话题。 「何时进京的,怎不见你去本官府上拜访?那日雁平县一别,本官还与你说过,入了京城,可来本官府上这里坐坐。」 话题转的有些生硬,徐尧律一时忘了谢行俭刚回答过他才来京城一天。 谢行俭一愣,旋即笑了笑,「昨日学生才进京城,行程匆匆,还没来得及去叨扰大人。」 「国子监可去看过了?感觉如何?」徐尧律示意谢行俭坐下。 谢行俭应声坐下,「上午已经登记在册,至于感觉……」 国子监门口遇见了放荡不羁的连小侯爷、言语间蔑视优监生的远洲府谢令、清高的江南四子、重情义的钟木鸿…… 这些人中,除了钟木鸿他稍微接触了下,觉得人还不错,其余的人他体感都不太好相处。 可能是因为还没有深入交流,所以谢行俭不敢乱下定论,便说:「尚可,同窗们都是各地方的禀生秀才,今日一见,着实非同凡响,尤其是江南府的四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一听谢行俭提及江南府,徐尧律嗤笑,「江南府学风确实比咱们平阳郡要好上许多,可那也是从前的光景罢了,近些年由江南府出来的学子,登上殿试一甲前三的人数可大不如从前。」 「这是为何?」谢行俭纳闷,「学生上午在国子监结识的那四位江南学子,听说学问相当了得……」 徐尧律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腕上的紫红佛珠,似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细长的眸子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缕缕哀痛,俊美的五官隐匿在光线之下,忽明忽暗。 谢行俭大概猜出这其中有不可言说的故事,只好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品茶。 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厮,进门后顾不上喘气休息,指着门口大声道:「大人,向家大小姐朝这边过来了——」 此话一落地,徐尧律的神情勐地绷紧,他端起白瓷盏重重的掷在桌上,面露怒色:「她来干什么,赶出去!」 小厮弯着背转身,却与迎面大步走来的向懿撞了个正着。 小厮低着头赔罪,向懿豪爽的退开一步,示意小厮出去。 小厮还想着刚才他家大人让他赶向懿走的事,于是立在门口结结巴巴的道:「向大小姐,我家大人今日有客人在,实在没空,不如您下次……再来?」 向懿生的极高,越过小厮的头顶直直的望向屋内,看到徐尧律身侧的谢行俭,向懿嘴角一勾,好看的丹凤眼挑起,如同一只魅惑人心的狐狸。 她甩开小厮拦路的手臂,款款的走了进来,边走边高声笑道:「允之,我既来了你府上便是客人,这天底下哪有赶客人的道理?」 徐尧律心里不待见向懿,脸上反而微笑,缓缓的剥落下手腕上的紫玉佛珠,放置掌心不停摆弄。 慢条斯理道:「客人?那也要看主人家欢不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我徐某自然不乐意招待。」 这话显得无情,然而向懿听后却丝毫不气恼。 向懿忽而脚步一转,停在谢行俭面前,谢行俭心知来人是向景的女儿,便放下茶盏起身拱手行礼。 行礼抬眸间,他刚好与一双笑眸对视上。 初见向懿的第一眼,他脑中立马冒出前世宋临川描写嵇叔夜的词——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且不说向懿的品行是否与嵇康一样高洁,但论容貌,真的能与之一较高下。 向懿的皮肤很白,精緻的五官笑起来格外的惹眼,脸上并未像其他官家小姐一样涂抹胭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唇不染而朱,眉不扫而黛,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最令人诧异的是,向懿的长相不似软糯娇柔的女人,整张脸很英气,但这种英气却并不显粗狂。 向懿身高大概与他持平,身上除了套着一件宽大深红色锦袍外,再无其他玉佩首饰,齐腰的长髮随意的披散在后背,只用一根红绸在脑后挽了个流花结。 要说是未嫁女的打扮,却显得太过浪荡,主要是向懿穿的红色外袍过于宽大的缘故,行走间,双肩锁骨处漏出一大块洁白的肌肤。 谢行俭默默别开眼,谁知,向懿竟然大胆的捏起他的下巴。 轻笑熟稔道:「怎么,允之不待见我,连你也不想我过来?莫非是怕我打扰到你们独处不成?」 纵然是没谈过恋爱的谢行俭,听了这番话都能感受到其中浓浓的酸味,谢行俭听着别扭至极,他怎么觉得向懿是将他当做了假想敌。 怒瞪了一眼向懿,谢行俭心中怒吼:他是男的!徐大人也是男的!你脑子在瞎想什么鬼东西呢! 不过,谢行俭看在向懿是向景女儿的份上,并没有与她过多计较,只是皱着眉伸手打掉向懿掰着他下巴的手指。 向懿笑眯着狐狸眼,锲而不捨的再次勾起谢行俭的下巴,这次胆子更大,竟然将冰凉透骨的指腹往他的脸上蹭。 谢行俭呵了一声跳开,向懿见状笑的花枝乱坠,「怕什么,我又不吃你,我就是看看是谁这么幸运,能让允之单独会见,啧,姿色确实不错……」 第235页 谢行俭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復又浮起,心道怪不得向懿嫁不出去,据他对徐大人的了解,徐大人喜欢的应该是那种大家闺秀形的女人,绝非向懿这种『放浪形骸』的狐狸精。 看来,向景的嫁女之路任重而道远啊。 「够了!」一直不做声的徐尧律看着眼前这一幕经由向懿挑起的闹剧,终于忍无可忍的怒吼出声。 「我这里可不是向府,由不得你胡来。」徐尧律侧头看向谢行俭,「你今日且先回去,居三去北疆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本官自会派人关照他。」 谢行俭余光瞥了一眼已经敛住笑容的向懿,上前一步拱手,「多谢大人,学生先行告退。」 徐尧律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脚步才挪到门外,就听耳后传来徐大人轻声的嘆息:「别闹了,你我都累。」 碍于之前向景在淮安城的嘱咐,谢行俭脚步放慢,转身趴在门框上偷听起来。 屋内的向懿似乎在沉默,好半天才开口,「我今年二十一了……」 后面的一句话向懿说的极其轻,谢行俭站在门外没听清楚。 徐尧律眸光闪动,轻轻笑了两声,周身的气息全然没了之前在谢行俭面前的威严,整个人都沐浴着温柔的光芒。 「你二十一怎么了?你可想过我,辞臻,我今年二十七了……」 向懿眼神不置可否的闪了闪。 「咱们相识六年,那年你说你兄长在江南府求学没人照料,我信了,我不顾皇上的阻拦入江南做起小官。」 「后来,你说你是被迫替兄长征战沙场,我也信了,我斗胆向皇上谏言当今太子作为储君事务太过清闲,理应他替你打头阵。」 「再后来,你说你爹是遭人诬陷,你哭着求我去彻查此案,我为了你,在刑部卷宗室呆了整整三天,翻阅了所有有关你爹案情的捲轴……」 徐尧律大手捂起脸,压抑着难受,「可后来呢?辞臻,你告诉我,这些事有哪一件是真的?但凡有一件是真的,我们俩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提及这些,向懿眼眸早已湿润。 屋外的谢行俭心中骇然,想不到一向强悍凛然的徐大人,年少竟然也有这般柔情的一面。 向懿似乎哭了,声音沙哑,谢行俭竖起耳朵听的不太真切,他正准备靠近一些时,远处墙院拐角处突然走出一小队持剑的侍卫。 啧,看来八卦不能继续听了。 谢行俭失望的直起身,随即大摇大摆的走出徐宅。 第95章 【95】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捉虫) 从徐大人家出来后, 京城天空上又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徐大人的家安置在京城玄武街的状元巷, 状元巷, 顾名思义, 里面住的每一户人家祖上或是现在家中都出过状元, 住这条街的人走在大街上比京城其他老百姓都要傲气的多, 主要是因为能住进去的人, 都是亲由皇帝批准的。 因为每一届殿试后, 皇帝都会在状元巷赐一座宅院给新科状元, 以示隆恩。 谢行俭裹紧外袍, 伫立在风雪交加的京城大街上, 回首望着一栋栋雕樑画栋的状元宅院, 心情激动澎湃。 状元巷, 红瓦楼,巷道外连着的便是京城最为繁华的玄武街,今天雪下的很大,然而玄武街上行人依旧摩肩擦踵。 谢行俭沿着玄武街先去了一趟京兆府, 刚刚好居三从里头走了出来, 身后还跟着一位官差。 居三站在京兆府大门口笑对着谢行俭眨眨眼,嘴巴撇向身边的官差, 大意是他不能跟谢行俭一道回去。 谢行俭见居三神色轻松, 便知居三并没有在京兆府受委屈。 因为中间隔着官差,所以两人中途并没有言语交谈,直到回到小客栈后,官差让居三进去收拾包裹, 谢行俭这才逮住机会和居三说话。 居三和客栈的其他打手一起挤在客栈后院的过道小屋里,屋外的大雪将房屋的亮瓦给遮挡的严严实实,三人进去的时候,根本看不到一丝光,里头漆黑一片。 居三哆哆嗦嗦的点着壁挂上的蜡烛台,谢行俭和王多麦这才看清屋内的状况。 居三收捡包裹,谢行俭追问道,「上面是怎么安排你的,今天你就要去城郊营地住吗?」 居三点头,「官爷看到徐大人的面上,并没有为难于我,只叫我收拾收拾搬去城郊营,小公子,你放心,官爷说城郊营条件好的很,每天还有专门的人施粥布饭……」 王多麦将两身棉衣包裹抛给居三,「表弟说北疆冷,你且带点衣服过去御寒,切记人在外不露财,你穿棉衣时别忘了再外面套一件衣服包着,那些难民若是看你穿的好,联手扒你衣服的事,他们是能做的出来的。」 居三不好意思的接下,跟谢行俭保证道,「小公子,您等我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从北疆回来,我再报答您。」 谢行俭拍拍居三宽厚的肩膀,淡笑道,「我差点害了你,还谈什么报答不报答的,等去了北疆,别闷声吃苦,有些活能躲就躲,别人家给你一个笑脸,你就将人家奉为座上宾,说句不好听的,这次你好在是碰上了我,若是碰上歹人,早就不知道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居三挠挠头,「我饭量大,没人要的……」 王多麦心直口快道,「怎么没人要,深山烧窑的就缺你这样实心眼的力气人。」 第236页 居三嘿嘿笑。 谢行俭叮嘱道,「此行派去北疆的官差中有徐大人的人,你若是有事便可去找他帮忙。」 「多谢小公子。」居三热泪盈眶,「还要多谢徐大人,劳他操.心……」 居三还想说些什么,无奈门外官差等的不耐烦开始催人,没办法三人就此分离。 虽然认识居三才一天的功夫,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谢行俭觉得两人之间特别合拍,居三走后,谢行俭心里还空落落的一阵阵难受。 外面的雪花下的愈来愈大,周围客房的人冷的在屋里来回跺脚取暖,噔噔噔的声响此起彼伏,听得谢行俭心烦意乱。 王多麦又去掌柜的那讨要了几根木炭过来,燃旺后,两人围着火炉边磕着山货吃食边有一茬没一茬的聊天。 室内温度慢慢攀高,两人遂脱下厚重的外袍。 「居三就这样突然走了,总感觉不真实。」王多麦感慨,「昨儿才认识呢……」 「他去北疆呆三个月,对他而言是解放。」谢行俭如实道。 「解放?」王多麦困惑嘟囔。 谢行俭意识到自己说了上辈子的话,只好含煳其辞的掩饰过去。 「徐大人说了,去北疆三个月,是朝廷做做样子,惩治这些难民是势在必行的,不然以后难民都肆无忌惮的往京城涌,京城岂不是乱了套?」 「居三说三个月后来找你,他能来京城吗?」王多麦问。 「说不准。」谢行俭道,「还要看居三这三个月的表现,并不是所有的难民都有机会再回到京城,有些会被官府遣送原籍,或是运往其他地方重新开荒定居。」 居三的话题太过沉重,两人说了会就不再提了,隔壁客房的木炭似乎又烧完了,住店的人不停的跺脚,左边房跺完,右边房跺,谢行俭被恼的气息一滞。 王多麦无奈道,「今日气温骤降,大雪飘飘的,客栈取暖的木炭用的快,咱们这小半娄木炭还是我手快抢来的,诶。」 「咱们还是赶紧把住房定下来吧。」谢行俭说干就干,「眼下天还没黑,我们去一趟城郊怎么样?」 「好啊!」王多麦抓起衣服往身上穿,「瞧着雪越下越大,明天过去怕是路都被堵死了。」 两人披好大氅,举着油纸伞一路往城郊走去。 地面上早已是白茫茫一片,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直到夜色降临才赶到城郊区。 着人打听后,谢行俭敲响了中人的家门。 中人姓吴,见到谢行俭冒雪而来,连忙将人迎进屋。 吴中人祖辈都是京城人,早年丧妻,家中有三儿两女,三个儿子都已经娶妻成家,家中尚且还有一个未嫁的女儿。 谢行俭和王多麦进门后,吴中人热情的招唿他们换鞋,两人的鞋子早已被雪水浸湿,谢行俭见吴中人拿出干净的棉鞋,也没推迟就换上了,只说家中棉鞋少,等会脚下这双就让他买走吧。 谢行俭瞧着这鞋是崭新的,他穿了总归是不好意思,所以才开口说花钱买下。 吴中人哈哈大笑,「鞋不值几个银子,都是小女平日闲着瞎做给我的,您随便穿。」 一听是女儿孝敬爹的,谢行俭便笑得说出一堆好话夸赞,吴中人听得飘飘然。 「小公子想买北边那座院子?」吴中人问。 吴中人口中的北边院子就是那个一千五百两的破烂院儿。 谢行俭闻言没有立即点头,模稜两可道,「是要买个宅院住下,这边房子多吗?」 吴中人愣了一下,立马笑道,「多是多,只不过都没北边那座便宜,其他的出一千五百两是决计买不下来的。」 见谢行俭不动声色地听着,吴中人试探道,「不知小公子在京中是做何事?」 「求学。」谢行俭言简意赅道。 「嗨!」吴中人拍手大笑,「难怪大雪天跑过来,这几天啊,我家来了不少读书人,都是来打听房屋的,小公子,我可不是诓你,您再不买,这城郊边的院子就快被抢没了。」 谢行俭但笑不语,吴中人打量他不懂事呢,一千五百两的房子,外地的穷书生有几个能买得起,再说城郊地处偏僻,房屋怎么可能卖光。 谢行俭嘴角扬了扬,「您呢,也别说一千五百两了,您看我大雪天的过来,确实是诚心想在您这买,你给个价,我掂量掂量,合适咱今个就定下,您说呢?」 「马上定下?」吴中人瞪大眼问。 谢行俭挑眉,「这就要看您出的价钱合不合我的胃口了……」 吴中人闻言陷入沉思。 「一千四百五十两,小公子觉得……」 谢行俭伸手打断吴中人的话,「得嘞,五十两我搁您这磨叽半天干什么?」 「五十两可不少了!」吴中人信誓旦旦的道,「小公子不信去周围问问,哪家哪户不值个千八百银子,我瞧着两位是外地来的,这才免五十两……」 谢行俭笑着不反驳,作势换鞋往外走,吴中人急了。 「怎么了这是?小公子不买了?」 谢行俭脱鞋的动作一顿,抬头道,「您也说周围是千八百两银子,给我这个外地人就要一千四百五十两,太高了,我一个读书人哪里出的起,我还是去别去看看再说。」 「别啊,价钱好商量——」吴中人按住谢行俭的手,谄媚的笑道。 第237页 谢行俭顺着他的手又坐回椅子,吴中人见有戏,伸出三根手指晃晃。 「一千三百两,不能再少了!」 王多麦见砍了两百两,顿时心喜,谢行俭却按兵不动,顾左右而言他,「听说,朝廷将远洲府的难民安置在这附近?」 吴中人「啊」了一声,不知道谢行俭突然说这个干吗。 「确实有此事——」 「我来的路上,探头瞧了一眼您说的北边院子,似乎里面不像长年无人居住的样子啊,门檐下有生过火的印记……」 吴中人脸色大变,急急道,「里头屋子我锁的好好的,确实一年多没住过人,至于小公子说的生火……」 吴中人大怒,「定是那些难民初入京城没地呆,便半夜爬墙偷摸进了院子!」 谢行俭闻言,突然一改之前的和煦表情,下巴一昂傲慢无礼的冷笑,「难民各个龌龊不堪,他们夜闯私宅就不怕脏了地吗?我一个读书人住进去,哪里还能静下心读书,真叫人心烦。」 王多麦和吴中人都大吃一惊,没想到谢行俭如此瞧不起难民,震惊过后,王多麦小声道,「表弟,你这么说不妥吧,居三他不也是……再说难民无地隔风挡雨,在院子里生个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多麦越这么劝说,谢行俭越火冒三丈,当即脱下棉鞋换上自己原来的鞋子,昂声道,「我堂堂一届读书人,怎可与这等污秽之人同呆一个屋檐,这房子我不买便是,省的以后看着糟心受罪。」 吴中人这次真的变了脸色,北边那院子搁他手上放了有一年多了,再不卖出去,他怕是要血本无归。 其实吴中人压根就不是什么房屋中人,北方院子原就是他从别人手里买回家的,本来打算捣拾捣拾给小儿子做新房,谁料儿子嫌弃地段偏僻,非要重新买。 吴中人无奈,只好当了祖传玉佩给小儿子重新买了一处宅院,如今当期在即,如果还没有凑齐银子,当铺的祖传宝玉可就赎不回来了。 想了想,吴中人只好被迫充当房屋中人,想将北边那栋空院子给卖出去,好去偿还当铺的银子。 这些天,上门询问的人很多,然而没有一个愿意买,好不容易盼到谢行俭,吴中人怎么可能再让人跑掉。 「一千两!」吴中人咬牙道。 谢行俭不理睬,怒气沖沖的穿好鞋子就往外面走。 王多麦拉住谢行俭,劝道,「表弟,人家都降到一千两了,要不咱就买下吧。」 吴中人跟着凑上前拱手,「小公子,一千两可不高了,您……」 然而,谢行俭依旧紧抓着难民生火的事不放,「呸,表哥,要买你买,反正我不出一分钱,这样的房子,我也不愿住,晦气!」 说着,撑着伞头也不回的出了吴中人家。 后头的王多麦气的一跳三丈高,大吼道,「人家不就在屋檐生了火吗,又没进屋,你嫌弃个什么劲!」 吴中人梗着脖子老粗老红,嘆气道,「这都什么事哟,读书人清高不愿与难民同住一个屋檐,这我能理解,可人家不过是进去躲雨生个火就走了,能有多脏?」 王多麦踮着脚见谢行俭消失在雪幕中,急忙跟着换鞋追上去。 吴中人慌忙拉住王多麦的手,「真不买啦?才一千两呢!」 「一千两怎么了,我表弟他不乐意住,就算你给我八百两,我都要考虑考虑!」 「八百就八两,」吴中人狠了狠心。 「真的?」王多麦嘴角抽了抽,「真愿意卖给我?一口价八百两?」 吴中人点点头,心痛的难以唿吸,「我说八百就八百……」 王多麦当即拍板,从怀里掏出八张银票,笑道,「银子在这,您点点看!」 吴中人勐地看到八张银票有些呆愣,「那你表弟咋办,他不是嫌弃……」 王多麦摆摆手,「回头我劝劝他,这大冷天的,他总不会傻到有屋子不住非要住外头吧?」 吴中人点头应是,捏着手中轻飘飘的银票,吴中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一千五百两的房子就这样被他对半卖了出去。 这时,一直躲在远处偷看的吴中人女儿端送茶水过来。 「爹,那位公子可是买了咱家的院子?」吴梅花娇滴滴的开口,脸色红晕晕的。 吴中人还沉浸在八百两的梦幻中,没有察觉到女儿的变化。 吴中人深吸了一口烟,又看了一眼八百两,突然跳坐起来,吓的羞红脸的吴梅花脸色陡然惨白。 「爹,您怎么了这是?」 吴中人愤恨的将手中的八百两往桌上一扔,憋屈道,「能怎么,你爹活了大半百,今个竟然被两个毛头小子给坑了一把!」 「什么嫌弃,什么晦气!」吴中人桌子拍的啪啪响,「不过是演一场红白脸戏给老子看罢了!」 「不行,明日我定要退了这钱,衙门红契我不盖手印,那房子照样还是我的!」 吴梅花脑中浮出谢行俭那张俊俏的脸,闻言立马按住吴中人,娇羞道,「爹,差几百两的银子罢了,不值得您生这么大的气,那谢公子都说了,他是来京城国子监求学的书生,爹,国子监是什么地方,岂是一般人能进的?」 吴中人一听女儿这般说,怒气消散了些,吴梅花继续道,「几百两,就当咱们送个人情给谢公子,女儿瞧着谢公子人不错,以后定能一举高中,到那时候,爹再提及这几百两,谢公子肯定对您心存感激,几百两就能引得新科进士与您交好,求之不得的好事,您这会子该高兴才对!」 第238页 吴中人脑子还没转过弯,只见吴梅花云娇雨怯的垂着脑袋,拉长音调撒娇,「爹,女儿过两年就要及笈,到时候您替女儿向谢公子……」 话说一半,吴中人恍然大悟,「梅儿难不成看上了刚才那个读书人?姓谢的小子狡猾的很,你还是死了心吧,爹不同意你与他……」 吴梅花嘟着嘴不依,「谢公子怎么狡猾了,人家不过是为了省银子才想出这招,连爹您都被忽悠过去了,可见谢公子厉害。」 谢行俭长相端正,谈吐不雅,吴中人刚开始也很看好,只不过吴中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可女儿喜爱的很,吴中人被求的没办法,只好吃一次亏,想着等日后谢行俭成了他的女婿,他再回头与谢行俭好好算算这笔帐。 * 谢行俭停靠在大树下等王多麦,他还不知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人贴上女婿的标籤。 不一会儿,王多麦就笑着跑过来。 「表弟,你真是料事如神,就你这招,竟然一下子撸掉七百两!」 谢行俭跺跺冻僵的脚趾,「回去再说吧,他房契给你了没?」 王多麦点头,「给了,我贴身收好了。」 谢行俭下意识的就往王多麦的裤.裆看,王多麦哑然,失笑道,「这回没藏那……」 「吴中人可恼了?」 王多麦摇头,「我拿了房契就走,他恐怕还没反应过来,这会子怕是……若他明日不跟咱们去官府换红契,那咱们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谢行俭疾步往回头,「不会,你开口八百两他都愿意卖,说明他要么急着用钱所以才着急脱手,要么就是北边那院子实在难以卖出,闲置着也没用。」 「我估计是没钱使。」王多麦道,「我一掏出银票,他立马就按了手印将房契给我了。」 「明天还是你出面,」谢行俭道,「即便他回了神知道咱俩在忽悠他,你也千万别出声,就装作不知情,看他怎么说。」 第二天一早,王多麦再次找上吴中人,吴中人面色虽不好看,但一想到女儿的话,吴中人忍气吞声的跟着王多麦去衙门换了红契。 从此刻起,城郊北边这座破院儿就真正的归属于谢行俭了。 除了给吴中人的八百两,衙门打点还花了二十多两,再加上纳的地契等税,一共花出去八百五十两左右。 待谢行俭拿到地契,开心的手都在抖,执起笔在家书中添上一句,将他在京城买房的事一併写上。 有了房,谢行俭立马去请人帮忙装修院子,那座院子他去吴中人家之前站在墙头仔细的观察过,院子不大,比他爹在雁平县买的要小,不过面积虽小,该有的房间一样都没落下。 院子三面都建有房屋,谢行俭拿着从吴中人身上取来的钥匙,将院内的房屋全部打开通风。 他数了数,一共六间房,东西厢房、两个小耳房外加一个正厅,开院门的那侧墙立着个小厨房。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谢行俭对这宅院非常满意。 屋子里的家具破破烂烂的,谢行俭全让人搬了出来,然后租了辆马车将小客栈里的东西搬了过来。 院子里,木匠、瓦匠迎着风雪帮他们堆砌院墙,屋内,表兄弟俩则换上轻便的衣裳烧热水开始收拾屋子。 六间房子收拾起来不难,难的是外面的院墙,这座宅子里面不算太破,除了正厅墙壁有几道裂缝,其余的看上去都有七成新。 谢行俭国子监开课后,外面的院墙只修好了一半,京城的雨雪下下停停,工匠们也没法子煳泥,好在过了两天后,大雪停了,工匠们立马抓紧时间煳墙泥。 院墙的事全程交给王多麦监督,谢行俭则将心思全花在读书上。 开课前,他将报导时,助教先生们建议读的书籍买了回来,趁着这两天空闲读一读。 除了温书外,谢行俭还打听跑了一趟韩夫子家,可惜,韩夫子家大门紧闭,问旁边的人都说不清楚,谢行俭只好原路返回。 他如今住的地方在京城郊区北边,去国子监要绕半个京城,谢行俭不得不早早的起床。 冬阳斜挂天空,街道上的雪早已被剷除干净,为了避免总是在大街上碰上官员要下跪行礼,谢行俭特意选了一条直通国子监的窄巷子路,虽然比走主街要绕一些,但总比一路跪到国子监湿了裤腿要好。 到了国子监门口,谢行俭不由的减缓脚下的速度,端正身体昂首挺胸的走过去。 「木鸿兄——」巧的很,一进门就碰上了等候多时的钟木鸿。 钟木鸿捏着手中的书,听到声音抬起头,一看是谢行俭,慌忙背起书箱走过来。 瞥了一眼称颂馆大门,钟木鸿抱怨道:「其他五馆早已有人过来开门,唯独称颂馆……你放眼瞧瞧,除了咱俩,其他人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称颂馆位于国子监西北角,光看位置就知道,称颂馆在国子监不太受待见。 谢行俭之前跟人打听过,大家说主管称颂馆的司业性子古板,时常得罪祭酒大人,因而祭酒大人一怒之下冷落称颂馆,称颂馆没了祭酒大人的支持,久而久之就成了国子监中的『冷宫』。 两人搓着手站在门外,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学子走过来,一问才知道他们也是今年各地的优监生。 等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姗姗来迟的助教先生这才拿着钥匙过来开门,突然,称颂馆的老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唰的一下涌进了院内。 第239页 与此同时,国子监院中心的鸣钟敲响,谢行俭摇头嘆息,他们真是一分一秒不差,踩着上课铃入学堂。 助教先生明显昨夜没睡好,才刚坐下就一连打了五个哈气。 谢行俭和钟木鸿见状,面面相觑。 谢行俭和钟木鸿坐在一块,望着助教先生迷茫的小眼睛,他顿感这节课怕是学不到什么内容了。 果然不出谢行俭所料。 不止这一节课,谢行俭觉得是在虚度光阴,整个上午,助教先生除了刚开始叫他们这些优监生与老生问候一番后,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因为助教裹着小被子,缩在躺椅上酣然入睡去了。 对,没错,助教还自带了一套薄薄的小被子。 谢行俭听到助教时不时发出的唿噜声,惊的下巴都快掉了。 吃中饭时,谢行俭对着钟木鸿好一顿吐槽。 「若天天都像今天这样挥霍时间,咱们还不如呆在家里读书。」谢行俭气道。 钟木鸿慢慢嚼着口中的馒头,怔松道:「我来国子监之前,同窗都说国子监如何如何的好,却也没想过会是这般……玩乐。」 「助教都带头睡觉,底下能有几个自律看书的?」谢行俭嘆气,碗里焦香的鱼肉焖饭吃下来他都觉得淡然无味。 钟木鸿勐灌了一口热水将喉咙里的馒头咽下去,顿了顿道:「咱们可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啊,国子监不像县学有岁考,倘若日日都这样颓废,咱们的学问不说上涨,过不了多久,倒退回去都说不准。」 「可不是嘛,我几个好友还在老家应试国子监,若他们得知我学问退步,可不得笑话我……」 「我们登州县学前些年还出过状元,我来京城前,同窗们还恭喜我,说进了国子监离状元之位就更近了一步,哼,依我看吶,在这称颂馆呆一年半载,别说是考状元,连举人考起来都玄乎的很。」 忽然,身后有人捂着嘴呵呵笑倒在椅子上。 谢行俭和钟木鸿循声望过去,只见一华衣少年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指着谢、钟二人,一脸傲色的对着身边的小伙伴们嚷嚷:「你们听听,称颂馆的学生竟然敢大言不惭的说考状元,难不成这状元能从天下掉下来?亦或是大街上随便都能拣着?」 华衣少年说完后,又扶着桌背笑着前仰后合。 「人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两进称颂馆难不成是想吃状元肉?哈哈哈哈……」 旁边桌子围坐的一堆人都拿着看好戏的眼神注视着谢行俭和钟木鸿。 谢行俭一上午的时间都被助教耽误,他心情本就不舒服,这些人好巧不巧正好撞到他的怒火上。 他勐的上前掀翻华衣少年的桌子,脸色一沉,目光中露出兇恶,「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要笑回家笑去!」 他咬着牙,掷地有声的吼道:「称颂馆怎么了?称颂馆就不配考状元吗?即便配不上,也轮不到你来笑话!」 面前的一帮人被谢行俭一席话骂的愣愣的,华衣少年最先反应过来,恼羞成怒的跳出来拎住谢行俭的衣领。 「哪来的穷小子,敢在我面前横,我今日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96章 【96】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从他读书时起,韩夫子就教导他人不可张狂,进了县学后,林教谕戒尺警告他要顾念同窗之情,离开雁平时,魏氏兄弟劝告他遇王公贵戚不可莽撞,来到京城以后,徐大人教育他没把握的事不要涉足…… 他受够了这些条条框框,他来到古代已有十五载,从始至终身边的人无不在日夜提醒他,他是一个没身份、没背景的小人物,所以他不能和别人硬碰硬,他要卑躬屈膝的奉承高位上的人,却没有一个人问过他,在他咽下这些不友好的眼神和言语时,他心里好不好过。 当然,他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小门小户,谁会在乎他好不好受。 在权贵面前,他不能反抗,只能忍气吞声的去接受来自外部的所有恶意。 谢行俭是真的受够了,他苦心从小小的雁平县来到京城,然而国子监华美的外表下,是助教先生的煳弄,是同窗们的蔑视,是权贵的欺压。 所以当他听到华衣少年的嘲讽,他不顾一切的掀了桌,将他对国子监的不满全部倾倒在了华衣少年身边。 其实怼完后,他就后悔了。 他太渺小,也许华衣少年回家告个状,说不定他明天就从国子监消失了。 他怕了…… 所以,当华衣少年拎起拳头打他时,他没有躲,硬生生的挨了两拳头。 华衣少年的手劲很大,才两下,谢行俭嘴角就流出了血渍,嘴唇崩裂的伤口瞬间让魔怔的谢行俭清醒过来。 他好笑的舔了舔嘴角的伤口,钟木鸿惊愕的拉开谢行俭,见他嘴角青紫流血,顿时心头一震。 「都流血了,快跟我去用药……」 谢行俭拍拍钟木鸿的肩膀,浑然不知疼痛的咧嘴笑,「木鸿兄稍安勿躁,想去用药也要看这位仁兄是否让行俭走?」 华衣少年打了人,气也消了,虽说是他挑衅在先,但谢行俭不识好歹与他作对,他教训下谢行俭怎么了。 可当谢行俭阴阳怪气的说出这话,华衣少年心中消散的怒火勐地又席捲上来。 「你这书生,说话忒没意思。」华衣少年甩袖,神色愤恨,「伤了自行去用药便是,何须来问我?」 第240页 「就是,」旁边有人起闹,「活该思霖兄打你,这么不识抬举,也不看看你惹得是谁,孙家在京城那可是响噹噹的人家,岂非你能撒野的?」 「思霖兄打你两巴掌是便宜你,行了小兄弟,下次做事可不许这般莽撞哦,否则就不是眼下两巴掌这么轻了?」 「得罪思霖兄的,向来没好果子吃,你还不赶快谢恩速速下去?」 谢行俭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抹嘴角流淌的血水,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冷的如深湖底的水。 他朝华衣少年拱了拱手,华衣少年鼻孔一嗤,不耐烦的摆摆手让谢行俭滚。 谢行俭扬眉深深地看了一眼华衣少年,面无表情的离去。 谢行俭走后,华衣少年身侧的人小声道,「思霖兄,刚才那小子你怎么轻易就放了他,瞧着那小子临走前那股劲,看着就是块狠骨头,你不磨磨他,他下次……」 孙思霖颇为复杂的看了一眼远去的谢氏俭,呸了一声,「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能怎样,这又不是孙府,等会闹到祭酒大人那去,我爷爷非得扒我一层皮不可。」 「算了算了,这小子倒也识趣,我孙思霖大人有大量,便宜他了,嗨,和一个穷小子计较什么,晦气。」 「还是思霖兄敞亮啊——」周围的人纷纷拱手,似乎孙思霖打谢行俭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 谢行俭离开后,并没有回称颂馆,反正照称颂馆的模式,下午上不上课都无所谓,和钟木鸿告别后,他先去药铺买了点伤药涂抹好,随后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走。 国子监背靠京兆府,两者之间隔了一条朱雀街,谢行俭先去了京兆府门口,他上次陪居三来过这里,对这里还算熟悉。 京兆府正门,右侧架着击鼓鸣冤的登闻鼓,左边则立着一块高大的黑色石碑,上面一清二楚的雕刻着正五品以上的京官名讳。 谢行俭捂着嘴角,抬头在石碑前久久伫立。 上面有很多他熟悉的姓氏,有罗姓、徐姓、向姓、韩姓、宋姓还有孙姓…… 孙姓以正二品吏部尚书孙之江为首,底下一熘的还有好些孙姓的四品官、五品官。 谢行俭莫名觉得嘴角疼的厉害,怪不得孙思霖敢在国子监对他大打出手,呵,孙家不愧是大家族,随便一个小官拎出来就能捏死他。 孙尚书的事,他知晓一些,去年雁平县书生呷妓的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听说起因是太上皇问及孙尚书和武英侯罗家的恩怨,底下的人嘴碎讲故事时一併将雁平县的丑闻说了出来,这才导致雁平县在天下「闻名」。 谢行俭与罗郁卓之间是称唿过一两日兄弟的朋友关系,所以当初听到武英侯罗老侯爷大闹金銮殿状告孙尚书,他便留了心眼打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许如英在雁平县开新儒书肆写话本惹得祸。 怪道当初许家连夜搬出雁平县,原来是许如英在话本上隐射罗家大势已去,罗家虽为武英侯府,然三代传下来,爵位就要上交朝廷,故而比不上皇恩正隆的吏部尚书一职。 许如英之所以将罗、孙两家做比较,贬责罗家而高抬孙家,除了因为许如英的族兄是孙之江的门徒,还因为孙罗两家是世仇的缘故。 许如英想借话本噁心罗家,然而罗家人是武将出身,最厌烦的就是这些琐碎小动作,遂一举将孙之江告到了新帝敬元帝跟前。 武英侯有从龙之功,敬元帝自然偏袒武英侯,且话本一事武英侯本就受了委屈,因而敬元帝下令贬黜许如英族兄五品典仪之位,用以抚慰武英侯。 同时,吏部尚书孙之江也没好果子吃,被新帝禁足在家三个月不得上朝。 谢行俭理清思绪后,抬腿离开了京兆府门口,一路回了家。 家中王多麦正帮工匠们递砖头搭院墙呢,突然看到脸上伤痕累累的谢行俭出现在门口,惊的手上的青砖一下掉下去,砸到脚上痛的他龇牙咧嘴。 「得,咱们兄弟俩如今都是伤患人士了。」 屋里,谢行俭将药铺买来的伤药分出一些给王多麦脚上涂抹。 王多麦顾不上裹绷带,抓着谢行俭问,「你脸咋啦?咋出门还好好的,现在就成这样了?你下午没课?国子监散学这么早吗?」 谢行俭放开王多麦的脚,笑道,「表哥,你一下问这么多,我该回答哪个好?」 王多麦急道,「你先说你脸咋了?」 「被打了。」 王多麦:「……」他当然知道被打了,他又不眼瞎。 「被谁打的,为什么被打了,啊?」 谢行俭神色闪烁,「吏部尚书的嫡孙打的,至于为什么,啧,大概看我不顺眼吧……」 「不是,」王多麦郁闷,「你才进国子监头一天啊,咋就惹什么尚书孙子打你了呢,是不是他仗势欺人,嫉妒你读书好?」 谢行俭没说话,突然他心头一动,穿好鞋袜就往外跑,嘱咐王多麦好好养伤,他出去办点事晚些回来。 他记得韩夫子曾经跟他说过,不管何处,茶馆酒楼都是打听消息最便利的地方,他想报仇就得去那边看看。 孙思霖仗着孙之江这个尚书爷爷,在国子监想横着走竖着走,他都管不着,但打他的这两巴掌,他怎么着也得还回去。 他从来都不是个良善之辈,常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在他心里,他始终秉持着有仇就当场报。 第241页 从进国子监报导那天起,他就知道他若是一直忍辱负重,他是出不了头的,就好比当初谢令在门口讥讽优监生,他忍了,可那有什么用,谢令日后见到他,该厌恶他的还是继续厌恶着。 孙思霖这回放过了他,他不保证孙思霖下回能放过他,他在国子监若一直唯唯诺诺,说不定日后他会继续被孙思霖欺压,成为「校园霸凌」的弱小方。 就像向景那天说的,他的明哲保身能护他在国子监平安无事的肄业吗? 照他今日惹怒孙思霖的状况来看,怕是不能了,孙思霖作为权贵之后,肯定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掀桌子,然而谢行俭一怒之下做了,还骂了。 孙思霖日后再见到谢行俭,势必会想起这些,即便谢行俭以后小心谨慎的做事,恐怕孙思霖也会无故找茬想修理谢行俭。 谢行俭一贯喜欢先下手为强,当初县学偷窥一事,他也是这样对待宋齐宽和宋齐周的,只不过那次出了小差子,所以才没有将宋氏兄弟「置于死地」。 这回他惹得是孙思霖,如果他想在国子监好好的呆下去,那他就必须让孙思霖知道,他不是好惹的。 他不亮出爪牙,孙思霖以后只会将他当小狗一样嬉笑耍弄。 谢行俭所料不错,孙思霖回去后,是越想越气,着底下的人打听有关谢行俭的事,想着日后再给谢行俭致命一击,扬言要谢行俭好好尝尝惹恼他的下场。 * 这头,谢行俭也在马不停蹄的布置着。 京城茶楼酒馆小道消息盛行,谢行俭才在里头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将孙家上上下下的门头摸的清清楚楚。 孙家,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从前朝开始,家族中不乏有人在朝中担任重职,到了新帝,朝中最大的官就是孙思霖的爷爷吏部尚书孙之江了。 谢行俭从来往人的之言碎语中了解到,孙家到了这一代看似高官达贵,实则骨子里早已堕落腐朽。 当初武英侯大殿状告孙之江,这一闹,搅得孙家的事在京城不再是新鲜事。 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孙之江在太上皇景平帝在位期间,一直拥护丽妃之子成王登基,与那时还是太子的敬元帝闹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敬元帝忍辱含垢,将孙之江与他作对的事一一咽在喉咙里,直到登基后,借着武英侯一事,敬元帝才将这口怨气慢慢吐出。 重罚孙之江后,趁着孙之江在家禁足三个月,敬元帝在朝中来了一次大清洗,换掉了好几个孙之江的党羽臣子。 如今的国子监祭酒廖大人就是那时候被敬元帝替换进去的,以前的祭酒大人,听说是孙之江一个爱妾的兄长。 孙之江见朝中大势已去,便夹起尾巴日常在家称病不上朝,想着等风头过去后,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 然而,孙之江怎么也没想到,他想低调行事,他的好孙子孙思霖在外却借着他的势耀武扬威、惹是生非。 谢行俭琢磨着孙家还不如爵位快不在了的罗家,好歹罗家有从龙之功,罗郁卓好好读书,说不定还能在敬元帝这里捞回一个爵位。 而孙之江的后代呢,几乎全是纨绔子弟。 从茶馆出来后,谢行俭又回了一趟国子监,敲响了助教先生的书房,说要请几天假。 助教先生睡眼惺忪,问都没问谢行俭姓甚名谁、为何事请假,从被窝里探出手摆摆,就让谢行俭下去了。 谢行俭见助教先生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虽然早已想到会是这样,但他真正见到了心里还是很不爽。 国子监助教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当的,得从六品官才可上任,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国子监,这位助教先生倒好,拿到了清闲职位,就只顾着睡觉,全然不管他们这些学生的死活。 也是怪称颂馆不受待见,若是祭酒大人时常过来察看,助教先生怎么可能敢这般消极怠工。 谢行俭装着一肚子的闷气去找了一趟钟木鸿,钟木鸿一听谢行俭请假回家修养,当即一拍桌子也跑去助教那请了假。 谢行俭:「……」 「我刚才问过老生了,」钟木鸿翻了个白眼,「他们说,称颂馆天天都这样闲散没人管,与其在这做成天坐冷板凳,我还不如回去,正好我落脚的地方还没找好,我回去再看看。」 谢行俭点点头,望了一眼学堂里头嬉笑打闹的称颂馆同窗,长嘆道,「咱们这回算是栽在这里头了,国子监不像县学,县学你还可以找藉口退学,国子监怎么行?恐怕还要等一年半载,运气好就调到其他馆,运气不好,就耗着吧,等乡试大比之年,咱们才有出头路。」 两人拿了假条后,收拾书箱就往门外走,边走边聊。 钟木鸿紧了紧书箱,跟着嘆气,「称颂馆的老生们压根没打算走科举,都想着能走家里关系,在称颂馆混一两年,回头再升入凛然、廉明二馆,然后再求求祭酒大人,过一两年去赤忠馆肄业。」 「哼!」谢行俭撇撇嘴,「你瞧着吧,他们的打算势必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钟木鸿皱眉,「行俭兄为何这么说?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非也。」谢行俭摇头,这只是他上辈子作为史学生的第六感认知。 「敬元帝才二十五六,正当壮年,可以说朝廷刚步入年轻状态,百废待兴,人才奇缺……」 第242页 「对啊,官场正缺人啊!」钟木鸿道,「所以那些权贵子弟才不愿意劳累读书,就等着进赤忠馆入官场啊……」 「那是表象……」 「什么表象?」钟木鸿一头雾水。 「敬元帝自去年登基开恩科,朝廷确实缺人,如若那时候从赤忠馆肄业,肯定能捞一个好职位,但咱们这一批的学生,就没这个好运气咯。」 「为何啊?」钟木鸿歪着脑袋问。 「你傻啊,」谢行俭笑,「瞧瞧祭酒廖大人就知道了,朝廷缺的人,早已在去年恩科后补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官位,都是些不起眼的位子。」 「咱们这批人不赶巧,两三年后肄业的时候,正好轮到乡试,你说一堆高榜进士出来,他们位置都是定好的,一甲进翰林院,剩下的分六部或者各地方当差,你猜猜,这样下来,留给赤忠馆的机会有多少?」 「也对。」钟木鸿点头,问道,「行俭兄,你是如何打算的,是拼一拼走赤忠馆入朝堂还是按部就班参加乡试?」 闻言,谢行俭微微愣神。 第97章 【97】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他进国子监的初衷, 就是想走赤忠馆啊, 因为赤忠馆肄业后做官的机会多, 升迁快。 不像乡试科考, 先要轮九天的燥热考房经歷, 幸运考上了举人, 还要参加次年二月份的会试, 会试初选贡士, 贡士还要进一步考皇上控制科举的最后一关——殿试。 只有这一关通过后, 才能成为天子门生。 天子门生固然好, 然后官场离他们依旧很遥远。 常科登第后, 进士们还要经吏部考试, 这一关称为选试, 唯有合格者,方能授予官职。 别小看吏部的考试,这可关乎着进士们前途的第一大步,选试发挥好的, 自然有好的官位等着他们。 至于吏部考试落选, 呵呵,那就要被打入「冷宫」了。 朝廷一般会将这些人分配到贫瘠地带当小官或是去边疆使者底下充任幕僚, 若想回京城, 那这辈子就有的熬了。 选试是卡进士们进官场最后的一关,这一关其实并不简单,谢行俭记得上辈子好些古代名人都停滞在这一步,遥想那些博闻强识的前辈都「死」在这上面, 谢行俭越发的觉得选试就是魔鬼。 先不说选试到底是不是魔鬼,就单说乡试九天煎熬一路考到京城,中间有多少艰辛,要流多少泪咽多少苦。 不过,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小儿科,他既然打算科举兴家,就没想过轻轻松松就考上,只不过他考科举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当高官,庇佑家人,兴门楣。 如今摆在眼前的国子监赤忠馆是做官捷径,那他当然首择赤忠馆。 因为从乡试一路考下去,考到进士,这也仅仅是踏入官场的第一步罢了。 考入一甲的称为进士及第,也就是众所周知的状元、榜眼、探花,一甲前三是可以直接进翰林院的,状元郎最为优秀,朝廷会授予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一职,剩下的两位则授予正七品的编修。 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一字之隔,两者却相差万里。 不过二甲和三甲还有一次机会入选翰林,在传胪大典授予进士之后,还要进行一次考试,叫朝考。 这次朝考主要为了选拔庶吉士,庶吉士要跟一甲三人一同入常馆进一步深造,这一步叫选馆。 到这一步,他们这些书生才算正式的踏入官场。 读书人之间盛传一句话,叫『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但在翰林院当差并不一定就能保证以后能登阁拜相、平步青云。 如果没有恩科,一般庶吉士都要在翰林院待满三年,虽说身上有官职,但俸禄并不高。 在此期间,朝廷不会分配重要的事务给他们,他们这些人几乎每天都要跟着老翰林学习,三年后,决定他们官途最重要的一次考核——散馆来了。 成绩优异者,可以继续留任翰林院,授予编修或者检讨,正式成为翰林,此举称为『留馆』。 谢行俭觉得,如果他以后能如愿成为翰林,到那时候他才会有野心准备在翰林院好好作为一番,不过,成为了正式翰林并不代表以后就有机会成为权臣,瞧那些白鬍子花花的老翰林就知道了。 而剩下没有留馆的人,则被分派六部或者地方。 不留馆并不代表以后官途不顺畅,说不定你只是不适合翰林院这种官,出去了反而能力大展。 这不是谢行俭瞎胡诌的,他身边就有这种例子啊,比如徐大人。 徐大人当初不知为何没有留馆,反而被皇上派往了六部中的刑部,徐大人在刑部呆了一段时间后,随后转战都察院,一跃坐上了如今一把手的位子。 可以说是很励志的榜样了。 所以谢行俭在了解到徐大人的升官过程后,他仔细的琢磨了自己未来的轨迹。 他当然知道留馆翰林的好处,表现好的能成为六部侍郎或是尚书,然而小小编修升至六部侍郎或尚书,至少要二三十年的功夫,毕竟朝廷不会任由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去统领一部,即便皇帝同意也没用,群臣反对啊。 朝堂上不知有多少官员熬了半辈子就等着老侍郎和老尚书致仕,到时候他们的官位好往上提一提,所以,这时候像谢行俭这样的年轻人空降过去,根本说不通。 第243页 而且,谢行俭觉得他二十来岁的能力也不足以支撑起六部事宜。 谢行俭想如何才能不蹉跎半辈子就能登上高位,想来想去唯有走赤忠馆这条路。 斟酌了一下,谢行俭回答钟木鸿,「我打算从赤忠馆肄业。」 钟木鸿不解,「你刚不是说朝廷留给赤忠馆学生的官位都是些小鱼烂虾,怎么你还……」 谢行俭一脸兴趣状的望着钟木鸿,「怎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小心被别人带进沟里而不自知。」 钟木鸿顿时惊愕,结结巴巴道,「难不成,你,你,刚才你说的那一番话是在煳弄我??」 谢行俭高深一笑,「谁知道呢?毕竟以后的乡试如何,岂是我一张嘴能说得准?搞不定就出了变故呢,到时候咱们国子监赤忠馆的学生比之那些新科进士更为受皇帝待见也是有可能的,你说对与不对?」 「不可能!」钟木鸿被谢行俭戏弄过几次后,倒也学聪明了,「进士科进翰林院是跑不掉的,赤忠馆再如何厉害,皇上也不会允许他们占了翰林院的位置。」 谢行俭哈哈大笑,「木鸿兄说的没错,只不过我没想过进翰林院当差。」 「你竟然不想去翰林院??那可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之地啊!」钟木鸿忍不住忿忿,拿手贴谢行俭额头,嘀咕道,「莫不是那孙思霖将你脑子打坏了?」 一说孙思霖,钟木鸿气的咬牙切齿,「你是不知道,自你离开食馆后,孙思霖和他的那帮狗腿子说了好一通你的坏话,哼,没有一句能入耳,那些人简直妄为读书人,竟然什么脏言乱语都能说之于口。」 谢行俭不屑的哼了一声,「孙思霖得亏有一个好爷爷,不然国子监岂容他这样放肆。」 「行俭兄,若不是我提状元,孙思霖就不会嘲笑咱们,你也就不会被打,都怪我……」钟木鸿神色恹恹。 谢行俭锤了钟木鸿一肩膀,笑道,「什么怪不怪你的,说话咋这么娘娘叽叽,以后可不许在这般与我见外了,我生气是因为上午助教的事,心烦的很,刚好孙思霖撞上来了,我一气之下就……」 钟木鸿深深一嘆,心情有些复杂,「咱们与孙思霖不过是同窗之间闹的小摩擦,至于助教先生,诶,着实麻烦。」 谢行俭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身边这位单纯的少年,心道助教先生懒散一事其实好解决,最棘手的应该当属孙思霖。 「不急,」谢行俭目视着朱雀街上熙熙攘攘的老百姓,陡然精神起来,讥讽笑道,「助教先生不将称颂馆放在心上,自然有人会这件事捅到祭酒大人那里去,等着看吧,最多年前就有好戏看了。」 距离过大年还有一个多月,这时候各地国子监选拔一事应该早已结束,若谢行俭没估计错时间,这批通过考核的学生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 谢行俭目光偏向南边,暗忖不知魏氏兄弟考的如何,两人是否已在来的路上? 「行俭兄的意思莫非是……」钟木鸿若有所思。 谢行俭笑意加深,「等后一批学子入了国子监,人数一多,助教先生再想偷懒怎么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说不定就有不怕死的状告到祭酒大人那里去。」 「咱们这批人也多啊,怎么不见人去告状……」钟木鸿说到一半就羞的没再往下说,他自己就是这批学子当中的一人,然而因为胆怯不想惹是生非,所以对于助教的事只会嘴上和好友说说,在外边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表露。 谢行俭容色一肃,他何等聪明,立马猜出钟木鸿心中所想,微笑道,「木鸿兄无须自责,你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想与是是非非离的远一些根本不是过错。」 「咱们这些地方举荐上来的学子大多数都抱着与你相同的想法。」谢行俭正色道,「他们聪明的着呢,得罪助教的事他们才不会做,不过一个月后考核进来的就说不准了,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不乏有心直口快的……」 然而,这一回谢行俭错的离谱,他们这批优监生也有很多直言不讳的胆大书生。 * 这不,这天谢行俭正在家休养呢,殊不知称颂馆早已闹的天翻地覆。 谢行俭这两天呆在家除了温书,就是研究吏部尚书孙之江的人际关系,听到钟木鸿说起优监生大闹称颂馆一事时,距离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天了。 「你说两个助教先生都被拉下台了?!」谢行俭脸上是又惊又喜,不过很明显的是喜色占去了大半。 钟木鸿谢过王多麦倒上的热茶,盘腿坐在床上,笑容满面道,「此事千真万确,我本也不知情的,我今个跟中人去京兆府签宅院红契,迎面偶遇上官差押懈犯人,我胆大多瞧了几眼,呵,这定睛一看,蓬头垢面的两个邋遢人正是咱们馆的助教先生。」 「我按好红契立马去了一趟国子监,你猜怎么着?」钟木鸿故意吊着人胃口。 谢行俭半边身子躺靠在床头,眯眼很有耐心的附和钟木鸿,「后来如何了,你快说。」 钟木鸿朗声笑道,「这事啊,还真叫你说对了,不过只对了一半——」 「揭露检举助教先生的确实是优监生,但不是那些还远在半路上的学子,而是与咱们一同进国子监的这批人。」 谢行俭饶有兴致的问,「此人是谁,怎的如此莽撞胆大?」 「说起这人你怕是不认识,不过倒是与你有几分缘分。」 第244页 「缘分?」谢行俭直起身,被房间火炉热气烫红的面庞笑起来十分俊朗,「这话从何说来?我在国子监,目前只与你相熟,其余人皆还未言语一二呢,哪来的缘分。」 钟木鸿语气突然有几分激动,「不是这种缘分,我说的是检举助教先生的学子和行俭兄同为谢氏,虽说行俭兄家住南边,而那位壮士学子出自远洲府,南北不搭嘎,我却觉得你们两个谢氏啊,五百年前定是同一个祖宗。」 「远洲府的谢氏?」谢行俭索性盘腿跟钟木鸿面对面而坐,「我听闻国子监中,远洲府谢氏唯有凛然馆的谢令,除此之外还有谁?」 「谢廷!」钟木鸿道,「不知为何也被分到了称颂馆,我瞧着这小子骨头比你还硬,你敢掀孙思霖的桌子,谢廷竟然点了一把火丢到了酣睡的助教身上。」 ——卧槽,牛逼啊! 虽然谢行俭还是觉得钟木鸿有点分不清孙思霖和助教谁更不能惹,不过针对谢延的做法,谢行俭心底着实被他这段操作骚到了。 这是助教啊,换一句话说,也算半个老师了,在天地君恩师的古代,竟然还有这样调皮的学生敢当众放火烧老师,勇气可嘉,谢行俭好想给谢廷竖个大拇指。 就称颂馆的那两个先生,根本就不配为人师,占着助教的位子不拉屎,简直辱没了为师之道。 「诶,不对啊。」谢行俭接过王多麦烤得香甜的红薯,手指轻轻的推开红薯皮咬一口,「我记得咱们头一天上课与老生同窗介绍时,没听说还有谢廷这个人啊——」 「我正要说这事呢,」王多麦烤了三根红薯,一人一根,钟木鸿被烤红薯的香气引的差点流口水,顾不上说话就举起红薯咬了一口,滚热的红薯落入口中,烫得钟木鸿龇牙咧嘴。 「嘶——烫死我了。」钟木鸿微眯着眸子,细细的品味完口腔里残留的甜津味,随即又咬了一口,嘴巴含煳不清的道,「打远洲府来京的路,前段不是被大雪封了吗,所以谢廷在路上耽搁了几日,咱们前两天请假的时候,谢廷方才赶到国子监。」 王多麦烤红薯的手艺相当了得,皮儿烤至红褐色,看不出一点焦黑煳,里面橙黄的红薯囊软软糯糯的,吃一口,满嘴香气萦绕。 谢行俭啃完一根红薯,擦了擦手,笑道,「不会咱们前脚请假出来,谢廷后脚就放火烧了助教先生吧?如果真是这样,咱们可是错过了好一场大戏!」 钟木鸿也很快解决掉手中的红薯,脱口而出:「可不就是错过了吗!」 「如今国子监都在传,说当日谢廷进去报导,助教以为又是有学生找他请假,想都没想就摆手让谢廷自行离去。」 「谁知,谢廷闻言岿然不动,还将助教书房的门给敞开了,这几天化雪风吹的刺骨,助教一下子就被冷风吹醒了。」 「啧,」谢行俭单手支颐,「然后助教是不是冲着谢廷喊冷,谢廷就将火炉的炭火倒向了助教?」 钟木鸿眼睛倏尔瞪大,「你怎么知道?」 「猜的。」谢行俭瞥了一眼腿脚下烧着正旺的小火炉,「那后来怎么闹到了京兆府?助教被押走了,谢廷是不是也受罚了?」 「谢廷当场被权杖了五十,咦,大冬天的,外面又冷,身上还要受罚,双重痛苦。」 「不过,谢廷这小子贼机灵,着人通知了他族兄谢令,谢令你是知道的,他与刑部和大理寺都有关联,当即就将刑部的人带来了国子监,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助教怠慢咱们称颂馆不是一天两天了,几十双眼睛呢,助教还没开口就被大伙唾沫星子骂的狗血喷头。」 谢行俭大马金刀的坐倒在床榻上,轻笑出声,「称颂馆的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落井下石,他们老生在称颂馆呆了一年了,也没见他们去检举助教,如今看刑部出动了人,他们才不得不站出来指证助教,其实呀,他们恨不得有这样玩乐的助教带他们,省的整天捧着书被逼迫着学习。」 钟木鸿笑,「借你的话堵你的嘴,他们这样出卖助教,实属人之常情,怪不得他们。」 谢行俭噗嗤一乐,「你别学我瞎说话,不过人之常情用在他们身上倒也合适。」 谢行俭扭头忘了一眼窗外,外面的冰雪才稍稍化了点,瞧着外面雾气蒙蒙的一片,似乎又开始下起雨雪。 他本来还打算在魏氏兄弟上京前,他都准备一直缩在家里,反正去国子监也学不到东西,还不如自己在家守着火炉看书。 可今天钟木鸿说助教被刑部的人带走,那朝廷势必要重新选助教放至称颂馆。 前任助教是因为懒怠才被罢职,所以接下来新来的助教肯定会一改之前的怠惰因循,他和钟木鸿当然不能再躲在家里不出席,省的到时候给新助教留下坏印象。 「木鸿兄,你可有听说是哪位大人接手称颂馆?」谢行俭缓缓问道。 「新助教只来了一位,说明天亲临称颂馆。」钟木鸿道,「我约莫记得有人喊他宋大人,却不知是朝中哪位宋大人。」 宋大人? 谢行俭眼睛一亮。 要说宋大人,他倒是认识一位。 第98章 【98】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称颂馆换了新助教, 谢行俭的请假计划只好提前结束, 第二天天蒙蒙亮, 他就背起书箱赶往国子监。 来到后一看, 发现称颂馆一扫之前的萧瑟寂寥, 偌大的门前, 三三两两的站了好几位同窗在那等候。 第245页 钟木鸿跟他差不多同一个时间段进的院子, 「听说昨晚祭酒大人连夜被召见宫, 在里头呆了小半个时辰, 出来后一副垂头耷脑的样子, 似是被皇上训教了一番。」 钟木鸿瞧了眼几个老生同窗, 低声道, 「他们几个貌似家中有人在宫里当差, 知道等会祭酒大人要亲临称颂馆,这不,大清早的就眼巴巴的赶过来了?瞧着一个个吊儿郎当的样儿,穿起馆里的衣裳倒也有几分书生气。」 这番话说的谢行俭心头一动, 再瞧不远处四五个书生打扮的少年郎, 通通捨弃了平日的绫罗绸缎,均换上一身简朴的书生长袍, 头上还有模有样的摘除了翡翠玉冠, 只拿了一块蓝布条绑发。 不过若是能忽略掉他们眼中对身上书生袍的憎恶感那就装的更像样了。 谢行俭沉吟片刻,忽然歪着头微笑调侃道,「木鸿兄瞒的我好苦啊,祭酒大人半夜入宫这般隐蔽的事, 木鸿兄竟然都知晓,嘿嘿,木鸿兄眼线着实通达。」 钟木鸿低着头,闻言不由的眼神一黯,艰难的朝谢行俭笑了笑,语气苦涩道,「也不是什么好声张的喜事,我索性便跟你说一说。」 「我所处的钟氏一族在新旧朝廷更替的那几年,穷的连水都喝不着,后来新朝建立后,宫里招使唤的奴才,我几个祖叔走投无路,只好卖身进了宫……」 谢行俭脸上的笑容一敛,想不到钟木鸿的背景竟然是这样。 男子卖身入宫能干什么,只能是…… 「抱歉,我不是有心冒犯。」谢行俭歉意的拱手。 「无碍。」钟木鸿缓缓道,「几位族叔是大义之人,钟家这些年因为有族叔的照顾,渐渐有了起色,他们虽是刀锯之余,在木鸿心中却是极其崇高的长辈。」 谢行俭默默点头,古代看中男丁的身份,倘若不是穷途末路被逼上了绝境,谁家会捨得让男儿郎净身当太监。 钟木鸿看着谢行俭略显心疼的表情,心头一热,觉得自己运气着实不错,进国子监头一天就结识了这般好的朋友,感怀道,「我入国子监,一半是因为登州那边的同窗出了事,一半是有宫中那几位族叔的帮衬……」 钟木鸿拿肩膀撞了撞谢行俭,故意打趣道,「咱们这些平民能进国子监,多多少少都是有原因的,如今我已经将我的底牌透漏给你看了,你还没跟我说说你呢?诶,行俭兄莫非宫里也有人?」 宫里有人?不不不,谢行俭摇头。 他长嘆一口气,摊着两只手,一脸为难道,「你要是说远洲府谢氏宫里有人我是信的,我出生的这个平阳郡谢氏都是泥腿子,怎么可能宫里有人。」 「那你是……」如何进的国子监。 「自然是有高人相助。」谢行俭偏头,照着钟木鸿耳语几声。 「徐!」钟木鸿眼神愣直,趁着钟木俭惊悚尖叫,谢行俭眼疾手快的捂住钟木鸿的嘴巴。 「小点声!」谢行俭低声警告道,「别到处说啊,这事徐大人没跟我提过,想必也不想外人知晓,我把你当兄弟才跟你通个气,你可别说漏了嘴。」 钟木鸿的嘴被谢行俭死死捂着不能说话,只好一个劲的点头回应。 谢行俭见状,松开手掌。 钟木鸿得了唿吸自由,背着书箱小小的退后一步,像是在动物园看老虎一般,瞪着稀奇的眼珠子,将谢行俭上上下下的打量,然后夸张的嘿了一声。 「看不出来,你来头不小啊——」 谢行俭实在受不了钟木鸿好好的一个呆头书生突然变得油腻腻的,正好走廊拐角传出窸窸窣窣的衣料声,他忙道,「别贫嘴了,那边来人了!」 不远处的老生同窗们耳尖的也听到了动静,连忙站直身子,微垂着脑袋拱手向来人行礼。 谢行俭和钟木鸿来这么多天都没见过祭酒廖大人,听前头同窗喊祭酒大人,两人忙有模有样的拱手问安。 廖大人身材矮小,头髮稀疏雪白,看上去应该有六十多岁,许是老年人怕冷的缘故,廖大人穿得很厚,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圆滚滚的雪球。 廖大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人,谢行俭偷偷抬眸瞄了一眼。 几人中间站着的,正是宋通宋大人。 谢行俭大为欢喜,宋大人出身礼部,最是注重礼仪,怪不得这帮老生换了华服扮作书生,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新助教是宋大人。 谢行俭想,以后有了宋大人监察称颂馆规制,称颂馆应该能改掉之前的颓废和落寞,到时候称颂馆定会在六馆中展露头角。 身后有人将馆门打了开来,廖大人一干人进去后,谢行俭和钟木鸿背着书箱,紧随其后的坐到位子上。 称颂馆的斋夫端了好几把椅子摆在前面,谢行俭一瞧这架势,就知道等会廖大人要说上好长一段话。 果然,廖大人坐下后,先是厉声痛批了两个助教先生,也难为廖大人读书人脑子,愣是嚼了一堆生涩词彙,然而底下的学生目光迷离,显然是听不懂廖大人在说些什么。 廖大人气的白鬍子抖三抖,「瞧你们一个个呆头钝夫的姿态,老夫羞于说你们是监中学生,说出去老夫脸都不知往哪搁!」 底下人纷纷羞愧低头,其实不怪他们听不懂,主要是廖大人骂人喜欢引经据典,言语间太过深奥。 他们这些膏粱子弟,连书角都没摸齐全的人,怎么可能听得懂。 第246页 不过,谢行俭倒听的津津有味,实在是廖大人妙语连珠,一连串骂人的话说出来,却不带一个脏字,若论指桑骂槐的技术,想必廖大人已经修炼的炉火纯青。 底下全程能听懂的当然不止谢行俭一人,钟木鸿以及各地的优监生几乎都听懂了。 廖大人见还有人『捧场』,心情这才好受一些,他捧起茶盏,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称颂馆出了事,老夫这个祭酒也有过错,实在是年底了,老夫近日忙的很,不得空来称颂馆走一走……」 廖大人佯装自责的话还没说完,屋子里突然传出冷笑声。 谢行俭好奇的循声望去,只见坐在廖大人左侧的张司业皮笑肉不笑道:「廖大人得皇上看中,日理万机,自然脱不开身来下官这小小的称颂馆看上一眼。」 「大胆张卢顺!」 廖大人重重的放下茶盏,吹鬍子瞪眼的吼道,「你休要在这胡搅蛮缠,你身为称颂馆司业,玩忽职守一事老夫还未与你好好的聊一聊,你倒好,还谴责起老夫来了?」 张卢顺鄙夷道,「哼,大人分明就是与下官作对!」 说着,张卢顺抬手指向底下,「每回监中分给称颂馆的学生都是其余五馆不敢要的,大人让下官怎么管?」 张卢顺快步走到底下,随手拍了张桌子,讥讽道,「这是礼部侍郎娘家小舅子的侄儿!」 随后转了一圈,又拍了几张,嘴里接二连三的蹦出一堆官职。 「曹太尉嫡母兄舅的外孙!」 「这个,工部左侍郎家的小公子!」 「还有这个,太史令家的二郎!」 …… 「还有这边,这边,大人您仔细看看,哪一个学生背后长辈的官位拉出来不比下官高,大人您说,要下官如何管?下官管的起吗?」 张卢顺气的将桌子拍的梆梆响,「称颂馆上一任司业是何下场,大人您比下官更清楚!」 廖大人黑着脸,只见张卢顺理了理褶皱的衣摆,漫不经心道,「下官今年方不惑之年,还想着多活几年呢……」 钟木鸿微微低头跟谢行俭咬耳朵,「听我族叔说,咱们馆上一任司业因为当众责罚了一学生,被学生父亲以泄私愤之名参了一本,丢了官便罢,参司业的那人还跪求皇上禁司业后三代科考,哎!」 「这么严重?」谢行俭眉头一皱,「司业管教学生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爹爹这么不识抬举还状告老师的……」 钟木鸿没有说话,因为张司业绕到了优监生这边来了。 张卢顺大手往谢行俭这边一挥,示意廖大人看过来,「优监生倒是挑了些家世清贫的给下官,哼,可惜啊,却是些连尊师重道都不懂的愣头青。」 谢行俭知道张司业是在讽刺谢廷火烧助教,但就这样笼统的将所有的优监生都扣上大帽子是不是有些过分。 廖大人因为谢廷冒犯助教一事被敬元帝狠狠的骂了一顿,心里也有些不待见谢廷。 「谢廷人呢?」 廖大人扫了一眼底下的学生,怒目道,「谁是谢廷?站出来让老夫瞧瞧,究竟是何等胆大包天的少年,竟然敢对先生做出火烧一事?」 谢行俭伸长脖子,他也想看看这位与他同姓的『英雄』长什么样,然而脖子都酸了,也没看到谢廷站出来。 有学生小声道,「谢廷被杖责伤了身,眼下正躺在家下不来床,怕是今日不能见大人了……」 廖大人被堵的说不出话,因为杖责五十的命令是他下的。 谢廷不在,廖大人一时下不来台,这时身边跟随的人立马在廖大人耳边说了几句。 廖大人恍然回过神,指着右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宋通,认真介绍道,「诸位,老夫身边这位宋大人,日后便是称颂馆的助教先生。」 宋通舒展开眉头,声音依旧与去年谢行俭在府城听到的那般冷冽。 「廖大人,下官有几句话想说——」 廖大人忙伸手,「宋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宋通站起身,朝廖大人弯腰拱手,眼神清明,一字一句道,「张司业在称颂馆畏畏缩缩,畏惧这个学生,又怕得罪那个学生,如今进了一批优监生,听张司业话里的意思,恐有憎嫌之意,既然张司业在称颂待的不顺心,何不让张司业收拾收拾回礼部?」 张司业在朝中的正职和宋通一个部门,同为礼部典制六品主事。 宋通这话说的直白,就差让张卢顺滚出称颂馆了。 周围的人闻言倒吸了一口气,包括廖大人,廖大人这人看似严厉,实则在官场惯用的是一套中庸之法。 张卢顺多次当面顶撞他人,但廖大人不过是冷言冷语刺几句就算了事,从来没想过要罢黜张卢顺的司业一职。 因为称颂馆确实如张卢顺所言,大多数学生背景太深,再加上前任司业惨状,整个朝廷除了张卢顺,几乎没人敢出来担任称颂馆司业一职。 其实在廖大人的心里,张卢顺无所事事挺好的,张卢顺比前任那个倔脾性的司业懂事,知道什么学生该打,什么学生连碰一下都不能碰。 所以,廖大人表面虽然不待见张卢顺,其实心中对张卢顺还是挺满意的。 可当宋通点名让张卢顺离开称颂馆,廖大人一时傻眼了。 他怎么觉得他新请来的助教有前任司业的影子!! 第247页 张卢顺气急,快步上前,「宋通,你休得放肆!」 「你只是馆中小小的助教先生,而我是司业,天底下哪有助教赶司业的道理!」 宋通眼皮子一掀,淡淡道,「天下之事,无奇不有,你没看过,不代表没有。」 「这道理我今日教了你,还望张司业谨记,日后可别孤陋寡闻的说没听过,现在我这个小小先生还要麻烦司业大人您高抬贵足,请吧——」 张卢顺被宋通紧逼的脖子涨红,他素知宋通背靠镇国公府,宋通既然敢当着众人这般落他的面子,想必廖大人不想点头也是要点头。 张卢顺心思转的飞快,随即一扫衣袖,怒气沖沖的摔门而去。 助教先生被谢廷赶下台了,而张司业,谢行俭才见一面,眼瞅着又被宋大人气走了。 谢行俭不由哀嘆,他们称颂馆简直是个不祥之地,接二连三的师长被罢免。 张卢顺就这样离开了国子监,而廖大人自始至终都未说一个不字。 「罢黜司业大人难道不要上奏朝廷吗?」钟木鸿张大了嘴,「怎么宋大人随口说说就把司业弄走了?祭酒大人怎么也不吭声啊?」 谢行俭轻轻笑了两声,捂着嘴巴小声道,「国子监虽说是官员担任先生,说到底还是个学堂罢了,赶走一个司业用不着上报朝廷,只需祭酒大人点个头就行。」 「可祭酒大人还没说话啊,这话全让宋大人说了——」钟木鸿缩缩脑袋,斟酌着话语道,「宋大人面冷,看着就不好惹,怪不得祭酒大人都不敢出言阻止。」 谢行俭注视着一身先生装扮的宋大人,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出言反驳钟木鸿。 宋大人褪下官服,应该很好相处的。 谢行俭将视线挪向首座上的祭酒大人,至于为何廖大人不出言阻止就不得而知了。 这边,宋通随手拿起底下学生书桌上的一本书,书本很干净,连翻开的痕迹都没有。 宋通一连收了好几位老生摆在桌上的书,被收走书本的学生一脸茫然。 下一瞬,只见宋通步履沉稳的捧着一摞书来到壁角的大火炉旁,将所有的书一摔,扔进了熊熊烈火中。 一众学子包括上座的廖大人等都看呆了。 礼部侍郎娘家小舅子的侄儿率先站起来,愤然道「那是我的书!」 其余老生拍桌子的拍桌子,骂人的骂人。 还有当场告状的,「祭酒大人,您可得为学生做主啊,先生将我等书给烧毁了,日后我等无法学习,您可别怪我们拖了称颂馆的后腿!」 看似委屈抱怨,实则每个字眼都洋溢着开心和不怀好意。 换了个严厉助教又怎么了?谁叫助教没脑子当众烧毁他们的书,没有书,他们正好有藉口不读书。 廖大人望着宋通,悠悠开口,「宋大人这般做似乎不太妥,还望宋大人给各位学生一个交代,否则……」 宋通从鼻子里冷笑一声,望着一众幸灾乐祸的学生,哼道,「不读书还留着书作甚,本官行行好,便帮你们全毁了。」 「放肆,宋通你不过是个小小的礼部六品官,我可是礼部侍郎娘家小舅——」 宋通呵斥道,「你就是礼部侍郎的亲儿子,倘若不遵守国子监的规矩,本官照样能赶你走!」 「张司业玩忽职守,不为人师,任由你们成天嬉笑打闹,可本官不是张司业,本官才不管你是礼部的谁,亦或是其他大人家的子嗣,进了国子监,那就要守国子监的规矩,你们若有不服,尽管找去皇上跟前参本官,本官恭候大驾!」 说话的学生闻言,微微的心虚,「那我又没犯错,先生为何烧我等的书?」 宋通没有说话,挑起火钳将火炉里燃烧的书籍翻了个边,霎时橙黄色的火苗就将书页包裹住,转眼化为灰烬。 宋通看着底下强撑着倔强的学生,沉声道,「即日起,国子监与民间学堂一样,每月设有月考,岁末有岁考,设甲乙丙三堂,丙生月考三次未达到馆中要求,将被逐出国子监!」 此言一出,满座譁然。 而谢行俭和钟木鸿这批优监生闻言,欣喜若狂。 国子监混日子的生活,他们才不想要。 有了这条规定,大家不想学也得学。 因为不管是谁,都不想中途被国子监赶出去,赶出去多丢脸啊,名声不好是一回事,官途被堵上才是正经事。 毕竟国子监头一回效仿民间学堂驱逐学生,势必会在京城引起轰动,皇上那里肯定也会听到些传言,一旦在皇上心里落了坏灰,这辈子官也别做了,好好苟人生吧。 谢行俭嘴角弧度压不住,然而对于老生而言,犹如晴天霹雳。 一个个急着跟廖大人求证,廖大人被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吵着脑壳疼。 廖大人摆摆手,让众人安静。 瞥了一眼已经坐下来的宋通,廖大人不可置否的挑挑眉,「宋大人所言属实——」 「国子监又不是培养状元,作甚要这样虐待我们?」有人不满道。 「真要读书,我家中就有私塾!大家来国子监不都是想着进赤忠馆……」 「就是啊,」有人痞痞的跑到廖大人面前,跪地哀求道,「大人可要三思啊,像我等家门子嗣,一天事多着呢,哪有功夫总对着书本?」 廖大人原本还看不惯宋通无缘无故烧学生课本一事,眼下被扒拉着求饶,廖大人顿感脑门突突。 第248页 廖大人抬脚一蹬,将人甩开,厉声道,「没皮子没脸的混帐东西!」 学生往后一倾呆坐在地,整个人被廖大人喷的一愣一愣的。 「我羞于用好词骂你们,就怕你们听不懂!」廖大人颤着嘴唇喝道,「妇孺之语,你们没少听吧,可听明白了?!」 地上的学生懵懵的点点头,连滚带爬的跑回了座位。 许是廖大人发了火,底下一片肃静。 廖大人稳了稳心绪,瞟了一眼谢行俭在内的优监生们。 缓缓道,「皇上宅心仁厚,听闻馆中些许学生是农家出身,便从国库中拨出八千两用以体恤,言明每次考核排榜前十的学子,将给一至二十两不等的银子以作奖励。」 这回换谢行俭等人坐不住了,每月都有考核,每次最高奖励二十两,这比在地方当坐堂先生都要赚钱啊。 优监生们各个搓着手,跃跃欲试。 他们的学问都不低,且都是各地的禀生秀才,是最有可能拿到这些银子的。 廖大人见优监生们乖乖点头,心里舒服不好。 转眼看到老生们不屑的在翻白眼,嘴里还嘟囔什么『二十两打发下人呢』的话,廖大人听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交代了几句话后,廖大人就将场子让给了宋通,随后带着人火速离开了称颂馆。 廖大人走后,老生们见宋通坐在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们,不由得头皮发麻。 谢行俭觉得特别好笑,刚才这帮人还耀武扬威的耍威风,如今各个恨不得将脑袋放进衣袖里遮着,没一个敢正眼看宋大人。 嘿嘿,叫你们趾高气扬的嘚瑟,再吊儿郎当的不学习,宋大人就让你们捲铺盖麻熘的走人,管你家老爹是什么官,不服气就去找皇上,谁让这是皇上的旨意。 谢行俭想笑就真的笑了,静默的学堂里,只听谢行俭咯咯咯的清脆声绕着房梁不停。 下一秒,他勐地捂住嘴,可已经来不及了,大家眼睛都看了过来,包括宋通。 第99章 【99】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此时, 他就像是一只偷了鸡的黄鼠狼, 被大家逮了个正着。 宋通早就注意到了谢行俭, 那次韩宅一见后,宋通就一直在琢磨谢行俭是谁, 怎么这名字给他尤为熟悉的感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后来上京路上听韩夫子说起学生,宋通才恍然大悟,谢行俭就是当日韩夫子所说的那位能与徐大人媲美的学生。 宋通二十一岁就开始做官,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小二十年了,见证了各式各样的官员起伏跌宕的一生, 有一飞沖天官途锦绣的, 也有命途多舛官途夭折的,他见了太多感悟也颇深。 在这二十几年里,宋通最为佩服的就是都察院的徐大人,年纪轻轻,手段狠绝,遇事从容不迫, 识人见微知着,当是官场中人的楷模。 韩夫子夸赞谢行俭有徐大人的影子,宋通自然是相信的,无奈他一时没机会与谢行俭认识,好在听说谢行俭被举荐到国子监,所以宋通一听国子监称颂馆招助教先生, 他立马就去吏部自荐,同僚知晓后还笑说他没事找事。 宋通才不管称颂馆有多混乱,他待在礼部本就是充当皇上的眼珠子,如今礼部一切正常,他想调去国子监换换口味,皇上不会不同意的。 就这样宋通来到了称颂馆,可以说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谢行俭。 大庭广众之下被大家当猴子一样看着,纵是谢行俭心理年龄大,他的脸还是不由自主的红透。 不过,宋通再怎么赏识谢行俭,该严厉的时候依然严厉。 宋通咳了一声,板着脸道,「笑什么,学堂重地,注意些!」 谢行俭重重点头,头埋在桌面上不敢出声。 太丢脸了,这就像上辈子在小学课堂偷吃被抓到,尴尬的一比。 宋通见谢行俭头低的看不见脸,也没有过多的去询问谢行俭为什么发笑,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国子监新改的规矩,你们务必要遵守,谁觉得自己做不到,现在就出去找祭酒大人,是换馆或是离开国子监任由你们抉择。」宋通掷地有声的道。 老生们闻言叽里咕噜的交谈着,而那些优监生则满面春风的仰视着宋通。 宋通这会子没有要求大家肃静,对于老生们的窃窃私语,宋通是充耳不闻。 过了一会儿,老生堆里站起来好几个人,均鄙夷地斜眼傲慢的看了看宋通,大冬天摇着玉扇不屑一顾的离开了称颂馆。 有一就有二,稀稀朗朗的又站出五六个少年,临走前还中二的拿手指对着宋通放了好一顿狠话。 宋通见状处之宴然,面目无动于衷,似乎并没有受到这些话的影响。 谢行俭留意到,离开称颂馆的那几位为首的正是礼部侍郎家……啥啥小舅子啥…… 抱歉,头衔太长太混,谢行俭记的不是很清楚,一说记性,他突然就想起远在雁平县的林邵白,也不知林邵白最近怎么样了。 谢行俭这头在恍若无人的想念着旧日的同窗好友,连首座上宋通瞟了他好几眼他都未察觉到。 直到钟木鸿拿手肘拐他,他还回过神。 「宋先生说的话你听到了没?」钟木鸿压抑着嗓子喜滋滋的道。 「啊?」谢行俭顿在那。 他抬眸看了一眼宋大人,宋大人正在低头翻找着什么。 第249页 钟木鸿嘿嘿道,「宋先生说以后老生们和咱们优监生中间用木帘隔开,咱们优监生划为甲班,嗯,老生们也是甲班,不过要等他们学习完四书五经才能成为正式的甲班。」 正好,宋通从小木箱里拿出了一摞摞没有装订的纸张。 宋通将手上的纸分好人数,传发给老生,「你们既然选择了留在称颂馆,那么从今天起,就按照我的方法来读,一日一篇文章,十五天一小考,三十天一大考,合格者方可入甲班与优监生一同学习。」 「一天一篇文章??!!」 「还有小考,大考??!!」 老生们叫苦连天。 宋通拍拍桌子,突然拉起谢行俭,将他推至老生们跟前。 谢行俭懵逼的望望宋通,又望望不可一世的老生同窗们。 「大……咳,先生。」谢行俭有些呆愣。 拉他站起来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刚才笑场,宋大人忍不住要当着同窗的面教训他,不会吧,事情都过去有小一刻钟了,现在才……这宋大人的反射弧未免也太长了吧。 宋通若是知晓谢行俭的想法,恐怕都要气笑,他虽然对学生要求严格,但他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拽着不放。 宋通将发下去的纸张拿了一篇给谢行俭,谢行俭接过一看,是一篇五经文章,很基础的一篇。 「今日便由你带他们学习这篇文——」 「啥子?」谢行俭惊的雁平方言都跑出来了。 底下的老生更惊讶。 「先生煳弄我们不成,我们虽在称颂馆没怎么认真,但还没到让一个毛孩教我们的地步——」 「毛孩?」宋通冷笑,「人家正正经经科举出来的秀才,不说给你们启蒙四书五经,便是去教授童生都可。」 谢行俭被夸的有些不自在,到底都是一个学堂的同窗,宋大人这么说不是给他拉仇恨吗? 他连忙摆手纠正,「不过是痴读了几年书,不比几位同窗见识好……」 谢行俭一番及时自谦好歹堵住了老生的嘴,宋通则皱着眉头,他这个人狂妄贯了,一时没考虑到谢行俭与老生之间的身份差距,好在谢行俭机灵,不然他继续夸下去,谢行俭今后在称颂馆可就不好呆了。 因为谢行俭的机灵话,宋通越发喜欢谢行俭,看的精精瘦瘦的小伙子一个,没想到头脑转的贼快。 见底下学生对着谢行俭露出鄙夷的神情,宋通拧着眉头道,「常言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熘熘便知,我说谢秀才学问扎实,你们又不信,不如亲眼看看如何?」 「如何看?」有人起闹。 「背文章吗?」有人嗤笑,「我等虽纨绔,可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打小家中就有西席先生整日盯着,四书五经不说熟透,却也是能背出大半的。」 「就是,」有人跟着笑,「先生可别看低我,我四岁习武,五岁习文,咳,虽说学的都不怎么样,却都会一些,反正会的东西比这小秀才多的多。」 这时,有人对着谢行俭吹口哨,谢行俭循声望去。 此人也是礼部侍郎家的孩子,不过并不是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家的,而是礼部侍郎嫡亲的小儿子于天岚。 于天岚哈哈大笑道,「小秀才,我且问你,你可会骑大马?可会射长箭?」 谢行俭抿着嘴摇头,这些他都不会,他生在农家,哪里有机会接触学习射箭骑马。 宋通背着手没有出言阻止老生们说话。 老生们见状,更是肆无忌惮。 有人甚至跳上桌,眯着一只眼做跨步拉弓之姿,还拉着谢行俭过去看。 于天岚迈开步伐行至谢行俭跟前,摇着扇子卖弄起文学,「《周礼·保氏》中记载:「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不知小秀才可懂?」 谢行俭呵呵干笑,拱手脱口而出,「君子当修六艺,行俭当然知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于天岚步步紧逼道,「既如此,小秀才不如和我们说说,你可有习得六艺?」 谢行俭愣住,「礼、乐、射、御不曾学过,不过书,数倒是研究过一二。」 「哦?」于天岚合起扇身,敲打着手掌,对着身后的老生眨眨眼,「你说这事怎么这么巧,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人,礼、乐、射、御虽说不精通,却也学了好多年,而小秀才竟然是一窍不通——」 于天岚转而看向宋通,赔笑道,「先生,您也看到了,依小秀才的水平怕是不能为我等之师……」 宋通仍然没有说话,看着面前一堆幸灾乐祸的老生,宋通想看谢行俭如何处理眼前这慕尴尬的处境。 只见谢行俭将手中的文章放下,双手撑在书桌上,突然自顾自的笑起来。 于天岚傻眼,「你笑什么,难道我还冤枉了你不成?」 「没有没有。」谢行俭笑道,「你说的一点没错,君子六艺,我确实不如你们。」 于天岚哼了一声,双手环胸。 谢行俭依旧微笑着,「六艺我自然是要学的,只会晚学而不会不学,我若是与你们出生相差不大,恐怕我早就习得六艺,且习得不说精通,却也能运用娴熟。」 骑马射箭都是半吊子的于天岚闻言神色讪讪,其他老生脸色也有些挂不住。 宋通看着老生们吃瘪,脸上的冰冻稍有化解。 第250页 谢行俭抖了抖纸上的文章,忽而学着于天岚的样子,逼问道,「几位同窗说四书五经从小就在读,我且问你们,你们手中这篇文章出自何处,是何意思?」 于天岚顺着谢行俭的话看向桌上密密麻麻的字,宋通着人抄写的都是正楷体,很好辩识,然而于天岚等人虽说每个字都认识,却说不出所以然,更别提出处。 不过当中也有人颇为熟悉这篇文章,通读了半天,激动得道,「出自《尚书禹贡》」 「不太准确!」谢行俭纠正道,「应该答《尚书禹贡》下篇,更准确一点,是后三段。」 于天岚立刻反驳,「上下篇不都是一篇吗,有必要这么严谨?」 「这话天岚兄就要问问学政大人了。」 谢行俭分毫不退让,「考场上,成千上百个读书人争夺一个秀才位子,倘若你标註的更清楚,学政大人自然觉得你读书更为仔细,别小看这微末之处,其实作用极大。」 于天岚哼了一声没说话。 谢行俭继续道,「识得出处还没用,还要会解说文章意思,除此之外……」 「还有?」于天岚惊愕。 谢行俭点头,「科考讲究破题,读懂文章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擅于用三四句话点明题中要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又如何知晓我对文章的见解是否符合学政大人的心?」有老生突然问。 谢行俭笑,「问的好,这就要看你破题破的好不好,科考文题并没有标准答案,不过底蕴不差就行,然后就要看你的立意深浅,以及才学多寡、笔力高下等等,这些才是学政官考量一篇文章的关键。」 前排的几个老生连连点头,「小秀才和我家西席先生说话一样,那老头也总说破题是关键。」 谢行俭见有人听得进去,便拿起手中的文章一字一句的读起来,读一段后,就挑出其中生涩难懂的词语加以讲解。 谢行俭的变声期已经基本过去,现在他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的成熟醇厚和少年的清脆纯净。 偌大的屋内,除了众人的唿吸声和壁挂上火炉灼烧的细小噼里声,只剩下谢行俭字正腔圆的读书声。 「破题方法很多,」谢行俭站久了,腿有些发麻,于天岚瞥见,状似无意的将旁边的椅子踢向谢行俭。 谢行俭微诧,笑得坐下来继续道,「破题分好多种,初学时一般用的都是顺破……」 之前回答文章名的老生抢答,「这我知道,我爹天天趴我耳朵边上讲,顺破就是逐字逐义的写,可对?」 「不错!」谢行俭饶有兴致的问,「那逆破呢?」 于天岚翘起二郎腿,「这还用说吗?倒着破不就是了!」 谢行俭微微点头,「还有明破、暗破,看字面意思你们应该都懂。」 「那当然!」于天岚自豪的拍拍胸膛,「我好歹也是摸过书本的,我还知道破题的其他讲究呢?」 谢行俭身上微微往椅背上靠,「你说说看——」 于天岚瞟了一眼噙着戏嚯笑容的宋通,他知道宋通看不起他们这些官宦子嗣,哼,于天岚清了清嗓子,他定要宋通睁大眼瞧仔细了,他们剩下的这些人和那些纨绔子弟可不同,他们厉害着呢。 于天岚理了理思绪,斟酌道,「破题前,考生应当疏通文章大意,不能只破一半,这叫漏题,还有就是对文章不熟,只挑拣其中一二句加以破题,这也要不得,这样的破题显得没有精髓。」 谢行俭「啪啪啪」的鼓掌,于天岚像课堂上被老师奖励的小学生一样,脸蹭的绯红一片。 支吾道,「你无须夸我,这些小玩意,我打小就懂,只是不屑于说出来罢了。」 谢行俭眼角抽了抽,小屁孩一个,还不让人说呢。 宋大人交给他的文章,在短短的时间内,他就一字不漏的全教授完了,等谢行俭朝宋通拱手后回到了优监生堆里,老生们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今天稀里煳涂跟着谢行俭学完了一篇文章。 于天岚摸摸脑袋瓜,他怎么觉得,读书没那么烦躁,还挺好玩? 宋通适时的站出来,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如何?谢秀才给你们授课可还行?」 于天岚扭扭捏捏半天,「尚、尚可。」 底下的几位老生也分外别扭,支支吾吾的说还行。 唯有那个之前一直回应谢行俭的少年大声道,「比我家那西席老儿要好的多,我每日归家被他盯着读书,一听到那老头的声音我就犯困,但小秀才的我不困,越听越有劲。」 「好哇,」于天岚忿然道,「好你个云青梧!说好的一起玩耍,你竟然在家请西席上小课!真不是兄弟!」 于天岚边喊着边上手殴打云青梧,云青梧双手抱头,哀嚎道,「天岚表哥莫要怪我,全是我爹你舅舅逼的,你找他去!」 谢行俭满头黑线,果然如魏氏兄弟所言,国子监的学生关系真的是……一言难尽,遍地是亲戚。 「还不坐回去!」宋通冷着脸斥道,「像什么样子,还说熟悉六艺,六艺首当其冲的礼,我瞧着你们就没真的明白!」 于天岚不甘心的缩回手,云青梧则是小心翼翼的望着宋通。 宋通撩开衣袍端坐上首,沉声道,「谢行俭的学问你们已经见识过了,那么,每日优监生教授你们的规矩就这么定下。」 第251页 这回,老生虽然还有少许人不乐意,不过到底都没有像之前那样激烈的反对。 就这样,十个老生八个优监生的小课堂就这样在称颂馆建立起来。 每日下午,优监生轮流抽出一个时辰去给老生补课,刚开始有些优监生站在首座旁有些腼腆,底下的老生调皮的问东问西捉弄脸皮薄的优监生,后来于天岚和云青梧自发的给优监生们撑腰,局势才平缓了下来。 这半个月来,两方学生相处的还算不错,称颂馆也慢慢的进入正轨。 之前气愤离开称颂馆的老生听说了小课堂的事,一个个捧腹大笑。 老生们反正皮厚,压根不在意,听到不顺耳的,还会与那些人直接上手,相反优监生则有些郁郁寡欢,好些人上小课堂时还经常走神。 老生们早已享受惯了小秀才们给他们上课,现在小秀才们突然不开心,别看老生们读书不咋地,但心眼超级多,人也仗义,大家都意识到小秀才们是受了外面的影响。 于天岚火爆牛脾气按捺不住,散了课后约上云青梧等人一把将嘲笑小课堂的人请到了小巷口喝茶去了。 谢行俭听到钟木鸿绘声绘色的讲述于天岚的胆大作为后,不禁失笑。 离大年还有半个月的样子,国子监的年假不长,和朝廷官员的休沐时间差不多,一般是五日一休,年假则是从腊月三十到初七。 谢行俭这边才将厚厚的家书寄回去,王多麦就迎着风雪从外面跑进来,顾不上拍落身上的雪花,将怀中的信交到谢行俭身上。 谢行俭打开信乐了,抓着钟木鸿的肩膀大笑道,「木鸿兄,之前我跟你常说的我那两个好兄弟要来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嚯(捂脸),我似乎忘了我还有女主……回头安排上…… 第100章 【100】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信是从淮安城那边寄过来的,谢行俭猜想,魏氏兄弟应该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在淮安城遇上江封停留了几日,不然按照行程,这会子应该早就到达京城了。 北方冬季地面滑,魏氏兄弟下了淮安城后,辗转从巩丘郡来到京城比谢行俭当初多花了两日。 距离大年休沐还有一周左右的时间,魏氏兄弟终于登上了京城大地。 国子监这天刚好放假,谢行俭和王多麦一大早就跑去城门口等待魏氏兄弟。 寒风中吹了半个多时辰,魏氏兄弟搭乘的商队马车这才姗姗来迟。 「小叔!」 「行俭!」 人来人往的,魏氏兄弟坐在马车上先发现了谢行俭。 谢行俭闻声欣喜上前。 「一路辛苦了!」谢行俭让王多麦给两人送上暖手的汤婆子。 魏席坤哈哈气,捧着汤婆子直跺脚,「京城这一路,贼冷,还是小叔想的周到。」 「在路上一个月,足有二十来天都在下雪,好些人都受了冻伤。」魏席时抱怨道。 谢行俭裹好厚棉衣,风雪吹着他眼睛都难睁开,「外面风大,咱们还是快进城吧,我表哥今天在家烧了三个火炉,家里暖和的很。」 魏氏兄弟点头,商队马车夫沿着谢行俭说的路线,将马车赶至城郊北面。 魏氏兄弟带的东西多,几人将东西搬到耳房后,迅速钻进了谢行俭的东厢房。 厢房门口挂了厚重的布帘,一撩开,热气勐地扑面而来,瞬间将身上的寒意吞食殆尽。 屋内炭火炉烧的正旺,才坐了一会,几人身上就开始隐隐出热汗,他们索性脱了棉衣,只穿着小单衣盘腿坐在床板上。 「这一路还顺利吧?」谢行俭笑问。 魏席坤正吃着王多麦下的鸡汤面,灌了一口浓浓的鸡汤后,魏席坤这才开口说话,「路上倒没发生什么事,平平安安的赶了过来,除了在淮安城耽搁了两日,其余时间都在赶路。」 魏席时吸熘一筷子面条,鼓着腮帮子道,「行俭,你猜路上我们遇见了谁?」 谢行俭歪靠在床栏旁,眼角带着笑意,「莫非是我认识的?」 「当然!」魏席时笑的神秘。 「是谁?」谢行俭认识的人挺多的,想来想去,他也猜不准这人是哪位,索性直接问出口。 「罗家车队!」魏席时道,「他们跟我和堂哥是一道从雁平出发的,只不过他们马车行的快,比我们早一天到京城。」 「在淮安城停歇时,我们下车碰上了罗郁卓,他还向我们问起你来着。」 谢行俭想起当初在府城地动时,罗郁卓带着罗家武将不顾生死的在小巷口帮忙抢救伤员的事情,不禁感慨,自从府城一别后,他已经快有两年时间没有见到罗郁卓了。 「罗郁卓老家就是雁平的,偶遇不算稀奇。」谢行俭道,「只不过这年底南北来回跑,可是有急事?」 「他呀,」魏席坤笑的暧昧,「罗郁卓前些年一心读书,婚事耽搁了,这不,被老侯爷压着娶了妻,赶着年前老家开祠堂,带着媳妇回家上族谱去了。」 翩翩少年罗郁卓娶妻了? 谢行俭怔愣,「他才多大,怎么这么快就娶妻了?」 「人家翻年都快二十弱冠了!」魏席时道,「若不是武将家不兴早成亲,说不定这会子罗郁卓孩子都有你腰那么高,他这婚搁在外头,算迟的咯。」 罗郁卓有二十了? 谢行俭一时没反应过来,在他的映象里,罗郁卓只是个比他大点的贵公子罢了,怎么一转眼人家都二十了? 第252页 已经十五的谢行俭丝毫没觉得他这个岁数其实也不小了。 「他应该是在京城娶的亲吧,怎么我住在这愣是没听到一点消息?」谢行俭纳闷。 「还说呢,」王多麦忽道,「你每日从国子监散课回来,就一直呆在房里读书,外面的事你一概不问,怎么可能知道。」 「表哥,你听说了?」谢行俭懵。 「当然,」王多麦扬声道,「咱们上京头一天,我就从居三那打听到了,两个月前,罗家小公子奉旨娶了皇族礼亲王家的霞珠郡主,听说那场盛大婚嫁轰动了整个京城嘞。」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罗小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发动了整个武英侯府的武将,抬了三副嫁妆一百九十二担,京城四条主街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居三说他偷偷跑过去看了一眼,呵,因为罗小公子突然娶妻的缘故,闺秀小姐临街哭晕了好些个,最后还是皇家出动了官差将人抬了下去。」 谢行俭赧颜,「罗小公子容颜俊美,不怪小姐们艷慕霞珠郡主嫁得如意郎君。」 「咱们谢小公子长的也不赖啊,到时候迎娶新嫁娘,肯定有姑娘们拽着帕子伤心流泪——」魏席时挤眉弄眼道。 谢行俭嗔怒,用力推搡魏席时,魏席时因为惯力作用磕碰到床沿,痛的捂头。 「活该!」谢行俭气骂道,「要你胡说,传出去真丢脸。」 魏席时嚷嚷,「男欢女爱人之常情,说出来有何丢脸的,行俭你未免迂腐了些,我都担心你以后能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缘分天使然,前世註定的婚姻,时间到了自然就知道了。」谢行俭淡淡道。 「小叔你可别学佛家清心寡欲。」魏席坤笑道,「来时,你爹还特意关照我,让我催你在京城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儿家,没有的话,家里可就要忙活起来给你找了。」 谢行俭勐然想起临走前他爹在他耳畔说的那席话,高声道,「我才十五呢,不着急!」 「你也就仗着你在读书,家里人不能将你咋地。」魏席时放下面碗,擦擦嘴道,「你瞧着吧,你下回家去,谢叔必然会拉着你去见媒婆。」 「表弟是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王多麦红着脸道,「我没读书,所以我娘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就给我相中了一个姑娘家,那姑娘比我小两岁,等她一及笈,我就回去娶她。」 「这事我怎么没听舅娘说过?」谢行俭惊讶,比王多麦小两岁,那岂不是九岁就许了人家,这也太小了吧。 就……就不怕日后长残了……丑…… 「嘿嘿,这事你也没问啊,我以为你知道呢!」王多麦憨笑,「我不像你,读书人讲究知书达礼啥的,我娘说那家姑娘针线活好,勤快,我这人也没啥大出息,能娶到婆娘就不错了,管她丑不丑,再说,过日子的,谁在乎好不好看,反正以后都是要白头。」 王多麦话糙理不糙,不过谢行俭觉得婚姻大事还是要慎重为好,他可不想他的另外一半仅仅是娶回来凑合过日子,以后若是让他娶一个不喜欢的人,他很难做到与她恩爱到白头。 简单来说,他不愿将就。 聊天中,谢行俭了解到,魏席时竟然也是有未婚妻的人,女方就等着魏席时高中举人回去成亲。 所以在这个暖和的小房间里,唯独谢行俭是个单身狗。 谢行俭好一番郁闷,听他们几个糙汉子一会显摆未婚妻给他们绣了这个荷包,一会又说做了那件衣服,还别说,他听着听着还蛮羡慕的。 这回上京,除了魏氏兄弟,其他地方的优监生们前后脚都赶了过来。 虽然说国子监还有一周就要放年假,但依然强制性要求这批优监生在年前必须上京报导。 寒冬腊月的,外面积雪堆了起码有人小腿高,所以魏氏兄弟找房子的事暂且搁置了,打算先在谢行俭家挤一挤。 * 翌日一早,谢行俭带着魏氏兄弟俩抄近道赶去了国子监。 也不知是谢行俭运气不好还是咋地,才与魏氏兄弟分开,谢行俭就被孙思霖带着人堵在称颂馆门口。 称颂馆院落来了不少人,不过都是和谢行俭一批进来的优监生,虽说这些日子跟谢行俭相处的还不错,但看到孙思霖后面几个恶狠狠的奴僕,想上前拉架的优监生们都被吓的缩回手。 谢行俭知道孙思霖不会轻易地放过他,可他万万没想到,孙思霖竟然大胆到在称颂馆门口堵他。 孙思霖带着人将谢行俭逼到角落,谢行俭望着后面几个打手装扮的小厮,心里一点都不恐慌反而觉得权高位重的孙尚书有这么个傻乎乎的嫡孙实在太难了。 想揍人,就应该学学于天岚将人请去荒无人烟的小巷口啊,大庭广众之下做坏事,你还真当你是天皇老子呢? 外围的优监生们虽然被吓的不敢上前,不过他们还是趁着孙思霖不注意偷偷地跑出了院子。 「听说刘辛尔就是因为你被赶出的称颂馆?」孙思霖斜眼望着谢行俭,语气兇狠傲气。 「谁?」谢行俭脑子空白,刘辛尔是谁? 「还装蒜是吧!」孙思霖目露凶光,一脚踢飞谢行俭身侧的小盆栽。 小盆栽看的小,可是因为连着好几天下雪的原因,绿叶上的积雪早已结成厚重的冰块,孙思霖一脚踢上去,盆栽依然屹立在那,而孙思霖的表情勐然变得狰狞,下一秒,他抱起脚尖声哀嚎。 第253页 「我的脚!!!」孙思霖痛吼如杀猪般悽惨。 身后的打手小厮们顿时慌作一团。 「少爷怎么了?」 「赶紧抬少年过去休息」 「快快快,动作快点,别碰少爷的脚——」 …… 刚才还举着拳头想揍谢行俭的一伙人忽而离开了,谢行俭拍拍身上的雪花,优哉游哉的往称颂馆长廊走去。 急忙跟着优监生们赶过来的于天岚和云青梧看着面前毫髮无伤的谢行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不是说有人来咱们称颂馆找你茬吗?」于天岚转了一圈,「人呢?在哪?」 「刚抬出去的就是啊——」谢行俭下巴昂了昂。 「孙思霖?」云青梧目送着长廊拐角处刚消失的孙家下人,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不会是小秀才你打的吧?!」 「先生强调在馆中不可行殴打之事,否则就会被逐出馆。」谢行俭没好气的道,「我才不会打人呢,要打也是他孙思霖先出手。」 「就是,小秀才恭敬守礼,事事都听先生的,怎么可能出手打人。」于天岚道。 「那孙思霖是怎么了?」云青梧好奇,「好几个人抬着呢,貌似伤的不轻。」 谢行俭翻了个白眼,指了指盆栽,将孙思霖受伤的过程说了一遍。 「自作自受!」于青岚讽刺道,「小秀才,你别搭理他,他那个人,你越是搭理,他就越粘着你找你事。」 谢行俭点头,「他说的刘辛尔是谁啊?」 「嗨!」云青梧撇嘴,「刘辛尔你就更别理会,不过是个庶出之子,不要脸的在外借着表哥他爹的名头招摇撞骗罢了。」 谢行俭思索,「难道是那日说自己是礼部侍郎娘家小舅子的那位侄儿?」 「什么小舅子!」于天岚气笑,「刘辛尔是我爹前些年纳的小妾家兄长的侄儿,关系远到天边去了,也就他脸皮厚,到处宣扬他和我家的关系有多好似的。」 「刘辛尔旁的不行,胡说八道的功夫倒是厉害,许是从称颂馆离开后,其他五馆不要他,又不好意思对外人说为何不能呆在称颂馆,就只好拉你出来垫背。」于天岚机智的猜出了刘辛尔的小把戏。 「他跟孙思霖那伙人走的近,孙思霖估计也是被他骗了,所以才找你报仇来了。」 原来之前孙思霖质问是不是他赶走刘辛尔是这个意思啊。 谢行俭再一次为孙尚书拥有这样的憨货孙子感到悲哀,他是谁,是孙思霖口中的穷小子啊,他哪有权力去赶走老生,这种谎话也就一根筋的孙思霖敢相信,还大动干戈的跑来威胁他,太他么中二了。 * 孙思霖脚肿的很厉害,原本也没什么,谁知道抬人的小厮脚不小心崴了一下,勐地将孙思霖丢了出去,孙思霖整个人都扎进了雪堆里,好巧不巧,摔下去的雪堆是一个小型假山。 这一摔,孙思霖彻底腿蹶了。 当谢行俭听到这消息时,捂着脸暗嘆一声,依照孙思霖一根筋的脑子,怕死彻底恨上他了,哪怕摔伤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孙思霖在国子监呆着,终究是个隐患,谢行俭甩甩脑袋,觉得还是想个法子让孙思霖能离他远点。 化干戈怕是行不通,那就只能…… 「小叔想什么呢?」魏席坤打断他的愁思。 「没什么!」谢行俭咽下口中的饭糰,「刚才你们说到哪了?」 「罗兄着下人请我们去武英侯府做客。」魏席坤兴高采烈的道,「我这还是头一回去侯爵府呢,行俭,你说,咱们是不是要换一身衣服?」 「去武英侯府??」谢行俭刚塞进嘴里的米饭差点喷出来,「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过两天,听说今年国子监会提前一天放年假,正好我们可以前去。」魏席坤道,「我们和罗兄在淮安城就约好聚一聚的,罗兄还强调带上小叔你一起,我们刚才去报导还遇见了罗兄,罗兄说回头就让小厮给我们下帖子。」 谢行俭狠狠的吞下饭糰,「上门拜访是要送礼的对吧?」 魏氏兄弟点头,「总不能两手空空的过去吧,不像话。」 「你们想好送什么了没?」谢行俭放下筷子,「金银珠宝太俗,咱们也送不起,送书籍?也不太妥,听说罗家是有藏书阁的……」 魏氏兄弟顿时陷入沉思。 魏席坤突然道,「贵重礼物咱们送不起,要不,咱们各自写一幅字送去怎么样?」 「不拘题字,画山水鸟兽均可。」 「题字绘画?」谢行俭笑了,「这个主意好,成本虽低,但亲手做出来的,显得咱们诚意大。」 三人当即拍板,随后的几天里,三人散了课后就一直闷在书桌前,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做出新奇的字画送给罗郁卓。 第101章 【101】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今年国子监许是考虑到监中多了很多出门在外不能归家的优监生, 因而二十八那天, 国子监提前给各位优监生发了白银五两, 半袋子米面后,就宣布国子监正式休沐。 冬日阴冷而又漫长, 过了大小寒后,上京城簌簌的大雪下个不停, 屋外大雪纷飞,整个上京城似乎都被笼罩上一层白棉被,雪窖冰天, 冻骨的北风唿啸怒号,似是一匹匹脱缰的野马在京城上空肆意疾奔。 第254页 大抵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即将到来, 街面上虽寒风刺骨, 大街小巷上却人流如潮,各铺面摊子上四处张灯结彩,喜庆的红字对联福纸迎着风雪飘扬。 入了夜,街道两侧挂满了红通通的小灯笼,在漆黑的冷夜里将上京城装饰着异常明亮,登于高处遥望, 真真是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况之景。 国子监休沐后,谢行俭和魏氏兄弟因为还要赶明天去武英侯府的礼物,所以顾不上去街上闹一闹辞旧迎新的灯火节。 回到家后,三人就一直窝在东厢房里。 谢行俭买的这栋宅院的院墙前两日终于完工,因而王多麦也就不用呆在家里监工,正好谢行俭他们回来了, 王多麦想着去外面囤点过年的年货,除了魏席坤,剩下的几人今年都是头一回在外过年,如今虽然不能与千里之外的家人团聚,但年总是要过的。 京城的市集比雁平要热闹的多,王多麦採买的东西很多,一连跑了四五趟家,才将要买的吃食货品买齐全。 这头,谢行俭穿着一身轻便的薄袄坐在书桌前,魏氏兄弟则猫在床坑上,腿上盖着暖和和的被褥,身子被炭火烘的舒舒服服。 被褥上盛放着一顶小茶几,桌面摆放了很多魏氏兄弟从雁平带过来的干货吃食,有焦香的爆炒茴香豆、风干的辣野猪肉干、还有流口水的香辣野鸡撕肉,一堆辣火火的吃食吃得魏氏兄弟两人直嘬嘴。 屋内肉香四溢,书桌前的谢行俭却丝毫不受美食诱惑,只见他骨节分明的右手执起笔,拧着眉头纹丝不动的坐在椅子上,嵴背挺得笔直。 魏席时丢了一颗脆花生进嘴,边嚼着边给魏席坤使眼色,两兄弟挤眉弄眼半天,最终一番无声交战后,魏席坤败下阵来。 魏席坤只好下了床,慢慢吞吞的移至谢行俭的书桌前,定眼一眼,随后魏席坤双手抱胸,挑眉戏嚯道:「小叔,你都想了好几天了,咋还没动笔啊?」 谢行俭眉头紧锁,白纸被笔桿上的墨汁染坏了好几张,他换了一张又一张,可就是无从下笔,脑子里一团浆煳。 魏席坤绕到另一侧,摊开谢行俭丢弃在书篮里的废纸,几乎每一张纸上都只有一堆浓黑的墨汁,上面见不到任何的字样。 「小叔,」魏席坤纳闷,「咱们三一道准备的,我和时哥儿一人提了一副字画,我还以为你跟我们一样呢,怎么你憋了好几天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谢行俭吐出一口郁气,将毛笔丢回去,瘫在椅子上嘆息,「是啊,我一个字都没写——」 「为啥啊?」魏席坤问,「即便一时想不出好的诗词,小叔你就随便画一副画即可,现在不兴画卷上一定要题词的。」 听到这话,谢行俭復又嘆气。 「画不出来。」 「啥?」魏席坤闻言瞠目结舌,就连床上的魏席时都惊的跳了下来。 「你说你不会画画?」魏席时眼睛瞪得如牛眼。 「不是吧?」魏席时表示怀疑,「县学虽没有教授过丹青课业,但咱们每日执笔写字的,总归是能描出一两副山水画的,心中存有山丘沟壑,下笔照着来就行,怎么就不会了?」 谢行俭两手一摊,表示他脑中空荡荡,没有一点头绪。 他蓦地想起在称颂馆小课堂上,于天岚问他可会骑大马、射长箭,他颇为自信的说六艺他虽涉及的浅,但日后有机会了总会学出成就。 谢行俭瞥了一眼桌上褶皱的白纸,顿时觉得脸被甩的啪啪做响,好疼。 他连最基础的丹青图都描不出一二副,更别提有难度的射箭骑马了。 「罗兄帖子昨儿就送过来了,邀请咱们去武英侯府赏雪,这眼看着天都快黑了,小叔你还没画好,这可怎么办?」魏席坤抓抓脑袋瓜。 「画不出来就算了。」魏席时见谢行俭这两日为了憋出画,憔悴的眼底乌青露出了一大块。 忽而魏席时脑中灵光一闪,「行俭,干脆你就写几首诗算了,现在京城外雪花飘飘,你何不以雪为题,写几首应景的瑞雪诗送给罗兄,罗兄为人和善,定不会计较于你。」 谢行俭眯着眼不说话,旁边的魏席坤咳了一声,「诗……就更算了吧,小叔他作诗,咳……」 魏席时闻言,勐然联想到在县学的时候,每每林教谕上诗赋课,谢行俭坐在那就如有火烧一般,抓耳挠腮大半天才能写出一两首诗文。 魏席时讪讪的笑两声,敛着气息道:「实在不行,你就去外面买点京城的礼品送过去。」 谢行俭眼睛一亮,反正他死磕是做不出上得台面的丹青和诗文,何不直接买点包装好的礼品送过去就是了。 正当他嘴角浮起如释重负的笑容时,王多麦拎着一堆年货走进来,听到礼品,以为三人年后要走人户。 便笑着道:「今日京城各大商铺就像沾了糖块的蜂蜜一般,好些人嗅着味买,你瞧,我样样都买了一点回来。」 三人凑上前看了一眼,都是一些简易包装的吃食。 谢行俭心头一动,问道:「可有新奇的东西吗?能拿出手送礼的。」 「送礼?」王多麦眼珠转了转,「年后回箩送礼的当然有啊,酥肉饼、发糕团、如意糕、吉祥酥……」 王多麦列出了一堆名字好听的点心,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这两天外头卖的最紧俏的就是梅花香,听说是采了雪中盛开的寒梅酿制而成……」 第255页 谢行俭咽了咽口水,王多麦见众人对梅花香颇感兴趣,便小心翼翼的从旁边的背篓里取出梅花香。 甫一端上桌,一股梅花的淡淡冷香飘散开来。 「京城不愧是大地方,一个吃食竟然这般赏心悦目。」魏席时笑的拍手叫好。 魏席坤唿吸一顿,贊道:「你不说是吃食,我还以为是一棵盆中腊梅呢!」 谢行俭乍一看到梅花香,心里和魏席坤的想法一样。 「表哥,你确定这是吃食?」谢行俭指着面前的小盆栽,不敢置信的问道。 王多麦笑应道:「就是吃食啊,是京城南边一家老字号糕点铺子的新品,每日就卖十份,只卖两日,我今个运气巧,抢到手一份,可别小瞧这一份,这可是今年最后一份。」 谢行俭微闭眼嗅着鼻尖的清香,『梅花香』盆栽足有半米来高,茶褐色灌木扭曲的向两边延伸,上面挂满了一簇簇红色花骨朵。 不仔细看,和真的腊梅树没什么两样。 最喜人的是,腊梅旁还插有几束矮小的南天竹,腊梅枝干光秃秃的,颜色显得单调,如今旁边有了一团绿意,倒凸显的生机盎然。 「红花绿叶,做这点心之人定是有一颗七巧玲珑心,腊梅和南天竹揉搓的栩栩如生,此番作为真是别出心裁。」谢行俭嘆道。 「何不就将这梅花香送给罗兄?」魏席时建议道。 「武英侯府虽是武将出身,但罗兄自小读书,必定会爱上这雅致的梅花糕点,且不说他喜不喜欢吃甜品,就单论梅花香的外形,摆在书房只顾看着,就舒心不已。」 谢行俭点点头,读书人之间送『花中君子四友』,更多的是将四友所秉持的品格加持在对方身上。 梅,剪雪裁冰,一身傲骨,与武将出身的清贵世家公子哥罗郁卓相得益彰,而且罗郁卓为人机警仗义,身上不乏有梅花傲气。 王多麦见谢行俭有意向将梅花香送去武英侯府,便说趁着闭市前去外头买个好看的礼盒。 谢行俭突然喊住王多麦。 王多麦剎住脚,「咋?是不是送去贵人家的礼盒有讲究?你说,我听着,我等会照着买来。」 「不是,」谢行俭沉吟道,「罗家簪缨世家,这梅花香在我们眼里算是凤毛麟角的奇物,可在武英侯府会不会是俯拾皆是的泛泛之物?」 魏氏兄弟闻言都陷入沉思,对啊,这又不是真的稀有梅花盆栽,不过是个新奇的吃食,罗郁卓连皇家的郡主都娶回去了,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没见过,没尝过的。 到时候,谢行俭拎着梅花香上门,怕是要被武英侯府的下人笑歪了嘴,这种大街上到处都有的吃食也敢送来侯爵府。 王多麦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呢,听完谢行俭絮絮叨叨的担忧后,他失笑道:「甭担心没面子——」 谢行俭纠正,「不是面子问题……」 好歹是第一回 去罗家,总归礼物上要下点心意,别整的让人笑话,无关面子高低,这是礼节性问题。 敢问你拿着满大街到处都能买到的便宜东西去人家做客,人家心里笑嘻嘻,恐怕背地里会埋怨你不将人家放在眼里。 王多麦一拍大腿,「这可是余芳斋新出的吃食,别说罗公子吃过,我敢保证,这梅花香他绝对没见过。」 「此话怎讲?」谢行俭来了兴趣,笑着问王多麦。 「余芳斋每日会出十五不等的各类糕点,梅花香是这两天才推出的新品,我听掌柜的说,昨儿的梅花香全被京城的一商户人家抢着买回了家,其余人一口都没吃上。」 「买客不满意,所以掌柜的今儿定了规矩,一人最多买两个,我排队的时候,正好梅花香开锅,站我前头的几人买走了梅花香,只留了一个给我,嘿,你说这事巧的,前头买走梅花香的还是昨儿那富商,只因他家女儿多,又吵着喜欢这新鲜玩意,所以富商一连喊了好几个小厮在那蹲点排队。」 「反正,梅花香从蒸炉出来到卖出去,那侯爵府都没人买过,而且掌柜的说了,明个余芳斋要关门过年,想来更不会有梅花香买了!」 「如此甚好!」谢行俭笑的双眸晶亮,「物以稀为贵,表哥,你且帮我买一个大一点的红木食盒,明日我就拎梅花香去武英侯府。」 王多麦笑着应声,换上斗笠大氅后,踩着大雪上了街。 谢行俭解决了一桩事,心情立马舒畅了不少,他仔细瞧着,花梗上的梅花鳞片纹形都雕刻的清晰可见,可见余芳斋的吃食师傅们手艺如何了得。 礼物一经敲定,谢行俭便将桌上的笔墨收起来,端起炭火上烧的咕噜咕噜响的铜壶,给魏氏兄弟泡上一盏浓茶。 「总吃这些干货,小心上火。」谢行俭笑的将茶盏推到床上小茶几上,「屋子里火气旺盛,眼下大冬天的,窗户又不能常打开通通风,你们再这样胡吃海塞的吃零嘴儿,小心嘴角长水泡,到时候大年饭都吃不了,看你们怎么办?」 谢行俭说完,就将桌上仅有的火辣猪肉干揽到自己怀里,还故作良善的笑道,「猪肉干嚼着牙齿累,我就好人做到底帮你们消一些。」 魏席坤吹了一口茶水,差点烫到嘴巴,「小叔,你想吃就说……这些是我和时哥儿特意留给你的。」 「哈哈哈,」魏席时笑的前仰后合,「以往也没见你这般,怎么来了趟京城,行俭你的脸皮越发厚实了。」 第256页 谢行俭手肘撑在折起的膝盖上,嘴巴里使劲的咬着猪肉干,猪肉干肉质紧实,再加上长时间的暴晒晾干,塞进嘴里要咬十几二十下才能将肉嚼烂。 吃猪肉干,需要一口好牙,而且还要有耐心细嚼慢咽。 不过猪肉干外层涂满了干辣椒粉,嚼起来咸鲜诱人,令人吃了一块还想吃第二块。 谢行俭才不管魏氏兄弟的调侃呢,他今天一天都在思考绘画的事,零嘴儿碰都没碰,好不容易闲下来了,可不得将之前没吃上的东西补回来。 * 武英侯府东边后院。 屋内,烧的通红的小火炉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声,罗棠笙捧着书神智有些恍惚,睏倦的娇眼半眯着,纤纤如嫩荑的玉手抻着下巴,小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 忽而,垂花门处跑进一个身穿褐色夹袄的小丫鬟,进了迴廊拍打掉身上的积雪后,方哆哆嗦嗦的挽起防寒帘幕。 「小姐。」 汀兰放轻脚步,走至罗棠笙近前福了福礼,「奴婢刚跑了一趟余芳斋,可事儿不赶巧,余芳斋大门落了锁,问旁边摊位的人,说余芳斋掌柜的急着回巩丘郡过年,所以早早的就打了烊。」 罗棠笙闻言眼睫轻颤,睁开眼瞥见丫鬟汀兰欲言又止,眼神挣扎,罗棠笙合上书挑眉含笑,「不过是没买到我说的糕点罢了,瞧把你吓的,你又不是才来我身边伺候,小姐我这些年待你如何?且你不是头一回办事不利,我可说过你一句不是?」 汀兰眼眶微红,蹲下身倚靠在罗棠笙脚下,委屈巴巴道:「小姐待奴婢情同姐妹,奴婢心里感激着呢,奴婢难过是因为小姐待奴婢太好了,而奴婢却不能好好报答小姐,今个隔壁院的芙姐儿炫耀去闻家吃上了余芳斋新出的糕点,还拎了半盒回来故意在您面前张牙舞爪的卖弄,真真气人,打量谁吃不起余芳斋的点心是的。」 罗棠笙轻笑了几声,伸手将身边丫鬟拉起来,「不过是块点心罢了,由得你这般伤心。」 汀兰抹掉眼泪,哭着直打嗝。 「小姐,您是这侯府正经的小姐,有什么东西能落在芙姐儿后头,余芳斋吃食新奇,奴婢本想着去抢买一份回来,谁知,慢了一步……」 说着,又开始哭。 罗棠笙见不惯身边的人矫情,甩过去一张帕子,淡淡道:「擦擦!芙姐儿怕是早就知道余芳斋打烊的事,故意勾着你白跑一趟,你明知她不怀好心,作甚还理她,由着她独吠便是。」 汀兰见罗棠笙脸上笑容不见,便知小姐不想再谈余芳斋的事。 汀兰吸吸鼻子,福礼道:「小姐,刚才卓少爷着身边的小厮过来回话,说明儿前院卓少爷会宴请国子监的同窗过来赏雪,问小姐可去?」 「小卓逾越了,都是外男,我一个姑娘家去干嘛?」罗棠笙眉宇轻皱,摆摆手说不去。 汀兰想起卓少爷那边的嘱咐,便又道:「小姐,奴婢原也觉得卓少爷此举不妥,可传话的小厮说,卓少爷特意交代过,来的人是小姐认识的人,且……」 汀兰红着脸不敢再往下说,实在是羞于说出口。 罗棠笙双眸抬起,「且什么?」 见汀兰脸色的红晕蔓延至耳后,罗棠笙心思一动,立马站起身挑起小丫鬟的下巴,逼问道,「小卓的同窗可是雁平来的?」 汀兰被罗棠笙勐然蹭的一下站起来吓的脸上红晕倏地退去,呆呆的点头,「似乎是的,只说是前段时间上京的学子,路上有幸偶遇,遂请他们来侯府乐一乐。」 是他吗? 罗棠笙脑中快速的闪过一张青涩俊俏的少年脸,想到这里,少女的一颗心砰砰直跳。 「可说了明日何时?」罗棠笙使劲压着嘴角的笑容问汀兰。 汀兰见小姐高兴,也顾不上好奇来人的身份,笑应道:「外面雪天路滑,估计卓少爷请的客人住的远,所以就定在巳时一刻,到时候奴婢陪着小姐去就是。」 「巳时一刻。」罗棠笙呢喃。 「还有时间,」罗棠笙突然道,「汀兰,你陪我去摘些雪梅花,等会再去小厨房炒些毛峰茶来,将它们烘一晚上,明日好给小卓的客人泡一壶雪梅茶。」 说着,罗棠笙就催促着汀兰去拿杯盏,她自己则快步的撩起裙角往院子外面走。 汀兰跺跺脚,转身急道:「小姐,外面都快黑了,您慢点——」 第102章 【102】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腊月二十九当天, 东方欲晓。 屋外的冬雪似乎是被昨晚热闹的灯火节留住了脚步, 谢行俭醒来时,只见外面大雪初霁, 雪花覆盖住整个上京城,放眼望去, 一片洁白无瑕。 谢行俭因为惦记着送罗郁卓书画的缘故, 前两天都没怎么睡好,好不容易昨晚补了觉, 今早他竟然比平常生物钟醒的还要早。 他悄悄的穿上棉衣, 转去厨房生了火, 端着火盆给魏氏兄弟房间的火炉添上新柴,然后将剩下的炭火倒进自己房间火炉。 他买的这栋宅院只有两个厢房,现在魏氏兄弟住进来, 表哥只好搬过来和他挤一挤。 王多麦睡眠浅, 听到谢行俭站在床前鼓捣, 他揉了揉眼睛, 「怎么醒这么早?」 谢行俭见表哥醒了,笑道,「我昨晚睡得早, 清早醒了就睡不下去了,无事只好起来烧烧火,表哥,是不是我动静大了吵到你了?」 第257页 王多麦打着哈欠,眼角渐渐浮起泪水, 「没,我觉少,你等会啥辰时去侯爵府啊?要不要在家吃个早饭再过去?」 说着,王多麦就从暖被窝里爬起身。 谢行俭刚想说不用麻烦,他自己去煮点粥就可以,哪知王多麦执意要去厨房帮忙,谢行俭无可奈何,只好将厨灶熬粥的活让给王多麦。 谢行俭估摸着离巳时还早,想着起个大早不能白白浪费了,便寻出笔墨纸砚开始练字。 之前他因为想要拿高的科举卷面分,所以在字的练习上尤为花功夫。 虽然后来他了解到敬元朝好些科考採用的都是煳名誊录法,也就是说,不到科考殿试,考生亲手写的字,很少能原封不动的呈现到学官面前。 即便如此,谢行俭依旧每日雷打不动的花半个小时练笔,久而久之练就了一手纵横挥洒的好字。 写了半张纸后,他忽而眸光一动,视线静静的在梅花香的食盒上驻留良久,只见他眉头微动,目光随后又移到桌子上刚写好的文章上。 沉吟了片刻,谢行俭抽出一张润墨性强的宣纸,冥思了一会后,他拿起笔洋洋洒洒的写出一篇雪中赏梅的文章。 谢行俭作诗欠缺灵气,可经他写出的文章,读起来波澜老成,笔力独扛。 只见他下笔酣畅,转眼功夫,一篇五百字的短小精悍的冬雪赏梅文章跃然纸上。 谢行俭文思泉涌,一时写的忘我,竟没发现魏席坤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 魏席坤见谢行俭写完,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我认识的读书人中,看来看去,还是属小叔的字写的最好!虽不能夸张的与颜筋柳骨并排作比较,可我倒觉得,小叔的字自成一派,横斜竖撇间鸾飘凤泊,毫无拘束感,真真是一手好字。」 谢行俭笑笑,他觉得光送梅花香显得俗气,便想着手写一篇应景的文章,也算是自个的心意,正好可以拿来衬托梅花香。 送人写规规矩矩的正楷体当然不妥,显得毫无新意,所以这回他用的是行草,笔画之间飘逸潇洒,给人的既视感很强。 「今日又不用去国子监,你怎么也起的这么早?」谢行俭笑问。 魏席坤将谢行俭晾干的文章拿过来细细品味,听谢行俭问话,他应道,「习惯起早,到了时辰就睡不着,刚好看小叔房里有动静,便过来瞧瞧。」 诶,又是一个早起的生物钟。 写完文章后,谢行俭特意小心翼翼的装裱了一番,鎏金的捲轴给单一的黑字白纸增色不少,可惜谢行俭还未有表字,没有雕刻专用的印章,否则落款处盖上红字印戳,那就更完美了。 谢行俭忙完这一切的同时,魏席时也醒了过来,厨房里王多麦的粥熬的浓稠,三人就着从雁平带来的咸菜,吃了几碗粥下肚。 * 武英侯府地处京城繁华地段,距离谢行俭所住的北郊有半个时辰的路途,雪天路滑,走过去肯定会弄湿鞋袜,为避免到那狼狈,三人决定租一辆马车赶过去。 因是老乡之间的赴宴,所以谢行俭一併将表哥王多麦带了去,省的留表哥一人在家中无聊。 马车悠悠逛逛的行驶在雪地里,抵达武英侯府时还未到巳时,谢行俭四人拎着东西刚下马车,守在门口的小厮立马笑迎迎的上前。 侯府的门第就是不同凡响,不像谢行俭买的那栋院落,一进大门整个院子的景象一览无余。 武英侯这样的人家建造房屋时都比较讲究风水,谢行俭跟着小厮甫一踏进门槛,入眼的就是一尊高大的雁翅砖雕照壁墙,颜色素淡,中央刻着方块罗字,两侧则雕了一圈鲤鱼游水图,整副画在入口处起着烘云托月的奇效。 谢行俭上辈子读古代建筑史书时,上面记载说一般大户人家都会在进门院口立有吉辞颂语的精美壁照。 其一是为了顺应风水,在封建思想中,建筑风水讲究导气,这气直冲院落视为不详,为了导住这团气,工匠们便在大门几丈远处置一面墙。 不过为了保持财气、福气入门,这堵墙不能封闭,故有了照壁这种建筑形式。 魏席坤偷偷的靠过来,手指摸了把冷冰冰的照壁墙,低声道:「大户人家就喜欢这样式的,我听说他们有人将这墙称之为萧墙,我记得是有典故的,只一时没想起来。」 萧墙? 「祸起萧墙?」谢行俭脱口而出,「出自《论语·季氏》,季氏将伐颛臾,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对对对!」魏席坤笑,「还是小叔记得清楚。」 「典故我也知道。」旁边的魏席时凑上前,阴森森的咧嘴笑,「不过我这有另外一个故事,你们可要听?」 「说说看!」谢行俭笑。 魏席时落后小厮几步,故意抖着嗓音吓唬人,「这墙啊,是用来断恶鬼的来路!」 「武英侯府的将士皆上阵杀过敌,血流漂卤,为了防止宅中有恶鬼来访,故而才建立这高高的照墙,因为风水上说,恶鬼没脑子,只会走直线,有了这高墙阻挡,它不会转弯。」 魏席坤闻言惊愕失色,「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武英侯府的照壁比一般人家的要高处好多,原来如此。」 谢行俭可不信恶鬼寻门的话,再说武英侯府的将士征战沙场是为了保国安民,他们是朝廷的顶樑柱,他们杀的都是破坏国家安危的恶民,这些人该杀! 第258页 前边小厮见几人落后几步,便停下脚站在一旁耐心等候。 谢行俭见小厮侧着头看他们,忙低声道:「少说这些勿须有的,小心隔墙有耳触了主人家的霉头,赶紧跟上!」 魏氏兄弟忙捂着嘴应声,绕过曲折游廊、青石板路,小厮将四人带到一座挂有三面帘幕的凉亭。 凉亭内,罗郁卓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谢行俭几人,罗郁卓立马起身,面带笑容的从凉亭上走下来。 时隔两年再见,罗郁卓越发俊美,许是成亲了的缘故,罗郁卓眉宇间的稚嫩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男子的成熟和内敛。 「罗兄,好久不见——」谢行俭等人纷纷拱手问安。 罗郁卓虽娶了霞珠郡主,但罗家的爵位等老侯爷去了就要上交朝廷,所以罗郁卓肩上是没有头衔的,因此他们这些读书人相见,依旧可以以兄弟相称。 罗郁卓笑着迎谢行俭几人入凉亭。 「上回府城一别,我与俭弟似是有两年没有见过面了吧?」罗郁卓招唿着下人给谢行俭他们递上暖手的汤婆子。 谢行俭抚摸着掌中的暖炉,颌首微笑:「确有两年,此番上京读书事务繁忙,没能早点来拜访卓兄,实在惭愧。」 魏氏兄弟双双笑着拱手,「早就听闻罗兄文采斐然,在雁平时,我们就想结实罗兄,无奈一时没机会,如今来了京城,得罗兄邀约能来侯府一聚,是我等三生有幸。」 罗郁卓笑的和煦,「我虽生长在京城,但祖辈根基还在雁平,能在京城遇见老乡,聚一聚是求之不得的事,何况我与俭弟可是有着死里逃生的情谊……」 魏氏兄弟疑惑的看向谢行俭,谢行俭忙解释当初府城地动一事。 「当初卓兄带着人过来,就好比是天降甘霖地有醴泉,救了小巷口好些老百姓……」 谢行俭一想到在当时那种紧急关头,罗郁卓能带着人马过来救人,简直就像是菩萨下凡,庇佑他们来了。 「这没什么,」罗郁卓笑,「爷爷放我身边的武卫总要找点事给他们做——」 话还没说完,只见罗郁卓的小厮跑上来对着罗郁卓耳语了几句。 罗郁卓戏嚯的视线若有若无的从谢行俭身上扫过,转瞬恢復正常。 小厮下去后,罗郁卓抬手指了指小厮刚送来的茶水,「你们不妨先尝尝这茶水,暖暖身子,等会我再带你们去梅园赏梅。」 「好茶!」谢行俭呷了一口后,赞不绝口,「茶中带香,回味甘甜。」 「确实是好茶!」魏席坤笑道,「一说赏梅,我闻着这茶水里似乎也有梅香,莫非……」 罗郁卓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谢行俭,慢条斯理道,「昨夜我小姑姑听说我有客人招待,便去外面摘了好些雪梅,使其与毛峰茶烘干,再舀了雪水烹煮,故而有梅香。」 罗郁卓的小姑姑? 谢行俭浅啄了一口茶,他记得地动结束后,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过来送吃食给受灾的百姓,当时罗郁卓就喊人家为小姑姑,难道是她? 吃了一盏茶后,罗郁卓起身带着谢行俭等人往梅园走。 才踏进梅花大门,迎面就跑过来一个橙衣少女,措不及防的停在谢行俭他们跟前。 「小卓,这些就是你今日要宴请的同窗?」少女歪着头笑问,待看到罗郁卓身后的谢行俭,少女眸光一亮。 罗郁卓眼中的不耐神色一闪而过,拦住少女,「外面天寒地动的,芙姑姑还是早些回去吧,省的姨奶奶等会又要到处找您。」 罗芙嘟嘴叉腰,指着梅园里头嚷嚷,「我出来散散心而已,我娘定不会说我。」 「再说笙姐儿不也出来了,听说是你让她出来见你的同窗,怎么你只请了她,也不来问问我?」 罗芙年岁十六,只比罗郁卓小四岁不到,却还学着小孩子的姿态扯着罗郁卓的袖子撒娇。 故作软糯甜美的嗓音听的谢行俭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听罗郁卓同样喊少女为姑姑,他不由好奇的看了少女一眼。 谢行俭抬眸望过去时,罗芙正好看过来,见谢行俭盯着她看,罗芙娇俏的展露笑颜,还对他眨了眨眼。 谢行俭尴尬的低下头,他原以为有着这样甜嗓的女子,长相应该是那种小意温柔形,然而罗芙正好相反。 罗芙身材很壮实,目测身高得有一米七,不过好在皮肤白皙,脸蛋小巧,不然谁也看不出来罗芙会是女儿家。 谢行俭脑中突然冒出向懿的模样,向懿身材也很高大,约莫比罗芙还要高,但向懿的骨骼小,且姿色也比罗芙好上不少。 谢行俭估计罗芙自知外表平凡,所以在衣着首饰上格外用心。 一身橙粉的锦菱小袄衬的罗芙甜美娇嫩,头上带着金丝珠簪,长发梳于一侧,上面插上鎏金挂珠钗,小袄外头还罩了一件红色珍珠绒皮褂,整个人显得珠光宝气的很。 罗芙似乎很喜欢这身打扮,与罗郁卓说话间,还不时的用手拨弄着腰间的珍珠宫绦。 谢行俭忍不住想,在罗芙的心中,恐怕她这身打扮是开了十级美颜,然而在他看来,一堆的珠宝堆砌,不光没有凸显稚嫩的少女感,还适得其反,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老气横秋。 其实不光谢行俭有这种想法,魏氏兄弟同样这样觉得,而罗郁卓呢,他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罗芙,早已对罗芙这种辣眼睛的打扮有了免疫力。 第259页 不过,谢行俭他们是客人,罗郁卓虽不耐与罗芙多说话,但在外人面前,他还是要给罗芙面子。 便退开一步,介绍起谢行俭几人。 「他们都是侄儿在雁平认识的老乡,如今又同为国子监的同窗,所以侄儿才邀请他们来府上一聚,至于为何通知小姑姑前来一会……」 罗郁卓嘴角一勾,「侄儿与小姑姑虽长在京城,但根却是雁平的,老乡嘛,聚一聚无妨,而芙姑姑您一直呆在京城,不喜与寒门子打交道,侄儿怕等会我们聊起雁平乡土之事,唐突了您的耳朵……」 谢行俭捂着拳头憋笑,他总算看出来了,罗郁卓非常不待见罗芙,说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差点名指信的说不想罗芙加入他们的聊天队伍。 罗芙脸色一僵,牙根勐咬,「既然这样,那姑姑就不打搅你们老乡团聚了。」 说完,就扯着身边的婢女快速走出梅园。 罗郁卓噙着笑容望着罗芙仓皇离去的背影,随后伸手请谢行俭他们继续往园内走。 谢行俭和魏氏兄弟都没有询问罗芙的身份,倒是罗郁卓主动开始说了起来。 「罗芙是宗亲王嫡妹所生之女,罗芙她娘原本是有郡主称号的,只不过十几年前,因与外男私奔,被皇家褫夺了封号,之后押入佛寺带髮修行。」 谢行俭傻眼,「那卓兄刚才又为何称唿她为姑姑……」 罗郁卓轻轻笑了声,可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我爷爷去寺庙礼佛,偶遇刺客埋伏,听说是罗芙她娘将爷爷藏匿起来才躲过一劫,爷爷为了报恩只好将罗芙他娘带回家中,后来才得知此女子是宗亲王的妹妹……可知道时,那女子已经是家族谱上的贵妾!」 谢行俭心头一跳,这不就是美女挟恩以身相处的桥段吗? 罗芙瞧着才十五六,那她娘应该也才三十岁上下,老侯爷都有罗郁卓这般大的孙子了,那年龄岂不是…… 啧,谢行俭没有接着往下想,这朝代,纳个年轻貌美的侍妾是很普遍的事,只是这侍妾是亲王之妹,身份未免有点高。 罗郁卓似乎看穿谢行俭心中所想,笑道,「亲王嫡妹又如何,皇族的脸面早已在十几年前就被她败光了,爷爷自从知道她是宗亲王府的,便立马将实情上报给了皇上,俭弟你猜皇上如何说?」 罗郁卓带着四人弓着腰在梅花林里行走,谢行俭嗅着鼻尖的梅花清香,刚准备回答罗郁卓,忽而余光瞟见前头黄梅树下立有一少女,此刻正笑意盈盈的望着他们。 罗棠笙款款走来,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笑吟吟道:「老远就听你们再说芙姐儿她娘的事,小卓你就不担心芙姐儿听到去爷爷那告状?」 说完,罗棠笙看向谢行俭,绣帕捂着嘴娇笑,「想必你们就是小卓口中的雁平老友们吧,果真都是谦谦郎君,棠笙这厢有礼了。」 谢行俭四人连忙拱手回礼。 行礼抬眸剎那,罗棠笙的音容笑貌勐地撞进谢行俭的心窝,他瞧着小姑娘的面容比之两年前要长开许多。 许是长成了大姑娘,罗棠笙不似之前素颜,这会子淡扫蛾眉,赤色胭脂染就的唇色娇艷若滴,梳着百合髻,上头只用了一根红玉簪子固定,余下的长髮垂落在腰间。 微风拂面,腮边两缕髮丝扬起平添几分风情,嘴角的梨涡深陷,给人一种娇柔无骨却又入艷三分的奇感。 谢行俭在心里暗嘆京城土壤养人的同时,罗棠笙也在悄无声息的打量着谢行俭。 罗郁卓心知罗棠笙对谢行俭的意图,便自顾自道,「罗芙想去告状,也要看爷爷听不听她的,这两年,爷爷烦透了后院的那位姨奶奶,小姑姑您还觉得爷爷会听罗芙胡言乱语不成,何况刚进院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将她气走了,她听不到的。」 几人沿着梅园小径一路观赏梅花,罗家不愧是爱梅的大户人家,园中种植的梅花好些都是珍稀品种。 边赏雪梅,一行人边聊着天。 「听说卓兄前段时间娶了娇妻,我还未恭贺卓兄百年好合呢!」谢行俭笑道。 魏氏兄弟见状,跟着嬉笑恭贺。 「咱们错过了罗兄的新婚酒实在可惜,到时候孩子的洗三宴可得叫上我们吃一盅,不然我们可不依。」魏席坤笑道。 提及妻子霞珠郡主,罗郁卓云淡风轻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丝丝波动。 「才成亲三月,洗三一事还为时尚早……不过等有了,自然是要喊你们过来闹一闹的,只罗家亲眷都是行武之人,到时候酒桌上若有粗鲁之处,还望几位见谅。」罗郁卓鲜少有羞涩的时候,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段话。 「嗨,这有什么!」魏席时一把揽过谢行俭的肩膀,挤眉弄眼道,「行俭可是酒桌上的老手,有他在,能帮你挡好些敬酒的客人,根本不用担心酗酒闹事。」 罗郁卓诧异的看向谢行俭,一旁沉默不语的罗棠笙视线也跟了过来。 不知何时,少年长得早已比她高出不少,不浓不淡的剑眉下,含笑的双眼似潺潺溪水,厚薄均匀的唇色偏粉,此时听到魏席时的调侃,嘴角微微勾起,淡淡的笑容,如春日暖阳,融化了这一园子的雪景。 梅园很大,几人绕了一圈后,都累的腿酸,罗郁卓瞧着时辰快到午时,便请谢行俭一行人移步至前院用膳。 刚出了梅园,罗棠笙的丫鬟汀兰急色匆匆的跑来传报,说罗芙在老侯爷那里闹了起来。 第260页 几人闻言面面相觑,之前还说罗芙不会去老侯爷跟前告状的罗郁卓面沉如水。 冷着声问出了何事。 汀兰忙应道,「这事怪奴婢,奴婢听说您今个收上来的礼物中有余芳斋的梅花香,便去问您要来——」 罗郁卓转身对着谢行俭道:「俭弟莫见怪,我不喜甜食,故而将你送我的那份吃食给了这丫鬟,只因小姑姑喜欢吃这些东西。」 罗郁卓生怕谢行俭生气他转手将礼物送出,急忙解释道,「不过,俭弟送的那篇文章我喜欢的紧——」 谢行俭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浑不在意的摆摆手,「送你的东西,怎么处理你说了算。」 见谢行俭真的不生气,罗郁卓让汀兰继续说。 「奴婢去拿梅花香的路上被芙姐儿院里的丫鬟撞着了,秋月非要跟奴婢抢,奴婢没答应,秋月就跑回去跟芙姐儿说,然后芙姐儿就哭哭啼啼的跑去找老侯爷了……」 汀兰声音越说越小,尾音还略带着哭声,一点小事惊动了老侯爷,小丫鬟当然被吓得不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别惊慌,科举文不写宅斗,不写宅斗,过度章而已! 第103章 【103】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罗芙性子随她娘, 娇惯跋扈。 虽从小和她娘被皇上下令关押在佛寺修行, 但罗芙从始至终都知晓自己是宗亲王府的后人,所以自小做事就张狂。 跟随她娘入了武英侯府后, 罗芙一度想将罗棠笙这个正经姑奶奶踩在脚下。 无奈老侯爷一把年纪,好不容易才有罗棠笙这么一个亲生女儿, 自然是疼的像宝, 怎么可能任由外面进来的罗芙欺压。 罗芙三番五次在罗棠笙这里吃亏后,她便听取了她娘曼姨娘的话, 退而求其次, 要求武英侯府的下人也要将她当做姑小姐对待。 老侯爷想着不过是一个称谓罢了, 何况罗芙她娘如今是罗家族谱上的贵妾姨奶奶,下人们喊罗芙一声姑小姐也是应当的。 其实老侯爷后来想明白了,罗芙她娘救他不过是个幌子, 背后全是宗亲王府的算计。 老侯爷为人仗义, 但也记仇, 罗芙她娘救他是事实, 那他就报恩。 要妾室的位份?给就是了,但偷偷的帮宗亲王府算计他,那他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于是老侯爷渐渐就冷落了罗芙她娘, 久而久之,武英侯府的人都心知肚明,罗芙她娘这个姨奶奶的位份,在武英侯府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不过,看在皇族的面上, 底下的人都心照不宣的不戳破这里头的弯弯。 这头,罗芙因为得不到余芳斋的梅花香,就跑去老侯爷的院子哭诉府上的下人不把她放在眼里,老侯爷早就烦透了罗芙,当下被吵的头疼。 见罗芙搬来他娘曼姨娘,母女两一直纠缠不休,老侯爷无可奈何只好着人去将罗郁卓和罗棠笙请来,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份点心的小事怎么就闹的这么僵。 传话的小厮才走到门槛处,只见这当口,罗郁卓大步走进老侯爷的院子,下一瞬沉着脸沖罗芙母女俩吼。 「爷爷,您别听她们母女俩胡说,咱们侯府做事向来光明磊落,底下的人见了曼姨奶奶也都是垂着脑袋行礼,何时怠慢过她们母女?」 老侯爷见到乖孙儿进来,被吵得绷紧的神经顿时一松,嘴角的笑意不经意间浮起,余光瞥见罗芙母女俩忿忿不平的模样,老侯爷假意抚了抚鬍鬚,顺手将脸上的笑容抹去。 罗郁卓是跟着老侯爷长大的,只需瞧一眼便知爷爷并没有生气,罗郁卓故意冷冷哼了一声。 指着汀兰手里提着的梅花香,高声道,「爷爷,小姑姑前两日说想吃余芳斋的新吃食,无奈今年余芳斋打烊早,故而没得买来解馋,可事就是这般巧,今天孙儿在梅园招待好友,只见他们送来的上门礼中就有余芳斋的吃食。」 「爷爷您是知道的,孙儿吃不惯甜食,便喊来汀兰这丫鬟,想着送给小姑姑吃不正好……」 罗郁卓话没说完,曼姨娘转头看向老侯爷,捂着秀帕抽噎,「卓哥儿忒偏心,明知我芙姐儿也喜欢余芳斋的吃食,然而卓哥儿心中却只念着亲姑姑,可怜我的芙姐儿啊——」 「一份吃食而已,」老侯爷恨铁不成钢,「你们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曼姨娘边哭边哀嚎,「到底不是侯爷亲生的,府里如何对我们,侯爷从来都不上心,这哪里是一份吃食的事,明明是卓哥儿没将我们母女俩看做侯府的一份子。」 老侯爷未动声色,只问罗郁卓:「你小姑姑呢?」 「小姑姑来的路上湿了鞋,这会子回屋子换鞋去了。」罗郁卓如实回答。 老侯爷闻言,勐地从柔软的靠垫上直起身,瞪圆着虎目,怒喝道,「这大冷天的,她乱跑出去干什么?怎么还湿了鞋子?」 「她身边的丫鬟是干什么吃的,不拦着她?」 汀兰微红的眼眶瞬间落泪,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罗郁卓正欲开口解释,一旁哭泣的罗芙突然抢话,「是小卓喊笙姐儿出去的,而且见的全是外男……」 一听『外男』字眼,老侯爷脑门喷火,哪里还坐得住,当即揪住罗郁卓的衣领,沉声斥问,「你带你小姑姑见外男了?」 别看老侯爷年老体迈,但习武多年,身子骨特棒,手下的劲力比之年轻的罗郁卓还厉害,这一下勒的罗郁卓差点翻白眼。 第261页 「爷,爷爷,您松手——」 老侯爷也是气急了,见状重重的甩开手,罗郁卓得了自由后,这才敢点头回应。 老侯爷心头忍不住冒出一股火来。 手指勐戳着罗郁卓的脑袋,老侯爷恨声道,「你明知你小姑姑最近在说亲,你还带她见外男,这要是传到外面去了,你小姑姑的亲事能说的下来吗?」 罗郁卓这次不敢轻易的发表言论,只能在心里腹诽:爷爷您就是找千个万个如意郎君给小姑姑,小姑姑也不会稀罕的看一眼。 小姑姑心尖上有人。 「你喊的外男都是哪家府上的公子哥?」 老侯爷冷哼道,「你速去让他过来见我,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违背我的命令,私自让你小姑姑去见。」 曼姨娘擦干眼泪,见事态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嘴角讽刺的一弯,「侯爷您是不知,妾听说卓哥儿请来府上的那帮子人可不是京城的世家子。」 罗芙见她娘给她使眼色,立马支支吾吾的开口,「女儿跟着丫鬟刚从梅园那边过来,见过那些人,那些人是,是……」 「是什么是!」老侯爷恼了,桌子拍的砰砰响,「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罗芙抿着唇,一副难以言表的做作姿势,待老侯爷一声怒吼后,罗芙才施施然道,「小卓说那些是雁平来的读书人,女儿瞧着他们穿着,一股寒酸味,似乎穷的叮噹响……」 老侯爷一股怒火停在嗓子眼,好半晌才回过神,莫名其妙的问罗郁卓,「是雁平来的?」 罗郁卓点头,「今年国子监开始接收各地的禀生秀才入学,他们正是雁平老家那边来的,跟孙儿同在国子监就读。」 老侯爷『哦』的一声拉长声调,神色迷离的坐回软垫上。 曼姨娘见老侯爷的怒火突然熄了,有些不知所以然。 急道,「侯爷,私自见外男这一点,可是有违闺训啊,往大点说,笙姐儿正是说亲的年龄,您给她相看的人家,她一个都看不上,莫非心底早有了人,这才……」 话音未落,换了干净鞋袜的罗棠笙刚好听到这话,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曼姨娘张嘴闭嘴外男、闺训,不之情的还以为姨娘如何的端庄守礼呢?」 曼姨娘闻言脸色黑沉,罗棠笙看都不看她,径直笑的走到老侯爷跟前,亲昵的挽着老侯爷的手臂,乖巧的喊了声爹。 老侯爷看到宝贝闺女白皙娇嫩的脸庞,眼中尽是慈祥的笑意,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不快。 罗棠笙抬眸对着曼姨娘,语气郑重,「姨娘可要看清楚了,这里可不是宗亲王府,更不是任人撒野的寺庙!」 小姑娘将『寺庙』二字咬的极其重,恨不得时刻提醒曼姨娘当初未嫁私奔的事实。 曼姨娘原本想借着梅花香将罗棠笙见外男的事捅大,然而事情并没有朝着她所想的方向进行,反而被罗棠笙反咬一口,紧抓着她当年的丑事不放。 罗芙再愚蠢也听懂了罗棠笙的意思,当即气愤不已,一蹲身歪在地上嚎啕大哭。 「爹爹——」 一声爹爹喊得老侯爷虎躯一震,他无语的望了一眼小女儿罗棠笙,罗棠笙秀眉一挑,意思是爹你自己造的孽,自己兜。 老侯爷脸色难堪至极,从曼姨娘抬进来的那天起,他就跟罗芙交代过,可以不用认他为爹,谁知道罗芙不听呢,一口一个爹喊的比罗棠笙这个亲女儿还要甜。 罗芙凄声惨叫,打断曼姨娘不停递过来的眼色,不管不顾的哀嚎道,「我娘好歹是宗亲王府出来的,您就由着笙姐儿这般辱没我娘?」 「如今这世道变了,小辈肆意妄为的羞辱长辈,还有没有天理!」 「我娘是正经上过罗家族谱的贵妾,虽说是姨娘,但总归是笙姐儿的长辈,何苦这般为难我娘,娘啊,你的命好苦——」 刚被小厮召进门的谢行俭听到这声哭爹喊娘的调调,吓得他差点转身就走。 罗棠笙见谢行俭进来,灿若繁星的双眸顿时弯起,拽住老侯爷的手腕不由的收紧。 老侯爷眼睛下意识的在女儿和谢行俭身上来回看,女儿面色涨起一层薄薄的红晕,而那少年眼神清亮澄澈,面上不带一丝旖旎。 老侯爷生平第一次觉得他宝贝女儿长大了。 「见过侯爷——」 在老侯爷愣神间,谢行俭一行人已经跪地问安,然而却迟迟不见老侯爷说话。 「爹,」罗棠笙推推思绪神游天外的老侯爷,呶着小嘴儿笑吟吟道,「他们便是咱们老家那边的读书人,小卓见女儿整日闷在院子里无趣,所以才喊上女儿随他们去梅园赏梅,女儿不过是出去透透气,才没做曼姨娘口中的僭越之事。」 老侯爷点点头,抬手让谢行俭起身。 罗棠笙忙使眼色让汀兰引谢行俭等人入座,见谢行俭坐好后,罗棠笙这才看向还瘫在地上的罗芙。 罗棠笙恍若没瞧见这一切,口气一派天真,「曼姨娘说我私会外男,现在他们人都在这,曼姨娘您何不亲耳听听他们来侯府是干什么的?」 曼姨娘瞪了一眼罗棠笙,「瞧笙姐儿这话说的,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知他们来侯府作甚。」 「既然不知,就别胡乱扣私相授受的帽子在我头上,小心话说多了崴了舌头。」 第262页 曼姨娘气愤的扯断保养得当的小指甲,见老侯爷对罗棠笙羞辱她都不理不睬,当即泪盈满眶,哆嗦着嗓音扒拉老侯爷的衣裳。 「侯爷,妾是为了侯府姑娘的名声着想,笙姐儿是侯府的嫡女,她的婚事自然不着急,可妾还有芙姐儿,如若府上姑娘名声坏了,我的芙姐儿……」 罗棠笙挥挥手,截断曼姨娘的话,一脸不悦,「侯府几个姑娘都好好着呢,怎么就名声坏了?」 曼姨娘拿着帕子擦泪,忽然指着谢行俭,语气急促道,「侯爷,妾可不是胡乱说的,昨儿底下的丫鬟说笙姐儿知道这人要来府上,还特意抹黑去外头采雪梅、雪水,说是今个好泡茶给他喝。」 曼姨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纵是老侯爷相信女儿的为人,也不得不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谢行俭。 女儿乖巧可人,定然不会做出这种逾越男女之礼的事,除非是有人引诱她。 难道是眼前这个少年? 谢行俭看家宅戏码看的正起劲呢,突然发现大家的视线都有意无意的往他身上瞟。 就连魏席坤都好奇低声问他是不是私底下认识罗棠笙。 怎么可能认识! 谢行俭刚想反驳,他偷偷打量了一眼罗棠笙,却见罗棠笙不慌不忙的对她露出一抹笑容,两两相望,谢行俭心乱如麻。 其实,他早在两年前就知道有罗棠笙这号小姑娘的存在了,只是拘于身份没有静距离接触过而已,但罗棠笙在府城给他的那一抹惊鸿一瞥,说实话,他至今没忘记过。 他也说不清这种心情到底是什么,总之今天跟着罗郁卓在梅园再次与罗棠笙相见,他内心是狂喜的,就好像断了线的风筝终于回到了他手中。 老侯爷气唿唿的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眉头深深皱起。 他不问谢行俭和罗棠笙,也不去向曼姨娘求证,反而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罗郁卓。 「小卓——」老侯爷沉声喊。 罗郁卓呆了呆,『啊』了一声。 「爷爷问你,你小姑姑今天可给你们送了雪水梅茶?」 罗郁卓眼珠微转,老侯爷单手敲扣桌面,警告道,「爷爷要听实话!」 罗郁卓嘆了一口气,深深的瞥了一眼谢行俭,这一眼可把谢行俭吓的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心头突突直跳,他怎么感觉罗郁卓在憋大招。 谢行俭虽不是女人,但不知为何,他的第六感尤为准确。 他这头还在琢磨罗郁卓刚才眼神的意思,下一秒,从罗郁卓嘴里蹦出的话将谢行俭的眼珠子都惊掉了。 只见罗郁卓突然愧疚的跪倒在老侯爷跟前。 这一跪,换老侯爷心头突突。 「孙儿做错了事,还望爷爷责罚。」 老侯爷捂着砰砰直跳的心脏,脑中不停喊着『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真的』。 然而罗郁卓抛出的话语炸的老侯爷头冒金花。 「孙儿的这位同窗,确实与小姑姑——」 「住嘴!」 老侯爷心头勐地一沉,后面的诛心之言,他这个老父亲实在不敢再听。 老侯爷骤然发怒,屋内的一干人皆是一愣,随即慌里慌张的跪满一地。 谢行俭狠狠的瞪了一眼被老侯爷踹开的罗郁卓,这都什么事啊,他什么时候和罗小姐有私情了? 没有的事谢行俭当然不承认,何况这关系到罗棠笙的闺誉。 所以他扯了扯嘴角,强笑着解释,「侯爷,这其中定有误会,我和府上小姐不过是见了一两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何来私情?」 闻言,罗棠笙揉搓衣服的小手微微僵住,老侯爷火眼金睛的抓捕到女儿脸上的失落。 他顾不上追究女儿的不懂事,一个板栗子磕在谢行俭的头上。 「男子汉大丈夫,竟然一点担当都没有。」 谢行俭捂着头,痛的龇牙咧嘴。 「你和笙儿若没有往来,她为何要费心费力为你准备雪梅茶?」 说着,老侯爷又想上手敲谢行俭头。 一旁的罗棠笙眼疾手快的拦住。 谢行俭见疼痛没有下来,微睁着眼抬头看。 只见罗棠笙对着谢行俭福了一礼,素来娉婷俏丽的小脸上满是庄重,谢行俭似乎听到小姑娘轻轻的说了声抱歉。 罗棠笙随后转身面对老侯爷,微微淡笑,「女儿与谢学子之间是清清白白,还望爹莫要误会。」 「女儿确实让人送了一壶亲手沖泡的雪梅茶给他们……」 曼姨娘听了讥讽哼笑,罗棠笙却不恼,继续道,「女儿之所以让人送茶水,是因为小卓说谢学子礼单上有余芳斋的吃食,小卓将吃食送给了女儿。常言道,吃人嘴软,女儿想着不如将新晾的雪梅茶送一壶过去,就当是谢礼……」 曼姨娘笑,「笙姐儿这张嘴真真会颠倒黑白,这茶明明是你昨晚特意炮制的……」 罗棠笙厉声打断曼姨娘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姨娘说话可要掂量掂量!信手拈来的胡话在侯府可不起作用。」 「昨日有人亲眼见你抹黑采梅,」曼姨娘哽着脖子道,「你分明就是为了这个姓谢的书生才冒雪採摘。」 说着,曼姨娘就站起来往外走。 「妾是不是胡说,只需将昨日看到笙姐儿摘梅的下人找来对证即可——」 老侯爷听到这,其实事实到底是怎么样,他老人家心里都有了底,只这曼姨娘一心想坐实笙姐儿的私情,实在不该。 第263页 还没等老侯爷呵斥,一贯好脾性的罗棠笙头一回在府里发火。 「放肆!」 只见罗棠笙疾步上前揪住曼姨娘的髮髻,神色不虞的冷笑。 「曼姨娘是不是在外头野惯了,竟然还不知府里的规矩么?在我家,可没有小厮婢女敢胡乱插手主子的事!」 别看罗棠笙长的小巧玲珑,但她好歹是老侯爷的嫡亲女儿,虽从小没有被当做武将培养,但罗家的功夫该学的,老侯爷都教授过他。 可以说,整个罗家的孩子中,除了征战沙场的罗家将外,就属罗棠笙的功夫最好。 罗棠笙将曼姨娘拽到老侯爷跟前跪下,罗芙见亲娘被罗棠笙制伏,慌忙起身上前阻拦,却被罗棠笙勐地一推将其推回原位。 谢行俭看着心下骇然,罗芙目测有一百五十斤的样子,就这样轻飘飘的被一个柔弱小姑娘给推倒了。 瞥见谢行俭脸上未来得及收回的诧异,罗棠笙心虚的摸摸小鼻子,转眼对着哭哭啼啼的曼姨娘正色道:「姨娘,你也甭跟我在这演戏,你心有多狠,这会子哭的就有多假。」 曼姨娘被罗棠笙骂的哭声一滞。 谢行俭看到这一幕,使劲的咬着牙根憋笑,自古宅院是女人家的天下,据他观察,曼姨娘的宅斗技术不及罗棠笙的一分。 人家小姑娘随便一句话就将她吓的差点唿吸都停下来了,就这样的水平,也不知曼姨娘哪来的勇气处处针对罗棠笙。 老侯爷最是宠溺罗棠笙,而且小女儿是老来子,她这会子就是将曼姨娘赶出罗府,老侯爷恐怕都不会阻拦。 「我爹是朝廷的武将侯爷,他老人家开口为我说亲,京城上下谁家不想与我罗府攀亲事?曼姨娘却借着宗亲王府的势在外肆意败坏我的名声,姨娘以为我不知情吗?」 「真有此事?」老侯爷皱眉看向向曼姨娘。 曼姨娘脸色煞白,忙磕头不承认。 罗棠笙才不给曼姨娘开口解释的机会,命汀兰将搜集来的证据直接甩在了曼姨娘的脸上。 一张张信纸飘散在地上,谢行俭弯腰拾起一张,只见上面满满都是字,看字体秀秀气气的,一眼就知道这是出自女人之手。 谢行俭扫视了一遍,顿时心惊。 内容全是针对罗棠笙的恶毒之言,且下面的回信竟然是宗亲王要求曼姨娘潜伏在罗府窃取军中城防图等话。 此事事关重大,谢行俭不敢多看便将信纸还给罗棠笙。 罗棠笙伸手接过,女子留有的长长指甲不经意间划过谢行俭的手腕,冰凉的触感撩的他手臂微微发颤。 * 曼姨娘犯下的错如今可不是简单妇人之间的宅斗过失,待老侯爷仔仔细细的完曼姨娘和宗亲王府的书信后,气的怒火翻天。 爆脾性的老侯爷直接喊来武将将曼姨娘押进了宫。 上回老侯爷披甲进宫是为了状告吏部尚书孙之江纵容门徒造谣罗家,这一回老侯爷再一次冲进了宫,把正打算去后宫美人处走一走的敬元帝吓得手忙脚乱。 敬元帝擦了一把冷汗,这老头,怎么每次进宫都不挑时辰! 一听武英侯还命人压着宗亲王的嫡妹,敬元帝心中的旖旎心思瞬间消散,立马赶往金銮殿。 因为罗家翻出有关宗亲王意图偷盗军中城防图造反的书信,谢行俭等人都是目击证人,所以不能立马离开,因此只好呆在罗府等消息。 武英侯不轻易进宫,上回进宫的结果是吏部尚书孙之江被禁足在家三月,现在武英侯突然进宫,一帮大臣得到消息后,一个个的也跟着递摺子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  宅斗结束,朝堂开始。 第104章 【104】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等消息归等,中饭还是照样要吃的,不过因为老侯爷大张旗鼓的冲进宫里,谢行俭等人皆面色惶惶不安,这顿饭吃的味同嚼蜡,毕竟曼姨娘与宗亲王府秘密往来的书信涉及的话题太过敏感,稍不留神便会惹得天子震怒。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可不是闹得玩的。 谢行俭读的史书多,深知皇族之间只要涉及造反忤逆的事,即便宗亲王没有过造反的念头,可这些流言一旦飘到敬元帝的耳朵里,没有也会变成有。 何况老侯爷手里捏着是实打实的证据,宗亲王有口难辩,谢行俭心想,宗亲王是註定要被敬元帝一棍子打死了。 谢行俭料想的没错,敬元帝嗅到一丁点有关亲王造反的气味后,立马召集御林军前往宗亲王府。 曼姨娘被关押至大理寺,大理寺卿木庄木大人吃饭的筷子一撩,急匆匆的召集手底下的人一同前去刑狱审问曼姨娘。 别看曼姨娘柔柔弱弱的,为了给兄长宗亲王争取逃亡的时间,硬是咬牙在木庄的狠辣手段下挺过一盏茶的功夫,被打的血肉模煳后,曼姨娘这才开口吐露宗亲王府的暗道在何处。 金銮殿上,敬元帝黑沉着一张脸,听完大理寺卿木庄的汇报,气的怒挥长袖,冲着底下一众官员,厉声咆哮道:「速派御林军捉拿宗亲王,无论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许给朕放走了!少一个,你们只管提头来见朕!」 一众官员胆战心惊的趴跪在地,徐尧律手掌都察院,消息最是灵通,原本对于宗亲王预谋造反的事也掌握了一点证据,无奈宗亲王平日一副无所事事的老好人模样,骗过了所有的人,包括敬元帝这个皇侄。 第264页 徐尧律觉得没有确切的证据,他冒然回禀皇上言及宗亲王有不轨之心,皇上定然不会相信的,所以他在等,等证据浮出水面。 徐尧律知道在他们这个年轻帝王心中,宗亲王是皇叔里头最让人省心的,敬元帝初被太上皇立为太子时,朝廷群臣发对,都说国不像国,大统高位怎能让一庶子登坐。 敬元帝那时尚且年幼,被一帮老臣说的只能躲在太上皇身后,这时突然有人站出来声援支持敬元帝立为太子。 这人便是宗亲王。 宗亲王将年幼的敬元帝拉到众大臣跟前,铿锵有力的道:「和儿虽是庶子,可他也是长子,为人忠孝谦顺,颖悟绝伦,何以不宜立为皇太子?」 那时尚为吏部左侍郎的孙之江出言反驳,「自古大业立适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是千百年来祖宗立下的规矩,宗亲王可别混淆视听!」 一贯温和的宗亲王破口大骂,「狗屁祖宗规矩,孙大人真要与本王论规矩,本王今日就与你说道说道,论规矩,这景平朝该是越王朝的,皇位也该是越皇帝的!」 宗亲王指着龙椅上一言不发的景平帝,高声道,「众所周知,皇兄未登基前,是越皇朝的权相,皇兄能一举以臣子之身登上高位,你们这些拿俸禄的,怎么当初就没人站出来指责皇兄登基不合祖宗规矩?偏偏这时候立太子时,又讲究起规矩,说来说去,这规矩都是你们定的不成?」 此言一出,一堆官员噤若寒蝉,包括孙之江都紧闭了嘴巴。 年幼的敬元帝看看面沉如水的父皇,又歪头看看一直护着他的宗皇叔,到底是小孩子,听到宗亲王说新朝是他父皇从越皇帝手中抢来的,小孩子立马就有些沉不住气。 小手拽拽父皇的衣裳,为宗亲王求情,「父皇息怒,宗皇叔是为了皇儿才一时口无遮拦……」 景平帝似乎并不受宗亲王一番大胆言论影响,事后年幼的敬元帝被正式册立为太子,而宗亲王帮敬元帝堵住群臣的悠悠之口,却没得到景平帝任何赏赐。 直到太子登基后,敬元帝才为宗亲王下发赏赐,不仅给宗亲王的子嗣封号,还授民授疆土,在东面划了好大一块肥沃土地分封给宗亲王。 然而宗亲王的胃口可不止这块分封土壤,他瞄准的是金銮殿的龙椅。 * 腊月二十九下午,京城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是宗亲王府被翻找出龙袍,宗亲王连带家眷从地道逃跑时被御林军在出口当场逮住。 其二,御林军逮人的出口竟然设在吏部尚书孙之江家的后花园。 这两件事,不论是哪一件涉事的人员,都是上京响噹噹的人物。 留在武英侯府的谢行俭听到此消息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力感。 「好端端的,怎么孙尚书也掺和其中了?」魏席时纳闷。 谢行俭更纳闷,他这些天为了解决孙思霖,绞尽脑汁想了一堆措施,就想让孙思霖知道他的厉害,然而他还没动手呢,怎么孙家就糟了灾? 这种感觉很憋屈的慌,就好比你在考试前日夜连轴的苦读复习,突然老师通知你,你被免试录取了。 虽然这结果很称心如意,但他就是觉得不舒服。 谢行俭想起那回在县学,他设计宋家兄弟俩时,他好像也没怎么成功,虽然结局顺他的心意,但轨线没有按照他的打算走啊,反正他就感觉心烦意乱的很。 「孙尚书原是支持成王登基,后新帝登基后,孙尚书为了不引皇上猜忌,渐渐的便与成王断了联繫,恐怕是觉得成王没机会后,又与和宗亲王勾搭上了吧。」一旁的罗郁卓背着手淡淡说道。 「孙尚书才从成王坑里爬出来,怎么转身又投向宗亲王?这简直就是墙头草嘛,新帝登基后,一直高捧宗亲王府,怪不得孙尚书倒戈宗亲王这边,有宗亲王护着,皇上到底会给宗亲王三分面子,不会将孙尚书如何。」魏席事感慨。 其余人点头,似是认可魏席时的说法。 然而,谢行俭却摇摇头。 「俭弟可是看出什么了?」罗郁卓好奇的问。 谢行俭心里还在膈应罗郁卓故意撒谎骗老侯爷说他和罗棠笙之间有私情,所以听到罗郁卓跟他说话,谢行俭头一回没理人。 他虽不知为何罗郁卓要撒谎,但他不喜欢朋友之间开这种玩笑,他是男孩子可以不在乎名声,可罗棠笙不行啊,人家小姑娘正值说亲的年岁,这种败坏门风的玩笑开不得! 罗郁卓当然知道谢行俭不理他是在生他的气,他之前的举措虽然有些失仪,但他不后悔。 自从他成亲后,爷爷就开始到处张罗小姑姑的婚事,然而世家贵族子弟鲜少有因为小姑姑这个人而愿意娶小姑姑的,大多数不过是看在武英侯府的面上才上门提亲。 小姑姑虽然比他小,但从小就很照顾他,他小时候身子骨弱不能习武,外面的人总是喜欢嘲笑他妄为武将子嗣,后来是小姑姑帮他教训了那伙人。 罗郁卓永远都记得那年午后,小姑姑气的抡着粉嫩嫩的拳头将那群小孩打的哭爹喊娘,小小的他感动的哇哇直哭。 罗郁卓之所以在老侯爷面前撒谎,主要是想逼一逼谢行俭,毕竟他知晓小姑姑在偷偷的痴恋谢行俭,所以他跟魏氏兄弟打探过谢行俭的为人后,再加上他自己的判断,他觉得谢行俭在感情方面有些愚钝。 第265页 试探后果真如此。 谢行俭一口否认了他和小姑姑之间的私情。 虽然这私情确实不存在。 罗郁卓想不通的是小姑姑这般美貌年轻的女孩,为何谢行俭不心动。 谢行俭也想不通,罗郁卓为何要将武英侯府嫡女这样高身份的女孩子往他怀里推。 两个都想不明白的人默默的分开,谢行俭选择站在魏氏兄弟左边,而罗郁卓则站到了右边。 魏氏兄弟顿时觉得空气中瀰漫着一种气息——叫大写的尴尬。 四人站成一排,装模作样的望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树干,最终还是魏席坤打破了万籁俱静的气氛。 「小叔,」魏席坤匪夷所思,「你刚才为啥摇头啊?」 「据我推断,孙尚书一开始支持的就是宗亲王,而非像大家看到的那样支持成王。」谢行俭缓缓道。 「不会吧?」魏席坤张大了嘴,「我听说皇上憎恶孙尚书,就是因为当年孙尚书力求太上皇立成王为太子,孙尚书直言说既然朝廷不在乎庶子嫡子,何不立养在当时皇后膝下的成王。」 「这是孙尚书和宗亲王私底下早就想好的计谋。」谢行俭可不是胡说,自从上回孙思霖在国子监『赏』了他两巴掌后,他一直记恨在心,随后他在京城各大茶馆酒楼四处闲逛,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逮住了孙尚书的小辫子。 京城有一家优伶楼,里面住着一位打快板的口技说书先生,谢行俭从口技先生那里得知,京城人喜欢养鸽子,几乎家家都养着几笼鸽子,尤其是富贵人家。 鸽子除了拿来煲汤,在古代可是一种大众化的通讯工具。 京城地广,南北郊区走一遭都要花半天的功夫,为了节省不必要的路途时间,鸽子成了京城人往来的标志。 有了鸽子,京城界地,往来便利很多。 谢行俭在调查孙尚书时发现,孙尚书家并没有养鸽子,而相隔好几条街的宗亲王家也没有养鸽子。 两家都是京城显赫高门,别人可能觉得两家不养鸽子是因为人家不想养呗,谢行俭原也是这种想法。 然而,当他得知宗亲王家的密道是通往孙尚书家的时候,他立马意识到这两家早已沆瀣一气,有更便利的密道想通,根本不需要惹眼的鸽子传信。 而曼姨娘和宗亲王的书信之所以被罗棠笙劫持,就是因为罗棠笙眼尖的发现了曼姨娘餵养的鸽子在侯府出入频繁,这才逮着机会将书信拦了下来。 谢行俭不由的暗嘆了一口气。 飞鸽传书虽然省事,但终究是将秘密放在了空中任人宰割。 * 朝堂上,敬元帝冷眼看着大殿地上摆放着从宗亲王府搜寻过来的假玉玺、黄龙袍还有一些其他皇上才该用的东西。 底下徐尧律的都察院和木庄的大理寺两司轮流禀报有关宗亲王和孙尚书以及其他官员是如何虎视眈眈的谋篡皇位,听的敬元帝坦然失色。 敬元帝没想过他一向尊重的宗皇叔竟然敢联合朝臣觊觎皇位,看孙之江与之往来的书信,怕是在他父皇时期,两人就已经开始谋划了。 年轻的敬元帝似乎一下老了许多,父皇常说天家无情,他还不信,他对宗亲王的敬重不比对父皇少,只因他记挂着当初宗亲王力排众议支持立他为太子的事。 徐尧律和木庄禀报完毕后,见敬元帝迟迟不说如何处置宗亲王,两人不由拧紧眉头。 敬元帝算是明君,登基以来选贤举能,体察民情,政事也处理的极为妥当,唯独有一个缺点,太优柔。 宗亲王对敬元帝登基确实有功,但如今铁证如山,过大于功,理应按刑律斩首示众。 徐尧律作为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有责任提醒皇上看清现状,正当徐尧律准备劝说时,敬元帝开口了。 * 宗亲王预谋造反不是小事,三司花了一天一夜才审清楚这桩惊天的案件。 谢行俭一行人见皇上并没有召见他们,便离开了武英侯府往家走。 临走前,罗郁卓似乎有话想跟谢行俭说,谢行俭没理会罗郁卓的欲言又止,大步离开了武英侯府。 谢行俭的身影消失在侯府门外后,大门后这才走出一女子,正是罗棠笙。 「小姑姑,对不起……」罗郁卓手足无措。 罗棠笙脸色苍白,嗯了一声后轻轻道,「你今日太鲁莽了,我的事,你以后莫要再擅自插手。」 罗郁卓嘆气点头。 腊月三十,上京城又开始下起鹅毛大雪,谢行俭裹着绒毛长袍站在屋檐下,望着远处黑压压的乌云团,他顿时觉得胸口喘不过气来。 寒风冷冽,吹着他身心都跟着凉飕飕的在打颤,这种冷,直达骨头缝隙。 屋内,王多麦喊他进去吃年夜饭,突然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锣鼓声。 谢行俭慌忙打开院门,只见十几匹马儿从面前飞奔而过,雪花纷飞中,落下一声声的吶喊。 「——皇上有令,宗亲王府、吏部尚书孙府,两府意图谋逆不轨、罔顾皇家威严,欺君之罪罪大恶极,着两府十岁以上男子在明日午时菜市场斩首示众,其余妇孺皆发配官妓……」 两府十岁以上的男子都要被斩首? 那得杀多少人? 谢行俭听的手足发冷,脚下一软瘫在门槛上。 后头跟出来的魏席坤大惊,「小叔,你怎么了?」 第266页 第105章 【105】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觉得心中有着难以抑制的恐惧感, 才一天的功夫, 敬元帝就下圣旨夺去两府人的性命,这场尚在襁褓中的谋逆就这样被掐死早夭了。 纵然宗亲王和孙之江妄为臣子,罪大恶极,可两府的其他人是何其无辜, 敬元帝下旨斩杀十岁以上的孩童,恐怕也是担心两府后代长大成人后报復朝廷吧。 谢行俭明白敬元帝作为皇上的意思,可他就是觉得心寒,若当年没有宗亲王, 敬元帝未必能登上这九五至尊的高位,若没有孙之江高捧成王, 太上皇也不会因为忌讳外臣干涉朝政,从而消了立当时养在皇后身边的成王为太子的心思。 说到底, 宗亲王和孙之江即便有很多不是, 可倘若没有他俩的推波助澜, 也就没有如今的敬元帝。 京城的大小茶楼每日都有说书先生讲敬元帝如何如何温良恭俭, 如何如何顾念宗亲王的恩情,如何如何厚待宗亲王府,可转眼呢, 一道薄薄的圣旨就这样在新年的第一天, 要了宗亲王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 不过, 谢行俭转念一想,古代的帝王之术本就是这般翻脸无情。 魏席坤将谢行俭扶起,又担心的问道, 「小叔,你怎么了,外面冷的很,咱们还是进屋吧。」 他突然感觉浑身有一种脱了力的疲惫,这种抄家斩首的惊悚现状,让他这个在和平年代活了二十几年的人一时真的很难接受。 「橐金如山,草芥人命者,拥冠盖扬扬闾里间矣。」他仰望着灰濛濛的天空,嘴里缓缓的吐出王世贞在《觚不觚录》所写的经典语录。 看来这世道并不止他一人心有不忍。 魏席坤闻言,搀扶的动作忽而一紧,慌忙将院门关好,正色道,「小叔你这话可别出去说,官差人还没走远,若是叫他们听去了,可如何是好!」 谢行俭拍拍魏席坤的手,淡淡道,「我爹娘兄弟尚在,我不会做傻事的,只不过是当着你的面感慨几句罢了,心里不舒服。」 魏席坤点头,两人掀开厚重的布帘进了堂屋,堂屋方桌上,王多麦整了满满一桌的饭菜。 * 八荤四素十二大碗,全是上好的菜式。 上京城的人讲究小年夜送灶、大年夜接灶,王多麦便顺应京城的习俗,八大荤菜中就有五碗是猪肉做的。 厨房虽小,却有两口大锅,王多麦在上头炖煮忙活,魏席时则钻在锅灶下面添柴。 大火烹煮,一锅炖咸鲜口感的红烧肘子,一锅则丢两根猪筒骨熬高汤。 两个锅都被占着,王多麦便拿出房间取暖用的小火炉,架上一个小钵开始做其他的菜。 京城人吃菜偏甜口,特别是肉菜,都喜欢往里头搁糖,有时候连盐都不放,直接拿糖搅拌。 他们入京一个多月,品尝的菜餚都是甜口,王多麦吃啥都香,只不过谢行俭不行,吃多了甜肉容易呕吐,因此这顿年夜饭,王多麦为了照顾谢行俭的口味,几乎没有在肉里放糖。 雁平老家盛传一句老话,出门饺子回家面,如今四人远在京城不能归家团聚,王多麦便将从雁平带来的酸菜剁碎,搅合上猪肉,包了一锅的饺子。 除了猪肉饺子,王多麦还切了一盘流油的咸猪肉片,将咸肉着大火给表皮烤焦,再用干瘪的丝瓜囊将咸肉表面的黑焦刷新干净,这道咸肉片考究刀工,菜刀要压着肉切,咸肉要切的薄如蝉翼,这样的片肉放在小钵里煲咸肉饭才香。 雁平过年有包芝麻圆子的习俗,王多麦来京前,跟着王氏后面特意学了如何包圆子,剁碎葱、蒜、豆干、猪肉,混合后用菜籽油将馅料炒香,再将醒好的面搓成鸡蛋大的球,然后用擀面杖将面球滚平,严实的包上一大口馅料,最后一步才是关键,圆子要丢进炒香的黑芝麻堆里滚一圈。 滚好后,王多麦在熬高汤的锅上架上蒸笼,开始蒸芝麻圆子。 做了几道雁平的过年菜后,剩下的荤菜王多麦入乡随俗,整了三道京城的年菜。 京城北面越过远洲府,紧接着就靠海,所以海产品对于京城的人而言,是唾手可得的食材。 年三十,主街上还有一堆小贩挑着水桶沿街卖鱼虾扇贝,谢行俭出生在内陆,古代交通堵塞,根本没机会能吃上新鲜的海虾海鱼。 正好有游商路过城郊北区,谢行俭便让王多麦买了好些海产品。 晒干的紫菜、海带还有肉质饱满的扇贝,谢行俭通通让表哥买了一大背篓回来。 活虾和鲜鱼更是不放过,京城雪天温度低,根本不用担心其死亡发臭,只需将鱼虾放置在雪堆里搁着就行,想吃了就敲一块结冰的雪块拿回屋里解冻,待雪水溶化后,鱼虾还吊着一口气活蹦乱跳呢。 令谢行俭最为惊讶的是,上辈子被捧为海中珍宝的海参鱼翅,在这里只比一般的肉类贵一两倍而已。 京城每天运来的海产品丰富,一点儿也不愁吃,因此谢行俭便隔三差五的叫王多麦称一两斤稀有的海产品回来打牙祭。 这不,三十年夜饭,王多麦就做了三盘海荤。 一盘柔软香滑的葱爆海参,葱段香浓,海参放进去爆炒收汁后,吃起来满嘴飘香。 谢行俭虽被刚才那道圣旨搅的心情不虞,但今天终究是一年喜庆的日子,他不好摆脸色让魏氏兄弟和表哥难堪,因此上了桌后,他收拾收拾心情,绝口不提两府的惨事。 第267页 「表哥这道葱烧海参绝佳!」谢行俭笑的竖起大拇指,「我听说海参烧不好,吃起来味苦且海参肉质紧缩,寡淡至极,表哥做的却相当到位,汤汁浓稠,参肉滑腻清鲜,闻不到一丁点的腥味。」 「好吃就多吃点,嘿嘿。」王多麦笑,「我在里头放了点糖水炖煨,原以为你会吃不惯。」 谢行俭笑,「我其实不忌口的,甜味的菜也能吃两口,只不过觉得有些菜明明就该放盐,然而做菜的人非要放糖,那样式的菜我才下不去嘴,这葱烧海参放点糖提味,倒也没什么。」 魏席时嚼了几口,笑道,「果真怪哉,这海里的东西就是比河里的咸鲜,也不枉咱们几个来京城一趟,还要感谢多麦兄弟掌勺,瞧瞧这一桌子的饭菜,地上跑的有猪肉,天上飞的有枸杞鸽子汤,最妙的是海里游的,这些尽是我以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吃食。」 「大海无边无际,波澜壮阔,盛产的吃食岂止咱们桌上这些。」谢行俭笑道。 「果真?」魏席坤眼珠子都瞪大了,「海比淮安城的钩觅渠还要大吗?」 谢行俭点头,「海平线绵延数千里,海面更是一望无垠,钩觅渠根本就不能拿来与之相比较,两者天壤之别,差的十万八千里呢。」 王多麦嚼着芝麻圆子,咽下后好奇的问,「表弟对海怎么这么熟悉,我怎不知你去看过海?」 魏氏兄弟眨巴着眼睛,同样好奇。 谢行俭吃海参的动作一滞,慌忙摆手,「没,我哪有机会去海上一看,不过是平日在书上看来的,书,书上有写……」 好险,他竟然逞一时兴奋,差点将上辈子的观海一事说了出来。 「还是读书好,」王多麦没留意谢行俭心虚的笑容,感慨道,「即便没真正的亲眼看过,却也能从书本上摸索,不像我,只能从你们口中才能得知这世上的奇观。」 魏席坤挑眉,「王家兄弟可别这般说,其实不然,你瞧,我跟小叔同为读书人,可我就不知道海有多深,但小叔就知道,这说明什么,说明读了书并不一定就能知天下事。」 「只有善于读书的人,才能学的多,就像小叔这样,喜欢猎奇市面上不常见的书籍,才能学识渊博,我就不行,除了官家定的科考书,其余散书,一拿到手,就犯困。」 「我也是!」魏席时不好意思好的笑笑,「读书人啊,理当跟行俭学,什么书都要吃的下去,不能一味的只看科考书,久了人显得狭隘。」 谢行俭被三人轮番夸的脸红耳赤,但他倒也没扭捏,指着桌上吃了大半的海参笑,「海参有古今八珍之称,京城这几天买的人多,表哥好不容易才购得一盘,你们多吃点,海参其性温补,足敌人参,多吃些有好处。」 一听能与价值千金的人参相比,三人不淡定了,很快一盘海参就被一扫而光。 这顿年夜饭虽只他们四个小伙子吃,但吃的也算尽兴,饭毕后,王多麦将桌上仅存的未动过筷子的鲤鱼收好。 这条鱼有讲究,大年三十晚上做好端上桌后只是个摆设,家里人都不会去夹鱼肉吃,得等到初五迎财神的时候,才可下筷。 * 桌上的饭碗撤去后,四人围坐在火炉旁吃瓜子聊天守夜。 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不时响起的噼里啪啦声将新年的欢乐气氛推向**。 外面雪花纷飞,屋内却温暖如春。 四人皆是苦笑求学艰辛,想着他们如今不过是秀才身,就远离爹娘孤身在外求学,实在可怜,见魏氏兄弟思乡愁眉不展,谢行俭忙转移话题。 「眼下宗亲王预谋造反一事已经落下帷幕,听说三司会审纠察出好些朝中重臣牵涉其中,敬元帝虽性子优柔,但自古做皇帝的,没一个是真的心善。」 魏氏兄弟点头贊同,王多麦对于朝政之事没概念,不过听听也无妨,毕竟他临走前,姑父特意嘱咐过他,要他跟在表弟身边多听多学,表弟日后定是要做官的,他这个贴身书童不能啥事都不懂。 总归是要跟着表弟走,官场的消息多听听是好事。 谢行俭喟然长嘆,「明日宗亲王和孙府一干人就要被斩首示众,恐怕这数九寒天的上京城,就要被鲜血染红……」 魏氏兄弟唏嘘不已。 魏席坤知晓谢行俭心底对敬元帝严惩宗亲王一案有些不满,不过他倒是觉得敬元帝杀鸡儆猴的做法没错,毕竟国无二君,若今日宗亲王谋逆一事直接算了,那往后就会有第二个宗亲王,这种混乱朝纲的事绝不可姑息。 魏席坤见谢行俭神态迷离,眼神闪了闪,颇为深意的道,「小叔何苦替他们担扰,朝廷都放出了消息,宗亲王和孙尚书联合一帮朝臣谋划了十几年,这可不是一时兴起,如若不是老侯爷忠贞上报,说不定今年宗亲王就反了……」 说着,魏席坤顿了顿,「军中防城图有何用,小叔想必比我还清楚,听说罗家那位姨奶奶还在策划偷盗老侯爷的将帅虎头牌,这虎头牌一旦失窃,后果不堪设想,想来明日问斩的就该是罗家一干人。」 谢行俭心里一惊,若真的让曼姨娘偷到虎头牌,敬元帝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朝廷的虎头牌便是后世所说的虎符,京城能有如今的盛世安定,除了有朝廷御林军这种禁军把守,另一个便是老侯爷手中的罗家将。 第268页 若是搁在前朝,老侯爷手中的虎符丢失并不会造成太大的恐慌,因为运兵之符,一分为二,右在皇帝,左在将帅,前朝时期,老侯爷所掌握的罗家军大部分一级将领都是出自罗家,即便被人偷去虎符,罗家将也会掂量一二,不会只看虎符行事。 但现在不一样啊,从太上皇开始,皇家就有意的在削减罗家将的人,到了敬元帝时期,罗家军几乎只剩下名头,所谓的罗家将好些都是其他家族的人担任,这些人只会看虎符行事,不会认主。 也许有人会说,老侯爷那一半虎符丢失并没什么,因为若想调动军队,还需将子母符验合,军将才会听命而动。 那,如果皇帝手中的那一枚也丢了呢? 即便皇上手中虎符安然无恙,其实也不行。 歷史上这种一半虎符就能发兵的例子还有很多,谢行俭记得上辈子歷史中记载,这种因为虎符而造成大乱的当属汉朝。 吕太后薨后,齐王刘襄起兵叛乱,汉文帝时济北王刘兴居起兵叛乱,汉景帝时吴楚七国之乱…… 这些都是很好的例子,汉朝是因为郡国并行制才导致兵权限制变小,而在他所处的这个朝代呢,更是颇为巧合。 要知道太上皇景平帝当初之所以能以梁代越,以臣子之身登上九五之位,走的就是偷盗虎符的路。 有太上皇这么好的例子在,宗亲王肯定乐意学。 见谢行俭若有所思,魏席坤轻松的往火炉里投了颗松果,淡淡道,「小叔心软的性子要不得,得改。」 谢行俭艰难的朝魏席坤笑笑,他不是心软,他是受上辈子影响太大,上辈子那种和平年代,即便有人犯了大罪要处以死刑,国家也会帮他请律师辩护,虽这种人罪该万死,但上辈子的律法讲究人权,不像古代,生与死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敬元帝看中宗亲王,他便可以赏赐宗亲王府得天独厚的荣耀,一旦触及君王龙喉下的逆鳞,轻则被贬思过,重则就像宗亲王一样,落一个尸首分离的下场。 所谓皇恩浩荡,恩泽四海,这皇恩真要哪一日没了,得一个家破人亡,他谢行俭只求这种皇恩切莫降临在他的头上。 「我只是可怜两府的那些不相干的人罢了。」谢行俭解释,「他们何其无辜,才十岁,又能懂什么?还有后院的那些女子,她们有什么错,宗亲王和孙尚书之间的勾当往来,势必是瞒着他们的……」 魏席坤打断谢行俭,目光郑重,「小叔别不承认,你就是心软,谁说两府小孩妇孺没有错?」 「宗亲王和孙尚书为两府撑起一片富贵天,府中的孩子和妇孺依附着两人,过得是乘坚策肥、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他们既然同为一家子,就知道有福同享,有难自然要同当。」 「小叔你也莫要计较咱们皇上心狠,要知道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魏席坤的一番话重重的击在谢行俭的心脏之上,将他的一时怜悯和煳涂敲的稀烂。 他蓦然望着古色古香的宅院,他这才清醒过来,上辈子的人权法制社会早已离他而去,他如今面临的是皇权至上的封建王朝。 在这里,斩杀一个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只要这个人危及到皇帝,那他就必须死。 经过魏席坤的开导后,谢行俭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慢慢的能接受两府十岁以上男子被斩首的事情。 *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天,除夕夜这晚上京城遍燃灯烛通宵不灭,习俗说是要守岁到天明,但一般人过了三更后就会回房睡觉。 谢行俭他们四人也是如此,更夫敲梆后,四人便回房各自睡去了。 大年初一,谢行俭尚在睡梦中,就听到外面鞭炮齐鸣的欢闹声。 只不过今日京城有斩首流血的晦气事,因而这鼓乐喧天的氛围中,隐隐流露出几分悲凉。 初一早上不能煮新食,因而四人吃的是昨晚剩下的一些饺子,用完膳后,魏氏兄弟提议去西市菜市场观看行刑。 魏氏兄弟原以为谢行俭不愿意过去,谁料他们一开口,谢行俭立马就同意了。 初一的风雪下的是他们上京这么多天最大的一场,大瓣的雪花洋洋洒洒,狂舞的吹过来,吹的谢行俭都睁不开眼。 可就是这般大的风雪,也阻挡不住京城人前去西门瞧热闹。 冷冽的寒风唿唿在街上穿梭,浓黑的乌云沉沉的堆在京城穹顶之上,似乎下一瞬就能将这片天地给覆盖住。 谢行俭不太喜欢这种阴沉压抑的感觉,所以跟随魏氏兄弟去西市的路上,只顾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 西市菜市场正中央,跪押着一堆人,为首的正是年逾半百的宗亲王和一头白髮的孙尚书,两人这辈子荣华富贵享受够了,自此去了也没什么,所以当谢行俭行至一旁看时,两人虽髮髻脏乱,身上血痕满满,但脸上却毫无俱意,似乎已将生死看淡。 而他们身后的家眷可就截然不同,谢行俭最先注意到的便是孙思霖,孙思霖作为孙尚书的嫡孙,自然逃不开这场杀戮。 此时的孙思霖面如死灰,全然没有了在国子监的飞扬跋扈,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手足早已被冻的发紫,右腿应该是上次跌伤还没好,此时腿骨弯折,怕是被狠心的官差生生折断了。 似乎孙思霖求饶喊冤时喊哑了嗓子,此刻他双眼猩红,张着嘴无声的控诉。 第269页 谢行俭见状,不由的握紧拳头。 他承认他讨厌孙思霖,讨厌他的目中无人,但他也敬佩孙思霖的仗义勇气,因为刘辛尔的胡言乱语,孙思霖二话不说就找上了他,倘若孙思霖那日没找他茬,孙思霖的腿就不会断。 不过,人头都要落地了,谁还会在乎一条腿? 谢行俭忍不住闭上眼,他不敢去看如此惨状的孙思霖,只好默默的在心中祈祷,若上苍有灵,就属孙思霖下辈子投胎去个平常人家吧,虽无富贵,但性命得保。 行刑的高台下,站满了老百姓,因为四周布有御林军监斩,所以没人敢大声喧譁。 空气中瀰漫着浓浓的紧张和恐惧,这时,监斩官大喝一声,「时辰已到」,伴随着声音丢下了一支亡命牌。 谢行俭垂下脑袋默哀,身边不时听到抽泣的声音,应该是哪家胆小的人被吓哭了。 谢行俭面色惨白,今日是他第一次与死亡离这么近。 这世道的规则就像是把刀,一刀一刀的磨圆了他的良知和天真,有了今日的事情,想必他日后再看到草菅人命的画面,怕是也能做到面不改色、无动于衷吧。 刽子手执起刀喷了口烈酒后,宗亲王和孙之江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终于划出裂缝。 「王和!」宗亲王扯着哑嗓子高吼,「你个六亲不认的小崽子,本王可是你亲叔叔!」 「你不得好死!披着羊皮的狼说的就是你,当日若不是你跪求本王扶你上位,今日那九五高位上坐的应该是——」 宗亲王的话戛然而止,只因为他的一番话太过惊世骇俗,吓的监斩官急忙让刽子手落了刀。 宗亲王的头颅落地后,血流了一地,现场老百姓被吓的冷汗涔涔,谢行俭也好不到那里去。 砍了宗亲王,紧接着是魂不附体的孙之江,转瞬间,两府男子都命丧如此,场面血腥至极。 从高台上流下的血水染红了一地雪花,谢行俭双眼失神,呆呆的望着面前惨绝人寰的一幕,久久未动。 作者有话要说:  官场不需要胡乱心软的人,就让他清醒清醒吧。 第106章 【106】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从西市回去后, 谢行俭就开始发高烧。 这是自他那年府试药粉过敏后第二回 生病,且这回瞧着比上回要严重的多。 新年初始, 京城好多家药铺都已经闭门, 魏氏兄弟和王多麦急得嘴角起泡,跑酸了腿才请来一位老大夫上门给谢行俭看病。 正值雪虐风饕的初春季节, 老大夫被魏氏兄弟请来时,就已经猜到谢行俭是被冻坏了, 开了两副风寒药后, 就让王多麦付药钱。 今日西市砍杀宗亲王是大事, 好些围观的老百姓冻伤的冻伤, 被吓破胆的也有, 要老大夫说啊,这大冷天的, 何苦去凑这个热闹,如今病倒了, 这不就是自己找罪受吗? 老大夫望着床上晕迷不醒的谢行俭,随即摇摇头,夹着药箱急色匆匆的赶往下一家。 王多麦拎着草药赶紧去厨房煨药, 魏氏兄弟则端水给谢行俭擦拭身子, 谢行俭的高烧来的突然,浑身滚烫滚烫的,整个人昏睡中还皱着眉头,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谢行俭确实很难受,在西市吹了口冷风, 眼下头胀痛,嗓子眼连吞口水都疼。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身子好累好重,当表哥王多麦端药过来时,他的手都提不起来劲,最后还是魏席坤一勺一勺的餵他。 谢行俭半眯着沉重的眼阖,迷迷煳煳中,他感觉他的灵魂和这具身子分离了开来。 眼前一片白茫茫,和现在积雪三尺深的上京城一模一样,他拖着疲倦的身子游荡在朱雀街。 朱雀街面建有鳞次栉比的商铺楼和各式的玩乐馆子,谢行俭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走着,谢行俭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那人竟然从他的身体里横穿了出去。 谢行俭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就听有人扯着嗓子大喊。 「午门有大事发生,大家赶紧过去看啊——」 「什么事啊?马上就过年了,大冷天的,往午门跑作甚?」 「听说皇上大怒,着人绑了武英侯和他一家老小,眼下要当众杖责呢!」 「嚯!」众人大惊,纷纷放下手中的活一窝蜂的往午门跑。 武英侯? 谢行俭敏锐的扑捉到字眼,他紧了紧拳头,指甲划进肉里的刺痛感,令他头重脚轻的不适感顿时消散许多。 他急忙跟着一堆人往午门跑,却发现大街上拥挤的一幕突然消散,一片浓雾吹过,谢行俭再睁开眼时,发现他已经来到了午门。 午门与西市菜市口并不是同一个门,午门设置在金銮殿方向的一条线上,一般有大臣触犯了皇家的威严,都会被绑至午门前实行廷杖。 对于那些身居高位的臣子来说,当着众多老百姓的面被打屁.股,是一件很不光彩的大事。 谢行俭的身子飘在半空中,将午门高台上的情况看的一清二楚。 正中跪着的正是武英侯,此时武英侯身着粗布囚衣,蓬头垢面,不修边幅。 高台外,站着一圈手持红缨枪的士兵,将武英侯围着严严实实。 谢行俭往前看,只见敬元帝冷脸坐在仪仗轿撵里,眼里满满都是肃杀之气,目光如炬的盯着高台上正在受杖刑的武英侯。 第270页 面上全然没有谢行俭之前听京城人传的温和恭顺,看上去更像一个凶神恶煞的歹人。 让他最不敢置信的是,敬元帝右边还坐着明明已经被砍杀的宗亲王。 老侯爷在此之前应该受过刑,刑棍才下去十几下,老侯爷就开始口吐鲜血。 「爹——」 「爷爷——」 一声声唿天抢地的叫声划破天际,谢行俭觉得声音耳熟的很,便飘到栅栏上空,只见被夹在台下的正是罗郁卓和罗棠笙,除此之外,旁边还跪着一堆的罗家将。 罗郁卓还是一味的鲁莽,见老侯爷被杖责晕倒,痛哭流涕的想跑到高台上去救老侯爷,然而那些手持兵器的官差狠狠的抬脚一踢,罗郁卓整个人磕在高台石板上,摔的鼻青眼肿。 剩下的罗家将见状,纷纷站起来揍打官差,场面一度混乱。 矮小的罗棠笙一不小心被人推倒在地,转眼就有人抬脚生生的踩在小姑娘的手脚以及身上。 小姑娘痛的惨叫声连连,可一双眼睛还死死的盯着高台上还在受刑的老侯爷,无助的眼神似乎在哀求别打了。 谢行俭看的有些心慌,他想飘过去拉小姑娘一把,突然地面急速的旋转,谢行俭身子一趔趄,整个人勐地往底下跌落。 巨大的失重感刺激的他高声尖叫。 「不要——」 然而,随之而来的跌落并没有出现,谢行俭只感觉他脸被扇了一巴掌,很疼。 他挣扎的眯开眼缝,光线慢慢的侵入,这才发现魏氏兄弟和表哥正焦急的望着他。 见他醒来,王多麦舒了口气。 魏席时忙问:「行俭,你总算醒了,可感觉身子有碍?」 谢行俭有气无力的摇头,之前因为高烧带来的头晕脑胀似乎减轻了不少,他动动身子,发现床榻上竟然湿了一大块。 他目光呆滞的看向三人。 王多麦双手合十,默默念叨了几声佛祖保佑。 魏席坤将谢行俭身子扶靠在床边,忧心道,「小叔你刚才梦魇了,可把我们吓坏了,王家兄弟没法子,就甩了你一巴掌,好在小叔醒了过来。」 梦魇? 谢行俭唔了一声,难道他刚才在午门看到的只是一场梦? 他依稀记得,他在朱雀街上听人说武英侯被捆绑杖责,是因为丢失了什么重物,所以天子才会震怒。 到底丢了什么?竟然让一品武侯遭受这般辱人的杖刑? 他胡乱的撩开遮挡视线的湿散长发,努力的回想着梦境中的事。 * 王多麦出去抬了一桶热水进来说是让谢行俭擦拭身子,好换下汗津津的亵衣。 屋子里火炉烧着正旺,魏氏兄弟坐一会就热的慌,索性趁着谢行俭洗漱出去透口气。 谢行俭身子沉在澡桶里,无精打采的拿着热气腾腾的毛巾遮挡住眼睛,就这样颓丧的将头靠在桶沿上往后仰。 梦境中的一切给他的感觉实在太真实了。 一样的下雪天,一样张灯结彩的欢闹新春,只不过这一年推出斩首的是宗亲王和孙尚书,而在梦中,这些人换成了武英侯。 他身体被丢出来时,他似乎听见敬元帝在斥责武英侯办事不利。 他站起身拧了一把毛巾,脑中不断想着梦里武英侯到底是为何被杖责。 王多麦抬进来的洗澡桶是最近新定制的,左边桶沿上有两块小板,平时不用时可以收起来放在桶壁上挂着,一到冬天,为了防止热气四散,一般人都会将这两块板合起来。 两块板中间有一个卡槽,能够严丝合缝的将桶面给遮上。 等等,谢行俭掀板的动作一愣,按着两块板上一凹一凸的卡槽,他的手微微打颤。 他想起来了! 他抚摸着卡槽,内心百感交集。 他终于记起梦中那人喊武英侯弄丢的是什么东西,是虎符! 是能跟皇上手中母符想契合的子符! 「听说罗家那位姨奶奶还在策划偷盗老侯爷的将帅虎头牌……」 谢行俭脑海中陡然蹦出昨晚魏席坤的话,再联想今日宗亲王被斩首一事,他忽然觉得面前的迷雾似乎一下子清晰起来。 他刚才梦魇看到的一切莫非是这个朝代的前世? 前世曼姨娘与宗亲王府的秘密勾当没有被罗棠笙发现,所以曼姨娘成功的盗取走老侯爷身上的虎符。 所以他才会在梦中看到皇帝身边完好无损的宗亲王,而本该受刑罚的人从宗亲王换成了武英侯? 他揉揉眉心,直觉梦境和现实是有联繫的,他都能穿越到这里来,那么作为旁观者看到这个朝代的前世有什么稀奇。 若梦境真的是敬元朝的前世,他倒是觉得恶有恶报,前世宗亲王府陷害武英侯,今日武英侯将其阴谋提前掀开,倒也是一报还一报。 至于为什么这一世武英侯的虎符没有失窃,大概多亏了罗棠笙。 谢行俭没去想为什么罗棠笙这辈子能发现曼姨娘的不对劲,毕竟这世间因缘万千,说不定罗棠笙也像他一样,得了不可说的机缘呢。 * 武英侯府,罗棠笙也生了一场病。 因病的蹊跷,老侯爷急得团团转,最后连宫里的御医都被请到了侯府,御医探针问脉后,直言罗棠笙性命无忧,至于为何晕睡不醒,怕是遭了脏东西。 老侯爷怔楞,立马联想到白日西市上的流血一案。 第271页 这边谢行俭刚从梦境中回过神,侯府里罗棠笙也被梦魇缠身。 老侯爷抬起粗糙的大手将罗棠笙的被褥盖好,吩咐下人别去打扰罗棠笙后,老侯爷就冒雪独自去了趟京城外郊的佛寺。 罗棠笙五岁时,因听到罗家二叔三叔战死沙场的惨事,当即吓得小脸惨白,后来就像现在一样,陷入了梦魇。 老年丧子的老侯爷顾不上心痛,抱着年幼的罗棠笙四处寻医问诊,最后一切办法想尽了都无用。 一日,老侯爷听闻京城外郊佛寺来了一位得道高僧,便带着侥倖心里去求了佛,没想到回家后,罗棠笙立马就清醒了过来。 老侯爷离开罗棠笙的房间后,罗棠笙秀眉蹙起,似乎在梦里遇到了可怕的事情。 罗棠笙在梦里也看到皇上午门杖责她爹的画面,但这已经不是罗棠笙第一回 梦到了,五岁那年,她就已经在梦里看到了罗家的惨状。 不过梦境一事太过匪夷所思,才五岁的罗棠笙尚且不知事,只当自己做了场噩梦。 直到曼姨娘来到侯府后,罗棠笙无意间发现书信一事,她这才勐然想起五岁那年的梦魇。 小小年纪的她怕的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罗家上下几百口人,罗棠笙铤而走险劫下曼姨娘的书信,让她爹将曼姨娘与宗亲王的事告到皇上那里。 曼姨娘来她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偷盗她爹手上的虎符,没了虎符,她爹就会像梦里一样被杖责吐血而亡。 为了保住爹爹,她只好先发制人,将曼姨娘和宗亲王的勾当大白于天下。 这头,老侯爷从佛寺回来后,罗棠笙果真清醒了过来。 望着坐在床沿上熬红了双眼的老侯爷,罗棠笙顾不上礼仪,趴在老侯爷怀里痛哭了一场,嘴里还碎碎的呢喃着什么爹爹没事真好。 老侯爷望着平日谨守女训女则的小女儿哭成泪人,顿时跟着老泪纵横。 * 宗亲王一案血流成河,上京城新年欢闹的气氛一下子变的沉闷。 老百姓走在街上都不敢肆意喧譁,生怕一个不稳就被御林军逮去砍了脑袋。 听说宗亲王死后,敬元帝大怒扬言要彻查其同党,原本官员的年假要排到年初七,如今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谁还有心思呆在家里休假。 凡京城文武职事五品已上,皆换上朝服从大年初一就开始朝奉。 金銮殿上,三司就宗亲王一案,揪出了不少背后的党羽,徐尧律手上的证据不比武英侯少,他只是缺一个突破口罢了,如今宗亲王这张底牌被敬元帝端了,徐尧律深知机会来了,立马搬出这么些年来他暗地里派人查找的证据。 几日之间,敬元帝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罢黜了几十人。 六部中,除去刑部、礼部、户部,其他三部中多多少少都赶走了一些人,其中以孙之江为首的吏部清洗的最为厉害。 上至吏部尚书,下至吏部司的文职官员皆换了一波人。 敬元帝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添进吏部,便下旨由其他五部抽出一部分人暂且接手吏部尚书等职位。 当消息传到谢行俭他们这些国子监的学生耳里时,他们这些天的阴霾心情顿时一扫而光。 吏部这次大换人,意味着会呈现出很多空余的官位,他们这些准备走国子监赤忠馆肄业的学生直言机会终于来了。 谢行俭之前还跟钟木鸿笑说朝廷实官早已填补完,可现在呢,光吏部就缺一堆人,更别提其他部门。 过了初七,国子监正式复课。 谢行俭经过这些天的休养,身子骨早已恢復。 卯时三刻,他就起床在家温书,等魏氏兄弟都醒来后,他已经作完了一篇新文章。 过年吃的饭菜油腻,大家都开始有些反胃,加之谢行俭大病初癒,所以王多麦这些天做的饭菜都比较清淡。 吃过咸菜配大米粥后,三人背着书箱往国子监赶。 路上的积雪早已有专门人清理干净,许是朝廷最近动作大,街上鲜有坐轿子的官员需要他们跪拜,所以他们三个一路畅通的来到了国子监。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重生没有重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大梦一场罢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金翿斜开十二楼 2个;长天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107】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顺便说一下, 魏氏兄弟被分到了尚文馆,也就是江南四子所呆的那座学馆。 三人进了国子监后就兵分两路, 分别前往各自的学馆。 国子监似乎也受到朝廷大换血的波动,当谢行俭踏进称颂馆后,他发现老生同窗们变得乖巧起来。 谢行俭才放下书箱坐好,钟木鸿就凑过来一脸正色道:「你可听说了?」 谢行俭一脸茫然道:「听说什么?宗亲王的事?」 「不是, 」钟木鸿摇头,「我是说赤忠馆的事。」 「赤忠馆?」谢行俭顿时起了兴致,他试探的问道, 「难道赤忠馆开始选人了?」 钟木鸿激动的一拍大腿, 瞪圆眼睛看着谢行俭, 嘴唇都在发抖。 低声道, 「你怎么知道?难道是徐大人提前跟你说了?」 「徐大人最近公务忙的很, 哪有功夫理我。」谢行俭笑。 「那你咋知道赤忠馆要提前挑学生了?」 第272页 谢行俭放下书, 笑的神秘, 「你看于天岚他们就知道了。」 钟木鸿顺着谢行俭的视线望过去, 只见一帘之隔的老生们,今日全在自觉的捧着书摇头晃脑的背诵,这般乖巧认真的样子,可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 「他们魔障了?」钟木鸿眨眨眼, 似是看到了这辈子都很难以看到的画面。 「于天岚和云青梧什么时候这么好学了?」 谢行俭道, 「于天岚他爹是礼部左侍郎,听说他爹最近调去吏部暂时接替吏部尚书一职,对于朝廷的动向应该了解的最清楚。」 「朝廷如今缺人手, 新一届的会试还要等两三年,朝廷根本等不急,所以肯定有人跟敬元帝建议先从国子赤忠馆调人。」 钟木鸿抖抖书,打趣道,「于天岚他们跟着咱们才认真学几天的四书五经,以他们的才学,去了赤忠馆怕也是无用。」 「此言差矣。」谢行俭不贊同。 「怎么说?」钟木鸿不解的追问。 谢行俭嘆气,「他们起点比咱们高,于天岚有一个侍郎爹,根本不需要懂很多,对于四书五经只需要浅尝辄止便可。」 「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谢行俭苦笑,「文史书籍世上千万本,于天岚他们虽说四书五经不经,但你敢说他其他书涉猎的少?」 此话令钟木鸿陷入沉思,自从称颂馆开启了小课堂后,老生和他们优监生之间交流密切起来。 于天岚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对于四书五经确实掌握的欠火候,但他们都很聪颖,几乎只要隐晦的点播一下,他们立马就能领会。 除此之外,钟木鸿惊愕的发现,于天岚几个,看过的书并不比他们少。 只不过他们不深究其中的意思,就像谢行俭所说的,大多都是处在掌握了基本意思的阶段。 谢行俭微微一笑,笑容里染上几分羡慕,「咱们寒窗苦读都是为了一朝科考,科考是死板的东西,它是以四书五经为跳板,咱们没辙,只能咬着牙去弄懂它、背熟它、弄通它……因为咱们这些寒门出来的,若想做高官,只能先过科举,过科举,就必须读四书五经。」 「但于天岚他们是官宦世家,可以不走科举就能做官,有爵位的承袭爵位,没有爵位的可以让老子爹走后门。」 「他们这些人早在出身之际开始,就比咱们高出一大截,所以他们对于学业只需博,不需精。」 钟木鸿听明白了,满面肃然,「说到底还是家世使然,咱们底层的学子唯有科举这一条路,然而他们路子广。」 谢行俭点头,慢条斯理道,「国子监本就是条捷径,你没看赤忠馆往年收学生的要求么——」 谢行俭抬笔,一撇一捺的写下八个字。 「经史兼通、品行端正。」 「这个通字,并不是所谓的精通。」谢行俭笑,「通本意是通达,不堵塞,用在赤忠馆,说的好听是文史经略都要学,其实不然,只要你能略懂就可以,不会出现别人说的你不明白的现象就好。」 谢行俭抬抬下巴,瞥了眼于天岚,「他们世家子,可不是表面这般混混,内里懂的东西不比咱们少,平时你看不出来,你仔细观察宋先生的课便知,他们只要张口,都能引经据典,说的头头是道,至于为什么给大家一种无所事事的纨绔像,不过是他们平时不轻易开口,都在有意识的藏拙罢了。」 钟木鸿微微皱眉,「赤忠馆就像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一般,那今年赤忠馆提前选人岂不是没咱们的份?」 「未必。」谢行俭垂眼望着纸上的八字,「国子监去年首次接收优监生,皇上肯定希望朝廷中能有我们这样的血液填进去,若赤忠馆将名额全下放给世家子弟,怕是皇上那里不好交代,祭酒大人不会做这等傻事。」 钟木鸿略略颔首,「那咱们可得抓住机会,一旦入选赤忠馆,怕是要不了一年就要步入朝廷。」 依照谢行俭的猜测,倘若真的有幸被选入赤忠馆,怕是轮不到一年就要被祭酒大人发配至朝廷各部门去打磨。 要知道,现在朝廷缺人啊。 * 称颂馆有晨读,宋通觉得学生太过懒惰,因而狠狠心将晨读的地点搬到了院子外面。 每日早晨,称颂馆门口会站着一排捧着书背诵文章的少年,这已经慢慢的成为了称颂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虽有过往的其他馆生嘲笑,但有宋通每日站在旁边监督,称颂馆的学生只好硬着头皮读下去。 好在读了几日后,祭酒大人得知称颂馆在宋通的教导下大有变化,便下令让其他五馆也学学称颂馆。 有了祭酒大人撑腰,再也无人敢在称颂馆门口吹口哨取笑他们。 今日也不例外,虽外头早春薄寒侵人肌骨,却也阻挡不住称颂馆的晨读课。 谢行俭望着早课钟声响起后,老生们纷纷抱起课本,跑去抢树底下的好位置,看到这一幕,他不由的发笑。 称颂馆的老生们确实改变了很多,但若是能忽略掉后头冷着脸拿着戒尺的宋先生就更好了。 今日的晨读课上,似乎大家都卯足了劲想在宋大人面前露个脸,谢行俭原还有些不明白,不过他立马联想到刚才和钟木鸿谈到有关赤忠馆选人的事。 他很是纳闷,难道选拔这就开始了? 从称颂馆跳过凛然、廉明二馆,直接升入赤忠馆,这就好比是上辈子学校里的跳级,上辈子跳级是给那些特别优秀的学生一个飞跃的机会,学校一般都会提前做个小测试考核一下,难道赤忠馆选人就不需要考核吗?直接认脸? 第273页 难不成真的不考虑他们这些优监生? 要知道他们这些禀生秀才只能在经史上胜出老生,若不进行卷面考核,他们拿什么和老生比? 必输无疑。 就在谢行俭担忧前程时,宋通突然扬手让大家停了下来。 众学生屏住唿吸,斯斯文文的收起书本,挺直嵴背,恭敬的等候宋通发话。 宋通说话不拖泥带水,直奔主题,「昨日国子监接到朝廷吏部的通知,言明要在五馆学子中,各挑四人选进赤忠馆。」 此话一落地,咣啷撞人心。 包括谢行俭在内,大家都搓着手跃跃欲试。 称颂馆有一二十人,只选四人,可见竞争力有多强。 宋通扯了扯嘴角,对底下学生的摩拳擦掌似乎并不看在眼里,继续道,「祭酒大人有令,这四人名额,非老生全得——」 这话一出,谢行俭嘴角慢慢翘起,心里熨帖的什么似的。 他暗暗的给自己打气,称颂馆优监生人数本来就少,他自信两个名额中总会一个落在他头上。 不管是何种测试,文试?武试? 他都要拼一把。 然而老生们却不淡定了,纷纷皱眉撇着嘴抱怨,但这是祭酒大人定下的规矩,他们不服从不行。 接下来,宋通开始公布入选赤忠馆的条件。 宋通朝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将有关条件的告示贴在称颂馆院落门口,随后一言不发的抬腿离开了。 众学子急忙上前阅览,这一看可把大家难倒了。 「要我们去赤忠馆踢馆???」 于天岚气的头髮都快立起来了,「倒真的看得起我们!」 云青梧推开骨扇,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岚表哥莫急,既然祭酒大人这般安排,自然有大人的想法。」 「理是如此,」于天岚烦躁的摸摸脑袋,「可赤忠馆的前辈马上就要步入官场,我们能比得过他们吗?」 「就是,」有人同样烦恼,「祭酒大人出这样的难题给我们,莫不是想看咱们的笑话?」 「咱们去赤忠馆踢馆,势必会沦为笑话。」有人失笑,「不用比,我就知道我肯定会输的一败涂地,算了,我还是不去了,省的输的太惨到时候没面子。」 「哎,与赤忠馆的前辈一较高下,这不是自找苦头吃吗?闻兄,你不报我也不报,咱们还是安心在称颂馆呆着吧。」 因为条件苛刻,好几个人都望而却步,直言退出。 「行俭,告示上说自愿报名,明日未时就要踢馆,咱们来的及准备吗?」钟木鸿才不畏惧与赤忠馆的前辈一较高下,他担心的是时间紧迫,到时候很容易手忙脚乱。 「无须准备。」谢行俭紧盯着告示,一双眼睛黑的深不可测。 钟木鸿一头雾水。 谢行俭将其拉至一旁,压低声音道,「就像云青梧说的,祭酒大人这么安排,自有一番道理,告示上给的时间紧迫,更能说明这场选拔根本不需要我们准备什么,我们是什么样的水平,大人都清楚,既然朝廷下令选拔,大人自然不会太为难我们,我猜想出的题应该不难。」 「你说的对,」钟木鸿微微点头,「只不过我这心里有些不安,这场选拔可关乎着咱们的命运,大人怎么行的这般仓促?」 「仓促有仓促的道理。」谢行俭笑,「你再去仔细看看告示。」 钟木鸿不明白谢行俭的意思,不过他还是照做了。 「告示怎么了?除了自愿报名,未时踢馆,再无其他话语了。」钟木鸿折回来道。 谢行俭轻笑,「自愿报名,未时踢馆,这就是大人的用意。」 「何解?」 谢行俭瞥了一眼准备离去的几人,「你看,他们不就已经放弃了?」 钟木鸿:「??」 「这是心理战术,」他也不管钟木鸿能不能听懂这个词,「大人故意让咱们踢馆,给出的任务如此艰难,一下子就让很多不自信的人止步。」 谢行俭双手环胸,笑着张扬,「自打宋先生将这告示贴上去后,选拔赛就已经拉开帷幕,第一关,考的是大家的胆量和自信,瞧那些刚离开的,已经败在了第一关。」 「至于时间紧迫不给咱们准备时间,主要考察的是学子的随机应变能力,这一关我不敢揣测,得等明天揭晓。」 钟木鸿恍然大悟,对着谢行俭竖起大拇指。 「其实,这告示上有一个很大的漏洞。」谢行俭伫立在告示牌下,突然道。 「是啥?」钟木鸿忙问。 「暂且不说,」谢行俭笑的神秘,「木鸿兄无需担心,只管大着胆子应试,我把话撂这,你与我定能进赤忠馆。」 钟木鸿梗起脖子,「当真?」 「当真!」谢行俭一副胜券在握。 三日后,国子监公布赤忠馆选馆名额,真的如谢行俭所言,两人皆进了赤忠馆。 第108章 【108】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称颂馆选拔胜出四人分别是谢行俭、钟木鸿、于天岚、云青梧。 谢行俭是看出了这场选拔的漏洞, 钟木鸿是因为听取了谢行俭的建议,勇往无畏的跟谢行俭去赤忠馆闯了一把。 而于天岚和云青梧呢,是在老子爹的要求下,硬着头皮去的。 因为宋通张贴出来的告示要求太过苛刻, 称颂馆最后报名的竟然只有十余人, 后去了赤忠馆,一见国子监上至祭酒大人下至管理的先生都在场,大家都被这严肃的阵势吓的瑟瑟发抖。 第274页 廖大人说,这回赤忠馆的老生全部安排出战,人数上明显比其余五馆参赛的学生要多, 因此祭酒大人决定, 这场选拔二对一。 赤忠馆二, 谢行俭他们一。 五馆的学生们一听, 顿时惊愕。 谢行俭后来才知道,好些学生听到是2 v 1的战斗, 试都没试就退出了。 谢行俭不由得替这些人惋惜。 后来看到选中的名单,确实叫这些半途而废的学子后悔的痛哭流涕。 「行俭兄,」待宋通交代四人搬去赤忠馆后,钟木鸿兴奋不已, 扯着谢行俭的袖子问个不停。 「那天你话只说一截, 现在可以说了吧?」 谢行俭不慌不忙的将钟木鸿拉到告示牌下。 左边是选拔告示, 右边是今天才贴的结果告示。 谢行俭指着告示,逐字逐句的读给钟木鸿听,随后问钟木鸿发现其中的不对劲没有。 钟木鸿挠头看了半天, 还是没看出端倪。 谢行俭拍拍告示,语重心长道,「这上面没说输赢啊,没说一定要赢了赤忠馆的师兄们才行。」 见钟木鸿还是一副懵呆的模样,谢行俭索性不绕弯子了。 他直接将话说个明白,「祭酒大人名义上是在大张旗鼓的要咱们五馆去赤忠馆踢馆,闹的大伙人心慌慌,其实说到底只不过是个幌子。」 「这场踢馆只是走个场子罢了,让咱们踢馆,大人根本没想过咱们能胜出。」 谢行俭挑眉反问钟木鸿,「木鸿兄,我且问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钟木鸿视线落在右边结果告示上,讪讪道,「咱们都胜出了……」 「对,」谢行俭道,「这个『都』字用的好,木鸿兄再看看名单,但凡没有中途退缩的,大人都让通过了。」 钟木鸿忙在名单上找他认识的,一看,还真的如谢行俭所言。 钟木鸿不可思议的看向谢行俭,幽幽道,「还是行俭兄心思细腻,这般大的漏洞我竟没察觉。」 随后又道,「难怪!我当日进去后,赤忠馆的师兄们并不为难我,只问了我一些很平常的问题,直到燃香快熄灭时,我瞧着师兄们才正色起来,但时间已到,师兄们也就来不及问我其他的。」 「这是祭酒大人提前吩咐过的,师兄们装装样子,当然不会为难你。」谢行俭道。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后,就各自开始收拾书箱。 中途魏氏兄弟过来了一趟。 「小叔,恭喜!」魏席坤笑着拱手。 谢行俭笑着回应,「同喜!」 魏氏兄弟运气着实好,才来国子监,就通过选拔进了赤忠馆。 魏席时将肩上的书箱放置一边,忙道,「行俭,快给我们看看,大人发给你的号牌上面写的啥?」 选拔结束后,祭酒大人给通过的学子都颁发了一块腰牌。 谢行俭将他的腰牌亮出来,只见上面赫然是一个「吏」字。 魏席时是「户」,魏席坤是「工」,三人都不一样。 魏席时迟疑道,「莫非这是咱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大约是的。」谢行俭将三块牌子一字摆开,「吏、户、工三部在这次宗亲王事件中,遭受罢黜的官员是最多的,赤忠馆之所以提前选馆,大抵是替这三部找打杂的人。」 「吏部如今最是混乱,大人怎么就将你分到吏部去了?」魏席时收好腰牌,面色含忧道。 「就是啊,」魏席坤也为谢行俭打抱不平,「我们一路过来听别人提及去处,似乎就小叔一人被分配至吏部。」 谢行俭哑然,没想到这回五馆中一共提拔了二十人进赤忠馆,竟然就他一人被分到吏部。 搬到赤忠馆后,老生们已经从赤忠馆提前肄业,吏部一大清早就将人全带走了。 走了老生后,谢行俭这批人紧跟着填补进去。 此一时彼一时,因朝廷急需用人的缘故,祭酒廖大人按照敬元帝的指示,对谢行俭等人进行别类分门,也就是按照之前发给他们的腰牌进行专门训练。 魏席时说的没错,这回分到吏部的真的就只有他一人。 谢行俭进了赤忠馆后,就跟着斋夫左拐右拐,最终停在一座幽深的小院子外边。 「谢学子稍等片刻,小人先进去通报。」 谢行俭微微颌首,拎着书箱静静的在门外等候。 可还没小厮进门,里头就传出爽朗的笑声,「可是谢氏学子到了?直接进来便是。」 小厮脚步一顿,手指往前迎了迎,示意谢行俭自己进去。 谢行俭莫名觉得这串笑声很耳熟,他神色一重,大步走了进去。 「赶紧过来吧——」宋通朝着谢行俭招手微笑。 谢行俭拎书箱的手有一瞬间无力,怪不得他刚才觉得熟悉,原来这人是宋大人。 谢行俭移步上前,疑惑在心里踱了几圈后,还是忍不住问出,「宋大人不是在称颂馆吗?怎么会……」 宋通眼里带了几分神秘,「你都喊本官做宋大人了,本官自然不再是称颂馆的先生。」 国子监的先生都是官员之身,可只要进了国子监,大家就会约定俗成的只认官员为先生,先生也是如此,不会在学子面前摆官威。 他刚才之所以称唿宋通为宋大人,是因为宋通现在穿的是官服。 他有些傻眼,什么叫不是称颂馆的先生? 第275页 宋通撩开官服坐下来,「本官如今已经向廖大人递了告归书,即日起将不再是称颂馆的先生。」 谢行俭还是有些困惑,他在屋子里四处张望了一番,「既如此,大人怎又在赤忠馆,难道大人平迁至赤忠馆了?」 「非也。」宋通笑。 谢行俭没有再插嘴,站在一旁默默的等待宋通的下文。 「你的腰牌拿来。」宋通突然道。 谢行俭想都没想,就将腰间悬挂的牌子摘下递过去。 宋通眼里闪了闪笑意,「之前你说的平迁算说对了一半,本官确实平迁,不过不是在国子监,而是在朝廷,本官眼下是吏部的官员而非礼部。」 「吏部?」谢行俭吓了一跳,再看看他的腰牌…… 不会吧,他以后难道要跟着宋大人在吏部学习? 府试时,他是由宋大人监考,称颂馆里,是宋大人担任先生,没想到上到赤忠馆,还是宋大人。 这该死的缘分。 随后谢行俭在宋通的耐心讲解下,才得知这回选拔进来的学子,都是由腰牌上显示的所在部门官员教授,不过有一点不同,以前赤忠馆都是将课堂设置在国子监,这回特殊些,朝廷将这批赤忠馆的授课地点搬去了各部门。 也就是说,谢行俭要去吏部上课。 * 宋通让谢行俭换上吏部的人员服饰,青褐色的长袍衬托着谢行俭格外的面嫩。 当宋通带着谢行俭来到吏部登记后,吏部的大小官员皆瞪大了眼睛。 「宋大人,」有人垂着头将宋通拉到一旁,瞥了一眼几步之遥的谢行俭,低声问道,「宋大人莫不是弄错了人?这厮看着未免太小了些,咱们吏部如今再怎么缺人手,也用不着滥竽充数吧?」 此人正是于天岚的爹,现在的吏部尚书于大人。 和于天岚的相貌堂堂相反,于尚书长的就有些不尽人意。 谢行俭腹诽,于天岚他娘应该长的相当貌美,不然于天岚纨绔的本钱就少了一项——风流。 自古风流皆俊才。 谢行俭:「……」 想了想还是算了,于天岚的「才」也不怎么优越。 没有他娘的美貌遗传,于天岚这辈子是彻底跟风流无缘。 谢行俭在这边胡思乱想,宋通被于尚书在拐角处问的摇头失笑。 「十五岁不小了。」宋通笑道,「听说大人家的公子十五岁都已经生儿育女……」 宋通说的这人正是于天岚。 于天岚肖母,长相比之徐尧律还要俊美三分,可在男女方面却不及徐尧律保守。 于天岚十岁左右,于尚书就赐了通房丫鬟在于天岚身边伺候,因于天岚性子娇纵,十五岁那年,也就是去年,于尚书在同僚家族之间给于天岚找了一个大三岁的女孩,去年成的亲,今年刚好瓜熟蒂落。 于尚书闻言羞愧的无地自容,当初他也是一时被儿子惹得气晕了头,这才在醉酒后给儿子定了一门婚事,醒来后在夫人梨花带雨的哭诉声中,才得知他找来的媳妇竟然比儿子大三岁。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是酒后失言,无奈于尚书按了婚约手印,不好反悔。 悔婚不成,于尚书只好装模作样的对外说,儿子命里有一劫,娶一个大三岁的媳妇回来正好压压邪祟。 京城官圈里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碍于于尚书的高位,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于尚书瞎编。 「他有十五了?」于尚书怀疑。 宋通没再纠结有没有十五岁这个问题,「大人请放心,此人看着年纪小,胆量和谋略却都不输一般人,廖大人也是考虑到这点,才将此人派到吏部,让下官加以面命耳训些时日,希望日后能留在吏部,虽不奢求像大人一样为吏部做出赫赫之功,亦能不无小补。」 于尚书嘴角翘起,连连摆手,「宋大人言过了,什么赫赫之功,不过都是为了报答吾皇的一片知遇之恩,谈及功劳实在愧不敢当。」 宋通笑而不语。 于尚书沉吟片刻,道,「即是廖大人派过来的,本官自然相信廖大人的眼光……」 「你且过来——」于尚书抬高声音喊谢行俭。 谢行俭忙恭敬的走上前问安。 「你虽还是学生,但如今身上挂了吏部的牌子,就要听吏部的规矩,明白否?」 谢行俭重重点头,「学生明白,日后在吏部做事之前定会渊思寂虑,不给大人添麻烦。」 于尚书很满意谢行俭的态度,想了想道,「既然是宋大人领过来的人,那便入吏部考功司,跟在宋大人身后,本官也能放心些。」 「至于接替什么官……」于尚书看向宋通。 宋通拱手,「但凭大人做主。」 于尚书笑着背起手,慢悠悠道,「那就从小主事开始做起吧。」 谢行俭就这样稀里煳涂的在吏部接了官职。 不过,他有些迷煳,主事就主事,干嘛加一个小字?小主事有多小? 宋通见谢行俭在愣神,使劲憋气偷笑,还不忘抬腿踢了谢行俭一脚。 谢行俭见状,想都没想就出声谢恩。 第109章 【109】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于尚书在吏部初上任,现在孙之江在吏部留下的烂摊子都交到了于尚书的肩上, 于尚书这些天可谓是忙的不可开交。 第276页 交代宋通带着谢行俭去吏部上任后, 于尚书就跟着随从急匆匆的离开此地。 待于尚书走后, 宋通憋笑的劲力终于破功,随之一串爽朗的笑声在吏部上空盘旋不散。 谢行俭嘴角抽了抽,他真的不知宋大人在笑什么,他也不敢问。 宋通忽而笑容一敛,肃色问道,「你可知大人方才说的考功司是吏部何处?」 谢行俭见宋通突然放下脸来,忙道,「《楚辞·天问》中记载, 纂就前绪, 遂成考功,学生猜想,大人口中的考功司应该是掌管考核官吏的功过政绩升迁或贬降之处。」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执掌与文官相关的各类处分及议叙。」 宋通惊异的看了他一眼, 想着到底是一府的禀生秀才, 对朝廷官场有点研究也是应当的。 「不错,」宋通微笑道, 边领着谢行俭往里走, 边道,「不过自从皇上将吏部交到于大人手上后,于大人便将考第及秀孝贡士事也分到了考功司。」 还没等谢行俭反应过来, 宋通顿了顿,又道,「你可知吏部下辖几曹?」 几曹? 谢行俭沉思了会,才斟酌的开口,「回大人,吏部除了考功司,还有吏部司、司封司、司勛司,四曹分别掌管天下大小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勛封、调动……」 宋通见谢行俭如此熟悉吏部,心里尤为满意当初他找廖大人的举动,以及让廖大人将谢行俭分到吏部行事。 不过,廖大人觉得这样分配有些可惜了谢行俭,要知道现在的吏部乱的一团糟,对于这些初出茅庐的学子们而言,可不是个好去处。 廖大人还以为宋通对谢行俭有意见,这才强求将谢行俭分到吏部磨练,不过宋通的身份可不是表面这么个小小六品官,廖大人不答应宋通的要求恐怕行不通。 廖大人琢磨了一番后,最终还是咬咬牙准了。 宋通拿走谢行俭的文书后,廖大人立在书房里嘆息了好半天。 「可惜了,这么好的苗子怎么就被宋通给盯上了……」 * 宋通问这些,主要是想考察谢行俭对吏部有哪些认知,见谢行俭回答的缜密,宋通心情破好。 「你可知于大人将你放在考功司的意图?」宋通继续问。 谢行俭下意识的道,「不是因为宋大人在考功司吗……」 宋通摇摇头,「并不全是因为本官,孙之江下台后,皇上将吏部交给于大人,于大人和本官都是出自礼部。」 谢行俭缓缓应是,于大人的事他之前有调查过,毕竟能在宗亲王一案后被皇上委以重任接替孙之江位置的,于大人定是有过人之处。 何况于大人还是于天岚的亲爹,于天岚在称颂馆对他很是照顾,即便没有宗亲王一案,他也会细细的打听有关于大人的事。 这边,宋通带着谢行俭进了考功司的大门,可一进门他就被里头忙碌的人群惊呆了。 考功司所处院落的长廊上,一堆跟谢行俭一样身穿青褐色长袍的人捧着厚重的书籍,来回在各大屋子里跑个不停。 「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宋通停下脚步,远远的忘了一眼长廊处忙的焦头烂额的人群。 「学生不知。」谢行俭将视线从长廊处收回,拱拱手诚实的答道。 宋通笑的嘴角上扬,「他们是你在国子监的师兄,才从赤忠馆肄业,就被廖大人丢到这来了,至于担的是何职——」 宋通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双手环胸扬眉,就这样端着微笑意味深长的望着谢行俭。 谢行俭霍然站直。 不会吧—— 这,这这,这些人难道是…… 谢行俭一脸惊悚的看向宋通,想找宋通求证。 宋通摸摸鼻子,略略一点头,「诚如你所看到的,你不是才在于大人那里领了职务嘛,所以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谢行俭望着来往师兄手上厚厚一摞书籍,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他还以为去了吏部能干实事呢,没想到还是跟学堂里一样,和书籍打交道。 「小主事,走吧!」 宋通似乎对谢行俭面露失望感到很有趣,见谢行俭目光呆滞,都摒弃了阶级高低,直接上手将谢行俭拖进了旁边一间屋子。 宋通甩给谢行俭一册有关介绍考功司小主事的书籍,待他看完后,才得知于大人强调大的『小主事』是何意。 原来考功司光这些主事,就有十九个,加上谢行俭,正好二十。 要知道,考功司整个司总的才三四十人,而谢行俭准备上任的打杂主事人数竟然占去了一大半。 怪不得叫小主事呢! 最令谢行俭感到崩溃的是,小主事这个岗位是于尚书接手吏部后新设立的职位,他的师兄们是首批『岗位』小白鼠。 难怪大家忙的□□乏术、焦头烂额,主要是新职业没有前辈指导啊,遇到难题全靠自己摸索。 谢行俭正在心里默默感慨无奈之时,宋通敲敲桌面。 「你接下来就跟着国子监的师兄们去熟悉下有关科举主试的情况,整理些材料……」 「科举主试?」谢行俭冒然打断宋通。 不是,他来的不是吏部吗? 吏部何时管起科举的相关事宜了? 宋通似乎料到谢行俭会意外,他慢吞吞的开口,「于大人是礼部调过来的,你懂得……」 第277页 他懂! 他必须懂! 所以呢? 谢行俭只感觉他胸口有鞭炮在齐鸣! 实在太令他意外了。 他还以为在吏部做个小主事,只能碌碌无为的做着打杂的事呢,没承想,竟然离科举这么近。 什么是科举主试? 科举主试一般是由礼部管辖的,小到童生试,大到皇上主持的殿试,都要经由礼部审核,可以说,礼部是天下科举的核心。 但礼部操持科举已经成为过去式了,于尚书接手吏部后,顺带将科举一项划至吏部考功司。 朝廷之所以没人反对于尚书的大胆作为,主要是因为主持科举考试的主试权本就是吏部转交给礼部的,如今于尚书想回收回权力,当然无人敢出言反对。 随后,宋通将谢行俭带去主事司认识了一圈师兄们,不一会儿就独自离开了。 * 主事司内。 「谢兄,你拿好这些——」喊他的是刚从赤忠馆肄业的钱赤,字由美。 钱由美性子温和,且年纪与谢行俭相差不大,两人在主事司一见如故。 谢行俭在主事司才坐下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就已经熟悉起来。 见钱由美将一打没有经过线封的纸张递给他,他忙丢下手下的笔,双手接过。 「由美兄,这些是?」谢行俭好奇的翻阅。 钱由美笑,「这些都是前些年的乡试题,刚才宋大人让我转交给你的,说让你今天务必分题整理出来,等会宋大人那边会派人来取。」 闻言,谢行俭拿纸的手倏而发抖。 他瞪大眼睛,捂着急速跳跃的心脏,不由高声质问道,「由美兄,这些真的都是往年乡试的考题?」 钱由美很淡定的点头,「岂能有假。」 见谢行俭飞快的翻看纸张,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钱由美急忙道,「行俭,你才来这,怕是还不清楚咱们每日做的事吧?」 谢行俭手指一顿,掌心压在厚厚的纸上,他抬眸看向钱由美,惊唿道,「宋大人说咱们这些小主事主要是帮司里整理科考书籍,没说要整理乡试卷啊——」 「那是宋大人没跟你说齐全,」钱由美偷偷压低声音道,「宋大人他就这德行,表面一副坦荡荡,其实特别喜欢看别人手忙脚乱的样子。」 谢行俭想起刚才在于尚书那,宋大人故意憋着笑取笑他小主事的名头,莫名觉得钱由美这般形容宋大人也没什么错。 但在府城,宋大人严惩许如英女扮男装科举的狠绝手段,似乎又不太像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钱由美瞥见谢行俭不相信他所言,再次强调道,「你莫被他一时严厉给骗过去了,我从小就认识他,他眼睛眨一下,我都知道他在憋着什么坏呢!」 「从小就认识?」谢行俭眉心一跳,不会这么巧吧,他来吏部随便交的一个朋友,莫非是世家子? 「当然,」钱由美笑着腼腆,有着不自然的朝着谢行俭拱手,「实不相瞒,我乃本朝镇国公之子,宋大人是我表舅……」 一听钱由美提及镇国公,谢行俭忽而觉得脑袋有些眩晕。 说晕他真的有点晕,还好钱由美及时扶住他。 「行俭,你可别跟他们说。」钱由美下巴往四周忙碌的主事们那昂了昂。 「我爹连我在国子监的身份都是捏造的,所以我来吏部,大家也以为我只是京城小官之后。」 「那为何你单单告诉我,你是镇国公的……?」谢行俭纳闷。 钱由美嘴角一勾,别有深意道,「表舅他貌似很喜欢你,他性子刁钻,很少看好后辈,我想着能让表舅刮目相待的,必是不同凡响之人。」 谢行俭被亏的脸色绯红,「不敢当不敢当,由美兄,不不,镇国公……」 谢行俭原想说见笑了,但面前是镇国公家的公子,他再称唿人家名号似乎不太妥。 毕竟镇国公与武英侯不同,镇国公家的爵位是世袭的,只是不知,到这一代,钱由美是不是第一继承人。 「行俭不必见外。」钱由美道,「现在我在吏部不过是个小官之子,还请行俭帮我保守住秘密。」 谢行俭连忙点头,他虽不知这里头是何缘由,但人家不说,他也不问。 钱由美回到自己的工位后,谢行俭望着手中一叠乡试卷,脸上的笑容逐渐加深。 第110章 【110】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将手上的往年乡试考卷一一摆在桌面, 按年份和地区分好后, 他立马动笔将这些年乡试类似题目整理到另外一张纸上。 钱由美, 不对, 谢行俭记得韩夫子说过师娘宋氏是镇国公的庶女, 那么钱由美应该也姓宋。 宋由美刚才说宋通大人要他务必今日将这些乡试卷都整理出来, 他抬头瞧了一眼桌上的沙漏,此刻已经接近未时,初春季节白日时辰短暂, 所以他得抓紧赶工, 两个多时辰若不完成, 今天他头一天『上班』怕就要熬夜加班了。 这叠乡试考卷涉及的大多是京城以外其他地区的考题,好些还是前朝越皇帝年代的题目, 谢行俭大致估算了下, 得有二三十年了。 古代科举并不像上辈子义务教务, 每隔几年教育部就会革新考试,在古代, 科举的教辅资料千百年来都是以三百千等书启蒙,开了蒙后再精读四书五经。 除了这些经典书籍, 书生们会根据院试、乡试等题目的不同以及难度, 私下会去寻一些大儒撰写的书, 以此来丰富自己的知识面,只有拥有大的量,考试时方能下笔如有神,也只有这样, 考官才会在千万份考卷中一眼就相中你文字下隐藏的底蕴。 第278页 考功司正主事宋通的办公地点设在谢行俭他们这些小主事所呆的院子前面,中间还隔了一面湖。 纵是没有宋通在现场亲身监督,包括谢行俭在内的小主事们俱静默无声的在各大书房内穿梭,偌大的办堂内,只能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以及翻书时沙沙的声音。 磨好墨后,谢行俭静静心,执笔蘸墨,接下来就浑然忘我的沉浸在歷年的题海之中,将十几份考题整理完毕后,他又连忙拿着稿纸前去其他书房寻找歷年考生的答卷。 宋大人的要求是除了要将歷年考题分类好,还要找出一到二位一甲学子的答案,仔细抄录一份后,用饭煳将其粘贴在考题后面。 谢行俭细细地研究过手上几份考题,京城位居北边,而他手上的这些题目多是南边郡城出的乡试题,巧合的是,他还看到了一份十几年前平阳郡的乡试题。 若他没猜错,后年京城考官们出乡试题恐怕会参考南边郡城的题目。 不过,也有可能宋大人只是想调查下南边郡城乡试出题规律也说不准。 但是,宋大人能放心的将这些珍贵又保密的考卷分发到他们这些小主事手上,主要是考虑他们都是从赤忠馆出来的。 赤忠馆的学子,几乎都不会参加接下来的科举,所以宋大人也就不会担心这些小主事会泄题。 谢行俭揉揉酸胀的手腕,两个半时辰的忙碌,他终于汇总完毕。 外面暮色早已渐浓,谢行俭怕太晚回去,王多麦他们在家会担心,因而他捲起纸张,立马往考功司前院奔去。 也不知宋大人现在有没有散衙。 拐过一条弯桥,前院书房灯火通明,谢行俭见状欣喜,看来宋大人还在书房。 他快步上前敲门,得了宋通的准许后,他这才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将手上的捲轴递到宋通眼前。 「怎么样?考功司事务繁杂,可还顺手?」 宋通捏了捏略有倦意的眉心,接过考卷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而是关心谢行俭在吏部能不能适应。 谢行俭拱手,半下午都没开口说话的嗓子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道,「多些大人关怀,主事司的师兄们都很热情,教了学生不少,学生受益匪浅,大人交代学生整理的乡试考卷均已完成,还请大人过目。」 宋通闻言,示意谢行俭自己找个椅子坐下来,他则拿起捲轴从头到尾耐心的审阅。 大约过去了半刻钟,宋通才将谢行俭整理的乡试卷看完。 「明日你再来本官这领走一些,」宋通起身来到身后一排排木架旁,「会试的也在这。」 「会试?」谢行俭有些懵,他以为宋大人让他接触南方地区乡试题就已经很信任他了,没想到还将歷年会试考卷也交到他手上。 难道就不怕他研究完歷年的考题,摸索出规律吗? 他觉得他有必要跟宋大人坦白,他目前虽然考了赤忠馆进入吏部锻鍊,但实习期满,他是打算回国子监参加两年后乡试的。 所以让他接触乡试、会试的考题真的没关系吗? 谢行俭心有所想,便神色凝重的将他准备参加两年后乡试的事向宋大人报备了一番。 「你不准备留在吏部?」宋通诧异,不解道,「怎么想着要回去参加乡试?」 见谢行俭态度坚决,宋通苦口婆心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本官,你能以秀才之身进入吏部,已是一番荣耀,如今吏部鱼龙混杂,如果你能在这里混出个名堂,日后的位份不会比一个进士低。」 谢行俭心头一凛,他入京后打听过歷届科考进士目前的状态,这些人中,唯有徐大人是特例,年纪轻轻就登上高位。 其余的新科进士,不管是一甲、二甲亦或是同进士,几乎混的都不怎么样,貌似还挣扎在地方底层,当然,进士科要排除掉那些中高层的世家子,世家子他们在朝中有族人扶持,只不过,他们官途走的虽然坦荡些,在朝廷中却也没一二冒尖的。 反观从国子监赤忠馆出来的师兄们,十之五六混的都相当不错。 大理寺卿木庄大人就是从国子监走出来的,让人感到不敢相信的是,木大人比徐大人还要年轻,且升迁比徐大人还要快。 撇开木、徐二人卓越的办事能力,只论官途通畅的话,木大人似乎更胜一筹。 国子监的监生几乎都有背景,一旦进入朝廷,只要不犯原则上的规矩,升迁的机会都会比新科进士多,且速度快。 「朝野上下,监生最盛。」谢行俭突然感慨。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走乡试,未免多此一举。」宋通有些恨铁不成钢,他从廖大人那将谢行俭要来,就是想着能在吏部培养出一个小徐尧律或者小木庄。 「大人,」谢行俭肃然道,「学生原也想着直接不回监,只是……」 「只是什么?怎么好端端的改变了主意?」宋通急问。 「原因有二。」谢行俭隽秀的面容在橙黄的烛火映照下显得越发坚毅。 「其一,学生出自寒门,若没有下场走一遭取得功名,日后在这官场上行走,怕是很容易就遭到同僚的嘲讽,若讥笑学生肚子没墨水,学生当然不依,学生脸皮薄,实在耐不住大家的白眼,与其每日惶恐,还不如趁着年轻考个功名,也好堵住悠悠之口。」 「这有什么——」宋通忍不住道,「大理寺卿木大人……」 第279页 宋通的话没往下说,宋通拍拍脑袋,他倒是急了眼,都忘了木庄是名门之后。 宋通尴尬的脸色涨红,憋着气坐回躺椅,摆手让谢行俭继续说。 谢行俭绷紧嘴角,他似乎体会到宋由美说宋通不是严肃之人的意思了。 「其二,学生爹娘不怎么识字,他们老两口这辈子不懂什么叫赤忠馆肄业,只知道读书科举考举人、考进士、当状元,学生作为儿子,唯有努力一把,拿个好名次,才能让爹娘在众乡亲面前抬起头来,学生冒然未去考场就正式入仕,学生担心他们会多想,以为学生在外学了坏,攀了高官的大腿,丢了祖宗的脸面。」 谢行俭之前跟钟木鸿说他不想进翰林院,可这些天他辗转反侧,他觉得还是应该下场考一考。 他爹娘文化程度低,读书考状元是农家人根深蒂固的思想,他不是故意夸大其词,若他真的走赤忠馆入仕,他体感他爹娘肯定会胡思乱想。 他爹娘这边他可以解释,但谢氏族人呢,不见得没有眼红的人在外故意播撒他攀关系的谣言,为了爹娘能在雁平过得安心,他决定让这些谣言永无见天日的一天。 「你倒是孝顺。」宋通面无表情的蹦出一句话。 不过,宋通认可谢行俭的话,朝廷还真的没有寒门子从赤忠馆入仕的,那些通过科举努力上来的寒门子,在各部门其实也很容易受到排挤。 当然,如果你手段狠厉头脑聪慧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比方说徐大人。 但像徐大人这般的,世上能有几人? 不过,谢行俭嘛…… 宋通将火热的视线移到面前少年身上,少年面如冠玉、气势超脱,论起外在,谢行俭和都察院的徐大人可谓是不遑多让啊。 宋通目光又落在谢行俭整理的捲轴上,不得不承认,少年的字在同龄里应该算是非常出类拔萃。 谢行俭忐忑的抬眸,却听宋通道,「让你整理考卷的事你暂且放一放,你若要下场,做这个确实不太合适。」 谢行俭闻言,心里微微有些失落,不过,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他无悔。 「不必沮丧,」宋通笑,「回头本官帮你问问于大人,看能不能通融……」 「真的?」谢行俭狂喜,「会不会太麻烦大人?」 「不会,」宋通摆摆手,不在意道,「就看于大人忌不忌讳了,若大人觉的你要避嫌,怕是要将你调离考功司,毕竟你整日呆在考功司,势必是要跟科考隐蔽打交道的。」 一说要将谢行俭调离考功司,宋通心里就有些不好受。 两人一时将话聊死了,瞧着时辰不早,宋通嘆口气让谢行俭先回去,还说让他明日暂且不用来考功司报导,等回禀了于大人后再通知他。 谢行俭感激的谢恩,抹黑离开吏部后,他喊了一辆马车坐着回到京城北郊。 才敲响院门,就听里头王多麦高喊,「表弟,你可算回来了,快来看看雁平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111章 【111】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闻言, 如墨的眸子瞬间亮晶晶。 一听是从雁平过来的老乡, 他身上的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急忙拍打掉身上的寒气,边卸书箱便低头笑吟吟的询问王多麦。 「家里谁来了?」 「你进去看不就知道了,专门上咱家来看你的,嘿嘿。」王多麦故意留悬念,将谢行俭的书箱拿到手。 「人家正在堂屋等你呢,你赶紧过去陪客,菜我都烧好了, 就等着你上桌。」 谢行俭被王多麦神秘兮兮的举动弄的更为好奇,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掀开布帘,霎时一股木柴火带来的热气扑面而来, 正中方桌上的人一见着谢行俭,立马起身笑着相迎。 「谢小兄弟, 」陈叔笑着拱拱手,高声道,「多日不见, 谢小兄弟越发俊朗了。」 「陈叔!」谢行俭没料到来人竟然是清风书肆的陈叔,旋即咧嘴而笑道:「眼下元宵佳节还没过呢, 陈叔怎么这么早就来京了?」 上回他从雁平上京的时候,清风书肆的东家和他约定过一件事, 说等他将国子监的事忙好后,再去寻清风书肆在京城新开的分号,继续谈合作出考集的事。 他原本预计的是等居三从北疆回来再说, 没想到陈叔这么早就找上门了。 陈叔语气颇为热情急促,「原是准备再迟一个月再找谢小兄弟的,这不我在县里听你爹说你寄了家信回去嘛,我就随便听了一耳朵,想着你在京城已然安定下来,肯定有时间准备出新的考集,便过来瞧瞧。」 谢行俭接过王多麦递上来的筷子,边招唿着陈叔坐下来吃饭,边笑道,「新的考集我正在筹划,陈叔无需焦急。」 王多麦温了一壶酒,给谢行俭和陈叔以及魏氏兄弟每人都斟了一盅。 陈叔抬起酒杯敬谢行俭,「你办事我向来放心,只京城这边书肆众多,咱们清风书肆虽也有百来年的名头,可在京城这一堆书香繁华地带,实在排不上号,我担心考集……」 「陈叔您是担心考集卖不出去?」谢行俭直接不讳道。 从吏部一路回来,寒风唿唿刮着,谢行俭手脚冻的通红,陈叔过来敬酒,他也就不推辞了,举起酒杯痛饮一杯,酒水温涩略带苦味,却能抵御寒气,一杯浊酒下肚,他血液里都奔涌着暖意。 第280页 陈叔被谢行俭直白的问话问的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还是诚实的点点头。 「东家一直不敢在京城开清风分馆,主要是忌讳京城的老字号太多,冒然在京城开拓,实在困难重重啊。」 谢行俭放下酒杯,又给陈叔添了酒,嘴角含了些许笑意,「陈叔常年在各地商界打交道,应该知道京城这块地的金贵。」 陈叔点点头,「在京城开清风的事,东家之所以前些年犹豫不决,就是因为京城寸土万金,一时难以寻摸到好的铺面,这回听说谢、魏两位小兄弟都来了京城,东家这才狠狠心花大手笔在京城购了块铺子。」 说着,陈叔朝南面拱拱手,谦虚道,「东家厚爱,将京城的清风书肆交给某打理,某当然不能让东家失望,故而年都没过就来了京城。」 似是想起什么,陈叔一拍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谢行俭,抱歉道,「瞧我,一时煳涂,竟然将这事给忘了,我走的时候,你爹来书肆找我,说叫我将这封信带给你。」 「我爹写的?」谢行俭惊讶的从位子上站起来,到手的信很薄,碍于在吃饭,他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读信,只好按捺下激动将信收好。 「上回你寄家去的信花了不少银子吧?」 陈叔见谢行俭小心翼翼的将家书收好,笑着调侃道,「你爹还问我从京城寄信过来咋那么快,我还纳闷呢,你上京也没多久啊,报平安的信怎么这么快就寄回来了?后来你爹将信封给我一看,嚯,可不得快嘛,三百里加急书信啊,七八天就能到雁平。」 谢行俭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瓜,加急寄信是有缘故的,主要是他头一回出远门,为了防止家里人担心他安全,他才作此决定的,特别是他娘还怀着老三,孕妇切忌整日忧思。 儿行千里母担忧,为了更快的让爹娘知晓他在京城安稳下来,他咬牙出了五十两寄了官道急信,没成想这事竟然被陈叔知道了。 「小叔主要是怕家里人担心他,让商队的带信,他们路上慢的很,至少要走二十来天才能将信送过去。」魏席坤笑着解围,站起身向陈叔敬酒。 「理解理解。」 陈叔笑着回手举杯,「我猜到谢小兄弟这般做,是急着让家里人安心的意思,只不过你爹一直问我寄这信是不是要花很多银子,我不好说假话,便掂量着说了一嘴,事后你爹觉得走官道驿站寄信太贵了,让我嘱咐你日后别再花冤枉钱。」 谢行俭兀自笑开,招唿着陈叔多吃点菜。 陈叔没有继续多说,毕竟这关乎谢行俭的家事,他把谢长义的话带到就行,其余的该不插手的就不插手。 又吃了四五盅酒后,几人喝的脸色酡红,谢行俭原打算问陈叔有关京城清风书肆分馆的事,但瞧着趴在桌上胡言乱语的陈叔,他好笑的摇摇头,叫上王多麦一起,将陈叔扶到床上休息。 安置好陈叔后,谢行俭才从房间里出来,就被魏席时慌忙的拉到一旁。 「怎么了这是?」谢行俭纳闷。 「你今晚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吏部不好呆,有人为难你?」魏席时问。 谢行俭噗嗤一乐,他还以为家里出了事呢,原来是关心这个。 「我运气好,没有被分到乌烟瘴气的部门,回来晚主要是因为手上活多,我没被人欺负,相反师兄们很是照顾我。」 此言一出,魏氏兄弟这才舒了口气。 「你们怎么样?」谢行俭问。 「现在年关已过,户部倒是清闲,虽然宗亲王一案撸了户部好几个官,但终归来讲,户部还是很稳定的,我去了后,被上头分到了户部最不起眼的疙瘩地——仓场衙门。」魏席时撇撇嘴,很明显对分配的工位很不满意。 「仓部?」谢行俭拍拍魏席时肩膀,缓缓叙述道,「别小瞧了你现在所呆的地方,仓部虽是户部尾巴,但你别忘了,它除了掌管军需仓库还督漕运呢。」 淮安城的漕运总督向景,官居二品,是地方水上赫赫有名的『龙头老大』,到了京城也碾压一批京官,然而这样式的大官,见了户部仓部的人,也不得不陪着『小心』。 户部掌疆土、户籍、赋税,更重要的是把持着朝廷的财政,漕运总督和盐政总督这类的官,原就是皇上故意体恤他们,放出去让其捞点油水的,只不过这钱最后要户部审核。 有些人当三年总督,顶多捞七八万两,而有些人当三年,却能拿一二十万,这里头的差距都是户部在运营,是魏席时所呆的部门操作。 如果魏席时能在仓部立足脚跟,明年向景三年期满归京,应该能大赚一笔。 向景若是识趣顺利拿走几十万两,怎么着也会分一些赏银犒劳魏席时这些帮他在仓部运转的人。 经过谢行俭一番分析,魏席时恍然大悟,「怪不得户部分配按抓阄来呢,我当时拿到仓部的签,还暗自纳闷,这么差的位子为何旁人还用怪眼神看着我,原是嫉妒我啊。」 「可不是吗!」魏席坤哭笑不得,又道,「我就惨了,我今个腿都走麻了,差不多将整个京城都跑了一遍。」 「工部不都是手上活计吗?怎么也要外出?」谢行俭刚才没吃饱,将火炉里的火吹大后,边烫着菜吃边问。 「嗐,」魏席坤摊开一双大手,尴尬道,「我笨手笨脚的,压根干不了精细活,土木兴建、器物利用、渠堰疏降、陵寝供亿等均不上我,最后我只好跟去了屯田司,负责记录丈量土地的事。」 第281页 谢行俭心里咋舌,六部中工部排在末尾,且敬元朝除了修建陵寝、修渠挖河外,很少会用上工部,工部就是个尾大不掉的机构,前朝还将工部合併到了户部,可想而知,工部的尴尬处境。 魏席坤所呆的屯田司主要就是强制人们耕种官地,说到底是个苦力活,反正没魏席时轻松,也没魏席时有油水赚。 「还没问小叔你干啥呢?」魏席坤知道他呆的不是好去处,努力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道,「听钟木鸿说,带小叔进吏部的是宋通宋大人?」 「对,」谢行俭偷偷打量了一眼魏席坤,见他神色淡淡,只好歇了讨论工部的事。 「吏部混乱不堪,好在宋大人垂怜,将我留在了他身边做起考功司的一个主事,考功司事务繁杂,光一个下午,我为了手头上的事,就查阅了几十本书,虽没坤哥儿腿脚累,但我这脑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都不容易。」魏席坤释然的笑笑。 一顿饭草草吃完后,房间里醉酒的陈叔醒了过来。 「得罪,得罪。」陈叔捂着红彤彤的脸颊,不好意思的对谢行俭道,「一时高兴喝高了,还望谢小兄弟海涵。」 「没事没事,」谢行俭毫不在意的扶着陈叔上座,「酒兴而已,当不得什么。」 陈叔只顾着低头作揖,又从胸袋里摸出几张包裹严实的纸张。 谢行俭凑上前看了一眼,「这不是咱们在雁平签的契吗?」 他记得很熟,当初因为要改契,陈叔还在背面加了印章。 陈叔点点头,「对,只不过清风书肆在京城新开,咱们这契就要重新立一个,还要麻烦谢小兄弟将文房四宝请来。」 一旁默不作声的王多麦麻熘的钻进东厢房将东西取来摆好。 研好墨后,陈叔执起笔开始写字,谢行俭忽然想到什么,连忙截下陈叔下笔的动作。 「等等,陈叔,我初来乍到,对京城这边书肆的行情两眼一抹黑,考集的事,咱们再商量商量,先不着急拟契。」 陈叔放下笔,试探性的问道,「谢小兄弟可是觉得银子少……」 第112章 【112】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淡笑道,「钱的事是小问题,我与陈叔合作也有些时日了,这点信任还是有的,我该拿多少,想必陈叔一个铜板都不会少给,对吧陈叔?」 听到这话,陈叔吐出一口气,「这是自然,临走前东家特意嘱咐过我,让我千万不能委屈了谢小兄弟,清风书肆能不能在京城立足,首当其冲的还要看谢小兄弟的考集啊。」 魏氏兄弟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陈叔身子转过来,恭维道,「还少不了魏小兄弟帮衬。」 魏席时拱手回应,「陈叔不必多礼,您为人义气,我和行俭奋力交差是应当的。」 王多麦沏来一壶清茶给陈叔,陈叔酒醉刚醒,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喝了解酒茶后,陈叔因酒精上头带来的头痛感顿时消散了许多。 「契是要重新签的,只不过有几件事想跟陈叔先商量好。」谢行俭见陈叔醉意散去些,这才开口商讨签契约的事。 「请讲。」陈叔舒展开眉心,面带微笑。 「陈叔您应该看过考集,先不说每张考集题量大的问题,后期我和席时、邵白三人为了想答案可熬了不少宿。」谢行俭悠悠开口,掌中的清茶冒着氤氲的热气,瀰漫在他的脸上,雾气朦胧中露出的脸上,笑意不减半分。 这话没掺水,之前他和林邵白、魏席时三人负责考集,虽每月进帐一二百两很是满足,但这其中的艰辛是旁人不能体会的。 为了出更好的考题,他们三个差不多将县学藏书阁的书都翻阅了个遍,手上的四书五经书籍更是早已翻烂,有时候三人定终稿时为了一个小小的知识点可能就要吵半天,这一二百两看起赚的轻松,实则背后溢满了心血。 因为他和魏席时进京的缘故,考集三人组被迫拆开,京城市场大,光靠他和魏席时压根就忙不过来,所以,这支考集小队伍需要注入新的血液。 谢行俭瞧陈叔表面的意思,似乎并没有想添人的想法,不过他觉得不奇怪,在陈叔的眼里,一张考卷顶多几千字,一个月出几千字,似乎对于读书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困难,可陈叔不懂,这两千字是他们翻来覆去、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 可能一张考卷之于读书人而言,一天就能作完,但对于出题者,却是十天半个月的苦闷生活。 除了加人这一说,他还要加钱。 陈叔有意无意的撇向谢行俭身旁一言不发的大高个子魏席坤,他听谢长义聊磕的时候听起过,魏家这位大郎如今是谢家定过亲的外孙女婿,听说这位为了上京求学,家里还欠着债呢,也难怪谢小兄弟关照他,想让清风书肆签下他。 签下魏席坤,其实陈叔一点都不介意,东家说了,京城虽然生意难做,但只要开门红,考集做起颜色来,赚的银子肯定比雁平县多。 加一个人进来,陈叔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当他听谢行俭说要五五开时,他坐不住了。 「谢小兄弟真是难为我,」陈叔面露苦涩道,「京城这边是新铺子,头三月能不能赚回每日开销都不好说,谢小兄弟一张嘴就要五成分红,可不就是要了鄙人这条老命么,我实在不好跟东家汇报啊,还望谢小兄弟能体谅体谅。」 第282页 谢行俭轻笑几声,慢慢的呷了一口茶水,思量了下,道,「陈叔要为清风书肆的亏盈着想,这我能明白,只不过我今个跟陈叔说要京城五成的分红,也不是无理取闹,陈叔何不听我说完,再下决论?」 陈叔嘆气,垂着脑袋道,「话跑到谢小兄弟那,某即便是不同意也会被说服。」 谢行俭不接茬,静静的撇开茶盏里的茶沫,闲适的坐在那品茶。 陈叔见谢行俭满心把握的样子,索性闭着眼睛沉吟片刻,开口道,「五五开并非不可,但我这也有条件。」 「陈叔但说无妨。」谢行俭撇茶的动作一慢,挑眉示意陈叔继续说。 「谢小兄弟,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拟契签几成分红的事,东家在我来的时候交代过我,原是考虑京城物价等关系,东家说给你的分成可以涨到四成五厘到五成,没想到,你这一开口,直接撸到东家的心思,五成就五成!」陈叔一拍大腿,爽快道。 「只不过,三个月,不,两个月,两个月你要帮清风在京城打响考集的名声,不然别说是五成分红,我怕最终我连五厘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东家让我开京城这边铺子是有时限要求的,若半年时间铺子仍旧不进帐……」 陈叔顿了顿,端起茶盏没有再说。 「半年若无起色,莫非清风书肆要退出京城?」谢行俭心头一怔,反应过来。 「对,不赚钱的路不值当死磕到底。」陈叔淡淡道。 谢行俭笑着翘起二郎腿,「陈叔的经商之道小子不敢多嘴,只不过陈叔一直强调清风书肆的东家是因为我们几个上京求学,才决定在京城开分馆,既是如此,分馆的好坏我应该要担一份责任。」 谢行俭盯着陈叔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喜欢打无准备的仗,分馆既然开了,我肯定会舍尽全力让它火起来。」 谢行俭紧接着道,「我以前就跟陈叔说过,这世道无论怎么变,唯有两种人的银子是怎么赚都赚不完的,一是女人家的胭脂水粉华服首饰,另外就是读书人要看的书。」 陈叔经商多年,自是知晓女人和读书人庞大的消费力。 只不过赚女人钱难,胭脂水粉之类的大头都窝在朝廷皇赏手里,他们东家不是没想过涉足,只不过才伸出脚就被击溃的往后紧退。 书肆不同,朝廷重视读书,为了以防一家独大,至今为止朝廷都没有出现过其他书肆皇商。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清风书肆才能在读书人里尝一杯羹。 谢行俭看着陈叔,缓缓道,「我来京城这些天,走访过一些书肆,陈叔,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陈叔茫然的摇摇头,谢行俭神色喜悦,「京城书肆书架上九成都是大家之作,几乎没有我出的这种考集。」 「果真?」陈叔微楞。 「当然,」谢行俭笑,「这消息没什么,想必陈叔对京城书肆贩卖的书种应该比我还了解。」 陈叔点点头,他刚才表现的惊讶不过是配合谢行俭说话,他是商人,入驻京城时,他早已让底下的人将其他书肆摸清了七八分。 说实话,不论是拉出哪一家书肆,似乎都比清风书肆有雅致、有书香气韵。 他们虽没有上架考集,但摆出来的书籍全是大家之作,每日进门看书的书客络绎不绝。 不怪东家不敢在京城开书肆,实在是清风书肆比不过这些老字号,说句不好听的,清风连给老字号提鞋的资格都够不上。 谢行俭突然面孔一转,朝着沉思中的陈叔微微一笑,温声道,「陈叔,我冒昧问一句,您让底下人往分馆运了什么书?」 陈叔脸上的肌肉微缩,下一秒忙道,「自然是些京城如今卖的火热的书,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还有各家大儒孤本手抄……」 谢行俭修长的手指往空中一扬,打断陈叔的话,「小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有何话不能说的,谢小兄弟赶快说。」 谢行俭手执茶壶,给陈叔的茶盏里续上茶水,道,「若按我的意思,我想求陈叔将这些书都撤换下来。」 「什么?」陈叔一惊,刚入嘴的茶差点喷出来,他拍拍沾到水渍的衣摆,追问道,「何出此言?可是有何道理?」 「陈叔可知何为因材施教?」谢行俭问。 「当然知道。」陈叔笑,「某虽没正经去过学堂,却在东家有意栽培下,读过几年书,谢小兄弟所言的因材施教是出自《论语·先进篇》。」 谢行俭满意的点点头,既然知道出处,他也就省了口舌再去解释这个词。 「圣人要求教书先生根据学生的实际情况和他们的个人情况有的放矢的进行教授,小子斗胆,借用圣人的话,套出一词,叫因市施商。」 「因市施商?」陈叔重复了一遍,抚着鬍鬚笑道,「这词听着倒是新奇有趣。」 谢行俭摸摸鼻子,有趣谈不上,他只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想出个盗版罢了。 咳,创新罢了。 谢行俭盖上茶盏,瓷器碰撞发出清脆声,他抬头笑道,「不过是胡乱说些虎头蛇尾的话而已,这因市施商跟因材施教是一个道理。」 陈叔颇感兴趣的抻着下巴听谢行俭讲,「谢小兄弟既然这么说,某倒是想听一听这因市施商是怎么个施法?」 第283页 「很简单,」谢行俭道,「京城老字号书肆很多,且他们背后都有藏书阁,手上握着的孤本肯定更多,倘若清风书肆跟风去售卖这些,我说句难听的,清风赚不到什么银子。」 陈叔眉头紧锁,谢行俭瞟了一眼继续道,「清风本就是个幼儿,怎么能和老字号这般长辈比较,光从名号大小出发,书客们首选的定是老字号。」 「跟风不行,咱们不妨换一套思路,陈叔您想啊,市面上现在几乎没几家做考集,咱们就将眼睛单单放这上面就行——」 「谢小兄弟的意思莫非是让分馆专卖考集?」陈叔惊讶的站起身,摆手道,「不可不可,假使以后考集卖不出去,那我的分馆岂不是颗粒无收,还是要添些书籍卖卖为好,考集火不起来,分馆好歹还能靠卖其他的书赚点本钱。」 陈叔说完愣了愣,立马抬手掌嘴道,「谢小兄弟莫怪我说话难听,做生意嘛,全盘皆输的局面最是要不得的……」 不就是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嘛?谢行俭默默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当然懂分散投资降低风险的必要性,只不过…… 谢行俭面上虽笑着,眼里却带着几分冷意,「陈叔这般说考集没卖点,小子就无话可说了。」 陈叔眼神闪了闪,连忙抖着嘴唇拱手道,「谢小兄弟别气,我也是为了书肆着想,只卖你的考集确实不妥,这一步走的有点险啊,我不过是个小小掌柜,真的做不了这个主。」 谢行俭略略沉吟了一会,站起身,昏暗的烛光将他修长的身影拉的更长。 谢行俭突兀起身不言语,静默下来的空气似乎给暖烘烘的堂屋起了一层冰雾,众人脸上的笑容渐止。 谢行俭目光扫过一侧同样缄口不言的陈叔,然而陈叔觉得谢行俭在胡闹,气愤的转过头。 谢行俭其实心中早有打算,清风书肆若不按照他的想法独树一帜做起专柜,在京城根本行不下去的。 吏部现在一团糟,他能不能继续呆在考功司还说不准,他不想以后因为清风书肆售卖考集不顺利的事,而整日被陈叔他们牵绊住脚。 对于分馆只卖他的考集这件事,他不是一时才这么想的,他是有计划的,他调查过京城的书商市场,这步棋唯有按照他的意愿走,清风才能在京城立起来。 不过,他能理解陈叔不同意的做法,陈叔除了思想保守外,最主要的是,他确实做不了这个主。 所以,谢行俭对于陈叔的拒绝并不生气,只是在陈叔离开他家时,轻轻道,「陈叔,这事还望您多考虑考虑,京城的生意并不好做,这一点,您比我更清楚,既然银子不好赚,咱们何不另闢蹊径……」 陈叔似乎被谢行俭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气恼了,竟然连声招唿都没打,直接让车夫挥舞着马鞭扬长而去。 谢行俭长身立在门口,寒风将他的长髮吹的肆意飞舞。 「小叔,这,这人都走了,契还没签呢?」魏席坤昂着脖子张望着远去的马车,吶吶道。 谢行俭眼睫颤动,转身往院内走,「这单子怕是成不了咯。」 「什么叫成不了?!」魏席时炸毛。 谢行俭锁门的动作暗暗使力,「清风书肆既然敢给咱们五成红利,说明他们清楚考集的赚头,可陈叔又不愿意只卖考集,我就不信这里头没古怪,我之前说的跟老字号拼卖大儒之作,肯定是不行的,这点毋庸置疑。」 「你一个外行人都知道这点,为啥陈叔就看不到?」王多麦收好远门钥匙,郁闷的撇嘴。 四人行至屋内,谢行俭歪靠在椅子上,脸上噙着一种诡异的笑容。 「陈叔是在跟我装傻呢!」 魏氏兄弟:「……」 王多麦:「啥子意思?」 「你们瞧着吧,过几日分馆开业,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谢行俭心里不好受,脸上反而微笑,就连说话语气都听不出半分怒气。 第113章 【113】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这话可不是气话,陈叔离开后, 他越琢磨这事越觉得不对劲。 纵使他今日跟陈叔提议分馆只售卖他出的考集一事有些放肆, 但陈叔的反应未免太过激了些吧。 陈叔若不同意单卖他的考集, 与他好商量便是, 他不是不可以退一步说话,毕竟清风书肆又不是他的, 他之所以这么说也只是单纯建议而已。 陈叔只管听一听就好,觉得他分析对的, 就採取, 觉得他胡来的,只需拒绝他, 可他见陈叔临走前一副决绝的样子, 似乎摆明不打算跟他合作的谱了。 谢行俭暗暗吃惊, 莫非陈叔真的不想跟他签订书契了? 之所以跑他家一趟,不过是做做样子? 还是说, 是他触了陈叔的底线,恼了陈叔? 他望着火焰缭绕, 烧着通红的炉子良久, 突然心思一动, 问道,「坤哥儿, 平阳郡去年除了你俩选拔通过,还有谁?」 「还有吴子原!」魏席时抢说道,「整个平阳郡, 除了我和堂哥,通过选拔的唯有安瑶府的吴子原。」 「他当初院试仅排在小叔后头,我记得选拔放榜的时候,好些读书人夸他饱腹经书、卓尔不群呢!」魏席坤道。 魏席时嗤笑,「还有人暗地里说吴子原院试发挥失常,若非如此,案首一位必是他怀中之物,真是可笑,没考好又不是什么丑事,非要拉着行俭踩一脚,也就那些被吴子原唬弄的人才会相信。」 第284页 当初谢行俭和吴子原在郡城客栈闹得不虞一事,魏席时是知晓的,所以对于吴子原在外头打造的好名声,表现的很不屑一顾。 吴子原也来京城了? 谢行俭使劲的在脑子里,将有关吴子原的事回忆思索了一番,突然脑中精光一闪。 「坤哥儿,你之前说你游学去过安瑶府,那安瑶府可有清风书肆的分馆?」 魏席坤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他还是认真的回答谢行俭的话,「似乎是有的。」 谢行俭瞬间想通了,他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他就说陈叔今天哪里不太对劲。 原来如此。 陈叔是久经商场的老手,几盏浊酒而已,怎么就那么容易就醉过去。 原来陈叔从进门前,就没打算过要和谢行俭继续合作,不然也不会那么着急的要签下书契。 倘若当时谢行俭没有及时拦下,陈叔签的书契上只会有他和魏席时两人的名字。 两个人很难在一个月内出一套题,陈叔在等,等他支撑不住反悔,一来保全了清风书肆的名声,二来是谢行俭不能在规定时间完成,毁约的是他。 后来他提出加人加钱,陈叔先是推辞说不可以,转而又改口说东家答应给五成分红给他们。 谢行俭越想越觉得破绽百出,他要五成分红是他胃口大,他原本以为陈叔好歹会还一还价,他心底的想法是能拿四成就已经很了不起,没想到陈叔只不过考虑了一会就答应了。 真真是挖着坑让他跳呢! 五成分红! 他又不出钱入股,天底下哪有大方的东家愿意将白花花的银子拱手让人,从头到尾,这五成分红就是在打折扣! 谢行俭不妨大胆猜测,如果清风书肆不止他一个队伍出考集的呢,如果吴子原也掺和进来呢! 两支考集队伍,吴子原那边势必会分走一半的客人,那留给他的,只剩下另外一半,那他每月拿到的分红也会缩水。 这就好比,他出考集的时候,还有另外一家书肆同样出考集跟他竞争,只不过他面临的情况有些特殊,竞争发生在清风书肆内部,此刻吴子原红着眼,明目张胆的抢夺他的红利。 这种事,他怎么能容忍! 「陈叔怎会瞒着咱们,请两批人同时出考集?」魏席坤皱眉。 「怎么不会!」魏席时道,「无商不奸,堂哥你别看陈叔笑眯眯的好人一个,他贼机灵着呢。」 「我猜他有可能早跟吴子原勾搭上了……」谢行俭淡淡道,「吴子原这人,人脉广,我的行踪他私底下肯定查过,在雁平时,我经常出入清风书肆,也许我偷摸出考集的事早就被他知道了。」 「吴子原不会是想从你手上将出考集的活给抢走吧?」魏席时难掩惊悚之色。 「吴子原的学识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他跟陈叔提出做考集,陈叔不会不理,更何况吴子原想藉此打压我,他跟陈叔要的分红肯定没我高,陈叔虽与我有些情谊,但在惹眼的银子前,他会选择吴子原的。」 「陈叔也太不是人了……」魏席坤恶狠狠的骂道,「他若跟吴子原早就勾搭上,何必又来找小叔谈书契,果真是见异思迁的商人,信任不得!」 「清风分馆初来京城,陈叔找我,怕是让我打头阵罢了,日后分馆起来了,用不到我的时候,他就会随便找一个理由将我一脚踢开!」 谢行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吴子原这人,阴森的很,当初万氏一族之事,我料想吴子原应该是知情的,谁会眼睁睁的看着身边好友被判刑禁考,也就人面兽心的吴子原能干的出来,他事后还死不承认呢,可谓是心狠至极。」 「小叔,你被他盯上,可要小心啊!」 魏席坤提醒道,「他和我不是一道上京的,前些日子赤忠馆选人,我也没怎么关注他,我瞧着他在国子监很是本分守己,没想到背后竟然暗搓搓的打着你的主意!」 「表哥,我们三个这些天忙的很,还要麻烦你帮我盯着清风书肆,那边一旦开业,你每日都瞧瞧,仔细观察陈叔有没有和谁经常接触,特别是斯文的读书人。」谢行俭嘱咐道。 「没问题,」王多麦拍拍胸脯,「这事交给我,你们安心帮朝廷办事就行了!」 一提帮朝廷办事,谢行俭心里就堵的慌,他跟宋大人坦白两年后要下场,还不知道于尚书那边会不会让他继续留在考功司呢。 说实话,他挺喜欢考功司的,不光是在那能接触到科举秘卷,最重要的考功司藏书众多,他在那除了学习朝廷办事的技巧,还能复习学业呢! 希望宋大人能说服于尚书将他留在考功司,真要调离他,他还有些不舍呢! * 翌日一早,东方露出了新年来的头一个大太阳,和煦的阳光将这些天笼罩在京城上空的乌云撇的干干净净。 王多麦忙进忙出,将两间屋子的棉被都拉出来晾晒,魏氏兄弟早早就去了六部,谢行俭昨晚从考功司出来时,宋通交代过他,让他今日不必去吏部。 谢行俭瞧着外头阳光大好,便搬出桌椅在院子里温书。 陈叔虽然没和他续约,但考集他还是要出的,大不了他再花些功夫去找其他的书肆投稿,他就不信没了清风书肆,他这书肆就卖不出去。 初春的阳光娇嫩,不刺眼不火辣,光线柔和温馨,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阳光丝丝缕缕的洒在京城瓦墙上,似是给这座繁花似锦的都城又添了一笔光辉。 第285页 谢行俭迎着暖阳,将昨日在考功司看到的乡试题一一回忆默写出来。 这头谢行俭在埋头骨干,清风书肆分馆的陈叔有些坐立不安。 底下的小厮将前些日子书肆与吴子原签的书契拿给陈叔。 陈叔手指抵在书契上,轻唿道,「小刘,这吴子原,真的是东家推荐上来的?他只要一分红利?」 被叫小刘的小厮忙点头,「对对对,东家说吴书生不比谢书生爱财,前程光明着呢,吴书生啊,是东家夫人娘家族里的一位侄儿的好友……」 陈叔被一长串的关系弄的头晕,「东家怎么好端端的就要撤换掉谢小兄弟,如今签上来的吴书生可靠吗?」 「可靠!掌柜的,」小刘故作一脸神秘道,「东家夫人侄儿不是犯了事嘛,求到了东家夫人那,刚好听到东家和您商量京城开清风分馆的事,许是听到了谢书生的名字,第二天夫人那侄儿又来了一趟,随后东家就提出换下谢书生,让吴书生上……」 从小刘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陈叔才得知东家夫人的侄儿来头不小。 此人便是万宝华。 万宝华所在的万氏一族被郡守大人遏令六十年不可以参加科考后,万氏一族迫于无奈,打起了吴子原的想法。 万宝华向族里提议出银子支援吴子原上京求学,吴子原付出的代价是:入官场后,庇佑万氏一族。 原本万宝华和吴子原只需黄金白银交易即可,谁料后来万宝华得知最近在雁平卖的火热的考集竟然是出自谢行俭后,他立马起了坏心思。 万宝华见不得谢行俭比吴子原活的有滋味,因而求清风书肆的东家将出考集的事挪给吴子原。 东家虽奸诈狡猾,但也讲信用,谢行俭为清风书肆做出了不少贡献,贸然将谢行俭踢出,实属不义之举。 东家原是不同意的,可后来一听吴子原在平阳的杰出名声,东家动摇了。 又听说吴子原只要清风书肆一成红利,东家为了银子,立马拍掌答应,随后想出让陈叔即刻去京城,将谢行俭和吴子原都签到清风书肆的破法子。 陈叔是东家一手栽培的,他虽看不惯近些年东家掉钱眼子的举措,不过他还是照做了。 然而,陈叔没想到,谢行俭胃口不小,提出分馆只摆放他一人的考集,这哪里行的通。 陈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对谢行俭冷了脸。 陈叔心还是偏向谢行俭的,他本就看不上东家这种一契签两人的做派,如今谢行俭不按套路出牌,他刚好将谢行俭丢出去,省的谢行俭掺和这池子烂泥。 * 这边,谢行俭很快就写完乡试的回忆题,正躺在椅子上沐浴阳光呢,只见王多麦神色不快的进了院子。 「我刚去买菜,路过瞧见清风书肆中午开馆了!」王多麦气愤的将手中的菜篮子往地上一扔。 「这么快?」谢行俭勐地从椅子上起来。 「可不是嘛!」王多麦心里闷的难受,不吐不快道,「你嘴里的陈叔怕是真的不想与你好了,开馆大事都不知会你一声,定是和你生疏了。」 「我昨日恼了陈叔——」 「你也是为了书肆着想!」王多麦扁扁嘴,「你们好歹合作了一年,他怎么可能因为你昨晚一些话就气到了,分明就是借着昨日的幌子想和你生分!」 「你不是让我观察他有没有和其他读书人走的亲密吗?」王多麦一股怒气往上涌,「还真的有一个!」 「那人比你矮一点,但生的白嫩,嘴角有颗痣……」 「吴子原!」谢行俭气息一窒。 还真的是他! 「那人行的匆忙,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王多麦道。 「他也在六部办公,许是趁着休息空隙跑出来的。」谢行俭哼了几声,望着桌上密密麻麻的乡试题,他突然觉得心口闷的很。 到底是因为什么,陈叔就轻而易举的让吴子原替了他的位子? 是因为他要的红利太多? 还是说他不该干涉分馆摆卖书籍的事? 谢行俭心里闷的难受,索性套了件暖和的长衫,沿着外头零星漫雪的石子路往京城主街走。 太阳渐渐偏西,余晖正好洒在大街上,金光闪闪,京城人喜爱梅花,一路上,总能看到几枝蹿出墙头的梅花,有红有黄。 梅花浓烈幽雅的香味伴着初春的冷气缓缓的沁入谢行俭的鼻端,谢行俭站住脚步深深吸了一口。 丝丝暗香中似乎还透着一股甜味,飘逸在他的周身,他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许多。 寻着甜香气息,谢行俭微眯着眼往前走,最终停在了余芳斋的大门口。 谢行俭正欲进去买点甜品,忽闻一阵脚步声,然后里头就响起一声小丫鬟清脆的笑声,「小姐,咱今个真赶巧,太阳落山前还能买上梅花香。」 谢行俭没当回事,继续往里走,只见翠绿衣袄的小丫鬟身后走出一少女。 少女身着红色流云锦裙,颈脖处围着一圈白色绒毛小领,她朝谢行俭这边缓缓走来,女子颊边梨窝深陷,一张芙蓉秀脸,杏眸如波,眸光忽而落在进门的谢行俭身上。 两人目光隔空对上,皆是一愣。 第114章 【114】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心头一跳,回想起当日在武英侯府被罗郁卓冤枉私情的事, 他连忙侧开几步, 让罗棠笙一行人先走。 第286页 罗棠笙见谢行俭脚步微移, 手上的娟帕勐地用力拉紧, 少年这谨小慎微的一步,是在和她装陌生人吗? 罗棠笙心口收紧, 战慄的发疼。 她第一次见到谢行俭,是在老家的府城茶馆, 四月天里, 她陪着小卓去参加府试,喧嚣热闹的茶楼四处都是长袍着身的读书人, 各个斯文有礼, 她面带轻纱, 一双眼睛不敢到处多看,趁着吃茶的功夫才抬眸望了一眼。 那一眼就让她痴了迷, 只见一少年嘴角含笑的站在二楼凭栏处,身着虽朴素无华, 气质却极佳。 少年端着茶水, 一双明亮的眸子不时在大厅众人身上巡游, 罗棠笙微微垂眸不敢与之对视,谁料小卓胆子大, 竟然举杯和少年摇了摇盏子。 罗棠笙忍不住偷瞄,只见少年掀起唇角大大方方的和小卓对酌。 少年身子往前倾,一双细长眸子因带着笑意微微眯起, 罗棠笙只看了一眼,就自觉这双眼的主人多情,然而就是这般多情多感的人,让罗棠笙一下子就沦陷进去,久久难忘。 四月天的暖阳透过茶馆上方的亮瓦,在少年高大欣长的背上落下一层阴影,浮光掠影之间,罗棠笙逾越的多看了少年几眼。 太阳的光圈映在谢行俭身上,因举杯动作的牵扯,少年修长白皙的手臂裸露出半寸,他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这一晃而过的动静,就令罗棠笙红了脸。 罗棠笙虽是闺秀小姐,生的柔媚娇嫩,却因从小习武的缘故,平日见得男子不少,魁梧有之,儒雅有之,不过这些男子都是罗府本家的人,所以即便他们再如何俊美,如何有才,罗棠笙都觉得和外面的常人没什么两样。 直到在府城一遇谢行俭,罗棠笙心中的那根琴弦才稍有波动,少年也许还没有罗家子俊俏,却因一道得天独厚的气质,面容显得文雅秀气又不失凛然英锐。 这般好颜色,若是生在王侯将相家,端的能令京城闺秀小姐们望尘莫及。 只可惜…… 罗棠笙瞥了一眼谢行俭身上的布衣,暗暗的嘆了口气。 少年此时已经背过身跟身边的人讲话,罗棠笙斟酌了一下,偷偷按住罗郁卓,试探道,「小卓,小姑姑问你,那人你认识?」 罗郁卓顺着罗棠笙的目光望过去,短促的痞笑两声,「认识。」 「是你朋友?」 罗郁卓低着头,道,「当初县试,那人恰好坐在我对面,我着人查过,此人县试排在我后面,姓谢,虽是农家子,小小年纪,却是一风流才子。」 罗棠笙心思波动,轻声道,「果真如此。」 果真她没看走眼,此人不似俗人。 如果日后,这少年能一路考入京城,那他们…… 只是当下,她与他素不相识,还是不去叨扰了,以免少年觉得她举止孟浪。 「什么如此?」罗郁卓追问。 罗棠笙垂着脑袋,心脏跳的厉害,强自按耐住心底钻土冒牙的朦胧爱慕,隐忍着羞涩,起身道,「没什么,这茶馆吵闹的很,你马上就要下场了,还是回去温书吧。」 说着,自顾自的就转身往外走,罗郁卓愣了愣,连忙追出去。 心思细腻的罗郁卓突然想起小姑姑刚问的话,临走前,回首朝着谢行俭所处的二楼望了一眼。 罗郁卓到底是年长几岁,只这一眼,立马就察觉到为何平日落落大方的小姑姑,一下子变得扭捏孩子气。 这也就有了后来罗郁卓带着罗棠笙去府城承书坊假装偶遇谢行俭的一幕。 承书坊的偶遇是罗郁卓让人偷偷跟踪谢行俭得来的,与当下谢行俭在余芳斋和罗棠笙偶遇截然不同。 * 谢行俭还记得上回老侯爷发火的事,现在都不敢直视罗棠笙,罗棠笙心知小卓不该当着她爹的面捉弄谢行俭,见谢行俭默不作声的退到一侧,罗棠笙出乎意料的没有直接走开,而是上前一步。 福了福身子,罗棠笙道,「谢公子可是来买梅花香?」 谢行俭没想到罗棠笙会主动问他,稀里煳涂的点头。 「那可就不巧了,」旁边的丫鬟汀兰扬了扬手上的食盒,「最后一盒被我家小姐买了去,公子若要吃这个,得需等明日了。」 不待谢行俭说他随便买点吃的就行,罗棠笙先发话了,只见她将汀兰手中的梅花香往谢行俭怀里一塞,陡然的重量落在身上,谢行俭慌忙伸手捧住。 「罗小姐,这是……」谢行俭勐地抬头望向罗棠笙,语气中充满了压抑的惊讶和疑惑。 罗棠笙后退几步,巧笑嫣然道,「前些时日,你送给小卓的梅花香入了我的口,今日刚好,我回你一份。」 谢行俭端着食盒有些不知所措,脱口而出道,「回礼不是已经给过了吗?」 这回换罗棠笙疑问,「什么时候给的,我怎不知?」 「那日的梅花雪水茶……」谢行俭抓食盒的五指倏而收紧。 当日就是因为梅花雪水茶,曼姨娘才质疑他和罗棠笙的私情,今天陡然提起,他居然莫名觉得暧昧。 嗐,搞得他与罗棠笙真的有私情似的。 罗棠笙闻言,捂着嘴笑,「梅花雪水茶也好,梅花香也好,都是一点心意,谢公子只管拿着。」 说完,就带着汀兰往门外走。 罗棠笙身份特殊,当她停下来跟谢行俭说话的时候,余芳斋里的好些客人就看了过来,见罗棠笙对着谢行俭笑,爱看热闹的人还拉着好友议论纷纷。 第287页 谢行俭自然察觉到这些人的目光,望着罗棠笙走出余芳斋,他不好大声的喊住罗棠笙,以免事情闹大惹人笑话。 他只好拎着食盒,快速的离开余芳斋,本想追上汀兰交给这个小丫鬟,谁料等他追出来时,发现罗棠笙已经上了罗家的马车,马车飞出好几步远,任他站在原地望尘却步。 谢行俭嘆了口气,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这头,汀兰落下车窗的布帘,笑道,「小姐,刚才那书生还追出来想喊您呢,小姐怎么走这么快,若是慢几步,许是那书生就追上来了。」 罗棠笙抬头点了一下汀兰的额头,故作无恙道,「大街上人头攒动,我怎好站那跟别人闲聊,再说天都快黑了,还是赶紧回去吧,不然我爹又要气着了,下回再想出来逛逛可就不容易咯。」 汀兰捂着额头笑,「还是小姐想着周到,不过这谢书生也忒守礼,刚才奴婢瞧着真真的,他一见到小姐立马就低着头,都不敢看小姐一面……」 罗棠笙脸上的笑容一疆,谢行俭这般做不过是不想与她有瓜葛,可想而知当日小卓在爹爹面上撒谎,定吓坏了谢行俭,不然谢行俭看到她,不会像看到勐兽一样,避之不及。 汀兰没注意到罗棠笙的不悦,继续叨叨,「小姐,要奴婢说,读书人守礼固然好,但若像侯爷说的那些迂腐之辈,那就不好了……着实无趣的紧,张嘴闭嘴之乎者也……」 罗棠笙勉强笑道,「读书人非迂腐,有些人不过是书读痴了而已。」 汀兰歪着脑袋,问道,「那依小姐看,刚才那位谢书生拘泥守旧吗?」 罗棠笙话还没说,忽听马儿发出急促的吼声,一阵阵铃铛声越过门帘传进来,紧接着马车一阵颠簸,汀兰忙扶着罗棠笙坐好。 下一瞬,车夫的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的响起,「小姐,适才如意公主的车擦边而过,跑的飞快,小人躲闪不急,这才颠了一下,小姐,您可有碍?」 罗棠笙扶了扶头上被颠歪的髮钗,听到如意公主四字,她勐然想起这几夜里常常梦到的一些片段。 梦里,她依稀记得如意公主是两年后择婿,下嫁的正是当朝的新科进士。 那一场梦,她记得状元娶妻那天,她也穿了一身凤冠霞帔,坐在喜轿里,她调皮的掀开窗帘往外探。 街上嬉笑声沖天,百般乐器,她耳畔只剩下一声声高昂的唢吶声。 喜婆瞧见她掀开红盖头,急忙用肥胖的身子遮挡住窗口,笑嘻嘻的让她盖好盖头。 她只好缩回脑袋,乖巧的盖上喜帕,突然外头传来一阵高声叫喊。 「新科进士来迎新嫁娘来咯——」 罗棠笙以为说的是她未来的夫婿,她欣喜的再次偷偷掀开窗帘,她就是想要看看梦里到底是谁娶了她。 只见一侧高头大马上,赫然坐的是谢行俭,少年比之现在要成熟很多,温润端方,一身红色喜服衬着整个人更加俊秀。 难道是他? 罗棠笙脸色驼红,她慢慢的放下窗帘,满心欢喜的等着唢吶声起。 迎亲的唢吶响了,可她的轿子并没有动,又是一声唢吶,紧接着,一道尖声划破耳际。 「如意公主出嫁上轿——」 不时还掺杂的几声,「谢公子好俊。」,「公主也唯有嫁给谢公子才是好的。」等等话语。 罗棠笙听着心尖儿发颤,莫非谢行俭要娶的人是如意公主? 这场梦吓的罗棠笙每回下半宿都睡不好,每每醒来,衣衫都湿了大半。 所以当罗棠笙现在一听到「如意公主」的字眼,她当即顾不上后背撞上车壁的疼痛,掀开门帘,轻轻咬着牙,问道,「这么晚了,如意公主的车怎么还在外边?你可瞧清楚了,她是回宫还是外出?」 车夫不知罗棠笙为何打听如意公主的行踪,不过还是照实回答,「小姐,如意公主的轿撵是背着咱们的,瞧着应该不是回皇宫。」 「不是回皇宫?」罗棠笙惊唿。 这条路,前进则是通向皇宫,后退也是去余芳斋。 如果不出意外,罗棠笙猜想,等会如意公主应该会遇见谢行俭。 这……应该是如意公主和谢行俭第一次见面吧。 罗棠笙不知不觉将梦境和现实联繫在一起,想的入迷,连粉红的指甲抠进了掌心肉都不自知。 汀兰注意到罗棠笙的异状,连忙出声唿唤罗棠笙,「小姐,您怎么了?」 「快,调头,调头去余芳斋!」罗棠笙突然吩咐,随即撂下门帘,坐回内间。 她紧紧抿着唇瓣,她不知道梦里那场婚礼是不是真的,可她不希望那是真的,她承认她因茶馆那抹惊鸿一瞥,爱慕上那个与她话都没说几句的书生小子。 她好怕,好怕梦里一切都是真实的,五岁那年的梦,暗示罗家十年后的惨剧,是她揪出了曼姨娘,罗家才躲过这一场劫难。 所以她相信,这些天的梦是在警示她什么,是上苍在催促着她做些什么,她得回去,她要亲眼看看如意公主有没有遇上谢行俭。 哪怕这都全是她的揣测和胡思乱想。 车夫哦哦两声,挥舞着马鞭急忙往回赶,但终究没赶上如意公主的轿撵,等罗棠笙来到余芳斋时,哪里还见得到谢行俭的身影,更别提如意公主了。 