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和尚他有条龙[重生]》 第1页 《那个和尚他有条龙[重生]》作者:辛垣辞 【完结+番外】 文案: 司淮勾引了一个即将功德圆满的和尚 从受人敬仰的神龙变成了万人唾骂的妖龙 形神俱灭,坟头草一蹦两米高 「人们只信仰他们信仰的,一旦圣人犯了错,便不再是信仰,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便是错。」 「佛门五戒,皆为你破,若有来生,再不修佛。」 三百年后,司淮终于将破碎的元神拼凑了起来 塑了个泥身子,寻了个睡觉地 一觉醒来,蜿蜒迂迴的小道尽头走来一个—— 司淮:……死骗子!不是说不当和尚了吗! 「来来来,这肉很香。」 「来来来,这酒很醇。」 「来来来,到贫僧身边躺下。」 ……这是个假和尚吧?! 纯情自恋上人不成反被上的神龙受x一本正经但不守戒律的荤和尚攻 1、1v1,he。 2、剧情与爱情齐头并进,前世今生,有大量回忆杀,单元向。 3、修仙大背景(主要不写修仙),鬼怪妖精乱入,经文法咒胡诌,考究慎入,谢绝ky。 内容标籤: 强强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淮,吾念(灵隽) ┃ 配角:尘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师,皈依我吧 第1章 引 子 霜降是夜,明华寺起了大火,刀光剑影于火光中闪现,倒下的人在烈火中烧成灰烬,斑驳的血迹点缀着地面,一路伸进了塔林中。 天将欲晓,红霞撕开了一角天幕,映衬着火光,竟分不出是夜是明。 身披紫袈裟的年轻和尚顺着染血的小道走进塔林,手中禅杖的圆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混着踏阶的脚步声,无比清晰。 、 「只你一个人来?」 「杀你,我一人足矣。」 「灵隽。」坐在浮屠塔顶端的年轻男子垂目看向来人,「你说过会护我周全的,如今当真要为了你的苍生大义,杀了我?」 「你明明可以回头的,为何要走到这一步?」灵隽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立于浮屠塔下,仰头望着塔上的人。 那人名叫司淮,乃是修成了人形的神龙,生得极其俊雅,左眼睑上本有一点红痣,此时被他的满面杀意遮了去,便只剩下凛冽决绝,裹挟着一身的妖戾气息。 「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想我死!你今晚不该出来,等这火烧尽了,就再没有人……」他忽而止了声音,苦笑了起来,「罢了,你怎么会不出来呢。连紫袈裟都穿上了,确然是来取我性命的。」 远处火光渐熄,空气中的炭火焦味混着浓浓的血腥气,有些令人作呕。 「你还没回答我呢?」他笑着看向灵隽,眼底仿佛盛着昔日的懵懂和纯真。 灵隽被这视线灼了一下,闭上眼默念了一声佛号,才重新抬眼看他。 「若没有今夜之事,我定会护你性命……」他顿了一下,眼里终是有了失望的神色。 「吾身皈依佛门,吾心皈依苍生。遇到你之后,二者皆分了一份给你,盼你与苍生为道,行正义之事,奈何你却背道而驰。」 司淮低声笑了笑,一派轻松道:"我知你心有佛祖与苍生,本就是我做错了事,你这么做无可厚非。也好,省得我再被人喊打喊杀,沾了满身的血戾。" 他抬眼望向灵隽身后的路,用袖子擦拭着佩剑上的血。 此剑是灵隽赠给他的,名为"山河",寓意山河永固、四海昌荣,不想今夜却杀出了一条染血的路。 一条回不了头的不归路。 、 「我死了之后,你就能安安生生地,普度你的众生了吧。」 灵隽没有答话,破晓的霞光落在了他身上,成了他眼里碎裂的光。 禅杖轻轻抬起,又重重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颤音,抚平了哀嚎的亡灵之声。 一霎间,佛光大盛,紫色的身影凌空而起,落至与司淮齐高处,扣着八个环的禅杖叮咚作响,灵隽一边念诵经文一边捻转手里的佛珠,金色的梵文流转在他掌间,结成了一个巨大的"卍"字。 "我累了,我不和你打。"司淮松开了手里的山河剑,状似轻松地站了起来,脚尖虚点在塔顶上,身形瘦削得有些摇摇欲坠,仿佛不用动手都会从塔顶摔下去。 他道:"佛门有五戒,你因我破了四戒。这杀生戒,你万不可再破,我不想死了还扰你成佛的路。" 灵隽还未从他的话音中回过其中意味,手中禅杖便被他用灵力抽出,在虚空中旋了两转,迸发出愈加强盛的佛光。下一刻,如同惊涛拍岸般,重重往少年身上砸去,正正击在心头的位置,震碎了他体内的灵丹。 灵力和元神似乎在一瞬间被扯碎,司淮闷哼一声,将喉头的一口腥血强行咽了回去,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头上幻出了一对青色的犄角,乌黑的长髮垂至脚踝,白皙的皮肤上隐隐浮现出青色的鳞甲,染血的常服迎风展成了天青色的古袍—— 那是他最初幻化成人形的模样。 红色的业火顷刻间燃了起来,绕着那卓绝的身影,开成了一朵红莲,将那浴血的身躯和元神一道烧化。 模煳的火光中,他看见灵隽满面泪水,道:"我既起了杀你之心,你为我动这手,也是破了戒。佛门五戒,皆为你破,若有来生,再不修佛。」 第2页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楔子有点虐,但是相信我我是亲妈(づ ̄3 ̄)づ╭ 喜欢文文可以包养一下呀~~作者菌可评论区调戏~~ 安利基友古耽文,喜欢的可以顺着摸去寻欢~~ 《且慢,将军有话讲》by林深时逢川 回顾此生,他最骄傲的事情,不是推翻了旧皇朝,而是推倒了新皇帝。 多年前,他们是落魄竹马; 现如今,他们是明君贤臣。 嗯,背着群臣眉来眼去的明君贤臣…… [腹黑谋士x养成系将军] 第2章 梅园画梦 一 夏夜闷热得像灶台上的蒸屉,鸣虫和夜星都是聒噪的。 子时的更声已经过了许久,本该沉睡在梦乡里的桐庐小镇却传出了阴森的歌声,阴凉的风吹过街道,每一扇紧闭的门似乎都在发抖。 七弯八拐的小巷里,规律地响起了轻叩窗棂的声音,由远及近,十分诡异。 镇上的每一户人家都熄了灯,却没有哪一户在这怪声中睡着的。 忽而,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出,整个小镇顷刻间颳起了强风,薄薄的窗户纸大有被吹破的势头。 一道红色的鬼影被什么驱赶着,带着渗人的阴风往镇外城隍庙蹿去。 几名散修早已等在了此处,摆上了驱鬼的硃砂符和黑狗血,在空地上结结实实拉开了一张捉捕妖魔邪祟用的捕灵网。 红衣女鬼被追赶着进入了捕灵网的范围,不知是谁起的头,桌上的硃砂符凌空而起,朝着那一团红雾击去,捕灵网的四角被拉起,一名小修士端起了黑狗血朝那鬼影泼了个「滴水不漏」。 修士们正要围在一起互相祝贺又捉住了一只邪祟,不想那被淋得通透的女鬼竟像突然发了狂似的,三两下撕开了捕灵网,慢腾腾浮上了半空,散开了及踝的沾着黑血的长髮。 「咯咯咯硌」的骇人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在看不见的暗处埋伏着无数的小鬼,随时都会群涌而出将他们蚕食。 、 仰躺在城隍庙顶的司淮是被阵阵阴风冷醒的,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之后,拖着有些半身不遂的身子坐了起来,以一个极其艰难扭曲的姿势观摩下方的人鬼战局。 当年被那红莲业火烧得形神俱灭之后,他用了整整三百年才拼凑起了自己的元神,塑了这具泥身子将就着用,虽说用得还不大灵活,但总归是能跑能跳。 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不能幻形,遇着点什么事儿容易不灵光。 他拖着这不甚灵光的身子寻了数月,才寻了这么个适合修炼的风水地儿,不想刚一落脚,就遇着了一只道行高深的鬼魅。 "要是把这鬼东西吃了,是会涨道行还是拉肚子"司淮这么想着,摸出了别在腰间的扇子,抽出其中一根扇骨便欲往下掷去。 然而不等他将扇骨掷出,不远处便飞来一道金色的流光,如穿云破风般,带着几分肃杀之意,将那尖爪并长发齐舞的女鬼掀飞了出去。 四周"咯咯"的笑声被这气浪压了下去,四周又恢復了初时的静谧。 "不好!女鬼逃了!"先前泼黑狗血的小修士反应很灵光,当即抄起地上的桃木剑就要追,被远方的一声"且慢"打断。 小镇外的小道迂迴蜿蜒,夏夜里的几星萤火虫被那阴风吹得躲了起来,此时一眼望去,漆黑的原野上只有一盏昏暗的灯笼在挪动着。 司淮不紧不慢地插回扇骨,将扇子别回腰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饶有兴趣地等着来人出现。 好一会儿,挪动的灯笼才到了近前,视野里走来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小的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大的…… 司淮勐地坐直了身子,右手因为撑得太用力竟从手肘半截处断了去,泥身子没有痛觉,他便也没有管顾,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穿灰色僧衣的和尚。 几名散修见到来人也很惊诧,到底还是保持着涵养客气了几句。受了惊的女鬼今夜应该不会再出现,是以他们也不打算在此处再多留,匆匆告了辞。 直到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两个和尚还杵在原地低声说着些什么。 忽然,大和尚抬起了头,望向城隍庙顶的方向,惊得司淮急忙伏低了身子,又恍然记起自己施下了障眼法,对方根本看不到他。 「师叔,你看什么呢?」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 「刚刚那女鬼不会还没走吧?师叔我们快走吧,怪渗人的!」 「你生得这般胆小,还怎么跟师叔四方游歷……」 两人逗趣着往镇子里走去,直到转身消失在拐角处,司淮才终于回过了神来。 风吹得眼睛有些干涩,抬手揉了一把,竟有些湿润。 "什么出家人不妄语?全都是假话!灵隽你个骗子!明明说来生不当和尚的!" 他苦笑一声,用灵力接上断手,忽然又发狠似地重重在屋嵴上拍了一下,跃下了屋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 挨过了半宿的悽厉鬼嚎,又挨过了半宿的静谧无声,第二日的桐庐小镇反倒异常地热闹,连叫卖声似乎也比平时卖力了几分。 若稍加留心,不难发现不大宽敞的街道上多了许多仙门的修士,而且大多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三三两两凑成一行。 路边一个不大的茶棚里落了三桌修士,隔着桌子谈论着昨夜镇上的鬼声,忽然一人抬高了声音,朝路过的一人招唿道:「这不是宣庆兄吗?昨夜你与言灵道人他们一起捉拿那邪祟,以你们的修为,怎么还能让那东西逃了?」 第3页 「运之兄。」唤作宣庆的人颇为有礼地朝他点了点头,上前寻了个位置坐下,道:「你们有所不知,昨夜我等将那邪祟从镇中引了出去,设了捕灵网,淋了满满一盆黑狗血,没想到那邪祟竟能将捕灵网撕毁了去!几位来此处比我早,还想请教一二,那东西究竟是何妖物?」 「宣庆兄有所不知,那女鬼不是什么厉害的妖物,而是梅老爷亡女的怨魂。」 「梅老爷?可是梅园的那个梅老爷?」宣庆对这个消息有些惊诧,昨日请他们几人来捉鬼的正是梅园的人。 梅园不是赏梅花的去处,而是一位姓梅的商户的宅子。昨日前前后后出入梅园三次,也没听谁讲起过其中的原委。 「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人压低了声音,其他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往前凑了凑。 「兄台想想,这小镇子平素安分得很,近来怎么会有这么多仙门修士出入?都是那梅老爷花银子请来捉鬼的。听说梅家的小姐被一个负心汉抛弃,在房中悬了梁,死后怨魂化作了厉鬼,将那负心汉囚进了自己房中,任谁都打不开房门。一开始梅老爷只是私下里请修士救人,可是一连两个月都无果,直至半月前,镇子里每晚都会出现怪声,阴风阵阵的,这梅园闹鬼的事才传了开来。梅老爷在当地也是有脸的大人物,当即广发函帖,请仙门修士前来捉鬼。」 「我在路上碰见了言灵道人一行,便跟着一起来了,倒不知竟是这样的原委。昨夜那女鬼极其凶戾,全然不似个大家的小姐。」宣庆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想起昨晚的情形,竟有些后怕起来。 「白骨都已经埋了半截,哪还能指望跟生前一样的性子?」 「倒也是。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那梅小姐怨念太大,成了鬼戾气都重一些,这么多修士竟无人能将其拿下,再拖下去恐生祸患。此处靠近凤棉城,梅老爷为何不去请盛家出手?仙门大家,总比我们这些散修厉害些。」 「宣庆兄近来可是去了荒郊野岭捕妖修炼?近来仙门中最大的事便是凤棉盛家和渝州东阳家联姻,你连这都不知道?」 自那佛教禅宗没落之后,问道修仙百家群起,及至最近十几年,太垣钟家、信凌明家、凤棉盛家和渝州东阳家在仙门百家中势头大盛,此外还值得说道的便是开门立派的天玑门和玄清道观,四家两派,颇受仙门百家和散修们的尊崇。 四大家中,盛家和东阳家还是父辈做家主,此番联姻,想必家主之位也快易人,着实是仙门中的大事,与之相比,小镇闹鬼这等事自然算不得什么。 「说到这个,梅老爷请了个光头和尚来捉鬼,宣庆兄可知晓这件事?」另一人兴致勃勃地转了话头,颇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知晓,昨夜那女鬼挣脱捕灵网后向我等发难,正是那和尚出手相助。听闻是梅老爷的一位故交,听闻了此时转来前来相助。真是想不到如今竟还有人剃度出家,还做起了这捉鬼除妖的活什。」 角落里一直低头喝茶的人忽然重重放下了茶杯,稍稍侧过了脸听这边的动静。 说得兴起的人并没有留意后边的动静,一名喝着酒吃着肉的大汉接了这话茬,道:「我等也觉得奇怪,是以去而復返,就想瞧瞧现今的佛家,还有些什么能耐。保不齐昨晚只是运气,那妖物其实惧惮的是言灵道人也未可知。」 「这也是造化弄人了。」另一人将手上的花生屑拍下,语气中有些轻蔑,道:「想这佛门,当年也曾风光了几百年,佛坛寺庙随处可见,又哪里能想到如今连出破败的寺庙都几乎见不着。」 「这是为何?」外侧一位年纪轻轻不怎么说话的少年忽然插了一嘴,「在下修炼尚浅,并未了解其他宗派之事,还望告知一二。」 「好说。」那人用手扇了扇风,喝了口水做足了长篇大论的势头,慢悠悠道:「听闻约莫三百年前,佛门出了一个叫灵隽的和尚,积德行善普度众生,当朝皇帝亲赐紫袈裟,封号圣禅法师……」 灵隽和尚佛法了得,渡了一条龙修成人形,名声更盛,诚心向佛的人越来越多,更有不少剃度修行的修士。那段时间,应当算得上是佛门最鼎盛的时期。 可后来,灵隽和尚竟喜欢上了那龙化成的男子,为他破尽了佛门戒律,败坏了风德。那妖龙杀了不少人,和尚却想要包庇他,一个灰飞烟灭,一个自尽而终。 「人人信奉的圣洁无比的得道高僧竟做出这样的事,谁还去信佛?是以往后数十年间,几乎人人都还了俗,不少修习佛法之人转研仙道,这才有了仙门百家的群起。」那人又喝了一口茶,在嘴里滤了一遍,吐出了几片茶渣子。 「如此说来,当真是有些龌龊不堪。难怪现在还留存的寺庙几乎没什么人,那些个和尚成日惶惶虚度,原来是有这么个难以为人启齿的先祖。」 、 角落的长板凳忽然被拉出了刺耳的擦地声,一直低着头的年轻男子正要站起来,便听得一声「阿弥陀佛」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一群人的笑声。 「诸位施主在背后妄议贫僧的是非,怕是有失大雅吧?」 「你这和尚好生奇怪,你偷听别人讲话作甚?我等散修之辈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怎么说我们在背后议你是非?」 「哦,那不知阁下谈及仙门中的哪位人物,竟赏脸提到了我们的破寺庙?」 第4页 慈眉善目的和尚十分温和地注视着他,竟叫他搜肠刮肚编不出一个合适的藉口。 被大和尚挡住了身影的小和尚探出了头,一本正经地合十了双手,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们下次议论他人,切记低语。」 一群人吃了两个和尚的憋,面子上总归挂不住,吃酒喝肉的大汉重重拍了下桌子,糙着嗓音道:「说你又怎么了?镇上闹鬼的事大家都知道,我们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个什么能耐能捉住那女鬼!」 「原来是这事。贫僧与那女鬼也不过匆匆交了一下手,不敢夸下海口。若诸位心下好奇,不妨随贫僧一同前往梅园,也好照拂一下。」 「和尚说话倒是中听,各位道友一同前去见识见识,如何?」 询问的声音才落下,一群人就陆陆续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三三两两说着话往梅园方向走,将那相邀的和尚落在了后边。 「师叔……」 大和尚摇了摇头,示意他跟上去。 「这位师父。」人声渐远,角落的年轻男子终于站起身来,赶在和尚离开之前叫住了他。「在下也是一名散修,一人来此无朋无伴,听得众人议论,也想见识一番,不知可否?」 「施主。」和尚双手合十作了个礼,「自然可以,幸得施主相助。施主面善,不知如何称唿?」 「在下姓司名淮,字祈舟。敢问师父法号?」 「贫僧法号吾念。」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爱情线和剧情线一起走,可能会比较慢。 两人刚见面的时候一个比较矜持,一个比较压制,所以答应我不要因为前几章的严肃被劝退,往后看好吗*^_^* 喜欢给个收藏鸭*^_^*比心 第3章 梅园画梦 二 梅园位于闹市的尽头,是一处装潢大气的院邸,白墙黛瓦,院内栽的翠竹弯出了矮墙。 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带了几名僕从侯在门外,见到一群去而復返的客人,有些意外,随即露出和善的神色,迎到吾念和尚面前作了个礼,才将一行人引进府中。 府内陈设简约雅致,园中植株经过精心修剪,生得葱翠玲珑,行走于园中,不免多了几分愉悦之感。 前面引路的管家吩咐僕从去多备几间客房,方才回过头来,满脸歉意道:「我家老爷今日忙于盘算铺子里的帐,命我先为大师安排好住处,疏于招待,还请见谅。」 「管家客气了,贫僧在路上遇到各位仙门道友,便邀他们一同前来,多有叨扰才是。不知府中客房可够?贫僧可与我这师侄住一间房。」 听了他这句话,管家当即松了一口气,笑道:「大师真是善解人意。府中许久没有这么多客人,客房当真有些不够用,我已吩咐僕从去洒扫久置的房间,唯恐怠慢几位上宾。」 「出家人置身物外,片瓦遮头便足矣。」 管家瞭然地点点头,招来一名小厮到一旁吩咐,一行人未走出几步,小和尚便惊唿了一声,慌张地躲到了吾念的身后。 众修士见此皆低声笑了起来,吾念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尘一,佛家修心,遇事勿惊乍。」 「是,师叔。」尘一小和尚何时双手低头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才重新抬头看向他不惊不乍气定神闲的师叔,伸手指了指他的身后。 只见原本紧闭的会客大堂的门正吱吱呀呀的开合着,透过忽张忽闭的门缝,可以瞧见堂内齐齐整整列了几具棺椁,明明是阳光正好的晌午,可屋内竟十分昏暗,昏黄的灯火跳跃着,腾出一丝诡异的气息。 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到了头皮,吾念一时觉得自己这个寸草不生的光滑脑袋有点凉,脱口而出道:「梅家何时连义庄的生意都营生了?」 方才笑话小和尚的修士们变了脸色,听着那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只觉得浑身都立起了鸡皮疙瘩。 一阵阴冷的风从脚底吹过,装了簧似的开合个不停的门「砰」地一声响,严严实实地合上了。 宣庆很快从惊异中回过神来,诘问一旁的管家,「昨日还不见这些棺材,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可怖的事情,面露菜色,艰难地回道:「实不相瞒,这些棺材都是三天前出现的,这门白日关上夜里开合,是以仙上昨日来的时候不曾见到。那天夜里大堂的门从里边栓上了,从里面传出挖土凿棺的声音,吓得我们整整一夜都不敢睡,第二天门就大开着,八具棺材整整齐齐放在大堂正中央,里边躺着的都是梅家近代的先人。我家老爷也不是去盘算帐务,而是到坟头向先人请罪去了。」 宣庆沉着脸回忆了一下昨日的情形,主人家不在家,客人断然没有自己去大厅坐着喝茶谈天的道理,是以一路被管家引至客舍,确实并未留心门窗紧闭的大堂。 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了丑闻就越是想要遮掩,若非今日当场撞破,这梅家的人也断不会自己交代。 吾念低声念了几声清心去念的经文,目不斜视地沿着园中小道往前行去,修士们望了眼那紧闭的大堂打了个寒颤,也都跟了上去。 司淮故意慢了几步落在后头,一回头正好瞧见合上的窗户又拉开了一条缝,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透过那缝隙窥视着他。 这鬼魅,怕是嗅到了他的气息才大白日的这样张狂。 第5页 、 作为当地的大户人家,听闻梅老爷挑下人的眼光毒辣得很,买回来的丫环僕从个个生得清秀水灵,可自从闹了鬼之后,一个两个的都卷了包袱偷偷跑了。 天色渐晚,用过晚膳后,司淮四下转了一圈,确实没见着生得好看的姑娘,有些意兴阑珊地转回后院的客舍,路过大堂的时候,见那小和尚蹲在了屋顶上,拿着一支笔正在瓦片上画着些什么。 小和尚生了一张娃娃脸,浓眉大眼的很是乖巧喜人,大约是和吾念待久了的缘故,看着眉目间竟有几分相似。 尘一也发现了下边巴巴地盯着自己看的人,在一群修士中,他对司淮的印象还不错,于是连蹲的姿势都正了几分,空出一只手竖在身前作礼,客气道:「司施主散完步了?」 「这园子又不是皇宫,统共那么点地方,几步也就踱完了。小师父在上头做什么?眼见这天就要黑了,你不怕一会儿那女鬼掀了屋顶飞出来?」 尘一被他这么一唬,有些害怕地咽了口口水,有些结巴了起来,「司施主,小僧没有我那师叔胆大,你可别吓唬我了。」 司淮被他的模样逗乐了,哈哈笑了两声,摆出一副板正的神色,道:「不唬你也行,咱们商量个事儿?你别一口一个『司施主』地叫我,多不吉利。」 尘一摸了摸他的光脑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悟过来他说的这不吉利是什么意思,悻悻笑了两声,问道:「那我该如何称唿司……哎哟!」 他光滑白净的后脑勺被一只伸出来的手曲起指节重重砸了一下,小和尚吃痛伸出双手抱住了脑袋,手里蘸着金色颜料的笔顺着屋檐滚了下来,被底下的人伸手接了个正着。 吾念不知何时上了屋顶,一张面容清秀的脸从尘一身后探了出来,起身下跃一气呵成,眨眼功夫便到了司淮跟前,伸出一只白净的手,笑道:「小侄顽劣,烦劳淮施主了。」 那只手匀称修长,约莫是常年捻那佛珠子,食指指节处生了薄薄的茧,和三百年前牵着他的那只手一般无二。 司淮死死压住想要握上去的冲动,将手里的笔递了过去,手指不经意触到那温暖的手掌,顿时在心中掀起了巨澜。 「淮施主怎么了?」 「啊……无事……刚刚吹了阵冷风,这梅小姐怕是要出来了,院中怎么只有两位师父,其他人呢?」 「无妨,我们只是在四周用金漆誊抄经文以作驱鬼镇邪之用,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怨鬼大多午夜梦回时分才会出来作祟,时辰尚早,淮施主可要喝杯茶?」 司淮眼中划过一抹亮光,故作矜持地点了下头,「正好走得有些口渴了。」 「师叔!师叔!还没写完呢!」屋顶上的尘一见两人要走,急忙颤巍巍地直起半边身子,探着头往下张望,忽然一物旋直而上,正正砸进了他怀里,金色的漆在灰扑扑的僧袍上染了一块,瞧着甚是邋遢。 尘一扯了扯弄脏的衣服,望着走远的两个人,思及这瓦片底下横陈的八具棺椁,顿觉责任重大,赶紧蘸多了几笔快速抄着经文。 、 吾念住的客舍不知被多少修士住过,陈设简洁,桌上的茶水是早些时候梅家的丫环来换上的,早就已经凉了。 身着宽大灰色僧袍的大和尚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不多会儿拎着一套沉甸甸的煮茶用具回来,在木桌上摆开,优哉游哉煮起了茶来。 云游在外,他的包袱里只有简单几件纳衣和路上添置的干粮,茶叶炉碗自然是从伙房里顺来的,炭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在闷热的夏热里不但不燥热,反而为这简陋的小舍添了几分清心禅意。 这碗茶一喝便喝到了月上竹梢头,尚未到就寝的时辰,外头却安静得出奇,想来是僕人们害怕,都躲在房中不敢出来。 司淮单手撑在桌沿上,望着窗外郎朗皓月,随口问道:「大师法号的『无念』二字,可是对这红尘俗世了无挂念之意?」 「非也。」吾念摇了摇头,用杯中未尽的茶水浇灭炉中炭火,缓缓道:「恰恰相反,贫僧法号这两个字,乃是『缈缈红尘,有吾之所念』的『吾念』。」 「哦?」司淮转过头来看他,这和尚不像寺庙里寻常见到的那些脸圆身宽面生苦相的老和尚,白白净净眉目清秀,倘若生出一把头髮,就是个养眼的风流公子。 「出家人绝情绝欲,讲求六根清净,大师在这红尘中,竟还有牵挂?」 「人生在世,不只有情/欲是牵挂,出家人斩断红尘是非,可生老病死是牵挂、同门长幼是牵挂,云游四方,如何化得斋饭不饿肚子,也是日常的牵挂,无牵无念之人,怕是只有浮屠塔里坐化的先圣。」 司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底在暗自发笑,果然是那人的转世,这正经模样和当年一般无二。 许是他这神情太过认真专注,吾念反倒有些虚了底气,抬手摸了摸他的光脑袋,「咳」了一声,立马换了一副不大正经的敦厚笑容,道:「其实吧,在我们寺院里有一本字册,我这一辈是『吾』字辈,师父为我起名时翻到了『念』字,便唤作『吾念』,其他的都是贫僧心口胡诌的。虽说出家人不妄语,可如今这世道,哪还有谨守清规戒律的出家人,为了生罢了。」 他的语气中透着不易察觉的落寞,司淮跟着他轻笑,并未说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 第6页 没有人比他这个曾见过三百年前佛教鼎盛的人更清楚,当年的寺庙香火是何等旺盛,当年的清规戒律是如何庄严而不可触犯。 「说到这个,贫僧也好奇地问上一句,淮施主字中的『祈舟』二字,作何解?」 「这两个字乃是故人所赠,我生于淮水之畔,取名『淮』,祈求淮水之上能行舟,取国泰民安之意。」 「阿弥陀佛。」吾念无端念了句法号,肃然起敬道:「如此看来,施主和你那位故友皆是心怀天下之人,既有如此志向,缘何不入世为官?」 缘何不入世为官?司淮望着那张和前世的灵隽一模一样的脸,心道:「因为那混球老早就剃了头髮当了慈悲为怀的和尚。」 这种腹诽的话语不好叫这一世初识的吾念听到,司淮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编一个「故人志向未筹身先死」的悲苦故事,便听到外面传来尘一的唿声。 一阵阴风从门缝底灌进来,没有关紧的房门吱呀一声被吹开了,屋子的四周同时传来叩墙的声响,伴着隐约的诡异空灵的歌声。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有个词被屏蔽了,修一下 打滚求留言求收藏(>_<) 我……我给你们表演个打滚吧^o^ 第4章 梅园画梦 三 吾念与司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后倾去,一大团黑色的东西从屋顶掉下来,竟是缠络的女子的头髮! 司淮在身上摸了一把,甩手出来三根银钉将那头髮钉在了桌上,有什么东西在头髮下边蛹动着,飞快地贴着地面逃了出去。 面前一阵风掠过,只见吾念随手抄起了门边的扫帚便追了上去,宽大的灰色僧袍兜了风,仿若一只飞不起来的胖蝴蝶,在月色下锃亮着一颗脑袋。 记忆中缓缓出现三百年前灵隽手持碧玦禅杖、身披鎏金紫袈裟的模样,和眼前这个轮迴转世后的他诚然……出入得有点大。 司淮抽出别在腰间的飞花逐月扇,高喝一声「小心」,急忙点着步子追了上去。 、 园中的修士们也被这动静引了过来,此时已经和那位「梅小姐」交上了手。 说是交手,其实只是对着一只乱蹿的红色鬼影一通乱刺,剑气横飞,交错闪过赤橙黄绿的灵光,没有一道是打在女鬼身上的。 如此修为,难怪捉了几个月都捉不住一只怨鬼,反倒是那个看着胆小的小尘一,此时才是最靠谱的。 司淮心里腹诽着,步伐却停了下来,立在屋檐上,占据了最有利的观战位置。 只见尘一小和尚在空地上席地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傍晚画经文符咒的蘸金漆大笔,闭上眼睛心平气和地念起了经文。 那支笔仿佛突然间被触到了什么机关,竟慢慢从他掌心浮起,兀自旋转起来,四周隐去的经文符咒顷刻间显露出金光,墙上树上石阶上木雕上都是满满当当的梵文小字,形成了四面无形的墙,将那飘荡的鬼影拘于其中。 邪祟都会本能地惧怕这些佛光,那梅小姐的鬼魂也不例外,方才还在修士们的刀光剑影中穿行自如,此时却像落了网的云雀,发出几声怪异的惨叫,在金光的照耀下现了形。 阴森的凉风将女鬼的长髮向两边吹起,月色下的那一张死人脸异常地惨白,一双眼睛泛着红光,脸颊涂了重手的胭脂,红得有几分喜庆。 都说吊死鬼的舌头会拉得很长,这么一看也不尽然是这样,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这是成婚当日枉死的新嫁娘。 女鬼见遁走不得,索性转身扑向中间念经打坐的小和尚,伸出去的一双手露出了尖细的指甲,直直朝着尘一的喉咙掐过去,忽而从上方噼下来一把煳了些蛛网的扫帚,生生折了那长指甲。 一击即中,吾念手持扫帚旋了个身,挥手又是一扫帚噼头盖脸扫了下去,那把上午还被拿来捅蛛网的扫帚若是能成精,定当颇为自豪有朝一日竟被人舞成了一根罗汉棍。 众修士见状,一起抡起了手中的兵器加入了杀阵中,刀光剑影杀意四起,借了人多的优势,轻而易举地拉了一张缚灵网将女鬼网住。 其中一人从袖中翻出一张画满硃砂的黄符,道了声「得罪」,反手就要朝女鬼的面门拍下,不料一阵风颳起,将那符篆吹得飘了起来,女鬼的嘴里发出「咯咯咯硌」的笑声,生生将脑袋拧到了身后,一把掏向身后紧攥网绳之人的心口,逼得他后退一步松开了手中的绳结。 眼见着女鬼沖开束缚之后发了狂一般嘶吼着沖向一旁的尘一,吾念赶紧一个箭步冲到了他跟前,横起手中的扫帚权做抵挡,忽然听得一声笛声从天际传来,清脆悠扬,迸出道道带着杀意的凛冽青光,夹风带露,飞旋着朝女鬼噼去。 屋檐之上,明月之下,身着青衣的男子擎身而立,修长白皙的手间横着一支约莫六寸长的短笛,长发半绾半散,神情淡漠从容。 女鬼被化作凛光的笛音划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化作一道虚影躲过盖下来的又一张捕灵网,从缺了一角梵文金光的西南方向逃窜而去。 司淮踏着脚下的瓦片飞身追了上去,众修士和两个和尚见状,也赶紧朝那漏缺的方向追了过去。 、 梅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女鬼逃窜的方向漆黑一片没有半盏灯笼照明,夜风森冷,很快便没了踪迹。 一名修士燃起了随身带着的火摺子,这才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虽不至于杂草丛生,可院中的树已经枯死,落叶满地,许多地方结了蛛网,布了厚厚一层尘埃,想来是做废弃的荒园。 第7页 奇怪的是虽然布了灰,可院子和屋子并不老旧,从院门到屋门的小径有明显的行走的痕迹,房门片尘不染,仿佛经常有人擦拭。 吾念放下了手中的扫帚,行至门前,轻轻叩了三下,才伸手推门。里面没有任何的声响,门扉也岿然不动,门环上没有落锁,想来只能是从里面拴上。 「这荒园,莫非是梅小姐生前住的院子?」这锁上的屋子便是她自缢之处,也是关着那负心的书生的地方。 「正是。」说话的是那身高体壮的大汉,「我等众人先前皆受过梅老爷的邀请来打开这房门将人救出来,可使尽浑身解数这门缝也不曾打开半寸,这都过去了几个月了,也不知那书生饿死了没有。」 「你还有心思担心那书生?」另一人轻嗤一声,道:「这女鬼可是越发地厉害了,一个月前我来的时候还缩在屋里,哪有这般猖狂,夜夜出来作祟。今夜弄得佛光大盛,我还以为这和尚真有多厉能捉住那女鬼,没想到连头髮丝都没留下,反叫人引到老巢来了。」 「阿弥陀佛。」吾念合手作了个礼,面上笑容温煦,道:「施主想要那女鬼的头髮,贫僧的客房中倒真有一把。不过这种东西不干不净,施主还是莫要贪恋的好。」 「你这和尚胡说什么!?捉不住女鬼,扯下一把头髮也值得夸耀?」 「施主,你怎能如此说话呢?」尘一张脸板得十分严肃,连语调都严厉了几分,「明明是你们打斗时不小心擦去了地上的经文,才漏了缺口,让那女鬼逃脱,怎么还……」 「你这小和尚的意思是怪我们了?我道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怀,想不到是这般推诿之辈!」那人面上腾现怒色,可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一个笑脸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又不好动手失了涵养,重重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既没有热闹可看,又没有办法打开这鬼屋的门,众人唏嘘几声,也跟着一起离开。 四周瞬时变回了一片静谧漆黑,吾念正要唤尘一去寻盏灯笼过来,就见司淮托着一支烛台返了回来。 、 「淮施主怎么不与他们一道回去?」吾念伸手接过烛台递给尘一,顺口问了一句。 夏夜本就燥热,方才又经过了一番追逐,此时静下来就有些闷热压抑。 司淮十分不计较地往那几十号人踩过的三阶石梯上一坐,抽出别在腰间的扇子,一展一转,现出了白净扇面上笔走龙蛇书下的四个大字—— 「飞、花、逐、月?」尘一托着蜡烛凑到他跟前,一字一字将那四个龙飞凤舞难以辨认的字念了出来。 「正是。不过小和尚你看归看,可别乱碰,这可是我的兵器,里边的缝隙藏了不少暗器,保不齐扎着你。」 「啊?」尘一悻悻然收回伸出去的手,「别的修仙之人使的都是剑,也有舞刀弄鞭子的,用藏暗器的扇子的,倒是头一回见。施主在扇子上题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啊?」 「你才多大年纪?见的世面少不稀奇,仙门百家之大,用什么兵器的没有,你师叔还拿把扫帚驱鬼呢。至于意思……倒也没什么意思,就是题上个花啊月啊的,显得我这个人风雅些。」 「……」风雅太难显现,若是把他身后这屋子换成脂粉地,倒是有几分风流。 尘一默然不语,将烛台放在挡风处,遁到了一旁打盹休息。 司淮往旁边挪了挪,给吾念空出一个位置,想起他先前问的问题,缓缓回道:「那梅小姐被我伤了一下,想必今夜也不会再出来了。我见你对着那门若有所思,想必你也宽不下心回去倒头睡觉,左右我也睡不着,不妨陪你一块儿守着,若真出了什么事也好照应。」 「如此再好不过,贫僧先行谢过施主。方才我在想,梅老爷这几个月来请了不少修士前来,却始终打不开这道门,说明并不能强行打开。我们只知那位书生被梅小姐的鬼魂捉了进去,可整件事的原委,所有人都是道听途说,只有真正知道事情始末,才能知道梅小姐因何如此憎恶书生。如此,才能寻法将书生救出来,也可为梅小姐的冤魂超度,让她早日往生。」 司淮的嘴角轻微地抿了一下,方才看他和那女鬼交手就知道他留了余地,他走一趟捉鬼,是为了替亡魂超度,而那些修士捉鬼,是为了名声和修为。 转世轮迴,百般因果,终究还是那个人啊。 「我听下人说梅老爷已经启程回来,想必明早就能到府,大师明日不妨去向梅老爷亲口求证。」 「嗯。」吾念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捻着手里的佛珠串,转眼望向司淮,露出一丝好奇的神态,问道:「方才你站在屋顶上的时候,吹的可是笛子?」 「你说这个?」司淮伸出左手,将袖子往上拉了拉,露出一截白皙手臂,细瘦的腕子上戴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手串,珠头旁边垂下一根红丝,系了根小小的约莫一寸长的白色骨哨。 吾念有些意外,现下修仙问道势头日盛,早已没有什么人修佛门清静道,也就普通人家还有些信佛拜佛的偶尔供些香火,倒没想到竟会在一个散修手上看见这佛家的东西。 佛珠有用珠玉制的,也有用香木和菩提制的,他手上这一串小叶紫檀,乃是香木中的上品,不是市集上可以随意买到的。 「施主也信佛?」 「不信的。」司淮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得很是缓慢。「只是我信的那个人,恰好是个和尚。」 第8页 「可是那位赠你字的故人?」 「正是。这佛珠也是我们初识时,他送与我的。」 「哦?如今向佛之人少之又少,贫僧带着师侄云游了几年,识得了几位,不知施主故友法号为何?也许贫僧有缘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 司淮喉头动了动,有些涩然道:「想必不曾,他已经圆寂很久了。也就留下这么一串东西,做个念想。」 他手下轻轻一转,将悬着的骨哨去了下来,在手心里转了两圈,竟成了支六寸长半寸宽的十二孔骨笛。 上一世他最宝贝两样东西,一是山河剑,一是这穿挂着骨笛的佛珠。 修仙问道之人通常将佩剑挂在身上或置于剑冢,用时念诀召唤即刻,他虽随灵隽拜佛修禅,随身兵器大抵也是这般置放。 可他塑好了这身子之后曾召唤过山河剑,连鬼影子都没见到,不知是灵力尚未恢復完全,还是那破剑不认这泥身子做主人不肯过来,反倒将这小骨笛给召了出来。 吾念大抵是觉得自己提到了他的伤心事,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便默了下去,司淮转着手里精緻的笛子,正想向他讲述一下当年是如何得来,一回头却见那人盘腿拢手一派安详的模样,不知是在静心打坐,还是已经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这个节奏会不会显得有点啰嗦啊(>_<) 渣作者要开始肝论文了,过年前也不知道能不能肝完一稿,但我会日更的!死亡g! 文名被渣作者改了,小天使们不要迷路了~ 对于文名我还有点纠结,有好的修改意见可以提出来呀么么哒^3^ 第5章 梅园画梦 四 热了许多天的炎夏在第二日清晨下了一场大雨。 梅老爷被这场雨耽搁了时辰,将近午时才回到梅园,前脚刚进屋换了件衣裳,后脚就被吾念和尚敲开了房门。 吾念生得福相不厚,但是胜在白净,眉眼弯弯,瞧着慈眉善目的,让人觉着很是舒适,梅老爷自打家里出了事就没安生过几天,一张脸愁成了皱皮苦瓜,也就这会儿见了他才觉得内心宁静了不少,十分恭敬地将他让进了屋。 屋子最醒眼的位置放了一座神龛,上边供着的既不是玉皇大帝也不是如来佛祖,而是手捧大金元宝的财神爷,案上供品生了霉斑,油灯也快要燃尽,想来是太过仓促还来不及换新的。 「寒舍简陋,让大师见笑了。」梅老爷笑得有几分力不从心,弯腰从神龛下方的柜子里取出灯油,小心翼翼将灯芯挑起,缓而准地将灯油倒入。 「施主谦虚,梅家是桐庐第一大户,若您这里算简陋,那哪里还有富丽堂皇呢?」吾念端起那重新跳动的油灯,点燃了另一端的盘香,香菸裊裊,带着些古木的香味,颇有平心静气之效。 「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商贾,家里供的都是财神爷,盼着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可自打小女梅依走了之后,我也没什么心思照顾家里的生意,短短数月丢失了许多客源。近来梅园闹鬼的消息传了出去,生意就更不好做了。别看这桐庐镇的人还唤我一声梅老爷,我若不是掏银子请人来捉鬼,指不定要让县老爷把我赶出镇去。」 「阿弥陀佛。」吾念垂眉念了声佛号,捻着手里的佛珠,缓缓开口道:「贫僧前来叨扰便是为了梅小姐之事,所谓解铃还须繫铃人,梅小姐死后化作怨鬼徘徊不去,必定是死前存了怨气。贫僧意欲超度小姐亡魂,不愿强行做法使得小姐魂魄消散,还请施主将原委告知一二,贫僧也好寻求良策。」 「这……」梅老爷那几分挤出来的强笑收了回去,目光有些闪避,不自在地行到桌前倒了杯凉水喝下,空杯落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他才下定决心似的道:「这说起来是家中丑事一件,还望大师守口如瓶。」 「贫僧只一人前来,今日所言,定不会让他人知晓,施主尽管放心。」 「也罢,若能超度小女亡魂让她入土为安、让梅家安宁,也没什么是不能说的。事情说起来,已经是去年的事,那时小女连着几个晚上做了同一个梦……」 、 梦里也有一处叫「梅园」的地方,是一个栽满梅花树的大园子,寒冬腊月,雪积枝梢,湖面早已冻成了冰,一名长相俊朗的书生日日都在湖边大石提笔作画。 同样的场景一连梦了数日,日日又都有些不同,或两人于檐下观雪,或撑伞游于园中赏梅,或艷阳当空化了冬日的积雪,或花前月下吟诗作对…… 一来二去,梅依小姐竟与这梦中人生了情愫,一日入梦时,与那人约定上元节在凤棉城东的月老祠相见,此后一连数十日再没有在梦中见到那人。本以为当真只是一场奇梦,不想上元节当日夜游凤棉城,当真在月老祠前的老槐树下见到了梦中的男子,两人一见倾心,于月老像前许下了山盟海誓。 那男子名叫杨长清,生了一副好皮相,又有满腹的才学,可惜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家境清寒,以写字卖画为生。 两人的事很快被梅老爷知晓,虽然门不当户不对,可梅小姐是梅老爷膝下的独女,梅夫人过世得早又没有再续弦,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宠到大,自然是捨不得让她伤心难过的。于是梅老爷给了杨长清一笔银子让他去考取个功名,也好配得上梅小姐的身份。 第9页 只是想不到杨长清拿了那笔银子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梅小姐没有了心上人的消息成日郁郁寡欢,直至几个月前寻来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说她怀了杨长清的骨肉,只要梅家给她一笔钱,她便将杨长清还给梅小姐做丈夫。 梅老爷给了她不少银子,从她嘴里问出了杨长清的下落,亲自带人去将他绑了回来,却没想到只离开了两日,梅小姐已经在房中寻了短见。梅老爷气极之下将杨长清捆了起来,让他在梅小姐的灵堂前守灵七日。 第七日夜里,梅园颳起了阵阵阴风,将灵堂里的蜡烛吹灭,木门的门轴吱吱呀呀响了一个晚上,梅小姐的房间竟亮起了烛火,那被捆成粽子的杨长清仿佛被什么东西拎着头髮,一路拎到了梅小姐房中,房门一关、烛火一灭,再也没有出来过,只是伙房中的食物日日都有减少,想来里面的人还活着。 梅老爷不愿将事情张扬出去,私下请散修的修士前来帮忙救人,不想人没有救出来,反倒惹怒了他变成鬼的女儿,不光从家里跑出去闹得镇上人心惶惶,还将老祖宗的棺材从坟里挪到了会客的大堂上。 桐庐镇属凤棉城下辖的小镇,于情于理都应该请驻守凤棉城的修仙大家帮忙,可盛家最近忙着与明家联姻,自是不会理会怨魂囚人这等小事,可散修修士又无计可施,梅老爷思及与吾念和尚有一面之缘,便将人请了过来,死马当做活马医一把。 、 吾念没有对这一段「人鬼爱恨」发表任何高见,宽慰了梅老爷两声节哀后,向梅老爷要了梅小姐的生辰八字,便关上房门离开。 梅园的小路弯弯绕绕修得很有意境,光头和尚揣着手行得很慢,不知是在欣赏风景还是在思索,直至转了几个弯,才在一处没人的地方停了下来。 「淮施主当真是喜欢屋顶啊,昨夜在屋顶上来了一回仙人之姿不尽兴,今日又做起了梁上君子?」 话音落下,耳畔传来一阵风吹衣袍的猎猎响动声,司淮凌空翻了个跟头,稳稳噹噹落在了他跟前。 今日的司淮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袍,头上顶了个和衣服颜色相衬的玉冠,露出一副温和无害的笑容,连眼角都是微微翘着的。 司淮的五官生得精緻,相貌在男子中算得上上佳,剑眉凤目,左上眼睑一点红痣,寻常时候看得不明显,可笑起来眼波流转之下,衬得那颗痣分外有色泽,分外…… 吾念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诱人」二字惊了一下,脸不红心跳地念了声「阿弥陀佛」,去了杂乱的念想,才重新抬眼看他,问道:「你都听到了多少?」 「也没多少,也就听全了事情的始末。」司淮「嗯」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我这记性不是很好,梅小姐的生辰八字什么的,从耳朵里过去就忘了。」 「罢了,梅小姐已经成了鬼魂,即便你知晓了生辰八字也不能如何。贫僧答应了梅老爷不将今日的对话说与第二个人知晓,你是自己偷听来的,也算不得贫僧食言,但是你千万不要再说给别人知道,总归还是要顾全一下梅家的名声。」 尽管这梅小姐被负心汉抛弃上吊自杀,传出去的名声也没有多好听。 司淮十分敷衍地点了两下头,转而问道:「那你打算如何捉鬼?」 「贫僧欲今夜招梅小姐的鬼魂,能劝她放下怨恨去往轮迴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她离开了房间,合众人之力将房门噼开就是。淮施主昨夜两声笛音便能慑退梅小姐,可见修为高深,有施主助力,今晚应该能解决这桩扰人的事。」 吾念的眼神飞快地从他身上扫过,温和有礼地颔了颔首,从他身旁擦肩过去,灰色僧袍擦着他身上的素色衣袍,染了几分淡淡的檀香味。 、 晚上的天又阴了下来,遮得一丝星光都看不见,空气闷燥,,压得人十分不舒服,又不敢到院子里乱走。 梅小姐那座小院的院门口上下左右贴了四张现灵符,院门正中央悬了个碗大铃铛,门前空地上放着个化缘用的缺了个口的木钵,钵里盛了半钵水,飘着一朵开得正盛的白莲。 大抵规劝梅小姐放下怨念、渡她去往往生算得是一场法事,吾念和尚今晚穿得十分正式,黑色的海清外头罩了件木兰色的袈裟,脖子上挂着串108珠的长佛珠串,手里还拿着一串小的,规规整整坐在正中央的蒲团上,嘴里念着经文,手上捻着佛珠。 尘一小和尚不知去哪里寻来了四盏祭祀用的长明灯,以师叔和盛着莲花的木钵为中心摆了四个角,又点了三支香立在师叔跟前,然后跪坐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合上眼心无旁骛地敲起了木鱼。 诵经声伴着一下一下的清脆木鱼声响迴旋在寂静的夜空中,过了一会儿,细细的雨丝飘了下来,带着些热意落在皮肤上,吾念和尘一仿佛没有察觉似的,连眉头都没有皱动一下,只是木鱼声敲得更紧密了,吾念手里的佛珠捻得也快了许多。 四面墙的小院凭空颳起了一阵阴森森的冷风,悬在大门口的佛铃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声响。 雨珠落到地面上,凝起了一团白雾,朦胧间显现出了女子绰约的身形,白衣飘飘,婉约裊娜。 面前的鬼魂和昨夜不大一样,吾念心中诧异了一下,还是缓缓颔了颔首,问道:「姑娘可是梅依梅小姐?」 第10页 那白衣女鬼面上没有表情,盯着那朵泛着金光的白莲看了许久,才慢慢点了一下头。 吾念停下捻珠的动作,伸手将香灰弹落,正要开口询问,院内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躲在暗处的修士们一涌而出,个个手执兵器要噼开紧闭的房门。 照着原本的计划,若是不能劝说梅小姐,才让躲在暗处的他们强行破门救人,没想到这才开了个声他们就冒失行事。 梅小姐听见响动立马往屋子里缩回去,不想众人竟合力筑起了一道屏障将她阻隔在外,眼见回不去,身后的和尚又站起了身来,索性幻作了一团鬼影往外逃去。 「淮施主!劳烦照看小侄!」吾念沖墙角的司淮喊了一声,急忙循着鬼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本以为梅小姐会逃到外边去又搅上一夜,没想到那团白色到了前院便消失无踪。 会客大堂的门吱吱呀呀地打开,燃着两盏昏暗的灯火,堂内的几口棺材移了位置,最中间的那一口掀开了棺盖,白衣女鬼站在棺材前,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是哪位不留名的小可爱给我灌了营养液,比心? 前面这一部分都是讲除鬼的这一件事,进度可能会显得有点慢⊙﹏⊙ 第6章 梅园画梦 五 许是梅小姐死的时候怨念太过强烈,以至于死后怨气结成了结界将杨长清困在了屋子里头,与吾念同来的一群散修嗓门嚷得大声,修为还是欠缺了点火候,一群人也没能强行打开那扇门。 吾念方才匆匆交代了一句便去追梅小姐的鬼魂,司淮有些放心不下,嘱咐了尘一几句便跟了上去,追到前院正好看见置着棺材的会客大堂敞开着门,吾念的手停止了捻佛珠的动作,缓着步子朝里走去。 白衣女鬼惨白着一张脸站在中间那具棺材前,一双眼睛死水般直勾勾盯着一步步朝她走去的和尚。 司淮心中暗道不妙,几步飞掠上前正要伸手阻止吾念往前,反被一只横出的手握住了手臂。 吾念转过头来,朝他摇了摇头。 见他眼神凝肃不似中了魔怔的样子,司淮悬起的心才放了下去,跟着吾念又往前走了几步。 那女鬼似乎刻意引着他们来这里,飘飘忽忽地立在棺材前一动不动,垂下的长髮朝两侧分开,露出一张惨白的死人脸,和棺材里躺的尸体一般模样。 仿佛有一股冷风当头灌下,司淮转头和吾念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道将视线落回棺材里躺着的人脸上。 他们此时站着的位置正好能将那张脸瞧个七八分,确实与飘着的这位十分相像。 "梅小姐下手挺狠,把自己的棺材都挖起来了。她这是想你好人做到底,帮她把棺材埋回去" "逝者已矣,施主不该玩笑。"吾念头也不转,对着梅小姐的鬼魂鞠了个深躬。 见他如此认真,司淮也不再打趣,随着他的样子十分不走心地也鞠上一躬,算作对死人的尊敬。 "梅小姐"十分知礼,福了福身子,做足了大家闺秀的礼仪,昏黄的油灯明明灭灭地跃动了两下,竟在棺材里的尸身上铺了一层金光。 "等等!"司淮下意识地喊出这句话,哪知还是迟了一步,吾念套着佛珠的手已经触上了那光芒。 昏暗的会客大堂在眼前模煳了去,层层叠叠地闪过模煳的虚影,司淮伸手抓住身旁的人,明明脚步没有挪动,可景象万千变化,再清晰时已经是一处陌生的地方。 / 夜晚的街市十分热闹,华美的灯笼挂满街头,身边来来往往许多人,可这些人和景仿佛是从另一处投射过来的海市蜃楼一般,虚幻得不真切。 吾念惊奇地看着从自己身体里穿过的人,转向司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看不见我们,还能从我们身上穿过" 说话间,又是一群谈笑的公子哥走来,虽然撞不到身上,两人还是很默契地往后退开。 "都是幻境,你触了那道光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了,可这是什么幻境还不好说。" "看来是贫僧学识浅薄了,只道世间有妖有鬼已是骇人的奇事,想不到还能到环境里走一遭。" 司淮似笑非笑地耸了耸肩,一时不知如何接他这句恭维的话,瞧着不远处挤着许多人,便示意吾念一同过去看看。 那个地方是月老祠,祠庙建得简朴,外头几棵生得歪斜的树满满当当挂上了红线,石阶前立着两根石柱子,悬了一把锣鼓大的同心锁。 天下供奉香火处不知凡几,唯月老祠既不庄严也不肃穆,来这里的男男女女皆怀了一份小心翼翼的情愫,虔诚地向月下仙人祈求,再将青涩的甜意化作手中红线繫到树上。 司淮站在月老祠前忽而不动了,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仿佛在心底无比虔诚地祈求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弯下身子拜了拜,比寺庙里的和尚上香还要恳切几分。 吾念笑意吟吟地站在旁边看他,见他许完了愿,才八卦地问道:"淮施主可是有心上人了,跟月老求姻缘" "也不算,不过是一个私愿,此番入得幻境中不能燃香叩拜,不知道月老会不会觉得我不够虔诚,不肯满足我。" "那便算你欠下了,他日寻到此处地方,还上一柱香火,再拜上一拜便是。" "也是。"司淮点点头,嘴角扬着一抹笑意,"大师没什么想求上一求" 第11页 "贫僧施主说笑了,月老自是只管姻缘事,贫僧是个……"吾念的话头忽而停住,视线约过司淮,落到他身后不远处的大槐树处。 民间有一种说法,拜完月老之后用红线穿上姻缘签或是写着心愿的红布条,将它抛到树上,若是不掉下来便会愿望成真。 是以此时槐树底下站着许多信男信女,自顾自地将手里的红布团往树上扔,熙攘的人群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已死之人的身影。 应该说,是生前的梅小姐。 那张清秀的脸被一袭粉衫衬得白皙灵动,若非亲眼见过,实在难以想像出那泛着死气的惨白。 她的边上,站着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素衣轻衫,透着一股子温文尔雅的书墨气,两人不多言语,相视浅笑,宛然一对佳偶璧人。 吾念忽然想到了什么,捻着佛珠的手指稍稍用了一下力,泛了一点白色。 "梅小姐与梦中的心上人约定上元节在凤棉城东的月老祠相见,想必这便是他们初见的场景。" "这么说,这幻境里的景象应该是她死前的执念了,不然也不能够将你我都带进来。"司淮嘴里附和着,视线却飘到了身后人来人往的月老祠,在心里记下了几个字:凤棉城东。 / 须臾之后,眼前画面陡然变转,变成了梅园的会客大堂,宽阔明亮,梅老爷端坐在主位上,黑着一张脸看跪在跟前的两个人。 接下来的事情,和梅老爷口水所说一致,梅老爷心疼她与亡妻的这个独女,又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惹人非议,便要求这个未来姑爷去考取个功名,商门嫁仕官,也好凑个登对。 司淮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瓜子儿,拉着吾念到一旁蹲了下来,做好了身临其境再看一遍这段人鬼情仇的准备,不想事情到了杨长清离开之后,似乎有了出入。 杨长清走后不过半月,梅老爷便答应了当地一个富绅的提亲,那富绅已到不惑之年,结髮之妻早亡,膝下子女三人,此番便是为了续弦,给家里找个主母。 照理说梅老爷如此疼爱自己的女儿,不该答应这样的亲事才是。 司淮转头看了看吾念,问道:"是我隔着屋檐听岔了梅老爷不是答应了那书生" 吾念也一脸困惑地摇摇头,"贫僧也未曾听到这段,且先看看。" 话罢,便见梅小姐哭得梨花带雨地跑出来,当面质问梅老爷道:"你明明答应等长清做了官便把我嫁给他,怎么可以说话不做数你怎么能把我嫁给姓申的那个老头儿续弦,他的年纪比你都大!" "住嘴!自古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竟草草与一个贫贱男子私定终身,毁了自己的清誉和梅家的名声,还盼着哪个世家公子来娶你!申家也是有些名望的,你嫁给申老爷做续弦,等他死后申家的家产都是你的,还有人伺候天伦,有什么不好" "那女儿嫁过去守活寡也是好吗?若不能等长清回来嫁给他,女儿情愿现在就死!" "这门婚事已经定下了,不嫁你也得嫁!" / 三日后,梅小姐被绑上了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往申家送去。 梅小姐瞧着温婉斯文,性子却烈得很,在轿子里挣脱了绳索,在大街上从窗子里跳了出去,当街毁了这桩婚事,穿着一身红嫁衣跑出了镇子要去寻杨长清,第二日便被梅老爷派出去的人抓了回来。 梅家是桐庐的大户,放到整个凤棉城也是排得上位的,前边梅家小姐和穷酸书生私会已然起了蜚语,后边大婚之日当街悔婚,一日之间,整个梅园仿佛都成了笑话。 梅老爷是个好面子的人,在女儿和梅家的脸面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在一个阴雨天的夜里,他命人往小姐的饭菜里掺了药,哄着她把饭吃了下去,然后寻了口棺材,将还没断气的人装了进去,埋进了梅家的祖坟里头。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梅家都对外宣称梅小姐生了重病,有意地放出梅小姐被负心汉辜负心智失常才答应申老爷的婚事又当街悔婚。 申家也是好脸面的,这种事情自然不愿意让人议论,便掏了银子封了悠悠众口,是以近来前来捉鬼的修士们都不曾听到这精彩堪比戏文的一段。 再后来,约莫到了春末,杨长清才再次出现,他没有赶上这一次的会考,心中觉得有愧,想再见梅小姐一面,再闭门发愤,又哪里知道梅小姐已经身亡。 梅老爷见了他整个人发了疯似的,觉得他女儿的死罪魁祸首就是杨长清,要把他绑了去陪葬。 也就是那个时候,梅小姐的鬼魂第一次现身,将杨长清关进了自己的闺房里头。在另一段故事里女鬼掳走负心汉折磨的原委,原来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心上人。 / 梅小姐的这一段记忆幻境看得吾念和司淮又惊又寒,谁能想得到,外人口中那个死了女儿还要想方设法救负心汉的梅老爷,竟为了脸面做出这等事情。 "难怪棺材盖上有许多带血的划痕,原来她不是上吊自尽,而是活埋窒息而死。" 一个人昏迷后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了棺材里面,求救无门,将手指都抓出了血也打不开一道缝隙,直至耗干了力气抽离了意识,是何等的绝望。 吾念心头一顿,仿佛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压得身骨粉碎,难受得连唿吸都急促了起来。 第12页 司淮发觉身边的人有异,赶紧扶住他,连连问了几声都没有回答,正想往他体内灌输内力,才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阿弥陀佛"。 "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方才想到梅小姐醒来后在棺中挣扎,心中十分难受。"就像,自己曾亲身经歷过一般。 "大师慈悲为怀,能感她所受。" 司淮不动声色抽回扶在他身上的手,发觉已经从幻境中回到了现实,灯火依旧昏暗,漂浮的虚体看着棺材里躺着的人,不知能否思想些什么。 "杨长清回来已是四月,梅小姐死的时候不过二月初,整整两个月,梅老爷是如何做到活埋了亲生女儿还仿若无事的" 吾念摇了摇头,并不回他的话,将手中的佛珠放在了掌心,默声念起了经文,片刻后对着梅小姐的鬼魂问道:"小姐可是有心愿未了,才在人间徘徊?" 梅小姐露出诧异的神色,确定自己的声音能被听到,赶紧对他鞠了一躬,低声开口道:"我想再见长清一面。" "你不是已经见到了吗?"司淮道。 她摇摇头,神情十分落寞,"我能看到他,却碰不到他,他知道我在,却见不到我,如此,哪里算见到。我以为我会嫁给他做妻,心里存了许多话等着以后同他讲,没想到如今阴阳两隔。"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救他,让你爹送他去给你作伴,你们就可以做一对鬼鸳鸯。" 梅小姐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有些苦涩的笑,反问道:"公子可曾喜欢过人一见钟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罢,被情字桎梏住了,便愿意自己身死,却求他好好活着。" 愿意自己身死,却求他好好活着。 司淮偷偷看一眼身旁的人,心道:有过。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存稿箱菌:作者码字不易,喜欢多评论呀*^_^* 第7章 梅园画梦 六 报晓的鸡鸣声清圆嘹亮,天际有了几分亮光,雨后的清晨有几分凉意。 鬼魂无法在白日里活动,梅小姐的幽魂飘忽了一夜,又用残留的怨念将他们带进了生前的幻境里,早已变得虚弱不堪,被这似有还无的天光一照,整个魂都变成了个半透明的虚体。 吾念在她身上落了一道符咒,将她藏进了随身的念珠,掩进了宽大的衣袖里。 大抵是梅小姐分了些神到那幻境,落在屋子里的结界被修士们强行打破了,只是房门依旧紧闭着,竟被里面的人插上了梢。 司淮二人回到荒院的时候,梅老爷已经侯在了院中,衣饰未换,想必是无眠了一夜。 在屋檐下念了一夜佛经的小尘一看见自家师叔和司淮施主一同回来了,赶紧迎了过去,简单陈述了一下昨夜发生的事情,随他们一同到了门边。 "大师。"梅老爷面色急切,一夜未眠,眼中布了些红血丝。"几位仙士说这房间的什么……什么结界已经破了,可是那书生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出来,他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不干净的东西可不就是你女儿吗司淮和小尘一对视一眼,并不说破。 "他不知道我们是来救他的,哪里敢出来"吾念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用身子掩住了身后众人的视线,压低了声音对梅老爷道:"梅小姐已经放下了,也请梅老爷放过杨公子,让小姐能安心去往该去的地方。" 梅老爷神情一滞,也放低了声音,"大师何意?" "梅老爷是小姐生父,她不能恨你,闹了这一回鬼祟事也只是为了保护她心尖上的人。整件事究竟如何老爷比我这和尚清楚,我也只是替小姐亡魂传个话,替她求您放杨公子离开。" "她……"梅老爷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嘴唇噙动了几下,眼底濡湿了一片,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可还说了什么?" "小姐托贫僧带一句话:人世情薄,孤身一人多顾着些自己。" 梅老爷哽咽了一下,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颤动的手摆了两下招来下人,颤颤巍巍地离开了这座荒废的小院。 不管这个人在商场上如何翻云覆雨,可此刻只是一个失了独女的老人。 司淮看着吾念默默念诵着经文,知道他的慈悲心肠又发了作,却没有说什么。毕竟亲手将自己女儿活埋的人,多可怜都不足以为自己的罪行开脱。 吾念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却只是抬手摸了摸尘一的小光头,在一众修士灼灼的目光中,敲响了那道房门。 "阿弥陀佛,贫僧受梅依姑娘所託,助公子与她相见。" 里面的人似乎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了门上,一听到这句话,立时传出了响动,一阵急切的拉开门栓的声音之后,久未打开的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书生打扮的人探出了半个身子,面容白净,和幻境中所见相差无几,只是消瘦了些。 杨长清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和尚,不确定地问道:"你……你能让我再见到她我知道她在,她在我为她画的那副画里,我想见她,我……我……" "阿弥陀佛,施主,即便能再见上一面,你们终究还是天人永隔。" "那我也想再见她一面,我还有许多话没同她讲,我答应要娶她,还没和她拜天地呢。" 吾念重重嘆了一口气,取出藏进袖子里的佛珠抖了抖重新拿在手上捻动起来,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菸灰,尽数倒到了杨长清手里。 第13页 "煮碗茶喝下,你就能见到她了,只有一个时辰。" 说完,他轻轻颔了一下首,低声诵了一段听不懂的佛经,最后道一声佛号,才转身领着小和尚离开。 一旁的修士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这和尚真的有些本事,一股子佩服的心升了上来,赶紧追上去询问昨夜的始末。 司淮礼貌地对杨长清点了点头告辞,离开前视线从他手里的符灰扫过,一股噁心的感觉从胃部顺着咽喉泛了上来。 想不到几百年过去了,阴曹地府走了一回,这和尚还是喜欢让人喝符灰。 / 隔壁一群修士缠着吾念讲昨夜的捉鬼经过,嘈杂又不真切,司淮一挥手闭了窗户,倒头睡到了床上。 解决了梅小姐的事情,他也该走了吧? 司淮抬手捂上自己的眼睛,心中一时有些复杂。 他也很像像梅小姐那般不管不顾地再去见一面,就算只是喝杯茶问声好,亦或是相对无言都好。 可他不能。 上一世就是因为他,灵隽背上了世人的万年骂名,捨弃了他的功德圆满。这一世既然再遇见,理应离他远一些,说不定十数年后,仙门百家中又有了佛家弟子的地位,世人诚心向佛,再不记起数百年前的佛门秽事。 若是可以,远远看他一眼,护他周全,倒也不枉此生相遇。 这般想着,他心中好受了一些,一连几日不曾在夜里睡过好觉,这会儿反倒有些睏乏了,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昏昏沉沉地做起了破碎的梦。 直到暮色渐渐稀薄,司淮才从噩梦里挣脱出来,明明是炎炎夏日,却有一股冷风从脚吹到头顶。 他揉了揉有些发昏的太阳穴,忽然手上动作一滞,蓦地睁开了双眼,一层极浅极淡青碧色覆在原本漆黑的眼瞳上,如极地寒潭般冷凛的目光盯着倒掉在床头的红衣女鬼。 女鬼的脸离得尚有一臂距离,伸着灵活的长舌头,整张脸是泛着死气的惨白色,只是烫毁了一大片瞧不出原本的面貌,杂乱的长髮落到司淮脸上,有一股无以名说的味道,就像常年沉尸井底发出的恶寒尸臭味。 见身下的人睁开的眼睛,女鬼发出一声令人发憷的怪叫,散乱的头髮长了触手一般慌乱爬开,整个身子慌忙往屋顶缩去。 司淮眼神一凛,似有碧色的幽光从眼底划过,伸手抓向那团虚影重重往地上一掷,化作虚影的红衣女鬼便重新现了形,匍匐在地上露出一双全是眼白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床上坐起之人。 "我不去寻你,你倒寻着我的气息来了"司淮勾起一边的嘴角,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说完这句整话,"我支离破碎了三百年,还没来得及好好修炼就被你搅了,不如拿你来增进修为,如何?" 女鬼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发出两声"咯咯"的怪叫,在他鹰鹫般锐利眼神的注视下,下意识地往后缩去。 下一刻,一只暴着青筋的手紧紧箍上她的脖子,将她从地面提了起来,污水从长发滴落到地面,打在司淮没有穿鞋的赤脚上。 瞳孔里的青碧色越发深沉,扬起的另一只手凝起了一团青色的焰火,在慢慢的蓄力中燃烧得越来越旺,一点一点往女鬼额上逼去。 所谓的鬼,不过是人死之后离了体的魂,无灵无魄,最多存一口死前的怨气化作厉鬼。倘若这厉鬼害得人多了亦或是做鬼的念头长了,也会像修道之人那般涨些修为,譬如现在这只。 司淮现在的身子是泥巴塑起来的,没办法一口吞了这个女鬼的魂,只得将她一点点灼化,再吸入腹中。 眼看着女鬼的精魂被慢慢灼化,溢出几缕红黑色的雾气,司淮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正要摄入体内,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司淮被这声音惊了一下,眼底的青色褪去了大半,发愣的一小会儿空当,女鬼已经挣脱,迅速窜上房顶匿到暗处消失了去。 他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恼,连连喘了几口大气,眼里的最后一丝浅淡青色消失殆尽,变回了深沉的黑,宛若无星无月的深洞寒潭底下,最沉的一抹墨色。 / 门外的敲门声又急促地响了一遍,司淮沉下一张脸回到床边把靴子穿上,才慢腾腾挪去开门。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小混球在这种时候坏他好事,敲门声比催命钟声都要急。 房门被粗鲁地往里面拉开,正准备再敲一次门的小和尚悻悻然收回手,从面前的人阴沉的面色推测他此刻起床气极大,赶紧赔上了笑脸,轻声问道:"放才听施主房中有些动静,可是梦魇得厉害" 司淮无意和他解释,胡乱地点了两下头。 在他想吞了那鬼玩意儿之前确实是梦魇得厉害,破破碎碎的梦里全是一排排脑袋光锃瓦亮的和尚在对着他念经,可不是噩梦么。 "小师父寻我有我什么事么?" "噢!"尘一抬手拍了下脑袋,终于记起了正事,眸中一亮,道:"师叔说这两人多亏淮施主帮忙,想请施主到房中一道用晚膳。" 司淮睡前还闪过寻藉口再同那人说说话的念头,这会儿倒送上门来了,他寻思着大抵是他在梦中没有对佛主无礼,所以才得了这么个恩惠。 心中的雀跃到了脸上被遮掩得半点不见,一身青衣的翩翩公子顶着波澜不惊的神色,脚步却比旁边的小和尚快出许多,连衣襟有些凌乱都忘了整理。 第14页 吾念似乎做好了他一定会来的准备,早就备好了三份碗筷,静坐在桌旁,见司淮与尘一一前一后进来,浅浅一笑,侯他们入座。 跟和尚一起吃晚饭,司淮做好了吃馒头咽白菜的准备,还是没有油的寡淡小白菜。没想到碗里盛着的竟是素面,不仅有油有菜,还贴心地往他的碗里多放了一个鸡蛋。 司淮偷偷瞄了一眼小和尚的面碗,确定只有他有这个蛋,心情顿时畅快了许多,连半分要让给孩子的念头都没有生出来。 "这面是大师亲手做的"他提起筷子搅了搅虚浮的热气,语气不自觉地放缓。 "常年在外游走,总要什么都会一些。贫僧不擅厨艺,把面下进热水里还是会的。"然后再把主人家剩下的蛋放进去。 司淮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被热气熏的,眼中有些温热。 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了灵隽第一次给他做面的场景,出家人饭食清淡,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摸出来两个鸡蛋下进面里,端着碗飘着油的面,浅笑着贺他生辰。 想着想着,司淮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眼神无意中再次瞟过尘一的面碗,居然看到他从底下翻了鸡蛋,还是两颗。 扬起的嘴角拉了下来,一筷子挑起一大口,泄愤似的往嘴里塞去,一股奇怪的味道触到舌头,剎那间酸遍了全身。 "师叔,你这醋放得多了些。"尘一一口面咽进去,适时地做出点评。 "许久没有自己动手,手有些抖。淮施主都没说什么,你倒先埋怨上了。"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司淮哂笑两声,一根一根往嘴里送着面条,适时转移了话题。 "我以为解决了梅小姐的事,两位师父就要启程离开" "梅小姐的事是解决了,可是梅园的事还没解决。" 吾念头也不抬地扒拉碗里的面,不可谓不津津有味,看得司淮简直要怀疑他把醋都抖进了他的碗里。 "大师的意思是?" "梅小姐穿的是白衣,可先前我们交手的那只鬼明明是穿红衣,阴气森冷比梅小姐盛上许多。梅小姐连活埋她的父亲都可以不记恨,又怎么会是那种把祖宗棺材都挖出来的人,昨夜瞧她的模样,似乎事先不知道她的棺材也在那里。这梅园里,还有一只更厉害的。" "大师所说不错,那只更厉害的方才在我房中出现,我正要捉她,被你这小师侄一阵敲门声吓跑了。" "啊我我我……"尘一这个罪名担得莫名其妙,"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低头吃自己的面。 不远处一声悽厉的惨叫声,在小和尚吃面的吸熘声中,很突兀地传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司淮:居然有人碗里的蛋比我多!!! 感谢给渣作者灌营养液的小天使*^_^*爱你萌 (咳咳……小声bb:发文到现在只涨点击不涨收藏,可能有些小可爱喜欢从别的地方点进来,还是厚脸皮求收藏一下,么么哒(づ ̄ 3 ̄)づ) 第8章 梅园画梦 七 白日里吾念一行人走后,杨长清攥着手里的符灰,犹疑了许久,才照着他的吩咐兑了水喝下去。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见到梅依小姐,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他再出来时已是午后。 正式拜会过梅老爷之后,杨长清行到放置棺椁的地方,赶在下人们合棺之前多看了几眼,最后亲自盖上棺板,心中苦涩地回到了小屋中。 他回来见梅依的时候本就没带什么东西,这几个月在日日在屋内睹物思人,也未曾为自己添置过什么,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草草一裹,便是全部的家当。 包袱边上放着一幅刚从墙上取下的画,画中女子巧笑嫣然,正是梅依。 这是她附身之物。 杨长清轻笑一下,抬手抚了抚画中人的眉目,小心翼翼将画轴捲起,收入衣襟中贴身放着。 门外适时响起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丫环尖细的嗓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姑爷,老爷吩咐我送些吃食过来。" 头一回被唤作"姑爷",杨长清愣了一下,知道梅老爷已经接纳了他,心中一颗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转身正要去开门,却听到门外传来奇怪的"咯咯咯咯"的怪笑声,送饭的丫环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异常刺耳的惨叫,手中的饭食落到地上发出一阵"哐当"声,瘦弱的身子重重撞在了门板上。 杨长清回来时下意识插上了门梢,丫环的身子并没有将房门撞开,一团黑影僵硬地趴在上边,一动不动。 "出……出什么事了"他颤着声音发问,门外的人却没有半点回应。 "姑娘姑娘!你还……" 咯咯……咯咯…… 门上映出来的丫环的身影在杨长清准备再次询问的时候,终于有了回应。 细长脖子上顶着的那颗脑袋先是向左直直垂至肩膀处,发出一声细碎的骨骼碎裂的"咯咯",又慢慢抬起,朝着右侧肩膀垂去,如此反覆几次"活动"着筋骨,发出的声响极其刺耳极其骇人—— 这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能做出来的动作。 指甲划拉在门上的声音十分尖锐,煳门的纸被抓破,透过镂空的门格子,隐约可以看见一双没有瞳仁的白色眼睛,两道血痕从眼窝里流出煳了半张脸。 "丫环"的力道突然变得出奇的大,几下勐摇就把有些陈旧的门连板带轴卸了下来扔到一边,无瞳的双眼紧紧盯着杨长清,张开的嘴露出几颗尖牙,十足的要生吞活剐的架势。 第15页 杨长清惊叫一声,顺手抄起桌上刚收拾好的包袱便砸过去,趁着她躲闪的空当赶紧一边往外跑一边高唿救命。 身后的怪物反应非常迅速,行动也十分敏捷,眨眼的功夫便追了上来,一把扳过了杨长清的肩头,另一只手带着疾风往他的胸膛扣去,却并没有将他挖肝剖心,而是一把抓住他胸前衣襟里的画轴,连着衣服一起扯了下来。 "依依!"杨长清一把捉住画卷的另一端,一时竟忘了和他抢画的已不是一个活人,力道之大,连他一个大男人都被占去了优势。 / "孽障!" 一声厉喝,吾念和尚拎着从院子里顺来的晾衣杆出现在荒院门口,另一道身影自上落下,斜斜打过来三枚白箭。 或者说,玉制的扇骨。 "丫环"发出一声低哑的野兽一般的吼声,一手扯着画卷的一端,另一只手反手从杨长清背后抓过,黑色的长指甲十分尖利,单薄长衫下的嵴背被抓出五道血痕。 杨长清吃痛发出一声低唿,身子被甩了出去,手里还紧紧拽着梅依的画轴。 "哧啦"一声裂帛声响,被扯住两端的画卷从中间被生生扯开,一缕微弱的白烟从画卷里钻出,扑倒杨长清跟前挡住张牙舞爪扑上来的"人"。 这一下自然也没有打在梅小姐的鬼魂上,吾念双腿上了弦似的几步便到了跟前,晾衣杆往前一伸便将走尸般的人拦了下来。 往胸前位置重重一打,再一挑,将她退出了几步之外。 司淮几步併到了吾念边上,轻动了几下手指,方才打出去的扇骨又回到了他手上。 极其优雅地将扇骨插回去,展扇,轻摇,温声开口道:"方才那女鬼趁我入睡偷袭我,反被我伤了,想必是精力不足,寻了个活人附身。" 吾念转头看他一眼,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握紧了手中的晾衣杆,沉声道:「三番两次作恶,不能再放过她了。」 「嗯。」司淮十分配合地往后退了一步给足了他大展身手的空间,一把搀起杨长清把他往不碍事的墙边塞去。 方才有句话他忍住了没告诉吾念,要不是两次都被某两个和尚打扰了,他早在城隍庙的时候就把这鬼东西变成自己修炼的供给品了。 都说佛家自三百年圣禅法师那件事之后便江河日下,如今的世道当和尚都是叫人看不起的,不过是寻个落脚之处潦潦度日,倒是不知道吾念和尚这一身本事从哪里学来的,画符布阵信手拈来,连打起架来都像模像样。 啧!司淮心道:莫不是上一世的本事还能一起轮迴? 吾念手里那根晾衣杆继上回的扫帚之后,很荣幸地也被舞成了一根罗汉棍,旋转的速度快得出现了虚影,十有七八都落在了实处。 那女鬼虽然有些道行,但不知是附在活人身上一时还不大灵活,还是因为先前被司淮打伤修为受损,这会儿与吾念面对面争打,高下立见分晓。 然而这只女鬼能在梅园作祟而令一众修士都拿不下他,除了这群散修们脓包可以做解释外,也不能否认她比一般的鬼有些脑筋,见此时的势头不对,当即便调转了目标,朝着看上去比较好欺负的杨长清再一次扑了过去。 她想要那幅画! / 司淮微微蹙起眉头,视线落在她一直紧紧攥着的半幅画卷上,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解释一个已经死了不知道多久的鬼魂为什么要抢一幅画,何况画上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凉气逼到近前,他也无暇再做过多的猜测,手里的摺扇「啪」地一声合上,伸出去便挡住了她挥来的长指甲,覆手一翻,另一侧的扇骨变成了利刃,捎一用力便将长霉细竹片似的指甲齐齐削断。 「啊啊啊!!!」女鬼像突然有了痛觉一般,尖叫着缩回被削了指甲的手放在眼前细细看了一下,那手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长出指甲,转换了目标朝着司淮抓过去。 司淮的身子虽然是泥塑的,用了几天倒也灵活了许多,当即侧身一避,抬扇一挡正好卡住那只眨眼间干枯得像腐化的白骨一般的手,另一只手趁着她还没回过神来之前快速抽走了一直被死死攥着的画卷,准确无误地扔到了杨长清身上。 同住一间院子的散家修士们此时才匆匆赶来,也不知是不是虔诚地上了柱香祈求万事顺利,倘若再慢上一刻这一架可就打完了。 在心里腹诽了一番,司淮不由分说地便把身后手无寸铁的书生和那个似乎已经吓傻了的梅鬼魂一道塞给了他们,凌空一个翻身便越到了她身后。 右手收起扇子的同时,左手已经从袖中抖出了那支变大成六寸上的骨笛,一副无赖相地在脸颊上敲了敲,戏嚯道:「丑八怪,你不是想吃我吗?过来啊!」 「啊啊!!」女鬼已经燃起的怒火又被添了一把油,换了具身子之后连言语都丰富了一些,变换着音调尖叫,阵阵渗人的阴风颳了起来,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小鬼躲在了暗处,「咯咯咯咯」的诡异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如几日前城隍庙的那一夜。 司淮大抵有激怒鬼的潜能,被附身的丫环清秀的脸此时变得无比狰狞,嘴里发出非常人的怪异的声音,双脚渐渐飘离地面,动作比方才迅捷许多,转眼便到了司淮跟前,后者身子稍稍往后一仰,几乎是蹭着地面往后退去。 「和尚!」他急急唤了一声,终于将手里拿着的玩物似的小笛子放到了唇边,吹响了暗夜虚空下肃杀的高亢婉转之声。 第16页 笛声清扬哀婉,如同立于高空中聆听空谷水声,忽闻空中梵天之响。 旁人听不出来,吾念却是知道的,这是佛家的梵呗,唤作「鱼山梵」。 手戴小紫叶檀佛珠手串,又知晓佛家音律,若仅仅因为一位和尚故人,那这位故人想必和他有不一般的关系。 然而此时不是思虑这些的时候,司淮喊的时候吾念已经身体先行,趁着女鬼被他引去,当了一回伪君子,一手抡着「罗汉棍」一手在身前结出一个「卍」字金印,凌空跳起,当头一棒打了下去。 「丫环」停止了前行住在原地,脱臼似的缓缓拧动了脑袋,生生将前边的脸转到了身后,微微扬起,对着吾念咧嘴笑了一下,随即像一坨瘫软的泥巴一般倒到了地上。 司淮的笛音还未停,吾念循着他的音律念起了经咒,只见一缕红色鬼魂从倒下的人身上钻出来想要逃走,却被一声铃响,生生定在了原地。 佛家五戒,第一条便是杀生戒。这女鬼虽然已经死了,可要把她打得魂飞魄散,倒也算是再杀她一次,吾念这一世的和尚当得也相当称职,想必是下不去手的。 司淮微一眨眼,笛声戛然而止,细短的骨笛狼毫小笔一般在指尖转了一圈,流转出淡淡的青色光芒,带着不可抵御的威势,种种击在了鬼魂的虚体上。 四周的怪笑声顷刻间消失无踪,红红黑黑的雾气凝作一团,飘忽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散了去。 司某人从心底发出一声旁人都不可闻的嘆息:可惜了他这补修为的佳品就这么被自己亲手打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梵呗(bài),指和尚念经的声音,后来貌似可以指佛教的音乐即梵乐,《鱼山梵》是梵呗的代表,为曹植所写轻扬哀婉是其特点。 上述内容是百度的,文中所写的意思就是指佛教的音乐~ 原谅我写不好打起架来xiuxiuxiu的场面,吾念一下场我的内心就在哈哈哈(捂脸) 第9章 梅园画梦 八 「依依……依依……」 一旁的杨长清反覆低喃着梅依的名字,瘫软的身子顺着墙根滑到地上,魔怔了一般想要将手里已经撕裂的两半画卷拼回一起,反覆几次都是徒劳,才终于放弃了挣扎嚎啕起来。 众人看看一身狼狈样的书生,再看看一旁站在他边上默默掉眼泪的梅小姐,才恍然想起杨公子并非修行之人,瞧不见边上这个隔了阴阳的人。 杨长清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撕毁的画卷紧紧抱在怀里,手脚并用地朝着吾念和尚爬过去,哽咽道:「师父,怎么办?依依附身的画被撕坏了怎么办?她会不会魂飞魄散,师父您救救她!您神通广大,能让我见到她,肯定也有办法就她对不对?」 吾念素来见不得这种生离死别,尤其一个七尺男儿竟然哭得如此伤心欲绝地跪在地上求他,悲悯之心大动,赶紧弯腰将他扶了起来。 「小姐生前存了执念,死后才会附身于画卷之中。施主需要明白,即便你将她附身的东西贴身携带,你们终究已经天人永隔。」 杨长清也终于恢復了一些理智,抽泣了一声,方才温文有礼地答道:「我知道。只是小生浅薄,爱上了一个人,便再也放不下了。当初在月老祠初见,我与依依已定下终生,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今日多得师父相助我才能再见她一面,我与她已经拜了天地,即便她是一只鬼,此生我也与她相守,哪怕见不到,我知道她在身边就够了。」 「施主对小姐用情至深感人肺腑,只是……」吾念从他手里接过两半残画,有些为难地转头向司淮道:「和尚我不会修画,淮施主不知有没有这种本事?」 司淮瘪着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一个白眼翻上了天际。 他连衣服破了洞都不会缝,哪里会这种精细活,这和尚在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上未免也太抬举他了。 吾念也不对司淮会修画这种事抱有多大的指望,见他转过头去,只得轻轻嘆了口气,象徵性地将撕坏的画拼凑到一起。 不想,那两半画纸一相触,就像灯油遇了火一般一点即着,青碧色的火焰如同纯净的琉璃一般,顷刻间将画卷席捲成了灰烬,一块铜钱大小的玉色碎石片轻轻地浮在吾念的手心上,泛着点微不可见的金光。 「这……」吾念紧紧盯着手心那不明之物,一时不敢乱动。 司淮眉峰微皱,上前想要拿起,那东西却陡然失了力一般落到了吾念的手心上,金色的华光也消失了去,仿佛只是一块普通的碎玉石。 心中涌来一种奇怪的感觉,司淮觉得自己仿佛认识这东西,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犹疑了一下,缓缓收回手,眸中墨色沉了几分。 「方才那女鬼一直在抢画,莫非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可这是什么呢?」吾念将那枚碎玉石捏在指尖,举到近旁几人都能看到的高度。「看起来似乎是碎了的玉环的一块,可那幅画为什么会自己烧起来,并且成了这碎玉?」 聚过来凑人头数的一众修士们摇了摇头,这事情着实太过烧头脑,已经超出了他们这些前来帮忙开门的人的理解范畴。 / 「师父……」在一旁看得已经快呆住的杨长清终于怯怯地开了口,「画卷毁了,那依依……」 「咳咳……」吾念将东西收进掌心,差点儿就忘了正事,看了看同样是一脸愁苦色的鬼魂梅小姐,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扬声唤道:「尘一!」 第17页 「嗳!我在这儿师叔!」小和尚从院门外探出来一颗脑袋,张开两条腿飞快地奔了过来。 「方才我看院中太过激烈,没敢进来。师叔唤我何事?」 「你且回房,将我那串沉香念珠取来。」 「啊?」尘一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岔了。「那可是师叔最喜欢的一串念珠,平时都不捨得拿出来,取出来做什么?」 「让你去就去,小孩子过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尘一嘟起嘴想要反驳,可他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郎在这一群人中确实只是个格格不入的小娃娃,当即又没有了反驳的勇气,闷闷地「哦」了一声,转身回房去取东西。 「施主。」吾念对着杨长清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施主方才捨命护住画卷,是以小姐并未受伤,不会有魂飞魄散之危。只是游魂若失了附身之物,容易被阴曹地府的鬼差发现收了去,便是不被发现,时日长了也会因为无所依附而慢慢烟消云散。画卷既然已毁,便只能为小姐另寻栖身之所。」 「依依他当真没事?」杨长清紧紧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望了望左右,有些怅然地问道:「她可在我边上?」 「在的。」吾念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梅小姐眼中带泪,有些不忍地别过了脸,默念起了清心咒。 尘一人小精力盛,跑得也快,不一会儿便取来了吾念所说的沉香念珠,怕他做什么傻事似的,郑重再三地放到了他手上。 吾念知他心中所想,伸手摸了摸他的小光头,温声道:「出家人,除了命是自己的,一切都是身外物,不该看得太紧。这念珠虽是我心爱之物,若能让杨施主与梅小姐长相厮守,岂不是比留在我这里蒙尘要好么?」 理这么个道理,但孩子心性使然,他总有些不是太捨得,师叔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默默转身面对着司淮露出一副郁结的表情,莫名地觉着若是还有个人不捨得自家师叔割爱,那必定是这位淮施主。 淮施主并没有领会他的伟大精神寄託,默默看着吾念手上的动作。只见他将那串念珠合在掌中,嘴里念念有词地诵起了经文,整整将一篇梵咒从头念到了尾,才在指尖凝起了微弱的金光在佛头处落下一个「卍」字,实打实地为那串念珠开了个光。 趁着金光未散,吾念转向梅依,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才郑重其事地将手串交到了杨长清手上。 「鬼怪都本能地惧怕佛家的佛器,施主将这念珠戴在身上,可保平安。我已在小姐身上结了金印,往后她便可以依附在这念珠中。贫僧也有一念相托,这念珠是贫僧的师父赠予贫僧之物,今赠予施主,是看施主心善,还望施主日后多行善事,若是累了功德,也许能与小姐相见。」 杨长清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顿时觉得手里的佛珠沉甸甸的,「扑通」往下一跪,磕了三个无比清脆的响头。 吾念不好一再推却,倒也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一跪,念了声佛号,将手中碎玉递了过去,「虽不知画卷为何会变作此物,但到底是施主的东西,该物归原主。」 「在下想要的不过是依依栖身的画卷,画卷已毁,我要这又有何用?何况在下不过一个普通书生,纵使这是神物也无用,不如就赠予师父,凭师父处置。」 「如此也可。」吾念再次道了声谢,将碎玉收了起来,便告了辞往外行去,路过丫环尸体边的时候,有些不忍地停下了脚步,念了声「阿弥陀佛」,吩咐尘一留下为她超度。 / 修士们先前瞧不上和尚的傲慢姿态出奇地一起离身出走了,这会儿巴巴地拥过去,请教起了歷来被他们看不起的佛法。 司淮落在了后头,看着吾念被众星拱月般拥着,摇了摇头无声地笑了笑。 身边忽然多了个并肩的人,抬头一看,才发现修士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失了,吾念笑吟吟地走在他边上,问道:「施主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能这样看着你,很开心。 「方才对付女鬼时,施主吹奏的乃是佛家梵呗《鱼山梵》,我只道施主好音律,不想竟对佛家音律也有涉猎?梵音清心去念,当然,也有摄魂驱秽的效用,只是多用声音低沉的琴萧奏响,倒是没见过用笛子的。」 司淮转头看向他,一副果然要问这件事的古怪表情。 这和尚每在他身上发现一样佛家东西便要问上一句,莫不是佛门人少,想让他也去剃个光脑袋和他作伴? 「原先也弹过琴,弹得手指疼,我这四处走的散修又不便携带,便弃了。仙门百家的修士除了随身佩刀佩剑外,大都会再带着别的东西做兵器,其中便有不少人以乐器为兵器,我这笛子除了是骨头做的也没什么特别,没什么好奇怪的。」 司淮三言两语避开了自己为什么会吹佛家音律的问题,瞧见前方梅老爷急急走来,施施然停了脚步。 吾念见到人来,也不好再继续追问,等着梅老爷开口。 梅老爷见了他,方才还急躁万分的心立马惊了下来,象徵性地朝一旁的司淮点了下头,问道:「大师,听说有个丫环被鬼魂附身丧了命,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依依她……」 「不是小姐,那女鬼有些道行,从哪儿来的我等也不知道。我们并非官府之人,捉鬼拿妖是本分,命案子却不是职责所在。小姐已往,施主也请节哀,今后多多积德行善,为亡人添些福荫。」 第18页 「大师,听你这话,难道以为我身上还吊着人命吗?我这双手亲手杀了女儿已是一辈子的悔恨,哪里又跑出来个鬼我实在是不知道啊!」 「阿弥陀佛,双手既已沾了鲜血,便是有了罪孽,贫僧不过是劝施主多行善,用善行弥补曾经的罪恶。老爷府中的丫环无辜惨死,贫僧已让小侄为她超度,还请老爷将她好生安葬。」 「如此……多谢大师。大师为我梅家除了祸患,当以厚谢。回头我让管家准备黄金百两,给大师……」 「施主。」吾念打断他,道:「贫僧此行应施主相託付捉鬼,乃是为行正义事,并非为了钱财。百两黄金不过身外物,贫僧与师侄四方行走带着也不方便,施主若是有心相谢,不妨赠予贫僧一些吃食。」 「自然可以,大师可以自行到伙房取,要多少尽管拿。」 「多谢。」吾念合十双手揖了一下,垂下的眉眼多了一丝得逞的笑意。 / 次日清晨,梅园的大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一大一小两个和尚连背带拎地抱了几个鼓囊囊的包裹,步伐愉快地走在了出镇子的路上。 「师叔,我们会不会拿太多了?」 「不会,梅老爷允了我要多少尽管拿,我们也就只拿了一个月吃食,对大富人家来说哪里算多。」 「也是。」尘一仔细想了想,笑眯眯地得出了这么一句总结,一口啃去了手里的大半个包子。 清晨的鸡鸣狗吠间,隐隐约约听见了梅园里传来一声怒吼,「哪个小贼把老子刚正好的一笼肉包子偷走了?!啊!你个杀千刀的穷鬼家里穷疯了来这里偷肉?连吃剩的鸡都不留?被老子逮着非摁到砧板上剁成肉泥!」 胖厨子震天吼般的怒骂声一字不落进了房顶上的司淮的耳朵里,遥遥望着远处街道上消失的两道人影,有些怅然若失地笑了一下。 要不是这叔侄两恶鬼般在伙房里搜刮肉食样子被他在上边看了个真切,他也不敢相信有人会偷肉,还是两个和尚。 和尚不食油荤,以前灵隽总是在他大口吃肉的时候在边上喝白粥煞风景,他也就不知死活地一次次费尽心思往他碗里偷偷滴油想让他破戒,反倒被他发现后取笑了一番。 这一世的吾念,倒是不大一样了。 吃肉的和尚? 司淮浅浅一笑,不知怎的忽而忆起了三百年前,那段尚算懵懂年少的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个结尾应该有准备了哇,接下来就是回忆了,司淮和吾念的前世发生了什么主要都是回忆里面,所以本文写回忆的地方也会有不少的,预防针先打好*^_^* 第一卷 比较短,梦境相会的故事灵感来自复习的时候看到的《牡丹亭》的故事,看到评论区已经有读者发现啦*^_^*(作者菌习惯结束的时候讲出来) 非常感谢指出不足和投雷的小天使,渣作者会努力写好后面的故事,谢谢支持么么哒*^_^* 第10章 前尘.少年 一 康佑二十三年,连着两年的大旱,致使农田稻谷颗粒无收,百姓民不聊生。 康佑帝体恤黎民疾苦,在护国寺的祭坛上筑起了莲花台,亲往淮阴明华师请得圣禅法师作法祁雨。 彼时的司淮只是一只小蛟,窝在淮河底下修炼,想不到连着两年的大旱晒干了河床,裂成了龟甲似的河滩上遍是死鱼死虾,小蛟也被炎炎烈日晒得脱了水,奄奄一息地盘在了河滩上,被一个小男孩儿救了去。 小男孩儿的父亲是朝中司占卜之事的大臣,康佑帝亲率了三十个大员到护国寺斋戒求雨,其中一个便是他。这大臣清廉得连落脚的草屋都没有,妻子死后便带着孩子住进了卦卜阁,这会儿来护国寺也悄悄把孩子带了过来。 登台作法当日,从祭台前到护国寺山门口蜿蜒向下的山路上,满满的都是求雨的人,里一圈皇帝和大臣,外一圈护国寺的高僧沙弥,再外头都是黎庶百姓,场面比皇帝大赦天下还要壮观。 孩子生性有些贪玩,把「小蛇」藏在衣服里就要出去偷看法师作法,正好被他父亲的随从瞧见了,一把把他藏在袖里的小蛟抢了去。 「小少爷呀,你怎么能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呢?这蛇可是要咬人的!这好像不是蛇……」随从紧紧捏着蛇头,将蛇身拉长了仔细翻看,忽而「呀」了一声,道:「这东西生了一身鳞片,还长了两只小角,哪里是条小蛇,指不定是什么邪祟物。小公子赶紧扔了,被老爷知道了可不得了!」 「可是……」小男孩儿想要争取一下,可是仔细看那小蛇的脑袋,似乎是生了两个硬硬的小角,不像是寻常见到的蛇,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那我自己去扔。」 说完不等随从反应,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便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出门去。 圣禅法师已经作完了法,盘着腿坐在莲花台上敲木鱼念经,下边一众的人上至皇帝下至庶人都顶着烈火似的日光在底下诵经,谁也没有注意到石柱子后头藏着的小孩儿。 小男孩儿肉乎乎的小指头摩挲着小蛟头上的两只小蛟,碎碎念道:「小蛇小蛇,我再留着你会被父亲责罚的,会罚我朝《卜辞》还不给我饭吃!所以我只能在这里把你放下了。听父亲说,那个大和尚是个有大功德的人,有度化生灵的本事,你若是有灵性,就去寻他,知道吗?」 第19页 小蛟似懂非懂地仰起了脑袋看他,小孩儿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蹲下身子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转身跑开了。 禅音渺渺,冥冥中似有什么指引着小蛟往那莲花台去,青色的身子盘成了盘香状窝在莲花台底下,竟巧妙地与石色融在了一起。 第二日,前来跪拜诵经的民众少了半数。 第三日,再少半数。 七日后,康佑帝与一众大臣斋戒结束,返程回宫。 十日后,护国寺的和尚们从祭台前离开,只余下几个小沙弥和坚持着每日前来跪拜求雨农户。 木鱼声一声一声在莲花台上敲响,大和尚仿佛不知疲惫似的一刻不停地诵着经文,静谧的天地间,诵经声与木鱼声混在了一起,成了绝美的乐响,像来自九天的佛梵之音,清澈空明,净化着人心的恶念与欲望。 第四十九日,天空终于凝起了乌云,八百里京华笼罩在了沉沉乌色之中。 祭台前陆陆续续站了了人,巴巴地抬头望着暗沉沉的天。 和尚念经的声音犹未停止,仿佛周遭的风云变化与他无关一般,直到听见了莲花台后传来的微弱窸窣声响,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青蛟难受得全身都在地上摩擦着,浑身的鳞片泛着华光,一翕一合间有蛇皮似的东西从身上掉落,头上两个石头包似的小角长长了一些露出青白色。 天上不知何时起了蒙蒙的云雾,只见莲花台后现出一片青光,什么东西倏然飞到了天上,隐于云雾之间,不断地变大抽长,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吟啸声,天像是忽然被捅了个大窟窿,久逢的大雨终于降了下来。 「龙!是龙!是神龙啊!」 不知是谁最先喊了这么一声,沉浸于下雨喜悦之中的众人一齐抬头望向天边,只见五彩华光闪烁,青色巨龙腾飞于雾岚之中腾飞。 / 大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的清晨才渐渐停了下来,湿润的曦光透过云彩,点亮了雨后天青色的长空。 大和尚的紫袈裟湿得透透的贴在身上,可他仿佛不曾察觉,一手撑着伞,一手执着念珠,望着天空那尾巨龙化作一个翩翩少年郎,施施然落到了他跟前。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生了一张稚气的脸,一双墨色的眼睛倒是十分灵气,额上一对青白色的犄角,乌黑长髮垂至脚踝。 凉风吹过他的衣摆,样式繁复的古袍,是和此时的天际一样的天青色。 和尚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道:「看来道行还不够,不能完全化成人形。贫僧法号灵隽,小神仙唤作什么?」 眼睛里透出一丝懵懂,少年眨了两下眼,眼睑上的一点红痣衬得整个人愈发青涩。 「看来没有名字?那贫僧为你起一个可好?」 点头。 「你可是生于淮水?」 停顿得久了一些,仍旧点头。 「贫僧是淮水边上那座明华寺的和尚,属淮阴郡,如此也算是缘分,不如取名为淮。让你来寻贫僧的小孩儿是朝中星卜大人的公子,姓司,既然你承了他的恩情自然是要记住的,不如随了这个姓氏,了作铭记恩情,便唤作『司淮』,如何?」 「司淮……」少年轻声跟着念了一遍,学着灵隽的样子也扬起了嘴角,点点头,道:「好。」 灵隽脸上的笑意更深,司淮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只觉得面前这个白净和尚不像殿上供着的那些佛祖菩萨,笑起来干净无暇,宛如净坛中开出的不染尘世的水华。 这场大旱是他由蛟化龙的劫,这个人是渡他歷劫的人。 七七四十九天与他诵经的梵音相伴,净化了心中的杂念与浮华,然后由蛟化龙,由龙化形。 想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是一条修炼的小妖?」 「你不是妖,你是龙,是可以唿风唤雨的神龙。」灵隽看着他,认真问道:「可愿随我回寺中修炼,将你这犄角和身上的龙鳞都隐去,化作人形?」 司淮低头看了看露出的手腕处一片青色鳞甲,赶紧拉长袖子遮住,郑重地又点了一下头。 灵隽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忽而拉起了他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拨过戴着的手串,戴到了他纤细的手腕上。 「既然跟着我,这小叶紫檀佛珠手串便算见面礼。寻常人戴着可以驱邪挡灾,你这位小神仙戴着,指不定能增益修为?」 小司淮看着手上的佛珠串,再看看灵隽手中的长珠串,只觉得他没捨得把好的送给他。 周围只有几个早起打扫的小沙弥,灵隽笑着朝他们点头致意,拉起小司淮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祭台。 / 神龙化作了人形被圣禅法师带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中原大地,连皇帝妃子的惊艷秘闻都比之不及。 灵隽和尚谢绝了皇帝派来的轿撵,带着头生犄角模样清秀的小少年一步一脚印走回淮阴。 圣禅法师声名远扬,再加上个神龙化身的小少年,走到哪里都是十分瞩目的存在,一路上收了不少施主们赠予的物什,摞得双手已经没有多余的空处,连脖子上都套上了玉米大蒜,才总算活着回到了明华寺。 明明只需十日的教程,竟然走了大半个月。 灵隽十分无奈地唤来守山门的小和尚,一边卸着自己身上的货,一边叮嘱司淮道:「这些都是恩情,要深铭于心,在佛主祈福的时候要心诚。」 第20页 「可是他们求我,我再去求佛祖,佛祖会答应吗?而且事情又多又琐碎,佛主会不会记不住?这个送米的求我让他们家添个大胖孙子,这个送蒜的想找回家里的母牛……」 「……」灵隽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阿弥陀佛,佛主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心诚则灵。」 一旁的几个小和尚别过脸偷笑,受了灵隽一记警告,才赶紧手脚麻利地把小神龙手里的东西分揽过去。 午斋的打板声适时响起,和尚们纷纷放下手头的事情往大雄宝殿后方绕去,几个小和尚赶紧朝着灵隽躬了一下身,抱着一堆东西跑了个没影。 灵隽低声嘆了一声,领着司淮去往大雄宝殿右后方的斋堂。 明华寺得皇帝捐募,比普通寺庙大气许多,连斋堂也更宽阔些,除了庙里的和尚之外,还有前来寺里上香或是小住的香客,也会在此用斋。 他们走进斋堂的时候,住持和尚正好领着众人诵完了一段经文。 依照灵隽往日的习性,指不定从外边回寺的路上突发奇想又转去了什么地方游歷,是以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今日领着传说中的小神龙回来,近百双眼睛齐刷刷看过去,司淮有些不自在地往灵隽身后躲了躲。 灵隽回身拍了拍他的手臂,走到住持身旁空出的位置坐下,道:「住持师兄。」 「嗯。去给这小公子拉条……」椅子。 住持和尚的话还没吩咐完,司淮已经挨着灵隽坐了下来。 斋堂里的椅子都是长条椅,为的是香客多的时候不够椅子了可以挤一挤,但住持和灵隽大师的椅子旁人从来都是不挨的。住持和尚的视线在小少年身上多留了两眼,没说什么。 「师弟这一趟走得慢了,皇上的圣旨在你离开京都的第二天就到了。」快马加急,比天上飞的信鸽都要快。 灵隽慢腾腾搅着碗里的粥,并不催促他。 「这小公子叫什么名字?」住持和尚笑得一派慈祥,望着有些拘谨的司淮。 「司淮。」他简洁地应了一声,将手里的白面馒头往粥碗里浸了一下,才往嘴里送去。 「他虽化形成了个少年模样,心性却还是个孩子,与我随行了一路才敢同生人说话。」灵隽接道。 「皇上知道他是自愿随你走的,所以才没有强留,一道圣旨飞来了明华寺,令我等好生照顾小神龙,助他增长道行,将来好为社稷谋福。」 住持放下手里的吃食,心事重重地嘆了一口气,道:「灵隽啊,出家人当远离红尘俗世,诚心向佛。我知你心慈仁厚,受世人赞颂,当今皇帝亲封圣禅法师,每年都到京都去开坛讲经。可也不该把这些俗事带进寺里,把自己活成了个入世的和尚。」 「师兄此话不妥当。道家修术法,佛家修心境,不是会些佛法棍棒便称作得道高僧,更需有一颗高洁的慈悲心。灵隽心中只有佛祖与苍生,无所谓出世与入世。隐于寺庙之中诚心修佛、替来此的香客们解决困难,是仁德;行于江湖庙堂,救百姓于危难水火之中,亦是仁德。」 「罢了,你若是想出去济世,这小小的庙宇也困不住你,你若是想静心修禅,自是八方雷打不动。」 住持和尚抬头望了望四周,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同桌的大和尚们都已经吃完离开,遂将两个馒头连碗端起,边起身边对灵隽道:「既然皇上下旨让你带着他修行,你便多教他些佛法禅境。小小年纪成龙化形,着实是个好苗苗。」 灵隽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也不知对这个「好苗苗」的夸奖是认同还是不认同,直到住持端着两个馒头消失在斋堂门口,才转过来看向在戳馒头玩儿的小苗。 「怎么了?不合胃口?」 「嗯。」司淮很认真地点了下头,眨了眨眼睛,委屈得像个吃不到糖的小孩儿,巴巴地对灵隽道:「我想吃肉。」 「……」灵隽不动声色地避过他的视线,扒着碗里的清粥,回道:「寺庙是清修的地方,哪来的肉给你吃?」 「我们不是带回了很多肉么……」 「那是也分给寺里的香客和接济周边穷苦人家的。」 「可那明明是……」 「寺里有寺里的规矩,你日后还要学习辟谷,不能老惦记着过嘴瘾。」 「好吧……」小司淮瘪了瘪嘴,拿筷子在馒头上捅了个透底,幻想着那是只烤好的鸡,塞进嘴里干巴巴地嚼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花式求评,请继续爱我*^_^* 第11章 前尘.少年 二 司淮自打被正大光明地放在明华寺跟着灵隽修行,便被他三天两头地关进屋子里去,或是到藏经阁里念书抄经,或是在禅室里打坐冥想,或是锁进罗汉阁里跟十二铜人打架,或是丢在后山梅花桩上练轻功…… 总之便是香客们大张旗鼓准备周全来到寺里想要一睹神龙真容的时候,往往等个三五日也没能见着,若是正好赶上了司淮被放出来,香客们便会高兴好几天,觉着自己得了好运气,添香油钱时也阔绰了许多。 都道山中岁月慢,明华寺虽然建在山腰上,可香火鼎盛,不免染了些俗世的气息,伴着每日的晨钟暮鼓,悄悄地便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里,司淮的修为增进了不少,已经能将身上的龙角龙鳞隐去,完完全全地幻化成人形。 一日,司淮兴沖沖地从藏经阁里跑了出来,心里反覆默念着看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后悟出的几条佛理,想要去向灵隽讨一声赞赏。 第21页 蹦跳了一段路之后,他勐地觉得这样激烈的动作会把他脑子里的灵光跳掉,赶紧换成了安分的走姿,从一个露出活见鬼神色的小和尚嘴里问出了灵隽在伙房。 寺里过午不食,这会儿太阳都快下山了,伙房里早就没了人,司淮从窗户里看到那个在锅炉前忙活的身影,干脆翻窗跳了进去,唤道:「灵隽!」 那人微微侧了一下脸,默了他这一声。 说起来灵隽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和尚,可他唤住持一声师兄,又有皇帝亲赐的封号,在院中地位极高,是师叔师祖辈的人物。 司淮虽然跟在他边上修行,却又不算拜他为师,于称唿上一直不知如何界定,有时像叫普通和尚那般叫一声「师父」,有时恭敬些唤一声「大师」「法师」,严谨些时候唤一句「灵隽大师」,随性些或私下里没了什么旁人便直唿他的法号。 灵隽听得多了早已见怪不怪,司淮的一颗猫咪心却被他吊了起来,惦着脚尖凑上前去,一不留神将记了一路的东西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种辈分和修为的大和尚应该坐在香菸瀰漫大雄宝殿上讲解经文佛理,而不是在这伙房里被菸灰熏着做吃食,可他不但正在做,还做得有模有样。 一把细面条下进了滚沸的锅里,灵隽回头朝窗外张望了一眼,从宽大的纳衣袖子里边摸出了两颗蛋敲进了锅里,蛋清迅速凝成了白色,在面条顶上浮着。 他回头正好对上了司淮馋巴巴望着锅里的眼神,嘆了口气摇摇头,将锅里的面捞进了碗里,又在袖子里掏了一会儿,取出一个漏了油的纸包,慢条斯理地打开,将干得没了油的几块牛肉郑重其事地放到了面碗里,双手捧起递到了司淮跟前,浅笑着问道:「可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啊?什么日子?嗯……九月十六,也不是上香斋戒的日子……」司淮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寻思这着和尚是不是讲经讲太久煳涂了?不然也不会问些没头没脑的话还给他下了碗面。 「去年九月十六,我在护国寺莲花台诵经求雨四十九日后,神龙显灵降雨,化作了翩翩少年。做神仙的过不过生辰我不知晓,但做人的,每年都过一个生辰,图个吉利。既然你在十六那日化成人形,便也能算作是你的生辰。」 「生辰……」司淮呢喃了一声,他以往听上香的香客们说到过这个字眼儿,但是自己是哪天从壳里钻出来的早就想不起来,也就从来没想过有这么一个日子,乍一提起有些陌生。 灵隽几步走到了小木桌边上,腾出一只手将桌上的东西都堆到了一边,留出个空地放面碗,再摆上一双筷子,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司淮乖顺地走了过去,低头看了一眼碗里的蛋和肉,没有立马坐下提筷,转头看向了灵隽,问道:「你从哪弄来的肉?」 小少年这一年里长高了许多,灵隽身长八尺,放在和尚堆里整整高出了一个脑袋,去年司淮也只及他的肩臂处,这会儿站在他跟前居然已经过了下巴,脸上的稚嫩也褪去了许多,清秀的眉目间还有些隐约的青涩,未完全变化的嗓音有些独特的嘶哑。 灵隽的目光流连过他垂睫时眼睑上的红痣,倒也没有匆匆地别开,神色自若地答道:「从香客们那里讨来的,你不总嚷着想吃肉吗?趁着生辰给你开开荤。说起来,也不知道你今年多少岁了?」 「年岁这东西我也记不清,只记得我来到淮水之后便在水底潜心修炼,数百年才由蛇化蛟。可是蛟身太大怕惊了人,我便继续缩成小蛇的模样窝在水底。由蛟化龙本应再修炼个几百年,谁知道遇上了大旱,可是我非但没有被晒成蛇干,还遇到了圣僧你,虽然化形化得不完全,好歹是度过飞升大劫,成了一条可以在云间腾飞的龙。」 说完,司淮很认真地掰着手指数了一通,补充道:「虽然我化形化得年轻,可我这年纪恐怕比你们这明华寺还要大。」 「快吃吧,面要凉了。」灵隽将长条椅子拉过了一些,敷衍地将话题转走了。他不是没度化过妖,却是头一次度化了一条修炼了数百年的龙,虽然年头真真切切摆在了那儿,可他还是不大能将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跟那些作古多年的老前辈放在一起。 面香混着油和肉的香气在空气里飘得欢快,司淮咽下了口里的唾沫,十分没有坐相地蹲到了椅子上,夹了一筷子往嘴里送。 灵隽是个不沾阳春水的和尚,在做饭这种事情上着实没有什么天赋,但也不难吃,咸淡适中,或许是碗里的肉满足了他这一年淡得嚼草都觉得香的嘴,竟然觉得这碗所谓的长寿面出奇地好吃。 / 「司淮。」灵隽坐在旁边捻着手里的佛珠串,见他将碗里的面汤都喝光了,才开声叫他。 「过几日我又要到护国寺去讲经,你随我一起去吧。淮水上游听说出了水患,讲完经正好绕个路过去看看,你若是愿意,我们可以南下或者北上,虽说大旱过去了一年,总还有些地方的百姓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是不是住持大师让你把我带走?」司淮将筷子轻轻搭在碗沿上,转过脸去看他。「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本就不是出家的弟子,早课不好好念,经文也不好好抄,还成日里打扰别人修炼,最重要的是因为我在这儿,来上香的人虽然多了,但是心却不够诚了。」 第22页 司淮是个心性单纯的人,脑子却不笨,就算他把自己当做一块招牌挂出去引来香客,住持大师也不会多喜欢他。向佛之人哪里都可以叩拜,大老远赶几千里路来明华寺,与其说是拜佛祖,不如说是拜神龙。 住持不是第一次向灵隽提起,只是他一直不知如何开口,才借了这个时机,正好带他出去游走歷练。 本来以为他知道住持有心让他离开会心里不高兴,没想到司淮拿起一支筷子就在指尖转了起来,流转的灵光利刃一般,三两下就将筷子削成了一根细竹籤,清秀少年一边剔着牙一边沖他眨了一下眼,问道:「什么时候启程?」 「不急……」 「那就明天吧,早些出发免得误了脚程。」 司淮落下这么几句话,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便窜到了门口,一下子消失了个没影。 灵隽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在桌子旁默了好一会儿,才把原本想好的宽慰的话尽数吞回了肚子里,慢慢走回僧寮。 寺院里有些位份的和尚大多住独立的单间僧房,灵隽自然也不例外。司淮刚来明华寺的那阵子被奉为上宾住在客舍,没想到睡了几日便卷着被铺到他房里支了张床,一赖就是一整年。 此时反客为主的人卷着两只裤脚站在床铺上,脚下已经放好了两个包袱。 「连东西都收拾好了,看来想出去想了很久了?」灵隽看他一眼,也不斥责,顾自打开了一旁的柜子,将靠着柜壁的禅杖取了出来。 那根禅杖司淮认得,去年从京都回来多亏了这禅杖,才能一路将那些东西担回来,可回来之后被他草草擦拭了两下就收进了柜子里,再也没见拿出来过。 听寺里一个呆的有些年头的老和尚说,那根禅杖是灵隽的师父了静大师留给他的,里头那块玉玦却另有来头。 灵隽初露头角的时候,年仅十五岁。那时有一处地方在闹妖怪,眼看着城里的幼儿一个个被掳去,许多修士和高僧都没有办法,没想到最后却被游歷路过的灵隽和尚收拾了,一时名声小躁。 当时灵隽孤身前往妖怪的洞穴,亲手斩杀了妖怪之后不忍看他魂飞魄散,便又设法度化了他的元神,妖怪为了感恩,将自身精血炼化成了一块碧色的玉玦,赠予了灵隽。 回到寺里之后,了静大师对他称赞有加,将用了随身的禅杖赠予了他。玉玦有缺,禅杖有空,正好融为一体,是以他整整花了一年的功夫,注了自己一半修为进玉玦中,将玉玦嵌进禅杖中央,再用业火淬了四十九日,才成了现在的模样,唤作:碧玦禅杖。 后来,了静大师圆寂,他便很少留在寺中,行过大江南北,传过佛法,除过妖魔,当今皇帝知晓他的功德,亲赐紫袈裟,封号圣禅法师。 这和尚穿着紫袈裟持着碧玦禅杖的样子比他现在的邋遢样要好看许多。 司淮脑子里浮着去年见到的样子,如是想着,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到了嘴边却成了另一句话,「俗家修士们都有贴身的兵器,你也有一根禅杖,我为什么没有?」 「兵器都是要铸的,将自己的骨血融进兵器里,它便只是你一人的兵器。」灵隽拍了拍床沿让他坐下来,平心静气问他,「你想要什么样的兵器?」 「也不要什么神兵利器,要一把剑就好。禅杖棍棒不适合我,刀斧太过沉重,剑虽然用得人多,但胜在飘逸轻盈,最是适合我这种翩翩少年。」 灵隽盯着他那张脸看了一会儿,默默闭上了眼开始捻他的佛珠,在心里默默地过了一遍寺里哪个和尚教了他这种贫嘴功夫。 「灵隽。」司淮在他旁边坐得一点也不安分,捲起裤脚的两条腿在塌下不住晃荡,晃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干脆翘了起来仰躺在床上。 「灵隽,我听说人除了有一个爹娘起的名字以外,还会有一个字,可是真的?」 「你听说的东西倒是挺多。」灵隽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缓声道:「确是如此。字一般是成年后由自己取的,也有幼时长辈或有德望的人起字,这个倒没太多计较。」 「既然这样,你帮我起了名,不妨再帮我起一个字?便算是我的生辰礼。」 灵隽缓缓睁开眼看他,手里的珠串正好捻到了佛头处停了下来,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索。 片刻后,他道:「淮水是民生之河,若淮水之上能行舟楫,自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取字『祁舟』如何?」 「祁舟?祁舟……」司淮反覆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心中欢喜,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床上翻了起来,笑吟吟合上双手拜了一下,「多谢师父赐字!」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个题材看的人比较少吗?作者菌感受到一股从头到脚的凉意,挥一下小爪爪好吗?我快写得没信心了t^t 第12章 前尘.少年 三 天光未晓,灵隽就起身沐了个浴换上一身干净的僧衣,带着司淮同住持大师告了个辞,趁着弟子们都在大雄殿里做早课的时候到伙房揭了第一屉馒头,踏着曦光走下了山路。 灵隽提起过淮水上游出了水患,因而这一趟入京都走的水路,想顺带看看中游的状况,好在一路顺风顺水,竟比预想还早了几日到达京都。 为此,司淮觉得自己是一条有灵气的神龙,系百姓民生于己身,走起路都颇为飒爽了一些。 第23页 离开坛讲经的日子还有几日,灵隽并没有递上拜帖让人知道圣禅法师来京,而是带着司淮行了十几里陡峭的山路,去寻一个隐世的高僧谈论禅道。 司淮跟着他学了一年的佛法,但却不代表他能静下心来听两个和尚你一句「佛祖」他一句「菩萨」,索性自己四处走动了起来。 大山之中,云雾缭绕绿荫成林,美则美矣,可是背靠着一面峭壁,崖壁上似乎有个鹰巢,不时就能看见苍鹰张着翅膀在头顶上盘旋。 他还是条小蛇的时候最怕的便是天上飞的鸟,就算现在成了龙化了人形,面对这种尖嘴利爪的飞禽,也还是会本能地瑟缩一下。 这一缩便缩进了小林子里,一觉睡到了天黑。 迷迷煳煳之间,只觉得鼻头有些痒,伸手想要挠一下却抓到了一把毛,吓得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便看见一双黑色的鹰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尖长的鹰喙离他的鼻头仅一指距离。 下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扎进了肉里,一下一下传来剜肉般的疼痛,司淮凝了一团真气将那只鹰一掌拍开,慌乱地坐起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熟睡中不经意把尾巴化了出来。 据说鹰的目力极佳,在高空中都能发现盘在繁枝茂林里的猎物,这只鹰大抵是把他当做了一条大蛇,用鹰爪紧紧抓住了他的尾巴,却没能把他抓起来。 龙尾巴变回了双腿,被鹰抓过的地方在大腿上留了几个血窟窿,司淮眼睛里浮了一圈浅青色,一片肃杀扫过,周遭瞬间冷了下来,那只被摔得发晕的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拍翅膀飞就让瞬移过去的司淮一把掐住了脖子。 「你想吃我?不如让我先开个荤。」司淮脸上浮起一丝他自己都不曾见过的怪异笑容,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般,舌头划过上齿在嘴角添了一下,手中白光闪过,便将那只鹰削了脑袋。 或许死得太快,鹰头落了地还没有反应过来,张着嘴嘶哑地叫了一声才没了动静。 / 柴火堆烧得很旺盛,司淮坐在他方才睡觉的大石上,转动着手里的木棍子,紧紧盯着已经烤得有些焦脆的食物。 这只鹰胆子虽然够肥,体格却还不够大,站着有半个人高,拔了毛还没有一只羊大,他一边「啧啧」地感嘆着,一边撕下其中一只抓伤他的鹰腿,深深嗅了一下,方才一口咬了下去。 只是咬了下去,司淮还没来得及咽下,火堆对面就站了个人影,神色严肃地看着他。 「灵隽,我……」司淮舔了舔唇边的油渍,勐然想起了寺庙里的清规戒律,可是烤好的肉色泽诱人,他实在没捨得放下。 外焦里嫩的烤鹰,落了满地的沾着血的羽毛,滚落到一旁张着喙的鹰头,一看便知道是什么事。 「方才一阵杀气从林子里传出,我还以为你遇到了什么危险,哪知道你居然……居然杀生食肉!」灵隽头一次对他提起了怒气,但是心里也隐隐庆幸着他杀的只是鹰而不是人。 佛门五戒第一大戒便是不杀生戒。生是有情生命,杀是用各种器具断绝有情生命,杀戒以杀人为重,杀旁生物类为轻。知其有生命而杀之,是为杀生;知其有生命而起杀心抑或教授他人杀人之法而致生命死亡,亦为杀生。 和尚不杀生,为了不杀害生灵满足口腹之慾,寺庙里通常忌食荤腥,偶尔的油荤气都是到寺院小住的住客自己开的小炉灶。 司淮本就是一只食肉的动物,可是还是听了灵隽的话守着佛家戒律,偶尔趁四下无人才到香客们的房中蹭口肉吃,吃完还得漱三遍口免得让灵隽发现。 可他现在不但坏了戒律杀了一只鹰,还把它给烤得外焦里嫩,当着灵隽和尚的面在吃肉。 「不是我无辜杀生,是它先伤我的……」司淮有些无措地掀起衣摆给他看腿上的抓痕,眼神小心翼翼地看了灵隽一眼。 鹰爪尖利,那几个血窟窿虽然不大,却是剜进了肉里去的,还在往外冒着血,灵隽的眉头皱得更深,火气去了大半,一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才无视了满地羽毛,坐到司淮边上查看他的伤口。 「普逸大师说这山壁的鹰十分兇悍,时常到山下村庄捉走村民们的家禽,还会叼走晾在院子里的鱼肉,你杀了它也算是除害。但犯戒就是犯戒,杀牲畜罪过轻,也不能当做你没有犯错,便罚你抄经文悔过,这一次我到护国寺讲经,讲多少本你便抄多少本,将你身上的污浊气都去掉。」 「可不可以……」司淮转头对上灵隽的视线,将「少一些」三个字咽回了肚子里,他不知道灵隽以往讲经要讲多少本,可他知道灵隽来京前曾誊了一份列表送往护国寺,上边满满当当地写了一页佛法经书。 不过也确实该抄抄佛经清清心,他方才睡得迷迷煳煳被这只鹰抓伤只觉得恼火,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欲。 山中多草药,灵隽在附近转了两圈采了些止血的草药咬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止血,也不知是不是成了仙的人不怕疼,司淮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直到他停下了动作,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吃了么?快烤焦了。」 「……」灵隽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吃肉不是禁忌,你既然已经烤了就别浪费了。」 