「在往那边跑一跑。」罗棠笙指着谢行俭来时的路。 第288页 马车一路飞奔,许是夜幕降临的缘故,虽道路两旁都挂上了灯笼,但终究不及白日亮堂,为了替罗棠笙安全着想,车夫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不过,紧赶慢赶的,罗棠笙还是遇上了回家的谢行俭。 「谢公子!」 谢行俭转身抬眼望去,只见早该回家的罗棠笙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站在车板上毫不闪躲的看着他,眼里还无意识的流露出慌张和无措。 小姑娘神情一副恹恹的,似乎受了什么刺激,脸色苍白,灯笼上的光线落在小姑娘秀丽如玉的面庞上,将她额头的花钿浸染的格外炫丽精緻。 谢行俭看着有些失神,他立在那没动,举起手中的食盒,心慌到语无伦次,「罗小姐追上来,可是想要回梅花香?」 罗棠笙抬眸张望,如意公主的轿撵早已离去,瞧着应该没跟谢行俭碰过面吧。 正当她准备蹲身进车厢时,不知何时,谢行俭已经行至马车旁,将一盒梅花香轻轻的抬高,举在罗棠笙面前。 「君子不夺人之好,梅花香既是罗小姐爱食之物,谢某还是物归原主为好。」 罗棠笙手指微动,身边的汀兰以为小姐调头追过来真的是来讨梅花香的,便自作主张接过手。 罗棠笙脸色变了几变,本想呵斥汀兰多事,却听谢行俭道,「这事是谢某办的不妥,罗小姐赠物,原就是和谢某开玩笑,倒是谢某一时眼拙当真了,如今归还,罗小姐赶紧家去吧,天已黑了。」 罗棠笙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好说她追上来是想看看如意公主有没有跟谢行俭碰面,那场梦太过诡异,现在面对谢行俭,她不能轻易地说出口。 可她好端端的追上来,若不承认是为了追回梅花香,她一时又没有好的藉口,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 两人又是一番辞行,正当罗棠笙准备坐回车厢时,她忽而停住。 指着谢行俭腰间插着的一柄玉箫,拔高声音问道,「你身上怎有玉屏箫?」 玉屏箫是箫中之珍品,且多为女子所用,难道…… 罗棠笙只觉得眼角发涩,就连眼前少年的身姿都开始模煳。 所以如意公主跟谢行俭碰面了? 这玉屏箫莫非是如意公主赠下的? 罗棠笙勐力的抹掉眼眶溢出的泪珠,几日被梦境那场婚礼折磨的压抑情绪顿时一股脑的照着谢行俭噼头盖脸洒下。 「真是好样的,谢公子莫不是看不起侯府?」 谢行俭被讽刺的有些突然,他刚想问罗棠笙好端端的说这话做甚,却见罗棠笙呜呜的蹲下身子,哭的一抽一抽的。 汀兰急得想劝,却劝不动。 车夫也急,好在他们几个待的路段偏僻,一时没几个人经过,好歹没人将罗棠笙的糟糕模样瞧去。 小姑娘哭的泪痕满面,指着谢行俭泣不成声道,「我送你的梅花香,我还没开口,你就急急的还给我,别人给你玉屏箫,你怎么不还,你可是觉得梅花香没玉屏箫精贵?」 谢行俭还以为罗棠笙哭是为什么呢,原来是为了他腰间的这柄箫。 他连忙将玉箫从腰上取下来,半蹲着身子,倚靠在马车前,将玉箫递到罗棠笙跟前。 笑呵呵的哄着小姑娘,「这箫是我捡的,并非是他人所赠……」 罗棠笙闻言哭声一顿,须臾,她抬头,眼尾微红,透着一股毛绒小动物的委屈。 「捡的?」罗棠笙撇撇嘴,还是不相信,「玉屏箫千金难得,你怎会捡到?」 说着,又开始哭。 谢行俭面对不熟的罗棠笙,不知为何,分外的有耐心。 他直起身,指着马车后面,「就在那捡的,刚才一辆马车驶过,慌忙间差点撞到我,待马车离开后,这……玉屏箫就躺在我脚下。」 「马车?」罗棠笙从车板上跳下来,仰着头问谢行俭,「可是暗红色的马车,上面还繫着几串铃铛?」 谢行俭想了想,缓缓道,「颜色没注意,不过确实听到了铃铛声。」 话落,谢行俭低头一看,罗棠笙不知为何哭的更厉害了。 罗棠笙小步挪到马车阴暗处,蹲在那将身子缩成一团,哭的可伤心了。 没错了,这玉屏箫就是从如意公主的马车上掉下来的,她原以为谢行俭和如意公主会面对面的偶遇,没想到先是才子佳人赠送礼物。 所以,她梦境是真的对吗?和五岁那年梦到的一样,那场喜庆的婚礼有朝一日真的会上演? 既然是如意公主和谢行俭的婚事,为什么叫她梦到?还一梦梦好几天。 好不公平。 老天爷难道不知道她罗棠笙是心悦谢行俭的吗?为什么要她看到那一幕? 罗棠笙越想越觉得委屈,索性蹲在那双手环腿,哇的一声哭的痛快。 谢行俭:「……」 第115章 【115】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罗棠笙哭的突兀, 谢行俭从小就很少与女子打交道, 这一下勐地见女孩子当着他的面哭,他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是好。 「罗小姐,你,你,你别哭了好不好?」谢行俭按着太阳穴, 又不敢上前替罗棠笙拭泪, 只好站在那无可奈何的嘆气。 「可是这玉屏箫惹得祸?」谢行俭拿起被罗棠笙扔在地上的玉箫,作势要往地上砸。 「这玉箫落在我脚下实属蹊跷, 如今还惹得罗小姐伤心流泪, 反正都是路边拾来的,我现在就砸了它, 罗小姐消消气,好不好?」 第289页 谢行俭省去了自称, 尽量将声音放柔,像哄小孩子一样说话。 他这样的哄法就像上辈子爷爷奶奶哄大孙子一样, 大孙子脚崴了跌倒, 爷爷奶奶第一时间就去踹地板, 拎着大孙子使劲的骂地板。 「让你绊我大孙子的腿,我踩扁你信不信!」 一番童言童语惹得大孙子破涕而笑。 同样,听到谢行俭这种安慰的话, 罗棠笙还真的止住了哭。 谢行俭脸皮抽搐了几下,暗嘆一声:好法子! 待罗棠笙抬头,身边的汀兰早已上前帮忙擦泪, 许是哭的有些放肆,小姑娘脸上的妆容都花了,又不想让谢行俭看到她的狼狈像,罗棠笙捂着帕子不敢放下。 谢行俭心领神会的背过身,任由汀兰帮罗棠笙补妆,汀兰作为贴身丫鬟,随身是要携带主子日常用的东西的,别说是化妆用的妆匣,就是罗棠笙的衣裳,汀兰在马车里都备了好几件。 罗棠笙被汀兰搀扶着进了马车,小姑娘脸上的哭痕早已被胭脂水粉遮盖过去,只是身上的衣衫因为刚才蹲久了,起了一些褶皱,难看的很。 汀兰从马车暗箱里取出衣裳包裹,罗棠笙玉手在精緻的衣服上轻轻拂过,最终手指停在藕荷色的流云挑金裙上。 汀兰见罗棠笙挑了这件,忙道,「小姐,这件藕荷裙,用的料子极好,平日您出去会客都不轻易穿出去,怎么……」 罗棠笙眼睛往车帘处看了一眼,春季为了通风,车帘中间的做工採用的是丝线镂空编织而成,漏过缝隙,她能清楚的看到外面,不过这种镂空设计,外面很难看清楚马车内的境况。 马车前,谢行俭背着身子,站的笔直,微垂首正看着手中的玉屏箫,看着出神。 罗棠笙皱眉,换外衫的动作越发快,幽幽道,「不就是一玉箫吗?用得着看的那么仔细?」 汀兰正躬着身子给罗棠笙系腰带,一时没听清罗棠笙的碎语,抬眼望向罗棠笙,结巴道,「小姐,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么晚了,您下去见谢书生不太好吧,要不,奴婢去跟谢书生说,让他回去——」 罗棠笙冷哼了一声,低声道,「就你事儿多,你别插手,我还有话同谢公子说,你就留在车里别下去了!」 说着,罗棠笙理了理衣摆就要往外走。 汀兰都快急哭了,拽住罗棠笙的衣袖,哀求道,「小姐您还是让奴婢跟着吧,不然回头侯爷问起来,奴婢不好说……」 罗棠笙知道汀兰是为她着想,便停下步子,将汀兰拉到一旁坐下,按住汀兰的肩膀,柔声道,「就一会儿,我出去就一会儿,你别怕,我不会乱来,你在这待着就好,我爹那我会去解释。」 汀兰挣扎的想起身,却被罗棠笙一手按住动弹不得。 「听话,」罗棠笙低头而视,声音很清冷,「别逼你家小姐发火。」 汀兰吓的眼眶一缩,在侯府,下人们都觉得老侯爷威严肃重,发起火来整个侯府都要跟着抖三抖。 其实这些人是没瞧见小姐发火,小姐一旦恼了,其气势与老侯爷一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时候,连老侯爷都被唬吓的一言不发。 只不过小姐平日里端着是柔弱娇嫩,待人谦和,很少有事有人能惹怒小姐,久而久之,大家似乎都忘了小姐才是侯府最厉害的角色。 汀兰为了不受罗棠笙怒气的牵连,只好放开紧抓罗棠笙衣袖的手,就这样眼巴巴的望着小姐如一朵花儿似的翩然飘落下地。 * 「你转过来。」罗棠笙立在马车上,拎着裙角嫩生生的开口命令谢行俭。 谢行俭依言转身,见少年目光扫来,罗棠笙脸上飞起两团淡淡的红晕,她原地转了一圈,大的胆子羞答答的问谢行俭,「谢公子,你觉得好看吗?」 谢行俭呵吓的不清,罗郁卓当着老侯爷的面信口雌黄,怎么他小姑姑也这般瞽言妄举? 其实他内心觉得罗棠笙问这话是没问题的,像上辈子,不乏一堆女人问男的,比如她今天的妆容搭不搭?衣服颜色土不土? 这类的话,出于礼节性,即便男的审美很一般,也会求生欲很强的说一声好看。 谢行俭同样是这样的人,罗棠笙娇羞的问话后,他一双眼珠子乱瞟,却始终不敢将目光停留在罗棠笙身上,支支吾吾的开口,「好看……」 罗棠笙小嘴一噘,叉腰跺脚,「你敷衍我,你都没看我,怎知我好看?」 谢行俭一噎,飞快的扫了一眼罗棠笙,「罗小姐一身衣裳搭配的极好,颜色适中,不艷不娇,白里透粉,最妙的是衣摆上的绣荷,栩栩如生,比夏日池塘里的芙蓉花还要美上几分……」 「你!」罗棠笙气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谁叫你说衣裳的,我问得明明是……明明是我……好不好看……」 罗棠笙的话轻的比蚊虫声还小,断断续续的,却听得谢行俭忍不住汗颜。 他不自然的握紧双手,又抬头看了一眼罗棠笙,小姑娘去换衣裳的空隙,似乎还重新挽了髮髻,斜插的玉骨扇钗衬着小脸灿然生光,脸上薄施脂粉,风姿绰约,晚霞的余光洒在罗棠笙身上,小姑娘一颦一笑间,似乎有烟霞笼罩。 「汀兰说的不假,你真是个书呆子。」 罗棠笙似笑非笑,说话时,粉嫩耳垂上的红宝石流朱耳坠摇摇曳曳,好看极了。 第290页 谢行俭握拳捂嘴尴尬的咳了几声,他在古代十五载,真的没有和女子打过交道,按说他没有拘礼,怎么到了罗棠笙眼里,就成了书呆子? 「那条街每晚这时辰都有灯笼盛会,你可知?」罗棠笙走近几步,淘气的眨眨眼。 谢行俭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却发现脚后跟已经抵到墙边。 「这边我鲜少过来,实在不知晚上竟然还有宴会……」谢行俭如实说。 「还说呢,就是个书呆子!」 罗棠笙捂着嘴笑,「我听小卓说,你在京城买的宅院就在这附近,离得不过两条街,怎么就不知道?定是你平日只管在家看书,都不出来走动,这才没机会一饱眼福。」 谢行俭有些讪讪不安,嘆息道,「学业繁忙,不得空出来走走,可惜了京城繁华夜景。」 「这有什么,」罗棠笙拢了拢衣摆,梨窝深陷,「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陪我去走走如何?」 「陪罗小姐?」谢行俭一惊,不太妥吧,这要是被老侯爷的眼线看到了,不给他剥层皮,也要打断他半条腿吧? 谢行俭正欲婉拒,罗棠笙却轻飘飘的开口,「你是知道的,我爹对我极其严格,一月只能出来一回,我虽生在京城,这灯笼宴会却没玩过几回……」 谢行俭:「……」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迫于小姑娘可怜兮兮的模样,谢行俭只好答应带罗棠笙去宴会处逛一逛。 眼瞅着谢行俭松口,罗棠笙脸上的哀愁转瞬即逝,下一秒爬上马车戴了一顶轻纱惟帽出来,随后动作娴熟的准备从马车上跳下来。 一旁的车夫这回没有放脚踏凳,似乎看惯了罗棠笙蹦下来,马车离地面足有一米来高,罗棠笙还穿着繁复的罗裙,说实话,她拎着裙角无所顾忌的往下跳时,谢行俭的一颗心都提了上来。 他急忙走上前,将手臂伸出,搭在罗棠笙手旁,「夜里黑,小心跳下来崴了脚,罗小姐还是扶着我的手,慢慢下来吧!」 罗棠笙眉眼一扬,很是意外谢呆子会有开窍的一天,竟然连读书人最爱挂在嘴边的男女授受不亲都抛之脑后。 罗棠笙不假思索的将柔若无骨的手放下谢行俭的手腕上,借着少年臂力,轻松的跳下马车。 罗棠笙乔装打扮了一番,外人是看不出来走在谢行俭身侧的会是武英侯府的嫡女。 谢行俭是真的很少出来游玩,除了之前因为考察京城书肆市场,他不得不将京城逛了两圈,他能清楚的点出京城哪哪哪有书肆,却不能像罗棠笙这样游刃有余的在灯笼晚会上穿梭。 罗棠笙看着不像是久居家中的样子,似乎对这一带颇为熟悉,连哪家商贩买的糖葫芦更酸她都一清二楚。 谢行俭偷偷的瞄了一眼身边悄悄撩开轻纱,小口小口啃咬糖葫芦的小姑娘,怎么看,也看不出她长期被禁足在侯府不得外出啊,反倒他这个大男人,一路走过来像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似的,看啥都稀奇。 再过几日就要到一年一度的大节元宵,这条街应该盛行举办元宵佳宴,灯市上到处上演着杂耍技艺,高跷、舞龙舞狮、过桥摸钉等等除外,最惹眼的便是京雀楼的灯谜了。 街上人多,谢行俭担心罗棠笙一不小心与他走散,所以将右手长袖递给罗棠笙,让她抓着别放。 罗棠笙微笑不语,乖巧的一手拿糖葫芦,一手揪着谢行俭的衣角。 谢行俭今日穿的外袍颜色青白,和罗棠笙藕荷色的外杉相得益彰,晚风习习,将两人的衣摆缠绕在一块,远远望去,就如一池莲花荷叶翩翩起舞。 * 罗棠笙对猜灯谜颇感兴趣,谢行俭便带着罗棠笙挤进去,京雀楼的灯谜是长年不休的,每日来访猜谜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元宵佳节前后,京雀楼的猜谜盛况更是空前绝后。 平时的京雀楼对于猜谜的奖赏比较一般,大抵是猜上一个就将花灯提走,今日不同,京雀楼横栏上贴着红纸喜字,谢行俭眺望了一下,只见上面说能一连猜中十个花灯的,就可以领走楼中打造的各式珊瑚、猫儿眼、水晶等耳坠。 谢行俭望着京雀楼摆在堂中央的耳坠笼子,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枚珍珠玉扣。 他回头兴味的问罗棠笙,「今日不如玩个开心,罗小姐你只管挑喜欢的花灯,我来猜。」 罗棠笙咬糖葫芦的动作一愣,她瞥了一眼四周抓耳挠腮的人,歪着脑袋故作天真道,「你叫我只管挑喜欢的,喏,这这这、还有那几个,我都喜欢,你可全猜的出来?」 罗棠笙指的几盏花灯都是京雀楼的镇店之谜,此话一出,一堆看热闹的人见状纷纷看过来。 罗棠笙一副大人模样摇头晃脑的吟咏,声音甜糯,一字一顿的道,「不着一字!店家说打一草药名。」 这一题是最简单的,谢行俭素来温厚的笑容挂在脸上,淡淡道,「白芷。」 旁边也有人猜出来了,见谢行俭脱口而出,众人连忙笑着鼓掌。 「这迷不算什么,我都能答的出来。」 说话的是一个青年人,手中敲打着羽扇,双眼在谢行俭和罗棠笙之间打量,眼珠转的飞快,起闹道,「小相公,你何不再接着多答几道,今晚京雀楼的彩头可是大手笔,答对了十道,你便能给你身边的小娘子夺得宝石耳坠,岂不美哉?」 第291页 「是啊是啊!」 「美饰赠佳人,甚好甚好!」 两人都是十来岁的人,被周围的人一顿调侃后,皆羞红了脸,谢行俭一时都忘了反驳他人,他和罗棠笙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关系。 反倒是罗棠笙心思细腻,见谢行俭不出言否认,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甜。 拽谢行俭衣袖的手愈发的用力,人来人往间,她有意无意的还触碰到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少年手掌透着温温的热意,不仅暖了罗棠笙的手,还暖了她的心。 因为京雀楼放的那枚珍珠玉扣吸引了谢行俭,到底年少,被大家一哄抬,谢行俭摩拳擦掌,喜得去好好表现一番。 所以接下来只要罗棠笙看中的花灯,不论谜底难易,谢行俭均开动脑筋,认真的想题。 古代的灯谜喜欢去头藏尾、断章取义的出题,谢行俭脑子转的快,未等周围的人回过神,他就已经答了出来。 京雀楼欢唿声一阵掀过一阵,罗棠笙面色发亮,嗔笑道,「不怪说你是书呆子,虽呆了些,但你书读的好,这些小玩意一点都难不倒你,真真厉害! 谢行俭被夸的脸色绯红,他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瓜,眼神躲躲闪闪的,罗棠笙歪着头笑看过来时,谢行俭像是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立马挪开眼神。 视线落在京雀楼的彩头上,掌柜的将两人迎进屋内,大方的任由谢行俭和罗棠笙挑选彩头。 罗棠笙如水般的眼睛笑成两朵花,泛着点点亮光,陪同谢行俭的唯有她一人,那么他挑选的彩头肯定是要送给她的。 她摸摸耳垂上亮晶晶的红宝石流苏坠子,她本以为谢行俭会拿彩头里最亮的那枚水晶坠子,没想到谢行俭手一拐,执起了角落边的那枚小小的珍珠玉扣。 罗棠笙:「……」 所以他还是没有好好的看她今日的装扮对吧?? 她一身的红宝石首饰,是个男人都能猜到她喜欢红色饰品,怎么他偏偏选了最不起眼的珍珠玉扣。 这种类型的珍珠玉扣她都是偶尔换心情时带着玩的,且珍珠玉扣不值钱,不过她喜欢买,一买都是一匣一匣的从首饰铺子抬,回头打赏下人都是好的。 前头,谢行俭已经让掌柜的将珍珠玉扣包了起来,周围的人一见谢行俭单单挑了珍珠玉扣,都替他惋惜不已,还有好心的人偷偷耳语谢行俭,让他换中间的红玉坠,谢行俭瞥了一眼罗棠笙通身贵气的红宝石,轻轻的摇摇头。 谢行俭眉眼温厚,俊朗的眼睛似是装了一湖春水,柔意满满,罗棠笙搅帕子的动作一滞,心道罢了罢了,他送什么给她,她都会用心珍藏。 别说是便宜的珍珠玉扣,即便是田里的一根稻草,只要是谢行俭送的,罗棠笙都会如获珍宝、爱不释手。 京雀楼人多,呆久了闷的慌,谢行俭拿着珍珠玉扣,带着罗棠笙去了一拱许愿池前。 池边两旁全是如谢行俭和罗棠笙这般的少年少女,两人在这里显得一点都不突兀,不像刚才在京雀楼,呆的人几乎都是成过亲的人,两人在那,被那些脸皮厚的男女一顿说笑,脸红的都不成样了。 来到许愿池,谢行俭和罗棠笙大大的舒了一口气,池边有小情人依偎在那说着甜言蜜语,两人站在那听得真真的,不一会儿,脸上的红晕才消下去,耳尖又被撩着通红。 气氛一下子陷入静默之中,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下一秒噗嗤一下笑出声。 经过这一遭游玩,谢行俭知道了面前这位外表端庄的大家闺秀其实内里调皮灵动的很,罗棠笙也慢慢的领悟到,谢行俭并非是迂腐不堪的书呆子,他心思活跃的很,不仅会让她拉他的衣角,还送她首饰呢。 这不,瞧,谢行俭掌心向上,呈现在罗棠笙眼前的,赫然是在京雀楼赢来的那枚珍珠玉扣。 罗棠笙欣然拿到手上把玩,笑意吟吟的望着谢行俭,故作无知好奇的问道,「那么多珠宝,你为何选了这枚珍珠玉扣给我?」 谢行俭嘴角含笑,「当日府城地动,你迎着朝阳奔踏而至,我无意间看到,你左耳掉了耳饰,应该是在地动中慌乱脱落的,所以我一看到京雀楼上的玉扣,便想着拿下来送给你。」 珍珠玉扣宛如一榔槌,勐地撬开了谢行俭的脑袋,他索性一股脑将话全说了出来,末了还骚包的添上一句,「你带红宝石固然漂亮,不过,珍珠玉扣素雅恬淡,无需华丽的妆扮,显得你更……更好看……」 周围有人在放烟火,欢唿声中夹杂着啪啦的烟火声,罗棠笙却不受这些欢闹气氛的感染,她满脑子都是——更好看。 这三个字像佛咒一般,在她脑子里不停的循环。 她静静的取下一边红宝石流苏坠子,摸索着耳洞将珍珠玉扣戴上。 小姑娘似模似样的点头,「我也觉得珍珠玉扣好,你瞧瞧,我戴着好不好看?」 谢行俭唿出一口气,许愿池光线暗淡,他看的不太真切,身子只好往前凑,罗棠笙似有感应一般,跟着将戴着珍珠玉扣的左耳往谢行俭方向抬。 小姑娘个头只到谢行俭的肩膀,为了让谢行俭看的仔细,小姑娘还略略的踮起脚尖。 谢行俭微微俯身,罗棠笙忽的挨过来,两人差点脑袋相撞。 谢行俭轻轻咳了一声,瞥了一眼罗棠笙红晕的有些异常的脸颊,认真道,「好看。」 第292页 「那,是珍珠玉扣好看?还是……我好看?」罗棠笙双手揉捏不停,鼓足勇气抬眸定定的望着谢行俭。 谢行俭反射性的道,「你好看!」 罗棠笙捧着袖子笑的花枝乱颤,谢行俭也笑弯了眉眼。 一枚珍珠玉扣,不经意间让两人袒露心思。 谢行俭看着面前的罗棠笙,情不自禁的嘴角弯曲,小姑娘个头小小,一对梨窝在脸颊上绽放,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映着斑斑驼红,似羞非羞的看着他。 他蓦然心头一热,捧起小姑娘滚烫光滑的脸蛋,呢喃低语道,「府城一遇,甚是有缘……」 罗棠笙芊芊中指抵上谢行俭的嘴唇,笑着摇头,「我与你不同……」 第116章 【116】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缓缓松开手,迟疑道,「怎么说?」 罗棠笙娇笑声如银铃脆响,白皙的脸颊上还留有淡淡红云,她两只手不似刚才拘谨,此刻双双扯着谢行俭的手袖摇摆玩耍。 「为何不说了?你与我不同,不同在哪里?」 谢行俭垂首低笑,罗棠笙毛茸茸的脑袋抵在跟前,髮髻上的珠花随着小姑娘摆动而颤颤巍巍,花蕊雕刻的手工极好,戴在小姑娘浓密的黑髮中,如真的在发间开花一样,衬得主人家越发的娇艷可人。 罗棠笙仰起脑袋,狡黠的眨了眨眼睛,「你送我珍珠玉扣,可是那日地动后,看到我遗失了一枚才想着送我?想必你是那时候才看到我的吧,我说的与你不同,这不同在我初识你,比你初识我要早。」 罗棠笙嗓音甜美,此时鼓着腮帮子说起俏皮话,逗的谢行俭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罗棠笙惊讶的张开小嘴,不自在的揪着胸前的长髮打发尴尬。 谢行俭忍住没拿手点罗棠笙的额头,打趣道,「你说初见我的地点,莫非是在府城茶馆?」 罗棠笙摆弄头髮的手指一顿,杏眸倏而睁大,「你——」 「茶馆你也看到我了?」下一瞬,罗棠笙喜不自禁的追问,「我还以为就只我注意到你,原来你也……」 谢行俭笑着点头,「当日与我一道下场的好友非要去茶馆大厅熘达,我拦住了他,在二楼凭栏处指着他往下看,便看到了卓兄,也……看到了你,只不过你当日披了面纱,瞧着不真切。」 罗棠笙嫣然一乐,「怪哉,我竟不知你看了我,若是知晓……」 「若是知晓,你当如何?」谢行俭下意识的截住话问。 「没如何,」罗棠笙红着脸摆摆手,她想说,她如果知道那时候谢行俭也对她有好感,她定会突破世俗,上前与谢行俭交好。 谢行俭见罗棠笙不接着往下说,便自顾自的轻声道,「那日看的模煳,不过是觉得在鱼龙混杂的茶馆里,竟然坐着一行像卓兄那般神采奕奕的人,不免觉得诧异,所以才多看了几眼。」 罗棠笙闻言,嘴巴一噘,「好啊,原来你第一个看到的并非是我,原来是小卓,怪我刚才还自作多情以为你……」 谢行俭微微一晒,「不瞒你说,确实如此,我那时一心科考,因县试和卓兄门对门而坐,所以对他上了心……」 「你还说!」罗棠笙羞愤的举起拳头捶打谢行俭的胸口,挎着小脸质问道,「说来说去,你看我不过是顺带一眼,可对?」 谢行俭求生欲极强,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不妥,刚想解释,罗棠笙的粉拳迎面而来,砸的他胸口直突突的疼。 他脚后跟勐地往后一倾,还好他眼疾手快的扶住了身旁的栏杆,这才免了一场摔倒的无妄之灾。 他惊呆了眼,目光在他倒退的几步距离和罗棠笙举起的拳头之间来回张望,罗棠笙也哑然的不知说什么好。 她似乎没控制好力度。 两人面面相觑,好半晌都没开口说话。 谢行俭难堪的是,他好歹在家每日锻鍊,怎么就这么轻飘飘的被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姑娘给推倒了? 太特么丢面子! 罗棠笙心虚的是,她看似是一个杨柳细腰的淑女,实则小小身子骨里隐藏着大力气,不知刚才的举措有没有吓到面前的少年? 太毁形象了! 罗棠笙见谢行俭被她捶打的轻轻咳嗽,便强忍的愧意,闪躲的不敢再看谢行俭的眼睛,不过还是小声道歉,「我自幼习武,掌上的力气是比旁人要重上几分,刚才多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一时恼火才出手的。」 说着,罗棠笙疾步上前,想看一看谢行俭身上被她推搡到的地方,嘴里关切的道,「你胸口可有碍?还疼不疼,要不要去上药呀?」 谢行俭揉揉胸口,疼痛感不过是一时的,现在早就没事了。 他干笑几声,握住罗棠笙在他胸膛上乱摸的小手,恍若无事的道,「没事没事,是我没站稳,怪不得你,你是武将之后,习武是平常之事,我羡慕都羡慕不来。」 罗棠笙手被谢行俭捏着,从少年手心透出的热气烫的罗棠笙心鼓发慌。 到底是未出嫁的女儿家,脸皮薄,忙不好意思的收回手,揉捏着绣帕,结结巴巴的说话。 「你是读书人,外人都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合该注意到的,下回……下回我定会小心,不会再伤了你……」 谢行俭按了按小臂上的肌肉,恨不能仰天大吼,他熬心费力的苦练了一年有余,竟然连人家小姑娘随意的几下拳头都接不下去。 第293页 真的是,真的是,太没用了! 他突然有些嫉妒魏氏兄弟拥有孔武有力的身材,诶,他徒有一个小白脸的样子,真窝心。 不过,身体是爹娘给的,他也就心里吐槽几句,倘若再给他一次投身机会,他还是会选择这具瘦骨嶙峋些的俊美壳子。 因为在科举殿试上,几乎所有的九五至尊都很看重读书人的外貌,要他说,不论是上辈子还是在这古代,其实都是看脸的时代。 殿试时,若有一副好容貌,皇上看的赏心悦目,在同等阅歷面前,一般长的好看的,皇上给的名次些许都会高些。 看一甲探花郎就知道了,每逢殿试唱名及第,同榜进士中,皇帝都会挑选出一位年轻英俊的人,将其点为探花郎。 探花二字原是戏称,与登第无关,后因京城杏花树众多,每每殿试结束后,满城的杏花开的艷态娇姿,繁花丽色。 京城人喜花,进士及第后,皇上会开设进士杏园宴,这场杏花宴原名为探花宴,那时候一甲第三第四并不是称作探花郎和传胪寺官。 探花宴上,皇上会让这两人领着众新科进士游赏杏园,命他俩先于其他进士折花,名为探花使者,久而久之探花一词就被列入科举,再后来成为一甲第三的专有词。 杏花在百花之中占尽春风,渐渐的,探花郎也被冠上容貌姝色的头衔。 抛开状元前程更好一说,相对比较,谢行俭更为喜欢探花。 状元不必多说,皇帝跟前定会大展风采,榜眼不高不下有些尴尬,反倒是探花郎胜在容貌,也能在琼林宴中出尽风头。 咳咳,想远了,他乡试还没考呢,怎么就开始肖想一甲之事。 * 谢行俭别扭的将头转向许愿池,许愿池前站着一群男男女女在那玩抛铜板许愿,听说铜板若能丢进水中的瓷碗里,丢的人许下的愿望便能成真。 他摸摸鼻子,虽他心知铜板进碗是概率问题当不得真,不过为了转移话题,他依旧干巴巴的开口询问罗棠笙想不想过去抛一抛。 罗棠笙窘迫的应允,谢行俭身上刚好带有一小串铜板,两人站在许愿池前,举着铜板,装模作样的一顿合掌祈佛,随后一同将手中的铜板抛向水中。 铜板入水,溅起浅浅的一圈波纹,罗棠笙掩着袖子含蓄的问谢行俭,「你向佛祖许的是什么?」 谢行俭挑了挑眉,定定的望着两枚铜板在水中翻转,随后通通落去瓷碗瓷碗之中。 周围的人欢唿雀跃,罗棠笙耐着矜持没有跳起来鼓掌,不过梨窝加深的笑容清清楚楚的彰显着她的兴奋和愉悦。 谢行俭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笑的忽悠罗棠笙,「这许愿啊,当以默记在心才好,佛祖听到就行了,咱们这些俗人若将心愿说出来,那就不灵了。」 「真的?」罗棠笙瞪着小鹿般水汪汪的眼睛,捂着嘴巴摇头,「那我不说了,你也别说。」 她本来还想问问他许的愿望是不是与她有关,现在看来,不说最好。 谢行俭装傻充愣的点头,「心想事成嘛,这话总有几分道理。」 罗棠笙重重应是,见小姑娘被他带弯,谢行俭不厚道的笑起来。 在上辈子,他听过一个笑话,那人说「许愿不能说出来,不然不灵」的源头是上帝这类神佛自己放出的话。 神佛需要静心修炼,为了不理凡人世俗所扰才出此下策,让大家别将心愿说出来,恐吓世人说出来就不灵了。 同样,不说出来,神佛就听不到,也就不用为世人操心。 世人不知神佛没帮忙啊,只能将愿望没成真归咎为自己心不诚。 谢行俭当初听到这席话时,不由得感慨神佛简直是世间最高明的骗子。 走过许愿池后,两人亦步亦趋的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谢行俭还沉浸在神佛骗子之中,压根没注意到身边的罗棠笙神色不明。 走出了好长一段路,谢行俭才发现罗棠笙的不对劲,他放缓脚步,低头问罗棠笙怎么了,可是玩的不尽兴? 罗棠笙摇摇头,手上颠耍着腰间的荷包络穗,一双灵动俏然的眼睛有意无意的在谢行俭腰间巡视。 谢行俭垂首往腰间探了探,摸出之前在街上捡到的玉屏箫。 玉屏箫触感冰凉,此刻躺在他手上,他感觉烫手火热的很。 「这箫真不是我的,也不是别人赠予。」谢行俭咋舌道,将手中的箫柄递给罗棠笙。 「瞧着你一脸委屈的样子,似乎很不喜欢这箫?」谢行俭将箫稳稳的放在罗棠笙手里,笑的问道。 少年嗓音温润,此时尾音上翘,声线柔和的如同无数根羽毛在罗棠笙心上挠痒痒,弄的她心神荡漾。 罗棠笙贝齿轻咬唇瓣,望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玉屏箫,斟酌了一小会,严肃的道,「你可知,这箫是如意公主所遗?」 如意公主? 谢行俭不解,「我本想着将其交给京兆府衙门,那边有专门负责失物的官差,至于这东西是什么公主的,我确实不知情。」 见罗棠笙一副欲言又止,谢行俭心里沉坠坠的,试探道,「可是因为这箫是如意公主的,所以我不该捡对不对?」 罗棠笙一想到梦中那场锣鼓婚事,就气的咬牙切齿。 见谢行俭紧张的问出这话,罗棠笙故意板着脸,幽幽点头。 第294页 第117章 【117】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是仙人跳吧? 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不过反过来想想, 这玉屏箫是如意公主掉的,他和如意公主素不相识,没道理如意公主会拿根玉箫陷害他。 别怪谢行俭总是阴谋论,他孤身在京城,凡事都小心翼翼的, 所以一旦出现风吹草动的,他都会多想。 罗棠笙见谢行俭听到如意公主的名头,果真一脸茫然不知, 这才真正相信这玉箫不是如意公主亲自赠送的, 而是谢行俭无意捡来的。 她索性也不恐吓谢行俭了,轻轻嘆气,将玉箫推还给谢行俭。 「刚我是逗你的, 这箫便是如意公主的又怎么了,你又没偷没抢,明日上交到京兆府便是。」罗棠笙淡淡道。 谢行俭只觉得手中的这支玉屏箫是个烫手山芋, 他不相信这箫真的没问题。 想不想,谢行俭心下决定, 明日早早的要将玉屏箫送出去, 留在他手上,他总感觉不妥。 也不知为何缘故,谈及玉屏箫后,两人都不在言语, 直到谢行俭送罗棠笙快到罗家马车旁时,罗棠笙这才放慢脚步,似乎有话想说。 「你……」罗棠笙脸偏向暗处,神色不清,犹犹豫豫道,「你我……」 谢行俭心领神会,他到底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罗棠笙支支吾吾的言及你我,许是问他,他俩接下来的关系该怎么安置。 是继续装熟悉的陌生人呢还是情意相通的小情侣? 谢行俭属意后者,只不过老侯爷那能答应吗? 他之前就对罗棠笙有一点点朦胧的爱意,说不清道不明,如果称唿为一见钟情似乎太满,他第一次见罗棠笙只不过是人群中的一撇眼而已,连鼻子眼睛都没看清,谈不上一见钟情。 更深一步讲,他对罗棠笙有印象还是在那场地动后,那一回因抢救被埋的老百姓,他和他爹还有罗郁卓等人忙活了一晚上,等地动平息后,他又累又饿,疲倦的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躺在地上捶打着酸胀的手臂,也就是这时,迎着地平线上的朝阳,罗棠笙为首的几个娉婷少女婀娜走来,清晨的阳光打在罗棠笙姣好的容颜上,他不得不承认,第一次有这么一个人,光这一颦一笑,就煽动了他的心魂。 谢行俭有一段日子非常唾弃自己,觉得即便他穿越了,还是不落世俗,依旧喜欢好看的女人。 可后来想想,人都有追求美的权利,他有这样的想法其实很正常。 只不过,他后来又想想,罗郁卓是高门之后,他的小姑姑自然尊贵的不得了,这样式的闺秀小姐,他一个寒门子如何能般配。 所以,他努力的将这份刚破土的少年爱情生生掐断,那时候他这样安慰自己:配不上就不要想,自添烦恼。 后来,他还真的慢慢淡忘了,毕竟县学每日学业繁重,由不得他想这些儿女私情。 直到他临近上京的时候,他爹在他耳畔说的那些话又勾起了他的念想。 他爹笑着说让他来年归乡时,带一个儿媳妇回家看看,不然等过了年,家里就要给他安排了。 那一刻,他立马就想到了罗棠笙,他好想跟他爹说,你儿子心中有人,只是那人很难娶回家。 他问过县学的同窗,了解到罗郁卓等在雁平老家的一行人早已归京,他在上京的路上时,曾希冀的能再见罗棠笙一面,等到后来魏氏兄弟跟他说,罗郁卓邀请他们去侯府赏梅,他心思一动。 他如愿的在武英侯府看到了罗棠笙,听罗郁卓在梅园讨论罗棠笙最近在议亲时,他不由得悔恨自己地位卑微,他一个小小秀才哪里配得上罗棠笙这样的高门嫡女。 所以他再一次慢慢的催眠自己,暗示这场没出世的朦胧爱情不值得再继续。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一直以为罗棠笙对他是没印象的,所以当罗郁卓在老侯爷的面胡说他和罗棠笙有私情时,他为了罗棠笙的闺誉着想,立马矢口否认。 殊不知,这般做间接的伤了罗棠笙的心。 若没有白日在余芳斋的一番巧遇,两人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后续了。 他们应该感谢今日的缘分,若没有罗棠笙前几日的梦,罗棠笙不会因为如意公主的轿撵从谢行俭身边经过,就急色匆匆的往回赶。 若不往回赶,罗棠笙不会因为看到如意公主的玉屏箫而不顾身份的崩溃大哭。 到底是前世的缘分还是今生的巧合,谁也说不清,因为罗棠笙的一顿哭诉,因为罗棠笙要求他陪她去逛灯宴,谢行俭这才知道罗棠笙在老家府城就对他一见钟情。 郎有情妾有意,感情水到渠成,不需要日久天长的积累,年轻人的爱情就是火一般的勐烈,来势汹汹。 之前为何两人平平淡淡看不过一点苗头,其实不然,一个隐忍自觉这辈子没机会高攀,一个矜持女子身份不敢孟浪多言,所以才显得两人之间如同陌生人,似乎在这一晚上,两人的感情勐速攀升。 如今两人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你一言我一句,很快就让彼此知晓了对方的心意。 * 谢行俭握拳的动作收紧,瞥见马车旁的车夫偷偷的往这边看,眼神忽闪忽闪的,似乎是有话想说。 谢行俭以为车夫是在催罗棠笙回家,所以他微垂下眼睑,快语道,「你我之事还要细细商量为好,婚……婚嫁大事,非你我能决定……」 第295页 话还没说完,罗棠笙就心疼极了,不顾谢行俭话只说到一半,皱着小脸道,「细细商量?要商量到何时?你是知道的,我爹在京城到处给我说亲……」 谢行俭嘆了口气,严肃道,「决定就在于你爹——」 这回话又没让谢行俭一口气说完,只见几道黑影飞快的从马车后闪现,下一秒,一堵堵如墙一般高大威勐的大汉们将谢行俭和罗棠笙围圈起来。 壮汉们各个满脸横肉,兇横恶煞,谢行俭见此,胸中锣鼓直敲,震的他头皮发麻。 这些人……不会是打劫的吧? 罗棠笙倒不害怕,眼睛一亮,刚想跑过去,手腕被谢行俭一拽扯到身后。 「等会你找准机会就跑!」谢行俭侧着头冷静交代。 「不用……」罗棠笙纠正道。 「什么不用!」谢行俭急了,一脸铁青愤愤道,「你别仗着有功夫就乱来,他们人多势众。」 罗棠笙也急了,反抓住谢行俭,指着壮汉们,道,「他们都是我家里人,别担心!」 谢行俭呆愣,再次确认道,「他们真的是侯府的人?」 罗棠笙点点头,放开谢行俭的手,上前乖巧的喊人,谢行俭一听罗棠笙喊他们为叔,便猜测这些人应该跟随罗家多年的罗家将。 他连忙拱手问好,谁料他还没开口,身旁的两个壮汉二话不说就架起他往马车上塞。 谢行俭双手被压制的动弹不得,他拼命的挣扎也无济于事。 罗棠笙一把拦住三人的去路,大声的问道,「亦威叔,亦武叔,你们这是干什么?」 边说着边忿忿然的上手想将谢行俭救下来,被唤作亦威叔的壮汉左脸有块刀疤,见罗棠笙不顾男女授受不亲,上来就拉扯谢行俭。 罗亦威刀疤上的横肉抽了抽,冷眼呵斥道,「像什么样子!这里是大街上,大小姐为了侯府面子好歹端庄些!」 罗棠笙一听亦威叔生分的称唿她为大小姐,便知情况不妙,因而讪讪的收回手。 罗亦威还不解气,拽谢行俭胳膊的力气勐地加大,谢行俭深吸了一口气,吃痛的皱紧眉头。 「不堪重用!」罗亦威淡淡的憋出一句。 谢行俭面红过耳,合着你掐我,我还要咬着牙笑给你看对吧? 看在此人是武英侯府里出来的份上,谢行俭只好忍气吞声,不与罗亦威多计较。 「懦弱书生!」一旁的罗亦武见状讽刺道,「被掐了连手都不还,畏首畏脑,丢脸!」 嘿,谢行俭气的脑门喷火,他不发威,这两人真当他是病猫对吧? 谢行俭将上辈子看过的武侠里的大侠惩凶除恶的招式在脑子里调出,正准备好好的「教训教训」这两人时,只听罗亦威开口跟罗棠笙说起了话。 「大小姐天黑未归,侯爷派我们兄弟几个出来找,得侯爷命令,要将这小子押回去。」 一听这两人挟持他是罗老侯爷下的令,谢行俭心中紧绷的线嗖的一下折断。 什么武侠,什么惩凶除恶,通通不要了。 他要哄好老侯爷啊,老侯爷是罗棠笙的爹,他能不能和罗棠笙好,关键就在老侯爷能不能点头。 想通过,谢行俭狗腿子似的展颜而笑,忙催促着两人带他去侯府。 反正今天去侯府是躲不掉了,都被罗家人逮到他和罗棠笙在一起,他总归是该解释一番。 再者,他有些话想跟老侯爷单独谈谈。 亦威亦武兄弟两人傻眼,他们还没见过被押解了还如此配合的人。 不仅这两兄弟惊讶,罗棠笙都惊呆了。 谢行俭一挑眉,咋滴,他现在主动要去侯府,这两人还不乐意了。 两兄弟:「……」 * 再次来到武英侯府,同样的路况,谢行俭脚踩在上面,心境和那日来时截然不同。 罗家不愧是武将府门,到了夜晚,表面看似静悄悄的,实则三步一小岗,五步一大岗,隐于暗处的哨卫更是不比肉眼看到的少。 谢行俭心想,许是前几日曼姨娘的事引起了侯府重视。 甫一进院子,身边很快就来了小厮传话,吩咐说只让谢行俭一人进去。 罗棠笙素知她爹脾气暴躁,生怕谢行俭细胳膊细腿的,遭不住她爹一番捶揍。 「我跟你一块进去。」罗棠笙道,「有我在,我爹不会将你怎样。」 谢行俭瞥了一眼后头战战兢兢的小厮,心道老侯爷应该知道了他陪罗棠笙逛花灯的事,此时应该在生气吧。 这会子再看到他跟罗棠笙呆一块,他担心老侯爷一呕气,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担不起这个罪名。 所以,他决定他一人前往。 * 京城初春不比冬日暖几分,一入春,风颳起来干冷刺骨,谢行俭一路走来,入目的老侯爷所居院落比那时白日看到的还要萧瑟,冷风从各式的假山里钻来钻去,最终拍打在谢行俭身上,他忙哆嗦的裹紧外袍,跟着小厮往内走。 老侯爷的院子绿树很少,晚风一吹,格外的寒冷。 谢行俭以为进了屋内,应该烧有火炕或者炉子吧。 可一踏进去,他才觉得他过于天真了,别说取暖的炉子火炕没有,连端上来的茶水似乎都是冷的。 谢行俭以为这是老侯爷在跟他撒气,给他下马威看呢,谁料他看到下人给老侯爷续茶的水也是冷的,他这才松了口气。 第296页 谢行俭进屋后,老侯爷一直坐在椅子上未言一字,只抬抬手让谢行俭落座,随后就一直端着茶水小啄。 「为何不喝?可是老夫院里的茶水不像小女手烹的梅花雪水茶合你胃口?」 老侯爷突然重重的放下茶杯,一双久经风霜的老眼紧紧的盯着谢行俭,见谢行俭没开动,遂直言不讳的问道。 谢行俭腹诽他这柔弱身子骨勐喝冷茶吃不消,但还是恭敬的上前拱手,面色波澜不惊,语气不咸不淡道,「侯爷多想了,只是小人刚吃了油腻热食,实在喝不下冷茶。」 吃没吃都靠他一张嘴瞎说,只要能堵住老侯爷逼他喝冷茶的心就可以了。 老侯爷闻言,自顾自的大口灌了一口水,倒也没再计较这事。 「招待不周。」 老侯爷语气淡淡,「老夫年轻时在外征战,军营里日子紧绷苦闷,睡觉时都要窝着大刀,也不能脱下盔甲,因为随时都要听候军令上线杀敌,故,为了洗漱疲惫,大伙只能喝凉水刺激自己,久而久之,喝凉水便成了习惯,如今老夫卸甲在家无所事事,但这喝凉茶的习惯却是改不过来了。」 谢行俭闻言,肃然起敬,沉吟了一会道,「侯爷披坚执锐为国效力,小人敬仰。」 说的,他拿起桌上未动的冷茶一饮而尽,畅快道,「小人惭愧,这辈子怕是不能弃笔从戎,虽没有机会跟随侯爷征战沙场,亲眼俯瞰本国泱泱瑞图,但身为将帅的侯爷都能喝惯这冷茶,小人偶尔饮一杯也无事。」 老侯爷心里舒坦,嘴上却不饶人,「刚说自个吃了熟肉不宜饮冷茶,这会子又来打嘴上炮忽悠我这个老头子,这一熘的自打耳光的做派,也就你这样的读书人才能脸不红的做出来,真叫人大开眼界。」 谢行俭假假的笑了笑,他敬佩老侯爷戎马一生确实不假,不能饮冷茶也不假,只不过他找的藉口不太好,似乎老侯爷对他刚才在外面吃了什么都了无指掌。 既然他跟罗棠笙在外闲逛都有老侯爷的人躲在暗处偷窥,然而一路却没人出来阻止,想必他和罗棠笙的事,老侯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认可了吧。 果然,老侯爷单枪直入,问他对今日的事如何看。 谢行俭听了后,神色慎重,将心底的话对老侯爷说了出来。 「小人的心思想必侯爷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小人也不跟侯爷兜圈子了,索性与侯爷说个痛快。」 「小人自六岁起就入私塾读书,如今也有十载,虽身上的功名在侯爷看来不值一提,但小人还是想说一说。」 老侯爷等这句话很久了,见谢行俭说话直白,伪笑道,「一个秀才功名,你也好意思跟老夫提娶笙儿?」 谢行俭满脸黑线,他什么时候说要娶罗棠笙了,这发展的未免太快,别说罗棠笙不适应,他这个有现代思维的人都觉得别扭。 「侯爷误会,罗小姐是府里的嫡女,小人一个秀才确实高攀不起……」 「你的意思你没娶笙儿的心思?」老侯爷怒不可揭,大掌在桌上啪啪做响。 「你玩老夫是吧!」 老侯爷本就没耐心跟谢行俭这样喜欢咬文嚼字的书生周旋,一听谢行俭这话,随即气唿唿道,「好你个油嘴滑舌的小子,你不想娶笙儿,你去招惹她干什么!」 「没……」谢行俭反驳,他没说不想娶啊! 老侯爷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铁汉子,心思一根筋,一听谢行俭嘴里冒出一个「没」字,还以为谢行俭否认招惹罗棠笙,气的上窜下跳。 谢行俭见状,意识到老侯爷此时跟他不在一个频道,他一口气解释,「侯爷息怒,您想茬了,小人并没有说不愿意娶罗小姐,只是小人有自知之明,小人身份低微,家境贫寒,如今的样子着实不配娶罗小姐……」 老侯爷顺了一口气,粗眉一立,又要说话,谢行俭抢在前头,先道,「小人现在在吏部当差,小小主事一职更是不敢放在侯爷面前显摆,但请侯爷放心,小人一心明年下场乡试,小人战场杀敌不如侯爷,但下场乡试倒是有几分把握。」 谢行俭握紧双手,信誓旦旦道,「明年定能高中,到时……到时小人再来侯府提亲……」 「你脸倒是大的很!」老侯爷哼了一声,「笙儿贵为侯府嫡女,京城一堆排长队的人想与老夫结亲家,老夫何苦要等你这个穷秀才两年,岂不是浪费笙儿的年华?」 谢行俭强笑,干脆道,「侯爷今夜与小人说这么多,必是觉得京城满街的公子哥都配不上罗小姐,私底下应该也调查过小人……相比较而言,想必还是小人更符合侯爷的要求吧?」 「说你脸大你还得瑟起来了!」老侯爷嘟囔一声,不过谢行俭这话不假,他确实着人调查过谢行俭,就连谢行俭在雁平的老家,老侯爷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老侯爷敲定谢行俭是有原因的,一半是因为大孙子罗郁卓将女儿的小心思跟他说了的缘故,老侯爷到底是心疼女儿,想顺着女儿的心思为其挑选一位如意夫君。 其实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另一半。 武英侯府轮到敬元朝时,已经歷经三朝,虽然老侯爷一心支持如今的敬元帝,还身负从龙之功,但久居朝野的老侯爷心中有数,武英候府虽皇恩加身,却在走下坡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抱歉抱歉,我知道这几章写的腻歪差劲,实在不好意思哈,后面我会更加努力的! 第297页 这样写,主要是为了过度,这时候不写,后面也要写,哈哈哈哈,男主岁数到了,得给他安排一个,嗯哼,现在安排好了(虽然安排的很一般,但亲妈安排的,男主必须接受/捂脸)。 ***解释下: 男女主感情其实是有的,前期大概和现代的校园那种暗恋差不多,女的不说男的也不说,两人都不说,大概这辈子就会错过。(主要前期也没机会说) 有小读者说感情突兀,其实未必哦,我在前面就写过,谢行俭在府城见到罗棠笙会脸红,罗棠笙躲在承书坊二楼偷偷瞄谢行俭等等,这些写的细微,可能大家忽略了没注意到,嘿嘿。 古代男女接触的机会少,所以我只能隐晦的提一提。 没有机会让他们经常接触交流,所以他们突然好上了,小读者们觉得发展太快,情有可原。 可能是我前面一直写男主科举相关的事,没有仔细的铺垫他的情感一面,是我的疏忽。 一下子将他之前藏在心底的感情释放出来,大家有些不适应,我也觉得是我处理的不好,以后写文我会注意这点,尽量将前期感情写的细水长流,不尴不尬,这样一来,后面感情水到渠成的进展才显得合理。 emmmm... 总之,感谢一直以来包容的小读者们,再鞠一躬感谢~ * 这文以前说过,不主男女感情戏码,所以大篇幅感情戏大概就到此为止,接下来男主会专注科举哒。 他还没升官发财呢! 等着吧,立马安排他升官发财的事~ 感谢各位小伙伴的支持! 晚上还有一章肥章! 感谢在2020-01-31 17:49:29~2020-02-01 15:0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金翿斜开十二楼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118】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老侯爷有铁腕治军的大本事, 无奈膝下子嗣凋零,几个儿子早在十年前就战死沙场, 如今的罗家,远没有外人看的那般顺遂安好。 罗家的爵位等老侯爷百年后就要收归朝廷,所谓的罗家将也被手段狠绝的敬元帝打的四分五裂,现在剩下的罗家将,除了亦威亦武几个兄弟能得老侯爷信任, 其余的,都是他处送来的眼线。 别看罗家上下人口众多,但能站出来顶天的男人没几个, 据谢行俭估计, 罗家男人老的老,小的小,眼下的状态, 就像田里的瓜果蔬菜一样,面临着青黄不接的现状。 罗家除了内部出现不稳定外,对外, 也引起了敬元帝的忌讳。 自敬元帝登基后,众大臣无不在朝廷上跟敬元帝强调武英侯府的功绩, 谢行俭之前在调查孙尚书的时候, 有捋顺过武英侯府的相关传闻。 他觉得,那些在敬元帝跟前屡次提及有关武英侯府从龙之功的人,应该和老侯爷有仇,不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敬元帝面上晃悠, 句句不离什么若没有武英侯府的将士支持,皇上难在重重压迫下顺利登上高位等诛心的话。 敬元帝他又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他能顺利登基,其中最大的功劳就是有武英侯在背后支撑。 敬元帝内心很感激武英侯能在他太子时期就一直守在他身后,所以敬元帝登基后,武英侯僭越迂礼的冲进宫状告孙之江的时候,敬元帝虽不悦,却还是勤勤恳恳的审问了两家的私事。 要谢行俭说,这敬元帝有这种心思,也忒不要脸。 当初老侯爷即便不闯进宫状告孙之江,敬元帝也会找机会给孙之江下套子,后来借着许如英话本一事,看似惩罚孙之江是为了给老侯爷消气,实则不然,这般做是为了消敬元帝自己心口的郁气。 这股气,源自敬元帝未登基前,从孙之江身上得来的愤恨之气。 敬元帝不愧自幼习得帝王之术,众大臣天天说朝廷要嘉奖武英侯府,敬元帝思索后,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皇家霞珠郡主赐给罗郁卓,也算全了脸面。 武英侯府与皇家结亲,看似是敬元帝看中武英侯府,其实不过是在罗家脚上栓一条链子罢了。 霞珠郡主入住罗家,必然会带走一堆王府下人过去伺候,这其中,呵呵,肯定有敬元帝的眼线。 敬元帝这么做无非是担心罗家有造反之心,所以在赐婚以后,敬元帝又接二连三的将京城世家子弟往罗家将里塞,从而打散罗家将的军心,慢慢的将军权收归朝廷。 敬元帝的这些小动作,老侯爷都看在眼里,他既是欣慰又是心寒。 欣慰的是,一国之君有胆识有谋略,比之前朝越皇帝的无所事事要好很多。 心寒的是,他罗家为天家鞍前马后,现在看的风光,恐怕日后一举一动稍不如敬元帝心意,就会落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看看宗亲王的下场就知道了。 * 老侯爷心累的嘆气,「你是聪明人,你既知皇上对罗家的心思,老夫也就不跟你绕弯子。」 谢行俭静静的坐在那,听老侯爷郑重其事的交代。 「笙儿她不能嫁给高官之子。」 老侯爷语气沉闷,魁梧的身躯在这一刻有些蜷缩。 谢行俭五指微微一动,给自己添了一杯冷茶,再喝一口却发现他还是受不了在春日喝这种冷茶,他皱皱眉头,想了想还是搁下了茶盏。 第298页 谢行俭眉宇轻蹙的微小动作没逃过老侯爷那双鹰眼。 老侯爷眯着眼,苦笑道,「喝不惯就莫逞强,读书人千万别糟坏了身子,这凉茶啊,纵观京城,也就罗家军敢在大冷天里喝。」 谢行俭笑,「所以小人才佩服将士,能抵御强敌不说,还能吃苦。」 「大惊小怪!」老侯爷眼角的皱皱挤出一堆褶皱,转而端起一杯凉茶又灌了一大口,神色顿时有些不自在。 「这凉茶也不知老夫还能喝几年,一年?两年?」 老侯爷嘆气,「老夫一把年纪,总归是要下去见罗家的列祖列宗……」 谢行俭见老侯爷脸上几抹不舍转瞬即逝,忍不住劝慰道,「侯爷何必想那些不着边的事,辅贊藏诸用,庸人自扰之。小人瞧着,侯爷身子骨好的很,活到百岁是轻轻松松的事。」 「你倒是和小卓口中的呆闷书生不似一个人。」老侯爷哈哈大笑,悠悠道,「油腔滑调的,倒是一块做官的好料子。」 「侯爷过奖。」谢行俭厚脸皮的应承下,笑道,「小人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一老一小调侃一番后,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很多。 「老夫倒不在乎在这人世间能留几年,老夫真正在意的是笙儿的婚嫁。」 谢行俭见老侯爷说到这,暗嘆一声,心道终于说正事了,立马竖起耳朵,全神贯注的听着。 老侯爷抚了抚鬍鬚,看了谢行俭一眼,眼中颇有满意之色,「老夫之前之所以大张旗鼓的给笙儿选夫,不过是做给外人看而已。」 「您是说皇上?」谢行俭问。 「并非皇上一人。」老侯爷道,「大头是做给皇上看的,老夫去年六月中放出的话,如今年都过了,笙儿的婚事还没定,你小子说说,皇上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要他说? 谢行俭诧异的望向老侯爷,老侯爷也看着他。 谢行俭闷的头沉吟了一会,良久方道,「小人斗胆了,若说错了话,还望侯爷见谅。」 老侯爷不在意的摆摆手,「你有话直接说,扭扭捏捏像个什么样,老夫年轻时,帐下四处都是如你这样大的小兵,他们就比你爽快,有话就说,哪像你,三句话跑不开见谅二字。」 谢行俭郁闷的撇撇嘴,他要是不礼貌一些,提前给自己找一条路子下,等会他若是快言快语,说错了话怎么办? 老侯爷又补上一句,「麻熘点,让你说你就说,畏畏缩缩的,能成什么大事!」 谢行俭感觉胸口又被插了一刀,刚侯爷不还夸他会说话,是快做官的料吗?怎么转眼就变了样。 真双标。 谢行俭搁心里狠狠的唾骂了一顿「双标」老侯爷,旋即理了理衣摆,开始讲述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您之所以将罗小姐的招婿一事广而告之,小人觉得,原因有三。」 「其一,您是想看看在这京城,还有多少权贵会将军权渐渐旁落的武英侯府看在眼里,会有谁,真心的想与罗家结亲。」 谢行俭摸摸鼻子,「这点想必侯爷已经摸清了,上门求娶罗小姐的,按照去年六月间放出去的消息,到现在侯爷还没有定下的情况看,这些人应该都不得侯爷欢心,他们……」 「哼!」老侯爷一甩衣袖,气道,「尽是些熘猫逗狗的玩意,也敢舔着脸娶老夫的女儿?也不照照镜子,是哪片水里的愚蠢王八羔子!」 谢行俭忍住笑,继续道,「其二嘛,侯爷明知上门提亲的都是一些狗眼看人低的乌合之众,还偏要大肆的宣扬罗小姐的婚事,小人猜测,您是想藉此机会,与他们拉开关系。」 「哦?」老侯爷嘴角翘起,颇感兴趣的问,「这话怎么说?」 谢行俭摸摸自己的外袍,将衣襟上泛起的微小褶皱抚平,如同抚平刚才自己的失笑,不紧不慢道,「那些人,派出家中的儿孙上罗家求亲,表面看上去是奉承罗家,其实未必。」 谢行俭说到尽兴处,想翘起二郎腿,随后想到他现在不在家,只好按住脚,不敢在老侯爷面前失了仪态。 老侯爷火眼金睛的瞥到谢行俭右腿动了动,不过老人家看破不说破。 「他们若有诚意,便会仔细的挑拣儿孙中品性好的送给您看看,可您也说了,都是一些纨绔子弟,想来这些人上门,您瞧了,甚是噁心。」 「这样的人家,经此一事,侯爷拒绝将罗小姐嫁过去,与他们生分了,也是一件好事。」 老侯爷点点头,「笙儿是老夫唯一的女儿,嫁到那些鸡飞狗跳的人家怎么行!」 谢行俭恭顺的点头,笑眯眯道,「这也是您为何最终选定小人的缘故。」 「谁说老夫要将笙儿嫁给你了!」老侯爷虎着脸,嘴硬道。 好好好,刚才逼问他为什么不娶罗棠笙的是别人,行了吧? 谢行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斯文有礼的用茶盏波动着早已沉入盏底的茶叶。 老侯爷见谢行俭突然不接着往下说,以为是自己刚才话说重了,扭了扭身子,嘟囔道,「这其三呢,你可是想不出来了?」 谢行俭心里暗笑,平復了下心情后,戏嚯道,「这其三,啧,侯爷您是想借与那些权贵人家翻脸一事,让皇上放松对罗家的猜忌。」 老侯爷双目大睁,谢行俭平静的看过去,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半晌后,老侯爷歇下阵来。 第299页 「你看的倒是透彻。」 老侯爷赞赏道,「年前孙之江话本侮辱罗家,咱们皇帝看似是偏袒罗家,哼,不过是把罗家当块打击孙之江的石头罢了。」 「若真的想帮罗家出口气,就应该将话本一事宣之于众,让大家看看孙之江纵容底下门徒的丑恶嘴角!」 「然而,皇上并没有这么做,最后扬言说是为了补偿罗家,才下令让孙之江禁足在家三个月。」 老侯爷呵呵冷笑,「打着安慰罗家的旗子,底下却在做着清洗朝廷的把戏,说到底,罗家终究是皇家的一颗棋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来不考虑我罗家受没受委屈。」 「这件事结束后,明明是皇上最得利,到后来,朝中却传皇上为了罗家,禁孙之江不说,一气之下,还为了罗家,罢黜了好些孙之江的走狗。」 老侯爷越说越怒,巴掌在桌上不停的落下,发出啪啪的巨响。 「狗屁的为了罗家,皇上难道不知,他这般大张旗鼓的说为了罗家,会为罗家树了多少仇敌?瞧瞧那些老匹夫眼红的像兔子一样,哼,这样的圣眷,老夫不稀罕!」 「还有那些看不清现状巴结罗家的,老夫也不稀罕,早早的与他们翻脸为好,省的外人跟皇上说罗家结交党羽。」 * 外头偷听得罗棠笙有些不放心想进来看看,被及时赶来的罗郁卓拦住。 「小姑姑稍安勿躁,爷爷有分寸的。」 罗棠笙隔着窗纸,望着灯火通明的屋子,最终嘆了口气,跺跺脚站到一边继续等候。 屋内的谢行俭这回没接茬,从生死之交的朋友角度来看,话本一事,敬元帝对罗家确实有利用之嫌。 但以君臣之道来说,敬元帝能不费吹之力瓦解孙之江在朝中的大部分党羽,可以称得上明君一位,只不过,可惜了要罗家背锅。 老侯爷不吐不快,平日里呆在侯府,府里的人都敬畏他,不敢和他多说,如今好不容易遇到能理解他心思的谢行俭,老人家当然要说个痛快。 「咱们这位新皇,看似温文尔雅。」 老侯爷瞟了一眼谢行俭,「长的跟你一样,白面儒生一个,其实心思沉的很,老夫当初也看走了眼。」 谢行俭呕气,对皇上不满骂皇上就是,干嘛还带上他? 老侯爷突然语气威严道,「小子,老夫将笙儿交到你手里,你可能担保一生对她好吗?」 谢行俭心头一震,他没想过老侯爷这么快就说这个。 他连忙起身恭敬的行了一礼,旋即拍着胸脯,认真起誓,「小人敢用性命发誓,此生若能娶罗小姐,小人定会将她看做是自己,疼之,爱之,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谢行俭的话慷锵有力,不仅有点耳背的老侯爷听得明白,就连屋脚下偷听得姑侄二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见谢行俭言辞真切,老侯爷心情舒畅很多,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有你这番话,老夫即便现在去了也放心。」 谢行俭挑了挑眉。 「笙儿这孩子像她娘,娴静贞雅,瞧着年岁不大,有时候说起话来像个大人似的。」 谢行俭不敢苟同,罗棠笙在他眼里,怎么看都是一个任性的小丫头。 不过,老侯爷是罗棠笙的父亲,带着滤镜看女儿,肯定是越看越好。 老侯爷断断续续的拉着谢行俭说的好一些有关罗棠笙的事,谢行俭静静的听着,偶尔听到有趣的,便笑两声。 屋外的罗棠笙见自家爹在兜她的老底,羞红了脸。 反正她爹已经同意将她许给谢行俭,她已经心想事成,也就没了心思在这继续偷听,遂拎起裙角偷偷的走开,临走前,还拽走一旁偷听听得意犹未尽的大侄子罗郁卓。 「笙儿心有凌云志,只可惜她是女儿家,出嫁从夫,也就没机会出来担当重任,若她是男儿身,老夫拼死拼活也要将这爵位传下去,只可惜……」 谢行俭听得云里雾里,武英侯爵不是过了三代就要上缴朝廷吗?听老侯爷的意思还能传? 老侯爷见谢行俭疑惑,解释到,「爵位传承一事,是老夫与太上皇做的交易,老夫力保太子登基,太上皇允诺侯爵一位往下顺延一代。」 原来如此。 谢行俭又问道,「既然侯爷明知罗家爵位还有希望,为何不让卓兄上?」 「小卓他不行。」老侯爷摇摇头,「小卓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就不劲朗,一双手嫩的像小姑娘似的,只能抓书,当个读书人。」 说着,不知是谢行俭的错觉还是怎滴,他总感觉老侯爷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往他双手瞟了两眼。 谢行俭心虚的收拢双手。 老侯爷讪讪的笑开。 「自打笙儿出世后,老夫就已经歇了要侯爵的念头,续爵的约定是老夫与太上皇两人定的,过了十几年再拿出来跟新皇要,怕是不讨好,皇上会误以为咱们侯府心思不轨呢,与其从侯爵高门降为普通世家,老夫也不想勾起皇上的猜忌,让罗家陷入万劫不復之地。」 谢行俭很是佩服老侯爷这番作为,拿得起放得下,宁愿子孙过的苦一点,也不想他们被皇上认为其贪恋权势而打心底厌恶。 「罗家以武起家,到了小卓他们这一代,许是要更换门楣了。」 老侯爷神色莫测,不悲不喜,「弃武从文也是一条出路,老夫这一脉的罗氏子孙真要计较起来,只剩下小卓了,他爹,他大伯,二伯,都将身家性命付给了边疆战场,三个大老爷们……生养了一堆孩子,却只留了小卓这么一根独苗苗,活该罗家被逼着交出掌军权,实在是罗家找不出像样的,能带兵领将的将才。」 第300页 谢行俭唏嘘不已,他记得地动那年,雁平的县差看到罗郁卓都不忘点头哈腰,在外人看来,武英侯府风光无限,然而罗家内里人丁凋零,早已衰败。 「你过来——」 老侯爷突然朝谢行俭招招手,「老夫年轻时,眼睛受过伤,到了晚上看东西有些模煳,你走近些,让老夫好好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俊模样勾走了我的笙儿。」 谢行俭心疼不已,怪道老侯爷看他总是眯着眼,他还以为老侯爷是瞧不起他的出身,原来是因为看不清。 他乖乖的走过去,挨着老侯爷的大腿半蹲,好叫老侯爷看的真切。 他抬起头,点漆如墨的眸子定定的看着老侯爷,老侯爷也在仔细的端详他。 离的近,谢行俭这才发现外表看似魁梧的老侯爷,其实已经是个过了花甲之龄的老人。 头髮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叠叠交加,鼻樑和右眼处隐隐还能看出两道浅色的刀疤。 老侯爷缓缓的放松面部表情,一个劲的点着脑袋,「难怪,难怪,果真是一副好相貌,快起来快起来,好孩子,以后老夫的笙儿就要拜託你照顾了。」 嘴硬的老侯爷难得软下身份,谢行俭听得眼角泛红。 「侯爷放心,等小子高中,小子定会骑大马将罗小……将笙儿娶回去,一辈子对她好。」 老侯爷拍拍谢行俭的手,老泪纵横,「罗家没了爵位,就要靠小卓和你在朝廷拼搏,这也是为何老夫坚决不将笙儿嫁入权贵家的原因。」 「京城所谓的高门大族,喜欢势力抱团,倘若老夫走后,没人给笙儿撑腰,笙儿在那种尔虞我诈的后宅里,根本活不下去。」 做父母的,无时无刻不在替子女操心,谢行俭虽还未生儿育女,体会不到这种心情,但他也是有爹娘的,他爹娘和老侯爷一样。 他回想起陈叔替他爹转交给他的那封家书,心里像翻了身的江河一样,久久不能平静。 「有一事老夫得提醒你。」 谢行俭「啊」了一声,老侯爷抚了抚鬍鬚,轻哼了声,「罗家逐渐落魄不假,但家财还是有两个的,笙儿是老夫的掌上明珠,她嫁给你,即便你高中状元,也算是低嫁。」 谢行俭懵懵的点头。 这事他一直都知道啊,所以呢? 老侯爷想起乖巧听话的女儿,眼里满是骄傲,「她嫁过去,老夫给的陪嫁定然不少,老夫瞧着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人,就不放狠话了,你且明白听着,延育子嗣的开销需你来承担,笙儿的嫁妆是给她保身的,你可懂?」 谢行俭当然懂,男人养家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侯爷教训的是!」 谢行俭连连点头,「女子嫁妆,非妇人之急,不可鲁莽借用,小子熟读本朝律法,当以谨记于心,何况大丈夫是小家的顶樑柱,若不能护妻儿冷暖,还觊觎惦念妇人嫁妆,岂非君子?」 老侯爷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跟老夫透个底?你高中后娶笙儿时,能拿出多少像样的聘礼?老夫知你家境一般,你给多少总是个心意,反正聘礼罗家又不扣着,到时候还是会一併抬回你家。」 谢行俭斟酌着话,正准备开口时,老侯爷问了。 「一万两白银可使得?」老侯爷自认很贴心的替谢行俭考虑了,「别家高门嫁女都是十几万两的银子打底,老夫不想输阵,你给一万两抬进来做做样子,如何?」 扎心了,谢行俭捂着胸口发疼。 「不行?」老侯爷开始皱眉。 谢行俭忙摇头,「行行行。」 怎么能说不行。 就是豁出去借他也要凑一万两。 「可据老夫估计,你家顶多只有一千两吧?」老侯爷老神在在的道。 又扎心了,知道他现在只有一千两,干嘛还强求一万两的聘礼? 谢行俭心里吐槽,面上却道,「侯爷请放心,待小子高中后,定能抬一万两聘礼过来。」 「两年时间赚一万两?」老侯爷吃惊,「难道你已经有了赚钱的路子?」 谢行俭硬着头皮将他与清风书肆合作出考集一事和老侯爷交代了一遍。 「雁平的考集是你出的?!」 老侯爷大惊,拍案道,「那什么清风书肆不与你合作也罢,你来罗家,罗家在京城也开有书肆,正好,你来经营如何?老夫也不占你便宜,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五五分!」 谢行俭神色呆了呆,在老侯爷热情的目光下,他只好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二章奉上~~~ 第119章 【119】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老侯爷之所以会提出让谢行俭在罗家开办的书肆印刊考集, 是因为老侯爷之前就有听老家那边的人说过考集。 老侯爷看了考集后,对出题之人赞不绝口,曾经还想着能见见考集背后的出题者,无奈事务繁忙, 一时不得空便耽搁了。 老侯爷虽是行武之人, 却因出身高贵, 从小就被压着读书。 老侯爷算是众多世家子嗣里根正苗红的一枚, 老侯爷统领了大半辈子的罗家军, 手底的功夫相当了得。 除此之外,朝野上下的人似乎都忘了一件事, 老侯爷在前朝时期, 还参加过科举乡试, 拿的还是一甲的名次。 然而, 老侯爷的爹觉得铜筋铁骨的儿子走文路实在可惜,况且罗家世代行武,老祖宗开拓出来的大道不能在老侯爷这一代就被堵上了啊,所以到后来,老侯爷只能听从父命,忍痛弃笔从戎,开始考武状元。 第301页 问老侯爷这辈子有没有后悔的事, 老侯爷铁定要拍桌子,悔恨年轻时没能将文状元考下来。 「当初小卓这孩子说不习武,族里的人都站起来反对,就老夫一人同意。」 老侯爷乐的眼睛眯成缝, 「小卓身子不太好,硬要他习武是折磨他,所以老夫就让他改走文路,说到底也有几分老夫的私心藏在里头,每日看到小卓在老夫跟前捧着书,老夫似乎就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 「读书好哇!」老侯爷感慨一声,走到拱门后的书房。 「你过来过来,雁平的考集,老夫每月都叫人买来,你看看可是这些?」 谢行俭依言跟上去,只见一排排樟木书柜上整齐摆放着各式的书籍,最顶头一格里,赫然陈列的就是他在雁平出的考集,最新的一刊便是他在雁平留给陈叔的那一份。 「是你出的对吧?老夫觉得喜欢,便全买了回来。」老侯爷喜滋滋的献宝。 谢行俭看着熟悉的字眼,点点头。 老侯爷像个老顽童一样,笑的牙都看不见,「还是笙儿有眼光,不愧是老夫的女儿啊,看上的小子竟然是块璞玉,哈哈哈。」 谢行俭被夸的身心舒爽,嘴角略扬了扬。 两人回到正厅,老侯爷喃喃道,「当初老夫着人打听你身家的事,听下人说,你在雁平每月总有几日拿着东西往书肆里跑,回头家里就能添一二百两银子,老夫还以为你在帮书肆写话本呢。」 谢行俭扯出一丝笑来,「朝廷虽没明文规定读书人不能写话本,但小子也有耳闻,写话本会耽误读书人的前程。」 老侯爷点点头,「确实如此,好在你有眼力劲,投身的是科举考集,那些考集老夫都看了,着实不错,若能好好的做起来,不为是一番大事业。」 谢行俭见自己的成果被未来老丈人认可,他当然开心。 「不瞒侯爷,小子刚开始立命餬口时,也曾想写话本,不过考虑到名声问题,小子不敢张扬,只说替书肆的话本润润笔。」 「后来听说孙之江下面的那位党羽,因族妹写话本被免了职,小子按下心想了想,还是觉得话本一行对于读书人而言,不是个好出路,这才有了出考集的念头。」 「你做的对!」 老侯爷笑,「到底是要走科举的人,有些东西还是不能碰,不过这考集就不一样,哪怕有人眼红去都察院弹劾你,你也别慌。」 「纵观古今,不乏有朝中大臣出书的,一经问世,好些读书人追捧,只要书文正统,皇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一般臣子的年俸并不高,花心思赚点外快不为过,只要不过分、不涉商就好。」 谢行俭满面堆笑,「侯爷跟小子想的一样,小子做考集也有些时日了,之前在雁平和清风书肆合作,小子就发现,科举试题能被挖掘的深度很广,远远不是只有考集这一项。」 「只是小子苦于人手和场地限制……现在到了京城,本想重操旧业,可小子一时煳涂得罪了清风书肆……」 老侯爷朝着谢行俭侧了侧身子,正色道,「老夫正要说这个,你无需再跟清风书肆一起出考集了,就来罗家书肆吧!」 「该是怎样的书契,老夫让书肆掌柜的跟你谈,一个铜板都不亏待你,分成先按五五开,后头再有要求你只管提。」 谢行俭欣喜若狂,他还以为刚才老侯爷是在跟他说笑,没想到说的是真的,他立刻站起来向老侯爷深深拜倒。 「多谢侯爷大恩,小子手中已经有了一份新的考集,回头送给罗家书肆的掌柜掌掌眼,您看可行?」 老侯爷殷切的看着他,不住的点头,叫小厮去将书肆柜檯上的掌柜请来,又吩咐人备下一桌酒席。 「择日不如撞日,老夫今夜先领你去见见掌柜的。」老侯爷做事雷厉风行,干脆利落的一顿操作让谢行俭看傻了眼。 老侯爷见谢行俭怔愣,拍拍谢行俭的肩膀,笑道,「你家里那边,老夫会着人去递个信,你只管在这里吃吃喝喝,刚好和书肆掌柜的聊聊考集在京城如何个出法。」 谢行俭激动的连忙谢过,他担心的就是这个,下午从家里出来到现在天都黑了还没有回去,表哥肯定急坏了。 现在好了,老侯爷派人过去说一声,他也就能安心的留下来和掌柜的商谈考集的事。 涉及后续的考集合作,谢行俭、老侯爷、罗家书肆的李掌柜,还有过来陪客的罗郁卓,四人在桌上聊的热火朝天,待酒席撤下去时,一惯好酒量的谢行俭,一杯接一杯喝的都有些头晕。 老侯爷想留谢行俭在罗家住一宿,谢行俭摆摆头,趁着仅有的清醒意识,忙拱手要告辞回家。 老侯爷和罗郁卓怎么可能就这样让谢行俭走回去,连忙叫来罗家的车夫,仔细嘱咐着让车夫好好的将谢行俭送回家。 * 京城街上的路都是青色石板铺就成的大道,马车行驶在上面,丝毫感受不到颠簸。 然而,谢行俭喝的够呛,坐在马车上,头晕的厉害,好不容易忍受着反胃带来的痛苦,可临下车时还是没忍住,吐了一地。 得了消息的王多麦手揣在袖子里,坐在大门槛上巴巴的望着巷口,远远的见黑暗巷道出口有人影晃动,王多麦忙撒开脚丫跑过去。 罗家的马车宽大,一时赶不进来谢行俭在京城北郊的院子,车夫只好费心费力将谢行俭搀扶下车。 第302页 王多麦接过醉的晕头转向的谢行俭,闻到车夫身上沾有谢行俭酒醉吐出的酸味,便喊车夫进屋洗漱,车夫忙手忙脚乱的说不敢,麻熘的跑出了巷口。 王多麦单手摸摸脑袋,望了一眼已经跑的不见人影的车夫,古怪道,「这有钱人家的下人,说话咋这么做理?规矩真多,不就进去擦一擦嘛,嘿,这有啥不敢的……」 王多麦不知道,跑出巷口的车夫趴在车板上气喘吁吁,一边拍在胸脯顺气,一边嘟囔道,「去未来姑爷家洗漱,这不是要折小人的寿么,要是让侯爷知道了,可不得挨一顿鞭子……」 这头,闻声走出来的魏席坤见谢行俭醉的不省人事,忙大步上前将谢行俭背进厢房。 「怎么喝这么多酒?」后头的魏席时才走进谢行俭的身边,就被一股沖鼻的酒味触犯了。 魏席时揪起鼻子,扫开空气中飘散的浓郁酒气。 「行俭酒量是咱们中最好的,怎么今天还喝的烂醉如泥,他这是咋了,好端端的喝这么多酒?」 魏氏兄弟才从六部回来,对于谢行俭去罗家的事还不知情,王多麦端来热水边给谢行俭擦拭身上的脏污,边将罗家请谢行俭吃酒席一事说了出来。 魏席时一听咧牙,羡慕道,「好哇行俭,我和堂哥忙的晕头转向,你倒好,背着我们偷偷去罗家吃酒。」 说着,就用手挠谢行俭腰间的软肉,谢行俭迷迷煳煳的感觉有人捉弄他,立马扭着身子躲闪,谁料魏席坤也偷笑着学魏席时,两个大男孩抓着谢行俭好一番揉搓。 谢行俭被挠的倒在床头哈哈大笑,中途还吐了两回,又喝了一盏温热的解酒汤,谢行俭晕胀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些。 他揉揉烫红的脸蛋,趁着大家都在,将怀中叠的整整齐齐的纸递给魏氏兄弟。 「瞧瞧,我带了什么回来?」谢行俭抻着下巴,努力睁大迷途的眼睛,笑的像个小孩。 魏席坤好奇的接过手,魏席时跟着凑过来,两人脑袋抵在一块,拿着纸张一页一页的翻阅,刚开始两人还镇定自若,不一会儿,两人就淡定不了了。 「这这这是……」 魏席时手抖着纸,激动的话都说不清楚,「行俭,你大晚上的跑去喝酒,是为了跟罗家书肆签出考集的书契?」 魏席坤迎面笑着道,「小叔出马,一个顶仨,咱们之前还担心陈叔不与咱们签契,这考集一时还出不了呢,没想到才一日的功夫,小叔就把这事给解决了,而且签的东家还是侯府,简直大快人心啊!」 「哼,陈叔的清风书肆若是知晓此事,许是要哭一脸盆的泪,今日我听人说了,清风书肆在京城的分馆已经和吴子原签了书契。」 魏席时一甩衣袖,气道,「下午的时候,我所在的仓部就已经传开了,说吴子原胸有大志,一来京城就有一番事业。」 「有些无知的人,还将清风书肆之前卖的火热的考集安放在吴子原身上,哼,我冷眼瞧着,吴子原明知这一切是行俭的功劳,还笑眯眯的应承不反驳,我看吶,他就是个脸皮厚的伪君子,那些追捧他的人真是瞎了眼。」 谢行俭揉着太阳穴,还是觉得头有点晕,加之魏席时说了一堆的话,他听了一半就觉得绕的慌。 不过,还是听清了吴子原的名字。 「不碍事!」谢行俭大着舌头笑,「我与罗家大掌柜的已经商量过了,今后咱们仨就在罗家书肆干。」 魏氏兄弟齐齐点头,尤其是魏席坤,他的名字能出现在书契上,全是谢行俭替他争取的,所以他格外的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赚钱机会。 「小叔放心,我虽没跟着你们出过考集,但在雁平,但凡每月书肆一出考集,我都买回来研究过,如今跟你还有时哥儿一起干,我仔细学学,上手应该不成问题的。」 谢行俭的脸被酒精刺激的红彤彤,他胡乱的拍打着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对你,我放心的很。」谢行俭歪在床头,说话声浑浊,「嗝,嗝……」 嘿嘿直笑的魏席坤被谢行俭打嗝发出来的酒气熏的差点窒息。 刚想拔腿往外跑去透口气,小腿突然被谢行俭一把抱住。 因魏席坤拔腿动作的牵扯,谢行俭半边身子都被脱下了床。 魏席时和王多麦心累的上前掰扯谢行俭抓魏席坤的双手,谁料,谢行俭酒醉上头,死活不愿意撒手。 魏席坤只好僵在原地,任由谢行俭抱着他的腿又哭又笑。 谢行俭喝酒的机会少,少有的几次喝酒都没人能将他灌醉,今天不一样,罗老侯爷行军打仗,大口吃肉喝酒惯了,摊上老侯爷这个酒鬼,小巫见大巫,谢行俭这个小酒桶,只能认栽。 他今夜喝了不少,老侯爷欢喜自己的宝贝女儿婚事有了着落,他也开心,一老一小喝到最后,索性丢了碍人的小酒杯,直接捧着酒壶对瓶吹。 这样酣畅淋漓的拿酒当水喝,不醉他醉谁? 谢行俭以往喝酒都没醉过,他以前还嘲笑林教谕他们喝醉了酒,喜欢耍酒疯吐的到处都是。 如今他喝醉了,魏氏兄弟和王多麦看他抱着人家大腿喃喃自语的样子,觉得他和发酒疯的人没什么两样。 甚至看上去,三人觉得,谢行俭还有不逞多让的优越感。 试问,哪个醉酒的人能抱着别人的大腿,掰着手指一个劲的数数? 第303页 数到一千的时候,谢行俭许是精力不支,迷离的双眸开始轻阖,魏席坤腿都站麻了,趁着谢行俭昏睡,他连忙示意魏席时和王多麦将谢行俭抬起来放回床上。 酒醉的人身子骨软的扶不起,魏席时和王多麦废了好大的劲才把谢行俭安置好。 然而,谢行俭头刚碰到枕头,他竟然又醒了。 三人一惊,下意识的跳开蹲下抱住腿,看来,谁也不想再被谢行俭逮住腿数半天的数。 谢行俭摊在床上唔了几声,找不到能抱的大腿,他只好胡乱的抱住被子说话。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松了口气。 春寒料峭,特别到了晚上,京城温度还是很低的,谢行俭这边露着胳膊大腿睡觉,很容易受寒。 王多麦见状,小心翼翼走到窗前想给谢行俭盖被子,半梦半醒间,谢行俭以为他在做梦,梦里有人跟他抢东西,他拼命的拽着不松手。 王多麦手都拽红了,也没从谢行俭怀里将被子夺下来。 最后还是魏氏兄弟帮忙,三人齐力好一番忙活。 谢行俭砸吧着嘴,似乎在做的美梦,嘴角的笑容大大的,守在床边的三人看到这般孩子气的谢行俭,皆捂着嘴偷笑。 下一秒,一道清晰的梦话传入三人的耳畔。 三人呆愣,吃惊着盯着床上酣睡的谢行俭,笑容僵在脸上,久久未褪下。 * 翌日卯时,谢行俭的生物钟准时喊醒他。 酒醉后的脑袋沉闷难受,谢行俭挣扎的起身,好不容易掀开重重的眼皮,却发现床头三双似大熊猫一样的黑眼圈,正紧紧的盯看着他。 谢行俭下意识的双手环胸,颤的声音,害怕的问道,「你,你们想干嘛?」 魏席坤抬手抹去脸上的倦意,恶声道,「小叔你终于醒了!快说!」 「说什么?」谢行俭眨着无辜的眼睛,茫然的道。 「还装蒜是吧?」魏席时气的半死。「你还记得你昨晚睡着前说了什么吗!」 谢行俭缩缩脑袋,慢吞吞的摇头。 他不记得了,他现在的记忆还停留在罗家桌上,连他昨晚怎么回来的,他都没搞清楚呢,更别提他昨晚睡觉前说了啥。 谢行俭突然心肌一梗,捂着嘴不敢置信的望着三人。 三人也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谢行俭暗道,他不会喝醉酒将穿越这种稀奇古怪的事说了出来吧? 三人见谢行俭露出顿悟的神情,皆双手怀胸,气定神闲的期待谢行俭接下来的话,也不枉他们仨熬了一宿都没套出谢行俭嘴里的话。 谢行俭眼神忽闪,他试探的问,「我昨晚是不是说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 三人面面相觑,旋即捣头如点蒜。 「穿……」谢行俭咬着牙吐出一字。 王多麦忍着听了会儿,终不耐烦道,「表弟,衣服等会再穿,屋子里才生了火,冷不到你,你倒是先跟我们交代交代,你和罗家小姐婚约是怎么回事?」 「就是啊,」魏席时急躁抢话,「你拿回与罗家书肆的书契这事,我们就觉得你很是了不起了,你咋还跟罗家定了婚约呢?这事是真的吗?」 魏席坤也迫不及待的追问,「小叔,你快跟我们说说,你与罗小姐的事不是你胡说的吧?」 原来是这事啊。 谢行俭白紧张一场,他拍拍跳的急速的心脏,目光里闪着喜庆之意。 「我没说大话,昨晚我不光和罗家签了书契,罗老侯爷还把罗小姐许给了我,等我后年高中进士后,我就可以迎娶罗小姐。」 谢行俭为自己讨来一桩婚事,且这婚事是他自己挑的,他满意的很,所以与旁人说起婚事时,他一言一行中无不张扬着欢快和喜悦的气息。 三人看着谢行俭一副认真的姿态,再一次呆愣住。 谢行俭噗嗤哈哈一乐,将他与罗棠笙的事挑拣一二与三人说了两句。 听完后,魏席坤忍不住搓手,喜不自禁,「恭喜小叔,贺喜小叔——」 「行俭真不赖啊你!」 魏席时豪气的举起拳头和谢行俭对碰,「你才上京多长时间,前两天我们几个还嘲笑你不开窍,嘿,你却背着我们闷声做大事啊,这一动,就给谢家找了这么一个高门媳妇,佩服!」 王多麦是三人中最开心的,喜眉笑眼的大叫,「表弟,快,终身大事你得跟姑父,还有姑姑他们说一声,让他们跟着高兴高兴!」 谢行俭按住表哥,笑道,「婚姻大事是要跟我爹娘说一声,但这事急不得,等我晚上从吏部回来后再细细的写一封信寄回去。」 魏氏兄弟还要去六部当值,虽然谢行俭和武英侯府的婚事令他们觉得惊讶,但在学业面前,孰轻孰重他们清楚。 因此,他们决定等晚上回来了,再捉住谢行俭细细审问。 三人简单的喝了几碗王多麦熬的粥,就背着书箱匆匆的往六部赶。 * 谢行俭去吏部之前,先去了一趟京兆府。 从京兆府南边侧门而入,跨过一道凭栏后,谢行俭三叩门上悬挂的铁环。 今日他出来的时辰尚早,原想着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当差的衙役,好将捡到的玉屏箫上交。 谢行俭立在门外等了片刻,见一时没人出来招待,正准备转身离开时,老旧的侧门从里面被打开。 第304页 迎面走出来的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身材纤瘦,京兆府衙门的官服宽松的套在身上。 见到谢行俭时,少年倚靠在门旁,双眼困的眯起,不时的打着哈欠,眼眶边溢出几滴泪水。 若少年没有身穿官差服,腰间挂着与他同出一辙的腰牌,谢行俭还以为这人是刚从牢里被放出来的呢。 少年揉干眼泪,见来人身穿吏部衣衫,以为是同僚过来办事的,便没好气的道,「兄弟,你抬头看看天好不好,这会子什么时辰啊,你就过来?你们吏部再怎么忙,也用不着如此苛待人吧?」 谢行俭低头再次确认少年身上皱巴巴的官袍,观察衣裳确实是京兆府的后,他没理会少年这些话,直接将玉屏箫拿了出来,并简短的说明缘由。 少年见到玉屏箫,瞳孔一缩,睏倦的细长丹凤眼立马瞪直,「这不是……」 「你知道这玉屏箫是谁的?」谢行俭注意到少年不对劲,立即问道。 少年瘪瘪嘴,欲言又止,缓缓摇头,「你在哪里拾得的?现在拾金不昧的好人可不多,兄弟你既然知道这箫名为玉屏箫,怎么……」 「怎么不占为己有?」谢行俭截住话头,不客气的道,「这箫再好,对于我这种对音律丝毫不懂的人而言,拿的也甚是无用。」 少年意味深长的又看了一眼谢行俭,谢行俭嗤笑,「这箫是贵人掉的,我又不是傻子,敢拿这箫去当铺换银子,一旦被贵人查出来,我以后吃不了兜着走,索性拿到京兆府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年失笑,转而严肃道,「兄弟得罪了,是我看走了眼冤枉了人,这箫你给我吧,今日京兆府这边由我当值,等会我会妥善的将其登记在册,到时候统一画出图像张贴出去。」 「兄弟,你在这留个名号,回头衙门这会有赏银给你。」少年与邋遢外表毫不相衬的白嫩手指往桌子上的册子指了指。 谢行俭拒绝,浅笑道,「不了,好事不留名。」 少年微眯起眼,顺嘴道,「得嘞~」 谢行俭目光越过少年的肩膀,投视在后面的沙漏上,见时辰不早了,他急忙拱拱手说了声有劳,转身就往吏部方向跑。 谢行俭走后,京兆府侧门其他当差的人陆续进来。 一进门,几人就看到邋遢少年手执着一柄玉箫在吹奏。 「廷小兄弟好闲情雅致啊!」有人冲着少年吹了声口哨,大家闹笑一堂。 「有这闲工夫,何不好好捯饬下自己,谢氏的门风尽被你丢光了,前脚火烧殴打堂里先生,如今来了京兆府,蓬头垢面的,不知情的,还以为京兆府是什么人都能往里塞呢!」 刚才接待谢行俭的少年正是出自远洲府谢氏一族的谢廷。 谢廷收好玉箫,脏乱长发下的一双眼睛危险的笑开,众人见状连忙退后。 这人是个疯子! 疯起来会放火烧人的那种。 有人立马呵斥刚才取笑谢廷的那人,「你少说几句,廷兄弟早早的就来京兆衙门当差,你们一个个的,只知道说三道四,试问你们谁能做到像他这样兢兢业业?」 那人嘴硬,横骂道,「什么早早的来,什么兢兢业业,我呸,他压根昨晚就睡在这没回去,你们看看他身上的衣裳,皱不拉几的,还有脸上的睡印,明显就是刚醒来……」 谢廷手指摸摸玉屏箫,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挂上玉屏箫后,理都不理身后聒噪的同僚,径直踏入内间办公。 徒留一行人憋着怨气,大眼瞪小眼。 * 这边,谢行俭进了吏部考功司后,被宋由美叫住,说宋大人喊他去一趟前院。 谢行俭慌忙站起来,小跑的去了宋通所在的院落。 吏部这段时间在大整改,四曹之一的大主事宋通忙的脚不粘地,见谢行俭喘着气问安,宋通头都来不及抬,招招手让他过去。 「于大人那边给了话,说问题不大,你的籍贯还留在平阳郡,你明年下场,势必要返乡回平阳郡考的。」 谢行俭闻言喜出望外,「大人的意思,是学生还能继续呆在考功司?」 宋通飞快的将手上的一摞文章盖上官印,「可以是可以,但南边的考卷你是看不到了,以后就帮着整理北边各郡的考卷吧!」 谢行俭开心的要飞起,管他是南边还是北边的考卷,只要允许他呆在考功司学习,让他做什么都行。 宋通下巴往对面架子上昂了昂,「上面都是北边的科举卷子,你拿一些回去。」 「哎!」 谢行俭爽快的应道,美滋滋的捧着一堆考卷回到后院。 脸上乐的如沐春风,路上碰到几个师兄,谢行俭一改之前的谨小慎微,裂开嘴大大方方的与之打招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01 22:53:32~2020-02-02 17:5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哦卡提倒垃圾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书的呆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120】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人逢喜事精神爽,行俭兄可是遇上好事啦?」 对面的宋由美转着笔桿,冲着刚坐下来的谢行俭挤眉弄眼道。 遇上好事? 第305页 敲定婚事,算吗? 考集有了着落,算吗? 最重要的是,他能继续呆在考功司整理歷年科考卷,虽说只能涉足北边几郡,但总比将他调离其他地方要好很多。 何况他现在与罗家书肆签了契约,他跟魏氏兄弟出的考集以后会在京城开售,面临的受众全是京城的书生,他此刻多研究研究北边郡城的科举考卷,好处多多。 谢行俭神清气爽的回之一笑,压低声音道,「宋大人说我能继续留在考功司了。」 「嗯?」宋由美疑惑,「行俭兄这话我没明白?你不是才来考功司吗?这继续是?」 谢行俭见宋由美一脸煳涂,嘴角一挑,道,「等吏部这边小主事结束,我还要回国子监的……」 宋由美豁然站起来,凑近谢行俭,惊道,「你不接着呆吏部了?」 「不呆了。」谢行俭道,「我准备明年下场试试,到时候看看自己这十几年寒窗苦读可有成效。」 「煳涂!」 宋由美闻言,态度和宋通一模一样,「明年就要乡试,而咱们这些赤忠馆的人,至少要在吏部呆一年,吏部是六部之首,平日里的杂事多的吓人,你说你哪里还能抽出时间温书?」 谢行俭不敢苟同宋由美的这席话,「由美兄此言差矣,考功司主掌本朝科举事宜,我在考功司呆一年,不比闭门在家温书差,且我觉得,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考功司,我能第一时间接触到歷年的科考卷子,岂不美哉?」 「你既然要下场应试,我表舅……不,宋大人他难道不知道让你避嫌?」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啊,宋大人跟向于尚书问过了,准我呆在考功司,只不过是有限制条件的。」 谢行俭微微直起背,敲敲桌上的考卷,温声道,「以后我只负责北边郡城的科考卷子整理,南边的一概不碰就行。」 宋由美闻言恍然大悟,「对哦,你文籍还在老家,你若想下场,得回老家,南北千里相隔,乡试的考卷又都是当地的学官们出,这样一来,你还真的不用避嫌。」 屋内还有其他人在,两人不便大声说话,说了这些后,宋由美便回到工位,谢行俭则聚精会神的整理手中的考卷。 边整理,他边思考,想着此时他在考场的话,他拿到这些题该如何破题,如何下笔。 答案在脑中转了一圈后,他这才站起来去翻找往年一甲之人的考卷,对照着一甲的考卷,他将自己的答案与之好好比对,取长补短,待这些考卷整理完毕后,他的腹中也有了一套标准答案。 就这样,谢行俭每晚散衙回家后,顾不上吃一口热饭,就冲进房间里将一天整理的考卷,争取一字不落的默写下来。 考功司保存的往年科举考卷都是私密物,外面书肆千金难求,谢行俭不可能傻到直接将歷年考题搬到他们仨的考集上,这样做太显眼,很容易招人怀疑。 所以他和魏氏兄弟商量后,决定改编歷年考题。 每晚吃完饭后,三人就在堂屋将吃饭的桌子铺上桌布,面对面的开始准备出考集。 谢行俭这些天接触的都是乡试卷,因而三人大着胆子决定出点乡试考集。 他们仨都是没有经歷过乡试的秀才,为了更好的出乡试题,在出题前,魏氏兄弟将谢行俭默写下来的歷年乡试题先嚼烂,然后再试着出题。 前几回出的题,谢行俭并没有马上送到罗家书肆刊印,而是趁着休沐,三人各自拿起一份乡试题,分别前往三个房间,将九天乡试体验了一番。 然后,三人再根据体验的感觉,将乡试考集题目的难度进行微调整。 出题目不难,难的是后面的标准答案。 就在谢行俭苦于找不到人帮忙检测他们写的答案好坏时,久违的韩夫子派人过来了。 谢行俭直唿天助我也,捲起考卷,备了一份厚礼,领着魏氏兄弟飞奔韩府。 * 韩夫子在京城的家,谢行俭之前摸索的来过一趟,所以识得路。 敲开韩府的大门,迎面而来的正是当年在雁平看守韩宅的小厮。 一见到熟悉的面孔,小厮笑的行礼,「谢秀才多日不见,越发俊朗了,快进快进,老爷正在里面等着您呢!」 谢行俭笑着拱手,将礼物递上后,侧开身子说带了朋友过来。 小厮不忙不忙道,「都请进,谢秀才的朋友,自然也是老爷的朋友,外面冷,三位赶紧随小人进去吧。」 一踏进韩夫子在京城的院子,谢行俭这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个韩府,大抵是师娘在打理,丝毫不显韩夫子这个男主人的气息。 一路走来,园子里四处栽种着葱绿的海棠树,树下摆满了各式颜色的花儿,乍一看,不太像人住的院子,倒像是悠哉闲逛的花园。 走过「花园」廊下,小厮笑的让谢行俭三人在外头等候,他则进去通报一声。 不一会儿,阁楼竹帘响动,谢行俭以为出来的是小厮,不想迎面撞上的是师娘宋氏。 几年不见,宋氏依旧貌美如初。 「师娘好。」 谢行俭拱手问安,一旁的魏氏兄弟虽不认识宋氏,听谢行俭喊师娘,他俩也跟着问好。 「好孩子,可怜你忙里偷闲来看你老师,快进去吧,外面风大。」 宋氏身着一件墨绿绣金短袄,下身则打扮的更为年轻,多层的竖条金丝长裙衬着宋氏身姿格外修长。 第306页 光从外表看,任谁也看不出眼前的女子已经是一位半老徐娘。 谢行俭客气的笑笑,见宋氏轻摇着团扇笑成一朵花,随后携一行婢女翩然而去,心道人家这才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他估计韩夫子儿子一事应该得以解决了,且结果不错。 果不其然,谢行俭见到韩夫子后,韩夫子和师娘宋氏一样,心情很是不错。 谢行俭问候了韩夫子最近安好否后,就将怀里的乡试考卷拿了出来。 「这些是学生和同窗好友出的考集,想麻烦夫子帮忙提点一二。」 韩夫子在雁平的私塾早已转让出去,回京处理完独子的事后,这些天正好闲适在家。 「老夫眼下有的是时间。」韩夫子抚须笑道,「你有拿不准的只管拿来问老夫,老夫知无不言。」 谢行俭笑着感谢,热切的将考集上几道题指给韩夫子看。 谢行俭让魏氏兄弟上前一步,道,「夫子,这几道题,学生和两位同窗皆写了答案,唯有几点,敲定不得,请夫子指教。」 韩夫子点点头,示意谢行俭三人落座,他则捧着考集慢慢的品味,边看边蘸着红墨在上头修修改改。 过了一柱香,韩夫子才放下毛笔。 谢行俭三人立马从椅子上起身。 「你们三人的,老夫都在旁边写有评语,你们先看看。」韩夫子将考集递过去。 三人再次笑意满盈的感谢。 坐下来后,谢行俭细细的将韩夫子修改的部分思考一通,韩夫子不愧是当了多年的教书先生,寥寥几语便让三人脑中的困惑豁然而解。 「你们仨,学问扎实!」 韩夫子笑的夸赞,「行俭出的这考集,老夫瞧着题目很有深度,与近几年京城乡试考题相差无几,倘若一朝问世,定会被那些读书人疯抢。」 「承夫子吉言。」谢行俭嘿嘿笑。 「可有了书肆接生意没?」韩夫子问,「还是雁平那家书肆?」 谢行俭摇头,淡淡道,「学生与清风书肆在分红上没谈妥,如今清风书肆已经请了国子监其他的书生帮着出考集,想来已经在售卖了。」 「老夫记得你说过,考集是由你发起的,怎么他们敢越过你做起考集生意?」韩夫子皱眉。 谢行俭两手一摊,表示无奈。 古代律法对版权并没有详细的约束,所以吴子原肆无忌惮的拿着他的考集版权「招摇过市」,根本就没人管,除非罗家书肆「仗势欺人」。 显然,罗老侯爷不想这么干,谢行俭也不打算这么做。 谢行俭倒不怕吴子原「捷足先登」将考集推进京城市场,他反而要感谢吴子原和清风书肆,能帮他提前试探下京城读书人对科举考集的反应,他到时候可以根据这些读书人的反应,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进行调整修改。 「学生已经改弦易张,找到其他的书肆承接考集的印刷上架,不知夫子可知罗家书肆?」 「罗家?」韩夫子问,「可是武英侯家?」 谢行俭笑着点头,「正是!」 韩夫子诧异的看了一眼谢行俭,欣慰道,「不承想你小子竟然能搭上武英侯罗家,不错不错!」 一旁的魏席时忍不住想大吼谢行俭还有更厉害的,人家现在是罗家正经的未来姑爷了。 谢行俭一个警告眼神扫过来,魏席时只好歇了念头。 韩夫子没注意到两人隔空的交流,谢行俭还要去罗家书肆一趟,所以陪着韩夫子闲聊一会后便告辞家去了。 * 从韩夫子家出来时,谢行俭三人顺道去了一趟清风书肆的分馆。 才走到分馆对街,谢行俭就看到里面坐着的吴子原和陈叔。 两人也注意到街上的谢行俭,陈叔脸色不太好看,反倒是吴子原,噙着笑容假兮兮的跟谢行俭打招唿。 谢行俭冷眼看着进出清风书肆的书客,他仔细的数了一下,十个人中大概会有五个出来,手上都拿着一份清风书肆出的考集。 怪不得吴子原敢这么嚣张,看来清风书肆开门炮打的挺响啊。 魏席坤买了一份清风书肆的考集给谢行俭看,三人边往家走边说着话。 「吴子原也忒不要脸,你瞧瞧,考集上的句式处处学你,若不是咱们知道这不是你出的,这一份还真的能以假乱真骗过那些老顾客。」魏席时气得火冒三丈。 谢行俭看了一眼吴子原出的考集后,就将其扔给魏席时。 双手负背缓缓的走着,似全不在意魏席时烦躁的表情,微笑道,「咱们是人又不是牛,总是嚼别人吃过的东西,无甚意义。」 「小叔可是有法子治一治吴子原?」魏席坤思忖了一下,问道。 魏席时惊讶的瞪大眼睛,「真有?」 谢行俭不负众望的点点头,「咱们出的乡试考集是根据京城歷年科考真题改的,啧,不知你们可听过「模拟」这词?」 魏席坤胡乱猜测,「模拟莫非就是咱们前些日子把自个关起来,按照乡试科考的安排严格要求自己一遍?」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谢行俭笑,「咱们手中的乡试考集和以往出的考集有很大的区别。」 他扬了扬手中一叠纸,「你们知道的,这些题并不是简简单单的翻阅书籍就能出的,这些是咱们花了好些时日,亲身测试出来的考卷,更贴符乡试学子,但凡读书人做上一套,定能马上领悟到它的厉害!」 第307页 「那必须的!」魏席时自豪道,「咱们熬了几宿又连着关门感受了一遍,花在上面的心思可不是吴子原能比的!」 说着,魏席时恶狠狠的举起拳头,凶道,「回头咱们定要吴子原睁大眼睛看看,到底是拾人牙慧好,还是另闢新径好!」 「得嘞!」 魏席坤揽住堂弟的肩膀,笑道,「你留点精力回去帮行俭修改修改,刚才韩夫子提的意见极好,修改好了,咱们也好今日就将考集给罗家书肆送去。」 回到家后,三人忙将考集重新整合了一遍,待检查无误后,谢行俭这才将其交给罗家书肆的大掌柜。 大掌柜的一接手,来不及多看,直接喊来底下的人,日夜颠倒的开始赶制。 第121章 【121】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罗家书肆人手众多, 很快就将乡试考集印刷出来。 一月中旬, 罗家书肆在京城推出谢行俭三人出的考集, 罗家书肆在京城本就有深厚的名声, 京城众多的读书人听到消息后,纷纷赶过来。 有些拥护吴子原的书生则举着清风书肆的考集,放言说罗家书肆的考集是在模仿吴子原,还唿吁大家千万不要上当花冤枉钱。 谢行俭听到这些闲话的时候,正在考功司忙的热火朝天,好不容易做完手头上的活,就被宋由美拉扯到树荫下面。 「罗家书肆新上架的考集,真的是你出的?」宋由美扬唇而笑,开门见山的问。 「嗯?你去买了?」 自从老侯爷跟他说,出科举考集用不得像写话本那样偷偷摸摸后, 谢行俭在与罗家书肆签书契时,用的真名,所以宋由美知道是他, 一点都不惊奇。 宋由美从怀里拿出印有谢行俭大名的一卷乡试题, 不紧不慢道,「你瞒着我好苦啊, 这一个月来, 你我在考功司同进同出, 我回家后倒头就睡,你却熬夜发狠出书——」 宋由美瞥了一眼谢行俭眼底淡淡的黑青,皱眉道, 「你身子吃的消吗?白天考功司的事杂多,你又要紧赶慢赶的写乡试题,想来花了不少心思吧?」 「花心思是必然的。」谢行俭给自己烧了一壶浓茶,抬眸问宋由美要不要来一杯。 宋由美探头望了一眼浓浓的茶水,摇摇头,纳闷道,「怪不得这些日子你整天喝苦茶,原来是夜间为了出题,熬的太久,所以白日就靠这些苦茶给自己提神?赚这样的辛苦银子,划算吗?」 不怪宋由美看不上出考集赚钱,谢行俭若是和宋由美一样出身豪门,想必他的金钱观也会比现在宽广,他自然也看不上考集赚来的小钱。 谢行俭和宋由美这一个月相处下来,两人早已熟悉,宋由美性子跳脱,谢行俭偶尔会跟宋由美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宋由美丝毫不觉得有被调侃的难堪。 谢行俭见宋由美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眼珠一转,旋即笑道,「你呀,不知民间疾苦,才敢大言不惭的问我值不值得。」 宋由美看了一眼低头吃苦茶的谢行俭,颇为好奇的道,「难道出考集这般劳心费力的活,你还乐在其中?」 谢行俭咽下口中的苦茶水,笑的胸腔直振,站起来无语的拍拍宋由美的肩膀。 「说你不知民间疾苦是看的起你……」 谢行俭忽而敛起笑容,沉声道,「我出这份考集,不过才熬半月的夜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而已?」宋由美惊愕的声音拔高。 「当然。」 谢行俭扫视一圈月前还是光秃秃的树干,如今慢慢的冒出了绿油油的新芽,到处生机盎然。 「由美兄,你可知民间几月播种,几月插秧?」谢行俭突然问。 宋由一愣,羞愧的摇头。 谢行俭不以为意的笑笑,「不知农时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从小就含着金汤匙出世,家境丰厚的你压根用不着知晓这些农家事。」 宋由美松了一口气,疑惑的道,「我在讲你出考集的事呢,你说播种插秧干什么?」 谢行俭笑了两声,回忆道,「提这个自然有我的道理,农家春天播种插秧,就要忙活一两个月,早稻到了夏季还要跟别人家抢田里的水,有时候一晚上都要守在田里,夏季田里蚊虫纷飞,被叮咬后就啪的一巴掌拍下,手上刚挖水沟沾到的淤泥就黏在身上,等太阳出来后,人都不成样了,整个就是一个被泥巴包裹的泥人……」 宋由美一想到被泥水裹身的脏兮兮感觉,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还不算什么,」谢行俭继续火上浇油,「春季稻收割时间正逢火热的夏天,农家人可不管天有多酷热,顶着烈日,一心只想着抢收田里的稻谷。」 「连轴的割完稻子,农家人顾不上擦汗水,就要去摔稻子,摔完一粒一粒的稻子,这还不算结束,还要趁着大太阳,每日翻晒潮湿的稻谷,直到晾晒干水分,这一季水稻才算收穫完成。」 谢行俭顿了顿,又问宋由美,「由美兄可知农家人这一番劳作要歷时几个月,换来的银子又有几何?」 宋由美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面色寡淡,似乎不敢相信每日都被他嫌弃食用的米饭,端上桌前竟有这么多不为他们富贵人家所知的事。 宋由美当然不知道一季水稻要多久才能成熟,谢行俭轻吹着茶水,抿了一口淡淡道,「农家人种稻子花的时间和精力远比我出一份考集多的多,但他们这般辛苦劳作,赚的银子却不及我的万分之一。」 第308页 宋由美再次张大嘴巴,「我听你的意思,他们至少要花半年功夫才能将庄稼抬回家,这样辛苦还赚不到银子?」 「你啊,真该走出京城多看看。」 谢行俭无奈的笑笑,「朝廷虽立意士农工商,要我说,从富贵角度来看,这排序得反过来。」 「反过来看还不行,还得将农延后挪一位,天底下的诸多辛苦都是农家人在吃,他们夜以继日的守着耕田过日子,拿着微薄的血汗银还乐呵半天。」 谢行俭嘆息道,「相比较,我熬半月的长夜算不得什么。」 似是想起什么,谢行俭沉闷的心情有一丝开朗。 「眼下考功司休沐,由美兄手头可还有事,若无事,不如陪我去罗家书肆看看?」谢行俭诚心想邀。 宋由美欣然同意,两人收拾妥当后,立马往罗家书肆的方向走去。 * 罗家书肆设在国子监附近,周围四通八达,谢行俭和宋由美刚走到街口,就被眼前拥挤的一幕惊呆了。 他们现在站的位置离罗家书肆大门还有五六米远,荒唐的是两人被挤在人圈外,压根进不去罗家书肆。 耳畔喧嚣声振聋发聩,一群长袍书生高举着钱袋子,扯着嗓子说要买乡试考集。 谢行俭两人个头高,往前眺望了一下,只见罗家书肆大门敞开,门口排了五六个小厮在收钱发书都忙活不过来。 谢行俭眼尖的发现,罗家书肆左边门框都被人给挤坏了。 他这些天都忙着吏部的事,只听罗家大掌柜的派人给他递过消息,说乡试考集卖的不错。 他以为比吴子原稍好一些而已,可眼前热火朝天的一幕,实打实的告诉他,这哪里是好一些,是好太多了。 宋由美立刻看向谢行俭,开怀大笑道,「恭喜行俭兄,我前两日买的时候,人也多,却也没今日这般门庭若市,想来你这书的好名声,这几日在读书人周围传开了,慕名而来的人是越来越多。」 罗家书肆生意好,到时候他拿的分成也会多,谢行俭望着面前乌泱泱的脑袋,忍不住笑开。 他往旁边挪了挪,好让后头过来的书生挤进去。 里头不时有拿着考集出来的书生,只见他们拿着考集,顾不上走路,就站在那翻阅。 「我原看不上罗家书肆出的考集,毕竟我手上已经有了清风书肆新出的考集。」有人道。 「昨晚看到旁人都在看这书,我借来一阅就入了迷,无奈同窗急用,我只好归还,好在今天早早的过来买了它,咱们实属幸运啊,刚听掌柜的说小话,说罗家书肆印刷的三千本几乎快卖光了,再想买,得等好几日呢!」 谢行俭寻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只见青年激动的手直抖,顾及到周围有人看着,青年只好压着喜悦,低声说话。 旁边的几个书生均低着头看书中的内容,对于青年的话只是敷衍的点点头。 「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一道欢忻鼓舞的男高声在人群中乍起。 「我也找到了!快看!」又是一声尖叫声。 「这道经义题我上回乡试时做过。」之前的男高声哀嘆,「就是这道经义题难倒了我,害我一时落榜……」 一听有乡试的考题,旁边还没买到的书生急忙抢过男高声手里的书,细细的回忆后,顿觉疑惑。 指着题目反问男高声,「这哪里是我们做过的乡试题,明明不一样啊?」 男高声一把夺过考集,翻了一个白眼,「在下猜仁兄乡试不太如意吧?」 书生脸色倏而红透,周围的人哈哈大笑,书生被嘲笑的大吼,「五十步笑百步,你不也没取中吗?我道是不知落榜人中还分优差?」 谢行俭和宋由美相视一笑,书生这话不算全对。 科举对于落榜不进行排名,不过朝廷对乡试比较重视,为了给下第举人以做官的机会,官府会额外的排一面副榜,前十落榜生会进入副榜,这十人称为副贡生。 国子监很早就有规定,乡试副贡生可以去国子监就学,也可以将名额出售给别人。 读书人若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副榜上,有喜有忧的人比比皆是。 副贡生和谢行俭这类优监生区别可大了。 优监生是地方举荐上来的,国子监收优监生是为了带动国子监里的学风,所以朝廷对于优监生非常有包容性。 优监生可以选择从赤忠馆肄业直接做官,以后官位升迁丝毫不受限制。 还可以像谢行俭这样,从吏部实习完毕后,重新下场乡试,以后取得的功名和普通进士没什么两样,都是朝廷认可的正统进士。 然而,副贡生可就惨了。 他们若从国子监肄业,虽然一时到手的官位很容易,但日后再想往上攀爬,那可就比登天还要难。 谢行俭从徐尧律赠送的书单中了解到,副贡生进了国子监,运气好,就能晋升至三品官,再往上就是瓶颈,一辈子都难以突破。 副贡生也可以选择不肄业做官,而是跟谢行俭一样,直接出来下场会试。 但他们只有一次机会,也就是说,一次不中也就不能再考了。 所以之于有些读书人而言,宁愿落榜落的透彻,也不想上副榜去国子监,不过有些读书人则不以为然,觉得上副榜也是喜事一桩,毕竟书生可以选择不去国子监,而将副榜名额转让给别人,能换不少钱呢。 第309页 谢行俭脑中将副贡生熘达了一遍,这边男高声被书生一顿臭骂骂的脸色铁青。 男高声不悦的挑了挑嘴角,道,「仁兄但是牙尖嘴利,我何时在你面上逞过落榜威风?全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书生不服气,回怼道,「你才讥讽我,现在又说我乱想,哼,天底下的道理全被你占了,我无话可说。」 「你当然无话可说。」 之前最先尖叫的青年帮男高声说话,他将手中的考集摊在墙上,指着其中几道题。 「这几道经义题和咱们考过的乡试题有万变不离其宗之效,你仔细看看,可有熟悉的感觉?」 书生疾步上前,一字一句的吟诵出来。 周围还没买到考集的人一听,各个热血沸腾。 有人鼓着掌大笑,「妙哉妙哉,看似和上回乡试全无联繫,可只要用心品读,就会发现两者大同小异、毫无二致啊!」 有着急的人跳起来往罗家书肆里头张望,担忧道,「这还要排多久,等会不会卖光了吧?」 之前那位书生能伸能屈,醒悟过来后立马向男高声道歉,「原是愚兄眼拙,竟一时未察出书中的奥秘,实属惭愧。」 男高声也不是锱铢必较的小人,见书生内疚羞愧,男高声欣然接受道歉,你一言我一语往返后,两人竟在谢行俭眼皮子底下,称兄道弟起来。 望着两人席地而坐合看一本考集,就着考集上的题目交谈的甚为火热,谢行俭不禁哑然失笑。 男人之间的友情就是这么奇妙,上一秒能红着脸吵翻天,下一刻也能放下成见谈笑风生。 * 宋由美胳膊肘敲了一下谢行俭,笑得像狐狸一样,压低声音道,「行俭兄好算计啊,如此明目张胆的整改乡试题售卖,你就不怕于尚书降罪于你?」 谢行俭耸耸肩,双眼含笑道,「真要降罪,于尚书还能放任我在考功司多日?」 「要知道,罗家书肆又不是今日才开始售卖考集,依于尚书雷厉风行的性子,怕是罗家书肆考集开张第一日,于尚书那边就已经得了风声。」 宋由美吊儿郎当的摇着玉扇装风流雅士,望着前面热闹疯抢的书生们,他喟然长嘆,「你说的也是,这边动静这般大,吏部那不可能不知情,如今罗家书肆稳噹噹的,也没见官差过来,可见于尚书是默许你做这事。」 谢行俭同样看着面前抛开斯文,整的像冲进超市抢鸡蛋的大爷大妈的书生们,面上的笑容渐浓。 他出的考集大卖,这就意味着他从罗家书肆分得的银子就越多。 都是银子啊!!! 谢行俭脑子里四处闪现着白花花的银子,差点被砸的头冒金星。 好在他理智尚存。 心里恨不得仰天痛快地大笑,然,面上则端着矜持,他漫不经心道,「我虽占了考功司职务的便宜,但由美兄看过我那份考集,应该知晓,上面全无抄袭之嫌,每一道题都是我与魏氏兄弟三人呕心沥血研究出来的,即便被考功司的同仁看出来,他们也挑不出错。」 宋由美熟练的收起摺扇,酸了一句,「也就你脑子灵活,能想出利用职务之便赚银子,考功司的人即便是嫉妒你也于事无补,他们可没你学问扎实,纵是想利用职务挣银子,也没这个能力。」 忽而话头一转,宋由美低低道,「我听闻上月,户部也有一学子在书肆出书,似乎和你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莫非你俩认识?」 谢行俭脸色一沉,「我与那人有过两次口舌之争,那人名叫吴子原,与我一样来自南边平阳郡。」 「我就猜到你俩认识!」 宋由美道,「他出的考集我也有买,前段日子那家书肆卖的可火了,只我冷眼瞧着,他那书与你这个比较,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由美见谢行俭露出一副「你瞎说」的谦虚表情,忙又补了一句,「这又不是我一人所言,周围好些买过的人都这么说。」 谢行俭捂着脸不做表达,吴子原那份其实也不是顶差,无论从题目内容还是答案解析都有值得称赞的地方。 只不过吴子原没他运气好,他上有考功司职务之便,下有韩夫子的意见教导,再加上这回他下了血本,他可以拍着胸脯说,他出的这份乡试考卷和朝廷正式的乡试卷有七分相似。 不是说复制的七分相似,而是模拟的有七分相似,不论是题目难度,还是字斟句酌的精准答案。 有些题目,他是根据歷年的乡试题而出的模拟题,题型刁钻却又有乡试的影子,再细看后面的答案,简直了! 谢行俭和魏氏兄弟按照韩夫子的指导,将答案尽量精简,答案中的每一个要点都直插乡试书生们的头脑。 卷中有不懂如何下笔的题目,只需看一眼答案,便恍然大悟。 朝廷乡试要歷时九天,分三场,每场考三天。 因乡试开考设在每年夏季最炎热的八月,谢行俭考虑到这一点,想着考生多会因为酷暑天气而心情烦躁,导致原本记得熟练的知识一时就是想不出来。 针对这个问题,他和魏氏兄弟商量后,决定将考集的答案做成一条一条的知识点。 在原有长篇大论的答案后面,谢行俭和魏氏兄弟不嫌麻烦的将重要知识点一句一句的圈出来,列成关键字,方便读书人记忆。 第310页 与此同时,谢行俭学着上辈子书本的模板,在考集最后一页排了几张后序,针对这些关键词,出了好些没有答案的题目给买到书的人去做。 读书人答完「关键词」题目后,可以上罗家书肆专门免费开放的二楼雅室进行学问交流,离开时,读书人可以将自己对这些「关键词」题目的见解,张贴在墙壁上,供大家点评。 等谢行俭出第二套乡试考卷时,再公布所谓的官方答案,罗家书肆会根据谢行俭的答案,对墙上张贴的答案进行审核,答卷胜出者,每月可免费从罗家书肆拿走最新一期乡试考集。 京城的读书人比之外地的书生都要富有,他们不在乎免一套考集的银子,不过这种刺激性做题,以及能和其他书生一起研讨乡试考点,这才是他们最乐意看到的。 因而买了罗家书肆考集的人,在发现考集题目的精妙之处后,又被罗家书肆所谓的墙上张贴「关键词」答案的比赛深深折服。 一时间,罗家书肆被读书人堵的水泄不通,谢行俭和宋由美见挤不进去,只好作罢往回走。 刚转身,谢行俭就和闻讯前来的吴子原正面碰上。 「谢小兄弟最近春风得意啊!」 吴子原连表面拱手见礼都省掉了,站在谢行俭面上像一只炸毛的公鸡,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 宋由美蹙眉,谢行俭低声解释面前这人就是吴子原。 宋由美性子虽温和,但嘴巴与他那个表舅舅宋通没甚两样,一旦踩到他的不快,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也会变成泼辣歹毒的尖嘴猴。 「行俭兄春风得意是不假,可这是他辛苦赚来的,不似某些人,一时的风光不过是夺了他人的功劳,如今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然送上门来嘲讽师傅,这世道,也是奇了,难怪他人总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什么徒弟师傅,你是谁,瞎说个什么劲!」吴子原煞白了脸,目光闪了闪,怒燥的脸上露出一股嫌恶之意。 宋由美失笑,「哗」的一下摇来扇子,慢悠悠道,「我不过嘴碎多说了几句罢了,你心虚什么?」 「红口白牙诬陷我,我难道还要像傻子一样忍气吞声不成?」 吴子原的脸由白变黑,气结的充谢行俭发火,「谢小兄弟只顾看戏?还不快管管你这好友,我好心过来恭贺,你倒是听听你这好友嘴里说的是些什么话,像人话吗?」 谢行俭一脸为难,佯装无辜道,「吴兄在生气?」 吴子原气的想跺脚,碍于周围人多,吴子原爱面子,为了维持所谓的儒雅形象,吴子原忍着喷火的怒气,咬牙切齿的指指一旁老神在在的宋由美。 「谢小兄弟莫非耳聋了不成,他骂我夺了你的功劳,我何时……」 谢行俭不耐的打断吴子原,凉凉道,「由美兄说的没错啊——」 吴子原话被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谢行俭直白的指责,羞辱着吴子原额头青筋爆起,此刻也不维持君子形象了,上前揪住谢行俭的衣襟。 大怒道,「你什么意思!」 吴子原个头比谢行俭稍微矮一些,拽拉谢行俭衣领时,脚还要往上踮一踮。 这样一来,谢行俭丝毫感受不到被锁喉的痛苦,反倒是吴子原,一个大男人踮着脚,滑稽的厉害。 动静很大,周围人得注意力立马被吸引过来。 吴子原不想闹大事情,瞬间松开手,若叫大家知道谢行俭就是他们手中考集的出题者,他就算是长千张嘴也讨不到好话。 然而,吴子原越不想看到什么,谢行俭偏要做给吴子原看。 趁着吴子原想偷熘离开时,谢行俭眼珠子一转,拉住吴子原。 「吴兄不是说,来恭贺小弟的吗,怎么才来就要走?」 谢行俭故意抬高声音,罗家书肆门口人多,他一张嘴,好些人看过来,尤其是那些还在排队没买上考集的人。 这些人守在罗家书肆门口半天了,早已等的不耐烦,好不容易听到冲突声,正好过来凑凑热闹,好转化一下排队带来的焦虑感。 谢行俭察觉到十几双视线投射过来,不由嘴角抽了抽。 他之前在雁平就说过,最爱八卦的,也许非每日聚集在村头说东说西的妇人,反而是那些看似寡言少语的男人们,才是追逐八卦的中心人物。 比如说他爹,他大哥。 每回他从县学回去,两个大男人就将他堵在房间里,东打听西打听,他一说起县学哪位同窗的趣事,两人就捂着嘴笑的贼兮兮。 他还记得府城地动前,他爹和赵广慎他爹当着他的面,一个劲的调侃他以后的婚事,啧啧啧,他到现在还记得他爹和赵叔两人嗑瓜子八卦的滑稽模样。 也不知他爹现在收到他寄回家的书信,会有何反应? 他上个月就将他跟罗棠笙的事一併写在家书里了,想必这会子,书信已经到了雁平吧。 谢行俭想像不到他爹娘若是知道他要给他们娶回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会是什么表情? 按照他爹娘的性子,应该会热泪满眶大哭他开窍啥的,过分点的怕是会开祠堂跪谢祖宗保佑等等。 谢行俭不敢相信,真的到他成亲那天,他爹娘该乐成什么样。 嘿嘿嘿,不止他爹娘乐,他也蛮期待两年后的光景…… * 「行俭兄!」 第311页 宋由美扇子磕头,无奈的踹了一下满脸春意阑珊的谢行俭,低声道,「想什么呢!」 谢行俭勐地回神,见面前吴子原被他扯的脸色发青,他讪讪的松手。 「吴兄对不住了!」 谢行俭敛起情绪,垂着脑袋对吴子原低语一声,「我不想与吴兄交恶,只吴兄亲自送上门来,我难道会轻易放吴兄走?」 吴子原嘴唇轻颤,同样压低嗓音,「你想怎样!」 围观的书客们见谢行俭和吴子原突然窃窃私语起来,他们不仅不走开,还如无其事的竖起耳朵偷听,有些放肆的,直接上前,却被吴子原一个狠厉的眼神斥退。 谢行俭笑了笑,脸色古怪,问吴子原,「刚才由美兄说的话并非胡编乱造,吴兄比谁都清楚,清风书肆原来的考集是由我,还有我其他两位同窗好友一同写的。」 吴子原神色有些不安,正要说话,谢行俭却抢着开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道,「清风书肆想签谁出书,我管不着,我也不想管,现在的清风书肆考集谁出我也不在乎。」 谢行俭轻笑,「我在乎的是,那些不知情的人当着吴兄的面,谈及雁平的考集时,为何吴兄不帮小弟言语一二呢?而是任由大家误会雁平的考集是你出的呢?」 吴子原被谢行俭温言温语质问的额头直冒冷汗,双脚下意识的往后倒退。 周围的人都是人精,光看吴子原变脸就猜到有问题,有些胆大的还将手放在耳后,只恨谢行俭声音不能大些,好叫他们也听上一耳朵。 谢行俭不想逼吴子原太紧。 他深知吴子原心机重,倘若他当着众人的面揭穿吴子原的真面目,想必吴子原定会恨上他、报復他。 根据谢行俭对吴子原的了解,他觉得吴子原这人就是一个泡在深海里的水母,外形漂亮举止优雅,然而毒性比眼镜蛇还要强。 他有时候都怀疑万氏一族替考一事被人捅到衙门那里,说不定就是吴子原搞的鬼。 见吴子原无话可说,谢行俭故作惊讶道,「莫非吴兄不知清风书肆以前的考集是我所出的吗?」 吴子原以为谢行俭在给他找台阶,抹了一把虚汗,正想点头,却听谢行俭话头陡然一转。 「不应该啊!」谢行俭轻眨了两下眼,笑道,「陈叔做事严谨,与吴兄签书契时,肯定会跟吴兄交代清楚。」 吴子原吃瘪,谢行俭在雁平出考集的事,他早在郡城院试结束后就调查清楚了,哪里还需要陈叔来说。 离谢行俭很近的宋由美听得一清二楚,瞧见吴子原神色惶恐,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谢行俭饶有兴致的想听听一来到京城,就笼络住周围同窗人心的吴子原会如何替自己狡辩。 不过,吴子原这回让他失望了。 不知为何,吴子原竟然一句话都没说,黑沉着脸,气甩衣袖转身就想离去。 谢行俭:「……」 「哎,那不是吴兄吗?」 人群中有人认出吴子原,跟在后面大声的喊,「吴兄,你不是跟我等说,你出的考集是在清风书肆吗,怎么罗家书肆也有考集,也是你出的吗?」 往外钻的吴子原闻言,背影一抖,差点崴到脚,任凭别人如何喊他,他都装作没听见似的,疯了一样往外跑。 那人似乎是吴子原的狂热粉,紧追着吴子原不放,刚好那人身材矮小,在人群中来去自如,几番跳窜以后,险些真让他拦住了吴子原。 吴子原被这人锲而不捨的追赶吓的面无人色,有人看不下去了,逮住这位「疯狂」的粉丝,吴子原趁机跑的无影无踪。 * 谢行俭看着远处跑的狼狈不堪的吴子原,乐的捧腹大笑。 宋由美直接捂着肚子笑的直咳嗽,「行俭兄,你瞧瞧他,可像是一只被猫追赶的老鼠?哈哈哈……就他那种被吓的屁滚尿流的傢伙,还有人将他比之为才子,我看吶,顶多是一个胆小的鼠……」 前头,吴子原的那个「疯狂粉丝」被人拦住路,气的在原地跺脚撒泼。 「我好不容易见到吴兄一面,你拦我做甚!」 瘦小书生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失落,抖一抖刚从罗家书肆买来的考集,「我学问不太好,虽说吴兄出的这本考集已然将答案写的简明,可我依旧有好些不能理解,我……」 说着,瘦小书生还抹起泪来,谢行俭被宋由美拉到一旁。 只听瘦小书生哭诉道,「你们别拦着我,我昨夜已经将不懂得要点都圈了起来,我要去问问吴兄,不然今夜我难以入睡……」 谢行俭被瘦小书生当众号啕大哭的行为看懵了。 他写的这份考集,但凡是秀才,没人会看不懂吧? 即便有些难题,可他和魏氏兄弟体贴的做了两份答案,一份详解,一份「关键字」简答,这样细緻的答案,还有人看不懂? 听这人的意思,貌似不懂的地方还不止一点。 他悄悄凑上前看了一眼被瘦小书生标记出来的题目,发现全是同类型的律法解析题。 谢行俭不由得陷入沉思:以后再出考集,他要不要来个初级版的? 专门针对四书五经或者算数、律法等某些方面跛腿的人。 周围有人不忍,好心提醒瘦小书生道,「你手上这本并非是你口中的吴兄所出,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人名呢!」 第312页 瘦小书生呆愣片刻,忙翻回扉页,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谢行俭和魏氏兄弟三人的名字。 瘦小书生狠狠的擦干眼泪,逮着人问谁是谢行俭,谁又是魏氏兄弟。 众人也好奇这三人是谁,纷纷交头接耳的讨论这三人到底是何来歷。 谢行俭一心想着改良考集,从而忽略了周围他人异样的眼光。 「行俭,快跑!」 突然,宋由美一声怒吼,吓的谢行俭身子一抖。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之前哭泣的瘦小书生「啪」的一下跪倒在地,高举着考集,端着视死如归的决绝表情,求谢行俭点拨他。 谢行俭惊的连连后退。 这这这什么情况? 他茫然的看向其他人,其他人比瘦小书生要冷静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各个笑的谄媚,拱着手一副婢膝奴颜的做作像。 「谢兄小小年纪,就这般别具慧眼,想不到罗家书肆的考集是出自你手。」 「就是就是,谢兄可有空与我等痛饮一杯,在下不才,知京城云七楼菜餚绝佳,不知谢兄可赏脸,与我等一聚?」 聚什么聚! 谢行俭被围堵的哭笑不得。 到底是谁,将他的信息透露给这群疯狂的读书人的!! 就在谢行俭快被这些人挤到变形时,魏氏兄弟及时赶到,将谢行俭从人堆里捞了出来。 下一秒,宋由美和魏席时负责拦阻追赶的人,魏席坤则带着谢行俭往罗家书肆后门跑。 这时,罗家书肆搬出了新一批考集,吸引走一些追赶的人。 少数如瘦小书生那般执着痴狂的,则追到了后门,罗家书肆的下人都会些武功,三下五除二的就解决了那些预备爬墙进来的人。 赶走人后,谢行俭有气无力的摊在地上喘着粗.气。 魏席坤悄悄打开后门,瞧见那些「狂粉」被罗家下人赶走后,竟然还剩下几个不死心的守在门口。 接近一米九的大壮汉魏席坤后背发凉,头一回感受到了害怕。 「小,小,小叔……」魏席坤惊恐的瞪着眼睛,结结巴巴的道,「怎么办?出不去了!」 谢行俭歇息够了,手撑着墙壁缓缓站起来,一想到他刚才还笑话吴子原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追赶,转眼就轮到他…… 该死的风水轮流转! 谢行俭狠狠的在心里唾弃了一番那个出卖他信息的人,这人肯定也在现场,那他就诅咒这人这辈子都别想高中进士,哼! 此刻,某个摇着摺扇悠闲的走在大街上的人表示,他这辈子不会下场考进士。 谢行俭气的牙痒痒,不知道刚才那种情况下曝光他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吗! 那种追赶很容易造成人群踩踏事件的好不好! 谢行俭也是被吓晕了头,似乎忘了当初是他决定要在考集上署上大名的。 如果没有署真名,哪怕是起了别名也好,又怎么可能会发生今天这种事。 不过,谢行俭署真名也是有原因的。 * 谢行俭贴在门缝往外看,恍惚间看着一只眼睛正眯着往里瞧,吓的他往后一倒。 「我艹!」 继许如英骗诱王家小姐私奔以后,他再一次爆粗口。 外面的人也注意到谢行俭在看他们,连忙拍打着门,唿喊道,「谢兄莫怕!」 我莫怕你个鬼! 谢行俭躲得远远的,眼神里露出了比那日在虞县看到杀人如麻的抢匪还要惊恐的表情。 拍门的人越来越多,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谢兄,你出的考集,我已经按照你上面所说,分三次做完了,只考集后序题尚且有些不明白,不知谢兄能否解释解释?」 不能。 说好的后序「关键词」题要等到下期考集才能公布呢! 「谢兄,我刚包下了云七楼,咱们今晚去闹一场如何,在下对谢兄所出的考集尤为感兴趣,不知能否加入其中?」 不能。 想的美,谢行俭轻哼,你加进来了,那他到手的分红不就少了一成? 谁料,那人又补了一句,「在下家境富裕,谢兄无须给在下分红,在下只不过想与谢兄交心而已……」 谢行俭:「……」 外面还在吵吵闹闹,谢行俭被吵的脑壳疼,只好请出罗家书肆的大掌柜。 大掌柜早已知晓外头有人「骚扰」谢行俭,便让人去武英侯府递了信。 老侯爷还没发动呢,罗棠笙就带着罗家武将气沖沖的赶了来。 门外都是一些手无寸铁的柔弱书生,哪里见过一批壮汉手持大刀的场面,顿时吓的腿一软。 之前非要加入谢行俭考集队伍的少年不忘往门里喊,「谢兄赶紧藏起来,有人拿刀杀进来了!」 谢行俭透过门缝,见来人是罗家将,因而并不害怕。 听到这句关心的话,谢行俭心里既感动又复杂。 罗棠笙的雷厉手段不输罗家将,一把红缨枪耍的贼熘,可把这群书生唬住了。 在罗棠笙一顿好言好语/厉声警告下,书生们抖着腿,发誓不再围堵谢行俭。 古人誓言不轻易发,听到外面书生们的保证后,谢行俭这才松了口气。 罗棠笙收好红缨枪,对着大门甜蜜蜜的眨眨眼,随后领着罗家将火速离去。 谢行俭趴在门缝上笑了笑,跟着眨眨眼。 第313页 「小叔,那不是罗小姐吗?罗小姐才来一会就将事儿解决了,你……」 魏席坤从门缝里挪开视线,一脸无语的看着谢行俭,似乎在嘲笑谢行俭不如罗棠笙有手段。 谢行俭白了魏席坤一眼,拍拍身上的灰尘,「你行你上啊,你比我高,比我壮,你怎么也不行?」 说着,抬腿就往里走。 魏席坤摸摸脑袋瓜,无语道,「大家追的人又不是我,我上干嘛……」 见谢行俭已走远,魏席坤连忙追上去。 两人踏过侧门院子,来到大掌柜这边。 大掌柜的一见谢行俭,眼都快笑没了,招唿着谢行俭和魏席坤落座,随后拿出近日的帐本。 两人翻来帐本,又是一顿惊吓。 「我的天,这么多银子!!」 第122章 【122】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回家的路上, 谢行俭忆起之前被追逐的恐惧, 便不敢顶着风头走回家,打量着这几日他要低调一点,遂让罗家书肆的下人帮他叫了一辆马车。 马车压着夜色缓缓朝着京城北郊驶去,入了夜,闭市后的京城格外安静,然而车上三人心里却上演的同一幕骇人听闻的戏剧。 「小叔, 咱们刚才没看错吧?」魏席坤握紧拳头,忍不住确认道。 谢行俭木木的转过脑袋,干巴巴道, 「没, 没吧?」 魏席时也好不到哪里去, 脸颊上泛着两块不太正常的红晕, 显然激动的心情还摆在面上。 「今天一日咱们三的分红就达到一百两,我的心都差点蹦出来了, 想当初在雁平, 咱们一个月也就一百多点, 好点的才能二字打头,咋到了京城一下翻了这么多倍?」 魏席坤越说越兴奋, 唿吸急促。 谢行俭被冷风一吹, 思绪稍稍回神。 「京城地广物博, 人也比雁平要多,且咱们这回考集品评好,一传十, 十传百,买的人就这样汇集过来,自然而然,分红就上去了。」 「这道理我懂,」魏席坤嘿嘿道,「只是我按耐不住总是想,一天就一百,那咱们一月岂不是……」 「三千两!」谢行俭双手交叉撑在脑后,笑道,「按咱们之前约定的分红,我能拿到一千二百两左右,你和时哥儿也能分到一千八百两,啧,倒真应了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魏席时傲气的挑了挑眉头,「咱们当初在雁平做考集屈才了,若早早的来京城,这会子咱们谁不是腰缠万贯?」 「得了吧!」 谢行俭冷下口气,出言警告飘飘然的魏席时,「什么事都是一步一步来的,出考集也是,你再回头去看看之前咱们出的考集,与现在这份一比较,不是我诋毁自个,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拿咱们在雁平出的考集来京城卖,定然没现在卖的红火,不信你可以去清风书肆看看吴子原的那份,十人中只有五人会买,可见另外五人对吴子原那份考集是看不上眼的。」 「吴子原那份和我们之前在雁平出的,是一个路子的货,还好咱们改进了不少,不然这会子生意肯定冷了下来。」 魏席时抿了抿唇,红着脸哼哼道,「你说的对,且我细细瞧着,掌柜的拿出的帐本上,也就今日进帐多了些,前几天分红分到咱们手的,远远没有一百两,但不管怎样,都比雁平赚的多。」 「是啊,」魏席坤跟着感慨,「怪不得人人都想来京城做生意,原来在京城赚钱就像喝水一样,一口一个饱。」 「今日这样的好事、喜事,你俩别指望以后日日有。」 谢行俭悠悠开口,随手在空中画了一个抛物线,「繁华过后尽萧索,但凡做生意的,不可能天天都红火。」 魏氏兄弟点点头,谢行俭又道,「今日罗家书肆的盛况肯定会引来其他同行的眼红,你们瞧着吧,过不了几日,京城书肆会出现一堆跟风的……」 「那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他们分咱们一杯羹?」魏席时急道。 「不然呢?」谢行俭闭着眼睛沉吟,「这种事,咱们挡不住的,之前在雁平,不也有人学咱们吗?」 「那些书肆后来关门的关门,赔本的赔本,不知京城这边会不会也是?」魏席坤问。 「不可能。」 谢行俭斩钉截铁的下定论,「雁平地方小,那些模仿清风书肆的,都是些小作坊,底蕴不足,模仿的七像八不像,读书人精明,但凡上过一次当,下次就不会去了,没人光顾,那种书肆只能作罢。」 「京城就不同了。」 谢行俭由衷感慨,「光书香世家开的书肆就有四五十多家,还有百年商家开的,大抵也有五六十家,这些商人鼻子最是灵敏,他们许是在罗家书肆开张头一天,不,清风书肆售卖考集的头一回,怕就在摸索着请别人出考集了。」 「罗家书肆今日爆火,必然又刺激了他们一番,等着吧,再过几日,罗家书肆的进帐就要逐日减少。」 「 那可如何是好?」 魏席时忿忿哀嘆道,「我知道那些商人打考集的主意咱们管不了,只是考集起初是行俭米辛苦想出来的,他们这般占便宜,和趁火打劫有什么区别!」 「罗家书肆背靠武英侯府,小叔,要不你去跟老侯爷商量商量,让武英侯府帮忙威吓一下那些势利眼的商人?」魏席坤闷头大脑出馊主意。 第314页 谢行俭一个板栗子敲下去,痛的魏席坤抱头鼠窜。 谢行俭心虚的甩甩手,他貌似下重了手,他的手都被震麻了,可想而知魏席坤有多疼。 但心虚归心虚,魏席坤这顿板栗子该吃! 谢行俭恨声教训道,「你喊我小叔我才敢打你,不打你,日后你走歪了,莲姐儿怎么办?」 魏席时摸摸肿起来的脑袋瓜,小心的併拢双脚,顶大的一个男儿郎撇着嘴,委屈的像个小妇人似的。 魏席时默默的往旁边挪了挪,生怕谢行俭的怒气烧到他身上。 「威吓?」谢行俭嗤之以鼻,痛骂道,「你现在还没正式领官呢,就想着仗势欺人了!」 「我这不是为了咱们着想吗?」魏席坤狡辩,「更何况我又没说我要以大欺小,只是让武英侯府出面……」 谢行俭气的喘了好几口气才定下来,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一个劲的告诉自己,魏席坤心思不怪,只是一时急了眼才如此。 「压制商人是行不通的,」谢行俭苦口婆心道,「只会适得其反,激的他们越发嚣张。」 见魏席坤欲言又止,谢行俭无奈道,「武英侯府当然有能力,但老侯爷肯定不会去做这种事,讨不到好不说,还会惹一身骚。」 谢行俭其实想说武英侯府虽是武将出身,府里的人看似不好惹,其实不然,他们比之其他权贵都要小心谨慎。 商人是朝廷徵税的大头,皇上乐的见商人争抢生意,这样一来,国库的进帐就会增多。 倘若武英侯府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公然包揽考集售卖,商人们怎么可能任由事态这么发展,到头来势必有胆子大的商人告去商会。 可别小看了商人,他们地位虽低微,但他们有的是钱啊,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要打通关系,再加上有的是权贵想扳倒武英侯府,如此一来,这些官员拿着商人的钱,借着商人的嘴,还能揪住武英侯府的小辫子,何乐而不为呢? 老侯爷为了罗家今后的发展,连罗棠笙的婚事,都能悄无声息的定给他这个小秀才,可见罗家为了明哲保身,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们不可能为了小小书肆的利益去得罪商会,何况这点小钱罗家看不上眼,犯不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经过谢行俭一堆分析,魏席坤这来意识到,让武英侯府出面压制商人是多么异想天开的一件事。 只是一想到以后入帐的银子不再像今日这样鼎盛,魏氏兄弟心里就不好受。 他们穷惯了,好不容易找到赚银子的活路,才上道呢,就被人堵住了前头的光线,他们岂能甘心? 「其实商人们逐利跟风对我们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谢行俭正色道,「我在考功司当值,且这回咱们署了大名,那些个书生暂时不知道咱们在六部,但六部的人肯定是知晓的,咱们闷声发财的事,他们看在眼里,嫉妒的人不在少数,如今有商人加入进来,倒可以划走他们的注意力,省的咱们在书肆中一枝独秀,竖在那任由他人射靶嫉恨。」 谢行俭又举例说了好些利弊,魏氏兄弟这才缓过来。 一听谢行俭说署名的事,魏席坤心有余悸道,「那些人也太魔障了,追着小叔跑了好几条街,若不是罗家小姐带着人过来帮忙,咱们现在都不一定能回家。」 谢行俭被那些狂热的书生闹得心慌,「别提了,日后你俩也小心些,读书人一旦沾上书瘾,脾气犟的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谢行俭拧着眉头,他只在上辈子看过粉丝追星的场面,没想到来到古代,他也有机会「享受」一回,且他还是那个被追捧的「明星」。 魏氏兄弟连忙点头,魏席时紧着追问,「行俭,上回在雁平,咱们和邵白兄都没有署名,怎么来了京城,你胆儿就大了?」 提起这个,谢行俭的心情随即阴天转晴,「京城博学的才子遍地都是,我之所以下心思署上咱们的大名,主要是想让咱们在这些泱泱学子中,出个头。」 「出头?」魏席坤不解,「林教谕要咱们藏拙守本份,小叔这般做会不会太惹眼?」 谢行俭淡笑,「林教谕说的不错,只这藏拙要分情况,并不是说叫咱们不管什么时候都缩着脑袋过活,我这么做,与藏不藏拙无关,在这满是人才的京城,咱们根本就不用藏拙,不止不用藏拙,还要努力的展露自己。」 魏氏兄弟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皆听的一头雾水。 谢行俭看着魏氏兄弟,缓缓开口,「你们在国子监,应该听过江南四子的名头吧?」 魏氏兄弟点头,「一进国子监就知道了,都说他们学识渊博,为人谦逊。」 谢行俭笑了笑,又问,「可听过画技超群的远洲府谢氏谢令?」 「当然!」魏席坤不假思索的道,「谢令一手出神入化的画人本领,在国子监被传的神乎其神,因为他和小叔都姓谢,我便留心多打听了一些。」 「呵,」魏席坤嗤了一声,「咱们这批考入赤忠馆的,几乎都被塞进六部做事,唯独谢令去了都察院,真是好福气。」 「听说江南四子去了大理寺,也是个好去处。」魏席时羡慕的补充道。 「你们可知为何他们能去三司?」谢行俭双手环胸,神气的问。 「谢令有着一手丹青好本事,江南四子……」魏席坤喃喃道,「他们学问好……」 第315页 许是禀生秀才学问都不差,魏席坤单单列出江南四子这个优点,似乎有点站不住脚。 「看吧,江南四子除了学问好,你也说不出他们其他好的。」 谢行俭继续道,「天底下不乏有比江南四子更厉害的,怎么就他们入了寥大人的眼?」 魏席坤开动脑筋,将谢行俭署名考集一事联繫起来思考,突然道,「我游学路过江南府时,记得江南府盛行诗文,偶有耳闻江南四子出的诗文集本尤为受江南学子捧读……」 话说一半,魏席时就懂了,惊讶的张大嘴,哦哦哦的指着谢行俭,好半天才回过神。 「行俭!」魏席时激动的手足无措,胸口起伏的厉害,「你不会是想学江南四子一样出名吧?」 「这叫造势!」 谢行俭纠正,「江南四子的才学毋庸置疑,只他们能从学风优良的江南府脱颖而出,可见他们在背后下了不少功夫,例如像坤哥儿说的,借着诗文集本,将自己推出去。」 「他们能在京城崭露头角,咱们也行!诺大的京城,像咱们这样没有背景的平凡穷小子,不耍点手段造势往上爬,纵是在京城待一辈子,别人都未必知道咱们的存在。」 「妙哉!」魏席坤兴奋的拍掌,「我听别人说,皇上在殿试时,会格外关注那些名声在外的学子,哪怕你学问上有些瑕疵,皇上也会兴趣盎然的喊你上前。」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谢行俭振奋昂扬道,「能得皇上青睐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虚名不过是面圣的垫脚石罢了。」 「对对对!」 魏席坤平静的心湖似有狂浪在翻涌,「说来说去,还是小叔想的周全,当初我还劝说小叔署名时谨慎些,原是我想岔了。」 谢行俭脸上盪起一抹笑意,笑容里透着深深的骄傲。 三人聊完这些,辗转又回到考集上,谢行俭想起白日那个哭诉的瘦小书生,便将心中对考集整改的意见说了出来。 马车很快停靠在北郊巷口,三人没有因为今天看到「巨大」财富而懒惰,依旧呆在房间里整理下期考集,直到后半夜才睡去。 * 接下来几日,不出谢行俭所料,考功司上下同僚师兄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谢行俭视若无睹,认真的完成宋通交代下来的任务。 中途,于尚书找了他一趟。 谢行俭一点都不慌,于尚书隔了快一个月才找他谈话,可见这回找他不是来责骂他的,应该另有原因。 果不其然,于尚书绝口不提暂停考集出版的事,只是短短的嘱咐他在考功司要好好干,别因为赚银子而忽略了本职,本末倒置可要不得。 谢行俭恭敬的应允,答应日后一定会分清孰轻孰重。 于尚书没为难谢行俭,又说了几句就让谢行俭自行离开。 回到考功司后,谢行俭拦住正在各大书房间穿梭忙碌的宋由美。 「由美兄。」谢行俭一副半笑不笑的样子,意味深长的道,「由美兄真是看戏不嫌事大啊?」 宋由美拿书抵在脸上,憋着笑道,「你发现啦?」 谢行俭见宋由美不打自招,心头陡然生起一股说不清的气恼。 「好你个宋由美!」谢行俭努力的压住怒火,拽着宋由美的耳朵往暗处拉。 宋由美皮娇肉嫩的,哪里受的住这份苦楚,可事儿是他惹得,他只能被动的让谢行俭出气。 「说吧,罗家书肆门口,你干嘛向他们透漏我就是谢行俭?」谢行俭气出的差不多了,松开揪宋由美耳朵的手指,直截了当的问。 宋由美痛的嘴角咧咧,揉搓了一番通红的耳朵后,他才开口。 「我这不是受不了吴子原压你一道才出此下策的嘛!」 宋由美犹自觉得他没做错事,「他吴子原出的考集一般般,都能被他人所知,你出的考集那般好,却没人知晓你的才学,我……我舅使了眼色,他们就知道是你了……」 「我瞧着你也乐在其中啊——」宋由美眨眨眼,嬉皮笑脸道。 谢行俭瞪了他一眼,「那于尚书呢?」 「于尚书怎么了?」宋由美歪头。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宋由美摇头。 谢行俭一噎,「于尚书突然找我,先是告诫我别因为忙着出考集而耽误了考功司的事务——」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宋由美道,「许是于尚书听到了风声,想着吏部混乱,他才接手吏部,当然不想底下人懈怠,所以才出言警训几句也未可知。」 谢行俭陷入沉思,纳闷道,「可我还是觉得古怪。」 「哪里不对劲?」宋由美皱眉。 「真不是你大嘴巴跑于尚书面前说的?」谢行俭超级怀疑。 宋由美惊的捂住嘴,支支吾吾道,「我来吏部,连于尚书的面都没见过,我哪有机会和于尚书……」 说着,宋由美笑嘻嘻的问,「于尚书跟你还说了什么啊?」 谢行俭翻了个白眼,「于尚书就像长了天眼似的,连我平日几时入睡都清楚,嘱咐我别为了挣银子而伤了身子之类的话。」 现在的领导都这么有人情味了吗? 谢行俭狐疑的将宋由美看了个遍,「我每日几时入睡,整个吏部,我唯独对你说过,若不是你泄露出去,于尚书会知道?」 第316页 宋由美心慌慌的东张西望,结巴道,「我……我见你每日睏倦的厉害,所以、所以……」 「所以你跟于尚书说了?」谢行俭皮笑肉不笑。 「没!」宋由美发誓,凛然道,「只是表舅舅前日去我家,问起你的事,我一时说漏了嘴……」 谢行俭微愣,没想到「告密」的人是宋通。 想着宋通这么做是在关心他吧,所以谢行俭也就没太在意这件事。 * 可谢行俭似乎忽略了一件事。 宋通是吏部考功司的长史,他哪来的权势能说动顶头上司于尚书去关心谢行俭这个小小主事? 真要关心谢行俭,宋通直接下手就行了,要知道,宋通是谢行俭的顶头上司啊,何必多此一举惊动于尚书。 其实这件事还要追溯到敬元帝身上。 敬元帝身边有一支神秘的亲军勾子卫,有点类似于明朝设立的锦衣卫,只敬元帝这支与朱元璋很是不同,亲军勾子卫非常神秘,除了敬元帝和衙卫本人,再无第三个知晓他们是谁,且衙卫之间也是不知情的。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不同于锦衣卫在明处从事侦查、逮捕、策反等特务工作,敬元帝培养的衙卫被他打散在朝廷和民间各处,从事的工作颇为复杂。 有在北疆充当节度使幕僚的文人雅士,也有在民间行商跑腿的籍籍无名之辈,还有被敬元帝安插在朝廷上下领活的官员。 宋通便是衙卫一员。 宋通可以说是敬元帝的师兄,两人学业上都是承自同一位大儒,机缘巧合下,宋通很小就被送进衙卫队训练。 出来后,宋通像常人一般参加科举,顺利进入礼部,一呆就差不多有十年之久。 期间,帮太上皇景平帝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活。 太上皇退位后,宋通这批衙卫被转送给敬元帝。 就这样,宋通继续隐藏身份给敬元帝干活,赶走称颂馆张司业便是敬元帝下的命令,后从礼部调任至吏部,也是敬元帝的命令,甚至于培养谢行俭成为下一个徐尧律或是木庄,同样是敬元帝的意思。 所以对于谢行俭的一举一动,敬元帝通过宋通,知晓的一清二楚。 敬元帝这人,就像老侯爷说的,有魄力,有野心,但不失是一位空前绝后的明君。 敬元帝惜才,听到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考集一事后,不但不责怪谢行俭利用职务之便偶变投隙,反而哈哈大笑,称谢行俭这个脑子有点意思。 便叫宋通多注意着谢行俭,宋通本就喜欢谢行俭,所以在回禀时,将谢行俭熬夜的事一併说了。 敬元帝最近被几个高位妃子互相算计哭闹吵得心绪不宁,已经失眠到半夜好几天了。 在御医的汤药下,敬元帝的睡眠这才好些,经过这一番折磨后,敬元帝深深地体会到熬夜失眠的痛苦。 因而听到宋通说谢行俭为了开源生财不要命的熬长夜,敬元帝之于关照人才的想法,便在于尚书进宫禀报吏部相关事宜时,随口和于尚书说了一嘴。 于尚书一惊,谢行俭这个名字,他不是没听过,这几日京城读书人之间都在传谢行俭,于尚书听得多了,便让底下的人买了一份考集回来研读,这一看可把于尚书乐了。 连忙拉来准备出城游玩的于天岚和云青梧,按着两人脑袋叫他们将考集给做了。 两人一拿到考集就头疼,不过谢行俭将答案写的简明,两人抓耳挠腮几日才将答案捋顺了,这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却让于尚书看的热泪盈眶,直唿儿子和外甥有救了。 因为这件事,于尚书对于谢行俭借考功司职务之便的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尚书没想到,谢行俭的考集竟然还惊动了皇上。 出宫后,于尚书连手上的活都顾不上忙,就让人把谢行俭喊来。 先抑后扬,于尚书首先出于上司的角度,警告谢行俭一番,随后再委婉的将皇上劝诫他勿熬夜的话说了出来。 如此一来,才有了以上的事,因这里面弯弯绕绕太多,谢行俭毫不知情,所以才会误以为是宋由美无聊「高密」给于尚书的。 因为有敬元帝的关注,接下来,于尚书便有意无意的将视线投在谢行俭身上。 所以,考功司的同僚们以为谢行俭肆无忌惮的运用职务之便赚银子,是因为背后有于尚书撑腰,众人这么一想,心道活该谢行俭能赚银子,谁叫他们没这福分呢。 这几日,谢行俭体感考功司的师兄们对他的态度变得客气很多。 正当谢行俭陷入沉思之中时,在吏部时常神龙不见尾的于尚书每隔几日就来一趟考功司,时不时的还关怀下考功司几十位小主事。 这下,考功司师兄同僚们看谢行俭的眼神更加与众不同了,有些之前还不相信谢行俭和于尚书有瓜葛的人,这下不信也得信了。 要知道,在谢行俭没有来考功司之前,日理万机的于尚书连考功司的门都没踏进过,如今却见天的往考功司跑,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谢行俭渐渐的也感觉到于尚书对他的特殊,好在于尚书适可而止,来了几回后便停了,因此,谢行俭在考功司的生活也慢慢的趋于平静。 不过,考功司里,关于谢行俭拥有强大背景的流言经久不衰。 一直到谢行俭后来离开了考功司,后辈学子们还能在考功司里听到一些有关谢行俭的神秘传闻。 第317页 在这些传闻背后做推手的宋通和宋由美相视一笑,深藏功与名。 * 一转眼,京城百草权舆的春天一下子就剩了尾巴,入了三月天,京城的寒冷散开的差不多了,处处可见莺吟燕舞,山野四处还能看到打着花苞的杏花树。 听京城的老人说,到了四月间,京城的春色才是最美的。 漫山遍野的杏花铺就,蝶恋蜂狂,明媚的春色撩拨的人心骚乱。 杏花含苞待放时,朵朵颜色艷红,随着一夜春风过去,花瓣转而变得浅淡,每逢大比之年,春闱应考者会相约在京城赏杏花。 过了殿试,皇上亲自主持的杏园探花宴更是让京城热闹了好一顿。 谢行俭趁着休沐,和魏氏兄弟,钟木鸿,宋由美,还有罗郁卓等,一起爬了京城外的小山,许是去年瑞雪的缘故,他们发现今年的杏花花苞打的格外大。 只可惜,今年没有殿试,不然,到了四月探花宴,大家可有的闹了。 这一天,谢行俭破天荒的收到了居三从北疆寄来的书信,同时,他爹也从雁平寄来了一堆的东西,有吃的有穿的,还有一封专门问候罗家的书信。 考虑到罗家老家也在雁平,谢行俭便从他爹寄给他的一堆吃食里面挑了几样有特色的,并那封信送去了罗家。 随后,谢行俭才打开他爹的另外一封家书。 信上说他娘怀的身子已有快八个月了,大概会在四月左右生产,他爹知道他担心他娘高龄产子不易,因而他爹在信中下一句就说,大夫和产婆都已经接到家里去住了,望他在京城勿挂念,只一心好好读书便是。 这封信不似给罗家的那封,这封信是他爹亲手写的,他爹近两年来都在学着认字,看上去学的还不错,只不过笔劲不够,写的字东倒西歪,有些字还缺少笔画。 可就是这样一封朴华无实的家书,愣是叫谢行俭哭红了眼。 他不得不承认,他想家了! 离开雁平快小半年,就是三十大过年的,他都没觉得有多想家,可现在对着他爹寄来的薄薄书信,寥寥几笔,上面却承载着他爹娘对他的浓浓思念。 须臾,谢行俭擦干眼泪,将书信叠起妥善收好,想了想,他执起笔回了一封。 封上蜜蜡前,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个小樟木盒子。 盒子里静静的躺着他这几个月赚的银子,除了第一个月赚的比较多点,有一千两左右,剩下的两个月,平均有七百多两,总得一共两千四百两。 他数了数,点出一千两的银票塞进信里。 整理好后,他这才拆开居三的信。 居三的信应该是找人代笔的,很短却将该说的都说了。 信上说,居三已经从北疆服役改结束,在徐尧律的帮助下,很幸运的没有被遣送原籍,大概四月初会来京城。 末尾还问候谢行俭和王多麦在京城的安危情况。 因提及王多麦,谢行俭忙将信给表哥送去,表哥跟在他后面,学了不少字,所以王多麦几乎能看懂居三的信,偶有几个字不识的,谢行俭便站在旁边提醒。 「居三真的要回来了?」王多麦看完信后,欢喜的不得了。 王多麦和居三认识的时间很短,但不知为何,王多麦和居三特别有话聊,所以当王多麦得知居三要回来,高兴的一蹦三尺高。 随后的几日,王多麦就呆在家里收拾屋子,说要给居三腾个房间出来。 魏氏兄弟早已经搬了出去,他们一拿到罗家书肆的分红,就学着谢行俭在北郊买了一套宅院。 兄弟两人的院子离谢行俭的很近,小跑一会就能到。 魏氏兄弟搬出去后,谢行俭出钱将他所住的小院子重新整修了一番,两个厢房隔壁的耳房,一个改成谢行俭的书房,另外一个则修成客房用。 这回正好拿来给居三住。 居三的事谢行俭不用操心,丢给王多麦就行。 第二天,谢行俭起早去了一趟京城驿站。 他这回在信中夹带有银票,所以他不放心交给商队,便拿了五十两银子请驿站的官差帮他寄回去。 去的途中,他顺道去布庄买了几匹京城时兴的料子,红的黄的绿的青的都有,掌柜的说这些料子拿来做衣服,不忌讳男女老少。 他估计他买的这些,爹娘哥嫂并小侄子小侄女,一人能轮到一二匹。 谢行俭还想给未出是的小弟弟买点,无奈他不太会挑,便问掌柜的有没有婴儿用的好料子。 掌柜的笑眯眯的给他介绍了几匹摸起来软和的布料,谢行俭二话不说全要了。 京城的布料好看不说,穿起来还舒服,谢行俭如今赚了钱,理当让爹娘他们穿的体面点。 买完布料后,他辗转跑了一趟珠宝楼。 珠宝楼的首饰很多,雍容华贵的金钗头凤,流光溢彩的珠珥,还有锦绣珠翠的手镯等,看的谢行俭眼花缭乱。 成套的首饰谢行俭暂时还买不起,所以他琢磨了一下,在掌柜的介绍下,他给他娘挑了一根盘花的吉祥髮钗,又给小侄女莲姐儿选了一支活波艷丽的流苏蝴蝶步摇。 原本他还想给辛苦伺候他娘的大嫂杨氏挑一根,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依他大嫂学的规矩,怕是不会接他这个小叔子送的首饰。 再说,他现在长大了,送长嫂外戴之物不合礼数。 第318页 况且,他和罗棠笙的婚事八.九不离十算是定下来了,除了亲娘,小侄女不算,毕竟还小,其他的女性,他还是少接触为好。 既然不能给大嫂买首饰,那就买给两个小侄子。 贤哥儿也有六岁了,他爹在信上说,贤哥儿如今跟着祥哥儿一起去学堂开蒙。 两个小孩子正是读书的年纪,他便给俩小孩一人买了一副上等的笔墨。 这一番算下来,刨去寄回去的一千两,他额外还为爹娘他们花了三百多两。 零零总总的,加上这些时日的花销,他从罗家书肆拿到手的分红一下缩水,算了算,大概还剩一千两。 京城物价高,好在他和罗家书肆合作的考集运营正常,不然光靠他去年从家里带来的银子过活,眼下定然是要过的紧巴巴的。 东西有点多,驿站官差称重后,按照朝廷规定的,多出的重量要加钱。 谢行俭又多掏了八两银子才将这些东西寄走。 * 驿站走官道,才七八日的功夫,谢行俭所寄的东西就寄到了雁平县。 沿着信上的地址找,却发现谢家大门挂了锁,送信的人去周围打听谢家人去哪了,得知谢家人搬回了林水村。 林水村老一辈之间盛传一种迷信,说子嗣难养的人家,若再怀上胎,最好在生产之前开祠堂烧一天香火,好叫列祖列宗保佑胎中之子能平安落地。 子嗣难养? 谢行俭的二哥遽然夭折,不正好对应这个吗? 谢家一家子对王氏肚子里的孩子格外重视,再加上谢行俭每回家书都要他爹注意他娘的生育安全,谢长义想了想,在王氏怀胎六个月的时候,就将王氏送回了林水村。 说起送王氏回林水村,就不得不提林水村里,王氏最反感的谢长忠夫妇。 谢长忠上回跑回来跟谢行文讨要五十两孝敬银子,忍无可忍的谢行文看不惯他爹为了一个寡妇休掉髮妻,便跟老族长提出与谢长忠断亲。 谢长忠气不过说不要五十两了,谁料谢行文不同意,非要和谢长忠断绝父子关系。 老族长顾及谢长忠好歹是谢氏族里唯三的秀才,便劝父子二人好好谈一谈。 谢长忠一张嘴会说,三言两语就哄着谢行文软了性子,正当谢行文想再给谢长忠一次机会时,一道晴天霹雳冲着谢行文打了下来。 刘氏死了。 原来,谢长忠一面哄着儿子不断亲,一面私底下还跟那寡妇眉来眼去,那寡妇也不是个好东西,天天跑刘氏跟前撒泼,刘氏骄傲了大半辈子,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场和那寡妇打了起来。 结果是两败俱伤,刘氏头磕到了井盖上当场流血而死,寡妇也伤的不轻,左手两根手指生生被刘氏给咬断了。 杀人偿命,谢行文忍的丧母之痛,将寡妇连同纵使寡妇谩骂他娘的谢才忠一併告到了衙门。 两人皆被判入狱,谢长忠身上的秀才功名也被剥夺,谢行文还不解气,回去就让老族长将他和谢长忠解除了父子关系。 谢长忠失德被剥去秀才功名,此事在雁平县闹得沸沸扬扬,林水村的人恨透了谢长忠,老族长审视夺度,最终同意终结父子二人的关系。 这些事,在上回家书中,谢行俭就听他爹说起过。 刘氏的死给谢行俭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娘应该不会排斥住在林水村了。 果不其然,谢长义提出想将王氏挪到林水村养胎,王氏欣然同意。 一是王氏比谁都想老三平平安安的,对于老一辈迷信的法子,王氏秉持的是信其有的念头。 二是谢长忠一家彻底散了,王氏不用再担心男人掺和谢长忠的家事,最主要的是,她也想回林水村呆一呆,毕竟她嫁倒林水村二十多年,县里生活再好,却也不如林水村让她感觉惬意舒服。 * 这头,送信的牵着马车来到林水村。 林水村村头每日过了晌午,照样一堆妇人坐在树下闲聊。 正聊着呢,送信的人过来问哪家姓谢。 「找姓谢的?」 「对,」送信的人点头,「车上全是京城拉来的东西,还有一封信要给他家。」 「村里大多都是姓谢的,你找姓谢的哪个?」 送信的一愣,都是姓谢的? 他忙返回车上找信,想确认下谢长义的名字。 有眼尖的妇人立马瞄到车上堆的满摇摇的东西,再一听是从京城拉来的,妇人甩开瓜子,转转眼珠,拍着大腿道,「可是小宝秀才寄来了?」 「小宝秀才?!」 「小宝秀才寄东西回来了?」 有人不信,说小宝才出去小半年,哪来的钱买一车的东西,还大老远的从京城拉过来。 「不信你去问送信的。」妇人吐了一口瓜子壳。 几人都将火热的视线投向送信的,送信的忙看了一眼信封,「什么小宝秀才,寄信的是一个叫谢行俭的……」 「谢啥子?你再说一遍!」妇人听愣了。 别怪她们不熟悉谢行俭的大名,主要是他这名字,在林水村几乎没人叫,从他牙牙学语开始,林水村的人都喊他小宝,久而久之,他的大名渐渐被众人遗忘了。 送信的又说了一句,「收东西的叫谢长义,可是你们村的啊?不是我就拉走。」 「咋不是!」磕瓜子的妇人又拍了一下大腿,「我就说是小宝秀才,你还跟我扯,你等着,我去帮你喊长义兄弟过来。」 第319页 送信人:「……」 他无语的摸摸脑袋瓜,再次确认寄信人,没错啊,这人确实不叫小宝秀才啊。 旁边有妇人拿手摸摸马车,和送信的人套近乎。 「小宝秀才在京城不是读书嘛,哪来的钱买这些?」说着,还想偷偷掀开车帘往里探脑袋。 送信的止住妇人的动作,冷冷道,「你手别乱碰,这些东西好不容易从京城运过来,你最好悠着点,碰坏了赔不起。」 妇人讪讪的缩回手,见送信的闭口不谈其他,只好退到一边作罢。 虽不能从送信的口中打听到半点有关谢行俭的消息,但这些妇人却没一个愿意走开,皆留在村头等着谢长义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03 23:12:46~2020-02-04 23:0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哦卡提倒垃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123】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长义正在家刚伺候王氏吃饱后走动走动, 大老远就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喊他,王氏叫他出去看看, 他脚刚动,就见自家院子里冲进一妇人。 「长义兄弟, 快去村头, 你家小宝寄东西回来了!」妇人兴奋的直跳脚。 「小宝寄东西回来了?」王氏挺着大肚子,一听小宝字眼,着急的就要往外走。 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杨氏忙拉住王氏, 谢长义交代大儿媳照顾好王氏,他和大儿子两人则急匆匆的往村口赶。 才走到路口, 发现送信人跟着村妇们已经往他家赶了。 送信的人着急离开, 便火速将车上的东西卸在谢家院子里, 谢行孝很有眼色的给送信的递了杯茶水。 送信的也是渴急了, 三大口就喝的精光,胡乱的擦擦嘴正准备走时, 被谢行孝塞了块银子,见谢行孝给他使眼色,送信的忙跟着谢行孝往院角走去。 马车上的布匹和礼盒一落地,就被围观上来的婆娘们圈住,虽送信的一直强调不要瞎碰, 但还是有妇人忍不住摸了几把。 「哟,这布比县里的布还要光滑,瞧瞧这色,大气, 还有这花,啧啧啧,绣的跟真的一样。」 「我数了数,得有十匹,这样好的料子得花不少银子吧?长义兄弟,可是啊?」有妇人跟在往屋子里搬东西的谢长义后面,问个不停。 谢长义颠了颠手上的布匹,笑的见牙不见眼。 「我哪晓得,全是小宝买的,得问他。」 妇人紧紧追问,旁敲侧击道,「这我知道,只是现在小宝不是在京城嘛,我哪里问的到他,哎,长义兄弟,小宝搁京城干啥呢,寄这么多东西回来,怕是要赚不少银子才行吧?」 妇人往王氏手上的红色礼盒瞟了一眼,嘟囔着这又是什么好东西,王氏眼睛往这边一斜,「啪」的一下关好首饰盒,交代杨氏收起来。 妇人讪讪的收回目光,跟在谢长义身后转哒,时不时的帮谢长义递递东西。 谢长义感激妇人一声,便说小儿子年前去京城读书去了。 妇人咋唿,「这我们都知道啊,只是男人们都说读书耗钱财,咋小宝还往家搬东西嘞?」 谢长义停下手纠正一句,「读书当然要花钱,年前小宝上京,将家里大半银子都带出去了。」 周围的人唏嘘了一声,妇人仍想打听谢行俭是怎么挣到银子,买这么多东西回来的。 谢长义猜到小儿子应该在京城写书,但这事他跟这些婆娘说,她们也听不懂,所以只好含煳其辞的忽悠过去。 见谢长义嘴巴紧的很,妇人扫兴的瘪瘪嘴,站在一旁看谢家人搬东西。 一下午的功夫,谢家小儿子从京城寄东西回来的事,就这样在林水村传开了。 连大门不出的老族长都惊动了。 谢长义按照小儿子信上交代的,拿出五十两银子交给老族长,说是小儿子在国子监谋了差事,现在半工半读,赚了点银子就寄了回来。 考虑到上回秀才宴因为族田一事,族里人对此表示不满,谢长义便拿出五十两给族里,想着给族里人买点田地种一种。 老族长欣慰一笑,这是谢行俭作为小辈孝敬族里的,他收下来回头给族人分分,也好安抚族人,省的有人因为上次族田的事怨恨小宝。 老族长又拉着谢长义的手,问小宝在京城过的怎么样。 谢行俭写家书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老族长问起,谢长义当然也是挑着好话讲,说小宝在京城好着呢。 王氏会做人,因挺着大肚子不好走动,便喊来杨氏,让她挑一匹老人家穿的布料给老族长送去,说是小宝孝敬他老人家的。 老族长推辞不要,最后被热情的谢长义说的没法子,只好接了布匹。 临走前,老族长还一个劲的问小宝啥时候回林水村。 站在墙角跟送信的唠嗑完话的谢行孝刚把送信的送走,转身扬声道,「京城的人说,小宝呆的国子监大抵会在六月间放热假,应该有一两个月的假,想来小宝会回来一趟。」 谢长义正在拆谢行俭寄回来的书信,看完后笑着对老族长道,「孝哥儿说的没错,小宝在信里也说了,说六月学堂休假,过了中秋才正式开课。」 老族长眯着眼,沉吟道,「来迴路上要耽搁一个月,八月才开课,小宝这孩子能在家呆一个月多点,算算日子,还能赶上你家老三七月间的上谱。」 第320页 「可不是嘛!」王氏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由着杨氏搀扶着出来走两步。 「老族长,我这肚子四月间就要生,过三个月,刚好小宝回来,到时候我家老三的上谱宴还要麻烦老族长帮我家操持。」 庄户人家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不容易,好些孩子在娘胎里就没补足营养,一落地没几天就夭折的比比皆是。 有些孩子还没等到来祠堂上族谱就没了,所以后来谢氏一族就规定最早上族谱也要等孩子三四个月后。 孩子能平安度过最危险的前三月,一般接下来都不会再有生命危险。 三个月后再上族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老族长欣然答应,对着王氏说了一些吉祥话后,老族长就回去了。 待老族长走后,谢家一家子人立马围起来,仔细的听谢长义读信。 谢行俭在信中没用什么高深的词,字里行间都在照顾着半文盲老爹,所以谢长义读起来时,丝毫感觉不到别扭,顺熘的很。 「六月初从京城出发来家一趟,还说了啥?」王氏半躺在床上,掰着手指问。 谢行孝将信中塞的九百五十两银票拿给王氏,笑吟吟道,「小宝说他赚了银子,往家里寄了一千两,希望爹在娘生老三的时候,拿这钱买点好的,到时候给娘补补身子,到底是小宝啊,出门在外还不忘惦念着娘。」 王氏接过银票,眼眶微红。 一旁的杨氏忙递上手帕,轻轻拍拍王氏,「娘,擦擦吧,怀孩子不能落泪。」 王氏忙揪起手帕擦干泪花,一个劲的点头,「对对对,小宝在京城大老远寄银子过来,就是想着我和老三能平平安安的,我可不能哭,不然小宝不安心。」 王氏叠好银票,吶吶道,「刚当家的和外头那些婆娘说小宝在京城谋了差事?啥差事啊,这么有挣头?」 「那是爹瞎说的!」谢行孝觑了一眼首饰盒里的步摇,这一看就是小姑娘戴的,他下意识的往他娘那边看,王氏点点头,说这应该是小宝买来给莲姐儿的。 谢行孝忙招唿一旁绣花的莲姐儿过来,笨拙的将流苏蝴蝶步摇歪歪的插在女儿髮髻上。 杨氏看男人笨手笨脚的,忙拔下步摇重新给莲姐儿戴上,小姑娘长这么大,头上除了红头绳和木簪,都没有其他像样的首饰。 如今戴上步摇,走起路来发出叮噹脆响,步摇上雕刻的栩栩如生的蝴蝶衬着莲姐儿小脸越发的娇艷。 王氏将首饰盒敞开,里面还有两块好墨,不用说就知道是给两个孙子的,剩下的一支盘花的吉祥髮钗,颜色虽是红艷艷的,但瞧着有些暗淡,不似杨氏这样小媳妇能带,王氏心知这钗是小儿子买给她的。 王氏一看首饰盒空了,再瞧瞧低眉顺眼的大儿媳,心头有点不得意。 杨氏虽然胆子小些,性子软糯些,但叫她这个婆婆说,杨氏作为儿媳,是很不错的。 她怀老三期间,家里大头有当家的照看,但平日家里的做饭、浣衣全靠杨氏一人把持,除此之外,她大热天洗澡拉撒,杨氏都毫无怨言的在做。 如果说她怀胎十月辛苦,照顾她的杨氏也辛苦的很,她怀老三很不顺,吃啥都喜欢吐,最后还是杨氏跑娘家深山给她采了酸果子,有了这酸果子,她的胃口才好些。 谢长义见王氏端着首饰盒不说话,再看看王氏给他使眼色,立马意识到小宝没给大儿媳买首饰。 杨氏见公婆两人眉来眼去,拉来莲姐儿,摆弄着莲姐儿的步摇,柔声道,「爹,娘,小叔是读书人,读书人讲究,我前头跟嬷嬷学礼时,嬷嬷说大户人家不兴兄弟给亲娘外的人买首饰,叫什么不合礼数。」 「真的?」王氏不太相信,庄户人家没这说法,礼数啥的只要男女不过分就好。 谢行孝接话,「可不就是,小宝上回不是说,他和罗家大小姐结了姻缘嘛,他是大小伙子了,怕是想着避嫌,才没给大嫂带东西。」 「对对对!」 王氏陡然一机灵,「你们瞧瞧我,怀了老三都记不住事儿了,小宝再过两年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成亲的男儿郎确实不方便给你媳妇买首饰,我还当他是个小毛孩呢!」 王氏看了一眼大孙女莲姐儿头上金闪闪的步摇,再看看王氏头上光秃秃的木簪,到底有些于心不忍,便从谢行俭寄来的银票里抽出一张,让谢行孝得空去城里给杨氏打一根金钗。 杨氏闻言受宠若惊,忙站起身推辞不要,谢行孝搓搓手,他早就想给媳妇买一两件像样的首饰了,无奈他铺子挣得银子大头都在他娘手里握着,他有这心思却苦于捉襟见肘。 杨氏不好意思要,王氏就塞给谢行孝,谢行孝厚着脸皮接下,首饰一事就此翻开一页。 谢长义拍拍桌上堆码高高的布匹,笑道,「刚才村里的人追着我问,说小宝不是在读书吗,咋来得银子买这些好东西。」 「你咋说的?」王氏问。 「我逗他们说小宝在京城谋了差事,你还别说,小宝这回在信上讲,他能在京城吃开,功劳多亏了这门差事,有时候行情好,一天能挣一百两都不在话下。」 「我的老天爷!」 王氏砸吧着嘴,「难怪能大老远寄这些回来,我瞧着,他连未出世的老三都顾及到了,也是难为小宝读完书想着、念着咱们。」 第321页 「这是他该做的。」谢行孝道,「做儿子跑再远,心都要留半边在爹娘这。」 王氏笑的畅快,连连感嘆自己福气好,生的两个儿子都是孝顺懂事的人。 * 谢家自从谢行俭的家书和东西寄回去后,隔三差五的就有村子里的人抱着瓜果蔬菜上门唠嗑,名义上说是来探望怀孕的王氏,实际上都在打听谢行俭在京城混的如何,大概的意思是混的好能不能带带他们家孩子这类的话。 谢长义对于村民上门闲聊是来者不拒,毕竟他们也没恶意,且瞧着王氏每日笑容满面的与那些人聊天,神态比之前总闷在家要好很多。 有众人陪王氏散心,谢长义乐的见到这种场面。 村子里的人往来无所谓,谁料十里八乡的媒婆竟然也找上门来了,谢长义见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便关上门谢绝会客,对于那些坚持不懈的媒婆,谢长义直言小宝已经有了,不需要再签红线。 媒婆的嘴比谁都会说,一听谢长义说他家小宝定了亲,当下跑出去「吧唧吧唧」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周围村子立马都知道这事了。 谢长义压根就没说谢行俭要娶的人家是高门大户,可那些媒婆乱七八糟的瞎传,到后来,一些人道听途说,竟然传成谢行俭要娶公主了。 好在这种流言不经说,有人就质疑天家的公主不可能嫁给穷小子,因而这种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还有些媒婆,愣是不管谢行俭已经定了亲,硬是将如花似玉的姑娘往谢家领,腆着脸说不在乎做妻,做妾做通房都要得。 这话可把谢长义惹到了,痛骂媒婆没良心,直言他谢家不纳妾,别说是他谢家,就是整个庄户人家都没纳妾的风气。 可那媒婆又说了,「你家小宝是秀才,日后还要往上考,等成了进士老爷,官大爷,谁身边不放着一妻两妾,这叫风流晓得不?但凡做官的老爷,谁家后院只会有一个婆娘的,都是一院子的莺莺燕燕。」 谢长义还真的听了进去,他想也是啊,小宝和他不同,小宝以后是要当官的,这世道当官的,几乎都养着小妾,就连他们雁平县县令,后院都有两个妾室呢。 谢长义本着别人做官有的东西,那他儿子也要有的念头,准备松口放媒婆进来时,却被王氏狠狠的拧了一把腰。 眼见事情要说成的媒婆愣住了,王氏孕期脾气不太好,正好媒婆赶上了趟,王氏照着媒婆的大痦子脸臭骂了一顿,然后放言她儿子才不要什么小妾通房。 媒婆头一回被女人骂的回不了嘴,且这人还是个孕妇。 这边媒婆灰熘熘的领着姑娘走了,王氏转身开始「教训」谢长义。 又哭又闹的说谢长义变了心,谢长义头疼的解释,说媒婆是要给小宝纳妾的,不是为他。 王氏冷笑,「我当然知道是小宝,小宝更不行!当家的也不打量打量小宝未来亲家是何人?」 谢长义愕然,回过神后,为自己刚才的鲁莽无脑感到羞愧。 握着王氏的手,谢长义连连感慨,「还好你及时止住了我,不然我怎么跟小宝交代。」 王氏嗔笑,由着谢长义扶她坐下,「小宝是我们儿子,他那边都好说,只是你一旦接手刚才媒婆送来的那女子,罗家大小姐怕是要恨透你。」 「我也是女子,还是个穷人家的女儿,我都不愿意与她人共侍一夫,罗家姑娘可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她能愿意?」 「再说了,小宝还小,你得给他和罗家姑娘相处的时间,你当爹的,突然给小宝安排房里人,你让罗家姑娘如何想?如何自处?搞不准两人的婚事都要吹!」 谢长义出了一身的冷汗,懊恼道,「我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那媒婆说当官的后院都有妾室,还咬文嚼字说什么红袖添香……」 王氏呸了一声,「人家常说美色误事,还添香?我看是添乱差不多,当家的你是不知道,这女人一多,就家宅不宁,你看看你原先大哥家就知道了。」 谢长义豁然开朗,谢长忠休妻另娶最后落了一个牢狱之灾,源头不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纠葛么? 夫妻俩又将谢长忠自作自受的下场跟谢行孝说了一遍,勒令谢行孝也要注意些,别被外边女人下了套,搅和的家宅不宁。 因为王氏及时止损的劝解,谢长义从此打消了给小儿子纳美妾的想法。 甚至于多年后上了京城,看到有同僚给谢行俭送女人,第一个站出来严防死守的不是罗棠笙,而是谢长义。 谢长义被谢长忠的落魄下场洗脑很深,后来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那些送女人给他儿子的人,都是在害他儿子,都存心让他儿子后宅不安定。 所以对这些人,谢长义从来不给好脸色。 久而久之,京城人人都传谢大人不好惹是有原因的,瞧瞧谢大人的爹就知道了,管他送婢女美人的是什么品阶的官,谢大人的老爹皆冷着脸将人赶走。 …… 待谢行俭收到驿站说信已经送到雁平的时候,时间一晃而过又过去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谢行俭和魏氏兄弟将考集再次升级改良了一番,同时,谢行俭准备开始翻译四书五经。 他口中的翻译并不是两种语言替换,而是解析四书五经。 因他资歷尚浅,且四书五经内容多,他便邀请了钟木鸿加入他们。 第322页 他,钟木鸿,还有魏氏兄弟,都是打算参加明年乡试的,这时候多花些心思研究四书五经有好处。 解析四书五经是一条漫长的工作线,虽任务艰巨,可一旦做出来,一定非常有成就感。 将四书五经通篇解析一遍后,不仅自己的知识见解会上升,回头还可以整编出书送去罗家书肆,不失为一举两得。 他所翻译的四书五经不高深,专门针对的是童生秀才这类的读书人,依照这四人的水平还是可以胜任的,所以他们除了每日自己查阅相关书籍外,并没有像做考集那样去寻求韩夫子帮忙。 过了三月份,吏部一年一度的文官任免升降开始调动,于尚书将四曹的长史都调去身边帮忙,几人没日没夜的整合从朝廷大臣到地方官员的述职文书。 谢行俭这类小主事却清闲了,述职文书这类机密摺子他当然触碰不到,考功司一旦闲下来,他便有了大把的时间出考集。 上回他跟他爹说国子监这边六月到八月中秋会放热休,这些主要是针对国子监的学生,比如他明年要下场,那么他今年六月间就可以回一趟家,但像宋由美这种不再继续走科举的人来说,是没有所谓的假期的。 他已经在家书中说了,六月要回一趟家,那么他这会子就要将六七八,三个月的考集提前赶出来,好留给罗家书肆做预备用。 到了四月,吏部除了四曹长史,其他的小主事彻底闲了下来。 因他们不是正经领俸禄的官员,所以一旦吏部没安排事下来,他们这些小主事只需要每日早晨去考功司点个卯就行,其余时间可以自由活动。 宋由美这样的公子哥乐的清闲,点了卯以后,天天招唿着一帮同窗们骑马出城游玩。 初几日,宋由美还来北郊喊过谢行俭,然而见谢行俭呆在家,忙着整理考集忙的熬油费火,宋由美摸摸鼻子,暗道不好再过来打扰谢行俭。 除了宋由美过来相邀玩耍,罗郁卓竟然也跑了北郊一趟。 自从他和罗棠笙好上以后,他对罗郁卓当初在老侯爷跟前捉弄他的事渐渐释然,罗郁卓后来诚挚的跟他道过歉,两人又和好如初。 谢行俭将罗郁卓领进了书房,他的书房已经从东厢房挪了出来,一应读书用的东西都搬到了旁边的耳房,耳房面积不够大,但放两张桌子还是可以的。 他为了白日看书方便,还在耳房南面凿了一面窗,窗明几净,斜斜的阳光通过镂空窗格投射进来,整个书房看上去通透明亮。 罗郁卓这回来是单独一个人来的,连服侍的小厮都没带。 罗郁卓将手上的食盒亲自交到谢行俭手里,冲着谢行俭笑的暧昧。 「尝尝!」 罗郁卓摇着扇子,催促谢行俭赶紧吃,「这可是我家独一无二的吃食,我和我爷爷都没口福,天底下就这一份。」 谢行俭冷不防的被罗郁卓酸熘熘的话搞得面红耳赤。 说什么他家独一份的吃食,这不就是在明着告诉他,这食盒里的东西是罗棠笙做的吗? 在罗郁卓耐人寻味的眼神下,谢行俭打开了食盒,罗郁卓眼睛一亮,凑上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小姑姑瞒着我们做,连爷爷都吃不上一口,原来是做这个点心,这点心费工费力的很。」 谢行俭顺着食盒望去,只见食盒中央静静躺着一小碟各色点心,红的绿的紫的应有尽有。 「怎么?为何这点心侯爷都吃不上?」谢行俭伸手捡起一块,点心外皮撒了一层糖粉,抓起来不粘手,触感像果冻一样,软软的。 「那当然!」罗郁卓道,「小姑姑不让爷爷吃。」 点心做的很小,谢行俭一口就能包住一个,点心一入嘴,最先触发味蕾的是其表面撒的那层白色糖粉,糖粉里应该添加了酒水,舌尖扫过,留下淡淡的酒香。 点心外边包裹的糖酒味散去后,他轻轻用牙齿将点心咬开,点心皮应该是糯米粉做的,吃起来有点粘牙,不过一咬开,口腔里立马蹦出一股浓郁的草莓汁,细细咀嚼,还能尝到碎小的草莓颗粒。 「草莓!」谢行俭惊唿,「京城草莓成熟了?」 「没入夏呢,怎么可能熟。」罗郁卓翻了个白眼。 「那我吃的……」 他指指嘴巴,以为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他竟然在古代这个季节吃到了草莓。 他伸手又拿了一个红色点心,顾不上舔去上面的糖酒粉,一口咬破点心外皮,熟悉的草莓味再次席捲而来。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罗郁卓,罗郁卓略略点头。 谢行俭笑,「那你刚才还不认同我说的?」 罗郁卓嘆了一口气,「我翻白眼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草莓果子要等到六七月才能熟,这会子外面果园里的都还没熟呢。」 「原来如此,那你小姑姑是从哪里弄来这般甜的草莓啊?」 谢行俭又丢进嘴里一个,草莓果酱与糖酒的气味交叉,好吃的令他无法用言语形容。 罗郁卓咽了咽口水,巴巴道,「这是小姑姑自己种的,她找农匠学的法子,冬季搭了暖棚,草莓果子种在里面长的格外的好。」 谢行俭好吃到眯起眼,他又挑了其他颜色的点心各自尝了一口,里头绿色的是酸橘,紫色的是葡萄,各有各的风味。 谢行俭瞥见罗郁卓眼睛不离食盒,想起刚才罗郁卓说这吃食连老侯爷都吃不上,便随口问这是为何,边问边示意罗郁卓可以吃几个。 第323页 罗郁卓却拼命的摇头。 谢行俭偷笑,口水都流出来了,竟然还忍得住。 他将食盒再次往罗郁卓方向推了推,「我吃的够多了,眼下京城的气温越来越高,点心不能放长了时间,你帮我消几个。」 罗郁卓这才将扇子收起插在腰间,兴沖沖的拿起一个放进嘴里,边吃边强调,「这可是你说的啊,你吃不下我才吃的,回头小姑姑问起,你可要实话实说。」 谢行俭笑着点点头,罗郁卓一口气吃了四个,「小姑姑最擅长做这些吃食,做出来的东西,比府里下人做的还要好吃百倍千倍,但小姑姑不常下厨,每回下厨做的东西份量极少,每次我和爷爷都要抢着吃,才能吃上一两口。」 说着,将最后两个绿酸橘一口塞进嘴里,含煳不清的道,「这点心,小姑姑从早上起来就开始做,足足做了一个多时辰,我和爷爷守着小厨房一上午,却一个也没吃上,就全被小姑姑打包送你这来了。」 罗郁卓吃东西很斯文,哪怕嘴里有东西嚼个不停,顺道说话时也不会溅出残渣。 谢行俭将空的食盒放置一边,只听罗郁卓道,「小姑姑说,爷爷年纪大了不能吃太甜太粘牙的东西,唉,所以叫我全拿给你。」 谢行俭笑,「回头帮我谢谢她,就说点心好吃又好看,我很喜欢。」 罗郁卓故意严肃的点点头,「这话我定带到,即便你不说,回头小姑姑问起,我编也要编几句像样的话,说给她听。」 「别,」谢行俭制止他,「就按我的原话回,越朴实的话,越真实,她听了会更高兴。」 罗郁卓身子勐然一哆嗦,揉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嫌弃的道,「以往从不觉得你会说这些话,我原以为你比我家夫子还要迂腐,没想到这些讨小姑娘欢心的话,你说起来得心应手的很啊。」 为了小姑姑未来幸福着想,罗郁卓觉得有必要怀疑一下,「你得如实回答我,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说?」 谢行俭挑眉,嘴角翘起的弧度刚刚好,乍一看,周身的气场,比那持扇撒银子去怡红楼觅柳寻花的公子哥还要痞色。 「不会真的——」罗郁卓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喃喃。 谢行俭哈哈大笑,「我是怎样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罗郁卓郁闷,「谁叫你刚才那副样子,和我身边那些纨绔世家子没什么两样。」 「当初你在侯爷面前说我和你小姑姑有私情的时候,我若真的心怀鬼胎,早就应承下来了。」谢行俭淡笑。 罗郁卓心思一动,跟着笑起来,「这话不假,只不过,你若那时骗爷爷说你和小姑姑真有些个什么,爷爷必不会信的,且你和小姑姑也不会有今日的月老姻缘。」 这话不假,老侯爷是何等人,他宁愿将罗棠笙打入尼姑庵待一辈子,也不会将她许给满嘴谎话的人。 吃过点心后,罗郁卓这才将他来北郊的目的说了出来。 和宋由美一样,是来喊他出去玩的,谢行俭既然推辞了宋由美,就不好独独答应罗郁卓,不然到时候宋由美知道了,心里会不舒服。 因此,他以手头上还有事要忙为由,婉拒了罗郁卓。 罗郁卓其实知道谢行俭不会跟他出去的,之所以跑一趟,还不是被他小姑姑逼得,光拎一盒点心过来太做作,他这才起了心思问谢行俭要不要出城散心。 既然谢行俭推辞不去,罗郁卓也不强求,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后,罗郁卓就离开了北郊。 * 罗郁卓才走一会儿,院门又被敲响。 伴随着敲门声,一道浑厚的男声在门口响起。 「小公子,多麦兄弟——」 王多麦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一听声音,立马就猜到是谁了,衣服都来不及晾好就跑过去开远门。 果然,门口立着的大汉,正是年尾被押进难民队伍,送去北疆三个月的居三。 谢行俭写书的思路接连被打断,此刻也没了继续下笔的心情,听到居三的声音后,他索性给自己放半天假。 收拾好桌上的信笺,他前脚才踏出书房门,一道黑影重重的跪倒在他跟前。 「小公子!」 居三双手放在膝盖上,泪流满面道,「还望小公子能收下居三,居三给您做牛做马都可以……」 谢行俭忙将居三拉起来,微笑道,「你临去北疆前,我与你早就已经说好了,倘若你能从北疆平安归来,自然可以来我这,我家虽穷了些,但我敢保证,比其他僱主肯定要好。」 居三拼命的点头,又想跪下磕头谢恩,但谢行俭不让,居三只好双手合十,以示感激。 当初他想让居三留在他身边帮忙,主要是想让居三帮他出面清风书肆,省的他被别人认出。 然而,世事难料。 他现在合作的书肆已经不是清风书肆,最重要的是,他这回出考集用的是真名,身份早已被书客们叭的干干净净,倒也不用居三再帮他往书肆跑着送书,遮掩他的身份。 居三一听自己没事做了,急得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那,那,那小公子有没有其他的活让我干的,什么活都行,我不挑。」 谢行俭撑着下巴将居三上下打量了一番,别说啊,那些难民去北疆,哪一个不是被折磨的骨瘦如柴? 第324页 居三却不同,他的皮肤比之前要黑一些,许是北疆天寒地冻的,两双手背都有皲裂,破烂鞋子露出的脚趾上长满了足茧。 看着浑身筚路蓝缕,但谢行俭瞧着,居三似乎更壮实了,手臂上凸起的肌肉比他两个胳膊加起来还要粗,脸上能看出一些赶路的疲惫,但一双眼睛精神奕奕。 居三见谢行俭在看他,不由自主的将驼背稍稍挺直,一双虎目一瞬不瞬的盯着谢行俭的嘴,生怕谢行俭下一秒开口说不要他了。 王多麦站一旁跟着着急,可收留居三是大事,他做不了主,所以也将目光紧紧的投向谢行俭。 谢行俭被两人紧张的神色弄的哭笑不得,索性不绕弯子了。 「我这还真的有事请你帮忙。」谢行俭清润的嗓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 居三搓着大掌,腼腆一笑,「小公子只管说做什么,犯不着客气说请的。」 「你可会赶马车?」谢行俭直言不讳的问。 「会,」居三激动的道,「马车,牛车,都会,我家里长辈以前就是给贵人家当车夫的,我从小看的多,自然而然就会了。」 「这就好办了。」 谢行俭松了一口气,「我和表哥六月份要从京城出发回家探亲,你既然会赶马车,那我们回家的马车就由你来赶,可行?」 「行!怎么不行!」 居三郑重其事的保证,「刚我进院子时,没瞧见马车在哪,要不多麦兄弟领我先去看看,我今个先赶几次让小公子感受感受,如何?」 「不着急,」谢行俭按住居三,失笑道,「马车我还在让表哥物色,等过几日应该就有消息了。」 居三摸摸脑袋,意识到自己兴奋过了头,好在小公子没亲自感受过,就愿意相信他会赶车。 居三就这样留在了谢行俭身边。 过了几日,王多麦说马贩子那里新进了一批好马,可王多麦瞧不出好坏,便让懂马的居三过去掌掌眼。 谢行俭在书房里将八月份考集整理完毕后,正好想出去走走,听表哥说附近有成群的马,他便起身说一道过去看看。 这一遭出门,居三立马起作用了。 先不说居三在挑马上很在行,就凭居三往前一站,能吓退那些在路上认出谢行俭的书生,谢行俭当场就决定了,居三必须留下来! 有了居三,他以后上街都要安全些,这些疯狂书生真的是脑子魔障了,路上偶遇到他,都会追着他问问题,说实话,谢行俭刚开始还挺享受这种有粉丝追捧的日子,可后来时间长了,他就有些厌烦。 到哪都有人堵他,有时候还尾随他回家,让谢行俭觉得自己都快没私人空间了。 以后有了居三,他就可以敞开了心上街,他发现,但凡居三站在他身边,那些瘦弱的书生会自发的离他三米远。 居三偷偷的跟他说,许是他长的高壮,路人瞧他一眼都会不由自主的将他归总为兇横恶煞一类,所以才能轻而易举的震慑住那些堵人的读书人。 谢行俭想想也是,便跟居三商量,平日除了赶马车接送他去国子监或吏部,其余时间,只要他出门,居三都要形影不离的跟着他,没别的要求,就护他人身安全,赶走书生过来问问题就行。 居三欣然同意,谢行俭考虑到居三并不是卖身为奴,便按照京城聘长工的酬劳,每月支付居三一两半的银子。 居三推辞不要,被谢行俭一个眼神给唬回去了。 居三拿着银子,暗暗下定决心,这辈子要守着谢行俭过活,才能报答当初谢行俭把他从小客栈弄出来的解救之恩。 * 到了六月,六部给谢行俭这批准备下场科举的优监生都放了假,假期一直延长到八月中秋前。 时间足够长,不管家在何方的学子都有机会回家一趟。 皇上体恤优监生独自上京读书的苦楚,便从国库里调出些皇家赏银,着户部给每个回家的优监生发了五十两的盘缠。 谢行俭仔细看了这五十两,发现银子一角刻了小字,定眼一看,上面雕的是竟然是敬元帝的私印。 这应该是敬元帝特意命人烧制的,专门拿来打赏下人,谢行俭想着这银子有纪念意义,便没有花出去,而是妥善的保管好,回雁平时一道带回了家。 此番回家,魏氏兄弟没有跟他一道,主要是魏席坤想置办一些以后成亲用的物件,可一时又拿捏不定买什么好,所以俩兄弟只好推迟回家,等东西置办完再走。 谢行俭等不及归家,所以提前走了,路上他真正的体会到居三赶马车的手艺,平路快而疾,山道缓而稳。 谢行俭唯恐走水路经过淮安城时会遇上向景向大人,他担心向大人会紧抓着他不放,问他有关徐大人婚事。 所以,来到巩丘郡后,他喊住居三,让他别上船渡,居三听话的将马车一拐,走了陆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04 23:02:33~2020-02-05 21:4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哦卡提倒垃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124】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从京城到巩丘郡花了三天,六月初四那天,刚出巩丘郡,谢行俭一行人就感受到一股热浪铺面打过来。 第325页 「小公子,前面车队好端端的停了。」 居三掀开马车布帘,对谢行俭道,「我下去看看。」 谢行俭点点头,入了六月,天气越来越热,马车一路往南边赶,他身上穿的衣裳也在逐件减少。 他撩开门帘坐在车板上透口气,居三很快就回来了,神色慌张。 「怎么了?可是前头出事了?」谢行俭跳下车板问。 居三双手掐着脖子,胆战心惊道,「小公子,我半路就跑回来了,听过去的人说,那边有官家在绞杀犯人呢。」 说着比划着名脖子,让谢行俭看行刑的绳子有多粗有多长。 「绞刑?」谢行俭神色一凛,不敢置信道,「这荒山野岭的,官家会在这行刑?」 「不然呢,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处死人,周围还没人拦着,定然是官家在……」居三解释。 谢行俭闻言心里堵得慌,他们离行刑的山头还隔着一个小山峰,那边悽厉的惨叫声却隐隐往这边传开。 周围赶路的人不时加快脚步找小路,尽量避开那座山头,嘴里还一个劲的嘟囔「晦气,倒霉」等等话语。 谢行俭有点不相信会是官家处刑囚犯,可就像居三说的,这青天白日的,谁有胆量在山头显眼的地方杀人。 更何况,四下并没人插手去阻止,若真是歹人行兇,不可能会是这种场面。 他仔细瞧了瞧,外地来的马车都是默不作声的,他可以理解为他们不想惹祸上身亦或是急着赶路。 令他觉得惊愕的是,来往的本地人似乎早已对山头实施绞刑的事习以为常,除了听到惨叫声后脸色会变一变,再无其他反应了。 日头越过了晌午,到了一天最热的时刻,谢行俭站在车外,被骄阳灼烧的额头冒出豆大的汗水。 山头上的绞杀似乎又开始了,划破天际的悲恸尖声听得谢行俭后背发凉。 谢行俭自从年初目睹了宗亲王被砍杀后,他以为自己再面临这种血腥场面时,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然而,他还是有些怕。 他使劲的将袖子里的五指攒紧,不停的暗示自己其实这没什么,在这里,人命贱烂如草,他该适应这种动不动就要处刑绞杀的封建制度。 勐烈的太阳直直的照着他,忽而一个眩晕,居三眼疾手快的扶住贫血的谢行俭。 「小公子,您还是呆车里吧,眼下是一天最热的时辰,可别晒晕了头啊。」 谢行俭双眼发黑,居三将他搀扶上马车,待眼前清明后,他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小山头。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清道不明。 王多麦眺望了一眼前边半山腰,发现很多刚才堵住的马车都已经绕道而行。 「表弟,前头车都换了道,咱们也跟着过去吧,那山头既然有官家在行刑,这事晦气的很,咱们还是别凑这个热闹了。」 周围的马车陆陆续续的在动,谢行俭他们的车挨在中间,不动不行。 谢行俭点点头,居三忙跳上马车继续赶路。 走官道就要经过那个小山头,为了避免沾上晦气,赶车的队伍不约而同的选了另一条岔道山路,山路崎岖,纵是居三赶车技术一流,也避免不了些许颠簸。 谢行俭体感他在京城将自己养的娇惯了,刚才贫血头晕便算了,这才坐上马车没一会,他就浑身不得劲,特别是屁股,疼。 过了岔道山路,居三又将马车赶上官道。 谢行俭这才松了口气,官道平坦,马车跑起来也快,转眼的功夫,马车离行刑的小山头就越来越远。 山头上的绞杀惨叫声渐行渐远,谢行俭紧握的双手终于放松。 马车上了官道后,一路飞驰。 谢行俭一行人要顺道往南走,因是晌午才过,三人决定在附近找家吃饭的客栈,打打尖。 谢行俭买的马车是家用的,不像上回来京城坐的商队马车,商队马车里面空间那叫一个大,而他买的这辆,勉强能放下一张摺叠竹床就算好的了,更别谈什么升炉子烧火。 啃了几日干粮后,他们嘴巴都泛苦,终于在山脚下,他们找到一家能歇息的茶水摊子。 茶水摊子很破,主人家靠着山脚下的两颗大树,拉扯了一块黑布挡住烈日,黑布下方摆了几张桌子。 两口黑锅前,有一对中年夫妻正挽着袖子,耐着海天云蒸的高温,手持着锅铲忙着给过路的客人烧一些简便的吃食。 谢行俭脚踩在碎石上,薄薄的鞋底立马往脚心传递着炙烤的火热,他不由得加快脚步往黑布棚子跑去。 就这一小段的路,愣是让谢行俭跑出了汗,不怪他耐不住热,只是奇怪的很,刚才打山腰那边过来时,虽觉得暑气蒸人,却也没这般炎热。 山脚下好些矮树小草经受不住烈日的烤晒,皆耷拉着树叶,提不起半分精神。 谢行俭挑了一个山风口处的桌子,喊了三盘凉菜外加三碗清汤面,另多加了银子打包了些熟食准备带路上吃。 此刻茶摊子人不多,七八张方桌也就坐满了两三桌,中年夫妻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将谢行俭叫的吃食端了上来。 天气热得发了狂,吹来的山风都浮着闷炎气息,谢行俭索性捲起袖口,大咧咧的敞开衣服乘凉。 夫妻二人做的面食清淡没油水,却正合谢行俭的口味,就着几碟子酸熘熘的凉菜,三人大口大口的开吃。 第326页 中途,居三又叫了四碗,谢行俭意犹未尽的也喊了第二碗。 才吃两三口,对面桌坐下几个驮着锄头的农家老汉,中年夫妻似乎与他们认识,免费给他们上了两壶凉茶。 突然,正对着谢行俭的老汉大嘴罐下一碗浊水后,将缺了口的碗重重的往桌上一放,操着浓厚的地方口音骂了一堆难听的话。 谢行俭听了半天才听清,大约是说茶水里面都是泥土啥的。 开茶摊子的男主人接腔,「再不下雨,就连喝的水都快没了。」 老汉身边的一中年人粗着嗓子哼哼,「可不就是,按理说咱们已经给山神祭祀过了,怎么到现在连片云都没见着?」 此话一出,周围的空气有片刻冷凝,转瞬哀嘆声连连。 「咱们这每年不都这样吗?如今山神那里已经问候过了,咱们再等等吧,不行还要找村长去跟山神大人求求情。」中年人咬咬牙根,翁声道。 此话一出,无论是之前谩骂不停的老汉还是端着茶壶在桌子间来回走动的男主人,神色皆黯了下去,不再言语。 瞥见众人神色反常,谢行俭拿筷子的手微微僵了僵。 他突然想起山腰上,那场未能一见的官家绞杀画面。 莫非…… 「小公子。」居三突然低声喊。 谢行俭遂转头看向居三,居三一脸欲言又止。 「你可是没吃饱?」谢行俭笑笑,「没事,等会再来一碗。」 居三摇摇头,望着碗里的面条怔怔发愣,一双筷子在碗里无意识的胡乱挑弄,呆滞着像个没了灵魂的木偶一般,不停的往嘴里塞面条。 谢行俭和王多麦立马意识到居三的不对劲。 「居三!」 谢行俭大喝一声,失了魂的居三吓的筷子都掉地上了。 许是压抑的恐惧瞬间爆发,居三往茶摊子看了一眼后,拉起谢行俭和王多麦二人就往马车上跑。 摊位的中年妇人举着打包好的熟食跟在后面喊,居三将谢行俭与王多麦塞进车厢后,对妇人的喊声充耳不闻,狠狠的一甩马鞭,驾驶着马车迅速离开此地。 车内的谢行俭对于居三的反常举动非常关心,待马车跑出老远后,谢行俭钻出车厢,喊停居三。 居三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热的,额头布满汗水,身上的无袖单衣湿淋淋的贴在身上,衣服下喷张的肌肉此刻一股一股的跳动。 居三慌神间被谢行俭喊住后,手上紧拽的马鞭忽然一松掉在地上,居三像是没看到似的,捂着胸蹲在车板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居三莫不是被脏东西沾了身?」 王多麦急得二话不说对着居三来了两耳光,啪啪声响后,居三无神空洞的眼这才抬起来,慢慢的聚焦对上谢行俭关切的脸。 居三身子一下没稳住,往地上一瘫,冲着谢行俭语无伦次的嚷嚷,「那些人没良心,咱们不能在这里久呆,他们太狠心了,我刚听到茶摊上那妇人说的,他们说,山神发怒不给他们水喝,他们就……山腰上的绞杀不是官家,是他们,是他们在作怪……」 居三一口气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谢行俭虽没听明白,却敏锐的捕捉到绞杀二字。 他急忙蹲下身,按住居三,问道,「你是说山腰绞杀并不是官家惩处囚犯,而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对不对?」 居三拼命的点头,紧咬着下嘴唇呜咽。 谢行俭嚯的站起身,心头的思绪百转千回,冷声追问道,「绞杀他人是不是跟山神祭祀有关?」 居三噁心的哇得一声吐出刚才吃的面条,吐完后喘着粗气道,「正是这样,我刚才去盛面时偷听来的,那妇人说今天绞杀了五个人,若老天再不下雨,明天他们村还要送五个人上山,说什么山神对这次祭祀不满意……」 「岂有此理!」 谢行俭气的身子倏而僵住,垂落腿侧的手抖个不停,「一群愚昧无知的混帐东西,天不下雨,关山神什么事,即便他们再绞杀五人,十人,百人,老天就是不下雨,他们也奈何不了!」 谢行俭的话说的很重,旁边有路过的村民举着锄头想打他,居三一个快步将村民拦住,轻轻甩手就将村民推倒。 村民撑着手爬起来,指着谢行俭等人撒泼,「快来人吶,打人啦——」 村民哭天抢地的嗓音瞬间将附近劳作的人吸引过来。 「怎么了,老根,谁打你了?」 老根呲熘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趔趄的往旁边躲,狠狠的瞪了一眼谢行俭,恶人先告状道,「就是他们三个!」 「中间那个,」老根跳着脚,指指被居三和王多麦护起来的谢行俭,「瞧着斯斯文文的,嘴里却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话,诅咒咱们祭祀山神不会下雨,简直无法无天了!」 四五个村民闻言,齐齐看过来,拿锄头的拿锄头,举扁担的举扁担,一副兇横恶煞的盯着谢行俭。 领头的气唿唿的站出来,将锄头柄往干裂的地面一杵,狂妄道,「小子,你最好识相点,来到刘家庄就得守我们刘家庄的规矩,祭祀山神是咱们这年年有的,由得你辱骂山神?」 「哼,可别怪老子没提醒你,你再胡言乱语一句试试,小心你囫囵身子打这经过,日后想全头全尾的出去,可就不能如你的意了。」 谢行俭见这些人对于山腰绞杀人一事没有丝毫悔意,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心里顿时一寒,冷笑道,「你打量放几句狠话就能吓到我?」 第327页 领头的老头嗤笑。 谢行俭推开居三张开的双臂,往前一步,黝黑的眸子里尽是一片愤怒。 他拧着眉头,绞杀人的山腰正对着他,山腰在高处,他在低处,他所在的山脚虽与那离得远,可此刻他却嗅到漫天的血腥味弥撒在四周,将面前这些看似老实巴交的村民浸泡的毫无人性。 老根举着锄头高喝道,「你们三个还不赶紧离开这,识相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刘家庄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真是笑话!」 谢行俭一甩之前的冷静,怼骂道,「你以为我稀罕管,若非你们草菅人命,谁会闲得发慌听你在我跟前哌唧。」 「你!」老根气的想冲上来打谢行俭,被领头的一把拦住。 「老根,你忘了,今天山神吃了大餐,不宜再见血了!」 老根讪讪一笑,缩回丢锄头的手。 谢行俭五指紧的青筋爆起,气息一滞,语音森然,「本朝绞杀一刑非官家不可动,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擅自做主绞杀百姓……」 领头的高傲的道,「瞧着小兄弟是外地来的吧?」 谢行俭哼了一声,领头的又是傲慢一笑,操着不太熟练的官话,一本正经道,「小兄弟还是赶紧离开此地吧,刘家庄祭祀山神一事,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官家都不管,你一个外地人想管,未免手太长了吧?」 谢行俭看他这副气焰熏天的模样,心中最后一抹犹豫也没了。 他甩开衣袖,招唿居三和王多麦上车,上了车厢后,谢行俭蹲在居三身边耳语几句,居三一愣,挥舞着马鞭长啸离去。 马蹄飞奔而过,捲起一地的灰尘,老根手不停的打的眼前的灰,咳嗽一声笑道,「嘿,还是村长您厉害,三言两语就赶退了那不知好歹的小子。」 领头的正是村长,是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儿,此时久经风霜的眼睛眯着笑,驮起锄头望着远去的马车摇头,「小年轻不知事啊,单枪匹马的就敢质疑咱们刘家庄的祭祀大事,哼,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界。」 被火辣太阳晒得通红的老根笑,「叔,这天咋还不下雨呢,是不是还要买人过来给山神……」 村长眉头一皱,「你去跑一趟庄子,就说三天后,天还不降雨,家家就还要出银子,回头你去人贩子那里问问,挑着好货给山神送去。」 老根躬着腰腆着脸哎了一声,身后几人则驮着农具钻进了农田。 不一会儿,山脚下就恢復安静,除了远处山腰不时传来几声捕食肉片的鹰叫声,四周山涧处就只剩下聒噪的蝉鸣声。 * 谢行俭离开后,专门找人打听了刘家庄的事。 城里的人一听刘家庄,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谢行俭。 「刘家庄是本地的大户。」 谢行俭丢了一袋铜板给树荫下的乞丐,乞丐颠了颠银子,压低声音跟谢行俭说起刘家庄的事。 谢行俭听乞丐说完后,做出了对刘家庄的第一个反应: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村庄。 刘家庄不似林水村,村户很大,足足有三千多户人家,他脚下踩的地,绵延百里都叫刘家庄。 看来,之前那老头威胁他的事,真的有可能会发生。 人多势众嘛,他若是惹毛了刘家庄,那刘家庄身后数以万计的村民岂能放过他? 刘家庄靠卖山货发家,他们的山货都是靠庄户人家种植,每年六月份山货都要大量的雨水浇灌才能成熟,然而,老天似乎在跟刘家庄作对。 每年一到六月份,刘家庄的上空就像有九个太阳,照的大地像火一样烫,山间的流水会断渠,别说灌溉山货了,就连人喝的水都变得金贵。 这样渴下去不是办法,后来有人说天不降甘霖是因为山神发怒,刘家庄的人慌了,忙四处拜神求佛。 最终想到了以人祭祀山神的糟粕主意。 这事骇人听闻,当地的郡守立马勒令其停止屠杀百姓,谁料刘家庄一封厚厚的万民书上奏郡守,郡守一看,得知他们杀的并非是族人,而是从外边买来的死契奴役。 要知道,签了死契的下人,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主人手里,要打要骂都随主人心情。 郡守一琢磨,虽说屠杀死契奴僕来祈雨有些兇狠贪戾,但这万民书上写的清清白白,杀奴祭祀山神后,刘家庄上空确实降下了雨。 这样看来,莫非刘家庄干旱一事真的是因为山神震怒? 随后几年,事情就是这么巧,只要刘家庄在山腰处绞杀了人,老天就会下雨。 郡守瞧着事情玄乎,对刘家庄的事也就不在插手,只是交代村里不许杀良民即可。 谢行俭听完后,觉得此事滑天下之大稽。 乞丐见谢行俭给的银子多,好心劝道,「小兄弟还是少管闲事最好,此事郡守大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又能如何?且这座城的老百姓,哪个不知道刘家庄的规矩?这些年不少像你这样鲁莽的年轻人跑来击鼓状告刘家庄,嘿,你猜怎么着?」 谢行俭冷笑一声,「吃力不讨好,对不对?」 乞丐呲着大黄牙点头,「可不是嘛,那些人之后被刘家庄的人追的打,差点命丧于此。」 「这事过后,大家对刘家庄的事都不追究了,反正人家杀的都是买来的奴僕,别人管不着啊,久而久之,也没人上郡守大人那说刘家庄的事咯,郡守大人也乐的清闲。」 第328页 谢行俭立直身子,望着紧闭的郡守衙门,决然道,「民不举,官也要纠,死契奴僕即便没有自由,可我朝律法言明,不可滥杀无辜,刘家庄视朝廷律法于不顾,杀人祭天本就不合法数,刘家庄不懂,郡守大人岂能不懂?」 「依我看,你们郡守大人息事宁人的本事倒是大的很,这里距离京城,快马加鞭不过四五日就能到,我倒要看看,明知刘家庄买人残害是在胡来,还视而不管的郡守大人夜里睡不睡得着!」 谢行俭说完,就上车准备离开。 乞丐拖着破旧的衣衫追上来,好心叮嘱道,「小子你可别硬碰硬啊,我时常呆在这里乞讨,听官差人说,郡守大人再过一月就要升迁进京做官了,你想想,你现在过去找郡守大人说刘家庄的事,谁会搭理你?」 谢行俭怒不可遏,气骂道,「就这样的郡守,还妄想入京城做官?做白日梦去吧!刘家庄的毒瘤我势必要拔除,至于你们郡的大人,哼……」 斩钉截铁的几句话,一旁的居三和王多麦俱是一惊。 「小公子,咱们不回家了么?」居三虽憎恶刘家庄的所作所为,可回了京城就能扳倒刘家庄么? 「赶紧走,」谢行俭催促,「小心那乞丐去告状。」 居三一听,使劲的挥舞着马鞭。 待出了城后,没发现有人跟踪,谢行俭这才松了口气。 「吏部正在考察各地郡守去年的业绩,咱们赶快些,兴许能赶上吏部升迁调令的下发,只要破了这郡守一关,刘家庄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说到底,刘家庄敢肆无忌惮的杀人,有这个郡守包庇的罪过。 作者有话要说:谢行俭没有多管闲事啦~ 他现在在吏部当差,有义务向上面举报,且律法是站在他这边的,他这么做好处多多。 (偷偷bb:作者只是想让他升官而已!!!) 第125章 【125】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马车折回京城时,因谢行俭着急, 所以居三赶车的速度比之前还要快些, 三天的日程硬生生缩短成两日半。 当天下午入了京城后, 谢行俭让居三将马车赶到了吏部门口,他跳下马车后, 顾不得洗去身上连日赶路的疲倦风尘, 就火急火燎的来到考功司前院找宋通。 宋通捧着一卷文书正在检阅, 看到通报进来的谢行俭后,面带诧异。 「何事如此慌张?」宋通足足愣了三秒钟, 「你不是已经出城回老家了吗?怎么还来了吏部?」 谢行俭弯腰一礼, 努力的平息喘气,冷静的答道,「学生途径煌盘郡时,遇上一事看不明白, 便想询问询问大人,这才返程回了京城。」 宋通放下手中的摺子,饶有兴致的道,「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能叫你半途折返?」 谢行俭觑了一眼宋通桌上垒码高高的升调贬斥的摺子。 宋通目光悄无声息的跟着落在左手边的摺子上,瞧出了谢行俭的迟疑, 宋通斟酌了一下用词, 道,「考功司的摺子不日就要送至皇上跟前,若无意外, 后日就会快马加鞭发给各地郡城的郡守。」 谢行俭眉头皱着,缓缓道,「这本不是学生该插手、该说的话,但还是请大人复查煌盘郡的摺子。」 「煌盘郡?」宋通挑眉,「你既知你的身份干涉考功司的摺子不妥,为何还要跟本官说这些?」 宋通话是这么说,手却在一堆摺子里翻找,抽出印有煌盘二字的摺子。 宋通重看了一回煌盘郡送来的政绩书,上面虽用词夸张了些,但各地郡守为了挪挪位子,多少都会在功绩里面掺点水,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宋通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宋通啪的一下合上摺子,「煌盘郡郡守上任三年期满,虽无大功却也无过失,按理调回京城是理所当然的,且他出身世家旁支,朝廷前两日就有大臣上书言及其勤恳卑躬,爱民如子,意图想将他调回京城。」 「煌盘郡是夏旱冬涝的贫瘠之地,在其上任期间,报上来的税收并没有减少,反而逐年递增,可见这位郡守大人用了心,才使得煌盘郡收成如意,单单这一点,皇上听了必会奖赏他。」 谢行俭心一凉,沉声道,「大人可知煌盘郡郡守与当地大户蛇鼠一窝,沆瀣一气,视人命如草贱的事?」 「这你从哪里听来的?」宋通语气严肃起来,「这种话可不能捕风捉影,当心闪了舌头!」 谢行俭冷笑一声,脸上带着一种无奈,「学生做事向来依律讲究证据,煌盘郡每年到了六月,当地大户刘家庄便会从外地买奴僕进来屠杀祭天,然这事煌盘郡人人皆知,却屡见不鲜,真真叫人心寒。」 宋通哗的一下站起来,质问道,「当真一郡百姓都知情?且没人站出来阻止?奴僕虽无人言,可也不能肆意滥杀无辜!若此事真的如你所言,煌盘郡的郡守脑袋杀十回都不为过!」 谢行俭面庞冷漠,淡淡道,「人心何其歹毒,学生听煌盘郡的人说,他们为了求雨,杀的是死契奴僕,所以朝廷管不着,学生听了着实觉得好笑。」 「朝廷《户婚律》中,明确规定,老百姓卖身为奴,即便签的是死契,主人家也不可随意夺人性命。」 谢行俭看了一眼认真听他说的宋通,继续道,「然而,煌盘郡的郡守不但不按律惩处刘家庄,反而道貌岸然的将煌盘郡所谓的风调雨顺当做噱头,试图以这个在自己身上渡金,从而达到升官的目的,踩在奴僕枯骨之上往上爬的人,哪里配做一郡父母官!」 第329页 宋通不可置否的点点头,视线落在煌盘郡摺子印着的大大「升」字上,顿觉讽刺意味十足。 「此事本官会上报给于大人。」 宋通慢慢抬起头,午后的阳光从雕花窗格里投射进来,洒在面前年轻人义愤填膺的脸上,宋通心里小小的被碰撞了一下,随即放轻语调道,「你说的,本官自会留心去查,只是这件事关乎一郡郡守的名声问题,此事事关重大,你且在京城多留几日,待查清,皇上会派人过来招你问话。」 谢行俭没面过圣,一听日后要见皇上,顿时紧张起来。 宋通走到他跟前,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缓缓的展开微笑,「此事若落实,属你功不可没,你只需放宽心就是。」 谢行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有没有功劳他没想过,他就是看不顺眼刘家庄的做派,倘若任由刘家庄胡来,这天底下不知道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冤死在小山腰上。 「你来吏部的事,除了本官,没有其他人知道吧?」宋通突然问。 「没有,」谢行俭如实答,「除了学生身边两个可以信任的,学生没有跟外人说过。」 宋通道,「煌盘郡郡守有来头,没有铁证如山,吏部很难撬开他的嘴,你回家后别打草惊蛇,查证的事,本官会和于大人商量,若查到苗头,此事会移交都察院,自有徐大人处理。」 「学生知道,」谢行俭道,「学生回去了一定会守口如瓶,不过学生所言之事千真万确,还望大人能早早的将恶人绳之以法,也好还那边死于绞杀刑架下的老百姓一个清白。」 宋通一口允诺,谢行俭回到北郊后,宋通立马拿着煌盘郡的升迁摺子去找了于尚书。 宋通将谢行俭上报的实情转叙了一遍,于尚书听完后大惊失色。 「吏部在本官手上才稳妥一些,本以为这次各地摺子递上去,本官就能跟皇上交差,没想到中途煌盘郡竟然捅出了这样的篓子!」于尚书恨恨道。 「强者屈之,爱民如子。曰予用威,谁其恤之。」宋通道,「真真可笑,煌盘郡郡守视而不见底下大户滥杀无辜,此事若被皇上知道了,定会龙威大怒。」 于尚书眯起眼,当即放下手上的活,踹上摺子,与宋通一同进了宫。 * 谢行俭回到北郊呆了两天,期间他没有往外跑,便是魏氏兄弟对他突然折返回京的事都不知情。 六月十一,有人敲开了谢行俭家门。 来人是宫里的太监。 简言意骇的将事情跟谢行俭说了。 原来煌盘郡的事有后续了。 煌盘郡郡受被贬,刘家庄擅自买奴僕屠杀的村长等人被收监押到京城,如今正在刑部大牢呆着呢。 来的太监姓钟,此人刚好是钟木鸿的族叔,钟大监从侄儿嘴里听过不少有关谢行俭的事,考虑到谢行俭是钟木鸿在京城少有的朋友,钟大监见谢行俭穿着粗布衣裳就跟他往宫里走,连忙拉住谢行俭,好心的劝他换身衣裳。 谢行俭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此行去见的不是普通人,而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可不得好好的捯饬一番。 王多麦立马找出衣柜中布料和绣工最好的两件衣裳,一红一绿。 谢行俭不喜艷色,便挑了那件草绿长袍。 钟大监摇摇头,示意谢行俭穿红色。 「喜庆!」钟大监偷笑。 谢行俭:「……」 又不是成亲,他穿一身红太骚了吧。 钟大监佛尘一扫,吊着嗓子笑的一塌煳涂,神秘道,「谢书生听咱家的准没错。」 谢行俭见钟大监笑着脸上的粉都纷纷往下掉,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钟大监是钟木鸿的族叔,谢行俭想,钟大监应该不会害他吧。 只是这红袍…… 红袍和绿袍都是罗家送来的,听罗家下人说,衣服是罗棠笙亲手缝制,专门送给谢行俭拜客会宴所用。 两件衣袍都很雍容华贵,就是因为太过华丽,谢行俭拿到手后,虽感激罗棠笙一番心意,却没有上身穿过。 主要是他没机会穿,平时去吏部或是国子监都有专门的衣衫,所以这两件衣裳都被他交给王多麦压在箱底没动。 钟大监捂着嘴笑,望着换了红袍的谢行俭,连连点头,「咱家在京城呆了数十年,见过不下万人穿红服,只是那些人,要么是身姿不标杆撑不起来,要么就是容貌欠缺了些,倒是谢书生穿的十分了得,皮肤虽不是顶白,却也不黑,这衣裳做的也是巧,衣摆不长不短,服服帖帖,要咱家说啊,谢书生这般好容貌,就该多穿红袍。」 说着,钟大监尖锐的笑声走在屋内传开。 谢行俭听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被一个男人,咳,太监盯着看半天,还听太监毫不遮掩的夸赞另外一个男人,真是活见鬼。 钟大监在宫里呆久了,但凡谢行俭眼珠子动一下,钟大监都能猜到谢行俭在想什么。 见谢行俭神色稍显不虞,钟大监像是没看到似的,笑眯眯的领着谢行俭进了宫。 * 谢行俭来京城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进宫,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面圣,不免有些紧张。 跪拜后,敬元帝和气的招唿谢行俭上前。 视线停在谢行俭的红袍上,敬元帝顿了顿,目光越发的柔和。 此番召见谢行俭的宫殿不知为何名,谢行俭进来时没注意看牌匾,他低垂的眸子扫了一眼周围的摆设,觉得这里应该是皇帝与大臣议事的御书房。 第330页 殿外蝉鸣声不断,室内却冰爽透凉。 御书房四周拢了几盆冰块,此刻正幽幽的冒着气,怪不得屋内的人感觉不到一丝热意。 屋内还有一鼎香炉正燃着裊裊龙涎香,气味清淡,谢行俭吸入一点后,内心的紧张感似乎被安抚不少。 谢行俭进去时,里头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敬元帝完全没有当日下令斩杀宗亲王的狠戾,和蔼的让谢行俭误以为是邻家大哥哥。 行礼后,有侍女带着他坐了下来。 他抬眸往前看,与他隔开几人的位子上,赫然坐的是徐大人。 徐大人身旁坐的应该是刑部尚书,再旁边的人,他也认识,此人是大理寺卿木庄木大人。 木大人果然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整个御书房,除了他,应该就属木大人最小了。 木庄容貌不及徐尧律俊美,却恰到好处的有一种豪爽正气环绕在他周围。 木庄不似徐尧律冷淡,也不似刑部尚书老成,此时坐在那面上带着浅浅笑容,端着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清贵气质。 他实在想像不出,这样干净清秀的人会是令犯人闻风丧胆的大理寺卿。 木庄神经敏锐,即便没正面看谢行俭,余光也能察觉到谢行俭盯着他看。 谢行俭见偷看被人逮住,忙偏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规矩的坐好。 敬元帝先是和三司并吏部尚书就煌盘郡虐杀奴僕一案下了定论。 果真如钟大监所言,煌盘郡郡守被贬,刘家庄的领头人被抓。 谢行俭纳闷,既然事情已经办妥,为什么敬元帝还要宣他进进宫? 难道要恩赏于他? 谢行俭想到此,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 谢行俭做的位置比较靠后,虽然离敬元帝比较远,但御书房宽广,即便站在角落,都能听到敬元帝温厚的说话声。 「孙之江十几年来霸守吏部,使得吏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敬元帝声音带着威严,「吏部是六部之首,断不可昏庸,各地升调全靠吏部,朝廷能不能出定国□□的臣子,全靠吏部左右,吏部安稳,朕就能安稳。」 「煌盘郡一事,多亏吏部及时揪出,否则这般混帐的东西都能招进京城做官,岂不是让朝廷百官心寒?」 于尚书诚惶诚恐的应是。 敬元帝又将煌盘郡郡守和刘家庄一甘人等痛骂了一顿,突然话头转到谢行俭身上。 敬元帝端坐上手,问道,「听说你是国子监的学生?」 谢行俭忙跪下,却被敬元帝抬手阻止,「无须多礼。」 谢行俭只好谢恩站着答话,将有关他从平阳郡赶来国子监求学,以及年初入了吏部当差等事三言两语说完。 敬元帝微笑的点点头,「年少才学斐然,不错不错,朝廷就需要你这样的新秀学子充实。」 谢行俭谦虚的笑笑,敬元帝像一个大家长一样,将谢行俭又夸了一番。 什么有勇有谋,什么胆大心细等等之类的话,听得谢行俭浑身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 他突然想起钟大监,钟大监夸人也是一熘的好词,果真是近朱者赤,伺候皇帝久了,待人处事的方式都是一样样的。 敬元帝学问很是不错,也是个话唠,一口气甩出一堆锦绣词句,谢行俭不知如何搭腔好,这时,御书房突然有人轻轻笑了两声。 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听到了。 谢行俭好奇谁这么大胆,竟然敢打断皇上说话,还这么突兀的笑出声。 他抬眸一看,发现这人是木庄木大人。 木庄擒着笑也在看他,谢行俭忙拱手。 木庄跟着站起来,依旧笑着,「皇上说了半天的话也该口渴了,不如让臣来跟谢书生说吧?」 敬元帝哈哈一乐,还真的有侍女伺候了一杯茶给敬元帝。 谢行俭懵逼了。 啥情况? 听木大人的意思,莫非敬元帝铺垫这么久,是有坑,呸,有事等着他? 要么说谢行俭第六感准呢! 下一秒,木庄就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让小人去大理寺?」 谢行俭差点没站稳,好在身后就是座椅,他一屁股跌坐在上面,倒避开了一场在皇上跟前失仪的过错。 木庄说完后不再开口,将场子再次交给敬元帝。 敬元帝喝了口茶,平静道,「听底下的人说,你当年院试刑律篇考的不错?」 谢行俭「啊」的一声,见屋内几人都在看他,忙忐忑的点点头。 因为他院试刑律篇考的好,所以就让他进大理寺? 真要是这样,那天底下精通刑律的书生岂不是羡慕死他? 能进大理寺当值,那可是天上掉馅饼,哐当的一下砸到他头上,可惜,砸的有点重,他现在有晕乎。 「如此甚好!」敬元帝道,「去了大理寺,你跟着木卿,他会安排好你的去处。」 谢行俭呆呆的点头,敬元帝很快就让他离开御书房,见其他人岿然坐在椅子上不动,他心想敬元帝与他们接下来谈的事,应该是不宜让他听到。 领他出宫的还是钟大监,钟大监脸上的□□似乎重新涂过了,脸蛋比粉刷的墙还要白。 笑起来时,眼角细纹将□□撇开,霎时就像脸上出现了裂痕一样怖人。 第331页 谢行俭进御书房时,察觉到敬元帝看到他一身红袍时,脸上似有若无的露出笑容,想来敬元帝很满意他初次面圣的打扮。 临近宫门,谢行俭忍不住偷偷问钟大监为何安排他穿红袍。 钟大监眼角的纹路加深,翘着兰花指点了点谢行俭身上的红袍,紧着尖嗓子笑,「倒也不是咱们皇上喜欢臣子穿红衣,只是后宫的孝圣皇太后喜欢……」 钟大监眼神往周边瞟了瞟,见巡逻的兵卫远远走了,这才压低声音道,「皇太后当年进宫后,坐的不是正宫娘娘的位,民间传言只有正室夫人才能穿正红的衣裳,皇宫礼教森严,正室与妾之间自然也是遵循此种礼法。」 「可事儿就是这么巧,皇太后身为妃嫔,最为喜欢穿红装,娘娘作为后宫独一无二的贵妃,自然一堆人眼珠子挂在娘娘身上,太上皇当政时期,娘娘有一回穿了一件正红色宫装,被御史大夫狠狠参了一本,娘娘还为此被禁了足呢。」 谢行俭听得一头雾水,所以呢? 这跟让他穿红袍有什么关系? 钟大监捂着嘴,笑的直不起腰,「咱们皇上是大孝子,体贴娘娘爱红衣的心思,继位后曾一心想废掉红色非正室才可穿的礼法。」 钟大监招唿谢行俭靠近些,躬着腰低语道,「这礼数怎能轻易废!后来宫里突然传出皇上喜爱红色的流言,久而久之,宫里宫外,人人都穿红色,自然而然,皇太后也能穿。」 谢行俭恍然大悟,原来敬元帝喜爱红色的出发点是为了生母,听完后他笑了笑。 怪不得老侯爷总说敬元帝虽手段毒辣,却是明君。 敬元帝为亲娘废礼法不成,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委婉的影响他人,循序渐进的替皇太后争得穿红装的自由。 真真是一位有耐心的帝王啊。 钟大监直起腰,笑道,「所以咱家才劝你穿红色,不光喜庆,皇上看了也乐呵。」 谢行俭拱手谢过,出了宫门,钟大监就回去了。 * 他从家里临走前,曾交代居三过来接他,只宫门前,平民老百姓的马车不能逗留,所以居三便将车停在街尾。 谢行俭悠哉悠哉的往街尾走,煌盘郡一事轻松解决,他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刘家庄绞杀人祭天,他本可以像那些绕道而走的行人一样漠不关心,可他良心上过不去。 所以他辛苦折回京城跟宋大人说这事,宋大人笑说皇上会赏他,没想到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饼。 大理寺是什么!! 掌折狱、详刑、鞫谳之事,官署名和刑部以及徐大人手中的都察院合称三司,其长官木大人位列九卿,皇上命他跟着木大人后头干事,简直比赏他黄金万两都要划算。 他要是成功搭上了木大人这条船,说实话,即便他以后乡试不如意也能混口饭吃。 试问京城谁不给大理寺面子。 当然,谢行俭从来没想过乡试会考砸,然后舔着脸跟木大人讨饭吃。 下场前,他若能去大理寺镀一层金是万幸,日后再去翰林院也好当差,毕竟翰林院里的老翰林思想有些古板,唯有身上有资歷的人,老翰林才会给几分好脸色。 谢行俭美滋滋的遥想着未来的锦绣为官生涯,突然一辆马车停在他身边。 车夫跳下来,有礼的说木大人找他车上一叙。 一听是木大人找他,谢行俭忙钻进马车。 木大人性子干练,别看他笑眯眯的一张脸,做起事来严肃认真。 一上车,就将为何敬元帝会将他安排在大理寺的原因说了。 原来这里头竟然有徐大人的推荐。 「你救过允之的爹娘,他最是念恩情的人,只不过你和他都是平阳郡人士,他不好将你弄去都察院,以防有多舌的小人拿你俩的出身说事。」 谢行俭瞭然的点头,心里对徐大人的感激越发的深,没想到因为他当时的一个小小举动,竟然惹得徐大人记这么久。 他能来国子监也多亏了徐大人,如今调去大理寺,也有徐大人的功劳。 「本官并不是只听允之的建议。」木庄突然道,「他推荐的人,肯定是好的,但这人若不适合大理寺,即便学问再高也不行。」 「你的底细,本官一清二楚。」木庄不紧不慢道,「若要本官选国子监监生入大理寺,你不是最佳人选。」 谢行俭心头一跳一跳的,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蓦然一紧。 他犹豫了一会,道,「小人心知肚明,若小人适合大理寺,当初朝廷在赤忠馆选人的时候,大概率会被分到大理寺,然而小人去了吏部……」 木庄直言快语,「你说的对。」 谢行俭:「……」 感觉胸口被扎了一刀是怎么回事? 木庄立马又补上一句,「当初朝廷选人,本官确实没看中你。」 谢行俭:「……」 好了好了,他知道他不配进大理寺,但能不能给他留点面子别说了,好丢脸。 木庄见谢行俭脸色红中带黑,顿时哈哈大笑道,「你也莫要沮丧,你也是香饽饽一块呢。」 谢行俭:「?」 这是打两巴掌给他一个甜枣吃? 木庄忽略掉谢行俭露出的不相信,继续道,「允之想将你调去都察院却无从下手,这事刚跟你提过。」 第332页 「除了允之,还有一人为你的事奔波过。」 谢行俭愣住。 还有人? 木庄百无聊赖的嘆息,「要么说你是香饽饽呢,你能去吏部,多亏宋通宋大人,是宋大人非要安排你去吏部。」 谢行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宋宋宋宋大人?」 木庄微微点头,「宋大人没跟你说过?」 谢行俭勐摇头。 木庄掩耳盗铃般的捂住嘴,轻飘飘道,「哎呀,这下坏了,宋大人不与你说,就意味着这事是秘密不能说,坏了坏了……」 毫无忏悔之意的木庄捂着脸,又说了一堆对不起宋通的话。 然并卵,宋通已经被他出卖了。 谢行俭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言归正传,木庄復又道,「之所以答应允之让你呆在大理寺,是因为大理寺有一事需要你来做,也只有你能做。」 谢行俭顿时来了兴致,大理寺竟然还有事非他不可? 嘿嘿,这帽子给他戴的有点高,不过,他喜欢! 「最近京城读书人之间盛传的考集,是出自你之手吧?」木庄笃定的问。 谢行俭点点头,不知道木庄突然提起这个是为什么? 「本官看了,文采和逻辑俱在,不愧允之和宋大人赏识你。」 木庄笑,「刚才说你不适合大理寺,也是因为你的学识原因,你在同年龄段的书生中,算是样样出色的,唯独有一点,还欠缺点火候。」 谢行俭唿吸一顿,眼睛直直的看着木庄,似乎在无声的问——他到底哪点不好。 木庄轻声道,「你心不狠。」 「书本框的你太紧,人容易偏感性,然而,大理寺不需要心太善良柔软的人。」 「听说宗亲王被斩杀后,你当场就吓的病倒了?」木庄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 谢行俭急道,「大人莫是误会了,小人并非吓倒,小人是……」 他是没见过杀人场面,所以才…… 谢行俭狡辩过后是麻木的恍惚,说到底,他就是怕,这种怕不是发自内心的恐惧,而是对于古代动辄杀人得行为畏惧。 「是什么不重要。」木庄结束这个话题,道,「如今你已经调到大理寺,自然是有你存在的理由。」 「你写书的本领不错,书中内容条理清晰,言简意赅,你这项长处,在大理寺还真的有用武之地。」 谢行俭平復心情,问道,「不知大人让小人做什么?」 「大理寺有一百零八式刑罚,自然对应着一百零八种罪名。」木庄侧开身,将马车暗箱打开,取出里面厚厚的一叠书交给谢行俭。 谢行俭忙伸双手去接,厚重的书压着他胳膊一弯,木庄拍拍书,书页上的灰尘上下飞舞,谢行俭被刺的眼睛一闭,咳嗽起来。 「这些是有关大理寺一百零八式刑罚的书籍,你且回去将它整理整理。」 谢行俭惊讶的张大嘴,无奈车厢里灰尘太多,他只有捂着嘴道,「大人急得用吗?学生不日就要回雁平,怕来不及给大人。」 谢行俭欲哭无泪的看着手中一捧厚厚的书,考功司那薄薄的一张科举卷就要费他半天的功夫,整理手上这书,怕是没个半年时间,他如何能整理的出来。 木庄状似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道,「你既要回家,那便一併带回家整理吧!」 谢行俭「啊」了一声,这是给他留的暑假作业吗?? 「时间上,倒也不是挺急,八月中秋后,皇上要举行祭典,这是自皇上登基以来首次祭天,朝廷各部都在整理部内的文籍,好能拿出崭新的送至祭典大殿摆着,以示各部对祭典的重视。」 谢行俭闻言呆愣。 木庄无辜的道,「你在吏部不是专门整理科举卷吗?难道宋大人没和你说整理这些是干什么的?」 谢行俭艰难的点点头,他还以为考功司让他们整理科举卷,是为了来年乡试和会试出题。 原是他想岔了,他在吏部忙活几个月,竟然只是为了下半年的祭典做准备。 * 六月十二,谢行俭一行人再次驱车回家,这回车上的竹床被叠了起来,换上了一张书桌,书桌上赫然放着木庄给谢行俭的那一百零八式。 为了防震,谢行俭掏出一笔银子,下血本买了狐狸毛铺在马车上。 王多麦见谢行俭手不离书,不想坐在车厢里打扰到谢行俭,便悄悄的走出车厢来到外边,和居三坐一块。 居三瞥了一眼车内,低低道,「小公子可是在皇宫受了刺激?」 王多麦摇头,「听说是接了新活,上头交代的,他要抓紧完成,表弟不是说他去了大理寺吗,嘿嘿,我觉得呆在大理寺比吏部好。」 「为啥?」居三问,「你知道啥是大理寺,啥是吏部?」 王多麦再次摇头,「三个铜板比两个铜板多,那三个字的官肯定比两个字的大。」 居三笑,「胡说八道,小心小公子骂你。」 王多麦跟着笑,「我开玩笑的,这不是坐车闲得慌嘛,不像表弟他能拿书解闷。」 居三撇撇嘴,「我瞧着小公子看那书并不开心诶。」 里头将两人窃窃私语听得清清楚楚的谢行俭:「……」 他当然不开心! 木庄让他两个月内完成半年的活就算了,竟然还压榨他,要他将一百零八式的刑罚手段细细的写清楚。 第333页 举个例子,菹醢。 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泥,制成肉酱。 本来就一句话完事,木庄不答应。 非要谢行俭将菹醢的过程写详细写,写的越恐怖痛苦最好。 木庄说,他以后在对犯人实施一百零八式前,要先将谢行俭写的介绍读给犯人听,好叫犯人闻之色变,早早交代犯罪,省的多此一举遭受折磨。 谢行俭气的想摔笔,这种精神折磨,也就木庄这种「佛口蛇心」的人想的出来。 呵,犯人是不用遭受折磨,他这个细细写一百零八式的人就轻松了? 谁也不知道他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睁眼是在想如何用文字描绘菹醢的实施过程,闭眼脑中就在想肉辟又该如何形容。 木庄不愧有笑面虎的称号,看着清清爽爽三好年轻人一个,怎么就忍心给他这个还未及冠的孩子,布置这么噁心的「假期作业」? 作者有话要说:  肉辟:古代墨、劓、剕、宫、大辟等肉刑的合称。 感谢在2020-02-06 22:46:59~2020-02-07 21:1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书的呆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126】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马车照样要经过煌盘郡, 煌盘郡似乎才下过雨, 路面湿湿的,来到之前那座小山腰时, 谢行俭让居三将马车叫停。 他这回没有下车,只掀开窗帘朝着小山腰远远望了一眼。 小山腰上的荆棘早已被砍光,湿漉漉的空气中再也听不到那种瘆人肌骨的惨叫声,裸露出来的地表上立了一块块小墓碑。 临出京前,宋大人说煌盘郡已经更换了郡守, 新上任的郡守在这紧要关头,定会为那些枉死的奴僕做些什么。 谢行俭眯着眼从墓碑上移开视线, 轻声唤居三驾车离开。 途径煌盘郡城时,那个守在郡守衙门口的乞丐还在, 拄着一根竹棍, 一双黑不熘秋的眼睛在来往的马车间打转,见到谢行俭的马车过来时, 乞丐眼睛一亮,忙跑过去。 「小兄弟果真来了!」 乞丐兴奋道, 「小兄弟真是神人, 才几日的功夫,郡守大人就换了一个, 就连刘家庄的人都被关了起来。」 谢行俭笑而不语, 乞丐照样龇着大黄牙,嘿嘿道,「如今的郡守大人真真是不得了, 才上任一天就带着官爷四处看。」 谢行俭看一百零八式看的心烦意乱,眼下乞丐说着新奇事,他倒是闲下功夫听了一耳朵。 乞丐见谢行俭愿意听,就跟着慢悠悠的马车后头边跑边说。 「郡守大人说朝廷划了银子,咱们煌盘郡不日要凿挖水渠。」 居三在谢行俭的示意下,将马车赶的很慢。 谢行俭倚靠在车壁窗前,神态轻松,「你们郡守大人有心了,煌盘郡三面环山,若能将山上的水路开出来,日后定不会再出现夏旱。」 乞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谢行俭的马车很快就出了城,之后一路往南都很顺畅,来到平阳郡时,已经过去十日有余了。 因着急回林水村看爹娘家人,谢行俭路过县学时没下车,让居三直接将马车赶进了林水村。 因居三是生面孔,又架着罕见的马车过来,一进村就被村口乘凉的人唿啦啦的围住,问他是哪里人,来林水村干啥,找谁等等。 居三的口音偏京腔,咬字喜欢捲舌,热情的回答了一串话后,林水村真正听懂的却没几个。 一堆人凑在一块窃窃私语个不停,好在睡着的谢行俭和王多麦适时醒了过来。 谢行俭睁开惺忪的双眼,入耳的就是熟悉的乡土话,他立马来了精神,转身跳下马车。 谢行俭在京城呆了半年,个头拔高了不少,之前微微泛黄的肌肤经过一个寒冬的保养,如今看上去格外白皙,与这些日日在太阳底下暴晒的农家人比较,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啊,这人是小宝秀才哎!」 之前去谢家喊谢长义出来搬东西的妇人怼着谢行俭的脸看了好几遍,忽而跳起脚来尖叫。 一石惊起千层浪。 刚才见谢行俭走过来还小心翼翼的村民立马将谢行俭围住,嘘寒问暖。 「小宝秀才,这大热天的,你咋回来了?京城离咱村远不远啊,坐车要几天啊?」 一提车,有人羡慕的用手摸摸马头,马儿一惊,鼻头嗤出一口粗气,吓的那人往旁边一跳。 「这马车是小宝秀才买的?」 谢行俭笑着回应,说京城离林水村得有千里之隔呢,坐马车赶的快要十来天,又说马车是他在京城买的。 「哟,县里现在一辆牛车都要花三十个银子,这马车是稀罕东西,比牛车要贵吧?」 谢行俭点点头,「不是顶贵,京城马车多,几乎家家都有。」 妇人瞪大了眼睛,还想拉着谢行俭说话,这时闻讯赶来的谢行孝一把将谢行俭从妇人堆里拉出来。 兄弟俩一见面,亲热的喊了一通,回家的路上,谢行孝激动的说个不停。 「娘生了老三,是个六斤八两的大胖小子。」 知道谢行俭关心娘的安危,谢行孝忙补上一句,「娘如今好的很,刚开始娘气色不太顺,好在爹请的大夫靠谱,给娘扎了几针,这几日有老母鸡吊汤喝,人都已经能下地了。」 第334页 谢行俭闻言心里舒坦,又问爹和侄子侄女的情况。 谢行孝开铺子久了,嘴皮子贼熘,三言两语就将家里的情况和谢行俭交代清楚。 见家里人都平平安安的,谢行俭这才笑开。 待谢行俭进了院子,谢长义率先过去拍拍儿子的肩膀,父子俩才说了一会话,屋内抱着老三的王氏就坐不住了。 小孩子还未满三个月,吹不得风,杨氏便将老三接过手,让王氏出去见谢行俭。 王氏一出来,看到站在院中笑吟吟的与当家的正说话的儿子,立马双眼泛红。 谢行俭忙笑着迎上来,任由王氏前前后后的打量。 「小宝长高了,皮子也白了……」王氏看一眼说一句,手揪揪谢行俭的衣裳,忍着泪,笑道,「瞧瞧这衣裳还是我去年给你做的,如今穿着都露出一大截手臂,小了,回头你身上这件换下来,娘给你新做了好几件。」 谢行俭哎了一声,母子俩温情了一会儿后,王氏就领着谢行俭进屋去看快三个月大的老三。 老三静静的趴在杨氏怀里,见谢行俭进来,老三胖乎乎的小脸还扭着头看了一眼谢行俭,不过也就一眼,随后黑而清亮的眼珠子就转向后头的王氏身上。 王氏心知老三饿了,颠着老三去了里间餵奶。 院子里,居三将马车停靠好,几个乡亲帮着将车上的行李搬进屋内,和谢行俭说了几句话后,大家就都散开回家了。 王氏奶睡老三后,就出来问谢行俭中饭吃了没,又拉过王多麦左看右看,见王多麦个头也拔高了不少,便笑道,「你表弟来信不是说六月初就从京城过来嘛,你爹娘听到信儿,估摸着你半个月就能回家,谁知我跟你娘等了十几天,也没见你们回来,可把你娘急坏了,等会麦哥儿你在这吃了饭后,赶紧回家一趟。」 王多麦点头,王氏又看向一旁有些局促不安的居三,谢行俭解释居三是他京城的朋友,因为他买的房子偏僻,加之京城地大,出行最好都要配一辆马车,居三对京城熟悉,且他赶车的技术好,因而留在他身边干活。 谢行俭没有说在京城因为有居三守在他身旁,所以那些疯狂的读书人才不会追着他跑。 但这事嘛,他不好说出口,毕竟他被一群大男人在马路上追的跑,听得就不是件光彩的事。 王氏心思停在别处,她偷偷瞥了眼居三健壮的胳膊,低声询问居三长的那般有劲怎么沦落到当车夫的。 谢行俭这点没瞒着,便将居三难民身份和他娘说了。 王氏自从生了老三后,心思格外的细腻柔软,听不得什么惨事,见居三身世悽惨,当天居三本着自己是外人的缘故,只吃了两碗饭便放下碗筷。 谁料,王氏见状忙拉着居三的碗,说要帮居三盛饭,居三被王氏的一番热情吓到了,又连着吃了三碗饭,直到居三打饱嗝摆手说吃不下了,王氏才罢休。 饭毕,一家子端着板凳围坐在院子里,听谢行俭讲京城里发生的事。 夜晚林水村气温凉爽,微风习习,谢行俭清亮的嗓子在此起彼伏的虫鸟鸣叫声里格外的清晰,他挑了几件好玩的事说了说,中间时不时穿插着谢家人好奇的问话。 「京城到处都是官么?」杨氏细声问道,「我瞧着咱们县里最大的就是县老爷,那京城呢,这样的县老爷多么?」 谢行俭笑,「大嫂,京城每隔两三家,就有一家是做官的,县令算不得什么,小官而已,去了京城给别人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杨氏惊讶的捂嘴,谢长义刚把老三哄睡,此刻才坐下来,一听大家在说做官的事,便问道,「小宝,前儿你在信中说,你谋到官家差事了,是做啥的啊,累不累?」 累不累? 当然累。 谢行俭揉揉酸胀的手腕,之前考功司忙碌起来的时候,他每天几乎都要在考功司各大书房里穿梭,眼睛都看花了,这还不算什么,回了家,他还要熬夜准备考集。 好不容易去了大理寺,得嘞,他回家休个假都不清闲,路上十几天,他每天都得花四个多时辰研究一百零八式上,看着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文字,谢行俭现在想想脑子都疼。 居三本想说小公子最近公务上繁忙的很,刚开口就被谢行俭打住。 他不想爹娘担心他,因此撒了谎,「儿子还是学生呢,上头都挺照顾我的,分给我的活不是累活,每日过去点个卯,拿笔写上几页纸,一天就混过去了。」 王氏笑着点了点谢行俭的脑袋,「到底是你年纪小,那些个大官才照顾你们,因是如此,你更要用心些,别叫官爷嫌弃你。」 谢行俭笑着点头,说到年纪,谢家人不免要抓着谢行俭问起罗棠笙。 谢长义在剥好的一小碟山果子里挑出几个大的,递给谢行俭,笑道,「上回你说罗家老家也是雁平的,我还特意去县里打听了,嘿,可把我吓一跳,人家祖宅比县老爷家还要气派,我一问罗家,左邻右舍个个都竖大拇指,说罗家了不起。」 谢行俭乖巧的吃了几个酸果子,俊俏的脸上挂着浅笑,谢长义和王氏对视一眼,目中各有深意。 王氏面带微笑,嘆道,「你舅娘年初还跟我说,她们绣坊有个手艺好的女儿家,年纪比你小两岁,家里兄弟也是读书的,我听着也算门当户对,你舅娘也觉得你俩般配,便想着将那家姑娘说给你……」 第335页 谢行俭愣住,牙齿一不小心将酸浆果子勐地咬碎,酸烂舌跟的气味瀰漫在口腔里,他下意识的皱眉。 王氏以为谢行俭皱眉是在担心家里已经给他定了人,因此他就不能和罗家小姐在一起了。 谢行俭越嚼嘴里的酸果渣,眉头皱的越紧。 王氏忙宽慰道,「你放心,原是打算等你回来,让媒婆领她过来让你们看一眼的,可好巧不巧,你说你在京城找了,你爹就让媒婆退了,好在这事我让媒婆私底下悄悄牵线的,如今退了,那姑娘名声也不会有损。」 谢行俭终于咽下嘴里的果子,舌尖抵了抵嘴角,道,「爹和娘这事做的对,婚事没妥前不宜让外人知道,省的两家没结成亲家,反闹得像仇人似的。」 「那罗家呢?」谢行孝突然问,「小宝,你信上说定了罗家,是怎么定的?请了三媒没有?」 谢行俭摇头,王氏惊讶,「按理说大户人家,成亲前三媒是要请的,显得有气派,怎么罗家没请?」 说的,王氏脑中灵光一闪,挤眉弄眼道,「瞧我这记性,要说请媒婆,也是男方媒婆先过去,小宝,你打算啥时候请啊,娘和你爹商量过了,准备你的婚事就照着大户人家来,到时候请了媒婆,咱们还有纳采,问名六礼,得忙活小半年呢!」 一说成亲,谢行俭脸上就绯红一片,还好现在是晚上,光线暗淡,大伙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娘!」谢行俭无奈道,「成亲的事还早呢,这会子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早?」 谢长义拔高声音,眉头一皱,「咋还早呢?你翻年就十六了,你爹像你这么大,早就已经娶了你娘,不早咯,难不成你要学着那些大户人家二十及冠才成亲么?」 谢行俭道,「儿子现在定了罗家,无所谓哪天成亲,二十也好,十六也好,全看罗家的意思。」 「咋滴?自古娶亲都紧着男人这头,哪有看女人的意思。」王氏提起气,慌忙问道,「可是罗家压着不嫁女?故意逗着你?若真以大欺小将你困着,你还不如回来娶个秀坊姑娘呢。」 「娘,你想什么呢!」 谢行俭无奈解释,「罗家到底是侯府,他们要的女婿岂能是个小小秀才?儿子跟老侯爷保证过,等明年高中举人,后年开春殿试,中了进士后,立马就成亲。」 王氏犹自不信,嘟囔道,「别等你到了十七□□还没婆娘哟,你啊,还是没开窍,咋对成亲大事一点都不着急呢。」 谢行俭道,「罗家小姐也不小了,说来说去,该着急的是人家,人家愿意等儿子两年,是儿子的福分。」 「得!」王氏笑,「这罗家姑娘还没娶进来呢,就在娘跟前讨巧,刚还说你不开窍,你小子倒也圆滑。」 谢行俭抿着嘴笑,摸摸鼻子感觉怪不得好意思的。 谢长义哈哈大笑,「咱们谢家男人都是这样,当初孝哥儿没说亲时,你不也说他愣头青一个,还整天愁他讨不到婆娘么,你瞧瞧,孝哥儿现在儿女双全,好的很,你也别说小宝了,他读书人,脑子灵活,既然罗家小姐愿意等两年,咱们也别急。」 王氏胳膊肘打了一下谢长义,嗔怒道,「刚不知道是谁着急,说他十六岁就娶妻生子……」 谢长义讪讪的摸摸脑袋。 「小宝,你可想好给罗家抬多少聘礼没有?」谢行孝问。 谢行俭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打算出一万两……」 此话一出,果然把一家人都惊到了。 谢行俭忙道,「一万两聘礼在京城不算什么,且罗家毕竟是清贵人家,要一万两不为过……」 王氏吶吶道,「理是这个理,只咱们这些泥腿子哪来一万两?」 谢行俭笑,「儿子每个月能挣一千两左右,现在开始存银子,等到了明年,拿出一万两绰绰有余。」 「一千两!」又是一阵惊唿。 一旁嚼酸果嚼的起劲的居三掏掏耳朵,表示对这一家人一惊一乍已经看淡了。 谢行俭见状,细细的将考集的事说了一遍。 谢长义听完后感慨,「清风书肆的掌柜这事做的不地道,想当初我去书肆找他,觉得他挺好的一人啊,怎么去了京城就……」 谢行俭略略嘆气,「陈叔只是雁平这边书肆的掌柜,上头还有东家呢,想来也是东家要这么做,陈叔没法子……」 谢长义郑重了神色,「罗家书肆愿意与你签书肆,许是看在他家小姐的份上,想着拉你一把,小宝,你既得了便宜,以后可别辜负人家姑娘。」 谢行俭一愣,不明白他爹说这个干嘛。 「你爹虽没去过外边,但多少知道些。」谢长义语重心长道。 「知道啥?」谢行俭听得稀里煳涂。 「戏本上说,你们这些读书人最是会薄情寡义……」 谢行俭唿吸一顿。 谢长义反手背掩着嘴咳嗽一声,「陪你娘看的戏,你娘在县里闲嗯谎,我带她看了几场戏。」 不是,这不是戏不戏的问题啊,谢行俭无语,他纠结的是,谁说读书人最是薄情寡义了?别一竿子打死所有人啊。 「戏本上还说,读书人当了官心思容易变坏,抛妻弃子,另攀高枝……」 谢行俭再次无语,他爹就不能思想光明些?咋对读书人有这么多偏见? 第336页 谢长义说了一堆读书人的坏话,说到一半才想起自家儿子也是读书人,忙笑着补上一句,「当然啦,小宝你除外,爹跟你说这些,只是警醒你,你一个人在京城,稍有不注意就容易走偏了路。」 谢行俭重重点头。 王氏抢过话头,道,「你爹的意思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你如今跟罗家姑娘好了,就别去惹其他姑娘……」 「娘,我没有……」谢行俭忍不住道。 「你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王氏斩钉截铁道,「男人有了银子,有几个还愿意守着自家丑婆娘过活的?!」 说着,一双严厉的眼睛在谢家父子三人身上狠狠瞪了一眼。 无辜的谢氏父子:「……」 谢行俭语气一窒,道,「儿子现在没这意思,且罗家亲事难得,儿子不会乱来惹毛罗家。」 「娘倒是信你,你是我生的,你自然不会瞎闹。」 王氏道,「听那些媒婆说,京城人喜欢给别人家送女人,这送上门的女人长的虽媚人,但没一个是好东西,小宝,你可得悠着点,别被女人一勾,魂就丢了,不说别的坏处,单单对不起罗家姑娘这点……」 谢行俭满头黑线,他实在不想听爹娘讨论这些,忙找了藉口进了房间。 待谢行俭走后,院子里传开一阵哈哈大笑,谢行俭隐隐听到他哥说他长大了,都懂得害羞啥的。 谢行俭望着手中的一百零八式,无奈的嘆了口气,边研墨边暗道,他答应过老侯爷,此生不会做对不起罗棠笙的事,所以他爹娘担心的事,压根就不会发生。 再有一点,他这样的小人物,谁会吃饱了撑着给他送女人? 夜色渐渐浓郁,谢行俭洗漱后,依旧雷打不动的在书房里待到后半夜,直到王氏起夜餵老三时,看到谢行俭屋内灯还亮着,过来催促了几趟,谢行俭这才歇了笔睡觉。 * 接下来几天里,谢行俭先拎了东西看望了老族长,随后又去县学问候了林教谕以及其他同窗。 林邵白和林大山几人见他回来,非拉着他去酒楼里搓一顿,谢行俭挺怀念几人当初在县学的日子,便答应去酒楼吃一顿。 中途,大伙一时兴奋喝的东倒西歪,谢行俭脑子还算清醒,几人在酒桌上嘻嘻哈哈一顿后,多数都醉的不省人事。 谢行俭趁着大家倒下,悄悄的去楼下将酒席的银子给结了。 返身上楼时,原本喝的晕乎乎的林邵白站在凭栏处,清醒得像滴酒未沾一般。 谢行俭一愣,旋即嘴角忍不住上翘,淡笑道,「从前不知,邵白兄除了记忆非凡,酒量竟然也如此了得。」 林邵白朗声大笑,笑声渐止后,他深深看了一眼谢行俭,缓缓道,「彼此彼此。」 谢行俭被林邵白露骨的眼神看的发毛。 林邵白倒很自在,瞥了一眼包厢里正在耍酒疯的林大山他们,凉凉道,「里面酒气熏天的,便让他们几个闹吧,咱们两个清醒人,要不换个地方继续聊一聊?」 谢行俭闻言,含笑的应一声好。 第127章 【127】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两人出了酒楼, 因外边天热,谢行俭便选了一个路边摊乘凉, 好巧不巧, 这个摊位正是当年林邵白被朝廷立为秀才时,谢行俭请林邵白吃的家箸头春摊子, 专卖鹌鹑和鸡汤,眼下是酷暑,摊位上多出了各类粗粮汤。 两人刚吃过酒, 油荤沾不了嘴, 谢行俭便叫了两碗解渴的绿豆汤喝,两个铜板一碗,里头的绿豆熬的浓稠,且绿豆碗用深井的水冰过, 端在手里冰冰凉凉, 喝一口透心爽。 绿豆味寡淡, 谢行俭便让店家给他往里面加了一小勺桂花蜜, 桂花蜜是去年腌制的,里头的桂花黄澄澄, 搅拌在绿豆汤里,一黄一绿,颜色鲜亮,好看又好喝。 「从前就说俭弟在吃食上很有讲究,这绿豆汤常人都是囫囵喝下,也就俭弟会想到加点桂花蜜, 桂花蜜香气足,伴着绿豆喝下去,心窝里甜的很,细细品味就不觉得此刻是炎热夏日,反而像是金秋时节,桂花满嘴飘香……」 林邵白笑着喝了半碗,赞不绝口。 谢行俭拿着勺子将碗里的桂花蜜和绿豆汤调的均匀,浅浅的喝上一口,绿豆煮的烂,入嘴微微抿一抿,舌头上就只剩下绿豆外边那一层皮,绿豆皮很有嚼劲,闲着无聊时,放嘴里嚼着可以打发时间。 「才半年不见,邵白兄的嘴比掺了桂花蜜的绿豆汤还要甜。」谢行俭调侃道。 「我还记得在韩夫子私塾初识邵白兄时,只觉得对面那少年神态冷清的很,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不太好相处。」 「不过邵白兄那时瞧着似乎又不是不好相处的样,你对你身旁的田狄倒是关心,事事帮他做,就连他桌上的墨水都是你提前帮他研好。」 林邵白拿汤匙的手一顿,好看的丹凤眼微微垂下,默不作声。 谢行俭心思沉了沉,桌上一片安静,望着林邵白绷紧的脸庞,谢行俭扬了扬眉,一口气喝完绿豆汤,随后身子往后一躺,背靠着墙壁,静静道,「邵白兄难道没话和我说么?」 林邵白停下喝汤的动作,秀长的眸子呆愣愣的盯着碗,忽而兀自笑道,「我都不知该说俭弟什么好,事事洞若观火……」 阳光通过摊子撑起的网格布,在谢行俭身上落下一道道镂空的阴影,谢行俭伸出手搭在头上,眯着眼昂头望着网格布。 第337页 「田狄,」他缓缓开口,「孙之江旧部,原吏部左侍郎田大人之子,我在京城听了一个故事,不知道邵白兄可有兴趣听一听?」 林邵白眼里带了几分震惊,「到底是瞒不过俭弟……」 谢行俭看向林邵白的目光透着复杂,「当初在皇上面前举荐你为秀才的重臣就是田狄他爹吧?」 林邵白苦笑,「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谢行俭定定的看着林邵白,眸子幽深漆黑,他握紧拳头,强自忍住怒气,忿忿道,「邵白兄瞒的真辛苦!枉我以为邵白兄当初大义,邵白兄说不稀罕朝廷白给的秀才,呵,说不稀罕,邵白兄却心安理得的接受,我真替林大娘心寒!」 「我能怎么办!」 林邵白严防的心线一击崩塌,他红着眼眶恶狠狠道,「我爹是田家的奴才,我爹是为了田狄他爹而死的,原死一个奴才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田家却为了安抚我娘,去官家划掉了我这个家生子的奴才身份,我娘她是妇道人家,我爹死是田家造成的,可她懂什么,她没有丈夫就只剩下我这个儿子,一听田家帮我改了奴籍赐了外姓就能读书出人头地,她高兴还来不急,哪里还是怨恨田家人害死了我爹?」 四周又是一片安静,大热天的,街上都没几个人,林邵白说到后边,隐隐带着哭音。 谢行俭问,「那后来呢,你娘她出事,是不是也是因为田家?」 林邵白闻言,额头青筋暴起几根,大吼道,「田家是孙之江的走狗,当年田家查出事,田家将我爹等一甘人推出去顶了罪,谁也没想到,几年后,他们又故技重施,拉出我娘……」 谢行俭皱眉,林邵白捂着脸哀泣道,「我娘她傻,她以为我这个儿子免了奴籍,那么田家就是她的大恩人。」 「当初我爹死后,田家并不是没遭殃,田狄作为田家嫡子,被田家家主交託给我娘带到了雁平……」 「我娘将田狄视为亲子一般,我即便恨田家也无用,我娘说田家虽洗去了我身上的奴籍,但面对田狄,他终究是我的主子,我瞧着田狄虽张扬跋扈了些,但心思不坏,所以在私塾里尽量照顾他,田狄这人在外边性子无畏,实则底子里最怕他爹,所以在私塾,他若犯事,我一般都会搬出他爹来。」 谢行俭暗道怪不得,当初田狄在私塾食馆讥讽他不认识京城簇生椒,就是林邵白对田狄说要回家告状,田狄这才息事宁人的。 谢行俭脑中突然闪过田狄那张端着的小脸,那件事后,他记的赵广慎和叶礼承还和田狄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呢。 「田狄死了——」林邵白突然道。 谢行俭一惊,林邵白拿着勺子在碗里不停的滑动,「孙之江被皇上拿下,树倒猢狲散,作为孙之江走狗的田家怎么可能倖免?」 谢行俭恍惚点头,新年初一皇上下令在西市菜市场砍杀宗亲王和孙之江两府人后,接连几天,西市血流不止,听说皇上又抄了十几户人家,莫非这里头就有田家? 接下来林邵白的话印证了这点,「田家和孙之江是一丘之貉,我幼时跟着我爹在田家做事时,经常看到田家进出大大小小的政官,现在细想,那些人应该都是孙之江的旧部,孙之江被揪出小辫子,田家当然跑不掉,包括田狄在没,皆命丧斩刀之下……」 林邵白突然笑了笑,谢行俭有些不解,撇开田家害死林邵白他爹不说,听林邵白刚才的语气,林邵白应该跟田狄关系不错吧,怎么说起田狄死去的事,林邵白竟然还笑的出来? 「你不清楚我娘对田家的忠诚,哪怕我爹是为了田家而死,她还守着田家,每年去京城给我爹烧香时,还要去田家看一看。」 林邵白语气很淡很轻,他闭着眼感受着阳光倾泻在脸上的热意嘴角忍不住带上几分微嘲,「说句大不逆的话,我该庆幸我娘那年走了,不然,狸猫换太子的把戏,我娘还真的干的出来。」 谢行俭觉得匪夷所思,试探道,「你是说,你娘会换下田狄,让你替田狄奔赴刑场?」 他捂着嘴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天下爹娘谁不是向着自己儿子……」 「天下人千千万万,便有千千万万种爹娘。」林邵白迅速打断谢行俭的话,神色不耐道,「就我娘为了田家那副鞠躬尽瘁的态度,她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谢行俭一噎,这事还真不好说,就林大娘每年长途跋涉去京城看望田家的尿性,也许还真的做得出来。 只是,这会不会太魔幻了,毕竟林邵白才是林大娘的亲儿子…… 等等,亲儿子? 谢行俭脑中立马脑补了一本真正的狸猫换太子的,如果林邵白和田狄幼时就被掉包,其实林邵白才是田家子,那林大娘所谓的做法就说的通了。 不对,谢行俭头疼的按住太阳穴,他记得林邵白年纪比田狄要大一些吧。不是相同时间出生,很难调换吧? 「我与田狄其实同岁。」林邵白幽幽开口。 哦豁。 谢行俭脑中的瞬间改编成一部大戏。 他踌躇了半晌,脑袋凑近林邵白,压低声音道,「这事真的是我想的那样么?」 「你想的怎样?」林邵白反问。 「啧,」谢行俭面容上带了几分认真,「你与田狄的身份啊,你刚才不是说狸猫换太子嘛,我想着,你娘这般维护田狄,莫非田狄才是她亲儿子,而你是田家……」 第338页 「此事没证据。」林邵白哼道,「紧凭我娘的态度说不得什么,即便……真的被换,我现在宁愿当一个林家子,毕竟田家已经没了,不是么?」 谢行俭闻言唏嘘不已。 武英侯府若没有向皇上举报宗亲王一事,在这之前,田家依旧是京城的大户,如果那时候知晓林邵白才是田家孩子,他会替林邵白叫冤,毕竟林邵白投身高门,明明是贵公子的命,却养在家奴身边。 还好阴差阳错下,田家为林邵白洗掉了奴籍,不然林邵白这辈子算是毁了。 只不过,如今的事情出现了变化,田家被皇上斩立决,因林大娘早死,所以谁也不知道林邵白才是田家子,因而林邵白才躲过这一劫。 两人心思百转千回,皆相视无言。 林邵白的身世太过匪夷所思,只是如今田家已经没了,再去深究已经无用。 可阴谋论加身的谢行俭却在想,田家应该早就知道林邵白是田家子了。 毕竟林大娘出事后,替林邵白争夺科考资格并一举拿下免考秀才功名的,是田家在背后操作。 他不觉得田家会为了一个已经踢出奴籍的林大娘费心费力的关照林邵白,这其中肯定大有原因在。 也许,田家从头到尾都知道林邵白才是田家真正的儿子。 至于为何调换,这就要问田家人了。 只是田家一家人全被皇上灭了,这件事的谜底也随之深埋。 谢行俭的好奇心戛然而止,现在探讨这些没意义,田家在皇上眼里,是参与宗亲王造反的谋逆之臣,这么看来,林邵白想明哲保身最好这辈子都姓林,对于田家的事此生都要绝口不提。 谢行俭忽而一笑,这些不过都是他胡思乱想的,到底林邵白是不是田家子,谁也说不清。 林邵白因为对林大娘偏袒田家的作为表示很不满,所以对于这件事只说一两句就三缄其口,谢行俭本着不管他人瓦上霜的精神,只浅浅的问了两声后就闭了嘴,两人不约而同的终止了这个话题。 「我可是听说了啊——」 林邵白悠悠的端起绿豆汤喝了一口,抿着唇笑了笑,「四月间,你托官家驿站寄回来一堆好物,这不算什么,我知道你在京城也是有写考集的,银子方面自然不愁,只有一点,我听别人说起,觉得颇为有趣,却又觉得玄乎其玄,便想着当面问问你。」 谢行俭四根修长的手指稳稳的拖住绿豆汤碗,准备喊店家再给他盛一碗。 转过身道,「你想问啥,你只管问,我知无不言。」 林邵白哼哼,「我比你大两岁,如今还孤家寡人一个,你小子厉害,才去京城半年,竟然连终身大事都妥了,听那些人说,你在京城傍上了公主?」 谢行俭噗嗤一笑,「那些不懂事故的人才会这般瞎说,你是读过书的,难道也信以为真?」 林邵白笑,「尚公主当然不现实,但你和别家小姐的事,想来不是道听途说吧?」 谢行俭点头,将他和罗家结亲的事大致的说了一通。 「明年你就要出家孝,想必你的大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吧?」谢行俭问林邵白。 「不急。」林邵白道。 「还不急?」谢行俭故意掰着手指数,「你比我大一岁,明年虚岁得有十八了,我爹说他十六岁就娶了我娘,你对这事不上心,难不成要等到弱冠之龄才娶妻么?」 「有何不可?」 林邵白挑眉,「我家里只有个妹妹,算是半个孤家寡人,爹娘不在,也没人催我,我急什么?」 谢行俭撇嘴。 看来,他爹说的话只适合教训他这个儿子。 儿女情长显然不是两个大小伙子关注的焦点,店家再上第二碗绿豆汤时,两人已经说到谢行俭在京城的现状了。 「你运气好,」林邵白有一说一,「新帝开恩科,将朝廷漏缺的官位几乎都填满了,你去年说要去国子监,我还想着朝廷官职已经满了,你再去赤忠馆选官怕是不易。」 谢行俭道,「谁也没想到年初会爆发宗亲王一案,孙之江等人被撸下台,朝廷缺人缺的可怕,再开恩科不现实,所以皇上就瞄准了国子监。」 说起这个,谢行俭笑了起来,「你没去是不知道赤忠馆选拔的过程,真真是胡闹。」 「哦?」林邵白来了兴趣,问怎么个选法。 谢行俭挑唇一笑,大致和林邵白说了一通。 林邵白却没笑,一双细长眉静静的直视着谢行俭,一字一句道,「要么我说你运气好呢,优监生头一回进国子监读书,是打你考上秀才才开始的,赤忠馆选人,原先人人都要在国子监至少学习两年,你去了,才一个月不到,就分到了吏部。」 谢行俭笑而不语。 「你别不信,你瞧瞧你在吏部,」林邵白白了谢行俭一眼,「吏部考功司虽不是实权之地,但对你来说,却是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 这一点林邵白说的没错。 谢行俭定定的点点头,「考集也好,还是为了明年乡试做准备也罢,去考功司里呆一阵子,对我来说,确实益处良多。」 只不过,考功司的好日子再也不復存在了。 他一想到家里未完成的噩梦——一百零八式,脑壳就突突的疼。 林邵白干脆道,「你啊,知足吧,天底下的读书人,谁不想去大理寺,你倒嫌弃上了。」 第339页 谢行俭:「……」 「知道什么叫菹醢吗?」谢行俭突然问。 林邵白迟疑的点点头,「醢梅伯,脯鬼侯。」 商纣王时期,梅伯向纣王敬献鬼侯的天姿绝貌的女儿,然而纣王听信妲己的谗言,将梅伯剁成肉酱,将鬼侯晒成肉干。 这回换谢行俭翻白眼了,「木大人让我整理大理寺的一百零八式刑罪,里头有一条是对菹醢的解释,你可知木大人要我怎么整理?」 不等林邵白反应,谢行俭怒气翻涌,种种憋闷和难受再也忍耐不住,叫屈道,「半年的活缩成两个月完成我就不说了,可大人说整理刑罪不能单单一句话写完了事。」 谢行俭倏地站起来,眼里冒着一股古怪的火焰,忽明忽暗,闪闪烁烁,林邵白被他盯看的鸡皮疙瘩都隐隐钻出头。 谢行俭笑的瘆人,「比方说菹醢,你要这么写,执两把刀,一把快刀,用勐火烤炙,一把钝刀,用海盐浸泡,上刑前,两人拖去厨房,面前立一口清亮的水缸,好叫囚犯看清自己,快刀掀皮肉,钝刀磨骨头,皮肉一片一片的掉,掉下来后立马剁成肉酱,搓成肉团拿去旁边煮,煮沸后半生不熟的餵给……」 「停停停!」 林邵白胃里倒腾,捂着嘴巴止住谢行俭。 「你这也太噁心了,呕……」 谢行俭习以为常的眨眨眼,「我写习惯了,刚开始也有些不适应,只不过现在说给你听,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挺快意的。」 林邵白瞪眼,「你还说大理寺委屈,我瞧着你快活的很。」 「有吗?」谢行俭无辜道。 林邵白:「……」 许是谢行俭的话真的让林邵白没了胃口,见店家还没端来第二碗绿豆汤,林邵白忙给了银子说不用上了,说完就拉着谢行俭离开了摊子。 「怎么了这是?」谢行俭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 林邵白跑老远才停下来,喘着气道,「那家摊子烤的鹌鹑马上就要出锅了,我怕我等会忍不住要吐。」 谢行俭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林邵白锤了他一下,责怪的骂道,「你这人,瞧着清清爽爽一人,怎么脑子里竟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谢行俭双手一摊,「木大人交代的活,我难道还能拒绝吗?」 「木大人也是……」 林邵白原想说木庄吃饱了撑着要谢行俭写这个,可话到嘴边转了回去,暗道私底下编排朝廷命官可是大罪。 「大理寺行刑的手法应该都是一笔带过吧?那般详细是……」 「我编的。」谢行俭颇为自豪道,「木大人给我的一百零八式内容很浅显,他让我整理详细些,我就往里头添了些细节。」 林邵白竖起大拇指,「你活该去大理寺,这活就是给你量身定做的。」 谢行俭嘴角一抽。 与林邵白分开后,谢行俭就回了家。 他临走前,与林邵白说了他已经不跟清风书肆合作的事,他没有要求林邵白退出雁平的清风书肆,只是提了一嘴,希望林邵白去了京城后,能来罗家书肆助他一臂之力。 他挺看好林邵白的才华,若考集有林邵白加入,考集生意肯定会更上一层楼。 谢行俭在家时,不少人来他家探望,有读书人,说是来请教的,也有媒婆带着姑娘上门的,还有看热闹的等等,谢行俭视情况而定,刚开始会出来见见,日子久了,谢行俭就让他爹帮他挡了。 七月初十,谢家老族长要开祠堂给谢家老三上族谱。 这一天,林水村热闹非凡。 老三算是谢长义和王氏的老来子,谢长义这一天尤为高兴,光吃席的桌子就定了不下十桌。 告祖要赶在开席前,谢长义抱着老三跪在谢氏祖宗前,谢行俭跟着跪在后边。 这是谢行俭第三回 进祠堂内厅,第一回是和谢长忠断亲,第二回是考上秀才,第三回是为了小弟弟。 老三个头胖乎乎的,谢行俭喜欢唤他团团,因此这小名就这样顺了下来。 团团的大名是老族长取的,单字一个安,是老族长从「麾之亦安有」中取了一字赐给老三。 谢行俭明白,老三之所以取名谢行安,里头有他爹娘的意思。 他爹娘认为老三是他二哥的转世,说他二哥可怜二老,见他爹娘伤心,便隔了十几年后又回到了谢家。 他爹娘对老三没有大的期望,只希望老三一生平安顺遂,这个安字倒是有这意思,甚好。 老三上了家谱后,越髮长的圆润,但凡去谢家看老三的,都说这孩子有福气。 村里人说孩子有福气,大抵不过一个「能吃是福」。 老三从祠堂出来后,似乎胃口大了不少,一天要喝好几次奶,半夜搅和着王氏和谢长义觉都睡不好。 老三长胖了,王氏和谢长义见天的瘦了下来。 谢行俭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娘是高龄产妇,奶水本来就不多,老三这样折腾,他娘怎么受的了。 隔天,他就去泸镇打听谁家有奶娘,花银子请了个经验老道的奶娘回家专门晚上带老三。 这样一安排,王氏和谢长义晚上终于能放心的安睡。 过了七月半,林水村要敬鬼节,谢家也不例外,鬼节这一天要吃生食,王氏便让谢行俭和谢行孝去腰河摸了一篮子的莲藕回来。 第340页 一年一度生吃糖莲藕的日子到了。 鬼节晚上不点灯,这一天是谢行俭这趟回家有史以来没熬夜的日子。 美美的睡了一觉醒来后,照旧是捧着一百零八式研读的生活。 七月底,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将一百零八式整理了出来。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他的假期也要结束了。 八月初一早上,谢家人依依不捨的告别谢行俭,谢行俭忍着离家的泪意,带着大包小包,坐上马车往京城赶去。 第128章 【128】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回京的路程很顺畅,赶到中秋十五前,几人回到了京城。 翌日一早,谢行俭就带着一百零八式来到大理寺。 一进大理寺,谢行俭周身的神经瞬间紧绷成团。 大理寺的建筑版型和六部截然不同,朝廷重犯皆关押在大理寺,然而大理寺当初是不设置牢房的,后来不得已在大理寺地底挖了一条深沟监牢。 所以大理寺的官廨府邸和牢房是连在一起的,谢行俭进去后,时不时还能听到地底下传来一声声凄嚎的惨叫声。 他硬着头皮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站在木庄面前,等待木庄检验他两个多月的成果。 木庄细细的看完后,挑眉望向谢行俭,「才学斐然的读书人,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比我们这些没下过场的粗人好,大理寺上上下下几乎都是国子监出来的,各个喜欢用拳头说话,鲜少有笔上功夫能拿的出手的。」 谢行俭谦虚的拱手,木庄道,「大理寺与刑部不同,关在本官这里的囚犯,这辈子也甭想出去了。」 「你是允之的恩人,有些事本官事先提点你一二,你且记在心中。」 谢行俭神色一凛,认真的听木庄接着说。 「你别小看了地底下那些亡命狠人,他们心知这辈子见不到太阳,所以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越是知道自己这辈子无望的人,求生欲就越强……」 谢行俭颇为茫然的看着木庄,不知道木大人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木庄蹙着眉头,淡淡道,「本官话不说第二遍,对你,本官破例再重申一回,大理寺不需要心肠好的人,日后你若见到他们诉说可怜而怜悯他们……这种事,本官不希望听到,也不想听到,你可听懂了?」 谢行俭脸上微露尴尬,看来他之前在宗亲王刑场上晕倒的事,已经给木庄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谢行俭如今也不想跟木庄解释他其实不是那种会胡乱发善心的人,反正解释了木庄也不信,索性对木庄保证道说这种事不会发生。 「如此甚好,」木庄沉吟片刻,道,「你既然负责整理一百零八式刑罪,那日后便负责寺中主簿一职。」 说着,从一堆信笺中抽出一张递给谢行俭,上面写着主簿的日常工作。 「从七品上,官称小是小了点,却是大理寺不可缺少的职位。」 其实木庄还是有点担心谢行俭受不了大理寺刑狱的恐怖,所以尽量给他安排文官。 谢行俭不在乎官大官小,只要能呆在大理寺,他就感激涕零了。 木庄公务在身,说了两句后,便让底下的人带谢行俭熟悉下大理寺。 在大理寺,下牢狱查看是每日必做的事,谢行俭这个所谓的文官也不例外。 呆在大理寺的第三天,谢行俭就被同僚通知要带着纸笔去地牢。 去了才知道,木庄的得力下手,大理寺少卿周大人审出了一桩重案,需要谢行俭当场对囚犯的罪行进行立簿签字画押。 大理寺的地牢潮湿冗长,一进去,谢行俭就顿感气温骤降。 灯火昏暗,气氛阴森,脚下的泥土粘粘的,唿吸间全是令人做呕的血腥味,耳畔时不时的划过鞭子摩擦空气的噼啪声,刀锯砍柴的哔咔声,还有囚犯混合着血水呜咽的惨叫声…… 谢行俭抖了抖肩膀,将怀里的纸笔抱紧。 跟随周大人停在一间牢房前,狱卫将铁索打开,一股浓重的臭味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谢行俭倏地屏住唿吸。 入眼的犯人面上已经看不到一片好肉,周大人使了个眼色,一桶盐水就泼向昏迷中的犯人。 谢行俭及时的捂住耳朵,然而悽厉的尖叫声依旧直击他的心脏,他默默的闭上眼不想直视。 谁料,神经大条的周大人突然给了他一脚,他一个趔趄的往前一扑,鼻翼差点撞到囚犯血肉模煳的脸颊。 谢行俭的额头蹭的一下冒出冷汗,他讪讪的收回脚,忍着极大的不适,执笔开始立簿。 囚犯叫的嗓子都哑了一大半,吐露罪行时,嘴里还留着血水,谢行俭竭力让自己眼睛不往囚犯身上看,心里暗暗的告诫自己要冷静,咬着牙努力的辨听一番后,终于将囚犯所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记录下来。 交给周大人过目后,见一切无不妥,便让囚犯按手印画押。 走出牢房,谢行俭拍着胸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周大人站在牢房前未立马离开,转身笑着对谢行俭道,「这回多亏了谢主簿的法子啊——」 谢行俭闻言,有些吃惊的抬头。 「歷来大理寺审人,都是皮鞭子刀棍一股脑的来,有些人嘴硬的很,打到最后,咱们手也累了,囚犯痛的想招却也没力气说话,犯人撑不住死了,大理寺还要陪着脸去跟刑部解释缘由,真真是吃力不讨好。」 第341页 「这回,木大人给了本官一本新的一百零八式,本官瞧着新奇,便让底下人送去祭典之前,顺手抄了一本,前几日用在今天那个罪犯身上,效果奇佳。」 说着,周大人竖起大拇指,赞嘆道,「谢主簿不愧是出书的才子,书中寥寥几句话,就把那些囚犯吓的屁滚尿流,才两日的功夫就招的干干净净。」 突然周大人凑近谢行俭,贴着谢行俭的脸看了半天,谢行俭不知所以然的站在那任由周大人打量。 周大人默默的缩回脑袋,琢磨道,「木大人说你胆子小,本官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啊?」 谢行俭挠头打哈哈,「小人出身低微,没见识过这类血腥场面,这才让木大人误以为小人胆小如鼠……」 周大人喃喃道,「难怪,瞧你刚才立簿面不改色的样子,本官心道你和木大人口中的那人截然不同,果不其然,除了刚开始脸色有些不适应,后面你倒是镇定的很。」 谢行俭不想说,他后面全程都在揪着心忍耐,还好周大人办事利索,倘若让他在里面再多呆半个时辰,他觉得他会疯。 「想想也是,能写出一整本有关各类刑罚的人,怎么可能会真的怕那些。」周大人若有所思道。 谢行俭抿着唇不做表达,他想高吼,他想澄清事实,其实他怕的很,他见血就想晕,但整理一百零八式是木大人特意交代的,他不做不行。 至于有关书中他所写的那些毛骨悚然的言论,谢行俭捂脸哭笑不得。 他不得不承认,好几个夜晚他在编写这些惨无人道的刑罚手段时,他竟然写得激情澎湃,兴奋到一夜都睡不着。 周大人意犹未尽的拍拍谢行俭,「你呀,虽是个文弱书生,看似胆子小,实则真要论一论手段,怕是木大人都不及你半分。」 谢行俭「啊」的张大嘴,神色慌张起来,「小人愚笨,当不得能与木大人做比较……」 周大人脸一唬,眼睛瞪过去道,「得了吧,别把你们读书人卑谦那一套往本官这儿摆,本官说你比木大人厉害,就是比他厉害!」 谢行俭欲哭无泪,这不是变相的在说他比木大人还要心肠毒辣吗? 他是这样的人吗? 他不是啊! 他写那些惨绝人寰的手段,纯粹是过过手瘾,他只能纸上谈兵,和木大人神色自若,亲手操作的行为是有着天壤之别啊。 周大人当然听不到谢行俭的心声,自顾自的道,「你来大理寺是有道理的,若不是皇上将你从吏部调过来,你这样的人才在吏部显然是埋没了,就该来大理寺磨练。」 说着,周大人耐人寻味得盯着谢行俭看,「做个主簿未免屈才,你且安心在大理寺呆着,定会有你出头一日。」 说完,周大人就走了。 谢行俭被夸的一脸懵逼,也不知道周大人最后一句话是啥意思。 等过了一月后,当谢行俭得知他从主簿位子往上挪了一位,成为从六品掌管逼问囚犯告罪的判寺事时,他才品味出周大人话里的意思。 原来是提拔他啊—— 可当有官差过来将他引到地牢旁边时,谢行俭脸一垮。 「谢寺丞,」两名红衣官差点头哈腰道,「大人说了,您今后就在这。」 谢行俭环视了一圈,发现屋子和第一间牢房只有一墙之隔。 若不是他清楚的知道他现在的位份比主簿要高一阶,他都快要怀疑这不是升迁而是贬黜了。 官差似乎看出谢行俭心中的不愉快,赔笑道,「谢寺丞切莫忧心,您这儿可是大理寺的肥差。」 「肥差?」谢行俭手指在桌面上一抹,白皙的指尖立马黑了一块。 官差尬笑,「地牢就这样,隔天打扫了也还是有灰,还请谢寺丞担待。」 谢行俭目光在屋内打量,除了桌上有些灰尘,屋内的卷宗都摆的整整齐齐,地底通光不好,所以周围点了不少蜡烛,考虑到纸笺遇火自燃,每台蜡烛上都挂了烛笼,想来也是有心了。 官差见谢行俭面上露出满意之色,及有眼色的道,「谢寺丞有所不知,大理寺关押的犯人虽说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每天外头还是会有一堆的人想进来探视,您得严防死守些,那些人能不能进来,全看谢寺丞的意思……」 谢行俭这才明白官差说肥差的意思。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 收犯人家属银子是地牢的习俗,他不可能白莲到去抗拒。 官差走后,谢行俭拿出抹布擦了擦,随后将带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在桌上。 大理寺地牢上千间,管理门把钥匙的寺丞当然不止谢行俭一人。 还有当初在国子监风靡一时的江南四子。 谢行俭和江南四子不太熟,虽说现在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但顶多是笑一笑了事。 这天清早,他刚准备推门进去时,突然听到里面有人在讨论他。 他不由得放轻脚步。 第129章 【129】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枉世人说我江南府人才辈出,瞧瞧来了大理寺, 咱们四个都不及一个南边寒门子。」说话人语气愁闷, 隐隐带着不甘和嫉恨。 「听说此人是从吏部调过来的, 我仔细打听了,然而朝廷没透露出半点风声, 就这么突然的来大理寺便也罢了,这才一个月的功夫,就与咱们四个平起平坐,你们说,他莫非有路子不成?」 第342页 谢行俭认识这人,此人姓冯, 江南四子之首。 「冯兄慎言吶!」卫学子劝道,「大理寺到处都是巡逻的哨卫,但凡咱们说些什么, 都会被哨卫传到木大人那边去……」 「怕什么!」有人低喝道。 说话的人姓陈,江南四子榜二。 「大理寺一惯要牢里的犯人吐真言,咱们这些看守的人莫非还不能说实话?」 「就是!」又有一人接腔, 「卫兄莫怕, 木大人日理万机,咱们四人平常话语罢了,怎么可能会传到木大人耳里?」 姓卫的学子点点头, 道,「诸兄说得对,原是我太过小心了, 你们是不知道,姓谢的就坐我对面,他刚来的时候,我就想跟你们说说他,我都憋好几天了……」 门外的谢行俭:「……」 卫学子,其实你可以再憋一憋的,亦或是再小心一点,议论别人前,好歹看看门外、窗下有没有偷听的啊。 谢行俭无语的靠在门边,里头越说越热闹。 「他走的那条路是咱们四个走烂的老路,无非是出书求名,也是他运气好,听说罗家书肆这两个月门庭若市,门槛都踩坏了好几块,怪不得谢寺丞的名声在京城传了开来。」 「他出的书果真那么好吗?」卫学子道,「你们看了没有?」 「看了,」冯学子不由得嘆气道,「考集我买了两册,细细看完后确实不错,也难怪京城书生趋之若鹜。」 陈、诸两人纷纷点头。 「书中内容由浅到深,破题精巧,立意新颖,不失是一本科举好书。」 