佛门戒律里没有不吃肉,只是因为不杀生,所以才不沾荤腥。 司淮得了应允,终于开始大快朵颐,眼角的余光一时扫一眼旁边的灵隽,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嘴里鼓囊着东西含煳着道:「灵隽法师,你也是个有脸面的人,别把手往衣服上擦,你看你的僧袍都看不出是原本的颜色了。」 第24页 「……」 / 第二日,司淮依言搬了张小椅子坐到了一个不碍事的角落里,一边听灵隽讲佛法,一边笔走龙蛇地抄着经文。 这一场法会讲了足足七日,司淮便抄足了七日,抄得满脑子都是「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什么杀念慾念荡然无存。 司淮刚放下写得有些掉毛的笔,还没来得及转一转发酸的手腕,面前就站了个笑得一脸谄媚的人,说是当今皇帝陛下要见他。 当今皇帝陛下是个爱民如子的明君,但在治国之事上总会有些偏颇,遇到难解决的事便常往护国寺跑,祈求佛祖保佑。 说起来司淮也是见过他的,化龙之前他跟灵隽一起求了七日的雨,化龙之后他撑着伞在雨中对着神龙又跪又拜求神仙保佑社稷太平,但是都走得太早,司淮化了人形便跟着灵隽走了,两人还没有面对面说上话。 看在灵隽的面子上,司淮还是去皇宫走了一遭,但是天还没黑透就回来了,前后不过两个时辰。 灵隽在僧舍里打着坐,见他回来有些惊讶。宫里的人告诉他皇上将司淮接去了吃宴,宴席山珍海味,司淮不大应该会惦记着回来吃斋。 「灵隽大师。」司淮在他边上坐下,很认真地唤了一声,问道:「我真的是神仙么?花木兽禽修炼而成的多为精怪妖魔,可你见我的第一面,说我是个神仙。」 「你自然是神仙,凡物虽多修成精怪,可你歷了劫由蛟修成了龙,修为比一般精怪高上许多,且灵力浑厚,自然是神仙。神仙是正途,行正义事;妖魔是歪道,多行歪邪事,很多时候,正邪只在一念之间,这便是我要求你心存善念的原因。」 「可世间有许多修炼成人形的精怪,也有斩妖除魔的修仙修佛之人,自然也会有修成正果之人,为何我却一个都没见到?」 「……贫僧又没有修成正果,哪里知道,你若不是当初化形没化好,指不定也躲到哪座名山大川当自由散仙去了。」灵隽没好气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皇上同你说什么了,一回来就问这些有的没的?」 「皇上问我,有没有什么让人长生不老的法子。还跟我说既然我是神仙,那我的血一定可以延年益寿,问我愿不愿意放一碗血给他,亦或是渡他一些修为,他可以收我做个干儿子,享尽荣华富贵。那宴席就是为了收我做干儿子摆下的。」 司淮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喉咙哽咽了一下。他总以为灵隽说他还像个孩子是在小看他,可今日他看着几个太监拿出刀子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害怕。 是的,害怕。他不能像杀了那只鹰那样杀了这个一国之君,所以只能对着这些想放他血的人步步退让,最后还是几位大臣冒死相劝他才能完好无缺地回来。 世人都道神仙好,遇着些什么事情都求神拜佛。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居然有人想靠着喝神仙血让自己长生不老的。 「皇上他当真这么说?」灵隽虽然这么问,但心里还是有了底。 康佑帝爱民,作为却不大,他太在乎社稷和民生,以至于力所不能及之处便求神佛。人的一生太短,也许他等不到一个太平盛世便会撒手人寰,所以他想求永生。 只是方法太过极端。 「你怎么回他?」进了皇宫,除非是皇帝放他走,否则就算他化作真身腾云驾雾飞了出来,也会被侍卫从这里架回去。 「积德行善,自会有神佛护佑。」这是每个和尚都能信口拈来的说辞,顿了顿,司淮又补充了一句。 「我还说,我不愿意做他的什么干儿子,只愿意跟着你诵经念佛。」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把小司淮写得好萌啊φ( ̄? ̄o)求夸 第13章 前尘.少年 四 康佑帝再没有提起过饮血长生的事,但灵隽和司淮亦不打算再在京都久留,被护国寺的住持强留了两日谈论佛理之后,两人便乘着船往淮水上游发生水祟的从德镇去。 淮水是千丈高山雪顶融水汇流而下形成的大河,几座大山练成了绵延的一片山脉,山脚下依山建了几个村镇,从德镇便是其中一个。 小镇民风淳朴,镇长得知高僧要前来除妖,早早就带领了镇上的民众在镇口列道相迎,没想到高僧买一送一把本领高强的小神龙也带来了,堵在镇口的镇民们当即转头回家,打算把家里最好的吃食都端出来,让两人吃饱喝足去捉妖。 灵隽游歷四方遇过的事不在少数,大抵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让镇长嘱咐他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领着司淮便去了水祟的事发地。 所谓水祟,无出其二。一则此处曾有人溺死,死后尸沉河底,变作了害人的水鬼;二则此处水域有什么水族修成了精,且还是只修为较高的精怪,才能搅出些动静。 灵隽和尚将包袱随意放在了地上,打开包袱从里面翻出了几张没写过的黄符纸,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符纸上画了几道,随后扬了扬让血迹风干,对司淮道:「点把火把符纸烧成灰。」 「啊?」司淮楞了一下,旋即明白了过来,併拢两指在空气中划动了几下,甩过一道青光便把那几道符纸烧成了灰,再推出一道风将符灰撒到了河面上。 淮河水面像被煮开了的水一般冒了两下泡泡,但很快又消停了,平静地往中下游流去。 第25页 「不是水鬼,那边是河妖了,不知道是个什么水族修成了妖怪。」 灵隽靠近河边,透过清澈的河水往底下张望,可上游的河床也不浅,能看到的并不多,河底浑浊一片,谁也不知道藏这些什么。 「大师,进来些,别被妖物拖下去了。」司淮极平淡地说了一句,将灵隽往里拉了一些,在一众前来围观的村民们的惊嘆声中,一头扎进了河底。 司淮自幼在幽暗的水底修炼,除非那精怪能修成神佛之境,否则实在无需太过担心。 即便心中清楚如此,灵隽还是默默念了句佛号,合着两掌开始诵经。 不多时,水中便有了动静,一道黑影慢慢靠近了河岸边,又被身后追赶着的东西惊了一下,飞快地往河中心游去,像一把插/入水中的飞剑,略过了一道水痕,激起一串串涟漪。 河中心忽然炸起了一道两人高的水幕,一道红色身影从水底跃上半空,手中掌风化成了实质,飞快地往水里打下去,在一众看热闹的民众此起彼伏的声音中,一条两丈长的巨龙从水底勐地钻了出来,一口咬中了边打边往后退的「人」,在水面上摔打了几下,抛到了岸边。 司淮这一下抛得随意,镇民们看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朝自己过来,赶紧四下退开。四散的人群里,一位姑娘不知是不是吓到了,呆在了原地没动,幸好灵隽反应快一把将她拉开,才没有被砸个正着。 「姑娘没事吧?」灵隽挂着念珠的手立在身前,微微点了下头。 「没……没事……」那姑娘低下了头,面颊微微泛红。 司淮化作人形从半空中施施然落下,看得一群人对着他又跪又拜,嘴里碎碎地念着些什么,司淮却没听见一般径直走向一旁的和尚,语气有些不悦地唤道:「灵隽!」 「解决了?」灵隽回过头来,稍稍探过身子往他后头看去,「呵!好大的鱼!」 见他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司淮的脸色才和缓了一些,并不理会低着头跑开的姑娘,顾自道:「是个刚化成人形的鱼妖。」 司淮停了一下,等着镇长走过来,才换了严肃的语调继续说道:「修为低的精怪都怕被修炼之人捉住打回原形,因而会将自己藏匿得很好。这只鱼妖近几年才修炼成人形就在淮水作乱,并非没有道理的。敢问老镇长,这种鱼,可是这从德镇今年大肆捕捞的物种?」 老镇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白的眉拧到了一起,「似乎是,不过没有这么大的,通常只一臂长,那种鱼味鲜肉嫩,十分好卖。」 「这便是祸源所在。这种鱼较为特殊,每年夏季都会回到山脚下的浅滩处生产,春季来秋季走,正好从此处来回两趟。这镇子位置好,来来回回都得经过,你们春季撒一次网秋季又撒一次网,下边的也学着撒网捕鱼,将整个族群都快捕绝了,人家能不恨你们吗?」 「这……这我们也不知道啊,鱼便是用来吃的,总有那么多,哪能吃绝呢?」 「……」司淮回头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大鱼,忽而后悔了把他打回原形。 「阿弥陀佛。」灵隽看他神色便知晓他心里所想,对老镇长施了个礼,道:「万物生而有灵,没有哪个生命,生来便该是用来吃的。万物相衡,捕食可以避免物种过度繁衍,但若是过渡捕杀,便很可能招引祸端。」 得道高僧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老镇长迷迷煳煳地点头应「是」,又确认了几遍那鱼妖确然已经不会再害人,才放下心来。 / 镇长还想引两人去镇上的小广场用饭,顺道让他给镇民们点化点化,灵隽却以午后不食为由委婉拒绝了。 灵隽生了一颗完美无瑕的慈悲心,他不苛责镇民们,不意味着他便认同这种捕绝鱼群的做法是对的。因而他拒绝镇民们的盛情款待的时候,司淮自然也不会为了那桌子鱼而帮腔。 只是灵隽虽然告了辞,却没有立刻离开从德镇,而是趁着大家都在小广场上顶着下午的烈阳吃饭的时候,领着司淮在偏僻的小道上绕行。 司淮猜不透灵隽在想什么,只默默跟在他边上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师父、师父」地叫唤,一抬头,便看见矮坡上一户人家的墙篱后头探出了半个身子,有些羞怯地朝两人招着手,正是不久前在河边险些被砸中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怕灵隽走了,一边高声叮嘱着让他等等,一边提着绣花裙从石阶上下来,递上了一篮子野果,又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大师的皮相生得好,招小姑娘喜欢。」 「休要胡说!」灵隽瞥了他一眼,十分准确地扣住了他伸进篮子里拿果子的手,一翻一带,袖子顺着手臂滑下去,露出了腕子上松了一指的佛珠。 佛头处用红绳串了一只小小的白色小哨,瞧着像是什么骨头。 「这是什么?」 司淮顿了一下,将那名娇俏少女抛到了树梢后,小心觑了司淮一眼,见他脸上没有愠怒的神色,才将那小骨哨取下,在指尖转了一圈,变换出了一支约莫六寸长的骨笛。 「我在《藏经》里边看到的,藏民们用鹫鹰的翅骨制成骨笛,游牧或祭典的时候都哪来吹奏。里边画的图我大概记得,那日在山上吃完了鹰肉之后,就顺手带走了一根翅骨,自己捣鼓着做了一下,没想到还成了。可是我又怕你看了这骨头生气,只好用了缩小咒,把它变成个小物件挂着。」 第26页 小龙崽子挺出息……灵隽觉得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也没听说过你会吹笛子,做出来好看?」 「灵勉大师精通乐理,我的琴就是他教的,也教过我埙萧,再学学怎么吹笛子也不是难事。」司淮这么说着,好似自己已经成了个乐理大家一般,将笛子在指尖旋了一段,才归回原位。 灵勉大师也是灵隽的师兄,掌管藏经阁和佛乐阁,教授弟子吟唱佛乐和佛家乐器,祭典和法会的梵乐皆是由他负责。司淮常去这两处地方,和他也算是相熟,初学时还好,时间长了以后便没了心思,那日看着那些鹰骨忽然生了兴趣,才捯饬出来这么一件小玩意儿。 灵隽深知他学东西的那点耐性,也不戳破他,不发一言地继续往前走着。 / 午后的日头渐渐往西偏,排排房屋打下一片阴影,越走越阴凉,眼见着前头那人走进了幽深的巷子里,司淮才终于忍不住开声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脚步声跟着话音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黑色的木门有了些腐朽的痕迹。 「到了。」他应了一声,上前敲开了屋门。 开门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鹤髮苍颜,面上却神采奕奕的,见了来人一点也不意外,侧过身子将他们让了进去。 有些年头的木藤躺椅还在摇晃,老人伸手稳了一下,才从灵隽手里接过果篮,掀开里侧的门帘进了后院。 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看着像一家兵器铺子,司淮有些好奇地挨个看了一遍,不时瞥一眼垂着门帘的后院,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院墙边上似乎搭了个小棚子,外边放了很多器具。 「这位老先生是我的一位忘年故交,擅长锻造兵器,许多佛道修士的兵器都是出自他手,曾有人万金求他一件兵器,名气很高。当年我重新锻造碧玦禅杖的时候,他曾助我一臂之力。」 司淮听见「兵器」两个字,眼里添了几抹亮光,对那老者的印象登时好了几分,问道:「那我们今日是来买兵器的?」 「若是你与这兵器有缘,赠予你又何妨。」老者精神矍铄的笑声从帘子后头传来,只见他双手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木匣子,有些艰难地想要蹭开那块遮挡的帘子进来。 「我来!」司淮赶紧接过木匣子放到桌上,有些期待地抬头看向灵隽。 「打开看看吧。只听闻过小神龙能腾云驾雾唿风唤雨,没想到竟是个清秀小少年,也不知铸得合不合心意。」老者背着手锤了锤有些发酸的腰骨,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木匣子还很新,司淮动作轻缓地打开盖子,便有微微华光流溢出来,映在他漆黑的眼瞳里,灿若大海星辰。 那是一柄通体青蓝色的剑,蓝得有些半透明,像凝成了实质的水,剑身流畅得几乎没有一丝花纹的缀余,却在剑柄处雕上了巍峨山景,剑柄下方两寸处,用梵文刻上了「山河」二字。 「此剑名为『山河』。」灵隽见他的手停在那两个字上,出声解释。「山河永固,四海昌荣,则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司淮默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大师无论是给我起名字,还是给我的剑起名字,总脱不了百姓苍生,难道大师的心中,只装了苍生?」 「还有佛祖。」灵隽笑道,「还有你,有住持师兄,有我这位忘年故交,有明华寺和护国寺的僧人们……然则所有人乃至于我自己,都是这天下芸芸众生之一,我这一生吃斋念佛,不是求自身修为多高,只是求天下万民和乐。」 「你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有大功德了吧?」老者笑着接过了话,「他这一生渡人渡妖,行于世间,在战火中救过人,也在河里救起落水的小狗,积德行善叫人敬佩。老头子我早就不干那种敲敲打打费神费力的事儿了,是这小和尚一连来了好几封信央求我,闹得我连年都过不好,紧巴巴地数着日子给你铸剑。」 「过年?」司淮转头看了灵隽一眼,当即明白了什么。 从明华寺离开前的一晚灵隽曾问过他想要什么兵器,可原来他早就央人替他铸了一柄「山河」。 「祁舟。」灵隽回视着他,神色十分认真,「你是这世间唯一的一尾龙,承天命而生,一降世便解了旱灾之困,受百姓敬仰爱戴,不论是你的名字,还是这柄山河,都是我、是天下百姓,对你的寄望。」 司淮重重地点了下头,伸手握上了剑柄,山河剑华光大盛,轻颤两下发出低低的呜吟声,从他手中挣脱了出来,在不大的屋子里胡乱飞了一通,一头扎出了门外,追出去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急。」老者拍了拍司淮的手臂,道:「每一件兵器都有兵器冢,从它们寻到自己主人的一刻便会回到冢里修养灵气,应召而出。你若是愿意背着,也是可以的。」 「可是……我怎么把它召出来?」 「诶!这是你们的事儿,老头子我怎么会知道?你刚刚碰它的时候,它没有告诉你的心吗?」 「我的心?」司淮有些迷惘地转头看了看灵隽,又看了看刚到手的剑消失的方向,心中出现了一串咒,又捋不清是什么,只浮着灵隽对他说的几个字—— 山河永固,四海昌荣。 如果天下苍生是他想要守护的,他便用这山河剑,给生民一个稳固山河。 第27页 / 只是不曾想,他最后会用山河剑,断了生前身后路。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第一次司淮和转世后的吾念遇见的时候,提起了关于名字、念珠手串等其实都是年少时候的事情,少年篇这几章就是对应的前面,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是在注水哈哈*^_^* 然后可能有小可爱会觉得和尚的性格跟文案有出入,渣作者的本意是一开始见面两方都比较正人君子一些,等到后面自然慢慢有进展的啦嘻嘻*^_^* 马上进入第二卷 啦,这篇文的数据不是太理想但是我会认真码完的,多在评论区给我动力,爱你们*^_^* 第14章 绝命神笔 一 黄昏时分的天色十分阴沉,一道闷雷低低在天边炸响,惊得路上的车马加快了脚程。 车轱辘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颠得整辆马车散架子似的摇晃,忽然一声闷响发出,马车厢朝着一侧倾去,一个车轮陷进了大窟窿里。 后边跟着的几辆装货物的车赶紧停了下来,几名家僕慌忙从车上跳下围到马车边,一把拉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车夫,掀开车帘查看车内人的状况。 「少爷,没事儿吧?」 「没事。」车内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边揉着撞得有些发疼的手臂,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少爷,车轮子陷进坑里了。」车夫弯腰检视了一番,颇为愧疚道:「少爷对不住,天色太暗了我没瞧清楚……」 「没瞧清楚?你长着这双眼睛做什么用的?少爷磕出些什么万一你担得起吗!?」围在前头的家僕怒目瞪着车夫,扬手就要扇他耳光子,被少年伸出去的手轻轻拦了下来。 「少爷……」 「嘘……」少年竖起食指抵在嘴唇处,指了指耳朵,压低声音道:「仔细听,有动静。」 几名家僕相觑两眼,登时提高了警惕,伸手按向腰间佩刀,将少年护在了中间。 荒郊野岭除了他们这一队车马再没有别人,风吹得不急,道旁的草却晃动得厉害,夹杂着一些不属于草木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像什么人在絮絮低语。 「是人是鬼!出来!」方才护主最心切的家僕直接拔刀出鞘,冷光在草丛里一闪而过,并不见什么东西躲在里面。 「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划拉着车底的木轮,众人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握着刀的手禁不住地颤抖,愣是没敢拧动脖子往下边看一眼。 他们这些给主人家看家护院的家僕自然都练过几下子,遇到些小毛山匪还能煳弄一下,可哪个山匪会从车轱辘底下钻出来,必然是出门选错了黄道吉日遇着了不干净的东西。 「啊!啊啊!!有东西在抓我的脚!」离车轮子最近的家僕吓得惊叫一声,闭着眼睛挥刀向脚边连着砍了几下,才脱力地跌坐到地上,隔着车轮的间隙对上一双绿色的眼睛,迟缓了片刻,才发出一声极度恐惧的扭曲得不像人声的惨叫。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黑洞洞的窟窿里钻了出来,四周忽然颳起了大风,歪向一侧的马车被掀上半空,落到众人中间砸了个粉碎。 凭空生出来的枯木桩往上生长着,藤蔓和根枝盘错在一起,皱巴巴的老树皮上生了一张人脸,睁着一双绿色的鬼怪一般的圆眼睛。 家僕们惊惧之下四向逃跑,才跑出几步远就被藤蔓拽住脚腕拉了回来,七横八竖倒在了木桩下。 少年面上露出些许慌张的神色,强自镇定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短刀,刀锋出鞘的寒光打在了老树桩的「脸」上,那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露出一丝危险的意味,十几根粗树根从地下带泥而出,像挥舞的八爪鱼的触手,往少年身上缠过去。 手中的匕首折射着冷冷的光,少年一咬牙正要掷出去,忽而几道破风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几支白色的小箭擦着他的肩头过去准确无误射在了老树桩上,几声将死的粗哑低吟声之后,长着人脸的老树桩应声倒下,变作了一棵干死的枯木。 「咳咳咳……」司淮一手拨着路边的杂草一手甩着袖子挥散激起的尘灰,半走半跑地从矮坡上下来,径直走到老枯木边上踢了两脚,确定它死透了才将插在命门上的几支「小白箭」拔了出来,不讲究地在袖子上擦拭了几下,重新藏回扇子里做几根安静的扇骨。 那名少年搀扶起几名家僕后正要向司淮道谢,步子还没迈开就被他们拉住了,一句「荒郊野岭的没准这人也是个妖怪」的低语声传进了司淮的耳朵里,他重重哼了一声,准备不留名离开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我好心救了你们还要被当做妖怪,刚刚就该让你们都做了老树妖的肥料。」 「家僕粗鄙,公子莫要见怪。」少年挡开阻拦的几只手行到司淮跟前,拱手作了一下礼,温声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免贵姓司。」司淮仰头看了看已经黑透了的天,重重乌云遮蔽了星月,不时从云层里现出几道电光。「看这天马上要下雨了,前边有一间荒庙,我本来要去避雨的,小公子不妨一起。」 顿了一会儿,他看向不远处的几名家僕,道:「如果你们还觉得我是吃人的妖怪,自然可以在外边淋着,不过你们这货物怕是得作废了。」 / 山雨下得快且勐,几名家僕才把装货的板车推进小山坡上的荒庙,外头的雨就像拿盆装着似的倒了下来。 第28页 木板车并排了一列堵在了大门口,十几个大箱子沉甸甸的,几个人在里边一顿翻找才摸出几支大红蜡烛点燃,又手忙脚乱地清扫破庙给他们家小少爷腾地儿,司淮无所事事地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倒下的佛像前。 那是一尊石佛,自佛身与莲花台接合处断开,砸在了供奉的石台上,眼睛上蒙着扯下来的帷帘,弯起的嘴角似乎在嘲笑这无情的人世。 司淮伸出手去想扯下帘布,又黯然收回了手,兀自出了神。 两个月前从桐庐镇离开后,他一直在找适合潜心修炼的地方,没想到大河南北走了一遭,竟然回到了淮阴。 当年的淮阴郡如今已经是一座大城,繁华热闹不减当年,只是街头巷尾再看不见一处贩香卖符的摊档,也没有了空气里似有若无的檀香。 上明华寺的路已经被杂草淹没,他在山脚下站了整整一夜也没有上去,他怕看到当年被自己烧毁的寺院,更怕看到一个重建后又衰败的寺院。 他一直以为他喜欢灵隽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却没想到遭尽世人谩骂,整个佛门也因此由盛向衰。 如今的世道盛行修仙问道,也只有他这个死后重生的人才会怜悯这倒下的石佛。 「司公子?司公子?」身旁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递过一碗烧开的热水,问道:「公子一直看着这佛像,可是觉得得有什么不妥?」 「没有,只是觉得太萧条了些。」 「和尚少了,寺庙自然也就少了,万物皆有盛衰罢了,不必太过感怀。曾经佛门鼎盛之时庙宇随处可见,如今仙道势起,自然宗门道观更多,心里装着佛的人不会在乎一座寺庙的兴废。」 杯里的水散着热气,司淮有些惊奇地转头看向那少年。 少年着了一身月色暗纹华服,身上带着不少玉饰,看着就像大户人家里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可眉目间又带着文雅气,想来是教养得极好才能说出方才那番话。 「小公子待人谦和温雅,不知是哪家的少爷?」 少年笑了笑,道:「公子过誉了,姓盛名寓,唤我一声锦承便好。」 「盛?可是凤棉盛家?」司淮看了一眼一旁警惕起来的几名家僕,心中已然明了,却还是在盛寓点头的时候回以一笑,道:「锦承年岁比我小,不妨唤我一声祁舟兄。」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让我们少爷唤你一声兄长?!凤棉盛家你没听到吗?!」一名长得较魁梧的家僕将手里的刀「哐当」一声砸到地上,拿出了街上打群架的气势。 「听到了又怎样?方才被那老树桩吓得抱头鼠窜的不是你们?」司淮面不改色回了一句,十分不客气地在火堆边上坐了下来,顾自用碗盛着锅里的食物。 四大仙门世家之一的盛家,司淮自然是听说过这响噹噹的名头。 盛家的地界凤棉城位于淮水下游的富庶地带,又有一个世代经商经济实力雄厚的外家,在财力方面狠狠压了别家一头。 不过盛家的小公子——也就是面前这少年自幼体弱,资质也差些,修习不了术法,只得接手母亲家族的生意,而盛老宗主又上了年纪,因此整个盛家都落在了盛大小姐身上。 这种修仙大家都有不少门人弟子,家中仆侍虽然也会练些拳脚,但资质不够练的都是些花架子,盛家小少爷出门在外,不应该只带这么些人才是。 「我这种散修才在这荒山野岭猎妖,你们怎么会放着大道不走跑到这儿来了?」 「唉……」盛锦承重重嘆了一口气,带了点怨念的眼神从家僕们脸上扫了一圈,「我此行是背着我阿姊出去置办婚宴用的东西,带了这几个蠢笨的傢伙,连路都走岔了,要不是遇到祁舟兄,怕是丧命树口都没人知道。」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盛家公子修不了术法本就叫人说道,要是再来个横死妖口,盛家可就要成为仙门百家的笑料。 司淮「嗯」了一声,注意力清奇地转到了另一处,「早就听说盛家要和东阳家联姻,这么快就要成亲了?」 盛家的下一任家主是个女子,在仙门世家中占不了优势,而东阳家作为仙门的后起之秀,又缺了些势力和威望,两家结合,确实是对彼此都有益的好事一桩。 「还没……」盛锦承有些语言又止,笑了笑道:「总归要先培养培养感情,这几日东阳公子从渝州来了凤棉,想必也会谈及婚假,我自然要为阿姊备下最好的东西。」 司淮点了点头,也不戳破他没说出来的事。 盛家的家主之位将来必定是由盛大小姐继任,而东阳家也只有一棵独苗,两人成了亲后接任家主之位,届时如何权衡是首要考虑的,东阳公子此去凤棉怕是奔着商议而去。 仙门大家名声叫得响,可站得太显眼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出些什么事儿都会被人茶余饭后拿来说道说道,司淮这几个月陆陆续续听到了不少猜测,若是把这些人放到一起没准还能集思广益。 「祁舟兄接下来打算去什么地方?若是无事,不妨到凤棉游一遭,父亲为了让阿姊和东阳公子培养感情,特意在三木原准备了一场水上盛会。」 三木原是盛家的仙府。 司淮一个「不」字已经到了嘴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看了盛锦承身后兇巴巴板着脸的魁梧家僕一眼,笑着应下了。 第29页 / 凤棉城离此处已经不远,第二天赶了一天,第三日清晨便入了城。 入了秋的时节反倒下起了雨,街道上还没什么行人,只有几个早点铺子开着门张罗,店主人看见盛锦承热络地打了几声招唿,笑呵呵地塞了几个包子过来。 「盛家在此威望很大。」司淮咬着热乎的肉包子,顺口贊道。 盛锦承笑了笑没有说话,将手里的包子分给家僕们,引着司淮往三木原的方向走。 "此处可是城东?" "此处是城西,城东在另一个方向,祁舟兄要去……"盛锦承忽然住了口,警惕地望向旁边的小巷。 天光照不进巷子里,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里面传来。 一个人神色慌乱地从小巷的阴影里跑了出来,仿佛看到了救命菩萨似的往这边撞过来,把盛锦承瘦弱的身板扑了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林先生?」盛锦承认出了来人,扶着他的肩膀,皱起了眉头。 「寓公子……」那人听到声音回过神来,胡乱拨开脸上有些凌乱的头髮,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发颤的手指着身后的小巷子,哑着嗓子艰难地吐出来一句话—— 「公子,死……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一下小司淮到凤棉城去想干什么嘻嘻╭(╯e╰)╮ (ps:过年这段时间大概还是隔日更~小天使们多多留言给我增加码字动力,说不定会爆更哇哈哈哈) 第15章 绝命神笔 二 「盛寓!」 一声清冽的女音横插了进来,带着些不同于这个小雨清晨的微微火气。 十几个身着红色服饰腰带佩剑的人往这边走来,步伐整齐一致,为首的女子一头长髮梳得干脆利落,身下的衣摆随着脚步大开大合,颇有几分飒爽英姿。 「阿姊。」盛锦承看见来人,笑着叫了一声。 司淮自觉地往后退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来人,这女子长相秀丽,眉眼和盛锦承有几分相似,却又比他多了几分英气,再加上那一句「阿姊」,想来便是盛家的大小姐盛原——盛兰初。 「你还知道回来?!」盛兰初的火气并没有因为他脸上的笑降下去,伸手往他肩上重重戳了两下,火气更大了,斥道:「你家服呢?!」 仙门大宗都有统一的门派服饰,像盛家这种家族门派的弟子,通常会将统一的弟子制服称为家服。 盛锦承讪讪一笑,道:「出门在外,太招摇了不好。」 「你不招摇些别人怎么知道你是盛家的人!」盛兰初板着脸左右打量了他一圈,才放缓了语气,「挨欺负了没?」 「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只厉害的树妖,幸好祁舟兄救了我,我便邀他来凤棉走走。」盛锦承顺嘴将她的注意力引到了司淮身上,闭口不提家中准备宴席和他私自出门採办的事。 盛兰初嗔了他一声,脸上的神色柔和了些,朝司淮点了点头算作答谢,视线越过他们两人落到了后头那人,有些诧异地问道:「林先生怎么会在这儿?」 「原姑娘。」林先生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强自镇定着做足了礼数,道:「昨夜我与盛宗主彻夜饮酒,天快亮了才从三木原离开,没想到走到半路上居然遇到……遇到了死人……吓得我酒醒了一大半……」 「什么死人?怎么回事?」盛兰初看向同样一副不明所以模样的几人,示意林先生往下说。 「我也不知道,盛宗主要让弟子送我一遭,我非得自己走,走进前边那条巷子的时候就看见有两个人倒在地上,一摸都没气儿了,吓得我赶紧跑出来找人……」 他们两人说话的空当,司淮已经从盛锦承那里问出了这个林先生的身份,他是盛锦承的私教先生,从识字读书开始教到现在,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启蒙导师,学识渊博为人大义,又与盛宗主私交甚好,他说的话盛大小姐自然也没有什么怀疑。 盛兰初打了个手势示意盛家弟子先进巷中查看,又差了两个人送还未彻底醒酒的林先生回家,这才带着自家不成器的弟弟往黑漆漆的巷子里面钻。 巷子不宽,勉强能容两个人并排通过,司淮见盛锦承规规矩矩走在盛兰初边上,干脆落在后头慢悠悠跟着,一边捉摸着心里的事一边听着前边两人不紧不慢的谈话。 「阿姊,这大清早的你不督着弟子们操练,怎么会跑到城西来?」 「还不是你一声不说就跑了!半个三木原的人都被我派出去找你了,昨夜才有消息说在城西外看见你,天没亮我就……」盛兰初的话还没说完就住了话音,奇怪地「咦」了一声,自言自语般问了一句:「怎么有个和尚在这儿?」 「和尚」两个字在司淮心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仿佛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覆了上去,却重得出奇。 他加快了脚步追上停在巷口的两人,城西这一片商户交错,巷子里出来又是一条街市,面前这光景也不知道是哪座酒肆的后墙,墙里齐齐探出来几棵大树的绿冠,投下一片阴影挡着墙根处两个歪倒的人。 十几名盛家弟子将一个身穿灰色僧袍的和尚围在了中间,那和尚却不见半点慌张,闭着眼合着双手默念着超度的经文,晨辉落在了他身后,仿佛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华光。 司淮定定地望着那人,心中悬着的一块重石平静地沉入了千尺寒潭中,一时竟不知该上前还是该后退。 第30页 犹豫之际,正好那人诵完了经文,望过来的视线平静无澜,却在看到他的时候,多了一分笑意。 / 盛家弟子见盛兰初过来,整整齐齐唤了一声「少宗主」,后者应了一声,抱着双手停在两具尸体前打量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吾念,冷着声音问道:「你干的?」 「阿弥陀佛,贫僧不杀生。」吾念从容回答,随即对着跟上来的司淮微一点头,「淮施主,别来无恙?」 「你们认识?」盛兰初眉头一挑,目光在司淮和吾念之间来回打量了一下。 「嗯。」司淮轻轻点了一下头,压抑着难安的心绪,不疾不徐道:「两个月前在桐庐镇认识的,大师怎么会在此处?」 「贫僧那小师侄染了严重的风寒,我带他进城寻医已经四五日了也不见好,昨天夜里烧得煳涂,只好熬到天亮出来寻大夫,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两位遇害的施主……阿弥陀佛。」 「这么说,这两个人的死跟你没关系了?大清早的街上也没几个人,你一个和尚刚好出现在这里,恐怕不是你一句『不杀生』就能撇清的吧?」 天还没有亮透,又飘着雨,路上半个行人的影子都见不到,一个外来和尚站在尸体边上,自然不能因为他是个和尚就相信他是清白的。 司淮正想替他辩解两句,一个查看尸体的弟子先出了声,唤道:「少宗主,有异样!」 另一个弟子顺势将压在上头那人翻过了身来,两人皆是百姓穿着,方才倒在一处没有细看,这回翻过面来才发现那人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血痕,血迹还在往外涌,浸湿了大片衣襟和他身下那人的肩背,可是—— 「这个人是被利器划破咽喉死的,可是被他压在下边的这个人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非但没有任何伤痕,那张还没发僵的脸上似乎还留着笑意。 那名弟子小心翼翼将他翻过来靠在墙根上,慌忙挪开了视线,在冷雨的清晨里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盛兰初眉头紧紧皱起,双手大喇喇往往腰上一叉,猜测道:「没有伤痕……难道是下毒?」 「如果是下毒,另一个人身上为什么会有伤口呢?」被挡在后面的盛锦承从司淮身后绕了出来,「兇手总不至于下毒杀了人,又拿刀杀死另一个人,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而且……这个人若是中毒而死,是什么毒能让人死的时候还在笑?」 「先抬回三木原,找几个仵作验验尸,看看晚些时候有没有上门认尸的。」盛兰初重重嘆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吾念,道:「至于和尚你……还是随我回一趟盛家,这个世道,剃掉了头髮也不见得就会守那劳什子的清规戒律,我总不能因为你是个秃头就相信你的清白,等查清确实非你所为,我自当以礼赔罪。」 不等吾念答话,长街另一头的巷子里跑出来一名年轻弟子,指着巷子里边扬声道:「少宗主!这里头还有一个!」 几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被十几名弟子齐刷刷注视着的盛兰初脸色越发黑沉,一言不发地朝那边走去。 仙门大家驻守的地界一向太平,可这大清早的在盛家的地界上居然一下死了三个人,不管是人为还是鬼祟,怕都是活不长了。 盛锦承并没有被盛兰初身上的怒火气吓住,前脚盛兰初进了巷子,后脚他便跟了上去,司淮和吾念相视一眼,也跟在这位小少爷的身后查看情况。 那条巷子里堆了七八个装满杂物的箩筐,其中一个被撞到倒扣了下去,正好盖住了尸体的上半身,散落一地的杂物里混着个破了的灯笼和一面小锣,想来这个人是打更的更夫。 更夫夜晚打更,将近五更天才能下值,保不准是他正好倒霉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遭人灭口。 众人心里头这么猜测着,却在尸体上身扣着的箩筐掀开的时候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更夫身上除了撞得狼狈了些,并没有任何可见的伤痕,生满褶子的脸泛着苍白的死态,嘴角勾着的笑让人看得毛骨悚然。 盛兰初错身挡开盛锦承的视线,弟子将尸体一併抬回三木原,转身拉着盛锦承出了巷子。 「没有伤痕、面露笑意,如果不是中了什么死相离奇的毒,怕是有鬼魅在作祟。」盛兰初一把拍在盛锦承往后望的脑门上,斥道:「你少靠近!免得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更夫和另外两人不是死在同一处,不能判定他们认不认识,还是先等家属认尸确定身份,才好追查。」司淮的手在腰间的摺扇上摩挲了一下,沉下了声音道:「不过这死相有些奇怪,邪物作祟的可能性比较大。」 「阿弥陀佛……」吾念合着双手揖了一个礼,道:"贫僧略懂些捉鬼除祟之法,虽然在盛家面前有些班门弄斧,还是愿意倾力相助。" "大师……"司淮本欲为吾念开脱几句让他离开,想不到他却自己要铁着脑袋往上撞。 "贫僧清白无畏,何惧到盛家仙府走一遭,但求不要让无辜之人枉死。" 吾念默了一会儿,直到抬着尸体的盛家弟子从旁边过去,才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问道:"盛姑娘既然要将贫僧带回三木原,可否将我师侄也一併带上听闻盛家的医师医术了得……" 司淮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原来这才是这和尚上赶着去三木原的原因。 盛大小姐一口气提上来又咽了回去,随手点了两个弟子去扛人,转身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回走。 第31页 / 盛家仙府三木原是八百里湖泽上的一座岛,入口处栽了三棵木棉树,两座并行的铁索木桥连通岛陆,木桥可走车马,建得大气奢华。 校场上站着一排排晨起操练的弟子门生,身着橙红色绣白纹服饰,远远看着,像早春时节大片大片开得热烈的木棉花。 若看得再仔细些,不难发现那白色纹案绣的正是盛开的木棉花,木棉是盛家的家徽,传说是英雄的象徵。 然而大片如火的红色里突兀地站着两个身着冰蓝色服饰的男子,前头那人生得仪表不凡,负手立于一侧,颇有些清冷姿态。 排得上名号的仙门大家中,只有渝州东阳家的家服霜雪霁寒袍通身冰蓝色,袖摆衣袂滚了一圈霜雪纹案,衬得整个人周身裹着一层森寒气。 只是如果单单放两个人在焰火堆里,那森寒气便化得没了踪影。 盛兰初皮笑肉不笑地冷冷呵了一声,"我说怎么大清早这么晦气,见到个和尚还死了人,原来是东阳公子来了。" "……"吾念替旁边背着尘一的小门生託了一把身后的人,插话道:「施主与夫郎拌嘴,莫要误伤了我这和尚。」 「他才不是我夫郎!」盛兰初恶狠狠瞪了吾念一眼,冷冷哼了一声。 另一头的东阳公子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看向这边的眼神带着些嫌恶,并没有要招唿的意思,转身朝另一头走远,留下个清冷卓绝的背影。 世人都在传盛家小姐与东阳公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看这两人相看两厌的样子,看来传言出入得有些大。 盛兰初狠狠咬了一下牙,愤愤然转身要往另一个方向走,蓦然对上还落在自己身上的和尚的视线,脸上登时浮起了一丝微红,陡然抬高了声音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刚刚是为了让他不顺气,才不是什么拌嘴!唉呀对……对不住!行了吧?」 话音撂下,盛兰初匆匆走开,吾念望着那道,忽而也抬高了声音,「贫僧并未在意,施主不必挂怀!」 离得近的几个弟子大抵没想到有人敢呛他们少宗主的声,转过身去忍俊不禁,好一会儿才板正了声色,引着吾念和司淮去客居的屋舍。 司淮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走在吾念侧后方,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见吾念那虚握着念珠的手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奉上,最近的章节越码越粗长了,自己撒个花花庆祝一下*^_^* 话说这章会不会人物太多看着有点杂⊙?⊙? 第16章 绝命神笔 三 盛老宗主昨夜宿醉,到午膳十分都没有醒过酒来,因而司淮跟着盛锦承进膳厅的时候,只有盛大小姐和东阳大少爷大眼瞪小眼地坐着。 家族门派里没有家主和弟子们同吃的规矩,司淮算是占了个救命恩人的便宜与主人家同桌吃饭。 饭桌上只有简单几道日常小菜,并没有因为有客人到来刻意准备些美味珍馐,不大不小的圆桌正好坐满四个人。 听闻盛家主母早逝,盛宗主膝下只有一儿一女,也不知道平日里一家三口围着吃饭是不是也这样一言不发。 司淮左右看了看神情有些微妙的主人家,执起筷子在桌子上齐了齐,夹了一口菜正要往嘴里送,便听见盛大小姐重重拍了下桌子,夹起的菜一个不稳落到了衣服上,沾了几点油迹。 「东阳彦你几个意思?嫌我盛家的饭菜不好就滚回你们东阳家!别在这儿挑三拣四的!」 「呵!」东阳彦将筷子往碗上一放,讥诮道:「饭菜做得清淡,火气倒是很大,盛家都这么待客?」 「别人来自然要好酒好菜招待,你来……有口饭就不错了。」 「……」司淮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感情他是沾了东阳大少爷的光得此"礼遇"。 旁边的盛锦满脸歉意地陪笑,司淮暗暗后悔没有在入城的时候和他分道扬镳,却只得拿出不在意的姿态,起身准备去换身干净衣裳。 刚一转身,门外就扑进来一个老妇人,哭得没有声了一下一下地抽噎着,半个身子挂在了司淮身上。 "公子……求求你为我家老头子申……申冤吶!他平日里老实得很,哪有什么仇家要杀他一定是……一定是鬼怪作祟啊!" 司淮愣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这妇人是来认尸的,连忙将她扶到一边坐下,看向门口站着的小门神,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回事。 小门生木讷了好一会儿,才用口型说了几个字,"更夫的遗孀"。 盛兰初顾不得和东阳彦的无谓争吵,递了一块干净手帕给老妇人,放轻了声音问道:"大娘您慢慢说。" "姑娘就是盛少宗主吗?"老妇人颤抖着手接下手帕,终于缓过来一口气,"少宗主,我家那口子就是个半夜打更的,上哪儿去结仇家一个人好端端的就这么死了,一定是有鬼怪在作祟!盛家是仙门大家,一定要将那邪物捉住啊!" "大娘,若真有邪物作祟,我定叫它碎成齑粉!可现在好端端的没有端倪,怎么知道是何方妖物?" "凤棉这半年里大大小小做了十几场丧事,这么多人,怎么能都在这个时候死了呢?说是无疾而终,可不就是像我老头儿那般无病无伤,就这么莫名其妙死了吗?这就是蹊跷啊!" 半年里死十几个人,对于偌大的凤棉城来说算不得什么蹊跷事,无疾而终老人都算作喜丧,从来就没有谁跑到三木原来哭诉鬼怪作祟,自然不能因为这更夫死得离奇就下定论。 第32页 老妇人见盛兰初对自己的话半信半疑,急起来又断断续续地抽噎着重复刚才的话。 盛家地界发生的事情自然归盛家管,司淮身为客人不好逾越,只得礼节性地示意了一下,转身出去。 / 直到夜幕降临,司淮才从房中出来,一袭黑色劲装将身形拉得匀称修长,走在满天星河下,与苍茫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他此行目的明确,一路朝着吾念的客舍走,到了门口却又怯了脚步,在门边犹疑不定。 重活此生,他没想过会遇到吾念,他以为三百年前那个和尚就应该回到正途立地成佛。 可既然遇到了,也算是了了此生夙愿。 只是,上一世的灵隽被他害得声名尽毁,他不能再让这一世的吾念因为他再毁了现在的一切。 在桐庐镇目送吾念离开的时候,他便在心里告诫自己好好修行,他与吾念,本就该各走桥路,可没想到他斗转一圈来到凤棉,居然又遇到了。 既然如此,是否就是他们的前缘未尽,佛主大发慈悲要在今生续上。 司淮抬起左手露出腕上戴着的佛珠,恍惚间又出现了灵隽将手上珠串过到他腕上的样子。 罢了,既然又遇到了,便没有再退避的道理。 他重重嘆了一口气,曲起指节正要扣门,门扉忽然从里面拉开了。 盛锦承站在门口,对司淮的出现有些意外,旋即想起司淮于吾念和尚相识,便出声道:"吾念大师不在房中。" 司淮没料到他会将自己的目的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又不好转身离开,只得在门口与他寒暄两句,最后藉口看望尘一进了屋。 尘一小和尚盘着腿坐在床头,张着嘴露出一副更加惊讶的表情,直到司淮走近,才换了一副笑脸,问道:"淮施主怎么会在这里?" 司淮不打算跟他解释这件说来话长的事情,简短问道:"你师叔呢?" 小和尚摇了摇头,一张圆脸比两个月前要消瘦了些,衬得眼神无比诚挚。 "师叔他托盛小公子来给我送药,人却不见回来,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司淮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心中有了计较,却不急着出去找人,顺势在旁边坐了下来,瞟了一眼尘一手臂上伤痕,追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今日盛家弟子背着这小和尚的时候他便看见了,只是当时心中还纠结着到底该不该远离吾念,没有凑上前去询问。 尘一干笑两声,将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爬到手背上的淤痕,随口敷衍道:"出门在外,总免不了受些小伤。" "小伤你这风寒就是因为这些小伤染上的吧?" 尘一小和尚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撇头看向一边空置的药碗,嘴里泛起一股子苦味儿。 他伸着脑袋往门边望了望,下定决心似的,道:"师叔不让我乱议是非,我跟你说了,你可不准说出去!" 司淮只觉得这孩子有些像当年年少懵懂的自己,笑着点了点头应允下来。 原来,他们两叔侄离开后一直在凤棉城周边的小镇里捉鬼除妖,又与那群散修遇上了几次。 一开始他们对吾念还怀了些敬意,两次三番下来便觉得是这和尚在针对他们。 于是那几个散修在吾念和尚又一次捉住一只妖物的时候,将两人堵进了死胡同里毒打了一顿出气。 尘一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挨了这顿打吃不住,没两天就烧得煳里煳涂,小镇子里的大夫看了几次都没好,这才到城里寻医,这一点正好与吾念的说辞对上。 "本事不够却要怪别人,算什么仙门修士!"司淮沉下脸色骂了一声,随即奇怪道:"你师叔那舞什么都成罗汉棍的本事,你怎么会被打成这样是不是木头脑袋不知道躲他身后" "我师叔那身本事是打鬼打妖的,不打人!更不会打仙门!" 司淮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么说来他们两个人就这么被打不还手他身上也有这种青紫交错的淤痕。 心头隐隐浮起一股说不明的滋味,司淮起身要出去寻人,走到门口便被尘一喊住。 "淮施主,我师叔他不会杀人的。" "嗯。"他沉沉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 两具尸体在阴凉的屋子里停着,照进来的月光多少有些清冷无情,仿佛那只是两个生命消逝后留于人间的躯壳。 秋日的夜晚有了几分凉意,吾念仍穿着单薄的灰色僧衣,执着一盏跳动的烛火,站在其中一具尸体边上。 尸体脖子上的伤痕已经凝固,翻出的皮肉结进了痂里,像一条狰狞的黑色蜈蚣。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吾念警惕地回过头去,见来人是司淮,才定下了几分心神。 他第一次见司淮的时候便觉得他生得俊极雅极,浅色衣袍衬出风雅气质,今日这黑色服饰倒是第一次见他穿,简洁利落,反添了几分神秘与沉稳。 "淮施主怎么也来了?" "这两具尸体在这里停了大半日了也不见有人来认,加上今日那老妇人所说的话,总觉得有些蹊跷。" "今日之事贫僧也听说了一些。"吾念秉正了神色,指了指另一边的尸体,道:"那具尸体和那个更夫身上都没有伤口,且死的时候面带笑意,仵作验过尸体并没有中毒,不知还有什么手段能让人笑着死亡?" 司淮摇了摇头,除了老死身亡,实在没有什么死法舒坦得这样离奇。 第33页 可若要说老死身亡,那老更夫也就罢了,另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分明还是个中年男子,万不到老死的年纪。 "再说这个人,明明是死在一处,为什么偏偏只有他的身上有伤痕还是在咽喉这种一击毙命之处?" "如若是邪祟作怪,必然是我们都不曾见过的手段。也许这个人不曾中了那东西的招数,它便直截了当地出手杀人。"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便很难找出这作祟的邪物。" 可是要追查死因,也是一个没有头绪的死结。 "今日那老妇人说过凤棉城半年内死了十几个人,虽说偌大个凤棉城死十几个人不足为奇,可若是半年内寿终正寝了十几个人,便有些离奇了。" "寿终正寝……"吾念举着烛火走向另一个人,那人僵硬的脸上仍然扯着一点悚人的笑,和今晨见到的一般无二,"确实像寿终正寝。" "再有……"司淮跟上他,缓缓接下去,"凤棉城比桐庐镇大了不知道多少,那妇人不过是一个更夫的妻子,哪里能知晓那么多事,她若说十几个人,必定是在她居所附近能听到看到的,那放到整个凤棉城……" 也许只是冰山一角。 吾念脑子里浮起这四个字,倒抽了一口冷气,忽而觉得今晚凉了许多。 "但这只是猜测,万一真的就只是巧合呢?人死入殓,偌大个凤棉城,也无从查证。" "那也未必,既然有这么多家办丧事,那么白事铺子里定然能问出什么。" "你是说……" "明日可以走一遭。"司淮接过后半句话,定定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瞳里倒映出跳动的烛火,起了一丝波澜。 "大师,现在可以说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_^* 不知道除夕夜还有多少看文的宝宝,评论区举个手,发新年红包啦^o^ 过年了啰嗦一下,发表一下感言>3< 这是渣作者第一篇耽美文,选的题材不是很热,前期数据一直不怎么好,写得有点灰心丧气,非常感谢评论区留言以及投雷和灌营养液的小天使们,让我觉得我写出来的作品有人喜欢*^_^*新的一年希望我一直更,你们一直在,评论区欢迎你们~真的,你们的喜欢和鼓励就是我拼命码字更新的动力,爱你们比心? 最后,我已经准备好红包钱了,不要为我省啊*^_^* 第17章 绝命神笔 四 没关紧的门被风吹开,带灭了吾念手里的烛火。 和尚不紧不慢地重新将蜡烛点上,踱着步子去关上房门,转身对上司淮的视线,不由得轻轻嘆了口气。 他没有回答司淮的问题,只是反问道:"施主可是奇怪我一个和尚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且不论大师为何恰好出现在了那里,可你连辩驳的话都没有为自己说几句,更是主动跟来了三木原。若说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那大师来查看尸体总得带个盛家弟子在边上作证才是,而不是一个人拿着烛火趁夜查验。" 司淮隔开挡在两人身前的烛火,往前逼近了一步,两张脸离着两寸距离,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吾念眼睛里倒映出来的自己。 他的身上有着常年烧香礼佛染上的檀香味,平和得十分舒适。 不知是不是这火光的原因,司淮忽而觉得身上有些燥热,视线从吾念两片嘴唇擦过,赶紧仓皇地挪开了。 几乎是一瞬间,司淮眼中浮起一抹青色又很快消失无踪,慌乱的神色仿佛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 再开口时,他刻意将声音压低了许多,沉沉道:"大师来此,可是有别的原因" 这话虽是一句询问的话语,可司淮的语气却是肯定的。 吾念轻轻嘆了口气,背过了身去,声音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痛楚。 "施主不妨先听和尚讲一件旧事。" / 吾念和尘一原本是一座小寺院里和尚,那寺院统共六个人,尘一小和尚年龄最小,和他这师叔走得最亲近,便时常随吾念外出化缘。 三年前的一个冬日,吾念带着小和尚一起下山添置冬日的用物,正好碰上了庙会,回去得晚了一些。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没有星月,借着雪色能勉强看清上山的路。 往常他们走到一半山路的时候,就会碰上下来接人的另一名弟子,可那日走到了顶也没有见到。 小寺院的木门半敞着,门前的雪扫了一半,短了半截的扫帚被随意仍在了一边,空气中浮着冷冷的雪的味道,带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两人俱是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什入内查看,院中的陈设和早些时候下山时一样,地上多了几道滴出来的血迹,延进了佛堂里。 镀金的佛像被砍下了半只手臂,滚落在佛祖赤着的脚边,半个身体从莲台上垂了下来,滴滴滴滴地淌着血。 那是吾念的师兄,这座小寺院的住持和尚。 另外三具尸体横躺在纱幔后,身上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每一道都深得见骨,流干了身上的血液。 寺内的几间僧舍都被翻得一片狼藉,连床板都被翻了个面,仿佛在掘地三尺找着什么东西。 可是找什么东西呢? 这破落的小寺院也就只有那镀金的佛像值个几两银子,有什么东西能引来这么大的灭门惨祸 / 第34页 "我和尘一不想守着空空的破寺院,将伸出了他们葬了之后就开始云游,一来捉鬼除妖,二来也是为了寻到杀人兇手。" 吾念的声音有些微颤,单薄的灰色僧衣衬得他的身形有些瘦削。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杀人报仇,可总得知道他的四个同门因何而死。 司淮一言不发地看着吾念,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当年他屠尽了满寺的人,又放火烧寺,不知道那人持着禅杖来寻他的时候,看着那满目疮痍,心中又作何想。 吾念转过身来,伸出虚握着的左手,香木念珠饶了两圈套在手腕上,修长的指节慢慢展开,露出了掌心里一直攥着的东西。 那物不足半个掌心大,横面上看着是一朵四瓣的十字花,细看却发现每一瓣的边缘都极其轻薄锋利,瓣尖像极了利刃的尖峰。 司淮小心拿起来在眼前端详了一翻,这十字花镖造得玲珑小巧,做暗器最合适不过,若是周围有些草木,没进去了便很难发觉。 他忽然记起早上发现这两具尸体的时候,他们是靠在墙根上,那堵墙里边正好栽了树,落了一堆叶子在院墙外,也许正好就能遮住这不大起眼的东西。 "这是杀死他的兇器"司淮将十字花镖拿在跟前,眼神扫了一眼脖子上有伤伤痕的尸体。 吾念点了点头,"这东西落在角落里,被我拾了。" "那为什么不给盛小姐她是盛家的少宗主,对仙门百家有了解,没准知道此物出自何处。" "她未必知道。"吾念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我寻此物的出处寻了三年,问过许多仙门修士,却从来没有人见过。" "什么意思这十字花镖和三年前寺院的屠杀一事有关联" "尘一还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师兄,当年死的时候正和他这般年纪,被一剑穿喉刺死,那个窟窿一直在流血,敛尸的时候血都没干。我师兄死得最惨烈,捅穿了腹部不说,半个身子都……" 吾念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前闪过三年前血腥的一幕,才艰难地将这句话说完,"他的半边身子挂在佛祖的莲台上,模煳的血肉里,埋着这么一朵带血的十字花。" 他将烛台放到了手边的桌子上,从衣服里翻出一个包得严实的小布包,小心地打开来,一点一点露出里面那朵四瓣的利刃。 那朵放了些年头的"花"比司淮拿在手上的那朵色泽暗了许多,边角的锋刃有了斑驳的锈迹,中间"花蕊"的地方,似乎还有拭不掉的血污。 "此事是我私心,这十字花镖是唯一的线索,我若交给盛姑娘,如何再去查出三年前的旧事。" 吾念眼中闪过一丝什么,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从司淮手上取回那枚花镖,将旧的那块放在了一起,贴身放了回去。 仙门百家,错综复杂,盛家没有什么理由要帮一个和尚查冤屈,就算查了,也不能保证一定会将兇手揪到他面前来。 蜡烛发出快要燃尽的"噼啪"声,吾念念了声"阿弥陀佛",将烛台留下,转身便要离开。 司淮在原地默了一会儿,忽然便到了吾念身后,一把抓住了他伸出去拉门栓的手,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挣脱,一把掀起了他的衣袖。 清修的和尚打小便练体格,吾念的身形高大健硕,臂上的肉也生得结实,借着渐微的火光,依稀能够看清几道青紫色的伤痕印在上边。 "疼吗?"司淮伸出的指尖轻轻触了触,问道。 "嗯"吾念有些不明所以,有些尴尬地抽了抽手,司淮握着的力劲不大,轻而易举便挣了出来。 "是尘一那小子多嘴了吧?他打小被惯着,吃不得委屈,施主听一听就算了。" "我帮你。"司淮看着他的眼睛,嘴唇轻轻碰合,飘出来这三个字。 吾念也不知是不是没有听清,抬高了几分声调,问道:"什么?" "佛门在仙门百家中地位极地,他们确实不一定会帮你,更不一定会站在公义这边。我只是一个散修,不属于任何一家,我帮你。"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落下,一声极轻的嘆息声里,最后一丝微光熄灭了去。 / 清晨的天还没亮透,司淮就等在了三木原大门口处,早起到校场的弟子见了纷纷表示了一番钦佩,打起了操练的精神。 朝阳跃出地平线的时候,吾念和尚才和盛兰初一道行出来,见到久侯已久的司淮,面上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匆匆和盛兰初说了两句什么便疾行过来。 司淮眉头一挑,先他一步开口道:"没想到我真的会来" 吾念讪笑着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操练的盛家弟子,一边跟着司淮往外走一边沖盛兰初挥手。 "我同盛姑娘说了办白事的铺子里也许能寻些关联,她允我去查了。" 司淮转头看了看旁边并行的人,心情忽然有些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吾念跟他说话的时候已经不是一口一个"贫僧"。 "盛大小姐没让人跟着你我不是盛家的人,她总不见得放心我。" 出三木原只有两条并行的木桥,底下全是水,若是有盛家弟子跟在暗处,那便只能挂在木桥底下了。 司淮低头看了看脚底,连半点缝隙都不见木桥,显然不大可能吊个人在地下。 吾念知道他在想什么,失声笑了笑,道:"我把尘一压在那儿了。" 第35页 "……"司淮猜测被当做抵押品的尘一小和尚并不知道这件事。 出事的地方在城西,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从城西问起。 街上已经有了来往的行人,偶尔还有几名穿着盛家家服的弟子在人群中穿行而过。 凤棉城内有几个站寮,一是为了容易让百姓在有事的时候找到可以帮忙的人,二是做眼线用,盯着城内的一举一动。 这才是盛兰初轻易让吾念出来的原因,城中不知有多少个站寮,只要这和尚不规矩踏出了城门,就能立马将他逮回三木原去。 路边的早点摊新揭开一屉包子,腾起的白色烟雾笼住了老婆婆的半个身子,变成香气向四周散去。 司淮走过去又倒了回来,从钱袋里摸出两块碎银子递过去,笑着伸出两只手指比了个"十"字,道:"十个肉包子。" "公子啊,你这银子给多了,再拿几个素包子给这位大师吧?"老婆婆掂着手里的碎银,笑得亲切。 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语的吾念,摇了摇手指,"他吃过了,就十个肉包子。" "可是公子这银子给多了……"老婆婆有些为难。 "给那边的孩子送几个过去吧"司淮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缩在墙边的几个小乞丐。 "唉!"老婆婆应了一声,用油纸包了十个肉包子递给司淮,目送着他们走远,才又另外包了几个给那些衣衫褴褛的孩子送过去。 "阿弥陀佛,施主心善。"吾念走出去老远,回头望了一眼那些狼吞虎咽的孩子,从怀里的油纸包里拿出一个烫手的热包子。 老婆婆馅料放得足,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油。 司淮嘴角勾着一抹笑意,戏嚯道:"出家人不吃荤腥,想不到大师竟然是个荤和尚。" "心中有佛祖即可,何必在嘴上难为自己。"吾念嘴里塞着东西,说得有些含混不清,"说起来,那日我们离开时被你看见了?" 不仅看见了,而且从头到尾看得十分仔细。 司淮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停下了脚步,示意吾念看前边的那家铺子。 那铺子外头挂了几道白绫,匾额上简单用白漆写了五个字:白家棺材铺。 作者有话要说:  司淮:四捨五入是牵手啊哈哈哈哈哈哈!! 第18章 绝命神笔 五 棺材铺不会一整日都开着门等生意,尤其是大早上。 司淮正要上前把门叫开,就看见木门拉开了一条缝,一名三四十岁的男子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把身后的门带上。 那男子尖头细眼,有几分精明相,想来便是这棺材铺的掌柜,不等司淮叫住他,男子已经"哟"了一声,露出一个谄媚的笑。 "我说怎么早上起来喜鹊叫,这么一大早来生意了,公子是要置棺材还是给人送輓联" 店掌柜的声音带了点乡音,像喉间卡了什么东西,嘶哑得让人听着不大悦耳。 司淮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做白事生意的果然不一样,别人家死人了倒成了值得庆贺的事情。 "怎么掌柜的家里养鸟了这会儿都入秋了哪来的喜鹊胡乱叫" "图个吉利话,公子莫要在意。"店掌柜依旧一副笑容灿烂的模样,回身推开还没合上的门要把财神爷请进去。 司淮方才站在石阶,将吾念挡在了身后,店掌柜眼里只瞧得见衣着光鲜的金主,这会忽然瞧见个要往店里蹿的和尚,脸一沉眼一睁,拿足了架势把人拦了下来。 "去去去!大早上的去别处化缘,我这里没有剩饭!" "阿弥陀佛,贫僧不是来化缘的……" "不是化缘难道化棺材我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人,要我施捨个棺材,门都没有!" "施主,贫僧是同这位公子一起来的。"吾念依旧和颜悦色,只是稍稍加重了一点声音。 "哦"店掌柜听说他是和司淮一道的,连忙缓和了几分神色,问道:"那……不知是哪位要买棺材啊" 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像咒人的。 吾念抽了抽嘴角,略过这句不大吉利的话,道:"近日凤棉城有些不大太平,我们有些事想问一问店掌柜。" "问事"店掌柜嘴角一歪,露出不大情愿的表情,"我这是棺材铺,问什么事?问我一天卖几具棺材问也不是不行,我是个生意人,能做买卖什么都可以问,要不你们买具棺材纸人儿也行,我店里的纸人可漂亮了……" "走吧。"司淮踏进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转身拽着吾念便走,"再去找别家就是,这凤棉城又不是只有这一家卖棺材的。" "诶!公子说错了,这凤棉城还真只有我白家做这个生意,你在我这儿问不到,去其他地方也一样。"店掌柜在后头拉长了脖子,慢悠悠叫住他们。 "凤棉城东南西北各有一家棺材铺,都是我白家的,不仅棺材铺,卖香烛的、卖纸人儿的、做寿衣的,都是我们家的,去哪儿都一样。" "你们家喜欢做死人生意一手揽了一座城的白事,可真是前所未见。" "谬赞谬赞!这年头活人生意不好做,卖点什么都要折本,唯独这卖给死人的东西,花再多银两,都没有人捂着钱袋不捨得掏。" "说到底还是要银子。"司淮从怀里摸出沉甸甸的钱袋,转手扔给吾念,狡黠一笑,道:"我不买棺材也不买纸人,买你的消息可否" 店掌柜冒着金光的视线随着钱袋子在空中划了半圈,笑着连连点了几下头,"可以可以,里边请。" 第36页 / 铺子里十分阴凉,十几具大小行色不一的棺材靠着墙边排开,最中间的那副从棺盖到棺底都雕满了文案,一看就是值钱货。 不过就是个装尸体的匣子,雕得再好看又如何,死了的人又看不见。 司淮偷偷瞟了一眼对纸人生了兴趣的吾念,忽而想起这和尚上辈子给他修过一座坟。 只是他没有给自己上坟的想法,所以没有去寻过那个刻着他名字的坟堆。 一个尸骨无存的人,左右不过立个衣冠冢,没准早就被那些唾骂他的人开馆顺走了,剩下一个没什么好看的土堆。 吾念回头见司淮心不在焉地出了神,正要出声叫他,边上等人大小的两个纸人儿忽然自己动了起来,咧着嘴伸着手发着"咯咯咯"的笑声,摇摇晃晃地朝着他扑过去。 "呵!"吾念一声低唿连忙往后退了开去,片刻功夫已在心里将佛祖菩萨都请了一遍,随手往后探到个什么正要砸过去,就见两个凑在一起的纸人的脑袋被推开,店掌柜堆着笑的脸从中间探了出来。 "对不住啊,吓着了我看你们不像胆小的人,没想到被两个纸人吓着了。"店掌柜呵呵笑着,下巴朝旁边那两个纸人努了努,不死心道:"店铺新品,等人大小纸人,会动会笑,做法事的时候往灵堂上一摆,老祖宗多有面子!" 司淮扫了一眼那两只脸蛋红扑扑的纸人,不冷不淡回道:"就怕被你这纸人吓去给老祖宗作伴。" 店掌柜没再说什么,端着一叠什么东西往柜檯后走去,重重往桌上一撂,散下了一些灰尘。 "这是这两年白家各个店铺的出入帐,两位想知道些什么" "既然整个凤棉城的白事铺子都是你们家的,那你们一定知道这两年死了多少人" 司淮一只手撑在柜檯上,俯下身子,将一封红纸放在了桌上。 办白事的人会用红纸包些小钱给帮忙的人,图一个吉利,这个白掌柜一手握住了凤棉城的白事铺子,想必这种"小钱"收了不少,此时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桌上的红纸,笑容可掬。 "也不是每个人死了都会装棺材里的,有些人买不起棺材,有些人不能进棺材,这哪里能说得准呢。你要问这两年卖了多少棺材,我倒是说得出来。" 说着,掌柜的啐了一口口水到手上,搓了两下开始翻动书页,另一只手开始拨动算盘,念念有词地叨着些什么。 "两位是因为昨日死的那几个人,才找来的吧?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吉利的生意,和死人打交道总归瘆得慌,我本来已经打算去别处谋生了,没想到近几年生意越来越好,这才把所有的白事铺子都盘了下来。唉!出来了——" 掌柜的在桌上拍了一下,将算盘调了个方向给他们看。 "这两年的出帐里,算上下辖乡镇,城东三十五具,城南城北加起来六十八具,城西这边比较多,卖了五十三具,也是因为这城西生意比较好,所以我这当家的在这边守铺子。" "两年死了一百多人!"吾念拉过算盘确认了一样上边的数,"凤棉城有这么多人死这么多人都没人在意" "凤棉城数万人口,每年有不少人出生,自然也有不少人死,没什么奇怪的。前几年多的时候一年死了三百多个,这两年算不得多了,尤其是这半年,统共才死了四十几个人,生意不好做啊。不过也奇怪,统共才四十几个,城西就占了十七。" "前几年是什么时候" "嘶——要说起来也没个准,死人死得最多的那两年,我正好瞅准这个商机揽断凤棉城的白事,离现在也有……"店掌柜眯细了眼睛,伸出一只手开始认真掐算,"八、九年了。" "八、九年"吾念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低低嘆了一声。"这么长的时间,找线索不是容易的事。" "那也未必。"司淮搭在桌上的手微微曲起,在桌案上轻轻扣着。"店掌柜可有见过……或是听说过,那些人的死相" "公子问道点子上了。"店掌柜合上帐本,踱到门边掩上了大门,又走到一堆棺材边上,拍了拍最边上那具看起来十分简易的木棺。 "这具棺材是要给昨天死的那个更夫送过去的,他和我说得上几句话,我饶了几两银子卖给嫂子。他的样子我见过,脸上带笑的,僵的吓人,不过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店掌柜招了招手示意两人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用一种阴沉沉的语调继续开口。 "这城里死的人啊,不论是老死的还是病死的,经常有人死了之后还挂着笑,要不是没气了还以为是在做梦呢!古怪得很!" "你既然知道有古怪,为什么不报到盛家去" "死都死了,人家家属都没说话,我一个卖棺材的多什么嘴难道叫盛家去起了棺盖,好叫人家刨我祖坟那我不是缺德吗再说了,死人年年有,真有些什么盛家早就……呀!莫不是真的有什么鬼怪" "阿弥陀佛……"吾念低低念了几声,板正了神色,道:"能做成这种事的,已经不可能是人了。" 若是这桩怪事从八、九年前起就出现了,那这些年陆续死去的人里,想必有不少都是被杀害的。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没有被人发现。 "难道这邪物专挑将死之人下手"吾念目光一沉,想出了这个可怕的猜测。 不算上那些没有置棺材的,一年死一两百人,在整个凤棉城确实没有什么不正常的,除了这个说法,没有更好的解释。 第37页 司淮沉沉"嗯"了一声,目光在店掌柜身上扫了一眼,细细眯了起来,像在思考什么。 好一会儿,他开口问道:"什么邪物能让人在梦中死亡" "梦中……"方才店掌柜确实说起那些人看起来像在做梦。 吾念摇了摇头,妖魔鬼怪层出不穷本领各异,但是这么大的本事,也不是什么小精怪能修炼出来的。 "这件事不能凭猜测,回去再仔细说。"司淮拍了拍吾念的肩头,也没去看那店掌柜,抬脚便往外走。 吾念转身对他念了两声佛号,赶紧跟了出去。 /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几声店掌柜骂街的声音,身形细瘦的人影操着门口的扫帚就追了过来。 司淮回头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拉着吾念转进了小胡同里。 大和尚任由他拉着袖子不紧不慢跟在后头,慢悠悠问道:"你给的不是银票" "当然不是,我像那种有钱没地儿花的公子哥儿吗?不过……我给的是更好的东西,他做多了这种死人事,难免会碰上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我留的东西可以保他平安。" "那为什么不告诉他万一他扔了呢?" "扔不掉,会跟着他的。" "……"这难道不是和遇见鬼一样可怕 吾念刚在心中腹诽完,巷子口便出现了两名盛家弟子,双手抱剑,一副堵人的架势。 不等他们问话,期中一名弟子先抱手行了个礼。 "宗主今日设下水上盛宴,寓公子让我们请两位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捉了一下虫,大概是码字软体的格式问题,好几个地方标点符号都丢失了,我刚刚自己点开看了一下才发现(>_<)前面有几章有问题的都修了,带来不好的阅读体验先跪下就对了,有哪里还有问题的话要告诉我哇⊙?⊙! 惯例打滚卖萌求评2333 第19章 绝命神笔 六 盛家的水上盛宴是为了欢迎东阳彦而设下的,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准备,只是没想到东阳公子来到的时候盛宗主正好醉了酒,这才耽搁了一日。 说是盛宴,其实有几分夸大,既没有广发函贴邀请仙门百家,也没有开门布施举城同庆,不过是换了个吃饭的地儿,弄了些花里胡哨的场面。 不过听闻盛宗主下令三木原今日府门不闭,但凡在凤棉城附近的修士想要前来贺一贺,都可以入府吃顿便饭。 宴席要到日暮时分才开场,司淮早早被盛锦承叫回来,在房里呆得有些百无聊赖,索性换了衣裳出门散步。 今日三木原多了很多着其他服饰的修士,三五成群,想来都是在附近游猎,过来蹭一口饭吃。 虽然说不是百家盛宴,但一场迎宾宴如此排场,日后两家联姻宴请仙门百家,场面必定是空前盛大。 难怪盛锦承早早遣人去把他和吾念找回来,晚了怕是连吃饭的位置都没有了。 司淮心中暗暗腹诽两句,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一下时辰,往设宴的地方走去。 「诶!道友留步!」身后忽然有人高声叫住了他,「请问宴席往哪个方向去?」 司淮疑惑地「嗯」了一声,回过身去,只觉得对方几人看着有些眼熟,问道:「你们问我?」 「是……」说话的那人顿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笑了起来,对他的几个同伴道:「这不是几个月前在梅园和那和尚一起的那个修士嘛,我说怎么有些眼熟。」 「还真是!」另一人附和道,「不是说是个散修吗?怎么是盛家的弟子?失敬失敬!」 司淮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不久前盛宗主差人送过来的,说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特意送来一件家服让他穿上,邀他坐到主席上去。 这群人想必看到这件家服误以为他是盛家的弟子了。 司淮听出了他们话里的阴阳怪调,也不多做解释,抬手指了指相反的方向,转身便朝设宴处去。 没走出多远,身后便再次传来那几个修士的说话声,语调并未压低,仿佛刻意说给他听的一般。 「我说怎么这么晦气,在这里还能碰见那个和尚,还当他要饭要到这里来了,原来是有人在这里。」 「诶!这里是三木原,还是不要乱说话的好,那和尚本事不小,这个又是盛家的人,被人听见了我们岂不是成了乱嚼舌根的人,叫人笑话!」 「怕什么笑话?也不想想一个和尚哪来的那么大本事?肯定背后和人有什么勾当,也不知道哪里学的捉鬼除妖的本事,走哪里都碰上,晦气得很……」 司淮走出很远的步子突然停了一下,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往前走。 很多事情最后越闹越大,都是因为后头有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添油加醋,三百年前的事,追究起来便是不知道谁传出了第一句流言蜚语。 如果没有弄错,本事不够捉不住猎物,却把吾念和尘一堵在巷子里一通教训的,应该就是这群人。 那两个和尚讲究什么德善,他司淮却不是个有仇不报的人。 / 秋日的天暗得早,西边铺上红霞的时候,开宴的锣鼓声便喧嚣了起来。 八百里水泽之上,一座高台稳稳落在水面上,铮铮古琴声自琴女指下流出,宛转悠扬。 十几条画舫错落有致,将那高台围了一圈,最中间一条最高最阔,一字排开了五张小几,精緻的菜餚和小酒摆放在几案上,色泽诱人。 第38页 皎皎月色抚过画舫顶上的琉璃瓦,渡了一层银白色到水面上,琴声止下后的余音尚未散尽,便听到几声巨大的轰鸣声在前方响起,几缕红光自远方的水面蹿起,在高空中炸成了绚烂的焰火。 宾客们纷纷从席间起身趴到了栏杆上极目远眺,还没有看尽五光十色的璀璨烟华,另一头的高台上又敲起了震天的鼓声,几个身披薄纱的舞娘从巨大的屏风后绕了出来,赤着脚跳起了舞。 「诸位!」盛老宗主起身走到船边,对着四周宾客遥举手中的酒杯,朗声道:「今日是为我这未来女婿备下的接风宴,承蒙诸位赏脸,我在此先敬各位一杯!」 「盛宗主客气!」众宾客纷纷转身回席,举起桌上小盏,遥遥回敬了一杯。 一人于席间站起,半玩笑似的问道:「既然是迎未来女婿的,不知怎么不见盛少宗主?」 众人听他问话,一齐将四下乱看的目光投向主画舫,盛老宗主两边的小几上只坐着盛公子和东阳公子,确实不见女子的踪影。 一直板着脸低头低头吃菜的东阳彦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抬头看了看旁边的空桌子,仿佛此时才注意到最忌最不想见到的人并未出现那般。 盛宗主但笑不语,伸手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指了指暗下去的高台。 赤足跳舞的舞娘不知什么时候定住了身形,柔软的身姿弯成了婀娜的姿态,仿若一朵在瑟瑟秋天里的木棉花。 红色焰火在漆黑的天幕下炸开,变作了无数细小花瓣飘零而下,落在了檐上和水中,一名身着大红纱衣的女子自高处踏空而来,踩着鼓点盛落在盛开的木棉里,俨若一捻娇艷的花蕊,婉约动人。 琴瑟萧笛一同奏响,高台上的女子翩然起舞,红袖迴转裙裾飘飞,地上落下的花瓣被轻风带起,化作缕缕暗香从台上飘逸而来。 「那不是盛少宗主吗?」 不知是谁最先认出了台上那人,高声喊了这么一句。 四周的声音一时嘈杂了起来,司淮小心翼翼觑了旁边画舫上安静的和尚一眼,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酒,再抬头时,盛少宗主已经跳完了舞,踩着空中落下的花瓣跃到了主画舫上来。 盛兰初笑意盈盈回身朝着四周抱了礼,正要到盛宗主边上落座,却被他喝了一声叫住。 「你和平溪坐一桌。」他抬手指了指东阳彦旁边的空位。 「这儿摆了我的位置,我为什么要和他坐一桌?」盛兰初冷哼了一声,拉了身上的薄纱。 「什么你的位置?这是留给林先生的!你们既有婚约在身,迟早结成伉俪,哪有小夫妻分开坐的?」 最后两句话盛老宗主刻意抬高了些音调,引得旁边伸着脖子看热闹的宾客一阵唏嘘。 盛兰初脸颊蓦地浮了几分红晕,上来了几分恼火气,「林先生都没来,来了再搬张桌子就是了!」 「谁说我没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回应从画舫底下传来,众人低头看去,只见一只小船慢悠悠从两艘大画舫中间划出,正往主画舫靠来。 不多时,唤作林先生的人便从后边登上了主画舫,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对着盛宗主弯腰抱了一礼,才笑着问盛兰初道:「我可没惹着少宗主,何必对我的桌子撒火?」 「先生见笑了,是兰初无礼。」盛兰初赔了声不是,转身不大情愿地往东阳彦边上坐去。 后者身子僵了一下,动了动身子正要起身,被盛兰初一把按下,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坐好!」 盛宗主并未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回头吩咐候在一旁的仆侍去取什么东西,不一会儿便见几个人抬着张桌子从后头绕出来,方才在高台上跳舞的几名舞女各捧纸墨,在桌案上摆开。 「林先生的书法堪称凤棉城一绝,今天正好赶上了,不若看在我的面子写上几笔?良辰美景,丽人成双,也好叫我们风雅一番!」 「盛宗主开口,怎好推辞?」林先生笑着往盛兰初那边看了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支玉色的笔,一手润水蘸墨,一手压平宣纸,笔走游龙般开始写着什么。 文人墨客有自己惯用的笔,就和修仙之人有自己惯用的佩剑一般。 司淮只觉得那支笔造得十分雅致,淡淡的玉色在月光下仿佛带了一层华光,不由得多瞧了两眼,回过神来正要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却发觉少了些什么东西。 目光所及之处,旁边画舫上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和尚不见了踪影。 「怎么了?」盛锦承探过头来低声问了一句。 司淮摇了摇头,想要找个藉口离开,又觉得坐在主舫上贸然离席不妥当,心不在焉地环顾了一圈,忽然发现吾念方才坐的位置的旁边,正好是不久前遇到的那几个散修。 主画舫这边在作诗写字,其他船上的人是看不到的,可尽管这样还是有不少人靠在了围栏边上伸长脖子瞧热闹,那个说话阴声怪调的修士便是其中一个。 司淮的手悄悄伸到了桌下,拇指与食指捏拢,弹出去一道劲力打在那人歪斜的腰杆上,湖面正好起了浪,船身一个歪斜便将他甩进了湖里。 「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众宾客一时慌乱了起来,十几条画舫上的人都被引去了目光,救人的救人看热闹的看热闹,谁也没有再注意主画舫上的动静。 / 第39页 吾念其实并没有走远,只是下了画舫坐到了一条小船上,没有撑船的人,也没有对谈的人,只他一人捻着佛珠在上边打坐,任着小舟在湖面上顺风飘摇。 这八百里的水泽太广太阔,若是没有这十几条大画舫立在这儿,倒真像是广袤海面上无依的一粒孤舟。 司淮跃身在围栏上踏了一下,借着力道掠了下去,落到了小船上。 小船吃水浅,受了力道左右摇晃了几下才平稳了下来。 静心打坐的和尚慢慢睁眼,见到来人似乎并不意外,平和地笑了笑,问道:「祁舟施主怎么下来了?」 「祁舟……施主?!」司淮眉头挑了挑,凑上去了一些,才看清他脸上有些红晕,几缕淡淡的酒香藏在他身上的檀香味底下,虚虚浮浮的并不明显。 「你喝酒了?」 「浅酌一杯。」吾念神色认真地比了一根手指在跟前,目光澄澈,看起来倒是还清醒。 司淮伸手捏了捏眉心,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想不到当年那个恪守清规戒律的和尚,轮迴里走了一遭,竟然沾起了酒肉荤腥。 「施主莫要奇怪。」吾念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个位置,轻轻嘆了一声,接着往下说。 「如今的世道,真的看破了红尘之人诚心剃度修行之人已寥寥无几,更多的不过是无路可走寻一处安身之所的苦命人。人生在世,命才是最重要的,苦苦修行十数年最终都是化成白骨一具,又何必苛求自己,做个酒肉和尚也快活。不过贫僧虽然是个酒肉和尚,心中还是有佛祖和戒律的。」 司淮瞧了一眼他旁边只够塞下一个小尘一的位置,放弃了和他挨着坐的念头,索性在他前边盘腿坐下,抬头看了一眼苍茫月色,听他在耳边絮絮叨叨。 也不知道他是喝醉了胡言乱语,还是清醒着讲述心中苦闷,他这么听着,竟觉得心中有一种出奇的宁静。 或许是因为边上这个人就是他吧,即便转世轮迴再也不识,可只要在边上,就会觉得世间万物,都抵不过。 身后的动静已经渐渐小了,丝竹声重新奏起,司淮一手托腮撑在小船上,问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想梅园的事。你可还记得?梅小姐和她的心上人是在梦中相会?」吾念的眼睛里映着月色的凉光,清亮得有几分淡薄。 「记得,怎么会突然想起梅园的事?」 「今日那个店掌柜说那些死去还带着笑意的人,很像在做什么美梦。如果真的是和梦有关,这两桩事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死在梦里是一件荒唐的事,这件事还不好说。况且那梅小姐又没有死在梦里,不见得有什么关联。」 「不。」吾念斩钉截铁地出声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天夜里画卷撕裂后化成的一小块碎玉。 碧色的玉石发着淡淡的光,静静躺在那只白净的掌心里。 「这玉石两个多月都没有动静,总不会今晚亮着为和尚我照明,定然是这两件事有些什么干系。」 「只是今晚亮了……」司淮简要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忽而觉得那淡淡华光有几分熟悉。 后头忽然传来宾客们鼓掌喝彩声,将琴乐声盖了过去,司淮转头望了一眼,借着两条船之间留出来的缝隙,正好看见两名弟子举起林先生的大作。 司淮目光一沉,回头与吾念的视线撞在一起,低声道:「那支笔!」 作者有话要说:  555对不住等更的小天使们,今天才终于探亲回来,睡了一下午起不来,赶不及晚上的更新,爆肝到凌晨赶一章大长章~~看到评论区叫我早点休息很感动,这几天我会多存点稿,争取日更,爱你们mua~~ ps:大晚上神志不清,哪里有虫可以告诉我~~ 第20章 绝命神笔 七 「不行!前日才死了几个人,再动手会被发现的!」 时近午夜,晚宴散去后的三木原已经渐渐静了下来,树丛与墙角夹缝处的幽暗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人近乎低吼的私语声。 「那是你自己做得不好才叫人发现,怪得了什么人?他不能等,你今晚必须再给我寻来阳寿!」 另一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刻意修饰过,有几分近似日暮寒鸦的嘶哑苍凉。 「你非得在这个时候逼我吗?有人要杀我!前日我就是取阳寿泄露了踪迹才叫人发现,这里可是三木原,千百双眼睛,我若是暴露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你威胁我?」那人嘶哑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变化,却莫名地让人感觉到一股不易察觉的压迫和怒火。「你安安分分地为我寻来续命的阳寿,我保你受他人敬重尊崇,这是我们当初说好的。你自己答应了为别人做事引来了这一身脏水,如今被人追杀,与我有何干?」 「可是那个人是……」 「我不管他是谁!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都与我无关。他等不了太久,我只允你两日,若不能寻来阳寿续他的命,我就拿你的命给他续上!还有……」树丛的茂叶微微晃动了几下,那人动了动身形,在墙角上露出半个脑袋的影子。 「别再拿那些将死之人三五年的阳寿来煳弄我!」 话音落下,并不等另外那人回应,墙上露出的半个虚影便凭空消失了去。 隐在树后的司淮转头和吾念觑了一眼,见他也是一副讶异的神色,眉头锁得更紧,快步跑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拨开带刺的密丛,却发现那里除了久积的落叶之外什么都没有,仿佛刚才两人的低语争执只是午夜的幻听,根本就不存在。 第40页 吾念快步跟了上来,见那里边空荡荡的,转身拨开另一边的树丛,尖细的刺在手背上拉出一道痕,他却没有察觉一般,顾自弯了身子钻进树丛里,片刻之后手里拿了个破纸鸢出来。 「凭空消失,这两个人是妖是鬼?」 吾念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摆弄了一下手里的破纸鸢,随手将它挂在了树枝上。 不管是妖是鬼,显然不是他手里这纸鸢。 这角落里的地方太过偏僻,盛家晚上值夜的弟子根本不会走到这边来,若不是他们两有意避开人多的地方往这小道上走,也根本撞不上有人在后面说话,这会儿人没抓到逮着个不知道落了几年的破风筝,说出去也没有人会信。 司淮嘆了一口气,舒了眉间的愁苦神色,举起手里提着的小纸包,笑道:「夜色深了,在这里也等不到什么了,还是早些回去吧,小和尚还在房里饿着呢。」 盛家为了今晚的宴席,中午并没有备饭菜,只在伙房里熬了一锅粥供弟子自取,转眼到了深夜,还在病中的小尘一准是已经飢肠辘辘。 吾念点了点头,伸手想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司淮却先他一步转身往前走,两只手背在身后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俨然已经将方才离奇的一幕忘到了脑后。 司淮是盛家少爷的救命恩人,住在锦被云衾的上等客房里,和吾念的简陋客舍是两个方向,可他现在走的方向却是往吾念的客房去的。 后头的和尚伸手摸了摸吹得有些发凉的光脑袋,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事太过莫名其妙,他心中的平和竟有了几分起伏,喘息声随着加快的步子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 客房里只留了一盏微弱的烛火,小和尚裹得严严实实,已经睡得沉了。 桌子上放了一个食篮,里边装着一个空了的碗和一碟剩下一半的点心。 司淮顺手捻起一块酥饼塞进了嘴里,将手里的小纸包放在空了的碗上。 「今晚的事情有些莫名其妙,取人阳寿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尘一还是孩子,你得看紧一些。」按着那人的说法,将死之人的阳寿太少,想要长一些的阳寿,很可能挑一个病中的孩子下手。 「嗯。」吾念应了一声,附身将尘一胡乱弄下去的被角拉上去了一些,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转身拿过桌边一盏煤油灯,倾着蜡烛将灯芯点燃,小心护着火苗端到司淮跟前递给他,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淮施主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司淮盯着他手里的灯火,不知是不是吹了凉风之后起了酒劲,只觉得浑身燥热得有些难受,连带着脚下生了几分虚浮感,脑袋一时晕乎了一下,回过神来他已经鬼使神差地握上了吾念的手。 吾念下意识想躲,退了一步便抵上了床榻,只得站在原地任他握着,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 那只手厚实白净,带着些寒夜的温凉,手背一道被尖刺划出的白痕沁出几点红色,像冬日的雪地里落下的几瓣红梅。 淡淡的檀香味沁入鼻尖,司淮轻轻用指腹在他手背摩挲了几下,笑道:「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祁舟。」 跃动的火光下,那双漆黑的眼眸里盛着无澜水波,澄澈空灵,流转着千迴百转的思绪,化作缕缕缱绻绵柔的温情。 左上眼睑正中的一点红痣仿若沁出的血珠,又像玉笔点缀的硃砂,附在那含笑的眉目下,竟是叫人移不开眼的夺目。 身后熟睡的小和尚发出一声梦中的呓语,吾念赶忙别开了停在那人脸上的视线,用力挣脱了司淮的手,低低念了好几遍清心的经文,直到心中无端的杂念都摒除,才重新看向司淮。 「施主醉酒了,错认了人。」他道。 司淮被他一挣就已经清醒了大半,心头浮上一股落寞之感,牵出一个苍白的笑,合着双手作了个礼,连连道了两声歉,也顾不上那他手上的那站油灯,转身便仓惶跑了出去。 夜里落了一层薄薄的霜,司淮吹了一路的冷风,带着满身的萧寒意回到房中,倒头躺在了床上。 今晚的事情太过欠思量,他也说不清到底是晚上的酒劲上了头,还是压在心里的思念变成了对欲望的渴求。 屋子里没有亮灯,司淮抬手覆上眼睛,却怎么也没法抹掉眼前交替出现的灵隽和吾念的身影,喘息的声音越发粗重,脑袋也却越发昏沉,最后整个人仿佛置身寒潭中一般,落向无尽的黑暗中。 /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司淮爬起身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暗暗感慨盛家的酒后劲太足。 房门不轻不重地被敲了三下,一道模煳的人影站在了门外,不大像是会来找他的盛锦承。 不等他起身去开门,外头的人已经自行将房门推开,端着一盆洗脸水放到了桌上,动作轻缓地拧着沾湿了的毛巾。 司淮瞬间挺直了腰背坐在床沿边上,不敢相信跟前的人竟然是昨夜被自己「轻薄」完之后匆忙丢下的吾念,正思忖着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不对劲,腰背隐隐酸痛得有些厉害。 吾念拿着毛巾走到了他跟前,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了一下,落在他扶腰的手上,神色间多了几分愧疚,替他擦拭的手不由得轻了许多。 第41页 司淮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些,拿过毛巾自己胡乱擦了一下,才试探着开了口道:「吾念大师,昨晚是我多喝了酒,无心冒犯……」 「吾念是谁?」他伸手探了探司淮的额头,皱起了眉,「祁舟,你可是还没清醒?」 「祁……」司淮顿住了话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再看看眼前的人,忽然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 这里不是他昨晚睡下时的盛家的客房,跟前这个也不是吾念和尚。 他从见吾念时起那和尚就一直穿着灰色僧衣,跟前这个穿着木兰色海青的和尚是…… 「灵隽?」 「嗯。」那人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出了虚汗的脸,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的精神有些恍惚,是不是昨夜……昨夜我太放纵了?」 「咳咳咳……」司淮一口气堵在了喉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被「灵隽」一把揽进了怀里,轻柔地顺着后背。 司淮伏在那人肩上,从头到脚一阵冷意,僵硬地转动脖子细细打量起四周,才觉得这屋子的桌椅摆设都十分熟悉,恍恍惚惚地和记忆里三百年前明华寺的那间僧舍重合在了一起。 「这里是明华寺?!那……住持大师呢?」 「在带弟子早课呢,你是不是睡煳涂了?」 不对……司淮摇了摇头,掰过他的肩膀仔细瞧着那张脸,眉目轮廓确确然是刻在他心里的面容,可偏偏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明华寺是三百年前他亲手放火烧毁的,住持大师是他一剑穿喉杀死的,灵隽是亲眼看着他死的……桩桩件件,总不能是他酒醉后的一场梦。 他伸手抚上那人的脸,指下触感温热殷实,一时竟辨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昨夜我们喝了些酒?」司淮试探着开了声。 「是。」灵隽念了一声佛号,反将司淮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呵了一下那冰凉的指尖。「昨夜我太过纵慾,让你受累了。」 司淮的脑仁儿一阵一阵地疼,他和灵隽确实有过欢好,却不记得他们之间还有这么一段细緻绵柔的过往。 「昨夜你问我愿不愿意与你厮守一生——」灵隽望着他的眼睛,忽而笑了开来,道:「若是你喜欢,我们一辈子都这样吧?」 一辈子是太长的许诺,他从来不敢轻易许下,也从来不敢这么去问灵隽。 司淮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忍住想要回握他的冲动,强扯着一丝理性,涩然问道:「你愿意跟我在一起?那你的佛祖怎么办?你要度化的苍生怎么办?」 灵隽笑着摇了摇头,紧了紧握着的那只手,道:「今天我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比所有人都重要。」 司淮心底一沉,眼中腾起的几分氤氲水汽慢慢散了去,一圈极浅的青蓝色覆上了眼瞳,看得那人一阵错愕,当即放开了手往后退开。 「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他!我就是灵隽!」那人依旧笑着,说出的话变得有些缥缈。 「你到底是谁?!」司淮目光一凛,手中已经凝起了一团青色的真气,重重往地上打去,激起一阵气浪。 「我就是他!你心里的他!」 面前的人被气浪卷过,变成了破碎的幻影,只留下一个「他」字在虚空里不住地迴转盘旋。 四周的场景骤然起了变化,大亮的天色重新暗了下来,房中陈设仿若蜃楼幻境,一点点消散退却,重新变回了盛家的客房。 司淮半跪在床上,抬手抹了一把唇角流出的血,眼中青色未退,冷冷看向站在床脚那穿着黑斗篷的人。 那人似乎有些讶异他会从梦里醒过来,执笔的手颤了颤,泛着华光的玉笔险些从手上滑落下去。 「你的身上为什么没有寿数?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大半夜的跑到我房里,还来问我是什么人?」司淮伸了伸腰骨站起身来,手指转动两下,凭空现出了一把摺扇,一展一转,露出扇面上的「飞花逐月」四个大字。 「想不到竟真的有梦中取人性命这种事?你究竟如何取人阳寿,又将盗取的阳寿给谁?」 那人用手压着唇低低笑了两声,故作玄虚道:「每个人都有心中所想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我不过是添上几笔,将这些东西画成了一场美满的梦境,让人睡过去就再也不愿意醒来的梦境。既然不愿意醒来,那要着那些阳寿又有什么用处呢?」 「梦终归是梦,你画得再美满,也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幻影。」 「你刚刚不也想沉浸在虚幻的梦里吗?梦境里有太多现实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不愿意醒来,我没有逼着他们去死,是他们自己放弃了痛苦的人间。」 那人旋着指尖的玉笔,压低了兜帽,慢悠悠绕着司淮踱了一圈。 「你不该醒的,你此生追求的东西,只有在梦境里才能得到。将你的阳寿给我,我可以为你圆了此生所念。」 司淮耸了耸肩,翩翩然摇起了手里的扇子。 找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要阳寿,确实是为难他了。 司淮无视了他后边的半句话,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如果我不醒来,是不是会像那些人一样笑着在梦里死去?林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1文里提到的"海青"是和尚穿的一种衣服的名字~ 第42页 作者菌表示在写这场梦的时候,脑子里已经有了开真车的场景哈哈哈哈哈哈 第21章 绝命神笔 八 来人没想到会被司淮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陡然一沉,将手里的笔往袖袍中一藏,转身便要离开。 不等他的手碰上门栓,房门已经被外头的人一脚踹开,直将他撞得往后退了几步。 十几名身着盛家家服的弟子拦在了门口,踢门那位对司淮点了点头道一声「失礼」,默默退到了后边让出了一条道。 司淮慢慢行到桌边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回头便见盛老宗主领着盛兰初和盛锦承一同走了进来,后脚还跟着个东阳公子和吾念和尚。 盛宗主立在那人面前,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只手举起又放下,终究还是没敢揭去兜帽看到底下藏着的那张脸。 「我与你深交十载,将我唯一的儿子交到你手下教导,却从来没想过你会做出这种杀人嗜血的事情!」 「呵呵……呵呵呵……」那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看了一眼亮着的烛火,自行伸手掀下了兜帽,森冷阴鸷的目光落在后头的吾念身上,稍稍错愣了一下,道:「是你这和尚引来的人?」 吾念并不答话,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司淮,合着双手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便是没有他,你今晚也走不了了,林先生。」盛锦承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掺了许多杂乱的思绪,死死地将他想要转身跑走的步子压在了这里。 那是从他识字起就拜识的启蒙先生,教了他无数为人处世之道,叫他如何将他和那个杀人的魔头并在一起? 「今晚的一场接风宴,难道就是要等我?」林先生逡巡过周围的人的脸色,证实了心中猜想。 若是刻意差人将他请来,他自然会起疑心,可这场宴会是为了远道而来的东阳公子设下的,盛老宗主请他这个多年挚友来看一看他的未来姑爷,自然是没有推辞的道理。 「不过短短两日,你们怎么知道事情是我做下的?又怎么知道我今晚会在这里动手?」 「一个和尚都能查到的事情,我三木原的弟子自然也能查到。」盛兰初双手抱胸倚在桌边,语气清冷,有些刻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些年凤棉城西死的人比其他片区都多,林先生你恰好住在城西。追溯起来,这种死后面带笑意的死法出现在凤棉城的时间,大抵是十年前,而林先生你又正好是十年前来到凤棉的。前几日出事的时候除了这和尚就只有你在那儿,你说巧不巧?」 屋子里一时静寂无声,吾念和尚杵在一旁默诵着经文,仿佛刚才被提到的人不是他一般。 盛兰初顾自倒了杯冷掉的茶水,却没有喝下去,精緻的茶盏握在指尖,没泡开的茶叶在茶水里打着旋儿,叫她出了会儿神。 「这和尚跑过来跟我说事情是先生你做的,我不相信,先生你并非修习之人,凭手里一支笔能杀得了什么人?可是细想之下,又不能完全将先生的嫌疑撇出去。他说在树丛后听到了两人在说话,猜想今夜会有人动手,我们一直防在小和尚那儿,没想到先生你挑了个年轻男子。」 司淮看向隔了几个人的吾念,不动声色地继续摇着扇子,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不久前在他房中的「轻薄」事迹。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去找的盛兰初?又是为什么带着这么多人来这里? 这些疑惑现在都不是问的时候,盛老宗主在一旁坐了下来,挥手屏退了围在门口的盛家弟子们,看了看旁边的盛锦承,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行允,我惯来信你的话,可如今事实如此,你总该对我交代一句。到底为什么,你会做这些事?」 林先生没想到临到此时盛宗主当他是挚友,唤他一声字,喉间滚了两滚,眼眶泛了一圈红,艰难而又决绝地道:「因为我只有这样做才能活命!只有这样才能不用像街边的狗那样对人摇尾乞怜!」 / 尘一小和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醒的,端来了一炉炭火,在桌边慢慢烹起了茶。 火星传来微弱的「噼啪」声响,林先生转头看了一眼炉子里冒了泡的水,低低地开了声。 「我本名唤作林应,家住永川城,父亲是永川城主跟前的谋士,足智过人颇受赞誉。可我母亲却只是一个勾栏女子,一夜情欢之后,被父亲派人赎了出来送到了永川城最远的村庄,只留下了十两银子。七岁以前,我一直在村子里和母亲相依为命。」 七岁那年,林家来了十几个人,驾着一辆很大的马车,将他接了回去。 年幼的林应并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得知他的存在,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有将母亲一起接走,只在心里记下母亲对他的叮嘱,到林家规规矩矩地当个小少爷。 可……这却是他人生最暗无天日的一段日子的开始。 林家将他这个见不得人的骯脏私生子接回家里,并不是因为胸腔里的那颗良心有了发现,而是因为林家的嫡少爷患了难治之疾,需要一个与他有相同骨血的人做药引,而林父在永川城位高权重,自然不可能把自己做成药引子弄得一身病痛。 小林应并不知道要怎么当好一个药引子救哥哥的性命,只是每隔三个月就乖乖地让人割开手腕取走一碗血。 他以为自己规规矩矩的就可以在林家当一个庶出小少爷,可终究是下作的勾栏妓子生出来的孩子,即便和他们流着一样的血,也是一个下贱的人,连最下等的僕役都不如。 第43页 父亲对自己不闻不问,大夫人瞧他碍眼三天两头刁难,家中下人看他不受待见人人都敢欺他一头,做得少苦累差事,吃的是冷饭生菜,睡的是畜生窝棚,也就只有那个喝着自己的血的哥哥偶尔想起了这么一个弟弟,会给他送来些不敢奢求的东西。 三月一碗血,除了每次放完血后会给他吃几天补血的药膳之外,其余的每一日都像在地狱里过着,这样的日子一过,便是十年。 十年时间,兄长终于除掉了病根,成了个能文能武品貌出众的佳公子,而林应却因为常年取血又得不到好的照料,变成了一个一身病痛的病秧子。 那一年的冬日,林应病得十分严重,夜里咳得严重了能吐出几口血来,下人们怕惹主子们恼怒都不敢替他寻大夫,无奈之下他只能求到了父亲跟前去,没想到他那父亲怕他死在府上会遭晦气似的,当即叫人把他扔出了林家。 人在面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的时候都是冷血的,林应流落街头挨尽了白眼,可那一口气吊着总也死不去,一路辗转飘零回到了幼时生活的小村子,可当年那间茅草屋早就已经荒废了许多年。 细问之下才知道他被林家接走后的第三年,母亲便一病不起,她曾拖着病躯去林家找过他,却被人赶瘟神似的轰了出来,最后带着遗憾死去,被几个好心的邻里帮忙埋进了荒山。 林应带着一把刀去到了母亲坟前,靠在石碑前想要自绝于世,那一刀在腕上割得极深,可他却没死成。 非但没死成,他还在那个昏昏沉沉的梦里破天荒地见到了母亲,母亲的手指着身后的土坟堆,反覆地叮嘱着「神笔」「梦境」和「寿命」。 醒来后林应掘开了坟墓,竟然真的在里边找出了一支玉笔,笔身沾了些老旧的灰尘,白色的笔尖却干净得出奇。 他小时候确实听母亲说过家里有一支祖传的神笔,可以在别人的梦境里偷走阳寿续自己的命,可既然有这样一件东西,她自己为什么还会死?祖上的一辈辈又为什么不用这支笔续着自己的命? 这件事林应后来才知道,偷走别人十年寿命,放到自己身上只有五年,用的次数越多,加的寿数越少,想要一直活下去,便要一直杀人,从开始的十年八年杀一个人,到后来一年杀几个人,手上沾的是洗不干净的血债,这样活着其实比死了还要痛苦。 但那时候的林应只是想活下去。 不光活下去,他还要让曾经欺负他、看不起他的人通通得到报应。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那个把我生出来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的父亲,我将他困在他的春秋大梦里,取走了他的阳寿加在我自己身上。」林先生接过一杯热茶,轻声道了句谢,偏执阴鸷的眼神看了一眼旁边抿唇不语的盛锦承,稍稍和缓了一些。 「还有大夫人,还有那些把我当狗一样看的下人,我一个都没放过,唯独没有碰那个关切过我的哥哥。这是当年永川城一场离奇的大案,林家上下死剩了一个人,可是那些人没有中毒,也没有伤口,城主下令追查了五年之久,连附近的仙门都惊动了,最后只当是邪物作祟,不了了之。」 而他林应则换了个名字,藏到了凤棉城。 没有人会知道林家的人都是怎么死的,就像没有人会知道林家还有这么一个私生子一样。 / 「阿弥陀佛……」吾念发出一声悲悯的嘆声,沉沉的目光落在林应身上,语气带了几分诘责,「你杀林家的人是因为他们不曾善待你,可这些年被你杀害的人难道也对你冷眼相待?你因为兄长对你的一点点好放过了他,可你这些年杀的千百条人命,他们何其无辜?」 林应嗫嚅了一下,盯着茶杯里漂浮的叶子,忽然笑得有些诡谲。 「他们确实无辜,可谁叫这些人倒霉碰上了我?你们不是好奇为什么死得都是些非老即病的将死之人吗?当年我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救我,凭什么他们就能活着?我看着他们死,心里痛快!」 「你胡说!」盛锦承高声打断他,不见了往日的谦和温煦,逼问道:「如果你是为了看那些人寻生无门心里痛快,那为什么今晚你会对祁舟兄动手?你今晚出现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想杀人,而是因为有人要你杀人!先生,那个人是谁?」 林应没想到他一手教出来的温润少年会这样逼问自己,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可置信。 不等他回答,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声在外头响起,窗外几条黑影一闪而过,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射进来几支短箭,正正射穿了林先生的后背。 偷袭者仿佛怕他死不透一般,赶在盛家弟子围上来之前又放了一发箭,随即响起了两声短哨。 利箭夹着风声捅破了窗户纸,盛兰初眼明手快一把按下了东阳彦,箭矢擦着他的头顶过去,直指向吾念的面门。 司淮整颗黄土煳成的心都跳停了,不假思索地挡到了吾念跟前,锋利的箭矢破开衣服刺进左胸,身后的那人惊唿了一声,张开双臂将自己接进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叮——今日份更新" 今晚突然莫名其妙地有点丧,渣作者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写崩了,看的人越来越少的感觉,突然沮丧了哇地一声哭出来t^t 等我平復一下内心我就继续码字(>_<) 第44页 第22章 绝命神笔 九 外头阳光明媚,开始掉叶子的树梢上停着两只鸟,叫声清丽婉转,和此时司淮的心情一样好。 司某人一手拿着无聊打趣的话摺子,一手托腮撑在床头上,饶有兴趣地盯着不远处替他缝补破洞衣裳的吾念。 「大师真是心灵手巧。」司淮由衷贊了一句,在心里默默补上后半句:手工活比上一世进步许多。 吾念太过专注手里的活计没有听见他的话,倒是一旁给他削果子的小和尚摇头晃脑地出了声。 「出家人万事靠自己,这种事做多了自然熟能生巧。喏——果子。」尘一将削干净皮的果子递到他跟前,眼里亮着一团光,蹲到了他跟前,八卦兮兮地问道:「施主昨晚怎么会替我师叔挡箭?那箭头比我的拇指都粗,扎在身上一定很疼!」 那头的吾念侧耳朵的神态落在了司淮眼里,他面淡风轻地笑了一下,摸了摸尘一的小光头,道:「本性使然罢了,如果那箭是朝着你去的,我也会挡的,你师叔也会替你挡的。」 「他才不会呢,他会一掌把我推开!」尘一放低了声音,转头朝吾念那边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司淮看了一眼重新专注回缝补的吾念,心里有一股无奈的失落。 本性使然是真,但恐怕也只有对他会有这种本性,哪怕知道他自己会躲开,也扑过去挡的本性。 吾念大抵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继昨夜候着他入睡之后,今天一大早又带着尘一到他房里来,非得照顾他洗漱吃喝,还要替他把昨夜穿了洞的衣裳缝好。 司淮争不过他,只好任他把衣服扯过去缝,看着那件被他拽在膝上飞针走线的黑色外袍,司淮觉得身体里那个叫良心的地方有点痛。 他这具身子虽然用久了有了白骨肉躯的感觉,说到底还是一具用泥巴塑成的躯壳,只要不是什么高阶的灵器伤及附体的元神,在他这泥身子上穿万把个窟窿也不是什么大事。 昨夜中的那支箭矢就只是一支普通的箭,那群人来势汹汹只是为了杀一个林应而已,而林应并非仙门修士,动起手来不必大费周章,毕竟在三木原动手,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可能会在盛家面前暴露。 是以司淮虽然被那带勾刺的箭头扎得翻出了血肉,可他很有出息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本想等人走后草草处理一下癒合了那道伤口,可看到吾念焦急万分留下来照顾自己的模样,忽而起了坏念头,干脆生生拉深了那道口子,褪下上身衣物让他细细包扎伤口。 盛锦承的身影从窗前绕过,转眼到了房门口,做模样地在门上敲了两下,看到吾念和尘一露出了些许讶异的神色,随即举起手里的酒罈子晃了晃,笑道:「新得一坛好酒,想邀祁舟兄同饮,不知道两位师父也在。」 尘一一改方才的姿态,慌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胡乱朝他点了两下头算作招唿。 司淮瞥了一眼小和尚匆匆忙忙收拾地上果皮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先前对着那些修士还能口齿伶俐,没想到对上个温文尔雅的小公子就横不起来了。 他拿起床头的外衫披上正要起身,吾念已经走到他跟前一把把他又按了下来。 「淮施主身上有伤,应忌酒。」 盛锦承像是忽然想起这件事,拍了拍脑袋露出一个羞愧的笑,「我给忘了,实在对不住。既然这样,祁舟兄好好养伤,缺什么和府上的人说一声就是,我们改日再痛饮谋醉。」 司淮抬头看了盛锦承一眼,正好看见他转身时脸上一闪而过的几分涩然。 林应来凤棉十年,便当了他十年的私教先生,他先前提起那个博学大义的林先生时有多敬重,想必这会儿心里就有多难受,提着酒上这儿来找他,多半是想同一个外人诉诉心里的苦味。 「等等!」司淮开声叫住了他,拨开了按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修行之人身子骨哪有那么娇弱,稍行调息就没什么大碍。早上一碗清粥下肚,嘴里淡到现在都没味儿,正好有点馋了,有些肉食更好。」 「诶……」吾念挡到两人跟前,看看司淮,又看看盛锦承,露出一个为难又有些讨好的笑,问道:「贫僧可以一起去么?」 「师叔!」后头的尘一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一拍额头背过了身去,十足的没眼看。 「呃……自然可以。」盛锦承愣了会儿,把手上的酒提高了些,不确定地问道:「大师你也喝酒啊?」 「阿弥陀佛,说来惭愧,贫僧是个酒肉和尚。」吾念伸手接过酒罈子,宝贝儿似的捧在手里,回身去寻喝酒杯子。 司淮耸了耸肩,拢紧身上的衣服跟在他后头,随口问道:「上回见面清茶淡饭,倒不知道大师是个食酒肉的。」 说起来,上一世的灵隽也曾在他的荼毒下沾过酒水荤腥,难不成觉得尝过之后觉得太好,这辈子投生成了个酒肉和尚? 「一回生二回熟,这第二次见面自然不该再遮掩隐瞒。」吾念说话间已经用茶杯倒满了一杯酒,在鼻尖嗅了一口,喜道:「酒味香醇,是佳品,二位快来!」 「……」那句话是这么用的么? 盛锦承轻笑一下,正要出门去叫两个仆侍送些吃食过来,便迎上了一个门生,低声对他说了几句什么。 默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对两人道:「林先生醒了!」 第45页 / 盛家医师医术了得不是一句空话,林应被穿透了整个肩膀,失了太多的血,一时半会儿应该清醒不过来,没想到这会儿已经可以醒着说话。 几人赶到的时候,盛老宗主和盛兰初已经在屋内与他说了一会儿话,后者双手环胸一脸阴沉地靠在桌沿上,屋子里不见东阳彦的身影,想来是两人又吵上了。 「行允,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那些人要取你的性命!」盛宗主握着林应的那只手加大了力道,颇有些有些恨铁不成钢。 林应看了一眼后头的来人,苦笑了一下,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不说,而是我确实不知那人是谁,我也不知道昨夜要杀我的到底是不是他的人,要杀我的人太多了。」 他撑着床慢慢坐起身来,大抵是牵动了肩头的伤口,疼得额头冒出了一层虚汗,目光变得有些幽怨,回溯起了当年的事情。 当年的林应杀完人后四处流落了几年,像一片寻不到归处的落叶。 他虽然杀了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可他依旧没什么让人看得起的。他干不了粗重的活儿,好在脑子生得随了父亲,能寻些舞文弄墨的活计,只是没有一件能做得长久罢了。 十二年前,他在一家当铺当伙计,那掌柜丢了十两银子,便认定是他偷的,将他从店里赶了出去。 寒冬腊月的,林应跪在地上拾那几文丢在地上的工钱,抬头便遇到了那个人。 那人却穿着一身黑斗篷,压得极低的兜帽下戴着一张黑色面具,整个人像是被笼在了一层黑影中,在光天白日里都看不真切。 那人不知是如何得知林家的事是他做下的,但并没有要抓他去治罪的意思,只说要和他做一笔交易。 「你为他寻阳寿,他保你受人敬重尊崇?」司淮稍稍眯起眼睛,想起了昨夜听到的对话。 林应顿了一下,重重点了点头,继续道:「是。」 他不知道那人要阳寿做什么,但比起不用被抓去治罪还能受人敬重,用别人的阳寿来交换,在当时的他看来是很值当的事。 于是当天夜里,他取走了那个当铺掌柜的阳寿给了那人,而那人亦说到做到,从那时起便有很多不知名的人从各处赶来向他求字求画,四处传他林先生是如何广学大义,慢慢垒起了他的名声。 林应本来就是一个有才识的人,有了这番名声之后,自然也有了真正敬重他的人,他便是在那个时候来到凤棉城,得盛老宗主赏识成了盛锦承的私教先生。 只是没想到,他到凤棉城不久之后,那个穿黑斗篷的人竟又找上了他,前后不到两年多的时间,除非被加了阳寿的人自己想死,否则也不可能耗得这样快。 林应受那人要挟,只得在城中寻个患病的人,取了阳寿给他,只是万没想到这种事有第二次,便有第三第四次。 那人几乎隔一段时日就会来找他,大抵是八、九年前的时候,出现得尤其频繁,他几乎每天都在杀人,后来又渐渐少了些,大抵个把月来一回,直至最近三两天便会来一趟。 神笔的阳寿加在同一个人身上太多次,寿数也会变得越来越短,他估摸着那人一直吊着的一条命,想必快要没了。 虽说城中并非所有人的死都和他有关,可大半都是在他编制的梦里结束了性命,为了方便给那人寻阳寿,他和城中许多药铺医馆都有交情,一双手已经沾满了血腥气,每天梦里都是像自己索命的冤魂。 他不想再做这样的事,可那人不会放过他,他不想身败名裂死无全尸,便只有继续打活人的主意。 「所以那日你杀了更夫和另外两个人,一下取走了三条人命?」司淮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应,他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多尊贵的一条命值得用这么多人的性命吊着。 「我只是要那更夫的命,另外两个人是他们要杀我!我没有办法,只好弄晕了他们,连他们一起杀了!」 「他们又是谁的人?」昨夜听到的对话里,林应是因为替别人做事才引了杀祸。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要我办事的是那人的弟弟,他让我为一对男女连着画了几场梦。」 司淮眉头蹙起,转头看向吾念,对方与他戒了一下视线,开声问道:「那姑娘可是桐庐梅园的小姐?」 林应认真想了一会儿,答道:「好像是个姓梅的,你认识?」 「他为什么让你画梦?」吾念不答反问。 「他想要一个书生的画卷,但那副画卷是空白的,只有画上了画才有用处。但是听说一般的东西画上去并不长久,需得是用了十足的心思画的才能留在卷上。我也只知道这么多,替那两人画了几场梦,后边的事便与我没有关联。只是那人后来似乎失了手,大抵是怕我泄露了什么,所以派人杀我。」 吾念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转身正准备离开,听到盛宗主的问话又慢了下来。 「凤棉城还有很多无故失了踪的人,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是。他若要长些的阳寿,我便不好对老病之人下手,只能挑些健壮的。尸体是那人处理的,他丢去了大荒山。」 大荒山这个地方,司淮三百年前就听过,仙门修士也不会陌生,那地儿是一处古战场,累了几世的白骨在那儿,战死之人怨念重,闹起鬼来可不是什么小事,寻常人根本不会靠近那儿,为什么丢一具尸体却要千里迢迢跑到那儿去? 第46页 / 司淮没有听他们继续往下说,疾走几步追上吾念的步子。 两人不言不语地行了一段路,才发现盛大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房里出来了,孤零零地蹲在不远处的水潭子边上往水里扔着……金蛋子?! 「有钱人家喜欢拿金子打水漂?」司淮不可置信地挑了一下眉,才看见吾念皱着的眉终于舒展了一下。 「你想去大荒山?」他问。 「林先生既然杀了那两个追杀他的人,那为什么其中一人身上会有那道伤口?那枚十字花镖是谁留下的?如果林先生没有隐瞒,那么也许只有去一趟大荒山才能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大荒山很危险……」 「那人也一定知道大荒山危险。」吾念打断他,「可他为什么要把尸体扔到那里去?只要他有心不让人找到,扔哪里都可以。而且,另一个想要画卷的人又是谁?那人也许想要的不是画卷,而是那块破碎的玉……」 「我跟你去。」司淮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我答应过帮你找到杀你师兄的人。这些事情放在一起确实没什么眉目,如果去一趟大荒山能找到些线索,我跟你走一趟好了,你一个人带着个小和尚,太危险了。」 「淮……」 「嘘!」司淮不想再跟他周旋,潇洒一个转身准备回房去养养神,没想到早上没绑稳的髮带居然松了下来,正正好落在了吾念手上。 吾念双手捧着那条髮带,愣愣地与司淮大眼对小眼了一会儿,视线在他受伤的左胸前游移了几下,有些生硬地将司淮按到一旁的大石上坐下,绕到他身后轻柔地拢起墨发。 司淮僵直地挺直了腰背一动不敢动,这场景像极了三百年前那人替他束髮的时候,那时的他一个转身,动了情。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从下一章开始入v啦,小天使们请支持正版喵~~ 让林先生杀人的黑衣人是谁,梅园的事有什么隐情,以及没有舒展开的前世线都会在接下来展开,请大家继续跟紧我鸭?( ′???` )比心 感情线比我想像的要快一丢丢,不过应该不会突兀吧(顶锅盖)~~ 然后前排求一下新文预收,走过路过进专栏收一下(举刀jpg.收!必须收!) 