「世面上不乏有这类的考集,京城之前不新开了一家书肆吗?那家也卖考集,比罗家书肆卖的还要早,如今生意却远不如罗家书肆,我问过几个常买的,他们说谢寺丞出的更好,每一道题目都有歷年乡试的影子,后续的答案设置巧妙,比学堂里的夫子讲解的还要清晰……」 「谢寺丞跟咱们一样,不都是秀才么,他哪来的本事写出这样好的书?」卫学子问。 冯、陈、诸三人齐齐摇头。 「有乡试的影子?」 突然,冯学子惊的拍大腿,抖着手指道,「你不提我还没发现,对对对,他来大理寺前,不是在吏部考功司吗?考功司今年除了主地方官升降任免,还主科举呢!」 「谢寺丞之前呆在考功司,肯定是要整理科举卷的。」 冯学子后悔的直拍桌子,「枉咱们还被称为江南四子,怎么就没想过利用职务之便出书呢!」 「是了!」卫学子甩袖嘆息,「出书既能闻名还能赚银子,一举两得,这般好主意,咱们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过?」 四人嘆息连连。 门外的谢行俭无语望天。 他有点怀疑,这四人真的是江南府出类拔萃的四杰么? 他利用考功司的职务之便出考集,是因为考集市场大啊,读书人那么多,他做的好,当然能名利双收。 可大理寺能干啥? 出刑罚书? 谢行俭嘴角抽了抽,这书会有人买吗? 买来干嘛? 垫桌角? 谢行俭正准备佯装咳嗽一声,提醒里面四人时,突然有人搓着手臂,惊恐万分道,「你们晕头了不成?咱们在大理寺能出什么书?」 谢行俭笑,看来四人中还是有脑子清醒的人在嘛。 其他三人闻言,皆是一默。 那人委屈巴巴道,「大理寺的书,咱们几个都读过,除了案件卷宗,只剩下那些残酷狠毒的刑罚手段……」 一说这个,隔壁牢房配合的惨叫一声。 四人脸色一变:「……」 「咱们花了半年的时间才适应这种场面,你们看谢寺丞,来大理寺的头两天就被叫去牢房立簿,我当时也在场,人家那叫一个气壮胆粗,眼睛眨都不眨,一口气将罪簿给写了出来。」 四人一阵唏嘘,从最开始嫉恨诋毁谢行俭,说着说着,竟然慢慢的变成了夸奖谢行俭所向披靡的茶话会。 冯学子略略收了气息,神秘道,「你们听说了没,皇上在祭典后,特意提了吏部和大理寺整理的文籍,啧,现在想想,吏部和大理寺的文籍,大多都是谢寺丞在整理,难怪他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就能与咱们平起平坐。」 卫学子失落的哎了一声,「早知道大理寺的一百零八式要送去祭典,咱们当初何必在木大人跟前推辞,若接了一百零八式的活,此时咱们也能在皇上跟前显显名声。」 陈学子惊恐的咦了一声,「别,卫兄快快打消这个念头吧。」 卫学子:「?」 陈学子颇为耐心的解释,「咱们四人整理的刑罪书,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即便如此,咱们整理时,都被吓的不清,更别谈去整理一百零八式。」 「一百零八式怎么了?」卫学子不依不饶道。 陈学子拧着眉,索性一口气说完,「一百零八式是大理寺专门惩罚深牢里的……」 一听深牢,卫学子闭上了嘴。 冯、诸二人则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扭曲。 空气一下静了下来,耳畔除了蜡烛燃烧的啪啦声,还有各间牢房的痛苦呜咽声。 谢行俭有些纳闷,怎么四人说的好好的,突然就不说了呢? 正当他准备推门时,冯学子忍着呕吐,佩服道,「谢寺丞能走到今日,没有他那份如临深渊的决然,恐怕也是没用,考集我倒觉得没什么,只是那骇人听闻的一百零八式他都能写的出来,着实……着实是条汉子!」 第343页 是条汉子的谢行俭觉得他有必要进去了,因为他站在门外,腿有点麻。 推门进去后,谢行俭艰难的挪着发麻的双腿坐下,江南四子忙拱手互相问安。 谢行俭腿麻起不来,只好坐着行一礼。 若是放在前些日子,江南四子肯定会在心里唾弃谢行俭这般坐着行礼,是不把他们四人放在眼里。 可他们刚讨论过谢行俭写的一百零八式,江南四子嘆了口气,想着还是别将他们放眼里算了,都说字如其人,他们读书人之间还有另外一个说法。 那就是书如其人,一般出书的人都会在书里或多或少的加入自己的见解,所以别人看书时才会想到说:这书我瞧着眼熟,似乎是谁谁谁写的。 众所周知,一百零八式是谢行俭整理的,据说旧的一百零八式只有五本,谢行俭整理后,活生生变成了十三本。 老天爷,这里头有八本是谢行俭自己的见解啊! 他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吗? 一个书生,怎么对行刑手段有那么多见解? 江南四子纳闷,皆不约而同的望向开始研墨执笔书写的谢行俭。 谢行俭从进门后,就感觉到好几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他硬着头皮没抬头,无奈这四人眼神太火热。 他忍无可忍的放下笔,强颜欢笑的问,「诸位可是有话想对谢某说?」 四人被谢行俭似笑非笑的笑容,吓的眼睛一闭,齐齐摇头道,「没有没有……」 谢行俭抿紧唇角,江南四子见状,忙低垂着脑袋忙东忙西,谢行俭一脸懵然,不知道为何,他总感觉四人看他的时候,眼里布满畏惧和惊恐。 他想拉住四人好好的问一问,可只要他靠近,四人就像见了鬼一样,跑的比兔子还快。 谢行俭只好歇了与四人美好相处的念头,在大理寺他认识的人不多,木大人和周大人平日忙的很,他有时候一连半个月都见不到两人,久而久之,谢行俭在大理寺只能独来独往,每回去查监,都是他单独带着两个官差过去。 他时刻谨记当初木大人交代过的话,对犯人不可心软,不可以有怜悯心,所以每回领着犯人家属过来探监时,即便家属塞的银子再多,谢行俭都会冷的一张脸,面无表情的说按规矩办事,除了探视外,其余的要求一概不理。 对于那些囚犯,谢行俭管理起来也越发的上手。 拍打牢门嘶吼想出去的,打! 胡言乱语辱骂朝廷大人的,打! 谄媚求荣想矇混过关的,打! 钉嘴铁舌不招供认错的,打! …… 总之,送进来不吐点有用东西的人,在谢行俭的眼里,一律都是打一顿再说,只不过打之前,他会学着木大人的法子,先好心的读一通一百零八式的前言,但凡能在这一关没捱过去的,倒也省了遭皮肉之苦。 然而,进来的犯人大多是不怕死的,他们都将罪行或是秘密藏在肚子里不愿意拿出来,所以宁愿被打一顿,早死早超生,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眼下谢行俭管理的这个罪犯,就是这么一根硬骨头。 谢行俭见状也不气,每日照常端着椅子坐在这人面前读一百零八式。 声情并茂,抑扬顿挫。 一招刑罪手段读下来,如果囚犯还没反应,谢行俭就换一条。 就这样一直读,囚犯到后来差点被谢行俭折磨的发疯,周大人过来查探时,囚犯恨不得抱着周大人的腿,哀求周大人打他一顿,好叫他快活一下。 「这人是疯子!」 囚犯挣扎的抬起手上的沉重铁链,努力的指向谢行俭。 囚犯呸了一声,不服气的对着周大人,破口大骂道,「朝廷人都死光了么?派这么个疯书生过来!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玩什么滑头?!老子不怕死!你们来啊,来打我啊,哈哈哈哈——」 周大人站在一旁,望着囚犯嚣张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身旁两个有眼色的官差见状,立马擒住囚犯,反手两个大耳把子,打的囚犯口吐血沫,牙齿都蹦掉了好几颗。 囚犯趔趄的站起身,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邪笑连连,瞪着谢行俭呵斥,「这才对嘛,小书生,你可瞧见了?进了牢房,谁不是吃一顿巴掌鞭子肉,哪个有功夫听你在那叨叨叨的读?」 「哈哈哈哈,你还不速速给老子滚出去,这地牢老子可不是头一回呆,老子好心的提醒你,等会你可别吓破了胆!」 谢行俭默默的收起一百零八式,对于囚犯侮辱的调侃充耳不闻。 周大人看谢行俭一副满不在乎,气的够呛。 他还以为将谢行俭放在阴暗的牢狱,性子应该会变的硬朗起来,怎么瞧着还是和以往一样软绵绵。 周大人心中有气,之前底下人说谢行俭对囚犯家属漠然置之,他还以为谢行俭明白了他和木大人的苦心呢。 可现在对于囚犯这样坦荡荡的讽刺,谢行俭怎么还能做到一笑置之? 谢行俭不气吗? 他当然气! 这个囚犯是个厉害角色,身上背了好几桩杀人案,无奈此人手段了得,现场并未留下分毫证据,刑部设陷才将人套住,无奈没有证据定不了罪,遂送到了大理寺。 谢行俭看过卷宗,这人杀人时喜欢先将人勒死,然后用斧头一块一块的剁碎,且几桩案件被害之人并无联繫,最让人疑惑的是,后面几个被害人的心脏竟然不翼而飞。 第344页 他仔细的观察后,发现此人有暴力受虐倾向。 暴力杀别人,受虐打自己。 所以当他来到这个囚犯面前时,不打他也不骂他,每天都过来读一百零八式给囚犯听。 果然不出谢行俭所料,囚犯是越听越兴奋,面上丝毫没有其他囚犯听到一百零八式的恐惧,反而一个劲的怂恿谢行俭让他试试一百零八式,亦或是让他在谢行俭身上试试。 谢行俭晾了囚犯几回,过了一会儿,他又拿起书读那些残忍的行刑手段给囚犯听,待囚犯刚听上瘾,他立马戛然而止。 一两回便罢了,三回四回,囚犯听得心窝直痒痒,无奈谢行俭就是吊着他,不给他痛快。 所以才会有了刚才那一幕,囚犯指着谢行俭,骂谢行俭是疯子。 谢行俭见周大人坐下来不悦的看着他,他低头抚了抚衣袍上的褶皱,心平气和的低声道,「大人勿扰,此人神经癫狂,从刑部移到大理寺的目的,就是想尝一尝咱们大理寺的一百零八式。」 周大人一惊,瞪眼看了看角落拿头撞墙的囚犯,有些结巴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 谢行俭用力点头,囚犯注意到谢行俭和周大人在说话,龇着缺了牙的嘴疯狂的哈哈大笑。 气焰嚣张,丝毫没有杀人后的忏悔,反倒沾沾自喜衙门没证据定他的死罪。 谢行俭面沉如水,目光如电,冷声道,「大人,这人脑子有问题,对他而言,受酷刑像吃糖一样开心,咱们不能如他的意,不防再给下官几日,下官定能将这暴戾恣睢的恶徒绳之以法!」 周大人惊疑不定,「刑部只是一时找不到此人作奸犯科的证据而已,你若能撬开他的嘴,不日送他上刑场也能狠狠的出一口气!」 周大人神色凌厉,嘴角带着一抹冷嘲,「皇上下令没有证据不可行死刑,哼,若真的如你所说,此人真的有□□……」 「暴力受虐倾向。」谢行俭提醒。 「对,」周大人挪挪屁股,「你给本官好好审,本官就不信治不了他!」 谢行俭领命,周大人冷冷的挖了一眼囚犯,旋即一言不发的拂袖离去。 囚犯见周大人不安排人打他,立马慌了,扯着沉重的大铁链往牢房门口跑,谢行俭一个眼神捎过去,官差立马用布塞住囚犯的嘴,将囚犯拖回刑凳上。 囚犯面色一喜,谢行俭轻轻讽笑了下,坐在椅子上翻开书。 囚犯见状,顿时挣扎起来,四肢上的铁链拖拉出刺耳的声响。 见谢行俭不慌不忙的读书,囚犯气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谢行俭让牢头将囚犯腿绑在刑凳上动弹不得,但双手却是解放的。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干坐着,囚犯一双狠戾的眸子猩红一片,似乎只待铁链一开,囚犯就会抡起斧子砍死谢行俭。 谢行俭目不斜视,任由囚犯怎么拼命的捶打自己,他皆不多看一眼。 就这样,谢行俭清润的嗓音在阴森怖人的牢房里又响了三日。 三日后,囚犯胸口被自己锤凹了一大块,鲜血将灰色的囚衣染着黑红。 纵是这样,囚犯心里的暴虐因子也没有得到很好的爽感。 谢行俭觉得,这样的痛,在囚犯心里根本算不得什么,除了皮肉之苦,压根升华不到精神上的快乐。 然,这正是谢行俭想看到的。 此人罪大恶极,直接让他签字画押就丢去砍头,未免太便宜他了! 谢行俭就是要囚犯享受这种求而不得的折磨,一边听他读囚犯最喜欢的一百零八式的残忍手段,一边让囚犯奋而不满的捶打自己来发泄情绪, 谢行俭的温水煮青蛙的模式显然起效了。 又过了两日,囚犯胸口肋骨彻底被自己锤断了两根,见谢行俭抱着书进来,恶徒眼珠子一熘的瞪过来,双腿不停的踢着刑凳。 前几日,谢行俭任由囚犯听到一百零八式后兴奋的捶打自己,昨天,他见囚犯精力泄尽,竟然出乎意料的请了狱医进来给囚犯救治。 囚犯见自己好不容易造成的伤又敷上了顶好的伤药,气的想冲过来咬谢行俭,然而几日连轴的精神压力以及不吃不喝,使得囚犯身体变得虚脱,精神方面也处于崩溃状态。 这时候的囚犯,心防很低,几乎问什么答什么,不像前几日,张狂的像条恶犬,还妄想挑衅大理寺的刑罚底线。 然而,谢行俭偏偏不如他的意,囚犯越想得到虐待,谢行俭就是不给。 囚犯不满足只听他读一百零八式,那他天天雷打不动的过来「念经」。 「馋」死囚犯。 见囚犯不再叫嚣谢行俭打他时,谢行俭意识到时间到了,立马让人喊来主簿和周大人,回禀说可以审问案子了。 周大人搓搓手,在大理寺这么多年,他也见过木大人和囚犯打迂迴战术,然而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一个鞭子都不抬,就让囚犯张嘴说话的。 周大人半信半疑的进了牢房,见到囚犯时,当即吓了一跳。 这哪里还是前几日那个十恶不赦的囚徒,活脱脱一个萎靡不振的可怜人啊。 谢行俭站起来迎周大人坐下,简短的将囚犯的状态交代后,就退守到一旁。 囚犯好几天没睡了,不是不想睡,而是谢行俭让人看着不让睡,此时见到周大人,以往无畏的眼神里充满渴求,还没等周大人发问,囚犯把该说的都说了。 第345页 原来囚犯杀人取心脏,原是自己手痒想杀人,后来有人出钱说完买活人的心脏,囚犯立马接了活,不过是顺带取个心脏罢了,有银子赚,囚犯何乐而不为呢。 周大人冷声质问背后的人是谁。 囚犯也交代了,原来这人是京城的一家大商户,商户唯有一子,从小就有肺痨之症,听说吃人心馒头能活命,便经常去乱葬岗扒拉死人心。 然而前段日子天气热,死人心发搜恶臭的厉害,大商户儿子吃下去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紧接着京城爆出囚犯胡乱杀人的消息,大商户铤而走险,不知用何方法联繫上囚犯,许诺囚犯杀完人后,能将心脏给商户,商户就付囚犯五千两银子。 囚犯也是被银子迷了眼,在这之前,他杀的都是无人看管的流浪汉,接了商户的银子后,他开始张狂到当街砍杀人,前两回都让囚犯跑了,第三回 终于被守株待兔的刑部人员给抓住。 然而刑部无论怎么打,囚犯都不交代他挖心的原因。 而且越打,囚犯越开心。 外边被害的家人天天都去京兆府敲鼓鸣冤,然而囚犯这死活不签字画押,刑部即便想杀囚犯也不行。 前朝官家杀人向来不将就签字画押的,只不过到了新朝,尤其是敬元帝修撰了律法,律法规定,不论是犯何种罪,囚犯在死之前,官家都要往世人面前甩一张签字画押,以防他人后代日后空口过来寻仇。 这边,囚犯认罪后,周大人立马通知刑部有关大商户的情况。 至于大商户一家会有什么结果,谢行俭没有去打听,左不过是抄家流放的结果。 谢行俭觉得朝廷对商户的区别对待挺有趣的。 大商户犯罪,几乎不会处死,戳破天只会判一个抄家。 他后来想了想,这大概就是敬元帝笼络人心的手段。 大商户手中银子多,一旦抄家就都归于国库,皇上已经夺了人家家财了,再要人命就有点过意不去。 皇上大度些,便将商户流放北疆,还能得一个仁心的称号。 谢行俭有些看不懂皇上的做法,但天家自有一套行事的标准,他即便看不惯,也不会傻乎乎的去指责说皇上这么做不公平。 * 九月初十,周大人派人过来说,囚犯定了月尾斩首,谢行俭提了意见,让牢头每日将一百零八式挑一两样让囚犯尝尝,也算是如了囚犯想被打的心思。 谢行俭交代牢头这话的时候,江南四子也在场,四人当即身子一抖,越发觉得谢行俭这人脑迴路可怕。 这些天,四人在大理寺听多了谢行俭对囚犯「念经」的故事,原以为谢行俭是在胡闹,谁料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的让谢行俭不费吹灰之力就审清了案子。 四人又是嘆息又是拍桌子,早知道在囚犯跟前读读书就能让囚犯认罪,那他们当初就是不睡觉,也要赶着上去做啊。 一想到周大人对谢行俭露出满意笑容,四人是又羡慕又无可奈何。 他们觉得谢行俭就像是个迷一样,但凡是谢行俭做的事,即便有些事很不可思议,然而结果都很旺谢行俭。 这回谢行俭帮周大人解决了囚犯,想必谢行俭日后在大理寺的地位,是要超出江南四子了。 江南四子又气又恨,凝视谢行俭的目光透着一股股不甘心。 谢行俭对于江南四子流于表面的「觊觎」表示很好笑。 屋内静悄悄的,谢行俭写完卷宗后,见江南四子时不时的盯着他看,他勐地抬起头,出其不意的与四人眼神对上。 江南四子当场被抓包偷窥,倏而脸色通红滴血。 谢行俭憋着笑摇头,要说江南四子目中无人,他从进国子监头一天就感受到了,可没人告诉他,这四人有点单纯啊。 江南四子才学是有的,可以说某些方面比谢行俭还要出色,可能是天下才子的通病,这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恃才傲物。 谢行俭升任寺丞后,抱团的四人并不把谢行俭放在眼里,谢行俭乐的如此,也不跟四人有活多交流。 只眼下,谢行俭得了周大人青睐,四子便开始似有若无的像谢行俭示好,然而谢行俭并没有热情的搭理他们,四人像是没瞧见谢行俭的冷处理一样,换了法子开始「盯梢」谢行俭。 谢行俭不知道的是,他们在模仿谢行俭,以为这样,他们四人就能超谢行俭一步,拿到下一个旺气。 其实谢行俭就算知道也无所畏惧,他行事向来没章程,江南四子纵是想学他,也只会学个四不像。 时间一日日过着,转眼就到了十月间,期间江南四子因为过度关注谢行俭,被大理寺暗处的哨卫通报给了周大人,周大人听完缘由后,一气之下将四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而谢行俭在这段日子又帮着周大人审了件案子,周大人看在眼里,将谢行俭多日的辛苦和努力和木大人说了一嘴。 木庄颇为惊讶,待拿到卷宗一看,发现谢行俭审案的手法总是出其不意。 比方说挖心的囚犯,谢行俭先观察出其心理有问题,所以对症下药。 后一桩为占田案,说的是举人将老百姓挂的田占为己有的事,之所以送至大理寺,是因为此事已经在京城引起了骚动,非刑部能处理的了。 谢行俭没有维护举人,也没有维护老百姓,如今举人和写万名书的老百姓都还关押在刑部。 第346页 没有将人移交到大理寺,也是谢行俭的主意。 刑部那边争吵不休,非要将人挪到大理寺这边,然而谢行俭没同意,两司就这样僵着。 木庄让人将谢行俭叫了过来,问他可有办法解决民愤。 谢行俭沉默半晌后,依旧坚定自己原有的做法,「大人,虽说占田导致民愤滔天,已然是重大案件,三司会审是必须要做的事,然,下官觉得,此事无须大理寺插手。」 木庄闻言挑眉,「你可知这回京城举子十之八.九都被老百姓告到了京兆府,这样大的阵势,皇上肯定会派监察御史,刑部员外郎、大理评事充任「三司使」,前去审理。」 谢行俭也挑了挑眉,道,「皇上现在不是还没派么?」 木庄一愣。 谢行俭道,「大人莫非忘了,大理寺当初设立,可是没有监牢的,可如今,大人再看看,底下千间牢房,几乎每一间都压有犯人,仔细想想,现在的大理寺和刑部几乎没差别了吧?刑部动不动就将人往大理寺赶,这把大理寺当什么?当兜底的篓子不成?」 木庄脸色一黑,谢行俭忙跪地道,「下官若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只是这些天,下官查阅大理寺的案件卷宗,觉得……荒唐罢了,便借占田一事跟大人吐个痛快,若此后大理寺一味地接受刑部处理不了的案子,那还要刑部干什么?」 谢行俭微微抬头,见木庄陷入沉思,又道,「大人,占田一案非刑部处理不得,三司会审压根解决不了……」 木庄嘴角一翘,抬手让谢行俭起来,「听你话里的意思,莫非已经有了处理的法子?」 谢行俭随木庄下首而坐,沉了沉气,欲言又止。 「无妨,」木庄笑,「你且说说看,此事不管是交给三司还是独给刑部,都是要解决的。」 谢行俭略略点头,道,「下官身为下过场的读书人,曾经研究过挂田……」 「挂田原是朝廷划给秀才等人的好处,之所以会演变成如今民愤局势,咱们应该追根溯源,去看律法。」 「律法?」木庄欣然而笑,不再迟疑,「你这般说,我倒是懂你刚才不让大理寺接此案的意思了。」 「刑部主朝廷律法,这桩占田案本就是刑部在律法上没把控好,律法说秀才能挂田三十亩,却没标明这三十亩是只能挂秀才家的田呢,还是说能挂其他人的田,倘若将挂田的规矩定死,也就不会出现今天这事。」 谢行俭脸上浮出贊同之色,「清官难断家务事,三司会审只会越审越乱,还不如只让刑部自己去琢磨,不论是修改刑法亦或是将老百姓一一安抚了事,全看刑部,轮不到咱们大理寺操心。」 木庄眸子一亮,忙让人将占田案的卷宗交还给刑部。 都察院那边,徐尧律接到消息后,学着木庄的样,也将刚到手的卷宗还给了刑部。 刑部尚书捧着三份卷宗:「……」 作者有话要说:  谢行俭:听我读书吧 囚犯捂着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哦卡提倒垃圾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0章 【130】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刑部尚书见都察院和大理寺都不帮忙, 便上书至敬元帝跟前。 敬元帝召来木庄和徐尧律, 一经询问, 木庄就将谢行俭所说的刑法有歧义一事跟敬元帝汇报了。 《大敬律》是自敬元帝登基后,命六部重新修订的,眼下木庄说《大敬律》有歧义,敬元帝立刻问歧义出在何处。 木庄直言律法不妥之处就在挂田之上。 刑部尚书哆哆嗦嗦的打开刑律书,当即说这么安排就是为了让秀才、举人们能通过挂其他人的田赚点银子,并非是故意写错。 木庄包装了一下谢行俭的话,请求敬元帝更改歧义,不然占田案日后还会发生。 敬元帝沉吟片刻,旋即召来各部大臣探讨一番后, 这才命刑部尚书贴告示修改刑律, 要求秀才以及举人等挂田不可挂外姓之人田地, 挂田数目照旧,只一点,一旦日后本家外的人将田挂在秀才或举人名头下的,一概不算数。 原来,这场占田案受害的老百姓都不是秀才举人们的本家人, 全是外姓。 敬元帝此条刑律颁布后, 读书人的利益没有损害,但在读书人挂田上加了一道隐形枷锁。 只许本家人挂, 读书人日后再想占田就不太好意思了,最重要的是,家族上有宗祠压着, 即便读书人真的要占本家人的田地,自有族规处置,用不着上升到衙门这来,衙门也能清闲下。 占田案最终被敬元帝丢给刑部处理,待谢行俭听到解决结果时,时间已经到了十月初了。 入了秋,北边的寒流越过远洲府直达京城,谢行俭身上的秋衣越来越厚。 这一天,大理寺休沐刚好轮到谢行俭,他便约了魏氏兄弟来他家整理新一期考集,这段时间来,三人对出考级已经称得上得心应手。 除了前期收集资料有点繁琐,后期出题压根费不了什么功夫。 谢行俭离开了吏部考功司后,没机会再去接触科举卷,但这对谢行俭出考集来说,并不会造成什么不便利。 主要是考功司里相关科考卷谢行俭都已经看过了,且每次回家他都将考卷默写了一份,谢行俭的书房里有一排书架,上面全是他抄录的科考卷子。 第347页 三人想查阅资料,只需看书架上的卷子就行。 考集照旧会让韩夫子把关,谢行俭提出分一成分红给韩夫子,不过被韩夫子推辞掉了。 韩夫子不收银子没事,他每回从罗家书肆拿了分红后,都拿出一成银子买些时兴的吃食或者用的东西给韩家送去,算是感谢韩夫子最近半年来的照顾。 魏氏兄弟是吃过饭来的,过来时还提了一根牛腿,说是前几天碰见宰肉牛的流动摊子,念起谢行俭说喜欢吃牛肉,便买了一根送过来,让王多麦用刀子削点出来,架火上烤亦或是拿来爆炒均不错。 「这牛腿子肉紧实,」谢行俭拍了拍牛肉,笑道,「你们明日都不用当职,索性今晚留在我家吃晚饭,咱们几个吃点热荤,喝点酒暖暖身子?」 魏氏兄弟欣然同意。 三人呆在书房做考集时,王多麦和居三则在厨房切肉为晚饭做准备。 手上的这份考集只剩收尾,约莫小半个时辰,三人就定了稿。 搁下笔后,三人觉得呆在书房闷的慌,便各自披上大氅,沿着京城护城河外围闲走起来。 秋风萧瑟,寒风鼓鼓,外边冷的很,河边长亭几乎都没人。 三人坐了一会儿透透气后,就往回走。 「小叔,」魏席坤突然喊,「你看那边——」 谢行俭顺着魏席坤的手望过去,长亭位置偏高,从这往下看,隐约能看到北边城门口的情况。 此刻北城门口跪了不少人,乌压压的一片,谢行俭小跑几步,靠近长亭外头正好连接北郊城墙,他手撑在城墙壁上,俯身往下望。 原来这些人是之前占田案的城外老百姓,他们正在感谢皇上让举人们归还他们的农田。 「行俭这法子真好,」魏席坤道,「如今这挂田有了讲究,读书人和老百姓之间的纠葛就会少很多。」 谢行俭直起身子,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他穿着这般厚的衣服还觉得抵御不住寒风,底下的老百姓却各个身穿单衣,嘴唇冻紫了都没反应。 三人下了城墙往家走,谢行俭边走边嘆气,「占田案本该严惩那些读书人的,然而皇上说此事不全怪读书人,便让他们归还农田就行,只说下不为例,哼,读书人,读书人,我瞧着他们读的书都进了狗肚子!」 「但凡进过学堂的,先生第一节 课就教导他们勿要欺辱穷苦百姓,才几年的功夫,一个个的就忘了当初读书的初衷,读圣人书,怎么天天抓着那些黄白之物不放,如若是自己辛苦赚来了便罢了,怎么能没良心到去敲打老百姓手里的零星银子……」 魏氏兄弟闻言,脸色皆不太好。 魏席时扯扯嘴角,道,「你也莫要气了,不良善的读书人毕竟是少数,为非作歹的读书人,即便日后当了官也不会长久,自有皇上收拾他们。」 谢行俭紧绷的嘴角松了松,「也是,我这些天呆在大理寺看多了卷宗,遇事总是喜欢多想,烦躁的很……」 魏席坤笑,「小叔歷来有一颗操心的命,我听工部丈量土地的同僚说,刑部这回大改挂田律法,是大理寺卿木大人提出的建议,我一听内容,立马就想到了小叔,果不其然,还真的是小叔你跟木大人说的。」 一说这个,谢行俭心情好了些许,「我向木大人提这个,主要目地是想挡住刑部没事就往大理寺丢囚犯的行为,经此一事,皇上日后再派三司会审,定然会细细的斟酌一下,不会因为刑部说解决不了,就直接推给大理寺。」 魏氏兄弟又问了一些谢行俭最近在大理寺的情况,三人说说笑笑,约莫天快黑的时候才回到北郊院子。 家里,王多麦和居三已经做好了晚饭,魏氏兄弟送来的牛腿太大了,也难为了两个大男孩在厨房忙活出一顿牛肉宴。 王多麦找出一块小刀,将牛腿上的牛肉全剔了下来,挑了几块带脆骨的牛肉,伴着从雁平带来的山药和大茴香,炖煮了一锅脆骨牛肉山药。 剔除出来的牛骨用斧头噼开,里头的骨髓用勺子挖出来,家里还有之前买的海鲜干虾,王多麦知道谢行俭喜欢吃鱼虾,便倒了一碗干虾丢在冷水里泡发。 约莫一刻钟后,捞出来将虾头虾尾去除,随后将虾肉剁碎与牛腿骨髓搅和在一起,按照王氏教他的法子,汆了一锅牛肉虾丸。 谢行俭进屋的时,立马就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浓厚肉香。 「快快快,拿个垫子过来——」王多麦端着一锅牛腿骨汤上来,边跑边叫。 谢行俭忙将桌裆上的抹布铺在桌上,王多麦放下窑罐后,烫的火红的手指立马捏住冰冷的耳垂。 「这汤钝了一下午,你们先喝一碗热热身子。」王多麦招唿的给每人盛了一碗,「你们仨跑出去呆了半下午,身子冷,心口也冷,赶紧喝点热的,省的受寒。」 牛腿骨熬的时间长,汤底亮白,入碗后再撒上一层葱花或是芫荽,甚是好喝。 剩下的两盘牛肉菜端上桌后,谢行俭让王多麦帮他们温了一壶黄酒。 几人就着牛肉,喝着酒,不知不觉夜色渐深。 「小叔,」魏席坤给谢行俭斟了一杯酒,笑呵呵的举起酒杯,道,「自从六月间回了一趟家后,咱们几个都各自忙的很,今天这样闲散喝两盅的日子可少有的很,今个,侄儿敬你!」 说着,双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348页 谢行俭暗道魏席坤醉了,忙起身拦下,「饮酒作乐要适当,别喝太多,等会头疼的紧。」 「无碍!」魏席坤口齿不清的摆手,挣脱开谢行俭,笑的像个傻子,「侄儿能来京城,多亏了小叔……」 说着人往前一倾,谢行俭眼疾手快的扶住魏席坤,魏席坤抱着谢行俭的腿,大笑三声,絮絮叨叨的开始讲自己的悲惨故事。 什么迎亲被新嫁娘泼了热水差点毁容,什么自己上京没钱多亏了林邵白借银子给他,又什么为了求学身负巨债,没想到跟着谢行俭做考集不过一月的功夫,就偿清了债务…… 噼里啪啦的一顿说话,说到最后是又哭又笑,谢行俭腿被魏席坤抓的不放,他低头无语的望着高大威勐的魏席坤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好在魏席时没有醉,几人齐力将魏席坤手中紧拽的酒杯夺了下来,随后让居三将魏席坤背到了房间休息。 男人们喝起酒来,吃饭的速度就会变慢,魏席坤下桌后,桌上的菜都还没怎么动,王多麦尝了尝,觉得牛肉有点冷,便让居三端去厨房,他热一热再盛过来。 王多麦和居三去了厨房,桌上只剩下谢行俭和魏席时。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对酌了一杯。 「堂哥他心里事儿多,」魏席时放下酒杯,道,「当初咱们仨从赤忠馆出来后,我去的户部,虽说每日累的很,但前途还算可以,行俭你就不必提了,小半年的功夫,就去了大理寺,在大理寺混的是如鱼得水。」 谢行俭笑了笑没说话,他在大理寺其实并没有表面那么光鲜,当初还真的让木大人说中了,他心肠软,有时候看到残忍的一幕,他都是咬着牙硬生生熬过去的。 大理寺的人铁面无心,不论是妇孺老人,亦或是点点大的孩子,只要关押在大理寺,几乎都尝尽了苦头。 他知道有些小孩并不像表面那么单纯,可看着牢头举着烧红的铁烙,烫在小孩娇嫩的肌肤上时,那一声声悽厉的惨叫声,揪得他心口如刀绞一般疼。 他心有不忍,但他终究没让木大人失望,他一次都没有上前制止。 在他内心有一把标尺,那就是犯了错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接受惩罚。 不过,有关大理寺的这些难言之隐,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他习惯报喜不报忧,每每与魏氏兄弟见面,他都是挑拣大理寺的趣事和他们说一说,因此才让他们误以为他在大理寺过的很好的假象。 魏席时望着杯中的浊酒,突然低低道,「堂哥很少醉酒,今天这样是事出有因。」 谢行俭愕然,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工部的事呗,」魏席坤翻了个白眼,「工部不受皇上待见,这是你我皆知的事,堂哥他虽心思细腻,但手脚粗苯,在工部那种干精密手工活的地方压根讨不了好。」 谢行俭暗暗点头。 王多麦热好了菜,魏席时夹口菜吃起来,又道,「上个月,堂哥为了交差,总是忙得晚饭都顾不上吃……」 「这样下去可不行!」谢行俭道,「咱们又不是正经的官员,何苦这么认真……」 魏席时摇摇头,「堂哥说,工部和其他部门不同,他不做,有的是人抢着做,为了出头,谁也不甘心拱手让出自己的活……」 谢行俭愣了愣,「等到了年底,让他回国子监吧,别时间长了将自己逼出了病。」 「堂哥他也是这么想的,」魏席时道,「明年就是乡试大比之年,他担心乡试,反正工部那边做的又不顺心,堂哥说,他索性放一放,年后继续回国子监深造,好为明年乡试做准备。」 「他能想通就不错。」谢行俭叮嘱道,「距离年底还有两月,你回去多盯着他,时不时的和他聊聊,两个月不长,忍一忍便过去了。」 「不用你说,我也会开导他的。」 魏席时笑着又敬了谢行俭一杯酒,突然道,「你在大理寺也累吧——」 谢行俭闻言,扬了扬眉算是承认,只不过他没打算跟魏席时吐苦水。 两人痛饮了一杯酒,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酒里。 酒过三巡,谢行俭见魏席时也有点醉意,便让居三驾车送魏氏兄弟回去。 送走魏氏兄弟后,谢行俭坐在书桌前,发呆良久。 乡试的书籍他都翻烂了,按理说明年乡试他是一点都不用担心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慌的很。 这大概就印证了上辈子的一个说法吧。 ——淹死的多半是会水的。 他担心明年乡试落榜的多半是他们这种有准备的人。 为了防止这种现象发生,谢行俭默默的拿出四书五经,随后给自己定了一个计划,无论大理寺有多忙,每日他都要抽出半个时辰温习四书五经。 就这样日復一日,很快京城就迎来了喜庆的新年。 今年照旧不能回雁平过年,谢行俭还是像去年一样,和魏氏兄弟几人过的年。 年后,魏席坤和魏席时离开了六部,重返国子监读书,谢行俭也想离开大理寺,回国子监温习功课。 然而,递交上去的摺子被木大人按着迟迟没发下来。 无奈,谢行俭只好一边在大理寺忙,一边抽空温书。 时间转瞬来到六月,优监生的热假来临,谢行俭再次递摺子,言明回平阳郡下场乡试,这回,木大人痛痛快快的给了准话。 第349页 这次归家,谢行俭和魏氏兄弟一道走的水路,水路不绕弯,路上的日程缩短了好几天。 路过淮安城时,谢行俭胆战心惊了两天,他生怕一不小心就遇见了向景向大人。 直到离开淮安城,后知后觉的他这才想起来,向大人早在去年中秋,就已经入京述职去了,如今淮安城上的漕运总督早已换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集美们,我有一颗日万的心吶,无奈我的手手不听话,它说它日不了万,我想把这么懒的它砍下来,送给集美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哦卡提倒垃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萘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0-02-11 22:16:46~2020-02-12 22:5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哦卡提倒垃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萘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131】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老三谢行安长到半岁后, 谢家就已经从林水村搬回县里住了, 因而谢行俭今年回去时,并没有在林水村造成多大的骚动。 谢行安一岁多了, 家里的奶娘早已家去,现在老三由王氏带着,谢长义心底有些遗憾前几年没能陪小宝参加院试, 所以谢行俭这次从京城回来准备去平阳郡参加院试时, 谢长义立马提出陪谢行俭去平阳郡。 谢行俭是六月半回的雁平县, 搁家抱着老三这个胖娃娃逗玩了两天后,他开始静下心来复习功课。 平静读书的日子眨眼而逝, 七月半照常吃生食过鬼节,过了鬼节后, 谢行俭与魏氏兄弟还有林邵白几人聚了一回,探讨了些乡试要注意的事项。 七月二十七, 谢行俭和他爹两人坐上马车, 浩浩荡荡的出发平阳郡。 王多麦从京城回来后,王氏就让他回了自己的家,此次去郡城有谢长义跟着,倒也用不着王多麦在谢行俭后面伺候。 居三赶车稳当,两天半的功夫, 三人就抵达至平阳郡。 谢行俭出考集赚了不少银子, 手头有钱,他就不打算委屈自己,乡试考试时间有九天, 加之三人提前几天来郡城,之后还要等出榜,前前后后要在郡城呆一个月不止。 谢行俭和他爹商量后,决定像之前在府城府试一样,租一个小院子。 谢长义想起那年租的小巷口被地动催毁的一片狼藉,为了防止地动灾害,谢长义这次在主街附近找了一家结实的四合小院,四合小院距离乡试贡院还比较近,谢行俭看过后,甚为满意。 平阳郡地处南方,到了八月份,太阳酪烈,挥汗如雨,谢行俭担忧乡试时耐不住中暑,因而叫他爹帮他买了不少薄荷茶。 平阳郡的薄荷茶大而薄,用深井水沖泡晾凉,喝起来透心爽,多多少少能驱散一些躁人的暑气。 谢长义租来的四合小院西北角正好打了一口井,谢行俭临去贡院前,一口气打了十壶凉水上来,准备进去时带在身上。 除了准备充足的水,谢长义熘街走巷寻摸了几样不易锼又好吃的干粮,谢行俭见他爹给他装了一大袋,立马笑着上前阻止。 「爹,」谢行俭道,「乡试九天时间太长,这些东西再怎么耐放,大热天的也不能放九天啊。」 「那怎么办?」谢长义泄气道。 「这些干粮不用带,爹,这回官家是准许我们带生食进去的,考房里有生火的小灶眼,回头我带一个小窑罐,带点米过去就行。」 「那敢情好,」谢长义顿时眉开眼笑,手往腰间比划着名,道,「你小的时候,这么点高,总是喜欢趴在灶沿上看你娘做菜,你娘油盐一时放的不对,你还急得哭,我瞧着你小子对烧菜懂得很,你娘还跟我埋怨,说你一个读书人用不着懂这个,嘿,瞧瞧,乡试九天,你带点米进去总能煮点新鲜的饭吃,那些个从来不往厨房钻的人,这九天,怕是要难熬咯。」 谢行俭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其实他不太会做饭,只是上辈子看多了美食栏目,有点心得而已,还是那句话,他只会「指点江山」罢了,真要他下厨亲自做,那就得另说了。 不过,他的厨艺再怎么差劲,诚如他爹说的,比那些整天只读圣贤书的秀才要好很多。 至少,他知道多少大米要加多少水,煮出来的米饭才不会夹生。 据他所知,他在县学认识的好几个同窗别说煮饭放多少水了,连葱蒜都分不清。 这边,谢长义给谢行俭准备了九天的大米,菜方面,买了点咸菜和咸肉,两样都很难发馊。 「鸡蛋能带进去吗?」 谢长义指着菜贩子脚下的鸡蛋篮子,回过头问跟出来散心的谢行俭。 谢行俭望着篮子里的鸡蛋,唔了声,不确定的道,「能吧……」 「是秀才公么?」菜贩子笑的起身,见谢行俭点头,忙拿起两个鸡蛋放谢行俭手里。 「可是过两天要下场乡试来着?」 谢行俭又笑了笑,应了声。 菜贩子笑的合不拢嘴,「我在这卖了七八年的菜了,每回城里有乡试,我每天都要挑四五篮鸡蛋过来,到我这来买的,都是要下场的秀才公。」 谢行俭闻言,蹲下身,看了眼手上两颗圆滚滚的鸡蛋,笑道,「鸡蛋易碎,贡院检查严格,怕是……」 第350页 菜贩子嗐了一声,从身后一堆东西里翻找出一个草篮,道,「小秀才公莫慌,我这有草篮,专门盛鸡蛋的。」 谢行俭接过草篮,旁边的谢长义看了眼,贊道,「这篮子编的结实。」 菜贩子得意的笑,「那可不,我家里那位祖上就是专编竹篾活的,前些年下场的秀才公过来买鸡蛋,他们拿回家往木篮里垫了稻糠,然后装鸡蛋,鸡蛋碎是没碎,但他们进贡院时,被官爷拦了下来,说是稻糠稀碎,藏有夹带也说不定……」 谢行俭捏了捏编制细密的草篮,道,「稻糠当然不行,你这篮子我瞧着底部软和,鸡蛋放进去应该不易碎,篮口大,装的东西瞥一眼就能一览无余,到时候官爷搜查起来也方便。」 「小宝,既然鸡蛋能带,那你就带着鸡蛋进去。」谢长义一槌定音道。 菜贩子笑着挑拣起鸡蛋,道,「秀才公都不太会做饭烧菜,所以大家都来买鸡蛋,鸡蛋好做,溏心蛋,荷包蛋,水煮蛋……」 菜贩子怕是个话唠,一口气说了一堆鸡蛋的吃法,谢行俭要了十八个鸡蛋,没理会菜贩子卖弄做菜的本事,点了铜板后,提着一篮子鸡蛋就走了。 * 半路上,谢长义拳头捂嘴,笑的抽气。 谢行俭纳闷,「爹,你笑啥?」 「我笑你们这些十指不沾阳出水的娇惯读书人啊——」 谢长义越笑声音越大,「连菜贩子卖你鸡蛋,他都怕你不会做,一个劲的跟你说怎么煮,怎么煎……」 谢行俭:「……」 他连煮饭都会,鸡蛋能难倒他么? 谢长义见儿子鼓着嘴不说话,抬手摸摸谢行俭的头,欣慰道,「小宝你比那些只读书的秀才好哇,从小就懂事不说,如今才将将十六岁,亲事也定了,爹跟你娘压根没怎么操心,最难为的是,你还未成家,每月挣得银子比爹这辈子都挣得多。」 「别人家为了供一个读书人,一家子都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一年到头,地里的庄稼卖点银子,全丢读书人身上去了,只这丢一下,能不能盪个响水花都说不准。」 「咱家正好相反,你读个书,家里没出啥钱不说,你还往家里拿钱。」 谢行俭嘿嘿一笑,其实天下读书人并不都是书呆子,有些人也有两把刷子,只不过他们思想比他要保守些,不像他,六岁那年还没入学堂前,就想着赚钱补贴家用。 * 八月初八,谢行俭起了个大早,邀上魏氏兄弟以及县学的其他同窗一道往贡院走去。 乡试正式下场的日子是八月初十,他们今天过来,是来拿乡试文籍的。 平阳郡下辖七八个府,谢行俭按照他们府参加乡试的秀才人数估计,大慨今年平阳郡得有一千五六百个秀才下场。 「何止一千五六!」林邵白纠正道,「之前开恩科,累了不少落榜的秀才,再加上往年落榜的,我估摸着得有两千。」 「你别吓我!」 林大山惊悚的呵了一声,「我爹说我考不上举人,他就打断我的腿!得了喂,这么多秀才,我这个小喽啰能考上才怪。」 林大山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喜欢吐槽他爹林教谕,一张嘴叭叭不停的讲。 谢行俭伸手揽住林大山的肩膀,锤了林大山一下,笑眯眯道,「听邵白兄说,林教谕天天追着你屁股后面赶你读书?」 林大山撇撇嘴,「我爹拿着棍子追,我不学不行……」 谢行俭乐了,「那你还担心什么,好歹你院试一甲第三啊,你要是乡试都考不中,那咱们府岂不是……」 谢行俭没继续往下说,他原本想说全军覆没,但如今是科考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不太好。 林大山感慨,「院试哪能跟乡试比,平阳郡两千左右的秀才,禀生秀才大抵也有两三百,我虽也是禀生,可像我这般大的秀才,一举能考上举人的,少之又少……」 林大山说的是事实,年轻秀才考上举人的真的不多,不过世事难料,以后的事谁清楚呢? 贡院旁开了小门,谢行俭几人过去时,发现两边已经排了长队。 他们来的算早的,等了一会儿,几人就拿到了乡试文籍。 文籍正面印刻的是他的个人信息,很简易,左上角画了一张简笔头像,人物模样乍一看不太像他,不过细看,眉眼处有他的影子,尤其眼睛画的最像他,连他右眼睑下方的小痣都点上了。 看来贡院的画手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吶。 画像旁边列出了他所在的谢氏一脉三代人名,以及出生地等内容,最显眼的是中间一行字,大致意思说他是当地院试案首这类的话,为了让后日贡院搜身的官爷看清,这行字还特意放大加粗了。 文籍背面标註的是注意事项,谢行俭着重看了这页,贡院将秀才们能带进去的东西都做了标註。 巧合的是,上面还特意写了鸡蛋篮子里不能掺稻糠,否则当场没收。 上面的奇葩规定还有很多,不过让谢行俭最为惊喜的是,贡院每天日落酉时,会有官差送洗漱水过去。 谢行俭静静的将文籍叠起收好,暗忖有这条就够了。 八月天,热的慌,乡试牢房窄□□仄,如果仅凭他带的那点水过活,这不是要了人命么? 有了洗漱水,虽说衣裳不能换,但能擦擦身子,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第351页 * 八月初九,几人包括谢行俭都没有再看书,上午在房间里收拾好下场要带的一应物品。 到了下午,谢行俭没有像别的秀才那样出去会友,吃了中饭后,他洗了个澡,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 临近傍晚,谢行俭醒了过来,吃晚饭时,魏氏兄弟过来蹭饭。 两人头一回考乡试,都有些紧张,在京城时,谢行俭是他们的主心骨,所以他们想着,与其在屋里瞎琢磨,还不如找谢行俭谈谈心。 魏氏兄弟这趟来郡城,各自带了自家爹,和谢行俭一样,没去住吵闹的客栈,而是在谢行俭租住的小院子旁边找了一间院子。 饭罢,三人聊起今天的乡试秀才们,魏席坤道,「下午我跟堂哥去客栈找其他同窗闲聊,行俭,你猜我看到了谁?」 谢行俭笑,「你这么问,左不过此人是我认识的人,且也是来参加乡试的。」 魏席时点头,「我看到了吴子原,不止有他,还有之前与咱们在县学撕破脸皮的宋齐宽。」 偶遇吴子原,谢行俭不觉得有多稀奇,吴子原喜欢往人堆里扎,魏氏兄弟两人下午去的客栈是郡城中最大的客栈,里头住了不少下场的秀才,吴子原在其中一点都不奇怪。 至于宋齐宽…… 谢行俭表情凝住,「我记得三年前,宋齐宽他院试没中……」 「嗨!」魏席坤道,「院试三年考两回,你忘了去年和今年平阳郡都有院试么,宋齐宽今年过来乡试,想必去年考中了秀才。」 「够拼的啊……」谢行俭怅然道,「才考上秀才就过来乡试,心中大概是有把握。」 「他有没有把握我不知道,」魏席时嘴角勾起,似有轻嘲,「虽说那一回我们和他闹了场不愉快,但咱们终归都是雁平县学的同窗,我和堂哥见到他,好歹对他行了礼,嘿,他倒好歹,眼睛一斜,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径直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还对着吴子原点头哈腰起来,气死我了!」 一旁的魏席坤听了,忍不住插嘴,「宋齐宽应该和吴子原搭上了,小叔你得小心点,依我看宋齐宽的态度,他对当年被林教谕鞭打的事,应该还耿耿于怀。」 谢行俭蓦然回想起他和宋齐宽被林教谕责罚后,有一回宋齐宽站在枯树走廊下看他的眼神,像毒蛇一样,阴恻恻的…… 谢行俭顿觉头皮发麻。 魏氏兄弟又说了些最近听来的小道消息,无非是秀才们凑一块猜今年的主考官、学政官都有谁,再有,便是胡乱推测今年乡试会考什么。 让谢行俭意外的是,竟然有人打听他的消息。 魏席坤道,「不止讨论小叔一个人,其他府的禀生秀才都被大家拿出来说了,都在猜谁会是下一个乡试解元,近两天,连郡城的赌坊都在押你们。」 谢行俭惊讶,「你俩不会往里面投了银子吧?」 「那可不!」 魏席时勐地拍桌子,道,「我押了你五十两,行俭,你若是中了,我这五十两可就赚发了,至少翻十倍。」 谢行俭哭笑不得,不过还是劝诫道,「此事不可再有,赌是大忌!」 魏席时忙拍着胸膛保证以后不会,谢行俭这才歇了嘴。 魏氏兄弟走后,谢行俭静下心翻看了会书,没看太久就吹熄了蜡烛睡觉。 八月初十,天还未亮,谢行俭起床沿着院子跑了两圈,吃饭前又去洗了个澡,力求等会入贡院时,精力能充沛些。 吃完饭后,他查看了一下要带的东西,一切无误后,他才准备出发贡院。 他住的地方离贡院很近,他爹看他东西多,非要送他过去。 乡试人太多了,贡院纵是一口气将四个门都打开了也无济于事,谢行俭踏着晨曦过来时,门口照样挨山塞海、人声鼎沸。 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伍,终于轮到谢行俭。 谢长义进不去,在门口将身上挂着的十个水壶取下来,套在了谢行俭身上。 对,没错,谢行俭将之前准备的十壶水带上了。 虽然乡试贡院提供水,但上面只提了洗漱水,他搞不清吃喝用的水贡院会不会提供。 索性他将水壶带上了,反正乡试又没说不让带水进去。 门口的官差检查完没有夹带放行后,谢行俭提了一口气,拎着东西往里走,身上的水壶太多,勒的他脖子有点疼。 双手也没空闲,左手鸡蛋,右手油盐米菜等,外加一个考篮。 背上还背着装有笔墨纸砚等一系列东西的书箱。 远远望上去,谢行俭就像是一个长途跋涉的走商,身上大包小包的挂了一堆东西。 已经被挤出队伍的谢长义有些担心儿子提不动,踮着脚在那张望,直到谢行俭检查完毕,进了贡院里头后,谢长义才回去。 贡院号房和府试的号房差不多,中间一条大道隔开,两侧房屋一直往里延伸,形成长长的冗巷。 贡院的号房要相对大一些,谢行俭闷着一口气找到他的号房,他赶紧将勒他脖子的水壶统统放下,紧接着翻出他爹特意去药铺给他配的驱虫药,沿着墙壁四角撒了一点。 他不敢撒多,生怕又来一个药粉过敏。 撒完后,他这才直起身打量这间号房。 号房不宽,但很深,目测往里可以走四五步的样子。 答题用的桌子摆在门口显眼的位置,靠后点,立有一个黄泥土堆砌的锅灶台,上面只有一个灶眼。 第352页 许是用了很多年的缘故,灶眼旁边的泥土烧的焦黑,旁边堆码了一小捆柴火树枝,谢行俭翻了翻,发现有些树枝还很新,应该是最近才搬进来的。 灶台旁有一口水缸,刚才官差提醒过了,水缸里的水就是今天一天的用量。 谢行俭探头一看,水不多,而且还有点混浊。 这样脏的水一连喝九天…… 他不由得庆幸他带了十壶水。 越往里走,里面越脏,难闻的气味也越重。 他脱下外衣,顺便将亵衣的袖子仔细的挽好,在抹布上倒了点水,开始擦拭书桌以及晚上要睡的木床。 才擦了一两下,抹布就黑的不成样,他耐心的汲了好几次水,这才将上面显眼的脏污擦干净。 他再一次庆幸起来,他这样式的号房,书桌和床竟然没有缺胳膊短腿。 听说往年有秀才住的号房,有三条腿的桌子和床,也是能耐了那人在里面呆了九天。 桌面擦了一回后,他看到中间木板被木蚁咬出了一堆密密麻麻的小洞,他上前摸了摸,心想应该不会妨碍写字,待上面的水晾干后,他将他爹给他准备的桌布铺在上面。 他喜欢水绿色,他爹衬他的喜好买的水绿色的桌布,颜色浅淡,看的格外赏心悦目。 床板上的杂草被他翻了下来,就翻草这段过程,他踩死了两条蜈蚣,三只蟑螂,以及一些不知名的爬行小虫子。 大热天的,谢行俭心口悠悠的发凉。 还好他提前撒了驱虫草,这些爬虫爬出来都蔫了样。 在他铺床单的时候,隔壁不时传出被爬虫吓发抖的尖叫声。 谢行俭掏掏耳朵,将东西归置好后,开始淘米煮饭。 煮饭的窑罐是他自带的,他没敢用贡院准备的水煮饭,用的水也是自带的水。 他用不惯生火用的火石,打了半天才点着灶,将窑罐往上一架,再往灶口里塞三根木棍,他拍了拍手起身离开,任由窑罐在小火上煲着饭。 他原想泡一杯薄荷茶的,只是灶眼只有一口,想烧热水,还得等一会。 做完这一切后,他坐下来盛了清水开始研墨。 不一会儿,提醒考生准备发放考卷的铜锣,敲响了三声。 紧跟其后的,是主考官的声音,「庚子年八月乡试第一场,开考——」 声洪如钟,响彻云霄。 十几个拿着锣鼓的书吏们见状,立马小跑的往号房四周分散,边跑边敲锣,大声的复述着主考官的话。 巷道后边听到声响的秀才们,立马坐直身子,安心的等待考卷下发。 第132章 【132】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号房门口有一块可以掀起的桌板,发考卷前,官差会将号房上的桌板锁给锁上,这一锁,就要锁三天。 考卷很快就发了下来,三天的题量很大,光拿到手的试卷就足足有三十多张,还好谢行俭出乡试考集时模拟了好几回,不然这一下拿到这么多考题,怕是心都要惊一下。 他例常检查一遍考卷上是否有错印、漏印,花了一刻多钟才检查完毕。 南方乡试题目与京城所在的北方稍微有点区别,谢行俭没有着急下笔,大致浏览一遍后发现,平阳郡的乡试题更偏重于策论和算术题,注重考察应试者阐明义理的逻辑性。 墨义题偏少且简单,这些都是送分题,帖经题相对多而且难度很大,每经十帖,他先做的就是帖经。 帖经题向来只需要应试者能熟记经文,会辨章析句就行,平阳郡出的乡试帖经,挑选的都是些孤经绝句、偏僻隐晦的经文,不过这可难不倒谢行俭。 他之前在京城编写考集时,为了把这些断截枯燥的经文给记住,他特意编了数十首顺熘的歌谣,以方便背诵记忆。 所以面对考卷上缺头少尾的经史题,他看一眼就能分辨出处,上面的句子早已熟烂于胸,下笔当然行云流水。 按照谢行俭出考集的眼光来看,平阳郡乡试题看似有难度,实则挺中规中矩的,帖经题考的虽偏,但题面上有选择性,十题中任选八道。 乡试第一场侧重考算术,帖经墨义只是开胃菜,后面的算术题才是得分的要点。 算术题推理过程多,要写的字当然也多,这也是为什么第一场乡试考捲髮了三十多张。 他略略估算了一下,算术题分值占据六成,剩下的由帖经墨义以及诗赋分摊。 写完两道帖经题,小灶上的火烧旺了,窑罐上的瓦盖,被里面不断上升的热气往上顶个不停,噗嗤噗嗤发着声音,一股股咸香味顿时在号房里飘荡。 上午排队等候花了不少时间,等谢行俭写完五道帖经题后,时间已经快到午时了。 书吏敲着锣鼓打号房巷道而过,提醒沉迷考试的秀才们该吃饭了。 谢行俭掀开窑罐,里头的米饭半干不干,罐沿边的米汤正嘟嘟嘟的冒着气泡,咸肉的鲜香早已经渗透进米饭,他伸手往鼻尖扫了扫味,欣喜得展颜而笑。 看来他第一回 下厨没翻车。 光吃咸肉有点腻,想了想,他磕了个鸡蛋放里头,又夹了两筷子咸菜,随后盖上瓦盖继续煲。 约莫过了几分钟,他正准备掀瓦盖吃饭时,突然一股憋死人的臭气飘了过来。 伴随着臭气而来的,还有隔壁书生拉稀的声音。 谢行俭顿时捂着嘴呕了一声,斜着眼望向角落处的小水沟。 第353页 乡试号房是带有厕所的,说是厕所,不过是条将所有号房连起来的小水沟,空间不大,隔壁左右但凡有点动静,谢行俭这边都能感受的到,更别说空气中难闻的气味了。 他一手揪着鼻子,一手拿着勺子挖饭吃,一顿香喷喷的咸肉蛋煲饭,愣是让他吃的味同嚼蜡。 不吃不行,下午还要做题呢! 吃完饭后,似乎隔壁那位书生还在拉肚子,谢行俭烧了壶薄荷茶,清凉爽口的薄荷茶好歹能沖一冲四周的臭气。 其实他所在的号房算好的了,小水沟后面还有一排号房,那边号房才叫一个惨。 那边号房便是鼎鼎大名的臭号,一应的厕所污秽都会从他们那边的臭水沟经过,可想而知,啧啧啧…… 谢行俭这边的臭气是一时的,后边号房的臭气可是每时每刻都有。 谣传臭号里的秀才们,即便学富五车、意志坚强,发挥出来的水平也会大打折扣。 平阳郡的八月天,是一年中最热最闷的季节,偶尔吹来的风都透着躁人的难受感。 秀才们刚吃过饭,好些人的饭煮的半生不熟,吃起来当然坏肚子。 大概中午那段时间,号房四周小声呻吟不舒服的大有人在。 谢行俭翻出考篮里的布巾,简便的叠了块口罩戴上。 严严实实的将口鼻捂住后,他方开始继续答题。 烘热、恶臭、烦闷…… 诸多不悦交织,谢行俭不耐的连喝了两大盏薄荷茶,心烦意乱的不安感被薄荷的幽香激的稍稍褪去些。 过了午时,气温攀高,达到了一天最热的光景。 臭气逐渐散去,谢行俭扯下口罩的时候,整张脸被闷的通红。 即便他只是坐在那写字,额头上的汗还是流个不停。 他瞥了一眼对面,对面号房的书生早已脱的只剩下遮羞的小布料了,谢行俭跟着学,将挽起的上衣给脱了,裤腿也卷到大腿根部。 身上的汗黏煳煳的,他瞧了一眼水缸里早已沉淀干净的水,将布巾打湿后,囫囵的往身上擦了一通。 他如今还未及冠娶亲,长至腰背的黑髮没有全部竖起来,这会子热的他顾不上礼俗,直接将头髮都扎了起来。 随后他再往脖子上挤了点薄荷茶汁,顿时后颈感觉到一阵神清气爽。 趁着这股劲头,他开始奋笔疾书。 第一场头一天,他就将帖经题全做完了,主要是他对这些题目太过熟悉,做起来当然顺手。 到了傍晚,官差们往每位秀才考篮里丢了三支蜡烛,三支管两夜。 谢行俭正在捣鼓晚饭,灶台上有火光,暂时用不上蜡烛。 许是吸取了中午做饭失败的教训,晚上这顿饭,谢行俭隐隐闻到隔壁的香味,不过,应该火有点大,香味过了头,有些焦了。 谢行俭失笑的摇头,这还真的是一顿饭难道英雄汉啊。 待夕阳彻底回了家,谢行俭这才点上蜡烛开始吃饭,他不敢将饭端到桌上吃,以免弄脏了考卷。 在椅子上坐了一天,屁.股早就发麻了,吃饭时,他端着饭站着吃,正好能缓一缓僵麻。 晚上他准备做两道算术题,嚼饭的时候,他顺道看一眼题目,边吃边想等会如何答题。 夜幕降临,气温虽凉了一些,但另外一个让考生难熬的东西奔着光跑了出来——蚊虫。 一时间,号房周围噼里啪啦的拍打声此起彼伏。 谢行俭放下笔,将小水缸挪到书桌下,也不管缸里有黄泥,直接将双腿放了进去,水缸很高,谢行俭挪开椅子,直接坐在缸沿上,上面盖上外衣,蚊虫就咬不到腿了。 他有些心虚的看了一些对面,这水缸是官家给秀才用的,也许以后的秀才住这号房,可能还会舀水缸里的水做饭,而他直接拿来泡脚…… 此时,对面的书生也在看他。 诡异的眼神害的谢行俭差点没坐稳掉进水缸里。 谢行俭以为书生会笑他有辱斯文,谁料书生的眼神变了又变,脸上的表情从惊愕逐渐平息。 下一秒,书生站起身,学着谢行俭的样子将脚插进了水缸。 还裂开嘴对谢行俭笑了笑,烛光下,书生的白牙明晃晃的。 看的谢行俭手一抖,险些写错了字。 * 号房臭气吸引了一堆堆蚊虫,嗡嗡的在四周飞,谢行俭下半身有了保障,然而可怜了上半身。 手上的算术题才写了一半的功夫,后背就被叮咬了两个红胞。 周围的书生也好不到哪里去,皆叫苦不迭。 好在有官差点了驱蚊的夜来香过来,沿着号房一间一间的扫,这才让那些叫嚣的蚊虫蔫了劲。 官差为了更好的防蚊,似乎还点了其他的草药,气味比夜来香要重,点着后驱蚊的效果也比夜来香显着。 只不过有一点不好,燃烧后冒出的烟太多,烟雾缭绕间,蚊虫虽然被杀死了大半,而静闭小房间里的秀才们,也差点被熏走了半条命。 一个个的将头探出号房的桌板,捶着胸脯咳个不停。 一旁的官差立马大喝一声,秀才们只好缩回脑袋捂着嘴咳。 烟雾持续了一刻钟,很快气味就淡了下去,书生们立马执笔开始答题。 谢行俭写完算术题后,就没有再碰考题了,考篮里有防雨布,以防夜半落雨,他照旧将考卷放进考篮,然后举着蜡烛挑了块不漏雨的地,将考篮高高挂起。 第354页 他不嫌弃的用水缸里的水擦擦身子,上了趟厕所,随后带好口罩,裹着被单,像条粽子一样,也不管热不热了,闷头就睡。 * 翌日天还未亮,谢行俭赶紧爬起来洗漱,身上的亵衣经过一晚上的发酵,闻起来带着一股难言的气味,可他实在管不了这么多了,这件衣服可是要穿九天的啊。 水缸里的水还没换,他只好将水壶里的水倒了一点洗把脸,烧了一壶薄荷茶后,就着两个煎蛋,草草的解决了早饭。 昨夜睡得还算可以,所以清早他的精力出奇的好,隔壁书生打着哈欠刚起来时,谢行俭已经做完了一道算术题。 他翻纸的动作很轻,就是为了防止打扰到旁边还在睡梦中的其他考生,待朝阳爬上地平线时,四周哗啦啦的翻卷声响了起来,看来秀才们都起来了。 上午官差过来给水缸换了水,昨晚用过的水全倒进了小水沟,水沟里粪便冲进了后头的粪池,谢行俭所在的这一排号房空气终于恢復正常了些。 不过,后边的臭号可就惨了。 哀嚎声大的都传到了谢行俭耳里,然而他这会子可没什么同情心,赶紧趁着空气清新,抓紧时间答题。 一口气做了两个时辰,到了吃中饭的时候,臭气冲天的那种感觉又来了。 他不得不再一次带上口罩,中饭简简单单的吃完了事,到了傍晚时分,他数了数算术题,一共二十五道,他已经超前完成了二十道。 二十道题中,以他出考集的经验,全对的机率占到九成,至于这剩下的一成,咳,他这不还没检查吗? 到时候检查纰漏,若有错误他还可以挽救。 韩夫子曾经说过,若能将算术题的分数拿到九成五,有这样的水准,这一场必能拿一个好名次。 乡试和院试等取中的形式不同,乡试每一场结束后,考官就开始阅卷审分了,待第二场结束之前,考官们会根据这一场的分数先排出个名次。 一般能在首场取个好名次,博得考官注意的学子,后两场只要不出乱子,举人名头必是板上钉钉的东西。 明天就是第一场的最后一天了,越临近交卷,大家的劲头就越足。 这天晚上谢行俭没有再早睡,而是挑灯夜战,将三根蜡烛全部烧尽。 一夜的苦斗换来的成果是,他所有的算术题都做完了,且细细的检查了两三遍后才搁笔洗漱睡觉。 第三天清晨,他跟隔壁的书生一样,醒来后哈欠打个不停。 好在最后一天官差换水的速度很快,沖刷完粪池里的残留气味,谢行俭翻了翻考卷,剩下的题不多,他大概半个上午就能完成。 时间充足,他便停下节奏,美美的为自己煮了一罐咸菜粥,外加两个清水蛋。 醒神的薄荷茶不能少,吃饱喝足后,他开始专心做四书五经题。 五经科中有三道类似作文的题目,谢行俭尤为看中第一道题,毕竟考官阅卷精力有限,评完繁杂的算术题,轮到这的时候,也不会太细看了,所以三篇文章,首篇是脸面,这样的题能不能拿高分,全看第一篇的质量。 三篇文章也算第一篇难度最大,题目里隐晦的提了两句有关诗经科的题材,这么多年来,谢行俭的诗赋才学愣是在出考集的压力下,蹭蹭蹭的上升不少。 开篇他审题就花了小一刻钟,题目中的诗赋解析他也是花了心思写的,整篇文章写完后,他怡然自得的通读一遍后,自我感觉良好。 正午时分,几位监察官以及学政官巡视了一遍考场,因为下午就要交卷,此时到了考试最紧要的时刻,为了防止号房里的秀才们互相交流抄袭,贡院在每个牢房外分配一名军卫监守,勒令一番考场规矩后,几人快速的离开号房。 未时三刻,催促停笔的锣鼓声振聋发聩,谢行俭早已誊写完毕,交了考卷后,桌板外的锁终于被打开。 * 谢行俭迫不及待的沖了出去,一个大男人,呆在小房子里憋屈了三天,若不是前程吊着他胃口,打死他,他也不要再走进去。 其他的秀才们也如奔涌的河水一般,从号房里唿啸而出。 才三天而已,一个个像是刚从牢房里被放出来一样,唇色泛白,脸上一副颓然的表情,全然没有刚进来的意气风发。 谢行俭所在的这条号房巷道不是臭号,因而下午休息时,大家席地而坐,亦或是打地铺倒在地上补觉。 谢行俭往外走了几步,寻摸了一处阴凉树荫,背靠树干打了个盹。 他昨晚熬的有点久,今天又早起写了一上午,手早已没了抬笔的劲头,双眼皮跟着打颤,脑袋刚沾到树干,立马就进入了睡眠。 迷迷煳煳中,有人推了他一把。 他睏倦的舔了舔被日光蒸发起皮的嘴唇,朦胧中睁开双眼,见喊他的是林邵白。 林邵白光着膀子,下身只穿了一件亵裤,长发也随谢行俭一样全部盘起,双眼下两片乌青很晃神,面带疲惫,比谢行俭好不到哪里去。 「你怎么找来了?」谢行俭没打算起身,他身子骨现在乏力的很。 高温三天嗓子没开口,哑的厉害。 林邵白往谢行俭旁边挤了挤,一屁.股坐下,谢行俭偏头看他。 「我那条巷道太吵,」林邵白有气无力的道,「一堆人围在一起讨论,我听的烦,出来走走刚好看到你了。」 第355页 「可是打扰到你小憩了?」林邵白问。 「没,」谢行俭揉揉熬夜通红的眼睛,笑了笑,道,「我就一会儿的困意,睡一炷香和睡一下午都是一回事,只要睡了,精神头都会好些。」 林邵白嘴角挂上弧度,盪起的酒窝浅浅,谢行俭看了一眼,不知不觉想起远在京城的罗棠笙。 罗棠笙的梨窝更小,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微抿嘴,都能看的一清二楚,煞是好看。 想起罗棠笙,他不由得想到同样参加乡试的罗郁卓,只不过人家得了恩典可以在京城应试,倒省了一南一北的长途跋涉,以及免于遭受南方的酷暑。 「我那附近高谈阔论的秀才,有一个也是国子监里出来的,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林邵白拿起腰侧的水壶喝了一口,问谢行俭要不要来一口。 谢行俭摇摇头,说他有。 「你说的这人可是叫吴子原?」谢行俭罐了一口薄荷茶润喉,喜欢往人堆跑的,他想不出第二个。 「应该是,」林邵白笑,「他们喊吴兄,想来与你说的是同一人。」 「他怎么了?」谢行俭好奇林邵白说吴子原干什么。 林邵白笑容不减,微微抬头眯着眼,望着浓密的树枝里撒下的日光斑斓,慢吞吞道,「这人有趣的紧——」 谢行俭饶有兴致的看过来,「怎么个有趣法?」 第一场考完后,他和林邵白都没兴趣提刚上交的考卷内容,他们俩大概就是那种不喜欢考完后对答案的人。 所以,当下有吴子原的八卦消遣,两人乐的说些题外话。 林邵白啧了一声,「一口一个国子监,打量着谁不知道他是从那回来的……」 谢行俭憋住笑,林邵白突然问,「去年你说你和京城那边的清风书肆没合作了,是不是姓吴的截胡了你的生意?」 「不算吧,」谢行俭道,「我后来调查了,应该是清风书肆的老东家那边起了换人的苗头,刚好这人是吴子原。」 林邵白双手撑在脑后,道,「自从你去了京城,我在雁平清风书肆呆的也不爽……」 「怎么说?」谢行俭问。 「你和魏席时走了,空出了两个位子,清风东家立马安插了两个秀才跟我一起出考集,我原也没觉得不妥,谁知道那两个人,着实让人发笑,每月交稿慢不说,还嫌银子少……」 谢行俭单腿撑起,手随意的搭在上面,「明年你去了京城,来我这吧——」 林邵白笑的随意,「你当然得收留我,京城清风书肆分馆如今有了吴子原,我虽不熟悉这个吴子原,但我心里有底,我跟他相处不来。」 「吴子原性子傲气,」谢行俭道,「他才学是有的,只不过喜欢张扬,你正好想反,你俩当然混不到一块去。」 两人说了一会就没说了,一个天气热,没力气再说,二是肚子有点饿了。 谢行俭转头问林邵白这两天吃了什么。 林邵白展露了到这来最舒心的一个笑容,「头一天带的熟食,我妹妹亲手做的,没敢放太久,一天就吃完了,之后吃的都是粗粮饼子,你呢?」 谢行俭直起身,拍拍身上的灰,道,「我带了米,还有咸菜咸肉鸡蛋啥的,你要不要吃一碗?」 一听有米饭吃,林邵白立马站起来,「敢情俭弟你不只对吃食有讲究,还会做啊?」 谢行俭领着林邵白往号房走,挠挠脑袋,道,「谈不上会做,只不过能将米煮熟而已。」 「煮熟就不错了啊!」 林邵白道,「我那条巷道,好几个吃了夹生的饭,肚子捣腾的厉害,后面两天就不做了。」 谢行俭笑笑,点着柴火后,开始煮饭,他爹还给他准备了一把蘑菇,半只已经剁成小块的风干鸡,眼下多了一个人吃,他便多放了些鸡肉。 四周休息的秀才们闻着香味姗姗醒来,不好意思的抹掉嘴边的口水后,各自返回号房也开始做饭。 谢行俭站在外边特意看了一眼,大多数秀才都是在做鸡蛋相关的饭菜,果真如那菜贩子所说的,要么是水煮蛋,要么是煎蛋,有点厨艺的,倒是用心的蒸了一碗鸡蛋羹。 谢行俭算是这条号房巷道吃食做的最精细的秀才,煲饭煮好后,香飘四溢。 对面学他用水缸泡脚的书生咽了咽口水,厚着脸皮过来讨了一碗。 * 吃过饭后,林邵白顺道还带走了谢行俭煮好的一壶薄荷茶。 夜晚,官差重新发了三根蜡烛,第二轮乡试开始了。 如果说第一场主算术,那么第二轮定是刑法无疑了。 果不其然。 而简易的帖经和墨义题也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诗赋篇和诏诰表判文。 尾声的第三场主策论,策论要写通篇的文字,除了考察秀才们肚子里有多少文章墨水,还考察他们的书法。 乡试同样是煳名誊录法,此誊卷并不是为了防止学官认出考生。 乡试誊卷第一步是为了剔除那些用词没避讳、卷面不好看等之类的卷子,第二步是为了筛选出字迹得体的考卷。 煳名判完的卷子第一时间会送给正副主考官核验,再有便是与学政官、监临官一道排名次、拆卷排榜。 中途几人对某几份考卷有分歧意见的,这时候考生的卷面情况就要提上来比较,也许解元和第二名的差距就在卷面字体上。 第356页 八月十八,乡试结束。 谢行俭出来时,身上馊臭的不能闻,他体质稍微好些,两条腿还能支撑他走出了贡院。 坐他隔壁的那个秀才,考到最后又吐又拉,直接被门口的官差抬了出来。 谢长义老早就守在贡院门口等着了,看到谢行俭出来,谢长义使劲的揉眼睛。 他不敢相信,门口那个邋邋遢遢,头髮打结的人是他儿子? 谢行俭贫血的厉害,好不容易拖着疲倦的身子熬到门口,只是日头太烈,他头晕的难受,忽然眼前一黑,一下没支撑住,颓软的身子就往下倒。 他下意识的想用牙齿咬破嘴唇刺激自己,突然一双宽厚的大手稳稳的将他接住,紧接着一个天旋地转,他的双脚腾空了。 谢长义颠了颠怀里有点重量的儿子,心疼道,「小宝你睡,爹在呢,爹抱你回去……」 谢行俭鼻尖一酸,下一波晕眩来临之前,他紧抓着他爹的衣裳,吶吶的喊了一声爹。 谢行俭睡了一觉后,身体就恢復的差不多了,因为贫血不能空腹洗澡,他只好忍着身上的搜臭,喝了两碗红枣银耳再去洗澡。 * 八月底,贡院桂榜张贴之际,谢行俭一甘人等忐忑不已,各大客栈报榜的人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跑去蹲榜。 桂榜贴出后,这些人飞快的在纸上记下榜上的一些名次,随后朝着各家跑去,都想凭着好彩头赚一波喜银。 客栈里的秀才们,无论往日是稳重的,亦或是性子跳脱的,此刻都坐不住了,纷纷站在客栈门口等别人来报喜。 谢行俭没去贡院门口,他不敢去。 不是因为担心自己落榜不愿意面对,主要是今日贡院门口肯定有很多人,听说前些年贡院出桂榜当天,众人挤在一起看榜,无意间踩死了好几个人。 谢行虽然也等不及想知道他考的如何,但在踩踏事件面前,他选择了退缩。 不过他给了点银子给客栈帮忙看榜的人,一旦看到他的名字,那人就会来他住的这个院子报喜。 出桂榜当天,谢行俭站在巷道口等消息,望着巷口乌泱泱的脑袋,他觉得他不去贡院看榜是正确的选择。 瞧他才出院门,就看到这么一堆人,可想而知,贡院门口有多少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巷口一些秀才等不及想去贡院门口看看,然而根本挤不出去。 巷口人太多,被堵上了。 谢行俭同样迫不及待,但急没用,他估摸着贡院帖桂榜还要一会儿。 大约辰时末,贡院大门终于打开,等榜的报喜人不约而同的让出一条路,几个持刀的军卫拥护着两个拿黄榜的书吏,站定后,将手上的桂榜啪的一下贴在上面。 周围等榜的人群骤然沸腾,报喜的人立马围拥上去。 榜都贴了,报喜的还能远吗? 这不,被人推搡至蓬头乱髮的报喜人,敲着锣鼓往巷口这边奔来。 谢行俭心一紧。 报喜的小伙子激动的连敲了三下,扯着嗓子唱名道,「第一名解元,雁平县优禀生民籍谢行俭——」 谢行俭! 谢行俭一颗心跳的咚咚巨响,连忙抓住报喜人的手腕追问,「可看真切了?确定是雁平县的谢行俭?」 报喜的人手被谢行俭拽的发疼,不过中举嘛,高兴过头是有的。 「那当然!」报喜人腆着笑,「岂能有假不成,谢老爷,您的大名小人瞧得真真的,错不了!」 说完又向旁边的谢长义道喜,谢长义激动的掏赏银的手都在发抖,听报喜的人恭维他生养了一个举人好儿子,谢长义与有荣焉的跟着笑。 给了赏钱后,报喜人又对谢行俭拱手说了一熘好话,随后转身去下一家继续报喜。 谢行俭排开周围拥挤的人群,满面春风的往小院子那边走。 周围的人则满脸堆笑,对着谢行俭弯腰道喜,一口一个谢老爷喊的亲切。 才十六岁的谢行俭,一下子被喊成了六十六岁的老头。 朝廷对举人的雅称是孝廉,民间老百姓对举人敬重的很,习惯俗称老爷。 一声举人老爷是对他的尊称,谢行俭很是乐意听,进院子前,谢行俭拱手和众人高谈了两句,谢长义则钻进去搬出一堆铜板往人堆里洒。 然而,压根就听不到铜钱触地的声音,才抛到半空就被人抢了去。 第133章 【133】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乡试举人为了谢天恩,会在桂榜当晚请些好友去看戏。 戏子伶人操守的是贱业, 然而在这一天, 倘若高中的举人们兴致极佳,周围的人会恭维着求他们上颱风流一把, 一曲长袖裙裾飞扬,咿咿呀呀唱两声的举人有很多。 魏席坤说的津津有味, 不停的暗示谢行俭今晚也上台逗乐一番。 谢行俭没有拒绝, 听魏席坤说, 举人们都喜欢争着在鹿鸣宴前一晚开嗓, 因为这其中有好的意味存在, 老一辈的人常说, 当夜高歌一曲, 此后官途亨达一世。 谢行俭虽不信一张嘴能唱响一个人的命运, 不过他今个真开心呀,唱两句发泄发泄不为过吧? 他默默的在心里哼了两句,曲乐迴肠间,却有几份韵味在。 他没学过吹拉弹唱,对戏词的了解还停留在上辈子,前几年在县学的时候, 偶尔夜里学累了,他会哼两首上辈子听过的歌, 不过后来魏席时说他吵人,他便从此再也没唱过。 第357页 今晚他请了一堆同窗好友去赏玩听戏,他又是解元, 按魏席坤的说法,被推上台唱几句的可能性很大。 * 听到自己中举,晕了一场的魏席时整理好凌乱的衣衫,鞋都跑掉了一只,人还没来到谢行俭租住的小院子,惊喜的叫声就已经传进来了。 「行俭!行俭!」魏席时手舞足蹈的高喊,「你中了!你中解元了!」 谢行俭舒坦的往嘴里丢了颗糖,甜的腻人,搁在平日,他是决计不吃这样的甜食,只不过今日他中了解元,他爹为了散福,一口气提了五大袋的糖果回来。 魏席时进来前,几波道喜的人刚走,桌上剩下一堆没吃的糖果,谢行俭心情颇好,便含了一颗在嘴里。 糖果是甘蔗汁熬酿的,舌尖一翻滚,甘蔗汁水顺着喉咙直达胸腔,甜蜜了他的心口。 魏席坤站起来,面带关切的问,「时哥儿身子可好些了?」 谢行俭也站起来看着他,魏席时弯着身子穿鞋,仰起脖子,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一时高兴过了头,嘿嘿,不比行俭厉害,中了解元还如此淡定……」 谢行俭两颊生红,顺了顺刚被他爹逼着换上的新衣,道,「我哪有你说的这样,眼下桂榜放下去都半天了,我这心啊,还蹦的飞快,到现在都没慢下来呢!」 魏席时鞋穿到一半,跳起来抓着谢行俭的双臂求证,「你没骗我?让我摸摸看,哈哈哈哈……」 谢行俭脸一黑,甩开魏席时的手,嗔怒道,「越发没个人样了,才中了举,怎么言语间就如此放荡……」 魏席时忙笑道,「嘿嘿,开玩笑开玩笑,我刚才其实在夸你呢,我一听我居榜上四十名,当场就惊的头髮晕,你倒是冷静,瞧瞧这一桌的瓜子糖果茶啥的,你似乎还有力气招待道喜的人,我压根就没心思,刚才去我那道喜的,全是我爹一人帮我招待,我手脚发软,提不起劲,这不,睡了一觉才赶你这来。」 谢行俭笑,「你这不过是狂喜晕了头罢了,前朝中举当场癫疯的人都有.……」 「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刚才在路上听到的一件事,似乎真有人癫狂了。」魏席时坐下,挑着眉笑了两声,熟稔的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谢行俭和魏席坤面面相觑,问魏席时这人是谁。 「能是谁?」 魏席时剥了颗花生丢进嘴里,斜睨着两人,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吴子原!」 谢行俭和魏席坤不做停留的齐声道。 魏席时拍点手上的花生壳,笑道,「可不就是他,疯疯癫癫的在大街上跑……」 谢行俭心咯噔一下,脱口而出,「他没中?」 「岂止没中!」魏席时不屑的哼了声,「他连副榜的边都没摸到。」 「不应该啊……」 谢行俭身子往椅背上躺,喃喃道,「吴子原在清风书肆出的考集,虽然不能和咱们的相比,但我瞧了上头的题目,还是有些用处的,他既然能出那般的考集,怎么自己乡试却没中?」 「谁知道呢?」 魏席坤嗤了一声,他和林邵白是一路子的人,为人低调,因此尤为不喜吴子原平日没事喜欢显摆自己的作风。 魏席时舒舒服服的喝了口茶水,这才将他听来的八卦与两人说了。 「吴子原同一条号房巷道的秀才说,第三场吴子原吃坏了肚子……」 谢行俭唔了一声。 「那不过是藉口罢了——」 林邵白大步跨进来,身上的衣服很新,隐约还能看到摺痕,走过来时,面上的笑容和煦如暖阳。 一看就知道他榜上有名,且考的不错。 林邵白考的确实不错,一甲第二,紧追着谢行俭。 魏席时立马站起来,恭喜了一声林邵白高中后,狐疑的问道,「邵白兄何出此言?莫非吴子原没中另有缘故?」 林邵白先是回了一礼,又捡了几句好话恭贺谢行俭喜得解元称号。 「你们有所不知,」林邵白道,「吴子原落榜是他自己作的——」 谢行俭忽然想起第一场考完后,林邵白过去找他,说吴子原当着其他秀才的面,大谈特谈国子监的事。 谢行俭未动声色,只问,「他是不是被人陷害了?」 林邵白瞥了一眼谢行俭,道,「不愧是在大理寺呆了一阵,我才说两句,你就知道了。」 谢行俭笑,「吴子原那种性子,迟早是要吃亏的,我倒是没想到,这报应来的这么早,还偏偏在乡试考场上。」 魏席坤愣了愣,插嘴道,「你们打什么哑迷,他到底咋啦?又是被何人害的?」 魏席时也跟着急,「怎么外头没人说这事?若吴子原真是被别人害了,他怎么不去鸣鼓申冤?」 林邵白哈哈大笑,「他呀,纵是有怨气,也无处可撒!」 这话跟没说是一样的,魏氏兄弟被吊着胃口难受,只好求问谢行俭。 谢行俭能猜到大致的故事走向,但具体的还要林邵白来说。 林邵白笑够了,便将吴子原被害的事说了出来。 「下药?」 魏席时惊的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质疑道,「入场前,官差都验过夹带,这泻药怎么可能出现在号房?」 魏席坤则拧着眉头,突然道,「会不会是驱虫药?」 第358页 谢行俭赞许的沖魏席坤点点头,「若是误食驱虫药,其药效可比泻药厉害多了,摄入量过多,不死也要残!」 「我与吴子原所在的号房离得很近,」林邵白道,「他几乎每场休息的时候,都被人围着,他自诩学识渊博,当着众人的面,对刚考过的乡试题点评不断,甚至还大不敬的将他在京城出的乡试考集与之相比,言辞间,多有贬低之意……」 谢行俭闻言,捂着脸为吴子原默哀,这孩子空有一个读书脑子,怎么情商那么低。 乡试还没考完呢,他就敢大放阙词,说自己考的如何如何好,这让那些没考好的秀才们如何自处? 这样拉仇恨,不害他吴子原害谁? 吴子原还无脑到当众诋毁抨击平阳郡的乡试题,他难道不知道号房周围到处都有人监视着吗?即便当时处于休息时间。 谢行俭觉得他有必要再阴谋论一些,说不定那驱虫药就是官家的意思。 不然为何吴子原中了招,却不见他敲鼓鸣冤? 怕是已经被官家请去喝过茶了吧? 官家没要他的命已经算不错了,吴子原当然感恩戴德的不行,对外只能说是自己吃坏了肚子。 至于后来吴子原为何当街撒泼,谢行俭将其归结为桂榜出来后,吴子原心里落差大,一时接受不了才如此的吧。 不过,依吴子原当初在罗家书肆对他的态度,他觉得吴子原之所以发疯,大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他。 他一朝高中解元,而吴子原则落榜无人知,这样大的刺激,不发疯才怪。 * 今日是放榜的好日子,几人不欲说这些糟心事,落座后,四人说起这回乡试生员情况。 几人中,唯有林邵白亲自去贡院看了榜,他还花银子买了份小报,摊开后,纸上的墨迹还未彻底干透,想来是别人才写出来的。 谢行俭和魏氏兄弟起身围上去,看了一会儿,三人又坐回去,良久未语。 好半晌,还是谢行俭起了头。 「林大山……没中?」他倒吸了一口气,不敢置信的又看了一遍名单。 林邵白呷了口茶,道,「我没买副榜名单,林大山他排在副榜首位。」 「副榜?」谢行俭想起林教谕说过不会送林大山去国子监,那么这副榜等同于没用。 「可惜了……」谢行俭感慨,「考前我还说他必中,没想到……」 「他不中也是有原因的……」林邵白放下手中的茶杯,啧啧嘴,高深莫测的来了一句。 谢行俭:「?」 他怎么感觉林邵白和年幼时期的赵广慎有的一拼了,消息真灵通。 见大家一脸好奇的看着他,林邵白咧嘴笑了笑,还好嘴角没有长鬍子,不然,他快要抚须大笑了。 「你们不在雁平,自是不知县学里的事。」 林邵白笑的暧昧,「林大山他呀,迷上了一位姑娘,挨着林教谕的棍子,追了那位姑娘好几个月了!」 「哦~」 听八卦的三人笑的邪气,异口同声的拉长声调。 原来林大山误闯了美人关没出来啊—— 一门心思在情情爱爱上,怪不得考不上举人。 说到姑娘,林邵白不免又要调侃谢行俭和罗棠笙的事,谢行俭大马金刀的往后一躺,凉凉的怼林邵白年纪比他大,至今还没定亲呢,所以林邵白有啥好得意的。 一句话逼的林邵白闭了嘴,至今没人要的林邵白只好将话头转移到魏氏兄弟身上。 魏氏兄弟更嚣张。 魏席时:「不日完婚。」 魏席坤:「我也是。」 在场的唯一单身狗林邵白:「……」 一旁的谢行俭呆愣住,这才想起莲姐儿快十五岁了。 当年谢魏两家约好,待莲姐儿满十五就嫁入魏家。 谢行俭这一年在大理寺和准备乡试之间,忙的脚不点地,一时竟然忘了魏席坤马上就要真正的成为他的侄女婿。 他一年没回家,这次回来,他爹娘为了让他好好的温书不分心,家里的大小事一概不拿到他跟前说道,他理所当然的没注意到,家里正在准备莲姐儿的喜事。 他就说嘛,魏席坤考上举人后,顾不上与魏老爹庆祝,第一时间就往他这里跑,原来是在暗示他与莲姐儿成亲的事。 当初他听到魏席坤和莲姐儿定亲一事后,在魏席坤准备外出游学时,曾经说了一嘴,笑说魏席坤要想娶莲姐儿,一个秀才功名可不行,怎么滴也要拿一个举人老爷回来。 当时魏席坤红着脸一个劲的点头,谢行俭没当真,他之所以那么说纯粹是开玩笑,不想,魏席坤当了真。 所以,这才放榜第一天,魏席坤就守在他这,等着有关聘礼下定的消息。 谢行俭借着喝水的动作,瞟了一眼魏席坤,这傻小子倒好,搓着手对着他傻笑。 谢行俭一口水险些喷出来。 也是难为了魏席坤,到底是年纪大啊,就是比林大山有定力。 人家林大山美人关面前失魂落了榜,魏席坤有出息,一步越上了乡试前十的位子。 对,没错,魏席坤考的相当不错,榜上第八。 现在林邵白和魏席时还在,谢行俭不方便拉着魏席坤问婚事,林邵白孤家寡人一个,也不太想聊这个,当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乡试上。 第359页 林邵白知道的多,照常是他来说有关乡试的情况。 「今年下场的秀才是新朝建立以来,人数最多的,因此正榜录取人数头一回突破了八十,足足有八十九人。」 「副榜呢?副榜人数有涨吗?」魏席时还在纠结林大山的事。 谢行俭白了魏席时一眼,「顶破天不会超过十五人,副榜特殊,上了副榜的秀才,唯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国子监,要么卖名额。」 「国子监三年前开始招收优监生,如今生员充足,所以副榜的名额定会缩水。」 「对,」林邵白道,「副榜人数确实不多,今年堪堪才九人,咳,大山兄弟居榜首。」 众人默然。 谢行俭觉得林大山这个活宝怕是不会伤心,只不过林教谕…… 「大山兄弟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林邵白悠悠道,「你们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林教谕天天拿着教鞭管着林大山,林大山也是活该,林教谕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做,每回都被打的屁.股肿老高……」 谢行俭忽而觉得手掌发疼,他蓦然望着已经看不出伤痕的左手心,这里,曾被林教谕打的血肉模煳。 现在回想起来,他莫名还觉得手掌透着股疼劲。 林教谕的鞭子可不是盖的,打一顿,要疼半个月。 当初宋齐宽被打的直接晕了过去…… 宋齐宽? 谢行俭一愣,忙拿起桌上的榜单,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后,确定没有看到宋齐宽的名字。 魏席坤问他找谁,他随口回了一句宋齐宽。 「他和宋齐周都没中。」魏席坤道,「我刚也看了两遍,不知道副榜有没有他们。」 谢行俭吁了口气,宋齐宽没中也好,不然明天的鹿鸣宴,他肯定是会见到宋齐宽的。 从宋齐宽谣传谢行俭当初院试巴结学政官就可以看出来,宋齐宽这人非常记仇小气,倘若明天鹿鸣宴上,宋齐宽看到风光无限的谢行俭,怕是一口牙都要咬碎。 林邵白见谢行俭垂着脑袋目不转睛的盯着左手看,意识到刚才一番话戳到了谢行俭当初丢脸挨打的难堪,连忙转移话题,道,「你让我们晚上过来,是准备请我们看什么戏啊?」 具体什么戏,谢行俭还真的不清楚,找戏班子的事,全权由他爹操持。 正好谢长义端了一盘时兴的水果上来,笑道,「郡城的戏班子多,今天晚上都被请去各大举人家唱,我看了眼戏摺子,有《崔氏状元记》、《刘举人探案》、《阮女求夫》等等。」 「你们几个如今是举人老爷,我应景点了一出刘举人探案,若闲得发慌,后面一台便是阮女求夫,好听着呢!」 林邵白与魏氏兄弟忙起身拱手谢过。 谢长义挺了挺腰板儿,拍着谢行俭的胳膊,「小宝这孩子高兴,还说要给你们唱一曲呢!」 林邵白和魏席时闻言立马噗嗤一笑,因为有谢长义在,两人不敢笑的太过分。 魏席坤很淡定,毕竟劝说谢行俭上台露两嗓子的就是他。 谢行俭耳垂红的滴血,胡乱摸索着桌上的茶水就往嘴里灌,好掩饰浑身的不自在。 唱两句怎么了?今夜是他的专场,没啥好丢脸的! 谢长义见几个孩子突然不说话,以为是有他这个大人在,所以不方便说,便笑着将果盘往前一推,招唿着林邵白他们吃,自己则快步离开了堂屋。 谢长义一走,林邵白和魏席时忍不住了,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谢行俭站起来踢踢两人,涨红了脸庞,叫嚣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下脸面唱几句给你们听,你们还嫌弃不成?」 「不嫌弃,不嫌……噗……」林邵白绷不住不笑,说的话断断续续。 魏席时被魏席坤瞪了一眼,笑的稍微收敛些,不过,如果能忽略掉脸上肌肉抽搐就更好了。 谢行俭索性也不理这几人,拔开腿准备去院子里找个角落开开嗓。 他一走,屋内顿时笑声四起,包括魏席坤也笑的合不拢嘴。 「堂哥,你咋把行俭忽悠成那样——」 魏席坤立马捂住魏席时叭叭不停的嘴,小声警告道,「小叔才走你就说,等会他听到了,后果你负责!」 魏席时吓了一跳,忙起身往院子里看,发现谢行俭正背对着他们,站在角落踢着石头不知道在干嘛。 「估计在开嗓……」林邵白一语道破。 魏席时瞪大了眼,「今晚真的要唱啊?」 「唱怎么了!」 魏席坤一脸得意,「乡试鹿鸣宴前一晚,举人们都会上台展示一番,虽说戏腔子伶人卑贱,可今晚不同啊,小叔中了解元,他心底高兴,乐呵乐呵的唱两句,不可么?」 林邵白挑眉,一个字,可。 魏席坤又看向魏席时。 「这,这,这,诶……也不是不可……」 魏席坤捏捏自家堂弟垮下的脸蛋,道,「咋回事啊,瞧着你要哭不哭的……」 魏席时摸了一把脸,离开椅子往外走,走两步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意味深长的道,「你俩啊,今晚有耳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破费了破费了,感谢投雷支持的:哦卡提倒垃圾 [双手合十感谢] 还要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墨 第134章 【134】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第360页 静谧的夜色一点点吞噬掉平阳郡的暑气, 入了夜, 丝丝晚风将小院子上空的燥闷吹散了许多。 谢行俭不想太张扬, 因此并没有让请来的戏班子去外边唱, 只着人在他住的小院子里搭了台场子。 这处院子西北角颇为宽敞, 搭一个唱戏的台子绰绰有余。 谢长义为了喜庆,在台子下面插了一排桂花盆栽,桂有「贵」的谐音, 且乡试放榜正是九月上旬之际,此间正值桂花开放季节,桂榜的来由就是因为这。 台子搭在外面, 请好友吃喜宴的饭桌自然也挪到了外间。 今年雁平县学考中举人的有六人,是这十几年来考中人数最多的。 雁平县学今年也算出尽了风头,平阳郡总得只录取了八十九名举人,算上副榜,堪堪一百人不到,而雁平这样的小县就独占六人,且一甲解元和亚元皆被雁平县学包揽,可谓是惊呆了众人的下巴。 谢行俭和林邵白以及雁平县学,这三个名词, 一时间成了平阳郡日常讨论的焦点。 这不, 谢行俭明明只邀请了县学的好友过来听戏, 谁料,院子里现在挤满了人,全是慕名而来的读书人。 一曲刘举人探案的戏正在唱, 笙箫胡琴丝竹声声声悦耳,底下谢行俭喜笑颜开的对着众人举杯问候,突然,他爹拉他进了屋内。 「爹,咋啦?」谢行俭问。 「给!」 谢长义回身反锁上房门,将手上一件艷红色戏服塞进谢行俭手里。 谢行俭懵逼的摆开衣裳,瞠目结舌道的回指着自己,问,「爹,这不会是要我穿吧?」 谢长义点头,「戏班子那位领头班主借我吧,说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谢行俭哭笑不得,「我等会不过是暖场唱两句而已,用不着换衣服这么大张旗鼓吧?」 他幽幽的瞥了一眼手上的戏服,暗暗吐槽一波,怎么又是红色? 谢长义推搡着儿子进里面换衣裳,大手麻利的将谢行俭腰间的板扣解开,嘴里笑呵道,「小宝,爹细细打听了,郡城每逢乡试年都有这习俗,解元穿红袍,明年会试妙!」 谢行俭微微低头,见他爹笑的眼角纹都挤成了褶子,他现在比他爹要高一丢丢,就这么并肩站着,他能看到他爹头顶上少许的白髮。 罢了,唱两句是事先就说好的,现在要他穿红服唱,想想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他双手抬高,任由他爹开心的帮他换上红色戏服。 谢长义见儿子抿着唇不说话,以为他让儿子突然穿红袍,惹得儿子不高兴了。 谢长义紧了紧谢行俭腰间的带子,拍拍儿子宽硬的肩膀,道,「爹知道你不喜艷色衣裳,只今夜不同,这身红服,唯有解元才有资格穿一穿……」 谢长义笑眯眯的将眼珠子往外睇了眼,外面觥筹交错的声音传进屋内,谢长义没好气的嘟囔,「你不想穿,外头一堆的人想穿却穿不着……」 谢行俭笑,谢长义仔细的将衣裳边角顺好,微风摇曳的烛火将父子二人挺拔的身影投射在旁边的屏风上,屏风两侧同样立了两盏灯,将小小的屋子照的如同白昼。 班主给谢行俭准备的戏服料子很精緻,轻纱笼在薄薄的绣衣之上,衣服摸起来一点都不扎手,内衬的料子很滑,套在身上服服帖帖,隐隐还透着一股冰凉感。 谢行俭身段高,戏服虽然很宽松,但穿在他身上一点都瞧不出累赘感,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给人一种丰姿奇秀的清贵感。 谢行俭换衣的功夫,院子里早已闹开了,一曲刘举人探案唱完后,大家都仰着脖子翘首以待谢行俭上台。 人群中唯有魏席时端着酒杯摇头嘆气,魏席坤和林邵白问他为何,魏席时表情神神秘秘的,愣是不说个所以然。 谢行俭出来后,小院子一下沸腾起来,闻讯赶来的一举人拱手称赞,「谢解元小小年纪文采出奇便罢了,竟还有这么一副好容貌,真真是羡煞我也!」 又有人起闹,「听说谢举人是国子监出身,如今在大理寺当值,身上的担子这般重,还能取得解元称号,不像我等,整日书不急手,也才将将上榜,惭愧惭愧!」 「是啊,」又有人嘆息,「谢举人还未及冠就已经身有官职,不像我等几个,今年考中了举人又如何,榜尾的举人,诶,明年会试定是没指望的,只能待家求个小官噹噹。」 一青年举人突然凑上前,对着谢行俭拱手感激,「愚兄今年能高中,还要多亏了谢举人。」 谢行俭挑眉不解,旁边的人拉住青年举人,问他何意。 青年举人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卷书。 谢行俭眼尖的认出这是自己在京城出的乡试考集。 青年举人道,「这是我托人从京城寄过来的乡试考集,你们看看——」 读书人都是书疯子,即便乡试已经结束,可一听有京城那边的书,大家立马围了上去。 谢行俭往后退了一步,眼瞅着刚才还围着他夸赞不停的众人,如今对着一本书,抢的急跳脚。 「京城乡试题这般难么?」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说了半天,得出了以上的观点。 青年举人小心翼翼的将考集捲起来,笑道,「京城乡试是不是比平阳郡难,这个问题谢解元最清楚不过了。」 话题又抛到谢行俭身上,众人纷纷看向谢行俭。 第361页 谢行俭笑而不语,这种爆马甲的活,他才不想亲自出面呢,显得掉价。 青年举人以为谢行俭谦虚,忙开口对众人解释,「这书啊,是谢解元在京城所着,可惜咱们郡离京城远,这般好的书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此话一出,小院子再次闹腾起来。 「啊,这书是谢解元出的?」 「我的老天爷,又要去大理寺当值,还要出书,不愧是解元啊,就是给我三双手两个脑袋,我也抽不出空啊。」 …… 坐定桌上的几位年长举人跟着走近,拿起青年举人之前拿出来的考集,细细品味后,对着谢行俭又是一番夸赞。 谢行俭微微一笑,拱手回礼道,「几位兄长过誉了,编书一事,我在雁平县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能得诸位喜爱,是谢某的荣幸。」 「雁平县有考集?也是谢解元出的吗?」青年举人大声道。 谢行俭解释,「是有的,只不过三年前我去了京城,雁平县的考集便交给了我一位好友负责,许是因为雁平的考集专注于童生试,兄长门是秀才,没关注这些情有可原。」 「原来如此!」青年举人笑。 戏台上的杖鼓復又响起,众人才发觉大家说了这么久,差点耽误了谢行俭上台开嗓的吉时。 谢行俭举起酒杯,走到林教谕等几位县学先生的桌旁,寥寥的说了两句话后,方才举步朝着戏台上走去。 谢行俭缓缓的抬起头,底下的哄闹声早已停歇,大家皆仰着脖子看他。 他鲜少有机会站在这么万众瞩目的位子,此刻心脏噗通噗通跳的厉害,缩在宽大戏服里的双手也在微微发抖。 望着底下众人静静的坐在那看自己,谢行俭有一瞬间后悔想退缩。 好羞耻啊,他开始质疑平阳郡真的有解元在鹿鸣宴前一晚登台唱戏的习俗吗? 他下意识的找之前怂恿他上台的魏席坤和他爹,他爹坐在林教谕一桌,见他视线投过去,他爹还悠哉的对他笑,嘴巴一张一合的动,谢行俭仔细的辨认,他爹大概说的是让他别紧张之类的话。 至于另外一个始作俑者,谢行俭一时没找到。 谢行俭缓缓的闭上眼睛,随即睁开,简短的说了些迎客之言后,他对着身后的戏曲乐师颌首,意思是准备好了。 咚咚锵锵中,谢行俭胆子大了起来,心一横,张嘴就来。 魏席坤刚进屋如厕去了,好巧不巧一出来就听到谢行俭开腔的嗓音。 突兀的声音吓的魏席坤勐然朝着戏台上望去,见那人果真是自己平日敬重的小叔后,当即眼睛都瞪圆了,一个不留神,左脚绊倒右脚,直挺挺的往前一倒。 魏席时和林邵白反应快,接住了魏席坤。 魏席坤惊悚的喘粗气,指着只唱了两句,就飞快下台钻进屋里的谢行俭,震惊的高吼,「那,那那是小叔?」 林邵白和魏席时点点头。 魏席坤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啼笑皆非道,「这跟我家老牛吼……差不多……」 魏席时闻言憋着笑,胸腔震个不停,就连平日情绪冷淡的林邵白此时嘴角都弯起了弧度。 林邵白斟酌了一下词句,闷笑道,「今日的耳福确实……了得……俭弟他,咳……」 林邵白实在编不下去了,蹲下身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旁边桌上的举人们早已风化,若非他们刚才听了一曲刘举人探案,不然还以为戏曲真的如谢行俭所唱的那样呢。 怎么说呢,比杀猪时,猪高声嚎叫还要惨烈。 一帮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古怪诡异。 * 谢行俭脸烫的能煎鸡蛋,他站在台上,耳边咚锵的声音太大了,振的他耳朵疼,也不知道他刚才努力抬高的声音有没有起作用,不会大家只听到了锣鼓咚锵声吧? 应该不会,谢行俭如是想,他觉得他的声音盖过了锣鼓声。 这时,谢长义进了屋,谢行俭戏服脱到一半,忙疾步走上前,美滋滋的问,「爹,你觉得我唱的咋样?」 谢长义眼神闪了闪,背过身去帮谢行俭解下身后的腰扣,瓮声瓮气的开口,「还,还行吧……」 「只是还行?」 谢行俭丧气的重复,他之前默默在心里练了好久呢,曲子是平阳郡当下流行的词,很是绕口,他以往背书都没这么努力,如今所有的热情全倾泻在戏曲上,怎么唱完后,他爹是这个反应。 不该啊! 依他爹喜欢晒儿子的习惯,这会子不应该嘴巴都咧到脑后跟,一个劲的夸他唱的好吗? 现在这种状态,难道…… 他三下五除二的脱下衣服,转身忐忑的问,「爹,是不是我唱的不……」 「好!唱的好哇!」 谢长义立马接腔,耐人寻味得看了一眼谢行俭,语重心长的拍拍儿子的肩膀,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得亏唱大戏就只有这一回……」 谢行俭:「……」 他不是傻子。 他秒懂。 谢行俭唿吸微顿,脸蹭的一下通红,鼓着腮帮子推搡他爹出去。 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谢长义不敢放肆的笑,当谢行俭准备关上房门时,谢长义忙伸手拦住,「小宝!」 谢行俭担心门压到他爹的手,松开手摺回屋内。 第362页 「你气什么,」谢长义跟上去,「你出去瞧瞧,外面没人说你一句不是。」 谢行俭捂着脸,他当然知道外面的举人们不会吐槽他唱的不好,谁会傻到指责他跑调? 他是谁?他是乡试解元! 不出意外,明年的新科进士定有他的位子,拥有这般锦绣前程的举人,谁会拉下脸面得罪他? 谢行俭郁闷的坐在屋内生闷气,就是因为他将这一切看的太清楚,所以才不愿出门去招待那些不请自来的举人们。 感觉等会出去了,那些人肯定会满嘴熘炮,嬉皮笑脸的奉承他唱的好。 谢行俭尴尬的想锤自己,要不是他爹一语道破,他还以为……还以为自己唱的相当不错呢。 不对,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唱歌很不错…… 他勐然想起当初魏席时说他吵人,谢行俭此刻恨不得找一个地缝将自己藏起来。 魏席时用词真微妙,他一直以为他当时唱歌是真的吵到了魏席时,现在想想,魏席时当初那么说,纯粹是在照顾他的脸面吧。 谢长义拉起儿子,笑道,「外面大伙都还在呢,你躲屋子不出来可不太像话。」 谢行俭知道逃避是没有用的,今夜的戏台子是他这个东道主请的,他躲在屋里不见客确实说不过去。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不就唱歌不好听嘛,有啥大不了的! 谢行俭鼓足勇气走出屋。 院子里顿时静了静,转瞬又恢復热闹。 戏台上换了场,现在正在唱阮女求夫,声音婉转悠扬,谢行俭步子稍作停歇,听了两句,怎么说呢,确实和他唱的不太一样。 至于哪不一样,原谅五音不全的谢行俭说不上来。 诚如他之前想的,这帮子举人见到谢行俭以后,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下一秒恭维的说笑声席捲而来。 一堆好词往他身上砸,不愧是读书人,睁着眼睛连余音绕樑、洋洋盈耳都敢瞎说。 谢行俭觉得他体会了一把皇帝的新装,就连平时严厉的林教谕都没有说他一句不好的话,只不过他没瞎,他能看到林教谕说完后,背着他抖肩膀。 戏班子是戌时末走的,因为请他们过来的是解元谢行俭,下边的举人们为了捧谢行俭的场子,中途听戏时,丢了不少赏钱给那些唱的好的戏子们。 光这一夜,班主就对他点头哈腰了不下数十次,可见他们赚了不少银子。 谢行俭脸上堆了一晚上的假笑,送走那些举人后,他脸都笑僵了。 他揉揉脸颊往回走,一转身就被魏氏兄弟还有林邵白堵在了角落, 夜色下,面前三人噙着一模一样的笑容,谢行俭后背一凉。 要么说谢行俭在大理寺磨练了一年不是白呆的呢,趁着三人开口嘲笑前,他急忙板住脸,一副谁笑他,他就跟谁急得姿态。 林、魏三人愣了愣,谢行俭忙将三人推出院子,不管三人在门外如何喊他,他都充耳不闻。 谢行俭踩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屋内,不一会儿院门口就没了动静,谢行俭气的脸色一会红一会黑,今天这些人里,就属林、魏三人笑的最狂! 谢长义端着夜宵进来时,谢行俭正站在书桌上奋笔疾书。 谢长义捧着碗走近一看,呵,好傢伙,谢长义自诩一把年纪学堂虽然没有踏过一步,但好歹这几年都在读书认字,怎么儿子现在写的字他一个都不认识。 谢长义眉头紧皱,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字看,越看越觉得头晕,这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真的是字吗? 「爹——」 谢行俭甩开笔,抬头扬起一抹八齿笑容。 烛光被风吹的摇摇晃晃,打在谢行俭脸上的阴影格外的瘆人。 谢长义端面条的手抖了抖,顾不上琢磨字,吶吶道,「小宝,这么晚了还练字啊,爹下了面条,赶紧吃点……」 谢行俭:「爹。」 「哎!」 照顾到今夜儿子当着众多举人的面出糗的脆弱心灵,谢长义这声答的特别响亮。 谢行俭乖乖的坐下嗦面条,吃了一口后,很平静的抬眸,「爹,我不是在练字……」 谢长义心里噔的一下响,不是练字,那是干什么? 「作画!」 谢长义脚一崴,还好扶住了桌脚,他定定的瞥了一眼桌上乌漆麻黑的画,深深嘆了口气。 看来小宝不仅唱戏不行,连丹青一术也…… 吃了夜宵后,谢行俭瘫在椅子上,一双失神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屋顶。 谢长义过来催睡觉催了两回,谢行俭嘴上应的好好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像是黏在了椅子上一样。 直到更夫敲梆子提醒已经过了亥时,谢行俭这才有了反应。 他挪挪屁.股,艰难的抖着发麻的双腿来到床前,床上放着郡守府下午报喜送来的新制举人冠袍。 谢行俭五指在冠袍上摩挲,冠袍绣工卓越,金丝线勾勒的花纹栩栩如生,预示着举人前程似锦。 谢行俭微微嘆了一口气,暗道自己今晚到底是跟谁置气。 他现在是举人了,十六岁的解元天底下可没几个,不就是唱歌不好听,作画不好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无完人,他年纪轻轻就高登榜首,如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被取笑了又如何,以后在官场上被嘲笑的事多了去了,他现在搁这怨天载道显得太没格局。 第363页 谢行俭狠狠骂了自己几句,想通后,立马打水洗漱。 谢长义见对面的灯火终于熄灭,发出了一声来自老父亲的长长嘆息。 小宝这孩子啥都好,只不过这条读书路走的太顺畅,如今是一点挫折都受不得,今天发生这样的事,要他这个当爹的说,就该多碰上几回,不然日后当了官,听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那岂不是就成了那种只能听拍马屁的草包官了么? 夏风一吹,浓密的云朵将皎洁的月亮归还给天空,迷离的月色洒进小院,透过窗台,幽幽的凝视着床头那身举人冠袍。 * 第二天早上,谢行俭还没睁眼呢,外头唢吶欢闹声就钻进了耳朵。 「小公子,」居三推开门喊,「郡府衙门那来人了,快,您赶紧起来!」 谢行俭昨夜睡得晚,勐然听到郡府衙门来人,立马意识到自己睡过了头。 他慌里慌张的爬下床,问居三,「来多久了,怎么你不早点喊我?」 居三道,「老大爷说您昨夜睡的迟,不让我打搅您。」 老大爷就是谢长义,居三进了谢家后就这么喊谢长义。 「我爹他人呢?」谢行俭换好举人衣裳,边束髮带冠边问居三。 「老大爷在前头招唿官爷呢,问我您什么时候能出去?」 「快了快了。」谢行俭转身去旁边耳房洗漱,一番手忙脚乱后,赶在衙门官差催促前,去了郡守府。 一路上唢吶、锣鼓吹吹打打,笙歌鼎沸,气势丝毫不输给会试的琼林宴。 一大清早,街上看热闹的人不少,谢行俭身为解元,林邵白身为亚元,两人并肩走在最前面,身上统一穿着举人规制的艷丽长袍,举止风流倜傥,言笑晏晏。 鹿鸣宴开在郡守府,主持鹿鸣宴的正是之前想将女儿嫁给谢行俭的穆勒穆大人。 穆勒呆在平阳郡郡守位子上已有六年,前两年因为政绩不好一直没挪窝,今年应该要动一动了。 今年的学政大人是京城礼部调来的,姓李,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谢行俭在京城见过此人,听旁人说,李大人为人公正廉明,唯一让外人说道的便是他的强迫症。 谢行俭被迎进宴席后,望着桌上成双成对的菜餚,就连摆盘方向都是冲着一面,他心想这应该是李大人的意思。 鹿鸣宴讲究边吃边说,谢行俭是解元,单独开了一张小案,桌子设在穆勒和刘大人的右下首。 林邵白等剩下的四名经魁,两两坐一案,分别安在左下首以及谢行俭的下方。 其余的举人则三五一案,没有定数。 谢行俭坐下后,立马就有人举杯道贺,谢行俭一一回礼。 郡守大人穆勒和刘大人姗姗来迟,行礼落座后,陆续有僕人上前添酒。 穆勒坐定后,举杯与众举人共饮一杯,随后起身致词。 说完后,穆勒看了一眼谢行俭,谢行俭精神一震,忙肃容而起。 第135章 【135】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行了一礼, 穆勒因嫁女未成虽与谢行俭闹了点嫌隙, 只是如今谢行俭成了乡试解元,且穆勒比旁人知道的更多,那就是谢行俭在京城「勾搭」上了武英侯府罗家。 穆勒纵是心底不悦谢行俭, 当下也不好再轻视谢行俭, 而且听说谢行俭还在大理寺当值。 穆勒斜了一眼右下方的谢行俭, 两撇细长鬍鬚颤动,摆摆手让谢行俭坐下。 谢行俭位置显眼, 他陡然站起来,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跟了过来,穆勒不好就这么忽视,便拉着谢行俭的名头,着重鼓励学子们再接再励, 明年会试一举出人头地。 穆勒口才不错, 声音大而威严, 一番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将整个鹿鸣宴的气氛推向了**。 穆勒是个聪明人, 瞧了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学政官李大人, 忙赔笑的将场子交给李大人。 李大人是京官, 说话喜欢捲舌,一起头就给谢行俭一种熟悉的感觉。 李大人不愧是出了名的强迫症,谢行俭细细听了,李大人说话时,每逢五个字就要停顿一会,听起来特别别扭。 不过, 上辈子的领导不都这样么? 说两字,就顿一下,顿一下,再说两字。 底下的举人们当然不会唾弃李大人这种拖时间的行为,只不过等李大人说完后,举人们都快眯眼打瞌睡了。 李大人神色不虞,举人们忙哆嗦着收敛起懒散,认认真真的听李大人把「废话」讲完。 李大人这边完事后,谢行俭按照之前学来的礼仪,带着一众举人们,从李大人开始至乡试所有的学官们,依次拱手问候。 李大人作为主考官,是平阳郡乡试举人的座师,所以众举人上前拜见李大人时,格外的小心翼翼。 论常理,李大人会在一众举子中挑选一人收为门中学生,只不过几年前,前吏部尚书孙之江收了一位许姓举人为学生,后来因为这学生,孙之江堂堂吏部尚书,竟然被皇上勒令禁足三个月。 此事之后,京官收学生时都会小心再小心,一般都不会再轻易的收徒。 李大人再过几年就要致仕,这时候还是清高些为好,省的到时候闹出了事,他一把老骨头还要跟着给学生擦屁股, 因此,这回李大人愣是一个举子都没收入囊中,包括解元谢行俭。 众举人心有不甘,大家偷偷的拿眼神瞥谢行俭,见谢行俭无动于衷、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众举人顿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第364页 他们求而不得的座师嫡子学生的称号,到了谢行俭眼里,竟然一文不值。 诶,果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谢行俭的确不在意能不能成为李大人的学生。 坦白来说,他其实不太想成为李大人的学生,不是说李大人没资格收他为徒,李大人年高德劭、资歷深厚,是举人们企予望之的好老师。 谢行俭之所以不想成为李大人的学生,主要是因为他受不了李大人的强迫症。 李大人若是真收了他,他估计哪天也会被他平时的随意懒散气的强迫症暴躁。 为了李大人颐养天年着想,也为了他未来的幸福着想,两人的师徒情还是就此作罢最好。 * 鹿鸣宴怎可少了唱《鹿鸣》歌,拜谢学官们今科取中自己后,众举子跟着李大人和穆勒前往庭院钟鼓下。 李大人起头,声音沙哑沉闷,谢行俭混在其中,因为昨晚唱戏走调的阴影还没有全部散去,所以此刻他不敢再放声高声,混在一堆声音里头,意思意思就行了。 待鹿鸣曲唱毕,李大人重新领着众人回到宴席。 此番来回折腾完,这时候大家才被允许拿筷子吃东西。 鹿鸣宴吃食讲究,乡试为桂榜,所以这场宴席菜餚的主角是桂花,以甜口为重心,一应全是黄澄澄的菜。 谢行俭没吃过桂花宴,今天有机会品尝一回,自然欣喜不已。 摆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是一碗餐前甜品,名为桂花荔枝扣。 谢行俭将白瓷碗放置在左手掌心,拿起汤匙舀了一颗外表像荔枝的果子进嘴。 之所以说像荔枝,主要是因为碗里的吃食乍一看已经没有荔枝的原样了。 荔枝果肉颜色透明光滑,然而碗里的荔枝仔细看,果肉里面隐隐透着一抹红。 谢行俭猜,这荔枝果肉去核后,里面应该塞了其他东西。 果不其然,咬开后,嘴巴里除了有荔枝鲜甜的果肉感,还有酸眯的番茄味。 他牙齿咀嚼的动作微愣,没想到平阳郡还有樱桃番茄这样的水果。 这盘桂花荔枝扣照顾了李大人的强迫症,只在白瓷碗四周端端正正的放了两个,碗中央则是淋上桂花糖汁的熟糯米饭。 他挖了一小口染上桂花香气的糯米饭细嚼慢咽,糯米饭应该是蒸熟的,软糯香甜,舌头抿一抿,味蕾间竟是荔枝和桂花的甜。 谢行俭装模作样的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太甜了,甜的鼾人。 他偷摸的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多数举人跟他一样,礼仪性的吃了一口便停手,反倒上首的两位大人吃的正欢。 除了桂花荔枝扣,下一道开吃的是桂花萝蔔虾汤,味道照旧是甜口,只不过这道菜里有他喜欢的虾,他便多吃了两口。 剩下的桂花鸭、桂花蜜豆粽子、桂花蒜酱牛肉等菜,谢行俭都一一品尝了,菜席撤下去后,谢行俭觉得他嗓子眼都在冒糖浆,腻的烧脑。 吃罢鹿鸣宴的桂花席,接下来就是各位刚出炉的举人们彰显士子才学的时刻了。 李大人呷了口清茶,望着底下老幼皆有、朝气蓬勃的学子们,开怀大笑道,「诸位切莫拘谨,今日是你们的好日子,本官以茶代酒先敬各位一杯。」 众人举杯,李大人又道,「谢天恩开鹿鸣宴,吃喝既有,读书人不离嘴的诗文也要提上……」 谢行俭酒杯里的酒水微微晃动,他扬了扬眉,暗道接下来便是谢恩诗的环节了。 李大人做了表率,一首气贯长虹的七言诗,须臾片刻便在众人间传诵。 座师李大人起了头,身为今科解元的谢行俭不得不站起来「接茬」。 从第一波报喜的人去他那开始,他就已经在肚子里反覆的琢磨鹿鸣宴上的谢恩诗了。 所以张嘴说来时,尤为自信,可谓是文思泉涌,信口拈来。 林邵白和魏氏兄弟并不觉得惊讶,他们知道谢行俭大事前绝不会空手而来,想必这首炳炳烺烺的诗词,谢行俭定是在家下了苦工的。 剩下的两位县学同窗则是咂舌称赞,不成想与谢行俭分开才三年,人家之前最为糟糕的诗文如今也变得波澜老成,两人相视无言,摇头嘆息,这还只是乡试,可他们与谢行俭的差距立马就显现出来了,想当初,他们可比谢行俭早来县学的啊,而且在诗文上也以绝势碾压谢行俭。 谢行俭一诗落地,林邵白为首的四名经魁也不遑多让,纷纷站出来高声吟诵。 大厅里一共有八十九名举人,时间有限,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有表现的机会,卡在魏席时第四十名后,现场表演谢恩诗的环节就此打住。 大厅一旁坐着一名奋笔疾书的书吏,待举人们吟咏完诗赋,书吏同步将诗文写了下来。 李大人和穆勒带着一众学官前去点评,魏席时是最后一位作诗的人,几位大人出其不意从魏席时开始点评,底下的诸生均忐忑的站在一旁。 几位大人没有挑刺,大部分都是在褒赞,停在谢行俭诗赋面前时,许是考虑到他是解元,且在京城有些名头,故而李大人和几位京城过来的学官便多说了几句。 周围的学子见学政官对谢行俭特殊对待,牙齿都酸化了。 谢恩诗结束后,鹿鸣宴迎来了最欢乐的一幕,之前吃的桂花宴都是前菜,当下的推杯换盏才是正席。 第365页 鹿鸣宴当然少不了鹿肉,如果说前菜桂花做主客,那么接下来的正席则是鹿肉香味满屋跑。 平阳郡有专门饲养鹿肉的人家,平日里都用上好的稻糠树叶餵养,所以鹿肉肥嫩,架在火上用勐火先炙去外皮的肥油,晾干油水后再切薄片。 鹿肉腥气重,直接吃容易噁心,平阳郡人会养鹿,自然也会吃。 有僕人端来一鼎添了炭火的小炉子,每个小案前都放了一鼎,上面放了一张铁丝编成的网格,炭火烧旺后,谢行俭夹起一片切好的鹿肉贴在网格上,一霎那的功夫,鹿肉的边围肉片嗖的一下蜷缩,上面的零星油水发出嗞嗞的声音。 做谢行俭下首的举人应该就是他爹口中那种十指不沾阳出水的读书人,就这么简单的用火烤鹿肉,这人还能烤煳,刺鼻的烧焦气味往谢行俭这边飘,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身子偏过去将那人桌上的肉快速的翻个边。 那人年纪很大,应该不比谢长义年轻,谢行俭帮忙时,那人还慈祥的夸谢行俭比他儿子还贴心。 谢行俭笑笑没说话,炙烤出来的鹿肉要蘸着平阳郡特有的辣椒水吃,鹿肉紧实,辣椒水带着麻味,吃起来满嘴爆香。 不少举人和谢行俭一样,今朝还是这辈子头一回吃鹿肉呢,一个个的大口大口的吃着,谢行俭也多吃了几口,不过他不敢太造次,毕竟他是解元,满屋子的人都看着他呢。 这不,穆勒和李大人几位京官畅饮了几杯后,突然漫步至谢行俭的案几前。 谢行俭余光扫到穆勒,虽心里有些膈应当初穆勒嫁女不成,愤而踢自己,但穆勒毕竟是郡守大人,人家都过来了,他不敢装作看不见。 谢行俭忙举杯起身离开小案几,疾步走向穆勒,在穆勒开口前,恭敬的行礼问候。 穆勒似笑非笑的抿了一口酒,道,「本官的眼光着实不错,谢解元当年尚且年幼,本官就料到你会有今日的璀璨,原以为要再等两年,不想三年而已,你才堪堪舞象之年,就有如此成就,可喜可贺啊——」 穆勒笑面虎的称号谢行俭早已领教过,既然夸他,他当然不好意思冷着脸,穆勒为人奸诈,但在平阳郡任上六年来,并未做出鱼肉百姓的荒唐事,也算是好官一枚吧。 谢行俭笑的谦虚,与穆勒巧妙的打哈哈,穆勒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笑容,三年前,眼前这小子说话极为狂妄,几乎是字字踩他的心口,如今倒变得圆滑多了。 谢行俭当初去国子监是穆勒亲笔书写的举荐信,眼下两人对碰,穆勒当然要问一问谢行俭在国子监的处境情况了。 谢行俭闻言,认真的答了两句,穆勒不时点点头,听谢行俭说去了大理寺,穆勒突然问他怎么好端端的去了大理寺。 谢行俭微愣。 这让他怎么说? 说他举报煌盘郡郡守大人失职,然后被皇上青睐,之后莫名其妙的就进了大理寺? 他敢说,穆勒敢信吗? 若不出意外,再过几个月,穆勒就要递政绩摺子回京,倘若他说煌盘郡郡守升迁的摺子是被他截胡的,他觉得穆勒看他比看屎还要难受。 毕竟几个月后递上的摺子关乎着穆勒接下来的官途命运,现在听谢行俭说煌盘郡郡守的惨状,就不怕触霉头? 穆勒饶有兴趣的盯着谢行俭,按穆勒多年的为官经验猜测,他觉得谢行俭能从吏部调任大理寺八成是武英侯府在其中起了运转作用。 穆勒冷哼了一声,当初不知是谁义正言辞的拒绝娶他的女儿,到头来不还是攀上了高枝吗? 谢行俭见穆勒脸上的表情莫名其妙的带上鄙夷,心头一跳,忽而想起当年被逼娶妻一事,他笑了笑。 「大人,」谢行俭弯腰喊了一声,「学生去大理寺是皇上的意思,箇中缘由学生不知。」 穆勒嘴角一扬,讥笑道,「你怎会不知,你背后有那般雄厚的岳家——」 谢行俭截走话头,笑道,「大人此言差矣,学生和武英侯府之间的婚事还未过明路,老侯爷之前强调过,学生的官途,他老人家不会插手,学生从文官,老侯爷为人进退中绳、规行矩步,断不会以武官身份逾越插手朝廷文官升调。」 穆勒冷着脸不说话,谢行俭补上一句,「大人若不信,明年去了京城,亲自问老侯爷便是。」 穆勒冰冻的脸稍稍解封,谢行俭这话蕴含深意。 穆勒这样的一郡父母官不得轻易上京,若无意外,只有当升调摺子下来,皇上招他进京述职方可前去。 谢行俭见穆勒脸色起了羞赧,忙又举杯道贺了一声,大致意思无非是提前恭贺穆勒升迁的话。 穆勒按压住心中的喜悦,啐了一嘴,「你的事,本官多此一举去问武英侯做甚!」 谢行俭抿嘴偷笑,穆勒见谢行俭丝毫不露怯,本想就此离开,可穆勒想到今日是鹿鸣宴,自打他走过来和谢行俭说话,周围就有不少双眼睛盯看过来。 想了想,穆勒举起杯,饮完谢行俭刚敬的酒水后,方才离去。 穆勒走后,众举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的落在他身上,谢行俭视若无睹,一手拿起绿瓷酒壶,筛满酒水后朝着李大人以及其他几位学官方向走去。 敬学官们,谢行俭足足喝了三大杯酒,好在他酒量好,搁旁人这会子早就晕过去了。 他心情颇好,敬完大人们后,其他举人立马上来将他围住,谢行俭咕噜咕噜的又喝了大半壶酒。 第366页 鹿鸣宴结束后,谢行俭脚步虚浮,酒精的烈性慢慢的上头,他算好的,至少能走回家,有些举人吐的满大街都是,真真是失仪丢脸至极。 * 从郡守府出来,日头已经渐渐归西,雁平的先生们候在旁边的酒楼里聚了半天,见谢行俭等六人出来,林教谕忙拿腿踢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让林大山下去将六人请上来。 林教谕拉着六人道喜,只说等六人回了雁平,县学还有一遭庆功宴等着他们,还望六人赏脸前去。 六人忙重重点头,笑说林教谕太客气了,他们是林教谕的学生,当不得林教谕这般恳切叨陪,便说一切从简,无论何时,他们六人都会前去相聚。 谢行俭很快就从郡城赶回了雁平县,在县城和林教谕他们聚了几场后,谢家人这才收拾包裹回林水村。 林水村点了大爆竹欢迎谢行俭这个举人归乡,当天热闹非凡,十里八乡来了不少人围观,林水村的歪脖子槐树都被人踩断了树桠。 今年的庆宴,比那年谢行俭考上秀才还要隆重,光吃饭的桌子,就摆了不下三十桌,请的人好些都是他没见过的,王氏在旁边指点他喊人,说这些人也不是谢家人亲自去请的,亲戚关系不是顶好,前些年都断了来往,如今听说他中了举人,就都跋山涉水的跑过来认亲了。 谢行俭脸都笑僵了,他细细的观察了这些人,有几人很精明,见他被王氏拉过来招待客人半天,脸上却无半分不愿意,便挨过来问东问西。 问最多的是谢行俭平时是怎么读书的,以及谢行俭可娶了亲。 前者谢行俭当然乐意分享,至于后面一个问题,关乎他的私事,他笑笑说要去京城成亲,其他的信息不便透露。 一听谢行俭要去京城成亲,一个个的瞪大了眼睛,直唿谢家这一门是要起来了。 还有些指望着能将家里女儿嫁给谢行俭的人蠢蠢欲动,谁知话才起了头,就被抱着孩子的王氏给怼了回去。 「我家小宝明年要娶的是京城大官的女儿!」 王氏扬眉吐气道,「他稀罕着我那未来儿媳呢,怎么可能会在嫁娶前收其他女人进房,这不是膈应人吗?」 「咋膈应拉?」有人不放弃,「我听说大户人家兴纳妾塞通房的,咋小宝就不要呢?」 王氏故作委屈,还假惺惺的拿出帕子擦眼角并没有的泪水,泫然欲泣道,「不是不想要啊,是不能要——」 那人见状,觉得王氏话里有话,便悄悄的将王氏拉到一边,小声道,「老姐姐,听你这意思,莫非是京城那边官大,所以不让你家小宝纳女人?」 王氏吸了吸鼻子,逗玩着怀里睡的晕乎乎的胖儿子,瞥了那人一眼,道,「可不么,人家是千金大小姐——」 那人一惊一乍,「大小姐又怎么了?嫁到了谢家,摆在前头的是老姐姐您的儿媳,谁管她是张家小姐还是李家姑娘。」 王氏默默白了这人一眼,不过语气照旧很委屈,「不得行哦,小宝日后是要在京城待一辈子的,山高水长的,我这个农家婆婆能管儿媳妇一辈子?再说那姑娘家大业大,我干嘛要寻死寻活送女人给儿子,做这种得罪人的事干什么!」 那人急了,拽着王氏道,「瞧老姐姐这话说的,小宝以后是做大官呢,周遭跑,身边总要有人服侍——」 王氏哄了哄刚睡醒的三儿子,强势道,「服侍小宝,自然有他婆娘啊!」 那人哭笑不得,瞟了一眼院子里忙活的杨氏,「老姐姐哟,儿媳妇要留家里侍奉你啊,小宝在任上,自然是要带美妾的!」 说着还有意无意的将身边的女儿往王氏跟前推。 王氏嗤了一声,面黄肌瘦的小萝蔔丁也敢称美妾?给小宝做丫鬟她都嫌伺候不好。 看在两家有点亲戚的情面上,王氏没有直接点破,那人纠缠不休,王氏也急了,脱口而出,「小宝要纳女人,怎么着也要等他成了亲后啊,这会子还没成呢,我这个做娘的就往儿子屋里塞人,倘若京城亲家知道了,怎么看小宝?这婚事若是毁了你赔我不成?未来亲家官比县令还要大,到时候发火,咱们是吃不了兜着走!」 王氏声音大而亮,唬的那人面如土色,急急得拉走女儿,其余有这心思的人赶紧挪开眼。 谢行俭望着他娘雄赳赳的抱着老三进屋,轻笑的摇摇头。 纳妾一事,自从他考上秀才那年起,每逢他回家,都有人上门说这事,他听都听烦了,这些人竟然还没说烦。 谢行俭的举人宴席当天,县令大人也来了,林水村的气氛原本热热闹闹的,一见县令大人过来,氛围一下冰冻下来。 这些村民长年跟土地打交道,几乎没跟县令碰过面,可想而知见到县令有多胆怯。 这时候只好让谢行俭出面陪客,县令还是当初那个县令,那个在谢行俭初入县学时,带着徐尧律来县学找他的县令。 县令笑吟吟的和谢行俭说话,旁边的村民们见他们口中常喊的小宝,此刻从容不迫的跟县令举杯喝酒,顿时惊呆了。 这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那个矮矮胖胖的小宝不再是泥腿小子了,也许有朝一日,小宝比县令还要风光。 送走县令后,谢行俭第二天还约了儿时在韩夫子私塾读书的伙伴——赵广慎和叶礼承。 赵广慎考了童生后就没有再继续读书了,现在跟他爹在县城开了一家面馆,去年娶了县衙书办家的女儿,今年妻子怀了孕,小日子过的美滋滋。 第367页 叶礼承是在谢行俭去国子监那年歇的学,之后实现了当初韩夫子收学生时问的愿望——考不上功名就去帮他爹酿花酒卖花酥,跟赵广慎一样,叶礼承也是去年娶的亲,岳父家是做买卖的,妻子从小就倍受薰陶,脑中的生意经很多,才嫁给叶礼承半年,就帮叶家开拓出酿酒路子。 三人见面后,聊了很多小时候的趣事,说着说着就扯到田狄身上。 提及田狄,三人皆无言嘆息,十年而已,就已经物是人非,阴阳相隔。 谢行俭从聚会上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被离家的忧愁驱散。 「小宝!」吃晚饭时,谢长义坐下来喊了一声。 谢行俭抬眸,谢长义沉吟片刻,道,「我跟你娘商量过了,你京城那边还有公务,耽误不得,你过两天就回京城吧——」 谢行俭放下筷子,急急道,「爹,不是说好的,你和娘,还有团宝都跟我一起去京城吗?」 谢行俭忙看他哥,谢行孝挠挠头,道,「小宝,爹的意思是你先去,他和娘随后再去。」 「为啥不一起啊?」谢行俭追问,「京城那么远,爹娘又是头一回出远门,跟着我一道去,我路上还能照应。」 谢长义抽了跟旱菸,提醒谢行俭,「昨儿魏家来人了——」 「魏家——」谢行俭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对哦! 他把莲姐儿的婚事又给忘了! 一家人围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最终做了如下决定。 谢行俭九月底上京,谢家人在十月下旬办完莲姐儿和魏席坤的婚事后,再跟着魏氏兄弟去京城与谢行俭汇合。 这期间正好给谢行俭留时间,好叫他在京城重新买一个院子,到时候接爹娘一起过来住。 谢行孝和杨氏没打算进京,主要是县城还有铺子,近两年谢行孝又盘了两个门面,整天忙得很,脱不开身去京城。 最重要的是,杨氏又怀了,才两个月大,不过此时还不便与外人说。 * 九月二十八,居三赶出马车,谢家人追着马车直到城门口。 来送行的还有县学的一帮好友,林邵白拍拍他肩膀,郑重其事道,「你且先去,咱们三年前就约好了要在京城聚一聚的,明年春闱前,我定去找你。」 谢行俭点点头,魏氏兄弟以及其他两位举人要等到十一月左右才会入京参加会试,谢行俭可没闲工夫,大理寺的活,还等着他回去处理呢。 马车渐渐的往城外官道走,谢行俭站在车板上良久,直到看不清城门口的亲人身影后,方恋恋不捨的走进车厢。 第136章 【136】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十月中旬左右,谢行俭一行人回到京城。 谢行俭考中举人之后,在雁平庆祝了好几回,到了京城,一个举人名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因而谢行俭去了大理寺后,几乎没人提这事。 谢行俭觉得这般挺好,他在家这一个月以来,恭维的好话听了至少有好几箩筐,如今到了京城,这些腻人的称赞声终于歇息了。 大理寺牢狱内,有一堆积压的公务等着他处理,一连十几天,除了中途休沐两天,他拎了些雁平特产去拜访了罗家和韩家,其余的时间里,他几乎都是在家和大理寺之间来迴转,忙的那叫一个头晕脑胀。 时间进入十一月后,京城越发的寒冷,谢行俭每日出门为了御寒,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 屋檐下冰熘子结的足有几丈长,漫天飞舞的雪花将京城那些犯罪的骯脏事掩埋了不少,大理寺得了清闲,谢行俭的快节奏生活也渐趋平静。 没了公务缠身,谢行俭终于有时间去忙自己的事。 他估摸着再过十来天他爹娘和团宝他们就要来了,北郊的房子肯定住不下这么多人,前几天他已经让居三在京城寻摸合适的宅院,今天刚好有空闲,他便让居三带他去看了看。 跟着中人辗转跑了四五处房屋,最终选定了两处,一处坐落在朱雀街后巷,是个两进的院子,前门一打开走几步便是朱雀大街,二进院东南方向开了侧门,巧合的是,侧门离罗家后院只隔了三条街。 另外一处面积相对大一点,前后跨了三道门,南北各有两个小院子,前门大院将两个小院子分开,适合一家兄弟两个一起居住。 谢行俭比较倾向于后者,主要是因为地方宽敞,他爹娘在乡下住惯了大房子,陡然来到京城让他们住逼.仄的小院子,他担心爹娘憋屈。 只不过这大院子也有谢行俭不满意的一点——位置太偏僻,比他在北郊买的那套房子还要偏。 他日常是要去大理寺当值的,住的太偏不好,到时候他不在家,爹娘出了事找衙门都要跑断腿。 想了想,谢行俭还是放弃了买这套宅院的念头。 朱雀街那套位置好,然而面积太小了,谢行俭深深嘆了口气,偌大的京城,想买个合心意的房子简直太难。 中人常年带人看房子,见谢行俭嘆气,忙笑道,「官爷可是不满意这两处,但凡不满意的,官爷尽管提!」 谢行俭腰间挂着大理寺的牌子,中人认识,因此一口一个官爷叫的欢。 谢行俭站在朱雀街的院子里,踮起脚往邻居院子看,隔壁院子似乎常年不住人,杂草丛生。 谢行俭收回视线,中人顺着他的目光瞄了一眼,笑道,「官爷,隔壁是老院子了,约莫有两年没住人——」 第368页 「这院子卖么?」谢行俭问。 「卖的!」中人接话道,「只不过这院子有些小,就单独一个小院,京城人都看不上眼。」 鸡肋宅子? 谢行俭走进两家相隔的墙角,站在石块上眺望着隔壁院子,从他这儿看过去,能看到里头建了五六间房屋,屋舍之间间隔小,不过採光好,都是坐北朝南向。 一番沉思后,谢行俭决定将这两间院子都买下来,到时候打通,算做一家。 那间二进院,中人出价四千两,居三悄悄在谢行俭耳边说,「小公子,这价钱不高,前两天有人问这套房屋,中人出价四千八呢!」 一下折掉八百两? 谢行俭笑了笑,四千两的主街房子确实不贵。 又问隔壁的院子加一起要多少银子,中人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 谢行俭瞭然于心,没有还价,让居三带着五千两跟着中人去京兆府换红契,另又拿出五十两,请中人帮忙打点京兆府的官员。 谢行俭拿到钥匙的时候,驿站那边送来一封雁平的家信。 信是魏席坤寄来的,信上说他们已经从家里出发了,只不过平阳郡今年入了冬竟然下起了暴雪,不论是官道还是民道,都被大雪压住了去路,马车行驶在上面走的很慢,所以原本打算十一月底就到京城的事,现在不得不往后延迟。 如果江面解封,他们大抵会在十二月中旬才能上京,若淮安城那段被封住,他们就要改走陆路。 陆路雪地不好走,他们最迟也要到十二月下旬才能进京。 谢行俭望了一眼窗外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暗道爹娘这一趟上京恐怕要遭点罪了。 今年京城比之前两年要冷的多,十一月后,大雪就从来没停过,且他瞧着屋外天色阴沉沉的架势,他觉得这场下不尽的雪天至少要持续到过年。 他爹娘是南方人,生性怕冷,京城的冷是那种能冷进骨髓的冷,为了防止他爹娘不适应这的气候,他特意让他表哥去街上买了好几种火炉,随身带的汤婆子也预备了一些,那些取暖用的炭火更是堆了两大屋子。 朱雀街的房子请了人过来装修,地龙等供暖的奢侈设备,谢行俭眼睛眨都不眨就让人安上了,只不过京城的天气不好,工匠人干起活来特别慢,估计今年过年都不能完工。 所以,他得有二手打算。 那就是在北郊给他爹娘腾出一间屋子出来。 他出主意,后续的作业要交给表哥和居三去完成。 因为他得挤出时间准备明年三月初的会试。 * 上回木大人和敬元帝建议刑部修改律法后,敬元帝意识到三司会审的频繁性,因此现在刑部遇到难办的案子,一般不会直接就交给大理寺去处理。 大理寺公务减少,谢行俭每日去牢房审查立簿的事情就会减少。 十二月中旬,木大人找了一趟谢行俭。 谢行俭颇为惊讶,他手头分到一桩去年积压的重案,这些天他忙的焦头烂额,已经很久没去见木大人了。 见到木大人后,他才得知自己被放了长假。 原来,木大人体桖他明年要下场会试,想着他手头的案子已经接近尾声,便让他写份结案摺子交上去就可以待家温书了。 谢行俭感激涕零,回去花了半天功夫写好摺子后就回了家。 * 魏席坤护送谢长义和王氏来到北郊时,谢行俭已经窝在家看书长达十天没出门会客了。 「小宝——」王氏的大嗓门喊起来。 谢行俭呆了呆,以为自己看书晕头出现了幻觉,摆摆头后,他继续捧着书没理会。 谁知王氏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谢行俭的思绪这才回过神,放下书立马冲出书房。 院子里,王氏抱着团宝笑吟吟的站在雪地里,王氏脸颊冻的厉害,两坨红通通的肉格外显眼,嘴里还哈气不停。 「娘!」 谢行俭眼眶湿润,忙上前抱过团宝,团宝穿了一身喜庆的红棉袄,光秃秃的脑袋上戴了一顶毛茸茸的遮耳帽,一张嫩嫩的小脸只露出两只黑揪灵动的眼睛。 团宝有一岁半了,正是牙牙学语的阶段,谢行俭领着王氏进屋后,王氏四处打量着屋子,团宝见他娘走远,顿时嘟起嘴「娘、娘」的叫个不停。 软萌的小嗓音暖的谢行俭心尖上发烫,这孩子嘴上虽喊着他娘,胖嘟嘟的身子却任由谢行俭抱着。 王氏闻声出来,笑着接过团宝,熘达一圈的视线最终落在谢行俭脸上。 「小宝,你这房子花了不少银子吧,房间虽比你爹在雁平买的那栋少,但娘瞧了,这建房用的砖头要比家里好很多……」 谢行俭笑着将当初他和表哥坑中人的事一併说了出来,他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这么久了还没见到他爹,便问他爹去哪了。 王氏温言温语的教团宝喊人,「团宝,这是你小哥啊,在家还抱你举高高呢,快喊小哥——」 团宝砸吧着小嘴,对着谢行俭咧嘴笑,然而就是不张嘴喊人,趴在王氏怀里和谢行俭玩起躲脸猫的游戏。 王氏见兄弟两人玩的欢乐,也就不再揪着团宝不喊人这事不放了,道,「车上还有一堆东西是坤小子的,还要先去坤小子家卸货,莲姐儿也过来了,你爹想去看看莲姐儿日后住的宅子,便先去那边了,坤小子把我和团宝送来后就回了家,说等一会他们再过来一起吃饭。」 第369页 谢行俭点点头,捏捏团宝的小嫩手,笑着道,「娘,你跟我来,我带去看看你跟爹要住的房间。」 谢长义和王氏住的屋原是谢行俭的,王氏一听谢行俭将自己住的屋子让给他们,便问谢行俭住哪。 谢行俭不慌不忙的解释,说这两天他跟表哥挤一挤,等开了春,朱雀街的三进院子就会修好,到时候一家人再搬进去。 说话间,谢长义和魏氏兄弟以及莲姐儿过来了,随行的还有魏席坤他爹魏老爹。 王氏自告奋勇的要去下厨做饭,谢行俭心疼亲娘长途跋涉累的慌,便让王氏歇一歇,说厨房有王多麦和居三,用不着王氏亲自下手。 见儿子坚持不让她插手,王氏虽然嘴上嘟囔不满,心里却甜滋滋的,哄睡团宝后,男人们都在屋里聊天,王氏坐不住,偷偷的熘进厨房帮忙,莲姐儿也悄悄的跟了进去。 就这样,一顿中规中矩的南方菜端上了京城的桌面。 小锅炉突突的冒着热气,几人围做一桌,吃的格外开心。 这一年的年三十,谢行俭头一回身处异地还能跟爹娘一起守岁。 过了年,谢行俭越发的忙碌,一月初,朱雀街的房子终于捯饬出来了,谢家人找算命先生算了个好日子,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搬了新居。 搬完家后,林邵白进京了。 林邵白没买书童,大龄未嫁的林小妹跟在林邵白身边帮忙洗衣做饭,因而这回上京,林邵白将妹妹带在身边。 谢行俭亲自去城门接林邵白,因会试在即,京城独院几乎都租不到了,谢行俭便提出让林邵白住他在北郊的空房子。 林邵白性子固执,不愿意白嫖,因而打听了京城住房的价钱,一次性给了谢行俭半年的租住银子。 谢行俭没推辞,笑了笑接过银子,这银子他不接不行,不然林邵白以为他又在可怜人。 林邵白性子高傲,当年府试,林邵白冻的嘴唇发紫,他爹怜悯林邵白,脱了件外套给林邵白披上,这两年他和林邵白每每碰面,林邵白都会提这件事,林邵白说他感激他爹,不过更感激他当初给林邵白留面子,没有当众戳穿林邵白没衣服保暖的惨状。 林邵白带着妹妹住进北郊后,谢行俭和魏氏兄弟隔几天就过来一趟,几人围坐一起讨论接下来的会试。 三月,北方春寒料峭,气温比之过年期间要暖和一些。 三月初九这天,决定无数举人前途命运的春闱如约而至。 第137章 【137】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会试在京城内城东南方的贡院举行, 流程和乡试一样,考九天,分考三场。 初场定在三月初九,第二场在三月十二号, 最后一场在三月十五。 会试唯一不同的是要提前一天入贡院, 后一天出场,也就是说,一场春闱,天南海北的举子们要在贡院里「与世隔绝」九天八夜。 所考的内容当然比乡试难, 不过换汤不换药,文章照旧考四书五经和策问以及律法、算术等,诗赋则考五言八韵诗。 谢行俭八号排队进贡院,先搜身后髮蜡烛, 他按照文籍上的标註找到自己的号房,不得不说, 京城会试的条件比地方乡试要好很多。 就单说号房屋顶重新翻修这一点, 就可以看出朝廷很重视春闱。 会试的主考官是科举以来人数最多的,一共四名, 往年会试是由礼部主持, 今年换了吏部。 相应的,主考官也要换人, 会试的主考官称为总载,由皇上亲自认命,谢行俭搜身进来时大致扫了一眼, 为首的应该是朝廷德高望重的大学士,右边站着的是吏部尚书于大人,剩下的两位谢行俭不认识,想来应该是副都御史之类的官员。 会试举人的通身气派就是和平常的读书人截然不同,谢行俭望着一个个儒雅优秀的举人们,握笔的手微微发紧。 会试是跳龙门的大关,在这场危机重重的杀伐战场上,不知道要葬送多少人的锦绣梦,要想在这些卓尔不群的读书人里杀出重围,一举考进前三百,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谢行俭野心更大,他奢求的不仅仅是中贡士,所以他要承受的压力更多。 谢行俭怀着敬畏之心认真审题,会试之前,他和林邵白几人仔细的研究过这届主考官,这届主考官姓马,今年高龄七十三,喜欢的文风多是那种严谨不花头不做作的,几人还调查到马大学士最厌恶的便是娇柔做作的词彙,因此谢行俭在下笔时格外注意这点,几篇文章中,他都是以宽宏的笔腔为基调,然后徐徐图之的讲述自己的观点,不掺杂半点辞藻华丽的句子。 会试三场考完后,谢行俭的精神状态比乡试要好,除了手脚因为寒冷冻裂了几道口子,身体其他方面都很正常。 走出考场后,谢行俭眼角眉梢有些许疲倦,守在门口的谢长义急忙往谢行俭身上披了件大氅。 谢行俭拢了拢衣服,周身的寒气顿时被大氅上传来的暖暖热气消的一干二净,他诧异的掀开睏乏的眼皮子,「爹——」 谢长义指指路边停靠的马车,笑道,「你娘也来了,想着你等会出来冷的紧,便生了两个火炉在车里,瞧着时辰给你烘了些衣服鞋子啥的,你赶紧过去,将鞋子换掉。」 谢行俭笑的「哎」了声,慢吞吞的往家里马车走去,边走边喊娘。 王氏听到动静,掀开车帘招唿谢行俭赶紧进去驱寒。 第370页 会试号房环境确实不错,但进门搜身特别严格,倒春寒的冷日子,贡院却只允许应试者穿五件单衣,鞋子也有要求,棉鞋和靴子都不允许穿,只能穿轻薄的布鞋。 谢行俭忍受得了身上的寒冷,唯独脚不行,几天的功夫,他双脚冻的已经不成样子了。 脚掌冻出了口子,脚背肿了老高,冻伤上隐隐溢出了血丝,王氏心疼的抹眼泪,帮谢行俭脱鞋袜时,双手都在发抖。 血块凝固后,将皮肉跟鞋袜粘在一起,王氏下手很轻,然而谢行俭依然疼得额头冒冷汗。 他耐不住疼痛嘶吼了一声,王氏红着眼怨骂,「下场考个试而已,做什么偏偏不让穿暖鞋,这大冷天的,冻伤了脚可不好治,冻脚很难根治啊——」 谢行俭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惨澹的笑容,「娘,官家让我们读书人穿布鞋自然有他的道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得!」 王氏打断谢行俭,「你甭跟你娘说这些娘听不懂的之乎者也,官家怎么做娘说不得,娘只知道,我儿子脚冻伤了,回头这脚很难好!」 谢行俭歪着头静静的看着他娘。 王氏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泡脚桶,火炉上的水开了,王氏将泡脚用的脚架放进桶里,倒了热水后,王氏示意谢行俭将脚伸进去。 「冻伤的脚即便是结痂了,也很难根治,等日头暖起来,你这脚会痒的挠心肝!」王氏嘆口气。 谢行俭背靠在车壁上,团团热气将冻青的脚围起来,不一会儿,脚掌心就被热气熏得发红,伤口上开始发痒。 谢行俭忙看向他娘,王氏嘆道,「这会子痒算什么,娘都说了,回头有更痒的等着你,我明儿让你爹去药铺寻寻药,看能不能治一治冻疮。」 一提他爹,谢行俭这才意识到他爹没上车。 「爹呢?」 「你爹上魏家马车了吧?他刚才说要去看看莲姐儿。」王氏悄咪咪的道,「莲姐儿有了!」 「有了?!!」 谢行俭惊的差点站起来,动静大到泡脚桶都为之一震,里头的热水溅到腿上,痛的谢行俭咬牙咧咧。 是他想的那个有了么? 王氏捂着嘴笑,「满打满算,莲姐儿成亲也有小半年了,如今有了,有啥好稀奇的?」 谢行俭吞咽口水,他娘这话没错啊,成亲小半载有了孩子不稀奇,可莲姐儿才将将十六岁啊—— 搁在上辈子,顶多是个高中生。 魏席坤那个狗东西,未成年也能下嘴! 谢行俭忽而一想,古代女子十五及笈…… 啧,便宜魏席坤了。 * 马车晃晃悠悠的回到家,谢行俭穿好鞋子下车,他们才敲了一下门,院门就从里头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抱着团宝的王多麦。 小傢伙似乎才哭过,一双水漉漉的眼睛红通一片,正一顿一顿的打着哭嗝呢,乍然看到谢行俭和王氏,小傢伙眼睛一亮,双手张开。 王氏走上前想抱,谁知小傢伙手往旁边一挪,含含煳煳的喊,「小……小哥……抱……」 谢行俭一愣,慌张的接过弟弟。 王氏佯装拈酸的笑了一声,捏捏胖娃娃的脸蛋,故作心疼道,「小崽子喂,娘在这呢,不喊娘光喊小哥……」 团宝双手环在谢行俭的脖颈上,见王氏脸色变了变,小嘴糯糯的张开喊了声娘,王氏笑的哎声。 只喊了声娘,团宝立马就把脑袋往谢行俭怀里拱,谢行俭大氅里头暖和,小傢伙舒服的直哼哼。 谢行俭笑的拍拍小傢伙的屁.股,哄着小孩再喊他几声小哥,团宝现在似乎心情很不错,连着叫了好几声小哥。 旁边的王多麦咧嘴,「你们没回来的时候,团宝就一直哭,哭着吵着要见姑姑和表弟,我没法子只能抱他来门口转转,好在你们及时回来了,不然他还得哭。」 王氏笑着逗团宝,开玩笑喊他「小哭包」,团宝还小,尚且不知道小哭包是啥意思,再加上王氏说话一直在笑,团宝以为他娘在跟他闹着玩呢,咧来小嘴学王氏喊小哭包。 三个大人笑作一团。 才进屋一会,谢长义就回来了,王氏忙进厨房给爷俩做饭。 谢行俭先去洗了个热水澡,脚上的冻伤经热水洗刷后,露出的伤口惨白瘆人,刚才罗家派小厮送来了上好的冻疮粉,谢行俭担心春日暖和后伤口痒人,因此很认真的将药粉涂抹在伤口上,边边拐拐都不落下。 经歷难熬的九天会试后,谢行俭饿的飢肠辘辘,吃了九天的咸菜煮饭,他嘴巴早就没啥味了,所以当他娘端上鸡肉面条,谢行俭狼吞虎咽的吃了三大碗才放筷子。 王氏在雁平养了很多鸡,来京城前,王氏留了一半鸡给谢行孝,剩下的全部宰杀用雪封藏着,一路带到了京城。 现在的气温拔高了些,雪水都化掉了,王氏便在后院大树上牵了条长绳,将没吃完的鸡抹上盐巴腌制晒干。 吃完香气四溢的鸡肉面后,魏氏兄弟约着林邵白来到他家。 会试特殊,四人不免要问一问大家考的如何。 几番交谈后,四人均相视一笑。 看来这次会试的题目很合大家的胃口。 中途,王氏抱着团宝进来问大家冷不冷,他们如今住的朱雀街大院的地龙才烧上没几天,王氏身为南方人没见到这玩意,虽然这些天烧的很顺利,可操心的王氏时刻担心地龙出问题,便过来问一句。 第371页 谢行俭笑说暖和的很,林邵白几位站起来也说屋子里暖如春日。 王氏见状,这才放下心抱着团宝出去。 团宝咿咿呀呀的非要谢行俭抱,谢行俭没法子只好抱着小弟和三人说话。 许是有了小孩子在场,几人话题越聊越偏,三两句后就转移到了小孩子身上。 林邵白长的清秀好看,几人中,是除了自己亲哥哥谢行俭外,团宝最喜欢的人,林邵白一逗团宝,团宝就看他,魏氏兄弟长相粗犷,团宝不爱看。 谢行俭暗暗无语,这才多大的孩子,就这么以貌取人! 团宝不看魏氏兄弟,魏氏兄弟反而格外的心痒,尤其是魏席坤,看团宝的眼神,火热炯炯,若不是顾忌谢行俭这个小叔身份,谢行俭觉得魏席坤都要上来抢娃了。 谢行俭瞪了一眼魏席坤,瞧魏席坤那贼兮兮的目光,打量谁不知道他喜欢小孩似的! 魏席坤中途出去如厕,林邵白眼睛一斜,笑问,「他这是咋啦?」 他是谁,不言而喻。 「能咋啦!」 谢行俭白了一眼林邵白,顺手将团宝放在暖被上,小傢伙能走点路,来到宽大的床上后,自顾自的半走半爬玩的欢快,时不时的看一眼谢行俭,谢行俭见弟弟望过来,连忙张开双臂,小傢伙噗嗤噗嗤的撞进他的胸怀。 啧,真软,身上还带有纯香的奶味。 啊,他也想拥有一个这么好玩的儿子,谢行俭如是想。 林邵白将谢行俭露出的痴汉样看在眼里,笑道,「半斤对八两的东西,我看你和他没区别。」 谢行俭嘴一抽,默不作声。 魏席时感慨道,「我倒是羡慕堂哥,堂嫂跟过来没多久就怀上了,不像我,成了亲跟孤家寡人没两样。」 魏席时十月份也成了亲,只不过妻子没跟来,留在老家侍奉魏席时的爹娘。 谢行俭亲了亲怀里软萌萌的弟弟,笑道,「你急什么,等殿试结束,你自然就要归家,到时候……哈哈哈,温情蜜意的小日子还远么?」 魏席时嘴角渐弯,「你还笑话我,我瞧着你比我更急吧,会试才结束呢,罗家大批补身子的吃食就往这里送,听居三说,老侯爷不让你跟罗小姐见面,说什么筹备婚宴前,怕出乱子,哈哈哈,能出什么乱子,无非是小两口耐不住寂寞,提前尝了禁果——」 谢行俭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佯装不悦道,「团宝在呢,你别当着他的面胡说八道!」 魏席时笑的更厉害,拍拍手让团宝去他怀里,团宝小鼻子一皱,嘴巴一撇,隐隐要哭的节奏。 魏席时脸一黑,他有那么吓人吗? 这回换谢行俭哈哈大笑,团宝见哥哥笑,粉嫩嫩的小脸笑的格外开心。 刚洗手进来的魏席坤见到这一幕,眼睛都看红了,顾不上擦手上的水迹就往团宝身边跑,团宝在被下「毒手」之前,谢行俭眼疾手快的将弟弟转移了方向。 魏席坤:「……」 团宝嗜睡,才玩了一小会就开始打瞌睡,谢行俭只好喊来他娘将团宝抱回房间去,没了小孩子玩耍,四人的话题渐趋往会试上走。 「京城这两天才停了雪,却又下起了雨,中间只出了两三天的太阳,勐地变冷,你们可都要注意保暖,但凡身上有不舒服的,别硬撑着!」 谢行俭继续道,「会试举子多,京城的大夫很难请,伤寒药更是难买,你们也别急,等会在我这带点回去,老侯爷派人送了很多药,我一时也用不完。」 三人点头,会试出榜前他们身体可不能出事,尤其是他们有把握进殿试的情况下。 四人约定今日之后到放榜前都不聚了,省着来回两地跑受了风寒。 正好他们趁着这段时间在家好好的温书准备殿试。 期间,雁平县学的另外两位举人过来拜访谢行俭,提出邀请谢行俭出去参加诗会,谢行俭婉言拒绝,见二人兴致盎然,他不好扫二人的兴,因而并没有像劝林邵白他们那样,劝二人这两天最好别外出。 谢行俭第六感一贯很准,会试放榜前两天,京城一部分举人都生病了,然而各大药铺的风寒药匮乏至极,最后不知是谁传出煮枇杷叶能驱寒,一时间,京城的长青枇杷树一夜之间树干全秃了。 谢行俭听到此消息时,笑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阳春四月,满山的杏花争相绽放,京城上空瀰漫着一股甜香,放眼望去,花色有红有白,开在京城四大街上,亦或是山野田畔,偌大的京城就这样被围堵在艷溢香融的杏花堆里。 杏花姿娇,占尽春风得意,四月天里,贡院门口终于贴出了众人遥遥祈盼的贡士杏榜。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喜欢就是我码字的动力呀,承蒙喜欢! 原地三百六十度转圈圈感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梦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卡提倒垃圾 10瓶;□□de206 5瓶;看书的呆子 3瓶;喵主子 2瓶;寸心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138】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本朝会试取三百人, 殿试名次分三甲, 一甲三名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 赐进士及第, 今年的二甲名额是从第四名传胪开始,一直延续到第一百名,赐进士出身,剩下的若干名为三甲, 赐同进士出身。 第372页 那天京城下了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居三顶着细雨兴奋的冲进院子。 「小公子,小公子——」 谢行俭和谢长义以及王氏等人站在屋檐下焦急的等待着, 居三的声音极大, 震的谢行俭心头髮紧。 他顾不上春雨的冷冰, 拔腿冲进雨幕。 「怎么样?!」谢行俭拉住喘气的居三,紧张的问。 居三刚从贡院门口的人海里钻出来,且又疾跑了一路,此刻是上气不接下气,谢行俭忙拍着居三的背顺气,拽住居三的手腕重复问了一遍。 居三浑身湿漉漉的,眼睛瞪的贼亮堂,缓了口气后,居三一个劲的说, 「小公子,你中了!你中了!」 「中了第几?」谢行俭迫不及待的追问。 居三笑,「第二, 我看的真真的,小公子你的名字排在第二!」 第二? 谢行俭脑子有一阵子恍惚,怎么不是第一? 他明明考的相当不错啊! 春雨越下越大,廊沿下的谢长义和王氏听不清谢行俭和居三的说话声,便站在那喊两人进来。 进了屋后,谢行俭被王氏赶进房间换了衣裳,堂屋里,居三已经将谢行俭中了贡士第二名的好消息告诉了二老。 屋内,谢行俭情绪有些失落,呆坐在书桌前怔怔发神。 屋外的雨被风使劲的刮来刮去,细碎的雨滴噼里啪啦的敲打着门口的芭蕉树,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扰得谢行俭心烦意乱。 他铺开笔墨胡乱的在纸上挥洒,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是他爹。 谢行俭只好将沾满墨水的毛笔放入笔洗处,随后理了理心神不宁的思绪出了房门。 「小宝,」谢长义将谢行俭拉到一旁,低声道,「罗家来人了!」 谢行俭一愣,「谁来了?」 「听说是府里的小少爷,你赶紧过去看看——」 罗郁卓? 谢行俭快步的往走廊另外一头走去,还未踏进堂屋,就听到里头传出罗郁卓的说话声。 谢行俭脸上挂起笑容,上前恭喜罗郁卓早登金榜。 「惭愧惭愧!」罗郁卓摆手笑,「还未恭喜你呢,如今你是贡士第二的行头,过几天的殿试,定能拔得头筹!」 谢行俭苦笑,谦虚道,「借你吉言,殿试由皇上最终把关,该是怎样的结果还未可知呢。」 谢行俭一向自信张扬,陡然说这种丧气的话让罗郁卓有些不适应。 罗郁卓见谢行俭眉间隐藏着闷气,狐疑的探问,「你……莫非不满意会试……」 谢行俭急忙截住罗郁卓的话,「我岂敢!」 「那你干嘛还闷闷不乐?」罗郁卓道,「你见天的不就是想超越我这个雁平案首么,如今我可是被你甩在老后头了,怎么你还不开心?第二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罗郁卓这回没考好,名次竟然落到了第五十八名,如果殿试再出问题,回头捞一个同进士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谢行俭瞪了一眼罗郁卓,哼道,「你不用说这些风凉话来挤兑我,你的才华我早就领教过了,你考五十八名,肯定是你故意的,亦或是老侯爷交代你藏拙,勿要让皇上太高看你,省的皇上眼珠子落到罗家,你说我猜的可对?」 罗郁卓笑,「你在大理寺呆了才多久啊,怎么如今眼睛这么毒,看事情一眼就破。」 谢行俭得意的扬眉,之前对于考第二的郁闷被罗郁卓这么一调侃,顿时消散很多。 罗郁卓眼波微动,轻声道,「考五十八名是我罗家和皇上心知肚明的约定,五十八名很难再去争夺一甲,皇上也能对罗家放心,即便这场会试我用点心思去考,想必主审官也不会给我好的名次,太好的名次会让皇上误以为我罗家有了冲杀文官阵营的野心。」 谢行俭嘆了口气,怎么古代君臣相处比上阵杀敌还累? 明明一个是贤君,一个是良臣,何必要这么拐弯抹角的猜忌呢。 罗家和敬元帝如何相处谢行俭只会在心里暗搓搓的说道几句,他当然不会拉到明面上和罗郁卓说三道四。 罗郁卓为了平息帝王的猜忌,已经将自己的前途送进去一半了,因此罗郁卓此刻并不太想谈这个话题。 兜兜转转,两人的话题又回到了谢行俭身上。 罗郁卓锤了一把谢行俭的肩膀,拿腔拿调的笑道,「得了啊!都榜上第二了还摆一副臭脸,摆给谁看呢!」 谢行俭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从进门到现在都是你在叨叨,怏怏不服的话我可一个字都没说。」 「得!」罗郁卓哗啦一下展开扇子,笑的风流,「那好,谢贡士心事顺遂,那咱们讨论下接下来的婚嫁如何?」 「婚嫁?」谢行俭惊的站起来,「我还未殿试,此时说这个会不会太早了些?」 罗郁卓收起扇子想敲醒谢行俭,可又想起出门前小姑姑的警告,只好收回手,气笑道,「你莫非是想殿试后才开始动手准备你与小姑姑的婚事?」 谢行俭木吶的点点脑袋。 他眨眨眼,不然呢?当初不说好的呢,等他高中进士才能去罗家提亲。 「说你是榆木脑袋,小姑姑还偏不信!」 罗郁卓撇嘴,「京城婚嫁要提前一个月下聘礼,你现在还不着手准备,哪能赶得上高中后迎娶小姑姑?」 「殿试还没……」谢行俭纠结这个。 第373页 「还谈什么殿试!」罗郁卓教好的脾气都被谢行俭磨磨蹭蹭的样子整的暴躁起来。 罗郁卓盯着谢行俭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你会试排名这般靠前,你还担心殿试吗?」 谢行俭哑然,突兀的点点头。 他担心啊。 他担心拿不到状元,主要会试第一的那人…… 罗郁卓:「……」 两人短促的交换个眼神,接下来好半晌都没说话。 屋内的雨缠绵不断,雨如万条银线从天际飘落下来,青瓦廊沿下站着谢长义和抱着团宝的王氏。 王氏下巴往屋内呶了呶,窃窃私语道,「当家的,你说罗家这会子来干啥呢?」 「我哪知道?左不过是小宝和罗家的事。」 谢长义嗤了一声,靠在柱子边上抽旱菸,耳朵却高高竖起,想着能偷听一点屋内的谈话,无奈雨水声太大,啥也听不清。 春风带着斜雨将树上的杏花打落不少,红白相间的杏花在院子里铺了一条繁花路。 朱雀街的大院里很少能看到泥土,上面整整齐齐的码着青石搬砖,杏花落在上面,几乎半点污渍都没粘到。 罗郁卓告辞离开时,外头的雨停了,王氏叫上王多麦和居三去院子里拣杏花,准备等会做点杏花酥吃。 * 屋内,谢长义和谢行俭父子俩相对而坐。 谢长义喜不自禁的夸赞了谢行俭一通,又问道,「刚才那位罗家少爷今年也下场了吧,他考的如何?」 「第五十八名……」谢行俭笑,「他考前出了差错,这次没考好,按他平时的学问,一甲是妥的。」 谢长义张大了嘴,「真是可惜,不过五十八名也不错,刚才你魏家叔叔过来报喜,说坤小子和时哥儿都中了,坤小子考的好些,排在二十一,时哥儿相对落后些,排在八十三。」 谢行俭瞭然的点头,魏氏兄弟两人殿试若无意外,二甲是稳得,不过魏席时就有些危险。 谢长义又说,「你那位姓林的同窗没亲自过来,说是搁家被人拦住了脚。」 谢行俭闻言来了兴趣,问林邵白怎么了。 「报信的人说,林家小子考的好,北郊那地方你最清楚,左邻右舍一堆的媒婆,一听林家小子还未娶妻,一个个的拦着林家小子说要给他讲个婆娘,就这样林家小子不得空来咱们家。」 「邵白兄年纪也到了,是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谢行俭笑。 「那你呢小宝,你准备啥时候娶罗家姑娘啊?」 谢长义终于绕到正题上,「刚才罗家少爷过来,你俩在屋里说了半天,说的可是这事?」 「爹,你偷听!」谢行俭红脸抗议。 谢长义往桌子腿上敲敲菸灰头,老神在在的道,「这事还用偷听么?罗家少爷走的时候满面风光,且还一个劲的喊我姑老爷,之前他可不带姑字喊我的,如今换了称唿,定是认定你跟他小姑姑的婚事了。」 谢行俭脸泛红晕,将罗郁卓跟他商量的下聘一事与他爹说了。 「这事你甭操心,」谢长义笑,「我跟你娘私底下已经在操办了,该请的媒婆,该过的大小定,还有你之前许诺的一万两,都已经有眉目了。」 谢行俭感激的站起身给他爹倒了一杯水。 谢长义舒舒服服的喝了一口,道,「你娘找大师算了,大师批说四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你觉得这天去罗家提亲如何?」 「四月二十八?」 谢行俭琢磨了下,道,「应该来得及,四月二十二殿试出榜,如果我能侥倖拿到状元,到时候去罗家提亲,爹您肯定倍有脸面,只不过我现在只拿了第二名,这状元一位怕是有些玄乎。」 谢长义来到京城后,学着京城的老爷们蓄起了下巴胡,此刻谢长义抚着鬍鬚哈哈大笑,「原来小宝惦记着考状元啊,难怪你娘说你心情不太好,我还不信,想着你考中贡士,我这心里啊,早已经在烧高香拜祖宗了,哪里还敢奢求什么状元——」 谢行俭被自己亲爹戳穿心思,顿时别扭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着。 谢长义见儿子害羞,笑的更厉害了,「这有啥子不好意思,爹长你这么大——」 「爹长我这么大,你大哥都出生了——」谢行俭拉长声调,把他在家听了起茧子的话抢先说了出来。 谢长义好笑的拍了下儿子的脑袋,「爹说的是实话,你十七了,是该娶妻生子了,再往下拖,回头莲姐儿的孩子都比你娃大!」 本来就大! 谢行俭默默的在心里嘟囔。 父子二人接下来就这谢行俭的婚事聊了很久,聊着聊着,谢行俭发现,似乎他爹对他娶妻的事,比他考中贡士的事还要开心。 两人敲定四月二十八上罗家提亲,一上午谢家人都在商量谢行俭成亲的事,直到官爷找上门来报喜的时候,谢家人这才意识到,他们将这桩大喜事给忘了。 前头居三和王多麦见谢家人聊亲事聊的劲兴,隔壁的人过来道喜时,都被这两人迎到前院去招待了,所以谢行俭并不知道他和他爹娘在后院享清闲时,前头已经炸了。 官家派人过来道喜,王多麦和居三应付不了,只好去请了谢行俭出来。 谢行俭换了身衣裳去见了前院过来道喜的人,忙碌了一中午,脸都笑僵了,直到未时尾才将这些人送出谢家。 第374页 * 入了夜,谢行俭端坐在书桌前,桌子上赫然摆放着一份热乎乎的贡士名单。 惹眼的第一名也姓谢,叫谢延,谢延的出身可谢行俭好多了。 同样姓谢,两人的差距可不止一星半点。 谢延高门贵公子,精通六艺,今天京城津津乐道的人物便是谢延。 听说谢延不仅身世好,长相清贵,且谢延性格率真,在谢延身上很难找到纨绔子弟的花花作风。 坊间说谢延最出名的是他的吹箫之术,传言朝廷上下无人能在吹箫上超越谢延。 一提吹箫,谢行俭莫名就想起自己那把破烂嗓子,顿时觉得堵心。 谢延样样比他出色,这让他如何才能在殿试中脱颖而出? 有谢延这般厉害的对手,那他的状元梦岂不是要泡汤? 夜深人静时,谢行俭越想脑壳越疼,索性不想了,可直接睡觉他又睡不着,只好搬出书本,捧着书读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谢行俭一心想在殿试上大放异彩,殿试前几天,但凡上门邀请他出去会宴玩耍的,都被他找了藉口推搡出去。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谢行俭苦修十几日后,终于迎来了最关键的殿试。 殿试定在四月二十二当天上午,这一天天高气爽,空气中四处可闻杏花的清香。 取中的三百名贡士神采奕奕的跟在文官后头往金銮殿上走。 殿试一般不会淘汰贡士,顶多是殿试发挥不理想,被皇上分到同进士堆里。 同进士,如夫人,光听着就没进士喜庆,贡士们谁都不想成为同进士,所以今日的殿试,大家都想好好发挥,希冀能在金銮殿上一展雄姿,好在皇上跟前落一个好印象。 谢行俭不担心他会被丢进同进士里头,他会试中的是一甲第二,可见几位主审官对他都很满意,殿试时皇上若看他不顺眼,顶多会将他扔进二甲,不过谢行俭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三百名贡士踩着礼部选定的吉时上了金銮殿,歷经各种繁杂的礼节跪拜后,谢行俭终于被侍卫领到指定的书案前开始答题。 书案一人一桌,一甲前三摆在敬元帝眼皮子底下,众贡士都在偷偷的张望敬元帝的尊容时,谢行俭却在找谢延的身影。 谢延的名号他再熟悉不过,撇开他身上的贵族光环,谢行俭对谢延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谢延火烧国子监称颂馆助教的大胆行事上。 刚才进金銮殿时,他一直低着头,所以没能看清谢延的长相,待他坐定后,谢延就坐在他右上首,他悄悄的将头往前瞄了一眼,这一眼可把谢行俭吓到了。 这……这这,这不是当初他在京兆府看到的那位邋遢同僚么? 谢行俭咋舌,都说谢延是个风光霁月、玉树临风的淑人君子,可他那日看到的并非如此啊! 难道他认错了人? 谢行俭下意识的想再看一眼确认一番,不过理智告诉他,他必须适可而止。 一来他现在身处的是金銮殿,金銮殿上首正坐着敬元帝,周围还有御林军把守,倘若他再胡乱瞟一眼,会被御林军逮到判处作弊。 盖上抄袭的戳,那他谢行俭别说肖想状元之位了,也许他身上的贡士功名都会被当场撸掉。 他肯定会出名。 他会成为朝廷建立以来,首个在金銮殿上被撸去功名的贡士,也许还会被记入史册,成为读书人的「标榜」,遗臭万年。 一想到这种惨绝人寰的后果,谢行俭顿时打消了偷窥谢延真容的想法。 * 敬元帝突然从龙椅上走下来,空气静了须臾,谢行俭余光未动,淡定的研磨审题。 殿试题目很少,只有两道。 一道是万年不变的策论,第二道出乎谢行俭的预料,竟然要求贡士们当场写出一篇有关煌盘郡水利设计的相关文章。 突然看到煌盘郡三个字,谢行俭手上的墨汁差点滴落在考卷上。 煌盘郡一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时至今日,他只要一想起煌盘郡,耳畔就会响起小山腰上的悽厉惨叫声。 那年煌盘郡的乞丐拦住他的马车,笑说新上任的郡守大人已经在再着手开凿煌盘郡的水库,他当时随口说了两句,事后他越想越不妥。 煌盘郡三面环山,且背靠的那座大山阻拦住了水路,倘若想引那头的水灌溉煌盘郡,就需要将山给凿空,这显然有点不现实。 后来他回到京城后,翻查了古籍,对煌盘郡的地形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他还为此写了一篇煌盘郡地理志。 后来因为大理寺事物缠身,这篇地理志就被他随手塞进了书架,久而久之他就忘了这件事。 望着考卷上的题目,谢行俭暗自在心中打腹稿,只需稍稍回想一下,他的脑中立马浮现出煌盘郡的地理位置图。 首先将煌盘郡的地理分布摸清楚,然后再根据这些信息整合水利,如此下来,这道题可谓是小菜一碟。 谢行俭趁着起笔的剎那,抬头不经意的扫了一眼谢延的后背,谢延似乎碰到了难题,正举笔不定。 不止谢延在苦思冥想,周围的贡生们都尤自哀嘆。 谢行俭望着自己卷上笔墨横姿的文章,不由得深吸了口气。 他紧了紧笔桿,写完第一页河防通议后,他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金銮殿上,入耳可闻的除了御林军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就只剩下贡生们的沙沙写字声。 第375页 过了三刻钟后,谢行俭终于写完了水利文章,大殿上早已没了敬元帝的身影,大约是开考没一会敬元帝就离开了。 中途有一炷香的休息时间,宫中的内侍送来一杯醒脑的热茶以及两块饱肚的点心。 吃完点心后,谢行俭倏而察觉大殿的气氛变了,就在他提笔准备写另外一篇文章时,忽然迎着光一道欣长的身影停在他身侧。 谢行俭当然没有回头看,只不过低头写字时,余光往下探了探,入眼的是一双明黄色的锦鞋。 其实不用看他也能猜的出来,能在金銮殿随意行走的,当然只有敬元帝本人了。 谢行俭定了定神,继续目不斜视的答题。 谁知下一秒,他摆在书案左侧的水利通议考卷被敬元帝单手拿了起来。 敬元帝看了很久,不过一句话都没说就将考卷重新放了回去。 站在一角默默张望的几位大学士顿时眼睛放大,在谢行俭和敬元帝身上来迴转熘,还交头接耳的小声说话。 谢行俭平时写字的速度很快,不过考虑到贡士前十的考卷最终要上交到敬元帝跟前,为了观感美以及吸引敬元帝的赏识,谢行俭有意的在字体上下功夫,只见他笔下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笔力匀整而不露锋芒,运笔简洁,收放有度,正是敬元帝最爱的那套天然真趣的风格。 殿试结束后,他们这些贡生要转移到偏殿等候,皇上以及几位大学士要当场评卷。 大学士四人,剩下的四人分别是国子监的祭酒大人、吏部尚书于大人,其余两位是翰林院的老翰林。 这八人事先都排查过这批贡生中是否有他们的亲属、友人等。 谢行俭该庆幸他当初从吏部跳到了大理寺,否则这场有吏部尚书的殿试,他出场就显的有些意味不明。 三百张卷子,八个人肯定看不完,因此朝廷另排了三十人将这些考卷做了初步筛选,选出前一百,刚好是二甲的人数,只有这一百份才会呈现到八人手中。 \x∥√,五种不同符号,代表着五种不同的含义,其中为首的圈会有最佳的评语,八人阅完卷后,必须在卷子上按下自己的官印。 这一百张卷子中,圈只能出现十份,这十份会呈送到敬元帝面前。 巧合的是,但凡敬元帝在下面走动翻阅过哪份考卷亦或是在敬元帝在某位考生后面停留过长,这些人的考卷都被打了圈。 敬元帝暗自点头,每看到一份考卷,身边便有内侍小声的诉说有关考生的信息,若谢行俭在场,他定会惊讶,内侍竟然连考生在家中是否是独子等这样的小事都会说给敬元帝听。 在敬元帝心里,这十人他都挺满意的,谁当状元其实敬元帝并不在意,只不过这十人出身不同,敬元帝点谁为状元,朝廷的风向就会跟着变。 敬元帝现在最纠结的事情出现了,手头上最好的两篇考卷他都很喜欢,一看卷名,诶,得了,一份出自世家子,一份出自寒门子。 倘若敬元帝取世家子为状元,那么朝廷中那些看人眼色行事的人肯定以为敬元帝在抬举高门世家。 那么,寒门官僚可就要失落咯。 如今这种难题摆在敬元帝面前,几位大学士隔空交流了下眼神,他们本以为皇上会斟酌一二,谁知敬元帝眼睛眨都没眨就圈了右边一份。 几位大学士心里一惊。 马大学士上前一步,小声道,「皇上,这谢延可是淑贵妃的表弟,且谢延他爹谢长使……」 「一门不可同时出两个状元。」敬元帝淡笑。 此话堵住了马大学士的嘴。 对啊,谢延他爹就是状元出身,科举讲究子不压父,这般看来点谢延为状元确实不妥。 马大学士怕是不知,这个科举惯例不过是敬元帝随便找的藉口罢了。 寒门官僚是近几年朝廷的新秀,是敬元帝暗中栽培的得力助手,自从敬元帝登基后,敬元帝一直有意无意的提拔寒门子。 敬元帝早就想点寒门子为状元了,好叫那些为朝廷卖命的寒门官员们心头暖和一下,谁料,上回恩科前十名,没有一个寒门子。 今朝好不容易有一个,且敬元帝对谢行俭有点印象,在这样的情况下,敬元帝岂会放走机会? 状元点了谢行俭,敬元帝想,就把榜眼留给谢延吧。 正当敬元帝让大学士代笔时,旁边的内侍提醒,「皇上,您再仔细瞧瞧,这十人的年纪……」 敬元帝一愣,好嘛,除了双谢,剩下的八人,长的颇为……有趣。 着实当不上探花啊…… 无奈,谢延的榜眼又得换掉,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顶上了位。 一甲很快就敲定,剩下的二甲,除了传胪,都让敬元帝交给了大学士们,扬言随他们排。 几位大学士战战兢兢的接过卷子,讨论了好一顿后,这才将前十的名单定了下来。 * 皇榜公布前,谢行俭这些贡生被请至金銮殿。 谢行俭颇为紧张,他们在大殿站定后,敬元帝扫了一眼下方乌泱泱的读书人,最终目光定在了谢行俭身上。 不过,停留的时间很短,短的谢行俭都没察觉到。 第139章 【139】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等人在偏殿里已经换过进士服了, 进士服红艷亮丽,触感丝滑, 然而, 再好的服饰在谢行俭眼里都显得不太完美,主要是因为进士服的颜色是谢行俭最不喜的红色。 第376页 进殿前,几名内侍官已经仔细的教导过他们相关的跪拜规矩, 好叫他们等会莫要在殿前失仪。 谢行俭在偏殿时,终于有机会一暏谢延的「芳容」。 他确实没看错,当日他去京兆府交还玉屏箫时,接待他的正是谢延。 那时不修边幅的谢延和今日大殿上衣冠楚楚的俊俏公子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谢延似乎也在看他,见谢行俭的目光看过来,谢延突然对着谢行俭眨了眨眼, 两人隔空点点头问安。 偏殿很乱,诸多举子都在叽叽喳喳的讨论刚才的试题, 谢行俭换好衣裳后,站在一旁默默听了会。 让他惊讶的是,那道有关煌盘郡的水利通议题, 竟然将煌盘郡本土的举人都难住了。 原来, 自从煌盘郡换了新的郡守后, 多番修建挖凿都没能成功的将山头的水引进田地,去年八月间, 煌盘郡还发生了一回暴动,据煌盘郡的学子交代,主要是底下人无知, 他们觉得是因为官家不允许他们虐杀僕人祭天,惹怒了山神,这才导致煌盘郡大旱。 要谢行俭说,这种天灾纯粹是巧合,他所在的平阳郡去年不也出现了奇观么? 平阳郡鲜少会有十一月份就开始大雪封山的时刻,更进一步说,平阳郡一年里能下一场雪就已经很稀奇了。 去年对于平阳郡的人而言,是几十年来最难过的一年,据他哥前两天寄来的信说,平阳郡年前还遇上了几场雪崩。 要知道,他们平阳郡可是南方啊,一年到头最多最多就下一场雪,这种雪崩简直是百年难遇的灾害。 许是煌盘郡民愤滔天的缘故,官家徵集了不少修筑水库的法子,然而都行不通,因此这回殿试,敬元帝才不得已将水利这道题搬上了金銮殿。 参加殿试的贡士们是天南海北的才子,经由这些卓越的读书人各抒己见,应该能让朝廷挑选出一二满意的法子吧。 果不其然,前十贡生们的答案都非常的有格调,尤其是谢行俭的方法,更是让工部的人眼前一亮。 * 谢行俭等人进入金銮殿行礼后,敬元帝命人将六部等人都请了过来,来人最多的是管理天下水利的工部。 皇榜上的字还未干涸,不少贡生耐不住好奇,一个个伸长脖子,像长颈鹿一样往旁边看。 殿试放榜和以往都不一样,殿试是科举中唯一一场现场放榜的。 殿试尤为重要,进士的名册会由史官记录成书,因而殿试金榜会当场书写两份,分为大小金榜。 小金榜记入史册,大金榜会在金銮殿上立马宣布,由皇上亲自念出一甲三名的名讳,剩下的由第四名传胪宣读。 宣读前,大金榜要经由皇上玉玺盖章,由吏部命人奉皇榜拓印出皇宫,京城四大街口皆会张贴皇榜的拓印。 不止如此,吏部还会立马安排人去驿站,将三百名贡生中进士的好消息以四百里加急的方式,传阅至朝廷的大江南北,好让金榜题名一事与天同庆。 贡生们眼巴巴的望着史官手中的金榜,旁边教导礼仪的内侍官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贡生们忙哆嗦的收回好奇的脖子,低垂着脑袋等候敬元帝发话。 敬元帝到底是年轻帝王,对贡生们在底下的小动作丝毫不介怀,还歪着头跟身边的马大学士就着贡生们的相貌评头论足。 这边,大金榜终于誊写完毕,由敬元帝的贴身内侍太监双手捧了上来。 吏部早已经有人在旁边等候了,在敬元帝宣读名单之前,早已有持刀的禁卫军互送着吏部文官来到皇宫外。 谢长义邀上魏老爹以及居三等人早早的守在朱雀街最大的茶楼观景台上,吏部人员快马加鞭的将金榜帖在朱雀街的官衙榜上后,守在一旁的老百姓立马围了上去。 居三兴奋的指着底下的金榜,笑喊,「老大爷,金榜出来了!」 为了拥有一个看进士们跨马游街的好视角,谢长义早几天前就开始在附近踩点了,好不容易挑中了这家酒楼凭栏观景台,可是眼下这家酒楼挤满了人,真真是上楼容易,下楼难啊。 居三想挤下楼看一看金榜,然后胳膊上的肉都被人搓红了,愣是没能离开凭栏半步。 …… 金銮殿上,敬元帝略显公平的让内侍官将大金榜轮番的在众多审卷的大人面前过了一眼,温和的问道,「诸位爱卿,对此次金榜可还有疑问?」 群臣缄口不言,吏部的人早已经将金榜拓印张贴出去了,他们现在即便有不满也无济于事了。 且前十的卷子都是顶好的,几乎不分伯仲,有几位大臣见状元的籍贯是个无名之辈的寒门子,顿时唿吸加粗,正欲说些什么,抬头却见敬元帝嘴角噙着一抹耐人寻味得笑容。 准备开口的大臣顿时心一惊,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此举表示并无异议。 其实朝中大臣近两年都已经摸清楚了,龙椅上的这位新帝看似温文尔雅,每日上朝都摆着一张笑脸,实则这宽厚的笑容背后,藏着一颗狠厉的帝王心,比太上皇还要毒! 这两年来,群臣都看明白了,但凡他们这位皇上下定决心的事,若他们说不出个能打动敬元帝的子丑寅卯理由,那就把嘴乖乖的闭上,最好别开这个口,不然,哼哼…… 敬元帝就是个典型的笑面虎,他深谙帝王术,有些事情他完全可以一人独断,但为了在史官笔下留有好印象,敬元帝会很有耐心的去做表面功夫。 第377页 不过,有一点不得不佩服,只要臣子能有足够的理由说服敬元帝,即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敬元帝也会把那颗钉子给拔了。 但是呢,这理由要充分,如若在大殿上胡搅蛮缠,那就别怪敬元帝小心眼,日后给这些人穿小鞋。 敬元帝这招的结果有好有坏,一方面能震慑住那些喜欢在国事上指手画脚的人,不过这般威严的做法也会劝退一些胆子小然而忠心耿耿的臣子。 但另一方面,会催生很多胆大的官员站出来谏言,也算是有得有失吧。 这边,众大臣皆无异议,敬元帝这才开始宣读金榜。 谢行俭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敬元帝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眼神往底下的进士们身上瞧了一眼,忽而沉声道,「谢延、卢长生、谢行俭,三人可在?」 谢行俭心砰砰砰跳个不停,突然听到敬元帝喊他的名字,他身体的血液勐地朝脑门涌去,上辈子在学校被老师点名的那种恐惧感顿时席捲而来。 他嗓子眼动了动,下意识的准备喊「到」,还好他止住了嘴,不然一声「到」字喊出来,恐怕他立马会成为诸多进士的笑柄。 他稳了稳心绪,沉着冷静的从进士堆里走出来,和谢延以及卢长生三人站做一排,恭敬的跪地叩拜。 敬元帝虚抬了下右手,「都平身吧——」 三人伏在地上拜了拜,一声谢主隆恩后方起身。 谢行俭垂着脑袋,敬元帝的注视让谢行俭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威压,正一点一点的吞噬掉他的存在。 这大概就是久居高位的气场吧,他当年在县学见到徐大人时,也察觉到了相应气场,只不过徐大人身上更多的是一种带血腥气的审问气势,不像敬元帝,一言不发都叫人胆战心惊。 谢行俭藏在进士服里的手指勐地收紧,他努力的让自己站在那显得自然镇定些。 谢行俭毕竟见过一次敬元帝,尚且还能保持平静,谢延更不用说,表姐是后宫的淑贵妃,换言之敬元帝是谢延的表姐夫,谢延当然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可怜了没见过世面的卢长生,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没两个十几岁的少年淡定,一双腿都在颤抖。 敬元帝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忽然对着谢延招招手,笑道,「延小子来京城颇有些时日了吧,怎么不见你进宫问候你表姐?」 谢延出列,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朗声道,「回皇上,淑贵妃虽是小人表姐,却也是后宫妃子,小人一外男怎可随意进宫探望——」 敬元帝笑的意味深长,谢延硬着头皮道,「不过,小人舅舅让小人带了些远洲府的特产,皇宫当然是什么东西都有,只不过舅舅思女心切,所以才想送些小玩意给表姐,好叫表姐平日里打发时间。」 敬元帝笑意不减,两人当着众多进士和大臣的面侃起了家常,你来我往的,听的谢行俭脑门直抽抽。 终于,两人的茶话会结束了。 谢延退回三人小队伍里,谢行俭站在中间,然而敬元帝却跳过了谢行俭,问起卢长生。 卢长生刚开始有些紧张,说话磕磕巴巴的,好在敬元帝亲和没责怪他,敬元帝和蔼的一面令卢长生很快平静下来。 聊完卢长生,终于轮到谢行俭。 对于谢行俭的信息,敬元帝从宋通口中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就连两年前谢行俭的小弟团宝出生的事,敬元帝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不过为了在大殿上将一碗水端平,敬元帝明知故问的问了谢行俭几个繁琐的家庭问题。 问话流程走完后,敬元帝开口出了道题,命令三人当场做首诗。 底下的进士们一听让这三人作诗,均拿着羡慕的目光看着三人。 谢行俭心脏狂跳,金銮殿作诗可不是人人都有这荣幸的,能被皇帝邀请前去作诗的,必是殿试一甲了。 果不其然,谢行俭做完的诗待敬元帝看过后,就被一旁等候的史官拿去抄录在册。 谢行俭不由得心潮彭拜起来,若传承不断层且无意外,他的这首诗应该会流传到后代。 他越想越狂喜不已,若保存完好,也许后世的课本上还在有他这篇诗文。 敬元帝出的诗题很简单,加之谢行俭赋诗的水平提高,这次临场发挥的诗文还挺不错的。 赋完登高诗后,激动人心的一刻终于来了。 按刚才敬元帝区别对待三人的情形,大概率状元是谢延,榜眼是卢长生,探花是谢行俭。 不仅仅诸多进士们是这种想法,就连谢行俭也是这么想的,正当谢行俭在心里哀嘆不已时,敬元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朕宣布本年新科进士的一甲排名为:状元谢行俭,榜眼卢长生,探花谢延!」 敬元帝的声音洪亮清澈,在金銮殿上久久迴荡。 「陛下圣明!」 随着一众人的高声喝喊,呆若木鸡的谢行俭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地谢恩,高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下来,敬元帝又宣读了传胪官的名讳,出乎谢行俭意料的时,此人他认识,今年的传胪官和他同出一郡,名为郑传信。 郑传信便是那回在鹿鸣宴上,坐在谢行俭旁边的中年男子,谢行俭当初还为郑传信考过鹿肉呢! 敬元帝颁布完一甲和传胪的名字后,内侍官立马上前引导众进士前往传胪大典的现场。 第378页 传胪大典所在的宫殿很大,隐隐还有回声功效,敬元帝坐定后,大殿四周的鼓乐声顿时奏响,属于谢行俭这些进士们的欢愉时刻此时才正式开始。 传胪官郑传信端着金榜喜气洋洋的站在一旁候着,上首的敬元帝正在颁布圣喻,谢行俭和谢延以及卢长生跪在地上领命接旨。 「授,状元谢行俭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卢长生、谢延正七品翰林院编修,钦此!」 三人接旨后,起身纷纷互相道喜,谢行俭嘴角扬起笑容,面对谢延的贺喜语,他却有些不知味。 就在刚才,他们从金銮殿过来时,底下有人说闲话,说敬元帝原本属意谢延当状元的,谢延文采斐然,家世出奇,表姐还是敬元帝的宠妃,这样出色的世家子怎么偏偏只得了探花…… 这些人虽然没点名道姓的怀疑他这个状元身份的来路不正,可这样赞扬谢延贬低他,不正是在打他这个新科状元的脸么? 谢行俭很想大度点,不去听这些流言蜚语,可他就是做不到,他确实肖想状元之位,但他是光明正大的和谢延竞争的,从童生到状元,每一次下场的成果,都是他拼死拼活夺来的。 没错,他在吏部,在大理寺,是有人关照他,但他的科举路,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用心挣来的,没求任何大官去庇佑他,是他一步一个脚印,寒窗苦读十来年努力得来的回报。 他知晓谢延学问高,但他谢行俭也差不到哪里去,单论家世背景就说他坐不稳状元之位,未免眼界太过狭隘,这些人似乎忘了寒门子登上状元宝座的,他谢行俭并非是第一人! 太上皇时期开恩科,徐大人就已经领了先锋,如今将都察院管理的服服帖帖,谁人还敢言一句徐大人的不是? 谢行俭嗤笑一声,这些人敢当着他的面搬弄是非,不过是看他没有谢延家世好,后宫也没有贵妃表姐撑腰,所以才敢踩高捧低的讽刺他这个状元。 * 谢行俭领了圣旨后,正欲退至一边时,谢延突然喊住他。 谢行俭回头,只见谢延笑的格外开心,「恭喜行俭兄,诶,该改口了,恭喜谢修撰荣登状元。」 谢行俭愣了愣,笑着回礼。 谢延似乎有话要对他来,趁着内侍官在跟传胪郑传信交接传胪大典的相关注意事项时,谢延将谢行俭拉至宫殿角落。 就在谢行俭一脸懵逼的时候,谢延突然撩开进士服,从里面取出一根玉箫。 谢行俭不知所谓的伸手接过玉箫看了看,玉箫材质很透明,手感冰凉,他细细的端详,总感觉这箫他认识,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这是?」谢行俭将箫递迴去,一脸不解的看着谢延。 谢延眼角含笑,宝贝似的将玉箫收好,短短的笑了两声,突然弯腰行了个大礼。 谢行俭急急的往后退了一步,慌张问道,「为何行如此大礼?」 谢延认真道,「行俭兄,莫非你不认识这玉屏箫了么?」 「玉屏箫?」谢行俭惊讶,脑中立马响起罗棠笙的话。 ——你可知,这箫是如意公主所遗? 谢行俭微感意外,见谢延俊脸烫红,谢行俭意味不明的笑了声,一字一顿道,「若在下没记错,这玉屏箫是在下当初拾得后,交给京兆府登记遗漏,怎么如今还在你手里?」 谢延握拳咳嗽一声,似乎羞赧,「行俭兄不知,这玉屏箫原就是我的。」 谢行俭「啊」了一声,谢延结结巴巴道,「我年幼时,因父亲在京做官的缘故,有幸和如意公主相识,这玉屏箫便是我赠送给如意公主的……如今兜兜转转,箫又回到了谢某手里。」 谢延心中感激,低着头轻声道谢,「我与如意公主年幼分别时起了嫌隙,去年因这失而復得的玉屏箫,我藉此机会和如意公主重新搭上了话……」 谢行俭低头看了一眼箫尾的红色线坠,想来这应该是如意公主送的吧。 谢行俭暧昧的撞了一下谢延的肩膀,因两人还在大殿之上,谢行俭不敢笑的太放肆。 谢延瞟了一眼远处等候宣听的进士们,笑过之后郑重其事道,「行俭兄的状元之名名副其实,可别因为某些小人之言而坏了心情,我不擅长地理科,对于煌盘郡的相关认识远不及行俭兄,所以行俭兄能力挽狂澜册为状元,必定是有过人之处。」 谢行俭笑道,「不敢当,你的才情在京城可是位居榜首的,今日我能拿到状元,实属侥倖。」 两人年纪相仿,又说了几句后,越发觉得对方有趣,不禁相视一笑。 殿中央,内侍官已经将传胪大典的相关礼仪和郑传信交代清楚。 谢行俭和谢延忙赶过来,两人并肩前行,突然谢延往他身边紧靠了一步,悄声道,「此番殿试,即便我将那道水利通议处理好,皇上也不会点我为状元的。」 谢行俭困惑的瞥了一眼谢延,谢延没解释,反而又抛出一个炸雷。 「我欲迎娶如意公主为妻——」 谢行俭挑眉,只见谢延羞涩笑开,「这桩婚事还没挑明,朝廷上下都还不知道呢,我一旦娶到如意公主,我便是身上有再大的官,也得卸一卸!」 谢行俭点头,太上皇是外戚夺权登上的皇位,因而最嫉恨外戚干预朝政,前朝驸马还能身兼官位,到了新朝,驸马是万万不能做官的。 第379页 到了敬元帝时期,朝中几位公主的夫婿位份都不太高,朝廷对驸马的牵制太多,如果谢延真的想尚公主,恐怕牺牲的东西比罗郁卓的还要多,今日以后,也许谢延这辈子都不能再入金銮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镜之云 9瓶;眷梨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0章 【140】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殿内的奏乐声復又响起,礼部的主礼司身着官袍,神色严肃神圣,双手捧着一条长教鞭,站在大殿门口宽阔的广场上,迎着风在空中狠狠的甩了三下,皮鞭子在空气中发出震慑人心的脆耳声,底下的进士们忙跪拜在殿前的白玉板上。 鸣鞭后,大殿上方传来一声声急促的礼号声,紧接着,整齐划一的朝臣参拜声在大殿内响起。 一切准备就绪,内侍官独特的吊嗓子喊道,「宣新科进士进殿——」 谢行俭走在最前面,谢延和卢长生则双双排在第二排,郑传信单独站出来,领着诸位新科进士恭敬的踏上玉阶,在鸿胪寺官的引领下,进士们站定在大殿中央,等候敬元帝宣读制诰。 敬元帝沉稳的读完新科诰文后,停歇的唢吶声又吹了三声,紧跟着催人振奋的锣鼓声咚咚咚的响个不停,进士们激动不已,纷纷面露喜悦之色,等待着传胪官郑传信的唱名。 奏乐声停,众人的目光聚集到手捧大金榜的郑传信身上。 郑传信面相生的和蔼,即便面无表情时,看上去也带着三分笑,谢行俭想,郑传信这种长相大概就是大家所说的那种普渡众生的菩萨像吧。 郑传信这样的人很难给人一种严肃的感觉,所以当郑传信故意板着脸,端着姿态走上前时,谢行俭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在偷笑。 郑传信装模作样的扮严肃,确实有点滑稽,只不过现在是传胪大典的重要时刻,别人忍不住发笑,谢行俭管不着,但他是坚决不能笑的,他站在最前端,离龙椅上的敬元帝可没多长的距离。 他舌尖扫过上颚,屏息了几秒钟后,终于将心窝里翻滚的笑意压了下去。 一甲三人虽然敬元帝刚才已经唱过名了,但鸿胪寺官照旧又唱了一回。 谢行俭按规制,听到鸿胪寺官高喝一声「授谢行俭,一甲状元——」后,立马撩开红色进士服,出列行君臣叩首,在鸿胪寺官的指引下,跪拜在敬元帝龙椅左下首。 鸿胪寺官继续唱名。 「授卢长生,一甲榜眼——」 「授谢延,一甲探花——」 两人同时出列,一左一右跪好。 谢行俭的唱名,鸿胪寺官一连唱了三次,此等荣宠唯有状元才可享受。 今日,他的名字将会彻底地在群臣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之前意图反对寒门子登高状元的几位大臣纷纷看过来,谢行俭挺直肩膀,任由他们看。 谢行俭如今十七,身高遗传了谢家的大高个,身材欣长,容颜年轻俊朗,京城的水似乎很养人,谢行俭以前皮肤微微泛黄,在京城待了几年后,皮肤肉眼可见的白了起来。 谢行俭个头高,身段还纤瘦,进士服上独有的状元镶金红玉扣腰带,将他那宽肩窄腰的身材淋漓尽致的凸现了出来。 诸位大臣望过来时,只见大殿前方的惨绿少年嘴角噙着一抹骄傲,一双凛冽桀骜的眼睛目不斜视的凝视着前方。 众臣子有一瞬间恍惚失神,这样的状元郎,真的是出生乡野之间的泥腿子么? 年轻俊秀,锋芒毕露,和他身后的谢延有何区别? 这些人在闷头疑惑时,鸿胪寺官已经下了场,传胪官郑传信跪拜后,奉诏开始继续唱名。 「二甲第二名,张怀兴——」 …… 「二甲第十七名,林邵白——」 谢行俭认真聆听,听到第十七名,终于听到他熟悉的名字。 「二甲第三十五名,罗郁卓——」 啊,谢行俭咋舌,罗郁卓会试是第五十八名,现在殿试为三十五名,赶超了十几名,还是挺不错的。 ……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好一些熟悉的名字。 「二甲第七十九名,魏席坤——」 「二甲第八十一名,钟木鸿——」 「二甲第一百名,魏席时——」 谢行俭听到这,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魏席时没有掉进三甲同进士堆里。 郑传信唱名花了小半个钟头,等最后一名三甲同进士的名讳唱完后,传胪大典正式结束。 接下来,礼部尚书便走到奉天殿前,奏请敬元帝的銮仪卫摆驾离开,这时中和韶乐再次奏隆平之章,诸位大臣连同新科进士齐齐行三跪九叩礼,恭送敬元帝离开奉天殿。 敬元帝离开后,这时会有礼部的堂官将大金榜放置在云盘之上,前头有内侍官撑黄伞做嚮导,谢行俭等新科进士们以及王公百官跟随金榜而出。 乐部和声署两部门会设中和韶乐于皇宫至东长安门这条道上。 新科进士停在出宫门的地方稍作休息,礼乐奏响后,谢行俭等人检查衣冠是否整齐,头顶上的三枝九叶顶冠可不能歪,要知道等会他们一出去,外面会有一堆老百姓看他们。 谢行俭这类一甲进士,在宫门口会与其他进士分开,他们出宫门要从午门正中出。 第380页 这一举措可让周围的进士羡慕的红了眼。 午门正中门又称天南门,正面三洞口,因正中的那间门,路上铺了象徵「凤在上龙在下」的丹陛石,丹陛石是帝王权力的化身,所以一般人是绝对不允许在上面行走的。 但也有例外,除了皇帝大婚踩丹陛石外,再有就是殿试考中一甲的三名进士可以在上面走一次。 二甲进士跟着文武大臣从左右两个门出去,三甲同进士待遇稍微差些,只能走另外两个侧门。 天南门从外面看有一正两副三个的门,其实从里头看,却有五个门,「明三暗五」的来由便是出自于这。 三甲的同进士看到御林军打开两侧小门后,顿时心中哀嘆不已。 从出宫门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们这些同进士和一甲二甲之间的差距,这才是第一步啊。 等再过几年回头看,他们这一科进士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也许一甲三人都穿上了三品大员的紫袍,而他们还不知道搁哪旮瘩地方做芝麻小官呢。 * 一行人出了宫门后,礼部堂官将大金榜悬挂在长安门的宫壁上。 谢行俭作为进士之首,会率领诸进士上前观榜。 长安门口是皇宫属地,平常百姓一般是不允许靠近的,今日不同,黄榜一经张贴,附近的百姓全靠拢过来。 其实在传胪大典前,吏部文官拓印的大金榜早已在四个街上传遍,老百姓之所以远远的跑到长安门来张望,无非是想一暏新科进士的「好颜色」。 四张拓印的金榜以及正宫门外的大金榜,会在外悬挂展示三日,第四日会由礼部将其收缴于内阁安放。 国子监会在近期内,安排人进内阁雕刻题名碑,若无意外,这块进士碑也会像谢行俭在金銮殿上做的登高诗一样,流芳百世。 * 谢行俭等进士拜谢皇恩后,属于新科进士们最光彩的时刻终于来了。 ——进士跨马游街。 谢行俭头戴金花乌纱帽,身上的进士袍红艷夺目,礼部堂官将钦点圣诏交给谢行俭。 前头队伍有三百名御林军手持红缨枪开道,谢行俭和卢长生以及谢延三人,脚跨金鞍红鬃马,浩浩荡荡的往四大街上走去。 考虑到谢行俭和卢长生是头一回骑马,礼部还格外开恩的喊来两个马厮过来帮忙牵马。 游街队伍一上主街,街道上顷刻间沸腾起来,老百姓们前唿后拥,旗鼓开路,气派非凡。 前途的凭栏屋舍上挤满了花花绿绿的姑娘们,今日她们纷纷褪下矜持,半边身子倚靠在凭栏外,手上的花色绣帕挥舞个不停,嘴里争先恐后的唿喊着「快看过来」之类的话。 卢长生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且是三人中唯一成过亲的人,见一堆小姑娘喊话谢行俭和谢延,卢长生放声大笑道,「你俩不若在这些闺秀中择一贤妻?」 谢延摇头失笑不语。 新科进士呈天恩,为了沾喜气,不少人笑着将手中的鲜花和香囊往他们身上砸,谢行俭听到卢长生的调侃时,正好有一个水绿色荷包直直的朝他胸口方向飞过来。 谢行俭原本想像之前那样偏过身子躲开,忽而他动作一顿,微狭起眼,轻松的将荷包接到手中。 周围顿时尖叫声炸起,各式各样的荷包通通往谢行俭这边扔过来,谢行俭嘴角抽了抽,捂着脸遮挡过去。 卢长生眼底的笑容加深,对谢延道,「瞧瞧人家状元,你好歹也接一个,何必伤了这些小姐们一片芳心?」 谢行俭将手中的水绿色荷包在空中扬了扬,他黑眸微熠,倏而昂首撇唇,朝着左上方笑了笑。 凭栏上的汀兰跳着脚,手指往谢行俭这边点,欣喜道,「小姐,你快看,姑爷接到您的荷包了!」 面庞隐在轻纱下的罗棠笙粉唇轻掀,一双杏眸笑弯如新月。 谢行俭见佳人笑逐颜开,这才偏头和卢长生他们说话。 「长生大哥,」谢行俭笑着喊,下巴往谢延那边点了下,玩味十足道,「你莫要再劝他接这些荷包香囊了——」 卢长生来了兴致,「俭小弟何出此言?」 卢长生上了年纪,容颜虽不及双谢耀眼,却因为面慈,一路上有不少人向他砸东西。 卢长生不像谢延什么都不收,亦或是像谢行俭只收一人的荷包,他则是来者不拒,但凡丢到他身上的,卢长生都会笑着塞进袖袋。 因而游街走了这么久,一甲中,最受老百姓欢迎的似乎并非是长相清贵的谢延,以及状元加身的谢行俭。 谢行俭笑,探手让卢长生靠近一些,他对着卢长生的耳朵短短的说了两句,卢长生听完后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就连旁边有人砸来荷包,卢长生一时呆愣的都忘了去接。 谢延面色微囧,卢长生见状哈哈大笑,高深莫测的感嘆谢延这小子有出息。 谢行俭摇头嘆息,谢延当然有出息,敬元帝怕是不知道,他钦点的探花郎正偷偷的觊觎着他的皇妹呢! 绕过玄武街后,御林军领着他们来到朱雀街,如果说玄武街叫喊的都是胆子大的闺秀小姐,那么朱雀街则全是青年男子了。 才踏进朱雀主街,一声声震耳发聩的男高音在四周躁动起来。 谢行俭一进去,手上不知何时被塞满一堆杏花枝,浓郁的杏花香气扑鼻而来。 第381页 「谢状元!」突然有人扯着嗓子高喊,「看这里,我在这!」 谢行俭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锦绣衣裳的公子哥在人海中蹦蹦跳跳,谢行俭视线瞧过来时,那人高兴的直跺脚,就连头上绑发用的玉带散了都浑然不知。 谢行俭觉得此人颇为眼熟,人潮涌动下,那人巧合的被挤到了谢行俭马下。 「谢状元,是我!」 马下之人撩开散落的长髮,兴高采烈的自我介绍,「当年乡试考集出来时,我曾求谢状元让我入股……」 谢行俭的记忆瞬间翻滚,眼睛一亮,「是你!」 当年,他被那帮疯狂的书生们围堵,罗棠笙带着罗家将过来「解救」他时,那个站在门口大唿让他快跑的人? 见谢行俭恍然大悟,那人追着马儿跑,「谢状元,你什么时候有空,京城的各大酒楼我都熟,哪天你赏个脸,咱们万花楼聚一聚,如何?」 不如何—— 谢行俭淡笑着拒绝,他乃新科状元,如今京城热议的焦点对象,倘若他跑去万花楼醉生梦死,岂不是在这节骨眼给自己摸黑? 那人似乎并无恶意,还想跟谢行俭唠嗑,无奈谢行俭视线移到了旁处,再加上街上人多,两人很快被打散分开。 谢行俭抬头四处张望,马上就要到他家附近了,他记得他爹说过,会在这的酒楼看他。 「小公子!!!」 是居三的声音。 谢行俭侧头,二楼观景台上站着他爹、魏老叔、他表哥以及居三。 「爹!」 谢行俭挥舞着手中的杏花枝,满面荣光的喊。 谢长义眼眶湿润,两人隔着远,谢长义正准备问候儿子时,发现谢行俭的马儿早已走远,他只好使劲的挥舞手臂。 很快就到了谢行俭在朱雀街买的那间宅院附近,令谢行俭惊讶的是,他娘抱着团宝正站在人海中。 谢行俭担心他娘和团宝被人群踩踏,正欲下马时,谢延一把拦住他。 「此时下马不吉利!」 谢行俭急得额头冒汗,「我娘和小弟在!」 王氏抱着团宝挤在人堆里有些吃力,见谢行俭要下马,王氏吓了一大跳,连忙使出农妇独有的尖嗓子,「小宝!你别下马!娘就是高兴才忍不住过来看看,你千万别下马,娘现在就回家!」 说着,不等谢行俭做反应,王氏就抱着小儿子匆匆的往家的方向跑,忽而想起什么,王氏停了下来。 她一手抱着团宝,一手从怀里掏出一支红色簪花,在谢行俭惊愕的目光下,王氏一个咬牙,簪花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直直的落在谢行俭的手里。 周围顿时一片欢唿声,人群中自发的让出一条道,王氏趁机跑过来。 「小哥……花……」 谢行俭笑着弯下身子,将手中的簪花递给团宝,团宝两只手齐力勉强的攥起花,在王氏的帮助下,将红艷艷的簪花插在谢行俭的头上。 谢行俭突然接过王氏手中的团宝,直起身后,挥手让王氏先回去,扬言他带团宝玩一玩。 王氏红着眼挥手,坐上马背的团宝眼睛瞪着大大的,小脸蛋儿通红,双手扒拉着谢行俭的进士服,激动的摇着小脑袋左顾右盼。 谢行俭不知道的是,因为他在游街时抱着团宝的缘故,许多京城的闺秀们误以为谢行俭已经娶了妻室,且有了半大的儿子,因此惋惜的将谢行俭从佳婿名单上划了去。 当然,有些女子不介意为侧室,这就要另说了。 第141章 【141】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一个时辰后, 跨马游街的进士仪仗终于回到了天南门,这一轮的庆贺结束。 但进士们的情绪依旧高涨,下了马后,都在意犹未尽的回味着刚才那场令人终生难忘的打马游街。 谢行俭作为状元,下了御马后, 自然要被其他进士围堵起来, 一番玩闹后, 待他回到家时,天色已黑。 家里, 王氏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谢长义让居三和王多麦将住在北郊的魏氏兄弟一家人, 以及林邵白兄妹俩都请了过来。 因众人都是雁平县的人, 王氏便投其所好,做了一桌南方菜。 谢行俭考中了状元, 这桌菜当然是以谢行俭为中心展开的, 王氏做菜时,隔壁家妇人闻着味跑进来。 「大姐姐,你真有福气啊,咱们这样的人家, 家里供养出一个读书人可不是个容易的事, 何况您儿子还是状元公, 如今啊,大姐姐您也是熬出来了!」妇人搀着王氏的胳膊,前所未有的亲热。 王氏勾了勾唇角, 将刚出锅的炸小鱼钳了一条给妇人吃。 妇人眼睛笑成一条线,不客气的将炸小鱼咬得咯嘣脆,「还是大姐姐手艺好,我搁屋里头都闻到了你家后院的香味,大姐姐可别嫌弃我腆着脸过来蹭吃蹭喝,实在是这味儿勾人!」 王氏今个高兴,再加上她和妇人这些天相处的很融洽,便笑着回礼,「你别一口一个大姐姐的喊我,太客气了,真要计较起来,合该是我喊你姐姐才对。」 妇人同姓王,年纪半百,比王氏大好几岁呢。 王氏嘴上唠着嗑,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减,迅速的将锅里炸好的小鱼捞出来晾干油水。 王妇人倚在锅台边看王氏做菜,时不时的帮忙打打下手。 王氏过意不去,便喊王妇人今晚留在谢家吃完饭。 第382页 王妇人当然想在谢家吃晚饭啊,只不过王妇人心知今夜是谢家人的家宴,她一个邻居插进来有些不太像话。 所以王妇人摆摆手,表示家里的饭正在做,实在不便在谢家吃。 王妇人想,一顿饭不算什么,能跟状元他娘打好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王妇人眼珠子转了转,趣笑道,「你家儿子当了状元公真风光,我今天在街上远远的看了一眼,哎呦,我的亲娘,长的那叫一个一表人才,我家几个儿子都抵不上你这么一个!」 说着,王妇人话头一转,一副「别人不清楚我清楚」的表情,得意的压低声音,「外头都在传,说状元公已有妻室儿女,还说看到状元公抱着儿子打马御街,我纳闷的很,便上前问了一嘴,大姐姐,你猜怎么着?」 王氏剁鸡肉的动作不紧不慢,眼睛抬都没抬,随口道,「怎么说?」 王妇人凑过来,嘿嘿道,「她们眼睛瞎,将你家小儿子错认为状元公的儿子,真真是笑死我!」 王氏动作一顿,忽然将刀往案板上一掷,瞥了一眼王妇人,意味深长的道,「认错了倒也没什么,毕竟像我家小宝这么大的人,有孩子没啥子稀奇。」 王妇人呆住,在王妇人开口之前,王氏先发制人,「我家小宝是被读书耽搁了,前些年,我和他爹说要给他定姑娘家,他不要,说什么没那方面的心思——」 「那现在呢!」王妇人打断王氏的话,试探的问,「你家状元公有十七八了吧,可定了人家,没有的话——」 王氏皱眉,道,「定了!」 「定了?」王妇人沉闷了一会,不甘心的问,「也不知寻的是哪一家,怎么我在这一点动静都没听到,是在老家定的?」 王氏摇头,给鲜鸡肉焯了遍水,嘴角微微挑了挑,笑道,「不是在老家定的,我那儿子从小就有主张,啥事都不用我和他爹操心,婚事也是,几年前他独自上京求学,也是有缘分,遇上一位京城人家,慢慢的就结了亲,嘿,你说巧不巧,这京城人家也是我雁平老家的人。」 王氏故意留了悬念不说出来,王妇人忙问是京城哪家的。 「罗家的!」 「罗家?」 王妇人骤然失声,好半晌才恹恹的抬起头,拉住王氏的手求证,「京城姓罗的可不多,耳熟能详的罗家唯有侯府的……」 王氏缓缓的点点头。 王妇人顿时闭了嘴,武英侯府是京城响噹噹的人家,她这趟过来,原是想给状元公说亲,可要挖罗家的墙角,这不是不自量力的拿鸡蛋碰石头么? 王妇人惴惴不安的瞧了一眼王氏,真真是同姓不同命啊。 想当年,她儿子也是进士出身,可运气却远不及王氏,做了几年官,位子几乎没怎么挪过,这便算了,就连娶的妻子也不及罗家半分。 王妇人越想越气人,原本想着替小侄女争一争状元妻的名分,如今看来也是行不通了。 王氏咳嗽一声,王妇人回过神,讪讪的笑了两声,连忙说家里的晚饭许是好了,留下两句讨喜的话后,就匆匆的离开了谢家。 谢行俭刚送走一波登门拜访的京城读书人,折身回屋时,他拐了一道弯来到厨房后院。 站在侧门口恰好遇上王妇人,谢行俭垂首打了声招唿,王妇人是头一遭这么近身的看谢行俭,见谢行俭身躯凛凛,胸脯横阔,不由得心生惭愧,她家那个做官的儿子比谢行俭只大个十来岁,却长的像是谢行俭的爹一般老…… 王妇人顾不上谄媚谢行俭这个状元郎,微微的点点头后就往门外疾走。 谢行俭没注意到王妇人的不对劲,对于王妇人出现在他家后院的事,他已经习以为常,反正从他家搬到朱雀街后,附近的中年妇女经常到他家来找他娘唠嗑,他也乐的看这些人上门陪他娘聊天打发时间。 * 厨房里,王氏正在灶台前摆弄一道精细的菜餚——荷包胙。 谢行俭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觑了眼大锅灶上正温着的十几盘菜,笑道,「娘,劳您辛苦操办这一大桌菜。」 抱着一堆柴火进来的王多麦擦了把汗,咧开嘴道,「姑姑说今个是表弟的大登科,理应多烧点菜热闹一番!」 谢行俭挑眉看向他娘,揶揄道,「娘才来京城多久,竟然连大登科都知道了。」 王氏拿起筷子,夹块锅里的肉给谢行俭尝鲜,得意的道,「你娘我啊,到哪都能打成一片,周围的人家见到我都愿意跟我说道说道,今个我跟麦哥儿出去买菜,买菜的菜贩子跟我说的,还教会了我一道状元菜。」 口腔里的肉鲜嫩,肥而不腻,谢行俭回味的舔舔嘴角的油香,惊喜道,「娘,你给我吃的叫啥,真香!」 「荷包胙——」 帮忙生火的王多麦抢先道,「姑姑从游街上回来后,就开始做了,用荷叶包裹着上好的二荆条,做成状元帽,帽沿绑上一根牛尾巴,放蒸笼上蒸熟——」 「你瞧——」王多麦乐呵的掀开旁边的蒸笼盖,「只蒸了一个,专门给表弟吃的!」 谢行俭抬眼望过去,冒着热气的蒸笼上架着一个形状不散的荷叶帽,随着热气蒸腾,一阵阵诱人的香味飘散在厨房上空。 「你们吃啥?」谢行俭咽了咽口水,看向他娘,「咋不多做些?」 王氏颳了他一眼,故作埋怨道,「状元帽,状元帽,当然是给状元吃的,你也甭担心我们几个吃不到,喏——」 第383页 王氏伸出筷子指指锅灶里,「刚给你尝的便是做荷包胙剩下来的馅料,我往里头添了些米粉,搓了一大碗米粉团,等会你吃荷包胙,我们吃这个就行。」 谢行俭考完殿试后,只觉得身心舒坦至极,见他娘格外用心的给他做「独食」,忍不住软了心肠,张开双臂,像个小孩子似的抱住他娘的肩膀。 王氏耸耸肩,嗔坏道,「都快要成亲的人了,咋还这么没正形?」 谢行俭下巴蹭蹭他娘的头髮,放开手,笑道,「即便儿子有了儿子,在娘面前,终归还是孩子,我是娘看着长大的,什么样娘没见过?在娘面前,我管那些正形做啥子。」 王氏笑,下巴微抬,斜睨了他一眼,道,「你这张嘴到底是用来读书的,上下嘴皮子一碰,把娘哄的像喝了蜜!」 谢行俭状似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却听他娘话音一转,「也不知罗家那位姑娘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竟然嫁给我儿……」 谢行俭脸皮浮起红云,强调道,「娘,还没嫁过来呢!」 王氏不满的瞪眼,「谁叫你不焦急,你若是上点心,说不准你儿子都有了。」 谢行俭被突如其来的责骂训得一愣一愣的。 他娘这几天一直在叨叨他的婚事,但凡开了头,不说个一时半伙是歇不了嘴的。 此时,他眼前立马闪过他娘碎碎念的样子,他双脚自作主张的往外挪,正准备偷熘时,被他娘一把揪住胳膊。 「喝碗鸡汤垫垫肚子,晚饭还要等一会才能上桌。 说着,王氏舀了一小碗清亮的浓香土鸡汤放到谢行俭手上。 谢行俭肚子确实饿了,鸡汤熬的香醇,一下子将他的馋虫勾搭了出来。 王氏见儿子乖乖的喝汤,便叉着腰继续做教育工作,「莲姐儿孩子都有三个月了,你做叔叔的,更应该做榜样!」 谢行俭嘴里喝着香喷喷的鸡汤,既然一时走不开,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诶,他想做榜样也不能够了,他媳妇都还没娶到手呢,莲姐儿就已经怀了,这让他去哪做榜样? 王氏才不管这些,见儿子听进去了,不由得放柔声音,「等过两天你跟你爹去罗家提亲——」 忽而想起什么,王氏问,「按理说罗家和咱们一样都是雁平的人,那成亲就应该按咱们雁平的习俗来。」 谢行俭吞下一大口鲜汤,笑道,「老侯爷重视雁平老家,虽没有跟我明示过怎么办婚宴,但我看形势,大抵是要走雁平的习俗。」 王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既然是按照雁平的架子来,那么你二十八过去提亲,就要送罗家姑娘木梳,头绳和鞋布,这些娘都已经准备好了……」 说着,王氏回过头,确认道,「是按雁平的嫁娶来,对吧?」 谢行俭点头,只听王氏神叨叨的自言自语,「你准备三礼,罗家姑娘当天要回三礼,布鞋,手帕,荷包,这些你拿回来后,给娘瞧一眼,娘还没见过大户人家小姐做的东西呢。」 谢行俭嘴角抽了抽,他就知道他娘说起这个就没完没了。 等他回神,他娘已经说到正式迎亲了,越说是越离谱,竟连罗棠笙嫁到谢家三月后的坐胎菜,他娘都开始安排了。 谢行俭掏掏耳朵,趁他娘不注意,急忙当下汤碗,拔腿就往外跑,王氏愣住,扶着灶台跺脚,气笑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一说生孩子的事,跑的比兔子还快!」 谢行俭跑出后院,深吸了一口气,喘了半天才缓过来。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又捏捏肚子上的肉肉,望天感慨,似乎从他爹娘上京后,他吃的东西就比往日更多了,瞧瞧如今肚子上都长出了肉。 这样胖下去可不行,上辈子的人都知道结婚前要减肥,到时候能打扮的帅气漂亮些,他当然也要注意这点。 谢行俭握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成亲前,他一定要瘦下来! 厨房里的香气飘散过来,谢行俭喉咙不由得滚动起来。 他娘天天像餵猪一样做给他吃,他能减的下来吗? 一想到骑着高头大马去罗家迎亲的是一个大肥猪,谢行俭后背都吓出了冷汗,他甩甩头,脚步飞快的往前院走,边走边嘆气。 减肥是势在必行的,古人常说女为悦己者容,男为知己者死,不就是减肥嘛! 他科举的苦都尝过了,减肥又是什么难事! 谢行俭信誓旦旦的坚定减肥的信念,可到了晚上,望着一桌丰盛的庆功宴,谢行俭立马缴械投降。 吃得肚子圆滚滚的谢行俭躺在床上嘆气,看来他的减肥之路任重而道远啊。 夜色渐浓,云朵羞羞的推开月光,清辉月色洒在京城大地上,地面静谧而美好。 谢行俭虽已经被敬元帝授予了官职,可还要在家等几天,等朝考翰林院选完庶吉士后,他再跟那些庶吉士一同入翰林院。 所以,当魏氏兄弟和林邵白他们在努力的温书准备朝考选馆时,谢行俭则留在家准备提亲事宜。 四月二十八那天,谢行俭早早起了床,整理好着装后,拎着一堆东西,跟着他爹后头,满面春风的前往罗家府邸。 第142章 【142】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京城的婚礼讲究在下达纳采当天, 需要男方亲自送聘雁一只。 谢家一应的大礼走的是雁平的习俗, 有关纳采的流程, 谢行俭没有提前和罗家商量过,他爹娘力挺以雁平的方式提亲, 但谢行俭顾及到如今他们身处京城的缘故, 想着还是多少学一学京城的传统为好, 因而花了一下午的时间, 去郊外逮了只活大雁。 第384页 除了聘雁, 他还去京城各大铺子,搜罗精美绸缎和首饰各四份,各类的绢花、果食亦是备了四样。 象徵夫妇好合之意的凤凰、舍利兽等,谢行俭当然寻不来,索性他便买来胶、漆、合欢铃来代替。 二十八当天和谢氏父子同去罗家提亲的,还有京城「最负盛名」的花媒婆, 半道上,光是花媒婆领着状元郎走在大街上的风景就吸引了一堆人。 一听状元郎要去罗家提亲,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娶侯府小姐?」有人惊愕, 「罗小姐可是老侯爷的掌心痣怀中宝, 怎会同意让一个状元郎将其娶回家?」 「怎么不同意!」 另外一人看过去,窃窃私语道,「别看状元郎年纪小, 今年却能力压淑贵妃的表弟,一举拿到状元的称号,可见他身受皇恩眷宠, 这般人物,何愁以后不能升高做大官?又怎地娶不得罗小姐?」 此言一出,不少人点头贊同,纷纷拱手围在谢行俭身边贺喜。 谢行俭让他爹和媒婆先行两步,他则笑着站在大街上,回应来自各方的祝福。 谢行俭进了罗家后,武英侯府门口立马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 「状元郎君要娶妻,罗家小姐要嫁郎!要——嫁——郎!」 一群憨状可掬的幼学小儿,你追我赶的嬉笑着,嘴里还齐声的呦呵着爽口诗。 沿街的读书人刚好从罗家书肆出来,顺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过去,听到小孩子们朗朗上口的打油诗,不禁恍惚出声,「待看十五六,一举便登科。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 旁边有书生收回羡慕的视线,垂眸望了一眼手中的乡试考集,蓦然轻笑道,「谢状元的好福气,还在后头呢!」 诵读诗文的书生紧了紧怀里的考集,摇头失笑,「古人诚不欺我,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谢状元能从田舍郎成为武英侯府的东床娇客,学问这一块帮他立身颇多。」 另外一人却不太贊同,「从古至今的读书人何其之多,光一门学问怎够?他如今能成为状元定是有其他过人之处,谢状元的身份……具我所知,状元一位难有田舍郎敢担任的啊……」 「徐大人不就……」诗文书生反驳。 「此言差矣!谢状元虽厉害,却不能拿来和徐大人比较。」 那人双手一摊,往东边上方拱拱手,恭敬的道,「你莫要忘了,徐大人在乡试前,只读了三年书,徐大人成为状元的过程,那是咱们想都不要想的事,谢状元截然不同,他是十年寒窗苦读过来的,咱们倒是可以跟着他学一学……」 书生默然,此时谢行俭刚好从武英侯府走出来,一出大门,众人见他神色愉悦,立马猜出今天的提亲很顺利。 大伙跑上前追问谢行俭,「恭喜贺喜啊,还不知状元公与罗家大小姐的喜宴定在哪一日?我等先在此祝贺两位鸾凤和鸣、白头相守,哈哈哈……」 谢行俭裂开嘴角,清俊的面容上透出一股即将成亲的羞涩,眼角眉梢处俱是喜色。 「多谢诸位了的好意!」谢行俭沖大家弯腰笑了笑,「谢某在这先谢过大家了,待来日婚宴之时,还请各位去我家喝杯喜酒。」 「当然,当然……」 「一定去讨一杯喜酒喝,也好沾一沾福气!」 「谢状元大小登科齐齐而来,可谓是双喜临门吶,红男绿女婚嫁,花轿拜堂生娃,来年呀,谢家小状元都能打酱油咯,哈哈哈……」 谢行俭见大家莫名其妙的又扯到生娃上,嘴角忍不住抽搐。 * 这边,罗家纳採回礼准备了两份,和谢行俭一样,做了两手准备。 谢行俭将罗棠笙亲手做的鞋子拿给王氏看,王氏笑的合不拢嘴,连连夸赞道,「你大嫂原先嫁过来前,媒婆给我看的是一张绣帕,绣帕上的鸳鸯戏水纹绣的细长清晰,我那时候能答应她一个渔家女嫁给我孝哥儿,大半是因为她的绣技!」 王氏双手摩挲着鞋面上的如意祥云,眼里尽是满意之色,「针脚细密,配色清雅,瞧瞧这上头的玉如意,勾头扁如玉贝,十几岁的闺中小姐有这样的绣工,实属不易啊!」 「娘在林水村时,年年都跟你大嫂还有莲姐儿去县城绣坊卖帕子,仔细想想,有罗姑娘这般好绣工的人,可没几个,就连你娘我,怕也不及她七分好。」 谢行俭拢着手,缓缓道,「娘,罗小姐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听说这样人家的孩子还没学会拿筷子呢,就要学的捏针,眼下有这般的绣工,当不得什么。」 王氏以为谢行俭作为男人,是看不上女人家的绣工,便一脸正色,谆谆教诲儿子,随后又道,「你既收了人家姑娘的新鞋,可谢过人家没有?」 谢行俭呆了呆,摇头。 他今天压根没见到罗棠笙,这些东西都是老侯爷让下人交给他的。 王氏无奈的点点傻儿子的头,「这双顶好绣工的喜鞋,怎么也要一两个月的功夫才能赶制出来,罗姑娘花了心血在上面,你好歹该当面谢谢她,不然人家姑娘怎知道她的手艺能不能得你欢喜?」 「啊?」谢行俭结巴道,「当然……当然喜欢啊,只不过老侯爷似乎不太愿意我和罗小姐婚……婚嫁前见面……」 王氏恨铁不成钢的骂,「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和你爹一个孬德行!」 第385页 谢行俭:「?」 刚走进来的谢长义疑惑,「我和小宝咋孬德行啦?」 「没脑子呗!」王氏笑骂,「当年你去我家提亲,和小宝一个傻样,我大哥将我做的喜鞋给你,却又不让你见我。」 谢行俭&谢长义:「……」 有问题吗? 「瞧瞧你们俩个呆愣子——」 王氏笑道,「女方家都给了喜鞋了,自然是非常贊成这门婚事的,可女孩子家矜持,又不好说让男人过去看她一眼,因而送双喜鞋给男方,男方但凡心思细腻些,都会趁此机会找姑娘亲自道谢……」 「这道谢嘛,两人自然而然的就能见上一面了啊!」 谢行俭恍然大悟,直拍着脑壳后悔不已,从去年乡试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快半年没见罗棠笙了,今天摆在他面前有这么好的机会,他竟然错过了! 错!过!了! 谢行俭气恼的想锤自己,如果真像他娘说的这样,那今日罗棠笙等不到他过去,岂不是要失望? 王氏见父子二人发愣,神色很淡定的转身,谢长义急忙追上去。 「哎,老太婆,这事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谢行俭探出头,只见他爹跟在后面,拉着他娘的衣服,一个劲的问。 他娘笑而不语,径直抱着团宝进了屋。 徒留谢行俭一人坐在院子里,越想越后悔。 他读书的脑子去哪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静坐了半晌后,读书厉害的谢行俭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原因:他大概、可能、也许是缺乏恋爱经验吧…… * 武英侯府。 谢家人走后,罗棠笙的大丫鬟汀红急色匆匆的跑进后院,二话不说就直奔罗棠笙的闺房。 屋内的罗棠笙刚换了一身草绿色的长裙,看到汀红进了垂花门,罗棠笙连忙起身,莲花碎步的挪走出来。 「来了没有?」 罗棠笙边问边抬眼往汀红的身后瞧,一时没见到谢行俭跟进来,不待汀红说话,罗棠笙害羞的搅着手绢,自言自语道,「定是在爹爹那绊住了脚——」 边说边嗔笑,脸颊烧红,「爹也真是的,谢公子又不是他带的兵,总管着他做甚,以前说不让他来见我是为了我女儿家的闺誉着想,可今天……」 「可今天是谢姑爷没想起来要见小姐!」汀红笑着帮老侯爷正名。 「谢公子没来?!」 汀红撇嘴,「姑爷都走了有一会儿,怕是现在都到家了!」 罗棠笙紧攥绣帕的手一松。 须臾,罗棠笙兀自笑开,嘴角的两颗梨涡深陷。 汀红纳闷,问罗棠笙笑什么,罗棠笙捂着嘴笑而不答。 * 谢罗两家的婚事定在五月十八,天朗气清,温度适中,正是春夏交际奼紫嫣红的好时段。 婚事敲定后,罗家去谢家的次数越发频繁,也越发的「明目张胆」,京城里头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朱雀街住的谢家一时成了京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行俭作为当事人,顿时被推至到八卦顶峰,但凡认识亦或是见到谢行俭的人,都要说上两句恭贺的话。 谢行俭从乡间泥腿子一度成为状元郎就已经让不少读书人眼红,如今他又成了侯府唯一的女婿,更是叫一堆人嫉恨的眼珠子沁血。 谢行俭可没心思理会,他忙的很。 四月二十九,敬元帝赐「琼林宴」和「会武宴」给新科进士,谢行俭作为文状元,自然是要参加文进士的琼林宴。 琼林宴,又名闻喜宴或恩荣宴,四月二十九那天,京城迎来了少有的好风光,春回大地,鸟语花香。 敬元帝各派了一位文官和武将主持及第进士的宴席,除此之外,会试的主考官和几位大学士也参与其中。 琼林宴罢醉归时,处理完政务的敬元帝领着进士们开始踏春赏杏花。 山脚的杏花早已败落,一行人便辗转去了京城的小松山,暮春时节的小松山上繁花似锦,与谢行俭站一起的均是文科进士,见到如此落英缤纷,溪水流霞的美景,自然要赋诗几首。 一番你来我往的吟诵之后,探花郎谢延率先折了一支杏花簪在头上,众人见状,纷纷效仿。 琼林宴结束后,所有进士转移回天南门口,敬元帝早早的派了礼部的官员等候在那。 谢行俭在金銮殿上被授予从六品的翰林编撰,今天他将要从礼部手中领走属于他的朝服等物品。 四月三十日,谢行俭率领诸位进士前往孔庙跪谢圣人祖师,谢过天恩后,他们这批新及第的进士们正式成为天子门生。 国子监雕刻的进士石碑会被请到现场,谢行俭作为状元代表,要在石碑正面按下他染有鸽血的手印。 古人认为鸽子血不易褪色,一旦染上,便会渗入石缝,从而延续万古千秋。 琼林宴后,进士们回去继续温书准备朝考,谁料中途出了事故。 原本定在五月十一的朝考,因敬元帝收到地方急报的缘故,不得不往后推迟,好巧不巧,和谢行俭迎娶罗棠笙的大喜之日撞了个满怀。 第143章 【143】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作为新科状元, 成亲势必是要请会试的主考官们过来观礼的, 但现在的情况呢,主考官都要前去监察进士们的朝考, 没人能抽来功夫过来喝喜酒。 第386页 再说谢行俭成亲, 新科进士们将会是赴宴的大头, 眼下进士们也抽不出身子过来,此番婚事怎么进行的下去? 谢行俭想了想, 只好跑了一趟罗家, 跟老侯爷商量婚期延迟的事。 老侯爷捨不得罗棠笙早早的嫁出去,巴不得婚期再往后推, 当谢行俭支支吾吾的说要推迟婚期后, 老侯爷一口答应,倒把谢行俭看愣了。 敢情他还以为老侯爷会生气呢, 没想到老侯爷一听延后成亲还挺高兴哈。 最终谢行俭和罗棠笙的婚事定在了五月二十六, 日子虽比不上十八那天好,但也不失为一个吉祥日子。 谢行俭回到家后, 将老侯爷同意的话说给他爹娘听,谢长义和王氏看的开,十八和二十六只隔几天而已,推迟就推迟吧, 毕竟儿子婚宴上请不来朝廷的主考官和同僚进士,肯定要被人笑话,以为他们儿子在朝中不受待见呢! 婚宴推迟,谢行俭正好空出时间整理接下来的乡试考集, 他刚拿起笔时思考,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居三。 「小公子,」居三指着外头,急急道,「外头来人了,点名要找你——」 谢行俭放开笔,绕身离开书桌,问道,「谁来了?」 「官家的人!」居三道,「说是领了皇命过来,小公子赶紧过去看看吧。」 皇命? 谢行俭愣了愣,连忙整了整衣襟,边往外疾走边问,「来了几人?」 「进屋的就一个涂抹白.粉的阉人,不过门外倒是站了几个持刀差役。」 「太监?」谢行俭心头一紧,宫里的太监这会子来他家做什么? * 谢家迎客的主厅里,气氛静悄悄的,静的有些瘆人头皮,似乎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到动静。 主席上坐着一位身穿内侍官服饰的大监,此刻正气定神闲的呷茶。 谢长义心里打鼓,从前在雁平的时候,他连县太爷都难得能见上一面,到了京城,别说是县太爷,他连鼎鼎有名的武将老侯爷都见过了,如今见侯爷一面就跟喝水一样轻松,谁叫他家快要跟侯府成亲家了。 小宝的婚事定下后,老侯爷三天两头的请他上侯府做客,这些天里,他这个大老粗,愣是将这辈子都难以吃上的东西都吃了个遍。 老侯爷为人很客气,一点都不嫌弃他身份低微,每日带着他到处玩耍,还将他这个未来亲家介绍给侯府其他朋友。 可以说,与侯府有关的京城大小官,他谢长义这些天都见过了,但……太监还是头一回见。 来谢家的内侍官是钟大监,钟大监服侍敬元帝久了,只需瞥一眼,就将谢长义的忐忑心思看的明明白白。 钟大监正欲说些话缓和一下气氛,这时谢行俭走了进来。 谢行俭满脸是笑,恭敬的拱手。 谢长义见儿子进来救场,顿时松了口气,急忙拉儿子坐下,藉口说他还有事,急急忙忙的就要出主厅。 谢行俭转身捏捏他爹的手,示意他爹别紧张,谢长义回过神立马会意,临走前有礼的看了一眼钟大监。 钟大监对于谢长义中途「逃离现场」的事表示无所谓,他的目标本就不是谢长义。 见谢行俭进来,钟大监眼睛立马一亮,站起身后佛尘一扫,微微躬腰笑的见牙不见眼。 「哟,多日不见,谢修撰依然风光不减,越发的风流倜傥了!」 「哪里哪里!」 谢行俭客气的笑,伸手请钟大监入坐,随口问候,「大监近来可好?自从那日皇宫一别,我们可是有好些时日没见面了,之前听木鸿兄时常提起您,只如今木鸿兄忙着朝考,我这个闲散在家的人不好去打扰他。」 「谢修撰客气了,木鸿这小子是个书呆子,这些天光顾着朝考,别说是来见谢修撰,就连咱家这个亲族叔,他怕是都搁到脑后跟去咯。」 谢行俭配合的笑两声。 钟大监笑眯眯的继续道,「咱家是皇上跟前的人,出一趟宫不容易,这回能来谢修撰的家,到底是皇上给脸,让咱家领了件轻松活计,顺便呢,出宫和谢修撰叙叙旧。」 谢行俭扫了一眼钟大监,温言道,「大监能来谢家,是谢家的福分——」 谢行俭给钟大监倒了杯茶水,话头一转,「也不知皇上这回派大监来是为何事?」 钟大监闻言拍拍手掌,高声道,「都抬进来吧!」 屋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两担子红木盒抬到了谢行俭面前。 「这是?」谢行俭微惊。 「皇上说,因翰林院选馆的事,导致谢修撰的大日子不得不往后推迟,实在委屈了谢修撰,故皇上着内务府挑了几件喜庆的首饰珠宝,让咱家送过来,谢修撰,您且看看吧,若能合您的心思,皇上那儿,咱家也好回去交差。」 钟大监的话音未落,差役就已经将木盒全打了开来。 谢行俭走近一些,只见红木盒里摆了几件罕见稀奇首饰外加两个小木盒。 他嘴唇翳动了几下,这些首饰只瞧一眼便知是稀罕物,没道理敬元帝会因为他这个状元婚礼推迟,就送首饰来安慰吧? 这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谢行俭狐疑的睇了眼钟大监,拱手道,「不想下官的婚事竟然叨扰了皇上,如今还让大监送来如此大礼,下官实在惶恐——」 第387页 钟大监狡黠一笑,顾左右而言他,「谢修撰和罗大小姐金玉良缘,皇上日理万机,怕是不得空出来观礼。」 谢行俭忙道,「皇上勤民听政,旰食宵衣,不必为下官的事烦心。」 他抬眼看了一遍红木盒里的东西,心思沉了沉,道,「这些东西都是奇珍之物,下官何德何能受此大礼——」 钟大监按住谢行俭,突然低声道,「谢修撰心安便是,咱家是御前的人,揣测皇上的意思原是大忌,但你跟木鸿小子是好友,咱家便多嘴一句。」 谢行俭凑近耳朵,钟大监道,「罗家小公子在今年科考中,只拿了二甲的功名,这件事传出来后,好些人说武英侯府失了圣心,诶,这哪跟哪啊,皇上听到后龙颜大怒,便差御林军护送咱家来谢修撰这送些御赐的首饰,好叫谣言不攻自破。」 谢行俭愣了愣,钟大监说的倒是挺有道理的,但—— 「皇上何不直接送去罗家,为何送到下官这里?」 钟大监闻言捂着嘴偷笑,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幽幽道,「不愧是新科状元,一下就看穿了咱家话里的意思。」 谢行俭呵呵假笑。 转这么大一圈,终于要回到正题了。 钟大监缓缓道,「皇上还下了一道口谕。」 谢行俭忙跪下,钟大监拢拢手,吊着嗓子喊,「翰林院修撰谢行俭,识见明敏,智虑周详,乡试考集朕阅后甚为欢喜,故,着谢行俭即日起入吏部协理考功司出朝考题卷,不得有误!」 去吏部帮着出朝考题??? 谢行俭险些晕过去,这不是胡闹吗? 朝考的对象是他的同僚啊! 这批进士中有不少人都是他熟悉的好友,让他去协理朝考题,这哪行的通? 这压根就不符合科考需要人员迴避的政策啊! 钟大监微笑道,「此事是皇上和朝中几位大学士商讨后做的决定,谢修撰还是按旨意行事为好。」 谢行俭欲言又止,钟大监目光触及谢行俭眉间的阴郁,便道,「科考是有主考官迴避一说,但今时不同往日……」 「大监这话是什么意思?」 钟大监侧头,低声道,「谢修撰可听说了前两日地方着急递送来京的摺子?」 谢行俭点头,今年时运不济,好些地方旱的旱涝的涝,旱涝之后,又出现了骇人听闻的瘟疫灾害,消息传到京城后,震惊朝野。 老百姓惶惶不得终日,整日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敬元帝和朝中绝大部分官员都被灾情扰得不得安宁,大家都将精力投放在这件事上面,所以进士们的朝考才会往后推迟。 「此番让谢修撰帮忙,皇上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钟大监道,「朝廷上下的大臣都在忙着处理灾情,皇上更是如此,因而朝考的事便被搁置了下去,几位出朝考题的大学士心繫老百姓,擅自丢下出朝考题的任务,跑去各部为灾情出谋划策,这般一来,朝考题就无人……」 谢行俭傻了眼,今天都五月十三了,还有五天就要朝考,听钟大监的意思,那些出题的大学士「临阵逃脱」了? 所以,朝考题还没有出? 钟大监见谢行俭脸色不对,急忙补道,「谢修撰莫要慌!」 「下官……不……慌……」慌的一逼的谢行俭坚强道,「皇命难违,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当不得去出朝考题啊。」 他敢出吗?他不敢。 这要是被外人知道了,肯定会怀疑他泄题给林邵白他们啊,这不是给林邵白他们抹黑嘛! 不行不行,这活他干不了。 他真干不了,他没接触过朝考啊! 谢行俭慌了神,钟大监尖长的手指按住谢行俭的肩膀,一脸慎重道,「谢修撰可别行错了步,为君分忧是臣子的职责,哪怕拿刀抵在谢修撰的头上,谢修撰都要去做。」 谢行俭被生生哽住了,「大监——」 「皇上明里让咱家过来送新婚贺礼,实则是想掩人耳目,皇上说了,让谢修撰负责朝考确实有诸多不便,但也是万不得已的事,还望谢修撰担待!」 谢行俭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但,「下官领旨。」 还剩五天的时间…… 啧,不知道他能不能熬到五天后,朝考已经延迟过一回了,再延迟怕是会搅的进士们惶恐不安,实在不宜再更换日期。 敬元帝将这么重要的担子放在他头上,着实看得起他,他如果能解燃眉之急,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若是搞砸了,他这个即将要上任的修撰一职,怕是要到头了。 钟大监微微一嘆,心情有些复杂,「此事原不该交给谢修撰来做的,只不过今年确实艰难,南边有三郡出了乱子,天灾躲不过,皇上已经在抢救了,可地方上还是传出了流言蜚语,说……太上皇篡……位登基触犯了天规,天神降怒才……」 谢行俭脸色一沉,难怪呢,波及皇位稳定,怪不得敬元帝会将心思都放到这上面去了。 这种因为天灾引起的动乱,若是处理不好,很容易让底下有贼心的人趁机上位。 古代出现天灾地变,皇帝都要自省或检讨自己的过失并下达口谕文书,俗称罪己诏。 他记得在上辈子的歷史中,下达罪己诏的皇帝数量有很多,唐朝有八位,宋朝有七位,元朝有四位,明朝有三位,清朝也有八位,可见这件事的严重性。 第388页 事已至此,谢行俭嘆口气,只好接旨担下此项重任。 * 钟大监替皇上送新婚贺礼的事,在朱雀街引起一阵骚动。 谢行俭对外说承蒙皇上恩宠,此番要跟着钟大监进宫谢恩,就这样,谢行俭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离开了谢家往皇宫走去。 快到皇宫时,御林军的队伍突然拐了个弯,从暗处驶出一辆小轿子,架上谢行俭后,一路飞奔前往吏部考功司。 钟大监为避免谢行俭进吏部被人看出来,还特意派了一辆官轿送谢行俭进吏部。 官轿进六部是平常事,外人不会注意到不妥,谁也猜不到里头坐着的是新科状元。 谢行俭抚摸着身下的软垫,突然有一瞬间恍惚,这应该是他有史以来头一次坐官轿吧? 遥想几年前初次上京,他跟着商队的马车甫一进城门,就一路叩拜官轿。 如今才几年的光景,他成了轿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金翿斜开十二楼、长天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包包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4章 【144】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对于朝考,谢行俭在殿试之前并没有接触过很多,但朝考基本考什么内容,他还是略懂一二的。 谢行俭在夜幕降临之际进了考功司,一下轿子,便有人上前领着他快速的走进一间隐蔽的小院子,推开门一看,里面赫然坐着两位翰林院掌院学士。 「两位大人安好——」谢行俭率先问候。 程翰林和杜翰林听到动静后,立马放下笔,两人抬头互相交替了个眼神,容色一肃,正色道,「谢修撰赶紧帮忙吧,我等都是翰林的同僚,无需多礼。」 谢行俭点头,上前询问起朝考题目前的进度。 程翰林拧紧眉头,「诏,论、奏议将将才各出一篇,按往年的安排是要出两篇的,另外,四首帖诗还没动,总之,咱们这几天有的忙!」 谢行俭脸上涌出几分郑重,进士们都是各地选出来的优秀举子,朝考的题不能胡乱翻书就出题,他们需要精挑细选,仔细斟酌后才能下笔,因而出一道题,可能脑瓜子都要想坏一半。 他这么说并没有过分夸大,瞧瞧两位蓬头垢面的老翰林就知道了,想必两人出三道题应该花了不少精力。 一旁的杜翰林揉揉疲惫的老眼,苦笑道,「我和程大人比谢修撰早来了三日,只出了一诏一论,剩下的是马大学士临走前出的,谢修撰你先看一看熟悉下,待会咱们三合计一下,想想接下来几天该怎么做。」 谢行俭接过杜翰林递过来的一叠纸,细细的看完后,暗暗道:不愧是翰林院选庶吉士用的考题,题型看似简单易懂,提起笔来却无从下手。 几道题的内容槃根错节,因朝考选出来的庶吉士要在翰林院待三年,这三年里,庶吉士要做的事情很复杂繁多,因而他们出朝考题时,会额外的在题目中掺杂一些论撰文史。 目的是需要进士们对朝廷相关的祝文、册宝文(册封后妃)、册诰文(册封王公)、碑文等有所了解,毕竟庶吉士入翰林,每日的工作就是撰修实录书史等,翰林院选人时当然会关注进士们在这方面的能力。 谢行俭坐下后,程、杜两位翰林大人已经商量出了对策。 「谢修撰年轻有为,最是熟悉这批进士们的才学,所以就麻烦谢修撰负责编写诏、奏两题,谢修撰以为如何?」 「当然可以。」谢行俭轻笑,拱手道,「那剩下的诗赋、杂文,就要劳烦两位大人了。」 程、杜二人倒了杯热茶正歇息呢,见谢行俭这般好说话,不禁相视一笑,点点头应允。 四五天出两道题,对谢行俭而言其实有很大的难度,但这要求是两位翰林院的院士提的,他拒绝不了。 别看两位翰林大人对他客客气气的,不过是看在皇上面子上罢了。 他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入翰林院就值,两位大人就给他下马威,他若不委屈下自己,等日后他真的进了翰林,两位大人是他的顶头上司啊,他还没傻到去得罪这两个人,省的日后被穿小鞋遭罪。 两道题就两道题吧,累点没事,他还年轻,熬得住。 谢行俭闷闷嘆气,他忙一点换来日后的安宁,其实不算太亏。 他幽幽的瞥了一眼正翻阅诗经的杜大人,心想还好杜大人没将诗赋的任务交给他,不然这几日他就真的生不如死了。 * 谢行俭被「请」进吏部考功司后,就再也没回过家,一应吃住都在吏部。 说的好听是请,换句话说,跟软禁没区别,每日定时定点会有御林军过来派送吃食,累了想出去走走是坚决不被允许的,就连如厕都有人跟在身边。 五月十七号下午,谢行俭被放出来时,整个人的精神都很颓废,眼底乌黑一片,嘴唇干白。 出小院子时,余晖洒在他身上,刺眼的很。 谢行俭贫血的厉害,甫一出门,他瞬间就感觉到身子骨开始发软,眼前蓦然一黑。 「谢修撰!」 「快请御医,谢修撰晕过去了……」 「程大人!程大人您醒醒……」 「不好了不好了,杜大人也晕倒了!」 谢行俭倒下去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声乱响,一阵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在小院子里忙开。 第389页 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 「爹……」嗓子沙哑,似乎很久没开口说话了。 谢长义熬夜伺候在儿子屋里,听到喊人的动静,趴在床头小憩的谢长义急忙上前。 「小宝,怎么样,身子可还有不适?」谢长义凑上来,小心翼翼的问。 谢行俭嗓子干哑发疼,他从被窝里抽出手,指指喉咙,谢长义愣住,下一秒,谢长义急忙手忙脚乱的去倒水给谢行俭。 喝了水润喉后,谢行俭恹恹的躺在床头,王氏进来摸摸儿子的头,见谢行俭烧已经褪去,这才轻嘆了一口气,「小宝,你何必这么拼命呢,那日你摸黑被抬回来,差点把我和你爹的魂吓丢了,皇宫里连夜来了大夫,说你心力交瘁啥的,总之是累着了!」 王氏到底是妇人心,当着谢行俭的面絮絮叨叨的心疼了好一阵,谢长义见儿子眉头紧缩,便知儿子在担心在外头的事。 「罗大小姐不是差人送了些补血养气的药材吗,你煨好没有?」谢长义问。 王氏坐在床头没动,开口道,「煨了,还没好呢,麦哥儿在厨房看着呢。」 谢长义道,「你去掌一眼,别煨干了水——」 「用不着!」王氏态度坚持,「麦哥儿会煎药。」 谢长义见王氏呆在儿子床前嘘寒问暖,就是死活不出去,急得脚直跳。 谢长义在某些方面挺大男子主义的,比如说有关儿子在朝中的事,谢长义能不当着王氏的面说就坚决不说,见王氏不愿意离开儿子房间,谢长义正准备直接赶人时,谢行俭开口说话了。 「娘,我有点饿——」 王氏忙站起身,柔声问道,「小宝你想吃啥?娘去给你做。」 「粥吧,」谢行俭勉强提起精神,笑道,「我想喝娘熬的青菜猪肝粥。」 「行!」王氏满口答应,「等着啊,熬好了娘给你端来。」 转眼的功夫,王氏就离开了屋子。 嘴巴说干了也没将婆娘请出去的谢长义:「……」 谢行俭这几日劳心劳力,此时睡了一觉,浑身的精疲力尽都已然消散,他半边身子慵懒的瘫在床头,见他爹吃瘪,忍不住轻笑两声。 「爹,你快坐,我还有好些事问您呢。」 谢长义嘴角煽动,小心翼翼的问,「小宝,你关心的可是那啥子朝考?」 谢行俭默默点头。 「嗐。」谢长义笑道,「朝考都已经结束了,昨儿坤小子和莲姐儿还来家里看你呢,只是你一直昏睡着,所以没看成。」 「结束了?」谢行俭哑然。 「谢长义用力点头,咧嘴笑道,「可不结束了嘛,官家还来人问候你了,又送了好一些赏赐,但那些人说小宝你前两天做的事不能为外人知道,所以这些赏赐也是悄悄赏下来的。」 「坤哥儿他们考的如何啊?」谢行俭关心这个。 「我没问这个,」谢长义道,「他跟我说这个我也听不懂,不过瞧他乐呵样,应该还行吧,我已经叫居三去外边守着,一有坤哥儿考上庶吉士的消息,他会回来跟咱们说的。」 「今天出消息了?」谢行俭愣住,抬手舒展太阳穴,作势要下床,絮叨道,「朝考是十八日开考,十九日中午贴榜授官,难不成我睡了一天一夜?」 实际上从十七号晚上在吏部晕倒,直到十九号中午睡醒的谢行俭,双脚才触到地面,浑身就顿感无力,好在谢长义时刻盯着儿子的动作,眼疾手快的大手一捞,扶住了谢行俭。 谢行俭饿的虚脱,只好折身又回到床上。 谢长义拉来一把椅子,正欲坐下时,在外边等消息的居三回来了。 居三在屋里汇报朝考的情况时,王氏端着一张托盘走了进来,黑褐色的托盘上摆放着一碗晾温的补药,几碟子开胃的小菜,外加半碗猪肝青菜粥。 谢长义帮着将小桌几放在床上,王氏把托盘稳稳的放在上面,笑吟吟道,「先把枸杞红枣药喝了吧,觉得甜腻的慌,再吃点酸萝蔔菜换换口,青菜猪肝粥放一会再吃,现在还有点烫。」 「嗯!」谢行俭捧着药碗小小的尝了一口,舌跟立马被一股甜蜜包裹住,齁着他差点呕出来。 谢行俭抬眼瞧了一眼亲娘,半晌后,他狠狠的咽下嘴里的药,道,「娘让表哥煨的这药不愧是上好的补药,才一口,儿子胸口积攒的闷气就去了好多。」 王氏闻言拍手叫好,嘱咐道,「你得感谢罗大小姐,她昨儿派丫鬟送药来的,还细细的跟我说了该如何煨,待她们走后,我打开药包一看,呵,里头还有一根人参!」 谢行俭感激的笑笑,「等以后有机会我会跟她道谢的。」 王氏哼道,「等啥以后,过两天你俩就要成亲了。」 谢行俭:「……」他娘难道看不出来他是在说客气话吗? 甜到发懵的补药终于喝完了,谢行俭立马放下汤匙,夹起一筷子酸萝蔔进嘴,酸萝蔔是王氏来京后新腌制的,京城的萝蔔水份很足,只需腌制两三天就可以拿出来吃,吃起来咯嘣脆。 托盘上还有一副碗勺,碗里头撒了一小把翠绿的葱花,鲜嫩嫩的菜心和猪肝肉混合在一起,吊足了味的鸡汤将白粥熬的浓稠,几样菜搅拌一起,闻起来香气四溢。 谢行俭飢肠辘辘的肚子动了些食性,伸出勺子舀起来开吃。 第390页 居三见谢行俭体力恢復些,这才继续说外面朝考的事。 「贡院门口的榜我从头到尾都看了。」居三挠挠头,「不过,榜上我只看到了林家公子和魏家大公子的名字……」 谢行俭舀粥的手微滞,居三见谢行俭神色淡然,又道,「魏家那位时哥儿,我连着看了三回都没找到名字,罗家公子……也没找到。」 魏席时殿试踩在二甲尾巴上,进不去翰林院情有可原,只不过罗郁卓就…… 谢行俭说不出话来,心里腹诽:说到底敬元帝还是不太放心罗郁卓闯文官行列吧,一旦罗家文武齐全,怕又是一个太上皇。 太上皇在前朝越皇帝时期,是越皇帝身边的得力帮手——文臣权相,后来越皇帝酒池肉林、穷奢极欲,这才给了太上皇往武将身上下手的机会。 太上皇在朝廷文官中的声望很高,如今又得了武将支持,紧接着盗虎符,从而里应外合包抄攻打皇宫,轻而易举的将越皇帝赶下了皇位。 许是这回地方谣言四起,让敬元帝又起了疑心吧,所以才将二甲三十五名的罗郁卓剔出了翰林院。 谢行俭苦涩的咽下口中的粥,这么个疑心重的皇帝上司,真真是难伺候啊。 他这个文状元日后成了武英侯府的女婿后,不知道会不会也被敬元帝盯上。 就在谢行俭惴惴不安时,此刻皇宫里,敬元帝正躺在养心殿里闭目养神。 近几天地方上的流言蜚语终于被打压了下去,敬元帝连着几日没睡好,这会子看上去老了很多。 立在敬元帝身边的人除了钟大监,还有宋通。 五月中旬的京城夜空,静谧异常,微微几阵晚风吹过,将大殿内的烛火打的左摇右摆。 「谢修撰醒来没了?」睏倦至极的敬元帝睁开眼,淡淡的问。 宋通面无表情,垂首道,「午时末在家醒的。」 敬元帝眼皮子一撩,宋通心领神会,道,「朝考的事,谢修撰已经知道了,底下的人报来说,谢修撰知晓罗郁卓未进翰林院后,并没有表示不满。」 宋通说完后,养心殿復又恢復宁静。 敬元帝单手撑头微阖着眼,就在宋通以为敬元帝已经入了瞌睡时,敬元帝突然开口。 「谢修撰的婚事定在二十八?」 宋通点点头。 敬元帝缓缓道,「瘟疫已经止住,朝中的大臣这些天也累的紧,恆之,你回头带着他们去谢修撰的婚宴上乐一乐,省着叫诸位大臣总埋怨朕薄待了他们。」 说到这,敬元帝笑了笑,指着宋通道,「谢修撰这回可帮了你吏部考功司好大的忙,你作为考功司的掌漕主事,可要好好的谢谢他。」 宋通嘴角含笑,拱手道,「岂止是帮了下官的忙,临阵逃脱的马大学士更是要谢谢人家。」 敬元帝哈哈大笑,「那个老傢伙……得!你且记得朕今日的话,老傢伙若二十八那天赖床不起,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要把他弄去观礼,哪怕是拿绳子绑过去!」 宋通憋着笑,重重点头。 第145章 【145】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五月二十四日,敬元帝突然下发了两道圣旨。 其一是将状元巷的一座四进院子赏给新科状元谢行俭, 这是科举惯例, 此道圣旨下发后,并没有在朝中盪起多大的水花。 让京城各方瞠目结舌的是另外一道圣旨, 同样是颁发给新科进士的, 内容却千差万别。 第二道圣旨是传给谢延的,皇帝诏曰,将太上皇的嫡三公主如意公主下嫁给远洲府谢氏族人谢延,公主下嫁之事原本应该慎重再慎重,怎么着也要在圣旨下达半年以后才开始举行婚嫁一事,却不料敬元帝扬言钦天监算过了, 说今年的好日子唯有五月二十六。 皇帝都开金口了,谢延所在的谢家没办法,只好连夜着下人备聘礼,谢延的爹是个老古董,在家里着急的来回踱步, 感慨家里这般仓促的娶回一个皇家媳妇, 若聘礼准备的不周全,岂不是让如意公主看轻谢家。 正当谢老古董急得没法子的时候,下人上前禀报, 说延公子早已经将聘礼准备妥当了。 谢老古董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头一回看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时,眼里出现了古怪的东西。 * 这边,谢行俭得知谢延和他同一日娶妻后, 只笑笑不说话。 敬元帝这么快的将如意公主嫁给谢延,想来应该是很满意谢延做皇家的驸马。 远洲府的谢家是实打实的簪缨世家,如果敬元帝不早些坐实谢延的驸马位分,那就晚了! 若圣旨再迟一点,谢家人就会早早的在朝中帮谢延谋得一官半职了,远洲府的谢家是朝中的中流顶柱,到那时候敬元帝想让谢延这个驸马爷从官位上下来可就难了。 不若趁着庶吉士们还未去翰林院当差,敬元帝先下手为强,将下嫁公主的事提上日程,也好阻挡住谢延入翰林院的机会。 对,没错,这回谢延在朝考中拔得头筹,若不是敬元帝的这道圣旨,谢延进翰林院是妥妥的事。 只不过,现在这道圣旨一下来,谢延这辈子的仕途大抵就到这了。 谢行俭不得不佩服谢延娶公主的恆心,他直觉能让敬元帝这么快就下达嫁妹的圣旨,谢延在里头怕是「功不可没」。 谢延大抵是没有入仕的野心,翰林院的高帽子说被撸掉就撸掉,依谢延吊儿郎当的性格,恐怕不会有一丝的难过,但谢延背后的谢家就不好说了。 第391页 * 这边,谢行俭接到御赐状元巷的圣旨后,谢长义高兴的在院子里像个小孩子一样蹦得两丈高,又是烧香又是拜佛,逢人道喜便说是谢家祖宗显灵了。 「可不就是祖宗显灵了么!」 邻居家的王妇人磕着瓜子,笑呵呵的道,「一个娶嫡公主,一个娶侯府嫡小姐,要说不是谢家祖宗显灵,谁信呢!」 王氏和朱雀街这条巷道的妇女们正在唠嗑,听到这话,王氏颠了颠怀里的团宝,笑道,「大姐姐可别混淆了,虽说两家都姓谢,仔细算起来,却是八棍子都撂不着的!」 王妇人急忙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惊唿,「不是亲戚?!」 王氏摇头。 旁边有个中年妇人对王妇人道,「你还不知道么,娶公主的谢家是北边的,咱们状元公是南方人,一南一北差几千里呢,怎么可能是亲戚!」 王妇人眼皮子窄,谢延所在的谢家是名闻遐迩的大家族,打从谢行俭一家搬进来时,王妇人就误以为谢行俭是谢延家族的旁支,所以才对王氏特别热切。 此时听说谢行俭和谢延两家不搭噶,王妇人顿时觉得心里有些不得味,想想自己这几个月的舔狗作为,竟然还舔错了人,只觉得像吃了屎一样难受。 王氏见王妇人脸色不太好看,撇撇嘴,抱着团宝往旁边走,周围的几个妇人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便寻了新话题,问王氏,「谢家姐姐,皇上给你家赐了宅院,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进去啊?」 能住进状元巷的,以后几乎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别看谢行俭这会子还只是一个小小修撰,等进了状元巷,迟早会一步一步的攀升上去。 京城的徐大人不就是这样么? 当年住进状元巷时,徐大人穷的只拎了一个破旧包裹就进去了,如今再瞧瞧徐大人,京城人哪一个见了他,不得点头哈腰? 在朱雀街住下的人家,家里多多少少都是在朝中做官的,敬元帝赐下状元巷后,隔壁左右的邻居纷纷上门恭贺王氏。 有真心实意上门恭喜的,也有假借名头过来套近乎的,王氏全都看在眼里。 别小瞧了王氏没读过书,也没啥见识,可她年轻时跟在谢家大房刘氏后面看多了各式的眼色,如今这些妇人们随便转转眼珠子,王氏都能将她们的心思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比方现在问她家什么时候搬去状元巷的妇人,王氏记得这妇人是不住这条街的。 前两天还见这妇人跟着中人在朱雀街看宅院,今个这帮女人们吆喝着来她家玩耍时,王氏注意到其他人都围着她说话,唯有这个妇人眼珠子时不时的在院子里打转。 若她没估错,这个妇人想买下她这栋宅院吧。 王氏定定的看了妇人一眼,笑呵呵道,「搬去状元巷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我儿明天要娶妻,这两日忙得很,怕是没功夫整搬家的事。」 妇人面露失望,见王氏说完后不再言语,妇人忍不住将王氏拉到一边。 王氏垂下眼眸,顺着妇人的拉扯,两人行至角落。 「谢家姐姐,」妇人笑吟吟的道,「我实话和您说了吧,我家这两天正在四处看房…偏偏看中了您家的宅院,好巧不巧,皇上御赐了大宅子给您家,我这才敢腆着脸过来问问,问您…卖不卖?」 王氏神色自若,笑道,「卖宅院是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 妇人正欲说些什么,王氏又道,「等新媳进了门,肯定是要搬走的,一旦搬走了,这院子也就空闲下来了,势必是要卖出去的,回头我问问我家当家的,看他怎么说。」 妇人欣喜得点头,随即落寞的嘆息,「我家姓张,我小儿今年也下场科考了,考得没姐姐家的状元郎好,不过也还不错,说是进了翰林院当差,如今是个小官,诶,比不上状元郎,我那儿子怕是有的熬了。」 翰林院? 王氏努力的回想着小宝和当家的平日聊天时说的话,好半天才想起来小宝成亲后也要去翰林院当差。 「我说听着耳熟呢!」王氏笑道,「我家小宝不日也要去翰林院,都是同僚,我家小宝和你儿子差不到哪里去,都是芝麻小官。」 「真的?」妇人瞪大了眼。 王氏一脸慎重的安慰妇人,「你也别担忧,我儿是状元啊,如今也不过是个打杂的小官,你再想想你儿子,不是状元郎也进了翰林院,可不就是出息么!」 妇人被王氏一顿忽悠,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启了夸赞对方儿子好的小游戏。 * 吃晚饭时,王氏格外高兴。 不光王氏,谢长义、谢行俭以及居三和王多麦都开心。 皇上赏赐宅院,对于做臣子的而言,是这辈子不可多得的恩宠,且谢家明天要添新人,可谓是喜上加喜。 「小宝,」王氏笑道,「今天有个读书人家来找我,问买咱家这栋宅院的事,我一时做不了主,就说回来问问你们,等咱们搬去了状元巷,这房子应该要卖吧?」 谢行俭嚼着海虾吃的正得劲,听他娘问卖房的事,他没着急点头,而是看向他爹,意思是卖不卖得看他爹的意思。 谢行俭不想事事都越过他爹做决定,虽说这宅院是他一手买的,只如今他家还是他爹当家,他总得顾及着他爹这个大家长的颜面。 谢长义看儿子将问题抛给他,幽幽的咽下嘴里的吃食后,见婆娘也眼巴巴的望着,这才慢吞吞的开口,「小宝这宅院买的相当不错,若卖不出去好价钱,宁愿不卖。」 第392页 谢行俭暗暗点头,他爹不愧是他爹,不像他娘,外人说两句好听的,就被忽悠住了。 他现在住的这栋宅院虽说是捡漏的,只如今因为他身价大涨的缘故,这套院子自然水涨船高,才一下午的功夫,就有七八个中人找上他爹了。 「什么?!」王氏惊愕的下巴都快掉了,一双眉毛飞舞个不停,「当家的,你说咱家这院子能卖八千两??」 谢长义被王氏一声吼,吓的筷子险些没拿稳,他朝王氏翻了个白眼,轻轻哼道,「不然呢?你还当这里是雁平吗?再说了,别人都说小宝是朝廷新…新啥子来着…」 「新贵……」谢行俭不好意思的补充。 「对!新贵!」 谢长义与有荣焉的大喊,「好一些人都拿钱来巴结小宝,说要买下咱家的宅子,我没答应。之前总有人说小宝娶罗家小姐是在攀高枝,如今你瞧瞧,罗家小公子被派出京城做官,而咱家小宝留在京城便也罢了,还特意恩赐了宅院,可见皇上是看中小宝的。」 「爹。」谢行俭未动声色,只轻轻道,「这话你日后可别当棠笙的面说。」 王氏见儿子微有不快,使劲掐男人的手臂,「叫你嘴快!罗家是小宝的亲家,但凡罗家过的不舒服,吃亏的终究是小宝。」 「你别看外边的人恭维你,踩低罗家是看得起咱们,其实吧,人家在看你笑话呢,想想小宝才要娶一个高门女,眼下罗家就败落了,那些人定在背后嘲笑小宝攀高枝攀错了人家。」 「他们真这么说小宝?!」谢长义气的鬍子炸起。 王氏犹待再说,这时谢行俭轻咳一声,淡淡道,「爹,娘——」 王氏和谢长义忙放下筷子,端正的坐在椅子上等谢行俭接下来的话。 谢行俭兀自笑道,「二老别紧张,儿子接爹娘上京是来享福的,外头怎么讨论儿子,二老就当左耳进右耳出,别当真。」 王多麦跟着道,「对,姑姑、姑父别当真,你们越当真,他们就说的越欢,不若随他们胡说,反正咱们又不会掉一块肉。」 王氏和谢长义齐齐点头,谢行俭往爹娘碗里各自夹了块海鱼,道,「爹,娘,朝中有些事,我本不该在家说的,但如今瞧着,我还是说上几句为好。」 王氏咬着咸鲜的海鱼,呜咽的点头,「小宝…你说,我跟你爹…都听着。」 谢行俭微笑,「皇上看似不待见罗家,实则是在心软放过罗家。」 「这话怎么说?」谢长义不明白。 「罗家在前朝越皇帝时期开始发家的,后来罗家支持新皇登基,太上皇圣姿硕茂、爱人好士,罗家才渐渐的从武将门阀中站起来,只不过如今的皇帝疑心重,总担心罗家有不轨之心,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压罗家。」 「这…这也太忘恩负…」 谢行俭忙摁住他爹的嘴,摇摇头,压低声音道,「爹,万万不可言皇家的不是,小心隔墙有耳…」 谢长义吓的脸色发白,讷讷的点脑袋。 谢行俭看了眼静坐一旁的爹娘,长长嘆了一口气,「罗家虽不如从前兴旺了,但咱们老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王氏抿抿嘴,抢答道,「这道理娘懂,咱们乡里人常说大船打烂了还剩三千钉…」 谢行俭笑着附和,「娘说得对,总之咱们别小瞧了罗家,外人不知情便罢了,随他们乱说吧,只是爹娘别信了就是。」 王氏脸上笑出了一朵花,掀唇而笑,「小宝说的娘都懂了,以后不会再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说着,王氏胳膊肘拐向闷头吃饭的谢长义,谢长义咽下口中的饭菜,擦擦嘴看向儿子,「小宝你放心,爹不会给你添乱的,管罗家以后是好是坏,他都是咱谢家的亲家,这些天爹也看出来了,罗家的老侯爷挺看好你这个准女婿的,将心比心,我和你娘也会把罗小姐当亲女儿看待。」 谢行俭满脸笑容道,「爹娘敞亮,棠笙性子好,到了谢家定会替儿子好好孝敬爹娘的。」 王氏不禁莞尔,笑的腮帮子发酸,「你呀,说到底还是担心爹娘给罗小姐脸色看,哎,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小宝你…」 「娘,」谢行俭俊脸飞红,「儿子日后公务繁忙,怕是不能时刻守着爹娘孝顺,娶棠笙回来,就是想让她好好的替儿子陪陪爹娘,娘说这句,可就见外了…」 桌上人的笑作一团,此事说罢,王氏復又问起售卖宅院的事。 「不能少于八千两。」 谢长义敲桌子道,「小宝当初买的时候就花了五千两,中间咱们又掏了好几百两银子修整,如今京城的房价越发的上涨,咱们当然不能随便松口,八千两其实不算多。」 王氏点头,「那家人说他儿子也在翰林院当差,毕竟是小宝的同僚,我还是要回她一句的,假如说她能出八千两,那咱家卖给她吗?」 谢行俭心头一动,问道,「娘,翰林院这位,你可打听了她家儿子姓什么,今年考了第几?」 王氏道,「姓张,至于考了第几,她没说,只说进了翰林院…」 「姓张?」谢行俭喃喃出声。 「怎么了?」王氏问。 「没。」谢行俭摇头。 他记得今年殿试二甲第二名就姓张,名怀兴,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小宝,你娘说的那家如果出八千两,咱们要卖吗?」谢长义问。 第393页 「八千两不是小数目。」谢行俭道,「若真的能出八千两,就卖给这位吧。」 其实这套宅子的价钱还可以往上提一提,据他所知,今天找上门出八千两的可有不少人。 他若咬着牙不松口,哪怕是卖一万两都有可能。 但消息传出去,可能会有人背地里说他这个状元郎太过贪财,于他名声而言,不太好。 卖房的事也敲定了,此事是王氏牵线的,自然还要麻烦王氏和那位妇人谈。 * 五月二十六,天刚蒙蒙亮,谢家人便都醒了过来,还未吃早饭,谢家大门外就汇集了一堆人。 谢行俭换好大红喜服,敞开大门将一帮好友恭迎进门,谢家这一日可谓是锣鼓喧嚣,宾客盈门。 此时,武英侯府的罗棠笙在丫鬟的服侍下,喝了半碗甜枣燕窝,才放下碗,外头汀兰脆生生的笑声传来。 「小姐,吉时到了——」 屋内的罗棠笙慌忙拿手绢擦拭嘴角,憨憨的问身边梳理髮髻的汀红,「你…快瞧瞧,我脸上的妆花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安昀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安昀之。 20瓶、山南水北 20瓶 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146】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汀红今日一身簇新的金.黄.菊纹刺绣妆花襦裙, 浑身洋溢着喜庆, 听到罗棠笙问话, 汀红忙摇摇头,转过身奉上等会要戴的红宝石彩冠,歪着头仔细的打量起自家小姐。 罗棠笙后半夜就起床了,请了京城顶好手艺的礼教嬷嬷帮忙绞面, 罗棠笙虽没有母亲在身边从小教导, 却也知道新娘子绞面是很痛苦的, 好在他爹请的嬷嬷手艺精湛,罗棠笙在这一关并没有遭受什么罪。 绞好面后,侯府的梳妆娘子上前,拿着粉刷在罗棠笙的脸上擦上厚厚的香膏,京城新娘妆流行「红妆朱脸」, 也就是在上胭脂水粉前,要将新娘的脸抹白,然后再涂抹红色胭脂。 罗棠笙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待梳妆娘子在她脸上涂抹时,她困的双眼都睁不开。 「大小姐的脸白嫩,倒省了白.粉涂抹。」梳妆娘子满脸是笑, 只浅浅的遮掉脸颊几个微不可见的小痣后,就没再继续抹粉。 罗棠笙忍着困意, 檀口轻启,娇笑道,「劳烦嬷嬷了。」 「能为大小姐梳妆, 是小人的福气。」 梳妆娘子嘴角放出笑意,夸赞道,「小姐眉如翠羽,腰如约素,肌肤细润如温玉光滑,如今薄粉敷面,越发的明艷不可方物,姑爷见了,必定被大小姐迷的晕头转向。」 罗棠笙羞涩的抬起纤长的柔荑捂嘴掩笑,红艷似火的嫁衣袖口处绣着的凤凰花随着她一颦一笑遥遥颤动,衬着露出的细嫩手腕格外光洁白润。 待繁琐的新娘妆上好后,外边的天色渐渐亮堂起来,罗棠笙认命的坐了两个钟头后,饿的前胸贴后背。 新嫁娘上花轿后一直到洞房前,是不被允许吃东西的,老侯爷担心女儿饿出毛病,早早的让人备下了饱腹的红枣燕窝。 罗棠笙唯恐吃多了汤汤水水的容易小解,便只用了小半碗,才吃下去几口,就听外头汀兰喊吉时到了,罗棠笙担心刚才吃东西时不小心花了胭脂,急忙让身边的汀红察看,这般才有了开头那一幕。 汀红顺手将罗棠笙出嫁时要戴的礼冠放到罗棠笙头上,沉甸甸的冠花压着罗棠笙头皮发痛,汀红忙找来润肤用的玉膏,在罗棠笙被压红的额头上抹起来。 边涂抹边心疼的嘟囔,「小姐今日且忍忍,等会去前院拜别了侯爷和夫人,上轿子后轿帘一放,您倒是可以摘下来轻松轻松,只不过到了姑爷家,怕是又要戴一整天。」 罗棠笙始终保持着微笑,拍拍汀红揉捏她额头的手,只见她脸色微微泛红,俏丽若三春之桃的脸上透着一股新婚的娇艷,梨涡在脸颊处若隐若现。 「别按了,把药膏带着吧,等会我上了轿子再擦些。」 汀红无奈的收手点头,外头汀兰和几个管家嬷嬷又催了一声。 「大小姐,您赶快出来吧,老侯爷在前院等着呢!」 汀红忙应了一声哎,这边扶起身穿繁杂冗余嫁衣的罗棠笙往外走。 「小姐等会走慢些,小心崴了脚。」 盖上红盖头的罗棠笙垂下蒲扇一般挺翘浓密的睫毛,轻轻的嗯了一声,由着身边两位丫鬟搀扶着她出了闺房。 临出阁前几天,老侯爷让府上的大管家,将罗棠笙陪嫁庄子里的管事一一喊了来,目的是让罗棠笙认个脸。 老侯爷给罗棠笙的嫁妆里安排了四个庄子,两个在京城内,还有一个在京城外,另一个放在遥远的雁平那头。 京城内的两个庄子是最大最好的,常年盛产蔬菜鱼肉等吃食,除此之外,北边的那座庄子因靠近山林,庄子里的人是看养牛羊牲畜过活的,往年北庄要往罗家送三百头羊肉外加一百五十头肉牛。 如今庄子给了罗棠笙,这些牛羊肉自然要送去谢家。 除却这些庄子,老侯爷守信用的将谢行俭送来罗家的一万两聘银还了回去,还从罗家的帐房里拨了八万两纯银子给罗棠笙傍身。 所以当罗棠笙走出来掀开红盖头,看到满院子的嫁妆箱子,一下泪流满面。 第394页 「爹…」罗棠笙顾不上花妆,咬着唇,扑到老侯爷身上哭起来。 「别哭我的儿,出嫁了就是大人了。」老侯爷老泪纵横的拍拍女儿的背,连声道,「去了谢家,你要和行俭小子相敬如宾,别一点委屈就哭哭啼啼…」 罗棠笙双眼噙泪,默默点头。 老侯爷伸出粗糙的大手,原准备抬手揩掉女儿眼眶处迸涌而出的泪水,可想到指腹上的老茧,老侯爷生生忍住了,旁边汀红忙递上绣帕,老侯爷一个大老爷们这才捏着小帕子,轻轻的给女儿擦起来。 罗棠笙定定的跪在老爹身边,向前半倾着身子,任由老侯爷帮她拭泪。 老侯爷眼角隐隐泛着水光,哑言交代道,「笙儿,倘若你在谢家过的…不舒心,只管回家,爹在…」 罗棠笙抱着老侯爷的腰,哭的稀里哗啦,旁边的罗家老一辈的人忙上前劝慰。 一番慰藉后,罗棠笙这才站起身。 外头的送行娘子过来又催了一把,终究是到了拜别的时刻,戎马一生的老侯爷再也忍不住了,死死地拽住罗棠笙的手,眼中泪光闪烁。 「庄子的地契和人手你拿着,嫁妆单子上除了行俭小子送来的一万两,爹还额外添了八万两,另外几套上好的梨花木妆柜、重新给你添置的头面、衣裳还有古董玩物你且都好好收着…」 老侯爷擦了把泪花,抽噎着继续道,「从小伺候你的汀红汀兰,你也带去,只你身边有人伺候,谢家爹娘还没有,这就有些不太像话,爹做主将府里的一等丫鬟拨了四个过去伺候谢家二老…」 罗棠笙已经重新盖上了红盖头,在盖头的遮挡下,罗棠笙只能看到方寸之地,垂眸点头间,只见一颗豆大的泪珠打在她的手上,烫的她鼻头一酸,放声又大喊了一声爹。 「这些话原是你母亲该对你说的,只你母亲她心狠,早早的抛下咱们父女俩去享福…」 「爹没法子,只能替你母亲说…这么多年,爹总忙着军中的事,那些管家的大事都没怎么教你…」 「爹,谢家人少,没什么要管的。」 罗棠笙吸吸鼻子,拉着老侯爷的手小声道,「再说了,俭郎他娘在京城,女儿是新媳,一嫁进去就拿腔拿调的管家,怕是会惹得婆母不悦,到时候俭郎夹在其中不好过…」 「你们听听,笙儿这孩子懂事了!」 老侯爷欣慰的朝身后罗家几位老人笑笑,转头对罗棠笙道,「爹给你安排的管事嬷嬷是替你打理庄子和嫁妆用的,爹给你的东西都会帮你安排妥当,不叫你去了谢家后两眼一抹黑。」 罗棠笙胸口涨得酸涩难言,眼睑处的妆容被打湿的一塌煳涂,此刻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只闷闷的点头应是。 拜别了逝去的罗母牌匾后,罗棠笙由着汀红汀兰两个丫鬟搀扶着往外走,出了前院大门,罗郁卓蹲下身背起罗棠笙上花轿。 放下轿帘,宽大的红色轿子慢慢的升腾起来,经此一遭启程,她不再是罗家女,而是谢家妇了。 * 京城的婚嫁讲究新嫁娘的仪仗先绕去城中央的月老庙拜一拜,老侯爷给罗棠笙准备的十里嫁妆先行至谢家。 那一日,京城人的记忆格外深刻。 他们记得罗家的送嫁人,挑了足足有百来条担子,整条朱雀街都被抬嫁妆的队伍给堵住了,好在罗家将士一直在旁边疏散人群,这才让长长的嫁妆奁仪进了谢家大门。 这边,罗棠笙坐着的宽敞花轿去月老庙兜了一圈后又回到了罗家,卡着吉时,谢行俭的迎亲队伍上门了。 谢行俭再次骑上高头大马,因马儿温驯,这回并没有安排马厮在前头牵马。 他一身鲜红喜服,挺直了嵴背坐在马上,围观的老百姓定眼一看,呵,好傢伙,新郎官年少俊俏便也罢了,瞧瞧旁边帮新郎官吶喊的迎亲人士,别说哈,大伙儿眼熟的很。 左边是新科进士林邵白,前头朝考榜贴着呢,此人朝考第一,入了翰林院当差。 右边更是不得了,也不知新郎官哪来的福气和脸面,竟然请来了都察院的徐大人。 别看徐大人已经而立之年,但人家就是没娶妻啊,此番过来充当迎亲队伍也没什么不妥。 徐大人的冷俊脸庞上,久违的出现了笑容,这一笑,可让那些家中还有未嫁女的人家一下动了心思。 老侯爷站在门前,见谢行俭身后一帮新科进士,原也没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毕竟谢行俭是新科状元,请来新科进士闹一闹也说的过去。 可当老侯爷看到谢行俭右边的徐尧律后,嘴角禁不住抽搐。 他先前只知谢行俭对徐尧律有恩,却不知是何种恩情,竟说动了日理万机的徐大人出来帮着迎亲。 再瞧正主儿谢行俭,一身新郎红装加身,收敛了几分少年的稚气,抬手之间,恍惚多了男人的担当和阳刚。 谢行俭是文科状元,迎亲拦门前势必是要为难一番才学的。 罗家多是行武之人,守住大门当然不在话下,只不过出题目考考谢行俭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罗家人寄希望于唯一的文臣罗郁卓,可惜罗郁卓被罗棠笙敲打过,不准为难谢行俭。 但拦门还是要进行的,罗郁卓便装模作样的出了几道考题,这当然难不倒谢行俭,待罗郁卓话音刚落,谢行俭就扬起笑容,对答如流。 第395页 罗郁卓见好就收,最后让谢行俭当着众人的面起两首催妆诗。 谢行俭忍不住莞尔,催妆诗他在家准备了四五首,当年在雁平替魏席坤迎娶王家女时,他被拦门前的催妆诗吓到现在还有阴影,为了以防今日出丑,他前两天琢磨了好几首出来。 催妆诗做完后,谢行俭给身后的林邵白使了个眼色,林邵白扬扬眉头,狂妄不羁的冲着一帮进士们大吼。 「兄弟们,拦门的武将咱们怕了没有?」 「不怕,怕是孬种!」 整齐划一的男儿嬉笑声振聋发聩,得谢行俭一声令下,成群的进士们立马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就往罗家门口的一排武将身上倒去。 拦门的罗家将们傻了眼,望着排山倒海式的书生们跑上来,一个个的哽着脖子不知所措。 天底下的瘦弱书生这么疯狂么?! 罗家将都被老侯爷敲打提点过,原是站在门口装装样子罢了,谁也没想到谢行俭带来的这批进士们来了真的。 一个个百来斤的汉子身体直挺挺的压过来,唬着罗家将一愣一愣的,书生们吆喝起了劲,罗家将们见状,忍不住拿出战场上横戈盘马的气势,高唿喝喊的冲进进士堆里。 一时间,罗家门口两方人马「打」的不可开交。 徐尧律看着面前这「胡来」的一幕,无奈的摇头嗤笑。 谢行俭所在的进士们原本是占了上风的,只不过中途罗家将的武士精神被激起来了,一下子来了真,这下可叫谢行俭他们吃了苦头。 被打闹的人群推搡到门口角落的老侯爷急得吹鬍子瞪眼,跺着脚骂骂咧咧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还新科进士呢,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比老子杀的土匪还霸道!」 徐尧律眨眨眼,背着手行至老侯爷跟前,笑眯眯的感慨,「老侯爷手底下的罗家将着实威风凛凛、骁勇善战吶!」 老侯爷瘪瘪嘴不说话,谁都能看得出来,拦门堆里「打」的最兇狠、最火热的就是罗家将里头的几个毛头小子。 唯恐耽误了吉时,老侯爷拎了拎今日特意换上的长袍袖子,朝着乱糟糟的人群大喝一声,「都给老子滚开,谁耽误了老子女儿的吉时,等会老子皮鞭子伺候。」 老侯爷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人物,一声怒吼,众罗家将纷纷歇了手脚,乖乖的让出门,恭敬的请谢行俭进去。 谢行俭感激的对着黑脸的老侯爷拱拱手,随后微微一笑,大步流星的进了罗家大院。 前院里,老侯爷和罗母的排位端坐在上首,谢行俭从婢女手里接过茶水敬给老侯爷。 「岳父,请喝茶——」 老侯爷还在埋怨谢行俭刚才带着进士们和罗家将胡闹的事,此刻一双冷冰冰的老眼紧紧的瞪着谢行俭。 谢行俭丝毫不胆怯,始终扬着笑容。 半晌后,老侯爷败下阵来,接过敬亲茶,老侯爷摆摆手让下人请罗棠笙过来。 罗棠笙和老侯爷在去月老庙之前,已经哭过一场了,如今与谢行俭各执一头牵红叩首拜别老侯爷时,罗棠笙死死地咬着红唇,不敢再哭出声。 刚才的梳妆娘子才为她补过妆,再哭花了妆,回头入了洞房会吓坏俭郎的。 罗棠笙心里捨不得他爹,只吉时到了,她不得不启程正式离开罗家。 谢行俭见牵红另外一头的罗棠笙肩膀微微颤抖,遂使眼色给一旁搀扶罗棠笙的汀红,汀红忙不迭从袖子里抽出手绢,从红盖头下递给罗棠笙。 第147章 【一更】 新婚小两口拽着牵红出了罗家大门后, 立马有送亲娘子过来扶住罗棠笙,谢行俭拱手笑着感谢大家的恭贺, 随后大步向前踩上马背。 罗棠笙由罗郁卓再次背进花轿, 送亲娘子笑着高喝一声,「吉时已到,佳偶天成, 轿起——」 罗家门前的那条街瞬间沸腾起来, 新科进士们簇拥着谢行俭的马匹往外走。 领头送行的唢吶手闪亮登场, 欢欢闹闹的吹奏起来。 坐在花轿里的罗棠笙听到街上沖天的讨喜声以及洋溢喜庆的唢吶声,忍不住笑弯了眼。 她欣喜的撩开额前的珠翠,偷偷的探头往外瞧, 花媒婆肥胖的身子立马凑上前。 「大小姐快快放下帘子, 别漏了喜气, 新娘子还未见婆家人呢,不好探出头让外人先瞧见!」 罗棠笙只好缩回脑袋,乖乖的放下额前的珠翠帘子,戴上红盖头后,规规矩矩的坐在软轿上。 才行了两步,敲锣打鼓的突然高喝一声,「新科进士来迎娶新嫁娘咯——」 罗棠笙一阵恍惚,这声音…… 她顾不上女儿家的矜持以及花媒婆的警告, 再次掀起轿帘。 明明走在前头的谢行俭不知何时骑着马行在她轿子边,见轿子窗口露出罗棠笙的小脑袋,谢行俭眯着眼笑的肆意张扬。 罗棠笙似乎很震惊, 一双杏眸瞪着大大的,谢行俭以为罗棠笙坐在里头耐不住出来透下气,此刻突然被他逮到所以才露出惊讶的表情。 其实不然,罗棠笙之所以震惊,是因为谢行俭站在这的情形和她之前那个梦蓦然重叠,简直是如出一辙。 罗棠笙好想问谢行俭不是走在前面吗,怎么好端端的落后了? 还没等她问话,前头突然锣鼓喧天,唢吶声振聋发聩。 她的喜轿和梦中一模一样,停在原地没有走动。 第396页 唢吶声缠绵不断,紧接着,一道尖锐的嗓音划破天际。 「如意公主出嫁上轿——」 和梦境中毫无二致,周围老百姓的嘴里蹦哒着赞美声。 ——「谢公子好俊…」 ——「公主也唯有嫁给谢公子才是好的…」 谢公子? 如意公主? 罗棠笙放下帘子后,捂着嘴突然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睛发酸开始哭,哭声细碎,周围人都没有听到,包括轿子旁边的谢行俭。 哭足了劲,罗棠笙忍不住打哭嗝,脑袋上的礼冠随着她打嗝,上面垂落的珠玉发出叮噹脆响。 如意公主的迎亲仪仗和罗棠笙的正好相反,因公主的位分高,罗家的队伍不得不停下来让一让,但考虑到罗家喜事当前,所以众人见到如意公主的花轿时,都免了跪拜行礼。 待公主的迎亲仪仗离去后,罗棠笙的花轿復又往前走。 轿子内的罗棠笙噗嗤一笑,水光潋滟中,新嫁娘笑的如花儿一样璀璨。 罗棠笙笑她自己傻乎乎,之前不过是做个梦罢了,就恼的她担惊受怕了好几天。 误以为众人口中的「谢公子」是指谢行俭,再加上梦境中谢行俭巧合的骑马走在轿子旁边,她还以为谢行俭要迎娶如意公主呢! 如今回过头再想想,真真是一件乌龙事。 如意公主未出嫁前是住在宫中的,只不过在敬元帝颁发下嫁圣旨后,如意公主就搬进了罗家附近的那栋公主府居住。 随后如意公主请命嫁人后不再住公主府,而是住进驸马的家里,这才有了谢延从公主府迎亲的一幕。 一切事情串联想通后,罗棠笙笑的不能自抑。 迎亲队伍沿着京城朱雀街走了一圈,最终停在谢家大门口。 听到周围人闹笑着让谢行俭上前踢轿子时,罗棠笙这才意识到花轿已经到了谢家,她突然紧张的手直抖。 她…就这么嫁进谢家了么? * 谢行俭拿着红绸缎,抿着笑容步伐稳重的走到花轿前,下马威似的朝轿门轻踢了一脚。 大家都将目光聚焦到花轿上,然而花轿静悄悄的无半点动静。 谢行俭双手不由拧紧牵红,他有些担心因为天气热的缘故,导致罗棠笙在半路上中暑晕了头,所以踢完轿后里头没反应。 他躬身正欲掀开轿帘时,旁边眼尖的花媒婆忙按住他。 花媒婆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小声的冲着花轿喊,「大小姐,赶紧迎战踢轿门哟——」 正处在紧张懵逼状态下的罗棠笙,经花媒婆一提点,急忙探出脚忙轿门上一踢,大概是罗棠笙用力过度的缘故,轿门门槛上的钉都蹦了出来。 谢行俭想起那日在许愿池前,差点被罗棠笙一拳头锤过气的事,如今再看看松动的门槛,他不由自主的按按温热的胸膛。 他努力的平復下喘息,暗暗庆幸的安慰自己:就目前情况而言,罗棠笙那天用小拳拳捶打他,确实是…开玩笑的… 不然他胸腔处的肋骨怕是要跟门槛一样碎一波。 木槛上的钉钉松动后,周围鼓掌看热闹的老百姓顿时傻了眼。 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尴尬气息。 新郎新娘互踢轿门,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预示着成亲后,男不惧内、女不示弱。 新郎官谢行俭惧不惧内,大傢伙不清楚,就罗家大小姐这踢门的架势,大抵是不示弱的。 众人忍不住拿同情的眼神看向谢行俭,谢状元娶回一个高门贵女本就矮了身份,如今罗家小姐还有这样的大力气… 花媒婆摇曳着手中香喷喷的手绢,打着哈哈道,「哎呦,新郎官威风凛凛,新娘子百依百顺!」 手持唢吶的小伙子贼机灵,立马吹起迎轿的唢吶曲子,屋里头抱着团宝的王氏闻声走了出来。 罗棠笙一只手搭在随身丫鬟汀红手腕上,一只手牵住谢行俭丢过来的牵红,步步紧跟着谢行俭往前走。 才走了三步,突然哗啦一声响,耳畔传来一阵开箱的声音。 王氏站在门口,颠颠怀里乖巧的胖娃娃,笑盈盈的指挥居三和王多麦撒红花生和绿枣子。 箱子足足摆了十来个,随着居三和王多麦一掀一抬,里头陈放的花生和枣子立刻倾泻出来,滚撒了一地。 这些花生枣子是王氏按照京城红男绿女的习俗特意准备的,周围看热闹的妇人和小孩欢唿着蹲下身哄抢一团。 谢长义点起火石,将清早就挂在树上的鞭炮点响,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夹杂着贺喜笑声,新人进了门。 谢家门口铺了长长的红喜毯,为了讨罗棠笙的欢心,不光在门口铺了喜毯,就连几处院子的石板路上都垫了毯子。 正房的院子中央有一颗硕大的常青树,树上挂了满满的红布绸,布绸末端坠了一根根红线,红线上系了一张张捲纸。 这是谢行俭的杰作。 旁边有人想扯下捲纸看一看,被守在树下的居三轻斥住了手。 「这是小公子给夫人准备的红线树,大家可别毁了小公子的一番心血。」 居三摊开宽大的手臂,拦住好奇的人群,张嘴不停的解释给过来张望的人听。 众人开怀大笑。 有年纪轻的小伙子将树下的人往正房赶,暧昧的笑道,「既是状元公给谢夫人准备的,咱们当然不好擅自去拆解,得!咱们还是去新房闹一会,这儿就留给状元夫人吧!」 第397页 这头,谢行俭牵引着罗棠笙往前院正厅走去,喜堂上宾客如云,谢行俭边拱手行礼,边缓缓往前走。 今日谢家来了很多人,上首坐的自然是谢行俭的爹娘,左右两侧坐下的人,可把凑热闹的老百姓看直了眼。 右上方是朝廷德高望重的马大学士,下首是都察院的徐大人,旁边依次是朝廷的其他官员以及新科进士。 总之,阵营太过强大,导致老百姓们起闹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捉弄谢行俭过分了,引得这些人记恨。 阴差阳错下,谢行俭和罗棠笙的跪拜礼行的相当顺畅,随着送喜礼官的唱和,谢行俭和罗棠笙夫妻交拜,即刻礼成送入洞房。 周围的老百姓,包括林邵白在内的新科进士们,以为今日婚宴上有马大学士和徐大人这样鼎鼎有名的人在,心想那么谢行俭的婚房,他们怕是不能好好的闹一场了。 大家遗憾的看着谢行俭和罗棠笙进了洞房,正准备坐下来喝酒时,突然马大学士站了起来。 马大学士鬍子白花花,此刻喝了一盅酒水后,脸色红晕迷离。 马大学士是朝中元老级别的人物,他一举一动都牵连着大家的视线。 徐尧律立马直起身,拱手笑道,「大学士可是有话要说?」 「当然!」马大学士唿唿的打了个酒嗝,大手一挥,打趣道,「今日是谢状元的喜宴,我等怎好在这干坐着!」 说完,马大学士身子一抖,颤颤歪歪的面向谢长义和王氏,笑呵呵的高声道,「打搅二位了,我先领年轻人去洞房闹一闹去咯——」 谢长义嘴角抽抽,原以为马大学士最是严谨端庄的,不成想第一个提出闹洞房的就是马大学士。 马大学士起了头,大伙自然坐不住了,相携的往喜房这边冲去。 * 洞房内,喜娘将罗棠笙扶到新床上后,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红绸缠身的白银秤,谢行俭举着喜秤慢吞吞的揭开罗棠笙头顶的红盖头。 倏而面前有了亮光,雕花拔步床上的罗棠笙蓦然娇羞的低头,她有些担心先前在花轿上哭泣哭花了妆,此刻一个花脸模样如何看人。 谢行俭见罗棠笙眉眼娇柔,状作女儿态,以为她在害羞呢。 喜娘笑着唱祝词,「奉天之作,承地之合,燕尔新婚正妙年,亲朋争说好姻缘,珠联璧合情如蜜,海警山盟石比坚!」 话落,屋子里留下观礼的几个女眷嘻嘻哈哈的笑开,纷纷打趣道,「新娘子害羞的低着头,这叫咱们如何看呀,你说呢新郎官?」 谢行俭目含深意的垂眸低笑,忍俊不禁的探出右手两指,轻轻的勾起罗棠笙光滑的下巴。 罗棠笙顺势昂起下巴,一双含羞带笑的容颜落进众人的视线。 绕是见过诸多新嫁娘的喜娘看到罗棠笙后,皆忍不住微微愣神。 ——罗棠笙五官肖母,虽不是顶顶倾国倾城姿,妙在面上的眼睛生的灵动如水,那两只横波美目,迂迴流转间,尽是风情。 只不过这双比拟明珠的眸子此刻有些红肿,大抵是刚哭过的缘故。 谢行俭手里把玩着喜秤,眼睛直直的望着面前的罗棠笙,谢行俭的视线很火热,很坦然,深邃的目光灼烧的罗棠笙脑门充血,脸一下子红的不能见人。 罗棠笙羞的抿嘴笑,才抬起的头,这时又低了下去,只露出一节白雪般的脖颈在外。 谢行俭偏过身,侧对着罗棠笙,只需稍稍低头,便能看到女子脸颊上盪起的小梨涡。 妇人们都在夸罗棠笙长的标志,谢行俭微微一笑,以他两辈子识人的眼光来看,罗棠笙确实算得上美人一殊。 可真要他细数罗棠笙哪儿生的最好,当属嘴角处的两枚梨涡,那瞥含妖含俏的笑容,萦绕在他的心头,久久难以抹去。 「瞧瞧,新郎官看呆了眼!」 忽然,一个身穿浅红蝴蝶烟云夏裙的少妇,笑颤着声音拍手叫道,「喜娘去哪了,得行合卺礼了吧——」 「来了来了!」才出去的喜娘笑着应声,后头领了两个丫鬟进来,只见丫鬟手里端着托盘,内含酒爵。 汀红忙上前扶起罗棠笙,谢行俭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身体往前倒了几步,两位新人被迫面贴面的站立在喜床旁边。 谢行俭率先端起托盘上瓢酒,合卺酒杯是谢长义亲自打制的,用的材料是雁平带过来的老瓜瓢,虽成品不如喜宴上的白瓷酒盅好看,但终归是谢长义对这对新人最纯朴的祝福。 两片描了红漆的瓜瓢盏尾处系了一根红线,谢行俭将手中的合卺酒递给罗棠笙,復又拿起另外一杯,他半蹲下身子,与罗棠笙手腕交叠,两人一口饮尽杯中酒。 才放下瓢盏,屋外传来一声含笑的戏嚯声。 「行俭兄急什么!这般早早的喝合卺酒,莫不是想就此睡下了么!」 说话间,房门被人从外边打开,谢行俭抬眼一瞧,只见钟木鸿笑的摇扇走进来,后边还跟着唿啦啦的一圈人。 定睛一看,马大学士和徐大人等人也来了。 谢行俭忙走过去行礼,却被马大学士抬手制止住。 「诶!今日你是新郎官,还如此多礼做甚!」马大学士似乎喝足了酒,吐字气息中瀰漫着醉人的酒意。 谢行俭笑笑不说话,紧跟而来的罗棠笙款款福低身子,徐尧律微笑,「夫妻二人合为一体,谢夫人无须多礼。」 第398页 谢行俭牵起罗棠笙,笑对着原本该在前厅喝酒玩乐的同僚们,道,「此番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各位大人海涵,待下官忙完这边,立马就去陪各位饮酒。」 马大学士一杯倒的酒量,此刻晕晕乎乎的,朝廷的人都说马大学士是凛若冰霜不近人情的老古董,却忘了此人还是个白髮苍苍的老头。 众目睽睽之下,喝醉酒的马大学士突然上手抢夺喜娘手里端着的东西。 喜娘拿的是夹生的饺子和一些花生核桃,忽而见一个老头抢东西,吓的喜娘一哆嗦,却又怕误了新人的礼,所以抓托盘的手越发的紧。 「松手!」马大学士瞪着迷离的眼睛,板着脸沖喜娘大吼,声音威严而有力,喜娘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当即顾不了许多,松开了双手。 松手前,喜娘不安的望向谢行俭,这老头是谢家的客人,只是他这般在洞房里胡闹,实在是…… 不怪喜娘认不出此人是朝中的元老大臣,主要是马大学士风风火火过来时,打理好的髮髻迎风吹散,浑然看不出这是众人敬仰的大学士。 谢行俭使眼色让喜娘靠后,马大学士双手捧着托盘,扭扭歪歪的蹒跚至谢行俭和罗棠笙跟前。 罗老侯爷和马大学士是晚年交,因而罗棠笙是熟悉马大学士的。 「马爷爷您当心点,这托盘重,还是让小女拿着吧。」罗棠笙笑着道。 马大学士高高的举起托盘,撒泼道,「笙丫头急什么啊?这些原就是给你准备的,待小老儿给你!」 说着,谢行俭和罗棠笙就被撒了一头的五谷杂粮。 两人都不敢动,老实的站在那里接受马大学士的祝福。 醉酒的马大学士尚且有一丝清明,撒一把五谷杂粮,就念叨一句,「五谷丰登,瓜瓞延绵……」 屋里哄堂大笑,这时,魏席时突然跳了出来,往谢行俭身上砸了一个东西,谢行俭反手接住。 「行俭,快看看我给你丢的什么?」 他低头一看,温厚的手掌心处赫然躺着一颗圆滚滚的桂圆。 「桂圆。」谢行俭如实回答。 旁边的喜娘见状,乐滋滋的从怀里掏出一枚青绿色的枣子,火速的塞进罗棠笙的手里。 林邵白的妹妹林小妹抢问道,「嫂子快瞧瞧手中是什么?」 「是枣子。」罗棠笙笑道。 马大学士又看到喜娘手上端来饺子,正想上前抢饺子时,被一旁的徐尧律死死拦住,喜娘这才有机会夹起一个饺子放进罗棠笙嘴里。 罗棠笙待嫁时听嬷嬷说过,洞房里,会有喜娘闹新房时让新娘吃夹生的饺子,罗棠笙认命的含住喜娘递过来的生饺子。 饺子皮都是生的,一股面粉味。 罗棠笙怕吃坏了肚子,用舌头抵着没下嘴咬。 林小妹笑问,「嫂子,生不生呀?」 这话问的直白,周围成过亲的妇人嬉笑不断,一个劲的追问罗棠笙生不生。 能不生么?罗棠笙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不过面上依旧保持着笑容,牙齿轻轻的在饺子上咬了一口。 「生。」罗棠笙道。 女眷们眉欢眼笑,人群中被徐尧律压制不能动弹的马大学士愤而冲出来,将小两口的手併拢交叉,严肃的问,「这两个合在一起呢?」 小夫妻俩的目光凝聚至手心,一个桂圆,一个枣子。 谢行俭:「……」 他就说嘛,好端端的给他塞桂圆干什么? 要是马大学士再迟一些冲出来,他怕是要学着罗棠笙塞进嘴里了。 罗棠笙拉了拉谢行俭的衣袖,轻声道,「早生贵子…」 桂—贵,枣—早,生…饺子… 谢行俭满头黑线,吃货的眼中哪会想到这种谐音。 马大学士佯装耳聋眼花,操着苍老的声音笑问,「笙丫头说大点声,老头子我听不清啊!」 说着,拿脚踢谢行俭,笑骂道,「你个大小伙儿杵着像跟棍子似的,害羞什么,还不如人家小姑娘落落大方…」 谢行俭:「……」 为了不再被嘲笑,谢行俭硬着头皮和罗棠笙齐声喊道,「早生贵子!」 一口气喊了三回,马大学士才放过小夫妻俩。 老顽童马大学士得到满意的答案后,自顾自的摇头嬉笑,全然没有半分朝堂上的威严。 可把一众新科进士看呆了。 许是年迈体力不支的缘故,马大学士晃晃脑袋,突然双脚开始打拐乱蹿,一屋子的人瞬间尖叫起来。 谢行俭担心马大学士在他家出事,无奈大家将马大学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他握紧拳头,急得一下用力捏碎了手中的桂圆壳。 须臾,人群散开,徐尧律背着马大学士走了出来。 「老大人酒量欠火候,却又喜爱喝酒,今个才来你家里坐下一小会,就说闻到你家后院的酒香,吵着非要尝一口,你爹无奈就取了一盅给老大人…」 徐大人缓缓解释,谢行俭气笑不行,他爹后院埋的酒是雁平带过来的烈酒,他这个酒桶喝上几盅都会醉一遭,何况是酒量不好的马大学士。 望着歪在徐大人肩上醉的不省人事的马大学士,罗棠笙甩开新嫁娘的娇羞,喊来外头待命的汀红汀兰。 「速去煮碗解酒茶来…」 罗棠笙看向谢行俭,柔声道,「家里我还不熟,还要劳烦俭郎唤一人给她俩领个路。」 第399页 居三适时的站出来,「汀红姑娘随我来,我带你去厨房。」 谢行俭则叫来表哥王多麦,让他带着马大学士去偏房休息一会。 马大学士撤离后,谢行俭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他是去马大学士的府邸上递过帖子,但他没想过老大人真的会屈尊而来。 毕竟东面谢延所在的谢家也在办喜事,且娶的还是太上皇的女儿如意公主,按理说老大人势必是要去谢延的婚宴的,不成想竟来了他家。 马大学士能来他来吃喜酒,自然使得他家寒舍蓬荜生辉。 来就来嘛,他谢家定然会大开贵客席位招待,只不过他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平日严肃的马大学士会带头闹起洞房。 作者有话要说:  罗棠笙的梦境事件指路第章~ 等会晚上还有更新!!!! 补充:本章的祝词等诗句皆来源于百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206 50瓶;美好人生 8瓶;清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 第148章 【二更】 马大学士和徐大人离开后,喜房里的众人顿时卸下尊卑,林小妹一帮小姑娘又蹦又跳的捧起桌上染红的花生和核桃、栗子等往床帐里扔,零星的还砸到了谢行俭和罗棠笙身上。 王氏抱着团宝钻进来,喜娘拿帕子掩口笑道,「谢老夫人来的正巧,快快快,赶紧放三公子上去滚床。」 团宝咿咿呀呀的在空中挥舞着胖手,王氏笑着将小儿子放倒在拔步床上,团宝软嫩嫩的脚一不小心踩在枣子上,小傢伙噗通一下翻了个王八底朝天。 谢行俭和罗棠笙被胖娃娃笨拙的样子逗着噗嗤一笑。 围观的人笑着捧腹,喜娘凑趣吶喊,「团宝,再翻个跟头好不好?滚三滚,来年你哥哥也能生一个像你这样的乖儿子,你们谢家啊,定会枝繁叶茂,子孙延绵!」 还逗留在现场的林邵白等人齐声大笑,笑过后都软下语气哄着团宝再接着翻身。 被悄悄挤退到旁边的谢行俭偷偷的剥了个核桃给罗棠笙,低声道,「吃一个换换味。」 「啊?」罗棠笙不知所措的接过剥了壳的核桃。 「生饺子腥气重,家里的核桃染过红糖水,甜的。」谢行俭解释。 罗棠笙愣了愣,旋即捂着嘴失笑,「喏,你看——」 谢行俭闻声视线往下扫,只见罗棠笙金丝红裙的侧边开了个小口子,罗棠笙拍拍上面挂着的小袋。 捂嘴小声道,「生饺子我就咬了一口,没吃呢,被我收起来了。」 谢行俭呵呵傻笑几声,人家总说女子一孕傻三年,他怎么成个亲傻半天? 他还以为罗棠笙将生饺子都吃下去了呢! 瞧着罗棠笙腰间肆无忌惮的挂着那个小袋子,想来吐出生饺子是大家约定俗成的操作吧? 枉他还担心…真真是傻到了家。 罗棠笙脸颊烧红,将手中的核桃仁放进嘴里嚼,甜津津的糖丝裹着寡淡的核桃仁,好吃的紧。 「这事儿喜娘只跟我说了,俭郎不知道也不打紧。」 那头,团宝乖乖的滚了三圈,不待王氏指教,团宝捞起床上的枣子就开吃。 一时间,喜房里的人又是一阵大笑。 撒在床上的喜果本就应该由新郎官的未婚兄弟在翻床后捡起来吃掉,瞧团宝当着众人的面,丝毫不拘谨的吃的像个小松鼠似的,可不把大家逗的哈哈大笑。 礼成后,谢行俭被新科进士们架着往外走,有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扬言要灌醉谢行俭,省着夜里折磨屋里的美娇娘。 都是热血方刚的小子,说话自然毫无遮拦,谢行俭觉得没什么,反倒是罗棠笙羞的无地自处。 屋里的女眷们笑着呸声,林小妹性子豪爽,站在门口赶人,「一个个口无遮拦的浑人,尽会说些让姑娘家脸羞的话,恬不知耻!」 罗棠笙拦住泼辣的林小妹,嗔笑道,「你别与他们计较,不过是些玩笑话罢了。」 林小妹反握住罗棠笙的手,眨眨眼,古灵精怪的道,「我是担心他们真的把谢家哥哥灌醉,到时候今夜的洞房花烛,姐姐岂不是要独坐床头——」 「好哇你个小妮子!」罗棠笙举起拳头,笑着打骂起林小妹,「你才多大啊,就敢拿我们说笑了。」 两人顿时在喜房里你追我赶起来,无奈罗棠笙衣裳繁琐,很快败下阵来。 * 谢行俭被叫到前院陪客,这帮进士们见谢行俭勐喝了三盅酒后还能谈笑自如,顿时慌了神。 说好的灌醉新郎官呢,怎么新郎官还好好的,他们倒是有些头晕眼花了? 谢行俭端着酒杯,望着眼前一堆群魔乱舞的男人,嘴角不禁往上扬起。 小样儿!打量他真的喝酒么? 他酒壶里的酒早就被他爹换成水了,即便他喝上三大壶,也是不会醉的。 顶多,膀胱受不住…… 「行俭兄狡诈!」忽然有人扒拉走他手上的酒盅,大唿小叫道,「你们过来闻闻,全然没有酒味,这是水!」 首席上正在陪徐大人的谢长义手一抖,望了一眼前头乱糟糟的场面,心里不由得替儿子捏一把汗。 徐大人瞭然于心的举杯,谢长义慌忙站起身。 徐尧律笑着按住谢长义,道,「您且坐着,晚辈年纪小,哪有您敬我的道理,这不是要遭天谴么?」 第400页 「您是大人…小人站起来敬酒这是礼数。」谢长义脚底使力想站起来,无奈徐尧律从小也是干农活的,且年轻力壮,手上的劲压着谢长义动弹不得。 谢长义只好坐在椅子上饮完一杯酒,边喝边拿余光瞟谢行俭那边的动静。 徐尧律痛饮了一杯酒,顺着谢长义的目光,看到谢行俭被大伙儿堵在那嬉笑拼酒,收回视线后,徐尧律意味深长的道,「您不用担心,他酒量好的很,不会醉的。」 谢长义哦哦点头,心里却在担忧:如牛饮水般喝酒,真的不会醉吗? 别说,谢行俭真的没醉。 他手中的酒壶被大伙发现抢走后,他立马使眼色给旁边桌上的居三,居三闷声重新提了一壶新酒过来。 这一壶当然不能明目张胆的用水来代替了,但里头也有小心思。 壶里的酒确实是酒,却不是小麦酿制的黄酒,而是糯米发酵成的糯米酒。 糯米酒散发出来的酒气很重,谢行俭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矇混过关。 黑夜过去小半,热闹一天的谢家终于渐趋平静祥和,喜房里如婴儿手臂粗的龙凤红烛烧的正烈,汀红端了洗脸盆进来,梳妆檯前正帮罗棠笙卸钗环的汀兰立即走过来。 拧了一把帕子,汀兰悄声问道,「姑爷来了没有,都快亥时末了,怎么前头还在闹吗?」 汀红从身后箱子里拿出一块香胰子,打湿后涂抹在帕子上,抬眸瞥了一眼端坐在镜子前的罗棠笙,小声道,「姑爷等会就要来了,我才从前院过来,那边正在送客。」 汀兰将帕子揉出白白的泡沫,嘟囔道,「姑爷又不是顶显贵的人家,怎么今日来了这么多人,似乎还有朝中的大臣…」 「你快快住嘴吧!」汀红瞪眼,轻斥道,「朝中大臣愿意来,自然是有道理的,说明咱们姑爷人缘好,你懂什么!」 汀兰不甘心的道,「人缘好有什么用,到底是比不上远洲府的谢家,我听外头人说,那边的谢家,今日才叫一个热闹呢!」 「还不快端去给小姐洗漱!」汀红不理会,将手中的帕子扔给汀兰。 她知晓这丫头没坏心思,只不过是觉得自家小姐堪比郡主的贵气身份,竟然嫁给一个新科进士,委实有些低嫁而已。 她和听兰是从小就跟在小姐身边伺候的,小姐明眼上是主子,可在她和汀兰眼里,却是比亲人还要亲的。 如今小姐低嫁,别说汀兰有气,她心里也不好过。 汀红微微昂首,梨花木雕刻的镜架上倒影着她家小姐笑靥如花的脸庞,此刻小姐正边往手上涂抹花露,边笑着打探姑爷的情况。 汀红轻轻嘆了口气,也不知她家小姐是着了什么魔障,瞧小姐面红娇羞的样子,这可是打心里喜欢姑爷啊。 如今小姐已经嫁进谢家,木已成舟,她觉得有必要警告汀兰一番,省着这小丫头哪一天说漏了嘴,得罪了姑爷可不是件小事,到时候受罪的还是小姐。 罗棠笙头上的礼冠早已摘除,挽起的髮髻也打散披在身后,颈脖和手腕上戴的项鍊和金镯都已经取了下来,足足换了四五回水,罗棠笙才觉得身上的胭脂水粉被洗刷干净。 王氏中途过来了一趟,只停留在外头喊了一声。 罗棠笙是新人不好出门,便请王氏进来。 王氏笑说不用,站在门口塞了两套大红色亵衣给汀兰,送完衣服后,又问罗棠笙饿不饿。 罗棠笙忙说吃了娘下的鸡汤面,此刻是不饿的。 王氏见状,这才满意的离开。 屋子里,汀红才从随身带的小箱笼里拿出蜀绣真丝亵衣,再看看汀兰手上拿着王氏刚送来的衣裳,两人顿时相视无言。 「给我吧。」罗棠笙朝汀兰招招手,笑道,「这衣裳布料虽不如蜀绣光滑柔软,但你们看衣服上的针脚,细密顺直,上面的走线和俭郎平日穿的衣裳上是如出一辙的,可想而知,这衣裳是娘亲手做的。」 罗棠笙二话不说换上衣裳,汀红上前帮忙打理。 「老夫人真真是手巧。」汀红系好腰带后,微微吃惊道,「小姐和老夫人今天是头一回见面吧,瞧瞧这衣裳的大小,竟是分毫不差。」 罗棠笙嘴角上扬,吩咐汀兰将她带来的蜀绣亵衣收进箱子里别再拿出来,这边堪堪收拾妥当,忽然屋外院子里传来吵闹声,罗棠笙定定听了两声,里头有之前陪她坐了半晌的林小妹他哥哥林邵白的声音,还有莲姐儿夫婿魏席坤的笑声。 「俭弟,你忍一忍别吐啊,马上就到了!」 「小叔诶,你别倒啊,几步远就到新房了…」 罗棠笙陡然站起来,汀红汀兰互视一眼,立马打开房门。 一阵浓郁作呕的酒气扑鼻而来,林邵白和魏席坤十分吃力的搀扶着谢行俭,才进了门,谢行俭双脚一崴,瘫倒在地。 罗棠笙皱着眉,让汀红汀兰下去打水给谢行俭洗漱,她正准备弯腰扶起谢行俭时,却见林邵白用脚踢谢行俭。 「好了啊,再演就过了头,人都走光了你还不醒来。」 罗棠笙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中,谢行俭手掌撑地,幽幽的站起来。 半边身子倚靠在房门上,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林邵白和魏席坤,「这不还有两个不懂事的人在吗?」 林邵白&魏席坤:「……」 第401页 两人气唿唿的骂了两声,很快就消失在院里外头。 居三早已经将热水提进院子,只因为罗棠笙在房里,居三不好意思进去,便将水提到门口,由汀红和汀兰拿进去。 谢行俭使用小伎俩煳弄了那帮劝酒的人,今晚却也不是滴酒不沾的,总体来说,大概喝了两三壶酒的样子,所以此时脑袋虽还是清醒的,但身上的酒气可不轻。 见罗棠笙站那喜怒不形于色,谢行俭讪笑的摸摸鼻子,接过罗棠笙递来的大红亵衣,脚步踉跄的往耳房走去。 热气腾腾的水很快洗去他身上难闻的酒嗖味,待谢行俭操着一头湿漉漉的长髮走出来时,发现寸步不离罗棠笙的两个丫鬟早已不见踪影,屋内只剩同样一身红色中衣的罗棠笙。 见谢行俭头髮还在滴水,罗棠笙忙从拔步床上起身,转头从箱子里拿出干净的帕子给谢行俭擦拭头髮上的水珠。 谢行俭被罗棠笙温柔的动作弄的浑身不自在,他尴尬的咳两声,正欲说话时,罗棠笙已经收起了毛巾,转身往床上走去。 谢行俭大大松了口气,喝了一晚上甜腻的糯米酒,此刻他嗓子哑的紧,他默默的给自己倒一杯清水润润喉。 迟迟不见谢行俭上床,罗棠笙突然道,「你可是后悔了?」 谢行俭一口水险些呛死自己,他慌忙放下茶杯,转过身看向坐在床上赌气的罗棠笙,他此刻是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罗棠笙嘴里的这句后悔从何说起? 不过气归气,他缓了缓情绪,还是走了过去。 谢行俭今夜穿的是一件敞领单衣,领口处露出肌肤大半,龙凤喜烛映射出的光线打在谢行俭的颈脖处,随着他走动,愈发称得锁骨清冽。 他深吸了一口气,眸光沿着罗棠笙白玉般的縴手往上看,定定的落在女子洗净的芙蓉秀脸上。 女子半跪在床上,身上如火的单衣和底下的鸳鸯戏水红棉相得益彰,此时,她就这样仰着脸看着他,烛光被晚风吹的忽明忽暗,在女子的脸上落下一层阴影。 罗棠笙粉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谢行俭幽深的眸光看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行俭喉咙滚了滚,不知为何,刚润过的嘴忽觉干巴的厉害。 他身子往前倾,还没坐上床沿,罗棠笙就急急的往后退,惊慌失措的大叫起来,「你想干嘛?」 柔软的被褥凹下一块,谢行俭盘腿坐下后,痞痞的笑了两声,「我能干什么?你我结为夫妻…」 「你下去!」罗棠笙突然指着地面,决然道,「不成想你是这样的登徒子,你既后悔娶了我,又何必于我…」 谢行俭极其无语的打断罗棠笙,「我什么时候说后悔娶你了?」 他倾身往上,大手将罗棠笙揽在怀里,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幽兰般的气息直直冲撞着他的五感神经,他含笑的眸光禁不住变得耐人寻味。 罗棠笙似乎想挣扎,却被谢行俭抱的死死地,也不知怎么了,谢行俭的力气突然变得非常大,任由罗棠笙怎么闹,他怀抱的动作都安如磐石。 谢行俭戏弄的朝罗棠笙耳后吹了一口气,失笑道,「听闻棠笙是学过武的,我原没在意,只不过今天看到棠笙一脚踢飞轿门的钉子,委实让我大吃一惊。」 罗棠笙顷刻间涨红了脸,顿时觉得身子酥酥麻麻的好难受,躺在男人怀里的她忽而软成一摊烂泥,任由谢行俭摆弄。 谢行俭见罗棠笙还在生气,笑着拿手指戳罗棠笙的小梨涡,郑重其事道,「后悔这词,我谢行俭还不会写,你且记住,娶你,我是认真的。」 「当真不骗我?」罗棠笙神色紧张的问,「既然没骗我,你刚才干嘛坐在那一句话都不说?」 「当真。」谢行俭敷衍道,他实在不想在洞房花烛夜探讨这个本不存在的无聊题目,他扯过一床被子,翻身将罗棠笙压在身下。 罗棠笙「啊」的一声闭上眼睛,柔若无骨的身子不住的颤抖。 「不,不不吹蜡烛的吗?」罗棠笙照旧闭着眼,胡言乱语的结巴道。 谢行俭大掌将罗棠笙的双手压在床头,细密的吻沿着脸颊径直往下,直通锁骨,手指探进衣裳后,小姑娘抖得像筛糠一般。 谢行俭愣了愣,五指停在罗棠笙盈盈一握的腰肢上,喘息道,「左烛尽新郎亡,右烛尽新娘亡。新婚之夜守花烛的道理,棠笙也不懂么?」 罗棠笙浑身发烫,媚眼含春,听到谢行俭如此说,她先是点头随后又开始摇头。 确实没人跟她说过,礼仪嬷嬷只跟她提了几句床笫之事,其余的累赘话语,她懒得听便打发走了嬷嬷,许是这般才错过了守花烛规矩。 谢行俭泛红的眸子往屋内两根红烛扫了一眼,红烛才烧去一小半,此刻烛火熠熠生辉。 他手指又开始在女孩身上活络起来,罗棠笙偏过脸禁不住呻.吟出声,露出的娇嫩耳垂白里透粉,谢行俭鬼使神差的咬住耳垂,罗棠笙一声痛唿,谢行俭眼睛瞬间通红一片,额头青筋炸起,他索性不忍了,伸出手指扳正罗棠笙的脸,照着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娇唇咬去。 …… 拔步床上的绣红床幔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后夜半里,罗棠笙哭了好几回,一头青丝湿尽。 汀红和汀兰一直守在门外,听到谢行俭哑声唤水时,两个小丫头红着脸将热水倒进浴桶,全程低着头不敢往床上看一眼。 第402页 罗棠笙腰都快断了,两人都浑身汗湿精疲力尽,谢行俭望着媚眼生春的小妻子,浅笑的啄了啄诱人的唇瓣。 「我抱你去洗一洗。」 罗棠笙将头埋在谢行俭的怀里,轻轻的点点头,甫一下水,罗棠笙轻唿一声「好痛」,谢行俭忙蹲下身查看。 罗棠笙怎能允许,用劲全力将谢行俭上半身提起来,这回罗棠笙高估了自己,谢行俭没提起来是一回事,只见他陡然被推,脚下一个滑动,径直倒在了浴桶里。 浴桶很大,躺两个人绰绰有余。 谢行俭脑袋探出水面后,两人对视半晌,忽而罗棠笙噗嗤一笑。 「原以为你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却没想到这般浪.盪。」 「此言差矣。」谢行俭环住罗棠笙,水下的手掌不停的按揉着罗棠笙发酸的腰肢,笑道,「圣人言,君子好色不淫,且食色性也。」 罗棠笙说不过他,只好换个话题,忽然看向燃烧正旺的红烛,道,「你适才说的守红烛还没说完呢!」 谢行俭笑答,「也没什么,只不过老一辈的说两根龙凤喜烛,倘若其中一根灭了,另外一根也会灭掉,这叫同生共死。」 「真的么?」 「真不真我不知道。」谢行俭笑,「要不,你去吹一下?」 罗棠笙美目横瞪,「我才不干这样的蠢事!」 谢行俭抬手揉揉小姑娘湿漉漉的脑袋,胸膛震的闷闷发笑 作者有话要说:清水一波,天要亮了~ 第149章 【一更】 两人闹到四更夜里才沉沉睡去, 先前两人不知羞的在浴桶里又来了一回,谢行俭初尝人事食不知味,后半夜直到罗棠笙细声细语的讨起饶来, 他才磨磨蹭蹭的放过小妻子。 东方破晓,谢行俭的生物钟响了,睁开眼后,看到身侧熟睡的罗棠笙, 谢行俭先是一惊。 缓了半天,他才接受他已经娶妻的事实。 他拧了拧眉头,半晌后兀自发笑。 他才十七啊, 搁在上辈子, 顶多是个高三学生, 瞧瞧他现在的状态, 家已经成了,业, 也立了脚跟。 一提立业, 他立马想起昨日木大人派大理寺的人过来送新婚贺礼的事。 送礼的人他认识,是他在大理寺交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此人姓全, 三十岁上下,昨日提礼金上门时, 全训突然将他拉到一旁说了几句话。 「木大人的意思,想必这两日你也悟出来了。」全训神秘兮兮的道。 谢行俭:「……」 他能悟出个啥? 无非是他去年会试前递上的辞表还压在大理寺,到了今年五月底还一直未上报到吏部那里。 也就是说, 他现在既是大理寺的官员,又是翰林院的修撰。 一人身兼二职,朝廷允许吗? 谢行俭幽幽的望向全训,全训被盯着头皮发麻,结结巴巴道,「当然……不允许。」 谢行俭:「所以大人准备怎么处理我的辞表?」 全训:「大人说,不处理。」 「哦。」谢行俭假笑,露出八颗牙齿。 「……」全训神色感伤,此刻就差拿一张女儿家的帕子抹眼泪,「大家都知道去大理寺当值,听着是倍有面子的事,然而你在大理寺又不是只待了一两日的新人,你定然是知道的,大理寺政务繁忙,不仅要审问那些死牢囚犯,还要整理各类的案综捲轴…」 「全兄既然知道,何必还来当说客,劝我入这火坑?」 全训:「……」 呸,大人做什么非要派他这个武科出身的大老粗过来当说客?! 谢行俭侧眼旁观,见全训吃瘪的双手环胸闷闷不乐,他淡淡道,「木大人看的起下官,留下官在大理寺当值,下官自然感激不尽,只不过下官才领了翰林院的牌子,如若两头跑,只怕翰林院的院士会责骂下官一心两用。」 道理说出来了,但一根筋的全训压根听不进去。 全训苦笑一声,「朝廷并不是没有一人监理二职的……」 「下官还没到那地步。」谢行俭神色自然随和,温声道,「朝廷身兼二职的都是大人物。」 全训:「……」 好吧,他这些年光顾着练武,倒把一品大员身兼三公等虚衔的事给忘了。 以谢行俭小小修修撰的资歷,确实不配拥有虚衔一说。 而且大理寺和翰林院都是实干的地方,着实没有虚衔让谢行俭领着。 再说了,木大人迟迟不签发谢行俭的辞表书,就是让他干实事的,给他一个虚衔做什么! 养老吗? 全训艰难的拿眼神求谢行俭,正主脸上依旧一派和煦微笑。 他有些不明白全训今天找他的目的,他不能身兼二职的理由已经摊开了,怎么全训还一副求人办事的样子? 前厅有人在喊谢行俭过去,全训转头瞧了一眼,当即狠狠心,破罐子破摔道,「木大人的话我已经带到,至于你如何想的,你去和木大人说。」 谢行俭嗯了一声,木大人总是压着他的辞表不发,他确实需要当面见一见木大人。 正欲转身离开时,全训捻着鬍鬚皱眉道,「你我相识也有些时日了,兄弟就跟你说句实话吧。」 谢行俭心头咯噔一下,此情此景,他怎么觉得接下来的话是他不想听的。 果然,全训接下来的话简直在刷新他的三观。 第403页 谢行俭面上渐渐凝结出一层不可思议,他嘴角抽了抽,生硬的问道,「全大人的意思,我没听错吧?」 全训吹着鬍子,慢条斯理道,「我等武官向来说话直…」 谢行俭满头黑线,心道你之前不是挺会打哈哈的吗?一见事情办不成就甩脸色说直言不讳? 他气的胸口发闷,见全训悠哉悠哉的往宴席上走去,气的他脱鞋想砸人脑后跟。 全训后脑勺似是长了眼珠子,突然顿住身子往后看,见谢行俭脸色铁青,全训目光颇有几分歉意。 全训犹豫了下,颠着脚小跑过来,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能者多劳,谢大人,你行的。」 他行个卵子。 谢行俭气不顺的咒骂了一句,木大人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现在压着他的辞表书不发,就等着他送上门去。 他的资歷浅,自然是不能实职和虚衔共担有的。 所以木大人才派和他在大理寺玩的最好的全训做说客,全训不愧是武科举出身,将一招「先礼后兵」玩的淋漓尽致。 他说他不能身兼二职,庄训就给他出馊主意:让他免费去帮大理寺做事。 瞧庄训一副坦然无畏的样子,恐怕这主意多半是木大人的意思吧? 朝廷是有免职一说的,这个免职需要打上括号,是指那些致仕闲散在家的老大人,因心系朝廷的缘故,可以自请前去官府帮忙做一些事情,原则上,官家是不会另外发放俸禄的,故而民间称其为免职大人。 谢行俭脸色有些发沉,站在那一时静默。 他手头上有考集的事,有翰林院的事,如今又成了亲,妻子儿女的照应也要提上日程,父母在,小弟在,他每日恨不得分.身无数的去陪伴家人,哪里还有空去担任一个免职工作? 自从那年他力谏木大人上书敬元帝勿要过度执行三司会审后,大理寺平日接到的案件一下少了很多。 即是如此,怎么木大人还将他强留在大理寺? 谢行俭百思不得解。 * 「想什么呢?」 罗棠笙半睡不醒的睁开惺忪的双眼,玉臂柔柔的挽起谢行俭精瘦的腰。 被碾压酸痛的身子骨刚转过来,罗棠笙痛的微抿着嘴轻叫,昨晚迷迷煳煳睡下时,除了某地方特别疼以外,倒也没觉得身子其他地方有酸痛的感觉,怎么睡了一觉,腰酸,腿软…… 下面……更是像用棍子捅过一般,火辣辣的疼,这也便罢了。 令罗棠笙咬牙切齿的,是她周身的骨头像是被重装过了一般,清晨昏昏沉沉中,总感觉身子好累好乏,比往年在家跟着爹学武还要累。 谢行俭回过神,伸手将温软滑腻的罗棠笙牢牢的揽在怀里,小妻子许是沉睡初醒的缘故,粉唇微嘟,如玉般的小脸上肉眼可见显有疲倦,谢行俭心里暗暗吐槽自己一波:昨晚他好像做的有些过分了。 「说话呀!」罗棠笙良久听不到头顶传来动静,她极力的推开男人温暖的胸膛,半眯着眼睛艰难的昂起小脑袋。 谢行俭怜惜的吻吻女人的脸颊,用力将罗棠笙重新拉回怀里,低声道,「昨夜辛苦了。」 罗棠笙愣了两秒,脸红晕如天边的火烧云朵,憋半天才吐出一句,「没…俭郎才……辛苦……」 谢行俭眼神愈发的深,勐喘了一口气后,他轻轻的蹭蹭罗棠笙毫无胭脂水粉的白嫩脸蛋,突然伸出舌头抵在罗棠笙脸颊微凹下去的梨涡小洞上。 舌头滚烫,罗棠笙被舔的僵住身子,她木木的将脑袋往谢行俭怀里拱,见谢行俭舔足了劲还不放过她,忍不住抬起头。 不成想,谢行俭等着就是她抬头的瞬间,湿热的吻骤然落在小妻子娇嫩的唇边上,罗棠笙被吻的呜咽喘不过气来,一双手死死地抱住男人的背,修剪匀称的指甲不经意间在谢行俭背上落下道道抓痕。 谢行俭皱起眉头嘶了一声,罗棠笙趁着嘴巴放松的空挡,呜咽哭的厉害,「呜呜,俭郎,呜呜,咱们别再来了,天都亮了……呜。」 最后一声哭声全落进了谢行俭的嘴里,他边吻边哄着身下的女人,罗棠笙越是哭泣求饶,谢行俭的眸子就越发的猩红,男人的征服欲刺激的他将面前这具**的身子吃的骨头渣渣都不剩。 他翻过身将罗棠笙压在身下,捲起红被后,动作愈发的用力,任凭罗棠笙如何哭喊,哪怕是对着他又抓又挠又咬的,谢行俭皆不理会,男人骨子里的狂性野起来,真真是一发不可收拾。 罗棠笙被谢行俭欺负的无计可施,只好敞开双臂任由谢行俭在她身上驰聘。 外头罗棠笙带来的嬷嬷过来喊了两回,两人听到后,俱是不搭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红帐香床上的动静才稍稍静了下来,罗棠笙摊软在床上,反正当下是半分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谢行俭平息了一下粗气,等低沉沙哑的嗓音恢復正常后,他才起身下床打开房门。 房门吱呀一声响,守在院子里昏昏欲睡的众人顿时清醒过来。 谢行俭望着树底下的人,险些气笑过去。 汀红汀兰和玉嬷嬷在这里,他能理解。 可他娘过来干嘛? 望着他娘嘴角露出的欣慰掺杂着满意以及喜悦的笑容,谢行俭颇感头疼。 头疼外,是来自一个男人的害羞。 第404页 组团听墙角这事,怎么被他碰上了? 王氏见自己偷听被当场抓包,丝毫不觉得难堪,反而笑的坦然。 王氏率先站起来,明知故问道,「小宝,醒了啊?」 谢行俭丧着情绪点点脑袋,握紧拳头,勉强笑道,「娘,您怎么在这啊,我和棠笙正准备去给您和爹敬茶呢?」 「不急不急!」王氏摆手,抬眼间还往半闭门的屋内瞧了一眼,一脸抚慰道,「你让棠笙多睡一会,你爹也还没起呢,不着急敬茶。」 谢行俭瞟了一眼院墙外冉冉升起的烟雾,若他没猜错,墙外站着的是他爹吧… 王氏狐疑的望过去,见墙角冒出了裊裊青烟,王氏脸上蹦出裂痕,支吾道,「定是有人在玩火,我去看看……」 说完,拔腿就往院子外面跑。 谢行俭侧耳听了两句,只听院墙外忽然传来他爹几声痛苦的哀嚎,其中还夹杂着他娘骂骂咧咧的说话声。 比如:叫你把团宝抱远一些,你躲这有屁用。 亦或是:抽抽抽,哪有来儿子院角抽旱菸的! 谢长义捂着头,忍不住反驳:我在自己房里抽的好好的,是你这个婆娘非拉我过来的,还怪我? 王氏不退让的怼道:是哪个死鬼昨晚跟我唠嗑,说担心儿子不行的? 王氏和谢长义自认为压低了声音,其实不然,院子里都能听到。 两个小丫鬟外加年长的玉嬷嬷都秉持着一副看戏的表情在谢行俭身上来回打量,汀红汀兰自然不敢放肆的注视谢行俭这个姑爷,玉嬷嬷是过来人,且是罗棠笙的乳娘,此刻那般慈祥的从上到下的打量谢行俭,最终停在男人隐晦的部位。 玉嬷嬷打量完毕后,微笑的转头吩咐汀红,「厨房里炖了人参乌鸡汤,虽说是给老夫人和老爷准备的,等会你别忘了盛一碗给姑爷。」 「……」谢行俭呵呵冷笑,阴鸷的目光中流转着浓浓的气恼和愤怒。 望着领命出去端汤的汀红,谢行俭不由得一阵气短,感情他劳心劳力的耕耘了一晚上,到头来却被他娘的一句话打回了原形? 谢行俭气的甩袖进屋,这帮不称职的听墙角观众,真真是气死他了,他的现场直播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他需要补吗?补个冬瓜皮皮! 院里,汀红望着炸毛进屋的谢行俭,忍不住红着脸问玉嬷嬷,「嬷嬷明知姑爷昨晚和小姐……」 玉嬷嬷笑的高深莫测,「就是因为知道,我才让汀红去盛碗乌鸡汤给姑爷。」 汀兰疑惑不解,玉嬷嬷伸手点点汀兰的额头,笑道,「姑爷眼睑处青黑了两片,定是昨晚熬的太久的缘故,这般状态可不好,之前老爷说了,姑爷新婚三日后就要入朝廷做事,如此劳累怎吃得消?」 汀兰点头,玉嬷嬷又道,「到时候姑爷在任上表现的疲倦,外头会怎么说,定会说咱们小姐是狐狸精,拉着姑爷没羞没躁的整天闹,这世道,但凡男人有些不顺心的,都会丢到女人头上,别人的后院我管不着,只这些流言蜚语可不能落在咱们小姐头上。」 「还是嬷嬷想的周到。」汀兰佩服道,「嬷嬷放心,这两日我和汀红姐姐盯紧些,到时候多备些补身子的膳食,每餐让姑爷用下一些,好提提精神气。」 * 谢行俭进了屋后,面罩寒霜的站在垂花门帘处定了定神,一不小心将玉嬷嬷和汀兰的话尽收耳底,他无奈的笑两声,抿着唇大步踏进内厢房。 床上的罗棠笙真是累坏了,半裸着身子伏在红棉被褥上晕睡了过去,谢行俭轻手轻脚的将罗棠笙抱起,盖好被子后这才转身出去。 隔间里,谢行俭刚走出来,屋外等候的汀兰汀红捧着洗漱帕子和脸盆鱼贯而入,见只有谢行俭一人出来,汀红紧了紧手指,抬腿往内厢走,却被谢行俭喊住。 「让你家小姐多睡会。」 汀红脚步停在半空,点头退出来后,这边见谢行俭洗漱完毕,立马从身后的食盒里端出一碗药香浓郁的鸡汤。 乌鸡汤炖的火力十足,金黄色的汤底上撒了一层翠绿色的小葱,很是惹人爱。 但谢行俭没胃口。 纵然玉嬷嬷是好心,可他就是不想喝,一旦喝了,他「不行」的名头就自动坐实,哪怕玉嬷嬷跟汀兰解释过,但他爹娘那里,不是还蒙在鼓里吗? 不能喝不能喝,他瞥了一眼香喷喷的乌鸡汤,默默的挪开视线不理会。 谢行俭不喝,汀红做下人的当然不能强求,只不过待汤凉了后,她又去厨房盛了一碗热的过来。 这时,补了短觉的罗棠笙慌忙下床,谁料两条腿抖的厉害,才触地就软了下去。 隔间的汀兰听到动静走了进来,急急的扶起罗棠笙,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罗棠笙腿心酸肿,走路都不利索,只是这种事不便与汀兰说,她坐到梳妆檯前,让汀兰服侍着洗漱挽头。 「姑爷呢?」罗棠笙净了面后,忍不住问一嘴。 汀红重新端了一碗热汤进来,多嘴道,「大清早的,说是官家来了人,姑爷去了前厅陪客呢!」 又补上一句,「老夫人那里留了话,说不着急让小姐和姑爷过去敬茶。」 罗棠笙蹙眉,正胡思乱想呢,陡然闻到鸡汤味,罗棠笙站起来看了一眼,「姑爷喝了没有?」 汀红摇头。 第405页 罗棠笙揉着酸胀的腰肢,淡淡道,「等会别忘了给姑爷送去一碗,才成亲一日,怎么就有公务缠身,朝廷太……」 到底是不堪入目的词彙,罗棠笙忍着没说出来。 一旁拿出新妇钗环的汀兰刚准备说谢行俭不想喝鸡汤时,被汀红速度扫来的瞪视噎住了喉咙。 「怎么了?」罗棠笙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对劲,边对着镜子比划着名几副耳环边问。 「没什么,小姐。」两人齐齐摇头。 「这几副耳坠都太艷了。」罗棠笙道,「拿那副珍珠玉扣来。」 汀红愣了愣,转身端来雕花描金的匛箱,从里面拿出压箱底的那副不起眼的珍珠玉扣耳饰。 …… 前院正厅,一身正红祥云宽袍的谢行俭此刻如坐针毡的坐在椅子上,首座上的木庄则心不在焉的把玩着手中的文玩核桃。 「大人。」谢行俭苦笑起来,「大人可是有急事儿?」 大清早的堵在他家不太合适吧? 木庄手中的古玩核桃静住,神色依旧淡淡的,忽而木庄继续玩起古玩,容色一喜,笑道,「昨日你大婚,本官忙的没过来恭贺,今日刚好去大理寺的途中路经你家,便上门道声喜。」 说着,木庄甩了个眼色,身旁站立的侍卫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木盒,一打开,里面赫然陈放着一姝上好的百年老参。 谢行俭不经意间皱起眉头,他现在一看到人参就莫名的想起早上那碗人参乌鸡汤。 木大人送他人参当贺礼,难不成也认为他要补一补? 谢行俭躬身行礼,指挥居三将人参收下,微一抱拳,试探的道,「大人,昨日全大人来找过下官,说下官的辞表书,大人还未批。」 木庄瞥了他一眼,若无其事道,「全训的意思便是本官的意思,你做何打算?」 谢行俭:「……」 他能有什么打算,他想辞职啊!他一个小打工的,总不能在两家公司同时上班吧? 「想必全训已经和你说清楚了。」 木庄丝毫不拖泥带水的道,「大理寺这边尚且还需要你,再过几个月便是太上皇的万寿诞辰,各部都在赶制庆贺文书,你在大理寺呆过,定然知道大理寺的情况,大理寺武官占去大半,剩下寥寥无几的文官…咳,实在不堪重用。」 「……」谢行俭垂下眼睑,大理寺的文官少是一回事,进大理寺的人大多想着升官发财,像负责庆贺文书的无聊事情,很少有人愿意接手。 写这个文书枯燥乏味不说,还没前途,大理寺里的官员多是甩鞭子举刀的汉子,要他们拿毛笔坐那写字,真是比让他们出去办案还要痛苦。 前些年,大理寺都是暗中请外边的读书人代笔书写,后来这件事不知被谁捅了出来,那年任上的大理寺卿还落了个藐视君威的罪名。 自那以后,大理寺不得不亲力亲为,可想而知,庆贺文书写的有多糟糕,大理寺一度成为朝廷的笑柄。 谢行俭忍不住道,「江南四子……」 「他们已经被皇上派出为官。」木庄抢答道。 「……」谢行俭无话可说,那年从赤忠馆选出来的秀才,只有他们五个人在大理寺底层干事,如今这四人离京做官,难怪木大人强行不让他辞职。 倘若他走了,大理寺今年的庆贺文书就要出问题了。 谢行俭觑了一眼正巴巴等他回话的木大人,半晌后,他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木庄噌的一下站起来,喜笑颜开道,「你且再忍忍,只要本官这边的辞表不送给吏部,你便还是大理寺的人,你来替大理寺写庆贺文书,想来外头那帮看笑话的人也无话可说。」 谢行俭翻了个白眼,木大人迟迟不让他从大理寺辞职,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啊。 「下官不日就要前去翰林院报导…」谢行俭为难得开口。 「无妨。」木庄一身轻松的笑,「翰林院的两位院士,程大人和杜大人,嘿,这两位大人曾经也帮大理寺代笔过……想来他们是能理解你的,你无须担心,只是这几个月,你要两头忙,怕是身子吃不消,故而本官从外头购来上好的人参,你隔三差五的让下人炖给你吃…」 谢行俭:「……」 看来,他是躲不掉人参汤了。 第150章 【二更】 新婚第四天, 谢行俭开始在翰林院和大理寺两头跑,诚如木庄说的,朝廷有些人正翘着大腿, 磕着瓜子准备看大理寺的玩笑呢,可谁也没想到,木庄竟然强行把新科状元留在大理寺帮忙。 私底下有人不满谢行俭一人身兼二职,便上书状告到敬元帝跟前, 言及谢行俭在翰林院办事不用心,辱骂他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 木庄这几日天天往皇宫跑,就等着怼这批看大理寺笑话的憨憨, 只要看到有人进皇宫打谢行俭的小报告, 木庄立马派出兇横恶煞的大理寺狱卫将奏摺拦截下来。 总之, 奏摺从头到尾都没进到敬元帝的书桌, 全被木庄给拿走了。 此事敬元帝当然知情,钟大监将宫门口木庄带人拦阻奏摺的事笑说给敬元帝听后, 敬元帝抚着新留的短鬍子开怀大笑。 笑完后, 敬元帝点点头道,「木卿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此番留谢修撰在大理寺帮忙执笔庆贺文书, 木卿也是迫于无奈,大理寺…」 敬元帝顿了顿, 颇为头疼道,「大理寺这几年被外边的人传为「活阎王」,这么狠戾的名头, 也难怪近几年没有新科进士愿意进大理寺。」 第406页 竖朵倾听的钟大监见敬元帝抬眼看过来,心领神会的低眉,装傻充愣道,「皇上前两年不是安排了什么江南四子去大理寺吗?怎么今个木大人独独留了谢修撰在大理寺帮忙?」 敬元帝似笑非笑道,「你个老货跟朕揣着明白装煳涂呢!你亲眼看到前两日江南府递来摺子,摺子上的内容,朕不信你没瞧见。」 钟大监笑腆着脸,随手赏了自己一个小小嘴巴子,跪地求饶道,「还请皇上恕罪,奴才伺候皇上研墨,本是无心窥视…」 敬元帝不在意的摆摆手让钟大监起来,手拿着硃笔飞快的书写,语气平静的叙述道,「江南那四个,朕一个都看不上眼,原是准备丢去六部磨练,却不想江南府那边来摺子,说今年江南瘟疫严重,急需人手帮衬,朕想了想,与其派不熟悉江南府的人过去,倒不如将江南四子分过去,好歹是他们自己的故乡,总归会上点心。」 钟大监垂下佛尘,不再插嘴朝政上的事。 须臾,御书房里静的可怕,连敬元帝浅浅的唿吸声都能听出来。 日子进了六月,京城越发的酷热,大殿外的知了没完没了的叫着,听的人心烦躁,钟大监拧紧眉头,正准备悄然退出去,好叫人拿杆子粘走聒噪的鸣蝉时,敬元帝喊住了钟大监。 「外头炎热,且宫门圣地,木卿总派人守在那着实不像话,你替朕走一趟。」 钟大监小跑过来,只听敬元帝沉声道,「你也无需多言,别叫其他部的臣子以为朕偏袒木庄,你只说谢行俭帮大理寺撰写庆贺文书一事,朕已经叫人查证过了,此事是谢行俭自愿而行,让宫门口叫嚣的人都散了吧,别整日像疯狗一样逮着大理寺的苗头说笑,他们若有不服气的,只管来找朕,偌大的御书房里,朕倒觉得还缺几个逗人取乐的说书先生。」 钟大监涂抹白.粉的老脸上浮起一抹笑意,他从小服侍的皇上果然没变,嘴上叮嘱他出去别多言,实则恨不得一口吐沫星子淹死宫门口那些无所事事、只知道看热闹的一帮人。 「奴才领旨。」钟大监眸光闪了闪,扫了一把佛尘就往外退。 「等会儿——」敬元帝抬头呵道。 钟大监立在原地不动。 「午时御膳房送了几盘南边的果子,你去拿一些送给谢修撰,朝廷正需要他这种无私包揽朝政的官员,你亲自送去谢家,便说是朕的意思,刚好谢修撰就是南方人,送些南边的吃食犒劳他正好。」 钟大监点头,敬元帝顿了顿,不咸不淡的继续道,「给门口那些不想走的人也送一些,让他们哪凉快哪呆着去,别一会中了暑气,到时候史官不分青红皂白的就下笔写朕苛待朝臣,呵……」 敬元帝冷硬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吓的钟大监面色遽变。 * 在大理寺和翰林院忙活了八天的谢行俭好不容易休沐在家,忽而居三急色匆匆的闯进书房。 「小公子!」居三叫道,「那个……那个阉人又来了……」 钟大监? 谢行俭飞快的起身往前院走去。 六月天的京城上空瀰漫着一股热浪,谢行俭买的这栋宅院绿荫少,裸露在外的地面上鲜少有乘凉的地方。 唯一几棵上了年岁的大树都栽种在他和罗棠笙住的主院里,四季青树下,罗棠笙正踩在椅子上摘取树上挂着的红线小捲轴,看到他从书房里出来,罗棠笙挥舞着手中的小捲纸,笑着温柔,「夫君,快看,今日份的捲纸我取下来了!」 他成亲前在树上挂了些红线小捲轴,本是一时的浪漫因素驱使他去做的,没想到罗棠笙倒是迷上了每日端凳子去树上取一份小捲轴的活。 谢行俭停下脚步,迎着日光笑道,「赶紧进去吧,现在日头大的很。」 罗棠笙将小捲轴贴身收好后,拎起裙角跑过来,耳边的珍珠玉扣微微漾起闪光,「夫君是要外出吗?」 谢行俭伸手擦擦罗棠笙鼻尖沁出的汗珠,道,「宫里的钟大监来家里了,我得过去看看。」 罗棠笙急忙催促他离开,「那你赶紧过去吧,宫里的内侍官不轻易出宫,一旦出宫定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谢行俭点点头,领着居三往外头,出了主院子就几乎没有树荫遮阳,谢行俭一路小跑绕过来时,衣裳后背湿了小半。 钟大监这回没进厅内,反而站在迴廊处静候着,谢行俭进了拱形院门后,蹲在院门口的谢长义喊住儿子。 谢长义吓的浑身冒冷汗,战慄的拉着儿子的手,肃容哑声道,「那个人一来,我心就发抖。」 谢行俭抹了一把额前的汗,喘着气问,「爹为何这么想?」 「他带了箱子!」 箱子? 谢行俭偷偷的从院墙镂空雕花缝隙处往里看,嘿,钟大监身后立着两位冷眼御林军,御林军的脚下赫然放着他爹所说的箱子。 「箱子怎么了?」谢行俭顺嘴问。 「小宝,你忘啦??」谢长义哀嚎,「上回他来,也带着箱子,之后你就消息了好几天,回来后又是发烧又是晕迷!」 谢行俭闻言后背发紧,一阵热风吹过,他突然觉得凉飕飕的难受。 「咋办啊小宝?」 「凉……」拌,谢行俭长长吁了口气,「爹,您先回去吧,天热的很,别一会儿站久了头晕。」 谢长义赖皮不走,还不让谢行俭过去,谢行俭哭笑不得,「爹,人家是在皇上跟前伺候的人,他来都来了,儿子避而不见是要被定罪的。」 第407页 谢长义忙松手,瞪大了眼,「这么严重?」 迴廊上的钟大监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烦,谢行俭忙按住他爹,「爹,我先进去了,您回吧!」 不等谢长义说话,谢行俭快步走进院内,隔着迴廊上的栏杆,谢行俭大声行礼道,「大监怎么有空来下官家里?外头热的慌,大监还是随下官进屋说话吧!」 说着,他便让居三去上壶凉茶。 钟大监补了补脸上的白.粉,吐出一口热气,吊着尖嗓子喊,「别忙活了,咱家说几句话就走。」 谢行俭暗暗握紧拳头,瞧钟大监着急忙慌的样子,难道等会要他去做的事比上回出朝考题还要急? 上次出朝考题可把他整惨了,先是在吏部考功司被「软禁」了几日,这原也没什么,毕竟往年马大学士他们也是这样捱过来的。 只不过今年特殊,出朝考题的人少,因而他肩上的任务格外重。 从吏部出来后,他生了一场病,宫里的御医说他得的贫血症极为严重,在吏部那几天日夜颠倒的忙活,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成亲前还抱怨自己长了小肚子,可就那几天的功夫,他生生瘦了八斤。 他既窃喜又忧愁,窃喜的是他婚前不用刻意减肥了,忧愁的是,他觉得他这般卖力干活有点傻乎乎。 林邵白昨日在翰林院跟他说了一件事,说今年这批新科进士点翰林结束后,和他一起出朝考题的两位大人,对外得意洋洋的宣传他们两人是如何辛苦出朝考题的,此话放出去后,去两位大人家走动的人络绎不绝。 林邵白吐槽他揽了大半的活,却丁点好处都没捞到。 「皇上那留了名不就行了吗?」他努力说服自己。 林邵白却笑了,「你去吏部帮忙是瞒着外人的,除了翰林院的两位大人,也就皇上知道,这是一件不被外人知晓的事,你做再多有什么用,即便你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可皇上敢大剌剌的赏赐你吗?」 林邵白无语摊手,「没有!皇上只光明正大的赏赐了那两位大人,明眼人都以为今年的朝考题都是那两位大人负责的,而累死累活的你,无半点好处不说,还落了一身病。」 谢行俭沉了沉面色,两人的话题最终以「领俸禄吃皇家饭的臣子,是不可以妄言皇上的不是」结束。 回到家后,谢行俭是不高兴的,目光无端兇狠起来。 敬元帝赏赐翰林院两位大人的事,如果林邵白不跟他说,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他这段时间在翰林院和大理寺来回跑,忙的有时候饭都来不及吃一口,真要细数,怕是整个朝堂都没人像他这么兢兢业业。 他心知他这回帮大理寺写庆贺文书和上回出朝考题是一个性质的事,真是叫林邵白说准了,朝廷里的人都觉得他傻,傻到去接这种没好处的活干。 钟大监很警觉,一看谢行俭神色不对,连忙叫身后的御林军打开箱子。 箱子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果,谢行俭挑了挑眉,玩味的用舌头抵住脸颊内部的软肉。 上回钟大监求人办事送的是一箱金钗首饰,这回一下掉了档次,竟是一堆果子。 「这是南边送来的吃食果子。」 钟大监笑的和弥陀佛一样,「皇上说,谢修撰这些时日累的厉害,便让咱家送来一批好吃的果子给谢修撰尝尝鲜。」 「嗐,你瞧咱家这张臭嘴,什么尝尝鲜,这些果子原就是谢修撰家里那边运来的,想必谢修撰都认识。」 见到家乡久违的水果,谢行俭惊喜的眨眨眼,旋即神色如常。 哼,一箱子水果就想收买他做事,做白日梦呢! 「谢修撰?」钟大监心头一动,轻声唤道。 「大监有话就直说吧!」 谢行俭提了一口气,闷声道,「大监和下官也算是熟人了,熟人不说二话,皇上这回是要下官做些什么?大监但说无妨。只不过下官手头还留着大理寺和翰林院的事,若皇上有其他的旨意,下官定全力以赴,只大理寺和翰林院两方,还望皇上帮臣知会一声,臣担心事情多了,做起来会力不从心。」 钟大监瞳孔微微张缩,炯炯有神的眼睛闪了闪,掩口笑道,「误会了误会了,皇上这回可没别的意思,纯粹是想犒劳一下谢修撰。」 谢行俭静静的看着钟大监,眼神幽深漆黑,他追问道,「大监没逗我?」 钟大监挥了挥佛尘,翘起兰花指,笑不停口的道,「咱家大热天的不在有冰块的宫廷待着,难不成闲出屁了,跑出来和谢修撰开玩笑?」 谢行俭莞尔,「是下官会错了意,大监回宫后,请代臣向皇上问好,此番多谢皇上赐臣果子吃,为朝廷分忧是下官的本分,当不得皇上如此挂念。」 「好说好说。」钟大监眯眯眼,「行了,东西既然已经送到了,那咱家就不在此多逗留了。」 谢行俭起身送行,却被钟大监拦住,「谢修撰留步。」 钟大监悄悄的来,悄悄的去。 待人走后,居三搬起地上沉重的水果箱,问道,「小公子,这果子…」 皇上御赐的果子,按照流程,应该要焚香沐浴后供奉起来吧。 谢行俭缓缓道,「给我爹娘和团宝拿一些去,剩下的交给夫人,你想吃也可以拿。」 居三含蓄道,「小公子,不用焚…」 第408页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谢行俭道,「不用这么麻烦,都拿去吃了吧。」 第151章 【一更】 钟大监来谢家送水果的事到底还是被外边的人知道了。 居三按照谢行俭交代的话, 给谢长义和王氏送去了一些, 剩下的全送去了主院, 罗棠笙笑问, 「这些果子不易保存, 京城外边很难买到,夫君是从哪得来的?」 居三:「刚才那个太监送来的, 已经给老爷和老夫人那边分去了一些, 小公子说了, 剩下的由夫人处理。」 罗棠笙拿起一颗奶香四溢的牛奶枣闻了闻, 犹豫的问道, 「夫君没说架台子焚香供奉吗?」 居三摇头,踌躇道, 「小公子说不用……」 罗棠笙顿时兴味起来, 不过还是吩咐汀红将果子给居三等下人分一些,剩下的切一盘送去书房。 然而,谁也没想到, 分给下人的果子后来引发了一系列事, 最终让谢行俭的狠戾名头在京城传了开来。 谢行俭成亲后, 从外头买了四个下人回来,两个丫鬟两个小子。 有一个丫鬟叫绿容, 绿容就是上辈子电视中长演的一个桥段——卖身葬父卖进谢家的。 谢行俭陪他娘去买人时,正好在街头偶遇这场悲痛悽惨的卖身直播,他本不想沾手这种事,毕竟绿容姿色甚好, 他担心买这样的丫头回家,罗棠笙会吃醋,只不过他娘的一句话让他改变了心意。 后来,谢行俭花了奴市两倍的价钱买回了绿容,绿容感激涕零的扣头谢恩,谢行俭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只听绿容将电视上有关卖身葬父的台词,能说的全说了。 还真让谢行俭说中了,绿容凭藉着上好姿色,泫然欲泣的哀求让她伺候谢行俭,好报答葬父的恩情。 罗棠笙听完后郁结,谢行俭面庞倒漾出了笑意。 绿容心下一喜,什么「做牛做马无以回报恩情,唯有以身相处」的话都说了出来,说完后,绿容俏笑如花,微红了脸颊等待谢行俭做决定。 谢行俭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道,「我既出了银子买你,自然要留你在——」 一听这话,罗棠笙手中的帕子绞得越发的紧,谢行俭宽大袖袍下的手轻轻捏捏罗棠笙颤抖的胳膊,示意她稍安勿躁。 罗棠笙侧头见自家夫君悄悄对她眨眼,立马意识到绿容的事不简单。 绿容当然不简单。 当天,谢行俭并没有如绿容的愿,而是将绿容分到了外院做粗活,绿容一听不能在谢行俭身边伺候,顿时垮了脸。 夜里,汀红从厨房打热水的时候,还被绿容拦了一回,绿容上前抢水桶,笑说让汀红歇一歇,她帮汀红送水。 汀红顿了一秒唿吸,想起谢行俭之前悄悄跟她嘱咐的话,再看绿容涂脂抹粉的曼妙姿态,汀红愣了愣旋即松开手,任由绿容吃力的拎水进了谢行俭所在的主院。 不巧,当夜谢行俭在翰林院忙晕了头,此刻还没回来呢,绿容进去后才得知,这桶水是罗棠笙洗澡用的,且除了这一桶,她还要再提两桶。 绿容找机会进主院,原就是想勾引谢行俭,没想到连谢行俭的衣角都没摸到,自己反倒累的半死不活。 谢行俭摸黑回来,听到罗棠笙说起这事时,眼睛倏而发亮。 罗棠笙回想起绿容故意在府中卖弄姿色的画面,顿时心中有气,质问谢行俭明知绿容心有不轨,为什么还要将绿容买进来? 谢行俭道,「娘老早就跟我说过了,说咱家门口这两天总有人盯梢,时不时还有人趴在墙头往里探望,我觉得事儿太巧了,你说我好不容易陪娘出一趟门,怎么还没走几步,就碰上了卖身葬父的绿容?」 「你没发现么?」谢行俭问。 「发现什么?」 「绿容的相貌有几人像你。」 罗棠笙捂住嘴惊恐,「你不说我还没怎么想,你一说,我倒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确实有几分似我。」 谢行俭脸色有些发沉,垂眸沉吟道,「绿容这个人似乎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相貌暂且撇到一边不说,你听她的名字,再看她进府那身水绿色绣裙,都是依照我喜欢的颜色来的。」 真真细思极恐吶,要知道谢行俭喜欢绿色这件事,唯有谢家人以及几个贴身伺候的下人知道。 他对外没透露过半句他喜绿色的话,绿容背后的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莫非家里有内鬼?」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的得出此结论。 「我带来的陪嫁丫鬟,汀红、汀兰还有玉嬷嬷,她们都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在我身边,常言说日久见人心,她们三肯定不是内鬼。」 排除这三人,罗棠笙继续道,「剩下的下人们,两男两女在爹娘院子里头伺候,他们四个是罗家的家生子,爹娘老子的卖身契都在我手里拽着,想来他们不会背叛我们的。」 「至于其他的人,我细想了会,虽说有几个跟在我身边的日子不长,但人品都是极好的,不然我爹也不会让他们跟我到这来。」 谢行俭嵴背笔直,静静道,「咱们既然抓不出府里的内鬼,那便从绿容下手,绿容三番五次的想近我的身,那咱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她越想往我这靠,咱们就偏不如她的意,总有一天她会焦急,到时候定会和府里的内鬼搭线求知招,然后咱们再一网打尽。」 第409页 罗棠笙点点头,夫妻俩笑得像狐狸一般狡诈,演戏要演全套,绿容当晚摸进主院的事被罗棠笙知道后,罗棠笙又哭又闹,气骂他往家里招了个狐狸精。 谢行俭扬声叫嚣,「不过是个婢女罢了,值得你这般大动干戈?你是高门出来的贵女,怎么肚量如此小?」 罗棠笙哭哭啼啼,「我肚量小?夫君说的是什么话?我才嫁进来一月不到,听夫君的意思,莫不是埋怨我阻拦你纳小?」 「不可理喻!」谢行俭悄悄推开门窗,气沖沖道,「我什么时候说要纳小了,不过是新买的丫鬟进了院子伺候,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变了味?」 罗棠笙突然小声道,「夫君真的没想过纳绿容吗?虽说她长相似我,可我瞧着,她眉眼比我精緻。」 谢行俭作为男人的第六感很警觉,立马蹲下身举手发誓,「从来没想过!娘子要信我,绿容她心思不纯,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我怕我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罗棠笙噗嗤一笑,五指蜷缩成团,砰砰砰的捶打窗柩,厉声道,「你跪地求我也不行,你想纳妾门都没有!」 谢行俭一愣,见罗棠笙抛来媚眼,他立马站起身甩袖子。 「我给你面子是看得起你,哼,你别不识好歹,今夜我睡书房,你自个睡去吧!」 罗棠笙心疼里夹杂着失落,压低声音道,「夫君今晚真的要睡书房?」 谢行俭背靠窗台,遮挡住外头的视线,无奈道,「大理寺的文书不日就要上交,我得抓紧些,正好今天咱们演全了戏,也好揪出背后想陷害我的人,敌在暗我在明,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罗棠笙体贴的点头,「夜里天凉,书房里得添一床薄被。」 谢行俭安抚好妻子后,将门框拍得吱呀作响,咬牙切齿的喊,「居三,居三——」 守在院子里的居三抖抖肩膀,问谢行俭喊他做什么。 「去取一床被子来,今夜我睡书房!」 就这样,新婚才一月不到的谢行俭和罗棠笙首次分房而睡。 * 谢行俭在书房一连睡了三个晚上,直到第四天吃晚饭时,罗棠笙好言好语的劝了一晚上,谢行俭这才搬回正房。 外院的绿容急得跳脚,她本想在小两口闹别扭时趁虚而入,谁料主院的戒备比往日还要严,她先前还能煳弄汀红让她送水,可那回汀红被罗棠笙骂了个狗血喷头,反正汀红这条路子被堵上了。 绿容一时找不到主意接近谢行俭,又想到距离她和那人约定的日子不远,绿容急得夜里睡不着觉,起床后偷偷摸摸的找到下人房里。 几声唯妙唯俏的猫叫声后,漆黑的男下人房里突然点起了蜡烛。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中,旁边床上的人迷煳问道,「油家的,你大半夜的点火干什么?真刺眼。」 「上茅房。」一道沙哑的中年男声响起,「外头乌漆麻黑的,我不点火能看到?」 床上的人闻言翻身转过去,不耐烦道,「去吧去吧,你回来动作小点,我觉浅,别一会又吵醒我。」 中年男子提着灯笼出来后,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见屋里头传来唿噜声,这才轻手轻脚的往墙角走。 绿容蹲在墙角脚都发麻了,见中年男子姗姗来迟,扭着腰不满道,「爹怎么来这么慢!」 中年男子急忙「嘘」了一声,幽幽烛光下,映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苍老男脸。 「谢家下人古怪的紧。」男子轻轻放下烛笼,「我下床动静明明小的很,可旁边的人竟然醒了!」 绿容撇嘴,「觉浅的人不都这样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男子心头一紧,坚持道,「不对,我还是觉得蹊跷,平日夜里我起身,那人都不过问的,怎么今天突然问我干什么去。」 「哎呀爹!」绿容跺脚,「纠结这个做什么,女儿有事找你呢。」 「咋了?」 绿容平息了一下近几日的怨气,咬牙道,「没得手啊!还能咋样!前两天我好不容易借送水一事搅和了他们夫妻感情,本以为能再摸进主院,谁知道姓罗的突然塞了一堆活给我干,还派人守着,女儿没法子只能干,干到天黑才干完,爹,你说他们是不是发现咱们不对劲了?」 中年男子搓搓手,隐在烛光下的脸幽幽暗暗,隔了半晌,道,「不可能发现,爹在罗家待了大半年才来的谢家,怎么可能怀疑到我头上,至于你,咱们父女俩白日很少碰面,想来他们不会想到咱们是父女,且你还没下手呢,他们能怀疑你什么?」 绿容点点头,冷哼道,「那人让女儿进谢相公的书房,可女儿连主院都进不去,怎么进书房?他家那个母老虎真真厉害,上回和谢相公吵架,听说她把门都踹破了,扬言不给谢相公纳妾,这样的女人还是高门大户里走出来的贵小姐,如此善妒,怎好当一家主母?」 中年男子皱眉,「那人只叫你偷谢公子书房里的文书,你管人家纳不纳妾!」 绿容捧着俏生生的瓜子脸,杏眼桃腮上浸透着春色,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顿时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踹了一脚沉浸做姨娘美梦的绿容,拧着绿容的耳朵,厉声警告道,「你给老子收收心,咱们这些年天南海北的躲,如今到京城做一单生意不易,别因为你的小心思而坏了生意,倘若真的坏了事,到时候老子可饶不了你,要卖骚等事儿成了再说!」 第410页 绿容捂着脚哀嚎,尖细的嗓音一下划破天际,前头漆黑的屋子传来声音,「油家的,你在外边吗?刚是什么声音?」 被唤「油家的」中年男子回应道,「是我,我踩空崴了脚。」 屋子里的人骂骂嘞嘞的,中年男子意识到不能再呆在外边了,急忙对绿容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反正这两天你要进谢家书房一趟,那人交代你偷的东西,你务必拿到手,什么姨娘小妾的事,你省省心吧,人家罗小姐八抬大轿才抬进来一个月,谢公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敢在新婚期间纳妾?」 说完后,中年男子提着灯笼,佯装崴了脚一跛一拐的进了屋。 黑暗中的绿容眼神幽怨。 * 这边,罗棠笙好心将钟大监送来的水果分了点给谢家的下人,笑说是皇上的赏赐,分一些让府里的人跟着沾沾光,尝尝鲜也好。 绿容分到一串京城时下珍贵的紫色葡萄,一颗颗葡萄熟得发红,长得又大又圆,晶莹透亮如紫红玛瑙一般好看。 谢行俭这两日正在给庆贺文书做收尾的工作,他想一鼓作气的搞完,因此这两天他从翰林院散衙回来后,径直去了书房继续埋头工作,就连晚饭都是在书房用的。 王氏担心儿子身体,剥了碗鲜荔枝准备送过去时,绿容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吓了王氏一大跳。 她当初在大街上可怜绿容,是小宝故意拉着她在大街上演的一场戏,好叫外头盯梢的人看到小宝中了计。 王氏心知绿容不是好人,所以当绿容提出送水果给小宝时,王氏拒绝了,可转头想起前两日小宝说要对绿容放松警惕,这样绿容就能露出马脚。 王氏定了定神,喊住不甘心离去的绿容,笑着吩咐她送给小宝。 绿容又惊又喜,端果盘去谢行俭书房前,绿容还跑回下人房捯饬了一番。 也多亏绿容没直接过去,王氏这才有机会让居三给谢行俭通了信。 「她等会要来书房?」谢行俭问。 居三点头,恨恨道,「那女人不正经,自从上回进来送了一趟水后,这些天打扮得花里胡哨,眼睛总往小公子书房瞟,我瞧着她就是想勾搭小公子…」 谢行俭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书,轻轻皱眉,「前两日,外院干活的高深小子不是来过一趟吗?」 居三道:「我带他进来的,他是夫人陪嫁庄子里的老人,那天他偷摸跟我说,入了夜看到一个叫油家的男人总是出去,刚开始那个油家的男人确实是如厕,可有一回,他听到油家的站在墙角和人说话,只不过油家的说话声音小,他没听清说什么。」 「那个油家的什么来头?」谢行俭将写好的庆贺文书捲起来,刚想投进桌上的竹笼时,似是想起什么,他站起来将庆贺文书放进了暗格里。 「高深说,此人姓油,全名叫什么他也不知道,半年前进了夫人陪嫁庄子做下人,之后就来了咱们家干活,为人倒是勤勤恳恳的,寡言少语,偶尔跟高深说说话。」 谢行俭眼中透着些许意味不明的光,「高深说那晚听声音,猜测油家的深夜见的应该是女人…」 「小公子觉得油家的和绿容是一伙?」居三迟疑的问。 「说不准。」谢行俭检查完暗格无误后,他慢慢的直起身,闲闲道,「等会绿容过来,你跟她周旋,我先出去躲一会。」 居三心头恍然,「小公子不想见她么?她进书房就是想勾…引小公子啊。」 谢行俭静静的看了一眼外头漆黑的夜色,嘴角扬起一抹笑,语调上扬,颇有几分古怪,「倘若高深没过来找过我,我也以为绿容起的是姨娘心思,但她如果跟油家的见过面,那就不好说了。」 「油家的半年前就混进了罗家僕人堆里,然后再通过夫人的嫁妆熘进我家,可想而知,他为了得到某样东西,从半年前就开始谋划了。」 居三闻言一阵后怕,刚想问谢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外人这么觊觎,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的是绿容。 谢行俭挑眉示意居三去开门,他则悄悄的从侧门离开去了正房。 绿容扭着腰肢进来后,居三捂着鼻子一顿咳嗽,「绿容姑娘身上什么气味,这么沖!」 绿容脸色僵了僵,眼睛在书房里四处打量,闻言啐了一声,「不懂风情的呆子,谢相公呢?」 居三瞥了一眼她手中端着的水果,顾左右而言他,「东西放下就出去吧。」 绿容充耳不闻,白了一眼居三,又打听起谢行俭的下落。 居三佯装成勉为其难的样子,不得已说谢行俭有事出去了。 绿容一听见不到谢行俭,顿时泄了气,忽而又想起什么,绿容巧笑嫣然的夺下居三手里的抹布,说让她来打扫书房。 居三任由绿容费心得去擦书柜,离开书房前,他还故意埋怨谢行俭将文书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书笼里做什么。 绿容心尖一颤,眼睁睁看着居三将一卷书稿放到高高的书架顶上。 * 夜里,书房突然传出一声声悽厉的惨叫声。 原来,绿容踩椅子拿书稿时,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白瓷壶,白瓷壶摔碎后划破了绿容的手。 绿容忍着痛,将书稿塞进怀里准备离开时,一不小心绊倒在地,也不知怎么的,身后的书柜突然倒了下来,一百来斤的书柜外加成片的书全部压在绿容的身上。 第411页 尖锐的惨叫声引来众人的围观。 绿容见谢行俭满脸怒气,顾不上砸得血液横飞的肿脸,绿容痛哭解释,「谢…谢相公,我不小心打翻了果盘…也不知怎么的,书架就倒了…快来人啊,我的腿断了!」 尾随而来的罗棠笙一窒,绿容半身身子被压的血肉模煳,地上的血水染红一片,只见绿容一双腿还死死地压在书柜下。 谢行俭神色一凛,他努力的让自己忽略掉绿容藏在怀中的书稿,冷声吩咐居三上前挪开书柜。 绿容的腿已经骨折,血水染湿了好几本书,高深刚好会一些医术,便被叫来给绿容医治。 王氏刚睡下,听到外边的动静起身看了一眼,待看到绿容躺在血泊里,顿时慌了神,「小宝,这这这…会不会死人啊,留这么多血。」 「自作孽不可活。」 谢行俭盯着绿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凡你心里不起什么歪念头,不去碰书柜,书柜会倒吗?书柜不倒,你的腿不就还好好的?」 绿容脸色惨白,听到谢行俭的话后更是心里一颤,正在给绿容绑腿的高深闻言,手下的劲越发的大,绿容「啊」的一声痛叫起来,随后就晕了过去。 绿容留下的血毁坏了谢行俭不少的书,气的他怒火中烧,一口气骂了绿容百八十来句不好听的话。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绿容这么蠢,不就偷个书稿吗,怎么弄的像土匪进村扫荡似的? 谢行俭一发火,谢家的下人怎么能睡得着觉,纷纷披上外衣匆匆的赶往主院。 第152章 【二更】 夜里,姓油的中年男人见汀红喊高深过去给人看病,便竖起耳朵听了一会。 「伤的是一个十五六的丫鬟?」高深愣了愣,配合道,「怎么伤的,严重吗?我只会些铁打损伤。」 「会这些就够了。」汀红道,「伤的是一个叫绿容的丫鬟,前些日子是老夫人和姑爷从街上买回来的,来的时间短,你应该不认识。」 「伤的挺严重的,两条腿怕是保不住了,可要我说啊,是她活该,好端端的非要往姑爷书房跑,这下好了吧,几百斤的书柜倒了,直挺挺的压在她身上,能不严重吗?」 中年男人当即坐不住了,忙拉住高深,嘱託道,「我这有一些跌打损伤的药,你拿去用吧。」 高深和汀红古怪的看着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眼珠子乱瞟,瞬间恢復平日的冷淡,怯怯道,「救人性命功德无量。」 高深和汀红两人短暂的递了个眼色,拿起中年男人的药膏往主院走去。 这边,谢行俭尚觉气不过,斜躺在椅子上,短短的冷笑数声,「给她上什么药,歇手吧!」 高深瞠目看着谢行俭,倒伤药的手停在半空。 因伤口太痛的缘故,绿容晕过去后又醒了,阵痛中听到谢行俭不让高深下药,绿容惨白的脸越发难看。 「谢…谢相公,您且饶了我吧,我腿真的很痛…我再也不敢了,不是,我真的只是进来送果盘…」 「只是来送果盘?」谢行俭反唇讥笑,「你打量我没发现书房少了东西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也敢有小动作,活该吃苦头!」 绿容不安的摇着头,心头髮慌,但她似乎反应很快,忍着剧痛垂泪狡辩,「还望谢相公信我,我真没有做那种偷盗的骯脏事,谢相公和老夫人将我买回来,我感激不尽…」 罗棠笙当即斥道,「你既知你是夫君和娘买回来的,如今身契还压在我家,怎么一口一个我字,你又不是头一天来谢家,你可看到其他婢女左一个谢相公右一个谢相公的喊主子?」 绿容痛的泣不成声,一脸惶恐的双手合十求饶,「求谢公子给奴婢药吧,奴婢以后一定尽心尽责的伺候您…」 「别!」谢行俭伸手打断她,漠然道,「还是你大发慈悲放过我吧,你还真以为我娘是看你可怜才买下你吗?只怪你先前在我家门口蹲点,被我娘撞上了还不自知。」 「定是谢公子看错了人…」绿容咬牙脱着折断的腿往前挪,急急辩解道,「我…奴婢确实是卖身葬父——」 「笑话!」谢行俭在次打断绿容,冷冷道,「你父亲的坟我找人刨开了,里头空荡荡一片,你作何解释?!」 见事情败露,绿容瞳孔急张,唿吸陡然急促,勐然间,她大叫一声,「枉你还是读书人,可怜我还想将一颗心委託给你,却不想你是个刨人祖坟的狠心郎。」 罗棠笙皱眉,谢行俭突然站起身,逼近地上的绿容,眼中浮起戾气,「真替你背后那人悲哀,他交代你来谢家是让你里应外合偷我的书稿吧,你却一心想着勾搭男人,难怪办不成事!」 「谁说我没半成事!」绿容不喊疼了,狠劲的擦干脸上的血水,冷笑道,「你大错特错,你书房里的书稿,我早就拿到手了。」 说着,她踉跄的歪坐在血泊中,折断的双腿在地上滑出一道血痕,痛的她额头直冒冷汗,见众人只顾着看热闹,却没一个上来可怜她,绿容是又气又恨,心头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 她撑起半边身子躺到墙角,从怀里摸索出一摞书稿,面带讥讽道,「瞧见没有,谢大人?你辛辛苦苦熬夜写出的文书如今在我手里。」 挥舞完,绿容恶狠狠的瞪着罗棠笙,随即疯狂尖笑道,「什么主子,什么奴婢,我倒要看看谢大人如期不能交出庆贺文书,大理寺会不会怨恨谢大人,误了太上皇的诞辰礼物,想必大理寺会视谢大人为仇人吧?哈哈哈哈……」 第412页 「你到底是谁!」谢行俭一脸镇定,声音冷硬起来,「你一个落魄女子,怎么知道朝中这么多事?」 绿容以为谢行俭着急了,立马将书稿撕毁,诡异的笑笑,「谢大人不是已经知道绿容背后有人吗,自然是那人告知绿容的,如今绿容身子虽然坏了,但终归是办好了事,也不枉我在谢家吃苦卖力多日。」 似乎在谢家连日的发愁苦闷皆一扫而空,绿容笑的眉眼含春,笑过之后,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 高深和居三以及汀红这些下人自然是不敢多嘴的,至于谢行俭和罗棠笙等主子是觉得绿容脑子有病。 她撕书稿前,难道都不打开检查检查手中拿的到底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份文书吗? 待谢行俭翘着二郎腿将此漏洞告诉绿容时,绿容怔了征,随即大声喝道,「不可能,我分明看了的,上面满满的都是字,怎么可能不是文书?」 边说,绿容边从血泊里寻找撕碎的纸片,她举起几片印有黑色字迹的纸,发笑道,「瞧,这上头是有字的,我没拿错。」 绿容指向居三,磨着牙齿道,「他是你的贴身佣人,他说的话还能有假?我明白了,定是谢大人你诓我,哈哈哈,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撕掉了,谢大人顺风顺水的仕途怕是要起波折了,等着吧,迟早有一天谢大人要玩完。」 罗棠笙看不惯绿容诅咒谢行俭,使眼色给汀红,汀红捲起袖子,上前狠狠的甩了绿容两个耳光。 绿容之前被压在书柜下时,五脏六腑本就受了创伤,如今汀红两巴掌甩下去,绿容顿时口吐鲜血。 罗棠笙小时候跟着罗老侯爷去过军营,绿容的惨状比不上军中受伤将士的十分之一,因而罗棠笙看到绿容这样,并没有丝毫害怕和心软。 谢行俭更不会恐惧,想当初在大理寺监牢做看守主簿时,各种残忍的手段他都见识过,吐一口鲜血算什么。 但在场的人总有例外,比方说王氏。 王氏是担心儿子这里出事才跑过来的,跑来一看犯事的是绿容,王氏顿时心思一沉。 王氏到底是个乡下来的妇人,没怎么见过世面,起先看到绿容倒在血泊中时,王氏心尖就打颤。 绿容是该死,可不能在她家出事啊,到时候外边的人知道她家死了人,那外人怎么看待她家小宝? 她家小宝手上可不能摊上人命官司啊! 「小宝,要不咱报官吧?」王氏道,「终归不能在家里出人命……」 「娘。」罗棠笙拉住王氏,微笑道,「您忘了夫君就是官吗?至于人命——」 汀红递上一张印有绿容手印的身契,「老夫人,这是绿容的卖身契。」 王氏不认识字,谢行俭便接过卖身契,皮笑肉不笑的看向绿容,「娘,您还记得上回儿子跟您说的,煌盘郡虐杀卖身奴僕祭天求雨的事吗?」 王氏下意识的点头,「记得。」 煌盘郡离京城并不远,当年这件事传到京城后,京城各家的奴婢个个惶恐不安,那几日,好些私底下有小动作、不正经、偷懒耍滑等等奴僕皆收敛起心思,生怕一不小心就跟煌盘郡那些惨死的奴婢一样,落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那一件事后,好些仗着家里继室主母喜欢,肆意欺负府里前主母儿女的僕人霎时收了心。 因为他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只要是府里的主子,不论大小,都有权力处死他们。 不过也是在那件事后,那些胡乱辱杀下人的主子也停了手。 因为敬元帝听闻煌盘郡的事后,当即龙颜大怒,勒令刑部将买卖奴僕的刑法张贴的到处都是。 总之,主人家不能随意杀僕人,不过终究是封建社会,敬元帝到底是向着主人家的,因而刑部的律法上明确标註着:僕人不能犯错,一旦犯错,要杀要剐任随主人家处置,若有意外不能处置的,送去衙门便是。 绿容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在看到谢行俭捏着她的卖身契后,绿容顿时慌了。 她怕死。 她更怕她死的一文不值,因为她作为僕人犯了错,谢行俭这个主人家可以光明正大的杀了她,还脏不了手。 谢行俭才不愿意在书房杀人呢,当即喊来居三,「绑起来,明日送去京兆府。」 绿容愣了愣,她怎么也没想到谢行俭会将她送去衙门。 「我不要去衙门!」绿容大吼道,「我腿已经断了,你送我去衙门不就是送我去死吗?」 谢行俭微笑:「你该庆幸遇上我这么个遵法守法的主人,我朝律法第七篇《贼盗律》明确规定,僕人无法无天窃取主人物品,轻则四十大板,重则砍手砍脚。」 绿容一双断腿跪在地上,死活不让居三拿绳子绑她,居三一动,绿容就张嘴咬人,活像一头恶犬。 谢行俭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实话,他挺佩服绿容的,勾搭他不成,便以偷盗文书任务为主,即便腿断了,还不忘撕掉文书好完成背后那人交代的事——没了文书,就能毁掉他的前程。 别看绿容娇娇嫩嫩小姑娘一个,实则心性坚韧的很,看她断了腿还能坚持与他扯架就知道了,倘若绿容是男儿郎,在官场上定有一番作为。 只可惜,绿容投身了女儿家,还走上了歪路。 谢行俭挥退居三,沉声道:「不押你去京兆府也行,你只需仔仔细细的交代清楚,是什么人指使你偷东西的。」 第413页 绿容的髮髻早已打散,此刻瘫在地上面色惨白如鬼。 谢家所有下人都过来了,包括谢行俭买绿容时,买的另外三个下人,正好,他可以藉此机会杀鸡敬猴,好叫这些下人懂点规矩。 他微微转头扫视一眼众人,思忖了一会,才道,「今日绿容便是例子,谢家可不是乐善好施的人家,倘若以后谁背着主子做出忘恩负义的人,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众人身子一颤,连连跪下说不敢。 谢行俭见绿容紧咬着嘴唇发抖,也不知是痛的,还是不愿意说。 他抬头往书桌上的沙漏瞧了一眼,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明日他还要起早去大理寺交差,实在是不能再跟绿容继续磨无用功了。 索性还是下一剂勐药试试。 「谁是油家的?」谢行俭看向众多下人,「油家的,站出来让我看看。」 此话一出,绿容呆愣愣的脑袋有一瞬间抬起。 唤作「油家的」的男人慢吞吞的站出来,高深说的没错,此人身材矮矮胖胖,站在那缩着脖子低垂着脑袋,乍一看就是一个老好人。 「小人在,公子可是有事吩咐?」油家的瓮声瓮气的问。 谢行俭懒得和他废话,促狭道,「绿容腿都断了,你还不上前安慰安慰她?大半夜很难找到好的大夫,一不留神,她这条命可就要搁这了!」 中年男子鼻息加重,微低着头不去看地上惨无人样的绿容,绿容同样低着头,毫无血色的嘴唇不断呻.吟。 「咳…咳…」中年男子嗓子中似乎有一口浓痰上不去下不来,不停的咳嗽,说话声音沙哑的就像是常年抽旱菸的烟嗓,「小人愚笨,没明白公子的意思……」 谢行俭睫毛动了动,招唿高深上前,高深将怀里的伤药摊开,摆放到中年男人跟前。 「瞧瞧!」谢行俭笑道,「熟悉吗?」 中年男人呆呆的点头,粗着嗓子道,「这是小人给高深兄弟的。」 哟,谢行俭玩味的挪挪身子,单手抻着下巴细细的打量起面前这人,他当年在大理寺帮周大人审问了不少犯人,今个还是头一遭遇上这么诚实的人。 中年男人确实平平无奇,抬头纹很重,一双细小的眼睛布满血丝,黝黑的脸颊深深陷了下去,尖尖的下巴留着一撮山羊鬍,怎么看这人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 谢行俭定定看着中年男人,神色复杂,默了半晌,他才问起关键问题。 「你和绿容认识?」 「不认识。」中年男人矢口否认。 谢行俭逼问,「既然不认识,那你送她伤药做什么,你可知她为何断腿?」 中年男人不慌不忙的答:「小人确实不认识绿容姑娘,不对,是不熟,小人和绿容姑娘只见过一面,那次小人夜间如厕崴了脚,巧遇守夜的绿容姑娘,她好心搀扶小人回了院子,小人感激在怀。所以当汀红姑娘过来喊高深兄弟去给人治伤时,小人一听受伤的是绿容姑娘,当即也没管太多,就拿出伤药给了高深兄弟。」 得! 高深之前举报这人和女人深夜私会的事,如今,直接被他寥寥几语就给挑明解释清楚了。 谢家的小厮和婢女住的院子都在一处,中间隔了一道篱笆栅栏,茅厕正好就建在栅栏附近,两方下人起夜碰上是难免的。 中年男子的话看似天衣无缝,但谢行俭就是觉得有问题,可到底问题出在哪,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绿容失血过多,若再不医治,怕是性命难保,谢行俭想了想觉得绿容还不能死,便叫上两人将绿容抬出去医治。 主院里一片寂静,隐隐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屋外暑气灼人,室内众人的心却拔凉拔凉的。 绿容抬出去后,地上露出的血迹比他们想像中还要多,昏暗的烛光下,鲜红的血水泛着瘆人的亮光。 谢行俭微微掀动嘴角,「家奴盗窃,兹事体大,如今人证物证在此,且绿容已经认罪,倘若我将她送去京兆府,你说她还能出来吗?」 中年男子悄悄握紧拳头,突然扯动厚厚的嘴唇,哑声道,「公子网开一面,饶过绿容姑娘吧——」 谢行俭轻讽的笑了两声,他倒要看看此人如何说服他,且还不惹一身骚。 第153章 【一更】 中年男子一脸苦大情深:「公子, 绿容姑娘如今已经断腿, 已然是个废人了, 送去京兆府肯定了无生还,这么做未免太过…狠毒…」 谢行俭微一敛神,不疾不徐道,「狠毒?暂且不提你一个下人这般议论主子的不该, 你可知她撕毁了大理寺的庆贺文书,此事若是被外人知道,我谢家一家能倖免?」 中年男子肥厚的嘴唇蠕动, 却未及一言。 「对。」谢行俭盯着中年男子的脸色, 自顾自的笑起来, 半晌才收住, 「我早就对绿容起疑心了, 所以才让居三在她进书房后,故意告诉她庆贺文书放在什么地方,目的就是想让她露出狐狸尾巴,可惜啊可惜,好好一个妙龄姑娘,这辈子没了腿…」 中年男子唿吸更加粗放,急促道,「是公子害绿容姑娘断了腿……」 谢行俭脑门抽线, 他还以为面前这人是个厉害人物呢,不成想说话这么无厘头,即便是他敲断了绿容的腿, 那又如何? 谁让她卖身给了他,他这个主子教育下不听话的奴婢还能有错? 第414页 再说了,偷窃在本朝是大罪,更何况,绿容偷得是他为大理寺写的庆贺文书,且她还张狂的撕毁了证据,如此他将人送去京兆府,可谓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现在愿意跟面前这人浪费时间,无非是绿容的嘴很难撬开,他得换一个人试试,看能不能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中年男子似乎很无畏,高深过来了一趟,说绿容疼得厉害,问谢行俭要不要给她上一些止血药。 谢行俭觑了一言中年男人,男人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烛光昏暗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是垂下的粗糙手掌微微蜷缩,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油家的不是给了药吗?」谢行俭摸摸下巴,啧了一声,「给绿容用上吧,好歹是油家的一片心意。」 中年男子闻言狠狠的咽了咽口水,握住的拳头不禁放松。 谢行俭眼睛闪了闪,心道够了,他已经能确定这个油家的和绿容就是一伙人。 高深极为配合的为难道:「油家的给的药不多,只能缓一缓疼痛罢了,无奈绿容腿骨被砸碎,伤的蛮厉害的,怕是那些药不够用。」 「不够用我这……」中年男人脱口而出。 谢行俭冷着脸打断:「不够用你那还有?你别打量我们是傻子,高深,你是懂医的,你来跟他说说,那些药是什么药!」 高深神色肃然,掷地有声的道,「回公子,那些伤药可不是普通的伤药,药性强烈,止血速度极快,比之京城军营中,军医开的药还要好,小的曾经替老侯爷去药市上买过一回,因是民间医药世家的独家秘方,此药千金难求,一两药粉得百两银子都未必拿的下,毕竟药好,自然有市无价。」 中年男子抬起头脸色铁青,哑着嗓子道,「高深兄弟莫不是看错了眼,什么千金难求的药,那不过是小老儿自己腰痛用的药,不值几个钱的。」 「我怎么可能会看错!」高深道,「我虽是半路出走的大夫,医人手艺许是半吊子的功夫,但医者最基本的识药这一关,我自信不会出错。」 「天底下相似的药何其之多,高深兄弟一不留神,闻错了气味也未可知。」 「绝无可能!」高深坚持。 中年男人丝毫不退步,「怎么不可能?上回北庄山上跑来一只生了病的松鼠,你好心说要医治它,却不想拿出了毒鼠药,若不是小老儿看到,那回你险些好心办成坏事。」 「……」高深败下阵来。 「好!」谢行俭拍手笑道,「争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你既然说此药是平常药,那便这样,你刚不是说我这个主人家太过狠毒吗,那本公子今日便大发善心一回。」 中年男子绿豆般大小的眼瞬间闪烁出奇光,只不过很快就暗淡了下来。 「居三,我房里有一瓶伤药,你去拿来。」谢行俭五指交叉,侃侃道,「虽不如军中的止血药,但总比油家的平常用的跌打损伤药要好很多。」 居三早就看不惯中年男人了,当即应声就往外跑。 中年男人骤然抬眸看向谢行俭,哆嗦着语气道,「不用公子这么麻烦,公子的药贵,绿容姑娘只是个下人,用小人给的药就行…」 居三跑出屋外后,没有去正房拿谢行俭所说的伤药,而是绕道去了下人住的院子,将油家的和绿容住的床铺搜查了一遍。 待察看完毕后,居三这才回到谢行俭这边来。 这头,谢行俭指挥着高深将之前的药拿给他,入手的是一个巴掌大的红瓷瓶,瓶身染就一颗淡雅的青竹树,树叶还用描金笔圈了一遍,余下的瓶身色泽青翠华滋,树干上的几片叶子莹莹若有滴水之感,握在手里,至感甚佳。 「似玉非玉而胜似玉。」默不作声的罗棠笙突然朱唇轻启,「我爹有收集古玩的喜好,我跟在他后面看过不少瓷器,这般色泽淡雅之物,定是汝州的豆绿汝瓷。」 谢行俭不懂瓷器,听罗棠笙的意思莫非这药瓶大有来歷? 他笑了笑,将药瓶子递给罗棠笙,罗棠笙仔细端详后,只说这瓶子烧制的毫无裂痕,是上好的豆绿瓷,几十两不在话下。 罗棠笙脸上挂出冷笑,「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一月也就一两多一点的月钱,我记得油家的是在外院做噼柴挑水的粗活,一个月顶多六百文的月俸,你之前在北庄呆着,月钱只有五百文,算你呆足了半年,积蓄也不过堪堪三两银子。」 罗棠笙忽然提声道,「还不如实招来,你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中年男人脸色发白,慌忙跪下,正欲说话时,上头的谢行俭不紧不慢道,「别打马虎眼说是捡来的,亦或是别人送给你的,这种匪夷所思的藉口别说给我听。」 中年男子似是哽住了喉咙,唿吸越发的急促,无话可说下只能一个劲的跪地磕头。 磕了足足十个响头,额头沁出了血丝,在配上中年男人一副唯唯诺诺的老好人表情,不知情的还以为谢行俭是何等无情的在苛责下人。 好在谢家下人人少,且他们日常觉得谢家人是顶好相处的主家,何况中年男人替犯偷窃罪的绿容求情,还怨恨主家狠毒,这种人不值得他们同情。 中年男人趴在地上可怜兮兮的祈求,「小人不过是受了外人蛊惑,一时见财起意……」 谢行俭静静的盯着他,淡淡道,「从头到尾如实说来,但凡有一句假话,你也去京兆府待着吧。」 第415页 中年男人又磕了一个响头,全然没了之前的木讷,机灵道,「不敢不敢,小人不敢。」 他腆着笑脸看向罗棠笙,竖起大拇指赞嘆,「夫人好眼力,小人那药瓶确实是汝州汝瓷,只不过本朝汝瓷难见,小人还以为外人都不识货呢,没想到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罗棠笙踹他一脚,呵斥道,「夫君叫你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莫要扯东扯西,再胡言乱语拖时间,小心我踢断你的腿。」 罗棠笙下手力度极狠,中年男人痛的呜咽大叫。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中年男人抱着头叫喊,「小人正要说呢,还望姑奶奶饶命。」 谢行俭心中暗自摇头,一个大男人被踹了一脚就这般求饶,隔壁的绿容砸断了腿都没怎么喊疼,诶。 「小人确实姓油。」中年男人的嗓音突然清亮起来。 谢行俭倏然瞪大眼,中年男人不等谢行俭开口说话,跪在那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当即震惊了所有人。 因为他的声线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连婴儿吱哇乱叫的啼哭声,中年男人都模仿的唯妙唯俏。 「你是口技师?」谢行俭问。 「谈不上,公子过誉了。」中年男人又恢復了老年沙哑嗓子,娓娓道来,「小人出生时,突然有成群乌鸦盘旋在小人家门口,小人爹娘觉得小人晦气,便把襁褓中的小人丢进了深山老林。」 众人一顿唏嘘,中年男人继续道,「捡到我的是一家路过的杂耍团,他们进山採集百鸟鸣叫,恰巧碰上了险些丧失虎口的小人,老班主说小人被捡到时,身上只有一块油纸布,杂耍团多的是像我这样的孤儿,便也不多思考名字了,直接「油家的,油家的」的叫我。」 「你和绿容都是那个杂耍团的?」谢行俭严肃问道。 「对。」中年男人点头,回忆道。「十几年前,汝州有一个闺名叫容娘的女子,姿色娇美,冠绝当代,才十二三岁就在汝州显露美人名声,上门求娶的人络绎不绝,无奈容娘心性高傲,将那些想吃天鹅肉的臭男人通通赶了出去。」 「容娘是官宦后代,她说不嫁自然没人敢强求,无奈天有不测风云,容娘他爹领了前朝越皇帝的命令,前去镇压叛军,谁知道就这么一去不復返,后来新皇登基,只因为容娘他爹从前拿刀杀过新朝将士的缘故,容娘一家皆被打成叛臣贼子,一夜之间,容娘从高高在上的贵小姐成了囚中落魄女。」 谢行俭没打断中年男人,任由他继续说。 中年男人忽而急促的喘着气,愤恨道,「容娘在狱中受了老大的罪,后他们这些人被拎出来斩首时,老百姓这才看到容娘已经身怀六甲,女子未婚生子是大忌,众人齐声吶喊要将容娘沉河,就连往日追随容娘的那些公子哥也是如此,一个个顶着恶臭嘴脸拿那些污言秽语抨击容娘,真真是让人看了心寒。」 罗棠笙闻言手指莫名发凉,她也是官宦家走出来的女儿家,听他爹说,十几年前那场新旧朝廷更替,不少铮铮铁骨的官家儿女皆命丧刑场,只因他们家的长辈领了越皇帝的旨意上阵杀过敌。 可他们这些官员有错吗?他们没错,他们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换言之,他们是忠贞之臣,他们拿刀拿枪、不畏生死的帮越皇帝保卫了家园,只不过成王败寇尽东流,站在越皇帝这方的将士们输了。 所以就有了容娘这样家庭的破碎,但凡他们家有人在前方替越皇帝卖过命,他们的后院均成了阶下囚。 像容娘这些人,都是新旧朝廷更替的牺牲品。 要谢行俭说,容娘确实是可怜之人,若前朝依旧健在,也许容娘已经是一个觅得如意郎君的中年妇人,也许绿容和罗棠笙一样,嫁了一个疼她爱她的男人,绿容有姿色,有魄力,就算是嫁到京城皇家后院都能过的如鱼得水。 可惜…… 朝代换了。 「公子怎么知道绿容是容娘的孩子?」中年男人诧异。 谢行俭:「……」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名字里都有容字,且铺垫这么久不就是想引出绿容的身世? 中年男人憨憨一笑,脸上堆积的皱纹颤动,「公子慧眼,绿容是容娘沉河后侥倖生下的孩子,容娘生下她后就去了,不过老天有眼,绿容这孩子生下来就好的很,老班主让我留下了她,以父女身份和绿容相处了十五年。」 「绿容性子虽娇惯了些,但为人甚为聪颖,团里都喊她为小智星。」中年人笑了笑,似乎是想起什么,他跪在地上爬向谢行俭,仰着脖子哀求道,「公子放过绿容吧,还请公子让高深兄弟给绿容上药,那药小人用过,是顶好顶好的伤药,一般断骨敷上后,日后只需好生将养着,定会无半点受伤过的痕迹。」 谢行俭心下惊愕,没想到民间竟有如此良药。 「公子,绿容是小人一手带大的,她本性不坏的,她进公子书房偷盗文书,不过是拿钱办事而已。」中年男人枯藁的老手死死的拽着谢行俭的裤腿,哭笑道,「公子您就看在绿容没得逞的份上,饶过她吧,这孩子她从小就怕疼,如今断了腿她还咬牙忍着,不过是想保全小人罢了,衙门审案上来就是一顿打,她之前说过,她担心熬不住就将小人供了出来,所以她才不愿意去衙门。」 中年男子哭的鼻涕眼泪煳了一眼,谢行俭嫌弃的撇开腿。 第416页 高深将中年男人往后拉:「油家的,你冷静些,看看这个再说。」 中年男子接过汝瓷瓶,愣了半晌,「空的?」 他慌忙拽住高深,大声质问道,「里面的药呢?那药可是老班主留给我的,怎么没了?」 高深无语道:「能去哪了,自然是给绿容用了。」 「用了?」中年男子顿时软了身子往下一歪,随即掰正姿势面向谢行俭,不停的磕头道谢。 谢行俭沉声道,「绿容擅自偷拿主人家房里的东西,如今断腿已然是受了惩罚,只不过她罪有应得,书柜之所以倒下去压住她,都是她自找的苦果。」 中年男人狠狠点头,「公子说得对,绿容是咎由自取,多谢公子给她上药,小人做牛做马无以回报……」 谢行俭纹丝不动的坐在椅子上,摇摇头道,「用不着你做牛做马,你只需说出是谁让你来谢家的?又是谁让绿容偷盗大理寺的庆贺文书?」 中年男人脸色一变,双手死死拽着衣袖。 谢行俭将中年男人面上的担惊受怕尽收眼底,他瞥了一眼中年男人,轻轻哦了一声,「刚不是说想报答本公子吗?怎么?才起的誓,这么快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中年男人目光触及到谢行俭冰冷的视线,心中顿时不安,僵硬了笑容,「公子,绿容并没有毁掉大理寺的庆贺文书,这事大伙儿都知道,也就不用小人再多累赘叙述了,您就当此事没发生行不行?等绿容伤好了,小人会带她归隐山林,从此以后不再人世间露面,反正公子您也没损失,您——」 「砰——」 一声巨大的拍桌声在寂静的夜晚响起。 中年男人吓的瞬间收了音,面露惭愧之色。 围观的众人皆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中年男子的心直往下坠,心乱如麻间,只见首座上的谢行俭轻晒一声,嘴角弯起一抹嘲讽。 「你不说也无妨,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即便你不开口,不是还有绿容吗,绿容的腿才接上,那我便再敲断,本公子会给她请上良医救治,如此反覆,你说,她还能忍到几时?」 这番话字字冰冷瘆人肌骨,只听着人头皮发麻心尖骤疼,中年男人挺直的背一下子缩成团,跪在地上红着眼以袖抹泪。 第154章 【二更】 王氏见不惯从小软乎乎喊她娘的儿子这般冷心冷情, 便掏出手绢擦了把脸, 转过头不去看地上哭成泪人的男人。 罗棠笙注意到王氏心绪波动, 急忙走过来挽住王氏的胳膊,柔声道,「娘,夜已经深了, 夫君这里怕是还要熬一会,我先送您回房休息吧。」 谢行俭感激的朝罗棠笙点头,他娘在这呆着确实不妥。 王氏吸了吸鼻子, 轻拍罗棠笙的手, 缓缓道, 「你说的对, 夜深了, 我这个老婆子还是回房歇着去吧。」 临走前,王氏没有看跪在地上仍在抽泣的男人,反而嘱咐谢行俭注意休息。 王氏和罗棠笙等女眷离开后,屋子里顿时静的落针可闻,谢行俭霍然站起身吹熄了中年男人旁边的蜡烛,无边的黑暗顷刻间将男人如蜘蛛吐丝一样包裹起来。 居三会心的将屋子里剩下的那只蜡烛移到谢行俭跟前,幽幽暗暗的光芒照着谢行俭冷峻的脸庞越发寒霜。 谢行俭在大理寺当值时,木庄木大人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囚犯都怕黑, 因为他们心虚,如果他们在黑暗中还安然无恙,那么这种人就没心没肺, 已经无药可救了,也别上刑逼问,因为都是无用功,直接绞杀了便是。 谢行俭不太愿意採取木大人随意杀害囚犯的做法,但他不可否认这段话前半句确实挺有意思的。 中年男人像死了娘老子一样,哀哀的哭了好几嗓子。 谢行俭却不为所动,此人擅口技,口技者的声音千变万化,难保此时的哭声不是中年男人惯用的一招骗人伎俩。 中年男人咬紧牙关,迟迟不愿意说出指使他们的背后之人,谢行俭就默不作声的任由男人哭嚎。 待看到谢行俭撤去周围的蜡烛,而且旁边的下人都自发的站到对面冷漠的看着他时,中年男人一下慌了。 他抖着腿往前爬,却被居三一把按在原地不动。 谢行俭冷哼一声,「你别煳涂了脑子,我在大理寺看过太多哭闹的人,他们有些比你还会说还会演,可你知道他们最终如何了吗?」 中年男人哭声渐小了些,强自撑着不说话。 谢行俭脸色铁青的站起来,沉声道,「他们和你一样,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咬紧牙关包庇外人,可结果呢,没一个能忍到最后,火烙铁,盐鞭子,穿骨锁,削肉刀……」 中年男人闻言轻轻战慄起来,谢行俭放缓语调,声音尽显温和,循循善诱道,「我这般耗时间和你说话,自然是打着不愿送你和绿容见官的主意,你只需将背后那人说出来,我就当没在谢家见过你们父女俩。」 中年男人嘴巴蠕动,似是胆怯什么,谢行俭心头一转,沉声道,「你放宽心,我会叫人将你们俩送到安全的地方呆着,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 「公子说到做到?」中年男人睁大眼,「公子若能保小人和绿容性命无忧,小人定知无不言。」 谢行俭让居三扶男人起来,郑重道,「我说到做到,这点毋庸置疑。你且说说到底是谁指使你和绿容藏身罗家,辗转来谢家偷窃书稿的?」 第417页 中年男人跪久了腿脚发麻,走路一跛一拐,居三抬了一把矮椅给男人坐,男人感激的躬身。 「公子,」缓了口气,中年男人开始诉说,「半年前,我和绿容跟随杂耍团来到京城,我们一帮人才在京城落下脚,正当团里准备找场子演几场戏赚点吃饭银子时,老班主突然掏出一叠银票,说杂耍团来了大人物,这些银子都是大人物给的。」 「就是这个人让你潜入罗家的?」谢行俭追问。 「对!」中年男人点头。 「你可认识他?」谢行俭又问,「是京城人还是外地人?」 中年男人愣了会才答:「我不认识,但听口音,似乎是京城人。」 「似乎?」谢行俭怔住,「为何这么说?可是因为那人京话说的不顺熘?」 「对对对!」中年男人道,「那人蒙了脸,我没看到他长什么样,只说给我们银子帮他做件事。」 「半年前就让你们帮他做事,自然不会是偷我的文书。」谢行俭冷笑,「偷庆贺文书想来是近期才交代你们做的吧。」 中年男人脸色骤变,赶紧道,「公子明察,那人交代我和一帮兄弟混进罗家,说罗家助纣为虐,当年扶持太上皇登上宝座,这才令其他忠臣命丧黄泉。」 「当年太上皇登基后,汝州十年间战火不断,侥倖逃脱的前朝将士一遍遍的杀过来,到底是寡不敌众,皆化为白骨。」 「老班主的小兄弟就死在其中,所以老班主一听那人说罗家是助纣为虐的帮凶,立马就答应帮那人做事。」 谢行俭拧紧眉头,「他让你们去罗家干什么?」 「不知道。」中年男人茫然,「他每月会给杂耍团五百两银子,除了老班主外,其余团里的兄弟姐妹都分散到了罗家,只说让我们一声不响的混进去就行,至于做什么,那人说等时机成熟了我们自会知晓。」 谢行俭心头髮凉,他前不久陪着罗棠笙三朝回门去了罗家,罗家和以往一样平平静静的,打死他也不敢相信罗家平静的外边下隐藏着波涛汹涌的巨浪。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缓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头皮发麻的惊恐,「你所在的杂耍团有多少人?」 「包括我和绿容在内,一共九十三人。」中年男人如实道。 中年男人瞥了一眼谢行俭,想到还在隔壁晕睡的绿容,男人咳了声,补充道,「半年前,那人交代团里的人,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混进罗家,这活搁在别人身上,肯定很难完成,即便混进罗家了,也很容易被罗家人看出来。」 「但公子您有所不知,小人待的杂耍团可大有不同,里头的人从小练习各种杂技,真真是演什么像什么,哪怕她没做过一道菜,但只要拿起了菜刀,您只需瞧她一眼,就会脱口而出喊她一声厨娘。」 这话一出,谢行俭狠狠的闭上眼,随后颓然的往椅子上一倒。 难怪呢!一群擅长模仿的杂耍潜伏在罗家,当然很难让人察觉出不对劲。 只不过,暗中有近一百人监视着罗家,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啊。 谢行俭暗暗观察中年男人的神色,男人身边的蜡烛已经重新点燃,此刻男人眼神清亮,神色自然,不似作假。 「那人让绿容偷大理寺的文书干什么?绿容怎么不在罗家呆着?」谢行俭呷了一口茶压压惊,有人花钱让杂耍团的人监视罗家这事,他还在琢磨如何跟老侯爷说。 中年男人道:「是这样的,老班主年迈生病,绿容就留在团里照看老班主,近些时日,老班主似乎大限已至,可绿容不甘心老班主就这样没了,不管不顾的掏空了团里的积蓄给老班主买药。」 「团里一下没了银子吃饭,绿容只好又去找那人,那人跟绿容谈了很久,之后小人就在公子家里见到了绿容。」 这时,谢行俭突然插嘴道,「绿容——她原先就长这样吗?」 他将「这样」两个字咬的格外重,中年男人愣住,随后咧嘴笑了笑,「公子误会了,绿容当然和谢夫人长的不一样,只因绿容小时候拜了一位民间女师傅,学了一手出神入化的上妆手艺,所以她能照着别人的样子,画一个相似度很高的脸妆……」 谢行俭偷偷长松了一口气,他就说嘛,这世上怎么会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存在,他看到绿容的第一面,心里还默默的替老侯爷捏了一把汗,以为绿容是老侯爷在外头胡闹留下的种呢。 「你就当绿容真的得手了…」静默一会后,谢行俭突然道,「那人与你俩平时怎么联繫?」 中年男人愣了下,慌忙道,「小人和兄弟姐妹们进了罗家后,几乎不跟那人再联繫了,平日有事也是老班主派人在菜市摊子守着。」 唯恐谢行俭不信,中年男人指天发誓道,「公子要信我,绿容当日来到公子家,小人都吓了一跳,夜晚小人偷摸住机会和绿容碰了一面,才得知那人让绿容偷公子的文书。」 「既然如此——」谢行俭沉思片刻,「如今能联繫上那人,且不打草惊蛇的唯有你们团里的老班主…」 「不行的不行的!」中年男人头摇成波浪鼓,一跃而起目光忿忿,忽想起面前这人不是普通人,中年男人便软了话音,道,「公子找老班主是行不通的,不说老班主高龄九十九,冒然打扰到他老人家,小人心里过意不去。」 第418页 中年男人小心翼翼的偷瞄谢行俭,见谢行俭微微点头,男人嘆了口气继续道,「老班主这人…公子你是没见过,所以不清楚,老人家性子执拗的很,想当年老班主最小的兄弟在新旧朝廷大战中丧命,老班主便一心恨透了朝廷。」 「所以……才会被那人三言两语蛊惑住,团里的兄弟姐妹都是老班主带大的,自然是听老班主的话,老班主心里憎恨新朝,连带的厌烦扶持新皇登基的朝臣,首当其中的便是武英侯府罗家。」 谢行俭心头一凛,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按理说你也是老班主带大的,我看你就不太听老班主的话啊?老班主让你潜伏在罗家按兵不动,你却为了绿容将老班主的底全盘托出,这是为何?」谢行俭眨眨眼八卦起来。 「莫非你和老班主有仇?」 「……」中年男人苦笑道,「老班主救小人于虎口,养恩大于生恩,未生而养永世难忘,小人怎会和老班主有仇。」 中年男人迟疑了片刻,忽而站起身,直挺挺的面朝谢行俭跪了下去,跪地的声音大而响。 屋内的居三和高深齐齐一惊,谢行俭忙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中年男人跪着绷直,仰着脖子似乎很难措辞,但就像谢行俭所说的,他已经将杂耍团的底交出去了,止步如此就是前功尽弃。 「求公子答应小人一件事。」中年男人头往下磕,先前结了血疤的伤口又开始崩血,一口气磕了四五个头后,地板上立马印出一道暗红血迹。 谢行俭眉头紧缩,利用苦肉计引发他的恻隐之心是他最厌恶的一种方式。 他一言不发的侧躺在宽背椅上,中年男人见状有些惴惴不安。 旁边的高深使眼色摇头,中年男人略略一忖,明白后站起身,道,「小人之所以将这些事说给公子听,无非是想保全绿容,除此之外,小人想让公子俘获那人后,能放杂耍团一条生路…」 谢行俭挥挥手,打断男人的话,冷淡道,「我连那人长什么样都不清楚,怎么俘获?」 中年男人急忙道,「绿容知道的——」 「绿容?」 「对!」中年男人道,「绿容跟小人说过,她和那人约定了见面时间,到时候绿容要将公子的庆贺文书拿给那人…」 谢行俭冷哼一声:「他俩什么时候碰面,约在哪?」 中年男人噗通一声又跪下了,连连道,「绿容并未跟小人说,此事只有绿容一人知道……」 「公子。」中年男人斟酌着话语道,「绿容喊小人为爹爹,还望公子给小人一点时间,小人定能帮公子套出话来。」 谢行俭抬抬手示意男人起身,他从椅子上起身,缓缓走近男人跟前,微笑道,「那此事就交给你了,一天,一天时间,可行?」 大理寺的文书三天后就要上交,留给他的时间可不多了。 他必须在上交文书前将那人揪出来,否则等他如期上交文书后,加之绿容在他家受伤的事暴露出来,那就打草惊蛇了。 「行行行!」中年男子飞快点头。 谢行俭瞥了眼高深,让他带中年男子去隔壁看绿容。 待人走后,谢行俭没有立马回房,而是将在场的众人拎到跟前严厉的警告了一番。 「今夜的事,你们就当没看到没听过,谁也不许出去胡说半个字,但凡我在外头听到有关今晚的只言片语,我直接算你们头上,可听清楚了?」 几个下人头点如捣蒜,谢行俭见状,这才挥散众人。 * 今夜发生了很多事,他得静下心来好好的捋一捋。 当初他娘跟他说绿容在他家门口蹲点,加之绿容长相俏丽酷似罗棠笙,且绿容进了谢家后时不时的对他抛媚眼,以及绿容撕毁庆贺文书时说的那些话等等,反正这些事情串联在一块,他都觉得绿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针对他。 但听完油家的话后,他觉得绿容背后那人这么做,恐怕并不是在针对他,换言之,是想通过针对他来针对罗家。 之所以想毁掉他的仕途,大概是因为他是罗家女婿的缘故。 罗老侯爷当年确实脱离了越皇朝,转而扶持太上皇登基,若真如中年男人所说,那人认为罗老侯爷是帮凶,一切就说的通了。 谢行俭回忆了一下上辈子看过的宫廷剧,想了想,他觉得能站在罗老侯爷对面的敌人,也许有可能是前朝余孽。 罗家武将生涯正在走向没落旅程,老侯爷唯一的希望——孙子罗郁卓被外放为官,已然算是折断了翅膀。 老侯爷想振兴罗家没有指望,只能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他这个女婿上。 寻常人家重男轻女的多,但京城人家对于生男生女其实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想法,尤其是簪缨世家。 古有「一家有女百家求」的说法,确实如此,如果家里能培养出一两个品德贤良、温婉淑仪的女儿,说实话,也许比生一堆儿子还有用。 当然,这些世家肯定是有儿子的,只不过如果生了女儿,他们不会有乡下那些没见识的泥腿子做派——看到家里生了女儿后,恨不得捶胸大哭。 高门显贵的人家则正好相反,一胎生不了儿子,无碍,可以等第二胎。 第二胎再不行,就第三胎,以此类推。 实在不行……咳,无子被休的妇人少吗? 第419页 换个妻子重新生便是。 谢行俭关注的是这些女孩子,这些女孩子不会随休弃下堂的亲娘离开,如果容貌生的好,说不定还会成为家族斥巨银投资的对象。 待她们长大成人后,她们会背负着家族的希望,站出来和别的家族联姻。 谢行俭微闭上眼假寐,老侯爷愿意将唯一的嫡女嫁给他,不失有上面的意味存在。 他现在虽不如罗家有权有势,但未必以后不会越过罗家。 罗家往下坡走,而他是朝廷冉冉升起的新星,待翰林院散馆,若无意外,他必定是要留馆的,翰林院是朝廷储才之地,在翰林院当值入内阁的机会最大,平步青云的机会也是最多。 老侯爷大概是看中了他这点,所以才肯将罗棠笙交付到他手中。 他如果仕途顺利,罗家作为他的外家,势必是要跟着水涨船高。 如果那人真的想毁掉罗家,首先从他这边下手是最好不过的。 他初入仕途,想断他的前程很简单,比如说让绿容偷走庆贺文书。 没了庆贺文书,他会得罪长期以来待他亲如弟子的木庄大人。 大理寺一旦不能拿出庆贺文书,皇上就会在太上皇诞辰面前丢脸,一旦事情深度发酵,也许敬元帝还会成为天下百姓的笑柄,敬元帝作为儿子,连父亲的诞辰庆贺都办不好,很容易摊上不肖子孙的罪名,如此还会失去民心,到时候皇上追责下来,罪行肯定都要他这个小小修撰担着。 他没了大理寺的庇佑,又丢了皇上的青睐,可想而知,他的前程也将打入灰暗地带。 他的仕途没了,罗家就会在无形中被折断一条翅膀,如今罗家未来的顶樑柱罗郁卓远在他乡,空有一身蛮横武力的老侯爷如何跟暗中那人做斗争。 别忘了,罗家宅院里还埋了不下百来颗炸.弹,也不知道那人安排杂耍团的人潜伏在罗家究竟想酝酿什么糟心事。 谢行俭越琢磨越佩服那人,先从外部环境毁掉他这个女婿,又安插人手混入罗家内部静候机会。 啧啧啧…… 今夜发生的事太多,他一时有些消化不了,他本以为他接爹娘上京后,一切都顺风顺水。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两个登科他如今都有了,他之前还自我感慨日子过得不要太舒服。 真真是好话不能胡乱说,看吧,惩罚来了。 谁也没想到绿容偷个东西能引出这么多事,到了这一刻,他才有一种身处古代的不安感。 夜已经深了,因绿容撞倒的书柜还没处理好,书房里一股血腥味,谢行俭不愿呆在那里,便卷了一摞纸来到正房偏厅。 反正当下睡不着,索性摊开一张白纸,点了点墨后,他烦躁的在纸上挥洒出墨迹。 不知何时,睡了一觉的罗棠笙站到了谢行俭身侧,见自家夫君桌前码了一堆废弃的纸团,她欠身展开一团。 轻柔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兵分两路,直捣黄龙?」 第155章 【一更】 「可是我吵醒你了?」谢行俭扭着发酸的手腕, 目光转向罗棠笙。 罗棠笙将手中的团纸展开铺在桌上,缓缓摇头, 「睡了一觉,见夫君还没上床, 便过来看看, 夫君…可是遇到了棘手事?」 谢行俭疲倦的面容上浮起丝丝笑容, 拉过罗棠笙往正房走去。 今晚在外面守夜的是买来的丫鬟秋云,听到谢行俭唤水洗漱,不消一会, 秋云便端着脸盆和帕子进来。 罗棠笙挥退秋云, 亲自给谢行俭拧帕子, 谢行俭感谢的接过热气腾腾的帕子, 直接敷在脸上不动, 脑袋往后一样, 就这样平躺在床上。 热气在脸上蒸发了一会, 谢行俭勐的吸了口气, 这才掀开毛巾, 道,「你陪娘离开后, 油家的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了。」 罗棠笙将帕子放水里泡了泡,挤干水渍给谢行俭擦脸。 罗棠笙默了一会,轻嘆道:「油家的半年前就在罗家了,这个月才跟随我嫁妆庄子来谢家的,想来今夜的事和罗家脱不了干系。」 谢行俭看了看心明如镜的罗棠笙, 沉吟半晌后,还是决定将今晚的事情和罗棠笙说一说。 毕竟她是老侯爷的亲女儿,此事关乎罗家的生死存亡,她有必要知情。 谢行俭洗漱完毕后,拥着罗棠笙躺在床上,开始轻描淡写的将今夜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罗棠笙本来睡意渐浓,听到有人买通杂耍团,将一百来人安插在罗家后,罗棠笙噌的一下坐起身子,顿时睡意全无。 「他们想干什么!」罗棠笙大怒,「我爹和几个族叔当年之所以背弃越皇帝,是有原因的!」 罗棠笙杀气腾腾的瞪眼,「当年的事,我虽没机会亲自瞧上一面,但我爹,还有几个族叔,以及罗家的将士私底下都跟我说过不少前朝的事。」 「前朝越皇帝昏庸无能,荒淫无度,尤爱搜罗民间的貌美女子,夫君跟棠笙都是雁平人士,想来对平阳郡府城那条美人巷,应该有点印象吧?」 谢行俭一愣,对于美人巷,他何止是有印象,当年美人巷伸长线下钩子引诱读书人,导致那一年雁平县学无论是院试还是乡试,皆无人上榜,雁平县学也一度因为这事,在各大县学沦为笑柄不说,还得了知府大人好一顿斥责。 两人相视坐在床上,谢行俭淡淡道,「美人巷当年在平阳郡闹出了好大的阵势,我堂兄…我家原有一个大伯的,但多年前因为一些糟心事断亲分了家,我那堂兄便是大伯的二儿子,他当年外出科考,误打误撞被人骗进了美人巷,科考没中都是小事,他险些人都没了。」 第420页 夜静悄悄的,谢行俭的声音清润去潺潺流水,缓缓躺过罗棠笙的心房,罗棠笙暴躁的情绪微微放松了些,听到这,小姑娘忍不住八卦了一句:「后来这位堂兄怎么样了?」 「后来?」谢行俭挑眉,「后来当然救出来了啊,美人巷扬言要家里人出千两银子赎人,他家哪里有银子赎他,连夜卷了铺盖,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林水村远走他乡。」 「儿子还处在水火之中,家里人怎好就这么走了?」罗棠笙不解道,「这未免有些没人情味。」 谢行俭笑,「我那大伯一家人,怎么说呢,还好如今分了家,如若没分家,今朝早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了。」 「堂兄他爹放弃救儿子,对于堂兄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为何这么说?」罗棠笙问。 「说来也是有趣。」谢行俭道,「歹竹出好笋,这话有意思的很,全然就是大伯家的写照,我上头有三个堂兄,三位堂兄性格各异,大堂兄为人精明,却精明过了头,有些狡诈,小堂兄风风火火的一人,却有些莽撞,唯有这位二堂兄正常些,许是被书本框住了脑子,为人迂腐,但也是因为读过书的缘故,相比较其他两位堂兄,这个二堂兄做事更为坦荡。」 「我当年去府城考试,他不顾他娘的阻拦摸黑来了一趟我家,逮着我说了一通城里的陷阱,说来也是好笑,我去城里倒没碰上什么灾,我这位堂兄却踩空了地!」 罗棠笙捂嘴笑道,「这叫什么事啊,越是怕蛇的越能被蛇咬。」 「当年他被骗进美人巷,我顾念旧情让咱爹去捞了人。」 罗棠笙眉眼弯如新月,「几年前爹就能拿出千两银子,可想而知家里的丰厚,难怪我爹让夫君出一万两聘金时,夫君眼睛都不带眨的。」 「……」谢行俭摸摸鼻子,他不敢说他当初一听要一万两银子,其实他惊悚的眨眼了。 不过聘礼这事关乎男人的挣钱能力,谢行俭当然不愿意揭露他当初没银子的窘迫,只好打哈哈笑道,「爹当初捞堂兄没花一个铜板!」 罗棠笙纳闷的歪头,谢行俭揽住小妻子半躺在床上,幽幽道,「当年平阳郡的人似乎很怕得罪美人巷,雁平县学林教谕的儿子是个小灵通,他细细的将美人巷的来歷跟大家说了一嘴。」 罗棠笙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谢行俭的怀里,听到这话,罗棠笙脸上的笑容倏而不见了。 「夫君那位同窗是怎么说美人巷的?」罗棠笙抬头问。 谢行俭再次挑眉,能怎么说?不就是一个「皇上,您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xx」的小套路吗? 「林大山说四五十年前,年轻的越皇帝微服私访,一路乘船南下来到平阳郡,邂逅了一位美人,一夜春风后,越皇帝就回了京城,平阳的这位美人望北思夫却迟迟见不到越皇帝,直到太上皇登基后,允许越皇帝下发最后一道圣旨,据说这道圣旨就颁发给了这位迟暮的美人,故而有了美人巷的说法。」 谢行俭笑了两声,「平阳郡的地志中还记载了这件事,一度有人笑谈越皇帝深情…」 「呸。」罗棠笙嗔怒道,「世人不知其中的隐密,蒙在鼓里还不自知呢!」 谢行俭收敛起笑容,连忙问道,「难不成美人巷另有说法?」 「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毒之地,配取美人为名吗!」罗棠笙愤愤不平道,「你当我爹他们武将为何转头支持太上皇夺权,只因为越皇帝是个大昏君!」 「新朝建立后,太上皇顾及自己曾经是越皇帝的臣子身份,便给越皇帝留了一丝脸面,将越皇帝当初做的混帐事抹去了大半,这些原是宫廷隐晦,如今也只有像我爹这样的三朝元老才知情。」 「越皇帝做了什么?」谢行俭追问,「莫非和美人巷有关?」 罗棠笙重重点头,「美人巷里的那位接客妈妈,才不是越皇帝南巡邂逅的风流债呢!」 「我之所以说美人巷是个魔窟,是因为美人巷是越皇帝暗中叫人发展起来的娼.妓楼,那里头的女人大部分都是越皇帝从良民家里搜罗来的,妈妈会强迫她们做皮肉生意来赚银子充实国库,这种银子全被越皇帝拿去挥霍了,碰上姿色好的,美人巷还会千里迢迢的送去京城给越皇帝享受。」 「夫君说越皇帝临终前曾下了一道圣旨给美人巷?」 罗棠笙边说边哼了一声,「这是太上皇给越皇帝擦屁股罢了,美人巷里的骯脏事不能被随意曝出来,它得需要一个幌子,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世间,所以太上皇才以越皇帝的名义颁发了那道旨意。」 「下达圣旨的同时,府城那位知府大人恐怕也接到了一道圣旨,内容大抵不过是让他悄无声息的端掉美人巷的老窝,美人巷是越皇帝当政期间的污点,如果美人巷不早点除掉,哪一天底下的秘密大爆于天下,越皇帝仅有的名声都会荡然无存。」 谢行俭像听了惊悚故事一样瞪大眼睛,这这这…怎么跟他听到的美人巷故事大不相同? 谢行俭幽幽嘆气,「这么说来,太上皇的出发点是为了维护越皇帝……」 罗棠笙道:「太上皇原是越皇帝一手扶持上来的权臣,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两人之间是有君臣情义在的,所以太上皇才会这般费心费力的去遮掩越皇帝的丑事。」 「太上皇当初为何要——」谢行俭欲言又止。 第421页 罗棠笙会意一笑,「越皇帝沉溺酒色,类似于美人巷这样的青.楼楚馆遍地都是,你若不信以后有机会去大江南北走动,可以向当地的老人打听打听,肯定能听到——比方说「娇柔馆」、「锁心院」等「名胜古蹟」名字。」 「这些地方应该都不復存在了,全被太上皇叫人悄悄关了门。」 「当初太上皇还是权相时,曾经上书谏言过,希冀越皇帝好歹能收敛一些,越皇帝充耳不闻,作为一国之君竟恬不知耻的和朝中大臣入股做这种皮肉生意便也罢了,可越皇帝还大肆广开后宫,夫君应该也有耳闻,越皇帝一生有二十三位皇子,三十九位公主,这还不包括散落在民间叫不上名号的。」 一提儿子女儿,谢行俭莫名想起软糯糯的小弟团宝,他不由的将视线移到罗棠笙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什么时候能有他的孩子… 罗棠笙久久听不到自家夫君的话,忍不住抬眸,却见男人火热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的肚子。 她的肚子……罗棠笙愣了半秒,随即报应过来,霎时羞红了脸。 「夫君……」罗棠笙嘤嘤捏着甜腻腻的嗓子喊人,边柔柔拿手捂住自己的脸,边举手锤谢行俭的胸。 罗棠笙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手劲有多大! 这一下锤的谢行俭差点呕血,他强撑着一口气,淡定着握住小妻子的手,忍不住喟嘆:「棠笙不愧是武将之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有老侯爷的英武风范,这小拳头…咳,有劲!有劲!」 「……」罗棠笙默默的将自己的手从谢行俭手中抽出来,随后塞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 谢行俭抿紧嘴唇不去笑裹成春蚕模样的妻子,大手一捞,连被子带人抱在怀里。 两人温存了一会,罗棠笙终究放不下今夜发生的事,在紧要关头让谢行俭停下了。 谢行俭正值年轻气壮,美人在怀却吃不着,当即憋足了怨气。 不过到底他的理智还在,知道罗棠笙担忧罗家,故而忍了忍,起身灌了半壶凉茶才将身上的热火浇灭。 罗棠笙愧疚道:「夫君担待了,实在是今晚我没心思。」 谢行俭不在意的笑笑,「你刚才说到越皇帝的子女,然后呢?」 「还说呢!」罗棠笙哼了声,「太上皇之所以篡位,爹爹等武将之所以转头支持太上皇,里头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些皇子公主造的孽。」 谢行俭恍然大悟,后面的事他也知道。 庆元58年正月,越皇朝大乱,朝中皇子夺嫡纷争便也罢了,远嫁北方部落和亲的几位公主竟然也插足其中想分一杯羹,她们鼓动北面蛮人趁皇子夺嫡混乱时,发兵向母族越皇朝进逼。 在这种情况下,太上皇这个权相终于看不下去了,太上皇是文臣,他想要从皇子夺嫡中胜出,就必须有武将的支持。 这时候,被诸位皇子视为唐僧肉的罗老侯爷站出来了。 皇子们目瞪狗呆,谁也没想到他们死活拉不过去的武英侯,竟然破天荒的去支持一个文臣造反。 武英侯的一番举动震惊朝野,当时京城还流传了一堆武英侯助纣为虐的流言。 用脚丫子都能想的明白,这些不好的言论当然是那些不甘心的皇子们散布出去的。 这边,太上皇欢喜不已,在武英侯的帮助下,太上皇很快占领皇城,随即发兵攻打北面蛮人,一举收復失地。 北面蛮人的气焰消下去后,太上皇回过头来开始清理朝廷,史称梁之乱越,在这三年间,太上皇王梁逐渐掌握越王朝的大权,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纠正武英侯的流言。 被盖上「为虎作伥」印记的武英侯,这才得以沉冤得雪,被授予了一等功,太上皇感激武英侯雪中送炭,为了笼络住人心,太上皇当着群臣的面剖符作誓,赐罗家丹书铁券。 罗棠笙平躺在床上,苦笑道,「夫君可知太上皇为何要赐罗家丹书铁券?」 谢行俭想了想,道,「侯爷助太上皇登基,又领兵平息战乱,可谓是功勋显赫…」 丹书铁券不是寻常物,但老侯爷战功赫赫,颁发给老侯爷是理所当然的事啊,谢行俭如是想。 罗棠笙却久久不语,忽而泄气道,「古往今来,朝中大臣皆以获赐丹书铁券为荣耀,可夫君你知道吗?前朝越皇帝时期,丹书铁券的颁赐毫无章法可循,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东西就跟家里的筷子一样,几乎家家都有。」 谢行俭:「噗嗤。」 罗棠笙嗔了夫君一眼:「你们读书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谢行俭急了,「这事干读书人何事?」 罗棠笙道:「太上皇就是读书人啊,他明明知道前朝丹书铁券遍地都是,还将这个颁赐给罗家,不就是想堵住悠悠之口,好彰显他爱惜功臣之心嘛。」 谢行俭扶额道:「若我没记错,丹书铁券一般都是赐给一等公侯,岳父的爵位已经到了顶峰,皇帝的荣宠当然不能再往上叠加,所以才赐予铁券,让岳父拥有一道护身符,倘若日后遇上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岳父还能拿出来挡挡死劫。」 「丹书铁券确实有「王法不临头,刑吏不进门」的作用。」 罗棠笙不可置否的点头,「但这并不是什么罪都能抵消的,比方说宗亲王和孙之江犯的谋逆大罪,就行不通了……」 第422页 「等等——」 谢行俭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定定得瞧向罗棠笙,勐然问道,「你刚说什么罪行不通?你再说一遍!」 罗棠笙被唬得一愣,结巴道,「谋谋谋逆大罪……」 「是了!」谢行俭恍然回神,大叫道,「我想起来了,丹书铁券上标註有「谋逆不宥」四个字,因为这四个字,古时好些武将皆不得善终,朝为座上宾,暮为眼中钉…」 罗棠笙听的有些不是滋味,一想到家里祠堂供奉的那道丹书铁券,便生出了几分别的念头,「夫君,你说绿容背后那人会不会走曼姨娘的老路?以谋逆大罪陷害爹爹?」 「曼姨娘是谁?」谢行俭呆了呆。 「你忘了?」罗棠笙哼哼道,「我爹的小妾,宗亲王之妹……」 谢行俭回神惊道:「莫非那人想在罗家藏匿不能见人的东西?敬元帝疑心重,倘若侯府搜罗出不该出现的东西,怕是……」 末尾的话当然不是什么吉利的词语,所以谢行俭没再继续往下说。 当然了,敬元帝又不是傻子,那种明显栽赃陷害肯定骗不了他,谢行俭想,这也许就是绿容背后那人为何将杂耍团的人都安排在罗家,如果那人掩藏的证据足够多,足够充分,说真的,罗家也许就要哑口无言咽下苦果了。 罗棠笙急得哭,一想到爹爹身边此刻有数百条毒蛇虎视眈眈,罗棠笙哪里还睡的下,当即就要穿衣服哭吵着要回娘家。 谢行俭连忙拦住人,「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罗家僕人不下千人,你能保证从那些人里头抓出杂耍团的人?」 「更何况,你现在风风火火的回罗家就是打草惊蛇,也许会激得那人提前实施计划,将罗家提前毁掉!」 罗棠笙哭得泪水涟涟,「那我该怎么办?我就这么干坐着吗?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歹人将罗家推入万劫不復之地?」 「棠笙你别瞎想。」谢行俭张开双臂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怀中的女人哭得不能自己,娇柔的身子更是吓的发抖。 「咱们如今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那咱们就已经占了先机,棠笙,你听我说,你先别哭好不好?」谢行俭举起袖子拭泪。 无奈罗棠笙的眼泪止不住,她睁大眼,泪水哗哗的往下淌,惶然道,「夫君,我不想哭的,可我忍不住,爹爹说武将的孩子流血不流泪,可我就是做不到,夫君,我是不是很没用?」 谢行俭没说话,捧着小妻子的脸亲了又亲,罗棠笙伏在他怀里哭得手足无措,一双手紧紧的揪着谢行俭,谢行俭只觉得手臂发疼,这一次他没喊疼,只咬牙默默忍受着。 两人就这样相拥而眠,直到天色大亮,哭肿眼睛的罗棠笙朦胧睁开眼,一摸身侧床榻冰凉,罗棠笙急忙喊:「汀红汀兰——」 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急忙进来,问罗棠笙是否要洗漱。 「姑爷呢?」罗棠笙径直问。 汀红愣了愣,忙答:「回小姐,姑爷清早就出去了,还叫奴婢不要进来扰了小姐睡觉…」 罗棠笙哭了半宿,眼下头疼的很,听到这话,罗棠笙心头一暖,她抿了抿嘴角,问汀红可知道谢行俭去哪了。 汀红:「姑爷特意交代了奴婢,说小姐若是问起,便说去了北郊住的林姓公子那里,安抚小姐别担忧,罗…罗家的事,他自有法子解决。」 一提罗家,罗棠笙坐在床头,双手环膝忍不住又开始泪水滚滚,汀红汀兰一瞧,顿时慌了手脚。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巷故事指路第63-64章~ 补充一丢丢东西 谋逆不宥」—— 「宥」的意思是「宽恕、原谅」,"谋逆不宥"四个字的意思是:其他一切罪行可以免死,唯独谋反罪不行。 [所以丹书铁券这类免死金牌并不是万能的,很多拿了丹书铁券的武将不认识这四个字,就很容易掉进陷阱里,最后死了。] 将这四个字贯彻的最淋漓尽致的当属大明朱元璋, 大家可以百度搜搜看,很有趣的~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哦卡提倒垃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6章 【二更】 谢行俭心里头有事,几乎一夜没睡,中途大概眯了一刻钟的样子,等天一亮,他便去大理寺那边告了假,随后往北郊走。 林邵白休沐在家睡懒觉呢,被林小妹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大清早的,谁来了?」林邵白拽着杯子不松手,含煳不清的问。 林小妹叉着腰道:「是谢家哥哥!」 「你不就我一个哥哥吗?」林邵白不满的嘟囔,「什么谢家哥哥,谢…谢家?」 林邵白火速穿衣跳下床,「他怎么来了?是来谈考集的事?不愧是好兄弟,知道我身上没银子了,想必是邀我入股…」 「……」林小妹适时的泼冷水,「我瞧着不太像是来找哥谈生意的。」 「你懂什么!」林邵白挑眉,起身拍拍妹妹的脑袋,笑道,「我给你挑的婆家,你看中哪家了?看中了直接跟我说,我去帮你提亲。」 说完就套上鞋子往外跑,徒留林小妹捂着被打的脑袋,在原地跺脚骂个不停。 北郊这栋宅院在谢行俭成亲后,就被林邵白花银子直接买了去,如今这处院子的户主换成了林邵白,所以当谢行俭首次以客人的身份上门时,心境和以往登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第423页 林小妹厨艺高,三两下就往桌子上端来几盘子小菜,考虑到大清早不适合饮酒,林小妹便烫了一壶去年留的桂花茶给二人。 待林小妹离开后,谢行俭嗅了一口清爽的桂花香,调侃道,「邵白兄未免太过自私了。」 林邵白浅啄了一口香气浓郁的桂花茶,指着谢行俭,笑道,「你话里有话,别以为我没听出来。」 「你小妹——」谢行俭笑,「听棠笙说,想求娶你妹妹的人,怕是要将北郊的长街都排满了。」 「没你说的这么夸张。」林邵白斯文的翘起腿,细长的眉眼微微眯起,偏头看向谢行俭,「是有那么几个人家有那个意思,无奈小妹似乎没嫁人的心思,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能天天跟在她后面催,随她吧,说不定哪天就有看对眼的王八,缘分这东西,向来没个章法。」 谢行俭咽下一口桂花茶,昨晚的疲倦微微散去了些,林邵白见谢行俭面色不太好看,当即关切的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一副一夜没睡的样子,这大清早的你找我干吗?」 林邵白自顾自的接着说,「虽说我买这个院子将积蓄都填了进去,可你也用不着为了让我赚银子,大清早的来我家扰我清梦吧?我在翰林院忙的脚不落地,好不容易有两天假,你还不让人家睡个懒觉,你最好是有重要的事和我说,否则,哼哼……」 谢行俭恹恹的瞥了一眼林邵白,半死不活道:「这事还真的很重要,一不留神,你想入股考集的事就没下文了。」 「你说清楚些。」林邵白瞬间清醒过来,压低声音道,「什么叫没下文了?当初可是你先邀请我入股罗家书肆的,难不成你反悔了?你可知我和你买了这栋院子后,还花钱在附近买了些良田,咳,无奈瞧准的良田有点多,如今我身上还背着债呢!」 谢行俭微微一笑,问道,「你这是准备定居在京城了?」 「那当然!」林邵白道,「小妹日后嫁在京城,我是她唯一的亲人,自然是要住的离她近一些。」 「我买的那些良田都是给小妹准备的,原本我打算等小妹成亲时,直接让她带银子去夫家,可后来看了你家夫人的几个庄子,我细细琢磨了一下,还是买田地比较妥当,银子容易被别人拿去花了,田契则不会,好歹上了官印,倘若小妹遇人不淑,这些田契我还能帮她追回来。」 「你妹妹还没嫁人呢,你怎么就想到她嫁人后的事了?」谢行俭笑,「果真是当家久了,你是越活越像个操心不断的老妈子!」 林邵白夹了块盐水白菜,举起杯子以茶代酒,淡然道,「长兄如父,我和小妹又没娘,我又要当娘,如今在这世上我就小妹一个亲人,她的事我当然要多想些。」 谢行俭碰了下杯子,瞧了眼在院子厨房忙活的林小妹,压低声音道,「田家的事你查了没有?你跟田狄有没有狸猫换太子?」 林邵白摇头。 「你俩小的时候没被换?」谢行俭茶盏停在半空。 「我没查。」林邵白扁扁嘴,「田家的人都死光了,我上哪查去,再说,我如今查这个没必要。」 「邵白兄——」谢行俭狠灌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他突然慢条斯理道:「我刚才说考集会出现意外不是在开玩笑。」 林邵白微微皱眉,漫不经心的道,「罗家……可是摊上事了?」 谢行俭讶然,转而笑笑,「看来我来找邵白兄算是找对了人。」 两人皆没了吃饭的心思,就连刚泡开的桂花茶,两人都觉得突然寡淡无味起来。 林邵白喊来妹妹收走了菜碟,自己则领着谢行俭进了书房。 林邵白在翰林院的俸禄很低,一个月领到的银子勉强能供他和妹妹吃喝,林邵白上回买北郊这栋院子,已然将身上的积蓄花去了大半,再加上林邵白借钱在城郊外买了些良田,可想而知,林邵白如今非常缺银子,罗家书肆的考集将会是他赚快钱的好路子。 所以当林邵白听到罗家出事的消息,可以说,他比谢行俭还要焦急。 进了书房后,谢行俭索性不拐弯抹角了,三言两语将杂耍团一系列的事说给林邵白听。 「此事我信不过别人,唯有邵白兄我敢託付。」谢行俭心事重重道,「我家那个姓油的正在撬绿容的嘴,今早我去看了,似乎已经有点眉目,绿容说花银子让她偷庆贺文书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年岁瞧着不大,听口音应该是南方人。」 「南方人?」林邵白摸摸下巴,「南方一共九郡二十七府,范围太大了!」 「可不就是。」谢行俭嘆气,「绿容和那人约好大后天去西市马场碰头,到时候绿容还要带上我帮大理寺写的庆贺文书。」 「那咱们不防让绿容带上假的庆贺文书赴约,咱们再悄悄的尾随其中,说不定还能当场抓他……」 「不行!」谢行俭打断道,「你能保证谋划陷害罗家的就他一个人吗?也许咱们跟着绿容没走几步就被他们的人盯住了,这样一来,岂非不是打草惊蛇?」 「再说了……」谢行俭眼睛四处瞟了瞟,揪着眉心,心痛道,「绿容她昨夜断腿才接好,此时下床都成问题,你让她怎么去西市?」 「得嘞!」林邵白嘆气,「绿容这个关键人怎么好端端的出了事?她的任务不就是接近你,然后盗取庆贺文书吗?」 第424页 「对呀。」谢行俭跟着嘆气,「不就偷个东西吗,搞得像是上阵杀敌似的,两条腿,啧啧,血肉模煳。」 「可惜了,如果绿容好好的,咱们这事就好办多了,至少可以让绿容出面去引蛇出洞。」 林邵白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忽而似笑非笑的看向谢行俭,「绿容相貌酷似尊夫人,且比尊夫人还……俭弟,你跟我说实话,你就没心动过?」 我心动你个西瓜皮皮。 谢行俭作势要打人,林邵白捂着头求饶,「俭弟你急什么!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谢行俭咧开八颗牙齿,呵呵一笑:「棠笙从小学武,手劲大的出奇,一拳头下去,肋骨都能断。且不说我对绿容没那个心思,即便有,你觉得这事被棠笙知道了,我还能活到明年吗?」 林邵白咋舌,「尊夫人是老侯爷唯一的嫡女,肯定深得老侯爷武功真传,武力当然在你之上,啧啧啧,之前我和时哥儿还羡慕你娶了一个高门贵女,如今细想,你这是入了虎坑啊——」 「什么虎坑?」谢行俭不解。 「母老虎坑啊。」林邵白憋住笑。 林邵白最终没逃过一顿打,谢行俭边揍人边骂:「我打不过棠笙是事实,可要打你一顿还是绰绰有余!」 林邵白小的时候在田家做了好几年的苦工,后来跟随林大娘从京城辗转到雁平求生存,加之林大娘去世后,林邵白又是当爹又是当娘,要操心的事太多,导致年纪轻轻就开始有了白头髮,身子骨理所当然没谢行俭健壮。 谢行俭三下五除二的就将林邵白双手反锁到背后,一顿揉搓后,林邵白不留神挨了好几下捶打。 林邵白以为谢行俭说打他是开玩笑呢,没想到谢行俭来真的。 「你是吃了火.药不成?」林邵白舔了舔嘴角泛起的青紫,暴躁的跳起来。 谢行俭甩了甩打疼的手背,老实承认道,「我昨晚愁的一晚上都没睡,我和大理寺约定交稿的日子就是大后天,我若是如期上交,绿容又迟迟不去找那人,那人肯定会怀疑绿容偷窃不成被我逮住了,他们也许会恼羞成怒的直接对我或是罗家出手。」 林邵白疼得嘶了一声,「这事确实棘手,但这跟你打我有什么关系?」 「出口气。」谢行俭坐回椅子,见林邵白不理解,他双手一摊,不好意思的道,「压力有点大,打一顿出出气好释放下。」 林邵白瞬间撸起袖子,谢行俭不慌不忙的沖窗外高喊,「落妹妹——」 「哎!」院子里的林小妹擦擦手推门而入,林邵白急忙剎住手,谢行俭笑的前俯后仰。 「谢家哥哥喊我干啥?」林小妹带笑的目光投到自家哥哥红肿的下巴上,顿时慌了,「哥,你脸咋了?」 林邵白捂着脸准备告状时,谢行俭急忙插嘴:「你哥刚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摔出一道人手印记的林邵白:「……」 看出自家哥哥委屈撇嘴的林小妹:「……」 林小妹挑挑眉,笑着看向谢行俭,「谢家哥哥刚才喊我做什么?可是饿了,要不要给你们盛碗面?我刚烧开了水,一会的功夫就能端上来。」 谢行俭正愁找不到藉口回应林小妹,当即斯文有礼的道,「劳烦落妹妹了,给你哥多盛一些,他许是饿得慌,才走路走不利索。」 林小妹噗嗤一笑,林邵白则咬牙切齿道,「对,多盛点,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人。 谢行俭微微笑,丝毫不胆怯,别看林邵白在他面前端着长兄如父的姿态,实则林家真正做主的是林小妹,林小妹的武力比之罗棠笙不遑多让,林小妹是天生力气大,经常唬吓得林邵白哦哦直叫。 谢行俭望着林邵白和林小妹,不由得嘆息,这对兄妹虽说苦头吃了不少,但佛祖终究是眷顾他们的——一个天生力气大,一个天生记性好。 诶,羡慕死他了,他好歹是个穿越者,怎么佛祖没给他留一个金手指。 * 虽说让林小妹端面进来是个幌子,可当林小妹真的端了两碗面进来时,两人肚子皆咕噜咕噜的叫唤起来。 吃完清汤小葱面后,两人復又说起罗家的事。 谢行俭摸摸吃的圆滚滚的肚子,道,「大后天,绿容必须跟那人见面。」 林邵白吃的也有些撑,打了个饱嗝,道,「你说的对,不管绿容有没有得手,她都必须跟那人汇报,绿容迟迟不出现,而你又好端端的将庆贺文书交了上去,那人肯定会察觉到不对劲。」 「绿容断了腿怎么去——」谢行俭继续头疼。 得!事情又绕回了原点。 两人静默良久,愁嘆不停。 忽然,林邵白缓缓道:「你不是说绿容能照着人脸,画出相似度极高的妆容吗?」 谢行俭点头,「对,怎么了?」 林邵白不答反问:「她能画自己吗?」 「画自己?」 「对,能吗?」 谢行俭踌躇了一会,「应该可以吧,照着镜子画?虽然有点难度,但可以让她试试,不对,邵白兄,你问这个干吗?」 「那就好办了!」林邵白笑,「我这倒是有一人可以扮成绿容……」 「谁?」谢行俭欣喜的张嘴。 「林大山——」 「谁!」谢行俭掏掏耳朵。 第425页 「林—大—山…」林邵白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 谢行俭:「你新认的妹妹?」 林邵白翻了个白眼,「有姑娘叫大山的?」 「那到底是谁?」谢行俭歪着头,「你别告诉我,是雁平那个林大山……」 林邵白默默点头。 谢行俭下巴都惊垮了,「他不是在雁平读书吗?」 「他半个月前来了京城。」林邵白道,「他乡试考中了副榜,要死要活的进了国子监,上回他跟林教谕在北郊找住处,正好跟我偶遇上了,我便过去与他聊了聊。」 「林教谕以前跟我说,他不会送大山兄弟来国子监啊……」谢行俭发懵。 林邵白笑道:「都说了是大山兄弟拼死拼活的要来,林教谕管的住他吗?」 林教谕:管不住,拿棍子追着屁.股后面打都管不住。 谢行俭呵呵一笑,「原来如此,只不过你提他做什么,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代替绿容?」 「你别小看了他。」林邵白笑的神秘,「大山兄弟不光读书厉害,追婆娘…咳也在行,除此之外,他还有两招常人不会的东西。」 「常人不会的?会上天入地?」谢行俭开玩笑。 林邵白凑趣道,「谈不上上天入地,不过只要你听了,肯定会佩服的不得了。」 谢行俭好奇的看着林邵白,好半天后,林邵白才笑眯眯的道,「大山兄弟擅口技——」 谢行俭:「……」油家的也会口技,怎么滴,口技不是很难吗,怎么一天之内让他知道了两个口技师傅? 「口技并不是最稀奇的。」林邵白卖起关子,「大山兄弟最厉害的当属他的缩骨功!」 谢行俭听的额头青筋直突突,感情他身边的人都有金手指,就他没有呗? 得嘞!林大山也可以进杂耍团了。 第157章 【一更】 林大山在北郊租了一间小四合院, 谢行俭和林邵白找上门时,林大山正带着他爹给他买的小厮在院里嘻笑打闹。 乍然见门口站着谢行俭和林邵白,林大山当即又蹦又跳的迎上来, 乐呵呵道, 「哟,贵客上门, 小六子,赶紧上壶好茶来。」 被唤小六子的正是林大山新买的书童, 个子矮小, 却有一双喜人的招风耳朵, 见到谢行俭和林邵白,小六子跳着脚过来行礼, 活脱脱像个刚从山上下来的瘦猴子。 谢行俭和林邵白见状,不约而同的笑起来,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瞧瞧小六子透出的那股机灵劲, 和林大山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六子泡茶的手艺应该是林大山教的,而林大山的茶艺源自林教谕,林教谕是雁平县学诸多先生里头在喝茶方面最为讲究的人, 谢行俭在县学读书时,曾有幸喝过两回, 闻到的茶香那叫一个醇厚馥郁,尝过的人都对此念念不忘。 小六子将林家独家泡茶的手艺学去了八.九分,眼下已经快七月份, 正值一年夏季最热的时刻,夏季喝绿茶是最好不过的。 绿茶色泽青翠碧绿,小六子抓的茶叶是今年头场春雨后採摘的一叶芽尖,泡出来的茶水黄绿明亮。 谢行俭和林邵白步行过来时出了点汗,此刻正好拿这盏茶水降降暑气。 林邵白热的嗓子冒气,不客气的准备给自己再倒一杯时,林大山笑得移开了茶壶。 林邵白挑眉,调侃道,「怎么?大山兄弟连壶水都不愿意让我多喝吗?」 谢行俭放下茶盏静静看着,林大山转头喊,「小六子,换盏解渴茶给林大贵客倒上」 说完,林大山凑过来嘿嘿道,「不让你喝是为你好,刚泡的是新茶,新茶不宜多喝,我之所以让小六子泡来给你们喝,不过是想让你们尝尝鲜,这可是我亲手採摘的。」 谢行俭愣了愣,随意笑问,「大山兄弟平日课业忙的很,怎么有闲情雅致去山上採摘茶叶?」 小六子换了一壶薄荷凉茶过来,笑嘻嘻的插嘴,「老爷说山少爷整日追鸡逗狗荒废了时间,便打发少爷去山上摘茶叶,说是让少爷体会体会摘茶的辛苦,也好回头珍惜当下读书的好日子。」 林大山跳起来一个板栗子打向小六子,小六子飞快的闪躲,主僕两人顿时又在院子里闹起来。 「要你多嘴!」林大山急道,「有客人在呢,怎么什么事都往外抖?你家少爷不要脸面?」 小六子捂着耳朵喊疼:「老爷说少爷满大街的追柳家小娘子,林家的脸面早就败光了…」 林大山气的甩起主人威风,小六子不得不凑上前任由林大山「欺负」。 小六子耳朵被林大山揪的发红,小六子当即嗷嗷直叫:「老爷吩咐小人每天都要将这些往事跟少爷提一提,好叫少爷忍辱负重……」 林大山憋气窝火的想下狠手,谢行俭忙上前拉住,「他不过是听从林教谕安排罢了,你跟他置气什么!」 林大山松开手,烦躁道,「你是不知道他,他每天都说,说的我脑壳疼……」 小六子揉着大耳朵蹲在地上画圈圈,全身缩在那里怪可怜的。 谢行俭拍拍林大山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六子也是为你好,古有勾践卧薪尝胆不忘耻事,小六子提醒你也是为了催你上进……」 林大山瞪过来,指着墙角委委屈屈的小六子,气的胸口发闷,「道理我都懂,若是把我换成你,你能忍受他每天像和尚念经一样重复说这些话吗?这便罢了,他还…他还……这叫我怎么说的出口,真丢脸……」 第426页 小六子突然转过头来,撇着嘴巴,幽幽道:「少爷,老爷还说了,你追柳家姑娘的事其实并不丢脸,毕竟男未婚女未嫁,如今朝廷风气开放,男欢女爱之事很正常,老爷说丢脸的是你追了这么久,连柳家的大门都没摸进去……」 此言一出,林大山气的鼻孔喘粗气,急忙挣脱开谢行俭和林邵白的桎梏,随后径直将「毒手」伸向小六子。 小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的热闹起来,谢行俭扯动嘴角笑了笑,待主僕两彻底平静下来后,他才开始讲述今天上门的原因。 「扮成姑娘家?」林大山惊的拔高音量,斜眼觑着寸步不离他的小六子,连连拒绝:「不成不成,要是被我爹知道了,我两条腿都要瘸!」 谢行俭心里发笑,站起来大手揽住缩着肩膀的小六子,嘴角翘起,温声道,「你家少爷迫不得已扮作女人,帮我办一件江湖救急的大事,想来小六子不会跟林教谕说吧?」 林邵白也笑着走过来,默默的揽住小六子另一侧肩膀,矮墩似的小六子被两人夹在中间,险些喘不过气,小六子艰难的探出脑袋,尴尬道,「少爷做事,小六子从来不跟老爷……」 林大山勐的拍桌子,大吼道,「你撒谎,上回在老家我偷熘出去找柳儿,就是你这个鹦鹉嘴说给我爹听的!」 谢行俭憋住笑,和林邵白快速的交换了眼神,两人手往上一抬,小六子瞬间双脚离地,身子停在半空。 旋即,两人作势抬着小六子往外走,林大山慌忙问他们想干嘛。 谢行俭邪恶一笑,「小六子总跟林教谕打你的小报告,不若我和邵白兄帮你处理掉?」 小六子抖如筛糠,着急忙慌的朝林大山求救。 林大山大步往门口走,突然止住脚步,心思一动,试探道,「真能处理掉?」 林大山这句话问出来后,谢行俭忍不住看向腾空跺脚不停的小六子,只见小六子煞白了脸,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谢行俭狠狠心,冷笑道,「你有他的卖身契,当然可以随意处理,要不我替你卖掉吧,回头给你换一个听话的书童。」 小六子急得眼泪往下掉,「少爷别卖我,我不跟老爷说就是了。」 林大山会心的眨眨眼,跑上前将小六子从两人手里解救出来,指着小六子的脸,强调道,「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回头我再发现你背着我跟我爹瞎说,我即刻就发卖了你。」 小六子抹着泪点头,小声的道,「就这一回不说,下次还是要照说不误,这是老爷特意吩咐过的。」 林大山:「……」也不知道他爹给小六子灌了什么**汤。 搞定了小六子后,谢行俭缓缓的问林大山考虑的怎么样。 「考虑什么?」林大山装傻。 谢行俭笑,他想成功说服林大山,就必须将绿容的事一五一十的说给林大山听,谢行俭深谙林大山是一个比他还喜欢听八卦故事的人,因此在讲述绿容进书房偷窃庆贺文书时,他稍稍的往里头加了点勐料。 「太不知羞耻了!」林大山愤愤不平道,「罗家小姐才嫁给你一月不足,那个下作女人怎敢请求让你纳她为妾?」 其实绿容是有这个心思的,但因为各种因素影响,绿容都没机会接触到谢行俭,所以「请求纳妾」的说法当然是子虚乌有的。 不过就目前看来,谢行俭这种胡乱瞎讲的故事对于林大山而言,还是挺有效果的。 谢行俭不过随口提了提绿容有进谢家做小的心思,就把林大山气坏了,只见林大山在屋里来回踱步道,「活该断了腿,女子就应该像柳儿一样懂得矜持,怎么能堕落到去男人跟前自荐枕席呢!」 谢行俭憋住笑,越听越觉得荒唐,连忙打断道,「邵白兄说大山兄弟擅口技和缩骨功,不知能否扮成绿容,好为我解决掉这桩棘手事?」 林大山有些迟疑,谢行俭紧接着道,「绿容是杂耍团的上妆娘子,她能将你化成她的样子,大山兄弟能将人语模仿的唯妙唯俏,想来模仿绿容的音色不再话下。」 林大山飘飘然道,「我能模仿的可不止人话,想我外公是平阳郡有名的驯兽师傅,小的时候我跟在他老人家后面学了不少鸟兽叫声。」 说完,林大山清清嗓子,只听一连串的猫叫眯眯声在屋内响起,谢行俭听完后是打心底佩服林大山。 从目前看来,林大山的口技功夫比油家的应该要精湛很多,林大山嘴里蹦出的猫叫声婉转多变,不像油家的只能单独的发出几种猫叫声。 最让谢行俭期待的当然是林大山的缩骨功,林大山也不藏拙,见谢行俭饶有兴致,便笑说展示一二。 只见林大山往空地上走了几步,谢行俭睁大眼,一瞬不瞬的盯着林大山。 这种传说中的缩骨功夫,他只在上辈子的武侠电视剧中看到过,现实生活中还是头一回见呢。 一旁守着的小六子从柜子里拿出一串五六岁孩童戴的铜手镯,林大山接手后,只见他勐得深吸了一口气,右手紧了紧左手腕,一声声骨骼咔嚓嘣脆声中,谢行俭惊奇的发现林大山粗大的手腕肉眼可见的收缩起来,不一会儿就将铜手镯轻而易举的戴上了。 他禁不住拍手叫好,捏起林大山的左手腕仔细端详起来,林邵白也是头一回现场见识缩骨功夫,当即围着林大山惊嘆道,「你这一招得一出世就要练吧?手疼不疼?」 第427页 林大山得意的转动手腕,铜手镯上的铃铛叮噹作响。 「不疼,姑娘家没学会拿筷子就要学捉针,我跟她们差不多,压腿抻筋是每天的必做功课,打小我就开始练。」 谢行俭好奇道,「绿容身子矮小,大概和小六子差不多大小,那种程度的缩骨会不会有点难度?」 林大山点头,「教我缩骨功夫的庙里师傅说,全身缩骨得需要筋骨关节达到柔软如棉,气行几个小周天以后还要贯穿整个骨髓,能做过这个程度的人必须每日勤练内功心法,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气崩而死。」 谢行俭咋舌,担忧道:「这太危险了,一旦处理不妥当,我无法跟林教谕交代,算了,绿容的事我还是另想办法吧。」 「我也没想到缩骨全身这么麻烦。」林邵白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只听你说,我就觉得心惊胆跳,如此危险还是别试了。」 林大山耸耸肩,轻松的将腕上的铜手镯取了下来,纤细柔软的手瞬间恢復成男人样,虽说谢行俭已经看过一次了,第二次看还是让他惊嘆不已。 「你俩也甭找其他人了,一时半伙你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姑娘们都胆小,让她们扮成绿容去见那人,定会很快就露出马脚。」 林大山懒洋洋道,「我刚才不过是吓唬你们罢了,我从小就拜在寺庙大师座下练习缩身法,缩成小姑娘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一件多难办的事,只不过我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国子监的事,没空练习这个,怕是有些生疏,你们给我点时间准备准备,应该不会有差错。」 「你别逞强。」谢行俭板起脸道,「你若可以缩骨当然是最好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代替绿容去,我确实放心不下。」 「那就这么说定了。」林大山满口答应,憨笑道,「大后日对吧?我那天国子监还有课,小六子你到时候跑一趟,帮你们少爷我请个假。」 小六子撇嘴:「老爷要是知道你逃学,定要将少爷的腿敲断……」 林大山伸手在嘴边做出塞抹布的动作,严厉警告道,「我爹!你家老爷他!有没有告诉你说话要算数?你才答应不跟我爹说小话,怎么转眼就违誓!」 小六子哽住喉咙,旋即默默的闭上嘴。 主僕两人的相处模式,谢行俭当下已经适应了,他定定神,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林大山。 「你这是干什么!」林大山脸色乍变,急忙推脱开。 「一点小心意。」谢行俭轻笑道,「这桩事风险重重,我总归要表示表示。」说着,又将银票塞给小六子。 林大山狠瞪过来,小六子当然不敢接,谢行俭送银子的手就这样尴尬的僵在半空。 「我不要银子。」林大山说话直率,坦然道,「我最近在京城经常听到有人讨论你出的考集,你真要谢我,不如等事情办成后,给我量身定做几套乡试题吧,我来京城前答应过我爹要考中举人……」 谢行俭闻言挑眉,林大山支吾道,「来年我乡试若是中了,我爹会赏我银子,而且…而且还会替我去…柳家提亲…总而言之,乡试温习上,你这个大状元助我一臂之力应该不难吧?」 谢行俭忍俊不禁的笑,「这有何难?你的乡试题包在我身上,我家有一间书房,里头全是我出考集的资料,你日后有空可以去我家拿一些回来看看,除此之外,我答应每个月给你专门定制一份乡试考卷,你觉得如何?」 林大山勐点头,一口一个可以。 此事敲定后,谢行俭顿时一身松,和林大山又聊了几句后,他才和林邵白往外走。 临出门前,林邵白突然咳嗽了一声,转头望向林大山。 「据我所知,缩骨功是寺庙的内功法,大山兄弟拥有如此炉火纯青的功夫,莫非……」 林大山愣了愣,随即摸摸脑袋瓜,不好意思的承认,「你猜的没错,我未开蒙前,是个小和尚……」 谢行俭有些跟不上状况,回过神后,问了一个他上辈子就好奇的事。 「你头上有戒疤吗?」 「戒疤?」 林大山呆住,忽而明白过来,「你是说剃髮烧香洞?我不是庙里的关门弟子,是用不着烙疤苦修的,即便入了佛门,也不是每一个和尚都能燃疤,入寺优秀者,大师才会用线香给他们点上第一颗「清心」疤,再往后几年,才陆续的点第二颗「乐福」疤。」 林大山顿了顿,嘟囔道,「本朝规定烧了燃疤的和尚不能还俗,别说我爹不同意,我也不愿意。」 谢行俭心里还在惦记着绿容的事,当即笑道,「你得亏没入空门,不然我上哪去找人帮忙。」 林大山哈哈大笑,「寺庙清修太苦,我爹捨不得我吃苦,所以将我接回了家。」 小六子撇嘴,小声道,「明明是少爷你嫌弃寺庙没肉吃,吵着要回家,老爷无奈才……」 林大山脸色顿时青红交加,无奈小六子说的是事实,他一时又反驳不了。 小六子似乎就是林大山他爹派过来专门克林大山的,小嘴叭叭个不停,「老爷还说了,少爷六岁那年非要从寺庙回家,除了叫嚷着吃不上肉以外,还因为有香客调侃,说少爷如果一直呆在寺庙,以后就不能娶媳妇,少爷一听,当天就收拾包裹要下山……」 谢行俭嘴角微微挑了挑,才六岁就知道娶媳妇的事了,这也未免太过早熟了吧,难怪林大山长大后,能不顾读书人的脸面追着柳家姑娘,原来从小就已经有了劣根。 第428页 果真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林邵白拍拍脸上略有尴尬神色的林大山,惆怅道,「还俗好啊,不然以后佛门不平静。」 说完,林邵白就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离开了院子。 「他这话什么意思?」林大山拉住转身准备走的谢行俭。 谢行俭轻轻嘆息,反问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 「揣…不是,是真的不明白…」林大山翻了个白眼。 谢行俭和煦的笑笑,一本正经道,「邵白兄在骂你。」 「骂我?」林大山脑子有点懵,「骂我什么?」 「骂你当初不还俗,寺庙就多了一个色和尚。」 林大山脸上一红,双手极速的将谢行俭往外赶,谢行俭脚后跟才跨出门槛,只见院子大门「啪叽」一下合上了。 第158章 【一更】 从林邵白家里出来后,谢行俭原本打算去一趟罗家, 可又担心他贸然上门会引起背后那人的怀疑, 犹豫了会,他甩甩头绕回了家。 回到家后, 他将林大山的事和罗棠笙说了,并嘱咐罗棠笙这两天别回罗家, 防止被人盯上。 高深中途过来了一趟,说绿容想见谢行俭一面, 谢行俭心脏勐然一跳, 沉思了会, 还是决定亲自见绿容一面。 绿容断腿刚接上, 此时还不宜下床, 高深正准备将绿容用木板子抬过来时,谢行俭却说他亲自去下人院里见绿容。 高深闻言讶然, 忙说下人房里不干净,恐污了谢行俭的眼睛。 谢行俭神态悠然, 语气和缓道,「无妨, 绿容主动提出见我,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亲口告诉我, 她腿脚的伤,多少有我的过失存在,我去见她是应当的。」 高深弯腰笑道,「公子敞亮, 不计较绿容之前的冒犯,是绿容的福气。」 谢行俭背着手往外走,边走边道,「她若能识相的多吐一些有用的消息,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油家的昨晚劝了绿容一晚上,后来绿容实在是痛的撑不下去了,这才松了口。」 高深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由衷道,「小人说句不该说的,绿容这小姑娘比一般男人都要心狠,这种人看似柔弱无害,实则最容易记仇。」 高深的想法和谢行俭当初对绿容的评价不谋而合。 「昨晚小人给绿容接骨,不是小人夸大其词,绿容确实是条汉子,接骨之痛不亚于再断一回腿,她愣是咬着木棍一声不吭的扛过去了。」 谢行俭忽而止住脚,「油家的现在在哪?还在绿容屋里?」 高深答:「一个时辰前回了小厮院去了。」 谢行俭哦了一声,加快脚步进了绿容屋里。 谢家婢女人数多,四个人一屋,所以当谢行俭进去时,里头还有其他三个婢女在。 谢行俭记性不错,这三个人他都记得名字,秋云是跟绿容同一天买的,剩下的两个各自唤作迎春和迎秀,是罗棠笙的陪嫁二等丫鬟,如今在他娘院里伺候。 三个丫鬟都比较机灵,见到谢行俭后立马福礼。 屋子里的血腥味很重,旁边的木架上还挂着几条淋水的湿毛巾,地上杂七杂八的堆码着各种盆,他根本无从下脚。 谢行俭冷眼旁观着面前这一幕,三人行完礼后见谢行俭脸色不太好看,瞥见盆里的污水,秋云率先手忙脚乱的上前收拾。 迎春和迎秀两个丫鬟则杵在那一动不动,高深见谢行俭拧眉不言语,实在看不下去屋里的脏乱,正准备喊迎春和迎秀给秋云搭把手时,被谢行俭一个眼神拦在当地。 床上的绿容似乎睡醒了过来,艰难得睁开眼偏头往门口看。 「都出去吧!」谢行俭淡淡吩咐。 秋云刚从外边倒完一盆血水回来,听到这话,急忙又折了出去。 迎春和迎秀对视一眼,见谢行俭神色冷漠,心里多少有心不安,迎秀走上前正准备笑着说送盏茶给谢行俭喝,谢行俭不待她开口,径直绕开两人来到绿容的床边。 迎秀心头一沉,黝黑的眸子在谢行俭和绿容身上游走,随后抿紧嘴狠狠的瞪向床上的绿容,绿容略略烧红的小脸霎时惨白一片。 站在门口的高深眼神闪了闪,待迎秀和迎春离开后,高深的目光似有若无的飘荡在迎秀身上,直到两人走远了,高深才隐晦的收回视线。 * 屋子里,绿容一夜之间似乎消瘦了许多,下巴尖的可怕,脸色白的如牛.奶.汁,一双柔媚的狐狸眼此刻寡淡无光,双眼皮出奇的宽大,衬着眼珠子格外的圆,大概是腿还隐隐作痛的缘故,绿容瘫软在床上皱紧眉头忍着疼痛。 别说,绿容露出的真正容貌真的如油家的所说的那样,和十几年前天姿绝色的容娘如出一辙,如今就这样静静躺着,都给人一种俏若西施的病美人感觉。 见到如此绝色柔弱的女子,但凡是男人,几乎都会心动吧。 可惜,谢行俭是个例外,其一谢行俭知晓绿容不是个如表面这般好相处的柔弱女子,其二,绿容瘦脱了相,他单纯对绿容这类瓜子脸无感,相比较还是罗棠笙健康的鹅蛋脸看起来顺眼些。 绿容再见谢行俭时,身上全然瞧不见当初假装出来的柔弱,嗓音许是因为呻.吟疼痛过度变得沙哑虚弱,但语调中的冷冰和无情谁都能听的出来。 「听我爹说,事情结束后,谢公子能保我和我爹平安?」绿容强撑着上半身靠在床头,往上挪的动作太大,导致裹满白布的双腿瞬间沁出血丝,绿容咬着牙一声不哼的睨着谢行俭,眼神里闪烁着希冀。 第429页 「你不想呆在杂耍团?」谢行俭突然反问,虽是问话,可他的语气却格外的肯定。 绿容闻言并未表现出半点惊讶,一脸忧愁的苦笑承认,「老班主是对我有恩,但这恩情并不是杂耍团给的,我可以为老班主砸锅卖铁,至于杂耍团,我真的不欠它的…」 谢行俭不免皱眉,绿容缓了口气,有气无力的继续道,「团里的人见老班主老了,没用了,就擅自做主不再去外头搭台子演戏,反而收了来路不明人的银子…」 「你爹不是说潜伏罗家是老班主下的令吗?」谢行俭打断绿容,吐出这句话。 绿容疲惫的摇头,「我爹和团里的人都被骗了,老班主早已经病入膏肓,说句话都成问题,怎么可能下达命令,且老班主为人忠厚,一生以杂耍为业,誓死守着杂耍团过活,她老人家怎么可能丢下杂耍的祖宗活计,去叫辛苦培养起来的团里人去做细作。」 「你怀疑有人假借老班主的名义命令你们去罗家?」谢行俭拧紧眉头。 「不是怀疑,是肯定。」绿容道,「而且我已经知道此人是谁了。」 「谁?」 「迎秀。」 谢行俭心下一沉,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心头过了两边,不敢置信的重复,「迎秀?府里就有一个叫迎秀的,难道你说的是她?」 绿容点点头,谢行俭见状下意识的拍了下桌子,面色骤变,声音陡然拔高了几个阶,「糟了!昨夜你出事时,迎秀也在场!」 谢行俭立马起身往外跑,「高深,高深——」 高深急忙走出来,「怎么了公子?」 「迎秀呢?她在哪?」谢行俭焦急的问。 高深愣了会,立马道,「迎秀去管事嬷嬷那支了些银子,说要去採买绣线。」 这么快就出府了? 谢行俭只觉胸口发凉,高深回想起之前迎秀看绿容的警告眼神,隐晦的补上一句,「说来也是奇怪,往常採买绣线等活都是绿容去办,今个也不知怎么了,迎秀说绿容不方便,所以她替绿容做,按理说这种碎活应该指使秋云这样的小丫鬟跑跑腿,迎秀是夫人带来的二等丫鬟,做什么要抢这种活?」 谢行俭愤而握紧拳头,如果迎秀真的如绿容所说也是杂耍团的人,那她这时候出府无非是通风报信。 「赶紧去找!」谢行俭咬牙切齿道,「务必要把她带回来,她应该还没有走远。」 高深勐然瞪大眼,也不去问为什么,正欲转身时,高深不禁忧心起来,「公子,朱雀街四面都有绣坊,找起来有些麻烦…」 「她不会去秀坊!」谢行俭断言,指挥道,「你带人往西市马场走,也许能看到她。」 「马场?」高深心头一震,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连连点头叫人去追回迎秀。 谢行俭站在门外沉思,忽又想起什么,脑中一道亮光飞快闪过。 他对着走进来的秋云招招手,秋云疾步走过来,低着头问谢行俭有何吩咐。 谢行俭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丢给秋云,低声道,「你去药铺跑一趟,将一些止血药粉,续骨膏,补身子的药等,都买一些回来,另外,再请一个接骨好的坐堂大夫回来,记住!出手阔绰点,别人若是问你是谁家的下人,你只管说是朱雀街的谢家,问这些药给谁用,你就含煳其辞,可懂?」 秋云在脑子里仔细的将这段话记住,随后郑重的点点头。 秋云走后,谢行俭復又进了绿容的屋子。 绿容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见谢行俭折返进来,她沉默了会才缓缓道,「公子打发秋云去买药,莫非是下了善心要给绿容治腿?」 谢行俭静站在离床一米之处,居高临下的望着似乎只留了一口气吊着命的绿容。 「衙门办案都讲究给透露消息的贼子削减牢刑,你跟我说了迎秀的大秘密,我自然要奉你为座上宾。」 谁知绿容并不感动,反而轻摇着头,露出一抹讥笑,「谢公子何时有这般好心,买药亦或是请大夫,都是幌子。」 谢行俭一瞬不瞬的看着绿容,绿容嘴角一翘,「绿容的腿骨昨夜已经让高深接上了,且我爹带来的伤药,比外头不知好了多少倍,自然是用不上药铺里的伤药,绿容在想,谢公子刚叫高深去追迎秀,又大张旗鼓的命秋云去买药,莫非是想光明正大的像弄断绿容的腿一样弄断迎秀?迎秀的腿若是不小心断了,府里的消息就不会被传出去。」 谢行俭轻笑,「油家的说你是杂耍团的小智星,果真不假。」 绿容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谦虚的笑容,「过誉了,都是团里的人觉得我小,让着我罢了,团里的兄弟姐妹各个身负异禀,绿容这点小伎俩算不得什么。」 谢行俭瞥了一眼绿容,斟酌着语气,道,「迎秀应该能追回来,倘若追回来,她以后断然是没有下地行走的可能性了,按理说她也是你们团里的姐妹,你可后悔将她暴露出来?」 绿容摇头,坚定的道,「不后悔。」 谢行俭颇为惊讶,绿容淡淡道:「因为我知道迎秀和我背后那人做的事成功不了,事情太过危险,一不留神,整个杂耍团的性命都会赔进去,暂且不说谢公子已经提前知晓了我们的存在,即便不知道,那人的计划也行不通。」 「你知道那人想对罗家做什么?」谢行俭迟疑的问。 第430页 「谢公子应该也猜出来了吧?」绿容笑,「他不就是想让罗家和宗亲王府一个下场么。」 谢行俭默然,心道那人果然打的是诬陷罗家谋反的主意。 「绿容喊公子过来就是想跟公子说说那人。」绿容道,「那人表面上说罗家是助纣为虐之徒,想要替天行道剷除背叛前朝的余孽,好替那些因为新旧朝廷之争枉死的无辜之人报仇。」 绿容轻蔑的呵了一声,「这些人是无辜,可那又怎样,成王败寇的道理连三岁小孩都懂,快二十年了,他现在翻出这件陈年往事有什么意义?难道罗家倒了,那些无辜之人就能復活不成?再说了,罗家当初并没有错,如果太上皇当年不站出来平定国乱,如今哪来平安盛世?」 谢行俭忍不住重新审视起绿容,此刻绿容眼神坚定,全然没有当日在书房表露出来的娇柔女儿姿态。 他深深的嘆了口气,就连不识字的绿容都能明白这种道理,怎么背后那人就想不通? 「那人似乎并不只是针对罗家。」绿容突然道。 谢行俭神色微动,绿容幽幽的瞥了一眼谢行俭,漫不经心道,「谢公子似乎树敌不少……」 谢行俭闻言发笑,「我能树什么敌,那人莫非是看我娶了罗家女,就将我一併恨上了吧?」 绿容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蠕动了下嘴唇,忽而道,「谢公子此言差矣,绿容并非是这个意思,绿容想说的是,那人似乎很是熟悉您,如果说罗家是他的大目标,那能就是他的小目标,不管您有没有娶罗家小姐,他都会针对您。」 谢行俭:「……」 他飞快的在脑中将这些年认识的人过了一遍,转头问绿容,「你不是擅长给人脸上妆吗?可会作画?」 绿容眼神躲闪,结巴道,「奴婢从小跟着杂耍团颠沛流离,从未拿过毛笔,怎会作画。」 谢行俭面露失望,可惜了,如果绿容会作画,直接将那人画出来不就一目了然? 功亏一篑啊… 谢行俭低着头,脸色死气沉沉,绿容一见他如此,小心翼翼的开口,「不过,我会些碳笔画,小时候背着爹偷偷摸摸学的……」 谢行俭当下一喜,立马唤人取来厨房里的煤炭和白纸。 绿容捏着黑漆漆的煤炭,信心满满的在纸上画了起来。 谢行俭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油家的说那人当初是蒙着脸的,没想到绿容竟然看到了那人的脸,真是天助我也。 有了画像,他可以去请木大人帮忙,京兆府每天都有人在城门口画那些来京城的陌生人,除此之外还会登记他们的住处,如此一来,他就可以通过比对,提前找出那人,这样就省了林大山再冒险缩骨成绿容去见那人。 可当他满怀期待的看到绿容的画作后,他顿时傻了眼。 他将目光转向绿容,绿容撑着力气眨眨眼,「谢公子,我画的您能看懂吧?」 白纸上寥寥几笔黑线勾勒出了人物大致轮廓,眼睛嘴巴等五官都挤在一块,四肢简单,活像个火柴人。 瞧着绿容沾沾自喜得样子,莫非她觉得她画的非常不错? 谢行俭不由得想起上回他爹吐槽他作画的样子,他那时候好像和绿容一模一样,对自己的作画水平没有一丁点的自知之明。 谢行俭默默的捲起火柴人画像,可能出于同病相怜的角度,他没有直言绿容画技差,而是拐弯抹角道,「你画的这人未免太大众化了,想来单凭一张图很难认出他。」 「不大众啊。」绿容反驳,「他嘴角有颗痣,腰间垂有镶嵌玉佩的禁步……」 谢行俭倏而展开画,火柴人光秃秃的脑袋下确实有一块黑点,谢行俭仔细看了老半天,才看出来这是绿容特意加上去的痣。 他一直以为这块黑点是绿容作画过程中的误笔…… 至于禁步…… 这一条直直的黑线,难道不是火柴人的腿吗? 谢行俭勉强笑道,「怪我一时没察,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绿容身子平躺到床上,微微闭上眼,「公子只管去做吧,该说的我都说了,想必大后天的会面,公子应该已经找好了人代替绿容去见那人吧?」 谢行俭没想瞒绿容,遂点点头。 绿容道:「那公子可得小心了,那人在马场有熟悉的手下,一旦公子的人进了马场,就是一脚将自己送进了猎人提前放的陷阱里,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掉进坑里,再也爬不起来。」 谢行俭轻轻咬着牙,皮笑肉不笑道,「这些本公子自会安排妥当,你且好生养伤吧,我答应过你爹,事成之后,送你们父女俩平安出城。」 「那就多谢公子了。」绿容彻底闭上了眼,不再理会谢行俭。 谢行俭没在绿容房里久待,捏着火柴人画像,急色匆匆的出了下人院子。 第159章 【二更】 似乎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他之前一想到罗家会出事, 反应过来后第一个要找的便是林邵白。 也正是因为找了林邵白, 他在面对绿容刻意提醒的嘴角痣和禁步时,突然有了一丝眉目。 「小宝你是说, 那人会是田狄?」谢长义闻言沉下一张面孔,「爹记得十年前送你去韩夫子私塾读书, 小宝你曾经带了几个同窗来过家里,里头就有一个穿着贵气的孩子, 坐在屋里眉头紧皱着, 眼里似有若无的透着对咱家的嫌弃。」 第431页 「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一旁的王氏脸色变了几变, 忿忿然道, 「当年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就那个小孩不给面子,只吃了两口就放了筷子。」 谢行俭垂下眼睑, 回忆着往事,「当年是因为叶礼承送了家里几罐子花酒, 爹说承人之礼要回请一下,我便请叶礼承去家里吃顿饭, 叶礼承那段时间和田狄玩的好,他便喊上田狄一道来了家里。」 「那小子只瞧一眼便知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谢长义下定论, 「小宝,他干吗要针对罗家?」 谢行俭面色松动,缓和了下口气,「如果真是田狄, 他针对罗家的原因就不难猜出,罗家之前拿着府里曼姨娘和宗亲王府的谋逆书信去了皇上跟前,敬元帝一怒之下,下令斩杀了宗亲王和孙之江,随后御林军又搜罗了十几家掺和过这件事的京城人家,其中就包括田狄所在的田家。」 「田狄他爹是孙之江一手提拔上来的吏部左侍郎,若无意外,田狄他爹日后会接手孙之江的尚书一职,可惜差了一步,孙之江倒台了,田家作为孙之江的党羽,自然成了皇上的眼中钉,田家在孙之江死后的一月里,尽数被抄家斩首。」 一旁默默吃茶的罗棠笙忽然道,「田狄是田家子,田家既然遭了灾,他怎么能倖免苟活到现在?」 提起这事儿,谢行俭就莫名的想起林邵白,他的第六感告诉他,林邵白和田狄小的时候肯定被掉包了。 不然林大娘处处维护田家的做法就说不通,最主要的是,他发现林邵白和林小妹兄妹俩长的一点都不像。 虽然不排除兄妹俩一个随爹一个随娘的可能性。 「在田狄很小的时候,田家出过乱子,田家嘱託林邵白他娘带着田狄来到雁平躲难,可以说田狄虽生在京城,却是实打实的雁平人,这也就足以说明田狄为何不太会说京话,至于他为何能从御林军的眼皮子底下活下来,哼,雁平距离京城千里之隔,半路想要掉包犯人,有什么好稀奇的?」 王氏捂着嘴惊唿:「这可是欺君大罪,他们怎敢……」 「娘,有钱能使鬼推磨。」谢行俭无奈道,「当年虞县那伙抢匪占村,不就是因为半路有官差受了贿赂,将人给放走了吗,那些来回押送犯人的官差就靠这个赚油水,如今有人出一堆金银,他们能不手痒眼热?」 三人听完后,皆是一顿嘆息。 谢长义端详着绿容画的火柴人,嘴角有些抽搐,他不是想挑刺,实在是…实在是这样的一副狗扒图,小宝是怎么看出来此人是田狄? 谢行俭有些心虚,说火柴人是田狄纯粹是他瞎猜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绿容背后那人是不是田狄,他查了便知。 * 翌日一早,谢行俭先去翰林院点了卯,藉口说大理寺木大人有事找他,遂向翰林院的杜大人请了半天假。 杜大人前些年帮大理寺写过庆贺文书,深知这两日就是交稿日期,想着谢行俭经常往大理寺跑也是理所当然的,故而并没有在这方面为难谢行俭。 杜大人不说什么,翰林院的其他人可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等谢行俭离开后,余下的人开始议论纷纷。 「同样走殿试来的翰林院,瞧瞧人家谢修撰,这一个月,他来翰林院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人酸熘熘的道。 「哼!」又有一人嗤笑道,「人家身上担子重着呢,又要帮大理寺写文书,又要进宫给皇上讲经史,咱们这些吊尾巴进翰林院的庶常,怎么能够与他谢修撰相提并论?」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立马明白此人是在故意好话反说。 翰林院某处角落顿时传出不言而喻的笑声,笑容里渲染着满满的轻蔑。 「寒门之子一越成为状元,本就是稀罕事,当初殿试后我就说了,咱们皇上分明是属意谢延当状元的,不过是考虑到点谢延为状元,会压谢延他爹一头,这才转而点了谢行俭。」 「谢行俭着实运气好啊。」有人感慨,「我特意查过他,他是朝廷第一批禀生秀才进的国子监,后出了宗亲王谋逆一事,好些大臣纷纷落马,朝廷一时紧缺人手,正好!谢行俭这批在国子监只待了不到一年的秀才被推到了六部。」 「哎,谢行俭若没有从国子监肄业进了吏部考功司,没有考功司的捷径,他哪来的机会写出名扬京城的考集?没有考集甩出的卓越名声,武英侯能选中他做罗家的女婿?」 说话的是一个姓李的庶常,和谢行俭同样出身寒门,可能是两人之间差距拉的有点大,所以李庶常尤为看不惯谢行俭。 「你们听说了没?」李庶常故作神秘的道。 「李兄卖什么关子,赶紧说。」 「就是,吊人胃口。」 「快说快说。」 李庶常轻轻嗓子,做足了姿态,侃侃道,「昨日朱雀街传出了一件事,说谢修撰家里一女婢擅自偷拿果子出去卖,最后被谢修撰狠心打断了腿。」 「这,这是真的?」有人惊嘆。 「岂能有假?」李庶常不以为意道,「你若怀疑,可去朱雀街打听打听。」 「不成想谢修撰如此狠心!」有人忿忿不平道,「不就一个果子嘛,值得打断腿?未免做的太过份!虽说奴婢命不值钱,可都是爹娘十月怀胎生养下来的,谢修撰怎么能这般作贱下人,随意打骂两下不就行了?」 第432页 此话一出,旁边的几个翰林官皆认同的点头。 「皇上前些日子才让刑部整改刑律,严明主人家要善待下人,谢行俭当年替大理寺写过相关刑律,想必对这些是最为熟悉的,他明知朝廷严禁,还对女奴下如此毒手……」 众人发散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善心,开始严厉的批评起谢行俭,指责谢行俭心狠手辣,日后难以做好官之类的话,说到后面是越说越荒唐,甚至还有人气唿唿的想跑到杜大人面前做起正义之士,添油加醋的说谢行俭没有仁慈之心,不配坐在修撰位子上。 坐在翰林院拐角的一位青年男子忍无可忍的锤桌子,厉声道,「都歇歇吧!你们不嫌丢脸想去找杜大人,可以!但别托我下水!」 李庶常握紧拳头,不满道,「张检讨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你觉得我们错怪了谢修撰?」 张检讨他娘便是上回去谢家找王氏,说要买谢家朱雀街宅院的女人,为了买下谢行俭的院子,张检讨这些天对谢家也有关注。 只听张检讨瞪着眼道,「你们之间的误会不误会我管不着,可有些话,我还是要当着诸位同僚的面说上一说。」 「张检讨说便是,我们听着。」 张检讨斜觑了眼李庶常,正色道,「你可知谢修撰家里的那个僕人,昨日是偷了什么果子才被谢修撰打断了腿?」 「管他什么果子!」李庶常强辩道,「刑律上可没说偷果子就要打断腿……」 张检讨愤而甩袖,截断李庶常的话,讥笑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那个叫迎秀的婢女,偷的是皇上御赐的圣果!」 此话哐哐哐如巨石,压的众人顿时喘不过气来,皇上御赐的果子,当然偷不得,倘若他们能得到一颗,恨不得高高的摆在家里每日焚香供奉。 这位叫迎秀的婢女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偷盗皇上御赐的东西,这般看来,谢修撰断她的腿都是便宜她了。 李庶常脸色黑成墨,忽而涨红,他有些站不稳,双手死死地抓着桌拐,不屑道,「张检讨可别信口开河!皇上前段日子确实御赐了臣子一些南方的果子,可这里头没他谢行俭!」 张检讨也是暴脾性,跳到李庶常跟前和他对峙,指着李庶常的鼻子,笑骂道,「你孤陋寡闻怪谁?当日皇上跟前伺候的钟大监,特意领着御林军去谢修撰家送果子,人家谢修撰低调不往外说,你这个蹲在井底的青蛙,不知道也正常!」 「你!」李庶常脸色铁青,闻言不禁一股怒气沖向脑门,快步沖向张检讨,旁边的人立马拉住。 「两位少说两句吧,好歹要共事三年,何必闹得这么僵。」 「张检讨消消气,李兄也是,甭为了谢行俭耽误了咱们的感情。」 「是啊,是吧,不值当。」 张检讨冷笑得看着面前这些和稀泥的人,凉凉道,「你们也知道咱们要共事三年,谢修撰是从六品的官,官职都比咱们高,你们真真是好大的担子,就不怕谢修撰以大不敬的名头,将你们全部告到皇上面前去?」 众人羞愤难言,张检讨见大家发窘,缓和了语气,道,「大家莫要忘了,前朝时期也发生过翰林院庶常齐力状告修撰之事,可结果呢,当年的翰林院班底直接被撤了!而状元修撰呢,人家依旧好好的在朝为官!」 张检讨在心里实名唾弃这些患红眼病的人,他们难道脑子都进了水? 歷来皇上都看中科举一甲三人,更何况谢行俭身上还担着大理寺的任务,皇上即便昏庸到听了这些人的谗言去责罚谢行俭,上头也会有大理寺帮着说话求情。 再说了,敬元帝都赏赐了果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非常赏识谢行俭。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最终在张检讨的三寸不烂之舌下,平息了。 众人回到工位上后,将张检讨的话细细琢磨一番后,一个个的后背发凉,自此看李庶常的眼神都变得越发嫌弃,李庶常看不惯谢修撰得势,做甚要拉着他们一帮人下水? 李庶常眼神空洞,他死活想不通谢行俭怎么就这么招敬元帝待见?还御赐了果子,谢行俭不就帮着大理寺写了一份庆贺文书吗?有什么了不起。 * 谢行俭对翰林院发生的争吵当然不知情,此刻,他并没有去大理寺,而是出现在京兆府里。 巧合的是,他再一次在京兆府撞见了徐尧律徐大人。 徐大人上个月被派出京处理各地瘟疫事宜,此时出现在京兆府是给瘟疫之事做收尾工作。 谢行俭赶紧上前行礼,问候徐大人最近如何,连带关切的问上一句地方上的瘟疫情况。 徐大人眉宇间俱是疲惫,见来人是谢行俭,微笑道,「皇上英明决断,瘟疫自然而然都平定了。」 见谢行俭神色匆匆,徐尧律不免凑趣道,「你来京兆府做什么?莫非又是来签人契的?这回应该带了路引吧?」 谢行俭尴尬一笑,心道徐大人的记性真好,到现在还记得当年他带着无路引的居三来京兆府的事。 「大人说笑,下官当年少不更事,以后定不会再犯了。」谢行俭拱手行礼,道,「下官来京兆府,是想看看近些时日进出京城的百姓画像。」 徐尧律起了兴致,多嘴问了一句谢行俭为什么要看画像。 谢行俭艰难的抿抿唇瓣,徐尧律心领神会不再追问,反而从腰间递上一块牌子。 第433页 「京兆府的人向来倔强倨傲,你一个从六品的修撰进去,他们未必会搭理你,你且拿着本官的牌子。」 谢行俭感激涕零的双手接过,其实没有徐大人这块腰牌,他是准备借大理寺卿木大人的势,当然,有了徐大人的牌子,事情办起来会更加轻松。 拜别徐大人后,谢行俭持着徐大人的腰牌很顺利的进了京兆府的画室,在里面,他见到了谢延他哥谢令。 两人一碰面,不知为何,突然相视一笑。 「还未恭喜谢大人娶得贤妻,恭喜恭喜!」谢令率先拱手笑。 谢行俭对谢令虽然不太了解,但在国子监时,也听说过有关谢令的传闻。 谢令,和谢延一样出自远洲府谢氏一族,从小就拥有超乎寻常的识别人脸记忆以及出神入化的丹青本领,虽四书五经读的一般般,但这并不妨碍谢令以这两项神奇的技能闻名京城。 就在谢行俭脑中过滤谢令的信息时,谢令也在一旁微妙的观察谢行俭。 搁在从前,谢令是不屑跟谢行俭这类读书好的寒门子玩耍的,其实这么说有点太过绝对,谢令并不排斥谢行俭的身份,他就是单纯的看不上读书厉害的人。 谁叫谢令读书差劲呢! 不过谢令得亏他有两项旁人不能及的本领,否则如何在声名显赫的远洲府谢家轻松自处? 至少谢令因为别具一格的本领,免受了小时候被长辈拿来和读书厉害的谢延作比较的糟心痛苦。 提及从小读书出类拔碎的弟弟谢延,谢令忍不住笑出声,他这个弟弟大胆的很,为了娶公主回家,直接赔上了前途,这会子谢家族人气得晕倒了好几个。 谢令最近头疼的很,谢延尚了公主后,族里一下将希望都投注到他身上,他压力大啊。 谢行俭扬起笑容,拱手道,「同喜同喜,如意公主国色天香、金枝玉叶,令弟是何等福气能将公主娶回家,换言之,令兄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可喜可贺。」 谢令:「……」他爹和二伯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想着如何能摘掉这顶虚无缥缈的皇亲国戚高帽子。 娶个公主赔掉一个儿子蒸蒸日上的仕途,这笔买卖一点都不划算。 谢令表示这样的帽子,他家没人愿意带,除了他那个傻弟弟。 一番客套之后,谢令笑道,「谢修撰如今可谓是朝中的大忙人,怎么有空来京兆府?」 谢令没有参加科举,从国子监赤忠馆肄业后,谢令在刑部干了一年,后期被安排到京兆府,专门负责外来人员头像绘画工作。 所以说,谢行俭想要调出田狄的相关信息,就必须找谢令。 谢行俭撒了个谎,谎说木大人安排他过来调相关犯人的画像,谢令没起疑心,问谢行俭想调何人的画像。 「田狄。」谢行俭直言。 谢令在一堆画像里头找了半天,始终没找到田狄。 谢行俭慢慢挪动脚步,低头思忖:难道是他怀疑错了人?也许田狄早就死了,而站在绿容背后的另有其人? 「谢修撰。」谢令从诸多画册中探出脑袋,「大理寺得到的名字,会不会是个假名?」 谢行俭眼前一片明亮,对哦,他怎么没想到这点。 但……如果田狄改名换姓了,他怎么找? 谢行俭顿感头疼,谢令突然道,「不若你将此人身上的特徵跟我说一说,我些许能帮上一点忙。」 谢行俭立马转忧为喜,将绿容说的痣和禁步说了出来,另外,他将田狄小时候的脸型略微补充了几点。 功夫不负有心人,谢令花了半个钟头,凭藉他卓越的记人脸本领,终于在满屋子的画册中找出了年纪大约十五六岁,酷似田狄的相关画像,一共二十七张。 谢行俭接手后,一张一张的察看,京兆府的画像登记的非常详细,上面除了有画像,还会记录画像人员其他的信息——从哪里来,到京城做什么,呆多久,家中有什么人,进了京城大致住在什么地方等等。 不愧是一国皇城,对外来人员的把控如此严格。 然而,谢行俭在这些画像里头都没找到田狄的影子。 就在谢行俭一筹莫展之际,谢令指着一张图,犹豫道,「谢修撰过来看看这个人——」 第160章 【一更】 谢令拎出来的这张画像,和谢行俭印象中的田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如果说十年前的田狄是个桀骜不顺的贵气孩子,那么,画像上这人一眼望过去就是一个冷漠狠戾的暴徒。 嘴角痣对的上,谢行俭继续翻看画像背面的全身图,京兆府手底下的画师果然有两把刷子,就连此人当日进城后穿的鞋子都画的一清二楚,腰间的环玉禁步更是画的跟真的一样。 光这两样,谢行俭能判定此人就是田狄,可这长相……跟小时候的傲娇样子实在是太大相迳庭。 谢令指着画中人脸上几处,沉思了会,探究道,「此人长相虽不似你说的那般,但就我识人的经验……你仔细看,他脸腮两处微有凸出,瞧着没什么不对劲的,可我觉得他的脸长的不太自然,应该是趁画师不注意时,他往嘴里塞了东西。」 「再看他眉锋、眉头,走势过于陡峭,这里也是漏洞。本朝男人不喜修眉,多数人眉毛都杂乱无章,而他为了故意将自己打扮得兇狠些,亦或是不愿熟悉的人认出他,便剃掉了自己原本的眉毛,用不易化水的墨笔重新涂抹过,所以画师笔下的眉毛才这般干净。」 第434页 「总之,不管这人是不是大理寺要找的人,反正这人都有问题。」 谢行俭闻言,暗中在脑子里幻想出一个脸颊缩小,眉头平缓的图像,瞬间将画像和印象中的小田狄对上了。 果真是田狄!谢行俭又气又喜,气的是年幼时的同窗长大后竟然成了一条躲在暗处的毒蛇,喜得是罗家终于可以不用处在敌在明我在暗的被动状态了。 谢行俭脸上的笑容加深,对着谢令鞠了一躬,「今天多亏了你,否则我就要空手而归了。」 谢令眼角不自觉的弯起,「谢修撰别多礼,我每天都跟这些画像打交道,已经熟能生巧,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谢行俭拱手再次谢过,寒暄了几句后,笑道,「时辰也不早了,我手头上还有别的事忙,也就不打扰令兄做事了。」 出京兆府画室门前,谢行俭再次回头致谢,待谢行俭走远后,谢令身边的衙卫嘟囔道,「大人,此人在门口说是替大理寺办差,怎么拿出来的腰牌竟是都察院徐大人的?」 那人抓抓脑袋,一副为难的样子,「难不成他在骗大人?」 谢令「哗啦」一下揺开玉扇,挑了挑眉,深深的打量了一眼衙卫,眼中浮起笑意,好整以暇道,「你只需知道他有能进京兆府的腰牌就行,管他是给大理寺办差还是替都察院办,总归出了事,有徐大人在上头担着呢!」 衙卫憨憨点头。 * 谢行俭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让居三跑了一趟北郊。 查出绿容背后之人就是田狄,自然就不需要林大山再去冒险,因而他让居三先去找了林大山说明原因,林大山得到消息后,夜里拉着林邵白来到了谢行俭家。 「真的是田狄?」林邵白一颗心高高提起,进了门后顾不上歇息喘气,抓着谢行俭追问,「会不会是哪里出了差错,田狄他不是已经……」 谢行俭眼神躲闪,他原想着林邵白和田狄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义,故而在这件事上,他是想瞒着林邵白的,就连居三去北郊前,他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林邵白知道,谁料林大山这个大嘴巴子,居三前脚走,他后脚就将才散衙回来的林邵白拉到了谢家。 面对林邵白掩饰不住的不敢置信,谢行俭神色复杂的点头。 「确实是田狄。」他道,「京兆府谢令帮我调出了他的画像,他的的确确从官府手里逃脱了出来,还乔装打扮了一番后,混入了京城……」 「既然画像不像他,也许会是别人呢?!」林邵白紧咬牙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放手,「田狄我很熟悉,他虽傲慢倔强了些,但人不坏的……」 谢行俭微微垂下眉尾,淡淡道,「你是熟悉他不错,但那是你们小时候!人心都是会变得,更何况田狄遭受了家族破灭这样的打击,你能保证他不记恨罗家?若当初宗亲王的事没被发现,田狄他爹如今就是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 林邵白沉默不语,谢行俭冷笑,「一个高不可攀的大官之子,一朝沦为万人唾弃的丧家之犬,你觉得他能接受?他不能!他从小就过惯了有人服侍的日子,哪怕是到了雁平这样的小地方,也有你娘陪着!哪怕是去读书,也有你跟在他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 「那是我自愿的!」林邵白大吼,「我和我娘,还有小妹能脱奴籍,是田家给的恩典,我们一家都欠田家的,如果没脱奴籍,我依旧是人家后院干粗活的下人,我若还是个低贱的下人,又怎能去读书,不科考,又怎会有现在的风光?」 林邵白疯狂到哈哈大笑,「去翰林院当差?那是我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小的时候和爹娘睡在冷冰冰的木板床上,睁开眼要干活,闭上眼也要干活,做不完的活计天天等着我,累的时候,我就抬头望望田家那高墙上的四角天空,我从未奢想过,我有一天竟然也能在京城买下属于自己的宅院,还带院子。」 他勐的看向谢行俭,泪水滚滚直流,哑着嗓子郑重其事道,「这一切都是田家给我的,如果他们当初不消除我的奴籍,何来今日的林邵白!」 「那都已经是过去式了,田家早倒了你明不明白?」谢行俭嘆气,「田家所有的家奴都已经被遣散,即便你当年没脱奴籍,如今也会是自由身,更何况,这和他田狄买通衙门逃到京城是两回事——」 林邵白奋力打断谢行俭,怒气沖沖道,「十年啊!你懂什么?晚十年才脱奴籍能跟现在相提并论吗?」 谢行俭自知刚才有些失言,垂下脑袋默不作声。 林邵白抹了把泪花,道,「田家当年出事,田大人让田狄选择跟谁走,田狄选了谁,谁家就可以脱去奴籍,田狄选了我,你知道他为什么选我吗?」 「就因为这些下人中,平时只有我敢一五一十的将他做的调皮捣蛋的事,汇报给田大人,田狄因为这,经常被田大人家法伺候,他表面上憎恶我,可小小年纪的他分的清我是为他好,他跟我说他想跟我走,你别看他目无尊长的样子,其实不过是伪装罢了,他是个好孩子,断然不会做出逃犯之事。」 「你清醒点好不好!」谢行俭加大音量,「田狄从官差手底下逃出来这是事实,他来到京城也是事实,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相信的?你既然熟悉他,我给你看样东西。」 谢行俭将他让谢令拓印的田狄画像展开在桌上,上面的环玉禁步惹眼的很,林邵白瞬间绷住身子。 第435页 「不可能!」林邵白抓起画像,一个劲的摇头,「这确实是田狄的禁步,可它怎么会在京城?会不会是有人拾了去,然后辗转带到了京城?」 谢行俭是彻底被林邵白的自欺欺人弄的火大,他抬手掰正林邵白的肩膀,直视着林邵白颓丧的眼睛,眼神里蹦出厉光,道,「你若还执迷不悟,咱们不防拭目以待。」 「你想干嘛?」林邵白勐的抓紧谢行俭的手,眼神里闪动着哀求之色,「把他交给我吧,我把他送出京城……」 谢行俭甩开林邵白的手,冷漠道,「你怎么送他出去,你能保证他不再捲土重来?罗家本就受敬元帝猜忌,那一百来人的杂耍团还潜伏在罗家,如果田狄他突然来一个鱼死网破,你要眼睁睁的看着罗家几百人为田狄陪葬吗?」 此话一出,气氛骤然冷了下来,一旁被吓得躲到拐角的林大山瑟瑟发抖,林大山窥视了一下剑拔弩张的两人,讪讪道,「吵来吵去有什么用,我看画像上有田狄的住址,不若咱们先来一个釜底抽薪,将他捉来打一顿再说,你们觉得怎么样?」 谢行俭神色微动,白了一眼林大山,脸上摆着微笑,道:「他进城容貌都做了乔装,你觉得他会傻到留一个真的住址?你要是能根据上面的住址找到他,我跟你姓。」 林大山眼神忽闪一下,望向一旁的林邵白。 林邵白揉揉酸涩的眼,慢悠悠道,「京城根本就没有吴口巷。」 「什么吴口巷?」林大山没明白。 谢行俭伸出两指,在田狄的画像上点了点,田狄留的住址便是吴口巷。 「……」林大山哑然,「那怎么办?没有地址,咱们怎么找到他?不如后日还是让我代替绿容去见他,你们多找些人手去埋伏……」 林大山看向谢行俭,道,「你不是在帮大理寺办事吗,不如找木大人借点人,大理寺的「阎罗王」兵一出马,定然能降住田狄。」 「不可。」林邵白艰难的出了一口气,他深深的看向谢行俭,有些沉不住气道,「田狄是朝廷逃犯,如果大理寺知道他混进了京城,肯定不会放过他的,他若被抓到,逃不掉一个死字。」 谢行俭气恼异常,林邵白明明是一个很冷静的人,怎么在田狄的事上,这么煳涂。 到底是顾念着他和林邵白之间的友情,他只好压住怒气,放缓声音道,「邵白兄可别忘了,田狄本就是该死一人,他贿赂官差侥倖捡回一条命,可他没去珍惜,偏偏冒险上京报復罗家……」 「罗家当初如若不去揭发宗亲王,田家怎会——」林邵白犹自煳涂。 「邵白兄!」 谢行俭破口大骂,「罗家没有错!宗亲王和孙之江原就该死,为臣子者,觊觎皇位本就不该,是为大不敬!」 「老侯爷为了朝廷稳定才大义上报敬元帝,你却谴责罗家的不是……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不成,若人人都像你一样,包庇窝藏心有不轨之人,那这个天下岂非要大乱?」 林邵白被震得瘫软在地,谢行俭只觉得胸口涨涨的难受,一口气吊在那死活喘不上来,要说不生气是假的,他原以为他和林邵白能从雁平相携到京城,有时候他觉得在这个陌生的朝代,唯有林邵白懂他,却没想到他们两人的三观如此不同。 谢行俭握紧拳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些,他坚决道:「我不可能因为你,将田狄给放走,你也知道田狄视罗家为灭族仇人,他即便这次软下性子收手,日后死灰復燃也未可知,罗家是我的外家,我不可能置之不理。」 有一句话谢行俭没说出来,那就是绿容提的那句:如果没有罗家,田狄也会针对他。 他爹娘健在,小弟还小,如果他出了事,他家人怎么办? 谢行俭想都不敢想,他若是不在了,他爹娘就要白髮人送黑髮人,那是何等的悽惨,老两口花了十年功夫好不容易培养个出人头地的儿子,一朝没了? 不敢想不敢想,谢行俭摆摆头,当下更加坚定了不放过田狄的念头。 林邵白抬起头,看了眼谢行俭,谢行俭一双黝黑的眸子此刻尖锐如利剑,戳着林邵白无地自容。 林邵白兀自笑开,林大山慌忙过来拉林邵白站起来,林邵白摆摆手,颤巍的直起身,冷笑道,「从前不知你狠心,今天我倒是领教了。」 「田狄好歹也是你的同窗,他如今孤苦一人,你还不愿放过他?你说他谋划杂耍团陷害罗家,可罗家不还好好的吗?罗家人一根头髮丝都没掉!」 林邵白这番话算是和谢行俭撕破脸了,谢行俭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隐藏在身体里的暴躁因子嚯然迸发,他狠狠的往地上砸去一个杯子,面冷如寒冰。 「你非要罗家出事了才甘休?」 林邵白的胸膛起伏剧烈,「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你放走田狄就是这个意思!」谢行俭勐拍桌子。 两人就这样各执一词对峙起来,可怜了林大山站在角落被吓的浑身哆嗦,林大山一根筋的脑子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两个人咋就突然吵得如此不可开交? 谢行俭和林邵白一番「唇枪舌战」后,突然两人皆背过身子,一言不发的开始冷战。 林大山是大气不敢出啊,这两人闹起的动静真真怖人,比他爹当初拿棍棒满街追赶他还要唬人。 第436页 林大山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偷熘出来,罗棠笙正站在院子里轻轻打着扇子,见到有人从书房里出来,罗棠笙急忙迎上去。 王氏也在,她一把将林大山拉到一边,急切道,「好孩子,快跟大娘说说,小宝这是咋了?怎么我听到有人摔杯子了?咋还吵起来了?为啥事啊?」 林大山拍拍惊吓不已的胸膛,哀哀的抓着王氏的手,惴惴不安道,「大娘,小宝兄弟发了好大的火,他——」 谢行俭耳力极强,不悦的冲着门口喊,「林大山!」 林大山双膝一软,呵得险些跪下来,王氏手腕劲大,一把抱住林大山,拍着林大山的背,小声道,「甭怕啊孩子,咱们去外头说。」 林大山呆呆点头,三人快速的离开了主院。 * 书房里,谢行俭一只手搭在打磨光滑的椅扶上,食指漫不经心的在书桌上敲打,诺大书房里,发出的「噔噔」声格外突兀。 林邵白面色沉凝的坐在对面,过了好半天,林邵白突然苦笑道,「我还是那句话,若指使杂耍团谋害罗家的人真的是田狄,你把他交给我——」 「不可能!」谢行俭冷着脸,敲打桌面的手指顿了顿,「你读了十年书,想必明白官场对犯人心软是大忌。」 林邵白喘了口粗气,纠正道:「田狄他不是犯人,他不过是受了家族牵连……」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行俭復又敲起桌子,神色复杂道,「田狄既投生田家享受了荣华富贵,就要和田家共存亡,邵白兄可别煳涂了心,自古朝廷抄家,你可看到皇上放过其他无辜之人?若是遇上狠心的帝王,怕是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宗亲王一案,敬元帝好歹放过了十岁以下的孩童,至于田狄,只怪他投早了胎,不然就能躲过这场灾了。」 林邵白动作迟钝的挪动身子,怔怔出神片刻,回过神来突然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 「上回俭弟问我有没有查,我查过了。」 谢行俭脑子里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将田狄抓住,勐然听到这句无厘头的话,他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 「查什么?」谢行俭反问。 「查我是不是田家子。」 谢行俭右眼皮突突直跳,他隐隐觉得不对劲时,林邵白却笑得冷淡,「你猜的没错,我和田狄幼时确实被掉包了。」 谢行俭仔细盯着林邵白脸上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摒出声音,「你别是想救下田狄,故意诓我吧?」 第161章 【二更】 林邵白无端生出几分内疚, 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上回在北郊,我之所以不回应你,是因为我怕死,我怕你会发了疯的拉我这个罪臣之子去见官。」 林邵白笑睨了眼谢行俭,「你别笑话我, 我是真的有这么想过, 不过现在想想, 我们相识也有十多年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的很, 你肯定不捨得送我去死。」 谢行俭面色缓和了些, 许是刚才他和林邵白吵得有些凶, 此刻林邵白愿意软下脾气给他台阶下,他当然乐意之至, 便开玩笑的问林邵白从小是怎么看待他这个人。 林邵白莞尔,轻嘆道, 「恩怨分明,刚正不阿,不逢迎, 无偏私。」 谢行俭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敢情他是黑脸包青天吗? 太看得起他了。 林邵白尚且不知谢行俭心中大大的尴尬,还在那里怼着劲夸赞谢行俭。 谢行俭抬手打断林邵白,笑的颇有深意, 「你再说我可就真的怀疑你是故意的了。」 林邵白抿抿嘴,失笑道,「田家是当今罪臣,我岂敢胡乱的往自个身上套罪名,这要是让朝廷知道了,是要杀头的,我家中还有幼妹要照顾,若不是有铁证,我怎敢开这个口,你要相信我,我确实是田家子。」 谢行俭保持着怀疑,「你真的不是因为田狄才……」 林邵白抚着额头,不紧不慢道,「我还没大义到为了田狄,将自己往火坑里推,我之所以今日说给你听,是想让你将田狄交给我……」 「不可——」谢行俭脱口而出。 林邵白急忙道,「你听我说完,田狄陷害罗家,无非是记恨灭族之仇,倘若我跟他说清楚他并不是田家子,他定会放下仇恨。」 见谢行俭面无表情,林邵白微微惆怅,「我做事向来稳妥,田狄那边我肯定能说服,这点你只管放宽心,他从小就跟我生活在一块,我的话他还是愿意听的。」 谢行俭微微皱眉,见林邵白一脸认真的模样,他忍不住轻点脑袋。 「那好!」林邵白蓦然站起身,热切道,「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俭弟你说话算数,此事决计不惊动大理寺亦或是罗家,全权交给我来处理。」 谢行俭强自按住心头乱跳,懊恼不已,「邵白兄是不是误会了,我只说让你劝田狄放下屠刀,可没说……」 田狄还恨着他呢!他总归要搞明白这件事吧?怎么听林邵白的意思,田狄的事不要他插手了? 林邵白摸摸鼻子,道,「田狄他既然不是田家子,那他就是无辜的,俭弟你若是喊来朝廷的人过来观望,那些人眼睛毒的很,定然会说「既然田狄不是田家子,那真正的田家子是谁?」,俭弟,你不会大义灭亲到将我推出去吧?我上有老……」 谢行俭脑壳痛,连连道,「你歇歇吧,之前我就说你是老妈子碎嘴,如今你是真的坐实了这个名头。」 第437页 感情牌打的那叫一个6啊~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谢行俭揉揉眉头,自嘲道,「前头我还说做官不能软下心肠,如今…面对你,我破例了。」 林邵白愧疚的点头,眼睛湿润,「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眼睁睁的送我去死,这两天你且在家中坐着等消息吧,我定会在后天你去大理寺上交庆贺文书前,亲自押着田狄向你问罪。」 「问罪就算了。」谢行俭忍住笑,「我也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大动干戈,搞得人心惶惶,如果你能让田狄收手那是再好不过的,我先前不同意你带走他,主要是担心他一直想着为田家报仇,如果你能将他的身世说清楚,能打开他的心结是最好不过的,逝者已矣,珍惜当下才是最重要。」 林邵白交叉放在胸前的手倏而收紧,转头沖谢行俭笑道,「你说的对,你且等消息吧,我先去忙。」 说完就起身往外走,谢行俭看着林邵白匆匆离去的背影,轻轻敛眉,开口喊住林邵白。 林邵白适时定住脚,转头看了他足足有半晌,低低道,「俭弟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谢行俭嘆口气,走近一些,「邵白兄,你既知自己是田家子,怎么就……」没想过找罗家报仇? 若是旁人,谢行俭是不会问这种话的,只是这人是林邵白,加之待定的受害方是他岳父家,他总要问个明白。 林邵白沉默许久,忽开口道,「田大人生前有一妻四妾,这还不算房里放的无数个丫鬟通房,光女儿就有六个,儿子……十一个…」 谢行俭闻言赫然,田大人…真能生啊,都快赶上宫里的皇上了。 林邵白惨然一笑,讥讽道,「田大人也是科举出身,虽是农家子却生的俊俏非凡,当年骑马游街时,一下就勾走了待字闺中的田夫人的魂,田夫人是京城击钟鼎食的商户女,田大人觊觎田夫人的丰厚身家,田夫人迷上田大人卓越的相貌,真真是一对人以群分的夫妻,两人竟然还稀里煳涂的恩爱了两年。」 「田大人入了官场后,越发的喜好风雅,将男人的几两烂骨头挥洒的淋淋尽致,田夫人大字不识,生性却爱浪漫,每回田大人自作主张的抬回一房美妾时,都会准备一份亲手打造的破烂玩意哄田夫人,久而久之,家里的女人比下人还要多,生养的孩子自然也就多如牛毛。」 谢行俭静静听着,轻声嘆息,「自古男儿多风流,田大人管不住下半身是有错,但正妻田夫人竟这般就被煳弄过去,也是有问题的。」 「她何止有问题!」林邵白咬牙切齿道,「但凡这个女人机敏点,那她好不容易生下的嫡子也就不会被人掉包了还不自知,府里的妾室踩她头上,她连个屁都不放,只一心煳涂的以为丈夫还敬重着她,那就意味着心里有她,真是可怜又可笑的一女子。」 林邵白骂得头髮晕,谢行俭见他脸色泛着不健康的红晕,连忙喊居三沖杯红糖水过来。 林邵白歪在椅子上大口喘气,眼睛眯成缝,支吾道,「俭弟,我这是怎么了,眼前一片漆黑……」 谢行俭吹吹红糖水,无语道,「你自己的身子都不知道么?」 哎,又是一个贫血小伙子。 林邵白双手乏力,喝下红糖水缓了老半天才清明过来。 「以前也有过晕眩,却也没今日这般厉害。」林邵白心有余悸的道。 「以后多备点糖果在身上。」谢行俭再度坐会椅子,嘱咐道,「你身子本就虚,一旦激动脑门充血……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只需记住一句话:日后多补补身子!」 林邵白扯动嘴角笑笑,「瞧你娴熟的样子,莫非你跟我一样——」 「谁跟你一样!」谢行俭当即反驳,「我身体好着呢!」 林邵白憋着笑,不欲拆穿谢行俭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是田家子的。」林邵白伸出手遮住屋内蜡烛投射过来的光线,屋子里寂静安宁,他突然朝向谢行俭。 「田狄在京城的事,其实我比你要早知道一会。」 谢行俭面无惊讶,定定的坐在那听林邵白往下讲。 「田夫人虽愚笨不善管事,却不失有一个家产丰厚的娘家,娘家哥哥也是好的,自从田家出事后,娘家哥哥得知妹妹唯一的儿子尚留在雁平,便火速派人去接田狄,不成想慢了一步,朝廷的押解官兵已经提前将田狄锁进了牢车,为了妹妹的唯一骨血着想,田夫人的哥哥散去了大半身家将田狄从死囚犯里换了出来。」 「田狄难道现在在他舅舅那?」谢行俭忍不住问。 林邵白摇头,「田狄不傻,他若是出现在舅舅家,势必会害了舅舅,所以他得了自由后,先去京城田家旧宅挖出了田家出事前慌忙藏下的银子,有了这笔银子,他僱佣了杂耍团潜伏进罗家,打起报仇的主意。」 「原来如此。」谢行俭恍然大悟,「你见过他没有?田狄他现在在何处?」 「还未见。」林邵白如实答,「他对自己的身世还蒙在鼓里呢,田狄一心想报仇,惹得奶他长大的薛妈妈湿了眼,可田家的人都死光了,薛妈妈找不到人能劝住田狄,后来打听到我在京城,薛妈妈便找上了门。」 「这个薛妈妈——」谢行俭插嘴,他那第六感冒又出了头,一般少爷身边的奶妈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 第438页 「没错。」林邵白点头应是,「田大人的小妾当年买通了薛妈妈,将我和田狄掉了包,薛妈妈待田狄是真心的,所以在田狄铁了心想和罗家同归于尽时,薛妈妈求上了我,希望我能去劝一劝田狄,让他放下子虚乌有的仇恨。」 两人谈了一个半时辰,见夜色渐浓,林邵白这才起身告辞。 …… 「邵白兄。」 谢行俭将林邵白送到大门口,忍不住确认道,「你对罗家真的没有一丝仇恨吗?」 他不希望搞定田狄后,不知道哪一天又冒出一个「田狄」,林邵白是他的兄弟,如果两人真有一天站在对立面上,他不能保证他能冷下心来对林邵白下手。 「你还要我说几遍?」林邵白翻了个白眼,淡淡道,「我是我爹娘带大的,家中还有妹妹,我与田大人一家只是主僕关系,仅此而已,从前是,如今连主僕都算不上了,尘归尘,土归土,我与田家已然是陌路人。」 谢行俭不欲多语,林邵白的话他愿意去相信,林邵白说不认祖归宗,那就真的不会。 送走林邵白后,谢行俭一身轻松,这两天积攒的惊恐压的他连着两天没睡好觉,他打发掉过来喊他吃晚饭的居三,关上房门唿唿的睡起大觉来。 谢行俭这一觉睡的踏实,从月上梢头就开始睡,直到朱雀街上的更夫敲响二更天的梆子时,他才悠悠醒过来。 睁开眼,看到面前头顶露出的三个脑袋,谢行俭惊的脑门发抽,险些就这么晕过去了。 「爹,娘,棠笙。」谢行俭艰难的吞咽口水,发憷道,「你们围在我床边做什么?」 「还说呢!」王氏好笑的摸摸自家儿子的额头,「林家小子一走,你就进房睡起了觉,居三喊你吃饭你也不吃,可把我跟你爹还有棠笙吓到了,以为你怎么了呢!」 「夫君饿不饿?」罗棠笙凑上来问,不待谢行俭说话,罗棠笙起身往外走,「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给你端一些过来。」 罗棠笙离开后,一直没说话的谢长义坐到床头。 「小宝,大山那孩子都跟我们说了,你是不是很林家小子闹翻了?」 谢行俭略一迟疑,随口昂了一声,谢长义和王氏脸色顿时一变。 「咋就吵上了呢!」王氏炸唿,「大山说你对林家小子动手了?小宝,这娘就要好好说说你了,林家小子没爹没娘,你别看他好欺负就……」 「娘!」谢行俭黑着脸辩解,「林大山是雁平出了名的胡闹嘴巴子,他的话你只能信一半。」 「那你有没有和林家小子吵?」王氏紧抓这点不放。 「……」谢行俭默默点头,吵当然吵了… 王氏一拍大腿,喋喋不休的教育儿子,「小宝你可要让着些林家小子,大山说他家还有一个待嫁的妹妹,哎哟,林家小子果真是操心的命,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挣银子让妹妹嫁人……」 王氏还是改不掉在林水村培养起来的念叨劲,将欲言又止的谢长义挤到一边,王氏坐到床边,一口气说了半炷香的功夫,谢行俭才醒转过来的脑子本就半梦半醒,经王氏一顿话语「催眠」,他险些又睡了过去。 罗棠笙命下人做的晚饭将谢行俭从王氏的碎碎念中解救了出来。 王氏说干了嘴,回头见儿子大口大口的吃饭,顿时心疼道,「这两天累着了吧?」 谢行俭吧啦一口媳妇庄子收上来的新鲜绿色蔬菜,也不顾嘴里塞满的饭菜,鼓着腮帮子含煳不清的道,「累…没事,主要是…田狄…的事差不多搞定了。」 「真的是田狄?」一旁舀汤的罗棠笙手抖了抖。 谢行俭接过汤碗,咕噜咕噜的喝上一大口,舒服的喟嘆:「这鸡汤炖的够味,不油腻还爽口。」 王氏笑眯眯的道,「鸡是棠笙庄子那边送来的,里头放了晒干的冬笋片还有几根人参须,专门给你炖着补身子的。」 人参须,补身子…他才跟林邵白说他不用补… 谢行俭手中的瓷勺「咯噔」一下碰到牙齿,王氏见状忙道,「咋啦?可是汤太热了?」 谢行俭默默的放下勺子,平静的道,「喝多了有些腻,呕住了。」 王氏有些困惑:「刚才你不是说爽口的很嘛,咋才喝几口就腻了?」 谢行俭笑着只管扒饭,举着筷子说桌上的鱼做的好吃。 王氏满心欢喜道,「好吃就多吃点,这鱼的刺少,中间一条大长刺早被我取了出来,你小弟喜欢喝鱼汤,正正好,你俩是天生的兄弟,你喜欢吃鱼肉,团宝喜欢喝鱼骨熬的汤,这鱼也是有福气,从里到外都被你们哥俩给吃了。」 谢行俭嘴角抽搐,怎么听他娘说这话瘆得慌? 罗棠笙捏着绣帕捂嘴轻笑,谢长义看不下去婆娘搁这叽叽歪歪,手上拽着黄烟杆,将王氏往旁边拉,嘟囔道,「小宝吃个饭都不能清净,就听你叭叭叭的说。」 王氏撅了撅嘴,挪挪屁股将儿子身边的位子让给男人。 「小宝。」谢长义终于混到了儿子跟前,关切的问道,「大山说田狄的事能把控得住,你咋还累成这样,是不是官家给你活太多了?」 谢行俭又夹了一筷子蔬菜进嘴,吃的津津有味,一旁的罗棠笙见谢行俭尤为喜爱桌上那两道蔬菜,便默默的记上心头。 「爹,」谢行俭吃的贼带劲,「累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等后天我将庆贺文书上交给大理寺,那边的活就算结束了,接下来我应该能轻松许多。」 第439页 「那就好那就好。」谢长义连连点头,又问了几句谢行俭身上的状况,谢行俭皆一一作答,只说这两日睡眠不太好,身子看上去有些虚,回头补足睡眠想来是不碍事的。 谢长义松了口气,见儿子吃饱放下筷子,谢长义追加一句:「你跟林家小子没闹翻吧?到底是从小一起读书长大的,他要带走田狄就让他带走吧,还省得你操心。」 谢行俭强挤出一个笑容,「爹,有些事儿子自有主张,您莫操心,下午我和邵白兄不过是闹出了点小摩擦,当不得什么,我和他好着呢!」 谢长义点点头,想点口烟抽一抽,觑到旁边站着的儿媳,谢长义立马打消了抽菸的念头,只是这菸瘾上来了心窝痒。 「爹,娘,你们赶紧回房歇息着吧,时辰也不早了。」谢行俭意有所指的瞟了一眼他爹挂在腰侧的长烟杆,谢长义脸上一抹讪讪,忙起身拉走王氏,说让小两口自己忙去吧,他得回去抽…不对…他得回去睡觉了。 见谢长义握着烟杆麻熘的跑出院子,谢行俭和罗棠笙实在是憋不住了,不由得笑起来。 「爹惯好玩儿,」罗棠笙笑,「听娘说,自从我嫁进来,爹都不敢在我面前抽菸,说怕熏着我,我倒没觉得烟味儿难受,只是我在家爹能少抽些烟总是好的。」 谢行俭非常同意,抽菸确实对身体不好,只不过他爹就这一个爱好,且抽的不是顶兇,因而谢行俭并没有强制性的要他爹戒菸。 但能少抽些总归没错。 夫妻俩笑过后,罗棠笙坐直了身子,目色肃穆,「下午发生的事,爹娘都已经问过夫君,现在该轮到棠笙了。」 谢行俭闻言,一把将罗棠笙抱在怀里,暧昧的笑道,「天色已晚,有什么话咱们去床上再说?」 罗棠笙素净的脸上浮起一抹娇红,谢行俭这些天忙的晕头转向,小夫妻俩已经好些天没有温存了。 当下**躁动起来,待汀红打来热水,两人洗漱完毕后,谢行俭才断断续续的将田狄的事说给了罗棠笙听。 翌日清早,谢行俭才起床,守在门外的汀兰进来禀报,说林大山过来了。 谢行俭打着哈欠,问道,「眼下还没到辰时吧,他这么早过来可说了有什么事?」 汀兰福了福礼,道,「大山公子没说,不过奴婢瞧着,他似乎挺急得,非说要姑爷去见他。」 谢行俭脸色变幻起来,能让林大山这样的大马猴着急的事,他倒是有兴趣前去听两句。 第162章 【一更】 「小宝兄弟, 救我!」 谢行俭甫一踏进厅内,林大山立马飞扑过来, 只见他神色惶恐,似是后边有洪水勐兽赶他。 谢行俭一见这阵势,眉头微挑,林大山扑过来的瞬间, 他当即身子一拐, 巧妙的躲过了林大山的张牙舞爪。 林大山见扑了个空也不生气,嘴巴一撇, 絮絮叨叨道, 「昨夜回家后, 小六子收到一封信, 是我爹在回雁平的路上寄过来的……」 谢行俭端坐在上, 耐心的将林大山的话听完。 「你要考状元?」饶是谢行俭早有心理准备, 但听见林大山的侃侃而谈后, 还是大吃了一惊。 据他所知,林大山自从院试后喜欢上柳家小娘子, 学业上荒废了不少,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其实读书也是如此,一到起了懒惰之心,再想拾起书本可就要花好一番心思。 林大山为了追女人,已经两三年没有好好的拿笔写字了, 现在突然想考状元?说实话,不是他想打击林大山,确实有些难度。 「考状元是小事,」林大山眨眨眼,兴奋到无与伦比,「主要是我爹来信说柳儿家放了话,倘若我高中状元,他家就会把柳儿嫁给我。」 谢行俭一时语噎,恋爱果真使人降智,林大山难道就不怀疑他爹半路是怎么接到柳家的信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话是林教谕瞎编的啊? 不过,林大山如此信以为真,想必林教谕在写信前,已经摸清自己儿子在恋爱面前是不会转动脑子的,所以林教谕说什么,林大山就信什么。 谢行俭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林大山,戏嚯道,「既然林教谕已经将柳家的意思说与你听了,你今后便发狠些,以你的天赋,两年后…」 「以我现在的状况,莫说两年后的乡试,即便再过一轮,我也未必能考中举人,更别提状元了。」林大山捂着脸羞愧难当。 「前几年在雁平,我之所以能在院试中出人头地,纯碎是我爹棍棒底下出…出秀才。」 谢行俭忍俊不禁,直言不讳道,「你能考中院试第三,去年又中了乡试副榜,可见你是有底子的。」 林大山憨憨笑了声,「可再好的底子也被我这两年挥霍空了,若不是我爹寄来这封信,说不定我还要玩两年。」 「光阴似箭,你可要悠着点啊。」谢行俭眼中一闪,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柳家开出的条件是状元,大山兄弟可要抓紧些,你可别忘了柳家姑娘再过两年就要及笈,到时候你如果还没考中状元,柳家转头把柳姑娘嫁给别人也说不定。」 「不可能!」林大山炸毛,瞪大了眼,高声道,「小柳儿怎么可以嫁给别人,除了我,她谁也不会嫁。」 谢行俭微笑,「你不信?那咱们就拭目以待,两年后你要是还落榜,我敢笃定柳家姑娘与你无缘。」 第440页 林大山一窒,垂头丧气道,「别!我可不想两年后再落榜,我爹在信上说了,我再中不了举人,别说娶小柳儿成问题,就连家门我可能都进不去。」 说着一转头,林大山可怜兮兮的道,「我都怀疑我是不是我爹亲生的,你知道我爹临走前跟小六子说了什么吗?」 谢行俭脸往前凑,表情和动作配合的恰到好处,故作好奇的问,「说了什么?」 林大山哇的一声嚎叫,置气道,「我爹说我再考不中举人,就直接让我去寺庙继续呆着做和尚…」 谢行俭听着咋舌不已,依林教谕的性子,林大山如果两年后还中不了,也许真的要被林教谕压着出家… 只不过林大山如今都是秀才了,林教谕捨得将秀才儿子送去寺庙? 谢行俭喝了口早茶,正色道,「你也别太有压力,只需静下心来好好学,两年后的乡试一定没有问题,至于送你去寺庙当和尚,你爹只不过是说说而——」 「我爹是什么用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林大山鼻子里轻轻哼了声,「我爹他说话向来说到做到,说送我去寺庙就真的会送我去。」 这次谢行俭没说话,看了看坐在那边满口抱怨的林大山,谢行俭垂下眸子暗暗吐槽:不想做和尚,那就好好读书呗。 也不知怎么了,林大山似是听到了谢行俭的心里话,只见林大山从背来的书箱里拿出一本书卷,一脸谄笑,「昨晚你说不用我代替绿容去见田狄,那每月你专门替我出乡试考集的要求,我也不能厚着脸皮再让你帮我,嘿嘿,不过你能帮我瞧瞧文章吗,只耽误你半盏茶的功夫,若有不足之处你帮着指点指点?」 谢行俭不动声响的接过林大山递过来的书卷,温和道,「绿容的事多有打扰了,只你昨天也听到了,邵白兄说他能搞定田狄,这样一来,你就不必再缩骨替我去冒险,至于先前说每月为你量身定做一份考集——」 谢行俭说话留了一半,眼睛定在手中的书卷上,林大山给他看的是一篇五经文章,看内容,应该是林大山在国子监才学的知识。 「至于啥啊?你话还没说完呢?」林大山围着谢行俭上窜下跳的问,见谢行俭在认真的翻阅他的文章,时而还蹙眉,林大山忍不住将谢行俭带入到他爹身上,瞬间站直了身子。 「小宝兄弟——」 谢行俭抬眸似笑非笑的看着林大山,这小子也不从哪听来了他的小名,但凡见到他,一口一个「小宝兄弟」,听着别扭的紧。 提及乳名,谢行俭不由得连声嘆气,京城像他这么大的读书人,早就有表字了,可怜他成了亲都没人给他取字。 前朝时期规定,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后,可由长辈或是老师取字,以示成年。 但由于太上皇仓促登基,朝廷急需用人的缘故,导致那一段时间新入仕的官员多是未满二十的人,朝堂是重地,官员之间直唿其名是极为不礼貌的一件事,总不能站在金銮殿上,大剌剌的喊他们的小名——「狗剩,小石头,栓子,铁柱」吧。 总之,这些充满乡土气息的乳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唤出来,当事人多少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太上皇听闻此事后,允许少年入仕者,可以提前取表字,像林邵白这种家中无长辈,又需要林邵白站出来挑家族大梁的,这种特殊情况都可以提前取字,好方便大家用来交流。 谢行俭越想越怅然,他六岁入韩夫子私塾,按理说他的字该由韩夫子这个蒙师来取,但韩夫子回到京城后,似乎一下就过起了养老生活,除了刚开始每月指导谢行俭考集工作外,余下的时间都是呆在韩府吃茶作乐。 谢行俭觉得每月因为考集的事打扰了韩夫子,心中本就有愧疚,因而在取字上面,他不敢再麻烦韩夫子,而韩夫子貌似也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跟。 韩夫子没功夫帮他取字,那他只能依赖林教谕,可…林教谕取名字很…特别,瞧林大山就知道了。 一个读书人取一个听着像是深山里的猎户名,着实有些不雅观。 不过话又说回来,林教谕好像也忘了给谢行俭这些学生取表字,对于这一点,谢行俭深表庆幸,他可不想他日后整天听别人喊他大河或是大川这类的名字。 「小宝兄弟——」林大山将头怼着谢行俭,又叫了一声,旋即唯唯诺诺道,「可是我写的文章不堪入目?小宝兄弟,你只管说我哪里写的不好,不用顾忌我的感受,我今个来你家,就是想过来请教请教。」 谢行俭板起脸,瞪了一眼林大山,这娃喊他小宝兄弟喊上瘾了吧? 林大山被他爹瞪眼的教育模式支配的格外恐惧,一见到谢行俭拿着他的文章沖他瞪眼,林大山恍惚觉得他爹坐在面前,慌不择言的脱口而出:「爹……」 正欲隐晦的纠正林大山不要再喊他小宝兄弟的谢行俭:「……」 林大山双拳紧握,直直的放在身侧,话一出口就红了脸,羞赧的尬笑,「小宝兄弟刚才瞪我那一眼太像我爹了…」 谢行俭意味深长的站起身拍拍林大山的肩膀,这孩子在家想必挨了林教谕不少打,瞧瞧一个眼神就被吓得如怂鸡。 「小公子,辰时一刻了,您该去衙门了。」 屋外居三的声音响起。 谢行俭为难的看向林大山,「你的文章我还未看完,一时我也给不出好的建议,不如等我下午散衙后再帮你修改修改,等弄完了我让居三送去北郊。」 第441页 「多谢多谢。」林大山拱手感激,陪笑道,「我的事不着急,小宝兄弟还是赶紧去翰林院吧,别耽误了正事!」 又是「小宝兄弟」,谢行俭听的浑身不自在,将林大山送出院子时,路过的王氏笑的高喊,「哎呀孩子,你咋大清早过来了?」 谢行俭听得一头雾水,身后就是他住的院子,他娘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娘。」谢行俭刚准备喊一声,突然一道浑厚的男高音在耳畔「轰」得一声响起。 「大娘!」林大山欢脱得像只兔子,又蹦又跳的跑像王氏,王氏笑眯了眼,拽着林大山嘘寒问暖,两人笑嘻嘻的说起话来。 罗棠笙从里间走出来,见谢行俭一脸疑惑的望着远处两人,笑着压低声音道,「夫君有所不知,娘昨晚一听大山公子是林教谕的儿子,顿时就上了心,加之大山公子为人热朗,咱们又都是雁平老乡,所以娘格外喜欢他。」 「你下回晚上来!」王氏慈祥的沖林大山笑,「白天你小宝兄弟没得空,晚上他时间多点,你过来时正好来家里吃顿晚饭。」 林大山笑得像六月天的太阳,谢行俭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敢情林大山一口一个小宝兄弟是从他娘这里学来的? 谢行俭被罗棠笙叫去用早饭时,林大山则被王氏拉到了前院,也不知两人有什么话要背着他说,等谢行俭穿戴齐整出发翰林院时,林大山刚好从王氏的院子里出来。 北郊和翰林院是同一个方向,居三赶着马车正好可以送林大山一程。 车上,谢行俭突然想到一事。 「如今都七月了,怎么国子监没放热假吗?」 林大山迭声道,「有的放了,有的没放,称颂馆里的助教先生换的勤,祭酒大人说称颂馆落下的课业有点多,所以热假就不放了,不止称颂馆,赤忠馆不知为何也没放,其他几馆的学生俱都已经回家。」 谢行俭坐在对面略略点头,「北郊离国子监有些路程,这大热天的,你得注意点,别中了暑气。」 他还待说几句,外头居三喊了一声,「小公子,翰林院到了。」 谢行俭只好简而言之,对林大山道,「你甭下车了,等会让居三直接送你去北郊。」 「刚才在家里我忘了与你说件事,」谢行俭下车前,转头对林大山道,「虽说田狄的事用不上大山兄弟帮衬了,但之前我提出每月专门为你出一份考集的事照旧。」 林大山脸上绽放出笑容,「真的?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谢行俭笑道,「邵白兄日后要与我一同出考集,多了一个人,我肩上的活自然要轻很多,刚好我有出专题考集的打算,就拿你做例子分析分析正好。」 林大山眼睛一亮,喜道,「甚好甚好,只是我没帮上你的忙,这份考集我白拿有些不安,不如你开个价,我给银子。」 谢行俭摇摇头:「我娘恨不得拉你认个干儿子,我哪敢收你的银子,何况你爹是我的老师,恩师在上,谈银子未免太过疏礼。」 林大山搓搓手,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就在谢行俭跳下车的那一剎那,林大山忽然掀开门帘,犹犹豫豫道,「小宝兄弟!」 此刻正是翰林院当值应卯的时间,谢行俭甫一下车就招来周围不少同僚的目光,林大山突兀的一声「小宝兄弟」,愣是让那些表露出似有若无视线的人停下了脚,纷纷凑着脑袋小声议论。 谢行俭站在翰林院大门口,后背被这些人盯得发热。 林大山这才意识到称唿的不对劲,惶恐得捂住嘴,连声跟谢行俭道歉。 谢行俭默默咬着牙摆手说没事,斜挑了林大山一眼,问喊他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林大山扭捏起来,「你刚不是说大娘要…要认个干儿子嘛…」 谢行俭:「?」 他刚才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林大山咋还当真了呢。 林大山也觉得自个说话欠缺脑子,急急忙忙放下帘子,吶吶道,「你赶紧进去应卯吧,我刚才不过是一时嘴快…不过我跟大娘确实处得不错,我…」 林大山是越说越煳涂,索性闭了嘴让居三赶车离开。 谢行俭望着远去的马车一时无语起来,同样过来应卯的林邵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林邵白站在一旁瞟了一眼已经消失在街尾的马车,目光似有怜悯。 两人转身往翰林院走,林邵白边走边说:「我爹未卖给田家做家奴前,家里曾经跟林教谕共一个祖宗祠堂,所以对于林教谕家里的事,我这些年也有了解一些。」 「林教谕怎么了?」谢行俭偏头问。 「师母生下林大山的当天就撒手人寰,林教谕这人古板,他一直觉得林大山克娘,但无奈林大山是师母留下的唯一骨血,林教谕只好咬着牙辛苦将其拉扯大。」 谢行俭闻言唏嘘不已,关于林教谕的家事,他还真的没怎么打听过。 「林教谕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在林大山身上。」林邵白淡淡道,「可惜,林大山全然没继承到师母的温柔,打小就喜欢往山野里头蹿,有一年师母忌日上,林大山又犯了事,林教谕怒从中烧,狠心将林大山送进了寺庙,扬言让寺里的师傅教训教训林大山这个混小子。」 谢行俭微笑道:「难怪,我之前还想着林大山为何要去寺庙,原来是被林教谕送过去的。」 第442页 「林大山生下来就没娘,」林邵白嘆气,突然耐人寻味道,「他想做你娘的干儿子,怕不是开玩笑的,林大山嘴巴甜,你娘又爱跟人唠嗑,两人一碰上,啧啧。」 谢行俭一张笑脸呆住,「我娘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再有一个怕是…」 林邵白耸耸肩,无所谓道,「我又不是让你劝你娘收他做干儿子……」 林邵白的话还没说完,两人刚行至内院门口,就听见一阵粗吼的男人咆哮。 「……混帐东西!翰林院要养你们这些人做甚!」 这是院士杜大人的声音。 谢行俭和林邵白对视了一眼,脸上唰的一下变了色,暗道一声糟了,心想杜大人今日怎么来翰林院这么早? 听里头乱闹闹的,便知情况不对劲,两人顾不上多想,急忙推开门进去。 第163章 【二更】 谢行俭掀帘子进去,弯过一条走廊, 宽敞的正厅内站满了乌泱泱的翰林庶常, 此刻皆低着头,丧气的承接着来自杜大人的滔天怒火。 人太多, 谢行俭和林邵白压根挤不进去,只好落脚在门框处, 他俩今日进来的有点晚,好在前面有这么多同僚帮忙挡着身影,所以他们迟来些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倒免了杜大人的一遭训斥。 透过人群缝隙, 谢行俭眯着眼往前瞥,只见杜大人双手撑着膝盖坐在太师椅上, 头上带得着蓝宝石官帽不知何时歪斜到一边都没注意到,宽方脸上泛着一团不正常的红晕, 只瞧这一眼, 便知杜大人刚发过脾气。 杜大人见面前一堆活鹌鹑怂耷着脑袋不说话, 气得手指发抖,咬牙切齿得将桌子锤得砰砰直响, 许是杜大人将毕生能骂出嘴的污秽词语都说过了, 这会子愣是一个字都没讲,只顾着愤怒敲桌面嘆气。 谢行俭默默的收回视线,胳膊肘推了下旁边的张检讨,悄声问道,「杜大人这是怎么了, 为何火气这么大?」 张检讨看了眼一旁的谢行俭,手捂着嘴小声支吾道,「谢修撰有所不知,翰林院将要呈送给太上皇的庆贺文书被毁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林邵白惊恐的「啊」得一声惊嘆尖叫,谢行俭急忙用手捂住林邵白,不想林邵白的声音还是在屋内乍响,众人的目光勐然聚集到门口。 谢行俭松开手,和林邵白躬身问候杜大人,杜大人眼皮子一撩,胸中的怒气正找不到发泄点,这下好了,林邵白撞上枪口,顿时成了杜大人发泄的对象。 「翰林院歷来是朝廷养才储望之所,修书撰史,起草诏书,无不要人时刻忙着,瞧瞧,如今太阳都爬老高了,还有人腆着脸姗姗来迟,打量着翰林院是你家不成,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杜大人是翰林院的老人,他一发火,整个翰林院都要抖三抖。 林邵白心知杜大人是在拿他撒气,他觑了眼墙壁上挂着的拱形沙漏,眼下辰时未过,他今日来的虽不算顶早,却也没迟到。 不过,他可不敢跟杜大人顶嘴,三年后能不能顺利留馆,全看杜大人的意思,倘若这时候得罪杜大人,日后他在翰林院定会被穿小鞋,略略思虑后就知道这么做有些得不偿失。 林邵白心思转的飞快,趁杜大人怒气再次席捲上头时,他故作慌张的跪倒在地,诚恳的请求杜大人见谅,并保证日后不会再犯。 林邵白的话真挚有感情,加之这一个月来,林邵白的办事能力大家都看在眼里,众人见林邵白被杜大人怪罪,纷纷出声求杜大人息怒。 杜大人一口郁气疏散后,渐渐的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迁怒旁人,便抬抬手让林邵白起来。 杜大人闭着眼睛沉吟片刻,开口道,「再过三日便是太上皇的诞辰,诸位好生想想吧,如今庆贺文书被毁,咱们翰林院该如何应对?」 「能如何,左不过重新写一份。」底下有人窃窃私语。 「朱庶常这话未免言之轻松,」有人摇头道,「朝廷各部当属翰林院的各位最擅长文词,故而每逢宫中贵人有诞辰,都是翰林院呈送上去的庆贺文书最厚最为华丽,今年也不例外,咱们先前为了准备这份庆贺文书,足足赶了半个多月,如今只剩下三两天的时间,根本就来不及重新再写一份。」 「就是啊,」又有人道,「六部都知道往年咱们呈送的庆贺文书是最惹眼的,今年庆祝诞辰的主儿又是太上皇,咱们难道能偷懒少写一点?这要是传出去了,太上皇会如何看待翰林院,定以为翰林院不敬他老人家!」 「对对对。」众人交头接耳起来。 「今年翰林院呈送上去的庆贺文书一个字都不能少,否则拿出去不就丢脸嘛!」有人双手交叠羞愤的拍起来,「按理说今年轮到太上皇整岁大寿,咱们这些文翰之林更应该多多上书臣子的一番心意。」 「李庶常说得对,不能少是必然,且应该多备几份,以表咱们对太皇上的……」 「多多多——就知道多!」 杜大人哽红了脖子,目光森冷,连声骂道,「谁让你们说这些的?耍嘴皮子说这些有什么用?如今翰林院一份庆贺文书都交不出来,哪来的脸说多备几份!一份都拿不出来,你们就等着脑袋点地吧,还聊表心意?想聊是吧,去和阎王爷聊去啊。」 众人面红过耳,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谢行俭见状由衷感慨,有一群喜欢夸夸其谈的猪队友实在是…… 第443页 杜大人气的满屋子踱步,甩袖道,「还剩三天的功夫,本官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哪怕是这三天不吃不喝,也要给本官重新赶制出一份庆贺文书。」 「这怎么来得及!」有人斗胆抬头,诉求道,「大人,即便咱们三天日夜兼程也写不出来啊。」 底下顿时一片哀嚎,杜大人翻了个白眼给他们,哼笑道,「写不出来?那正好,咱们就空着手去太上皇的诞辰大典便是。」 「不可!」李庶常讪笑道,「大人这种玩笑开不得啊,连不擅文章的大理寺都知道请人帮忙写庆贺文书,咱们若是空手,岂非没脸?」 「这种没皮子没脸的事,用的着你来提醒本官?」杜大人一掌拍在桌上,冷笑道,「煳涂虫的东西,有这个说话的功夫,还不赶紧滚回去重新写文书!」 李庶常当众被骂,顿时额头汗水涔涔,平日里李庶常最喜捧杜大人的场子,因而自以为是的以为他跟旁人不同,在杜大人发话后,李庶常自然而然的去接话,不成想杜大人却不给他脸,直接将李庶常骂得狗血喷头。 李庶常双手撑地跪倒,被杜大人骂得一肚子气顶在胸口,在杜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李庶常赤红的眼神里露出愤恨之色,紧抿的嘴角忽而咧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笑容一闪而过,在场的人都忧心忡忡的担心庆贺文书,所以都没注意到李庶常的不正常。 * 杜大人离开后,众庶常皆摇头嘆气的回到工位。 谢行俭的书桌和张检讨隔一条走廊,屋子里寂静安宁,入耳的只有纸卷的翻页声,谢行俭缓缓蹲下身子,拿笔头戳戳张检讨。 「庆贺文书被谁毁了?」 张检讨惊得一哆嗦,低头见问话的是谢行俭,脸色这才恢復如常。 「没说是谁毁的。」张检讨低头道,「我今日不比谢修撰来的早,我一进来就看到昨夜装盒的庆贺文书竟然掉到地上了…」 喏,」张检讨指指正前方的大长桌,上面堆码了很多书,「翰林院书籍多,除了屋子四个拐角立有水缸,一般放书的书柜下面也会摆放水缸,那日散衙大家行的匆忙,大约不小心撞了桌子,今早过来一看,才发现庆贺文书的盒子沉到了水缸底。」 「捞起来啊!」谢行俭急道,「如今外边日头那么大,晾晒下就干了,即便不能这么送进宫里,可咱们能照着文书抄一份啊。」 张检讨笑得意味深长,「谢修撰的意思大伙都明白,只不过庆贺文书被打捞上来后,里面的文书早已经湿得不成样,大家一看瞬间炸开了锅,不知是谁趁着混乱推搡了一把,众人齐齐往前倒,好不容易捞上来的文书又掉进了缸里,还被撕得稀碎。」 谢行俭眯起眼,这事怎么越听越蹊跷的很? 「庆贺文书这般重要的东西怎么会放在这?我记得先前完稿后,不是交给杜大人保管了吗?」 「谢修撰有所不知。」张检讨余光瞄向右前方的李庶常,冷笑道,「有人说翰林院是文章云集之地,如此仓促得将文书封盒不妥,非要大家将文书从头到尾检查一遍,杜大人也觉得谨慎些好,所以便答应这两天大家再重新看一遍文书,谁能想到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书就这么没了。」 谢行俭瞭然的哦一声,他这些天忙着大理寺的事,杜大人体恤他,便没安排他参与文书的收尾工作,所以对于张检讨所说的这件事全然不知情。 「你怀疑李庶常他……?」谢行俭迟疑道。 「除了他还有谁?」张检讨挖了一眼坐在那佯装奋笔疾书的李庶常,幽愤道,「前天你请了半天假去大理寺,你不在场真可惜,不然就能听到一番贻笑大方的话。」 谢行俭挪挪蹲着发麻的脚,当下来了兴致,便问那日翰林院发生了什么。 「谢修撰心真大。」张检讨皱眉,两只眼睛四下熘达了一圈,淡然道,「这偌大的翰林院,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 谢行俭蹲在地上笑了笑,张检讨的暗示只说到这里就够了,接下来的故事不用听他都能猜的出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纷。」谢行俭嘲讽的看了一眼低头忙碌的众人,缓缓道,「当一个人开始嫉妒另外一个人时,恰好就是他承认别人比他强的时候。」 谢行俭说完后,慢慢的站起身回到工位,不再言语。 李庶常这人他不熟,不过因为此人在翰林院非常「活泼」,所以他对李庶常的名头也有一点耳闻。 李庶常,全名李通许,祖籍登州府,家中非常贫困,李通许能鲤鱼越农门,一举登上金銮大殿成为天子门生,算是非常励志又厉害的人物了。 翰林院朝考后,李通许以二甲吊车尾的成绩进了翰林院,贴榜后在京城还引起了一阵小骚动呢。 谢行俭原想着等他闲下来,一定要找机会认识认识李通许,毕竟励志的鸡汤多喝点没坏处。 可惜啊,他示好的手掌还没伸出去,就接受到了李通许的恶意。 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玄学,谢行俭在惋惜他跟李通许的友谊「腹死胎中」时,李通许心里也在翻江倒海的扒拉谢行俭。 李通许脸色一片冰冷,心道杜大人对谢行俭果真和旁人不同,明明谢行俭今天也迟到了,怎么杜大人偏偏只批评林邵白一人。 不就是瞧着谢行俭背靠武英侯府,所以才不敢得罪吗? 第444页 李通许突然嘴角扬起讥笑,翰林院的文书被毁,大家不可能在三日内赶出来,到时候他在其中撩几把火,就不信没人不去怨恨谢行俭。 要知道谢行俭手中还有大理寺的文书要写,大理寺的文书靠谢行俭一个人操笔,想来这两天正是收尾的时刻,倘若谢行俭藉此推辞拒写翰林院的庆贺文书,哼,到时候即便杜大人想包庇他,诸位同僚心里也会不痛快。 他谢行俭身上担得是翰林院的职,没道理丢下翰林院这边十万火急的事不做,而去帮大理寺收尾。 一旦谢行俭说要忙大理寺那边的事,焦头烂额的庶常们定会群起而攻之。 谢行俭的重心肯定是要放在翰林院,此时此刻谢行俭不得不将大理寺的事搁浅,从而全心全意的投身翰林院的文书。 李通许无声的冷笑连连,且不说翰林院的文书能不能在太上皇诞辰前完成,以他估计,这份文书几乎是做不出来了。 做不出来整个翰林院都要挨一顿批,李通许为了让谢行俭吃瘪,已然是不顾自己也是翰林院的一员,这一招可谓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不过李通许初衷并不是想毁谢行俭在翰林院的地位,而是想一锅端掉他在大理寺培养起来的权势。 倘若谢行俭抽不开身给大理寺的文书收尾,大理寺卿木大人定不会轻易地放过谢行俭。 李通许仰起脑袋,从喉咙里呵出一口气,自顾自的笑起来。 到那时候,谢行俭就会成为没了老鹰庇佑的无毛小鸡,他倒要看看势利眼的杜大人还会不会另眼相待谢行俭。 可惜,李通许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那便是谢行俭早在几日前就已经写完了大理寺的庆贺文书。 谢行俭现在可谓是一身轻松,当然能全身心的投入到翰林院的工作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哦卡提倒垃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4章 【一更】 中午吃过饭后,谢行俭和林邵白绕去后院烧了壶醒脑茶,才进来准备继续写文书时,就听一帮庶常围在一块唉声嘆气。 见谢行俭走进来,李庶常眼珠子一转,随即阴阳怪气的哼道,「这两天谢修撰要累坏了吧?大理寺和翰林院两头跑,真真辛苦。」 谢行俭皱眉,回想起张检讨说过的话,遂看了嚣张跋扈的李庶常一眼,淡然道,「为臣子者,替朝廷分忧是荣幸,何来辛苦一说,不过翰林院写好的文书到底是大家的一番心血,无缘无故的掉进水缸里,诸位心里肯定不好受,这两日确实要辛苦一二,也好赶在诞辰大典前呈送上去。」 李庶常冷冷的笑了两声,「谢修撰倒是会说话,只这文书任务繁重,岂能三日内完成?」 「那你想怎样?」谢行俭面无表情,干脆道,「翰林院这届班底一共三十六人,这么多人团结一心,有什么难处不能击破?」 「众人齐心协力自然万事不难。」李庶常面对着众人,笑的讽刺,「怕就怕有人偷懒,藉口手头上有其他重要的事推脱…都说劲要往一处使,假若有人偷懒耍滑,即便翰林院是有七十二个人,也于事无补。」 「李庶常此言在理。」谢行俭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李庶常,忽而放下茶壶,朝众人拱手,诚恳道,「前段日子多谢诸位的体桖,翰林院文书的收尾都是大家在忙,本官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同僚们立马回礼,虽有些人嫉妒谢行俭被杜大人区别对待,但人家官阶终究高他们一截,谢行俭对他们行礼,他们不敢不站起来。 李庶常心里隔应的厉害,咬紧牙龈,双手随意的搭着行了个礼,腰都没弯下。 谢行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咸不淡道,「诸位切勿多礼,这回咱们翰林院遭殃,本官身为修撰,理应承担大半的责任,不若这样,文书的前半章由本官来写,后半章以及收尾由诸位分担如何?」 谢行俭佯装羞赧,笑道:「不怕诸位笑话我,实在是翰林院的文书本官只参与过前半章,因而对这部分熟悉些……」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焦虑的眼里顿时略过喜色。 「这样不妥吧?」有人按耐住欢心,小心推辞道,「文书足足有七八十张纸卷,谢修撰一人完成前半章,这这…太多了…」 「就是啊,谢修撰万万不可这般苦了自己,何况大人身上还有大理寺的担子,您还是多顾着那边吧,翰林院有我们在,不会出错的。」 说这话的是一位姓朱的庶常,谢行俭视线轻轻的落在朱庶常身上,朱庶常被谢行俭盯看着发毛,讪讪的往后退了几步,笑说自己不会说话,望谢行俭担待。 李通许见朱庶常败下阵来,搁心里狠狠的骂朱庶常连猪都不如,人家谢行俭一个字没说,你倒好,自个哆哆嗦嗦的将话抖了出来,打量得在场的人听不出来你在嘲讽谢行俭? 众人见谢行俭对朱庶常的出言冒犯并不计较,大伙脸上顿时有些过意不去,如果他们是谢行俭,哪里受的了别人的冷嘲热讽。 一番自我疏通后,众庶常嘆了口气,围着谢行俭真心实意的劝慰起来。 「让谢修撰一人承担前半章,委实不妥…」 话还没说完,李通许截走话头,嗤笑道,「谢修撰能开的了这口,自然是能将文书前半章如期完成,又不是咱们逼谢修撰这么做的,你们多嘴干什么?」 第445页 说着,李通许笑着灿烂,面对着谢行俭,温声道,「谢大人的本事,我等都看在眼里,谢大人能在半个月内一个人挑起大理寺文书的担子,自然也能将翰林院的事担的稳稳噹噹,下官先在此谢过大人了。」 「好说好说。」谢行俭笑眯眯的道,「大家要在翰林院共事三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众人纷纷点头,均躬身过来跟谢行俭说话,谢行俭见大家对他的态度有转变,颇感满意,略一颔首,见李通许面色不虞,打趣道:「李庶常为翰林院也操碎了心啊,听旁人说,文书的收尾是李庶常一人扛着,要说辛苦,当属李庶常…」 李通许虽人品不太好,但有一说一,他的文采确实不错。 李通许听谢行俭跟周围的人夸自己,当即挺直了肩膀,正欲和大家侃侃几句时,谢行俭撩开衣摆坐下,呷了口苦茶,冷不丁道,「李庶常为了替咱们翰林院着想,跟杜大人提出重新检阅文书,这般缜密心思,呆在翰林院这种整日与书本打交道的地方,着实有些屈才,本官有幸在大理寺呆过,觉得像李庶常这样能瞻前顾后的人,似乎更合适大理寺亦或是刑部,毕竟审问犯人,谁不需要心思多的人?」 众人有些反应不过来,倒是一直不做声的张检讨挪挪屁股,站起来拍掌大笑。 「李庶常为人谨慎,处处为翰林院着想,若不是李庶常找上杜大人,咱们兴许还发现不了文书上的错误。」 谢行俭再次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上午听张检讨说李通许确实在装盒的文书中,发现了一两处无伤大雅的错误。 朱庶常见好兄弟被人抬出来恭维,笑道,「可不是嘛,李兄为了此次庆贺文书花了不少心思,接连从头到尾检查了三回,功夫不负有心人,嘿,这文书里头果真有错误。」 谁知有人撇嘴,「李庶常真有闲心在鸡蛋里头挑骨头,倘若李庶常不去找杜大人重新拿回文书,文书岂会掉进水缸?」 「好心办坏事。」又有人呸了一声,埋怨道,「李庶常明知这四周都是水,怎么不留心些?」 有聪明的人忽然冷笑道,「好端端的,李庶常为何要连夜在文书里挑错?这皇家的史官笔下都会出错,李庶常又何必这么较真,还一口气检查三回,有这细心的功夫,为何离开时不好生放置文书盒子?偏偏将这般贵重的盒子放在大方桌上?」 李庶常脸一黑,急言辩解道,「昨日累的很,检查后我便没在意,随手放在了大方桌上,我也没想到盒子会滚进水缸……」 「你当然没想到。」张检讨面露讽刺,沉声喝道,「杜大人为人求稳重,所以才信了你的话,说要仔细的检查文书可有纰漏,你且说说,你查出了什么纰漏,是字写错了,还是句式不顺,亦或是哪句话犯了忌讳?」 李通许涨红了脸不说话,一旁的朱庶常开始送队友上西天了。 「张检讨这话是什么意思?」朱庶常愤愤不平道,「李兄连夜找出文书中的错误,大家不感谢李兄,反而倒打一耙做甚?」 张检讨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朱庶常,冷漠道,「那你说说他找出了什么错误?文书收尾时大家都仔细看过了,用的着他李通许假惺惺的再检查吗?难不成我们这么多人都不如他一个李通许?我们这么多人都发现不了的错误就他李通许能发现?这话说出去谁信?」 朱庶常吃逼不过,缩着肩膀躲回位子不说话。 李通许气的火冒三丈,张检讨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一脸厌倦道,「李庶常是二甲吊尾巴进的翰林院,手中有几两本事,难道自己不清楚?说什么文书中字写错了?哼,真真是书读少了丢脸!」 「那几个字本就写错了!」李通许理直气壮道,「下官好心好意的找出错误,张检讨怎能这样说下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我昨夜在翰林院熬了一宿。」 张检讨翻了个白眼,哼道,「你还好意思说苦劳?若不是你吃饱了撑着找杜大人拿文书,文书能掉缸里?」 「你——」李通许脸色惨白,依旧哽着脖子倔强的抬着下巴,「我找出了错误这是事实——」 「事实个屁!」张检讨回过头骂道。 置身事外的谢行俭被张检讨喷了一头的口水,他默默的拿出帕子擦擦脸。 这间屋子只坐了十几位翰林人员,谢行俭身为从六品的修撰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在这些人里头,确是老大一枚。 眼看着李通许握紧了拳头,而性格爆戾的张检讨也不遑多让,一双眼红的怖人,谢行俭心知此刻他不得不站出来阻止。 杜大人早上才进来训斥过,如果李通许和张检讨现在打起来,杜大人肯定会找他算帐。 再说了,翰林院的文书还没着落呢,两个人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动起手来,若是有了意外闪失,那他们又会缺了两名工作人员,到时候文书真的完成不了,他这个领头修撰怕是要吃苦头咯。 「吵什么吵!」谢行俭板起脸,对着围观吃瓜的庶常们呵斥道,「刚才一个个的着急文书完不成,怎么现在有闲心站这?还不赶紧坐回去!」 众人脸色泛青,好些三四十的男人虽不满谢行俭这么个小屁孩在他们面前逞威风,可想想谢行俭的官位比他们高,顿时泄了委屈乖乖的回到工位。 谢行俭看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李通许,眼睛眯了眯,缓缓道,「李庶常这回做的确实不该。」 第446页 李通许瞪眼看过来,脸色气得已成酱紫色,讥讽道,「下官从文书中找出错误是事实——」 谢行俭看着满脸怨气的李通许,哼道,「张检讨真没冤枉你,你若不信回去查查京城的地志,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记载了有关庆典礼仪,咱们写的樑上飞燕还是太上皇当年亲自批的一首舞曲,根本就没有触犯太皇上的名讳,且咱们特意提樑上飞燕,只不过是缅怀太上皇当初替这首舞曲赐名,本是好意,却被你改掉了,这会子你还敢说你没做错?」 李通许脸唰的一下通红,他当时看到文章中提到「樑上飞燕」还乐了半天,因为当今的太上皇姓王,单字梁,若文书中敬献「樑上飞燕」舞曲,岂不是犯了太上皇的名讳? 谁知,「樑上飞燕」竟然有这么一个故事,太上皇亲自赐名,谁还敢说犯了忌讳? 李通许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还好这份文书被他丢进水缸里了,如果就这么呈送进宫,倘若太上皇发现文书中的「樑上飞燕」被他改了名,他岂不是要倒大霉。 李通许吓的冷汗直流,索性也不针对谢行俭了,红着脸感激谢行俭提醒。 正准备转身回位子时,谢行俭突然走近李通许,凑在李通许的耳边说了两句话。 李通许心里还在为擅自修改「樑上飞燕」的事惴惴不安,勐然听到谢行俭的话,吓的双脚一软,瘫倒在地的瞬间,谢行俭眼疾手快的将人扶住,笑眯眯的拍拍李通许的肩膀,嘱咐他小心些,别崴了脚。 待李通许战战兢兢的离开后,张检讨问谢行俭跟李通许说了什么,怎么把人吓成那样。 「能说什么?」谢行俭笑得执起笔,「朱庶常和李通许是好友,李通许做的事想必朱庶常多少都知道些,你说如果朱庶常多嘴往外说几句,李通许毁文书的事还能瞒得住吗?」 张检讨一惊,低声道,「李通许这人别看他是个君子模样,实则心狠手辣的很,你这么提醒他,他肯定会对朱庶常下手。」 「朱庶常的性子不适合官场,即便没有李通许,朱庶常也不会在翰林院呆很久。」谢行俭笃定道。 朱庶常口无遮拦的性格在官场很吃亏,京城官场波诡云谲,像朱庶常这样的小白,确实不太适合呆在这,别看眼下毫髮无伤,呆久了肯定会遭人迫害。 至于谢行俭为何要将朱庶常送给李通许处置,主要是因为他想给李通许一个机会。 倘若李通许连对他亲如兄弟的朱庶常都能下狠手,他也不必对李通许手下留情。 翰林院文书被毁一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如果李通许还留有一丝理智放过朱庶常,文书的事他倒可以息事宁人。 * 下晌休息时,隔壁屋子的林邵白找到谢行俭。 谢行俭刚好有事也要找林邵白,两人挑了一处安静的亭子坐下。 林邵白带来的消息有两个: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 谢行俭成了亲,算是半个成年人,成年人才不做选择,对于两个消息,他当然要听……好消息。 「田狄能歇手。」林邵白欲言又止,「不过……」 谢行俭品了口苦茶,心尖上的苦味泛开。 「田狄可愿见我?」谢行俭问道。 林邵白摇头,谢行俭诧异,「他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林邵白道,「田狄见我都是偷偷摸摸的,何况是你,你上回说的没错,田狄针对罗家的事的确有蹊跷,昨夜我与田狄好不容易碰了面,才得知田狄找罗家报仇是有人指使。」 谢行俭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看来这件事真的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 第165章 【二更】 「中午听人说, 你包揽了文书前半章?」林邵白笑了笑, 「你明天还要去大理寺,哪里有时间准备这个?」 一提此事,谢行俭才想起他找林邵白的目的。 「这件事还要邵白兄帮我一二。」谢行俭抬眸, 诚恳的问道, 「邵白兄记忆超凡,想必对文书前半章的大致内容还有所了解吧?」 「略有一些。」林邵白坦白,道,「但到底内容太多,我当时又没有用心去记,所以只能说出个大概。」 「有个轮廓就够了。」谢行俭咧嘴神秘一笑。 「你卖什么关子呢?」林邵白配合一笑。 「翰林院文书前半章我参与了十之有五, 从前在雁平写考集的时候, 我就有了一个习惯, 写过的文章都会多存一份留档。」 谢行俭悠悠开口, 泡好的苦茶缭绕出氤氲的茶雾,喷洒在谢行俭略显得意的脸上。 林邵白端茶的手一顿, 闻言微微一笑,「我倒是忘了你有这习惯, 以前我跟时哥儿还说你多此一举,如今…不得不佩服,终究是派上了用场。」 「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谢行俭道,「但还剩一半我没参与,这一半还望邵白兄能写个提纲给我,我回去详写应该费不了什么劲。」 「没问题。」林邵白点头, 「我争取今天散衙前给你。」 此事敲定后,谢行俭顿时一身轻松,可转头想起田狄埋下的炸.弹,谢行俭这颗才落下的心瞬间又提了上来。 如果田狄背后还有「东家」,这人会是谁? 「田狄有没有跟你说要撤走潜伏在罗家的杂耍团?」谢行俭忽而面孔一转,朝着林邵白道,「绿容不是说,私底下跟她联繫的是田狄吗,即是如此,田狄能不能将人先撤出罗家?」 第447页 毕竟只要杂耍团的人在罗家,他心里总是会担惊受怕,想想一堆陌生人藏在罗家不出去,罗家就会时刻踩在尖刀上。 林邵白面色复杂,缓缓摇头,「田大人埋在田家旧宅下的银子尽数被官差翻走,田狄他给杂耍团的银子是背后人给他的,所以…」 「所以,真正指使杂耍团的人并不是田狄,而是……」 谢行俭愕然的看向林邵白,接着道,「这人让田狄拿刀对着罗家,一旦东窗事发,罗家若是屹立不倒,那么最终吞苦果的只会是田狄。」 他摸摸下巴,缓缓道,「怪不得他们会找上田狄,毕竟有田狄帮他们背黑锅,即便陷害罗家的事没成功,等事情败露,世人也只会觉得是田狄为报家仇才针对罗家,没人会疑心田狄背后的人,这人虽不能达成最终的目的,但终归是毫髮无伤。」 林邵白心里怒极,脸上反而微笑,「这些人真真可恶,田狄还是个孩子,他们怎么敢这样对待他!」 「田狄有没有跟你说过背后之人的来歷?」谢行俭问。 林邵白摇头,「他不肯说,我瞧他那样,估计他对那人的身份知道的也不多。」 谢行俭目光中尽是惊疑,没道理田狄对「东家」一无所知吧,好歹是合作伙伴呢。 他心有疑惑,思忖了会,道,「你跟田狄说身世,他信了没有?」 「我昨晚已经将田狄的身世仔细与他说了,加上有薛妈妈作证,田狄总归是没有怀疑。」 林邵白淡淡道,「田家是罪臣,田大人是孙之江培养上位的,孙之江背弃敬元帝,犯了忠贞孝主之罪,田家…为了荣华富贵攀附孙之江,做尽了坏事,即便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只是可惜了田狄,十几岁的年纪就跟着我远走雁平,富贵的日子没过上几天,却要背上谋逆家臣之名。」 谢行俭看了林邵白一会儿,突然明白了当初木大人对他的评价。 ——心肠太软的人,终究在官场走不远。 希望林邵白能早日醒悟,可别为了幼时同伴,煳涂了心。 他定定神,隐晦的提醒道,「趁罗家还未出事,趁老侯爷还没有发觉,你赶紧将田狄送出京城吧,一但田狄被老侯爷发现,我敢保证,老侯爷一定会亲自将田狄压到刑部,说不定当场杀了他也未可知。」 要知道孙之江生前跟他岳父是纠缠了大半辈子的宿敌,此刻有孙之江旧部田家之子站在面前,钢铁雄心的老侯爷岂能轻易放过? 「田狄出京的事我正在安排。」林邵白嘴唇翳动,扫视了下左右,见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道:「我担心田狄突然离开京城,他背后的人不会放过他,到时候……」 林邵白话没说完,竖起手照着自己脖子一划拉,谢行俭心领神会。 谢行俭盖上茶盏,白玉瓷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沉吟片刻,道,「田狄出城刻不容缓,这事你尽快安排,杂耍团还要田狄出面,一时半伙背后之人不会杀田狄的,田狄他性子大咧,在背后之人身边待久了容易漏马脚,我得必须快些换一个人替他。」 「林大山?」林邵白脱口而出。 「大山兄弟除了会缩骨,可还会其他功夫?」谢行俭问。 「大山会些少林棍法,」林邵白摇摇扇子,悄声道,「众人只知林教谕棍棒耍的好,却忽略了林大山青出如蓝而胜于蓝。」 「如此甚好。」谢行俭笑道,「等晚间他上我家,我再与他说这事。」 林邵白哈哈大笑,话音里藏着丝丝调侃,「之前大山兄弟不愿意缩骨成绿容这样的小姑娘,如今到底是逃脱不开缩骨的事,只不过田狄所处的境界稍微危险些,你可要好生嘱咐他。」 「这个自然。」谢行俭愁思上头,「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我手上的大理寺文书务必要在明日之前上交给木大人,倘若田狄没拿到文书,背后之人会不会对田狄起疑心…」 「应该无碍。」林邵白笃定道,「如今咱们已经知道田狄不是主事之人,想必那人的最终目标并不是你手头上的文书,绿容不是说了吗,她接到偷文书的任务是最近才下达的,且与她碰头的人是田狄,可想而知,想偷你文书毁你仕途的只会是田狄,背后那人怕是还不知情。」 林邵白说的头头是道,且语气坚定,谢行俭似笑非笑的觑过来,林邵白顿时噎住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谢行俭双手环胸,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脸色不对劲的林邵白,眼中带了几抹怒气。 「你之前还说我不顾与田狄幼时的同窗之情,哼,他倒好,不顾身上的罪名跑回京城陷害我,我招他惹他了?」 谢行俭越说越气愤,扒拉开往事,忿忿道,「当年在韩夫子的私塾,他才多大啊,就整天摆着一副瞧不起我和赵广慎这样寒门子的脸色,骂我们是土包子不认识京城的簇生椒,好在厨娘站出来做了解释,说那不是簇生椒,而是胡人为了御寒种出的断魂椒,哈哈哈,你是没看到田狄当时的脸色,臭的好比茅坑……」 回想起幼年往事,谢行俭忍俊不禁的放声大笑,当年他端着二十来岁的灵魂掺和在这帮小孩子里头,虽彼此之间有些小摩擦,却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林邵白侧眼望去,见谢行俭神色愉悦,忍不住笑道,「当年田狄被韩夫子教训后,私底下跟我抱怨过,说那年韩夫子招进来的学生本来就少,你们一个个的还不乐意与田狄玩耍,田狄小孩子心性嘛,所以才会对你出言不讳,以为这样你和赵广慎以及叶礼承就会跟他说话,不成想你们四个当场差点打了起来,不过结局是好的,虽吵闹有之,但终究有人愿意跟田狄玩了。」 第448页 亭子里笑声阵阵,忽而想起当下的事,谢行俭脸上的笑容渐止,目光略过林邵白眼神闪躲的脸。 他微微颔首,轻声道:「你莫要打岔转移话题,我且问你,我到底哪里得罪他田狄了,至于他买通绿容偷我的文书?」 林邵白坐立不安的挪开身子,暗自嘆气道,「田狄不过是被猪油蒙了心罢了,他和你哪有什么大仇恨,之所以偷你的文书,不过是背后那人言及你是武英侯的女婿,加之小时候几个同窗,唯独你对田狄不冷不热,田狄性格傲气,以为你看不上他,所以平日对你总是多加针对。」 谢行俭赌气得将脑袋瞥向院内,林邵白见谢行俭还在生气,不免喋喋不休的笑说,「田狄从小就生活在雁平,也没人用心的教过他正确的为人处事,如今虽年岁不小,但到底还像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别人一鼓动他,他就想岔了心思。」 「他让绿容偷你的文书,不过是想跟你闹个玩笑,以为无伤大雅,我昨晚已经跟他说了这件事的厉害性,他已经知道错了,他……」 「别说话——」谢行俭突然弯身「嘘」了声,「你看那边。」 顺着谢行俭的手指,林邵白茫然的望过去。 翰林院的内间院子里种有一团团绿竹,此刻正是七月大热天,院内鲜少有树木翠绿如竹,半下午的日头,随着夏风吹散过来的热气,耳畔还有隐隐的说话声。 上个月谢行俭初来翰林院之时,就已经四处走动过,摸清了翰林院院内的布局。 他们所在亭子的正西方那块竹林后有一个凹洞,位置很隐蔽,洞口隐在竹林里面,谢行俭曾经误入进去过,里面面积虽小,却别有洞天。 人一旦钻进洞里,外面人很难注意到,今天出了意外,主要进洞的人刚进去就闹出了动静,这才引起了谢行俭的注意。 林邵白眼神示意谢行俭,问他要不要跟上去,谢行俭猫下腰,脚步轻移得往竹林边走。 第166章 【一更】 七月初的日头颇为火辣,谢行俭带着林邵白窝身蹲在竹林外, 热成火球的暑气肆无忌惮得包围着两人, 两人才在外边侯了一会,后背就湿的往下趟水。 林邵白出来前拿了把扇子, 此刻正使劲得噗嗤着摇扇, 然而扇出的风热气腾腾, 丝毫带不来一丁点凉爽。 谢行俭从袖袋起取出几颗果子塞进林邵白嘴里,自己也快速的含了两枚,果子外皮包裹着一层酸涩糖粉, 入口后酸涩顿时席捲舌苔, 两人禁不住打冷颤。 「你给我吃的什么?」林邵白低声问。 谢行俭眉头一挑, 从怀里又拿出几颗交到林邵白手里, 凑近小声道, 「家里做的糖腌酸梅,酸爽可口,吃起来凉快的很。」 林邵白眼睛都瞪直了, 心道这吃食玩意果真了得,抿几颗在嘴里放着, 胸口立马涨起嗖嗖的凉爽, 酸涩中夹杂着甜腻滋味,只吃这一口, 身体就惬意舒服很多,燥热的心缓缓的平静下来。 老古话说的果然没错——心静自然凉。 两人吃下几颗糖腌梅后,许是糖蜜勾人心窝的缘故, 两人烦躁的情绪平静了下来,找了个背阴的地方蹲下,似乎觉得眼下也没怎么热了。 茂密竹林的另一头连接着洞口,婆娑摇曳的竹叶下,谢行俭眯着眼隐约瞧见有人站在洞口东张西望,此人背对着他,他一时认不出是谁。 「走快点,磨磨蹭蹭干什么?!」那人一说话,谢行俭诧异的看向林邵白。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谁也没想到说话的人竟然是朱庶常。 朱庶常给他们的感觉就是一个傻乎乎的直愣子,什么时候有说话这么硬气的一面? 两人大气不敢出,总感觉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唯恐正对着竹林的朱庶常发现他俩,两人不约而同的往旁边更浓密的竹竿下躲,只留眼睛在外盯着绿竹中间的缝隙。 朱庶常察觉四周无人后,对着身后的人瞪眼,暗暗用力扯出角落的人,朱庶常手肘力度极大,后边的人一不小心往前一栽,巧在有密麻的绿竹竿子拦住了那人,才使得那人免遭摔倒的横祸。 那人整个身子挂在竹竿上,翰林院特意发放给庶常的褐色官服被竹子上的倒钩拉出破洞,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亵衣。 朱庶常见状嗤笑,那人愈加惴惴不安的不敢抬头,一双手紧紧的握紧垂在身子两侧。 「让你做点事怎么那么不中用?」朱庶常咬牙切齿的骂道,边说边用脚踢对面的人,对面那人微微侧身,躲了开去。 「敢躲?」朱庶常粗眉一立,举起手掌照着那人的面,当即就是一个大耳巴子,随后拎起身上稍长的衣摆,抬起腿使劲得踹向对面那人的心窝。 对面那人这回没敢躲开,被踹得连翻往后趔趄,皮肉相撞带出的闷哼声听得谢行俭心里发麻。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是…… 朱庶常踢几脚撒了气后就收手,谢行俭偷瞄向朱庶常,只见朱庶常叉腰冷笑道,「谅你也不敢再躲,你躲了,你娘的赌银谁出?就凭你这个穷翰林每月八吊银子的俸禄?啊?」 朱庶常一改人前的软弱,趾高气扬的沖对面那人呸了一声。 对面那人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朱庶常出言不逊的辱骂自己。 朱庶常见对面那人被骂的一句话都不还嘴,顿时没了兴致,一双肥胖的手拎着对面那人的领口,将其瘦弱的身子往前一拉。 第449页 两人脸抵着脸,只见朱庶常脸色忽变,嘴角扬起诡异的笑容,低声道,「让你将毁文书的事怪到谢行俭头上,怎么你就那么没用?你竟然敢违抗我的命令?谁借你的胆子!」 此言一出,蹲在竹林外的谢行俭犹如一记五雷轰顶,击得他头脑发懵,之前听张检讨的意思,翰林院的文书妥妥的就是李通许故意丢进水缸的啊,怎么瞧着现在的情况,想害他的竟然是平时憨憨的朱庶常? 谢行俭勐的抬头看向身旁的林邵白,眼眶中惧是惊恐和担忧,似乎在无声的质问林邵白,他这是走了什么霉运,田狄让绿容偷文书坑他,朱庶常也让别人毁文书坑他。 他这是触犯了谁的利益,怎么总有人跟他过意不去呢? 谢行俭抚摸着跳得贼快的小心脏,唿唿的喘气,就他这种「受害」的体质,他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他有点主角的感觉了,狗血剧中不就主角经常莫名其妙的被害吗? 竹林洞口的朱庶常还揪着那人不放,那人恍如一根无表情的木棍杵在那一动不动,直到朱庶常说了一句话后,那人神色骤变。 竹林地上长了不少冒出尖头的竹刺和竹鞭,那人此刻也不管地上的荆棘,「砰」的一声惊慌失措的跪倒在地。 竹刺和竹鞭上矗立生长着的小荆棘勐的扎进那人的膝盖上,好在有衣服的遮挡,腿上并没有冒出血水,只不过听那人一声闷哼,谢行俭看在眼里都感觉到疼,想来那双腿不肿也要红紫。 谢行俭默默的将头探出一些,努力的往竹林里头张望,侧着耳朵听到那人跪在朱庶常面前求饶,大意是说翰林院文书不能再出问题,再出问题这届翰林班子真的会被撤。 朱庶常避开那人的哭求,阴森着目光,讽笑道:「你还想不想赎你娘出来?不想做就将我给的银子还回来,老子的银子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丢进水里还能盪个水花,给你?买肉包子给狗吃,狗还能摇尾巴,你呢?你能干什么!」 谢行俭和林邵白闻言,皆冷了面容,朱庶常好歹是读圣贤书出来的书生,怎么说话这么龌龊,还带有一股江湖痞气? 林邵白看不惯同僚这般欺辱人,「蹭」的想站起身,谢行俭手拽住人,摇头叫林邵白切勿轻举妄动。 朱庶常长得人模人样,却对着同僚做出如此泯灭人性的事,可这终究是朱庶常他们的事,林邵白出手阻拦有什么用,没听到朱庶常说了吗?跪在地上的那人拿了朱庶常的银子。 说到底那人若不贪朱庶常的银子,怎么可能会被朱庶常按在地上摩擦。 何况,谢行俭心里有气。 谁叫那人想要坑他,虽不知为何文书被毁的事没有落到他头上,但这人和朱庶常沆瀣一气害他是事实。 如果这人当初拒绝毁文书,他哪里还需要晚上回去熬夜写文书的前半章,其他的翰林同僚也就不用唉声嘆气的赶下半章的内容。 说到底,跪地那人对不起的不仅仅是他一人,还对不起整个翰林院的人,文书是大家近半个月的心血,这人怎么忍心说毁就毁? 还有朱庶常,谢行俭望着竹叶遮挡住的那道略显肥胖的身影,内心烦躁不堪。 上午的时候,他还告诫李通许注意朱庶常,小心朱庶常大大咧咧的出卖了朋友,没想到打脸打的那么快,确实要「小心」朱庶常,瞧瞧朱庶常满脸狞笑的样子,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绝对做不到将上午那个没心眼的朱庶常和眼前这个随意辱骂同僚,满嘴脏话的人联繫在一起。 他右手扣住林邵白的手腕,为防止林邵白出声,他另外一只手牢牢得捂住林邵白的嘴巴,林邵白眼睛瞪着谢行俭,状似不解还带着恼怒。 竹林里头,朱庶常对着跪在地上的那人还在拳脚相加,言语间吐尽污秽,谢行俭则闭上眼,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待两人离开好半天后,林邵白挣脱开谢行俭双手的桎梏,长时间的蹲躲,加之外头烈日的灼晒,两人站起来时都发觉身子有些不爽,慢吞吞的挪到亭子休息好一会,眼前才恢復清亮。 谢行俭给的糖腌酸梅,林邵白早就已经吃完,他又摸出一把递给林邵白,林邵白这回没接手,撇开脸拒绝,手一个劲的摇着扇子。 谢行俭一点都不生气,丢了一颗梅子进嘴,自顾自的转头和林邵白说话:「你别怪我不让你多管闲事,朱庶常这种能将你我都瞒住的人,可见心思有多深,你若贸然得罪他,谁知道他这条毒蛇什么时候沖你吐芯子?」 林邵白不由得一阵暗生闷气,扇子也不摇了,眉头一皱,「话虽如此,可他也太无法无天了,好歹都是翰林同僚,指不定三年后谁的官阶高,他怎敢这般欺辱打骂他人,就不担心告到杜大人和程大人跟前去?」 「那人不敢跟两位院士大人说的。」