《重生之仙界第一毒奶》 魔君晏辞在踏破天门之际,倒霉催地重生回了入魔前的自己—— 霉运仙君,人送外号「扫把星」,爱好给人沾霉运,因曾经祝得一位老仙君与世长辞一夜成名,仙界众人敬而疏远之。 晏辞托腮思考良久:问题不大,把仙界这些能打的都咒死,又是一条魔族好儿郎! 只是……上辈子那个魔族阵前横扫千军的死对头宁越,怎么变成了个弱柳扶风衣带耷拉的玩意儿?! 晏辞:等等!把你的衣带系回去! 【小剧场】 宁越:听说你立志要咒死我? 晏辞:没有没有,天界战神,洪福齐天! 天际一道天雷响起,某神惊慌地捂住了他的嘴——「好了别说了!」 「寡言少语」戏精乌鸦嘴受x「身娇体弱」徒手摺剑清冷战神攻 第23章 前尘.情动(三章合一) 前尘.情动一(一更) 一道凌厉的剑气从密林深处破空而出,余浪向四周散去,震下了大片叶子。 「啐——」 树底下的灵隽和尚吐掉落进嘴里的半片枯叶子,动作轻缓地拍掉身上的落木尘灰,随手将手中的一沓信纸对半折起,起身看向背着剑从密林里走出来的司淮。 他们在外游歷已有五年之久,当年那个尚有几分青涩稚气的少年已经长成个面如冠玉的男子,身形只堪堪比他低了寸许,一袭青色劲装俊朗轻逸,偏生笑起来又似沐了一股春风,温和淡雅。 司淮远远见了他便小跑着过来,眉眼带着弯弯的笑意,随手拈去落在他颈侧衣领的叶子,拿过了他手里的那沓纸。 「你又在抄哪本经?」他漫不经心地往上边扫了一眼,「咦」了一声,没什么耐心地草草翻了几页,问道:「主持大师的信?」 「嗯,叫我们回去。」灵隽伸手接了回来,将几页打乱的信纸重新排好了序。 洋洋洒洒五页纸,前头四页半都在说明华寺今年的景况,夹着些对往昔的追忆和对灵隽的深切怀念,只有最后半页纸简明扼要说明了寄这封信的目的,最后附上一句一句全寺候迎他们回去。 「回去做什么?主持大师准备卸任换人了?」司淮大喇喇往灵隽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山河剑往地上一杵,双手交叠搭在了上边。 灵隽并不计较他吊儿郎当的话,将信纸折好收进行囊里,耐心解释道:「太子殿下及冠礼在即,皇上下旨在明华寺行礼,请我为太子殿下加冠。」 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表示成年,通常由自家长辈或德高望重的长者为其加冠,也有地位显赫的人家会请名士来加礼。 天家请一个和尚为太子行加冠礼,还千里迢迢将太子殿下尊驾从京都送往明华寺,倒是十分看得起这位圣禅法师。 「太子殿下?」司淮细细回忆了一下不甚熟悉的皇室宗亲,「太子不是三十好几了吗?最小的孩子都会喊爹了。」 「这位是新册立的太子,皇帝最年幼的皇子。」 灵隽只简单解释了一句便没再往下说,天家无常,皇帝膝下子嗣众多,皇位却只有那一个,在没坐上那个位置之前,即便是太子殿下,废立也不凭自己。 第47页 司淮对那些勾心斗角的宫廷秘闻并不十分有兴趣,见灵隽弯身要将行囊拿起,快一步将剑横过去将包袱穿起,甩到身后作扁担挑着。 他取下腰间挂着的水壶,用牙咬开塞子喝了一口,随后拿在手里晃了晃递给灵隽,笑道:「我早晨练剑时看见崖壁上有山泉流下,接了一壶,大师喝不喝?」 灵隽正好有些口渴,接过水壶凑到鼻尖闻了一下,确然才一股清甜的山泉味,才放心地喝了一口……含住,转身吐出去浇灌地上的花草。 「哈哈哈哈哈……」司淮一步跳出去老远,半蹲着身子一手握着扁担山河剑一手不住地拍着膝盖,笑得差点儿背过了气去。「忘了告诉你,这葫芦昨天装了酒,我忘了倒出来,所以把酒味给掩住了。」 「你……」灵隽闭紧眼睛连着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起伏的胸口才平缓了下来。 / 太子及冠礼那日,所有来明华寺进香的香客都被皇家的卫队拦在了山脚下,轻甲士兵将明华寺里里外外围了个严实,寺里除了随行的官员和和尚,一个闲杂人等都见不着。 自然,司淮是个例外。 平日里只在晨暮和祭典才会敲响的大钟今日已经响了三遍,几百个和尚一起念经的声音从大雄宝殿飘到了禅房,总有一个人捏着尖尖细细的嗓音不时喊着些什么,叫人大上午听着脑袋疼。 听说康佑帝微服在随行的车架里,也到了明华寺,差了好几个人来寻小神龙过去叙话。 但司淮是一条有骨气的龙,早早地端了盆瓜子吊着壶酒躲到了屋檐上看热闹,那些个目光平视的蠢货晕头转向地找人,根本没抬头看见屋顶上的人。 又是一个小太监跑过去之后,司淮往下扔了一把瓜子壳,正打算就着这瞌睡的诵经声睡一会儿,那嗡嗡绕绕的声音却忽然止住了。 司淮躺的屋顶位置极好,后边有塔楼打下遮阴的影子,前边正好能从侧面看到大雄宝殿。 只见殿内诵经的和尚们合着双手一个一个从两侧绕出,灵勉大师领着几个精通音律的生面孔弟子在太子跟前拜了一礼,退到一旁奏起了梵乐。 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大鼓在「咚咚」地敲了起来,一个生得精瘦的大太监站在台阶前,捏细了嗓子高喊道:「有请圣禅法师——」 余音在半山腰的佛寺里绕了几绕,司淮放下手里的瓜子坐直了身子,看着灵隽从铺排开的红地毡一路行去,在殿前石阶下对佛祖行了个叩拜大礼,才拾阶而上到了太子跟前。 那人身着御赐紫袈裟,一手执禅杖一手执念珠,颈上还挂着一串长的,面上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是他见过许多次的庄重模样。 太子殿下早已被伺候着束好了髮髻,跪在佛前的蒲团上,诚心祈求着些什么。 一名小和尚爬到了观音像上,用柳枝条沾了沾净瓶里的水,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奉到灵隽手上,灵隽将手上的佛珠挂到腕上,在另一个金盆里沐了一下双手,执起柳枝条迎面在太子殿下脑门上拂了几下。 身着朝服的礼部官员端上了太子冠冕,躬着腰往神禅法师跟前送了送,灵隽双手端起鎏金冠帽,绕到了太子身前,一边诵念经文一边将冠帽戴到了太子头上。 司淮盯着那道跪在佛前的身影,不自觉地撇了撇嘴角,心里泛起了一股子酸涩意。 修习之人没有这种繁文缛节,不讲究的人年纪一大把了捆个羊角辫也是见过的。 可是说起来,他跟了灵隽那么多年,那和尚似乎连支簪子都没替他别过。 / 康佑帝来此的消息没什么人知道,来来去去寻了几番都寻不到司淮叙话,礼典结束后便又混在官员的车架里回去了。 倒是那位太子殿下心诚得很,非得在明华寺住上几天祈福斋戒,顺道同难得见到的圣禅法师探讨佛法义理,晚膳时分就将灵隽请去了客舍,转眼亥时将过还不见回来。 司淮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定下心神,干脆出去打了盆凉水洗脸。 他说不上来心中的焦躁情绪从何而来,从他化成人形跟在灵隽身边起,似乎从来没有过这种莫名的急躁,整颗心就像月老庙前扯乱了的姻缘线,越是想捋一根线出来便越是纠作一团。 整张脸埋进水里浸了片刻,这种乱糟糟的心神才算定下来了一些,几缕打湿了的头髮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干脆扯下了髮带,将长发散散地披在了肩头。 回到禅房的时候灵隽已经回来了,紫袈裟规规整整地叠好放在了床上,桌上热着的小炉里滚起了一壶茶。 听到开门的动静,灵隽放下手上的活计回过头来招唿他,看到他这副披头散髮衣领湿了一大片的模样,神情微微变了变,忙将那折好的袈裟抖擞开披到了他身上。 「不行,这可是皇帝御赐的紫袈裟……」司淮按住肩头的那只手,忽觉掌心有些发热,只得无措地又将手收了回去。 灵隽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一边把他往桌子边领,一边开始絮絮地念叨,「山上夜里凉,你出去也不知道多穿件衣裳,大晚上的怎么把衣服头髮都弄湿了……」 司淮听他这么念叨着才觉得确实有些凉了,伸着手在炉子边沾些热气,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世人只道圣禅法师高洁神圣,是个功德无量的救世神佛,他起初也这么认为,只不过处得久了之后才觉得他也不过还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也有这么絮絮叨叨的一面。 第48页 灵隽翻开一个倒扣的杯子,舀了一勺热茶在杯里滚了一圈,又倒进了旁边的盆子里,才添上一杯热茶让司淮端着。 他顺手取过另一边放着的一个油纸包放到司淮跟前,动作娴熟地拆了开来,里边是一只烤得焦脆的鸡,一层厚厚的油浸透了大半张纸,竟还冒着一丝温热的气。 司淮眉头一挑,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灵隽,在外边他嘴馋了开荤灵隽并不多作理会,可这会儿回到了寺里…… 「住持大师知道了又该说我坏了寺院规矩……」 「太子殿下知道你在寺里,特意遣人到后山烤了只鸡,让我给你带来。」灵隽装模作样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打趣道:「无妨,住持师兄这会儿也睡了,不会来抓你犯戒的。」 司淮听见「太子殿下」四个字,伸过去的一双手又收了回来,见到他才好了些的脸色又沉下来了一些,心里像有一群蚂蚁爬过一般痒痒乱乱的。 「怎么了?你平时不是最喜欢的吗?」灵隽走过来在他额头上探了下,「也不是病了。」 「没事……」司淮偏头躲了躲那只温热的手,闷声道:「只是觉得太子殿下好福气,请得灵隽法师加冠,还可以对坐讲经。」 灵隽听出了他在闹别扭,只笑他还是个孩子心性,耐心道:「佛经义理我与你也讲过不少,我带你去你定然也不愿意听。至于加冠……修行之人惯来没有这种礼节,你若是也想走那么一个成人礼的过场……」 话说了一半止住了话头,灵隽转身到床头处取来了什么东西,又慢吞吞折了回来。 那是一只淡青色的雕花玉冠,玉质柔和,配一支同色流水纹玉簪,自成一股风雅之气。 「这……哪来的?」 「非偷非抢。」灵隽浅浅笑着,道:「及冠礼加冠其实是戴帽,你既是个不知年岁的神仙,便戴个玉冠充数吧。贫僧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者,不知有幸为你束髮否?」 「啊?」司淮有些没反应过来,胡乱地点了一下头,愣愣地任他理好脸上沾做一团的乱发,将披在肩头的长髮拨到了身后。 灵隽绕到他身后,动作轻柔地将墨色长髮拢到了一起,又散下一半,留了一半在手里挽成髻,戴上玉冠,再用簪子簪稳。 直到这时,司淮才终于回过神来灵隽在做什么,僵着脖子转过头去看他,正正对上灵隽低头浅笑的眼眸。 灵隽是个得道高僧,偏生生得也白净,整个人就像从佛祖的净坛里走出来的一般,干净得连魂魄都是带着金色佛光的。 可这会儿从那双眼睛里看见映出来的自己,司淮竟意外地慌乱了起来,有那么一剎那,他竟觉得仿佛面前的人不是那个功德无量的大法师,只是一个长相白净的普通人。 「我……我今晚回自己房里睡……」 藏在胸腔里的心快速跳动着,司淮胡乱丢下这么一句话,一把扯下身上披着的带着那人味道的紫袈裟,飞快地蹿出了门去。 前尘.情动二(二更) 司淮刚到明华寺的时候是有自己的房舍的,只是他住了几天就赖到了灵隽的僧房里,寺里的和尚们大多睡的通铺,因此灵隽也没有把他赶出去,任他赖了一年。 后来他随灵隽到外头游歷,那间空着落了尘的客舍便做成了通铺被新来的弟子们分了去,直到前几日回来才又收拾了出来。 只是他在灵隽身边呆习惯了,卷着铺子又赖到了他的僧房里,今夜才第一次睡回了这客舍。 不知道怎么回事,向来好眠的他今夜怎么都睡不着,合上眼见到的全是方才回头见到的灵隽看着他浅笑的模样。 直到后半夜,他才辗转着入了梦,梦里的他走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他知道那是梦,可是他醒不过来。 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一道光破开了这片浓墨着成了黑暗,他的脚下出现了来时的路,从看不见的地方延伸而出,正一点一点地坍塌碎裂。 他的前边也有两条路。 一条往上,巍峨延至天际的云端,路的两边生满了白色的曼陀罗华,路的尽头是从天落下沐着华光的神女。 另一条向下,崎岖地没进了无边的地狱,路的两旁生着红色的曼殊沙华,尽头仿佛有阵阵厉鬼啼哭的声音,可尽头的那人,却是灵隽。 西域有佛经记载过,曼陀罗华与曼殊沙华本是同一种花,后来白色的被神使带上了天,播种在通往天门的路上,称作「天堂之花」;而红色的则被鬼使带到了地狱,种在黄泉路上,唤作「死亡之花」。 这种奇怪的梦多半是到了修炼的秘境里,往上走是修成正道,往下走是堕入歧途。 可是……那条通往无边地狱的路上,尽头站的可是灵隽。 司淮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坍塌至脚下的路,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思索,毅然决然地朝下跑去。 道旁的曼殊沙华红得像流成了河的血,尽头那人回过身来对着他笑,可是离得却越来越远,最后化进了一片虚无里,从看不见的暗处蹿出一条火舌,顷刻间点燃了两旁的曼殊沙华,将他吞没进火海里。 「灵隽!」司淮喊着他的名字从床上坐了起来,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虚汗,意识才从梦里回到了现实。 窗户没有关,夜风吹进来有些冷,他赤着脚走到桌边抹黑倒了杯水,才定下了一缕心神。 第49页 修行之人有时修炼到了重要关头却无法突破的时候,会静心入定,运气好便能寻到修炼秘境,在入定的时候突破那道关口。 司淮运行了一遍体内真气,并不觉得自己的修为有什么提升,一时也辨不清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睡着时不小心进入的秘境。 如果是的话……是不是意味着灵隽,是他修成正果的劫数。 可……他修成人形是为了人世的繁华,修成正果,似乎就只是因为灵隽说他是个神仙。 「灵隽……」他低低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身上仿佛腾起了一股燥热的无名火,有什么东西正在使劲地破开他那颗血红的心生根发芽。 / 司淮提着山河剑到后山练了几个时辰,直到寺里的小和尚们下了早课到斋堂用斋,他才大汗淋漓地回来。 灵隽一大早又被太子请去喝茶谈经,司淮也没有去把人硬拉出来的兴致,干脆换了身简素衣裳下了山。 淮阴郡比几年前繁华了不少,往来的人群里多是从外地来明华寺求拜的,山脚下几条街市摆卖的都是祁神的香烛和一些佛像手串之类的物件,往前走出老远才能寻到吃喝游玩之所。 司淮心里总压着一股难名的焦躁,连带着往人多的地方一站都觉得耳边聒噪,可寻到个安静的地方又觉得有些不安的恐慌,一时竟不知道该去哪里,像个落在了人间的游魂。 路边有卖糖人儿的,担子两头分放了炉具和糖料,中间树了个架子插/上各种各样成型的糖人儿,以前灵隽给他买过,很甜。 「买一个吗,公子?想做成什么样的都行!」吹糖人儿的师傅从一群孩子中间抬起头来,憨厚地笑着问他。 司淮从架子上取下来一个,又放了回去,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空落落的,摇了摇头走开。 不远处的转角有一家医馆,他走过去的步子又倒了回来,决定去里边看一看郎中。 这种焦躁心慌的状态便是从昨晚开始的,保不齐是昨夜浸了会儿冷水又吹了风,所以害了风寒。 医馆不大,里边人却很多,司淮望了一眼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肩膀忽然被人从后边拍了拍。 「公子……」那是个鼻偃嘴露面相有些丑陋的中年男子,生得有些黑,笑起来露出一口有些发黄的压。 「你是?」 「啊,我也是个会『治病』的人。」他刻意咬重了那两个字,笑眯眯地打量了司淮一会儿,问道:「公子可是觉得体内火旺,烦躁不安?想寻一处地方解决,又不知道去哪里才是?」 那人含含煳煳地说得倒也不算差,司淮看着他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怎么办?」 「自然,公子请跟我来?」他往后退开半步弯身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随后行到了跟前引路。 街道上不少姑娘对司淮投去了目光,他却恍若未觉一般,跟着那个人往前走了一段,转进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 那巷子里边有一处背着街市开的大门,门外红红绿绿摆了几盆难看的花,几名相貌精緻的姑娘衣裳轻薄,在门外挥着帕子扭动身姿。 司淮目光一凛,伸手揪住引路那厮的后领子将他提了起来,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几个字,「你带我来烟花之地?」 「公……公……公子饶命!」那人堪堪用脚尖够着地面,皱巴巴的一张脸拧到了一起,「是您自己说体火旺盛,焦躁难耐,难……难道不是欲/火没处泄吗?」 「胡言乱语些什么!」司淮怒火腾了上来,一把将他扔到了地上。 那人动作麻利地翻了个身跪在地上认错,「小人眼拙!小人见公子生得年轻俊朗,以为公子未有婚配良人,体内欲/火无处可泄,这才领公子过来……」 司淮转身正要走,听到他的话又止住了脚步。 那人所说的症状确实和他有几分贴合,可他明明是因为昨晚做了那个离奇的梦才这样的,并未思念过什么女子,难道…… 他目光一沉,忽然在心中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又在它出现的那一刻强自压了下去。 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到了那小厮跟前,司淮顾自往里面走去,吩咐道:「把这儿长得好看的姑娘都给我找来。」 / 司淮被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鸨母引到了二楼的房间,屋子里有一股清淡的花香,水墨画屏风后头隔出了一席雅座,摆上了一桌小酒小菜。 半壶酒喝下去,房门才终于被人敲开,鸨母和方才引路的那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后边跟着十几个浓妆艷抹的年轻姑娘,红红绿绿的衣裳像春天挤在一个花坛里开放的野花。 甜腻的脂粉气混在一起沖得人有些头晕,司淮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扶着桌沿起身,摇晃了两下走到那中年男人跟前,把空了大半的酒壶塞到他手里,道:「这酒不错,再去给我拿些,整罈子上来!」 那人大抵是记得到手的银子和差点挨的打,应了一声动作十分麻利地跑了出去。 鸨母正要开口一个个介绍她带来的姑娘,司淮抬手止住了她,从头到尾挨个挑了一边遍,最后只留下了三个脂粉气淡一些的姑娘,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两罈子酒很快送了上来,司淮拂开了那几双伸过来伺候的纤纤素手,开了罈子勐灌了几口,直到把脑子里那道身影淡得模煳了些,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第50页 在那三人里犹疑了一会儿,他留下了一个穿紫衣的姑娘,打发了两锭银子将另外两人遣退了出去。 「公子,可要奴伺候?」那姑娘坐到他对面,为他续上了一杯酒。 淡淡的清香味从她身上传来,也许因为她也有烧香拜佛的习惯,混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檀香气味,宁了司淮的几分心神。 司淮饮尽杯中的酒,一把抓过那只还有续酒的柔荑,将她往前一带,困进了自己身前。 他低下头凑到那姑娘跟前,忽然轻轻一笑,压低了声音问她:「你会念经吗?」 「什么?」姑娘没听清他的话。 「念经。」司淮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开始掰起了手指,「《楞伽经》、《法华经》、《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公子……公子!」那姑娘有些急切地抓住了他的手,一脸委屈道:「奴不会,奴给你念诗好吗?」 「不会?那你走开!」 司淮摇了摇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要把她拉出去,没想到才刚起了个势房门就被人粗暴地推开。 「司祁舟!」 来人气势汹汹地低喝一声,司淮上了酒劲有些昏沉的脑袋被他吼得清醒了些许,眯细了眼睛往门外看去。 那人着一身木兰色海青,外头披着的紫袈裟还未解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变幻得出彩,不是那陪太子爷讲了一天佛经的灵隽和尚又能是谁? 司淮吃吃地笑了两声,抱起了桌上的小酒罈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灵隽一把抗到了肩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青楼。 前尘.情动三(三更) 灵隽这和尚力气大得很,一路将司淮抗回了明华寺,中途也没有换过肩。 人还没回到寺里,「小神龙去逛花楼被灵隽法师一把抗走」的消息就已经传了回去,一众僧侣们见到灵隽大师阴沉着脸把人抗回了禅房,寻思着要大发雷霆一通训斥,未免殃及自己,十分默契地躲得远远的。 司淮被扛了一路也没什么颠簸,迷迷煳煳地睡了一觉,直到被重重扔到床上砸得后背生疼,才醒了过来。 灵隽一言不发地扯过一旁的被子给他盖上,俯下去的身子正要起来,忽然被身下那人一把抓住了衣襟带了下去,幸而及时用手肘撑住了床板才不至于压到他身上。 「灵隽……」司淮微微眯起的双眼透着几分迷濛的雾气,咧着嘴笑开,「还是你身上的味道好闻,比那些脂粉味好闻……嗯,你也比她们好看……」 他抓着衣襟的那双手往上游移了几分,轻轻擦过他的唇和鼻尖,掠过那双含着些微怒气的眼睛,落在了眉头处,细细地描着他的眉宇。 灵隽生来耳垂薄,不是那种脸圆福相厚的长相,却是一个面相生得极好的和尚,在一群秃头和尚里十分醒眼,就算披着袈裟也能叫女香客动一动芳心。 司淮一双不安分的手很快被抓住,他也不挣扎,依旧笑着望着那张脸,淡淡的檀香味包裹着不甚清醒的神智,他忽然觉得这人这样好的面容,生出了头髮一定很好看。 梦里的场景又在眼前浮现,他想要抓住的那个人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漫天的曼殊沙华飘零成了一片红色的血雨,燃起的烈火烧遍了四肢百骸,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浇不灭的火。 他想起那个荒唐得让人无法置信的念头,可即便再荒唐,他也相信了。 「灵隽,我可能……喜欢你。」他挣脱双手把那人拉得低了一些,带着酒味的气息与那人身上的檀香味混在了一起。 近在跟前的那两瓣薄唇红得有些过分,司淮的喘息声不觉地重了一些,鬼使神差地,他紧紧闭上了眼轻而快地凑上去贴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灵隽睁大了一双眼睛,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事情,急忙从床上撑了起来,慌忙退后了几步。 司淮凌乱的神智被他吼得清醒了几分,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一时竟哑了声音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该做这样的事的,他应该死死地克制住自己,把这不知道什么时候生起来的情愫腐烂到肚子里去。 可是……若非今朝酒醉,他又哪里知道经年日久,他竟喜欢上了这个和尚。 抱回来的一罈子酒滚到了边上,司淮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坐了起来,一把将酒罈子够进了怀里,揭开泥封仰头灌了起来。 最好是不省人事地醉过去,将今晚的一切当做一场梦,醒来时半点不要再想起。 可是灵隽并不打算给他借酒忘事的机会,刚喝了一口酒罈子就被他抢了去,然后,在司淮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着方才司淮喝过的地方仰头喝了起来。 以前司淮逗他的时候会往水里掺些酒,这是他第一次尝到真正的烈酒的滋味,才喝了几口就呛得咳了几声,红晕从脸颊爬到了耳后。 「大……大师……」司淮愣愣地看着他,指了指他手上抱着的酒罈子,「佛……佛门戒律,不饮酒。」 灵隽并不理会这句话,上前几步单膝跪撑在床沿上,盯着司淮的眼睛问道:「谁让你去那种地方的?」 「什么?」司淮上了酒劲又被他惊住的脑袋一直没回过弯来。 「我说……」灵隽欺上前去一些,语气低沉且缓慢地又重复了一遍,「谁准你去那种地方的!?」 这回司淮终于反应过来了他说的那种地方是指哪里,也十分敏锐地发觉了第一遍的「谁让」变成了第二遍的「谁准」,语调的转换像极了……捉/奸在床醋意大发的小郎君。 第51页 他被自己脑子里闪过的这个念头惊了一下,双手扳住灵隽的肩膀,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对我……是不是也……」 那张红得通透的嘴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线,灵隽的目光似乎有些飘忽,轻轻点了一下头。 司淮不确定灵隽是不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可看见他点那一下头,只觉得心里那股焦躁的火点燃了全身的血液,汹涌地流遍了全身,吞没了仅有的一丝理智。 「灵隽……」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我身上热得难受,我可不可以……」 灵隽没有说话,也来不及说话,温热的手才抓伤司淮的手腕,就被他带着翻了个身,一把压到了身下。 司淮的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解下了那件紫袈裟,手指触上颈上那片雪白,正要往下扯开衣襟,忽然听到身下那人在低低地呢喃着什么,凑近些去听,才发现他在念清心咒。 不知道是他的清心咒起了作用,还是一番折腾退了酒劲,司淮身上那股子燥热忽然静了下来,他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在心里把自己骂了百八十遍:混帐东西,他是个出家人! 想要逃跑一般,司淮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没想到还没坐稳却被灵隽一把又拉了下去,紧紧地压到了他身上。 那双素日干净温和的眼睛里似乎也有半星火光,直看得司淮一颗熊心豹子胆变得比麻雀还要笑,却见他清浅地笑了一下,道:「我一生吃斋念佛,求佛祖护佑苍生,今日与你这般,实在心有愧疚,才诵了一段经文。」 「你是个出家人,是我不该……」 司淮一句话没有说完,就被身下的人带着滚了一圈,眼前天地倒转,回过神来他已经被灵隽压在了身下。 忽然意识到了灵隽要做什么,他连忙扼住了那双手腕,急急道:「灵隽,你这是在破戒!」 他今晚已经破戒喝了酒,若是再犯了这种邪/淫之戒,还有何颜面在寺中立足。 灵隽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一般,热得有些发烫的手抚过他眼睑上的那颗红痣,忽而无比认真地说道:「贫僧无情无欲,偏你是红尘,经久执念,入骨成疾。」 司淮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竟不知该时候什么,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带了几分沙哑。 「那你的佛祖怎么办?」他慈悲救世,身有无量功德,司淮自是不捨得因为一己之私让他放弃。 灵隽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轻笑了一下,继而换上了极其认真严肃的神情,「我出家不是因为红尘纷扰,而是心系佛祖苍生。你若与我在一起,必须答应我行正道、济苍生。」 「我答应你。」司淮斜斜地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几近魅惑的笑,眼底有一层浅淡的青色浮了起来,他伸手攀住灵隽的脖子想要重新将他压下去,不料那压在身上的人竟如松下的那个大石钟一般,沉得纹丝不动。 他低低「哟」了一声,眉头轻挑,换上一副戏嚯的口吻,道:「圣禅法师,这么多人可都看着你把我从青楼带出来,你可赖不掉了,你是我的。」 「嗯,你是我的。」 「啧!」司淮不打算与他争辩这个靠实力争出结果的问题,将胸前一缕长发绕过了灵隽的颈后,继续问道:「那你明日还要继续陪那太子喝茶谈经?」 「不,明日我们启程去澜沧山。」 司淮没注意到他刻意咬重的「我们」两个字,微微蹙起了眉头,「澜沧山?那边出了什么邪物吗?」 「嘘!」灵隽单手捉住了他乱动的两只手一把压到头顶上,止住了司淮打算周旋一番再伺机翻上去的念头。 不等身下的人挣扎,灵隽慢慢俯下了身去,在他那红得引人遐想的红痣上轻轻印了一下。 司淮被他亲了一下急忙闭上眼睛,只觉得灵隽的唿吸从面颊喷到了耳畔,下一刻一声低喃飘进了耳朵里,「祁舟,把你的龙角变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v章24小时内留评红包掉落么么哒~~(比心) 四捨五入我就是玩滑板车了,内容自行脑补嘿嘿嘿 ps:1文中关于"天堂之花""地狱之花"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经书记载,是我编的,但是网上可以搜到~ 2不要问我为什么前世的他们这么快就在一起了,前世他们就是暗生情愫很顺利地在一起了,至于为什么会发生后来的事且待我慢慢编(划掉!拖出去打!) 把前世的三章合成了大肥章更新了,下章继续回到现世,爱你萌~~ 第24章 绝命神笔 十 林先生最后如何处置,司淮和吾念作为宾客,不好再继续过问。 吾念本想早早收拾行囊去一趟大荒山看看能不能寻到些线索,只是思及司淮身上有伤,便又缓下了这个念头,厚着面皮在三木原多留了几日。 司淮的良心原本昧得有点痛,只是见他这般迁就,又想起那日他替自己束髮的样子,于是原本反手拔出箭矢就能跑能跳的他,干脆装模作样地在三木原安心养起了「伤」。 转眼十日有余,渝州先后来了两次人催东阳彦回去,去大荒山和去渝州有一段顺道的路,也不知吾念去和东阳彦说了些什么,素来冷着脸言语不多一句的东阳公子竟然同意捎带他们一程。 临行之日,三木原的弟子专门避出了一座木桥,桥头处整整停了十辆马车,门生们撸起了袖子正往上搬着一箱箱沉甸甸的东西。 第52页 「呵!」司淮侧身让过两名抬东西的弟子,转身笑着对相送的盛锦承道:「这要搬空三木原的架势,想必是盛少宗主和东阳公子的婚娶事宜已经商定好了,不知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 「尚未。」盛锦承依旧笑得文雅和煦,「婚姻非儿戏,以盛家和东阳家的家世,要商定的事情太多,不过近日已经定下了大半。东阳宗主那边派人来催请,想必家中有要事,便先随些礼过去,改日阿姊会亲去拜访,再议事宜。」 说完,他探过身子看了看走在司淮另一侧的吾念和尘一,笑容更深了些,道:「日后阿姊和东阳公子成婚,请祁舟兄和两位师父务必前来喝两杯喜酒。」 「阿弥陀佛,施主盛情。」吾念捻着他手里的佛珠串,轻轻颔了颔首,倒是尘一从他边上探出个头来,捣蒜似的连连点了几下头。 「对了……」司淮慢下了步子,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样黑布包裹的东西给盛锦承。 盛锦承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将黑布打开,里边包着的是一只红色护腕似的东西,做工简陋,中间嵌了块扇形的银片,里边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折射出一丝冰冷的色泽。 「这是?」 「袖中刀。」司淮言简意赅地答道:「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只有这些小玩意儿,赠与你傍身用。你不会术法,催不动一般的兵器,先前见你用那匕首也不是十分称手,这袖中刀我带得久了有些灵性,遇到危险会自行保护你。」 「祁舟兄,这东西太贵重,我怎么能收?」盛锦承双手奉了回去。 「你既唤我一声兄长,便权当是兄长送给你的辞别礼,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司淮按住他的手,指尖触到的右手虎口处有两点暗红的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伤的。 他拿起护腕亲手替盛锦承戴上,嘱咐道:「这银扇子里边藏了三片小刀,刀刃极薄,你取的时候千万小心。」 「如此,便多谢祁舟兄了。」盛锦承转动了一下手臂,护腕尺寸正好,颜色又与盛家家服相近,掩在袖子里几乎看不出来。 「叨扰多日,你若不收下我这点心意,日后少宗主大婚我哪里还敢来?」 「若要说起来,祁舟兄救过我性命,受我之邀来三木原却在这里受了伤,现在反而还要叫你送我东西,下回若是不好好招待实在是挂不住盛家的脸面了。」 司淮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扬起嘴角一笑置之,朝前行去。 东阳彦正在向盛老宗主辞行,两人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远远地只看到他连着点了几下头,见几人行来,才珍而又重地再次俯首行了个礼,朝中间最阔最奢华的那辆马车走去。 他的步子走得有点急,司淮三人匆匆跟盛宗主道了声辞,赶紧跟了上去。 东阳家的门生早就候在马车前,见他们家少宗主过去,赶紧弯身掀开车帘迎他进去,东阳彦踩在马镫上身体腾空了一半,忽而听到身后一声「且慢」,又落回了地上。 方才不见人影的盛兰初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跑了出来,站定到他跟前喘了几声粗气,将怀里抱着的黑色雕花食盒塞到了他手里,什么都没说,又转身匆匆跑开。 司淮两辈子没碰过什么女色,此时却看懂了些什么,嘻嘻一笑,脱口道:「郎才女貌,碧玉佳人。」 东阳彦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脸上闪过难以言说的神色,丢烫手山芋一般将食盒塞到了司淮手里,转身上了马车,冷冷砸下来一句「我不喜欢吃甜食。」 「没打开怎么知道是甜食?」司淮揭开食盒盖子,从缝隙里看了一眼式样不一的糕点,右眼皮忽然跳了起来,仿佛有一道带刀的目光正盯着他的背影凌迟。 小两口吵架殃及池鱼,他还是赶紧还回去才是。 / 大荒山在临阳一带,与渝州正好岔开了两条路,因此和东阳彦顺了两日路程之后,第三日便分了道。 临阳一带多山,大荒山便是一处连绵了十几里地的低矮山脉。 相传大荒山原本不叫大荒山,那一片的城镇在古时候只是一片黄沙的战场,死后将士的尸首都被扔到了那一片的山头,一代復一代,山中埋下了不少白骨,旧的还未完全腐化,又叠上去一些新的,整片山林的树木都枯死了去,变得阴森无比,成了无人敢靠近的荒地。 战死沙场的人怨念极重,大荒山也不知道到底堆了多少代的尸体,戾气沖天,阴森恐怖,靠着一道不知何时铸下的古结界压制着戾气,因而每一代的帝王都会请仙家修士加重结界的封印。 说起来,这一朝担着看护大荒山结界重责的,应该是明家。 明家祖上几百年前分了两支,一支入世出将拜相,一支出世问道修仙,明家便是靠着和朝廷的这一层关系,得此重任。 盛家的外势经商,明家的外势做官,这在仙门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可见即便避世修行,也斩不断和红尘俗世的牵连。 由于挨近大荒山生长的草木极易沾染怨气修炼成精,这一片有很多游猎的修士,时间长了附近便也多了些小村镇,只是最近的一处大抵也隔了八十里地。 司淮三人绕了一条远道,进镇子的时候天已经快暗了。 镇子上的住户不多,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大多都回家栓上了门,在街上走的多是外地来的修士,三三两两的或是寻找落脚的地方,或是出去猎妖物,叫人看着竟生出一种住在这里也十分安宁的感觉。 第53页 一间二层的客栈开着门迎客,里面人倒不是十分多,司淮领着两个和尚正要进去,在门外被一个慌忙跑出来的男子撞了一下肩膀,那人脱口一句「对不住」,拔腿便跑进了夜色里,司淮便也懒得去拉他回来计较。 店里的伙计刚引着他们到一张桌子坐下,旁边的客人便和另一个伙计吵了起来。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道服的年轻道士,身背一把剑,桌上一柄拂尘,似乎是因为丢了钱袋结不了帐和伙计争执了起来。 「上一桌好酒好肉。」司淮简单地吩咐候在旁边的人,眼角朝那边又瞟了一眼,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将那位道友的帐算在我这儿。」 「得嘞!」店伙计见了银子眉开眼笑,赶紧拉走旁边那桌还在争执的同伴,下楼去准备酒菜。 旁边那位道长往这边看了看,将桌上拂尘挽到臂弯里,走过来道了声谢,问道:「阁下是附近游猎的散修?」 司淮沖他抱了一下手作回礼,道:「在下司淮,字祁舟,这两位是吾念大师和尘一小师父,不知道友道号?」 「玄清道观,闻契。」 「玄清道观?」司淮有些讶异地重复了一遍,「玄清道观也到这小地方来游猎吗?」 仙门百家除了钟明盛东阳四大家之外,要数天玑门和玄清道观两大派最为知名,前者广纳门生培养有才之士,后者清修避世精研道家术法。 只是大荒山一带是朝廷戍守的重地,又有明家弟子在这里,附近只有几座荒野村镇,适合散修之士猎妖修行,名门大派鲜少到这些地方游猎。 「非也,贫道来此是为了寻一位师叔,有人说在大荒山附近看到过他。不过我寻了数日也没寻到,今夜正准备走,没想到叫人窃了钱袋。」 司淮想起进门时撞上自己的那个人,那神色慌忙的样子明显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过人已经放走了也逮不回来,便干脆避过不提,伸手示意了一下剩下的一个位置,邀他一同坐下。 店伙计很快端来了一壶酒和两碟小肉,闻契道长有些神色诧异地看了两个和尚一眼,婉拒了司淮的邀请,有些痛心疾首地告了辞。 望着那道离去得有些凌乱的背影,司淮斟满一杯酒移到吾念跟前,打趣道:「道长都被你这个不守规律的和尚吓跑了。」 吾念看了他一眼,一筷子肉停在了嘴边,默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不动声色地吃了进去。 另一杯酒移到了尘一跟前,小和尚却伸手止住了,「施主,我不喝酒。」 「哦?」司淮眉头一挑,「你跟着这个大和尚,肉都吃了还能不沾酒?」 「我若是也醉了就没人把他收拾回去了。」尘一睨了吾念一眼,看着司淮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没准今天还要拾两个。」 司淮听了他的话没忍住笑起来,倒也没有强人所难,将一碟素一些的小菜挪到了他跟前,竟在心里生出了一丝好苗子被带坏了的惋惜之感。 一口气轻轻嘆了出来,他道:「今夜你谁也不用拾,吃完安心去睡就是了。」 / 夜深时分,尘一小和尚果然安熟地睡了过去,司淮和吾念从一前一后从房里出来,转身跳下了空无一人的街道。 大荒山尸体堆得多,闹起鬼来十分厉害,但鬼在白天是不能出没的,只有这个时候去查看才能发现些什么动静。 只是……两人行到了镇口处,大眼瞪小眼忽然犯了难。 修行之人的随身兵器多可御在脚下飞行,司淮没了原身不能腾云驾雾,也召不出山河剑,只能勉强驾着那把瘦小的飞花逐月扇,却没想到这个和尚比他还要贫寒,连件兵器都没有。 此行八十多里地,靠着两条腿走到天亮也到不了。 正在犯难的时候,寂静的四周忽然传来了异常的响动,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响起,像有什么人在蹦着走路。 而且不是一个,是一群人。 两人头顶起了一阵凉意,赶紧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追去,穿过一条巷子,便看见一群身上沾血的「人」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十分整齐地朝前蹦着。 说「人」已经不贴切,这些歪头耷脑身体却僵直的东西分明已经是走尸。 不,这些连走尸都不是,走尸虽然已经是死尸,但可以凭着一口气直立行走,这些尸体更像是被什么东西驱着前进,犹豫膝盖无法自行弯曲,只能一个挨一个蹦着前进。 「赶尸?」司淮看了看吾念,说出了心里的念头。 据说有些人为了让死去的人身归故里,会请道士帮忙将尸体带回去,那些尸体不像走尸那般靠着怨气可以自行动作,便只能由人催赶着走。 「这附近都是小村镇,死在大荒山的都是不知什么时候的将士的尸体,什么人会在这里赶尸?」吾念顺着他的话将疑惑补全。 两人正想追上去探一番究竟,那些尸体却仿佛突然有了「灵性」一般,往前蹦的速度快了许多,不等他们追过去,便已经匿进了尽头的黑暗处,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底是什么人大半夜的赶着这么多尸体? 这突然生出来的变故一时无法解开,趁夜去一趟大荒山想来也是不能了。 司淮拍了拍吾念的肩膀示意他先回客栈,明日再找这里的人问一问情况,才刚转了个身就被吾念拉住了手腕,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边上的一堵墙。 第54页 乡下小镇的墙多是黄泥墙,用尖一些的石子可以在上边画出图案。 那面墙壁上乱七八糟地画了许多,中间有几个牵着手的人儿,两大一小,像一家三口,看着像小孩儿玩耍时画上去的。 「怎么?大师喜欢这些小孩儿玩的?」司淮笑了笑,弯腰在墙边寻了一块尖一些的石子递给他,「喏,画完一会儿得抹掉。」 那石子的一角磨得已经有些圆,不知道被多少小童捏着画过,曾几何时,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也喜欢这些东西。 吾念看了他一眼,并不接他手里的石子,神色有些凝肃,道:「这不是石子画上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宝贝儿们*^_^* 这章本来昨晚该更的,但是我码着码着睡着了!!不说了我先跪下好了o(╥﹏╥)o 以及,这章前边虽然很平淡,但我不是在水字数,我保证! 第25章 绝命神笔 十一 那面墙上乱七八糟画了许多东西,低的矮到了墙根里,高的已经过了吾念的脑袋,一层一层新的盖着旧的,只有最上边新画的才能看出个图案。 吾念说的是中间不大却十分显眼的「一家三口」的图案。 今晚的月色不大好,只能将墙上的信手乱涂看一个大概,只草草一眼看过去,那个图案虽然在一众杂草般的线条里十分显眼易辨,却不容易看出是用别的东西画上去的 石子在墙上划过留下的是白色或黄色的痕迹,那几个「小人儿」的颜色却是和墙色十分接近,只是更暗一些,凑近些去看,竟有些像蘸着水画上去后将干未干的痕迹。 可是水痕很快就会干,不可能在墙上停留这么久。 司淮伸手在那图案上摸了摸,痕迹是干的,粘在手上的墙灰并不黏腻,也不是什么墨水染料,就像这墙上凭空多了这么个东西一般。 吾念打了个火摺子蹲在墙根里找了一通,也没见到什么和这颜色相近的东西,百思不得其解地轻嘆了一声,将火光凑上墙去些想要看仔细些,没想到那图案却发生了变化—— 最左边靠近火光的长髮小人儿像水迹变干一般,竟慢慢变淡消失! 两人俱是一惊,赶忙熄灭火摺子,左边那个小人已经消失了大半,只剩下一只手牵着中间那个更小一些的人儿。 「这确实是水迹,可是为什么不会干?」司淮再次伸过手去摸了一把,除非把墙灰扣下来,不然那图案根本不会消失。 「也许……是符水。」有些符烧成灰掺进水里,确实可以让画出来的东西暂时不会消失。 司淮回过头去看他一眼,思索着点了点头,「方才你拿火摺子靠近,那水迹就干了……若果真是符水,这人总不至于是来了兴致烧道符在这儿画画,这里时常有修士往来,如果不抹去不可能没有人注意到,难道他画完之后还要点个火再把水迹烘干?」 他们刚才追过来只看到一群尸体被赶着离开,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在这里点火烘干墙上幼稚的小孩儿图画。 还是说只是他们疑心了,这符水画的图案和今晚的事情并没有关系? 「不对……」吾念连着摇了几下头,「不一定是火光,也许只要是热的光,都能让它消失,譬如日光。」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人只需将图案画在这儿,待到第二日太阳出来照在上边,自然便会消失,这面墙正好朝着日出的方向,在被人发现之前就可以无影无踪。 「没有人赶着的尸体正好从这里经过,这墙上又留了一个符水画成的图案,恐怕就不是那么巧合了。」司淮伸手摸了摸下巴,虽然想不出这两者如何联繫,但两件不寻常的事放在一起,总是有些蹊跷。 吾念回头看了看那些僵硬的尸体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墙上剩下一半的符水画痕,默认了他的话。 司淮抬头看了看夜色,这件离奇的事也不知道会不会和大荒山有些关系,但今晚要去大荒山已然是不大现实的,那些蹦走的尸体也不会再蹦回来,索性便先同吾念一起回客栈歇息。 / 一去一回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房间里的尘一已经醒了过来,两盏蜡烛将屋子照得通透,小和尚裹着被子缩在床角一脸警惕地盯着房门的方向,手里还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棍子。 「师叔!」见进来的人是吾念和司淮,尘一一颗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连鞋也顾不得穿,连跑带爬地扑到吾念身上。 「怎么了?」吾念见他一副紧张模样正想取笑两句,被这没来由地抱了个结实,又心软了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放缓了声音道:「这么大个孩子了,自己睡会儿还害怕了不成?」 「师叔……」尘一少见地没犟嘴,抬起头委屈巴巴地看着吾念,「我看到好多走尸在街上跳,我害怕……」 尘一生来胆子不大,平日里捉妖捉鬼也是仗着师叔在边上才不害怕,今夜睡着睡着被下边的动静惊醒了,又没看到两人,这才吓得把仅有的两根蜡烛都点了缩在床上不敢乱动。 「倒是看不出来啊,你这般胆小日后和妖怪厉鬼碰上了,怎么对付得了?」司淮啧啧了两声,正要充当个白脸角色对他说教说教,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问道:「什么样的走尸?什么时候看到的?」 尘一被他忽然转变的神色唬了一下,一时忘了刚刚的害怕,有些呆愣地回道:「三刻钟前见到的。我听见有奇怪的动静才醒的,还以为你们两在外边,打开门却看到下边街道上有十几只走尸!吓得我赶紧关上门躲了回来……」 第55页 「那些走尸是不是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往前跳着走的?」 「你怎么知道?」尘一睁大了眼睛看向司淮,再看看不发一言的吾念,忽然怀疑起他们两是不是躲在哪里看见了却不出来。 吾念将尘一连拖带抱放回了床上,并不理会他略带指责的眼神,顾自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同样对着街道的窗,探出身子左右看了看。 半个鬼影都没有。 「看来是在镇口消失了之后往这边来了,这附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个符水图案。」 如果他们不是在那墙壁上耽搁了,早些回来没准又能遇上。 「你说……」司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边上,也往外边探出头,两人并行挨在一起多少有点挤,他却浑然不觉一般,转头看着吾念道:「这些尸体是刚好被赶着经过这里,还是赶尸人的『窝』就在这附近?」 吾念往后躲了一下他还带了点酒气的气息,缓缓摇了摇头。 镇子里的人家早就熄了灯火入睡,一眼望去没有一处亮着灯的地方,实在不好猜测。 / 这里的人家晚上睡得早,第二天起得也早,天色刚有些蒙蒙亮的时候,街道上就有了各种叫卖的小摊。 司淮三人一路从镇口行了回来,折腾得有些飢肠辘辘,正要寻一些早点吃食。 昨夜尘一又一次睡着之后,司淮和吾念借着月色在附近找了一圈都不见那种用符水画上去的图案,只好趁着天亮之前到镇子口亲眼看着那图案是不是真的会被阳光一照就消失。 只是没想到小和尚被吓了一次之后睡得不安稳,醒了之后竟然大着胆子出去找他们,于是便只能将这小孩儿一併带过去。 不过这一趟也不算白折腾,那在墙上逗留了一宿都没有消失的水痕,果然在阳光打上那面墙的时候慢慢消失了去。 但也只能证明他们两没有想错,却不能证明这用符水画的图案真的和昨夜的赶尸有什么关联,毕竟那群尸体也从客栈楼下蹦了过去,客栈附近的街道却不见有这种符水痕。 刚揭锅的包子的香味从二十步开外飘了过来,尘一招唿了一声小跑过去,司淮笑着摇了一下头要跟过去当金主,却被边上一个卖花的老婆婆拉住了衣摆。 那老婆婆坐在一把小椅子上,膝盖上放了一个扁平的小筐,筐里是满满的新摘的桂花,带着些清晨寒霜打后的水华,清香扑鼻。 「公子,买一些吗?才摘下来的香得很,可以泡茶,也可以拿去熏衣。」老婆婆干皱的手捧起一把往上递了递,那股香味便往周围漫了一圈。 「好,我买一些。」司淮蹲下身子,果然认真挑了起来。 吾念走出几步远见他没跟上,看了看在等摊主拿包子的尘一,折回了司淮身后,这才听见他漫不经心地向老人家打听着镇子的景况。 大荒山附近的村镇是因为有了朝廷和仙门的驻守,才渐渐出现了人烟,但是荒野偏地到底是不繁华,于是附近村落和乡镇的年轻人又都到他乡外地去寻活计,留下些孤儿寡母和没什么学识的糙汉们在这边安生过活,好在时常有修士到这边来,偶尔也能挣几个铜板。 「不知道这边夜里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司淮一只手虚虚捧慢了桂花,转头兜到了吾念手上。 「有什么动静可不都是你们这些修仙的弄出来的么?」老婆婆不满地哼哼了两句,想起什么似的又笑了起来,见跟前的公子并没有生气,才继续往下说,「这边精怪多,所以来捉妖的也多,我们这些普通小老百姓到了晚上都不敢出来的。」 「倒也是。」司淮脸上并没有什么失落的表情,掂了掂手里香得过分的小半捧桂花,摸了一锭碎银子给她,才慢腾腾站起身来。 不知是这花香沖得晕了头还是折腾了大半宿没休息,站起来的那一剎竟有些晕,幸而吾念及时伸手在他腰上扶了一把,他这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才没有在老人家面前倒下。 吾念将一捧桂花兜进了衣袖里,不是很放心地搀着司淮的手臂,想了一会儿,才问道:「这些事等会回客栈问一问店伙计便知道,何必花钱买些不实用的东西?」 「客栈的伙计听闻得多了,消息也杂,未必就能比这些小老百姓说的真切。再说,谁说我买的是无用的东西?」 司淮拉长了声调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从自己手上挑了串开得好看的别到髮髻处,眉眼带笑地道:「桂花馥郁清芳,正好衬我的风雅。」 吾念对这突如其来的自夸有些无语凝噎,松开搀扶的手要到前边去找尘一,却被司淮不慌不忙地拽了回来。 「大师,你没发现那老大娘身上有一股不对劲的气息吗?」他压低了声音凑在吾念耳边问道。 吾念听他这么一说果然皱起了眉头,往后看了一眼,那老大娘已经和旁边一个刚来的年轻妇人谈笑起来,并不见有什么异样。 「什么气息?」他问。 「死人气。」司淮往后觑了一眼,补充道:「她边上那个妇人的死人气更浓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渣作者悄咪咪问一声:我的节奏是不是有点慢了?? 不管怎么样,我打滚求个评论吧,没人理我我心慌o(╥﹏╥)o 第26章 绝命神笔 十二 卖桂花的那位老婆婆身上有一股死人气,却不是特别浓,更像是从什么人身上沾染到的,譬如跟她谈笑的看起来相熟的年轻妇人。 第56页 买完了桂花离开后,司淮转头又折了回去,隐匿了身影偷偷跟踪起了那妇人,吾念和尘一则负责去打听她的身份。 那妇人是个寡妇,五年前搬到这镇子里来的,没有人知道她丈夫是怎么死的,只知道她自己带着一个一岁大的孩子,在没什么人的河边搭了个简陋的小屋,平日里靠着织布卖布维持生计。 虽然她是个寡妇,但是颇有几分姿色,镇子上但凡是个还没有娶亲的男子都托人去说过亲,只是都被她回绝了,说是因为自己带着孩子又思念丈夫,不能与别的男子欢好。 大抵因为生得好招男人喜欢,所以镇子上很多年轻姑娘都不待见她,倒是一些抱孙子的老大娘喜欢与她谈天。 一番折腾下来天亮又到了天黑,除了打听到这些不打紧的事情,没有半点关于她身上那股气息的线索,司淮从集市跟到了家里,也只是证实了吾念打听到的消息,并无所得。 一个寡妇,每天织布做饭带孩子,去哪儿沾了那么重的死人气?而且那气息刻意掩饰过,若非司淮鼻子尖在老婆婆身上闻到了一丝,怕是发现不了她身上的异样。 这件事跟那夜忽然出现的赶尸一样令人寻不着头脑,司淮一连跟了她好几日都没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而那夜的赶尸情景也再没有出现过。 为了不耽搁正事,几人决定还是先放下这些事到大荒山走一趟,左右这里出入的修士多,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什么乱子。 临行前的夜里,小镇依旧一片漆黑寂静,只有远处的山林不时传出一些暗夜的响动声。 吾念收拾好行囊的时候后,尘一已经在床上睡熟了,看了眼那四仰八叉越来越粗犷放浪的睡姿,他捏了捏眉心默默嘆了口气。 司淮大半夜的从窗外晃过去的时候,正好瞧见吾念小心翼翼地把尘一往里边翻,干脆一把撑到窗沿上,用带着几分戏嚯的语调问道:「大师,不够位置睡的话到我那儿挤一宿?我那张床比较阔,本人睡相也好。」 吾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他,似乎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十分郑重地点了一下头,道:「打扰了。」 这话司淮只是随口一说,也没想着吾念真的能过去和他挤一床被子,这会儿见他点头答应反倒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趴在窗户上,十分的不雅观。 他直起了身子侧坐到窗沿上,一手扶着窗框准备从窗户翻进去,就在此时,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忽然亮起了灯火,一声悽厉的尖叫声穿透了整个静谧的小镇。 三两户人家陆续亮起了灯火,但是因为镇子上常有修士捉妖捉鬼的时不小心让它们跑脱在镇上逃窜的事,所以没有人敢打开门探个头出来瞧热闹。 连连的惨叫声还在继续,伴着几声不真切的低吼和杂乱的脚步声。 司淮后背被阴风吹得有些发凉,见吾念已经打开房门跑了出去,赶紧从窗沿上跳下来跟了上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回来,回手落了一道护身的华光到尘一身上。 / 出事的地方是镇子后头靠河的地方,夜里修士们几乎都去了附近的荒山捉鬼猎妖,一路赶过去连半个修士的影子都没见到。 司淮踩在他的宝贝扇子上凌空而飞赶到了吾念前头,只见漆黑的小巷里跑出来几个人,凌乱着头髮,像是在睡梦中被什么东西惊醒来不及穿衣服就逃命出来的一家子。 那几人见了御扇而来的司淮,忽然卸了逃命的力气一般跪坐到了地上,朝着他一连拜了几拜。 「仙长!救命啊仙长!」 「发生了什么事?」司淮皱起眉头朝他们跑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觉得有一股很浓的死人气息在慢慢靠近。 「有鬼!有鬼!」老大娘扶着受了伤的儿子,不敢转头往后看,哆哆嗦嗦地央求道:「我们一家人睡得好好的,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厉鬼,把我儿子给抓伤了,好在我们跑得快……仙长,快去捉鬼!」 一声「鬼」字落下,后边的黑暗里传来一阵「嗤嗤拉拉」的低沉的顿响,像什么人将顿物放在地上拖行发出来的声音。 「快走!朝那和尚身后躲!」司淮将地上的人拉起往身后推了一把,翻手将飞花逐月扇握到手上展开,三枚细小的钉子朝着暗处声音发出的地方射了过去。 细钉子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发出轻微的几声清响,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 那人的上半身只穿了一件无袖的汗衫,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死态的苍白,从脖子到四肢都有些不协调的僵硬,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幅度摆动着在行走,手里拖着一根长长的沾了血的锄头,在地上拖出一条细细的血迹。 不知是不是周围太安静,竟然听到了他没有张开的嘴里发出了怪异的咕噜声,距离离得近一些才能看到他身上不起眼的尸斑,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腐朽的死人气。 这已经不是一个活人,活人的身上不可能有这么重的死人气,可也不是鬼,鬼是已经没了身体的怨魂,即便附在人的身上也不会有这么浓烈的气息,看来这应该是一只死后摄入了大量怨气的凶尸。 那具凶尸看着笨拙,动作却十分利索,没有眼白的眼睛在暗夜里似乎有一种独特的光芒,朝司淮「看」了一眼,转瞬间却从他边上擦过去朝着吾念身后的人过去。 第57页 司淮转身正要追上去,一道忽然出现的身影挡住了去路,来人一身粗布素衣,正是他跟踪了几日的年轻妇人。 眨眼功夫吾念已经和凶尸交上了手,躲在他后头的镇民尖叫着头也不回地跑开,司淮从吾念身上收回视线,冷笑了一声,道:「这具凶尸是你藏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无名小辈罢了,今夜是我没看好让他跑了出来,能否放过他?」年轻妇人声音清冷,全然不似白日里在实际上和老大娘谈笑的那副模样。 「走尸伤人,你居然还要袒护?难不成这是你炼出来的?」司淮目光凛然,手中摺扇一合,一个旋身到了她身后反将去路挡住。 「如此,得罪了!」妇人眼里冒气杀气,手掌一伸,一柄黑色的出现在了手中。 看来也是个修道之人。 司淮正在心里猜测着她是大家的弟子还是无门的散修,那妇人的剑已经到了跟前,或许因为多年不曾执剑,动作有几分生疏,险险地从司淮身侧擦了过去。 轻巧的扇子被司淮拿在手里左右挡去了剑势,忽而扇子一展,扑出去的一股气浪在空气中结成了无数细小的冰棱,射靶子似的朝着妇人而去,被她几下灵活的避位躲开了,旋即两人一同踏着墙跃到了屋檐上,在顶上交起手来。 这边交手的片刻功夫,那头吾念已经制住了那具凶尸,用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起来的粗糙木棍横压着凶尸的后背将他抵到墙上,那把带血的锄头「哐当」一声落到了脚下。 凶尸的嘴没有张开,喉咙里却发出几近低吼的声音,双手挣扎着抓向身后的人,却因为肢体有些僵硬堪堪错过。 吾念将身子侧到他抓不到的方向,从袖子里翻出一道用血画成的符纸,两指夹着在空中虚画了几下,低声念起了镇恶辟邪的经咒。 一道金色的佛光沿着血咒的字迹划过,那道符纸瞬间亮起了烈火一般的红光,从吾念指尖脱出贴到了凶尸的身上,大和尚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扔下棍子往后退了一步继续念经,那凶尸被佛光压着动弹不了半分,发出一声声痛苦的低吟。 吾念将腕上的念珠重新褪回掌间捻动起来,一边不停地继续念着经文,一边在虚空中画出了一个带着佛光的「卍」字,还没有打到那凶尸的身上,便见一缕魂魄从尸体内飘逸而出,直直往上空升去。 凶尸的体内怎么可能会有魂魄?! 吾念被这突然发生的情况弄得怔了一下,身前画出的「卍」字佛光淡去,消失在虚空中。 「夫君!」年轻妇人见状连忙红着眼眶大喊了一声,纵身要去追那道离体的魂魄,也顾不得身后噼来的凌厉掌风。 一道破风的声音传来,人影未见,先有一柄拂尘挡到了妇人身后,化去了司淮的一道攻势。 身着黑色道袍的人影御着剑追上了那道魂魄,用什么东西将魂魄装好又返了回来,正好同司淮一起落到了地面。 司淮挑眉看了来人一眼,发现他正是前几日客栈遇到的被偷了钱包的闻契道长,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去而復返。 「闻契道长这是何意?难不成玄清道观也学那些个散修,抢了别人捉的凶尸去邀功绩?」 「道友莫要怪罪,贫道不是要抢功劳,只是……在下有些事情要问清楚,望道友宽容一二。」 话罢,闻契道长微微颔首向司淮和吾念各致了一礼,转身朝站在一旁的年轻妇人唤道:「师叔。」 司淮转头与吾念对视了一眼,没想到闻契道长要找的师叔竟然是个女人,这么说来她也是玄清道观的弟子,那具伤人的凶尸是她的丈夫? 妇人并不很想待见他的样子,伸手朝他要丈夫的魂魄,见他不给也没有强要,顾自走到凶尸边上,冷着脸看了吾念一眼,去掉了那道落在丈夫身后的禁制。 只见她轻轻打了个响指,那具凶尸便僵硬着手脚动了起来,只是不如之前那般灵活,不轻不重地在她身前跳了一下。 「几日前在镇子上赶尸的也是你?那些尸体是从哪里来的?」 妇人并不搭理司淮的话,带着她那具蹦跳的走尸丈夫就要离开,经过闻契道长身旁的时候再次伸出了手,「把他的魂魄还给我。」 「你想让他起死回生?」闻契道长看了眼她旁边的人,压着一股怒火气,一字一句问道:「你从道观偷走的□□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  大晚上看文的小可爱应该不会被吓到吧?吓到了渣作者的怀抱可以抱一下(趁机揩把油嘿嘿嘿~~) 可能会有小可爱觉得这几章有点平淡,但是这是一个重要的过度,马上就过去了,我先顶个锅盖跑走2333 另外渣作者会坚持日更,更新时间一般在晚上,但是由于我码字速度太慢所以就不固定哪个时间点啦,反正每天坚持产粮,有事我会提前说的~~谢谢营养液浇灌的宝宝~~ 第27章 绝命神笔 十三 年轻妇人并不理会闻契道长的质问,带着她的凶尸「丈夫」顾自往河边的方向走,一路上不言不语,但也没有阻止几人跟过去。 河边靠林子的地方有一间小木屋,司淮前些天跟踪她的时候来过,也趁她不在家从窗户熘进去看过,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屋子里黑灯瞎火的,妇人进去点亮了蜡烛,转身又拿着一盏油灯出来,绕到了屋后的小杂物房。 第58页 那间小屋子司淮没有进去过,平日里都上了锁,像怕人来偷她家的锄头箩筐似的,今夜却打开了门……不能说打开,那扇门依旧完好地锁着,只是门板中间被开了个大洞。 只见妇人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锁,将那扇破得不成样子的木门推开,归置了一通屋内被弄得杂乱的农活用具,才旁若无人地在墙上按了几下开关。 墙角原本散落了几把锄头的地方发出机关转动的声响,整块地板朝下陷进去,露出了一截往下的木梯,通向黑漆漆的地下。 她伸手招来了门外的凶尸「丈夫」,指了指密室通道让他下去,那凶尸僵硬地转过头用一片黑色的眼睛「看」着她,抽搐一般地梗了一下脖子,才乖乖跳了进去。 眼见妇人矮着身子跟了下去,闻契道长连忙几步追上前,下半身已经下了密室入口的道长师叔冷着脸回头赏了他几记眼刀,硬生生叫他从里面退了出来,招唿了司淮和吾念往屋子里走。 小木屋不大,对这对孤儿寡母来说也算个很好的栖身之所,屋内十分简洁,除了桌椅和一台织机,就只有一些小孩儿的玩物,十足的生活朴素的小农家。 只是,这屋子里瀰漫着一股极其压抑的气息,明明烛火通亮,却有一股从头凉到脚的阴冷森寒之气,这是司淮来了几次都不曾有的异样。 用布帘隔开的里间有了一点动静,几声「哒哒哒」的踩踏地板的声音之后,布帘下边被掀开了一个小角,一个小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 那是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孩子,浓眉大眼生得很漂亮,目光却有些呆滞,仰着小脑袋有些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子看着他们。 「这孩子……」司淮住了脱口而出的话音,转头看向吾念和闻契道长,从他们同样诧异的目光中证实了心中所想。 闻契道长的那位师叔平日出去都会将孩子留在家里,回来之后又会带着孩子到菜地里去,司淮先前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未曾多注意这个孩子,这会儿正面见到了,才发觉出了不对劲。 五年前他们来到这镇子里的时候孩子已经一岁了,现在也该是个齐腰高的小童才是,可这个孩子分明只有三四岁的模样,而且身子看起来不是很灵活,即便隔着几步远,也能感觉到他身上一股寒冷阴森的死亡气息。 这孩子也是个死人! 司淮缓缓蹲下身子往前靠了一些,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前些天买来的已经干了水分的桂花,伸着手掌朝前送去。 那小孩儿慢了半拍地缩回了脑袋,没一会儿又探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司淮,确认了他没有恶意,才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走到司淮跟前,小手抓起一朵小花儿往嘴里送去。 死人是不会吃东西的,这小孩儿表情虽然生硬,嘴里却在慢慢地咀嚼,然后咽进了肚子里,仰起头看着司淮。 「好吃吗?」司淮笑着将他抱了起来,顾自坐到桌边,将他放在了腿上,默默将手里一把干花收了回去,摸出了从尘一那抢来的糖塞进了冰凉的小手里。 闻契道长沉着脸色走到跟前,食指与中指併拢探到小孩儿的额头上,闭着眼默念起了咒语,只见指尖处起了一团黑色的雾气,一道光从雾气中穿过裹遍了全身,显现出了小小身体里禁锢住的一道魂魄。 「她成功了……」闻契震惊地看着那一道裹在黄色光晕里的魂,低声嘆了一句,松开了点在他额上的手指。 「阿弥陀佛……」吾念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将他们二人从惊异中拉了回来,问道:「道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这一句问得有些含煳,像在问这孩子的事,也像在问今晚那凶尸的事。 闻契道长又是一声长长的嘆息,伸手摸了摸孩子冰凉的脑袋。 「我这位师叔道号唤作『素尘』,是我师祖……也就是上任玄清道观掌门的独女。她本该是我玄清道观的第一位女掌门,师祖有意将师叔许配给我师父,好让他们成婚后可以双修,只是没想到她后来喜欢上了一个普通人,还与那人私定了终身。」 那个普通人就是现在成了凶尸的那位。 玄清道观的道士是可以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的,但是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与仙门修士结成道侣双修,素尘道姑既是要成为下一任掌门的人,与一个普通人成了婚自然是让人惋惜。 但惋惜归惋惜,前掌门虽然恨女不争,却没有阻止他们在一起,他们最后天人永隔,说来也是一场意外。 他们成婚后不久的一个夜里,道观里关着的一只厉害妖怪打破了封印逃了出去,闯进了素尘道姑的院里,那日素尘正好出门捉鬼不在观里,才叫她的丈夫丢了性命。 素尘用法器锁住了丈夫离体的魂魄,求着父亲和师兄救他性命,可魂魄既已离体,又哪里能救得活。 后来很长一段日子,素尘成日里忧思寡欢,守着那一具尸体不肯下葬,最后偷偷跑进了藏书阁里修习了道门禁.书,妄想让丈夫的魂魄回到身体里死而復生。 「师叔她就是因为偷看禁.书修习禁术,才被师祖赶出了道观。」闻契道长摸了摸小孩儿那张冰凉的小脸,想起往师叔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得又是一声嘆。「去年我师父接任了玄清道观掌门之位,清点藏书的时候却发现少了那本禁.书,猜测是被师叔带走了,派我下山寻回。」 第59页 「什么狗屁禁.书?我只是承认我看了,不曾做过什么偷盗之事!」冷冷的话语声从门口传来,下一刻人影已经到了跟前,一把抢过司淮手里的孩子护在身前,瞪着司淮质问道:「谁准你碰我的孩子!你给他吃了什么!?」 / 司淮看着受到惊吓的孩子,轻笑了一下,用哄着小孩的语气道:「糖而已,孩子都喜欢吃甜的。」 素尘瞪了他好一会儿,直到怀里的孩子勾了勾她的手,那股怒火气才笑了下来,抱着孩子在一旁坐了下来。 闻契道长:「师叔,《回阳录》您到底放哪里了?」 「我说了我没有拿!」素尘冷眼睨了他一下,「我要是把《回阳录》带出来了,今晚他就不会只是一个没有理智的凶尸!」 坐在她怀里的孩子被吓得瑟缩了一下,素尘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阴沉着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我只是想救活我丈夫,世间明明有这样的秘术却没有人愿意救他,那我就自己救他,什么禁术什么走火入魔我都不在乎,被赶出道观也无所谓只要能救他。可我不是那种偷盗之辈,我只是依着我记得的一点点在他身上试,希冀着有一日我会救活他。」 「那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也……」司淮的拉了拉那孩子的手,试探着问道。 那孩子似乎喜欢司淮,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袖子,素尘原本看了谁都冒气,见他这温和模样才缓和下来了几分。 「两年前他父亲也曾像今日这般失了控制,错手伤了他,我带他寻了许久的大夫也没能把他救回来,只得铤而走险在他身上用了禁术,让他死而復生。」 所谓「死而復生」,不过是让魂魄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可既然身体已经死了,便不是把魂魄放进去就能活过来的。 玄清道观的这种禁术,是先将死尸练成可以活动的走尸,再将完整的魂魄放入走尸体内,寻回他的思想和智慧,将他变回一个带着死气的人。 如何将魂魄融进走尸体内,让他有自己的神智,是这禁术的关键所在,一旦失败便是一具极其危险的凶尸。 那孩子死的时候太小,要找回他的神智操控这具身体比较简单,所以他「死而復生」了,但也只能停留在三四岁的模样。 那个大的,要更难一些。 「先不论如何将魂魄放到走尸身上,你是如何把他练成走尸的?那夜镇子的赶尸是不是和你有关?」 「是。」她承认得很痛快。「将尸体练成可以活动的走尸需要摄入足够多的怨气,他身上没有,我只能从别人身上打主意。」 「这是你搬到这镇子来的原因?你要用大荒山的那些尸体?!」 「大荒山哪还有什么尸体?早就腐成白骨成泥了。」素尘不屑地「戚」了一声,接道:「很久之前信陵城发生了一场大战,死了上万人,信陵城主将尸体丢到了大荒山附近,我管哪里叫『万人坑』。」 「万人坑?」吾念的忽然插了声,追问道:「从来听说有什么『万人坑』,你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信陵城主亲口说的,不过我只是偷听来的罢了。那些尸体都是从万人坑里赶回来的,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过去一趟挑一些怨气重的尸体带回来,将那些怨气集起来之后再寻个荒山野岭把尸体焚了。不过说来也奇怪,我这些年陆陆续续带走了那么多尸体,那地方的死人却仿佛会长出来似的,总有一些新鲜的尸体莫名其妙地出现。」 吾念捻佛珠的手停住,皱着眉看向了司淮,语气里带了几分笃定,道:「我们要寻的地方不是大荒山,而是这个万人坑。」 「嗯。」司淮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问素尘道:「那万人坑在什么地方?」 「大荒山附近,往西十里地。」素尘的视线从孩子身上移开看了他们一眼,嘴角带了一丝玩味。「大荒山不太平,你们要去那里做什么?」 司淮并不打算和她多说,和吾念交换了眼神便往外走。 玄清道观的事情与他们干系也不大,闻契道长在外也有些名声,想来今晚凶尸伤人的事交给他应该也会有个交代。 身后却忽然传来了那孩子咿呀一般的一声「娘亲」,吾念跨出去的步子顿了下来,回过身合十了双手,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施主,你只道自己想他们活,却没有想过他们自己想不想活。人死就该走入轮迴,你若非要将他们的魂魄禁锢在一具走尸身上,让他们过那种非人非鬼的生活,可知他们愿不愿意?」 素尘没想到他会忽然和自己说这样一番话,握着孩子的手顿了一下,低头对上那双有些呆滞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吾念又念了一声佛号,才转身跟上司淮,走出去了四五步,身后之人忽然又开了声。 「你们要去万人坑最好小心些,那地方最近有不寻常的气息,前几日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大坑,瞧着像个龙头。」 第28章 绝命神笔 十四 民间从古至今流传着不少龙的传说,真正出现在世人眼前的,也只有三百年前在护国寺现身降雨的神龙司淮,只是后来这条神龙杀了人染了满身戾气,名声变得不大好。 临别时素尘的一句话重重压在司淮身上,走出了老远心里还盘旋着没来由的慌张。 吾念是一个没有仙器的穷酸和尚,司淮只得带着他一起御扇,两个人的重量压在一柄轻巧的扇子上,擦着屋檐摇摇晃晃地飞行,好在是要比他们跑着去快一些。 第60页 先前因为要去兇险的大荒山,才不敢这般慢悠悠地折腾,只是去附近的堆尸地看一看,天亮前没准还是能跑上一个来回。 大荒山附近煞气太重,司淮的小扇子不是什么高阶的兵器,远远遇到那一团笼罩了山头的黑色雾气就发出的轻颤的声音。 司淮看准了下边一块平稳的地方想要落下,却发觉身后的人一只手稳稳环在了他的腰上,风吹过袖袍发出猎猎的声响,忽然平升了一分燥热。 他假意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稍稍侧过了脸对身后的人道:「大师,我这扇子飞不动了,下边一段路我们得下去自己走,你手松一些……」 「贫僧这手一松就得掉下去,施主你这扇子太短了些,我只能落半个前脚掌在上边。」 「你再把我箍这么紧我们就得……」话没说完,脚下光华越来越淡的飞花逐月扇忽然歇了气一般暗了下去,直直往底下栽去。 好在本来飞得也不是很高,两个重物落下接连发出两声闷响,司淮动了动自己没有摔断的泥手臂,伸手攘了攘压在上边的人,补全了刚才没说完的「掉下去」三个字。 吾念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一手拉着司淮起身一手替他揉着方才被自己压到的腰背,呵呵讪笑了两声,没话找话似的夸赞道:「淮施主身形紧实,耐得住摔。」 「……」司淮看向他的表情有些微妙,从地上站起来松了松筋骨,没有接他的话,辨了辨方向便朝前走去。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仿佛今晚到大荒山来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又或者,他这一世根本就不该再靠近吾念,一个人走那条阴冷漆黑的独木桥才是归宿。 按着素尘所指的方向往西走了大半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了一个小矮坡,一种不寻常的气息从矮坡后头瀰漫出来,比不得大荒山的煞气那般邪戾,却让人越靠近越觉得心头压迫得厉害。 司淮慢下了脚步等吾念跟上来,望着那不时浮起来的幽幽绿光,有些没底地问道:「你觉得这里真的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那道姑已经说了,这些尸体是信陵城主堆到这里的,你要找那枚十字花镖的线索,我们去信陵城查一查就是。」 他总觉得再往前走,会看到什么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不。」他说话的功夫吾念已经到了他边上与他并行,「信陵城主往这里扔了这么多战后的尸体,他自己虽然不声张,却未必没有人知道,替林先生处理尸体的人不一定就是他。让林先生杀人的人和追杀林先生的人想来不是同一批人,这十字花镖极有可能是那穿黑斗篷的人见有人追杀林先生,出手替他摆平时留下的。」 「你觉得他有可能会在丢尸的时候留下些什么线索在这里?你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吗?林应替那人杀了这么多人,他能知道那人把失踪的尸体丢到大荒山附近并不奇怪,可素尘说了,她经常隔一段时间便会从这里带走一些尸体,这堆尸的大坑里却像会长出尸体填平被带走的沟壑似的。」 信陵城十几年前有过一场战事,死了上万人,战死之人怨气极大,信陵城主将尸体丢到大荒山附近想必是想利用这里的煞气压制住这些新鬼的怨魂。 通常这些堆尸的地方都会落有一道仙门禁制用来压制鬼魂的怨气,时间一长,怨气聚集的地方就会渐渐生了一种平衡。 若是只有一道禁制倒也罢,少了几具尸体出不了什么大事,可偏偏此处还有大荒山的一重煞气压着,稍有不慎就会生出什么祸端。 「你的意思是……素尘道姑从万人坑带走了尸体会扰乱这里的怨气,所以有人发现尸体少了之后就用另外的尸体来填?」 「嗯。」司淮点了一下头,苍凉的月光照在他的脸色,连那道目光都平静了几分。「除了落下禁制的人,谁会察觉到这里出了差错,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弄来尸体填上?凤棉城失踪的人根本堵不住这个缺口,保不齐只是正好凑数一起扔过来的。」 「所以这件事还是该从信陵城主入手?」 「他不一定就是那个让林应杀人的人,但既然那人能知道这里有个万人坑,把那些失踪的人混到别的尸体一起扔到这里,即便不是信陵城主,没准也是他身边的人。而且,仙门四大家之一的明家世居信陵,听说有一层表亲的关系。」 仙门中的关系复杂,明家有一支出将入相的外势,和信陵城主沾点亲故也是正常。 这么说起来,信陵城主敢把那些死尸堆到大荒山附近也不是没有道理,没准那道禁制还是明家帮着落下的。 吾念一时没有接话,目光看着脚下崎岖不平的路,心里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 司淮心里不踏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眼见就要翻上矮坡看到那堆得漫山遍野的尸体,忽然生了一股退意。 「诶……」司淮脚步顿了一下,想要劝吾念一起离开,话没出口,前方便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响动声。 低低的沉吟声仿佛是从幽深的地底传来,脚下传来了明显的剧烈震动,前方一团团森森绿光沖天而起,四野荒原尽是孤魂野鬼的嚎哭声,漫天遍野充斥着死亡的腐朽气。 吾念二话不说加紧了步子跑上了矮坡,司淮暗暗捏了一把劲只得跟了上去。 脚步还没有站稳,被压抑的沉吟声仿佛突然冲破了地底的钳制,忽然变作了一声雄浑清旷的吟啸,肃杀之音剎那间压过了遍地的鬼魅哀嚎。 第61页 地面忽然更加剧烈地震动起来,一声大地崩裂的巨响从地底传出,滚滚浓烟从裂开的地面升起,黑红色的烟雾从看不见的地底冒了出来,四周的尸堆很快被浓烟和黑雾一併掩盖了去,黑暗里仿佛有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将地面上的一切往下面吸去。 直至一道凌厉肃杀的凛冽剑气从席捲过那一团混沌,这忽然发生的巨大动静才止息了下来。 烟雾退去得很快,悽厉的的鬼叫声也渐渐停了下来,那声震彻天地的吟啸声不知到底从何处发出,也没看见什么能够发出如此凛冽剑气的绝世宝剑,只有横七竖八的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尸体在前边的荒野躺着,一眼望去不知堆了多少死尸。 唯独中间有一处凹陷了下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坑,那里边没有填充着尸体,却不住地往外边冒着青绿色的雾气。 司淮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坑,脸色霎时变得有些惨白。 素尘明明说的是地上有一个龙头模样的坑,可那个坑的形状,分明是一条完整的巨龙。 / 没想到去万人坑的这一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司淮和吾念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巨大的动静已经引来了附近的散修,无奈只得暂时退去。 第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大荒山附近出现龙坑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仙门百家,一时各种传言经由不同人的嘴散得四处都是。 其中最震慑人心的说法,当属三百年前的妖龙死而復生。 流言道:三百年前身死的妖龙落了散碎的魂魄在大荒山附近,借了大荒山厉鬼的怨气死而復生,那巨大的龙坑就是妖龙在地底化出身体后破土离开留下的,当晚传遍方圆百里的吟啸声和那道不知来源的剑气都足以充实这个流言的真实性。 这说法是真是假,只有司淮这个三百年前死了如今又确实活过来了的妖龙本人知晓。 他当年是在明华寺挫骨扬灰形神俱灭的,魂魄和身体都不曾落到大荒山,更不是藉助什么厉鬼怨气塑魂重生,有的只是凭着一道微弱的元神一点点重修自己的魂魄。 一个死得连肉身都没有的人,去哪里化出真身?昨夜的那道剑气,也不是山河剑。 难道时隔三百年,世间又有一条蛇修成了龙? 又或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施主?施主?!」小和尚伸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总算把他飘到了三百年前的思绪拉了回来,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把茶倒到了面碗里。 「啊,对不住了。」司淮尴尬地笑了两声,招唿了店里的伙计重新去端一碗面上来。 「可是昨夜没有睡好?」尘一转头看了一眼吾念,一副教训自家小辈的口吻道:「我这师叔睡相不好,还是让他跟我挤好了,会打扰你夜里休息……哎哟!」 吾念曲起指节重重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看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才算饶了他,默默移走了司淮边上的茶壶,给他换了个茶杯添茶。 「你可是在想昨夜的事?」 司淮看了他一眼,奇道:「你不想?」 「我只是想找到……」他止住话音看了尘一一眼,递给司淮一个不言而喻的眼神,继续道:「这件事惊动了仙门百家,自有各位仙长能够解决,我一个和尚没什么好凑热闹的。」 如果这件事与我有关呢?司淮在心里轻轻问了一遍,最终只是嘆了一口气。 楼下的街道上传来嘈杂的车马声,不时传出几声百姓的唿声。 他们三人此时正在客栈二楼吃饭的地方用午膳,正好靠了围栏边,往前探一探头就能瞧见底下走着一群仙门修士。 玄底麒麟纹家服,正是信陵明家的修士。 「昨夜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世家门派,天还没亮就有不少家主掌门领着自家弟子赶到了这里。」司淮看了一眼楼下,忽而起了些担忧。「说起来,这会儿仙门四大家已经来了三家,却迟迟不见盛家弟子出现」 「嗯。」吾念点头应了一下,「离这儿最远的钟家都到了,盛家……」 「你们没有听说盛家的事吗?」旁边桌子的一个修士忽然转过身子探到了这边来,极尽所能地传递自己灵通的消息。「听说这里昨夜的事和盛家有关系,盛家的人往这边丢尸体导致这儿怨气过重,才让那妖龙有了死而復生的契机。三家的家主知道了此事已经领着人去凤棉城了,我们这些小修士本想来这里一睹几位大家主的风采,没想到扑了个空。」 「一派胡言!」司淮沉下了脸重重拍了下桌子,那小修士吓了一跳,连忙收了一脸笑容又转了回去。 重做的一碗面很快端了上来,司淮拿起筷子搅动了两下,又轻轻放了下去,看着吾念有些欲言又止。 「可是担心盛家?」 「是。」司淮很干脆地承认,道:「林应的事还没有清楚,三家凭着猜测就直朝盛家而去,我有些担心,尤其是锦承他不会武……」 顿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将桌上的扇子插回腰间,对吾念赔了个礼道:「我答应了帮你就不会食言,只是现在大师可能要先往信陵了,我有些放心不下,要跟去凤棉看看。」 「盛家曾待我们如上宾,如今盛家有事,前去相助无可厚非。」吾念捻着手里的佛珠,一声慢条斯理的「阿弥陀佛」还没念完,便见司淮急匆匆从围栏处跃了下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往来的人群里。 第62页 作者有话要说:  脑洞挖太大了,我的脑子现在有点打结,枯了o(╥﹏╥)o 这周是没有榜单的一周,请用你们爱的评论砸死我吧,好让我爬起来码字哈哈哈 第29章 绝命神笔 十五 大荒山附近闹出的动静太大,大大小小上百家门派都凑热闹似的一股脑挤到了那边,相比之下三大家族一同声讨盛家,势头小了许多。 饶是如此,钟、明、东阳三家家主带领上百名弟子门生一同逼进三木原,再加上几家跟着凑热闹的,在人数和声势上将盛家强压了一头下去。 连通三木原这座湖泽岛屿的两座大桥被十几名弟子把守了起来,原先看守的盛家弟子被五花大绑押到了一边。 司淮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一水冰蓝色服饰的东阳家弟子压着队伍的尾巴,已经走过了大桥了一半。 想从三木原的大门进去已经不太可能,好在三木原三面临水,还有一条水路可以走。 平日里湖岸边泊着一些打渔和载人的船只,司淮绕到湖堤处想寻一只船过去,却发现船只都已经远远地划了出去,船上载的人身着各色服饰,有仙家门派从水路围堵的弟子,也有一些看热闹的小派门生和散修。 这样的架势不像是去声讨的,简直像是要去灭人家满门的,司淮左右顾了一下,手中合起的扇子下意识地敲了敲手背,正想着有什么办法能够偷偷混进去,忽然有人在后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来人是个及他肩膀高度的少年,一身灰扑扑的衣服,两只袖子挽了起来,抬手掀起头上的大斗笠,对他扬起一张笑脸,问道:「施主,坐船吗?」 「尘一?」司淮有些讶异地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并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奇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师叔呢?」 「那边。」尘一指了指大桥底下,只见原先空旷的水面上,一条细小的渔船慢悠悠从桥洞底下划了出来,上边的「船夫」一身灰色衣服,戴着个和小和尚一样的大斗笠,小心将船只停在桥上守卫看不到的位置,朝这边招了招手。 小渔船坐了三个人吃水有些深,好在还算平稳,趁着仙门的守卫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已经划到了湖中央,不远不近地挨着几条散修的小船。 远远的已经可以将岛上的情形看见一二,司淮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将方才没得到回答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不是让你们先去信陵吗?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盛家虽然曾经把我当成了杀人兇手,但也替尘一治过病,又招待了我们叔侄几日,总是要记一份恩情的。林先生这件事说来与我们关系不大,但是三大仙门一同上三木原来质问要人,盛家怕是要遭到为难,袖手旁观心里难安。」 「那你们是怎么来的?」他一路御扇而行赶了两日,也没有赶到各大仙门的前头,他们居然比他还快了一步占了一条小渔船。 吾念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了一份嗔怪,道:「我本想让你稍等片刻,待我收拾了行李跟你一起回来,没想到话没说完你就跳下楼了。好在后来我们又遇到了闻契道长,托他捎了一程。」 「闻契道长那把剑飞得好快,竟赶到了淮施主前边。」身后的尘一接过他的话,想起飞在天上的感觉,不由得左右晃了晃身子,引得船身一阵晃动。 「坐好。」司淮伸手拍了拍后边不安分的脑袋,接过了方才的话头,「闻契道长处理好了他师叔的事?」 「素尘道姑偷看禁.书、提炼尸体的怨煞之气,都是为了救她的丈夫和儿子,从来没有伤过人,那夜失控伤人引起镇子里的人的恐慌,想必会搬离那里。闻契道长寻不到丢失的禁.书,准备回去同他师父交代,正好又在镇子上碰到了。」 司淮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吾念已经将小船调了一个方向,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划到了一棵歪进水里的大树后边,那里飘着另外一条小舟,也许是已经有人顺着这棵树爬上了三木原。 / 三大仙门以钟家为首,上百名弟子门生在盛家大门处堵了个结实,身着红色盛家家服的弟子聚集在了校场,手已经按上了剑鞘坐好了拼杀的架势。 盛宗主和盛兰初站在盛家弟子前头,身上的红袍像烈阳底下燃起的火,毫无惧意地与三大家主分庭而立。 一众弟子中,唯独没有见到盛锦承。 「仙门四大家一向互相协作相安无事,不知今日三位宗主一起到我盛家来讨伐,算是怎么一回事?」盛宗主声音雄厚,压下了一片混乱的嘈杂声,凌厉的目光在对面逡巡了一圈,落到了即将结为亲家的东阳宗主身上。 东阳宗主避开了他的视线没有答话,倒是中间的钟家家主钟洵清了清嗓音开了声。 「听闻凤棉城近十年来死去的人,多数和府上一位教学先生有关,盛家查出了事情的始末,却迟迟不处置这个杀人魔头,凤棉城的百姓尊你盛家修士,总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既是盛家的事情,我盛家自会处置,三位宗主一起过来让我处置个人,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了?」 「盛宗主,我敬您是前辈,说话客气说话客气一些,可您要与我绕圈子,怕不是太好吧?」钟洵面色严肃,显然没有什么周旋的耐心。 钟家是百年修仙大家,在仙门百家中有着极高的威望,虽然没有一个明确的尊位,但如今的四大家乃至仙门百家都奉仙家为首,这一任家主钟洵虽然年轻,但为人沉稳雷厉风行,颇受百家敬重,说话自然也有些分量压在那儿。 第63页 他旁边穿玄色麒麟纹家服的年轻男子不适时地笑了一声,打破这有些凝肃的氛围,正是明家家主明峤。 明峤拍了拍钟洵的肩膀,语气尚算温和,对盛宗主道:「大荒山出现龙坑一事盛家必然也听说了,我们三家并非无缘无故就围到三木原来。是不是妖龙现身暂时还不能断定,但大荒山附近的邪煞气息确实被打乱了,无故多出的尸体,有许多是凤棉城的人,正好是你们盛府那位教书先生的大作,难道三木原不该把人交出来吗?」 「把人交出来?」盛兰初睨了他们一眼,颇有几分盛气凌人,「人是他杀的,可他一个不会武的人怎么把尸体丢去大荒山?大荒山千百年古战场弥留下的邪煞气,又哪里是从凤棉城扔过去的几具尸体能够打乱的?这件事情分明还有内情,把人交给了你们,还怎么查幕后之人?」 「这只是一面之词,若是连人都不带出来,又怎么能够知道你不是在为那人开脱?大荒山之事尚不明了,若真有幕后之人,我们三大家一同追查,岂不更快?」 「明宗主,大荒山是你们明家守的,龙坑出现的地方是你兄长信陵城主十几年前堆尸的地方,你们家看守不力出了这等事,现在却跑来我们盛家拿人?」盛兰初冷冷哼了一声,将手里的佩剑横到了身前,「我看,龙坑一事因我盛家这位先生而起只是一个託词,你们是想藉机打压我们盛家吧?!」 几位家主脸色沉了下去,明峤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盛少宗主少年意气,但话不可乱说,盛宗主也说了,我们四大家素来相安无事,何来打压一说?」 「若是放在以前,四家自然是相安无事,可现在我们盛家人丁稀薄,未来家主还是个女子,盛家的实力比以前逊了不少,却靠着财力堆出了如今仙门四家之一的地位,早就碍了你们几位的眼,想藉机压下一头,我可有说错?今天我就偏偏要告诉你们,我们盛家,就算是靠财力,也有资格站在这个位置上!」 盛兰初一句话落得掷地有声,在他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拔出了手中的佩剑,一道红色的剑芒在烈阳下闪过,四周的大树忽然传来了「沙沙」的声响。 树尖上发黄的秋叶被抖落了大半,顶部的树干里传出了机关转合的声音,「咔咔」的几声响动过后,绕着校场围了一圈的二十棵大树的树顶钻出了一张张并列的弓.弩,上边搭着的箭泛着红色的光泽,印刻着盛家的木棉家徽。 盛兰初的剑尖指向了跟在东阳宗主身后的东阳彦,覆了寒霜的脸忽然笑了起来。 「东阳彦,林先生这件事是你说出去的吧?我早就知道你不愿意和我成亲,你们东阳家作为仙门的后起之秀,哪里看得上我们盛家?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你也会踩上一脚。与我们盛家联姻是你们提出来的,今天我倒是要告诉你,我盛兰初也看不上你东阳彦!」 那头的东阳彦被他父亲一手拦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盛兰初的笑声忽而显得有些苍凉,司淮几人躲在大树后,只看见她的肩头似乎有些抖。 「事情真相未名我们盛家是不会交人的,谁知道自诩正义凛然的仙门家主会不会把他当什么人的替罪羔羊?我们盛家不是软弱可欺之辈,你们强行围上我三木原,我倒要看看有谁真敢在我盛家地盘上动手!」 话音落下,树顶上的弓.弩仿佛启动了什么机关似的,齐齐将箭头对准了三家弟子,两方弟子齐齐抽剑,一时间校场上剑芒四起,却是谁都没有动手。 / 司淮三人躲藏的位置是三大仙门的弟子包围圈的空缺,正好也是盛家的弓.弩没有瞄准的区域。 他正思索着一会儿打起来了要不要出去帮忙,躲在身后的尘一忽然拉了拉他和吾念的衣服,指了指他们方才上岛的方向。 三木原本就是一座湖泽上的浮岛,环岛栽了好几圈的树,独独只有这一棵脖子歪到探进了水里,他们也是在这儿几日知道这棵树可以爬上来,才将船划到了这边。 此时尘一手指的方向出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正是仙门讨要的林应和不见人影的盛锦承。 校场上刀剑相持,一时注意不到这一边,想必是盛兰初有意拖延让他将林应送走。 方才上岸时看见旁边停了一条无人的小船,本以为有其他人从这里上了岛,这会儿看来应该是为了让他们逃走放下的。 「师叔,底下还有仙门的弟子在埋伏堵路呢!」尘一急急地叫了吾念一声,还没有放开的手一併晃了晃司淮的手臂。 盛锦承已经扶着林应爬上了那棵歪脖子树,司淮往后看了一眼仍在焦灼的校场,正想出去将他们两拉回来,忽然看见不远处树丛遮挡的地方透出兵器的寒光,破风的声音穿破林叶,一支箭矢已经朝着盛锦承过去。 伴着小和尚一声脱口而出的「小心」,司淮的身影已经到了盛锦承旁边,一手拎着一个将他们从树上带了下来,箭矢险险地擦着他的头髮过去。 树顶的机关似乎被这阵动静惊动,「咔咔」几声转动的声响过后,弓.弩上折射着红光的箭齐刷刷射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人物有点多,但是我应该把事情讲清楚了的吧??另外三家想借一个机会打压一下盛家的势头,趁着出现龙坑的事找一个蹩脚的理由,而盛家因为没有查清楚事情不肯把林先生交出去,也怕会有人对他不利,嗯就是这样2333 第64页 如果有bug或者哪里不好理解评论区告诉我,我可以解答或者修文,爱你们么么哒~~ 第30章 绝命神笔 十六 上百支箭密雨一般朝着盛家校场落了下去,在场的仙门弟子纷纷拔剑挥躲,道道兵器的华光交替闪现,场面一时混乱了起来。 盛家的机关还带了几分人性化,大抵是将这边发出的动静也当作了来犯的人,离得最近的两棵树树顶的弓.弩忽然转过了方向,连片刻停歇的功夫都没有,两排箭头带着红光的利箭便朝着刚落地的司淮三人射了过来。 「吾念!」司淮急急喊了一声,将手里的两个人推了过去,借着力道旋身退了几步,顺手将腰间的扇子抽出,手指在扇轴上微一施力,展开的扇面便扑出一道劲风,将来势汹汹的箭矢生生逼停。 但也只是片刻的僵持,这把扇子只是他重新活过来之后寻来材料为自己做的衬气质的兵器,对付一般妖魅倒是可以,盛家的这些箭是用上好的材料打造的,一般的兵器抵挡不住。 要是被这箭矢从身上扎个窟窿,他身上的「血肉」都得变成稀泥巴从窟窿里流出来。 司淮有些吃力地皱起了眉头,手上多用了几分力道,原本浮在身前阻挡着利箭的扇子忽然转动了起来带起了一道小小的风力,他趁着这个时候抽身退开,忽然没了阻挡的箭矢被什么东西推着似的快速擦过落下的扇子,一头扎进树丛最后落进了湖水里。 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司淮弯腰拾起飞花逐月扇,毫不讲究地用袖子拂去沾上的灰尘,有些心疼地抚了一下裂了一道口子的扇面,才慢慢走盛锦承边上,问道:「没事吧?」 「没事。」盛锦承对他抱手作了个礼,又回头看看吾念和尘一,有些奇怪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话没问出口,便看到另一边已经打了起来。 一片混战中,一支从高处落下的箭朝着东阳彦的身后过去,在离着五步远的地方被盛兰初的剑一把斩断,附近的东阳家弟子大抵以为她要对自家少宗主不利,叫喊着一起围了过去。 「祁舟兄,求你帮帮我阿姊!」盛锦承一边拉着司淮的衣袖央求一边回头看身后的战局,只恨自己是个不会武的人,此时竟一点用都帮不上。 「别急。」司淮拍了拍他的肩膀,朝吾念递了个眼神让他顾好盛锦承和林应,转身便朝一片混乱的盛家校场走去。 展开的摺扇被他拿在手里轻轻摇出了几分公子气,一转眼就被当做武器扔了出去,在盛兰初跟前绕了一圈打落了围攻她的人手中的兵器,復又回到了司淮手上。 那边司淮刚一走开,这边便又是几支箭矢从岛下射了上来,吾念眼疾手快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作武器,双手快速挥动着将利箭打落。 趁着这片刻功夫,几个外家弟子已经拉了勾绳爬上了岛,纷纷将佩剑横在身前朝着他们几人靠过来,吾念将手中的树枝转了个方向作出抵御的架势,不料那树枝不甚结实,「咔嚓」一声在他手上折了下去。 / 一道剑气的气浪在盛家校场散开,逼得场上的人都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一时止下了打斗的场面。 只见钟家家主钟洵一柄佩剑深深没入地面,握着剑柄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厉声斥了一句,「都住手!」 早已混做一团的钟家弟子们听到了家主发话,赶忙收了兵器退回了钟宗主身后,另外几家的弟子见势看了眼自家宗主的脸色,也都退了回去。 钟洵:「大荒山一事十分重大,是不是三百年前的妖龙復生暂且不知,我们四大仙门互协互助数十载,不能在这种时候伤了和气。」 「哼!」盛宗主收了佩剑冷冷扫了一眼过去,「大荒山出事当夜,几位宗主就往我三木原赶,到底是谁先伤和气?」 「贵府的那位先生多少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他杀了这么多人盛家却没有个交代,我们一起来过问一句也无可厚非。再者,如果盛家要查这幕后之人,我们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可是一个普通人竟能催动一支笔在梦中杀人,这支笔定然不是什么好物,理应交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下,吾念和盛锦承几人便被爬上岛的几名弟子用剑抵着赶了出来,那几名弟子穿的都是明家的玄色麒麟纹家服,见场上一片安静,才放下了兵器对明峤行了个礼。 「锦承!过来!」盛兰初抬高的声音已经蕴了怒气,等他们几人平安走回了盛家这边,才冷冷笑了起来,讥讽道:「口口声声说什么只是来过问一声,不要伤和气,那你们这些乘船从我三木原岛边上来弟子,莫不是走失了路找不到盛家的大门?还是说想堵绝了我盛家的后路一网打尽?!」 钟洵对忽然从后头绕出来的名家弟子也有些意外,转头看向旁边的明峤。 明宗主的脸上也是诧异的神色,厉声斥责了他们几句,才缓和了几分神情,站直了身子对着盛宗主施了个赔罪的大礼。 「明家弟子误解了此行的意思,竟从水路围堵险些伤了盛家公子,是我这个家主的过失,明岐道在此向盛宗主、向盛家赔个不是。」明峤垂下的眼睑抬了起来,调转了话头,「但是钟宗主说的在理,就算盛家要留下这个人,也应该将那支害人的笔交出来,万一真是什么邪物,留着只会是祸害。」 「这么说,我们盛家还应该感谢诸位不惜大动干戈逼上三木原来?」盛兰初见盛锦承和林先生都完好无损,这才敛了几分火气,没有将已经戳破的事情再挂在嘴上提。 第65页 仙门四大家在百家中都已经有了根基,不少小门小派甚至依着这些大家族而存,三家这百来号人的架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白了就是借着这个要紧的由头在盛家头上踩上一脚,打压一下他们这靠钱财堆起来的气焰。 「我们这么多人逼上三木原确实欠妥当,但这箭,是盛家先放的吧?我们几家伤了这么多弟子,盛家难道不能息一下火气?」 「息火气?你们现在立刻退出三木原,将你们水面上的那些弟子也一併召离,这火气倒还息得下去!」 「就算……」 「罢了!」钟洵拦住还要说辞的明峤,抬手将没了一截进地面的佩剑拔了出来,「我们到凤棉寻一处落脚的地方,还请盛宗主快些拿个主意,人你们可以留下继续追查,但这来歷不明的笔还是交出来为妥。弄清楚到底是不是一件邪物,我们才好一同去大荒山追杀那突然现世的龙坑。」 话罢,他伸手示意身后的钟家弟子先行撤离,明峤看了他一眼,嘆了一声也转身吩咐了下去,倒是另一边的东阳家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就像被人拉来凑数的一般。 / 「等等!」作为仙门此行目标的林应忽然开了口,在众人的目光中从盛家弟子后头走了出来。 「先生!」盛锦承急忙拉了他一把,林应却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拂开了他的手继续走到人前。 只见他从怀里取出了那支玉色的笔,笔尖没有蘸墨,白得不染纤尘。 他回头对盛宗主笑了一下,带了几分苦意,道:「我林行允何德何能被盛宗主当做挚友,只可惜答应为你画的水墨丹青,怕是画不完了。他们说得没错,这支笔指不定就是什么邪物,没准这次的事和这支笔有干系,不管是神物还是邪物,都不该落在我手里。」 盛宗主听出了几分话外的意思,急忙想要上前,见他伸手阻止,只得站在原地,问道:「行允,你想做什么?!」 林应似乎哽咽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东西,脸上那抹苦涩的笑容越来越苍白。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替我追查这幕后之人,其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其实我早就该死了,十几年前靠着这支笔捡回了自己的命,可是这些年我害了太多人,我的心里早就无比难安,他们有些人原本不用死的,是我结束了他们的命。早在无数个梦到那些冤魂向我索命的夜晚,我都想一死了之,可是到底是没有死的勇气。盛家待我如至亲,我又怎么躲在你们身后,让你们为了我伤了与仙门百家的和气。」 他顿了一下,目光有些不舍地在盛锦承身上停留了一下,毅然地转向了三位宗主,双手呈上了玉笔。 「此物不知正邪,林应自甘交与几位仙长,也省去有人再用此物作恶。只是请容我再使一回,我也想死在一个美梦里。」 众人对他此话一时作不出回应,只见他将玉笔置于掌上,那笔便慢慢在他掌心浮起,泛出一道极其温润的青玉色,在虚空中轻微地游移着,像是在绘着一副绝丽的画作。 「大师——」他回头看向吾念,决定赴死后仿佛卸下了全身的重压,连苦涩的笑都变得纯粹诚恳。「可否为我超度?我怕等我的怨魂太多,黄泉路不好走。」 「阿弥陀佛。」吾念重重点了一下头,走出两步盘腿坐下,一手竖于身前一手捻动佛珠,低声诵起了经文,旁边的小和尚见状,转头看了盛锦承一眼,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木鱼,跪到吾念旁边轻轻敲了起来。 「多谢。」林应道。 玉笔的光华越来越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虚空里成型,他慢慢地坐到了地上,接过盛宗主抛过去的酒葫芦,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头饮了一大口。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似乎只有一刻钟那么短,又仿佛整整一日那么长,地上坐着的人喝醉了酒一般脸色带点微醺的红意,嘴角轻轻扬着,手上的酒葫芦却掉到了地上,洒出了最后几滴未喝尽的酒。 笔尖下一片绚彩的光华落在了他身上,钟洵抬手拂出一道掌力要将玉笔收入掌中,不想笔身的玉色光华忽而变得十分两眼,一道青碧色的火焰无故在笔的周身燃了起来,不带丝毫灼热的温度,片刻功夫就将玉笔燃化,变作了一块小巧的青色玉石,落到了吾念的手心。 碎玉石……吾念望着掌心的东西,恍然记起了几个月前在梅园那相似的一幕。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撞击着,但认真想一下又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东西。 站在他身后的司淮紧紧盯着他手上的一小块碎玉,墨色的眼眸里出现了无比复杂的思绪,有些沉淀了许久的记忆也被抽了出来。 梅园那一块碎玉出现的时候,他只觉得有些熟悉,今日这支玉笔化作了碎玉石落到吾念手里,他才终于认了出来。 那是碧玦禅杖里嵌着的那块玉玦,妖物精血所化,凝了那人的大半修为。 只是——这玉玦为什么会碎成了玉块,变作了他物?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是个写到打斗场景就会死机的渣作者了1551 这里说一下这几天渣作者要赶论文,能抽出来码字的时间比较少,所以更新会比较慢,可能隔日更吧,过几天我搞定了论文这猪蹄子再恢復日更,千万不要嫌弃我,不然我就哭(司淮:头给你打歪!让你哭!我还要和吾念么么哒呢!) 第66页 第31章 绝命神笔 十七 三大家族领着上百号仙门弟子对盛家的讨责,最终以林应的死作为结束。 玉笔化作了一块碎玉落到了一个和尚手里,几位宗主查验了一番也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妥,只得领着弟子们原路退出了三木原,在凤棉城寻了落脚的地方。 此番几家虽然交上了手,但是并没有撕破脸面,那三家围上来的时候气势汹汹,退走时倒也留了一线,等着盛家在大荒山这件事出几分力气。 盛家将这点小伎俩看得清楚明白,倒也不点破,眼下要紧的是为林先生处理后事,也就由着仙门的人在凤棉城里碍眼。 林应虽然受幕后之人威胁害了许多性命,但是对盛家的人来说却是相处了十几载的挚友和恩师,因而一场丧礼办得虽然不风光,该有的礼数还是十分周全。 转眼入夜,灵堂里除了两个和尚敲木鱼念经的声音,只余下压抑和死寂,司淮有些受不住这压抑的气息,偷偷转了出来,一路走到湖边,被带着湿意的夜风吹了一会儿,才将压在心里的烦闷去了一些。 秋天的夜晚似乎连星月都是凉的,司淮依在大石上轻轻合上眼,想起了上一世他曾无数次和那人一起这样看着夜空。 他跟着灵隽外出游歷的时候还是个少年,每每在外露宿,他总喜欢枕在灵隽的腿上看星星,那时的灵隽总是挺直腰板盘着腿,笑着骂他不体统,他也不当回事,摇头晃脑地不知道是看人还是看星星。 不过后来长大了些,他也渐渐讲究起了体统和雅致,再也不曾像个小孩子耍赖似的赖到他腿上,而是摆出了一副风雅公子的姿态,和他并肩赏月。 说起来,那人总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连后来跟他通了心意,都要在行事前先拜一下他的佛祖,也不知道是真的念经清心,还是为了让他泄火好趁机翻身。 细细回想,他们从相遇到表露心迹,不过也才短短六年的时间,无风无浪,也许平顺得连佛祖都看不下去了,才叫他们在短暂的厮守过后,经歷生死离别。 司淮轻轻嘆了一声,伸手捏了捏有些发胀的眉心,暗暗告诉自己一定是因为在灵堂呆得久了,才变得这般伤春悲秋。 可他突然想起这些事也并非没有原因,吾念手里那两块碎玉确实是碧玦禅杖里那块精血化成的玉玦,可三百年前他从灵隽手中抽出禅杖震碎自己的灵丹,却没有将那块玉玦打碎…… 玉玦为何成了碎玉幻化做了他物?为何会忽然出现而且正好落到吾念手中?其他的碎片又在哪里? 这些都是他现在想不明白的,想必吾念的困惑也不比他少。 / 司淮乱做一团的思绪被身后的说话声打断,回头看去,只见盛兰初和东阳彦面对面站着,旁边还杵着个棺材铺的掌柜,想来是盛家大小姐亲自送客送到一半,迎面遇上了去而復返的东阳公子。 棺材铺的这位掌柜是个聪明人,见两人木着脸僵在那儿,赶紧告了辞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股怪异的气息忽而在四周瀰漫开来,那两个人沉默了半晌,谁也没发现树后还站了个人。 盛兰初:「你还回来干什么?看我们盛家今天没死绝不痛快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东阳彦急急否认,往前迈了一步,又止在了原地,言语间有些苍白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你们还好吗?」 「我不知道你们三大家族一同来三木原到底要讨个什么交代,现在人也死了,笔也没有,还有什么好看的?想看看还能从什么地方做文章,再将我盛家的气焰往下压一头?」 「不是的……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想要告诉你,这件事与我无关,是那日跟着我的随侍说出去的,我已经将他处置了。」顿了顿,他兀自笑了一下,似是有些无奈。 「我知道钟家和明家是什么心思,我也没想到我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钟明两家的声威都比东阳家大,我父亲他迫于局面只得一起跟来三木原。」 「那倒是我们盛家让你们为难了?还是说白日里你们一句话都不说其实是在帮我们?」 盛兰初别过脸不去看他,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盛家和东阳家联姻,我以为你再不喜欢我,也愿意和我成亲后再培养感情。可是没想到这联姻事宜定了一半,你们居然会和别人一起闯到三木原来。我看,这姻也没什么好联的,谁知道日后再出个什么事,你们会不会也跟着一起来吞了我们盛家?」 「兰初,不是你想的这样的,我……」 「别说了,白日里当着几位宗主的面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我盛原从来就没有看上你东阳公子,如今也不稀罕你们东阳家那点儿势力。趁我还没叫人来撵你,怎么进来的就怎么走吧。」 「兰初……」东阳彦伸手想拉她一把,见她决然转身,只得悻悻将手收回。 司淮这个空气人本想等他们都离开了之后再走,没想到盛兰初才刚转了个身,盛锦承就从灵堂的方向走了过来,旁边还跟着个尘一小和尚。 「阿姊!」他见到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阳彦,露出了些许诧异的神色,但还是朝他点头致意了一下,随后将视线转向树后大石旁的司淮,扯出了一丝笑容,唤道:「祁舟兄。」 司淮没想到他直接将自己拱了出来,只好在盛兰初和东阳彦微微变化的脸色中,厚着脸皮继续维持着自己风雅的倚姿,笑道:「锦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房间?」 第67页 「我刚刚把父亲送回房中,没想到这儿这么热闹……」盛锦承有些不明所以的视线在几人身上徘徊了一下。 东阳彦原本是来寻盛兰初的,见这会儿出来了这么多人,便有些呆不住了,眼神几次看向盛兰初都被她无视了去,只好慌乱地行了个礼,匆匆转身离去。 盛锦承被弄得越发混乱,指着东阳彦离去的背影要追问什么,被盛兰初一记眼光扫地闭了嘴。 「父亲睡下了么?」她问。 盛锦承摇了摇头,「他大抵是睡不着的,不过也没有坚持要在灵堂守着。等会我回去替先生守灵,父亲那边,今晚你要多留意一些。」 「知道了。」盛兰初点头应下,三言两语将盛锦承打发离开,才转身走向司淮,目光沉沉,颇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司淮撑起身子坐在大石上,随手探过一块小石子扔到了湖里,「咚」的一声溅起了几点小水花,变作一圈圈涟漪在水泽里散去,映着满天星月,将愁绪带走了几分。 紧接着又是两声石子落水的声音,盛兰初手里抓着一把小石头,发泄似的一个一个往水里砸,司淮想起先前她拿着金子打水漂的画面,不由得笑了一下。 「在下并非有意偷听你和东阳公子说话,是你们没发现我这个大活人。不过我司某夜不是什么乱说话的人,今晚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少宗主不用想着怎么堵我的嘴,快些回去吧。」 「我在自己家还有被赶的道理?」盛兰初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木着一张脸有些不满地看向司淮,随即失声笑了起来,似是感慨一般轻嘆了两声,将手里的一把石子尽数扔进了水里。 「祁舟兄……锦承这么唤你,我也跟你唤你一声兄长。」她将双手交叠在身前,十分严肃地拜了一下。「不管因为什么,谢谢你对盛家出手相助,也谢谢你再一次救了锦承。」 司淮对她这一拜有些意外,不由得想起初见盛锦承时,他那副谦和温雅的少爷模样。 那少年右手虎口处有两点暗红的印子,像什么东西咬出来的伤口,据说是他天生带着的胎记。 「我与锦承有缘,自是要多护着他的。」他应了一声算是收下了这个拜礼,思绪飘忽了一会儿又落了回来,浅浅笑了一下,在心里补充道:他也救过我,在很久之前。 / 盛兰初心里担心着盛宗主,两人并未多叙几句话就先行回去了,剩下司淮一个人在湖边吹着风,像他们出现前那般倚在大石上。 人一旦孤零零地陷进了沉寂里,就容易变得伤春悲秋起来,短短一会儿功夫,司淮就想起了许多不该再想的事情,接连发出几声轻嘆,从怀里摸出钱袋想像盛大小姐那样扔金蛋子发泄,最终又不捨得地收了回去,从大石上站了起来。 辅一转身,就看见吾念站在他身后五步远,披着一身苍凉的月色。 司淮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不由在心里暗骂:今晚真是见鬼了,一个个的都无声无息地从黑暗里钻出来。 吾念并未察觉他的异样,顾自行到他边上,问道:「施主连声轻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烦心事自然是有的,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提的。」司淮并不打算多交代,随意一句将话头揭了过去,问道:「林先生的法事做完了?」 「嗯。林先生生前杀了这么多人,我为他诵经超度,望他轮迴的路好走一些。」 司淮看了他一眼,将唿之欲出的一句「值得吗」咽了回去,佛门弟子慈悲,无论一个人生前犯下了多大的过错,只要诚心悔改,便无所谓对与错、值与否。 见吾念神色有些不妥,司淮收回那些杂乱的念头,问道:「还有事?」 吾念默了一会儿,将垂在身侧的手抬到他面前展开,里面是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 「这是……」 「今日明宗主退走前差弟子给我送了一张字条。」吾念等了一会儿,见司淮没有动手拆开的打算,才将字条上的内容说了出来,「他让我得空的时候到信陵连云府去小坐品茶。」 「明家仙府?」司淮低头琢磨了一会儿,问道:「你要去?」 「信陵是要去的,但不是去连云府。」 作者有话要说:  我辛小垣又回来啦!!熬了两天也终于把论文赶完了,剩下的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好解决了,我又是一个可以继续更新的好作者嘻嘻嘻~~ 这几天都没有上晋江,更新前看到小天使的留言和营养液超感动哇~~爱你萌~~三月份,祝大家开心鸭~~ 第32章 饕餮玉印 一 在盛家逗留了一段时日离开,再一路辗转到达信陵城的时候,已经到了十月下旬。 信陵是边防处的一座大城,塞外的冬日来得早,此时未入冬已经有了寒意。 林应一死,盛家碍于另外三大家族的脸面,也不好再在明面上继续追查幕后之人的身份,听说吾念要寻找的东西也许和那人有些干系,盛兰初在他们临行前一夜特意寻上了门,将一些打听到的消息告知了二人。 城主为一城之首,是守卫城池的将领,自古便由朝廷钦封,但这位信陵城主不一样,他是自己占下了这座城池,再受朝廷追封任命。 仙门百家都知道明家的旁支外势在朝为官,明家上一任家主娶的便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因而这位信陵城主和此任明家家主,算起来还是表亲关系,名唤孟值,字平杉。 第68页 孟家本非氏族大家,孟平杉又是家中次子,不受父亲重视,在朝中并未谋取一官半职,因而转身投入行伍之中。 十几年前的信陵还是一座抵御外敌的城寨,朝廷派来镇守的主将软弱无能,被敌方逼得一退再退,最后带着妻妾弃城而逃,孟平杉不满其行为已久,出逃当夜就将其斩杀,后来又将走散的兵士们聚集了起来,暗自招兵买马,一举攻回了信陵城。 孟平杉英勇善战,受城中百姓爱戴,但是斩杀守将一事终究让朝廷不满,迟迟没有得到受封。 后来被击退的敌军捲土重来,带领上万人马兵临城下,孟平杉得不到朝中兵马支援,只得在信陵城死守,不想最后竟将敌军尽数斩杀在城门下,名声大振,得当朝皇帝下旨亲封,任信陵城主。 听闻从孟平杉斩杀前任城主召集士兵的时候起,就有一位谋士在他身边出谋划策,为他献计击退敌军,只是那位谋士似乎在敌军重新围上信陵城之前就销匿了声迹。 没有任何外援能歼杀上万敌军,其中必定少不了明家的帮助,最后将战死的尸体转移到了大荒山落下封印,必然也是明家的手笔。 不过明家这位宗主和孟城主的关系似乎不深,平日里往来得并不多,因而那处万人坑的尸体被人带走导致那一片的怨气发生不平衡的时候,明家并发觉,是孟平杉寻了些尸体填了过去。 说是孟平杉填的尸体其实也只是盛兰初的猜测,盛家也顺着大荒山查到了万人坑,因此盛兰初派了盛家弟子到信陵城查探,发现近年来这位孟城主有囤积死尸的爱好,隔一段时间会将尸体运走。 但是在没有看到他把尸体运到大荒山之前,也不能妄下定论。 「你说,让林应夺人阳寿的事真的会是这位信陵城主做下的吗?他要这么多阳寿干什么?把自己变成一个长生不老的怪物?」司淮信步走在吾念边上,在潇潇寒风中兀自摇着一把扇子,引来不少路人的目光。 「若万人坑的尸体当真是他运过去的,那么这个夺寿之人即便不是他,也和他脱不了干系,不然凤棉城那些失踪的人的尸体为何会恰好出现在了万人坑。况且,那日在三木原我们是亲眼见到那人凭空消失的,这种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吾念偏头瞄了一眼送着凉风的扇子,将目光移到了司淮脸上,补充道:「施主不冷吗?」 司淮像是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一般,顺着他前一句话接了下去,「林应曾经说过,让他替梅园那两位画梦的,是那个穿黑斗篷的人的弟弟。如果那个人是信陵城主,那么追杀林应的,很可能就是明家这位宗主。」 「这些不过是你我的猜测,凡事还是要有证据。」吾念声音平缓,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握了一下。 找到那个追杀林先生的人,或许就能知道那十字花镖的来歷,那么离揭开当年屠杀的惨案,想必也不远了。 司淮并没有漏掉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愁绪,并不点破他心里的想法,换了一副吊儿郎当的强调,道:「万人坑出现龙坑一事惊动仙门百家,想必已经有不少人登门拜访,你说城主他会见我们这几个和尚和散修吗?」 吾念似乎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如何才能见到城主,然而不等他思索出来,旁边的小和尚忽然停住了脚步,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道旁一个卖糖葫芦的。 此时已经是午后,街上叫卖的摊贩并不多,走了一大段倒是第一次见到个卖糖葫芦的。 「想吃?」吾念朝那边看了一眼,问道。 「想。」尘一点点头,毫不掩饰地咽了一口口水。 「那你想着吧。」吾念抬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抽出了被拽着的袖子,边走边唠叨,「这么些年在外头游歷,有什么吃什么,也不见你说过什么,这会儿要起了糖葫芦,可是前些天在盛家吃得太好,都忘了自己是个穷和尚了?」 尘一平日里挨的训斥多了也不放在心上,朝着吾念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又回过头来对司淮乖巧地笑了一下。 