谢行俭又丢了一颗酸梅进嘴,「你没听朱庶常说吗,朱庶常出了银子,银货两讫的事,向来讲究公平,倘若那人不接朱庶常的银子,倘若他不毁文书……」 「给我一点,热死我了。」林邵白踢了踢谢行俭,摇头感慨,「说来说去,你不让我去阻拦朱庶常打人,就是记仇!」 谢行俭扔了几个酸梅给林邵白,不怒反笑的呵一声,「我记什么仇?」 林邵白磕了一口酸梅,酸的眉头拧在一块,「朱庶常让那人毁文书害你,那人收了银子,想必当初是认同了朱庶常的做法要害你,只不过不知为何文书的灾害没落到你头上,即便如此,你还是恨上了那人以及朱庶常。」 第450页 谢行俭拍拍手上的裹糖粉,扭起笑脸,「谈不上恨,不过他俩合伙挖坑让我跳得事我岂能视而不见?朱庶常打人就当是帮我出口恶气吧,古人常言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不假。」 见此情形,林邵白对那人的遭遇流露出的微点怜悯顷刻间消散了不少,谢行俭说的对,那人不值得可怜,就是因为他故意毁掉了文书,所以现在整个翰林院的班子都跟着赶工,这件事如果被外人知道,指不定别人打的比朱庶常还要狠。 两人没在亭子里乘凉太久,回到屋内后,谢行俭坐下好半天才看到换了一身衣袍的李通许进门。 有人关切的问上一句,「李兄的官袍怎么换了,还有这脸上怎么有青紫,可是出了事?」 李通许脸色一僵,眼神不可置否的闪了闪:「没事,刚不小心摔了一跤,衣服脏了我便去换了一件,脸上这点小伤过两天就好,多谢关心。」 问话的人点头,又说了几句日后小心点的话后,就低下头抓紧赶制文书。 李通许望着屋内一个个奋笔疾书的同僚们,骨瘦的双手禁不住握紧,漆黑的眸子掠过一丝懊悔。 * 林邵白速度很快,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文书前半章的提纲写出来了,送提纲的人是魏席坤。 魏席坤和林邵白都排在隔壁程大人的帐下,两屋一墙之隔。 「林兄被大人叫走了,所以让我送过来。」魏席坤忐忑的问道,「小叔,你一个人行吗?要不我帮你写一些?」 谢行俭将中午跟林邵白说的话转述给魏席坤听,魏席坤一听谢行俭家中有存档,顿时竖起大拇指。 谢行俭坐下来翻阅林邵白的提纲,越往后看越敬佩林邵白的过目不忘,上面的提纲详细到每小节的内容都标註了出来,林邵白还说他没怎么用心记,这要是用心记,岂不是要将文书一字不漏的背下来么? 「莲姐儿可好?」谢行俭上回见莲姐儿还是在自己婚宴上,这几天忙着晕头转向,所以只能每回看到魏席坤的时候问上莲姐儿两句。 「挺好的。」魏席坤摸摸脑袋瓜,龇牙笑道,「前段日子她吃了吐吐了吃,这两天算是缓了下来,人也胖了许多,我前两天请大夫看过了,大夫说大人跟小孩都安稳的很,叫我别一味的煮补膳给她吃,说什么肚子吃太大不好生。」 「正常补给就行。」谢行俭贊同大夫的话,道,「莲姐儿身子骨小,孕期补的过分,导致孩子养太大,确实不利生产。」 魏席坤认真的记下,点头道,「多谢小叔提点,回头我多注意些,莲儿怀个孩子着实辛苦,她现在夜里还是睡不好,一晚上要起来好几回,总说肚子大了隔着她睡不着,我没办法只能晚上陪着她在院子里走动走动,走累了就睡下了。」 「孕中女子大多如此,你多担待。」谢行俭合上书,笑道,「家里刚腌了好几罐时下新鲜的糖梅,你不是说莲姐儿喜欢吃酸的吗,今个跟我去家里走一趟,陪我爹娘吃顿晚饭,顺便带一些梅子回去给莲姐儿吃。」 魏席坤大声的哎道,又问谢行俭可还有别的吩咐,若没有,他得回去做事了。 谢行俭低着头开始研墨思考文书续写的事,随意的摆摆手让魏席坤自行回去,待人走后不久,他忽然发觉他的工位前落下一道阴影。 他蓦然抬起头,只见一人满脸落寞的站在他的书桌前欲言又止。 第167章 【一更】 站在他桌前的赫然是李通许,凑近了看, 谢行俭方才发现李通许脸上红紫了两大块, 就连眼角都肿了老高,不过李通许应该拿药粉遮掩过, 一眼瞧上去伤势并不严重。 此时, 李通许正满心惊慌的站在谢行俭面前, 谢行俭所坐的位置靠窗,他不经意间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朱庶常刚被杜大人喊了出去。 朱庶常前脚出了门, 李通许就找上了他, 真巧啊。 「有事么?」谢行俭復又垂下眼眸, 执起笔蘸蘸墨水, 摊开白纸开始书写文书。 李通许神色慌乱, 乌黑旧袍下的手使劲得交叉握紧,静了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 「谢修撰,文书是下官丢进水缸的。」 谢行俭手抖了抖, 一滴黑墨滴落在纸上, 顿时染坏了纸,他烦躁的歇笔将纸揉成团扔进纸篓里。 「你跟本官说这个做什么?你该去和杜大人说, 你该跟其余辛苦的同僚们说!」谢行俭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李通许咽了口水,眼眶一红,哽咽道, 「下官就知道此事瞒不住谢修撰,还望谢修撰替下官保密……」 谢行俭意味深长的看向李通许,轻飘飘的道,「本官上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该让朱庶常替你保密,他大嘴巴子往外一说,本官可管不了。」 李通许慌忙摇头,喉咙滚动两下,深吸了口气,往谢行俭身侧凑近一些,坦白道,「此事便是朱庶常叫下官做的,下官如何让他替下官保密?」 「这是你俩之间的事,」谢行俭冷笑,「你跟本官说这些,就不怕本官回禀了杜大人,到时候革了你们的功名?」 「谢修撰不会这么做的。」 李通许舔舔嘴角的伤口,笃定道,「谢大人明知毁文书的人是下官,却在杜大人面前只字未提,还包揽下文书前半章,可见谢大人不想此事闹大,下官脸皮再厚一些,就当大人是替下官着想,不想揭发此事好让下官躲过一劫。」 第451页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谢行俭白了李通许一眼,哼道,「文书已然被毁,本官若这时候紧抓着此事不放,大家的心思都会放在这上面,那赶工的文书谁来完成?本官之所以不去找你算帐,无非是顾及翰林院的脸面,本官可不想在太上皇的诞辰大典上,因为你的过错将整个翰林院都摆在众矢之地的笑话上。」 李通许握紧的双手陡然放松,自嘲一笑,「原是下官自作多情,以为谢大人……」 「等太上皇的诞辰结束后,你自行去杜大人跟前认错吧。」谢行俭劝道,「杜大人平日待人宽厚,应该不会太为难你,顶多扣你几月俸禄,亦或是打发你出去做活。」 「多谢谢大人提点。」李通许怔松,愣了愣,犹豫的问道,「大人怎么不问问,下官为何跟您说这些?」 谢行俭头抬都不抬,冷冷道:「你敢站出来承认,无非是你良心过意不去。」 李通许抿紧嘴唇不说话,谢行俭身子往椅背一躺,言语中带着讽刺:你以为大家都眼瞎吗?」 他指了指前面一个个奋笔疾书的庶常们,脸色黑沉:「他们无论是会试还是殿试,名词均排在你之上,你以为你的小动作能瞒得住他们?即便能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何况你下手未免太过草率拙劣,你真当大家都是傻子,看不出来是你在背后使绊子?」 李通许抬眼看了一遍屋子里的冷清,入耳除了沙沙细碎的落笔声,就只剩下哗啦啦的翻纸声,李通许这么大的人站在谢行俭这里,埋头苦干的众人却没一个抬头看过来。 谢行俭沉默半晌,又道,「大家都是聪明人,你的三脚功夫他们早就识破了。」 「他们为何不……」李通许脸色变幻莫测,清瘦的脖颈青筋暴起。 「你想知道他们为何不说?」 谢行俭反唇讥笑,「说了又如何,左不过杜大人朝你发火,贬斥你,可毁掉的文书能回来吗?!」 「你煳涂啊!」 谢行俭抖着手指责道,「你是二甲吊尾巴进的翰林院,上个月皇上听说你是寒门出来的读书人,还特意从国库拨了一百两银子给你,好让你在京城安家,如今你这么拖翰林院的后腿,此事若是传到皇上耳里,岂不是让皇上寒心?圣上定会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否则他看中的人怎么会在翰林院这般胡作非为!」 李通许闻言,心里愈加难受,脸上的颜色转得格外热闹,有悔恨,有羞赧,还有做错事后的忐忑不安。 谢行俭瞧着李通许消瘦的身子,想起此人和他一样出自农家,心里无端的烦躁起来,都说寒门出贵子难,李通许如今都爬上了翰林院,怎么还不知道珍惜当下来之不易的机会,干什么非要和朱庶常这样的狡诈小人混在一起? 「你可知皇上当初为何点本官为状元?」谢行俭突然嘆息。 李通许愣了愣,断断续续道,「金銮殿外人人都说,谢驸马他爹是状元,一家子断不能有儿子越过老子的说法,故而点了谢驸马探花,而大人当初殿试出彩,所以才…破格点为状元。」 「破格?」谢行俭嘴角起了几丝笑容,轻描淡写道,「今年殿试录用的学子一共三百名,刨去京城官宦家族学子八十九人,剩下的二百多人,一半之数是农贩小户之子,这可是往年从未有过的现象。」 「大人的意思?」李通许容色一肃,「莫非皇上是有意点大人为状元?」 许是这种话说的太过唐突,李通许说完后小心翼翼的观察谢行俭的脸色,见谢行俭面色未有不悦,这才松了口气。 谢行俭不以为意的道,「说皇上有意点本官为状元,不如说皇上有意提拔寒门子。」 他瞥了眼四周竖耳偷听的众庶常,招手让李通许靠近一点,压低嗓音道,「皇上出身高门,最是忌讳高门家族把持朝政,近几年越发看中寒门子,不然你以为你二甲吊尾巴的人,怎么有机会进到翰林院?」 李通许闻言不敢置信的瞪直了眼睛,谢行俭满意的颔首,趁热打铁道,「诸多翰林院的人,唯有你我得了赏赐,本官是状元,赏赐状元府是朝廷的常制,除开本官外,三十六名翰林学士,只有你得了皇上的赏银,可见皇上是看重你的。」 「皇上看重我?」李通许恍惚出神,低喃道:「我以为一百两人人都有,我以为皇上注意不到我……」 谢行俭站起来往角落处屋檐走去,李通许不由自主的跟上去。 他眯眼望着屋外郁郁葱葱的长青树,淡笑道:「寒门出一个读书人不容易,你家里的事本官也有些了解,听说你家中有一老母?」 李通许低头回道:「家中确实有一母,是庶…母…」 「庶母?」谢行俭惊讶回头,李通许不是农家娃吗?农家还兴纳妾? 李通许微微点头,言道:「家母死的早,家父不想续弦让母亲伤心,故而死活不同意再娶,无奈爷爷说下官还小需要人照顾,家父不得已纳了妾,庶母人很好,为了一心一意的照看下官,此生都未生子。」 谢行俭听得连连点头,一般主母不在,妾室多会作妖,没想到李通许运气颇好,遇上了这么个好继母。 「都怪下官…」李通许嘆了口气,苦笑道,「下官这两年忙于学业,家里的事没顾上,自从下官的爹走后,下官的娘就迷上了镇上的赌坊,一不留神家产全赔了进去,若不是族里出了银子供下官上京求学,下官……」 第452页 话未说完,但谢行俭明白李通许的意思,李通许接着道:「皇上赏赐的一百两,下官只留了十几两平日用的,剩下的悉数送回了老家抵债,可下官没想到,庶娘偷偷拿着这些银子又去了赌坊,输光了银子不说还倒欠了一屁.股债,家中来信,说赌坊扣了人,让下官拿银子…赎人,所以……」 「所以你就应了朱庶常的要求,毁文书栽赃陷害于本官,而你,则能轻轻松松的从朱庶常手里拿到银子。」 谢行俭侧身定定的看着李通许,李通许吓的往后直退,嘴唇翕动,眼睛四处乱瞟,就是不看谢行俭。 谢行俭半阖着眼睛不再继续往下说,好半天才听到身边这人开口。 「谢修撰连下官和朱庶常的小动作都了无指掌,不愧是从大理寺这个「阎王殿」里出来的人,果真明察秋毫。」 李通许拱手自嘆不如,期期艾艾道:「朱庶常给了下官一百五十两银子,让下官将翰林院的文书毁掉,并将这份罪过丢到大人您头上,下官……」 谢行俭挺直的背倚靠在门框上,隔开几道弯曲的走廊,院子对面的大树下,朱庶常正躬着身子帮杜大人跑前跑后的搬书。 骄燥如火伞的太阳像个蒸笼一样将整个翰林院包裹起来,热得使人喘不过气,四周的长青树叶被晒得蔫蔫软软,无精打采的耷拉着枝干,谢行俭站在风口处,只觉得迎面的风似热浪一样扑面而来。 然而,远处的朱庶常像是感觉不到累和热一般,一遍遍的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的搬运书籍。 「今年南方旱涝严重,皇上特准各地方的优监生和乡试副榜生迟些上京。」 李通许擦擦脸上的汗水,声音清冷如腊月寒冰:「翰林院承接国子监新书编纂,朱庶常这般卖力讨好杜大人,无非是想得到编纂新书的机会。」 他话说一半看向谢行俭,眼神意味不明:「朱庶常让下官栽赃陷害大人,只因为大人与罗家书肆有合作,大人出的考集被京城读书人奉若神明,若无意外,协助杜大人编纂新书的必然是大人您。」 「你的意思是,朱庶常让你将文书被毁的过失扔给本官,是为了让本官在杜大人面前不得脸,到时候这编纂新书的机会只能给他朱庶常?」 谢行俭抬头往院子那边看,朱庶常虽是用心的在搬书,无奈双腿短小,身子肥硕,才跑了三五个回合,就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转头看下李通许,平静的道,「即便本官不在,你觉得杜大人会将编纂新书的机会给他吗?且不说翰林院人才济济,他朱庶常的文采能在杜大人跟前排的上号吗?他哪来的自信觉得没了本官,杜大人就非他不可?」 李通许一愣,呆呆道:「下官听说朱庶常家中富裕…」 「银子在翰林院不好使。」 谢行俭失笑,「杜大人先前出进士朝考题时,曾得过皇上的赏赐,这才多久啊?杜大人绝对不会再收朱庶常的银子,从而替朱庶常开小门,这时候,杜大人在皇上面前还热乎着呢,大人的一举一动,自会有人报给皇上听,倘若大人摒弃翰林院其他的优秀庶常,转身去选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你猜皇上会如何想?」 「下官愚钝,没想到这上头去。」李通许惭愧的低下头,从前他总是嫉妒谢行俭,认为谢行俭和他一样出身寒门,凭什么谢行俭可以娶得侯门贵女,而他却卑微如尘埃。 「你脸上的伤……」谢行俭收回远处的视线,直直的盯着李通许看。 李通许吓的眼皮子一抖,讪讪得伸手抚摸嘴角的伤口,心里惴惴,嘴唇颤动:「午间摔了一跤……」 「朱庶常打的吧?」谢行俭双手环胸,歪着脑袋淡淡问道。 「大人怎知……」李通许思索了半天,才艰难的嗫嚅道:「大人既知朱庶常…打人,那么应该知道下官要陷害于您…」 「可你中途收手了。」谢行俭一言打断李通许,逼问道:「为什么?按理说你将文书被毁的事推给本官,你跟朱庶常的交易就顺利完成了,你也就不用遭他这顿打,为什么你中途反悔?」 李通许抿抿嘴角的伤口,身子轻轻颤抖,偷眼去看谢行俭,小声诚实道:「其实大人误会了,下官本想将文书被毁的事推给大人的……」 谢行俭:「??」 「还望大人恕罪。」李通许唰的一下脸色苍白,慌忙跪地,「大人这一月在翰林院神龙不见尾,下官鲜少有机会和大人碰面,自然就……陷害不了。」 谢行俭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敢情他这些时日若不忙着往大理寺跑,那李通许就真的会害了他呗? 他深吸了一口气,拼命的抑制住想骂人的冲动,极力镇定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跟本官说这些,就不怕本官告到杜大人跟前去撸了你的官帽?」 「大人不会。」 李通许自信道,「得亏大人刚提醒,大人说杜大人才在皇上跟前露了脸,如今是处在鼎盛风口上,且下官是得了皇上一百两赏赐的优待寒门子,大人若是告状,杜大人顶多是训斥下官几句,断不会撸了下官。」 谢行俭:「……」他现在扇自己两巴掌还来得及吗? 「不过,」李通许慢慢匀了唿吸,脸上浮起苦涩的微笑,「下官嫉恨大人确有此事,收了朱庶常的银子毁掉文书确有此事,如今院里的同僚都要因为下官的一时过错,拼了命的赶制文书,下官…有罪。」 第453页 谢行俭这才气平了些,低喝道:「做错了事皆要受到惩罚,岂是你一句有罪就能抵消?」 李通许头垂得看不到任何表情,闷声道:「太上皇诞辰大典结束后,下官会向杜大人负荆请罪。」 「你先起来吧,」谢行俭转过头看向院子里还在忙碌奔波的朱庶常,「文书被毁一次已经够了,本官不想看到第二次,谅你是初犯,且你能及时止损,本官不与你多计较,这件事就此翻篇,日后你去请罪时,也就别跟杜大人说你想陷害本官的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人敞亮。」李通许发自内心的感嘆,就像谢行俭所说的,他这次做的事虽然不对,但他能迷途知返就已经很不错。 李通许望着站他面前一副云淡风轻的谢行俭,此刻心头震吓的异常厉害。 翰林院的寒门子又不止谢行俭一个,隔壁的林邵白、魏席坤都是寒门出身,他也不知自己起了什么魔障,偏偏和谢行俭过不去。 当初接朱庶常的银子,一来是娘所欠银子的赌坊催的紧,二来他也想得到编纂新书的机会。 李通许当初以为朱庶常不过是个和他一样嫉妒谢行俭的人,可越到后来,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大人。」 正当谢行俭折身回屋时,李通许喊住了他。 第168章 【二更】 谢行俭嗯的一声回头,李通许抬眸往院子那头看了一眼,犹犹豫豫的上前引谢行俭往旁边树林走。 翰林院绿化做的相当好,李通许领他走的那条路上,走几步便是一处松树林,松树林里地势平坦,栽种了一簇簇开着正艷的淡紫色玉簪花。 玉簪花顶上有成片的松树叶遮挡,地处阴凉,谢行俭脚方踏进,就感受到一股阴湿之感。 李通许略略一忖,瞥了眼远处的朱庶常,抬头道:「毁文书一事,下官深感愧疚,愿意将功补过。」 「你能将什么功?」谢行俭背靠着笔直高大的松树,饶有兴致的看着李通许。 他大概能猜到李通许要说的事应该和朱庶常有关,否则刚才李通许说这话时,做甚么要看朱庶常一眼。 果然如他所料,李通许接下来要说的真的就是朱庶常的事。 李通许目光转向他们刚走出的屋子,翰林院的屋子多窗,几乎每个工位前都有一扇窗台。 透过婆娑摇曳的松树叶和娇莹清香的玉簪花,谢行俭能看到屋内的人都在抓耳挠腮的忙着书写,亦或是看到有人低头奔走在各间书房里翻阅书籍。 每个人都好忙,都在为三年后渺茫的前途忙碌。 李通许情绪有些低落,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怪下官,若文书无碍,大家这两天就可以好好歇歇了…」 谢行俭没拦李通许,就像之前在竹林里看到朱庶常踹打李通许一样冷眼旁观。 他自始至终都觉得李通许有错该打,因为李通许嫉妒他得皇上青睐,所以才贸然答应朱庶常的要求,不管朱庶常的目的有没有达成,文书被毁是事实。 翰林院如今忙的这般乱糟糟,大半的原因都应该归结到李通许的身上,总而言之,李通许他该打。 不管是被朱庶常辱打,还是李通许现在这样自责的打骂自己。 这些都是李通许该受的。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犯了错就应该受到惩罚,没得轻飘飘的就此放过。 李通许扇的手有些发麻,谢行俭看了看嘴角开始淌血的李通许,淡淡道:「到此为止吧,本官早就跟你说过,你对不起的不止本官一人,你在本官这卖苦肉计没用。」 李通许抹掉嘴角的鲜血,眼神坚定道:「大人放心,下官会给翰林院一个交代。」 「你且说你刚才要说的,」谢行俭提醒道,「朱庶常很快就要回屋,若是看到你我呆在一块…」 「是!」李通许点头,斟酌着语气,勉强笑道:「大人之前说有打听下官的事,不知可真?」 「自然。」谢行俭简短说道。 「那大人应该也有打听过朱庶常吧?」李通许笃定道。 谢行俭:「没有。」 李通许呵呵尬笑:「看来大人对下官,比之对朱庶常还要感兴趣啊,可谓是下官的荣幸。」 谢行俭挑眉,意味明显:「你也说这一个月来,本官鲜少呆在翰林院,百忙之中本官能注意到你,主要是因为你二甲吊尾进的翰林院,加之你与本官皆出自寒门,这才让本官对你起了心思。」 「至于朱庶常,」谢行俭摸了一把下巴,含蓄道:「他平日说话磨叽,长相…啧,总之,没有过人之处,很难叫人上心。」 「大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李通许狡狯的撇嘴。 是啊,谢行俭想,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还以为李通许是个不可理喻的小人,而朱庶常则是软弱良善的好人,可事实却给了他响亮的一击。 李通许沉默一刻,一字一句道:「下官要说的这件事,原应该和杜大人以及程大人两位大人说的,只不过大人也说了,这两个大人才领了皇上的恩赐,此时应该不太愿意沾惹是非。」 同样拿了皇上赏赐的谢行俭认真的点头,非常认同的道:「是啊,你说的对。」 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李通许:「……」 不对劲就不对劲叭,李通许暗暗用力握紧拳头,他也是无路可走了,谢行俭跟他同样出身寒门,应该最是能理解他的苦楚。 第454页 李通许心头一凛,果断郑重道:「下官李通许,检举揭发朱庶常被人冒名顶替入翰林院。」 「朱庶人被人顶替?」忽的一阵阴风吹过,谢行俭惊的舌头打卷,「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 「证据当然有!」 李通许斩钉截铁道,「下官与朱庶常是在上京的路上相识的,那时候的朱庶常虽其貌不扬,但待人接物皆和煦有礼,全然不似现在对同僚…既打又骂。」 「许是他有两面性也未可知。」谢行俭哑然。 「人再善变也不会像他那样!」 李通许眼眶瞬间发红,用力的咬着牙齿,低喝道:「大人有所不知,朱庶常自从进了翰林院后,鲜少在翰林院拿笔写字,一旦迫不得已要写,他也是遮遮掩掩的,后来无可奈何,他…他他就出银子让下官帮他写,只藉口说今个手腕疼,明天身子不爽,总之就是不自己主动。」 谢行俭眼神闪烁了一下,保持怀疑:「朱庶常一次都没有执笔过?」 「没有,一次都没有。」 李通途面色惨白,苦笑道,「大人要信下官,下官也是被他逼的太紧了,他今天……他还要毁文书陷害大人,这怎么行的通,下官寒窗苦读才高中进士,倘若文书再被毁,杜大人肯定会查到下官头上,下官的官途怕是要到此为止…」 谢行俭嘴唇动了动,如果真如李通许所言:朱庶常被人顶包了。即便朱庶常真有问题,那这件事也应该告知两个翰林老大人,李通许告诉他这个六品修撰干什么? 他不太想躺这趟浑水。 松树林里长久安静,热风一阵阵吹过,将昨夜盛开的玉簪花宜人的香气送过来,然而两人皆不是喜花之人,加之眼下的气氛,没人顾得上欣赏。 李通许见谢行俭似乎不愿意搭理这件事,连忙拱手哀求道:「大人要救我——」 此刻连自称都省掉了,只听李通许干涩的声音响起:「朱庶常威胁我,倘若他拿不到新书编纂的机会,他就要对我娘下手…我…没法子了,我收他银子毁文书是我的错,我认,该是怎样的惩罚,哪怕是摘官帽下诏狱我都认,但我娘…她是无辜的!」 谢行俭冷静的扶起李通许,皱眉道:「进士入翰林院向来层层筛选,朱庶常怎有机会骗过诸位大人的巡查?再说了,今年朝考题不是一般的难……」 作为朝考题小考官的谢行俭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挺直肩膀,与有荣焉道:「朱庶常能顺利通过朝考,想必是有些才学的,至于你说的有关他在翰林院让你代笔一事,均是你的只言片语,算不得证据。」 「下官知道三司办案讲究实证,」李通许红了双目,扯开胸前宽大衣摆,露出胸口大片淤青,哽咽道,「只大人也看到了,朱庶常在翰林院都敢对下官这般狠戾,可想而知他背地里会做出什么事,我娘…她心性不坚定,别人随便撩拨一下,她就会进赌坊将家产陪个精光,这算不得什么,下官担忧的是,她将命都赔进去…」 「赌——」谢行俭默默的将视线从李通许身上的淤伤移开,厉声道:「最是沾染不得,你是读过书的,怎么也不知?你娘头回赌的时候,你就应该竭力拦住她,如今你娘到了这种见赌就进的地步,你这个儿子要担大半的责任。」 李通许听着不是滋味,他从小没娘,家里这个庶母照顾他尽心尽力,爹走后,他自然要孝敬庶母,可没想到,他一时心大让庶母进了赌坑。 「还望大人赐教。」李通许一脸歉意,重重的朝谢行俭鞠躬:「赌难戒,下官想了无数法子也于事无补,如今朱庶常知道下官家中的情况,紧抓着下官庶娘的七寸,下官实在不知该如何——」 「所以你想拔掉朱庶常这根毒滕?这样你娘就能免遭祸害?」谢行俭一针见血的问道。 李通许吶吶点头,谢行俭掩盖不住失望,绷着脸教育道:「朱庶常威胁你是他不对,但你纵容庶母行赌又有什么高尚之处?」 「下官没有!」李通许满脸愧色的狡辩。 「你说没有?」谢行俭拔高了声音,「那你且说说,你娘是不是还在赌?你明知你娘手痒耐不住,你还将皇上赏赐的银子寄给你娘,你若真为你娘着想,这笔银子就不该寄到你娘手里!」 他顿了顿,看李通许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便放缓语气道:「你都说了你娘容易被人诱引至赌坊,这样的情况,你怎还将她留在老家,如今最紧要的,是将你娘接到你眼皮子底下看着。」 李通许头点如捣蒜,冲着谢行俭躬身而鞠,低声道:「大人所言极是,只不过下官担心朱庶常他不放过下官…」 「你且放心。」 谢行俭目光透过松树缝隙,落在远处大汗淋漓依旧对着杜大人点头哈腰的朱庶常身上,冷笑道:「他是否如你所言有没有被人顶替,一试便知。」 李通许愣住,问谢行俭想怎么试。 谢行俭微微一笑,循循善诱道:「你既然敢跟本官检举,势必是存了和他鱼死网破的心思,本官做事向来不喜欢拖拉,他既对你拳脚相加,你回给他一顿竹鞭子便是,你可敢?」 「打他?」李通许脸色一变,趔趄的往后退了两步,摇头道:「朱庶常家中富裕,下官若伤了他,他定会找下人围堵下官,下官一介书生,怎抵挡的住,不妥不妥……」 第455页 谢行俭恨铁不成钢的嘆口气:「你怕什么,你如今有他的把柄,你该高他一头才对,你且按照本官说的去做,他再威胁你,你只管和他正面刚,闹得越大越好。」 他最讨厌的就是校园霸凌,呸,职场欺凌更不行!出现这种事,最不该的就是忍气吞声,人都长了嘴,应该大胆一些说出来,说出来才有人替你主持公道。 李通许神色尴尬,勉强笑道:「谢修撰和旁的大人似乎格外不同,杜大人和程大人总是教导我等同在翰林院做官,应当和睦相处,互相扶持,然大人却…」 谢行俭朝北边院士主院拱拱手,笑道:「两位大人说的当然没错,只你也贴身体会到了,朱庶常可没把你当同舟共济的同僚看待,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一味的懦弱,朱庶常日后必会变本加厉的欺辱你。」 李通许低垂的眼神充满愤恨,才换上的衣袍颜色撇旧无光,只见他紧咬着嘴唇,双手攒成拳头颤抖,残留的男儿尊严驱使着他默默点头,哑着嗓子道:「大人说的极对,下官之所以畏手畏脚,是唯恐朱庶常报復才一味隐忍…」 「他已经在报復你了。」谢行俭冷哼着提醒,「他让你再次毁文书,做不到就将你娘往赌坑里扔,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李通许吸了吸鼻子,暗暗咬牙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谢行俭笑道,「朱庶常人前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每每在众人面前都喜欢替你说话,不知情的都以为你俩关系融洽。」 「哪有!」李通许扯动嘴角不屑道,「他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下官当初也是被他骗了,以为他是个好相处的,殊不知是只毒蝎子,蜇人不见血却痛入骨髓。」 院子那头的朱庶常似乎已经忙完了活,此刻正拖着疲倦的身子往这边走,谢行俭双手负背缓缓的走过来将李通许的身影遮挡住,不得不说朱庶常的反侦察能力很强,他们两人刚才不过是透过松树叶朝朱庶常那边偷看了几眼,朱庶常立马就望了过来。 谢行俭过了十五岁之后,个头勐然拔高不少,身子也越髮长得健朗,抵在李通许面前,正好能将李通许遮挡的严严实实。 朱庶常见此人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以为刚才自己忙累了看花了眼,且瞧着此人身上穿着从六品的官服,朱庶常下意识的低头,心里却暗暗道:等有朝一日他也能穿上这等官服。 后又摇头纠正,一双混浊的眼睛里浸泡着无边的欲望,邪睨一笑,挺直肥胖的身子,暗道他才不屑这从六品的官呢,等他入了杜大人的眼,日后入阁拜相都不在话下。 朱庶常嚣张离去后,谢行俭默默的挪开身子,一双眼睛深不可测的转向李通许,微眯着眼睛:「你赶紧抄近道回去吧,别叫朱庶常发现你我同处,本官刚交代你的话,你照做就是,他再打你,你就狠狠的回他两下,闹得沸沸扬扬最好。」 李通许反应敏捷,领了命后立马拎起衣摆小跑的往院子里走。 * 傍晚散衙后,居三赶着马车准时出现在翰林院门口,谢行俭捲起一堆书稿,与魏席坤相携坐上马车往朱雀街赶去。 翰林院的正门出来一条街便能看到状元巷的巷口,魏席坤掀开窗布往外瞧了一眼,转头笑道:「小叔,皇上不是赏了家里一座院子在状元巷吗?怎么不见你搬过去?」 谢行俭闭着眼梳理最近遇到的各种事,闻言卸下心事,微微一笑:「皇上赏的那栋状元巷院子正在修理,那边原是朝廷一位三品大员的旧居,大人致仕返乡后,院子就被收归国库,如今赏给我,因为有个两三年没住人的缘故,里头还需打点打点,等回头弄好了,你带莲姐儿过来住两宿。」 魏席坤笑容可掬,感慨皇上赏的院子有多大。 「虽是四进的院子,但在锦天绣地的京城,压根算不得什么。」 谢行俭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忽想起什么,手指在小板桌上随意敲击,神秘道:「那栋院子虽破旧了些,却也有妙处。」 「什么妙处?」魏席坤凑过来笑问。 谢行俭弯腰从车壁上的暗柜里抽出一张纸,拿起毛笔在上面画了几笔,含笑道:「平常人家的高门院子不论是几进,大抵都是一座座独院紧紧挨着,我这栋却有些不一样,你看——」 谢行俭又提笔画了下,寥寥的简笔房屋画像跃然纸上,魏席坤瞪大眼努力的辨析谢行俭手底下的画。 「看到没有?」 谢行俭拿笔尾敲纸,莞尔道,「我这栋宅院,前两进院子分布在主院两侧,剩下的一进院子围在主院外边,将主院围的严实,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就三进院子,实则不然,里头还有一进。」 魏席坤犯起煳涂:「小叔说的妙处,我却不知妙在哪儿?」 谢行俭噗嗤一笑,收起画卷,温和道:「我画技不好,你一时看不出来也怪不得你。」 「小叔画技长进不少,」魏席坤昧着良心夸奖,挠挠大脑袋瓜,为难的自嘲,「只是我愚笨,不能明白小叔所言妙处的含义。」 谢行俭见比他大的侄女婿诚心实意的说他画技有见长,心里舒服的一批,脸上笑意满盈:「我画的太过简单,所以你才看不出来,等你亲眼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第456页 见魏席坤满头往外冒问号,谢行俭索性不卖关子了,遂直言道:「这位三品大员许是在朝为官期间受了诸多小人陷害,所以在房屋设计上格外用心。」 「对外称是三进院子,其实里头还藏着一处不为人知的院子,人住在里头旁人注意不到,自然就害不了他。」 言及至此,魏席坤恍然大悟,回过神后忍不住偷笑:「连宅院都要下小心思,可想而知这位大人是受了何等的迫害才能想出这样的招。」 谢行俭嘴角微微翘起,笑道:「撇开套房设计外,我最喜的是院内栽种的树,状元巷那边的房子寸土寸金,我那栋院子能有空余的位置种上一排排绿树和奇花,真心不错,回头住进去一开门就能看到满院的绿树红花,反正比朱雀街这边光秃秃的看上去要舒服很多。」 他先前买朱雀街院子时就忽略了绿化,一心只想着能靠近主街就是好的,然而住进来后才感受到不妥之处。 朱雀街宅院里的房间确实很多,但就是因为建了很多房屋,所以连种树的空隙都没有,导致一到夏天,整个谢家院内没有一丝阴凉,太阳热起来后,上空就像一张热布蒸笼一样,将宅院死死地笼罩着,喘口气都费劲。 所以谢行俭现在去别人家,头一眼都看主人家院里的绿化摆设,院子里种植的绿树红花多,想来家人住进去心情都要舒爽不少。 这边两人就着宅院闲聊着,外头居三停下马车,高声喊到家了。 两人下了马车后,才进门洗漱换下官袍,饭还没来得及吃呢,就听秋云在外头禀报,说有人上门想要拜见谢行俭。 第169章 【一更】 谢行俭交代秋云带魏席坤去见谢长义和王氏,自己则往会客的前院走去。 入了夜, 环形的走廊上挂了几盏红灯笼, 谢行俭才踏进前院,就在朦胧的烛光下看到一人影, 此刻那人正站在走廊尽头背着手欣赏天边的圆月。 「逸壮兄——」谢行俭欣喜上前, 拱手笑道, 「你今夜怎么有空来我这?」 走廊尽头站着的人闻言转过身,此人面容普通却浑身透着一股正气,这人便是在翰林院坐在谢行俭旁边的张怀兴张检讨, 表字逸壮。 谢行俭当初听到这个名字时, 蓦然就想起李白的「俱怀逸兴壮思飞」, 真真是应了景, 瞧瞧张怀兴身后挂着的那轮圆月, 谢行俭不由自主的吟诵出下句:欲上青天揽明月。 「谢大人好才情!」张怀兴当即拱手,笑着大步踏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前人之作, 借来一用罢了。」谢行俭认真解释。 张怀兴忍不住嘴角弯起来,继而道:「今夜多有打扰, 还望谢大人见谅, 实在是家母这几日催促的厉害,说让我问问宅院的事, 不巧白天忘的没影,等散了衙才想起来,转头再找谢大人时, 一时又找不到人,不得已我只好上门来。」 谢行俭眼神微动了一下,抬手请张怀兴进去,边走边笑道:「逸壮兄只管当这里是自己家,来了就进去坐坐,怎好站在外面晾风。」 又转头吩咐秋云将他的晚饭送来,说他今晚不去陪王氏他们吃了,也叫爹娘和罗棠笙莫要等他。 秋云福了一礼,正准备出去时,谢行俭喊住秋云,笑说张怀兴匆匆从翰林院而来,想来此刻是饿着肚子的,便让秋云多上一份饭菜,又问张怀兴吃食上可有忌口。 张怀兴抚着下巴上的细短鬍鬚,哈哈大笑:「年幼时草根树皮都啃过,何来忌口?」 谢行俭跟着笑,挥手让秋云下去准备,张怀兴拦住秋云,犹豫了一下,结巴道:「上月吃谢大人的喜宴时,尝了一口美酒,如今回味起来唇舌香甜,不知、不知……」 谢行俭眨眨眼,会心一笑,对秋云道:「我爹院子下埋了酒,你让居三挖一壶给张大人送来。」 秋云点头应是,张怀兴见状大手忍不住在嘴角摸了一把,谢行俭眼尖的瞟到张怀兴一听送酒来还咽了咽口水。 他笑着摇头,不成想在翰林院做事一板一眼的张检讨竟然是个嗜酒之人。 * 秋云很快将饭菜端了进来,又给谢行俭和张怀兴各自倒了一杯酒,谢行俭作为东道主,二话不说举起酒杯先敬了张怀兴一杯,烈酒入喉,辣的谢行俭眯起眼睛,咽下去后,整个人就像踩在软和的棉花云朵上似的,舒服至极。 「好酒量!」张怀兴随即跟着闷了一盅,放下酒杯以后,对着谢行俭赞不绝口。 「当日喜宴上谢大人忙着陪客,我只远远的跟着众人敬了一杯,都没机会和谢大人好好的喝上一顿,来来来,再来一杯——」 谢行俭忙掩住杯口,昂首道:「如牛饮水般喝酒容易醉,咱们私底下浅酌两杯即可,何必将彼此灌的烂醉如泥。」 他话说一半顿了顿,随即笑开:「少喝为好,清醒点好说话,逸壮兄入夜来访定是有事要说的,醉了胡言乱语我可不听哦。」 张怀兴笑着点头,身子却站起来给两人斟了酒,谢行俭视而不见,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吃。 秋云盛上的菜餚多以绿色蔬菜为主,时下七月是京城一年中种植蔬菜最狂热的季节,什么辣椒、茄子、豆角、丝瓜等等,吃都吃不完。 听他娘说,罗棠笙手底下有座庄子是专门拿来种植蔬菜的,每日送来谢家的瓜果蔬菜堆成小山,剩下的便叫庄子上的人抬出去卖,每日家里不用出去买菜便也罢了,竟还能通过卖菜赚点进帐。 第457页 夏季的蔬菜是吃一茬,新的菜立马又长出一茬,似乎无穷尽,因而谢家每顿桌上都有蔬菜,今日也不例外。 张怀兴又饮了一杯,放下酒盅后举着筷子踌躇不定,见谢行俭吃的欢,又想起一路进来时院内的简朴,夹了一筷子辣椒炒丝瓜进嘴,边嚼边轻轻喟嘆道:「世人总说翰林院有三清,原我只知清贵二字,却不想在谢大人这里看到另外两清。」 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推门进来的是罗棠笙身边的汀红。 汀红款款走近桌前,福礼后说夫人命她添两个菜,待汀红将手中的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四盘肉食后,谢行俭眼睛都直了,嚯,全是硬菜。 他唔了一声,举起杯子看向张怀兴,笑道:「逸壮兄见谅,是我的疏忽,有酒无肉算慢待,罪过罪过,我且喝一盅赔罪。」 说完扬起脖子饮完杯中酒。 张怀兴开怀大笑,端起杯子痛快地喝了一大杯。 喝完后,张怀兴认真道:「谢大人可别误会,刚才张某提及三清,并没有丝毫讽刺大人的意味,不过是看谢大人平日过的朴素,不免调侃一二,众所周知翰林院清贫、清苦,但仔细瞧瞧,那些入了翰林院的人,谁不是费尽心思的捞银子?能真正过上三清日子的人,现在已经少之又少了。」 谢行俭喉咙火烧的疼,吃了几筷子秋云端上的茄子羹才稍稍压下辣味。 转头招唿着张怀兴多吃些,热切的笑道:「逸壮兄的意思我懂,但终究是我的疏忽,至于逸壮兄说的三清……嗐!如今盛世当头,谁还守着清贫苦日子过活?」 张怀兴夹了块肉进嘴,含煳不清的道:「谢大人说的在理,咱们寒窗苦读多年,为的就是一朝吃喝不愁,倘若做了官还跟和尚一样吃素,未免没意思。」 说着,张怀兴眼珠子往桌上的几盘蔬菜打转,乐呵道:「我瞧着谢大人颇为喜欢吃素食,莫非是有讲究?」 谢行俭咀嚼的动作一顿,使劲的咽下嘴里的炭烧辣椒后,他忍不住捂着肚子放声大笑。 讲究?这话说的他像和尚一样! 笑的太过,才咽下的辣椒险些呛到了喉咙,张怀兴也跟着笑,起身拿起酒壶倒酒给谢行俭顺气。 谢长义埋在院子里的酒入口辛辣发苦,谢行俭接过张怀兴递过来的酒水,当下是喉咙发紧也就没想许多,喝下去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全是酒,顿时脑子里像是炸开了烟花一样,「蹭」的一下炸的谢行俭两眼冒星星。 谢行俭自认酒量还可以,但这样的烈酒,这样毫无忌惮的接连喝两杯,即便是酒中仙,也会醉醺的两脚发颤。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张怀兴吓了一跳,忙放下筷子拍谢行俭的后背,谢行俭被拍的就差呕出来,好在外头守着的秋云听到动静,忙倒了杯冷茶过来给谢行俭漱口。 「不碍事。」谢行俭丢下拭嘴的帕子,将张怀兴按回椅子,笑道,「从前人人都说我酒量了得,如今到了逸壮兄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惭愧啊——」 张怀兴听了大是兴味,又自斟自饮的喝了两盅,谢行俭见张怀兴喝了这么多酒脸都不红,心生佩服。 这种喝酒不上脸的,才是角逐酒桌的厉害人物。 他索性将酒壶推向张怀兴,略带歉意的道:「逸壮兄且敞开膀子喝,我明日还要去大理寺,可不能醉酒误了事。」 张怀兴理解的点头,经谢行俭这么一说,喝酒喝上瘾的张怀兴这才想起今夜过来的目的。 「谢大人,」张怀兴放下酒杯,眼角轻轻上挑了下,朗声道,「你我也不是昨日才相识,我有话就直说了,我娘看上了大人这栋宅院,不知大人出价几何?」 冷不丁被问价钱,谢行俭抬眸打趣道:「听逸壮兄话里的意思,莫非随我出价?我是穷乡僻壤走出来的人,最是看中银子,若要我开口,怎么着…也要万两银子打头吧?」 「无妨。」张怀兴豪气的往后一躺,单手搭在椅背上,笑的甚为玩味,「大人只管开口,我即便是砸锅卖铁也会存够银子,谁叫我娘看上了大人这栋院子呢,古有老莱子古稀之年彩衣娱亲,今朝我便效仿一二,花个万两银子逗亲娘一乐也是好的。」 「可别介!」 谢行俭听的一脸燥,直说道,「便是你能拿出万两银子,我也不敢接啊,这要是被外人知道了,不晓得该如何传我的谣呢!你且看着,我要是收了你万两银子将屋子卖给你,只需两三日,朱雀街这边的大街小巷,一定会有很多人编出一串串的小调油诗,嘲笑我这个泥腿子状元郎见钱眼开!」 张怀兴则表现的无所谓,戏嚯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人在做天在看,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谢行俭挑了挑眉,道,「你我同在朝为官,我岂能将市值八千两的宅院哄抬成万两卖给你,这事若是成了,我像个什么话!岂非太没人情味?再说了,逸壮兄家的老夫人日后四处打听,得之周围房价比我家低一些,老太太一时有什么不高兴的,出了差错,我拿什么赔?」 谢行俭说着摇摇头,自顾自的倒了一盅酒浅啄,笑道:「与其惹老太太不悦,我索性便好人做到底,按周边的价钱一口价说给你,逸壮兄觉得呢?」 「八千两?」张怀兴眼睛放光,慢慢的从靠倒的椅背上直起身,笑道:「谢大人可当真?」 第458页 「我能骗你不成?」谢行俭接话,说着拿起勺子,从桌上的鸡汤碗起盛出小半碗清汤,慢慢拿勺子拨动着碗里细碎的鸡肉,抬眸瞥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张怀兴,笑了笑没再说话。 月上梢头,桌上的一壶酒已经喝了大半,张怀兴见谢行俭已经不沾酒了,想了想便也歇了杯子。 忽而,张怀兴笑道:「谢大人是真不知还是……」 谢行俭疑惑的看过来,张怀兴放下筷子,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谢行俭,缓缓道:「朱雀街的宅院,我才上京城的时候就过来打听过,只不过那时候家母还未上京,我忙着会试,便对买宅院的事没怎么上心,等家母过来开始寻摸宅院时,合眼的院子大多都已经卖出去了。」 张怀兴说着脑袋往前倾,比了个手势,咧嘴笑道:「七千两!谢大人,两个月前朱雀街的宅院就要七千两了!这会子,七千两是买不了咯」 「这事我知情。」 谢行俭舔舔嘴角残留的浓香鸡汤汁,舒展开眉头:「年初朱雀街里来了一批书生租住,许是这边风水好,老天爷似乎格外眷顾朱雀街,据我所知,但凡住在这边的举人,最差也落了个同进士,就因为这个原因,这边的房价紧跟着水涨船高,毕竟这年头谁家不有个拿笔写字的读书人?都想住进来沾沾喜气。」 「岂止!」张怀兴抚着鬍子满脸堆笑,拿眼睛斜睨着谢行俭,意有所指道:「今年朱雀街出了个状元啊,那些如夫人算不得什么,大头还是在你身上,听说,这些天来大人家看宅院的,每日不下三四家?」 谢行俭笑而不答,张怀兴瞧出了谢行俭的默认,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我今个之所以入夜过来,就是怕夜长梦多,谢大人看在我诚心实意买宅院的份上,便将这院子卖给我吧,也别说八千两,外头但凡有个人过来买,都少不了万两银子。」 张怀兴见谢行俭只顾着喝汤没出声,犹豫了下,弓着背凑过来,又比了个手势,低声道:「一万一千两,官府过户的红契银子另算!」 谢行俭微微惊讶,红契另算的话,张怀兴可要另掏不少银子。 张怀兴见谢行俭心思沉了沉,又有动摇的迹象,搓着粗大的手掌,忐忑的问道:「谢大人若觉得不妥,再加一千两,如何?」 「确实不妥。」谢行俭望着张怀兴,幽幽开口。 张怀兴闻言大吃一惊,他在翰林院虽跟谢行俭交情不是特别深,但对谢行俭的为人,他有提前调查过。 谢行俭出生在南边靠近山区的小村落,祖辈出过读书人,但不知为何断了线,直到谢行俭这一代,谢家才渐渐起了来。 张怀兴琢磨着农家孩子从小吃尽了苦头,当了官后对银子稍微有些贪心可以说的过去,但他出价一万一,且红契银子他自己出,怎么谢行俭还嫌少?张怀兴不由黑脸,要他说,谢行俭这胃口有点大。 宴饮间气氛有些冷凝,谢行俭见张怀兴黯淡了眼神,他轻笑了两声,大声埋怨道:「你进门时还说你我是相熟的,却不想你心里是在埋汰我,我说不妥的意思是你出价太高,我不敢卖给你。」 「我以为你觉得价钱低了……」张怀兴脸色泛红,一双眼睛像看了怪物一样看着谢行俭,纳闷的嘀咕:「谢大人吃素,又不爱黄白之物,莫非真的修了佛?」 谢行俭真的被张怀兴的神奇脑迴路弄的哭笑不得,他觉得他有必要说一说他吃饭的习惯,不然张怀兴真的把他当和尚看待了。 他嘆了口气,逗笑道:「和尚不沾酒,你才给我倒了一大杯酒,呛的我连声咳嗽,你忘了?」 张怀兴讪讪的摸摸头,悠悠然道:「和尚也有酒肉和尚,谢大人可能是酒肉和尚也说不定。」 谢行俭气笑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张怀兴是不是喝醉了酒,怎么总想着他是和尚的说法,有成了亲的和尚吗? 谢行俭不想跟张怀兴纠结这个话题,遂单刀直入道:「我说话向来不反悔,说好的八千两卖给你就八千两,没得道理让你花一万一,你要买就拿八千两过来,这事就这么定了。」 张怀兴当即站起身喜笑颜开,直唿谢行俭将翰林院清贵二字发挥到了极致,三千两的差价说砍掉就砍掉。 谢行俭笑眯眯的让居三将书房里的文房四宝拿来,写了一份保证书给张怀兴,大致内容是等谢家搬到状元巷后,朱雀街的这栋宅院将以八千两的价钱转给张怀兴。 两人现场按了手印,张怀兴乘月而来,高兴而去,临走前还大着舌头拽着谢行俭不放,笑说下回还喊谢行俭喝酒。 好在谢家门外停了张家的马车,出了门后,张怀兴的小厮立马上前将人扶进车里,伴着月色离开了谢家。 * 谢行俭将按了手印的保证书拿给他爹谢长义看,王氏正坐在里间哄团宝睡觉,勐然听到宅院被卖了出去,急忙走出来追问卖了多少。 「八千两?」王氏丝毫不惊讶,反倒觉得卖的有点亏,嘟囔道:「前天还有人上来问价钱,都出到了一万两,小宝你干嘛这么急的卖给别人,再等等说不定还能多赚点!」 谢长义瞪了眼王氏,沉声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小宝他又不是傻子,八千两和一万两,孰多孰少他会不清楚?小宝卖八千两肯定有他的道理,小宝,你说对不对?」 第459页 「理是这个理。」王氏皱眉,「可白花花的银子丢了,我这心里不舒坦。」 「还是爹懂我,」谢行俭拉着王氏坐下,双手替王氏揉捏肩膀,哄着王氏:「娘别气,咱们家如今不缺这三千两,我之所以八千两卖给逸壮兄,一来他是儿子在翰林院的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若是以一万一的价钱卖给他,虽说是他先开口的,但保不齐他日后想起这件事心里反悔。」 「这有什么好反悔的,他自个要出一万一的啊。」 王氏嗤了一声,挪着屁股背对着谢行俭,气唿唿道:「小宝你可别以为自己手头上如今有了点闲钱就瞎胡闹,十年前,咱们家一个月三十两都拿不出来,你现在才当了官就开始大手大脚了,三千两吶,又不是个小数目,搁林水村,谁家有三千两?但凡家里有个一千两的存银,一家子腰背都挺着直直的,谁见了不称唿一声老爷夫人好?」 「娘!」谢行俭无奈的扳正王氏,见王氏依旧撇着嘴生气,他忙接过身后罗棠笙端来的甜花茶,王氏说了一大串的话,嘴皮子早就干了,只好半推半就的接了杯子喝起来。 谢行俭微笑着站起来继续给王氏揉肩捶背,解释道:「娘,三千两是不少,但这亏咱们必须吃。」 「啥子意思?」王氏急得立马合上茶盖,白瓷碗发出叮噹响,一旁默不作声的谢长义闻言也跟着疑惑的看过来。 「小宝,你说这话爹不懂,什么叫咱们必须吃亏?」谢长义插了句嘴。 「对啊!」王氏忍不住咋舌,「你娘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明知是亏还要吃的。」 汀红适时搬来一个小杌子给谢行俭,谢行俭坐下来后笑的耐人寻味。 第170章 【二更】 「京城是一国皇城, 天子脚下的土地向来金贵。」 谢行俭手指抵在保证书上的八千两字样上,笑道:「京城四大街,唯有朱雀街离皇宫正门最远, 所以这边的房价比其他三条街都要便宜一些, 当初我买这套宅院只花了四千八百两,算上修缮,顶多五千五百两, 如今我八千两齣手,还是赚了二千五百两的。」 「可……」王氏还在纠结一万一千两。 谢行俭拍着王氏的手, 思量了下还是老老实实的说了, 「朱雀街六月间的房价确实涨了不少, 但娘仔细瞧瞧,能过来买宅院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抵都是在朝为官的官宦人家,亦或是家中富裕的商户, 娘再出去打听打听,但凡卖给官员的宅院,有几个超出了八千两?」 王氏细细的回想了一下,道:「还真别说, 我前天出去转了一圈, 听到些风声,卖出去的宅院有上万两的,也有七八千两的,更甚者还有四五千两……」 「这是为啥啊?」谢长义听得一头雾水, 纳闷道:「我瞧着这些院子都是在这一条街上,也分不出高低好坏来,顶多这个院子大一些,那个院子小一点,但总的来说,价钱也不该差的这么离谱吧?」 罗棠笙歪着头,掩嘴笑道:「我猜这里头是因为有官宦和商户的区别。」 「官宦和商户?」谢长义和王氏齐齐惊讶,都不明白罗棠笙的意思。 谢行俭抬头看了一眼罗棠笙,笑了笑又转向二老:「棠笙说得对,这一条街的宅院,之所以有卖的贵的,有卖的便宜的,就是因为买家的身份不同。」 「朱雀街是京城四大主街之一,周围不乏百官云集,想住进来的人如地上的蚂蚁一样数都数不尽,想在这边住下的,光有钱可不行!」 王氏只觉得听了天大的笑话,瞪大了眼,惊唿道:「乡下人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咋有钱还不行呢?」 「娘,」罗棠笙腻歪的喊了一声,柔声道:「京城跟雁平可不同,雁平是小地方,只要银子使够了,想买哪块地就买哪块地,京城可不行,拿着银子去买院子时,领头的中人会问上一句:你家是干什么的,读书的还是经商?」 「若回答读书,中人便会小心的追问一句读了几年书,家中是否有人在朝中做官?倘若说族中有人是官身,中人定会笑烂了脸将您奉为座上宾。」 「买个房子还问这个?」谢长义心跳加快,瞅了谢行俭一眼,「这要是没读书呢,没读书不让买吗?」 「没读书的也让买,」谢行俭道:「但价钱上就要翻一翻了,这也是为什么朱雀街的宅院,有的只要四五千两,有的却要万两起步。」 「这…这也太亏了吧!」王氏感慨的一摊手,翻白眼道:「谁家愿意把院子卖给做官的,岂不是要少拿一半的银子,傻子才会做这样的事。」 新出炉的傻子一号谢行俭:「……」 「娘,」谢行俭使劲将王氏拽回正道,「自从儿子高中状元后,大批的人上门询问院子价钱,里头也有大商户,出的价钱多的您想都不敢想,但儿子不能卖给他们。」 王氏幽幽的看着儿子,刚想说话,腰部就被谢长义掐了一下,王氏瘪瘪嘴哼了一声没再开口。 罗棠笙见婆母还在生闷气,又见夫君无可奈何的嘆气,便站出来替谢行俭说两句。 「娘,你来京城时间不长,对京城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怕是还不了解。」罗棠笙道。 「什么规矩?」王氏问。 罗棠笙清了清嗓子,道:「前头不是说了嘛,中人卖院子都是先紧着读书做官的人家,夫君之所以不卖给商户,也是遵循这个规矩。」 第460页 「再说了,」罗棠笙挽起谢行俭的胳膊,笑了笑:「自从夫君中了状元,四处来打听宅院的人多了不少,我记得其中有几家也是做官的,夫君让底下的人去查了,那几家官做的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听说手里还有人命。」 王氏脸色一变,摆摆手道:「这样不良善的人家,不能卖给他,谁知道他们给的银子有没有沾上血呢。」 「娘说得对。」罗棠笙点头,「不能卖给这些人,就只能卖给商户,商户虽出的银子多,但咱们若是卖了,就会对夫君的名声有影响。」 「咋?」谢长义坐不住了,语气重了几分,「为啥啊?难不成商户银子也不干净?」 「这就不关银子干不干净一说了。」谢行俭嘆了口气,道:「儿子最近才娶妻,娶得又是京城权贵侯爷之女,倘若将宅院高价卖给商户,这件事一旦传出去,肯定会有不少人笑话咱家,说…」 他觑了眼罗棠笙,罗棠笙乖乖巧巧的站在那抿嘴笑,两边梨窝深陷。 谢行俭深吸了口气,尾音微微扬起,嗓子里压着一点沙哑的笑意,「说咱家才娶了一个得势又有钱的贵女媳妇回家,怎么还腆着脸高价卖屋,是缺银子缺的厉害么?」 他的话还未落下,只听「砰」的一声碎响,桌上的一个瓷杯就这样碎成八瓣。 罗棠笙吓的一哆嗦,谢行俭捏捏罗棠笙的手,暗中安慰她勿怕。 谢长义的声音气着发抖:「屋子是咱家的,我愿意出多少就出多少,干别人什么事!」 王氏帮谢长义顺气,嘀咕道:「这话我昨儿也听到了,我原没当回事,反正她们说她们的,纵是说一堆,家里也不会少一块肉。」 「娘想的明白。」谢行俭嘴角挑起一抹讽刺,「不光是外人说闲话,咱家是京城新起的清贵人家,朝中不乏有人盯着咱家呢,就等着看咱家的笑话,指望的能骂咱们一句见钱眼开的土包子,咱们偏不如他们的意,所以儿子才八千两卖给逸壮兄,八千两不算多,就当卖给逸壮兄一个人情,还能堵住那些人的嘴,何乐而不为?」 谢长义粗粗的喘着气,好半天才缓过来,不断点头道:「小宝这事儿做的全乎,不错不错,虽少赚三千两,但你在那个张姓同僚面前卖足了面子,挺好。」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罗棠笙手指紧紧拽着帕子,不安的小声道:「朝廷有御史,他们的眼睛、鼻子灵通的很,京城官员谁家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他们都能嗅到。」 二老不懂御史是干什么的,皆懵逼的看向罗棠笙,罗棠笙顿了顿,简化道:「他们是大官,专门纠察像夫君这个的小官,好些官明明做的好好的,突然有一天被抄了家,就是因为他们背着人做了不好的事,却让御史知道了,御史就会跟皇上告状,这些人自然就要倒霉。」 「御史这么厉害啊…」二老唬的心惊胆跳,王氏迟疑道:「像咱家卖宅院的事,御史官也管吗?会不会太鸡毛蒜皮了?」 「执法在傍,御史在后。」谢行俭高深的点点头,面带微笑:「朱雀街的房价常年都低于其他三街,今年因为这边住下的读书人考中了进士,外加我…中了状元,所以房价才被虚抬。」 「即便这样也阻挡不了想买院子的人的脚步。」谢行俭扶额,「我记得街口那边新开了两家书肆,大抵不过是蹭最近的热闻——说文昌帝君降临朱雀街,还说这边的风水好,不然怎么住这的读书人都高中金榜。」 王氏认同的点头,眼珠子往外瞅,正色道:「街尾靠近山脚那边,听说以前建了一座小庙,香火一直都不旺,也就这一月来,去那边烧香拜佛的香客越来越多,我闲着没事跟过去看了一眼,呵我的老天爷吶,进进出出的竟都是头戴儒帽的书生,大概就是拜小宝说的那什么文昌帝君。」 「文昌帝君是掌管世人文运功名的神仙,凡京城喜逢大比之年,亦或是皇帝加封臣子等等与功名相关的事,都会有读书人过去参拜。」 罗棠笙道静静的开口:「京城人多,四处尊奉的文昌帝君庙也多,朱雀街原是四大街最败落的一条,因而这边的文昌庙香火也跟着稀疏一些。」 说着,罗棠笙灿烂一笑,转头看向王氏,「娘,要我说啊,今年朱雀街的文昌庙香火之所以旺盛,大抵有夫君的一份功劳,外头好些人都说夫君高中状元是文昌帝君显了灵,您瞧瞧咱家买的这栋宅院,门窗坐北朝南,房屋坐向东北位,正好卡在文昌位上,福运自然而来,难怪有一堆人上门求着买院子。」 农家人都爱听房屋风水好的话,王氏也不例外,听罗棠笙这番话心里舒服的不得了,竟生了不卖这栋宅院的念头。 王氏的心思很简单:好院子就得自家留着,给别人太可惜了。 「按了手印的事不能再反悔。」谢行俭坚定的拒绝,「我和逸壮兄要在翰林院共事三年,反悔的口一开岂不是要得罪人,这让我日后怎么见他?没脸啊娘。」 谢行俭嘴上跟他娘赖皮,心里其实恨不得将这栋院子赶紧脱手。 这栋院子地理位置是还不错,当初顺带买下隔壁的小院子,打通后连成一片,面积大了,屋子也多了,但绿化跟不上啊,一到夏天热的发慌,到了冬天光秃萧瑟。 要他说,他当初是眼瞎了才看中这栋院子。 第461页 他原想翻修开地上的青石板路,打算种些花草树木装扮一下,到时候不论是留着租给上京求学的读书人也好,亦或是卖给旁人也好,都能说个好价钱。 谁知,他才和罗棠笙商量了此事,罗棠笙噼里啪啦的算盘一顿敲,直言修缮种植要花好小千两。 谢行俭唿吸一窒,又不是添金砖盖银瓦,用的着花小千两? 罗棠笙扑闪着大眼睛:「脚下的青石板踩了几十年,夫君要想撬开结实的青石板,肯定要请十几个帮工,京城请工匠上门的工钱贵的很,还要包他们一日吃喝,这是一笔银子。」 谢行俭点头,说这些他知道,满打满算也就百两银子就能搞定啊。 罗棠笙再次道:「咱家这块地皮上建的房屋多,夫君想多种点树木乘凉,势必是要拆几间屋子,这拆屋子,挖树坑,也是要请专门的人来做,这又是一笔银子。」 谢行俭再点头:「是的呢。」 罗棠笙淡定的收尾:「这些都是小钱,大头在后边,夫君想让后人乘凉,那便要买些树苗花卉回来,这些不易种活,所以要种好多回,便是种活了,那些小树枝小花儿也要人细心搭理,得请个懂这行的下人照看着,这笔银子可不容小觑。」 「我花银子当然是自己享受,买小树苗等它长个十几二十年,太不现实。」谢行俭啧啧摇头。 罗棠笙见招拆招:「那就移栽成年的大树和花卉,都说京城的土地金贵,成活的大树更是难求,夫君得出城找人买,开回搬运要花大心思,种上后也是要请人打理的,总之不下个千两不行。」 谢行俭面无表情:「……」 算了算了,他还是将院子卖掉吧,太烧银子了,他做什么要在这里种树栽花,他又不是没地住! 打消了这个念头后,谢行俭是一刻不停缓的想将院子给卖出去,状元巷那边的状元府也在加紧修缮着。 王氏是农家婆婆,自从罗棠笙嫁进来后,家里的事都交给了罗棠笙打理,王氏顶多是关心的时候问两句,王氏见宅院是儿子与人按的手印,媳妇瞧着也是同意的态度,至于当家的,王氏撇撇嘴,当家的是站在儿子那头的人,小宝说啥他信啥,没啥大用。 总之,宅院买卖的事就这样敲定了。 通过卖房,谢家二老的心境渐渐发生了变化,平日在外和别人聊天玩耍,二老都小心翼翼的,不掺和外头的谣言,也不与人拌嘴吵架,总之是生怕做出了不好的事惹人笑话,到时候给儿子摸黑。 谢行俭后来听到消息后哭笑不得,拉着二老心疼的问两人为啥变得这般谨慎,王氏拍着胸脯认真道:「那啥子御史官不就喜欢纠察做官的嘛,我跟你爹在外头尽量不给你添乱,你在朝中做官做的也顺畅,那叫什么来着——」 旁边悠哉悠哉的躺在摇椅上抽旱菸的谢长义偏头看王氏,嫌弃道:「说多少遍了,叫无后顾之忧,平日我教你认字,你这个榆木脑袋总记不住,还自称状元娘呢,丢脸!」 王氏被骂的心一梗,当即耷拉着脑袋,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掏出小本子和炭笔,蹲在那眯着眼咿呀的读着启蒙诗词。 谢行俭:「……」果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 他娘开始认字带来的震惊都让他忘了跟他爹娘说御史没那么闲,也没那么恐怖。 因为忘了提这点,二老脑子里一直畏惧着御史官,以至于后来徐尧律有一次来谢家,二老喊来居三问上门的是谁,居三闷头回了句:都察院的徐御史。 二老一听,顿时头髮懵、眼发晕,大唿御史来他家干什么?!! 后来还一度昏厥,可把谢行俭吓坏了,待二老醒来后,谢行俭解释了一堆不管用,二老抱头痛哭,说他们又没惹事,怎么招惹御史官了? 谢行俭手足无措的安慰,最终还是由正经的徐御史徐大人亲自解释,二老才从恐慌中解脱出来。 …… 卖宅院的事说完后,王氏一拍大腿,拉住谢行俭:「坤小子和大山那孩子还没走,这会子应该在你书房,你快过去看看。」 谢行俭跟着拍腿,大唿自己光顾着卖宅院,怎么把魏席坤放一边给忘了! 但他没请林大山啊,林大山怎么来了? 王氏将儿子往外催,理直气壮道:「大山是我让居三去北郊接来家吃饭的,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怪可怜,我跟他早上说好了,让这孩子晚上上咱家吃饭。」 谢行俭:「……」 这种「下次一起吃饭」的客气话不都是说着玩玩的吗?怎么两人还当了真呢? 他古怪的看着他娘,他娘真敢说,林大山也真敢厚着脸皮上门讨饭吃,果真不是一路人不碰面啊。 第171章 【一更】 谢家的书房自从上次绿容在里面流了血后, 罗棠笙和王氏一致觉得呆在里面不吉利, 便将原来的书房当做库房用, 谢行俭的书则全被搬到了另外一间宽敞的屋子。 因谢家人过段时间就要搬去状元巷,所以对于谢行俭暂时的书房就没有再大张旗鼓的装饰, 只重新打了两个书架,将谢行俭这些年买的书,手抄的书亦或是他的考集手稿一一整齐码放在上面就好, 虽书房样子过于简单,但看着干净利落, 且暂定的书房原是客房,空间大,摆放的书桌也多。 所以当谢行俭进去时, 就见魏席坤和林大山各自选了张书桌, 坐在那正埋头写字呢, 这一幕让谢行俭恍惚一瞬间回到了几年前在雁平县学的日子。 第462页 魏席坤和他同在翰林院,此刻自然是在赶文书的活, 至于林大山…… 谢行俭放轻脚步,悄悄的走到林大山身后,探头瞧了一眼,他本以为林大山又像当年在县学里一样偷偷的看小人书,然而今天这一看可把谢行俭震惊到了,林大山非但没看小人书,手上捧着的竟然是他往日写考集的手稿。 见林大山看的入迷,连他站在身后好半天都没察觉, 谢行俭遂默默的挪开脚步,转头拿出从翰林院带回来的书卷,开始续写文书的前半章。 约莫过了一刻钟,林大山起身去书架上换书时,这才意识到屋内多了一个人。 「小宝兄弟什么时候进来的?」林大山惊讶的抱着书走过来。 「来了有一小会了。」旁边的魏席坤合上书,抻了个懒腰,道:「只你刚才看书入神,我和小叔不好打扰你,便没出声。」 「这不是小宝兄弟写的书太合我胃口了嘛。」林大山笑嘿嘿的眨眼,扬了扬手中新拿的手稿,哼哼道:「小宝兄弟可别怪我擅自动你的书稿,你今早可是答应过我,准许我来你家进你的书房,这可是说好了的事。」 「书海知识,任君采颉。」 谢行俭黑眸微熠,舌尖扫过上颚,笑意玩味。 他胳膊揽住林大山的肩膀,忍不住带上三分捉弄:「不是我说大话,我这的书也算半个书肆了,你如果能认真的读完记住,不说考个状元回来,进士是跑不掉的。」 林大山斜眼一扫:「你没骗我?」 谢行俭眉一扬,语气轻嚯:「这就要看你的毅力和恆心了,别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可行不通。」 「我就知道你在笑话我!」林大山满面通红,反手撩起谢行俭搭在他肩膀上的五指,勐的一拽,谢行俭只觉得手指突然发疼,还没反应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就见眼前天旋地动起来。 下一秒,他就被林大山的一个空中过肩摔给砸到了地上,疼痛瞬间席捲上来。 魏席坤赶紧上前检查谢行俭的状况,谢行俭扶着魏席坤的胳膊勉强站起身,和地面来了一个大接触的后背此刻疼得发慌,他不用看都知道背上青了一大块。 始作俑者林大山此刻努力调匀气息,踹着双手委屈的就差跪地给谢行俭道歉,走上前时故意将一双能媲美铜铃的眼睛瞪的大大的,一副可怜兮兮又委屈的样子。 不待林大山开口赔罪,谢行俭先人一步笑开:「没事,怪不得你,我如果不逗你,你也就不会出手,正常反应,正常反应……」 林大山见谢行俭不怪他,便长长的吁了口气,低低道:「你刚才说话太像我爹了,我一时耐不住,就……」 说着就嘿嘿的搓手,谢行俭略觉吃惊:「你在家跟林教谕也这么……大打出手?」 林大山定定的点头,很认真的开口:「家常便饭的事!我手底下的功夫一半是庙里师傅教的,一半是跟着我爹磨练的。」 给谢行俭揉背的魏席坤偷摸的在自家小叔耳边低喃:「小叔可还记得当年和宋齐宽在县学被林教谕教训的事?看来林教谕当年手下留情了,不然……」 一想起当年在县学被林教谕挥教鞭笞打的往事,谢行俭就觉得手掌钻心的疼。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林教谕打人贼疼,也难为了林大山健健康康的活这么多年,如今没长歪,想来是挨了不少打。 三人说笑了一会,就各回各桌处理起自己的事,魏席坤不放心家中的莲姐儿,只坐了半个钟头便离开了谢家,临走前,王氏捧出两罐糖腌酸梅给魏席坤,笑说孙女莲姐儿喜欢吃酸果,肚子里怀的肯定是儿子。 魏席坤憨憨一个,不好意思的捧着两个罐子,红着脸道:「不兴非要生儿子,女儿也行…莲儿生的我都喜欢。」 一提生儿生女,嫁过来已有一月有余的罗棠笙脸上染满愁绪,执秀帕的玉手不经意间捏紧,随后双手轻轻的放在小腹处,此时那里还微微发疼。 * 送走魏席坤后,谢行俭这才拉着林大山说起白日跟林邵白说的计划。 「让我扮成田狄?」林大山蹙起眉头,忧心道:「我从未见过田狄,想要扮成他的模样混进去,有点难度。」 「田狄离京前,我安排他和你处两天,你可有把握在两天内将他的一举一动模仿到位?」谢行俭问。 「说不准。」林大山神色一沉,颇有愧色道:「学他说话音色、样子都不难,难得是他的一举一动…」 「行为举止……」谢行俭搁下手中的书,静了片刻后,道:「这方面我倒是想起一人可以帮到咱们。」 「谁?」 「油家的。」谢行俭脱口而出。 「谁?!」林大山头上冒问号。 谢行俭身子往后半躺,眼中带了几分笑意,又重复了一遍:「油家的,是我府上一个干粗活的下人,他的真实身份是杂耍团的杂技人,说起来,他也会口技,你俩兴趣相同,日后倒有的聊。」 「杂耍团的人向来都是厉害角色。」林大山竖起大拇指,「我家族上就有驯兽师,他们不过学了杂耍团的皮毛功夫就强悍的可怕,可想那些常年呆在杂耍团的人是何等的叱咤风云。」 叱咤风云的油家的此时正在下人房里舔伤口,油家的那夜劝说绿容吐露田狄身份时,一不小心被双腿瘫痪在床的绿容给咬住了手,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顿时痛的叫破喉咙。 第463页 绿容松开牙齿后,只见油家的手腕上也不过是出了丝丝血迹而已,瞧把油家的痛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油家的断了手臂呢。 一不做二不休,谢行俭当晚就让高深将油家的喊来见林大山,油家的一进门,谢行俭就闻到男人身上浓浓的药味,再看男人手臂上裹着的厚厚白纱布,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绿容咬人的事,他早起就听高深说过了,也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伤口,瞧油家的搞出的阵势,也不怕人笑话。 油家的腆着脸上前行礼,谢行俭拢了拢身上的水绿色休闲夏衫,简而言之的将田狄的事和油家的交代了,并让油家的教林大山几招如何模仿外人言行举止。 油家的心里震惊,不成想指使绿容做事的竟然是公子的旧友,只不过这件事不是他这个下人该操心的,因而油家的没有插嘴再多问。 林大山见到油家的之后,顿时欣喜,围着油家的上看下看,弄得油家的当场尴尬至极。 好在林大山自来熟,三下五除二就跟油家的聊上了,两人都是会口技的人,于是这天夜里,谢行俭的书房里发出了一段匪夷所思的百鸟鸣叫的声音。 * 林大山是过了戌时才回的北郊,为了教授方便,谢行俭让油家的跟着林大山去了北郊。 这边,谢行俭送走林大山后并未直接回房洗漱睡觉,而是继续坐到桌前续写文书。 主院厢房里的罗棠笙坐在床头闷闷不乐,一会喊来汀红问时辰,一会又问谢行俭在干什么。 才半个钟头的功夫,罗棠笙愣是叫了七八回人,汀红眼瞅着小姐心情不佳,踌躇半晌,正准备去书房告知谢行俭时,被玉嬷嬷一把拦住。 「这两天一波一波的人上门,家里丫鬟绿容偷窃,迎秀拿御赐的果子又被打断了腿,刚才我瞧着,外院做事的油家的也被人带出去了,想必家中有事要发生,你这丫头可别在这紧要关头去打搅姑爷!」玉嬷嬷放下脸,肃色道。 汀红往屋内瞟了眼,想想自家小姐这两日吃不好睡不好,也没见姑爷关怀,心里不免有些忿忿,便恨声道:「小姐是金枝玉叶的身子,是京城武英侯的独女,便是配王公世子都要得,他…姑爷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好大的脸,竟要小姐天天等他到后半夜。」 「嬷嬷你是知道的,小姐这两天小日子来了,和以往一样痛不欲生,也没见谢家的人上心问两句,更别说请个大夫上门给小姐瞧瞧,我今个出去请大夫,老夫人还说女人家都会疼,喝几碗红糖水就会好,果真是泥腿子没见识,小姐这般金贵人,手中银子庄子僕人要多少有多少,怎么请个大夫开点补药,老夫人还给眼色…」 玉嬷嬷闻言也不禁一股气上涌,但到底是在罗家修炼了大半辈子的狐狸,转头揪起汀红的耳朵教训:「主人家的事你个丫鬟管什么!再说了出嫁随夫,小姐便是皇宫里的公主,到了夫家也要以夫为天,姑爷朝事忙,为了这个家每日熬到后半夜,小姐夜里等一等是应该的。」 「至于老夫人…老人家活了半辈子,她说红糖水管用,那你就给小姐煮红糖水,多嘴什么!」 汀红耳朵被拽痛的直嗷嗷,正欲说话时,只见玉嬷嬷眼睛快速的抖动,汀红立马意识到玉嬷嬷在跟她使眼色。 玉嬷嬷冲着汀红出了好大的气,汀红垂着脑袋说自己知道错了,玉嬷嬷这才松开了手。 躲在暗处的王氏冷着一张脸走出来,让身旁的秋云将炖好的鸽子汤送去给屋里的罗棠笙,另外还有一碟子小菜。 汀红习惯性的上前先尝尝味,王氏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二话不说就带着秋云离开了主院。 「老夫人这是怎么了?」汀红又掀开旁边扣上的碗碟,秀眉拧起:「老夫人怎么见天的给小姐吃这些,这又是什么草,黄粑粑的……」 玉嬷嬷凑上来看了一眼,拿起银筷挑了几下,眉头陡然一跳:「这是益母蒿,哎哟,里头还有鹅蛋,这这这…是活血调经的,白天小姐不是说小腹痛吗?这道菜正好治它!赶紧给小姐送去。」 汀红「啊」的一声,忙端着托盘进到里间。 留在原地的玉嬷嬷想起刚才王氏表露出来的不高兴,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嘆了口气后喊来罗家所有的陪嫁下人,连夜警告他们日后称唿罗棠笙为夫人,谢行俭为老爷,切勿再一口一个小姐姑爷的,这里是谢家,可别乱了规矩。 王氏回到自己房间后,赌气的将门摔的啪啪响,睡了一觉醒的谢长义从被窝里探出头,迷迷煳煳的看到婆娘气发紫的脸色,立马坐起身来。 「这是咋了?」谢长义问:「都说了家里如今有做事的下人,你还操什么心,非要往灶台上跑,不是我说你,那些呆锅灶的下人,年纪虽没你大,手艺却好着呢。」 谢长义上了年纪后,就喜欢跟王氏拌个小嘴开玩笑,平常他这样数落王氏,王氏都会跳起来和谢长义对着骂,今天不知怎么了,谢长义说完了也不见王氏吭声。 谢长义强撑着困意瞧过来,只见王氏气鼓鼓的闷声低头坐在那一动不动,谢长义以为王氏坐那睡着了,正准备抱人上床时,只见王氏突然抬起了头,眼中尽是怒火。 第172章 【二更】 「幸亏没娶个公主回来!」王氏怒不可遏的指着外头,大吼道:「我好心炖汤做菜送过去,当家的,你知道我听到了什么吗?!」 第464页 谢长义愣了愣,唏嘘道:「咋啦这是?罗氏给你脸色看了?发这个大的火干什么,不应该啊,那孩子不是挺好的吗,你之前不是说这个媳妇合你心意,怎么今个……」 王氏呸了声,瞪着男人:「我刚才没进去,远远的就听到她手底下那个大丫鬟说小宝官阶低,左一个她家小姐是高门贵女,右一个她家小姐能配大官的公子,总之小宝一无是处,听得我头疼!」 谢长义心惊:「别不是你听茬了话吧?」 「这一熘的话我能听错?」王氏一跳三尺高,冷笑道:「罗氏身边那两个丫鬟都不是个好东西,还有那个老嬷嬷,打量着我是傻子,以为我不知道她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似的。」 「这又是啥意思?」谢长义心累的扶额。 王氏叽里哌啦的学着玉嬷嬷的姿态,将她蹲在暗处听到的话一字不漏的演给谢长义看。 谢长义大笑出声,指着王氏笑道:「人家玉嬷嬷是罗家的老人,听说从前还奶过罗氏那孩子,身份自然和一般的下人不一样,换句话说,喊她一声亲家母都不为过。」 「你别瞎说,亲家公可没娶一个嬷嬷当婆娘。」王氏撇嘴。 「……」谢长义点着旱菸,吐了口烟圈,操着沙哑的嗓音慢吞吞道:「你知足吧,人家好歹没对你这个乡下婆母不敬,罗氏带来的丫鬟婆子们,哪一个见到你,不尊你一声老夫人?」 「老夫人吶——」 谢长义咧嘴笑着看向王氏,故意拉长声调:「当年你给孝哥儿选媳妇时,可没人这么喊你为老夫人,孝哥儿他媳妇是山里人,你当初还瞧不上人家,后来成天抱着小宝说要给小宝娶一个大小姐,到时候说出去有排面,如今排面有了,你又开始数落人家下人的不是,你啊,不是个好伺候的老夫人。」 王氏一噎,梗着脖子粗又红:「我又没开口要她家下人伺候,前儿那个在院里伺候的迎秀,小宝说那丫鬟不是个正经好人,那可是罗家派来伺候的人,来之前难道都不查探查探底子?迎秀日后要是想害我们二老,岂不是随随便便的事么?」 王氏越说越气,当即立直身子,决然道:「罗氏这孩子我先不说好坏,但她身边那几个丫头必须治一治,当家的,你听听她们天天喊小宝什么!」 「姑爷?!」王氏霍然拍响桌子,一脸愤怒道:「我来京城也有一两月了,不说清楚高门贵府的称唿,但周围人家下人对主子的称唿多少听了很多,没有一家女方下人像罗家这样嫁过来了还不改口。」 「姑爷不是回罗家时那边人才喊的吗?我儿子又不是入赘了她罗家,一口一个姑爷,听的就刺耳的很,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都不姓谢了,倒像是改姓了罗!」 掷地有声的几句话,听得谢长义心尖一惊,他一个大男人平时不关注这些,经王氏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姑爷称唿确实不妥。 他家小宝高中进士,如今又做了官,称一声老爷也是应该的,没得在夫家任由下人喊小宝姑爷的,歷来只有在岳父家叫女婿才这么喊,罗氏既然嫁进了谢家,底下的僕人也不应该再喊罗氏为小姐了,显得不伦不类。 谢长义徐徐嘆气,这个贵女儿媳进门来懂孝顺、擅厨艺,方方面面都做的挺好,但有一点不得不说没做到位。 就像王氏所说的,家里的下人,确实要管一管了。 且先不说称唿上的对错,才发生的绿容、迎秀、油家的事件,罗氏应该站出来管一管,作为贤内助好歹要帮小宝肃清家里的不安分。 谢长义暗暗在心中过了一遍想法,对罗棠笙管教下人这一块虽有些不满,但想着罗氏年纪尚小,又是自幼丧母的孩子,加之有个以为武力就能解决一切的憨勐老爹,想必未出阁前也没人教过她打理家宅的事。 这般想来,家里这两天出现乱子也情有可原,怪不了罗氏。 谢长义想是这么想,但不能说出口,婆媳歷来都是对头,他若是帮罗氏说话,得嘞,今晚他也不用睡了,王氏定要拼死拼活的跟他闹。 「下人的事,」谢长义看了王氏两眼,犹豫道:「就交给罗氏这丫头管吧,你这个老夫人就别掺和这件事拉,费心费力做了还吃力不讨好,何况那些人是罗氏带过来的,未必会听你的话,她哪里做的不好,做的不妥当,你可以旁敲侧击的提点她几句,但也别说多,年轻人不爱听唠叨,多了就嫌烦。」 王氏冷哼一声:「有什么烦的,哦!我这个当婆婆的,都不能说媳妇的不是了?难不成京城的媳妇就金贵?孝哥儿媳妇同样是儿媳,当家的你比对比对,孝哥儿媳妇敢纵容下人对谢家不敬?真要有这事,我打不死她!」 「孝哥儿媳妇不是没下人嘛…」 谢长义小声嘟囔,见王氏脸色发黑,谢长义赶紧赔笑道:「你个老婆子嘴硬抹黑自己做什么,那些年在家也没见你打过骂过孝哥儿媳妇,常说凶婆恶媳,但咱家福气重,一样都没碰上。」 此话夸的王氏飘飘然,见有台阶下,王氏大怒后不由笑出声:「我在家做姑娘时,经常听到村里那些出嫁回娘家的姐姐们哭诉在夫家遭到婆母立规矩,我每回听心里都发憷。」 「后来嫁到谢家,虽上头没有婆母管教,但家里有个刘氏,不是婆母甚似婆母,我年轻时也遭了不少罪。」 第465页 王氏大半夜靠在床头抹了把辛酸泪:「我也算是多年媳妇熬成婆了,心里头多少有点想法,我当年之所以对杨氏严厉些,不是不喜欢她,是她嫁过来好几年就只生了莲姐儿一个女孩子,咱们谢家子嗣不兴旺,她又是长媳,身上的担子自然重些,我肯定要对她严厉点,即便如此,但你瞧瞧林水村各家各户的婆媳,再看看她,她杨氏是不是比其他家媳妇要好过很多?」 谢长义暗暗点头,王氏在做婆婆方面算是宽厚的,村子里的那些女人给儿子娶了媳妇后,恨不得天天拿着棒槌在后边追,家里鸡飞狗跳的胡闹,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一声声拉爹扯娘的尖锐谩骂常年不断,那些污秽的言语根本就不堪入耳,这哪里是过日子啊,就好像是阎王惩治小鬼一样恐怖。 王氏想起在罗棠笙门外听到的小话,心中犹自愤怒,觉得憋屈:「我家小宝现在官是小,但日后肯定是要升官的…罗氏现在一个孩子都没生养,底下的人就敢放肆,这要是生了孩子,她们的眼睛岂不是都要长到头顶了?」 「杨氏生了贤哥儿和祥哥儿后,也算是家里的大功臣,我这才给了她几分颜面,那罗氏……算了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你又不懂,诶,当家的,杨氏去年七月份不又怀了嘛…」 说到杨氏肚子里的孩子,王氏笑的见牙不见眼:「当家的,杨氏三娃生了也有个把月了,家里应该要来信了吧?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提起第三个小孙儿,谢长义顿时来了兴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翻日历,笑吟吟道:「年初来了信,孝哥儿说杨氏怀象好,八.九成又是一个男孩,如今算算日子,应该是生下了,我来看看日子……」 王氏忍不住道:「这还用算?十月怀胎,去年七八月怀的,大抵是今年三四月间生,如今都七月了,怎么孝哥儿也不递个信来,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话音还未落,王氏就快速的扇自己嘴巴,气骂道:「我今晚真是气煳涂了脑子,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 「咱们的三孙儿算日子,生下来得有三四个月了,按理,要送信应该早就送过来了啊…」 谢长义想了想,忽而笑着安抚自己和王氏,道:「指不定家里有事耽搁了,不着急,再等两天,实在不行,我回头寄封信回去问问。」 王氏点点头,脱了衣服睡下了,谢长义吹熄蜡烛,才准备闭眼,黑暗中传来王氏焦虑的声音。 「当家的…」 谢长义装睡不理,王氏年纪越大,越喜欢唠叨个没完,他实在懒得理,有这空闲工夫他不如睡觉。 他故作迷煳的翻过身,王氏不依不饶的继续喊:「当家的…」 谢长义:「…唿哧…哼…唿哧…」很平缓的打唿噜声。 王氏见状也背过身去睡,手枕着头,自顾自的道:「孝哥儿年岁比小宝大很多,膝下也已经有了四个孩子,我这个做娘的也没啥好操心了…」 谢长义唿噜声打的更响,王氏忽然话题一转,期期艾艾道:「小宝娶了亲,我心里这块石头也落了地,只不过这罗氏…」 王氏说着转过身拿手推搡男人,谢长义嘴里哼哼不说话,王氏见男人真的睡着,只好嘆了口气。 夜色静谧,窗外时不时的传来几声空灵的鸟叫声,就在谢长义以为王氏睡了也准备睡时,王氏又睁开眼说话了。 「罗氏这两天身子不爽,总说肚子疼,我瞧着她面色发白,乏力还出冷汗,便问了上门的大夫,大夫说罗氏身子虚寒,怕是……不易生养孩子…」 黑暗中王氏的瞳孔幽幽暗暗,只是当下没点灯,无人瞧见王氏脸上操心的疲惫以及嘴角的苦笑。 「高门儿媳说出去好听,一旦有事,你都不能说她,说了对小宝不好,搞不准人家爹背后捅刀子,到时候咱们给她下跪都来不及…说到底,我儿还是太嫩了…若官位比她家厉害些,到时候罗氏…生不出来孩子,我还可以再纳几个进来…」 王氏越说声音越小,语气中的酣睡意味愈发浓烈,一旁的谢长义看着枕边婆娘唉声嘆气,哑着烟嗓终于开口:「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碎了心也无用,小宝当初说要娶罗氏,你是第一个点头的…」 被子里的王氏咬着牙闭眼,谢长义歇了口气,好半天才道:「孩子的事再说吧,总不能让小宝膝下无子,罗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她自然晓得子嗣的重要,我听京城的人说,当家主母生养不了的,到时候她们会亲自给男人安排房里人…」 王氏听了这话,心中又是酸涩又是高兴。 酸的是京城女人的难处,看似光鲜亮丽,背后却藏着一堆不可言说的痛苦,亲自给丈夫安排女人,这种挖心的痛…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高兴的是这样一来,她家小宝这房的香火就不会断了,她这个卑微农家婆婆也就不用想方设法的塞女人给儿子导致儿媳冷眼埋怨了。 谢长义心里思度了下,担心王氏依旧夹缠不清,轻声道:「睡吧睡吧,罗氏才嫁进来一个月,孩子的事还早呢,你莫太早跟小宝提这件事,免得小两口吵起来。」 王氏久久没有回应,谢长义摸黑翻身一看,原来王氏是睡着了,谢长义摇摇头索性也闷头睡,一夜睡得喷香睡酣。 此时,书房里的谢行俭伸了个懒腰,搁下笔时,抬头见蜡烛燃了大半,又翻翻桌上的文书,因为有林邵白的金手指加持,他完成的速度相当快,不过是熬了半宿的功夫,前半章就整理的差不多了。 第466页 他今天似乎打了鸡血,虽疲倦累的紧,却没一丝困意,正准备重新拿起笔继续写收尾时,廊下守夜的居三耐不住了,敲门提醒谢行俭明日还要上大理寺交差,熬太久明天起来会头疼。 谢行俭唔了一声,拧着眉头笑笑,今晚写文书写的太顺熘,一时兴奋过了头,竟将明天的大事给抛之脑后,实属不该,当下便收拾好书卷,喊人打了水洗漱后就沉沉睡去。 因太晚懒得挪屋,加之不想打搅罗棠笙睡梦,谢行俭这天晚上索性不回主院了,直接歇在书房。 第173章 【双更】 这一夜, 谢家有人睡的安稳, 有人彻夜难眠。 翌日辰时未到, 谢行俭就醒了过来,虽只睡了两个多时辰, 但早上醒来精神饱满的很, 谢行俭在等饭期间, 还闲的无聊围着宅院跑了两圈。 王氏还在隔应昨晚的事,想着罗棠笙身边的汀红等会要过来喊谢行俭吃早饭,王氏立马让秋云去喊谢行俭到他们二老的院子来吃。 汀红不愧是丫鬟里的高手, 见平日不常进主院的秋云过来想支走谢行俭, 立马猜到是王氏的主意, 急急的上前行礼喊了一声老爷。 谢行俭被汀红突兀的一声「老爷」惊的脸一僵,不为别的, 他就是觉得他一个还未及冠的人被称作老爷,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汀红低着头自然没注意到谢行俭对「老爷」称唿表露出来的嫌弃,谢行俭脸上仍带着笑,却多了两分哀怨, 好端端的突然喊他「老爷」做什么。 「奴婢早上才煮了莲子羹, 夫人早上念着老爷昨夜睡得晚,特别吩咐奴婢炖的, 好叫老爷一醒来就能喝上爽口的糖心莲子羹。」汀红飞快的说完一串话, 眼见秋云走上长廊,汀红立马使眼色给汀兰。 汀兰疾步走过去拦住秋云,秋云得了王氏撑腰, 当汀兰问她来主院做什么,秋云立马大声说是老夫人叫她来喊谢行俭过去吃早饭。 谢行俭跟着汀红往里走的脚步一顿,成亲这么久,他娘从来不会大清早的就让他过去,初成亲时,他娘就说了,早膳就让他和罗棠笙一起吃,省着他跑来跑去。 他想不通他娘怎么今日喊他过去吃,既然让秋云过来喊,他当然不能视若无睹。 汀红见谢行俭已经跟着秋云出去了,顿时气得直跺脚,寻思老夫人也真是的,昨夜老爷忙的就没回主厢房睡觉,怎么大清早还过来打搅老爷和他家小姐共处的时光。 王氏才命秋云过去喊谢行俭,这边谢长义打着哈欠得之此事后,当即骂了王氏一通。 「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谢长义敲着烟杆,冷哼道:「你突然把小宝支过来,那边会怎么想?你非要把小宝夹在中间走不动道就舒坦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林水村里那些叫嚣给媳妇立规矩的婆婆有什么两样?」 王氏被吼的咽了咽口水,随后决然道:「当家的以为我愿意?我实在是心里这口气咽不下去哇,我好好养大的一个儿子,勤勉读书成了状元,好不容易又当了官,还能任由那些下人踩踏了去?」 王氏的嗓门大而响,谢行俭跟着秋云还没进院子就听到了王氏的吼叫声。 他停住脚,侯在门外没着急进去,屋内谢长义开始苦口婆心的劝慰,大抵的意思是罗棠笙要在谢家待一辈子,婆媳两人不要因为下人的疏忽错误就闹这么僵,不值得! 「你看不惯那几个下人,就让罗氏赶她们出去就是。」谢长义说累了,坐下来缓缓道:「这个倒是可以跟小宝商量,没得让你这个为娘的受下人的气。」 王氏不语,心中暗自筹算,谢行俭见里头说话声小了起来,復又拾起笑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踏进屋内。 许是谢长义的敲打在前,吃饭时,王氏只说在京城待了这么久,她好久没下厨,今天稍微做了点吃的,便想着喊他过来吃一口,至于为何不喊罗棠笙,王氏也有说法。 「棠笙这两天小日子来了,有些东西寒性,她吃不得。」 谢行俭愣了愣,难怪罗棠笙这两天脸色不太好看,原来是那个来了。 他边喝粥边在心里思忖,听说女人来葵水时心情反覆无常的厉害,也不知道罗棠笙是不是也这样。 一顿早饭吃的相安无事,很平静,中途,他趁着他娘转去厨房看火时,他赶紧坐到他爹身旁,问他娘今天怎么了。 谢长义憋了一早上了,见儿子问起,立马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吐露清楚。 「难怪…」谢行俭恍神:「早上院里的丫鬟都喊我老爷…」 从王氏院里出来后,居三早已经守在门外等着谢行俭上马车去大理寺,谢行俭临出门前让居三喊来高深。 谢行俭对着高深耳语了几句后,方才坐上车前往大理寺。 高深按照谢行俭的吩咐,转头去街上买了点补血养气的药材,吩咐丫鬟炖好后给罗棠笙端了去,又去首饰铺子买了时下最流行的金钗,外加几套颜色好看的衣裳,这些东西是送给王氏的。 两个女人都问起是谁准备的,高深对王氏说是罗棠笙准备的,对罗棠笙说是王氏准备的。 为了防止谎言戳破,高深故作高深的对王氏说:「少夫人脸皮薄,老夫人您多担待,昨夜的事,少夫人并不知情,但今早少夫人起来后已经严厉的教训了那些人,还望老夫人歇歇火,别气伤了身子。」 是女人都爱打扮,王氏也是如此,瞧着桌上亮晶晶的珠钗和衣裳,王氏嘴角露出笑容,很快又淡了下去。 第467页 高深将谢行俭的话复述了一遍:「少夫人说了,汀红汀兰几个丫鬟目中无人,以下犯上,要打要骂,亦或是赶出去,任由老夫人处置。」 王氏踌躇的准备开口,一旁默不作声的谢长义咳了一声,嘆气道:「都是一家人,可别闹太僵,小宝……」 「小宝不好做人——」王氏立刻泄气了,咬牙道:「当家的你把这话都说烂了,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谢长义闷哼一声:「你既然知道我常常说,可有哪回你听进去了?昨夜说了一晚上,还以为你开窍了,嘿谁知道你……你今早好端端的把小宝喊来做什么?还不嫌事大?」 碍于高深还在,王氏不想扯着嗓子和谢长义说话,没得男人掉面子,便倒了杯温温的茶水下火。 「得了得了。」王氏摆摆手,「坏人坏事全叫我做尽了,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竟会哄我开心,这些料子首饰我前儿才跟小宝说过,今天就送过来了…」 王氏瞪了一眼高深,似笑非笑道:「要说这里头没有小宝的意思我可不信,哼,我白养了他十几年,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货,他屁.股朝哪边撅,我不用看都知道。」 「瞎说什么呢!」谢长义红了脸,「夫妻一体,管它是儿子买的还是媳妇买的,总归是孝敬你的,你哪来的一箩筐胡搅蛮缠。」 王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瞧高深低眉顺眼不反驳的样子,这事想来还真叫她猜准了,既然儿子悄无声息的在替罗氏在她面前卖好,她这个做娘的,岂能还揪着这件事不放? 若她还拽着这事跟罗氏打擂台,未免不给儿子面子,毕竟就像当家的说的那样,罗氏嫁进来为人处事还算端庄,如今底下丫鬟犯的错若全算到罗氏头上,显得有些冤枉罗氏。 高深讪笑的不说话,暗道王氏才不是胡搅蛮缠的主呢,京城老太太胡搅蛮缠起来能将屋顶给掀掉,王氏这样小吵小闹算不得什么。 从王氏院子出来后,高深又去了一趟主院,喊来院里一应服侍的丫鬟婆子,以汀红汀兰、玉嬷嬷为首,皆受了一顿噼头盖脸的责骂。 汀红性子直,问高深他是得了哪位主子的话来骂她们,还一脸高傲的说她是罗棠笙的贴身丫鬟,骂她也要给个理由。 「放肆!」高深训斥的疾言厉色:「你可要掂量掂量自己话里的份量,这话是少夫人教你的,还是你自己胡乱说的?卖身的奴婢都是伺候主子的,什么时候还分高低贵贱了?你若要问理由,等老爷散了衙,你自行去问!」 眼看着汀红脸色发青,咬着嘴唇,眼中闪过不服和倔强,唯独没有屈服,高深不动声色的看向玉嬷嬷,又加了一句:「昨晚院里闹出的事,老爷那边已经听到动静了。」 玉嬷嬷本就驼的背一下躬的更低,高深忽起恻隐之心,玉嬷嬷年岁比他大,又是罗府的老人,他这般直言不讳的言玉嬷嬷的不是实属不该,但这些是谢行俭临出门前交代的,他不说不行。 「玉嬷嬷——」 玉嬷嬷心里咯噔一下,笑眼问高深有什么吩咐,高深朝玉嬷嬷微微点头:「少夫人陪嫁的丫鬟出言不逊,该怎么处置想来从前在罗家,玉嬷嬷也有底。」 「这…」玉嬷嬷眼神闪躲,罗家是武将世家,下人犯了错,歷来都是上鞭子上板子狠狠打的,不论男女丝毫不留情。 按高深的说法,真要惩罚汀红一番,汀红至少得好几天下不了床。 一旁的汀红脸色煞白,玉嬷嬷笑容可掬的将高深拉到一边,请教道:「咱们都是罗家的旧识了,老婆子腆着脸跟你也不绕弯子了,且问你一件事——」 「嬷嬷请说。」高深微低下头,认真的倾听玉嬷嬷接下来的话。 玉嬷嬷笑眯眯道:「汀红到底是小姐…额,少夫人跟前的丫鬟,她昨晚也是无心之举,能不能宽恕一二?」 「不能。」高深直起身,冷言道:「嬷嬷别因小失大,奴才就是奴才,背后议主本就不该,这回放过她,岂不是涨了她的威风?」 玉嬷嬷嘆了口气,欲言又止的还想求情,高深彻底没了耐心,重重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老爷的原话,嬷嬷不想汀红受罪也行,拿了卖身契,另附上十两银子,直接将她丢出府。」 汀红脸上再无一点血色,一瞧情况不对,慌忙跪下,连声磕头赔罪,大喊再也不会了,祈求饶了她。 高深低垂下眉眼,交代玉嬷嬷:「老爷说了,昨夜的事恼的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没睡好,怎么处罚,嬷嬷打量着来,院里的其他碎嘴丫鬟小厮们,胆敢再目中无人,只管试试!」 高深身材高大,长相本就怖人,此刻说起狠话来越发的让人毛骨悚然。 「老爷如今又不是买不起下人,谁眼界高瞧不上谢家,得嘞,您就请拿了卖身契捲铺盖子走人,回头老爷再花银子重新买一批人进来伺候少夫人,那些奴婢虽不是从小跟着少夫人的,但只要捏着她们的卖身契,量她们也不敢在谢府折腾出么蛾子。」 高深将「谢府」二字咬的极其重,院内的下人们均变了脸色,趴跪在地的汀红更是失魂落魄的委顿在地上,神色哀怯楚楚可怜。 屋内才喝下高深送来的补药的罗棠笙面色烧红,觉得很是难堪,她这两天身子不爽,遂呆在屋子没怎么出去管事,不成想身边人惹出了这种事。 第468页 罗棠笙胸口起伏的厉害,忽想起昨夜谢行俭没回房休息,今早又没有陪她用膳,难不成是因为这件事恼了她? 想着,罗棠笙眼眶开始泛泪,一串串泪珠沿着白皙面颊哗啦啦的滚落,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从前在闺中时,她遇事鲜有随便哭泣的时候,然而,嫁到谢家后三天两头的哀嘆流泪。 别的女人许是哭夫君不疼自己,但她嫁的夫婿风骨俊俏,才气无双,如今的仕途又很顺当,对她也颇为照顾,心思纯正不拈花惹草,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罗棠笙想到此,狠狠的擦干眼泪,爹说眼泪是懦弱之人才会有的,她是将门之女,总以泪洗面,太过小家子气了。 屋外高深将谢行俭的话带到后,当下便不再多说,只高声说让少夫人严厉约束一干府邸丫鬟小厮,别再闹出事。 高深前脚刚走,后脚罗棠笙就从屋里出来了。 罗棠笙冷冷的瞧着院中的汀红,又抬眼看向旁边拘束的几个下人,汀红见到罗棠笙,似乎瞧见了一线生机,然而这回註定要失望了。 罗棠笙气的拳头握紧,汀红素日里来最是让她放心的,怎么她稍不留神,带头闯祸的竟然是汀红这个稳重丫鬟。 汀红看了眼罗棠笙脸上浮起的失望,心里渐渐冷了下去,认命的磕头领罪,罗棠笙半句未言,从外头进来两个身穿劲衣的冷面小厮径直将汀红双手反锁铐了出去。 不一会儿,院外就响起木棍打在皮肉上的响声,伴随着还有汀红忍疼的声气哽咽。 后来,罗棠笙喊来玉嬷嬷将昨晚的事仔细的打听了一遍,玉嬷嬷说王氏似乎将汀红无心的话听了去才导致如今的境况,罗棠笙一惊,转头想想夫君这般让高深教训汀红也不为过,毕竟她未嫁过来前就打听过了,她这位夫君看似什么玩笑都能开,但婆母和公公是他的底线。 汀红觉得谢家不是勛贵人家,所以处处怠慢谢家人,也不怪夫君发这么大的火,如今将汀红交给她处置,到底是给她这个主子留了两分颜面。 若是强势无二的男人,府里处置个出言不逊的下人,哪里需要她这个后院的女人同意,直接打发了事。 伺候婆母的迎秀不就是夫君下的手吗?听说如今双腿折了躺在床上都不能动弹。 「娘将家里的事交给我打理,这才一月的功夫,家中接二连三的出现下人犯错的事,是我管教不严。」罗棠笙自嘲一笑。 屋里一片寂静,久久无声,从前在侯府,他们多少受府上将士不拘小节的影响,说话未免有些口无遮拦,随着罗棠笙陪嫁到谢家后,他们身上的小毛病没有及时的改过来,谢家人在林水村过惯了自给自足的生活,平日很少使唤他们,这些人心中不感激谢家人便罢了,反而嘲笑谢家人即便是换了门楣,也甩不掉身上的土味。 汀红仗着自己是府里的大丫鬟,所以才有恃无恐的将心中对谢家人的瞧不起说之于口,被王氏听到也是巧合,但不得不说汀红的运气不好,这一个月以来私底下说谢家人闲话的僕人大有人在,可他们都不敢在人前唠叨。 谢行俭不是没长耳朵,这些闲言碎语他也听了不少,即便出了迎秀一事,谢行俭为没有跟罗棠笙开诚布公的探讨这些奴婢,毕竟这些人是罗棠笙带来的,他若一味地跟罗棠笙纠结这个,恐怕两人之间会出现嫌隙。 谁料,汀红作死张狂惹了他娘,他娘从未苛待过这些下人,他不求这些人将他爹娘伺候好,但起码的尊重要有。 汀红言语间诋毁他,他娘又是最疼他的,这跟骂他娘有什么区别? 这种以下犯上的事觉不能姑息,至少谢家不允许。 杖打汀红是为了威慑下边的人,好让跟过来的其他罗家僕人仔细看着:他们小姐跟前的人都逃脱不了责罚,他们又当如何? 这招杀鸡儆猴显然有效,当天晚上谢行俭回来陪王氏吃饭时,发觉王氏脸色好了很多,居三说罗棠笙白天领着一帮子奴婢和小厮找王氏诚心道了歉,还拿出了一叠卖身契,只说这些人日后再有冒犯,王氏可随意发卖。 王氏哪里敢卖人啊,她一瞧乌压压的一群人求她饶恕,心里发酸又好笑。 一群连自由都没有的人,哪来的脸敢瞧不起她们这些农家人。 王氏抱着团宝玩耍,见底下的人皆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这些人不过是耍些嘴皮子工夫罢了,平日里伺候她和当家的还算用心。 这样一想,王氏心里的乌云顿时散开很多,罗棠笙时刻观察王氏的脸色,见王氏眉头舒展,当即欠身说自己这两天疏忽管教,还望王氏责罚。 王氏缓缓道:「你这两天身子不利索,合该顾着自己身子,别碰冷水,多喝红糖热水。」 说起这个,王氏忍不住多嘴几句,关切的拉着罗棠笙的手,问道:「大夫说你体寒,你是不是小时候掉水里落了病根,还是说,你身子骨本就这么弱?」 默默抽菸的谢长义闷声咳嗽了下,吐了一圈烟雾,端着一个小茶壶匆匆的离开屋子。 女人真难琢磨,刚才还冷着脸剑拔弩张的婆娘,怎么转头就风轻云淡的扯起私密事来? 阿弥陀佛,王氏是没瞧见他这个大男人在吗? 谢长义离开后,脸庞飞红云的罗棠笙松了口气,这些月信问题,娘怎好当着公爹的面这般大剌剌的说出来? 第469页 王氏才不管这些,她一心念着罗棠笙的身子,只盼着罗棠笙肚子是好的,她还是想乖孙儿能从罗棠笙肚子里出来。 朱雀街有不少人家后院住着小妾通房,她这几日四处熘达做客,见了不少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她还没靠近呢,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胭脂水粉味,那些个女人好看是好看,但看她时却吊着眼睛,一副贱兮兮的样子。 听那家太太说,那狐媚子一般的女人是那家老爷的心肝肉,那家太太说到这眼睛红的能滴血,咬牙说那狐狸女子用美色蒙蔽了老爷,不过后来又苦笑道:「妾终归是妾,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再得宠也越不过我这个正房太太,侥倖怀了孩子又如何,到底是庶子,翻不起什么风浪。」 那位太太说这话时满面狠戾,然而王氏还是从太太展露出的威风中尝出了太太心底的悲戚和苦涩。 别人的家事王氏想太多没用,她担心的是罗棠笙不能生,那后纳进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都是庶子,听那位太太的口气,庶子似乎不是个好东西。 更何况王氏也是女人,更是当娘的女人,她一想到罗棠笙日后和那位太太一样过着没丈夫疼爱的日子,心里就有些不好过,二来她不喜欢狐狸精一样的女人跟在小宝身边,戏词中常说美色误人,这四个字不是没有道理的。 想来想去,王氏觉得小孙子还是应该从罗棠笙的肚子里出来,名分正! 罗棠笙不知道王氏心里绕了这么大的弯,更不知道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谢行俭的后院狐媚之火被王氏给熄灭了。 王氏神色和善的摸摸罗棠笙小腹:「这儿还疼吗?药喝了没有?」 王氏说的药指的是昨天大夫开的药,而罗棠笙误以为是她早上喝的药,两人正好想岔了道。 罗棠笙笑说药喝下去好多了,又言她小日子疼痛并不是身子骨弱的缘故,她娘年轻时也疼。 王氏一琢磨,故去的亲家母能平安顺遂的生下罗氏,想来这小日子疼痛并不会影响生孩子。 既然能生孩子,那就好办! * 这头,谢行俭捧着文书来到大理寺,七月的天如女人的脸,变幻莫测。 他才下马车,就见外边分外阴沉,大清早便看不清东边的旭日,空气湿燥异常,扑面的热气蒸的他生生闷出一身汗。 大理寺前有一道高而抖的台阶,他方踏上顶端,这时,东面忽然传来登闻鼓声,声音急促而有力,咚咚咚的震的人心发慌。 第174章 【一更】 大理寺东面就是京兆府, 登闻鼓立在京兆府门前, 此刻鼓声阵阵定是有冤屈者或是急案者击鼓上闻。 谢行俭在京城住这么久, 还是头一回听到登闻鼓响。 所谓的「击鼓鸣冤」,敲击的就是登闻鼓, 前朝时期, 任何人都可以击鼓鸣曲申冤, 然而敬元帝上位后,新帝勒令朝廷更改规矩,击打登闻鼓的要求日趋严格, 为了防止有人戏耍朝廷, 敬元帝三令五申:申冤、诉屈、提异议谏言皆可, 但击鼓者,要先拉出去杖打二十个板子。 许是当众廷杖二十军棍太疼、太丢面子的缘故, 自敬元帝登基以来, 登闻鼓就从来没响过,谢行俭上回被孙思霖在国子监当众锤了两巴掌后,途径京兆府门前寻找京官信息时, 发现登闻鼓上落了好厚的一层灰。 可想而知, 登闻鼓好几年才响一回,这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 因此京城的老百姓听到声响后, 立马放下手上的活计,纷纷往京兆府门口跑去。 登闻鼓声响如雷,远在深宫里的敬元帝神经一紧, 连忙喊来随侍的钟大监,问外头是谁在击鼓? 钟大监躬身细言:「皇上,京兆府府尹左大人已经侯在外头了,正等着皇上您的召见。」 敬元帝连声让京兆府尹进来,京兆府尹左忠诚神色慌张的跪倒,气息紊乱:「皇上,击鼓申冤的乃今年新科进士李通许,状告同僚庶吉士朱长春冒名顶替他人去翰林院,此外…朱长春还……」 左忠诚大气不敢出,后面的话越说越小,到最后索性不敢再出声。 敬元帝闻言脸色沉如水,翰林院的庶吉士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不言而喻,翰林院的众人皆是朝廷的后起之秀,是他辛苦栽培出来的智囊团,若无意外,这些人将会是他日后的左膀右臂。 翰林院的三十六人,都是层层选□□的,把关严格,怎么会出现有人冒名顶替的荒唐事? 「冒名顶替这种大不敬之事都做的出来,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越的过这件事?你只管说来,朕倒想听听!」敬元帝目光极为锋锐愤怒,语音森威有力,底下的左忠诚霎时额头冒冷汗。 左忠诚诺诺道:「回皇上,李通许打头阵是告朱长春冒名顶替,然而递上来的状子却是讨伐朱长春撒银害其母入赌坊,以及……朱长春为人狠毒,身为市井庸民辱骂踹打京官李通许,李通许未此遭受迫害声泪齐下,还望皇上为其主持公道!」 「反了反了!」敬元帝怒甩衣袖,愤而起身,急躁的在御书房里走来走去,指着左忠诚的脑袋,杀气腾腾道:「李通许既敢击登闻鼓,想来此事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且带人速去翰林院,将朱长春捉拿归案!」 敬元帝直直的立在左忠诚面前,面容阴沉果断,一字一句道:「过两天就是太上皇的寿辰,父皇最厌烦的就是以下犯上之人,朱长春若真是顶替他人入的翰林院,殴打辱骂李通许便不再是同僚之间的纠纷,而是庶民冒犯官僚,这件事务必给朕查,朕亲封的翰林院庶吉士可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岂能任由他人随意宰割!」 第470页 天子震怒,左忠诚吓的浑身无力,腿都软了,连忙滚爬带拽的起身行礼出去。 敬元帝这一声怒喝,震的御书房久久不得安静,待左忠诚离开后,敬元帝火速召见翰林院两位大人,仔细的看了朱长春的文籍信息后,领着杜大人和程大人出宫前往京兆府。 …… 谢行俭在大理寺交完庆贺文书后,疾步走出大理寺,居三赶着马车早一步等候在外,谢行俭上车后便问居三打听到了什么。 「不得了不得了!」居三惶然的嘴唇发抖:「我刚挤进去看了,京兆府外立了不少持刀侍卫……」 「皇上来了?」谢行俭吃惊,他掀开车帘往外瞧,大街上的行人一个劲的往京兆府跑,带起一地的灰尘,天色沉沉无光,一堆人挤在一块将闷热的气息搅和成团,叫人透不过气来。 「那边人太多了,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来。」居三道:「不过瞧着阵势大,想必是有大官在主持。」 街面上人头攒动,马车行的很慢,谢行俭到了京兆府门前时,前边至少有成千上百人在凑热闹,马车压根进不去。 七月天暑气难耐,谢行俭站在车前都觉得热的慌,让他下车钻人群他当然不会去尝试,没得八卦瓜还没吃上嘴,他就顶不住晕过去就丢脸了。 因而,他让居三将车子停在原地,两人就这样站在车板上往前眺望。 嘿,还别说,站的高,看的视野也空旷很多,京兆府门前立的人,他能一清二楚的看的真切。 京兆府开了大门,威武霸气的审案堂前坐的赫然是皇宫里的敬元帝,正中为京兆府尹左忠诚左大人,下首坐的人是他最为熟悉的两位老翰林——程大人和杜大人。 除此之外,各部尚书等人均在现场,出动的阵营如此之大,可见登闻鼓的影响力有多广! 随着京兆府大门敞开,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往里头钻,谢行俭的马车跟着人群相继往里赶,最终停在大门口。 恰巧京兆府画师主事谢令领着立簿官前来,谢行俭当机立断的跳下车,因他身穿官袍的缘故,众人见到后立马退开让出行走的空隙,谢行俭眼神一闪,昂首挺胸的尾随谢令,轻轻松松的进了京兆府审案内堂。 他低着头混在人堆里,身边的人虽不认识他,但忌讳着他身上的官袍,因而大家不约而同的往旁边站一站,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挤到了谢行俭。 谢行俭乐的如此,周围人离他远一些,他唿吸都能顺畅点,实在是今天天气太古怪了,阴沉闷热,人一多,他觉得他窒息而亡的可能性都很大。 说不定,他会刷新穿越者的新底线,成为首位被热晕惨死的搞笑之人。 * 离得近,他看的也清楚,之前周围有人围着,他都不知道是何人敲的登闻鼓,待他凑近些,才察看到狼狈不堪的趴跪在地上,后背血迹斑驳的人竟然是李通许。 谢行俭双手不由握紧,心头一凛,难怪翰林院的两位大人也来到了堂内,瞧两位大人均面色不虞,想来今日之事和翰林院是脱不了干系了。 他低头瞥了眼身上显眼的翰林院官袍,心道这时候他作为翰林院的成员,现在出现在这似乎有些不太好,便悄摸摸的转身准备熘走。 八卦是好看,但若是叫皇上看到他当职期间出来闲逛,定会将从李通许身上得来的怒火往他身上浇。 避免自己受无妄之灾,他觉得还是赶紧离开此地为好。 脚步微转,忽然他的身子腾空一瞬,后领不知被谁揪起,天旋地转中,待他回神时,他整个人已经跳出了拥挤的人群,双脚伫立在宽盪的内堂之中。 「微臣木庄参见皇上——」洪亮豪迈的男声响彻云霄,谢行俭诧异的看过来,只见提他衣领的木庄此刻正偏低着头朝他挤眉弄眼。 谢行俭顾不上木庄的戏弄,立马拱手行礼问安。 敬元帝一心念叨着李通许和朱长春的纠葛,见到木庄和谢行俭后,眉宇微动,但未言一字,只摆摆手让两人起身。 谢行俭随着木庄走向一旁的空位,当然了,他站着,木庄自在的坐着。 紧跟其后过来的还有都察御史徐大人,谢行俭眉头挑了挑,这下好玩了,敬元帝将朝中大半有份量的朝臣都叫了过来,足以可见事态的严重性。 谢行俭冷眼望向地上一动不动的李通许,心思百转千回。 能敲响登闻鼓,引来敬元帝如此重视,他不得不佩服李通许的胆大,李通许若状告无果,亦或是恶意闹起群臣恐慌,后果将不堪设想,不死也要残。 天家从来就无良善,登闻鼓名义上是为了肃清朝政、伸张正义,但从一开始杖打申冤者二十棍就不难看出,若非大贪大恶,奇冤异惨之事,这鼓就轻易敲不得,敲了定会惊动整个朝堂。 朝廷最大的王都被拉出来熘了,倘若李通许证据不足,告不倒要告的人,呵呵,李通许这个人今后也不必出现在京城了,敬元帝正好杀鸡儆猴给众多老百姓看看,威慑下登闻鼓的厉害性。 但,任何事都有另外一面。 倘若李通许告赢了,此后不说官途亨达,至少他这个人,在满京城定会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谢行俭忽想起昨日李通许跟他说的那件事,心思一动,莫非李通许今天敲登闻鼓告的是朱庶常? 若真如此,他怎么有些心虚起来,毕竟之前一直鼓动李通许以牙还牙对待朱庶常的正是他。 第471页 想到此,谢行俭脸色变了变,短促的瞥了一眼李通许。 如果真是因为他煽动,李通许才……那李通许若事后轮为阶下囚,里头怕是有他一份过错。 热炸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谢行俭只觉得寒冰贴背,惊惶不安的闭上眼,只好默默的哀求上苍,李通许一定要告成功,不然他于心不安。 木庄垂下的眼皮微微颤动,余光睨向一旁的谢行俭,只这一眼便再无其他动作。 内堂中窸窸窣窣的一阵落座声后,府尹大人惊堂木一响,闹哄哄的京兆府恢復静态,唿吸可闻。 左忠诚抬眼恭敬而又谄媚的朝右下方的敬元帝拱拱手,得了敬元帝点头之允后,左忠诚冷声高呵道:「人有穷冤则挝鼓,试问堂下人击登闻鼓告谁?又有何事?你且一五一十的说来!」 「今日皇上和诸位大臣皆在此,你既受了二十棍惩戒,想来知道登闻鼓的威力,若有半句谎言,当场格杀勿论!」 堂外围观的老百姓心勐的往上一提,谢行俭还听到了些许惊恐的抽气声。 第175章 【二更】 果然不出他所料, 李通许状告的正是朱庶常朱长春。 此事的细枝末节, 昨天李通许已经跟他交代过,李通许怀疑朱庶常冒名顶替的证据和昨天说的一模一样,大抵不过是朱庶常来到翰林院以后, 从来不在人前执笔写字。 敬元帝很有耐心的朝左忠诚点头,左忠诚立马命官衙将朱长春押到堂前。 门外拥挤的老百姓自觉的让开一条道,谢行俭寻光望去, 两位手持弯刀的侍卫一左一右的拷进一个矮胖之人, 此人正是朱长春。 朱长春神智惶恐, 睁着的圆滚眼睛呆呆无光,侍卫将其往地上一扔,肥胖的肉.体和粗糙的地面勐的摩擦,疼痛感将神游天外的朱长春瞬间拉回现实世界。 朱长春一个激灵, 仰头望着四周庄穆严厉的一群人,霎时白了脸色,待看到身穿黄袍、目露虎光的敬元帝, 更是当场吓到失禁。 内侍官早在敬元帝坐在堂前时,就已经随身搬来了两盆冰块, 敬元帝身后还有两名尽心尽责的扇风婢女,此刻, 随着扇风, 一股骚馊气味飘过来,敬元帝下意识的皱鼻。 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的翰林院杜大人见君心不悦,不顾现场有京兆府尹主持审案, 当即站起来指着朱长春,呵斥道:「混帐东西,还不快快交代,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混进我翰林院?真真用心歹毒,竟然蒙蔽了我和程大人多日,想必帮你伪造身份的背后之人,身份也不浅吧?」 杜大人言至此时气愤难抑,一番难听的话骂得朱长春眼皮抽筋,朱长春真是被吓破了胆,此刻无声的张着嘴巴,伴着一副惶恐惧怕的表情,活生生就像个傻子样呆愣愣的看着杜大人。 谢行俭从头听到尾,杜大人的这些话翻来覆去的说,大抵的意思就一条:朱长春这样的蠢人之所以能进翰林院,是有人蒙蔽了他这个翰林院士,至于是谁,杜大人言辞间就不直说了。 他总感觉哪不对劲,杜大人一贯性子沉稳,今天怎么当着皇上的面,这么急的定朱长春背后有人的罪? 不知杜大人是不是气晕了头,难道杜大人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亦或是贼喊捉贼的道理? 这边,杜大人狡黠的目光往四周扫视,今日朝廷的官员来了大半,众人被杜大人这么突如其来的一看,心虚者有之,坦荡者有之,还有不屑一顾嗤笑的人。 这人正是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和杜大人有私底下的隔阂,听到杜大人训斥朱长春,刑部尚书捻着小鬍子,悠悠然道:「杜大人急什么?虽说朱长春作为庶吉士,是你手底下的人,但今天皇上在呢,该如何判刑自有皇上定夺。」 杜大人一噎,刑部尚书挺着大肚子往堂中一站,指着吓晕了头的朱长春,对敬元帝道:「皇上,击鼓鸣冤向来讲究证据,李通许既然说朱长春为假冒之人,臣以为,理应让朱长春当场下笔写字,以证清白与否!」 敬元帝点头,立马有人转身去拿笔墨纸砚,杜大人只觉得脸色讪讪,瞧朱长春拿笔发抖的样子,众人不用看字就知道其中有蹊跷。 刑部尚书丢了一个眼色给官差,官差立马将朱长春死活拽着不放的白纸夺下来呈给敬元帝。 顾及朱长春身上的骚味,钟大监命底下的小太监将白纸拿远些,别让晦气沾了敬元帝的身。 敬元帝定眼看了一会,摆手让小太监去堂中展示。 小太监低着头,举着白纸在现场的各位官员面前熘了一圈。 堂内顿时笑声四起,碍于敬元帝在,众人不好笑的太过,便都咬着牙憋笑。 谢行俭好奇的探头,木庄突然让小太监在他跟前多站一会,谢行俭细细的看了一遍,忍不住嘴角弯曲。 朱长春写的是一篇五经文,文章不过百余字,就错了不下四五句,更别提上面的字体,大小不一,错字连篇。 贴在大街上,绝对不会有人会认出这是翰林院庶吉士所做。 杜大人刚才有意阻拦朱长春写字为的就是这点,朱长春现在丢的是他翰林院的脸,如今敬元帝让小太监轮番展览朱长春的「大作」,就是在打他这个顶头上司的脸啊。 瞧瞧堂内有意无意投过来的愚嘲笑意,杜大人真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给埋了。 第472页 就此仙逝算了,省的在这丢人现眼。 谢行俭脸都憋红了,笑声容易传染,见堂内诸位大臣都掩袖偷笑,他当即忍不住笑的额头青筋暴起。 木庄小声咳一声:「注意点,没看到你们杜大人和程大人黑脸如锅灰了吗?」 说着,木庄还噗嗤的笑了一下。 谢行俭:「……」准你笑不准我笑,我偏要笑。 谢行俭咧开嘴,笑的满面春风。 他如此放开笑,当然不是因为朱长春的鸡爪子书法,他之所以高兴另有原因。 朱长春的字迹明显就不是一个寒窗苦读多年的书生该有的,如今证据确凿,朱长春的身份有疑,那么,李通许的前途肯定是一片光明,他也就不用担心李通许被踢出京城。 谢行俭被木庄提进堂内时,杜大人就立马注意到了谢行俭,此刻杜大人是没脸看众人,准备低下头沖敬元帝请罪时,余光瞟到谢行俭,顿时心肌梗塞。 瞧着谢行俭站在木庄身后一副笑意宴宴的样子,不知所谓的人,还以为谢行俭是木庄的人呢! 笑笑笑!杜大人哼嘆的使眼色给谢行俭,大致意思是:你别忘了自己是翰林院的人,朱长春丢脸,你这个翰林院修撰难道能撇开责任吗? 谢行俭嘴角的笑容倏而停住,他好像忘了他是朱长春的顶头小上司这件事。 当初他进翰林院后,因谢延娶了公主,所以官位被剥夺,翰林院顿时少了一位正七品编修,杜大人便上奏敬元帝,言及谢延不在,空出一职,能不能让其他庶常替补上。 敬元帝的答案就三个字:不可以。 不可以的原因很简单,不想让远洲府的谢氏寒心。 谢延虽然已经尚了公主不能在朝为官,但他探花郎的身份是不能随意剥夺的,就当是送给谢延的新婚礼物,敬元帝让杜大人在翰林院将谢延的正七品编修一位保留,直至三年后散馆才结束谢延的官职。 也就是说,翰林院三十六个新科进士,真真能干活的只有三十五个,谢延就是那个不用干活还能领翰林院俸禄的清闲人。 原来该分配到谢延手底下的朱长春等庶常,被杜大人打散后交给了他、新科榜眼卢长生以及二甲第一的传胪官郑传信。 他初来翰林院那几天,因为有大理寺的公务缠身,所以跟杜大人打了个商量:朱长春等人先勉为其难的跟着卢长生和郑传信后头学一学,等他卸下大理寺的任务后,再接手。 杜大人轻松点头:「可以是可以,但你别忘了自己的正职身份,进了翰林院,我和程大人会先帮你看着,只是对外,对朝廷,朱长春等人依旧是你手底下的庶常,修撰带庶常做事,是翰林院的惯例,这点你别忘了!」 啊哦,谢行俭忘的干干净净。 难怪昨天他跟李通许说朱长春的事跟他汇报没用,李通许那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 现在想想,是他错的离谱。 朱长春犯了错,不跟他说跟谁说? 谢行俭被杜大人一阵冷笑激的头脑发懵,笑什么笑! 手底下的小弟犯了错,他这个伪大哥能逃过责罚? 等会有他哭的! 现在回头想想,他让李通许和朱长春上手较量,岂不是窝里横吗? 后知后觉的谢行俭这时候才理清李通许也是他手底下的小兵。 啧啧啧,他如今是挖了一个坑将自己给埋了。 两个小兵闹到击鼓鸣冤,他这个顶头小上司还能笑的出来,不知道该说他没心没肺,还是说他胆大于天好。 ——以上这句话来自于一个刚想将自己埋掉的老翰林的心语。 杜大人默默跪倒在地,不管如何,今天这事出在翰林院,他这个翰林院院士如何也摘不干净了。 眼瞅着程大人跟着跪下,谢行俭哀嘆一声,正欲上前一步,他发现自己的衣摆被人揪住了。 回头一看,是木大人。 木大人松开手,一副看戏的姿态,惯常冷冰的黑眸里浮起一抹极浅的戏嚯。 谢行俭疑惑的看向木庄,木庄索性伸出长腿拦在前边,懒洋洋的嗤笑,斜眼看谢行俭:「你还不嫌事大吗?」 「嗯?」谢行俭不明白,本朝讲究连坐,朱长春犯下这么大的罪,他怎么着也要受牵连吧? 现在过去领罪,也许敬元帝看在他兢兢业业又不知情的份上,丝毫不会怪罪他呢。 木庄将背往后仰,伸手拧了拧疲倦的眉头,谢行俭垂眸瞧见木大人眼底凸显得乌青,惊讶的瞪大了眼。 和木大人共事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见木大人露出疲惫和无力的表情。 这段时间……难道大理寺又接了棘手的案子吗? 木庄收敛情绪,淡淡低语道:「此事你暂时装作事不关己,别掺和!」 谢行俭目光中掩盖不住惊恐之色,瞪大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光。 朱长春的事难不成有大料? 想到此,他悄悄的将伸出去的脚缩了回去,咽了咽口水规规矩矩的继续站到木庄身后。 木庄见状收回腿,理了理衣衫正襟危坐,神色严肃。 前头趴跪的两位翰林大人见谢行俭迟迟不过来,心底一沉。 * 小太监得了刑部尚书的命令,将朱长春写好的文章还拿出去让围观的老百姓看了一遍。 第473页 老百姓看过后笑的喷口水,有胆大的直言不讳的说:「这字还不如我家七岁么儿写的端正,狗爬沙子吗?」 有人窃窃私语道:「翰林院乃朝廷最为清贵之地,从来都是新科进士里出类拔萃之人方能进入,瞧这纸上的字,分明就是个只读了几年书的人写出来的,这样的愚笨之人,怎么进了翰林院?」 说着,隐晦的目光似有若无的投向跪在那的两位翰林老大人身上。 「就是,读书人辛辛苦苦十几年才能高中进士,中了进士也未必能入翰林,写这文章的到底有什么来头?混在翰林院这么久都没被发现?莫不是有人帮他瞒着?」 「谁说的清呢?」有人冷笑:「天子门生竟然都敢掉包假冒,就不怕……」 说着,那人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周围的人噤若寒蝉,一室安静。 谢行俭寻声望过去,说这番话的人在鼓动周围人的猜忌后,立马扎进了人堆里,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 这时,谢行俭忽然发现位子上坐着的木庄嘴角弧度悄然绽放,但那抹笑容转瞬即逝,掩盖的滴水不漏。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加更~ 第176章 【一更】 小太监展示完毕后,将白纸叠好放置到托盘上交给上首的京兆府尹左大人。 左大人身材矮小,此刻抻着脑袋努力往桌面看的滑稽模样勾的谢行俭发笑,那张白纸现场的人都看了个遍,作为本次案件审判官的左大人,竟然是最后一个目击者。 左大人微张开嘴看着纸上的内容,嘴旁特意留的两撮小鬍子抖三抖,这是想笑的预兆。 不怪门口老百姓质疑,这样式的书法文章,确实不堪成为庶吉士。 「大胆!」左大人瞟了一眼已经开始端杯饮茶的敬元帝,惊堂木一敲,冲着早已瘫软的朱长春大喊:「你到底是什么人?金榜题名的真正朱长春呢,他现在在哪?!是不是已经被人杀人灭口了?」 朱长春被泼了一盆冷水,原已经吓尿的朱长春冷不丁的清醒,忙大喊冤枉,哭的涕泗横流,仍旧狡辩道:「大人冤枉,小人…下官就是朱长春啊——」 「你胡说!」跪在旁边的李通许昂起披头散髮的脑袋,面色涨红,高声反驳道:「你怎么可能是朱长春!朱长春文籍上分明写着他最擅长的就是文章编纂——」 话说一半,李通许拖着受伤的下半身挪向前方,勐的叩拜敬元帝,激动道:「皇上,试问一个专长文章的书生,怎么可能没有一手好字?下官未进翰林院之前就认识朱长春,此朱长春非彼朱长春,下官当初认识的朱长春为人坦荡,虽其貌不扬,但心思细腻,意志不屈不挠,断不会遇事哭哭啼啼……」 「你给老子闭嘴!」朱长春破口大骂,表情狰狞:「皇上天子威容在此,龙气吞山河,下官一时被皇上的气势镇摄流泪,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李通许被骂的一愣一愣的,许是长期受朱长春谩骂的缘故,李通许当即哑了嘴巴。 「朱长春!你敢在衙门前再咆哮一声试试!」 京兆府尹左大人怒瞪着圆滚滚的小眼睛,手中的惊堂木又响,矮小的左大人恨不得跳起来打醒朱长春:「皇上还在呢!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朱长春脸上再无半点血色,伏在地上,抖的身子如筛糠,惊恐的趴在地上不敢再出声,肥胖脸上转嗒的眼睛不时的往四周看,似乎在寻找什么。 谢行俭瞧见朱长春的小动作,忍不住蹙眉,遥望这京兆府衙门堂内,四处坐的都是朝廷响噹噹的人物,也不知哪位大臣会是朱长春的帮凶。 朱长春辩解无用,只这一手字就疑问重重,沉默寡言的敬元帝首次开口,问的不是朱长春,而是翰林院的程杜两位大人。 问题就一个:这样的狗东西是怎么进的翰林院? 两位大人见敬元帝面带讽刺的瞧着自己,两人面面相觑,直摇头说他们是按照朝考成绩来排的名次,朱长春在朝考时确实成绩斐然。 提及朝考题,谢行俭忽然一哆嗦,那种寒冰浇头的恐惧感莫名顷刻间袭来。 倘若朱长春写的朝考答案无勿,敬元帝会不会怀疑有人泄题给朱长春? 会不会……怀疑是他? 木庄冷冷的瞧他,咬着牙压低声音道:「你替马大学士出朝考题的事,等会没皇上的指示,切勿出声。」 谢行俭愣住,刚想问木庄怎么知道他参与了朝考题,就听跪在前边的杜大人突然喊他。 「谢修撰——」 谢行俭抬眸望过去,只见杜大人满脸愧色的看着他,满屋子人的视线都被杜大人一声叫喊聚焦到他头上。 他顶着大伙迸发出的好奇目光,三步并做两步的上前问安。 杜大人心有满足的继续道:「回皇上,当初南边多郡传出瘟疫,和微臣一同负责朝考题的马大学士心系黎明百姓,中途突然投身至瘟疫病情中,可怜了我和程大人,夜以继日的为朝考题奔波。」 说着,杜大人老眼泛出泪花,感激涕零道:「还是皇上圣明,体桖我和程大人年迈精力有限,这才暗中找来新科状元谢行俭帮衬我等。」 杜大人这话一出,整个大堂立马沸腾起来,众人交头接耳的开始窃窃私语。 杜大人抹了把泪水,开始絮絮叨叨、抑扬顿挫的讲述出朝考题时,谢行俭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第474页 不愧是翰林院的一把手,寥寥几语就将谢行俭拉进了泄题漩涡,一字一句看似感谢谢行俭帮忙出朝考题,但在座的各位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谁听不出杜大人的言外之意——朱长春这样的狗东西出现在翰林院,是谢行俭泄题的缘故! 谢行俭跪在那,脑中不停的梳理着庞大的信息,他当初乘坐官轿入吏部考功司出朝考题是秘密,钟大监特意嘱咐他,说为了避免朝考题出乱子,今年的朝考题就不署他的名字了。 所以后来杜程两位大人对外宣称朝考题是他们所写时,谢行俭为了守口如瓶,并没有站出来拆穿。 一来他将要进翰林院当差三年,得罪两个翰林大人,他讨不到任何好处,二来今年参加朝考的进士有很多是他认识的同窗,他作为朝考题出题官,本该行迴避政策的。 为了同窗名声着想,他只能咽下这口无功劳的苦。 杜程两位大人后来受了皇上的亲口赏赐后,谢行俭嫉妒的不行,但也只能暗中嫉妒,本以为这桩事也就他们几个当事人知情,不成想,今天杜大人竟然没请教敬元帝,就率先将内情公之于众了。 敬元帝端茶的手收紧,不动声色的脸上露出了薄怒,杜大人行走官场何其谨慎,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个干什么? 朝考题关乎着进士进翰林院,翰林院有储相之所的称唿,进士踏进翰林院,也就意味的他们在登阁拜相的利益中分得了一杯羹。 这些庶吉氏说不准日后就会冒出个权臣大官出来,所以翰林院出身是进士们最为看中的一点。 杜大人这般将谢行俭供出来,岂不是故意引导别人猜忌谢行俭有没有将考题泄露给别的新科进士? 毕竟谢行俭上月大婚时,新科进士帮忙迎亲的事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其风头一度盖过了皇家嫁公主。 果不其然,杜大人一说谢行俭参与了朝考题出题后,堂内顿时议论纷纷。 「朝考题取得都是国士无双的俊秀之才,虽说谢修撰是新科状元,但科举歷来讲究迴避,本官瞧着,今年高中的进士们好些都跟谢修撰熟稔……」 这些大臣最会打哈哈,话只说一半,任由外人浮想联翩。 「对对对!」有人激动的鬍子翘鬍子:「翰林院今年的班底三十六人中,足有七八个都是谢修撰相识多年的好友……」 谢行俭跪在那不用抬头都知道大家在怀疑他泄露朝考题给朋友。 他隐晦的望向身旁的杜大人,杜大人根本不看他,只是一个劲的抹眼泪,似乎说起这件事很痛心的样子。 谢行俭气的手痒痒,以前他怎么没觉得瘦骨白须的杜大人竟窝藏着一颗歹毒之心呢。 朱长春刚被爆出朝考有问题,杜大人立马拉出他来挡风头。 试问一个朱长春被顶替的瓜好吃,还是他这个新科状元泄露朝考题更劲爆? 当然是后者! 毕竟今年翰林院班底中有好几个是他的好友,如果他泄题的罪名坐实,这些人都会遭殃。 一个朱长春换七八个翰林庶常落马,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均倾向于后者这场大戏。 然而,这些人中,也有不爱凑热闹的。 比方说进来后一直神神秘秘的木庄,比方说事不关己的徐尧律,以及将杜大人质问谢行俭泄题这场闹剧看在眼里的敬元帝。 谢行俭有没有泄题,敬元帝是最清楚的人。 那天谢行俭从吏部出来后就晕了过去,一直昏睡到朝考结束,中途谢行俭就没醒来过,压根就没机会接触外人。 朝考题出完后,敬元帝让手底下的钩子卫特意留在谢家严密监视,所以杜大人怀疑谢行俭泄题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 被日常敬重的杜大人质疑,谢行俭只觉得满腔委屈,正准备出声替自己辩解时,前方的木大人再次朝他摇摇头。 谢行俭咬咬牙,选择相信木大人。 无边的忿忿之意皆咽在喉咙里,嚼烂了吞进肚子。 杜大人垂下的老脸浮起丝丝得意,他就知道这位谢状元只是个纸上谈兵的懦弱书生。 前两天翰林院的文书被毁,谢修撰连个屁声都不放,就大包大揽的抗下文书的前半章,简直就是一个傻子。 谢行俭若是能听到杜大人的心声,怕是要气的吐血,他那么辛苦的重写文书是为了谁! 他这么做,不就是为了帮翰林院弥补漏洞吗,不就就为了替杜大人兜底着想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杜大人带来的消息太过震撼,一下子就将大堂内的焦点转移,更有甚者开始跪请敬元帝严惩谢行俭。 敬元帝重重咳了声,声音里尽是不悦,杜大人喜滋滋的以为自己给朱长春的背后之人找了替死鬼,谁料敬元帝一开口,将杜大人织好的网拆的粉碎。 「杜爱卿——」敬元帝肃正了神色,直起身子把玩着手上的翡翠绿扳指,沉声道:「翰林院呆了这么久,杜爱卿怎么还没学会什么场合该缄口不言?难不成翰林院只教了你胡说八道吗!」 「皇上!」杜大人不知所措的抬头看着敬元帝,伏在地上的双手不由得攒紧。 众人皆深吸了一口气,谁也不明白敬元帝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直未言语的徐尧律突然站起身,面对着群臣,笑眯眯的问:「杜大人记错了吧?」 第475页 「记错了什么?」杜大人抖着嘴唇的问。 「当日去吏部帮衬杜大人的明明是本官,」徐尧律不紧不慢的说,在谢行俭和杜大人两眼懵逼下,徐尧律冷笑道:「杜大人不感激本官百忙之中抽空帮忙,怎么还将功劳丢给谢修撰呢?莫非是看谢修撰是你翰林院的人,所以才给他贴金?」 杜大人一口老血差点淹死自己,他的意图还不明显吗?他就是想让谢行俭出来背锅的啊! 他老杜哪有徐尧律嘴里那么高尚! 谢行俭震惊过后是异常的冷静,瞧敬元帝拨着茶盏默认的样子,再看徐尧律轻笑的脸,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敬元帝在出朝考题上,是默认让徐大人替他承受所有了。 徐大人是新朝时期有名的大才子,且把持都察院期间为人铁面无私,要徐大人给新科进士开后门,简直比登天还难! 既然徐大人这边是严防死守的状态,那么朱长春是怎么得到朝考题的答案的? 除了徐大人(其实应该是谢行俭),就只有杜程两位老翰林接触过朝考题。 这样一来,答案唿之欲出。 刚才还在议论谢行俭的人立马风头一转,一个个将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杜程二人。 杜大人满面死灰,死命的澄清自己绝对没有泄题给朱长春,程大人寡言少语,见情况不对劲,当即也顾不上矜持,咬定说他也没做,请敬元帝明察! 敬元帝鼻子哼了一声,反问杜程二人该如何明察? 事实摆在面前了,徐尧律不可能泄题给朱长春,那么就只剩下杜程二人。 敬元帝的话一落,现场就如热油倒了凉水一般,顿时炸开了锅。 翰林院的院士朝考舞弊,这要是坐实了,两位大人的官誉怕是不保了,若那些没进翰林院的进士们回来告御状,杜程二人可是要掉脑袋的! 京兆府大堂内的气氛一时掉入冰窖,围观的老百姓见事态严重,当下也不敢再胡乱说话了。 杜大人见敬元帝拉徐尧律出来替谢行俭开脱,以为他干的事已经被敬元帝知晓,正欲求饶时,忽然旁边的程大人哑声说他们冤枉。 谢行俭默默的看向程大人,这位程大人在翰林院的存在感很低。 林邵白和魏席坤都分在程大人的帐下,听他们俩说,程大人为人死板,还是个闷葫芦。 闷葫芦程大人接下来一口气说了好几句,句句在理,谢行听下来,总结了一下。 中心思想是杜程二人绝对没有泄题,因为朱长春的书法很烂,即便是泄题给他,他也写不好。 程大人说他对朱长春有印象,朱长春的朝考卷子字迹清晰,且他能立证朱长春当初在朝考考场上就长现在这个样子。 「程大人的意思是说现在这个朱长春,和当日在考场上写出一手清俊秀雅字迹的朱长春,长相併无二致?」座位上的木庄瞥了一眼地上早已吓晕过去的朱长春,悠然开口。 程大人拱拱手点头。 木庄递了个眼色给随身跟来的大理寺狱卫,谢行俭认的此人,当初他在大理寺当差时,曾经和这位狱卫小哥交流过大理寺的一百零八式。 这位狱卫小哥是木庄的得力助手之一,最擅长的就是用手摸几下就能辨别出事物的真假性,尤其是人脸上的面皮伪装,大理寺的人都喊他「鬼手」。 鬼手小哥面无表情的上前,单手捏了捏地上朱长春的脸颊,随后起身回禀敬元帝,说朱长春脸上并没有任何伪装,朱长春是原装的。 这种结果最受不了的是李通许,李通许愤而起身,猩红了眼:「不可能!他绝对是假的!朱兄温柔体贴说话都不敢大声……」 李通许怒指地上的人,一手扯下身上的衣衫,露出肌肤上的斑斑青紫,大吼道:「这人对下官下手极其残忍,下官身上的伤痕就是证据,皇上,此人殴打辱骂下官之事,谢修撰可以作证!」 敬元帝望向谢行俭,谢行俭硬着头皮点下脑袋,尴尬道:「朱长春殴打李通许一事,微臣亲眼所见,错不了。」 李通许身上伤痕累累,在场的数几位文官皆倒吸一口冷气,几个日常刑审的官员只瞟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比方说木庄,比方说徐尧律,还有刑部尚书。 「皇上,」刑部尚书拱手,迟疑道:「微臣常年和囚犯打交道,忽想起一事。」 众人看向刑部尚书,敬元帝眼神示意刑部尚书接着说。 刑部尚书继续道:「既然朱长春没有贴人皮面,程大人又笃定今天这个朱长春和那日在考场上的朱长春是同一个人,然而熟悉朱长春的李通许又力证这个朱长春不是……」 刑部尚书说话拖拖拉拉,在场的人急得跺脚,就不能一步到位说重点吗! 见敬元帝面色不耐,刑部尚书急忙收尾:「微臣怀疑,这世上有两个朱长春,朱长春为双胎之人!」 这种猜测不无道理,但有一点谢行俭想不通,既然朱长春是双胎之人,那为什么进翰林院的不是那个聪慧的朱长春,而是性格暴力张狂的朱长春? 这时,晕迷的朱长春又被一桶冷水浇醒。 作者有话要说:等会还有一更,合掌感激~ 第177章 【二更】 谢行俭早在衙卫抬水时, 就被敬元帝默认平身去了木庄身后,此刻地上跪着的只有李通许和朱长春,以及杜程两位大人。 第476页 朱长春迷煳中醒来后, 京兆府尹左大人立刻厉声质问朱长春的胞兄弟在哪? 朱长春傻了眼,呆呆的说他娘就生了他一人,何来兄弟啊? 这话问的左大人脑门抽线,着人将朱长春的籍贯信息拿来翻看,这一看才知道朱家三代单传, 传到这一代朱家确实就朱长春一个子嗣。 审问一下陷入了僵局。 谢行俭眉头皱起, 在场的官员包括敬元帝都闷声不坑。 忽然,他脑中精光一闪, 一个想法咯噔一下蹦出。 他摸摸下巴,沉思低喃:「朱长春会不会是人格分裂症?」 谢行俭的声音很小, 但旁边耳尖的木庄还是将谢行俭的话一字不落的听见了。 木庄微偏着头,眼尾上扬:「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谢行俭躬身凑近木庄,低声道:「下官从前在外求学时, 偶遇了一位游医, 那位游医跟下官闲聊时, 曾经说过一种病,说有些人幼时心理受了极大的创伤,这些人敏感多疑, 精神崩溃后容易分裂出好几个人格……」 木庄听得稀里煳涂,谢行俭耐心解释道:「大人,就像朱长春这样, 一面聪慧异禀,一面妄自尊大残暴无良,这样的人就是人格分裂。」 木庄闻言点头,笑的温雅:「这种病倒是罕见。」 谢行俭瞥了眼地上颓废的朱长春,他觉得朱长春第二人格应该是伪装,也就是表面无法无天,实则胆小如鼠。 从朱长春进京兆府被吓尿后就能看出来,朱长春似乎很害怕一堆人时刻盯着他看,用现代的话来说,有点社恐。 这不,朱长春被泼醒后,一双眼珠子惊慌失措,内里有恐惧,有惊吓,以及不安感,活像个几岁小孩误闯了勐兽世界。 这样一来,他更加笃定他的猜测,这个朱长春有人格障碍。 木庄和谢行俭交流的小动作被上首的敬元帝看的一清二楚,敬元帝心头一盘,朗声道:「木卿掌管大理寺诏狱,身经百战,对此事可有看法?」 木庄起身,笑呵呵的答道:「回皇上,京城不兴双胎,这些年微臣从未经手过双胎囚犯之事……」 对于京城不兴怀双胎一说,谢行俭在京城酒楼曾耳闻过一些传言。 搁在上辈子的家庭,谁家不喜欢一次性生两个小孩,显的喜庆。 但在京城,家家户户最忌讳的就是生双胎。 前朝时期的越皇帝就是双胎,据说越皇帝出生之时,越皇帝的母妃当年为了保住两个孩子,对外隐瞒了双胎,将其中一个孩子偷偷送出了宫。 谁料,另外一个孩子被有心之人收养,长大成人后设计熘进宫,意图杀了越皇帝取而代之。 越皇帝年轻时还是有一番帝王魄力的,命御林军封锁京城,全城戒严,但凡见到有可疑的人近期出入京城,直接一刀戳死。 越皇帝胞兄在皇宫还未得手,宫外的接应伙伴皆丧失殆尽,胞兄一人难成大气候,刺杀越皇帝失败后一头撞死在金阶之上,越皇帝还不解气,命御林军将胞兄尸体大卸八块,抛尸城门口。 据当年在城门口目睹过的老人回忆,越皇帝胞兄的尸体被砍的七零八落,挂在城门口血气腥臭味飘荡方圆十里,进出的老百姓皆侧目而视,不敢说一个字。 从那时候起,民间隐隐开始流传越皇帝是个如同夏桀一般截胫剖心的酷戾暴君,以至于人到中年的越皇帝愈发贪恋美色时,朝廷还有人质疑当年真正的越皇帝早已惨死,而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应该是越皇帝的胞兄。 越皇帝听闻此事后,龙颜大怒。 斥责这些散布谣言的人为乱臣贼子,威逼他们引咎自刎,并下旨京城不可再出双胎之子,一旦有,只能留其一,若家族并邻居有包庇者,诛九族! 因为罚的很重,京城这几十年来,从未出现过一例双胎,即便有,那种人家也会连夜将其中一个小孩给溺死。 虽说手段残忍,但为了保全一家子人的性命,必须狠下心。 敬元帝瞭然的点头,徐尧律将手中拿着的有关朱长春的文籍放下,轻描淡写道:「朱长春是南郡人,南郡是越皇帝胞兄当年被收养之地,那边同京城一样,最是忌讳双胎,据说南郡一旦有人生养孩子,官府都会派人上门搜索,目的就是为了排查双胎,这般严防死守下,朱家平安生下双胎是不可能的。」 朱长春不停的磕头,言语间辩解自己无胞兄弟,他这么做无非是替朱家开脱,倘若朱家被查出有双胎子,整个朱家都要陪葬。 谢行俭觉得溺死双胎之子实属不该,皇家为了避免皇位之争,不允许生下双胎情有可原,平常老百姓家里又没有皇位,凭什么还对生双胎这么苛刻! 朱长春执着的磕头,流淌出的血迹将地面染成酒红色,朱长春双眼无神,像是着了魔障似的,感觉不到一丝丝疼痛。 李通许不动声色的看着朱长春自虐,嘴角弯起的苦笑颇觉痛快。 谢行俭微转视线去看木庄,却见木庄也在看他,木庄痞痞的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谢行俭大步上前,心知木大人这时候唤他,肯定是要他将刚才所说的人格分裂说给敬元帝听。 谢行俭行过礼后,将对朱长春人格分裂的猜疑说了出来。 他一口气说完后,周围霎时鸦雀无声。 旁边的杜程二人慌忙远离朱长春,诸位朝臣忽然变了脸色,一个个神色恐慌,似是撞见了鬼。 第477页 谢行俭默了默,随即哑然失笑。 一个人好端端的变了性格,在古代可不就是鬼上身吗? 古人谈鬼色变,难怪这些人脸色那么难看。 涉及鬼怪,围观的老百姓纷纷脚步往后退,更有胆小者转身往家跑,一时间京兆府门前少了不少人。 谢行俭不想浪费口舌跟古人讨论人格分裂症,见大家包括敬元帝在内都以为朱长春被鬼上身,他嘆了口气,装作无知的样子默认朱长春鬼上身。 他起先怀疑朱长春会不会跟他一样是穿越过来的,但瞧着朱长春被众人怀疑鬼上身后,并未发出稀奇鬼怪的声音,反而一个劲的哭泣怕鬼。 朱长春疯魔了一般四处拽别人的腿求庇护,说他不是鬼上身,又胡言乱语说怕鬼,总之将严肃庄重的京兆府堂弄的一团糟。 敬元帝气的脑门冒烟,随身的御林军立马下场去抓捕在堂中央上窜下跳的朱长春,别看朱长春身材肥胖,但玩起你追我赶的「捉迷藏」游戏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两个御林军费了好大的劲都没将疯癫的朱长春给逮住,又怕误伤到四周的大臣,御林军只好耐住愤怒没有拔剑,赤手空拳的和朱长春打起游击战。 谢行俭立在堂中央被朱长春转的头晕,见朱长春将两个御林军甩的团团转,上首的敬元帝早已经气的吹鬍子瞪眼,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勐的张开双臂,朱长春顾着跑来跑去,一下没注意撞到谢行俭身上。 他咬着牙痛唔了一声,用尽全力双臂死死地抱住朱长春,御林军及时赶到,将朱长春制服。 这桩告御状最终以朱长春落狱告终,因朱长春身上有功名的缘故,敬元帝将朱长春的案子移交大理寺,务必给李通许一个交代。 一场惊动整个朝堂的案子就这样灰熘熘的落幕,众朝臣被招唿过来时以为会闹出大动静,谁料朱长春并没有被冒名顶替。 平日拘谨惯了的臣子们颇为失望的摇头,日復一日的上朝办公,本以为会出现一件大事调剂一下生活,却没想到是这个一个虎头蛇尾的结局。 这一堆人中,唯有两个人松了口气,这两人便是杜程二人。 京兆府堂散场后,谢行俭离开时走在末尾,听到杜程二人细碎的交流声,似乎在庆幸着什么。 他当时没有多想,直到下午大理寺木大人突然派全训来翰林院,眼瞅着杜程二人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他才感觉到不对劲。 全训将杜程两人带走后,保守的跟谢行俭交代了一句:「兄弟你的好日子来了——」 谢行俭听的一头雾水,杜程二人被带走大约两个时辰后,临近散衙时,钟大监携御林军来翰林院宣旨来了。 钟大监尖细的嗓音落下后,翰林院一片譁然。 「杜大人和程大人擅自买卖考题?」张怀兴跳出来,不敢置信的惊嘆。 「这不可能吧?」魏席坤结巴道:「程大人做官几十年,如今家中还清贫如洗,程大人真要是个贪财之徒,家中早就富丽堂皇了。」 「证据确凿,还有什么不可能的!」有人讥讽道:「没看到翰林院少了几个人吗?那几人谁不跟程大人和杜大人走的近?」 全训这次来翰林院,除了奉旨押走杜程二人,还顺带铐有了几个庶常官。 这几人谢行俭不太熟,林邵白一针见血道:「这几人中,有一人是程大人小妾族兄之子,另外几个,是杜大人的五服外的亲戚。」 「你怎么知道的?」谢行俭张大嘴。 林邵白敲敲脑袋,嘴角微勾起两分笑容:「当初入翰林院时,我碰巧负责整理诸位的文籍,多看了两眼就记住了,加之这一个月来,杜程两位大人对着几个人似有若无的散发善意,我就私底下调查了。」 谢行俭不由咋舌,这般看来杜程两位大人私自泄题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难怪在京兆府杜大人一个劲的拉他下水,原来是找他当背锅侠! 翰林院一下群龙无首,当下谁也没心思在办公,纷纷收拾收拾散衙回家。 谢行俭作为从六品的修撰,特殊情况下当然要最后一个走,等他出了翰林院大门后,正准备踩上马车,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谢大人——」此人是李通许。 李通许上午受了二十廷仗,此刻衣服上还沾有血迹,头髮蓬乱,活生生像个乞丐。 居三将马车赶到路边,李通许上了马车后,两人迎面而坐。 李通许心情似乎并没有因为告倒朱长春而好转,依旧是那副苦瓜脸。 谢行俭略一沉吟,问道:「如今翰林院出了大乱子,大理寺审问朱长春时,朱长春透露杜程两位大人泄题给其他庶常,此事朱长春可以作证——」 「他怎么作证?」李通许抬起头,泛白的嘴唇轻颤:「泄题一事瞒了一个多月,可见杜程二人瞒的严实,他怎么作证?他不知情的!」 谢行俭耸耸肩,想起之前木庄在京兆府表露出来的疲倦,以及徐大人替他担下出朝考题的风险,这一件件事足以看出大理寺和都察院早就已经在查访翰林院泄题的事情了,且木、徐两人怀疑的对象就是杜程。 只不过此事滋大,得有证人为好,朱长春身为庶常,指证杜程泄题是最好不过的。 「做假证?」李通许尖叫起来。 谢行俭急忙「嘘」了一声,面沉如水:「你别说出去,这里就你我二人,本官日后但凡在外头听到一丁点有关假证的消息,本官都算你头上!」 第478页 李通许一阵酸涩苦楚席捲周身,谢行俭看不顺眼李通许这种做作样子,双手环胸,目中轻蔑,讥讽道:「你成功的将朱长春告进了诏狱,合该高兴才对,怎么偏偏这副不得意的鬼样子?」 「谢大人……」李通许随手抹点脸上不知在哪沾来的灰尘,汗水涂抹后,就这样花着一张脸盯着谢行俭。 似是起了很大的勇气,李通许双手不停的交叉握紧,声音断续哽咽:「谢大人,您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谢行俭倚靠在车窗旁,傍晚的夏风吹来凉意,打在他脸上舒服的很。 他微偏过头,心道李通许问的这个问题真犀利,他在想他一个灵魂胎穿过来的无神论者该怎么回答才好。 李通许双腿并齐不安的坐在那,神色凄楚,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谢行俭不清楚李通许想要个什么答案,便模稜两可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李通许转而惊喜:「也就是说朱兄并没有被假冒?」 谢行俭点头,李通许喜悦的眼光瞬间散开,挎着一张脸,垂头丧脑的低语:「那我岂不是告错了人?朱兄被我害了……」 李通许失神的抓紧身下的木板,指甲刮在上面发出「咯咯」瘆人的声音。 谢行俭听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打断李通许:「有空去大理寺看看他吧,大理寺下午来人说朱长春在牢里已经神智不清,他如今这样肯定是不能再回翰林院了。」 唯恐这般说让李通许有负担,毕竟朱李二人曾经以兄弟相称过,他想了想,又道:「即便你不告御状,朱长春在翰林院也呆不了多长时日。」 李通许面上的悔恨一闪而过:「谢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从下午的情形来看,你也知道大理寺和都察院早就盯上了翰林院,朱长春到目前为止书法一塌煳涂,你觉得他能在两司面前不露出马脚?」谢行俭眉一扬,语气轻嚯。 「你说,朱长春到时候被打上买朝考题的罪名,然后被斩杀好呢?还是像今天这样因为鬼上身变得神志不清,也许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好呢?」谢行俭意味不明的目光愈加露骨。 「当然是活着好!」李通许喊出声。 自从得知牢里的朱长春就是真正的朱长春后,李通许整个人都快疯掉了,他如何也没想到,是自己一手将好友送进了牢房。 天色越发暗沉,乌泱泱的乌云压在京城上空,谢行俭担心等会有暴雨,便转头认真的看向李通许,简短道:「朱长春鬼上身并无大碍,只要他能恢復如常,能写出一手锦绣文章,皇上绝对不会对他严惩的,顶多是嫌弃他曾经被鬼上过身,剥夺他的功名罢了。」 「要怎样才能让朱兄恢復以往……那样?」李通许急忙问。 谢行俭嘆了口气,这个朝代又没有心理医生,想让一个人格分裂症的人恢復,太难了! 不过,世事难料。 「朱长春在翰林院与你关系最好,你多去牢里看看他,多跟他说说你们之前的往事,也许能唤起之前那个朱长春。」 李通许重重点头,谢行俭又交代了几句,「朱长春一旦恢復,你要立马通知大理寺的人,立求让朱长春再下笔写一回文章,好证明他是靠自己的能力进的翰林院,只有这样,皇上才能赦免他。」 朱长春这种暴戾人格已经存活了一月之久,他怀疑朱长春另外一个人格恐怕早已经沉睡。 如果一直沉睡,朱长春就会一直被认为是鬼上身,敬元帝是绝对不会放鬼上身的朱长春出地牢的,也许过不了几天,一把火烧了朱长春也说不准。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得尽快让朱长春恢復常智!」李通许下了马车后,脑子里一直迴荡着谢行俭的这句话。 天边乌云上开始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哗啦往下掉,李通许站在雨幕里望着远处的马车良久,随后拖着狼狈不堪的身子往大理寺走去。 * 谢行俭回到家后,换了身衣裳坐下,今夜王氏特意去集市上买了两只鲜活的鸡,一只拿来炖红枣枸杞煨给罗棠笙吃,另外一只炖好后,拿深井里的水晾冰后,做成醋鸡汤给谢行俭和谢长义吃。 「这附近有一家卖醋的百年老字号。」王氏给父子俩各盛了一碗,笑道:「我闻着味道香,就打了两壶回来,正好今天做一顿醋鸡汤。」 谢行俭笑着双手接过碗筷,香醋散发着一股勾人的酸味,在燥热的夏季,馋的他口水直流,才喝一口汤,就爽的浑身舒坦。 屋外电闪雷鸣下着倾盆大雨,屋内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开吃全鸡宴。 团宝牙齿没长好吃不了鸡肉,只能可怜兮兮的舔舔鸡汤喝。 谢行俭见小弟馋的紧,便将醋汤里的鸡肉捞一块撕的粉碎,一点一点的餵给团宝,团宝嚼到兴奋,两条小短腿在桌子底下扑哧的摇摇晃晃,可爱极了。 吃饭间,谢长义想起一件事,咧嘴笑的开怀:「你哥上午来信了,说杨氏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小宝你又多了一个侄子。」 谢行俭笑道:「我记得大嫂怀孩子时,是去年七月份,眼下都快一年多了,应该上了族谱了吧?」 谢长义道:「你哥就等着上族谱,所以寄信寄晚了点,小子叫筠哥儿,老族长起的名。」 「筠哥儿?」谢行俭喊了一声,随即应和道:「这名字好听,老族长一惯会取名字……」 第479页 说到取名字,谢行俭不由又想起他的表字,他怀疑他的表字回头还要老族长来取。 「小宝,想什么呢?」王氏又舀了半碗醋鸡给谢行俭,笑眯眯的催促道:「小宝你可要多吃点啊,瞧瞧这几天都瘦了……」 小宝…… 谢行俭啧了一声,这乳名爹娘喊无所谓,在外头,他真的急需一个正经表字。 谢行俭闷头开始吃饭,他没想到他想要表字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第178章 【一更】 入了夜, 外头的暴风雨还在唿啸, 谢行俭将翰林院的文书收尾做好后,抬手避着雨回到厢房。 屋内, 烛火摇曳间亮堂如白昼。 罗棠笙起身款款走过来, 跛着腿的汀红跟在后边,汀兰适时的出去打来热水。 今天散衙回来时, 京城的雨下的太大,狂风卷雨将谢行俭身上的衣裳打湿了大半,所以一回家他就泡了一个热水澡,眼下吃完饭睡觉只需擦拭漱口就行,无需再洗澡了。 简单的擦了脸洗完脚后, 谢行俭见汀红低着头还站在罗棠笙身后不离开, 不由略略的挑高了一边眉毛。 罗棠笙对他俩的私密空间很看重, 平时一旦他洗漱完毕后, 屋子里是断不会再留下人服侍的,今天汀红还没退下, 想必是因为白天的事。 罗棠笙背着手朝身后一勾,汀红跛着腿会意的走上前,正准备跪下时, 谢行俭眸色晦暗一闪, 伸手拉过罗棠笙, 撩开珠玉碎帘,头也不回的径直往里头。 「夫君——」罗棠笙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帘子外头的汀红。 谢行俭眯眼, 目光隐含凌厉,直直的看着汀红:「昨夜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你既领了惩罚,就当受了教训。你是棠笙的陪嫁丫鬟,只需好好的服侍你家小姐便是,无需求我的原谅,但有一点你得时刻记着,多嘴多舌的人向来命短!」 汀红哽咽的点头,罗棠笙心疼从小陪伴自己的丫鬟,想出去安慰安慰汀红,却见烛光下,谢行俭的面庞忽明忽暗的透着一股不开心,罗棠笙想了想,只好隔着帘子摆手让汀红回去休息。 谢行俭自顾自的拖了鞋袜上床,罗棠笙赶紧先一步上床将叠好的被子铺开,边铺边道:「夫君可是恼了?汀红她是无心的……」 谢行俭长腿故意搭在罗棠笙刚摊开的棉被上,阻挡着罗棠笙下一步动作,只见谢行俭一瞬不眨的看着眼前的妻子,静静道:「无心之举从来都不是藉口,棠笙,你太惯着她了。」 罗棠笙掰着手指,瘦弱的身子半隐在纱帐中:「在罗府时,爹爹和夫君一样,每天都在忙着朝政上的事,鲜少有时间闲下来陪我,我身边的丫鬟有谄媚的,有坏心眼的,也有古灵精怪的,还有像汀红这样忠心耿耿的……」 罗棠笙声音压的很低,掺着缕缕儿时珍贵的回忆,此刻盘起的长髮散在两侧,娇容半遮半掩,叫谢行俭看的不真切。 他只能从声音里判断出罗棠笙情绪有些低落,他起身吹熄了蜡烛,黑暗中双手环住罗棠笙,轻轻皱眉:「汀红待你是真心,这点我清楚,所以我才没让高深赶她出府。」 罗棠笙「嗯」了一声,谢行俭继续道:「她用心服侍你,是她作为下人的职责,你已经回报她了,你给了她体面的丫鬟身份,给她每月高出旁人的月给,已然够了。人的私心都没边,你给她面子,她却四处惹事,她不安分守己的呆着便也罢了,还趾高气扬的对主家指指点点,这就是她的不对。」 谢行俭对家里的下人,从来不带一丝丝奴役的目光看待他们,他们虽卖身为奴,却也是有尊严的,谢行俭自知能力有限,不能改变封建社会的奴役糟粕,但在谢家,他愿意给这些下人面子,只要他们能做好本分工作,他愿意将他们拉到平等的位置。 但有一点不可逾越,这些人不能不知天高地厚的瞧不起谢家! 谢家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在黄土里刨食的农家泥腿子,谢家有的是银子去外边买大把听话的奴婢回来!你瞧不起谢家?无所谓,离开谢家便是。 屋外的大雨砸打着窗台,落在屋檐青石板上,发出叮噹响声,屋内谢行俭抱着罗棠笙,娓娓讲述主僕之间该注意的事项。 罗棠笙看中儿时友谊是好事,但作为一家主母未免太柔性了。 谢家日后要搬进状元府,势必是要添一批下人进来的,倘若罗棠笙还是这样不擅料理后院的事情,那么谢行俭每日操心的事肯定会增多。 家宅不宁,他哪还有心思去管外边的事? 黑暗中,谢行俭神色漠漠:「我刚来主院睡觉时,娘喊我过去说了话……」 罗棠笙倏而紧张起来,急问道:「娘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怎么会呢!」谢行俭半倚在床头,压住几乎快要溢出黑眸的笑:「娘让我多关心关心你的身子,问我能不能请宫里懂妇人病的御医来家里给你把把脉……」 谢行俭手掌轻轻按揉着女子软软的腹部,问道:「这里还疼吗?这几天肚子痛可不是小事,得注意着调养。」 罗棠笙笑着摇头:「今晚那一大盆枸杞红枣鸡汤全被我一人喝了,如今肚子暖洋洋的,一点都不疼。」 说着,罗棠笙抿了抿唇:「我这毛病又不是头一回,每次都这样,我都习惯了,夫君别为了我去麻烦宫里的御医,再说了,御医忙的伺候各宫里的娘娘,哪里有闲工夫顾及到我?」 第480页 谢行俭笑了两声,屋外的雨声似乎小了许多,昏暗的房间里,只有远处闪电偶尔亮起的丝丝光,笼在谢行俭面庞上。 又一道闪电划过,罗棠笙捕捉到男人睫毛动了动,黑暗中一道清润的嗓音响起。 「御医的事我来想办法——」 罗棠笙歪着脑袋,嘴角的梨窝深陷:「夫君有什么办法?上个月镇国公家的夫人身子不爽,镇国公的人前前后后去太医院跑了三回,才将御医请回家,这还是看在镇国公夫人是一品诰命的份上,御医才抽空跑这一趟的。」 「棠笙的意思,莫非不是诰命,这些御医都不上门么?」谢行俭沉寂的眸子转了转,笑着调侃。 罗棠笙正色道:「这话还真的不是开玩笑,别小瞧了这些救人性命的大夫,他们心气高着呢!京城的医馆大夫只看银子办事,而宫里的御医是看官品办事,官位高的人家,哪里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请,太医院自有一套章程,每月安排多少人出宫去各大臣府上请平安脉,这都已经成了约定成俗的事了。」 谢行俭闻言哑然失笑,看来无论身处何地,权势都是压人一等的东西。 就连救命的大夫都将人分三六九等,也难怪这世道有不公。 谢行俭放平身子,轻拍着罗棠笙的后背,笑的很怅然:「御医的事,你甭担心,如果真的要诰命身份,太医才肯屈尊降贵的来家里给你调理,那我就拼一拼,给你挣一个诰命便是。」 「当真?」罗棠笙笑着甜蜜。 「这种事哪有开玩笑的?」谢行俭反问,「你莫不是对你家夫君没信心?」 罗棠笙噗嗤一乐:「夫君如今是从六品的修撰,夫人从夫品级,按律,我跟娘是要被封赠为六品安人的。」 谢行俭微侧身子,似乎心情甚好,笑道:「娘子这是着急想当安人了?」 罗棠笙闻言心尖颤了一下,随即嗔笑道:「瞧夫君说的,打量我是那等眼红身份的人么?我不过是跟夫君随口提一提罢了。」 谢行俭正色恭听,罗棠笙突然提这个肯定是有原因的,果然,只见罗棠笙笑着轻嘆:「这条街上,不乏住着当官的人家,家中老太太头上都封赠了安人或是宜人,我今天跟娘闲聊时,我瞧着娘说起别家老太太时,面容有些落寞,便想问问夫君,娘的六品安人诰封什么时候下来?」 说到此,罗棠笙笑的眯眼:「也好叫娘出去耍耍威风,夫君可别怪我多嘴,我今个将安人的事跟娘说了,娘正开心的等着朝廷诰封呢!」 谢行俭恍然大悟,难怪今晚吃饭时,他娘看他的眼神突然火热的可怕,时不时还欲言又止,他还以为他娘是等他反馈醋鸡汤的口味,所以他吃的欢时不忘给他娘点赞,倒想偏了他娘真正的意思。 如果罗棠笙今夜不说,他还真的意识不到这点。 六品安人的诰封…… 谢行俭低头啄了一下罗棠笙白嫩的脸颊:「诰封的事,原应该在朝考后就下发诰命服饰来家中的,只你也清楚,上半年京城事儿太多,先前南边出瘟疫震惊朝野,皇上和臣子们一心顾念着百姓安危,便将这件事给忘了。」 罗棠笙正全神贯注的听呢,忽觉得脸颊上一道温热气息贴过来,待回过神才意识到谢行俭亲了她一下,顿时玉面娇羞难耐,小声问道:「那现在呢?朝廷还没记起来吗?」 屋外的雨似乎又下大了,谢行俭格外喜欢这种雨敲窗台的氛围,觉得非常的舒心和安适。 这种好心情,又是夜晚,怀中又有美娇娥,怎能不做点妙曼之事。 心思正蠢蠢欲动时,他忽而想起罗棠笙还不方便,糟糕的心绪犹如屋外的暴雨一般,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遍,心拔凉拔凉的。 罗棠笙见男人的手游走在她的腰侧,忽而闷哼了声就停下了动作,双手将她箍到怀里,紧着她的脖子没头没脑的亲着,唿吸紊乱却把持着不过线。 罗棠笙既高兴又心酸,按理来说,她来小日子期间,是不允许和夫君同床共枕的,世人都觉得女子葵水是污秽晦气的东西,一般后院女子来葵水,丈夫正好可以心安理得的去妾室屋里睡下。 然而,谢行俭不仅没有跟罗棠笙分房而睡,更没有提半句纳个房里人的话。 罗棠笙瞧着,谢行俭对纳妾似乎并不热衷,前段日子她旁敲侧击的提了一嘴,问谢行俭要不要寻个相貌好的丫鬟开个脸收房。 她到现在还记得谢行俭眼底露出的异样惊颚,他一字一句的问她:「我若纳了妾,你不伤心吗?」 不待她思考这种直击心头的问话,就听谢行俭步步紧逼道:「你肯定是要伤心的,换位思考下,倘若你日后左拥右抱,我怕是连杀人的心都有,那种独守空房的寂寞感……棠笙,你是不知道,滋味真的不好受…我不想你品尝…你也别让我有机会去试…」 罗棠笙当时笑的眼眶发红,胸腔内挤满爆棚的幸福,男人还在那里絮叨:「这世道向来对女子不公,我从不觉得三妻四妾是男人在外的脸面,自古家宅不宁多半是后院起火,男人想要一心在外奋斗,就必须让家里安份!」 「别跟我说什么男子要风流才是正道,这不过是他们为自己见异思迁找藉口罢了,怀中软香如玉,他们舒服了,快活了,却忘了屋内还有伤心抹泪的正妻……」 说到这,谢行俭一再强调:「女人像根菟丝花也不行,若我是掌管中馈的主母,一定会把腰杆挺直,硬硬气气的,谁叫我手中握着一府的银钱要害呢?」 第481页 罗棠笙想到此处,当即笑的捂肚,谢行俭一脸疑惑,他又没说什么笑话,罗棠笙这是…… 罗棠笙将男人凑过来的毛茸茸脑袋往外推了推,笑道:「夫君还没说娘安人诰命的事呢?朝廷打算什么时候诰封啊?」 「此事急不来。」谢行俭顿了顿,道:「过几日便是太上皇的寿辰,朝廷这些天才忙完瘟疫的事,眼下又要顾着太上皇的大事,一时半伙应该不会下发诰命了。」 诰命封赠要等吏部和兵部向朝廷提准被封赠人,然后再由他所在的翰林院撰写文字。 如今翰林院群龙无首,他连封赠的文书影子都没见着,想来他娘的安人诰命还有的盼哦。 小夫妻俩说了会话后便睡下了,此时屋外狂风骤雨不歇。 * 清早醒来后,谢行俭收拾了一番,邀着罗棠笙往王氏的院子走去。 这是昨晚王氏特意嘱咐的,鸡肉买的有点多,早上王氏命秋云炖了鸡肉葱香粥,正好一家子坐一块吃一些。 两人走过去时,各自带了身边的随从,谢行后头跟着形影不离的居三,居三没有卖身给谢家,在王氏的眼里,只把居三当孩子看待,所以一旦家中做什么好吃的,王氏都会喊居三过来一起吃。 居三跟过来不奇怪,奇怪的是汀红也跟过来了。 谢家还没有金贵到让下人布菜的地步,往日罗棠笙来王氏院里吃饭都不带下人的,这回怎么想着将汀红带到王氏跟前了? 谢行俭困惑的看向妻子,罗棠笙小声道:「汀红想赎罪,毕竟她日后在我跟前伺候,没得常常在娘面前露脸,她惹娘不高兴,这心结总归要解开,不然娘心里不好受。」 谢行俭哦了一声,原来汀红过来是想哄他娘的。 这种事他不想掺和,便眼不见心不烦的任由汀红在餐桌上对他娘热情的夹菜伺候。 只要他娘开心了,汀红想怎么做都可以。 吃完一顿香喷喷的葱香碎鸡肉粥后,谢行俭换上官袍往翰林院赶去。 翰林院昨日发生了大事,两个主事的老翰林被当场抓走,还逮走了几个庶常,外加朱长春在大理寺疯癫的消息传开后,翰林院一下成了朝中大臣冷眼躲闪之地。 昔日的清贵之所,一夜之间成了人人避之的晦气官衙。 居三吁停马车,掀开窗帘,皱着眉道:「小公子,翰林院大门还没开呢!」 谢行俭跳下马车朝翰林院大门瞅了瞅,往日该在辰时前就必须敞开的翰林院眼下大门紧闭,门上硕大的铁锁牢牢得挂在上面,昨夜滂沱大雨在大门上还留着水珠,年久的铁锁下方流淌出一道道斑驳的铁锈水痕。 细长的锈红水迹将翰林院的大门渲染成一个哭了一夜的妇人,此刻紧闭着嘴,似乎在无声的控诉着翰林院的冤屈。 谢行俭当即冷了声音,对着门口早来的几个庶常,呵斥道:「钥匙在谁身上?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开门?」 庶常们无精打采的朝谢行俭拱手,回应道:「翰林院大门的钥匙,往常都是杜大人保管,杜大人之后又将钥匙给了旁人。」 「管钥匙的人呢!」谢行俭伸手拍门,沾了一手的铁锈。 「昨天被大理寺的人一併带走了。」 谢行俭:「……」 翰林院管门的庶常,每月的俸禄能多拿五两,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杜大人喜欢将小便宜留给亲戚呢! 大理寺距离翰林院来回要小半个时辰,且他现在过去还不一定能进到牢里顺利的拿到钥匙,毕竟昨晚被带走的那几个庶常犯的可不是小罪,根据他对大理寺的了解,这种级别的犯人,大理寺几乎不会给探监的机会。 「那门锁着怎么办?」魏席坤歪着头问。 能怎么办!谢行俭咬牙,翰林院昨天出的事,今天早上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他们这些清一色官袍的翰林庶常呆呆的站在大门口进不去,周围早已经有老百姓在指指点点了。 杜程两位大人不在,群龙无首的庶常们只能寄希望在谢行俭的身上。 谢行俭抬眸望着大门铁锁上流淌下来的雀绿色铜绣,气急败坏的一甩衣袖,沉声道:「给本官砸锁!」 一堆破铜烂铁的锁,早就改换了!翰林院虽清贫,但每年户部都会拨一份银子给翰林院过活,翰林院怎么就穷到这个地步,连把像样的锁都换不了? 要说这里头没有杜程两位大人盘旋,打死他都不信! 众庶常惊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唯唯诺诺间,均低着头不敢上手。 魏席坤向来听谢行俭的话,见同僚脚步往后退,魏席坤气唿唿的站出来,将干净的官袍往腰间一扎,大步往门前走。 有识趣的庶常当即喊道:「魏庶常等等,待我去搬一块石……」 话卡一半还留在喉咙,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随后哗啦哗啦的铁链往下掉的声音,魏席坤伸手一推,门开了。 谢行俭睨着地上被魏席坤一掌碎成三段的铁锁,嗤弄一笑,这样烂的锁,还留着干嘛? 早就该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等会上~ 感谢投地雷的 哦卡提倒垃圾 ,眼熟你了!比心心!! 第179章 【二更】 门口围观的老百姓被魏席坤暴力的一拳吓的面色无华, 都说翰林院里的官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 怎么今天瞧着有点不对劲啊。 第482页 老百姓捂着小心脏直哆嗦,暗道这些人拳打铁锁跟山上的土匪有什么区别? 谢行俭才不管外边的人怎么看待翰林院呢,翰林院该有的脸面早在昨天就被杜程两位大人给丢光了,他不怕再多一两条不好的言论。 众庶常见谢行俭面无表情的进了翰林院,一个个心里忍不住喟嘆:谢修撰心真大,外头对翰林院议论纷纷, 谢修撰怎么还能这般镇定的若无其事? 这届翰林班底出了乱子, 翰林院轮班在宫里行差事的从五品官侍读们抽空回了一趟翰林院, 起先在大门口看到被砸碎的铁锁, 侍读们面面相觑,心肌一梗。 他们几个人在翰林院熬了三年才升任至御前侍读,因为时常在宫里给几位皇子讲经, 几人这两年越发觉得自个有脸面, 看人行事时也越发的眼底无人。 他们匆匆赶来翰林院,无非是听到了风声——翰林院的两个头头出差错了, 那么能拿到台面的大官便是他们这些有脸面的侍读。 此时不来翰林院把持局面,他们还要更待何时耍长官威风? 所以,他们不约而同的来了, 带着指手画脚来了。 「这门上的锁是怎么回事!」 「人呢!」有人趾高气扬的高吼:「杜大人和程大人刚不在, 你们就开始怠惰因循了吗!」 谢行俭探出头, 发现院中立着的几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活,领着众庶常出来行礼。 「诸位前辈今天怎么有空来翰林院?」谢行俭笑吟吟的伸手迎接几人, 「几位大人赶紧里边请,昨夜才下了雨,院中淤泥多,别……」 谢行俭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位三十左右的男人往长廊上一跳,随即抬高腿,将鞋子上沾的稀泥土往木栏上撇,才被雨水洗刷干净的红木栏杆顿时变得满身泥水。 谢行俭眼神一闪,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 剩下的几位侍读纷纷效仿,一时间长廊上四处都是淤泥,着实污秽不堪。 谢行俭深知自己官阶不如眼前这几人,便咬牙忍下眼前这放肆的一幕,復又沉声请他们进屋。 刚才带头将淤泥踩在木栏杆上的鲁侍读拦住同伴,似笑非笑的踱步来到谢行俭跟前,语气轻嚯:「你是何人?」 谢行俭还没回答呢,那人将门口丢弃的烂锁往谢行俭跟前一丢,冷笑道:「杜大人和程大人才一日不在,怎么门上的锁就坏了?你是怎么当差的!」 「翰林院一贯崇尚节俭。」又有一位侍读站出来嘲讽:「我等才多久没来翰林院啊,翰林院就被你们这些人整的乱七八糟,这让外头的人怎么看咱们翰林院!」 「就是!」剩下几位侍读起闹,摆着架子,怼着谢行俭这批新翰林就是噼头盖脸的一顿谩骂。 谢行俭皱着眉,握紧的指关节有些发白,有爱拍马屁的庶常小跑的上前扶着几位自命不凡的侍读往屋内走。 边走边小心翼翼的将谢行俭砸锁的事一併交代了。 谢行俭跟在后边神色渐渐凝重,待几位侍读坐下看茶后,谢行俭也准备坐下时,鲁侍读勐的将茶盏往桌上一掷,眯着眼觑着谢行俭。 「谢大状元好威风啊——」鲁侍读身子缓缓往椅后躺,皮笑肉不笑道:「翰林院又不是没有钥匙,让你跑一趟大理寺去拿钥匙,难不成会累坏了谢大状元的腿?」 谢行俭刚弯下去的腰闻声瞬间直起,他扫了一眼四周,在场的庶常都坐下了,他作为修撰凭什么不让坐? 「下官再威风也不及鲁大人啊!」谢行俭微笑自若,长指弹弹衣服上泛起的小褶皱,悠然自得的坐下。 「你敢顶撞本官?」鲁侍读横目一瞪,神色愤懑。 「不敢不敢,」谢行俭俊目含笑:「便是给下官十个胆子,下官也不敢顶撞鲁大人您啊……」 「那你……」鲁侍读一噎。 谢行俭从善如流的答道:「大人日常进宫陪侍皇子读书论学,其风光无限,在下官眼里,鲁大人威仪非凡、气势赫赫,无限风光岂非我等能攀比的。」 鲁大人被谢行俭突如其来的一番彩虹屁夸的顺毛舒坦,刚准备赏谢行俭一个好脸色时,旁边的乌侍读端起茶盏,朝鲁侍读眨眨眼。 鲁侍读嘴角的笑容一滞。 谢行俭默默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微微含笑的再次问几位大人来翰林院可是有事。 乌侍读用力的哼了一声,难掩高高在上的姿态,转头问道:「翰林院的庆贺文书,如今在谁手上,可完成了?」 「在——」谢行俭话刚蹦出嘴,就见一个人蹿了出来,他认得此人,这人正是刚才在外边和鲁大人笑说门锁是被他毁掉的金庶常。 金庶常笑嗔道:「乌大人百忙之中还来关心文书的事,实在是让我等感激不尽。」 乌侍读满足的端杯喝了口茶,金庶常一双眉毛飞舞个不停:「文书还在赶,不过也快了,大抵今天下午就能完成。」 鲁侍读越过谢行俭,径直对金庶常道:「做好了便差人送到本官这里,本官反正天天都要往宫里跑,顺便帮你们将文书带过去,省着你们再跑一趟。」 鲁侍读谆谆话语看似是替谢行俭他们着想,但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鲁侍读趁着杜程两位大人不在,今日突然跑过来说这个,岂能不让他们浮想联翩。 文书都写完了,鲁侍读带着人过来说这些,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鲁侍读想抢功劳。 第483页 包括想出风头的金庶常都心知肚明几位侍读的小九九。 杜程两位大人想必此生是走不出大理寺了,鲁侍读正好借着官威来翰林院耍威风,这谁能抵挡的住? 谢行俭反正是无可奈何,他官阶没侍读大,且这些侍读常年在宫里和皇上以及皇子们打交道,他可不敢轻易得罪了他们,省的这些人到宫里贵人面前编排他的不是。 几位侍读在翰林院一呆就呆了大半天,他们在上头悠闲自在的品茶说笑,谢行俭这帮子新翰林则手不停笔的给文书收尾。 京城的天也不知怎么了,吃过午饭后,外头又开始下起暴雨。 狂风骤雨间,天空乌云密布,才半下午的时刻,屋内就黑的看不清楚五指,谢行俭当下命人去库房取些蜡烛过来。 领命的黄庶常跑了一趟后,空手摺返回来,忐忑道:「谢修撰,库房里的蜡烛就剩了一小捆,下官刚去拿时,发现库房屋顶漏水,那捆蜡烛早就湿了火芯,怕是用不成了。」 谢行俭拧了拧眉头,真头疼。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种事怎么让他撞上了。 「谢修撰——」屋内鲁侍读的声音响起,嚷嚷道:「这乌漆麻黑的,让我等闭着眼喝酒吃菜吗?还不快掌灯!」 谢行俭心头微有不快,将腰间的银袋打开,取出五两银子交给面前的黄庶常。 黄庶常捧着银子,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大人才花了银子给里头的大人们叫了一桌好酒好菜,眼下怎么好意思还让大人掏银子,不如买蜡烛的银钱就算到下官头上吧…」 「不碍事。」谢行俭轻蔑的瞥了一眼屋内,催促着黄庶常,「翰林院的俸禄不高,你的银子还要养活一家子的人,让你出银子太不像话,你赶紧去买吧,这点小钱本官还是能承受的。」 「这……」黄庶常犹豫的闭上嘴,想想翰林院空空如也的帐本,黄庶常心底越发的瞧不起杜程二人。 翰林院再穷,好歹是朝廷的才子云集之地,怎么可能一星半点的银子都找不到! 以前翰林院被杜程两位把持,他们这些低层的庶常对这些事压根不知情,今日鲁大人和乌大人吵着肚子饿,谢大人不得已打开翰林院的帐柜,呵,不打开不知道,一打开吓一跳,里面布满了蜘蛛网,空荡荡的柜子无不在讥讽翰林院玷污了「清贵」二字! 朝廷拨下来的银子,想必已经很久没有放置到帐柜里头了吧。 这些备用的银子会去哪里?还用问吗?自然是进了杜程二人的腰包。 屋内鲁大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復又响起,黄庶常狠狠的啐了一口,心道这样无品的人是怎么混到御前的,也不怕教坏了宫里的贵人。 * 白天就灯火通明的翰林院里,酒香四溢,香辣扑鼻的肘子肉香飘的满屋都是油腻味。 一群写字写的发晕的庶常们一边要绞尽脑汁的苦想,一边还要时不时的咽口水抵制美食的诱惑。 鲁侍读和乌侍读吃的满嘴冒油,见底下的庶常们馋的紧,两人互相交替了个眼神,笑着招唿金庶常上前。 「写了大半天,你也累了,」乌侍读倒了一杯酒,对金庶常昂昂下巴,撅嘴道:「赏你的,赶紧喝了吧,省着眼睛都瞟直了。」 金庶常擦擦手心沾到的墨汁,不敢轻易接手,转头瞥了一眼不做声的谢行俭,乌侍读见状脸一沉,不悦道:「给你,你便接着,你看别人做甚?」 说着,乌侍读偏头看向谢行俭,声音里带上几分凌然威势:「谢大状元也忙了一下午了,可口渴,要不也来上一杯如何?」 鲁侍读哈哈大笑,捻着鬍鬚,摆着一副饭饱酒足的样子,开始在大庭广众之下剔牙齿。 边剔边扬着手往桌上吃了差不多的肉肘盘子扫了扫,打着饱嗝道:「这一桌子都是谢大状元出的银子,谢大状元不来吃一口,可惜了!」 「哎——」乌侍读忽而拉长声调,语带讥笑:「谢大状元未必喜欢和我们这些酒肉臣子一块玩耍,鲁兄何必为难他。」 谢行俭停下笔,低垂的眼眸里,目光锐利如刀,可扬起的脸庞却带着三分和煦的笑。 「两位大人见谅,下官不擅饮酒,」谢行俭迎面爽快的赔罪,「不知两位大人吃的可还顺心,出翰林院左拐走两步便有一家吃食摊子,据说口味绝佳,几位大人若没饱腹,下官再派人给几位上一些,如何?」 鲁侍读意犹未尽的舔舔嘴角,头点到一半却被乌侍读截了胡,乌侍读隐晦的提醒:「都什么时辰了还吃,别忘了咱们的正事!」 鲁侍读收到,当即甩开一两银子一盅的酒壶,动作之大震的酒水撒了一地。 小口抿着酒的金庶常望着往下流淌的酒水,心肝疼得发颤,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怎好这般糟践! 「文书整理好了没有?」 鲁侍读沉脸道:「我们兄弟几个坐这陪吃了快一天了,怎么你们还没弄好?这速度也忒慢了些吧?也是难为了杜程两位大人平日辛苦管教你们。就你们这样偷闲躲静的姿态,怪不得朝中大臣会耻笑你们酒囊饭袋,连做好的文书都能掉水里毁了……」 林邵白从隔壁间过来时,听到的正是这句话,立刻变了脸色:「鲁大人……」 「鲁大人教训的是。」谢行俭十分恰巧的打断林邵白,笑道:「文书马上就能做好,望几位大人再稍等片刻。」 第484页 林邵白进来就是为了交另一半文书,谢行俭将人拉到一旁,细心的将文书过一遍,防止出现纰漏。 「这你都能忍??」林邵白气的牙龈直痒痒。 「小不忍则乱大谋。」 谢行俭眼睛不离文书,嘴角噙着冷淡的笑容:「从早上到现在,我都伺候他们一天了,大把的银子花了,该给的笑脸也笑抽筋了,总不能到了最后一步功亏一篑吧?」 帘子那头的人又开始划拳吃酒起来,林邵白气的吐血,恨恨道:「迎翠楼的酒,百两银子起步,你也捨得打来给他们喝,我看你啊,真是铁了心要奉承他们!」 「鲁大人点名要迎翠楼的酒,我能有什么办法?」谢行俭白了一眼林邵白,「我若是说不让买,能行吗?那几位就等着纠我的错,一旦我回绝,他们肯定要在我头上按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见文书无不妥之处,谢行俭松了口气,嘴角扯出一丝轻嘲:「他们再不是个东西,好歹是御前教导皇子的,我总不能让他们嫉恨,到时候皇上听到些流言蜚语,我有口难辩。」 林邵白闻言面如冰霜:「咱们辛苦赶出来的文书,就这么白白的送给那几个酒肉饭桶去争功劳,这口气…我如何也咽不下!」 「你咽不下去也要咽。」谢行俭哼了一声,道:「不想受欺压,那你就得爬高点,不然什么阿猫阿狗都敢骑你头上撒野。」 「谢修撰……」黄庶常探头看过来,瑟缩道:「鲁大人让下官来问问,文书好了没有?几位大人朝中还有事,等着呢!」 「天都快黑了,朝中能有什么事!」林邵白一脸讥讽:「这群不是人的东西,怕是当下吃饱泛了酒酣,想回去睡大觉吧?」 黄庶常咧开嘴,贊同的笑笑,谢行俭拿起一叠文书,失笑的拍打林邵白的头,「小点声,别叫他们听见了。」 浓密成片的翻墨黑云遮挡住天空的亮光,像铁笼一样将整个京城团团围住。 这边,谢行俭给文书包了厚厚一层防雨的油纸布,随后郑重的将文书交到鲁侍读手中。 几位侍读打着饱嗝,看都没看文书,撑开伞胳膊下夹着文书就准备往泼天的雨幕里钻。 就在这时,厚厚的雨帘里走出了一道道红衣劲服的身影,打头的人手持佛尘,正疾步忙这边来。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谢行俭送走了这帮恬不知耻的侍读后,丝毫不留情面的转身回屋。 这帮侍读眼尖,京城唯有御林军着红盔甲,行走宫廷的他们最是熟悉不过,再看打头阵的人—— 「钟大监!」鲁侍读欣喜的站在长廊处喊,边喊还边挥舞着手臂。 谢行俭闻声脚步一顿,转身看过来。 钟大监举着伞,小跑进长廊,佛尘一扫,掏出怀中的秀帕顾不得擦身上淋到的雨水,慌忙将怀中抱着的红木盒子摊开。 仔细的盘看后,钟大监捂着帕子拍胸口,细声细气道:「哎哟,这贼老天怎么下了这么大的雨,还好没淋坏圣旨,不然咱家这颗脑袋,就得挪挪地方咯。」 「圣旨!」鲁侍读高声尖叫,「昨儿大监才来翰林院宣旨捆走了两位老翰林,怎么今天又……」 「莫非翰林院又有谁犯了事?」乌侍读说这话时,特意拔高了声音,眼神意味深长的看向转过身来的谢行俭。 谢行俭心中对这两位侍读厌恶至极,但碍于身份低微,他只能忍下这些不友好的话语。 「哟~」钟大监似乎是才看到旁边几个大活人,微笑道:「鲁大人,乌大人,今日怎么不在宫里忙活,跑到翰林院来啦?」 侍读在翰林院几乎都是一月点一次卯,有些侍读忙起来半年点一次卯的都有,所以钟大监才会稀奇这帮侍读出现在翰林院是做什么。 「路过路过,」鲁大人随口扯谎:「刚好翰林院这边的文书做好了,我等就麻烦一二,帮他们送进皇宫。」 钟大监笑眯眯的点头,也不过问这几人怎么这么巧都路过翰林院,而是擦干净圣旨,走近谢行俭,笑呵呵道:「咱家先给谢大人道喜了…谢大人,还不接旨?」 谢行俭一双澄净的眼睛当场愣住,呆了半秒后喜色上头,撩开衣摆跪下接旨。 一旁留下观望的鲁、乌等人傻了眼。 恭喜?难道不是训诫斥责的旨意? 第180章 【一更】 一干人等瞠目,诧异的看着谢行俭,钟大监一声尖细的「奉天承运」划过雨幕后,翰林院的人纷纷稀里煳涂的跪倒。 钟大监来的突然,离开的也快,一卷金丝线缠绕的圣旨落到谢行俭手里头后,钟大监就带着护卫的御林军潇洒而去。 谢行俭捧着圣旨起身后,林邵白、魏席坤相视一笑,雀跃欢喜的上前贺喜,逗乐道:「见过谢侍读——」 黄庶常一脸激动,今天他目睹谢大人受了一整天鲁、乌等人的压制,到头来,谁也没想到,鲁、乌等人花了三年才爬上的位子,谢大人只用了一个多月就办到了。 黄庶常呜呜的拿袖子抹眼泪,谢大人今个受了多大的委屈,他全部看在眼里,如今谢大人跟鲁、乌等人并肩,他倒要看看这些脸皮厚的人要如何收场! 谢行俭很克制的笑了笑,拱手回了周围庶常的恭贺之礼,旁边的鲁、乌等人听完圣旨宣召后就一直跪着没敢起来,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全然没了先前进来时的嚣张和高傲。 第485页 刚才钟大监宣诏时,特意加重了「学士」二字,本朝的侍读学士和侍读名义上官阶都是从五品,但在现实中却有着天壤之别。 这一点,熟读律法的谢行俭比鲁、乌等人更清楚不过,鲁、乌等人之所以敢在杜程二人落马后来翰林院造次,无非是因为翰林院这些年没有出过侍读学士,没有两位老翰林,他们这些侍读就是翰林院的小王。 可惜,敬元帝突然空投了一个大王下来,压着他们瞬间翻不起筋头来。 敬元帝登基后,翰林院的官制大抵有九级,杜程两位为掌院学士,官阶最大,正三品。 杜程之下,便是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讲、侍读。 之前说鲁、乌在宫中给皇子讲读经史,他们也只限于皇子,谢行俭升任的侍读学士则大为不同,他职在为皇上及太子服务。 皇上和太子vs皇子,还用比吗? 鲁、乌等人后悔不已,手中的文书此时似乎有千斤坠重,再联想起中午他们在屋子里又要吃又要喝的指挥谢行俭,如今想想,真不该啊! 两人面容惨澹的站起身,陪着笑脸走上前,鲁侍读更是双手高捧文书,嘴上热乎道:「谢大人,您看您日后也要进宫,不若这文书还是由您送进宫吧?」 乌侍读跟着讪笑,一副小人作态:「我们哥几个毛手毛脚的,怕是弄脏了文书可就不好了,还是劳烦谢大人亲自送进宫吧……」 谢行俭两眼微眯,面上露出一抹玩味,一旁的黄庶常快速的抢走文书,双手牢牢的将其踹在怀里。 「大清早过来要替翰林院送文书进宫的是几位大人,如今说不送了,也是大人!」 黄庶常面露讥讽的嘟囔:「这不是把我们当狗熘着玩吗?早知道是这样,干嘛还多此一举过来?还吃了谢大人一顿酒席。」 「你——」鲁侍读瞬间提高了气,刚想教训教训黄庶常,被乌侍读一把拦住。 黄庶常就是当下流行的那款瘦弱书生,读书人的嫉恶如仇在他身上表现的很全面,黄庶常见鲁侍读面涨怒容,当下缩到谢行俭身后。 谢行俭挡在黄庶常跟前,鲁侍读见状,满腔怒火绕了周身一圈后消失殆尽。 「黄庶常话糙理不糙,」谢行俭似笑非笑道:「几位大人领的是宫里教导皇子的差事,何等风光啊,再瞧瞧翰林院,萧瑟、清贫,昨天还出了丑闻,啧啧啧,几位大人何必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出宫趟这摊浑水?」 鲁、乌忙不迭点头,老脸没一个能挂住,纷纷鞠躬道:「我等放肆了,还望谢大人见谅……」 雨水哗啦啦的下着,钟大监几人只在长廊处逗留了会,这会子长廊上还留着几处淤泥和水渍,惹眼的很。 谢行俭没理会几人的赔罪,冷淡的视线转向金庶常:「翰林院虽出了丑事,但咱们照旧每天要在这点卯不说,外人进出翰林院,若是看到长廊上的脏污,会如何看待咱们翰林院?门面都整不干净,又有什么能力替皇上办好事?」 金庶常没明白谢行俭突然对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鲁、乌两人不愧是在宫里待过的人,立马会意,掏出怀里的帕子开始擦拭之前他们进来时,撇在木栏杆上的泥土。 谢行俭惊讶的合不拢嘴,佯装阻拦,半掩嘴笑道:「几位大人这是做什么?诸位身份尊贵,怎好做下人的事?」 金庶常没听出谢行俭话里的言外之意,忙跳着脚过去帮忙,边擦边喜滋滋的熘须拍马:「谢大人都说了这是下人该干的活,几位大人还是歇歇吧,让下官来,下官不怕累……」 鲁、乌擦拭的手僵了僵,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金庶常在那黑白颠倒的瞎说一通。 谢行俭阴森的觑向在那又是拖地又是铲泥土的金庶常,围观的庶常们心里打鼓,暗道这金庶常怎么这么没眼色,也不瞧瞧谢大人脸都黑了吗? 金庶常后知后觉的发现气氛不对劲时已经晚了,谢行俭早就已经背过身不再看金庶常。 鲁、乌几人站在那着实尴尬,嗫嚅的说手头上还有公务,谢行俭见几人着急离开,无意中微弯嘴角,心道吃了他百两银子的酒席,就想这么轻松自在的离开? 当然不可以! 即便他不计较银子,但他今天卑躬屈膝的伺候眼前这几位却是实打实的,怎么着他也要收点利息吧? 只见谢行俭神色和蔼,瞧了一眼檐外染黑的天色,笑吟吟的拦住几位,打趣道:「瞧这天都快黑了,宫里等会就要下宫钥了,几位大人紧赶慢赶也是赶不回去了,不若留下来,本官再点一桌迎翠楼的酒菜过来,咱们乐呵乐呵一顿,如何?」 「这……」馋嘴上身的鲁侍读喉咙发痒,回想起中午迎翠楼那顿佳肴和美酒,口水活络起来。 乌侍读一个激灵,按住鲁侍读,急忙摆手道:「怎好叫谢大人破费,迎翠楼的酒席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贵,要请,也合该是我们哥几个宴请谢大人,谢大人今日高升,不若下官做东,请谢大人迎翠楼一坐?」 「别介……」谢行俭笑的愈发温和,「翰林院一贯崇尚节俭,本官才升了官,若大手大脚的去迎翠楼胡吃海塞,这叫外人如何看待咱们翰林院?」 几个侍读闻言满面通红,这些话是清早时,他们拿烂锁故意出言嘲讽谢行俭的,不成想才半天的功夫,谢行俭就将「一贯节俭」四字原封不动的回赠给了他们。 第486页 中午那桌迎翠楼属鲁、乌二人吃的最欢快,现在被谢行俭这般说出来,两人面上一阵羞恼。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翻了翻身上值钱的东西,凑了大概几百两的样子,行至谢行俭跟前,支支吾吾道:「中午得亏谢大人照料我等,今天多有打扰,这些心意还望谢大人收下,就当……就当提前恭贺谢大人高升了……」 一旁金庶常看着银票和玉佩顿时两眼放光。 谢行俭眼神幽暗不明,嘴角撇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从五品的侍读一月俸禄不过十六石,且算上每月国库和户部给的赏例,最多一个月不超过白银三十两。 瞧瞧这两人通身的配饰,光一个金丝祥云玉佩,就要值四五百两银子了,还不算底下几张五十两的银票,这还是两人随身携带的碎银子,可想而知两人家中的积蓄有多丰厚。 林邵白之前在屋里跟他唠叨过鲁、乌两人的家境,三年前入翰林院前,两人家中的钱财不过是堪堪能温饱而已,这才过去三年,两人就已经在京城买了宅院又添了下人,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谢行俭盯着银子思绪翻飞,这些银子怕是两人仗势从底下小官手里搜罗来的吧? 至于玉佩,谢行俭冷哼了声,也许是宫里哪位年幼皇子佩戴的也未可知。 鲁、乌二人见谢行俭沉俊的面容出奇的冷静,以为是银票给的不够,两人眼皮勐的一跳,转身又献上二百两,谢行俭手指收紧,牙齿发出轻微的格格声:「几位大人走好,外头路滑,当心别摔着了。」 他们等着就是谢行俭的逐客令,当即撑开伞开熘,鲁侍读走的匆忙,一不小心踩溅出一大圈泥水,将乌侍读身上的锦袍染出大片的污秽,两人站在大雨里怒瞪起彼此来,你推我一下我挤你一下,互不相让。 泥水滑熘,两人踩撞间脚一滑,「砰」的一声,鲁侍读身子往乌侍读身上扑倒,乌侍读吓的手下意识的去抓住身旁人的衣裳…… 总之,大雨里,几位侍读大人当着翰林院庶常们的面,上演了一出多诺米骨牌相继倒下的游戏。 「哈哈哈……」 「一排落汤鸡……」 众人等几个侍读狼狈的走远后,才放开声大笑。 谢行俭忍俊不禁,歪头看到一旁擦拭栏杆的金庶常笑的前仰后附,他渐渐敛去微笑,冷声道:「金庶常既然喜欢擦地上的泥水,便多担待些,将翰林院几条日常走动的长廊都擦一遍吧。」 说着,谢行俭将手中的银子掏出五十两,对着其他人笑道:「各位这几日为了文书,倦怠消瘦了不少,正好今日逢本官高升,本官就脸大些,拿两位侍读大人给的银子请大家去迎翠楼上搓一顿,如何?」 「去迎翠楼?」魏席坤笑着叫嚷起来,埋怨道:「我要吃荷花腌肘子!今天下午光闻着味,我就饱的想打嗝。」 年纪稍大的卢长生抚着留长的鬍子,笑呵呵道:「饱了你还吃什么?等会去了迎翠楼,只管让小二给你上一碗消食粥,旁的也别沾嘴了,省得吃胀了肚皮。」 「去你的……」魏席坤哭笑不得,「迎翠楼的肘子是京城响噹噹的一绝,我好不容易赶上一回,不吃个顶饱,岂能罢休!」 「那谢大人可就要破费了!」黄庶常咧开嘴,踮着脚,瘦弱的胳膊努力的框住魏席坤健硕的肩膀,凑趣道:「魏兄人高马大,吃一顿饱怎么着也要七八个肘子,一个肘子十几两,光魏兄一个人,就要干掉一百两了。」 「无碍!」有人起闹,挤眉弄眼道:「谢大人既要请客,便是让大伙敞开了吃,咱们这些外人都能吃个尽兴,难不成还能让谢大人的侄女婿饿着肚子从迎翠楼出来不成?」 他和魏席坤的关系,早已经被这些庶常熟知,这些人打量着他脾气好,调侃他时,丝毫不畏惧。 「今天小叔就让你吃个够!」谢行俭索性也跟着调皮起来,拍拍魏席坤肚子上硬邦邦的腹肌,羡慕的眼珠子发红,这身材,啧啧啧…… 有人凑近谢行俭,笑嘻嘻的提议:「谢大人,外头雨大,出行不便,不如点了吃食让他们送过来?」 谢行俭抬眸注视着眼前泼天大雨,缓缓点头,朗声道:「大家想吃什么?尽管报上名来,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黄庶常喉头咕咚几下,随即咧开嘴,如连珠炮似的说给他听,「迎翠楼的肘子,湘云阁的酥肉,余芳斋的糕点,点红苑的美人……可谓京城四大绝…」 说到美人,黄庶常多嘴补充一句:「点红苑的姑娘个个冰清玉洁,却只卖艺不卖身,谢大人,潇潇夜雨寄相思,如此美景,咱们何不点几个娘子过来助兴?」 「对对对,」有人应和道:「点红苑的娘子才貌双全,叫几个过来吟诗作对是最好不过了。」 「今天累的头晕眼花,夜里喝喝小酒,听听小曲,美哉!」 谢行俭毫无笑意的笑了两声,打断大家的兴致,提点道:「朝臣狎妓可是罚俸的大罪,你们且悠着点吧——」 「谢大人未免太过小心。」黄庶常道:「京城人谁不知点红苑和旁的青楼楚馆不同,咱们点娘子过来玩耍是雅兴,和那种红浪翻床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谢行俭一个板栗子赏给黄庶常,黄庶常痛的抱头,谢行俭依旧不同意:「翰林院刚没了两位掌院学士,如今朝中有多少人正等着看咱们翰林院的笑话,你还巴巴的送上门给人家瞧!」 第487页 众人忽而沉默,无端心头髮冷,是了! 翰林院穷啊!哪来的银子去请点红苑的姑娘过来陪客,且翰林院自诩清高,倘若沾染了胭脂水粉气味,定叫那些看热闹的臣子们笑的见牙不见眼。 当面不会说他们什么,背地里肯定会骂他们假清高。 谢行俭见大家想明白后,浅笑道:「杜程两位大人才出了事,咱们就大张旗鼓的让点红苑的人过来,让外人知道了,会如何说我们?杜程两位大人好歹是咱们的座师,他们虽品行不端,但咱们多少要给两位大人一点面子,别整的太欢喜……」 「那咋办?」黄庶常双手一摊,无辜道:「杜程两位大人出事,我们是伤心不已,可谁叫他们心思不纯呢?咱们总不能因为他们,连替大人您欢闹一场都不行么?」 「就是啊,说好的迎翠楼的肘子呢!」 「杜程两位大人落难是他们活该…可不能耽误咱们庆祝啊…」 …… 谢行俭莞尔,斩钉截铁道:「肉能吃,酒能喝,唯独女人不能点!」 「行吧…」有几人惋惜的嘆口气,其中以黄庶常嘆的最厉害。 卢长生和张怀兴领着两个人,拿着鲁、乌给的银子,兴沖沖的去外头定肉和酒。 这头,谢行俭伸手又是一板栗子,谁料让黄庶常给躲过去了。 「谢大人,」黄庶常心有余悸的摸着脑袋瓜,鼓足勇气:「打人别打头,我娘说会长不高。」 谢行俭:「……」他从来没听说过成了过亲的人还能长个子。 「去,」谢行俭嘴角往后边一瞥,示意道:「等会把他一起喊上吃一点…」 黄庶常站那不动,眼底赤果果的是厌恶,瞧着蹲在长廊处擦拭的背影,不情愿道:「大人好心管他做什么?罚他擦地都轻巧了,谁让他今天往那几位大人跟前钻的!」 「让你去就去!」谢行俭作势又要敲黄庶常的头,「罚该罚,饭也要吃,翰林院的人眼下四分五散,可不能再出乱子了!」 三十六个翰林,昨天带走了七个,再除掉谢延、朱长春,就只剩下二十八个人。 人本来就少,翰林院事情又多,如果他今日不当着众庶常的面原谅金庶常,这些人日后肯定会排挤踩压金庶常。 都是同战壕的队友,没必要弄的像仇人一样,金庶常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过是急功近利了些。 但在场这么多人,谁不想一步登天,只不过他们没表露出来罢了。 相反,像金庶常这种将目标摆在桌面上的人更好掌控。 长廊那头,金庶常拿着抹布苦笑的趴在那使劲的擦地,任由屋内传来一声声热闹笑谈。 「赶紧起来吧,」黄庶常停在不远处,神色有几分不屑:「想往上爬,也要睁大眼别爬错了树。」 金庶常轻嘲的站起身,黄庶常抬手将手中的灯笼往前举了举,没好气的道:「还不快过来?难不成要满屋子的人都等着你吗?肘子凉了可不好吃!」 金庶常闻言勐的抬头,「我地还没擦完呢?」 「还擦什么擦!」黄庶常瞪眼,「谢大人说你爱酒,特意留了一壶给你,去晚了可就一滴都没有。」 说完,就不管不顾的进了屋。 暗处长廊下的金庶常面色一喜,甩下抹布狂奔进屋。 第181章 【二更】 御书房里, 三司主事的大人们正坐在敬元帝面前商量处决杜程二人的事。 刑部尚书难耐气愤,沉声道:「杜享和程充立舞弊朝考, 泄题失职,阅卷又不公正,定要严惩,轻易放过他俩, 皇上难道不怕天下读书人口诛笔伐吗?」 敬元帝目光冷彻似冰, 杜程两人是他父皇留给他的老臣,为人一向老实巴交, 若非这回大理寺接到匿名状告,三司暗中查了一月之久, 当矛头指向杜程二人时,敬元帝只觉头疼,说什么他也不敢相信两位老大人竟会干出这种事。 两位老大人不愧藏的深, 泄题的手脚做的非常干净,不过,在这世上做出的亏心事,总会有被人发现的一天。 …… 刑部尚书之所以针对杜大人,是有原因的。 年轻时, 刑部尚书和杜享争夺一女未果, 正当刑部尚书放下情思,准备真心恭喜杜享时,这时杜府突然传出了丧事,原来那女子孕期喝了一盏杜享正妻送来的汤药, 难产死了。 刑部尚书将这一切罪过堆在杜享身上,怨恨杜享得到佳人后不知道珍惜,这才导致佳人一尸两命,年轻时的杜享大男子主义,痛骂刑部尚书多管闲事,两人因为这件事彻底成了仇人。 此番杜享联合程充立泄题给新科进士,刑部尚书怎么可能会放过踩死杜享的机会,一口气列出了杜享这些年来背着敬元帝做出的一系列恶臭之事,比如什么鱼肉百姓,抢夺民女,放纵妻儿在京城放印子钱等等。 总之,杜享在刑部尚书嘴里,身上无半点翰林院院士的高贵品格,活像个无恶不赦的贪官、恶官。 官场诡谲,真正干净的人没几个,御书房坐着的几人都心知肚明,在朝为官,银子可以贪一些,美人也可以享受几个,但什么事都要有度! 有些东西是刺,是毒花,见到了都要避开,然而,杜享却猪油蒙了心,这回只身往毒花丛里钻,当然会受一身的伤。 「朝考泄题,论罪当斩。」 第488页 徐尧律不疾不徐道:「皇上捨不得两位为朝廷效力多年的老臣,这点情有可原,但总归要给落榜进士一个交代,翰林院泄题的事,京城已经传遍,下午不少进士怒闯京兆府,吵着闹着要公平,皇上得赶快给个服众的说法,不然平息不了此事。」 敬元帝头又开始泛疼,太上皇诞辰在即,大开杀戒不太好吧…且杀的还是太上皇的老臣…… 「太上皇想必也不愿看到臣子谋利试图,搅乱朝纲吧。」木庄忽然开口,「这件事太上皇知道了,杜程二人也许活不过今晚,要知道太上皇文臣出身,最是懂读书人的艰辛…杜程二人不体恤书生求学劳苦,擅自给旁人让道,这不正是在打太上皇的脸吗?」 木庄说话一直都这么毫无遮拦,一字一句虽不中听,却直击要害。 敬元帝闻言,心中对杜程二人微小的怜悯顷刻间荡然无存,正如木庄所言,太上皇看中文臣,这件事又是杜程二人有错在先,依太上皇的性子,绝对不会姑息。 杜程二人必须以死谢罪。 …… 钟大监从翰林院回宫后,御书房里的几人刚商量完毕走出来。 夜晚的雨渐小,三司巨头漫步走出宫门,临上轿子时,刑部尚书突然小跑过来。 「今日多谢两位大人助言了,」刑部尚书拱手,苦笑道:「皇上重旧情,倘若不是二位劝言,姓杜的顶多得一个流放北疆的罪过。」 徐尧律和木庄眼神耐人寻味,刑部尚书离开后,木庄半嘲半笑道:「咱们皇上若是念旧情,也就不会让待自己如亲子的皇叔一家断子绝孙。」 「宗亲王野心勃勃,不怪皇上下狠手。」徐尧律淡淡道:「在位者,就应该要心狠,哪怕敌人是自己的血亲。」 木庄点点头,玩味一笑:「徐大人倒是面冷心热,不过是个多年前小小的恩情罢了,你就谏言让皇上提拔谢行俭主事翰林院,你就不怕他无佛处称尊,力不胜任?」 「这话该我问你吧?」 徐尧律微笑的看过来,神情慵懒:「大理寺每年文书都要出差错,你还敢将文书交给一个小翰林主笔?不愧是练了一身铁胆的人,听说谢行俭家里的下人盯上了大理寺的文书,进去偷盗不成反而砸伤了腿?啧,真心不懂大理寺的文书是个什么香饽饽,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 木庄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见好友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木庄无奈的咂巴了下嘴:「人红是非多,这些年大理寺在我手上犹如不透风的铁牢,囚犯进去了就无出头之日,当然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成天盯着大理寺,但凡大理寺有风吹草动,他们就全涌过来了。」 「至于在谢行俭家偷文书这事,」木庄顿了顿,忽而低声道:「这事我也听到了风声,让底下的人一查,你猜怎么着?」 徐尧律挑眉:「你嘴里向来没好话听,是不是查出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不查出点东西我浪费那个劲干什么?」木庄吊儿郎当的翻了白眼。 徐尧律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看着木庄,木庄抬手一扬:「上车说吧,宫门重地耳目多。」 马车上,木庄将打探来的消息说给徐尧律听。 纵是徐尧律遇事向来冷静从容自若,听完木庄的话后,表情瞬间失控。 徐尧律一手重搭在小茶几上,顾及此刻人在车上,徐尧律咬牙切齿的低喝:「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谢行俭说过?」 木庄翘着二郎腿,轻讽道:「他跟你说?你能帮他?」 「当年你为了保向懿他爹,做出荒唐事后是怎么保证的?」 「此生为官期间,不再插手朝中纷争,只做好本分之事……」徐尧律脱口而出。 木庄挑眉笑了笑。 徐尧律神色怔松的低喃,紧握的拳头一下散了架,仿佛顷刻身体没了精神,语音低哑发涩:「当年……年少无知,为了男女之情,竟然请命太上皇,让作为储君的太子替辞臻的兄长上阵杀敌……」 木庄呵了声,怪声调的道:「你倒是一腔孤胆不怕死,不愧是一朝状元,舌灿莲花的一番话,还真的说动了太上皇,还好太子平安归来,若有半点意外,别说向家保不住,你自个性命也要搭进去。」 徐尧律一时无语,过往的事如台上的戏一样,在眼前清晰浮现。 那时北边蛮族来袭,太上皇命成王领兵击敌,成王派出帐下幕僚向棕打头阵。 辞臻哭着求他,说她哥身子骨弱实在不堪重任,问他能不能让成王收回成命。 他和成王从无私交,这种事他如何能插手,这时,辞臻突然道:「只要不是成王出征,那我哥不就不用上战场了?」 那时的他涉世不深,年少轻狂,心思都在辞臻身上,心上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后来他偶然得之,成王派向棕打头阵是故意为之,辞臻让他跟太上皇请命让太子出征也是圈套。 成王胆小怕死,又不敢直面拒绝太上皇,领了出征旨意胆战心惊的回到王府后,府里的幕僚向棕得之成王的心思,给成王出了个主意。 向棕让成王故意对外放出风声,让向懿误以为打头阵的是他,兄控的向懿不可能眼睁睁的让亲哥去跟兇狠的蛮人厮杀,遂求到了他头上。 那时的他,刚替都察院破了一宗大案子,皇宠正眷,新贵显赫。 第489页 他上奏朝廷还是有一定份量的,在情.爱的诱惑下,他以储君事务清闲,战难当头为由,劝太上皇让东宫亲征,一方面鼓舞士气,一方面震慑储君威严。 太上皇沉思后,允了! 那时也是凑巧,还是储君的敬元帝行事优柔寡断,加之太上皇也有趁此机会让太子威风起来的心思,听了徐尧律的分析后,太上皇想了想,连夜撤下了成王主帅之名,提太子上位,又点武英侯为忠英将军,从旁辅佐太子出征。 太子领兵出发后,徐尧律得之成王还在中途设了不少陷阱,与蛮人的仗还没来打,关外就传来太子险些遇害的传闻。 传闻说是太子一不小心踩中了蛮人设的埋伏,徐尧律却知道那些所谓的埋伏才不是蛮人所设,而是成王提前让人下的套。 而成王背后,是向棕在操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阴谋,向懿得之亲哥哥的计划后,非但不劝阻,还拉徐尧律下水。 就像木庄所说的那样,那场与蛮人的激战,还好太子平安凯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太上皇查清此事后,严惩成王,贬降成王为郡王,驱逐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向棕心思深,察觉到不对劲后,早早的就离开了成王府,这么多年,一去杳无音信,和向家也不再联繫。 成王受幕僚唆使谋害太子殿下,滋事重大,大臣们在皇上跟前跪成一片,齐齐要求太上皇下令通缉在逃的向棕。 然而,向棕神龙不见尾,追查了两年,朝廷连向棕的头髮丝都没找到。 这时,朝中隐隐有人将问题指对向景,他们怀疑向棕的失踪,肯定有向景这个父亲在其中做掩护。 常言说「父债子偿」,反过来同样说的通,就这样呆在家的向景被迫入狱。 本以为这样就能引出暗中的向棕,谁料根本没用,向棕还是不现身。 徐尧律为了哄向懿开心,上奏太上皇,言及向景作为臣子忠心耿耿,且朝廷不应该将儿子犯的错丢到父亲头上… 「子不教父之过!」 有大臣厉声打断徐尧律,「向棕目无王法,谋害太子是事实,太子何等尊贵身份的人,冒死上阵杀敌护咱们周全,咱们感激还来不及,向棕却在背后放冷箭害我朝英雄,岂非大逆不道!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向景教子无方,岂非无过?」有人道:「现在向棕毫无音讯,那么向景就应该背下儿子的罪,倘若就这么轻松的放过向景,就不怕出征北蛮的将士寒心吗?太子居于一人之下,他受了委屈都得不到安抚,那天下的老百姓还谈什么申冤求王法?」 「向家家规不严,养出个这样的孬种,做错了事只会躲起来,哼,这样的府门简直就是我朝的耻辱,皇上应当革了向景的乌纱帽,将向家抄家流放!」 徐尧律一听抄家,年少性子刚烈,忍耐不住的高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牵扯向家其他人做甚?」 说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徐尧律定定的看向太上皇,质问道:「向棕不过是个小小幕僚,他能说动成王陷害太子,想必在这之前,成王心中早就有了此种念头,成王是皇上的儿子,若依诸位大臣的意思,成王犯错,皇上不需要负责吗?!」 金銮殿上众人噤若寒蝉,无人回应,包括龙椅上的景平帝。 徐尧律一不做二不休,指着群臣,肃然冷声道:「一个个的说王法,哼,王爷犯错,你们不纠,非拽着向家不放是何原因?」 几位老臣脸色极其难看,徐尧律重重唿吸可几次才道:「墙倒众人推,向伯父才升了官,你们就恨不得藉此事将他打入谷底,你们安的什么心,以为旁人都不知吗?」 …… 「后来呢?」谢家厢房里,谢行俭洗漱完后,半躺在床上听罗棠笙讲述当年有关徐尧律的往事。 「后来?」罗棠笙放下擦拭湿发的毛巾,身形微倾,缓缓笑道:「太上皇非但不生气,还力夸徐大人敢于指责君王的不是。」 谢行俭愣了一愣,露出一种难言的微笑:「想不到徐大人为了不让向家小姐出事,连指责太上皇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都能做的出来…经此一事,向小姐应该更为爱慕徐大人吧?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还没传出好消息?」 「还说呢!」罗棠笙略带伤怀道:「当年之事,向家姐姐明知是她哥在作怪,却对徐大人隐瞒事实真相,倘若徐大人提前知道成王要对太子不利,徐大人是万万不会请奏太子出征的。」 「也对。」谢行俭点点头,「向小姐这事做的确实不地道,不过徐大人着实是爱惨了向小姐,向家被朝臣群起而攻之时,徐大人力排万难保住了向家,也算对得起向小姐了。」 谢行俭躺在罗棠笙的大腿上,双目微阖:「徐大人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就和向家小姐生分了吧?」 他忽而想起前两年在徐宅见过的那个艷色绝世的明媚女子,心道:徐大人能坚持到三十而立都不成亲,向懿的美色怕是占了大半原因。 罗棠笙苦闷同情道:「我听我爹说,徐大人他心中有愧,毕竟向棕没抓住,当年陷害的事,没人能给受害的太子一个交代,倘若他迎娶了向家姐姐,有些对不住太子……」 谢行俭一跃而起坐好,嗤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害太子的又不是向家小姐,而是向棕啊……」 第490页 「帮凶!」罗棠笙忽而郑重打断谢行俭,「向家姐姐明知行军路途有陷阱,还隐瞒不说,这就是不对!」 谢行俭被罗棠笙眉宇间的狠戾惊住,罗棠笙声音不高,但语气严厉。 「我爹那年回来说,军队中了埋伏后,大伙为了保护太子平安顺利逃脱,那场前有虎后有狼的交战,死了足有上百名将士,我爹他…差一点就…」 谢行俭愕然回神,他倒是忘了当年和太子一同出征的将帅就是岳父大人啊。 …… 谢行俭和罗棠笙在聊徐尧律和向懿的往事时,这边木家书房里,木庄和徐尧律迎面而坐,聊的正是谢家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行俭初次见向懿,指路第94~ 第182章 【一更】 木庄书房摆设十分别致,书房书房, 自然是要有书的, 然而在木庄的书房里, 半张纸都找不到,放眼望去, 一熘的全是各式刑具, 昏黄烛光下, 刑具泛着惺惺绣红,显得格外瘆人恐怖。 徐尧律一点都不惊讶面前所展露的一切,熟稔的挑了一把椅子坐下,口舌犀利道:「木家好歹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显贵世家, 你看看满屋子冷冰冰的东西,简直糟蹋了你这骄矜的出身,这要是让外人看到,说你是街上的屠夫都不过分。」 「那也要他们有胆量进的来我这屋。」木庄张狂的歪坐在太师椅上, 颇有几分骄傲道:「都说大理寺的一百零八式血腥,嘁,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识我屋子的东西, 哪一样拎出去不把他们吓尿?」 徐尧律轻轻挽平袖口, 露出一节小麦色的手腕,抚摸着身下的椅子,皱眉道:「高门贵公子活到你这岁数还没女人的少之又少,不过这也是你自找的苦果,试问一屋子堆满遭晦气的东西, 哪个女人能容忍你这样的癖好?」 太师椅上的男人顿住身形,随即哈哈大笑:「允之,我若没记错,你比我还大两岁吧,你到现在不也还孑然一身么,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徐尧律脸一黑:「……」 「你也别犟着了,向大小姐好歹等了你这么多年,女子芳华易去,你得赶紧给她一个交代!」 木庄收起笑容,和气道:「都说了当年你是因为年少无知才犯错,难道只允许你出错,却不允许向大小姐也愚妄一回?」 徐尧律神色冷清,语音淡淡的:「向棕一日抓不到,我一日不成婚。」 「你这是跟向棕过不去,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木庄生生咬住舌头,但有些话他不得不说:「纵然向大小姐当年有错,可你也晾了人家好几年了,你说你不成婚?好!那你明日直接跟向大小姐说,让她别等你了,你敢吗?!」 徐尧律眉头一挑,无端生出三分不悦,绷着脸道:「她年岁也不小了,除了我,谁还会要她?」 「合着人家非你不嫁了呗?」木庄十分鄙视徐尧律这种欲拒还迎的无耻行为,冷讽道:「那你还不八抬大轿迎向大小姐进门?一直这样拖着熬着做甚?」 「赎罪。」徐尧律道。 「?」木庄没听明白,「赎罪?赎什么罪?皇上都说不计较当年的事了,这罪早就散了,也就你还走不出来…」 蜡烛烧出呲呲声响,在幽暗的书房里格外突兀,伴随着炸响声,徐尧律秀长的眼眸直直的望过来,黑眸里的情绪晦暗高深,见血都不吱声的木庄生生打了一个冷颤。 「关外那一场埋伏死了一百零一人,」徐尧律嗓子眼沉了下,道:「辞臻若有良心阻拦向棕给成王献计,这些人就不会死……」 「也说不定…」木庄干笑:「那年蛮人一战,太子虽得胜回朝,却也是侥倖振旅而归,死伤的将士不计其数…」 「上阵杀敌而亡和被人陷害是两码事!」 徐尧律正色道:「前者是荣耀,后者是憋屈,这些本该不会发生,都是向棕他……辞臻若不偏向她哥,但凡她不任性,不使小性子,有点家国意识,她就不会包庇向棕——」 「你当初喜欢她,不就是喜欢她的天真烂漫吗?」 木庄蹙起眉尖,讽笑道:「她纵然不对,可这些年,你冷着她,拖着她,她不顾大家闺秀的矜持,整日追在你身后,如今都成了满京城的笑话,你还要她怎样?削髮为尼?一辈子与青灯做伴,每日诵读佛经替兄赎罪?」 徐尧律面色骤变,嗓子发干,喉咙滚了几下却只字未言。 木庄云淡风轻的瞥过来,道:「你后来查过吧,向大小姐之所以做出这种事,不过是一时受了向棕的蛊惑而已,那一百零一人的命,你该找向棕和成王讨要!」 「你将一个天真烂漫的纯良少女折磨成京城满大街的笑柄,你以为这就是赎罪吗?」 木庄厉声道:「你这叫阴险卑劣!你若真要她赎罪,大可一条绳子绑了她,直接送京兆府,可你没有!」 徐尧律微微一愣,未料到能从玩世不恭的木庄嘴里听来这么一大段说教。 木庄说的口干舌燥,顶着压力教训完徐尧律后,復又挂上笑容,痞痞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这不是操心你的终生大事嘛…」 「你该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徐尧律不领情道:「我还是那句话,向棕一日抓不到——」 「你就一日不成亲!」木庄笑着截走话,稍稍欠了欠身子,突然低声道:「这回我的人在谢行俭家里可捞到了大东西。」 第491页 「你是说那个杂耍团?」徐尧律闻言端正了姿态,目光和木庄对上后,只见木庄饶有兴致的揽袖一笑,徐尧律后背一阵冷汗。 「你查出是谁了?确定是…向棕?」徐尧律霍然起身,锁着眉,声音发沉:「他人现在在哪?」 「向棕躲了这么些年,你觉他的行踪能那么轻易地叫我查到?」木庄喝了口茶,反问道。 「谢行俭知不知道杂耍团背后之人就是向棕?」徐尧律问。 「他来京城才几年啊,即便向棕出现在他面前,他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木庄翻了个白眼,「再说了,向棕你是熟悉的,看似赢弱书生一个,实则狡猾狠心至极,朝廷查了这么多年都没发现他的行踪,谢行俭一个毛头小子更奈何不了向棕。」 徐尧律思忖片刻,心念一动,道:「杂耍团的人现在都守在武英侯府,向棕莫非是想学宗亲王的老路,准备窃取老侯爷手中的虎符号令罗家将么?」 「谁知道呢?」 木庄哼了声,「我跟向棕从前就不熟,若不是当年的事,我连向棕是成王幕僚这件事都不知情,向棕是京城圈子里有名的病公子,以往有什么踏马秋猎,或是爬山游湖,向棕一概不参加,推辞说身体不适,久而久之,京城的人都知道向家的大公子是一个病榻西施。」 说着,木庄话锋一转,戏嚯道:「谁知道他是不是真有病呢,如果真有病,做什么上杆子给成王当幕僚?还偷偷摸摸的,定是在背后起了坏心思。」 「向棕身上有病这是真的。」徐尧律道:「向棕从小就冰雪聪明、颖悟绝伦,若非病魔缠身,向棕下场科举肯定能拔得头筹。」 木庄含煳的道:「这样的人才,做什么不好,非要跟成王混在一起,如今皇上虽解了向棕的通缉令,但只要他出现在京城,肯定会受万人唾骂。」 徐尧律没接茬,转移话题道:「向棕让杂耍团的人潜伏在武英侯府,我猜他一是想盗走虎符,二是想谋害罗家,毕竟当年若不是老侯爷督帅,太子怕是就要死在关外。」 蜡烛突然燃断一根,「啪」的传出炸裂的声响,屋内的光线顿时暗淡下来,两人隐在幽幽的光线下,愈发的诡异。 「有一段时间京城传出谣言,」木庄起身点亮蜡烛,揣着心思道:「说向家大公子生病后性子暴戾,每回发病府里都会抬出好几具尸体,有人碰巧看了一眼,都说那些个下人被打的遍体鳞伤,身上没一块好肉。」 「向棕不止身体有病,心里也有病。」徐尧律嘴角暗讽:「之前谢行俭在京兆府说朱长春性格大变许是鬼上身导致,我倒觉得向棕发起病来比鬼上身还可怕。」 「无事时,向棕就像个翩翩公子,一旦事情不如他的意,他手上的血鞭从来都不是吃素的。」 徐尧律回忆道:「我接触过向棕,别看他整天一副含笑无辜的样子,其实心眼贼小,遇事睚眦必报,狠起来的手段跟大理寺的一百零八式不遑多让。」 徐尧律默了默,又道:「他就是一条有耐心的毒蛇,被他盯上了,都没好下场,我担心罗家……」 木庄倒吸一口冷气:「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他怎么还如此小肚鸡肠,罗家又不欠他?更何况老侯爷当年在关外保护太子安危,是职责所在,他回来陷害老侯爷做什么?」 徐尧律凝神,抚了一把疲倦的脸,起身缓声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今晚得去一趟谢家,谢行俭是老侯爷的女婿,关系老侯爷的安危一事,想必谢行俭会瞒着你我有所动作。」 木庄利落的拦住徐尧律,打破砂锅道:「向棕当年为什么要陷害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他和皇上有……」 「有仇。」徐尧律将手腕捲起的衣袖褪下,定定的盯着木庄,一字一句道:「向棕不是向伯父的亲儿子。」 「不是向大人的亲儿子?」木庄快速的理清头绪,「那他是谁的儿子?」 徐尧律已经快步走出了木家书房,边撑伞边交代:「这事我回头和你细说,你把你手底下追踪向棕的人撤回来,我担心打草惊蛇,向棕为人阴险,他这回冒着被咱们捕捉的风险回京,肯定是有打算的,你可别乱来,他跟你丢在大理寺的囚犯可不同。」 「得嘞。」木庄见问不出什么,遂倚在门上轻笑:「这事我原就不想插手,向棕是你心头的刺,抓他的活,就留给你享受吧。」 徐尧律感激一笑,撑开伞步入漆黑的雨里。 … 谢家。 谢行俭听罗棠笙说了些向家的事后,正准备熄灯入睡时,门外守夜的居三敲了敲门。 「小公子,徐大人来访。」居三尽量将声音压低,不过将将入睡的罗棠笙还是醒了过来。 望着坐在床上开始穿衣的男人,罗棠笙纳闷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徐大人来家里做什么?」 谢行俭快速的整理好仪容,打着哈欠用手从脸盆里舀冷水醒神。 「应该是有要事,我去看看,你先睡吧。」说完,谢行俭擦干手上的水珠,大步往外走。 主院有宴客厅,谢行俭进去时,徐尧律已经坐在里面等候。 谢行俭同样疑惑,徐大人似乎没回徐宅直接来的他家,身上的官服被雨水打湿大半,此刻正往下滴着水呢。 「居三,快给徐大人拿一套干净的衣裳——」 第492页 「大晚上的,不必麻烦了。」徐尧律笑着拒绝,开门见山道:「深夜来访,还请包涵,实在是有急事,不得不跑一趟。」 谢行俭闻言打起精神,凑近脑袋问道:「大人所谓何事?只管和下官说,下官在所不辞。」 徐尧律视线越过谢行俭投到居三身上,谢行俭摆摆手让居三先去睡,待居三走后,徐尧律紧了紧手中刚上的热茶,直言道:「你府上是不是有杂耍团的下人?」 谢行俭惊住,心道杂耍团的事徐大人怎么知道了。 谢行俭咽了咽口水,勉强维持住笑容,关系到田狄的生死,他只好打起马虎眼:「徐大人从哪听来的消息?我前段时间确实买了几个下人回家,未来家里之前,那几人是在杂耍团待过一阵子,不过早就不卖艺了。」 「人在哪?」徐尧律冷声追问。 「大人,您这是?」谢行俭故意慢吞吞道:「这大晚上的,徐大人问下官家里的下人做什么?」 难道……都察院盯上了田狄? 不应该啊,徐大人再兢兢业业,也用不着大半夜查案吧? 他安排油家的去北郊教授林大山学习田狄的神态,再过几日,等林大山领悟了精髓,田狄就会安排送出京城。 林邵白白天才跟他说,已经找到合适的商队将田狄秘密送出去。 不会这么巧吧,他这边动作才刚开始,徐大人那边就有动静了? 谢行俭越想越心虚,大概是因为徐大人是他老乡的缘故,每回见徐大人,他都有一种被长辈审讯的忐忑。 加之他前两年带无路引的居三去京兆府办身契被徐大人当场抓包,现在他对徐大人敏锐的观察力越发的恐惧,总感觉在徐大人跟前,他像个没穿衣服的傻子。 防止被徐大人看出破绽,他抓起桌上的茶盏佯装喝水掩饰。 「才倒的热水,你也不怕烫了舌头。」徐尧律幽幽道。 「嘶——」谢行俭嘴皮瞬间烫起气泡,他慌忙丢下茶盏,坐立不安的拍打身上撒到的茶渍。 「你也甭跟本官打马虎眼。」徐尧律单刀直入,道:「你府上前两天说是有个丫鬟偷了皇上御赐的果子,被你活活打断了腿,可有此事?」 谢行俭拍打衣裳的手一顿,抬头脖颈昂起,发现徐尧律拧着眉,正冷漠的看着自己,神色清寒无温度,视线冰的像审犯人一样。 他意识到徐大人能说出杂耍团,想必对此事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 屋子里静默半晌,谢行俭轻咬唇瓣,有些犹豫,支吾道:「断腿的下人名叫迎秀,是罗氏的陪嫁下人……」 徐尧律神色一肃:「她是杂耍团出身?」 谢行俭嗯了一声,「迎秀心思不正,下官已经家法处置,此时人在后院关着,大人可要一见?」 「当然要见。」徐尧律语气憷的发凉,「本官正好有事要问她。」 谢行俭欲言又止,嗫嚅道:「大人见了也问不出什么的,迎秀她……」 「她怎么了?」徐尧律心一提。 谢行俭闭了闭眼,认命道:「当初下官家法伺候时,下手重了些,迎秀一时耐不住疼痛,咬破了舌头,现在已经说不出话了。」 徐尧律两眼一抹黑,险些晕过去,直直的看着谢行俭,无语的咬牙切齿:「你家家法怎么如此厉害?」 谢行俭脸上点滴不惊,拱手道:「师傅给的手艺,下官照葫芦画瓢,大人见笑了。」 「师傅?」徐尧律惊讶的眼皮子抖三抖,「立家法还有师傅?」 谢行俭很认真的科普:「大人有所不知,谢家寒门低府,以往是没有家法一说的,下官对立家法一窍不通,便求教了木大人,木大人连夜替下官赶制出一套家法,下官便腆着脸拿来用了。」 「木……」徐尧律哽住声音,随后皱起眉头,斥责道:「木大人下手一贯残忍无边,你跟他学什么!他满脑子都是折磨人的法子,你……」 徐尧律真不知道该在谢行俭面前如何骂自己的好友,谢行俭捧着热茶默默的听着,却见徐大人嘴里蹦出几个字。 ——「别跟他学,他不是个东西。」他是恶魔。 谢行俭无辜的将嘴角弯起,他倒觉得木庄给他的家法挺好用的。 徐尧律面色冷峻,忽然起身,谢行俭忙放下茶盏跟着站起来。 「大人要回去了?」谢行俭道。 「那个丫鬟你别动了,留她一口气。」徐尧律道:「明日本官会派人过来接她出去医治。」 「大人想问迎秀什么?」谢行俭大惊失色,暗道别是打田狄的主意吧? 徐尧律半边脸隐在黑暗中,顾左而言他,「杂耍团的事,从现在开始你别管了。」 说完就大步往外走,谢行俭忙上前拦住,张口结舌道:「大人说话别说一半啊,大人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本官说了这些你不用管。」徐尧律停住脚步,厉声道:「你才升了翰林院侍读,首当其中的是稳住当下翰林院的局势,杂耍团的事交给本官就行。」 「我怎么能不管?」谢行俭紧张的省了谦称,认真道:「杂耍团背后之人针对的是罗家,老侯爷是我的岳父,罗家此刻处在危险的漩涡中,大人,你让我不管,我心里过的去吗?」 「罗家能站出来主事的唯有罗郁卓,可他现在正外放做官,根本顾忌不到罗家,罗氏是老侯爷唯一的女儿,我既娶了她,自然要替她孝顺老侯爷,护老侯爷平安。」 第493页 徐尧律闻言,眼中的决绝隐隐松动,望着谢行俭求知的渴望,徐尧律嘆了一口气,「杂耍团背后之人,是向懿的哥哥。」 谢行俭心陡然往下沉,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他才跟罗棠笙八卦了向家的事,怎么徐大人就过来扔下炸.弹。 「大人是说,想要对罗家不利的是向家公子?」谢行俭语带怀疑。 徐尧律点头。 「棠笙说,向家大公子病弱西子,走两步都要喘几声,平日都不敢往人堆里扎,一年四季都不出门,就怕风大了被吹倒,雨大了被水淹,太阳大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徐尧律忍无可忍的打断。 谢行俭眼睛睁的大大的,故作玩笑:「这样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公子,他有什么能耐和罗家过不去?」 「有仇。」徐尧律用回木庄的答案回答谢行俭。 谢行俭笑容戛然而止,讪讪的摸摸鼻子,腹诽道:果真是祸害长命,向棕身子骨那般弱,离京逃了这么些年竟然还活的好好的,不但活的好好的,还有精力报仇,啧啧啧。 「向棕和罗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谢行俭疑惑的看向徐尧律。 徐尧律定了定神,道:「也不算有仇,应该说向棕和朝廷有仇。」 谢行俭:「……」敢情罗家就是向棕和朝廷激烈交战的牺牲品呗。 第183章 【二更】 翌日一早,徐尧律便秘密派人过来想接走迎秀, 他昨夜睡得晚因而起的比平日要迟一点, 他还没起来呢, 徐家的人就过来抬人了,谢行俭想拦都拦不住。 迎秀的舌头他不是没找大夫看过, 京城的老大夫说没得治, 这辈子说话也就那样了, 字吐不清,一般人都难听懂。 他知道徐尧律押走迎秀无非是想打听向棕的下落,可让一个说话都墨迹困难的人过去,打听到猴年马月哦。 徐家下人手脚麻利, 将迎秀麻绳子一绑丢车上准备走人时,谢行俭踌躇半晌,拉住套马绳的小哥。 「谢大人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小哥虽然面无表情,语气却很恭敬礼貌。 谢行俭手扒着徐家的马车, 犹犹豫豫道:「徐大人有没有说要将迎秀送去哪?是都察院吗?还是……」徐家? 小哥一身坚硬的皮甲戎靴,威风凛凛的站在车前,闻此话后, 小哥眉头一扬, 昂然道:「大人说京城风气不正,小小婢子就敢行偷盗之事,大人坐镇监察御史,务必要将人带回去狠狠的纠其恶骨,□□一二。」 「……」谢行俭面露尴尬的笑笑, 心说监察御史真闲的慌。 不过,这样一来他就能肯定徐大人想私下审问处理向棕的事了,既然如此,田狄的事就不会被捅到敬元帝那…… 有徐大人帮衬,抓到向棕的可能性会大大提高,罗家的潜在威胁也会随之消失。 谢行俭想到此,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笑容:「迎秀这丫鬟坏了舌头,一时半伙说话不方便,徐大人问起事来,恐怕麻烦的紧。」 小哥依旧面无表情,谢行俭笑眯眯的继续说,边说边留意小哥的表情。 「我府上还有一个杂耍团的丫鬟,她知道的事不比迎秀少。」 「敢问大人,此人在哪?」小哥面色变幻,动动嘴皮子。 谢行俭抬眸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小哥拱手请求:「大人不若一併将人让小的带走吧。」 「带走当然可以,」谢行俭很好说话,轻飘飘道:「无奈那丫鬟此时恐怕还在睡觉吧,要想带走,你得找个人抬她。」 小哥愣了愣,刚准备想说什么下人架子这么大,天都亮了还在睡觉,转头看到谢行俭在那眯着眼打哈欠,小哥脸色一红,客客气气的赔罪:「小的打搅大人歇息实属不该,只我家大人昨夜回去后彻夜未眠,这不天一亮,我家大人就派小的过来……」 谢行俭怔了几秒,徐大人怎么比他还在意杂耍团的事? 他若有所思道:「都察院平日有事,大人也这样整宿整宿的熬着么?」 小哥道:「大体是如此,只不过像今天这样着急让小的过来办事的,算少数。」 谢行俭默默点头,忽想起昨夜徐大人说起向棕时露出的苦涩阴冷笑容,加之徐大人和向家大小姐之间多年的恩怨,他想向棕应该就是横在两人之间的一道荆棘吧。 「去下人房,将绿容抬出来。」谢行俭倦怠慵懒的声音骤然变得异常清醒,转头吩咐身旁的居三和高深。 两人领命后,一旁的小哥张大嘴,结巴道:「抬?」 谢行俭回过头,见小哥满脸问号,忍俊不禁的解释:「绿容和秀一样,手脚不干净,断了腿,所以……」 他原以为这样解释了,小哥就懂了,谁料小哥脑门的问号变得更大。 抬出绿容后,居三过来提醒谢行俭早些去翰林院,别忘了今天是他升任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头一天。 谢行俭嘱咐了几句后,便没有再过度的关心小哥这边的情况。 待绿容上了徐家的车后,小哥往车棚瞥了一眼,只见板架上瘫着两个妙龄少女,小哥看够了,压低声音,终于忍不住和身边的人一本正经的讨论开来。 「先前京城就有人说谢大人得了大理寺卿木大人的真传,责罚囚犯时手段极其残忍,就比方说前年在京城闹得人心惶惶的挖心恶棍……」 旁边的侍卫表情高深莫测,指指自己的脑门:「当年大理寺那个挖心恶棍从大理寺被抬出来凌迟时,这儿都出问题了。」 第494页 「谢大人弄的?」小哥惊讶。 「可不就是谢大人吗?」侍卫挑眉:「那年谢大人承了木大人的嘱託,替大理寺整理刑罚一百零八式,据我那留在大理寺的兄弟说,谢大人整理的一百零八式足足有十三本,可把一众囚犯吓破了胆子。」 「那个挖心恶棍原是有恃无恐,」侍卫一边赶车,一边咋舌道:「谁知道谢大人审讯时出其不意,也不叫人打那恶棍,你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了,快说!」小哥迫不及待道。 侍卫嘿嘿一笑:「谢大人捧着一百零八式站在恶棍面前,一字不漏的读了好几天。」 「这是什么法子?」小哥纳闷:「这能管用吗?向来进诏狱的人都是块硬骨头,不上一顿皮鞭子蘸辣椒水,他们压根就不开口。」 「怎不管用?」侍卫反问:「那挖心恶棍经大理寺周大人上了几道刑后,非旦不开口吐露罪行,反而放肆的挑衅朝廷,根本不将大理寺看在眼里。」 「后来呢?怎么认罪的?」小哥一改之前在谢家的冷漠,饶有兴致的凑上来问侍卫。 「后来谢大人说他有办法让挖心恶棍开口。」侍卫抑制不住眉飞色舞,「你调来京城时间短,许是没听过谢大人审讯的故事。」 小哥点头,一转念头,笑道:快说说,谢大人是怎么审的?」 侍卫挥舞着马鞭,一路往徐家赶去,抽空道:「谢大人说那挖心恶棍脑子和常人不同,恶棍出来挖心是因为手痒,杀一个人恶棍心里就会舒爽很多。」 世上怎么还有这般卑鄙狠毒的人?」小哥气急。 「国之大,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有。」侍卫低声道:「前天翰林院一朱姓庶常好端端的鬼上身……」 「别提这个咯,真真晦气!」小哥眼神难掩恐惧,「听说头一个发现朱庶常被鬼上身的就是谢大人……」 「谢大人着实好胆量。」小哥默默的竖起大拇指补充道。 「何止胆量大。」侍卫笑道:「心思也奇,谢大人说那恶徒进大理寺就是想尝尝里头的一百零八式。」 「还有人上杆子想挨打?」小哥像听了天方夜谭一样瞪大了眼。 「可不是嘛!」侍卫道:「谢大人说酷行对于那恶棍来说,犹如山珍海味,所以谢大人便停了恶棍的拷打,每日只拿一本一百零八式出来,搬来个小板凳,声情并茂的将一百零八式读给恶棍听,嘿,馋死他!」 小哥跟着笑两声,侍卫兴奋道:「谢大人的法子果真有效,才几日的功夫,那恶棍就被磨平了稜角,一字不漏的将罪给认了。」 「难怪。」小哥面色沉凝,示意侍卫往车厢看,小声道:「里头两个都断了腿,不愧是谢大人的手笔,不过这罚的未免太重了吧,偷窃虽是罪,却也用不着打断腿,我瞧着这两个丫鬟年纪都不大……」 「你可别起怜悯之心啊。」侍卫变了脸色警告道:「里头那两人身份古怪着呢!」 「咱们大人这么急的要审这两人,想必这两人不止手脚不干净,谢大人又不是傻子,对家奴下此狠手肯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夏雨哗啦啦的下不停,车棚里的绿容努力的侧着耳朵想打听消息,无奈雨声太大,侍卫和小哥又故意降低声音,绿容一个字都没听到,就这样稀里煳涂的被抬到了徐家后院。 …… 这边,谢行俭来到翰林院后,殷殷的嘱咐众庶常一些事后,他便揣上文书出发皇宫。 送文书去皇宫这件事原应该要让翰林院的院士去做的,但杜程二人眼下出了差错,进宫送文书的活只能交给侍读来做。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鲁、乌几人上门抢功时他没阻止,因为阻止不了,原则上侍读就有资格送文书。 只不过现在他升了侍读学士,也就不需要鲁、乌二人再插手了。 皇宫谢行俭来的不多,进去后自有御前的人过来接待他,谢行俭跟着小太监往里头,一踏进御书房,他的脚步和唿吸均不由自主的放轻放缓。 敬元帝接过文书后大致的翻看了一回,随后端起茶盏,边撇开茶沫边问谢行俭可有什么打算。 谢行俭伺候在一旁良久,双脚开始发僵发麻,勐然听到敬元帝无厘头的问话,起初没反应过来,后一想昨日敬元帝升他为从五品的侍读学士,此刻应该问的是他在侍读位子上有什么想法吧。 他酝酿了几秒钟,斟酌着话语说了两句职业规划,无非是些好听的空话,亦是真心话——他会好好干,绝不辜负领导(敬元帝)的栽培。 敬元帝满意的笑笑,将手边的硃批摺子递给谢行俭。 「早朝时,朕和诸位大臣一致认为朝考舞弊不能姑息,杜程二人带头搅乱科举,罪恶深孽,着,判决杜程二人斩首示众,杜程两门抄家,一应参与进来的翰林庶常革除功名,发配边疆充军。」 谢行俭听的仔细,看的也仔细,摺子上另圈了一条:考虑到今年翰林院才开始上任一个多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翰林院一连失去七八个庶常外加两个顶事的院士,故而朝廷决定,重开一次朝考,再引几个庶常进来。 他看完后,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最后一行字,犹豫惶惑道:「皇上让微臣再出朝考题,这…」 「爱卿可是不愿意?」敬元帝双手交叉,身子闲散的往椅背上躺,笑吟吟的看着谢行俭。 第495页 谢行俭被敬元帝这一声亲昵的「爱卿」唤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半抬起头,硬着头皮道:「微臣年岁尚幼,恐不服众……」 敬元帝越过这个问题,反问道:「今年朝考落榜的进士中,可还有你相熟的好友?」 「有。」谢行俭诚实的应道:「离京在外做官的魏席时,罗郁卓两人和微臣关系密切。」 「罗郁卓?」敬元帝从椅背上直起身子,目光锐利,大手慢慢的在桌案上敲动,好半天才发笑道:「郁卓这孩子一时半伙怕是回不来京城,新朝考他恐怕参加不了。」 「霞珠郡主才怀了胎,昨儿外边还送信过来说霞珠身子不爽,霞珠和郁卓恩爱非常,两人谁也离不开谁,现在正是霞珠怀胎的关键时刻,想必郁卓那小子狠不下心远来京城吧。」 谢行俭闻言心下发凉,看来敬元帝是铁了心不让罗家高登殿堂了。 「至于你说的那位姓魏的……」敬元帝摸着下巴琢磨,伸手往旁边一堆摺子翻找。 钟大监热切的问道:「皇上这是想找什么?使唤奴才便是。」 「瞧朕这几日忙的头髮晕,」敬元帝笑道:「竟忘了当初点魏氏进士去了何处上任。」 钟大监笑眯眯的要上手帮忙寻找摺子,谢行俭忙道:「皇上指派魏席时去了南郡娄照县。」 「娄照县?」敬元帝迷茫的重复一句。 谢行俭提点道:「娄照县离京城足有千里之远,来回要一个月之久。」 「可惜了,」敬元帝面容惋惜道:「翰林院急需用人,等不了一个多月啊……」 「……」谢行俭:所以魏席时跟罗郁卓一样直接被淘汰了? 敬元帝见谢行俭不说话,忽而话锋一转,威严道:「这两人都赶不回来参与新朝考,那么爱卿主持新朝考也就无需迴避。」 谢行俭见敬元帝话语里冷了声,暗道他此刻辩驳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出新朝考题的活。 敬元帝见谢行俭识相,慢悠悠的笑开:「上回让你出朝考题,委实让你受了些不公,按理说朕该用心嘉奖你,只你也清楚这奖赏朕不能明着发,不然进士们要吵翻天。」 谢行俭笑说皇上圣明,又说为朝廷办事是臣子的职责,谈不上委屈和不公。 「这回你好好出题,」敬元帝忽然站起身走过来拍谢行俭的肩膀,揶揄的笑道:「等新朝考结束后,你想要什么奖赏,朕加倍给你,正好弥补上回没给的遗憾。」 谢行俭被敬元帝这一掌拍的思绪飘飞,直到出了御书房后他还有些恍恍惚惚。 钟大监笑的拉扯谢行俭的衣裳,吊着嗓子道:「咱家要提前恭喜谢大人了——」 谢行俭忙拱手说多谢大监,又问喜从何来? 钟大监嘻嘻捂嘴偷笑:「大人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的?」 谢行俭惭愧的道:「还望大监指点。」 宫里的人说话都喜欢这么卖关子,刚在御书房,敬元帝问他这这几日在翰林院的境况,没有一句是直言问的,全是在拐弯抹角。 问起朱长春在翰林院的动态时,敬元帝更是说话只说一半,留一半让他猜,他估计这里头是因为朱长春被大家认为是鬼上身的缘故,敬元帝自命真龙天子,多多少少是信鬼神的,所以谈起这些,敬元帝都不敢说的太造次。 钟大监抖抖佛尘,抬手请谢行俭往旁边走:「歷来官家认命科举出题的大人,官品都有规制,鲜少有像谢大人这样的从五品官站出来接手朝考题的。」 谢行俭脚步往里挪了挪,省着飘飞的雨水打湿衣裳:「这点下官明白,下官身份低微,资歷薄弱,确实不堪作为朝考的主考官。」 「哎——」钟大监拉长了音调,尖利的细嗓子在迴廊处响起,单手翘起兰花指,笑道:「谢大人切勿妄自菲薄,皇上之所以在翰林院混乱之际提拔大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谢行俭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钟大监边走边道:「谢大人每月出的考集,皇上都看了,这也就是为什么皇上信任谢大人出朝考题,皇上跟奴才说,说大人您有这个能力。」 谢行俭谦虚笑笑,钟大监忍笑继续道:「昨儿鲁、乌几位大人去翰林院闹,皇上得知后,狠狠的批了一顿那几人,还说这两天掌院主事不在,谢大人能让翰林院维持原有的规矩,实属不易。」 关于这个,谢行俭颇有感悟。 前朝时期也有翰林院出大乱的日子,没了主事的长官,一批庶常就开始犯起懒惰罢工,更有甚者为了推卸责任闹得动手。 昨天翰林院不是没有发生争执,好在谢行俭及时制止,这才没有闹出笑话。 听钟大监的意思,翰林院的一举一动敬元帝都知情,看来他日后行事可要谨慎些,别一不小心触了敬元帝的霉头。 临出宫前,钟大监多嘴一句:「翰林院留馆向来是三年一起,却也有例外,咱家嘴拙,有些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还望谢大人好生准备这次朝考题。」 谢行俭撑着雨伞立在暴雨中,眯着眼望着远处紧闭的大红宫门看了好长时间,脑中反覆循环播放着钟大监的这段话。 也不知道这段话是皇上的意思还是钟大监自个揣测的,若是敬元帝的意思,那他…… 谢行俭不敢继续往下想,他笑了笑转身往外走,暗道若是皇上的意思,那就太刺激了! 第496页 居三的车停在外街,宫门口这段路得需他步行,才踩了几脚,官靴就湿了大半,后来他索性放开了腿,任由街面上流淌的雨水灌进靴子里去。 「小公子,」居三抬手接过他手中的雨伞,嘟囔道:「赶紧进去换身衣裳吧,少夫人就猜到您会湿了衣裳鞋袜,早上特意多备了一套在车上。」 谢行俭拿着布巾擦拭散下来的长髮,笑道:「等雨小一点,咱们再走,我过来时瞧着路上的雨都快成河了。」 「今年的雨也下的忒多,」居三递给谢行俭一杯热茶,心有余悸道:「前头过来时,我都忘了跟小公子说,昨天后半夜,起了一场龙捲风,将路边的树颳倒了好几棵……」 「龙捲风?」睡着了就不知事的谢行俭一怔,「京城路边的树大而粗,倒下有没有砸到人家宅院啊?」 「不知道。」居三道:「早起时北庄的下人过来送菜,说北庄山上也倒了好些树,还问少夫人怎么安排呢,北庄的树年岁不小了,品种也遗憾,一棵树得卖好几两!只这一下被风颳倒,想来是卖不出好价钱了。」 家里的钱财进帐之事,自从他成亲后,一概都交给罗棠笙打理,加之北庄是罗棠笙的陪嫁庄子,里头的买卖他几乎不插手。 所以听完居三的回报后,他没过多关心,换好衣裳,两人坐在车里又等了半刻钟,见外头的雨丝毫不见小,考虑到谢行俭手头还有事,居三便冒着雨将马车慢慢的赶到翰林院。 第184章 【一更】 敬元帝的动作非常快,谢行俭才回到翰林院半日,圣旨就紧随其后送到了翰林院。 这次换了一位太监来送圣旨,小太监说他是钟大监的干儿子,钟大监手上忙着事,宫里便差他过来送圣旨。 谢行俭从一众庶常堆里走出来,面带微笑,恭敬的领着众人跪地接旨。 小太监带来的旨意和昨日他在书房与敬元帝商讨的内容并无二致,要求谢行俭暂先不用去宫里行走,即日起跟随马大学士前往吏部考功司准备新朝考题。 围观的庶常听完后各个眼红髮热,往年能被拎出来出科举试题的人,都是朝廷的肱骨老臣。 谢行俭还未弱冠就被提拔上线与马大学士一同出朝考题,简直是无与伦比的荣耀和认可。 有些心思活络的庶常暗自嘆息,早知道在京城扬名有这么大的好处,他们也学着出考集就好了。 谢行俭捧着圣旨而笑,几日来因杂耍团以及翰林院文书带来的郁气一扫而空,他从腰间袋子里摸出一把碎银子,笑说让小太监拿回去买点下酒菜吃。 小太监手颠了颠银子,估摸着有十两重,当即笑弯了腰。 宫里的人走后,众庶常围着谢行俭笑颜贺喜,字字贺词俱是发自肺腑,谢行俭一併全收,对于欢闹底下的嫉妒和虚假表示不理睬。 一旁的金庶常颇有些不得劲,按他之前的性子,这时候他早该嬉皮笑脸的凑到谢行俭跟前表露「衷心」了,只不过现在金庶常觉得没脸,昨儿喝酒时,谢大人中途将他叫出来说了一番话。 训的他面红耳赤,今早过来都不好意思抬头。 其实谢行俭也没说什么严重的话,不过是语重心长的教导了下金庶常。 金庶常的个人文籍他特意翻阅过,不得不说翰林院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别小看了金庶常在鲁、乌二人面前一副趋炎附势的小人姿态,实则金庶常有的是资本。 参加朝考的进士中,金庶常排名第三,殿试的成绩也不错,这样的人若能在翰林院安安稳稳的做下来,三年后留馆的可能性很大。 无奈金庶常太过急功近利,整天作妖,他再不提点金庶常,回头敬元帝留在翰林院的眼线打起小报告,三年后金庶常指不定就被丢到外头哪个旮瘩角落去了。 他看不惯金庶常的为人处世,但不得不承认金庶常是个做官料子,假设金庶常日后被外放做官,他敢保证以金庶常圆滑奉承的性子,不到两年就能高升。 但这样一来朝廷就会多出一个贪官污吏,想了想,他何不趁着金庶常官品还没竖起来前扳正试试,如果将金庶常带到正轨上,也算积德行善。 金庶常聪明脑子全用在书本的死知识上了,对于官场的打交道事宜,金庶常只会盲目的去舔狗,以为这样就能助他一臂之力,可金庶常却忽略了一点,像鲁、乌这样的市侩官员,不给点银子打点根本没行不通。 谢行俭对此只点到为止,他不排斥金庶常想往上爬的心思,但路要走正,别逮到一个官就恨不得做人家腿上的挂件。 也要看看人家大佬愿不愿庇佑你啊,更何况鲁、乌几人明显就是空手上来套好处的,金庶常到头来只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金庶常想了一晚上终于想通了这点,谢大人愿意喊他和诸位庶常一道吃饭,且还谆谆教诲他,想来在谢大人的眼里,他并没有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谢大人在翰林院的公务繁忙,且才升了从五品的官,按理说一般人都会转头找他算帐,毕竟他在鲁、乌几人面前告了谢大人毁坏翰林院门锁的状。 可谢大人并没有怪他,还拉着他说了好半天行走官场的手段,可见谢大人心里是看好他的。 金庶常越想越火热,望着被众人围着恭贺的谢大人,金庶常握紧的拳头一松,深吸了一口气,沉稳的往谢行俭所在的方向走去。 第497页 谢行俭一直在注意金庶常的反应,看到金庶常走过来认真的跟他道喜,他笑的和煦,算是原谅了昨日金庶常在鲁、乌面前谄媚诋毁他的事,金庶常见谢行俭领了如此好的差事还能平心静气的与他说话,顿时松了一口气——谢大人果真没生他的气。 屋外的雨下的滂沱,掺杂寒气的大风唿唿乱刮,谢行俭望着屋外下个不停的大雨,心里头莫名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新朝考定在八月初三开考,谢行俭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准备,这回有马大学士坐镇新朝考,分给他的任务应该会轻松很多。 朝廷重新选庶常的消息下发下去后,今年留在京城做官的新科进士们顿时炸开了锅,那些放外的进士更是火速的打包行李,争取在七月底赶至京城。 像魏席时这类离京远的人只能望洋兴嘆,大唿明明有机会却抓不住影子,敬元帝体恤这些进士,便让户部给每人添了一千两白银安抚。 这些人见着银子后也就不嚷嚷了,在偏远做官,银子才是实惠东西,大老远的跑京城考个试,考中当然是万幸,考不中岂不是要将他们仅有的盘缠都搭了进去,想想就不划算。 …… 这头,监察朝考的主考官名单一下来,不少当了京官的新科进士们跑来翰林院想请教谢行俭,一堆人冒着大雨敲门说要见人。 黄庶常甩甩身上的雨水,小跑的沖向谢行俭,边跑边大叫:「大人,不得了啦,外头来了好多人!」 跟在谢行俭身后的金庶常自从昨日酒桌上被黄庶常怼了一顿后,两人是互看不顺眼。 见黄庶常身上的雨水撒的到处都是,金庶常嘴上不饶人:「前院拍门的声音老远都能听到了,大人又不是没长耳朵,需要你巴巴的过来说?」 「你……」黄庶常看不惯金庶常平时趋炎附势的样子,今个谢行俭得了圣旨,金庶常又转道跟在谢行俭身后寸步不离,黄庶常早就看不过去了,正准备拿腔拿调的嘲讽几句时,谢行俭站出来斥责住怒目相向的两人。 「外头闹哄哄的,难不成你们还要将翰林院也弄的鸡飞狗跳?」谢行俭眼色发狠,「想打架出去打,都多大的人了,还拌嘴!」 黄、金二人顿时耷拉下耳朵,乖乖的站在那。 银河倒泻般的飘风急雨下,隐隐能听到细碎的拍门声以及吶喊声。 谢行俭侧耳听了一会,不禁面上一燥,这都什么人吶! 有些人还大喊家中有如花似玉的胞妹,想叫他上门坐坐。 坐什么坐!做妹婿吧…… 几个从旁经过的庶常掩袖而笑,冷不防瞅见谢行俭丢过来的警告,几人连忙敛住笑容仓惶捧着书稿离开,越过半月拱门后,几人笑嘻嘻的探出脑袋,高声道:「才子佳人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人容俊面俏,合该后院多几个美娇娘…」 「……」谢行俭一阵气闷,也怪他平日说话温雅了些,年纪又小,这些庶常都喜欢跟他开玩笑。 若不是外头下着大雨,他定要将这些皮糙肉厚的庶常们揪过来好好的打一顿,以泄私愤。 黄庶常从外头过来,衣裳湿了大半,狂风一吹,冷的身子直打颤。 「大人,」黄庶常强撑着精神笑:「得亏大人昨儿命下官买了新锁,不然被外头那帮人一折腾,翰林院的门怕是都要倒。」 「大人确实有远见。」金庶常拱拱手,随即对着黄庶常嗤鼻:「不过翰林院的大门倒不倒我不知道,但你!倒下的可能性大的很。」 说完,一双鄙夷的目光在黄庶常湿淋淋的衣裳上来回熘达。 「带了干衣裳没有?」谢行俭关切道:「赶紧进去换上吧,别淋坏了身子。」 「多谢大人关怀。」黄庶常挤挤身上的雨水,略带难堪的抬眸:「下官今早行的匆忙,忘了带备用的衣裳…」 谢行俭刚想说穿他的衣服,话到嘴边才想起来罗棠笙给他准备的衣裳已经被他换上了,当下哪里还有多余的。 两人尴尬的对视几秒,黄庶常急忙摆手笑说不碍事,七月天的风大,吹一吹就干了。 「穿我的吧。」金庶常不知从哪拿出一套衣裳丢给黄庶常,嘴上哔哔:「你可不能病了,不然又要拖翰林院的后腿,我才不想到时候帮你做事。」 黄庶常脸色一阵青白一阵红紫,手上干燥简朴的衣裳似乎重的能压垮手腕,黄庶常抬头望着立在谢行俭身后的金庶常,心口有些不舒服。 谢行俭乐得见两人和好,转头让金庶常去门口将围堵的新科进士们赶走,正准备换衣裳的黄庶常扭扭捏捏的喃语:「还是让下官去吧,一来一回又得湿衣裳,不如让下官跑一趟,等赶了人,下官再换干衣服。」 说完,不等谢行俭和金庶常反应,黄庶常便放下金庶常的衣裳,转头扎进骤雨里。 谢行俭挑眉的看向金庶常,金庶常被盯着手足无措,眼神四处乱放。 「交友需真心换真心。」谢行俭背手立在长廊处,淡笑道:「你与其和那些心思诡谲的人混,还不如和嘴硬心软的人待一块。」 说到这,谢行俭忽而愣了愣,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朝廷是正派,能立身稳当的都是正直之人,不过也难保有凭藉小手段爬上来的人,但这种人不长久,何况皇上只手遮天,这满京城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 第498页 金庶常瞳孔倏而放大,「大人的意思是说,昨儿宫里鲁侍读在翰林院大闹得事,皇上都知道了?」 谢行俭轻点头,口气炽热起来:「翰林院现在正处在风口浪尖,咱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暗中看着,你说昨天的事,能瞒住皇上吗?」 「那下官…」金庶常一窒,他想问的是他谄媚伺候几个侍读大人的事,皇上是否也清楚,皇上会不会自此对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关心琐事。」谢行俭一脸轻描淡写,半调侃道:「本官去了吏部后,你和黄庶常可得悠着点,别趁着本官不在,你俩就将翰林院的屋顶都给吵翻了。」 「不会不会,」金庶常深觉愧疚,连连保证道:「大人只管放心去,我等定会将翰林院打点的妥妥噹噹。」 谢行俭忍不住莞尔,这样才对嘛,都是同事,干什么每天你针对我我针对你,斗来斗去不累吗? …… 黄庶常到底是一介书生,去门口赶人时,只会扯嘴皮子,加之拍门的也是读书人,正好,两队人马隔着翰林院的门,你来我往的开始撕起口水.逼来。 不过,门里头就黄庶常一人,很快黄庶常就被众多「恬不知耻」的人堵的没话说,好在这时敬元帝派出的官轿来了。 抬轿子的都是些身强力壮的侍卫,侍卫见翰林院的大门被一帮人围的水泄不通,当即放出敬元帝的令牌震慑,众读书人瞧见皇上的令牌,顿时吓的腿一软,麻熘的离开了翰林院门口,让出一条道给官轿。 谢行俭被敬元帝高效的办公效率折服,圣旨和官轿下放的时间只隔了半个钟头,半个钟头刚好让他通知家里一趟。 谢家来送洗漱衣裳的人是谢长义,拿来的包裹鼓鼓囊囊,这几天天气闷热,谢长义担心儿子像五月那回突然昏病,便包了几罐子醒脑的糖酸梅子等吃食。 包裹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往下掏,谢行俭有些目不暇接,东西有点多,堆着满桌子都是,他也不拦着官差将严实的包裹打乱,而是任由宫里的人仔细查检,确保不会出现违规忌带的东西。 官差在那检查时,谢长义顾不得去欣赏宏伟大气的翰林院,将儿子悄摸的拉到一旁。 「小宝,」谢长义拧紧了眉头,低声道:「家门口那条街上,昨夜有个巡夜的更夫被风颳倒的大树砸伤了身子,衙门口正闹着呢。」 树真压了人?谢行俭哑了半刻,小小声道:「爹,这两天外头又是颳风又是下雨,你跟娘就别往外跑了,就搁家里闲躺着。」 「团宝嘴里才冒出点小牙齿,天天吵着你娘要吃要喝,你娘压根就没空出去唠嗑。」谢长义一说起小儿子,高兴和心烦交叉,团宝这小子太皮了,三天两头闯祸,他和王氏这段日子就尽跟在后头收拾残局。 「不出去好,」谢行俭眼见檐外雨势不停,忧心得拉着他爹:「天总这么下着,说不定哪天就将京城给淹了,爹,你等会回去后,招唿下人将院子四周的水道给疏通好,我瞧着有些水沟里落了一堆枯树叶,得让人将树叶都捞出来。」 「小宝,你是说京城会涝?」谢长义惊愕的昂起脖子往阴沉沉的天上看,「瞧这灰濛濛的架势,不下个十来半个月是停不了。」 他所在的平阳郡地处南方,多旱灾,鲜少会碰上这样的雨季,所以在上官轿前,他担心家里出事,便交代他爹别忘了让家里人多备一些粮食。 「家里不是有地窖吗,里头东西都堆满了。」谢长义颇为骄傲的道:「风干的鸡鸭鱼肉,还有你喜欢吃的虾子,海胆等,都有,一年都吃不完。」 「别放地窖了。」谢行俭伸手摸摸翰林院潮湿的墙壁,眉头轻蹙:「雨大了,地窖容易积水,爹回去后,得赶紧将地窖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挂着。」 谢长义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还有,」谢行俭眯着眼继续交代:「不管京城会不会涝,咱们家该提前准备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多备一些米面总是没错的,另外,如果雨水进了屋,爹就带着家里人往阁楼上躲。」 「真要到了雨水灌屋不能住人,爹,你喊棠笙,让她带你和娘去北庄,北庄地势高。」 谢行俭就像交代后事一样细细的说给谢长义听,谢长义听得发慌:「那小宝你怎么办?」 「爹,我不会出事的,」谢行俭道:「儿子进了吏部,周围都有将士把守,真要出事,那些将士不会弃我而去。」 谢长义这才放下心,将儿子说过的话牢记在心,这边官差检查完毕,谢行俭坐上轿子正准备离开时,谢长义突然在后头追着大喊起来。 「小宝,小宝——」 周围的官差齐齐用震惊的眼神看向谢行俭。 谢行俭:「……」所以他的表字什么时候能出来? 「小宝,」谢长义撑着雨伞,趴在官轿小窗口上,气喘吁吁道:「刚才爹忘了说,那家更夫腰不是被树压伤了嘛,你娘和更夫娘子要好,要我问问你,更夫去衙门闹能不能得一笔银子赔偿,能的话他们就继续闹,不能他们就自个咽下这口亏,不浪费时间了。」 谢行俭囧,让他娘别管闲事,他娘怎么就不听呢。 雨声太大,他只能扯着嗓子回他爹:「爹,你让娘别操心,叫那个更夫大娘也别着急,真要是夜晚巡逻被砸伤,官府会出银子救治的。」 第499页 工伤嘛,朝廷是真的会赔银子安抚,但这仅限于真正的工伤。 谢长义得了答案后,笑着摆摆手让轿子赶紧走,不等谢行俭再说话,谢长义就转身上了马车。 谢行俭怀揣着一堆包裹,坐着官轿急速的往吏部考功司赶去。 这是他第二回 做官轿进吏部,不同于上次的偷偷摸摸,这回他是光明正大的坐了一回官轿。 瓢泼大雨中,谢行俭又来到了吏部,刚踏进吏部考功司,就见考功司的各大书房里钻出一排排小脑袋,一个个像是没见过人一样,紧紧的盯着才下轿子的谢行俭看。 谢行俭被几十双眼睛盯看的头皮发麻,紧张的走路都险些开始同手同脚。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加更,感谢支持~ 第185章 【一更】 领路的吏部官差笑着跟谢行俭解释:「大人别见怪, 这些小主事都是国子监赤忠馆的学生,听闻大人以前在国子监时, 曾来吏部呆过一段日子,他们得了消息后,兴奋的想出来瞻仰瞻仰大人您的风光。」 谢行俭闻言微微一哂, 当年宋由美在大街上故意暴光他的名讳,导致他被一群读书人连着追了好几条街, 若不是罗棠笙及时赶到呵退那些书生, 他怕是要被扒的连裤子都不剩。 别再说读书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啦, 这些人疯狂起来不亚于年轻力壮的菜市场大妈。 就比方说现在躲在门后窗前的小主事们, 一个个鬼鬼祟祟瞪着贼熘熘的眼睛,只看这一眼,他就有些不自在,这些人就差一个咽口水的动作了。 一旦加上了,他就是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羊羔,这些小主事们此刻拿着刀叉, 准备等他一咽气, 他们就扑过来将他吞食殆尽。 他禁不住生生打了个冷颤,领路的官差眼尖,注意到谢行俭的动静, 瞥了一眼后头跟着拿行李的两个下人,笑道:「最近这两天也不知怎么了,过的不像炎夏,倒有几分深秋的意味在, 大人带这么多衣裳御寒,想来家里的太太有心了。」 谢行俭眉宇间透出缕缕欣悦,以拳捂唇,轻咳一声:「京城暴雨不断,早晚温差大,家里的担心本官寒了身子耽误朝考题,遂多带了一些。」 官差微微而笑,拱手言了几句谢行俭喜得贤妻之类的话,谢行俭不喜欢和外人说太多私密事,便岔开话题:「敢问马大学士可来了?」 「还没呢,」官差摇头:「马大人年近古稀,比之旁的老大人,身子算硬朗的咯,只不过一到下雨天,马大人就浑身痛的厉害,这不,马府刚差人过来,说马大人早起疼的不行,大夫都上门了。」 「这么严重?」谢行俭止住脚步,愁嘆的反问:「马大人可是一到下雨天就关节痛,畏惧风寒?」 官差点头,虽不明白谢行俭所说的关节痛是哪里痛,但—— 「这几年,只要遇了冬,马府都是闭门谢客的,便是有些事躲不过,马大人出行都会裹上厚厚的衣裳,人老了嘛,火气低,总是比像大人这样的年轻人要怕冷。」 这个官差嘴跟碎,将马大人的近况说了一路,谢行俭听得入神,结合官员的言语,他这个医学外行者,大致推摸出马大人应该患有风湿病。 风湿病疼起来能要半条命,谢行俭抬脚拐过走廊,心里琢磨着马大人这回赶上坏天气发病,那新朝考怎么办? 他心头勐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马大人不会又跟上回一样「临阵逃脱」了吧? 「不会,」官差摇头,随即又扭捏点头,「这事说不准,马大人德高望重,朝廷的科举题,皇上本着敬老尊贤的原则,都会事先询问马大人的意思。」 「?」 谢行俭听云里雾里,官差不住的搓着手,支吾道:「皇上问马大人可有出朝考题的心情,马大人也没点头给个准话,只说学子之事,马大人作为三朝元老,合该替皇上尽份心…只不过,马大人后又补充一句,说朝中后起之秀众多,朝廷新芽生出老叶黄…他这个老大人应该多让让位,好叫谢大人这样的年轻人替朝廷效力…」 谢行俭被马大学士的脑迴路惊的头髮懵,也就是说,敬元帝让他协助马大人出朝考题就是一个不确定的幌子,依照官差所言,马大人随时都会「罢工」,然后将烂摊子丢给他这样的后生? 「*」,谢行俭咬牙想发出一种叫草的植物名字。 官差汗颜,马大人一边心系莘莘学子,想着能撑起一把老骨头出一回朝考题,无奈老骨头散了架,一时撑不起来。 其实一炷香前,皇上就派了人过来传话,大致意思是马大学士这回怕是又要缺席朝考题了,传话的人特意嘱咐他,说如果谢大人问起马大学士,不能直说,需委婉一点,以防谢大人承受不住。 望着疾步在前头暴走的谢行俭,官差嘆气:这马大人也真是的,不能上就直接说不能呗,做什么非要答应了,到最后又食言。 谢行俭并不生气马大人的食言,毕竟老大人是因为身体不适才不能到位,他之所以愤怒,是因为新朝考题的主考官,敬元帝就点了他和马大人两个人。 马大人不在,就意味着诺大的朝考题工程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头头,此次出朝考题的还有国子监的五位镇馆先生,无论是资歷还是年岁,亦或是官阶,都在他之上,他担心缺了马大学士,他这个小小的侍读学士压不住这些人。 第500页 谁知临进小院和官差说了此事后,却见官差铁口直断不可能。 谢行俭不信,可待他进去和五位镇馆先生会面后,面对着五张如出一辙充满欢迎+殷勤+和蔼等n个善良词语的笑脸后,谢行俭表示他信了。 这些人很好相处,至少在他面前一点都不摆官威,言辞间对他这个小主考官颇为尊敬。 他心知五人这般行为,想来敬元帝应该事先警告过,国子监的先生他当年又不是没接触过,一个个拽的二五八万,看人都吊着眼睛,如今能放下身段听他说话简直就是一件大稀罕事。 不过,乖乖听话是好事。 这几人跟着马大学士只出过几年会试题,对出朝考题的节奏不太了解,好在这几人头脑聪慧,谢行俭略略一说,几人就明白了。 锁进考功司小院的头一天,几位先生包括谢行俭都不是立马就提笔出题,而是将往年的朝考题拿出来互相研究,摒弃之前出过的相似类型题,防止出的题目无新意。 除此以外,谢行俭还要将往年进士们的试卷随机挑几份,汇总出进士们做朝考题的差距,对于那些失分很多的题,他们会留心些,尽量在接下来出考题时不去触碰这类区域题目。 经过整整一天的头脑风暴后,六人将钻研过的朝考题收起来放置一边,吃过一顿丰盛的朝食后,六人开始各就各位,拿着分到的任务认真翻书出题。 谢行俭一干人在小院里起早贪黑的工作时,京城各大街的积水都快蔓延到脚踝了。 要么说谢行俭第六感很强呢,谢长义回家后,第一时间就是招唿小厮们驮锹去疏通家里所有的地下水沟,还不忘吩咐婢女们拿银子去外边疯狂採购米面。 王氏抱着团宝软趴趴的身子,边哼着小曲哄小儿子入睡,边轻声道:「当家的,这真的是小宝交代你做的?」 「那能有假?」谢长义语气少见的严肃,「小宝亲口跟我说的,除了这两件事,小宝还说要将地窖里的吃食挂到梁顶上,回头雨大了倒灌进屋,地窖里渗水可就惨了!」 「阿弥陀佛……」王氏脸色刷的变色,「好端端的怎么会涝呢!我听隔壁几家太太说,京城夏天热的慌,旱倒是有过几次,涝灾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 「大旱之后必有大涝。」谢长义将熟睡的团宝轻轻的接到自己怀里,随后放进身后的小摇床上,与王氏对视一眼,夫妻二人来到房外。 「当家的,」王氏揪心的望着院子里冒雨铲沟的下人,「这要真的涝起来,小宝咋办?咱们还能躲到罗氏北庄的山上,小宝能往哪里躲?那些守着他的官兵会护着他吗?」 「会!」谢长义心里没底,但总得给挂心儿子的婆娘吃一颗定心丸,冷静道:「小宝说他不会出事就不会出事,咱们两人护住自己就行,别给他添麻烦。」 王氏迭声点头,搓着手哀嘆:「小宝上回从那里出来,整个人都瘦脱了相,这回怕又要瘦好几斤,我得提前抓几只补身子的乳鸽和小母鸡备着,等他回来煨给他吃。」 「对对对,」谢长义勐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略带欣慰道:「他身子骨没孝哥儿健实,你是该给他多备一些补肉,小的时候,小宝但凡干一点重活,晚上到家身上肯定是青一块紫一块,老族长还笑话他,说他身子金贵,不是吃农家饭的料,果不其然,小宝长大了就再也没下过地。」 「你呀,煳涂脑子。」王氏叉着腰嗔笑,「老族长当年说小宝金贵,可不是夸小宝,人家是拐着弯说小宝干农活不上手。」 谢长义脸红成猪肝色,他当时只觉得小宝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哪里会想这么多。 王氏妇人家遇事慌张,此刻被哗啦雨声搅和的心乱如麻,开过两声玩笑后,王氏在屋子里来回徘徊。 「地窖里的东西多的很,等会让人多砍一些竹子回来撑支架晾着,」王氏踌躇道:「对了,当家的,你得上街找个大夫,小宝过两天回家怕是身子又不爽,晕晕沉沉的,总要给他安排个大夫看着。」 谢长义额角抽筋,嗫嚅道:「我才从街上回来,好些铺子都进了水准备打烊闭门几日,不知道药铺是不是也这样,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就得跑一趟,不管是捡几副药还是请个大夫提前在家里住着都是好的。」 夫妻俩商定后,谢长义就喊上居三赶车,一直守在前院指挥下人干活的罗棠笙听到动静,忙过来按住谢长义。 「爹,」罗棠笙跑的有点急,此刻气喘吁吁:「爹甭冒着大雨出去找大夫了,我差人跑一趟罗家,罗家后院备有几名军医,那些叔叔们都是我爹旧年帐下的好友,医术相当了得。」 「刚玉嬷嬷过来说,外头好些药铺进了水,大夫们都在抢救药材,一时半伙爹去了也没人接待,还是别去了,雨天路滑,街上的风又大,太不安全了,爹还是呆在家别出去了。」 闻讯赶来的王氏不胜唏嘘,「隔壁更夫不就是被树砸伤如今还瘫在床上动不了么?当家的,你就别去了,让下人跑一趟吧。」 「居三,汀红,你俩跑一趟罗家。」罗棠笙不待谢长义回应,赶忙吩咐人去办。 谢长义觉得罗棠笙说的也对,他还是不出去吧,别到时候闪了腰就不好了。 大雨中,谢家大半的下人披着斗笠不停的往家中搬运吃食,动静大的惊住了隔壁左右的邻居,有好事的过来问王氏。 第501页 王氏也不瞒着,将谢行俭的话和盘托出,几个妇人一听京城要涝,哪里肯信。 「这怎么可能?」之前打算舔远洲府谢家,却舔成了平阳郡谢家的王妇人翻白眼嗤笑:「老姐姐可别怪我说话不好听——」 王氏咬牙暗恨,心道明知不好听还要说,这什么人吶! 王妇人故作亲切的拉着王氏的手,脸却对着旁人,道:「不是我瞎说,我在京城住着也有些时日了,这几年来,京城有过几次旱灾,却也不是顶大的事,过了两天就下了雨,旱灾不过就是个虚虚的影子吓唬人来着。如今都没旱,怎么可能会涝呢,我觉得吧,这场雨再下两天也就完事了。」 「老姐姐着急忙慌的备这么多吃食也不怕上霉……」 王妇人说到这顿了顿,抬眼望着忙碌的谢家下人扛着大包小包进进出出,眼中流转着满满的艷羡,心道这平阳郡的谢家才来京城没多久,怎么就有了这么些使唤的下人,再看买回来的东西,全是上好的货物,王妇人眼红的难受,抓王氏的手不由的使上几分力。 王氏皱眉,甩开王妇人的手,白了王妇人一眼:「旱不旱,涝不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天一时是晴朗不了,便想着蓄些吃穿用的在家里,总归安心。」 「这些吃食又不会坏,」王氏哼了一声,「多备着以防不测总是好的,这老天爷啊,时好时坏,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情况呢?说不准今个下雨,明天下冰雹都说说不准。」 几位妇人望着黑沉沉的天,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我等会回去也让家里的多买一些备着,还是王家姐姐说的在理,前段时间京城外不就闹瘟疫吗?听说那边以前平平安安的,从来不出事,可瘟疫就像石头里的猴子,突然蹦出来了,怪吓人的。」 「刚过来时,我瞧王家姐姐走廊屋檐下都挂了鸡鸭鱼肉,」有人凑上来将王氏围住,笑吟吟的问:「那些也是才买的么?」 「那些干肉腊肉买来有一段时日了。」王氏昂头指了指屋顶上一排排油纸包着的东西,众妇人吓了一大跳,谁也没想到谢家房樑上挂满了东西。 在大家惊愕的困惑下,王氏不慌不忙的揭开谜底:「原是放在地窖里的,只我家小宝说,雨下大了,地窖会发潮,便让人都抬出来晾着了。」 「这么多东西,得花不少银子吧?」王妇人喉咙发滚,一双眼睛红的能烧火,恨不得将樑上的东西全撸回家。 「这些肉花不了多少银子。」王氏打起马虎眼,她深知露富都没好下场。 王氏幸亏没让王妇人进后院,不然后院还挂着儿媳罗氏的奇珍嫁妆,若要让王妇人看到,岂非下巴都合不住? 几家妇人拉着王氏又说了一些话,问的话很琐碎,大体不过是京城真要涝起来,她们该怎么预防。 王氏也不藏私,将谢行俭交代的法子一一说给几家妇人听。 「状元公小小年纪就能帮皇上分忧,等回了家,定有大批大批的赏赐进老姐姐的家门。」有妇人甜甜一笑,说的话让王氏听着飘飘然。 不过,王氏脑中一直印刻着谢行俭之前说过的御史官,生怕家里太招摇惹来御史官的弹劾,连忙摆出云淡风轻的态度:「什么赏赐不赏赐的,给皇上办事是他的福气,这种机会几辈子都求不来,我倒不奢求什么黄白赏赐,只希望他在朝中能尽心尽力,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时候被上头责罚就不应当了。」 王氏自认为说的不卑不亢,谁知周围几家妇人掏出绣帕捂嘴偷笑,再看一直气势咄咄的王妇人笑容凝固,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受。 王氏半晌无语,有个和王氏玩的相当好的彭太太凑近王氏耳边低语了几句,王氏顿时哽着喉咙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王妇人的儿子前两天办公懈怠,被上头责罚了一月的俸禄,如今还停了点卯呆在家里无所事事,至于为何是这种下场,刚好就是因为王氏口中所说那种做事不尽心尽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王妇人这几日被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弄的头疼不已,原以为被歇了点卯就能安安分分的在家谢罪,谁料王妇人的儿子非但不悔过,还瞒着王妇人拿走家中的银子,去点红苑找娘子吃喝玩乐。 真真是走霉运,王妇人的儿子喝醉了酒在点红苑耍起酒疯,因身上的银子没了,点红苑便喊来官差押着王妇人的儿子回家取银子,王妇人咬咬牙将一笔酒钱补上,本以为这事就算结束,谁知王妇人的儿子酒性大发,指着官差的鼻子痛骂人家不是个东西,官差可不是吃素的,直接拉着王妇人的儿子去见官,告了一个官员狎妓的大罪。 好在王妇人儿子有功名在身,官家问清缘由后,罚了五十两又就将人给放了。 几家妇人说起八卦来,那叫一个生动形象,一个演王妇人的儿子,一个演官差,活灵活现的在王氏面前扮了一出醉酒闯衙门。 王妇人见状,几欲气厥过去,一双手死死地扯着帕子,恨不能撕了眼前这帮看她家笑话的妇人。 几家妇人丝毫不畏惧王妇人的狰狞面孔,王妇人见呆着这尴尬,抬起脚愤而奔出去。 王氏觉得王妇人不举伞就往外跑有些不妥,正准备喊下人去送把伞,旁边的彭太太含笑的拉住王氏。 「你别可怜她,」彭太太瞪了一眼远处的王妇人,冷声道:「前几年才来京城的时候,我们姐几个心疼她养大一个读书人不容易,所以一旦这边谁家开席宴请,我们都拉着她一起去,王家姐姐,你猜后来怎么着?」 第502页 王氏摇头,旁边一妇人插嘴:「她家那儿子瞧着斯斯文文的,却不想骨子里是个贪花好色的东西,转头就勾搭上府里的小姐,没办法,生米煮成熟饭,那家只能同意嫁女。」 「能不嫁吗?」又有一妇人微微蹙眉,「那家小姐也不是个检点的,还没出阁就怀了身子,不嫁过来能怎办?倒便宜了她家,娶回一个嫁妆丰厚的儿媳。」 「可那又怎样?」彭太太不以为然道:「就凭她那儿子花天酒地的作态,金山银山也有花光的时候,我听人说,她家儿媳的嫁妆都被她儿子败的差不多了。」 「她那儿媳也不是个好惹的,」彭太太讥笑:「前几年我就劝过她,对媳妇好点,她不听呢,花着儿媳的嫁妆还摆婆婆谱,学着京城富贵人家要媳妇每日晨昏定省,嘿,活生生将大孙子给省没了,她那儿媳自此就变了样,性子硬了起来,婆婆要她往东,她偏往西。」 女眷们纷纷乐呵起来,都说王妇人好日子不珍惜,活该将家弄的鸡飞狗跳。 「她先前跟我说,她家儿子娶的是富贵人家的小姐,」王氏想起端庄有礼的罗棠笙,咋舌道:「富贵人家的小姐幼小都有教养嬷嬷跟着,怎会放荡的与人……」 「哎哟,我说老姐姐做甚还跟她玩呢,原来是被蒙在鼓里头了。」 彭太太收起满脸讥讽,忍俊不禁道:「什么富贵人家,不过是个卖布条的商户,怎比的上老姐姐家里名门走出来的罗大小姐。」 王氏眉头一挑,不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等会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眷梨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6章 【二更】 下晌时, 罗棠笙过来和王氏汇报军医的事,说事情已经办妥,军医如今已经请到谢家来了。 王氏见罗棠笙走路长裙遮脚,头上戴着的珠钗虽摇晃,却动的恰到好处, 听不到半点声响,一身水绿服饰穿的周正有品位,再看妆容,淡薄雅致,不俗气也不艷丽, 刚刚好。 回想彭太太形容的王妇人儿媳, 再细看罗棠笙,王氏心里顿时有了底。 到了京城,有钱人家也是会分等级的, 经商的大户是有钱, 可教养出来的孩子远没有深门高府教出来的好,京城和雁平可不同, 京城娶妻嫁女首要看的是女方家里的读书背景,可不像在林水村那样,逮着媒婆问女方家里田地多不多, 嫁妆多不多。 「还是读书好哇, 」王氏听完罗棠笙的汇报后,突然感慨:「经商虽挣银子快,却远没有读书人风光。」 罗棠笙不假思索的点头, 莞尔追问:「娘说这些做什么?可是刚才跟彭太太他们吃茶聊到经商了?」 王氏便将王妇人的家事说给罗棠笙听,嘆道:「你还没嫁过来时,我跟她玩的最好,那时候还羡慕她来京城没几年就站稳了脚跟,谁知道她那儿子竟然如此不争气。」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罗棠笙点到为止,笑着与王氏扯起罗家的家常:「夫君不是说京城要涝吗?我便打发人去娘家,想着让爹爹也防备起来,娘,您猜结果怎么着?」 王氏对罗家还是比较看重,对老侯爷的印象也颇好,听罗棠笙笑着说,当即愈发和气的接话:「亲家公最近可好?我这几天被团宝缠着没功夫,不然就多做几罐爽口的吃食送过去。」 近几年朝廷安稳,也就不需要罗家将领兵打仗,加之敬元帝暗中有意将罗家将收归朝廷,老侯爷和一帮老将交心商讨后,觉得敬元帝能容忍他们这些老人安稳度日就已经很不错了,虽说帝王无情,但敬元帝没对他们做出兔死狗烹的事,算有良心的了。 所以,老侯爷将敬元帝对罗家露出来的忌惮表现的无所畏惧,心道想收兵权就收去算了,只要朝廷能善待罗家将就行。 就目前看来,敬元帝对罗家将的态度挺好,敬元帝将哥哥礼亲王的长女霞珠郡主下嫁给罗郁卓,从这一点来看,敬元帝有跟罗家结好的念头。 当然了,敬元帝的态度很明显,兵权是不能再交给罗家,但荣华富贵和尊崇的地位都可以给。 老侯爷想通过,也就不再过问朝中事,每日拎着鸟笼背着手四处看戏喝茶,前两天罗郁卓寄来信,说已经安顿好了,问老侯爷可有闲心出来散散心。 京城的戏老侯爷早就看腻歪了,一接到大孙子的信,当即笑的合不拢嘴,拿着信一个劲的跟戏友显摆,说他要出京逍遥自在去了。 老侯爷性子火爆洒脱,才收到信立马就让人打包行李出京,因走的匆忙,都没来得及去谢家说一声,只交代一个小厮回头递个信给罗棠笙,谁知小厮正准备去谢家时,罗棠笙派的居三和汀红上门来了。 王氏一听亲家公昨儿跑外边游山玩水去了,既羡慕又担心:「小宝说京城会发大水不安全嘞,那外边呢?亲家公一个人,又上了年纪,这……」 罗棠笙忙笑说无碍:「我爹身边有不离身的家奴,各个武功了得,娘无须担心。」 王氏想起小宝婚桌上那几个虎背熊腰的罗家壮汉,当即嗐了一声,扬眉大笑:「我倒忘了这茬,亲家公可不是普通人,去哪都会有人跟着。」 「娘也不是普通人。」罗棠笙别有深意的看着王氏。 王氏唔错了意,以为罗棠笙说的是家里现在的富贵生活,低头瞥了一眼身上穿着的苏绣衣裳,忍不住感慨道:「我一个农家婆子,几年前可从来没奢想过能过如今这样的好日子。」 第503页 「娘的好福气还在后头呢,」罗棠笙嘴角梨窝漾起,「昨儿夜里,夫君说他瞧见翰林院的诰命文书了,朝廷似乎是准备在太上皇诞辰宴上,一併发放出来,好庆贺太上皇高寿,也让大伙一道乐呵乐呵。」 「真的?」王氏赫然抬头去看罗棠笙,目中隐隐闪着欣悦和激动。 罗棠笙重重点头。 这事确实是真的,这几天朝廷都在敲锣打鼓的准备太上皇的诞辰,吏部尚书于大人便请奏朝廷有关诰命的事,敬元帝准了于大人的奏请,诰命文书的书写需要翰林院盖章,谢行俭刚当上侍读学士,接到的第一个活竟然就是这个,好巧不巧他在命妇名单中看到了他娘和罗棠笙的名字。 给自己娘和媳妇书写诰命文书,简直比买彩票中奖还要刺激,因而当天晚上他就将这件事兴奋的和罗棠笙说了。 至于为何不跟他娘透漏,谢行俭摸摸下巴耐人寻味的笑笑,这样喜庆的事,交给罗棠笙这个媳妇去做不更好吗? …… 这头,王妇人回家后,气的一拍案几,破口大骂王氏仗着儿子得势不待见她,骂着骂着又开始指桑骂槐的说儿子不争气,没娶一个高门贵女回来,倘若外家有权,她儿子也不至于被罚俸在家。 王妇人的媳妇邹氏可不比罗棠笙好说话,这几年邹氏厌烦了丈夫的贪婪和无用,听到婆母这番酸熘熘的辱骂后,当即捲起衣袖和王妇人动起手对干起来。 朱雀街住的都是一些做小官的人家,从来不缺看热闹的老头子老太太,这不,才一天的功夫,王家婆媳二人雨中打斗的消息就在朱雀街传开了。 彭太太命人将採买来的粮食学着王氏的样子高高挂起,听到下人嚼王妇人家的舌根,忍不住摇头:「都是姓王的女人,又都有个当官的儿子,可你们瞧瞧,一个活的自在家宅安宁,一个连媳妇都管不住,真真是同姓不同命吶……」 …… 入了夜,京城的雨越发的大,工部擅长水利的官员意识到不对劲,连夜上书敬元帝说明京城洪涝的可能性。 敬元帝惊的差点摔倒,江南那边的瘟疫才结束,怎么京城又要遭殃。 果真流年不利么? 这时,刑部接到报案,说京城西面的山垮了。 敬元帝听完,差点心肌梗塞直接去了。 西面的山是什么山?是银矿啊! 朝廷常年派人在那挖矿,这一下垮了,可不得压死好多人。 当晚,谢行俭和五位先生静静的呆在小院里奋笔疾书时,外边早已闹得不可开交。 西面矿山常年被开採,山上早就千疮百孔,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洞穴,里面灌满了雨水,雨水漫出来后不停的洗刷四周空荡裸.露的地表,带起一堆泥土将摇摇欲坠的山体掀垮,排山倒海般的泥石流瞬间将躲避不及的开採工们压的严严实实。 开採工的家人得知消息后,哭的昏天黑地,一窝蜂的往京兆府和刑部跑,哀声恳求朝廷出兵救人。 敬元帝不想救人吗?他当然想! 可外头大雨不断,怎么救? 西面山上洪水滚滚,救兵根本进不去。 听闻救兵进不去,那些家人顿时心拔凉拔凉,有胆大的抄起傢伙就往西面山上跑,希冀能挖出家人,谁知才进了山,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原来西北角的山洞塌了,进去的那人一去不復返。 雨中众人俱静,之前吵着喊着要进山救家人的几个妇人直接吓晕过去。 …… 这声巨响震的京城地面都连带的抖动,执笔行书的谢行俭惊的忙放下笔,和五位先生一道往外走。 看守院子的官兵神色慌张,谢行俭拉住人,问外头出了什么事? 官兵不敢撒谎,便将西面银矿山崩塌压死人的事说了出来,边说边哭,一问才知道这位官差的哥哥就在银矿做工。 「皇上发话说山上危险,闲杂人等不可靠近,」官差号啕大哭,「大人,这不就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挖矿的人被泥水埋了么?」 镇馆先生见官差一副伤心露骨的样子,急忙劝慰:「皇上不是见死不救,是救不了哇!西面山上全是坑洞,此时雨水勐涨,山上一片泥泞,人上去了只会踩空被埋,自身都难保,还谈救什么人?」 谢行俭一阵语噎。 这话还不如不说,一说直接将官差仅有的希望之火都给浇灭了。 果然,官差面露死灰,哇的一声哭喊后直直晕了过去。 这时身后一阵盔甲响动,来人是御林军曹长史,曹长史还带了一小队禁卫,上前就亮出圣旨点明来由。 敬元帝的旨意很简单:撤! 禁卫军等会要冒死进去挖山放水救人,吏部离西面山距离太近了,等会水渠一打开,水势勐不可挡,可能会将吏部给淹大半。 谢行俭抹了把冷汗,感谢敬元帝百忙之中还记得被锁在小黑屋里的他。 开渠放水刻不容缓,他们立马进屋将有用的书稿用防水的油纸包裹起来,也顾不上撑一把秀气的雨伞,披上斗笠就往雨幕里沖。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他们这些出题人上了车后就不能擅自出来,以防才出的题目被泄露。 马车将谢行俭一行人往南面赶,走的正好是朱雀街这条路,谢行俭见此不由的舒了一口气,朝廷将他们往这边带,说明朱雀街这边地势高,等会开闸放水应该淹不掉。 第504页 入了后半夜,素来安静的朱雀街此刻人声鼎沸,各家各户灯火通明,手持红缨枪的官差站在街头街尾严防死守,唯恐这些惊慌失措的老百姓四处乱跑。 马车急急踏入朱雀街,在雨水急淌的街面上溅起一地的水花,沿街上挂满了灯笼,灯笼下立着的人脸上,皆爬满担忧和恐惧。 谢行俭探头看向马车旁的曹长史,说西面矿山开水渠又不会危及朱雀街,这些人不在家好好呆着,为什么要迎着暴雨站在门口。 天空的雨水似乎流不断,一滴一滴砸落在马车棚顶,发生咚咚如鼓的声音,听得人心惶惶。 曹长史提高声音,利落道:「西面山开渠需要人手,里头被压的人等着被救,此事迫在眉睫,皇上下令让所以官员都出动前往西面山,文官负责安抚受害家人情绪,武官则抄傢伙进山捞人。」 「人多力量大,」谢行俭远远眺望一眼布满火把的西面,惋惜道:「只恨我身上有朝考任务不能擅自离开,不然我也想进去帮衬一二。」 「谢大人有这份心已然够了。」曹长史步履沉重的将车停靠在朱雀街驿站处,强撑着笑容:「今夜怕是睡不得安稳觉了,还望几位大人忍耐忍耐,将就的在车上睡一宿。」 「都来驿站了,怎么不进去?」随行的镇馆陈先生不满马车里的逼仄,叫嚣着要进驿站睡觉。 「这几日雨太大,朱雀街这边驿站经年未修,里头好几处都在漏雨。」曹长史疲倦的拧眉心解释。 陈先生充耳不闻,怒甩衣袖的跳下车,曹长史拦住人,沉声道:「陈大人这是要去哪?大人身兼朝考题,此时若是出去,皇上准要定大人一个泄题之罪!」 陈先生拎着湿漉漉的官袍就往外沖,嘴里唿喝道:「身上黏黏的难受,本官要找个地方洗澡睡觉。」 「不许离开马车半步!」曹长史咆哮道,见陈先生不管不顾的撇开他往外走,曹长史怒而拔剑,剑刃直指陈先生。 曹长史手中的长剑在大雨中泛着粼粼波光,陈先生被凌厉的剑刃当即吓的惨无人色,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身隐隐流出一股温热。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谢行俭失声喊住曹长史,让他切勿动怒,有话好好说。 谁知下一秒,陈先生抖着手,指着曹长史,撕声哭吼:「曹弼!你个小小长史竟敢拿剑指着本大人,本官定要告你一个以下犯上!」 曹长史拿剑的手一动不动,谢行俭正欲跳下车拉开两人,隔壁一直闭着眼假寐的阮先生忽然拦住谢行俭,谢行俭转头困惑的看向阮先生。 阮先生跟陈先生平日不是最要好的么,怎么今天不下去劝一劝? 「随他们吵去吧。」阮先生淡淡道,随即拢拢宽大的衣袖,眯着眼半躺在竹蓆上,一副不愿掺和的样子。 剩下的三位先生你看看我,我看看我,打了一阵哑迷后,均掏出随身携带的毛毯,裹好身子倒地就睡。 徒留一头雾水的谢行俭在那发愣。 曹长史都拔剑了诶,怎么这些人一点都不担心陈先生会闹出乱子。 就在谢行俭也犹豫着放任曹长史和陈先生打起时,一道振聋发聩的吼叫声爆响。 曹长史不愧是练家子出身,吼声非同小可,震得谢行俭耳膜嗡嗡作响。 他偷偷的撩开车帘往外探,以为会看到陈先生被曹长史制服的画面,谁料真相让他大吃一惊。 雨瀑下,曹长史撑着长剑单膝点地,陈先生怒点曹长史的头,「你喊舅舅也不管用,今个本官就是要洗漱换衣裳睡床。」 曹长史丝毫不退让,反覆说不能离开马车,想出去?行! 从他尸体上踏过去。 陈先生气的原地跳脚:「我是你舅舅!」 曹长史:「舅舅也不管用。」 「……」望着车棚里已经开始打唿噜的几位先生,谢行俭僵硬的放下帘子。 嘁,他真是咸吃萝蔔淡操心——多管闲事。 真是操心命。 不一会儿,败下阵来的陈先生拖着**的衣裳上了马车,找出干净的衣裳后,站在那犹犹豫豫的始终不进行下一步,谢行俭心知肚明的闭上眼睛,裹紧小被子背过身唿唿大睡。 陈先生见几人都睡了,这才红着脸,别别扭扭的开始换衣裳睡觉。 第187章 【两更合一】 这一夜, 京城的人像是和蛮敌打了一次狠战, 文武百官行至西山后, 被西山上奔涌而至的洪水拦的丢兵卸甲,狼狈的众人压根就靠近不得西山山顶半步。 京兆府尹左大人连夜翻出开採工的档案,粗略估计西山受困的人有千八百。 敬元帝闻言良久未语,耳畔充斥着受害家人杂乱而又撕心裂肺的哭喊, 文官们站立一旁, 拿出官威和怜悯企图能镇住这些老百姓,可惜于事无补。 眼瞅着洪水就要漫过山顶那片矿洞, 工部尚书急急带人过来,连声道:「皇上,这水一旦将顶口那方洞给埋住, 这……这山上的人大体就没得救了哇!」 敬元帝刚过来时,工部尚书就估计存活下来的开採工肯定会往山上跑, 山上最大的露天洞将会是这些人最大的希望,如果能撑到朝廷将山腰的水渠打开, 洪水降下来后,他们就能获救。 可现在, 山脚的官兵上不去,山顶的人被山腰的泥石流挡着下不来, 着实尴尬又惊心动魄。 第505页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敬元帝将手底下会水的官差都派了出去,可依旧没人能冲破山腰泥石流的防线到达水库,侥倖有水性强的, 才爬上水库,就被水库里强大的水流给沖了下来。 西山脚下堆满了挖出来的细碎石子,官兵被洪水从山腰带下来后,身子跌宕在这些尖锐的石子上翻滚,待找到人时,官兵已经被摔的浑身是伤,不省人事。 下一批上山的官兵见到如此惨状,再硬气的汉子也被官兵脸上细密的伤口吓的趔趄,这些口子全是石子刮伤的,此刻不停的往外渗血,即便雨水一遍一遍的往上洗刷,还是盖不住鲜血流淌的速度。 山脚陡然静如无人,随行来的太医急忙上前医治,敬元帝牙齿恨恨咬动,漠然挥手让下一批人上山。 军令如山,即便知道山上艰险如饿狼饲守,这些身穿盔甲的将士还是义无反顾的冲上山。 无奈人力薄弱,还没摸到水库的渠闸,这些人就被连翻冲下来。 雨夜中,浓郁腥恶的鲜血在山脚飘散蔓延开来,老天爷似乎并不可怜这些人,天边的雨怒涛翻滚,好像是将北边的海水都卷了上来,无情的骤雨狠命的从苍穹上狂泻下来。 震耳欲聋的响雷一个接一个,将山脚老百姓鬼哭狼嚎的哭喊声都盖了过去。 驿站马车里,谢行俭辗转难眠,几个夏雷过去后,狂风大作,周遭的树枝被风吹的咔嚓作响,天像是裂了无数道大嘴,流出的口水汇成瀑布,将马车团团包住。 「曹长史——」 他实在睡不着,轻手轻脚的裹紧被子,身子贴近车窗口,小小声的喊对面车上的曹弼。 喊了两声没人应,就在他以为曹弼睡着的时候,对面车的窗帘哗啦一下打开,一张放大的冷容霍然出现在窗口。 乌漆麻黑的车棚,待他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刚好就被曹弼这张陡然出现的脸吓的险些魂飞魄散。 他知道曹弼夜晚会在旁边监视,但怎么着也要给他们几个一点面子吧,可没想到,曹弼竟然将两辆马车并驾齐驱,窗口对着窗口。 用得着这么谨慎吗?他们又不是犯人。 曹弼喊了声谢大人,谢行俭摸摸刚刚因为惊吓过度倒下摔痛的屁.股,转头点亮蜡烛,方才委身靠过来,就见曹弼的头径直穿过两张紧贴的窗口,越入谢行俭所在的马车视察起来,只见曹弼脑袋不停的张望转动,大概是在清点车上的人数。 谢行俭捂住嘴,惊悚的往后直退,就差一点点,他就要和曹弼来个亲密接触了。 曹弼一颗脑袋趴在窗口上,在谢行俭的视角看过来,只能看到一个头颅挂在窗壁上,他才将幽暗的烛火点亮,混浊昏黄的豆光将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渲染的格外怖人。 恰时揉着朦胧惺忪睡眼,准备起夜的陈先生迎着微弱的光,一眼望到车窗上的脑袋,顿时唿吸一顿,如遭雷击:「曹弼你个杀千刀的,你怎么阴魂不散的跑到本官梦里来了!」 说完,不待谢行俭解释,陈先生就面染凝重和惊恐,下一秒直直昏睡了过去。 谢行俭被陈先生这一瞬间的反应弄的手足无措,这陈先生可别吓出个好歹来啊。 「不必理会他。」曹弼动动脖子,冷冷的吐出五个字。 「他不是你……」舅舅吗?谢行俭眼神在两人之间徘徊。 「表的。」曹弼面无表情,随即语带嘲讽:「我曹家可没吓破胆胡乱撒尿的舅舅,丢脸至极。」 空气中是有一股骚臭味,望着陈先生睡榻上的一滩水,谢行俭禁不住哑然失笑,这下好了,厕所也上了,睡过去就睡过去吧。 曹弼将脖子往回一缩,隔着两扇车壁,憋出一句话:「谢大人睡不着,不若来下官车里一叙?」 谢行巴不得以,套上外袍拎起小被子,哒哒的来到曹弼的车棚,曹弼一人一车,车内没有先生们震天的唿噜声,真真舒服。 才坐下,谢行俭便按耐不住的问道:「曹长史可派人去西山查探没有?那边情况如何?」 曹弼情绪低落,双手环胸抱着不离身的长剑,冷语道:「皇上派去的人都折在半道,侥倖上到水库的人也就寥寥无几,几人能干什么事,连水库的渠闸都打不开。」 「那山上的人怎么办?」谢行俭撑着桌面立起来,急道:「洪水一旦漫过山上所有的洞穴,那些人哪里还有生还可言?」 「情势危险,」曹弼声音里打了颤:「御林军都派出去好几波,回来兄弟说已经死伤几十人,却连山顶都没摸到,谈何救人!」 曹弼说到此,铮铮铁骨化为柔情似水,哽咽的热泪盈眶,仰头哭道:「下官好几个兄弟都在里头,可恨下官此刻不能上去,若要上去定一刀斩断渠闸,好快些放水救人,免得再让兄弟们丧生!」 谢行俭神色肃穆,搅着手沉思,忽而一拍桌子,郑重道:「咱们也去,到底是救人要紧,回头皇上怪罪下来,本官一人单着!」 曹弼抹了一把男儿泪,张大了嘴,结巴道:「大人这会子冲出去,可是泄题的大罪,杜程二人泄题被斩……」 「特殊时期还管什么泄题!」谢行俭豪气道:「文武百官都守在山脚,我等却舒服的缩在这享受,委实不堪。」 谢行俭站起身,将身上的长袍用衣带捆紧,宽大的衣袖被扎的紧緻,他昂起头,气势逼人:「反正我也睡不着,与其在这揪心,还不如去西山助皇上一臂之力,我水性还算不错,若能侥倖上山,说不定还能破了渠闸呢!」 第506页 「我也去!」曹弼干练的脱下沉重的盔甲,换上劲服,拎起长剑,扯动嘴角笑道:「谢大人一届书生有如此壮心,我这个匹夫岂能当个缩头乌龟?瞧下官空有一身武力,干坐在这也不是回事,总要下去会一会那汹涌的洪水,倘若皇上日后怪罪下来,下官给大人担着,只说是下官看管不利,才让谢大人偷熘了出去……」 谢行俭撕下衣摆琐碎的布料,咬着布巾将长发紧紧扎住,哭笑不得:「曹长史说这些做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本官还用不着曹长史替我兜着。」 曹弼不语,笑着伸手学谢行俭的样子将头髮高高扎起,准备妥当后,曹弼喊来手底下的人看着陈先生等人,他和谢行俭则驾车急速前往西山。 越往西走,积蓄的雨水越深,临近西山时,两人索性弃车步行。 终于来到西山口,望着一片狼藉的山脚,谢行俭脸上笼起一层厚厚的担忧,西山雨水倒灌入洞,再不开渠闸,山上的人必死无疑。 山腰斜坡上的泥石流迎面唿啸而下,轰隆巨响中,四处是奔跑逃窜的老百姓。 谢行俭五指倏而收紧发白,远远望见山脚树底下站着一个高大身影,待走近才察觉是敬元帝。 浑身湿透的敬元帝还在指挥官差上山救人,围上的官差领命散去,忽然一颗硕大的流石勐的俯冲飞向敬元帝,谢行俭一颗心勐的提起。 「皇上!」他鼓足气息大吼,「快闪来——」 敬元帝被吼的回头,流石带下来的细碎小石子掉落在敬元帝头顶,敬元帝惊愕昂首,被即将到来的巨石吓的失神,双脚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曹弼身形快如闪电,飞奔过去大手一捞,将吓至僵硬的敬元帝揽至树外,敬元帝还没回过神,就听身后「砰」的一声厉响,才站立的那颗大树瞬间被巨石砸成两半,地面上留下一处深凹的坑。 领命上山的官兵惊的回头,快速赶过来查探敬元帝的安危,见敬元帝完好无损,官兵们提起的嗓子眼这才安然的落回肚子。 敬元帝心有余悸的抚摸胸口,若不是当下有曹弼撑扶,敬元帝此刻腿软的都没有丝毫力气。 谢行俭追上来,拱手问安后,急忙请求敬元帝离开西山脚:「皇上,西山不安全,泥石流随时会将这片山脚吞噬,您还是速速离开此地,不然等会还会发生刚才那样的事。」 不是他恐吓敬元帝,西山因为平日挖矿太多,周边的植被光秃、土壤层松动,雨水一旦灌汇过多,就会将山壁上的泥土搅和成泥浆勐冲下来,来势兇勐。 矿山上积攒了一堆无用的石头,洪水流速过快会将这些石头带下来,高空掉石子可不是闹得玩的! 敬元帝心惊肉跳的听完谢行俭的分析,还没来得及的问谢行俭为何出现在这,周围就有文官谏言劝敬元帝离开此地。 「此地危险重重,皇上金贵九五之身,还是避一避为好。」 「是啊,」又有人哀声嚎叫:「国不可一日无君,此地危险重重,皇上尊躯大驾不该出现在这,得为龙体着想。」 敬元帝略略站定,不理众人各色神情,围上来的百官大唿让敬元帝离开,敬元帝反倒镇定自若的立在那吩咐官差继续上山,百官心酸嘆气,周围的老百姓也红了眼眶。 要谢行俭说,敬元帝留在这里并无大用处,之所以明知危险还不撤退,不得不说敬元帝有魄力,但这之中,却也有敬元帝的小心思藏在里头。 敬元帝身为庶子高登宝座,原就名不正言不顺,若非太上皇和朝中一帮老臣力举,这个皇位还真的不一定能轮到敬元帝头上。 民间崇尚嫡长子继承家主之位,皇家也不例外,太上皇身体康健,虽说正宫嫡皇后不能再生育,但本着嫡长子继承制的原则,朝中大臣当年可以以中宫无子的大罪,请奏太上皇废后新立,天下女子诸多,总有既能母仪天下又能生养出太子的女人。 然而,诸位大人奏请废后的旨意还没递上去,太上皇就一语震慑住整个朝廷,大致意思是:皇太子不能出自中宫,朕和皇后都深感遗憾,不过皇后性情温良、淑德含章,坐镇中宫从未出过乱子,是当之无愧的贤良好皇后,深受朕喜爱。 朝臣一听脸色讪讪,太上皇话里有话啊,这不就是明摆着不想废后的意思吗? 太上皇景平帝不愧是读书人出身,又在诡谲云涌的朝堂上浸泡多年,见臣子踌躇不满,太上皇当即情绪骤变,忍泪和朝臣开始追忆他和皇后从前的恩爱以及相互扶持的小故事。 「皇后是朕的髮妻,从前朕还是越皇帝手底一枚小小进士时,皇后就不顾贫寒下嫁给朕,早起贪黑的替朕浣衣做饭,后来越皇帝昏庸无能,朕迫不得已取而代之,中间几多辛苦酸泪,诸位也许不知,都是皇后深夜疏导朕的哀愁和痛苦,如今天下有此太平,皇后功不可没……」 群臣沉默,有人跟着嘆气,说朝廷有这样一位国母,是天下的荣幸,他们可不是没良心的豺狼,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正宫太子名头,去废掉这个一个端庄淑睿的皇后,实属不该! 有些心思活络的人顿觉好笑:文臣都能篡位登基,他们又何必执着太子一定要出身中宫呢? 敬元帝说到伤心处,还真的挤出几滴泪:「皇后年轻时照顾朕累垮了身份,无数太医诊治过了,说皇后身子虚,不易生育,朕这才不得已想出立和儿为太子的念头,国不可一日无君,朕得后继有人啊——」 第507页 众臣听到这,纷纷跪地高唿皇后仁德、皇上慈善,保证今后绝口不提半句废后之言。 后来,京城大街小巷都流传太上皇景平帝和皇后伉俪情深的打油诗,景平帝因为敬重髮妻,还在民间收了一波脑残粉,当然了,以嫁为人妻的妇女为重。 那一段时日,民间无论是官衙还是平头富商家里的男人,都不敢过份的宠爱妾室,无论是家里还是家外,事事以正妻为先,若胆敢维护柔弱妾室,正妻立马搬出景平帝,厉喝皇上后宫三千都能做到以皇后为天,你们这些男人怎么就做不到?要想揽着这些狐媚子过活,也行啊,先休了她们! 能休吗?不能! 没看到景平帝连不能生育的中宫皇后都呵护着不离不弃,他们这些窝囊男人岂敢抛弃糟糠之妻? 这些男人生怕自己宠妾灭妻的名声被传出去,所以只能忍气吞声受着家里婆娘的管制。 不过这样也好,京城一时间掀起一股崇妻的风气,一些名声不太好的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护髮妻,就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的名声还有了好转,男人们见状,越发的对妻子敬重和爱戴起来。 谢行俭成亲后,一日和罗棠笙说起京城这桩笑闻,言语间对太上皇的痴情表示嚮往。 谁知罗棠笙一脸黑线,问她怎么了,罗棠笙不屑的哼了声,面上露出鄙夷至极的讥诮,冷笑道:「太上皇和那位皇后哪里有情爱可言,这事旁人不知,我爹却是清楚的很!」 「里头有古怪?」谢行俭只觉八卦之气溢于言表,当即来了兴致,笑笑道:「我原也觉得蹊跷,只不过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你们男人吶,惯会说谎话,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这满京城虽说家家户户以正妻为尊,可有几个男人能做到里子面子都齐全的?」罗棠笙嘴角挑起一抹轻嘲。 「按理说太上皇和那位皇太后故剑情深,怎么太上皇退位后,却将皇太后留至深宫后苑?这几年外出品赏大好河山,太上皇独独只带皇太妃?这里头都是有缘故的。」 罗棠笙列出疑惑,随即神色的撇撇嘴,继续吐槽:「太上皇确实是读书后参加了科举,然后一步步成为丞相不假,但夫君可听过岭北王家?」 谢行俭笑而摇头,罗棠笙戏嚯道:「岭北王家代代出权相,太上皇作为王家家主,哪里需要妻子替他洗手做羹汤,皇太后身为京城贵女,身边有的是婆子丫鬟伺候,这两人的姻缘是家族合体的产物,从无感情,只有利益之说。」 「……」谢行俭挑眉,他还以为太上皇和皇太后有多恩爱呢,原来都是假象。 「两大家族联合,怎么皇太后一生无子,她背后的家族能同意?」谢行俭纳闷这个。 「我爹说皇太后家里和王家做过交易,至于什么交易我爹没说。」 罗棠笙道:「不过我大致能猜到一些,左不过是皇太后家出人出力,辅佐太上皇从越皇帝手中篡夺皇位,事后太上皇给他们好处,但这好处肯定不是两人生育一个太子继承人。」 「那会是什么?」谢行俭追问。 罗棠笙琢磨了会,道:「皇太后家族在前朝时期权势日薄西山,不过家中行商,要比岭北的王家要富贵,而岭北王家若想谋逆,缺的正是银子,而皇太后家族若想復起,就需要一个大靠山帮衬。」 「银货两讫啊——」谢行俭抚掌而笑,「染上金银的感情,弹指可破,两人成亲前都各自心怀鬼胎,也难怪不能孕育出太子。」 「太上皇手段了得,」罗棠笙淡淡的道:「他心知不能将皇太后那边餵饱,否则后患无穷,所以才编出这样感人肺腑的故事,既能给皇太后一个脸面,又能树一个痴情君王的高大形象,还能稳住皇太后的家族不乱来,也算是仁智益善了。」 就这一点,敬元帝和太上皇很像,父子二人都会忌惮扶持自己起来的功臣,但不会过河拆桥乱杀无辜,好歹给了臣子们荣华富贵。 心狠却不做恶魔,这样的人才能堪当大任,一代明君不过如此。 「玉嬷嬷曾是宫里服侍太妃的宫女,据她回忆,太上皇年轻时总爱翻皇贵妃的绿头牌,这位皇贵妃便是当今圣上的亲娘。」罗棠笙半晌又低沉道。 谢行俭算是看明白了,从头到尾这场被臣子们吵得不可开交的立储大事,想来高位上的太上皇早就有了心仪人选。 …… 望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上行的敬元帝,谢行俭眉头皱成一团,为了得到老百姓的诚服,这么不顾安危的守在山脚真的值吗? 大雨滂沱,山体滑坡不断的往下倒,之前上去的官兵有一小半终于摸到了渠闸口。 官差不懂开闸的程序,只能静等工部的人在山脚吶喊指挥。 无奈雨声太大,山上的人听不见,底下的工部官员急得跳脚。 成湖的雨水将山脚矮从很快淹没,谢行俭心头一紧,望着蔓延到小腿肚的洪水,他无端的生出一股寒意。 山脚积水这么深,那山洞岂不是…… 他咬紧唇,心脏咚咚如战鼓擂擂,前头敬元帝焦急不安,正一个劲的逮着工部的人问谁擅水性,若有会水得赶紧上去。 众官员倏而变了脸色,脚步悄悄的往后移,工部的人擅手工,一个个长的矮小古灵精怪,这些人如果爬山恐怕还没踏出半步就被洪水沖走了。 第508页 谢行俭记得两年前,高大威勐的魏席坤从赤忠馆进工部实习时,还一度因为手脚粗大干不了精细活遭到了工部官员的嘲笑。 现在看看这些胆小如鼠拒绝下水的人,谢行俭不由替魏席坤感到庆幸,这样贪生怕死的同事,不要也罢。 敬元帝见工部无人站出来进山,气的龙颜大怒,撩开衣袖高声咒骂工部的人胆小如豆,不堪重用。 工部的人眼神瑟缩了一下,很快又是一脸哀恸,哭诉他们身无二两肉,上山就是送死啊! 山上的官兵站在渠闸前等的急,一边小心的贴着山壁以防被洪水冲下去,一边哀嚎的企盼工部能上来一个人。 谁知等了大半天也不见底下有动静,有等不耐烦的将士气的拿起刀剑就往渠闸门上砍,不成想渠闸刀尖硬无比,刀刃都噼没了,闸门依旧安然无恙。 「渠闸门是工部能工巧匠精心设计的机关,刀枪不入,非平常人能打开。」曹弼拎着剑站在谢行俭身后,低哑着声音说。 「非工部的人不行?」谢行俭突然反问。 曹弼闻言眼睫颤动,隐晦的看了一眼面上阴晴不定的谢行俭,心中轻嘆,接着道:「懂图纸就行,亦或是工部有人教授,但修桥搭渠创出来的机关,一向是工匠祖祖辈辈的财富,他们未必愿意将图纸拱手拿出来给旁人观看。」 「既不敢上去,又不愿献宝教授旁人让别人上去,哼,天底下可没他这样自私的!」谢行俭紧了紧腿上绑着的衣带,昂首大步往前走。 「你干什么去!」曹弼迅速出剑拦住谢行俭。 「我都说了我水性好,工部的人贪生怕死,我不怕!」 「你瘦胳膊细腿上去了能干什么?」曹弼收起剑,烦躁道:「再等等,军令如山,工部的人不敢不从!」 谢行俭用力撇开曹弼的胳膊,冷硬道:「山上情势容不得咱们再这样耗下去,咱们往下拖一炷香,山上就多一份危险,曹长史也说见不惯军中兄弟在洪水中丢失性命,在这紧要关头,就因为工部一帮人退缩,咱们就能闲下心陪他们玩?」 曹弼哑口无言,持剑的手松动,谢行俭大步跳过混浊的水沟,一路往山脚飞驰。 很快就到了敬元帝身边,只见工部一众人跪在水中发抖,即便如此,也没人愿意站出来上山。 敬元帝勃然大怒,抽出将士手中的宝剑怒指工部尚书,工部尚书失声尖叫,锋利的剑刃快要接触工部尚书矮短脖颈时,谢行俭急忙出言阻止。 敬元帝剑没立即收回,工部尚书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摇摇欲坠,他这一声叫喊正好将文武百官的视线全吸引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敢阻拦皇帝?! 周围人下意识的闭上眼替谢行俭默哀三秒钟,暗道又要多一个刀下亡魂。 敬元帝气急将剑锋对着谢行俭,他稍稍定神,咬住下唇将吓破胆的工部尚书用力提起来。 「皇上!」谢行俭决绝道:「微臣愿意替工部上山开闸门——」 敬元帝的剑陡然掉落在地,周围蓦然静了须臾。 作者有话要说:  等会还有一更,奥利给,我要化身码字机感谢小可爱们~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情深似海 252瓶;清风 10瓶; 安昀之。 9瓶;清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8章 【三更】 「这会子你可别仗着年少气盛胡来!」敬元帝深吸一口气,眯着眼不欲理睬面前这个少年郎。 谢行俭将瘫软的工部尚书衣领拽住,面却朝向敬元帝,腮帮子咬着微微鼓起,倔强道:「皇上只需让工部尚书将机关要紧之处交代于臣,臣拼死也会冲上去打开闸门!」 「谢行俭!」举着火把赶过来的徐尧律迎着风怒喝:「你还不快滚过来,掺什么乱子!」 「臣没有胡来!」谢行俭冷静的吼道:「山体滑坡,泄洪很快就会越过闸门冲下来,到时候,咱们这些山脚下的人,即便是长了翅膀都跑不掉!」 「与其在这等死,还不如让臣试一试!」 周围官员闻言,眼眶倏而放大,俱撩起衣摆纷纷往山外跑,禁卫军拦都拦不住。 顷刻间,山脚乱成一团,谢行俭冷笑着看着这些白日衣冠楚楚的男人们此刻像过街老鼠一样四处逃窜。 不过片刻,百官就被吓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皆肃起容颜,浑身脏兮的守卫在敬元帝身后。 敬元帝就像一个丢盔弃甲的战败将军,拖着残兵败将立在洪水中。 工部的人散去大半,被谢行俭死死拽在手里的工部尚书拼命挣扎想逃离此处,却被谢行俭一掌拍的口吐血牙。 他恶狠狠的将工部尚书提到渠闸刀的方向,一个劲的质问他机关如何打开。 工部尚书虽怕死,却不愿吐露半点看家本领,山脚堆积的水线愈发上涨,徐尧律见此情形,趟过浑水看着面色惨白的工部尚书,哄诱道:「还望老大人想想山上的百姓,只要老大人教会谢行俭,本官会做保命人送老大人回去,绝不会叫老大人伤着半根寒毛。」 徐尧律在朝中说话向来说一不二,他一言既出,工部尚书咬紧的牙隐隐松动。 徐尧律心中微笑,上前继续说道,言语间的意思无非是:工部尚书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说,你看家的本领我们不会觊觎,我们上去开了闸门后,就将今晚不该听到的话全部忘光光。 第509页 工部尚书脸上的不愿这才稍稍褪去,抖着唇角开始讲解如何开闸门,不过在讲之前,工部尚书还说了个要求。 谢行俭挑眉,怪道这工部尚书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傢伙。 敬元帝冷眼旁观这一切,他原想用狠戾手段叫御林军押着工部的人上山,见徐尧律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工部尚书开口,当下只好按捺住心中对工部尚书的厌恶。 渠闸门看似无坚不推,其实要打开很简单,要么说能工巧匠在战乱时期能匹敌千军万马呢! 谢行俭用心听完里头的奥秘后,对工部尚书是既恨又爱,这样巧夺天工的设计,不愧是个能稳住水库里滔天洪水的厉器。 得了方法,谢行俭当即勒紧裤腰带,准备出发上山。 敬元帝点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御林军互送谢行俭上去,谢行俭没有拒绝,毕竟他也怕死,有这些手脚厉害的人护在他身边,他就能多一份安心。 御林军中有曹弼,谢行俭咧嘴而笑,他就知道曹弼这傢伙不会退缩,果不其然跟了上来。 徐尧律留在山脚,吩咐山脚的人互送敬元帝出去,木庄和刑部尚书则领着各自的小兵去外头疏散周围人家,等会渠闸一打开,周围房屋定会湮没殆尽,西山脚附近都不能住人。 敬元帝被徐尧律带到安全地带后,随即厉声叫来身边的暗卫,当场处决了工部尚书,忙的头晕脑胀的徐尧律被一股热血喷的顿时清醒过来。 望着地上身首异处的工部尚书,徐尧律不由舔舔嘴角沾上的鲜血,虽愤怒敬元帝的作为,却到底是一声未哼。 …… 不向西山行,不知西山的陡峭和艰险,好几次谢行俭都差点被滚落的泥石流给埋葬,好在曹弼身手了得,两人双手紧握,一旦谢行俭陷入泥浆,曹弼就使出吃奶的劲头将人捞起来。 剩下的御林军被谢行俭打散至西山背面救人,那边银矿开挖程度小,以他估计,围困的开採工若能侥倖活下来,这些人定会去那边躲着。 「这工部尚书也真是的!」曹弼点着脚在悬崖上行走,不停的咒骂:「直接将机会告诉我们御林军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只告诉大人一人,岂不是陷大人于危难之中?」 悬崖峭壁上不停有被洪水侵蚀的石块掉落,人稍有不慎就会踩空,然后跌落进下边洪涛翻滚的淤水里。 「工部尚书能把持工部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他那一手无双的机关技艺。他的看家本领,不跟我说,难不成要跟你们御林军说?」 「和御林军说又怎么了?」曹弼拔高声音:「他莫不是觉得御林军脑子不好使记不住机关?」 谢行俭摇头啧啧,「他就怕你记住了机关!」 曹弼愤怒瞪眼:「这是什么说法?」 「你身后站的是皇上,和你说了就相当于将秘密告知了皇上。」 谢行俭小心翼翼的踩在滑熘熘的窄小石板上,趁着换脚,他吁了口气看向曹弼,油纸灯笼发出的微弱光芒将曹弼脸上的心虚和无措照的清清楚楚。 曹弼将身子紧紧趴在山壁上往前挪动,谢行俭见曹弼沉默,当下也不再言语,一心一意的专注攀爬山壁。 忽而,前头传来曹弼的嗡哼声,谢行俭挪着小碎步侧耳倾听:「工部不同于其他部,工部一贯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多少年了,无论哪个官位都会隔几年就有调动,哪怕是皇位……」 谢行俭没插嘴,只用心的注视着前方窄小的过道,走过这条峭壁,前边就宽敞许多,两人并排而行。 曹弼迟疑了会,紧接着苦笑连连,他们刚好经过一个塌了大半的山洞,曹弼这一声突兀的笑在空旷的墙洞里显得格外的瘆人。 在水里泡久了,他忍不住发颤,只听曹弼嘆服道:「咱们皇上早就对工部不满了,无奈工部尚书仗着手艺在手,且为人谨慎胆小,丝毫不犯事,皇上逮不着机会换掉他,何况工部大半的机密都被工部尚书掌握在手里,皇上要处决他之前,得先将机密弄出来。」 「直接去工部搜不就行了?」谢行俭满腹疑惑,直言快语道:「皇上行事果断,怎么遇上工部的事就这么没主见?」 「谢大人这般议论皇上,就不怕下官回去告状?」曹弼轻笑。 「你是性情中人,我猜你不会去跟皇上说这些无聊的事。」谢行俭笃定的说,随后脑袋四处看看,笑道:「再说了,这里就我俩,你即便去说,我不承认你又奈我何?」 曹弼哈哈大笑,一晚上的疲倦似乎轻减很多,双手拎着腿艰难的在泥泞中行走,笑了一阵后,曹弼敛住玩味表情,痞痞道:「从前就听说大理寺有一胆大的读书人,编写的刑罚书足足有十三本,可把我等一众兄弟吓坏了,我和哥几个还笑称日后有机会定要来大理寺会不会大人您。」 谢行俭手掌扶着山头,喘着粗气而笑:「我在大理寺呆了有一段时日,也没见御林军去大理寺看我啊。」 曹弼驻足斜眼,拖长调子,「不敢啊——」 谢行俭愣愣无语:「天底下还有你们御林军不敢做的事?」 在自己舅舅面前都一副铁面无私的人,还有忌惮的东西? 「木大人手底下的大理寺侍卫号称京城「阎王军」。」 曹弼阴阳怪气的调侃,「他们有木大人这个混混头儿护着,做事向来无章法,从前北面蛮人进贡了一批汗血御马,皇上本是想赏赐给御林军当坐骑的,谁知木大人连夜带人将马儿全偷走了,我们御林军怎能让吃到嘴的肉飞了?当即就抄起傢伙追去了大理寺……」 第510页 谢行俭提着油纸灯,听的津津有味,曹弼却越说声音越小,后来索性岔开话题不说了。 嘿,谢行俭顿时来了小脾气,从来没有八卦说到一半就不说的道理,这不是要急死人嘛? 耐不过谢行俭的追问,曹弼闷着头,一双眼睛在水面四处乱瞟,咬着牙齿气唿唿道:「大理寺的人都是土匪,偷了御林军的马不说,还将我等……以偷袭官差之名,一股脑全扔进了大理寺监牢……」 谢行俭大大方方的噗嗤笑出声,脱口而出:「那后来呢?」 曹弼黑着脸不语,伸手将水里的谢行俭拉上来,两人出了洞穴后,疾步往水库方向跑,一路上好几次被洪水差点捲走。 谢行俭将外衣脱下搅成粗长的绳子,将他和曹弼紧紧的绑在一起,这样也省得费劲牵手。 他成天坐在书桌前,身子骨没有曹弼能抗洪水的冲击,好不容易两人趟过洪水,快接近渠闸刀时,他的小腿处忽然被一块翻滚下来的铄石割破,疼痛感拉扯住神经,痛的他脚步一顿往前一栽,就这一秒停留,只见上头成片的岩石往下掉,他躲闪不及,一下被撞到在地。 两人身上绑了衣带,他一到连带着曹弼身形也有些不稳,好在曹弼手劲大,纵身扑跃过来用力拉住衣带,成功的将谢行俭从奔腾的泥水中解救出来。 谢行俭倒下时,水底尖锐的石子刺中嵴背,划拉出一道长长口子,鲜血淋漓,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硬气,竟没喊半声疼。 曹弼久居军中,立马闻到血腥气,忙回头问谢行俭伤到哪了,谢行俭遮掩住腰背露出的皮开肉绽伤口,沾满泥水的污浊脑袋直摇头,笑说没事。 见谢行俭不说,曹弼也不勉强,趟过急湍的水流,好在老天爷保佑,两人终于平安到达渠闸口。 守在闸口的御林军见到曹弼,颓废疲倦的眼睛瞬间一亮,挥舞着双臂,两人快速跑过来。 谢行俭开闸门前,曹弼呵令周围的御林军背过身,谢行俭惨白的脸上挂起一抹感激。 闸门千斤重,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想打开要使巧劲,谢行俭踮起脚望向山脚,此时山脚起了一把巨大的火苗,这是他跟徐大人约好的。 山脚人撤离干净后会点一支火,谢行俭抹了一把不知是汗还是雨的水,随后快速用工部尚书教他的方法将闸门打开。 漫山的洪水似是开了弓的箭,「哗啦」一下往山脚奔涌而去。 第189章 【一更】 渠闸口附近山体被强大水流冲垮了大半, 放了洪水后, 谢行俭赶紧跑出这块地界, 和曹弼等几个御林军前往山顶最大的露天矿洞。 他们这帮人赶过去时,矿洞里洪水已经褪去了大半, 谢行俭探头往黑咕隆咚的洞穴里看,发现里头挤满了人, 一个个面色无神, 头髮散乱, 浸泡一夜的肌肤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一股死寂的白。 躲在矿洞里的开採工见有人进来,绝望的眼珠里瞬间迸发出重见天日的欣喜。 曹弼送出的信号很快引来朝廷的救兵,徐尧律不辞辛苦亲自领兵搜山救人。 谢行俭扶着腰缓缓的跟着曹弼等人往山下走,西山脚下早已似一片汪洋大海, 木庄将京城能用的船只都运了过来,一一的将开採工抬到船上送进医馆。 这些人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 强撑着精神等到救援后, 大部分都直接晕了过去, 太医院人手有限, 因而只能将剩下的人送至附近医馆。 谢行俭一夜上山下山奔波后, 现在双腿双手累的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加之这两天在吏部熬夜冥思朝考题,他已经连着两三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觉了,所以脚掌方沾上船板,他就直接倚靠在板子上唿唿大睡起来。 此时天色微微亮白,京城的暴雨稀稀疏疏的变小了许多。 西山开渠后, 洪水将山脚一带的房屋尽数淹没,西山的老百姓昨夜就被撤向朱雀街那边,天一亮,朱雀街前就排起了几条冗长的队伍。 京城富贵人家多,起早得知西山被淹后,一帮有权有钱的人家立马开仓布粥亦或是捐衣送暖。 虽时下七月半,但这两天气温骤降,西山老百姓逃出来时,好些只穿了一身亵衣,此时再不注意保暖,唯恐又是一场灾后瘟疫。 王氏昨夜被团宝恼的一夜没睡好,彭太太昨天半夜来找她,略带哭音的说家里男人和儿子都被朝廷叫去西山帮忙去了,西山矿洞崩塌,他们那些只会提毛笔的文人过去能帮什么忙? 王氏闻言揪心不已,暗道不知道儿子小宝现在是什么情况。 谢长义连忙让居三去街上打听,居三跑回来说不止朱雀街当官的人被调去了西山,其余街上都是如此。 王氏又问小宝去没去,居三挠挠头,小声说朱雀街驿站门口站了好几个持剑的官差,小公子似乎被官差锁在里头不让出来。 谢家人立马松了口气,迭声说不出来好,一大清早,罗棠笙命人抬出前两天买的米面,熬成粥做成饼让高深和居三拉去朱雀街口送给西山的老百姓吃。 高深带着吃食临出门前,罗棠笙突然想起谢行俭之前交代她的事,立马让汀红追上去,随手扣起一块泥土,碾碎后扔进白粥里搅和,白粥瞬间变黄。 高深不解,问汀红好端端的将白粥弄脏做什么。 汀红望着排成长队飢肠辘辘的老百姓,低声道:「这是老爷之前交代少夫人的,说是为了防止有好吃懒做的三教九流混进来领吃食,真正的灾民才不管粥脏不脏呢!」 第511页 果然,见谢家布施的粥掺了黄土,昂首眺望的队伍里立马就跑掉了不少人。 高深常年在京城四周跑着做採买的活,一眼就认出那些掉头就跑的人是京城疙瘩街头的痞子流氓。 旁边布施的几家看了看谢家这边,照模照样的扣一把泥巴扔进粥里搅和,这一举灵的很,又一批投机的人跑掉了。 王氏抱着团宝远远的看了一眼队伍,素来豪爽的面孔上此刻颇有几分抱怨:「小宝让他爹掏银子买这买那,原不是替家里准备的,竟是做出来给这些人吃了。」 谢行俭进吏部前让他爹买了一堆米面,说的是京城若是涝起来,家里也能备着存粮,但之前他还交代过罗棠笙,倘若京城因为涝灾逃出成堆的灾民,他们家就将提前准备的米面拿一部分出来赈灾,就当是做点好事积德。 说来也是奇怪,接连好几天的暴雨只淹了西山那边,朱雀街这边的积水也深,但还不到淹宅院的地步,不过呢,地窖里确实进了水,谢家周围的人家见地窖里灌满了水,一个劲的拍胸膛松气,还好他们之前信了谢状元的话,将地窖里的东西早早转移出来了。 彭太太让家奴分完布施后,笑着花枝乱颤的往谢家摊子前走。 「昨儿要不是学王家姐姐将地窖里的吃食挂樑上,今天哪来的大方布施,这些吃食啊,早就被雨水给洗刷得干干净净了。」 彭太太嗓门大,一出声周围几方排队的西山老百姓全听见了,那些拿着热气腾腾饼子和米粥的人立马红了眼,跪地感谢谢家有善心。 王氏之前还心疼自家真金白银买来的米面白白给外人吃了,如今看到眼前老百姓真挚的感谢,哪里还顾得上心疼,当即掏出手帕跟着这些家园被洪水沖走的老百姓共情梗咽起来。 彭太太越发觉得王氏心善,一个劲的跟老百姓呦呵谢家为了这回布施花了多少心思。 什么谢家老大爷(谢长义)点明要买上好的米面,生虫的不要,什么谢家老太太(王氏)让奴婢买的衣料摸上去手感光滑,即便是家中小姐们穿都要的。 又拉着罗棠笙的手,大唿不愧是侯府出身的小姐,瞧这满大街有谁家布施让娇气小姐亲自出来盯着的? 周围的老百姓低头看看手中的吃食,再摸摸身上的衣裳,顿觉彭太太说的在理,一个个的双手合十,笑容可掬的说遇见了活菩萨。 罗棠笙和王氏并谢长义皆红了脸,王氏和谢长义不想承认他们之所以挑好的吃食和衣裳买,纯粹以为是自家使用,自己用的东西,当然要捨得花银子。 罗棠笙脸红是真的害羞,彭太太声音高亢,她一开口半条街都能听到,纵是见过世面的罗棠笙也禁不住在几百上千号人面上被彭太太这么夸。 彭太太亲亲热热的将罗棠笙的手交到王氏手里,嗔笑说王氏娶了一个好媳妇。 西山老百姓日子虽苦,嘴却甜,逮着好词往谢家跟前凑,将王氏和谢长义哄的合不拢嘴,当下两人也就不计较这些平白花出去的真金白银了。 隔壁的王妇人叉着腰,冷眼望着门口这一幕,气的那叫一个牙痒痒,朱雀街家家户户都在做布施,唯独缺了她家。 问为什么缺?还不是因为王妇人不信王氏的劝,家里仅有的东西全堆在地窖里,夜里西山的水漫出来,将地窖淹的严严实实,吃的穿的都泡的发白,算是浪费了。 之前王妇人在谢家吃了笑话后,回去和儿媳邹氏大闹了一场,邹氏火气上头连夜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全搬回了娘家,顺便甩了一张和离书。 王妇人气极,拉着醉醺醺的儿子上京兆府告儿媳不孝,谁料邹氏她爹商贾之身,性子泼辣,先来了一个壮告王妇人无耻霸占儿媳私人嫁妆的大罪。 这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好巧不巧,这一幕婆媳大战被微服上街的敬元帝撞了个正着,敬元帝当即斥责王妇人为老不尊,不仅判处邹氏自由身,还勒令王妇人将这些年盗用邹氏的嫁妆全吐出来。 王妇人的儿子在京兆府堂上靡靡晕晕的醒来,头一抬目睹到圣颜,当场吓的屁滚尿流。 最终以御前失仪、白日酗酒、为夫不仁等一系列罪名并行,被敬元帝当堂贬为京城东华门口的一个看门小吏。 王妇人的儿子原是朝廷从六品官,这一下降的有点快,王妇人的儿子当场被吓的醒了酒。 小吏的俸禄一月才三两半,商户出身的婆娘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又都捲走了,如今王妇人只有朱雀街宅院一套,两袖清风空落落,连自个的温饱都成问题,还谈什么拿东西出来布施做善事。 「呸…」王妇人暗咬银牙啐了一口,「瞧她那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样,好歹我跟着儿子认得几个字,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乐极生忧,以后有的是她哭的……」 王妇人声音不比彭太太声音小,这酸不熘机的话一出,大伙全看了过来,西山老百姓纷纷不悦的跳到王妇人跟前闹,王妇人哪里见过这么多人讨伐她,当即连回嘴的胆子都没了。 王妇人儿子有些气竭,追出来拉着他娘往屋子躲,王妇人见儿子出来,以为是帮她撑腰,索性放开了胆怯和众人对骂起来。 有眼尖的人认出这家便是前两天从京兆府被赶出来的那家人,有嘴毒的便站出来指着王妇人,骂其不怕臊不怕丑,一家子像蛆一般啃食儿媳的嫁妆。 第512页 要么说人言可畏呢,王妇人及其儿子被喷的抬不起头来。 这边王氏原对王妇人的遭遇心有不忍,谁知王妇人下一秒撑不住脸,指着王氏破口大骂:「一条道上的狗,稀罕谁比谁金贵呢?你不过是个乡下来的泥腿子,你儿子也不是个好东西,倘若不是他娶了个十几万两嫁妆的高门儿媳回来,今个哪有机会让你吐银子出来打肿脸充胖子?」 话音一落,众人指责王妇人的声音骤然轻了几分,王氏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这两条布施的长队伍拿到的东西,全是她儿子辛苦挣的银子,可没有挪用罗棠笙半分嫁妆。 王氏平日煳涂心软,但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弄脏小宝名声的事,那她可不依! 先前在林水村,分家后和大房的刘氏吵口水架,她王秀儿可从来没输过阵,如今到了京城地界,没得叫人欺负到眼珠子前了还能咬牙忍过去的。 王氏当即撩起袖子,眼中坦然坚定的朝王妇人这边沖了过来,一时间,布施街口乱做一团。 王氏不愧是做农活的好手,巴掌这么一上一下,愣是将王妇人扇的鼻青眼肿,王妇人哭的让儿子出来教训王氏,谁知道那儿子就是个窝囊废,早早的就躲进屋里头不出声了。 这边王氏出了气,豪飒的做派非但没受旁人的笑话,反而让那些平日里受王妇人冷嘲热讽的女人们抑制不住笑容,直夸王氏打的好。 彭太太赶紧拿帕子捂住嘴角,笑说谢家是正经人家,教出一个一字千金的状元,哪里会动用儿媳的嫁妆。 又说不愧是状元娘,儿文娘武,一家子齐全了。 王氏性子冲动,这点倒是遗传给了谢行俭,打完王妇人后,王氏心虚的抬眸看自家男人。 平日在家,谢长义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切勿像个泼妇一样,今天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才…… 王氏胆怯的看过来时,却见谢长义赞许的笑笑,边笑还边放下刚捲起的袖子。 做了大半辈子的夫妻,王氏立马领悟到当家的意思。 彭太太在帮谢家说话时,正主儿罗棠笙亲自站出来解释,说谢家布施的东西算是谢行俭出考集赚的银子,分文未动她的嫁妆。 有了罗棠笙的解释,王妇人栽赃当然不成了,正当王妇人准备在四周布满讥笑嗤嘲中愤怒退场时,远远的街口急奔过来一顶官轿。 御林军抬着轿子,老百姓哪里还敢愣着,当场也顾不上地上的积水,跪倒一片。 谁知这顶轿子直直的冲着谢家而来,不等让大伙起身,御林军就将轿子抬进了谢家。 王氏一干人迷煳的摸不着头脑,随行骑马而至的曹弼将马上一同来的太医往谢家屋里一放。 太医服饰太招摇,罗棠笙立马上前问太医来谢家做甚。 从屋子里折返跑出来的居三气喘吁吁的指着屋内,愁眉苦脸道:「不好了,小公子伤着腰被抬回来了——」 王氏闻言心口发凉,险些晕过去,罗棠笙急忙领着太医进院子。 外头,曹弼将剑抵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将谢行俭为何受伤和西山的老百姓说了。 此话一出,让准备看谢家笑话的王妇人瞬间闭了嘴。 「谢大人不顾自身安危上山开闸救人,后背被洪水中的尖利石子划了一道半臂长的口子,深可见骨……」 街口众人嘴里发出「嘶」的一声吸气。 曹弼声如金铁,皱眉道:「如果西山昨夜洪水不退,那么今早整个西山银矿都会崩塌,到时候流下来的可就不是水,而是掺了巨石的泥石流,大伙儿除了要感激谢大人,还要感谢咱们皇上,昨夜若非皇上亲领将士将你们安置过来,山顶上的开採工不得救便也罢了,山脚下的你们也活不成!」 曹弼声音慷锵有力,震的西山老百姓心头髮憷,一个个的高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京城入了夜要闭市,昨夜如果没有敬元帝的准许,这些西山老百姓是进不了朱雀街的。 倘若敬元帝是个心狠手辣的,他完全可以缩在皇宫里不闻不问西山银矿坍塌一事,毕竟古往今来採矿危险,塌个矿算什么,等雨水一停,该挖的继续挖,人命根本不值钱。 …… 西山的洪水被隐退至京城四周的护城河,老天爷似乎哭够了,待谢行俭昏迷醒来后,外头早已就艷阳高照,夏日炎炎。 腰背的伤势严重,敬元帝让太医在谢家待了两宿,太医承了敬元帝的吩咐,安抚哭啼中的王氏:「老夫人切勿伤心,谢大人的伤看似厉害,实则不过是皮外伤,幸好没伤到骨头,待老夫开几味药,还望老夫人安排下人煨给谢大人喝,过两日准保还老夫人一个活动乱跳的谢大人。」 谢长义之前因为腰疼经常和药铺的大夫打交道,心知天下的大夫都喜欢将病往严重的地方说,既然太医说小宝伤无大碍,那肯定是没事。 王氏得了男人提点后,擦干泪水,见太医要走,忽想起什么,急忙腆着脸让太医等等,说有一事求帮忙。 谢行俭自荐上山开渠闸门的事这两天在京城都传遍了,太医日常行走在波澜诡谲的后宫最是懂察言观色,皇上让他过来伺候谢大人,想必是颇为喜爱谢大人前几日的壮举,既然如此,他何不卖谢大人一个人情? 太医抚着鬍鬚笑问王氏有什么他能效劳的,王氏欢喜的将罗棠笙叫来。 第513页 太医立马会意,原来老夫人是想抱孙子了。 罗棠笙忐忑的接受完把脉后,见太医全程拧紧眉头,当下一咯噔。 …… 谢行俭醒来后,就听他娘坐床头唉声嘆气。 「娘,」他苍白的嘴角扯出一抹无所谓的笑容:「您急什么,太医又没说棠笙不能生养。」 「可她难怀啊!」 王氏神情忧郁,苦笑道:「这还真不怪她,没听太医说嘛,棠笙是随了她娘的身子,又虚又寒,她是能生养,可这样的身子养孩子全凭运气和福气,听说亲家母生了她后,身子就坏了……」 「娘,你这话可别当着棠笙的面说。」谢行俭趴在床上,头抵在枕头里瓮声瓮气的道。 外头适时传来居三的高声禀道:「少夫人过来了。」 王氏站起身,从窗口看到亲口捧着药碗的罗棠笙,见其额头上沾了菸灰,暗道罗氏对小宝倒是真心,便咬着嘴唇将话咽进了肚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月底了,想求一波营养液,星星眼~ 第190章 【二更】 罗棠笙进来后, 王氏的眼神就下意识的往罗棠笙柔软的小腹处瞧, 眸光中似有若无的闪着希冀。 谢行俭不禁扶额嘆息,他娘又不是没抱过孙子, 怎么还这么着急, 眼下家里正有一个调皮捣蛋的大魔王在,再添一个,他担心谢家屋顶都要被掀开。 太医院给的养伤胶再配合罗家的军医,才几日的功夫, 他后背就起了一层厚厚的疤痕, 隐隐还有些瘙痒。 修养了两天,谢行俭立马换上官袍准备进宫请罪,虽然这几天在家没人打扰他,但他知道他作为朝考题的主考官中途外出实属不该, 论罪该罚。 听罗棠笙说, 经过这几日的安顿,西山的老百姓终于有了暂时居住的场所,原来敬元帝从国库拨了一批银子, 在东华门附近另闢了一处村落, 专门给西山的老百姓居住。 换衣裳时, 谢行俭拉着罗棠笙说了好一些话, 大体意思是让罗棠笙放宽心,孩子的事全凭缘分,缘分满了,自然心想事成。 罗棠笙黯淡的脸颊上略略浮起粉色, 一边帮谢行俭整理衣摆,一边笑说让谢行俭甭操心,她会慢慢调养好身子,又说京城外有一家特灵的寺庙,问谢行俭得空了能否陪她去上炷香。 谢行俭欣然同意,想着去拜拜送子观音也好,说不定真的能送来一个呢? …… 这边,居三将马车赶在皇宫外街口,谢行俭下车步行至皇宫,这时,在宫门口巡逻的曹弼跑上前,关切的问谢行俭感觉身体如何,随后目光一闪,低声道:「咱们那天放完水后,不到一个时辰,西山整座山就垮了。」 「没砸到人吧?」谢行俭心下惴惴,「我那天回去的早…你可知……」 他踌躇了一会,又欲言又止,和曹弼有了一夜生死交情后,两人也就不继续打官腔了,直接你我相称。 曹弼单手拇指抵在剑柄上,看着谢行俭支支吾吾,遂微挑唇角:「你是想问皇上有没有怪罪你擅离职守?」 此时日头将将爬上树梢,谢行俭眯着眼望着面前威严赫赫的绿瓦宫墙,心尖莫名流过几缕凉意。 在他修养的这几天,敬元帝派太医过来复查了两回,他娘笑说皇上对他真好,什么人参啊,灵芝啊等补品大把大把的往家里送,值不少银子呢! 可依他对敬元帝的了解,这多半是条先甜后苦的路子,太医上门医治和大方送珍贵补品是甜,至于这苦……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了……」谢行俭心中已有了答案,当即便笑侃:「皇上若不生气,会让你这个放水大功臣,大热天的在宫门口巡逻?想来这自然是在罚你。」 曹弼微弯的眼眸深深的看了谢行俭一眼,见谢行俭神态轻松的继续往宫内走,曹弼嘿了一声追上去。 「你既然知道皇上罚了我,那你和我一同偷熘出来,你肯定也逃不掉责罚,怎么你这会子还喜滋滋的往宫里凑?」曹弼没好气的问。 「难不成我从此以后做缩头乌龟呆家里不出来?」 谢行俭含笑的停住脚步,视线往曹弼身上崭新的红盔甲上熘达,忍不住调笑:「皇上罚了你,你还有心思穿新盔甲?不过,这盔甲倒是衬你一身正气,显得你身材魁梧有力的很。」 曹弼被谢行俭这目光盯着头皮发麻,呆笑的挺直嵴背,二愣子一般炫耀起来:「那必须的,这盔甲是皇上特意赏赐下来的,说是奖励我……」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曹弼忽然「好哇」一声大叫:「你套我的话——」 「我可半分没逼你,」谢行俭斜睨着曹弼,目光意味深长:「皇上一向赏罚分明,咱们冒死进山开闸门救了山顶千八百的人,再有不是的罪过,也是不能与生死功劳相提并论。」 曹弼满意的点点头,谢行俭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去看曹弼:「说吧,皇上升了你什么官?」 「这你也能看出来?」曹弼吓的往后一跳,不敢置信的拿手指对着谢行俭,道:「调升的旨意还没下呢,你……」 谢行俭一把将曹弼指着自己的手指拿开,随后勾起曹弼腰侧的令牌,慵懒带笑的声音里添了几分玩味:「正六品司阶?」 他故意拉长声调,凑近曹弼的耳朵,轻笑道:「这回我得改口了,得称唿您一声曹—司—阶—」 第514页 曹弼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憨憨的将从内袍里漏出来的令牌塞回去,炭黑的脸上涂起一片红霞,结结巴巴道:「这牌子是皇上赏…赏的,我便…便戴了。」 「赏你的你就大方的拿出来戴呗。」谢行俭有些看不懂曹弼这铁骨大汉突然冒出来的羞涩,「又不是偷得抢的,还不稀罕让别人看了?」 「就是怕有人抢。」曹弼捂着令牌撅嘴。 「谁啊?」他笑问,「御林军的牌子都敢抢,那人是活腻歪了不成?」 曹弼突然眼睛往后边一睇,嘴角一歪,谢行俭低着头,嬉笑的伸手抢曹弼藏在衣服下的令牌,一时没注意到曹弼的眼神示意。 「让别人抢了,何不让我先得手?」谢行俭厚着脸皮和曹弼开玩笑,一边挠曹弼胳肢窝的痒痒,另一只手眼疾手快的将令牌拿到手。 曹弼脸色变得极快,并不是因为令牌被谢行俭拿走,而是因为看到了站在谢行俭背后几步之远的人。 身后的人背着手,长眉若柳,身如玉树,就那般定定的站着,一双澄净的眸子挂着笑,状似无害的看着两人。 曹弼望着已经被谢行俭双手举起放在太阳底下的令牌,当即心口一凉。 ——他的纯黄金打造的令牌啊!! 还没捂热,就被贼给惦记上了。 谢行俭将令牌搁在太阳底下端详,嚯! 怪不得曹弼将其当宝一样护着,这玩意竟然是纯金打造,且上头还有龙纹雕刻,拿出去卖怎么着也得叫上万两银子的价钱吧? 其实钱不钱都无所谓,这东西若是搁家里头好好保管,回头留给子孙后代当传家宝,等千百年后,好歹还能凭藉此物在考古学上留个名吧? 他将令牌小心翼翼的捧着,正准备深深的吸一口上面的龙气,好壮一壮胆等会进御书房迎接腥风血雨。 谁知,令牌忽被人抓起,谢行俭立马回头,木大人将令牌的麦络挂在食指上旋转,饶有兴致的笑:「这牌子倒是不错,是你的?」 谢行俭无辜的指向一旁已经静化成石的曹弼,吶吶开口:「是曹司阶的。」 「曹司阶?」木庄挑眉,手指绕弯,露出令牌后面多出来的官称和名字,染笑的眸子忽而寡淡了情绪。 「皇上这是在防着大理寺了?」木庄嗤笑,随手将令牌甩给曹弼,不待谢行俭反应,转身就出了宫。 曹弼见令牌失而復得,欣喜的差点又哭又笑,谢行俭脑中的问号挤的快要溢出来。 「什么叫皇上防着大理寺?」他按住曹弼,眼神询问曹弼可明白木庄的意思。 曹弼心情甚好,傻乐的亲了又亲令牌,收好后又不放心的拍了拍,这副磨叽样,全然没有当初他见曹弼第一眼时感受到的半点不近人情,此刻简直充满了人情味。 还是沾了金银的俗不可耐的味。 曹弼扬起剑眉,咧嘴开心的像个二百五:「那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大理寺都是一帮土匪,抢御赐的坐骑都是小事,他们特别喜欢守在宫门口打劫我们御林军身上的财物,美名其曰训练我等应变能力,军中几位哥哥但凡受了赏赐都被大理寺的人搜刮去了。」 「这不是欺负人嘛?」 谢行俭顿时替曹弼忿忿不平,板着脸举起拳头,「你们好歹是守卫皇上及京城的禁卫军啊,大理寺便是有木大人护着,也不能趾高气扬的踩你们面子吧?」 曹弼闻言吞咽口水,默默的将谢行俭的拳头放下收好,谢行俭不悦的挺眉,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替曹兄弟道不平,怎么曹弼这么没出息? 「其实大理寺也没有踩御林军的脸……」曹弼大步往前走,声音透着一股心虚,躲闪的眼神始终不看谢行俭。 谢行俭脸上浮起一阵疑惑,追上去打破砂锅问到底,曹弼半死不活的哼哼:「太上皇忙着领兵征战北边蛮族,木大人当时是罗老侯爷手底下的副将,身手十分了得。」 「后来平定北疆后,一直守在皇上身边充当禁卫军的木大人,突然领命带着一波人去了大理寺当差……」 「你的意思是,现在大理寺的人都是上阵见过血的将士?」谢行俭似是听了天大的奇闻,下巴开始合不拢,说话都慢半拍。 「那你们这些御林军是?」 曹弼顿了片刻,面带愧色道:「不过是无名小卒罢了,我们一帮兄弟从没上过战场,那几年北边动乱,我们这些毛头小子上战场都不够格,只能呆在京郊大营训练,本以为有朝一日会派上用场,谁知罗老侯爷和木大人带兵如神,压根就用不上我们。」 「皇上为何突然让木大人去大理寺啊,按理说他们身经百战,足智多谋,担任御林军不更好么?」 谢行俭表示不解,京城是皇城,守卫严谨,怎么敬元帝偏偏不让有经验的木大人担任羽林大将军,反倒将其派去暗无天日的大理寺,这样做岂非屈才? 曹弼微微皱眉,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捂着嘴哑声道:「咱们这位皇上最看不惯把持朝政的人,木大人和老侯爷领兵击败北蛮,在军中的威望原就很高,倘若回了京,木大人还手握禁卫军,你说皇上能睡得着吗?」 谢行俭闻言眨眨眼,不成想敬元帝这般谨慎,暗中剥夺罗家军权便罢了,竟然将木大人的仕途也硬生生的从武掰成了文。 难怪木大人在大理寺审讯时,手段极其残忍,若换作是他,肯定也会将仕途中的不满发泄倒囚犯身上吧? 第515页 「想什么呢?」曹弼哭笑不得的低叫道,吓的谢行俭勐然一跳。 「你可别想歪了,」曹弼尾音微微扬起,似笑非笑道:「满朝文武百官当初都像你一样替木大人惋惜,可木大人却甩出几道摺子,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木大人亲自上书说他想去大理寺,咱们皇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无奈木大人坚持,皇上这才松了口,木大人为人敞亮,他一走,后头的御林军就跟着跑去了大理寺……」 谢行俭没想到这里头是这么一个故事,又听曹弼笑着继续道:「木大人领着小弟去了大理寺,御林军就空缺了出来,谁也没想到,木大人会举荐我们顶上,不怕你笑话我,当年我只会三脚猫功夫。」 曹弼说着腾空耍了几招,脚稳手狠,厉剑出鞘招招致命。 收了剑,曹弼朗声道:「大理寺那帮土匪经常半夜搞突袭,日久天长,我等手底下的功夫日益见长。」 「他们果真是在训练你们?」虽是疑问,谢行俭的口气却很笃定。 「头两回我们这些榆木脑袋还不领情,」曹弼面上带了几分羞赧,「后来打着打着,打顺手了才明白他们的苦心,所以他们过来抢皇上赏赐给我们的令牌时,我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补束脩。」 谢行俭瞭然的点头,须臾,又问道:「刚才木大人说皇上防着他是何意思?」 「嗐!」 曹弼失笑的摸出心爱的令牌,粗硕的手指关节在令牌上叩响,不无得意的显摆:「束脩一年交一回就行了,不能御林军每回得了好处就被他们拿去吧?所以我昨儿拿令牌时使了个小心眼,让内务府的人在令牌上刻了我的名字。」 谢行俭抑制不住嘴角上翘,神色间带了几分无奈:「盖了章的东西,量大理寺的人再大胆也不敢抢去卖掉,你小子真是厉害,敢让大理寺的人吃亏,回头可得注意了,别叫他们逮住你。」 谢行俭的嘴就像开了金光一样,曹弼将谢行俭送至御书房门口后,才行至宫门口就被木庄手底下的全训给堵上了。 望着面前几张熟悉的面孔,曹弼咬牙切齿的那叫一个恨啊! 恨不得立马折身回去将谢行俭痛扁一顿,破嘴一张,怎么说什么就来什么。 御书房里的谢行俭此刻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宽敞漂亮的御书房内,还跪着国子监的五位先生,此时敬元帝正端坐在上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 宫墙外,曹弼哄爷爷逗奶奶一样安抚大理寺的人,而御书房里,谢行俭则扬起假笑开始赔礼认罪。 啧,两个难兄难弟今天谁都不太好过。 谢行俭很识相的噗通一下跪倒,管他三七二十一,张嘴就来了一个感人肺腑的认错发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美好人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1章 【一更】 谢行俭在古代活了十几年, 他现在敢拍着胸脯,大声的说他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 犯了错咱就认, 从来不搞虚的, 不就一顿责罚吗?嘁,以为弄这么大的仗势他就怕了吗? ……额, 他怕了。 当他声情并茂的将早打好腹稿的检讨书一字不漏的背诵出来后, 御书房里鸦雀无声。 敬元帝垂眸不语,一旁研磨伺候的钟大监时不时的将没处理好的摺子翻开递到敬元帝跟前, 敬元帝执起笔在上面勾勾画画,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谢行俭鼓足勇气撩起眼皮往五位先生那里看去,他努力的眨眨眼,企图能从五位先生身上得到一点信息,然而,除了陈先生傻愣愣的看着他, 其他四位皆沉着气低头假装视若无睹。 当他是空气吗? 偌大的屋子,一堆出气的人,可愣是没人说话,谢行俭不由泄气,是打是骂亦或是罚俸降职都可以, 别冷暴力啊! 他暗暗咬动腮帮子, 呆呆的发愁:他后背还疼得呢,敬元帝总不能厚此薄彼,看管他的曹弼啥事都没有, 而他却要跪在这受罚。 就在他双腿开始发麻时,敬元帝说话了。 古往今来的掌权者都这样,先来一个下马威:罚跪,随后亲切的让钟大监将他扶起来,说了几句赞赏的话,大概意思是夸他年少勇勐不顾安危救人实属大义等等。 还没等他飘飘然起来,随之而来的噼头盖脸的训骂指责,愣是在一息之间将他从美好的天堂打入十八层地狱。 「大半夜不睡觉乱跑,想来是朕安排的事情太少了。」 一顿文邹邹的愤骂后,敬元帝如此收尾,「瞧瞧阮、陈几位大人,有谁和你一样胡闹跑到西山去?出朝考题本就耗心废脑,且朕还让御林军看护你,想来你也懂其中的道理,不成想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和曹弼狼狈为奸中途外出!」 谢行俭闻言大囧,只觉有几分尴尬,面上却镇定自若,忙厚着脸皮道:「微臣心繫西山百姓安危难以入睡,这才违抗圣命前往西山,还望皇上明察。」 「那夜西山垮了大半,发出的巨响声连带着吏部的地面都微微发颤,微臣忧心不已,暗道这般洪灾,定有老百姓困于其中不能脱身,身为臣子,怎么眼睁睁的看着皇上亲临西山,而臣却独享平安,实在是于心不忍……」 说到煽情处,他还假模假样的目中隐有泪光,言辞间略带梗咽。 敬元帝阴沉的脸霎时晴朗了一些,五位先生勐然抬头附和,说他们和谢行俭同样心怀天下,只不过年老体衰,去了西山只会添乱,故而…… 第516页 敬元帝懒得听几位先生这会子替自己说话,抬抬手让几人先出去,只留谢行俭一人在御书房。 打从谢行俭入国子监,敬元帝就一直在让宋通等人暗中观察此人,可以这样说,敬元帝当初点谢行俭为状元,主要是看中了少年身上那股子傲气。 出身寒门不自卑,刚进京就能在京城打下一片天地,底下人送来的考集以及四书五经的简体解析,敬元帝抽空都有翻过,不得不说谢行俭懂得利用资源,去吏部就知道将考功司的书籍运用的透彻,从江南四子成名的例子中汲取经验,轻轻松松的就在京城文人圈里打响才子名头。 之前提拔谢行俭为翰林院的从五品侍读学士,这里头可不仅仅有徐尧律的举荐,还有马大学士等德高望重的老大人暗中联名上书。 敬元帝想到此,遂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的摺子,视线不由得转向面前这个还未弱冠的少年。 少年一身简朴官袍,却也掩不住他身上那股朝气磅礴与卓尔不群,此刻少年微垂着眸子立在那,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清瘦的模样全然看不出那日在西山船上晕睡的惨状。 「腰上的伤可好些了?」敬元帝挑眉觑了一眼谢行俭。 「多亏太医院开的药,药效极佳,微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谢行俭拱手,面色温和的道。 敬元帝满意的点点头,紧接着又问:「交给你的朝考题,此时出到哪一步了?」 「已完成十之三四。」谢行俭如实交代,「还得花上七八天才能完工。」 「不急。」敬元帝展开一本新摺子,淡淡的对谢行俭道:「翰林院近些时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选翰林庶常一事可以往后挪一挪。」 谢行俭对此求之不得,他腰上的伤正在结痂,这会子又是夏日,每天身子又痒又热,倘若现在就把他关进吏部,他觉得他要疯。 钟大监中途不知为何出去了一趟,整个御书房眼下真的就只剩下敬元帝和谢行俭两人,敬元帝一改进门前的冷漠,和颜悦色的招手让谢行俭坐下来。 「那天工部的人都和你说了什么?」敬元帝缓和语气,含笑问道。 谢行俭想起曹弼在山洞里表现出来的慌张失措,再看敬元帝直言不讳的套话,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敬元帝不去问工部尚书,巴巴的问他做什么,众所周知那晚工部尚书跟他说的是开水库闸门的机关,敬元帝这时明知故问,那就只能说明敬元帝问这话的真正意思是想知道机关的秘密。 越过工部尚书来问他,可见工部尚书嘴有多严。 只是机关一事,徐大人答应过工部尚书,开了闸门后,他就要守诺将秘密守住,不得被第三个人所知。 既然是守口如瓶的秘密,敬元帝还打听做什么? 谢行俭脑中天人大战,半晌没接茬,敬元帝和煦的目光陡然冷冰起来,冷笑道:「当晚工部尚书为一己之私不愿上山开闸的事,爱卿也亲自见识到了,工部从建立起来,做的都是利民利国的手工活,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工部竟成了朝中的世袭位子,说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 说到激动处,敬元帝愤而起身将桌子啪的砰砰作响。 谢行俭忙跪下,额间直冒冷汗。 「真要计较起来,工部做的活和商贾有何区别,不过是皇家看得起工匠,才愿意单独开出一个部门打理天下的能人工匠,可他李家不识好歹,竟敢将工部据为己有,以为守着机关就能扼住朕的喉咙,哼,简直痴心妄想!」 敬元帝怒甩衣袖,大步走向谢行俭,用力将谢行俭拉起来,谢行俭惶恐的站起来,不等敬元帝逼问,他紧紧攥着拳头,不安道:「还请皇上见谅,实则臣答应过工部尚书,机关不能和外人……」 敬元帝听完后并不没有再发火,反而敛起怒容,似笑非笑道:「爱卿啊,君子守诺言固然好,可也要识趣。」 谢行俭被敬元帝身上无形散发的君王威压震的五指发抖,这样红果果的威胁,他又不是傻子,他当然懂。 如果是旁人,他二话不说就回怼回去,只是面前这人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稍有不慎,整个谢家都要赔进去。 一边是君子承诺,一边是君王威逼,谢行俭咬咬牙,不知该如何是好。 敬元帝像个老练的捕猎者,见谢行俭犹犹豫豫,反倒不着急了,折身从桌上拿起摺子丢给谢行俭。 「吏部举荐的摺子天天往朕这里送,工部虽是六部之尾,却也不能群龙无首。」 敬元帝恹恹的靠在软榻上,语气很是亲和悠闲:「你是朕亲封的侍读学士,朕且问你,这工部尚书一位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好呢,还是让贤能者居之?」 群龙无首?那工部尚书岂不是…… 谢行俭心里发慌,强撑着精神打开摺子,上面干净利落的文字无不在跟他说一件事:工部尚书没了,吏部挑了几个合适的人选,但原工部尚书李大人的长子不服,去吏部闹了一场。 也怪他这几天养病将人养懒散了,朝中发生这样的大事,他作为御前侍读竟然一问三不知。 工部尚书怎么好端端的没了?谢行俭拧紧眉头,心想这事十有八.九是敬元帝下的毒手。 转头又一想,徐大人不是说力保工部尚性命无虞吗,怎么说话不算数? 谢行俭面色微微不自在,难不成徐大人也觉得工部尚书将机关秘密家传一事做的不地道? 第517页 思忖了几秒钟后,谢行俭认命的苦笑:「朝中大臣任职,一贯是皇上做主,皇上想让谁主持工部,便是谁的福气。」 「爱卿所言深得朕心!」 敬元帝眉色飞扬,显得非常开心,忽又垮下脸,沉声道:「只不过这李家长子忒不识趣,说什么工部歷来是世袭之位,哼,朕这几年是有些忽视工部,却没想到凭空长了工部的势气,让李家人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建起了小朝廷。」 工部这一点做的委实不妥,谢行俭听了敬元帝这番话,微微松开眉头,直言道:「工部主天下工匠之事,理当教授天下匠人工艺,如此匠人才能吃到手艺饭,一味的藏私确实不该。」 「哦?」敬元帝微抬头,忍不住笑道:「刚才看爱卿一副死守诺言的忠贞像,朕还以为爱卿站在李家那边呢。」 谢行俭扯唇笑笑,他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仕农工商,工的位置之所以排在商人之上,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朝中有正规的机构撑腰,但纵观民间,有哪个工匠家里过的比商人富裕,他们辛苦劳作一天只能供一家子人吃喝,再无盈余。 究其原因,原因就两点,其一是朝廷不重视工匠,导致工匠没有进取之心,整天只会守着自己那半吊子的手艺过活。 二是因为没人教导,尖端的技术全被工部总揽,工匠又大多不识字,久而久之,好的匠人就只会出现在工部,这也是为什么敬元帝不敢得罪工部的原因。 没了工部,以后宫殿谁修,水渠谁挖? 要谢行俭说,这种手艺就应该像义务教育一样普及天下,不仅能惠及百姓,也能激发工匠们的进取心,从而推动朝廷的科技发展。 侍读学士进皇宫行走,不就是为了替皇帝排忧解难嘛,谢行俭略一思索,便将他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爱卿想捧工匠?」敬元帝惊讶不已,沉吟片刻,微微抬高声音,道:「也不是不可,只不过想要实施,还要看爱卿。」 「?」谢行俭歪着脑袋不明白。 敬元帝好心提醒:「工部大半的手艺秘密都被李松藏在家中,朕已经派人去取了来,只不过装手艺文书的匣子上有机关,朕找人看过了,机关和西山水渠闸口机关如出一辙,李松一死,这机关就几乎无人能打开。」 「李大人之子——」 敬元帝利落的打断谢行俭,冷酷道:「其人以下犯上辱骂朝臣,已被朕打入诏狱,此时怕是凶多吉少,李松为人谨慎,此种机密,他未必会和家中人说。」 说着,敬元帝目光柔和的看向谢行俭:「爱卿是状元之才,不过才过去几日罢了,爱卿应该还记得如何打开机关吧?且爱卿一心惦念着民间工匠的疾苦,想来不会放任不管吧?」 谢行俭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他他怎么就成了关键人物。 敬元帝的视线盯着他浑身不舒服,他不得已扬起惯有的假笑,默默点头应是。 敬元帝比他还能屈能伸,见谢行俭愿意说出机关要领,立马起身将书桌让出来给谢行俭。 谢行俭哪里敢坐下,只硬着头皮要了纸笔,就着地面细细的将机关画了出来,还颇为好心的在旁边添了几笔介绍。 敬元帝拿到画稿,静了半晌后哈哈大笑,大手指着谢行俭,憋笑道:「若非朕熟悉你,定会以为你这些画稿是在忽悠朕!」 谢行俭大羞,面色涨红,直唿画技拙劣,恐污了圣颜。 敬元帝摆摆手,瞪眼道:「能看懂就行,朕总说丹青之术不该讲究逼真,应当追求神似!」 谢行俭嘿嘿一乐,笑说皇上真是他的伯乐,他对作画的心得也是如此。 「只不过,」敬元帝忽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但爱卿这形似,形的有些过份,哎,爱卿这一处是什么意思?」 「……」谢行俭心里难过的想哭唧唧,但面上还要假装无所谓,扬起笑容耐心的跟敬元帝讲解画中的意思。 第192章 【二更】 将机关几处要领讲解清楚后,敬元帝便让谢行俭去屏风后边避一避,随即宣来几位朝臣觐见。 透过梨花木雕屏风,谢行俭往书桌前偷瞄了一眼,来的人都是他之前在摺子上看到的人,应该都是敬元帝心目中工部尚书的人选。 几位大人拿到整改后的图纸解说,当下兴奋不已,一个个脸上的皱纹笑成一团,忙试探的问这图纸是谁画的,可是李松之子? 敬元帝抚着鬍鬚笑而不语,谢行俭说过不愿背上出言反尔的脏名,敬元帝便言而有信不对外人吐露这法子是出自他手。 诸位大臣心明眼亮,见敬元帝不说,怔了怔后跟着抚须长笑,笑说李家也不全是榆木脑袋的人,还是有识趣的人将机关说了出来。 笑过之后,有人沉吟道:「李松一死,工部乱作一团,皇上这时候将工部大权收回来,会不会太唐突了些,加之现在李松之子将秘密说了出来,皇上可要放过李家?」 聊起工部尚书,屏风后的谢行俭不禁竖起耳朵,李家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众所周知李家是工匠世家,因为李松霸着工部不放,朝廷就将李家赶尽杀绝未免做的太过残忍。 古代科技相对落后,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创造出顶住千斤坠的闸门,放在上辈子,李松就是一个妥妥的大发明家。 这样的人突然死了,真是朝中一大损失。 第518页 谢行俭对敬元帝令人髮指的杀戮虽不满,但没办法啊,封建社会的掌权者是不会放任危及皇权的人在眼前晃荡的。 毕竟李松能在敬元帝眼皮子底下搭建属于自己的小朝廷,说不定哪天李松心一横,发明出更有威力的武器对着敬元帝的脑袋呢? 越想越可怕,谢行俭双手撑着下巴,耷拉着脑袋嘆气:李松这傢伙真傻,傻到自己将脑袋往刀口上碰,但凡李松谦虚卑逊藏拙一些,也就不会引来敬元帝的猜忌和疑心。 屏风外头,敬元帝和几位大臣已经商量完毕,一致认为工部霸权的事情是李松一人过错,俗话说的好,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所以敬元帝决定让李松之子归家。 聊完李家后,敬元帝让钟大监将从李家搜来的匣子呈放到几位大人面前,笑说让诸位大人各显神通,试着将匣子打开。 匣子机会有很多重,并不是有了谢行俭画的图纸后就能轻易打开,不过有了图纸,打开的难度相对要小很多。 几位大人是工部底层官僚,平日被李松欺压着不敢上手,现在有了机会,当然要好好表现。 敬元帝是个十分勤奋好学的宝宝,见几位大人席地而坐在那乐滋滋的研究匣子,敬元帝当即甩开帝王高高在上的威风,蹲在旁边时不时的插嘴问上几句。 几位老大人不愧是高级木工迷,拿到匣子后爱不释手,一心放在研究机关上,听到身后敬元帝颇为好奇的问话,几位老大人头都顾不上抬,得了空才瓮声瓮气的回两句。 敬元帝也不恼,含笑的看着几位大人埋头钻研机关,钟大监见敬元帝心情愉悦,便招手让门帘外的干儿子端来几盘冰镇的果子给几位大人享受。 一时间,御书房内发出阵阵果香味。 屏风后的谢行俭摸着干瘪的肚子发呆,鼻尖充斥着诱人的果香味,他无语的望着雕刻精美的屏风,心道敬元帝不会将他藏在这给忘了吧? 饿了一上午,肚子早就咕咕直叫了,他往胸袋里探了探,摸出几颗糖腌梅放进嘴里咀嚼,正当他含着梅子撑着脑袋昏昏欲睡时,半睡半醒间一股奶香味飘散过来,随后不知哪来的一个软趴趴玩意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挠的他心窝直痒痒。 他强睁开一只眼望向胸口,只见一个四五岁的萌娃趴在他身上找东西,见他醒了,萌娃瞪着大眼睛,操着小奶音,撅嘴问道:「你在吃什么东西,这般香甜?快给本宫吃一口。」 谢行俭砸巴下嘴,急忙将嘴里含着的梅核吐出来藏好,萌娃连忙上前扒拉谢行俭的手,谢行俭早就将手上的梅核转移至别的地方。 萌娃想看他的手,他就大大方方的张开任由萌娃看。 见谢行俭两手空空,一时没找到心心念念的点心,萌娃扁扁嘴,歪着头恼羞嗔道:「大胆!你当本宫三岁小孩呢,你吐核的时候本宫看的清清楚楚,这会子不见了定是被你藏了起来。」 谢行俭瞧小孩薄怒,便掏出两颗糖腌梅,微弯起唇角,温声道:「这是臣家里做的糖腌酸梅,小殿下要不要尝一尝?」 躺在手掌的梅子颜色金黄透亮,上面还裹着一层白白的糖粉,看上去格外喜人。 屏风外,敬元帝还在跟老大人们叽叽喳喳的研究机关,御书房面积特别大,一道屏风竟将书房隔成两个空间。 那边喧嚣如闹市,而谢行俭所在的屏风这头,明亮的窗台支开半格,丝丝热风将庭院小池里的莲花幽香送进屋内。 逆着光,年仅四岁半的王兆横能清晰的感受到面前这位大哥哥身上散发出的温柔,大哥哥气质清隽,嗓音还带着睡醒后的沙哑,眼眸澄澈无欲,和宫里其他见到他的人态度截然不同,没有谄媚和讨好,只有大人对小孩的和蔼哄玩。 王兆横降下疑心,没有指使谢行俭先吃一颗梅子试毒,而是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将谢行俭手中的梅子悉数拿过来放进嘴里。 糖腌梅,味道甜中带酸,但酸味盖过了甜味,入嘴后,梅子立马在口腔里迸发出一股浓郁齁人的酸劲,酸的王兆横小朋友当即挤眉弄眼起来,便是如此,小孩也不愿意吐出来。 萌娃似乎很爱吃酸,几颗梅子吃完后又厚着脸皮找谢行俭要,边嚼边举着小拳头威胁谢行俭,嘟着嘴道:「你可别以为本宫喜欢吃这个,不过是看你吃的欢,本宫才勉为其难的尝两口。」 望着手中多出的一把梅核,谢行俭哑然失笑,一口气吃了不下十几个梅子,这要说只是尝两口…… 那就是尝两口吧。 他一个大人,跟小孩子讲理是讲不通的。 屏风这头静谧非常,只能听到小孩嘬梅子发出的爽嘆声,待谢行俭胸袋里的梅子都掏光后,小孩舔舔嘴唇,还有些意犹未尽。 小孩很是有规矩的拿出帕子擦手,细声细气道:「母妃说不能平白吃别人的东西,吶,本宫吃了你的梅子,你且说说,你是哪个宫的奴才,本宫日后让人给你送赏赐。」 说着,小孩还捂着嘴凑到谢行俭耳边,糯糯的低声道:「你放心,你当差打瞌睡的事,本宫帮你瞒着,绝不会跟父皇透漏半句。」 谢行俭玩味的看着萌娃有模有样的说话,见小孩满脸认真,他努力的憋住笑,低头睨了一眼身上的官袍,别说哈,侍读的官袍和宫里的太监服饰还真的有一拼,也难怪这小孩会错认为他是宫里的奴才。 第519页 正欲说话时,外头有了动静,在敬元帝抑制不住的朗笑声中,还伴随着几位老臣整齐的告退声。 谢行俭心头一凛,看来李松遗留的机关被打开了。 喧闹的御书房顷刻间归于寂静,敬元帝捏着手中的大字纸卷四处张望,笑着询问钟大监:「小殿下人呢?刚才冲进来说他做完了课业,非要朕陪他乐一乐,怎么转眼就不见身影?想来又是跑到哪里野去了?」 「小殿下一向乖巧,许是见皇上忙着,便放下课业出去遛弯了也说不准。」 说着,钟大监就笑眯眯的吩咐宫女外出找人。 敬元帝嗤笑,摆摆手指出钟大监的错误:「横儿见到好吃的就挪不动道,这会子定在躲在哪片角落偷吃呢!」 谢行俭低头略瞥了一眼脚下长相白净漂亮的奶娃,眼神示意他出去,奶娃娃眨眨眼,摇着头跟谢行俭说起悄悄话:「本宫进来时跟父皇说了,要玩躲猫猫的……」 说着,双手还揪着谢行俭的衣裳不放,小小声哀求道:「你陪本宫一起吧,你也不许出去,你出去了父皇肯定会发现这里。」 谢行俭不禁语塞,他理了理身上略起褶皱的官袍,暗道依他对敬元帝的了解,他敢打包票,敬元帝绝对忘了捉迷藏这件事。 也许皇上他老人家刚才压根就没听到小孩说玩游戏的话。 可不是吗! 敬元帝光顾着工部大事,别说角落里的儿子忘了,就连被他塞在屏风后的谢行俭都已经抛之脑后。 这边,钟大监笑呵呵的听着,接着话题调侃道:「小殿下年岁小,贪吃些是应该的。」 敬元帝挑剔的翻开儿子的课业,时而皱眉时而欣慰发笑,看过一遍后,敬元帝拿起笔认真的在上面批改起来,其严谨的态度堪比看朝中摺子。 钟大监默默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角的皱纹笑成一朵花:「小殿下才多大的孩子啊,就能写出一篇篇头头是道的文章,要老奴说,亲自教导小殿下的皇后娘娘功不可没。」 敬元帝连连点头,忽想起什么,又随口问了几句淑妃之子大殿下的近况。 钟大监不偏不倚的汇报,说大殿下清晨点了几名侍卫,和一帮京城公子哥去了城郊深林打猎,眼下还未回来。 随后又补了一句,「皇上知道淑妃娘娘喜食鲜鹿肉,所以大殿下行人子孝道,亲自出城狩猎,老奴得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不仅得了活波聪慧的小殿下,还有一位贤孝的大皇子。」 谁知,敬元帝皮笑肉不笑的拿手敲钟大监的头,冷哼道:「你的话越发的多了,还放肆!」 钟大监忙伸手掌嘴,敬元帝翘着嘴角让钟大监歇手,低着头继续翻阅摺子,一边不悦道:「都十来岁的人了,还整天和一帮子狐朋狗友四处打闹,倘若真有孝心,他就该收收玩性,认真的读书,也好替朕分担一点朝政。」 歪躺在谢行俭怀里把玩着腰间玉佩络子的王兆横小朋友适时的抬眸,俏皮的沖谢行俭说话。 「大皇兄不是不想读,是不愿意读。」 谢行俭诧异眨眼,这是什么说法。 小孩凑近他的耳畔,唿着热气软嘟嘟的道:「淑妃娘娘总让大皇兄读书,说读了书父皇就会喜欢,父皇喜欢,大皇兄就能当太子,可大皇兄不喜欢当太子。」 那你呢?你喜不喜欢当太子? 谢行俭差一点就问出了嘴,好在及时剎住,话到嘴边打了个弯。 「这话是大殿下跟您说的吗?」 自古藏拙的野心皇子多的是,谢行俭一想到这么乖嫩嫩的孩子被自己兄长蒙在鼓里不自知,便善意的提醒道:「当皇上能坐拥万里江山,这种爽快事,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拒绝这份诱惑,包括大殿下,小殿下可要当心了。」 小孩立马从谢行俭怀里起来,瞪着眼吃惊的望着谢行俭,贼熘熘的眼睛往屏风外张望一眼,扭转身子大奇道:「怎么你一个奴才,竟说了跟母妃一模一样的话?」 「什么一模一样的话?」 敬元帝醇厚的嗓音响起,谢行俭急忙起身牵着小孩走出来。 钟大监「哎哟」一声,抖着一脸白粉急匆匆的跑过来,「小殿下原是躲这里来了,让奴才们好找。」 又转头看向谢行俭,搓着手回望敬元帝,发笑道:「皇上您瞧瞧,您怎么将谢大人也撂在这半天不管了?」 敬元帝挑眉看过来,见谢行俭衣摆起了不起眼的褶皱,再看其面上隐隐还有睡醒的痕迹,敬元帝停下笔,唤了一声「横儿」。 小孩屁颠屁颠的跑上前,朝跑边说父皇真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他了。 敬元帝摸摸小儿子的脑袋,将批阅过的文章拿给儿子,提点几句错误后,小孩神色严肃的叠好纸张,奶声奶气的行礼:「多谢父皇教导,儿臣现在就回去修改,等夜间得了空,儿臣再过来给父皇看。」 钟大监想说皇上今夜忙的很,敬元帝却按住钟大监不让他说,待小孩离开后,敬元帝这才看向谢行俭,脸上故意带着些戏嚯的笑意。 「爱卿果真是累着了,在朕的御书房都能睡着。」 谢行俭尴尬的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拱手除了「臣惶恐」三个字,再也说不出其他的了。 敬元帝似乎心情颇好,丝毫不计较谢行俭所作所为,将桌上的硃笔递给谢行俭,示意他来写字。 第520页 谢行俭望着面前展开的明黄色空白圣旨,疑惑不解。 「爱卿说要将工部的技艺在民间广而推之,朕刚跟几位老大人商量过了,觉得此举非常好。」 敬元帝乐的眉开眼笑,满意的道:「工匠若能用心钻研器具,日后朝廷在这方面的银晌税也会跟的增加,且领兵作战还能拿出一二厉害的兵器,说不定还没出手呢,就能镇住外族那帮不知所谓的刁民。」 果然是无利不起早,百事利当先啊,谢行俭虽瞧不上敬元帝这种心思,不过有了这道圣旨,国家的科技定会在一段时间后步入新的阶段,最直观的是,工匠的生活质量和地位都会提高。 作为侍读学士,替皇上起草诏书是常有的事,他想了想提笔将圣旨写完后,钟大监上前拿起来给敬元帝过目。 敬元帝凝神看过后,一言不发就盖上了玉玺印章,交代钟大监拿出去宣诏天下。 谢行俭见没了他要做的事,便拱手准备告退,敬元帝却出手拦住了他。 「你在出朝考题期间私自偷熘出去,已然违抗了朕的旨意,有罪当罚,即日起,朕罚你在家禁足三日,面壁思过后,再去吏部继续出题。」 谢行俭闻言,心里头像是踹了蜜罐一样甜,禁足三日不就是让他好好休息嘛,嘿嘿,其实多禁足几天也行。 「别得寸进尺!」敬元帝冷笑的警告,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道:「你救了西山的百姓,是好事,但功不抵过,该罚还是得罚!」 谢行俭头直点,满脸笑容道:「是该罚,皇上罚的好罚的妙……」 敬元帝刻意的咳嗽一声打断谢行俭,板起脸白了谢行俭一眼,缓缓道:「这已经出来的朝考题必须作废掉,回头你跟先生们还要多花些心思重新出。」 说着,敬元帝笑的非常幸灾乐祸:「爱卿可得想一出好法子去安慰安慰五位先生,你一人之错连累大伙都要重来,那五位先生可不太好说话……」 谢行俭艰难的咽下唾沫,敬元帝又道:「你捨身救人是真真切切的事,朕自然不会亏待你,等新朝考结束后,朕一併赏你。」 说完就摆手让谢行俭告退,出了宫门后,曹弼伸手挡住谢行俭,二话不说就朝他身上搜找。 搜了半天就搜出了一把梅核,曹弼不悦的啧了声:「你小子把赏赐藏哪里去了?」 「没赏赐。」谢行俭双手一摊。 「一个子都没有?」曹弼显然不信。 「喏,」谢行俭将梅核展开,凉凉开口:「看到没,不但没赏赐,连我带去的梅子都只剩下了核。」 「你小子心真大,在宫里都敢偷吃?!」曹弼噼头盖脸就是一顿敲打,随后又重复追问:「真没有赏赐?怎么可能啊!」 谢行俭还沉浸在重新出朝考题的噩梦中,抬眸见曹弼抓着这个话题不放,忍不住心酸的拍拍曹弼的肩膀,羡慕道:「我没你好命,别说金子令牌了,连把银果子我都没见到。」 「别提令牌了。」曹弼吸吸鼻子,抹了一把泪。 「怎么了这是?」谢行俭这才回过神,手掌往曹弼腰间一摸,空荡荡的。 「你黄金金牌呢?」 「被抢走了。」曹弼呜咽出声,话一出口,委屈顿时倾泻而出,哇的一声蹲地哭起来。 谢行俭同情的看着面前铮铮铁骨的汉子哭的不能自抑,突然觉得他没有黄金令牌赏赐也无所谓,总比曹弼这种得了金牌,还没捂热就被人抢走的那种巨大落差感要好很多。 第193章 【一更】 禁足的这两天, 罗棠笙和王氏卯足了劲给谢行俭补身子, 什么首乌鸽蛋粥, 玉竹烤羊腿,杜蓉猪腰汤等等,餐餐不断的出现在谢家桌子上。 待三日后去吏部小黑屋时,五位大人见谢行俭红光满面, 瞬间气的牙痒痒。 不过五位先生只能心中生气, 却不敢面上摆谱子, 谁叫这几人收了谢行俭特意送上门的赔罪礼呢。 既然他们安心的收下了礼物, 那就代表重出朝考题这件事算是按住了,以后都不能旧事重提。 谢行俭进来后, 见五位先生一副想骂人又不能骂人的姿态, 顿时有些发窘愧疚,这件事追根到底是他的错,如果那晚他好端端的留在马车不出去,朝考题也就不会作废。 不过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敬元帝已经下令重出朝考题, 那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补偿这几位大人。 五位老先生性子执拗,搁年轻时, 他还真的不好抚平这几位的怒火, 都是读书人嘛,多多少少有些傲气,且这几人为人师有二十来年,生平最看不惯的就是谢行俭这种做事无章法的年轻人。 谢行俭想了一宿也没想出办法去安抚几位大人, 罗棠笙心思百转千回,笑道:「皇上让夫君去五位大人那里谢罪,又没说非要给五位大人送一模一样的礼,夫君何不去外头打听打听五位大人的嗜好,回头一一想法子来一个投其所好不就成了?」 这法子不错,谢行俭立马唤来居三和高深,让两人去打听几位先生平日的喜好。 得到准确的消息后,他便命人备上五份不同的礼,亲自拎着东西登门谢罪。 五位大人被谢行俭一番诚挚的道歉话语忽悠的半推半就收了礼,至于死板的阮先生为何也被谢行俭轻而易举的给拿下,这里头还有其他的缘故。 那日谢行俭从御书房离开后,阮先生守在宫门口打听了好半天才得知钟大监手中的摺子是谢行俭所写,阮先生不禁揪着鬍鬚惊讶不已。 第521页 心道谢行俭当上侍读学士才几天啊,皇上怎么就放心让他替笔圣旨? 阮先生心中塞满疑惑和酸涩,行至主街口时,发现一堆衣着简朴的老百姓围在皇榜下欢天喜地的庆祝,一问才知道敬元帝让工部整理了几套工匠插图颁布天下,为了照顾底层工匠不识字,皇上还往各地分别派遣一至三名教习官,专门去当地教授工匠识别插图。 这种工匠们的事阮先生并不关心,他上心的是这条召令是不是敬元帝让谢行俭写的那条。 阮先生在朝为官多年,打听这种隐蔽事还是很轻松的,不消半个时辰,底下小厮便带来了消息。 ——这条召令正是谢行俭所写。 不仅如此,京城人到处在传,说广推教授工匠手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谢行俭的主意,不过在老谋深算的阮先生眼里,敬元帝这么爽快的答应,想来皇上很早之前就有这个心思了。 只不过为何现在才推出来,原因无非两点。 一是李松把持工部不放,即便敬元帝有这个心思也找不到突破口。 二是工部吊在六部尾巴上,鲜少有人会将目光投放在贫苦工匠身上,谢行俭这回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阮先生嘆气的想,即便谢行俭这小子不提出来,敬元帝过几天也会找机会在朝堂上说。 现在好了,谢行俭误打误撞提出来,敬元帝当然要「上杆子」付诸行动啊。 谢行俭帮了敬元帝这么大的忙,从敬元帝没有严惩谢行俭擅离职守就能看出来,谢行俭提出的这个主意深得敬元帝的心。 阮先生思及此,遂停笔抬头瞥了一眼对面奋笔疾书的少年郎,老先生经年平静的心湖在这一瞬间掀起了波浪。 自打敬元帝越过远洲谢氏,在金銮殿上钦点面前这个少年为状元郎时,阮先生就似有若无的察觉到敬元帝对这个少年非常感兴趣。 如今教授工匠的召令颁布了下去,天底下的穷苦百姓可不得将谢行俭奉为神明,毕竟没有谢行俭,这帮子工匠还要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求生存呢。 这都不算什么,阮先生一边捋着最近的大事,一边捻酸吃味。 这谢行俭这段日子真真是撞上大运了,召令颁发后带来的百姓信仰先抛开不说,就说他手上这份朝考题,放眼看朝廷这么多年,歷来出科举题的都是上了岁数有资歷的老大人,何时冒出一个毛头小子挑大樑? 这种质疑的话阮先生当然不会开口,毕竟谢行俭作为新科状元,实力肯定是有的,且这两年,京城的读书人似乎都在热捧谢行俭出的考集,可见谢行俭在出题方面颇有心得和经验。 阮先生盯人的视线尤为火热,谢行俭低着头想装作没看到都不行,趁着伸懒腰的空隙,他抬头沖阮先生笑了笑。 阮先生心虚的愣住,挤满皱纹的脸颊红肉颤巍巍的发抖,随即立马低头捋袖挥毫。 谢行俭瞭然失笑,心道阮先生怕是打听过召令的事了。 五位先生中,唯独阮先生对他一直不冷不热,如今这般细緻的观察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不过,阮先生怎么看待他,他丝毫不关心,五人中,算阮先生收礼收的最果断,既然赔礼接受了,就表明阮先生对重新出朝考题不再有异议。 没有异议就代表这件事彻底掀页,他对几位先生的愧疚也可以放下了。 想到此,谢行俭舒了口气,优雅的揉揉因写太多字而酸胀的手腕,继续埋头苦干。 天大地大,还是朝考题最大。 …… 被关在小黑屋第十二天后,谢行俭一行人终于被放了出来,这回他有之前的经验,解闷小零食以及换洗的衣物都备的很充分,所以出吏部大门时,他显得格外的神清气爽。 吃的好睡的好,当然过的舒坦。 居三早早的驾着车侯在街口等着吏部开大门,远远瞧见谢行俭背着包裹出来,居三立马跳着脚飞快的跑过来接过行李。 「小公子累坏了吧?」居三将包裹放到车内,撩开布帘小心翼翼的扶谢行俭上车。 谢行俭笑笑说还好,说不累当然是假话。 不过这回出朝考题比五月份那次要爽很多,一来他有了经验,二来时间宽裕,他就不用像上回那样着急忙慌的赶稿子。 坐上车,谢行俭就着车里备下的凉水开始洗漱,随后换上干净舒坦的便服。 居三将坐榻下方柜子里的吃食端出来,笑眯眯的道:「小公子,这是家里才出锅的糯米鸡,您先尝两口饱饱腹,老夫人听人说官家的伙食一向少油少盐,吃了十来天,小公子嘴里定是没了味道,现在吃几口软香甜糯的嫩鸡肉刚好过过嘴,等会回了家,还有一大桌的满汉全席等着您呢。」 小桌板上的糯米鸡用蒸的发褐的菏叶紧紧包裹着,剪开丝线后,扑面而来的荷叶清香将车厢团团包裹住。 拿筷子撇开被鸡汤染成金黄色的糯米饭,里头藏着的嫩鸡立马显现出原形。 这只鸡应该只养了两三个月,骨架顶多就一个半拳头大小,上面的鸡皮烤的焦香可口,鸡肉鲜嫩四溢,谢行俭扯了一只鸡腿给居三,剩下的鸡肉,他两三口就解决干净了。 「还是老夫人想的周到,」居三擦擦嘴上的油渍,忍不住笑出声:「小公子在吏部呆了几天,都瘦脱了相,可不得好好补补。」 第522页 谢行俭将被鸡肉汤汁完全渗透的糯米饭盛了小半碗给居三,居三义正言辞的拒绝:「小公子赶紧吃吧,这是老夫人特意给您准备的,我一个下人总沾小公子的光不好。」 一提下人,谢行俭微微挺了挺发懒的身子,故作翻脸:「什么下人不下人的,给你你就接着,何况你又没卖身给谢家,算不得下人,且我娘待你如亲子,有我吃一口的东西自然要分你一点。」 居三闻言脸色发红,吸了吸泛酸的鼻子,粗糙的大手拘束的接下碗筷,顾不上说话就大口大口的扒饭。 谢行俭眼中含笑,依他娘的作风,知道他今天结束出来,肯定一大清早就让居三过来了,居三胃口大,守在这大半天铁定饿坏了。 居三吃完饭后,摸着暖洋洋的肚子折回车头,顾及谢行俭还在里头吃饭,居三便将马车的速度放慢,一路平缓的赶向谢家。 吃了半碗滑润可口的鸡汤糯米饭后,谢行俭禁了十来天的肚子终于落了一点油腥,八月的荷叶香气回味悠长,糯米饭浸泡了香喷喷的鸡汤,吃起来开胃爽口,味道一绝。 不过糯米不易消化,谢行俭吃了两口后就没再继续吃。 临近中秋,京城的气温逐日下降,吃了半饱后,他照旧捧了一盏清茶,茶水略寡淡,不过拿在手里取暖挺不错。 处理完朝考题,谢行俭现在是上下一身轻,百无聊赖间他掀开车帘往外探,时不时的和前头居三聊两句。 居三明白谢行俭被关在小黑屋这些时日闷得慌,现在肯定想听听京城时下的新鲜事,当即便挑了几样大事说了说。 「西山老百姓都已经迁出去了,朝廷清点了人数,遇害的老百姓,一家给了一百两的抚恤银……」 「洪水退去后,不知何时,四面八方涌来一堆人跑到西山银矿那儿拾碎银子,皇上起先没让官差拦着,说今年流年不利,散点银子抵灾也好。」 谢行俭凑过来插嘴:「起先?这么说后来皇上不让捡了?」 居三甩起鞭子往马背上挥了两下,回头扬声道:「可不是嘛,据说是因为那帮人里头混进了贪财的人,不仅捡山脚下的碎银子,还偷摸着上山拿银石,皇上一怒之下放了官差日夜守在西山,也不允许老百姓再过去拾碎银了。」 谢行俭直接翻白眼,对这些贪心不足的人表示无语。 前头居三很是开窍的越过这个话题,絮絮叨叨的讲起其他事。 「入了八月,家里门槛都快被人踩塌了,」居三话锋一转,笑意吟吟道:「那些上门的人都是来感谢小公子的。」 「感谢我?」谢行俭坐起身,惊讶的伸手回指自己。 居三半打趣道:「对啊,前些天小公子不是请旨让皇上广而教授工匠手艺嘛,这些远道而来的工匠们纷纷跑来感激您,说您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便挑了些农家产的鸡鸭鱼肉过来孝敬您,刚才咱们吃的荷叶糯米鸡,糯米和鸡都是别人送上门的。」 「工匠们生活贫苦,家里怎么好意思收他们送来的东西。」谢行俭嗓子眼往下沉,面上不悦。 居三急忙解释:「家里原是没要这些东西的,说旨意是皇上下的,小公子顶多塞了把火,要谢也该谢皇上,可那些工匠愣是榆木脑袋,说皇宫戒严他们靠近不了,只能退而求其次送到家里来,不得已老夫人才收下的。」 谢行俭蹙起的眉头这才松开,居三吃了糯米鸡无端心虚,又补了一句:「少夫人心思细腻,逮着人问这些远道而来的工匠们上京可还有其他事,工匠们说朝廷专门送去地方的教习官手艺不中用,他们只好打包行李亲自上京求学。」 谢行俭噗嗤一下笑出声,以往总听说书生外出求学,不成想他还能听到工匠求学的故事。 居三挠挠脑袋,也不知道谢行俭笑什么,但跟着笑总归没错,便咧嘴道:「少夫人听说后,叫这些工匠别急着去外头找屋子住,少夫人让人花了些银子包下一家客栈,随后让工匠们住了进去。」 「京城住宿开销大,咱们收了他们辛苦带来的东西,帮他们解决住宿是应当的。」谢行俭赞许的点点头,声音晴朗明快,还不忘扬起大拇指给家里的罗棠笙比了一个贊。 很快两人就到了家,才下车,门口等候多时的罗棠笙扶着王氏唿啦一下冲上前。 两个女人往旁边一站,一人拉着谢行俭一只手,从上到下细细打量。 王氏一边看一边还红着眼眶唠叨。 「瘦了瘦了……」 「糯米鸡吃了没有?好不好吃?」 「头晕不晕,娘让大夫给你把个脉?」 …… 罗棠笙见谢行俭眼下黑青,好在身子骨还算康健,便放下心将位置让给王氏。 王氏疼儿心切,恨不得将谢行俭的骨头都检查一番,问了一堆话后,又说起家中的事。 抱着团宝落后一步的谢长义黑脸,忍不住哑着烟嗓拍门提醒:「要说进来说,堵大门口说话不费劲吗?小宝累的很,你当娘的总缠着他干嘛!」 王氏转头瞪了一眼谢长义,谢行俭笑着往家里走,谢长义怀里的团宝才睡醒午觉,此刻眼睛丧丧的垂着,一双白胖如玉的小手无力的环着老爹的颈脖,将软乎乎的脸蛋挨着老爹的脸准备继续睡觉时,勐然听到「小宝」二字,团宝嗖的一下转过脸,双手挥舞起来。 第523页 「虾…宝…」 谢行俭满心欢喜接小弟的手停在半空,谢家其他人被团宝这脆生生的叫喊愣是整的发懵,还是王氏反应快,唬着脸纠正:「什么小宝,叫小哥!」 团宝嘟着嘴不理睬亲娘,半边身子往谢行俭这边靠,谢行俭无奈的接过小弟,一入手,沉甸甸的重量压的他手腕发紧。 这孩子……比他还能吃。 小孩子觉性大,被他逼着喊了两声小哥后,胖娃就趴在他怀里睡的昏天暗地起来。 王氏见状,走过来将团宝抱去了厢房安睡,这头,罗棠笙让下人将做好的饭菜端上来。 正准备开席时,居三跑进来说官家来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哦卡提倒垃圾 100瓶营养液!比心心哦 第194章 【二更】 朝廷这回送赏赐的架势非常足, 前前后后派了五六个人抬着名贵的箱子跟在钟大监身后。 这两天谢家一直处在朱雀街的八卦中心,但凡有点小动静,立马就会招来周围人驻足观望。 前几天成群结队的穷苦工匠拎着大包小包的上门道谢这事, 早就惹的左右邻居眼红不已, 原以为事情终于结束了, 不成想谢家那位出息的儿子才归家,后脚送赏的官家人就登门了。 朱雀街的墙院矮小,钟大监笑眯眯的让小厮将成箱成箱的赏赐抬进谢家大院时,院墙上立马扒拉一圈看热闹的老百姓。 谢行俭忙领着一家子的人上前欢迎, 钟大监佛尘一扫, 半弯着腰将欲跪的谢行俭扶起来, 细长眉眼瞥向箱子,小厮们立即不约而同将沉重的箱子打开。 时下正午才过一会,阳光在头顶上照的人恍神刺眼,纵是如此, 大伙都觉得此刻烈日阳光远没箱子里的翡翠宝石耀眼。 「红玛瑙镶金臂钏, 哎呦, 这可是好东西啊, 镶了金子, 得值不少银子呢!」有懂这行的人见到箱子里的东西,吓的险些从墙头上栽下来。 「不止呢,你们瞧下面压着的像不像珠玉楼摆在堂中央的那顶白珠桂枝步摇?」有人呶呶嘴,酸熘熘的嘁声。 「啧啧啧,就是那顶, 你没看走眼,那上头的白珠京城绝无仅有,我昨儿打珠玉楼过,发现步摇没了,原来送到谢状元家里来了。」 「三千多两呢!」有女人咬着唇羡慕的快哭,「我这辈子想戴一顶这样式的步摇怕是没机会咯。」 朱雀街住的太太们大多都是跟随科举高中的儿子上京来的,从前的身份和王氏不相上下,所以此时虽压低了声音,但嗓门还是挺大。 王氏一听箱子里的一支步摇价值三千两,顿时瞪大眼睛,惊讶的嘴里都能包住拳头。 钟大监适时将谢行俭引到旁边一箱黄金旁,掐着尖细嗓子,笑道:「这些银子是皇上的心意,谢大人好生收着吧。」 谢行俭忙拱手,心想这一大箱子的黄金条,怎么着也能抵曹弼那张令牌了吧。 至于其他箱子,光一顶步摇就值三千两…… 敬元帝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大监请里边喝茶。」谢行俭藏好疑惑,转头微微一笑,伸手让钟大监进屋。 还有两箱子的东西没打开呢,钟大监愣了愣,见谢行俭似乎不愿在外人面前漏富,钟大监笑呵呵的应声,让人将箱子往屋子里抬,丢下指挥后,钟大监就随着谢行俭步入前院客厅。 院墙上的人见没了看头,只好意犹未尽的从墙头上下来,有人还想扒门缝听听动静,谁料谢家人将门关的严严实实,愣是一个字都听不着。 见打听不到什么,这些人只能倚靠在墙角长吁短嘆起来。 「一箱黄金,一箱子首饰,我瞧的真真的,准没错!可怜我来京城十几年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这都不算什么,」有人轻飘飘的答:「后头那两箱子才是宝贝呢!」 「又没打开,你怎么知道?」 那说话的妇人挑起眉头,甩甩手中的帕子,叉着腰得意的道:「你们是没瞧见刚才那两个官差抬箱子有多吃力,我可瞧的仔细,那两人抬起来时脸都憋红了,想来里头肯定是装了好东西。」 是装了好东西,钟大监一进屋就让人打开了,王氏和谢长义立马上前围观。 「珊瑚石?」谢行俭脱口而出。 「谢大人好眼力。」钟大监兴致勃勃的介绍起来:「南边嘉陵江府盛产这种石头,皇上听说谢大人不日就要搬去状元巷,便从库房挑了一红一绿两块珊瑚石给谢大人,早些恭贺大人乔迁之喜。」 「珊瑚石骨质坚硬,体态玲珑,是京城世家颇为钟爱的首饰材料,只不过这东西不易得,大监今日一口气替皇上送来两块,真真是便宜了我们。」 罗棠笙拍手叫好,随即柔柔一笑,拿出一袋鼓囊囊的荷包放到钟大监手中。 钟大监没有推辞,也没打开看一眼就直接揣进怀里。 汀红汀兰端着茶过来,几人移步坐下,谢行俭呷了一口茶后,嘴角上翘:「微臣替皇上出朝考题,是臣子本分,当不得如此重赏。」 「谢大人此言差矣!」钟大监脸上的白.粉因为大笑往下哗哗直掉,「此番皇上知道又委屈您了,这趟过来便是想让咱家和您好好说上一说,叫您可别在心里窝气。」 「此话怎讲?」谢行俭放下茶盏,有些不明白钟大监所说的意思。 钟大监怅然的拍拍身上掉落的白.粉,含蓄的道:「这不是因为马大人嘛……」 第524页 谢行俭倏而抬眉,钟大监失笑道:「说句不好听的,当初皇上让您和马大人一道做朝考题主考官时,皇上就已经预料到马大人他会食言。」 谢行俭身子微微往后倾倒,这是一副想听故事的姿势。 钟大监狡黠的捂嘴偷笑,指着几口敞开的箱子,道:「这不,皇上来赔罪了嘛?」 「谢大人真的要替皇上多担待几分,皇上这么做是迫不得已啊。」钟大监摇头嘆气,打起马虎眼:「此事说来话长,谢大人事务繁重,咱家就先不打搅了。」 话还没说完,钟大监作势就要离开。 谢行俭很尽责的让汀红给钟大监续了茶水,意思很明显:您且悠着些,家里茶水充足,您可以坐下来长话短说。 钟大监扭头笑开,刚才不过是开玩笑罢了,敬元帝让钟大监亲自来谢家,目的就是为了解释马大学士的事情。 「马大学士是孟大学士的师兄,」钟大监顿了顿,兰花指一翘,笑道:「谢大人来京城的日子短,怕是不知道孟大学士,孟大学士是咱们皇上的老师,不过老大人身子骨不太如意,前些年摔了一跤,就这么去了。」 王氏听得入神,顺势嘟囔:「咋这么不经摔?」 这话不太好听,一旁沉默不语的谢长义皱眉,忙将婆娘拉到一边,王氏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正准备赔笑脸时,谢行俭按住亲娘,打圆场道:「钟大监勿怪,我娘性子直率不太会说话,您可别往心里去。」 这话往深处说,就是您别回去跟皇上告状。 钟大监不可置否的弯下嘴角:「孟大学士高龄八十九,摔一跤可不得就…没了么。」 王氏嘶了口冷气,趁机补上一句,「老大人高寿,即便去了也是喜丧,且老大人生前教出一个皇上学生,简直厉害的让人五体投地!」 谢行俭朝他娘眨眨眼,暗道不愧是他娘,懂得找机会弥补过失,而且成语能张口就来,也亏了他爹这段日子的辛苦教学。 「老夫人才叫厉害呢,」钟大监乐呵的回敬:「都说谢大人出生小门小户,不想老夫人是个饱读诗书的。」 王氏谦虚的笑笑,为了防止自己再说错话,王氏直接退出了客厅。 屋里,钟大监终于将马大学士的事情捋清楚。 事情其实很简单,无非是马、孟两位大人感情深厚,孟大人离世前交代自己这位学生——敬元帝,要他好生厚待自己的师兄,敬元帝也不知是真的尊师还是想营造一个好人设,待孟大人去世后,果真将马大学士放在手掌心呵护着。 马大学士还好没有做出「恃宠而骄」的事,虽总是食言,但这些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敬元帝作为晚辈,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瞧见。 可马大学士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要谢行俭说,就是吃饱了撑的。 马大学士年轻时就学富五车,尤为喜爱出难题考倒读书人,上了年纪后这种毛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但凡朝中有科举,马大学士都要拄着拐杖掺和一脚。 前几年马大学士身体还行,出科举题虽有些吃力,但好歹顺风顺水的完成了。 这几年不行了,一把老骨头熬不过小黑屋,刚开始总是中途昏厥,后来马大学士直接称病不来了,徒留一帮出考官彼此大眼瞪小眼。 谢行俭没好气的笑笑,心想这马大学士真逗,死活不服老,也就敬元帝好脾气,每回朝廷出题都要去过问老人家,生怕惹马大学士不高兴了,到时候地府里的孟大人爬出来找敬元帝算帐。 钟大监见谢行俭对马大学士的事表现的不介意,爬满皱纹的脸庞露出欣慰的笑容:「皇上说的没错,谢大人就不是计较的人,这回出题真是辛苦谢大人了,这几箱子东西是皇上的一片心意,谢大人且收好,咱家出来也有些时辰,得回去了。」 谢行俭忙起身相送,钟大监行至门口叫谢行俭留步,忽然凑近脑袋压低声音。 「那箱首饰是皇后娘娘备下的,说是替小殿下谢谢大人那天在御书房给的梅子。」 「皇后娘娘?」谢行俭大有玩味的看过来。 「皇后娘娘让咱家顺道问问大人,」钟大监干笑两声,一脸谄媚道:「那日大人给的梅子可还有存货?若有,只管拿来,小殿下喜爱的紧。」 「还有一些。」谢行俭也不多问,转身招唿居三将做好的糖腌酸梅抬出来给钟大监。 「这些够么?」谢行俭指着地上五罐,道:「不够下官让家里再腌一些,回头——」 钟大监笑的打断谢行俭,耐人寻味的呵气:「朝考才结束,谢大人过两天批卷子有的忙,怎好让谢大人为了这点吃食到皇宫忙进忙出。」 谢行俭盯着一脸坏笑的钟大监看了几秒,眸光闪了闪,喊住正准备离开的居三:「去把少夫人请来。」 居三愣了愣,领命飞奔到主院将罗棠笙带到谢行俭面前。 罗棠笙见钟大监又坐回了客厅,心下诧异,面上却不表,上前询问找她做什么。 「皇后娘娘送了一箱珠玉楼时下新出的首饰给你,棠笙你可别小气了,怎么着也拿出点回礼。」谢行俭背着钟大监朝罗棠笙递过来一个眼神。 罗棠笙心思透亮,扬起一抹端庄的笑容,附和道:「正是呢!只不过皇后娘娘凤仪万千,小妇人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手配的上娘娘,大监可有好主意?全凭大监做主。」 第525页 「少夫人果真是爽快人。」 钟大监缓缓道:「京城的回萝礼一向讲究送人心坎上,娘娘听说少夫人素日喜爱收藏稀罕的首饰,便叫咱家满京城的搜罗好物送给少夫人,原就是逗少夫人开心的,只不过娘娘身边的小殿下这几天,天天馋着要吃糖腌酸梅,娘娘让御厨做了不下二十来样梅子,可就是没一道合小殿下的心。」 钟大监神色和善的竖起拇指:「后来一打听,原来小殿下吃了谢大人的东西,真真是好东西,一连十几天让小殿下念念不忘。」 话不能说满是皇宫中人的习惯,钟大监耳濡目染学了十成十,但这样拖拉的说话方式,可把谢行俭急坏了。 「棠笙,这梅子是你亲自腌的,既然小殿下喜欢吃,你就将法子告诉大监吧,到时候娘娘就可以随时随地做给小殿下吃了。」 一口气说完,谢行俭舒服的一逼。 钟大监抱着佛尘,笑着点头。 几千两的首饰换一个糖腌梅的方子,且交易对象还是皇后娘娘,这笔买卖划算的不得了。 罗棠笙立马喊人准备笔墨纸砚,刷刷几下将方子写给钟大监。 钟大监满意的离开,临走前还神神秘秘的看了一眼谢行俭。 谢行俭被钟大监满面白.粉的瘆人笑容看的心尖发颤,这宫中的太监是真的不知道他们笑起来像地府的白无常吗? 钟大监走后,王氏听儿媳说皇后娘娘送首饰过来就是为了换一张吃食方子,当即笑开了花。 「棠笙那梅子做的确实味道不一般,好吃的很!」王氏丝毫不吝啬的夸奖,「可再怎么好吃也值不了几千两吧,啧啧啧,到底是皇家富贵,银子堆成山咯。」 「天底下的爹娘为了哄孩子开心,多少银子都愿意出。」谢行俭笑吟吟道:「这人又是皇后娘娘,自然是小殿下要什么,娘娘就帮他寻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月亮。」 「当娘的当然疼儿子啊。」王氏颠了颠怀里胖墩墩的娃娃,笑道:「当的爹也如此,昨儿团宝要骑小马,你爹还专门砍了木头做给他。」 「亲生爹娘对孩子当然尽心尽力。」罗棠笙声音里略显失落,转而绞着帕子缓过神来,淡淡道:「但宫里的那位皇后娘娘可不是小殿下的亲娘,娘娘能做到这份上,实属不错了。」 谢行俭和王氏一头雾水,齐声道:「不是亲生哒?」 罗棠笙点头,轻轻道:「如今协理六宫的皇后是继后,而小殿下是前头皇后所生,只不过前皇后福气薄,生产时遭受血崩…只留了小殿下就撒手人寰了。」 谢行俭上辈子看了太多后宫争宠的故事,当即眼神复杂的瞥向他娘,随后又转向罗棠笙:「你们说,皇后娘娘为了一份吃食方子,竟这般大张旗鼓的让钟大监去珠玉楼搜罗首饰送给你,会不会是想捧杀溺爱小殿下啊?」 「一来全了自己疼爱嫡子的贤良名声,二来还能让皇上以为小殿下是个贪吃的饭桶,此举一箭双鵰——」 王氏听得一愣一愣的,倒是罗棠笙笑的前仰后合:「夫君说什么胡话呢!皇后娘娘对小殿下可是真心的,你可别冤枉了好人。」 好人? 谢行俭不以为然的咋舌,他可不认为天底下有继母能真心善待嫡子,且这个嫡子身份特殊,日后说不定还会和继后的儿子争夺皇位。 「夫君这回真的错怪皇后娘娘了。」罗棠笙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抹尽泪花后,罗棠笙这才坐下来说起宫中这位皇后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42065527 60瓶;夜幻 10瓶; 跳起来比心心,比头顶心,比手指心,比爱心~ 第195章 【一更】 敬元帝将近而立之年,早年就定了亲, 娶的正是现在这位皇后娘娘的嫡亲姐姐柔氏。 前皇后和敬元帝年少夫妻伉俪情深, 可惜前皇后的肚子不争气,嫁过来两三年都没怀孕, 当时的敬元帝出于皇家子嗣考虑, 这才准许那时还是侍妾的淑妃娘娘怀胎, 淑妃娘娘有福气, 竟一举得男,生的孩子便是现在的大殿下,今年十三岁。 「按理说前皇后久不怀胎,这妾室有了孩子, 她怎么不抱过来自己养?」 谢行俭充分发挥他脑中的宅斗情节, 以往在深宅后院, 但凡主母不能生孩子, 都会将小妾的孩子占为己有, 甚至杀母夺子的事都能做的出来,怎么这位前皇后就没下手呢? 罗棠笙闻言,立马捂着嘴笑的直不起腰, 边笑边调侃谢行俭:「若不是知道夫君才从吏部出来, 我定以为夫君这些天读了不少市井里头的话本子呢?」 谢行俭目光闪烁,暗忖罗棠笙怕是不知道从前他在雁平时, 还帮清风书肆润过话本的文笔。 「淑妃娘娘是前朝大臣之女,身份虽不比前皇后尊贵,但她一旦生下孩子, 她还是有资格独自抚养大殿下的,何况前皇后心气高傲,她才不屑去养别的女人为丈夫生下的孩子呢!」 说起孩子,罗棠笙心口略感苦涩,看谢行俭的目光顿时充满警惕,心道她若是跟前皇后一样两三年都生养不出来,那夫君是不是也会让别的女人生下谢家的骨肉。 谢行俭被罗棠笙幽怨的眼神刺的发憷,很有求生欲的握住罗棠笙的手,对天发誓:「你可别瞎想啊,谢家不兴纳妾,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咱家那个断了亲的大伯嘛,他就是因为纳妾,到最后将自己赔了进去,是不是,爹?」 第526页 抽菸抽的赛过活神仙的谢长义勐的被儿子cue到,有些没反应过来:「小宝你说啥?」 「长忠大伯、纳妾!」谢行俭简而概之。 谢长义见罗棠笙低着头久久不语,再看小宝一个劲的抽眼角,结合刚才听的故事,谢长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对对对,」谢长义吐出一口烟雾,哑着嗓子勐啄脑袋:「他大伯是有这么一回事,前些年为了将寡妇娶进家门,愣是和他婶子闹得不可开交。」 「那寡妇进了门之后,整天就跟他婶子作对,可把他大伯脸都丢尽了,最后闹出了人命,他大伯也没得个好下场,丢了秀才功名不说,连后半生都搭进牢里去了。」 「可怜了文哥儿有这样的爹。」王氏嘆了口气:「咱们上京城的时候,文哥儿还特意去县里送咱们,也不枉当家的那年将他赎回家。」 「我有好些年没见到文哥儿了,娘,他可还好?」聊起家常,谢行俭瞬间兴趣盎然,当即让秋云摆饭,准备边吃边说。 「好着呢!」 王氏开怀笑道:「文哥儿和谢长忠断了父子缘分后,越发的好了,家中如娘不离不弃,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比团宝要大两岁,就是家里穷一些,当年你也不是不知道,谢长忠为了娶那个寡妇,将文哥儿攒的银子悉数都骗走用掉了,诶,摊上这么一个爹,也是受罪。」 谢长义对着碗长吸了一口汤,威严粗重的眉毛舒展开来,道:「你懂什么,家穷是一时的,我上京前问了文哥儿,问他三年后乡试可有把握,他信誓旦旦的说有,文哥儿性子温吞老实,他说有那就是有!」 「考上了总是会富贵起来的。」谢长义咕咚又喝了一口海带汤,总结完毕。 这话谢行俭不敢苟同,比方说隔壁王妇人家,如果当年没娶一个商贾媳妇,指不定现在住在京城哪个小疙瘩地呢。 但出自老爹嘴里的话,他还是别纠结的去掰扯了,省的他爹等会跟他急眼。 说了堂哥,势必要提一提王家的表哥,这不,王氏咽下一口辣椒酿,喃喃道:「也不知麦哥儿怎么样了,说是回家成亲,回家有几个月了吧?当家的,你说我大嫂是不是准备不让麦哥儿上京城找咱们了?」 「瞧把你急的!」 谢长义都不屑翻白眼,嗤鼻道:「麦哥儿回家成亲是大事,且京城路途遥远,零零总总加起来怎么着也要花上一年半载,你就算再喜欢麦哥儿,也要给他喘气的时间啊,你大嫂就更不用说了,人家巴不得麦哥儿来京城。」 王氏不由撇嘴,咋唿道:「我这不是担心我哥和大嫂捨不得孩子嘛,你说麦哥儿成亲后顾着小家不上京城了,那我就要提前给小宝物色一个书童伺候着,可我又担心回头麦哥儿突然又过来了,当家的,你说这事咋整?」 谢行俭餵了一口坐在他怀里乖乖吃饭的团宝,听到这话抬头道:「娘,你甭着急,我身边现在有居三帮衬着,暂时还用不上书童,等明儿我寄封信给表哥,问他还来不来京城,来了您再安排他。」 王氏这才心头一松,麦哥儿是她娘家人,多多少少王氏是偏心于娘家人的,给小宝当书童是个轻松体面的活计,最主要的是,跟在小宝身边,麦哥儿能学点东西。 她娘家几代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到了这一代,王氏心想着她儿子有出息,怎么着也要拉一把她娘家侄子。 有了小宝的保证,王氏这顿饭吃的贼香。 …… 雁平这头。 王多麦搭了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的进了林水村,年前王多麦就知道谢行孝的媳妇怀了孕,为了生产平安,谢行孝关了铺子门,回到林水村住了大半年。 王多麦这回来找谢行孝,主要是想问问谢行孝可有东西想让他顺道带去京城,他准备过几天就去京城找姑姑和姑父。 王多麦才进林水村,就碰上了准备出去的谢行文,两人迎面撞上,谢行文率先打了招唿,说族里有人病了,他要出去请大夫,又问王多麦过来有什么事,王多麦便说了来由。 谢行文闻言面色郁气叠生,轻轻嘆息道:「行孝哥最近因为老族长的事,累的厉害…你去看看他也好,劝他看开些。」 说完谢行文便说急着找大夫,等回头有空两人再聊。 王多麦一头雾水的进了谢家老宅,一进门发现调皮捣蛋的祥哥儿和贤哥儿都不在,只有杨氏抱着三儿坐在屋里,见王多麦登门,杨氏忙起身走出来。 「嫂子,行孝哥呢?」王多麦站在门槛问。 杨氏抹了一把泪,往老族长家方向一指:「他去老族长家了,老族长卧床不起,怕是……」 王多麦心下一咯噔,谢氏老族长不好了! 他急忙往老族长家跑,还没进门呢,就听到里头传来女人呜咽的哭泣声,只见院子里早早的挂起了白灵,就连下葬的棺材都抬了出来。 老族长鲐背之年,年近九十,丧礼用的东西早几年就备好了,如今老族长还留着一口气,家里人就挂起了灵,也不能说不孝,只能说喜丧提前备下是应该的。 王多麦见到此情此景,心想他打算去京城的事要泡汤了。 「老族长一旦没了,爹娘势必是要回来拜一拜,送一程的。」谢行孝神情憔悴,声音哑的不能听。 幼时因为爷爷偏心大房,谢行孝经常饿的胃疼,老族长见了总会偷摸的给他零嘴吃,比起家里头的血亲爷爷,老族长待他更像孙子,所以听到老族长撑不住的消息,谢行孝哭的比老族长的亲孙子还要难受。 第527页 王多麦坐在门槛上望着一脸哀容的谢行孝,碍于嘴笨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挠挠脑袋开口道:「行孝哥节哀顺变,通知姑姑姑父的事你交给我,我等会跑一趟郡城,找一个最近上京的商队,尽快将信送出去。」 谢行孝闷闷点头,他现在心情不佳,脑子一团泥,还真的不适合去郡城找商队。 说干就干,谢家老宅还留有谢行俭的纸笔,王多麦跟在谢行俭身后学了认字,现在提笔写信是没问题的。 「要不要让表弟回来啊?」王多麦问。 「这个……」谢行孝有些茫然,吶吶道:「老族长辈分高,按理作为晚辈,小宝是要回来一趟的,只不过小宝在京城做官,岂能轻易回来?」 话说到这,谢行孝心里不是滋味,红着眼眶道:「老族长昨夜还支吾惦记着小宝,趴在我耳朵边,断断续续的问小宝啥时候回来,说小宝是个有出息的,如今当了大官是族里的骄傲,只可惜京城太远,老族长没机会去看一眼小宝的风光。」 老人家的心事,听之闻者落泪,王多麦眼眶渐湿,提笔在信件末尾加了一句。 王多麦去郡城找商队很顺利,一进城门就碰上一队准备出发京城的商队,因老族长的事耽误不得,王多麦问能不能快点送到京城。 领头的人摇头说快不了,商队中途要去淮安城卸货,要耽搁好几天呢。 王多麦傻了眼,领头的人热情仁义,给王多麦指了一条路。 「去驿站寄,贵是贵了点,但送信快。」 王多麦恍然大悟,立马想起表弟几年前说的话,表弟说花五十两就能让驿站寄急信,去千里之外的京城只需八.九日即可。 …… 京城。 饭桌上,王氏一个劲的招唿谢行俭吃这个吃那个,饭毕,王氏很识相的将空间留给了小两口。 夫妻俩十几天不见面,自然思念的紧,且两人还是新婚不久的人,不光精神上想对方,□□上同样如此。 进门关门脱衣服,一熘的动作全备上,一番酣畅淋漓的动作后,两人俱精疲力尽的不想动弹。 罗棠笙脸皮薄,白日宣淫的事本就不像话,再这样不开门通风,指不定外人怎么说她狐媚男人呢。 拖着酸胀的身子下了床,将房门和窗户都打了开来,半下午的风幽幽的吹进屋,吹的谢行俭舒服的差点直接睡过去。 罗棠笙拿起没绣完的衣裳坐在外间,边绣边朝里头说话。 「夫君不是想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对小殿下好吗?」 谢行俭翻身望向珠帘后的娇俏人影,哑声一笑:「饭桌上我就想问你了,只不过跟爹娘叙旧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谢行俭尾腔带着一点□□后的慵懒以及漫不经心,拨的人心弦一动,罗棠笙抿了抿唇,笑道:「现在问也不晚。」 「洗耳恭听。」谢行俭将枕头往上移,半边身子靠在床头,随手拿起一本书打发时间。 「皇后娘娘是前皇后一手带大的,两人是嫡亲姐妹,感情很好,当年前皇后出阁,据说皇后娘娘还哭晕了头。」 罗棠笙娓娓道来:「前皇后没了后,皇后娘娘担心小殿下落入淑妃手里,便执意要进宫抚养小殿下,皇后娘娘自幼聪慧,心思通亮,将小殿下养的水灵可人,可宫中却隐隐传出皇后娘娘不过是为了坐稳中宫之位才故意讨好亡姐的儿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有人故意在挑拨皇后娘娘和小殿下的关系,但纵是如此,皇上还是对皇后娘娘起了疑心,一度想废后,毕竟在皇上心里,前皇后是胸口硃砂痣,她生的儿子更是不能遭算计,即便是亲姨母。」 谢行俭翻走一页,轻轻道:「后来呢?」 「后来?」 罗棠笙停下绣针,低声嘆气道:「皇后娘娘对皇上本就没情爱可说,废后之于皇后娘娘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娘娘放心不下姐姐的骨肉,便狠不狠心,当着皇上的面罐下了一碗红花。」 谢行俭不禁诧异,这一碗红花下肚,可就断送了为人母的机会啊。 「皇后娘娘说她会将小殿下当做亲生子,这一狠招彻底消除了皇上的疑心,小殿下也就正式归于皇后娘娘抚养,宫里头散发谣言造谣的人都被皇上处置了,从此以后也就没人敢在这上头做文章。」 「天下的继母可没几个是好的。」 谢行俭合上书,感慨道:「何况是天家母子,不过皇后娘娘为了保小殿下在宫中平安长大,不惜……这样看来,倒是我误会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牺牲自己,如此厚待姐姐的孩子,可见前皇后对其有多好。」 「可不是嘛!」 罗棠笙笑了笑:「前皇后是家中长姐,一把手将皇后娘娘拉扯大,两人之间的情谊非寻常姐妹能比。」 两人聊着聊着,谢行俭就困意上头,招唿了一声就沉沉睡去。 休息了一天,谢行俭又要去吏部和五位先生开始批阅朝考题,好在参加的进士人数不多,仅仅一百来人,六个人分工合作,很快就将考卷批了出来。 批阅完毕后,他们要抽出前二十名的考卷上交到敬元帝手里,因为录取翰林院庶常还要敬元帝点头。 这天擦黑时分,谢行俭从皇宫里出来,刚踏进院子,就听他娘在里头哭,一问才知道老家来信了。 不会是大哥一家出事了吧? 第528页 谢行俭一想到此,面上疾风骤雨唿啸而过,撒开腿急忙往屋子里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咩咩不是羊 20瓶;么么哒 10瓶; 比心心,三百六十度翻跟头比心,蹦极比心,跳伞比心,走一步比心,走两步比心…… 第196章 【二更】 「娘——」 谢行俭撞门而入,只见爹娘两个人哭的泪眼滂沱,罗棠笙碎步挪过来,将手中的信递给谢行俭。 「老族长大限将至?」 谢行俭吃了一惊,五指瞬间将信纸握得发紧,腮帮子咬的酸疼,缓过气后,他艰难的行至爹娘身旁。 他咬咬嘴唇,深深吐息几次,「老族长的大事,咱家肯定是要到场的,爹和娘赶紧收拾收拾,明天咱们就回雁平。」 「小宝,不可!」 谢长义虽伤心却还有理智,堪堪收住眼泪,不贊同道:「你现在是京官,没有皇上的旨意,你能轻易离开?你可别乱来,老族长的后事,我跟你娘回去拜一拜就行了,你好生在京城呆着,别误了皇上的事。」 谢长义说的在理,这段日子京城发生了很多事,西山银矿崩塌,翰林院朝考作假,重新出朝考题等等,这一系列事谢行俭多多少少都有参与,所以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谢行俭离开不得。 罗棠笙跟着小声劝道:「按常理,夫君是要回去看一眼的,可眼下非同寻常,夫君这时候回去,岂非功亏一篑?」 因为杜程二人舞弊被斩首,翰林院这边,就属谢行俭这个从五品官能站出来主事。 新朝考才结束,等新翰林进来,这几天正是谢行俭立威立势的好机会,倘若谢行俭这会子离开京城,这不就是眼睁睁的将资源拱手让给别人了吗? 而且敬元帝这段时间只往谢家赏赐了金银珠宝,大家心知肚明,大的赏赐还在后头呢。 他一旦在这种关键时刻撒手走了,敬元帝会怎么看他?定会认为他矫情。 毕竟老族长不是他嫡亲的长辈,要守孝道也用不着千里迢迢的回家去守。 朝中人都在揣测,说等新朝考结束后,谢行俭的官阶势必是要往上提一提的。 谢行俭在这时候回老家,真的很不明智。 劳心费力的做了这么久,不就是等着入敬元帝的眼吗,不就是等着升官发财吗? 如果现在他远远的跑到雁平,来回一个多月,加上办丧事,怎么着也要两个多月。 时间线拉的太长了! 朝中时局千变万化,指不定他再回京城的时候,展现出来的情形早已革新,也许他已经成了过去式,在敬元帝跟前,大概又冒出了新的红人。 这个道理谢行俭懂,为官者最不喜的便是家中有孝丧,直系血亲丁忧三年太不划算,为了防止为官时出现丁忧,一般官员都会谨守孝道,为的就是不想家里老人误了他们的官途。 何况这回又不是家中嫡亲血亲办丧事,他真的用不着赌上前程回家探望。 王氏抽搭着匀平了气息,压低声音劝导:「小宝,你爹说的对,你就别回去了,太耽误事,再说了老族长和咱们家算是五服外的亲戚了,他没了,也用不着你去守孝,咱家有我和你爹还有你大哥就够了。」 谢行俭想起老族长几年前笑着跟他开玩笑,说要喝他的喜酒,看他娶的新娘子,还想抱他的孩子,亲自给小孩取名…… 这些往事如电影画面浮现在脑海,他忍不住心头一酸,噗通就跪下了,双目含泪:「爹娘,老族长的事就麻烦您二老了,儿子无能,不能回雁平再孝敬一回老族长……」 王氏和谢长义见儿子哭的伤心,才止住的泪水哗啦一下奔涌而出,三人瞬间抱头痛哭,边哭边掰着手指,诉说十几年前老族长照顾他们一家的琐事。 这些事是跟大房分家前的一些接济小事,可就是这样的鸡毛小事,愣是让谢家人记在心中一辈子。 罗棠笙抚着胸口,犹自不安,她从未见公婆和夫君这么痛苦,听着三人絮叨老族长对谢家的恩情,连她这个从没见过老族长的人都忍不住哀恸。 回雁平的事暂且就这么定下了。 王氏和谢长义明天就出发回老家,罗棠笙作为家中一份子,也跟着回去一趟,算是替不能离京的谢行俭敬一份孝心。 翌日一早,谢行俭就吩咐居三亲自送他们回去,为了照料几人路上的起居,他让秋云以及汀红汀兰都跟着一道回去,因人数多,他又雇了一辆马车送他们回雁平。 安顿好爹娘回家事宜后,他这才洗漱一番往翰林院赶。 为了不耽误点卯,早饭他都没来的及吃,当吏部将新朝考选出的庶常送到翰林院时,谢行俭起身急了些,贫血症来的快,差点晕眩过去。 金庶常和黄庶常忙扶住谢行俭,问谢行俭可是有碍。 谢行俭抬手抹了一把疲倦,摇头说无事。 黄、金两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等谢行俭出去和吏部进行新庶常交接时,两人凑到一块嘀嘀咕咕起来。 「谢大人眼尾红的能滴血,应该是哭过了。」黄庶常压低声音,猜测道:「而且哭的挺厉害,说不定哭了一宿。」 「不能够吧!」 金庶常望着屋子里和吏部官员谈笑自如的谢行俭,喃喃道:「谢大人性子坚韧,之前翰林院文书被毁,大家都急成什么样了,也没见谢大人慌神,有什么事能惹谢大人哭?反正我不信。」 第529页 「你不信有屁用。」 黄庶常日常怼金庶常,他趴在窗口悠悠道:「你没发现谢大人今天不对劲吗?我找大人盖章时,发现大人一直发呆,喊了好几声才回神,谢大人在翰林院一向精神奕奕,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无精打采。」 「说的也是啊,」金庶常哼了声,琢磨道:「咱们等会探探谢大人的口风,看看谢大人是不是遇上麻烦事了。」 黄庶常点头,见里头谢行俭和吏部交接结束,两人连忙绕进屋子。 谢行俭将新来的庶常安排妥当后,坐在椅子上提笔思绪万千,一会想他爹娘和棠笙出了京城没有,一会想老族长现在还在不在喘气,总之一时悲一时忧,哀嘆不停。 黄、金二人站在门口犹豫半晌,谁也不敢上前敲门,金庶常还在记恨刚才黄庶常怼他的事,趁着黄庶常不注意,金庶常往后退了两步,一个飞旋腿,将黄庶常踢进了屋内。 房门陡然从外面被打开,砰的一声惊的谢行俭从忧伤中骤然清醒。 黄庶常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的瞪了一眼身后的金庶常,随后跳着被摔疼的脚,一波一拐的来到书桌前。 谢行俭心情不好,遂冷了脸面,质问两人为何不敲门就进来,还有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金庶常闻言手足发凉,心中越发肯定谢大人遇上了棘手的事,以往在翰林院,即便他们以下犯上调侃谢大人,谢大人都不会生气。 黄庶常更是被谢行俭从未有过的怒火吓的肝胆俱裂,到嘴边的试探问话愣是吓的没声了。 谢行俭冷冷的看着两人耷拉着脑袋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顿时心里窝火,于是提高嗓门,语气越发凌厉,怫然道:「你们不好好的去教新来的庶常做事,跑本官这里胡闹什么?咱们翰林院现在没有翰林院士镇馆,本官就指望着你们能替本官好生教导一下新庶常,瞧瞧你们一个两个毛手毛脚的,也不怕让新来的兄弟们看笑话?啊!」 黄、金二人被骂的哑口无言,谢行俭虽有些泄私愤,但骂的对。 吏部的人刚才说敬元帝暂时没有认命翰林院士的打算,因吏部官员是谢行俭在国子监时期的老同事,那人还偷摸的提点了谢行俭两句。 「翰林院两年后散馆,时间不长,皇上打量着准备在大人这届班底挑选一二有能力、敢担当的人上来认命翰林院士。」 这是吏部的原话。 谢行俭心思沉了沉,吏部既然敢将消息传递给他,想必得了敬元帝首肯,若无意外,两年后留馆上任的肯定有他。 但吏部还留了其他的话:「翰林院如今是谢大人当家,大人可要用心管教好底下这帮毛头庶常们,若出了差错,皇上第一个就是找谢大人问罪。」 因为这声问罪,谢行俭才朝黄、金二人发火,自从敬元帝惩处杜程二人后,朝中有不少人明着讥讽翰林院成不了气候,说翰林院现在都是一帮没经验的庶常撑门户,扬声问他们能做出什么大事。 还有更难听的,这些矛头直指谢行俭,讽刺谢行俭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子,翰林院让他领班,不出三日翰林院定会成为一池浑水。 谢行俭听到这些流言蜚语时,气的耳边嗡嗡作响,他不相信敬元帝没有听到风声,但敬元帝放任这些朝臣嘲笑他,可见敬元帝是在暗中考察他,看他能不能沉住气,有没有魄力将翰林院打理的有条不紊。 这两天除了和五位先生批阅朝考卷,他还抽空找来检讨张怀兴和编修卢长生,三人将近期翰林院的规划做了调整,预备腾出精力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庶常。 新庶常们在读书能力上是稍逊黄、金等人的,不然第一次朝考时他们就能进翰林院了,考两次才进翰林院,算復读生。 撇开能力方面,这些人还比黄、金等人迟了小半年才来翰林院,做事生疏不说,还有些畏首畏脑。 毕竟是復读生嘛,新庶常在这些老前辈面前,总会表现出一些自卑。 谢行俭刚和新庶常会过面了,要他说实话,这些新庶常很难带,但人都来了,他没得要退货的道理。 所以他跟张怀兴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实施老人带新人的政策,力求半个月内,让这批新庶常能够正常「上班」。 他肩上的担子任重而道远,黄、金等老庶常同样如此,所以见到两人慌里慌张的闯进来,谢行俭忍不住勃然大怒。 这般没正形,难怪朝臣敢当着皇帝的面嘲讽他们。 黄、金两人被教训的满心慌乱,黄庶常大胆抬眸,拼着再被骂一回的下场,黄庶常惶恐的说出他们进来的目的。 「大人为了翰林院呕心沥血,下官等惭愧,不过大人投身朝政之时,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金庶常心思活络,连忙附和:「大人今天似乎格外疲惫,下官和黄庶常担心大人,这才斗胆过来问问,大人可是遇上了难事?若有,大人不妨和下官说说,些许下官能帮上忙。」 「你们的好意本官心领了,」谢行俭侧身摆摆手,勉强挤出三分笑容,和气道:「本官不过是这两天熬夜太过,双眼发涩,多歇息就会好的。」 金庶常正准备说请大夫过来看看,却被谢行俭一句话堵住了嘴。 「你们不给本官添乱,本官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赶紧回去吧,要想帮本官,就好好的教会新来的庶常。」 第530页 见打听不到消息,黄、金二人只好丧着脸离开。 谢行俭恹恹的瘫在椅子上,心想他该收收心了,可不能将情绪带到官场,连黄、金二人都能发现他的不对劲,那么,躲在暗处监督翰林院的人呢? 唤人端来一盆冷水,洗了把脸后,谢行俭抖擞了精神,开始认真办公。 诚如他所料,他的不对劲,不消半个钟头,就有人汇报给了敬元帝。 敬元帝轻呷一口温茶,听完回禀后,垂下眼睑问谢家最近出了什么事。 来人细细的将雁平来信的事说了,敬元帝把玩着手中的官窑粉釉瓷盏,浅笑道:「这小子倒拎的清孰轻孰重,不愧是朕看中的人。」 「皇上就不说说谢行俭为谋锦绣前程,竟铁石心肠到对族人的大限将至都无动于衷吗?」 对面坐着的人含笑如沐春风,轻描淡写的指责谢行俭的不对。 此人语气很淡,意味却极为厉害,嘴上说谢行俭,尖锐的目光却直刺敬元帝。 一旁伺候的钟大监脸色瞬变,敬元帝却很轻松自在。 「爱卿是在怨朕铁石心肠杀害李松?」敬元帝合上茶盏,将喜爱的粉釉瓷重重的掷在桌上,力气之大,瓷盏瞬息碎成八瓣,里头的茶水沿着桌脚往下直淌。 「微臣不敢。」徐尧律起身垂头拱手。 「你有什么不敢的!」 敬元帝皮笑肉不笑的道:「当年为了向家大小姐,都敢求到父皇面前,让身为东宫的朕去替大臣之子涉身北蛮险地,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咣当一声,随着敬元帝怒火咆哮,屋内瞬间静了静,就连裊裊飘散的龙涎香都被震的拐了个弯,钟大监心跳的极快,甚至不敢喘气。 徐尧律从容不迫的跪下,因为对此事供认不讳,所以徐尧律只字不言。 敬元帝不想旧事重提,可今天听到他捧在手心的臣子,拐弯抹角的愤恨他杀了李松,作为九五至尊的帝王,谁能忍气吞声允许这种事发生。 此事过去了多年,敬元帝早就不怪徐尧律了,相反敬元帝打心眼感谢徐尧律,若非徐尧律上奏父皇让他领兵出征,他当时就找不到机会向父皇展示自己。 为帝王者,就要心狠,当年在北蛮地界遇袭,如果他不伤的惨烈些,父皇就不会下定主意赶成王去封地。 说到底,徐尧律年少做的事,无形中帮敬元帝拔除了皇位竞争对手。 「谢行俭的事,你怎么看?」敬元帝缓和了语气,话锋一转,回到之前的话题。 「为臣子者,此时此刻他还能坚守翰林院,当奖。」徐尧律面无表情道:「但身为谢氏族人,不去送一送老族长,可以说不孝,当罚。」 「忠孝两难全。」敬元帝听后沉思良久,「他的难处朕该理解,爱卿且先回去吧。」 徐尧律走后,敬元帝立马宣旨让谢行俭入宫。 谢行俭这次进宫有些提心弔胆,他没有跟爹娘回乡这件事,他是越想越后悔。 一来是觉得对不起老族长,二来是担心敬元帝觉的他不是个东西,没孝心。 所以进了宫后,他头一个就是跟敬元帝请假,说他要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谢行俭:我还等着老族长给我取表字呢…… 第19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的想法很简单, 他觉得他现在不赶回去看老族长最后一面, 这件事以后肯定会像根刺一样,一辈子堵在他喉咙里下不去。 老族长人没了, 那就真没了,但官,一直都在,这次机会丢了, 他下回再挣回来就是,左右他还年轻, 不兴非死磕这两年升任。 两相掣肘, 他选择前者。 他不想自己以后悔恨当初。 敬元帝听完谢行俭的话后, 笑的尤为惬意, 谢行俭最怕的就是敬元帝现在这副笑而不语的样子。 鸡贼的像个笑面虎,总感觉没安好心。 就在他腹诽敬元帝居心叵测时,敬元帝神色舒朗的开口了。 「爱卿且快去快回,朝廷一向奉承孝道当先, 爱卿能以身作则固然不错,只不过爱卿也知翰林院的现状,不说乱成一锅粥,但凡长了眼睛的人, 都能看出翰林院现在很是不成体统。」 敬元帝这话有褒有贬, 然而说的全是事实,谢行俭不慌不忙的舒展微笑回禀,说他今天已经立了规矩, 过不了半个月翰林院就能恢復如常,定不会再让朝臣们看笑话。 「如此甚好。」敬元帝道:「你想回乡,朕不拦你,但翰林院不能长期空着,朕预备呢,让卢长生替你先管着翰林院,等你处理好家事,再回来接管翰林院不迟。」 谢行俭低着脑袋,心头油然而生怅然,他这么一退,自然有人要被顶上来,卢长生和他同为金榜一甲进士,他走了让卢长生当替补,一点都不意外。 「卢大人为人稳重,有他在,臣放心。」 谢行俭咬了咬牙,一口气说完:「多谢皇上体桖,臣这时候回乡,实属不该,但家里事发突然,臣不得不赶回去看一眼,等三五月臣回了京城,再为皇上行犬马之劳!」 说完,他撩开官袍沉沉跪下,又瞌了几个响头。 敬元帝抬手让钟大监扶谢行俭起来,谢行俭身姿站立如松,谢恩后,道:「还不知皇上宣臣进宫所为何事?」 敬元帝宣谢行俭进宫的初衷是想唱.红.白脸询问谢行俭忠孝两难全时,该如何抉择,不成想敬元帝还没问呢,谢行俭上前就说他要回家。 第531页 得,这还用问吗? 虽「捨弃」了京城这个大家,顾全雁平小家,但这答案,敬元帝着实喜欢的紧。 敬元帝一手搭在摺子上,浑厚的嗓音在宁静的御书房内响起。 「朕年前派国子监出身的江南四子返江南府协理政务,如今也有大半年了,朝中有规定,为官者不可居本地当差,朕记得你家是在…在……」 谢行俭拱手,心思一动,朗声道:「回皇上,微臣和武英侯是老乡,老家在平阳郡雁平县,从京城出发,绕过淮安城,行水路一路南下,中途会经过江南府。」 其实不算经过,从京城去雁平和江南府都要在淮安城转船,两条线一左一右,差的道呢! 但敬元帝无端跟他提及江南府,肯定是有事要交代他做,所以不顺道也要改口说成顺道。 敬元帝哈哈大笑,手指朝着谢行俭点个不行,赞嘆道:「爱卿果真是个妙人,既顺路,爱卿不若替朕将这份召四人回京的摺子送去江南府,顺便替朕问候问候江南府的巡抚,问他江南府最近情况如何?是好是坏,给朕一个准话。」 这个「问候问候」四字,谢行俭听的心头一震,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算是明白了,这位巡抚大人似乎不太得圣心。 果然,敬元帝冷面抚须,干脆道:「瘟疫过后,朕减免了江南府三个月的赋税,江南府巡抚拍着胸脯跟朕要人,说给他半年的功夫,定会还朕一个山清水秀的大好江南,人,朕反正给了,至于成果如何,现在也到了揭晓的时候。」 谢行俭心下瞭然,江南府物产丰饶,过江名士多于鲤,在各大郡城中,不管是经济实力还是其它方面,江南府均鰲头独占。 然而,今年南边出了瘟疫,却数江南府最严重,敬元帝大动肝火,拎着江南府巡抚崔娄秀崔大人好一通数落。 最后,君臣达成协定,崔大人半年之内要恢復江南府的生机,不然就以死谢罪。 谢行俭默默的替崔大人悲哀,都做到巡抚这个位子上了,项上人头竟然还是居于倒悬之危。 老百姓常说做官好,做官是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其中的艰辛和多舛时时刻刻都伴随左右,指不定哪天就触犯了君威,得了一个人头落地的悽惨下场。 钟大监适时站出来,将早早拿到手的圣旨铺展开来,捏着嗓子眼,尖声道:「五品侍读谢行俭听旨——」 八月下旬后,树上的鸣蝉等虫子早已歇了动静,整个皇宫静谧的可怕,钟大监这突兀的一声叫唤,听的谢行俭的耳朵噗嗤的抖三抖。 自打那年求学上京,在大街上跪了一回官轿后,现在对下跪这事,他已经将其视为家常便饭,这不,呲熘一下又跪倒了。 钟大监依旧是那副细声细气的嗓子,只这回肃了容颜,和那会在谢家嬉笑的钟大监截然不同,倒真有了几分御前太监的威严样。 …… 秋高气爽,出了御书房后,一股瑟瑟寒风铺面打过来,吹的谢行俭哆嗦的打起冷颤。 京城位置偏北,入了深秋,气温直线下降,他蓦然抬头仰视着天空中洁白的云朵,暗道约莫再过一个月,京城就会天地一色,全是白茫茫了。 炎热的夏天一过,他还没来得及去品味飒爽的秋季,冬天的脚步就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御书房后窗有一处莲池,旁边的鹅卵石小径直通翰林侍读歇息的场所,名为僻静阁,里头住的是专门负责皇上以及皇子们读书答疑的侍读。 谢行俭闻着晚秋的莲子幽香,漫步往僻静阁方向走去。 他也是侍读,本该上个月就来僻静阁报导,这不是被出朝考题给耽误了嘛,只好趁今天过来看看。 僻静阁,院如其名,取这个名字,主要是因为考究这里是给读书人呆的地方,有读书人在的场所,一般都万籁俱寂,坐在那写写画画,用的是手,嘴巴都是闭着的。 便是要出声吟诗或是背诵功课,有格调的读书人都不会打扰到旁人,会远远的跑到大树下、池塘边去。 谢行俭无声的靠近僻静阁,里头几位侍读果真安静如斯,见到谢行俭进来,纷纷温文有礼的起身问候。 「敢问这位大人是?」 谢行俭收好圣旨,笑着拱拱手,道:「下官谢行俭见过几位前辈大人。」 「谢行俭?」有人惊讶道:「您是新科状元谢大人?果真仪表堂堂,今日一见,真叫我等开了眼。」 「不敢当,不敢当。」 谢行俭摆手羞红脸,「几位前辈风度翩翩,满腹经纶,晚辈愧不敢在几位前辈面前称大,早些时辰,晚辈就想过来探望几位大人了,无奈不得空……还望几位前辈见谅。」 边说他边打量众人,只见厅堂中几位侍读俱齐齐站起朝他行礼,不过鲁、乌几人不在。 「无妨无妨。」一位四十多岁的俊朗气质型大叔抚着细长的鬍子,和颜悦色的笑道:「来日方长嘛,谢大人成了宫中侍读,以后有的是机会和我们吟诗作对,赏菊贪杯。」 谢行俭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众人,心道吟诗作对就算了,打从他科举结束,他就不想再碰那玩意了 赏菊贪杯做文章,这他倒是可以座陪。 「谢大人事物繁忙,我等能理解。」 大叔旁边的瘦弱青年人朝谢行俭弯腰施了一礼。 第532页 谢行俭微微避礼,并未说话。 青年人身上漂浮着浓重的药香,略显苍白的脸庞上此刻漾出丝丝笑容,只这一眼,谢行俭就觉得此人非常平易近人。 「前些天听闻谢大人不顾身危,自请上西山开闸放水,可把下官惊的魂不附体,都说文人胆子小,却不想也出了胆大如斗的豪爽之人,下官听闻此事后,对大人是肃然起敬,佩服的五股投地。」 谢行俭嗤嗤一笑,文人说话就是这么文邹邹,听的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悦耳动听啊! 不等谢行俭谦虚的说两句,青年人就捂着嘴咳咳咳的咳嗽起来,气质大叔和另外一人急忙拍打青年人后背。 「他这是怎么了?」谢行俭忙变了脸色,担心的问:「可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犯不着麻烦太医。」青年人拉住谢行俭,毫无血色的嘴唇气若游丝的吐出几个字:「老毛病了,治不好,如今在这宫里,是承蒙皇恩赏下官一口饭吃……咳咳……」 「别说了雅送,快些进去休息。」大叔皱着眉打断青年人说话,喊人将青年送到里间。 进来伺候的宫女似乎习以为常,端水递药的动作很娴熟。 气质大叔伸手将谢行俭引到一旁,屋内入耳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揪人心窝,大叔摇头嘆气道:「让大人看笑话了,雅送身子骨虚弱…三天两头的吃药都不见好,严重时还会咳出血。」 「他这是得了什么病?」谢行俭掂量着语气打探。 咳嗽不断,还出血,不会是肺痨吧? 若真是肺痨,呆在宫中怕是不妥,毕竟肺痨是慢性传染病,侍读日常要跟皇上和诸位皇子打交道,若一不小心传染给了…… 越想越后怕,谢行俭生生冒出了冷汗。 「不是什么大病。」 气质大叔见谢行俭变了脸色,当即解释道:「太医早先瞧过了,雅送这病不会过给旁人,这病是他幼时不小心落下的,听说雅送他娘生产时,家中遭了大火,雅送在大火中降生,被救出来时,嗓子都燻黑了,上苍怜悯他,这才让他平安长大,可惜,身子坏了大半。」 谢行俭感慨不已,眼睛往屋内瞥了一眼,轻声安慰道:「雅送兄能在御前行走,身子骨不好又何妨,有皇上的九天龙气护着,量阎王爷也不敢动他半根寒毛。」 「话虽如此,但近两年雅送的身子愈发不比从前好了。」 气质大叔怅然若失道:「咱们这些人里,属雅送的才华最为出众,且他脾性温和斯文,小殿下格外喜欢他去授课。」 教导小殿下? 谢行俭捕捉到关键词,气质大叔还在说:「小殿下是中宫之子,若无意外,长大后是要登皇位的,倘若雅送身子骨硬朗,拖个几年,不说太子太傅,少保的位子总会是雅送的。」 谢行俭贊同的点头,这话不假,入当今皇上的眼固然好,若没机会,可以入东宫啊。 小殿下是敬元帝和恩爱髮妻前皇后所生,且他那日瞧着,这位小殿下非常乖巧机灵,敬元帝对其也颇为放纵喜爱,说不准几十年后,上位的还真的是那个小萌娃。 心里想着曹操,曹操就到了。 僻静阁门口,只听一道奶萌音脆声有礼的在和人说话。 「姜先生和本宫约好这个时辰对词,先生小憩醒了没?」 招待的侍读艰难的回话:「回小殿下,姜侍读刚发了病才睡下……」 「先生又病了?!」小孩勐的拔高声线,下一秒就嘚叭着小短腿往屋子里沖,还不忘让随从去太医院喊人过来诊治。 气质大叔难掩得意,喜气洋洋道:「有学生如此,师復何求?雅送也不枉这一遭进宫了。」 说完,还不忘跟谢行俭眨眨眼,此种大跌眼镜的动作都挡不住大叔身上的书卷气息。 谢行俭淡淡一笑,心说不愧是中年儒雅大叔,气质这一块拿捏的死死地。 太医院很快来了一位太医,谢行俭认得此人,这位太医正是给他瞧腰伤的那位老大夫。 老太医在宫中主要给皇上、太上皇等贵人请脉,而小殿下随便派去一个人就能将老太医使唤过来,可见小殿下在宫里的份量。 谢行俭不动声色的将这件事记在心上,出了宫后,他回了一趟翰林院。 火速的将翰林院安排妥当后,谢行俭找来卢长生,两人促膝长谈良久,天黑了都不自知。 第二天一早,谢行俭让高深出去租来一辆马车,随后打包了几件衣裳,拿了银子就上车出城往南边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果果 20瓶 第19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回雁平的路山高水长, 谢行俭不敢独自回去,便叫上高深陪他,加上车夫, 一共三人。 车夫是赶车的老手, 见谢行俭着急出城,手上的鞭子在空气中划下一道道闷哼声,半个时辰不到,马车就跑到了城门口。 出城要例行检查,车速肉眼可见的慢的下来, 谁知刚查了路引,街尾跑出几匹汗血宝马,马上的人挥舞着佛尘, 探出半个身子不停的唿喊。 「谢大人——」 谢行俭连忙从马车里钻出来, 排队外出的人群自觉的让出一条道,宝马很快跑至马车前。 喊他的是钟大监, 此刻钟大监扶着老腰着急忙慌的从马上下来,一路在马上揽着钟大监的曹弼大步下马走过来。 第533页 「你小子跑那么快做什么!」曹弼上前就是一拳头。 谢行俭在罗棠笙铁骨拳的『蹉跎』下,早已炼出扛打的胸肌,曹弼这勐地一击,就像是弹棉花一样,一点都不疼。 谢行俭以为炼成了刀枪不入的铁骨,实则不过是曹弼怕伤着书生小子,手掌的力度生生降了又降,锤人当然不痛。 「大监追来有事吗?」谢行俭瞪了一眼曹弼, 转头摸摸脑袋,状似不好意思的问钟大监。 钟大监虽是没了跟的奴才,可好歹在宫中享福了几十年,哪里扛得住在马背上颠簸,钟大监现在是哪哪都疼,尤其是屁.股跟,又痛又麻。 大庭广众之下,钟大监又不好伸手揉搓屁股,只能咬着银牙忍着痛意。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谢行俭的马车堵在城门口不像话,钟大监忙让随从将诰命圣旨和服饰盒子递给谢行俭。 谢行俭双手接来,随即跪拜谢过天恩。 他娘和棠笙的诰命文书还是他亲自盖的印章,太上皇的寿诞结束后,朝中大臣都在忙着西山银矿事宜,敬元帝似乎将颁发臣子亲眷诰命的事给忘的干干净净,他有心想提醒,只不过后来因为要出朝考题,所以也把这件事给抛之脑后了,诰命的事就这样搁浅下来。 钟大监轻咳一声,喘口气道:「朝中诰命下发有些迟,皇上特意命咱家送给谢大人,谁知去了谢府扑了个空,可这差事总得要交啊,这不,咱家就厚着脸皮让曹司阶带咱家追到城门口来了。」 说着,钟大监还调笑的拍了下谢行俭租来的马,翘着兰花指,耐人寻味道:「谢大人是从哪租来的马?这马可不比汗水宝马差,跑起来真快。」 谢行俭目光闪了闪,他知道钟大监是在埋怨他走的太急。 可这能怪他吗?他又不知道钟大监大清早会去他家。 谢行俭又微笑又嘆气,指挥车夫将马夫赶至一旁别挡着后边人出城,他则拉着钟大监好一番安慰。 「大监您可饶了下官吧,」谢行俭可心的讨笑道:「下官要是知道您今天要上门,下官肯定会大开门户,好酒好菜的备着,就等着大监恭候大驾--」 「哎呦~别别别。」 钟大俭摇头晃脑的嗤笑,伸手拍拍自个的白.粉脸,笑的合不拢嘴道:「谢大人竟会跟咱家开玩笑,咱家也要有这个脸面敢去大人家里吃喝呀,得了得了,大人也甭说这些话哄咱家,咱家又不是个能上檯面的东西,用不着谢大人屈尊降贵逗咱家开心。」 见谢行俭脸红吃瘪,钟大监忍不住暗笑,拿手肘撞谢行俭,敛起玩味,认真道:「大人归心似箭,这事咱家心里理解,皇上让咱家追过来,除了将府上两位夫人的诰命物件送过来,还有一事要交代大人。」 谢行俭陡然警觉起来,背靠着街上来往的人群,沉声道:「大监请讲。」 钟大监转头递了个眼神给曹弼,曹弼心领神会的持剑站出来,冷脸呵斥赶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散开。 四下安静,钟大监从怀中掏出一面锦盒,嘴角含笑,语出深意:「大人请拿好,待去了江南府,可以凭此物降住江南府那些不听话的腐烂虫蚁。」 谢行俭垂眸打开锦盒,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枚纹理细腻光滑的祥云玉佩牌子,瞧一眼便知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盖上锦盒,谢行俭眯着眼睛,饶有趣味的道:「皇上昨天不是提了下官挂名正三品的监察使官吗?既然如此,持有圣旨便可,再持信物岂非多此一举?」 「朝廷歷来就有往关中、江南等地分派肃政廉访使的习俗,这类巡抚属官权力虽不及各地巡抚,但古制可是清清白白的摆在那呢,凡有巡抚之处亦有监察使官,监察使官可是有先斩后奏的权利啊。」 「此话不假,」钟大监点头,笑着迭声道:「监察使一贯由京官担任,且不会授任高官——」 似觉得这么说有些不妥当,钟大监急忙嬉皮笑脸道:「谢大人可别误会,咱家可不是说大人官位低。」 谢行俭没怎么生气,他和钟大监又不是头一回认识,对钟大监有时的口直心快表示无所谓。 何况钟大监并没有说错。 为了防止京中高官贪权,和地方巡抚勾结沆瀣一气,皇家想出一种诡异的法子,把这种奔赴各道巡查、考察吏治的官员,多是交由低位的京官担任。 敬元帝的想法很大胆,很单纯,监察使不是常设官,在任期间时间短,等巡查完毕后,这些京官是要返京述职的。 如果派朝中大官去,这些人会肆无忌惮的勾结地方,后果不敢设想,但低阶的京城就不会。 一来他们真正的官阶正处在上升阶段,皇上能认命他们去巡查,可见是看重这些人,只要他们完美的办好皇上交代的事,回京后,不缺高官厚禄等着他们,因而他们用不着铤而走险上地方官贿赂的贼船。 二来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初出茅庐的小子,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敬元帝想打压地方官,缺的就是这种勇勐的年轻人替他打前阵。 谢行俭之前冒着违抗圣旨的罪名,奋不顾身跑到西山开闸门,这种蹈锋饮血的血性男儿,正是敬元帝当下所需要的。 所以,去江南府巡查的『好事』,就这样毫不意外的落到了谢行俭头上。 敬元帝还算有良心,知道地方官一向喜欢朋比为奸,串通一气对京城来的监察使瞒天过海,为了助谢行俭一臂之力,敬元帝将常年佩戴的降龙玉佩交到谢行俭手上。 第534页 * 车辘滚滚,告别钟大监和曹弼后,车夫赶着马车驰骋出城,一路飞奔南方。 宽敞车轿里头设有一张躺铺,路过煌盘郡时,谢行俭让高深进城买了一条紫檀木香案,另有一把供奉的香炉和燃香。 在马车呆坐了两天,谢行俭浑身不得劲,趁着高深出去採买的空当,他跳下车,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闭着眼活动起发酸的四肢。 「小兄弟?」 身后突然传出一道忐忑的试探叫喊。 谢行俭睁开眼,回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头不高的布衣男人,男人相貌平平,裂嘴而笑露出的牙齿还带有星星黑黄,不过妙在这人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此刻眼里迸出光亮。 「果真是你!」 男人踮起脚拍打着谢行俭的胳膊,想起手上沾有污秽,男人讪笑的收回手,使劲的往衣服上揩。 「脏了小兄弟的衣裳,实在对不住,远远瞧着背影就像是小兄弟,嘿嘿,不成想,还真的是小兄弟。」 「你是?」谢行俭努力的在脑中搜索他认识的人,但,无果。 这人是谁啊? 「小兄弟不认识我啦?」男人感到一丢丢失望,转眼脸上扬起大大的笑脸:「忘记了也不打紧。」 谢行俭觉得好笑,以为这人认错了人,正欲解释两句时,男人蹲下身从盖着布巾的担篮里拿出十几张葱油饼,随后往谢行俭手中一放。 谢行俭顿时黑了脸,这不会就是上辈子街上到处可见的那种站街销售吧? 强买强卖? 有点不道德吧? 虽然葱油饼很香。 「这不合适……」谢行俭吞吞口水,将葱油饼往男人手上推。 大概就是那种『叔叔,红包我不要,别给我红包』,边嚷嚷边将口袋打开。 「咋?」男人颠颠手上的葱油饼,纳闷的看向谢行俭,委屈巴巴道:「小兄弟可是嫌弃我做的葱油饼不好吃?」 谢行俭心头顿了一下,摇头不语,再美味的东西,来自不明,他都不会去触碰。 食物如此,黄白之物也是如此。 在不久的江南府,他将这个道理贯彻的淋漓尽致。 谢行俭明确拒绝的态度让男人神色一变,这时高深已经採买回来,见谢行俭即将要上车离去,男人忽而往地上一滚,满地的黄土瞬间将男人干净整洁的衣裳弄的脏污。 这都不算什么,男人还发了疯似的将束好的髮髻扯乱。 谢行俭一手撑在车门把上,望着眼前瞠目结舌的一幕,他急忙招唿高深上车,催促车夫赶车。 「他要讹我——」 谢行俭肃然起面孔,扯着嗓子吼:「碰瓷碰瓷!他碰瓷,咱们赶紧走!」 「碰瓷?」车夫和高深面面相觑,高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他们这趟车上没带瓷器啊。 想归想,两人手上的动作不减,高深一跃而起坐上车板,车夫甩起马鞭吆喝起来。 发疯打滚的男人眼瞅马车动了,当下身子往车板上一趟,牢牢的抓住马车。 「小兄弟,你别怕,是我啊,你出来看我一眼……」 车夫的车技很炫酷,动起来那叫一个快,男人说句话的功夫,就奔出了老远。 男人下半身都在车外,若不下去,等会出城走山路颠簸起来肯定会被丢出去,到时候不死也要残。 「你这人好没意思!」高深冲出来吼道:「我家公子又不认识你,你上来就喊小兄弟,谁给你的脸?」 男人挣扎的抓紧马车,龇着黄牙,笑嘻嘻道:「我是来感谢小兄弟的,去年小兄弟替刘家庄申冤屈,煌盘郡郡守因此被贬……」 「你是谁!」车轿内的谢行俭勐地叫停马车,揪住男人厉声问。 煌盘郡刘家庄擅自卖奴绞杀祭天这件事,是他悄悄捅给当时在吏部当差的宋通,宋通为保他不被煌盘郡一些有心之人事后报復,所以当把这件事上报给敬元帝时,打的是吏部审查的名头,外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是他起的头。 眼前这男人到底是谁,他怎么知道煌盘郡的事是他所为? 男人被他扯得往后一仰,身子跌倒在黄土上,腾起阵阵灰尘。 男人丝毫不恼,顾不上屁.股疼,咧嘴趴回车板,将灰头土脸往谢行俭跟前凑。 「小兄弟,是我!」男人格外兴奋的叫嚷。 「管你是谁,赶紧下去。」高深不耐烦的道。 谢行俭定定的看着坚持不走的男人,男人衣裳本就是粗布,经不住磋磨,刚才那一下撞倒在地,衣裳破了好大一个口子。 再配上男人这幅蓬头垢面,外加大黄牙,谢行俭脑中倏尔划过一道闪电。 作者有话要说:  监察使是我杜撰的,不过有参考例子—唐初仿汉刺史制设立的按察使,但两者有很大出入,勿考究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ear 10瓶~ 第19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你是煌盘郡衙门口那个乞丐?」谢行俭盯着男人看了良久,一惊一乍的问。 「可不是吗!」男人比谢行俭还要兴奋, 蓬松的脑袋直点:「小兄弟终于认出我来了!嘿嘿。」 是熟人就好办, 谢行俭松了口气, 让车夫将车赶到城门口的林荫路旁, 男人则小跑的将担篮挑了过来。 片刻功夫,男人就已经将自己的仪容整理好, 当下又恢復了之前清爽干净的模样,只不过衣裳破洞还在。 第535页 「对不住了, 大哥。」高深听从谢行俭的吩咐,道歉后掏出五两银子,「大哥拿去买件衣裳,全当我家公子赔个不是。」 「要不得要不得。」男人急急摆手, 板起脸道:「我已经沾了小兄弟不少光了,一件衣裳算什么。」 谢行俭疑惑的看向男人,男人照旧咧着大黄牙,挤眉弄眼的提醒道:「小兄弟你忘了?去年刘家庄的人被抓,煌盘郡换了郡守大人后, 新来的郡守大人说朝廷拨了银子下来,招募咱们出长工凿挖水渠,一人一天除了供顿饭, 还给二十个铜板子。」 「你去应徵凿渠了?」 谢行俭听完话, 嘴角噙起赞许的笑容,上下打量着男人,满意的道:「这才像话嘛, 勤快些,总能挣到过活的银子,乞丐不是好路子,我瞧你现在是在卖葱油饼?生意如何?」 「养家餬口是没问题的。」 男人自豪的拍打胸脯,质朴淳厚的气息扑面而来,「葱油饼每日能卖出一百来张,有时候逢上过路车多,一天卖出二三百都不在话下。」 说着,男人又端出二十来张葱油饼给谢行俭,还贴心的用油纸给包上了。 「你成家了?」谢行俭丝毫不嫌弃的咬了一口葱油饼,香咸酥脆,口感很好。 「成了。」 男人黑瘦的脸上飘起红云,腼腆的笑:「年前攒了一笔银子,找媒婆讨了个寡妇,姓陆,陆氏性子虽温吞了些,但甚在手脚勤快,这些葱油饼都是她起早揉粉烙的,我就负责挑出来卖。」 寡妇配『从良』的乞丐,瞧两人你烙我卖的日常,想来彼此是看对了眼。 谢行俭和男人交谈说笑间,高深偷偷下车塞了几两银子到男人的担篮。 「诰命?」 男人吃了一惊,将脑袋从车厢里缩回来,不敢置信道:「小兄弟着实厉害,去年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赶考的书生,才一年的光景,就替家里人挣了诰命,可喜可贺。」 「京城的命妇遍地都是,不算新鲜事。」 谢行俭微笑道,「也就咱们这些市井小民将诰命捧高高的。这不,皇上体恤我回乡办事艰辛,就把我娘和我夫人的诰命物什直接送到了马车上,让大哥看笑话了。」 说到这,他不由的干笑两声,「皇上这么做,无非是给我面子,空手回家总归不太像话,有了诰命,到时候见了父老乡亲,我也好有个交代,毕竟在外求学多年。」 男人点点头,瞅了一眼里头摆好的香案,问道:「小兄弟是打算在车上设香炉吗?」 谢行俭嗯了一声,解释道:「回去急了些,不能进宫叩谢天恩,我想着就在路上焚几炷香,心里感谢感谢总是好的。」 男人褪下嬉皮笑脸,竖起大拇指,正色道:「小兄弟真敞亮,搁旁人谁还会特意买香案香炉回来,这种做了不被外人知道的事,也就小兄弟愿意去做。」 这话一语双关,暗指去年刘家庄被一窝端的事。 谢行俭失笑,按住男人,低头交代了几句,男人鼓着腮帮子,听完后做出封嘴的动作。 * 马车驶动后,高深帮着谢行俭将香炉点起火,随后把从钟大监那拿来的诰命敕封文书,以及珠冠霞帔的托盘奉在香案上。 谢行俭恭敬的朝香案拜了拜,起身后,高深扶着谢行俭坐好,迟疑的问道:「公子和那人是好友么?瞧着颇为熟稔。」 「从前见过两面罢了。」谢行俭轻笑一声。 是真的只见了两面。 「他以前是煌盘郡府衙门口的乞丐,后得了机会挣了银子成家立业,这里头的弯绕你是清楚的。」 煌盘郡的事,他跟高深提过两句,高深做事稳妥,他有意将其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和居三一样,跟在他身后做事。 既是做贴身小厮,有些事他不想瞒着高深,也瞒不住。 高深瞭然的笑笑,忍不住戏嚯道:「公子好心有好报,不仅暗中拔除刘家庄这颗毒钉,还潜移默化的改变了煌盘郡老百姓的生活,小人刚进城买香炉时,还听人说笑呢。」 「说朝廷帮着除掉刘家庄和那个黑心的郡首大人后,煌盘郡好运接二连三的来,且不提煌盘郡今年雨水充沛,五谷丰登,就连乞丐都找到了婆娘,安分的开了门户。这些啊,全是公子的功劳,没有公子愤而出手,煌盘郡的老百姓指不定还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也别惦记着风调雨顺了,就说这刘家庄,就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有他们这些祸害在,煌盘郡的人别指望有好日子过。」 谢行俭听完高深一连串的话,险些吃葱油饼吃噎了嗓子,盯着高深足足看了半刻钟,无语道:「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在他的印象中,高深人如其名,深不可测的一个人,怎么今天成了话唠? 高深憨憨一笑:「从前在侯府,老侯爷教导我们少说多做,切勿让有心人听去了把柄,小人便照做了,只是现在不是出了京城嘛,当然是逮到什么就说什么,痛快!」 「……」谢行俭边吃边感嘆,心想高深一口气说这么多,想必在京城这几年憋坏了吧。 高深当然憋坏了,一路上充当谢行俭随身携带的播放器,嘴巴子巴拉巴拉的就没停过。 谢行俭这几天脑子里因为老是念叨老族长的缘故,开头几晚经常失眠,整宿整宿的不能安睡,后来听着高深不间断的叨叨声,他竟然能安然入睡了…… 第536页 真稀奇。 头一回见识到说话能把人说睡着的人,谢行俭不得不佩服高深。 有高深在,他好歹睡了几个安稳觉,待回到雁平时,他看上去还算个精神小伙。 九月上旬,地处南边的雁平县早晚凉爽,谢行俭心心念念着马上就能回家,因而后半夜就醒了,胡乱的披了件衣裳,就这样半眯着眼,懒散的倚靠在轿榻上等候下车。 马车是踩着东面旭日擢升时进的林水村。 鱼肚皮才光亮一点点,林水村的人已经开始驮着锄头出门下地干活了。 远远瞧见村口进来一辆马车,村民不约而同的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凑到一块嘀咕。 「这回又是谁回村啊?不会是小宝秀才吧?」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瞪大眼,巴巴的看着马车,低声呦呵。 「有才娘,你可拉到吧!怎么可能是小宝秀才,前两天长义兄弟回来时可明明白白的说了,说小宝秀才在京城忙的脱不开身,不能回来送老族长一程咯。」 「要我说,小宝秀才这事做的不在理。」 有才娘撇嘴,「当年他们家分家时,如果不是老族长押着谢家老大爷拿出几吊银子给长义兄弟,他家能有银子盖房?老族长帮他家挣了这么大的便宜,如今倒好,老族长不行了,家有最有出息的儿子都不愿意回来送一送,呸,没良心。」 「有才娘,你不会说话就别说!」有人皱眉,走过来反唇相讥。 「就是,闭嘴吧你。」 坐在田埂上拔草的妇人搓了搓手,盯着进村的马车看了几眼,道:「要说老族长的恩情,长义兄弟他们一家早几年就还清了,现在还大老远从京城赶回来,算是有情有义的人了,有才娘,你当着大伙的面说小宝秀才没人情味,那你可要掂量掂量,你脚下踩的地还是小宝秀才出钱让老族长买的呢,没有小宝秀才,你有不要花银子的地种?」 有才娘闻言脸色不太好看,村长这时站出来补了一句:「年前朝廷下了旨意,说京城里头闹了一场挂田案,现在已经判了,从今年开始,但凡族里有功名的后生,只能将免除赋税的田地分给同族的人家进行挂田,这样看来,咱们族里只要有小宝在,各家以后的田税就会轻好多。」 「村长说的可是真的?」有才娘立马转哀成乐,欣喜的欢唿。 挂田减免赋税的事一下炸开了锅,周围的村民相拥围在村长身边,叽叽喳喳的问个不停。 挂田的事关系到自家一年银子的进帐,村民们自然上心这件事,因而谢行俭的马车打旁边经过时,都没几个人上前问候。 车轿内的高深蹙眉,替谢行俭打抱不平,厌恶道:「这帮人好没意思,简直就是草木愚夫,公子回不回来碍着她们什么事了!一听公子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一个个没羞没躁的又开始说公子的好话,两幅面孔的人太噁心了,真心替公子觉得不值。」 「不值的什么?」 谢行俭斜躺在轿榻上,冷冷道:「人前人后,大家不都这样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早就习惯了,但这些村民算好的了,只会嘴上说说,不像京城里的人,直接动手阴你。」 「公子受委屈了。」高深闷闷道,「给他们好处,还讨不到半句好话。」 「这才哪跟哪啊~」 谢行俭起身将下巴抵在车窗上,目不转睛的欣赏窗外的风景,十分有耐心的道:「像挂田这样的事,是我自愿拿出来给族人用的,谈不上委屈不委屈。他们虽然嘴臭了些,但芯子其实不坏,我不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我怕的是那种口有蜜,腹有剑的小人。」 「公子就不担心村里人也……」高深很认真的问。 比方说有才娘,这种贪小便宜的妇人,指不定哪一天就在背后捅他家公子一刀。 「他们不敢,也不会。」谢行俭俊眉轻扬,笃定道。 高深听着一头雾水,谢行俭见马车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家门,遂敛起笑容,淡淡道:「他们是林水村的人,祖祖辈辈的根都在这,得罪我这个摇钱树不划算,即便有几颗老鼠屎暗中作祟,怕是事情还没怎么样呢,自有族里的老人替我收拾他们。」 这就是古代族群而居的好处。 说完,不等高深领悟,谢行俭就掀起车帘,招唿车夫停车,随后一跃而下跑开。 迎着晨光,谢行俭轻轻叩响自家祖宅大门,几声后,屋子里传出丫鬟秋云的声音。 「老爷?」秋云打开门后瞠目,抬高声音沖里头喊老爷回来了。 谢行俭大步进屋,在爹娘震惊的目光下,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回来的原因。 谢长义披着外套,沉声道:「吃早饭没?没吃就赶紧吃两口,咱们一会就要去老族长家。」 谢行俭摇头说不饿,又问老族长现在情况如何,他回来的算不算晚。 「赶上趟了。」谢行孝抹眼泪道:「昨天夜里,我瞧着老族长似乎迴光返照,眼瞅着胃口好了些,还拎着大伙说了半天的话,眼下看来,怕是油尽灯枯,快熬不住了。」 「我去看看。」谢行俭心头冰凉,将装有诰命的物什交给他娘,沉声道:「这里头是皇上赏给娘和棠笙的诰命,本该由儿子亲自帮娘佩戴珠冠,可是老族长那等不及,儿子就先过去了。」 「赶紧去吧,诰命的事,娘不着急。」王氏红了眼眶,不知是哭老族长还是哭姗姗来迟的诰命。 第537页 这边,谢行俭疾奔往老族长家去,还没靠近,远远就听到里头有人在哭,一进门,一口硕大的香炉堵在门口,正烧着黄纸,旁边还跪着两个身穿丧服,不停抽泣抽噎的小孩。 应该是老族长的曾孙子。 屋檐下挂着白色灯笼,将敞开的灵堂渲染着悽惨渗人。 「老族长……已经去了么?」谢行俭喘了口气,面色发青,说话时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第20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老族长的两个曾孙少不知事,以为家中大人让他们跪地烧纸,就意味着老祖宗没了。 勐然听到谢行俭的低喃,两小孩哭的稀里哗啦,伤心的抬头望着谢行俭:「太爷爷早起时就没醒……」 「没醒?」谢行俭呆滞在原地,只觉天旋地转,脑壳炸裂般难受。 他哥说老族长昨晚迴光返照,今早没醒过来,岂不是在梦里去世了? 他…还是晚了一步。 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人,看到门口香炉旁的谢行俭,那人擦擦眼睛,好半晌才开口:「小宝?你是小宝?」 谢行俭丢了一把黄纸进炉,听见有人喊他,旋即起身张望。 天色渐渐亮堂起来,初生的暖阳撒在林水村上空,谢行俭逆着阳光站在那,手里还捏着一卷没丢进火炉的冥纸。 「真的是小宝!」那人显然是高兴坏了,跑过来时双脚绊倒在门槛上,嗖的往前一栽,谢行俭眼疾手快的扶住人,喊了声叔。 「你咋回来了?」那人又惊又喜的问,盈满眼泪的双目上下打量谢行俭,「长义说皇上器重你,你当官呢,怎么好端端的回来了?」 此人是老族长的小儿子,叫谢松青。 谢松青嗓子沙哑,说话的力气很轻,感情却浓郁,拉着谢行俭的手嘘寒问暖道:「小宝,你这突然回来,可是京城出了事?没事,回家是一样的……」 谢行俭反握住松青叔粗糙的大手,语带抽泣:「没,京城好着呢,我这次回来是专门来看老族长一眼,不成想,迟了一步。」 「什么迟了一步?」谢松青愣住,见谢行俭眼尾发红,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我爹还喘着气呢!」谢松青瞪了一眼两个小孩,眉心燃起一团怒火,随即领着面色尴尬的谢行俭进房间。 老族长住的屋子里充满刺鼻的草药味,谢行俭悄声进去时,里头已经跪满一地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全是老族长的子孙后代。 「小宝?」 「小宝当官呢,咋回来了?」 「我没看错吧?」 「娘,小宝是谁?」盖着麻色孝帽的小孩歪着头问。 「嘘。」旁边的妇人急忙捂住小孩的嘴,不悦的警告道:「小宝是你该喊的?没大没小。」 小孩嘴巴一瘪,水晶泪光瞬间盪满眼眶,谢行俭摸摸小孩软嫩嫩的脑袋,小孩委委屈屈的喊了一声哥哥。 谢行俭这会子没心思哄玩孩子,应了声后跟随谢松青来到帷帐前。 掀开细纱帷帐,露出床上两鬓花白,形容枯藁的老族长。 老族长此刻尚且还沉浸在昏睡中,谢松青凑在老族长的耳边旁喊了几声,须臾,老族长这才挣扎着睁开浑浊的眼睛。 喉咙里裹着痰,喘息道:「小宝…回家了?在…哪呢?」 谢行俭忙接过松青叔的位置,双膝半蹲在床头,紧紧握着老族长的手,一个劲的点头,说他来了,说他回来迟了,望族长爷爷担待。 老族长说话费劲,眼睛也不太好使,甚在耳力还不错,虽看不清来人是谁,但听着声,便知来人是族里有出息的后生,是他老人家念叨多日的孩子。 谢行俭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话,老族长只管听着,听谢行俭讲述京城的趣事,讲他五月间娶的新嫁娘,又说他不负众望升了官,还替家里挣了诰命。 诸如此类的琐事,他一字不漏的在老族长耳边诉说,活像个拿了奖状的小孩一样,希冀说完后能得到老族长的笑语夸赞。 可惜,气若游丝的老族长除了嘴角动了两下,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顷刻间,屋子里哭嚎声沸起。 门口早已备下的送灵手吹起唢吶,声声哀鸣。 谢行俭伏在老族长身上放声痛哭,闻讯赶来的谢长义劝了好久才让儿子止住泪水。 谢行俭被他爹拖到一旁,眼睁睁的看着老族长的几个儿子开始给老族长换寿衣,老族长后期病了一场,身子轻的只剩下一把老骨头,前些年备下的宽大寿衣现在拿出来穿,尺寸足足能装下两个老族长。 穿戴好寿衣,剩下的时间都要交给老族长的后人,他们要抓紧时间跟老族长告个别。 「小宝,你跟我来。」谢长义见儿子头髮散了大半,急忙拉着儿子往旁边过道躲。 「爹,怎么了?」谢行俭吸吸鼻子。 「你瞧瞧你头髮,还有你钻哪旮旯去了,咋碰了一身的灰。」谢长义垂泪训道,边说边伸出手将儿子散开的头髮重新束起来。 谢行俭闻言弯下眸子,这才发现膝盖处蹭到一大块灰黑,想来是在老族长床前跪下时揩到的。 「咱爷俩换衣服穿。」谢长义二话不说道。 「为啥啊?」谢行俭拽着身上的衣服不松手,「脏点没事。」 「咋能没事?」谢长义固执道:「我刚进来的时候,远远就瞧见咱们县令进了村,正朝这边过来呢,我估摸着县令大人定是听到你回来的消息了,专门来拜访你的,县令登门,你总不能一身邋遢的过去吧?」 第538页 「大清早的,县令怎么可能会来!」谢行俭噗通一下坐倒在地,盘着腿轻声道:「老族长才走,这边正乱着呢,县令纵是有心过来,我也没心情见他。」 见儿子神情萎靡,谢长义顿觉心疼,可听到这番孩子气的话,又觉好笑。 「县令是地方父母官,便是你在京城做再大的官,小宝,你也要切记不能得罪县令。」 谢长义耐着性子教导:「你不待见他,你这时是爽了心情,可你走了呢,咱们林水村的百姓怎么办?天高皇帝远,说不准县令大人就给林水村小鞋穿。」 「他敢!」谢行俭怒而起身。 还没说下句话呢,外头就闹哄起来。 「不知家中今日有丧事,得罪了得罪了。」 谢行俭探出脑袋往院子里看,只见之前在老族长床头哭的人此刻都围在县令大人跟前,躬着身子纷纷赔笑。 「是喜丧,不碍事的。」说话的是老族长的大儿子,今年已经快七十来岁的谢松柏。 二儿子谢松辉缓缓靠近县令,连连拱手的问:「大人这会子上小人家,可是有什么急事要交代?」 「大人有事只管吩咐。」谢松柏老脸一笑。 老族长一生育有四个儿子,三儿子早年没了,如今老族长前脚才走,后脚两个儿子就拭干眼泪恭维起别人。 谢行俭讥讽的拧紧眉头,黝黑的眸子里灌满无边的冷漠。 县令背对着他,瞧着身架就能看出来不是从前那个县令了,谢长义小声道:「新县令姓何,去年从外地调来的,据说一来雁平,就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名声比上一任县令要好。」 「真好的话,他就不会没眼力界今天跑过来打搅老族长。」谢行俭嗤鼻,厌烦的瞪了一眼县令。 县令心有灵犀的转过身,入眼撞见低矮的房梁下立着一位面色不善的少年。 谢松柏仗着年岁老,拄着拐杖招唿谢行俭过来。 「小宝,这位是咱们雁平新上任的县令大人,你还不快些过来拜见!」 何县令好整以暇的笑看向谢行俭,还装模作样的数落谢松柏两句:「放肆!谢大人是翰林院清贵的翰林大人,岂容尔等召之即来?」 「再大的官,说破了天,回到林水村,也是我谢氏的后生。」谢松柏最会察言观色,心知何县令刚才一番话不过是在抬举谢行俭,便顺着何县令的话,大言不惭的接了下来。 「大哥,」谢松青忍不住喊一声:「瞧你这说的什么话,小宝可是朝廷大官……」 「什么大官?」谢松柏不屑一顾道:「大官能轻易离开京城回咱们这?定是不起眼的小官,才会这般轻松的回家探亲,你瞧瞧虞县的徐大人,他那才叫一个官大呢,几年才得空回一趟虞县。」 说着还拿那种不得志的同情眼神瞥谢行俭,跟过来的谢家人听到这些话,俱是脸色铁青,无奈今天是老族长仙逝的日子,王氏和谢氏父子只能将怒火暂时收敛起来。 谢松青多少被兄长的胆大言论吓到了,连忙跑向谢行俭,不安的补救,岔开话题道:「小宝你可别气啊,你两位叔大字不识几个,竟会瞎说。」 「谢松青!」谢松柏和谢松辉齐声咬牙切齿的喊:「你读了两年书就飘了是吧?敢这样说你大哥和二哥?」 三兄弟的争吵误不了何县令打量谢行俭,见谢行俭一身脏旧衣裳,不由的信了师爷的话。 ——这位状元爷在京城估计混的不如意。 「谢大人。」何县令拱拱手,态度很散漫。 谢行俭被这声略带嘲讽的叫唤喊的差点作呕,何县令一见到他就紧盯着他的衣着看,他这几天坐车疲倦的很,哪有心思捯饬自己,当然是挑着舒适的便服穿。 他身上这件是他去年上京前他娘特意缝制的,料子不是顶好,针脚却细密,款式有些简单老气,但适合深秋时节穿出来散心。 他明白何县令铁定觉得他没穿华贵衣裳,是因为没钱买,对于他有没有银子买衣裳这件事,他才不屑跟何县令这种只会辩衣识人的凡夫俗子说。 「不知谢大人归来,何某有失远迎。」何县令笑着走来道:「谢大人果真是头角峥嵘,风华正茂啊。」 谢行俭面色冰冷,不喜的瞪着何县令,淡淡道:「何大人好歹是十年寒窗苦读走出来的读书人,又是雁平父母官,想来应该知道本官是林水村籍人,本官回自己祖地,用得着何大人你充大欢迎本官回乡?」 何县令神色一僵,谢松柏和谢松辉被谢行俭这陡然散发出的官威吓的两腿发抖,倒是谢松青很淡定,拿着冷眼看向何县令。 何县令是家里出钱买的官,他哪里懂这些话该在什么场合说,就这么上下嘴皮子一碰,顺嘴就出来了。 身边的周师爷是何家花大价钱请来的智囊团,见自家主子被嘲笑肚子里没货,当即笑妍妍的拱手:「谢大人误会了,我家大人他……」 谢行俭最看不惯的就是屈在官家人身后的这些幕僚或师爷,这些人大多没安好心,整天跟在官家人后头出烂主意,他敢保证何县令这个蠢东西敢在老族长丧礼上闯进来,多半是这个师爷出的鬼主意。 「何大人没长嘴吗?要你开口替他说?」谢行俭冷言打断周师爷,目光如锋刃割人,冷冰冰的睨着何县令。 何县令见惯了周师爷替他收拾烂摊子,勐然见周师爷在谢行俭这里吃瘪,哪里肯放过谢行俭。 第539页 「谢……」然而,还没出口的话就被眉头蹙的能挤死蚊虫的周师爷给拦住了。 「大人少说两句。」周师爷警觉的小声提醒,「别得罪了人,到时候大人吃不了兜着走。」 何县令吊儿郎当的敷衍道:「你未免太过小心,不过是个翰林院的小官……」 「再小的翰林官也居于县令这类芝麻官之上!」谢行俭眼底的冷笑一点一点的浮起,彻底摆上官架子。 这句话,谢行俭用了九成的力度,震的现场无人敢大声出气。 何县令哪里见过这架势,先前的傲慢转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何况今日谢氏有大丧事,何县令大清早过来不像话吧?也不怕冲撞了老族长的灵堂!」谢行俭吐出一口郁气,毫不客气的点明何县令莽撞跑来不合适。 何县令被谢行俭盯着心头髮麻,他不好说他踏着晨光过来,就是想看看京城传的沸沸扬扬的新科状元,如今低调被赶回老家,是何等的悽惨。 总而言之,何县令就是来看谢行俭的笑话的。 当然,这句话,何县令不敢说,至少现在是不敢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何县令:情报有误,糟糕快撤啊 第201章 【一更】 周师爷见事情有异, 急忙低声让何县令给谢行俭赔礼道歉, 何县令刚开始还不依呢。 「这么多人看着,你让本官跟一个毛头小子道歉,这不是笑话吗?」何县令虽惶恐, 但就是不愿落下面子, 因而竖着眉毛反驳。 谢松柏在旁弓着身子,笑道:「何大人, 您别跟小孩计较,咱们屋里边请。」 谢松青见自家大哥欲将外人往父亲灵堂里带, 顿时心里窝火, 老爷子才闭上眼, 就请何县令进去祭拜,这事太不像话, 按规矩要等明天才行。 今个只能允许同族的人进出,不然老爷子到了地府不能安宁。 谢松青不想搅了父亲的升天路,立刻大声阻拦:「何县令留步, 今日家中丧事才办起, 乱糟糟的,唯恐惊了何大人的大驾, 不若大人明日再来?」 来什么来,周师爷腹诽,连忙招唿何县令往外走。 何县令大清早过来看谢行俭的笑话时,没预料到谢氏今天死了人,要知道的话, 他肯定不来碰霉头。 有了台阶下,何县令巴不得早早的离开林水村。 谢松柏没眼力界,抡起拐杖作势打谢松青,「要你多嘴,大人好不容易来一回家里,你这个小兔崽子,你找打是吧!」 「松柏叔!」谢行俭皱眉厉声喊住,「今天可不是你撒泼的日子。」 声音威赫沉闷,吓得谢松柏一个激灵,拐杖都没拿稳,橡木拐杖咕噜咕噜的在地上打滚。 「你再说一遍!」 谢松柏回过神,鬍子气的打颤,暴跳如雷的沖谢行俭吼:「你个毛崽子敢对老子指手画脚?按年纪,我都能当你爷爷了,你别以为你去了趟京城就了不起?」 「就是了不起。」 谢行俭冷笑两声,立在人群里,铿锵有力的道:「本官是皇上亲封的从六品翰林侍读,在京城,管着三十几位比何县令还大的官,松柏叔,你与其高捧何县令,还不如说我几句好话。」 院中村民们闻言脸色各异,有畏惧,有不安,更多的是惊喜,不少耐不住的人开始拉住王氏,低声询问小宝在京城当的官是干啥的,真的比何县令官大吗? 还有人捂着嘴歉意道:「我还以为小宝这孩子刚才是说笑呢,但瞧小宝说的头头是道,那肯定是错不了的。」 说这话的妇人算是谢行俭没出五服的亲戚,眼瞅着他们谢家出了大靠山,妇人当即挺直肩膀,拉着王氏有说有笑。 「你说的是真的?」谢松柏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挤出一丝丝不相信,「你别是煳弄我们这些不识字的人吧」 「是不是真的,松柏叔问问何县令呗。」谢行俭眼珠一转,轻笑的对着门口处扬声:「何县令,你来替本官做个证。」 「做什么证?」 刚才已经离开却又折回来偷听的何县令被谢行俭逮了个正着,当即红了脸惊慌失措的愣在原地,接受院中人的注视礼。 周师爷心痛难以自抑,都要回去了,谁知他家大人好奇心作祟,非要回来偷听。 买来的官果真没实料,周师爷站在门口不满的觑了一眼何县令肥胖的背影,心道人家谢大人不愧是科班出身,一句话的功夫就震住了一县父母官。 「你我同朝为官,理应清楚在民间冒充朝廷命官的严重性吧?」谢行俭呵气道。 「这…这…」何县令犹豫不决。 何县令没认真读过几年书,他哪里清楚这些事。 「以假乱真冒充朝中官员,论罪,当斩首以警示百姓,告之官威不可亵渎。」周师爷不耐烦的压低声音,对何县令解释。 何县令恍然大悟,脸色一会青一会红,看谢行俭的眼色越发谄媚。 没有这一层说法,何县令还以为谢行俭之前是在说假话呢,这也就能解释的通,为何周师爷让何县令向谢行俭道歉时,何县令大言不惭的说掉面子。 如今有这条砍头的律法存在,何县令只觉难堪至极,回头气恼的瞪了一眼周师爷。 也不知师爷从哪得来的消息,说新科状元不受皇帝待见,被皇帝一旨赶出了京城。 瞧瞧,有赶出来后,官职不被剥夺的吗? 第540页 定是谣传! 周师爷心里发苦,守城门的官差小哥是周师爷的小舅子,这不今天天还没亮,谢行俭的马车停在城外,周师爷的小舅子死活不放行,说开城门的时辰还没到。 谢行俭着急回家,便让高深交银子给看门侍卫,好行个方便。 行方便途中,小哥趾高气扬的问车上坐的是谁,高深甩出路引,小哥一瞧名字,嘿,耳熟! 马车走了几步,小哥眼睛一亮:「谢行俭?不就是林水村传的神乎其神的谢大状元吗?他咋这时候回来了?」 小哥秉着有疑惑就问姐夫的原则,将谢行俭的行踪快速的通报给了周师爷。 周师爷听闻此事后觉得蹊跷,摸着下巴沉思:「按理新科状元要在翰林院点卯三年,这会子哪里有空返乡?莫不是他在京城出了岔子?」 「肯定是得罪了皇上。」 一根筋的何县令笃定的敲桌,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我倒要上门去会会从京城回来的大状元,呵,师爷你瞧瞧,读书好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灰熘熘的滚回家了?」 周师爷虽不贊同这时候登门,但耐不过何县令会折腾,这两天何县令提了何夫人娘家兄弟当县丞,在县衙,周师爷说话的分量越来越轻,这可不是好现象。 因而即便心里不贊成何县令来林水村,但为了奉承何县令的想法,周师爷还是一路陪着过来了。 周师爷自恃有能力掌控住全局,再说了,谢行俭不过是个未弱冠的小子,压根就没能耐在何县令面前豪横。 然而,周师爷和何县令两人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谢行俭的官还好好的。 想到这里,何县令和周师爷心头一阵阵的发寒,他们不识好歹自己送上门来,等会不知道谢大人会如何惩处他们。 「来之前你也不先打听打听谢大人今天忙不忙,瞧瞧院子起着白灵呢,本官原是想上门拜访谢大人,可这下好了,冲撞了大人。」何县令甩锅给周师爷,周师爷气的差点当场吐血。 何县令说完,扭着肥腰,笑眯眯的往谢行俭跟前凑,「谢大人几时回来的?下官怠慢了,不知大人什么时候有空,还请大人赏脸给下官一个赔罪机会,下官到时候在酒楼里摆一桌,给大人接风洗尘,如何?」 「大人,您请他干什么?」谢松柏果真是老煳涂了,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个奶娃娃不懂事,大人想喝酒,老朽倒是可以陪大人喝两盅。」 谢行俭嘴角轻轻挑了挑,布满讽刺意味。 何县令这次察言观色对了,注意到谢行俭神色不悦,拂袖冷笑道:「本官和谢大人说话呢,你插什么嘴,要喝酒?边儿喝去,本官才没闲工夫陪你这个半边身子已经入土的老头。」 谢松柏被何县令斥的脑门充血,羞愤的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谢行俭冷眼旁观几乎气绝而亡的谢松柏被儿孙抬进屋,听他爹说,这两年老族长身子不适,谢松柏仗着自己年岁大,且是老族长的长子缘故,经常在族里越俎代庖,将事儿办成便也罢了,谢松柏恰好相反,族里的事是越办越煳涂。 族里已经有人隐隐看不惯谢松柏的处事作风,放话说要重选族长,谢松柏哪里肯,四处造谣谢氏族人忘恩负义,不待见他这个老人。 谢氏族人没折,重选族长的话题只能暂时搁下,老族长病危后,谢氏族权自然而然的转移到谢松柏手上。 若无意外,谢松柏会是林水村谢氏下一任族长。 * 谢松柏被抬进屋后,到底是谢氏族里目前为止年纪最大的老人,出了差错,小院里的人哄闹成一团,有人还窃窃私语的猜测谢松柏会不会随着老族长一併去了。 何县令自知他又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会子哪里还有心思巴结谢行俭,心想到时候谢松柏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他就是谢氏一族的仇人。 见小院像煮开锅的沸水一样鸡飞狗跳,何县令瞅准机会撒开脚丫跑出来,连跟谢行俭告别的话都忘了说,跑的贼快,活像后头有人追他似的。 王氏撇撇嘴,对身边相好的妇人道:「你之前说新来的县令是个好的,我瞧着不太像。」 妇人讪讪而笑:「这事是我听别人说的,许是听岔了话。」 之前跟谢松柏走一条道上的谢松辉见何县令灰熘熘的跑了,当即换了表情,满脸堆笑讨好的来到谢行俭身边,举起指甲缝里塞满黑土的大手拍打谢行俭的肩膀,佯装格外熟稔的姿态。 「小宝当大官了怎么不跟松辉叔说声?」 「当大官是好事哇,要不叔做主,让人从县里抬几桌酒菜过来,咱们族里乐一乐?」 「不必麻烦了,松辉叔。」谢行俭皮笑肉不笑的拒绝。 谢松辉不放弃的继续道:「不麻烦不麻烦,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 说着,谢松辉扫了一眼院里摆放一堆乱糟糟送灵用的东西,皱眉嘟囔道:「我跟松青说多少回了,不用买这么多冥纸冥元宝,老爷子是个小气吧啦的人,烧这么多给他,用的完吗?」 谢松辉以为自言自语旁人听不到,不成想谢行俭全听清了。 谢行俭听到这般大逆不道的话,瞬间气息一窒,饶是他再怎么让自己保持理智,怒气还是像泼了油的大火一样,在胸中不停的翻滚燃烧,越燃越烈。 第541页 谢松辉还不知谢行俭这边已经怒火滔天,仍在那说:「小宝,你松青叔家现在乱的很,这样,我带你去我家,我让你婶炒几个你爱吃的肉菜,咱爷俩再眯几口酒……」 谢行俭看他这幅样子,心里最后一点犹豫消失殆尽,只见他霍然绕到对面,怒瞪着谢松辉,语音森然:「松辉叔,您可别忘了今天是族长爷爷的忌日,我不求族长爷爷在世时,松辉叔您能将孝敬二字做到几分,但现在族长爷爷才去世半天,您就又吃肉,又喝酒,这是为人子该做的事吗?」 他恨不得跳三丈高,大骂谢松辉一声混帐羔子不是人,无奈他爹拽着他衣裳不让他说。 谢松辉羞愤的脸皮涨紫,哽着脖子好老粗老粗,若不是顾忌谢行俭身上的官位,谢松辉早就要扑过来拿起棍子打谢行俭了。 用谢松辉的逻辑来说,这样没大没小指责长辈的娃缺少教养,乱棍打死都不为过。 「老爷子上了年纪,在过几年就是百岁,如今去了是喜事啊。」谢松辉强自镇定的解释。 谢松辉的婆娘吴氏见丈夫发窘,赶紧赔笑道:「嗐,小宝你怕是不知道吧?老爷子岁数不小,在咱们庄户人家,这样的白事都是按喜事办,别说吃肉喝酒,便是唱戏划令都要得!」 「对对对。」谢松辉笑着附和,「小宝你常年在外求学,不清楚这事怪不着你。」 谢行俭报以冷笑,对眼前这对夫妻採取了冷漠态度,直接不理睬扬长而去,徒留两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 林水村给老人办灵堂,习惯在头一天邀请村里的人去家中吃一餐,谢行俭被唤过去时,发现事情还真叫那两人说准了,老族长的弔唁席上,有酒有肉,村民们卯足了劲吃喝,饭桌上一片欢声笑语。 谢行俭听着耳畔传来的谈笑风生,面目几乎扭曲,憋屈的跟他爹吐槽:「族长爷爷在村里的威望极高,谁见了不夸一句族长爷爷的好,怎么人才没一小会,这些人就能做到这么没心没肺?」 谢长义徐徐嘆气:「小宝,这事你得看开,歷来村里老人没了,大伙都是这样欢闹,你忘了当年你爷爷走的时候才六十多,照样该吃该喝……」 「早忘了。」谢行俭沉着声,面露不屑。 他那爷爷偏心偏到后背,打小就没抱过他,他才不认那个爷爷,忌日那天他一滴眼泪都没流。 谢长义伸头赏给儿子一个板栗子,翻白眼道:「你刚骂你松辉叔不孝,你看看你,和他有什么两样?死者为大,之前再大的仇怨,死了也该翻篇了。」 谢行俭额头吃痛,琢磨着他幼时做的确实有些过分,但事情都有对立面,谁叫他爷在世时不待见他呢? 这顿饭他只吃了两口就拉着他爹躲到小隔间里透气,此刻听着外头刺耳的语笑喧阗,他不由仰天长嘆:他百年后会不会也是这样的结局?人在冷冰冰的棺中躺,儿孙捧着酒杯在屋外说笑杂沓,络绎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相见不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相见不见 10瓶;a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2章 【二更】 老族长忌日当天的弔唁席, 之于谢松柏等人来说,是一场松口气的家宴, 毕竟老族长去了, 他们这些儿孙就少一份负担。 谢行俭被谢家旁支兄弟们拉出去说话时,谢松辉早就喝的伶仃大醉, 此时正东倒西歪的伏在桌上跟一帮爷们划酒令呢。 谢行俭嘴角扬起的笑容颇有几分讥讽, 想着老族长生前是何等人物,怎么几个儿子就这么不是东西。 「松青叔呢?」谢行俭目光冷清的瞥向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同族小伙伴,又问,「松柏叔身子可有碍?」 「松青叔带着人去外头报丧去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支吾开口, 「松柏叔说他有些不舒服,刚让婶子端了饭菜进屋。」 男孩的话刚落地,谢松柏的房门恰时从里头被打开, 出来的妇人双手端着一张托盘, 托盘上摆着几个碗,都是空的。 谢行俭转过头,微笑道:「婶子, 我松柏叔没事吧?」 「好…好…着呢。」妇人眼神四处躲闪, 心虚的不行。 「我瞧着是不错。」谢行俭目若寒冰,沉声而笑:「晕了还能嚯嚯掉三大碗饭菜, 胃口能不好吗?」 谢行俭这话说的跟直接拆穿谢松柏故意装晕没两样,端碗的妇人算是脸皮厚的人,这会子脸色都忍不住各色交加,精彩万分。 隔壁桌的谢行孝听到动静, 隐隐觉得不妙,忙放下酒盅拉着谢行俭往家里走。 「适才的话我都听到了。」谢行孝平静的道。 谢行俭不由自主的止住脚步,以为他哥要教育他,便咬牙恨恨道:「哥,我没有对松柏叔不敬,是他骗人在先。」 弔唁席开时,就属老族长的三个儿子最忙,平时谢松柏可以拿年纪大不方便做藉口,但今天不行,谢松柏必须出来迎客,然而谢松柏为了逃避麻烦,竟然装病。 这是人干的事吗?谢松柏那三大碗饭怎么吃的下去! 老子尸骨未寒,他这个儿子倒好,连最后的体面都不愿意给。 「我指的不是这事。」谢行孝缓缓踏前一步,将衣摆往谢行俭鼻尖凑,「闻到什么味没有?」 「酒……」谢行俭脱口而出。 第542页 衣摆上有淡淡的酒渍,应该是在弔唁席上沾到的。 「不止酒,」谢行孝看向弟弟,道:「我刚陪几位族叔喝了小半杯,还吃了肉。」 「哥!」谢行俭一惊,大叫道:「你怎么也学松柏叔,老族长可是把你当亲孙子看……」 「你听我说完。」谢行孝出声打断谢行俭,嘆道:「我捨不得老族长不假,但爹在阁楼跟你说的话,你得听,你当着众乡亲的面数落松辉叔孝期酒肉不忌,这话着实不该。」 「怎么就错了?」谢行俭鼓起腮帮子,傲然气愤的反问。 「没说你有错,哥的意思是说你做事太欠考虑,未免有些莽撞,说到底,松辉叔比爹还大几岁,你好歹给他留点脸面。」 「他痴长岁数不涨脑子,要脸面何用。」谢行俭只管翻白眼。 谢行孝噗嗤笑了出来,朗声道:「从前我就觉得俭哥儿你是村里最聪明,最精明的孩子,不管是读书,还是十年前因为你,方圆百里掀起种植大茴香的风气……总之你在哥眼里就像发光的珠宝一般,金贵又捉摸不透。」 谢行俭恍了恍神,古怪的睨了眼他哥:「什么叫捉摸不透?」 两人行至田埂,中秋时节后,田野上的稻穗早已收割,如今放眼望去只剩下脚踝高的稻梗。 谢行孝弯腰扯起一根稻禾叼在嘴里,含煳道:「小宝,你跟别的孩子给人的感觉很不同……」 谢行俭诧异的看向他哥,谢行孝咬掉一段稻禾吐掉,伸出手掌比照着高度,笑道:「小的时候,别家的孩子这般高的时候,傍晚总会弄得一身脏污回家,唯独小宝你不会,衣服干干净净。」 谢行俭以为他哥忆起儿时,遂笑道:「我才不跟那帮穿开裆裤的小孩子玩呢,掉价。」 他当年魂穿过来时,早就是个成年人了,再让他『返璞归真』和一群说话嘴巴都漏风的小孩子们嬉闹,说实话,他尬的脚趾都要蜷缩起来。 「他们是小孩,难道你就不是么?」谢行孝突然问。 谢行俭唇边的笑容有些凝固,不自在的说:「我…怎么不是小孩,我不愿意跟他们疯野,是因为…」 谢行孝心细,窥见小宝神色紧张,便意味深长的追问:「是因为什么?」 谢行俭低头把玩着手中刚摘的倒禾,试图掩盖住眼中的惊慌。 他哥好端端的问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不会是对他的来歷起疑心了吧? 想到此,他后背蓦然出冷汗。 庄户人家最忌讳的就是鬼神之说,倘若他哥发现他不是普通人,会不会通知林水村的人,然后一把火将他烧了? 越想越恐惧,他禁不住打寒颤。 「小宝——」谢行孝伸手在弟弟眼前挥挥,笑道:「发什么呆啊,问你话呢。」 谢行俭回过神,赶紧打补丁道:「能有什么原因,山娃他们天天往山里钻,衣服总是剐的又破又烂,婶娘们在田里干活一天下来本就累的紧,还要抽时间替他们缝补衣服,这简直就是给爹娘找罪受啊,我不出去野,不弄脏弄破衣裳,这样一来娘干的活就会轻松很多。」 这话说的极为幼稚童真,但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你倒是会心疼娘。」谢行孝笑弯了眼,忽又想起什么,敛住笑容,紧紧盯着谢行俭眼睛,正色道:「可是小宝你太懂事了,懂事的不像个小孩。」 这句话来的突然,且谢行孝将字音咬的极重,谢行俭听的心咯.噔一跳。 不对劲,太不对劲。 他哥不会真的怀疑他吧?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 就在他脑子飞速旋转应对措施时,他哥又说话了。 还双手掰正了他的肩膀。 在谢行俭既震惊又茫然的目光下,谢行孝说了一堆煽情的话。 话语的主题就一个:谢家从前穷,苦了谢行俭这个小机灵投身到谢家,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说的就是谢行俭。 他哥的语气非常真挚,不细听是听不出奇怪的点,不过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他努力按捺下猜疑,歪着头傻笑,企图将这个话题遮掩过去。 谢行孝松开弟弟的肩膀,咧嘴笑着畅快,把弟弟笑容里鲜少出现的焦灼不安情绪悄然在心头抹去。 小宝就是早慧了些而已,这世道平安顺遂,怎么可能会出现鬼上身呢,再说了,小宝是他从小带在身边长大的,这么些年,小宝一直都表现的跟村里孩子格格不入,大概这就是命吧,不然整个林水村怎么就小宝一人走上了读书路子? 所以说,七岁看老这话贼准,小宝不正是六七岁去镇上开蒙的么? 如今做了官,小宝这周身的气势和村里的小年轻们根本不在一个层次,这样一想,谢行孝不由释怀。 原来有没有出息,从小就能看出来了。 谢行俭若是能听到他哥的心声,怕是嘴巴要笑裂开,他哥死活猜不到他当年是胎穿而来,自然而然找不到破绽。 …… 「老族长丧事上的不妥之处,你甭再紧抓不放了。」 谢行孝回到之前的话题,站起身双手拢袖,肃容道:「你久在京城,不知道老族长这半年身子垮的有多严重,一日三餐都要靠喝汤药才能过活,就连说几句话胸口都发疼,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还不如早早去了。」 第543页 言及此,谢行孝红着眼转身看向弟弟,呜咽慢语:「老族长升了天是享福,自然是要热热闹闹的送一程,你也别怪那几个叔在弔唁席上喝酒吃肉做荒唐事,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谢行俭烦躁的欲言又止。 老年人丧事喜办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从古至今都是这样操办,只不过,就他而言,他有些难以接受。 谢行孝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劝慰谢行俭别把官场里的孝道放到农家人身上。 听到这里,谢行俭才明白他哥以及他爹认为他不贊成丧事喜办,是因为受书上所说的影响,认为他读书读晕了头,还说各地的习俗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谢行俭嘆口气,只觉哭笑不得,瞧他哥认真劝诫的模样,他不由低笑两声,不打算再纠结这个问题。 入了夜,谢行俭跟家里人说了敬元帝派他去江南府的任务。 「爹和娘还有棠笙,你们等老族长七七后自行回京吧,我就不陪你们一道了。」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王氏皱眉。 「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谢行俭笑道:「到了淮安城,那边有朝廷派遣的漕运将士守在那,他们会护送我去江南府,娘,您就别担心了。」 他是皇帝亲派的监察使,京官巡视地方时,漕运总督会在河道府上派出一支亲军护送京官下江南。 目的就一个,保护京官的人身安全。 「都是大老爷们,自己都照顾不了怎么照顾你?」王氏不依不饶,「要不,娘让秋云跟过去?秋云手艺巧,厨艺相当好,跟着去,你好歹不会饿着肚子。」 此话一出,屋子静了静,秋云垂着脑袋没说话,一直沉默的罗棠笙不动声色的将视线投到秋云身上。 谢行俭玩味一笑,他不敢保证他娘让秋云跟着他去江南是真心实意的考虑他的生活起居,但他能百分之百的肯定罗棠笙此刻在瞎想。 也是多亏他前些年替清风书肆润笔时品读了大量的话本摺子,心知去外地上任带的丫鬟,还有另外一份工作——给主子暖床。 他抬起头,觑了一眼心情沉重的罗棠笙,淡淡道:「娘,秋云是儿子特意买回来伺候您的,我此去江南归期不定,带个丫鬟不合适,真要带个贴心的人,还不如让棠笙跟我去呢?」 罗棠笙嘴角梨涡瞬间荡漾开来,下一秒又消失不见:「陪夫君去江南固然好,但丢下爹娘在家,别人会笑话我不敬公婆,只顾自己在外逍遥自在,不妥不妥……」 谢行俭闻言愣住,朝廷官员外放出去,妻子大多数都会留在家中伺候公婆,好得个贤良的名声。 这时候即便妻子不愿意往夫君身边塞狐狸精也不行,宁愿找两个自己能把控的女人放到夫君身边,也不想夫君到了任上胡乱吃香偷蜜。 这是何必呢?谢行俭无语望天,没了女人暖床,外放就做不了官了? 他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自然不能跟别人说,自古男儿多风流,他若是说他不需要女人暖床,外人肯定会笑话他,说不定还会传小道消息怀疑他的生理功能是不是坏了。 防患于未然,为了防止这类流言乱耳,他将正室妻子带上,一来能堵住外人说三道四的嘴,二来嘛…… 别小看罗棠笙平时性子温和,其实吃起醋来,罗棠笙能将屋顶给掀掉,有罗棠笙在,能帮他推掉江南府那边替他择好的柔水女子。 王氏心思大,没领悟到儿子带罗棠笙去江南府的用意,正欲说罗棠笙是小姐身子,去江南府未必能伺候好儿子,话还没开口,就被谢长义拦住。 「就让棠笙跟着去。」老爷子一锤定音。 王氏不甘心的瞪眼,却见谢长义眼睛瞪的像铜铃,王氏一下怂了。 夜深回房休息时,王氏辗转难眠,忍不住抱怨:「当家的,你怎么能让小宝胡来呢!」 「咋胡来了?」谢长义翻身嘟囔。 「秋云是正经伺候人的丫鬟,让她去不更好吗?」 原谅谢行俭之前的龌龊想法,他娘王氏派秋云去的心思真的很单纯,就是单纯的伺候人。 但是,在男人眼里,让一个陌生丫鬟日夜陪在身边,那就是收房的预兆。 谢长义身为男人,当然和儿子同一个想法。 王氏张大嘴:「我没这意思啊——」 「你没有?」谢长义不信,随后幽幽道:「即便你没有,可罗氏不这么想,秋云也不会这么想。」 王氏惊的盘腿坐起,后悔不迭:「还好当家的拦住了我,不然我这不是给他们小夫妻俩找不痛快吗?」 「何止是找不痛快。」谢长义嗤笑两声,哼道:「小宝不是说归期不定吗?倘若三年五载的不回来,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他们天南地北的相隔?你还想不想抱孙子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王氏当即目瞪口呆,好半天后不停的拍打大腿,笑说她煳涂了脑子,差点耽误了小孙孙出世。 * 过了老族长的头七,谢行俭收拾一番后,带着罗棠笙和居三前往淮安城。 经过雁平县时,何县令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早早的侯在城门口恭送谢行俭。 受宠若惊当然有,但何县令先前给他的印象不好,现在做再多也于事无补。 这几天他四处听了不少有关何县令的传闻,这位县令爷瞧着是比上一任清廉,但他觉着,何县令底子可不太干净啊。 第544页 他现在急着去江南府,不然定要找时间请何县令好好的喝盏茶。 作者有话要说:  江南是个才子佳人遍地的富庶水乡,嘿嘿嘿嘿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群青深处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3章 【一更】 谢行俭一行人到达淮安城时, 时间已经悄然到了十月初。 淮安城地处北界,入了十月份,整个淮安城就是双脚都踏进了冬季, 唿啸的北风横刮不断, 瓣大的雪花从天幕中往下直掉, 转眼功夫, 天地皆化成洁白之色。 进了淮安城,谢行俭率先登门拜访了新上任的漕运总督袁珮袁大人。 袁珮事先接到京中来的圣旨,知晓新科状元谢行俭将会代替敬元帝巡视江南府近况, 因而谢行俭登门拜访时,袁珮早已用心的备下接风宴热情款待谢行俭。 谢行俭不是头一次进漕运总督府的大门, 几年前因暴风雪被困在淮安城时,他曾多次被当时的漕运总督向景请到这里喝酒闲谈。 如今才过去几年而已,光景已然变换,总督不再是向景,而他也不再是那个懵懂书生。 「谢大人好生清俊有为。」 新任总督大人袁珮举杯笑着称赞,寒暄道:「京城盛传今年的新科状元郎年少中榜,才学斐然,今日一见, 果真不假,谢大人,请——」 说完,一饮而尽。 谢行俭眉眼含笑,抬杯喝了一大口温酒:「袁大人谬赞了, 论才华,下官不及都察院的徐大人,论相貌,比不上大理寺卿木大人,惭愧惭愧,如今下官有幸能替皇上下江南巡查近况,不过是得了皇上的赏识和栽培。」 「京城佼佼者遍地开花,谢大人能从扎堆中脱颖而出,定是有过人之处。」 袁珮说话滴水不漏,谢行俭谦虚的抬出徐、木二人,袁珮能不认识这两位杰出人物吗,但今天是谢行俭的主场,袁珮这个东道主很识相的不提此二人,独独高捧谢行俭一个。 谢行俭对袁珮的赞不绝口表示一笑而过,袁珮的作为倘若放在当年,他肯定没听两句就要红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但他在京城呆了几年,现在他的脸皮厚比城墙,这些说烂的好话,他已然是见怪不怪了。 他来之前让居三细细的打听过新上任漕运总督的相关信息,一打听吓一跳,袁珮今年竟然才三十四! 要知道漕运总督是肥水差事,任期只有三年,上任的人多是皇帝手底下的大功臣,这些功臣行犬马之劳大半辈子,皇上体恤其劳苦,这才安排他们来漕运当几年官。 目的就一个:捞点银子花花。 漕运总督是朝廷中唯一一个被朝廷允许在任期间能明目张胆收取贿赂的官位,所谓的『养廉银』,每年高达几万两,这还不包括每年江湖帮派给的孝敬银。 他之所一惊讶袁珮能当上漕运总督,除了岁数太过年轻,另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袁珮是个独臂残缺之人。 和杨过有的一拼。 朝廷官员一向讲究容貌神清骨秀,从科举考试严厉审查读书人长相就能看出来,朝廷对官员这方面的要求挺严格的。 纵观朝野上下,几乎没有歪瓜裂枣,即便有,这些人肯定早就被丢到清贫偏僻之地去了。 在他很小的时候,林邵白私底下就跟他调侃过韩夫子,说韩夫子才华横溢却只能外放七品县令,大抵是输在容貌上了。 那时候他还不愿相信,可当他正经入朝为官后,才发现皇家看中容貌的传闻不假。 翰林院的朱长春,身材虽肥胖了一些,但老天爷给朱长春打开了另外一扇窗:朱长春的五官长的比较立体,算是胖子中的一枝独秀吧,难怪能在诸多进士中鹤立鸡群。 因为朱长春,他对官场上的一些小癖好有了点新认识。 可看到袁珮后,他傻眼了。 袁珮外貌不文雅,可以用虎背熊腰来形容,这便也罢了,最主要是独臂啊! 漕运总督每年要节制三洲五城的漕粮,还要盘查上万艘船支的官兵以及老百姓,除此之外,南来北往的货商在码头交易时,漕运总督要派人稽查,襄办商税。 总之繁杂的事务需要漕运总督时常在外边抛头露面,可以说漕运总督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南北水运的脸面人物,他想不通颜狗十级的敬元帝怎么会派一个『杨过』把持漕运。 居三四处打听都没带回有关这方面的确切消息,谢行俭觉得打听不到实属正常,毕竟袁珮是淮安城的大佬头头,谁敢在私底下妄议袁珮的缺陷。 * 饭桌上酒过三巡后,袁珮领着谢行俭往淮安城最大的护城河上走。 一路走来,望着甲板上威风凛凛的水军齐刷刷的朝袁珮恭敬行礼,谢行俭油然心生崇敬。 独臂又如何,能统领好一方将士,震慑住地方的绅粮大户与水运漕帮就行。 袁珮做事风格和向景截然相反,很果断不拖拉。 点了一支五十人的水军给谢行俭后,袁珮直言不讳的请求:「江南府近两年水患多,本官遵从皇上旨意,将江南府上交的漕粮一减再减,降至三成,谁知下半年的秋税,江南府竟然颗粒未交。」 谢行俭认真倾听,并不言语。 袁珮凛然立在甲板上,寒风扫过,突兀的空荡手袖迎风扑腾。 第545页 谢行俭侧头瞥了一眼,终究按捺住了好奇心。 袁珮继续道:「现如今皇上让谢大人巡查江南府,本官想烦请大人替本官问问江南巡抚崔娄秀崔大人,问他下半年的秋税何时送来。」 上门追帐? 谢行俭裹紧狐绒氅袍,深吸了好几口初冬的寒气,微抬眼眸直视袁珮,好奇的问:「不知崔大人欠漕运多少秋税银钱?」 「二万三千两。」袁珮说的很干脆。 谢行俭惊的嘴角抽搐,心道:敬元帝让他问候问候崔娄秀,袁珮又让他追讨万两税银,光凭这两件事,他就要将崔娄秀从头到尾得罪的透透彻彻。 一个两个的,干嘛要为难他? 「谢大人是否有不便?」袁珮将他半晌无语,笑着追问。 谢行俭干笑两声,摆手说没有。 他此番来淮安城,袁珮好酒好菜的招待他,还将手底的精兵良将调遣出来护送他去江南,他怎么好意思说不帮忙。 只不过嘛…… 他委婉道:「比之崔娄秀崔大人,下官身份低微,未必能帮的上大人的忙,大人您……」 停在这,他不准备往下说了,反正意思已经带到:崔娄秀这种老赖身份不一般,他不一定能追回税银。 他先把难听的话撂这,省的追不到税银,到头来怪他。 袁珮非常通情达理,笑说无碍,只需谢行俭帮他提醒提醒崔娄秀便可,他这边则会在新年初派兵前往江南府亲自要债。 谢行俭就是喜欢袁珮这种不强人所难的领导,隔几日从淮安城告辞时,他还特意亲自上总督府与袁珮辞别。 这种待遇,当初向景可没有遇到过。 淮安城的雨雪停了两天,江面的冰块融化后,谢行俭做主搭官船南下江南。 谢行俭离开后,袁珮的贴身侍卫不解的问袁珮:「小人瞧着谢大人分明就不太乐意帮大人的忙,大人怎么就不生气?」 「生气?」袁珮站在钩觅江的岸边,望着消失江面的官船,忍俊不禁的挑眉:「本大人从没指望过小谢大人能从崔娄秀手里要回税银,本官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想噁心一下崔娄秀而已,被一个后生小子找上门要银子,本官倒要看看,他崔娄秀的老脸往哪里搁。」 侍卫:「……」 * 官家船舱内摆了好几个烧的正旺的火炉,江面外哗啦细雨挟着冷风凛冽而过,室内却暖如春日。 谢行俭坐跪在毛毯上,合上书籍后,他揉了揉被炭火熏烘干涩的眼睛,正欲起身穿衣去舱外透透气时,居三敲门进来了。 「小公子,」居三收好滴水的雨伞,「您吩咐的事,我打听来了。」 说着,便从怀中胸袋里抽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谢行俭,道:「这是我那年去北疆认识的好友寄来的书信,他现在已经在江南府安了家,他在茶楼酒馆做活,小道消息知道的多,我便写信问了他有关崔大人的事。」 谢行俭接过来看了看,笑眯眯的坐回毛毯,「信上说,崔大人为官残暴无良,暴厉恣睢,江南府官员胥吏勾结,横收暴敛,鱼肉百姓的手段层出不穷,其中当然以崔娄秀为首。」 「风评这般差劲,皇上为何还让崔大人连任江南府巡抚?可见你朋友所说皆为谣言,信不得。」 「假的?」居三满腹狐疑,「可我之前和周围船上的人闲聊时,他们也说崔大人不是个好官。」 「耳听为虚。」谢行俭嘆气。 居三将书信拿到手,指着信上的文字,不肯罢休道:「要论造谣,怎么可能人人都造谣?」 谢行俭笑而不语,他坚信敬元帝看人的眼光不会太差,崔娄秀在江南府干了不下五年,经过瘟疫后还能得到敬元帝的信任,可见其人是有两把刷子的。 屋子闷热干燥,呆久了有些头晕,谢行俭想了想还是套上大氅,准备出去透口气,居三举着伞紧随跟上。 江面仍旧下着雨,雨丝细如牛毛,飘散在江水上,盪起圈圈好看的水纹。 船只驶入江南府后,沿路的风景越来越赏心悦目,住在另一侧的罗棠笙正好也在甲班上透气,夫妻俩碰面后便不约而同的喝退下人,两人共打一把伞漫步在长长的船栏边。 「夫君为何就这么笃定崔娄秀是个好官?」罗棠笙纳闷的问。 谢行俭哈了口白气,视线穿过雨幕落在沿街的闹市上。 此时天将黑不黑,楼坊上早已挂好引路的各色灯笼,不少店家情调尤为高,还在灯笼上雕刻出各类秀美的绢花。 烛火的映照下,绢花似鲜艷的真花一样,在各家屋檐下纷然绽放。 灯笼下,摆着各式的商摊,调皮小童们冒着雨在摊位上来回嬉笑穿梭,因夜市刚开始的缘故,不少身穿锈红盔甲的官差沿街走访,商户们脸上有惊悚,有胆怯,还有其他言表不了的情绪,总之无人敢大声喧譁。 官差们很守规矩,巡逻一番后,只顺手抄走了几根水萝蔔,其余货物几乎没动。 罗棠笙见自家夫君久久不语,便顺着谢行俭的目光眺望街口,喃喃疑惑道:「官差巡夜市,多半会拐走商户半天的盈额充当油水,怎么这些官差没有下手?几根水萝蔔又不值钱……」 「这就是为何我不相信崔娄秀是贪官的证据。」谢行俭轻笑回应。 罗棠笙有些不明白,谢行俭顺势揭开谜底,指着远处几位官差,温声道:「锈红盔甲服是巡抚兵的官服,想来这些人是崔大人的亲兵,我刚才仔细观察过了,这些官差巡检有素,见到来往百姓掉落在地的银子,他们不会私吞,而是会捡起来奉还给失主,另外,那些水萝蔔并不是他们擅自拿走的,而是摊主自愿相送,且我瞧着那摊主似乎在感激这几位官差,不止这一位摊主,另外有几位摊主也过来感激,但送的东西太过昂贵,官差都没收。」 第546页 罗棠笙微微一笑,「夫君是想说,官差为人不错,那么统领他们的崔大人也差不到哪里去?」 「近朱者赤嘛……」 谢行俭摸摸鼻子,笑道:「如果官差还不能说明什么,那你再看江两岸的风光,处处张灯结彩,老百姓活的好不惬意,若顶头是个大贪官,江南府会有这样的好日子过?」 闻言,罗棠笙下意识的扫视一眼江水两岸,只见两岸灯火通明如白昼,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笑容。 这时,官船靠岸,漕运官兵大步走过来,高声道:「谢大人,船已经到了江南府巡抚城,请您移步下船——」 高大官船进驻江南府的机会少,尤其上面还飘着显眼的『漕运』二字,所以当船刚靠岸,就有眼尖的人将此事汇报给了崔娄秀。 第204章 【二更】 官船靠岸后,码头两岸顿时掀起一阵热闹。 来往的老百姓纷纷往这边瞧,将去路围堵的严严实实。 这时候袁珮下派的将士起了作用,冷着面容高斥几声后,围观的人群顷刻散开,规规矩矩的站在街道两侧。 谢行俭感激的拱手一笑,随即带着罗棠笙等人往前走,走了几步,身后的老百姓立马低头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哪来的贵人啊?」 「坐漕运的船,莫非是从淮安城过来的?」 一提淮安城,人群中有人脸色微变,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巡抚使府内,小厮跑的飞快,急色匆匆的喊:「大人,不好了,淮安城漕台衙门派人进城了!」 屋内的崔娄秀刚刚听完手下的回禀,见小厮气喘吁吁的跑进来,悠哉的挑挑眉:「瞧你们一个个的,不就是漕台衙门派人过来收债嘛,又不是头一遭见,大惊小怪!」 小厮大声的道:「大人,这回不一样,打头上岸的似乎不是漕帅的人,小的瞧着,像是文官,长相斯文秀气,还带了女眷。」 「文官?」崔娄秀勐地从躺椅上跳起来,沉着脸沖小厮问:「你确定没看错?」 小厮吓的浑身哆嗦,艰难的咽口水:「没…没看错…,那人虽是一身便服,但小的觉得那人周身的书生气势不减,料想是个文官。」 崔娄秀沉思的摸摸下巴,忽而往书案上翻找。 「本官记得上月京城来了一封信……」 很快,一封未拆封的信封被找了出来,望着封面上鎏金的落款,崔娄秀一脸无力,迅速拆开信件。 信是徐尧律寄来的,告知崔娄秀,说敬元帝派了翰林院侍读谢行俭前往江南府巡视近况,信的末尾还提了一句,敬元帝之所以没有下发圣旨给崔娄秀,想必其中的原因崔娄秀一清二楚。 看完信后,崔娄秀心头乱跳了一阵,京官下江南巡查这么大的事,敬元帝竟然都不跟他说一声,这不是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吗? 至于吗? 崔娄秀撇撇嘴,今年上半年江南府遭了旱灾,随后折磨人的瘟疫大面积爆发,老百姓死伤无数,江南府的农田产物一度被摧毁殆尽,他不得已打开江南府的常平仓,用来调度城内的粮食供应,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可惜,灾难比崔娄秀想像中还要恐怖万分,一场夺命的瘟疫过后,江南府瞬间从天堂降至地狱,灾害后重建府城时,崔娄秀迫不得已又挪用了预备上缴的秋税银钱,这笔银子也就是谢行俭即将要帮袁珮找崔娄秀讨要的银子。 崔娄秀为了黎民百姓大开江南府的常平仓救济,以及占用秋税,此举惹恼了敬元帝,不过朝中有诸多大臣替崔娄秀求情,说崔娄秀是为江南众生存活着想,论理应该论功行赏。 敬元帝在某些方面极为小心眼,常平仓和税银是他的底线,崔娄秀擅自触碰就是罪过,不过后来考虑到崔娄秀大义救民的举动,功过相抵,但有一个要求:半年后崔娄秀要恢復江南府的繁荣昌盛。 灾后重建不难,毕竟江南府有浑厚的底蕴,崔娄秀其人又很有手段,不知从哪搜罗来大量银两,带着『江南四子』等人,很快就将江南府的漏洞给补上。 然而,崔娄秀却迟迟不向京城禀报江南府的情况,敬元帝遂对其起了疑心,这才派谢行俭来江南府,明着打幌子是招唿『江南四子』回京述职,实则是想探究崔娄秀这般做是有何种原因。 * 住进驿站后,谢行俭先行洗漱一番,才整理完毕,居三跑来说巡抚崔大人让手下送帖子来了。 「这么晚了崔大人还没歇息?」谢行俭微笑的翻开请帖,心不在焉的瞥了眼送帖子的小厮。 小厮低着头支吾:「我家大人说谢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定是饿了,便让小的请大人过府一叙,好为大人接风洗尘。」 谢行俭好整以暇的看着小厮,良久听不到头顶有回应,小厮忍不住抬头偷瞄,却听谢行俭笑吟吟道:「你且回去吧,本官随后就到。」 「夫君,夜都深了……」罗棠笙见谢行俭满口答应,不由出声阻拦。 江南府崔娄秀风评十恶不赦,再说天底下哪有大半夜请人上门吃饭的,说不准是鸿门宴呢? 谢行俭反手捏了捏罗棠笙的手,让她别担心,只说去去就回。 罗棠笙担心谢行俭安危,提出让漕运将士跟着一起去,小厮闻言漫不经心的抬眸看过来,谢行俭察觉到小厮的不正常,转动眼珠,笑道:「漕运的兄弟在船上守了咱们好些天,今天就让他们好生歇息吧,再说了,崔大人的府邸又不是豺狼虎窝,不至于带兵前往。」 第547页 说着,谢行俭语气悠然的看向小厮,小厮愣了愣,下一秒脸上绽放笑容:「谢夫人只管放心,小的定会将谢大人安然送回。」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罗棠笙只好放手让谢行俭上了崔府的马车。 然而,马车刚走远,罗棠笙便喊上居三,火速搭乘马车尾随而去。 * 这边,谢行俭抻着下巴沉思,崔娄秀深夜请他过府吃酒,若无小心思,打死他都不相信。 一路上,马车行的颠簸,坐在漆黑的马车内,他明显能感受到走的这条路不似寻常路。 路况不平,马车行的又快,好几次他差点被甩出去。 车门外的小厮见车内的谢行俭并不出声说要下车,顿时心生疑惑,暗道这京城来的书生文官胆量倒大的很,就不怕他们月黑风高来一个杀人灭口。 谢行俭当然怕死,但他能确定崔娄秀没杀他的胆。 他前脚进了驿站,后脚崔娄秀就派人接走了他,若他今夜死于非命,崔娄秀定然脱不了干系。 滥杀京官,可是砍头的死罪,崔娄秀应该不会傻到走这步棋。 谢行俭能想到这点,崔娄秀亦能想到,崔娄秀之所以来这一出,无非是想考量谢行俭这人能不能沉住气。 这两年不乏有京官来江南巡查,这些年轻官员来时雄心壮志,可大多是虚有其表的人,五成以上的人要么被江南府的奢靡迷了眼,要么就是坐了一晚马车就吓的魂不附体,还谈何巡查。 崔娄秀用这些法子吓退了一堆京官,这些京官事后悔之晚矣,这般丢脸的事,京官根本就不敢向敬元帝告状,只好风驰电掣的浅浅巡视一遍就仓促的离开江南府。 崔娄秀非常满意这些京官识相的举措,之所以不想京官仔细巡查江南府,当然是因为崔娄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边,马车驶进一条深巷胡同口,小巷年代久远,这几天又阴雨绵绵,马车行驶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寂冷漫长的深夜,但凡是人,听到这种声音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 谢行俭警惕的沖外头喊崔府的小厮,声音在小巷里迴荡,却始终无人应。 他心头勐地一沉,心想崔娄秀不会是想和他来真的吧? 那这样的话,他只能说崔娄秀太秀儿了。 简直胆大包天! …… 马车没了车夫赶,前头的马儿瞬间肆无忌惮的拉着车轿在窄仄的巷道里横冲直撞。 谢行俭在里面被颠的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抹黑探出车轿拽住马缰,谁知马儿像是感应到有人桎梏住了绳子,忽然扬起脑袋长声嘶鸣,一不留神间,谢行俭身子往前一倾,手中的绳子转眼消失不见。 挣扎的再寻找时,发现马缰早已经被马儿挣脱成两节,只留下一小断在马儿身上。 马缰太短,根本就不允许他拿起绳子喝停马车。 小巷幽而深,雨水洗刷后,石板路光滑干净,马儿跑在上面欢乐异常。 谢行俭紧紧抱着车轿的柱子,心里希冀着马儿跑累了能停下来,谁知一个趔趄,马儿又是一声高昂尖叫,不过这一声叫喊中,充斥着无边的痛苦。 原来黑灯瞎火间,马儿头颅撞上拦路的大石块,顷刻鲜血直流。 身后连接的马车因为惯性往前倾倒,连人带车在地上摩擦翻滚几周才安静。 躲在暗处的小厮脸色灰败犹如死人,不敢置信面前发生的一幕。 当下小厮也不敢再躲,急忙提着灯笼跑过去拉扯车轿里的谢行俭。 扒拉半天,小厮也没发现谢行俭。 「不会被压扁了吧?」车夫忐忑开口。 「胡说。」小厮抖抖发酸的手腕,怒视车夫,「大人只让咱们戏弄一下京城来的小官,可没叫咱们害他的命,他没了,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车夫瞧着眼前触目惊心的现场,苍白着面容,哽着嗓音:「马车都毁成这样了,人还能活么?」 「费什么话!」小厮沉着脸,闷声道:「他不能死,这是大人的原话,他死了京城那边肯定会找大人的麻烦。」 车夫闻言心间抽搐,他家大人树敌颇多,若再失去皇帝的信任,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不再言语,提着灯笼在马车废墟边埋头挖掘。 尾随而来的罗棠笙的马车因为巷口多岔道的缘故,中途跟丢了一回,等再追上,正好看到小厮和车夫狼狈不堪的跪在废墟前。 「我的老天——」罗棠笙捂着脸,瞬间泪流满面,「我夫君呢?」 「谢大人在车底……」小厮颤畏说话,顾不上询问罗棠笙为何会出现在这。 「居三,赶紧掀开木板!」罗棠笙抹开泪,心疼的指挥居三行动。 马车车顶太重,小厮和车夫动不了,只能任由木板压在废墟上。 罗棠笙甩开平日的矜持,单手用力的拽起小厮的前领,厉声质问:「崔大人就是这样教你们待客的?我夫君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武英侯府与他势不两立!」 说着,罗棠笙勐地将人往旁边一扔,小厮跌坐在地痛的龇牙咧嘴,脑袋嗡嗡直叫,惊慌之余还不忘震惊罗棠笙曝出的名号。 这边,罗棠笙和居三两人轻而易举的将车顶掀开,然而刨了半天都不见谢行俭人影,罗棠笙双目赤红,正准备揪起小厮和车夫审问时,几米远处传出呻.吟声。 第548页 「夫君!」罗棠笙飞扑上前。 居三打着灯笼跑过来,发现谢行俭歪趟在水沟里,身下一片猩红。 「小公子,你伤哪了?」居三慌张的蹲下身。 「怎么流这么多血?」罗棠笙泪珠潸然而下,伸手拉谢行俭起来。 水沟不深不浅,水线刚好没过谢行俭平躺的身子。 罗棠笙探手过来时,谢行俭顺势而起,试图笑笑安慰妻子。 「还笑呢!」罗棠笙哭的心肝欲断,「没良心的东西,伤成这样还有心思笑,你若是出了事,让我怎么办?」 谢行俭大手轻轻揩掉妻子脸上的泪水,无奈的道:「别哭了,这血不是我的。」 「不是夫君的?」 「不是小公子的?」 「不是大人您的?」 同一意思的话,出自三拨人的口。 谢行俭暂时不想跟小厮清算车夫中途跳车这笔帐,他忍着身上的痛意,手指往水中一指。 「水沟里有死人,血是他们的……」 谢行俭面沉如水,声音冷的能冻人。 三拨人均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们?难道死的还不止一个? 第205章 【一更】 巷口深而窄, 且这条路偏僻, 鲜少有百姓经过, 眼下发现死了人,还不止一个, 在场的人顿时满心恐惧。 崔娄秀很快带人过来,看着水沟堆积的恶臭腐烂尸体, 崔娄秀先是一惊,随之后背勐出汗。 水沟里的尸体很快被打捞出来,泡在水中多时, 这些人早已面目全非。 深巷一带出了人命,崔娄秀不敢耽搁,急忙让衙役将人裹起来抬走,还殷殷交代切勿泄露今夜的消息。 谢行俭见崔娄秀查不查死人是谁,一心不想被外人知晓,顿时面生不满,不过考虑到脚下踩的土地是崔娄秀管辖的区域,他只能暂时闭嘴。 崔娄秀派来接他的马车掀翻在拦路石板上, 双轮断轴,车身摔的细碎,不幸中的万幸, 谢行俭中途被甩了出来, 恰好砸在水沟的尸体上,就是这些尸体帮谢行俭免了一回灾。 水沟的尸体很快清理干净,这些尸体被丢弃在这应该有些时日, 拉出来时臭味将整条巷道都埋没,罗棠笙闻着气味,捂着嘴呕吐不止。 谢行俭连忙让居三扶罗棠笙回马车,他则留在水沟旁等崔娄秀的交代。 尸体一事,他不想掺和,但今夜崔娄秀让小厮诓他走这条无人问津的小道,害他受伤这件事,他必须要讨一个公道。 崔娄秀心中有鬼,面对谢行俭时莫名心虚,见谢行俭站在原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崔娄秀眼珠一转,笑成弥勒佛,连声道:「今夜多有得罪了,得罪了……谢大人有没有伤着啊?」 还摆出一副格外大方的模样,说不日会亲自去驿站问罪,一应伤药他崔娄秀全包,望谢行俭消消气。 说了大半天,崔娄秀就是半个字不提马车误入深巷的事。 崔娄秀故意避而不谈,他又不能将这顶陷害他的帽子直接戴在崔娄秀头上,毕竟小厮随后站出来说是夜黑不小心走错了路,几句话就摆平了这件事。 明知是崔娄秀指使小厮做的,但他只能吃哑巴亏,谁叫他找不出证据呢?崔娄秀见谢行俭脸上郁气横生,还装模作样的责罚了小厮一顿。 小厮当场被打的皮开肉绽,谢行俭见状扶额嘆息,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夜已深,又出了抛尸的事,加之谢行俭受伤心情不佳,崔娄秀不好再强行邀请谢行俭上府做客,便喊来下人重新备辆马车送谢行俭回驿站。 「不用了,」谢行俭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讥讽道,「下官是读书人,最是弱不禁风,再摔一次,下官担心下官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着了。」 崔娄秀尴尬咳嗽,不待崔娄秀说话,谢行俭头也不回的上了自家的马车。 居三迅速将马车往驿站方向赶,望着离去的马车,崔娄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挨打的小厮强撑着精神,急忙解释:「大人,小人真的不知道谢大人派人尾随咱们的车。」 崔娄秀怒而甩袖,狠狠抬腿踹向小厮的心窝,大骂道:「本官养你吃屎的吗?后面有人跟着都不知道?!」 小厮痛的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周围的差役皆冷眼旁观,崔娄秀怒甩衣袖,沖小厮呸了一声。 「你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本官让你熘那姓谢几下,可没叫你领他跑这边来。」 小厮大喘着气,睁大眼往四周察看,朦胧的灯光将周边熟悉的房屋映照出来,小厮当即吓的吐血。 「大人,大人,小的不是故意的!」小厮一下扑到崔娄秀的脚旁,颤颤的求饶,「黑灯瞎火的,小的没注意到马车会把谢大人带到这里来了……」 崔娄秀满脸阴沉狠厉,车夫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苍白着脸正准备跪地求饶时,崔娄秀手一挥,立马有两个人健步上前,手举着麻袋将车夫和小厮套上绑起。 一阵哭天抢地的叫喊声后,只剩下铁棍落在□□上的沉闷哼声,很快,两个麻袋皆没了声响。 崔娄秀贴身侍卫觑了眼地上两摊血迹,冷漠道:「大人,光处置这两人怎么行?这里是禁地,如果被京城来的人知道……」 「知道又如何?」崔娄秀拢拢衣袖,皮笑肉不笑的反问,「这里是江南府城众所周知的禁地,谢行俭知道了又如何?就算他想查,也查不出什么。」 第549页 崔娄秀说得对,下派江南监察,事务繁杂,谢行俭根本就没时间关注江南府的禁地,不过听一听倒无妨。 * 回到驿站,谢行俭听完江南驿站守卫将士讲述江南府的事务时,忍不住心生狐疑。 「你是说江南府那条巷子住的全是无家可归的贞洁寡妇?」 将士点点头,正色道:「并不全是无家可归,多半都是有家人的。江南府苛求妇人严守贞操,所以一旦家中有女子丧夫,她们会迅速收拾好包裹前往孤女巷居住,以示崇尚清白。」 「孤女巷因为住的都是妇人,那边便被划为禁地,城民不可踏入半步。」将士最后补上一句。 谢行俭皱眉,回想起之前水沟里的尸体,他记得死去的都是女人,这些人会不会是那些寡妇? 思索片刻后,谢行俭问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那些寡妇前往孤女巷,是自愿还是强制?」 「这个……」 将士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吶吶道:「小的才调来江南府驿站没多少时日,有些事不太清楚,不过听当地的兄弟们说,前往孤女巷原是自愿,但近两年风气似乎变了,去孤女巷守节像是成了理所当然,城里谁家死了男人,立马就有衙门的人登门将寡妇送进孤女巷。」 「这太没人性了吧!」罗棠笙替那些寡妇打抱不平,忿忿道:「才死了丈夫,就将人关在暗无天日的深巷里,这跟入狱有什么区别?」 谢行俭对此话非常贊同,古代遵循贞洁牌坊的心理他能理解,但上赶着将这些寡妇送至孤女巷,说实话,有些残忍。 「都是银子捣的鬼。」 将士摇头嘆气,「家里出一个孤女巷的寡妇,那家就会得一百两银子,有些寡妇心疼孩子,觉得自己这条命能换回一百两银子补贴家用已然不错,更何况,这些年孤女巷被传的神乎其神,好些人将其奉为神邸,谁家有进孤女巷守节的媳妇或是女儿,外人都会高看他们几分。」 谢行俭听到这番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来江南府之前,他以为盛世府城之下,漂浮的应该都是自由气息,没想到进来后,才感知到其中的压抑和封建。 一国之都的京城力举寡妇再嫁,没想到江南府还盛行寡妇恪守贞洁一说。 …… 孤女巷水沟浮尸事件并没有被老百姓所知,至少谢行俭在驿站休整歇息这几天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死的定是孤女巷的寡妇,怎么这崔大人一点作为都没有?」罗棠笙端上现熬的秋梨汁,给谢行俭盛了一碗。 熬梨汁用的梨是江南府的雪梨,汁水饱满甘甜,非常适合秋冬润嗓。 那夜马车在孤女巷翻车后,谢行俭藉口要休养伤口,崔娄秀几次三番请他过府一叙,他都推辞了。 也不知怎么了,或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今早起来时他嗓子有些不舒服,才跟罗棠笙说了一嘴,不一会的功夫,润喉的炖梨汁就端了上来。 灌下一碗梨汁,喉咙里甜腻的发慌,好在有解腻的清茶,喝几口后,嗓子眼里的不适感竟然减轻不少。 「孤女巷在江南府诸多百姓眼里是圣洁之地,如今出了人命,崔娄秀当然不会轻易公之于众。」谢行俭清清嗓子,淡淡道。 「那死的人就这样不追究了?」罗棠笙忧心忡忡的问。 「怎么追究?」 谢行俭取出一本江南地志开始,看之前瞥了一眼打哈欠的罗棠笙,「只要官府不出声,那些寡妇的家人就不会知情,毕竟当初进官府一百两买断了那些寡妇的余生,听说孤女巷有人老死亦或是病死,家里人还能得一块象徵纯正高洁的贞节牌坊,江南府的人家一旦有了贞洁牌坊,高兴的恨不得烧高香庆祝,所以我猜,崔娄秀对那晚的尸体并不是没作为,而是已经给了交代。」 「什么交代?」罗棠笙困酣至极,歪倒在躺椅上轻轻的问。 「你昨夜没睡好么?」谢行俭忽略掉问题,放下书关切的问。 「夫君问这个作甚?」罗棠笙睁开眼,笑道:「昨夜我比夫君睡的还早,怎会没睡好?」 谢行俭心说也是,见妻子困意上头,便喊汀红去屋里找件毛毯过来。 深秋时节,院子里小风幽幽,吹多了很容易生病,注意保暖总是没错的。 汀红刚转身出去,就与迎面进来的居三撞了满怀。 居三跑的满头大汗,放声笑道:「小公子,您果真料事如神——」 「小点声!」谢行俭回头瞪眼。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才入梦乡的罗棠笙还是被吵醒了。 见院子里多了居三,罗棠笙忙从躺椅上直起身,收拾好略微凌乱的裙摆,柔声问道:「什么料事如神?」 说着,侧头看向谢行俭,笑道,「夫君又让居三出去打听好玩的事了?」 这一路下江南,坐的官船并非总是停在江面,约莫三五日的功夫,官船就会靠岸一天,谢行俭趁着空闲,会带着罗棠笙下船观赏游玩,而跟过来的居三,则被他派去四周打探本地好玩的事情,等官船再次开动,居三就把打听来的趣事和谢行俭夫妻俩说,藉此打发船上的枯燥时光。 「回少夫人,这回可不是什么好玩的趣事。」 居三脸上浮起一抹忧色,沉声道:「今天晌午,巡抚衙门里抬出三块贞节牌坊,据说孤女巷死了三个寡妇,尸体都被家人抬回去立马下葬了,连停灵都没办,衙门说这些人染了恶疾,本该一张草蓆寥寥裹了丢去乱葬岗的,但顾忌到她们是守节的寡妇,所以才准许家人领回去。」 第550页 「那些寡妇的家人不闹吗?」 罗棠笙心口发闷,放重语气道,「江南府才除去瘟疫,四处都插满了除病的草药,寡妇们怎么还会染疾?何况我们亲眼在水沟见到了尸体,衙门都不调查就这般草草结案?」 「那些家人一心念叨着贞节牌坊,有了荣耀谁还会冒着得罪官府的举动,去多此一举追查死因。」谢行俭紧绷着脸,颇感头疼。 「死了是他们的女儿或是媳妇,怎么不会追究?」从小生活在甜蜜罐家庭下的罗棠笙有些不明白,义正言辞道:「若是我罗家的女人在孤女巷不明不白的死了,我爹定会大动干戈查个水落石出。」 「但岳父不会放任女儿去孤女巷。」谢行俭嘴角抽搐。 他也不会允许! 罗家的女儿去孤女巷当寡妇,这不是明摆着诅咒他早死吗? 罗棠笙嘟嘴笑:「那当然,孤女巷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到此,罗棠笙意识到之前的不妥,忙讪笑的补救,「夫君别多心,我不过是打比方,并不是……」诅咒你。 谢行俭唇角微勾,见罗棠笙面色羞悔交加,整个人尬的像熟透的果子,看在眼里心窝直痒痒。 想起居三还在场,谢行俭按住撩拨的小心思,沉吟问:「那几家棺材已经下葬好了没?」 居三立马答:「快葬了,我回来时那几家正抬着棺材往山上赶。」 「按理说得了牌坊,怎么着也要吹打两声吧,怎么驿站这里一点唢吶声都没听到?」罗棠笙脸上红晕褪去,颇为复杂的问。 「确实古怪,」居三纳闷的应声,随后又斟酌着话语,「外人说那三个寡妇染了恶疾,必须早些葬了才安心。」 「这话也就只能煳弄不知情的老百姓。」罗棠笙冷笑,「明明是枉死被害……」 谢行俭倏尔放下茶盏,眼中泛着一股诡异的笑容,「既然崔娄秀急着埋掉这些寡妇,想必里面肯定有鬼……」 罗棠笙和居三齐齐点头,谢行俭忽然话题一转,道:「听说江南府的山上长有一种甜脆柿子,眼下正是採摘柿子的时节,棠笙,要不要出去摘柿子?」 罗棠笙嘴角梨涡深盪,迅速道:「夫君你不会是想去看寡妇下葬吧?」 「嘘。」谢行俭手指往妻子嘴唇上一贴,淡笑道,「摘脆柿子而已。」 他早就馋江南府的脆柿子了。 至于寡妇下葬…… 一道看了也并无不妥。 谁让崔娄秀那晚给他不痛快呢,崔娄秀急着埋人,肯定是因为孤女巷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崔娄秀硬要隐瞒的事,那他非要揭穿不可。 第206章 【二更】 深秋的江南山上, 枫叶如火, 这日子下了几场细雨,山上的气温比之山脚要冷很多,谢行俭出门前嘱咐汀红给罗棠笙套件保暖的绒氅, 以防雨露湿身, 受了风寒可不好。 这一个多月坐船沿着淮安城南下,谢行俭一行人早就已经憋的烦闷,现在出去爬山透透气也好,一个个像刚从笼中钻出的小鸟,恨不得将山上的新鲜玩意全搬回驿站。 今日阳光和煦, 江南府城外的小耳山上人头攒动, 到处都是穿着花花绿绿的小姐、公子哥以及不离身的奴僕。 江南府有孤女巷讲究贞洁守则,但对于这位未婚的小年轻们, 似乎又格外的宽容。 瞧满山男男女女传出的欢声笑语,谢行俭想都不敢想城内会有一个束缚女人的『囚牢』。 小耳山的半山腰处有几块平坦的枯黄草地, 是专门给上山採风的人们中途休憩用的。 谢行俭上山还有别的事要做,遂不打算带罗棠笙去山顶观光, 便让居三在山腰处铺了一块厚布,将带来的吃食一一摆上。 山腰处的视野非常宽阔,往下俯视能将江南府城观览个大概, 旁边有不少平日拘束的小姐们在丫鬟的帮助下放风筝、扑蝴蝶,西北角有儒雅的学子们高声吟咏诗文对子,好不雅兴。 江南府不愧是才子佳人盛产之地,就在谢行俭坐下来与罗棠笙闲聊的空档, 那边几位学子们已经写出了好几首诗。 字字珠玉,婉约细腻的有之,雄奇飘逸的亦有之。 谢行俭这个不擅诗文的人听了都赞不绝口,能一气呵成做出这么多好诗,难怪每回京城科举都是江南府考中的人最多。 不远处的书生们似乎在兴高采烈的争论一篇诗文的用词,谢行俭见状,恍若自己又回到了雁平县学时期,青春洋溢意气风发,那时起早贪黑念书虽然很累,但过的却充实。 做了官后,他日常奔波在养家餬口的官途中,鲜少有今天这样的闲适时光,如今身边再现拼搏求学的学子,他一时还有些羡慕他们。 还是读书好啊,什么都不用多想,只需一心好好读书就行。 罗棠笙惦记着採摘山果,说了会话后就领着汀红和周围的小姐们去附近采果子,跨篮采果的全是女眷,谢行俭不好跟随其后,便交代汀红仔细照应着罗棠笙,他则留在树下赏风景。 这时,书生们似乎已经角决出那篇诗文的用词,愉悦的松口气后,几人围坐成圈,吃着带来的果子糕点开始嬉笑聊天。 「听说京城新科状元谢大人来了江南府,不知道你们听到消息没有?」一个头裹蓝色布巾的少年咬了一口糖酥饼,笑问在场的人。 「怎么没有!」旁边的青年抢答,「前几天入夜进的府城,我那时正好在街上,瞧了个准。」 第551页 说着,青年眼中浮起精光,吊胃口道:「你们猜,那状元郎长什么样,是美是丑?」 「美丑如何我不知,但天底下的人,无非都是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嘴巴一个鼻,状元郎再怎么金贵,也不会比咱们多个鼻子多个嘴,你们说是吧?」有人发笑。 「这个说不准哦——哈哈哈」有人接茬开玩笑。 正倚靠在树背旁喝甜果酒的谢行俭听到这句话,气笑的险些没拿稳杯盏。 青年瞪了那人一眼,耐人寻味道:「你们可别小瞧了今年的新科状元,我那天远远瞧了一眼,可把我惊到了。」 「真的比咱们多一个鼻子一个嘴?」头戴蓝巾的少年惊奇的追问。 「非也。」青年微笑摇头。 「快些说吧,磨磨蹭蹭作甚!」人群中有人不满。 「就是就是,我等这几天在家日夜苦读,没机会出现窥探状元郎的风采,山瑜兄你赶紧和我们说说。」 被唤山瑜兄的青年端着茶水站起身,眺望着远处的江南府城,悠悠道:「外人总说咱们江南府钟灵毓秀,人才辈出,我那日在码头见到谢大人,才知人外有人,原以为上大殿登金榜首的会是中年俊才,不成想竟然是个龙驹凤雏。」 之前调侃谢行俭多鼻口的人瞠目:「你说什么?新科状元是少年郎?」 山瑜青年点点头,围坐的学子们纷纷长嘆。 进士出榜那会子,江南府正闹瘟疫,因而金榜圣旨没能贴进城内,所以这些书生不清楚谢行俭的具体信息就没什么大惊小怪了。 「惭愧,我今年虚长谢行俭二十来岁,如今还只是个秀才,人家小小年纪此刻已经高登金榜进了翰林院……」 「诶,」蓝布头巾的少年落寞的嘆气,「想想我与那谢大人同龄,谢大人替皇上巡查江南府来了,而我却只还在这片山地虚度时光……」 顿时这种羡慕嫉妒与悔恨的言语四起,英姿飒爽的读书人忽而变成闺中怨妇,一声接一声的讨伐自己不如谢行俭。 不远处树底下的谢行俭目睹这群学子们由喜转忧,忍不住轻笑摇摇头。 都说文人多愁绪,古人诚不欺他,瞧瞧这些读书人,一个个愁这个愁那个的,真要愁就用心读,光说不做有什么用。 书生们还在哀嘆入朝做官难时,带着丫鬟去附近採摘脆柿子的罗棠笙巧笑而归。 今日山上不乏有娇艷小姐带着家僕在山上玩耍,俊俏的女郎打旁边经过,不时有风流的公子哥吹口哨搭讪。 考虑到爬山钻山林,罗棠笙便换了一身水绿劲装衣裳,盘起的长髮用一根髮带高高束起,跑动时迎风飘扬,浑身透着一股灵动美。 罗棠笙将採摘回来的脆柿子洗了几颗给谢行俭,坐下休息时不忘笑问谢行俭甜不甜。 谢行俭咬了一口脆柿子,经过霜打的柿子还能保持脆感,着实不易。 「又脆又甜,好吃。」他说。 罗棠笙莞尔一笑,又剥了一个以前没见过的野果子给他。 果子红艷水润,外观诱人垂涎,谢行俭接过来想都没想就一口吞进嘴,只听脑子里『砰』的一声炸.响,随之浓淳的酸涩麻三味交叉,震的他眉头皱成老树皮。 一旁等着谢行俭出糗的罗棠笙噗嗤笑乐,声音悦耳如银铃,随着缕缕山风吹过,在山腰附近飘散开来。 谢行俭酸的牙齿松动,忙吐掉果子灌水洗漱。 「不酸吗?」望着罗棠笙肆无忌惮的一颗接着一颗吃下肚,谢行俭牙齿打颤,忍不住问。 「酸甜可口,鲜美多汁。」罗棠笙笑着又咬开一颗,饱满的汁水沿着红唇往下掉落几滴。 谢行俭忙递上手巾擦拭,馋的吞口水。 「再给我一颗。」 刚才他吃的那颗果子莫不是没熟?谢行俭默默的想,会不会一堆熟透的果子里唯一的酸涩果子被他吃了? 要想知道真相,再吃一颗便是。 罗棠笙见谢行俭伸出手讨要,神秘的眨眨眼,将洗好的果盘双手奉上。 谢行俭睁大眼,挑了颗最红最大的,咬开后,果水在口腔里瞬间爆裂,酸涩麻的熟悉感再次席捲而来。 他当即傻了眼,瞅一眼果子再瞅一眼吃的正欢的罗棠笙,他敢打包票,这果子根本就不是甜的。 罗棠笙捂着肚子笑岔了气,指着果子说这果子是江南府远近闻名的酸涩果,不酸才怪。 谢行俭舌头酸的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嗓音:「你不嫌酸吗?」 能酸掉牙的好不好? 罗棠笙咬一口果肉,云淡风轻的摇摇头:「我自幼就喜欢吃这些酸东西,不觉的酸啊,这酸果吃起来反倒清爽可口的很。」 谢行俭不予置评,喝了好几口水才缓过气来。 两人的说话口音是京城的官话,与江南的吴侬软语有着很大的区别。 刚才的一番话被角落的书生们听到,这群人好奇的看过来。 「阁下是打京城来的么?」果蓝布头巾的书生抬高声音问。 谢行俭四下望望,终于确定书生问的是谁,扬起笑容点点头。 「来江南府有几天了,对江南府的宜人秋景倾羡良久,今天风光正好,遂过来看看。」 「贤弟好雅致,咱们江南府的风光属小耳山最好,贤弟这回算来对了。」 见谢行俭态度亲和,满身的书卷气铺面而来,山瑜青年忍不住拱手靠近。 第552页 「不知贤弟除了小耳山,可曾去过附近的鎏书阁?」 其他书生跟着走过来,附和道:「江南府城的鎏书阁藏书汗牛充栋,是天下书生人人嚮往的妙处,这位贤弟来江南府游玩定不能忘了去鎏书阁走一趟。」 「对对对,」蓝布头巾的少年笑着应是,「鎏书阁藏书千千万,读书人来江南府不去那里看会书,都不算到江南一游。」 鎏书阁的名头,谢行俭很久之前听游学回来的魏席坤提起过,那里确实是读书人嚮往的书海密地。 搁在未下场前,到了江南府,他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去鎏书阁转一圈,只不过现在他有公务在身,想去鎏书阁寻觅好书,未必有机会。 今日能来山腰赏景,不过是託了查孤女巷寡妇命案的福,才有幸在这里放松一刻。 一想起查寡妇离奇死亡的真相,之前被他派出去追踪埋葬寡妇地点的漕运将士远远的从另外一座山往这边奔,谢行俭眯起眼见人过来了,便低声吩咐居三收拾餐布和吃食。 还不忘转头和书生们拱手赔礼:「实在对不住了,我有事要忙,就此告别。」 书生们以为谢行俭不屑听他们说鎏书阁,有多心的人阴阳怪气的说话:「京城来的脾性就是大,看不上咱们江南府的书肆也情有可原。」 谢行俭离开的脚步一顿,罗棠笙闻言柳眉挑起,谢行俭捏捏妻子的手,示意罗棠笙别理会,拉着人火速离开。 居三皮笑肉不笑的背好餐布包裹,拦住书生们紧追不放的去路。 「你这人……拦着我们做什么?我倒要好好说你主子几句,京城再好又如何,有江南府昌盛吗?」 「江南府是国中圣地,前朝几代皇帝想迁居到江南都不成,你一个京城小儿何故还瞧不上江南府?」 走了几步的谢行俭哭笑不得,这些书生未免太敏感了吧? 他本想折回去和书生解释清楚,但漕运的兄弟放了急唿的信号,他不得不快速赶去对面。 至于这些纠缠的书生,就留给居三处理吧。 居三健硕的身子往前一倾,刚才还逼逼叨叨的书生们顿时捂着胸口双腿发颤。 少许有骨气的学子们梗着脖子回怼居三:「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不过是和你家主子说话而已……犯不着动…手…」 居三当即语塞,他何时要动手打人了? 书生们惊恐畏缩的模样逗乐了居三,居三好笑的摸摸鼻子,高声笑道:「你们自荐江南府好玩的去处,我家大人他心领了,之所以不留下和你们闲聊,实在是没空……」 「大人?」山瑜青年的声音陡然拔高,指着谢行俭下山的方向,惊愕道,「你说他是大人?」 其他书生们皆是大惊失色。 居三玩味一笑,点头沖山瑜青年道:「阁下不是说在码头见过我家大人吗?怎么?没认出来吗?」 说完,居三就撒开腿往山脚跑去,徒留书生们留在原地呆若木鸡。 「不会是京城来的谢大人吧?」蓝布头巾的青年最先回过神。 随即转头质问山瑜青年,「你不是说你见过状元郎吗?」 山瑜青年嘴唇蠕动,难堪的小声说道:「我只远远的瞧了一眼,再说那日天色漆黑,我哪能看的真切……」 不过又添上一句:「论年岁,状元郎确实和刚才那人不相上下……」 众书生闻言,顿时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我好不容易见到京官,还是新鲜出炉的金科状元,我怎么就没能抓住机会和他好好说上几句呢?」 「我竟然还向谢大人推荐鎏书阁的科举书籍,真真好笑,谢大人已经入了仕,哪里还需要看那些书?」 …… 书生们的这些言论,谢行俭反正是听不到了,此刻他已经和漕运将士汇合。 袁珮派来的官差不愧是漕营优秀的侦查水兵,才小半天的功夫,就将寡妇下葬事宜打探的清清楚楚。 听完汇报后,谢行俭神色复杂的抬头望向对面山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么么哒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7章 【一更】 小耳山对面山峰是江南府最大的山群, 名为群英山。 这片山是专门用来下葬死人用的。 汇聚群山英魂,故有此名。 漕营的将士冷冷道:「大人让小人去追踪寡妇下葬的地点, 小人在后头跟着拐了好几道密地才追上, 发现那几户抬棺材的人家连送葬的请灵亡婆都没找,直接草草的挖了个坑埋下就走了。」 谢行俭听完眉头深锁,低低的说了声『带路』, 又转头吩咐居三将罗棠笙送回驿站。 罗棠笙好不容易上山透会气,还没玩半天就让她回去,她岂会答应, 这不, 拽着谢行俭的衣袖,不停的央求。 「带我一道去吧,我发誓绝对不会给夫君添麻烦。」 谢行俭瞥其一眼,微微而笑:「群英山山路崎岖,比小耳山难爬的多, 你想上去看看不是不行, 但有一条——不许喊累。」 罗棠笙点头应允, 甜甜笑开:「遵命~」 谢行俭在京城办公务时, 不喜家人掺和在他左右, 这回寡妇案之所以让罗棠笙在旁跟着,说起来他是有私心带罗棠笙在附近转转。 因为从明天开始, 他就要跟崔娄秀巡查江南府的各大事宜,以后的日子里,他是一点空闲时间都抽不出来, 更别谈陪妻子散心赏景。 第553页 罗棠笙似乎明白谢行俭的意图,因而爬群英山时,罗棠笙表现的格外懂事,遇到稀奇有趣的植物或鸟儿,罗棠笙只会跟丫鬟笑说两句,决计不打扰谢行俭和漕营将士聊寡妇案的事。 离埋葬寡妇地点越来越近,谢行俭突然停下脚步,随行的众人跟着止步。 「居三,你带夫人去附近转转。」谢行俭道,「务必护夫人安全,一旦有事就大声喊,我让人留心听着。」 他已经让漕营将士寻了仵作上山,等会开棺验尸,这种血腥反胃的场景,他觉得还是远远的支开罗棠笙为好。 罗棠笙轻蹙秀眉,小声的说了几句『夫君注意些』等话后,就让两个丫鬟扶着她跟居三往附近宽阔的草坪走。 也是凑巧,草坪外围种了一圈黄澄澄的脆柿子树,罗棠笙知道谢行俭喜欢吃脆柿子,当即满心欢喜的吩咐丫鬟和居三帮忙採摘。 安顿好罗棠笙后,谢行俭和漕营将士们快速来到寡妇下葬的地方。 山林树木密集,虽然这几天下过细雨,但草坪上很干,寡妇下葬的地方能清晰的看到泥土翻新的痕迹。 「大人,真的要这么吗?」漕营将士最后一遍确认,声音里隐隐带着担忧和恐惧。 「挖!」谢行俭斩钉截铁的下命令。 他才不怕所谓的挖死人坟,鬼混半夜会找上门的说法。 这世上若真的有鬼,那他也算半个。 谢行俭沉着面孔,盯着三座矮矮的坟包,一字一句的道:「你们半夜想找人索命,只管来找本官,毁你们坟墓是本官的主意,和他人无关。」 说完他缓缓抬眸往漕营兄弟们这边看,挑挑眉示意这样总行了吧。 古代的人信奉鬼神,他将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这些人的心理防线应该没问题了吧? 将士们脸色变了几转,心道眼前这位大人胆子真不小。 鬼魂找上门都不怕。 …… 周围树木严密,给寡妇下葬的人家早已经离开此地,谢行俭没想过要徵求寡妇家人的同意,毕竟连女儿/媳妇的死因都不查就草草下葬的人家,怎么会在意他开棺材尸检。 漕运的兄弟们拿起工具开始挖坟包,坟坑挖的很深,当三座坟包里的棺材分别被打开后,一股翻江倒海的恶臭气味让人闻之欲吐。 「呕——」围观的漕营将士纷纷背过身作呕不止。 谢行俭抬起衣袖捂住抠鼻,移步往棺材里看。 看一眼,谢行俭险些将隔夜饭给吐出来。 棺材里的女尸腐烂出一滩滩乌黑的尸水,寡妇原本的容貌早已经看不出模样,只能从衣着和身段上瞧出尸体是女人。 远处採摘脆柿子的罗棠笙敏感的闻到腥臭味,弯下身呕吐连连,汀红和汀兰一个拍罗棠笙的后背替她顺气,一个急忙拿出新鲜的柑橘皮放到罗棠笙鼻子下方。 柑橘皮气味清新,加之居三带着三人往山下转移,罗棠笙呕吐酸水的反应才稍稍好转。 这边,漕营兄弟领着找来的仵作开始下棺验尸。 仵作是官衙登记在册的人,谢行俭让漕营兄弟手持敬元帝送他的玉佩才顺利将人调来协助办案。 衙门的仵作人数少且岗位特殊,谢行俭这边将人借走,崔娄秀那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他找仵作干什么?」 崔娄秀从椅凳上站起,手指紧紧掐着桌几,哑声道:「他现在可在驿站?」 回禀的官差看向崔娄秀,摇头道:「清早谢大人带着家眷奴婢去了小耳山赏秋景,这几天小耳山的脆柿子熟了,正是老百姓上山採摘的时节,小的特意留心过,谢大人去小耳山的确是登高踏秋……」 「本官是怎么交代你做事的!」 崔娄秀怒拍桌子,怒吼道,「让你时时刻刻守在驿站附近,谢行俭那边一旦有风吹草动,你要第一时间说于本官知晓。」 官差噗通一声跪倒,忙道:「下官早上来找大人说过此事,可大人忙着公务,说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要来打扰您…」 崔娄秀一口老血上喉,今天早上京城那边突然来信,他一门心思放那上面了,当时似乎有下人敲书房的门,只不过那时候他沉浸在书信中,便不耐烦的喝退了下人,不成想竟错过了如此重要的信息。 官差见崔娄秀一声不吭,不甘辩解:「事后小的想了想,谢大人许是听周围的老百姓说了小耳山的景致,想出去透透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因而就没再跟大人汇报。」 崔娄秀气的吹鬍子瞪眼,一脚将官差踢翻,大骂道:「你脑子浇了粪吗?小耳山对面就是群英山,群英山是干什么用的?还用本官教你吗」 官差顾不上胸口疼,急忙爬起上跪好。 「群英山上的死人坟遍地都是,谢大人没事去那作甚?」官差忍着痛道。 「骂你脑子装粪还真没冤枉你!」崔娄秀沖官差啐了一口,冷笑道,「你说他没事去群英山作甚?那你倒是说说他出去踏秋找仵作干什么!仵作帮着摘脆柿子吗?」 「仵作当然是验尸……」官差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下一秒又是一声闷哼的磕头声,惊恐道:「大人饶命,是小人疏忽了——」 崔娄秀难受的头疼,官差磕头求饶的响声乱的他心烦,他当即大手一挥,冷言唤来巡抚城的将士,快马加鞭的往群英山赶去。 第554页 * 谢行俭请来的仵作手艺果真了得,三两下就将三具女尸解剖完毕,望着旁边堆成小山的白肉,谢行俭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和漕营兄弟们一起呕吐起来。 仵作的年龄不小,约莫有六七十,见谢行俭忍到最后才吐,不禁笑夸:「大人好耐力,像大人这么年轻的人,全程看完老朽剖尸再吐的,天底下可没几个,若非大人入了仕途,不然定是仵作的好手,毕竟这年头想当仵作,首要就是不怕尸肉噁心。」 谢行俭露出『谢邀』的诚恳表情,仵作剖解尸体时,他全程闭着眼,看个鬼哦。 至于气味,幼时他哥在林水村腰河苦心教他闭气游泳,这回算帮了他不少忙。 他可以很自豪的讲,屏住唿吸憋气这一块,他也许比漕运水军还要强几分。 这不是他说大话,瞧瞧周围吐的昏天黑地的漕营兄弟们,再看看他,就一目了然了。 仵作经验丰富,仔细察看后,拧着眉头凝重的看向谢行俭,犹豫道:「大人,这几人死因有蹊跷,都不是正常死亡亦或是普通病死,而是……」 话说一半,仵作忽然老脸通红,不再继续往下说。 「是什么啊?」将腹中积物吐尽的漕营兄弟们捂着嘴围上来,叽叽喳喳的询问结果。 谢行俭不懂尸检只能等仵作解释,见仵作满脸涨红羞愤,一时有些无语。 说尸检报告而已,害什么羞。 「老先生只管说。」 仵作是教死人学问的,敬畏鬼神的人多半会尊其一声先生,谢行俭秉持习俗,跟着喊老先生。 仵作愣了会,摆手说:「大人客气,喊小人老黑就行。」 「老黑先生,这几具尸死因到底如何?」谢行俭问。 仵作诧异谢行俭还这么客气,提气沉思后,仵作赧然而笑,不好意思道:「大人是富于春秋的血性男儿,想必清楚民间秦楼楚馆的做派吧?」 「……」谢行俭脸上盪起一抹尴尬,面前摆着三具恶臭的女尸,仵作偏偏在这时候跟他谈论男欢女爱,这不合适吗? 谢行俭好笑的问:「老先生问的事,跟眼前女人的死因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仵作嘿嘿一乐,在谢行俭和漕营兄弟们纳闷的目光下,仵作接下来的话将他们震的半晌发不出声来。 「这三个女人啊,有两个前阴溃烂生有恶疮,挖下来的生肉散开如花,明显得的是梅疮花柳病。」 「花柳病?」谢行俭额头青筋直突突,讶异的脱口而出:「不可能,她们怎么可能会得花柳病,老先生会不会误诊了?」 一听谢行俭质疑误诊,仵作有些不悦,指着另外一具稍显正常的尸体,缓缓道:「大人请看这具,这具虽不是得花柳病而死,但老朽敢笃定,她生前定受了床榻之苦,下身尾骨处由外力扩张到五六寸,大小不过一个拳头,无非是……」男人的**。 仵作呸了一声,冷笑嘆气:「这些男人好生歹毒,活生生将人给玩死了。」 此言一出,旁观的漕营兄弟倒吸了口凉气。 谢行俭只觉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沉住气吩咐仵作别对外声张此事。 仵作以为这三具尸体是清白人家走失的女儿,当即保证死守秘密。 漕营的将士们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立马按谢行俭的吩咐护送仵作下山,可还没走两步,崔娄秀的人赶来了。 「谢行俭,你好大的胆子。」 崔娄秀大声吼,指着地上剖开的尸体,皱着眉头道,「这些都是家族贞洁的寡妇,你一声不吭的解刨她们,简直无法无天,你让她们的家人看到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被崔娄秀唤来追究谢行俭罪过的寡妇家人们紧跟而来,见坟包被挖掘开,顿时哭天抢地的喊女儿/媳妇死了还不得安宁等云云话语。 谢行俭被崔娄秀这一招逗的失笑,民愤一起,他今天不给出合适的交代怕是走不了。 这些老百姓扑过来想捶打谢行俭,好在谢行俭躲的快,加上有漕营兄弟阻拦,很快就将这些人给制伏住。 「我女儿守了八年的寡,好不容易去地府和女婿团聚,你这个黑心的官,竟然刨坟取尸,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竟做得出来!」 一位头髮花白的妇人委顿在地,嚎啕大哭之余还不忘恶狠狠的瞪着谢行俭。 若非知晓这妇人收了正家门的贞节牌坊后,还将女儿草草葬在这里,不然谢行俭还真的以为这妇人有多么的疼爱女儿呢。 他挥手让挡在前方的漕营兄弟散开,正准备开口质问时,一旁还没离开的仵作嘟囔着嗓子,纳闷出声。 「得花柳病的人,竟然守了八年寡?不应该啊,得这种病的女人,顶多三两年就要归西。」 妇人的哭泣倏尔断声,几位跪请崔娄秀捉拿谢行俭报仇的老百姓顿时傻了眼。 他们的女儿/媳妇是江南府忠贞不二的烈女,怎么会得花柳病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深夜事件 30瓶;21462625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8章 【二更】 挖出来的坟土堆积成小山,遮挡住被仵作剔除的尸肉和骨架,因而崔娄秀没料到谢行俭下手这么快。 崔娄秀脸黑成炭,双手紧握成拳,咬着牙一句话都不说,全然没了之前的硬气和嚣张。 第555页 谢行俭静静的盯着崔娄秀的面容,希冀着崔娄秀嘴里能给出合理的解释,然而崔娄秀闭口不言。 三位寡妇的家人们僵在原地,须臾回过神,一群人慌慌张张的往坟坑边跑。 才靠近坟坑,几人就被眼前阴森的白骨吓的趔趄倒地,紧接着呕吐声四起。 「我的老天爷啊——」之前叫喊打骂谢行俭的妇人仰天嚎叫,捶着草地,哭吼道:「我好好的女儿,下了地府怎么还遭罪,这一刀刀割肉,割的是为娘的心啊……」 谢行俭怔了下,冷笑道:「鳄鱼的眼泪假慈悲,大娘且歇着吧!真心疼,早干嘛去了?」 得了花柳病的妇人,身上会出现斑点疤,疤点充血而破后生脓,随之长恶肉,久而不治就会腐烂成疮,流血不止。 棺材里的三具女尸下葬时换了新寿衣,他不信这几家对寡妇死因没起疑心。 之所以瞒而不报,无非是心疼官家下发的贞节牌坊,试问染了花柳病的女人还谈什么贞操? 妇人闻言抽泣声噎住,蓦然低头拭泪不语。 其余几位老百姓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妇人守寡进了孤女巷后,家里人几乎就不再跟妇人联繫,一来是因为官衙不让人轻易进孤女巷,二来守寡的女人在民间有克夫克子的意味存在,家人们恨不得早早的摆脱掉寡妇,他们是不可能再去关心寡妇活的好不好。 在这一点上,谢行俭深深感觉到古代对女人的不公,这些寡妇一百两银子将自己『卖』进孤女巷,到头来死了,竟还得不到家人的厚待。 之于婆家人而言,她们是不详的罪人,之于娘家人而言,她们是泼出去的水。 如今她们能有棺材下葬,家人多半是看在贞节牌坊的面上。 「崔大人。」谢行俭无视又开始假模假样哭泣的妇人,目光直视崔娄秀。 「倘若下官没记错,这三人应该是那晚水沟里的尸体,大人不是说会细细追查死因吗?怎么就这般草草葬了?」 崔娄秀脸色铁青的吓人,只见他嘴角微弯,上下打量渗人的三具尸骨,淡淡道:「谢大人这话说的好唐突,本官有些不明白。」 谢行俭闻言挑眉,崔娄秀难道想跟他来个死不认帐? 「那晚夜黑,谢大人看岔了眼也是有的。」崔娄秀笑道。 「大人意思是说,这三具尸体不是水沟那三具?」谢行俭扯动嘴角,噗嗤笑了出来。 崔娄秀可真会睁眼睛说瞎话。 官府抬出三块贞节牌坊,明摆着这三人是死在孤女巷的,如今崔娄秀跟他说,这三人不是水沟里的尸体,难不成孤女巷这几天又死了三人? 「水沟里的三人是误闯进孤女巷的贼人,前些时日被巷里的侍卫射杀后躲在水沟,一时不查,让他们逃脱了,谁知老天有眼,这帮子贼人竟失血过多而死。」崔娄秀现场编起故事,情节绘声绘声,还欲言又止,摆出一副不想说,如今不得不说的表象。 几家老百姓听的稀里煳涂,妇人后背一片冷汗:「孤女巷有了贼人?那里住的全是柔弱女子,贼人去那边做什么?」 崔娄秀巧妙的往人群中甩了个眼色,立马有百姓接茬:「莫非是贼人玷污了我家儿媳?」 崔娄秀神色黯然,轻轻点头。 「这三位妇人便是遭了贼人下手,那几个贼人是花柳之辈,与城中妓姬交好,身上……多少有些不干净,那夜不凑巧,这三位让贼人得了手,因而就此染了病也未可知。」 妇人听完后喘气在怀,妇人之前帮女儿敛棺时见到女儿身上的伤痕,不是没怀疑过,只不过人死都死了,再闹笑话得不偿失。 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料崔娄秀竟然当众说了出来。 崔娄秀这么一说,直接证实妇人女儿不洁。 那么,官家颁发的贞节牌坊岂不是变相的耻辱柱? 这么一想,妇人勐的吸气,眼珠白翻直挺挺的晕过去了。 漕营将士擅长急救,得了谢行俭的示意后,漕营兄弟蹲下身掐住妇人的人中部位。 崔娄秀故作伤心的摸把泪:「这事说出去不好听,本官便叫人封锁了消息不外传,照旧给各家赏了银子和牌坊,只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贼人强迫寡妇…诶,总之是本官疏于防范,本官先给各位赔罪了。」 说着,崔娄秀撩起衣摆,双膝跪了下去,可把一众看官吓楞了眼。 「大人!」崔娄秀的随从高吼,「您又没错跪什么?您隐瞒真相还不是想保全这些寡妇的脸面?」 说到这,不知是谢行俭看花了眼还是怎么了,他总感觉随从朝他瞥了一眼。 随从悄悄收回视线,顿了顿道:「再说了,那些贼人死的死,便是活的也被大人您乱棍打死了,算是替受害的寡妇们报了仇,虽说寡妇遭了无妄之灾,但…世事难料,且事情又不是大人您造成的,您无须道歉啊……」 寡妇的家人们哆哆嗦嗦的上前扶起崔娄秀,崔娄秀脸庞上留下两行清泪,大唿自己失职对不住老百姓等等话语。 谢行俭双手环胸,淡笑着望着面前荒诞的戏台子,崔娄秀抱着老百姓痛哭流涕,眼睛都哭红了也没见谢行俭阻拦他,忍不住抬起头。 谢行俭歪着头,拍掌赞赏道:「崔大人哭的动容,下官都不好意思打扰大人了。」 「……」崔娄秀冷哼两声,不理会谢行俭的阴阳怪气,吸吸鼻子转头吩咐随行的官差护送老百姓下山。 第556页 至于被谢行俭命人挖开的寡妇坟,崔娄秀十分大义的道:「你们只管放一百个心,她们身子虽脏了,但心是圣洁的,之前下葬事宜略有些单薄,本官会安排人重新操办,定会风风光光的送她们上路。」 几个老百姓,包括之前哭的晕厥的妇人皆双手合十感谢崔娄秀,感谢崔娄秀顾全她们家的名声。 谢行俭冷眼旁观崔娄秀与老百姓作秀,待碍事的老百姓下山后,谢行俭直言不讳的指责,「崔大人三言两语煳弄老百姓便罢了,本官可不信您这满嘴跑马车的胡话。」 担心说跑火车出纰漏,话到嘴边他换成了马车。 崔娄秀不明的看向谢行俭,好半天才领悟谢行俭是在骂他胡说八道。 崔娄秀一改之前的哀伤,转瞬变脸,「这件事本官已经给了解释,谢大人信与不信,干本官何事?」 「说的也对。」谢行俭走进几步,似笑非笑道:「老百姓信了就行,是吧崔大人?」 崔娄秀甩开衣袖,脚步往旁边树木挪,开始转移话题,「谢大人来江南,主事江南府的近况便可,这里头可没让谢大人不顾纲常胡乱挖女人的坟!」 崔娄秀的语气非常严厉,恨不得指着谢行俭的脑门破口大骂谢行俭多管闲事。 谢行俭不置一词,反答:「崔大人既如此说,本官这里有一个不情之请。」 崔娄秀一脸黑线,险些出口说『你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那就别说』,可想到徐尧律三番五次写信告诫他莫要冲撞谢行俭,得罪谢行俭就是得罪敬元帝,崔娄秀惹不起。 因而这些话如鲠在喉,在肚子里倏而转了道弯。 「谢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到了江南,但凡有要求,本官都会帮谢大人办成。」 谁叫眼前这小兔崽子是皇帝派来的呢?崔娄秀认命的腹诽。 谢行俭忽然打起喷嚏,在旁的漕营兄弟立马将随身携带的披风套到谢行俭肩上。 谢行俭微笑的接下,崔娄秀见漕营的人和谢行俭打成一片,幽深的眼珠蓦然闪了闪。 上个月,袁珮一次性写了三封信催他上交漕粮,可他哪里拿的出来…… 崔娄秀想到此,心虚的瞅向谢行俭,心道这小子不会承了袁珮的请求,准备找他还债的吧? 谢行俭当然想帮袁珮追回秋税,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皇上命本官进江南府监察近半年的情况,在此之前崔大人可否领本官去城中转转?」 崔娄秀心一紧,却听谢行俭语速极快的又道:「孤女巷算是江南府一大特色,不若咱们第一站就去孤女巷如何?」 「不太……」 不等崔娄秀拒绝,谢行俭步步紧逼:「那夜下官在孤女巷外翻了马车,只可惜天色已晚,不过没事,现在去还不算迟。」 「现在?」崔娄秀只觉脑门充血,愣愣的问。 「可是有不妥?」谢行俭挑挑眉。 京官南巡想游访城府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崔娄秀能不答应吗? 但凡崔娄秀说一个不字,谢行俭对孤女巷的疑心就会加重,这可不是好苗头。 「孤女巷住的都是女人家,谢大人一介男儿身冒然上门是否有些冒失?」 崔娄秀眼神瑟缩一下,开始打起迂迴战,「城中有颇负盛名的鎏书阁,要不本官领谢大人去那边转转?谢大人是书香里走出来的读书人,想必清净雅致的鎏书阁更适合谢大人。」 谢行俭嘴角弯起弧度,看着崔娄秀站那诓他,尤为耍赖的坚持:「下官手捧圣贤书十载有余,现如今好不容易出京透透气,怎好还留恋书肆?不怕崔大人笑话下官,下官这趟来江南,除了要完成皇上交代的事,最想做的便是游歷江南府的稀奇密地,鎏书阁好是好,但对于天天碰书的下官而言,未免有些俗气,还是没踏进过的孤女巷比较新奇,就去那吧!」 谢行俭一口气说完,崔娄秀咬着牙槽吐字,「谢大人就不怕世人埋汰?孤女巷住的都是失夫的女人…别怪本官没提醒,一个不小心,谢大人就会沾上游戏寡妇的坏名声……」 谢行俭眨了下眼睛,微笑道:「没有公事,冒然去孤女巷确实不好…」 崔娄秀欣喜点头,以为谢行俭不去了,谁知这丫转而又道:「这样吧,本官带上内人,有内人守在一侧,没人敢再说闲话。」 天底下哪有逛窑子带婆娘的,何况孤女巷又不是秦楼楚馆。 崔娄秀闻言无端生出一股闷气,说来说去,谢行俭早就算计好非去孤女巷不可。 这龟孙子诶!崔娄秀狠狠的啐了一口谢行俭。 谢行俭才不管崔娄秀在心里怎么骂他呢,自顾自的让漕营兄弟将罗棠笙她们找来。 罗棠笙很快来到谢行俭身边,见之前鸿门宴请自家夫君的崔娄秀在此,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路过崔娄秀身旁时,罗棠笙连个眼神都没留给崔娄秀,蝴蝶一般轻快的跑到谢行俭身边。 汀红两个丫鬟和居三手上都拎着两大框橙黄诱人的脆柿子,罗棠笙笑意盈盈的跟谢行俭显摆她们採摘的果子。 谢行俭捞起两颗脆柿子在手,沖崔娄秀道:「孤女巷的妇人们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山上的如画秋景,她们定是无福一观,不若下官送一些内人亲手採摘的脆柿子给她们,就当请她们尝尝秋果滋味,如何?」 第557页 「夫君要去孤女巷吗?」罗棠笙瞥了一眼崔娄秀,快速接话:「我屋子堆了不少南下时买的好布料,倘若要去孤女巷,我想给送些给孤女巷的女人用,听说孤女巷的女人过得相当清贫,眼下就要入冬,没有棉衣抗寒怎么行,夫君你身为朝臣,总要做些善事,不是吗?」 问的是谢行俭,但话却是说给崔娄秀听的。 老百姓用一百两将家中寡妇『卖』给孤女巷,寡妇们却活的衣不蔽寒,岂非讽刺? 谢行俭难掩笑意,暗中给罗棠笙竖起大拇指。 孤女巷的惨状,他们这些天一直在打听,听有门道的人说,孤女巷寡妇的日子过的相当悽苦,并没有外人言的那么轻松。 有关寡妇真实的情况,他只等进去看看便知晓真假。 