司淮只觉得这小和尚除了是个光头,和当年的自己倒是有几分相似,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手上轻巧地转了一下将扇子合上,一把搭到了吾念的肩膀上。 「买两串吧,我也想吃。」司淮摇了摇手上的钱袋,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一双好看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左眼睑上的痣红得晃眼。 / 城主府离得不是很远,司淮嘴里嚼完最后一颗糖山楂的时候,进去通报的人正好小跑着出来,毕恭毕敬地将他们请了进去。 司淮挑眉看向吾念,这位城主不但接见了他们,而且见得这般爽快,这倒是两人没有想到的。 城主府很大,但是装潢也十分简单,柱子门窗都有些老旧,只有几名府兵站在庭中,多少显出了几分空旷和缺少生气。 三人跟着引路的府兵一路来到了偏厅坐下,本以为要候上好一阵子,没想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门外接连传来了几声「城主」的唤声。 孟城主身着一身墨绿色衣袍,不过三四十岁的模样,两鬓已经生出了几缕银髮,规规整整地梳到了髮髻上,冠了一只黑色兰花冠,脸上挂着待客的浅淡笑意,眉宇之间又自带了几分威严。 「老爷……」在一旁候茶的小侍女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压低了声音问道:「夫人方才差贴身侍女过来,问您今晚可要过去用晚膳?」 第69页 「你去同夫人说,今晚有要事,让她不用等我。」孟平杉平淡地交代了几句,随即对司淮几人点头致意了一下,朝主座走去。 司淮静静打量着他的模样,那刚毅俊朗的脸多少有了几分年岁的痕迹,可那行军打仗练出来的身子倒是高大健朗,瞧着不大像是需要别人的寿命来续命的人。 听说孟城主与夫人成婚多年膝下却一直无子,难不成是为了孟夫人? 司淮还未将想法告诉吾念,便听到孟平杉开了声。 「两位来此,可是为了询问大荒山附近出现龙坑一事?」 两人没想到他如此直白,异口同声回道:「正是。」 「我说你们仙门的人都是吃饱了撑的,问话就不能一起来?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孟平杉有些不耐烦地拿起桌上的茶杯将茶水饮尽,又将不小心喝到的茶叶吐回杯子里,才继续往下说。 「那一万多具死尸是我扔过去的,明宗主是知道这件事的,还替我加了封印。后来我发现有人从那里挖走了很多具尸体,导致那一块儿的气息出了异样,我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再惊动明宗主,便自己寻了些尸体填上去。那些尸体都是无人认领的死尸,总在义庄停着也不是一回事。」 「后来扔到那里的尸体混着几具凤棉城失踪的人的尸体,这件事城主知不知道?」 「你们是冲着这件事来的?」孟平杉抬高了几分音调,看向吾念和司淮的目光多了几分探寻。 「尸体是我扔的,但这件事我并不知晓,那些尸体都是从义庄抬过来的,我怎么知道是哪里的人。这件事我听明宗主说了,龙坑出现一事很可能就是因为那几具无故枉死的尸体怨气太重,所以即使我将尸体的数量填平,也还是生了这起变故。」 林应曾经说过那些「失踪」的人都是无病无痛的正常人,因为身上的寿命更长一些而遭此横祸,如此导致他们身上的怨气比一般人大也不是不可能,仙门大家将此事的原因归了一部分在这上面也并非没有道理。 「凤棉和信陵相隔甚远,那些尸体怎么会平白无故到了信陵,又正好被城主运去了大荒山……」 「我是信陵城的城主,一城的守将,哪里有这么多闲工夫关注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孟平杉语气间已经有了几分不耐烦,皱着眉头站起了身,顾及主客身份,开始放缓了几分声调,道:「我还有要事要处理,两位若是没有其他的事,就请回吧。」 说罢,衣袍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 逐客令扔了下来,他们几人也不好继续在城主府坐着喝茶,只好由那侍茶的小丫头领着一路行了出去。 进出一趟,前后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在前边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小摊贩正好扛着一大串糖葫芦从城主府前经过,对他们招了招手。 开门见山地果然问不出什么东西,司淮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膀,正打算追上去再买一串糖葫芦,没想到才刚下了石阶,身后的大门又被打开,一名年轻妇人被两个士兵推攘着赶了出来,正好被吾念接到了怀里。 司淮眉头皱起,赶紧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把人从吾念怀里拉了出来。 「看来孟城主说府上有事,也不完全是推搪之辞。」 吾念扫了他一眼,平心静气道:「阿弥陀佛,女施主面容憔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那妇人听吾念这么一问,赶紧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眼泪不要钱似的「吧嗒吧嗒」落了下来,整个人朝着地上瘫软了下去,嘴里半是呢喃半是央求地说道:「我的孩子不见了……我的孩子啊……」 吾念有些为难地将她扶起来,「施主慢些说,孩子怎么了?」 「我的孩子不见了……」妇人的哭声有些哽咽,紧紧拽住了吾念的衣袖,「前天夜里,被人强行闯进屋里抱走了……我的孩子,才刚刚满月……连城主都找不到人,我该怎么办!师父,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求求你师父……求求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码字效率好慢啊,久等啦~~ 渣作者:我终于写到新卷了!!喜大普奔!! 第33章 饕餮玉印 二 吾念头一回这样被人抓着袖子苦苦哀求,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一边求助似的看向司淮,一边将人搀扶着宽慰道:「施主莫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司淮在心里暗暗嘆了一口气,和尚这种东西就像是在世间行走的活菩萨,什么不相干的事情都可以大发慈悲帮上一把,看吾念的模样想必帮着找孩子这件事是逃不掉了。 天空顷刻间阴了下来,瑟瑟寒风吹过街道,催促着路上的行人加快脚步,连对面街道口的小茶摊也开始收拾桌椅。 司淮四下张望了一下,指向不远处一间开着的小茶楼,想寻个可以坐着喝茶的地方再细说,话没出口,便看见一老一少两名男子朝这边过来。 年轻些的男子应该是那女子的丈夫,远远地就大步跑上前来一把将人抱在怀里,什么话都还没说就先哭在了一起,后边的老者脚步有些蹒跚地跟了上来,眼眶红红的欲哭未哭,沙哑着声音说了两声「见笑」。 「阿弥陀佛。」吾念微微俯身还了一礼,手上轻轻捻动着念珠,朝老人家问道:「敢问老人家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方才这位女施主对贫僧说孩子不见了?」 第70页 老人家有些为难地看向儿子和儿媳,嗫嚅着嘴唇不知如何说起,两只手不住地轻颤着,有些像行将就木的朽枝。 「多谢师父关怀。」年轻男子扶着妻子站直了身子,怕人见笑似的背过身去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鼻涕眼泪,才转回身来合起双手朝吾念拜了一下。「今天一睡醒就不见内人,没想到是跑到城主府来了,冲撞了大师,还请见谅。」 「无妨。我们一行刚从城主府出来,就遇到女施主被城主府的府兵赶了出来,定然事情紧要才会到此处来的。」 「大师……大师……」那妇人听说他是从城主府出来的,立马抓上了他的手又跪了下去,央求道:「大师能出入城主府肯定是有本事的大人物,求求你,帮我央一下城主,让他派人帮我找找孩子吧?!求求你!」 「施主,此事惭愧,贫僧只是来向孟城主询问一些事情,与城主并不相熟。但出家人慈悲为怀,不知可否将难处告知,力所能及之处,贫僧定会竭力相助。」 那对夫妇听了这话,双双跪到了地上就要磕头跪拜,被吾念一手一个拎了起来,还不忘连连道上好几声谢。 司淮嘴角轻轻抿了一下,和边上的尘一对视了一眼,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日头已经被乌云掩住,眼看着大雨就快落下来,老人家连忙邀吾念几人到家里去,一边走一边在路上说道原委。 这一家人姓李,是信陵城附近李家村的农户,儿子唤作李封,和媳妇成婚两年终于生下了一双龙凤胎儿女,本该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没想到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孩子就被人抢走了。 「前天是我两个孙儿的满月,我们请了全村的人到家里头吃饭……」老人家被左右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走得有些急,声音里有些哽咽,引得旁边的儿媳妇也跟着小声啜泣了起来。 李封低声安慰了妻子和父亲几句,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对吾念道:「那天夜里两个孩子睡下了之后,我们几个大人在外头收拾碗筷和桌椅,没想到孩子突然哭了起来,我们还没有进去就看到一个黑影抱着孩子跑走了,我们跟着孩子的哭声一路追过去,到了村口处就听不到声音了,实在是害怕……」 害怕抢孩子的人嫌孩子太吵下了毒手。 这话他没敢说出来,深深换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找到城主府来求城主帮忙,城主也答应派人去找了,可信陵城那么大,也不可能马上就找到,秀儿她心里着急,一连跑了好几趟,想必是招城主不耐烦了才会被赶出来。城主大人日理万机,哪能将精力都放在找孩子上,可那两个孩子对我们来说是命啊……」 寒风伴着夜色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司淮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吾念,只见他重重地点了两下头,似是对这番话十分感触。 有些东西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对自己而言却比生命更重一些——譬如这和尚于他而言。 / 快要行到村子口的时候,积了许久的雨水开始落了下来,雨势不大,夹着深秋的寒意落在身上有些凉。 眼见着李封将走不动路的老父亲背了起来,吾念赶紧脱下僧衣外袍披到了老人家身上,伸着手在后边扶着,司淮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悄无声息地将展开的扇子遮到了他头顶上。 渐渐沉下去的暮色里,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从不平的小路跑了过来,手上提着的一盏灯笼忽明忽灭,听那哭喊的声音像个女子。 「秀儿!阿封!」那女子远远地就认出了李封几人,急急往这边跑过来,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将灯笼都摔熄了,坐在原地放声哭了起来,「你们看没看见一个黑影?我家宝儿被他抓走了啊!我可怎么办……怎么办……」 「黑影?」吾念心下一沉,皱起眉头看向司淮,这才发现他举起的手臂绕过了自己,一把不大顶用的扇子遮在脑袋顶上。 他微微错愕了一下,愣了愣神才想起自己要说些什么,话没出口就被司淮伸过来的手指堵住了话音。 司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伸手去堵他的嘴,只得板出一副严肃的神色,压低了声音道:「你听。」 雨势渐大,落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混着猎猎的风声和另外几人的啼哭声,多少有些嘈杂,一声极轻极细的小儿啼哭声如游丝一般响起,像风起云涌的湖面上无根的浮萍。 这声音太过微弱,没有修为的人根本听不到这几近咽气的呜咽声。 吾念闭紧了眼睛,侧着耳朵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手上的念珠在他指尖越过越快,不过片刻功夫就寻出了方位,来不及细说就拔腿向旁边的果林跑进去。 声音传出的地方在果园里边,这一片的果树低矮,脚下的路也坑坑洼洼,司淮手里拿着扇子在林间穿行,眼睛紧紧盯着前边脚步稳健的高大身影,忽然觉得后头一阵凉风袭来,转身和一团黑影打了个照面。 「淮施主!」吾念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转身要跑回来帮忙。 「他手里没有孩子,你快去找!」司淮连忙喝住他,没来得及收起的扇子顺着指尖展开,在掌心上旋了一圈朝着黑影击过去。 那黑影急急往后退开顺着身后的树干绕到了另一侧,朝着暗处逃出去一段却并没有消失在司淮的视线里,仿佛是有意等着他追上去。 第71页 司淮目光一凛,将回到手里的扇子翻了个面,直直打出了三枚银针,才将那黑影逼退到黑暗中。 他和黑影交手的这会儿工夫,吾念已经抱着个一岁大的孩子从林子深处里跑了出来,那孩子淋了雨浑身湿得通透,身上似乎有不少伤口,脸上现着死气的苍白。 「还有气。」吾念对上他的视线,简短地应了一声,片刻不耽误地朝外跑去。 外头的几人弄不清情况都不敢贸然跑进林子里,互相搀扶着等在外头,拉着一件湿透了的僧袍遮雨,见他们出来赶紧凑上前来。 后边出来寻孩子的女子眼睛亮了起来,扑到吾念跟前伸手拍着孩子的脸,嘴里急急唤道:「是我的宝儿!宝儿?宝儿……我的孩子怎么了?」 「快!孩子还有气,快点回去!」吾念一只手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扶起妇人的手臂拉着她往村子里走。 李封一家人见她的孩子找到了,越发着急起来,转身拉住司淮的手,近乎哀求地问道:「是不是遇到那个抢孩子的了?我们的孩子呢?见到了吗?」 「先别急,你们的孩子不在林子里,先救人要紧,他答应了就会替你们找的。」司淮沉声宽慰了他们几句,招唿上尘一赶紧追了过去。 / 这妇人家中只有一对母子相依为命,吾念抱着孩子进屋以后径直到了里间,小心将孩子放到床上换下湿衣服,催促着孩子的母亲去烧热水。 那孩子身上有不少摔出来的淤青,手上和脸上有几道划痕,头顶上却落下了五个血窟窿,像是活生生用手指挖出来的,黑色的血肉粘稠成一片,已经见了骨。 妇人很快端来了一盆热水,一边哭着一边小心擦拭孩子身上的伤口,最后连抽泣的声音都变得小了,生怕一不小心惊走了孩子的魂。 吾念顾自盛了一碗热水,从淋湿的包袱里取出两张符纸,用烛火烧成了灰烬,放到了水里搅匀,餵着孩子喝了下去。 「淮施主——」他抱起孩子坐到床边,目光看向司淮。 司淮眉头轻轻蹙起,点头应了一下,行到吾念跟前,伸出双手凝起一道真气,握住那双冰凉的小手,将真气输进了他的体内。 那孩子借着这道真气从吾念怀里慢慢浮了起来,吾念合起双手低声诵起了经文,只见金色的梵文变作一道流光绕在他的掌间,随着他的手掌落在孩子的额头上,尽数流进了孩子瘦小的身体里。 低低的呜吟声从孩子口中传出,青色和金色的柔光交替在他身上闪现,头上的血窟窿不住地涌着黑色的血液,一旁的妇人捂着嘴正要哭嚎出声,被司淮一记扫过去的目光制止了。 直到黑色的血流尽,两人才停了下来,吾念小心将孩子放到了床上,让孩子的母亲为他包扎伤口,悄声将司淮拉到了外间。 「伤口的毒气森寒,不像是人。」 司淮点了一下头,想起林子里那个突然出现的黑影,目光透出了几分阴沉,笃定道:「是厉鬼。」 作者有话要说:  是我把坑挖太大了吗,写着写着觉得我好像不会写了,一边哭一边秃头1551 第34章 饕餮玉印 三 唤作宝儿的孩子伤势十分严重,后半夜发起了高烧,迷迷煳煳地低声啜泣着,吾念有些放心不下,和宝儿的母亲一起守在床边,为孩子念经以减轻他的痛苦。 司淮觉着自己在屋子里站着有些碍事兼无聊,于是带上了打瞌睡的小和尚,一起晃到了村口的果林里,想看看里边有没有另外两个失踪孩子或是那个鬼影的线索。 后半夜的天黑得不见半点光亮,雨已经停了,风还冷冷地刮着,隔着灯笼的薄纸将里面的蜡烛吹得忽明忽暗,沾着雨水的树叶子不时发出低哑的婆娑声,将满树的水珠混着枯枝腐叶一起抖落下来。 这片果林傍着山,即便是深秋寒夜,仍是有虫鸣声和不知名的「咕咕」鸟叫声从林子深处传来,加上不时从村子里传来的鸡鸣犬吠,每一次响动都让小和尚瑟缩着往司淮身后躲。 尘一胆子小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这小和尚常年跟着吾念在外头捉妖捉鬼,又学了些傍身伎俩,怎么还会怕这些妖鬼邪祟。 不过他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还会害怕也是正常。 可此时的司淮又有些嫉妒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吾念方才替宝儿换衣餵水的动作都十分娴熟,想必把小和尚从小带大累下来的习惯。 他的心里渐渐生出一丝苦味:若是我早几年回到这世上,是不是能亲眼看着这一世的吾念长大?像上一世的灵隽看着他长大一般。 「你师叔一直都这么好管闲事吗?」司淮顾着身后拽着他衣服的小和尚,刻意放慢了脚步,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明明这个时候从孟平杉身上下手找到威胁林应的幕后之人,或是找出证据证明他就是那个黑斗篷,再顺藤摸瓜追查下去找到当年屠杀小寺院的人,才是当下的正事。 可他却连这帮着找孩子的事都应了下来,虽说这厉鬼抢孩子确实不是什么闲事。 「嗯……」尘一沉声应了一下,认真地思索了起来,「细说起来,除了捉鬼除妖,师叔这些年也确实做过不少闲事。他帮人找过牲畜,替人修补过房屋,在地上捡了银子就会带着我在原地等候失主出现,涨水的时候跳进过河里救人,在山坡下救起失足的樵夫将他背到镇子上看病……说起来,先前梅园的那位老爷在路上遇到山匪打劫,也是师叔出手救下的,听说师叔会捉鬼,后来才差人才把我们请到了梅园去。」 第72页 司淮听得认真,想像着吾念做那些事情的模样,不由得轻轻弯起了嘴角。 六道轮迴走了一趟,除了变了些生活习性,倒是和上辈子相差不大。 他若不是救了那位梅老爷,恐怕也没有受邀去梅园捉鬼一事,那夜在城隍庙顶他也等不来这个人。 尘一跟在后头看不到司淮的表情,只当他听得感兴趣继续说了几件趣事,心下放松起来倒也不那么害怕了。 「不过……」他说到最后停顿了一下,换上了严肃认真的口气,道:「师叔说过,出家人积德行善,善无大小,只当尽力而为。于别人而言是在『多管闲事』,但我们自己知道是在行善就好了。」 司淮回头看了他一眼,稍稍将手上的伞往他的方向侧过去一些挡住了树上吹落下来的水珠,心中竟有些替吾念感到欣慰:这孩子开窍倒是很快。 「啊——」身后的小和尚忽然惊叫了一声,扯住司淮衣袖的手拽紧了一些,哆嗦地站在原地。 司淮以为他是又被落下的水声吓到了,袖子被他连着拉了好几下,才转过身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旁边的树。 那是他不认识的树种,生得低矮粗糙,树皮像大旱天湖面干涸后裂开的河床,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透着一股枯朽的味道——五道带血的抓痕刮破粗糙的树皮露出里面的白色,「伤口」处仿佛被火灼过一般带着些焦黑的颜色。 天已经有些蒙蒙亮,司淮提高了灯笼在周围照了一圈,才发现他们在这小林子里晃了一大圈,来到了昨夜他和那只鬼影周旋的地方。 昨夜他一把扇子逼过去,那黑影在树后绕了一圈朝另一个方向跑了,这树干上的抓痕想来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上边的血迹想必是那个被抓破脑袋的孩子的血。 在脑袋上开洞,又把这粗厚的树皮给抓得见「骨」,这鬼东西的修为怕是不低。 司淮沉着脸默了好一会儿,见在这林子里实在没有另外两个孩子的踪迹,才领着尘一往回走……走了一夜鞋底沾满了黄泥,得赶紧回去换下。 / 天色还没有亮透,濛濛细雨又飘了起来,司淮和尘一在林子里转悠了半宿,换下的衣服又湿了大半,微凉的晨风一吹,接连打起了喷嚏。 村子里的住户起得早,不少人家房顶已经冒起了做早饭的炊烟,折腾到这会儿司淮才想起他们昨夜连晚饭都没吃,不由得伸手捏了捏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步子也放得慢了一些。 远远地就看到了吾念在宝儿家门口等着,平心静气地念着经,等他们走近了才伸出一只手,将扑过去的小尘一接到了怀里,有些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不知是不是太过疲惫,司淮牵了牵嘴角却没有笑出来。 他多想像小和尚一样肆无忌惮地张开手扑过去抱住他,多想被他伸手接在怀里宠溺地揉着脑袋,可是他不行。 吾念并没有发觉他的一样,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司淮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屋内灭掉的烛火,猜测那对母子可能已经睡着了。 「我在那孩子边上守了一夜,发现他的伤口上竟然有……尸气。」吾念怕屋子里的人没睡熟,最后两个字几乎是用口型说出来的。 尸气沾了伤口会染上尸毒,如果他不是不放心在边上守着,可能昨夜那孩子就没命了。 司淮有些昏沉的脑袋一时有些混乱,眉头不由得皱得更深,道:「昨夜我与那黑影交过手,分明是只鬼,怎么会有尸气?」 所谓尸气,就是人的尸体腐烂后散发出来的气息,走尸和凶尸身上都会有明显的腐臭的尸气,而鬼魂脱离了肉体,即便积怨太深能够化成实体,身上也不会有尸气的。 除非,它在尸气很浓的地方沾到了气息。 司淮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腰间的扇骨,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试一试能不能将它引出来。」 司淮眉头一挑,正想问他准备怎么办,忽然听到隔壁有人在叫他们,转头看过去才发现李封一家原来就住在隔壁,此时那位李大爷正站在草棚里沖他们招着手。 「大师!公子!过来吃早饭吧?」 吾念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正要推拒,忽然听到两声咕噜声传来,十分默契地和司淮一起低头看了尘一一眼,挤进了伞下朝隔壁李家走去。 听说李家儿媳昨夜哭了一宿,这会儿才昏昏睡了过去,李封没捨得把人叫醒,此时正揭着锅盖在草棚子里做着早饭。 李大爷笑呵呵引着他们朝屋里走,还没进屋就听到他朝里面喊道:「老婆子,昨日我跟你说的那位大师来了!」 「大师来了啊?」里面的人赶紧应了一声,几人进屋的时候,便看见一位嵴背微弓的老大娘扶着椅子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她的面前是一张窄长的供桌,桌上简单摆着几盘水果,正中央的小佛龛里供着观音像,破了一个口的陶罐上供着香火。 佛门自三百年前灵隽和尚殉身而死之后,便开始由盛转衰,短短两三百年的时间,当年声名远扬的几座大寺庙已经成了荒凉地,荒山野岭处常见破庙,深山灵隐处却难见古佛。 现在的小寺庙里多是无所栖身之人敲钟念佛度日,倒也还有诚心向佛的佛信徒在家中供奉佛祖观音,譬如这一家。 第73页 「阿弥陀佛,施主诚心向佛,菩萨定会保佑你们找到孙儿。」 「阿弥陀佛,多谢大师善言。」李大娘红着眼圈点点头,回身朝着观音像又诚心拜了几下。 说话间,李封已经将早饭端到了饭桌上,强笑着招唿他们过去坐下,将几碗清粥端到了几位客人面前。 清粥素菜,加上一碗白面馒头,司淮迟疑地看向吾念,正担心着着荤和尚能不能吃下清淡素食,就见他低头大口喝起了粥,低声和李大娘讲起了经义。 司淮伸手拿了个馒头放进尘一碗里,借着低头的片刻功夫牵起嘴角笑了一下,从盛府一路到信陵都是他在掏银子喝酒吃肉,差点儿都忘了这和尚本就是清茶淡饭的苦行僧。 李封拍着脑袋笑了笑,道:「我们这些农户平日里都是粗茶淡饭,公子莫要嫌弃,若是吃不惯的话厨房里还有些肉,我去给做了……」 「不用……吃得清淡些挺好。」司淮伸手将他摁回了座位。 「公子若是吃不惯不用将就,我们虽然只是织布种田的农户,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公子和大师愿意帮我们,哪能在饭菜上苛刻了。」 「当真不用。」司淮客气地笑了一下,转移了话头问道:「我见这李家村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晒了作物,想必今年丰收了。这信陵是边防城寨,在孟城主的治理下倒是安居乐业?」 「可不是嘛!」李大爷听他提到孟城主,当即来了兴头,「自打孟城主接管了信陵城,我们这些农户、猎户、樵户的日子都比先前好过多了,早些年收成不好,城主不但不叫我们把粮食交上去,还把从敌方抢来的粮食分给我们!」 「隔壁宝儿他爹被征去做了兵,城主府每年都来人给他们家送银子和吃食。」李大娘补充道。 「说起来孟城主还没当上城主那会儿,还来过我们村子。当时敌方上百号人追着他们十几个人,最后被城主使计斩杀了一大半,那高头大马上的身影要多威武有多威武!说起来,跟在他身边的那位先生也是一表人才,多亏了他的好计谋……」 李大爷说得起劲,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十足的一副要说大事的架势,李封见怪不怪地笑了笑,招唿其他人吃饭,任他自言自语。 司淮就着一点菜小口小口喝着粥,不时在老大爷兴致高昂的注视下应一声。 盛兰初也说过孟平杉曾经有位谋士,只是在他城门下诛杀上万敌军的壮举之前就销声匿迹了,是以后来信陵城主威震朝野,却没有谁听说过他身边还跟着哪个谋士。 早饭用过之后,外头的雨又停了,雨水顺着屋檐落到盛水的木桶里,发出滴滴答答的清响。 李封将他们引到空着的房间让他们休息,一整夜没合眼本就疲惫,是以几人并未推辞,趁着主人家出门劳作的这会儿,和衣躺到了床上。 睡觉这件事于司淮并非必要,只是正好累了,躺在床上听着身侧之人绵长的唿吸声,昏昏沉沉的脑子反倒清醒了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翻过身子,手臂支着脑袋,静静地看着吾念。 这和尚生得眉目清秀,不论是三百年前还是现在,都是好看的,连睡着了都是温和的模样。 很早以前他就觉得这和尚的嘴唇生得很红,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在了上边似的,叫他看着看着就能在心里升起旁的念头—— 鬼使神差的,司淮俯过了身去,在他微微抿起的嘴唇上轻轻贴了一下,一触即离。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剧情走太快了头秃,这几章我们走一走感情嘿嘿嘿~~偷亲一口mua~~ 第35章 饕餮玉印 四 司淮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零零碎碎做了几个梦,醒来却又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心里还留着那人的几分柔软。 外头是李封一家人说话的声音,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司淮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筋骨,暗自惊奇自己竟然睡过去了整整一个白昼。 他伸手探了探旁边的位置,已经亮透了,也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起的身,想着白日里他细腻绵长的唿吸声,不由得脸颊又升起了几分温热,一抬头便看到小和尚端着一碗粥掀帘子进来。 尘一奇怪地「咦」了一声,笑道:「师叔说你该醒了,还真叫他给猜对了。」 「你师叔呢?」司淮接过他手里的粥碗,不跟他纠结为什么会猜他醒了没有这件事,开门见山地问道。 没睡煳涂的话,他记得今晨吾念说过晚上要引那只厉鬼出来。 尘一盯着他手腕上露出的小紫檀叶珠串,却又没说什么,伸手指了指窗外。 吾念大抵跟村子里的人都交代过了,戌时刚到,村子里的烛火就陆陆续续地灭了,李封一家也关严实了房门,只剩下零碎的鸡鸣狗叫声不时在黑夜里传来。 悬在院门上的佛铃被风吹得发出低哑的声响,大和尚双手合十静静立在门前,宽大的僧袍被夜风吹得发出窸窣的声响,他的身前和身后都点了两盏油灯,想必是问礼佛的李家大娘借来的,泛黄的灯罩看着有些年头,将那微弱的火苗护在寒冷的夜风里。 今晚的天也有些阴沉,月亮缩在云层后边露出来半张脸,勉强能借着月光看到地上的痕迹——吾念用树枝在李家门前的空地上画了一个法阵,阵呈八角,每一角都落了几笔梵文,最中间画着一个大大的「卍」字,只是少了佛光的润泽,显得像小孩子在地上的随意涂画。 第74页 比起上一次招梅小姐的鬼魂,这一回招引厉鬼的架势倒是没有上一回隆重,至少吾念的那身袈裟没有穿出来,也没有在木钵里盛上莲花。 几张硃砂画成的现灵符老老实实地在低矮的院墙上贴着,看来还没有把那不干净的东西招引来。 鬼魂通常会往阴气重的地方聚,有时也会为了吸食阳气而靠近活人,但仙门百家为了捉鬼各有其招,设下符咒阵法将鬼魂引来是最常见的。 司淮放轻了脚步朝吾念走过去,不等他靠近,冷风便颳了起来,低哑的佛铃声一声比一声急促,现灵符快速翕动着,仿佛马上就会从墙上被揭飞。 吾念念经咒的声音变得快且急,手上的佛珠套到了手腕上,合十的双手快速翻转的两下,金色的佛光从他掌间流出,随着一个外引的动作落到了前边的阵法上,佛光如流水一般流向法阵的每一个角落,顷刻间金光大盛,将漆黑的夜照得明朗了几分。 阵阵佛铃的声响伴着中间那「卍」字的金色佛光,恍惚得似遥远西天响起了极乐净音,像沉重古老的钟声一下一下敲到了司淮身上,逼得他捂紧了心口往后退了几步。 铃声越响越急,念经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昨夜见到的那鬼影却迟迟不曾出现。 耳畔的风声小了,眼见着一张现灵符被风吹了下来,司淮闪身上前抓住了符纸贴回墙上,而后快步后退一个翻身跃上了房顶,将系在手腕上的骨笛变幻了出来,在指尖灵巧地旋了几下,凑到了唇边。 高亢婉转的肃杀之音在夜空中响起,眨眼功夫覆盖了黑夜深处传来的虫鸣鸟叫声,鸡鸣犬吠也止了下来,万籁俱寂,只余下笛音梵响应和着金色的佛光。 这一曲极短,狂风刚刚止下,司淮的笛音便停了下来,生生卡停在曲乐的半途,急促的尾音随着消失的佛光一起淹没在虚无的夜空中。 司淮拿着笛子的手没有放下,有些讶异地望着院门口站着的背影—— 佛门法阵,骨笛梵音,竟然都招不来那厉鬼? 吾念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地取下了院门上旋着的佛铃,往回走了几步,竟出他意料地也跃到了屋顶上来。 「那只鬼似乎不在这附近。」他这么说着,轻手轻脚在屋嵴上坐了下来,生怕吵到底下的主人家休息。 司淮挨着他也坐了下来,手肘搭在曲起的膝盖上,自顾自转着笛子,有些纳闷道:「不在这附近的话,为什么昨晚会出现在这里?还对一个孩子下了狠手?」 吾念摇了摇头,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找不到那只鬼,另外两个孩子的线索也就断了。 「找不到怎么办?」司淮往他身上靠了靠,将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李家知道你和孟城主会帮着找所以放宽了心,可若是找不到,怎么交代?还有你要找的真相,不管事情是不是孟平杉做的,这么多人去问必定也惊了另一条躲在草里的蛇,他若是抹掉了线索,只怕你想追查那十字花镖的来歷,会更难。」 吾念长长嘆了一口气,最后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事情不是做了就一定能成的,凡事只当尽力便好。」 不管是捉鬼、找人,还是寻求当年的真相,尽力便好, 司淮看着他的侧脸,轻轻点了一下头。 而后,两人陷入了一段很久的沉默,久到司淮以为他们要这样坐到天亮,吾念却又突然开了口,只是已经换了一个话头。 「先前在梅园的时候便知道施主会吹佛家音律,倒是一直没有问施主是从何处学来?莫非还是那位故人?」 司淮没想到他会重新提起这件事情,愣了一下,望着那支小笛子出了一会儿神,才失声笑了起来,摇摇头道:「不是他,是从另一位高僧那儿学来的。我这位故人什么都会,独独不会音律。」 他这么说着,眼前浮现起了灵勉大师教他佛乐时绘声绘色地跟他讲灵隽不通音律的模样,三百年弹指已过,唯剩记忆犹是新的。 「真巧,我这个和尚也不甚精通乐理,也就只能念念经打打坐。」吾念低声应了一声,仿佛带了几分笑意。 司淮原本以为他会继续追问他是在哪个寺庙哪位高僧那里学的,甚至已经默默在肚子里挥墨编排着故事,没想到他竟然将话头引回了自己身上,不由得循着他的声音望向他的侧脸。 他的耳垂很薄,侧面轮廓清瘦流畅,若不是一身僧衣又秃了个脑袋,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会当个和尚。 「我是师父在山脚下的河边捡到的。」吾念的目光落在遥远的虚无处,静静开了口。「那时候寒冬腊月的,河水都结冰了,我被丢弃在了河边,是师父把我捡回去的。我那师兄整整比我大了二十岁,我们那小寺院里没有吃粮,是他大冬天的外头去化缘,给我讨来米熬米煳。」 「我打小跟着师兄长大,他教我念经识字,教我棍棒拳法,教我认书上的符文,还自己做了一把琴教我乐理。不过我没学会,倒是自己琢磨着怎么摆阵法捉鬼驱妖,被师父和师兄嘲笑我以后要和仙家修士抢饭吃。」 说到这里,他嘴角的笑意扬得更深,司淮不捨得打断他的这份美好,托着腮静静地听着。 「我经常跟着师兄下山担水、化缘,尘一就是十年前一次外出的时候在荒郊野岭捡到的。那时候他才三岁,孤零零一个人饿倒在路上也没有人去寻,我们便将他带回了寺里。那时候我不过也才十六岁,收不了这个孩子做徒弟,便让他拜了我师兄,从此古佛长经作伴,也算是有一个栖身之所。」 第75页 司淮听出了他声音里低微的起伏变化,倒也没说什么,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见他没有抗拒,才放下心来将顺着他挺直的腰背轻轻顺抚。 接下来的事吾念曾经和他说过,那小寺院统共六个人,除了当日不在寺中的他和尘一,其他人都死相惨烈。 他也没有再问吾念找到兇手之后作何打算,不论是杀人报仇还是原谅,他怕是都做不到,只会徒增困扰。 / 自从那天夜里招引厉鬼失败后,吾念和司淮将布阵的地方换到了那日鬼影出现的果林里又试了几回,依旧没能将那只厉鬼招出来。 宝儿那孩子的病情反反覆覆,李家迟迟没有孩子的线索也越发着急起来,找不到那只鬼又寻不到其他线索,吾念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安抚。 转眼已经是第五个日暮,前几夜无功而返之后,两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宝儿家走去,打算先看一下那孩子的情况,今夜再想别的办法找线索。 还没有走到门边,尘一却从屋后急急跑了出来,满面愁苦地冲着他们两人摆手,示意他们快些走。 不待吾念开声询问,房门已经打开,宝儿的娘亲一边哭一边急急从里面跑了出来,后边李家的几人拦她不住,也赶紧跟了上来。 「阿弥陀佛,发生了……」 「你还阿什么陀佛?我呸!」宝儿娘跌跌撞撞跑到吾念跟前指着他破口大骂,幸好被后边的人拦着才不至于动手,一双哭肿了的眼睛死死瞪着他,似是要用眼神他身上射出千百个窟窿。 「你是哪里来的和尚?我以为你是什么得道高僧能救我宝儿的性命,没想到成天在外头装神弄鬼……是了,一定是你这和尚夜里弄些什么阵法引来那些鬼,才害了我宝儿的性命!你个妖僧!你还我儿子命来!」 吾念从她这番话里总算知道了她为何这般失控,但仍有些不敢相信,明明白日里宝儿还睡得很平稳,这几日该有转醒的迹象才是。 他的身体忽而有些发软地往后退了几步,司淮眼疾手快在后边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到地上,他也不挣脱,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朝尘一看去。 小和尚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亲也亲了,摸也摸了,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好呢(笑容逐渐猥琐~~) 厉鬼:尊重一下我好吗?!! 第36章 饕餮玉印 五 宝儿娘亲见吾念和尚不说话,只当他是心虚,当即骂得更凶,将这辈子听到的难听话都砸到了吾念身上,将附近几乎做晚饭的人家都引了过来。 「是你!就是你这个和尚每天夜里在招鬼,才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招了过来!才害了我宝儿的性命!你这个害人精!你们都是害人精!」 她大骂着挣脱身后拉她的人朝吾念扑过来,脚下步子凌乱左右脚拌了一下便栽到了地上,顿时失了力气瘫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放声哭了起来。 周遭看热闹的村民们开始交头接耳,村子里的人说话通常都大声些,即便压低了声音小声议论,也免不了钻了几句进几人的耳朵里。 「我就说这几天夜里总是阴森森的……」 「可别是真的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害人?现在的和尚心肠怎么怎么坏!」 「赶紧让他们走吧,别丢掉的孩子没找回来回头又丢孩子了!我看,保不齐宝儿就是因为这和尚才招了鬼!」 「胡说……」什么!司淮狠狠往旁边的人群瞪了一眼,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吾念紧紧拽了一下手打断。 他的手掌宽厚,拇指指腹和食指指节处有常年捻动佛珠结出的茧,掌心一贯带着温热,此时覆在他手背上却像在冬日的冷水里浸过一样。 村民们被司淮瞪了一眼没敢继续往下说,宝儿娘亲坐在地上哭得差点儿背过了气去,三人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踟蹰着,李封的媳妇秀儿忽然红着眼扑了过来,狠狠地朝吾念身上推了一把。 吾念身形高大,她这一下没有推动反把自己往后踉跄了几步,幸好被李封及时接住才没有摔下去,一边在他怀里挣扎一边哭着叫骂。 「说什么帮我找孩子,结果天天夜里在装神弄鬼,这都几天了?若是让我去多求一求城主,兴许孩子就找回来了……什么菩萨心肠、什么慈悲为怀,都是骗人的假话!你滚啊!滚啊!」 握着司淮那只手的力道加紧了些,司淮一口气卡在了喉咙底,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吾念是怕他伤了无辜的人,可那日在城主府门口明明是这妇人先求着吾念帮忙的,宝儿娘亲把孩子的死怪到他们身上尚且情有可原,她这一口咬下来倒是有些枉做好人了。 李封拉着妻子往家里走,几个邻居也上前帮忙扶起宝儿娘亲,不时回过头来看他们几人一眼,眼神中多了几分嫌恶。 也不知道是哪里最先响起了鸦叫声,竟然带起了一片晦气的哀啼。 围观的村民们散去,吾念合着双手对着跟前的屋子念了一遍超度经文,这才平缓地转过身来准备离开。 没想到一回头却看见了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李大娘拄着根拐杖站在他们身后,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李大爷从不远处的篱笆墙后头探出了脑袋朝着他们挥了挥手。 「阿弥陀佛。」李大娘声音平缓和蔼,朝着几人点了点头,才带着歉意道:「秀儿和宝儿娘都是一时激动才说出这样的话的,还请大师莫要放在心上。」 第76页 「阿弥陀佛。」吾念回了一声,往后看了一眼,声音里带了几分苦涩,道:「贫僧知晓,丧子之痛,骂两句不足以平息。」 「我们这小村子一向太平,除了十几年前打仗打到这里,一直都相安无事,也没听过什么闹鬼的传闻,大家都没有亲眼见到,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还请大师莫要见怪。不过……大师在这里好几日了也没有捉住那鬼,想来是逃去了别的地方,还是莫要在这里耽搁,早些捉住免得害了更多的人。」 「大娘您信我?」 「信的。」李大娘缓缓点了两下头,咧着缺了门牙的嘴,道:「出家人是不会说谎的,大师说是鬼在作祟,那必然是了。我老婆子一辈子吃在念佛换得一声安乐,如今别无所求,只希望大师能找到我孙儿,是死是活都……带回来……」 说到这里她哽咽了一下,抬起不大利索的手擦掉了脸上掉下来的眼泪,道了声「见笑了」,才把手肘上挎着的蓝色花布包递了过来。 「刚蒸热的白面馒头,带去路上吃。」 「大娘……」 「走吧……不要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们是好人,我会每天都求一求菩萨,让你们赶紧把那害人的东西抓到的。」 吾念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了两声谢,又向院子里头的李大爷作了个礼,才从她手里接下还有些热气的布包塞到尘一的怀里,再三道别才离开。 / 冬日的天黑得很快,行到村子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好在连着几日的阴雨天过后,夜空总算是晴朗了些,能看到几颗星星。 他们身上没有照路的灯火,小和尚从路边捡了跟树枝「噼啪」地在前边击打着路边的草丛探路,司淮和吾念并行跟在他后边。 吾念的神色已经恢復了往日的模样,只是眉头依旧紧皱着,沉默了一路,司淮还是没忍住先开了声,问道:「你在想他们的话吗?李大娘说得对,他们什么都不懂,不用太放在心上。」 「肯定不是。」尘一歪着脑袋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摇摇头又继续认真看路。 依照他对自己师叔多年的了解,他不是会过多计较旁人的话的人。 吾念道:「我在想,会不会真的是我把那厉鬼引来了?」 「怎么可能?」司淮一口否认了他的想法,「我们试了好几次了都没能把那只鬼引出来,附近连只小鬼都没有,那孩子明明有了起色却还是去了,只能说他的命就是如此,和你有什么干系?」 「不……」吾念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无比认真,「我是说,会不会就是因为我靠近李家村,那只厉鬼才出现在了这里?」 「你要往自己身上揽过错也找个好些的理由,李家那两个孩子失踪和宝儿被抓到树林子里都是在你来这里之前发生的,怎么会是你引过来的?有这瞎想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能找到那只鬼才是。」 司淮瞟了他一眼,心下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现下虽然只是没有肉身的元神,但好歹也是从蛇身修炼成了龙身,又化成了人形,单是元神就能引来无数想吃了他增长修为的鬼怪,可他在这儿好几天了都引来鬼怪,何况这□□凡胎的和尚。 若要说是因为他身上的那两块玉玦碎片,那就更不可能了,那玉虽是妖怪的精血所化,但是凝了灵隽的大半修为在里面,妖鬼只会避而远之,不会上赶着跑过来的。 吾念大抵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放不下这件事,眉头舒开了一会儿又皱了起来,眼睑稍稍垂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师叔!」前边的尘一忽然大叫了一声,慌张往后倒了几步跌到他们身上,一只手胡乱往他们身上抓,另一只手拿着小树枝有些哆嗦地指向前边的林子。 那是前些天那只鬼影出现的果林,果树低矮,影影幢幢,树冠全都挨到了一起炼成一大片,不仔细看根本分不住哪根枝是哪棵树上的—— 也看不出远处一棵长歪了突出来的树的树杈上,附着一只黑色的鬼魅! 那是一只女鬼,长长的头髮垂到腰间,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上,看不清正面还是背面,浑身被浓浓的夜色包裹住,和树的阴影融在了一起,两只悬空的脚不住地踢着带起了风声和叶动。 他们摆了几个晚上的阵都没能招来这只鬼,若是今天走得早一些,或是尘一没有留意到树上的鬼影,说不定今晚又会有一个孩子遇害。 吾念动作极轻地拿过了尘一手里的树枝,将他往后拉了一把,司淮顺势将小和尚拉过护在了身后,手下已经无声无息将腰间的扇子抽了出来。 女鬼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做了一个回头的动作,随即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叫声,惊得林子里栖着的鸟都飞了起来,一片树叶的「沙沙」声和惊魂的鸟叫声中,那鬼影从树上蹿了下来,飞快地逃离。 吾念快步追了上去,在边上带起了一阵风,转眼间已经跑出去了老远,只剩下一个移动的灰色影子。 「抓住了。」司淮低下头对小和尚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将扇子平放到身前松了手,一把提起尘一的领子踏了上去,平稳快速地朝吾念追了过去。 前些天到果林里找宝儿的时候,那只女鬼主动从身后偷袭了司淮,今日胆子倒是小了,从李家村一路蹿进了信陵城里,跑得连鬼影都见不着。 第77页 村子里入了夜就歇下了,城里却正是热闹的时候,街上人多气息杂,吾念循着那道气息又追了几条街道,在一个街道口的拐角处彻底没了踪迹。 那女鬼来歷不明,从村子里逃进了城里,也不知道会不会害了更多的人。 吾念心下有些不安,和司淮商量着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附近再招一次鬼,司淮点点头刚要应下,就听见前边传来了「锵锵」的响动声。 这条街上很多往来的行人,跑出去另一条街道人却少了,一扇朱红大门紧紧闭着,只有两盏高挂的灯笼在门前闪烁,照着「城主府」三个大字。 府门外站着三个人,为首的那人他们见过一面,玄色麒麟纹服饰,信陵明家的宗主明峤。 他们原本朝着一个方向看,一名弟子先看到了这边的几人凑到明峤耳边提醒了一声,他才朝这边走了过来,未到跟前,先抬手行了个仙门礼数。 明峤:「当时在凤棉冒昧相邀,还以为大师不会到信陵来。不知大师佛号为何?这位公子又是……」 「在下司淮,字祁舟。」司淮没什么周旋的兴致,简单应了一句。 「阿弥陀佛」吾念还了他一礼,道:「贫僧吾念,这是我的师侄尘一。」 停了一会儿,他继续道:「此行倒也不是专程到信陵来,我们是在附近的李家村追着一个女鬼过来的,不知明宗主可曾见到?」 司淮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抿了一下嘴唇,这和尚连说谎都不带变脸色,分明就是专程来信陵,才去了李家村。 「你们是追着那女鬼来的?」明峤有些讶异,指了指他们刚才望着的方向道:「我们从城主府出来就碰上了,从那边逃了。」 「多谢!」 吾念朝他点了一下头就要往那边追过去,腿还没迈开就被他拦住了。 「无妨,明家弟子已经去追了,很快就能追到。」明峤轻声笑了一下,转而问道:「正好过两日开百家宴,既然几位来了,不妨去连云府坐一坐?」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忘了我想在作话说什么了,那就卖个萌好了喵~~ 最近的评论越来越少了t_t 第37章 饕餮玉印 六 明家仙府并不在城中闹市,而是在信陵城与邻城相交的地界依山而建,崖壁下两条栈道蜿蜒而上没入山岚之间,抬头隐约能够看见两山谷地间的高大建筑,颇有些神仙府邸的隐秘感。 盛家地处江河下游的鱼米水乡,仙府建在湖泽的岛屿上,楼阁亭台檐角相勾,精巧华丽美轮美奂;而明家仙府则大不相同,虽依着山谷而建,却没有那种隐逸的清闲气息,高墙厚瓦飞阁流丹,带着独特的北地的厚重与严实,透着庄重与大气。 如若盛家的三木原是大家闺秀,那么明家的连云府则是姽婳女娥。 连云府从朱漆大门到府内建筑都含着庄严与气派,大抵和祖上在朝廷为将有关,这儿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池都修得简约大气,红墙黛瓦,每一间房屋的顶上都立着两只瑞兽,简直比孟平杉的城主府还要像城主府。 司淮几人跟在明峤身后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迴廊,长廊每隔十步远就有一扇不同形状的镂空雕花窗,窗外是百丈高的山崖,借着月色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山雾,和白墙内红灯笼照亮的假山小池成了截然不同的风景。 他们是从信陵城一路乘马车过来的,耽搁了不少时间,如今已经是深夜,可连云府却热闹得很,身着麒麟纹家服的弟子门生不时从庭院经过,朝着他们行礼问好,小径和迴廊上都亮着红灯笼,灯罩很新,像是才换上去的,想必是在为明宗主提到的百家宴做准备。 仙门百家每年都轮流准备百家宴,不过有筹备能力的来回不过还是那几家,一来聚在一块儿吃吃喝喝增进仙门各家各派之间的情谊,二来也是为了一起说道一下仙门里一整年发生的大事,为尚未解决的事情商讨个对策。 今年要摆上檯面商讨的仙门大事,必然是大荒山附近出现龙坑一事。 只是听闻这百家宴惯来要等到腊月雪落梅开的时候才举行,家属女眷一起同行赏花也不显单调,没想到几年开得这么早,看来是这件事太过蹊跷引起了仙门百家的顾虑,这才往前提了日子。 明峤不时回过头来与他们说些闲话,司淮没有什么应他的心思,借着镂空花窗往外看,山风从窗口吹进来,比村子里的夜风还要冷上许多。 他本以为三百年过去了,即便他聚起了元神凝起了三魂七魄于世间重生,只要不招惹什么祸事,便能安安稳稳地陪在吾念身边,没想到竟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龙坑,掀起了妖龙重生的风言风雨。 什么神龙妖龙,从来都是世人说的。 吾念似乎觉察出了他的异样,转头看向司淮,用眼神向他询问,司淮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嘴角连弧度都不曾扬起。 走下迴廊,迎面便碰到了几个人走过来,清一色的沉青色修竹衣袍,为首的正是钟家家主钟洵。 明峤停下了脚步,笑着招唿道:「钟宗主。」 钟洵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脸上木刻的一般没什么表情,抬眼往他身后的几人看了下,问道:「这几位?」 明峤:「先前在三木原遇到过,方才我去了一趟城主府,出来恰好遇上了。」 「我说晚饭后就寻不见你,原来是到城主府去了。」钟洵语气平淡地接了他的话,对司淮几人微微颔了颔首,也大致知道了明峤这一趟怎么会去了这么久。 第78页 「嗯,后天是百家宴,这几天入城的修士多,我让他将城门口的防设加强一些,总是没错的。」停了一会,他似是有些无奈地道:「盛家的人还没有来。」 「事情尚未查实我们就上盛家要人,踩了盛家的脸面,哪是那么容易就翻过去的。不过盛家也不是不讲理的,百家宴有要事商讨,他们会过来的。」 「也是。」明峤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拱手作了个赔罪礼,「这事是我思虑不周,坏了四家的关系。」 「事关仙门百家和天下苍生的安稳,你没拿捏住方寸也无可厚非。你也无需向我赔罪,等盛宗主来了,向他多道几句歉就是了。你既带来了客人就不要怠慢了,夜也深了,我便先回去了。」 钟洵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向他身后的人点了一下头算作示意,才领着弟子顺着红石小路往假山后的方向走去。 明峤站在原地朝他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低低嘆了一口气,很快又重新挂上浅淡的笑容,引着司淮和吾念三人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 连云府为了迎接各家各派的修士专程辟出了几个院落供来客吃住,司淮和吾念被安置在了秋风院的两间客舍,一左一右隔着庭院对门。 秋风院的其他屋子都住了人,夜半三更的也不好敲门换屋子,司淮站在门边看着对面熄灭的火光,关了门踱到床便准备和衣躺下。 系带才刚刚解开,门外忽然传来了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一道修长的身影隔着月光映在门上,不是那和尚。 司淮兴趣恹恹地往扫了一眼,只当是哪个修士走错了门,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拉下了一只外衣袖子,外头的人忽然轻轻唤了声:「司公子睡下了吗?」 那声音跟做贼似的生怕惊到了旁边的人,听着有几分耳熟,看来是认识的人。 司淮有些不大情愿地又把外衣披上,随意将衣领拉扯好便打开了门,却在看到来人是东阳彦的时候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自那日夜里东阳彦被盛兰初打发走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寥寥数次见面也没说过几句话,对这人一直是寡言少语清高冷傲的印象,说起话来还带了几分苛刻,没想到居然会在连云府碰上,还是他主动找上门来…… 三更半夜地找上门来。 司淮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东阳公子有事?」 东阳彦被他这么一问,反倒又有些踯躅起来,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道:「听明家的弟子说今晚来了两个客人,是两个和尚和一位俊秀公子,我猜测是你……冒昧前来其实是想问一下,盛……盛家最近怎么样?」 「我又不是盛家的人,我怎么知道盛家最近怎么样?」司淮有些好笑地反问他,见他一张脸憋成了土色,才好心情地转进屋子明灯倒起了茶,道:「不过我们从盛家离开的时候,盛兰初的气色倒是不错,亲自做了几盒糕点让我们带上路。」 司淮抬眼看向门口脸色黑沉沉的人,推了推面前的茶盏,问道:「不进来坐坐?」 东阳彦似乎想顺着他那句「糕点」往下追问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将话咽了回去,慢吞吞进了屋在司淮对面坐下,木头似的喝了桌上那杯茶水,连水是凉的都没有察觉。 「你想见她去三木原找她就是了,这么大座岛浮在湖上,她又不会搬着跑,还是说你不敢?」 「我……」东阳彦眼睛睁大了些,又垂头丧气地别过了脸去,闷声道:「她说过不想见我。」 「她几时说过不想见你?她明明说的是她没看上你,让你怎么进三木原的怎么出去。」 东阳彦忽然想起了他去找盛兰初那夜司淮也在旁边看着,不由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变换得精彩,好半天才挤出来了几个字,「那不是一样……」 「怎么能一样?你是长了个榆木脑袋吗?」司淮有些好气又好笑,手指连着在桌上叩了好几下,才换了副认真的神情,一字一句问道:「你喜欢她吗?」 「我……我……」东阳彦忽然像个哑了声公鸡,急急转悠着却打不出鸣来。 司淮又问:「那你讨厌她吗?」 东阳彦别过脸去,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个确切的答案,只好说道:「她又任性又专横,半点姑娘家的温情都没有,和我们渝州那些温柔的姑娘都不一样,成天舞刀弄剑的领着一群弟子门生,说话都比别的姑娘大声。」 「那你为什么不找你们渝州的姑娘?盛家退了这门婚事,你东阳公子自是可以在渝州挑上几个温柔姑娘娶作妻妾,又何必再去关心她盛兰初过得好不好?」 「因为……她不一样。」东阳彦对上了他的视线,轻轻说下了这四个字。 司淮问出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满意地点了点头,追问道:「东阳家曾与盛家有婚约,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为什么会和别人不一样?」 东阳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沉默着算是默认。 盛家主母没得早,盛宗主也没有再续弦,三木原上下除了几个侍女和老妈子,大多是男弟子,盛兰初自小混在男人堆里,自然学不会那些深闺女儿的柔情。 何况,盛锦承体弱根基差没法修习,偌大个盛家将来都是要压在她盛兰初身上的,她若是矫揉造作,定然是要被仙门百家压下去的。 所以与东阳家联姻,是盛宗主给她找的后路。 第79页 「盛家不会因为她嫁给我就变成东阳家的,这是我们的婚事迟迟没有谈下来的地方。不过也不用再谈了,反正她也看不上我……」东阳彦将杯子推了回去,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来,扯出一分带着苦涩的笑,道:「她就算来了连云府也肯定不愿意见我,我想请司公子带一句话,我跟着去三木原……其实是想帮她的。」 「这话你还是自己跟她说的。」司淮单手托着腮撑在桌子上,叫住了门口的人,「她说解除婚约你就解除婚约,还是说你根本也不是很喜欢她?」 「我……」 「她跟你吵完架后悔一个人跑到湖边往水里扔金蛋子出气,你要走的时候她亲手做了点心让你带到路上吃,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东阳彦回头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嘴里重复了几遍「我」字,到底还是没有挤出来一句话,和当初一见到盛兰初就冷言冷语的根本就不像一个人。 挤不出话的东阳彦有些悻悻地离开,也不知道他听明白了没有,门倒是没有关严实,门轴被风吹得吱吱呀呀地叫,司淮起身去关门,抬头朝对面望了一眼,无声地嘆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东阳彦会跑过来找他,一不留神提点了他这么多,可感情这种事,他自己都奢求不来。 他甚至不知道,他喜欢着的是上一世的灵隽,还是这一世带着灵隽的躯壳的吾念。 转世轮迴亦是修行的一种,修为高深的人转世之后,仍是上一世的魂魄和元神。 吾念身上太多地方和灵隽相似,连气息和元神都是一样的,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可,他们也不完全是同一个人,吾念的记忆里,没有一个叫司淮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我的文里配角的存在感太低了,配角也是要拥有感情戏的!! 盛小初:终于想起我了t_t 关于吾念和灵隽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问题,你们和司淮一起纠结去吧哈哈哈哈 第38章 饕餮玉印 七 司淮躺在床上望着顶上的房梁,听着夜晚的山风吹过房瓦,半宿都没有睡意,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煳煳合了一会儿眼,却被「吱呀」一声开门声惊醒了。 声音是从对面传来的,司淮警觉地从床上坐起,抓过旁边的外衣正要去开门查看,脚才挨着地面,就感觉到一股阴森森的冷风在四周蔓延,仿佛他踩的不是地面,而是关着厉鬼怨魂的地狱。 半闭着的窗户被风推开,一道黑色的影子急急掠了过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便又看见另一个灰色的身影紧紧跟了上去。 「吾念?」 司淮急忙穿好鞋跑到床边,只来得及看见吾念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当即也顾不上许多,从窗户翻出去便朝着那个方向追。 这连云府他是第一次来,小径长廊弯弯绕绕的,也不知道追出去了多远,终于觉察出了一点不对劲,四周都是林木山石,吾念和他追着的那道黑影早就没有了踪迹。 青松翠柏错落有致,山石也打磨得圆滑,不像是无人踏足的深山古林,想必是明家打理出来的后山。 只是……明明是往这个方向跑的,怎么追着追着却不见了? 司淮谨慎地环视着四周,伸手在腰间摸了一把,才发现忘了将飞花逐月扇带出来,他正要试着将它召唤过来,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树后的灌木丛里有动静。 「什么人?!」他厉声斥了一声,微微眯起的眼睛闪过一抹危险的意味。 没有回应,只有风不住地吹着树叶的声音。 「吾念?」他犹疑了一下,又唤了一声。 仍是没有回应。 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咕咕」的叫声,司淮疑心是自己刚才看错了,既然追不到人就打算回去等着,半边身子还没有转过去,方才那树丛又动了起来,一道黑影从灌木里蹿了出来,朝林子深处逃去。 这一回他看清了,这黑影就是昨夜出现在李家村村口的那只女鬼。 女鬼的速度很快,转眼掠上了树顶,从一棵树的树梢盪到了另一棵树上,在树间上攀着树干回过头来,露出一张阴森惨白的脸,咧着鲜红的嘴角对着司淮笑了一下。 司淮被她这带血的笑容刺了一下,后背袭来阵阵凉意,心中浮起吾念被这女鬼咬伤的猜想,当即来不及思索其他,快步追了过去—— 几步之后,在方才女鬼藏身的树丛前,一个捕兽夹似的东西紧紧扣住了他的脚踝,锋利的锯齿生生钉进了皮肉里,发出了啃噬骨头的声音,以他为中心方圆三步的地方突然陷了下去。 脚下竟意外悬了空,司淮本能地向上跃起,没想到捕兽夹底下竟埋了一条粗索链,另一端嵌进脑袋大的石头里,司淮这一下没能跃起来反倒往下拽了一下,跟着下落的泥土一起掉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他似乎听到了吾念叫他的声音,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下落却没有停止,耳旁是簌簌的风声,「噗通」一声声响之后,冰冷的水包裹住了全身,他被脚下的重石拖着往下沉去。 水下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他从没想过伴水而生的自己有一天会被水淹死,意识模煳得快要散去的时候,仿佛有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 底下是一条地下暗河,河水快且急,两边都是长年累月沖得光滑的山壁,没有可以抓住的附着物。 第80页 四周半点光亮都没有,吾念一手环着司淮一手挣扎着游动,也不知道顺水飘了多久,总算是在力气耗尽之前被冲到了河流弯道堆出的小石滩上。 吾念瘫在小石滩上大口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恢復了些力气,也顾不得背上传来的阵阵钝痛,摸着黑把司淮扶了起来,半拖半拽地把他带离了水边,置到了干一些的地方。 适应了黑暗后的视线只能依稀看到轮廓,也不知道司淮到底呛了多少水,连唿吸都微弱地几近于无,吾念双手摸到了他胸口的位置,交叠在一起用力压了下去,反覆几次才让他将呛进去的水吐了出来,低低地咳了起来。 「司淮?司淮……祁舟……」吾念托起他的头让他靠在怀里,一只手不住地轻轻拍着他的脸,急急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知道司淮肯定是为了要帮他才追着去了后山,没想到遭了算计掉进了陷阱里,所以看着他掉下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就抓住了他的手跟着他一起掉了下来。 可是现在怀里躺着的人浑身冷冰冰的,那微弱的气息仿佛随时都会被流水的声音掩盖掉,他的心里变得空落落的,没来由地慌张了起来。 司淮的意识随着全身的酸痛一起慢慢抽了回来,睁开眼只看到一片黑暗,浑身黏腻着一股腥臭的味道,一缕檀香味藏在拥着他的同样黏腻的怀里,钻进了鼻尖里。 「好黑啊……这是哪儿……」他握住在脸上轻拍的那只手,喝了几大口水之后声音嘶哑得厉害,混着模煳的鼻音。 「醒了?」吾念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欢喜,心口悬着的一颗大石落了下来,问道:「可有哪里伤着了?」 哪里伤着了…… 钝痛的感觉从脚上传来,像什么东西啃噬着筋骨一般,提醒着司淮掉下来之前被捕兽夹夹住了脚,锯齿深深扎进了骨肉里。 这身子用久了也有了寻常人的痛觉,可寻常猎户捕兽的夹子不至于有这么深的疼痛感,这从脚踝锥到心底的痛楚,又置在明家的后山,想必是明家埋下的捕妖捕兽的机关暗器。 司淮紧紧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吃痛的抽气声,一手攀着吾念的肩膀,一手撑身下的地面,挣扎着坐起身来,探出手去摸了摸受伤的脚。 捕兽夹还紧紧地咬在他的脚踝上,尖利的齿在脚脖子上扎穿了几个血窟窿,巨大的合力夹得那只脚快要从伤处断开,没了知觉的脚掌依附在没有断开的「白骨」之下。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吾念,有些庆幸这里光线太暗,不至于让他看见这一幕。 「掉下来之前被捕兽夹夹住了,应该是明家用来猎勐兽或是妖物的。」上边应该还涂了药,他掉进水里之后意思立刻就消散了,完全没有挣扎的力气。 司淮故意换上了轻松的语气说话,不让他察觉出异样,慢慢将受伤的腿挪到近前,两只手摸到那只捕兽夹,用力将它硬掰了开来,反手朝旁边扔去,浑身卸了力气一般伏在吾念怀里,也不知是疼还是冷,浑身轻轻颤抖起来。 「不碍事……」他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伸手在吾念身上摸索了一下,问道:「你有没有受伤?我追着你到后山就没了踪影,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那只女鬼动作和反应都很快,我也是追到了后山不见了它,在附近寻了一下,正好看见你掉了下来。」吾念顿了一下,问道:「这女鬼之前明明在信陵城里消失了,怎么会出现在连云府?」 「或许是明家的弟子追到了它,将它抓了回来?」 「连云府是明家仙府,鬼祟都是不愿意接近的,若这女鬼被抓回来之后逃脱了,应该是立刻离去,而不是在这里逗留。何况,它像是有意要引我到这里来……」 司淮恢復了一点力气,却还是在吾念身上倚着,缓缓伸过手去覆到脚踝上,趁他不注意慢慢修復着几乎要从身体断开变回一捧黄泥的「脚」,嘴上很快接过了他的话。 「你的意思是,这女鬼是明峤放出去的?他为什么要放一只女鬼去村里抓孩子?」 不过细细想来,从一开始那女鬼出现,似乎就是在引导他们。 吾念:「也许是混淆视听。你想,李家丢失的那对龙凤胎我们并没有找到任何踪迹,偏偏宝儿却让我们发现了,又在我们没有线索的时候将我们引到了城主府附近,偏好又遇到了明宗主……」 司淮:「看来这两位和这件事撇不了干系啊。明家也是仙门大家,若真的养了一只鬼做事,传出去可就不是什么好听的了。」 吾念苦笑了一下,道:「便是一只养出来的鬼都有如此高的修为,你说我们这些修行的人一辈子吃斋念佛,是不是在枉用功?」 司淮不置可否,道:「曾有人跟我说过,佛祖就是为了普度众生,若黎民安好、苍生得道,一辈子念佛经又有何妨?」 「那是佛祖大度,我又不是佛祖。」 司淮头一回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佛祖若是知道你这样想,不知道会不会气得显灵?」 吾念倒没有和他计较这个,问道:「这话还是你那位故人说的吧?若非他早往净世,我倒真想让你带我去见他一见。」 「没什么好见的。」司淮轻轻说了一声,却也没有往下说什么。 往下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告诉他那人就是三百年前的他自己。 第81页 吾念以为提到故人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扶他坐好,打算起身到旁边找些能点火的东西,好取取暖顺带将湿衣服烘干。 才动了动身子,后背忽然撕裂一般痛了一下,他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有伤,「嘶」了一声跌坐回地上。 「怎么了?」司淮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急急问道。 「没什么,在河水里飘了一路,可能在山壁上剐蹭了一下。」 「哪里?」司淮不由分说地摸到了他的肩膀,湿淋淋的也分不出哪里受伤了,碰到他的后背才听到了抽气的声音,手下不由得轻了几分。 司淮轻轻闭上了眼睛,空出一只手将拇指和食指中指并在了一起,嘴里默默念了个诀,凭空升起了一缕青蓝色的火焰,扔到地上,就着地上的石子燃了起来。 「你……」吾念瞪大了眼睛盯着地上的火,不敢置信一般看向了司淮。 什么样修为的人能够凭仙诀起火?! 司淮并不理会他的眼神,掰着他的肩膀将他翻过了面去,不由分说把他那件湿淋淋的僧袍扯了下来,露出磨得见了血的后背。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点不舒服,一章没码完就睡了(捂脸) 今天早点更新,让我家小青龙多和心上人呆一会儿嘿嘿嘿~~~ 第39章 饕餮玉印 八 吾念的脸生得白净,常年掩在衣裳底下的皮肤更是白得像春日枝头透着点微微粉色的白梨花。 然而此刻僧袍褪下后的肩背却是一片殷红,从肩头到腰际都是磨破的皮肉,整整一大片根本辩不出交错的伤痕。 暗河底下多沙石,旁边的山壁也不全是光滑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蹭的才能弄得整个后背皮开肉绽,反倒是他这个昏过去的人身上什么剐蹭都没有。 司淮一手按着吾念的肩头不让他转过身来,一手轻轻触着磨破了仍黏在伤口处的死皮,小心翼翼地撕了下来。 「嘶——」吾念轻生吸了一口冷气,皱着脸道:「轻点儿。」 「还知道疼吗?刚才谁说自己没事?这底下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你就跟着跳下来?」 司淮抬眼扫了他一下,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他明明想将这人好好护着,没想到还是让他受了伤。 「你掉下来了我总不能干看着?」吾念稍稍偏过头看他,视线移到了他的脚踝处,忽然变了脸色,伸手拦住了司淮处理伤口死皮的手,侧过身去检视他脚上的伤。 方才司淮趁他没注意已经用修为将断开的筋骨接了回去,这才不至于让看起来惨兮兮地脚腕断离,不过那皮肉翻开后露出的骨还没来得及处理,此时明火一照,肿胀得发黑的脚踝闯进视线里,扎得有些生疼。 「你不是说不碍事吗?伤得这么严重还不碍事?若是处理得不好这腿可就废了!」吾念将挂在背上的僧袍脱了下来扔到一旁,索性坐到了他脚边。 一路飘下来脚上的鞋袜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冲掉了,污血和泥沙一起煳在脚面和伤口上,红肿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吾念小心翼翼抬起他的腿放到自己膝头,动作轻缓地捲起他的裤脚,放轻了力道在他脚腕上捏了几下,有些担忧地望向司淮,问道:「可有感觉?」 司淮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心中正为他这份悉心照顾感动不已,听到他这问话却没忍住笑了起来,低声骂道:「你这和尚使这么大手劲,自然是痛的!」 「知道痛方才你还忍着?这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出去,你原本是不打算告诉我就这么拖到这条腿废掉吗?」 吾念板起了一张严肃的脸,似乎带了微微的怒色,看得司淮一时噤了声,直望着他眼底的一圈微红。 本就是泥煳的腿,用久了生了灵性知道疼罢了,断了再煳一条便是,但这话他没敢说出来,他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这和尚担心焦急的模样。 吾念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地别过了脸,又仔细看了几眼伤口,问道:「你身上有没有刀子似的暗器?这伤口积了淤血,得赶紧把血放出来,在河水里泡了这么久,免得感染了伤口。」 司淮觑了他一眼,从袖子里翻出了一片薄薄的刀片递给他。 他用惯了山河剑,再铸一把剑也不称手,这才弄了这么些摆不上明面的暗器藏在身上,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用处。 吾念接过刀片也没再说什么,略略将托着他的腿的膝盖抬高些,低下头一手摁住他的小腿不让他乱动,一手紧紧捏着刀片,小心将伤口边上的死皮死肉割了下来,在结了痂的伤口上划出一道口子,轻轻摁压着伤口周围让淤血流出来。 司淮咬紧了下唇没让自己闷哼出声,看着他专注的模样,忽然竟觉得自己这伤受得有些值得。 丢在一旁的捕兽夹被青蓝色的火光一照,锯齿处也折射着冷冷的光,边上小小的麒麟纹图案落进了司淮的眼睛里,他忽而轻声笑了起来。 「这可是下了药物淬鍊的,幸好上边没有抹毒,不然我就算没有溺死在河里,也得去见阎王爷。」 吾念手下一顿,没有接他的话,司淮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明家是修仙大家,闯进精怪或是山林勐兽的可能本来就不大,若只是为了抓获放个淬了药物的捕兽夹尚能理解,可这底下是挖空了的,一旦踩中了就会陷下去,夹子另一端带着大石头,是下了狠心要往河水里溺死。你说,那女鬼会不会就是特意把我们往这边引的?」 第82页 确切些说,不是「我们」,而是吾念,那女鬼本来是将他往那边引的。 可……到底是为什么? 吾念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手下的动作半点没停,扯过那件湿透了的僧袍,在底下撕下了一块布条,凑到火边烘干了水,又晾晾一些,才小心缠着伤口包扎起来。 他一直没有接话,司淮便也没有再往下说什么,明家的兵器将他这只腿伤得有些重,正好也借着这功夫闭目养会儿神。 从后山掉到了底下的暗河里,那么这里应该是在山体里面,水流又深又急,也不知道能不能出去。 司淮掀开眼皮从缝里看了吾念一眼,暗自有些怅然,若他还是三百年前那只龙,若他的真身没有挫骨扬灰,大可以变幻出原形,托着他就出去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吾念背对着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青蓝色的焰火落在石堆上,并不依附什么东西燃烧,却带着灼热的温度。 「你说你是一个无名散修,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家的修士会有这种凭空生火的本事,无柴无木竟也能燃烧起来,世间若有人能修成,又哪里会是籍籍无名之人?」 吾念转过脸来看向他,或许是被他那伤痕累累的后背衬托着,竟显得那张脸无比地苍白,一双眼睛映着火光的颜色,却看得人浑身发冷。 他本就不是什么仙家修士,而是修成了人形的龙,自然会这些寻常修士做不到的术法,可这些他也不知道如何告诉吾念。 长长嘆了一口气,司淮有些无奈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会害你。」 「那你为什么帮我?」吾念并不打算放弃这一次的逼问。 他们本就不相识,在梅园捉鬼的时候,其他散修都瞧不上他这个和尚,司淮却帮着他一起捉鬼;在凤棉也只能算第二次见面,他不但替他洗清了嫌疑,还要帮他找出当年杀人屠寺的兇手。 先前他只当司淮心善,亦或是有什么自己的考量,所以从未深想也从未细问,可今天才发觉,自己连他到底是个什么人都并不知道。 「是因为你那故人吗?因为我同他一样是个和尚,所以你站出来帮我?」 「我……」司淮想开口辩解,忽然却又说不出什么。 他若要说不是,可他确实是因为他是灵隽的转世,才护着他帮着他;可若要说是,这一世的吾念,到底也不完全是三百年前的灵隽。 吾念将他脸上的神情尽数看了去,最后只是瞭然地点了点头,无奈地嘆了一声,道:「罢了,看来施主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你确实没有害过我。」 说罢,他站起身朝司淮走来,不由分说就去解司淮的衣带,将他的湿外衣也脱了下来。 司淮有些不明所以,倒也乖乖配合着他将外衣脱下,等到吾念又要来脱他的里衣,才匆匆忙忙按住了他的手,耳根蓦地爬上了一抹红晕,问道:「做什么?」 吾念:「你的衣服都湿透了,拿去烘干一些,总不能湿淋淋地在这里等人来救。」 司淮:「等人来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我们掉下来。」 如果真的只是意外,那么明家今天有人到后山就会发现机关被踩了,再发现他们两人不见了,想必就会派人来找。 可如果真如他想的一般有意引他到这里来,必然是要无声无息又把那洞口填上,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暗河既然是流动的必然有出口,只是不知道多远才能流到外头去,现在他的脚伤得有些严重,凭吾念一个带着他未必能出去。 吾念将将两条裤腿挽起,又脱了鞋子,一边往水边走一边道:「尘一还在连云府呢,他发现我们不见了自然会找的。」 凭他一个小孩儿能不能找到便是另一回事了。 司淮眼前浮现出小和尚害怕地缩在他后头的模样,也没有点破他的话,问道:「大师可会辟谷?这里的情况没有摸清楚,恐怕一时也出不去,若会辟谷还能挨上几天……」 「为何要辟谷?」吾念转过头来,忽而沖他笑了一下,指了指脚边的河流,压低了声音道:「这河里没准有鱼。」 「暗河里能有什么鱼?」司淮想起了黏在身上的腥臭味道,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道:「这河里总有一股腐臭味道,就算有鱼也是不干净的。」 「淮公子风雅惯了,这可不是在茶楼酒馆里,河里捉起的鱼,火烤了便能吃,还顾虑什么干净不干……」最后一个「净」字卡在了喉咙口,最后变成了一个气音。 吾念探进水里的脚收了回来,视线定定地望着右边石滩的方向。 此处是河流转弯处的弯道,河底的沙石长年累月沖刷堆积到一起,成了一处小河滩堆在崖壁底下。 河滩算不上多大,但是吾念此时望着的正好是河流弯过去的另一边,在火光找不到司淮也看不到的方向。 「怎么了?」司淮撑着从地面爬起来,一下没掌握好力道又跌了回去。 「这里怕是真的不干净。」吾念走过来将他扶起,一手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一手扶上了他的腰际。 他的手有些凉,触在不着寸缕的皮肤上,司淮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吾念为了撑起他稍稍弯下了腰身,此时目光正好与他平视,严肃道:「一具尸体。」 第83页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路过求个评论吧,最近好少人理我,我快没有动力了,暴风哭泣ing 第40章 饕餮玉印 九 河流的弯道口、石滩与山壁夹缝处,一具尸体被凸出来的石头挂住,衣裳勉强能够辨别出是红色的,看起来像具女尸。 尸体的上半身在石滩上,下半身却泡在了水里,河水急急冲到石滩上又退走,将那乱糟糟的头髮缠作了一团。 吾念一手举着简易缠成的火把,一手搀扶着司淮,一步一挪地朝着那边走去,离着尚有十步远,就闻到一股尸体腐烂的味道,浓得让人忍不住干呕起来。 腐烂的尸体容易有尸毒,吾念将司淮放在了原地,又折回去从衣服上扯下一块湿布掩住口鼻,才忍着腐臭味慢慢走了过去。 「阿弥陀佛。」他低声念了几句经文,又赔礼似的朝着那具尸体拜了拜,才用包着湿布的手抓住尸体的胳膊将她翻过了面来。 火把的光不够明敞,司淮一边单腿支着身体的平衡,一边紧紧盯着吾念的动静谨防出现什么变故,不知不觉交握着的手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吾念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一张脸崩得紧紧的,将尸体从水里拖了上来,又拨开她脸上散乱的头髮,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向司淮走来。 「怎么了?」司淮觉察出了不对劲,也顾不得脚上的伤,一瘸一拐地朝他走去。 石子滩不平坦,吾念见他走得急差点栽到地上,赶紧大步上前接住了他,扶着他往尸体那边走。 吾念:「不是精怪所化,就是个普通人,说不定也是从哪个洞口掉下来,顺着暗河飘到了这里。」 「普通人?」司淮抬高了几分声调将他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这一片都是明家的,连云府里哪有什么普通人,再不济也是没有修为的侍女。」 「明家的人怎么会踩中陷阱掉下来?」吾念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女尸的脚边,接着说道:「你是踩中捕兽夹触动了机关才掉到暗河里,这女尸的脚上并没有伤痕。」 这具尸体也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红色的裙子被河水泡得比擦地布还破烂,两条露出来的腿已经开始腐烂发臭,倒是确实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 明家放的那捕兽夹合力太大,踩上去就扎进了骨头里,就算在河里泡久了绳子断开石头沉底,那夹子也不大可能会自己掉下去,更别说她脚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伤痕。 司淮轻轻摇了摇头,一具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的尸体实在不好判断死因和身份,只好道:「明家也不一定遍地捕兽夹,没准是从其他地方掉下来的,或许真的只是失足了也不一定。」 「这些目前都不好凭空猜测……」吾念顿了一下,扶着他站稳了身形,稍稍侧过身子让他看清地上的尸体,接道:「我让你过来,是因为这个人看着有些面熟。」 「面熟?」司淮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吾念既然让他来看,说明这个人他肯定也是认识的。 可算起来他和吾念认识不过短短数月,两人都认识的人并不多,可这尸体看起来已经在这里泡了不短的时间。 好在尸体的上半身没有浸在水里,将缠作一团的头髮拨开,还是能勉强看清样子。 不过这张脸烫毁了一大片,除了泡了水生了虫,根本看不出原本面貌。 烫毁的脸…… 红色的衣裳…… 恶寒的尸臭味…… 缠作一团的滴水的头髮…… 司淮勐然想起了噩梦惊醒时,倒吊在床头的红衣女鬼! 「在梅园里要抢画的女鬼」司淮说出了吾念心里的答案,有些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是说这是那女鬼的尸体」 吾念:「既然你也认出来了,说明我没有认错。我们都和那女鬼交过手,这具尸体的特徵和她十分相符。」 司淮:「这么说来,那女鬼很有可能是这位明宗主放到梅园去的,让林应替梅小姐和那书生画梦的很可能也是他。照林应所说,他是冲着书生的画捲去的,而那幅画卷最后化作了一块碎玉,明宗主就是让那女鬼去抢的就是你手里的碎玉。」 吾念低下头默了一会儿,认同地点了点头,道:「如果真是这样,他必然知道这两块碎玉到底是什么、有何用途。他邀我来连云府,说不定正是为了我身上的东西。」 「我看他是想杀人取物。这尸体的鬼魂在梅园已经灰飞烟灭了,这会儿又出来一只把你往后山引,修仙问道的大家竟然钻研起了鬼道,仙门可真是热闹。」 司淮冷笑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望不到顶的山壁,扶着吾念的手臂转了个方向要往回走。 暗河湍急的河水忽然拍上了河滩,司淮赤着脚踩在湿滑的石子上,身子忽然不稳地歪了一下,吾念一时情急双手去扶他,手里的小火把脱手落到地上滚了两下掉进了河里。 四周一下昏暗了下来,司淮的肩膀贴在那人光滑的胸膛前,忽然变得僵硬了起来。 「见谅。」吾念几乎是凑着他的耳朵说出这两个字,随即一手揽过他的后背,一手弯到他的膝间,竟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 吾念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挖了些枯死的草藤过来,扔进了火堆里,青蓝色的火焰燃着了草藤,慢慢变成了寻常焰火的颜色,不时发出几声燃烧的「噼啪」声。 第84页 司淮僵着身子坐在石头上烤火,浑身有些不自在,不时朝一旁晾衣杆似的撑着双臂烘衣服的吾念偷瞄一眼,又急忙慌乱地移开。 他的龙生漫漫长,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打横抱着。 嗯……重新活过来之后的头一回。 「怎么了?」吾念转过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脸怎么有些红?该不会是因为我抱了你吧?我是个出家人,又与你同是男子,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不知是不是火光的原因,司淮觉得吾念的脸也比往日红润了许多。 他有些尴尬地别开了眼,在心中默默接了他的话:若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个男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然而吾念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将晾了大半日的衣服扔到了他身上,顾自坐了过来,道:「若觉得不好意思就把衣服穿上吧,正好这山洞里也阴凉。」 「嗯。」司淮应了一声,将衣服往外一套,赶紧转移了话头,问道:「你在这找了一圈,有没有看到能出去的路?」 「没有。」吾念应道:「这里就是大山山体内的洞穴,顶上都是封死了的,只有顺着这条河才能出去。这河不知道有多长,若是没有人来救我们,就只能攒足了体力自己游出去了,只怕不容易。」 「你我身上都有伤,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还要把她带上。」吾念往后看了一眼,定定道。 「她?」司淮自是知道为什么要带那具女尸出去,只是如果真的没有人来救,凭他们两个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未知。 说到那里躺着的女尸,司淮的脑子里忽然又浮现起了方才被打横抱着的画面,只觉得耳根发起了热,干脆住了嘴不再和他什么女尸,也不再提如何从这山洞里出去。 系好了外衣的带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将腕子上吊着的骨哨取了下来,放在嘴里叼着吹了两声,见没有什么飞鸟蝙蝠挂在洞顶上,才放心地化成了一支短笛凑到了唇边。 他几次在吾念跟前吹的都是佛家梵乐,这次却换了轻松欢快的语调,明丽悠远,像山间潺潺的溪流,带着三两朵春日枝头落下的繁花,缓缓向着山下流淌而去。 笛声原本悠扬,在山洞里盘旋迴盪,又添了一种缥缈不定的味道。 若是眼前的场景能应景些,换个烟花三月的郊外山林,春风暖阳,心上人在身旁,便好了。 这么想着,指尖流淌的乐音戛然而止,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那位故人一直笑我孩子心性,学东西学不长久,可没想到我竟真的将一支笛子吹得像模像样,还能用乐音退妖退鬼。」 「我曾与他一起四方游歷,像你和尘一那般。我们时常在荒郊野岭露宿,有时候吹着山风、看着星星,来了兴致就吹上一曲。我受艺于另一位大师,吹的多是佛家音律,偶尔也自己胡乱吹些调子,他每次都只是笑,也不说好不好听。」 「这首曲子是我作的,在淮阴,不过只吹过一次。大师你说,好听么?」他涩然地笑了笑,很快又将那抹笑容藏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应,司淮转头朝吾念看去,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趴着睡着了,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穿好。 说了这么多,没听到便算了。司淮长长嘆了一口气,俯过身去想替他把衣服穿好,手不经意碰到了他的皮肤,竟然滚烫得厉害。 「吾念?吾念……」司淮挪到他跟前,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脸。 方才看着他脸红还以为是火光的原因,这会儿摸着他的脸才发现是他在发热。 他被吾念抱过来之后就一直僵坐在一旁看着他烘衣服,也不知道这和尚到底不声不响地烧了多久了。 「吾念……吾念……」司淮连着唤了几声得不到半点回应,不由得更加着急。 眼下是没有办法出去了,这里也寻不到草药,总不能由着他这样烧下去。 司淮的手停在他透着几分苍白的脸上,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右手轻轻抬了起来,慢慢凝起了淡青色的灵光。 渡一些修为给他,想必就能撑过去了。 指尖慢慢落到了吾念的额头上,司淮顿了一下,又将手收了回来,慢慢俯下身去,贴上他有些发白的嘴唇,将修为从嘴里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真的是穷尽了我的毕生之力在写互动了哈哈哈哈,求夸!!! (ps:晋江新增加一键感谢投雷和营养液的功能,之前投的我没有一个个打出来感谢,以后每天更新的时候会一键感谢灌溉和投雷的小朋友~)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loud-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1章 饕餮玉印 十 司淮掉进了一个许久不曾做过的梦里。 梦里的他孤零零一个人,从水里上了岸,一路穿过热闹的人群,踩着雨后泥泞的路上了山,山中有一座香菸缭绕的古寺,迴旋着傍晚敲响的低哑钟声。 身边有许多香客和小沙弥往来,他想张口询问却发不出声音,那些人似乎也看不见他,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了一条莲花遍开的路。 他顺着这条路走进了塔林,四周静谧,一座座的浮屠塔像静坐的菩萨,在他耳边低声念着经文,然后在眼前一点点碎裂坍塌,隐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第85页 黑暗尽头是他曾见过的两条路,一条往上,开满白色的曼陀罗华,一条往下,开满红色的曼殊沙华。 他还是选了那条红色的路,只是路的尽头没有那个人,花瓣被风卷到空中燃成了焰火,他被困在火海里逃不得也喊不得,在烈焰快要把他吞噬的时候,又掉进了水里,冰冷的江水裹住了全身,五脏六腑都打着寒战。 这个本该醒来的梦却没有结束,他从水里上了岸,又重复着原来的事情,直到漫天的花瓣变成烈焰将身体灼化,又重新落回了水中,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 直到一双厚实温暖的手,在他从烈焰跌入水底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将他从昏昏沉沉的梦里拉回了现实。 「司淮……司淮?醒了吗?」 「唔……」司淮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吾念伸手在他脸上拍着。 吾念凑得很近,近得在这瀰漫着腥臭气息的地下暗河边也能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气,只是那眉目虚虚实实地在他眼前叠成了几道幻影。 他明明记得是吾念烧得厉害,他在给吾念渡修为来着,没想到居然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陷在梦境里面醒不过来。 也不知道这个循环了许多次的梦到底做了多久,他动了动身子发现没什么力气,全身都轻飘飘晕乎乎的,像躺在云团上一般,不由得又有些好笑,连肉身都算不上的身体没想到居然还会娇气地生病。 「我怎么睡过去了……」他抓着吾念的手臂撑着起身,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干哑得厉害。 不等吾念回答,一直白皙细嫩的手递了只羊皮水壶到他跟前,一身红衣的盛兰初蹲到了他和吾念边上,下巴一扬眉头一挑,道:「先喝口水吧,祁舟兄?」 「多谢。」司淮接过水壶喝了一大口,趁着擦嘴的功夫往她身后望了一眼,道:「看来是救兵来了?」 她身后跟了几个盛家的弟子和两个带路的明家弟子,正拉着两条小竹筏往河滩上靠,在一众盛家弟子和明家弟子里,东阳彦一身水蓝色服饰,有些无措地左右挪着位置,倒是有些惹眼。 盛兰初循着司淮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原本笑着的脸立马拉了下来,斥道:「东阳彦你是没长腿还是没长脑子?不知道站开些吗?让你在上边凉快着非要跟下来,净碍事!」 「我还不是怕某人应付不过来。」东阳彦哼哼两声,倒是没有像以往一般讥语相向,往旁边站开了些。 两名盛家弟子抬着盖了白布的担子往后边的竹筏走去,白布底下露出一角没盖住的红衣裙。 浓烈的腐臭味传来,盛兰初赶紧捂住了口鼻,有些愤懑地看向吾念,道:「都不知道在这泡了多久了,脸都认不出来,由她在这儿沉着算了,还费事抬出去。」 「阿弥陀佛。」吾念轻声念了句佛号,谦和道:「出家人慈悲济世,贫僧既然在这里遇到了她,自然是要将她带出去入土为安的,若任她在这洞穴里不见天日,化作害人的厉鬼,岂非过失。」 司淮静静看着吾念,心知这只是他应付盛少宗主的说辞。 这姑娘的魂魄早就化成了厉鬼,又在梅园行兇被打得魂飞魄散,剩下一具腐烂的躯壳,入不入土也没什么了。 「罢了罢了!我只管帮你抬出去,可别指望我帮你挖坑埋尸,千里迢迢跑到信陵椅子都没挨着,先来沾一身晦气。」 盛兰初摆了摆手,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身来,又递了一只手过来,问道:「祁舟兄可能站得起来?」 「小伤而已。」司淮扯着嘴角笑了笑,一手攀着吾念的手臂,另一只手正要去抓盛兰初的手借力起身,没想到身体忽然一轻,吾念已经稳稳噹噹又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司淮嘴角的笑容僵住,张着嘴呆了呆。 他怎么的也是一个大男人,先前一次没有人看见也就算了,现在这么多弟子看着,且不说浑身不自在,要是被人拿出去说道,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流言碎语有多厉害,他是曾经见识过的。 司淮拍了拍吾念的手臂,想让他把自己放下来,话到了嘴边还没出口,盛兰初招唿弟子上竹筏的声音就插了进来,把他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末了,盛大小姐先他们一步跳上来竹筏,帮着吾念扶他在竹筏上坐下,道:「还是大师行事干脆,等你慢慢磨蹭过来多耽误工夫。」 司淮:「……」 这姑娘面对仙门百家的时候倒是机灵得很,平素里倒是神经大条。 站在后边的弟子拿着竹竿往石滩上撑了一下,小竹筏顺着力道往河中央驶去,水流湍急,竹筏根本不用划就能顺水往下飘。 河道内很暗,坐在前边和后边的弟子各提了一盏纸灯笼,才能大概瞧见四周的山壁和后边跟着的竹筏。 司淮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只竹筏上往这边看的东阳彦,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盛兰初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问道:「祁舟兄笑什么?」 「笑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司淮睁着眼睛开始说瞎话,问道:「你们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说到这个,我本来是替父亲过来参加今晚百家宴的,才刚到连云府,你们那个小和尚就找了过来,说你们两个都不见了一直寻不到人,求我帮着找一找。」 盛兰初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自在地停了下来,狠狠往后边刮过去一记眼刀,换了个坐向,才继续往下说。 第86页 「我本以为你们是遇着什么事情来不及交代就先走了,连云府今日人多也不好随意翻找,只得在周围寻了一圈,没想到在后山发现了被踩掉的机关。明宗主说这几日太忙,弟子都没空到后山去,所以一直没有发现,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不小心踩了机关掉下来。」 「他还说这条暗河一直通到山下,和山里流下的河汇到一起,你们若是掉下来了应该会顺着飘出去。我看那小和尚焦急,离宴席又尚有一段时间,就要了两只竹筏,带人下来寻一趟,没想到你们真的被困在了这里。」 「这么说来,我们被困在这里已经两日了?」司淮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只觉得那股飘在河里的腥臭味愈加浓烈。 三木原的事情尚且过去不久,盛家来参加百家宴不代表和仙门百家就没有了嫌隙,他们两人是怎么去的后山,又是怎么踩中的陷阱,目前都不太好和盛兰初说。 司淮摆出一副疲惫的样子,往吾念身上靠了过去,索性开始闭目养神。 好在盛兰初因为多了个东阳彦在这里,左右都不太自在,也没有继续往下追问。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湍急的河水慢慢变得平缓,黑黢黢的山洞终于有了微弱的光亮,绕过一个大弯之后,四周变得开阔明朗起来。 小竹筏一路飘近山洞口,两名弟子站起身来一左一右用竹竿拨开了洞口丛生的藤蔓,竹筏往前倾了一下,斜斜往底下栽去,顺着低矮的瀑布流了一段,才算稳了下来。 盛锦承早就领着弟子候在了出口处,尘一在他边上打坐念经,看到他们出来,焦急的神色才终于散了去,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 「师叔!你可担心死我了!」 「这回多亏你搬救兵。」吾念摸了摸他的脑袋,转身又去接司淮从竹筏上下来。 盛兰初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搭过盛锦承的肩膀,抬头看了看远在山腰处的连云府,又看了看沿山而上的两条栈道,啧啧了两声,道:「早知道你们受伤了就该问明岐道要两顶轿子。」 「不碍事,我背他上去就是了。」吾念淡淡说了一句,果真在他跟前矮下了身子。 司淮愣了一下,他一直和吾念保持着君子礼节,没想到一起掉个河之后竟然又是抱又是背的,一时竟不知道是应该答应,还是应该推拒。 「大师,你背上……」还有伤。 「快上来吧,百家宴酉时开宴,再耽搁就赶不上了。」吾念回头催促。 一旁的盛兰初看不过眼伸手拉了他一把,将他扶到了吾念的背上,才一脸嫌弃地在旁边开始嘀咕,「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 / 太阳从山头落下去的时候,仙门百家宴的开宴鼓声准时敲响。 司淮本就不是哪家哪派的修士,身上又受了伤,也就没有去凑这个批判他自己热闹。 吾念将他送回了秋风院就没了人影,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明宗主请了过去,司淮透过半开的窗户缝望了一眼冷清清的窗外,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打坐调息。 淡淡的青碧色灵力顺着他的调息在周身游走,极缓极轻,从指尖流转到头顶,忽然化作了一团白色烟雾,眨眼间便消失了去。 司淮蓦地睁开眼睛,趴到床沿边急急咳了几声,将涌来上的一股腥甜味咽了下去,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身上的元神有些松散,怪不得会病得昏昏沉沉,陷进了那个挣不出来的梦境里。 他缺了一具肉身,原本用这具泥身子应付着修炼固元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最近总往怨气大的地方扎,又被仙家的兵器伤了,还渡了些修为给吾念,这才将元神弄得不稳固了,生起了病。 看来这具破身体用不了多久了,还是得另寻一具身体才是。 只是……他才和吾念有了些亲近…… 「咚咚咚」的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小和尚的身影出现在门外,轻声问道:「淮施主睡了吗?」 司淮又咳了几声才顺了气,不等他出声,尘一已经听见声响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碗黑得像墨的汤药。 「这什么?」司淮看了一眼,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尘一忽略掉了他脸上的嫌弃,把药碗端到了他跟前,道:「师叔给你熬的药,让我端过来。」 吾念熬的…… 司淮低头瞥了眼黑墨水似的汤药,伸手接了过来,眉头挑了一下,灌酒似的仰头喝了起来,抽了个换气的空当,问了道:「你师叔去哪儿了?」 「师叔……」尘一支吾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脸上神情来来回回变换了好一会儿,问道:「淮施主可是喜欢我师叔?」 「咳……咳咳……」司淮一口药呛在了喉咙里,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了口鼻,撑在床边咳了好一会儿才顺过了气来,有些慌乱地看向尘一,「你个小和尚什么都不懂,胡说些什么?」 「我年纪小,可也不是个懵懂孩童,很多事我还是知道的,有些地方盛行龙阳之好,只是未曾摆到明面上。淮施主一直帮着我师叔,却又不贪求什么,无求无欲地对一个人好,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他顿了一下,凑上前来,换了十分正经严肃的神情,接着道:「我师叔虽然是个和尚,可这世道和尚也不是什么令人敬重的,若是师叔能好,还俗也是可以的。」 第87页 司淮看着他好像要託付师叔终身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搪塞道:「别胡说,不是你想的这样。」 「怎么不是?那日你都偷偷亲了我师叔了!」 「你……」司淮没想到那日的事情居然被他看到了,正想着怎么堵住他的口,便又听到了更震惊的一句话。 「其实……那日师叔也没有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  盛大小姐和小和尚算得上是神助攻了哈哈哈哈~~~ 小声bb:今天是植树节,我能不能求个营养液,增加一点文章积分(对手指) 第42章 饕餮玉印 十一 百家宴散席的时候已近子时,各家修士拜谢过主人家之后,三三两两结着伴往休息的客舍走。 初一的月亮是明的,皎皎的白光照在屋檐和庭院上,又被凉风一吹,便染上了冬日的寒冷。 吾念本来是到明宗主的院子里等他回来,没想到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又不好贸然到屋里去等,便请院子里的仆侍去取了火炉,在院子里坐着烹起了茶。 炉子里的水滚了三滚,外边才传来说话声,吾念慢悠悠地用长木勺搅动着炉子里的茶水,抬头朝院门望去,正好看见明峤一身霜寒气往里面走,旁边跟着钟家的宗主钟洵。 明峤看见他似乎有些意外,低低「咦」了一声,转过身去同钟洵说了几句什么,把跟来的钟宗主又送走了,才迈着步子朝吾念走来。 「烧水煮茶这种事吩咐仆侍去做就是了,大冷天的大师怎么不到屋里坐着?」 「阿弥陀佛。」吾念将盛出来的一盏茶递到明峤跟前,客气道:「贫僧是宗主请来连云府做客的,主人不在,自然也不好进屋里等候。」 「大师客气了。」明峤笑了笑,将茶盏捧在手里温了温冰凉的手,却并没有喝,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师深夜在这里等我,可是有什么事?」 吾念盯着他手里的杯子看了一会儿,又为自己盛了一盏,喝下去暖了暖被夜风吹得透寒的身子,才轻声嘆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着明峤,平淡地开口问道:「今日我们从暗河带出来一具女尸,这事明宗主想必听说了吧?」 明峤点了点头,颇有几分可惜地也跟着嘆了一声。 「听说了。明家弟子门生众多,家僕侍女也不在少数,少了一个也没有发现,这才让她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呆着,多亏了大师将她的尸体带出来。我已经吩咐下去了,等过两日仙门的人都走了,就将她入土。听说大师和那位司公子都受了伤,近几日便在连云府将养将养。」 吾念默了一会儿,才将执着的茶盏放到石桌上,碰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他看着明峤虚虚假笑着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明宗主当真不认识那位姑娘?」 「大师这话说得奇怪,连云府上下这么多人,有些天天见到的弟子都未必能叫上来名字,何况是一个低着头伺候的女侍?」 吾念早就料好了他不会干脆承认,指尖旋着盛着半盏茶的杯子,继续说道:「明宗主说她是失足掉下去的,可明家的弟子、仆侍都有统一的服饰,偏偏这个失足掉进暗河里不见天日的侍女,却穿着一身红衣。」 若死的时候穿着一身的红衣红鞋,死后极有可能会招来极大的怨气化成厉鬼。 譬如这一位。 明峤抬眼看了看吾念,又低下头去盯着杯子里旋着的茶叶子,并不接话。 吾念:「这位姑娘的鬼魂成了一只兇残的厉鬼,竟从信陵城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桐庐小镇去。若是孤魂野鬼要害人,不会放着沿路这么多的人不害,奔着那位梅小姐和她的郎君去,这件事,想必和明宗主有关吧?」 「都说出家人不妄语,大师你可不能信口胡说。」 明峤平淡地接过了他的话,听笑话似的连着大笑了几声,道:「修仙之人捉鬼除妖,又怎么会纵鬼伤人?你也说了,那地方离着信陵有千里远,我也不认识什么姓梅的小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害她?」 「自然是为了得到你要的东西。」吾念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撑着桌子俯过了身去,将声调压低了几分。 「梅小姐附身的画卷、林先生画梦夺寿的笔,最后都幻化成了一块碎玉石,明宗主要的就是这两块玉石,所以才一而再地要将贫僧请上连云府。」 明峤始终浮在脸上的笑终于收了起来,茶盏捧在手里有些凉,他将茶水泼到了旁边的花木上,执起木勺重新添茶。 吾念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并没有止下来的打算,仍不紧不慢地往下说。 「林先生曾经说过,有一个人让他为一个书生和梅小姐画梦,因为那书生祖上传下一副空白画卷,只有真心所画之物才会留在卷上。贫僧猜想,和书生做同一场梦的女子是谁其实无所谓,只是因为林小姐生得秀丽所以才选了她,书生若真心爱上了她,必然会为她作这副永远不会褪去的画,明宗主要的,便是这幅画。」 「只是宗主没有料到梅老爷会出手阻止他们在一起,甚至为了梅家的声誉不惜残害亲生女儿。明宗主尚未想办法将画卷取走,梅小姐便为了杨公子的性命闭紧了房门,连带那幅画也关在了闺房里。于是宗主便放了只厉鬼过去,让人误以为梅园闹的其实是梅小姐的鬼魂,好趁着房门打开的时候将画卷抢走。」 第88页 夜里起的风吹响了庭院内的绿柏,明峤呷了一口热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林先生夺人阳寿的事和宗主其实没什么干系,宗主派弟子去杀一个文弱的教书先生,一来是为掩盖你曾让他为梅家小姐和杨公子画梦的事,二来是为了他手上的那支笔。」 吾念一边平静地说着这番话,一边为自己续上杯里的热茶,但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明峤脸上,将他的神情变化都看在了眼里。 末了,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布包小心打开,赭红色的粗布里包着两枚小小的十字花镖,一新一旧,都沾了暗红色的血迹。 明峤眉头一动,终于开声问道:「这是?」 「此物是在追杀林先生的人的尸体附近找到的,不知明宗主可认得?」 「不认得。」明峤摇了摇头,否认得干脆。 「宗主并未仔细看过就说不认得,方才你也说不认识那位死后化作怨鬼的姑娘。」 「大师若是不信,尽管在我明家弟子身上搜。仙门中各家各派的兵器暗器都有自家的标记在上边,大师既然不能确定,便说明这上边没有标记,没有标记的东西怎么能让我认?」 明峤说话的语气冷了下来,好在并未发火,冷静地分析道:「再说,死的是我明家派去的人,既然是在尸体附近找到的,又怎么会是明家的暗器?难不成是他们拿着暗器自杀?」 「这……」吾念怔了一下,他一直想当然地以为这暗器出现在那里,总该和那些追杀的人有些关系,找到追杀林先生的人便能问出线索,如今看来也未必。 既然不可能是他们自己用暗器自杀,那便很可能是当时还有别人出现在那里。 而会在那个时候去找林先生,还有能耐杀了明家弟子的人,或许……便是那位需要阳寿的孟城主。 明峤知道他在思索自己的话,并不打算为这不认识的暗器多做辩解,反而回答起了前边的话。 「大师所说不错,让他们入梦,确实是我让那位林先生做的,我要的也确实是那副落了画的画卷和那支笔,也就是现下大师手里的两块碎玉。」 吾念没想到他会突然承认得这么干脆,不等他往下说,便冷着脸问道:「所以便又寻了一只女鬼,将我们从李家村引到了这里,又引我们到后山陷阱处?李家村的那些孩子和你有关?」 「什么女鬼?什么孩子?」明峤有些莫名其妙,道:「我是要那两块碎玉,可我也是有原因的,我原本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将大师请到连云府也只是想和你说明原委,请你将碎玉交给我。」 「前几日李家村丢了两个孩子,我们去到的时候又遇到一个孩子遭厉鬼毒手,这厉鬼将我们从李家村引来了信陵,那日夜里又引着贫僧到了后山……」 「等会!大师觉得这是我做的?」明峤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峤行事一向端正,梅园的事是我作的,那只鬼也是我放的,追杀的人也是我派去的,可这只鬼、那些孩子、还有你这不知来歷的暗器,我一概不知。」 「现如今除了玄清道观并没有几家对鬼道有钻研,明宗主既弄出了一只听话的厉鬼,这第二只要说不是……」 明峤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视线忽然闪躲了一下,分明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却又没有说出来。 「这些事真的与我无关,我既已打定主意要跟大师说明原委,让大师把碎玉给我,又怎么会在还没说之前做这种杀人的勾当?」 吾念一时也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只得循着他的话问道:「那宗主要与我这个和尚说的原委,是什么?」 「这件事太复杂,又牵扯了许多东西,就算说清了大师也未必就信我。」 明峤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月色和随风摇动的松柏,低了几分声调,道:「等过几日宾客走了,我带大师去见一个人。」 / 司淮又是一宿没有睡着觉。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天的事会被小和尚看到,更没有想到被他「轻薄」了的人,其实没有睡着。 他以为自己将这份情感小心翼翼地藏好便不会有人发现,可没想到总归是没有藏住。 连小和尚都看出来了的事,吾念必定也知道了他的心思,可他为什么没有说。 是怕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就形如陌路,还是说他心里也藏着一份不好说破的心思? 这件事琢磨到了天亮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吾念和尘一都没有再来过,倒是盛兰初和东阳彦拌嘴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司淮自顾自起身,扶着墙壁一瘸一拐走到门外,庭院里的两个人拌嘴拌得认真,连开门的响动声都没有听到。 盛兰初:「你怎么阴魂不散的?阴间的小鬼都没有你难缠,走哪儿跟到哪儿!」 东阳彦:「盛少宗主,我是住在这儿的,怎么的也是你来缠我吧?」 「我是来找……」盛兰初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来找谁关你的芝麻事儿!看见你就败心情!」 说罢,盛大小姐不顾形象地「淬」了一口,转身便要离开。 「兰……」东阳彦跟了两步抬手想要抓她的肩膀,衣服都没有挨到又缩回了手,呆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木头脑袋!」 司淮低低骂了一声,曲起了食指和拇指做出个弹石子的动作,打出一道劲力击在东阳彦的膝盖上,后者吃力往前趔趄了几步,伸出的手刚好拍到了盛兰初的肩膀。 第89页 盛兰初火气涌了上来,气沖沖转身,责问道:「你做什么?!」 「我……」东阳彦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气焰,结结巴巴地「我」了几声没「我」出个所以然,见盛兰初又要走,才赶忙抓住了她的手,道:「我母亲经常念叨你,让我带你回上清台做客……」 后边的话司淮没有听进去,吾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边上,饶有兴趣地望着那两人,打趣道:「想不到淮施主不但喜欢做兄长,还喜欢做月老?」 「我……」司淮蓦地想起了昨夜尘一同他说的话,自耳根红起了一大片,竟然变得和东阳彦一样结巴了起来。 「怎么了?」吾念左右看了他一下,「若还是不舒服,就到床上躺着吧?」 「没……」司淮摇了摇头,见他没有什么异样,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师可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讲?」 「嗯。」吾念应了一声,伸手扶他往里面走,正好低头错过了司淮眼里复杂的神色,道:「我去找过明宗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有点烧脑的一章,我们得走一走剧情才能推进感情,如果太绕了看不懂我可以解释,但是不可以嫌弃我哈哈哈哈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兔子乖乖 27瓶、cloud-y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3章 饕餮玉印 十二 屋子里没有烧炭火,即便把门窗都关紧了,也总有缝隙能漏进来冷风。 司淮裹了一床被子坐在床沿边,不住地往手心里呵着热气,眼睛里带着笑意,一瞬不瞬地盯着替他换药的吾念。 吾念并没有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低着头小心地处理着他的伤口,将昨夜和明峤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司淮。 末了,他轻轻笑了一下,接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道:「你这伤口恢復得倒是挺快。」 「多亏了那日在暗河旁的时候,大师及时替我处理伤口。」司淮忆起那日在火堆旁吾念托着他的脚踝细心处理的模样,平静的心绪忽然又紊乱了起来,故作平淡地问道:「大师背上也有大片擦伤,那日又发了热,可有好些?」 「小伤小病,发了汗就过去了。」吾念语调平淡,放轻了手劲慢慢缠着纱带。 司淮想多关切两句,又怕两个男子在这些小事上说多了显得婆妈,只得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声。 不久前他还在心里笑话东阳彦那傻小子开了窍却没胆子,心上人站在跟前说话却结巴了,没想到到了自己这里,不过是一句关切的话都不敢多说两句,只能转头琢磨起吾念方才说的话。 「照你方才所说,明宗主承认梅园和林先生的事都和他有关,却又不承认引我们到后山去的女鬼是他放出来的?」 「嗯。」吾念点头应了一声,仍自顾自地收拾着药箱子,道:「他说自己做这些事是有缘由的,但事情未清楚之前,也不能够尽信。仙门百家以捉妖除鬼为己任,就算是对怨鬼走尸有钻研的玄清道观,也是将这些列在师门禁忌里面,一而再地出现受人所控的厉鬼,未免太过巧合。」 「堂堂明家的家主没有什么必要对孩子下手,可这只女鬼的行迹也太蹊跷了些,不过他既然说了会交代清楚,暂且等着便是。」 毕竟许多事情的真相,不是自己琢磨着就能够出来的。 司淮看了看吾念没什么变化的脸色,才大胆地继续说道:「这明宗主的话不知道有几分是真,那日你拾得的十字花镖就算不是他们明家的,也未必和他没有关系。」 吾念起身将药箱子放到了柜子上,听到他说这句话,才转过身来看他,低低嘆了一声气。 「我循着林先生的事查找追杀他的人原本就是为了找到些线索,也并不是认定这些人是当年行兇的人。明家的弟子确实不大可能错手杀了自己人,当时必定是还有旁人在场,这件事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真相,我原本也不指望能轻易问出来。」 这本来就只是一件私事,没想到却夹进了仙门的事情里,在一众事情中便显得这件旧事十分地微不足道。 「大师……」司淮叫了他一声,迟疑了一会儿,道:「可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吾念看着他认真想了一会儿,叮嘱道:「你脚上的伤虽说好得快,但还是不要过多走动,我让尘一去熬了汤药,等会趁热喝了。」 「嗯……还有吗?」他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吾念身上不肯离去,隐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嗯?没有了吧……」 吾念皱起了眉头,仿佛真的是在细想,然而不等他想出些什么东西,院子外面便传来了闹哄哄的争吵声。 小和尚的声音夹在了几声骂声里,似乎是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吾念回头叮嘱了两声「好好休息」,便急匆匆地起身出去外面看情况,司淮趁着开门的时候探头望了一眼,见盛锦承也在院子里挨着骂,便又把吾念的叮嘱忘到了脑后,爬下床一瘸一拐地跟过去。 盛家的弟子安置在别的院落,盛锦承到秋风院来,手里还拎着个黑色食盒,想必是要来看望司淮的,只是不知道怎么的竟和别家的弟子起了争执,两伙人吵了起来。 拦住他去路的是谢家宗主的小儿子,和盛锦承差不多年岁,体格倒是比他健壮一些,领着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小门生把路拦地严严实实,抱着胸昂着头一副高傲模样。 第90页 「施主是嘴里生疮了吗?话说得这样难听?」小和尚挡在盛锦承跟前,也不知道到底在吵些什么,一张脸气得圆鼓鼓的。 吾念没有走上前去,司淮便也在他旁边停下,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小朋友吵嘴。 「小和尚吵架还是挺利索的,遇到活人总算是不怕了。」 「你怎么跟出来了?」吾念转头看了他一眼,嘆了口粗气,也没有动手撵他回去。 那边争吵的几人没有发现旁边有人,只见谢宗主的儿子冷冷哼了两声,一群门生便跟着大笑了起来。 「怎么?我有说错吗?」 谢小公子睨了他们一眼,眼睛高高地望向了别处,道:「既不能修习术法,那算什么仙门中人?又有什么脸面来这连云府的百家宴?就靠盛家的这个名头吗?盛家下一任由女子当家,女子迟早是要嫁的,到时候整个盛家都是别人家的,仙门百家还有谁认得你盛公子?」 「你……」尘一捋起衣袖就要上前,被盛锦承一把拉住,只得愤愤道:「施主说话的口气这么大,你们家不还得向盛家低头吗?施主该不会是昨日吃了盛少宗主的憋,今日才来拦着盛公子出气的吧?」 「胡说!我吃盛兰初什么憋?我不过是不和女子一般计较!」 「你那是计较不过!」尘一被盛锦承拉得往后退了一步,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才作罢。 司淮撞了撞吾念的肩膀,低声问他:「你不去拦着你家那个沖活人耍横的小和尚?」 「不用。」吾念神色淡淡地朝另一边指了指。 只见东阳少宗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房门口,黑着一张脸盯着谢家小公子,片刻之后,几名东阳家的弟子围了从房里出来,大步朝他们围了过去。 尘一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谢家公子被请走,才发现了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自家师叔,闷闷哼了两声。 不等他说话,一名明家弟子从他身边跑过,径直来到了吾念和司淮跟前,行了个礼,道:「宗主让我告知二位尊客,今夜在倚渊阁备下了饭席,请二位前去享用。」 / 明峤请他们两人去倚渊阁吃饭的说辞,是昨夜的百家宴他们没有到席上去,所以今晚备了一桌小酒席慰劳远道而来的客人。 倚渊阁顾名思义就是倚在悬崖边上的楼阁,隔着一道围栏,底下便是看不见底的深渊,但也是一个观景的好地方,远远地能看尽整个信陵城。 这顿晚宴并不是为吾念二人设下,他们跟着明家僕侍上了楼,便看见明宗主已经在主位上落了坐,同桌的还有五人—— 钟家宗主钟洵、东阳家宗主父子、盛家少宗主盛兰初,和有过一面之缘的信陵城主孟平杉。 百家宴后的第二日还有很多门派家族留在连云府中,明宗主单独请了另外三家吃饭,又捎上毫不相干的信陵城主和两个外人,实在说不清是什么道理。 明峤见他们两人上来,赶紧笑着招唿他们坐下,命仆侍奉上了两幅新碗筷,碗筷渡了一层金,倒是和连云府的严谨气派十分相符。 侍女端着酒壶沿桌转了一圈为客人添酒,等她退了下去,明峤才举起酒盏,朝众人隔空虚敬了一下。 「我这位表兄平日公务繁忙,请都请不来一趟,正好今日过来了,便在倚渊阁设下小宴,一同将几位请过来。一来,这几日怠慢了我请来的客人,权作赔礼;二来,先前因我未查实便带人上盛家责讨伤了几家和气,也算作赔罪。」 给盛家赔罪才算是大事,虽然盛家后来也一同去了大荒山,但这仙门百家宴盛宗主却没有出面,想来还是记着的。 几道目光一起落在盛兰初身上,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迟疑了一会儿才端起酒盏回敬了一下,虚虚地假笑了,一下仰头一口喝尽了。 这道嫌隙既然已经生了,肯定是没有办法一杯酒化解了去,可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的和气还是要装出来的。 她将来是要接管盛家的,既然人家已经先给了台阶,她也不能将鼻孔朝到天上去。 明峤见她饮尽,笑着贊了一声,也一口干了杯里的酒,趁着侍女倒酒的功夫,转头朝吾念问道:「听说大师是吃酒肉的,今晚的菜可合口味?若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吩咐伙房去做。」 「阿弥陀佛,明宗主客气了。」 「合心意便好。」明峤客气地点了两下头,復又端起了满上的酒,与身旁的孟平杉交谈了起来。 满桌的美味珍馐,一桌人吃得却有些意兴阑珊,有一下没一下地夹几筷子,偶尔和旁边的人客气两句。 司淮拿着小酒杯轻轻碰了下吾念的杯子,藉机凑过去了一下,低声问道:「这明宗主是想做什么?叫了一桌人过来吃饭,又只顾着和孟城主说话。」 吾念抬眼撇了一眼拉着孟平杉说得起兴的明峤,摇了摇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尽了。 侍酒的侍女已经退了下去,吾念拿过酒壶斟满了自己的杯子,正要去给司淮的杯子也满上,就听见「砰」地一声响,孟城主整个人已经喝醉了似的趴到了桌子上。 开席不过一盏茶功夫,酒水才进了三四杯,也不是什么烈酒,哪有那么容易就醉了? 众人一时弄不清状况,齐齐看向了明峤。 「我给他下药了。」明宗主并不掩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抱手施了一礼,道:「明峤想请诸位跟我去见一个人。」 第91页 盛兰初不作掩饰地冷笑一声,问出了众人未说出口的话,「要去见什么人,值得明宗主兜个圈子摆了这么一桌,又给自己的兄弟下药?」 「自然是见一个有他在便见不到的人。」明峤脱下了身上的大裘披到孟平杉身上,看了他们几人一眼,问道:「十几年前,我这位兄长身边有一位谋士,唤作傅鸣遥,不知诸位可曾听说过?」 盛兰初:「我们几家都鲜少与官家往来,哪里知道信陵城主身边曾跟了什么人,还是十几年前的。」 明峤:「盛少宗主稍安勿躁,我今日要说的事情与近日仙门的大事有关。只是空口无凭你们也不会信,这才强留你们在连云府多呆几日,等我这位兄长过来吃这顿饭,才能见到那个人。」 仙门最近的大事,指的必然是大荒山的龙坑。 「阿弥陀佛。」吾念念了一声佛号,道:「明宗主说的那位谋士贫僧曾听说过,只是……传言他十几年前就销声匿迹了。」 明峤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怅然道:「他并没有销声匿迹,只是一直被困在了城主府。」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觉得只对活人横的小和尚也很可爱哈哈哈哈 第44章 饕餮玉印 十三 料峭的寒夜下起了霏霏小雨,信陵城热闹的夜市结束得比往日早了一些,街上只有三三两两撑着伞的行人。 城主府的马车从府门前行过,车里的人却没有下来,迎出来的小厮愣了一会儿,才上前把马车从侧门牵了进去。 马车停稳当之后,驾车的车夫却没有动静,小厮将马镫摆好,退到一旁咽了口口水,才开声唤道:「老爷,夫人做了一桌酒菜,等了您一晚上。」 「那你快回去让嫂嫂别等了,表兄他今晚不回来了。」明峤朗润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来,在车前稳坐的车夫这才跳下马车,将车帘子掀了起来。 小厮见下来的是明峤和几个不认识的人,急忙弯下身子行礼,后退了两步,声音有几分哆嗦,问道:「明宗主怎么来了?我们老爷呢?」 「表兄在连云府吃醉了酒,赖着不肯回来。你快去跟夫人回话吧,别让她空等了。」 「可……老爷不在,宗主带几位仙长过来做什么?」 明峤脸色沉了下来,带着几人就往院子里走,边走边斥责道:「你一个看门牵马的小厮管这么多干什么?我大半夜过来肯定是有要紧事,又不是来打劫的。」 那小厮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看着一行人行色匆匆往后院去,到底还是没有追上去的胆子,只得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司淮和吾念刚到信陵的时候就拜访过一次城主府,只不过是被府兵领着从迴廊一直走到偏厅,也没有闲功夫顾看城主府的风景。 明峤对这里倒是轻车熟路,带着他们一路从小径穿到了后院,样子看起来完全不像外面传闻的那般和孟城主关系生疏。 城主府的后院比前院要精緻许多,假山石和梅花林连成了一片,正好隔住了前厅和后院。 官宦人家向来有外家男子不入后院的规矩,眼见着明宗主领着几名男子和一位姑娘外里走,后院的女侍丫环们都慌张地躲了起来。 孟城主的后院只有城主夫人一位女眷,只是不知道他们要见的那位谋士为何会在这高墙后院里面被困着。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越往里面走院落越是荒凉偏僻,七绕八绕地走了一段之后,前方又出现了一片梅花林,比先前看到的那一片林子更大一些,树梢上已经开出了花蕊,凛冽的寒香混进了冷雨夜里。 梅花林的深处,似乎掩住了一处小院落,两只大红灯笼在黑夜里闪烁着朦胧的光。 明峤抬起的脚还没有落进梅林,藏在暗处的府兵就从四周围了上来,后面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刀剑出鞘的声音,外面赶进来的府兵正好堵住了他们后退的路。 「难怪要把人放倒了才能来见,这可是个虎狼窝啊。」盛兰初小声嘀咕了一声正要上前,就被旁边的东阳彦一把拉了回去。 这句话声音虽然不大,可在场的耳力好的人,将这句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自然也飘进了对方的耳朵里。 一名统领模样的人客气地抱了一下拳,对明峤道:「明宗主,城主不让你再见那位,宗主带了这么多人来,是想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见那位不让我见的人。」明峤虚虚地假笑了一下,也不多说废话,趁着他不注意就打出了一道掌风去,将那统领模样的人一掌掀到了十步开外。 府兵们见对方先动了手,齐刷刷地举起了手里的冷到,叫喊着便沖了上去。 「莫要多伤无辜。」钟洵拔出随身佩剑挡了一下,将冲上来的府兵推了出去,回身嘱咐道。 明峤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人,道:「进林子,但是不要乱走动,里面很多机关。」 话音落下,明峤剑锋横扫了一下,击出一道极强的剑浪将府兵们逼得后退了几步,转身钻进了梅林里。 长剑从他手里脱出在空中挽下一个好看的剑花,明峤手下快速翻转着,在剑芒划过的地方画出了明家的麒麟纹案,三两下结出了一道结界,将那些不懂术法的府兵挡在了梅林的外头。 「快走!」明峤看了一眼往外跑去找救兵的人,赶紧带着他们往林子深处的小院落走去。 第92页 城主府后院几处院落都空着,昏昏暗暗的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没想到在这花团锦簇的地方还建了个小院子,虽然没有高墙绿瓦、画角檐廊,但是十分清净雅致。 与其说是一个关人的牢狱,倒不如说是一个用来修养身心的清净地。 院门没有落锁,轻轻一推便开了,里面看守的人许是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早早就藏在了暗处,一开门便响起了「嗖嗖」两道夹风的声音,两支冷箭一前一后从暗处射了出来。 明峤左右侧了一下身子,抬手便将两支箭矢抓在了手里,看也没看就反手掷了出去,两声悽惨的喊声一同响起,便传出重物倒地的声音。 「我那表兄怕人多了打扰他敬仰,这院子里就这两个看守兼伺候的人。」明峤这么说着,便大步朝里走去。 屋廊的尽头有一座八角亭,四周都放下了挡风的纱帐,珠帘被风吹得晃动着,露出躺椅上睡着的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那人并未入睡,听见脚步声也没有起身,低声问道:「岐道来了?」 「是。」明峤应了一声,在帘子前顿了一下,才拨开珠帘入内,弯腰作了个礼,唤道:「鸣遥兄。」 众人跟在他身后也入了亭子里,只见一个身形瘦弱的男子一动不动地仰躺在铺了软锻的躺椅上,身上盖了一张上好的锦裘,锦裘微微落下去了一些,露出见了形的肩骨,他却并未察觉一般,有些费力地抬起头看向来人的方向。 「要带的人都带来了?」傅鸣遥的脸色十分苍白,却还是扬着嘴角笑了一下。 只是那双眼睛黯淡无光,似乎是看不见的。 「带来了。」明峤应了一声,缓声道:「有劳鸣遥兄替我证明缘由。」 众人看了看明峤,又看了看身有残疾的傅鸣遥,一时弄不清楚他们到底要说什么要紧的事情,只得耐下了性子在一旁坐下。 世人大多不知道傅鸣遥这个人,就算知道的,也只是说他十几年前为孟城主做过谋士,在孟城主以少胜多答应上万敌军之前,就已经消失无踪。 又哪里会知道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只是变成了个身残目盲的人,被困在这空旷的城主府里。 照顾他的那两个人都是孟平杉派来监视的,他自己又是个身不能动的人,自然也没有煮好待客的茶水,司淮一行人坐在漏风的八角亭里,等着明峤交代他要说的事情。 明峤细心替傅鸣遥掖好了被角,搬了张圆椅到他旁边坐下,便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开口,好一会儿才长长嘆了一口气,道:「大荒山的异样,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在那个龙坑出现之前。」 「什么?」钟洵和东阳老宗主一同开口,十分惊诧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司淮坐在最后的角落里,目光低了下去看着自己的手,心中嘆了一下,道:果然是这件事。 明峤的目光从众人身上逡巡了过去,缓缓道:「说起来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明家虽然脱离了红尘俗世一心修行,可和朝廷那边还着关联,这一辈更是担负着看守大荒山结界的重任。 大荒山怨煞之气浓重,厉鬼妖魔不计其数,可只要古结界不破,倒也没什么大事,明家在大荒山设了几个看守寮,每年轮番派弟子过去夙守,一直没出过什么事,直到两年前忽然有弟子回来禀报,说大荒山附近多了一道异样的气息。 明峤当时亲自到大荒山去查看过,可探不出来那道气息到底是什么,大荒山没有因此而混乱,便先压了下来没有声张。 后来他四处查探才得到了消息,说三百年前杀人犯事的那条妖龙死后不久,曾落了一缕碎魂在大荒山附近,当时的仙门修士在大荒山受了整整三年都没有什么动静,才当他是死透了。 一派胡言!司淮在心里暗暗问候了一遍明家的祖宗,低下去的眼眸里不知不觉浮起了一圈淡青色,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果真是他?」钟洵打断了他的话,厉声责问道:「这么大的事你知道了以后为什么不说?」 明峤:「当初一念之差。我以为不过一道气息,都死了三百年了能成什么气候,便想着自己寻求解决之法。」 「胡闹!」东阳老宗主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怒斥道:「三百年前,仙门百家一同围剿那妖龙,都被他屠杀在明华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若真是他要復生,你一个人能有什么解决之法?!」 明峤被斥了也不恼怒,反倒笑了起来,道:「自然是有的,当年那妖龙如何死的,诸位宗主想必也是知道的。」 「碧玦禅杖?」司淮目光一凛,忽然抬头看向他。 「不错。」明峤点了下头,这件事众多仙门史册都有记载,他并不好奇一个散修会知道。 「当年那位圣禅法师殒身之后,碧玦禅杖便没有了下落。我也是打探了许久才得到消息,说当年圣禅法师将禅杖中凝了修为的玉玦取了出来,分作四块碎玉石,玉石化作不同的物什,落到了不同的地方。」 而他则费尽心力,去寻找那四件玉玦所化之物。 「这件事仙门中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史书典籍也没有记载,你是从哪里探听到的?又是从哪里打听到妖龙的一缕魂魄落在了大荒山附近?」 「这便是我今日带你们来见鸣遥兄的原因,鸣遥兄原是天玑门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天玑门培养治世能人,他是因为心怀天下黎民才入世下山。」 第93页 明峤伸手将傅鸣遥的手从锦裘里拉了出来,小心翼翼捧在了手掌上,手指轻轻拂过他手上雕着瑞兽纹的白玉扳指。 「天玑门有一处放了许多旧卷藏书的密室,鸣遥兄曾在密室的藏书里,看过当年关于妖龙、圣禅法师以及碧玦禅杖的记载。碧玦禅杖碎玉所化之物,有一件唤作饕餮玉印,落在鸣遥兄手上。」 他的话音落下,在场众人的目光便齐齐从他身上移到了傅鸣遥身上。 圣禅法师是数百年来仙门佛门中,最接近功德圆满的人,凝了他的修为的碧玦禅杖的威力,是他们这些后来者都不能及的。 只是万万想不到,其中一块碎玉所化之物,竟然在他的身上。 「这……」钟洵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些事情仙门百家都不知道,就凭天玑门密室里的藏书,又怎么能证明是真的?」 「因为……」一直不曾出声的傅鸣遥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一旦不留神仿佛就会被风吹散。 「因为,天玑门脱身于三百年前的护国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主角戏份不多的一章,司小淮窜出来给大家卖个萌好了嘿嘿嘿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5章 饕餮玉印 十四 三百年前的护国寺是皇家寺院,祭祀祈天、国祚大礼都是在那里举行,更是专门辟出了一座塔楼存放皇家卷宗。 当初佛门渐渐没落,和尚们纷纷还俗,短短几十年,寺庙一座接一座地废弃,连护国寺也不能倖免。 为了保护寺内的卷宗秘录,护国寺的住持将看守塔楼的一宗弟子从护国寺的名册除了出去,带着几大车的书册离寺还俗,寻山建派,成了后来的天玑门。 天玑门广纳天下有才之士为弟子门生,若是有治世之才,便会允他们下山入世,出将拜相,匡扶苍生世道,不论在仙门还是在俗世都有不错的名声,三百年累下来成了仙门大派,早已没有谁知道它的前身。 更没有人知道,天玑门内藏着关于碧玦禅杖的密卷。 密卷记载,当年妖龙殒身明华寺的时候,通身燃起了红莲业火,在元神快要燃尽的时候,灵隽法师扑进了业火之中,这才强留了一缕残魂在世间,落到了大荒山附近,令得当年的仙家修士们惶恐不安地在那附近守了三年。 虽然留了一缕残碎的魂魄,可灵隽法师却并没有做什么招魂凝魄的事情,只是将烧毁的明华寺重新整饬过后,便离开了淮阴,不知去向。 后来,听闻灵隽法师为那妖龙修了一座衣冠坟冢,众修士悬着的一颗心才慢慢放了下来,觉得那妖龙已经死透了,可仍是不敢放松警惕,在大荒山兢兢业业地守着,直到确认那残留的碎魂没了气息,才算安了心。 仙门修士从大荒山撤走的时候,销声匿迹了三年的灵隽法师披着紫袈裟入了皇宫觐见康佑皇帝,手上没有持着碧玦禅杖,却捧了一个紫檀木制成的盒子。 盒子里,装了三件东西。 一件唤作千秋卷,是一张四十寸长、二十七寸宽的空白画卷,画卷两端是檀木画轴,刻上了佛家梵文又用金漆描了一遍。 一件唤作如意笔,长约八寸,通体是淡淡的玉色,轻巧雅致,末端同样刻上了细小的经文,点以银漆。 一件唤作饕餮印,是一枚两寸高的方体印玺,似是由白玉所制,底下刻着饕餮兽纹,上方卧着一只同样的饕餮玉雕。玉印的四周密密麻麻刻满了经文,饕餮兽的下方踩着一个大大的「卍」字,描了一层红色的硃砂。 千秋卷只有作画之人真心所画之物,才能现于纸上,画花花开不败,画山山树永青,除非画者心意改变,否则画里画外都用不消逝,寓意永恆。 如意笔能探出人内心最渴望得到而又得不到的东西,为抱憾者挥一笔春秋梦,在梦里圆一生念想,寓意圆满。 饕餮印面上刻的经文最多,威力也最大,能够召唤附近的鬼魂精怪,敌人越多召来的鬼怪也越多越厉害,纵一人也可抵挡千军万马,这是灵隽法师为皇家练出的法器,寓意守护。 这三件东西,都是碧玦禅杖内的玉玦所化。 据说是灵隽法师将玉玦从禅杖内取了出来,分成了大小不均的四块,化作了四件东西。 至于第四件,书籍没有记载,便也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东西。 再后来,圣禅法师从皇宫离开后,便自绝在了妖龙的坟冢前。 说坟冢前也并不正确,后来有人去过那里却并没有看见灵隽法师的尸体,据说是走进了墓穴之内。 灵隽一生普度苍生黎民,受封圣禅法师,度化神龙修成人形本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没想到最后名声损毁,人也没有留住,临死前竟还惦记着世人,将三件宝器送到了皇帝手里。 只是皇帝担心把东西都留在身边不安全,将千秋卷和如意笔都交给了别人,留了饕餮印在身边。 而这饕餮印供在了护国寺,最后跟着天玑门一起离开,一番兜转,到了傅鸣遥的手中。 / 十几年前,傅鸣遥确实在上万敌军兵临城下之前,就离开了孟平杉,后来孟平杉以一己之力尽歼城下敌军,闻名于天下,受世人赞颂朝廷嘉奖,却没有人知道,那全是这个唤作傅鸣遥的人的功劳。 第94页 饕餮玉印可借妖鬼神怪之力抵挡活人军队,可必须用生命作为代价。 明峤那个时候便知道了他手上有一件叫饕餮玉印的东西,也知道他时日无多被孟平杉接到了城主府修养,却没想到孟平杉竟然有办法从阎王爷手里抢人,一拖就是十几年的寿命,变成了今日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曾多次劝阻孟平杉,可孟平杉冷着脸将他赶了出去,淡了和连云府的来往,因此外头才有了他们两人关系生疏的说法。 两年前明峤发现了大荒山的气息之后,四处查阅典籍想办法,一筹莫展之际,才想到了这位天玑门掌门的关门弟子,趁着孟平杉不在城主府的时候偷偷熘了进去找他。 正是那一次,他知道了大荒山的不寻常气息就是三百年前落下的妖龙残魂的气息,也下定了主意找齐那三件东西,让碧玦禅杖重现世间对付那妖龙。 或许是苍天护佑,傅鸣遥手里的饕餮印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玉,但他还不能把饕餮印交给他,只告诉了他另一样东西的下落。 那三件东西本就是同一块玉玦的碎片所化,互相之间能够有感应,孟平杉当年便用饕餮印感应出了如意笔的下落,才找上了林应,钻了如意笔的空子,让傅鸣遥能够活到今日。 老病者不愿受病痛的折磨,便想死在一场美好的梦中,如意笔其中一个效用便在于此,替病痛着画一场美到不愿意醒来的梦,让他们在梦中安然离去。 孟平杉要靠着如意笔为傅鸣遥续命,明峤自然不能先打如意笔的主意,便通过饕餮印先找到了千秋卷的下落。 大荒山的事情尚没有人知晓,他不好明着去要人家祖传的宝贝,只好想出了一套弯弯绕绕的计策。 先是跟着孟平杉找到了林应,让林应替那书生杨长清和梅家小姐于梦中相识,只要杨长清和梅小姐心意相通爱入心肺,必然会在祖传的画卷上画上梅小姐,只要将落了画的画卷撕毁,就会化回原来的样子。 只是没想到梅园会发生后来的事,逼不得已才想了个下策,用他曾在玄清道观看到的术法练了一只女鬼出来,去抢夺画卷,没想到最后却落进了一个和尚手中。 错失了千秋卷,明峤只得先把主意放在如意笔上,他原也没想杀林应,只是想把如意笔抢到手,没想到后来派出去的弟子反而被杀了。 后来,大荒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龙坑,他便将这件事引到了那支笔和盛家身上,让钟洵带着三家一起去盛家,让盛家把如意笔交出来,没想到最后居然又落到了吾念手上。 于是便如吾念所说那般,明宗主一而再地请他一个无名无姓的和尚上连云府,便是为了他手里的两块碎玉。 / 众人默默听着明峤道完了前后的原委,不知不觉竟已经到了三更天。 钟洵的脸色阴沉沉的,冷冷哼了一声,斥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早些告诉我们兴许就不会有今日大荒山的事情。这几件宝器既然能够知道身处何处,我们众人一起出面不比你设计去抢去夺要好?」 「就是!」东阳老宗主接过话来,脸上怒气未消,道:「都说仙门要齐心合力,大荒山龙坑已现,大家都一筹莫展,你却拖到现在才来说!」 「这件事是明峤不对,可我也是有自己的苦衷。」明峤放下傅鸣遥的手站起身来,又撩起衣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低着头道:「说起来也是我的私心。」 如今天下太平,近些年来连打仗都少了,明家的外支在朝廷数代为将,自然也越来越得不到重视。 明家在仙门百家中有这么高的威望,本来就和朝廷有些关系,可现在这层关系越来越淡了,虽然明家身上仍挑着看守大荒山古结界的重担,可一旦有朝一日失了一层盔甲,必然是要遭受仙门的耻笑。 钟家是十几辈先祖累下了威望,受仙门百家敬仰;盛家虽然近年来人丁稀薄,可实力仍在,又有大量的钱财打铸仙器,一时也不会衰败下去,又要与后起之秀的东阳家结亲,怎么算下来都是明家最孤立无援。 明峤出于为明家盘算的私心,铤而走险算计了这一遭。 「若是我能找到这碧玦禅杖,解了现下的危机,即便他日和朝廷断了联繫,也不至于叫仙门百家看不起,我门下弟子好好修炼,也还能再振起明家的威风,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不在我的掌控之内,如今大荒山一事已然发生,我现在说也不算太晚。」 「唉……」钟洵长长嘆了一声,扶他起身,问道:「如今两块碎玉已经出现,饕餮印在傅公子手中,可还差一件,要去哪里找?」 「这便是最难的地方。」明峤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答道:「当年灵隽和尚只呈了三件东西给皇帝,谁也不知道第四件是什么,饕餮印也不能感知出第四件东西的下落。」 「既然感应不出来,要怎么找?找不到又去哪里寻碧玦禅杖?」 明峤摇了摇头,脸上却并没有茫然的神色,缓声道:「这件事,想必还是得问鸣遥兄。」 躺椅上的傅鸣遥似乎在闭目养神,听见他说话才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飘忽,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很轻,众人见他开口,连忙屏住了唿吸生怕将声音遮盖住。 「皇家密卷上记载的东西,定然不是信口胡诌,既然写明了玉玦分作四块,必定是圣禅法师亲口所言。可送到皇帝手里的东西只有三件,且这三件能够互相感应,却感应不到第四件东西,说明是圣禅法师根本不想让别人知道。」 第95页 明峤点了点头,问道:「这主意当初是鸣遥兄替我出的,想必鸣遥兄有办法找到第四件东西的下落?」 傅鸣遥低声喘了一会儿气,闭上眼睛皱起了眉头,看样子似乎有些难受。 过了一会儿,那双眼睛才重新睁开,接着道:「圣禅法师既然不想让我们知道,必然是找不到的,可若是寻到了那禅杖,将三块玉石都放到禅杖中,想必就能够感应到最后那一块。」 「可那禅杖在圣禅法师死前便不见了踪迹,现在已经过去了三百年,又要去哪里能找到?」东阳老宗主急急开口,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 傅鸣遥也并不着急,仍旧平缓地开着口,道:「圣禅法师连死都要死在那座空荡荡的衣冠冢里,那禅杖是他的随身之物,极有可能也被他带了进去。」 但也只是可能。 钟洵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即便只是可能,为了仙门和苍生,也该去寻一遭。只是,虽然听说过有这么一座坟冢,却从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淮阴郡外三百里,一处叫恩华山的地方。」傅鸣遥停了一下,补充道:「依典籍所记,三百年前那里叫做澜沧山。」 澜沧山? 司淮抬起头看向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忽然觉得脑子炸裂一般地疼了起来,连带着心里也乱糟糟的像在穿着针线一般。 「怎么了?」吾念见他站得有些不稳,连忙扶住了他坐到椅子上。 司淮摆了摆手,闭上眼睛伸手捏住了眉心。 澜沧山的画面模模煳煳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依稀是山明水秀的模样,美得像画卷里的景物一般。 他曾经和灵隽说过一句话—— 若我们只是普通人多好,在这风景秀丽的地方隐居,百年后变成两堆白骨一起埋进坟墓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有关于前面一些事情的解释,修改了好多遍,希望大家有耐心看下去(>.<) 第46章 饕餮玉印 十五 明峤几人接着原先的话头简单商讨了几句接下来的打算,事情尚未有足够的把握之前不好惊动整个仙门,是以几家商定好了先一起去恩华山的坟冢探个究竟。 司淮听着他们要去掘自己的坟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舒坦,即便那座坟冢里只埋了他的衣冠。 好在他们只是大致定下了,并没有往下细说。 冷雨下了大半夜终于小了下来,牛毛一般斜着往下落,四周防风的纱帐也早就湿了大半,湿淋淋地垂着。 明峤站起身来,弯身朝几位宗主拜了一下,神色严肃道:「我请吾念大师前来,除了跟他讨那两块碎玉之外,另有一事相求。城主府的人已经去了连云府,想必我那位表兄也快回来了,诸位可否到外边替我守一守?」 他转头看了一眼躺椅上模样安详的傅鸣遥,显然所求之事和他有关。 吾念心中隐约猜到些什么,见众位宗主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只得念了声佛号,表明自己贊同。 「我留在这里。」司淮脚步未动,俨然不是商量的语气。 众人见吾念没有回绝,便当他是默认,对明峤点头致意了一下,便掀开珠帘,顺着进来的长廊往外走。 直到他们的身影在长廊走消失,明峤才收回了目光,俯下身替傅鸣遥掖好滑落的锦裘。 许是在这亭子里吹了一晚上的风,傅鸣遥的脸色比先前更苍白,连本该红润的嘴唇也没有了血色。 「鸣遥兄答应过我,只要我拿到了千秋卷和如意笔,就会把饕餮印给我,我也答应了他一个要求——」明峤转身看向吾念,面容平静道:「用如意笔替他画一场梦,结束他痛苦不堪的残生。」 吾念脸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他虽然不知道傅鸣遥为什么会被孟城主困在这里,但傅鸣遥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生气,他们这一行人的到来,更像是他等待着的解脱。 「我不能言而无信,也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再这样苟活……」 明峤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继续道:「卷宗记载,若这几件宝物的持有者放下了心中的执念,将其损毁,便能重新化成玉玦的碎玉。那日我本以为可以拿到如意笔,可没想到林应竟然用它为自己解脱,如意笔落到了你手中……」 「阿弥陀佛。」吾念捻着手里的念珠,道:「明宗主的意思,是让贫僧来做这件事?出家人不杀生,贫僧虽不忍看到傅施主受苦,却不能做这种杀人害命的事。」 「你不是在杀人害命,你是在替他解脱。」明峤急忙分辨,「如意笔原本的一大功用便是为受苦痛折磨的老病着解脱,大师此举也是救人于苦难之中。」 「明宗主既然同贫僧说明了原委,这两块碎玉自然是要交给仙门的,明宗主自己做这件事也是一样,和尚我不敢违反佛门戒律。」 「这件事怕是非大师不可。」明峤露出了无奈的神色,苦笑了一下。 「大师仔细想想,千秋卷和如意笔化作碎玉之后都是落到了大师手上,哪里会这么凑巧?圣禅法师的东西自然是佛家圣物,想必因为大师是佛门弟子,所以才会到了落到大师手中。若寻回来的是如意笔我自然知道如何用,可如意笔已经变成了碎玉……」 司淮看着吾念渐渐沉下来的脸色,开声打断他,「左右是不想活了,怎么死不是死,何必非要死在美梦里?」 第96页 「正是因为现实里太过悲惨,才希望在梦境里得到想要的东西。」傅鸣遥轻声笑了笑,露出了一丝苦涩。「这是我和平杉的一段孽缘,若我当年没有回来,便不会活得像今天这般生不如此,更不会为了吊着这口气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司淮回头和吾念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明峤,三人都没有出声,等着傅鸣遥继续往下说。 傅鸣遥却忽然咳嗽了起来,不能动弹的手脚轻轻抽搐了几下,明峤赶紧上前将他略略扶起了一些,渡了些修为到他身上,轻轻拍着他的胸口替他顺气,直到咳嗽声停了下来,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躺椅上的人仿佛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又被拽了回来一般,脸上苍白得透出一种迟暮者垂死的气息。 他张了张嘴,发白的唇瓣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得闭紧了双目,似乎在蓄着力气,过了才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发出微弱飘忽的、断断续续的沙哑话语。 「修习之人会……会一种叫『探梦』的本事……不知大师可会?」他虚弱地笑了一下,吃力地抬起了头,努力寻找着吾念的方向,空洞洞的眼神飘飘忽忽地落到了司淮身上。 也不知是什么在作祟,吾念还没有接话,司淮便抢在他前面出了声,道:「我会。」 傅鸣遥愣了一下,也不知有没有想起来说话的人是谁,只是依旧牵着嘴角,挂上那副惨白苦涩的笑容。 「无妨……」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忍耐着袭上头的眩晕,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说道:「恕在下实在没有力气……说下去……两位可入我梦来……在我梦中探看……看前因后果……若大师看完仍是不愿为我圆一场梦,也无妨……反正也没有剩下多少时日……」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俨然已经没有了再多说一个字的力气。 司淮回头看了一眼吾念,只当没看见他眼底犹豫的神色,扬手在傅鸣遥眼前拂了一下,便让他睡过去,只是眉头紧紧地蹙着,似乎睡得并不安宁。 明峤是见多识广的仙门宗主,司淮也不顾忌他,手腕翻转了两下就将骨笛从袖子里转到了手尖上,抬脚勾过一张椅子在傅鸣遥边上坐下。 「祁舟!」吾念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伸手抓住了他要举笛的手腕。 吾念从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字,司淮怔了怔神,反握住吾念的手拉着他在对面坐下,轻嘆了一声,道:「大师入梦看过再决定也不迟。」 司淮的目光太过真切,藏着一些旁人都看不懂的情绪,吾念也从没有看过他这般认真的模样,转头又看了看沉睡的傅鸣遥,才终于点下了头。 「明宗主,不可让旁人打扰我们。」司淮抬头看向明峤,见他点头应下,才拉起吾念的手覆到了傅鸣遥的手背上,转而将骨笛递到了唇边,低低吹了起来。 雨势渐渐地又大了起来,断线的珍珠似的不断落在八角亭的檐瓦上,又顺着檐角落到地面,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将那一段低沉的低声盖在了夜幕底下。 / 傅鸣遥的这一场梦,从他离开天玑门开始梦起。 他是天玑门这一辈里最负治世才华的弟子,天玑门掌门送他离开之前,将饕餮印交到了他手上,叮嘱他如若遇上大劫,可用饕餮印护皇家宗室的安宁。 天玑门虽培养贤才让他们入世为官,却并没有举荐他们做官的途道,傅鸣遥虽然带着饕餮印下山,也只能自己寻找出路。 于是,他去了当时仍是边陲小城的信陵,做了信陵城主的谋士。 原先的信陵城主是一个窝囊胆小、只知道贪图享乐的懦弱之辈,傅鸣遥本替他坐好的退敌的谋算,想助他立下大功,好得到举荐入朝做官,没想到那个窝囊城主居然在敌军袭来的时候拖家带口弃城而逃,在出逃当夜被孟平杉一刀斩杀。 他和孟平杉第一次见面,便是城主倒下的时候,他站在城主的身后,对上孟平杉的视线。 当时的孟平杉只看了他一眼,便拖着带血的刀转身离去,傅鸣遥喊住了他,道:「你可愿做信陵城主,夙守边陲?」 孟平杉站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他,眼里映着四周的火光,点了头。 傅鸣遥看着他笑了笑,缓步走上前,抬手摸去他脸上溅到的血迹,一字一句道:「那我便是你的谋士。」 后来,孟平杉依着傅鸣遥的话召集起了走散的士兵们,又四处招兵买马,躲在信陵城周围的村子里,若是遇到了追杀的敌方将士便设计将他们擒住,将他们招降为自己的士兵。 敌军占领了信陵城之后便大肆抢夺,见一直没有朝廷的兵马支援,便放松了警惕,傅鸣遥派了几个人佯装成百姓混进了信陵城里,趁着夜里守卫松懈的时候打开了城门,一举攻下了信陵城。 孟平杉在城中百姓和军中将士的拥护下坐上了信陵城主的位置,但是因为他私自斩杀朝廷守将,所以一直得不到朝廷的认可,任命诏书迟迟没有下来。 傅鸣遥的意思是让他好好等着,等朝廷看到了他如何受百姓爱戴,自然不会拖着不下诏书,可孟平杉年轻气盛沉不下气等着,便自己做主派了人出去,想逼着朝廷把任命诏书降下来。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傅鸣遥头一次对他大发雷霆,孟平杉却不发一言,只是拉着他喝酒,半醉半醒的时候,跟他讲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第97页 他说:「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重视过我,你是第一个开口询问我的想法,并且替我谋划一切的人。」 他说:「我不想一直依赖你,我想自己努力一次,我也想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他说:「鸣遥,我喜欢你。」 鸣遥,我喜欢你。 傅鸣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子炸开了一般,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替他出谋划策,所以孟平杉才对他这么好,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孟平杉会喜欢他。 京城富庶之地有些王公贵胄喜好男风,会豢养些男宠在家里,可他不是需要人豢养的男宠,他有着远大的抱负,他想要出将入相成为王佐之才。 他对孟平杉好是为了将他培养为独当一面的边陲守将,也是因为曾经一同出生入死。 可……唯独没有那种心思。 酒醉后的孟平杉抱着傅鸣遥开始胡言乱语,傅鸣遥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酒醒以后的他,只得趁孟平杉醉倒之后连夜出了信陵城,没有留下半点音信。 傅鸣遥本以为离开之后就能够将这件事忘掉,带着饕餮印去另寻出路,只是他没想到从那以后他每晚的梦都是孟平杉。 是孟平杉喝得醉醺醺地抱着他说喜欢他的模样,是孟平杉追出信陵城求他回去的模样。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放不下孟平杉,但也只能逼着自己不回头去找他。 直到后来传出了敌军再次围攻信陵城、朝廷迟迟不派援兵的消息,他才掉转了马头,朝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在傅鸣遥的梦境里,那一日的信陵城外落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上万大军兵临城下,而城墙之上,只站着孟平杉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傅鸣遥和孟平杉的故事本来是我另一个要写的脑洞,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好写的,就插到这里面变成一个小故事~~ 第47章 饕餮玉印 十六 那场仗也不知道已经打了多久,战火瀰漫了整个信陵城,四处都是硝烟和狼藉,灼化了落下的雪。 孟平杉孤身一人站在城墙上,一身铠甲,漠视着下方的敌军。 炮火已经停了下来,后方的敌军推着攻城车碾过了地上的尸体,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 吶喊声和撞击声中,城门后方的木椽应声而断,眼见着敌军就要破门入城,四周忽然颳起了狂风。 那阵风比任何一个严冬的寒风都要冷,从头顶灌到了脚底,伴着一声声悽厉的鬼怪哭嚎声,像从黄泉之下吹起的一般,阴森得令人毛骨悚然。 天色一下子变得比最深的夜还要暗,厉鬼的爪子破开黄土伸出了地面,无数精怪从四方涌来,附到了攻城的敌军身上,吸噬着他们的骨血和魂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尚未等孟平杉反应过来,便已经结束了。 天光復现,鬼怪退散之后,信陵城下只剩下敌军的尸体,和一身白衣、手执饕餮玉印的傅鸣遥。 傅鸣遥带着饕餮玉印下山是想投身朝野,匡扶皇室正统,可没想到自己明明已经离开了,又巴巴地赶回来,借鬼神之力杀敌军于无形,救孟平杉和信陵城于水火危难之中。 他一直在低声叫自己转身离开,可是遥遥对上城门上的视线,却怎么都转不了身。 孟平杉站在城楼上看了他很久,才缓缓转身走下了城楼,亲自打开城门,踩着地上的鲜血和尸体走到傅鸣遥跟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蹭了蹭,低声道:「鸣遥,我想你。」 傅鸣遥嘆了口气,回抱住他,轻轻应了声,「嗯。」 他任孟平杉牵着回到了城主府,一再叮嘱孟平杉不要让人知道他回来了,也不要将借力鬼怪屠杀敌军的消息泄露出去,以免引起百姓的恐慌和仙门的不满。 但是他却没有告诉孟平杉,用饕餮玉印召唤鬼怪之力会遭受反噬,屠杀了上万条人命,他的寿数便也到了头,换得一身病痛和死后的挫骨扬灰,万劫不復。 他本该像上回一样悄悄离开,託付了饕餮印便找个地方安然死去,可是每每见孟平杉拉着他的手对着他笑,又狠不下心来,日復一日地对自己说:再等等,明日再走。 这个「明日」一拖,便拖了两个月,梦境的画面走马灯一般快速地过着,停在了孟平杉受封信陵城主的那天。 彼时傅鸣遥的身体已经快要熬不住了,他怕再在城主府留下去会被孟平杉发现,于是趁着孟平杉出去受封的时候,带着早早就收拾好的行李从后院的高墙翻了出去,只是没想到一落地就被城主府的府兵擒住了,本该在正厅受封的孟平杉出现在了他跟前。 孟平杉阴沉着一张脸盯着他看了很久,一脚踹开了擒着傅鸣遥的府兵,连拖带拽地把他拖回了小院里,紧紧闭上了房门。 「为什么要走?」孟平杉红着一双眼睛问他,下一刻将桌上的茶壶茶盏全都扫到了地上,低吼道:「我以为你回来救我是因为你心里也有我,我事事都依从你,每晚都提心弔胆怕你再静悄悄地从我身边离开,可你为什么还是要走?!」 「因为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我不想你看着我死在面前。」 傅鸣遥的声音很平淡,像兜头的冷水浇熄了孟平杉的怒火,凉得整颗心都在发寒。 「我不信!」孟平杉不可置信一般瞪大了眼睛,勐地抓住了他的肩膀,「怎么会?你明明好好的……」 第98页 「你以为鬼神之力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借的?」傅鸣遥也不挣开他的手,只淡淡地回视着他,笑着反问。 孟平杉是傅鸣遥离开天玑门后第一个以心相待的人,傅鸣遥身上有饕餮印他是知道的,起初孟平杉只以为是夸大,直到那日在城门外亲眼所见才相信了,可他如果知道会用傅鸣遥的命作代价,他宁愿那日就死在信陵城的城楼上。 那日孟平杉几乎是逃命一般地离开了傅鸣遥居住的小院,一路踉踉跄跄地也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一连好几日没有再回去见傅鸣遥,只是派了一支亲卫队将院子围得严严实实。 若是以前的傅鸣遥,他要走这些人自然拦不住,可现在的傅鸣遥已经到了接近油尽灯枯的时候,既然走不掉便干脆闲下来养鱼看花,数着手指头过剩下的日子。 不过过去了十数日,傅鸣遥便卧床不起,整日整日地昏睡,身形渐渐消瘦了下去,好像一个没看住就会被阎王爷勾去了魂魄。 因着这是在梦境里,所以即便梦里的傅鸣遥已经昏睡了过去,也能看到孟平杉在做什么。 傅鸣遥当初和他说起饕餮印的时候,顺带也提到了一件叫如意笔的东西,他这些天一直没有来看傅鸣遥,便是差人去寻找如意笔的下落,又亲自去跑了一趟,才得到了十几年的阳寿,续到了傅鸣遥身上。 孟平杉满心欢喜地等着傅鸣遥醒来,以为这偷来的十数年也够他们厮守,没想到傅鸣遥醒来之后起了疑心,知道是他用如意笔替自己续阳寿,更是大发雷霆,一直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傅鸣遥的性命虽然暂时保住了,可是用饕餮印召唤鬼怪的反噬仍旧落在他身上,他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浑身上下几乎没有没有不疼的地方,连唿出一口气都是痛的。 他本想抱一丝希望回天玑门秉明师尊,寻找解决的办法,可孟平杉担心他只是找了个理由诓骗自己,以为他走了便不会回来,于是将他软禁在了小院里,在院子外头栽了一片梅林,林子里藏下了机关暗器,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也不让里面的人出去。 孟平杉没有再对任何人提起过傅鸣遥,只是每天不管多忙,都会抽出空闲去见傅鸣遥。 傅鸣遥见离开无望,也不再做什么打算,每日不言不语地,打算在院子里度过残生。 约莫过了两年时间,傅鸣遥的身体越来越差,一双腿瘫痪了站不起来,只能整日躺在床上,或是由孟平杉抱着到院子里晒太阳。 傅鸣遥看着那个悉心照顾自己的男人,心中生起了悔恨,恨自己当初把如意笔的事告诉了他,恨自己当年走了又回来,恨自己明明被他当囚犯似的关了起来却又贪恋他的温柔。 于是有一日,趁着孟平杉不在的时候,他便用藏在袖子里的匕首自杀了。 只是他自杀的力道不太够,没能一刀了断自己,硬是吊了一口气,拖到了孟平杉第二次为自己续上阳寿。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傅鸣遥一想到自己是因为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才能活着,便觉得无比后悔无比可怖,千方百计趁着孟平杉不留意的时候自杀,可是孟平杉在四周放了很多人,他一次次地没能死干脆,孟平杉便一次次地杀人为他续命。 不知道到底是第几次从黄泉路上被人拽了回来,傅鸣遥一睁眼,就看到孟平杉坐在他边上,握着他的一只手,笑着说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但是你要知道,你想自杀,只会有更多人为你送命。」 傅鸣遥第一次从心底里觉得害怕,他看不清楚这个口口声声说爱他、却能够心狠手辣沾着满手鲜血的人。 他害怕会有更多的人因为他想解脱而丧命,所以再也没有做过自杀的事情,也再没能力做这样的事情,因为那日醒来之后,他的双手也没有了知觉,只能像个活死人一般在床上喘着气。 如意笔夺来的阳寿不会原原本本续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头一回续阳寿能续一半,往后每一回,都会越续越少。 傅鸣遥身上已经不知道续了多少回寿命,就算是二十年的阳寿放在他身上怕是也只能撑几个月,孟平杉一意孤行得不肯放他去死,只能威胁林应替他寻阳寿,吊着他的性命,一拖便是十几年。 / 「阿弥陀佛。」吾念轻轻念了声佛号,闭上了眼睛。 司淮转头看了他一眼,往前挥出一道灵光,止住了往下变换的梦境。 所谓探梦,便是施法者将熟睡之人心里最深处的东西以梦的形式唤醒,再以意念的方式进入梦境里,像个透明人一般窥探完整个梦境。 傅鸣遥的这场梦,不需要再往后看,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要他一直活着,饕餮印的反噬就会变本加厉地落到他身上,瘫痪了手脚之后,再后来就瞎了眼睛,说不定再过些时候耳朵也听不见了,嘴巴也说不了了,直到加在他身上的阳寿再也续不上去,才能咽下吊了十几年的那口气。 所以明峤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种得到解脱的希望,他告诉明峤这些东西,想让他为自己画一场圆满的美梦,摆脱这些年的痛苦安然死去。 只是明峤没有拿到千秋卷,也没有拿到如意笔,所以傅鸣遥才答应明峤替他证实那番话,好让他把这个能替他完成心愿的人带过来。 梦境里的一切都是虚的,司淮碰不到吾念,只得望着他的侧脸,轻声道:「看也看过了,确实是一段沾满了无辜性命的孽缘。这件事错本不在傅鸣遥,他也没几日可活了,要不要替他安然解脱,全凭你的意思。」 第99页 吾念还在低声念着经文,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司淮。 他的袖子里飞出来一块玉玦碎片,飘飘浮浮地落到半空中,迸发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剎那间将眼前的画面变作了一片苍茫的白色。 「阿弥陀佛……」吾念道:「我佛慈悲,傅公子本无害人之心,却遭受了十几年的罪过,若凭我之力能助他解脱,坏了戒律也无妨。」 「佛门戒律不杀生,可你是在救人,不是在杀人。」司淮盯着他的脸,轻声道。 吾念听到这句话,眼里闪过一点星芒,轻轻笑了一下,转头看向那道碎片发出的光。 他不知道这玉玦碎片该怎么用,也不知道要如何为傅鸣遥编一场完满的梦,只是心里有一道声音在小声地指示着他念诵经文。 吾念的手上结出了一道梵文印记,带着金色的佛光,落到了那块碎玉上方,循着他念经的声音,白光和金光慢慢地在眼前消散,眼前的场景变回了十几年前,孟平杉拉着傅鸣遥醉酒的那个夜晚。 那天的夜色其实很美,朦胧的光晕照在孟平杉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柔和。 傅鸣遥沉着一张脸地坐在另一边,见他拿起酒壶对着壶嘴就要喝,赶紧一把抢了过去抱在怀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还生气呢?」孟平杉使劲地眨了两下眼睛,看清了他怀里抱着的酒壶,站起身来就要去抢。 傅鸣遥怕他抢过去喝个烂醉,索性也站了起来,转过身正要走,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拽到了怀里,手里的酒壶一下子没抱稳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香醇的酒香瀰漫到了空气中。 孟平杉双手环住了傅鸣遥的腰,力气大得不容许他挣开,他把脑袋埋到傅鸣遥的肩侧,轻轻蹭着他的脸颊,低声道:「鸣遥,我喜欢你。」 傅鸣遥被他喷在颈侧的气息弄得有些痒,躲了几下都躲不过去,只好回握住了他环在腰上的手,轻轻嘆了一声。 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傅鸣遥的鼻尖嗅到的全是酒的香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孟平杉身上的气息。 他侧过头轻轻撞了一下孟平杉的脑袋,道:「我也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邻男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8章 饕餮玉印 十七 寒雨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才随着笛音一起停了下来。 司淮缓缓睁开眼睛,转手将笛子塞回了袖子里,转头望向躺椅上的人。 傅鸣遥的脑袋稍稍歪向一侧,姿势和昨夜睡前一样,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脸色依旧苍白,唇角却有了笑意。 「阿弥陀佛……」吾念默念了一声,抽回覆在傅鸣遥手背上的手,合掌念起了超度经文。 身后传来一阵珠帘响动的声音,转头看去,才发现孟平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亭子外,高大的身形此刻显得有些佝偻,脸上冒出了胡茬,仿佛一夜间就爬满了沧桑。 「表兄……」明峤看着他的模样想伸手去扶,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来,掀起衣袍下摆就要往下跪去,被孟平杉一把托住又拉了起来。 孟平杉的视线死死盯着傅鸣遥,这些年他的身形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也很久不曾舒心地笑过,这副温柔的模样看起来像睡熟了做着美梦,美好得让他不忍心开口打破。 「他走得安稳吗?」孟平杉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开口的声音有些发颤。 明峤以为他回来看到傅鸣遥已经死了定然要疯要狂,已经做好了和他动手的准备,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冷静,像是早就已经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表兄你……还好吗?」明峤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担心他莫不是伤心过度魔怔了。 「好……好得很……」孟平杉机械般木然地点了几下头,忽然红着一双眼睛放声笑了起来,低吼道:「你们一起算计我!我能不好吗!?」 「鸣遥兄他……」 「我知道是他的意思!」孟平杉厉声打断他的话,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用尽了全力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笑得无比苍凉、无比悲哀。 「我知道是他的意思,不然我昨晚根本不会去连云府,也不会喝你那席酒。」他会寸步不离地守在这儿,不会让任何人靠近他的鸣遥。 可……这偏偏是傅鸣遥的意思,是他这十几年来在城主府里唯一想要的解脱。 孟平杉有些步子不稳地朝傅鸣遥走过去,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从未觉得这么长,长得仿佛要用尽整个余生才能走到那人的身旁。 往常他走近傅鸣遥的时候,即便他在深眠也会立刻醒过来,睁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望」向他的方向,漠然得没有丝毫情绪。 而今日,他睡着的模样这般温柔、这般宁静,就这么从他身边离开,再也不会醒来。 「鸣遥……」孟平杉轻轻唤了他一声,脸上的笑慢慢变得扭曲,脖子上爬满了暴怒的青筋,浑身颤抖着,忽然变作了一只发怒的勐兽,低吼着掀翻了旁边的桌子,一把推开塌边的司淮和吾念,踉跄了一下跪到了傅鸣遥的躺椅边。 盖在他身上的锦裘掉了一角在地上,沾了些飘进来的雨水。 第100页 傅鸣遥抓过他放在外面的还带着些余温的手,动作轻缓地塞回了锦裘底下,颤抖着不发一言,却像个失了糖果的孩子一般,哭得满面泪痕。 都说大丈夫顶天立地,牙齿打掉了也要和着血吞下去,可谁知道,他们失去了挚爱之人,也会哭得心如死灰。 「鸣遥,你爱过我吗?」孟平杉伸手抚着那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双手忽然抓上了傅鸣遥的肩膀,力气大得仿佛要嵌进他的骨血里。 「我背负了百千条任命双手沾满了鲜血,就为了续你的性命!我怕外人说三道四败坏你的名声、怕仙门的人来找你,就娶了个妻子在人前相敬如宾!我为了你去偷人家刚满月的孩子,想用他们救你的性命!可你呢?你一直就想离开我,一直!」 「刚满月的孩子?李家丢失的那对龙凤双生子?」司淮不理会他近乎失控的理智,一把抓住他的手扯着他转过了身子,厉声责问道。 「是我抢走的。」孟平杉抬起另一只手打掉了司淮的手,笑得有些狰狞,「想不到吧?堂堂信陵城主,一边答应着替他们找回孩子,可另一边,我就是那个抢孩子的恶人!」 「那那只……」 「祁舟!」吾念知道他要问的是那只女鬼,急忙打断了他,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孟平杉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了起来,转而又哭得无比悲凉,「自然是为了续他的命。刚出生不久的龙凤双生子,身上同时带有阴阳之气,连取七日心头血饮用,可延长寿命。」 「呵!」司淮冷笑着白了他一眼,直在心里骂他胡说八道,他活了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延长寿命的法子。 吾念并没有追问他是从哪里听说的,只淡淡问道:「你知道他将自己留在了怎样的梦境里吗?」 一场梦,要美好到愿意让人放弃尘世的一切挂念,才能留在里面再不醒来。 孟平杉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哭又笑的表情渐渐变得漠然,漠然得带了几分他不愿意承认的恐惧。 吾念合着双手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缓缓道:「他梦到十几年前,你同他表明心意的那个夜晚,他没有推开你,也没有离开。后来你听了他的话追回了进京的人,等着任命的诏书下来,敌军再袭的时候朝廷派来了援兵。局势稳定之后,你辞去了官职,同他离开了信陵……」 「你别说了!别说了!」孟平杉捂着脑袋,表情痛苦地打断了他。 那只是一场梦,一场当初错过了便再也改变不了、也再回不去的梦。 「他不是不爱你,他只是想放过自己,也放过你。」吾念看着他痛苦跪地的模样,仍是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司淮静静看着吾念的侧脸,一颗泥土做的心仿佛落进水里化成了泥,捉不住也捞不起。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和尚竟然能将感情的事看透,可是……他们两人的呢?上辈子到他死前,可曾看透? 亭子内一时再没有人开口说话,明峤上前将孟平杉从地上扶起来,却被后者推开了。 孟平杉撑着从地上起来坐到了傅鸣遥的边上,俯下身子轻轻将他拥在了怀里,把脸埋到了他的颈侧,低声抽噎了两下,最后竟如同孩童稚子一般哭得撕心裂肺。 这片梅花林平日里根本没有人会靠近,他只有在这里才能不顾着城主的脸面,情至伤心处,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最后也不知道是哭够了还是想通了,孟平杉有些不稳地站起身子,仍旧将明峤伸过去扶他的手挡开,理好了衣冠站正了身子,才转过去弯下腰身,将傅鸣遥打横抱在了怀里,脚步平稳地朝外走去。 明峤见他不言不语,到口的关切话语又咽了回去,上前替他拨开了珠帘。 「我一直怕弄伤、弄疼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了,没想到他现在变得这么轻。」 孟平杉站定了脚步,对着明峤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吾念和司淮。 「那个法子是我偶然间看到的,我也不知真假,只要能救他性命我都愿意一试。」他停了一下,低头看向怀里像在安睡的人,眉眼里流转着无限温柔,道:「他不让我这么做,这些年,他除了求死,第一次开口对我哀求。那两个孩子在东院好好养着,大师替我还给人家吧。」 说完,也不等吾念答应,孟平杉便抱着怀里的人,头也不回地往院子外走。 后来,听府里的下人们说,城主带着人骑上了一匹快马就出了信陵城,没有交代要去哪里,也没有交代什么时候回来。 或许,是为了圆傅鸣遥不愿意醒来的那个梦吧。 / 司淮和吾念果然在东院里找到了那两个被孟平杉带走的龙凤双生子,两个孩子被奶妈子小心照顾着,非但没有受什么伤,反而养得有几分白胖。 算起来,这两个孩子已经丢失了十几日了,听说李家隔山差五地就到城主府打听情况,想必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苦苦寻找的孩子就藏在城主府里。 两人同几位宗主道了别,抱着两个孩子去了李家村。 李封一家这些天找孩子找得几近绝望,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被他们赶走的和尚把孩子带了回来,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全家老小跪了一地,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第101页 李家为了表示谢意做了一桌子的斋饭,吾念只道还有更要紧的事,谢了又谢,才挎着一篮子素食脱身离开。 走出去很远一段路,回头还能看到李家老小站在院子前朝这边挥着手,吾念回头看了一眼,笑着同司淮道:「这么多天,总算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没什么好高兴的,你替他们找回了孩子,自然是高兴得又跪又拜的,可你忘了当时赶你走的时候,在背后指指点点的骂得有多难听?」 「出家人当心怀宽广,不惦记着人家感恩,也不应该惦记着身后的唾骂。」吾念脸上笑意不减,察觉到司淮有些心不在焉,问道:「有心事?」 司淮轻轻嘆了一声,「也不算心事吧,只是觉着,世上太多人带着两幅面孔过活,他们不累吗?」 吾念有些疑惑得「嗯」了一声,看着他等着下文。 「这李家的人当初求着你帮忙的时候是一个模样,后来说你害人的时候又是一个模样。这孟平杉,在人前是刚正不阿、有勇有谋的信陵城主,在背面,却是背负了不知多少人命的痴情人。」 天下的人皆是如此,就像身上带了一张面具,一会儿换上一张笑脸的,一会儿又换上一张哭脸的。 「这哪里有什么可比的?李家是因为丢了孩子着急,孟城主是为了自己心中放不下的执念。」 「吾念……」司淮看着他浅笑的模样,忽然唤了他一声,十分认真地开口问道:「你说,两个男子之间的爱情,能被世俗包容吗?」 吾念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犹疑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世俗不包容他们,而是这段感情用别人的命做铺垫,他们自己便包容不了自己。」 那你呢? 司淮从他脸上移开了目光,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他明明是在问他如何看待两个男子之前的感情,他回答的却是孟平杉和傅鸣遥的感情。 那日吾念若是真的没有睡着,那便应该知道他的心意,可他问了几次吾念都在装煳涂,那也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 他见到吾念的那一日,便知道这一世不该再和他有过多的瓜葛,只是他一直放不下、也控制不住想要靠近他。 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心里瀰漫开,将五脏六腑都扯得生疼。 吾念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路,见司淮没有跟上来,以为他还在为孟平杉和傅鸣遥的事感怀,停住了脚步,唤道:「快走吧!天又要阴了!」 司淮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色,忽然问道:「大师,你要跟着他们去恩华山吗?」 去挖开灵隽亲手盖起来的,他的坟冢。 吾念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起了这个,下意识点了一下头。 「明宗主说我是佛门弟子,也许我能让几块碎玉起感应,将最后一块碎玉引过来。这是关乎天下苍生的大事,既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自然是要去的。怎么问起这个?」 「没事。」司淮摇了摇头,伸出手掌微合着将掌心朝着上方,笑道:「下雪了。」 他回到这个世上,下的第一场雪。 那年他和灵隽在澜沧山的时候也下雪了,那年的雪下得比往年迟,却是他上一世见到的最后一个银装素裹的冬日。 第49章 前尘.澜沧 一 冬日的早晨连阳光都是倦懒的,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正是睡觉的好时候。 司淮伸出一只手指挑开了床幔,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赶紧把沾了冷气的手缩回被子里,翻了个身裹紧了锦被继续睡觉。 那日在明华寺和灵隽互表了心意之后,第二日灵隽便向太子殿下告了辞,带着司淮又匆匆下了山。 灵隽这个和尚向来稳重端持,见他走得这么着急司淮还以为真出了什么大事,打足了十二分警惕跟着,没想到前脚刚离开淮阴郡,后脚灵隽便带着他一路游山玩水晃到了秣阳城。 照灵隽的说法,是太子殿下还要在明华寺住一段时间,怕司淮守不住这些条条框框待着不自在。 但是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躲闪,耳根红了一大片连到了后脖子处,司淮看在眼里也不点破他的心思。 毕竟佛门清净地,来来去去又都是佛家弟子,他一时也不能面不改色地站到佛祖跟前念经。 不过灵隽也不全是在诓人,澜沧山一带近来有些不大太平,时常有许多小精怪出没,不少仙家修士和在外的僧人都到那附近游猎,捉了不少闹事的小妖,也有几个修为高的妖物。 澜沧山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好去处,不少退隐之士到那里隐居,鲜少出现什么鬼怪出没的传闻,突然多了这么多妖物,想必是有什么更厉害的东西到了那里,过了妖气给山里草木助他们修炼成了妖。 至于到底是个什么厉害妖物,前去捉妖的修士僧人没有一个人见到过,自然也不得而知。 这秣阳城在澜沧山附近最大的城镇,也是一个富庶之地,人口多的地方,总能探听到一些什么消息。 嗯……灵隽一大早就跑出去了,想必是出去打探消息了吧? 司淮模模煳煳地这么想着,浓浓的睡意将他重重裹了起来,连连打了几个哈欠就跌回了梦里去。 还没等他睡熟,蒙头的被子就被人一把扯开,灵隽坐在床头将他翻过了身来,温声道:「快起来了,吃些东西我们就进城去。」 第102页 司淮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他们还没有进城,昨天到的时候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闭了,好在秣阳城外也有供吃住的客栈,这才没有蹲在城门外吹一宿的风。 可是他实在困得起不来床,连睁开眼睛都觉得费力气,听灵隽在旁边念叨了一会儿,才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床面上胡乱摸索了一下,捉住灵隽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上。 「唔……」司淮蹭了蹭脸上那只温实的手掌,用他还没睡醒的软糯嗓音低喃道:「让我再睡一会儿嘛……」 「祁舟……」灵隽顿时觉得好气又好笑,顺势在他脸上轻拍了几下,哄道:「别睡了,昨日你也说再睡一会儿,结果就误了入城的时辰了。」 「呵!」司淮哼哼了两声,甩开灵隽的手转身将脸埋进了软枕里,闷闷道:「昨日为什么起不来灵隽大师心里没点掂量吗?折腾了我大半宿……」 「好了好了好了……」灵隽急忙打断他的话,轻嘆了一声,「不起就不起吧,反正已经到了城外了,晚些时候再进城也可以,你若想睡便再睡会儿。」 听见他这句话,司淮才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伸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睛,打着哈欠将被子拉过了头顶。 没安生一会儿,旁边就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身上的被子被拉开了一侧,吾念和着衣服在他边上躺了下来,一只手搭到了司淮的腰上。 刚爬上来的睡意被腰间搭上来的手一股脑地惊走了,司淮蓦地睁大了眼睛,一把甩开灵隽的手往里侧滚去,不想被子的一侧被灵隽压在了身下,他这一滚就滚到了被子外头。 大冬天的除了被子哪里都是冷的,司淮死死盯着灵隽撑在床头的似笑非笑的脸,伸过手去扯了一下被子,没扯动。 「你你你……你干什么?!」司淮吃牙咧嘴地想把他推下床,自然也没有推动。 这个和尚平日里瞧着温和有礼得很,偏偏到了床上像百千斤的石佛。 「睡觉啊。」灵隽笑得一脸无害,掀开了旁边的被子,在身前拍了拍示意他过来,道:「索性无事,你要睡觉,那我也再躺躺。」 司淮冷得打了个激灵,身子下意识又往后缩了一点,抵上了冷冰冰的石墙,沾了一身的寒意。 他眯细了眼睛盯着灵隽脸上的笑,直觉冷冰冰的墙要比有他在的被窝好。 以前他总觉得灵隽这个和尚太过圣洁,以至于看着谦和实则沐着一层清冷意,害怕他坏了佛门戒律之后心中愧责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是以每回逗弄他都不敢太过逾越。 可是渐渐地他发现灵隽在什么事情都能端着一脸正经,唯独经不住他的逗弄,每回都能反过来将他吃干抹净。 司淮想起昨天夜里趁他睡着之后吃了几口豆腐就被拉着折腾了大半宿,顿时觉得这个人越发危险,应当早些起床为妙。 灵隽见他心里几番挣扎打算起身,笑着一把将他捞进了怀里,两臂圈紧了怀里的人不让他挣扎。 「好了,逗你呢,不想起就再睡会儿吧,你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灵隽揉了揉他满脑袋凌乱的头髮,顺势遮住了他有些发红的眼睛,隔着手掌低头亲了一下。 / 司淮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客栈,已经过了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 秣阳城近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城外的守卫盘查得很严,说不出缘由的人全都被拦在了外头,灵隽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了身份文牒,才带着司淮顺利进了城。 大街上来往的人都往这边投来了视线,司淮四下看了看,那些人又做贼似的将探寻的目光收了回去。 司淮用胳膊肘捅了捅灵隽,凑到他旁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脸上有什么痕迹吗?」 「有什么痕迹?」灵隽不明所以地左右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想到了什么似,脸色又红又白地变换了一下。 司淮砸过去一个「你自己知道」的眼神,四下又环顾了一圈,忽然奇怪地「咦」了一声,拉住了继续往前走的灵隽,往后边指了指。 他们还没有走到秣阳大街的尽头,城门处的守卫便已经开始关城门了,内外拦了一大群人,正在吵嚷着。 「天都还没黑就开始关城门,真是少见啊。」司淮左手托右手在下巴上摸了一下,做出一副思考状。 「嗯。」灵隽接下他的话,道:「确实不寻常,一会儿找个人问问。」 「找什么人问?你没看到这大街上的人看我们的目光都奇奇怪怪的,好像我们会吃人一样。」司淮有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往后瞪了一眼,看得身后的人赶紧收回了目光。 灵隽低声笑了一下,道:「许是这里的人没见过你这般俊朗的公子,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司淮听着他这句夸奖的话很是受用,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对灵隽使了个眼色让他等一会儿,便朝旁边的脂粉摊走去。 脂粉摊前围了几个正在挑胭脂的年轻姑娘,见到一脸笑意走近的司淮,不等他开口便低叫着跑开了,连卖胭脂的妇人也低头钻进了桌子底下,留下个一脸莫名其妙的司淮愣在原地。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灵隽,一时竟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以往他和灵隽在外行走的时候,即便别人没有认出他们的身份,也会因为他生得好看偷偷地多看几眼,没想到他今天主动和姑娘说话,居然能把姑娘给吓跑了。 第103页 难不成秣阳城的姑娘眼光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生得好看的人在他们眼里反而成了海里的夜叉? 司淮撇了撇嘴憋了一股闷气在心里,左右看了一下,走到卖糖人儿的小摊前,扔下了两个铜板挑走一个糖人儿,径直朝街角站着的小姑娘走去。 那小姑娘见他走进皱起了一张小脸,往后退了两步想跑,看见他手里的糖人儿又停住了脚步,咽了两口口水。 「想不想吃?」司淮摇了摇手里的小糖人儿,朝她招了招手。 小姑娘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赶紧摇头,盯着他手里的东西,怯怯地说道:「我阿娘不让我跟长得好看的男子说话。」 「嗯?」司淮对她那一声「好看的男子」十分贊同,又觉得这句话不是很对劲,问道:「为什么不能和长得好看的说话?」 「阿娘说,长得好看的男子是……是妖怪变的!」小姑娘一脸惊恐地往后又退了几步,舔了舔流到嘴边的口水才没有跑开。 「妖怪哪里有长得好看的?哥哥我不是妖怪,我是捉妖怪的神仙!」司淮一本正经地驳回了她的话,把手里的糖人儿递了过去,才把小姑娘哄到了边上,半骗半哄地问起了话。 片刻之后,司淮才回到了灵隽边上,拉着他转进了旁边的巷子里,避开行人探寻的目光。 灵隽看着他一副神秘的样子,顺从地跟着他往前走,直到四周安静了些,才问道:「怎么了?」 「妖怪作祟。」司淮往后看了看,见没什么人,才继续往下说:「那小姑娘说,妖怪变成年轻英俊的男子的模样,专挑城里长得好看的姑娘下手,这些天已经被掠走七八个了。难怪这城里的姑娘都是结成伴的,看见靠近的男子就吓飞了魂儿。」 「那小姑娘看着才七八岁的模样,她哪里会知道这些?」 「小姑娘自然是不懂这些的,可她家里的大人知道啊。」 大人见小孩子不听话的时候,总要拿些东西吓唬他们,七八岁的孩子也不是好哄骗的,一般信口胡诌的话他们也不会相信,能让她害怕成这样的肯定是确有其事。 灵隽见他模样认真,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孩子的话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我们先在这城里找个落脚的地方,再细细打听一下。」 「除非我们把身份抖出来告诉人家我们是来捉妖的,这城里的人才敢凑上来说话。可是灵隽法师亲自来捉妖,要是走漏了风声,那妖怪可能就缩着不出来了。」 「这倒也是……」他们进城的时候不让守卫去通报守城的将官,多少也有这个原因。 他的司淮,这些年长进了不少,考虑事情也周到了很多。 灵隽看着跟前的人,忽然想到了什么,道:「祁舟,你刚刚说,那妖物化作英俊男子的模样抢夺女子?」 「对啊。」司淮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打了个激灵,「怎么了?」 灵隽轻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你这么好的色相……」 「等等!」司淮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把拍开他的手,皱起了眉头低骂道:「想什么呢?他抢的是貌美女子!」 「我知道啊。」灵隽心平气和地接过他的话,笑着对他眨了一下眼睛,「所以……」 作者有话要说:  性感司淮,在线撒娇╭(╯e╰)╮ 灵隽:嘿嘿嘿 第50章 前尘.澜沧 二 「我不穿!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些衣服?!」 偏僻的小巷子里堆满了木板竹筐,围成了一个能够遮挡躲藏的地方,一套淡蓝色的衣裙从里面扔了出来,伴着几声斥骂的声音。 日渐黄昏,街上行人越来越少,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昏暗狭窄的小巷。 灵隽弯腰拾起地上的衣服塞了回去,轻嘆了一声,道:「我们既然不好明目张胆地泄露行踪,自然有乔装打扮,引蛇出洞。」 「你要我打扮成女子,那还不如大张旗鼓上山捉妖去算了,我们两个害怕拿不住那只妖物?」后头的司淮哼哼了两声,又把衣服扔了出来。 「我们两个自然是不用怕他,可澜沧山这么大,去哪里找他的行踪?被他捉去的姑娘不知死活,不能贸然行事。」灵隽慢条斯理地分说着,又把衣服塞了过去。 「引他出来的办法千千万,为什么要我扮成女子?!」司淮越说越觉得气愤,把塞到手里的衣服噼头盖脸砸到了灵隽身上,愤愤道:「我不穿!要穿你自己穿!」 他司淮是个要脸面的龙,在不少地方都有自己的庙宇,为了引一只妖怪出来打扮成女子的模样,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 「那妖物既然掳掠年轻姑娘,城中出现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自然是有可能将他引出来的。我倒想自己去做这些危险的事,只是我一个三大五粗的和尚,穿着罗裙也不像个姑娘,你既有天人之姿又通幻术,换上女子装扮再稍稍变换一下……」 灵隽绞尽脑汁想着讨好的话,将衣服抱在了怀里,探过头往里面望了望,问道:「真不愿意?」 「哼!」 「不愿意就算了吧,看看能不能在城里遇到仙门的人,找个胆大些的女修士扮做普通姑娘,你与我一道暗中保护,试试能不能引出来。」 灵隽有些难为情地嘆了一声,抱着衣服就要转身出去,忽然一声「等等」传了出来,不见司淮伸手,衣服就被一道力气拽了过去。 第104页 木板后头传来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响动声,不过片刻功夫,一袭浅蓝色束身罗裙的司淮便扭捏着挪了出来,阴沉着脸正要开口骂人,看到外头候着的灵隽反倒愣了一下。 灵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僧袍换了下来,着了一身靛青色的服饰,一颗光脑袋用布巾包了几层,又戴上了个遮光的斗笠,半点看不出僧人模样。 司淮曾经想像过灵隽这白净和尚如果长出头髮来,应该也是极其俊朗的,如今虽然只是用布巾包住了头,换上一身俗家的衣服,看着倒是比先前的宽大僧袍更加丰神俊朗。 只是,这身衣服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他曾经穿过的。 「哼!」司淮没有计较灵隽为什么穿他的衣服,一脸愠色地瞪了灵隽一眼,没好气地骂了一声,「你挑得连尺寸都不差,是不是算计好了?」 他虽然长得比灵隽这和尚矮了寸许,但怎么的也是个成年男子的模样,往大街上一站惹眼得很。 「本来就是为你挑的啊……」灵隽看着他微怒的神情急忙赔了个笑脸,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了一番,仍觉得有些不妥,试探着开口道:「你这眉眼不够柔和,使个障眼法变换一下……」 「灵隽!」司淮阴恻恻地开口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灵隽的目光并不躲闪,司淮死死盯着他眼睛里倒影出来的自己的模样,默了好一会儿,才背过身去捏了道诀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急匆匆往巷子外走去。 「去哪儿?」灵隽拾起他扔在地上的衣服,笑着跟上去。 司淮走到巷子口才停下了脚步,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去喝酒!」 / 秣阳城近日盘查得严,往来的外地人少了许多,许多酒肆到了夜晚还有很多空畅的位置,急得掌柜伙计站在大街上拉客人。 司淮扮做一个身形曼妙的年轻姑娘,和灵隽这样一个高大男子走在一起十分惹眼,一路上遇见了好几家的伙计往酒馆里面拉,最后选了一家热闹些的地方落脚。 大晚上在客栈打尖住宿的多是行旅客商或修士僧侣,灵隽和司淮一男一「女」走进客栈,周围打量的目光便聚到了他们身上。 司淮慢腾腾跟在灵隽身后,窝了一口怒气在心头,盯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打骂了上百遍,也没闲工夫搭理四周交头接耳的旁人。 他一个来捉妖的仙人可没有那种闲心,长得俊朗的年轻男子要谨慎盯着以防人家是妖怪变的,长得貌美的姑娘也要小心盯着以防被妖怪变成的男子给掳了去。 灵隽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司淮身上的钱袋给摸了去,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柜檯上,温声道:「要一间房间,再上些酒菜……荤菜素菜都要。」 「诶……」柜檯后的伙计犹疑着看了后边的司淮一眼,伸手拿起银子,又烫手似的放了下去。 「怎么了?」灵隽看着他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回头四下看了一眼,问道:「我看你这大堂都没有坐满客人,难道客房竟住满了?」 「不……不是……只是……」伙计看着桌上亮晃晃的银子,犹豫了一会儿,才怯声问道:「恕小的多嘴问一句,公子和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 「嗯?」灵隽疑惑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司淮,顺口答道:「这是我妹妹……」 「妹妹?」司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贴在了他身后,伸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 灵隽吃痛地闷哼了一声,不自在地对店伙计笑了笑,迅速在心里过好了措辞,解释道:「嗯……未过门的娘子,我以为他羞赧,没想到竟不愿意。」 「是这样……」店伙计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安心收下了桌上的银子,转身从墙上取下一串钥匙,领着他们往二楼的客舍走去,边走边叮嘱道:「二位应该不是秣阳的人,我们这儿最近不太平,有妖怪专门掳掠貌美女子,公子可要看护好小娘子。」 「妖怪?」灵隽装作惊诧的模样,顺着他的话往下又问了几句。 店伙计十分热心肠,将不知道对多少客人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末了将他们送进了客房里,还不忘又叮嘱了一遍让他们小心。 他说的话和先前司淮从小姑娘那里问出来的相左不大,确实是有妖物变成年轻男子的模样将城里年轻的姑娘掳走,所以城里才多了许多修士,城门也是早早地关闭严厉盘查,不敢放来歷不明的人进城来。 那妖物每次都变成不同的样子,根本分辨不出来,挑着落单的长得貌美的姑娘就一阵风卷了去,追都追不及,前天还在这客栈门口被带走了一个,追出去的仙家修士们大半夜才回来,身上沾了山上的污泥枯叶,硬是没有把人救回来。 房门被轻轻敲响,方才那名热心肠的伙计端着酒菜推门进来,一样一样摆上桌,对着灵隽又是一顿叮嘱,瞥见旁边「小娘子」不大对的阴沉脸色,才赶紧收了声关上房门出去。 灵隽听着外边的脚步声下了楼,才开始摆弄桌上的碗筷,轻嘆道:「看来这妖物颇有几分棘手。」 司淮推开窗子看了眼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的天色,敷衍地应了他一声,站在窗边任外头的冷风吹到身上。 「怎么了?还在生气?」灵隽拿过杯子替他倒满,才在桌面上敲了敲,道:「你也听到了,那妖物会变换容貌,掳了女子就跑,这么多仙家修士都追不到,我们也不一定能追上他,还是把他引出来稳妥……」 第105页 「谁是你未过门的娘子?」司淮黑着一张脸转过头来,盯着他的脸问道。 「什么?」灵隽怀疑自己听错了,看着司淮认真严肃的神色,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道:「说兄妹你又不愿意,我要一间房,若说只是友人,底下那些修士岂不是要把我当成变作人形的妖?」 司淮听着他的解释觉得有几分道理,随即又反应过来什么地方不太对,他明明质问的是为什么「娘子」是他而不是灵隽。 灵隽见他神色纠结,也不打算再让他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上前把人拉到了桌子前坐下,把酒杯往他跟前推了推。 「你不是要喝酒吗?一大壶总够了。」 「不够!」司淮干脆地打断他的话,嘴角终于挑起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端起酒杯重重放到了灵隽跟前,「你把这杯酒喝了,我就不计较你让我扮成姑娘的事。」 「祁舟!」灵隽听见他这句话当即皱起了眉头,沉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要跟我说出家人不饮酒,你又不是没喝过。」 那天在明华寺不但抢了他的酒喝,还连带着把他这个人也给摁倒了,佛门戒律破一条赠一条。 「不喝?那这样你总该喝吧?」司淮端起酒杯把酒都喝了进去,却只是含在嘴里,坐得歪斜的身子忽然正了起来,俯过去压到了灵隽身上,捧着他的脸对着嘴唇便贴了下去,要将嘴里的酒渡给他。 灵隽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会儿,嘴里尝到了一丝辛辣味才急忙把身上的人推开,斥道:「司祁舟!」 他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这样叫他,譬如上回到烟花之地破门把他抗走的时候。 司淮含在嘴里的一口酒咽进了肚子里,辣得喉咙有些灼烫,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灵隽虽然犯了佛门戒律同他在一起,可到底还是个和尚,还是守明华寺的戒律清规的,这些天日日说笑打骂,险些都忘了他是什么人了。 见惹怒了灵隽,司淮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小心觑了一眼对面的人的神色,见他不言不语地吃起了菜,才稍稍将提起的心放下了几分,低头喝起了酒。 秣阳城的酒是出名的烈,后劲也足,司淮闷声不响地灌了一壶下去,等灵隽回过神来抢走酒壶的时候,已经见了底,司淮的脸上染了一层不自然的红晕,醉醺醺地趴到桌上打起了瞌睡。 「祁舟……」灵隽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无奈地嘆了一声,想把人扶到床上,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有些单薄的被子,转身到旁边的柜子里去取店伙计说的厚棉被。 柜子的门才刚拉开,被关上的窗户便传来一声「吱呀」声,夜晚的寒风从窗外一股脑灌了进来。 桌子上趴着打瞌睡的司淮已经不见了踪影,重物落地的声音在窗外响起,灵隽快走两步到了窗前,便看到司淮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绷紧的身子松了下来,灵隽在心里暗骂着司淮喝醉了酒不老实,回身取了一件外衣,跟着从窗户翻了下去。 司淮没有跑出去多远,蹲在一户人家的院墙下自言自语着,不知道在呢喃些什么。 灵隽将带来的外衣披在了他身上,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温声哄道:「冬日晚上冷,快跟我回去吧。」 「等会儿,小黑在里头……」司淮抬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靠着的院墙。 「小黑?小黑是谁?」 「嘘!」司淮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压低了声音道:「你听!里边有狗叫声!」 「……」灵隽将提起来的一口气压了回去,继续哄道:「是,小黑让你快些回去睡觉,别打扰它休息。」 「唉呀!」司淮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神色认真道:「小黑让我带他走,你帮我把它偷出来好不好?」 「偷……不好!」灵隽一口拒绝,重新黑下了脸色。 「灵隽……」司淮揉了揉有些晕乎的脑袋,拉住他的手在跟前晃了晃,小声央求道:「你帮我偷出来……不然我不走,我在这儿和它说一晚上的话。」 「你和一只狗有什么话能说一晚上?」灵隽气着气着忽然笑出了声,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我去和主人家说一声,把狗借出来跟你说一晚上话,明天再送回来便是。」 司淮见他应允,「呵呵」地笑了两声放开他的手,催促他翻墙进去。 灵隽抬头望了望两人高的墙,前后看了一下不见这户人家的大门,只好又嘆了一口气,后退了几步借力攀到高墙上。 院墙底下确实有一只狗,见到突然冒出来的脑袋吓得往后趔趄了一下,随即叫得更大声。 「祁舟,不是小黑,是只小黄,你还要……」灵隽往下看去想要再跟司淮确认一遍,一句话没说完就顿住了话音。 底下的街道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司淮的半点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渣作者不擅长写互动,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甜哈哈哈哈哈 走我们偷狗去!!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景兮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1章 前尘.澜沧 三 四周是淡淡的脂粉香味,混着些冬日山林里清寒凛冽的草木香。 第106页 司淮的意识有些昏沉,只觉得有几只手轻柔地在身上摸着,薄纱在脸上拂过弄得有些痒,嬉笑的声音不时在耳边响起,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可两只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来,又将他拽进昏昏沉沉的梦里。 这一场零零碎碎的梦也不知道做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嗓子干得厉害,张了张嘴喊了个干哑的「水」字,当即便有温水润开嘴唇,流进干得冒烟的喉咙里。 只是……嘴唇碰到的似乎不是冰凉的杯壁…… 司淮的眉头皱了起来,辅一睁眼,便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坐在自己跟前,一手扶着他的头,另一只手沾了些水在指尖,正小心润着他干裂的嘴唇。 这么说……方才他就是这样沾着餵他喝水的?! 司淮当即从床上爬了起来退到了墙角,只觉得被人轻薄得有些噁心,低头看了看见身上的衣服还好好穿着才安下心来,警惕地盯着坐在床边的男子……和他身后七八个妙龄姑娘。 男子穿着一身绛紫色衣服,一头长髮散乱地披在肩上,面容俊朗,眉间用硃砂画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眼角和眉梢描着上挑的粉黛,唇角微勾,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邪魅的气息。 秣阳城的人都说那个掳掠貌美姑娘的妖物会化成英俊男子的模样,但是幻化得连气息都不掩盖的妖倒是十分少见,也不知这张脸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身后的几个女子倒是没有妖邪气,想必就是他从秣阳城里抢走的那些姑娘。 司淮细细回忆了一下,他明明是和灵隽一起在客栈里,把灵隽惹生气了之后自己喝起了闷酒,然后就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浑然不知道自己一觉酒醒怎么就到了妖怪窝里。 这妖人神情看起来尚算和善,想必是不知道他是男扮女装。 平定下来后,司淮低咳了两声清了清嗓音,捏着嗓子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公子你是……」 那男子并未答话,仍是看着司淮浅笑,倒是他身后一个姑娘走上前来,纤纤素手搭在了他肩上,轻笑道:「我们公子姓胡,单名一个澜字。」 另一位姑娘搭上了他另一只肩膀,接道:「澜沧山的澜。」 「澜沧山?」司淮隐隐觉得后脖子有点疼,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有些奇怪明明在房间里喝醉了酒,怎么一转眼就到了澜沧山。 他甚至没怎么在大街上抛头露面过,就这么莫名其妙被这只妖怪给盯上了?! 「姑娘——」胡澜止住后边正要开口的女子,脸上的笑意更深几分,道:「姑娘昨夜一个人蹲在秣阳大街上挨冻,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不忍心见姑娘受寒,便自作主张将你带回来了。」 他的声音温润得像山间暖泉里捞起来的玉,和灵隽身上的那股子温和不同,带着缱绻不散的暖意,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邪魅气息。 司淮学着他身后那些姑娘露出几分羞怯的笑意,心里却有些忐忑,笑里藏刀的人往往最难对付,灵隽那和尚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里来。 这几个姑娘明明都是被这只叫胡澜的妖掳过来的,却又对他千依百顺的样子,说不定是被他使了什么魅惑的妖法。 胡澜见司淮不说话,也不恼愠,轻笑着问道:「不知姑娘闺名叫做什么?」 「在下……」司淮下意识要回答,话到嘴边意识到不对劲,生生又转了个弯,胡诌道:「在家里爹娘都唤我作小五,小女子姓司……施,闺名施槐,槐花的槐,家中排行第五。」 「想必姑娘出生的时候槐花定然开得灿烂,不然怎么生得比花儿还娇艷?」胡澜伸手在他脸上划了一下,他身后的几个姑娘便跟着笑了起来。 司淮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动脚,赶紧往后躲了一下避开他,脸上现出一丝愠色。 他从化成人形至今,还没有人用「娇艷」二字形容过他。 胡澜见他不悦,也没有过分强求,兀自站起身空出了床边的位置,让身后的姑娘围到床边去,用一派云淡风轻的语调道:「姑娘若是有亲眷在找你,我可以把你送回山下。」 司淮一时看不透他的心思,正在心里思忖着该怎么答话,围过来的姑娘就抢在他前边开了口。 「送回山下干什么?山下多纷扰,不如留在这儿和我们姐妹几个一起作伴,伺候公子。」 「是啊,施姑娘生得这般好看,定然很讨公子喜欢。」 「施姑娘似乎不是秣阳人氏,不知道是从哪里过来的?皮肤生得这样好,用胭脂最是好上色。」 「是呀!看着小脸儿白的,公子昨夜给我带回了一盒胭脂,正好让你试试!」 司淮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有些脑袋疼,还没来得及阻止,那个说要给他拿胭脂的姑娘就跑了出去。 另外几人也没有闲着,又是拉住他的手问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是捉住他的头髮胡乱编起姑娘家的小辫子,七嘴八舌地没有一刻停息。 寻常姑娘家被妖怪掳到了陌生的地方总该害怕才对,这几人非但没有想要逃走的念头,还劝着别人也一起留下,要说没有被迷了心窍他是不信的。 司淮盯着那道背对着自己的背影,死死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在不知底细的时候冲动地把旁边的人都掀开。 跑出去拿胭脂的姑娘满心欢喜地又跑了回来,手里宝贝似的抱着个小匣子,站定在胡澜跟前晃了晃,笑道:「我不光拿来了胭脂,还把蔻丹也一併拿来了,他手指生得白细,涂上红蔻丹公子定然喜欢!」 第107页 「真乖!」胡澜伸手在她鼻子上颳了一下,伸手从匣子里拿出一只白色的小罐子,径直走向司淮,在姑娘们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那只小罐子不过半个手掌大,里面是一些碾出来的花瓣的汁液,一个小布团浸在里面渗成了大红色,便是那姑娘嘴里所说的蔻丹。 「我来。」胡澜看着他轻轻说了两个字,手往后伸了一下,接过一卷白色纱布,低头执起司淮的手,认真打量了起来。 在没弄清状况之前不好轻举妄动,司淮看着小心为自己上着蔻丹的胡澜,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把手抽出来。 这胡澜变换着模样下山把年轻姑娘抢上来,总不会是每天一群人坐在一起抹胭脂涂蔻丹? 若真是这样,他把姑娘带到这里也不是要做什么不轨的事情,而是做姐妹。 这蔻丹也不知道是用什么花瓣制成的,比几个姑娘身上的脂粉味还要香浓,涂到指甲上扎眼得很,司淮在心里暗暗把不见人影的灵隽骂了一遍,撇过脸不去看自己的手。 他从未见过女子如何涂抹蔻丹,只知道上完颜色之后要用布包着过些日子才能拆开。 但胡澜显然在这方面是十分精通的,司淮心里骂灵隽的话还没完,他就已经包好了最后一只手指,轻笑道:「过些时日拆开,一定很好看。」 「嗯。」司淮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视线越过他落到身后一桌酒菜上。 方才一直顾着噁心胡澜和骂灵隽,倒是没有注意到这群姑娘趁着他们两个涂抹指甲的时候已经备好了一桌酒菜,这会儿见他看过去,齐齐对他笑了一下,转身退了出去。 司淮心里更诧异了,这几个姑娘到底被做了什么,才会有这种奇怪的举动? 「来,你昨晚吐了一夜,想必饿了。」胡澜不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拉起他的手就把人带到了桌边,亲力亲为地开始斟酒夹菜,只是视线一直落在司淮身上半刻也没有离开。 腹中确实有些空空的,但司淮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吐了一夜,更不敢随便吃下这些东西。 「可是不合胃口?没关系,想吃什么让她们去做就好。」胡澜并不逼迫,拉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顾自起身绕到了他身后,伸手拨弄着司淮的头髮。 「姑娘什么时候到的秣阳城?城中近日风声如何?」 司淮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些,只得小心回答道:「昨日到的,一入城就听说有……那个……掳掠年轻姑娘。虽然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这么做,不过公子这般温和,想来不是什么坏人。」 「哦?你真的这么想?」身后的人忽然变换成了戏嚯的语调,俯下身子凑到了司淮耳畔,双手绕到前边握住了他的手腕,轻笑了一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想除掉我?」 「什么?!」司淮心下一惊想要挣开他,胡澜却先他一步把他的双手拉到背后捆了起来,「公子做什么?!」 一股不好的感觉浮上了心头,司淮用力想要挣脱束缚的绳索,却发现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连佛家咒诀都失了作用。 他明明没有吃桌上的任何东西,除了…… 「你给我餵的水有毒?!」 「诶!不是水,是涂在你手指上的蔻丹。」胡澜将他转了个方向朝向自己,笑道:「卸力气……和修为的。」 「你……」 「我给过你走的机会,是你自己乖乖由着我上蔻丹的。」他拉了张椅子到脚边,却没有坐下,伸手抬起司淮的下巴,左右打量起他的脸。 「你……你想做什么?!」司淮被他钳制着躲避不开,只能厉声斥骂。 「我看出来你是个男的,仙门的人还想玩弄这种把戏?」胡澜从怀里掏出来一条白色丝帕,在手指间绕了几下,笑道:「我惯来喜欢姑娘寻欢作乐,倒是没有碰过男子,不过你长得这般好看,想来也不会很难下手才是。」 「胡澜!」司淮坐直了身子往后仰去,拉开和他的距离,见他把自己当成仙门的人,便顺着他的话怒骂道:「你既知我是仙门的人,更不该乱来!否则等我修为恢復,定将你千刀万剐!」 「恢復修为?不会的,等我与你一场欢爱之后,就把你变成和她们一样。」胡澜扣住司淮的肩膀将他一把拉回了跟前,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她们被我提了一道魂魄出来,只会把我当做心中仰望的神明。」 人有三魂七魄,少了一道这个人便会变得有几分痴傻,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又愿意呆在他身边不肯离开。 司淮自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若他也变得和那群姑娘一样,即便过后他的修为恢復了,也会留在这里,替他对付那些找上门的仙家修士。 但此时他被封住了修为,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心里祈祷灵隽快些找过来。 胡澜看着他眼里的慌乱,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将手里叠好的丝帕蒙到了司淮眼睛上,凑到他耳边低声呢喃道:「仙门的人,吃起来滋味应该更好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没有小灵隽的事,哈哈哈哈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维.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2章 前尘.澜沧 四 「你敢碰我,我定让你挫骨扬灰!」 第108页 司淮用力摇着头挣开胡澜的钳制,咒骂着挣扎起身,可身上松软得没有力气,眼睛又被丝帕蒙住了什么都看不见,才站起来就被身后的椅子拌了一下,摇摇晃晃地往后仰倒。 站在身前的胡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旁边,一手托住司淮的后腰将他捞回来,一手穿过他的膝盖,微一用力就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低笑道:「你还是不要胡乱挣扎的好,不然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无耻之徒!放开我!」司淮用力挣动了几下无果,只觉得眼前的漆黑似乎在打着转,只好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 胡澜抱着人出了房间,闲庭信步一般慢慢走着,饶有兴趣低头看了司淮一眼,嘴角玩味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无耻之徒?你一个仙门弟子,不光明正大地上澜沧山捉妖,反而扮做女装引我出去,反倒骂我是个无耻之徒?」 「我……」司淮在心里暗暗又把出馊主意的灵隽骂了一遍。 他现在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扮做姑娘引蛇出洞,没想到这条蛇出来得猝不及防,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进了妖怪窝,现在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心里虽然有些后悔听了灵隽的话,但嘴上仍旧不肯软下来,愤愤道:「有本事你把我放开!我们光明正大地打一场!」 「打一场?我可没有这么多闲余的心力,要打在床上好好打……」胡澜的声音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说话间已经把怀里的人扔了出去。 司淮身下一空,随即落到了一团绵软的锦缎上,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被扔到了床上,暗道了一声不好,挣扎着要爬起来。 胡澜不打算给他抵抗的机会,将司淮面朝下摁在了床上,抬腿用膝盖抵住了他的后腰,轻而易举地压得身下之人不能动弹。 司淮吃痛闷哼了一声,将脸埋在被子里左右蹭着想要把蒙眼布蹭下来,没想到胡澜三两下打的结十分紧,蹭了好一会儿都没透进一丝光亮,耳边倒是响起了「叮叮噹噹」的清脆铃铛声。 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右脚脚腕,司淮心下一惊用力往后蹬了一下,什么也没有碰到,不禁骂道:「你想做什么?放开我!你给我戴的什么东西!放开我听到没有!?」 「我只是蒙住了你的眼睛,没想到你连铃铛声都听不出来了?」 胡澜似乎被骂得心情越来越好,松开抓着他脚腕的手,顺势压到司淮背上,伸手在他脸上轻划了几下,又轻轻拍了拍,笑道:「我第一次和男子寻欢,应当舒舒服服的才是,你这张嘴有点吵,我去给你弄碗失声的汤药来。」 「你……」司淮一句话才开了个头,身旁那道带着脂粉味的气息便不见了,连起身离开的的脚步声都没有,像凭空消失的一般。 来去这般自如,修为想必不会太低,这一点灵隽倒是说对了。 若是以往,司淮很乐意碰到这种修为高的妖怪,既可以大显身手又能够增长自己的修为,可现在他被这样一只妖封住了修为捆到了床上,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妖物想做什么,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灵隽这个王八蛋!还说会护好我!」司淮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咬咬牙使力往里侧滚去,才把自己翻了个面。 胡澜也不知道系了个什么东西在他脚脖子上,这一动就发出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提醒着他马上就要被一只幻化成人的妖行玷污之事。 这种不堪的念头才从他的脑子里浮现,一道脚步声便朝他走了过来,一步一步由远及近。 甜腻的脂粉味被清冽的冬日寒风吹淡,似有松柏的寒霜气扑面而来,司淮侧了侧耳朵听不到来人嬉笑的声音,一时判断不出他想做什么,摇了摇有些晕乎的脑袋让自己保持着清醒,脚下瞪着床配合着身体往后挪。 脚脖子上的铃铛被这一连串费力的动作弄得叮噹作响,司淮咬牙切齿地低骂了一声,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 不等他挣扎出个结果,一双手已经摁到了他的肩膀上,司淮只觉得天地勐地倒旋了一下,又被人脸朝下摁到了床上,半个身子压在他的背上叫他翻不过来。 「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我就把你大卸八块扔到街上餵狗!」司淮骂了许久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不断扭动着身后被捆起来的手,感觉到身上的人将他的手牢牢捉住似乎在解着绳子,才停止了乱动。 他一时摸不透这人什么心思,这种不要脸面的人总不会是被他骂了几句就把绳子解开,难不成是要解开再换个姿势绑起来? 司淮强自冷静了一会儿,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不一会儿手上的束缚果然被解开,他慢慢动了动被勒得有些生疼的手腕,想趁他不注意把蒙眼的布扯下来,才一抬手就被捉住了手腕,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翻成了正面朝上,两只手被对方一只手抓着压到了头顶上,力道大得挣脱不开。 一只带着温热的手轻轻擦过他的唇瓣,将脸上散碎的头髮拨到了两侧,司淮羞愤到了极点正要破口大骂,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紧紧地用上齿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身上那人靠得离他很近,近到连唿出的气息都喷在了他的脸上,落在额头上的两片薄唇有些微凉,仿佛沾了满身的冷冽寒意还没有离开。 周身的脂粉味霎时间都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缕极淡的透着些冬日霜寒意的檀香味。 第109页 灵隽的手指从司淮的嘴唇移到了鼻尖,最后落在蒙眼的白色丝帕上,隔着丝帕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才将额头抵在了司淮的额头上,唇瓣贴上司淮的嘴唇,一下一下轻轻揉蹭着,慢慢撬开了他的牙关。 司淮鲜少见到灵隽这般主动,一动不动地任他动作,才尝到了一点滋味,灵隽又放开了他,用低哑的声音开口道:「你吓到我了。」 「嗯?」司淮一时没想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灵隽见他疑惑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也不打算多做解释,只是放开了他的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带了起来。 司淮怦怦乱跳的心很快平静了下来,想起了自己正在妖怪窝里,身体还没有坐稳,就听到胡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你是谁!?」 「来把你大卸八块扔到街上餵狗的。」灵隽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司淮方才骂他的话。 司淮急忙扯下眼睛上蒙着的绸布,便看见前一刻还在自己边上说话的灵隽已经和胡澜交起了手。 灵隽没有把碧玦禅杖带出来,身上只有手里拿的和脖子上挂着的两串佛珠,左躲右挡之间竟然轻易就化解去了胡澜的攻势。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传来的厮杀的声音,胡澜脸色变了一下,察觉出形势不对转身要逃,灵隽却先他一步落了一道禁制到门上,将他挡了回来。 「佛门的人倒是比仙门要厉害一些。」胡澜笑着往后退了几步,眼睛忽然变成了红色,明明四周没有风,一身绛紫色的衣袍却徐徐摆动了起来。 他背到身后的手幻化出了一把长剑,剑身薄而锋利,噼出一道红色的剑芒,灵隽一个旋身避开,胡澜便执着利剑袭向了他身后。 司淮的瞳孔勐地收缩了一下,下意识的一句「小心」还卡在喉咙没有喊出来,灵隽就已经轻巧躲过,手上多了一个金色佛铃,轻轻摇一下便发出慑人心魂的清脆佛音。 不知是不是错觉,司淮总觉得这个平素里慈悲为怀的灵隽大师,此刻脸上的神情冷得似乎想要大开杀戒。 灵隽没有察觉到司淮在看他,眼神中透着严肃和凛冽,一手摇着佛铃,一手在虚空中画着符印,金色梵咒在虚空中成型,抬手打出去变成了一道佛光,压到了胡澜的头顶上,后者抵挡不住,膝盖一曲直直跪了下去。 佛珠从灵隽的手上脱出,泛起了一圈淡紫色的华光,在胡澜头顶盘旋了起来,将挣扎着爬起来的人又压了下去,形成了一道光罩将他笼在了里面。 金色紫色的光芒交错着在胡澜身上闪现,他还想要再反抗,身上却忽然卸了力气,手里的长剑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只见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了起来,一双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坐在床边的司淮。 灵隽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身形挡住了他的视线,迅速将紫檀叶佛珠收回,在手里结出一个带着佛光的金色「卍」字,反手打到了胡澜身上。 一声悽厉的惨叫声传出,司淮稍稍歪了一下身子越过灵隽去看地上的人,发现他已经化回了原形——一只红狐狸。 胡澜的修为虽然不低,但是不会是灵隽的对手,他被打回原形是意料之内的事,只是司淮没有想到,他会输得这么快。 灵隽不杀生,方才说要把他大卸八块不过是复述了司淮的狠话,下了一道禁制把变回原形的小狐狸困了起来,他便朝着司淮走了过来,脸上的神色柔和了许多。 司淮心里头浮现出了一个有些荒唐的想法,灵隽难道是因为他,才出手这么干脆的? 「我把仙门的人带来了,他们把外面的小妖收拾了就会找到这里来,这只狐狸让他们处置便好。」灵隽站定在司淮跟前,执起他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下,接着道:「回头我替你洗去指上的蔻丹便可以恢復修为,只是……这种招数你也会中?」 司淮没有理会他的话,将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以往捉妖捉鬼你都是让我上的,怎么这次出手这般利索?」 「身上可还有力气?」灵隽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伸手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 蔻丹里掺着的药正在起作用,司淮方才一番费力挣扎,这会儿身上松软得半分力气都没有了,还没站直身子,双腿一软便栽到了灵隽怀里。 「罢了。」灵隽嘆了一声,弯腰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司淮头一回被他这样抱着,胸腔里的一颗心不由得跳得快了许多,想起他方才说带来了仙门的人,又怕这样出去让人看到,犹豫了一会儿,拉了拉他的衣襟,轻声道:「我们先去别处吧。」 「嗯。」灵隽这么应着,已经抱着他出了房门,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他压低了声音回答司淮方才的问题,「以前是为了歷练你,现在是为了保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总觉得没有写好,香菇t_t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ewin 1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3章 前尘.澜沧 五 胡澜的狐狸窝就建在了澜沧山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内,只是这只狡猾的狐狸在外头施了幻术把洞口藏起来了,所以上山捉妖的修士们一直没有发现。 灵隽也不知道带了多少仙门的人上来,外头一阵嘈杂,不时传出小妖们惨叫的声音。 第110页 洞穴越往深处走越黑,身后乱七八糟的声音听得也越来越不真切,司淮双手环着灵隽的脖子,索性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静静养神。 灵隽的步子走得很稳,司淮舒适得差点儿睡过去的时候,一道迎面吹来的冷风瞬间从四肢侵透进了肺腑,冻得他打了个喷嚏清醒了过来,颇有几分哀怨地瞪了灵隽一眼,这才发现四周已经变得通明。 狡猾的兔子尚且给自己留三个洞窟,胡澜这只狐狸既然知道用换出掩藏洞口,自然也会给自己留下几个逃命的出口,他大概没想到自己运气会那么背遇上了灵隽,连房门都没有出就被打回了原形。 他们方才在黑黢黢的山洞里走了很长时间,想来已经从山前通到了山后,面前是一片小山林,生满了参天的树木,叶子已经透了黄依旧稳稳地黏在树梢上,混在林间的青松翠柏显得尤为醒眼。 左边一侧是深崖,冷冽的寒风从崖底吹上来,带着一丝湿润的凉意,对面的几座山小山相互依偎着,山涧从山顶流淌到山下,在阳光底下发出熠熠银光,像银丝带似的点缀着单调的峰峦,秀山丽水,宛然成了一副山水画卷。 灵隽抱着司淮在山崖前站了一会儿,才转了方向朝另一边走去。 洞口这一片树木稀疏,想来是胡澜命人特意辟出来的,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被锯成了一个树桩子做桌子,边上摆放了四个圆木椅子,周围栽了一圈和荒野山林格格不入的冬日梅花。 「诶?你看那儿有个鞦韆!」司淮在灵隽怀里扑腾了一下,拉了拉他的衣领,指向不远处一棵大树上垂下的鞦韆。 胡澜把从秣阳城里带回来的几个姑娘都养在了这里,总不至于让她们天天呆在山洞里,想来山后的这一片就是为她们辟出来的,这鞦韆应该也是为那几个姑娘做的。 灵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目不斜视地朝着木桌走去,淡淡应了一声,「嗯。」 「嗯?」司淮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平淡,当即有些不满地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指着鞦韆道:「我要去盪鞦韆!」 「那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灵隽低头看了司淮一眼,见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淡蓝色衣裙,脸上的神色终于变了变,低声嘆了口气,无奈道:「你身上的药物还在起作用,盪什么鞦韆。」 司淮还想要说话,人已经被他放了下来稳稳噹噹地在圆木椅子上坐着。 「现下没有东西替你洗掉指上的蔻丹,我先渡些修为给你让你恢復点力气。」灵隽低声说着便要去拉司淮的手,才碰到了指尖就皱起了眉头,解开了身上的僧衣外袍披到了司淮身上。 司淮原本没有觉得冷,但是带着灵隽味道的僧袍披在身上的那一刻,还是有一股暖意蔓延至了全身,仿佛连身体里流着的血都比平时热了几分,心头被一股莫名的窃喜填满,连方才灵隽拒绝了他的要求都抛却了。 看着在自己面前坐下来的人,司淮忽然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原本是计划把这只狐妖引出来,可他莫名其妙就被捉到了澜沧山,根本没来得及给灵隽留下线索。 「自然是循着你的气息找过来的。」灵隽言简意赅地回答,见他看着自己,认命地又嘆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才又补充了几句。 「昨天晚上你非要赖在大街上不走,我一回头你就不见,我便一路循着你的气息找到了澜沧山,正好遇上几个仙门修士,便带着他们一起来了。这只狐妖倒是聪明,在洞口设了屏障,若不是你的气息就在这附近,也破不了这道幻术。」 司淮挑了一下眉头,低头在自己身上嗅了嗅,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的气息,想着应该是灵隽用了什么符咒的缘故,也没有太过纠结。 「这只妖怪敢正大光明地在秣阳城掳走年轻女子,你就不怕贸然找过来不是他的对手?」 灵隽摇了摇头,道:「我们之前想错了,仙门的修士捉不住这只狐妖,不是因为他修为有多高,而是因为他的速度极快,又懂得隐藏,没等人追上来就跑没了影。」 他执起司淮的手握在手心里摊开,另一只手覆在了掌心上,一股热流顺着他的掌心穿到了司淮的掌心里,顺着筋脉游走至了全身。 「再说了,你被带走了,就算再危险我也得找过来。」灵隽垂下了眼睛,轻声补充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说得极轻,司淮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低下去的头,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灵隽渡了修为的缘故,司淮总觉得自己身上突然热了起来,尤其是那只被他握着的手。 灵隽没有再说话,司淮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手脚不安分地动了一下,就听见一声细细的铃铛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响了起来。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忽然想起胡澜给他套上的铃铛还戴在脚脖子上,赶紧撩起了裙角把脚腕露了出来。 那是一只银色的镯子,没有什么繁复的花纹,左右各缀了一对铃铛,看着小巧声音却十分清脆,在他白皙的脚脖子上戴着十分扎眼。 胡澜对他说的那些话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司淮只觉得一阵的噁心,弯下腰去就要把镯子除下来,「叮叮噹噹」的声音从他碰上那只镯子的时候就响个没完,司淮脸色一沉正要使蛮力,就听到灵隽的笑声从顶上传了出来。 第111页 「你笑什么?!」司淮瞥了他一眼,顺势抽回他渡完修为的手,要双手并用去脱脚腕上的镯子。 「没什么……」灵隽歪着头看着他的脚脖子,脸上笑意不减,道:「只是觉得挺好看的。」 「好看?你的眼光什么时候变得和那只狐妖一样了?花里胡哨!」 司淮咬紧了最后四个字,狠狠瞪了他一眼,出奇地放弃了方才要把铃铛弄下来的执着,站起身来原地抻了一下身子,才转身朝树下的鞦韆走去,一串细细的铃铛声循着他的脚步声轻轻响盪在小山林里。 绑着鞦韆的绳子十分粗实,司淮坐在上面往下使了使力,确认能承载自己的重量,才放心地抬起了双脚,轻轻盪了起来。 「灵隽!你来推我一会儿!」司淮背对着灵隽喊了一声,伸直了脚拉足距离把自己盪了出去。 灵隽没有回应,也没有靠近的脚步声,司淮本以为他不会跟着自己做这种无趣的事情,没想到盪到第三下回来的时候却忽然被身后的人一把抱住。 他的力道很大,司淮动了几下挣脱不开便只能由着他,感觉到身后的人用下巴蹭着自己的头顶,不由得轻笑了起来。 「不就是一个晚上没见,我又没有怎么样。」 「嗯。」灵隽仍旧淡淡应了一声,伸手握住司淮抓着鞦韆绳来不及收回的有些发凉的手,道:「昨夜你突然不见了,我才知道原来我也会害怕。」 司淮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怔了一会儿,才回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在手背上拍了几下。 他就这么任着灵隽抱着,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直到两个人在寒风中冻得有些发僵,灵隽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放开了手,转身钻回了出来的洞口。 仙门的那些修士没有顺着山洞找到这里来,想必是找到被困在房间里那只狐狸和那几个姑娘,便下山去了。 