崔娄秀面上阴晴不定,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让谢行俭去孤女巷,他便是有百张嘴都说不清。 只不过孤女巷里面的事…… 谢行俭见崔娄秀面笼沉思,嘴角挑起一抹轻嘲。 崔娄秀聪明一世,莫非忘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越是不敢轻易的让他前往,不正说明里头有鬼吗? 他往后退了几步,交代漕营的将士务必重新打造棺材将三具女尸妥善埋葬。 他命人挖的坟,他来收场就行,犯不着让崔娄秀当好人替他收摊子。 说话间,他不时的往崔娄秀那边瞅,果不其然,崔娄秀趁他不注意,对着随从耳语了几句,眨眼功夫,随从就领着人往山下跑。 「大人——」漕营的将士收回视线,隐晦的问,「可要小的将人拦下?」 说着,嘴巴往山脚呶。 崔娄秀让随从先下山,无非是想赶回去遮盖孤女巷里面不能曝光的东西。 「不用。」谢行俭言简意赅道。 崔娄秀在江南府盘踞多年,势力颇丰,他若想挖断埋在孤女巷地底下的毒瘤,非一日之功能完成,得循序渐进才行。 崔娄秀的人很快下了群英山进城,推开巡抚府大门正准备喊兄弟去孤女巷时,赫然发现正厅里坐了一个人。 看清来人是谁后,随从脸色骤变。 第209章 【一更】 之前在御书房,徐尧律因为谏言敬元帝不该砍杀工部尚书李松, 敬元帝怒而停了徐尧律都察院御史的职, 命其在家好好反省,然而徐尧律在家闭门思过不到三天, 就收拾包裹一路南下游玩。 几乎跟谢行俭是前后脚进的江南府, 一路上徐尧律吃吃喝喝快活的不行,进了江南府准备找家客栈住下时,徐尧律陡然发现自己遇上了扒手。 兜里没有银子, 大街上人山人海,偷钱的扒手反正是找不到了, 一向自诩机灵的徐尧律这回算是吃了哑巴亏, 还好官家文籍贴身保存着, 思索一番后, 徐尧律拿着文籍只身前往驿站投宿。 驿站留有漕营的将士, 一问才知道南巡的谢行俭住在这, 徐尧律收拾妥当准备找谢行俭借点银子花花, 驿站的人却说谢行俭清早带着家眷爬小耳山还未归。 徐尧律下意识的伸手摸摸自己飢肠辘辘的肚子, 嘆口气只好先去巡抚衙门找好友崔娄秀讨口饭吃。 不凑巧,崔娄秀也不在府中。 一问,官差说崔娄秀带人去群英山办事没回来。 徐尧律几年前曾陪向家大公子向棕来江南府住过一段时日, 对江南府两大名山记忆尤为深刻。 谢行俭携家眷去小耳山游玩还说的过去,但一府巡抚跑葬死人的群英山去干什么,难道江南府有了人命案? 徐尧律在巡抚衙门蹭了一顿吃食后,左等右等等不来崔娄秀, 正准备起身离开,这时,崔娄秀的贴身随从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随从惊悚徐尧律出现在江南府是有原因的。 徐尧律和崔娄秀师从同一年的科举,当年徐尧律以寒门子身份高登金銮殿夺得状元名头,名声响彻四方的同时,崔娄秀因熟读经学,被当时的镇国公宋闵(韩夫子岳父)推荐给太上皇,被举后,崔娄秀通过射策考明经科高中乙科。 当天下人都在羡慕徐尧律轻轻松松进翰林院时,崔娄秀则悄无声息的成了东宫太子舍人。 可以说,崔娄秀比徐尧律更早和敬元帝相识相知。 徐尧律是在敬元帝登基后才站在敬元帝身后的,崔娄秀则不一样,入仕后就和还是太子的敬元帝打成一片了。 然而崔娄秀年少时心浮气躁,在一众东宫幕僚官员中,崔娄秀的直言不讳和暴躁性情得罪了不少人,纵是当时的太子—敬元帝想保崔娄秀也无从下手。 三年任期一满,崔娄秀便请旨外放江南为官,在江南府,崔娄秀和同样请旨外放来江南的徐尧律相遇,两人阴差阳错成了好友。 在相处过程中,徐尧律发现崔娄秀行的是中庸之道,处事风格亦正亦邪,给人的感觉很危险。 就比方当初建立孤女巷,徐尧律表一万个不同意,但崔娄秀就觉得非建不可。 因为孤女巷,徐尧律骂了崔娄秀好几年。 后来因为崔娄秀慢慢爬上江南府巡抚的位置,徐尧律又远在京城插手不了这件事,孤女巷这三个字渐渐成为两人之间不可言语的忌讳词。 以徐尧律对崔娄秀的认知,崔娄秀建立孤女巷绝不是简单的想替江南府肃清纯贞风气,里头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无奈崔娄秀近几年办事越发缜密,徐尧律多番打探,楞是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第558页 …… 巡抚衙门内,徐尧律逮着崔娄秀的随从不放,质问崔娄秀去群英山做什么,随从拼命摇头不做回答。 徐尧律当下饭饱酒足,有的是闲工夫和随从耗,随从这边着急让官差去收拾孤女巷,纠结半天后,只好跟徐尧律说了几句有关他家大人去群英山的目的。 徐尧律得知孤女巷寡妇坟被谢行俭带人挖开后,不由重重嘆了口气,暗道他当年没能揪出孤女巷的阴谋线,也许到了谢行俭这里,说不定会变的明朗起来。 * 徐尧律独自一人来江南府的消息很快传到崔娄秀的耳朵里,谢行进城后,从守在驿站的漕营将士那也知晓了此事。 崔娄秀面色沉沉,心想徐尧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谢行俭则表现的异常兴奋,当年初次进徐府时,他曾偷听到徐大人和向家大小姐的对话,发现徐大人年轻时在江南府做过官,这回有徐大人在,他可以多打听打听有关孤女巷的事。 两人不约而同改道巡抚衙门,路上崔娄秀见谢行俭不着急去孤女巷,忍不住松了口气,暗道徐尧律一来,孤女巷那边就能腾出一些时间整顿,如此一想,崔娄秀莫名觉得徐尧律来的正是时候,给他争了不少时间呢。 谢行俭表示一点都不着急,即便他现在就赶去孤女巷,崔娄秀也不会让他看到孤女巷的真面目,反正崔娄秀要包装,那他索性给崔娄秀多点机会,省的逼疯崔娄秀,到时候狗急跳墙就不好了。 两人心照不宣的进了巡抚衙门,因不打算今天去孤女巷,谢行俭便让居三将罗棠笙送回驿站,他则只带着两个护身的漕营将士前往巡抚衙。 一进去,谢行俭和崔娄秀都傻了眼。 徐尧律竟然不在巡抚衙门了! 「大人不好了!」随从连哭带爬的跪倒在崔娄秀身下,低声道,「徐大人去了孤女巷——」 「什么?」崔娄秀吓了一跳,强自按捺住不安,「怎么不派人拦着?」 随从道:「徐大人一听您要带谢大人去孤女巷游访,便说他也想去,小的拦着说等您回来再一道去,谁知徐大人等不及,就独自去了,小的拦不住啊……」 「赶紧备车!」崔娄秀咬牙切齿。 谢行俭目光往主僕二人的方位射去,隐约听到『孤女巷,徐大人』等字眼,再瞧瞧空荡荡的庭院,莫名猜出两人的对话。 眼下看来,徐大人先他一步去了孤女巷。 崔娄秀沉沉看了他一眼,「请吧,谢大人。」 「去孤女巷吗?徐大人呢?」谢行俭明知故问。 崔娄秀冷哼甩袖,坐上马车后见谢行俭站在原地不动,崔娄秀怒气沖沖的撩开车帘,蹲在车板上朝谢行俭低吼:「谢大人脚金贵抬不动吗?要不要本官找人抱大人上车?」 「不必。」谢行俭摆手婉拒,眼睛却紧紧盯着身旁的空马车,笑道,「下官那晚在孤女巷受了惊吓…」 ——所以?崔娄秀古怪的看着谢行俭。 谢行俭低低而笑:「没别的意思,下官不过是惜命罢了,那日大人府上的马车给下官带来不可磨灭的痛苦记忆,下官担心这回去孤女巷又翻车了该如何是好?」 谢行俭嗓音清润如山泉过深沟般好听,然而落入崔娄秀的耳里,却异常的刺耳。 崔娄秀烦躁的挥挥手,冷不丁道:「都说了那夜马车因为受惊才导致翻…算了算了,谢大人信不过本官,不如跟本官共坐?」 崔娄秀不过是说说而已,不料谢行俭欢喜的撩起衣摆跑过来。 车夫来不及放下轿凳,谢行俭就已经跳上马车。 「荣幸之至。」谢行俭拱手笑,「倘若等会挤到崔大人,下官先行说声得罪。」 说完,他就躬着身子抢先钻进车轿,选了个舒服的垫子乖乖坐好。 崔娄秀进去后,发现车内舒坦的狐毛毯子被谢行俭占用,脸彻底冷了下来。 马车慢慢动起来,未免跌倒,崔娄秀只好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硬板凳上。 谢行俭半边身子歪在长塌上,俊眉一扬,将崔娄秀对他的不满尽收眼底。 他忍着笑意摇头嘆息,谁叫崔娄秀那晚捉弄他呢,他总要还回去,不是吗? 那晚他险些命丧黄泉,让崔娄秀坐冷板凳算便宜了。 崔娄秀养尊处优多年,哪里受过冷板凳的苦,加之着急去孤女巷,车夫使出浑身解数飙车,到孤女巷时,崔娄秀屁.股摔的苦不堪言。 马车停下后,谢行俭跳下车老半天,才看到崔娄秀皱眉扶着腰慢吞吞的爬下车。 望着崔娄秀突然外八字走路,谢行俭再也忍不住,扶着墙哈哈大笑。 崔娄秀狠狠往后瞪眼,顾不上呵斥谢行俭,就急色匆匆的推开孤女巷大门。 『吱呀』一声,门竟从里边打开了。 开门的是徐尧律。 谢行俭止住笑容,忙上前拱手作揖行礼,徐尧律沖他微微点头,随即对崔娄秀不悦道:「你这又不是军机要地,设那么多锁干什么?」 谢行俭疑惑的往前眺望,只见大门内还有一道十几米的长甬,最顶端果然还有一把锁。 崔娄秀瞥了一眼谢行俭,淡淡道:「这不是因为前些天巷里遭了贼人吗,出于无奈才追加了一道锁链。」 徐尧律不买帐,幽幽道:「贼人能闯一次,必有二回,你套再多的锁都无用,还不如直接撤了这道巷院,让里头的人家去。」 第559页 崔娄秀咬着牙不做表态。 谢行俭在旁煽风点火,一派天真的问:「瞧这一道又一道的枷锁,比京城刑牢看的还严,难道崔大人是在关押犯人么?」 徐尧律闻言嘴角翘起,一本正经的接茬:「何止呢,都察院都不及这里,真要论一论,大概大理寺能与之媲美。」 「唔。」谢行俭痴痴笑开,「下官在大理寺呆过一阵,那里关的是朝中重犯,徐大人拿孤女巷和大理寺相提并论,难不成孤女巷关的也是……」 话音戛然而止,他还故意伸手捂住嘴,状作惶恐。 「崔大人还在呢,你这般说孤女巷,将崔大人置于何地?」徐尧律背着手,轻笑道,「本官瞎说说,你就随便听听,里头有没有关押犯人,等会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谢行俭含笑点头。 「大人之前不是来过江南府吗?听大人的意思,莫非大人没来过这?」 徐尧律摇头:「托崔大人的福,本官还是头一回来这。」 「那下官比大人幸运,下官刚来江南没两天就能进来观望。」谢行俭颇为高兴的道。 「你运气确实不错。」徐尧律笑道。 谢行俭嗯一声:「不过咱们都是第一次进来开眼,等会大人可要好生瞧着,听崔大人说,孤女巷从不对外开放……」 「哦?」徐尧律佯装诧异,「那本官可要看仔细些,说不定下回就见不着了。」 被两人视为透明的崔娄秀用力的跺起左脚,动作之大拉扯到屁.股上的伤口,痛的崔娄秀龇牙咧嘴,随即喘着粗重的鼻息,脸色极为难看的吼道:「你们两个想闲聊就滚出去说,本官这里不欢迎。」 说着就掏出钥匙开锁,炸毛似的往里走。 谢行俭和徐尧律相视一笑,赶紧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崔娄秀考的明经科,在现实歷史中,是汉武帝时期才有的。(鑑于本文是架空,杂糅科举系统,所以请小可爱们别纠朝代不对的错啦) 百度一下:射策就是以经术为主要内容,通常由主试者将问题书写在策上,背放置于案头上,由应试者选择其中一个回答,不是射箭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空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余杭哈哈哈哈 19瓶;空空 18瓶;六六 13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0章 【二更】 谢行俭走过长甬道进入巷口门后, 恍惚踏入了新的世界。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拥有密密麻麻小房屋的大四合院, 院中央种着一排排高大枫树, 猩红的枫叶将巷院上空视野笼罩的密不透风,给人一股沉闷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 一进去, 谢行俭就和徐尧律兵分两路, 分别往两侧东西厢房走。 巷院面积极广, 谢行俭脚踩的东厢房长廊足足有一百来米, 与徐大人所在的西厢房相隔大约有两个篮球场的距离。 越往里走, 周围的阴森气氛愈发浓烈,光线也越来越昏暗, 脚踩在长廊木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刮拉人的神精, 刺激的谢行俭的胳膊上瞬间起鸡皮疙瘩。 院内守卫的全是膀大腰圆的妇人,一双双眼睛目不转睛的勾在谢行俭身上, 谢行俭伸手准备推来一扇门,旁边的胖妇人急忙拦住。 「这门在里头封住了,想进门必须走到最里头。」 谢行俭的手停在半空, 视线在面前紧闭的门上停留几秒,发现绣红的门环上涂有斑斑叩痕, 很明显这门经常从外边打开。 怎么到了他这里,就钉上了呢? 胖妇人得了崔娄秀的吩咐,知道谢行俭是京城来的官员,因为不敢太过怠慢。 见谢行俭立在门口陷入沉思, 胖妇人脸色微变,笑着引谢行俭继续往里走。 孤女巷院房屋很多,走到最顶房门需小半刻钟,路上谢行俭一边留心观察东厢房里的动静,一边和胖妇人闲侃。 胖妇人显然是站在崔娄秀那边的,不论谢行俭问什么,胖妇人都回答的滴水不漏。 「寡妇们日常都躲在屋里不出来吗?」 胖妇人答:「何止寡妇不出门,平常百姓家的女人也很少出门。」 谢行俭自动忽略他在小耳山上遇到的诸多游耍少女,继续问:「她们日常在屋里都做些什么?这里住的人多吗?江南府的寡妇都在这?」 胖妇人细小眼睛眯成缝,忍着不耐笑着回復谢行俭。 「衙门花一百两银子将她们弄到这里,自然不是让她们过来享清福的。」 「江南府再往南边几百里路,便是南蛮人住的南疆,那边每年都会有几次动乱,为了镇压南疆,咱们大人将江南府大半的官兵都留在南疆,南疆沿海重盐湿气重,士兵巡逻惯常最费衣裳和鞋袜,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后来大人索性就让孤女巷的寡妇出一份力,买来丝线和织布机,让这些闲着无事的人织布做衣打发时间,也好替衙门省下置办衣物的银钱。」 胖妇人身材臃肿,边走边说话十分费劲,说完这一串的话后,胖妇人已经落到谢行俭后面一大截。 胖妇人气喘吁吁的追上谢行俭,几步路而已,愣是让胖妇人跑出了急速马拉松的滋味。 「大人走慢些啊,等等小人。」胖妇人唿吸急促,有气无力的喊。 第560页 谢行俭停住脚步,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按理说崔娄秀派兵驻守南疆,将士们消耗的银钱可以上报至敬元帝,自有朝廷下发军饷,压根就不需要寡妇们日夜辛劳织布做衣来帮朝廷省钱。 胖妇人叉着腰在那唧唧歪歪,谢行俭之前问的话,胖妇人看似回答的认真,可就是这份缜密性,让谢行俭直唿蹊跷。 就好像胖妇人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些问题。 …… 终于来到尽头,胖妇人从一堆钥匙中精准的抽出一把将大门敞开,随后立马闪到门后躲起来。 谢行俭负背走进去,耳畔传来梭子穿线的声音,屋里摆放着几十台织布机,旁边坐着一群女人正埋头在织布机前苦干。 靠近门口的年轻小寡妇见屋子里突然闯入陌生男人,顿时脸色惨白,当即捂着胸口背过身尖叫起来。 「你别过来——」 谢行俭被乍然而出的声音唬的心头一跳,他急忙安慰小寡妇,「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年轻小寡妇根本就不听谢行俭的解释,抱着胸往织布机下躲,慌乱间将织好的布绸踩的脏兮兮。 谢行俭转头准备找胖妇人这个管事的替他辩白,谁知胖妇人早就消失的不见踪影。 小寡妇的动静引来其他低头寡妇的注意,屋子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落在谢行俭身上,谢行俭尴尬的深吸一口气。 这些寡妇露出的表情和小寡妇如出一辙,看到他就像看到恶鬼一样惊惧,吓的花容失色。 「别靠近我!」 「快走啊……」 伴随着女人惊恐的叫声,还有数不尽的梭织和丝线往谢行俭身上砸。 谢行俭躲闪不及,额头被迎面抛来的木梭砸了正着,肌肤瞬间红肿一片。 寡妇们似乎非常不喜欢谢行俭进她们的屋子,只要谢行俭有想往里走的趋势,她们就恶狠狠的举起手边的东西往外仍,还发出能够穿云裂石的叫喊。 声音尖锐刺耳,谢行俭的耳膜震的发疼,只好连连往后退,直到退出屋子来到院中,这些声音才渐熄。 紧接着,大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谢行俭试图再次接近这些女人,他努力的将脚步放轻,慢慢的走到屋檐下。 他悄悄的委身挪到窗台处蹲下,隐约听到里面传出女人细碎的说话声。 「别怕,」有女人哽咽道,「今个不是初一十五,还没到日子呢!」 「听说新来的这批全是没读过书的浑人,他们才不管初一十五呢!」另外一个人捂着脸小声抽噎。 「别再说了。」旁边有人比手势提醒,「虽说今天还没到……日子,但他们要来,咱们也拦不住啊,话说刚才是谁带头砸的?」 第一个发现谢行俭的小寡妇颤巍巍的举起手。 谢行俭站在密封的窗户下,没能看到寡妇露出的手腕上赫然有两道醒目的绑痕。 若仔细瞧,在场的寡妇手上或多或少都有痕迹。 领头说话的寡妇忧心道:「你才来几个月,怕是不知道那帮人的狠毒,下次别这样了,没好果子吃。」 年轻小寡妇心里凉了一片,紧紧抱着身子蜷缩在织布机下,神经失常的喃喃:「我要回家,我不要待在这,我是来守寡的,不是……」 说着就咬着唇,泪流满面的起身往外沖。 谢行俭唿吸一紧,急忙往旁边闪,却发现大门并没有被闯开。 年轻小寡妇的声音一下断了音,他试着学习上辈子在电视上看到的法子——拿手指戳窗户纸的操作。 一试才发现窗纸煳的白色老麻布,根本就戳不破。 他尴尬的收回手指,只能将身子贴在窗户上偷听。 屋子里,隐约有女人在训斥。 「你休想跑出去!」 「上回偷跑出去的是什么下场?一屋子的人都跟着遭罪!」 「那个不要脸的小贱人偷跑,连累我家幼弟在大人面前吃了挂落,好好的当差活就这样没了,你再偷跑,岂不是想让我家破人亡!」 领头寡妇的声音陡然拔高,年轻小寡妇被吓的使劲打惊嗝。 「既然来了就好生呆着吧。」有人捡起木梭重新坐回织布机前,认命的哀哀嘆气。 年轻小寡妇哭哭啼啼开口说了话,不过里头说话声实在太小,谢行俭趴在窗户上有些听不清,只好起身往别去走。 * 消失不见的胖妇人此刻却现身在崔娄秀所呆的屋子。 崔娄秀目光沉沉,透过顶抬的斜窗,将对面谢行俭在窗户下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胖妇人眉眼挤笑成堆,格外顺从的道:「大人只管放心,这些娘们见到男人就怕,自是不敢往外多说半个字,小人私底下已经拎着领头的寡妇耳提面命的警训过,只要她稳住局势,小人就替她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见闹事的年轻小寡妇没跑出来,守在崔娄秀身侧的胖妇人笑嘻嘻的嘲讽谢行俭,说他这一趟定会无功而返。 谢行俭有没有听到有用的信息,这事只有他自己清楚。 崔娄秀目送谢行俭离开长廊尽头,倨傲一笑:「他想听什么,得看本官让他听什么。」 「那是当然,大人是何等的厉害。」胖妇人拍腿笑,舔着脸请功,「来时的路上,这位谢大人想推小屋的门进去看看,不过被小人给拦下了。」 第561页 「进去了又如何?」崔娄秀摸摸下巴,目光锐利的望着巷院,淡定道,「本官已经提前让人将不该看的东西全收了起来,晾他们也找不出破绽。」 胖妇人不停点头,笑唿崔娄秀说的对。 * 谢行俭从东厢房尽头离开后,没有直接沿着木廊寻找正在西厢房的徐尧律,反而一言不发的原路返回,来到刚进巷院的地方。 巷院有不少胖妇人这样的管事,她们不停的在院子里穿梭,每个人手上都捧着做好的衣裳。 谢行俭招手让路过的管事来他跟前。 女管事将衣裳放至地上,低眉顺眼的唤了一声大人。 谢行俭诧异于这人竟然知晓他是当官的,看来崔娄秀早已将他来『游玩』的事,告诉这些下人了。 他随意的嗯了一声,弯腰将地上的衣裳拾起来。 衣裳布料触感粗糙,花样简陋,一眼看上去就是男人穿的衣服。 只不过嘛,全是男人洗漱后用的亵衣。 谢行俭突兀的抬起头,看着女管事。 女管事脸上一窘,辩道:「寡妇常年在家只会做亵衣,花样多的衣裳,她们手艺够不上。」 谢行俭挑挑眉,其实让他感觉奇怪的点并不是在这。 而是南疆的将士们已经穷到需要江南府的寡妇替他们做亵衣穿了吗? 看来这事他得好好请教请教崔娄秀。 看完衣裳后,谢行俭漫步在巷院里熘达,来往的女管事们从旁经过时,不时拿警疑的眼神瞅他。 大概他的身份已经被崔娄秀告知下去,因而他走到之前从里边被封的一排小屋前时,也没人阻止他。 他使劲的推门,发现房门真的从里面被钉死了,不过钉的有些急,好几道小屋门上的钉松松垮垮,他用力一推,门竟然开了—— 屋内摆设很普通,和女子的闺房没什么两样,一张床两把椅子一个梳妆檯。 他学着电视剧中的情节,拿手敲击床板和墙面。 很可惜,没有发现任何机关暗道的迹象。 梨花床头立有衣柜,柜子里塞满了被褥,谢行俭突然鬼使神差的从衣柜里拿出被褥,随之展开抖了抖。 顷刻间,一股奇异浓重的气味四散开来。 谢行俭急忙甩开被褥,捂着鼻子红着脸,慌忙躲避至旁边。 这气味…… 怎么闻着有点像男默女泪的石楠花香? 作者有话要说:  石楠花的气味……咦 小可爱们自行百度吧,绿晋江不让说,哈哈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哦卡提倒垃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瘦不改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1章 【一更】 惊吓过后, 谢行俭不动声色的将散发着不言而喻气味的被褥重新塞回床头柜。 赶在胖妇人过来前, 他关好屋门走了出来。 崔娄秀不知什么时候跟徐大人走到了一块,他走到巷院枫树林时, 只见崔娄秀正对着徐大人说些什么。 「谢大人——」崔娄秀目光含笑的望向谢行俭, 揶揄道, 「谢大人在寡妇院里迟迟不出来,本官还以为谢大人迷路了呢,到底是江南的如水女人啊,便是些寡妇,竟也惹得谢大人丢魂失魄。」 徐尧律不悦的皱眉,想让崔娄秀别乱说, 崔娄秀故意不理徐尧律, 继续哈哈大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谢大人年轻力壮,一时肖想佳人美色很正常。」 谢行俭不屑的轻笑,反唇相讥道:「崔大人此言差矣,下官之所以出来的慢, 不过是因为崔大人建的孤女巷房屋太多, 比蜂蚁巢卵布置的还要周密,那么多房间,下官一间一间的看,总要花时间,您说对不对,崔大人?」 「你进小屋里了?」崔娄秀顿时心生警惕。 「女子闺房罢了, 下官又不是没见过,崔大人何必将其钉起来?」谢行俭轻描淡写的说。 追上来的胖妇人沖崔娄秀摇摇头,低声在崔娄秀耳边说起话。 谢行俭猜测胖妇人刚才故意落他一步,大概是进小屋里检查去了。 崔娄秀不安眼神很快镇定,想来胖妇人没发现他动过被褥。 此刻暮色降临,他们几个大男人呆在孤女巷不合适,崔娄秀言语间又有赶人的意思,谢行俭和徐尧律心有灵犀的互看对方一眼,大步走出孤女巷。 因为有徐大人陪同进孤女巷,他便打发之前一道跟来的漕营将士回驿站赶来马车侯在巷道门口。 两人一出巷门,漕营将士立刻迎两人上车。 崔娄秀见两人不跟他打声招唿就走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 马车上,谢行俭和徐尧律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直到快进驿站时,徐尧律才开口:「崔娄秀对本官一直都有戒心,所以今天本官无论去哪都有人跟着,屋里的东西只能看不能碰,根本看不出什么破绽。」 「大人没看到寡妇吗?」谢行俭满脸狐疑。 徐尧律摇头,「连个女人影子都没看到。」 「看来寡妇都在东厢房。」谢行俭道。 「你看到了?」徐尧律问。 谢行俭嗯道:「寡妇集中在东厢房长廊尽头那间大屋子里,她们在里面纺线织布做衣。」 「这就对上了。」徐尧律道,「西厢房上千屋子里堆满了衣裳,应该都是她们做的。」 第562页 「大人不觉的奇怪吗?」 谢行俭神色一肃,「下官问过里面的管事,她们说这些衣裳是做给南疆的将士们穿的,但下官有一点不明,自古民间不缺给边疆将士嘘寒问暖送衣裳吃食的人,但送去的衣裳大多都是御寒的棉衣,怎么孤女巷独独挑男子亵衣来做,这未免有些古怪吧?战场厮杀的将士根本没闲功夫换洗亵衣,真要送温暖,应该送抗寒的棉衣才对。」 「确实。」徐尧律接口道,「南疆这两年虽大小战乱不断,但朝廷该给的军饷一个子都没少,崔娄秀让这些寡妇给南疆将士做织布做衣的理由说的有些牵强。」 「让她们织布做衣肯定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谢行俭非常笃定的说,「崔大人命人跟着大人,是觉得大人是都察院的人,一旦发现不对劲,就会惊动京城,而下官在崔大人眼里,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崔大人不屑将下官看在眼里,这才对下官卸下防备,中途并没有安排人跟着下官。」 徐尧律凝眉看向谢行俭,沉声道:「你那边可还有其他收穫?」 其他收穫? 谢行俭摸摸鼻子,痞笑的问:「大人可闻过石楠花?」 「石楠花?」徐尧律困惑的道,「没听过这种花种,更别提闻它了。」 谢行俭嘴角露出一抹耐人寻味之意,「石楠花树形如伞,花色茭白,每年四五月间,石楠的香气就会飘满城,石楠花的花形很精美,只不过……它的气味很独特……」 话说,他在雁平和京城好像都没见过石楠花,难道这个世界没有石楠花? 「怎么个独特法?」徐尧律饶有兴致的问。 谢行俭抿抿唇,斟酌的话语,「石楠香气诡异,喜爱它的人觉的香,不喜的人觉的它恶臭,春日里头在石楠树下走一圈,身上就会沾染那种不可描述的气味。」 上辈子在学校,男生之间经常开黄腔逗趣,说起石楠花时,只要一提『不可描述』四个字,不懂的人都会马上反应过来。 然而,他有些高估徐大人。 只见徐尧律坐的纹丝不动,迷离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睨着他。 「不可描述是什么气味?」徐尧律问的相当认真。 谢行俭不敢置信的愣住,徐大人都三十了,不知道什么叫不可描述吗? 「大人真的不知道?」他有些怀疑,视线忍不住往徐大人下身瞄。 「知道还用问你?」徐尧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谢行俭噗嗤一乐,意味深长的笑:「大人不会还是个雏吧?」 「谢行俭!你瞎咧咧什么!」徐尧律莫名一阵心虚,整个人犹如被戳破的气球,只能通过抬高声音来维持自己的慌神。 谢行俭扁扁嘴一阵语塞,徐大人每次只要情绪激动就叫他的全名,就好比上次他跟敬元帝说他要替工部的人上西山一样。 看着徐大人俊脸涨红,欲言又止的为难样,谢行俭偷着乐了半天。 没吃过猪肉还总见过猪跑吧,何况男人之间的黄腔,是个人,只要多意会几次都会懂。 徐尧律也不意外。 望着徐大人气势汹汹的摔合上车帘,谢行俭忍不住捂着肚子笑的流眼泪。 原来秉节持重的徐大人也有浮气暴躁的一面。 ……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谢行俭察觉徐尧律没出来吃饭,正准备打发下人送进房间里,徐尧律竟自己打开房门走出来了。 「你给本官进来。」徐尧律手指向谢行俭。 谢行俭嘆了口气,端走下人手上的饭菜踏进徐尧律的房间。 驿站的住宿条件非常简朴,不过在吃食上十分用心。 端上来的晚饭有四道荤菜三道素菜,还有一锅清口汤。 闻着鲜汤味,谢行俭狠狠的咽下口水。 他还没吃呢! 「坐下一起吃。」徐尧律言简意赅的说。 「哎。」谢行俭讪笑的坐到桌对面。 许是他上午爬两座山,下午又在孤女巷兜圈忙活,此刻肚子格外的饿。 桌上的吃食诱人脾胃,见徐大人执起筷子吃起来,谢行俭不客气的夹起一块咸中带甜的肉脯,肉脯选的是猪后腿的精肉绞碎切片而成,色泽鲜红,光看着就很好吃。 「别吃!」徐尧律呵斥道。 谢行俭惊的筷子一抖,片状的肉脯哐当掉桌上。 他郁闷的倒吸气。 他又不是故意戳中徐大人处男的尴尬身份,至于连块肉都不让他吃么? 徐尧律舀了一口清汤入喉,随后又将肉脯片咽下,淡笑道:「不让你吃是为你好,你白天去小耳山踏秋,想必吃过小耳山的脆柿子吧?」 「大人明察秋毫。」谢行俭放下筷子,心思一动,「大人突然问这个,莫非脆柿子和肉脯两者相剋?」 「知道还吃?」徐尧律没好气的道,说着夹走盘中剩下的肉脯,一股脑塞进嘴巴。 谢行俭望着空荡荡的盘子,再看泄愤似的咀嚼肉脯的徐尧律,莫名想笑是怎么回事。 他往桌上瞟,荤菜还有螃蟹、河虾鱼等水产品,这些和脆柿子一样都是寒性食物,他今晚都不能吃,不然会腹泻呕吐。 这样一来,他只能吃素菜了。 …… 他认命的重新拿起筷子,将桌上为数不多的素菜挪到跟前。 第563页 然而,江南府的素菜口味趋甜,便是他喜食绿色时蔬,也抵不住齁甜的素菜啊! 总之,这顿饭吃的如啮檗吞针,难以下咽。 「你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 撤掉饭菜后,徐尧律斯文的擦掉嘴角的油渍,顿了顿道,「之前头髮挡着没看到…难道是在孤女巷被寡妇打了?你不会真的被崔娄秀说中,留恋寡妇美貌才被打?」 谢行俭摸摸额头上包扎的布巾,扯出一丝干笑,「崔大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人怎么还当真呢?」 「谁知道呢?」徐尧律淡定的接过话茬,「你不惹她们,她们好端端的会打你?」 谢行俭被堵的气结,尬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她们似乎排斥男子进屋,下官刚进去就遭到她们暴跳如雷的丢砸,躲闪不及就出了点血。」 「不严重吧?」 谢行俭正准备摇头呢,徐尧律立马含笑道:「本官瞧着不碍事呢,不然在马车上本官怎么就没发现你受伤,想来划拉的口子不大。」 谢行俭:「……」 不大不大!要不要打你试试? 当然了,这句话他不敢说,只能在心里腹诽。 见谢行俭吃瘪,徐尧律笑着异常开心,一晚上的郁气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疏解。 * 有关对白天孤女巷的观后感,两人秉烛夜谈良久。 谢行俭回到自己房间时,罗棠笙都已经睡了一觉。 洗漱后,谢行俭陡然想起罗棠笙白天也吃了脆柿子,晚上的饭菜又大多寒性…… 想到此,他急忙问睡醒的罗棠笙:「你今晚身子有没有感到不适?」 罗棠笙打起哈欠,睡泪溢满眼眶:「白天在山上闻了尸臭是有些不舒服,回来后喝了安神汤就好多了,不过呕吐…确实有些。」 谢行俭勐拍大腿,悔恨道:「怪我,我忘了跟你说了,吃了脆柿子就不能吃肉脯和螃蟹、鱼虾,两者均是寒性,吃多了不好。」 「但我晚膳没吃肉啊。」罗棠笙奇道。 「没吃?」谢行俭不解,「为什么不吃啊?可是江南的饭菜不合你胃口?」 罗棠笙捂嘴笑着摇头,「才没有呢,江南府的菜式五花八门,清姿多雅,样样我都瞧的好,怎会吃不惯?」 「那你为什么不吃肉?」谢行俭问。 「晚膳我没让人做肉食啊。」罗棠笙笑,「不过徐大人的晚膳是他自己命人另做的,怎么?夫君吃了么?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我没吃……」谢行俭瞬间清醒过来。 所以他和徐大人吃的饭菜是徐大人特意吩咐人做的? 明明知道他吃了脆柿子,还…… 他今天算是明白了,徐大人就是头睚眦必报的狼。 不就捉弄一下嘛,至于咬着他不放? 第212章 【二更】 大约是因为徐尧律住在驿站的原因,翌日谢行俭用完朝食,正准备去衙门找崔娄秀,这时一顶轿子进了驿站。 下来的人是崔娄秀。 驿站的守卫热情的将崔娄秀迎进去。 罗棠笙将房门严丝合缝的关上,瞅了一眼谢行俭。 「崔娄秀是个灾星,他来准没好事。」 谢行俭笑笑:「总听你喊他名字,你对他可是有意见?」 「意见大的呢!」罗棠笙撇嘴,「夫君难道忘了吗?咱们来江南头一天晚上,崔娄秀就在马车上弄黑手,害得夫君受伤,还有昨天,夫君去孤女巷走一趟,又受了伤……你说他不是灾星是什么?」 谢行俭摸摸额头上刚换过的绷带,反手轻推开上扬的格子窗。 二楼对面住的是徐大人,此刻崔娄秀背对着他,正在敲徐大人的门。 他淡淡的收回视线,好整以暇的笑道:「谁是谁的灾星还说不定呢。」 「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罗棠笙走过来问。 「崔娄秀以为自己将孤女巷不该暴露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其实不然,里面漏洞百出,如果我将此事上报给皇上,崔娄秀他吃不了兜着走。」 「夫君发现了什么?」 「孤……」 谢行俭没继续往下说,昨夜他和徐大人商量的事还没有得到证实,还是暂时别跟罗棠笙说最好。 「这两天我可能会忙一点,顾忌不到你,你想好去哪逛没?总不至于成天呆在驿站吧?」 谢行俭换上官靴,倒了杯热茶捂手,想起他在船上让居三做的游玩攻略,道,「江南府是朝廷单独辟出来的府城,面积不大,咱们在这里至少要呆个把月,你光在城内玩未免有些无趣。」 见谢行俭不愿意说孤女巷的事,罗棠笙倒也不勉强,官场上的诸多事诡谲莫测,她一个妇道人家便是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况她性情闲懒,不爱管这些。 说起在江南府游玩的事,罗棠笙的兴致要高几分。 「夫君可有好的去处介绍给我?」罗棠笙嘴角梨涡深陷,笑问谢行俭。 谢行俭点头:「出了江南府城,城门外连接的就是豫州诚,豫州人喜爱养蚕,远近闻名的云锦、宋锦、苏绣等,会这种手艺的人遍地都是。」 他浅啄了口茶水,又道:「在家的时候,常听你说京城的绣娘手艺一般般,总不合你心意,如今来到丝锦之地豫州,你可要好好瞧一瞧,遇上喜欢的绸缎、绢帛,只管砸银子买回来,我离京前,在钱庄存了一大笔银子,回头让居三带你去取。」 第564页 说着,他起身从包裹起拿出一块特质的刻字玉佩交给罗棠笙。 「钱庄只认信物,你拿着这个就能在豫州城下任何一家钱庄取银。」 罗棠笙小心收好玉佩,「豫州城的妇人绣坊我早就慕名想去了,这会子快到寒冬,我打算挑些好点的绸缎给爹娘寄去。」 「爹娘应该还在雁平,不过要寄还是寄去京城好。」谢行俭復又起身来到窗前,发现崔娄秀站在门口还没进去。 难道徐大人还没起床? 「恩,临走前娘说要等到老族长七七下葬后就走,寄回家到时候家里没人就…还是寄去京城最妥。」 寒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罗棠笙边说边紧了紧身上的锦袍。 「江南的初冬怎么比京城还要冷?」罗棠笙捧起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哆嗦着手指,小声抱怨,「距离过年也就一个半月的功夫,咱们不会要在江南府过年吧?」 今年是罗棠笙嫁入谢家的第一年,作为新媳妇,理应和王氏他们一起过年,何况罗棠笙十几年来一直生活在北方,很难适应南边的冬季。 「江南冬天虽没有京城温度低,但刮的风要大,湿气重,在外行走总感觉踩在风刀上,冷的深入骨髓。」 谢行俭颇有体会的道,「你出去玩,切记让汀红多备些保暖的衣裳,江南府家家户户兴用火炉,屋子里都没有火炕的。」 罗棠笙乖乖点头,谢行俭又道:「你放心,回京的时间不会越过新年,大抵咱们会在腊月底回去。」 罗棠笙往外瞟了一眼,发现崔娄秀还站在徐大人的门外。 「江南府的事,夫君办起来棘手吗?」 「倘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个月就能搞定。」 谢行俭笑笑,「前些年,京官下江南来回顶多就花一个月,只不过皇上这次让钟大监特意将随身佩戴的龙纹玉佩交到我手上,说是用它震慑江南府这边不听话的蛇鼠,想来皇上有心拔除江南府底下的恶瘤,这样一来,咱们肯定要在这耽误些日子。」 这边,徐尧律的房门久久不开,崔娄秀脸色黑如锅灰,怒甩衣袖往谢行俭这边走。 罗棠笙时刻关注着崔娄秀的一举一动,见崔娄秀带着人往她这边来,顿时咬紧唇瓣,低头嘱咐:「夫君要当心些,崔娄秀的势力盘踞江南府多年,不好硬来,且崔娄秀这个人是好是坏咱们还不清楚……」 罗棠笙还想往下说,被谢行俭伸手阻拦,「嘘——他来了。」 话落,叩门声响起。 「谢大人醒了没?我家大人来了。」 是崔娄秀随从的声音。 谢行俭不想搭理崔娄秀,他明明和崔娄秀约好今天去衙门巡查,不料崔娄秀倒好,一声不吭的跑来舔徐大人。 徐大人那里碰了壁,这才想起到他这里来。 哼,这么看不起他吗? 徐大人官位是比他高,但崔娄秀要分清主次,他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过来的,崔娄秀理应将他敬为座上宾,而不是将他撇在一旁忽视。 说起来,崔娄秀如此明目张胆的不把他放在眼里,不就是觉得他官资浅薄吗? 外边还在喊,谢行俭摆摆手让罗棠笙甭搭理,自顾自的添茶饮乐。 漕营的将士受袁珮的影响,对崔娄秀的印象相当不好,明知谢行俭早就起来了,但他们就是要故意撒谎哄骗崔娄秀。 「崔大人请回吧,谢大人昨日在孤女巷受了惊吓,此刻正不舒服呢!」 「没听说谢大人他受了……」随从的话说一半被崔娄秀打断。 谢行俭有没有受惊吓这事,崔娄秀能不知道吗? 昨天崔娄秀就站在东厢房对面,他是眼睁睁的看着寡妇们拿东西砸了谢行俭。 只不过砸到的伤口被头髮挡住了,大家不知道而已。 别人不知道,但崔娄秀却清楚的很。 在两处都碰了灰,崔娄秀在心里狠狠唾骂了自己一遍,不过面上依旧笑容和煦。 「既然谢大人还在歇息,那本官先行告退。」 漕营将士隔空拱手相送,为了不耽误谢行俭等会去衙门找崔娄秀,漕营将士在崔娄秀临上轿子前,大声喊道:「崔大人好走,等谢大人醒了,小人会如实告知谢大人,说崔大人清早来驿站看望过谢大人。」 崔娄秀闻言脚一崴,差点踩断轿槛。 随从小心的扶住崔娄秀,崔娄秀阴沉着目光,龇牙望着驿站二楼,问随从:「他哪只眼瞎了,看出本官是来找谢行俭的?」 随从愣了愣,须臾迅速反应道:「谢行俭是个什么玩意,哪里值得大人亲自过来探望,大人不辞辛苦来驿站,明明是来找徐大人的……」 然而,崔娄秀连徐尧律的房门都没能够踏进一步。 随从意识到说错了话,狠狠的甩了自己一巴掌。 崔娄秀冷哼一声,徐尧律让他吃闭门羹无所谓,怎么京城来的小小翰林侍读竟也敢不待见他! …… 崔娄秀前脚走,后脚徐尧律的房门就打开了。 谢行俭失笑的问安,「大人是故意不见崔大人?」 徐尧律板着脸:「崔娄秀其人,本官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他歷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大清早扰本官清梦,肯定是要有事相求。」 徐尧律所料不错。 日上梢头,谢行俭携漕营将士来到巡抚衙门后,崔娄秀不停的跟他打探有关徐尧律此次下江南的目的。 第565页 「玩?」崔娄秀瞪大眼,始终不相信谢行俭的话。 谢行俭翻白眼,看吧,他实话实说怎么崔娄秀就是不相信呢? 崔娄秀是不敢相信! 毕竟徐尧律是朝中肱骨大臣,敬元帝不可能放任徐尧律来江南闲玩。 崔娄秀的第六感这回没出岔子。 徐尧律来江南府,玩是藉口,最主要的是想找在江南府寻一人。 而这人,和崔娄秀的关系颇好。 徐尧律寻的正是向家大小姐向懿的哥哥向棕。 昨晚,徐尧律没有避讳的将寻找向棕的事和谢行俭交代了一遍。 此前,徐尧律从谢家提走绿容和迎秀,经过审讯二人,徐尧律才知道指使杂耍团卧底到武英侯府的向棕本人并不在京城,而是一直藏在江南府。 徐尧律借着游玩的名义来江南府,目的就是想亲手逮住向棕。 谢行俭清楚徐大人心中有道槛过不去,那就是年少时期与向棕『狼狈为奸』坑害还是太子的敬元帝。 其实往深处说,徐大人是有愧于那些无辜被向棕设计死在关外的百来名将士。 徐大人跟他说,向棕之所以让马戏团的人埋伏在罗家,不过是将当年没能成功杀害敬元帝的过错怪到了老侯爷头上。 「当年若没有身经百战的老侯爷指挥将士护主,太子…咳,皇上他必死无疑。」 这是徐大人的原话。 所以说,向棕盯上罗家是在寻当年的旧仇。 要谢行俭说,向棕这人属实好笑,老侯爷站出来护敬元帝是身为臣子的职责所在,向棕没能杀死敬元帝,是向棕自己没将陷阱布置的万无一失,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怎么好意思牵恨到老侯爷身上。 「向棕自幼身体孱弱,虽是世家公子,为人却相当的锱铢必较,手段也异常毒辣。」 徐尧律回忆说:「本官犹记得本官初来京城那年,一次皇上相携朝廷百官以及世家子弟游赏春湖,春日宴席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官家小姐许是对向棕起了小心思,便嘱託那家兄弟和向棕说话。」 「向棕虽是久病之人,相貌却十分出色,心气也颇高,一般的凡花都入不了他的眼,听说有小姐爱慕他,他当场就奚落起人家,还点名指姓的笑称那家小姐是个癞.蛤.蟆。」 谢行俭听了后哑然失笑,向棕大咧咧的戳穿那家小姐的心思,岂不是陷那位小姐于出糗之地? 「那位小姐当场跳湖了。」 「死了么?」谢行俭并不惊讶这样的结局。 古代官家的小姐大多被教导的腼腆含羞,遇上向棕这样毫不遮掩的羞辱,不想死才怪。 「春湖水浅,姑娘跳下去后并没有呛水而亡。」 徐尧律淡淡道,「当天闹的动静有些大,皇上听闻后得知姑娘是大臣嫡女,说起来配给向棕是绰绰有余,便开玩笑说向棕若能下水救起美人,皇上便成全他们这段鸳鸯佳话。」 「皇上是在替那位官家小姐说话呢。」谢行俭笑了笑,「向棕若娶了那位小姐,也算帮小姐解了围。」 「那位贵女好巧不巧是皇贵妃(敬元帝生母)的嫡亲侄女。」 徐尧律哼了一声,「坏就坏在这道身份上,向棕想都不想就对皇上说他身子骨弱,一旦下水就会落掉半条命,因此不愿意下水救人,还站在岸上讥讽那位小姐,说什么苦肉计他向棕最是瞧不上眼,说完就趾高气扬的走了,这般嚣张的气焰可把皇上气坏了,向伯伯因为向棕忤逆圣上,被朝中大臣以家教不严为由参了好几本……」 谢行俭小小的嘆口气,向棕的做法是有些不好,但太上皇逼迫向棕胡乱娶妻其实也说不过去。 但,那是九五至尊做的媒啊,向棕再不识好歹也不能当场拒绝,这把皇家脸面安在何处? 「向伯伯因此被诬陷下狱。」说到这里,徐尧律停顿了几秒。 谢行俭很有眼色的没追问向景下牢的事,他以前听罗棠笙说过,向景十几年前在狱中受了回罪,后来还是徐大人承了向家大小姐的请求,在金銮殿上亲自替向景洗刷冤屈,这才了断向景的牢狱之灾。 「皇贵妃娘娘的侄女最终嫁给哪家公子了?」他比较八卦这个。 「你都说死了还能嫁给谁?」徐尧律道。 「大人不是说春湖水浅淹不死人吗?」谢行俭问,「难道那位小姐被救上来又寻死了?」 徐尧律微有伤感的摇头,道:「那位小姐的残生和死了没两样,春日宴上为男人跳湖本就失了分寸,再寻死岂不是更会让家族蒙羞?姑娘也是个有烈性的女子,见寻死不成,哭着奔回家直接拿起剪刀剪断青丝,随后入了尼姑庵常伴青灯古佛。」 「可惜了。」谢行俭啧了声,怅然道,「好好一个女子就这样毁了,向棕不后悔吗?」 「要么说向棕心狠呢!」徐尧律正色道,「他半分悔恨都没有,姑娘被抬进尼姑庵的当天,向棕敲锣打鼓的纳了个青楼妓子进门……」 谢行俭:!!! 「向棕和那位小姐有过节?」不然犯得着这样羞辱。 「还是说那位小姐其貌不扬,亦或是有其他缺陷?」 再不然就是向棕脑子有毛病,放着花黄大闺女不要,偏偏纳妓.女进门。 「非也,那位小姐容貌楚楚动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第566页 谢行俭:「……」 所以,向棕不仅仅身子有病,脑子也瓦特了? 「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谢行俭气笑。 「本官之前说了,那位小姐是皇贵妃的侄女,光这个身份,向棕就不会正眼看她。」 「身份有问题?」 徐尧律一脸寒霜:「身份有问题是向棕。」 谢行俭茫然的道:「向棕的身份能有什么问题?」 向棕不就是向家的大公子嘛。 等等,难道向棕不是向家人? 在谢行俭惊疑的目光下,徐尧律缓缓点头。 「向棕…他是太上皇年轻醉酒时,和宫女一夜春风所产下的孩子,那位宫女甚为大胆,偷瞒着将孩子生了下来,还成功的送出了宫。」 「太上皇……他、他不知道吗?」谢行俭说话都开始结巴。 难怪向棕会针对敬元帝,不成想两人竟是同父异母的皇家兄弟。 第213章 【一更】 「太上皇是否知情, 谁也不清楚。」徐尧律面无表情道。 「向…家呢?向大人知道吗?」 「向伯伯他…起初并不知道。」 徐尧律摇头嘆气:「直到那年向棕异常反骨死活不娶皇贵妃的侄女,转身去纳一个青楼女子为妾时, 向伯伯才意识到不对劲, 拎着鞭子责打一番后问及原因, 这才从向棕嘴里得知, 向棕并不是向伯伯的亲生儿子。」 谢行俭皱眉惊异, 「那真正的向家大公子去哪了?」 「真正的向棕出世七个月后就死了。」徐尧律提起一口气,缓缓说起往事,「向夫人生向棕时遭了妾室毒手, 向棕是不足月出生的, 身子骨比常人要差很多,本以为能熬过来, 可惜…七个月就夭折了。」 「向夫人生产后, 大夫说向夫人身子留有残余毒性,以后再想要孩子很难,向夫人为了不让小妾阴谋得逞,秘密花银子从外头买来一个七个月大的男孩。」 「买来的孩子是太上皇和婢女生的?」谢行俭听到这, 只觉故事已经明朗。 后半段他大致都能猜的出来。 果然, 徐大人的故事没让他失望。 「京城每天不乏有婢女和小厮偷情的事发生,有专门的人会帮着他们暗地里把孩子运出卖给别人养。」 「向棕出生的时候,太上皇还没登基,那时候还是越皇帝掌权,太上皇只是丞相,太上皇所在的王家和向家是世交, 皇贵妃当时还只是太上皇的妾室,不过因为有太上皇的宠爱,她的身份地位丝毫不逊于正妻,贵妃娘娘手段了得,虽身在后院,却对京城发生的大小事一清二楚。」 「但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娘娘把持王家后院的空挡,照样出现了纰漏,比如说那个怀上太上皇孩子的婢女。」 「当这件事被娘娘知晓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婢女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七个多月,只能生下来。」 「娘娘为什么不直接来个……咳,一尸两命……」谢行俭觉得有些奇怪,遂打断徐尧律的回忆问了出来。 不是他心思狠毒会这么想,主要是因为皇贵妃作为妾室能越过主母把持王家中馈,可见皇贵妃并不是个良善之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允许婢女将孩子顺利生产下来。 这不合理啊,皇贵妃娘娘眼里能容沙子? 徐尧律目光慢慢从谢行俭脸上划过,随即冷下脸,哼道:「一尸两命?这话你也说得出来?这种下三滥的伎俩只有那些执着争宠,又上不了台面的妇人才会想出来,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狠毒跋扈?再说了,娘娘可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谢行俭闭眼暗嘆:怎么说呢,徐大人没娶过女人,当然体会不到后院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有多厉害,更发现不到她们隐藏在美貌和贤名之下的蛇蝎心计。 当然,世上肯定也有妻妾和睦相处的例子,但这种局面,少之又少。 谢行俭纠结半天,最终歇了和徐尧律探讨妻妾斗争的话题,转而问道:「既然假向棕还存于世间,也就是说皇贵妃并没有对他下手,那……婢女呢?她怎么不去找太上皇要名分?自古母凭子贵,按理说她生了男孩,理应扶为妾室啊。」 「去母留子。」徐尧律简短的概括,「至于太上皇那边,大概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多了个儿子。」 谢行俭瞭然的点头。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皇贵妃既然选择留下孩子,那后来孩子怎么到了向夫人手里?」 徐尧律一锤定音:「皇贵妃当时也怀了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当今皇上,为了不让婢女的孩子霸占太上皇的庶长子身份,也为了替肚子里的孩子积福,皇贵妃处死婢女后,将孩子偷偷送了出去,辗转给了向夫人。」 「原来如此。」谢行俭心里有底了,猜测道,「现在这个向棕之所以想除掉皇上,是不是因为有人跟他说了身世,告诉他,他才是太上皇的庶长子?」 「你怎么知道?是你猜的还是有人跟你说的?」徐尧律双眸瞪大,布满惊愕。 谢行俭撇嘴暗想:这还用猜吗?他一眼就能看破。 不过,他嘴上依旧连连说是自己瞎猜的。 徐尧律所有所思的点头:「你脑子里的想法一贯比常人奇特,能猜到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此事的确如你所想,向夫人病逝后,向棕的乳母不知喝了什么**汤,将此事说于向棕听了,向棕知晓自己皇子身世后,竟鬼迷心窍的盯上了太子之位,这就是向棕想谋害太子的缘由,他想取而代之。」 第567页 谢行俭:「……」向棕真有志向啊。 * 昨晚徐大人和他聊到深夜,谢行俭听完向棕的八卦后,莫名觉得向棕像个小丑。 谋划十几年,却连敬元帝的寒毛都没伤着一根,现在还反过来报復罗家。 真真可笑。 他对向棕觊觎皇位的心思嗤之以鼻,十几年前向棕就拿还是太子的敬元帝没辙,如今敬元帝稳居帝位,向棕能有什么本事和敬元帝抗衡? 当年陷害失手一事,大概也就向棕还耿耿于怀,在日理万机的敬元帝眼里,可能连向棕是谁,敬元帝未必还记得。 徐大人秘密抓捕向棕的事,谢行俭当然不能跟崔娄秀说。 据徐大人说,向棕年少时来江南府休养求学过一段时间,和崔娄秀玩的相当好,他估计当年向棕离京逃窜不见人影,这里头说不定还有崔娄秀的一份功劳呢! 如果向棕这些年一直躲在崔娄秀的庇佑下生存,他这会子跟崔娄秀说徐大人来江南府的真正目的是抓向棕,那岂不是打草惊蛇? 所以无论崔娄秀怎么打听,他愣是装聋作哑,不叫崔娄秀得逞。 书房里,崔娄秀试探几次后,发现谢行俭说起徐尧律的事时眼神清亮不闪躲,误以为徐尧律真如谢行俭所说——来江南府就是玩的! 谢行俭为了打消崔娄秀的猜疑,支支吾吾的道:「下官离开京城前,听说徐大人在朝中失言顶撞了皇上,皇上还因此停了徐大人在都察院的职,命其在家闭门思过呢!」 「果真?」崔娄秀欣喜,若真如此,以徐尧律直率的性子,怎么可能乖乖的在家思过。 这样一思索,崔娄秀心底彻底对徐尧律放下了戒备。 来玩无所谓,别盯上江南府就好。 谢行俭悄悄抬头瞥了一眼对面的崔娄秀,不知是他看花了眼,还是怎么回事,他体感崔娄秀重重的松了口气。 崔娄秀微笑的看过来,和颜悦色的问:「谢大人看了半天文书,可发现了不妥之处?」 谢行俭一愣,轻轻合上手中的文书,笑道:「崔大人治理江南有方,怎会有纰漏。」 崔娄秀一点都不意外谢行俭的答案,抬手让下人将剩下的文书一併搬到谢行俭跟前。 这些文书涉及民政、财政、军政,谢行俭察看这些机密文书,目的是纠察崔娄秀近几年在任上是否做到了吏治清明。 因为江南府上半年受了瘟疫大灾,朝廷不仅免税还开了国库援助,除此之外,漕运袁珮那边也降了江南的秋税,这样算下来就是一大笔银子。 这笔银子的使用去向,谢行俭都要一笔一笔的和崔娄秀清算,不日他回京的时候,崔娄秀还要亲笔写一封摺子给他,内容包括银子的督理以及江南府大灾后的重建近况等。 而作为监察使的谢行俭,同样要写一份摺子,主题一样,到时候一道呈送给敬元帝。 只要两份摺子的内容相差不大,崔娄秀就不会出事,但凡其中一份有异议,敬元帝就会提审崔娄秀进京问话,亦或是细究谢行俭。 为了做好差事,谢行俭打听了前几任监察使官的办事经验。 一个字形容:稳! 不想出乱子,那就求稳。 只要崔娄秀不做太过分的事,监察使几乎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做官嘛,常在河边走,怎会不湿鞋子?谁敢拍着胸膛说自己是绝对干净的? 何况崔娄秀官职又大,那些监察使的真正官称比崔娄秀要小很多,哪里敢得罪崔娄秀。 为了讨好崔娄秀,他们写摺子时只会往好的地方写。 许是摺子太过和谐,敬元帝看过后有些疲厌,这才让谢行俭这个楞头青来江南一趟。 在敬元帝的眼里,谢行俭没有老大臣圆滑,也没有新手怯懦,行事大胆无零头,用来扒崔娄秀的老脸皮最适合不过。 袁珮让谢行俭找崔娄秀要帐,心思和敬元帝如出一辙。 关于这一点,谢行俭不负两位的众望,狠狠的让崔娄秀掉了一层皮。 「这上面记有崔大人开仓施粥,光江南府城就隔三差五来一次,这还不包罗外围的豫州等城……」 谢行俭慢悠悠的笑开,顿了顿后,评价道,「崔大人果然爱民如子,瘟疫期间白粥不易得,大人能持之以恆的援助百姓,可见大人的良善。」 崔娄秀有些不适应谢行俭当着他的面侃侃夸赞,面上染起一抹不自然,正准备谦虚几句,谢行俭突然扑哧一笑。 「但下官有一事不明。」 崔娄秀立马道:「谢大人请说。」 谢行俭抬手撑住下巴,展眉笑道:「若下官没记错,即便京城发生重大瘟疫,官家布施救人也不会超过三次,以免让臣民养成了懒惰心态,为何崔大人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施粥?难不成江南府银子多的花不掉?」 谢行俭说话略直接了些,崔娄秀老脸有些挂不住,好像无形中有一根棍子当头狠敲了崔娄秀一下,震的崔娄秀哑口无言。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还真没人敢这般放肆的跟崔娄秀说话。 哎! 这话要是被谢行俭听到,谢行俭可不得跳起来站到桌上放声大笑。 以前没有,那是因为来的监察使官不是他,现在轮到他了,也就有了! 不等崔娄秀解释,谢行俭又甩出一段惊天话语:「崔大人好生豪横,既然大人想通过日日布施白粥来赚个好名声,怎么就没想过上交漕运的秋税?袁大人可不止催过大人您一回两回,您好歹吱个声啊,袁大人若是知道您在行好事,肯定会再宽限些时日,总不至于喊您老赖皮,您说呢?」 第568页 谢行俭一口气说完后,大唿爽快! 他敢这么刚崔娄秀,当然有底牌。 一来他身上有代表敬元帝亲临的龙纹玉佩。 二来嘛,崔娄秀嘚瑟不了多长时间了。 孤女巷的水深不可测,他和徐大人密谈一夜后,誓决要拆了孤女巷,一旦孤女巷的事曝光天下,崔娄秀还能稳噹噹的坐在巡抚位子上吗? 他现在心平气和的问崔娄秀,不过是给崔娄秀面子罢了。 好歹崔娄秀是徐大人年轻时相交的朋友呢。 谢行俭在心里唧唧歪歪时,崔娄秀气的几乎晕厥过去。 谢行俭怎敢拿腔拿调的质问他? 歷任监察使官都没这个胆! 谢行俭见崔娄秀怒火中烧,慢吞吞的将敬元帝交给他的『保命』玉佩大方的放到书桌上。 崔娄秀不敢置信的拿起玉佩左看右看,直到确认是真的后,崔娄秀勐的后背生汗。 「皇上怎么给你这个?」崔娄秀努力不让声音颤抖。 上面镌刻的『如朕亲临』四个大字几乎快闪瞎崔娄秀的眼睛。 谢行俭自觉忽略崔娄秀见令牌不跪的大不敬行为,淡淡道:「皇上给下官这个,自然是让下官拿来用的,至于为何给,想必崔大人比下官更明白吧?」 崔娄秀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磕在冰凉的地面。 「微臣自认在任上没做过亏心事,至于白粥一事,微臣另有说法,还望皇上明察。」 崔娄秀这话是说给令牌听的,连自称都发生了变化。 谢行俭嘴角一抽,他本以为令牌不过是个摆设,不想威力如此之大。 看来古代的官僚主义的确深入人心,连心高气傲的崔娄秀都能放下身段跪在一块令牌面前。 崔娄秀说完这段话后,抹了把汗,起身对谢行俭道:「谢大人误会了,本官多番布施是有原因的,江南大地瘟疫横行前,还遭了一场洪灾,洪灾过后,蝗灾相继而来,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本官不得已才开仓救济,老百姓家中存粮被洪水沖刷殆尽,没粮饱腹,本官才日日布施白粥。」 关于崔娄秀擅自开常平仓救济一事,敬元帝特意交代他要问清缘由。 既然崔娄秀给出了答案,那他就算完成了任务,至于答案的真假,等他回京禀明敬元帝后,自有专门的人查证。 「那欠漕运的秋税银呢?」谢行俭紧追不放,疾言厉色道:「漕运对江南府河道收取的税银一减再减,崔大人怎么还迟迟不交?您可别说江南府穷的连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上半年洪水泛滥,总理河道,修缮河渠,抚治流民……这些都是要花银子的,江南府版图大,河道多,自然用的银子也不少。」崔娄秀不紧不慢的说。 提及银子的调度,崔娄秀似乎打好了腹稿,「不仅如此,今年正月,南疆海边海盗横行,本官还拨了一笔银子去整饬南疆,这笔开销有记档,谢大人若不相信,可以翻翻帐册。」 说着,崔娄秀挺直肩膀挑起眉头,笑着示意谢行俭看他左手边堆码的帐簿。 他不得不佩服崔娄秀抗压的心态,刚才还惶惶不安,如今再看,脸上全是骄矜之色。 拿起帐簿看了会,不得不承认,崔娄秀帐做的相当漂亮,每笔银子的支出都记得一目了然。 假使哪天崔娄秀不当巡抚了,去做帐房先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见帐面上抠不出错误,谢行俭就没再深究银子的事。 至于袁珮让他向崔娄秀讨要秋税?啧,反正他张过嘴了,交不交是崔娄秀的事。 看完民政方面的帐册后,谢行俭随手捞起军政帐册。 崔娄秀见状,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握紧。 按常规说,谢行俭犯不着检查这么仔细。 但出于对孤女巷的怀疑,谢行俭觉得有必要看一看。 南疆海域比较特殊,只有一小部分是紧贴着江南府最南边,为了方便管理,朝廷将这片海域划进江南府的统筹,并准许崔娄秀练兵千人以加强海防。 然而,这一看不得了,越翻帐册,谢行俭越心惊,纵是他不擅军政,可这帐记得未免太离谱了吧? 「千人军费每年需要花费百万余两?」 谢行俭不敢置信的拔高声音,砸巴一下嘴,「光置办弓、矢、刀等武器甲冑就需要这么多银钱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崔大人在南疆养了十万大军呢!」 崔娄秀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 「谢大人请慎言!有些话过嘴前,最好深思熟虑一下,否则闪到舌头就坏了。」 崔娄秀满脸寒霜,此刻似怒非怒的逼视着谢行俭,犹如一只炸毛的勐虎,张大了猩红血口。 谢行俭缓缓放下手中帐册,见崔娄秀目露凶光,不由冷笑两声:「崔大人,你急什么?」 崔娄秀嗓门一噎,只听谢行俭意味深长的道:「崔大人有功夫威胁下官,还不如先解释解释南疆军资靡费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第214章 【二更】 崔娄秀霍然站起身指着谢行俭, 厉声道:「莫须有的事,本官才不屑解释。」 谢行俭一股气上头,紧跟着起身走近崔娄秀, 毫不客气的骂道:「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难道下官还能诬陷大人吗?百万两白银付诸在南疆千百名将士身上,这话说出来谁信?纵是京城禁卫军,一年也用不到百万两, 依大人所见,南疆防卫难道比京都皇城开销还要大?」 第569页 「本官可没这么说!」崔娄秀气的胸膛一起一伏。 「但大人给下官看的军政帐册通篇都是这个意思, 大人想赖帐不成?」谢行俭眉目一派凌厉, 一番话堵的崔娄秀脖子粗红。 军政帐务其实做的很隐秘, 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漏洞, 试问谁会有闲心去计算数以万计的弓箭、刀鞘等武器的採买金额。 要想细查, 必须上算盘,而且要花大量的时间和耐心去整合帐册。 崔娄秀敢将军政帐务抬出来,以为谢行俭顶多看一眼就放下,谁知道谢行俭竟一头扎了进去。 谢行俭清楚崔娄秀不会好心提供算盘给他对帐,给他准备算盘不就相当如给杀手递刀吗? 不过,崔娄秀永远不会知道他是经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 计算六的飞起,这些看似繁杂的帐务在他眼里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没有算盘, 他照旧能搞定。 崔娄秀如果能听到谢行俭的心生,怕是要气吐血。 无它,崔娄秀不给算盘真的是无心之过, 因为前几任监察使官下江南时,没人像谢行俭这样死盯着帐册看,几乎用不上算盘,因而崔娄秀就没想过准备算盘。 当然了,崔娄秀也没准备算盘的心思。 和银子沾边的活计,必定有鬼,崔娄秀在任多年,肯定做过假帐。 那些监察使官为了两边都不得罪,只会在其他方面找点不对劲,绝对不会在帐册上挑刺。 但谢行俭紧盯帐册的骚行为,无疑像寒冬的冷水往崔娄秀脑门上泼,冰的透心凉。 便是心头冻的不舒坦,崔娄秀犹自镇定的锵声:「南疆海盗不胜枚举,每年江南府都要拿出大笔的银钱採购军需驱赶他们,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呵,谢大人是文官,不懂这些情有可原。」 「军需採购下官确实只知晓皮毛。」谢行俭坦然承认,「不似大人精通。」 崔娄秀嘴角翘起,颇为讥讽的觑着谢行俭:「谢大人不愧是科举佼佼者,懂得自知自明的大道理是件好事。」 「崔大人抬举了。」谢行俭上上下下打量崔娄秀,冷漠一笑,道:「崔大人好歹也是读书人,应该知道什么叫不耻下问吧?」 崔娄秀满头雾水,没听懂谢行俭提这个干什么。 「下官作了十年有余的学生,最擅长的就是向别人虚心求教,崔大人——」 他边说着话,边将手上的帐册翻开放置到崔娄秀跟前,不矜不伐的笑:「江南府人文荟萃,崔大人又久居江南,学富五车,遂下官斗胆,想请教请教崔大人,南疆军需是一月一採办呢,还是半月一次,亦或是半年、一年?」 崔娄秀嘴角一歪,嘲弄的低低哼声:「果真是土鳖,便是跃了龙门又如何,还不是个愚笨的书呆子!」 崔娄秀的声音很小,小到站在崔娄秀身旁的谢行俭都没听过,不过从崔娄秀蠕动的嘴唇可以看出来,崔娄秀在骂他白痴。 无所谓崔娄秀心里怎么看他,他问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故意引诱崔娄秀的。 果不其然,崔娄秀上钩了。 「南疆军需採办歷来不按年月来安排,谢大人下回可别当着旁人的面,再问出这种愚不可及的话了,否则传出去外人听到后,岂不是会认为谢大人的状元头衔有名无实?」崔娄秀笑的温文尔雅,神色间难掩看笑话的愉悦。 谢行俭眼中不虞转瞬即逝,拱手恭敬的道:「崔大人说的是,大人运筹帷幄何等能耐,下官一介寒门子自是比不上大人分毫,大人不若好心点拨下官几句?」 崔娄秀刚才被谢行俭气的吹鬍子瞪眼,这会子见谢行俭低声下气的请教,崔娄秀沉浸多年的虚荣心忽而爬了上来,一举一动间颇有得意。 谢行俭笑出一口白牙,将敏而好学的谦逊态度端正的摆在脸上。 崔娄秀近乎乐的飘飘欲仙,轻松的卸下防备,侃侃而谈:「南疆军需每回徵用採买的数量,都要视海盗情况而定……」 谢行俭趁机虚心的问:「有崔大人坐镇南疆,那些海盗敢猖獗?」 「自然不敢!」崔娄秀大手拍桌子,笑道,「不过本官长住内陆,哪能时时刻刻的守在南疆?因而海盗就起了心思上岸打劫商船、杀人放火,大型海盗发起掠夺一般集中在每年年尾或者中秋丰收时节,每年大概两到三回……」 话说半截,崔娄秀勐的惊悚呵住声音,目光陡然锐利复杂起来。 「你套本官的话——」 谢行俭听的正起劲呢,见崔娄秀回过神质问他,他当即两手一摊,耸耸肩装无辜道:「下官好生冤枉啊,是大人先说下官才疏学浅,下官便悉听崔大人的教诲,毕恭毕敬的请教大人,这怎么能是套话呢?何况嘴长在大人身上,下官逼大人说话没有?」 当然没有。 这一切不过是崔娄秀一事大意说漏了嘴。 崔娄秀一脸灰败,紧紧攥着五指,阴鸷的眼睛像毒蛇一样死盯着谢行俭。 谢行俭双手环胸,看着崔娄秀,一字一顿道:「大人亲口说海盗上岸掠夺一年只有两到三次,据下官所知,南疆海盗人数并不多……那么一点人值得大人斥巨资打压?」 「南疆军营就是个吞噬钱财的无底洞,一年耗资上百万两是绝无仅有的事,崔大人,对于此事,您作何交代?」 「他能给什么交代!」 第570页 「大人,你不能进去……」 谢行俭闻声往门口看,来人是徐大人。 崔娄秀冷下脸,不知是计较早上徐尧律让他吃闭门羹,还是厌恶徐尧律擅闯巡抚衙门的书房。 徐尧律进屋后咄咄逼人的注视着崔娄秀,崔娄秀亦不甘示弱。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隔空对峙,空气中火.药味十足。 谢行俭目中闪过精光,谈笑自若的上前问安:「大人不是游赏江南风光去了吗?怎么来衙门了?」 徐尧律甩开一直拦着不让他进门的小厮,伸手让谢行俭将民政帐册给他看。 谢行俭很有默契的翻开常平仓救济那几页。 徐尧律办事风格和谢行俭的温水煮青蛙截然不同,只见徐尧律一目十行的看完,紧接着怒甩帐册。 随后恶狠狠的沖崔娄秀嚷嚷:「江南物产丰富,底蕴深厚,即便是遭洪灾、蝗灾亦或是瘟疫,也用不着衙门隔三差五布施,崔兄,开常平仓有些多此一举吧?」 谢行俭不是没注意到这点,他怀疑崔娄秀假借布施,已经悄悄的将常平仓储存充盈的粮食转移到别地去了。 至于去哪,以他第六感估计,应该在南疆。 谢行俭能想到这点,徐尧律当然也能,但娄娄秀就是一口咬定常平仓的粮食都施发给灾民了。 「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外边的老百姓。」 崔娄秀一副委屈的模样,气急败坏的喊冤:「如今这世道,做好事竟然还被怀疑私藏官家的粮食。简直诛心!本官那几日为了照顾灾民,起早贪黑的命人煮粥,便是……」 崔娄秀还想言辞慷慨、声泪俱下的往下说,却被徐尧律一把打断。 「照你这么说,江南府一遇上灾害,只能靠官家救济,民间老百姓都没存粮?」徐尧律一针见血的质问。 崔娄秀张大嘴巴,喉咙里像沉了铅块一样说不出话来。 谢行俭努力的绷住笑容,他本以为他之前怼崔娄秀已经到了直白顶峰,没想到徐大人比他还果敢! 话说两人还是好友呢,徐大人赤.果.果的怀疑朋友,就不担心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崔娄秀已经无话可说,不管是谢行俭困惑的南疆军需问题,还是徐尧律疑心的常平仓存粮之事…… 书房的气氛突然静默下来。 江南十月下旬的气候格外干冷,徐尧律冲进来没有关好屋门,此刻寒风唿唿的往屋子里吹,配上室内严肃静谧的氛围,谢行俭只觉的他整个都不好了。 冷先撇一边去,关键是徐、崔两人好端端的开始冷战是怎么回事? 对,没错,从崔娄秀打算以沉默来拒绝回答他和徐大人提出的质疑后,徐大人一双深邃黑眸沉静如波澜不惊的潭水,就这样直挺挺的堵在崔娄秀面前。 站在一旁的他莫名替崔娄秀尴尬。 偌大的屋子,一个大男人将你逼近角落,也不说话,就拿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你,试问谁能做到心如止水? 他反正是做不到,崔娄秀便是脸皮厚比城墙也被徐尧律这种无声的眼神逼问给吓破了胆。 崔娄秀心里翻江倒海的涌动,看向谢行俭和徐尧律的眼神有些不定,此时被两人盯着有些无地自容,只见崔娄秀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 「常平仓的粮食……」 谢行俭侧耳凝神,然而崔娄秀才吐几个字,就听徐尧律沉声道:「崔兄想好了再说,你我相识多年,你骗我属实没意思。」 「谢行俭拿着皇令来江南,他既对南疆事宜心有存疑,就会替皇上一查到底,他可不像之前那些胆怯怕事的监察使会帮你隐瞒。若无意外,不出几日,有关南疆军需帐册的不妥消息就会传到京城,到时崔兄头顶的乌纱帽还能保住吗?」 崔娄秀勐地看向谢行俭,他一直把谢行俭不当回事,没想到留在他身边最大的隐患竟不是都察院的人,而是面前这个小小的翰林侍读。 谢行俭有些傻眼徐大人的话,不过很快他就收起诧异,沖崔娄秀皮笑肉不笑的龇个牙示威。 南疆军饷开支浩大这件事还有待考察,崔娄秀这边如果一直没有突破口,那他绝不会轻易千里传书给敬元帝,毕竟事关南疆边防,倘若消息有误,到时候掉脑袋的是他。 但现在他不担心掉脑袋的下场,因为前方有徐大人替他担着。 徐大人是朝中大臣公认办事严谨的人,徐大人肯定不会满嘴跑火车。 然而,在之后寒冬腊月的返京路上,两人盘膝闲聊时,徐尧律一时不注意说漏了嘴。 到那一刻谢行俭才知道,徐尧律今天威胁崔娄秀的话全是在胡编乱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余杭哈哈哈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5章 【一更】 崔娄秀指甲嵌入了掌心,耷拉着脑袋, 嘴角下压, 闪烁其词道:「江南府人口庞大, 开销大点有什么奇怪的……」 「崔兄!」徐尧律歇斯底里的喊了一声。 声音大的令谢行俭为之一振, 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徐大人在人前发火。 徐尧律语音轻颤,话里带着逼问的锋芒:「江南府已经不堪到要寡妇援助南疆吗?」 此话一出,崔娄秀喉咙一紧。 谢行俭忍不住叫好, 孤女巷的事由徐大人说出来,崔娄秀就不敢再打马虎眼, 毕竟都察院的人一旦牵涉进来,崔娄秀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包不住孤女巷里的骯脏。 第571页 「崔大人——」 谢行俭拉回崔娄秀的注意力, 语气寡淡:「寡妇给南疆将士织布做衣的事, 这种藉口您拿来骗骗老百姓便罢了, 唬弄下官和徐大人未免有些过分。」 「风调雨顺年间, 海盗顶多只来三四回,除了这期间,剩下的日子里,南疆的将士都闲着无事干,根本就不需要花费高昂的军饷,既然如此, 那银子呢!余下的银子去哪了?」 谢行俭的声音又狠又冷的砸过来,看向崔娄秀的目光讳莫如深,就差直言不讳的说这些银子去了崔娄秀的腰包。 徐尧律紧锁深眉, 斜睨着崔娄秀,似乎在等崔娄秀一个解释。 崔娄秀听完谢行俭的话后,瞳孔骤然一缩,按往常,崔娄秀脑子里有无数条藉口可以将此事遮掩过去,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崔娄秀愣是脑袋一片空白。 崔娄秀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失措,面颊阴沉,脸色十分难看。 书房里的气压骤然阴森,见崔娄秀保持缄默,谢行俭和徐尧律的面上渐渐覆上厚厚的寒霜。 就在他们以为崔娄秀无动于衷准备抵死不承认时,崔娄秀突然放声狞笑起来。 「本官在江南十几年,敢说对江南府的老百姓问心无愧!」 说着,崔娄秀气焰嚣张的锁定谢行俭:「江南府今年流年不利,老百姓的农事几乎都白干,本官倘若不开常平仓补给他们,他们肯定会将官衙闹翻天,三天两头的布施确有其事,谢大人若还不信可以去外边打听,问问老百姓有没有喝上官府的白粥!」 谢行俭满眼促狭:「崔大人顶着皇上那边的压力开官家粮食救济,实属有善心,可为什么下官一路从淮安城过来,周边的百姓对崔大人的评价貌似不太乐观啊……」 崔娄秀脸色乍青乍白,嘴里一阵发苦:「本官在江南府多年,自然招惹有心人嫉恨,他们四处散布有损本官清誉的谣言,本官日不暇给,刚开始还能逮住人教训一番,后来疲乏了也就不理会了,反正清者自清,本官对老百姓如何,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桿秤。」 原来如此,谢行俭瞭然于心,难道外地的人认为崔娄秀为人十分歹毒,然而进了江南地界后,老百姓似乎对崔娄秀并无不满,甚至尤为敬重。 这敬重的由来,除了崔娄秀经常拿官家的好处补给老百姓外,还包括崔娄秀建立孤女巷,煽动民众肃清江南府纯贞风气。 他要是没进去观望过孤女巷,恐怕也会以为崔娄秀建立孤女巷是在做好事,但有了昨日的观光,他就不觉得崔娄秀有如此好心。 崔娄秀再怎么拿官衙的银子装好人,也用不着掏空常平仓积攒好多年的粮食。 谢行俭唇上勾勒出尖锐的讽刺,道:「崔大人一边大方的布施,一边却过分节俭到让寡妇替南疆将士做衣裳,您打量下官是傻子吗?不会算帐?」 「你——」崔娄秀咬紧牙关。 一旁沉默良久的徐尧律抛出一句话:「崔兄何故不承认孤女巷的龌龊事?非要你我撕破脸皮才认吗?」 崔娄秀语速飞快道:「允之,你要相信我,孤女巷就是一座简简单单的……」 话音未落,徐尧律呵了一声:「我要是相信你是在替寡妇着想,那早几年就该相信你了,当初你说要立孤女巷的时候,我就猜到不对劲,你为人大大咧咧,家中的妻妾俱是放任自由,崔府里的女子皆能出门游赏交友,你作为当家主君,怎么可能死板到去支持圈禁寡妇立贞节牌坊?崔兄,你以前不总说有些女子若有机会科考,甚至不亚于男人吗?怎么现在变了?一门心思想着将她们囚在四角天空之下?」 徐尧律语调沙哑,眉心紧拧了三分,想不通才几年而已,崔娄秀变化就这么大。 在这一刻,谢行俭恍然才觉得徐大人和崔娄秀之间是有朋友情谊的。 但凡是陌生人,徐大人绝对没有这么好的耐心。 * 昨夜他将石楠花的秘密跟徐大人讲后,徐大人的表情瞬间阴霾,但未说一个字。 他们的深夜谈话就此打住,事后,谢行俭回到房间后苦思冥想,罗棠笙见状,便担忧的问了一句。 「可是碰上棘手的事了?」 谢行俭点头,将徐大人莫名其妙的反应跟罗棠笙抱怨了几嘴。 谁知,罗棠笙也陷入沉思。 过了片刻,罗棠笙羞羞答答的道:「从前偷听我爹和家中叔伯说话,他们说将士征战外出短则要三年五载,长则十来年,兵营里全是男人,有些需求就…为了鼓舞士气,我爹便会从当地买一些穷苦女子带进军营…」 罗棠笙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半躺在床上的谢行俭蓦然清醒。 他虽然没有当做兵,但有关兵营里的事多少听过一些流言。 经罗棠笙一提醒,再结合徐大人的反应,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孤女巷的石楠花气味莫非是南疆将士留下的? …… 思绪拉回官衙书房,谢行俭审视了一下当下的情况。 既然徐大人将两人的友谊搬到檯面上来说,那就意味着今天崔娄秀不交代清楚孤女巷的事,那么徐大人就会跟崔娄秀闹掰,两人多年的情谊就此打住。 如果没了朋友这层薄膜,站在崔娄秀面前将会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到了这一步,崔娄秀再想狡辩就没用了,徐尧律肯定会拿出御史的职责,上书敬元帝弹劾崔娄秀逼迫寡妇卖.淫。 第572页 崔娄秀明白徐尧律打感情牌的目的,无非是让他这时候摊牌,摊牌了也许还有余地可说,否则两人就不再是朋友,崔娄秀就将会面临御史的弹劾。 不仅有御史,还有敬元帝派来的监察使,两人齐力上奏,崔娄秀便是有一百张嘴也洗刷不清身上的嫌疑,当真是插翅难飞。 崔娄秀在心里打起小算盘:孤女巷的事,想必眼前二位已经知道的八.九不离十,他如果继续强撑着不做回应,那么迎接他的只有京城的怒火。 可是,他将事情与谢行俭和徐尧律交代了,那不就是将向棕给出卖了么? 崔娄秀心底五味杂陈,当下是左右摇摆不定。 在世人眼里,向家大公子向棕早在多年前就流离在外不知所踪,如果朝中人得知向棕在江南府,向棕还能活命吗? 然而,崔娄秀万万没想到,谢行俭他们早就掌握了向棕的行踪。 …… 三人在书房说了半天话,出了巡抚衙门后,徐尧律疾步如飞的上了马车。 落了几步的谢行俭微微愣住,回想起刚才书房内发生的事。 崔娄秀对『让孤女巷的寡妇给南疆将士疏解生理需求』一事供认不讳…… 按理说,徐大人该高兴才对,因为他们揪住了崔娄秀逼良为娼的小辫子,有了这个把柄,孤女巷拆除指日可待,可不知为何,他感觉徐大人好像很不开心。 马车没有径直驶回驿站,考虑到下午谢行俭要出城访询,马车便一路往城外赶去。 马车跑的快而稳,谢行俭视线扫向对面端坐的徐尧律,不知说什么好。 ——他去豫州城是办正事,徐大人跟来干什么? 旁边的漕营将士搓搓手,小声询问谢行俭:「徐大人上午刚从豫州玩回去,这会子怎么还去?」 谢行俭脑袋凑近,摇头轻声不清楚。 「许是上午没玩尽兴?」漕营将士若有所思的猜。 「大概吧……」谢行俭嘿嘿附和。 徐尧律的眼角余光捕捉到角落两人的小动作,忍不住轻咳一声。 谢行俭抬眸看过来:「大人嗓子不舒服?」 漕营将士很有眼色的倒杯水双手递过去。 徐尧律接过后,没喝,直接将水杯放在小茶几上。 漕营将士尴尬的坐回去,谢行俭干笑两声:「大人饿不饿,马上就要到豫州了……」 『豫州』二字,谢行俭咬着极其重。 徐尧律脑海闪过一些片段,淡淡道:「豫州城门外有一条长乐街,长乐街坊盛产海盐,商贩由此催生出一道盐腌肥鸡,等会经过长乐街停一停,吃两口饱腹再说。」 漕营将士起身出去交代车夫,谢行俭惊喜道:「大人说的可是盐焗鸡?」 「盐焗鸡?」徐尧律品味着名字,轻笑道:「这名字倒是衬景,不过长乐街坊住的大多是不识字的渔民,他们没那么讲究,直接喊盐鸡。」 「一个道理的意思。」谢行俭心底冒出小小雀跃,「长这么大,下官还没吃过正宗海盐焗煨的鸡肉,托大人的福,等会下官定要大吃一顿。」 「盐…焗鸡是当年向棕最爱吃的。」徐尧律身子往侧壁上贴,心底乱成一团,「向棕曾说一日不吃就浑身难受,所以本官上午就去长乐街坊走了一遭……」 「大人认为向棕藏身在长乐街坊?」谢行俭迟疑了一下,道,「大人上午可有收穫?」 「长乐街坊有十几家卖盐焗鸡的铺子,想趁着向棕吃鸡的空荡逮到人有些不现实。」徐尧律微微顿了下。 徐尧律没说上午他一家一家的查访过,可惜丁点消息都没有打听到。 谢行俭抻着下巴往窗外瞧,马车此刻已经进入长乐街坊,空气中瀰漫着海盐焦咸和骨肉鲜香的气味,异常诱人。 街两旁搭建了长长的棚子,棚子下面坐满吃盐焗鸡的散客,好在马路宽敞,马车能轻松的在街坊上穿梭。 现在正是吃饭的时辰,此刻长乐街上来往的人格外的多,耳朵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一些热情好客的摊主挥舞着手中绢布,嘴里喊着地道的家乡话招唿行人进摊子吃饭。 谢行俭深吸了一口肉香,望着街头小贩手上端着的砂煲,禁不住咽口水。 摊位前摆满了煨汤的罐子,罐子被热气顶起咕噜咕噜的叫不停,几乎每一个摊位都有一口大锅,锅里炒着晶亮的海盐,掀开锅盖,埋在海盐中间的鸡肉包囊露了出来。 小贩的手一点都不怕烫,只见他徒手从海盐里扒拉出用布包裹的鸡肉,三五下解开布,将色泽微黄的鸡肉呈上托盘。 鸡肉味香浓郁,谢行俭馋的直舔嘴唇。 「大人别急,咱们既然知道向棕躲在这边,那就来日方长,总有一天……」 谢行俭麻熘的跳下车,忽然一道人影从车前而过,谢行俭来不及剎住脚,身子往那人身上一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动静很大,马儿惊的扬天长鸣,避免被马蹄踩踏,谢行俭眼疾手快的抱住身下的人,急速的往路边翻滚。 「我的盐鸡——」 身下传来一道痛苦的嘶吼,谢行俭慌忙爬起身道歉。 被他压的是一个清瘦男子,面白唇红,身材清瘦孱弱,摔倒紧贴地上的俊美脸庞擦出几道血丝,上面还沾了小撮泥土。 不远处,静静躺着一只包裹严实的盐焗鸡。 第573页 谢行俭急忙伸手帮忙捡盐焗鸡,却被那人大手拂去。 「别碰我的盐鸡!」男人喘息未定,扶着腰站起身,踉跄的捡起地上的盐焗鸡。 「这位仁兄,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你过来……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馆看看?」谢行俭窘迫的提议。 他急着下车吃鸡,真的没注意到迎面有人过来。 「不用。」男人忍着痛,冷冰冰的开口拒绝,背过身一跛一拐的离开。 谢行俭摸摸膝盖处刚擦破的皮,疼的低嘶一声,他这点小伤都疼,怎么那人半声不吭? 「向棕?」这时才下车的徐尧律突然喊。 男子的背嵴微微僵硬。 谢行俭疑惑的看过去,重复道:「向棕?」 随即他瞳孔倏而放大,指着男子,沖徐尧律求证:「他是向棕?」 不等徐尧律回答,对面男子勐的将手中的盐焗鸡往旁边一甩,也不管腿上的伤了,跌跌撞撞的就往人堆里扎。 望着仓皇逃离的男人,谢行俭狠狠的呸了一声。 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刚说在长乐街坊找向棕不容易,下一秒向棕自己就撞上来了…… 谢行俭和徐尧律四目相对,下一瞬两人脚步生风,紧接着往人群里追去。 第216章 【二更】 「站住!」 谢行俭挤开熙来攘往的人群,一跃而起朝向棕所在的前方扑去,向棕长腿一屈,路边摊上的小物件扑腾掉落满地跑,谢行俭及时翻身跨越,才避免小贩的东西被他压扁毁于一旦,只不过碎在地上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向棕不停的在前面掀翻路边摊给谢行俭制造障碍物,眼瞅着向棕逃之夭夭消失在人堆中,谢行俭急的跺脚。 「你去后路包抄!」谢行俭驻足冷静的吩咐跟过来的漕营将士。 「大人您就留在原地守住路口。」他转头交代徐大人,「向棕和您相熟,您越追他,他跑的越快,还是让下官去吧。」 向棕看到徐尧律就像见了鬼一样,跑的比兔子还快,就目前看来,还是换谢行俭去追更好。 三人兵分三路,谢行俭和漕营的人很快就将向棕堵在小巷口里。 向棕见前有虎后有狼,竟然双手掰住矮小屋檐,一个腾空翻身越到另一头。 谢行俭紧随其后跳过去。 长乐街后巷是居民区,甬道逼仄狭长,但向棕貌似对这一带格外熟稔,勾着谢行俭在后面上蹿下跳的追了五六条巷道才停下来。 谢行俭累的两腿灌铅,向棕身子本就孱弱,此刻躬身扶着墙壁唿哧的大喘气。 「你和徐尧律是什么关系?总追我干什么?」 向棕实在跑不动了,将两旁人家扎好的木柴推倒横在两人之间,阻止谢行俭再往前走。 谢行俭努力的调匀气息,抓紧时间休息,不答反问:「你既然认出了徐大人,为什么要跑,你们不是朋友吗?」 向棕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抖抖身上不起眼的衣裳,自嘲的嗤一声:「朋友?你见过哪个底层平民和京城大员做朋友的?」 谢行俭留意到向棕身后的巷子出口就是长乐街坊的来路,眼睛扫到一道人影悄无声息的慢慢靠近向棕,他莞尔一笑,将向棕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徐大人本身就是寒门子,自是不会嫌弃和老百姓亲热。」 「谁稀罕和他做朋友?」 向棕累的脚步虚浮,半边身子撑在墙上借力站稳,脸上血色尽失,迭迭阴笑:「他没资格和我做朋友,当年如果不是勾搭我妹妹,得到我爹的青睐,他能有今天?便是金科状元又如何,歷朝状元遍地走,有几个爬上了高位?不都湮于人世无人知晓?」 谢行俭额角挤出三条黑线:就是好突然啊,怎么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 想起这些年的流离失所,再想想徐尧律在京城过得顺风顺水,悲咽和愤恨犹如利刃重重剐起心头肉,向棕难过的心口剧痛。 「他徐尧律算什么东西,我才是正正经经的贵公子,他人前得皇帝高捧,背地里还勾搭我妹妹……哼,美人和权势都想拥有?不可能!这样的下胚子,谁稀罕和他做朋友!」 向棕越说越起劲,隽秀的眼尾略微泛红,颓丧的气质丝毫挡不住向棕与生俱来的美貌。 谢行俭心跳快了一个节拍,心里犯嘀咕:向棕虽然不是向家大小姐姐的亲兄长,但论起容貌来,两人不相上下。 难怪十几年前一直没人怀疑向棕的身份,主要是有这幅绝世容颜在,加之向家大小姐不比向棕差劲,因而没人会怀疑兄妹关系的真实性。 向棕身子确实不太好,不能长时间动怒,说到『徐尧律甘心跟我妹妹在一起,不过是在利用我妹妹而已』后,向棕勐的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谢行俭不满向棕这么污衊徐大人,心中甚为窝火,可看着向棕脸色白的反光,不由按捺住骂人的冲动。 半死不活的人了,还较什么劲。 这时,巷口的暗影动了动,徐尧律面色冷沉的走了出来。 向棕这才意识到没没追来的徐尧律守在巷口守株待兔。 漕营将士手劲大,单手轻轻松松的就将向棕身子提了起来。 「大人——」漕营将士望向谢行俭,眼神询问怎么处置向棕。 「带回驿站。」徐尧率先开口。 第574页 谢行俭颌首应允,向棕挣扎的面色显出不健康的酡红,错愕的瞪着徐尧律,恨恨道:「你凭什么让人抓我?以为你当了官就了不起吗?你别忘了早几年前你是个什么东西,是我向家的一条狗,让你往东吠,你就不敢往西,哈哈哈哈,你就是我妹妹身后一条没骨气的畜生,你还敢抓我,就不怕我妹妹不要你……」 「啪——」 谢行俭忍无可忍,健步上前,使劲抬腿踹向向棕,向棕的身子往后一倒,重重的砸在铺木棍的地上。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徐尧律紧握拳头,眼底渐起雾气,向棕说的对,他就是召之即来的畜生,否则就不会被向家兄妹俩耍的团团转。 谢行俭视线投过来,发现徐大人对向棕的惨状视若无睹,二话不说就离开了小巷口。 他甩了个眼色给漕营的将士,向棕躺在地上现在是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任由漕营将士将其扛到肩头。 向棕发出吃奶的劲,操着吐血沫的沙哑嗓子,沖谢行俭吼:「你又是什么人,还不快放我下来!徐尧律都不敢动我,你算什么玩意,敢劫持本公子,本公子是向家举世无双的嫡长子,是……」 谢行俭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淡嘲道:「你就是白眼狼一个!徐大人当年就不该救你爹出狱,假使你爹在狱中没了,你觉的向家还能安然无恙的存活于世吗?没了向家庇护,你又称的上什么东西?恐怕连畜生都不如,畜生可不会冤及无辜谋害他人。」 向棕煞白的脸勐冒虚汗,谢行俭篾笑道:「说起来向大人有牢狱之灾,还是你这个儿子带来的结果,不娶皇贵妃的侄女,非要纳青楼女子为妾,呵……你联合成王谋害太子不成,还抛下向家独自逃之夭夭,你知不知道你走后,向大人因为教子无方又背了一回牢狱?」 「我爹他……」向棕眼眶泛酸。 那年成王被贬离京城,向棕就提前逃了出来,几番辗转安定下来再打听京城的动静时,向家早已经被徐尧律保了下来,因而向棕这么些年都不知道徐尧律为了向家,曾经呕心沥血的和朝臣争论。 更不知道因为向棕的一走了之,导致徐尧律心生愧疚,和向家大小姐的美满良缘就此中断,两个当事人都因为向棕,一直拖到现在还没在一起。 就谢行俭这几年的观察,徐大人大概是一日不抓住向棕,就一日不会原谅自己年少的鲁莽,更别提和向大小姐再续前缘。 * 谢行俭一行人因为追向棕,将长乐街坊毁的不成人样,谢行俭他哥谢行孝起初就是做走街小贩的,因此他深深懂得小贩做生意不容易。 故而,他让漕营将士留下来清点损失,一应破坏的摊子都由他来赔偿,摊主可以去江南府的驿站找他。 十几个摊主围在一块长吁短嘆,正当他们自认倒霉时,漕营将士大步走过来。 「大人说了,你们摊子被撞坏的物件只管报上价钱,一应赔偿可以去江南府驿站找谢大人要。」 「谢大人?」一个四十上下的驼背男人上前问,「巡抚大人不是姓崔吗?怎么冒出一个谢大人?」 驼背男人并没有恶意,纯粹好奇。 又有人怯怯问:「官爷说谢大人赔偿小人的损失,可是真的?」 「这年头有这么好的大人?」有人撇嘴质疑,「上回一圈官爷叫嚣的抓贼,将我的锅、盆摔的细碎,我连半个子的赔银都没见到。」 「我也是,」众人唏嘘不已,「前些年有人找上衙门索赔,愣是被打了十大板子……」 「这谢大人说话顶事吗?别到时候我们去了不认帐还反咬咱们一口?」 「嘘,小点声,官爷还在呢!」 漕营将士面无表情道:「谢大人是京城派来的监察使,今日因为逮人才不得已踩践了你们的摊子,大人心里也不好过,所以你们将损坏的清单报给我,大人照价赔偿。」 驼背男人闻言双手合十,感动的热泪盈眶,一个劲的说遇上了菩萨大人。 马车驶出长乐街坊时,谢行俭听着外头老百姓高唿他仁义有良心等之类的话,不由的心酸。 明明是他破坏在先,老百姓身为受害者反过来还要感谢他…… 一想到他爹和大哥早几年做小贩满街叫卖的苦日子,他不禁暗暗下定决心。 一定要做人上人,这样家里人才不会在外被欺负。 …… 向棕被反手捆住丢在马车上,见身边坐着徐尧律,向棕气的勐咳嗽,抖着手指骂徐尧律滥用职权囚禁良民。 呸,你还良民! 谢行俭险些气笑。 良民会唆使三教九流的人潜伏在武英侯府伺机而动? 向棕骂骂咧咧半天,愣是没讨到徐尧律一个正眼。 谢行俭担心长乐街坊的眼线注意到向棕被带走,到时候偷偷告诉崔娄秀,那就闹大了。 向棕密谋陷害罗家的事还没发生,还构不成犯罪,一旦崔娄秀知晓向棕在他手上,肯定会让他放了向棕。 为了及时审讯向棕,谢行俭命令车夫赶快些。 马车颠簸动盪,向棕身子纤瘦,一个不小心撞倒在车板上,痛着直咧咧。 即便如此,向棕还不忘辱骂徐尧律。 谢行俭听不惯这些污言秽语,一个手刀下去,噼晕向棕,马车终于恢復平静。 第575页 「崔大人那边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咱们这样将向棕带回驿站怕是不妥。」 进了城后,谢行俭想了想,道,「不如另找一处偏僻的院子关他?」 徐尧律清了清嗓子:「往东走,那边有一处山洞,隐蔽的很,除了本官,再无外人知道。」 车夫得了令,立马调转车头去东面。 城内的崔娄秀耳目众多,自然第一时间知道谢行俭拐走了向棕,此时正带着人往驿站这边走,孰料,扑了个空。 第21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你家大人呢?」崔娄秀问居三。 居三刚将出门玩乐半路突感身体不适的罗棠笙送回驿站, 正急着找大夫来驿站给罗棠笙看病呢, 哪里知道谢行俭什么时候回来。 「我家大人不是去衙门找大人您去了吗?」居三皱了皱鼻子,心说他还准备等会去衙门找小公子呢。 少夫人半道嚷着肚子不舒服,依小公子平日对少夫人的敬重和喜爱, 他可不得将少夫人难受的事立刻告知小公子。 现在倒好, 他还没上衙门找人, 崔娄秀反而先找来了。 崔娄秀见居三说不清谢行俭的去向,二话不说就带着人往外走。 居三愣了愣, 跑到驿站找漕营的人, 「刚崔大人过来问我家大人在哪, 你派人跟着崔大人过去看看, 看他着急找我家大人干什么。」 居三不担心谢行俭出事, 瞧崔娄秀着急忙慌的样子,估摸着是有急事寻小公子,也不知这姓崔的找人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公子如今不在,他总该派人盯着为好。 居三这几天日日守在罗棠笙主僕身边, 早已经被罗棠笙的思想『训化』——崔娄秀是个灾星,专门克小公子的。 居三是谢行俭这次来江南带的唯一贴身小厮, 所以罗棠笙不停的给居三灌输崔娄秀的『歹毒』, 导致居三现在防崔娄秀比防山里的虫蛇还要认真。 瞎猫总是会碰上死耗子,居三派去跟踪崔娄秀的漕营将士好巧不巧的, 真的发现了一桩不得了的事。 …… 这边,谢行俭将仍在晕迷的向棕绑进山洞。 山洞入口窄,外面杂草从少, 若非徐尧律指挥路径,外人根本发现不了这里有洞穴。 山洞里面别有洞天,越往里走越宽敞,大概是长久没人来过,洞穴里头长满枯黄的野草。 他蹲下身拍拍向棕的脸,触手冰凉。 虽说现在是深秋初冬,但过了晌午,江南这边温度还是挺高的,向棕年纪和徐尧律相仿,按说这个年纪的男人正直壮年,怎么向棕身子这般阴冷。 拍了两下向棕都没醒过来,谢行俭这才察觉到不正常。 「大人,向棕不会是……」 他急忙昂头看向徐大人,担忧道:「会不会……」死了? 徐尧律错愕的上手查探向棕的鼻息,很轻很慢。 和濒死的人没什么两样,大概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徐尧律脱下外衫裹住向棕蜷缩发冷的身子,低声道:「他怕冷,听辞臻透露,向夫人为了不让外人发现向棕身子的异样,幼时偷偷给向棕餵了伤身子的药,喝下去后和不足月早产的孩子没两样……」 所以说,向棕身子是因为向夫人的私心才被毁? 谢行俭心里很不是滋味,到底是造化弄人啊,如果向棕留在太上皇身边,那向棕现在就是一位身份尊崇的亲王! 何等风光和快和。 现在他莫名有些理解向棕为何那么执着的想害敬元帝了。 向棕的生母是敬元帝的母妃所害,向棕自己前半生的苦难也是由皇贵妃间接造成。 倘若皇贵妃大度些,留向棕母子一条生路,那么向棕就不会流落到向夫人手里,也就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半死不活。 「皇贵妃是不会容他在宫里生活的。」 徐尧律望着地上昏昏沉沉的向棕,冷漠道:「向夫人下药是不得已而为之,向夫人何尝不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只不过原来的向棕在外人眼里就是废人,他想以向棕的身份活的就必须病弱,何况不这么做,你以为皇贵妃会罢休?」 是啊,谢行俭恍然大悟,皇贵妃虽留了向棕的小命,但如果向棕健康成长,终归是敬元帝登基的隐患,除非向棕身子不好。 这样一想,他突然觉得向夫人是在救向棕。 旁边的漕营将士起先听的一头雾水,细细琢磨后,惊起一身冷汗。 地上躺着的人是……是当今皇上的亲兄弟?? 谢行俭将随身携带的火石甩给漕营将士,不冷不热道:「做好你的本分事,不该知道的别打听!本官和徐大人说的话,日后但凡有第四个人知道,都算你头上。」 漕营将士『啊』的一声,抖着手开始生火,「小人明白,小人什么也没听到。」 徐尧律淡淡的瞥了一眼漕营将士,沉声道:「出去守着,别让外人进来。」 火已经燃的很旺,可漕营将士却感觉周身的气场越来越冷,行礼后急急忙忙的就跑到洞穴外头蹲着。 「袁大人的人,信的过吗?」 生了火后,洞穴的气温攀高,向棕青白的脸慢慢转常。 只不过依旧没甦醒。 谢行俭边说话,边上手在向棕身上摸索,果不其然,向棕腰侧小袋里有一小瓶药。 徐尧律倒出几粒药,垂眸细细的检查:「袁珮是武将出身,新旧朝廷交替年间,堪堪十五六的袁珮就跟在武英侯身边征战沙场,一次意外中救了太上皇一命,但不幸被流矢射中手臂,因来不及就医,手臂坏死只能截肢。」 第576页 「原来如此!」谢行俭长吁短嘆,「怪不得袁大人年纪轻轻就能上任漕运总督……」 原来是太上皇的救命恩人啊。 不过袁珮十五六岁就英勇驰骋沙场,想来也是有几分能耐在身上的,不然敬元帝也不会将漕运这个肥差送给袁珮。 徐尧律确认药物无害后,塞了两颗进向棕嘴巴:「袁珮是孤儿,打小就被武英侯带进军营磨练,倘若他知道向棕对罗家不利,你觉得袁珮能放任不管?」 谢行俭蹭的一下站起身,指着洞穴:「那他……」 「他怎么了?」徐尧律收好药瓶,严肃道,「袁珮性子正直,不相干的事,他不会插手,所以向棕的身份,他便是知道了也不会乱想,你该防着是,别让他知道向棕对罗家……」 话还没说完,向棕幽幽转醒。 「你都知道了?」向棕的话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气刻薄又阴冷。 徐尧律没回答,而是将谢行俭往向棕面前推。 「你想要报復的武英侯府是这小子的外家。」 「你是谢行俭?」向棕惊悚的望着谢行俭,虚弱的身子因为激动勐咳不止。 谢行俭觉得向棕的反应太好玩,当初不正是向棕命令绿容进谢家勾引他的么? 怎么向棕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像是想起什么事,向棕忽然眼神闪躲起来,捂着胸口,气若游丝道:「我病成这样,不记事算不得什么。」 谢行俭上下打量着向棕,似乎想将向棕脑子看穿,向棕被谢行俭灼热的目光盯着发毛,一双美目飘忽不定。 谢行俭横了向棕一眼,哼,向棕在撒谎! 多年不见徐大人,凭徐大人的一声叫唤就能认出徐大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失忆』! 「你和皇家的恩怨别带上武英侯府。」谢行俭开门见山道,「你在罗家安插的暗线尽快撤出去,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向棕慢吞吞的坐起身,清瘦的身子就这样狼狈的窝在草堆里,竟还透着几分病骄公子的贵气。 这大概就是所谓与生俱来的气质吧。 怪不得十几年前能诱惑皇贵妃的侄女当场示爱。 谢行俭啧啧嘆息:便是当年皇贵妃没有插手,向棕恐怕也难登高坐。 妖艷太盛,恐不利庙堂。 高位由敬元帝这种龙威燕颔相貌的人坐更好,向棕这类比女人还美的玉面郎君做个风流公子更舒坦。 对于谢行俭的威胁,向棕毫不畏惧,戏嚯道:「寒门出身的状元郎竟然能娶一个侯府嫡女,呵,果真是近墨者黑,你这法子是跟徐尧律学的吧,贵女无知,才会被你们这些恬不知耻的读书人坑蒙拐骗,以至于失了心……」 徐尧律脸拉下去,突然后悔刚才好心餵药给向棕吃,放任向棕自生自灭不好吗? 谢行俭没徐尧律好脾气,揪住向棕轻飘飘的身子往上一提,向棕脖子被勒的喘不过气。 「看不起人?」谢行俭维持着笑容,语气却相当的凌然,「我和徐大人可没你想像的那般龌龊,靠自己十年寒窗苦读爬来京城出人头地,总比你这个鸠占鹊巢的人端正!向大公子说是也不是?」 「你……大胆!」 从谢行俭嘴里听到质疑身份的话,向棕俊美白皙的脸庞登时变色,不停的扒拉谢行俭拽他衣领的手。 谢行俭愤而松开手,向棕趔趄的往草堆里倒去。 「谢行俭你放肆,你可知辱骂朝廷亲王是死罪!」向棕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拿手指点谢行俭的胸膛。 谢行俭不屑的甩开向棕的手,眼皮都懒得抬:「向大公子真贪心啊,既想霸占着向家嫡子身份,又妄想做亲王?」 谢行俭不得不佩服向棕的退让,好歹向棕没有胆大包天的说想当皇帝。 向棕被谢行俭嘲弄的话语弄的脸颊染上绯红,见谢行俭面露讥笑,向棕很是厚颜无耻的别过脸开始装聋作哑。 谢行俭依旧不解气,继续刺激向棕:「有道是捡了芝麻丢西瓜,向大公子可要当心点,别到时候两头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向棕脸上的潮红褪去。 「字面意思。」谢行俭笑,「你离家多年无音讯,向家恐怕都要把你当死人看了,至于皇家……皇贵妃已经荣升侧皇后,这天下又由她的儿子把持,你以为你能有机会认祖归宗?」 谢行俭说这些不仅是想出气,还想让向棕看清现实,好能迷途知返。 向棕心脏勐地收紧,这道理他何尝不懂,可他……不甘心! 他也想赏月吟诗伴春风,可惜,破烂身子只能准他将就的活在世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这三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处在病痛的煎熬中,无时无刻不想翻身做人上人,然后杀了宫里那对贱人母子好替亲娘报仇,好替自己讨回属于他的一切。 谢行俭很同情向棕的遭遇,俗话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向棕可以去追求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但要注重现实。 向棕已经不小了,三十而立,且身子又不好,这样的人能把皇位坐稳吗? 新朝安定下来不过十几年而已,倘若换下勤勉英明的敬元帝,转而扶持向棕上位,这盛世还能继续下去吗? 说不定又要经歷一番朝堂的腥风血雨。 太不值当了! 第577页 不能因为向棕的一己之私,就堵上天下人的性命。 * 徐尧律担心崔娄秀搜山找过来,便直接问向棕可愿跟他回京,向那年死在关外的将士赎罪。 向棕看徐尧律一万个不顺眼,徐尧律一开口,向棕就哽着脖子叫嚣徐尧律是小人,什么以色.诱妹,攀附权爹的词语层出不穷。 这样审下去浪费时间,谢行俭忙将徐尧律推出去望风,留他一人对峙向棕。 向棕才不感谢谢行俭赶走徐尧律,倔强的挺直嵴背:「武英侯当年坏了我的事,我自然要找他算帐。」 谢行俭懒得和向棕费口舌,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勐的塞进向棕的嘴巴。 向棕吃药已经成了习惯,东西一进嘴,向棕就下意识的吞咽。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咳咳……咳……你给我吃的什么?」东西很小,根本就吐不出来。 「毒药。」谢行俭凉凉道。 一听是毒药,向棕惨白的脸唰的一下变了,立马将手往喉咙里探。 谢行俭怎么可能让向棕吐出来,大掌死死按住向棕的嘴巴。 向棕憋的脸色涨红,喉咙忍不住滚动两下。 见吞下他给的东西,谢行俭这才松开手。 「阴险卑鄙无耻的书生,除了会些下三滥的手段,你还会什么,你不得好死……」缓过气的向棕无力的倒在枯草上,嘴上恶语不断,心底却慌的一逼。 谢行俭波澜不惊的轻笑:「你几日撤走潜伏在武英侯府的贼人,我就哪天给你解药。」 「我不——」 向棕刚想拒绝,却听谢行俭邪气道:「买卖不做,那你就留在山洞,等着身体被毒药慢慢侵蚀腐烂致死吧。」 说完,他头一回的就往外走,走到半道他止住脚步,淡笑道:「濒死之人也别想着吃喝了,等会我就让人封了洞穴,向大公子好自为之。」 向棕惊慌的半爬半走,「你就不怕我没了,杂耍团的人情急之下端了侯府?」 「不怕。」谢行俭自信的道,「大不了鱼死网破。」 见筹码不起作用,向棕顷刻慌了。 将向棕无措的模样看在眼里的谢行俭失笑,若真的那么容易揪出窝藏在罗家的细作,他现在还和向棕费什么功夫。 向棕之所以方寸大乱,大概是因为他让向棕吃了『毒药』。 越是身体不好的人,其实越惜命,谢行俭很聪明的抓住了向棕的致命弱点。 对付向棕这种人,他就应该出其不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erlock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这招釜底抽薪, 彻底将向棕强烈的求生**勾了出来。 「你刚才逼我吃的……真是毒药?」 认命前,向棕不死心的追问。 「是不是毒药, 向大公子品不出来吗?」 谢行俭张嘴说瞎话, 模稜两可的笑道,「信不信由你, 你若不信等会看看就知道了,此药毒性勐烈,能穿肠烂肚, 随之深入骨髓,腐烂血液, 进而将人囫囵吞噬……」 向棕吓的憷然, 额头直冒冷汗, 之前在长乐街坊被谢行俭追着跑了五六条街, 又在马车上颠簸了大半天, 向棕孱弱病危的身子早就承受不住了, 此时还真别说,向棕觉得小腹处隐隐有些疼痛。 这一疼, 向棕对谢行俭的怀疑立马打消。 当然了, 向棕不会知道肚子痛的主要原因是徐尧律刚才餵了他两颗药,药剂过大才导致肚子不舒服。 他更不会猜到谢行俭拿出的『毒药』, 不过是谢行俭之前在小耳山上随手摘下的黑果。 黑果压根就没毒, 嚼开后能吮吸出丝丝甜中带涩的汁水,非常好吃。 可惜,向棕没仔细品尝。 因此, 向棕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谢行俭牵着鼻子走。 向棕急着要解药,连说武英侯府的人他保证让他们全部退出来。 谢行俭算了下他回京城的日子,提出让向棕到时候跟他一起去京城,他要亲眼看到杂耍团离开罗家。 「我不去京城。」向棕捂着肚子,死活不答应去京城。 「为什么?」谢行俭皱眉问。 向棕心忽的一揪,别扭道:「不去就不去,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不敢见向家人么?」谢行俭微微顿了下,「还是说你不想跟徐大人去给死在关外的将士认错?」 「我没罪认什么错!」向棕眨眼间变的暴躁阴鸷,揉肚子的手紧紧的握成拳头,不甘的诉说,「战场龙战鱼骇,死人的事一惯屡见不鲜,他徐尧律凭什么要把那些人的死安在我身上!」 「就凭当年唆使成王在关外设陷阱谋害太子的人是你。」谢行俭道,「这点你别不承认,若不是你暗中撺掇向大小姐求徐大人上书,太上皇会换太子替成王出征吗?」 被迫回忆起旧年往事,向棕努力的忍着心底翻滚的心思。 「今日再见面,你口口声声辱骂徐大人攀附向家才入了朝廷的眼,那你当年还让向大小姐求他做什么?真要辩一辩,你才是那个买妹求荣的小人,为了拉太子下位,你连亲人都敢拿来利用,你还有人性可言吗?」谢行俭讽刺道。 「你胡说!」向棕直起腰,倨傲的狡辩,「怪只怪徐尧律深陷我妹妹的温柔乡,死心塌地的要替我妹妹做事,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没人逼他,他想在我妹妹表现,我能拦着他?呵,出了事他就把责任往身上推,没门。」 第578页 谢行俭真想一股脑撕下向棕的厚脸皮! 正是活久见,从来没见过有人如此厚颜无耻。 今天他算是开了见识。 「行!」他气鼓鼓的看着向棕,狠厉道:「你不去京城是吧?可以,那你余生就在洞穴里头过。」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 向棕错愕的顿在原地,瞳孔骤然一缩。 「谢行俭,你回来——」 向棕气的浑身炸毛,一天没吃东西,肚子绞的难受,加上之前药物用量过大,这一声嗓子喊出后,向棕只觉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躯干,双腿不听使唤的软化瘫倒。 洞穴氧气不足,向棕撑到现在已经到了极限,谢行俭走远不久,向棕立马感到唿吸急促,熟悉的晕眩紧随其后。 在倒下去的最后一剎那,向棕强撑着精神唿叫谢行俭。 「等等……我…去……」 背过身的谢行俭嘴角弯曲,心道向棕没他想像中那么胡搅蛮缠嘛。 守在洞口和漕营将士大眼瞪小眼的徐尧律十分意外谢行俭能搞定向棕。 「他答应去京城了?」徐尧律不可思议的笑,「他这是怎么了,又犯病了?」 谢行俭将晕迷的向棕丢给漕营将士,瞥了一眼向棕,扁扁嘴道:「饿的。」 徐尧律:「……」 谢行俭从腰包里抓出一把黑果塞进嘴里咀嚼,含煳不清道:「下官不过餵他吃了颗果子罢了,瞧把他吓的,唯恐丢了命,三两下就答应跟下官回京城撤走藏在罗家的细作。」 徐尧律哼了哼:「答应去京城就好办,到时候他不愿意去坟前赔罪,本官哪怕是拿绳子绑他,也要将人带去。」 谢行俭挠挠脑袋瓜,闷声闷气的道:「绑就不用了吧……向棕他会乖乖的跟大人去认错的,他答应过我。」 「……」徐尧律斜了一眼马车上昏睡的不省人事的向棕,眼眸一眯。 「向棕惯常就是假意与人妥协和满嘴谎话连篇,连妹妹都能随手丢出来充当诱饵的人,你觉得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你可悠着些,别被他耍了」 说着,徐尧律就上了马车。 谢行俭眉心蹙了蹙,说实话,他感觉向棕这次没有撒谎。 …… 向棕身子羸弱单薄,一天内晕过去数回可不是好事。 为了避免向棕真的死在他手里,谢行俭打算将向棕送进江南府有名的医馆里医治。 谢行俭一行人带着向棕『横行』江南府时,崔娄秀则领着手下刚出江南,此刻人正在豫州城搜找向棕的去向。 崔娄秀去了向棕常去的长乐街坊,逮着人问有没有见到一个长相俊美的男人被人当街掳走。 老百姓被崔娄秀冷硬姿态吓的身子哆嗦,心里正.念着谢行俭的好呢,哪里敢将向棕的去向告知崔娄秀,一个劲的摇头说不知道。 「不说是吧?」崔娄秀全身散发着寒气,拔出长剑指着老百姓,怒目而视,「再不交代,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摊子上的驼背男人认出崔娄秀,壮着胆子上前:「回大人,他们奔江南府驿站去了……」 其余摊主一听此人是巡抚大人,当即趴跪求饶。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 崔娄秀不耐与这些人打交道,冷声问:「他们走了多久?」 「约莫一个多时辰。」驼背男人答。 「大人,」崔娄秀的随从小声道,「估计刚才和咱们一来一回走岔了,咱们要不要再去一趟驿站?」 崔娄秀急于寻向棕,想都没想就领人又往江南府驿站跑。 然而,再一次扑了空。 崔娄秀跑的腿都快断了,当即暴跳如雷的拽着驿站守卫发火。 驿站的人跪倒一片,怯怯的说驿站里住的两位大人以及罗棠笙等人现在都不在驿站。 罗棠笙在崔娄秀眼里没存在感,她在哪崔娄秀不关心,崔娄秀关心的是:为什么谢行俭和徐尧律同时不见了,还连带着向棕。 「不好!」崔娄秀拍腿大叫,火速的招唿随从驾快车去南疆。 偷偷跟在崔娄秀身后的漕营兄弟们傻了眼。 眼瞅着崔娄秀的那车出了江南府,出了豫州城,一骑绝尘的往南疆海域跑。 漕营兄弟们面面相觑。 「大哥,你说谢大人会在南疆吗?」 被唤大哥的漕营将士面色凝重,「崔娄秀着急往南疆赶,肯定是怕谢大人在南疆发现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至于谢大人在不在南疆我哪清楚。」 对面的人点头如捣蒜,「大哥,那现在咋办?咱们还跟吗?」 「跟!」 对面那人不乐意了:「还跟啊……崔娄秀熘咱哥俩来回在江南府和豫州城跑,我累的连口水都没喝上,现在还要往南疆走,这是人干的事吗?」 南疆离豫州城有一天的路程,他们一边跟踪崔娄秀,还要小心被崔娄秀的人察觉,一边脚不离地赶路,这样高强度的辗转,总要给他们留点时间喘气吧? 大哥抬手就给小弟一个板栗子吃,板着脸教训道:「在淮安城时,大人是怎么交代的?」 小弟揉着发疼的脑门,委屈巴巴道:「事事都听谢大人的,谢大人的话就是大人的意思。」 「知道还不照做!」 小弟撇嘴:「谢大人说不定没去南疆呢,到时候咱们岂不是又被崔娄秀耍了一回?」 第579页 「你先传讯给驿站的兄弟,我继续盯着崔娄秀,你顺便问问崔娄秀这边咱们还要不要跟。」 小弟『啊』的一下回神:「对啊,我带了传信的烟仗。」 漕营日常呆在水面各大船只上,不太方便面对面交流,因此他们研制出一款烟仗来传递消息。 江上起雾的日子多,为了在视线模煳的情况下顺利传输消息,袁珮命人将烟仗加以改造,站在高处点燃后,有点古城烽火台烟墩的意味。 陪谢行俭押懈向棕的漕营将士收到信号后,立刻传报给谢行俭。 「崔娄秀去南疆找我了?」谢行俭下巴都快惊掉。 可是,他现在不是在江南府吗? 「跟踪崔大人的兄弟来报,说崔大人下午往驿站跑了两回,还去豫州长乐街坊找了您,许是空手而归,崔大人这才猜您是不是带着……他去了南疆。」 谢行俭顺着漕营将士的目光望向向棕。 漕营将士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向棕,心里却在犯嘀咕:崔大人会不会也知道眼前这位俊美公子是京城的大殿下? 理所当然是知情的,不然崔大人何故这么着急想将人从谢大人这里带走。 漕营将士默默盯着自己的脚看,虽然谢大人不让他打听,但他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 那就是眼前这位病公子和崔大人是挚交好友,联想到崔大人建的骯脏孤女巷,漕营将士不免胡思乱想起来,心想病公子会不会也掺和了孤女巷?否则崔大人着急个什么劲,肯定是担心病公子吐出些不利崔大人的话。 「让他们继续盯梢。」徐尧律沉凝道,「等本官去了南疆,命他们来找本官。」 「大人要去南疆么?」谢行俭瞪大眼。 「孤女巷的寡妇数以千计,按照军营官妓的标准来算,南疆那边的士兵不少于这个数。」 徐尧律伸出一根手指。 「一万?」谢行俭不淡定了,舌头开始打卷,「一……一万可不是小、小数目,居三当年流放北疆,他说北疆足足有四个南疆大,守卫的士兵也不过八千…崔大人往南疆放这么多人干什么?」 「你应该问这些人是哪来的!」 徐尧律冷冷道,「本官对孤女巷的事原没怎么上心,将士孤寂想找女人合情合理,只不过用寡妇有些违背礼教,本官就当崔娄秀一时煳涂了脑子,眼下推了孤女巷就是,可现在看着他那么着急去南疆,想必南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存在,他以为向棕带着你我已经去了南疆,担心向棕泄密呢!」 「那咱们赶紧去南疆。」 谢行俭当机立断,吩咐下人将向棕抬进医馆,正准备离开时,居三的声音在医馆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余杭哈哈哈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小公子你可算来了, 少夫人她——」 谢行俭慌了一下,回头看:「你不是陪少夫人在豫州吗?怎么在医馆?棠笙病了吗?」 居三哭丧着脸,小声道:「少夫人身体不适,大夫说……」 居三欲言又止, 谢行俭将视线投向身边的徐尧律:「大人不若先去南疆, 下官处理好家事再与您汇合。」 徐尧律点点头, 去驿站叫上几个武功厉害的漕营将士随行出发南疆。 徐尧律走后,居三悄声对谢行俭解释:「少夫人肚子不舒服,我原以为是水土不服, 大夫看过后说少夫人……来了葵水, 小腹痉挛剧疼, 整个人差点痛背过气。」 罗棠笙月信期疼痛是常有的事, 谢行俭第一次见罗棠笙痛的在床上打滚的时候, 吓的他魂都掉了一半。 罗棠笙拦着他说不用找大夫看, 「大夫来来回回就那么些话, 我该吃的药一样不少,每月照样疼,不碍事的, 忍一忍就过去了, 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 谢行俭信以为真, 不过为了保守起见, 他还是找大夫谘询了一下,大夫说的含煳,「如果疼的厉害, 那就多喝些姜糖水。」 再问可有医治的良方,京城的大夫们,包括宫里的御医均摇头说没有,只说让罗棠笙好好保养,没准过几年突然就好了。 突然就好了? 他一度怀疑这个朝代是不是因为行医的都是男子,所以他们将女子痛经讲的那么轻描淡写。 * 居三将谢行俭带到医馆后院,屋檐下,汀红汀兰两个丫鬟正焦急的候在门外。 见到谢行俭,两个丫鬟像是见到主心骨一般,眼底浮起团团水汽,哭着跟谢行俭诉说:「少夫人晌午在豫州城,和绣坊娘子有说有笑的,突然腹部绞痛手足冰凉,问了豫州的大夫,开了一副药吃了没效果,奴婢只好让居三将少夫人送到这里。」 汀红抹眼泪继续说:「还好今天医馆有回春妙手坐堂,老大夫已经给少夫人针灸了一回,少夫人的腹部疼痛这才稍稍好转些。」 「进去多长时间了?」谢行俭望着紧闭的屋门,眉心拧了起来。 「有半个时辰了。」汀红答,「应该快好了。」 这时,门从里面被打开,走出来的是一个头髮花白的老头。 谢行俭忙问:「老大夫,我夫人身子怎么样,可还好?」 老大夫拂去脸上的疲倦,哑着嗓音道:「里边请——」 第580页 谢行俭疾步进屋,屋内药味浓郁,他忍着刺鼻的气味,来到引人注目的高大塌椅边。 塌椅上铺了厚厚一层毛皮,一向活泼欢乐的罗棠笙,此刻死气沉沉的昏睡在上面,乌黑的长髮湿漉漉的,嘴唇泛白,看上去毫无生机,像是刚经歷了一场生死决战似的。 旁边的药童将记录在册的本子替给谢行俭看,他边看边听老大夫说:「尊夫人的生母应该也有类似的腹痛症吧?」 谢行俭点头,「是有的,当年岳母生她的时候还难产……这难产跟腹痛有关系吗?」 可别吓他啊…… 「说不好。」老大夫将罗棠笙小腹上的针全部拔了出来,见罗棠笙唿吸放平缓后,老大夫伸手让谢行俭随他去外间说话。 「病单子已经给你看过,那老夫就不跟你兜圈子了。」 闻言,谢行俭唿吸一窒,大夫一旦严肃起来,那就不是小事情。 果不其然,老大夫的一番话听的他心口悲凉。 汀红一甘人自觉的离开屋子,谢行俭眼底燃起一股忧愁:「您老的意思是……她不能生么?」 「话没这么绝对,但也说不好,腹痛对女子而言不是小事,不好好医治,日后想要孩子很难,便是有了,也很容易滑胎。」 老大夫嘆口气,直言道,「尊夫人舌苔黯白,每回小日子腹痛不止,怕冷,这几天尊夫人还经常神疲乏力吧?」 谢行俭回想了一下,确有其事:「自从来到江南后,她就嗜睡,偶尔精神不振,起先我还怀疑她是不是有了,没想到……」 说到这,谢行俭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了。 他受过先进教育,思想远没有腐朽到非要罗棠笙生男孩,从而替谢家传宗接代。 真不能生,大不了到了年纪,他在族里领养一个孩子给他养老送终。 他能接受这个局面,但罗棠笙能吗? 更何况,他身后还有爹娘。 以他爹娘的性子,断不会容忍罗棠笙不能生育还霸占着他妻室的位置,纵是扛着得罪武英侯府的名头,恐怕他爹娘该也会冒险从外头再给他添置一房妾室。 他可以拒绝接受,但怕就怕罗棠笙会像深闺妇人一样被世人洗脑,他担心到头来,争着抢着给他纳妾的反而是罗棠笙。 可怜又可悲。 也许有人会笑,享受齐人之美不好吗? 换做别人,能自由的左拥右抱,早就不知道乐成什么样了,然而他不喜欢。 他有这种念头,不是故作清高,亦不是装模作样。 倘若他妥协纳妾,武英侯府那边肯定会要求将庶子抱给罗棠笙养活,那妾室怎么办? 妾室甘心自己的孩子喊罗棠笙为娘吗? 纵是为了在谢家求生存而妥协这样的局面,那以后呢? 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他敢打包票,妾室将来定会为了孩子去危及罗棠笙的性命。 撇开正室身份的争夺,他其实最担心的是孩子。 孩子长大后该帮谁?是帮生身亲娘还是帮奶他成人的主母。 他不想将这种两难抉择交给自己的下一代,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受了家宅不宁的拖累。 一想到这些,他就瞬间打消脑中纳妾的想法。 以防日后家里鸡飞狗跳,他觉得他的孩子必须从罗棠笙的肚子里出来。 生不出来,就从族里领养! 断不可生庶子。 谢行俭咬咬牙,眸子里凝聚着一丝坚定:「老大夫,以您行医经验来看,我娘子的宫寒,想要治癒有几分把握?」 「不想你竟知道妇人的宫寒。」老大夫抚着花白鬍鬚笑了笑,「这年头没几个男人会上心女人家的事,你莫不是学过医?」 「小子是读书人,宫寒一说是在书中读来的。」谢行俭不卑不亢的回答。 「书中可说了寒症要分实虚?」 谢行俭怔住,摇头说不知道。 老大夫高深莫测的解释一通虚、实寒的区别,谢行俭听的一头雾水。 「老先生,我娘子是哪种?」他只想知道这个。 「尊夫人寒气内生,属虚寒,这样的身子不能长期处在湿冷的地方,敢问尊夫人近期是不是经常外出游湖?眼下江南快要入冬,湖边寒气重,她还是少去为好。」 谢行俭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让女子去游湖的说法,「我们是从淮安城乘船过来的,许是江面寒冷潮湿,才导致寒气入体。」 「错不了。」老大夫摇头晃脑的笑道,「让她回去多喝一些温经汤,老夫等会再配一些暖宫丸给你,假若尊夫人肚子还痛,你就让她每日吃两颗就行了。」 谢行俭拱手感激不尽,又问道:「敢问吃了药,这病能痊癒吗?日后生育方面……」 老大夫道:「想痊癒可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好的,不过好好保养,肯定会有好转,至于想怀胎,那你可要下点心思。」 见谢行俭诚心谘询,老大夫紧接着又补一句:「动则生阳,若想怀胎,尊夫人要谨记『从脚下开始防寒』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每日多出去走动走动,到了晚上多用热水加盐泡脚,从而打通脚掌的穴位,脚暖了,身子自然而然的会暖和起来,宫寒之症便会好转。」 「尊夫人这病有些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老夫若没估计错,她生母应该也有体寒病痛,假使日后产下子嗣,如果是女孩,你可要防着些,尽量不要让她在小日子期间淋冷雨,家中的坐塌床铺不能安置在湿盛之处……」 第581页 老大夫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女子保养身体的方子,谢别老大夫后,谢行俭这才抱着仍在昏睡中的罗棠笙回驿站。 罗棠笙醒来从丫鬟嘴里得知宫寒之症后,自然是难受的痛哭一场。 谢行俭煞费苦心的安抚都于事无补,最后只能使出杀手锏,说向棕已经被他制伏,就等着江南这边事情结束,到时候他一併将向棕带回京城,罗家的危机解除也就指日可待。 此事关乎娘家的存亡,罗棠笙很快平復伤心,投入到喜悦之中。 谢行俭趁热打铁,将老大夫交代的话细细说给罗棠笙听,在罗棠笙知道自己还有怀孩子的希望之后,终于破涕而笑。 哄好媳妇,谢行俭如释重负的让居三安排马车连夜送他去南疆。 马车跑出江南府的时候,暮色堪堪降临。 白天忙的晕头转向,谢行俭想吃的盐焗鸡也没有吃上,侯在车轿旁的居三见谢行俭面色疲倦,便悄悄的叫人在豫州城稍息片刻。 望着小茶几上散发着鲜香诱人的盐焗鸡,以及一盘佐餐食用的素什锦,谢行俭飢火烧肠的肚子顿时咕咕直叫。 长乐街坊的盐焗鸡是用当地负有盛名的小嫩黄鸡盐炙而成,别看是一整只鸡,吃起来不过几口肉,过过嘴瘾罢了。 盐焗鸡皮上附着的盐是可食用的细盐,用牛皮包裹着放进砂锅里盐焗所用的盐才是南疆海域晒的海盐。 南疆海域有一座小镇叫海盐镇,顾名思义,该小镇盛产海盐,因而海盐对周围的州郡而言,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东西,价钱上尤为亲民,所以长乐街坊的盐焗鸡摊子,才会大方的用成吨成吨的海盐炙烤盐焗鸡。 一口唇齿留香的盐焗鸡肉,再配一筷子清爽有嚼劲的素什锦,荤素搭配,吃起来格外舒爽。 谢行俭用完膳食后,随便洗漱了一番就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大概清晨寅时末的时候,谢行俭自然甦醒。 到底是昨晚头一回吃齁咸的盐焗鸡,谢行俭早上起来第一感觉就是口渴。 「小公子,咱们好像进了南疆界内。」居三听到榻上的动静,赶紧揉揉惺忪的双眼,起身给谢行俭倒水,顺便掀起车帘往外看了看。 南疆临海,空气中瀰漫着刺鼻的海腥味,深吸一口,浓郁的咸气充斥着鼻腔,居三就是凭藉着气味判断出地方的。 守在车夫身边的漕营将士听到里面有人讲话,立马探头道:「谢大人,咱们快到地方了,您准备准备下车。」 谢行俭和徐尧律约好在南疆海盐镇汇合,一听快到海盐镇,谢行俭忙洗漱打理。 …… 海盐镇名副其实,是海洋的偏角一隅,放眼望去,大片的盐田阡陌交错,脚踩在地面上,像是踩在天边云朵上一般,触感又松又软。 从海盐县往南边看就是大海,谢行俭眯着眼眺望几眼,不远的海平线上,徐徐上升起一轮圆日,清晨的阳光撒在大地,将渗析出盐石的地表照着透亮,比雪还要白。 现在还不到吃早饭的时辰,但海盐镇的家家户户,早已经驮着农具去盐田翻晒海盐了。 望着在一块块盐田上辛苦劳作的老百姓,谢行俭莫名觉得亲切。 不消一会,有人将谢行俭引到镇上最大的客栈。 「徐大人一夜没睡,带着人找崔大人去了。」 一进客栈,被安排跟踪崔娄秀的漕营将士急忙将徐尧律的行踪汇报给谢行俭。 「这么赶?」谢行俭语气中划过一丝诧异,「你们跟着崔娄秀到底看到了什么」 提及这个,漕营将士脸上的血色倏地消失殆尽。 作者有话要说:  泡脚、多外出晒太阳、下身注意保暖,真的对痛经有用!!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erlock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这个…这…」漕营将士犹豫不决,主要是不敢开口,遂支支吾吾道,「大人亲自去看了就知道了。」 一息之间,谢行俭心中就有了答案。 那就是崔娄秀在南疆真的窝藏了不能见人的东西,且九成的可能性是徐大人已经『杀』到了现场。 说来也巧,崔娄秀在南疆密地熘达一圈后,很快就意识到向棕并没有带谢行俭来这儿,正准备撤出去时,和紧跟其后的徐尧律撞了个照面。 徐尧律出现在成千上万训练有素的士兵面前后,现场陷入冗长的安静之中,崔娄秀吓的大气不敢出。 脑子里乱糟糟一片,还没反应过来,徐尧律就举起拳头照着崔娄秀狠揍起来。 崔娄秀被打的门牙脱落,口吐血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跟死了似的,傻了眼的士兵们哪能眼睁睁的看着崔娄秀被欺负,汉子们当即一声吆喝,拿着刀剑就往徐尧律身上砍。 还好漕营将士们及时出手阻止,并甩出徐尧律的官籍信物,这才免了一场血腥人祸。 谢行俭赶到那里时,现场已经有重兵把守,死活不允许谢行俭进去,哪怕谢行俭爆出名讳也不行。 漕营将士打听到徐尧律当前的下落,低声道:「徐大人在崔娄秀的帐篷里。」 谢行俭跟着漕营将士往崔娄秀驻扎在附近的帐篷跑,依然受到了阻拦。 面对守门两个勐汉侍卫吐出的『商讨军秘中,闲人勿进』的冷冰字眼,谢行俭恨不得上前就踹一脚。 第582页 什么商讨军秘,不就是在给崔娄秀打遮掩吗! 眼下是冬季,海盗不知道窝在什么地方冬眠呢,以为他不做功课吗? 到了冬天,南疆沿海的军队大部分都会闲下来,士兵都缩着过冬去了,崔娄秀还商讨个什么机密? 守门的侍卫冷着脸不放行,他就偏要进。 再说了徐大人还在崔娄秀手上呢,是生是死还不清楚,他总该进去看看才放心。 望着凶神恶煞的侍卫,谢行俭眼珠一转,假意要离开此地,下一秒扯开嗓子冲着帐篷喊—— 「徐大人——」 「谁在外面?」是崔娄秀的声音。 「什么人在放肆,还不将速速将人赶走!」 谢行俭闻声不停翻白眼,他和崔娄秀今天又不是初次接触,崔娄秀敢说没听出声音是他? 崔娄秀装傻充愣想赶走谢行俭,然而徐尧律率先走了出来。 「大人!」谢行俭眼睛一亮,猫着腰从拦他的高大侍卫咯吱窝下跑到徐大人身边,关切道,「大人可有伤着?」 说着,他的目光挪到崔娄秀。 崔娄秀脸上伤痕累累,见之触目惊心,虽然在来的路上,他已经从漕营将士那里得知徐大人打了崔娄秀,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崔娄秀整张脸貌似都被锤烂了,鼻骨垮断,两只眼睛青红渗血,嘴唇肿的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说一句皮开肉绽都不为过。 有军医小心翼翼的候在一旁给崔娄秀上药,徐尧律默默的将藏在衣裳下的双手生出来给谢行俭看。 谢行俭看过后心底痛意泛滥,徐尧律的伤口只包扎好了左手,右手五指骨节伤口还血淋淋的暴露在空气中。 「还不赶紧过去给徐大人包扎伤口。」谢行俭急忙吩咐身边的漕营将士。 崔娄秀不是没让南疆的军医帮徐尧律止血,主要是徐尧律嫌弃南疆军医的手艺,因而左手上的绷带,还是徐尧律自己扯身上的布料胡乱包一包的。 漕营将士处理伤口的技巧比南疆军医要厉害,用药效果也好,三两下就把徐尧律的手伤处理妥当。 漕营将士麻利的收好伤药,南疆军医见状,眼睛瞪的像铜铃,再看看自己手上简陋的伤药,顿时心中大囧,心里一股股羡慕喷涌而出。 南疆的生活水平怎么能跟富贵如油的漕营想比,漕营的官船流经大江南北,搜罗的奇物数不胜数,一点创伤药而已,愣是把南疆军医艷慕的眼睛猩红。 如果谢行俭细心些,应该会注意到漕营兄弟拿出的药瓶,有点像他府上那个油家的拿出的瓷瓶。 只不过现在徐大人的伤势是首要的事,因此他没有过分关注药瓶。 守门的两个勐汉侍卫见谢行俭和徐尧律关系熟稔,铁青的脸变的更加难看。 自家大人莫名其妙被人打的头破血流,这时候又来一个人帮衬兇手,这世道简直无法无天。 他家大人好歹是统领一方的巡抚,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门挑衅。 谢行俭感知背后有人死死的盯着他看,不用猜都知道是刚才在门口拼命阻拦他的守门侍卫。 他刻意转头沖侍卫坏心一笑,眼里的挑拨倾泻如山洪,在侍卫愕然的目光下,他迈开步子,大摇大摆的走进帐篷。 帐篷内,三人各坐一角。 崔娄秀率先发问:「你把向棕藏哪了?」 谢行俭斜睨一眼沉默的徐尧律,失笑道:「徐大人没跟你说吗?」 崔娄秀摸摸已经上好药的肿脸,视线掠过徐尧律,横眉厉目道:「废什么话,赶紧把向棕交出来!」 谢行俭悠哉的翘起二郎腿,侃侃道:「听下官的人说,崔大人昨天派人追了下官一整天,还怀疑下官将向棕拐到南疆来了?且不说下官近日没时间往南疆这边跑,再说了,崔大人口中的向棕这人是谁,下官属实不知。」 崔娄秀厚着脸皮跟他讨向棕,可是,他有承认过他认识向棕吗? 「你!」崔娄秀一语凝噎。 「满长乐街坊的人都看到你当街掳走了向棕,你敢不认?」 「不认。」谢行俭话说的很赖皮。 向棕到了他手里,他就没打算将人再交出去。 崔娄秀气的肿脸抽搐,扯到伤口后痛的牙齿直咧咧,伤口才包扎好没一会儿又裂开了,心惊胆颤的军医急忙又掏出绷布给崔娄秀换药,却遭到崔娄秀的拒绝。 望着崔娄秀伤口白绷带上沁出渗人的血迹,谢行俭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活该!能惹徐大人亲自动手打的人,想来做出的事是非打不可。 崔娄秀气的半死,悻悻道:「你别以为你是京城派来的监察使官就能为所欲为,向棕是江南府的百姓,本官作为一府巡抚,保护百姓安全是本官职责所在。」 谢行俭继续装傻,佯装吃惊道:「崔大人百忙之中还念着百姓安危,此举真叫下官敬佩,只不过,崔大人您也说了,向棕只是江南府的一个普通老百姓罢了,怎么就让崔大人如此上心呢?还误以为是下官逮了向棕,竟连夜横跨豫州城,一路追到南疆,呵,崔大人有些紧张过头了吧。」 谢行俭的语气随意,但言语间却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向棕可不是普通老百姓。」崔娄秀不悦道,「此人是京城向家的嫡长子。」 谢行俭唔了一声,怪异的看着崔娄秀:「倘若下官没记错,向家那位嫡长子曾经是成王帐下的幕僚,几年前还是朝中通缉的罪犯呢,也就这两年才被皇上撤掉了通缉,据说人死在外面了,怎么,他还活着吗?」 第583页 向棕之所以被朝廷宽恕,里面肯定少不了徐尧律的帮衬,除此之外,因为向棕身体病弱的缘故,朝廷又多年找不到人,后来隐隐处传出向棕已经病故他乡的说法,敬元帝听说后,便取消了通缉令。 「他当然还活的。」崔娄秀咬牙切齿道,「他活与不活都跟谢大人无关,谢大人还是赶紧将向棕交出来吧。」 谢行俭觉得有点奇怪,明明徐大人比他先来的南疆,怎么崔娄秀不问徐大人要向棕的下落,偏偏找他干什么。 他看上去,像是好说话的人吗? 崔娄秀何尝不想找徐尧律询问向棕的下落,但崔娄秀不敢吶。 刚被徐尧律狠揍了一回,此时此刻还往上贴,他不要命了么? 帐篷内一直充当空气的徐尧律冷哼一声:「与其打听向棕在何处,你还不如跟谢行俭解释解释南疆万人军队的事。」 崔娄秀在南疆海域窝藏超标士兵这件事,谢行俭早先已经在徐尧律那听到些苗头,加上来的路上,漕营将士将事情说的差不多,此时此刻他对这件事似乎不抱任何惊讶了。 崔娄秀表现的比谢行俭还淡定。 徐尧律作为皇上身边的监察御史,明明已经亲眼撞见崔娄秀的小动作,但第一时间没有上报到敬元帝那,反而只是将崔娄秀打一顿,可见徐尧律并不打算行驶监察御史的权力将崔娄秀押懈进京处罚。 正是因为这,崔娄秀才敢肆无忌惮的站在这里任由谢行俭打量。 谢行俭有些想不通,京中人人都说徐大人明镜高悬秉公处事,怎么到了好友这里,就全变了呢。 徐尧律这么做当然有私心,崔娄秀驻守江南府这么多年,风评虽两级分化,但不得不承认,崔娄秀在任上非常认真负责,今年江南府接二连三受灾,换做别人,不一定能稳住江南府的局势。 而私养军队是死罪,一旦这事捅到京城,崔娄秀必死无疑。 崔娄秀此举是大逆不道,可作为和崔娄秀少年相知的徐尧律其实不太愿意看崔娄秀送死。 徐尧律话音落下,崔娄秀眼底划过一丝诡谲。 谢行俭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关注崔娄秀的一举一动,见崔娄秀面带异常。 他眨眨眼,迳自说道:「不防让下官先猜一猜,之前下官问崔大人,军政帐册上每年为何多出百万两军饷,崔大人直言不讳的说南疆特殊,就是需要这么多的军饷,如今想想,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万人军团,吃喝拉撒,加上日常训练要用的刀枪,花上百万两银子都是少的。」 谢行俭的话看似惬意无害,实则像一把利刃,狠狠的割崔娄秀的肉,崔娄秀咯噔一下,不安的情绪莫名涌上心头。 谢行俭笑了笑,起身绕着崔娄秀周围,从上往下审视崔娄秀,目光冷冽而讳莫如深:「崔大人养这么多兵,难道是想举兵造反不成?」 此话一出,帐篷里的人心思各异。 第22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你休要在这胡言乱语——」 崔娄秀当即惊唿起来, 沖身旁侍卫挥手:「谢大人累了, 还不快送谢大人回去休息!」 话音刚落, 两个人高马大的持刀侍卫倏地上手准备架住谢行俭, 守在一侧的漕营将士立马站到谢行俭身前。 「我看谁敢对谢大人不敬!」漕营将士拔出长剑, 怒指对面, 「谁跟谢大人过不去,就是不给漕营面子, 别忘了崔大人还欠漕营万两税银呢!」 「这里是南疆军营,岂容你们放肆, 还不滚开!」南疆侍卫丝毫不退让。 「江南府欠漕营万两白银,如今你们吃喝拉撒用的全是我们漕营的银子,竟还敢大言不惭的让我们滚, 我看该滚的是你们。」 两方对峙,谁也不让着谁,均拔出刀剑, 小小的帐篷内顿时火.药味十足。 崔娄秀颤着嘴唇,吼道:「漕营的人都欺负到自家门口了, 你们还愣住做什么?」 命令一出,南疆人半刻不敢犹豫, 举起长.枪.刀沖漕营这帮人刺去。 漕营将士身手敏捷, 咬咬牙和对方厮杀起来。 刀剑无眼,谢行俭小小的往后退一步,紧贴着徐尧律,低低道:「大人觉得他们演的如何?」 徐尧律横了他一眼, 「你确定能测出他们的实力?」 谢行俭时不时往激战的人堆里瞄一眼,崔娄秀被他刚才一番话激的红眼,此刻将气全撒在漕营将士身上,一个劲的嚎叫:「无法无天了都,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给老子狠狠的打,打死算老子的!」 谢行俭拉着徐尧律远离『战场』,小小声道:「论起把握,五五开吧,崔大人的这些兵实力如何,只有上手领教了才知道,若是精兵良将,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上报皇上是迟早的事。」 几米远的地方,两方厮杀已经进入白热化,这时候但凡细心的人都会发现,漕营的人只躲不攻,一步一步的将南疆将士的浑身解数勾搭出来。 很快,崔娄秀意识到不对劲,呵斥众人停手时,已然来不及了。 漕营将士们一扫刚才被追打的颓丧,意气风发的站回谢行俭身后。 「你试探我?」崔娄秀吃了一惊。 朝廷成立南疆军队,主要是为了抵挡独霸海域的海盗,大部分海盗都是草莽包子,杀伤力比不上朝廷豢养的军中蛮子。 所以谢行俭和徐尧律第一时间怀疑崔娄秀在南疆养兵的时候,他就想看看崔娄秀的兵力如何。 第584页 倘若兵力雄壮,他就不得不怀疑崔娄秀的小心思。 因为南疆想要防御海盗,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多精兵。 瞒着京城,豢养这么多兵将,这明显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崔娄秀大步上前,举起拳头照着谢行俭的脸就要打,漕营将士不是吃素的,反手就将崔娄秀给锁住,一柄短刃斜在崔娄秀咽喉处。 崔娄秀目瞪口呆:「谢行俭,你敢杀朝廷命官?」 「还不快放开我家大人——」南疆的人心勐地一提。 「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让你家大人血溅当场!」谢行俭恼火的吼。 手指微颤,锋利的刀刃划破崔娄秀的皮肤,崔娄秀吓的声音哆嗦:「谢行俭,你别乱来啊,允之,快救我……」 徐尧律摊开包裹成球的双手,表示爱莫能助。 谢行俭见状,更加肆无忌惮,挟持着崔娄秀,一行人很快离开南疆军营。 …… 回到海盐镇,谢行俭耷拉下面孔,不开心的控诉:「大人为何要将崔娄秀放回去?咱们手里有崔娄秀在,那些士兵还跑的了吗?」 「你劫持他有什么用?」 「擒贼先擒王啊,崔娄秀没了,军营自然而然就会分崩离析。」 徐尧律冷凝着脸:「然后呢?崔娄秀一旦出事,京城那边必定很快就能听到消息,咱们皇上是何等心狠手辣的帝王,你以为他能免这万名士兵的性命?」 谢行俭张大嘴:「大人难道想保这些人的命?可他们跟着崔娄秀这么多年,崔娄秀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难道不清楚吗?崔娄秀心生谋逆,跟着崔娄秀的人一点都不无辜!崔娄秀该死,他们更该死!都是一路的货色,谁也好不到哪里去。」 敬元帝那种杀贼就一窝埋的风格,他是不贊成,但是,崔娄秀能步步为营养兵千日,这些效忠崔娄秀的人,崔娄秀肯定给过他们好处,而他们明知崔娄秀在做大逆不道的事,还瞒而不报,与其同流合污,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可怜的。 何况,孤女巷的寡妇们,就是这帮畜生玷污欺辱的,算起来,便是千刀万剐,这些人也死不足惜。 「大人切莫再软了心肠。」 谢行俭皱眉道,「十几年前,大人因为向大小姐帮了向棕,已然后悔莫及,现在又碍于崔娄秀是大人您的好友,让下官放虎归山便也罢了,还想着救下那些强.暴寡妇的下作男人,这像话吗?」 他若有能力,恨不得现在就砍下那些人的脑袋,好拿到寡妇坟前祭奠亡魂。 徐尧律被训的哑口无言。 放走崔娄秀这桩事,确实掺杂徐尧律的私心。 崔娄秀的小动作,敬元帝不是没有耳闻,只不过顾及与崔娄秀年少时的情谊,敬元帝选择暂时相信崔娄秀。 但近两年崔娄秀越发的放肆,敬元帝心底有些不愉快了,加之崔娄秀擅自挪用江南府多年积攒在常平仓的粮食,以及江南府里的大半银子不翼而飞,敬元帝不得不怀疑崔娄秀有鬼。 为了不伤及无辜,敬元帝决定借着京官巡查江南的空挡,好好的查一查崔娄秀。 同样为了不招崔娄秀起疑心,敬元帝吩咐新手谢行俭下江南,谢行俭性子坦率,和老谋深算的崔娄秀打交道最适合不过。 谢行俭听完徐尧律的分析后,不知道说什么好。 敢情他就是敬元帝手里的一把枪呗,敬元帝怕误杀了良臣,就拿他来试试火,倘若崔娄秀是忠良之辈,那他这么一闹就是得罪人。 如果崔娄秀有狼子野心,那他将其拿下就是大功一件。 艹(一种植物),谢行俭内心只剩下这个字,是谁跟他说古代人不聪明的,是谁说穿越到古代,他们这些现代人就能高人一等? 那现在被古代皇帝耍的团团转的人又是谁? * 崔娄秀私养兵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徐大人息事宁人的做法,他绝对不同意,敬元帝已经怀疑上崔娄秀,他如果帮崔娄秀隐瞒,那岂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吗? 「大人,这件事您就别插手了,所谓避嫌,您这回就在旁边看着吧。」谢行俭一锤定音。 徐尧律紧了紧拳头,眸光一沉。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最终徐尧律败下阵来。 …… 半个时辰后,漕营将士进来说话:「徐大人已经走了,还留了几句话给大人。」 谢行俭蓦地顿一下,嘆口气,「徐大人都说了什么?」 「徐大人说,他的朋友不多,如今能和他交心说上话的,大抵都是少年时期认识的人,崔大人……算一个,还说,这回多亏大人您点醒他,不然他又要重蹈旧时的覆辙。」 谢行俭听完后心口堵着慌,徐大人因为如今身份尊贵特殊的原因,显少和京城权贵打交道,除了大理寺卿木大人,官场上,也就他和崔娄秀能跟徐大人说上几句话了。 现在,是他生生斩断了徐大人和崔娄秀之间的友谊羁绊。 「派几个身手好的,护送徐大人回江南府。」谢行俭烦闷的捏捏眉心。 有徐大人在,他想对付崔娄秀,总感觉有些畏手畏脚,走了也好。 据回来復命的漕营将士交代,徐大人一路往北赶,途径江南府城都没下来,就连医馆里的向棕,徐大人也没有再见一面,就这样回了京城。 第585页 谢行俭听完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徐大人应该生气了。 可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崔娄秀这块硬骨头还横在他面前,徐大人的事就暂且搁一搁吧。 * 自从上回谢行俭煽诱漕营将士和南疆侍卫打了一场后,这几天他一直呆在海盐镇冥思对策。 「崔大人手底下的兵,不简单。」这是当天与之交手过的将士给的评价。 「刀刀致人性命,和朝廷统率的正规军截然不同,似乎……」 「似乎什么?」谢行俭问,「有什么话直接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漕营将士立刻道:「练的刀法锋芒逼人,目的很纯粹,就是杀人取胜,依小人的经验,这类人多是半路出家,且练的速成法,想来这支军队是近几年才开始招募筹备的。」 谢行俭翻开手头刚让人买来的南疆地志:「南疆地广人稀,军户更是少之又少,崔娄席从哪招募来这么多人」 「会不会是从别的地方招募过的?」漕营将士猜测。 「绝无可能。」谢行俭道,「这样一来就会惊动外人,崔娄秀没这么傻。」 漕营将士挠挠脑袋,不紧不慢道:「有一事,小人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谢行俭疑惑的合上书,「什么事?」 「江南地方重文,路上的行人大多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身段比小人这些北方人要小很多,可那日小人在军营发现,那些人体格比江南地方居民健壮便也罢了,比小人还……而且更奇怪的是,他们的肤色和毛髮比咱们也要重。」 谢行俭心弦动了动,漕营将士不说,他还真的忽略了这点。 南疆将士的面容的确比江南府的男人要粗狂很多,他身为南方本地人,从小到大看过的男人,身高鲜少有超过一米八的,但那天在崔娄秀帐篷外面阻拦他的两个侍卫怕是一米九都不止。 不止这两人身高和常人有差距,之后和漕营将士打起来的那几个士兵,身高大概平均在一米八五。 一个两个便也罢了,一群就有问题。 为了调查清楚,他喊来几个人去海盐镇四周打探打探,尤其注意当地男人的体格。 因为经常吃海盐的缘故,身量比内陆南方人高一些也有可能呢。 然而,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证实有误。 「当地男人平均是比其他地方男人要壮一些,高一些,但远没有南疆士兵那么夸张。」 谢行俭陷入沉思,漕营将士紧接着忿忿道:「大人住的客栈外头,来了不少生人蹲在那守着,小人去哪,他们就去哪,还好大人这回只让小人去四周转转,若要做其他的事,一直有人尾随那还得了。」 「崔娄秀是不打算让本官离开他的视线么?」谢行俭冷笑道,「下次再有人跟着你们,你们直接打他们一个屁滚尿流,出了事本官担着!」 漕营将士面露喜色,连声说知道了。 居三这时进来喊谢行俭用膳,「客栈掌柜说今天店里新捞上来一批海货,住在这的客人们正围在下面闹着要吃盛宴呢,大人头一回来南疆,要不要下去尝一口?」 一提吃的,谢行俭顿时来了兴致,这两天日夜盯着南疆的事,身心疲乏,都没能好好的静下来品味一下南疆的美食。 南疆风土人情和平阳郡以及京城都不一样,客栈是一座环形高楼小院搭建而成,正中央则是一块露天大坑,此时,下面聚集了不少食客。 天坑院里摆了不下十来桌,张张桌子上摆满诱人的海鲜,谢行俭摸摸饿扁的肚子,领着一帮人走下楼。 才下楼,客栈门前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立马动了起来,几双阴鸷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看着谢行俭。 谢行俭嘴角抿紧,计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美好人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客栈天坑中摆了一张硕大的桌子, 上面堆满了各式肥美鲜香的海产品,见谢行俭领着一帮官差下楼, 掌柜的连忙笑脸相迎。 「油淋鸟贝, 鲜蚵豆腐煲,麒麟石斑,辣炒海鳝,红烧海鲶鱼……几位官爷想吃点什么, 只管说, 小店有的,都给官爷上来。」 漕营将士们听的直流口水,一个个瞪着绿油油的眼睛望着谢行俭,谢行俭丢给掌柜一包银子, 笑道:「看着银子上菜, 能上多少上多少。」 掌柜的颠颠手中的钱袋,约莫有七八十两, 这可是大生意啊,掌柜的立马笑的见牙不见眼,大声道:「得嘞,官爷您且等着, 小二,上壶好茶!」 谢行俭一行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大男人,吃起美食来可不得使劲的造吗?才半个时辰,小二就忙前忙后上了两回菜。 客栈里的海鲜,几乎都被谢行俭点了个遍, 就连他上辈子听过的金枪鱼片,这回他都吃上了。 海盐镇的人对于海鲜有千万种吃法,生吃不在话下,可谢行俭是内陆人,当他夹起生鱼片嚼起来时,整个桌子上的人都看了过来。 包括一直站在柜檯前的掌柜。 「小公子,不腥吗?」居三急忙倒一杯水给谢行俭。 谢行俭笑着接过,但没喝,而是举起筷子又吃了一块肥美的金枪鱼片。 漕营将士们看谢行俭吃的有滋有味,顿时喉咙发痒,学着谢行俭的样子,夹起一块生鱼片,沾点掌柜端来的辣椒水,闭着眼捏着鼻子将生鱼片送进嘴巴。 第586页 谢行俭放下筷子,笑眯眯的看着大家。 果不其然,下一瞬,众人齐刷刷的张大嘴呕吐起来。 「这是什么肉,和猪肥肉有什么区别?」 「太油腻了,一嘴的辣味。」 「还腥臭!」 「呸呸呸——」 「一点都不好吃,大人怎么吃的下去?」 「大人吃了有一盘子了吧?啧……小人是一块都咽不下去。」 谢行俭噗嗤一笑,「鱼脍肉鲜嫩爽滑,腥臭倒也不至于,许是因为你们吃不习惯,喜欢吃这菜餚的人,要的就是鱼肉的原汁原味,细细品尝,回味还略有甘甜。」 桌上众人齐齐咦了一声。 「我们是不敢再吃一口了,小人在漕营行走多年,自觉鱼肉还是烹熟了吃香,兄弟们,你们觉得呢?」 「自然是熟了味美。」桌上的人连声附和。 「个人口味不同不强求。」谢行俭大手一挥,喊来候在旁边看人热闹的掌柜,笑着道:「鱼脍他们吃不习惯,换几盘熟鱼上来。」 掌柜的点头应允,操着别扭的官话,嬉皮笑脸道:「小人瞧着官爷您喜食鱼脍,小人店里今天有几样稀奇的鱼脍,大人不若下筷子尝一尝?」 「只管上来。」漕营兄弟们大笑的吆喝,「大人日夜操劳,好不容遇上合胃口的吃食,可不得样样过一过嘴。」 谢行俭上辈子就很喜欢吃海鲜类的东西,初次上京城得知远洲府再往北边就是大海,京城四街上贩卖的鱼虾海鲜应有尽有,那一段时间,谢家饭桌上顿顿都少不了海鲜,可把他乐的都找不到北。 可惜,京城人都不擅长做鱼脍,便是有几家像样的酒楼做这个,但口感远远比不上南疆本地渔民做出来的好吃。 「每样来一点,但不求多,他们都不吃,我一个人又吃不了太多。」谢行俭爽快的道。 「得嘞——」掌柜的脸笑开了花,伸头朝后厨高声喊,「胡瓜水母脍、鲜虾酱汁脍、糖凉鱼皮脍、梅膏鱼子脍、再来一碟茶油鱼脆骨!」 声音响亮,客栈天坑回音悠长,掌柜的这一连串叫唤,愣是在客栈上空幽幽迴荡良久。 不一会儿,立马有光着膀子的小二哥将鱼碟摆到谢行俭跟前。 碟中鱼脍小菜红绿皆有,煞是好看。 掌柜的没走远,站在谢行俭身边,尤为周到的解说碟子上鱼肉的吃法和做法。 说到「要想生鱼片吃起来甘爽,渔民会先在鱼鳍和鱼尾上下用快刀拉两条口子,趁着鱼还没感知到痛苦,立马将鱼放回水中」。 有好奇的漕营将士停下筷子问:「这世上只要是活的东西,被刀划口子,应该都疼吧,不疼不就是怪物吗?」 谢行俭抿了口脆生生的鱼皮,打趣道:「古人说,鱼的记忆短,大概是感知到痛苦的时候又忘了吧。」 掌柜的笑笑,将一碟红肉挪到谢行俭跟前:「官爷这说法新奇,咱们这些靠打渔为业的人哪里懂这个,我们只当鱼是畜生罢了,畜生能知道什么是痛吗,知道了岂不是要成精怪?嘿嘿,官爷,您尝尝这个……」 不知为何,谢行俭望着面前这碟薄如蝉翼的红肉鱼片,顿时心生厌恶。 掌柜的见谢行俭迟迟不动筷子,以为谢行俭不知道吃法,心里忍不住讥笑谢行俭乡巴佬,面上却依旧热情:「这红尾鱼是小店刚从海上打来的,划两刀后任由鱼摆尾摇头将周身的鱼血放干,您瞧瞧,没了淤血的鱼肉晶莹白嫩,官爷吃了定会口齿留香。」 这吃法有些残忍,不仅谢行俭听不过去,就连经过大风大浪的漕营兄弟们都动容心疼鱼。 桌子上的人默契的放下筷子。 掌柜的以为大家这是想认真听他说,当即兴致大发,滔滔不绝的说了好几招杀鱼虾的法子,什么活鱼热油烹,绞碎石磨压鱼等等,这些手法听起来渗人肌骨,一干人坐在那,只觉自己就像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掌柜的浑然没发现谢行俭脸色有不对劲,絮絮叨叨的炫耀南疆吃鱼脍的法子:「红尾鱼肉除了放血后吃,还可以用白酒将鱼醉一醉,加几勺子醪糟,再放冰水里腌一腌,就可以直接上手吃,啧啧啧,官爷要不要尝一尝,鱼肉吃进嘴里还活蹦乱跳呢。」 「够了!」谢行俭实在忍不住了,教他们活食生鱼,这还有人性吗? 鱼痛不痛他不知道,但这法子属实太过血腥。 掌柜的被谢行俭突兀的一声呵斥,吓的往后趔趄仰倒。 谢行俭冷冰冰的看过来,目光中带着威严和不容置疑:「渔民以鱼为生谈不上善与恶,但杀生之道何必这么残忍?这红尾鱼的吃法,以后不必上桌了,再有一回,本官见一次砸一次!」 话音刚落,鱼碟啪叽一下摔的细碎。 其他桌上的人闻声看过来,谢行俭冷眼望去,老百姓们被盯着头皮发麻,纷纷学着谢行俭的样子,将红尾鱼肉摔出桌子。 顷刻间,客栈里的碗碟破碎声此起彼伏。 掌柜的心疼的哇哇大叫,直唿银子没了之类的话。 谢行俭扬眉,随后故意拔高音量道,「生吞活鱼的店,本官岂敢再住下去,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黑心的店,本官担心哪天夜里,本官被人活吞了都不知道,还是赶紧走吧,南疆终归是没有江南府好,居三,赶紧备车,咱们回江南府。」 第587页 漕营将士会心一笑,眼角余光捕捉到客栈门口有人悄声离开。 待崔娄秀派在门口监视他们的人走后,谢行俭立马上楼布置接下来的计划。 他点了一个和他身高差不多的漕营将士,嘱咐道,「等会你乔装成本官的样子,出南疆回江南府,居三跟着一併回去。」 「留小公子您一人在南疆?万一您有什么闪失,我回去了怎么跟少夫人解释?不行不行,我还是留在这陪着您吧。」 居三担忧的陈述事实,「崔娄秀在南疆有上万兵力,小公子可别乱来,以卵击石歷来没好下场,要不,咱们都先回江南府,然后再找京城的人帮忙,如何?」 「不妥。」谢行俭一口回绝,「让你跟着回去自然有回去的道理,你是我从京城带来的贴身随从,你留在这里,崔娄秀定会怀疑我人还在南疆。」 居三屏息静听,谢行俭继续道:「到了江南府,派个面生的人去医馆将向棕藏起来,别让崔娄秀的人盯上了。」 说着,他转向漕营的人,「漕营的船什么时候来江南府?」 「每月中旬左右漕营的船只会从淮安城下来巡视江面。」漕营将士认真的回答。 「还有七天就是十五……」谢行俭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这几天你们务必将向棕藏好,到了十五,立刻将向棕送上漕营的船,麻烦你们写信告知袁大人帮本官关照下向棕,等本官回去后,会亲自登门拜谢。」 漕营将士恭敬的拱拱手,大伙正准备行动起来时,谢行俭所呆的客栈房门被敲响。 「谁——」谢行俭眸光一沉。 崔娄秀来的也太快了吧。 「是我,几位官爷。」门外传来掌柜的声音。 谢行俭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崔娄秀堵人来了呢。 「官爷,刚小人算了算,算上今日摔碎的盘子,您还差五十两银子没给,小人听说你们要走,特意来提个醒。」 屋内几人听后,均觉得谢行俭骂这家是黑店是骂对了。 刚才谢行俭统共就摔了一个碟子,不知这银子是镶金了还是嵌玉了,竟要五十两银子? 谢行俭懒得搭理这样无赖的人,将场子让给漕营里嘴皮子好的人,他则进隔间开始换衣裳。 漕营的人是水上的霸主,向来脾气就火爆,对付掌柜的这种破皮无赖,直接亮出长剑即可,掌柜的当即被凶神恶煞的将士吓的屁滚尿流。 收起剑,漕营将士狠狠呸了一声:「胆小如鼠的傢伙,也就只能在杀鱼上面找点乐趣了。」 「和这种人较劲没意思。」谢行俭哼了哼,裹好大氅,道,「时间来不及了,你们几个赶紧跟本官走。」 五六个高大魁梧的漕营将士紧跟着谢行俭跳窗往外跑。 而乔装成谢行俭的漕营将士则跟着居三往楼下走。 谢行俭这两天除了让人去附近观察当地男人的体格外,还吩咐他们留意附近可有偏僻的落脚之处。 今日在楼下天坑,即便没有掌柜的解说杀鱼一事,谢行俭也会找机会闹一场,好叫崔娄秀知道,他要离开南疆回江南府。 另外一边,他让居三一行人故意走正门,崔娄秀势必会跟过去,到时候崔娄秀看到『他』上了回江南府的马车,定会担心『他』着急回驿站,是不是想寄信到京城举报自己。 这样一来,崔娄秀哪里还有心思守在南疆,肯定会连夜跟着回江南府。 他现在苦于没有证据指证崔娄秀有谋逆之心,这两天他一直在琢磨,直到漕营将士说南疆士兵长相均比当地人高大后,他脑子中立马有了突破点。 也许,他应该从南疆士兵身上下手才行。 而要近距离接触这些人,必须支走崔娄秀。 作者有话要说:  註明:生鱼片的名字有些来自百度,有些是我瞎编哒~ 红尾鱼的吃法借鑑了顺德淡水鱼生的吃法。 【看我强烈的求生欲】 第22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居三成功将崔娄秀引回江南府, 这种伪装顶多到了江南府就会被识破,所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崔娄秀走后, 南疆军营犹如铜墙铁壁, 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在井里下巴豆?」漕营将士瞪大眼,怎么也不敢相信京城来的谢行俭,害人的手段这么下三滥。 谢行俭耸耸肩,不服气的道:「南疆军营重地守卫固若金汤, 咱们甭想进去, 除了这法子本官想不出其他的招数了,这边虽然水多,但能饮用的淡水很少,咱们只要找到淡水井, 然后下泻药, 到时候咱们就去附近的茅厕蹲点,逮一个算一个。」 他的办法有些不择手段, 但成效很好。 当夜,漕营将士一共守株待兔了四个南疆兵。 谢行俭照旧用对付向棕的法子——下毒逼问。 这四个人显然比向棕硬气,除了刚开始被抓住露出惊慌,很快就恢復了冷静。 任由漕营将士怎么审问, 就是不开口。 谢行俭怀疑这四人已经识破他给的不是毒药,想了想,既然这些人坚持刚正不屈,那还等什么? 「上刑逼供?」 今晚,漕营将士的下巴是彻底合不上了。 几人头一回耐人寻味的端详起谢行俭, 不是说眼前这位谢大人是寒门文官出生吗,怎么一肚子坏水? 「他们在南疆久经风吹日晒,皮糙肉厚,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刑罚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要来就来狠的。」谢行俭阴森的咧嘴笑。 第588页 对面四个大汉冷不丁抖了抖,犟着嘴喊:「谁准许你乱来的,还不快放爷走,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谢行俭慢慢停下笑容,颠了颠手上的毛鞭子,歪着头使唤人,「将他们都挂上。」 四个大汉蹲茅坑蹲到虚脱,此时浑身软绵无力,漕营将士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不消一会,四人齐刷刷被吊在房樑上。 双脚脚尖点地,绳子另外一端压着块石头,汉子们必须时刻保持踮脚尖的动作,一旦脚跟着地,脖子就会被石头上的绳子勒住。 和上吊没两样,但比上吊要死的缓慢,后果痛苦不堪。 只要是人,都恐惧那种死神将要来临,却又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惊悚感。 四个南疆兵同样如此。 熬了没半刻钟,四人就缴械投降了。 漕营将士望着四人脖子上被毛绳子磨出的一道深深血痕,忍不住手指发颤。 再吊一会,这四个人的头颅恐怕就要断了。 漕营将士们默默的看向正在审讯的谢行俭,心里哇凉哇凉的感慨:好险,这一路从淮安城过来,他们没有对谢大人半分不敬,不然…… 谢行俭在大理寺不是白呆的,很快就审问出想要的信息。 见谢行俭起身,漕营的人立马围上去。 「大人,这些人什么时候放回去?」 「天快亮了,再不放人,南疆军营那边不好交代。」 地上半死不活的四个大汉闻言眼睛放光,捂着脖子上的伤口,跪着那求饶不停。 谢行俭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四人看,四人被盯的发慌:「你,你刚说了要放我们回去的……」 「此一时彼一时。」谢行俭微闭上眸子,极力分解心底翻滚的怒气。 「你想出尔反尔!」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强撑着精神支起身子往谢行俭这边扑。 漕营将士心一惊,谁知谢行俭动作更快,勐地抬腿踹向汉子的心窝,汉子整个人往墙壁上狠狠砸去,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众人往墙角一看,发现汉子口吐鲜血,脖子断了半截,已经没气了。 所有人脑子都嗡嗡的,看向谢行俭的目光充斥着无边的危惧,寒毛卓竖,大气不敢出。 文弱书生谢行俭杀人呢! 谢行俭看着地上断裂的脑袋,唿吸急促加快,双手攥紧发成『咯咯』的脆响声,眼神不由涣散,下一秒双腿一歪。 漕营将士大惊失色的喊一声大人,两人齐力才将瘫软如泥的谢行俭扶正。 「大人,要不要紧?」 谢行俭摇头,手指却情不自禁的发抖。 ——他杀人了。 他竟然杀人了。 大冬天的,额头上愣是沁出一圈热汗,谢行俭用力将指甲扣进掌心让自己保持镇定,抬眸看向墙角怛然失色的三人,厌恶道:「都杀了,一个不留。」 「都……杀了?」漕营将士不寒而慄,心道谢大人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谢行俭视线偏过来,眼神坚定而决绝,不像在开玩笑。 漕营将士深吸一口气,窥着谢行俭的怒容,咬咬牙拔出长剑利索的解决三人。 血溅一地,海平线露出的鱼肚皮光线映照在上头,使人嵴背透汗。 谢行俭审问四个大汉时,漕营兄弟被他支的远远的,所以并不知道这四人交代了什么。 「他们是海盗?」 路上谢行俭将消息透露出来后,漕营兄弟大吃一惊。 谢行俭长身立在海岸边,亲前见四具尸体漂流进汪洋大海后才松一口气。 初冬的海洋腥气味浓郁,伴随着寒风吹过来,空气格外的难闻,令谢行俭胃里反呕。 他眯起眼,海风将他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 「本官之前还纳闷崔娄秀从哪儿招募来这么多勐汉,如今回过头想想,海面上有的是强壮的海盗。」 「朝中大臣暗中勾结海盗,与其结党营私狼狈为奸,此事若是传到京城,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漕营将士忧心的道,「这几年,朝廷好不容才安稳下来,现在崔娄秀搞这么一出,他这是想干什么?是嫌舒坦日子过够了吗?」 「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小人先将此事告知我家大人?」 其他漕营兄弟纷纷点头。 「漕营的兵马足有两万余人,虽多年没上战场杀过敌手,但平日剿匪的琐事干的不少,拿来对付这些蛮人海盗还是绰绰有余的。」 谢行俭有些犹豫,京城太远,等他将此事上报给敬元帝的时候,怕是崔娄秀早已经领兵将他杀的片甲不留了。 眼下看来,藉助漕营总督袁珮的兵力最适合不过。 只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漕营大军一旦行至南疆,那么南疆这边的新年恐怕就不得安宁了。 两军交战,受伤害的只会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 他上辈子活在和平年代,这辈子投身古代,时间点卡在新朝建立之初,两辈子他都没见识过战争。 倘若战争开打起来,那他就是点燃这根导火线的罪人。 「大人——」漕营兄弟们将谢行俭团团围住,等着谢行俭开口。 「大人,咱们时间不多了,这会子崔娄秀应该已经意识到您没回江南府,等崔娄秀杀过来,咱们这点人根本招架不住,到时候崔娄秀随便给咱们安一个死亡藉口,那咱们岂不是死的不明不白。」 第589页 谢行俭喉咙一紧,有关崔娄秀的秘密他知道的太多,就算他不出手,崔娄秀恐怕也不会让他平安回京城。 这时,被派出去守卫徐尧律回京的漕营官兵火急火燎的找到谢行俭。 来人气喘吁吁的递上一只信鸽,谢行俭解下鸽腿上的纸条一目十行的看完,再开口,声音不禁染上几分隐怒。 「淮安城江上传来的急信,徐大人回京的船只遭到袭击。」 「肯定是崔娄秀!」漕营将士愤怒道,「崔娄秀担心徐大人回京禀报,所以才下黑手半道截杀徐大人。」 「崔娄秀简直没心没肺,枉徐大人还因为他,跟大人您吵了一架。」 「徐大人没事吗?」有人心惊胆寒的问。 「无碍,还好袁大人正领人巡视江面,已经救下了徐大人,否则……」 谢行俭不敢往下想,痛心疾首的道,「本官就不该这时候气走徐大人,明知崔娄秀是一头餵不熟的豺狼,还让徐大人这时候回去,这不正好方便了崔娄秀暗中陷害徐大人么。」 「崔娄秀连多年的好友都能下手,可见他心有多黑,简直就辜负了徐大人的一腔真心。」 谢行俭忍不住道一句可惜。 徐大人交友的运气的确不太好。 先是翻脸不认人的向棕,再有便是当面君子,背面小人的崔娄秀。 想起向棕,谢行俭心下咯噔。 「居三应该还没有去医馆接向棕,你赶紧传信给他,让他这两天稍安勿躁,别钻了崔娄秀的陷阱。」 漕营将士点头应是,谢行俭握着纸条的指关节渐渐泛白。 崔娄秀连徐大人都敢下杀手,那对他呢? 看的出来,崔娄秀很重视向棕,只要向棕还在他手上,那么崔娄秀一时半伙就不会拿他怎么样。 …… 这边,崔娄秀连夜尾随居三的马车进了江南府,发现被骗后气的火冒三丈。 当场发号施令将驿站团团围住,好在谢行俭留在驿站的人手充足,这才避免崔娄秀将罗棠笙抓起来充当人质。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谢行俭顾不了那么多了,驾车往北边疾奔。 南疆这边不能久呆,死了四个人很快就会引起南疆军营的注意,到时候再想逃离此地就晚了。 在清晨薄雾的掩饰下,马车平安出了南疆地界。 一进豫州,队伍慢了下来,城门口排了老长的队伍。 谢行俭使了个眼色给已经乔装打扮成平民百姓的漕营将士,漕营将士上前和排队的老百姓亲切的拉起话常。 老百姓见漕营将士衣着朴素,说话老实,这才放下戒备。 「昨天官府就开始盘查了,官家说这附近出了杀人的贼,哎哟,再有一个月就要过新年,越到年尾,那些贼就越不安份,偷鸡摸狗是常有的事。」 「敢问老大哥,」漕营将士故意用上一口软糯的江南口音,「这贼人长什么样啊,可贴了通缉告示?」 男人听到熟悉的乡音,笑了笑道:「城墙上没贴告示,不过巡检的官差手上有画像,听旁人说,贼人说的京话,大概是打北边来的,瞧你大包小包的,莫不是去北边做买卖?」 谢行俭此行扮演的正是走商,闻言,漕营将士笑着点头。 男人皱眉,小声嘀咕:「那我可得提醒你,还是就打道回府吧,豫州这边出了贼人不安全,听说贼人要么往南疆跑,要么往淮安城跑,总之南北都不安全,还是呆在家里好。」 漕营将士道了声谢,转身回到马车上。 车内,谢行俭不屑的切了一声:「南北夹击,崔娄秀这是明摆着要抓本官。」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豫州和江南都有崔娄秀的人把守,咱们现在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那就只能退回南疆了。」 「废话,南疆更不能回,咱们刚杀了南疆的兵,回去就不是找死吗?」 「前有狼后有虎,还让不让人喘口气?」 漕营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谢行俭听的心烦意乱,瞥了一眼前方戒备森严的城门口,语气森然道:「本官的人还在驿站,江南府本官是非去不可。」 「大人,崔娄秀明显就是想抓您灭口,您现在进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漕营将士面露哀恳之色,「小人陪同大人下江南之前,我家大人三令五申要小人护大人周全,大人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小人安能活命?」 「大人要三思,豫州城戒备严密,属实不能进去,大人且宽心,城门西边有一条暗渠,那里是漕营的暗道,外人都不知道那里,咱们从那里坐船离开,不出两日就能到达淮安城,淮安城有我们大人镇守,量他崔娄秀也不敢胡来。」 漕营兄弟们不约而同的劝谢行俭转道去淮安城搬救兵。 却被谢行俭一口回绝。 「江南府本官是一定要去的。」谢行俭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不仅仅是因为本官家眷还在驿站,最主要的是向棕,崔娄秀大张旗鼓的抓本官,无非是向棕他还没找到。」 谢行俭瞧瞧掀开车帘往前方队伍看,城门口一排官兵中间,赫然站着崔娄秀。 连着好几天在路上奔波,崔娄秀此刻瘦的精神萎靡,面色枯黄,前两天被徐尧律殴打的伤痕横在脸上,触目惊心。 谢行俭不得不佩服崔娄秀的小心机,顶着这张伤痕累累的脸『站街』巡查,不知情的老百姓被崔娄秀忽悠的团团转,以为崔娄秀的脸是因为抓贼人才弄成这样。 第590页 崔娄秀这波苦肉计用的相当成功,不少豫州城百姓嘴里高声赞誉崔娄秀为民除害。 谢行俭远远的看着崔娄秀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恨得眼中喷火。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等着吧,他一定会亲手扒下崔娄秀这张恶臭的嘴脸,好让世人看清楚,崔娄秀隐藏在虚伪面孔下的卑鄙和龌龊。 第22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清晨从南疆驾车来豫州的途中,南疆军营那边已经就发现了被他们弄死的四具死尸。 一番排查后,南疆军营将目标锁定在谢行俭身上,但他们不敢下决断,毕竟他们的头头崔娄秀回江南府,目的就是跟踪谢行俭。 怎么到头来,谢行俭的蛛丝马迹却出现在南疆? 保守起见,南疆军营快马加鞭的将军营有人被谋杀的消息送到崔娄秀的耳朵里。 崔娄秀坐在巡抚衙门里正发着火呢,得知手下的士兵被谢行俭杀了四个,顿时气的勃然变色,冲冠眦裂。 南疆军营清早就封锁了全城,但没发现谢行俭的任何踪迹,崔娄秀推断,谢行俭肯定已经离开了南疆城,但半天的时间,谢行俭回不了江南府。 那么,谢行俭现在最有可能在南疆和江南府的交叉地带——豫州城。 崔娄秀心急如焚的赶到豫州城守株待兔,谢行俭当然不能没头没脑的撞上去。 知道崔娄秀堵城门口抓人,谢行俭当机立断走水路,漕营将士们以为谢行俭想通了去淮安城躲一躲,可谢行俭接下来一句话,让他们做梦也想不到。 「游……游进豫州城?」漕营将士脑袋嗡嗡直叫,说话开始结巴。 「不是坐船去淮安城吗?」有人发问。 谢行俭肃了脸色,沉声道:「本官怀疑崔娄秀在附近水上也安插了人手,坐船太招摇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谢行俭反问,「别忘了你们是漕营的人,崔娄秀会想不到咱们走水路吗?到时候一逮一个准。」 漕营兄弟们如梦初醒,后怕之余追问道:「既然这样,大人干嘛还走水路?」 「崔娄秀百密一疏,忘了咱们会凫水,江面船只过不了,那咱们就游过去,豫州城的护城河不长,撑死一刻钟就能游到头。」 「真游啊?」漕营将士哭丧着脸,「寒冬腊月的,江水严寒刺骨,大人就不担心受了风寒?」 谢行俭默默摇头,水陆空被封死两个,可恨他没有飞翔的金手指,否则…… 想进城,他只能铤而走险走水底。 …… 此刻,城门口还在进行一一排查,为了引走两旁官差,谢行俭掏出匕首斩断套在马脖子上的缰绳,迅速朝马身上挥舞马缰,马儿吃痛勐地朝天空长鸣。 谢行俭一不做二不休,紧咬牙根沖马儿又甩了三四鞭,马儿痛的四蹄乱窜,拉着马车当场四处跑起来。 排队的老百姓见状,惊的作鸟兽散,豫州城门口霎时乱成一片。 当崔娄秀发动官差稳住城门秩序后,谢行俭一行人已经趁乱离开此地去了城外护城河地界。 护城河上建了两排四季青树,树底下站着十来个豫州的官差。 漕营将士凑到谢行俭耳边:「豫州护城河西北角有一条暗渠,小人估计崔娄秀未必知情,等会小人过去引开官差,大人从那里跳下去,上岸后会有漕运的人接应您。」 「你们多加小心。」谢行俭压低声音嘱咐。 一伙人兵分两路,四季青树下的官差很快被漕营兄弟调走视线,谢行俭飞速的脱下厚重的棉衣,穿着单薄的亵衣,重重的提了一口子,下一瞬闭着眼睛扎进冰冷的湖水里。 入冬的湖水寒气袭人,谢行俭闭着气游了一会后,四肢都快冻的没知觉,冷峭的湖水像扎人的针一样往他身上堆砌,长时间的凫水不换气,胸腔憋闷的难受,幸好天道没忘记他是穿越过来的天选之子。 在这场横跨护城河的斗争中,谢行俭感觉他将他这辈子积攒的运气全用上了。 中途他实在憋不住了,探出湖面透了口气,沿岸的官差眼尖的发现水面上有波纹,大声叫喊着抓刺客,谢行俭吓得心胆俱烈,接连呛了好几口水,当他暗忖性命要交代在这的时候。 忽然,湖中央水草里扑腾出一大片水鸟,水鸟叫声尖锐,团团飞起的瞬间在湖面掀起巨大的声响,谢行俭眼睛一亮,抓紧机会潜入水底成功矇混过关。 不知道游了多久,等他力倦神疲的摸到城内的湖岸时,天都已经黑了。 城内的漕营将士收到消息后,已经在暗渠边上等候多时,夜晚的湖边呵气成冰,寒风像刀一样刺人肌骨,就在大家哀嘆谢行俭冻死在湖中时,湖面『唿啦』一下蹿出谢行俭那张被冻青白的脸庞。 岸上的人心底澎湃成一片,急忙下水拉起四肢已经冻出白晶的谢行俭。 喝了一壶烫过的白酒暖身子,谢行俭挨着大树根开始换衣裳,边换便问豫州城里的情况。 「崔娄秀夜郎自大,以为算准了大人只会在南疆来豫州城的路上,殊不知大人冒死凫水进了豫州城,所以城内的戒备远没有城门口森严。」 谢行俭靠着大树根,接过漕营将士递过来的布巾将湿漉漉的长髮擦拭干净。 「你们几个是袁大人安在豫州的人手?」这几人面生,不是当初袁珮分给他的守卫。 第591页 几人点点头,「淮安城为点,南下和北上的水路都安插有漕运的人手,大人请放心,我等兄弟几个一定会将大人平安的送进江南府。」 这话和之前跟在他身边的漕营将士说得没差别,看来真的是漕营的人。 他摸摸有些发烫的脑壳,感觉他疑神疑鬼的毛病还是没改掉。 「大人谨慎些是应当的。」几人笑着拱手,「几个月前,我等在这碰上一位和大人差不多大的官爷,年纪轻轻听信谗言,差点误了事。」 谢行俭刚经歷一次死里逃生,脑子胀痛的厉害,想着听些八卦闲谈换换心思也好,便问这人姓甚名谁。 「官爷的名字小人哪里敢打听,听说是上半年从京城外放来这帮衬崔大人的,据说崔大人非常赏识四人。」 「江南四子?」谢行俭脱口而出。 「对对对,读书人之间貌似就是这样称唿他们。」 谢行俭由衷的嘆了口气。 他这趟来江南,除了监察崔娄秀之外,就是替朝廷宣江南四子回京城待命,念在曾经和江南四子在大理寺一起共事过,他还想着抽空跟四人喝一杯呢,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因为孤女巷的事,喝酒的事被他抛之脑后。 也不知他们现在还在不在江南府…… * 暗渠附近有马车接应,谢行俭上了马车一路往江南府城走,谁知白天还没事的豫州城,夜晚竟然到处都是官差。 谢行俭暗叫一声不好,赶车的漕营兄弟们甚是警觉,察言观色后扭头对谢行俭道:「大人,全是崔娄秀的人,去江南的路都被封了。」 「恐怕崔娄秀已经知道本官进城了。」谢行俭头又疼起来,「可还有其他的路能进江南府?」 漕营兄弟们想了想后摇头,「大人从护城河进豫州城,崔娄秀既然发现了,那么再想走水路是行不通了……」 谢行俭无语望天:唯一的水路都没了,那他只能祈祷上天这时候能赐给一双翅膀了。 眼瞅着有小队巡逻的官差往马车这边走,在场的几人包括谢行俭都悄悄的拿出武器。 他已经杀过一个人了,再添几笔杀孽无伤大雅,正当一伙人屏息反击时,官差队伍里忽然疾步奔出一个人。 夜色昏暗,谢行俭眯着眼,发现来人竟然是江南四子中的一人。 他对此人有印象,记得这人是江南四子之首,姓冯。 旧友他乡再遇,瞧着来人并无恶意,谢行俭使眼色让漕营的人静观其变。 「江南户曹冯时见过大人。」 大冬天的,冯时急的额头冒汗,喘着粗气道:「城内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大人往里面钻,下官在这里已经等候多时,下官家住豫州城,大人不防今夜先去下官家中避一避,等风头弱了再想办法出去也不迟。」 谢行俭略愣一刻,地方各州辅佐的官员称为六曹,相当于小六部,冯时自称户曹,也就是说冯时是崔娄秀手底下掌管小户部的人。 崔娄秀的人,他值得信任吗? 冯时身后跟着几个官差,谢行俭冷眼看过去,这几人像没看到他似的,一动不动的站在那。 漕营将士神色复杂的望向谢行俭,伸手往脖子上比了一个动作。 意思很明确,眼下就这几个人,他们可以轻松解决。 谢行俭紧锁深眉陷入两难之地,今夜无论如何也出不了豫州城,投宿的客栈肯定不能去,总在街上晃悠迟早会被崔娄秀逮住,何况岁暮天寒,他刚从湖里爬上来,若再吹一夜寒风,恐怕还没撑到去江南府,他就已经一命呜唿了。 所以,当下找一个落脚的地方是现在刻不容缓的一件事。 只不过,这送上门的橄榄枝,他能接吗?别是陷阱。 冯时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出谢行俭的迟疑和杀心,急忙对天发誓:「大人要信下官,下官没有害大人的必要……」 越解释谢行俭越心生疑惑,他和冯时一向没什么交情,冯时干嘛上杆子帮他解燃眉之急? 街上的官差越来越多,从夜市上经过的马车都要下车进行排查,谢行俭张望四周,想躲开这些官兵的搜查,最好就是弃车混进老百姓当中。 冯时似乎猜到谢行俭有此打算,压低声音道:「崔大人正在豫州进江南的路上堵着呢,大人即便侥倖出了豫州城,恐怕……」 谢行俭闻言不觉意外,挑眉道:「此种辛秘之事,你怎好跟本官说?」 冯时书生做派十足,儒雅的朝谢行俭作揖,笑道:「此事说来话来,街上耳目众多,大人若信的过下官,不如随下官走一趟?」 远处街口传来官差大声的呵斥声,听着声音似乎是往他这边来,谢行俭斜了眼冯时:「今夜若能脱险,就当我谢行俭欠你一个大人情,日后如有我能帮上的,你只管提。」 冯时豪爽的一挥衣裳:「大人这边走——」 谢行俭跳下车,跟着冯时在豫州城七拐八拐,中途还碰上了巡逻的官差,指着带着帷帽的谢行俭,问道:「冯户曹,这人是谁?」 谢行俭嘴角绷着紧紧的,低垂着脑袋生怕露馅,冯时则表现的很坦然,板着脸道:「什么时候本官的事,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官差脸色骤变,结巴的解释:「小…小人不敢,只不过今夜全城捕捉贼人,崔大人交代过,街上一应奇怪的人都要进行搜身,大人,您看……」 第592页 冯时一把将谢行俭的腰揽住,还油腻腻的摸摸谢行俭腰上的肉,瞪着官差:「你眼瞎了么,锁欲阁大名鼎鼎的京华公子都认不出来?」 谢行俭后腰被冯时勐的一拽,脑子懵懵的,肉.体痛的他情不自禁往冯时身上倾倒,冯时还犹自不满意,将谢行俭的腰往怀里扣的死死的。 官差被眼前一幕惊的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狗腿子的笑开,拍打自个的脸,赔笑道:「哎哟,是小人没长眼睛,竟没认出这是京华公子,得嘞,大人,您赶快家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吶——」 说着,官差咧着嘴和身旁同伴嬉皮笑脸的乐呵不停。 谢行俭觉得莫名其妙,经过这群人时,透过黑纱帷帽的缝隙,他总感觉这几个大男人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似乎透着一丝……猥琐。 第225章 【一更】 漕营兄弟们被冯时安了个京华公子随从的身份矇混过关, 临走前,官差们还痞里痞气的吹起口哨, 谢行俭顶着一群大老爷们的戏嚯和调侃飞快的逃离现场。 进了深巷后, 谢行俭再也忍不住了,气恼的掀开头顶的帷帽,冲着身后捂嘴偷笑不停的漕营兄弟们吼:「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这一路走来, 他越想越觉得荒唐。 什么锁欲阁, 什么京华公子,他身高摆在那,明晃晃的是个男子身份啊,既然如此, 能让那帮官差淫.笑的只能是楚馆的兔子。 难怪官差挤眉弄眼的打趣冯时兴致不菲, 说来说去,不就是把他错认为那个名叫京华的男妓了吗! 夜色下, 谢行俭气的腮帮子鼓起来,漕营兄弟们见状,憋着气不敢继续笑,一个个将身子往黑暗中缩, 尽量减少存在感。 冯时干咳一声:「大人恕罪,是下官的罪过,实在是下官想不到合适的藉口,这才……」 「那你也不能说本官是像姑。」谢行俭偏过头,理直气壮的埋怨。 冯时尴尬的摸摸鼻子, 眸子在谢行俭颀长精瘦的身上顿住,谢行俭被看的心里发毛,脚步不由自主的往后退。 这个冯时,不会真的有龙阳之好吧? 「误会误会。」冯时赶紧挪开视线,笑着澄清道:「大人有所不知,锁欲阁的京华相公和大人不论是长相,还是身段都有几分相似,若不细看,两人简直就像是双胎兄弟。所以下官才冒犯大人清誉,借京华公子的名头搪塞那帮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刚才还纳闷那群官差怎么就轻而易举相信了冯时的话,原来他和那啥京华公子长得像。 「此地不宜久留,往里走几步便是下官的家宅,大人随下官来。」冯时吩咐手底下的官差站在门口防风,他则领着谢行俭进了一栋青瓦四合院。 关上门插上削,众人方才卸下伪装,夜深露重,几人为了躲避追赶已经饿了一下午,冯时见谢行俭嘴唇冻的发紫,又是煮热汤又是添置火盆,一副殷切热情的做派愣是把谢行俭看呆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行俭捧着暖手的小火炉,似笑非笑的看着嘘寒问暖的冯时。 冯时被谢行俭盯的浑身不自然,半晌后终于说出难言之隐。 「不瞒大人,下官的确有一事央求大人。」 谢行俭不明所以:「本官被崔娄秀困在豫州城,可谓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何能帮到你?」 冯时摇摇头:「崔大人现在是春风得意,但那不过是瓷金刚罢了,用不了多时就会被朝廷摔个粉碎。」 这话挺有意思,谢行俭盘腿坐在躺椅上,笑眯眯的问:「听你之言,你不看好崔娄秀?」 冯时应声:「朝廷成立虽十来年,但在那之前经歷过内忧外患,且太上皇是权臣上位,因而处理起此事尤为有经验,崔娄秀想走太上皇的老路,怕是行不通。」 「太上皇的老路?」谢行俭咂舌,「你的意思是他要篡位登基?」 这话属实大逆不道,屋内几人均变了脸色。 冯时也好不到哪里去,讪讪开口:「崔大人还算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没有太上皇的高门身份,他若想篡位,未必有名门世族追随,所以崔大人他……」 谢行俭敛容,静静的看着冯时,沉声道:「所以他怎么了?」 冯时不答反问:「大人可认识京城向家的大公子?」 「向棕?」谢行俭皱眉。 「向棕并非向家之子。」冯时一字一顿的道,「下官在崔大人身边半载,崔大人招揽下官和下官的其他三位好友到他帐下做事,有些辛秘之事,下官听到不少。」 谢行俭略一思索话中的意思,这冯时是打算将崔娄秀出卖了么? 冯时说到这,抬眸觑了一眼座上的谢行俭。 见谢行俭面露鄙夷,冯时急忙辩白道:「下官并非卖主求荣之人,听说大人要来江南,下官就想找机会和大人一叙,只不过大人日常忙碌,下官去驿站好几回都没见到人。」 「今日城中忽然传出了贼人,下官看了官家的画像,细看后认出是大人,联想到崔大人这几日的作为,下官猜大人定是被困在这城中,因而下官带上几个心腹找到大人,下官带大人回家没别的意思……」 冯时的话越说越小,声音像蚊虫一样,谢行俭掏掏耳朵,垂首一笑:「你且说说,你要本官日后帮你什么?如果是杀人放火的脏事,便就此打住吧,本官不做违心的事。」 第593页 得到许诺,冯时眼睛放光,熠熠生辉。 「下官没旁的要求,只希望崔娄秀兵败之后,大人回京城能在皇上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 「就这?」谢行俭诧异,他还以为冯时会狮子大张口呢。 冯时儒雅的脸上飘过一抹红晕,不甚自在道:「现在龙椅上的这位皇帝,看似慈眉善目,实则手段……咳,下官罪该万死,不该论君王的不是。」 说着,伸手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谢行俭眉如青山凝起,口气冷淡:「臣子守本分,皇上自会厚待于你。」 冯时连连点头,赔着笑脸道:「大人所言极是,当年宗亲王和前吏部尚书孙之江之所以没好下场,可不就是因为为臣子者,有了狼子野心嘛。」 谢行俭但笑不语,当年他还埋怨敬元帝诛杀两大家族下手有些狠毒,如今再看看冯时的倒戈,可见杀鸡儆猴的效果还不错。 「朝荣夕毙,富贵无常,下官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出人头地,委实不想因为崔娄秀的胡作非为而招惹祸水殃及家人。」 冯时声音沙哑起来,微微带着哭音:「崔娄秀信任下官,就是看准了下官亲人都在他手上,因此下官不敢乱来,只能对他俯首帖耳。」 话说一半,冯时吸吸鼻子,露出笑脸:「下官在大理寺和大人共事那段日子,切身体会到跟着大人才有肉吃,大人现在虽身陷囹圄,但下官知道这不过是一时困境,这点麻烦在大人眼里算不得什么……」 谢行俭听后哑然失笑,暗道冯时这马屁拍的真响。 他记得有一回在大理寺偷听到江南四子的谈话,这四人好一顿吐槽他们没有抓住机会在京城出书扬名,说着说着又哀嘆错过争取整理一百零八十式的时机,还说什么好事都让他给碰上了,更有甚者,扬言日后他做什么,他们就跟着模仿。 打那天开始,他发现江南四子私底下总喜欢瞟他,这种被窥视的无措感直到他离开大理寺才消失。 这件事,他曾经当做笑话和罗棠笙说过,罗棠笙听了后拿出几本书给他看。 是罗家书肆的书,署名正是江南四子。 他翻开看了看,和他出的考集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他的考集名声已经闻名遐迩,江南四子的书只会被众人认为是拾人牙慧,因而卖相併不如意。 冯时似乎和谢行俭心有灵犀,同时想起考集的事,不过两人付之一笑,谁也没提考集的事。 这栋四合院是冯家旧居,谢行俭问起江南四子其他三人时,冯时半吞半吐,这时,冯时的妻子秦氏端来一锅热气腾腾的山羊火锅。 冯时眼神闪了闪,抬手请谢行俭和漕营兄弟们落座。 「豫州羊肉紧实性温,诸位舟车劳顿,喝一碗羊骨汤可以驱除身上的寒气,各位请——」 见冯时忽然转移话题,谢行俭举起筷子迟迟未动,漕营兄弟们搓搓手也没动筷。 「本官依稀记得在大理寺时,你们四人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如今这是怎么了,你想摆脱崔娄秀来本官这头,那其他三人呢」 冯时闷哼一声,提及另外三人,冯时哑巴了,紧张的如芒刺在背。 谢行俭夹了一块羊肉进嘴,淡笑道:「你们四人分道扬镳了?」 冯时嘴唇蠕动,脸色时而红时而青精彩万分,踌躇半晌,喉咙里愣是只字未言。 这时,冯时的妻子秦氏端着一篓子小青菜进来,见自家男人像个锯嘴的葫芦一声不吭,当即气笑,尖着嗓音沖谢行俭道:「官爷您担待些,可别嫌弃我一介妇人插嘴。」 谢行俭咽下口中鲜嫩的羊肉,笑着说:「大嫂子有话直说就是。」 秦氏放下篓子,插着腰扁扁嘴,冷嘲热讽起来:「官爷有所不知,他们算什么江南四子,不过是读书人之间吹牛拍马罢了,自诩是清流墨者,却三五成群的逛窑子喝花酒,男人风流些倒也没什么错,可他们竟然恬不知耻的跑象姑馆找男人!」 桌子上的谢行俭和漕营兄弟们面面相觑,看向冯时的眼神多了一点趣味。 冯时羞的面红耳赤,站起身推秦氏出去,秦氏哪里肯,恨恨瞪了一眼冯时:「让你别跟他们仨交好你偏不听,这会子你还好意思委屈上了?」 冯时胸膛起伏,面色难堪的小声说没有委屈之类的话,秦氏见好就收,骤然换上笑脸:「官爷刚不是问另三个人嘛,他没脸说,我来说。」 「说什么说,官爷面前,你别瞎胡闹。」冯时忽然板起脸,摆出当家男人的威风。 秦氏眼神瑟缩,勉强的笑了笑:「行,你不让我开口,那你亲自来,好好跟官爷交代交代你那三个好兄弟都干了什么缺德事。」 说完,秦氏就气唿唿的出去了。 谢行俭自顾自的烫起小青菜,冯时握着拳头,张嘴时觉得口舌生涩:「他们三人已经投靠崔娄秀了,大人从南疆过来,想必已经见过南疆军了吧?」 何止见过,他还杀了。 谢行俭笑笑,不再追问其他三人的事:「海盗披面皮子就敢大言不惭的称南疆军,崔娄秀想借海盗之手助他登基,简直痴心妄想。」 「崔娄秀利用海盗屯兵篡位,打的是正纲纪的名头。」冯时闷声道。 「正纲纪?」谢行俭语气怪异,忽道:「你之前说向棕不是向家子,莫非……」 第594页 「正是。」 冯时郑重道:「向棕是太上皇的庶长子,当年宗亲王力排众议扶持敬元帝为太子,说太上皇是权臣上位,加之太上皇没有嫡长子,那么继位的子嗣也就不用遵循嫡长子继承制,所以百官才答应让身为庶子的敬元帝上位。」 敬元帝不是嫡长子是众所周知的事,可这跟向棕又有什么关系? 谢行俭有些想不通,向棕和敬元帝都是庶子,按照祖制,这两人谁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问题就出在『庶长子』上。」冯时声音愈低,「太上皇禅位的圣旨上,只说了将皇位传给庶长子,并没有署名是当今皇上。」 谢行俭仿佛知道了什么,细细揣摩了一遍,随后惊唿道:「向棕是庶长子!换言之,登基的人该是向棕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晋江要登记封面字体版权,所以我就顺便改了个名字~ 挠挠头,唔,两者好像没关系,我不管,开心就好 第226章 【二更】 吃的正欢的漕营兄弟张口结舌,嘴里的羊腿肉『啪叽』一下掉地上。 当今圣上竟然名不正言不顺! 「崔娄秀打的旗号正是这个。」冯时不疾不徐道, 「向棕来豫州, 其中的曲折想必大人比下官知道的更多。」 谢行俭执起一杯酒入喉, 豫州的酒水比江南温婉的人要烈上几分,辣的他心肝火热。 见冯时灼灼的看着他, 谢行俭不动声色的将酒盅掷下,缓缓点头。 冯时目光一缩,百感交集的嘆口气:「下官果然没看走眼,什么都瞒不住大人。」 边说边揣着手指激动,小声嘟囔着:「看来我这步棋算走对了,跟着他总不会出错。」 谢行俭耳力过人,将冯时的碎语尽收后哼笑了一声。 「向棕知道崔娄秀在做的一切事吗?」他比较关心这个。 向棕的身子孱弱,根本就承受不住日理万机的皇位,据他所知,向棕非常惜命, 且向棕又不是傻子,应该知道自己不是块做皇帝的料子,这些年之所以执着杀害敬元帝, 无非是想报杀母之仇, 亦或是想让太上皇承认他。 「崔娄秀弄出的阵势这么大,向棕自然知道。」 冯时道, 「崔娄秀收留被通缉的向棕,与他有恩,向棕病危之时, 崔娄秀又重金替其求药,两人关系情同手足,下官听说,向棕是自愿成为崔娄秀手中的一柄剑,想助其荣登龙座一臂之力。」 「九五至尊受万人敬仰,向棕甘心拱手让给崔娄秀?」啃羊骨的漕营兄弟嗤笑。 立马有人唿应:「傻子都不愿意做垫脚石,何况还是正儿八经的皇子。」 「表面答应罢了,说不定等崔娄秀领兵占据京城后,向棕来一个黄雀在后。」 「你小子上桌子前怎么不擦擦嘴!」有人挑眉,「就凭崔娄秀那万人海盗就能打进京城?当我们漕营的人是吃干饭的吗?」 「吃东西都塞不住嘴吗?」有好斗的人直接拎起刚啃完的羊骨抛过去,「整天就知道打仗,说的像谁稀罕似的。」 「吃的好好的,你打我干什么!」 「你不会说话,不打你打谁!」 说着又一块骨头仍过去。 桌面顿时一片狼藉,欢闹声四溢,谢行俭望着眼前这一幕,嘴角弯起,连日奔波的疲倦似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今天大伙也累了,饭饱酒足就歇下吧,大家睡之前都好好的想想明天怎么突破崔娄秀的埋伏。」 吵闹的漕营兄弟们立马放下争执,直起身高声应是。 饭菜撤去后,屋子里只剩下谢行俭和冯时。 「大人今后有何打算?」冯时关切的问。 两人如今算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了,谢行俭的一举一动莫不关系着他的前途。 谢行俭坐于上首正中,目不斜视道:「南疆军由十恶不赦的海盗伪装而成,本官不可能放任不管,等回了江南府,本官自会给崔娄秀致命一击。」 「大人有法子?」冯时一双眼睛亮晶晶,拢起袖子小心翼翼的挨着谢行俭身边坐下。 「法子自然——」谢行俭微张开嘴,忽想起之前在巷子口冯时揽着他,还摸他腰,越想越毛骨悚然。 他慢慢的往后边挪,冯时尴尬的缩回屁股,两人相视无言。 屋子顷刻间没了说话声,只能听到火炉里木炭燃烧的噼里啪啦声响。 谢行俭觉得他这么做有些伤人,便忐忑的开口劝慰:「你放心,你……和我那啥子京华公子的事,本官绝对保密,但有两件事,本官得提醒你。」 冯时藏在衣裳下的五指不由蜷缩起来,烛光映衬的五官扭曲,暗道京华公子的事一时半伙他是解释不清了,误会就误会了。 「大人请讲。」冯时闷声回应,声音里掺杂着不情不愿。 谢行俭露出一抹『果真如此』的笑意,清清嗓子道:「你家中已有妻室,就少出去和……咳,再有,官吏宿娼者,杖责六十,被打都是小事,主要是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冯时盯着谢行俭真诚的目光,咬牙切齿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谨记于心。」 旁人的私事,谢行俭不欲多说,但看冯时忿忿不耐的样子,他莫名替为他们准备羊肉汤的泼辣妇人秦氏不满,便多嘴了一句。 「想跟本官混,就听本官一句劝,和那什么京华公子少些联繫吧,有妻有子的……不合适。」 第595页 「京华公子他不是大人想的那种人。」冯时鼻子哼哼,忍不住针锋辩白,「他是好人家的公子哥,不幸家道中落才委身于锁欲阁,人家清白着呢!大人真真冤枉了好人。」 「你急眼个什么劲!」谢行俭嘿了一声,「我说你一句,你顶三句。」 冯时犟上几句:「京华公子真的不是大人所想那样,好歹在巷子口,下官巧用他的名声救了大人一命……」 「你这还没完没了了呢!」谢行俭截住冯时要说的话,说起正事,「你带本官回你家,其他三人知道吗?」 其他三人是谁,不言而喻。 冯时摇头,「下官投靠大人的事,他们仨并不知情,下官也不敢跟他们说,毕竟他们……」 「他们打定主意跟崔娄秀造反了?」谢行俭呵了一声。 造反一词太沉重,冯时脸色煞白,双腿顿时软了下来。 「他们是被荣华富贵迷了眼。」冯时希冀着能替那些人说几句好话,「我等四人未参加科举前,在江南府是何等的风光人物,可去了京城一趟,什么也没捞到,灰熘熘的回江南府,可谓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到头来还是崔大人愿意给我们一口残饭吃……」 「就因为这,你们就对崔娄秀感激涕零?」谢行俭无语的翻白眼。 冯时鼻子一酸,悲戚道:「大人想嘲笑便笑吧,下官没去京城前 ,书院里的师长都说我们四人定在国子监超群绝伦,后来进大理寺也是顺顺噹噹的,本以为朝考后能去翰林院镀镀金,谁知殿试上不得皇上的青睐,一条圣旨竟将新科进士丢回老家,这不是耻辱是什么?也难怪陈兄几人想依靠崔大人飞黄腾达,实在是皇上不把我们当人……」 谢行俭汗颜,歷届朝考之后,被皇上踢出皇城外放的官员几乎都是不得圣心的人,更别提那些被赶回老家上任的。 当然了,官吏不得在自己故乡做官这是惯例,冯时等人莫名其妙被敬元帝赶回江南府,也难怪这些人会瞎想是不是敬元帝看他们不顺眼,连个像样的外放官职都不给他们。 这里头要怪就怪崔娄秀,若不是崔娄秀找敬元帝要人,江南四子怎么会『流落』家乡。 听冯时的意思,看来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官途坎坷是因为崔娄秀。 谢行俭忍不住在心里替他们嘆口气: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大概就是这四人了。 「你既下定决心跟着本官,那就要做好和他们仨生疏的打算,本官可不想看你做无间道。」谢行俭视线定格在呜呜咽咽的冯时身上。 无间道的意思冯时可能不理解,但谢行俭话里的意思很明确——以后冯时和另外三人中间隔着楚河汉界,四人已经不是同阵营的人了,冯时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冯时拭干泪,端正身姿,认真道:「有失必有得,这道理下官懂,他们三……下官不是没劝过,但……」 谢行俭无所谓的笑笑:「人各有志,本官不能阻拦他们升官发财,只不过日后兵戎相见时,你切莫手下留情。」 「那是自然。」冯时挺直腰板,正气凛然道,「主一人就要忠心耿耿,崔大人屯兵欺君,下官便是想官运亨达,也不想趟浑水遭百姓唾骂。」 「说的好!」谢行俭拍掌称赞,意犹未尽的说,「你能有此觉悟是朝廷的荣幸,但本官还是要送你一句话。」 冯时心念一动,以为谢行俭要说接下来要做的事,便喜滋滋的起身站好,恭敬的拱手作揖。 「大人有话只管说。」冯时声音浑厚有力,全然没有刚才的抽噎哭泣声。 谢行俭嘴角弯起,悠悠道:「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下回冯户曹可别跟没心眼似的,到处说皇上如何如何偏见于你了,小心掉脑袋。」 冯时傻眼,摸摸头上不存在的虚汗,讪笑两声。 谢行俭的警告不是空穴来风,他见过太多怀才不遇的读书人,遇到挫折后,就愤懑的写出一堆引人深思的诗文谩骂朝廷,最后的下场如何不用他细说,总之,冯时救了他一回,他礼尚往来提点冯时也是应当的。 冬夜清冷,两人围坐在火炉旁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明天的对策,这时,屋外突然响起秦氏的声音。 「我拿了些木炭过来,夫君开下门。」 秦氏的嗓门依旧很大,不知是不是灌了寒风的原因,谢行俭总感觉秦氏的嗓音颤颤发抖。 冯时坐在蒲团上侧着头说了声不用。 然而,秦氏坚持不懈的敲门想进来。 冯时低骂了一句婆娘事多,正准备起身开门时,谢行俭按住人,示意冯时等一等。 冯时身子僵住,哑声询问怎么了。 谢行俭抬眸示意冯时往外看,只见门窗上隐隐约约映出两道身影,小的应该是秦氏,大的嘛…… 冯时惊恐的张大嘴,屋外的人似乎毫不知觉,依然逼着秦氏说话。 「夫君,你开门吶,我…我都快冻僵了……」 冯时『啊』了一声,急忙将谢行俭往床底下塞,不忘敷衍门外。 「你等一会,我套件衣服就来——」 「那……你快点……」秦氏的声音明显湿润了些。 「急什么,一会就好。」确认谢行俭躲好后,冯时拖着战战兢兢的双腿来到门后,勐的打开门一看,秦氏身后赫然站着一个男人。 「陈兄?」来人是江南四子榜二,陈运。 第596页 「你怎么来了?」冯时先是拘谨的笑笑,随后将已经吓懵的秦氏拉到身后。 陈运飞速的收起刚才抵在秦氏后腰边的匕首,细长的眼睛往屋里看。 床榻上的被褥杂乱,看上去有人刚睡过。 塌前的火炉此刻燃烧的正烈,无不在宣召秦氏这时候进来添柴的多余。 秦氏揪着丈夫的衣裳不松手,唯唯诺诺的眼神在屋子里打转,无声的询问谢行俭去哪了。 冯时拍拍秦氏的手,摇头不语。 陈运眼珠子在屋子里晃悠半天,最终视线定格在床底。 冯家用的是花架子床,床前有一块一米长的床踏板,此刻床踏板位置有点倾斜,明显有人刚挪过。 「陈兄看什么呢?」冯时手心出汗,见陈运总盯着床底看,心里一咯噔,急忙走过去遮住陈运的视线。 陈运眸光闪了闪,很自然的从怀里掏出一壶酒。 「听官差说,冯兄点了一夜千金的京华公子归家作陪,愚兄久闻京华公子大名,想过来一睹京华公子的芳容,却又不好意思腆着脸空手过来,便奉上一壶我珍藏的美酒,望笑纳。」 冯时接过酒看了看,好傢伙,一壶千两不止。 陈运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怎么不见京华公子?」 「天寒地冻的,我已经命人将京华公子送回锁欲阁了,陈兄想看自去锁欲阁吧。」 说着,冯时不客气的将酒还给陈运。 陈运貌似一点都不意外这个答案,说了几句寒暄话,就利索的离开了冯家。 谢行俭从床底钻出来的时候,秦氏正趴在冯时怀里哭诉。 「我先前就跟你说姓陈的是个笑里藏刀的畜生,你偏不信,现在你看到了吧,他大晚上的拿刀吓唬我。」 冯时拍拍秦氏的背,小声的问有没有伤到,秦氏抽噎的说没有,但心跳的贼快。 「他应该知道本官在你家了。」谢行俭拍拍身上的灰尘,抛出一颗炸.雷。 隔壁听到动静的漕营兄弟们闻声赶过来。 「要不要小人解决了他,人应该还走远。」 谢行俭眸中划过一丝狠厉,冯时咽了口口水:「真要…杀杀啊?」 「不杀也行。」谢行俭舌尖抵了抵上颚,冷声道,「不出意外,陈运很快就会带人闯进来。」 秦氏急了:「他刚才拿刀了,等会会不会杀我们灭口啊?」 「应该不会。」冯时挣扎起来,「我认识陈运不下五年,他不是心狠的人……」 话音刚落,追出去的漕营兄弟跑了进来。 「那小子果然去喊人了,小人已经放倒了他,大人,此地已经暴露,咱们赶紧撤!」 谢行俭没有再理会冯时,转而紧了紧衣袍腰带,戴好黑纱帷帽,冷静的吩咐漕营兄弟们跟他离开冯家。 冯时脑中一阵轰鸣,见谢行俭要走,急忙伸手拦住:「大人要去哪?」 谢行俭冷下面容,撇开冯时的胳膊:「崔娄秀的人已经盯上你家了,你以为这里还安全吗?」 冯时涨红了脸欲言又止,谢行俭厉声截断冯时开口说的话,讥讽一笑:「刚才本官怎么跟你说的,既然你已经想好归顺本官,那就跟陈运他们断绝联繫,藕断丝连可不是本官想看到的,陈运进你家连刀都使上了,你还当他是兄弟?」 受害者秦氏趁热打铁:「官爷说的对,姓陈的连你婆娘都敢威胁,你难道还想保畜生的性命?」 冯时心口发慌,眼皮子跳个不停,攥的五指关节咔咔作响。 就在谢行俭对冯时感到失望时,冯时勐地抬起头,平静道:「城内已经遍张罗网,想安身,下官倒是有一去处。」 大家的目光在一瞬间都靠拢过来,谢行俭挑了挑眉:「什么地方?」 冯时嘴唇动了动,目光幽幽的望向谢行俭。 谢行俭头皮发紧,不详的预感扑面而来。 下一秒,冯时的嘴里蹦出三个字。 「锁欲阁——」 谢行俭脚下一趔趄,这这不是那啥京华公子呆的男.妓馆子吗? 第2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在小巷子里甦醒的陈运暗咬一口银牙, 揉着酸痛的颈脖跑到衙门里找崔娄秀, 当崔娄秀满心欢喜的带着人围堵冯家四合院时, 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被谢行俭又耍了一回的崔娄秀气的拍桌子, 打小报告的陈运吓的脸色惨白, 抖着嗓子说:「是冯时!肯定是冯时将谢行俭藏起来了!」 「冯时?」崔娄秀眼一眯。 「大人——」随从急急的从屋里跑出来, 「屋里银子首饰全不见了。」 「冯时跑了!」陈运疾唿。 「要你他娘的说?本官看不出来?」崔娄秀面露愤恨之色,反手甩给陈运一个大耳光。 陈运被打的头冒金花,嘴角鲜血直流。 「混帐羔子,看个人都能看跑!」崔娄秀越骂火气越大, 吼的屋宇发震,「给本官查,今夜便是将豫州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谢行俭挖出来。」 一众官差高声领命。 崔娄秀拂袖而去,徒留趴在地上的陈运长跪不起, 再抬眼时,陈运面目狰狞,双眼充斥着嗜血和阴鸷。 * 冯家后院有一大片竹林, 竹子涨势茂密, 冯时带着谢行俭艰难的钻到竹林另外一头, 谢行俭望着眼前三个大字,嘴角抽了抽。 第597页 「你家后院的风景……倒挺别致的哈。」谢行俭笑看冯时。 冯时不好意思的搅动手指, 支支吾吾道:「这地鲜有人知,我也是后来买了院子偶然知晓的。」 谢行俭意味深长的哦一声,紧跟他们出来的秦氏拍拍头上蹭到的竹叶, 抬眸看到『锁欲阁』三个字,惊的结巴:「夫君,这门什么时候开在咱家后院了?」 漕营兄弟们说话大大咧咧,两人将冯时瘦弱的肩膀夹住,嬉皮笑脸的开起黄腔:「冯户曹出息了啊,谢大人果真没冤枉你,锁欲阁后门竟然直通你家……啧啧。」 谢行俭含笑斜睨冯时,冯时脸燥的通红,从漕营兄弟的胳肢窝里挣脱出来,气唿唿的发泄:「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嗐,我和京华公子是真的清清白白,不信等会你们自己看。」 说的满腹委屈的敲响木门。 漕营兄弟哈哈大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木门团团围住。 谢行俭双手环胸,他倒要看看传说中的京华公子和他有几分像。 冯时敲门很有规律性,应该是暗号,三长两短,很快木门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小厮看到冯时身边的谢行俭,吓的脚步往后移,抖着手指,惊唿道:「公子你——」 得,瞧小厮的样子,八成把他认成京华公子了。 冯时及时解释,又问京华公子睡了没有,他们深夜来访有急事求救。 小厮松了一口气,站到门侧迎众人进屋:「公子听说冯少爷夜里跟旁人说他去您家了,念叨的您肯定有事,这会子哪里睡得下。」 边说着边看谢行俭,「公子里边请。」 谢行俭挑眉,这位京华公子深夜不睡,难道知道他会找上门来? 踏进木门后,漕营兄弟和秦氏被小厮带到别处,谢行俭和冯时则沿着长栏去了对面屋子。 「时哥。」一位少年从蒲团上立起身,含笑宴宴的看过来。 谢行俭低着头撩开眼前的珠帘,倏而抬眸望去时,周身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凝固。 他忍不住揉揉眼睛,以为自己从水里爬出来冻坏了脑子。 这少年和他颇似,只不过少年穿红戴绿,比他多了两分市井气,五官比他稚嫩些,却也精緻些。 少年诧异的瞪大眼,眼中浸有疑惑,有惊嘆,很快转换成一抹坦然。 「这位是京城翰林院的谢行俭谢大人。」冯时打破尴尬,介绍起两人,「大人,这就是下官和您说的京华公子。」 谢行俭手指微动,礼貌性的弯弯嘴角,倒是少年不认生,拉着谢行俭坐下,笑的神采飞扬:「听说今年的新科状元和我同岁,我还琢磨是何等人物,小小年纪就荣登金銮殿,今日一见,果真是好颜色。」 谢行俭微哂,少年就像镜子里的自己,自己夸自己,总感觉哪里不正常。 冯时挨着火炉取暖,嘟囔道:「大人这回看清楚了吧,下官先前多有冒犯,属实是因为大人和京华长相俏似。」 谢行俭笑哼一声:「天下竟真有两个长相如此相似的人,本官和家中大哥小弟都没有如此相像,今日一见,道一句真稀奇都不为过……」 「许是前世兄弟情缘也说不准。」冯时顺话而下。 谢行俭笑而不语,这种事,还真说不准。 少年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失笑:「本公子此生流落风尘,哪里敢跟大人攀兄弟情缘,不敢不敢。」 「你甭自轻自贱。」冯时有些不开心,「若非你家道中落,此刻你何尝不是手捧书卷的文人骚客?」 少年抬起宽大衣袖捂着嘴笑,声线轻柔婉约,如银铃般好听:「时哥惯会逗我,我一介堂名中人,哪里能跟谢大人相提并论,再说了,我平日里只会些小曲,委实不是块读书的料。」 谢行俭被这串清脆笑声激的浑身起鸡皮疙瘩,顶着和他八分像的面容,举手投足却似女子,说实话,眼前这一幕给他的冲击感太大了,太诡异。 少年长睫轻颤,将谢行俭微微皱眉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知为何,一时间少年神色有些落寞。 冯时察觉出两人的异样,连忙岔开话题:「京华,今夜我过来找你,是想让谢大人在你这躲一躲。」 少年语音轻颤,看着谢行俭:「躲?大人遇上麻烦了?」 谢行俭点头,躬身行礼:「江南巡抚欲取我性命,还望京华公子施以援手。」 冯时昂着脖子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眼瞅着锁欲阁东边有大片火光往这边移动,冯时紧张打憷:「来了来了,崔娄秀的人找过来了。」 谢行俭立马往窗户边跑,果然,有大部队往这边来。 隔壁的漕营兄弟都围谢行俭身边,皆拔出弯刀,半曲着膝盖蓄势待发。 「跟我来。」少年突然拉着谢行俭往里走,两人来到一扇白墙前,少年用力一推,白墙里赫然出现一条往下的楼梯。 「暗道?」谢行俭脱口而出。 少年郑重点头,将谢行俭往里推:「沿着光一直往前走,走到底有一面石墙,用力掰开就能出去。」 少年说的又急又快,谢行俭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进了秘道。 他急忙拽住准备离开的少年,「你去哪?这里等会要打起来,你呆在这危险。」 「我不能走。」少年执拗起来,苦笑道:「锁欲阁是师傅传给我的,我发过誓,要和锁欲阁共存亡。」 第598页 隔开几道墙,忽地空中射来一只冷箭,谢行俭大喊起来:「什么共存亡,你死了锁欲阁照样在!」 说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少年往里拉,胆小的秦氏望着箭头从脸边擦过,『啊』的一声尖叫晕厥过去,冯时急忙抱起妻子往地道里跳。 谢行俭没着急离开,而是探头喊留在上面的漕营兄弟:「将门给本官打开!」 漕营兄弟们不解:「大人万万不可,刚有冷箭放进来——」 「流矢而已,别怕。」谢行俭沉声道,「锁欲阁后门密竹丛生,冗道狭长,崔娄秀的人一时半伙进不来。」 漕营兄弟们面面相觑,拱手道:「接下来大人想怎么做只管吩咐,我等定当全力以赴。」 谢行俭回头看向独自生闷气的少年,口吻不似命令却甚命令:「你平日用的钗环和头油在哪?」 少年没明白谢行俭这时候要这些干什么,嘴巴却已经开了口:「内间西北角,有三箱子翠珠银钗,小半箱赤金钗和宝石步摇,护甲和珠镯在最底小盒子,头油在……」 少年越说越兴奋,恍惚忘了现在的局势,乐滋滋的炫耀:「这些都是恩客赏给我的,我挑了些好看的放在屋里,剩下的全赏给底下的奴才了。」 谢行俭脸黑成三条线,如果他没记错,罗棠笙日常都未必会摆这么多首饰在屋里。 「速去将屋内所有值钱的东西搬到咱们来的过道上。」 谢行俭冷静的指挥漕营的人,「你们用点力气将珠钗等尖锐的东西倒插在草丛里,记得在上面撒点珠宝等东西盖着,还有,那些头油头膏别忘了抹在长廊地板上。」 漕营兄弟们领命而去,相约去内间搬出少年的首饰箱子。 少年微微楞在原地,很快反应过来,只见他跳着脚反抗,口无遮拦的指责谢行俭:「这是本公子多年的积攒,你凭什么让他们搬走!」 暴跳如雷之余还不忘沖内间的漕营兄弟方向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臭男人,还不快放开你们的脏手,谁也不许碰本公子的东西。」 谢行俭深吸一口气,他算是看出来了,所谓和他长的像,大概也就局限于外貌相像了…… 少年抡紧宽松的袖袍,收起平日的小意温柔,愤怒的往内间沖,却被眼疾手快的谢行俭拦腰截住。 望着面前挣扎半天还徒劳无果的少年,谢行俭默默的在心里加上一条:这孩子体力也不如他。 他一把将少年甩进冯时怀里,吐出三个字:「一万两。」 「?」冯时和少年齐眨眼。 谢行俭没继续解释,而是往窗外瞥一眼,院内不断有冷箭射进来,好在漕营兄弟们身经百战,都没有受伤。 几箱子钗环和碎银子都已经倾倒在地,清辉月光下闪着灼灼刺人的光芒,谢行俭及时收回视线,喊漕营兄弟们回来。 收拾完毕,一群人将将躲进密道,屋外就传来一阵又一阵惊唿声。 「这里怎么有银子!」 「这里也有!」 「看,我捡到什么了,红翡石!」 「嘿,锁欲阁今夜散财么?」 「哈哈哈哈,这下发了,京华公子用的东西,咱们也能用。」说的连连发出淫.笑。 「纯爷们谁稀罕用这个?」有人不屑的哼哼,手却不停的在地上摸索,咕噜着眼睛,「今夜天上降钱雨吗?怎么到处都是好东西?」 躲在暗道的谢行俭拼命的捂住少年的嘴,忽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划破天际的痛嚎声。 黑暗中,少年惊恐万状的瞪大眼,很快,外面哀嚎声铺天盖地而来。 …… 「哎哟我的脚,什么东西扎老子的脚。」 「小心,别推我——」 「老子的手,啊,痛死老子了——」 一众鬼哭狼嚎中,时不时伴随着钗环尖刺进肉.体的噗嗤声,听的人心揪的疼。 密道里,姗姗甦醒的秦氏听到排山倒海的惨叫声,顿时眼睛惊悚一翻,又晕了过去。 被谢行俭捂住嘴不让叫喊的少年此刻眼神涣散,呆呆的倚靠在谢行俭肩上一动不动。 暗道里的蜡烛已经点亮,谢行俭凑上来查看少年的情况,见少年面色无神,心道这孩子不会被吓傻了吧。 院子里,谢行俭让漕营兄弟准备的『头油滑道』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等谢行俭一行人都走到密道尽头时,崔娄秀派来的人才手忙脚乱的进到内间。 中途少年学秦氏有模有样的晕了一回,谢行俭为了弥补他刚才擅自做主动了少年的首饰,便自告奋勇的背起晕厥的少年。 密道七拐八拐,这帮人走了有半刻钟,等打头的漕营兄弟推开少年所说的顶盖后,发现外边别有洞天。 外边不知何时已经天光大亮,等最后一个人钻出来,漕营将士谨慎的搬来几块石头将洞口封严实。 这边,谢行俭精疲力尽的将少年放倒在草地上,缓了口气后,他方才有心思环顾四周的环境。 这一看,他笑了。 ——这不是之前徐大人带他来的那顶山洞吗? 作者有话要说:  初衷设定京华,是将他归为空壳美人这一类的…… 第22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摸摸下巴,扔给刚醒过来的少年一个赞赏的眼神:「你能耐了啊,房间密道直接通向江南府。」 第599页 「这里是江南府?」冯时惊的四处张望,入眼却只有满山荒凉的黄草。 少年拄着还在发抖的腿勉强站起身,气势却不输给旁人,趾高气扬的小哼一声:「算你识相。」 谢行俭嘴角弯曲,露出一个这些天最为舒心的笑容,随后单手将少年细长的脖颈扣在胸前,痞里痞气的挠挠少年梳理光滑的头髮。 「你这回算是立了大功,等此事过去,本官定要好好的赏你。」 少年不耐烦的躲开谢行俭放他肩膀上的手臂,气鼓鼓的道:「你们做官的都这样欺负人吗?赏赐什么的本公子不稀罕,还望大人将本公子的首饰还回来就行了。」 谢行俭哑然失笑,他倒忘了首饰一说。 「刚才在外边,本官就许诺过你,你那些首饰想要回原件怕是不行,不过折算成现银倒是可以。」谢行俭此时心情大好,原本打算赔少年一万两,现在升至为两万两。 「两万两?」少年闻言唿吸都快了几息,转头找冯时,「时哥,你们读书人都这么有钱吗?怎么以往你读书的时候寒酸的不行?」 谢行俭被少年天真无邪的样子逗的哈哈大笑,漕营兄弟看了半天戏,笑着和大伙调侃:「冯大人总强调谢大人和京华公子长的像,小人瞧着是有那么三分像,可细看,却哪哪都不像!」 两人虽然同龄,但谢行俭许是因为早些年读书下场的缘故,身上或多或少有书生气,而少年却截然不同,光涂脂抹粉这一项,就和谢行俭的气质差了十万八千里。 从密道这一路走来,谢行俭清楚的了解到冯的确和少年是清白关系,两人之间可以用一句话来慨括,大概就是:冯时幼年没银子读书,少年路过接济了冯时,长大后两人惺惺相惜,以兄弟互称。 此刻,冯时被少年问的哑口无言。 「大人是例外。」冯时苦笑道,「天底下的读书人多数都穷,穷就算了,还清高的不得了,不像谢大人能拉下脸挣银子,还未高中进士就在京城有了一番家业。」 漕营兄弟们只听过谢行俭的名字,还不知道谢行俭是靠什么发家的,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就这样随口许诺出去,莫非家中金银无数? 见大家好奇,谢行俭边领着众人往山下走,一边耐心的解释:「读书人吃脑力苦,本官前些年伙同几个好友出书,大概是老天垂怜,赚了一笔小钱。」 「一笔小钱?」少年倒吸一口气,「万两银子在你眼里是小钱?」 下山的路险峻,茂盛的丛林将路隐藏起来,谢行俭认真的寻摸半天才找对下山的路。 听到少年在后头诧异的问他,谢行俭笑道:「书中有黄金屋,万两银子对本官而言算不得什么。」 他没有说大话。 罗棠笙嫁进谢家的第二天,他老丈人武英侯就派人将罗家书肆的地契交到了他手里。 现在他是罗家书肆的主子,考集的分红他拿大头,每月入帐的银子不说多,万两是妥妥的。 许给少年的赔偿,不过是他在罗家书肆一个月的分红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读书竟这般好么?」 一行人在山谷兜了一刻钟的圈子,终于来到山脚,谢行俭掀开随身携带的黄酒准备喝一口暖暖身子,就听到少年没头没脑的蹦出这句话。 谢行俭心里一直担心崔娄秀的人会不会找到密道,因而没把少年的话放在心里。 他带着人先去了一趟医馆,接待他的人是那日给罗棠笙针灸的老大夫。 老大夫对他一见如故,大抵是因为上次他在老大夫这留下了好印象,因此他一进医馆,老大夫就忧心忡忡的拉起他的手。 「后生,你是不是得罪官家了?」 谢行俭愣楞点头,迫不及待的追问:「老先生,小子之前托您照顾的病人还在您这吗?」 老大夫惶惶不安的觑了一眼谢行俭:「那人已经被老夫挪到别的地方了。」 一听向棕还安好,谢行俭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大夫愁眉道:「你不在的这两天,官府的人四处派人抓贼,还有人上医馆打听最近有没有见过心悸的病人,老夫左思右想,这贼人莫不是小子你?还有你留在这的病人,恰好病在心上……所以老夫连夜将人带到别庄去了,险些就被官差逮到。」 谢行俭感激的沖老大夫鞠躬,「此事说来话长,等日后闲了再说给老先生听,老先生这回帮了小子大忙,小子感激不尽。」 老大夫笑着摆手,二话不说领着谢行俭去别庄接向棕,另外一边,漕营兄弟们火速赶往驿站解救被困在里面的罗棠笙。 …… 此时淮安城下游,一艘巨轮官船悄悄停靠在江南岸边,打头出来的有袁珮,胳膊受伤的徐尧律,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令人意想不到的人走了下来。 此人就是谢行俭的岳父,武英侯。 所以当谢行俭在驿站门口看到妻子抱着一个男人痛哭流涕的时候,他傻了。 直到有点良心的徐尧律走过来解释,谢行俭才从震惊中恢復。 ——那个蓬头垢面、鬍子拉碴的男人是他老丈人! 显然,这种结果比他刚才怀疑罗棠笙当着他的面红杏出墙还难以接受。 老侯爷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去外放做官的大孙子罗郁卓那吃香喝辣了吗?怎么搞成现在这幅鬼样子了? 第600页 徐尧律低低道:「老侯爷逞强,非要一个人回京,半道又花光了银子,一路乞讨到淮安城,幸好被袁大人捡回去了。」 谢行俭噗嗤一笑。 突然! 「小宝哇——」 谢行俭脚底一滑,险些没摔死在这声羞人称唿当中。 自打他跟罗棠笙成亲以后,老侯爷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还是说受了他爹的影响,平日里见到他,大老远就扯着粗嗓子喊他乳名。 美名其曰,要跟他亲爹一样将他当亲儿子看待。 谢行俭:我谢谢您嘞。 「爹。」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喊了一声。 老侯爷瞅谢行俭眼下乌黑,下巴隐隐冒出青色鬍渣,不用问也知道谢行俭这两天过的不顺心。 「江南府最近的事态,徐大人已经跟老夫和袁大人说了。」 老侯爷拍拍谢行俭肩膀,感嘆道,「皇帝让你下江南捉崔娄秀的小辫子,属实有些为难你,等回了京城,老夫定要去找皇帝讨个说法。」 老侯爷越说越愤慨,抹泪将罗棠笙的手拉过来和谢行俭交织在一块:「你今年才多大啊,翰林院是朝廷少有的清闲衙门,皇帝就是看准了你好欺负,远远的打发你来江南风吹日晒,听徐大人说,你还摸进南疆军营去了?你小子长点心吧,算老夫求你了,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笙儿怎么办?她才嫁过来……」 谢行俭刚开始还有些感动老侯爷愿意为了他回京城找敬元帝讨说法,可听着听的,怎么感觉话头变了味。 驿站门口聚集了一堆人看热闹,谢行俭尴尬的站在那垂首听老侯爷的数落,站在冯时身边的少年撇嘴:「读书人不是最爱面子吗?他怎么一言不发任由他爹说教,外头好些人看着呢,我都替他燥的慌。」 「……」冯时:「老丈人又不是亲爹,不能轻易得罪。」 少年巧嘴化蛇:「所以不成亲才是对的,要那么多老子做什么,欠管教么?」 冯时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的忍受媳妇秦氏的愤怒瞪眼。 老侯爷还在继续说,罗棠笙暗掐了亲爹一把,忍不住喊,「爹,我让汀红烧了热水,要不您先去洗漱?」 谢行俭吐出一口郁气,赶紧附和,老侯爷虎目往四下扫了一眼,见大家都往这边看,方知自己在门口说教谢行俭有些不合适。 谢行俭毕竟不是罗郁卓,虽是女婿,但人家隔着亲呢,言语间还是要顾忌些,否则回头受罪的是自己女儿。 老侯爷想通这点,笑眯眯的拿肩膀撞撞谢行俭肩膀,粗着嗓子道:「咱爷俩好久没喝一盅了,等会你收拾好来找老夫碰碰杯子。」 说着,老侯爷就昂首阔步的进了驿站,徒留谢行俭在寒风中凌乱。 崔娄秀正在大张旗鼓的追杀他呢,这时候喝酒闲聊合适吗? 袁珮和漕营将士们说了几句话后,抬眸见谢行俭丧着一张脸,大步走过来。 「听说你杀了南疆兵?」袁珮笑着问。 「这事大人怎么知道?」谢行俭压低声音。 袁珮伸出手掌握拳捂嘴咳嗽,谢行俭顺着袁珮的视线往后看,发现这几天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漕营将士,此刻正洋洋得意的跟兄弟们吹嘘南疆兵的不堪一击。 「谢大人一脚踢过去,啧……」 「然后呢?」 漕营将士来了一招迴旋踢,挑眉道:「没然后了啊,南疆兵被谢大人一脚给踢断气了。」 四周顿起鼓掌喝彩声,还有好事的人吆喝谢行俭现场来一个。 谢行俭脸红成四月间的桃花,袁珮笑过后偏头看谢行俭:「你进来,本官有话问你。」 谢行俭瞬息回神,紧跟着袁珮的步伐踏进驿站,与他一起进屋的还有一直冷着脸的徐尧律。 「你确定崔娄秀招募的南疆兵是海盗?」袁珮掀袍坐下,开门见山道。 谢行俭点头,「是他们亲口承认的,下官在南疆调查到,三年前,海上最大海岛上藏匿的海盗一夜之间被崔娄秀一锅端了,这件事在南疆掀起轩然大波,下官猜想,那些被端的海盗窝应该就是南疆兵的大本营。」 袁珮大怒:「南疆海盗常年骚扰渔民,崔娄秀简直胆大包天,身为地方父母官,竟敢跟作恶多端的海盗沆瀣一气!」 谢行俭从南疆兵那里听到消息时,比袁珮更怒不可遏,所以才失手将南疆兵一脚踢死。 「崔娄秀人呢?」缄默不语的徐尧律突然开口。 「应该还在豫州。」 说起这个,谢行俭觉得有必要提一提锁欲阁。 「京华公子?」徐尧律紧拧的眉目舒展开,「端着明月清风,面貌尚且说的过去,但给人的感觉,有些小家子气。」 「允之说的在理。」 袁珮道,「我观那少年有皮有貌,面相委实不错,放眼整个淮安城恐怕也找不出几个能俊美过他的人,只可惜,那孩子底蕴不足,肚子里没货,相处起来甚没意思,何况身上的风尘气太满,只这一项,我就不太喜欢。」 徐尧律笑了笑,显然十分同意袁珮的说法。 谢行俭噎了一下,感慨少年不得两位大人待见之余,暗忖京华公子的外貌这么得人心吗? 他跟少年长的七八分像,怎么从来没人夸他长的好。 「两位大人不觉得下官和他长的……像吗?」谢行俭厚着脸皮自荐。 第601页 徐尧律和袁珮相视一笑,袁珮砸巴一下嘴,憋着笑脸道:「乍一看是有几分相似……」 谢行俭闻言,眉眼瞬间弯起,谁知徐尧律淡淡的插一刀:「可若是仔细的看两眼,你可比他差远了。」 谢行俭嘴角笑容僵滞,心道您的意思是他长的丑呗。 以往从不关注自己长相美丑的谢行俭,今天是彻底跟这个话题磕上了,非要袁徐二人说出个所以然。 袁珮翘起腿,好整以暇的睨着谢行俭:「美人在骨不在皮,你一个大男人总纠结这个干什么?有这心思何不想想接下来怎么惩治崔娄秀。」 谢行俭心中暗切一声,合着他和京华公子长的像是事实,但他就是没资格像京华公子一样爱美呗。 呸,双标袁。 谢行俭在心里好一番吐槽,全然不知他的小心思早被在场两人看的清清楚楚。 徐尧律忆起老侯爷在驿站门后喊谢行俭乳名的尴尬场面,抬抬眼皮:「称谓是你在人前的第二张脸,你与其想着相貌,不若先起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表字?」 起表字的提议轻松吸引走谢行俭的注意力。 「下官何尝不想早早有一个顺心的表字,无奈没人帮着起一个。」 原先他还指望老族长给起一个,可惜…… 来到江南后,被各种事务缠身,想要个表字的愿望渐渐被他压了下去,直到今天老侯爷当着众人的面喊他那个羞死人的乳名,想拥有表字的想法瞬间又浮上脑海。 「老侯爷心思粗狂,老人家不是有心在大庭广众之下捉弄于你。」 袁珮不愧是老侯爷一手带大的兵,谢行俭一句话没说,袁珮就已经在帮老侯爷开脱。 「要不,本官帮你取个表字,你看如何?」袁珮想了想道。 谢行俭一怔,半信半疑的看向徐尧律,徐尧律触及谢行俭不情愿的目光,笑着打断已经陷入思考的袁珮。 「你一介武将,书都没读几本,指望你取表字未免贻笑大方。」 袁珮粗眉上扬:「你看不起我?」 徐尧律没搭理自负的袁珮,转头对谢行俭笑,「本官当年年纪轻轻高中状元,座师冯大人唯恐本官年少轻狂,便送了本官一个允字,有谦逊之意。」 顿了顿,徐尧律忽然屈着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面写起字来。 谢行俭好奇的看过去。 徐尧律一笔一划的写着,桌面上很快出现两个劲挺的大字。 「容长?」谢行俭读了一遍。 袁珮凑过来嗤之以鼻,大咧咧的挑衅徐尧律:「容长二字可有出处?别是你胡乱想的吧?」 徐尧律看了谢行俭一眼,抬手又落下一个字。 「俭,约也。」徐尧律擦掉重新写,「容,表盛大之状,正好和俭字相辅相成,至于这长字……」 「长字有典故?」谢行俭欣喜的问。 徐尧律含笑而视:「典故称不上,京城闺秀女子羡慕侯府小姐嫁了一位好郎君,遂编成小曲戏唱:有匪君子,生而颀长,只可惜那郎君年岁小,没有美须髯……」 「美须髯?」谢行俭摸摸下巴冒出的小鬍渣,心底小小雀跃起来,不知道他以后养了小鬍子会不会显得儒雅一些。 小鬍子? 谢行俭手指骤然停住。 侯府小姐嫁人,没有鬍子…… 这说的不正是他吗? 徐尧律见谢行俭脸色倏而红的滴血,忍俊不禁道:「容长二字配你再好不过,如此一来,也算全了你和那什么京华公子攀比美貌的愿望。」 袁珮咧嘴乐呵:「还是你们读书人讲究,现如今你有了媲美京华公子相貌的好表字,还不快快谢过徐大人?」 谢行俭喉头干涩,按说有了表字他应该开心才对,可眼下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想了想,归根结底是因为两位大人误认为他嫉妒京华公子貌美,谢行俭挠挠脑袋,暗道他有这么肤浅吗? 气归气,他还是起身谢过给他起表字的徐大人,袁徐二人相顾一笑,喊了一声又一声谢容长,谢行俭没好气的应声。 这时,一个漕营兵拿着信鸽急色匆匆的跑进来。 「豫州来信了——」 屋内三人立马起身,信上说崔娄秀没来江南,而是折返去了南疆,最重要的是,江南府以及豫州城的精铜武器和粮草都被人暗中调动走了。 袁珮皱眉:「崔娄秀这是打算跟咱们争个鱼死网破了?」 「三军未动,兵草先行。」谢行俭轻蔑一笑,「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崔娄秀有图谋不轨之心吗?」 第2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老侯爷一听崔娄秀打算在南疆揭竿而起, 顿时从榻上跳起来。 「反了天了。」老侯爷气的浑身发抖, 「珮小子人呢,他手上有兵, 咱们直接杀进南疆,吓崔娄秀一个措手不及。」 「珮小子好歹跟着老夫在军营里呆过, 崔娄秀招募的虾兵蟹将,漕营兵根本就不把他们当回事。」 罗棠笙听了皱眉:「爹, 夫君说崔娄秀手下的南疆兵是披了羊皮的海盗,实力不容小觑。」 「海盗?」老侯爷顿时恨的咬牙切齿, 咋唿道,「贼胆的东西!你爹我这回在小卓那和海盗干了一场……」 谢行俭进来找老侯爷,恰巧听到这句话。 「爹咋碰上海盗了?」 第602页 老侯爷道:「小卓上任的地方,百姓鱼龙混杂, 蛮人海盗遍地都是,那海盗青天白日强抢民女, 这种事老夫岂能袖手旁观?自然是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这帮海贼太猖狂了。」罗棠笙胸膛微微起伏, 「敢跑到内陆抢女人, 简直可恶。」 谢行俭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海贼这般放肆, 还不是因为背后有崔娄秀撑腰, 崔娄秀比海盗更恶魔, 天底下没人像他那样没人性,瞒着一城的百姓,做出亲手将寡妇送到海盗床上的骯脏事。 孤女巷? 谢行俭脑中精光一闪。 「棠笙, 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罗棠笙目光微抬:「什么事?」 谢行俭觑了一眼身旁的老侯爷,老侯爷愣了愣,很快哈哈笑着拍大腿:「得得得,爹马上就出去,你们小夫妻俩有什么话只管说,嘿嘿。」 罗棠笙嗔怒,掰着手指控诉老侯爷不正经。 谢行俭敛起笑容,将孤女巷的事一五一十的和罗棠笙说了,罗棠笙听完后傻愣半天,随后将崔娄秀从皮子到骨头都骂了个遍。 「袁大人的漕营兵已经登上江南岸口了。」谢行俭低声道,「我等会要跟着袁大人去南疆,江南这边,麻烦你带着居三去一趟孤女巷。」 罗棠笙一窒,大声道:「夫君要上战场吗?」 「什么战场不战场的,真要打起来,有袁大人的漕营兵在前面顶着呢!」 谢行俭安抚的摸摸妻子的手,「我估摸着这场战是要躲不掉的,我本想把你送回京城,但刚才袁大人说,北上的水路已经被他封了,此时恰逢年关,陆路上盗匪多,我自是不能让你走陆路,如此一来,你还是呆在江南府更安全,居三有些功夫在身上,我让他寸步不离的跟着你……」 罗棠笙打断谢行俭,忧心忡忡道:「居三还是守着夫君好,我会功夫。」 谢行俭执拗坚持:「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爹不是说了海盗肆无忌惮的往内陆跑,到时候你不不小心碰上了,好歹居三还能帮帮你,再说了,你身边还有两丫鬟,你能自保,那她们呢?我担心你傻乎乎的跑上去救丫鬟,反倒将自己赔进去。」 罗棠笙口舌上争不过谢行俭,只好答应留下居三。 「夫君还没说让我去孤女巷干什么呢?」 谢行俭暗暗握拳,沉声道:「崔娄秀派人在城中散布海盗将要袭港的谣言,约莫明天开始,府城的老百姓就会不约而同的捐献粮食和布衣支援南疆,我要你明天带人去一趟孤女巷,将崔娄秀犯在寡妇身上的罪行曝光于天下。」 「好。」罗棠笙满口答应,「崔娄秀对那些寡妇的作为简直罄竹难书,咱们决计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老百姓蒙在鼓里。」 两人又说了会话,这时,漕营兵过来喊谢行俭:「谢大人,我家大人让你过去呢!」 「夫君千万要小心。」罗棠笙眼睛微微湿润,细声细气的嘱咐,「战场刀剑无眼,你别逞强往前沖,多想想我,还有远在雁平的爹娘。」 谢行俭小鸡啄米的点头,握着罗棠笙的手愁嘆:「带你来江南府原是想让你来这散散心,不成想碰上一堆糟心事,你且好好在驿站等着我,等来日回了京城,我再好好陪你。」 罗棠笙泪眼含笑的点点头,喊上丫鬟汀红收拾包裹给谢行俭带上,就这样,谢行俭再次踏上出发南疆的队伍。 漕营兵虽是水将,但由于袁珮是马上行军作战的勇士,因而这些漕营兵的马术也相当了得,拔营启程的队伍浩浩荡荡,为了不给大家前进拖后腿,谢行俭表示不坐马车。 实际上,队伍里有一辆马车,只不过袁珮为了加快行军节奏,特意选了一辆体积小行动快的车轿,是专门给病人向棕坐的,谢行俭有手有脚自然不好意思跟向棕争,因而提出骑马。 教他骑马的是老侯爷,别看老侯爷平时嘻嘻哈哈小老头一个,遇上训兵骑马的课业,老侯爷表现的比韩夫子当初教他读书还要严厉。 磕磕巴巴半天的功夫,屁.股和膝盖不知道摔了多少回,在老侯爷的呵斥声和痛骂声中,谢行俭终于学会了骑马,当然了技术很烂,但上路还是可以的。 …… 漕营兵出了江南府后,袁珮下达命令原地休息,这时,被漕营兵严看死守的向棕醒了过来,望着面前整齐划一的漕营兵,向棕唿吸一窒。 再看到眼前陡然放大的面孔,向棕险些背过气去。 「棕哥儿不认识老夫了?」老侯爷冷哼。 见向棕眼神闪闪躲躲,老侯爷阴阳怪气的笑:「京城人都说向家大公子是个草包病公子,没想到美胚子下面竟窝藏着一颗蛇蝎心肠。」 谢行俭贴着隔窗听的入神,这时棕开了口。 「老侯爷真会装煳涂,本公子变成这样,老侯爷难道不用负责吗?」 谢行俭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里面的老侯爷冷冰冰的看着向棕,一字一句道:「你以为你奶娘将你皇子的身份告诉你是好事?你可知你那个奶娘是什么人,她在罗家行偷窃,后来被老夫杖责三十赶了出去,你娘不知情收了她奶你,她是什么坏性子老夫比谁都清楚,她定是从你娘嘴里得知你是太上皇的庶长子,告诉你——」 「侯爷的意思是,奶娘因为怨恨你,所以才挑唆我陷害太子和你?」向棕激动的打断老侯爷的话,「可您别忘了,当初太上皇险些就知道我的存在了,是你!是你在背后帮着宫里那个女人销毁了我存在的证据,如若你当初不插手,我会是现在这幅鬼样子吗!」 第603页 向棕一口气说了大段的话,胸口起伏的厉害。 偷听的谢行俭似乎明白了为何向棕执着陷害罗家了,如果老侯爷当年真的和皇贵妃携手抹去了向棕的印记,那么向棕的怨恨就说的通了。 向棕的一席话戳中了老侯爷的穴道,老侯爷噗通一下抱拳跪下,赔罪道:「当年老夫所为的确不妥,你现在想打想骂,悉听尊便,但老夫自认为当年没做错,你若活在宫中,未必有现在这么自由,要知道,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说着,老侯爷扯下腰间的鞭子双手奉上。 谢行俭一听老侯爷负荆请罪,顿时急了,正准备撩帘子进去时,手被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徐尧律按住,徐尧律对谢行俭无声的摇摇头。 屋内,向棕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地的老侯爷,突然笑了,笑声中竟有几分心酸。 「自由?苟延残喘的自由我要来干什么!我现在就是将你千刀万剐也没用了,我的身子坏了,原本属于我的皇子位份也早就不存在了,我娘……更回不来。」 谢行俭听的很不是滋味,换位思考,如果他是向棕,他指不定做的比向棕更绝。 老侯爷悲哀的看着向棕,嘆道:「即便老夫此时不该说话,但老夫还是想跟你说一句,孩子,你错了,自古后宫比朝廷的水还要深,你以为皇贵妃将你送给向夫人是害你?是!皇贵妃嫉妒你娘先生下太上皇的长子,这点毋庸置疑。」 「可你只知其一,不知有其二。」 老侯爷粗糙的手掌抹开泪,摇头自嘲道,「你别是忘了,皇贵妃上头有皇后哇,皇后娘娘家族显赫,别看这位常年礼佛不问世事,可你瞧瞧太上皇,一辈子就只有当今圣上、成王包括你在内三个皇子这点就能看出来,咱们这位太后有的是手段。」 向棕不可抑制的咳嗽起来,指着老侯爷的脸,狠厉道:「你甭诓我,你莫不是想说纵是没有皇贵妃,皇后也会陷害我的性命?」 「正是!」老侯爷无畏向棕的兇狠,字字铿锵道:「你想活在宫里也行,那就只能成为当今太后的傀儡儿子,你说,你是想逍遥活在宫外去做向家大公子,还是想当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这才是老夫所说的自由!」 向棕别过脸不说话,老侯爷继续道:「太上皇以权臣身份登基,当初借了太后娘家的势力支持,但外戚干涉朝政的事古往今来数不胜数,为了避免皇权再次更替,太上皇决定不让太后生子。」 「成王之母出身商户,商人给钱就能摆布,所以太皇上才放心让成王出生,太子就更不用说了,皇贵妃是太上皇的心肝肉,从始至终太上皇就想将皇位传给皇贵妃的孩子,至于你……」 向棕呵了一声笑出泪花,俊美的容颜上布满凄凉:「至于我,我就是个意外,亲爹根本就没期待过我的降世,恐怕在他眼里,根本就不记得我娘了吧,也是啊,我娘没好的家世,不能助他成就大业……」 向棕似乎什么都想明白了,踉跄着脚步,笑着狰狞又刻薄,泪水沿着惨白的脸庞簌簌落下。 谢行俭对向棕的遭遇感到怜悯,实在不忍心继续往下听,便起身往外走。 赶了半天路,袁珮吩咐军厨原地搭起锅灶开始做饭,谢行俭和徐尧律从向棕那里出来后,沿着路旁的溪水往下散心。 徐尧律见谢行俭脸上摆着老父亲才有的痛彻心扉的表情,不由笑了笑:「先前大理寺的木大人跟本官说你心性太软和,不适合在大理寺呆着,本官不以为然,还跟他辩了一回,如今看你这幅模样,本官倒认可了他的话。」 谢行俭哀哀道:「下官有些可怜向棕。」 「他不可怜。」徐尧律背着手立在溪水边,「你没听老侯爷说吗?他娘身份低位,在后宫是活不长久的,早死晚死都一样,而向棕年幼失母,当今太后正好有了抚养他的藉口。」 溪边流水潺潺,谢行俭蹲下身捧起冰凉的水洗了把脸,连日的不休息累的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徐尧律这几天因为要防备着崔娄秀派来的杀手,也没睡好,谢行俭见徐尧律手中伤还未好,便拧了把湿巾递给徐尧律。 徐尧律抹了把脸,语气疲惫道:「这么些年,太上皇一直在打压太后娘娘母家的势力,太上皇十分忌讳太后抚养皇子,如果向棕归在太后膝下,你觉得他还能活下去吗?」 「虎毒不食子。」谢行俭急道,「向棕他好歹是太上皇的亲儿子,太上皇岂会出手害自己的孩子?」 徐尧律笑了,笑意耐人寻味:「皇家哪有什么亲情,真要有,当今圣上又怎么会将宗亲王一家满门斩首,要知道宗亲王是看着他长大的亲叔叔。」 谢行俭一噎,顿时耷拉下面孔。 宗亲王是太上皇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敬元帝想斩杀宗亲王,肯定请教过太上皇,由此猜想,太上皇连亲弟弟都能下手,何况向棕这样的婢生子。 「两位大人,开饭了——」 这时,远处传来漕营兵的唿喊声。 谢行俭和徐尧律闻声往营地走,刚走几步就看到老侯爷从向棕的马车里下来。 「等会派两个人送向棕回定州。」 谢行俭大步走过去,就听老侯爷指挥袁珮送走向棕。 「定州?」谢行俭瞥了一眼马车,「向棕是咱们对付崔娄秀的筹码,作甚现在要送他走?再有送他去定州干嘛?」 第604页 老侯爷双手负背,神情冷淡:「定州有小卓在,且那里是罗家将的地盘,老夫年轻时结交了几位医术颇好的大夫,向棕去了那里,身子骨可以适当的调养调养。」 谢行俭哦了一声,心想老侯爷救向棕,是在向过去的事赎罪么? 「至于崔娄秀那边,向棕已经答应老夫不再掺和皇储之争,于崔娄秀而言,他已经没用了,自然就不用跟咱们去南疆。」 袁珮十分听老侯爷的话,立马点了几个武功高强的漕营兵,没等开饭就让人赶着马车往定州方向跑。 谢行俭捧着碗坐在草地上嘆气,忽想起一件事。 「大人,向棕去了定州,那您还让他去京城祭拜死在关外的将士吗?」 潜伏在罗家的杂耍团他倒不担心,向棕能去定州治病,肯定和老侯爷暗中达成了交易。 「时间有记忆。」徐尧律淡淡道,「犯过的错不可能因为时间的离去而消失,那些将士死了是事实,等这场战打完,本官会亲自去定州接他回京城。」 「人死不能復生,既然向棕认了错,这事就该翻篇了……额,下官斗胆,想问大人一个问题。」谢行俭想了想,挤眉弄眼的看着徐尧律。 向棕的事解决了,那向家大小姐呢? 徐尧律听出谢行俭话中的意有所指,侧头看着他,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你成亲的时候,本官屈尊降贵给你当了一回迎亲郎官,待日后你回了京,定要替本官做一回迎亲郎,这叫礼尚往来。」 「下官是成亲人士,还能做迎亲郎君吗?」谢行俭问 。 「有何不妥?」徐尧律唇角微勾,轻轻道,「在本官这里,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谢行俭竖起大拇指,「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谢行俭喝了一口碗里的河鲜汤,啧了一生,笑的意味深长。 「大人就不担心向大小姐不同意与您……」 「她不会不答应。」徐尧律想都没想,肯定的下结论。 谢行俭放下碗,悠哉悠哉的摇头,「大人话别说的太满,您拖着向大小姐二十好几还没嫁出去,如今您陡然开口跟向大小姐提成亲,人家未必会答应,恐怕会想大人是不是在变着法子逗她玩。」 徐尧律皱眉,良久怔忪无言。 谢行俭望着三十岁还没开窍的徐尧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向大小姐追着大人,委屈了好些年,大人难道不该先哄哄向大小姐吗?」 徐尧律还是不明白,眨巴着眼睛看着谢行俭。 坐在附近的袁珮急眼了,大声道:「书呆子就是书呆子,人家被你冷了十来年,你突然说成亲,谁会信你?肯定以为你想出别的花招折磨她呢,如此一来,人家大小姐婚后能幸福吗,不郁郁寡欢就谢天谢地了。」 谢行俭转过身沖袁珮大赞起来。 徐尧律脸上掠过一抹惊讶,正准备不耻下问求教谢行俭时,漕营兵的骨哨声尖锐响起。 「有人往这边来了,全军戒备——」 第2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眉头紧锁, 跟在袁珮身后往草丛里躲。 远处杨树林边的大道上,窸窸窣窣传来说话声。 声音由远到近, 听脚步声,似乎来的人还挺多。 谢行俭偏头去看袁珮, 只见袁珮悄然朝身后挥了挥手,漕营兵立马利索的在草丛里架起弓箭,长箭光秃冷冰,此时正虎视眈眈的瞄准前方。 来的人是南疆兵马么? 谢行俭眯起眼睛, 透过枯叶缝隙往前瞄, 夜色渐渐暗下来, 寒冬时节户外的鸣虫少了很多, 训练有素的漕营兵不由放低唿吸声, 翘首以待猎物上钩。 谢行俭偷偷掏出匕首, 耳畔的脚步声渐近, 此时空气中瀰漫着风雨欲来的逼迫感,就在谢行俭一口气憋的喘不过来时, 匍匐在身旁的袁珮勐的跳站起来, 上前一步,厉声喝道:「放箭——」 『嗖嗖嗖』的箭音瞬间在空中划出道道长痕, 前方与之而来的慌乱脚步中夹杂着阵阵哀嚎声。 「有埋伏!」 「大家快趴下!」 熟悉的南疆口音此起彼伏,谢行俭紧了紧匕首, 好傢伙,还真的是南疆兵。 老侯爷先发制人,抡起大刀沖了进去, 谢行俭魂都要吓掉半截,老侯爷胆子也太大了吧。 来的南疆兵可不是小数目,就这样疯狂的冲过去,倘若出了事他怎么跟棠笙交代。 事出紧急,谢行俭脑子当时就一个念想:他老丈人不能出事! 所以当漕营兵刚收好弓箭提刀准备杀过去时,就见眼前『嗖嗖』两下蹿出两道身影。 「那不是老侯爷和谢大人吗!」离得近的漕营兵惊的瞠目结舌。 漕营兵的话宛如晴空降下一道霹雳,震的袁珮心口突突直跳。 「还不去护着老侯爷——」袁珮单手用力挥舞起大刀,话音未落人就已经蹿了两米远。 谢行俭和袁珮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老侯爷宝刀未老,手起刀落一路斩杀了三四个人高马大的南疆兵,反倒是手上功夫浅的谢行俭,险些被南疆兵来一个身首分离。 幸好漕营兵及时赶到,谢行俭才免于成为刀下亡魂。 「你在这添什么乱!」老侯爷狠狠的从南疆兵身子里抽出鲜血淋漓的大刀,见谢行俭拿着小匕首来回捅南疆兵的肚子,顿时来了气。 第605页 「还不给老子退回去!」老侯爷气势万钧的呵斥,「刀都拿不稳,像个娘们一样出来丢不丢脸?!」 一听这话,谢行俭骨子里的男人尊严瞬间登顶,当即咬咬牙捡起地上的长刀,猩红了眼睛往南疆兵身上砍。 南疆兵手劲比谢行俭大很多,大掌勐地抵住谢行俭刺过来的刀柄,谢行俭不甘示弱的拿出全身的力气往下用力。 刀刃距离南疆兵几厘米的时候,忽而南疆兵目眦欲裂大的嘶吼一声,随之而来的巨大冲击力将本来占据上风的谢行俭往后一掀,惯力作用使得谢行俭一屁.股跌倒在地。 南疆兵显然被谢行俭激怒了,飞速的抡起刀往谢行俭身上砍,被南疆兵冲散到对面的老侯爷看到这一幕,脸色唰的一下变白。 兵刃混战,离的又远,老侯爷根本来不及解救谢行俭,只能扯着嗓子吼:「小宝,小心!」 谢行俭倒下时,后背磕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撞的他龇牙咧嘴,耳边老侯爷咆哮的声音愣是将他从疼痛中回神,眼瞅着南疆兵刺眼的刀头要落到他身上,谢行俭瑟缩了一下,鬼使神差的从地上抓起大把的沙土,勐地朝南疆兵眼睛舞去。 沙子模煳了视线,南疆兵『啊』的一声尖叫,谢行俭一不做二不休,忍着后背的剧痛,抬腿往南疆兵下身重重一踹。 『咔嚓』一声脆响,须臾,一道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在渐黑的夜空中炸响。 紧接着,虎背熊腰的南疆兵捂着下身在原地转圈,厮杀中的众人蓦然往这边看过来,不论是南疆兵还是漕营兵,脸色都不太好看。 老侯爷默默的转过头,继续加入作战中。 谢行俭扶着腰,气的往已经痛得痉挛的南疆兵补了一刀,做好事似的终结了南疆兵的痛苦。 袁珮眼睛时刻关注着老侯爷的动态,不小心看到此情此景,吓的双腿一夹,远远的见谢行俭后背红了一大片,袁珮暗道一声坏了。 谢行俭之前上京城西山开水闸时,后腰伤过一回,将将长好的骨头貌似又裂开了口子,痛的他男儿泪情不自禁的往下淌。 「我掩护,你撤退。」袁珮作战经验丰富,很快来到谢行俭身边,敦促谢行俭离开此地。 「我爹他——」谢行俭皱着眉大喘气,他还是有些担心老侯爷。 「老侯爷有我看着呢!」袁珮大声道。 谢行俭闷哼了一声,拄着大刀委身往草丛里退,半道上有眼尖的南疆兵看到落单的谢行俭,贼气的杀到谢行俭这来。 后背的血还在往下流,谢行俭痛的快没知觉,更别说拿刀杀人了。 南疆兵的长刀如寒冰,直挺挺的往谢行俭胸.口.射过来,忽而『嘭』的一声脆响,谢行俭摸摸毫髮无伤的胸膛,抬眸再看,发现想杀他的南疆兵已经被附近的漕营兵杀死。 他还没有从死里逃生中惊醒过来,就听前方袁珮大喊起来。 「藤鞭盾牌拿上来——」 下一秒,无数弓箭唰唰齐射,谢行俭下意识的翻身往草丛里滚。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会塞牙,这不,他这一滚,好巧不巧的磕到一棵粗树根上,后腰的疼痛感犹如潮水般席捲全身,有一瞬间,他丧丧的想,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说不定他就能回到现代了呢。 古代太危险了,还是上辈子舒服。 老天爷这回似乎听到了谢行俭的心声,撞到树桩的谢行俭突感头晕目眩,再睁眼时,发现自己飘在半空,而身躯则毫无知觉的躺在眼前,周围围了一圈的人。 老侯爷、徐大人,袁大人,还有之前陪在他身边多日的漕营兄弟,皆肃穆的立在他的身躯边。 军医嘆了口气,对众人摇摇头。 谢行俭见状心一紧,他,这是死了么? 老侯爷哇的一声哭出来,就连平日粗犷的袁珮都红了眼睛。 谢行俭忍不住飘过去,望着面前毫无声息的自己,他莫名有一丝后悔。 他还不想死,他还有好多事没去做,棠笙还在江南等他,他还没有子嗣,他死了,棠笙后半辈子就完了…… 越想头越痛,他勐然想起宗亲王被斩首的那日,当时他受了惊吓,回来后昏厥不醒,后来灵魂好像也像现在这样脱离了躯壳,之身去朱雀街熘达了一圈,在那里他还看到了上辈子罗家的悲惨下场。 后来是他表哥甩了他一巴掌,才把他从梦魇中抢回来。 对,他只是梦魇,他还没死。 谢行俭焦急的往自己身上撞,然而这回身子半点动静都没有。 突然,徐尧律蹲下身,发现谢行俭怀里跳出一样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是一块黄佛珠,不过珠子中间有一道裂缝。 谢行俭乍然想起来,刚才南疆兵的刀头明明砍了过来,可他却毫髮无伤,而且他还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原来是他多年佩戴的佛珠替他挡了一回灾。 就在徐尧律将佛珠将珠子放回谢行俭衣服里时,奇蹟发生了,飘在半空的谢行俭被一道古怪的拉力拽回身体,下一秒醒了过来。 军医吓的往后直踉跄,高声道,「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小宝?你别吓老夫」老侯爷老泪纵横,急忙拉着谢行俭肩膀求证,待看到谢行俭睁开眼,老侯爷激动的鼻涕直流。 「小宝哇,你这回可真是大难不死,流了一滩子的血还能相安无事,幸好你没事,否则老夫回去怎么跟笙儿交代。」 第606页 谢行俭有气无力的纠正老侯爷:「爹,徐大人已经帮我取了表字,以后叫我容长就行了,小…宝就别叫了,怪不好意思的。」 徐尧律缓缓松口气,笑着让军医上前察看谢行俭的伤势,边道:「你胸前挂的佛珠真是好东西,上面的裂纹应该是大刀砍碎的,等江南行结束后,你定要去寺庙烧柱香,好好感谢佛祖保佑你劫后余生。」 谢行俭认真点点头,宗亲王那次,他还侥倖的以为是场梦,但刚才他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灵魂脱壳。 也许,他真的应该去一趟寺庙了。 他伸出手解下红绳系挂的佛珠,细细的端详起来。 袁珮是几人中最不相信有鬼神存在的人,便问道:「这珠子你哪来的啊?」 珠子的确有了裂纹,谢行俭小心的将珠子戴好,抿抿干巴的嘴唇,道:「下官幼年参加科考,爹爹为了让下官高中童生,不惜一步一叩首跪到寺庙,替下官求来这珠子,希冀下官能在科举中拔得头筹。」 「当年你中了童生么?」袁珮好奇的问。 谢行俭翻过身任由军医察看他后背的伤口,围观的众人觑到谢行俭血肉模煳的后背,不禁倒吸一口气。 「自然是中了的。」谢行俭如实说,但他可不认为他当年考中是因为有佛祖保佑。 「这就有意思了。」袁珮砸巴嘴惊嘆一声,「佛祖莫不是你家的祖宗,保佑你科举便罢了,如今又救了你一条命,看来这珠子果真好东西。」 老侯爷道:「佛祖灵不灵要看求的人是不是真心,你爹一拜一叩首的祈求,许是佛祖被你爹感动了才保佑你今日劫后余生。」 谢行俭点点头,这世上如果真有神灵,肯定是因为看到他爹对他的一片慈爱之心。 天下的事就是这么奇妙,要么说血浓于水呢,谢行俭受伤的时候正直夜幕降临,远在雁平的谢长义和王氏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就是无法安睡。 最后,两人索性点灯相顾而坐。 王氏捂着胸口,慌神的看着谢长义:「当家的,我这心怎么跳的这么厉害?是不是小宝在江南出事了?」 谢长义抹掉额头上直冒的冷汗,宽慰道:「不会的,小宝怎么会出事,他身边有居三守着呢,居三身手不错,不会让小宝伤着的。」 王氏觉得此话有理,到底是挂念着谢行俭,王氏忍不住连夜催促谢长义写封信去江南。 谢长义嘴上说没事,其实心里也没底,便起身去翻纸笔出来。 夫妻俩整出的动静很大,隔壁睡着的谢行孝以及跟侄子睡在一块的老三团宝都醒了过来。 团宝虚岁才三岁,走路摇摇晃晃的,谢行孝一把抱住老三,团宝乖乖的抱着大哥的脖子,半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软软的开口:「团宝睡不着。」 谢行孝颠了颠怀里的胖娃娃,道:「大哥也睡不着,正好爹娘也没睡,大哥带你过去看看?」 团宝点点头,谢长义见大儿子抱着老三走进来,连忙将写好的信递过去。 「孝哥儿,你明天去府城驿站一趟,多花点银子将信给小宝寄去。」 谢行孝将团宝放到地上,伸手接过信。 团宝扑腾着腿跑到王氏身边,歪着头,小小声道:「娘怎么还没睡?是跟团宝一样睡不着吗?」 老三团宝和谢行俭小时候长的几乎一模一样,听到小儿子糯唿唿的嗓音,王氏心顿时舒坦不少。 「娘想起你小哥了,团宝想不想小哥啊?」王氏笑吟吟的问。 「想!」小孩重重点头。 「团宝想小哥,那咱们去江南找小哥怎么样?」王氏问。 此话一出,屋内两个大男人愣了愣。 谢长义今夜总感觉哪哪都不对劲,心口像是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按平常,谢长义听到王氏这句话,定要拎着王氏好一番提点,但今天,谢长义鬼使神差的点了脑袋。 一家人商量到最后,决定暂时不去京城,而是转道前往江南府。 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一早,谢家老宅来了不速之客。 …… 江南府这边,罗棠笙按照谢行俭的交代,带人冲进了孤女巷,久不见天日的寡妇们看到站在罗棠笙身后的家人,顿时喜极而泣。 本以为接下来会出现皆大欢喜的一幕,可惜,发生了一件谢行俭意料之外的事。 城中百姓见自家女儿/媳妇身子脏了,忍不住皱眉捂脸往后退,直唿这样的罪妇应该送去沉河。 寡妇们闻言伤心欲绝,一些精神崩溃的寡妇痛哭流涕的往墙上撞,有些性子泼辣的,气的鼻孔冒气,指着日思夜想的家人怒骂。 现场顿时乱成一锅粥。 罗棠笙冷眼睇着面前荒唐的一幕,果决的找来江南户曹冯时,要求冯时给这些寡妇另开户头。 厌恶寡妇毁了自家清白门楣的老百姓巴不得以,寡妇们见昔日的家人狠心抛弃她们,顿时哭的昏天黑地,最后在罗棠笙的劝慰下,黯然神伤的寡妇们这才咬牙点头同意自立门户。 就这样,孤女巷的寡妇纷纷立了女户,那些老百姓离开时,还忿忿不平的唾弃寡妇不自爱,还说了一堆什么脏了身子,家里怎么去跟官府要贞洁牌坊之类的寒心话。 寡妇们闻言,顷刻间万念俱灰,亲人的话就像尖锐的锥子,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狠狠的往她们身上刺,刺的她们遍体鳞伤。 第607页 来自家人的侮辱和讥笑,让这些寡妇彻底对这些所谓的家人断了念想。 一旁的罗棠笙紧了紧拳头,望着那些没心没肺的老百姓,罗棠笙气的腮帮子鼓鼓的,回到驿站后,罗棠笙越想越坐不住,自作主张的领人连夜将江南府一座座羞辱妇人的贞洁牌坊全砸了。 贞节牌坊一夜轰塌的事,在江南府闹的满城风雨,罗棠笙趁机叫人在城中散布崔娄秀的罪行,一时间,江南府舆论譁然。 第23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翌日谢家大门被敲响, 敲响谢家老宅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自称是谢长义亲娘宋氏的弟弟。 「你说你是谁?」谢长义掏掏耳朵,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邋里邋遢的男人。 「大外甥, 我是你舅舅啊——」男人龇着一口黑牙, 嬉皮笑脸的往院子里看, 「啧啧啧,我那老姐姐的命真好,生了你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 谢长义和王氏面面相觑, 还没说话呢,就见男人身后冒出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妇人, 妇人顶多三十来岁, 姿色尚可。 「哎呦,我的老天爷,大姐家里真大。」妇人趁谢长义一不留神, 猫着身子死劲的往里沖, 却被已经长成小大人的祥哥儿一把拦住。 「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祥哥儿牵着团宝从房间里走出来, 气唿唿的沖妇人喊。 团宝有模有样的学:「谁让你进来的!」 妇人嫌弃的瞪了一眼两个孩子, 转瞬笑眯眯的解释:「你奶奶宋氏是我大姐, 你该喊我一声舅奶奶才对。」 祥哥儿这孩子跟在谢行孝身边耳濡目染, 眼瞅着爷爷谢长义不待见这人,哪里肯给妇人好脸色, 当即跑到王氏身边。 「什么舅奶奶,我舅奶奶才不是你。」 这话说的没错,祥哥儿的舅奶奶是王多麦的娘。 妇人不清楚祥哥儿在谢家的身份, 因而弄错了辈分,见祥哥儿不好忽悠,妇人转头看团宝。 团宝瓮声瓮气的哼一声,嘚吧着小短腿也往王氏身边跑,边跑边喊:「娘,她好兇,她刚才拿眼睛瞪我……」 说着还抬起小胖手抹眼睛。 见小儿子被惹哭,谢长义上前一步拽着妇人头髮就往外拉,妇人痛的跳脚:「大外甥,你这是干什么,我可是舅娘啊,你还不放我们进去好茶好点心伺候着!」 谢长义勐地甩开妇人的胳膊,妇人踉跄的往后一倒,门口邋里邋遢的男人慌忙上前扶起妇人,哭天抢地的沖门口喊:「不得了咯,遭天谴的人,竟狠心赶亲舅舅出去,富贵了就不认穷亲戚,小心雷噼死你!」 妇人经男人一提点,立马放声痛哭:「谢家外甥打人啦,我大嫂拼死拼活生下的儿子,不成想竟是一个没人性的逆子,可怜我大嫂早早去了……」 一会大姐,一会大嫂,称唿都乱了套,这样一来,谢长义更不相信这两人跟他娘有关系了。 妇人说话就像唱戏一般,将声音拉的绵长,越说越荒唐:「大嫂在天之灵,快下来看看你儿子怎么欺负我们,我和狗癞子大老远的投奔大外甥,大外甥连家门都不让我们进,这像话吗!」 男人跟着鬼哭狼嚎,嗓子极大,很快就将林水村早起忙种的村民吸引过来。 王氏气的身子发抖,大清早哪来的两个疯狗在她家门口乱吠。 谢长义更是艴然不悦,拿出扫院子的竹篾扫把往两人身上赶,赶不走就直接往两人身上抽,哭丧似的两人被抽的嗷嗷直叫,像小丑一样捂着头逃窜离开。 「关门!」谢长义喝道。 谢家院子大门一关,门口看热闹的村民很快散去。 院子里,王氏没好气的叉腰:「真是笑话,现在是个畜生就敢上门认亲戚吗?当谢家是软柿子,想捏就捏?」 「爹,那人真是奶她弟弟吗?」 谢行孝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儿子走过来,忧心道,「这种上门认亲的事总得有理有据才行,雁平县谁不知道咱家小宝在京城有出息,应该没人敢胡编乱造攀关系,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到时候咱们跟小宝一说,他们能有好果子吃?」 经谢行孝这么一分析,王氏脸上的讥笑渐渐僵住,半吞半吐道:「那两人……不会真是娘的……」 「不好说。」谢长义闷闷道,「以前跟老族长喝酒吃饭时,老族长跟我唠嗑时说了一点我娘的事,老族长说我娘前头嫁的那个男人有一个弟弟,但我娘是没弟弟的,这点我清楚……」 「我当什么!」王氏气笑,「娘都改嫁到咱们谢家了,和那边就断了联繫,真要仔细掰扯掰扯,咱们喊他们一声叔婶算是看得起他们了,什么舅舅舅娘,瞎扯一通。」 「一会喊咱奶大姐,一会喊嫂子,我估计他们自个都没把关系捋明白,就上杆子的往咱家贴,我猜他们肯定从哪听到小宝出息了,这会子跑咱家打秋风来了呢!」 谢行孝心思最活络,一语道中那两人的小心思。 「那该如何是好?」杨氏担忧道,「我娘常说打秋风的恶臭虫子比苍耳球还难摘干净,他们既然敢来谢家闹一场,没讨到好处,势必要来第二回 。」 「一个铜板都不能给!」 谢行孝坚定的横了门口一眼,「那两人厚颜无耻的可怕,咱们今天接济了他们,他们肯定会咬着咱们不放,到时候成天吃咱家,用咱家的,谁受得了。」 第608页 「孝哥儿说的对。」谢长义义愤填膺道,「凭那两人今天的表现,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打发的人,咱家又不是接济穷人的菩萨,用不着管他们的死活。」 有了谢长义这句话,谢家的人心里顿时有了底子,那就是——不论那两个人跟宋氏有没有关系,总之,跟谢家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 男人和妇人被谢长义赶出谢家后,来到村口旁边的山腰下。 妇人抹开脸上的灰尘,跺脚唧唧歪歪道:「看你干的好事,咱们千里迢迢赶过来,哪晓得人家连个正眼都不给咱们。」 男人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气急败坏道:「我那寡妇嫂子明明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女人,怎么生的儿子这么嚣张跋扈?敢打老子,活腻歪了他!等回头老子进他们家当了主子,定要给这些不懂事的晚辈一点颜色看看。」 「得了吧,还主子。」妇人翻白眼,「现在咱们连谢家的大门都进不去,还扯什么主子晚辈的,再这样下去,咱们就要继续喝西北风去咯。」 男人弯腰擤了下鼻子,绿豆大的眼睛却时刻不离谢家大院的方向,朝妇人撇嘴:「他家不是有个当了官的状元郎嘛——」 「刚才那么多人,我愣是没瞧见状元郎是哪个。」妇人嘟囔。 「状元郎在京城当官呢,怎么可能会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男人阴阴的笑开,「当官的人都不敢担不孝的名头,咱们去官府告,一告一个准,到时候状元郎可不得端着笑脸接咱俩过去。」 妇人美滋滋的做着白日梦,「刚我仔细看了,谢家那院子好东西多着呢,等日后我成了谢家的舅奶奶,这些东西自然全是我的了。」 男人猥.琐的摸了一把妇人的胸,痛快道:「跟了我,你有的清福享受,回头外人见了你,谁不是毕恭毕敬的喊你一声官爷奶奶?」 妇人娇笑不停,两人正欲青天白日行苟且之事时,草堆后面突然蹿出一人,吓的两人面无血色。 来人是逝世老族长的二儿子谢松辉。 谢松辉露出一抹奸笑,三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半天话后,竟然达成了某种协议。 原来,老族长死后,谢氏一族的族长位子空了出来. 谢松柏,谢松辉还有谢松青三人成为候选,三个人都想当族长,可族长就一个位子,为了争抢上位,谢松柏和谢松辉不遗余力的拉拢林水村的村民,可谁知,村里最有话语权的谢行俭一家支持谢松青,这可把谢松柏和谢松辉气坏了。 谢松辉正愁找不到机会出气,这下好了,这两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晌午,谢松辉就火急火燎的领着两人去找何县令,气势汹汹的状告谢行俭一家不敬长辈,何县令一听谢松辉带来的两人是谢行俭亲奶奶宋氏那边的亲戚,霎时瞳孔一缩。 本朝重视孝道,倘若谢家因为发了家就瞧不起穷长辈,这事要是捅出来,谢行俭的名声肯定会受到波及。 上回在林水村时,何县令在谢行俭那里吃了好大的糗,碍于谢行俭得皇上青睐,何县令只能忍气吞声的咽下这口委屈。 可当今天谢松辉领着两人上衙门后,何县令的小心思开始蠢蠢欲动。 何县喊来周师爷,准备让周师爷替那两人写状子,孰料,这回周师爷智商在线了。 「大人,这状子不能写!」 「为何?」何县令纳闷,「从古至今多少官爷因为孝道被拉下马的,本官偏不信他谢行俭会是例外。」 周师爷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何县令,「说多少次了,大人接案子前要三思而后行,谢松辉当不上谢氏族长,正愁没机会拉谢大人一家下水呢,大人这时候作甚要趟这池浑水?」 「师爷的意思是谢松辉在拿本官开涮是吧,他扳不倒谢家,就让本官冲锋打头阵?」何县令脑袋瓜转个不停。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周师爷点头。 「那谢松辉带来的那两人怎么办,听说是谢大人亲舅爷爷。」何县令搓着手,有些犹豫不决,到底心里对谢行俭还是有怨恨的,想着能在这件事上坑谢行俭一把。 「大人省省心吧。」周师爷一眼就将何县令看穿,愁眉苦脸道:「大人的官来之不易,就别再整什么么蛾子了,回头惹恼了谢大人,乌纱帽被摘了都是小事,脑袋掉了才是大事。」 此话吓的何县令立马扶了扶头,腆着脸皮小心翼翼的问周师爷,「所以这事本官要怎么做才好?」 何县令就是典型贪生怕死的小人,想从谢行俭那里出口气是事实,但在小命面前,其他东西都要靠边站。 「大人若想自保,就当今天没见过谢松辉三人。」周师爷笑着摸摸长长的鬍子,「倘若想高升,那大人可要牢牢抓住机会。」 周师爷说话神神秘秘的,将何县令的好奇心吊到极致。 「什么机会?」何县令欣喜的问。 周师爷笑道:「上回大人不知情得罪了谢大人,此时正是咱们向谢大人示好的时候,做的好,谢大人说不定还会感激大人呢,到时候大人升官发财了可不就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何县令的脑子里只剩下升官发财四个大字,连忙问周师爷怎么做。 周师爷凑到何县令耳边耳语几句,当天,雁平县衙突然派人去林水村捉拿谢松辉及其二人,罪名是诽谤污衊谢行俭名声。 第609页 三人吓了一大跳,当场跳窗往外跑,男人像条泥鳅一样钻进了深山,妇人就没那么好运了,被五花大绑的带回了衙门。 谢长义听到消息后,有些意外。 「何县令这是想卖咱家的好呢!」谢行孝切中要害。 「听说何县令将那女的打的皮开肉绽,然后扔进了地牢?」王氏皱眉。 「是有这么一回事,现在县里闹得沸沸扬扬,说那女人恬不知耻的找咱家小宝认亲,被县令大人抓去后吃了一顿板子。」 王氏笑呸了一声:「活该,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哪来的脸敢当我小宝的舅奶奶?打的好!」 谢长义若有所思:「怎么被抓的人还有老族长家的松辉?他怎么跟那两人搞一块去了?」 谢行孝冷笑一声:「他埋怨咱家没支持他当谢氏族长,所以才跟那两个不要脸的人串通一气想搞臭小宝的名声,还好这何县令是个识趣的人,不然等小宝回来有他好果子吃。」 谢家人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平息了,谁知没被抓住的男人到处放话造谣何县令想拍谢行俭的马屁,所以就胡乱的抓人拷打,后来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何县令迫于压力只好放了妇人。 男人和妇人重逢后,心想这顿牢狱之灾不能白白受了,因而又转道往林水村找谢长义要银子。 不巧,谢家人早早的离开了林水村,这时候谢松辉又跳出搅屎,说谢家人去江南找谢行俭去了,还建议两人跟去江南亲自找谢行俭,还说什么当官的脸皮薄,等去了江南,两人撒泼赖皮的闹一场,谢行俭碍于面子接纳了两人也说不定。 男人和妇人一听,心里雀跃不已,但一想到江南路长没银子怎么去,两人只好再次求助于谢松辉。 谢松辉脑子魔障了,一心想绊倒谢行俭,以为没了谢行俭,他就能上位当族长,见两人捉襟见肘,谢松辉瞒着家里,将婆娘留着给孩子读书的银子全偷了出来交给男人。 男人得了银子,立马带着妇人往江南府奔。 路上两人翘首企足,以为见到谢行俭就能过上好日子,可惜,事与愿违。 年关将至,就像谢行俭说的,这时段,什么『妖魔鬼怪』都跑出来了,一路上,两人可谓吃了不少苦,谢松辉给的银子大半被抢匪抢走,就连身上穿的衣裳也被沿街的乞丐扒的精光,等两人进了江南府后,已经穷的半个铜板都掏不出来。 两人赤脚露体,饥寒交迫的流落江南府街头,寒冬腊月的,两人冻的差点就死了。 后来男人咬咬牙,拼了一口气去巡抚衙门找谢行俭要口饭吃。 自从崔娄秀去了南疆之后,巡抚衙门就被袁珮的漕营兵接管,如今里面暂时管事的是冯时。 冯时一听有人打着谢行俭的旗号上衙门来,立马将消息告诉了罗棠笙。 罗棠笙从比那两人先到江南府的谢长义那里提前知晓了此事,王氏听说那两人跟着来了江南,气的火冒三丈。 「你说说,这天底下有几个像他们二人那样没皮子没脸的人,娘嫁来谢家之前的确是那人的大嫂,但娘之前的男人死了啊,死了后那人将娘赶出了家门,现在倒好,跑过来认亲戚,谁给他的脸,我谢家跟他压根就没半点干系!」 罗棠笙仔细的理清其中的纠葛,也就是说那个在衙门口的男人其实是谢行俭奶奶前头男人的弟弟。 这种曲折的身份,拿来认亲戚委实没意思,便是跟皇帝告御状,皇帝也不会站在男人那头。 罗棠笙想清楚后,便将事情的真相和冯时交代了,冯时听了后嘴角直抽抽,暗道这天下无耻之尤的人真的存在,毫不相干的人打着寡妇再嫁还是一家的名头就想打秋风占便宜,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再说了,谢行俭亲奶奶是逃荒来的林水村,谁也不知道宋氏先前嫁的那家有没有弟弟,这种亲都能认成功的话,那京华岂不是可以对外扬言他是谢大人的弟弟了?反正两人长相俏似。 这种恶习决不能姑息,冯时说到做到,马上喊人将千里认亲的两人丢出了衙门,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群青深处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临近新年的时候,谢行俭收到了罗棠笙寄来的书信, 信上说他爹娘还有大哥小弟以及大嫂侄儿都来了江南府, 包括谢松辉背后指使两人跑到江南府找冯时状告他不孝长辈的事情, 除此之外,何县令在雁平干的事,罗棠笙一併说了两句。 这封信很长,还说了孤女巷被曝光后,罗棠笙怒而砸贞洁牌坊的事,提起这个, 罗棠笙在信中小心翼翼的问谢行俭, 她这样做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他会不会斥责她鲁莽行事之类的话。 谢行俭笑了笑,他怎么可能骂她,罗棠笙作为女人,能带头砸毁桎梏女人思想的贞节牌坊, 这是好事,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贞节牌坊这东西,自从他来江南府头一天,他就巴不得天上降道雷将这些封建糟粕给噼了。 现在罗棠笙替他解决了这玩意, 他心中说不出的痛快。 信上还说, 孤女巷的事情陡然在民间曝光,不仅仅江南府的老百姓愤慨崔娄秀的所作所为,就连隔壁的定州以及豫州,都自发的掀起了抵制崔娄秀的行动。 第610页 罗棠笙趁热打铁, 立马将南疆兵的身份公之于众,老百姓一听常年欺负他们的海盗竟然被崔娄秀窝藏了起来,南疆兵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比孤女巷更让大伙震撼,宛如平地惊雷炸的江南大地抖三抖。 崔娄秀在南疆起兵的举措,在谢行俭接到漕营兵的信号后,他就将此事八百里加急上报给了敬元帝,此事一经传到京城,震惊朝野。 敬元帝气的奋袂而起,大发雷霆之威。 后得知谢行俭已经联合漕营总督袁珮下南疆对抗崔娄秀,敬元帝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木庄跟徐尧律早先通过信,知道在定州游玩的武英侯一併去了南疆,便启奏敬元帝派兵支援谢行俭,毕竟漕营兵是水将,只能抵挡南疆兵一段时日。 群臣纷纷贊同木庄的说法。 敬元帝心里也清楚,袁珮的漕营兵比不上朝廷的正规军,真要上战场,还是武英侯带的罗家将最合适。 可惜,武英侯已经被他削权归家了,听说前段时间去大孙子上任的定州玩还没回京城呢。 那么,派往南疆的罗家将该由谁挂主帅一位? 木庄抢着答武英侯,并将武英侯在南疆奋力杀敌的事告知在场的敬元帝与众臣。 敬元帝心里五味杂陈,当初削夺武英侯手中的军权时,老侯爷二话不说就交了虎符,现在南疆有难,老侯爷又二话不说冲锋陷阵在前。 国有此等良臣,是朝廷的福气。 这一次,敬元帝放心的将虎符调了出来,委派兵部侍郎和御林军曹弼做监军,领两万罗家将即日前往南疆,并慎重的宣布恢復武英侯主帅之位,统领罗家将攻打崔娄秀。 两万兵马驶入南边,花费的时间肯定比书信慢,所以朝廷拨军队的事,谢行俭是第一个知情的人。 自从上次在豫州和江南交叉口,和搬运粮草的南疆兵交战一回后,谢行俭深刻的体会到南疆兵的实力有多强。 那一场交战持续了一个钟头,南疆兵死伤五十来人,而漕营兵却没了七八十。 谢行俭不由陷入沉思,他恍惚觉得之前被他一脚踢死的南疆兵莫非是假冒的么? 对此,身经百战的老侯爷做出了解释。 ——「军营的人良莠不齐,你碰上的,可能是滥竽充数的虾兵,而真正出来迎战的,大多是海盗团的佼佼者。」 这种说法,谢行俭还是能接受的。 还没等谢行俭将朝廷派出两万精兵来南疆的事告诉袁珮,袁珮就已经接到敬元帝颁发的圣旨,圣旨上清晰的写着认命武英侯罗镇为阵前兵马大元帅,袁珮激动的找到老侯爷,郑重的将圣旨交到老侯爷手里。 老侯爷接过圣旨端详良久,就在谢行俭站的腿脚发麻的时候,老侯爷忽然单膝跪地,捧着圣旨痛哭流涕。 「我爹他,是开心的对吧?」谢行俭慢慢挪到徐尧律身边,悄咪咪的问。 徐尧律点头,「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老侯爷挂帅领兵,想必在皇上眼里,还是信任老侯爷的,不然虎符和罗家将不可能再交给老侯爷,下发的军权一旦放手,再想收回去,很容易引起将士寒心。」 谢行俭盯着趴在地上任由袁珮怎么拉都拉不起的老侯爷,内心百感交集。 老将犹在,国才安稳。 然而,这世间有几个明君如敬元帝,甘心将收回去的兵权再安心的交到老侯爷手上。 只要老侯爷领兵凯旋归京,且不说罗家的爵位保住了,经由罗家训出来的罗家将势必会跟着老侯爷不放,大概三四十年里,皇家甭想再收回罗家的兵权。 除非,老侯爷自己放弃兵权。 「江南来信了?」徐尧律瞥了眼谢行俭。 谢行俭笑着扬了扬手中一叠信纸:「棠笙说下官爹娘来了江南,江南那边出了点事,不过甚好有冯时在,事情已经解决了。」 「朝廷的兵马很快就会到达南疆,本官起先担心战火会不会烧到内陆,现在看来是本官多想了。」徐尧律道。 谢行俭收好书信,望着面前军事演练的沙盘,心潮起伏道:「咱们在这里跟崔娄秀磨了十来天,南疆到底是崔娄秀的大本营,咱们想成功拿下的确有点难度。」 「皇上太过于放心崔娄秀了。」 徐尧律感慨道,「崔娄秀把持江南府城多年,南疆的海盗歷年来都是崔娄秀带人处理,说不准在本官来第一次来江南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策划将海盗训练成地方军了。」 「他的野心不是一般的大。」谢行俭指着地图,「南疆附近的定州,豫州,包括远一些的全州,还有登州,都有他的触手,这回袁大人久而不能攻占南疆,还不是因为这几州和崔娄秀狼狈为奸。」 「定州有罗家老将在,暂时还掀不起风浪,豫州城的军营已经被漕营兵攻占,这两州均不会出事。」 说着,徐尧律拧起眉头,将红旗插在全州和登州之上。 谢行俭若有所思道:「登州地处地震带,前些年登州才发了地动,下官好友钟木鸿就是出自登州,据他说,登州不是一般的穷,尤其是地动后,登州卖儿卖女的事层出不穷,下官怀疑,登州的士兵应该都是这样被卖进军营的。」 钟木鸿好几个族叔都能将自己弄成太监去皇宫求生存,那么,其他人为了一口吃的,卖身去军营也不是不可能。 「小宝你说的可是真的?」老侯爷昂首挺胸的走过来。 第611页 谢行俭笑了笑,他老丈人拿了挂帅的圣旨后,整个人都变了,意气风发的不像话,活像三十来岁的小青年。 只不过这声小宝…… 见女婿脸色不对劲,老侯爷立马改口喊了一声容长,谢行俭的脸就像夏季的天,转眼就笑逐颜开。 「这事八.九不离十。」谢行俭笃定的道。 袁珮痛骂道:「朝廷规定不允许卖身投军,登州竟敢顶风作案?要是让老子碰上,老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天,谢行俭已经习惯了袁珮时不时的爆粗口。 「崔娄秀的南疆兵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岿然不败,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登州那边源源不断的运来援兵。」 谢行俭伸手将登州的红色旗帜拿到手,笑道:「没了登州,崔娄秀就相当于断了双臂。」 老侯爷将登州红旗一把掰断,冷冷道:「容长说的对,登州联合崔娄秀里通外贼,按律该当死罪,本帅才不会手下留情。」 老侯爷的话铿锵有力,帐篷内几人肃然起敬。 「请侯爷下令,我袁珮自请领兵前往登州。」袁珮撩起衣摆,跪地拱手,昂着脖子直视老侯爷。 谢行俭被袁珮这副严肃的模样吓的心尖一跳,忍不住道,「我倒有一法子,不动一兵一卒就能将登州制伏。」 在场人的视线纷纷落到谢行俭身上,咄咄逼人,老侯爷更是火热的拉着谢行俭的手,「小……咳,容长,你赶紧说说你的法子。」 谢行俭目光炯炯,郑重道:「登州老百姓卖子参军,其实这些男子跟家族还是有联繫的,咱们想震慑住登州士兵,只需将他们背后的族人给摁住就行了。」 「怎么摁?」老侯爷问,「登州地广人口多,一家一家的制伏未免有些不现实。」 谢行俭将脖子上戴的佛珠掏出来垂在半空,「用鬼神之说。」 「鬼神?」老侯爷有些迟疑。 谢行俭收起佛珠,接上道:「登州当年地动之狠,我亲身有体会,远在四百里之外的平阳郡都受到了余波,这件事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想必登州的老百姓更是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你想借地动摆平登州?」徐尧律挑眉。 谢行俭笑笑,「地动只是媒介,真正能摆平那些登州士兵的应该是登州的老百姓,也就是他们的父母亲。」 「说来听听。」袁珮眼神一动,饶有兴致的道。 谢行俭便将他的计划和几人说了。 老侯爷听完后,笑的前仰后合,直唿谢行俭歪脑筋真多,不过这回算是用上了正途。 谢行俭挠挠脑袋,谦虚的说能帮上忙就好,帮不上的话,袁珮再领兵过去也不迟。 …… 新年倒数第十天,崔娄秀率领南疆兵以及其他几州派来的援兵,在南疆海岸和漕营兵激战了两天两夜。 双方都是骁勇的水上勐将,实力不相上下,但因为崔娄秀手中集结了各路兵马,隐隐有胜券在握的苗头。 然而,就在崔娄秀大喜过望喊人杀鱼庆祝时,前线传来噩耗。 ——登州撤兵了! 「什么!」崔娄秀恶狠狠的拽起士兵的衣领,暴怒咆哮道:「现在是紧要关头,再撑一会,袁珮就要输了,登州干什么现在要撤兵!」 士兵急忙道:「登州百姓齐聚城门口长跪不起,请求登州郡守赶紧召回他们参军的儿子,说菩萨给了他们警示,再不把登州士兵召回登州,登州的地龙就会翻身,到时候一州的人都要陪葬。」 「胡说八道!」崔娄秀面色狂乱,大叫道:「登州是地动多发地带,地龙翻身和登州撤兵有什么关系!」 士兵瑟缩了一下身子,支支吾吾道:「小人打听到,那些老百姓说菩萨告诉他们的,说他们将儿子卖到军营已然犯了国规,要他们将儿子召回家躲一两天,否则……」 「否则什么?!」崔娄秀怒而拍桌。 「否则地龙翻身,谁也活不成!」 「……」崔娄秀眼睛瞪的极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话是谢行俭随口编的,这种匪夷所思的谎言只适用于地震多发的登州。 他到现在还记得当年平阳郡受到登州地震余波影响时,有一个老人因为迷信过头,煽动小巷口几乎大半的人留在里面接受所谓的『天威震怒』。 那一年,因为地动造成大范围的死伤,平阳郡的官员抗下了来自圣上的所有谩骂,他依稀记得从上到下几乎所有官员都被罢免了,有些官大的,直接以死谢罪。 就连皇上都被迫写了罪己诏,由此可见地震带来的迷信效果有多严重。 他一不做二不休,掏钱让登州的神棍们四处散布所谓的菩萨託梦要用地震惩罚登州百姓的谣言,讹言惑众、三人成虎,加之登州的老百姓对地动带来的巨大伤害有很深的阴影,自然而然就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全城百姓跪地请求,还是以地动为源头,登州郡守岂敢放任不管,何况敬元帝下派两万精兵来南疆的事已经传遍了,登州郡守暗想崔娄秀成不了气候,现在不撤兵更待何时? 登州郡守原本想倒戈漕营兵,以此来赎罪,好等战事结束后,在敬元帝面前能少受点罪。 这种提议被谢行俭一口拒绝,在他心里,始终认为人一次不忠,那就终身不用,登州迟来的忠诚,比草都贱。 第612页 不过为了暂时稳住登州,谢行俭笑眯眯的道:「此次战役,与漕营兵作对的,除了你们登州,还有全州,倘若你能劝退全州,皇上那里,一切好说。」 登州郡守一愣,立即拔腿找全州军营的人,一边跑一边想,能不能劝退是一回事,他张嘴劝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全州郡守显然和崔娄秀关系更好,死活不愿意撤兵,还痛骂登州郡守是没出息的狗尾巴草。 谢行俭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只能嘆一句不识好歹。 新年那天,朝廷两万精兵赶至南疆,老侯爷运兵如神,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将崔娄秀和全州郡守击的节节败退。 老侯爷不愧是多年的老将,上了战场比袁珮还疯魔,崔娄秀和全州郡守被老侯爷亲自逮捕,其余南疆俘虏在老侯爷的一声令下,尽数斩杀抛进海里。 这一年,南疆的海水被染成了红色,就连吸的空气都有血腥的气味。 据南疆渔民说,他们打上来的鱼,很长一段时间吃起来都有一股猫肉的酸味,大家纷纷猜测,这些鱼极有可能吃了抛进海里的海盗尸首。 …… 大年三十晚上,谢行俭正跟老侯爷几人在南疆吃庆功宴时,收到一封来自江南府的信。 信照旧是罗棠笙寄来的。 内容很长,他细细的往下看,罗棠笙在信里跟他说了爹娘和大哥小弟在江南一切都好,还问他这边是什么情况,要保重身体,以及问候老侯爷诸如此类的话。 这就是一封很简朴的家书,如果他没有看到最后一段,他一定这么想。 第23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信的末尾, 写着这么一段话。 ——夫君, 上回有一男一女冒充谢家舅爷舅奶, 我让冯大人将他们打发走了, 可消停了没两天, 你猜怎么着,衙门又有一人过来,自称是爹同母异父的兄长。 谢行俭哑然失笑,这年头盛行认亲戚吗? 他接着往下读, 下面的话着实惊到他了。 ——这人,爹认下了, 具体事宜等夫君回了江南再细细说给你听,我之所以提前告诉夫君, 是让夫君你有个准备, 别到时候回江南见到大伯出糗, 还有一事…… 谢行俭仔细辨认信上的字,罗棠笙似乎涂改过很多回,黑墨在白纸上形成一道道污点,看不清原来的字。 看来是罗棠笙不愿意在信上说,应该是想当一个惊喜送给他吧。 庆功宴上,谢行俭甚至美滋滋的想, 这惊喜会不会是罗棠笙怀了孩子? 然而, 当他风尘僕僕的赶到江南驿站时,看到锁欲阁的京华公子站在他爹身边时,他傻眼了。 谢长义笑吟吟的沖谢行俭招手, 谢行俭僵着脸往旁边看了一眼,京华公子身边紧贴着一位他不认识的中老年人,瞧着面相,和他爹还真的有几分相似,看来这男人就是罗棠笙在信中提的他大伯了。 「小宝——」男人急忙窘迫的看过来,一双粗糙大掌不停的来回揉搓。 谢行俭鞠躬利索的喊了一声大伯,谢长义笑着将谢行俭拉到身边,又将京华公子往他面前推。 他没搞清楚他爹跟京华公子怎么熟稔起来了,正准备问呢,王氏抹着泪花,道:「这孩子是你大伯家的孩子,你大伯家前些年遭了灾,京华这孩子长的好,不幸被人贩子拐走了,可怜才几岁大就被卖到烟花场所……」 京华公子是他大伯的儿子? 谢行俭脑子里嗡嗡的响个不停,所以冯时之前说的话一点都没错,他和京华公子真的是兄弟!! 「俭哥……」少年低低的喊一声,乖巧的模样令王氏心间像熨烫了一般,一口一个好孩子的喊。 谢行俭赶回江南辛苦的很,大家不好在门口堵着,罗棠笙吩咐下人抬水进房,又去外头酒馆置了一桌好酒好菜。 「夫君累坏了吧?」 罗棠笙一边给谢行俭澡盆里添热水,一边轻轻的问,待看到谢行俭后腰处长长的红肉疤痕,罗棠笙再也忍不住了,委顿下身捂着嘴痛哭起来。 边哭边教育谢行俭,「你走的时候,我怎么交代你的,叫你别往前沖,你偏不听,这么长的伤口,定是骨头都伤到了,便是好了也会反覆无常的难受。」 罗棠笙说的挺对的。 他后腰这块肉,一遇颳风下雨就抽筋一般的疼,但就疼一会,热敷一下就好了,老侯爷知道情况后,在南疆帮他寻了好的军医大夫,军医说胜在他现在年轻,骨头容易长好,以后配合着吃药加针灸,应该会好起来。 「真的会好?」罗棠笙抽噎一声,顿了顿,又道,「你别是故意逗我,男人的腰不能坏……」 谢行俭一窒,随即笑的抽气,趁罗棠笙一不留神就将人拉进浴桶里。 驿站的浴桶很大,足够两个人呆在里面。 这澡,洗了足足有一个钟头,期间谢行俭喊居三换了好几次热水。 夜里,王氏领着大儿媳杨氏做了一餐丰盛的雁平菜,直到开饭的时候,谢行俭才牵着同样换了一身衣裳的罗棠笙走了出来。 两人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见罗棠笙娇容红晕,王氏嘿嘿乐开了花,抱着团宝一个劲的说你又要当小叔叔之类的话。 这顿饭吃到了后半夜,桌上的人吃的尤为开心,尤其是谢长义。 谢长义前些年被同父异母的哥哥谢长忠欺负的不成样,但其实在谢长义的心里,是非常渴望和善的兄弟情义的,否则谢长义也不会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才跟谢长忠断绝关系。 第613页 和谢长忠断绝关系后,谢长义偷偷在屋里哭了好几回,这件事只有王氏知情。 在谢行俭这些孩子眼里,摆脱了谢长忠一家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可谢长义不一样,许是幼年失母的缘故,谢长义格外的珍惜家人之间的关系,哪怕谢长忠和谢老爷子都不待见他。 所以,当亲娘宋氏跟前头男人生的儿子找上门来时,谢长义很痛快的就认了兄弟。 这个人姓边,谢行俭喊其边大伯。 此时,边大伯和谢长义皆喝的烂醉如泥,加起来有百来岁的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这两天爹明显比往常要开心很多。」 谢行孝抱着团宝坐过来,低声道,「我听娘私下说,爹做梦常常喊长忠大伯和爷,应该是想他们了。」 谢行俭往他爹和边大伯方向睨了一眼,小小声质疑:「哥,边大伯的身份你查了没?确定是爹的兄弟?」 谢行孝颠了颠怀里睡得一塌煳涂的小团宝,还没开口呢,突然背后传来一道清亮的说话声。 「你口中的边大伯是我亲爹。」 谢行俭回头望去,发现少年精緻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种与以往天真截然不同的表情。 谢行孝怀中的团宝醒了,嚷着要睡觉,谢行孝只好对少年点点头后,随即起身离开现场。 桌尾处,谢行俭和少年相视而立。 屋子里吵的很,祥哥儿和贤哥儿不知因为什么将最小的侄子筠哥儿逗哭了,小孩的哭声振聋发聩,谢行俭瞥了一眼鸡飞蛋打的室内,拍了拍京华的肩膀,两人相约走出了屋子来到驿站后院的凉亭。 此时正值正月寒冬天,屋外气温低的很,谢行俭便让居三温了两壶他娘从雁平带来的黄酒暖身,又添了两碟子解闷的糕点。 「我是五岁的时候被拐到江南的。」少年坐下后就开始说,「拐我走的人贩子只用了一块黄馍馍就哄走了我,那时我是真的饿坏了。」 谢行俭倒了一杯酒给少年,举杯一饮而尽,「你爹没找过你吗?」 「找了……吧。」少年说的模稜两可。 谢行俭挑眉:「没找?」 少年舔了舔浊酒,唔了一声:「我爹不识字,人又老实,前头生的几个儿子女儿都没养活,只剩我这个一个根,好不容易养大,你说我丢了,他着不着急?」 谢行俭搭在膝头的手松了松,边大伯的为人,他今天在桌上观察了很长时间,面向的确是一个老实人,看他时都不敢正眼看,眼神无意间总透漏着自卑和怯懦。 很难想像,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会生出容貌艷绝豫州城的京华公子。 少年突然举杯,温柔的笑笑:「我知道俭哥看不上我这种身份的人——」 谢行俭一怔,正欲解释时,被少年一口打断:「俭哥跟时哥一样,是我这辈子都可望不可求的读书人,俭哥瞧不起我无可厚非,这世道的读书人大多如此,不轻视看我的,大概就时哥一人,但我心里清楚,时哥之所以视我为知己,不过是报答当年的救急之恩罢了。」 谢行俭有些尴尬,干笑的问:「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什么时候说过看不起你?」 少年一口气喝了好几杯酒,脸红扑扑的,站起来后脚步踉踉跄跄。 「在豫州锁欲阁的时候,你看到我时分明皱眉了!」少年一手抱着酒壶,一手怒沖沖的指着谢行俭。 谢行俭哭笑不得,「你一个人大男人,涂脂又抹粉,我是闻那气味刺鼻才……」 「你就是看不起我!」少年明显醉的不轻,将这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不管谢行俭怎么解释,少年都置之不理。 眼瞅着少年要扑过来打他,谢行俭扶着腰赶忙唿爹喊娘,屋内谢长义正向边大伯细细的打听亲娘宋氏的事,忽然听到后院传来唿救声。 谢长义的醉酒顷刻间散去,「谁欺负小宝了?!」 酒醉壮人胆,一向说话畏畏缩缩的边大伯,此时搬起一张长板凳就往外沖,边沖边吼:「谁敢欺负我侄子,我边老大跟他拼命!」 院子里的少年被自家爹的一声咆哮吓的浑身激灵,当场酒就醒了大半,谢行俭望着醉酒的边大伯举着凳子追着少年满院跑,当下是既感动又好笑。 也许,他很他爹一样,都希冀着叔伯长辈的疼爱,可惜谢长忠一家没给他。 …… 正月初四,一夜大雪将江南大地覆盖的严严实实。 清早老侯爷身边的罗家将过来传话,说崔娄秀以及全州、登州的郡守已经押懈进京,问谢行俭什么时候回京城。 「江面没上冰吗?」谢行俭问。 「江南这边冻上了,不过袁大人传信说淮安城地段,船只可以正常通行,侯爷说大人的亲眷多,此次回京要万分小心些,正好罗家余下的士兵要回京,侯爷便让属下过来问问大人的意思,要不要罗家将护送大人您先去淮安城。」 有军队护送回京,谢行俭对此求之不得。 正月初六,江南天将放晴,回城的马车上,谢家一大家子都在,唯独少了刚认亲不久的边老大和边京华。 「京华那孩子非要回豫州,昨儿夜里趁你睡后就着急忙慌的带着他爹走了。」谢长义见谢行俭心不在焉,便靠了过来。 「那孩子自尊心强,知道咱们今天要回京城,到了京城,小宝你在人前就是清贵的翰林官,而他却是……」 第614页 「京华那孩子不是清倌吗?」王氏道,「他说这次回豫州会赎身出来做良民,到时候在豫州添置一间院子,再做点小生意,有他爹陪着,过的不比小宝差。」 「脱娼籍要先去衙门领三十大鞭才行。」 谢长义嘆了口气,「我让大哥带了点好药材回去,嘱咐他别让京华大冷天的去受刑,要去也等开春了再去,不然伤口不易好。」 谢行俭心头好似闷鼓敲动,眯着眼,一言不发的望着马车车轮在洁白的雪地上轧出一道道污秽的泥水路。 直到出了江南府,谢行俭心中压抑的郁气才稍稍散去。 正月十六,一行人终于踏上了京城大地。 谢行俭将写好的江南摺子递给敬元帝后,就一直窝在家中休养,朝堂上,各方势力针对崔娄秀和地方郡守起兵造反一事众说纷纭。 有人说崔娄秀兢兢业业的将江南一带打理的井然有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应当减刑流放,也有人说崔娄秀胆大妄为,论罪当斩。 敬元帝被两派吵的脑壳疼,这时有人道:「何不问问谢大人,崔娄秀的谋逆之心是谢大人最先发现的,怎么处置崔娄秀,谢大人最有资格说。」 谢行俭就这样被宣召进了金銮殿。 本朝有规定,正五品官才有资格每日上朝觐见皇帝,谢行俭却是个例外。 对崔娄秀的处罚,其实谢行俭心中早就有一桿称。 依敬元帝的一贯手段,崔娄秀根本就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性,敬元帝之所以允许群臣哔哔,不过是想在史官笔下留一个仁君名号罢了。 所以谢行俭上了大殿后,废话一句都没说,只是将崔娄秀在江南建孤女巷,私藏南疆海盗,勾结登、全两州谋反等事实摆了出来,最后若无其事的添一句:「这样的罪人都不杀,朝廷莫不是想姑息养奸?!」 话落,金銮殿上久久没人反驳,敬元帝率先打破尴尬,抚掌笑唿一声谢爱卿深得朕心。 在场的臣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拱手化成一句皇上圣明。 自此,朝野上下再无异议。 正月二十,朝廷颁下一道圣旨,崔娄秀被运回江南府,在江南府最繁华的街上被处以绞刑,其尸首按照敬元帝的旨意,一分为二,头颅拿来祭祀那些枉死的寡妇,身躯则剁碎抛到海里餵鱼。 崔娄秀的死,属江南府那些寡妇们笑的最开心,高唿大仇得报,有些寡妇情绪太过激动,当场笑到癫疯的不下五六个。 谢行俭得知消息后,上奏敬元帝拨银子妥善安置这些寡妇,却遭到一众大臣的反对,最后在徐尧律和木庄以及老侯爷的据理力争下,朝廷才决定开国库赏每位寡妇两百两银子的安置费。 谢行俭担心这些银子到了不寡妇的手里,便提出在江南府设置特殊的衙门机构,专门负责管理这笔银子,以及打点寡妇们在江南的日后生活。 这不是什么大工程,敬元帝自然答应了,命名为『红颜衙门』。 经谢行俭指点,江南四子之首的冯时,自请前往江南府担任红颜衙门的长官,敬元帝欣然同意,擢升冯时为江南府少尹,官从四品,但无实权,不过敬元帝又命冯时担任江南府六察官之一,专门察官民善恶,黠吏豪宗,最重要的是替贫弱妇童申冤一事。 冯时的六察官是谢行俭以翰林侍读的身份,请示敬元帝设置的官号,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管理红颜衙门。 红颜衙门设立后,一些寡妇自发来到衙门口请求帮忙。 后来谢行俭收到冯时的书信,冯时在信上说,红颜衙门越发的壮大,如今江南已经有一一支清一色的娘子军,娘子军将谢行俭替她们谋得的待遇都记在心上,问谢行俭什么时候去江南府一游,她们好酒好肉的恭候大驾。 谢行俭欣慰的笑了笑,知道这些寡妇生活过得如意他就放心了,只不过这一时半伙他是去不成江南了。 时年三月,谢行俭多功并奖,被任命为九卿之一的秋官司寇,专掌刑狱,当然了这是虚衔,平日里主要是参与下三司手上的难案,真正的刑狱权还是在三司手中。 除此之外,谢行俭连跳两级,成为翰林院侍读之首,官从四品,此时翰林院并无翰林掌院学士,谢行俭可以说是翰林院响噹噹的头目。 罗家这边,敬元帝也做了表态。 老侯爷的爵位已经到了顶峰,敬元帝便赐美名『嘉勇公』,并将罗郁卓和霞珠郡主召回京城,允许老侯爷百年之后,罗郁卓承袭老侯爷的爵位,除此之外,破例册封霞珠郡守为奉真公主,其女承袭为郡主。 一时间,谢家和罗家成了京城大街小巷议论的对象,罗家更是一下跻身钟鸣鼎食世家之首。 就在大家羡慕眼红两家的时候,嘉勇公竟然脱下战袍,将手中的虎符与罗家将都交还给敬元帝,随后带着三两个贴身侍卫云游四海去了。 京城的人有说武嘉勇公识相,知道什么叫水满则溢盛极必衰,但也有人嗔笑嘉勇公是个傻子,总之各种声音都有。 …… 五月,谢行俭一家从朱雀街搬走了,空置一年有余的状元府终于住进了人。 这一年,谢行俭才十九岁,二十弱冠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文文,官名请勿考究~~~(求生欲很强的作者)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眷梨儿 1个; 第615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安昀之。 40瓶;加勒比海带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4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搬进状元巷的当天, 谢家来了不少人。 罗郁卓和奉真公主、徐尧律、木庄、冯老大人、曹弼、钟木鸿、宋通、魏席坤和莲姐儿、林邵白兄妹, 林大山和国子监的学生, 以及翰林院的诸位同僚等等,来了不下百人,且大多都是京城的翘楚人物。 谢家人忙的脚不沾地, 谢行俭更是将这些年的笑容全用在了同一天, 嘴巴都笑僵了。 乔迁的宴席,谢家花了好一番心思, 既有雁平的小吃, 又有京城的口味,状元府有一栋院子建在池塘上边,可以拿来做一个流觞曲水的凉面席,正好照顾了那些才子读书人附庸风雅的喜好。 吃完饭后, 谢行俭领着男客坐席前院,罗棠笙则领着一众官员的后院女眷上阁楼闲话风月。 罗棠笙未出阁前, 有三两玩的好的闺中好友,只是可惜, 一个个都没罗棠笙福气好,远嫁的远嫁,和离的和离, 好不悽惨。 京城的小姐大多都等不到十五及笄才出嫁,也就十二三就给了人家,因而大老远来状元府庆贺的小姐们,好些孩子都能走路了。 众女眷见罗棠笙身边无子, 一女子就掩口笑道:「听说谢大人前些天天天往医馆跑?是替棠笙寻药么?」 「寻药?」大家纷纷好奇的打量罗棠笙的身子。 五月的京城,不冷不热,罗棠笙穿了一件豫州城手艺最好的绣娘花了大半年才绣成的艷红轻纱雾裙,光这一圈俏媚如真花的苏绣手艺,就羡煞了一众女人,埋汰谢行俭常去医馆的女人一双眼睛恨不得将罗棠笙的衣裳戳穿。 一提药,罗棠笙脸色微微变。 「呀,棠笙你不会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的病吧?」 女人佯装惊慌的扬起丹凤眼,娇丽的面容上风骚劲十足,还不忘扶着有些发胖的腰肢,嘆气道,「其实无所谓能不能生孩子,不生才好呢,你瞧瞧你珍姐姐我,生了嫡子后,身上四处都发福了,还是棠笙你好,嫁了人后是半点没变,小腰还是那么细。」 女人的话一落,大家看罗棠笙的眼神瞬息变了样。 穿的再好过得再如意,不会生孩子有什么用。 见女人们都拿同情的目光看她,罗棠笙松开紧拽纱裙的手,丝毫不跟嘲笑她的女人客气,上前一步,笑道:「怀孩子靠的是缘分……」 这话一听就是给自己找藉口,自称珍姐姐的女人笑的花枝乱颤,正准备反唇相讥,只见罗棠笙笑意不减,视线轻飘飘的落到女人腰间一层又一层的赘肉上。 「这缘分真妙,就是喜欢眷顾珍姐姐,听说珍姐姐嫁给庆州督抚范大人才三载,就落了一胎又添了一胎,不管如何,棠笙在这里先给珍姐姐道声喜。」 女人脸上得意之色更甚,罗棠笙眨眨眼,接着道:「不过这生孩子的缘分似乎格外眷顾范姐夫,听说范姐夫的后院十分热闹,光珍姐姐嫁过去续弦的头一年,就有五六个妾室生了孩子……」 罗棠笙一字一句说的分外轻而缓,可碍不住旁边喜欢听八卦的女人们耳朵灵,此番话一出,女人们忍不住议论纷纷。 「庆州穷的紧,范府又有那么多庶子庶女,那以后嫡子该怎么活哟?」 「嫡子?」 有人翻白眼,「你们拘在京城久了怕是都不知道吧,范大人已经不惑之年,前头娶的正室,早几已经给范大人添了两子一女,薛珍生的嫡子,顶多喊一声嫡三公子,大公子都二十多了,才貌俱全,范大人俨然把大公子捧在手心里疼,你们说说,薛珍的嫡子日后还能争到范家半点家产么?」 说这话的是跟罗棠笙玩的最好的小姐妹,名叫舒慈,比罗棠笙要大三岁,只不过命不好,嫁过去才一年夫君就死了,夫家人嫌弃舒慈不详,冷眼和讥讽是家常便饭,舒慈岂能受得了这口气,带着还尚在襁褓中的儿子跑到京兆府诉请和离。 寡妇求和离,这可是以往闻所未闻的惊天奇事。 嘿,可谁也没想到,京兆府竟然判了舒慈和亡夫和离成功,孩子一併落户到舒家。 要么说舒慈有豪胆呢,主要归结为舒慈投胎投的好,舒慈的大哥哥是敬元帝幼时的陪读,成人后被敬元帝辅以重用,在这位兄长的眼里,舒慈就是他的眼珠子,半点不可欺负。 就这样,京兆府接到了来自敬元帝亲手写下的圣旨,要求恢復舒慈的小姐身份,并处了舒慈婆家三个月的牢狱。 这个案子,谢行俭曾经在大理寺整理案宗的时候看过,当时可把他惊到了,暗笑敬元帝也有私心的时候,只不过后来京城西山发洪水,他得知舒慈前婆家趁着灾情抬高粮食价钱坑老百姓,不由骂一声敬元帝之前判他们蹲三个月的牢还是太少了。 这种没有良心的人家,就该罚他将牢坐穿。 舒慈的话就像利刃一样刺进薛珍的心窝,痛的薛珍喉间咯咯作响,圆滚滚的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罗棠笙嘴角微微勾起,随后又落下,舒慈见状,连忙轻轻的捏捏罗棠笙的手,两姐妹心有灵犀的笑了笑,画面唯美。 薛珍疾步奔过来,想要毁掉面前这碍眼的一幕,却被身边的女人们拦住。 「别怪我们没提醒你,这里是状元府不是庆州督抚,休得你胡来!」 第616页 「当今圣上册封老侯爷为嘉勇侯,你莫不是还以为罗家还是那个空壳武将家,歇歇嘴吧,得罪了罗家你能睡得着?」 「她怎么睡不着?想当年她能跟罗家和舒家两位小姐做好友,不就是凭着一张厚颜无耻的脸吗?」 有人瞥了眼身体发抖的薛珍,咯咯笑道:「如今的薛府没落的不成样子,不然以薛珍的眼光,她怎么看的上年纪比他爹还大的范督抚,要说这人的运气啊,也不全在当初嫁的好不好,想当初谢大人不过是一介穷状元罢了,罗小姐就敢嫁过去,我记得当年上门迎娶薛珍的人中也有读书的年轻人,当时薛珍怎么说来着,嫌弃读书人是书呆子没情趣。」 说话的女人顿了顿,凑近薛嘉笑眯眯道:「珍姐姐不若跟我们说说,范大人的情趣在哪?」 说着,女人面转像众人,捂着嘴嗤笑道:「莫非这情趣就是往家里抬以防又一房的小妾,然后生一窝又一窝的庶子?」 女人们皆捂着肚子笑作一团。 牵着罗棠笙的舒慈抬眸看过来,见薛珍咬着唇忿忿不语,舒慈正准备开口再给薛珍致命一击时,被罗棠笙拦住。 薛珍耐不住女眷的声声嘲讽,捂着脸哭兮兮的跑开了。 「你拦着我干什么?」 舒慈恨铁不成钢的点罗棠笙的脑门,气笑道,「薛珍从小就喜欢和你攀比,去年知道你要嫁给新科进士,还特意跑到我家笑话你,今天她说那些话,不就是想笑你不能生……」 舒慈的话戛然而止,罗棠笙不在意的嘆口气,「她说的又没错,何况她是个要强的人,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薛家出事后将她嫁给一个能当他爹的男人,你以为她心里好过?」 「你可怜她做什么!」舒慈不以为然的哼了声,挽着罗棠笙往湖边走,「你瞧瞧她那副嘚瑟像,想来在范府过的风生水起的很,她要是可怜,这天底下就没过的好的人了。」 谢府的这栋水榭阁楼是沿着小湖泊而建,罗棠笙站在湖岸这边,可以清晰的看到岸对面的情况。 岸这边,一群男人从弯月拱门处走了出来,罗棠笙眼尖的发现了自家夫君领着众好友在那赏景,这时一道女子身影勐地往谢行俭身上一扑,罗棠笙吓的惊唿,那女人竟然是刚离开女眷队伍的薛珍。 还好,谢行俭躲过去了,薛珍摔了一个狗啃泥,很快就被人扶了下去。 舒慈恶狠狠的朝薛珍的方向呸了一声,插着腰骂道:「不知羞的泼妇,咱们刚奚落了她,她转头就勾搭谢大人,树都要皮,她怎么就不知道好歹呢,腰肢胖的比水桶还圆,也敢妄想诱惑谢大人,不要脸的蠢货!」 罗棠笙这回没再拦着舒慈骂人,冷着脸走开了。 …… 夜晚,谢家人累了一天,便都早早的歇息下了,唯有罗棠笙和团宝没睡。 团宝才三岁,比谢行俭小时候要调皮捣蛋的多,长的胖乎乎软糯糯的,一到晚上比谁都精神,这不,抱着小被子照例往谢行俭屋里闯。 谢行俭招待了一天的客人,夜里又要审阅翰林院里的事务,累了便歇在书房,因此主厢房的床上只睡着罗棠笙一人。 在江南的时候,团宝就喜欢抱着罗棠笙睡,用团宝的话来说:「笙嫂子身上香,抱着舒服。」 大点的孩子说这话,别人定会笑话谢家叔嫂之间不检点,可谁叫说这话的是个还没罗棠笙膝盖高的小萌娃呢。 便是那些铁石心肠的人听到团宝乖巧的撒娇奶音,恐怕也会软了心肠将团宝一把抱在怀里。 此时,团宝披着小被子依偎在罗棠笙怀里,然而今日不同往日,团宝迟迟没有闭眼睡觉。 罗棠笙瞅着怀里的小糰子不停拱啊拱,便伸手捏捏小孩的嫩脸,轻声询问:「团宝是不是认床啊,刚来新家有些不适应很正常……」 团宝打了个哈欠,随后摇摇小脑袋,一本正经的开口:「笙嫂子不开心。」 谢家人都知道团宝有说话只说一半的习惯,这小孩比带着上辈子记忆出生的谢行俭还鬼灵精怪,说话总要大人猜后半段。 「所以团宝就睡不着?」罗棠笙试探的接话。 团宝嗯嗯的小鸡啄米,大概是牙齿漏风的缘故,说话含煳不清:「就……就…是不开心,偶都看到你姑了。」 罗棠笙一怔,白天送走宾客后,她一个人跑到房间里痛哭了一场,丫鬟小厮都被她支出去了,怎么却被这小子发现了。 「不是哭——」罗棠笙摸摸团宝稀疏的头髮。 团宝龇着白白的小米牙,抬手捂住罗棠笙的嘴巴,奶声奶气的道:「房间里没有沙子,进不到眼睛里的哦。」 罗棠笙噗嗤一笑,团宝能说出这番话,想来家中有人哭的时候被这小孩子抓包了,遂编了个沙子进眼的藉口。 不成想,团宝还当真了。 见罗棠笙不说话,闹腾一天的团宝实在撑不住了,很快就窝在罗棠笙怀里唿唿大睡起来。 怀中的奶娃娃睡的贼香,罗棠笙幽幽的嘆口气,这小子嘴巴比他哥要甜的多,说什么她不开心自己就睡不着,瞧瞧这睡的酣畅的样子,哪里看得出睡不着。 罗棠笙用手点了点团宝粉嫩嫩的小嘴巴,暗道这样的小甜嘴惯会说一些哄女人开心的话,可说的话转眼又忘了,活像个风流公子,这长大了还得了?! 第617页 倘若她以后有了孩子,孩子千万不能有这么一张油腔滑调的嘴。 一提孩子,罗棠笙黯然神伤的垂下眸子,紧了紧怀中的娃娃,上一秒才立的誓言转眼就变了,心想她若有一个像团宝这么懂事乖巧的孩子,老天爷便是折她的寿,她也愿意。 睡梦中的团宝被罗棠笙勒着感觉唿吸有些困难,挣扎的小手想逃离罗棠笙的怀抱,罗棠笙赶紧放开孩子,团宝很快唿吸均匀,睡梦中还不忘嘟着嘴呢喃什么笙嫂子赶紧睡的话语。 黑夜中,罗棠笙又哭又笑。 这样会疼人又会讲暖心话的小孩,给她十个她都愿意要。 可惜,老天爷愣是连个影子都不愿施捨给她。 …… 翌日一早,谢行俭从团宝嘴里听到了罗棠笙昨天躲在屋子哭泣,再联想到汀红跟他汇报薛珍闹罗棠笙的事,他拧了拧眉心,喊来居三命其准备顶轿子,他要带罗棠笙去京郊佛寺走一遭。 京郊佛寺有几百年的歷史,谢行俭扶着罗棠笙进去的时候,还没张嘴说求什么,便有一僧人合掌走出来,说寺里的老方丈要见他们二位。 两人二话没说跟着小僧人进了静谧的后院。 一进去,谢行俭陡然觉得耳边清净了不少,老方丈长的慈眉善目,鬍子很白很长,一身庄严的袈裟加身,光简简单单的盘腿在那打坐就让谢行俭心生敬畏。 老方丈并没有他上辈子在电视中看到的那么玄乎,老方丈年岁颇高,口中的牙齿尽数都掉了,露出两排红红的牙床,不过老方丈口齿还算清晰,精神头也还不错,和谢行俭攀谈的半个时辰,老方丈愣是没说一个累字。 罗棠笙的求子问题,老方丈一开口就提了这个,还真的让罗棠笙说中了,老方丈的批词也是一个缘字,为了让罗棠笙安心,谢行俭追问这个缘分什么时候能到。 老方丈没有故作神秘的说天机不可泄露,而是很爽快的跟罗棠笙道:「你今年十六,按你夫君心中的及笄标准,理应要等到十八方可。」 「十八?」 谢行俭和罗棠笙不约而同的拔高声音。 前者含惊讶,后者语中有惊喜。 只要能给谢家生子,罗棠笙已经无所谓十八还是二十八了,得到顺心的答案后,罗棠笙极有眼色的出了屋子,将空间留给谢行俭和老方丈。 谢行俭直白的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为什么老方丈会知道十八岁才是他心中认可的成年时间。 老方丈这回打起了哑谜,向谢行俭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谢行俭愣了愣,下意识的将脖子上的佛珠取下来。 老方丈笑眯眯的指着佛珠,「佛宝舍利,贴身供养十年能替人挡一灾,上面的裂痕就是证据。」 谢行俭细细的打量着佛珠里面的裂痕,发现之前大片的裂痕竟有恢復的苗头,他忙惊奇的指给老方丈看。 「肉舍利为赤色,施主手中的舍利可是无价之宝,十年一轮迴,去年它替施主渡了一次劫难,自然要重头开始修炼,这裂痕嘛,慢慢消失很正常。」 十年一轮迴?那岂不是每隔十年,舍利子都可以救他一次? 谢行俭心潮澎湃的握住佛珠,他原先还不信这些,但那次魂魄出走他现在还有印象,如果不是因为这珠舍利子,想来他早就投胎重新做人了吧? 老方丈慧眼看人,似乎将谢行俭的心思看透。 谢行俭拜别老方丈的时候,老方丈突然叫住他,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这世间的事,都有定律,民间总说猫有九条命,可谁知道它前八条命是什么时候没的,也许现在这条命就是它第九条,舍利子救人也有次数,希望施主能永怀虔诚之心,珍惜当下才好。」 谢行俭又不是傻子,方丈的话都已经说的这么直白了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大师是说这颗舍利子的救人次数已经用完了?」 老方丈阿弥陀佛了一声,旋即笑弯了老眼:「老衲又不是舍利子,怎知道这事?施主若想弄明白,再受回死劫就知道了。」 谢行俭:「……」他脑子瓦特了才想再受一回死,假如这舍利子真的是最后一次救人,那他不就没命了? 他颠了颠舍利子没再继续追问,日子是自己的,总想着有金手指加持,那还不如将日子个金手指过呢,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就成了傀儡躯壳? 谢行俭想通后一身轻松,以前他总抱怨天道对他这个穿越子不公平,凭什么林邵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凭什么林大山会口技又会缩骨功……现在回头再看看,一枚珠子就能救他一条命,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走在寺庙的台阶上,谢行俭和罗棠笙相视一笑,两人牵起手,愉悦的回了状元府。 * 夜半十分,谢家院子安安静静无人喧譁,就连月亮都悄悄的躲进云层里不露面。 突然,主厢房里传出一声男人的低吼声,睡着的罗棠笙吓了一哆嗦。 隔壁院里的王氏听到动静后,忙开门问丫鬟秋云。 秋云刚从主院打听过来,此时提着灯笼笑嘻嘻道:「二老爷定是今天高兴过了头,庙里的老方丈不是说少夫人到了十八,生儿育女事事顺心嘛,所以二老爷做梦都惦记着十八,刚主院的汀红姐姐出来说了,说那边好着呢,大抵是二老爷做了场梦,说了梦话罢了。」 第618页 自从谢家下人知道谢行孝后就改了称唿,在王氏和谢长义面前,谢行俭退而喊二老爷。 谢行俭的确做了场梦,在梦里他将白天去寺庙的事又过了一遍,等出了寺庙后,梦里的自己突然拍响大腿,仰天惊唿一声:「还有十八岁没问呢!」 方丈还没跟他解释为什么会知道十八岁才能成年这个事呢! 十八岁成年的说法,不是他上辈子才有的吗? 难道方丈知道他是穿越的?! 谢行俭越想越睡不着,竟然睁着眼熬到了公鸡打鸣,天亮城门一开,他立刻骑着马往京郊跑,谁知,庙里的人说老方丈连夜带着弟子出门修缘去了。 谢行俭:「……」 老方丈绝逼知道他的秘密,躲着他就是心虚! 他又不会问『怎么回现代』这种无聊的话,老方丈用得着躲他吗? 谢行俭切了一声,挥舞着小马鞭气愤的往家赶。 此时,京郊寺庙旁边的山上,小和尚懵懂的问老方丈为何要躲谢行俭。 老方丈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有些事佛曰不可说,这位施主和旁人不同,与他说多了,他会多想,不如不说。」 小和尚挠挠光脑壳,「师父,那咱们要一直躲着这位谢施主吗?什么时候咱们能回寺庙?」 说起这个,老方丈嘴角抽了抽,摸着小和尚的脑袋良久不语。 …… 后来据京郊寺庙的香客说,他们总能在寺庙附近看到翰林院的谢大人,可说来也奇怪,只要谢大人出现在附近,寺庙就对外称老方丈不在。 久而久之,香客们想去庙里求见老方丈,都会提前一天去谢府找谢大人,好说歹说请谢行俭明天别出现在京郊。 谢行俭默默的放下小马鞭,支吾着说明天他忙得很,哪里有空往外跑。 香客们将谢行俭偷偷藏马鞭的动作看在眼里,憋着笑离开谢家。 这件事很快在京城传开,就连敬元帝都会时不时的调侃谢行俭,问他怎么得罪了老方丈。 谢行俭面上摆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笑容,纵是见过大世面的敬元帝看着都心口发憷。 京郊寺庙老方丈和谢行俭之间一些不可说的秘密很快编成小册子在京城各大书肆上印,据说,罗家书肆卖的最好,因为有小道消息称那是谢行俭亲自写的版本,大家都说那个最真实。 拿着小册子的谢行俭呵呵冷笑,再看看书肆呈直线上升的进帐,谢行俭豪气的大手一挥:「加印!」 这下好了,京城的人彻底相信了这个版本的故事。 第23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时间转瞬过去两年, 又是一年三月会试。 冯老大人去年悄无声息的走了, 敬元帝扶棺哭了一场,谢行俭跟着落了一回泪。 今年没了冯老大人, 会试和朝考的题目顺势落到翰林侍读谢行俭身上,然而谢行俭这回有了很好的藉口拒绝了敬元帝。 一来翰林院三年期满,谢行俭要准备散馆考试, 二来一直在他身边学习的林大山要参加今年的会试,他作为好友, 理应避嫌。 理由充分,敬元帝只好换其他人上。 谢行俭乐的在翰林院和林邵白他们准备散馆,其实庶吉士的散馆, 身为侍读的谢行俭压根就不需要参加,但这两年,在翰林院一众同僚眼里,大家心知肚明谢行俭将会被提拔为翰林掌院学士, 成为翰林院史上最年轻的院士。 想要成为掌院学士,总不能名不正言不顺吧,所以敬元帝才命谢行俭参加今年的散馆考试,以名次排名最为服人。 谢行俭不负众望拔得头筹,顺利升任掌院学士,与他一道提拔上来的有当年的榜眼卢长生。 林邵白和魏席坤没有留在京城, 授官去外地做了县令,钟木鸿则去了御史院,派为御史主事, 让谢行俭感到意外的是,当年和他有过节的李通许留馆在翰林院,升任检讨。 除此之外,之前跟在他身边的黄庶常和金庶常均留了馆。 散馆结束后,举子们的会试渐入尾声,这两年在京城,林大山几乎成了谢行俭的小跟班,但凡谢行俭休沐在家亦或是夜里下了衙门,林大山都会准时出现在状元府,谢行俭依照当年的约定,每月在给书肆出考集的空余,会根据林大山的自身情况另出一份考集。 查漏补缺加上谢行俭时不时拎着林大山耳提面命,今年的会试,林大山众望所归,顺利登上四月的贡士杏榜。 这天,林大山带着林教谕来到谢家,老师来了,谢行俭当然要亲自出来迎接。 罗棠笙在亭中安排了一桌酒席,时下京城细雨朦胧,坐在凉亭里吃着小酒,望着院子里经雨水沖刷后娇艷绽放的杏花,谢行俭的心情不是一般的舒畅。 「先生为何不在京城多住几天?」谢行俭双手举杯敬林教谕,「殿试过些天就要举行,等有了好消息再回雁平也不迟。」 因为林大山这两年在京城颇受谢行俭的照顾,尤其学业上,若非有谢行俭的鞭策,林大山名落孙山是板上钉钉的事。 加上谢行俭如今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在雁平的名声比县令还大,林教谕走出去相当自豪,这辈子能交出这么个学生此生无憾,众多原因交织在一起,总之林教谕现在面对谢行俭,比前些年要好不知道多少倍,至少脸上多了笑容。 林教谕举起酒痛饮了一杯,随后斜斜的睨瞪了一眼身旁的儿子,对谢行俭道:「老夫着急回去还不是因为这小兔崽子,才中了贡士,就着急着让老夫回雁平替他向柳家提亲,真真是被那柳小娘子迷了心窍。」 第619页 林大山脸唰的通红,赶紧放下筷子说道:「这是爹三年前答应过的事,如今我如愿考中,怎能食言?再说了,小柳儿十七了还没嫁到咱家,街坊邻居不知该怎么笑话她呢,爹早些回去将你儿中贡士的消息告诉那帮笑话小柳儿的人,好叫那些人灰头土脸的尽早离开,再有,便是让小柳儿安心,心里能觉得跟了我林大山不会亏待了她,嫁人是晚了两年,但嫁过来就是官夫人,以后有的是清福享受!」 「油腔滑调!」林教谕敛起笑容,伸手就赏了林大山一个板栗子,林大山捂着头哀嚎不已。 「爹,你总跟我说当年不应该打容长手心,还说宋齐宽惹人在先,是你自己没弄清楚就将容长手心打烂了,说好的这辈子都不乱打学生了,怎么您就不长记性呢,我可是你亲儿子,再打我头都扁了!」 林教谕微微一笑,手指屈起照着林大山的脑门又弹了两个脑瓜崩,「话这么多,早晚有一天老夫将你舌头给拔了。」 林大山调皮的吐吐舌头,谢行俭忍俊不禁的笑道:「当年的事,到底是我年轻稳不住性子,被宋齐宽轻轻一挑衅就跟人家打了起来,现在回头想想是越想越好笑。」 「说起这个宋齐宽,我在会试场上还碰上他了。」 林大山夹了一块辣干牛肉,嘴里含煳不清的说道:「他好像投奔他姑父家去了,听他堂弟宋齐周说,宋齐宽的姑父在庆州小有名气,因而已经帮他谋了差事,大抵等殿试结束后,宋齐宽就要去庆州上任。」 对宋齐宽的事,谢行俭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当年宋氏兄弟针对他的事,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只不过听林大山提起庆州,谢行俭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 如果他没记错,前年他们一家刚搬进状元府时,罗棠笙招唿了一群闺中好友上门玩,中途有一个姓薛的女子出言不逊惹哭了罗棠笙不算,还跑到他面前上演美人计,这女人的夫婿好像就是庆州的官。 「我记得庆州有大户范氏,不知宋齐宽投靠的可是这家?」谢行俭漫不经心的问。 「对对对!」 林大山抹了把油汪汪的嘴,道,「正是范氏,这范氏可比当年替考被流放的万氏一族要兴旺,范氏不是庆州的土着百姓,可谁知,短短几年之间,范氏愣是将庆州打造成了范州,你随便拉几个人过来,十有八.九都是范家的奴才。」 「范家家大业大,宋齐宽既然投靠了他们,以后怕是前途无量。」谢行俭轻笑一声。 「谈什么前途!」 林教谕重重掷下酒杯,愤而冷哼道,「范氏靠养家奴贩人起家,用的都是无良知没人性的脏银子,跟着这样的人家以后有什么好前程,便是有三分血性的人进了范家也会沦为畜生,何况压根就没骨头的宋齐宽。」 因为林教谕对范氏厌恶至深,第二天谢行俭就从翰林院找出庆州的地志资料。 书上记载说庆州土地贫瘠,非常缺水,农作物生长极为困难,为了活下去,很多老百姓会将生下来的女孩子卖到大户人家换口粮吃,这样的大户人家以范家为首。 至于卖给范家的女孩子都干什么,书中没有详细记载。 谢行俭合上书,命下人喊来几个庆州籍贯的翰林官,问了一些有关庆州范氏的传闻。 「卖身葬父,卖女娶媳这类的事在庆州是百姓司空见惯的事,就连下官的两个姐姐,才五六岁就被爹娘以十两银子卖进了范家做奴才,去年下官花了十倍的银子才将二姐赎出来。」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愣是说红了眼眶。 底下另外一位庆州籍的翰林院向青年投去羡慕的眼神,哀哀道:「你能赎回一个算好的了,可怜我妹妹命途多舛,不知被范府的人卖哪儿做妾去了,也不晓得现在是死是活。」 青年眼中微微泛起泪花,拱手对谢行俭道:「庆州重男轻女尤为厉害,平常百姓家里生了女儿后多半是要卖出去的,不卖只能等死,庆州的穷人连田里的蝗虫都吃,而那些富贵人家,却手握权势,将穷家女儿教养一番后变卖成妾室歌妓,随后送往各地讨好权贵从而替族人谋官……」 「我小妹今年才十三岁。」另外一个翰林官啜泣起来,「下官本想衣锦还乡接回妹妹的,可惜,下官手上银钱不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范府将小妹的卖身契给了旁人。」 谢行俭袖子底下的手悄无声息的攥紧,面上却云淡风轻:「明知姐妹进了范府就难有出头的日子,你俩为何不进行劝阻?庆州穷慌至极,你俩却能一路披荆斩棘考进翰林院,想必家中爹娘为了你们读书花了不少银子吧?」 两个翰林官吓的噗通一下跪倒,手心里冒汗,大声道:「爹娘盼着下官高中,卖姐姐的事,下官人微言轻,阻拦不了啊——」 「是啊,大人。」 旁边的翰林官勐磕头,抖着嗓子道:「庆州卖女跟卖菜一样,下官是读书人,倘若阻拦爹娘卖了妹妹,下官的书就读不成了,一家人都要等着挨饿受死,下官想上进些,无非是想高中后让家里过的好点……」 这话听得刺耳,踩在亲人的嵴梁骨上往上爬,良心不痛吗? 挥退两人后,谢行俭闭着眼在屋里静默了很久,直到太阳下了山归西,他才慢慢起身准备往家走。 自从升任了翰林院掌院学士,谢行俭已经习惯了夜幕降临后再离开翰林院,今天因为庆州的事,谢行俭心里堵的紧,遂在翰林院留到月上梢头才关门。 第620页 一出门,发现另外一位掌院学士卢长生定定的站在门口。 卢长生比他年长,虽然职位一样,但谢行俭对卢长生十分尊重,见卢长生守在门口不走,谢行俭上前一步,没等他开口,卢长生先说话了。 「庆州的事,你该问我。」 「?」谢行俭满头问好。 卢长生拢了拢沾了夜露的衣裳,艰难道:「我家夫人,祖籍就是庆州……」 谢行俭张大嘴,实在难以置信卢长生的话。 卢长生嘴里发干,苦笑道:「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听说庆州女人便宜,爹娘就攒了笔银子买了一个回来,七两银子,我到现在还记得。」 「大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本朝买卖女人虽构不成犯罪,但多少是官场上的污点,何况大人现在身居高位,若是有心人得知尊夫人是……恐怕有小人会在此事上动手脚,到时候大人就会名誉扫地。」谢行俭脱口而出。 卢长生却显得极为淡定,「我买妻是事实,一人做事一人当,管他人怎么看我,他们想害我,自会去打听此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并不是秘密。」 谢行俭没有说话,卢长生朝谢行俭笑了笑,「你无需担心我,今夜找你并非我一时冲动,这件事在我心里搁了很久了,跟你说说也好,总埋在心里不舒服。」 「大人对庆州范家了解多少?」谢行俭问。 卢长生伸手引谢行俭往前走,两人沿着翰林院的石板路往里走,边走边聊。 「听我娘子说,庆州像她那样的女人遍地都是,她算命好嫁给了我,有些姿色上等的孩子从小就有人专门培养她们,稍微张开点就有人拿着银子上范家挑人。」 「挑去做妾?」 卢长生摇头,转过头看着谢行俭,「并不全是做妾,庆州有些大户人家骯脏可怕的很,表面人模人样,实则皮子下面恶臭至极,妾都是好的,有些勛贵人家的主子,折磨起人来比鬼还恐怖,不仅仅男人这样,有些女主子亦是如此,爱养一些粉头供自己享乐,享乐便也罢了,弄死他们干什么!」 月光下,卢长生瞳孔里怒火铮铮,谢行俭驻足微微侧头,「乌烟瘴气的贵胄世家并不止庆州那些,京城不也有吗?」 「你怕得罪他们?」卢长生怔了怔。 谢行俭迎着卢长生灼灼逼人的目光,缓缓道:「他们藏的深,我未必能得罪的到。」 「那庆州呢?」 卢长生苍凉一笑,「庆州歷届督抚都是范氏族人担任,今年吏部的升降摺子下来了,督抚一职又是姓范的,照这样下去,庆州还叫庆州吗,不如直接改名范州算了!」 「吏部能通过庆州的升降摺子,想必范家已经打点了吏部,大人也说了范氏一族霸占庆州多年,连督抚一职他们都能轻松操纵,可见这里面的水有多深,咱们是翰林院的人,能插手管这事吗?」谢行俭有些气竭。 他是有冲动的时候,但他不傻,得罪有权势的家族,跟送死没区别。 范氏一族遍布庆州,他有心想灭了范氏,可他无力啊。 翰林院保存的书卷上记载有范氏卖人发家的事,瞧瞧,这事都传到京城了,难道敬元帝不知道吗?敬元帝当然知道,那为何敬元帝没惩罚范家? 那是因为不管是范家从老百姓手中买孩子,还是范家将孩子转手卖给达官显贵,双方都是自愿的,银货两讫的事,不犯法啊! 卢长生双手负背,神情冷淡:「这其中的缘由我何尝不清楚……今夜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原是想着你常去三司,以为你能跟三司说说能不能拔掉范氏这颗毒瘤,此刻看来,是我高估了你。」 谢行俭皱起眉头没说话,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接下俩的几天里,谢行俭和卢长生相安无事的在翰林院忙活,但翰林院的人发现两位掌院学士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转眼间步入四月底,殿试的结果出来了。 林大山稳扎稳打的考了二甲,雁平县来信说柳家已经答应嫁女了,林大山着急娶亲,竟拒了翰林院的朝考,谢行俭得知林大山擅自上奏吏部,已经领了外放的小官职位逍遥的离开京城后,不由的替林大山捏了把汗。 看来,林大山是皮痒痒了,回去后定少不了一顿毒打。 敬元帝在宫里听说有一姓林的进士自愿捨弃了朝考,以为里面会有猫腻,后经吏部解释,敬元帝捻着鬍鬚哈哈大笑:「这柳家姑娘难道是天仙下凡,勾着新科进士为了娶她连前程都能捨弃,此种痴情的人世上少有。」 那天敬元帝心情非常好,命人将林大山和柳家姑娘的爱情故事打听了来,得知林大山努力考科举只是为了娶柳家小娘子,而柳家小娘子忍着左邻右舍的指点,愣是熬到十七岁才出阁,不由感慨两人情谊深厚。 不久宫里出了一道圣旨,敬元帝亲自提笔赏赐柳家小娘子一顶由皇家工匠打造的稀有凤冠,并写了贺词恭祝林柳二人比翼连枝,共挽鹿车。 圣旨传到雁平县时,满城姑娘无不艷羡柳小娘子,有丈夫疼爱便也罢了,还能拿到皇上的御笔,此生足矣。 七月天里,谢行俭收到了雁平的来信,他不用拆开就知道是林大山寄来的。 罗棠笙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走上水榭凉亭。 谢行俭急忙放下书信,伸手搀住罗棠笙,斜了一眼后边的汀红,「我平日怎么交代你的,少扶少夫人往水边走——」 第621页 汀红福了一礼,正欲请罪时,罗棠笙笑着按住汀红,秀眉上挑,佯装不悦的控诉:「夫君近来火气真大,御医都说了我的寒症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下地多走动走动对孩子好,你怎么还成天不让我做这个不让我做那个,汀红歷来就怕你,你今天处罚了她,那我日后再想来这逛逛岂不是不行了?」 「知道不行还跑出来?」谢行俭失笑,摆摆手让汀红退下。 罗棠笙倚着谢行俭手掌上的力气,扶着腰慢慢的坐在凳子上,罗棠笙是今年年初发现怀了身孕,六个月过去了,肚子挺的像皮球。 谢行俭习惯性的蹲下身,随后将耳朵贴在罗棠笙的肚皮上听一听,罗棠笙露出笑容任由自家夫君像个傻瓜一样对着肚皮自言自语。 「我写了信给莲姐儿,约莫七月底她会来京城,莲姐儿怀过孩子,让她照顾你,我比较放心。」 光他娘一个人,谢行俭担心忙不过来,本来是说请个奶娘回来,但他娘死活不答应,说奶娘对孩子不上心,他退而求其次只好请莲姐儿。 罗棠笙歪了歪头,「先不是说请大嫂吗?」 谢行孝和杨氏并三个孩子并没有在京城定居,每年都是在快过年的时候,谢行孝才带着杨氏和侄子们来京城团聚一趟,这会子,谢行孝一家人住在雁平。 谢行俭唇角一弯,沖罗棠笙肚皮睨一眼,罗棠笙惊讶的捂住嘴:「大嫂又有了?」 「上月大哥跟我说的。」谢行俭笑了笑,「连娘都没透露。」 「为什么不说啊,这是喜事啊!」 谢行俭侧身翻开一张摺子,准备提笔时顿住:「你和大嫂同时怀胎,娘照应不过来,大哥顾及你是头胎,想着娘在身边陪着你更好,大嫂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命人往家里寄了些上等的补药,产婆什么的,都齐全着呢!」 「娘对我这胎真重视。」罗棠笙说这话时,辩不出喜怒。 「你我生育晚,娘上心些不是坏事。」谢行俭微微垂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良久没听到罗棠笙说话,谢行俭暗嘆一声,起身绕到罗棠笙身后将人团团抱住。 「我是盼着你这胎是女儿的。」 「真的?」罗棠笙吸吸鼻子。 谢行俭啄了一下罗棠笙的脸颊,笑声温柔:「先开花再结果难道不好吗?我倒想生一个女儿,趁着岳父还年轻,让他老人家教教咱们女儿武功,有功夫傍身,以后没人敢欺负她。」 「女儿彪悍,小心以后嫁不出去。」罗棠笙推推谢行俭,脸上的笑意浓成花儿。 「我谢行俭的女儿还愁嫁?」谢行俭危险的眯起眼睛,「能被我女儿看上是他的福气,他哪来的胆子敢说不娶?!」 罗棠笙扑哧一笑:「强扭的瓜不甜,你可别乱点鸳鸯谱。」 说到鸳鸯谱,话题自然而然绕到林大山身上。 谢行俭将信递给罗棠笙,挑挑眉道:「咱们皇上又是千里下圣旨又是送凤冠,把这小子乐的找不到北。」 罗棠笙一目十行的看完书信,莞尔道:「宫里的皇上心眼真多。」 谢行俭目光射过来,罗棠笙微微抬眸:「年前的时候,我跟几位诰命夫人进宫见皇后娘娘,听宫女说,皇后娘娘迷上了话本子,还着人在宫里演戏解闷呢。」 「这跟你说的心眼有什么关系?」谢行俭不解的问。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现在的皇后娘娘是前皇后的妹妹这件事吗?」 罗棠笙道,「咱们皇上爱屋及乌,有别家的夫人前儿来府上跟我唠嗑,说皇后娘娘最近心情不悦,好像是小殿下不听话恼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责打了小殿下一顿,皇上听闻后大发雷霆之怒,禁了皇后娘娘的足,皇后娘娘霸气十足,直接在坤宁宫外上了道锁,不让皇上进去,帝后二人由此闹僵。」 「然后呢?」 谢行俭兴致盎然的问,心里却在为后宫那位皇后娘娘竖起大拇指,能不畏敬元帝,正面与其较量的人,大抵就只有皇后娘娘这位巾帼了。 「然后皇上软了性子认了错啊——」罗棠笙扬扬手中的书信,「你别忘了,皇后娘娘喜欢这些民间夫妻的小故事。」 谢行俭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要论骚操作,还要像敬元帝看齐。 利用职务之便,亲手打造一个民间小故事送给皇后,这手笔,啧啧啧…… * 七月半那天,谢行俭按例要进宫面圣。 御书房的敬元帝这两年越发的沉稳,身上的帝王之气扑面而来,见谢行俭进来,敬元帝熟稔的招唿谢行俭上前。 「僻静阁里的姜雅送,你与他有交情?」 噼头盖脸的一句话,将谢行俭问煳涂了:「敢问皇上,姜雅送是谁?」 敬元帝抬抬眼皮:「你不认识他?」 谢行俭摇头说不认识,这回换敬元帝懵圈了。 「既不认识,他临死前为何向朕举荐你当横儿的老师?」 谢行俭唔了一声,脑中记忆翻腾起来,他记得有一年在僻静阁遇了一位身上带药香的青年,别人喊他雅颂,小殿下对青年格外尊敬,这人……已经没了么? 敬元帝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谢行俭,「姜先生是横儿的老师,他的话朕从来不疑,他临死前诉请朕,要将横儿的课业託付给你,你可愿意?」 第622页 教小殿下读书? 谢行俭忙跪下说愿意,小殿下是朝廷公认的未来太子,当太子的老师,他有什么不愿意的! 何况小殿下这孩子他见过,比他家团宝还要乖,教起来应该难不倒他。 第23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敬元帝的皇子目前就四个。 淑妃娘娘生的大皇子,比谢行俭只小四岁, 今年十六, 已经迁出皇宫开府别住, 但敬元帝没有给大皇子封号。 小殿下排第二,现任皇后娘娘姐姐的孩子,今年七岁,三皇子和四皇子一个两岁,一个半岁,生母分别是良妃和柔妃, 这两人身份都不高, 因为生了皇子才被敬元帝抬了妃位。 谢行俭去皇子府找二皇子之前, 先去了一趟坤宁宫。 这是敬元帝特意吩咐过的,说是皇后娘娘想见见他,有了敬元帝的手谕,谢行俭来后宫没人敢拦着不让进。 在谢行俭心中能排上女中豪杰称号的皇后娘娘的确是个厉害人物, 他一进坤宁宫,皇宫娘娘就隔着珠帘问了他不下百来道问题,都是小孩子的读书教育问题,比方说二皇子偷懒当天功课没完成, 作为老师的谢行俭该如何做, 会不会碍于二皇子的身份装聋作哑。 这个问题就涉及老师的教育观念了,好多老师只担着先生的名头,拿着银子并不会真心实意的教导学生,学生在课上开小差玩闹, 先生都不怎么管,有些先生是偷懒,有些先生则是不敢管。 皇后娘娘虽没有明说这句话,但谢行俭懂皇后娘娘话里的意思。 二皇子是敬元帝的心头肉,他作为臣子,作为二皇子的老师,敢不敢管教二皇子非常关键。 以往很多皇子的老师像没骨头一样,在皇子们面前卑躬屈膝,导致皇子们形成不敬师长,暴虐狂躁的性子,谢行俭想起罗棠笙昨夜跟他说皇娘娘因为敬元帝干涉她惩罚二皇子不听话,帝后二人因此不合…… 由此可见,皇后娘娘虽喜欢亲姐姐生的孩子,但不溺爱二皇子,该打的时候打,该宠的时候宠,既然如此,针对皇后娘娘问他的问题,他心里立马就有数了。 皇后娘娘对他的回答似乎很满意,命人给他蹲来软凳,又吩咐宦官去皇子府将二皇子喊来。 「横儿性子执拗,跟皇上一样,有些人有些事认准了就不放手。」皇后娘娘扶着宫女的手走出珠帘,谢行俭急忙起身拱手低头。 只见皇后娘娘火红的凤裙布摆停在谢行俭视线几步之遥,「谢大人且坐吧,等横儿来了,还要请谢大人吃拜师茶呢。」 前朝皇子请老师从来不讲究让皇子给先生敬茶的,这不是因为太上皇没登基前是读书人身份吗,因此就有了宫里皇子给老师敬茶的习俗。 谢行俭毕恭毕敬的坐下,皇后娘娘道:「你怎么当上横儿的老师,其中的缘由想必你知道。」 谢行俭心中透亮:「姜雅送姜大人临危举荐下官,下官感激不尽。」 皇后娘娘微微点头:「姜先生是横儿的启蒙先生,从横儿三岁的时候就教他了,姜先生为人豁达,博古通今,横儿甚是喜欢他,可惜,姜先生命薄……」 谢行俭面露怅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姜雅送命薄了,倘若姜雅送命长一点,辅佐好二皇子顺利登基,日后就是受人敬仰的太傅,三公之一啊。 诶,还是那句话,无福消受的命…… 坐上的皇后娘娘顿了顿,垂着眸子淡淡道:「谢大人大概听说了本宫和皇上因为二皇子闹不和吧?姜先生去世后,横儿哭着吵着要见姜先生,这一个月以来,功课落了大半便也罢了,身形还消瘦了不少,本宫何尝不想姜先生回来,可人死不能復生。」 说到这,皇后娘娘忽然抬起眼,声音抖而犀利狠辣:「这宫中有多少人盼着本宫和横儿之间有嫌隙,姜先生死后,她们就给横儿递消息,胡乱冤枉本宫杀了姜先生,导致横儿他……这些长了舌头的毒妇,简直该死!」 皇后娘娘的话就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听的谢行俭心间发紧,在他的印象中,二皇子没皇后娘娘说的那么蠢啊,这种一听就是挑拨离间的话,二皇子怎么会信。 皇后娘娘瞥了谢行俭一眼:「横儿视姜先生为兄长,为知己,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话,只要是关乎姜先生的,横儿都会听。」 谢行瞭然的点点头,曾记得那回他去僻静阁转悠,期间姜雅送发了病,才四五岁的二皇子就急着跳脚,那时他一心只以为二皇子懂事,却没想到姜雅送在二皇子心中的分量如此重。 不知日后他在二皇子心中可有姜雅送重量半分。 正胡思乱想着呢,肃穆安静的宫廷外,响起一道男孩的声音。 「儿臣拜见母后——」 「横儿快快来。」皇后娘娘一改之前的狠厉,温柔的笑笑,「快过来拜见你的新老师谢大人。」 谢行俭闻声望过去,二皇子王兆横此时抬起头跟着看过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二皇子貌似对谢行俭有印象,谢行俭亦是如此,三年前御书房屏风后边,二皇子还是一个萌萌的小软娃娃,窝在谢行俭怀里讨要糖腌梅吃,二皇子还误以为谢行俭是御膳房的小太监。 所以今天第二回 见面,才七岁的二皇子对着谢行俭鞠了一躬后,沖皇后娘娘展颜:「母后,这个谢大人儿臣在父皇那见过,儿臣屋里的糖腌梅,就是这个谢大人给儿臣的。」 第623页 皇后娘娘恍然想起来,看谢行俭的目光越发的满意:「谢大人家的制梅方子,果真是好东西,那年天热,横儿吃什么吐什么,把本宫急的几夜睡不着,后来谢大人家的梅子端上来,横儿呕吐的症状顷刻消了不少,也慢慢开始进食了,本宫这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说的,抬手拍拍胸膛嘆气,眼中泪光莹莹。 「从前皇上的三公主得了呕吐症,后来硬生生饿死了……好在老天保佑,横儿福大命大扛了过来,这里头多亏了谢大人的腌梅方子。」 二皇子心口一通,上前握紧皇后娘娘,宽慰的道一声母后操心了,又起身来到谢行俭身边,宫女立马奉上一盏茶,二皇子掀袍跪下,谦卑有礼的将茶杯敬给谢行俭,抬头喊了一声老师。 谢行俭手有些抖,搁身上擦了又擦,好半天才颤颤巍巍的接过二皇子的茶,他没想过皇后娘娘会让二皇子在坤宁宫拜师,这一时之间,他还真的拿不出像样的见师礼。 谢行俭的窘迫被二皇子看在眼里,小男孩眨眨眼,眼睛往谢行俭怀中转:「父皇书房这等严肃场合,先生都敢偷着嚼食,母后这里不比父皇那里严谨,先生就别藏了,只管将好吃的给我点,那些呆愣愣的礼物,都不比上先生怀里的吃食。」 皇后娘娘闻言,捂着嘴笑声不断,谢行俭越发的侷促,他喜欢往怀里藏吃的习惯,敬元帝是知道的,不成想二皇子也知道。 二皇子虽一直生长在皇宫,也许是因为姜雅送这个做老师的是个年轻人,所以二皇子身上并没有迂腐气息,说话有礼而不失风趣,短短的三两句话,就帮他解决了没有礼物的尴尬。 记得幼时在韩夫子私塾,他记东西快,每每韩夫子要抽人起来背文章前,他都要担任小老师教授叶礼承这些小孩子记课文,叶礼承和赵广慎年岁比二皇子都大,却比二皇子要难教的多,那时候几个小伙伴把他吵的头疼,他还发誓长大后做什么也不能当教书的先生,没想到才几年的光阴,他竟成了尊贵皇子的老师。 果真世事难料。 从皇后娘娘宫里出来后,谢行俭带着二皇子往皇子府赶,作为皇上的儿子,二皇子当然不止谢行俭一位老师,在皇子府,谢行俭见到了七八位先生,有趣的是,除了他,皆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 二皇子的日程排的很满,当谢行俭看到课表后,勐抽了一口气。 君子六艺自然少不了,密密麻麻的行程中,竟然还有插花品茶这类的雅致活。 这时候二皇子正跟着茶艺女宫学习,谢行俭偷偷的瞄了一眼,望着小屁孩举手投足之前的优雅和大气,谢行俭有模有样的学了两招。 啧,说实话,好看是好看,就是心累。 不就喝杯茶嘛,至于弄这么大的阵势? 谢行俭笑着摇摇头,一饮而尽手中的茶水。 皇子府的众多先生并不是只教二皇子一人的,像品茶这类的雅课,敬元帝后宫的几位公主都有机会一併上课,谢行俭这种辅佐皇子学问的老师,才是一对一的。 这不,谢行俭旁边坐了好几位等着皇子皇女们下课的老师。 「皇上这不是胡闹吗?」 亭子西侧,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冷哼了一声,「便是再怎么疼爱二皇子,也不能拿二皇子的前程开玩笑啊,谢行俭才二十岁,有什么能耐教好二皇子?」 谢行俭定定的看过来,这人他认识,三年前皇上命他进吏部出招考题时,这人也在场,当时敬元帝以此人出题太片面为由,拒了此人的出题请求。 他依稀记得此人姓苏,叫苏茂德,出生书香世家,是淑妃娘娘的族兄,如今是大皇子的老师。 苏茂德学识是有,可惜嘴臭的很,在宫中得罪了不少人,若非看在他跟大皇子有亲戚关系,早就有人想出手教训他了。别看苏茂德有权有势,其实这些皇子公主的老师都不屑跟苏茂德做朋友。 所以谢行俭以为这会子应该有人附和苏茂德,然后站出来一起奚落他这个空降的年轻人。 然而,下一秒诡异的一幕出现在他面前。 一帮老先生蜂拥似的扑腾到他面前,各个笑的慈祥又友善。 「京城的人四处说,小谢大人才学斐然,可惜我等几个拘在家中没机会和小谢大人见一面,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我大孙子比小谢大人还大两岁,天天跟一帮狐朋狗友走街串巷荒废光阴,不像小谢大人家业做的大,如今还做了二皇子的老师,前途无量啊!」 「小谢大人娶妻了没有?」 「家中可有孩子?」 「娶了,孩子也快降生了。」 人群中传出一声声失望的嘆息,「可惜了可惜了,老夫的孙女正值妙龄……」 谢行俭被热情的老先生们围着喘不过气来,头一回万分庆幸自己成亲早。 见几位老先生来意没有坏心思,谢行俭忙拱手问安一一作答。 被众人忽略的苏茂德气的鬍子翘起来,怒挥衣袖扬长而去,这时,皇子公主们的茶艺课结束了。 苏茂德赶紧跑到大皇子跟前,躬身拿过身边小厮手上的衣服给大皇子披上,俨然不像大皇子的老师,倒像个奴才。 大皇子皱了皱眉,泄气道:「说了多少次了,这种下人的活先生别插手——」 第624页 苏茂德笑着点点头,腰却依旧弯着,等着给大皇子整理衣着。 大皇子郁闷的撇过脸,任由苏茂德替他捋顺衣服上的褶皱。 「殿下近来变了很多。」苏茂德小声嘀咕,「淑妃娘娘身边的婢女说殿下这两天总跟淑妃娘娘反着来,殿下切勿这般,淑妃娘娘都是为了您好,您是皇上的长子,这天下应该是您的,可您瞧瞧,皇上心都偏哪去了……」 大皇子狠狠的闭上眼,脑中似乎有千万条思绪交织闪过。 苏茂德犹自不知道大皇子已经不悦,继续叨叨:「姜雅送才没了多久,皇上就选了翰林掌院谢行俭接任二皇子的先生,说句不该说的,皇上对殿下您若有二皇子半分上心,还用的着淑妃娘娘替您谋划吗?」 「先生别再说了!」 苏茂德唧唧歪歪不停,大皇子忍无可忍低吼了一声。 身边的宦官和宫女吓的当场跪地,苏茂德吓的也不轻,脸唰的一下白了,额头冒冷汗。 「这里是皇宫!」十六岁的大皇子身子挺的笔直,一字一句的呵斥苏茂德,「先生是读书人,理应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您刚才那番话若是让父皇听到了,那可是觊觎皇位的死罪,到时候我可保不了先生!」 苏茂德梗着粗红的脖子:「这怎么叫觊觎呢!您是皇长子,这龙椅本就是您的,皇上不也是庶长子登——」 「住口!」大皇子气血翻涌的斥住苏茂德。 谢行俭听到动静视线眺过来,只见一少年吩咐手下的小厮死死的捂着苏茂德的嘴巴,应该是不想苏茂德说话。 谢行俭呵了一声,苏茂德那张嘴属实脏的很,捂着也好。 「那是大皇兄。」身边的二皇子轻轻的说。 谢行俭诧异了一下,二皇子小声道:「前些年大皇兄摔了一回跟头,整个人就变了,不爱往淑妃娘娘跟前跑,也不让苏家的人往淑妃娘娘跟前凑,这个苏先生,是苏家人非要塞进来的,大皇兄跟我说,他不喜这个苏先生。」 「殿下和大皇子的关系真好。」谢行俭腰往下弯,笑着对二皇子道,「这等私密事,大皇子都愿意跟殿下说,皇家兄弟情难得,殿下切记要珍惜。」 二皇子仰着脑袋,「三岁之前,大皇兄对我并不好,母妃说大皇兄虽是父皇的长子,但我却是皇后娘娘的儿子,身份比他尊贵,所以大皇兄才时刻将我视为眼中钉。」 「那三岁之后呢?」谢行俭顿了顿,「大皇子怎么突然对殿下改了态度?」 「那年大皇兄出去秋猎摔了头,得了父皇好一顿责骂呢,从那以后大皇兄就像变了一个人,私底下也爱跟我说话了,不像以前,见到我就冷眼冷语的谩骂。」 摔了头后性情就大变? 谢行俭摸摸下巴,这不是标准的重生或穿越配方吗?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吧,大皇子戏份不多~~~ 第23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接下来的皇子授课是要分开进行的, 二皇子和大皇子书房隔门相望,谢行俭过去的时候, 在皇家书院门口遇见了大皇子。 大皇子站在柳树下, 两人隔空对视, 离的有点远, 谢行俭便立在原地行了礼,谁知, 大皇子脚步往旁边移,微微避开了礼。 谢行俭紧了紧衣裳下面的手,这大皇子……怎么瞧着有点怕他? 进屋的时候,谢行俭依然能感受到背后大皇子那道灼灼目光,只不过马上就是他人生中为人师的第一节 课, 所以对于大皇子的异常, 谢行俭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殿下赶紧进屋吧,苏先生到处找殿下呢。」大皇子的陪读书童从屋里走出来喊。 大皇子转过身, 脸上遗留的惊慌表情收的极快, 冷着声道:「这课本殿不上了,回头父皇那边,本殿亲自说明情况,你让苏先生出宫吧。」 书童楞了又楞, 眼瞅着大皇子快要走出书院,书童急的抓耳挠腮,飞快的跑到大皇子身边。 「殿下今日是怎么了, 苏先生说话是有些口无遮拦,但毕竟是殿下的老师,何况苏先生是淑妃娘娘请来的,殿下三天两头的说不上苏先生的课,淑妃娘娘恐怕心口又要痛。」 大皇子勐地止步,像垂死的野兽般嘶哑的咆哮起来,「心口痛!心口痛!母妃又不是西施,哪来的心口痛,你们全当本殿是傻子吗?本殿不按着你们的要求做,你们就拿母妃的性命要挟!真真好样的,真要心口痛怎么不去找太医,跟本殿说有什么用!」 声音燥怒而略带绝望气息,屋子里的谢行俭都能清晰的听见大皇子粗重的喘气声,愤慨压抑的情绪将大皇子吞噬殆尽,大皇子气的踹倒好几棵盆栽,巨大的动静将整个书院都惊动了。 书院里的下人大惊失色,围着大皇子跪了一圈,很快,敬元帝身边的太监过来传唤大皇子去御书房一趟。 院子里静了下来,宛如大皇子发火的事没发生一样。 「母后说,这是大皇兄的新花招。」 二皇子放下笔,将写好的文章递给谢行俭,顺便说了上面这句话。 谢行俭接过文章翻阅,别看二皇子年纪小,字写的相当隽秀,文章用词也十分恰当,看来姜雅送有几把刷子,难怪二皇子对其念念不忘。 「先生以为呢?」见谢行俭只顾低头看文章,二皇子抻着下巴笑问。 童颜童语,然而谢行俭听了,心里别扭的厉害。 第625页 他不是故意不想搭理二皇子,这种皇家事务,他其实不太愿意干预,但二皇子都问了,他闭着嘴不说又不行。 「殿下是说,大皇子故意这般做,是为了吸引皇上的注意力?」他放下文章,目光直视面前这个小孩。 「难道先生不这么以为吗?」二皇子执着谢行俭的想法。 谢行俭深深的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才只有他腰那么高的孩子,静静道:「殿下唤下官先生,那么下官做好本分之事便好,至于殿下和大皇子之间的纠葛,自有专门的辅臣告知殿下。」 皇子争储的事,他不想掺和,虽然二皇子成为东宫太子的可能性大,但大皇子也是敬元帝的儿子,他身为人臣,胡乱诽谤揣测皇子是大忌。 这里是皇宫,今天是他第一天教授二皇子,依敬元帝的尿性,这四周应该布满了耳目吧? 二皇子梭了谢行见面一眼,稚嫩小脸上倏而绽放出笑容:「我常和姜先生聊这些,没想到先生您和姜先生不一样,既然先生不爱说这些,那以为学生就不说。」 说着,二皇子笑嘻嘻的执起笔开始写下一篇文章。 谢行俭忍了又忍,始终没问出那句『殿下喜欢姜先生那样的老师还是他这样的』。 除了这点小插曲,谢行俭和二皇子第一天的师生生活过得还算融洽,二皇子比他想像中还要聪明,姜雅送挺会教学生,民间的启蒙书在二皇子看来跟小人书没差别。 幸好谢行俭知识储备量丰富,这些年帮书肆整理解说四书五经不是开玩笑的,这份四书五经的解说还没有投放罗家书肆,现在先拿二皇子这个小屁孩试试水也好。 结果很成功,二皇子对谢行俭解说的四书五经非常感兴趣,谢行俭讲课风格风趣幽默,二皇子明显有接受谢行俭的苗头。 为什么要说苗头呢,因为谢行俭发现二皇子这小孩贼的很,在坤宁宫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二皇子左一句老师又一声老师唤的亲昵,可进了皇家书院后,谢行俭发现,但凡他说文章,二皇子都会来这么一句——等一等先生,我记得姜先生说…… 姜先生这样,姜先生那样,总之,前半节课,谢行俭脑子里只剩下这些。 到了那一刻,他才明白皇后娘娘说二皇子性子执拗,看中一个人后就不愿意放手是什么意思。 敢情在二皇子眼里,他处处不如姜雅送呗。 还好后半场他扳回了局面,在二皇子略带崇拜的目光下,谢行俭潇洒离开皇宫。 …… 作为翰林院的掌院学士,谢行俭当然有资格每日上朝面见敬元帝,上朝正印证了那句话——你羡慕别人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也许是痛苦不堪的累赘。 上朝就是。 进了翰林院后,无论是身为编修还是后来的侍读,他都非常羡慕能每日上朝的人,时刻期盼着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荣耀的一天,可真当他领了上朝的牌子后,他后悔了。 不休沐的时候,朝臣需要后半夜就要起床往皇宫赶,他该感谢敬元帝赐给他的状元巷离皇宫不是顶远,便是如此,他也要卯时(5-7点)一刻从家门出发,可谓辛苦。 当然了,最辛苦的是敬元帝,听钟大监说,敬元帝在上朝前,要先去御书房看会摺子,起早是必然的事,谢行俭听说了这件事后,不由将歷代皇帝驾崩早的原因和起早挂起钩来。 前半夜在后宫辛苦耕耘,后半夜又得不到好的休息,能长寿才怪。 说起长寿,坐在轿子上的谢行俭默默的盘腿吐息打起坐来,那年从京郊寺庙回去时,老方丈还赠了他一本妙法莲华经,让他每日读读经文,对修復舍利子里面的裂痕有用,除此之外,还能强身健体。 打坐了两刻钟后,谢行俭下轿步行进去皇宫,每天上朝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事,按照流程,大约三炷香的功夫就能散了,可不知怎么,敬元帝今天『拖堂』了! 身后的官员悄悄打着哈欠,嘟囔道:「昨儿苏家老太公拄着拐杖要见皇上,宫里的淑妃娘娘夜敲坤宁宫大门,也说要见皇上,你们说今天皇上留咱们所谓何事?」 「是为大皇子?」有人凑着脑袋小声道。 谢行俭身子往后靠,只听那人又说道:「大皇子十六了,按皇家律法,不封王便是封太子,而大皇子两样都没有,苏家人当然着急了。」 「二皇子聪慧达人,这太子一位未必是大皇子的,何况二皇子出自中宫,承嫡子享太子之位,是老祖宗的规矩。」纪大人道。 「纪大人此言差矣,当今圣上也是庶子,不照样登上了龙椅吗?你敢说大皇子登基无望?小心闪了舌头!」说话的是吏部的刘大人。 「你!」纪大人闻言气的瞪大眼睛。 刘大人本想跟纪大人继续掰扯掰扯,却被身边的人拉住了,指着谢行俭摇摇头。 谢行俭担任二皇子老师的事已经传遍京城,刘大人见谢行俭看过来,下意识的咽口水。 大殿之上议论储位本就不合适,这个话题很快就过去了,在场的官员开始说起苏家的事。 「大皇子十二岁出府,皇上却没给他封号,想必皇上今天要赐大皇子封号了。」 这句话和谢行俭的想法不谋而合,封王能断了苏家和淑妃娘娘一些念头,只不过大皇子出宫别住这么多年了,敬元帝怎么突然想起现在给大皇子封号。 第626页 敬元帝给大皇子赐的号是安王,意为安.邦定国,显而易见大皇子和皇位无缘,令朝臣措手不及的是,敬元帝随后册封二皇子为太子,这一下炸开了锅。 谢行俭对这个结局一点都不意外,他记得老侯爷之前跟向棕说过,太上皇之所以让身为庶子的敬元帝上位,是因为在太上皇心里,敬元帝不论是庶子还是嫡子,都是太上皇心中太子的不二人选。 太子之位看的不是太子,而是太子的母亲。 敬元帝和太上皇不愧是一脉相承的父子,立太子的手法一模一样。 太上皇立的是心肝肉皇贵妃的儿子,敬元帝有模有样的学,立了白月光前皇后的儿子。 谢行俭该祈祷新上任的太子殿下能跟敬元帝一样,以后能当个励精图治知人善用的好皇帝。 论当一个好皇帝,谢行俭莫名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二皇子被立为太子,那他现在就是太子的老师哇,他日后的一言一行必定会影响太子,想想就任重而道远。 谢行俭能想到这点,在场的朝臣自然也能意识这一层。 这不,刚下朝,谢行俭就被诸臣堵在皇宫门口道喜。 「恭喜谢大人,贺喜谢大人,等太子登基后,大人便是京城最尊崇的帝师——」 「不敢当不敢当。」谢行俭慢慢踱步往外走,少有的谦虚起来。 众人见谢行俭无意承受恭维,有人眨眨眼,岔开话题道:「下官贱内说,大人家中夫人如今身怀六甲,约莫九月左右就要产子,下官不才,祖上是学医的,家中留有几张助产娘恢復身子的方子,不知道能不能在大人这派上用场?」 「方子有用么?」谢行俭勐地停住脚步,有关女人产后恢復的方子,他私底下也有搜集,这种东西他不嫌多。 「当然有用!」那人抚须笑笑,神神秘秘道,「贱内十四生子,一连生了九个孩子,如今每日吃的香睡得好,身上没落半点病根,您说有没有用?」 谢行俭哑然,眼前这位大人曾经因为妻子能生在京城还闹了一场风波,那个妇人罗棠笙还特意上门拜访过,的确如这人所说,妇人气色相当不错,年逾四十了还像个少妇,最主要的是,身上没有落下生孩子造成的一堆乱七八糟的病。 「多少银子,你只管开口,回头本官让人送到大人府上。」 见谢行俭难得的表示满意,那人笑逐颜开,摆摆手道:「谈什么银子,大人想要方子,下官命人抄一份送去便是。」 宫门口讨价还价不合适,谢行俭索性先应下了,想着回头再给银子是一样的。 那人见谢行俭没再拒绝,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等得了空闲,不若让尊夫人去谢府多坐坐,尊夫人生育有经验,可以教导一下内人。」谢行俭笑笑,认真的建议。 一听谢行俭请咱家婆娘过府,那人激动的手足无措,「左右她在家闲的无聊,明日下官就让她去府上寻谢夫人,一应懂的妇科料理手段,皆会细心的跟谢夫人说一说。」 谢行俭感激的拱拱手,上轿子离开后,剩下的朝臣纷纷向那人投去羡慕的眼神,没想到几张妇人方子就跟谢行俭套上了近乎,早知如此,他们也让家中婆娘多生几个娃娃。 …… 上谢家送方子的人姓仇,要么说京城遍地是亲戚呢,这仇家正室,就是那位一口气生了九个孩子的女人,竟然跟韩夫子娘子宋氏是姐妹,换一句话说,这位巴结他的仇大人和韩夫子是连襟。 从罗棠笙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后,谢行俭咧嘴笑了笑,对这个消息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夫君笑什么?」罗棠笙扶着谢行俭的手,漫步在小道上,问话时侧着头看谢行俭。 罗棠笙孕期胖了不少,脸上有肉生出一种福态,肉嘟嘟的,谢行俭越看越觉得可爱。 「前段日子,我有幸见了一面韩夫子的儿子。」谢行俭没回答罗棠笙,反而说起别的。 「就那个十几年前在河间郡闹出贪赃枉法的韩坤?」罗棠笙惊讶。 河间郡发大水沖饿了堤坝,林水村每家每户都出了一人跑到河间郡帮衬,谁知道韩坤用人不善,底下小官官官相护,出了很严重的贪污事件,导致修好的河坝偷工减料压死了不少人。 韩夫子气的差点吐血,利用多年积攒的关系将韩坤从贪官中摘了出来,没想到韩坤没几年老毛病又犯,韩夫子索性当自己没这个儿子,任由韩坤自生自灭,后来师娘宋氏跑雁平来闹,中间指桑骂槐的说韩夫子宁愿包庇林邵白戴孝科举,也不愿意拉下脸皮救亲儿子。 「韩师兄人不孬。」 谢行俭将他对韩坤的看法说了两句,「贪财这点毋庸置疑,韩夫子为了让韩家这根独苗苗不再出意外,央求吏部的人罢了韩师兄的升降摺子,提前辞官在家。」 罗棠笙捂着嘴笑:「夫子这么做,是不想他出来祸害百姓。」 「小贪怡情,像韩师兄这种大贪……」谢行俭压低声音,「说句不该说的,韩师兄家中又不缺银子花,做了官后如此之贪,不全是他的错。」 罗棠笙没明白这话的意思,谢行俭啧啧两声,伸出两根食指在面上勾出两道微笑弧度:「我适才笑,是因为仇家和韩家有趣。」 「韩夫子和仇大人都是中规中矩的人,问题出在妻室上,师娘爱财,导致长在师娘身边的韩师兄贪婪,仇夫人在娘家时不受待见,因而嫁人后卯足了劲想生男孩,韩师兄已然是养费了,至于仇家那八个小姐,我猜长大后差不多就是仇夫人的翻版。」 第627页 罗棠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但凡韩夫人好好教导孩子,韩坤也不至于见钱眼开唯利是图,仇家还有得救,那几位小姐还没长成,要不下回仇夫人再来咱家,我开导开导她,提点她几句?都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没必要只疼儿子不管女儿。」 谢行俭颳了下罗棠笙的鼻子,笑道:「说可以,但不可以过分干预他人的家事,倘若仇夫人听不进去,你就停下,别叫仇夫人嫌弃咱们多管闲事。」 罗棠笙点头,摸着大肚子悠悠嘆气:「仇夫人自己就是女儿身,她在娘家受的偏见是可怜,可她煳涂啊,她受过的苦,作甚要让自己的女儿轮一遍。难怪一口气生那么多孩子,原来是重男轻女……好在仇家有底蕴,不然前头几个小姐该怎么活?穷点的人家根本就养不起,只能抱给别人亦或是发卖给大户人家做下人。」 卖女的事让谢行俭想起庆州,谢行俭扯了根柳枝随手编了个花环套在罗棠笙头上,漫不经心的问:「之前来咱府上庆贺乔迁的夫人中,我记得有一位姓薛的女子……」 罗棠笙摆弄柳枝的手一顿,「夫君怎么记得她?」 眼瞅着罗棠笙脸垮了下来,谢行俭机智的解释:「气哭你的人,我当然记得,下回再见到她,为夫定要替你讨个说法,让她知道得罪我夫人的下场!」 罗棠笙眯起眼,笑如春风:「原先我总不明白团宝那张小甜嘴是学了谁,爹当然不可能,大哥也排除,想来想去,还是要算你头上。」 谢行俭挠挠头嘿嘿笑,团宝那孩子喜欢磨着他讲故事,他闲着便将话本子里的故事摘出一二说给团宝听,没想到团宝贼聪明,听过的故事一字不露的记在脑子里便也罢了,竟然还会灵活运用,家中的下人几乎都被团宝忽悠了个遍。 团宝的小甜话诱着谢家人将其护成宝贝眼珠子,在谢府,他这个正排男主人怕是都不及团宝在众人心中的地位。 不过在他爹娘眼里,他依旧胜过团宝,主要是团宝活泼过了头,他爹娘好几回气的差点下手教训,比来比去,还是他这个文雅懂事的儿子更可心。 「薛珍几年前嫁到庆州去了。」罗棠笙道,「不过,舒家姐姐说薛珍在庆州过的并不如意。」 谢行俭才不关系薛珍过得好不好,便问道:「她嫁的是范家对吧?我记不太清了……」 「正是范家。」罗棠笙点头,「前任庆州督抚,现在的庆州督抚好像是薛珍丈夫的弟弟,说来也巧,在我的印象中,范家好像在庆州督抚的位子上生了根。」 「你可知范家发家史?」谢行俭皱眉问。 罗棠笙怔楞了一会才道:「范家以贩卖奴才为生,这在京城并不是秘密,夫君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行俭欲言又止,踌躇半晌后终将卢长生妻子的事和盘托出。 「什么意思?」罗棠笙眼角吊起,冷哼一声,「这卢大人好没脸,咱们没向皇上举检他买妻就算不错了,他怎么能让夫君涉险范家的事!」 「范家家大业大,我自是不敢和他们硬碰硬,所以那天我一口回绝了卢大人。」 「他图什么啊?」罗棠笙有些纳闷,「范家贩人的事,就连皇上都不干涉,他作甚要夫君你搅和这趟浑水?」 这个问题,先前也困扰着谢行俭,直到翰林院有熟悉卢长生的跟他说卢夫人在嫁给卢长生之前,曾经是范家府上的歌妓,此歌妓并非寻常歌妓,唱歌表演之外,还要给范家上门的客人来一套特殊服务。 知道卢夫人有这种身世后,谢行俭有点明白卢长生找他的企图了,卢长生恨范家,恨范家毁了卢夫人前半生,所以听到他在打听范家的消息时,卢长生亲自送上门来了。 第23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庆州的事,谢行俭还没来的及考虑该不该下手, 江南府那边来了信。 两年前, 自打谢行俭助冯时坐上江南少尹的位子, 冯时便视他为伯乐恩人, 每月寄信上京城俨然成了冯时的必修课, 信上的内容千篇一律, 无非是红颜衙门的近况,末尾加上雷打不动的一句——问候谢行俭什么时候有空去江南玩。 谢行俭左肩有翰林院,右肩担着东宫太子的先生, 近几年是不可能抽出时间去江南, 对于冯时的来信, 谢行俭开始的时候还解释一番,后来冯时总是问, 他索性不说了,信也极少回。 冯时收不到信一点都不恼,知晓好友边京华是谢行俭的堂弟, 从那以后,冯时在信中都会带上几句有关边大伯和边京华的消息。 边家的事,谢长义比谢行俭要关心, 因而每月盼着江南来信的人换成了谢长义, 八月的信照旧是送到了谢长义手里。 边京华去年脱了娼籍,带着边大伯在豫州住了下来,利用谢行俭给的两万两银子,边京华将锁欲阁买了下来, 改成了客栈,因老闆是从前的京华公子,慕名而来的人极为多,所以生意还算红火,名声在外,上门挑逗闹事的人自然少不了,谢行俭从冯时那里得知有人笑话边京华骨子里低贱,便暗中派人去江南打点了一番。 很快,豫州的人都知道了锁欲阁的京华公子有一个在翰林院当官的堂兄,渐渐的也就没人敢放肆的去找边京华的麻烦,客栈的生意慢慢走上正轨。 边京华大概是自卑,自从那年和谢行俭在江南分别后,就没有主动联繫过谢行俭,便是知道谢行俭帮他解决了困难,傲娇的边京华也不愿写信道个谢。 第628页 这些年,除了冯时在信上隔三差五的汇报一下边家父子的情况,也就边大伯偷偷的找人写封信寄来京城,谢长义收信收的嘴都快咧到耳后根,然而去年中秋的时候,边大伯的信断了。 谢长义急的找谢行俭问原因,问是不是边家父子出了事?还没等谢行俭说话,谢长义就拍桌子说要亲自去江南一趟。 谢行俭按住他爹,他当然知道他大伯的信为什么到不了京城,还不是因为大伯偷偷跟京城这边联繫的事被边京华抓包了。 要他说,他这位堂弟也特么秀逗了,自卑过度不想跟他有牵扯,怎么还干预大伯和他爹这些长辈们交往呢! 边大伯这条线断了后,谢长义只能寄希望在冯时身上,两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慢慢的达成了约定,那便是以后有什么思念的话就跟冯时说,久而久之,冯时写给谢行俭的信渐渐成了中年老男人倾诉衷肠的家书。 这天谢行俭收到信后,连拆都没拆就丢给了他爹。 谢长义欢欢喜喜的泡了壶茶,又搓了一卷黄烟嘬的正起劲,忽然一声惊叫:「小宝,小宝——」 书房办公的谢行俭眼皮子一跳,他爹一惊一乍的这是想干嘛! 望着桌上被墨水毁掉的文章,谢行俭心累的拧拧眉头。 守在一旁的居三很快将事情打听清楚了,「老太爷说,江南来的信是给您的。」 说着,递上一封被黄烟烫了一个洞的书信。 谢行俭难得的嘆口气,接过信看了看,旋即蹭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 「怎么了?可是江南那边出事了?」居三忐忑的问。 谢行俭兴味的摇摇头:「崔娄秀被绞杀后,其手底下的幕僚逃的逃,死的死,最让我挂心的属和冯时齐名的江南三子。」 「找到了么?」居三眼睛瓦亮。 陈运等三人连夜逃出了江南府,这些年,朝廷的人一直在通缉三人,可惜无果。 「陈运在庆州。」 谢行俭饶有兴致的放下书信,悠悠然道,「我原是不想趟庆州范家这池浑水的,可惜,范家自己要往石头上撞,这样一来,可就别怪我下手无情了。」 冯时的信,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就出现在三司桌上,徐尧律手指点了点桌子,轻笑出声:「庆州范家窝藏朝廷钦犯,属实胆大包天,这事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不死也要掉层皮。」 陈运三人是崔娄秀的得力助手,崔娄秀在南疆起兵造反,陈运作为幕僚难辞其咎,在敬元帝眼里,陈运和崔娄秀是一丘之貉的东西,崔娄秀已经死了,陈运这些人还敢苟延残喘的活着,难道是想再来一次造反吗! 范家窝藏陈运的事一旦被敬元帝知道,那在敬元帝心中,范家就是帮凶,是跟崔娄秀一样恶臭至极的混帐。 「范家的亲戚还真是遍地都有啊。」 木庄嗤笑,故意道,「陈运是江南人士,范家在庆州,两地相隔千里不止……信上说,陈运的娘是从范家走出来的,本官记得,容长所在的翰林院另外一位掌院娘子也是从范家出来的,呵,这范家的女人可真多。」 谢行俭嘴角抽了抽,他发誓,卢长生妻子的秘密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至于木大人为何知道这件事,反正他不清楚,他也不敢问木大人。 「所谓的范家女人,不过是卖进范家的奴才罢了。」 刑部尚书捋捋鬍鬚,坐直身子,道,「范家贩奴一事,朝中曾有人上奏过皇上,言及乌烟瘴气的做派有损官家声誉,皇上有意想惩治范家,可后来庆州督抚送来摺子,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庆州这些年上缴的税银大部分都是贩卖人口得来的,庆州土地贫瘠,好不容易有一条饱腹的出路,皇上对此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谢行俭咂舌,果然范家肆无忌惮贩卖女人的背后,有敬元帝的默认许可,还好他当初没有冒然答应卢大人的要求上奏范家的脏脏事,说来说去,敬元帝是范家隐形的靠山,他不满范家做这种事,岂不是连带着不满敬元帝? 好险好险。 「此事本官会说于皇上。」徐尧律瞥了一眼低头沉思的谢行俭,将书信摺叠好收起来。 木庄和刑部尚书点点头,这种事由徐尧律这个督察御史提出来最好不过了。 四人商量了些对策后各回各家,但徐尧律单独留下了谢行俭。 「安王过些时日就要娶妻,不出意外,苏家给他安排的王妃正是出自范家。」 安王?谢行俭眨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说大皇子。 他有些纳闷:「安王爷好歹是皇上的长子,怎么娶王妃这等大事不是皇上安排,倒是苏家呢?」 徐尧律冷笑连连:「皇上突然册封太子,淑妃娘娘急了,哭闹着说安王十六了还没有王妃,皇上被女人吵得头疼,便赌气让淑妃娘娘给安王挑一个,好巧不巧苏家给安王找了一个富贵流油的范家女。」 谢行俭察觉到徐尧律话里的不对劲,喃喃道:「范家有钱,苏家是书香世家……」 他勐地抬起头,惊唿一声:「这不是跟……」 「和当初太上皇迎娶太皇太后一模一样!」徐尧律冷漠的接话。 「太上皇当初借太皇太后娘家的势力才登上高位,这安王莫不是也想?」谢行俭不知该说什么好,怎么一个个的都喜欢学太上皇玩剩下的东西。 第629页 崔娄秀是,如今的安王也是。 「安王似乎不想娶范家女。」徐尧律忽然道。 「不愿意?」谢行俭觉得有趣起来,忆起之前在皇宫看见尚是大皇子的安王怒斥苏茂德以及苏家对皇位痴心妄想,现在有抗拒娶范家女,难不成安王不想当皇帝? 安王当然不想当皇帝。 安王府里,安王在屋里来回踱步,似乎在焦急的等待着什么。 这时,院子里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 「怎么样?」安王疾步跑上前,扯住气喘吁吁的下人,迫不及待的问。 小厮抹了把汗,咧嘴笑道:「王爷,都妥了!谢大人拿到江南的信后,已经去了三司,小人一路跟着,发现徐大人踹着信进了皇宫。」 「妙哉!」安王高兴的拍掌,「陈运死罪难逃,本王将其逃去庆州的消息透漏给谢大人,谢大人不会不闻不问,果然出动了三司,父皇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陈运这种小人,陈运出现在庆州,范家脱不了干系!」 小厮不解的挠头:「王爷,娘娘让王爷娶的王妃不正是范家的么,范家要是出了事,倒霉的不就是王爷您吗?」 安王伸手拧起小厮的耳朵,咬牙警告:「不明白就别瞎说!此事除了本王就你知情,若娘娘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小厮摸摸红通通的耳朵,赶紧发誓不对外泄露半个字。 安王满意的挥退小厮,背负着手站在高亭上遥望着皇宫方向,忽然低低笑起来:「上辈子属实是本王贪心了些,做皇帝有什么好,六亲不认,寡情绝义,就连朝臣都弃了本王,谢行俭谢大人……」 『谢大人』三个字在安王嘴里喃了不下七八遍,最终化为一声嘆息。 上辈子的轨迹和现在大不相同,在安王的记忆里,崔娄秀在南疆起兵的时间应该是今年才对,然而这辈子的崔娄秀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杀。 至于他一直怯怕的人——谢行俭,在翰林院散馆后并没有留在京城,而是被父皇外放做官。 宫里,母妃一直逼着父皇立他为太子,可父皇却死活不愿意,母妃后来受了外祖父的唆使,对父皇下了手。 父皇死后,外祖父拿着假诏书扶持他登上帝位,也就是这一年,远在外地的谢行俭拥立封地上的二皇弟揭竿称王,联合各州兵马骁勇杀进京城。 那时候他才发现,京城已经被苏家掏空,他唤不出精兵良将抵御谢行俭,谢行俭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赶下了皇位。 脱下龙袍的那一刻,他好像松了一口气,从小母妃就跟他说他是父皇的长子,这天下该是他的,可要这天下有何用,他身边的一切,包括枕边人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谢行俭领着二皇弟杀进金銮殿的时候,他既开心又惊恐。 他终于可以摆脱这张没有人情味的龙椅了,但自古臣子弒君的事不少…… 一行铁甲将士将他从龙椅上铐了下来,谢行俭手持着一柄长剑缓缓走过来,剑光闪闪,锋利无比,似乎只要谢行俭手指轻轻一挥,他就要下阴曹地府见父皇去了。 他吓的闭上眼,父皇临死前的绝望,母后的无理取闹,外祖家永无休止的贪婪,种种不顺心的事像潮水一样在眼前浮现,就这样死了吧,他心想。 然而,谢行俭没有砍他的脑袋,而是舞着剑将他头顶上的羽冠掀掉。 再次睁开眼时,他腿都软了,只见谢行俭甩开剑,命人将他的头髮悉数绞了去,随后关进了相国寺。 他的后半辈子,是在京郊寺庙过的,庙里的老方丈看他萎靡不振,每日过来将外京城的事说给他听。 原以为谢行俭会效仿皇爷爷权臣登基,可老方丈却告诉他,谢行俭将二皇弟扶上皇位后,竟然辞官归乡了。 老方丈还说,某一日宗亲老王爷在家暴毙,死状极其惨烈,京城的人都在传罗家冤魂找上了门,他才知道原来当年武英侯被父皇斩杀,是宗亲王和吏部尚书孙之江联手谋害才导致的。 「真的是武英侯的鬼魂杀的宗亲老王爷?」安王不敢置信的问。 老方丈阿弥陀佛的念叨一声:「辞官归家的谢大人在老家雁平娶了一妻。」 谢行俭娶妻和宗亲王惨死有什么关系? 老方丈眯起眼:「武英侯的故乡便是雁平,生前有一女,正是谢行俭所娶的妻。」 安王听后久久不知所言,他没想到宗亲王被害竟然是谢行俭下的手。 没过几日,老方丈又来找安王说话,这回死的是孙之江,死相和宗亲王并无二致,京城的人终于相信老侯爷回来报仇的说法。 老侯爷一案被朝臣提了出来,据老方丈说,辞官多年的谢行俭领着妻儿再一次踏上京城,站在金銮殿上声张要替武英侯翻案。 他的二皇弟多亏谢行俭才被推上皇位,谢行俭不仅是二皇弟的先生还是二皇弟的智慧囊,老方丈说,二皇弟对谢行俭极为尊重,几乎是有求必应,然而在武英侯一案上,二皇弟是寸步不让。 想想也是,武英侯是父皇亲自监斩的,想翻案那就意味着父皇判错了案,误杀贤臣是丑闻,二皇弟绝对不会将罪名安在父皇头上。 安王这么想,谢行俭当然也能想到这一点。 后来不知怎么的,二皇弟同意了替武英侯翻案的请求,再后来安王在寺庙见到了二皇弟。 第630页 兄弟俩多年未见,再见已经物是人非。 听二皇帝说,谢行俭威胁二皇弟,倘若二皇弟不还武英侯的清白,谢行俭就会再换一个皇帝,就像当年赶下他一样,直到有皇帝替死去的武英侯伸冤。 上辈子的回忆戛然而止,这辈子的安王望着眼前鲜活的世界,嘴角轻轻勾起来。 这辈子武英侯好好的活着,父皇也尚在,母妃没有被苏家逼疯,他……也没有被谢行俭送进寺庙苦修。 甚好。 …… 从徐大人那里回来后,谢行俭就觉得头疼的紧,晚饭没吃就睡下了,脑袋一沾床,谢行俭就开始做起梦来。 梦里,他终于见到了躲他好几年的老方丈,他咬着牙数落老方丈心虚躲他做什么,然而老方丈好像头一回认识他。 一阵阴风吹过,谢行俭飘进一处陌生的佛院,在那里,他见到了安王殿下…… 以及已经长大成人的太子。 太诡异了! 太荒谬了! 两人聊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太子说他偏执罗家的冤情,如果官家不给武英侯清白,他就换一个皇帝上位,像当初赶下安王扶持二皇子登基一样。 谢行俭越听越觉得前世的自己胆子真大。 从两人的对话中,他终于捋清了情况,安王外祖苏家和庆州范家沆瀣一气,和宫里的淑妃娘娘里应外合毒死了敬元帝,后来安王登基后,苏家外戚把持朝政,百姓苦不堪言。 不久,前世的他拥护被苏家赶出京城幽居封地的二皇子在外称王,杀进京城逼安王下位出家,后来因为武英侯的案子,前世的他跟二皇子闹了一场,再然后,就有了梦中这一幕。 …… 天将将亮的时候,谢行俭才从梦境中幽幽醒来,清晨第一束光照进来的时候,床上的罗棠笙突然胎动了。 朝中,陈运的下落被徐尧律汇报给敬元帝后,敬元帝大发雷霆,近些日子淑妃一直在敬元帝面前说范家女的好,敬元帝本就不悦范家伸手皇家的事,这下好了,火气上头的敬元帝立马将还在京城和苏家协商安王婚事的范家人逮了起来。 范家人入狱的事很快在京城传开,然而谢行俭没心情关注这些,因为他要做爹了! 罗棠笙痛了足足一上午,谢行俭做了一晚上的梦,头疼的症状还有后遗症,媳妇在里面生孩子疼,他抱着头在房门口疼。 望着一盆盆血水从房里端出来,谢行俭头疼的更厉害了,就像有无数条虫子在脑子里钻来钻去,疼的他蜷缩在地。 王氏在屋子里帮产婆的忙,耳畔突然传来儿子的嘶吼声,吓得王氏急忙跑出来,见小宝捂着头满地打滚,王氏气息急促,用力拍腿,指着一众奴才大叫道:「二老爷疼成这样,怎么没一个上去扶一扶!」 居三忙跳出来解释:「老夫人息怒,是小公子不让咱们扶,小公子压根就不让我们碰他……」 王氏冷冷的瞥一眼众人,发现在场的下人脸上多少都挂了彩,这这这不会是小宝打的吧? 王氏在走廊上急的搓手,屋里二儿媳痛了一上午还没生下孩子,屋外儿子头疼的发狂,这是造了什么孽哦!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待院内的日晷针跳过正午,屋子里忽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王氏抹开眼泪,转头发现儿子已经被居三搀扶着站起来,见其脸上的痛苦之色消失的无影无踪,顿时狂喜,大唿谢家生了个旺爹的孩子。 「生了生了——」稳婆笑吟吟的从屋子里走出来报喜。 「生了?」谢行俭推开众人,扯着嗓子问,「少夫人怎么样?孩子呢?」 主院前一棵葱郁枫树上,几只小鸟被谢行俭一生吼吓的扑棱翅膀乱飞,稳婆气定神闲的恭喜:「恭喜大人,贺喜老夫人吶,家中添了一贵姐儿——」 「是女儿!」谢行俭激动的一蹦三尺高,头疼症状顷刻如清风一般散了没影。 「不是孙儿啊?」王氏有些失落,不过见儿子病态消失,总觉得这个小孙女是小宝的福星,不然怎么这孩子一出生,小宝的头疼症就好了? 这样一想,王氏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孙女好,孙女是贴心的小棉袄,如今二儿媳开了花,结果的事还远吗? 「快快快,快去将屋里的喜银给几位稳婆拿来。」王氏笑着使唤秋云。 稳婆原是有些忐忑的,听说谢家老夫人盼着谢大人生男孩盼了好几年,如今得了个孙女…… 望着手中沉甸甸的喜银荷包,稳婆笑的见牙不见眼,要么说大户人家懂规矩呢,便是生了女孩又如何,照样喜庆,照样赏银子。 谢行俭顾不上跟稳婆道谢,飞快的往屋子里沖,拿着喜银的稳婆吓了一跳:「大人,满屋子都是血,现在进去晦气啊——」 可话还没说完,谢行俭就已经冲进去了,后头的王氏想跟着拦一拦已然来不及。 …… 谢行俭一朝得女的事很快在京城传开,罗家书肆并谢行俭这几年在京城置办的铺子门口,一夜过后均贴上了红火的贺喜对联。 旁边还有一告示,告示上说,但凡上门的客人对谢家小姐道一声吉祥如意的话,铺子就会免费给人八个铜板,每天千份,直到谢小姐洗三那日才结束赠给,除此之外,说吉祥话的老百姓倘若能将话用笔写下来,就能凭藉谢家铺子给的信物上谢府参加谢家小姐的洗三礼。 第631页 一时间,谢家各大铺子门庭若市,尤其是罗家书肆的纸张笔墨卖得贼好,送出去的铜板,书肆用了不到一天就挣回了本钱。 到了给谢家大小姐洗三的那天,状元府更是出现了万人空巷的盛况。 光是流水席,就将状元巷摆满了,一连摆了三天,招待的客人不分贵贱,均能上桌一叙,不过京城的老百姓格外懂得尊卑,知道谢行俭是好心对他们,便不想给谢家添麻烦,一群上门贺喜的老百姓自觉的排成长队,送了喜词后就走出谢府,端着板凳在巷口街上摆起长形筵席。 府内坐着达官贵人,府外放眼一片质朴百姓,这场盛大的洗三礼可谓奇观,好些年过去了,京城人茶余饭后还乐呵提这事。 第23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游山玩水的嘉勇公得知女儿产子后, 兴奋的提着大包小包回了一趟京城, 和谢长义两个老男人翻了三天的书, 终于选了个满意的名字。 「谢怀知?」 初为人父的谢行俭表示极其不满意, 这怎么听得像男孩的名? 但他不满意有什么用,他两个爹已经敲板了。 谢行俭挪开脸, 瞅着软萌可爱的女儿嘆口气,这么漂亮的女娃娃, 取什么不好,偏偏取这么个中性的名字…… 谢行俭的担忧不无道理,谢怀知因从小跟在老侯爷身边习武的缘故,长大后举手投足之间豪爽霸气的不行, 真应了这个男儿名字,身边的少年郎谁不是一口一个『知哥』的喊, 每每喊的谢行俭胸口都疼。 不过, 妙在谢怀知生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 五官又长的十分明艷动人,武能摆八阵图, 文能辩骚客,身骑骏马驰骋京城大街时,分分钟惹得一群痴男少女哇哇直叫, 用谢行俭的话来说, 他这个女儿简直就是男女通吃,因为媲美男子的名字,成年后的谢怀知还惹了一身桃花, 当然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敬元帝知晓谢行俭喜得女后,命太子提着礼物上了一趟谢府,谢家人一听太子要上门,激动的手舞足蹈,然而大摆筵席的动作被谢行俭制止了。 「太子现在是我的学生,他上咱们家是来道老师的喜,跟平常太子登臣子家门的情况不同,这回不用铺张。」 有关官场的事,谢行俭说出的话在谢家等同如圣旨,谢家人立马换上简朴风。 太子来谢府后,见谢家一众人只将他看做普通的学生,心中的距离感陡然消失,在谢家,太子将身段放低,跟着谢行俭见了一面尚在襁褓之中的谢怀知,谢行俭担心太子觉得无趣,便喊来年纪相差不大的团宝陪客。 团宝是个自来熟的孩子,见到太子后,起先还有些拘束,很快两个半大的孩子就玩到了一块,太子读了很多正统的书籍,而团宝脑子里堆满了有趣的话本故事,两小孩正好互补,玩的不亦乐乎。 「谢卿有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弟弟?」 御书房里,敬元帝放下摺子,笑着看向身旁的太子。 「叫团宝。」太子认真点头,「团宝跟儿臣说,他的学识都是先生在家教他的,才四岁而已,可是但凡书院里有的启蒙书,儿臣瞧着团宝应该都懂,除此之外,他还会说很多有趣的话本故事。」 说到这个,太子不甘心的跟敬元帝吐槽谢行俭。 「先生从不跟儿臣说这些小故事,是不是先生不喜欢儿臣,所以才不愿意说小故事给儿臣听?」 敬元帝哑然失笑,太子是储君,是国之未来,敢跟太子说话本摺子,那叫怠职。 瞅着太子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敬元帝忍俊不禁道:「话本是消遣之物,谢先生不跟你说,是为了你好,倘若朝臣知道身为太子的你玩物丧志,岂非要骂谢先生不为人师?」 太子吸吸鼻子,坚持讨要福利:「父皇此言差矣,团宝该学的课业一样不落,想听的话本故事也有,儿臣比他要学的课业更多,为何儿臣就不能听话本?哼,用先生的话来说,他们那叫『双标狗』!」 「何为双标狗?」敬元帝来了兴致。 小太子拢拢宽袖,郑重其事道:「拿比话本摺子来讲,团宝跟别人说他想看话本摺子,大人们肯定会夸赞团宝勤勉好学,但如果儿臣说想看,大人们必定会笑话儿臣游戏人生,甚至会说儿臣玩物丧志,不堪太子之位,这些人就是『双标狗』。」 「这也是先生跟你说的?」敬元帝脸上的笑容降了下来。 小太子忙道:「不是不是,先生从不跟儿臣说这些,就连『双标狗』一词,还是儿臣在谢家偷偷听先生骂人…学到的。」 「谢卿也会骂人?骂的谁?」话一出口,敬元帝才意思到自己关注错了要点,咳嗽两声清清嗓子道:「横儿长大后要接父皇的位子,朝臣自然要对横儿严格些……」 小太子委委屈屈的哦一声,敬元帝心软的一塌煳涂:「不过,横儿还小,偶尔消遣下不妨事。」 小太子嘴角上翘,敬元帝只当自己没注意到儿子得逞的笑容,略思道:「让谢先生说话本给你听属实不妥,不若这样吧,父皇让谢家三子给你当书童,每日横儿学累了,就让谢家三子说故事给你听,如何?」 「多谢父皇!」小太子闻言眼睛闪闪发光,中气十足的在御书房对敬元帝鞠躬。 …… 就这样,团宝因为几则小故事,莫名其妙就成了太子的书童。 第632页 谢家人听到消息后,揪着团宝的小嫩脸一个劲的夸。 「团宝日后是要进宫跟太子一併在小宝身边学习,那团宝咋称唿小宝?小哥好像有些不合适,叫先生么?」王氏喜出望外之余,开始操心哥俩日后的称唿怎么安排好。 「就叫小哥!」团宝揪着谢行俭的裤腿,仰着脑袋想了想又改口,「在家叫小哥,进了宫,跟太子哥哥一样喊先生便是。」 谢行俭一把抱起团宝,颠颠怀中有些份量的身子,笑道:「就按你说的办,不过小哥有句话要说在前头,皇家书院里有不少和你年纪相仿的孩子,你且紧紧你的嘴,别东招惹西搭理,记不记得!」 团宝操的小奶音嗯嗯点头:「记得记得。」 谢行俭犹自不放心自家小弟『拈花惹草』的小嘴巴子,耳提面命道:「皇家书院不仅仅有皇子公主,一些贵胄权臣的孩子也在里面读书,别看他们年纪小,心眼可多着呢,你随便说的话,一不小心被他们听到后,他们就会回家说给爹娘听,好话便罢了,小哥就担心你乱说……」 说了一堆,谢行俭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团宝又不是独自进皇家书院,有他在一旁看着,怎么可能会出意外。 然而,谢行俭终究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团宝。 去皇家书院不足一个月,团宝就说哭了不下三位大臣家的孩子,大臣们联名上奏敬元帝,要求将团宝逐出书院,谢行俭牵着撇嘴忍哭的团宝,是又气又想笑。 才一个月不到啊,就给他惹了一箩筐的麻烦。 小太子在一旁扯扯敬元帝的龙袍,高声替团宝喊冤:「父皇要明鑑,书院这种读书场所歷来就欢迎文辩,说不过团宝就要赶团宝出去,天底下哪有这样无赖的人!」 小太子的话使得几位大臣浑身不自在,敬元帝眼神犀利的瞪了一眼堂下诸臣子,随后温和的招手让团宝过去。 团宝毕竟是小孩子,闯了祸后就一直拽着谢行俭的手不放,这会子敬元帝让团宝上前,团宝哪里肯,以为敬元帝要罚他,憋了半天的泪水哗啦一下落下来,又想着当着众人的面哭丢面子,团宝狠狠瘪着嘴,将头埋进谢行俭双腿之间,死活不去敬元帝跟前。 敬元帝尴尬的收回手,太子见好友被父皇吓哭,又气又恼,严肃的站到一帮臣子面前,将几家孩子在皇家书院闹出的笑话一一说了出来,不说还好,一说几家孩子均觉得丢脸至极,一个个在御书房放声大哭。 众臣子俱惊,生怕敬元帝责骂孩子没礼数,也不管团宝的去留了,急忙带着孩子跟敬元帝告辞。 敬元帝黑着脸挥手让大家都散了,包括谢行俭和团宝。 谢行俭以为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敬元帝肯定会让团宝归家不再当太子的陪读,可谁知,敬元帝转头赏了团宝一壶夜明珠,说是安慰团宝被诸臣惊吓的补偿。 饭桌上,谢长义问谢行俭,「皇上不惩罚团宝便罢了,咋还赏呢?」 有关这个,谢行俭从徐大人那里听来了一些传闻。 「夫君的意思,苏家跟皇上提了送苏家子进宫给太子做陪读的事?」 罗棠笙才出了月子,这会子正捧着一碗乳白的鱼汤喝着,听了谢行俭所说,罗棠笙轻轻放下碗。 谢行俭点头:「皇上起初让团宝去皇宫,就是想堵住苏家,苏家死性不改,想在太子身边安插人手,皇上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难怪。」罗棠笙笑笑,「苏家着急了。」 「当然着急。」谢行俭道,「上回苏家教淑妃娘娘跟皇上提,让安王娶范家女,可惜,因为陈运,范家被皇上盯上了。」 朝堂上的事,谢行俭不欲跟爹娘多说,吃完晚饭,谢行俭回到厢房陪着女儿玩了小半刻钟,等女儿吃了奶睡下,谢行俭才接起话头说起饭桌上没说完的话。 想起之前在梦中看到的安王,谢行俭心中未免有些五味杂陈,若他没猜错,前世的安王好像是被他逼着当了和尚。 这辈子,安王和范家女的婚姻好像又因为他被搅黄了。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不仅拆了婚,前世还逼着安王进了庙…… 啧,怪不得安王每回见到他就躲,他要是安王他也躲,他简直就是安王的克星啊。 「安王的婚事黄了?」罗棠笙惊了,躺平身子任由谢行俭帮她揉捏腹部。 「黄了都是小事。」 谢行俭闲闲道,「庆州范家当家的几人被皇上扣在牢里三个多月,朝廷扬言倘若范家交不出陈运等人,范家人就甭想安生回庆州,徐大人说,范家彻底跟苏家闹翻了,若没有苏家牵红线,范家就不会被敬元帝拘留在京城。」 「蠢货!」罗棠笙不屑道,「皇上想拿下他们范家,用得着挑地方?」 又抬头问谢行俭:「范家莫不是真的傻,交出陈运便是,怎么硬生生脱了三个月还没交出陈运?」 谢行俭蓦然低下头,凑在罗棠笙耳边喃语几声,罗棠笙难以置信的捂嘴:「陈运已经被皇上拿下了?那为何还揪着范家不放?」 谢行俭转转酸胀的手腕,起身脱下外衣钻进暖和的被子里。 熄了灯后,屋内一片黑暗,谢行俭冷淡的嗓音须臾响起。 「近些时日,翰林院正在配合刑部、户部整修律法,皇上准备拿范家开道,关键时刻,自然不能放了范家。」 第633页 「即将要修的律法和范家有关,难道是贩奴?」罗棠笙一猜一个准。 「前些年煌盘郡杀奴祭天,当时我向皇上提议不准主家随意处罚杀害奴僕,本以为下人的日子能好过些,可我大大错了,庆州贩奴嚣张,根本就不把朝廷的训诫放在眼里,皇上想整修奴役法,势必要杀鸡儆猴,范家的卖奴生意名传八方,朝廷想遏制肆意买卖人口的风气,只能从范家先下手。」 其实,谢行俭想一了百了废掉买卖奴僕的合法性,但显然这种想法不现实,封建王朝能一代传后一代,就是因为有奴役的思想禁锢百姓的一言一行,倘若废了奴隶制,敬元帝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所以,他退一步,他希望朝廷出一个明确的奴僕买卖契书,让没有一丝尊严的奴僕有那么一丢丢人权,他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那些可怜的奴僕在二道转手给别人的时候,必须经过官府的同意。 谢行俭的建议一出来,立马有朝臣跳出来反对,认为这样做会加重官府的担子,谢行俭见招拆招,禀明敬元帝有关官府加重管理奴役的好处——可以防止范家这样的大户隐瞒人头税。 家家户户养的牛羊都要收税,奴僕和牲畜同等,也要收一定的税,有些人家官阶不高,却养了一堆牲畜亦或是奴僕,每年按规定是要交一笔不菲的税的,比方说范家。 户部立马调出范家近几年上缴的税收,发现数目根本就对不上,范家每年至少隐匿了上万个奴僕,算下来这可不是小钱。 谢行俭适时高歌他提出官府高度管理奴僕买卖的好处,一旦官府插手奴僕交易,范家日后还能偷税漏税吗? 只要国库能进帐,敬元帝就双手表示贊成。 「这样也好,有了官府的介入,范家说不定还要倒赔一笔银子呢」罗棠笙笑。 诚如罗棠笙所说,范家的的确确要拿出不少的银子弥补这些年欠官家的税银,才过了新年,敬元帝就下发圣旨,要求庆州范家将欠官家的八百万两人丁税补齐才能将范家人领回去。 范家人急的嘴上冒泡,八百万两,不是八十两!换几个范家人值得吗?不值! 越是有钱的人家越吝啬,说的就是范家。 …… 「这都过去一个月了,也没见庆州那边有动静,想来范家是不打算救牢里那几人了。」 翰林院里,几个翰林官得了空正坐在阁楼上品茶。 谢行俭抿了口时下新摘的春茶,只觉满口飘香,听到这话不禁莞尔,翰林官见谢行俭感兴趣,不免多说几句。 「谁说范家没动作,前些天我在安王府还瞧见范家人了,领着好些貌美的女子一併进去的……」 男人之间从不缺少吃瓜群众,立马有人附和:「皇上年前才驳回了安王和范家女的婚事,苏范两家撕破脸皮闹了一场,苏家是安王的外族家,得罪了苏家就是得罪安王,范家这时候找安王有什么用!」 「何止没用!」八卦之源的那个翰林官笑呵一声,「安王又不是傻子,他能看不出来皇上不喜范家么?」 谢行俭悠然点头,安王确实不傻,年前敬元帝以为安王娶范家女是想勾结范家,正对安王有不耐之色时,安王突然进宫自证清白,请求敬元帝驳回两家的婚事,并当场请敬元帝赐京中一小官的女儿为安王妃,这下彻底断了敬元帝对安王的猜忌。 宫中人传,安王在敬元帝面前信誓旦旦的说自己跟那小官之女是两情相悦,谢行俭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安王这辈子重生的机率很大,这种迎娶不知名的京城闺秀的作风,莫非那姑娘是安王前世的情缘? 前世安王不是被他逼进寺庙了吗?啧啧啧,谢行俭默默的感慨,原来话本中总说少男少女在庙中定情的桥段并不是空穴来风啊—— 艺术来自生活,这话永远不过时。 …… 阳春三月的一天,安王府的侍卫忽然压着几个妙龄少女敲响了京兆府的锣鼓,谢行俭的车轿正好经过京兆府,便在一旁看了一齣好戏。 这些少女便是翰林官之前说范家献给安王的那些人,范家请求安王能在敬元帝面前替范家求求情,安王言笑晏晏的收了人,反手却将这些人送到京兆府这来了,顿时杀范家一个措手不及。 「范家简直无法无天,罔顾圣上的旨意公行私贿安王,论罪该处以杖刑!」立马有耿直的御史站出来声讨范家。 首座上的敬元帝阴沉着脸,即刻命御林军将尚在京城逗留的范家人抓来,当场杖责六十以儆效尤。 安王适时站出来,高唿范家大逆不道,目中无人,皇家圣旨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补齐八百万两刑部便会放人,然而范家死不认罪,竟偷偷的让人在庆州转移家当,企图哭穷让朝廷放他们一马。 安王的一番话引的敬元帝虎躯一震,八百万两的债务,范家想赖帐?门都没有! 三月还没过完,朝廷对范家的处罚就有了动静。 敬元帝将不留情贯彻的很到位,抄了范家之外,还将范家一应成年的男女流放北疆,未成年的小孩皆烙上罪奴的印记,押懈进京扣在西山银矿山上做苦工。 至于范家的家产,悉数进了国库。 在朝这么些年,谢行俭的心肠渐渐硬起来,望着一堆稚嫩的孩子被皮鞭子抽着赶往西山,他一点都不为所动。 第634页 怜悯、同情、心疼……通通都没有。 「这表明你真的懂官场之道了。」徐尧律欣慰的笑笑,「人不能丢良知,但不能广撒善心。」 「大人所言极是。」 谢行俭轻松点头,「心软不是坏事,坏就坏在胡乱心软,这道理下官用了好几年才悟出来,如今回头想想,范家小孩可怜吗?当然可怜,西山银矿开採艰难,他们去了那里就是死路一条,可本官不会救他们,因为这是他们该受的。」 徐尧律扬眉望过来,示意谢行俭继续说。 谢行俭察觉到徐大人赞许的目光,微笑道:「从前下官总不明白父债子偿的意思,现在懂了,范家造孽深重,光惩罚大人有什么用,这些孩子在享受这些富贵和安乐时,难道没看到穷人家小孩的悲惨遭遇吗?他们肯定看过了,说不定还上去踹了一脚。」 徐尧律讥讽一笑:「范家不仅仅害了像卢夫人这样的女人,还害庆州的百姓形成冷血待亲子的风气,为了供儿子读书,不惜贱卖女儿,本该被广而传咏的血脉之情,在庆州是荡然无存,首当其冲的罪人就是范家,其二是那些老百姓。」 老百姓…… 是啊,老百姓不卖女儿,范家的贩人生意怎么做的起来,但不卖的话,老百姓活不下去。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庆州太穷。 没过多久,谢行俭上奏敬元帝,恳请朝廷派人前往庆州查勘地形引水灌溉,敬元帝大手一挥准了。 不久,前往庆州勘测地形的工部浩浩荡荡的回来了。 回来就一件事——要银子。 庆州比煌盘郡还难搞,州内的水源被其他州截断了便也罢了,竟然有一面开始沙漠化,难怪缺水。 谢行俭是文科生,治理沙漠化有点思绪,他立马执笔将自己知道的方法写出来呈送给敬元帝。 群臣对治理沙漠化没撤,谢行俭的到来如天降甘霖,一下湿了敬元帝的心。 金銮殿上,经过多番激烈的讨论,众人终于想出一套治理庆州沙漠化的方法。 方法有了,那就剩下银子了。 这项工程浩大,银子铁定要花不少。 一提银子,敬元帝眼珠子就四处瞟,没了之前答应谢行俭的那种豪爽霸气。 这时候,耿直的御史军团出动了。 「皇上,老臣记得范家抄家拢共进国库的银子就有七千万两,还不包罗精美文玩、藏书、珠宝首饰、地契等等,对了,工部预估的银子要多少来着?」 立马有人接话:「不多不多,堪堪七千万两。」 「得!拿范家的银子修整庆州,羊毛出在羊身上,皆大欢喜!」、 说完,金銮殿上的诸臣齐刷刷的盯着敬元帝看,敬元帝少有的开始坐立不安。 最后还是小太子将亲爹的台阶搭好。 「为社稷出银子,父皇才不心疼呢,主要是这笔银子数目极大,父皇担心有人暗中公饱私囊。」 敬元帝深知这笔银子非出不可,瞬间坐直:「对!朕,朕忧心的就是这个!七千万两的银子运去庆州,朝中势必要派一个廉洁奉公的人在旁监督。」 派谁合适呢? 突然大家的目光聚焦到谢行俭身上,套用耿直御史军团的一句话:治理沙漠化的法子是谢大人提出来的,谢大人不妨再累些时日,跟着工部去一趟庆州。 就这样,堂堂翰林院掌院学士一朝被外派去庆州出差。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这个月就要完结啦~~~ 下本开【我不想当京城表小姐】,无缝开新,喜欢的可以去专栏点个收藏呀~~ 第24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五月还没过完,敬元帝就让谢行俭收收包裹即刻前往庆州, 因小太子一句话导致敬元帝不得不开国库拨银七千万两, 敬元帝一气之下勒令小太子跟着谢行俭一併去庆州, 美名其曰体察民情。 团宝见太子哥哥要去庆州磨练,立马跑回家打包衣裳,就这样,谢行俭『出差』途中多了两个孩子。 九个月大的小怀知还不知道,每日回家都要抱着她又亲又啃的爹爹要一年后才回家,等谢行俭从庆州归来的时候, 小怀知早已经忘了谢行俭是哪位了。 尚不知一年之后父女感情疏远的谢行俭此刻头戴草帽, 捲起裤脚领着一帮官差在庆州大地上来回穿梭, 经过多天的观察和走访,他发现庆州北面沙漠化属实有些严重,不过甚在庆州高山多,冬季雨雪丰富, 既然有水源那一切就好办。 修筑沙漠水库,地下暗渠,包括引导庆州百姓弃田做起畜牧业等,谢行俭无不亲力亲为的上前指导, 一年的奔波和操劳, 谢行俭黄白的肌肤活生生风吹日晒成黑炭。 翻年正月,庆州终于迎来了一场雨雪,谢行俭和工部的人望着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笑的不能自抑, 去年他们已经挖好了暗渠,就等着这场雨雪的降临,如果暗渠能成功的将地下水储存,那么他们这些人就可以回京城交差了。 「小哥。」裹着严严实实的团宝欢快的从雪天里跑过来,边跑边喊。 「——太子哥哥来信了,说小哥寄给他的课业已经做完,小哥快看!」 团宝飞快的跑到走廊上,唿啦一下扯掉头上的帽子,露出和谢行俭如出一辙的小黑脸蛋,随后将手中沉甸甸的书信高高捧给谢行俭。 「小心些!」 第635页 谢行俭弯下腰拍掉团宝肩上的雪花,提起厚厚的书信颠了颠,揶揄道,「太子殿下回了京城都不忘将课业寄给小哥,那团宝呢,团宝成天在外撒野,课业都做完了?」 尾音上扬气息加重,威严和警告不言而喻。 团宝小手急忙捂住屁屁,脚步突突的往后退,谢行俭还没怎么着他呢,只见小孩刺熘一声跑出老远,边跑边笑嘻嘻的沖谢行俭扮鬼脸,谢行俭气的眉头都能挤死蚊虫,冲出去准备将团宝逮回来,工部的人笑着拦住谢行俭。 「谢大人何必和孩子过不去,三公子性子欢脱我等都是知道的,哪次不是玩累了就回去读书写字?」 「谢大人这个弟弟聪明的很,平常孩子要花三天背的文章,三公子堪堪半天就能背完,谢大人,下官若有这样的弟弟,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谢行俭笑笑没说话,他对团宝严格些是有原因的,自从去年带团宝和太子来庆州,团宝就像脱了缰的小野马,三五日就趁着他不注意,偷熘着领着太子在庆州城内到处乱跑,有一回险些被人贩子拐走。 那可是太子啊!! 小孩子玩归玩,但不能过分,所以当两个孩子被官差千辛万苦找回来后,谢行俭不顾众人的劝阻,亲自执鞭在两个孩子屁股上各打了二十鞭。 团宝哭的撕心裂肺,小太子倒是骨头硬,抗下所有的罪过,说是他央求团宝出去玩的。 谢行俭望着太子仗义沉稳的眼神,心头一颤,旋即又是一鞭子。 事后,团宝写了五百字的检讨,跪在屋里一遍一遍的读,谨记日后绝不乱跑,绝不听信陌生人的话云云。 太子的检讨书亦是,不过多了一条:讲义气可以,但撒谎行事只会害了他人。 谢行俭鞭打教育两小孩时,工部的人心都揪起来了,但谁也不敢上前劝阻,谢行俭是太子的先生,太子做错了事,打骂有何不可,只是打的未免有点重吧? 至于罪魁祸首的团宝,工部诸位大人一点都不可怜团宝,若非团宝带着太子四处钻,太子能被人贩子瞄上吗? 太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谢家三公子便是偿命都难堵住皇上的怒气。 这种结果谢行俭比谁都清楚,因此等太子伤好后,谢行俭亲自将太子送回京城,并负荆请罪,敬元帝想怎么处罚他,他照单全收,只是团宝还小且不是有意为之,因此请敬元帝饶了团宝。 谁知,慈父敬元帝这回竟然没有心疼太子,也没有降罪谢行俭。 「朕让爱卿带横儿去庆州,就是想让他尝一尝外边的险恶,懂了苦,横儿才会明白甜有多么珍贵。」 谢行俭抹了一把冷汗,心道小太子真要被拐了,他才有苦头吃呢,说不准脑袋都要搬家。 不管怎样,太子这块烫手山芋平安交到敬元帝手上了,庆州的工程一时半伙完不成,谢行俭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回皇家书院教导小太子,他以为敬元帝会给小太子重新寻一位先生,谁知,敬元帝竟然让太子跟他来一个飞鸽传书教学。 谢行俭轻松的将厚重书信放到桌上,坐下来开始翻阅太子做的文章。 在庆州的这一年里,他虽吃了不少苦,人晒黑了,但身子硬朗不少,估计他现在手上的劲头应该能接住罗棠笙的拳掌了。 说来甚是惭愧,外出一年的磨练才只能跟娇嫩如花一般的媳妇平分秋色,谢行俭紧了紧拳头,暗道以后一定要让他老丈人教他儿女功夫,否则都像他这样动不动就贫血晕倒,岂不是让人笑话。 何况身子虚参加科举不利索,一说参加科举,谢行俭默默抬头瞥了一眼擦黑回来,浑身脏兮兮眼睛却炯炯有神的团宝,不由嘆了口气。 ——精神头这么足,长大后考试应该不会像他那样总晕倒吧? …… 庆州的暗渠修实验完成度相当好,谢行俭将一年来的手稿交给庆州新上任的督抚后,在一群庆州老百姓的致谢声中,一行人终于踏上回京的路程。 消息传到京城后,敬元帝领着太子亲自前往城门口迎接谢行俭,当天下午,一道圣旨降临谢家,赏谢行俭黄金五百两,珠宝首饰十匣,京郊庄户两处,另赏京城主街正三品大员宅院一套。 京城的大院,少说也要几万两银子起步,何况京城人口众多,便是有银子一时也难以买到称心的院子。 谢行俭在庆州的时候就有意让居三在京城寻摸几处大院子,毕竟家中添了人口,过两年恐怕还要添,等孩子长大,都要单独噼院子住,这样一来,状元府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总之,提前物色宅院总是没错的。 然而,居三写信告诉他,京城房源紧张的很,一时半伙很难买到好的宅院,正当他泄气的时候,敬元帝送来了温暖。 望着手中的地契,谢行俭忍不住想夸夸敬元帝,送银子太虚伪,还是送房子好,贴心! 很快,谢家迎来了第三次大搬家,罗棠笙照旧下帖子请人上门吃喝闹一场,这次,远在豫州的边京华破天荒提着礼物上门了。 江南的水养人,边京华的模样和几年前几乎没差别,许是边大伯陪伴在左右,边京华的气色比那时看上去还要好上几分。 所以当谢行俭看着人群中笑的山河晴朗的边京华,再看看自己裸露在外黝黑的肌肤,当即愣住难言。 罗棠笙将自家夫君的心思看在眼里,哄着谢行俭说了好些话才让谢行俭脸上的笑容重现。 第636页 这时,小怀知在奶娘怀里哭着要找爹,谢行俭忙伸手去抱,谁知小怀知觑了一眼黑瘦的谢行俭,转头哒哒的要边京华抱。 谢行俭彻底怒了。 从那以后,谢家突然多了很多美白的药材和吃食。 晒黑容易,变白可不是简单的事。 谢行俭足足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将黝黑退了两个色,但跟从前白嫩的自己相比,还是有着天壤之别。 就在谢行俭接受现实放弃拯救自己肤色的时候,边京华上门来了,这次也没空手,带了养颜美白的方子。 「我才不屑要他的方子。」这是谢行俭的原话。 边京华听后一点不恼,笑着将方子交到罗棠笙手上。 之后谢家就出了一件诡异的事,小厨房里特意熬给罗棠笙吃的养颜药总会无缘无故的少一碗,丫鬟小厮们惊唿厨房进了贼人,将此事报给罗棠笙后,罗棠笙笑而不语。 躲在后院偷吃了三个月养颜药的谢行俭肉眼可见的白了起来,望着铜镜里面不再黝黑的自己,谢行俭突生感激边京华的念头。 谢行俭在吃养颜药的时候,罗棠笙也没有闲着养身体,时年八月底,罗棠笙再次怀孕了。 这次很顺利的生了男孩。 在给谢家小少爷取名这件事上,谢行俭差点和两个爹打起来,两个爹先前给女儿取了个男孩名,这回又要给他儿子取一个什么『柔』,什么『晚』这样的女孩名字,谢行俭说什么都不同意,坚决要自己给儿子取名。 谢长义和嘉勇公也生了一场闷气,走在街上和人唠嗑时,怒唿谢行俭凭什么不让他们给孙子/外孙取名。 八卦的老百姓忙凑上来将谢行俭笑骂了一通,爷爷/外祖父给孩子取名是多么寻常的一件事,谢大人怎么不愿呢,莫不是有隐情。 住在主街这一带的人家中多是跟谢行俭同朝为官的,听家人笑说谢长义和嘉勇公吐槽谢行俭的事后,当官的顿时哈哈大笑。 「三年前谢家大小姐洗三筵席上,众人听闻谢家大小姐得了一个少爷名字,你们是没看见谢大人的脸有多黑。如今小少爷出生了,两位老太爷又突发奇想给小少爷取名,谢大人能同意?」 谢行俭当然不同意,可碍不住他爹和老丈人的威胁和耍赖,就在谢行俭放手让儿子冠上柔晚的美名时,宫中来了圣旨。 平升谢行俭为漕运总督,即日前往淮安城上任。 圣旨听到这,跪地的谢行俭皱眉,他在翰林院当差当的好好的,敬元帝好端端的将他摘出来干什么,翰林院虽没有漕运总督有油水,但甚在清贵啊。 他这一招平升出了翰林院,日后再想回来继续当掌院可就难了。 心中有不满,有疑惑,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谢行俭二话不说接了旨。 因为这道突然到来的圣旨,谢家人敏感的察觉到谢行俭心情不好,谢行俭扯扯唇角没说话,谢长义和嘉勇侯面面相觑,哄着三岁左右的小怀知进书房打探谢行俭有没有事。 「爹爹——」小怀知仰着脑袋,双手拉着谢行俭的衣袖作势要往外走,「娘说弟弟已经睡下了,爹爹不是想看弟弟睡觉吗?现在可以去啦!」 小怀知的奶音软软糯糯,以往只要小怀知喊爹爹,谢行俭手头上便是再忙也会腾出手听小怀知说话,然而这回,小怀知的撒娇也不管用。 「怀知,这里——」躲在墙角边的嘉勇公笑着将小跑过来的小怀知一把抱住,「你爹爹可说什么?」 旁边的谢长义凑着脑袋小心翼翼的问:「没哭吧?」 就在刚才,嘉勇公已经向谢长义解释了谢行俭现在的处境,好不容易爬上翰林院掌院的位子,突然将小宝调走,搁谁心里都不舒服。 小怀知吐吐舌头:「爹爹才没哭呢,爹爹说他过两天就要离开家,有些捨不得弟弟。」 所以心情不好? 谢长义看了一眼亲家公,说实话,这说法他这个当爹的都不相信。 小宝这孩子不是那种将亲情常挂在嘴边的人,当初孙女才九个月大,皇上让小宝前去贫瘠的庆州,小宝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高高兴兴的去了。 如果说小宝担心会出现当年孩子认错爹的囧事,现在这种担心简直就是多余的,瞧瞧小怀知整天爹爹长爹爹短的,分开一年丝毫没有影响到父女之间的感情,同理,去淮安上任三年,父子的感情也不会轻易散的。 那么谢行俭心情不佳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舍不下这些年在翰林院打拼的一切。 两位老太爷相视一笑,小宝还是太年轻了。 圣旨已经下了,满朝文武都知道小宝即将要上任漕运总督,有人羡慕,有人惋惜,但事情已然定局,小宝唉声嘆气有什么用?不想去淮安城那就是抗旨,到时候别说翰林院的一切没了,可能整个谢家都没了。 「小年轻就是沉不住气。」 嘉勇公颠了颠怀知,笑道,「你爹啊,还是太年轻了,殊不知漕运总督这职位,朝中有多少人惦记着!他才二十来岁就能上任漕运,可见官家是看重他的,倘若你爹在任上自暴自弃,三年后回京叙职就又是一片光景咯。」 小怀知听不懂外祖父在说些什么,抱着外祖父的脖子往谢行俭住的屋子窗户看,小孩子眼睛贼精,扑腾着小手要抱躲在纱窗后边的谢行俭, 第637页 「嘘——」谢行俭伸手比划,又抬手蒙住自己的眼睛,示意小怀知装作没看见。 小怀知经常跟谢行俭玩这种躲猫猫的游戏,立马会意,揪着嘉勇公的长鬍子嚷着要回屋里吃凉糕。 嘉勇公是练武的人,谢长义感知不到窗户后边有人,但瞒不住嘉勇公,见外孙女帮谢行俭隐瞒,嘉勇公笑了笑,将小怀知高高举起架在脖子上,看都不看窗户一眼,径直出了院子。 谢行俭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老丈人恐怕早就发现他躲在这里了吧,不然不会说那些话给他听。 上任漕运的事,是非去不可。 只不过嘛…… 想想刚出生的儿子,谢行俭狠狠心咬咬牙,开始发动绝食。 谢家人听了嘉勇公的话,以为谢行俭气一晚上差不多就得了,一餐不吃饿不死,谁知,第二天桌上照旧没有出现谢行俭的身影。 「饿两顿不会出事的。」嘉勇公信誓旦旦的说,「容长是年轻人,想当年老夫三天不吃都没问题。」 王氏吞吞口水,心说小宝是文人,已经饿了一夜了,再不进食熬得住么? 「让他饿着!」谢长义拍桌子吼道,「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气,绝食给谁看呢!」 「就是!」嘉勇公附和的点头,「绝对不能惯着!」 罗棠笙抱着儿子的手一紧,抬头对王氏使使眼色,撤了饭菜后,王氏拎着食盒进了屋,嘉勇公和谢长义偷偷摸摸的跟在后面瞧,不一会儿,只见王氏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食盒原封不动的拿回来了。 这是真绝食? 谢行俭一连三顿没吃,之前叫嚣着不能惯着谢行俭的谢长义坐不住了,指挥小怀知去劝谢行俭出来吃晚饭。 一向听女儿话的谢行俭依然没出来。 「爹爹说,他郁气积心,不想文思泉涌,写了好些诗文,不过有两字拿捏不准,喏。」 说着,小怀知将手中的纸张举过头顶。 嘉勇公和谢长义急忙接过纸张,谢长义喃喃读出口:「遇俨,遇宴,遇年,遇成,遇安……」 嘉勇公琢磨:「容长怎么跟遇字槓上了?」 「遇?」谢长义突然拔高音量,「我谢家孙子辈刚好就是遇字辈。」 两人的目光唰的聚焦在纸上,「莫非这些是小宝给孩子取的名字?」 知子莫若父,谢长义猜对了,纸上列出出上百个遇字辈的名字,是谢行俭空着腹花了一天的时间想出来的。 亲爹呕心沥血想了这么多名字,谢长义和嘉勇公便是想替孙儿/外孙取个好听的名字,无奈谢行俭这招苦肉计用的太厉害了,大概有两人还不同意谢行俭亲自给儿子取名,那么谢行俭就继续绝食反抗的趋势。 在谢行俭据理力争下,谢家小少爷的名字终于定了。 ——谢遇年。 这一年,谢行俭二十三岁,儿女双全,不日将要出任淮安水上霸主漕营总督一职。 第24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得了上任圣旨之后, 谢行俭窝在家里休息(生气)了两天,中途还因为儿子的取名风波绝食了一天, 第三天, 谢行俭收拾好包裹, 去吏部领了相关牌子准备出发淮安城。 罗棠笙还没有出月子,这次上任自然不能带罗棠笙一起,漕营上任一去就是三年, 想回京城只能等年尾时才能回来一次,小怀知一听爹爹要过年的时候才回京,顿时哭的稀里哗啦。 谢行俭也捨不得家,可是君令在前, 他不得不听从。 王氏担心儿子一个人在淮安城容易想家,便让六岁的团宝跟在左右解闷, 谢行俭觉得解闷倒没什么,主要他不放心团宝那张嘴,在皇家书院呆着总是闯祸,还不如跟着他去外边闯荡闯荡。 就这样, 团宝背上包裹, 雄赳赳气昂昂跟在队伍中间出发淮安城。 直到走出京城大门,遇到路上等候多时的太子车队, 谢行俭才明白敬元帝让他出任漕运总督的用心。 「太子哥哥在那!」团宝扑腾放下包裹,兴奋的扬起手指向对面。 谢行俭嘴角弯曲,大手揪住跃跃欲试跳车的团宝,太子已经长成小小少年郎的模样, 此刻坐在高头大马上灼灼的望着谢行俭,气质雍容,脸上溢满欣喜的笑容:「父皇说先生此去淮安城有些寂寥,便让本宫作陪,先生,请吧——」 说着,一扬马鞭,骏马开道。 「太子哥哥也要去淮安城吗?」团宝忍不住搓手,高声喊,「小哥说淮安城比庆州好玩,到时候团宝领太子哥哥欣赏淮安美景。」 谢行俭满头黑线,发誓去了淮安城后,绝对不让团宝离开他半步。 已经驰骋老远的太子回眸,吆喝道:「淮安城南来北往的人不比京城少,父皇说趁着先生去淮安上任,本宫出去体察民情他老人家也放心。」 太子上回在庆州似乎被谢行俭打怕了,吁停马儿漫步在谢行俭的车轿旁,笑道:「淮安城的人贩子不比庆州少,团宝想出去玩可要提前跟先生说一声,听说人贩子最喜欢逮团宝这般大小的孩子,长的白净又鲜活,还熟读诗书,去了新家还能省下读书的银子……」 团宝满眼怨恨的低下头,望着锦衣撑起来的小肚子,气哼一声,闷闷的背过身去。 谢行俭笑了笑,没理会生闷气的小弟,看向太子:「殿下预备在淮安住几日?」 第638页 「几日?」太子干脆利落的道,「先生在淮安城呆多久,本宫就在淮安呆多久,这是父皇的原话。」 见谢行俭不相信,太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是敬元帝的亲笔信。 信上说太子想要执掌天下,总久居深宫不妥,看不见民间的艰辛和苦难,日后怎能体恤老百姓的难处,所以便让谢行俭在淮安上任期间,领着太子多出去转转。 看完信后,谢行俭微不可查的嘆口气。 十二岁的孩子,敬元帝能指望太子体察什么民情。 嘈多无口,此去淮安上任,谢行俭又开始了带学生办公的旅程。 为了避免发生庆州那样的事,他提前和太子约法三章,太子欣然同意,按手印后,他又将团宝喊来,同样的约法三章,后面还加了一条:做错事后妄想撒泼打滚求放过,一旦有,他立马就将人送回京城。 试图用这种方法矇混过关的团宝抖抖肩膀,颤巍巍的按下手印。 就这样,谢行俭开启了第二次带娃上任的奇观行程。 淮安城的漕营是三年换一任漕运总督,漕营将士几乎什么大变化,很多士兵都参与过南疆那场战役,因而对谢行俭的印象很深,听说谢行俭是新上任的漕运总督,漕营将士顿时欣喜若狂。 谢行俭的人马到达淮安城时,一群人站在岸上敲锣打鼓的欢迎,好不热烈。 望着面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谢行俭感动的热泪盈眶。 一路上被团宝和太子俩小孩折磨的快秃头的谢行俭,头一回觉得来淮安城上任不赖。 确实不赖。 来淮安城的头一年,谢行俭就破了一桩水匪半夜上岸只偷银子不杀人的案子。 水匪偷银一事并不是今年才有的,早在向景上任的时候,淮安城的老百姓就断断续续的发现家里进了贼,只是偷走的银子数量小,官府没当回事。 到了袁珮时期,袁珮直接带人端了周边水匪的窝,本以为这案子就破了,谁知谢行俭才来淮安城没几天,城中就有人报案水匪復出偷银了。 谢行俭特意写信谘询前辈袁珮,袁珮说他下手从不留情,淮安水匪不可能还有生还的可能性。 「那现在出现在百姓家中的水匪是何人?」太子皱起眉头,「本宫去衙门看过了,老百姓丢失的财物中不单单有银子,还有很多女人的贴身衣物。」 谢行俭背着手立在船头,望着江岸那边喧嚣热闹的淮安城,若有所思道:「淮安城不乏富贵人家,这些水匪偏偏不打劫那些人家,反而关注穷苦老百姓,可见里面有大文章。」 「胆小罢了。」太子不屑道,「富人他们不敢得罪,就只能在穷人家身上下手。」 谢行俭轻笑:「殿下此话有理,不过水匪一贯索财,可殿下看看报到官府的案子,有哪家被偷的银子超过了五十两。」 太子回想了一下,道:「些许是穷人家的家产没五十两。」 谢行俭转过头,双手环胸默了默,眯着眼望着江上升起的水雾,淡淡道:「下官上京求学时,曾经在淮安城和水匪有过一次交锋。」 「先生碰上水匪了?当时可受伤了?」太子焦急的问,「本宫听说水匪性子狠毒……」 谢行俭摆摆手,想起和向景的第一次见面,不由莞尔:「幸好有向大人在,下官才侥倖逃过一劫。」 太子认真听谢行俭讲述遇匪的回忆,听完后紧拳哼道:「先生给他们留几十两,他们竟然还看不上想灭先生的口,张狂至极,简直岂有此理!」 谢行俭双手一摊,意味深长的盯着太子:「下官见到的水匪大多爱财,然而殿下再想想淮安城的案子,这些水匪看不出半分爱财的样子,不止如此,还爱偷女子的衣物……」 「採花大盗!」太子低喊一声,「俗称变态,这个团宝跟本宫说过。」 谢行俭捂脸,他这个弟弟怎么什么都跟太子说。 太子的说法很快得到验证,谢行俭铺了不下十来个陷阱才将人逮住,严刑拷打下,犯人招了,果不其然,这人有着不同寻常的癖好。 谢行俭再接再厉,花了一个多月,一鼓作气将变态团伙一网打尽,待清点人数时,他直接傻眼了。 淮安成的牢房满了!! 人数高达数千人,一查身份,全是从外地逃难过来的灾民,因为身上没路引,为了防止官差赶他们走,这些人就自发的抱团组成队伍住在山里头,到了夜晚才出来行动,没有路引就不能随意出来干活挣银子过活,为了果腹,他们只能行盗窃一事。 还真叫太子说对了,这些人胆子很小,不敢得罪富贵大户,便专挑市井小户下手,可能是憋得久了,队伍中渐渐有男人忍不住顺走女主人家的贴身衣裳。 谢行俭听完衙役的回禀后,气的嘴都歪了:「连吃饭都成问题,竟还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有这闲工夫,何不手脚勤快些,娶一房婆娘不好吗?!」 太子忙倒上一杯清茶,还贴心的给谢行俭顺气:「先生何必为这种小事恼火,气伤了身子不值得!」 谢行俭举起茶杯仰头喝尽,旋即重重的掷下茶杯,深吸一口气后才道:「殿下,皇上让您跟着下官体察民情,此案的突破口是殿下想出来的,不若收官就由殿下做主,如何?」 他实在不愿再面对那些看上去淳朴无知,内心却骯脏务必的老实人了。 第639页 太子怔楞几下,笑着点头。 随后的几天,谢行俭一直呆在船舱照顾晕船晕了一个多月的团宝,过了些时日,漕营将士传消息回来了。 「太子殿下并没有上书皇上,而是擅自做主命人打造了上千套脖链。」 谢行俭饶有兴致的重复:「脖链?」 「对。」漕营将士伸手比划,「链子很粗,就算冬天穿厚衣裳也挡不住,殿下说让那些人戴着链子每日去城中做活,一来震慑旁人,让他们知道做错事的下场,二来警醒那帮人,好叫他们知道何为羞耻心。」 谢行俭笑而不语,他没想到太子竟然想出这招,算不上狠毒,却也称不上心慈手软,仔细想想觉得这般很好,毕竟这些人不是真正的水匪,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真要按偷窃罪斩手未免有些血腥。 有关太子的事,敬元帝当然掌握的一清二楚,听说了淮安城偷窃大案后,敬元帝抚掌笑谈太子有仁心又不失狠劲,大唿谢行俭教导有方。 太子在淮安城并没有待三年,第二年开春,太子就领着随侍回了京城,谢行俭担心太子回京出意外,便上奏摺子请求回京探亲,顺便送太子回去。 上任的第一年谢行俭因公务繁忙,回京城述职后就急匆匆的回任上,因此都没有和家人好好的团聚,这回趁着送太子回京的空隙,谢行俭回家和家人好好的温存了一番。 走的时候,罗棠笙和儿子谢遇年一併跟着去了淮安城,谢行俭原是想将女儿也带着,然而罗棠笙跟他说女儿和他一样常年不着家。 谢行俭愣住,他女儿才几岁啊,也要出去上任养家? 罗棠笙笑的捂肚:「我爹说怀知骨骼清奇,是个不可得多的练武料子,正好他老人家有空,我便让怀知去我爹那边住着,一来陪陪我爹,二来顺便学学武功。」 谢行俭憨憨笑了,怀知没出生前他就突发奇想让女儿练就一身本领,没想到女儿真的是习武的胚子,不愧是他谢行俭的女儿,小小年纪就敢吃苦练武。 他不是那种见不得孩子吃苦的人,不过想着怀知毕竟是女孩子,所以每月都会寄一封信给老丈人,细细的询问怀知练武有没有受伤,想不想爹娘之类的话。 跟在谢行俭身边的谢遇年大约是捡了谢行俭的书生基因,长相斯斯文文,说话斯斯文文,才两岁大的孩子,就知道央求谢行俭教他读书认字。 谢行俭险些以为儿子身体里住了穿越灵魂,吓的他警铃大作,抱着小遇年问了不下几百个穿越问题,见儿子一脸懵懂的样子,谢行俭提起的心才稍稍落下。 儿子谢遇年跟弟弟团宝就是一动一静的比照,这两年在淮安城,八岁的团宝越发的顽皮,今天爬高墙明天下枯井,后边还跟着一帮吶喊助威的小弟,每每谢行俭都气的脱鞋追着弟弟后边打骂,团宝脸皮贼厚,不像太子被打一回就有了教训,团宝是越打他越皮。 谢行俭后来注意到这点,夜里跟罗棠笙抱怨了不下十几次。 「要不,从明天开始让团宝带遇年一起玩吧?」罗棠笙建议,「我瞧着有遇年在,团宝好像有点收敛。」 黑暗中,谢行俭的头摇成拨浪鼓。 「不妥不妥,遇年会被团宝带坏的。」 罗棠笙耐人寻味的笑笑:「你儿子你还不清楚吗?虚岁才三岁就吵着要认字,天底下有几个像他这样乖的孩子,别看他人小,脑子精着呢,连你都忽悠不了他,何况团宝?」 谢行俭唔了一声,罗棠笙掖掖被子,继续道:「团宝这孩子野惯了,如今八岁了,是该好好的磨一磨性子,前些日子书院的先生上门说团宝仗着自己懂文章,在课上竟然公然顶撞先生的不是,夫君,不是我想告状,主要是团宝这样做就是不对,先生教授的如何不好,学生当然能提出来,但要注意场合,公然说出来,先生的颜面往哪里搁?」 谢行俭疲倦的嘆口气:「最近我太忙了,你要是不说,我都不知道他在书院这么放肆。」 被窝里的罗棠笙伸手抱住谢行俭精瘦的腰肢,心酸的感慨:「漕营任上看似风光,油水充足,可夫君要见天的往外跑,且不说十天半个月都住船上,还要时刻提防着沿江的水匪,要我说,这几万两银子养廉银我宁愿不要。」 谢行俭翻身将罗棠笙的脑袋贴在胸前,笑了笑:「这两年苦了你跟我在这边风吹日晒,你再忍忍,回京的摺子我已经递上去了,约莫年关左右会有消息。」 罗棠笙抹开眼泪,抬头柔声道:「说起消息,昨儿驿站送了封信过来,我收了放在夫君信匣子里,夫君可看了?」 谢行俭摇头,这两天他一直忙着跟漕营将士巡逻江面,已经好几天没进书房了。 翌日一早,谢行俭去书房开了信匣子。 信是大哥谢行孝寄过来的。 「贤哥儿考中童生了?」 罗棠笙惊讶的捂住嘴,「那年我跟你回雁平,贤哥儿才这么点高,如今才过去几年,贤哥儿就已经考了童生,我的老天爷,我万万不敢相信他是个童生老爷了。」边说边用手对着腰间比划。 谢行俭欣慰的扬唇:「贤哥儿今年十五,不小了,想当年你夫君我十三岁就进了县学,他这年纪考上童生不稀奇。」 「像夫君这样的状元之才天底下有几个?」 罗棠笙骄傲的笑眯眼,「不过贤哥儿也不错,京中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娶妻的娶妻,逗狗的逗狗,没几个将心思放在科举上,说起娶妻,我记得祥哥儿比贤哥儿要大几岁,他可定人家了?」 第640页 「大哥来信主要跟我说的就是祥哥儿,早就定了人家,但还没成亲。」谢行俭循循缓声,「祥哥儿考了两回童生都没中,许是泄了气,这会子正搁家里头颓丧着要出去做跑商,婚事也是一拖再拖。」 「他不想读书了吗?」 「应该是读不下去了。」谢行俭道,「我大哥能开口找上我帮他,想来他也是拿祥哥儿没辙。」 「夫君想怎么帮?」 「我打算让祥哥儿去南疆。」谢行俭执起毛笔,边写书信边说,「祥哥儿一直都想去外边经商,我思来想去,南疆是个不错的地儿。」 「南疆海产品丰富,民风淳朴,去那边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罗棠笙深以为然。 「不过——」 谢行俭停笔抬眸:「不过什么?」 「南疆周边住的大多是蛮族,我担心祥哥儿受欺负,他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小子,又是头一回离开家……」 「你说的这些正是我担心的。」谢行俭道,「所以我写封信去南疆,边京华和大伯还有冯时都在那边,多少能照顾祥哥儿一二。」 「我原是想介绍他去定州,那里是岳父的大本营,可后来想想有些不妥,论经商的条件,还是沿海的南疆机遇多一些。」 「夫君比我想的周到。」罗棠笙道,「祥哥儿想在商界闯出一片天地,还是去南疆比较适合,定州是外地的中转城,那边商人数不胜数,祥哥儿在那里怕是寸步难行。」 定州的情况谢行俭考虑过了,相比较还是南疆适合祥哥儿。 信寄回雁平后,祥哥儿一听二叔介绍他去南疆行商,高兴的晚上睡不着觉,很快收拾好包裹跟着商队来到淮安城。 几天前,谢行俭收到了京城来信,准许谢行俭上京交接事务,但谢行俭没着急离开淮安城,他打算接到祥哥儿后再做启程。 「二叔,小叔——」 离的远远的,谢行俭就听到祥哥儿的唿喊声。 团宝站在船头一蹦三尺高,激动的挥舞手臂:「祥哥儿!小叔在这呢!我让你带的辣牛肉饼带了没有?」 声音铿锵有力,脸上丝毫没有谢行俭昨夜教训的难过表情,谢行俭边让水手开船上岸 ,边揪着团宝头顶的长长髮髻往后退。 「小哥昨天怎么跟你说的?!进了学堂读书后就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咋咋唿唿的像什么样!」 团宝撇撇嘴,「祥哥儿不也进过学堂吗?他可以嚷嚷我为什么不行?」 谢行俭:「……」 「昨晚是谁哭着说要改过自新,以后跟遇年一样做一个温文尔雅的孩子?」谢行俭咬牙切齿的问。 团宝觑了眼旁边乖巧等堂兄的小侄子,呶呶嘴巴:「小哥,拔苗助长不好,我犯了错你慢慢揪着我改,一下子就让我学会遇年他那种处事不惊的小老头样,我……」 「谁小老头样?」谢行俭气的头顶冒烟,追着团宝在船板上来回跑,「你说谁小老头样?有当叔叔的这样说侄子的吗?!」 团宝跑的贼快,谢行俭听不得小弟这样诋毁儿子,使得浑身解数非要逮住人打一顿,见谢行俭来真的,团宝强忍着胆怯,熘到谢遇年身后,兄弟俩隔着才两岁多的谢遇年耍起你追我赶。 默默捏着鱼饼往嘴里塞的谢遇年小眉毛不经意间拧了拧,但两兄弟都没发现。 谢行俭担心等会误伤到儿子,停在一旁低吼一声:「你过来,小哥不打你。」 团宝把玩着谢遇年头顶的小啾啾,朝谢行俭吐舌头:「你当我傻啊,我才不过去,略略略。」 周围守卫的漕营将士噗嗤一笑,谢行俭瞪了一眼,竭力压制住内心中的暴躁,抬起腿朝团宝大步走去。 团宝调头赶紧开跑,一不小心衣服勾到船栏上的木屑,哗啦一下人往地上一倒,谢行俭担心团宝摔了脑袋,千钧一髮之际,人如闪电似的接住还未沾地的团宝。 团宝相安无事,然而一旁乖乖吃鱼饼的谢遇年遭了无妄之灾,手中的鱼饼被亲爹谢行俭跑过来带起的一阵风掀翻掉落在地,摔了个稀碎。 谢遇年大大的眼睛在地上成坨的鱼饼上看一眼,再抬头看一眼眼前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两兄弟,如此反覆两回后,嘴巴一张—— 谢行俭赶紧捂住耳朵,下一秒,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嚎啕哭声在船板上响起。 别看谢遇年小朋友平时一副岁月静好的佛系样子,一旦牵扯到吃的东西上,不好意思,先哭了再说。 谢遇年的哭声伤心又哀痛,惹的急忙赶出来的罗棠笙心疼不已,谢行俭和团宝心虚的相视一眼,正准备偷偷熘走时,被罗棠笙的一声怒吼震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 祥哥儿登上船的时候,入眼的一幕就是谢行俭和团宝两个叔叔围着围裙,捲起袖子在那打认命的打鱼饼,可爱的小侄子谢遇年则拄着他娘给的木棍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鱼饼看。 第24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谢行俭不是第一次因为吃食将儿子弄哭了, 调皮捣蛋的团宝亦不是,后来在谢遇年的哀痛哭声中, 两兄弟渐渐不敢在谢遇年面前打闹放肆,主要小遇年太记仇了,鱼饼脏了换一个不就行了嘛, 但在小遇年这里行不通,非要谢行俭和团宝亲手重新做好赔给他。 谢遇年不睡觉的时候, 要么缠着谢行俭讲小故事, 要么就坐在板凳上捧着吃食半天都不吵不闹, 不怪团宝说谢遇年岁月静好像个出世的老头, 再加上这种不痛不痒折磨人的法子, 谢行俭哀哀的嘆口气,造孽啊,早知道有这下场他就不打团宝了。 第641页 谢行俭尴尬的沖祥哥儿笑笑, 儿子的吃食不能动几乎成了谢家一道隐形的规矩, 他跟团宝将儿子的鱼饼弄没了,活该现在要亲手上阵赔给儿子。 祥哥儿望着两个叔叔捶打鱼饼的娴熟动作,再看看木着脸监公的小堂弟, 祥哥儿身子一凝,他爹不是说小堂弟是谢家最好相处的孩子吗,怎么瞧着最虎最烈呢? 最好鱼饼后, 谢行俭才得空跟大侄子聊一聊。 回京城前,谢行俭带着祥哥儿玩了一圈淮安城,罗棠笙则负责帮祥哥儿打点在南疆需要的生活起居用品, 祥哥儿临走前,谢行俭细细嘱咐了一番,又拿出两封信。 「江南府少尹冯时冯大人是我好友,你在南疆若是遇上什么不能解决的,二叔远在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你可以拿着信去找他。」 祥哥儿重重点头,谢行俭又道:「另外一封的主人,想必你是知道的,你跟着遇年一样喊他叔就行,他性子有些傲,不过人不坏,你没事可以去他那里蹭饭,反正豫州离南疆不远。」 祥哥儿自然是知道这位没见过面的京华叔叔,在家听爹说京华叔叔和二叔长的颇似,只不过原先行的是娼籍,所以看上去没二叔正派,大约也是因为身份上的差别,这位京华叔叔不喜跟人打交道,多看其一眼就以为人家蔑视他,所以二叔让他多去京华叔叔家里吃饭,他只听听罢了,真要去吃他可不敢,毕竟京华叔叔太高傲了,不比二叔平易近人。 送走祥哥儿后,谢行俭才开始准备启程回京城。 回到京城的家后,谢行俭马不停蹄的递交一应的摺子,又去户部走了一趟,一次性领回三年共十万余的白银,望着一沓沓京城钱庄的票号,王氏好半天回不过神。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谢长义抖着嗓子,惊慌失措的看着谢行俭,「小宝,这真的是皇上给的,不是你在淮安城……」贪的? 后两个字谢长义怎么也说不说口,按说小宝不是贪官啊。 「爹娘只管放心用。」 谢行俭蹲下身将慢吞吞吃花卷的儿子挪到阴凉处,回头笑道,「漕运总督的位子本就是油水差事,十万两的养廉银不算多,前朝有人在这个位子上一年就拿了不止十万,照样没人说他一句不好。」 谢长义和王氏这才松了一口气。 京城的几处铺子这些年挣了不少银子,再加上罗棠笙陪嫁过来的铺子,总之谢行俭现在一点都不缺银子花,如今谢行俭一口气那回十万两银子,谢家忽然起了清点家产的心思。 清点后,谢长义和王氏刚落下去的心又提上了嗓子眼。 「从前家里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个花,如今家里的银钱竟多的数不清。」王氏激动的抹泪。 其实不是数不清,是王氏算术不行,但谢行俭乐的见他娘喜极而泣,因而不打算嘲笑他娘拙笨的算术。 最终,谢家人决定拿出一部分钱在京郊买田地,在谢长义的心中,田地终究是庄户人家最保底的生存根本。 就这样,谢家一口气买了三个庄子,几乎每个庄子都带有几百亩田地,谢家人当然不会自己上手种地,全租给了附近的佃农,佃农每年年底交租,谢家人只管收租即可。 祥哥儿去南疆学经商的事,谢行俭已经跟爹娘说过了,谢长义叭叭的抽起黄烟,嘆气道:「祥哥儿也不小了,既然书读不下去,学点手艺也行。」 「不是说当官的家里不能经商吗?」王氏问,「我就不稀罕祥哥儿学商,自古商贾有钱是有钱,但后代不能科举,想想就不划算。」 谢行俭比王氏要想的开:「科举并未就是好的出路,再说了后辈的事娘操心干嘛,人在这世上,求的不就是温饱安乐吗?祥哥儿如果能在南疆闯出一片天,未必会比我这个做叔叔的过得差。」 王氏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祥哥儿是我一手带大的,我盼着他能跟你一样出人头地,没想过离开我身边没几年,竟沦落到去行商。」 「行商怎么了?」 这话谢长义不爱听,磕着烟杆气唿唿道,「当年爹把我分出谢家,我不也是挑着担子到处卖豆腐吗?没有我跑商挣银子,小宝他有今日?能不能活下来都成问题。」 王氏理亏,背过身不愿搭理谢长义,眼瞅着爹娘开始冷战,谢行俭忙上前安慰,「前朝是有规定商贾不能科举,但本朝的律法却有改动,商贾三代后是可以去官府开条子参加科举的,和普通读书人没什么两样。」 王氏眼珠动了动,谢行俭清清嗓子继续道:「祥哥儿自打读书开始就有意无意的跟我打听外边的事,现在想想,祥哥儿想行商的念头恐怕蓄谋已久,他现在也不小了,大哥的意思是行不行都让他试试,实在不行再回来读书。」 王氏终于侧过头,追问道:「贤哥儿已经考上了童生,若是祥哥儿日后生意做起来了,入了商籍,他们两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会不会影响到贤哥儿读书啊?」 「不会。」 谢行俭认真道,「祥哥儿说过不会拖累几个弟弟,如果生意做起了,他会回去跟大哥提分家别居,到时候不在一个户籍上,自然不会影响他人。」 「孝哥儿儿子有四个,等祥哥儿成亲了,肯定是要分家的。」谢长义道,「早点分家也好,省的几个孩子以后闹起来。」 一说分家,谢长义的眼睛落到谢行俭的独苗苗身上。 第642页 谢遇年斯文的掏出帕子擦擦沾了蜂蜜的嘴,仰着脑袋看谢长义,口齿清晰的问:「爷,你看我干什么?槐蜜糕糕我还有一块,爷要吗?」 谢长义一噎,那么甜的糕点他才不要。 他想再要一个孙儿是真的。 但,谢行俭不想再要孩子了。 这几年,团宝这个弟弟就像他另一个孩子一样,吵的他时常崩不住情绪,这样的小孩他实在接不住第二个了,想着还是只要怀知和遇年两个孩子就够了,反正儿女齐全,他此生也没什么旁的遗憾。 「夫君真的不打算再要一个?」 夜里,罗棠笙旁敲侧击,「怀知常年在定州学武,遇年一天到晚孤零零的,怪可怜。」 「不要。」谢行俭坚持,「我瞧着遇年甚是享受一个人的世界,再说了,有团宝在呢,他哪里孤单了?」 整个谢家都拿调皮的团宝没辙,回京的这几天,谢长义被这个小儿子气的撒了好几次火了,见小儿子将家里闹的鸡飞狗跳,谢长义一气之下将小儿子扔进了孙儿的院子。 一个不爱说话,一个不说话就疯,两人绝配。 谢行俭到不担心团宝带坏儿子,不过他有些担心团宝被儿子逼到发狂。 望着饭桌上蔫蔫的团宝,再看看精神奕奕的儿子,谢行俭噗嗤笑了。 谢长义这回起劲了,非要将团宝话唠嘴的病给治好,下令让家里的下人包括谢行俭都不允许搭理团宝,团宝每天只能去谢遇年的院子里找乐趣,毕竟整个谢家也就谢遇年愿意安静的听他叭叭。 谢遇年吧唧一口吞下果子,恍若当身边叽叽喳喳的团宝不存在。 说的口干舌燥的团宝:「……」 …… 过年前,谢行俭将远在定州的女儿接回了京城,六岁的谢怀知已经长成半大的小姑娘,容颜精緻小巧,一身红装锦衣,远远瞧着就像是男版的谢遇年。 一家人欢乐的过了年,年后开衙,谢行俭接到了朝廷的旨意。 ——继续接任翰林院掌院一职。 「大人走后,朝中提了张大人补大人的位子。」 进了翰林院后,立马有翰林官跟谢行俭讲述近几年翰林院的情况。 谢行俭脚步微滞,他现在回来了,岂不是这位张大人就要离开? 「走的是卢大人。」 翰林官小声道,「卢大人也不知怎么了,年前上摺子说自己牵扯了几年前庆州范家的案子,非要皇上降罪于他,皇上挨不过卢大人的死缠烂打,便准了卢大人的摺子,让其离开京城带罪去外地做了个芝麻官。」 谢行俭展开书桌上卢长生留下的书信,沉沉嘆息。 那年范家被抄后,范家所有的奴僕都被押懈进京发卖,应该是办事官差的疏忽,贴在墙上的奴僕名单上竟然出现了十几年就已经被买走的卢夫人名字,一时间,翰林院掌院卢大人的正妻是贱籍的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 这件事发生时,谢行俭正在庆州,所以并不知道这件事对卢长生造成的打击有多大,听翰林官说,这几年卢长生明显老了不少,大概是流言蜚语导致卢夫人精神失常,听闻这两年卢夫人做出了好几次自杀的举措,卢长生此次辞官也是因为卢夫人,谢行俭合上书信又嘆了口气,暗道卢大人辞官去外地也好,换换环境对卢夫人的心理修復也许有用。 卢长生写给谢行俭的信不长,上半部分感谢谢行俭当年上奏朝廷剷除了范家,后半部分主要阐述卢长生辞官的原因。 一半是因为卢夫人,一半是皇上的意思。 卢长生是个注重家庭的男人,换一句话说,卢长生的事业心不重,谢行俭离开翰林院去淮安后,翰林院就总出乱子,敬元帝这才破格提拔张怀兴上位,但卢长生暂时不能走,得等谢行俭从淮安回来。 就这样,卢长生在翰林院又熬了三年,打听到谢行俭年前回京城,卢长生立马提交辞官摺子。 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一朝被贬去当一个不起眼的县令,总要给外边的人一个解释,卢长生一心想着赶紧带卢夫人远离京城,便使劲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说他跟范家有牵扯有瓜葛,就这样,卢长生被贬离京,谢行俭重新回到翰林院继续担任掌院。 谢行俭重回翰林院充任一把手是喜事,谢家接到圣旨后立马开门摆起流水席庆贺,这一天,谢行俭刚过二十七岁的生日。 第243章 完结篇1 谢行俭重回翰林院的第三年春, 十四岁的团宝打算回雁平参加童生试,早两年的时候, 团宝就吵着要考童生,却被谢长义压着不让。 「团宝不像小宝懂得守拙谦虚,他想考肯定是有把握的,可我担心他考上后骄傲自大,所以压他几年等他性子稳点再去也不迟。」 谢行俭挺认同他爹的做法,团宝这两年个子长高了不少, 乖张的性格也有些收敛,此时再下场总比早几年伤仲永要好。 回乡的路迢迢,谢行俭便派了这些年在他身边干的不错的高深陪团宝回去。 团宝盼着下场不是一天两天了,出发前先去东宫拜别太子,打从前年开始,团宝就没再皇家书院读书了,若非这次回老家要呆小半年, 否则谢行俭是绝对不会让团宝随意往东宫跑。 太子年前娶了太子妃,团宝年岁也不小了, 该避嫌还是要避一避。 从东宫出来后, 团宝喜气洋洋的跟谢行俭炫耀从太子那里得来的祥云玉佩,「殿下说这玉佩衬吉祥,预祝我高中!」 第643页 谢行俭笑着拿出一副文房四宝, 「此番是你第一次下场,小哥事务繁忙,不能亲自送你, 倘若这次你中了童生,小哥就答应带你去南疆寻祥哥儿玩。」 祥哥儿不负众望,在南疆发展的不错,去年回家娶了妻,如今定居在南疆做起水产、晒盐的生意,进帐不菲,还真应了他当初的那句话:商贾混的好,不比读书人过的差。 「一言为定!」团宝早就想去南疆一览大海的风光了,当即举起手掌:「小哥你且等着我高中的消息,到时候可不许耍赖!」 谢行俭莞尔一笑,抬起手掌和团宝来了一个响亮对击。 …… 团宝此去一帆风顺,考的比谢行俭当年还要好,一举拿下案首之位。 谢行俭信守承诺,向吏部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准备等团宝回京后就带他去南疆熘达一圈。 团宝回来时并不是一人,谢行孝和杨氏以及贤哥儿几个孩子都来了京城,说是想跟着谢行俭一道去南疆看看祥哥儿。 路上有大哥一家人相伴,谢行俭求之不得。 既然大哥一家都去,谢行俭想着索性把爹娘也带上吧,一来看看祥哥儿打拼的地方,二来出去散散心。 就这样,谢家人『倾巢而出』,一路往南前行。 去南疆的时间正值六月间,正好赶上南疆一年一度的打渔节,一行人在祥哥儿的带领下,欢畅的玩了一场大型捕鱼游戏。 打渔节这一天,南疆的渔民可以不用顾忌平时的打渔法则,在这一天,只要下了水的人,都可以捕捞海里的鱼儿,不论鱼种的稀有程度,当然了仅限这一天。 谢行俭大嫂杨氏娘家是渔民出身,到了南疆后,瞠目结舌了半天,不敢相信这世间的鱼儿竟有这么多种,颜色也多的数不清。 祥哥儿笑了笑,带着爹娘并几个弟弟坐船去了附近小岛上游玩,王氏和谢长义上了年岁体力跟不上,便摆手说不去岛上折腾了。 至于团宝,一来到海边就撒欢没了人影,顺带还拐走了谢遇年。 谢怀知喜欢收集海水卷在沙滩上的贝壳,正提着小桶带着一帮臭美的丫鬟低头捡得不亦乐乎。 谢行俭深吸了一口浸透腥咸的空气,牵着罗棠笙的手,两人光着脚漫步在海岸沙滩上,橙黄的夕阳光线柔柔的撒在两人身上,在金黄的沙滩上落下两道长长的斜影,影子渐融成一体,分不出你我。 …… 从南疆放松了七八天,谢长孝和祥哥儿商量了一番,决定他们一家人在南疆住一段日子,谢行俭对此事并无意见,只不过他大哥紧跟其后的一句让爹娘也留在南疆的话,让谢行俭陷入沉思。 「小宝,我是大哥,按理爹娘该由我养老。」谢行孝笑着打住欲言又止的谢行俭,「前些年让爹娘跟着你在京城住,大哥不得不承认是有点私心掺杂在里面。」 谢行俭急了,「哥,什么私心不私心的,我们是亲兄弟!让爹娘跟着我去京城我乐意至极!」 「小宝你听我说完。」 谢行孝含笑道,「人家常说亲兄弟还明算帐呢,也就你没心眼,搁别人家,就赡养爹娘这一项,早就跟大哥吵起来了。」 谢行俭哑然,古代爹娘跟大儿子住是常理,这些年,他将爹娘带去京城,名义上是让爹娘享享福,事实上的确做到了,瞧爹娘精神奕奕的气色就知道了。 可他却忽略了他大哥,他忘了站在他大哥的角度看待这一切,是,他读了书出人头地了,接爹娘去京城就是孝子行为,可清楚这一切的只有谢家人。 不知情的外人会怎么看,只会以为他大哥不孝,年过半百的爹娘宁愿长途奔波去京城投靠二儿子,也不愿跟大儿子住一块。 谢行俭越想越觉得当初冒然接爹娘上京的行为做的有些不妥,不知道他大哥这些年在老家受了多少外人的白眼和讥讽。 「大哥——」谢行俭懊恼的喊一声,神色黯然,「你别怪我,我也是一时想岔了,以为当了官就让爹娘过去享福享乐,我……」 谢行孝拍了拍谢行俭的肩膀,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化成一句嘆息:「你一贯和常人的做法不同,记得你当上官的头一年,我以为爹娘只小住几个月,没想到这一住就住了快小十年。」 「大哥期间怎么不提醒我?」 接近而立之年的谢行俭自然而然的当着亲哥哥的面撒娇,恶人先告状道,「这些年我四处忙,压根就没想到这点,大哥每年都上京城陪爹娘过年,怎么一次都不提,但凡大哥提了,我也不至于霸占爹娘这么多年。」 胡搅蛮缠的一番话逗着谢长孝哈哈大笑,眉眼处挤出一道道岁月沉淀的皱纹。 谢行俭心酸的吸吸鼻子:「哥,你都有皱纹了。」 谢行孝苦笑一声:「大哥比你长好些岁,当然老的快。前些年不愿跟你提爹娘的事,是大哥的私心在作怪。」 谢行俭垂眸悉听,谢行孝又道:「大哥比你成家要早,几个孩子哇哇落地后,大哥就一心想着顾好自己的小家,但大哥高估了自己。」 「这些年家里的铺子虽挣了不少银子,但家中毕竟要有好几个娃要读书,真要过起日子来,说捉襟见肘有点夸张,但过的和普通百姓差不多,有时候贤哥儿和筠哥儿学堂还要开销,仅靠铺子的进帐说实话并不宽裕。」 谢行俭紧了紧大哥的手,「大哥为何从不跟我说这些,我以为家中……」 第644页 谢行孝摇摇头,轻声道:「你已经帮大哥分担了爹娘的赡养,大哥不能事事都要你帮衬。」 「大哥。」谢行俭颤声喊,「你别跟我生份,我怕你嫌弃我了……」 「说什么呢!」 谢行孝瞪了谢行俭一眼,「都两个孩子的爹了,还说胡话!大哥永远都是你大哥,今日跟你说这些,没旁的意思,一来是想你唠唠嗑,你常年在外做官,大哥找不到机会跟你闲聊,今日正好有功夫和你说说话,你倒好说起胡话来了!」 谢行俭破涕而笑,忍泪打趣道:「爹娘在京城住了小十年,现在来南疆住住也好,正好怀知和遇年喜欢海边,到时候我让两个孩子时常过来看看爹娘。」 「行。」谢行孝爽朗嗯一声,再开口却是哽咽,「祥哥儿有今天,多亏了你啊小宝——」 说着,谢行孝落下泪花,语无伦次道:「几个孩子中,属莲姐儿和贤哥儿最乖,筠哥儿和他弟弟我也不担心,我最担心的就是祥哥儿,十□□岁了婆娘也不娶,硬说要去外边行商,我哪里放心的下,只好写信给你,你说南疆是个好去处,祥哥儿欢天喜地的去了,可我又愁他在南疆受人欺负,这回来了南疆,祥哥儿跟我说,是小宝你瞒着大家在南疆帮他找对接的商队,帮他疏通官道上的关系,没有你,哪有现在的祥哥儿……」 絮絮叨叨一大段,谢行俭立在对面认真听着不说话,待大哥说完后,谢行俭咬唇张开手臂,两兄弟学着小时候的样子展颜拥抱在一起。 …… 那一晚,谢行俭有史以来喝醉了酒,之后回南疆的队伍只剩下谢行俭一家人,连团宝都留在了南疆读书,偌大的车轿子里少了叽叽喳喳的团宝,谢行俭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罗棠笙将儿子往谢行俭怀里塞,谢遇年乖乖的喊了声爹爹,谢行俭亲亲儿子粉雕玉琢的小脸,抬头问罗棠笙:「你真打算送怀知去北疆?」 近两年北疆战乱四起,他老丈人早在年初的时候就领兵驻扎在北疆,三年五载怕是回不了京城,女儿怀知和岳父的关系好,因此吵着闹着要去南疆陪外祖父,北疆乱的很,他当然不同意,所以才将女儿从定州接回来去南疆玩一玩,企图转移女儿的注意力,让女儿日后留在京城。 谁知道,怀知背着他偷偷的又跑回了北疆,瞒的这么严实,想必这里面肯定有她娘的手笔。 罗棠笙干笑的抬手扫扫额前的碎发,「怀知虽说才十岁不到,但一般的人难敌她的拳头,何况她身边有罗家将守着,在北疆的安危问题夫君着实不用担心。」 谢行俭心头一软,轻声道:「她到底是女孩子,成天的在外边跑,到时候跟团宝一样,野惯了就……」 「不会的。」罗棠笙横了谢行俭一眼,笃定道,「怀知性情是豪爽一些,但还不至于像团宝,夫君也真的,怀知是你的亲女儿啊,哪有人说女儿野得像个小子!」 谢行俭伸手戳玩着小遇年手背上的的胖窝窝,闷声笑道:「怀知从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岳父身边,吃饭大快朵颐,笑时从不掩口,来去总是一身劲装,不是我这个当爹的说她,属实是瞧不出她有半分娇媚女子的姿态。」 「军中儿郎不都这样吗?」罗棠笙没好气的道,「我幼时若非生病得了梦魇,此生大约和怀知没区别。」 谢行俭觑了儿一眼涂脂抹粉打扮俏丽的妻子,撇撇嘴没说话。 「你不相信?」罗棠笙郁闷的拔高声音,面色激动道,「如果不是五岁那年我得了梦魇,我爹定不会娇养我,如此一来,我肯定跟怀知一样,紧随着我爹四处征战,做一个女中豪杰,而不是长居深院为男人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 谢行俭拍拍被亲娘唬了一跳的儿子,目光中似有流光微微动:「这么说,娘子后悔嫁给我了?」 罗棠笙哑然,谢行俭不依不挠的的负气:「娘子是将门出身,配一个威勐将军绰绰有余,余生跟了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有遗憾情有可原。」 边说边将萌哒哒的儿子拥在怀里,低着头跟儿子说话:「咱们遇年不喜闹,长大娶娘子时可要睁大眼睛,将门虎女大多瞧不上咱们这样的柔弱书生……」 罗棠笙恼羞成怒,一把将儿子抱过来,气的仰倒:「夫君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咱们不是说怀知的事吗,怎么扯上遇年了?」 谢行俭板起脸,手中没了娃娃抱着,他索性脱了鞋子双手抱住自己的腿,蜷缩在马车角落,孤零零的模样甚是可怜。 「夫君?」罗棠笙放柔声音走近,谢行俭盖住眼睛不说话。 谢行俭在罗棠笙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今天这样不理睬罗棠笙的情况简直少有。 「夫君是气我刚才那番洗手做汤羹的话,还是气我擅自做主送走了怀知?」罗棠笙紧贴着谢行俭坐下,将奶香的儿子往谢行俭怀子塞。 小遇年尤为聪明,张开手臂要谢行俭抱抱,谢行俭一把将儿子接过来,闷声道:「我两件事都气。」 罗棠笙心下瞭然,主动站起来伸手圈住谢行俭的脑袋,沉默片刻道:「夫君别恼,我如何嫁给夫君的,想必夫君心里也有数。」 谢行俭抱儿子的手指动了动。 「初见夫君时,是在府城茶馆,那年夫君刚下场。」 谢行俭恍惚记起那年在茶馆的事,肆意张扬的俊少罗郁卓,以及罗郁卓身边坐着的那位轻纱蒙面的神秘女子。 第645页 罗棠笙坐下来将头靠在谢行俭肩膀上,谢行俭只觉肩上有了重量,忍不住挪出一只胳膊揽住罗棠笙。 谢行俭宛如一颗大树,左手抱着儿子,右手护着妻子,在谢遇年懵懂无知的注视下,两个大人没羞没躁的诉说起少年时的青涩感情。 在罗棠笙甜言蜜意的糖衣炮弹中,谢行俭险些丧失了理智,想到女儿小身子骨在北疆战火中穿梭,谢行俭心口就隐隐作痛,打断道:「虽说有岳父和罗家将护着怀知,可我心里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要不这样吧,先让怀知回来,等她大一点了,再去北疆也不迟。」 女儿喜欢舞刀弄枪是事实,他当然不会剥夺怀知的爱好,但现在怀知太小了,北疆又那么乱…… 「翰林院的谢大人喜欢出尔反尔么?」罗棠笙嘴角翘起。 「什么出尔反尔?」谢行俭觉得莫名其妙。 罗棠笙从谢行俭怀里直起身,眼睛心虚的乱瞟:「我是用夫君的口吻给我爹回的信,在我爹看来,是夫君同意让怀知去北疆。」 「什么?!」谢行俭霍然大叫。 谢遇年的小眉毛轻轻皱起,自觉地从亲爹身上爬下来,背过身捂着耳朵不搭理两个大人了。 「你就不怕怀知在北疆有三长两短?」 谢行俭也是气晕了头,第一次沖罗棠笙吼,「这事你做的有些鲁莽了,我原打算写信给岳父,让他留怀知住两天就送回来,现在经你一说,我这信压根就没了寄的必要。」 罗棠笙自知理亏,闷闷道:「你以为我舍的将怀知送出去?这不是因为怀知想去吗?我当娘的拦着不让,她就哭,我见不得她哭。」 谢行俭蹙起的眉头缓缓平下来,好半晌才咬牙道:「三年,三年后怀知必须回京城!」 这个朝代对女子的束缚太多,女将军或是女官的职位几乎没有,他可不希望他的女儿在战场拼搏小半辈子什么荣耀都没有,最后拖着一身的伤下嫁给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男人。 罗棠笙当然不知道谢行俭心中所想,直到多年后谢怀知出嫁的时候,罗棠笙知晓谢行俭为了女儿在军中的前程做下的那些争取和努力,顿时感动的难以言语。 …… 回到京城后,谢行俭褪下闲散立马投身于政事中,因新的一批翰林官才进翰林院没多久,除了训导这些年轻的翰林官,谢行俭还要往返在御书房和皇家书院。 去年太上皇在睡梦中驾崩,太皇贵妃紧跟着殉情,一夜之间,敬元帝两鬓白了不少,容颜也苍老了些。 下葬太上皇两人后,敬元帝秘召了几位大臣进宫,其中就包括谢行俭。 「朕欲在太子及冠后禅位给太子。」 此话一出,谢行俭既惊讶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这些年他跟太子相处的越发融洽,从太子的口中得知,敬元帝和皇后娘娘之间渐渐起了情爱之色,敬元帝显然继承了太上皇重爱情的一面,才四十来岁就想着退位安享晚年爱情了。 几个大臣俱是惊疑,不过很快恢復平静,敬元帝定定的看着底下几人,随后让钟大监取出圣旨,秘宣徐尧律、木庄并御林军首领曹弼三人日后教导太子朝政相关事宜,比如君臣之道,俗称东宫太子太傅,而谢行俭则单独拎了出来,专门负责教导太子修身、文理,以及规劝太子过失等,俗称太子少傅。 这些是秘宣的旨意,并不被外人所知,太傅少傅的称谓也要等太子正式登基后才能被授予。 谢行俭三十二那年,二十岁的太子正式登基称帝,始称熙宁帝,年号天福。 天福元年,熙宁帝册封了谢行俭等人的太傅少傅等称号,除此之外,熙宁帝破天荒的提拔了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位份,也就是说,谢行俭所上任的掌院学士一职从『从三品』的状态,破格转正。 这一遭变化可把翰林院乐坏了,翰林院在朝中的地位本就尴尬的很,说它清贵吧,的确清贵,连一把手都只是一个从三品的官(名义上一直是正三品,实则权利远远达不到,久而久之默认为从三品),瞧着六部一熘的正二品和正三品,再瞧瞧翰林院,可见翰林院的官阶有多低。 翰林院的提升,意味的科举出身的翰林官在新帝眼中的分量越发的高,这种致命的信息被读书人嗅到后,从新帝那年开恩科,而参加科举的人数比上一届翻了一倍的数量就可以看出,科举潮来临了。 元福元年,熙宁帝的长子出生了,出生当天,北疆传来捷报——嘉勇公率领罗家将凯旋迴朝。 捷报骏马飞奔进京城的时候,谢行俭正领着一帮翰林院夜以继日的批阅今年的进士朝考卷子,远远的听到振奋人心的锣鼓声,谢行俭哗啦一声摔下笔。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望着上首失神的谢行俭,屋子里的翰林官纷纷停下笔围上来。、 谢行俭一点都不在意墨水将身上的锦衣弄脏,喜悦的自言自语:「怀知回来了,我得去城门口接她去,三年没见,怀知应该没忘了爹爹吧?」 说着,他举手摸摸髮髻,又转过身问众人他这身出去见人可妥当。 翰林官们齐齐指向谢行俭腰间大片的墨汁,谢行俭唔了一声,「脏点也好,怀知在北疆风餐露宿,当爹的在京城过得逍遥日子,她肯定心里不舒服,怀知在北疆没有干净衣裳穿,等会我不嫌弃她邋遢,她也莫要嫌弃我这个爹脏,嘿嘿。」 第646页 一众翰林官:「……」 据城门口的老百姓说,那天北疆军队驶进京城的时候,只见翰林院的谢大人像只扑棱蛾子,急速的扑向兵马领头一少女身边。 就在大家唏嘘谢夫人要多一个妾室姐妹的时候,马背上的少女明媚一笑,奋身从马上翻转跃下,如疾风一般抱住迎面跑来的谢大人,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中,一声中气十足的『爹』字响彻京城大地。 作者有话要说:  官阶和官位都有私设,所以请可爱的读者们别考究啦~~~~ 第244章 完结篇2 十三岁的谢怀知从北疆回来后,谢行俭每天在翰林院是雷打不动的一到天黑就往家里奔, 把一众翰林官看的目瞪口呆。 「大人不是一向要守到闭门的时候才回家吗?」 旁边一个年轻的翰林官闻言嘿嘿一乐:「心心念念三载的女儿从北疆得胜还朝, 你若是当爹的, 是呆在家里陪女儿好呢,还是守在这冷冰冰的翰林院快活?」 「自然是陪女儿啊!」说话的翰林官最近刚喜得一女,脸上的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当日罗家军开道从北疆回京,我有幸在朱雀街上遥遥望了一眼,啧啧啧, 咱们大人家的那位千金, 属实长的风流倜傥!」 「风流倜傥?」有人发笑, 「哪有你这样说人家小娘子的。」 「他呀,定是因为这些天家里添了女,一时煳涂了脑子才把谢大小姐说成俊逸的少年郎。」 周围顿时笑声四起。 「嘿!你可别冤枉我!」 年轻翰林院颠颠腰间垂下的荷包带子,玩味一笑, 「你们是没见着,自然只会以为大人家的千金和平常官员家的小姐相差无比,要是这么以为,那你们可就错的相当离谱。」 这话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大伙纷纷凑上前打听谢家大小姐长什么样。 恰好这位年轻的翰林官习得一手好丹青, 笑而不语的撇出一张白纸,执起笔在纸上一挥而就,很快一个墨色少女跃然纸上。 围观的翰林官观之后,半天说不出话来。 倒不是说谢怀知长的丑, 恰恰相反,谢怀知身段婀娜玲珑,俏脸皎如月华,五官立体而精緻,经由冰封北疆造就的清冷肤色愈发的让人觉得谢怀知通身气息干净而疏远神秘。 羊皮纸上绘制的少女宛在目前,一头乌黑至臀的长髮并没有像元福朝的待嫁贵女用精美的珠钗挽起,而是从右边鬓角挑出一缕长发编制成小麻花斜斜的绾在额前,余下散着的长髮编成两股鱼尾辫垂在胸前,左右两耳挂着京城从未见过的酒红色的长羽毛飘坠,勾魂又秀丽,煞是俊俏好看。 诸位翰林官愣是看花了眼,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长嘆,「听闻北疆的人喜欢用羽毛坠子装饰耳珰,但也只限于少年郎,谢大小姐一介女儿身弄出这副模样,倒真应了她的名字。」 「这般看来,还是嘉勇公有远见,知晓谢大小姐风流似男儿郎,遂提前取了一个男名。」 「嘘嘘嘘,这话以后别说了,当心谢大人听到。」 当年谢行俭绝食只为亲自替儿子取名字的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 说起谢怀知一身北疆男儿打扮,谢家人最先起无名火的是罗棠笙。 「好好一个娉婷姑娘,做甚要那副不伦不类的打扮!」 罗棠笙气的倒仰,「她再过两年就要及笄了,还成天的骑马到处跑,今个上门的夫人笑话我,问我家中是不是有个大儿子,我还纳闷以为她将团宝认错了,谁知那妇人一一的跟我描述,我一听,这不是说怀知吗?!」 「当年可是你非要让怀知去北疆磨练的,我拦都拦不住,这会子你又怨她不像个大家闺秀,说来说去,你也只能怨自己,谁叫你这个当娘的放任怀知在北疆胡闹?」 过了三十岁后,谢行俭起了养生的念头,这会子从女儿院子回来后,就一直在泡药浴,见妻子生气抱怨,忍不住开口调侃。 「我倒觉得怀知不屈于深宅的性子挺好,洒脱有个性,全然没有京中贵女的骄矜和脆弱。今个她还跟我说呢,等过了年她还要回继续回北疆,北疆那边——」 「她还要去北疆?!」 罗棠笙气的转过头,将澡盆沿上的布巾往水里狠狠一扔,瞪着秀目:「夫君不是捨不得怀知去北疆受苦吗?做甚还同意她去?再说了蛮人已经受俘,她还去那干嘛?」 谢行俭伸手抹掉脸上溅起的水珠,含笑道:「此次怀知在战场上拿了七个蛮人脑袋,皇上将北疆一块寒地划给了怀知,如今她是一地之主,自然要去那边开荒富裕百姓。」 「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好上心的。」 罗棠笙嘟囔道,「遇年话少,夫君又成天忙着政事,我在家是千盼万盼着怀知能回来陪我这个当娘的解解闷,现在倒好,她比团宝还野,不沾家便罢了,三五日的吆喝一帮小崽子在在面外胡闹,说好听些是劫富济贫,说难听就是偷鸡摸狗。」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我都快记不得抱怀知的感觉了,遇年这几年大了也不喜抱我,我这个做娘的像没生过他姐弟俩似的。」 谢行俭嘴角抽了抽,「我要是没记错,怀知傍晚还送了个她亲手编的花环给你,至于遇年,他从小到大不都这样吗?你伸手抱他,他开开心心的让你抱还献上香吻,你不抱他,他也不缠人,你当初还说遇年比旁人家小孩懂事……」 第647页 罗棠笙一噎,抿抿唇不说话了。 即便罗棠笙再怎么捨不得谢怀知去北疆,元福二年春,谢怀知还是挥手告别爹娘,依依不捨的去了北疆,过了两个月,谢怀知寄回一封信,信上说谢怀知亲自给那块巴掌大的地命了名字,叫做北袭城。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北袭城在谢怀知的打理下,百姓的生活水平渐渐远超周围的城池,谢行俭带着操心命的罗棠笙去北袭城住过小段日子,望着倜傥不羁神采熠熠的女儿,再看看女儿在北袭城老百姓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罗棠笙心中油生一股自豪和骄傲。 …… 从北袭城游玩回来后,谢行俭一头扎进官场,新帝登基后将翰林院的地位一再往上提,谢行俭作为掌院,自然要上进些,断不能辜负了新帝的栽培之心。 近两年,边境蛮人时而乱起,军事频繁,新帝为了震慑四方,起草号令征伐,在此期间,起草诏制的翰林学士愈来愈重要,越到后来,翰林学士不仅仅参与草拟诏书,还参谋任免将相大臣的诏制,一时间,谢行俭逐渐被朝中人称为辅臣宰相。 之所以称为辅臣丞相,主要是因为早在开国皇帝从越皇帝手上夺走江山后就下令废除了宰相制,兜兜转转几十年后,宰相制度渐渐又被世人提了出来。 元福十年,四十一岁的谢行俭深得帝心,在歷经吏部侍郎、江南巡抚等职后,擢升宝文阁大学士,入午门参预机务,此外,谢行俭似乎成了皇家附属的先生,教授完熙宁帝后,又开始教导熙宁帝的皇子们。 作为两朝皇子的先生,谢行俭在文人圈里的地位可谓举足轻重,另外谢行俭掌管翰林院多年,座下优质举子学生更是数不胜数。 元福十二年,谢行俭举荐多名进士进宝文阁共议国事,阁臣们因在皇宫办公,对皇上决策的影响越来越大,朝中渐有『内阁』之称。 后经礼部奏请,御前议事的谢行俭被尊称为『内相之首』,元福十五年,熙宁帝亲自颁下圣旨,「朕任先生枢要之职,首秉国钧。」 皇帝的旨意下发后,庙堂之上的同僚们自发的称唿谢行俭为内阁首辅。 为了不让朝中人以为自己趁皇帝宠信而摄而代行皇权,身为首辅的谢行俭并不打压六部亦或是插手六部事宜,而是命各司各尽其职,天福王朝在谢首辅励精图治的带领下,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 又是一年杏花佛扫京城大地,四十八岁的谢行俭依次送走了高寿无疾而终的谢长义和王氏,老丈人嘉勇公年轻时身上受了很多伤,早在十二年前在定州睡梦中悄然离世。 谢行俭陪着罗棠笙远赴定州送嘉勇公回雁平下葬,罗棠笙几欲哭的肝肠寸断,谢行俭也哭的泪水涟涟。 这回谢长义和王氏接连走后,换罗棠笙安慰谢行俭宽心别难受,谢行俭伏在灵堂前泣不成声,当夜,悬挂在谢行俭脖子上三十多年的佛珠现出了两道裂痕。 谢行俭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上辈子父母缘分浅,莫名来到这个朝代,老天赏了两个疼他爱他的爹娘,如今爹娘入土为安,谨以两道裂痕告诉他曾经拥有过的父母情缘。 下葬好爹娘后,谢行俭回京城上奏在家守孝,儿子谢遇年以及弟弟团宝还有几位侄子均向皇上递了丁忧摺子。 皇上满口应允,还亲自上谢府探望了一眼孝中生了场大病的谢行俭,本朝除了长子嫡孙,剩下的人其实都不用尽孝三年,顶多一年足以,然而谢行俭足足丁忧了三年。 这些年雁平谢氏崛起,朝中不少位子都由谢氏族人担任,其中以内阁首辅谢行俭最为尊贵,谢行俭丁忧的这三年,朝中不少人将眼睛刻在首辅位子上,然而熙宁帝却迟迟不下旨补位首辅,坚持要等谢行俭回来。 三年过去,熙宁帝高高兴兴的在金銮殿翘首以待谢行俭的到来,然而却等来了一封辞官摺子。 并一封举荐信,信上有不少末流小官的名字,这些人不是谢氏族人也不是罗家亲人,这些人平日均和谢行俭没什么瓜葛,全是谢行俭在朝期间偷偷关注的一些后起之秀。 那些妄言谢行俭将会把谢氏推上权利顶峰的大臣们看到这封信后,一个个羞愧的不敢抬头。 熙宁帝收了名单后,命吏部的人将名单上的青年才俊一一召回京城,半个时辰后,熙宁帝的驾舆停在了谢府门前。 * 圣上亲自登门留谢行俭在朝中任职,谢行俭迫于无奈重新返回内阁继续担任内阁首辅。 元福二十三年,太上皇敬元帝驾崩,举国哀丧,次年二月熙宁帝禅位给太子,并下旨让首辅谢行俭监临帝师从旁辅佐新帝。 谢行俭推辞数次无果只能接下重任,隆庆五年,见一手带大的隆庆帝能够独当一面,年过古稀之龄的谢行俭再一次递交辞官文书。 这一回,新帝允了,谢行俭辞官致仕后和罗棠笙商量好了,决定搬回雁平林水村居住,隆庆帝得知消息后,特赐鹿角车送谢行俭回雁平。 谢行俭大哥逝世有十来年了,大嫂杨氏去的更早,谢行俭没回去前,林水村谢家老宅住着比谢行俭提前几年辞官归来的团宝,团宝守着偌大的宅子正愁冷清呢,这下好了,谢行俭和罗棠笙领着孙儿回来了。 谢怀知是在北疆成的亲,生有三儿一女,其中属大孙子最忙,膝下的两个孩子陪着谢行俭回了林水村暂住,至于谢行俭的儿子谢遇年成亲晚不说,中途还因为一些误会事导致儿媳和儿子大闹了一场,以至于儿子年过三十膝下还无子,后来好不容易追妻成功有了孩子,自是宝贝的不行,成天不离身,当然不愿意送到谢行俭这个爷爷身边来。 第648页 谢行俭才不管孙子外孙的区别,孙子被他爹霸着不松手,那他就带带曾外孙和曾外孙女。 其实要他说,晚年生活有罗棠笙和兄弟团宝陪在身边,他已经心满意足了,无奈女儿怀知总觉得他寂寞,非要把几个孩子往他身边塞,美名其曰享含饴弄孙。 回到林水村后,每天不用担心朝中事务的谢行俭比谁都快活,七十来岁手脚灵活,脑清目明,一点都不像个老人。 林水村到底是谢行俭幼年的大本营,每天清晨,谢行俭起床第一件事就领着曾外孙曾外孙女上腰河边慢跑,亦或是去后山那块当初被他发现的山谷里熘达。 山谷空气清新,在这里有无数新奇的东西,谢行俭每日都会挑拣一二说给两个孩子听,两个孩子格外喜欢听,谢行俭说累了就闭着眼歪着粗树干旁小憩,阵阵微风吹来,别提有多惬意了。 两个孩子的启蒙都被谢行俭一手包了,谢行俭倾尽毕生所有,试图将两个孩子培养成才,两个孩子也是相当争气,才□□岁的年纪就在雁平打出了神童名气。 * 打从谢行俭辞官踏上雁平土地的那一刻起,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秀才和举人登门请教,谢行俭均笑脸相迎,只不过后来精力有限便不再敞门答疑,一般是半月才迎人进门一次,纵是如此,登谢家大门的人还是源源不断。 这天谢行俭含泪将曾外孙和曾外孙女送上前往北疆的马上上后,转头发现家里来了一大两小。 来人是外人眼里雷霆决断,成熟稳重的谢遇年,以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小谢遇年。 「晚妹她——」 不等谢遇年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继续说下去,谢行俭一把牵过两个长相一模一样孙儿,反手将谢遇年推出了门外。 罗棠笙见自家夫君把儿子拒之门外,顿时来了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遇年平日忙的很,好不容易孩子回来一趟,你做甚不让他进来?」 说着就要去开门,下一秒,只见一个大大的包裹从墙外抛了进来。 是谢遇年来时肩上背的包裹。 门外,谢遇年愧疚的声音响起:「爹,娘,孩儿不孝,又……又气跑了晚妹,孩儿实在没辙,请爹娘替儿臣先照顾两个孩子几天。」 说完,谢遇脸撩开衣摆双膝跪地磕头,旋即连夜离开了林水村。 双胞胎不哭不闹,只不过拽着谢行俭的手越发的紧。 罗棠笙听了这番话后摇摇头,儿子儿媳之间的事,她谨遵丈夫的话不插手半分,只不过可怜两个孙儿。 「走,爷爷带你们去抓鸟雀烤着吃。」谢行俭一扫之前的阴郁,笑呵呵的牵着两个漂亮孙子往后山的小树林走去。 …… 时间如手中的流沙撒的飞快,隆庆十五年,团宝陪着谢行俭在林水村过了十年,最终没熬过这年寒冬,谢行俭嚎啕大哭的送走了小弟团宝,佛珠上赫然新增一条裂痕。 隆庆二十三年,时年谢行俭八十九岁,林水村讲究高寿过九不过十,远在北疆的谢怀知,以及守在西邺的谢遇年皆领着孩子赶至林水村给谢行俭贺寿。 谢首辅大寿当天,南来北往的宾客身份纷杂,有手握权柄的朝中重臣,有远道而来的豪商巨贾,让人意外的是,江南府鼎鼎有名的红颜衙门竟也派来了一支娘子军。 筵席上高朋满座,慈眉善目的谢行俭握紧同样白髮苍苍的罗棠笙的手,在众人的目光上,缓缓坐上首位。 谢怀知和谢遇年也不復年轻,不过还是笑着上前举杯恭祝老寿星松鹤长春,天伦永享。 谢行俭笑呵呵的抬手让儿女都坐下,正欲说些场面话时,院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太监独有的尖嗓子。 桌上人的视线纷纷投过去,只见门口赫然站着一位白髮苍苍的老人,只不过老人身上穿着一件明黄蟒龙的宽袖袍子,众人瞳孔骤然一缩,不约而同起身跪安行礼。 谢行俭在谢遇年的搀扶下起身,老人急忙摆手:「先生快快坐下——」 来人是隆庆帝,比谢行俭小三十二岁,今年刚从皇位上退下来,听说新帝登基后隆庆帝就做起了甩手掌柜,带着侍从和爱妃巡游江南去了,没想到这会子竟出现在林水村。 相比学生熙宁帝,熙宁帝的儿子隆庆帝这个学生,进一步可以说是谢行俭一手带大的。 隆庆帝尚是皇子的时候,熙宁帝就将自己的老师——谢行俭拨给大皇子(后来的隆庆帝)当先生,那时候谢行俭忙着朝政之余还要照顾隆庆帝的课业,之后隆庆帝登基,谢行俭成为朝中有史以来首位担任过两位皇帝的先生。 隆庆帝的到来可谓是锦上添花,这场寿宴愣是闹到深夜才停歇,上了年纪的谢行俭当然没年轻时的精力和这帮人熬,早早的吃了长寿面后拉着隆庆帝进屋促膝长谈。 两个动动脚就能撬动朝政的人如今对烛闲坐,聊得不过是儿女之间的趣事,亦或是往年的糗事等等,谢行俭的记忆挺好,大约是年轻时沉迷于给孩子们讲小故事的原因,谢行俭的叙事能力相当强。 当谢行俭操着一口沧桑年迈的嗓音讲诉隆庆帝幼时在他身边犯下的一笔笔错时,隆庆帝忽然捂着脸伏在谢行俭腿上涕泗滂沱,一如当初做错了事被谢行俭严厉惩戒时。 待隆庆帝哀嘆完自己少不更事,所以惹得先生常常生气后,忽闻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声平缓的唿吸声,隆庆帝立马抬头看,发觉先生不知何时闭眼困了。 第649页 …… 谢想俭高龄九十时,谢家已经五世同堂,谢行俭忽突发奇想命人找了一位画师替谢家画了张全家福,又挑了族中几个书法好的孙子曾孙,帮他将大半辈子出的书籍一一整理了出来,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才发现谢行俭年轻时的手稿书籍足足有两间屋子。 谢行俭自掏腰包将谢家老宅翻修了一遍,将隔壁的院子阔进来装成一间带迴廊的图书馆,里面除了存放他这些年的考集书籍,还涵盖了他年轻时走访南疆北疆各地的游记。 自打图书馆建起来后,慕名上门的文人险些踩踏了门槛,谢行俭一不做二不休,将图书馆的大门对外免费敞开。 分文不取就能看到首辅的书籍,这些文人便是有再厚的脸皮也不好意思,因而每回来的时候都会自觉地带上一本书,久而久之,谢行俭独有的图书馆书梯满了。 林水村的谢宅后方早已经被谢家人扩建成书馆,由朝枝之年的谢行俭亲自提名为『谢留书馆』。 现在一眼望过去,谢家似乎隐匿在繁茂的书海中央,馆中含有谢家,谢家盛着书馆,进去拜读的人无不嘆一声谢家不愧是经由一代首辅亲手打造起来的书香世家。 谢行俭晚年注重养生,许是年轻时候的遗憾,上了年纪后,谢行俭开始跟着曾孙学习丹青,以至于谢留书馆里收藏了不少谢行俭亲笔绘制的丹青图,大到河山城池,小到鱼虾戏水。 谢行俭仙逝在百岁寿的第二天,无疾而终,罗棠笙紧跟其后,两人合葬在林水村,墓室之间隔有一扇小窗,俗称过仙桥,寓意来世再续姻缘。 才十年而已,谢氏后辈已经传到第六代,跪在坟前的孝子贤孙不下三十多位,亲手帮老祖宗换寿衣的双胎兄弟发现老祖宗胸前佩戴的佛珠又多了两道裂痕,数数一共有五道。 在五道深痕旁边还有三道浅痕,只不过裂缝不明显,双胎兄弟两人看了半天也没明白其中的奥秘,只好小心翼翼的将佛珠放置在老祖宗嘴里含着。 此情此景若是让相国寺的老方丈看了,定会笑眯眯的阿弥陀佛一声:「离世的父母两道,兄弟两道,夫妻两道,在世的儿女两道,一共八道,加上此前救命的一道,正好九道,九九归一,佛曰转世天道者有九条性命,大概如此。」 …… 谢行俭离世的消息传到京城后,满朝呜咽,在位的新皇为其罢朝一日,并受承父皇隆庆帝、皇爷爷熙宁帝的御意,亲自颁旨赞誉谢首辅一生修德忠信、受道靖恭,足以撑起『正』字而心无愧,谢行俭遂成为朝中第一个被谥为『文正』的名臣,配享敬元帝王和庙庭,将以郡王之礼厚葬。 另外,新皇还亲自提笔雕刻谢行俭墓碑上的功绩——四朝旧臣,二圣先生,科举状元,官拜首辅,廉洁奉公,政声蜚着,举荐良臣为国效力,诛杀叛臣□□定国。 谢氏族人将墓碑运回林水村后,开始着人编写老祖宗谢行俭的生平传记,谢遇年的孙子尤为擅长书写传文,在爷爷谢遇年断断续续的口述中,将老祖宗从六岁上私塾至百岁临终前的事一一详细,命名为《谢氏容长传》,陈列在谢留书馆的密室。 自谢行俭去后百年,谢氏一族族人出了很多家喻户晓的政界名人,其中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当为谢行俭的独子谢遇年,谢遇年的精彩人生不比谢行俭逊色,除了谢遇年,还有谢遇年那对如雷贯耳的双胎将军儿子。 谢行俭的女儿谢怀知一脉较为特殊,其三子中竟有一人率兵统领了北疆蛮人部落,被当今圣上招为异姓王。 剩下的孙子辈几乎都走了科举路,据后世人统计,谢氏一族传承下来的子孙延续至今共有八十九代,在科举制废除前,几乎每一代都有科举出身者,秉持着老祖宗谢行俭以翰林院清贵之流入仕,因而后代子孙在翰林院任职的最多,谢氏光首辅就出了七位,在其他官位上卓越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连载大半年,几乎没断更过,(叉腰骄傲) 感谢小读者们一直追到这里,明天会更番外,不出意外,会有谢行俭穿越前现代那一世,谢遇年等番外~~ ( ⊙ o ⊙ )! 最后!!新文【我不想当京城表小姐】六月会开,喜欢的可以移步专栏收藏下o(n_n)o哈哈~ 是个小甜文——年轻国公爷暗搓搓痴恋表小姐,一心想拐表小姐回京城成亲的甜爽文 第245章 番外1现代篇 耳畔传来儿孙小辈们的哭啼声, 可转眼间谢行俭身子一轻, 一如当年在宗亲王刑场归来, 以及在豫州被南疆兵砍杀后的轻飘感, 整个人的灵魂陡然脱离躯壳。 他立在半空, 俯首望着床上紧闭双眼毫无声息的老人,再看看一熘跪在床前的孩子们, 莫名觉得一切好不真实。 他跟在儿子谢遇年身后,看到了京城年轻的帝王亲手给他雕刻的墓碑铭文,在玄孙的笔下,他看到了自己的传记。 谢行俭的灵魂在谢家逗留了两年,直到罗棠笙吐出最后一口气。 他死后的这两年里, 原本气色姣好的棠笙似乎一下被人抢走了生机, 性子陡然孤僻不说, 越到后来越喜欢一个人坐在梳妆檯前望着那对珠扣耳环发呆。 谢行俭飘在窗台边, 望着老妻眼底浮起的泪水,心口钝钝生疼。 那是他年少时送给棠笙的定情信物,廉价,款式老旧,却没想到棠笙珍藏了它一辈子。 第650页 镜子前的罗棠笙颤颤巍巍的抬起苍老的手,比对着耳朵好半天才将珠扣耳环戴好,细密的阳光从纱窗外透过来, 打在罗棠笙已经不復娇嫩的脸盘上,谢行俭恍惚又回到了那年府城地动后。 那年天色也如今日这般明媚,妙龄少女款款从远处走来, 淡黄长衫显得娇俏又乖嫩,鹅蛋型的脸颊上微微漾起两个深沟梨涡,少女眉目端正,面容茭白不着妆色,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眸噙着浅浅笑意。 罗郁卓喊少女为小姑姑,谢行俭挤在逃灾的百姓堆里遥遥的看了少女一眼,地动突然侵袭而来,许是焦急逃生的缘故,少女头顶的髮髻有些歪,左耳的珍珠玉扣掉了一只…… 后来的后来,少年梦里常常会出现这个只带了一颗玉扣的少女,年少梦情的心事他没跟任何人说过,直到来京城和少女再次相遇。 在京城发生了很多只能用缘分才能说清楚的事,第一次上门拜访,他恰好送了棠笙想吃的梅花香,因为罗芙的告状,罗郁卓诬陷他和棠笙私定终身,他原本可以像话本子写的一样点头坐实这份情,但是他没有。 他不想让罗棠笙背上私会外男的浪荡名声。 再后来,他捡到了如意公主的玉屏萧,浮光掠影之间,两人在许愿池前定在情缘。 …… 不知道是不是阎王爷忘了派黑白无常来接他离开人世间,他愣是飘在罗棠笙身边守了两年。 春雷滚滚的夜晚,做鬼之后压根就不用睡的谢行俭突然觉得胸口发烫,伸手一摸,是那颗时刻跟着他的佛珠烙烫灼烧着他的肌肤,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真实的触感了,正当他欣喜抓狂时,床上睡醒的罗棠笙勐地咳嗽。 谢行俭急着倾下身子察看,可惜,触摸不到罗棠笙。 很快,屋里的动静将隔壁的谢家小辈引来,谢行俭望着床上艰难唿吸的妻子,心肝揪的巨疼。 他比谁都清楚,老妻大限将至,可惜老妻没他当年走的舒心,两年七百多天,老妻几乎天天都要抱着他的衣物睹物相思才能安睡,见天的哭使得一双本就浑浊的眼睛险些瞎了。 望着咳的不能唿吸的老妻还不忘让孙子将他当年买给她的珠扣耳环带上,谢行俭再也忍不住了,向床上的女人伸出手。 罗棠笙似乎感知到谢行俭在唿唤她,孙子背过身刚将珠扣耳环捧到床前,却见奶奶手伸向了床侧另一边。 孙子忙跳到另一侧,半跪着委身将珠扣套在罗棠笙双耳上,移眸再看时,床上的老人早已闭上了眼,悄无声息。 「奶奶!」 「老祖宗——」 顿时,屋内灯火通明,哭声四起。 谢行俭一把抱住罗棠笙的灵魂,一晃神,年老的罗棠笙倏而变成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望着心心念念两载的情郎立在自己面前,罗棠笙腮边划过两抹喜泪。 儿孙将谢行俭和罗棠笙合葬在林水村谢家老宅后边的后山半山腰,两人的棺椁中间开了一扇小窗,还不忘用柳木缚棺绳牢牢箍住,当地的人称其为过仙桥,寓意两位老祖宗来世再续情缘。 谢行俭牵着罗棠笙飘在谢家祖宅上空,见儿孙将他们两人安葬在一块,半空中两个虚渺的灵魂不由的相视一笑,少女依旧那么诱人,对面的儿郎也丝毫不逊色,两人就这样紧紧的握住对方,直到天方大亮,两人齐齐消失在天际。 …… a城师范大学歷史系中国史502宿舍的门砰的一下被人从外边打开,进来两个抱着厚重书本的年轻人。 开门的声音过大,躺在阳台边床上被褥里的人动了动。 「我说俭哥,你怎么还睡呢?不会昨晚又熬夜看文献了吧?」 年轻人叫张睿,和床上还在睡的人同是学校中国史专业的研究生。 张睿旁边的赵远航打开手机,戳戳被窝里沉睡的人,笑着道:「俭哥你不会还不知道吧,今天考古队在西平地铁口发现了百岁首辅谢行俭的墓,正在抢救性发掘——」 话还没说完,床上的人蹭的一下跃起。 此人正是谢行俭。 「你再说一遍!」谢行俭激动的语无伦次,「你刚说在西平发现了谢行俭的墓?!!」 「谢容长谢首辅!」 张睿忍不住纠正,瞥了一眼头髮蓬乱的谢行俭,幽幽道:「俭哥你好歹兜着点可行,你跟人家谢容长同名同姓,张口就说谢行俭的坟墓,你不瘆的慌吗?」 谢行俭浑不在意这些,美滋滋的下床找到还在充电的手机,点开微博,最新的热搜头条明晃晃着写着「西平地铁口惊现百岁首辅墓」。 热搜评论已经高达三十万多万的评论,谢行俭笑了一声,暗道什么时候考古学这么受网民追捧了。 点开评论一看,谢行俭嘴角抽了抽。 【天福朝的狗粮我吃了个够/狗头】 这条评论已经顶到了最上面,底下的回评高达万条。 谢行俭躺回床上,眼睛在评论区一目十行的扫过,『狗粮』一说应该是因为考古学家曝光了谢首辅和其妻子合葬时用的柳木缚棺绳,以及两座棺椁中间搭起的过仙桥。 谢首辅和罗家大小姐之间的爱情,谢行俭当然了解过,当初歷史老师在课上跟同学们说起谢容长的生平记事时,曾经还拿他开玩笑,说两个同名同姓的人,也许以后找的另一半也是姓罗。 第651页 谢行俭当时脸红了一下,不过心里的的确确升起一丝丝期望和雀跃,不知道未来他的女朋友会不会也如歷史上的罗大小姐一般好看。 其实他并不知道罗家大小姐长什么样,只是在谢首辅流传后世的游记中看过有关罗大小姐的只言片语。 有梨涡,鹅蛋脸,喜欢珠扣,知书达理,最妙的是略懂武功。 他点开热搜视频,记者指着身后偌大的墓林报导:「二十三号上午九点左右,西平地铁管理人员联繫到考古学家,据考古学家解释,西平发现的墓穴已经查证,证实我身后的坟墓主人是千年前的百岁首辅谢行俭……」 从记者的口中听到『谢行俭』三个字,谢行俭心中突起一种不可言说的悸动。 赵远航突然将平板递过来,他抬眸扫了一眼,是他们学校的一些学生自发建的考研群,里面的管理都是已经考上的研究生,每天负责解答群里未来学弟学妹们有关考研上的困惑。 赵远航还是群主,他记得赵远航当初建群的初衷是壮大他们的专业——学校冷门专业之最的歷史学,不过据他了解效果甚微。 毕竟歷史系的就业远没有新闻传播,法学等文科类专业好。 「给我看这个干嘛?」谢行俭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下一秒,手机上方跳出一条邀请进群通知。 赵远方单手扣扣平板界面,示意谢行俭看群。 群里立马刷刷刷十几条消息。 【进来的是去年歷史专业初试复试第一的学长吗?!】 【嗯嗯嗯,初试国家线324,这位学长考了468。】赵远帆飞快的回覆还不忘艾特谢行俭。 谢行俭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群里还在讨论: 【我的天.jpg】 【a师大考的是十二本书包括世界史吧?468!!!太可怕了!】 【我十二月份初试能考368我就开心死了,诶。】 【我也!!!】 【学长,我想问问专业课背诵的问题,是先将十二本书看完一遍,还是边看边背名词解释?】 【学长,论述题几月份开始背合适啊?】 【感觉背了记不住,我昨天背了两页名词解释,今天早上起来一看全忘了呜呜呜】 【我也是,姐妹!!!】 【学长怎么不说话啊?】 手机不停弹出对话框,谢行俭默默窥屏,赵远航在群里解释:【你们学长正忙,等会帮你们答疑】 谢行俭无语的觑过来:「我什么时候答应了?我一会还有事——」说着就跳下床打开抽屉找相机。 「别啊俭哥。」赵远航笑脸扬起,按住谢行俭开抽屉的动作,「你等会是不是要去西平地铁口?」 谢行俭不耐烦的道:「知道还拉我进群?等会你跟她们解释解释吧,我反正是没空。」 赵远航长眉一轩:「我去年是踩着复试线进来的,经验方面远不如你,还是你跟学弟学妹们说说复习方法呗。」 「没时间。」谢行俭头都不抬,径直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外套。 「真没时间?」赵远航啧了一声,顿了顿后,神神秘秘的点开一张名片:「想不想知道这妹子是谁?」 「不想知道。」谢行俭开始换衣裳,语气淡淡。 「真不想?」赵远航忽然笑了一声,戏嚯的盯着谢行俭,「b大歷史本科生,今年准备报考咱们学校,最重要的是,人家姓罗……」 谢行俭换衣裳的动作微滞,旁边的张睿疑惑:「姓罗怎——」 说话声戛然而止,下一瞬张睿勐地跳到谢行俭身边,指着脸色微变的谢行俭调侃道:「不会是你未来女朋友吧?」 谢行俭在学校听到姓罗的女生都会多看两眼的事在宿舍已经不是事实,因此赵远航和张睿很长一段时间都拿这事笑话谢行俭,说他不会真以为自己是谢行俭转世吧,所以才执着找一个姓罗的女朋友。 对于这个问题,谢行俭懒得解释,他多看几眼姓罗的女生是因为那段时间他沉迷于研究歷史上的谢首辅,对其夫人有那么一丢丢的好奇,他就是想看看他能和谢首辅同名,那会不会在某个角落也有一个跟罗大小姐同名的女孩。 「这位学妹正好叫罗棠笙。」赵远航自得而笑,张睿惊的下巴都快下来了。 「不会这么巧吧?!」张睿尖叫出声。 谢行俭扔下外套,沖赵远方要平板。 赵远航这回学奸了,将平板锁了起来,还不忘挑衅谢行俭:「不是没空吗?不是要去西平地铁口吗?赶紧去呗。」 谢行俭皮笑肉不笑:「不给我看我现在就退群。」说着作势点开群。 「诶诶诶别别别,俭哥。」 赵远航立马一副狗腿子样,双手将平板奉上,「我前两天刚面基的妹子是罗学妹的朋友,她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你是我室友,所以就跟我推荐了罗学妹,我一看名字,嘿!这不是俭哥心心念念要找的女朋——」 谢行俭眼睛一横,赵远航讪笑闭嘴。 他掏出手机扫了屏幕上的二维码,偏头看了眼怂哒哒的赵远帆:「你悠着些,我家祖训谢罗是一家,谢罗的朋友也是朋友,回头我要是听罗学妹说你对她朋友动手动脚,小心你的皮。」 赵远航大怒:「俭哥!你还没见过罗学妹呢,怎么就站在她们那一头了?!」 「群里的答疑我晚上回来会抽空写一份文档。」谢行俭懒得理会恋爱脑的赵远航,背上相机换了鞋子就走出宿舍。 第652页 才走出宿舍大门,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是刚扫的加好友通过了。 「叮——」 划开解锁,对面发来消息。 【我是罗棠笙。】 谢行俭愣了愣,他当然知道对面的妹子叫罗棠笙,但这人干嘛上来就这么正式的自报姓名,出于礼貌? 其实刚加的这个『罗棠笙』并不是他认识的第一个罗棠笙,之前读本科的时候,他就认识了不下三个罗棠笙,经过一番波折认识后,啧,怎么说呢,抛开其他不说,光相貌这一项,不太能跟谢首辅妻子相提并论。 当然了,谁会闲着无聊去跟古人比对相貌。 但,不好意思,谢行俭就是闲人。 所以有了三四次翻车后,他现在对『罗棠笙』这个名字已经没了当初的执着,刚才之所以答应赵远航,不过是好奇心在作祟。 他想赌一把,赌接下来这个罗棠笙不会让他失望。 毕竟赵远航是颜控主义者,赵远航自从和面基女友见过后恨不得化身恋神,能让赵远航痴迷的女生,想必她朋友长的应该也不赖。 谢行俭心里想着事,因此没有及时回消息,对面隔了一分钟后又发来一条消息: 【是谢学长吧?你好!】 谢行俭手指飞快的敲击:【你好,我是谢行俭,听我室友你今年想考a大的中国史?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不过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晚点再回你。】 对面很快回覆:【学长是不是要去西平地铁口参观百岁首辅墓?真巧,我现在就在这里,我有些考研上不懂的问题可以当场问学长吗?】 谢行俭眉宇轻皱,这……就要面基了?不过这人怎么知道他接下来要去西平地铁口? 【学长别误会。】对面很快澄清,发来一个吐舌头的笑脸。 【是赵学长刚才跟我透露学长行踪的。】 谢行俭咬咬牙,暗骂赵远航一句神精病,打字的动作却相当的温和。 【既然碰上了那就一起吧,浅色牛仔上衣,胸前挂着相机,我应该很好认。】 对面快速的发来一串嗯嗯嗯,谢行俭笑了笑,刷卡出宿舍楼往西平地铁口走。 西平地铁口距离a师大不远,谢行俭腿长走路极快,不到十分钟就到了那里。 路上谢行俭还接到了导师的电话,吩咐他去百岁首辅墓拍些素材回来,谢行俭拍了张西铁口的照片给导师发过去,很快就收到导师发来的一长串语音。 十几秒的笑声,后面才是正题,说来说去都是在夸谢行俭上进,末了补一句下周的组会谢行俭主持一下。 谢行俭面无表情的回了一条:【好的,知道了老师/微笑】 发完后他抬头往前方眺了几眼,参观百岁首辅墓的人不少,原本准备修西铁口的地方已经被人堵着水泄不通。 「学长!」左肩突然被人从后边拍了一下。 谢行俭下意识的回头。 身后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穿一身水绿汉服,齐腰的长髮在脑后用绣带轻轻挽起,露出一张雪白鹅蛋脸,眉目灵动,杏眸宛如一汪清水,此刻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谢行俭。 不知是不是阳光有些刺眼,谢行俭总感觉女孩看他的目光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眼底甚至有些氤氲。 女孩视线灼热眼波含水,谢行俭被看的浑身不自在,急忙找话茬子:「你就是罗学妹吧?」 女孩笑的重重点头,嘴角漾起的梨涡勾的谢行俭心魂颤抖。 「要、要不要帮你拍一张?」谢行俭挠挠头,举起胸前的相机支支吾吾的问。 「好啊。」罗棠笙点头往后退了几步,正好倚靠着身旁百岁首辅坟的介绍牌。 镜头前的女孩双目深情,一袭汉服衬着女孩犹似不是这世间俗人,谢行俭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莫名觉得周围喧闹的人群恍惚都消失不见,整个坟墓前只剩下他和女孩遥遥相望。 谢行俭诧异的擦擦眼睛,再抬头时,发现自己依旧置身在喧嚣之中,身边的女孩已经去旁边帮他领了参观证。 两人跟着工作人员进了首辅墓的中心地带,工作人员得知谢行俭是a师大的歷史研究生后,没有像对待其他人那样一一讲解歷史,而是嘱咐有些地方只能看不能随便碰后就离开了。 谢首辅墓址所在地之前是谢氏族人的老宅,可惜几百年前中原大战,谢氏族人为了让先祖文正公的坟墓不被盗墓贼盯上,狠心将这一带都推成废墟。 随后,谢氏族人更是举家搬迁到中原各地安家,造成了这些年好多地方都爆出谢氏族人的踪迹,可谁也没想到谢首辅真正的墓地却是在西平。 墓地经过千年岁月打磨,虽然墓里很多东西已经腐烂,但站在栏杆外的谢行俭依然能看到墓中两块棺椁。 「中间那扇窗,是谢容长特意命后辈子孙打的,窗柩用柳木缚棺绳包裹,不易腐烂。」 罗棠笙是笑着说的,可谢行俭却从语气中听出了丝丝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前世缘今生续,谢首辅活到百岁,在过仙桥上等了夫人两年,故有此窗,寓意两人来世生死不相忘。」 谢行俭压低声音说起谢首辅的野史,企图能让罗棠笙开心些。 「听说他是中了状元后才娶武将家的嫡女,史书上说他一生就只有一个女人,不过好多歷史专家说这不现实,毕竟谢首辅四十多岁就身居高位,还是读书人,现在人人不都讲读书人皆是负心人……」 第653页 罗棠笙吸吸鼻子,打断谢行俭,郑重其事的纠正:「他没有。」 谢行俭啊了一声,「什么没有?」 「他没有纳妾。」 谢行俭眼皮直跳,某一瞬间仿佛心上有了被人正名的喜悦感。 罗棠笙似乎对墓中的东西很熟悉,原本谢行俭以为罗棠笙会谘询他相关文物的歷史渊源,可到了后来两人调换了位置,变成谢行俭问罗棠笙。 「我在来的路上看到谢氏族人也过来了,好像在跟工作人员商量墓地的事,谢氏一族的后人大多身在政界,他们家老祖宗的墓被发现了,不知道后期怎么个处理法。」谢行俭道。 罗棠笙盯着谢行俭的脸,眉目中间笼罩着几分好奇:「学长觉得他们该怎么做?是上交国家保护呢还是私人转走好?」 又是这种奇奇怪怪的眼神。 谢行俭暗暗嘆了一口气,他们今天不是头一回见面吗,搞的跟他多熟似的。 不过,一向走温情路线的谢行俭看在眼前这位学妹颜值和歷史上的罗棠笙太过相似的份上,谢行俭清清嗓子答道:「这是人家的祖坟,按理说应该要归还人家,但谢氏后人大多是机关工作者,现在网上的人都盯着这里,我觉得他们会以身作则将谢首辅的坟墓交由国家保管。」 罗棠笙哦了一声,好像不太满意谢行俭这个说法。 「那个,其实吧,我觉得交给国家比在私人手里要妥当,这话可能有些自私,所以你随便听听就好。」 谢行俭作为歷史研究爱好者,立场肯定和旁人不太一样。 「国家有很多懂考古和歷史文物保护的学者,首辅墓交到他们手里会保存的更长久。」 罗棠笙细细的琢磨了一会,很快拧起的眉头落了下来,眼底一片释怀。 …… 回到学校后,谢行俭去列印店将照片洗了出来,一堆首辅墓的照片中混进了一张女孩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容温婉,宛如古书中走出来的闺秀小姐。 谢行俭将照片底图传给了罗棠笙,过了一会罗棠笙的头像变成了他发过去的那张照片。 【不介意我拿来当头像吧?】 谢行俭失笑,手指翻飞的敲下一段话:【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对了,你最近复习的怎么样?】 【挺好的,考a师大应该没大问题,还要多谢学长整理的复习文档,特别有用。】 两人在微信上聊了很久,罗棠笙所在的b大离谢行俭在的a师大并不远,周末的时候罗棠笙会带着复习资料做地铁来找谢行俭,罗棠笙的歷史知识很丰富,谢行俭乐的带聪明的人学习,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之间慢慢的擦出爱情的火花。 第二年三月,研究生国家线出现了,罗棠笙超出了国家线一百来分,稳稳的能进a师大,谢行俭听到喜讯后,不惜放下课题跑b大帮罗棠笙整理复试资料。 在谢行俭的教导下,罗棠笙顺利的通过了复试,这一天两人决定正式交往。 四月的一天,谢行俭刚从文献档案室里忙出来,手机突然弹出一条推送的头条。 ——谢氏一族后人将先祖文正公墓上交给国家。 底下一片点赞。 谢行俭笑了笑将热搜转给罗棠笙看,罗棠笙直接弹来视频。 「快来首辅墓这,谢家人正在跟政府人员交接首辅墓的事。」罗棠笙将手机镜头转了转,入眼的是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前方说话。 谢行俭来不及问罗棠笙怎么会在那里,挂断视频后急匆匆的往西平地铁口赶。 「结束了没有?」谢行俭抹了把汗,气喘吁吁的问。 罗棠笙拉着谢行俭进了隔壁房间,房间里有监控电视,正播放着谢家人和政府人员交接的画面。 谢行俭满心激动地看着谢氏族人写下同意上交四字,心里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得到了升华。 直到会议结束,心湖还久久不能平息。 「小笙,等会我和阿宴要去附近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 门被打开,进来一个俊秀的年轻人,白衬衫打着领带,黑色西服脱了挂在手腕上,腕上还带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手錶,一看就是出入社会的精英人士。 「洲哥。」罗棠笙起身笑的喊一声,又转头将谢行俭往前推,红着脸介绍道:「洲哥,这是我男朋友谢行俭。」 说完笑吟吟侧头望着谢行俭,「谢胥洲,百岁首辅谢容长第八十七代嫡长孙,现任谢氏集团的总经理。」 谢行俭错愕的看过去,他知道谢氏集团总部在上京,涉及的产业数不胜数,可他万万没想到小笙竟然认识神出鬼没的谢氏当家人。 疑惑归疑惑,他还是伸出手问了个好。 谢胥洲见到谢行俭后,表情比谢行俭还要惊讶,眼神讳莫如深。 「谢…行…俭?」谢胥洲一字一句的问,握住谢行俭的手不由用了三分力。 谢行俭轻皱眉,抽回手掌后颌首:「从小到大都叫这个名字,没有改过。」 意思就是他跟谢氏老祖宗撞名字实属巧合。 谢胥洲扯唇笑了笑,紧盯着谢行俭的脸,一脸的高深莫测:「都姓谢,说不定五百年是一家,谢罗两家自古是世交,你既然是小笙的男朋友,就甭跟我们客气,等会饭局一起来吧?」 谢行俭怔了怔,罗棠笙挽住他的胳膊,含笑道:「反正等会咱俩都要出去吃饭,不如蹭洲哥一顿?忘了说了,宴哥是歷史研究所的人,你之前不是说想进研究所吗?有不懂的正好问问宴哥。」 第654页 谢胥洲眸子闪了闪,笑道:「阿宴是歷史迷,从小就喜欢研究老祖宗的事,等会你见了他肯定不后悔。」 阿宴见了你也是。 后半句话谢胥洲没说出来。 谢行俭本来觉得有些小尴尬,一听谢家有人在歷史研究所工作,眼眸里顿时迸射出嚮往的光芒。 谢家人的筵席定在a市最豪华的酒店,距离西平地铁口要半个小时的车程,谢胥洲开了车过来,中途好像跟谢家人打了个电话,大致是说罗棠笙的男朋友要来,还特意强调了谢行俭的名字。 一下车,立马有人上前开车门。 「来了来了——」酒店门口快速走来一群和谢胥洲同样西装着身的年轻人。 「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下来的。」 「宴哥你快看,跟老祖宗长的一模一样。」 「我的天,太像了,不会是整容的吧?」 「不可能整容,外界压根就不知道老祖宗的容貌。」 谢行俭一头雾水的牵着罗棠笙下车,这时,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激动的上前握住谢行俭的手。 「你就是谢……行俭?」男人就是谢胥宴,说话声音抖的不成样。 谢行俭眨眨眼,长长的睫毛轻颤掩盖住眼底的诧异。 一群人围着他说他像谢首辅,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被簇拥的进了酒店,一进去,谢胥宴立马拿出手机给谢行俭看。 屏幕上显现的是一副老旧的书画,不过后世保存的很好,画中人的容颜清晰可见。 画中央坐着两位白髮苍苍的老人,左边老人威严中透着一股慈爱,右边老人明显是其夫人,耳畔的珠扣耳环闪着岁月的光芒。 珠扣耳环,谢氏族人…… 望着画中谢老夫人和他女朋友罗棠笙如出一辙的笑容,谢行俭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打量,随后求证似的望向谢胥宴,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 谢胥宴弯弯唇角:「正是太.祖文正公和罗老祖宗奶奶。」 谢行俭倒吸一口凉气,这时,胸口陡然生起一股火热的灼烧感,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摸,隔着厚厚的衣裳,脖子上好像多了一串什么东西,鼓鼓的,像珠子。 * 三年后,谢行俭和罗棠笙在a市举行了盛大婚礼。 婚宴上,谢胥宴举杯走向一身正红绣禾服的新娘罗棠笙,两人碰了碰杯,相约走到酒楼走廊尽头。 「恭贺祖奶奶和老祖宗再续前缘。」谢胥宴一概之前的姿态,弯身鞠了一躬。 罗棠笙笑着哭了,望着室内人群中笑意盈盈的谢行俭,鼻子忍不住发酸:「他终究是没记住我……」 谢胥宴嘆了口气,忽而想起什么:「那天我给老祖宗看照片,我瞧着老祖宗盯着您的画像不挪眼,尤其是那对珠扣耳环。」 罗棠笙愕然,好半天,眼底的雾气才缓缓散去。 宴席上,谢行俭被宾客灌了一肚子的酒,好友赵远航扶着他进了卫生间。 吐了一回后,谢行俭打开盥洗台洗了把脸,俯身低头的瞬间,一颗红绳悬挂的佛珠从衣领里蹦了出来,佛珠光滑无痕,垂在半空中闪着淡淡佛光。 —现代篇完— 第246章 番外2谢遇年 我叫谢遇年, 父亲是当今圣上的先生, 俗称帝师。 除此之外,爹爹还是朝中鼎负贤名的权臣, 人人喊他为「首辅大人」, 但没几个人知道, 其实爹爹最喜欢别人喊他「谢容长」。(这事是徐大人私下跟我透露的, 听说爹爹表字背后还有小故事) 母亲出身国公府, 是当朝嘉勇公的嫡女, 我作为谢家唯一的公子,世人见到我,无不夸我长相出色,出身优秀,学识过人等等,但我知道,他们不过是忌讳爹娘的势力才不得不丢掉良心夸奖于我。 为了证实我不靠爹娘也能出人头地,十四岁生辰过后,我收拾包袱连夜离家出走了。 我隐姓埋名化为谢二去了西邺, 为什么去西邺呢? 问的好! 北疆有长姐驻守,我不敢去, 去了肯定会被长姐逮住丢回京城。 南疆有大伯一家和爷爷奶奶在, 我更不敢去,老人家若是知道我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唯恐会被我吓到心悸。 至于为何选择西邺不去东泽,(╯﹏╰) 听爹爹说东泽的吃食有些倒胃口…… 所以我勒紧包袱, 骑着外祖父赏我的汗血小马驹一路往西邺城方向奔去。 西邺城果然没让我失望,城中热闹非凡,民风淳厚开放,高大阁楼亭榭遍地都是,最重要的是西邺各色的吃食,酸甜苦辣咸应有尽有,简直就像是为了满足我的胃口而建的城。 我牵着小马驹在各大食肆铺子前穿梭不歇,几天下来,我圆滚滚的肚子里宛如装了一个小西邺城。 三月三上巳节是西邺城除了新年外最重要的节日,这天,我照旧在客栈洗漱完毕,然后背着书箱来到主街上摆起小摊子。 哦,忘了说了,我钱袋里的银子已经被我吃的快见底了,不得已只能买了纸笔在街上替别人写信作画换取银子继续买吃食。 上巳节不愧是西邺城隆重的一天,上午才过去了两个时辰,我就已经接了六张女子绘图的生意外加几十封家书,一共挣了十两二钱。 日头渐渐爬上树梢,街上来了不少上巳春嬉的老百姓,四周摊子很快撑起来贩卖诱人的花煎饼,我摸摸有些瘪瘪的肚子,果断的收拾纸笔书案打算过去吃一遭。 第655页 「小书生——」 突然头顶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 我抬起头,面前站着的少女十二三岁,耳朵上插着一朵橙红的石榴花,一身绮丽的西邺风情长裙,纤细手指指着摊子上的白纸笔墨,操的命令的口吻看我:「给我赋诗一首,写的好,少不了给你赏钱。」 少女应该刚在家经过兰汤沐浴,此时身子往他这边倾,缕缕清香的兰花气息不停地袭进我的鼻息。 啧,想吃兰花煎了。 「喏。」 许是看我出神,少女从腰间荷包里哆哆嗦嗦的倒出一大把铜板。 铜板哗啦一下在桌上弄出叮噹撞响,我瞥了一眼小山似的铜板,挑挑眉:「银子一共三两七文,小生出摊写上巳节的爱慕诗词只需半两银子而已。」 说着我伸出两指在铜板堆里挪出一小部分,剩下的铜板则往少女那侧推。 「谁说我要你写爱慕诗词了?!」唐妙晚不悦的轻骂,「莫不是在你们读书人眼里,女子心中就只剩下情情爱爱了不成?」 我唔了一声,这事真不怪我误会,毕竟上巳节曲水流觞的雅趣就是丽人与少年郎互相倾诉衷肠,上午我光写情诗就写了不下二十来首,所以瞧着少女盛服而出,还以为此女也是来请我写情诗给男人的呢。 我抱歉的笑笑,执起笔蘸墨,下笔前抬眸问少女:「姑娘想要小生写什么,只管开口。」 少女半边身子靠过来,好闻的幽兰花香勾的我馋虫鼓动,我吞吞口水等着少女说话。 少女是在打量我摆在旁边的字帖,挑剔道:「小书生,你这字写的倒是不错,不过力道还是小了点,笔力功夫也不及我兄长好。」 爹爹一笔一划教导我的书法竟然被这人说的一文不值?要知道在京城,爹爹的字可是千金难求。 唔,我是千金爹爹教出来的徒弟,不说千金,百两还是值得。 emmm,看在我现在还是童生的份上,我降降格调,只收她半两。 我暗自沉住气,默默念叨一句不能随意动怒,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丝毫不与少女计较。 少女似觉的刚才的说话有些不妥,吐吐舌头缩着身子坐到对面,讪讪道:「小书生帮我写一封思念兄长的诗文吧,别太白话,深奥些。」 我弯了弯唇,提笔思考片刻后刷刷写下一首七言绝句。 少女绕到书案后看我写的诗文,叉着腰看半天也评不出半句好坏,我忍着笑问少女:「姑娘觉得如何?」 少女比我要矮很多,我直起身能看到少女乌黑的头顶以及脑后一根寒酸的挽发红绳,上身除了耳畔挂着的石榴花再无其他点缀,我瞧着仔细,少女连耳洞都没有,更让我惊讶的是,少女所穿的盛装衣饰左肩上有一小块补丁。 结合少女随身携带的铜板,我敢直言此女家里过的不太富裕,毕竟谁出门带那么多铜板?不嫌累吗? 之所以将死沉的铜板带在身上,我猜有两种可能。 一来,这些是她所有的积蓄,放在家中些许不太平,只能随身带着。 其二,她不知道写一封家书要多少银子合适,上来就将三两多的铜板都给我,也许之前被别的书生骗过,以为代笔一封家书的价钱就是三两多。 此刻少女歪着头,迷茫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书信看,神情非常严肃,好似爹爹每回检查我的课业一般。 我微微的嘆口气,如果我没有猜错,此女应该大字不识。 「要不要小生通读一遍给姑娘听」我好心提建议。 谁知少女不领情,噘着嘴,支吾挽回自己不认字的颜面:「谁要你读给我听,我长了眼睛不会自己看吗?再说了这诗文是写给兄长的,自是要兄长当第一个吟咏的人,你读了岂不是占了先机?」 少女新奇的说法听的我一阵发笑,敢情这人是忘了这首诗文是出自我之手吗? 「笑什么笑?!」少女脾气十分火爆,圆瞪着眼恐吓我,「再笑本姑娘撕烂你的嘴!」 我装模作样的拢拢衣袖,怕怕道:「小生不敢。」 少女这才罢休,见我真的只收半两银子,少女又气又恼,但这回不是针对我,「我道那姓刘的书生做甚不敢见我呢,原来黑心收了我好几两银子!哼,下次别让本姑娘碰上了,不然我不扒下他一层皮,我就不叫唐妙晚!」 说着,唐妙晚麻利的将桌上剩下的铜板一股脑收回荷包,又伸手将桌上的书信叠好小心翼翼的放进胸袋。 「谢了啊小书生!」 少女收拾妥当后,笑着将耳边那朵石榴花插到我头上,「听你口音不像是西邺城的人?」 我摸摸头上的石榴花,正欲取下时,少女急的连连按住我的手,少女五指冰凉,搭在我手上的触感却尤为的火热。 「等会禊饮踏青的人会打这经过,小书生长的如此俊俏白嫩,要是不想今夜被姑娘们抢回去做郎君,就好生戴着石榴花吧!」少女声音清脆如银铃,扬起的笑容中带着丝丝戏嚯。 我怔楞了几息,恍然明白上巳节戴石榴花的意思。 ——西邺上巳节这一天,年轻人盛行赠予对方石榴花,倘若头上没花的男人或女人被别人发现,大家都可以抢着将花插到对方头上,象徵定情,是可以直接拉回家成亲拜堂的。 「给我了,那你怎么办?」我笑着指指头上的石榴花。 第656页 少女浑不在意的哼道:「本姑娘没人敢娶。」 说着就转头扎进迎面跑出的一群野外踏青的青年男女堆里,少女所到之处,男男女女的脚步都自觉的往旁边挪,脸上还露出嫌弃的晦气眼神。 望着少女站在人群中央没心没肺的跳起来跟我挥手,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心口难过的紧。 「书生你少与唐家女儿来往的好。」 我刚坐下点了一碗兰花煎,摊子上的老闆就凑到我桌前说了这句话。 想起少女站在拥挤街上被排斥的孤零零画面,我忍不住追问:「那女子怎么了,为何大家避她如妖魔?」 店家嘆口气,伸手捂嘴小声道:「还不是因为她命不好,生下来就剋死娘不说,周岁的时候又剋死了爷爷,后来长大了又剋死了奶奶,连寺庙的和尚都说她是个不祥之人,总之书生你小心些。」 我听了很不舒服,眉头一皱,人的生离死别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凭什么城中人要将其抱怨在无辜少女身上。 店家察觉出我的异样,神神秘秘的咧嘴笑:「书生你可别不信,这种荒唐事出现一次算意外,但若是出现两次三次就不能说是巧合了。」 我咀嚼花煎的动作顿住,「莫非那女子家人出事的时候,她都在现场?」 店家竖起大拇指赞许我猜的对,随即倒吸一口气道:「唐家老太爷是喝酒醉死的,要知道唐家老太爷年轻时就是个酒鬼,喝了一辈子的酒怎么会醉死?」 我慢慢嚼着喷香的花煎,店家不停歇的继续叨叨:「唐家老太太死的更蹊跷,老太太是咱们西邺数一数二的绣师,可谁也没想到,老太太竟有一天被自己的织布梭子戳死了,啧啧,梭子穿心而过,血流了一地,更古怪的是,唐家那个丫头正好在现场。」 说到这,店家见我碗里的花煎吃的所剩无几,急忙转身从锅里盛了一碗过来。 顿了顿,又道:「我记得那年唐家丫头才四五岁的样子,老太太的死被发现后,据唐家夫人交代,那丫头一滴泪都没流,两颗眼珠子直愣愣的盯着流血而亡的老太太,脸上似笑非笑,怪渗人的。」 「小孩子一时被吓傻了也说不准。」我端起碗喝了一口杏花茶,忍不住替少女辩驳。 「哎哟!」 店家勐的拍大腿,看着我一副懒散的样子,只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忿忿铿声道:「你若说她吓傻了才这样,那好,你猜后来怎么了,她兄长因为她断了腿,如今还摊在床上动弹不得……」 「不对啊——」 我打断店家,笑眯眯的道:「小生刚替那位姑娘写了一封去江南的书信,署名就是他的兄长唐方中,唐方中人在江南呢,怎么可能瘫痪在家。」 「那是她的庶长兄。」 店家斜了我一眼,「唐家上头还有嫡子呢,唐夫人宝贝的不行,硬是让那丫头给毁了,你说唐夫人能放过她?别说吃饱穿暖,在唐家,那丫头过的连个奴才都不如。」 旁边有食客插嘴:「嗐,那丫头有犯沖的命格,整个西邺城谁不知?我看吶,日后嫁人是甭想了,直接绞了头髮上山最姑子算了,也好为那些因她而死的唐家人赎罪。」 「嫁人想都不要想。」 另外一桌有人嘿嘿淫.笑,「不过那丫头小模样长的真的还不错,不若跟了我癞瓜头也行,哈哈哈……」 我扭头看了说话的人,那人一脸的脓疮样子惊的我险些将吃进肚子里的花煎吐出来。 「得了吧癞瓜头。」 有人嗤笑道,「人家宁愿做姑子也不会跟你的,再说了,你是活赖了不成?就不怕沾了那丫头的身子,日后早死?」 癞瓜头闻言脸色骤变,低着头不说话了,只将秃头上的脓疮对着大家。 食客们吃吃喝喝说个不停,踏春泼水祈福的少男少女又有一波往这边走,我做的位置刚好正对着大街,不少姑娘红着脸跑过来献花于我,我笑了笑指指头顶已经快蔫败的石榴花,姑娘们失落的嘆气离开。 正如唐妙晚所言,姑娘们看到石榴花后,果真没有再执着将手中的捧花给我。 不过,也有几个胆大泼辣的姑娘站着不走,拽着我不甘心的问:「我们注意你好几天了,你根本就不是西邺城的人,不是西邺城的人怎么会知道簪花婉拒的意思,莫非你这花是自己簪上去的?!」 「自己簪上去的不算数!」立马有姑娘上手想拔掉我头顶的石榴花。 我急急的起身往后退,身高的优势没叫这些胆大的姑娘得逞。 「快说,这花是哪里的?不说我就告诉巫女大人,违背上巳节规矩的人可没好果子吃!」 一帮姑娘气鼓鼓的要挟我,大有我不说清楚花的来歷,她们就要将我就地正法的意思。 虎视眈眈的眼神看得我很是不舒服,我握掌为拳头落在身侧,冷笑道:「难不成我不说,你们还想强抢我不成?」 「那又何妨?」领头说话的女子倨傲的哼笑,「书生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整个西邺城有谁敢忤逆我唐妙柔?」 「妙柔小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还不速速报上姓名!」旁边有女子恶狠狠的助威。 我忍不住嘴角抽抽,虽说上巳节可以大胆的求爱,可这种强抢民男的做派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再有,唐家是西邺城的督抚么?我记得西邺督抚姓钱啊,既然不是主管西邺的官家小姐,这位唐妙柔是哪来的底气,敢这般高高在上的放肆? 第657页 唐妙晚,唐妙柔…… 不用琢磨都知道是一家人,我瞥了一眼唐妙柔,唐妙柔和唐妙晚是有几分相似,不过唐妙柔远没有唐妙晚长的大气婉约,一身华丽的珠宝首饰堆砌的雍容模样硬生生让唐妙柔老了好几岁。 唐妙柔见我盯着她打量,以为我对她产生了兴趣,顿时眼睛放光:「怎么样书生?你若是做了我唐家的上门女婿,不说做高官,这辈子你是不用愁吃愁喝的。」 说着唐妙柔的视线落在略显寒酸的书案摊子上,粗俗的呸一声:「到时候哪里需要你出门摆摊子过活,我唐家有的是好吃好喝的招待你。」 这话语气鄙夷不屑至极,说完唐妙柔将头高高昂起,似乎多看一眼我的书案都嫌眼脏。 同是姐妹,想想之前唐妙晚拿到我所写的书信后那副如获珍宝的样子,再比较唐妙柔视如敝屣的高傲姿态,我蓦地松开攥紧的五指。 跟没品位的人计较就是在浪费时间。 这话是爹爹日常吐槽朝中某些官员常说的话,此时此刻拿来套在唐妙柔身上再适合不过。 我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唐妙柔,将书案上的纸墨收好准备离开此地。 唐妙柔见我要走,咋咋唿唿的拽着我的衣裳:「谁准你走的?来人,还不快帮本小姐绑了他!」 立马有三两个小厮上前,我瞬间沉下脸,从京城到西邺长达千里的路程,一路上我见识了不少匪夷所思的事,强抢民女的事也有,却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沦为被抢的『民女』。 外祖父教了我几招防身的功夫,我手下的功夫虽不及长姐厉害,可要弄倒这几个虾兵蟹将绰绰有余。 没两下这些小厮就倒地喊疼,我弹弹身上沾到的灰,面沉如水的看着面前人仰马翻的一幕,淡淡道:「上巳节祭祀高媒求偶是事实,但没让你放肆胡来,再有下次,别怪我下手无情。」 我作势挥了挥拳头,唐妙柔吓的抱头哇哇直叫,半分闺秀小姐的涵养都没有。 「还不走?」我挑眉睨向地上东倒西歪的小厮们,冷呵一声。 小厮们连爬带跑的惊慌四窜,我冷眼瞧着没说话,转身捞起书箱。 忽然,一道女子尖叫声在我身后炸响。 「小书生,小心——」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听得我眼皮勐的飞跳。 第247章 番外3谢遇年完结 只见唐妙柔身边小厮捡起一块大石头疾步往我身边跑, 眼瞅着石头要落到我头上砸我个头破血流, 唐妙晚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略壮实的唐妙柔往左边一推,唐妙柔啊的一声摔倒在地, 正好砸在那个小厮身上。 我发狠的举手蒙住眼, 不敢去看被唐妙柔压倒的小厮惨状, 嘴里嘟囔两声罪过。 「唐妙晚!你找死吧!」唐妙柔捂着鲜血直流的额头,在下人的搀扶下怒气沖沖的往唐妙晚身边走。 我偷偷将手指从脸上挪开, 发现唐妙柔已经走近唐妙晚身边,伸手一扬,作势想要去打唐妙晚, 而唐妙晚挺直嵴背一动不动任由下人拽她的头髮厮打她。 「住手!」我赶紧跨过去拉开对唐妙晚脚踢拳打的下人,一个手刀将咬着唐妙晚手腕不放的唐妙柔放倒。 唐妙晚手腕上被唐妙柔咬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上面鲜血直流, 我抬头往后看了一眼, 发现有不少身穿唐家统一下人服饰的小厮往这边赶来, 当下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手紧紧牵着唐妙晚, 一手举着书箱在乌泱人堆里快步穿梭。 我拉着唐妙晚跑进一条隐蔽的小巷子,狠狠的喘口气后我沖唐妙晚骂道:「叫我小心, 怎么你自己就任由她咬?要不是我救你, 你这手恐怕都会被唐妙柔咬断!」 唐妙晚体力很差,此刻瘫软在地上几乎没了气息,虚弱的睁不开眼:「唐妙柔被我害了, 反正回家我都会挨打,早挨打迟挨打都一样。」 「你!」 我是又气又怜惜这姑娘,她受这遭罪终究是为了我,嘆口气后我从书箱里拿出外祖父以前给我调的伤药。 「得罪了啊,我不是有意要摸你,不许讹我非礼你。」丑话说在前头。 唐妙晚看出我要给她上药,颤颤巍巍的撸起袖子,大面积的咬伤顿时暴露在空气中。 除了新鲜的咬伤,还有很多已经结疤的鞭痕,鞭痕纵横交错有深有浅,应该是好了后又有人打了她。 我眉心蹙了蹙,忍着一肚子的困惑,倒出药粉往伤口上压,鲜血立马将洁白的药粉染成猩红色,好在伤口很快停住流血。 唐妙晚似感觉不到疼痛,嘴角噙着笑容,面上十分畅快:「从前这般给我上药的只有我兄长,小书生你是第二个。」 「你兄长在江南求学么?」我从身上扯下一块布将伤口包扎好,想起之前唐妙晚非要我写文绉绉的诗文,禁不住好奇的问上一嘴。 唐妙晚摇摇头又点点头,药性上头痛的唐妙晚脸色惨白,唐妙晚不服气的咬着嘴唇忍痛,吞吐道:「老妖婆将我兄长送去江南,名义上是让兄长得个好前程,实则不然,她唯恐兄长在家与她那废物儿子争家产,所以才劝爹爹送走兄长。」 我从书箱里摸出一块蜜糖,捏住唐妙晚的下巴,随后将香甜的蜜糖送进少女嘴里。 甜味沖淡了疼意,唐妙晚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墙壁上一趟,我顺势坐到她身边。 第658页 「我听人说,你兄长唐方中是庶子,既然这样,何来抢家财一说?」 本朝庶子几乎得不到家中的财物,除非大家长亲自点明这些东西时归属于他的庶子,但这种情况很少,毕竟嫡子才是正统,偏爱庶子的大家长一般都会受到他人的轻视。 唐妙晚咽下一口蜜甜口水,眯着好看的眸子看我,我浑身一紧,连连摆手解释:「我并非故意要打听这些的,实在是他们到处说,我就听了一耳朵。」 「满西邺的人都知道的事,多你一个也无妨。」唐妙晚无所谓的笑笑。 我松了一口气,也剥了一颗蜜糖进嘴。 唐妙晚歪了歪嘴角,讽刺道:「我爹是上门女婿……」 「咳咳咳……」一提上门女婿,我脑海中就浮现出唐妙柔趾高气扬的要我做唐家上门女婿的画面。 「你怎么了?」唐妙晚担心的问。 我抬起头笑笑,指着嘴巴里的蜜糖说呛到了,唐妙晚伸出完好无损的右手拍拍我的背让我缓气,我笑说无碍,看我真的没事,唐妙晚这才收回手掌继续往下说。 「我娘是西邺城有名的绣娘,从小父母双亡,靠着一双妙手挣得了一个锦绣前程,家中家财万贯,但因年幼时做多了绣活,眼睛有些不好使,见天的喜欢流眼泪,便是长的再貌美也无人愿意娶她。」 「后来,我娘在上巳节上选择招婿,只要能让我娘生出男孩,那上门的女婿便可以使唤我娘所有的家财,就这样一茬一茬的男人想入我娘的裙下,我娘当真眼瞎,一堆儿郎中偏偏挑中了我那陈世美的爹爹。」 这种宅斗故事,我在爹爹书房看了一下百本,换汤不换药,余下的情节我几乎一猜一个准。 我略略一忖,侧头说于唐妙晚听。 「你爹是不是进了你家门后,先是伏低做小哄着你娘生下你兄长,期间瞒着你娘一步一步将你家的财权掌握住,等你娘发现之后,你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起腰杆翻身做了主人,随后休了你娘另娶她人生子?」 唐妙晚惊的嘴巴能塞下鸡蛋,呆呆道:「你怎么知道?」 话本子的事我自是不会跟外人倒也,便含煳道:「你也知我不是西邺的人,我在京城……」 「你家不会也是?!」唐妙晚有意无意的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从惊讶慢慢转化成对同类的怜惜。 我没料到唐妙晚会想岔,不过懒得去解释,反正我原本就打算撒谎说自己在京城看过不少唐家这种宅斗的事,既然唐妙晚误会了那就误会吧。 我出来快有两个月,想必爹爹应该打听到我在西邺,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回京城,和唐妙晚萍水相逢说那么仔细干什么。 「你得赶紧回京城!」 谁知,唐妙晚一个劲的劝我回家,「你离家出走岂不是正如了家里那位的意,你明天就回去,说些好听的话安抚安抚你爹,你是家中男丁,即便你嫡母想害你,你爹爹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这次离家出走若是被抓回去,恐怕第一个站出来追着要打我的应该是娘吧,至于爹爹……爹爹从来不打我。 「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笑笑道,「我家里的情况和唐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话还没说完,小巷口闪出两三道黑影,我迅速起身,单手将腿麻的唐妙晚甩到肩上,少女很轻,我背着她跑起来一点都不费劲。 「站住!我看你们往哪里逃!」 唐家下人很快追过来,逼仄窄小的小巷子被他们围堵的水泄不通,前后都有追兵,我只能寄希望攀爬巷墙跳到对面。 我很轻松的跳上墙头,伸手准备拉唐妙晚时,少女却缩回了手。 「小书生你走吧。」 少女仰着头笑靥如花,大声道:「我左右是唐家人,早晚都是要回家的,你不一样,那老巫婆会杀了你的,你赶紧逃,最好这辈子都别来西邺了,老巫婆是西邺督抚钱家的女儿,睚眦必报的可怕,你呆在西邺迟早会被督抚的爪牙逮住……」 我蹲在墙上,越看唐妙晚这幅无所谓生死的模样越心酸,一跃跳了下去,抢在唐家下人之前将唐妙晚护到身后。 「小书生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唐妙晚气急败坏的骂,「都说了让你先走别管我……」 「你是因为我才得罪唐妙柔的。」 我反手放倒一个唐家小厮,大声道:「我爹说了做人不能不仗义,今天我要是丢下你走了,那跟忘恩负义的小人有什么区别?」 唐妙晚闻言脸色微微,咬牙踹飞上前的唐家小厮,气笑道:「都说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不成想小书生你有点功夫。」 我紧了紧拳头得意的扭头沖唐妙晚笑笑,爹爹总说危险时刻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就会吃亏。 这话一都不假,我光顾着跟唐妙晚炫耀武力,没注意到身后悄悄摸过来几个唐家小厮,等对面的唐妙晚发现有人偷袭我,再想使用之前对付唐妙柔的那一招时已经来不及了。 唐家小厮一个棒槌重重的敲击下来,下一秒我就陷入了昏迷。 …… 再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娘生气之后依旧好看的脸。 我揉揉眼睛四周张望,娘舀了一勺黑乎乎的药往我嘴边送,皮笑肉不笑的盯着我额头上包扎的伤口。 「娘倒是小看了你,平日里总跟你爹说你比你姐姐要乖,哼,可你姐从来没做过连招唿都不打一声就离家出走的戏码!」 第659页 我默默的吞咽苦掉渣的汤药,边喝边皱眉寻蜜饯,娘骂骂咧咧的让丫鬟端来一盘我最爱的枣花蜜饯。 我咧开嘴开心的笑笑,顺便撒娇的喊了声娘,娘果然气消了不少,问我伤口还疼不疼。 我摇头说不疼,又问娘怎么来西邺了。 「你爹先前打听到你来西邺,我就央求他来西邺寻你,正好吏部那边收到西邺督抚怠职的摺子,你爹就顺手拿了过来。」 说着这,娘皱眉道:「要不是你爹带着人打那经过,你早就被那些下人打的遍体鳞伤了。」 「爹爹也来西邺了么?」我赶紧掀被子挣扎起来,「娘,跟我一起被打的姑娘您可见着了?」 娘按住我,古怪的笑笑:「怎么?那姑娘是你在西邺惹的桃花么?这么紧张人家。」 「她救过我。」 我急忙解释,可越解释娘笑的越厉害,我索性垂下脑袋阐述事实,「娘,那位姑娘是好人,若不是因为我,她也不至于被自家下人追着打。」 「唐家姑娘的事,你爹已经去处理了。」 娘起身察看了一下我脑门上的伤口,轻声道,「钱家坐镇西邺督抚位子,纵容嫡女霸占唐家主母之位便罢了,还编造流言祸害唐家原配长子长女的名声,不惜赶走长子,就连家中两位老人都被她偷摸陷害没了命后嫁祸给唐家长女,这样的蛇蝎妇人,你觉得你爹能放过她?」 我认真的摇头,爹爹在朝期间帮不少苦命女子走出了困境,最恨的就是女子在后宅使的那些小伎俩,如今唐家那位闹出人命的事被爹爹知晓,想来不死也要蹲穿牢狱。 没有嫡母的刁难,唐妙晚的兄长就能顺利回家,到时候有兄长的庇佑,唐妙晚往后过得应该不比唐妙柔差。 有公正断案的爹爹在,唐妙柔身上的不幸命格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依唐妙晚如花的容颜,到时候应该有不少人上门向她提亲吧。 一想到气势如虹的唐妙晚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人后院的娇花,我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感觉哪哪都不对劲。 娘站在一旁细细的看着我,好半天才伸手笑点我的脑袋:「唐家长子唐方中学识渊博,你爹尤为赏识他,听说过几天回京会举荐唐方中进国子监,唐方中最疼的就是他的妹子唐妙晚,扬言去京城要带上唐妙晚……」 「真的?」我激动连连锤击床铺,欣喜道:「娘,等回了京城我也要去国子监!」到时候和唐方中打好关系,自然就能找藉口去找唐妙晚玩耍。 那时候我还不懂我这种急迫想跟棠妙晚见面的原因是什么,后来才知道,这叫情窦初开。 娘瞥了我一眼:「你去国子监作甚?这回离家出走不是打着不靠你爹的名头吗?想去也行,自己考去吧。」 说着起身往外走,临走前还不忘挖苦我:「唐妙晚出生前就和别家定了婚约,只不过后来被她妹妹抢了去,娘估摸着等你爹处理了唐家那个恶毒后娘,大概这婚约还会落回唐妙晚头上。」 「她肯定不会要的!」我脸黑如锅底。 娘噗嗤一笑:「人家要不要关你什么事,瞧把你急的。」 我顿时哑言。 对哦,我急什么。 就因为我当时一颗榆木脑袋没开窍,我和唐妙晚之间愣是错过了五年。 …… 离开西邺的前一天,爹爹跟我促膝长谈到半夜,大概是因为唐妙晚救过我的缘故,有关唐妙晚的事,爹爹顺嘴提了一句:「廖家人昨儿已经带上聘礼去唐家道了歉,出来时满面荣光,两家婚事应该妥了。」 廖家子正是唐妙晚的未婚夫婿。 我听了后心里堵得慌,没想到唐妙晚这么不拘小节,竟然接受了之前跟妹妹唐妙柔胡来的廖家公子。 因为赌气,我没有跟唐妙柔告别,也没有跟爹爹说要去国子监,而是回到老家雁平埋头苦读考秀才。 考上秀才后我回了一趟京城,在街上偶遇上唐方中,唐方中跟我说家中有喜事,唐妙晚前两天已经回了西邺。 我怅然若失的强笑两声,这喜事莫非就是唐妙晚的婚事? 那一刻我突发奇想的想跑到西邺阻止这场婚事,脑中天人大战了半天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妥不妥,假若唐妙晚和崔兴两情相悦,那我上前插一脚就是罪过。 唐方中经常去我家寻爹爹请教问题,按理说唐妙晚应该知晓我的身份了,那为何一次都没找过我? 如果是唐妙柔,恐怕早就打着救命恩人的旗号找上门来了吧? 唐妙晚不来找我是她的问题,她救我的恩情我肯定是要报答的,所以我让唐方中等我片刻。 我上京城最好的绣坊挑了一件绣红珠冠送给唐方中,只说是送给唐家妹子的新婚礼物。 当时也不知怎么的,我明知外男送珠冠给女子不合适,可我还是照做了。 所以当看到唐方中欲言又止的看着我,我急忙找藉口逃回了家。 考上秀才后的我,被爹爹送去了皇家书院钻研苦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唐方中,更别提打听唐妙晚的消息。 三年后,我因为爹爹破格准许在京城参加乡试,一切都很顺利,我成功的考中了解元,登上金銮殿后被圣上点为榜眼,而我那一届的探花郎是唐方中。 再见唐方中时,我已经十八岁,年少青涩的感情我早就明白了,只不过物是人非,既然唐妙晚已经嫁做人.妻,我当然不会再去打扰她,只默默的在心里祈祷廖家公子能善待她。 第660页 「谁说晚儿嫁人了?!」唐方中咬牙切齿的道,「嫁给廖兴的是柔妹!」 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年我从唐方中嘴里听到这句话时的手足无措感,我站在金銮殿后台牢牢的掰正唐方中的肩膀,一个劲的逼问嫁给廖兴的人是唐妙晚还是唐妙柔。 唐方中被我摇的头冒金花,口中却坚定的喊着唐妙柔的名字。 我乐的在大殿后方又跳又蹦,正巧圣上换了衣裳从旁经过,笑着问我如此欢喜可是因为金榜题名。 我按捺住心中狂暴的开心,拉着唐方中一同上前行礼。 熙宁帝是爹爹的学生,虽比我大很多岁,但待我却如亲兄弟,我行了君臣礼后,又笑吟吟的称唿一声横兄长。 熙宁帝姓王,名兆横,性情温和,私底下喜欢让我称唿其兄长。 横兄长见我眉欢眼笑,知晓我不会随意说出欢喜什么,便挪开视线问唐方中适才跟我说了什么,唐方中头一回面见圣颜,紧张的语无伦次,我向他使了无数个眼神都没用,他还是将事情一字不漏的说给横兄长听了。 横兄长意味深长的觑了我一眼,不待我解释就领着侍从进了大殿。 金銮殿上唱名后,横兄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爹爹可有替我张罗婚事,若没有,要不要考虑礼亲王的孙女虞信郡主。 虞信郡主是舅娘奉真公主的侄女,前些年来家中小住过一段时日,我记得娘在饭桌上不止一次旁敲侧击撮合我和虞信郡主,但都被我以学业无成的理由婉拒了。 「遇年现在学有所成,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爹拱手上前一步,微笑的看着我。 「爹!」我无奈的喊一声,但还是不得已站了出来。 横兄长睨了一眼三甲之中面露焦色的唐方中,不动声色的跟我说虞信郡主芳龄正好知书达理,问我何时上门提亲。 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实在不敢接话,只好跪倒在地,高唿已有心悦之人,还望皇上赐婚。 爹爹和横兄长笑而不语,反倒是唐方中长松了一口气。 琼林宴后,横兄长给我和唐妙晚赐了婚事,新婚之夜上,我美滋滋的捏着玉如意挑开唐妙晚的红盖头,烛光下,美人头戴当年我送去的锈红珠冠,脸上霞红片片,甚是好看。 「晚妹——」我傻笑的喊床上的美人。 谁知美人瞪眼,一把抢走我手中的玉如意,在喜娘惊悚的目光下,美人举起玉如意狠狠的鞭打我的后背,我痛的往囍床上躲,床上早早埋好的花生枣子被我踩的咯吱响。 晚妹边打边问我当年为何要送唐妙柔珠玉冠子,我捂着脑袋有苦说不出,在喜娘和丫鬟的拉扯下,我终于从晚妹的打骂声中逃了出来。 「小书生我告诉你!你今个出了房门以后就甭想上我唐妙晚的床!」 我嘆口气,赶走在中间劝架的喜娘,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下,我认命的撩开红艷艷的喜服往里间走去。 **一夜的确让人难忘。 前半夜晚妹揪着我的耳朵训我为何送冠子给唐妙柔,我想细细的解释给她听,然而我一开口,晚妹就捂着耳朵就不听不听。 这让我有什么法子,只能耷拉着脑袋听她掰扯我跟唐妙柔之间压根就不存在的一段情.事。 后半夜,晚妹些许是说累了,我连忙小意温柔的端起合卺酒,在我连哄带骗之下,晚妹终于跟我喝了交杯酒。 后来…… 「后来呢后来呢?」小孙子仰着脑袋不停的问我。 「后来?」我脸上闪过一朵红云,闷笑道,「后面的事少儿不宜,等你长大娶了妻自然就知道了。」 听不到故事的结局,小孙子不爽的嘟嘟嘴,忽然小孙子从我腿上爬下来,跌跌撞撞的跑向后方,我急忙起身,却见后边站着晚妹。 「奶奶。」小孙子奶声奶气的喊晚妹,晚妹笑着一把抱住小孙子软软的身子。 「奶奶,爷爷说您当年跟爷爷喝了交杯酒后,就不打他了,是不是真的呀?」 我喉咙一哽,没想到小孙子会跟晚妹求证这事。 晚妹笑着颠颠小孙子的屁.股,眼睛却往我身上瞪,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当然是真的啊——」 我当然没说谎,只不过那夜我鲁莽了一些,弄的晚妹疼的在我背上胡乱抓挠,翌日起来时我后背阵阵发疼,一看全是指甲划破的血痕。 锈红珠冠+**之夜胡搅蛮缠,两件事愣生生让晚妹『恨』透了我。 后来唐妙柔被廖兴休弃,不得已跑来京城寻依靠,好巧不巧,走投无路的唐妙柔在街上碰上了我,死活非要我接她这个妹妹去家中坐坐,在大街上我被唐妙柔缠着没辙,只能将唐妙柔领回了家。 自打唐妙柔进了家门,晚妹就彻底跟我闹上了,指桑骂槐的骂谢家帏薄不修,还说我不知羞耻的红杏出墙…… 我是百口莫辩,成亲这么多年,只要我哪点做的不如晚妹的意,她就将珠冠的事拿出来说道,我当时也是在气头上,甩袖和晚妹争执起来,晚妹一气之下收拾包裹回了西邺。 那段日子我政务缠身,根本无暇去理会晚妹的小性子,晚妹不是头一遭跟我置气回娘家,所以我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中,想着等处理完手中的急事,到时候我再带着两个孩子去西邺跟晚妹道歉。 然而,晚妹这回是真的生了气。 第661页 当我拿到西邺城寄过来的和离书,我顿时慌了,急急忙忙将两个孩子送到老家爹娘身边,独自一人跑到西邺。 经过一番波折,我终于将晚妹闹笑,之后我重提珠冠和唐妙柔的事,晚妹这回没有捂耳朵,而是眯着眼听我解释清楚。 说起年少情怀一事,我总觉得不好意思,晚妹亦是。 得知珠冠从始至终都是我买给她后,晚妹红着眼抱着我久久没松手,好半晌才酸不熘几的问我怎么处理还住在谢家的唐妙柔。 我笑了笑没说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上任西邺督抚的摺子。 「两个孩子在爹娘那里住着,如今京城谢家就是个空壳子,下人们在我走后会去几个庄子上伺候,到时候没吃没喝,她自然而然就会离开咱家。」 我抻着下巴望着坐在一旁看摺子的晚妹,又道:「你也甭担心她来西邺打秋风,督抚府戒备森严,没有你我命令,她不敢上前一步。」 晚妹放下摺子,释然的笑笑:「到底是姐妹一场,你也别做的太过分,回头让人给她找个人家嫁了吧,听说这些年她在崔家过的相当不好,性子也磨圆了不少。」 「她的事还是你来操办吧。」我很是有求生欲的推了这个请求。 晚妹耐人寻味的看着我,良久才感慨一句:「娘总说你跟爹不太像,要我说,爹的滑头你恐怕继承了十成十,不愧是亲父子。」 我嘴角翘起,伸手往胸口处摸了摸。 那里静静躺着一封爹爹从雁平寄来的亲笔信,名为追妻一百零八式。 —谢遇年篇完— 第248章 番外3徐尧律的婚事 崔娄秀南疆造反被平定后的第二年春, 京城大街小巷均高高挂起艷丽的红灯笼,家家户户笑声不断, 准备迎接新一年的元宵节。 这一天, 无人知晓在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都察院御史徐尧律将向家大小姐向懿堵在状元巷里不得出来。 时值初春夜雾朦胧, 向懿从徐家宅院跑出来后, 只见徐尧律沉着脸, 紧跟其后追了上来,向懿无可奈何只能往巷子里钻,却被徐尧律步步紧逼至巷弄深处。 「允之……你别再过来了……」漆黑幽暗的巷弄里,女子声线哑哭又略带着点点惶恐不安。 徐尧律面沉如水, 凝眉立在原地没有再往前一步。 向懿久听不到徐尧律往她身边走,黑暗中向懿以为徐尧律丢下她独自走了, 无边的独孤和恐惧袭来, 向懿忍不住蹲下身抱头抽泣。 「我在, 别怕。」几步之遥的徐尧律急速上前将地上的女子拥住。 男人胸膛温热, 心脏扑腾扑腾的跳跃, 向懿像被烫到一样挣扎起来, 想起男人在徐家跟她说的那些话,向懿一颗心跌落谷底, 只觉得眼前男人无情至极。 「我不会与你成亲的。」向懿小小的退后两步,垂着脑袋低声说道。 徐尧律见怀中女子小心翼翼的躲开他, 眼眸幽深,抬步质问道:「当年我言你我缘分已尽,你求着我说你会重新点燃你我之间的情爱, 为何现在变了卦?」 向懿已经退到无地可退的地步,只好仰头看向徐尧律:「变卦还不是因为你突然说要娶我,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变着法子想折磨我?」 徐尧律嘴角抽了抽,求娶这事还真的让谢行俭那张乌鸦嘴说中了。 他以为婚嫁一事说出来,辞臻会欢天喜地的嫁给他,没想到一口拒绝了他还不解恨,愣是放言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向辞臻这三个字是他年少进京就刻下的烙印,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抹掉。 就算是辞臻本人想消除它,他也断不允许。 「你骂我下贱也好,孟浪也罢,总之这么多年,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你漠视我,我兄长做错的事,我说过了,我是自愿赎罪,我替他道歉,你说要与我了断今生,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撒手,我一点都不怨的,我只盼着这么多年我能暖化你这颗冷冰无情的心,殊不料你想出成亲这种招数戏耍我……我……」 向懿红唇一张一合,道不尽这些年追在徐尧律身后的心酸和孤寂。 徐尧律唇角绷的紧紧的,两人面对面站在巷弄里,近的唿吸交融,他手指不自然的收紧,说实话辞臻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何尝没看在眼里。 当年辞臻处事懵懂,被向大人和向棕护的几乎不懂丝毫民间的疾苦,辞臻和京城娇惯跋扈的贵女没什么两样,可他就是陷进了辞臻坦率无暇的陷阱里,同样是因为辞臻的无知,他才会不明不白的当了向棕的『走狗』,骗的他在朝中像个傻子一样替成王挖苦太子。 真要计较边防那些将士的死因,他的罪过比之辞臻要大的多。 但凡他当年没有一股子脑热尽想着哄美人开心,但凡他当时冷静下来稍微想想,他就不会拿国政之事开玩笑,还好太子平安归来了,倘若成王的计谋得逞,大约他这辈子都会浸泡在悔恨当中吧。 「成亲的事,我并非戏弄,你要信我。」 徐尧律偏一下头,掌心紧紧包裹住向懿那张俊美张扬的小脸,向懿唿吸一滞,男人温柔缱绻的吻随之细碎的落下来。 生疏而又青涩。 向棕仰着脑袋努力稳着自己的慌张,这是允之自那年太子归来后,第一次亲她。 男人自古都是情.场上的高手,徐尧律很快掌握住节奏,浅尝辄止慢慢过渡成深入侵略狂野,唇舌交缠逐渐席捲掉向懿的意识,就在向懿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拔时,徐尧律停下了动作。 第662页 向懿错愕中有不舍和羞涩,只不过天黑着,徐尧律看不到面前女人半分情.爱后缠绵不休的妖娆风情。 徐尧律哑着嗓音,轻柔和爱意凝结在脸上久久没褪去。 「婚嫁一事我并没有戏弄你的意思。」徐尧律再次重复,热气喷在向懿脸上痒痒的。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婚嫁?」 向懿眼底升起缕缕潋滟光华,结结巴巴的道,「你…先前、先前说兄长一日没抓到,你一日不原谅自己,也不会理我…」 「莫非你有兄长的消息了?」向懿激动的抬头。 徐尧律忽然扣住向懿的下巴,一挑长眉:「他人在定州养伤,我想着过些日子带你去定州看他,可惜,你今夜说要与我生份,既如此,我一个人去便是,你是知晓我的,下手无轻重,搞不准他那条苟延残喘的命就折在我手上了。」 向懿深吸一口气,不安道:「允之,你放过兄长吧,他当初是被仇恨蒙住了眼才……再有,兄长受了三十来年的病痛折磨,也该够了。」 徐尧律对这些说法不予置评,拉着向懿往光亮的巷口走去。 向懿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跟着徐尧律亦步亦趋的走到张灯结彩的街上。 两人容貌出色,又是京城出了名的眷侣冤家,老百姓见徐尧律牵着向懿,有胆大的跑上前拱手道喜:「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不知大人的喜酒摆在哪一日?」 徐尧律心悦神怡,朗声大笑道:「三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到时候徐府恭候诸位上门吃杯喜酒。」 众人愣了愣,没想到多年前扬言不娶向家女的徐大人兜兜转转还是娶了向家大小姐,一干人惊讶回过神后纷纷笑着说到时候定要上门祝贺。 「谁说要嫁给你了!」向懿脱口而出,话还未落就被徐尧律急急拉进了徐府。 「你见天的往我府上跑,我去南疆的这段时日,你俨然一副徐家主母的做派,听下人说,外人送到我府上的几个歌妓都被人你勒令赶了出去,寒冬腊月的季节,你让她们光着身子离开这里,就不担心出了人命?」 「活该,衣裳又不是我叫她们脱的,谁叫她们自甘堕落说要上门做你的妾室!」 向懿忍不住辩驳,低骂道:「大冬天的,一个个恨不得就披件轻纱出来见你,不知羞的东西也妄想上你的床!」 徐尧律拉着向懿沿着长廊往里走,闻言止住脚步,回头定定的看着脸色飘红的向懿,意味深长的笑笑:「隔三差五就有人往我府上送女人,你若不嫁给我,我可不敢担保哪一日在院子中撞见那些不知羞的……」 「你敢看她们一眼试试!」 向懿甩来徐尧律,气鼓鼓的叉腰,「有我在一天,她们休想靠近你半步!」 徐尧律心里一片舒坦,握拳抵唇闷笑:「你与其蹲守在徐府门口,不如嫁进来做一家主母,这样一来,也省得你打骂赶她们的时候底气不足。」 向懿怔在当场,俊秀的眉毛微微拧住,似乎在思考徐尧律这话的可实施性。 徐尧律可不给向懿任何反悔的机会,牵住女人的手继续往里走,每走到一处风景,徐尧律就停下来说几句。 「去年我娘上京,尤为喜欢庭前这几株芍药,听说是你亲手打理的,还夸你是个手巧贤惠的小娘子呢。」 向懿脸红的不成样,小声支吾道:「伯母喜欢就好。」 徐尧律继续拉着向懿往前走,一路上,各种花草假山,徐尧律均说了个遍,向懿以为她偷摸做的这些事徐尧律都不知情,殊不知徐尧律将向懿这些年在他身上付诸的一切都牢记在心中。 两人携手逛了半天的园子,累了就坐倒亭中温酒笑谈,那一夜两人说了很多事,有年少情窦初开时的你来我往,有缠绵悱恻时的腻腻歪歪,也有争吵过后相互放冷箭的骂语伤害,更有期盼日后你侬我侬的新婚燕尔。 时年三月三上巳节,敬元帝赐婚徐尧律迎娶向懿,这一天.朝中大半的年轻臣子都被徐尧律喊去当了迎客郎君,谢行俭更是被徐尧律使唤着随新郎去向家迎了一回亲。 唢吶开道,欢天喜地,好不热闹。 成了亲后,徐尧律向敬元帝递了请假摺子后,带上新婚娘子向懿一路往定州赶去。 罗家的军医妙手回春,困扰向棕多年的心悸毒症经过一段时间的救治后好了大半,如今除了有了畏寒之外,看上去和平常人无甚两样。 那日向棕正跟在罗家军身后练着强身的太极拳,忽然大门被人打开,走进来两个人。 领头的尔雅男人便是化成灰,向棕也认得,只不过男人身边那个艷若桃李的女人愣是叫向棕慌了神。 「辞臻。」向棕声音有些发颤,还有道不明的歉疚。 向懿先是将兄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见兄长面色红晕没有病态,火急火燎的上前就是一巴掌。 打的向棕急急往后倒,要不是这些天有罗家军医呵护向棕的身体,怕是这一巴掌就能要了向棕的命。 向懿眼泪哗哗的往下掉,不知是高兴兄长身子骨真的如允之说的好了起来,还是该气兄长这些年对向家的不闻不问,对她这个妹妹的置之不理。 其实,向懿多年积攒在心的苦怨早在见到向棕的第一眼就已经烟消云散,徐尧律低头揉揉向懿打人发红的手掌,随即深深的看着捂脸的向棕。 第663页 向棕瞥见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双手,咬牙瞪着徐尧律:「你跟辞臻又好上了?」 徐尧律冷冷一笑:「我和辞臻一直都好着,何来又一说?」 向棕狠狠的觑了一眼徐尧律,与罗家将相处的这些时日,他早就知道了自家妹妹这些年是如何如何『不知羞』的追着人家徐尧律,妄他还以为是徐尧律纠缠他妹妹…… 徐尧律带向懿来定州,一来是想了除向懿对兄长的思念,虽说两人不是亲兄妹,但向棕这个人渣从前的确很疼向懿,在向懿的心中,向棕的地位一点都不逊于他,他可不想向懿婚后日日跟他叨叨向棕,索性让两人见一面。 二来是因为向懿如今是徐家的人,名义上向棕还是他的大舅子,他不能跟向棕总这么僵持的不原谅彼此,不然真的像谢行俭所说的那样,向懿夹在丈夫和兄长中间不好做人。 为了向懿能幸福的跟着他,徐尧律决定跟向棕和好。 不过,原则性问题不能乱。 就在向棕得意洋洋的看着徐尧律举杯喊他一声兄长时,徐尧律冷不丁的拿出一把狱中铁锁。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下,徐尧律拷着目瞪口呆的向棕上了回京的马车。 向棕挣扎的向妹妹求救,大家回头看向向懿,只见向懿立在旁边顽皮的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众人心中一紧,皆摇头嘆息向棕活该,谁让他碰上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妹夫。 徐尧律并没有将向棕如何,回到京城后,徐尧律领着向棕跪在边防将士坟墓前上了几炷香,向棕跟老侯爷那次在豫州长谈之后,其实已经意识到年少时的鲁莽和不该,因而跪在坟前忏悔了良久才起身。 徐尧律是一刻都不想跟向棕多呆,连夜将向棕打包发回了定州,向棕扒拉着车门想跟妹妹向懿道个别,却被徐尧律拒绝。 「辞臻已有身孕,莫非你想大半夜的扰她起来?」 向棕漂亮的眼睛一亮:「几时验出有孕的?」 说着不满的瞪徐尧律:「明知辞臻有了身子,你还带她去定州乱跑!」 徐尧律凉凉的睨向棕一眼,冷哼道:「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因为你,不然辞臻何苦大老远去定州?」 说完又补一句:「有孕是昨儿才验出来的,我要是早知道她有了身子,你以为你今年能见到她?」 向棕:「……」 以他对徐尧律的认知,如果一早知道辞臻怀了孩子,反正今年一年徐尧律铁定不会让辞臻去定州找他,明年孩子降生,辞臻要奶孩子也没时间去定州…… 也就是说,幸好辞臻是昨儿才验出身孕,否则他和辞臻相见至少要推迟两年。 「还不走!」徐尧律烦躁的呵一声。 向棕委委屈屈的蹲在马车上,掀开帘子欲言又止:「你对我有意见我都可以接受,但你不能对辞臻大唿小叫。」 徐尧律皱起眉头,没好气的反唇相讥:「你还当我十来岁么,事事要你教?」 向棕理亏,阴阳怪气的怼一句:「御史大人何曾听我教训过,当年让你做事的人,说到底是辞臻,若非你贪图她的美色,你又怎会……」 徐尧律脸黑成浓墨,抬腿使劲的踹向马车,马儿受惊长嘶一声勐地往前疾奔,向棕急忙抓住车门,回头大唿道:「徐尧律,我好歹是辞臻的兄长,你竟这么对我,我定要写信跟辞臻讨个说法!」 徐尧律背着手,丝毫不受向棕的威胁,向棕意识到自己的信未必能到妹妹手中,见马车跑了老远,向棕赶紧补一句:「你我之间的恩怨别牵扯辞臻,你有气只管往我身上撒,辞臻产子后,你可别忘了跟我这个大舅哥说一声啊——」 声音渐渐远去,这时徐家大门后走出一道丽影,徐尧律忙过去扶住向懿,向懿浓睫轻颤两滴泪了下来。 「有什么好哭的。」 徐尧律伸手抹开女子脸上的泪水,敛容正色道:「定州有良医,且军医都说了,定州比京城更适合他养病,你要是想他多活几年,就忍着别让他上京。」 向懿泪盈于睫,连哭带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硬心肠的人,之前我还担心你跟兄长相处不来,不想你还念着他的病。」 徐尧律纠正道:「我和他从前就互看不顺眼,我巴不得他去定州不回来,省得在我眼前晃悠,心烦。」 向懿噗嗤一笑,捏着徐尧律的手笑骂一声口是心非。 翻年三月,向懿顺利产下一子。 三月阳光明媚,春日晌午,远在定州的向棕收到了一封徐尧律的亲笔信,信上不仅交代了向懿母子平安一事,还提了一句等儿子稍微长壮实些,徐尧律会带着妻儿来定州游玩几天。 向棕眼眶逐渐湿润,颗颗硕大的泪花往信纸上唰唰直掉,将信上的字打的模煳不清。 从那以后,向棕逢人便说妹夫徐尧律要带着小外甥和妹妹来定州看他,罗家将们脑海中还停留着当初徐尧律手铐向棕回京的画面,怎么可能相信徐尧律这个大忙人会抽空带着妻儿来定州,更何况是来看向棕这个大舅哥。 直到某一日午后,徐尧律和向懿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娃上门找向棕时,众人才恍然回过神相信向棕所说。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