司淮裹紧了身上披着的僧袍凑到山洞口听了一会儿,确实没听见什么动静,才安下心来,不大老实地往木桩桌子上一坐,开始玩弄起脚腕上的铃铛。 这铃铛除了是胡澜套上去的,确实是挺好看的。 灵隽很快就从山洞里出来,手上多了一条手帕和一小碗水,见他坐在桌子上也没说什么,自顾自把碗放在一边,用手帕沾湿了一角便抓过司淮的手指轻轻擦拭了起来。 那碗水泛着黄色,上边还飘着些黑色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灵隽往里面加了些什么。 司淮本想说把手指伸进水里清洗两下就完事,转头灵隽专注的模样,又鬼使神差地把话咽了回去,低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灵隽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 司淮摇了摇头正要否认,忽然看见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眼前飘落下来,正好落在手背上,沾了一点微凉。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白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轻声道:「下雪了……」 今年都以及到了腊月了才降第一场雪,比往年都晚了许多,但是看着架势应该比往年要大许多,农户们应该不用愁明年的庄稼了。 「嗯。」灵隽看着司淮眼里的笑意,也跟着笑了起来,低头继续擦拭着他手上的红蔻丹。 「那狐妖可真会选地方,挑了这山水秀丽的澜沧山建妖邸。」司淮的视线从天上的雪转到了对面重重叠叠的山峦,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嘆。 虽然已经到了冬日,可澜沧山上的树仍旧是青的,雾岚环绕,山林幽静,置身其中仿佛什么都可以忘却,难怪许多退隐之士选择在澜沧山隐居。 这里与明华山不同,没有山寺晨暮的钟声,没有往来的香客和佛家的弟子,有的只是从林子深处传来的鸟鸣声,和山脚下环着澜沧山流淌的澜河和沧河。 「灵隽。」司淮忽然握住了他正在沾水的手,认真地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 「你说,如果我们只是普通人该多好,就挑这澜沧山隐居,百年之后变成两堆黄土,就对着这秀丽山水修一座坟墓一起躺进去。」 「怎么会忽然想这些?」灵隽只当他是在说笑,低下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你若是想,也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司.盪鞦韆的大姑娘.淮 已上线,欢迎查收~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维.尼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4章 前尘.澜沧 六 这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越下越大,直到天黑了也没有停下来的兆头。 司淮没有在狐狸窝里再住一夜的打算,趁着夜深山静,冒着大雪和灵隽一起撑伞漫步下山。 他手指甲上的红蔻丹被灵隽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又休息了整整一个白日,已经恢復了大半修,此时走在山路上却跟没了骨头似的整个人挂到了灵隽身上,一脚深一脚浅走得歪歪斜斜的。 脚踝上的铃铛被白雪塞住了铃铛口,已经没有了清脆的声响,银镯子圈在脚脖子上总有些异样的感觉,司淮干脆在路边找了个大石头坐下,低头把镯子取下来收进了袖子里。 今晚没有高悬的明月,但是由于下了一场大雪,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着倒也十分亮堂。 司淮一抬头便看见灵隽站在了跟前,一身木兰色的僧衣在雪色的映衬下添了几分清冷,垂下的清澈眼眸却十分温润柔和,嘴角一丝浅淡笑意,手上撑着的伞微微向自己头顶一侧倾斜。 第112页 灵隽见他发着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些没好气地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道:「你再这样走走停停的,天亮了也下不了山。」 「下不了山……」司淮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忽然起了坏主意,沖他眨了一下眼,道:「我这修为还没有恢復好,走了一大段没力气了,要不你背我下山?」 灵隽明知道他在找藉口,可是看着他确实有些发白的脸色,又说不出那句拒绝的话。 司淮临下山前已经换回了一身正常的男子服饰,他往常喜欢穿一袭青袍,偶尔也换换别的颜色的衣裳,倒是鲜少穿着一身白色,和今夜的雪色一般,清雅绝尘。 不知是什么原因,灵隽只觉得司淮眼睑上的那一颗痣红得十分惹眼,像蘸了鲜血画上去的一般。 他伸出手轻轻划过司淮的眉眼,才嘆了一声,把手里的伞塞到司淮手上,背过去矮下身来。 司淮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蹲了下来,身上当即有了气力,连忙站起来往他背上扑,灵隽被他的力道扑得往前趔趄了一下,要不是这个马步蹲得够扎实,他们两个人可能就要一起从山路滚下去。 即便是下山的路,灵隽的步子也走得很稳,起初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司淮不大敢乱动,可是越往下走积雪越浅,下了一整日的雪也渐渐停了,背上的司淮反倒不老实了,晃荡着两条腿唱起了歌。 灵隽后颈处的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几片雪花,转眼化成了一点小水渍,司淮正呵着气想要把水渍弄干,灵隽就已经停下了脚步,温声道:「下来吧。」 「下来做什么?不是还有一小段才到山下么?」大晚上的也不会有人在山上看到他们。 司淮心里这么想着,还是老老实实从他背上跳下来,抬头往前看了一眼,便知道灵隽把他放下来的原因。 道旁立着一座庙,一座供着他司淮的金身的神龙庙。 当年神龙现身降雨之后化成人形的事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比起供奉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佛祖菩萨,不少百姓更愿意给他这个真真实实存在在世上的神仙添香火,是以这些年来各地都陆陆续续修建起了神龙庙。 神龙司水,起初都是农户们求风调雨顺保佑庄稼收成,后来在水上谋生计的人也多来拜神龙庙,再后来拜的人多了也就求什么的都有了,什么求姻缘的、求财运的、求子嗣的…… 司淮也曾经看过挂在树上的祈愿红纸,只是这些愿望太多太杂,他不好贸然抢了别的神仙的活计,是以一直闭眼装作没看到。 灵隽见他看得专注,问道:「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要。」司淮拒绝得很干脆,「秣阳这么大座城不给我建庙,反倒建到这山上来了,八成是要拿我的金身镇住山上的妖物。」 灵隽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你见哪家修庙修在闹市里的?再说了,连你本尊都被狐妖捉了去,拿你的金身能镇住什么?」 「我被狐妖捉走难道不是和你干系比较大?」司淮回头白了他一眼,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子,自顾自循着山路往下走,边走边咕哝道:「庙里供着的金像一个比一个难看,我才不要进去……」 灵隽把他的呢喃自语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里,倒也没说什么,笑着正要跟上去,便看见几个人从神龙庙里快步跑出来拦住了他们。 司淮没想到大晚上的还真有人在这半山上的庙里上香,被突然蹿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见他们都带着随身佩剑,不由得警惕了起来,幸而被灵隽拉住才没有错手伤人。 「这几位是白日随我一起上山捉妖的仙门道友。」灵隽合着手行了个礼,言简意赅地同司淮解释。 「幸会。」司淮假笑了一下,有些不情不愿地拱了一下手。 就算是认识的人,也没有大晚上躲在庙里蹿出来吓人的道理。 那几位修士没看到他脸上的不情愿,一一报上了家门,端出了一副相识恨晚的热情。 其中一人自来熟地攀上了司淮的肩膀,道:「我等同大师一起上山,却又不见他离开,猜想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干脆在这里等上一等。上山前我们让人备好酒席下山回来吃,正好同二位一起。」 「就是就是!」另一人附和道:「我们在这里逗留了许多日都摸不到那狐妖的影子,今日多亏了大师和龙公子相助,怎么的也要与我们畅饮一番才是!」 「龙公子……」司淮看向说话的人,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个给自己改姓氏的人。 他转头看了一眼灵隽的神色,正想要开口推拒,先前说话的人便报出了备下酒席的地方,不巧正是他和灵隽落脚的客栈。 既然同路,也就不好再推拒,灵隽低声念了两遍佛号,才客客气气地应了下来。 / 从山上回到秣阳城已经临近深夜,客栈的门仍旧开着,招唿着三两桌外出游猎回来的修士。 昨日招待灵隽二人的伙计今夜没有当值,倒是省去了解释的时间,否则叫这些仙门的人知道司小神龙昨日扮做了女装,指不定要笑上一个晚上。 酒菜是他们早就吩咐了备下的,才坐下来就陆陆续续上了上来,满满摆上了一桌子。 这几个修士一行八个人,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门派,还有三个散修在里头,聚在一起上了几趟澜沧山捉妖,捉出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举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到后边觉得不过瘾索性换上了大碗,仙门大多不禁酒,喝起来没有顾忌十分畅快。 第113页 司淮是一个好酒的人,但是此时并不大想坐在这里和他们应承,索性低着头快快吃着碗里的饭,打算吃完了就把他们晾在这里告辞上楼去。 那几个修士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似的,忽然将一碗倒满的酒推到了灵隽跟前,客气道:「今日多亏了大师相助,我们敬大师一杯!」 「阿弥陀佛。」灵隽低头看一眼面前的酒,面不改色道:「出家人不饮酒,多谢几位好意。」 「哦对对对……不喝酒的……」其中一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手把灵隽面前的碗挪到了司淮跟前,笑了两声,道:「公子你是有头髮的,你总可以喝吧?」 那几人酒劲似乎已经上了头,见有人站了起来,连忙一个接一个地从座位上站起,举起了碗朝司淮敬过来。 灵隽正要以「司淮在佛门净地修行不沾酒水」为藉口替他推拒,没想到司淮已经先他一步把酒碗端了起来,扯出一点笑意上前碰了一下,仰头喝了起来。 这些人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但是这碗酒不喝肯定下不了这张桌子。 明明是跟着灵隽上山捉妖,字里行间说的却都是灵隽在他们捉妖的时候出手相处,得了点便宜沾沾自喜地四处炫耀,难怪这么群人能够凑到一起。 「在下不胜酒力,就不打扰诸位道友的雅兴了。」司淮装出一副迷煳的模样往灵隽身上靠了过去,道了声辞便摇摇晃晃地让灵隽扶着上了楼。 这份迷煳也不全是装出来的,秣阳的酒烈,昨日司淮喝了一壶就醉倒了,方才那一大碗怎么着也有小半壶,一整碗下肚整个喉咙都像被火烫过了一样,连白日里冻得发白的脸都染了红色。 灵隽扶司淮到床上躺着,转身出去向店里的伙计要了煮茶的炉子,回来便看见司淮撑着靠在了床头,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眼里有些酒醉后的迷濛。 一壶茶煮好,楼下修士们说话的声音便已经听不见了。 灵隽端了一碗热茶给司淮餵了下去,伸手摸了一下他有些发烫的脸,道:「你不想喝不喝就是了,喝急了易醉易伤身,你不喝他们也不会不让我们走。」 「不喝他们想必要说我们明华寺目中无人。」司淮笑了笑,捉住了他的手,笑道:「再说了,喝醉了有你给我煮茶,我觉得挺值得。」 「胡说八道!」灵隽拉下了脸色,轻轻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 司淮佯作吃痛捂住了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伸手在袖子里翻了翻,「咦」了一声,微微变了脸色。 「怎么了?」 「铃铛不见了……」司淮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道:「想来是在山上掉的,我去找一下,很快回来。」 话音落下,不等灵隽出声阻拦,司淮便匆匆忙忙从床上起身跑向房门,顿了一会儿觉得可能会遇上那几个修士,便又折返了方向,从窗户跃了出去。 司淮的速度很快,转眼便到了澜沧山脚下,想到自己山上的时候昏了过去没好好欣赏沿途的景致,便在山脚停了下来,慢慢沿着山路往上走,也好仔细看看有没有掉在路上。 才往上走了一小段路,远远地便看见两个人从上面下来,一边走一边说笑着,隐约可以听到「和尚」两个字。 司淮皱了一下眉头,直觉这两个人是在说他和灵隽,便捏了个诀隐到了旁边的树丛里。 「这东西是从那小神龙身上掉下来的,我们就这么拾走不好吧?」说话的正是不久前在客栈里把酒碗往灵隽跟前端的那人,旁边跟着的似乎是他的同门师弟。 从他和灵隽离席到现在,中间不过是煮了一壶茶的时间,这两人的动作倒是快。 「明华寺得皇帝眷顾,香客又多,要什么没有,他既然能掉说明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我们拾到了就是我们的,还怕他做什么?再说了,这两个人举止这般亲密,定然不想让人知道,哪里会来讨?」 举止亲密?司淮心中顿了一下,浮上一丝不好的念头。 「这话不能乱说?你叫我们之前,当真看到了那和尚背着……」 「那是自然!昨日我就说那人看着像灵隽和尚,师兄你还不信,今日信了吧?两个男的同住一间房,又有这般亲密的举动,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两个男子住一间房说明不了什么,你同我也住一间房。」 「你我哪能一样?你我什么时候有这么亲昵的举动?你是没有看见,那灵隽大师背着小神龙的时候,那小神龙的眼神……啧!你说大家一起上的山,为什么灵隽后来就不见了?这会儿又突然背着个小神龙下山来?」 「这……」 「这什么这?依我说啊,就是他们有见不得人的。坊间有些地方盛行男风,那两个人生成那样的模样,也不出奇,奇的是那灵隽可是个出家人,居然……」 「你信口胡说些什么!?」司淮不想再听下去,现了形出声打断了他们。 一圈淡淡的青色浮上了眼底,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身上的阴戾之气。 那两人大抵没想到司淮会出现在这里,其中一人慌张地想要解释,却被他师弟给拦住了。 「怎么?灵隽大师背着你下山是确有其事,我既然看见了,还不能说了?」 「你这是在平白玷污灵隽的声誉。」司淮眼中划过一抹阴鸷,沉下来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第114页 对方似乎被吓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反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指向了司淮,道:「你既然这么维护他,便说明确有其事了?你这样看着我难道想杀人灭口不成?你要是杀了我,传出去了全天下都知道你们的事!好一个无量功德的灵隽法师,面上说着什么戒律寺规,实则……」 一声尖叫声盖住了他落下的话音,那人定定地看着自己的佩剑落在了司淮手上,不可置信地抬手抹了一下自己淌着血的脖子,带着一脸的不甘倒了下去。 「你……你杀人了!」另一人颤着手指向司淮,跌跌撞撞地往山下逃去,被司淮掷出去的剑砸中了后脖子,当即倒了下去。 司淮眼里的青色更浓了几分,阴沉着脸色从倒下的那人身上摸出了他掉了的铃铛镯子,握在手里捏成了齑粉,随手撒了一路,慢悠悠地晃下山去。 天空又慢慢飘起了雪,司淮一路吹着冷风回到客栈,站定在房间门口,眼里的阴戾之色才消失退尽。 望着白衣上溅到的血迹,他的心里忽而有了前所未有的慌张。 他一直知道自己会控制不住杀欲,但是他在极力克制着自己,若是杀个妖怪厉鬼倒也罢了,可今天他杀了人,一个不久前还同桌喝酒的仙门的人…… 若是被灵隽知道会怎么样?会把他赶走……会不要他…… 「不……不能被他知道……」司淮摇摇头强自镇定下来,抬起微微有些发颤的手,施了个仙诀掩去了身上的血迹,才推门进屋。 灵隽还没有睡,见他进来笑了一下,问道:「找到了?」 「没有……」司淮定了定神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道:「那狐妖的东西,丢了就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也有提到过几次,司淮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欲,所以这里大概算错手杀人吧,杀完之后他自己也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意识过来,第一反应是不想让灵隽知道(应该不会崩人设吧……忐忑……) 下一章回到现实,进入新的一卷,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恢復记忆~ 第55章 余忆念珠 一 冬夜寒凉,司淮的额头上反而渗着细密的汗珠,身上薄薄的里衣被冷汗浸透,湿黏黏地粘在身上。 子时的更声正好在这个时候响起,外头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动静,他在床头静坐了好一会儿,才赤着脚下地,拖着仍有几分疼痛的脚一步一拐地朝面山的窗户走去。 直到带着风雪寒霜气的山风从推开的窗户口灌进来,将他额上身上的薄汗都风干冻干,寒意从四肢蔓延至肺腑,他才觉得自己真的已经从杀人的梦境里醒了过来。 这些事他从来不愿意想起,没想到竟然毫无徵兆地在梦里出现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梦里的自己十分害怕,怕得连他现在醒过来了,都不敢相信那已经是只能在梦境里出现的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那些明明已经是过去了,是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过去。 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太过惨痛,以至于每每想起都会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多害怕,又多决绝。 又或许,是因为他这一世又碰到了那个和尚,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打碎生出的新的奢望。 司淮闭着眼在窗边吹了一会儿冷风,才把这些杂乱的思虑粉碎在寒冷的夜风里。 双手已经冻得冰凉,他往手心里呵了一下热气,才关上了窗户,慢慢踱到桌边点亮了蜡烛,屋子里亮起来的那一瞬,门边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人影闯进了视线里,吓得司淮低喝了一声,待看清了来人,才松了一口气。 他方才一直站在床边没留意身后的动静,也不知道吾念是什么时候来的,一身灰扑扑的僧衣,臂弯上挎着一个黑色食篮,一动不动地倚在门边,要是再拿个大叉,活像一个深更半夜来提魂的鬼差。 「你什么时候来的?」司淮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如料想般已经凉了。 吾念走到桌边也不急着把食盒里的东西往外端,转身到床头取了外衣递给司淮,才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听见你房里有动静才过来的,也不知道你想什么想得入神,敲了几次门都没听见,就擅自推门了。」 「没什么,做噩梦了而已。」司淮没打算把那些困困扰扰的事情说出来,只简单搪塞了一句,转口问道:「大半夜的你怎么还没睡?」 吾念笑着拍了拍带来的食盒,揭开盖子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来。 「东阳公子说你回来之后就没出过房门,今天一天也确实没在饭桌上见到你,想着可能是城主府和李家村这一趟,让你未愈的脚伤又严重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你送过晚饭,就自己去厨房做了一碗面过来。」 「你做的?」司淮看着那碗热腾腾的素面,忽而想起了在梅园的时候,那碗好似打翻了整个醋瓶子的面,不由得觉得牙齿一阵泛酸。 「我也没想到连云府的厨房里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煮一碗素面,想着你若是睡下了,就端去给尘一吃。」 说起尘一那个小和尚,司淮就想起来他曾经比自己多了一个蛋,顿时觉得不能便宜了他,把面端到面前便坐下吃了起来。 司淮从李家村回来之后就没有出去,这会儿确实是饿了,这碗面虽然做得清淡了些,倒是比梅园吃的那碗酸死人的要好许多,将他寥寥的食慾勾了起来,吃下去大半才发觉吾念正盯着自己看。 第115页 参加百家宴的仙门还有几家留在连云府,是以明峤一行从城主府离开后便回来了,吾念从李家村回来之后也去找了那几位宗主,仙门和一个和尚能说些什么,也不难猜测。 司淮把夹起来的一筷子吃进了嘴里,才有些不舍地把筷子放下,抬眼看向吾念,问道:「你们商量了一天要如何去恩华山?」 「嗯。」吾念点了下头算作回答。 不仅是如何去恩华山,连如何找到妖龙墓穴、进到里面会发生什么以及如何应对,都大致商量了一遍。 「既然都商量好了,大师这么晚来找我,是想我跟着一起去?」司淮垂下的双手放在了膝盖上,暗暗使了一下力。 吾念似乎在想着措辞,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淮施主的本事我是见识过的,你又会吹佛家音律,遇着些什么事也好应付一些。我也同几位宗主商量了一下,你若是能一同前去自是最好,你若是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毕竟此行危险未知,你本就……」 「吾念……」司淮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眼里有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又慢慢地松开,才沉声说道:「不要去澜沧山。」 上一回去大荒山的时候,他心里就十分忐忑,结果万人坑塌陷现出了巨型龙坑。 这一回要去澜沧山他心中的忐忑和彷徨比上一回更甚,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吶喊着、阻止着,告诉他若是去了澜沧山,进了那座所谓的衣冠冢,那便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 吾念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澜沧山」是什么地方,下意识追问了一声,「什么?」 司淮强自把心里那股慌乱压了下去,才重复道:「不要跟他们去恩华山,不要去找什么妖龙坟冢。」 「为什么?」吾念见他神色有些奇怪,问道:「淮施主莫非知道些什么?」 「我……」司淮被他这句话问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能知道些什么,他又不是没事去给自己上香的人,只是直觉这一趟千万不能去。 可他也不能把自己的直觉告诉吾念,只得胡乱地诌起了藉口,道:「这妖龙死后多年仍被仙门的人忌惮着,即便只是一座坟冢,也是有危险的,不然那圣禅法师怎么可能把禅杖放在里边?何况就算真的闯过重重危险进去了,也不见得就能找到禅杖。」 「可若是不去,又怎么能知道禅杖不在里面?」吾念认真看着他,反问道。 司淮和这个和尚相处了两辈子,倒是第一次发现他居然这么倔强。 「如果那个地方是这么好去的,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人把禅杖带出来?四大仙门的宗主亲自去了,你一个和尚何必跟着掺和,你想想尘一,你若是遇到了危险……」 「盛公子过两日便启程回凤棉城,我托他把尘一带回去看顾几天。他比尘一大不了多少岁,尘一和他说得上话。」 吾念一句话便把司淮接下来要说的话堵死了,一双眼睛里沉淀着浓郁的黑色,像窗外看不透的夜色,定定地落在了司淮身上。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才慢慢站了起来,将司淮没吃完的面碗收回了食盒里,动作轻缓地把盖子盖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淮施主——」 这个称唿他已经许久没有叫过了,今晚却连着叫了好几声。 司淮的心顿了一下,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你是为了帮我才来的连云府,本就与这件事无关,此事确实会有危险,你不愿意去也是无可厚非。我原本是为了找到当年屠寺杀人的兇手,没想过会掺和进仙门大事里,可此事事关天下苍生,既然遇到了,又能献上一番薄力,自然是要去帮忙的。」 吾念的视线在司淮身上停留了一下,合起双手郑而又重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提起食篮转身出门去。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冷风勐地颳了进来,吾念在门口停住,却没有回头,只轻声笑了一下,道:「你要离开也好,要等我回来继续帮我找屠寺的兇手也好,几位宗主此举是为了苍生世人,我不能勉强你去,你也不能阻止我去。」 / 今日一席晚宴吃得有些久,把去恩华山的一些事宜大致都敲定了一遍,明峤才送别了各位宗主,独留下钟洵走了一段路。 白天的雪下得有点大,积了满庭满院的雪还来不及扫,踩在上面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几天怕是没有好天气了。」钟洵抬头看了看不是十分明亮的月色,把手背在了身后,道:「这是你明家的仙邸,有什么话还要背着别人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件事情想不明白。」明峤学着他的样子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幕,压低了声音,问道:「钟大哥,我背着仙门偷偷做了这些事情,你会不会对我失望?」 明峤的父亲去世得早,整个明家的担子都压在了身上,少年当家,看多了人情世态,也就学会了虚与委蛇,唯独在这个关心过自己的钟宗主面前可以把脆弱的一面打开,在人后卸下一身的伪装之后,像一个脆弱的孩子一样叫他一声大哥。 钟洵转头看了他一眼,过了好一会儿,低低嘆了一声。 「你做这些事说得好听些是为了仙门,说得不好听了就是为了明家,可到底不是一件错事。」钟洵顿了一会儿,露出了些许自责的神色,自嘲似的笑了笑,道:「说起来,这件事我也脱不了干系,当初明家的形势是我替你分析的。」 第116页 钟家在仙门百家中向来有威望,势头强盛;盛家虽然下一代宗主是个女子,可庞大的财力摆在那儿,东阳家又是有实力的后起之秀,两家当初联姻的消息是整个仙门都在传道的大事,若真的成了日后必然不可小视。 只有明家表面有朝廷的权力在撑着,可实际上这一层关系已经十分寡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开。 明家虽然是靠自己的实力走到至今的位置,可谁知道到底有多少小门派是看着朝廷势力依附在明家门下,若是断了这层联繫,传出去难免会遭人说道,明峤会做出这些事挽回声名也并非不能理解。 「罢了,我既然把这件事告诉你们了,也不怕你们责怪我,我今天留下钟大哥说话,是因为另一件事。」 明峤左右看了看,确定连个自家弟子的影子都瞧不见,才放心凑到了钟洵旁边,把声音压得更低,道:「吾念大师同我说,有一只女鬼在信陵城外的村子里作祟,把他们引到了信陵城,那天夜里又把他从秋风院引到了后山陷阱处……」 「女鬼引路?」钟洵沉下了脸色,道:「若真是这样,那女鬼必定是受人控制的,是不是你放去梅园的那只……」 「那只已经在梅园魂飞魄散了,我哪有那种本事把魂飞魄散的鬼魂再聚起来?再说,若真是受我控制的女鬼,我怎么会让她在连云府出现,这不是给我自己漏马脚吗?」 「仙门修士捉鬼除妖,什么人会去练鬼魂?」钟洵瞪了明峤一眼,带着几分警示的意味。 「我也是当初偶然间在玄清道观看到了这种制鬼的禁.书,才想到了这些……你说会不会还有别人也看过?」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钟洵听着这句话皱起了眉头,正认真思索着,旁边的明峤便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换上了一副笑脸迎上了等候在院门口的吾念。 「大师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明峤看着他的脸色顿了一会,转而小心地问道:「可是司公子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去?」 吾念点了一下头,轻声道:「阿弥陀佛。」 「无事,司公子是个有本事的人,若是能一起去自然是最好,不愿意也不好勉强,正好让他在连云府多养养脚上的伤。」 「贫僧替他谢过明宗主,他是一个散修,想必自在惯了,不惯与几位宗主同行。」吾念低头谢了个礼,停了一会儿,才问道:「几位宗主可商定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山上天气多变,若是不下雪,这两日我们便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  吾念和司淮发生分歧了应该可以看出来吧?但是吾念还是在明峤跟前维护了司淮~~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维尼 6瓶、小女不才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6章 余忆念珠 二 信陵城的这一场雪陆陆续续下了三天才停了下来,整个北塞边陲都变成了一片银白,屹立在陡崖峭壁之上的连云府经大雪雕琢了三天,廊角亭台都渡了一层白茫茫的雪色。 逗留在连云府的仙门弟子趁着大雪停下的时候都接连告了辞,只剩下远在淮水下游的凤棉盛家,一直拖到快要日落才准备动身。 盛少宗主要跟随几位宗主一起去恩华山,因而回去的一行只有盛锦承和一同过来的盛家弟子,再捎上一个尘一小和尚。 十一月尚算不得寒冬,但是信陵城外的运河都已经被一层薄冰冻上。 别家带着亲眷的修士都是乘马车走陆路离开,但是盛锦承要沿途採买货物,因而只能坐一段马车到河流未冰冻的地段再改走水路。 盛锦承少年接手外家的商户生意,也不是头一回独自带着弟子家僕出行,虽然把带来的弟子都给他带上了,盛兰初还是十分不放心地送了出来,板着脸叮嘱了一路。 「把你带过来是想着百家宴结束回去的时候同你一道去採买,没想到现下有了别的事情,只能让你自己先回去了。最近可能要不太平了,你停船之后只在附近採买货物就好,千万别走远,一定要把他们都给带上,别挑两个仆侍就下船……」 「我知道了阿姊……我也不是个小孩子了。」 眼见着走到了下山的栈道口,盛锦承才停下脚步,笑着打断了盛兰初的絮絮叨叨。 「淮水一带向来风平浪静,我又把盛家的弟子门生都带上了,不会有什么事的。倒是你,孤身同几位宗主前往恩华山,千万要小心才是!」 「你小子安安分分地回凤棉去,别让我分神担心你,我自然不会有什么事。」盛兰初红着眼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一趟若是顺利也不过就几日的功夫,我很快就能追上你的船。」 「嗯。」盛锦承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到了后边跟着的吾念和尘一身上,微一点头为自己的失礼笑了一下。 盛兰初似乎才想起来旁边还跟着两个和尚,辅一转身就把跟在吾念身后的尘一拉了出来,往盛锦承边上塞了过去,叮嘱道:「明宗主找人来催请,我就不送你下山了,顾着点这小和尚。」 毕竟是在盛家出事的时候站出来帮过忙的人。 盛锦承点了点头,拉了尘一一把让他站稳了身子,才绕过了盛兰初站定在吾念跟前,拱手俯身拜了一下,语气和缓,道:「我阿姊有时候行事易冲动,吾念大师本领高强,也请大师顾着点我阿姊。」 第117页 「阿弥陀佛……」吾念合起双手回了一礼,应道:「贫僧自然尽力护盛少宗主周全,我这小师侄有些顽劣,给公子添麻烦了才是。」 盛锦承犹疑了一会儿还想再说些什么,看了眼天边日渐斜下去的日头,再看看来催请吾念和盛兰初的明家弟子,便也不再多说闲话,道了两声保重,领着一众弟子沿着陡峭的栈道往山下行去。 山腰上布着云岚,吾念和盛兰初站在栈道口望了好一会儿,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背影被山雾掩住,才一同转身入了连云府。 不过才往里走了一小段路,迎面便又碰上了明峤派过来找人的弟子,说是晚宴已经备好,几位宗主都在倚渊阁等着。 往日的连云府没有这么早用晚膳,也不会因为谁没有到就派出几个好几个人去催请,今日这般,是因为吃过这顿晚宴之后,便要出发去恩华山。 大雪初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飘下来,早些出发也能早些把这件大事了却。 两人匆匆赶到的时候,明峤和钟洵都已经坐下了,东阳老宗主不见了人影,倒是东阳彦一看到盛兰初便起身迎了上去。 盛兰初皱起眉头后退了一步,问道:「不是说只四家的家主过去吗?我替家父前往,你在这儿是做什么?拖后腿吗?」 「你替父亲前往,我自然也是替父亲前往!」东阳彦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嘴,随即眼神闪躲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我迟早也是要接掌东阳家的,也不能事事都躲在父亲的庇护下。」 「东阳老宗主上了年纪,身体有些不适,先启程回渝州了。东阳少宗主说得对,他迟早要接掌东阳家,替父亲走这一趟也没什么。」明峤见他们两又拌上了嘴,赶紧招唿着几人坐下来,道:「快些吃完饭我们就出发,御剑速度快,后日清晨便能到恩华山,白日上山总比晚上好些。」 「倒也是。」盛兰初应了一声,没多搭理东阳彦,自顾自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在桌子上齐了齐。 东阳彦回头看了一眼吾念,赶紧换到了紧挨着盛兰初的位置坐下,凑到他边上小声道:「我父亲走之前说遗憾没能把你一起带到渝州去,去完恩华山,你随我一道回渝州吗?」 盛兰初狠狠剜了他一眼,不耐烦骂道:「你哪那么多废话?谁要跟你去渝州,我还要去找我弟弟呢。」 「那我跟你一起去……」 另外几人把他们你一眼我一语的吵闹看在眼里,只是他们在闹别扭,并不多说什么,转而说起了正经事。 钟宗主拿起手边的茶盏以茶代酒敬了一杯,道:「这一趟兇险与否都是未知,随身兵器和一些驱邪御鬼的符篆都要带好,以防万一。」 明峤点了点头,附和道:「说的是。虽然说只是一座衣冠冢,但毕竟是那妖龙的坟冢,又是圣禅法师亲自建下的。若真的只埋了些衣冠那就权作我们白跑一趟,可如果那根禅杖真的在里面,定然会有重重危险在等着我们。」 「大荒山出现龙坑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现在不少地方都人心惶惶的,若是真的能找到禅杖,再将那最后一块玉玦碎片引出来,便有了对付那妖龙的筹码。万一找不到……就只能靠仙门齐心协力,守护苍生世道。」 钟洵的一番话引得几人颇有感慨,端起茶盏又喝了一杯,茶杯才刚放回桌面上,底下便传来了一阵上楼的仓促脚步声。 上来的是一名身穿玄色麒麟纹家服的明家弟子,明峤见到来人招了招手正要让他再煮一壶茶上来,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问道:「不是让你把盛公子护送到能坐船的码头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宗主,弟子就是来回禀这件事的。」那名弟子转头看了吾念一眼,才道:「弟子把盛公子一行送到了山脚下,便看到司公子等在了那儿,他说他跟着盛公子去就行了,把弟子遣了回来。」 「他跟着盛公子走了?」吾念像要确认什么一般重复问了一遍。 「是,我亲眼看着他们上车走远了才回来的。」 吾念瞭然一般地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端起已经见底的茶杯又喝了一口,心中竟有了一丝释然,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 走了也好。 / 淮水在北塞的一段结了冰,盛锦承只得乘马车往南边走了一段,到还能行水运的码头上船。 盛锦承挑着日落西山的时候出发,是掐住了盛家的船只要到深夜才能驶到最近的航行码头,马车一路颠簸了几个时辰到达的时候,货船正好靠了岸。 司淮在马车里歇息了一路,精神抖擞地跳下了车,被带着水汽的夜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望着辽阔得看不见对岸的淮水江面,才转身对跟下来的盛锦承道:「淮水一带向来安全,不过也免不了有些小鬼在水底下,一路小心些。」 他这个现下闹得人提心弔胆的「妖龙」本尊并不会在淮水作说明祟,更不会对盛锦承下手,可水底下藏着溺死的水鬼和小妖是常有的事,不过有这么多盛家弟子跟着,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 盛锦承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连忙问道:「祁舟兄不是要和我一起走吗?」 司淮听着他的话不由得笑了出来,打趣道:「谁说要和你一起走?我只是送你们一趟罢了。」 「那你一路上又是询问我要採买些什么,又是关切家父近况,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上一回在凤棉不尽兴,要再随我去一趟。我们凤棉有一种冬日才开的花,还想带祁舟兄去看呢。」 第118页 盛锦承说到最后声音小了下来,觉得自己似乎在强人所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了笑。 「下次吧。」司淮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做完了再去凤棉寻你看花。」 他转头看了一眼静静站在旁边绞着衣袖的尘一小和尚,忽然十分认真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尘一。」 「嗯?」尘一鲜少见他这副模样,忙应了一声站直了身子听他说话。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司淮板着脸斥了他一句,忽然又轻声笑了起来,道:「好好跟着锦承,等你师叔来找你。」 「嗯!」尘一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难得乖顺地应道:「我会等你和师叔一起来找我的。」 这小和尚倒是比那个大和尚要通透一些,只是不知道再回来还是不是两个人。 司淮笑了笑并不说什么,催促着他们两人赶紧上船,便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头顶是一片苍茫的夜色,或许是下过雪的原因,倒是清澈了一些,露出了七八颗星星,零零散散地布着。 司淮回头看了一眼停靠在码头的大船,并没有在一堆人里面找那两个身影。 这个时辰吾念他们应该早就出发了吧? 他本想跟着盛锦承他们到淮阴附近,再转去澜沧山,可水路怎么的也得走上大半个月,吾念他们是御剑去的,走水路赶不及。 轻轻嘆了一声,司淮抖开了手里的扇子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司小淮果然还是不会放心让吾念一个人~~ 第57章 余忆念珠 三 司淮赶到秣阳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深夜,街道空荡荡的,只有夜风吹过的声音。 秣阳城就靠在澜沧山的边上,司淮抬起头就能看见不远处重重叠叠的峰峦,隐在夜色下像一头卧下的睡兽。 合起的飞花逐月扇被他拿在手里,抵在墙跟上慢慢朝前走着。 仙门那几位宗主的随身佩剑都是上品仙器,他这把临时制出来做兵器的扇子自然是比不得,这会儿想必他们已经上了山,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赶上山。 虽然已经到了空无一人的深夜,司淮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秣阳城已经不如数百年前那般繁华,街道和屋舍都老旧了,当年处处可见的茶楼酒肆如今已经看不见几张飘摇的旗子,幽黑的小巷子里传出了难闻的腐朽的霉味。 司淮静静地走了一路,顺着古旧的秣阳大街走到了城门口,才发现当年严实的城墙已经倒塌了大半,周围堆着许多泥土和沙石,像是要重新修建城墙。 城门紧紧闭着,守门的守卫坐在长椅上打着瞌睡,司淮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捏了个咒诀从脱了红漆的城门穿了过去,循着记忆中的路走到澜沧山脚下,找到了当年他和灵隽下来的那条山路的上山口。 人间的沧海桑田不过须臾尔,三百年过去了,淮阴郡变了,秣阳城变了,这澜沧山也变了。 当年的澜河和沧河绕在澜沧山脚下,从山顶往下看就像两条银色的丝带,流经了澜沧山附近的每一个城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条河汇成了一条,名字也改了,叫做恩华河,连带着这澜沧山也改成了恩华山。 司淮站在山路入口处刻着「恩华山」三个大字的石碑前,细细看完了边上刻着的小字,颇有几分感怀地轻嘆了一声,才踏上了上山的石阶。 这座山有好几个山头,上山的路也有很多条,但是当年只有这一条路修了上山的石阶,不长的一小段路,从山脚修到了半山腰上的神龙庙,再往上便是人为踩出来的小径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周围的城镇虽然已经比不上三百年前繁荣,这上山的石阶反倒比当年修得阔了许多,两旁都搭上了红木扶手,颇显几分气派。 石阶仍旧只修了一段到半山腰的庙宇前,仍旧是道旁的位置,当初供奉着神龙金身的神龙庙却已经换了模样,敞开的大门上悬着一块「山神庙」的牌匾,里面亮着微弱的油灯,走近了可以闻到香火的味道,供着一尊不知道叫做什么名字的神仙。 世人只知道圣禅法师为灰飞烟灭的妖龙建了一座衣冠冢,却没有哪一本民间典籍确切地记载了妖龙坟冢就建在今日的恩华山上,三百年时间草木几次变迁,这几座山头也不再是数百年前的模样,也许早就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一座神龙庙,更不会知道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 司淮在庙前的石阶上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向庙后的一棵参天古木走了过去,划破手指用鲜血在树干上画了一个梵咒,召出了在古木中藏身的山精。 这座山头太大,又隔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他总不能这么一座一座地翻过去找自己的坟冢,这些山精在此地修炼了数百年,哪里有什么东西肯定是比他要清楚的。 大树里冒出来的是一只老山精,佝偻着身子眯着眼睛在司淮边上绕了几圈,才小心斟酌着问道:「恕小精眼拙,不知阁下是哪家的修士?找我这小妖要做什么?」 司淮直接略过了他前边的问题,开门见山地问道:「三百年前圣禅法师在这里修了一座坟冢,你在这座山里想必修行了有些年头,可知道这座坟修在了什么地方?」 「这坟冢三百多年无人问津,今日怎么这么多人来找?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老山精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鬍子,带着些八卦的语气问道。 第119页 「那行人是不是四男一女,其中一个是个光头和尚?」 「阁下知道?我见他们都穿着仙门服饰,趁他们说话的时候偷听了两句,才知道他们是上山找妖龙坟冢的。不过他们走岔了路,这会儿可能陷进了迷障里面。」 仙门以捉鬼除妖为任,鲜少和妖精鬼怪打交道,必然也不会想到捉一只山精出来问路,深山里面多迷障,不过依着他们的本事要出来也不难。 司淮眯了眯眼睛看着老山精,忽而笑了一下,道:「你果然知道在哪里,不如给我带个路,省得我费工夫去找。」 老山精听到他这句话打了个哆嗦,摇着头正要躲回大树里面去,就被司淮当头拍了一扇子,化成了一只发着灵光的小虫,扑腾着翅膀在司淮边上转悠了起来,最后认命一般朝山顶的方向飞去。 幽绿色的光在黑夜里异常显眼,下雪后的山间小路异常湿滑,司淮一边小心提防着脚下的路,一边盯着前面慢腾腾飞着的老山精以防他突然消失。 越往山顶上走,脚下的路也越来越不能称之为路,踩出来的小径已经完全没有了,杂草生到了他的腰际高,更茂盛一些的地方能完全将他这个人淹没,只能靠着手里一柄扇子拨出一条通道,艰难地往上行进着。 小灵虫将他领到了一处生满藤蔓的山壁前才停下来,绕着一处地方不停地打着转,司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在旁边拾了一根长树枝探进了藤蔓里,用力往旁边拨开,露出了一条黑黢黢的通道来。 司淮忽然觉得一颗心跳动得十分剧烈,脸色渐渐地黑沉了下来,吓得小灵虫翻了个跟头差点摔到了地上,扑棱了好一会儿才平衡住了有些笨重的重身,晃晃悠悠地飞进了山洞的通道里。 一个响指在寂静的山顶响了起来,司淮将指尖燃起的一团青蓝色火焰稳稳放在了手里的树枝上,才跟着小灵虫往里面走,每走一步,便觉得心里多了一阵巨浪在翻腾。 这通道没什么雕琢过的痕迹,弯绕的岔路都被填起来了,一路顺畅地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另一个出口,一道森冷的山风迎面吹了过来,面前是一片开阔的小山林,左侧是临着深渊的山崖。 晨曦的微光在群山后亮起,眼前的景象隐隐约约地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合了起来。 小灵虫身上的绿光越发通亮,「噗通」一声落到地面上又变回了那个佝偻的老山精,伸着手颤巍巍往身后指了一个方向,就冒出一阵白烟原地遁走了。 司淮站在山崖边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微微的凉意,抬手抹了一把,才发觉原来是自己哭了。 他想到了灵隽把他的坟冢建在澜沧山是因为他曾经说过希望葬在这里,但是他没有想到灵隽会把坟冢修在他说下这番话的这个地方。 当年那狐妖曾在洞穴入口处设下了屏障,但此处并没有在这里设下任何的屏障和结界,或许是灵隽希望能有人想起过来祭拜一下他,只是灵隽没料到坟头生满杂草、山洞入口被藤蔓掩盖,都再没有人来过。 被砍作桌子的老木桩还栽在原地,抽出的新芽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亭亭的树盖蔽住了老树桩,周围的圆木椅子早就没有了影子。 方才老山精指的方向是一棵比他栖身的古木还要老的参天大树,当年这棵树的树枝上缠了两根粗绳做鞦韆,如今鞦韆早就随年月化作了烟尘,只有树下安安静静立着一堆孤坟,坟头的草生得比他这个人还要高。 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司淮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去,拨开丛生的杂草,露出了坟前古旧的墓碑,入眼便是刺目的他的名字。 / 吾念一行人昨日清晨就到了恩华山,一路跟着明峤的罗盘指示的方向走,没想到最后竟然走进了迷障里,夜里又起了很大的山雾,直到第二日天光破晓才转了出来。 仙门的罗盘能够指示出气息有异的地方,可是在迷障里过了一夜似乎出了些问题,几人只能放弃了罗盘,用其他的方法在偌大的恩华山找了起来,没想到最后居然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被司淮拨开的山洞口。 几人站定在通道口面面相视了好一会儿,才点燃了一张火符,握紧了手中兵器朝里面走去。 时近正午,下了几日大雪后的日头变得十分烈,将山顶积在石头缝里的雪一点一点晒化。 司淮在老树桩上靠着睡了一觉,才终于听到通道内传出脚步声,抬手遮了一下眼前的强光,才睁开眼朝来人看了过去。 他们大概都没有想到已经离开的司淮会突然出现在了那个地方,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想起山间被拨出一条路的草丛,才明白是司淮在他们前面找到了路。 「你怎么会在这儿?」吾念下意识地问了一声,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低下头捻起了手里的佛珠。 他明明说过不来的,明明和盛家公子一起离开了连云府的。 可这会儿看到他出现在这里,心里又忽然有了一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司淮的视线在几人身上逡巡了一圈,微微点了一下头,最后落在了吾念脸上,笑道:「自然是放心不下你……你们。」 停了一会儿,觉得这句话容易听出不妥,又补充道:「我本是一个散修,仙门的事不好掺和,可这件事毕竟事关重大,几位宗主不嫌我本事低微,我自然应该出一番力气才是。」 第120页 「如此便多谢司公子相助。」钟洵点了下头客气了一句,随即问道:「司公子能先我们一步找到这里,定然是有真本事的,若不是循着你留下的路,我们还找不到这里来。」 「正是。」明峤应和着接过了他的话,问道:「司公子在这齣口处等着我们,不知可是找到了墓穴所在?」 「喏——」司淮转过身故作轻松地指了指自己的坟堆,脚步轻快地带着他们朝大树底下走了过去。 吾念快走了几步并肩走到了司淮边上,支吾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谢谢你……」 「谢什么?谢我最后还是来了?」司淮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一分无奈的苦涩,只轻声道:「我只是怕你死了。」 「什么?」吾念没听清他说什么,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司淮却不再答话,快步朝前走了过去。 坟墓旁边的杂草都被他除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座砖砌的小坟包,落叶尘灰堆了厚厚的一层,看着比寻常人家的土坟都要狼狈一些。 墓碑前没有任何的供奉,只突兀地立着三支燃着的香火。 碑上的字在他们过来之前已经被司淮磨净了,斑驳得像经年日久之后近乎消失的痕迹,只有最下方还依稀能够辨认出立碑的年月,和灵隽的佛号。 第58章 余忆念珠 四 明峤弯着身子站在墓碑前仔细辨认着右下角的字,好一会儿才朝旁边的钟洵点了下头,转身对几人说道:「确实是灵隽法师立下的碑,这应该就是妖龙的衣冠冢。」 「嗯。」钟洵沉沉应了一声,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三支细香,打了个火摺子点燃,轻轻将明火扇灭,神色严肃地站在了墓碑前,躬下身子拜了三拜,十分庄重地上了三炷香。 吹在身上的风混了淡淡的香火味,司淮环起手靠在身后的大树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坟前的香火,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根本没有对世人做过什么,可他们一听到妖龙现世就惶惶不已,不管是真是假都希望他能死得透透的,哪里会有人想起要给他上炷香,没想到这个要来挖坟的人居然能给他点炷香火。 「明宗主……」明峤有些不解他的举动,下意识唤了一声,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便又没往下说什么。 钟洵心知他要说什么,回头看了看东阳彦和盛兰初,见他们面上也有疑惑,才展颜笑了一下,语气平缓地说道:「怎么说也是已死之人,我们要挖人家的坟,总不能连香火都不奉一炷。」 他轻轻拍去手上沾的香灰,绕过墓碑走到后边的石坟边上,伸手抓起一点落在上边的陈土,在手上揉捻开。 「传闻只说灵隽法师在衣冠冢前自尽,可也有说他是走进了的墓穴里面才自尽的,到底是哪一种,只有掘开这座坟才能有论断。倘若这地底下真的建了墓穴,那这座石坟里面应该就是进去的通道。」 说罢,钟洵抬手拔出随身的佩剑,通体漆黑的沉渊剑出鞘迸出一道刺目的灵光,似有电光流窜在剑尖上,落到石坟上击出了一道裂缝。 明峤见他一击噼不开这座石坟,目光一沉快步跑到了另一边,一个旋身便将腰间的流光剑抽出,使足了力道朝面前积了土的石坟噼下去。 钟洵扬起的剑配合着他落下第二击,两道凌厉的剑气在寂静的山林里发出碰撞的唿啸声,应和着一声崩裂的巨响,两道裂开的石缝蔓延至了整座坟堆,带着积在上面的尘土一起滚落到地面上。 几人脸上的神色都一点点沉了下去,石块裂开后并没有如钟洵所料想那般出现进入墓穴的通道,而是一座散发着陈旧泥土味的土坟包。 盛兰初皱着眉绕着土坟包转了一圈,自言自语道:「难道我们想错了,这衣冠冢真的就只埋了那只妖孽的衣冠?」 她的声音不大,在场的几人却能够听得清楚,钟洵将沉渊剑收回剑鞘里,沉着脸色没有说话。 「不对……」明峤用剑鞘拨了一下黏腻的陈土,突然出声打断了盛兰初的呢喃自语,道:「如果只是埋一副装着衣冠的棺材,何必在土坟上边又砌上石块?那妖龙早就没有了名声,总不能是指望后人祭拜的时候看着体面。」 钟洵抬眼看了他一下,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将佩剑靠在了坟前的墓碑上,转身进了小山林里,拾了几根结实的粗树枝回来,分到了每个人手上。 不等另外几人开口询问,钟洵便用手里的粗树枝拨着坟堆的土,道:「明宗主说得对,灵隽法师想必不会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没准里面埋着的不并不是什么衣冠,而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钟宗主的意思是……」盛兰初转头看了一眼边上的东阳彦,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所谓的妖龙衣冠冢只是一个幌子,灵隽法师的目的是把他的禅杖埋在这地下?」 「并不是没有可能,三百年来从没有人找到这里来,说明人们畏惧那已死的神龙,甚至不屑于祭拜他,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明峤顺着她的话分析了一通,也放下了手里的佩剑,握着树枝上前忙活起来。 他们没有带挖土的铲具,只靠着几根树枝不知道要挖到什么时候,盛兰初和东阳彦相互望了一眼,也挽起了袖子一同帮忙。 吾念一直站在离墓碑不远的地方念着经文,见他们一起弯腰挖起了坟墓才停下来,拾起钟洵留在他脚边的树枝正要上前,目光忽然瞥到了一旁仍环着胸倚在树干上的司淮。 第121页 司淮的目光一直落在山崖另一侧重重叠叠的峰峦上,见吾念走了过来,才收回飘远的思绪,将手里拿着的木棍子往地上一杵,站直了歪斜的身子,问道:「念完经了?」 「我为许多人家做过法事,在棺椁旁边守过灵,跟随亲眷一起送故人入土,也做过迁坟的法事,独独没有挖过人家的坟墓。纵使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挖坟开棺这种事总是心里难安,还是要念上一遍经文让亡魂安宁才是。」 亡魂?司淮的目光落在吾念脸上,忽而轻声笑了起来。 魂飞魄散、挫骨扬灰,他哪里还有什么亡魂。 要不是留了一缕魂魄在世间,他也不能拼凑起自己的元神,更不会在三百年后跟着别人来挖自己的坟。 吾念细想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实在不知道是哪一句引他发笑,也不打算多追究,只问道:「你不打算帮忙?」 司淮转头看了一眼卖力用树枝刨着土堆的几位宗主和少宗主,果断地摇了一下头,嘴角带了几分戏嚯的笑意,道:「本公子怎么也是个玉树临风的风雅佳公子,这种挖坟刨土的事情,我不做。」 「……」吾念俨然已经习惯了他偶尔的不正经,伸手拿过了司淮当拐杖拄着的树枝,转身朝钟洵那边走了过去。 司淮脸上的笑意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凝固,眼底的黑色浓郁得想化不开的永夜,最后只发出极轻的一声嘆息,又偏过脸把视线落到了远处的群山上。 他不在乎灵隽埋在这座土坟底下的到底只是一副装着衣冠的棺材,还是真的是借着他的名头藏起来的禅杖。 他只是不想亲手挖开自己的坟,更不想破开这道表面上的这道屏障,露出底下藏着的让他内心无比恐惧和慌乱的东西……即便他根本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 饶是仙门的几位宗主亲自动手,只靠着手里的几根粗树木枝,也足足挖了两三个时辰才把面上的土堆给挖开,最后还是依靠催动傀儡符咒,同时用修为催动了十几根树枝和大石一併动作,才加快了速度,赶在天上的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挖到了埋在底下的黑色木棺。 开棺比挖坟要容易许多,司淮睡了一觉醒来听见动静慢悠悠走过去的时候,冠盖已经被他们撬开,露出了棺椁里面的情形。 里面放着的并不是什么禅杖,而是一套整整齐齐的青白色服饰。 那衣服司淮认得,是他少年时候最喜欢穿的一套衣服,只是他的身体很快就长得和灵隽一般高,这套衣服也就穿不下了。 「看来真是我们想错了,确实就只是一座普通的衣冠冢……」明峤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有些疲惫地往身后的树干上一靠,带着歉意道:「劳累几位白跑了这一趟。」 「明宗主不必自责,这本就是碰运气的事,没有谁说禅杖就一定在这里面。」东阳彦开口宽慰了一句,见钟洵和盛兰初都沉默着,便也闭了嘴没有再作声。 司淮并不多理会他们几人,站在他们挖出来的大坑旁边望着底下的棺材,那套衣服摆放得太过平整了,让他不由得想起从前灵隽在禅房里替他整叠衣物的模样。 什么都没有本就是他希望的,可是这会儿自己空荡荡的棺材,他又觉得这里不应该只是一副装着衣服的棺材,否则他不会在吾念说要来这里的时候、在靠近这里的时候,在心里出现那种极度强烈的不安的感觉。 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转身走开,可双腿就像被灌了铅似的半步也挪不开,一个十分荒唐的念头在脑子里浮现,心里有一个仿佛不属于他的声音在告诉他,这地下还有别的东西,是灵隽留给他的东西。 「灵隽……」 司淮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转身从旁边的吾念手里拿过一根树枝,一言不发地跳到了木棺边上,沉着脸色挑开了整齐置放在里面的衣服。 众人对他此举有些不明所以,正要开口询问,就听见机关响动的声音传了出来,坟前的墓碑慢慢挪动着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地面的石砖被底下的铁链拉动,露出来一个一人大小的洞口。 离得最近的盛兰初探着头往黑漆漆的洞里看了一眼,有些不可思议道:「这底下真的有墓穴……」 「又是土堆又是棺材,险些把我们都骗过去了,衣冠埋在这外面,那墓穴里面必定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明峤快步走上前来,伸手拉了司淮一把,问道:「司公子怎么知道棺材里面有机关?」 「碰运气罢了。」司淮敷衍地回答了一句,有些忐忑地偷偷朝吾念瞥了一眼,见他没有在看自己,才松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衣服底下的棺材板会是一道隔板,没想到误打误撞碰到了机关,灵隽费这么大的力气,若要说里面没有别的东西,连他都不相信。 可是……他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司淮的心无比忐忑,却又无比地放松,不管里面到底是什么,也算是有一个定局,让他此生能够心安理得地陪在吾念身边,亦或是被发现自己就是那个死后復生的妖龙。 明峤拾起仍在地上的树枝,折断成一小段捆在一起,从外袍上撕了一大块布裹在上面,燃了张明火符将布团点亮,做成了一个小火把,走在前头正要下去,被钟洵伸手拦了下来。 「我在几人当中最后资歷,年岁也比你们长些,我走前面,有什么不妥你们立马撤出来。」钟洵脸上没有什么神情,伸手拿过明峤手上的火把,不容其他人说些什么,转身便走了下去。 第122页 明峤见状也不多说什么,跟在他后面往下走。 盛兰初探头往下看了一眼,正要跟下去,被东阳彦一把拽到身后抢了先,骂人的话还没有出口,东阳彦便转头朝她笑了一下,道:「你跟在我后头,我好在前面护着你。」 「听到了吗?」司淮状似不经意地转头看了吾念一眼,凑过身去压低了声音道:「你走我前面,我在最后头护着你。」 吾念正要说什么,盛兰初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洞口,他被司淮在后边轻轻推了一下,便又把要说的话忘到了脑后,矮下身子跟了进去。 通道口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前面下来的几人都在前面等着,吾念见司淮慢悠悠晃了下来,才放心跟上前去。 两边的洞壁凹凸不平十分粗糙,脚下却整整齐齐地铺满了地砖,借着火把的光亮可以看见上面画的都是莲花,颜色不一,形状也各异。 司淮望着满地的莲花,在狭窄的石阶上停了一下,心里总有一丝莫名的感觉,可他也说不上是什么,只得暂时放下杂乱的思绪快步往下走。 脚踩上地面的那一刻,一阵轰隆巨响从顶上响起,上面朦胧的光亮突然间被遮蔽住,一块圆形大石从山洞口滚落下来,带着雷霆万钧的架势朝着司淮砸去。 司淮目光一凛,迅速飞身往下掠去,那石块却好似被什么东西推着似的顺着狭小的通道轰隆隆滚了过来,通道内施展不开,司淮只能一边把身后的人往后赶,一边抽出了腰间的飞花逐月扇作阻挡。 手中摺扇飞旋而出击在大石上,崩出一道极强的肃杀之气,顷刻间整个地底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大石停在离司淮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中间被扇子击中的地方打横裂了一道缝隙,似乎断成了上下两截。 「没事吧?」吾念快步走上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司淮有些生硬地应了一声,僵了一会儿转过身,有些无奈地沖他笑了一下,扬了扬手里破裂的摺扇,探头沖他身后的几人道:「出去了你们可得赔我一把兵器。」 吾念左右看了看见他神色确实没有异样,又听见几位宗主朗声答应,才放下心来继续跟了上去。 司淮望着吾念的背影,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回头朝那巨石望了一眼,上面的缝隙还在不断地开裂着。 如果不是错觉的话,他在方才迸出的那道肃杀之气中,似乎感应到了山河剑的气息,转瞬即逝,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忘川秋水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维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余忆念珠 五 这条铺着莲花地砖的狭小甬道并不是直的,七转八弯地往底下更深处盘桓而下,一眼望不到尽头。 越往里走通道也更宽阔了些,能容下两三个人一起并排行走,两侧的石壁变得光整平滑,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尊菩萨石雕出现在墙面上,用一副大慈大悲的神情看着这数百年来的头一拨「来客」。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脚下踩着的地砖上的纹案已经从形色各异的小莲花变成了大朵大朵的佛莲,逼真得像佛祖座下的莲花台,透着无尽的圣洁与庄严。 一行六个人自觉地两两凑成了一对并排走着,脚步踩在地砖上发出沉沉的声响,在空寂的甬道内异常清晰。 这墓穴的甬道内有这么多的佛家雕画是司淮没有想到的,见吾念边走边看的神色十分认真,他也没有出声催促,只慢慢走在吾念边上,琢磨起了方才的事情。 山河剑是他的随身佩剑,他不可能感应错山河剑的气息。 可是那道气息又实在是太过微弱了,隐藏在飞花逐月扇和大圆石撞击迸发出的气浪里,实在是不容易察觉出来。 难道灵隽藏在这墓穴底下的,是他的山河剑?! 司淮连忙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个念头,山河剑是一件上品仙器,凝了他的修为在里面,如果真的在这墓穴里,不可能只有这么微弱的气息。 他抬头看了一眼旁边专注看着壁雕的吾念,忽然在心里后悔了打开通道的决定,万一里面放着的真的是一件会暴露他身份的东西,这一世,他也许就没有机会守在吾念边上了。 走在前面的东阳彦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大抵是觉得这一路安静得心里有些发慌,没话找话似的和旁边的盛兰初小声说起话来,问道:「前几日我送你的髮钗怎么没见你戴?」 「扔了。」盛兰初目不斜视地扔出来两个字。 「你不喜欢?不喜欢没有关系,回头我带你到首饰铺子去挑,我们渝州的匠人手巧,做出来的首饰……」 「我早就说过了你喜欢精巧温柔的姑娘上你们渝州找去,别缠着我,我不戴首饰。」盛兰初转头白了他一眼,两手往胸前一环加快了脚步,嘴里不忘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以前你见着我就冷下脸,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回你娘肚子里重新投生了一遍?」 「我……」东阳彦一句话噎在喉咙里,索性咽了回去,见盛兰初站定在前边的佛像壁雕前面,赶紧快走几步跟在了她身后,道:「想不到这圣禅法师竟有这么大的能耐,一个人造了这座墓穴,还雕了这么多壁画。」 第123页 盛兰初没有搭理他的打算,倒是走在最前边入弯处的明峤停下脚步,回答了他这句话。 「古往今来多少佛修道修,但是史册典籍的记载里,就只有这位圣禅法师差点儿修成正果,若不是当年出了那件事,也许他已经成了佛。凭他那样的修为,四方精怪任凭驱遣,要造一处墓穴不是什么难事。」 东阳彦并不是真的想要与人探讨这些,听他这么一说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回话。 明峤也不多说什么,站在原地对后边的几人招了招手,刻意压下了几分音量道:「快过来,这里有一面石墙。」 石墙就立在明峤站定的那个弯道的前面,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去路,墙上雕着一尊端坐在莲花台上的三头六手的三面佛像,三面佛的每一只手都拿着一个小钵,钵里坐着形态各异的小佛像,十几只眼睛都睁圆了看着跟前的来人。 钟洵已经举着火把站在了佛像前,规规矩矩地拜了一下,才转身朝跟上来的几人道:「路到这里就尽了,这座佛像浮雕上可能有机关。」 「这一路都太平静了些,大家都小心点。」明峤回头嘱咐了一声,从袖子里翻出来三张符纸,在火把上点燃后抛向三个角落。 橙红色的火焰没有半点摇曳,三张符纸同时被明火吞尽,只余下黑色的残壳落到地面上,成了不起眼的尘灰。 「没有异样的气息,看来灵隽法师没有留下什么精兽在这里守着。」明峤抱紧了随身佩剑,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本以为这妖龙坟冢里面会危险重重,可是没想到一路过来出了入口处落下的大圆石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出现,倒是显得他们几位仙门的宗主有些大惊小怪。 可越是没什么困难,会不会说明里面的东西越是不重要? 明峤心里还在犹疑着,钟洵已经将火把递给了东阳彦,亲自上前寻找机关,才刚碰到其中一个装着小佛像的金钵,「咔嚓」一声机关触动的声音就从旁边的石壁里传了出来。 两面石壁的顶端各出现了三个方形的小洞口,一排细小的竹管从里面伸了出来,朝甬道上的众人喷射着细小的锋利箭矢。 慌乱的躲闪中,石壁似乎转动了一下磨出「咔咔」的声响。 司淮听见身后的盛兰初发出了一声惊唿,正要回头,就被旁边的吾念一把拽住手腕往旁边的石壁靠去。 这甬道的石壁也不知道藏这些什么机关,司淮的背才抵了上去,身后的墙面就忽然空了,他来不及稳住身子,只能任由自己往后仰倒下去,没想到吾念拉住他的手却没有放开,跟着他一起摔了进去。 / 活门很快就在他们身后关上,隔断了外头微弱的火光,落进了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司淮被吾念压在身下,后背摔得发出一阵阵的钝痛,他皱了皱眉眉头,咬着牙齿把到嘴边的一声闷哼咽了回去,不捨得伸手把近在跟前的吾念推开。 吾念伸手摸到了他的肩膀,才知道自己把司淮当做了人肉垫子,忙撑着地面要爬起来,急急地问道:「你怎么样?摔伤了没有?」 「没有……」司淮轻轻应了一声,伸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吾念的衣襟。 吾念毫无防备地被他这么拉了一下,一时没撑住又被他带了下去,两人的额头磕在一起发出一声闷响,不经意间擦过的嘴唇让他们同时愣了神。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吾念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支吾地解释道:「我……我不知道……」 「起来!」司淮将内心异样的躁动强压下去,故作镇定地道。 吾念听他的声音没有什么不妥,才放心地应了一声赶紧从他身上爬开,拉了司淮一把把他从地上带起来,挨着身后的墙壁坐了下来。 司淮的唿吸声有些粗重,平復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抬手将拇指和食指中指并在一起想要捏一把小火出来照明,没想到念了两遍咒诀都没有反应,不由得心头顿了一下,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从上回掉到连云府的暗河里开始,他这具躯体的灵力就越来越差,没想到现在捏把火都捏不出来了,看来回头该想办法再换个躯体才是。 正要凝神再试一遍,旁边的吾念忽然碰了碰他的手臂,握住了他的手塞进一张符纸,道:「临行前明宗主给我的明火符,说是以防万一,没想到这会儿正好能够用上。」 司淮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要看他,然而入眼处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只好轻嘆了一声,念了遍咒诀燃起了手里的明火符。 四周的黑暗霎时被柔和的火光碟机走,两人这才发现自己摔进了一个不大的小石室里面,四面墙壁和顶上都用彩色的墨画上了禅意画,墙根底下堆了数十个泥封的罈子,还有几个开了封的空坛滚到了另一边。 明火符只能燃上一小会儿,司淮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墙角有一支落了灰的白蜡烛,急忙把手上快要熄灭的焰火扔了过去,点燃了那根被燃过的烛心。 这座墓穴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可这间石室很显然是有人在这里呆过的,难道是灵隽曾经在这里面停留过? 吾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以为他在对那些封起来的酒罈子动心思,幽幽飘过来一句话,道:「放了三百多年的酒,不能喝了——」 「谁说我要喝了?」司淮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一边想着三百年前的灵隽在这里做过什么,一边又正和三百年后转世的吾念说着话。 第124页 「说起来,灵隽法师也算是佛门的先祖,方才他们说起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说话?还是说,你也觉得对于整个佛门来说,他是一个耻辱?」 司淮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吾念的眼睛,生怕错过了他细微的神情。 吾念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忽而轻轻笑了一下,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说话?先人的事由后人评判,可后人既然没有生在那个年代,评判得也不一定对,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妄加揣度呢?」 「也是……既然不好去随便揣度先人的事,那你自己的呢?你揣度过了吗?」 「我一个和尚,有什么事好揣度的?」吾念被他问得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往后避了一下。 司淮忽然撑起身子换了个半跪的姿势,微微欺身上前凑到他近前,沉着声音问道:「那日你明明醒着,为什么装作不知道?」 吾念的严重闪过一丝惊诧,大抵是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起这件事,有些慌乱地避开了眼神,搪塞道:「我该知道些什么……」 「小和尚告诉我了,那日我偷亲你的时候,你没有睡着。」司淮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小和尚没有说谎骗他,那么吾念便是一直知道这件事的,他既然不说出来,便说明他不能接受一个男子亲了他这种事情。 这件事是他们之间的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捅破才能像先前一样。 他也不想自己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可是他总觉得再不问个清楚,或许就没有问的机会了。 「我……」吾念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了一句,「我只是个和尚。」 「和尚又怎么了?现在已经不是三百年前的世道,你就算做上千百件无上功德的事情都不一定会受人待见。虽然那些个仙门的宗主对你和和敬敬的,可你忘了之前在梅园遇到的那些散修是怎么对你们的吗?」 「吾念……」司淮掰过他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一字一句认真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不当和尚的。」 「我没有想过。」吾念很果决地打断了他,「从我记事起我就是一个和尚,一辈子诵经念佛,我虽然不守寺规吃酒喝肉,可是从没想过和什么人有欢爱之事,也没有想过还俗之事。」 司淮轻轻嘆了一口气,换了一副戏嚯的语调,道:「你还没有你那小师侄想得明白。不过没事,我等你想明白。」 只要是你,是不是和尚都没有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痴汉 20瓶;景兮 5瓶;小女不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余忆念珠 六 墙角的蜡烛燃剩一小截,眼看着烛火暗下去了许多,司淮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伸手揉了一把摔疼的后腰,才附身靠到旁边的石壁上,一边轻轻敲着一边凝神听着动静。 这里的石壁是活的,从他们掉进来到现在,机关转动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只是那声音太小,不安静下来根本听不见。 以司淮对灵隽的了解,即便这墓穴里真的藏了什么东西,他也不会把人困死在这石室里,既然他们能从甬道里掉进来,肯定可以从这里面出去。 吾念猜出了他的用意,连忙走向另一面墙,学着司淮的样子抬手正要去敲,面前的墙面忽然传出「咔咔」的声响,慢慢转动了起来。 移开的石缝里露出一道看不真切的黑影,司淮目光一沉上前把吾念拉到了身后,迅速将腰间的飞花逐月扇抽出在身前展开,这才发现以扇击石之后扇面裂了几道大缝,连扇骨都断了几根,看着十分狼狈。 石门打开后,对面的「黑影」才露出了真面目,一身蓝衣映进了眼底,并不是什么藏在暗处的精怪,而是隐在了火光阴影下的东阳少宗主。 东阳彦显然也是怕石门后出现些什么东西,手里的佩剑已经出了鞘,流露着冷冷的剑芒,盛兰初就站在他身后,手里托着一盏煤油灯,将一席橙红色的服饰衬得像烈火一般明艷。 「原来是你们。」东阳彦松了一口气,反手将佩剑插回剑鞘里,侧身将身后盛兰初让了出来,自己用后背抵住了随时会移动的石门。 司淮往他身后望了一眼,小心将破了的扇子合起插回腰间,才问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那两位宗主呢?」 「不知道。」盛兰初摇了摇头,举着手里的煤油灯将这不大的小石室照了一遍,才继续说道:「我们也和你们两个一样,身后的石壁突然开了就掉进了石室里头,这盏灯就是在石室里找到的。」 旁边的东阳彦见她停了下来,忙往下接道:「这里的石壁也不知道藏着什么机关,碰着碰着就会打开一道门,我们已经进了四五个石室了,像个石室迷宫一样。」 「不错,我们好不容易从石室里摸了出来,这外面是一条通道,赶紧出来,不能让这道门关上。」盛兰初沖他们招了招手,转身先往外走了出去。 司淮和吾念跟在她身后出了石室,借着盛兰初手里的煤油灯看清了这确实是一条甬道,不过和他们进来的那条不一样,墙面上没有壁雕,地面上也没有绘着莲花的地砖,只能从平整的地面和墙壁看出这是一条人工凿出来的通道。 第125页 身后的石门在东阳彦挪开身体的时候自动关了起来,「咔嚓咔嚓」的机关转动声响彻在空寂的通道里,细微得像绣花针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盛兰初举着油灯左右照了照确认了方向,便迈开步子朝前走去,边走边道:「刚才隐约听到了前面有一声响动,可能是钟宗主和明宗主,我们赶紧去找找。」 「等等!」吾念忽然开声叫住了她,在盛兰初回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的时候,转身走向了东阳彦,一把抓起了他垂在身下的左手,轻声道:「东阳公子受伤了。」 他握着的那只手并没有什么伤痕,倒是手腕袖口处渗出了一点血迹,将冰蓝色的服饰燃成了紫红色,溢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中。 东阳彦吃痛皱了一下眉,挣了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转头看了一眼盛兰初,笑道:「没事,不疼,我都没感觉到。」 盛兰初一张脸阴沉了下来,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手里的油灯塞到了司淮手上,沉着步子走到东阳彦跟前,一把拉起他的手察看伤势,低声斥骂道:「你是傻子吗?!」 「我……」东阳彦被她噼头盖脸骂得愣了一会儿,支吾着答道:「不小心……」 「是刚才推开我的时候弄的吗?」盛兰初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又慌忙低了下去,弯腰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了一块红布条,重重拍进了他手里,兇巴巴地说道:「自己弄,别指望我帮你!」 「好……」 东阳彦拽紧了手里的布条,笑着应了一句,见她转头拉着司淮在前面走了,赶紧三两下把破了口的手臂缠起来追了上去,又不好上前把司淮拉开,只好憋着一脸笑意跟在后边,和吾念一起并行。 司淮往后瞥了一眼,倒也没有急着要和东阳彦换过来,见盛兰初脸上阴沉的神色一点一点化开,才轻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东阳公子是真的对你上了心,你对他也不是完全无意吧?」 「祁舟兄!」盛兰初皱着眉头打断了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帮他说话了?」 「我见他愿意为了你受伤,才替他说两句的。跟钟、明两家一起去三木原问责不是他的本意,东阳家凭一家之力不能抗拒仙门百家,再说……」司淮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将那天夜里东阳彦说的话告诉她。 「他跟着一起去三木原,其实也是想找机会帮你。」 「他跟你说的?」盛兰初转头看向他,眼里有些微微的惊诧,很快又被她掩饰了过去,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仙门能找我们盛家一次麻烦,难免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不和他联姻,也是为了他们东阳家好。」 「我看你们都是嘴硬,真要为一个人好,从来就不是把那个人推开。」 司淮站定在原地,笑着对身后的东阳彦招了招手,道:「我家兰初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东阳彦不满地驳了一句,身体十分实诚地凑了过去。 司淮也不和他多说,等着吾念慢步跟上来,才并过去跟他一起走,脸上的笑意不觉更深了几分。 / 这一条甬道没有再触到哪扇石门,一路通畅地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便出现了一道盘旋着向下的石阶,两面石壁上都亮起了火把,想必是明峤两人已经在他们前面下去了。 石阶是用白色的大理石砌成的,光滑得能映出墙面上的火光,不像是一个墓穴里面该有的东西,反倒像大雄宝殿前干净无尘的地面。 几人正在犹疑着石阶上会不会有机关,就听到一阵打斗的声音从底下传来,长剑不知和什么东西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凛冽的剑气带出一阵强气浪,连这石阶顶上都受到了波及。 盛兰初转头看了身后的几人一眼,一掀衣袍,握紧了手里的佩剑往下跑去,东阳彦见拉她不及,也赶紧跟了上去。 司淮倒是不着急,反正依灵隽的性子做不出那种让盗墓贼死在墓穴里的事情,左右不过受点伤罢了,见吾念急匆匆追着他们下去,也只是耸了耸肩膀,拖着隐隐又有些发疼的脚踝,慢条斯理地跟上。 底下倒是比上面狭窄的甬道开阔许多,是一处凿出了六面墙壁的大石室,每一面墙壁上都有三个两人高的石窟,两个石窟中间伸出了一块小石板,每块石板上放置着一盏莲花型的长明灯,统共燃了十二盏。 空荡荡的石室中间是一朵很大的雕刻得十分逼真的石莲,莲花上放置着一口大石棺,棺前没有墓碑也没有香案,只在石棺上用金漆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看不懂的佛家梵文。 司淮的心勐地揪紧了,似乎有一股厚重的压抑感从头顶上压下来,砸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伸手握紧了吾念的掌心,想从他身上找到些许安定,没想到吾念的手竟然微微颤抖着,意料之外地没有从他手里挣脱开。 「祁舟……」吾念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看向他,一字一句道:「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 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在上辈子。 司淮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想要伸手将面前的这个人抱在怀里,又只能一点一点将这样的念头压下去,牵起嘴角扯出一个笑容,道:「你怎么可能来过这里。」 「也是……」吾念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却也没有把手从那只冰凉的掌心里抽出来,转头看向还在缠斗的几人。 第126页 盛兰初和东阳彦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入了战局里面,和一群浑身裹着金色的铜人战在一起。 那并不是活人,而是十八铜人的金身像,本该老老实实地呆在墙壁上的石窟里守着墓室里的长明灯和石棺,只是后背被刻上了佛咒,一旦这里出现了闯入者便会「活」起来。 四道凌厉的剑气你来我往,那些铜人被打到了也毫无反应,反倒挥动手里的罗汉棍反击回去,力气之大、速度之快,令他们这些□□凡躯险些躲避不及。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站在这里别动。」吾念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就要上前帮忙,还没来得及抽出去的手就被司淮紧紧地拽住,一把拉了回来。 「你连件兵器都没有,赤手空拳地和那些铜铁肉搏?」司淮露出一丝嫌弃的神色,下巴一扬,示意他朝那些铜人看去,道:「看见他们背上刻的佛咒了没?你把这些经文串起来念一遍,他们就停下了。」 「真的?」吾念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勉强相信了他的话,仔细观察起十八铜人背后刻着的梵文,嘴里下意识地跟着念了出来。 虽然过去了三百年,铜人背后的经文仍旧十分清晰,也不是什么难认的字,吾念这边才把一长篇佛经念完,那边在打斗的铜人果然就慢慢地停止了动作,恢復了原来呆在石窟内的姿势停在了原地。 那边缠斗得有几分狼狈的明峤几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吾念帮了这个忙,一齐朝着这边笑着点了下头,也不等他们过去,便先行朝石棺走去。 这石室里除了这十八个守棺的铜人也没有别的东西,明峤绕着石棺转了一圈,伸手在石棺上拍了一下,确认不会再受到什么攻击,才对钟洵几人点了一下头。 钟洵颔了一下首算作应答,朝旁边的盛兰初和东阳彦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便见他们四人分站在石棺的四角,一同拔出佩剑,将泛着冷冽剑芒的剑尖抵上棺盖和棺身的接缝处。 石棺上落了一道禁制,在四把剑亮起剑芒的时候,底下托棺的莲花忽然迸出一道强烈得刺眼的金色佛光,将他们逼得往后退了两步。 他们几人却不打算放弃,各自旋了个身稳住了脚步之后,将佩剑从手中掷出,併拢两指施了一道灵力在长剑身上,御着剑芒抵抗那道刺眼的佛光。 几道内力的巨大撞击之下,所有的光芒都变作了一道刺眼的白光,带着凛冽的杀意化作一道强气浪向四周挥散,击得在场的人都身形不稳地后退几步,吐出一口鲜血来。 石莲的佛光慢慢黯了下去,只余下一缕淡淡的微光,照亮了石棺上的金色梵文。 棺盖自动开了一个角,钟洵和明峤几人对望了一眼,撑着手边的沉渊剑站了起来,上前推开了石棺。 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在石棺边上僵了好一会儿,忽然用一种近乎兇狠的眼神看向了司淮。 司淮被刚才的气浪击了一下撞到墙壁上,这会儿才站直身子,就被他这个眼神看得心里发慌。 看来,那里面并不是他们要找的碧玦禅杖,而是暴露了他身份的东西。 可是能是什么呢?刻着他名讳和生辰的传书?还是灵隽无聊起来亲手替他雕的石像? 司淮抹了把唇角的血,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等着他的下文。 盛兰初看了看一脸凶戾的钟洵,又看了看另一边在发笑的司淮,捂住了心口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凑到石棺边上看了一眼。 随即,也如钟洵那般一点点变了脸色,不过不是凶戾,更像是不可置信和……害怕。 「祁舟兄……」盛兰初僵着身子转过头看来他,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放缓了语调道:「里面躺着具尸体,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三月的最后一天,更新得有点晚,提前祝大家愚人节快乐~~ 明天要出去一整天大概来不及写更新了,请假一天,后天继续更新,mua~ 第61章 余忆念珠 七 里面躺着具尸体…… 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盛兰初的声音像深山古寺里日暮时分钟声敲响过后迴荡在山间的余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司淮的耳边盘旋着,挥散不去。 他知道他们是看到了什么才露出这样的神情,可是他不敢承认也不敢细想。 他猜测过这墓穴里也许藏着碧玦禅杖,也许藏着下落不明的山河剑,甚至还有可能藏着灵隽死后坐化的肉身,可独独没有想过这里面葬着的居然会是他的肉身—— 三百年前被红莲业火吞噬的、早已挫骨扬灰的肉身。 空旷的石室里一时没有了声音,所有人都默了下来,齐齐将视线落在了司淮身上,他只是微微垂下了头,额前几缕散下的头髮将他眼底的神色掩藏了起来。 吾念静静地将司淮垂在身侧的手握进了手心里,这才发现他冰凉的掌心渗了一层冷汗。 「阿弥陀佛——」吾念念了声佛号打破满室的寂静,往前站了一步将司淮挡在身后,温声道:「人有相似,这妖龙已经死了三百多年了,几位宗主不能因为司淮和他长得像,就胡乱猜测。」 「胡乱猜测?」钟洵敛容屏气,探身从石棺里取出了一本明黄色的小札本,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垂下眼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沉着脸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 第127页 「康佑二十三年,连年大旱,民不聊生,有神龙现身降雨,福泽苍生,化为人形,仙讳司淮,表字祁舟……」 「够了……」司淮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不大,但是缓而有力,缓缓抬起的眼睛里沉淀着浓墨一般的黑色,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司淮微微一用力便把手从吾念的手心里挣脱了出来,一步一步缓缓朝中央的石棺走去,嘴角慢慢挑起了一抹笑,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围在石棺边上的几人下意识往后退开了几步,司淮往他们身上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垂下眼看向石棺内躺着的自己。 一袭天青色的绣满繁复纹案的古袍、一头垂至脚踝的乌黑的长髮、露出来的苍白的脖子和手背隐隐覆着薄薄的青色鳞甲、头上一对失了色彩的青色的犄角。 那是他最初幻化成人形的模样,也是他临死时候的模样。 司淮伸出手去碰了碰,直到指上触到那冰凉的泛着死气的脸,他才相信这真的是自己的肉身,他一直以为的早已不存在的肉身。 「祁舟兄……你……」盛兰初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只得在旁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是我。」司淮的眼睛死死盯着棺材里的自己,头也不回地打断了她的话,忽而失了魂似的放声笑了起来,笑声响彻在空旷的石室内透着一股阴森和惊惶,在众人还未回神之际,又蓦地止住了,冷冷道:「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死而復生的妖龙。」 「你在胡说什么?!」吾念的声音在他的余音还未落尽的时候传来,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变成一道交错迴荡的回音。 「我何必胡说?我胡不胡说你们都信了,不是吗?」司淮冷冷地笑了一下,自顾自地往下说道:「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名字,哪有那么多的巧……」 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吾念和盛兰初的「小心」同时在身后响起,一阵凌厉的剑气直逼身后,司淮目光一凛下意识地抽出腰间摺扇回身抵挡,然而那道剑来势太兇,直直穿过了他破裂的扇面,不偏不倚刺进了胸膛里。 司淮闷哼了一声,扶着旁边的石棺慢慢滑倒下去,视线顺着身前的剑一点点往前,死死盯着另一端执剑的明峤。 这具泥身子消耗了太多的灵气和修为,本就已经变得十分脆弱,根本挨不住明峤的流光剑,更何况他是用了全力想要他死的。 若是他的元神离了体,也许逃不过再一次魂飞魄散的下场。 明峤的眼中尽是杀戾之气,狠狠将刺在他身上的剑抽出,不顾冲出来阻拦的盛兰初和东阳彦,凝足了修为想要再补上一剑,不想石棺下那暗淡的石莲的光芒忽然又强盛了起来,将那道亮起的剑芒压了下去,逼得旁边的几人都往后退开了去。 司淮的血不知道什么时候溅到了旁边的石棺上,上边的金漆梵文沾了血忽然有了反应,亮起了一道微弱的金色佛光。 佛光流窜着渐渐将整座石棺都包裹在了一层金色里面,金漆梵文忽而从棺身上脱离出来,一齐涌向了石棺上方,重新铺排成了一个佛门咒印的形状,带着不可阻挡的架势重重朝石棺里面落去。 一道青蓝色的灵光填满了整个石棺,靠在石棺边上的司淮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无力,仿佛有一道不容抗拒的力量正揪着他的元神,迫使他从这具破身体里脱离出去。 体内仿佛被烈火灼烧着,五脏六腑都在慢慢粉碎,低吼声被阻断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司淮的视线越过身前的明峤看向吾念,有些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随即眼前一黑,体内的元神便被那道霸道的力量带了出去。 / 十分清晰的疼痛感从手上传了过来,是那种被烈火灼烧过后仿佛被上万只蚂蚁啃啮一般的钻心的疼痛。 短短片刻的光景,司淮已经回忆完了当初被红莲业火一点一点灼化的痛苦,生生将灵魂和身躯都燃成灰烬,是比滚滚天雷降下还要残忍的刑罚。 胸腔内的心跳动得很快,他能感觉到滚烫的热血在四肢百骸里流淌着,只是一股剧烈的压迫感将他压得快要窒息,一口气迴荡在身体里,循着他慢慢恢復的修为在周身游走了一圈,才慢慢唿了出去。 司淮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果然如料想中一般躺在了石棺里,里面的棺壁上也有和外面一样的金漆梵文,一股森冷的寒意从石棺底部透了上来。 是底下的莲花石台和这些金漆梵文保他这多年肉身不损…… 他这么想着,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扶着石棺起身,才动了一下,左臂就传来一阵十分剧烈的痛意,清晰地又提醒了他一遍这一切都是真的。 石莲的佛光还没有散去,明峤几人一时靠近不得,司淮强自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撑着坐了起来,靠在棺壁上屏气调息了一遍,待身上恢復了一些力气,才抬起有些发颤的左手,小心将宽大的袖袍挽了起来。 掩藏在衣袖底下的,是十分刺目的白色纱带,从手肘一直缠到了手腕,或许是因为他的元神归位让这具身体活了过来,纱布上一点点渗出了红色的血,也许拆开来还能看见烧烂的皮肉,或是森然的白骨。 真正的肉身所能感受到的疼痛比他那具泥巴煳的身体更清晰更强烈,司淮伸手用力地握住了伤处,在疼痛的刺激下反而轻轻地笑了起来。 第128页 人死了之后魂魄便无法再回到身体里,即便他不是人,要让元神回到肉身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灵隽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本该挫骨扬灰的这具肉身出现在这里,又做了什么让他的元神这般顺利地回到了已经死了三百年的身体里。 这座墓穴根本就不是为了藏什么碧玦禅杖,而是为了保护他这具身体,也是为了让他有朝一日能找到这里,只是他一直都不曾找过。 司淮忽然想到了什么,墨色的眼瞳中亮起了一道光芒,呢喃道:「他知道我会回来……他知道我会回来……可他呢……」 他扶着石棺慢慢站起身来,抬眼望了一眼地上已经化作一堆泥土的「身体」,再扫了一眼在场的几人,目光落在吾念身上的时候顿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一种被针扎过的刺痛。 「好啊……不光回来了,还蛰伏在我们仙门里……」明峤滴着血的剑尖仍指着司淮,脸上扬着让人发寒的笑意,对旁边的钟洵道:「想不到我们这一趟居然为这妖龙做了嫁衣。」 「是啊。」司淮一个旋身坐到了棺材盖上,抬腿将衣袍的下摆挑向了一边,屈膝搭手摆出一副不羁的姿势,忽而笑得有些狷狂,道:「我还得多谢明宗主了,要不是你在背后捅了我一剑,兴许我还回不了真身。」 「哼!」钟洵把明峤往后拉了一下,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冷声斥道:「你个杀人放火坏事做尽的孽障,有什么脸面回到这世上!」 司淮低头看着自己连握拳都有些费力的左手,慢慢将眉头皱了起来,抬头看向钟洵的时候又慢慢地笑开,微微眯起的眼睛,浮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青色。 「我是杀人,也放火了,那是他们该死!我杀的又不是你们,烧的又不是你们家的仙邸,你们凭什么来指责我?!」 「他们该死?天下百姓为你建寺立庙供奉香火,将你奉为神祇,他们哪里对不住你了,要让你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 「百姓?」司淮眉头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摇了摇,道:「钟宗主不要断章取义,我是杀人了,但我杀的不是百姓,而是……仙门的人!」 「仙门的人?」钟洵凝眉细想了一下,也想不起来又哪一本史籍里记载了三百年前仙门和他的恩怨。「仙门的人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他们?」 司淮抬手捏了捏有些发胀的眉心,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嘴角的弧度扬地更深,用一种阴恻恻的语气说道:「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只是错在遇到了我,我这么说,宗主满意吗?」 「你这妖孽!」钟洵的目光沉了下去,不由分说地抬手挥出了一道灵力,手中的沉渊剑受到了感应脱鞘而出,带着勐烈的杀意朝着司淮过去。 司淮眼中的青色更浓郁了几分,几乎在沉渊剑刺向他的同时旋身而起,天青色的古袍在虚空中无风而展,一条龙尾忽然现出了虚形,一个摆尾就将沉渊剑挡了回去,随即又消散在虚无里,只剩下司淮的身影翩然落下。 「既然你们这么想我死,那我也不好留你们活着出去。」司淮轻飘飘从嘴里说出这句话,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果断的杀伐之气。 冷然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十八铜人身上,眼中一抹邪戾闪过,那些岿然不动的铜人又忽然有了生命一般,一声厉喝,便挥舞起手中的罗汉棍重新将他们围了起来。 吾念自始至终都站在原地不曾动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这会儿从新动起手来,才相信那个翩然站在棺盖上一身青袍生着龙角的青年,就是刚才自己牵住的那个人。 然而他现在也顾不得去追问什么,那些铜人的攻势似乎比原先还要勐烈一些,明峤四人被围在了中间,方才他们受了伤,这会儿俨然不是这些不知疼痛的铜铁的对手。 吾念合起了双手,急急地将方才的经文咒诀又念了一遍,然而根本没有效果,那些铜人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出手更快更狠。 眼看着他们几人快要招架不住,他只得往前走了几步,急急朝那个站在棺盖上指挥着的人喊道:「司淮!司祁舟!」 司淮混乱的世界里勐然闯进了他的声音,隐隐约约和三百年前那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将他从充斥着杀戮欲望的无边地底拉了回来。 眼中的青色一点一点淡了下去,他收回手撤去了对铜人的控制,望向不远处的吾念,轻轻笑了起来,道:「罢了,大好的日子不该杀人。」 明峤和钟洵耗了一番力气,此刻顾不上挥剑来杀他,见他从棺盖上跃了下来,不由得被他身上那股森冷的寒气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司淮并不理会他们,只转头看了盛兰初一眼,沖她淡淡笑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朝着吾念走过去,却又在离他仍有十步之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若不是吾念及时阻止,他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把盛兰初也一併杀了,那可是盛锦承的姐姐。 可……从现在开始,大抵也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祁舟……」吾念想朝他走过去,可身前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在阻挡着他往前。 「灵隽不会把人困死在坟墓里,你们不管怎么走都能出去的。」他望着吾念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的,出了这座坟墓,你我都是陌路人。」 第129页 话音落下,不等吾念开口,司淮已经平伸着双手往后掠去,随着一声高亢的吟啸声在地底墓穴响彻,虚空中的青色身影现出了青龙原身,长尾一摆将墙上的长明灯尽数扑灭,随即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久等啦,这一章写得我有点纠结,磨了好几个小时才写出来~ [司.小青龙.淮]已上线,终于写到掉马甲了,感觉找到真身好梦幻,可是我不能让他用泥身子和吾念嘿嘿嘿,哈哈哈哈~~~ ps:最近事情有点多,可能更新不能稳定在九点多了,不过放心我不会坑的,可以催我,但是不能骂我也不能不爱我,笔芯,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胥、渔挽舟 10瓶; 维尼 5瓶; 景兮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余忆念珠 八 吾念几人从墓穴里出来的时候,正午的日头正渐渐朝着西边移,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吹在身上的风却始终都带了些冷意。 钟洵和明峤一直阴沉着脸色,连墓碑都没有再多看一眼就急急循着进来的山洞往外走,留下盛兰初三人在坟边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不发一言地跟了上去。 山洞口隐在阴影底下,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的光景,吾念走在最后头,踏进山洞通道之前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往司淮的坟头望了过去。 昨日挖开的棺还曝在烈日底下,大树的阴影斑驳地落下了几点白光,经过了整整一个晚上,棺材里落了些枯叶和泥土,将那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弄得有些脏。 模煳的说话声从洞穴深处传了出来,吾念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收回了目光,又转头朝左侧深崖看了一眼,转身跟了进去。 直到轻微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方才他望向的地方才出现了一道浅淡的青色灵光,司淮的身影慢慢在光晕中出现,仍是那身天青色的繁复古袍,头上的龙角和身上的鳞片都已经消隐了去。 从悬崖底下吹上来的风撩动了衣摆和袖袍,司淮望着山洞口看了一会儿,直到确认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才有些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朝着变成一片狼藉的坟墓走了过去。 他没有收拾自己那个所谓的衣冠冢,而是打开了通道的机关,循着原来的路又下到了墓穴里。 昨夜他们进来之后滚下来的那块大圆石,此刻已经变成了无数小石块散落在狭窄的甬道里。 司淮没有点火,也没有低头看脚下的路,而是闭上了眼睛扶着墙面往前走,凝着神仔细地感受着山河剑的气息。 当时飞花逐月扇和大圆石碰撞出来的气浪里分明就夹着微弱的山河剑气,可是转瞬间又消失了,微弱得就像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狭窄的甬道慢慢变宽,司淮很快就走到了那面雕着三面佛的石壁前,睁开眼时,入眼的便是佛像上那几双瞪圆的眼睛,像是要谴责他些什么。 七八个时辰之前,他就是在这儿和吾念一起掉进了小石室里,对他说出了那些在心里藏了许多天的话,没想到竟然真的料中了,他那个时候若是不说就真的再也没有说的机会了。 后来吾念主动牵住了他的手,司淮能感觉到吾念心里已经有了松动。 可他已经害过灵隽一辈子了,他不能再害了这一世的吾念。 今日若不是因为吾念在这里,他不会轻易放那几个人离开,让他们还有活着出去想办法对付自己的机会。 司淮和三面佛瞪圆的眼睛对视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也不再慢慢往下走,捏了个咒诀便隐去了身形,再现形时已经出现在了放置石棺的大石室里。 一道青蓝色的灵光环着六面石壁飞快地划了过去,先前被他扫灭的长明灯一盏接一盏燃了起来,瞬间将整个石室照得通明了起来。 石莲和石棺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连十八铜人的姿势都没有变过。 司淮迈着沉缓的步子朝着石棺走去,在离着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望着棺壁上密密麻麻的金漆梵文,慢慢伸开双手凝起了修为,默念召唤山河剑的剑诀。 一声轰鸣巨响传进了耳朵里,却不是这石室里的动静,凝起的意识随着召唤的剑诀被带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能感应到山河剑受到传召正剧烈地挣动着,可是有什么东西将它死死地封印住,让它无法来到他的手边。 身上的大半修为还没有恢復,司淮召唤山河剑不成,反被那道加在剑身上的封印反噬了一下,当即吐出一口血来,趔趄着往前栽了几步,靠着石棺慢慢瘫坐了下去。 眩晕感一阵阵地袭上来,他死死按着眉心,只觉得被业火灼伤的左臂仿佛被毒虫啃噬着骨髓,疼得像撕裂了心肺一般,一直等到眼前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去,才盘起腿坐直了身子凝神调息。 约莫过去了半个时辰,体内紊乱的真气才稳定了下来,司淮紧紧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额头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有气无力地倚在身后的石棺上喘着粗气,视线飘飘忽忽地游移在偌大的石室里,最后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滩泥土上。 那是他当时无计可施之下用灵力煳起来的泥身子,没想到一用就是大半年,最后居然在肉身前变回了一抔黄土。 第130页 司淮有些无力地笑了一下,想要挣扎着起来将这抔黄土清理了,无意间瞥到了地上居然有两个浅红色的印子,像是什么人在地上长时间跪出来的膝盖的血印。 这石室里还有什么人能对着他的石棺一直跪着,只有灵隽那个和尚罢了。 他的心忽然狠狠地被刺痛了一下,慢慢地抱起双膝将自己蜷缩了起来,半张脸埋进了膝弯里,望着血印的视线慢慢地模煳了起来。 恍恍惚惚地,仿佛看见了灵隽就这么跪在他的石棺前,慢慢地低下头合上眼,肉身一点一点消失在这空旷的石室里,留下虚晃的魂魄孤独地去往轮迴。 诓瞒世人的衣冠冢、石室里被开了封的酒罈子、石棺前两道经年日久淡了颜色的血印、加了封印的山河剑、本该消失却又出现在这石棺中的肉身…… 「灵隽,你到底做了什么……」司淮自言自语一般低喃起来,小声啜泣了一下,忽而又放声笑了起来,低骂道:「你个死和尚!到底在我死了之后做了些什么!」 / 吾念一行人下了恩华山之后并没有回信陵城,而是转道去了离此地更近一些的太垣城,到钟家的沉月山庄议事。 仙门的府邸多修建在离闹市远一些的清净地方,沉月山庄也不例外地建在了太垣城外的山涧处。 御着剑来到沉月山庄已经到了二更天,钟家的弟子想必是已经接到了家主回来的消息,大半夜地候了十几个弟子在大门外,见钟宗主回来,赶忙迎了过去。 「宗主回来了,我们已经备好了客房,现在就可以带客人去休息。」为首的一名弟子说道。 「不用。」钟洵目不斜视地往里面走着,行色匆匆,简单地吩咐道:「去厨房热些酒菜送到偏厅。」 「偏厅?现在已经深夜……」那名弟子望着几人快步走远的背影,颇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 在钟洵走到偏厅之前,已经有脚程快的弟子先行进屋把灯点了起来,主座和靠前的几张椅子都被垫上的软垫,奉了一盏热茶在旁边。 「现在该怎么办?」钟洵前脚刚踏进偏厅的大门,还没有坐到椅子上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出来。「本以为只是大荒山出现了龙坑,妖龙到底有没有现世还未可知,现在去了一趟恩华山,反倒真的让他復活了。」 明峤跟在他后面落了座,捧起桌边的热茶呷了一口,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妖龙现世已经是事实,自然是应该通知仙门百家,一同围剿妖龙。他的元神才刚回归肉体,正是灵力薄弱的时候,要对付他尚且不算太难,我们既然知晓他的模样,就不用怕找不着他。」 「岐道……」钟洵看了一眼陆续落座的几人,随即将目光停在了他身上,嘆了一口气,道:「你在墓穴里的时候有些冲动了,你若是不从背后偷袭那一剑,也许他的元神不会那么快回到肉身里,他的真身可是龙,我们……」 「钟宗主这是什么意思?」明峤将杯子重重放到了桌面上,打断了他的话,道:「剷除妖邪是仙门的职责,我动手反而是我的过错了?难道要等到他想办法让元神回到肉身里,再一起动手,才算作是行正义之事?」 「呵——」坐在对面的盛兰初轻轻吹了一口茶叶,道:「不管怎么说,背后偷袭这种事情,到底不是仙门大家的所作所为。」 「盛少宗主说话这么夹枪带棒的,那你说说什么才是仙门大家的所作所为?等他恢復了真身和修为然后一个一个地去找他决斗?那可是三百年前搅得天地腥风血雨的妖龙,还要讲究什么光明正大?!」 「明宗主,你未免太过激动了些。」东阳彦面上的神色冷了下来,抢在盛兰初前头把话堵了回去。 「是!我是激动了一些,在墓穴里知道他就是妖龙的时候我比你们都要激动……」明峤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出手朝在座的几人一一指了过去,忽然低声吼了起来,「那是因为你们都不曾因为他受到过什么压迫!」 「我明家这一代镇守着大荒山,多少又受了几分朝廷的重视,可就是因为那妖龙的气息和龙坑相继在大荒山出现,朝廷认为我明家看管不力,一遍遍地给我施压,那些官员的车马都快把我连云府的栈道给压平了! 「因为这件事,我们在朝中的分支也受了牵连,几十年不曾联繫过的长辈亲自出面到连云府来,说我若是解决不了这件事,就断了和我们仙门一脉的关系。这些事你们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然不会知道我辛苦筹划了这一切想要找到碧玦禅杖,最后却替他找到了真身是什么感觉!」 钟洵伸手在旁边的桌案上拍了一下,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明峤冷静下来。 「这些事你当初就该一併告诉我们,你在背后偷袭了他,你觉得他日后会放过你吗?」 明峤自知失礼,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将涌起的怒火压了回去,放平缓了语气反问道:「仙门百家这么多弟子,难道还要怕他不成?三百年前他能翻起风浪,三百年后的今日可不一定。」 「你别忘了,当年他是因为圣禅法师才死的,我们去恩华山的墓冢就是为了找碧玦禅杖。如今禅杖没找到,只有几块玉玦碎片,谁能保证奈何得了他?」 「对……」明峤用力点了一下头,转而看向了旁边沉默不语的吾念和尚,道:「吾念大师,此事关乎天下百姓的安宁,大师不会无动于衷吧?那妖龙先前与你交好,在墓穴里你唤了一声他便停下了……」 第131页 「阿弥陀佛。」吾念捻着手上的念珠,缓声打断了他的话,道:「明宗主若是希望贫僧与仙门里应外合引他出来,恕贫僧做不到。淮……他帮过我许多,不像是会祸害苍生的人。」 「他帮你或许只是因为你是佛门的人,大荒山的事就引得四处人心惶惶,等他真的为祸苍生,一切就都晚了。他同你交好,或许就是因为知道你手中的玉玦碎片是什么,好伺机跟你一起混进仙门,寻找肉身的下落。」 吾念手上的动作滞了一下,转头和明峤对视了一会儿,才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从袖袍里取出一只小布包放在了几案上。 「阿弥陀佛。贫僧本欲助几位宗主找到禅杖的下落对付復生的妖龙,只是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是司淮。不管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不能害他,这几块玉玦碎片就留与几位宗主,其他的事恕和尚无能为力。」 他虽然亲眼见到了司淮操纵十八铜人要杀明峤几人,可他还是不太相信这个相处了这么久的人会对天下百姓下手。 「等等!」盛兰初忽然出声叫住了转身要走的吾念,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围剿妖龙的这件事,我盛家也做不了。」 钟洵的脸色黑沉了几分,不等明峤开口便问出了声,道:「盛少宗主何出此言?盛家是仙门四大家之一,理当与百家协力除妖。」 「仙门四大家?当初你们一起围讨三木原的时候怎么不说我盛家是仙门四家之一?这事你们过去了我盛家还没过去!他帮过我盛家,我不相信他靠近我们是别有所图,除非我亲眼看见他残杀百姓,不然我盛家是不会跟你们一起去围剿的!」 话音掷地有声地落下,盛兰初拿起随身佩剑便跟上了吾念的步伐,橙红色的衣摆随着走动的步子一开一合,露出裙摆上盛开的木棉花。 「你相信他?」吾念慢慢捻动着手里的念珠,低声问道。 「三百年前的妖龙令仙门谈之色变,可如果是他的话,我相信他不会做出杀害无辜百姓的事。再说,你家小和尚还在我盛家手上,你都敢拒绝帮助仙门,我又为何不能因为他帮过我盛家而相信他?」 「那不一样,我不是仙门的人……」 「等会……」盛兰初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回头朝偏厅里面的东阳彦喊道:「你若是现在跟我一起走,我们就去渝州!」 那头东阳彦正望着她的背影犹疑不定,听到他这句话当即笑了起来,起身跟两位宗主道了声辞,便连忙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卡文卡得有点难受,辛苦等更新的小天使啦,看到大晚上还在等更的小盆友莫名感动啊~~比心~~ 清明节要回家祭祖,所以明后两天不能确定能不能更新,如果晚上等不到我就早点睡觉~~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景兮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余忆念珠 九 「见过画像上的这个人吗?」 淮水边上的一座小镇子正逢上了热闹的集市,街头巷尾都是叫卖的摊贩和赶集的人群。 车水马龙的喧嚣之中,一群服饰统一的仙门弟子正拿着画像在人群中穿梭询问。 「没见过……」被拦住的路人摇了摇头,看着问话的人一脸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江洋大盗还是採花贼」 「比江洋大盗和採花贼还要可怕!」那名弟子十分善意地提醒他,用足够夸张的神情说道:「这就是前些日子在大荒山附近復生的妖龙幻化出来的人的模样,杀人放火十恶不赦,见到了可得当心,及时将行踪报给附近驻守的仙门。」 那人被他唬得愣了一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忙拿过仙长手里的妖龙画像,用吆喝的架势将方才听到的那番话对周遭的行人大声重复了一遍。 本就热闹的集市被他这么一吆喝变得更加嘈杂,一名身着素色服饰的瘦弱男子微微弓着身子从人群中挤出来,虚握成拳的手抵在唇边,边走边低着头小声咳嗽,直到看不见身后的仙门弟子,才挺直了腰身,抬起了那张和画像有五分相似的脸。 「什么画技?一点都不像!」 司淮低声啐了一口,随手将揉皱的纸糰子扔到了地上,正要趁仙门的人没追上来之前离开,忽然被跟前的小玩物架子吸引了目光,饶有兴致地挑选了起来。 说起来,他已经被仙门的人追杀了十数日了。 司淮的元神忽然回到了肉身里一时有些适应不了,大半的修为还没有恢復,本打算在墓穴里闭个关,没想到仙门的人集结得迅速,才过去了三日时间,就带齐了兵器掘开了整座坟。 本在闭关的司淮被这么一打断,遭了反噬受了点内伤,又没有兵器在手,不好在那样的境况下和仙门硬拼,不得已只得从墓穴逃离了出来。 仙门百家想必早就通好了气,从他下了恩华山开始,一路上已经不知道遇到了多少个仙家门派,若是人少还能简单收拾了,人一多便只有躲着才是上计。 昨日在三十里外的小城外迎面碰上了仙门的人,打了一架之后躲到了这小镇子里,本以为藏身到小地方不那么容易被发现,没想到驻守在这附近的仙门弟子居然闲到拿着他的画像满大街找人。 而且画得一点都不像,丝毫没有他的风雅神韵。 第132页 司淮略嫌弃地把脚下的纸糰子踢远,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面前架子上悬挂着的一排青面獠牙的兽纹面具,最后定格在一只浅青色的画了鳞甲和腮片的面具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微一用力扯了下来。 今天夜里镇上似乎有什么庙会,街道两旁很多摊架上都挂了各种各样的兽纹面具,正好方便他躲藏。 「公子,这个十文钱。」卖面具的年轻小伙笑着朝司淮比了一个「十」的手势,正想问他需不需要别的东西,摊面上已经被放下了一两碎银子。 「你们这儿的庙会什么时候开始?」司淮有些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一句,单手拿着面具遮住了脸,微微扬起唇角笑了一下,又随着面具撤开一点点消失了去。 方才被仙门弟子拦着问话的那个人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周围的仙门弟子已经朝他跑了过来。 「快了,天黑了就开始!」年轻摊主并不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仍掬着一脸憨厚的笑,道:「公子是外地来的吧?别看我们这只是个小镇子,这一年一度的庙会可热闹的!仙门有个盛家你知道吧?盛家的小公子前两日到了这里採买听说有庙会特意留下来赶热闹!」 「盛家?」司淮皱起的眉头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舒展了一些,算着时日,盛锦承从信陵城离开也有二十日,确实应该走到这附近了。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眼看着那些仙门弟子就要追过来了,司淮点了点头算是对他回话的答谢,匆匆转身正要离开,迎面就碰上了一群身着橙红色服饰的盛家弟子。 他的目光一瞬间沉了下去,顺手从旁边的摊面上拿过一柄摺扇准备和仙门开打,没想到盛家的弟子就跟没看到他似的,急急地从他旁边擦身过去,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地弄起了一阵混乱,扰乱了要来抓他的那些仙门弟子。 连小门小派都已经开始拿着画像找他,盛家就算离得再远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除非他们有意要帮他…… 司淮才浮起这样的念头,身后忽然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轻,一片红色的衣袖越过他的肩头落进了眼角的余光里。 「祁舟兄……」盛锦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的,带着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笑意,道:「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司淮应了一声,转身对上盛锦承一脸谦和的笑意,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採买啊。这座镇子虽然名气不大,可是烧出来的彩瓷却很不错,早前我已经让人给我留了两箱,顺路过来取。」 盛锦承的神色十分轻松自然,探头看了看他身后混乱的人群和不时穿梭而过的盛家弟子,又抬头看了看不早的天色,问道:「祁舟兄听说了吗?今晚这里有庙会,我在前面的茶楼里定好了位置,正好能与你边喝酒边看热闹。」 「我不爱看热闹,就不去了。」司淮想也不想便开口拒绝,他在这里已经泄露了踪迹,再不离开只会等来更多仙门的人。 「祁舟兄!只有我一个人!」盛锦承一把拉住正要转身离开的司淮,急忙解释道:「前两日行船风大,尘一染了点小风寒,这会儿正在船上休息,没跟我一起来。」 司淮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既不好承认自己顾忌那个小和尚,又不好说出自己的担心,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在盛锦承恳切的目光下点了头。 / 盛锦承定的是茶楼二楼的雅间,屋内的格局和陈设都十分舒适惬意,绕过一扇雕花镂空大屏风,便是一处围了雕花护栏的小楼台,角落里置了一盆盛开的腊梅花,底下是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斜对面是今晚庙会的戏台子。 他们来得比定下的时间要早一些,饭菜还没有准备好,只上了一壶酒和两碟小菜。 司淮懒懒地倚在围栏上,伸长了手臂往盛锦承的杯子里斟满了酒,正想对着酒壶口畅饮,又觉得不太妥当,伸手隔空取来了小酒杯。 他现在可是被仙门百家追杀,什么时候会丧了命都不知道,哪里能轻易地把自己喝醉在这里。 盛锦承将他的动作都看在了眼里,也不说什么,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撑在围栏上,望着下面往来的行人,笑着问道:「不知祁舟兄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场景?」 「记得。」司淮啜了一小口酒,微微眯细了眼睛像是在回忆些什么,道:「当时你带着几个家僕,遇到了老树妖,我救了你们反被你的仆侍当做坏人。」 那时,他刚从淮阴郡离开不久,四处游走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如果当时他没有答应跟盛锦承去凤棉的话,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么多事了。 盛锦承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道:「那时我背着阿姊置办她的婚宴用物,所以没走水路也没带盛家的弟子门生,没想到就这么一回的事竟然遇到了祁舟兄,属实是一种缘分。」 「确实是缘分。」上一世他将自己从干涸的河边救起是缘分,这一世他遇险正好被自己碰上了也是缘分。 司淮转头望着盛锦承,忽而轻声笑了起来,接过他的话头,问道:「你阿姊对东阳公子的态度变了许多,想必他们的婚期快要定下了吧?」 「是啊——」提到盛兰初,盛锦承的脸上便是掩藏不住的笑意,「阿姊已经答应跟东阳公子去渝州了,可能明年春日、木棉花开遍凤棉城的时候,就该成婚了。」 第133页 「是他们让你来找我的?」司淮陡然转了话音,脸上的笑意不减,眼里却多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不相信盛锦承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锦承不像其他仙门弟子那样惧怕或是憎恨他,他很开心,却也怕因为这份靠近伤害了面前这个少年。 盛锦承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上的笑变得有些不自然,忙摆了摆手解释道:「不是谁让我来找你的,是我自己自作聪明来碰运气,当初就是从这里离开,才在回凤棉的路上碰到你,我想着也许……」 「你若只是留下来等庙会,怎么会把小和尚一个人留在船上?又带了这么多盛家弟子过来,正好替我拦住了那些仙家弟子?」 「我……我是从阿姊那里听到你的……你的身份,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可真的不是他们让我来找你的。他们哪里知道你会在这里出现,若是知道绝不会只让我带着弟子出来,真的只是我碰对了运气……」 「罢了,都不重要。」司淮虚虚举起手里的酒杯朝他敬了一下,仰头将杯中酒水饮尽,嘱咐道:「锦承,你不能修习仙门术法,也不应该过多地卷进仙门的事情里。看完庙会就早些回去吧,回凤棉去,别让人知道你今晚见过我。」 「祁舟兄,你跟我回凤棉吧!」盛锦承怕他转眼就消失了,赶忙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道:「我们盛家不会参与围剿的事,凤棉一带的小门小派都依附在我盛家门下,自然也不会参与,东阳家与盛家联姻,渝州一带也是安全的,你跟我回去总比在外头东躲西藏地好。」 「东躲西藏……」司淮抬头看了一眼暗下来的天色,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回去告诉你阿姊,别和整个仙门对着干。那些小门小派现在能依附盛家、依附东阳家,日后保不准不会倒戈。」 司淮抬起左手想拍拍他的肩膀,才动了一下就传来一阵抽痛,这才想起先前动手的时候不小心挨了一下,只得放弃了这个念头,将手里的空酒杯放下,轻轻拂开盛锦承抓住他衣袖的手。 雅间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阵菜餚的香味飘了进来,隔着镂空屏风可以看见店伙计端了饭菜进来。 等伙计退出去带上的房门,司淮才慢慢踱着步子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手里玩弄着一支刚折下的梅花,道:「先前答应去凤棉寻你看花,怕是要食言了,若明年木棉花开的时候我还活着,就去喝一杯喜酒。」 他的声音极缓极轻,像无处依附的尘埃,在这不大的雅间里落下,再没有了踪迹,仿佛不曾说出口过一般。。 「祁舟兄!」眼看着他就要开门出去,盛锦承连忙追了出来,急急叫住了他。 司淮的手已经碰上了门栓,却还是在听到这一声唤声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就这么背对着他,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盛锦承望着他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抬高了声音问道:「你跟我阿姊说,『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是把他推开』,那你为什么把吾念大师推开?」 「什么?」司淮转过身来,看向他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追问道:「尘一那小和尚跟你说的?回头我见了他非得把他的舌头给割了!」 「你对吾念大师那般好,就算尘一他不说,也是看得出来的。我们凤棉是富庶之地,男子之间欢好之事也是见过的,却没有见过像你这般掏了一颗心对人的,所以他们说你会涂炭生灵,我们都不信。」 「你们?」司淮从他一大句话里抓住了重点,咬重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照他的意思,他喜欢吾念这件事恐怕连盛兰初和东阳彦也已经知晓了,可唯独那个被他喜欢着的人,还想装傻充愣当做不知道。 司淮冷笑了一声,骤然沉下了语气,低声斥道:「你们知道什么?他是个和尚,我怎么可能和他欢好。你赶紧採买好东西回凤棉去,别多管闲事!」 他的话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生怕盛锦承要再说些什么,赶紧转身去拉门栓,「吱呀」一声拉开了房门。 房门外站着一道人影,穿着灰扑扑的宽大僧袍,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不偏不倚正好将去路堵了个结实。 作者有话要说:  可爱的我牵着司小淮回来啦~~差点儿赶不上今天的更新~~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鲤 10瓶;□□ 5瓶;奋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余忆念珠 十 司淮的心勐地顿了一下,视线顺着那只执着念珠的白皙手掌一点一点往上移,在虚空中的某一处,和吾念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 他的目光一如往日那般温和,唇角眉梢都是浅淡的笑意,身上染了一层冬日寒风的冷峭,藏着少许的疲惫。 手里的腊梅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司淮有些不自在地收回视线,稍稍别过脸不去看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掩在袖袍底下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才能克制住自己此时想要抱住面前的人的冲动。 「让开!」他低声说道,出口的语气带了几分无情的冰冷,像檐上未融的积雪。 吾念没有说话,也没有丝毫要让开的意思,嘴角的浅淡笑意敛去了几分,仍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这个找了十几日的人。 第134页 见他们两人僵持在门口,盛锦承「哈哈」地干笑了两声正要把他们拉进屋里,被司淮一记扫过来的目光摄了一下,站在原地不敢再吱声。 「你让他来找我的?」司淮蹙着眉头重新看向吾念,心里已然已经有了答案,不等吾念开口便接着往下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不知道。」他轻声回答,脸上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就是觉得你会出现在这里。」 「胡扯!」司淮显然是不相信吾念的话,伸手推了他一把就要往外走。 吾念被推得趔趄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趁着司淮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去,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想把他拉回雅间里。 这和尚的手掌似乎生来就是温热的,手腕被握住的地方热得有些发烫,司淮看着那只手愣了一会儿,忽然发狠似的一把挣脱了出来,脸上浮现出了愠怒的神情,一抹厉色划过眼底,眼睑上的红痣被掩去了大半 「你到底想做什么?!」司淮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沉声斥问道。 「祁舟……」吾念顿在半空中的手往前伸了一下想再抓住司淮的手,将他往后躲了一步,只得作罢,轻嘆了一声,道:「我有话想和你说。」 「没什么好说的!」司淮忽然挑起唇角笑了一下,然而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多少有几分讥讽的意味。「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既然要站在仙门那边,就好好维护你们的黎民苍生,别想着来劝说我,否则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我……」吾念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酝酿好的话语到了嘴边,一时竟不知道还该不该说,晃了一会儿神的功夫,司淮已经念完了咒诀,就这么在他跟前消失了去。 像那日在墓穴里那般,消失了之后就再不见回来。 / 司淮并没有离开多远,从二楼的雅间门口消失后,转瞬间又从一楼大堂的转角处出来,朝着茶楼门口走去。 他的修为本就没有恢復好,现下又受了些内伤,若不是怕再和吾念纠缠下去会心软,他也不会耗费修为在吾念面前来这么一出。 今夜的庙会确实很热闹,茶楼的大堂已经落满了座,一片欢声笑语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凭空多出来这么一个人。 司淮站在门扉处往外面的街道张望了一眼,往来的人群中混着不少仙门的弟子,从身着的服饰可以看出是好几个不同的门派,想必刚才盛家弟子的出现已经让他们有所怀疑,这才集结了仙门弟子在这里等着他。 「来得倒是快。」司淮低低骂了一句,转头往斜对面高挂着彩灯的戏台子看去,伸手摸出挂在腰侧的面具覆在了脸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戏台上敲响了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将周围叫卖的吆喝都压了下去,底下围了许多看戏的人,大多都带着獠牙面具,正等着唱戏的旦角上场。 司淮特意跟在一行人的后头出去,才踏出茶楼的大门口,人群里就有好几道视线落在了他身上,也不知是认得他的身形,还是认出了他脸上这只青面獠牙的兽纹面具。 那群仙门弟子大抵也不能完全确认,跟了几个人在司淮后头,又留下几个人继续在茶楼外守着。 司淮从腰间抽出方才在那面具摊上顺手取来的摺扇,倒也没有在大冷天里丧心病狂地打开来扇风,只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地敲着,面具掩盖下的视线四下瞟了一眼,默默在心里把跟踪的人计了个数。 仙门的人怕他这妖龙会对百姓做什么,断然是不敢在这人多的地方和他动手的,司淮料准了这一点,轻轻扬起了嘴角,朝着最热闹的戏台前走了过去。 敲了许久的锣鼓声停了下来,留下的余音还未在人群中消散,就见一个身形曼妙的戴着面纱的姑娘抱着琵琶走了出来,青葱玉指在琴弦上快速地拢挑了几下,才开声唱了半句词调,就被忽然从台下翻上来的一道身影打断。 司淮朝那姑娘看了一眼,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随即凌空翻了几个跟斗,顺手抽出了放在兵器架上的一把长剑,旋身挽出了一个漂亮的剑花。 底下的人只当他也是戏班子的,见了这么几下真功夫,就纷纷鼓掌叫起好来,那群仙门弟子藏在人群里,不敢贸然上去抓人,只得盯紧了台上之人的一举一动。 几套流利的剑式下来,司淮忽然收了剑,凌空一个翻身就将手里的摺扇掷了出去,展开的扇子忽然泛起一道青色的灵光,绕着周围挂着的彩灯飞旋了一圈,最后在虚空中燃成了一道焰火落了下来。 随着那道青色火焰的燃尽,高挂着的十几只彩色灯笼忽然迸出了五彩斑斓的灵光,像带着星光的夏夜的萤火虫,飘进了虚空中,落到了人群里。 小镇子的百姓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景象,人群里一时沸腾了起来,四下寻找着落下的星光。 涌动的行人挤散了追踪的仙门弟子,司淮轻声笑了一下,抬手按了一下有些发闷的心口,转身朝那位受了惊的姑娘点了一下头,迅速跳下了戏台,三两步隐在了夜色里。 他不能再在这座镇子里停留,赶紧离开找一处安全的地方修炼疗伤才是首要的事。 镇子上的住户和往来的客商都去庙会凑热闹,镇子口反倒十分冷清,只有几个看守的人懒懒地倚在门边上。 第135页 司淮将那把从戏台子上顺来的剑背在身后,一路行到了镇口,刻意戴好了脸上的面具微低下头想要混出去,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平伸双臂往后掠了一大步,抬手挥出了一道剑气袭向那几个守门人。 守在城镇出入口都是当地的官差衙役,可今夜镇上混乱,不可能还留下这么多人在这里守着,还是没有穿官差服的人。 那几人十分敏捷地躲过了这一击,纷纷抽出了藏在暗处的兵器,锋芒从刀尖剑刃上闪过,冷冷地对准了司淮的方向。 旁边的树丛和屋檐后也传来响动,一群仙门弟子从暗处蹿了出来,穿着几家不同的仙门服饰,将他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一眼望去也有二三十人。 看来这一回来的动静不小,里面有一群人在追着他,外面还有一群人在堵着他。 司淮冷笑了一声,右腕灵巧地转动了一下,背在身后的长剑便斜斜垂在了身侧,剑尖抵着冰凉的地面。 一个比较年长的仙门修士往前站了一步,高声喝到:「妖孽!还不快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凭你们?」他的声音清清冷冷,混着适时吹起的冬日寒风,带着一层凛冽的杀意。 「我们知道你厉害,可眼下你受了伤,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要怕你?!你这祸害生灵的妖孽,还是等着挫骨扬灰吧!」 「你们都是哪家的修士?」司淮并不搭理他的狂言,不疾不徐地问了一句。 那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总得知道我杀的是哪家的人。」 司淮的这句话激了仙门的这群人,也不知是谁先起了头,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动起了手来。 刀剑碰撞的声音和激起的阵阵气浪接连出现在不大的小镇口,司淮在一群人狠厉的围攻下只得左右抵挡,随着一声不大的「咔嚓」声响起,那把从戏班子顺来的道具剑竟被当空斩成了三段。 若是在以前,别说只有这二三十人,就是几大仙家门派一起围剿,他也能能够应付,可现下他们没有说错,他受了伤又没有兵器在手,硬拼的话确实是出于弱势。 眼看着又一道剑气噼了过来,司淮迅速翻转手腕,白色骨笛在指尖旋了两圈凑到唇边,吹响了一声音律击退了那道气浪。 司淮眼中杀气更胜了几分,一个翻身凌上了虚空,衣摆在夜风中猎猎响动着,一条青色的龙尾在他身下现出了虚形,用力甩向追过来的仙门弟子,扬起的劲风将他们逼得后退了几步。 一段佛律在唇边奏起,司淮在心里默默念下了一道咒诀,虚空中慢慢凝起一个青色的法阵,未等成型,就被一道突然传来的唤他名字的声音打断。 那道声音恍恍惚惚的,很快就消失在了一片风声里,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司淮四下张望了一眼,确实没见到出声叫他的人,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也生出少许的怅然。 仙门修士们见他停下了攻势,只当他是受了伤无力抵抗,当即抓准了时机,一同朝他袭了过来。 司淮被那道不存在的声音打断了一下,没有了再和他们缠斗的心思,手中骨笛调转了方向朝着地面噼下去一道灵光,落地的瞬间发出一道不大的声响,激起了漫天的烟尘将他们笼罩了起来。 虚空中的青色身影缓缓落了下来,司淮轻哼一声朝他们看了一眼,把玩着手里的骨笛,转身朝小镇口走了出去,才刚踏出小镇的大门,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肩膀,拉到了墙根的阴影处。 漫天的尘雾很快落下,仙门弟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等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司淮才伸手推了一把身前的人,目光不善地在他身上剜了一眼,冷声问道:「你跟着我?」 吾念被他的力道推得后退了一步,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司淮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想到刚才被当做幻觉的那一声唤声,心里忽然又有了几分暖意,然而面上的神色却更冷了几分。 「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你会吗?」吾念轻声反问道,「你连他们都放过了,又怎么会杀我?」 司淮被他这句话问得不知如何辩驳,只得别过了身子,有些生硬地道:「当然会!」 吾念笑着摇了一下头,上前两步将他困在了身前,伸手扶上他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掰正,动作轻缓地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 「你不是说会等我想明白吗?」他望着司淮的神色十分认真,温声道:「我想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景兮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余忆念珠 十一 吾念挨得很近,近得司淮微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眼睛里映出来的自己。 他下意识地伸手推了一下身前的人,出乎意料地没有推动,手心触到他发热的胸膛,有些僵硬地收了回来,喘息不由得急促了几分,木讷地顺着他的话问道:「想明白什么了?」 「想明白了——你待我一直是不同的。」吾念微微垂下了眼睑,像是在细细回忆着什么。 第136页 「在梅园的时候,那些散修想要看我的笑话,唯有你是真心帮我的。在凤棉城相遇其实只是第二次见面,你就相信我不是杀人兇手,还答应帮我找到当年屠寺杀人的兇手。你为我挡过箭,跟我一起去兇险无比的大荒山,在李家村的时候夜夜陪我布阵招鬼,在连云府见我被女鬼引出去了也追着出来,最后掉进了地下暗河……就连我要跟他们去挖你的墓穴,你都跟来了。」 司淮听着他用一种追忆往事的口吻说出这番话,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吾念将他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轻轻嘆了一声,道:「我知道你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你在我心里也是不一样的,只是我知道了你的心意之后,又不敢承认了而已。」 司淮端了一晚上的冰冷神色终于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慢慢化了去,变成了不可置信的讶然,褪去厉色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睑上的一点红痣半隐半现。 不等他说些什么,吾念已经自顾自地往下接话。 「第一面见你,我就觉得你似曾相识,或许这就是佛祖允下的缘分吧。起初我只是觉得你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可后来一次次看着你为我受伤,我总会忍不住责备自己没有保护好你。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适应了你在身边,适应了我做什么你都陪我,所以那时你离开连云府的时候,我竟然失落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我只知道你在我心里慢慢有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李家村那一次我确实没有睡着,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的心意,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我自己,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和尚会有什么情爱之事,还是和一个男子。」 「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不是为了修成正果而出家的,那么我积德行善和喜欢你,有什么相碍呢?」 「你……」司淮定定地望着身前的人,一时回味不过来这番话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司淮……祁舟……」吾念伸手轻轻抚上他紧皱的眉头,轻声道:「也许……我也是喜欢你的。」 也许,我也喜欢你。 这句轻飘飘的话像冬日过后吹拂大地的第一缕春风,将司淮强行冻上的一颗心一点点润化开来,重新註上了鲜活的血液。 他苦苦等待着的,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 错乱了三百年的时空之后,他想从这和尚嘴里听到的,这句话。 可是这些话说得迟了一些,他现在暴露了身份已经被大半个仙门四下追捕,说不定再过些时日就会在什么地方被围剿讨伐,他连自己都不一定能保护好,又怎么去保护吾念的周全。 司淮沉默了许久,才收回了停留在吾念脸上的视线,垂下头仍有额前落下的散碎头髮遮住自己的神情,阴恻恻地冷笑了两声。 「你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以为我会相信?今天仙门的人追着我到了这里,你和盛锦承刚好就出现在这里,你不是想明白了,而是想帮着仙门引我现身,趁我松懈的时候好将我一举拿下,是不是?」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他拉得很长,伴着夜风吹过的声音,落进了吾念的耳朵里。 他从未对谁这样袒露过心迹,在心里憋足了一口气才将思忖了十几日的话对司淮说了出来,这会儿连耳后根都发着红热,没想到竟换来了司淮的怀疑。 心里一时有些张皇失措,可不知为何,又有一种莫名地坚定和淡然。 吾念伸手勾住司淮的下巴,将他低下去的脸抬了起来,望着他那双有些微微发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说我待你是真心的,你信吗?」 司淮看着他一张一合的薄唇一时忘记了动作,忽然觉得夜晚的寒风吹得眼睛有些干涩,忍不住轻眨了几下眼。 吾念说什么他都是信的,就算他真的是和仙门联合起来对付他,他也认了。 可他现在宁愿吾念站在仙门那一边,也不想他在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站到危险的边缘来。 「你走吧。」司淮轻轻拂开了他的手,到底还是心软了,轻声道:「跟我一起只会害了你。」 吾念的眼里似乎有一道火光随着落下的话音一起慢慢黯了下去,司淮别过眼不再看他,稍稍使了点力道就挡开了他抵在墙上想要困住自己的那只手,漠然转身离去。 「祁舟……」吾念很快反应了过来,追了两步上前,伸手拽住了他的左臂。 司淮忽然被用力拉了这么一下,手臂钻心地疼了起来,不由得「嘶」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袖袍底下掩盖着的是红莲业火的灼伤,即便死后又重生整整过去了三百年,那灼透皮骨的伤还是会折磨着这具躯体。 「怎么了?」吾念看着他脸色不大对,急忙松了手上的力道,想要拉开他的袖子查看。 司淮一把按住了他的手,额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变成凉薄的惨白,齿关轻颤着挤出来两个字,「没事……」 「你哪里像没事的样子?」吾念沉着脸色打断了他的话,稍一用力挣开了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衣袖,「是刚才打架弄伤……」 他的话音忽地顿住了,眼里映入的纤细手臂缠着一圈圈扎眼的白色纱带,渗出了几点殷红的颜色。 已经包扎过了,就肯定不是刚刚受的伤了……方才在阴影暗处不觉得司淮脸色惨白,也不知道他是被自己抓疼的,还是已经忍了许久的疼痛在和自己说话。 第137页 吾念忽然觉得皮肉包裹下的那颗心有些隐隐地发疼,疼得他怕自己一开口,眼前的人就消失了。 「伤口裂了,我替你重新包扎一下。」他的声音不重,却带着一种莫名地不可抗拒,执起司淮的手拉着他坐到墙根下,借着微凉的月色慢慢解开缠在手臂上的纱带。 司淮到底还是眷恋吾念手心里的那点温度,任他拉着不捨得推开,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吾念的脸上,将他认真专注的模样全都看进了眼里。 他出神的一小会儿功夫,吾念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卷新的纱带,并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一起塞进了他空着的那只手里,嘱咐道:「拿着。」 「你随身带这些东西?」司淮看着瓷瓶上贴着的小小的「止血散」三个字,微微挑了一下眉头。 「半个仙门都在找你,交起手来总免不了受伤。」吾念轻声解释着,手上已经麻利地将司淮臂上染血的纱带解了下来。 他做好了会见到一道长伤口、甚至是好几道刀剑伤的准备,可是没想到纱带解开之后竟然是一大片烧灼的伤痕,臂上简直已经没有一篇完好的皮肤,模煳的血肉混着看不出颜色的脓水,最深处隐隐可见白骨。 「吓着了?」司淮见他愣住的模样,不由得苦笑了几声,语气有些发狠地道:「红莲业火的留下的疤痕,从皮肉灼烧到骨髓,三百年都不能癒合,疼起来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啮,痛得钻心。」 吾念保持着一个半跪在地的别扭姿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将他受伤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伸手接过止血散和纱带,小心地处理起伤口来。 「祁舟……」他轻声唤了一句,低下的眉眼看不出情绪,「我不相信你会是滥杀无辜的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司淮盯着矮身在自己跟前的那个光脑袋,轻轻哼了一声,道:「关你什么事?」 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他本来也是知道的,只是轮了个回忘记了,也没有什么再提起的必要了。 「你若不愿说就算了。」吾念没有追问的意思,放轻了力道开始缠纱布,温声道:「我相信你是一个心善的人,当初你我并不相识,你却愿意帮我,现在你出了事,我又怎么能就这么袖手离去?」 「不离去怎么样?等我动手赶你吗?」 吾念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地缠好了最后一圈,将多余的纱带收了个尾,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出来一句,「疼吗?」 自然是疼的,司淮刚才已经说过一次了,虫蚁啃啮,疼入骨髓。 吾念问这句话似乎也并不是要一句回答,抬眼和司淮的视线在虚空中对接了一下,唇角浅淡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牵起,在那道灼烈视线的注视下,低下头在那冰凉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司淮的眼睛蓦地睁大了,眉梢的冷色瞬间消融了去,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和尚,直到他重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才回过了神来一把把他推开,有些张皇失措地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祁舟!」吾念被他推得坐到了冰凉的地面上,急急叫住了他,一边挣扎着爬起来,一边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司淮本不欲再理会他,可是听到这句话,终究还是心软地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放缓了步子继续朝前走。 「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告白,但是我觉得并不甜哈哈哈哈(我可能是魔鬼后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痴汉 20瓶;维尼 10瓶;景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余忆念珠 十二 那夜司淮说完了那句话就后悔了,可是转身对上吾念那双温和的眼睛,又不好反悔,只好默许了让他跟着。 吾念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司淮也就故作不知地缄口不言,一路往南行了两日,在淮水岸上租了一条不大的船,又雇了一个船夫,慢悠悠地开着船西上。 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去淮阴郡城郊外的明华山,去寻他那柄始终无法用剑诀唤出来的山河剑。 山河剑是他的随身配剑,若它好好地呆在了剑冢里,不可能会被人加了封印在身上。既然山河剑不在他的埋骨之处,那便很可能在他身死剑落的地方。 淮阴郡离那日的小镇已经不远,雇辆马车赶路也不过两三日的路程,可他一路从秣阳城过来已经被追杀了十数日,还是从水路绕一下道比较安全些。 只是现在已经临近腊月,放晴了许多日的天气在船只慢悠悠地开了五天之后,忽然又飘起了雪,到了日暮时分江面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船夫不敢再贸然行进,只得和许多商船一起泊在近岸的地方。 下了一日的大雪临近深夜才休憩,司淮搬了张桌椅到甲板上,四下望了一圈不见船夫的影子,才悠悠然地折回去取来了一壶温酒和两碟小菜,对着天上探出了半张脸的月亮,自怡自乐地喝了起来。 带着凛冬寒气的江风吹在身上有一种与平日不同的惬意,司淮喝了两杯就有了倦意,用没受伤的右手支着脑袋撑在桌子上,正想着山河剑的事情,迷迷煳煳地就睡了过去。 第138页 但他不敢睡得太死,即便已经入了梦,身上也绷紧了一根弦,察觉到有人靠近,倏地就睁开了眼睛,反应迅速地扣住了来人的手腕,待看清身前站着的是吾念,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吾念没想到他会突然惊醒,手腕被他一把抓住,拿在手里的锦裘就脱了手,好在他反应快用另一只手兜住,才不至于掉到地上沾了雪。 「做噩梦了?」他小声问着,从司淮手里挣脱了出来,抖开手上的锦裘披到他身上。 司淮摇了摇头,黑沉沉的目光紧紧盯着这个和梦里一模一样的人,恍惚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见你在这里睡着了,怕吵醒你,就给你拿了件锦裘过来。」吾念听着他有些沙哑的声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伸手想要拉他起来,道:「醒了就进去吧,冬夜寒冷,当心染了风寒。」 司淮的意识被夜风一吹清醒了许多,避开了他的手就要去够被移到桌边的酒壶,没想到吾念抢在了他前头,一把把酒壶拿得更远。 「你做什么?」司淮不满地皱了皱眉眉头,「要喝自己去烫。」 「你手上有伤,不能喝酒。」吾念不理会他,自顾自把酒壶放到了司淮伸手够不到的木桶上。 司淮抬头瞪了他一眼,拿起了边上的筷子开始吃菜,在心里暗暗腹诽起了旁边柱子似的杵着的人。 这和尚和前世的灵隽一样,管起人来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婆子。 桌边没有多余的椅子,吾念在他边上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往前踱了几步,背对着他问道:「前面不远处是淮阴了吧?你要去淮阴做什么?」 司淮握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眼看着夹起的豆子又落回了盘子里,才发出一声生硬的假笑,反问道:「关你什么事?」 那道背影似乎在寒风中轻颤了一下,司淮看在了眼里,若无其事地继续夹着盘里的豆子。 他本就不打算让吾念一直跟着自己涉险,这些天一直不冷不热地对吾念就是想要把他赶走,这回自然也不会如实地把原因告诉他。 片刻功夫,司淮已经在心里想好了措辞,冷下了几分语气道:「你一直跟着我,是想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仙门的人?我告诉你我要去做什么,好让你叫人去那儿守着是吗?」 「司淮!」吾念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怒火气,转身对上他的目光,又变作了一声无奈的嘆息,「你知道我不会的……你不信我?」 「我不相信任何人。」司淮的视线轻飘飘地从他身上移开,依旧不紧不慢地夹着豆子。 这一回连着好几次都没夹起来,他有些不耐烦地正要把筷子往盘子上戳,吾念的手已经覆到了他的手背上,轻轻将筷子抽了出去。 「菜凉了,我去给你热一下。」吾念一手一个端起一个碟子往船舱里面走,不忘回头嘱咐道:「酒也凉了,你要想喝我再去给你烫一壶。」 司淮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声,也没有拦他,等到身后的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逐渐变得冰冷的眼神才转向了旁边的一艘大船。 那艘船已经跟了整整两日了,一直离得不远不近,今夜停船时忽然靠到了边上,却又半点响动都没有,平静得十分不寻常。 司淮在桌沿上撑了一把站起身,才发现脑袋有点晕乎,闭着眼站了好一会儿等那阵劲头过去,睁眼时恰好瞥见了一道一闪而过的冷冽的光。 斜斜勾起的嘴角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如果没猜错的话,对面紧紧闭着的船舱里应该全都是仙门弟子,想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摸过来一把抹了他的脖子。 司淮装出了一副惬意的模样踱到船边,倚在栏杆上往下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拿着钩子往上爬,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厨房所在的船舱已经亮起了火光,他往那边望了一会儿,忽然侧过身子躲过了一支夹风而来的冷箭,头也不回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去,终身跃下了甲板,往不远处的江岸掠去。 / 冬日的天亮地比较迟,司淮迎着早晨的第一缕微光,踏进了热闹的淮阴郡。 他从桐庐镇离开之后曾经回来过一次,只是那时他走到了明华山底下又没了上去的勇气。 或许是年关将近,大冷天的街市上非但不冷清,反而比他上回来的时候还要热闹,许多商铺大清早地就开了张,迎接来来往往的客人。 道旁卖蔬果的小贩中间突兀地搭了个小棚,棚底下摆了两个大炉灶,正蒸着两大笼糕点,甜甜糯糯的味道飘在清晨的空气中,比春日的花香还要沁人心脾。 司淮站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去和那群排着队的孩子抢糕点,轻笑了一下继续朝前走。 昨夜在城外与仙门的人厮杀了一夜,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他特意换了一身黑衣,又戴了个长帷帘的斗笠,只是这样走在人群中似乎更惹眼了一些。 走出去了一段,发现身后果然有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司淮在心里冷笑了两声往人少的巷子走去,听到那脚步声越跟越近,回身正要揪住那人乱打一通,却发现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人,是吾念。 司淮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找来的?」 「我既然猜出了你要来淮阴,在这里等着便是。」吾念声音温和,带了些浅淡的笑意,「你穿戴成这样,我险些没有认出你。」 第139页 「你何必一直跟着我呢?」司淮有些无奈地嘆了一声,心知没有办法把他撇掉,还是不死心地问道:「你把小和尚一个人放到盛家放心吗?你师兄和那小寺院的几条人命你都不去追查了吗?」 「盛公子对尘一很好,我自然是放心的。至于寺院的事……」吾念顿了一下,脸上的怅然一闪而过,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几年,也不是一两日就能找到兇手的,现在你的事更要紧。」 「你怎么就不明白?你若是跟着我,仙门是不会对你留情的!」世间最不值得信任的便是情面,需要时可以让人做小伏低,不需要时便狠狠踩到了脚底。 吾念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这句话听进去,只轻轻笑了一下,把一直揣在袖袍里的手伸了出来,递过来一包冒着热气的糕点。 「方才见你在摊边站了好一会儿没买成,我就去买了些过来。」吾念想起什么似的,晃了晃衣袖,补充道:「你的钱袋落在了船上,用的是你的钱。」 「……」司淮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伸手去接他手上的糕点,就这么隔着一道白色的帷帘看着他。 晨风从巷子口吹进来,正好掀开了帷帘的一侧,转瞬间又落了下去,然而吾念还是看见了司淮右侧脸颊上的一道擦伤。 司淮见他神色便知道他要追问什么,一把捞过了他手里包着糕点的油纸包,擦着他的身侧走出巷子,边往嘴里塞着甜糕,边咕哝道:「这些甜掉牙的都是小孩儿爱吃的玩意儿,买来做什么……」 吾念将他细碎的念叨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倒也没说什么,笑着跟了上去。 三百年前的淮阴镇,前边一段是卖各种玩物吃食的热闹市集,后边一段则是卖礼佛的香火报烛和佛珠手串等物;现在一路走到底都是各种各样的商户,热闹之余反倒又缺了些什么。 走到明华山脚下的时候,一包糖糕正好吃完,司淮随手将油皮纸扔给了身后的吾念,站定在山脚仰头往上望去。 这里本该是一条上山的路,可是杂草丛生了三百年,早就已经看不出路的痕迹。 吾念走上前与他并肩站在了一起,循着他的目光往上看了一眼,轻声问道:「这里就是明华山?」 「是不是想不到?这里没有上山的石阶,都是香客们来来往往走出来的路,年復一年,络绎不绝。谁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他的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失落与后悔,仿佛在心底沉淀了三百年时光,被眼前一丛一丛的杂草带了出来。 吾念的心没来由地痛了一下,转过头去,却只能隔着白色帷帘看到他的皱着眉的侧脸。 「祁舟……」他忽然出声唤道,不等司淮应声,就将心底里十几日的困惑问了出来,「你同我提起的那位故人,是不是灵隽法师?」 「是。」司淮转头对上他的视线,答得毫不迟疑。 「那就是了……」吾念脸上的笑意忽然变得有些苍凉,「我和这位灵隽法师有什么地方很相像吧?不然你也不会喜欢我……」 「你和他长得很像,不……应该说一模一样。」司淮的放缓的语气又一点点冷了下去,「你说得没错,就是因为他我才会一次次地帮你,就是因为他我才会喜欢你,可你终究不是他,我也不是真的喜欢你。所以……趁我还没有动手杀你,你还有离开的机会。」 「我不信。」吾念几乎没有思索便说出了这句话,「我和他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就算你是因为灵隽法师才帮我,可你若是对我没有半分真意,又怎么会因为我和他长得相似就一而再地逾越?」 「什么?」司淮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走吧。」吾念在他有些错愕的目光下,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掌心拉着他往山上走去,道:「那日在暗河里你用嘴给我渡修为的时候,我也清醒着。」 作者有话要说:  司淮两次偷亲都被抓包,有点刺激哈哈哈哈~~ 评论里有小天使说吾念说话的语气不一样了(挠头),其实感情一直在发展,两个人越来越亲密,说话语气变了也是正常的嘛嘻嘻(渣作者我想了一下竟然不知道吾念应该怎样说话哈哈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邻男 20瓶;小兔子乖乖 8瓶;景兮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余忆念珠 十三 上山的路杂草丛生,吾念拿着一根捡起的木棍在前面开着路,另一只手牢牢地把司淮牵在了身后,不时回过头叮嘱两句小心脚下的石子。 司淮任他这么牵了一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吾念到底说了什么,微风不经意间吹起的白色帷帘下,一片红晕悄悄从面颊蔓延到了耳后根。 原先他怕害了吾念,也怕吾念不能接受,所以一直不敢太过表露自己的心意,唯有那么两次想趁着他不知道的时候稍稍逾越两分,没想到原来他都是清醒的。 在李家村的时候他没有睡着,在暗河下的时候他也没有烧煳涂,只是面对自己的时候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 司淮想到这里,心里忽然有些气愤,挣了两下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吾念握得很紧,他这一下没有挣动,反倒引得前面的人回过了头来。 第140页 「怎么了?」他问,眉间隐着一丝担忧的神色。 司淮迎上他目光的那一剎愣了一下,心里的不悦忽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缓缓摇了摇头,用力回握住了那只温热的手。 有些事也许冥冥之中就已经註定好了,不管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他喜欢的只是眼前的这个人,就算吾念早就已经将他忘了一干二净,他还是不想放开,他等这个人等得太久太久了。 吾念察觉到了手心被他紧紧地回握住,大致猜到了什么,轻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身用木棍拨开了前面一丛比人还高的杂草,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道:「快到了。」 半山处的树木和杂草生得更加杂乱茂盛,一座塌毁的古建筑在林间冒出了头来,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座寺庙的模样。 靠近恩华山之后心里莫名出现的恐惧感,在看到这座尝尽了三百年风霜的古寺之后被无限地放大开来,司淮只觉得眉心一痛,那些不愿想起的画面便如走马灯一般一幕幕地出现在了眼前。 隔着一道帷帘,吾念看不清司淮的神色,只当他是看见了明华寺后一时百感交集,也没再说什么,拉着他往哪个方向走去,一直到站定在破落的山寺门口,才发现紧紧握着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祁舟……」吾念有些慌神,伸手想要去摘他头上的斗笠,没想到司淮却先他一步自行摘下了,一张脸苍白得几乎看不见血色,望着寺门的眼里有了几分湿润。 他有些担忧地拍了拍司淮的手背,放缓了声音道:「你若是不想进去了,我们就走吧?」 司淮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挣了两下抽回了自己的手,迈着沉重步子往前走去,伸手推开了那道快被虫蚁啃噬干净的木门。 一道陈旧的霉腐味从打开的门缝里透了出来,一眼望过去,里面的杂草已经生得外头的一般高,四处都是烧黑的墙垣和倒塌的屋舍,狼藉一片早已看不出曾经最繁华的那副模样。 看来明华寺被烧毁之后朝廷并没有派人来修葺,曾经香火最旺盛的地方,如今除了山间的雅雀再也无人问津。 「你知道吗?」司淮喃喃自语一般地说着话,脚步已经有些虚浮地迈了进去,「我最后悔的事不是杀了人,而是一把火点着了明华寺。」 他最后看到的尘世,就是火光中灵隽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也不知道对着这一片废墟残垣,灵隽会不会恨死了他。 吾念没有接话,只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司淮身后,在他脚步踉跄的时候伸手扶上一把。 司淮将那只长帷帘斗笠背在了身后,长长的薄纱被风吹得扬了起来,不时被路边的杂草挂住一角,又被身后的人悄悄扯了下来,他却始终未曾察觉似的。 隔了三百年的风霜岁月,这里依旧沉淀着一股烧焦后的味道,倒塌的房屋都被简单地收拾了一遍,木头和砖瓦被堆在了一个院落,新芽从缝隙里抽长出来,如今也成了繁茂的古树。 一切都早已经成了往事尘埃,浮沉几世过去,除了他,不会再有人记得。 司淮望着那些从墙角石缝里钻出来的生命,忽而又有了几分释然,往前走的步子放慢了几分,等吾念并肩走到他边上,才轻轻牵了下嘴角,对着残破的废墟讲起了过往。 「这个地方是大雄宝殿,里面供着的三尊佛像都是用金子塑的金身,殿前放着一个功德箱,每日香客添的香油钱就能把箱子装满,天不亮的时候寺里的弟子们就开始在这里做早课,风雨霜雪日日如此……」 「这里是斋堂,寺里一日只有早午两顿斋饭,过了就得饿着肚子,所以一到用膳的时间不管他们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手里的事情往斋堂跑。我来这里的第一日,正好赶上了午膳,不过这里的清粥和馒头是真的难吃……」 「这地方以前是塔楼,分前后两座,前边是佛乐阁,后边是藏经阁,都归灵勉大师管理。我以前往这两处地方跑得勤快,灵勉大师也喜欢我,教了我许多东西,我的音律便是跟他学的……」 「还有这里,这里是弟子们练功的地方,大的那间就叫练功房,放满了木架棍棒,让他们练基本功用;小的那间叫静室,除了个蒲团什么都没有,是打坐练内力的地方。我就是在这里闭了一个月的关,才学会了隐去头上的龙角……」 司淮就这么说了一路,嘴角不时轻轻地扬起,好似面前的残垣断瓦又变回了往日的大殿和僧舍一般,与记忆中的样子契合在了一起,但其实他在这明华寺里呆的时间,统共不过一年多而已。 吾念见他说得兴起也不出声干扰,就这么静静地听了一路,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房舍殿宇最多的地方,慢慢走到了一条小道上。 这附近几乎没有烈火烧灼过后的痕迹,草木生长得比前面茂盛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的殃及比较少,所以早早地被风雨洗刷干净了。 吾念四下环顾着,正在心里猜测此处是不是明华寺的后山,一时没留意到司淮已经在他跟前停了下来,将他撞得往前趔趄了一下。 「怎么样?撞着哪里没有?」吾念急忙绕到他身前查看,却发现刚才还不时和他笑着说话的人,此时正僵直着身体,望着前方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哀伤的神色。 「吾念……」司淮的嘴唇轻轻颤抖着,有些含混不清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黑沉沉的目光落到吾念脸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无比认真地问道:「你看到了,我就是一个杀人放火的魔头,这里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你真的还要……跟着我吗?」 第141页 「我相信你是有苦衷的。」吾念丝毫不避他的目光,温声回道。 司淮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答案,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转而又望向了前方的小路,道:「从这里转进去,是一片塔林,当年我就死在那儿。」 吾念的身子顿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开了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摇了摇头,道:「别去了……」 「不……」司淮也跟着他摇了一下头,伸手拉下了他的手臂,从他身侧擦了过去,「你不是说你信我吗?进去看一眼又有何妨?而且……」 而且……他要知道山河剑到底在不在塔林里。 吾念见拗不过他,也不再说什么,快走两步跟了过去,将那只发着冷汗的掌心握进了手里。 小道尽头的转角处是一道七级的石阶,阶上倒是没有生杂草,只是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不知道累了多少个冬季,险些看不出阶梯的模样。 石阶通上去便是塔林,大大小小十几座,每一座浮屠塔里面埋藏的都是佛骨和舍利,吾念头一回见到巍然林立的塔林,心中肃然之意顿起,站定在原地默默诵起了经文。 司淮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转身迈着轻缓的步子往后头那座最高的浮屠塔走过去。 当年他便是坐在那上面等着灵隽,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染成了另一个颜色,山河剑的剑尖不断往下淌着血珠。 然而越靠近这座浮屠塔,他越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他不常来塔林,却知道明华寺的浮屠塔已经经歷好几代住持,这座塔虽然也有了老旧的痕迹,可是和周围的比起来还是太新了。 就像是倒下之后又重新砌了一座起来。 司淮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浮屠塔底下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伸手摸了一把石塔上的灰,他轻轻合上了双眼,并起的指尖随着出口的剑诀凝起了一道青色的光芒,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落到浮屠塔上,旋即又被一道金色的佛光挡了回来。 司淮被震得吐了一口血,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正好被身后赶来的吾念接近了怀里。 「祁舟……你怎么样?」吾念用袖子擦拭着他嘴角的血,已经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这样问他。 「没事。」司淮扶着他的手臂站稳,目光死死地落在了身前的石塔上,对吾念道:「你让开些,我要噼开这座石塔。」 方才他念剑诀的那一剎那,已经可以清楚地感应到山河剑就在这附近。 「这是佛门圣物,你要噼它做什么?」吾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浮屠塔,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只好将他拉到了身后,道:「你身上有伤,我来就好。」 司淮收回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任他搀扶不远处的树下休息。 吾念的修为并不弱,用内力噼开一座石塔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这座浮屠塔不知到底藏了什么玄机,接连两掌噼下去都纹丝不动,最后还是司淮合力噼了一掌,才从顶端裂开了缝隙,轰然倒了下来。 一道耀眼的光芒霎时迸了出来,将四周乌蒙蒙的浮屠塔都渡上一层金色的佛光,很快又消失了去,只留下一柄失了光华的金色禅杖立在石堆中,禅杖底下横躺着的,正是司淮寻了许久的山河剑。 原来他们要找的碧玦禅杖在这里…… 原来他找了许久的山河剑也在这里…… 将取出玉玦后的禅杖用来封印山河剑,果然是灵隽那和尚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灵隽到底还是怕他会回来伤害他的天下苍生。 为什么转世后的吾念都能信他,灵隽却还要防他一手呢。 司淮的脸上笑着笑着多了几滴泪,笑是苦的,泪是涩的,到了心里变成了杂陈的味道。 他推开了吾念的搀扶摇摇晃晃走上前,伸手握住了碧玦禅杖,却发现那禅杖像嵌进了大石里一般沉得厉害,用尽了全力也没能挪动它半分。 禅杖就是落在山河剑上的一道封印,拿不开禅杖,也就拿不出山河剑。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吾念,声音带了几分沙哑,道:「你来。」 「我?」吾念从他的动作里已经看明白这禅杖被落了禁制,虽然听从地上前,神色还是有几分犹疑,一边尝试着拿起禅杖一边道:「你修为这么高都不能拿起来,我哪里能拿得动,我只是和灵隽法师长相相似,毕竟不是……」 最后一个「他」字只剩下一个惊讶到长大的口型,吾念看着被自己拿在手里的碧玦禅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禅杖虽然很沉,但司淮绝不至于拿不起来,分明就是有禁制在上面才是,可他却……一定是因为他是佛门的弟子,所以能破开佛门的禁制。 吾念摇了摇头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抖了出来,解释给自己听似的想出了这个蹩脚的理由。 司淮不理会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山河剑便落到了他手上,原本暗沉的剑身突然有了光华,一道青蓝色的剑芒从剑柄环绕到了剑身,最后没进了用梵文刻成的「山河」二字里。 「这是……你的佩剑?」吾念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一直保持着握住禅杖的姿势没有动。 「嗯。」他的声音听不出有多高兴,反倒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祁舟……」吾念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42页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这样一个人杀人烧寺,到底发生了什么灵隽法师会将他的随身佩剑封印在了这里? 司淮拂过山河剑的手指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嗯。」吾念轻应了一声,怕他没有听到,又点了一下头。 「也罢……」司淮嘆了一声,抱着山河剑就地挑了块规整些的石头坐了下来,望向来时的石阶和小道沉默许久,才终于寻到个说起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某日,司淮外出喝了点小酒回来后,发现灵隽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司淮忽然起了玩心偷偷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没想到刚一离开,灵隽就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灵隽:「你又偷吃甜糕了?」 司淮:「没……没有啊……」 灵隽:「那你的嘴怎么是甜的?」 司淮连连咂了两下嘴,「没有啊……」 灵隽将他的模样都看在了眼里,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将他按了下来,在他嘴唇上啃了几下,轻笑道:「真的是甜的。」 这章写得有点压抑,放个临时想到的小剧场出来(与正文无关),刚好今天营养液520瓶,算个小福利叭~~ ps:下章是回忆章节,最后一段回忆部分,大概有点虐(可以找我要抱抱嘿嘿嘿)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维尼 10瓶; 奋斗1瓶; 景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前尘.祸劫 一 开春时节的南方多阴雨天气,也容易爆发疫情,新春的雨水降下来之后,一场大瘟疫在桂安郡肆虐了起来。 灵隽素来是个慈悲济世的和尚,见不得百姓在祸乱中受苦,得知了有疫情之后,带着司淮赶了几个日夜去到了桂安。 司淮原本为了澜沧山失控杀人之事忧心重重,担心着灵隽知道了之后会对自己失望,可眼看着冬去春来几个月过去了,一直没有人找上他,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开,这才放下了心来,渐渐在心里淡下了此事,专心照顾起染了瘟疫的病人。 桂安的这场瘟疫来得很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倒了半个郡城的人,几个城门被紧紧地闭上了,断绝了除粮草外和外界的一切来往。 白日里司淮跟着灵隽帮忙熬药照顾伤患,夜里灵隽打坐念经向佛祖祈祷的时候,他便在城里四处晃荡,给那些快要撑不住的病人渡一点修为,偶尔遇上了从地底下冒出来勾魂的鬼差,还要动手跟人家抢上一番。 也不是谁的诚心先感动了上苍,这场持续了几个月的瘟疫终于在夏季到来之前得到了控制,随着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一片死气的桂安郡也慢慢恢復了往日的活气。 桂安郡守为了感谢灵隽法师和司淮出手相助,特意在城里置了一处小院子留他们下来游玩,灵隽本想谢绝他的好意,想到司淮着跟他奔波了几个月都未曾好好休息,还是答应了下来。 起初几日司淮还愿意出去走动走动,可天气越来越热,人也就变得惫懒了起来,只想在院子的大树底下纳凉午睡。 这日,司淮恹恹地吃了几口斋饭之后,照例又把摇椅搬到了大树底下,躺在上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轻轻合上眼感受着斑驳的光影和摩挲过树叶的风声。 没过一会儿,灵隽慢慢朝他走了过来,大抵知道他没有睡着,靠近的脚步声没有刻意放轻。 司淮扬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伸手朝他的方向抓了过去,却意外地抓了个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睁开一只眼睛看他。 以往这个时候灵隽总要拿上一本书坐在他边上静静地看,不时用蒲扇给午睡的司淮扇一下风,可今日却穿戴得整整齐齐,见他睁开了眼,弯身将一碗解暑的甜汤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你要出去?」司淮的睡意去了大半,半撑起身子看着他。 「嗯。」灵隽顺手将司淮垂到地上的衣摆拉了起来,道:「郡守大人请我过府论禅讲经,你可要和我一起去?」 「讲经这么闷的事情我才不去。」司淮拒绝得干脆,手一松又窝回了摇椅里,用力蹬了一下腿轻轻摇了起来,一双眼睛惬意地眯了起来,道:「再说了,我是在阴凉地修行的,这天气我一出去就得被晒化了。我还是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你念经——」 「念经」两个字被他拖得很长,午后染了倦意的腔调带着几分柔糯,轻飘飘钻进了灵隽的耳朵里,在耳根处晕开了一抹微红。 灵隽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叮嘱了几句之后便急匆匆出门,司淮知道他猜出了自己话里的意思,也不说破,躺在摇椅上偏着头目送他出了院子的大门,眼底的笑意不觉地更浓了几分。 / 司淮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透了,灵隽却还没有回来。 夜晚的风不像白日那般带着一股黏腻得不舒服的热浪,吹在身上很是舒适,他伸了个懒腰从摇椅上坐起身来,才想起放在一旁的甜汤已经凉了,若有似无的甜味将他的馋虫从鼻子里勾了出来,竟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飢辘。 第143页 也不知道灵隽要在郡守那里留到几时才回来,司淮对着紧闭的院门发了一会儿呆,还是决定先去外面找些吃食,没准还能迎面遇上回来的灵隽。 桂安是南方的一座大城,只是一场大瘟疫刚刚过去,一时还不能恢復往日的繁华模样,多少还有几分冷清。 司淮踏着月色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走了很长一段都没有遇上灵隽,也没有看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难得起来了的兴致又焉了下去,见到小巷子里有卖馄饨的,便转了进去。 大街上没什么人,这小巷子里反倒还有生意,靠墙角的一张桌子坐了三个穿紫衣带佩剑的,也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大锅里的热汤熬了整整一日,飘出一阵阵的浓香,司淮要了一碗馄饨,便朝剩下的那张空桌子走去,还没坐下,就听到邻桌的仙门修士抬高了声音同他说话。 「这不是明华寺的小神龙吗?我就说我没认错人!」开口的人正对着司淮坐着,嘴角欲扬不扬的端着一副假笑的模样。 「原来真是神龙仙上。」坐在他旁边那人神情倒是真挚几分,学着坊间的百姓尊了一声,道:「早就听闻神龙仙上和灵隽法师都在此处,只是桂安这几个月一直在闹瘟疫,未曾好好叙上话,不知仙上可否赏脸一同坐下吃碗馄饨?」 「几位客气了。」司淮应了一声,站定在桌前的脚步却没有挪动,先开口的那人看着有几分面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好跟着假惺惺地客气了一下,问道:「不知几位是哪家的修士?」 「桂安梁家。」那人神色间隐有几分自傲,抱了一下拳道:「在下樑艺,是梁家的少宗主,这两位是我的师弟,郭垚……」 「师兄!」唤作郭垚的那人打断了他的话,脸上的假笑半分不减,带了几分不怀好意,道:「我与小神龙有过一面之缘,说起来龙公子应该认得我才是。」 「在下姓司……」司淮皱着眉想要纠正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住了话头。 在澜沧山遇到那群修士的时候,也有人这么叫错了他。 司淮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目光落在郭垚身上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他就是那天夜里被当头一剑砸得昏过去的另一名修士。 当时他整个人的意识都是混沌的,也没去查看那人的死活,没想到郭垚安分了几个月不曾闹过什么事,今晚冤家路窄遇到了,却偏要叫住他。 袖袍底下的手紧了紧,司淮还是舒缓了神色,抬手沖他们行了个辞礼,道:「在下忽然想起还有别的事情,就不和几位闲叙了。」 「公子!」郭垚不依不饶地叫住了他,手里的瓷勺往碗里重重一放碰出清脆的声响,盖过了司淮转身的脚步声,「你欠了我师弟的一条命,打算什么都不说就过去吗?!」 司淮不打算和他纠缠,不发一言地走到混沌摊上放下了几个铜板,脚步沉稳地往巷子外走去。 郭垚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有些猖狂地笑了起来,不顾另外两人的劝阻,抬高了声音对着司淮的背影大骂。 「你这么急着赶回去,是要和你那位大师温存吧?两个男子、还是佛门弟子,光天化日竟然在庭院里搂搂抱抱,指不定天黑了关上门都做些什么!我五师弟没有说错,你们就是见不得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司淮的身影已经从巷子口闪到了近前,骨节分明的手掐在了他的脖子上,发狠一般将他提了起来,让那些没说完的污言秽语都流回他的肚子里。 「你想做什么!当街杀人不成!?」梁艺见他制住了郭垚,忙拔出了随身佩剑,剑尖闪过一抹冷冽的剑芒,映着苍凉的月色映在了司淮脸上。 司淮一记眼刀扫在了他和另一名弟子身上,空着的左手已经召出了山河剑,只一剑,挥出的剑气便将他们震得后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墙上,伸出来抵挡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紧紧盯着郭垚快要喘不过气的脸,指间的力道加大了几分,又忽然一点点地松了去,一甩手将他扔到了刚站稳的那两人身上,望过去的眼神尽是狠厉之色,一字一句道:「你若再敢对他不敬,我就送你去见你师弟!」 / 回到住处的时候,灵隽已经回来了,院门半敞着,摇椅还静静地摆在大树底下。 司淮在院内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通明的房间内走出了灵隽的身影,他脸上绷紧的神色才终于缓了下来,噙了几分笑意在嘴角。 「一回来就不见人,你不是不愿意出去吗?」灵隽笑着迎了过来,十分自然地拉着他往回走,「给你留的甜汤也没喝,快来吃晚饭吧。」 「你做的斋饭淡得连点油都没有,我不想吃……」司淮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往桌边走,神色复杂地看着桌子上的清粥和馒头,忽然「咦」了一声,提起了放在椅子上一个用红布盖着的篮子,转头看向了灵隽。 灵隽抬了下眉眼示意他将红布揭开,只见里面满满一筐都是鲜红的沾着水的荔枝,一丝丝凉气从底下冒了上来,竟是铺了一层冰块冻着。 「荔枝是南方独有的佳果,最近正好是收成的时候,我去找果农要了些,便回来得晚了点。」灵隽拿过他手里的篮子放到桌面上,将他按到了椅子上坐下,才绕到对面坐了下来,神色平常地端起了粥碗。 第144页 「大夏天的你去哪里找的冰块?是你用内力把水凝成冰的吧?」司淮的视线半刻也不离开对面的人,伸手拿过一颗荔枝剥开,晶莹饱满的果肉冰冰凉凉的,在嘴里溢出了甜味,一直浸到了心间。 「你到了夏天总是胃口不好,喜欢吃些冰凉的东西,不过这荔枝也是种热气的果子,不要吃太多。」灵隽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开始堆起来的荔枝壳,摇摇头轻声笑了一下。 司淮篮子里的荔枝还剩下大半的时候,灵隽已经将吃完的碗筷清洗干净了正准备往里屋走,他盯着那道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叫住了灵隽。 「怎么了?」灵隽转头朝他的篮子里看了一眼,问道:「不喜欢吃?」 「不是。」司淮摇了摇头,露出一副倦惫的神色,道:「我困了。」 「困了便回房歇息吧。」 「我在外面走累了没力气,大师,你抱我进去吧?」司淮刻意抬高了最后一声语调,沖他眨了一下眼。 「自己走!」 灵隽沉声打断了他,转身掀开帘子进了里屋,在里面窸窸窣窣地整理起来床铺,没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有些无奈地嘆了一口气,俯下身子将司淮打横抱了起来,小声斥责道:「大夏天的你也不嫌热。」 「跟你在一起怎么会热?」司淮伸手圈住灵隽的脖子任他抱着自己往里间走,趁着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凑上前去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别胡闹!」灵隽转头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捨不得说重话。 「灵隽,我们走吧,疫情也过去了,这里实在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司淮把脸窝在了他的颈侧,有些闷闷地说道。 灵隽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妥,只当他是烦闷了想离开,便点头应了,道:「那我们明天和郡守大人说一声便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磨了两天终于把这章赶出来了!!司淮和灵隽真是两个磨我的小妖精!!万万没想到这章还是糖嘿嘿嘿~~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维尼 5瓶; 景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前尘.祸劫 二 南方的天气多变,明明昨日还是晴空烈日,今天就阴沉沉地下起了大雨。 司淮醒来的时候,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唤了两声也没有听到外间传来回应,猜测着灵隽可能已经出去了,才慢腾腾地坐了起来。 大抵是昨晚吃了太多荔枝,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似的干得厉害,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了,他靠在床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了放在床边的一碗降火气的汤汁。 汤汁的颜色不浓,苦中带着一点甜味,还有一点烫人的温度,想必灵隽才走了不久。 昨夜灵隽已经答应了拜辞郡守之后就离开桂安,这会儿大清早的又下着雨,他却不见了人影,准是自己去找郡守告辞了。 只是…… 司淮想起昨夜遇到的梁家弟子,总觉得心里有些慌乱,怕他们找到灵隽跟前去说些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反覆思索了一番,他还是决定出去找灵隽,哪怕是冒着大雨出城,也比留在这桂安郡要安心一些。 挂在墙上的蓑衣被灵隽穿走了,司淮将衣袖和裤脚都挽了起来,拿过门后的油纸伞便撑着出门。 雨水微斜,淌过一个小院子就沾湿了半身的衣裳,他却没有察觉似的,伸出去拉院门的手迟疑了一下,一道凛冽的杀气便从外面逼进来,生生噼开了小院的木门。 门外堵了一群身着紫色服饰的仙门弟子,衣服上的纹案和昨夜那几个梁家弟子一样,为首的是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怀里抱着一把品阶不低的佩剑,想必就是仙门梁家的宗主。 往来的百姓都停下脚步远远地观看,那梁宗主好似有意要等人围观一般,回头看了一眼交头接耳的人群,脸上才堆砌出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假笑,佯装熟络地问道:「神龙仙上,这大清早的,又下着雨,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和灵隽是为了桂安的疫情来的,这里的百姓都知晓他们的身份,偶尔见到了都会客气地打招唿顺带道几句谢,但是从没有谁这么大张旗鼓地堵在大门口,笑得这般不怀好意的。 「阁下是梁宗主吧?」司淮隐约猜出了他们是为了昨晚的事情而来,但是也不好当街说破,只好敷衍道:「在下有急事要出去一趟,没有时间招待梁宗主,还望见谅。」 「急事?是要出城吧?」一抹狠厉的神色自梁宗主眼中闪过,他仍维持着面上的假笑,开口的声音冷了许多,「桂安是我梁家的地界,你在我梁家的地方伤了我的儿子和弟子,就准备这么一走了之吗?」 「梁宗主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司淮嗤笑了一声,举着手里的伞从门边两个持剑的弟子跟前走过,缓缓道:「若是因为这件事,梁宗主应该先问问他们做了什么才是吧?」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总归是没有伤你分毫。」梁宗主身形一动挡到了他身前,面上端着的假笑终于扯了下去,换上了一副质问的语气道。 「你在澜沧山就杀了我一名弟子,可你是受万民敬仰的神龙仙上,就算是看明华寺和圣禅法师的面子,我也只能息事宁人。可现在你又伤了我的独子和我两个弟子,我梁家也是仙门大家,总不能这么忍气吞声吧?仙上是不是应该给本宗主一个交代?!」 第145页 他的语气已经有些咄咄逼人,大有要不出交代就不离开的架势,周围驻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听了这番话都纷纷议论了起来,司淮耳尖地捕捉到了只言片语,不悦地皱紧了眉头,可也不好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去。 「交代?」司淮的语气也冷了下来,看向梁宗主的目光变得冷冽,沉声道:「他们口出污言秽语在先,难道不该受到教训?梁宗主问我要交代之前,是不是应该把他们带过来赔礼道歉?」 「什么污言秽语?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才会让仙上大发神威出手伤人?还有我那五弟子,他又是如何出言不逊,才落得个丧命的下场?」梁宗主刻意抬高了声调,环顾了一下四周低声引论的人群,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司淮垂下的目光划过一抹阴鸷的神色,握住伞柄的手指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力道。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根本不会轻易揭过这件事情,不过是仗着他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动手才这般得寸进尺,可面对这样的逼问,他也不能说出自己到底因为什么话出手伤人,乃至于杀人。 重重唿出一口气,司淮正打算低声下气地赔个礼将这件事化小,没想到话未出口,对面的人倒是先大笑了起来,不善的视线紧紧盯着他的脸,道:「神龙仙上说不出来吧?那不如本宗主来替你说?」 司淮心里「咯噔」一声,当即知道了他要说些什么,恐慌的神色毫不遮掩地布满了整张脸,一声「慢着」说出口,便被梁宗主更大的声音盖了下去。 「你与那灵隽法师卿卿我我举止亲密,时常在无人的时候搂搂抱抱,行为举止何其不端,当真就以为没有人看到吗?白日里尚且不知收敛,还不知道晚上睡在了一张床上会做出什么不知羞耻的事情!你修炼数百年化形,与一个和尚做这种事情,也不怕亵渎了神明遭受五雷轰顶?!」 「你闭嘴!」司淮目光阴狠,带着警告的意味。 梁宗主被这样的目光慑了一下,很快又放声笑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让开更多的空隙让围观的百姓看清里面的情形。 「当初我那可怜的弟子无凭无据胡乱揣测,冒犯了你们的名声丧命在澜沧山,我们认了;昨夜他们不过为了那位死去的师弟抱不平,一时激愤说了这些话,你又将他们伤了,还扬言再乱说就杀了他们。怎么,你们的名声重要,我弟子的性命就不重要了?」 「功德无量的高僧如何?修为高深的神龙又如何?你们敢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就不敢承认吗?!我的弟子亲眼见到了你们晚上缠颈而卧,我现在当街说了出来,你是不是要把我梁家上下屠个干净,把这桂安郡所有听到的人也一併杀了!?」 「我让你闭嘴!」司淮低低吼出这句话的一剎,山河剑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手上,一道青蓝色的剑芒挥出,森冷的剑气逼得在场的人都往后退了几步。 梁宗主祭出了抱在胸前的佩剑,才勉强站定在他面前没有动,见四周围观的人群已经逃命似的散开了去,才不屑地哼了一声,抬手将剑拔了出来,泛着冷光的剑尖指向了司淮。 「恼羞成怒了?」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正好能够让周围的人都听清,「仙门对佛门心存敬畏,可不代表万事都会退让。我梁家是仙门大家,少宗主伤了、弟子死了,若还能大事化小息事宁人,岂不是沦为仙佛两道的笑柄?!」 「依你所言,当如何?」司淮微抬的眼睑正好将那颗鲜红的痣掩去,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青色在漆黑的瞳孔里晕染开来,带了一丝诡谲的戾气。 「我要你们亲自到我梁家赔礼道歉,在我亡徒的坟前长跪七日向他谢罪!」梁宗主将佩剑斜斜往下挥出,雨丝被薄刃斩断,又化作了一滩水渍汇合。 他道:「你们做出这样败坏佛门清誉的事情,不配受到天下人的敬仰!佛门养出你们这样的人,也不配受香火供奉!同是修行道派,就是因为灵隽和你,佛门将仙门压了一大头,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所谓的得道高僧,和你这位备受赞誉的仙人,到底有多么地不堪!」 司淮冷冷凝视着他的目光,握住山河剑的手凝起了几位修为注入到剑身之中,沉声开口问道:「若我不肯呢?」 「那便怪不得我了!」梁宗主语气冷硬,手中的剑泛着强盛的紫色光芒,夹着冰凉的雨丝就朝对面的人挥了过去。 司淮足间一点便跃上了半空,被躲过的一道剑芒直直地打到了他身后的墙上,白石砖砌成的墙面「轰」地一声便倒了下去。 梁宗主见他退避反而出招更加兇狠,接连噼出去的几道剑气都带着森然的杀意,险险地擦着司淮的边上过去,削下了一缕黑色的髮丝。 司淮的杀心被他接二连三的杀招逼了起来,眼底的青色愈发地浓郁,眼见着噼来的又一记剑气比之前都要重,他却停在虚空之上没有躲避。 山河剑从手里脱了出去,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在他周身环了一圈,凝起了一层青蓝色的透明结界,将那道迎面而来的剑气抵挡了去。 纯粹得接近透明的青色光芒环绕在司淮的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莫名惊骇的气息,山河剑低低地呜吟了一声,下一刻便被他握在了手上,带着不容抵挡的架势朝着底下张狂挥剑的人而去。 人和剑残影还留在虚空之中,正主却已经到了梁宗主的身后,一抹刺眼的红顺着剑尖滴下,映衬着他喉间的颜色。 第146页 「你……」长剑落地的清脆声响撞碎了雨的声音,梁宗主伸手捂着鲜血喷张的脖子,艰难地发出了一个单音,不甘心地瞪大了眼睛,直直朝身后倒了下去。 「杀……杀人了!杀人了!」 余下的梁家弟子惊慌地叫喊着,却不似围观的百姓那般落荒而逃,纷纷拔出了手中的刀剑,喊足了气势一齐冲上前。 司淮微微合上了眼睛,听着身后凌乱的脚步踩踏雨水的声音,再睁开时,眼底已经没有了漆黑的墨色,一道青色的光芒在他眼中泛起,最后变成了佛莲的形状隐进了微张的瞳孔之中,带起了一道杀气。 十数把刀剑一齐朝着司淮所在的位置落下,面前那道身影却化作了一缕青烟一点点消散在眼前,一道劲风从身后略过,不知是谁先低声叫喊了一声,众人只觉得手腕一痛,兵器落地的声音便「哐哐」地响起了一片。 司淮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虚空之上,像高高在上的神明,低垂着眼俯瞰下方渺小的众生,带着凛冽的杀意。 梁家众弟子只觉得这六月的雨水比冬日的寒霜还要刺骨,呆愣在原地看着上方那凝起了剑势的人,周围落下的雨丝都被山河剑的剑气吸引了过去,变成了一根根泛着寒气的冰针。 山河剑带着划破长空的架势噼落下去,眼看着就要落到那群弟子头上,一道金色的佛光忽然出现在了他们跟前,看不懂的金色梵文像一面流转的墙壁,一点点化去了山河剑的凛冽杀气。 「司祁舟!」 一声带着怒意的唤声传进了司淮的耳朵里,几乎是一剎那,眼中的青色已经消失殆尽,墨色的眼瞳骤然缩了一下,有些慌张地看着不远处站着的灵隽。 司淮缓缓从虚空中落了下来,手里的伞早就被凌乱的剑气噼成了碎纸,落下的雨珠湿透了他的衣衫。 可是在看到灵隽的时候,他连心都冷了,张了张嘴,连话都忘了应该怎么说。 灵隽看到了……看到他杀人了……看到他失了控要把这些人也杀了…… 那他是不是也听到了那些传出去的流言碎语了……是不是也觉得他们做的这些事都是见不得人的…… 司淮的脑子像下雨天的池塘,被一圈又一圈泛起的涟漪萦绕得混沌不清,看着灵隽一步步朝自己走近,下意识地便开始往后退,低声呢喃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杀人的……」 灵隽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的话,脸色阴沉得可怕,司淮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迫切地希望他说一句什么,又害怕他说什么。 眼看着他已经走到近前,司淮忽然重重推开了他,嘴里还在重复着刚才的话,身形已经冲进了茫茫的雨幕中,眨眼便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点心疼我家司淮t_t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m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维尼 10瓶; 南胥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前尘.祸劫 三 三个月后,西南某个不算繁华的小县城外,一座有些破落的小庙迸出了青蓝色的光芒,竟凝起了一道坚固的结界。 听着外头的叫骂声和兵器碰撞结界的声音,司淮咧动干裂的嘴角笑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血污,有些狼狈地靠着身后的庙门滑坐到地上,合上眼睛蓄养精神。 流言碎语交传的速度比仙人御剑飞行还要快,那日桂安郡发生的事情,早已经传遍了方圆千里,并不断添油加醋往更远的地方扩散着。 小神龙和灵隽法师那段「见不得人」的事被传得越发淫.秽不堪,而梁家宗主口出秽言惹怒神龙仙上,也变成了小神龙恼羞成怒杀人灭口,最后因杀性未除而走火入魔大开杀戒。 前一段流进坊间是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柄,想起曾经供奉过香火都想啐一口痰;后一段却又令人闻之惊恐,害怕一不小心惹来了杀身之祸。 司淮自知堵不住这天下的悠悠众口,怕自己会再次失控伤人,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潜心修炼好控制住自己的杀欲,可梁家并不轻易地放过他,仙门百家更是打出了除魔降妖的旗号一同派出了弟子来追杀。 起初他一直躲藏着不敢与仙门正面交手,但后来被那些污秽的话语一激,又不管不顾地动起手来,仙门人多他占不了上风,不仅落了满身的伤痕,还闹得百姓们起了惶惶的恐惧之心。 这一次被仙门纠缠着厮打了三个日夜,司淮早已是满心的疲惫,整整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发昏的脑袋才算是清明了一些,睁开眼睛环顾了一圈,发现这座有些荒芜的小庙竟是自己的神龙庙,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略微自嘲的苦笑。 也确实应该苦笑,这三个月来他与仙门交手了无数次,不论他染了多大的杀性,到底还是没有伤害一个普通百姓,但这些百姓,却让他亲眼见到了什么叫做从九重云端跌入脚下泥潭。 昔日他化龙降雨,千万民众敬仰朝拜、建祠立庙;今日一段流言、一场杀戮,又让他们失了心中的尊崇,断了供奉的香火,甚至摧毁了新建的庙宇殿堂。 也是,他现在只是一个杀人成性的魔头,连明华寺的圣禅法师都勾引了的魔头。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他们信仰供奉? 第147页 身后靠着的木门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声极细的清响从顶上传来,「锵」地一声,护住神龙庙的结界顷刻间碎成了无数斑驳的星点,消散在一片虚无之中。 察觉到一道凌厉的剑气从身后逼来,司淮一个旋身席地而起,在空中连翻了几下落到屋檐之上,转过身时,身着各色服饰的仙门修士已经踩着倒下的门板一齐涌了进来。 为首的也不知是哪家仙门的弟子,一副十足的傲慢姿态,手中清清冷冷的剑指向了负手立于高处的司淮,微微眯起的眼里俱是寒冽的冷光,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这妖龙,还不快下来受缚?!」 司淮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听到这样的话了,垂眼睨了他一眼,反倒笑了起来,道:「你们仙门学的都是嘴皮子的本事?打不过就叫我自己下去让你们捆起来,我看着像个傻子吗?」 底下那名弟子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当即愤愤地「啐」了一声,提着剑正要上前,却被另一个同门给拦住了。 那人看着倒是沉稳一些,也对着司淮笑了起来,声音却没有什么起伏,道:「你自然是个聪明的。只是,仙门百家都在追捕你,你的修为还能撑多久,你比我们都要清楚,束手就擒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然后呢?」司淮饶有兴趣地反问了一句,「是要建个锁妖塔把我镇压起来,还是直接挫骨扬灰?」 「我呸!」那名冷傲修士粗犷地接过了话音,有些不耐烦地道:「他分明没有悔过之意,何必同他多费口舌!本就是由非人之物修炼而成的妖,行云布雨累了功德才唤一声神龙,如今杀戮成性满身邪戾,害死这么多仙门弟子还想活?做梦!」 后半句话是说给屋檐上的司淮听的,轻风吹起带血的衣袂,他轻笑了一声,倒是没有出声反驳。 不论他说什么,都免不了要再打一架。可方才那沉稳修士说得没错,这三个月与仙门多次交手耗去不少修为,就算下面只是一群修为平平的仙门弟子,也落不下什么好处。 那名冷傲修士见他笑而不答,只当他是看不起自己,当即也不多说废话,併拢食中二指便念起了剑诀,将手中的佩剑驱了出去,直直刺向司淮的面门。 司淮已决心不和他们纠缠,纵身跃起躲过飞剑,便往不远处的县城掠去,想藉机躲避好甩开仙门的人。毕竟他们怕他会伤害无辜百姓,往往不会在人多的地方和他大打出手, 身后一众仙门修士见他往县城方向去,都齐齐变了脸色御剑追来,司淮回头看了一眼并未理会,不想前方突然袭来一道浑厚的气浪,将他从半空之上直接掀了下去。 坠地的钝痛一阵一阵地袭上后背,他闷哼一声就地滚了一圈,半跪着撑起身子,便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眼前,一併出现的还有折射着剑芒的剑尖。 来人的修为不弱,想必是仙门里排前的宗主或掌门,只是司淮对仙门之事关注不多,抬头看了他一眼,意料之内地认不出来人,只听追上来的弟子唤了他一声「赵宗主」。 赵宗主显然是一个不喜欢多说废话的人,连应都没有应一声,便挥起了手中的剑,连着朝司淮噼下了几道剑气,。 饶是有山河剑抵挡,司淮还是被他逼得连连后退,正全力招架着,身侧又是一道剑势夹着热风刺了过来,下意识地抬起空着的左手抵挡,锋利的剑刃正好擦着手腕过去,划断了腕上的那串小叶紫檀佛珠。 佛珠滚落地面的声音十分清晰,司淮伸了一下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怔神的剎那功夫,那柄毫不留情的剑已经没进了他的右肩。 「好啊……」司淮极轻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垂着头低低地笑了起来,透着几分渗人的寒意。 来不及抽出的长剑被他一把握住,缓缓抬起的眼眸变成了一片沉郁的青色,像落了薄尘的碧玉明珠,看得对面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淌着血的手掌在虚空中结出了一个印记,仔细看去却发现里面的符文倒了过来,泛着幽幽的红色光芒,混着那阵突然奏响的空灵骨笛声,说不出的诡异。 天空忽然乌沉沉地暗了下来,一阵劲风似乎从地底颳起,带着阴森森的冷意从足底吹到了头,伴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围绕在四面八方的悽厉惨叫声…… / 灵隽找到司淮的时候,已经是下着大雨的深夜。 和他离开的那日一样。 他以为司淮冷静下来了就会回去找他,所以那日他在门口坐着等了一天一夜,就算来往的路人指指点点也纹丝不动,可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司淮回来。 仙门追杀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也不知司淮是不是连他也一道躲了,每每他循着消息找过去的时候总是慢了一步,几番错过,便直到今日才找到了停下的司淮。 司淮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他却未曾察觉一般,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在一棵大树底下,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手里捧着一把小小的珠子,不多不少正好十六颗。 地上没有尸体,但四周分明是一场激战过后的狼藉,灵隽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司淮这几个月到底经歷了什么,悬着的一颗心半点不敢松懈,慢慢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祁舟……」他轻声唤了一句,面前的人却像个木头人似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第148页 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他伸手握住了司淮被雨淋得冰凉的双手,察觉到那双手颤了一下,赶紧放松了些力道,司淮却忽然有了反应,将手里捧着的珠子倒进了他的手心里。 「祁舟?」灵隽欣喜地又唤了一声,对上那双不甚清明的眼睛,心里又沉下去了几分。 收好了佛珠,灵隽又试探着唤了几声,均是没有回应,见他不牴触自己,便将司淮拦腰抱起了起来,朝不远处的神龙庙走去。 这座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打扫,积了一些灰尘,但还算墙瓦俱全,遮挡一夜的风雨足够。 灵隽点亮了供台上的油灯,又换下了司淮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才在石像台下放了两个抖干净的蒲团靠着坐了下来,让司淮枕在自己腿上,从身上翻出一根红丝线,开始穿那把散开的佛珠。 低微的哽咽声被他压回了喉咙里,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一些开心的事情,穿佛珠的手不时停下揉一把司淮的头髮,可司淮的目光一直落在虚无的地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恢復意识应他一声。 「好了。」灵隽松了口气般轻笑了一下,将红绳收了个结,将那只小小的骨哨也系了回去,才执起司淮冰凉的手,将小叶紫檀珠串戴了回去。 司淮的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他身上,在灵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反握住了他温热的掌心,声音有些沙哑,问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对我?」 「祁舟……」灵隽不知他清醒了没有,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 「我从未害过什么人,我与你一起除妖捉鬼积德行善,可独独就是因为我们两人欢好这件事,他们便觉得我们污秽不堪……世人有求于我的时候,恨不得一个时辰供上三炷香,我就算失控杀人也未伤百姓分毫,他们却当我是作祟的邪神一般恨不得避得远远的……」 「祁舟——」灵隽抬手拭去他眼角落下的泪,缓缓道:「人们只信仰他们信仰的,一旦圣人犯了错,便不再是信仰,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便是错。」 火光被风吹得摇曳了一下,灵隽低下头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而后用鼻尖抵着那边柔软触碰过的地方,用极压抑极低沉的声音道:「祁舟,我不想你再错,跟我回明华寺吧,我与你一起向仙门百家赎罪,我为你净去心中的杀欲。」 「你别骗我了,仙门早就认定了我是杀欲深重走火入魔,他们不会因为我的赔罪而放过我的。」司淮闭上了眼睛轻嗅着那阵淡淡的檀香味,心中反倒有了一丝淡然。 「世间草木兽禽多修炼为妖,你不一样,你受佛法度化,化形之日降下大雨福泽百姓,是一件大功德,所以你是神。可你若再这么下去,难保不会走火入魔,误入歧途。」 灵隽坐直了身子,手指轻柔地在他脸侧划过,将那缕髮丝捋到了鬓边,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祁舟,跟我回去吧。」 「若他们执意要杀我呢?」司淮捉住他的手,轻声反问。 「你是因为我才失控杀了梁家弟子,这不是你一人之错,我会用尽全力护你周全。你本不应该瞒着我,我的名誉,没有你重要。」只是现在说起来,都迟了。 「我若不跟你回去,你是不是会杀了我?」司淮蓦地睁开眼看他,忽然想知道这个答案。 其实灵隽不说他也是能猜到的,佛门渡化世人,也杀极恶之人,他若愿意回明华寺向仙门赎罪洗去罪孽,或许有朝一日还能被世人原谅;可他若不愿意回去继续造下杀孽,灵隽也许会为了天下苍生杀了他这极恶之人,即便他没有杀过无辜的百姓。 灵隽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有些错愕地看着他,被握住的手抽也不是,任他握着也不是,心里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 「骗你的!」司淮忽然笑了一下,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将他勾了下来,厮磨了一会儿,才微喘着粗气,道:「我跟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我磨得最久的一章,昨晚熬到三点多才磨出个开头,今天又反覆地改,写到现在才写完这一章,也不知道写清楚了没有,十分忐忑地秃头,哪里有不妥的地方我再修改t_t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yma 1个; 小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维尼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前尘.祸劫 四 司淮和灵隽是一路走回明华寺的,每路过一座寺庙,灵隽就要领着他进去诵经参拜,祈求减轻他身上的人命罪孽。 灵隽应允了仙门百家会给他们一个交代,所以一路上即便遇到了仙门弟子,也没有遭到太多为难。 不过依着司淮估摸,没准他们是被那日县城外的一场厮杀惊骇了才不敢再胡乱动手也未可知。 这一路走了一个多月,灵隽估算着时日邀请仙门百家上明华寺商讨司淮的事,回到明华寺的时候正好是十月廿四霜降日,比约定之日早了一天。 霜降有一个吃柿子的习俗,所以往年每到这个时候,许多来祈福的香客都会额外带上一筐柿子给寺里的师父们吃,然而今年一路从山下走上来,却没见到几个提篮子的香客。 更确切些来说,是根本就没有见到几个香客,整条山路都有些萧瑟冷清。 第149页 「看来我们回来得有些晚了,路上都没人了。」灵隽的神情十分淡然,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司淮,脚下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司淮近来的话越来越少,这回也没有应他的话,只是兀自低下了头看着行走时交替出现的脚尖。他自是知道灵隽在宽慰自己,那些流言碎语怕是连京都皇城都已经传遍了,明华寺又怎么可能不受牵连。 走着走着,前面的灵隽忽然停住了脚步,司淮一个不留神往他背上撞了一下,闷哼了一声才抬起头往前方看去。 明华寺的寺门还是他印象中的模样,上回太子殿下行及冠礼的时候才修缮了一回,到现在门上的红漆还是鲜亮的,只是往常到了日暮时分都会有两个小和尚提着灯笼在外面守门,今日却只有一位身披袈裟的大和尚合着双手站在门外,像是在专程候着他们。 夕阳落尽后的微光余晕披在了大和尚的身侧,给那身偏橙色的袈裟渡了半面红光——正是管理藏经阁和佛乐阁的灵勉大师。 「阿弥陀佛。」灵隽合掌微微倾身行了个礼拜,笑道:「灵勉师兄,别来无恙?」 「阿弥陀佛。」灵勉回了个礼,却并没有回他的话,抬起的视线越过灵隽落在了司淮身上,轻轻一笑带出了眼角的几道皱纹,道:「上回忙于太子加冠之事,还没闲下来你们就又离开了,没想到小司淮已经长成了这般清朗俊毓的佳公子。」 司淮听他一开口,恍惚间又记起了当初刚来到明华寺的时候,眸光微动,不禁莞尔,问道:「大师在这里等我们?」 「是啊……」灵勉点头应着,已经转身推开了身后虚掩的门,边往里走边道:「你们同仙门约了明日商讨要事,今日百家便几乎到齐了。寺中的弟子都被叫去打扫客舍,我怕你们回来要叫门,便在外头等着。」 「如此,多谢师兄。」灵隽语气淡淡地接了这么一句,便没有再开口,只是路过大雄宝殿的时候,朝那火光通明的大殿多望了两眼。 现在不是做晚课的时辰,住持领着两个小沙弥跪在大殿中央敲着木鱼,也不知道在祷念些什么。 灵勉一路将他们送到了禅房,却站定在门口没有跟进去,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从宽大的袖袍里摸出了两颗圆润饱满的大柿子放到司淮手上,笑道:「今年香客送的柿子不多,知道你们要回来,特意留了两个。寺里没有晚斋,顶顶饿。」 说完这句话,他又饶有意味地朝灵隽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念了一遍佛号,便默然离去。 司淮神色复杂地目送那道背影消失在转角,才转身进了房间,在灵隽对面坐了下来,说出了灵勉大师方才未说出来的话,道:「我是不是该回自己房间去?」 「不必,你喜欢如何都可以。他们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此时也没有什么好避忌的。」灵隽答话的片刻,已经将一只柿子剥好皮递到了司淮手上。 鲜嫩的果肉入口甜腻腻的,司淮连日来低沉的心绪终于缓和了几分,一手托腮撑在桌沿上,似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如何处置我,他们才会平下那一口气?」 灵隽似乎早已思虑过这个问题,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道:「你身上背负着仙门弟子的命,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要受怎样的罪行,还是要看罚到哪个份上才能让他们满意。」 「只怕我不死,他们都不会满意。」 「我不会让他们取你性命的。」灵隽语气坚决,末了,又微微嘆了一口气,道:「只要能保你一命,我会与你一起赎罪。只是……若要你余生都和我留在这明华寺里悔过,日夜诵经为亡魂超度,你可愿意?」 留在明华寺里,便只剩下清规戒律、青灯古佛,但…… 司淮轻笑了一身,重重点了一下头,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怎样都好。」 / 这一夜有些难眠,司淮枕着灵隽的一条手臂辗转了许久才浅浅睡去,半夜又被外头一阵脚步声吵醒,将寥寥的睡意都驱走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头有一种莫名的慌乱萦绕不去,「怦怦」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快得像战场酣战时的鼓声。 旁边的人或许真是累了,回到熟悉的地方之后睡得很沉,黑夜里看不清灵隽的轮廓,司淮就这么蜷在他身侧听着那平静的唿吸声,最后还是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出门去透气。 寺里除了大雄宝殿彻夜通明,其他地方都是一片黑灯瞎火,司淮漫无目的地走着想去掉心中的烦闷,走着走着,却见一处偏殿居然还亮着灯,从窗户映出的人影来看,里面应该有不少人,而且还都不是寺里的秃头和尚。 他微微眯了眯眼,心头那阵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正犹豫着该过去还是该回去,一双脚却已经擅作主张地掠了出去,待他回过神时,已经趴在了屋檐之上,揭开了瓦片的一个小角。 下方聚着的都是仙门的人,说是百家,其实也没有那么多,来的大都是有声望的、在追捕中和司淮打过照面的世家门派,照服饰来看不过三五十家,只是每家的家主掌门又都带了几个弟子,因而底下算起来也有上百号人。 而此时正说着话的,正是那日在西南县城外被司淮伤了的赵宗主。 他道:「灵隽法师让我等明日一同商讨,定然是有意要留那妖龙一条性命的,今夜冒昧将诸位聚到这里,就是想同诸位商定,那妖龙不能留!放下隔门各派死伤的性命不论,那妖龙杀性未除又会使妖法,留在世上只会是祸害!」 第150页 另一人道:「灵隽法师受百姓尊崇,就算现在声誉有损,他的面子也还是要给几分,他若执意要留,我们怕是不能强行杀人。」 「所以才深夜将诸位唤来此处商讨。你们有所不知,先前我本要擒住那妖龙,可他竟使了妖法招来了周围的精怪,打得我赵家的弟子死伤惨重,若非援兵来得及时,我的性命也得交代在那里,此人是万万留不得!至于灵隽法师——」 他停住了话头,看向了一个方向,道:「我将住持大师也一併请来,就是为了灵隽法师。」 屋檐上的司淮稍稍偏了一下头,顺着众人转头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见到了坐在角落喝茶的住持大师。 住持原本静静捻着手里的佛珠,听话头移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顿了一下,旋即微微摇了摇头。 「贫僧这位师弟若是有什么想法,我是拦他不住的。他若要护住司淮,定然是要护住的,可他既然要护,也定然不会再让司淮大发杀性,诸位施主也不必非要在寺里见血。若真要流了血才能赎他一点罪过,那让他受些皮肉之苦也可,贫僧会劝我师弟……」 「我们是要住持大师帮忙劝说,不过是要劝灵隽大师杀了他。」赵宗主从人群里走到住持大师面前,面色从容地说道。 「这……佛门净地,不可杀生。何况方才贫僧已经说过了……」 「住持大师!」赵宗主兀然抬高了声调打断他,「那妖龙作孽多端屠杀了不少仙门弟子,难保日后不会屠了你这明华寺。你再想想,灵隽法师乃是得道高僧,他犯了佛门大戒毁坏佛门清誉,日后还有谁到寺里来参拜?又有谁还愿意去信奉佛祖?」 住持听出了他话里的别意,皱眉问道:「施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另一人接过了话头,道:「赵宗主的意思是,明日商讨之时你站在我们这一边,说要除掉那妖龙。那灵隽势必是不肯的,这时我们便会为你说话,说他维护那妖龙损了佛门清誉,请你将他赶出明华寺去。当然,他若是要陪着那妖龙一起死,也并非不可。」 「不错。」赵宗主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微压低了几分,道:「世人提起明华寺,就只会提到灵隽法师,谁会想起主持大师你?不管是把灵隽赶出去还是把他也一起杀了,他在世人口中都再没有什么好名声,日后人们再提起明华寺,便只有住持大师你了。」 屋顶上的司淮怔了一下,拿着瓦片的手微微颤了起来。他只知道仙门想要他死,没想到他们连灵隽也不想放过。 明华寺是因为出了个圣禅法师,才成了佛门第一大寺,连皇家的护国寺都比不上。把灵隽从明华寺赶出去,就等于是告诉世人佛门不承认他这么个弟子,也告诉他们功德再高修为再好也不过是个会犯戒的俗人。 佛门若是失了在百姓心中的尊崇地位,那么仙门便可伺机而起,他们第一件广为传颂的事,便是屠了他这祸事的妖龙。 这样的道理,住持大师这种悟了半生禅的人不会想不明白,可他万没有想到,一直默然不语的人,竟然点了头。 / 司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禅房的,他本想叫醒了灵隽连夜离开明华寺,可推开房门看着那人,又顿住了脚步,忽而无声地苦笑起来。 事已至此,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迟早也是要死的。 既然逃不过,还不如成全了灵隽。 他后退一步迈了出去,捏了一道昏睡的咒诀落到灵隽身上,不舍地驻足望了好一会儿,才关上了禅房的门,上了一道锁,又加了一道禁制。 「你醒来之后若愿意跟我走,我们就隐姓埋名;你若不愿,我就死在你手下。」他轻笑着说出这句话,但心里却是清楚的,一错再错,灵隽是不会再饶他的。 转过身时,脸上的笑意已经被一股杀伐之气取代,漆黑的眼底隐约可见一抹青色,瞬间又被山河剑出鞘的剑芒掩盖了去。 长剑在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司淮的脚步很轻,却很稳,每一下都像踩在了地狱的大门上,叫唤着勾魂的鬼差。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与灵隽互通心意之前做的那个梦是什么意思。 灵隽是圣洁的得道高僧,却站在那条栽满曼殊沙华的小路尽头,分明就是预示着他若是选择了和灵隽在一起,就是一条下地狱的不归路。 走着走着,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正是傍晚等在寺门前、又给了他两个柿子的灵勉大师。 灵勉似乎看出了他想做什么,面色不惊地道了句「阿弥陀佛」,还待开口,司淮已经面不改色地从他面前径直走过,也没把他后面的话听进去,只是走出了一小段,才顿了一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你走吧,带上那些小沙弥。」 话音刚落,一直亮着灯的偏殿终于有人出来,也不知是谁眼尖先发现了带着一身邪戾杀气的司淮,叫了一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数把带着极强气焰的剑冲着司淮的面门刺了过来,他也不躲,抬手将山河剑掷了出去,「锵」的一声巨大撞击声带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光华落下,司淮手中已多了一把六寸长的骨笛,缓缓凑到唇边吹响…… / 那一夜,明华寺起了一场沖天的大火,刀光和剑影交错掩映着,低沉的低声在一片嘈杂中忽隐忽现,伴着山精鬼怪的呜嚎声和一阵阵悽厉的惨叫声。 第151页 一切声音停止的时候,在山中屹立了数百年的明华古寺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火光和热浪还未曾散去,满地都是烧焦的尸体,混着煮热的血腥味,难闻得令人作呕。 房门被砸开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得分外明显,司淮回头看了一眼禅房的方向,轻轻笑了一下,转身朝塔林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一直是前世的故事里最沉重的一段,本来把这部分分成两章写得仔细一点的,最后还是决定打斗部分简略一点,正好接上了楔子那一段~为了更好地接合,楔子小修了一点(>_<) (其实就是打斗太难写了t_t,这段过去总算是放下一颗大石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m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胥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余忆念珠 十四 司淮本想将那夜明华寺偏殿发生的事隐去不提,可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如实告诉了吾念。 或许是他自始至终,都不想看到这个人脸上失望的神色吧。 他不想让灵隽知道这件事,可走过了轮迴路之后,这一世的吾念早就已经不记得那些前尘过往,也不会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被瞒的人。这本该烂在他一个人肚子里的「隐情」说出来之后,心里反倒有了一种脱去了枷锁的痛快。 吾念坐在对面默然不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倒是司淮说完了之后出奇地平静,将山河剑从剑鞘里抽出,将就着用衣摆细细擦拭了起来。 直到司淮将山河剑正正反反擦拭了三遍,对面的人也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心慢慢往下沉去了一些,微微嘆了口气正要擦第四遍,却看见一片小小的白色轻飘飘地落在剑身上,须臾便化成了一点小小的水渍。 「又下雪了……」司淮轻声呢喃着,下意识地抬头要去看天,却发现背在身后的帷帘斗笠不知道什么时候遮在了头顶上,白色的轻纱拢在一只白皙的手上,隐约露出了腕上绕了两圈的佛珠。 他不知道吾念是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后的,仰头正好对上那双目光温和的眼眸,窥出了里面的复杂思绪,又匆匆移开了眼。 一阵衣物簌簌响动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吾念自顾自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一只手高高举着仍维持着用斗笠挡雪的姿势,又是一小会儿的静默,才终于长长嘆了一口气。 「你最后会做出杀人屠寺这种错事,不是因为那些人不肯放过你,而是因为他们居然想连灵隽法师也一起算计,对吧?」他盯着司淮的侧脸,用一种极小心的语气问道:「那……那夜偏殿发生的事情,灵隽法师他知道吗?」 「他不需要知道。」司淮头也不回地脱口而出。 吾念没有再追问什么,可那道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却十分灼烈,变成了一种无声的询问,司淮有些不自然地轻轻蹙起了眉头,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认命般地继续往下说。 「他知道了又能如何?让他跟着我一起逃吗?还是指望他从那些人手里把我保下来,且不被赶出寺去?那些人既然起了这样的念头,即便被当面拆穿了,也不会罢手的。何况……我不想他知道连住持大师都点了头。」 「既然动手前我选择了不告诉他,那杀完了人就更没有必要告诉他了,我自己做下的事情我认,我不需要他带着罪孽和我一起活下去,也不需要他杀了我之后再因为愧疚跟我一起死。」 「只要最后是他亲手杀了我,那么先前的种种流言,到最后都会变成是我勾引了他,给他留一个替天行道的好名声。总有一日,等他功德圆满立地成佛,就再没有人会记得。」 「只是你没有想到,他最后会为你殉葬。」吾念的声音不轻不重,像天上飘下的小小雪花,落在掌心之上即刻消融,却又留下一道印痕。 司淮轻轻抚着山河剑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手指擦着尖峰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吾念的话。 他确实没有想到,没想到灵隽会为他修坟冢,没想到灵隽会将禅杖的玉玦制成他物,更没想到在几年之后,灵隽居然选择了跟他一起死在墓穴里。 那墓穴里面没有灵隽的尸身,想来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吾念趁着他愣神的空当已经把他的手握在了手里,见那伤口没有出血,才松了一口气,继续道:「你更没有想到的是,世人的信仰之心泯灭得太快,自灵隽法师去后,就连佛门也渐渐没落了下去,最终变成了今日这样的光景。」 曾经最有希望修成正果的人都为情所困,留了不清不白的声誉在民间,人们自然便觉得什么清心净欲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又何必去苦苦吃斋打坐修研佛道。 司淮微一用力便将手抽了出来,道:「如今你知道了,我没有什么天下大义作苦衷,不过是自己的私情罢了。杀人放火是事实,是不是令你失望了?」 话问出口他便后悔了,他怕从吾念口里听到一个「是」字,更怕吾念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只好固执地转过了身不去看他。 吾念却只是又嘆了一声气,用平缓且认真的语气说道:「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是非对错的,这件事虽然过错在你,可细究起来,谁又没有错呢?况且,即便论出了对错又如何?世道是无情的,岁月也是无情的,没有人会永远记住一个人的是非对错,只会记住你做过了什么。」 第152页 话音顿下,一只手覆上了司淮的肩头,力道不大,却又不容抗拒地将他的身子掰了过来,重新对上了那双温和的目光。 他道:「你固然是做错了,可你是因为爱极了一个人。我仍信你本性纯善、信你不会杀害无辜,更不愿见你重蹈覆辙。」 司淮目光微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轻飘飘地击了一下,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吾念,等着他接下来劝自己去和仙门百家解释、亦或是藏匿归隐的话。 吾念却只是有些不自在地偏了一下头,半晌,蚊子似的从嘴里挤出来一句话,问道:「我当真和他生得一模一样?」 司淮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嘴里说的「他」指的是谁,不由得有些好笑,反问道:「你在山下的时候不是斩钉截铁地说我对你也是动了真情的吗?怎么现在又不信了?你现在若是要走,也还来得及。」 吾念却并不理会他后面那句话,道:「原先我是有信心的,可现在没有了。你对他用情如此之深,明知道我不是他,为什么还会喜欢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衬上他脸上不自在的神色,司淮终于看懂了他眼里那一道复杂的思绪究竟是什么,紧抿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无声地笑了起来,道:「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啊……」吾念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微微张了张嘴,还没回过神,一直拿着斗笠挡在上方的手便被他拉了下来,用力一带,便整个人都贴到了他跟前。 「大师,你脸红了。」司淮低低笑了一下,嘴唇擦过了他的鼻尖,慢慢往下移去,用一种略微喑哑的嗓音道:「头两回你都在装睡,这次我要光明正大地——亲你。」 吾念只觉得司淮覆上来的唇跟他的手一样冰凉凉的,呆愣着没有了动作,直到下唇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才终于下意识地推开了身前的人,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这……这这……这里是佛……佛寺……」 「早就不是了。」司淮嘴上这么说着,倒也没有再继续做什么,将山河剑收回剑鞘里,站起身来拍了拍沾在身上的雪。 「祁舟……」吾念以为他起身要走,连忙伸手拉住了他,见他回过头来一副疑惑的神色,犹疑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心疼你。」 我心疼你。 这四个字听起来没来由得有些莫名其妙,司淮却忍不住有些鼻子泛酸,抬头望了望越下越大的雪,默了好一会儿,才失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吾念以为他不信,绕到了他面前正了神色准备再说一遍,司淮却伸手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禅杖,挑了一下眉使了个眼色。 「雪下大了,把禅杖拿上,一会儿天黑了就不好下山了。」他的语气淡淡的,神色间却带了一丝愉悦。 吾念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金色禅杖,顿时觉得对先人有些不敬,连忙走过去合着手拜了几拜,才弯腰将禅杖拿起来。 扣在禅杖上的圆环碰撞到一起发出一阵清脆声响,司淮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转过身轻轻笑了一下,抱着山河剑正要先走,忽然察觉有什么东西快速从身旁擦过,掠起了一道阴森森的冷风,下一刻,便听到身后的吾念惊叫了一声。 十几个黑衣人将他和吾念围了起来,也不知是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周身泛着一重阴森森的诡异的气息,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般沾了一身的死人气,脸上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手上的剑稳稳地指向了他们。 其中一个人已经跟吾念抢起了禅杖,不肖询问也知道他们是冲着什么来的,圆环在碰撞中发出激烈的声响,司淮目光一凛,抬手挥出一道剑气,便将那人从吾念跟前击退了出去。 只是那鬼面人力道似乎非常大,这一退将碧玦禅杖也给抢了过去,吾念双手被磨得有些发麻,见状连忙要上去抢回来,另一群人却很快地挡在了他跟前。 「躲开!」 司淮一声冷喝从身后传来,吾念身形一动侧了过,便见山河剑裹挟着青蓝色的剑茫朝着那群鬼面人击了过去,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站立在身后的司淮已经到了鬼面人中间,反手握住了山河剑,正面挡了噼下来的剑锋。 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歷,吾念却并不担心司淮会打不过,眼见着那拿着禅杖的人越跑越远,赶紧朝他跑的方向追去。 那群厮斗的鬼面人却发现了他的意图,分出了两个人来挡他的路,人还未追到近前,就先打出了两枚暗器阻止他往前追,「嗖嗖」两声风声直冲后脑而来,吾念只得放弃了追逐闪身避躲避。 暗器没入旁边的树干发出两声顿响,吾念下意识转头看了过去,却忽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似的怔住了——那钉入漆黑树皮之中的暗器,他身上也有两枚,正是那不知来歷的十字花镖。 这些来歷不明的鬼面人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现在也来不及细想,身后一道剑气袭了过来,他身上没有可以抵挡的兵器,只能抬手护头挡住那一下。 「锵——」的一声长剑断裂的声音,司淮及时赶了过来将那两人一脚踢开,然而没止住的剑气还是在吾念的手臂上划了长长的一道伤口,连带着将腕上的佛珠串也划断了,散落了一起撞击着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第153页 这一幕似曾相识,司淮伸手抓了一下没抓住,勐地想起了几百年前的某一个雨夜,他满身血污地跪在地上,一颗一颗拾起落地的珠子。 泛着血丝的眼底浮起了一丝青色,怒气腾腾的杀意布满了全身,面前的两个鬼面人见状后退了几步,赶紧和赶过来的同伴一起逃跑,司淮将剑驱了过去拦堵,正要追过去,身侧的手忽然被人拉住了。 吾念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拉着他,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还没掉落的佛珠的佛头,浅浅淡淡的一缕玉色从佛头里溢了出来,绕在他的身侧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的手攥得很紧,也颤得很厉害,额头浮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将他的心用力撕开,抽离了他所有的力气。身旁司淮急切的唿唤声变得忽远忽近,恍恍惚惚地,伴着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和一道从未听过却又十分熟悉的、略带青涩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护国寺前神龙化形,变作了一个身穿青袍头生犄角的少年的画面…… 禅房里少年醉得面生红晕,说他身上的味道好闻的画面…… 澜沧山上脚戴铃铛,坐在鞦韆上轻轻盪着的画面…… 下雨天里一人蜷缩在大树下,手里捧着断开的佛珠的画面…… 他痛苦地发出了两声低吟,握住司淮的那只手力道大得现出了青筋,过了许久,才慢慢松了一点力道,抬头看向旁边一脸急色的人,有些艰难地低低唤了一句,「祁舟……」 「我在。」司淮应了一声,眼里的青色早已散去,布了一圈碎裂的红痕,听他出了声才终于舒了一口气,伸手在他背上轻轻地顺抚着。 「祁舟。」他又唤了一声,明明还是那一道声音,却不知为何,多了一道十分容易察觉的悲痛。 司淮扬了下嘴角正要应他,却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整个人僵了一下,触了火一般抽回了在他身后轻抚的手,慢慢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连那个还未成形的笑,都一点一点地分崩离析。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永远不会知道你们的大大我会在哪个点更新,就像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写完一样哈哈哈~~ 这是一个会剧透的卷名,是不是有点猝不及防嘿嘿嘿~~ [前方安利一下基友的咸淡文:与大神同居的《生存指南》by林深时逢川,闷骚伪高冷设计师x瞎jier乐观小提琴家,甜出姨母笑的那种,文案就不贴啦,感兴趣的爬过去看就行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火腿丁丁 27瓶;南胥 18瓶;是呢喃不是邻男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余忆念珠 十五 司淮缓缓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摇了两下头,用力抽出了被吾念握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踩到了滚落在地的佛珠。 即便转世后的吾念生得和前世的灵隽一模一样,连声音也一样,可他从未有哪一刻像方才一般,从那一丝悲痛的语气中清楚地觉得面前的人就是灵隽。 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应该高兴还是难过,亦或是羞愧,就这么木然地站在两步之外,看着吾念咬牙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伸出去想搀扶的手有些发颤,内心挣扎了几下还是怯怯地收了回来,握紧了拳头垂在身侧。 吾念似乎缓过了一口气,站立的姿势笔直了许多,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虚汗,而后一言不发地看着站在身前不敢靠近的司淮。 那目光沉重且炽烈,沉淀着些许熟悉而复杂的东西,仅对上那么一眼,司淮就匆匆低下了头,不由分说地蹲下身去拾散落到四处的佛珠。 吾念那串佛珠的珠子比他戴在手腕上的小紫檀叶珠串的珠子要多,断开落下之后散落得到处都是,除去脚边可见的几颗,更多的已经不知道滚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里,躲藏在了树叶底下和缝隙处。 司淮将拾起的几颗珠子虚虚地拢在手里,正要去一点一点地翻找,手里的珠子却忽然发出一道与本身的灰褐色十分不协调的淡玉色的光芒,紧接着四周同时响起了一阵细小的窸窣响动,掉落的那些珠子发着同样色泽的浅光,朝着他的脚边滚了过来。 像天黑之后深山野林里冒出来的粘人的鬼火…… 这个莫名其妙的联想让他的手臂掉了两层鸡皮疙瘩,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旁边站定不动的一双灰色僧履,司淮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滚过来的佛珠一颗颗捡了起来,双手捧着起身,默不作声地朝吾念递去。 吾念会意地伸手去接,掌心摊开才发现紧紧握在手里的那颗佛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小块青碧色的玉,发着和那些珠子一样的浅淡光芒,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傅鸣遥说过,天玑门的藏书密卷里记载了圣禅法师将玉玦分为了四块,化作了四样不同的东西,但交出去的、记录在卷的只有三样。 原来这第四样,一直在他自己手里。 吾念盯着那玉块看了一会儿,很快回过了神来,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袋子接在司淮掌前,让他把手里的珠子都倒进去,最后将那块小玉块一併扔了进去,拉紧了抽绳又收回了袖袋里。 直到这时,司淮才反应过来他用来装佛珠的就是自己昨夜落在船上的钱袋,嘴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终于缓过了心中的那阵忐忑,有些不确定地开了口。 第154页 「吾念……还是灵隽?」 「嗯……」这一声不知是答应还是思考,只短短一会儿,他道:「都是。」 「怎么可能都是?你怎么可能是灵隽……」司淮十分粗暴且不耐地大声嚷了起来,没说两句声音又渐渐地小了下去,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他怎么可能不是灵隽,他本来就是灵隽的转世,只是走过了奈何桥之后把前尘往事都忘干净了罢了。既然他可以凝聚起自己破碎的元神重生,灵隽又为什么不能想起前世的事情。 「我是。」仿佛是为了安抚一般,吾念这一声说得极轻,压抑着什么东西似的,道:「我记起了许多事情,记得你刚化形的时候还不能化去头上的犄角和身上的鳞片,记得你每年生辰我都给你下面,记得我带你去游歷,记得你喝醉了酒说喜欢我……」 亲耳听着他说出这些事情,司淮再也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轻眨了两下眼就有两行滚热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他抬起微颤的手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又怕眼前的场景真的只是一个打碎了便回不来的梦。 吾念往前走了两步,见司淮没有牴触,才抬手轻轻抹掉了他脸上的泪痕,牵起了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动作轻缓地拉起衣袖,露出了缠满白色纱带的手臂。 那是他不久前重新替司淮缠上的,经过了昨夜的仙门和方才的鬼面人两场缠斗,雪白的纱带又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原本戴在左腕上了小叶紫檀也早就换到了右手。 「疼吗?」话一出口,他恍然觉得已经问过了这个问题,手指伸了过去又不敢触碰到,兀自说道:「当年我将你的肉身从业火中救了出来,却还是迟了一些,让大火灼伤了手臂……」 司淮本想顺着他这句话问问他到底都做过了些什么,谁知一低头就看到他被剑气划伤的手臂还潺潺冒着血,顿时把要问的话都忘记了,弯腰在衣摆上撕下了一块布条,不假思索地问道:「你随身带着的止血散呢?」 「不妨事。」吾念摇了一下头,伸手去拿他手里的布条,却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一把扣住了那只手往前拉了一下,将司淮整个人带进了自己怀里,一双手紧紧环上了他的腰际。 「你……」司淮察觉到吾念把头埋在了自己颈侧,身体僵得一动不敢动,一双手推也不是抱也不是,语气有些慌张地道:「这……这这……这里是佛……佛寺……」 话一出口,他忽然觉得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便听到抱着他的人轻声笑了一下,温热的气息喷在颈间,莫名地有些酥痒。 「嗯。」吾念应了一声,环在他腰上的那双手反而收得更紧,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低落在他的肩膀上,只听到一声略带嘶哑的声音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司淮怔了一下,仿佛到了这一刻才确定灵隽是真的想起来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无声地应了个「好」字。 不多时,天光慢慢黯淡了下去,簌簌落下的雪越来越大,沾湿了身上的衣裳。 一片雪花飘飘然落到司淮的眼睫上,他抬了抬手想拭掉,吾念却立刻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终于松开了紧紧揽着的手将他拉在近前,抬手拈去了那一小片冰凉的白色,低声问道:「天黑了,雪也下大了,今夜在这里留一宿吧?」 司淮还有几分愣神,听见他的问话便点了头,顿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便有些不自在地道:「你说的话,我向来都是听的。」 吾念已经料到了他会答应,将从司淮手里拿过来的布条揉成了一团,胡乱擦掉了手臂上的血,随手将沾了血迹的布条扔了,便拉住了司淮往禅房的方向走。 明华寺烧毁的地方主要是前方的几座殿宇以及挨在近处的藏经阁等建筑,离得稍远的禅房客舍烧得比较少,不过几百年过去了,就算当时没被烧塌,也因长久空置日晒雨淋倒下了,几乎没剩下几处能休息的地方。 司淮以为吾念要带他去三百年前住的那间僧舍,心里正惴惴不安,就被拉着往一间看上去墙瓦齐全的僧房走去。 这僧房只剩下了半扇被烧得漆黑的门,进去之后扑面而来的就是积了许久的灰尘味,以及蔓延在整座明华寺的烧焦的木头的味道。里面的床椅早就被人清理了出去,除了顶上挂着的蛛网再无其他,与隔壁连着的那面墙塌陷了一个角,扑簌簌地往里面灌着冷风。 虽然算不得好,不过在明华寺里也很难再找到一间四面墙壁和屋顶都齐全的屋子了,司淮是跟着灵隽露宿过的人,并不觉得漏些风有多艰难,当即便用脚划拉了一下地上的灰尘空出一小块地,捏了道青蓝色的焰火放了下去。 灵力化出来的火焰不用木柴也能燃着,司淮将它丢下去了便不理会,回过头,就看见吾念将脱下来的外衣铺到了脏兮兮的地面上,靠着那面不算干净的墙壁坐了下来。 司淮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声,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了,将他还在淌血的左手拉了起来,唤道:「灵隽……」 「还是叫我吾念吧。」他出声打断,语气里带了一丝怅然,仍是温声道:「所有的纷纷扰扰都已经结束在了三百年前,即便想起了前尘往事,我也不再是那个圣禅法师。这一世,我只是吾念。」 吾念……司淮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跟着他念了一遍,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了这一世初见吾念的时候,他对自己说的那句:缈缈红尘,有吾之所念。 第155页 「咳咳……」他假意地咳嗽了两声,不再去同吾念纠结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并起食中二指凝了一道灵光,顺着吾念左臂那道伤口一路划过去,止住了还在往外冒的血珠。 见吾念没有吭声,司淮很干脆地又在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了一条布,动作有些生疏地包扎起了那道伤口,也终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问道:「三百年前,我死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吾念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追问,并不多作犹疑,答道:「我看着你渐渐在火光里消失,后悔了,冲进去抢下了你的肉身,但你的元神还是散了。」 这件事不消他说司淮也知道,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会把他的肉身从红莲业火里救出来。 即便他低着头,吾念也能看到他皱起了眉头,继续往下说道:「我不敢让人知道你的肉身还未悔去,便将你带去了澜沧山,修了一座墓穴放置你的尸身,再建了个衣冠冢在上头,掩人耳目。」 司淮仍未抬头,问道:「然后呢?」 「然后……」吾念停了一下,似乎在想着措辞,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怕你再犯下错事,便用禅杖将山河剑封印了起来。」 封印山河剑的时候,禅杖内的玉玦已经被他取了出来分成了四块碎玉,吾念这两句话之间,略去了玉玦碎片这件事情。 先前三块碎玉出现,有两块经了吾念的手,可是都未曾唤醒他前世的记忆,为什么偏偏这一块出现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司淮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看着他,语气平缓道:「千秋捲纸上所画之物永恆不逝,如意笔绘梦造梦圆人念想,饕餮印可召鬼魂精怪守家护国,那你手上这串佛珠,有何用?」 吾念低头看了一眼空空的左手,笑道:「它叫余忆珠,没什么用处,只是尽数留住了我前世的记忆罢了。」 「你……你知道这一世还会与我相遇?」司淮喉间哽咽了一下,虽是疑问,可他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若是他知道不会相遇,为什么会将记忆封存在佛珠里,又用只有他自己才能拿开的禅杖封印住了山河剑。 「我不知道。」他敛去了嘴角的几分笑意,神情认真地道:「我在佛祖面前长跪了七日,求佛祖让我与你来世相遇。我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但即便只是万一,我也想这么做。」 他反握住司淮的手,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包裹住了他冰凉的掌心,一字一句道:「你这么好,我怎么捨得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昨晚码完太累了忘了发出来就关电脑睡觉了你们信吗(挠头jpg.)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火腿丁丁 10瓶;景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余忆念珠 十六 明明已经是寒风凛冽的冬日,深山之中却还是不时传出一阵阵的幽幽的「咕咕」声,仿佛不论是严寒还是酷暑,都阻挡不了幽林中那些事物的午夜欢唿。 青蓝色的焰火跳动了一下,吾念在心里将最后一句经文默诵完,抬眼看向旁边的人,才发现司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着那面灰墙睡着了。 「祁舟?」他小心地叫了一声,见司淮没有回应,才忍不住轻轻嘆了一声,小心翼翼拉起他垂在地上的手置于腹前。 连日的躲藏厮斗,想必一直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吾念本想将他放平让他睡得舒服些,又怕不小心弄醒了他,只好任他继续这么靠着,略一思索,将中衣也脱了下来盖在他身上。 他告别盛家来找司淮的时候,是带了个装衣物的包裹的,只是昨夜突然发现司淮不见了,一急之下便忘在了船上,这会儿除了地上铺着的和司淮身上盖着的,便只剩贴身的一层里衣,即便不远处亮着一团火,也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静静地在司淮边上坐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睡熟了,吾念才屏住了气息从地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熘了出去,又有些不放心似的站在门外回望了几眼,才在寒风的催促下匆匆朝前方的大殿行去。 明华寺的大殿是用泥土混着砖石建的,只是房梁被烧断了之后,没了支撑的半个屋顶也塌了下来,生生压倒了一面砖土墙。后来倒下的砖瓦和焦木都被人搬走了,就剩下了一个环着三面墙和半个漏风屋顶的大殿空壳。 殿内的东西早就被烧成了灰烬清理了出去,只剩下一处被燻黑的神台孤零零地立在了中央,神台上并排放了三座莲花台,只有中间那一座还端坐着一尊高大的佛像。 吾念在殿门外顿住了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本该挂着匾额的地方,合起了双手深深拜了一下,才迈步子走进了破败的大雄宝殿。 或许是深夜太过寂静,轻轻踏下的每一步都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到了那仅剩的一尊佛像跟前,他才再一次停了下来,借着苍茫的雪色和半屋子天光看清了近前的金身佛像。 说是金身佛像,其实也只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了,佛像上金灿灿的色泽早就在那场大火里淬得乌黑,座下莲花台渡上的一层金子已经掉落了,变成了半黑不灰的模样,和佛像一起落满了尘。 他带着司淮的肉身离开的那会儿三尊佛像都还在,几年后再回来就只剩下这一尊了,也不知是皇宫来人运走了还是被偷盗了去,而这仅剩的一尊,竟然独自立在这里熬过了几百个年头。 第156页 不知是怅惘还是茫然,吾念重重嘆了一口气,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这么直直地跪到了地上,虔诚地对着那尊佛像磕了三个头,挺直了腰身,合起掌心默声诵起了经文。 这一阵诵经声被夜晚悽厉的寒风颳得破碎,连带着跪在佛像前的单薄身影也微微晃动了一下,吾念却仿佛察觉不到刺骨的冷意一般,整整跪了一个时辰才将经文念完,对着佛像又是极诚恳的三个叩拜,才撑着膝盖勉力起身。 他刚一动作,便有一双手从身后伸了过来,冰凉的掌心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贴到他手臂上,微一用力就将他带了起来。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双凉得没有温度的手是谁的,外头带进来的料峭霜雪寒意还没有退去,吾念皱起了眉头不敢看他,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吧?你大晚上的来这里做什么?」司淮的声音带了一丝微微的怒意,将那件醒来时盖在自己身上的中衣披回了吾念肩上,又觉得还是不太够,干脆把自己的外衣也脱了下来给他。 吾念顺从地拢住了披上来的两层衣物,沾上了些许司淮未退的体温,笑道:「我来还佛祖让我们相逢的愿,也是为我自己忏悔。」 司淮却是直接略去了他前面那一句,问道:「忏悔什么?」 「忏悔你为我犯下的过错。」吾念敛去了几分笑意,想起了司淮对他说的那些事,苦笑着摇了一下头,「当年我从禅房里出来的时候,只看到遍地的尸体和火光,我以为你后悔了不愿在寺里悔过,亦或是他们口出秽语激了你,没想到原来你还是为了我……」 「如果是因为这件事,你大可明天带着我一起向佛祖悔过,为什么要大半夜的趁着我睡着了过来?」司淮显然是不相信这个解释,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道:「出家人不妄语,你对我撒谎倒是很自然。」 「我怎会……」 「你怎么不会?」司淮厉声打断了他,「你说你不知道来世会和我相遇,只是因为在佛祖面前求了七日,所以换来了这一世的重逢。可我觉得不是……你留住了我的肉身、封印了我的山河剑、又将自己的记忆封进了念珠里,你分明就知道我一定会活过来,会与你相遇!」 「我只是这么做了,没什么事情是一定的。」吾念淡声应着他的话,却在他的注视下别过了脸。 「确实没有什么是一定的,所以你到底还做了些什么,才让这件不一定的事成为了现实?」司淮没有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只是自顾自地握住了他温热的掌心,道:「虽然我没有杀害无辜的百姓,可也造下了深重的杀孽,我没有在佛祖面前悔罪过,佛祖又怎么会因为你长跪七日就成全了你我的来生?」 若要说真的是因为灵隽感动了佛祖,那一定不只是在佛像前跪了七天七夜。 「祁舟……」吾念唤了他一声,随即而来的又是一声重重的嘆息,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那只握住自己的冰凉的手就松了开去,在他还未察觉的时候将放在袖带里的钱袋摸了过去,拿出了袋子里的那块玉玦碎片。 「这玉玦里有你上一世的记忆,你不告诉我,我自己看也是一样的。」 吾念心里惊了一下,伸手正要去抢,司淮却一个旋身退到了几步后,併拢的指尖凝了一道灵光注进了玉玦里,那淡淡的玉色瞬间涨成了大片亮芒,顷刻间便将司淮吞没了进去。 / 司淮被带进了一道幻境里,一道只能看不能干涉的、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幻境。 当初在梅园里他也曾经和吾念一起进过一道这样的幻境,不同的是,那一道是梅小姐用死前深深的怨念结下的,而这一道,是他用灵力激起了玉玦碎片里的记忆结下的。 司淮只想看到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幻境里一段很长的回忆都如走马灯一般掠了过去,不多时,周围的白光渐渐变成了红色的火光,朦胧的光晕中,他看到了在业火里焚烧的自己,和站定在一旁浑身发着颤的灵隽。 业火渐渐弱下去了一些的时候,灵隽终于扔掉了手中的碧玦禅杖,不管不顾地冲进了灼灼火光中,聚了一道佛光将他开始消散的肉身护了下来,而那道未来得及护住的魂魄,则化作了千万点星光朝各个方向散了去。 灵隽赶紧结了一道印枷想要将散碎的魂魄再聚起来,却发现漫天的星光已经散得半点不剩,站起的高大身躯摇晃了两下,重重地跪倒在了司淮的尸体旁。 接下来的事情和吾念所说的一般无二,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护下了司淮的尸体,灵隽将尸体安放进了一口棺材里,在棺材上结下了印枷,又贴了几道符咒将棺材隐匿了起来,同剩下的和尚们和皇帝派来的人一同收拾了明华寺的残躯,便将棺材带到了澜沧山。 他借了山精妖怪的力在澜沧山挖了一座墓穴,重新修了一座石棺将司淮的尸体放了进去,用自己的血混着金漆在石棺内外写满了梵文,又在棺底的石莲落了一道禁制,才放心地合上了石棺的棺盖,塑了十八座铜人像,点亮了墓穴里的长明灯。 布置好了墓穴之后,灵隽重新在地面上挖了一个坟坑,将司淮少年时的衣服放进了带来的棺材里,在地面上埋了个掩人耳目的小土包。 后来,灵隽离开了澜沧山,找到了当年助他重新锻造碧玦禅杖、铸造山河剑的匠师,将禅杖的玉玦取了下来一掌噼成了四块,用修为化出了一道琉璃净火,将这四块碎玉重新炼化成了四件不同的东西。 第157页 炼成之后,他将余忆珠戴在了手上,寻了个匣子将另外三样东西装起来,拜别了老匠师,披上了紫袈裟入宫去见了皇帝,将东西交到了皇帝手里。 再后来,灵隽便带着禅杖和山河剑回到了明华寺,亲手噼开了司淮曾经坐过的那座浮屠塔,将山河剑封印在了里面,再搬来了泥砖,将那座倒下的浮屠塔重新砌了起来。 快速流动的画面渐渐慢了下来,即便司淮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一个虚体,还是在看到灵隽走出塔林的时候,下意识地侧过了身为他让道。 灵隽一路行到了大雄宝殿,似乎在看到那中央孤零零的佛像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大步走了进去,在坚硬的地面上跪了下来,一跪便是整整七个日夜,中途下了两场大雨,他都没有挪动过半分。 他听到灵隽除了诵经,还反覆地对佛祖重复一句话:「弟子愿用所有的功德来赎司淮的罪过,求佛祖渡去他的罪孽。倘若这一世不够,便用我来世的功德偿还,只求佛祖佑他重生,让我与他来世相逢。」 司淮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一般,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分明的指节泛着没有血色的苍白,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他知道灵隽定然还做了些什么才打动了佛祖,可没想到灵隽竟是用他自己的无量功德来赎他上一世的罪过。 难怪灵隽答应了这一世不修佛,却还投生做了和尚,原来他早将这一世的功德,也偿还了进去…… 那个人曾经,可是差一点儿就功德圆满,飞升成佛…… 司淮只觉得眼前的视线朦胧成了一片,抬手揉了揉眼睛,却发现眼前的景象已经换了,又回到了澜沧山的那座墓穴。 灵隽仍披着那件紫袈裟,手里执着那串余忆念珠,在司淮的石棺前跪了下来。 他听不清灵隽说了些什么,只听到最后一句「你一定要回来」,便看到灵隽扬起了掌落在了自己头顶上,而后,整个身子,羽化灰飞。 整个幻境瞬时被一道白光包围,司淮被揪住的一颗心终于缓过来了一些,正想等着这道白光消散回到现实然后紧紧地抱住吾念,没想到朦胧的光晕消失了之后,他竟落入了一片沉沉的黑暗之中。 黑暗的尽头,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曼殊沙华。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我是个双更的大可爱!!! 这一章写得有点枯燥,可是我觉得灵隽上辈子到底做过了什么,还是不能太简单地带过去。好像越写越玄幻了哈哈哈,不过这篇文本身就是神怪,不管你们接下来看到什么都别打我哈哈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 忘川秋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火腿丁丁1个; ym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抽风也要萌萌哒 20瓶; 维尼 10瓶; 鲤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余忆念珠 十七 这场景于司淮来说并不陌生,连他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在睡梦里见到这些曼殊沙华。 不同的是,他梦里的曼殊沙华开在了一条向地底延伸的小路两旁,而这里的曼殊沙华,则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中开成了一片明艷的红色花海。 传说,只有在黄泉路,才会开满这种死亡之花。 这个念头在心间闪过的时候,司淮微微顿了一下,旋即便想起了在这副场景之前见到的那个画面——灵隽在他的石棺前自尽。 他一直以为这样虚幻的场景是修行者入定后才能以元神探得的修炼秘境,他便是对当年那个不知是不是秘境的梦印象太深才会反反覆覆地做了许多次,可没想到原来人死之后真的会走到这么一处如真似假的虚无混沌一般的黄泉。 许是灵隽死后也一直带着那余忆念珠,所以念珠将他死后的记忆也留存了下来。 等了一会儿,黑暗处走出来一个人,身披紫袈裟,手执念珠串,眉眼温和,却又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怅然,正是死后化作一缕鬼魂的灵隽。 灵隽顺着彼岸花海的垄道一直往前走,幻境的场景也就一直变换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两旁的花越来越稀疏,前方的黑暗处渐渐出现了一丝白光,司淮心头松了一口气,以为前方便是通往轮迴的奈何桥,可没想到那白光越来越亮,眼前的景象竟又从漆黑的黄泉路变回了阳光照耀的人间。 而且,还是司淮十分熟悉的,明华寺后的浮屠塔林。 灵隽就站在了那座封印着山河剑的浮屠塔前,抬手化出了一只手掌大小的金色佛铃,悬在掌下轻轻摇晃了几下,然而除了几声低闷的轻响,并不见发生什么,他脸上不禁现出一丝失望的神色,转去大雄宝殿拜了拜那金佛,便踏着山路下了山。 场景一转,便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只看到灵隽一手执佛珠一手持佛铃,正匆匆忙忙穿过一条大街。街上的人看不到他自然不会避让,灵隽却还是下意识地左右避闪,最后翻身上了一座屋顶,抬高了手里的佛铃快速地摇动着。 这铃声和在塔林听到的那一阵略有不同,虽然仍是低低的,却是有些刺耳的声响。须臾,便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晃晃悠悠飘了过来,像夏夜的萤火,但那光亮却更加微弱,只一点青蓝色的仿若幻影一般的光晕。 第158页 灵隽有些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柔和的目光紧紧跟着那道微弱的流光,待它离得近了,才伸手轻柔地将它握在了掌心里,低声念了一句咒诀,将它放入了那佛铃之中。 虽然灵隽招来的只是一点微弱的星光,但司淮还是感应出了这是自己散得比烟尘还碎的魂魄,也终于认出了灵隽提在手里的那只铃铛。 那是原本供在大雄宝殿中间那尊神像脚下的佛铃,铃声可驱魔除妖,亦可感应、召聚鬼魂。 司淮将灵隽的动作一点不漏地看进眼里,忽然便想明白了什么,仿佛平遭了一个霹雳一般,原本平和的脸色霎时变作一片惨白。 灵隽没有在他死后立刻替他凝聚魂魄,是因为魂魄太散太碎实在难聚起来,也是怕遭到仙门和百姓的反对、阻止,所以才选择了殉身这一条路。修行之人只要执念够深,死后就可以化作鬼魂在人间游荡,可以用慢慢长的百年千年去寻找、凝聚那些散碎的魂。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慢慢凝起了破碎的魂魄才会在三百年后重新结起了元神,没想到竟是灵隽殉他而亡之后,化成了鬼魂在背后帮了一把。 在佛祖面前长跪七日、用前生来世的功德替他赎去造下的杀孽,化作鬼魂在世间行走召聚他散碎的魂魄……难怪灵隽做好了诸多准备,他根本就是用尽了一切去换这一个来生。 司淮紧紧交握的两只手发出骨节交错的「咔咔」声,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捂住了疼得厉害的心口,卸了力气一般慢慢蹲下了身子,深深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眼前不断变换的画面。 画面里的灵隽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下了那身紫袈裟,仍是一手念珠一手佛铃的模样,行走在不同的年月不同的地方,做着一件相同的事情。 重重叠叠的画面不知流去了多少光景,眼前的场景再次慢下来的时候,定格在了一个荒郊野外,司淮埋下去的头抬起来了一些,只觉得这地方似乎有些熟悉。 灵隽站在一个野草生得齐腰高的小山坡上,手上佛光渐消,又将一小缕魂魄收入了佛铃之中。 以往他收起了一缕魂魄之后都要到最近的佛寺里去拜一下,但后来佛门衰败、佛寺越来越少,他便也不刻意去寻了。只见他转向了日头渐沉的西面,轻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合十了双手,就对着遥远的天际深深拜了一下。 拜完之后,灵隽朝前走了一段,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后站在了两颗大树的跟前,似乎觉得这重重遮蔽的树荫底下很不错,轻轻点了点头,将那只佛铃放在了大树的阴影底下,盘腿坐下结了一个金色的咒印,轻声念起了佛经。 司淮的目光在那两棵树中间徘徊了一下,忽然轻轻「啊」了一声……这地方,似乎就是他聚起元神重生之处! 他这一声轻唿落下,那头的灵隽也正好念完了经文,闭上的双眼蓦地睁开,忽然抬掌打碎了面前的佛铃,「嗡」的一声清响,收在里面的散碎魂魄飘了出来向四方游去,却又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般飘离不了太远。 这些魂魄已经不像他最初寻到那般破碎得可怜,许多寻回得早的已经凝聚成了一团,飘飘忽忽地像一团团无依的鬼火。 想到「鬼火」这两个字,司淮便记起了帮吾念拾佛珠时的场景,不由得心下一松「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这一声笑竟在这片幻境里留下了一道回音,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那片荒郊野岭就模煳了去,重新回到了那虚无一般的开满曼殊沙华的黄泉路里。 灵隽仍是走在彼岸花海的垄道间,只是这一次脚步轻快了许多,朝着彼岸花最盛的地方而去。 走着走着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小木桥,桥底下有潺潺的流水声,他停了下来,弯下身小心地解下被路旁彼岸花勾住的僧袍衣摆,轻笑了一下,抬头往一个方向望了去。 司淮心里隐约「咯噔」了一声,也望向了那个方向,只见原本漆黑的天际现出了一道耀眼的白光,一条白色长阶慢慢延了下来,阶旁的白色曼陀罗华一朵接一朵地盛放,身披五彩霞光的神女赤着脚掠了下来。 经书有载:神女原为佛祖座下灵童,天资聪慧修德行善,后飞升幻作女相,仍伺在佛祖身前,替佛祖託梦显形、传达言意。 司淮曾经在梦里见到过。 灵隽的神色似乎有些意外,很快便又恢復如常,略一俯身,道:「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神女还了一礼,声音在空荡荡的黄泉路里显得有些缥缈冷清,问道:「灵隽,佛祖让我问你,你当真要这么做?」 灵隽笑了一下,道:「定是佛祖慈悲,成全听了弟子的愿望,弟子才能将他的魂魄尽数寻回。弟子愿下一世也供奉青灯,积德行善,替他将犯下的杀孽都赎清。」 「灵隽,佛祖感你诚心,为他洗去罪孽,你既然聚起了他的魂魄,便是他自己的造化。」神女微微顿了下,似是感嘆,道:「你本已近功德圆满,佛祖不忍你前功尽弃,你若愿再修一世,必能功德圆满。」 灵隽低下了头,垂在身侧的手拨弄了一下旁边的曼殊沙华,须臾,他抬起头来,神情认真地道:「我不成佛,一样可以行善积德,可以尽我所能守护世道和苍生。我不成佛,还有其他人成佛;可我若成了佛,他便只有一个人了。」 第159页 话音落下,他又轻轻笑了一下,转身踏上了身后的小木桥,似乎在对神女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我化作鬼魂在世间行走三百年,一点一点拾起他破碎的魂魄,就是为了待他快要凝起元神之时,身往轮迴之路,在下一世正当的年华,与他不期而遇。」 司淮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哽咽了一下,张嘴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耳畔传来的却是那神女的声音——「他曾经也在修成正果和你之间,选了你」。 那道五彩的霞光慢慢消散在天际,这句话却在漆黑的黄泉里迴荡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越来越远,似有一股力道在把司淮从那个阴冷冷的地方推离,眼前眩晕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身体轻得似乎坠入了云端一般。 / 再睁开眼时,已经从幻境回到了现实,天光从缺了一半的屋顶照进来,竟然已经快要天亮了。 司淮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被半抱着躺在了吾念怀里,紧紧挨着的那具身体有了点凉意,也不知道已经这么定定地抱着他坐了多久,他一转头,便对上了吾念低下来的、尽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即便知道他很快会醒来,吾念还是不放心地守了一夜,这会儿见怀里的人睁开了眼睛,终于微微勾起了嘴角,沙哑着声音道:「醒了。」 「嗯。」司淮应了一声,却没有从他怀里起来的打算,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将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感觉到他在轻轻发颤,吾念并不多说什么,只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司淮的后背,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发顶,等那阵极细极小的啜泣声平復了,才低声问道:「都知道了?」 「嗯。」司淮闷闷应了一声,在他怀里点了两下头。「我以为我们不会有来生,遇到你的时候我又喜又怕,怕我又会害了你,差一点儿我就放手了。可原来,这是你三百年前就谋划好的……」 「谋划?」吾念挑起了一边眉头,摇了摇头笑道:「我到底也只是一个凡人,谋划不了这么好,说到底,还是佛祖成全。」 所以他今夜才要躲在明华寺留一晚,趁着司淮睡着的时候来还这个三百年前许下的愿。 「吾念……」司淮唤了他一声,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道:「我当初那样做,是希望我死后你能潜心修炼功德圆满,你为什么还是……你为我做到如斯份上,我怎么还得起……」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不自觉地带了些哽咽,吾念愣了一下,随即将他揽得更紧,俯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轻声道:「因为你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被我写得好玄幻,纠结了一整晚我也不知道自己写出了一堆什么东西,有问题的话回头再修(捂脸) ps:渣作者大四狗,这段时间开始忙论文定稿和答辩,所以可能会更新比较慢,我尽量保持隔日更新t_t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serganty 1个; ym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维尼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余忆念珠 十八 强行进入幻境耗了太多的精力,趁着天光还没有大亮,司淮干脆懒懒地赖在了吾念怀里,嗅着那近在咫尺的浅淡檀香味,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阳光透过大开的半边屋顶照进殿内,暖烘烘地铺到身上,勾起了冬日的惫懒。 司淮惬意地打起了哈欠,然而打到一半就立即发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勐地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坐起身来,过大的动作带落了盖在身上的灰色外衣。 衣服是吾念的,但那个被他当做人肉垫子的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迷迷煳煳的睡意一下子散了个干净,司淮将那件衣服抓在手里就跃起身往外跑,谁知才奔出大殿的门就碰上了从外面回来的吾念,一时躲闪不及,便这么不偏不倚地撞进了他怀里。 吾念倒是没有躲避,见他撞过来反而伸出了一只手来接,带着怀里的人一道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感觉到一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腰,不由得低低笑了一声。 「怎么?你以为我丢下你跑了?」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半是诚恳半是打趣地道:「好不容易才追上了你,我怎么会把你丢下?」 不论是这一世从澜沧山追到了这里,还是上一世用了三百年去寻他破碎的魂魄,他都不会捨得再离开这个人。 「我知道你不会……」司淮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迟疑了一会儿,道:「我是怕你自己去找那些鬼面人。」 吾念听见这句话顿了一下,却没有追问什么,将司淮从怀里拉出来,才捧起了一直揣着的几颗果子,笑道:「我见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出去寻了些野果,等你醒来好果腹。」 冬日结果的树很少,也不知道他是去哪里找来这么几个生得青涩的果子,司淮低头看着他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不由得蹙起了眉头,伸手拿过一颗在袖子上擦了擦,一言不发地坐到殿前的石阶上啃了起来。 那果子的肉比它的皮相还要涩上几分,带着微微的甘苦味,刚咬下一口,就引得一阵阵酸水从胃里泛了出来。 司淮脸色微微变了变,听着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又恢復了平缓的神色,正要将果子塞进嘴里囫囵吞进去,吾念却伸来一只手把那果子抢了过去,连带着他手里的那些一起远远地扔开了。 第160页 「你做什么这些果子都是你辛苦找回来的……」司淮抬头看了他一眼,正要起身去把果子捡回来,就被吾念一把拉住了。 说来奇怪,那只手明明已经冻得发红,却还是带着微微的暖意。 吾念用力把他拉过去了一些,道:「你喜欢甜的,那果子一阵酸涩味,还是别吃了,等会下了山再去寻些别的吃食。」 司淮盯着他没什么变化的神色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嘆了一口气,问道:「你以前不会把这些不能吃的东西採回来的,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才这么心不在焉的?」 吾念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脸,道:「你已经在我身边了,我还有什么事?实在是冬天没什么结果子的树,这才采了些酸涩的。」 「是吗?」司淮一副不相信的语调,手腕一转就从袖里翻出了一样东西,摊开在吾念跟前,「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想趁我还没醒去找这东西吧?找不到才心不在焉地到山里去找果子。」 那只莹白掌心上展开的,正是昨日那群鬼面人打在树上的两枚十字花镖,和吾念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两枚一样。 吾念脸上挂着的笑意敛去了几分,伸手接过,问道:「你什么时候取走的?你昨天看到我这边的情形了?」 「我自然是一直在意着你的。」司淮被他问得有些失笑,没好气地道:「昨晚醒来不见了你,我以为你是去找这两枚暗器了,谁知道去了塔林那边发现暗器还钉在树上,便顺手取走了。」 吾念不再说什么,收拢了掌心将那两枚十字花镖攥进手里,极小的动作落在了司淮眼里,竟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吾念开口,他在心里又暗自嘆了两口气,有些无奈道:「你不用瞒着我,你想做什么事情,我都不会阻止你的。」 这话吾念自然是相信的,他极轻又极重地点了两下头,原先微笑的神情变得有些凝肃,声音沉下了几分,道:「我虽然记起了前世的事,但这一世,我到底只是吾念,是在一座小寺院里长大的和尚,那几条人命,我还是不能放下的。」 「嗯,我知道。」司淮点了点头,伸手将他的手握进了手心里。 「先前我们猜测除了林先生和明家的弟子,应当还有第三个、或者第三拨人在场,那么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需要如意笔续阳寿的孟城主。只是当时从傅鸣遥那里问出了更要紧的事情,所以便把这件事耽搁了。」 「眼下孟平杉带着傅鸣遥的尸体不知所踪,也很难再查是不是他做的。」司淮接过了他的话,道:「不过昨日出现的那些鬼面人,很显然不是城主府的那些士兵。孟平杉借去了饕餮印所以有些修为,他的那些士兵却只是普通人,不能将这暗器使出那么大的威力。」 昨夜他去取的时候,这两枚暗器都几乎没进了树干里,先前在凤棉小巷里更是直接割开了明家弟子的咽喉,普通士兵大多舞刀弄枪,绝没有这样的本事。 吾念道:「我原是打算等最近的事情都平息了之后,再去信陵城看看能不能查到些别的线索,没想到昨日便遇上了那些鬼面人。看那身手也是有些修为的,但是又不太像仙门的人,而且,应当是冲着禅杖来的。」 仙门的人见了司淮都是直接上来开打,身上也不会有那种诡异至极的气息,昨天那些鬼面人也不知道在暗处潜伏了多久,等他们放松了警惕的时候才冲出来,又并不恋战,显然目的只是那柄禅杖。 可那禅杖失了玉玦就只是普通禅杖,他们抢去又能做什么? 吾念看着掌心里的两枚暗器沉思了一会儿,道:「那些鬼面人定是不知道有人在查当年的事,才没有顾虑地放了这两枚暗器,可他们不是仙门的弟子,到底是什么人呢?」 「不管是什么人,既然目的是禅杖,那极有可能是为了将玉玦修復,好用来对付我。」当初仙门那几位宗主一起上澜沧山的墓穴,打定的就是这个主意。 「另外三块玉石现在应该在明宗主或是钟宗主手里,那些人若是想修復禅杖的玉玦,必然会先去找那三块玉石,我们不妨先去找那两位宗主看看情况。」似是想到了什么,吾念顿了一会儿,犹疑道:「只是你……」 司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轻笑了一声,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怕他们,只要仙门的人不追着我要取我性命,我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 「话是这么说,可你若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欲……」 「你没发现吗?」司淮打断了他的话,身体微微向前倾了倾,凑到他鼻子跟前,轻声道:「只要你在我身边,多大的杀欲我都能压下去。」 吾念没想到他会突然凑过来,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鼻尖擦过了司淮有些发凉的脸颊,想也没想就反手扣住了他的腰,顺势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司淮十分受用地眯起了眼睛,笑道:「既然是去找当年屠寺的兇手,是不是要先去把那小和尚从别人那里领回来?」 「那倒不用。」吾念想也没想便回绝了,道:「我们是去查兇手的,可这件事情牵扯到了禅杖,想必也不简单,他既然跟着盛家回凤棉了,就不要再把盛家也扯进来了。反正这件事,他知道个结果就是了。」 「那凭什么我就要去涉险?」司淮双手环着他的脖子,眨了眨眼睛反问道。 第161页 「尘一只是个孩子,你连他都要醋吗?」吾念笑着把他的双手拉了下来,牵在手里就往山门外走去。 司淮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太较真,满脸笑意地跟在他后面走,低头正好看见了一颗扔在地上的涩果子,嘴里又不自觉地泛起一阵酸味,一脚把那小涩过踢得远远的。 昨日上山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满肚子的心思,隔了一个晚上便完全是不一样的心境,不用担心一个人什么时候会忽然消失了,也不用再犹豫该不该把另一个人推开。 下山的路比上山走得顺快许多,司淮为了在路上不引起仙门弟子的注目,特意在山脚下一间小店铺里又买了个带长帷帘的斗笠,散下来将脸遮了个严实。 吾念的脚步放慢了许多,似乎在好好观看如今的淮阴,昨日来的时候他还只是吾念,今日从山上下来又将此处往日的场景记了起来,心里生出的怅然想必比司淮当初回来见到时更深几分。 握着自己的那只温热掌心紧了紧,司淮眉头微动,用力地回握住,便听到吾念不轻不重的声音在前方问道:「方才提到盛家我倒忘记问了,锦承他……是当年把你从干旱的泽地救起来的那孩子吧?」 「嗯。」司淮应了一声,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旁人,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吾念轻声笑了起来,转头看了他一眼,道:「那孩子长大后的样子我也是见过的,和锦承生得一样温雅谦和。不过我也是想起来了才知道的,先前只觉得你对他很在意。」 「在意」两个字不知是不是被刻意加重了几分,飘进司淮耳朵里莫名地多了一种酸醋味。 他抿着唇偷偷笑了一下,才端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道:「当初我尚未化形的时候,在他右手虎口处咬了一口。那伤痕消不掉,这一世他转世后就变成了胎记,但是我能感应出来。」 即便经过了轮迴之后那道气息已经不明显了,可他第一次靠近盛锦承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吾念点了两下头,想起盛锦承跟在司淮边上一口一个「祁舟兄」的亲切模样,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走着走着,却发觉身后的人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出声问道,视线顺着司淮望着的方向看了过去。 是昨日来的时候司淮停步看着,最后又没有买的糕点摊子,甜甜糯糯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大街,引了不少拿着铜板的孩童围在边上。 吾念摸了摸揣在怀里的装满了佛珠的钱袋,打趣地问道:「你昨天不是说这些甜掉牙的都是孩子吃的吗?」 司淮伸出两指在下巴上摸了摸,眉头一挑,一脸认真地反问道:「我在你这儿难道不是个孩子吗?」 「是,当然是。」吾念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终于从袋子里摸出了几枚铜板,规规矩矩地在一群小孩儿身后排起了队。 司淮脸上笑意更深,嗅着空气中的甜味舔了一下唇角,视线隔着一道白色的帷帘落在了吾念身上,正想过去跟他一起排,便觉得有什么东西挂在了一条腿上,拖得他挪不开步子。 一阵阴森的寒气从下方传来,司淮目光一凛正要凝掌拍下去,一低头却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大腿,小脸埋在衣摆上轻轻地蹭着。 只是,普通孩子身上,根本不会有这种森寒的气息,比冬日的寒风还要浸透人的心骨。 那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上方的视线,有些僵硬地抬起了脑袋,黑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脆生生地喊了声,「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火腿丁丁1个; sergant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胥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余忆念珠 十九 「阿娘——」那孩子又喊了一声,糯糯的话音没有什么声调起伏,仰起的小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有几分呆讷。 司淮抽了抽嘴角,微微弯下腰身想拉开那孩子抱着自己大腿的一双小手,皱着眉道:「哪来的孩子胡乱认……咦?」 没说完的话在一声轻轻的疑惑语调中戛然而止,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伸出去的手生生转了个道落到那孩子的脑袋上,动作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不着痕迹地凝了一道灵力在他身上探寻了片刻。 那孩子呆呆地任他揉了一会儿头髮,才松开了抱着大腿的双手,脚步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两步,把脑袋仰得更高了一些,嘴角咧出一点弧度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然后慢慢举起了一只苍白的小手,拉住了司淮还来不及收回去的手的小指。 软软的手心没有一丝小孩儿该有的温度,司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又怕吓着了他,掀开白帷帘舒眉轻声笑了一下,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吾念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糕点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正好是这一大一小一蹲一站的画面,在往来的行人中竟有一种出奇而又莫名的和谐。 司淮一根手指还被那孩子抓在手里,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对吾念笑了一下,而那孩子一直呆呆地看着他,见他望向了别处,才慢半拍地跟着他看了过去,神情迷茫地看了一圈,最后定定地将视线落在了那包糕点上。 第162页 「怎么有个孩子在这儿?」吾念走上前来,顺手从司淮的斗笠上取下了一片枯叶,微微弯下了腰身打量起那小孩儿。 不等司淮回答,那小孩儿已经松了手摇晃着走向了吾念,用同样的方式抱住了他的大腿,仰起头盯着他手里的油纸包,用那不大且没什么语调起伏的糯音又唤了一声,「阿娘——」 吾念被他这一声骇得呛了一口口水,别过脸低咳了两声,才转而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向了司淮。 若只是这么一声小孩儿认错了人的叫唤倒也还好,可刚刚那孩子抱住他的时候,他分明就感觉到了一种常人不易发觉的从脚底直蹿到全身阴寒,若是在晚上遇见了说不定就要先打出一道符咒去。 司淮一撑膝盖站起身来,耸了耸肩膀,反问道:「你不觉得这孩子在哪里见过吗?」 「见过」吾念听他这么一说,果真觉得那孩子有些眼熟,低下头又认真地端详了两眼,忽然轻轻「啊」了一声,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在大荒山附近遇到的……那位素尘道姑的孩子」 「嗯。」司淮应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油纸包打开,拿了一块递到又回到脚边的小孩儿的手里,见他低头慢慢嚼了起来,才一派从容地捻起一块往自己嘴里塞。 这小孩儿身上带着阴森森的死人气,普通人或许不能察觉,但修炼之人却很容易发现。 如果只是个鬼孩子的话不可能在白日里出来,可这孩子不但光天化日的在大街上游荡,还会跟他们讨东西吃,便也不难想到是素尘道姑那个「起死回生」的孩子了。 当时他们从素尘家里离开的时候,将他们一家三口都交给了闻契道长,想来闻契念在同门师叔的情分上,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 吾念四处张望了两眼,并没有在人流中见到一张相识的脸,神色有些凝肃地道:「莫非这孩子和他爹娘走散了」 听到「爹娘」两个字,那孩子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歪了一下脑袋,含混不清地唤道:「阿娘……」 「……」一块没吃完的小酥饼从司淮手里掉了下去,他抽了抽嘴角,有些无奈地道:「看来他只会说这两个字。」 吾念似是贊同地点了一下头,低头看了看那孩子,又转头在人流里搜寻了一圈,才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茶楼,道:「这孩子在这里,他爹娘肯定也在这附近,我们去茶楼坐下等着,正好你昨夜没有休息好,可以小憩一会儿。」 司淮倒不觉得有什么疲累,只是想到吾念昨晚似乎没怎么合过眼,便答应了下来,伸过一根手指让不及大腿高的小娃娃牵着。 小孩儿迈着两条小短腿似乎跟得有些吃力,走出去两步,司淮干脆蹲下身一手将他抱到了怀里,重新拉下掀起的斗笠帷帘,将脸颊上还未消退的伤痕和怀里那道小小的身影一道挡住。 吾念指的茶楼似乎是新开张不久的,门窗上红纸黑字的「吉」字都还没有揭去,桌椅也都干净整洁,或许是快到午时的缘故,一楼的大堂已经快要坐满了人,只余下几个角落里的位置还空着。 茶楼伙计见新客进门忙迎上前来,端出了一副见到自家高堂的虔诚笑容,问道:「大师……呃,两位客官这边请。」 他指的方向,是余下几个空座中一个稍稍不那么靠角落的位置。 吾念竖着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正要跟着引路的伙计往那一桌走去,司淮忽然伸过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示意他往另一个方向看,同时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前两日在江面上追杀我的人。」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与他们原本要落座的那桌隔了三张桌子的地方,满满地坐了两桌仙门的弟子,且旁边一张空桌子上也放了几把佩剑,想来是有几人出去了还没回来。 「小伙计……」吾念叫住了已经在勤快擦桌子的茶楼伙计,可以侧过了身子不让那些仙门弟子看见,问道:「我看这茶楼上边还有一层,不知是不是雅间?我们这儿有个小孩儿,想要处清净些的地方休息一下。」 他刚说完这句话,被司淮抱在怀里的小孩儿忽然不安分地扭动了起来,挥动的小手不时挥开遮挡的帷帘,不大的声音带了点干巴巴的哭腔喊道:「阿娘……阿娘……」 吾念以为他是见到了自己娘亲才忽然有了这般反应,可是在茶楼里巡视了一圈也不见素尘道姑的身影,见那边的仙门弟子中有人抬头朝这边看来,赶紧背过了身将司淮挡在身前,伸手拍了拍小孩儿的背低声安抚。 那茶楼伙计原本听他说想要雅间已经喜滋滋地迎了过来,可看到还有个啼哭着喊娘的小孩儿,又犹豫了起来,问道:「敢问大师和公子,这小娃娃的娘呢?」 「怎么?你疑心我们是拐小孩儿的?」司淮隔着帷帘扫了他一眼,直接将他心里的话问了出来,伸手抓住小孩儿乱动的手,慢悠悠地道:「这小孩儿心智有点问题,只会喊『阿娘』这两个字,让你抱着他也这么喊你。」 说完,像是为了证明一般,司淮掀起了帷帘的一个小角把孩子朝茶楼伙计递了过去。 那孩子被他一只手穿过腋窝提挟着,立马停止了扭动的动作,有些迟钝地眨了下眼睛看着那茶楼伙计,又转头看了看挡在帷帘底下的司淮,伸手抓住了帷帘的一角,怯怯地又喊了声「阿娘」。 第163页 见孩子果然是认得司淮的,店伙计立马满面愧色地连道了几声歉,一边说着要领他们去最好的雅间,一边顺手收了旁边桌子上吃空了的碗盘递给另一个来接的伙计。 二楼雅间比一楼的大堂清净许多,隔间外放了一盆盛开的腊梅花,许是年关将近的原因,小小的腊梅树上用红线挂了几个红纸包,飘洒的墨迹在红纸上落了个倒着的「福」字。 矮几上倒扣着几只样式精緻的小杯盏,先他们一步进去的伙计已经斟好了热茶,体贴地从角落的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张绒毡,笑嘻嘻递过来道:「现下客人多,饭菜怕是得等一会儿才能送上来,小孩儿如果瞌睡了就盖上,免得天冷着凉。」 「多谢。」吾念接过伸手接过,见伙计要走,忙又叫住了他,客气地道:「我们确实与这孩子的娘亲是认识的,只是眼下走散了,如果见到一个年轻妇人来问,千万知会我们一声。」 「大师放心吧!」伙计扬着头应了一声,将手里的擦桌布往臂弯上一搭,蹬着欢快的脚步往楼下跑去。 听着那阵脚步声走远,司淮才就着铺在地上的厚蒲团坐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抱在怀里的孩子就又开始不安分地乱动,含煳不清地咿呀着什么。 吾念见状,忙上前接过了孩子,一手绕过背部托住了他的大腿,另一只手轻轻地有节奏地在他肩背处轻拍,哼着小调哄得他重新安静了,才笑着对司淮道:「你方才抱的姿势不对,差点儿都把他夹在胳肢窝底下了,也难怪他要哭闹。我记得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明明把他抱在腿上玩……」 他脸上的笑意随着顿下的话语收敛了些许,视线落在司淮垂在身侧的左臂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司淮一直是用右手抱着孩子的。 想到那道布满了小臂的红莲业火留下的伤疤,吾念的脸色又往下沉了沉,担忧地问道:「你的手……还在疼吗?」 「不疼。」司淮想也不想便回了一声,宽慰似的拉了拉袖子,露出手臂上缠着的并未渗血的纱带,不着痕迹地转走了话头,道:「你倒是会哄孩子,早知如此,当年我化形的时候就该化得再小一些,让你唱歌哄我睡觉。」 吾念低头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孩子,发现那孩子也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看他,想像了一下司淮变作了幼儿让他哼歌哄睡觉的模样,不由得低声笑了起来。 「你可不是个安分的小孩儿,怕不是哼哼小调儿就能哄睡着的。」他将另一边的蒲团放到了司淮边上,挨着他坐了下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揽过了司淮的腰,回忆道:「说起来,尘一也算是我一手带大的,抱孩子这种事情我自然比你做得熟。」 司淮顺势靠到了他肩膀上,合上了眼睛,接了他的话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那小和尚是你在荒郊野岭捡的?」 「嗯。那年我似乎是跟着师兄外出去做一场小法事,回来的时候路过一片人烟稀少的荒地,见一个孩子晕倒在那里,就把他带回寺里了。那时候的尘一,大概和这孩子一般大。」 两三岁的模样,懵懵懂懂的。 司淮动了动脑袋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道:「一个小孩儿不可能自己跑去到那种地方去,你们没带他找找家人?」 「等过的,只是我们在那里等了两天也不见有人来寻,想必是哪户人家不要了才丢下的。」吾念的语气有几分怅然,末了,嘆了一口气,道:「不过既然让我们遇上了,说明尘一和佛祖有缘。既然身归佛门,何必再贪恋红尘?」 「是吗?」司淮拉长了尾音,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挑高了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地问道:「出家人不贪恋红尘的话,那你为什么惦念了我三百年?」 为什么……因为捨不得?因为他值得? 吾念无奈地笑了笑,在腹中把昨夜说过的话颠来倒去过了一遍,才慢慢正了神色,道:「我不贪恋红尘,但你是我心中的挂念。」 因为有这一道挂念,所以他放弃成佛,在人世间执着了三百年。 见司淮浅浅笑开,吾念也跟着笑了起来,抬手轻轻碰了碰他脸上的擦伤,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动静,不禁凝起了神,道:「有人来了。」 不是来上菜的茶楼伙计,而是一群蹑着手脚摸上楼梯的人,且都带着随身的兵器,尽管出鞘时极其小心,但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司淮也已经听到了,坐直了身子将随手放在桌上的帷帘斗笠又扣回了头上,站起身来,道:「看来刚刚那群仙门弟子已经发现我们了,只是在等出去的人回来。」 「祁舟!」吾念一把拉住了他,略带担忧地道:「别打!」 司淮顿了一下,转头朝雅间外望了一眼。听声音对方少说也有十几人,他有山河剑在手也不用怕什么,只是一旦暴露了就会引来更多的人罢了。 想了想,司淮还是点了一下头,推开了另一边的窗户,四下看了看确认下方大街上并没有仙门修士在把守,才转身从吾念手里接过了孩子,翻出窗户跃到了街道对面的屋顶上,在一众行人的惊唿声中翻下了高墙。 这一串动作带得抱在手里的孩子也跟着颠簸了起来,一上一下的跃动中,似乎从他厚厚的衣襟里掉出了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这是我断更最久的一次了,对不起等更的你们t_t,实在是三次有更重要的事情,熬了几天夜到今天才算是暂时告一段落t_t】 第164页 这一章大概是进入剧情前的过渡,四捨五入一下大概就是吾念和司淮的带娃日常吧哈哈哈哈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主爸爸)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 uteki_雨点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 uteki_雨点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uteki_雨点 4个; sergant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uteki_雨点 30瓶; 抽风也要萌萌哒 10瓶; 忘川秋水 10瓶; 景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余忆念珠 二十 司淮抱着孩子一路奔出了淮阴郡的城门,见身后并没有仙门的弟子追上来,才稍稍松了口气,微喘着气靠到一棵粗壮的大树下休息。 等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原本尾随着的吾念才姗姗来迟,却是从城楼处一跃而下,以一个单膝跪地的姿势落地后又原地滚了一圈。 司淮神色微微变了一下,急忙上前将他扶起,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怎么跟丢了,吾念就抢先了一步说道:「我把他们都引走了。」 「你……」司淮有些哭笑不得,不轻不重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以他们的脚力,根本不用刻意引开,他们也追不上来。」 「也是。」吾念笑了笑,拍掉落地时双手沾上的泥土,抬眼看见那孩子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伸手轻轻捏了捏他没有血色的脸蛋儿。 「餵……」司淮抱着孩子侧过了身,闷闷地哼了一声。 吾念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些什么,笑吟吟地伸手揽过司淮的腰把他往回带了一点,轻笑道:「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现在大白天的,我捏你的脸也不合适吧?」 话一出口,他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就算现在是深更半夜,当着一个孩子的做什么也并不十分合适。 见司淮挑高了一边眉毛看向自己,吾念连忙低咳了两声,转了话头,道:「眼下是不能继续留在淮阴了。如果那日在寺里出现的那些鬼面人果真是冲着禅杖去的,他们必然要先去找另外三块碎玉。就是不知道,那三块碎玉现在是在钟宗主手里,还是在明宗主手里。」 「先去太垣钟家。」司淮道。 「嗯。」吾念点头应了一声,接着原先的话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仙门百家虽未有什么契约或仪式,但都将钟家默认成了仙门之首,这等重要的东西,的确比较可能在钟宗主手里。」 「我说先去钟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司淮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发愣的孩子,伸手勾住了他戴在脖子上的红绳,把塞回去的东西又拉了出来,取下递到了吾念手上。 红绳底下坠着一红一白两件东西,红色的是一个小孩儿巴掌大小的荷包,里面厚厚一层似乎还装着什么东西;白色的则是一块寸长的玉牌,雕工有些粗糙,一面雕着修长的玉竹,另一面则是一个规规矩矩的篆体「钟」字。 吾念用拇指反覆摩挲了一下玉牌的表面,语气笃定道:「这是钟家的玉牌。」 钟家的家徽和家训都和竹子有关,取「品行高洁」之寓,门下弟子身上都配有一块雕竹子纹案的玉牌,依身份高低在用料和雕工大有不同,钟洵身上就佩着一块极好的修竹纹白玉。 「可是……钟家的玉牌怎么会在这孩子身上?」他扯了扯将玉牌和红绳系在一起的一堆死结,皱眉道:「这些像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线,这牌子是后来系上去的。」 「嗯。」司淮应了一声表示贊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个红色小荷包,道:「你再看另一样东西。」 吾念依言执起了那只小荷包,只见荷包朝上的一面用明黄色的丝线绣了一只小老虎,而另一面乍一看像是用浓墨龙飞凤舞地写了个什么字,细看则会发现是用黑线绣上去的。 指腹摩挲过绣案的纹理,他不禁在心里夸赞了一遍这荷包的绣工,辨认了一会儿上面绣着的字,轻轻「咦」了一声,有些不确定地对司淮道:「这是个『笙』字?这孩子贴身带着这荷包,难道这是他的名字?阿笙?」 他刚唤出这么一句,一直乖乖任司淮抱着的孩子忽然动了起来,大半个身子转向了吾念,伸出去的双手不断挥舞着,嘴里喃喃地道:「阿娘……阿娘……」 「看来你猜对了。」司淮挑了一下眉头,现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伸手抓住了小孩儿乱动的两只手,学着吾念的样子动作笨拙地摇了摇,有些不自在地哄道:「好了好了……阿笙乖一点儿……」 阿笙听了果然不动了,转过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司淮,被抓住的双手反拽住了他的袖子,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 吾念见状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一下,手下不停地打开了那个小荷包,从里面取出了一张摺叠成了三角的符纸,摸着厚度少说也有两张。 符篆这种东西通常是用来驱鬼、镇鬼和招鬼的,很多人家都会特意到道观或寺庙为孩子求一道护身符,可阿笙这孩子情况特殊,既然贴身带着这么一道符篆,定然是他娘刻意为之。 吾念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不是因为在这么一个孩子的身上看到符篆,而是因为那道符上面有一个暗红色的依稀能够辨认出来的「求」字。 第165页 那暗红的颜色是已经干涸的血,凭着凌乱的字迹大致能判断出那人在写的时候十分仓促且慌张,浓浓的血水渗透了符纸慢慢晕染开来,将「求」字后面的几笔模煳作了一团。 但也不难猜出那是个什么字。 「是救字?难道是素尘道姑在求救?」吾念脸上现出一丝不可置信,疑惑道:「可素尘为什么会在钟家?如果她在钟家的话,这孩子是怎么一个人跑到淮阴来的?」 司淮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垂着眼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昨日山上那些鬼面人,他们身上也有那种冷森森的死人气。」 「你是说……」吾念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补全了这句话,「那些人都同这孩子一般是一群有魂魄有意识的走尸?阿笙就是跟着他们一路找到这里来的?」 「这也只是猜测而已,毕竟太过巧合了。不过……」司淮低头看了一眼仍抓住他袖子的阿笙,继续道:「不妨猜测得更大胆一些,钟家抓走了素尘,就是为了让她用玄清道观的禁/术,造这种不知算死还是算活的杀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可怕了。吾念吞回了后半句话,道:「他们抢走了禅杖,另外三块玉玦碎片也很有可能在钟洵手里,我们得快点赶去太垣,把素尘救出来才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司淮从阿笙手里抽出了袖子,右手用力拖了一下将他抱稳了些,左手并起食中二指在身前画了一个咒印,默念了几句剑诀,山河剑便从那光印里破了出来,抽长了一倍落到了脚下。 吾念望着那柄通体泛着青蓝色剑芒的山河剑,忽而记起了当初去大荒山的时候两人御着一把小扇子的情形,不自觉地攀了一抹红晕在耳后,直到司淮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负在身后唤他,才回过神来踏了上去。 / 山河剑飞行的速度很快,但是为了不让仙门弟子发现行踪,司淮一直挑着无人之处的上空飞行,到达太垣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日头往西偏过去了许多。 太垣城内有钟家设下的站寮和巡视的弟子,司淮一行只飞到城门外三里地就停了下来,步行入城雇了辆马车,慢悠悠地往城郊驶去。 才起步走了一小段,前面赶车的车夫便掀开了一角车帘探进来半个身子,递进来一个水壶和一小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花生米,笑道:「看两位像是大老远赶来的,想必路上渴了饿了,拿去垫一垫吧,别饿着姑娘和孩子了。」 说完他便又笑嘻嘻地钻了出去,司淮看着吾念愕然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马车夫说的「姑娘」是自己,握成拳的手背当即爆出了道道青筋,亏得吾念拦住了他,才没有出去把那马车夫暴打一顿。 想来是司淮一直没有说话又抱着个孩子,还有一道长帷帘遮着遮住了大半个上身,所以那马车夫便将他认作了身形高挑的女子。 吾念打量着他这常人不大容易混淆男女的装扮,忽而想起了当年为了引出狐妖让司淮扮做女子的场景,不由得低低笑出了声。 司淮一记眼光扫了过去,摘了头上的斗笠砸到他身上,没好气地道:「好笑吗?我看这斗笠就应该让你戴着,你一个和尚明晃晃走在大街上可比我显眼多了。」 「是是是。」吾念敷衍地应了几声,接过斗笠放到一旁,顺手抱过了阿笙,将马车夫递进来的花生米餵给他吃,转头对司淮道:「到沉月山庄还得一两个时辰,你先阖眼睡一会儿吧。」 「我不累。」司淮摆了摆手,「你这些天都没好好休息过,赶紧睡一会儿吧,别抱他了。」 说着他便要把阿笙抱回来,吾念双手一托就避了过去,把小娃娃换到了另一边腿上,空出一只手搂过司淮的腰,低道:「你御剑的时候我已经在后面休息过了,现在该你好好休息一下。去到钟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得养足了精神才是,听话。」 司淮被他这两个突如其来的「听话」冲击了一下,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有些不自然地望向了窗外,看着外面快速倒退的街景,才觉得真的有了一点倦意,也不再说什么,靠着吾念的肩膀闭上了眼。 安静下来之后,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吾念听着肩头处渐渐传来的低匀的唿吸,搂在司淮腰侧的手忽然僵住了。 坐在大腿上的阿笙把花生米咬得嘎嘣脆,吾念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另一侧坐下,才空出手来把司淮颠得低下去的脑袋抬起来,动作轻柔地将落在额前的髮丝别到耳后。 司淮右脸颊上的擦伤已经结出了红褐色的痂,但是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仍旧十分突兀,吾念皱起了眉头,手抬起又落了下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低下了头。 双唇还未碰到那片冰凉的肌肤,吾念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勐地顿住了,神情警惕地望向车门处,却见……那马车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掀开了车帘,正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吾念心下一慌,忙用手挡住了司淮的脸,那马车夫却「骇」了一声,笑呵呵地道:「有什么好挡的嘛,我老周驾了十几年的车,什么小眷侣没见过?想亲便光明正大地亲下去,犹犹豫豫还要等姑娘家来主动不成?」 他被这么莫名其妙地训斥了一通,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毕竟仔细想一想,他们表明心意确实是司淮先主动的。 第166页 「那个……」吾念假意咳了两声,指了指前方,道:「劳驾您把车驾好,前边有岔路。」 「啊?!」车夫回头见前方不远处果真出现的岔路,连忙把自己拧成了麻花的身子又拧了回去,拉紧了缰绳高声喝起了马,正当吾念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前方的帘子又被挑开了,车夫的半张脸露了出来,道:「底下有棉毯,别让姑娘家冻着了。」 「……」吾念感觉到放在自己大腿处的司淮的手再次握成了拳头,有些做贼心虚地把他搂得更紧了,面上客气地笑了一下,道:「多谢,多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进入最后一段主剧情了啦~~今天依旧是小司淮和小吾念的糖(虽然并不甜哈哈哈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uteki_雨点; sergant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胥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余忆念珠 二十一 冬天的日头早早就落下了山,只剩下日落后的霞光闲散地布在山林的上头。 本该寂静的黄昏城郊此时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车马声,顺着一条辟出来的黄泥路驶进山林,朝着半山处奔去。 疾驰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马车在靠近山林的道旁慢慢停了下来,马车夫从座位底下的匣子里取出一盏风灯点上,仰头望了一眼远处山涧上隐约可见的雅致山庄。 司淮伸手挑开了车窗帘子,探出半个脑袋看了会儿不远处接踵而至的车马,见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又将帘子放了下来。 看了眼吾念怀里睡着的孩子,他压低了声音道:「先前还担心马车太招摇会被钟家的弟子发现,没想到今日居然有这么多人到沉月山庄来。」 「两位还不知道吧?」外头的马车夫显然是听到了他这声问话,半点不生分地插起了嘴,道:「今天腊月初八,是钟家小姐的生辰,钟宗主给附近的门派都递了请帖,所以今日都携着家眷赶来。」 「小姐?」吾念接过他的话,问道:「钟家家主似乎尚未成亲,这位『小姐』难道是他的姊妹?」 「正是钟宗主的妹妹,单名一个浅字,待人亲切和善,太垣人都喊她一声『浅姑娘』。」马车夫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乐呵呵地傻笑了两声,继续道:「别看钟宗主成天绷着一张严肃的脸,对他这个妹妹可是好得很,每年生辰都会请许多世家门派过来,指不定是在为她相夫婿呢。」 那也难怪,钟家是仙门百家中最有实力和威望的世家,太垣附近的门派自然都是依附于钟家的,钟宗主又待他妹妹极好,她的生辰自然是要携家带口来赴宴的。 吾念拉长声调「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外头的马车夫见没人理会自己,讪讪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似的道:「今年来的人似乎比往年多了些……」 话音刚落,马车帘子就从里面掀了开来,吾念提起灰色僧衣的一角先跳了下去,站定后又转过身来,朝后面的司淮递过了一只手。 马车夫愣愣地看着从车厢里走出的黑衣男子,这才恍然想起方才在里面说话的确实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司淮,见他手里明晃晃地拿着一只捲起了白纱的斗笠,才终于相信了自己眼拙认错了人的事实。 「方才错将公子当做女郎,真是对不……」道歉的话生硬地卡了一下,车夫的视线落在司淮脖颈左侧一块指甲大的紫红色痕迹上,只觉得视觉受到了什么冲击,怔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两个没说完的字从喉咙里扯了出来,「……住了。」 司淮见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忽然想到了什么,反手将手里的斗笠扣到车夫头上,拉高了衣领遮掩住不久前被吾念啃了一口的地方,回头瞪了罪魁祸首一眼,面色不悦地道:「送到地方了你还不赶紧走?」 车夫抓下斗笠递了过去,低下头不看他,结结巴巴地道:「那个……姑……不是,公子,你们还没给钱……」 「……」 司淮拿回斗笠背到了身后,回头又白了吾念一眼,在袖里腰间摸了一会儿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银子扔给了车夫,不等他回神就重重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连马带人一起赶走。 吾念在他身后低低笑出了声,见司淮假装生气地看了过来,忙收敛了笑意,郑重其事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沉月山庄来了这么多宾客,必定里里外外都加强了守卫,我们等天黑了再摸进去」 「你什么时候对这种偷偷摸摸的事这么熟门熟路了」司淮挑了一下眉毛,嘴角牵起一个打趣的笑,很快又敛了去,望向渐渐在暮色中隐去的山庄,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并不能确定素尘道姑就在沉月山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被关在哪里,又带着这么个小拖油瓶,还是小心行事为好。钟家来了这么多宾客必定人多杂乱,我先混进去查探一下情况,你们在外面寻个地方等着。」 「不行!」吾念很干脆地打断了他,「你一个人进去我怎么放心!再说了,沉月山庄守卫森严且设有防护法阵,你怎么进去」 「怕什么,我又不硬闯。」司淮语气轻松,耸了耸肩把斗笠背到了吾念身后。 「那你想怎么做」吾念问出口后立即想到了什么,低头看看怀里睡熟的孩子,又看了看司淮,犹豫了一会儿,才把挂在阿笙脖子上的那块钟家弟子的玉牌取了下来递给他,叮嘱道:「千万要小心,被发现了就赶紧退出来,不要正面迎击。」 第167页 「知道了。」司淮笑着伸出手,隔着那块冰凉凉的玉牌跟吾念的掌心紧紧贴在了一起,微微倾身靠近,压低了声音在他耳侧道:「等所有事情都结束了之后,你跟我双宿双飞吧?」 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形地在心上狠狠撞击了一下,吾念微微睁大了眼看他,被覆住的手用力回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心,无数词句汇成了万千语言从脑海里奔腾而过,最后脱口成了一声—— 「好。」 「出家人说话要作数。」司淮嘴角笑意更深,伸手勾住吾念的脖子将他带得低下了一点头,两人的额头抵在了一起,距离近得能够感受到彼此唿出的温热气息。 就这么静立了好一会儿,司淮才从他额上离开,被反握住的那只手拽着玉牌轻轻挣了出来,带着丝毫不减的笑意转身朝山林里走去,须臾便消失了踪影。 / 半个时辰后,司淮穿着一身沉青色修竹衣袍从山庄外转角处的树丛后转了出来,神色从容地回头看了一眼,低头拨了一下挂在腰间的竹节纹玉牌,气定神闲地朝大门处走了过去。 守在门外接待宾客的一众弟子都不认识司淮,只当他是跑出去偷了个懒,见他过来,都将手里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塞到他手上,连推带攘地催促他把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去。 司淮举目望了望,并不知道他们说的「该放的地方」指的是哪里,但面上仍是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一一应下,待走到没人看见的地方又随手扔到了地上。 随意用脚拨了拨那堆东西,无非都是一些披风细软之类的,没什么可以用得上的东西,他低低「嘁」了一声正要趁着没人注意去找素尘道姑的下落,没想到才走出转角就被人叫住了。 虽然身上穿的同是钟家的沉青修竹袍,但叫住他的那人身上的服饰颜色更深、花纹也更繁复一些,连腰间配的玉牌都比这一块更精緻,身份地位必定也更高一些。 那人见司淮低着头不答话,只当他是见了自己胆怯,重重哼了一声,怒声斥道:「钟家养着你们这群门生是吃白饭的吗?大堂里面这么多宾客连一个倒水的都没有?!你们这么喜欢呆在外面的话干脆全都调去守大门算了,一群不开窍的蠢货!」 司淮是看见门外那些弟子佩戴的玉牌和自己手上的一样,才使了个障眼法化出和他们一样的服饰,直到现在才从这人的骂声里知道了这玉牌主人原本的身份,低下的头露出了些微诧异的神色。 素尘既然在孩子贴身的护身符上用血写了个「救」字,必定是遇到了些什么,如果真是被关在了钟家的什么地方,一个最下等的门生,又怎么会和她有接触? 还没想出点所以然,面前那人就不耐烦地伸手推了司淮一把,语气更加不善地骂道:「我说你是聋了吗?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柱子似的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滚进去给宾客斟茶倒水??等着我拿鞭子抽你是吧?!」 司淮冷不防被他推了一下,顿时起了一道无名火,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正要将他打得连祖宗都不认得,耳边却忽然传出了临别前吾念说的话,只好忍了下来,出拳的手生硬地转换成抱拳作礼的姿势,道了声「是」,便在那人怒气汹汹的注视中,朝着人最多的大堂走去。 今晚的宴席是为钟家的小姐备下的,司淮进去之后粗略扫了一眼,并不知道那位传说中亲切和善的浅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倒是毫不意外地在人群里看到了许多不久前追杀自己的熟面孔。 大堂上首处的席位上除了钟洵,还有明峤,两个人挨得很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为了不让他们以及那些交过手的人认出自己,司淮伸手抓乱了头髮,一手拎着一个大茶壶四处斟茶,遇着个「熟人」手就抖上两抖,「不小心」把滚烫的茶水洒到外面。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满堂的宾客都坐了下来,眼看着宴席就要开始,出了一连串错的司淮拎着两个大茶壶退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里,最末席位上的一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之后又看向了首座。 钟洵端着一只青色的玉酒盏站了起来,遥遥向四周敬了一圈,朗声道:「今日是舍妹的生辰,诸位远来赴宴,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担待。既然人都来齐了,那宴席便开始了,钟某作为东道主,先干为敬!」 底下一时杂杂拉拉地传出许多声「干了!」「宗主海量!」「宗主豪情!」,在一堆嘈杂中,一声「且慢」传了出来,不是男子粗犷豪迈的嗓音,而是气势十足的女声,听得众人心头一颤,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 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披着不甚明亮的月色走了进来,男子身形高挑,着一身水蓝色霜雪霁寒袍,女子则是一袭明丽张扬的橙红色服饰,裙摆开合间绽出一朵绚烂的木棉花。 正是东阳彦和盛兰初。 钟洵面有讶色,很快又掩了去,扯着客气的淡笑,道:「两位少宗主怎么也来了」 「明家宗主和钟家小姐定亲结姻这么大的事,我们两家自然也要露一下脸面,免得不知道的人以为我们几家不和,钟宗主说是与不是」盛兰初负着双手大步走入,眉头一挑,转了话音问道:「还是说……没有沉月山庄的请帖,我们不能来」 她的话问得巧妙,一边说着不要让人误会了仙门四家出了嫌隙,一边又把钟家不给他们递帖子的事抖了出来,底下众人即便知道些各种原因,也不免低声私语起来。 第168页 司淮站在角落里抱起了手臂看热闹,没想到还真给那马车夫说对了,钟家小姐的生辰宴就是用来相夫婿的。原想着这排场给一位小姐办生辰宴也太大了些,但如果是明钟两家结亲的订婚宴,便忽然间显得这宴席太过简单低调。 那边钟洵面不改色地道:「怎么会呢?盛家和东阳家两位少宗主前来相贺,简直荣幸之至。倒是我思虑不周,想着路途遥远免得你们奔波,就没有送请帖过去。」 坐在他旁边的明峤也站了起来,赔礼道:「此事也不全怪钟宗主,是我和阿浅不喜张扬,所以不打算大肆操办,也是临时决定借这场生辰宴告知仙门百家。」 旁边一名长相清秀的姑娘连连点了几下头表示贊同,放在桌边的手轻轻拉了拉明峤的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娇羞姿态,想来便是要和他结亲的钟家小姐钟浅。 「我们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二位不必解释这些。」东阳彦行到盛兰初边上,神态自若地牵过她的手,道:「倒是我们,在路上听说了就急匆匆赶过来,也没有备什么厚礼,还望见谅。」 「是啊。」盛兰初毫不避忌地假笑了一下,道:「毕竟当初盛家和东阳家联姻的时候,你们忌惮来忌惮去的,谁会想到今天你们两家竟然要联姻呢。」 你来我往的几句言语之中含了一股火药味,众人看看这边的两人,再看看上首的钟洵和明峤,心知不该在此时发出任何声音,一时都十分默契地变作了呆坐不语的木鸡。 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司淮放轻了脚步往窗户边挪去,探头张望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巡视的钟家弟子在附近,才扶上窗沿翻身闪了出去,滚了一圈隐进旁边的一丛翠竹里。 晚风适时吹动了竹叶,带起一阵「沙沙」的声响,司淮却在这阵叶子摩挲声中听见了一道压得极轻的唿吸声,就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月色暗得看不清阴影里的人,司淮心下一紧,低声喝道:「谁!」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们了,这个月几乎没怎么更新t^t最近几天终于有点空闲了,我抓紧时间写t^t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uteki_雨点 3个; 火腿丁丁 1个; 比一蛋多一蛋 1个; 我叫什 1个; sergant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比一蛋多一蛋,我叫什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余忆念珠 二十二 身后那人似乎轻舒了一口气,用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祁舟,是我。」 竟是吾念。 方才忽然觉察到有人在身后,一时慌乱之下连吾念的气息都没有察觉出来,这会儿听他应声,才嗅到了一阵浅淡的檀香味,混在冬日的竹香中。 司淮心中一动,往竹丛阴影处挪进去了一些,几乎是脸贴脸地挨在吾念边上,用低得只剩下气音的声音问道:「不是让你在外面等我吗?你怎么进来了」 吾念答道:「你一个人进来了这么久,我不放心。」 「哪有很久?一个时辰都不到。」司淮低低笑了一下,揶揄道:「还是说,你一刻见不到我都想念得紧?」 明知道他的话里带着打趣的意味,吾念还是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些什么,道:「那三百多载春秋太过漫长,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再分开一瞬都是久的。」 临别时的担心在等待中被慢慢地拉长,分明是认真而又平淡的话语,却像是挖开了心腹剖般出了一阵阵的辛酸和苦楚。 司淮的心蓦地顿了一下,四周明明昏暗得连近在咫尺的心上人的模样都看不清,他却从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模煳的小小身影。 吾念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不自觉地浮现在了脑海里,他忽然有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吾念在害怕,怕他会重蹈三百年前的覆辙。 「灵隽……」虽然他说过这辈子的自己只是吾念,可此时此刻,在被那句话击中心里最柔软的位置的时候,司淮还是下意识地想唤这一个名字。 吾念似乎短暂地怔愣了一下,没有应声,唿吸却变得急促了起来,目光也下意识地躲闪开了。 「灵隽……」司淮又唤了一声,单手撑地把身子倾得更近一些,另一只手捧着他的脸便照着直觉吻了下去,趁他还没有防备的时候肆意了一通,低喘着蹭到他耳边,叫不够似的一遍又一遍喊着他的名字。 「祁舟!」吾念终于回过了神,一把抓住他游移在胸口的手,低喘着气压抑住升起的燥热,哑着声音道:「别动!」 这一声极低的喝止和大堂内的一阵拍掌声一同响起,司淮瞬间便记起了此时二人所处的境地,下意识地往后退开,收回的手擦过吾念的腿边,没来由地升起一丝羞赧。 屋内已经没有了争吵的动静,一阵阵杯盏碰撞声接连响起,大概是已经开了宴席。想起突然来到沉月山庄的盛兰初和东阳彦二人,司淮暂且把方才发生的事情放下,转移话头似的问道:「是兰初他们带你进来的?」 「嗯。」吾念应了一声,空出一只手往身后託了一下,接着道:「其实,是我通知他们过来的。我同他们告别来寻你的时候,东阳公子给了我一支特制的信号烟,捏碎后以内力点燃就能传递简单的讯息。」 第169页 他这么一动作,一张熟睡的小脸便从他肩后露了出来,司淮挑了挑眉毛,这才发现被自己戴了一路的斗笠正好罩住了那小小的孩子,白色的长帷帘被撕成了好几块,七绕八绕把孩子背在了吾念身上。 真是物尽其用…… 司淮咽下到了嘴边的话,接着他方才的话问道:「不是你说不要把盛家牵扯进来的吗?怎么又让他们来了?等会儿……你什么时候烧的烟?我怎么不知道?」 盛家的船一路往淮水下游走,比他们离得更远,要在这个时候赶到沉月山庄,至少也得是昨日他们动身的时候发的讯号。 果然,吾念道:「昨日你念诀召唤山河剑的时候我就点了,那烟无色无味,所以你没有察觉。如果那些鬼面人真的和钟洵关系,那他抢走禅杖肯定有别的谋划,这里又有这么多世家门派,单凭我们二人不一定能全身而退,还是找来援兵为好。」 如果钟家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盛兰初和东阳彦便只是来道贺的客人。可如果真的有些什么,在场的不全是依附钟家的世家门派,那钟洵便没办法囫囵过去。 一阵丝竹音从屋内传了出来,众人拍掌叫好的声音掩盖下,吾念轻轻「啊」了一声,急忙抓住了司淮的手臂,道:「突然遇到你倒把正事给忘了!我进来之后正要找你,就看到一个人拎着食盒往这边走,像要给什么人送饭。」 「送饭?所有宾客都在这大堂里面,钟洵又没有妻儿高堂,还有谁需要送饭?」 「所以才有蹊跷。」吾念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矮着身子往竹丛外挪去,边小心移动着边道:「如果素尘道姑真的被关在钟家,那很有可能就是取给她送饭。我怕那名弟子太警觉,就没跟得太近,没想到躲进这丛竹子里倒把你给等出来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从小竹林里挪了出去,贴着墙面缓缓行了一段,绕过墙角到了大堂的后方。前方一处弯弯的拱门,门内几条小路通向不同的方向,两拨巡夜的弟子提着灯笼正好在拱门处打了个照面。 等到那些巡夜的弟子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渐渐走远,吾念才松了一口气,有些自责地道:「跟丢了。」 「没事。」司淮在他肩头拍了两下以示宽慰,道:「你只看到他去,说明还没有送完饭回来,还能找到。」 吾念听他这么一说,下意识正要问他有什么办法,却见司淮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并起两指默念了一句咒诀隐去身形,当即便瞭然了。 司淮是修成人形的神龙,自然会一些寻常修士不会的术法,这隐身诀便是其中一种,只要不碰上些什么阵法符篆显露了踪迹,就算整个沉月山庄的弟子一起提着灯笼巡夜也发现不了屋顶上有个人。 那名送饭的钟家弟子还没有回来,只要能从高处望见他是从哪里出来的,就能找到他们要找的地方。 等了好一会儿司淮才从吾念身后现了形,拉过他的手沿着一条小路道旁的树影往前走,小路路面整洁宽阔,每一个转角都置了一盏灯,应该是经常有人走的地方。 躲过了一队巡夜的弟子后,果然看见了那名提着食篮的门生闷头往回走,路灯下映出一张黑沉沉的脸,显然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他是从哪儿出来的?」吾念忽然想起了这一茬,低声向司淮询问。 司淮抬头在错落的房屋里张望了一会儿,才指远处向一个亮着灯的地方,道:「那里。」 那是一座双层的阁楼,虽然算不上十分高大宏伟,但是修得极其雅致,背后靠着一处流水的假山,在一众普通房屋中显得十分出挑。 「那里」吾念把身后背着的小孩儿又往上託了一下,不禁有些怀疑道:「看着不像牢房,你会不会看错了?」 「当然不是牢房,那里是书房。」司淮回头看了他一眼,脚下不停地继续往那边行去,沉声道:「钟洵此刻就在宴会大堂上,却派了一个门生往书房送饭,岂不是十分可疑。」 他这么一说,吾念便也立即想到了什么。 许多门派都会在自家仙府里造些密室通道,而这些地方的入口通常是卧室书房这些要紧的地方。 如果书房里此时是没有人的,那么这份饭很有可能是送给关在密室里的人,这个人脾气还不大好,骂得送饭那门生阴沉着脸走了。 此时的书房门口站着两名看守的弟子,或许是因为这种设宴欢庆的日子还要顶着冷风站岗,那两人都有些神情恹恹,有一句没一句地东拉西扯着。 司淮回过身对吾念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快速闪身到了那两名弟子身后,左右手一齐噼出手刀将那两人打晕,这才招了招手示意吾念过来。 把人拖到旁边小竹林里藏起来之后,司淮先行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确认里面没有人,吾念才跟进来关上房门,回身一看,不由得小小地惊了一下。 与其说这里是书房,倒不如说更像个小型的藏书阁,正中央立着的青玉书案足有十尺长,后面立着一面巨大的镂空雕花屏风,隐约可以看见一级级的木阶盘旋而上,两旁的墙壁都是高大的书柜,从地面到天花都是满满当当的书籍卷册。 原先远远看着见只有这一间屋子亮着灯的时候,吾念还猜想了一下会不会是为了营造出里面有人的假象刻意留的灯,这会儿进到里面来,才发现亮着的并不是灯,而是这屋子顶上悬着的一颗极大极亮的夜明珠。 第170页 都说凤棉盛家是仙门百家中财力最大的世家,现下见了,才觉得沉月山庄的富庶也不遑多让。 暗道的机关设得并不隐秘,才翻找了一会儿,司淮手上转的一样东西便发出了一声「咔嚓」脆响,右侧一面书柜从中间分开了一条缝,在一连串机关转动的嘈杂中,慢慢向前面突了出来。 缝隙后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向下延伸的通道,不远处的尽头石壁上高高嵌着一颗明晃晃的大珠子,照出了一条向左弯曲的通道口。 「当心些。」司淮回头嘱咐了一句,动作自然地拉过吾念的手把他护在了身后,另一只手化出山河剑执在掌中,静静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才迈了步子走下去。 身后的入口在吾念进来之后就自动关闭了,通道内只有每隔二十步就悬挂着一颗的夜明珠,和两道接连响起的沉沉脚步声,安静得有些近乎诡异。 转过两个弯后,狭长的通道就变成了宽阔的地牢,两边都是铁栅栏围出的牢狱,足有八/九间之多,里面没有桌也没有床,只有一面冷冰冰的石壁,以及嵌进了石壁内的粗链子。 「牢房怎么会设在书房底下这地方是用来关什么人的」吾念望着那些空荡荡的房间,只觉得有些头皮发凉。 这个问题司淮也回答不了,他摇了摇头,指向另一边,道:「那边还有。」 话音刚落,便听到那个方向传来一道破空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擦着司淮边上过去,「笃」的一声撞到了石壁上,滚落在地—— 一只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四捨五入,就是龙妹和吾念钻小树林了,只是车门没焊紧哈哈哈哈哈哈 我没有在偷懒,我只是卡文了所以速度很慢。感觉这几章剧情节奏写得很慢,可是又怕节奏快了会写不清楚,所以……希望这一次我不会结尾崩文t^t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 uteki_雨点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uteki_雨点1个; sergant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火腿丁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余忆念珠 二十三 空荡荡的地牢迴荡了两遍筷子落地的脆响之后彻底陷入了沉寂,转角的石壁挡住了夜明珠的光,在另一侧的牢房内投下了大片阴影,和另一条长廊的明光在地面和石墙上交汇出一道明显的界线。 「有人。」 吾念无声地用嘴型对司淮说了两个字,正要探头去看另一边的情形,便听到又一道利物破风的声音响起,一阵腾腾的杀意扑面而来。 司淮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吾念的手腕把他拉到了身后,手起剑落将飞来的又一只筷子削成了两截,低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听到声音后仿佛怔愣了一般一时没有了动静,倒是一直在吾念背后睡得香沉的小娃娃被这动静吵醒了,伸手揉了揉眼睛又咂了咂嘴巴,盯着司淮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不安分地扭动了起来,双手胡乱拍打着吾念的肩头,呢喃地唤着:「阿娘……阿娘……」 「笙儿?」那头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似乎对来人感到意外和欣喜,停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道:「来人可是司公子和吾念大师?」 正是阿笙的娘亲,素尘道姑。 当初在大荒山附近的小镇上因为她的凶尸丈夫匆匆会了一次,但并未对她报过名姓,想来是他们离开后闻契道长告诉她的,只是素尘又怎么会知道来人是他们? 阿笙在背后闹腾得厉害,吾念怕他不小心摔下来,只好扔开了那只斗笠把他抱到了怀里,转头和司淮对视了一眼,才应声道:「正是。」 那头的人听到回应终于放下了戒备,松了一口气般低低笑了一声。 司淮将山河剑收回悬在腰侧的剑鞘内,虽然知道对方已经没有了敌意,他还是不放心地把吾念护在了身后,先行绕过转角,沿着长廊往里走。 走廊两边和前面一样,都是用铁栏杆围成的一间间牢房,只是更为阴暗和狭小,里面空荡荡的连铺地的草蓆都没有,有的只是几根仿佛从石壁里生长出来粗铁链——除了最里面的一间。 牢房与牢房之间只隔着半人高的矮墙,走近了便能看到那里面不仅有桌椅,还放置了一张铺了厚褥的床榻,原本在桌边坐着的素尘见到来人连忙站了起来,带动了一阵铁链碰撞的叮噹声响。 但她也仅仅是站了起来,两根粗长的铁链分别缚住了她的一手一脚,她原本坐着的地方已经是能活动的最远范围。 「阿娘……阿娘!」阿笙看见她喊得更加卖力,从吾念怀里扭过了大半个身子扒住旁边的铁栏杆,想要从那不太宽的间隔钻过去扑到他娘亲的怀里。 「笙儿!」素尘急急唤了他一声,生怕他不小心伤了自己,手脚一动就牵得身后的铁链一阵乱响,看到吾念抱着孩子往后退开了几步,才稍稍放下心来,低声道:「多谢。」 「无事。」吾念淡声应着,转头朝旁边的司淮看了一眼,见他已经拿起了牢门的铁锁左右查看,当即瞭然地往旁边挪远了几步,打算趁此空当向素尘追问原委。 「阿弥陀佛……道姑怎么会在沉月山庄?是钟宗主把你关在这里的?你的……丈夫呢?」 第171页 听到「丈夫」两个字,素尘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流露出了一抹悲色,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苦笑,道:「魂归黄泉,入土为安。」 吾念心中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也知道这简单的八个字里包含了多少的执念和不舍,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只好低声又念了两遍佛号。 「锵啷」一声金属绷断的刺耳声响从旁边传来,两人说话的片刻功夫,司淮已经弄断了锁住牢门的铁锁,掂了掂重量后随手挂到了门上,伸脚轻轻踢开了牢房的铁门。 阿笙从吾念怀里挣了下去,动作难得地不那么迟缓,一步一颠地扑到了素尘怀里,不哭不闹,只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生怕放开了就会找不着人。 素尘抱着他退了几步坐到床上,那铁链子有了足够的范围便不再紧紧扯着她的手脚,但仍是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阵阵轻响,她却好似没听见似的,一手搂紧了怀里的小娃娃,一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哽咽着道:「娘就知道笙儿能找到人来,娘就知道笙儿会回来救阿娘。」 虽然有些不忍心打破这母子团聚的场面,吾念还是不适时地轻咳了两声,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紧出去了再说吧。」 「不是那么容易的。」素尘皱紧眉头看向两人,晃了晃圈在手腕上的铁圈铁链,道:「这铁链子不知道是用什么炼出来,我试了很多方法都弄不断。」 仙家门派里的东西多是用来对付妖魔鬼怪的,钟家地牢里用来锁人的铁链自然不可能像坊间的普通链子那般用内力一挣就断成几段。 那铁链足有成年男子半个手掌粗,司淮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会儿,以掌作刃噼出了一道剑气,「锵」的一声脆响在空旷的地牢里迴荡了一声又一声,链环上却只砍出了一个极浅的缺口。 「应该是用玄铁造出来,能砍出缺口,说明并不是坚硬得连利器都砍不断,只是这链子太粗,用剑一下一下砍不知道要砍到什么时候。」他抬头看向吾念,微微弯起的眼角带了点温柔的笑意,很快又敛了去,转而看向了素尘。 「我试着用火把链子烧热,没准可以一剑砍断,只是没有钥匙打不开你手上的铁圈,要委屈你戴着链子跑路了。」 「没什么好委屈的,只要能从这鬼地方离开。」素尘不知想到了什么,微沉着脸色勾过前面的椅子,手掌搭着脚踝一起放了上去,两条半掌粗的铁链挨在一起微微晃了晃。 司淮在椅子旁半跪了下来,左手伸到了铁链底下,五指拢起再张开,一道青蓝色的火焰蓦地从他的掌心里蹿了起来,分明不带一丝灼热的温度,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你……」素尘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他掌心那一道焰火,动了下手脚似乎想缩回来,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恢復了原先的神色,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当真就是那时在大荒山附近出现的……妖龙?」 司淮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将视线落回掌心的焰火上,微一使力加强了火焰,并不打算解释,倒是旁边的吾念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这个说法不大对,不过……道姑应该知晓答案,不然也不会知道来的就是我们。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说来话长。」素尘看了眼被烧得微微变色的铁链,一边拍着怀里的孩子一边简要地把遭遇述说了一遍。 原来,素尘埋了丈夫的尸骨之后,就带着阿笙离开了那个小村镇,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城镇,最终还是决定带着孩子回一趟玄清道观,见一见多年不见的父亲和同门,为当年一意孤行做下的错事道个歉。 只是没想到,她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就遇到了一群戴着鬼脸面具的黑衣人,把她带到这里关了起来,而那些鬼面人听令的人,正是钟家家主钟洵。 「那些鬼面人是不是也是用禁/术炼成的活死人?他抓你来这里是想让你帮他炼这种杀人傀儡?不对……」吾念脸色变了变,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钟家弟子如果使用那种十字花镖作暗器,那仙门百家应当尽数知晓,他一直查问不到的原因,是因为那暗器只是那些鬼面人使用的。这暗器三年前出现在了那座不起眼的小寺院里,那便说明三年前便有这些鬼面人的存在! 他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冷汗,有些难以置信问道:「他也会这种禁/术,但是掌握不如玄清道观的人好,所以他才把你抓到这里来,想让你把那些鬼面人炼得更好,是吗?」 素尘重重点了一下头,一併回了他这两个问题,道:「闻契要找的那本《回阳录》是被钟洵偷走的,不过他修习得不够好,唤不回他们的神智,便只能炼出这种听令行事的不死不活的东西,除了能听令行动和走尸没什么区别。」 「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那些听令行事的鬼面人于他来说正好,并不需要我帮他炼成有神智的活死人。他想要我做的,是帮他救活一个人。」 吾念追问道:「什么人」 素尘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他没有说过。但那个人我救不了,这种禁/术是要将完整的魂魄放进炼成的走尸体内,还要想办法唤起神智和思想,而他要我救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了厉鬼。」 「厉鬼……」吾念心里起了一层寒意,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在信陵城遇到了好几次的那只女鬼。 第172页 「说来好笑,我用了五年都没救回自己的丈夫,他竟然奢想我能把那只鬼再变成人。」 素尘呵呵地笑了起来,也不知是笑钟洵还是笑她自己,笑着笑着又变了脸色,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道:「我说了我救不了,他也知道我救不了,却又不肯放我走,只把我关在这里,时不时来问上一遍有没有想到办法……他就是个疯子!」 吾念:「那你是怎么让阿笙出去找人的不见了一个孩子钟洵没派人去找回来」 素尘道:「之前我趁送饭的人不注意的时候偷了他的玉牌,一直不知道怎么送出去,后来不小心听到了钟洵和那些鬼面人对话,知道那些鬼面人要去找你们,才让笙儿带着玉牌逃出去,希望能找到你们。」 「笙儿身上的气息和那些鬼面人一样,还有我给的符篆护身,那些人会把他当成自己人带着。他虽然反应慢了些,但是不笨,会寻机会求救的。钟洵虽然知道他跑了,但是没有放在心上,估计是觉得这么一个小孩儿干不了什么事。」 说到这儿,她夸奖似的摸了摸阿笙的脑袋,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虽然他不是寻常的小孩儿,但到底只有孩童的心智,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没有哪个母亲会让自己的孩子去做这种安危不知的事情。 锁住素尘的大铁链已经被焰火烧得发红,吾念用袖子擦了擦司淮额上沁出的汗珠,忽然想起了什么,追问道:「钟洵怎么会和那些鬼面人在这里说话」 「你不知道。」素尘不屑地「嘁」了一声,道:「他炼出来的那些鬼面人时常会失控,一失控就会关到这些牢房里用链子锁起来,等到恢復了再放出去。钟洵大概没想起来这里真的关了个人,这才叫了那些人在这里说话。」 「不过也奇怪,那些鬼面人来去诡异得很,有时候明明前一刻还被锁着,等那送饭的弟子一来就不见了踪影。笙儿就是趁着送饭熘出去的,若不是循着那些气息,怕是寻不着人。」 「钟家弟子怕是不知道他们的宗主养了这么一群不死不活的人,当然不能让他们见到。」司淮收了掌心的焰火,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 两人见他停了下来,都下意识去看那两条被烧红的铁链,腾腾升起的热浪碰上冬日的冷气,发出了细小的「嗤嗤拉拉」的声音。 「退开些。」司淮转头叮嘱了吾念一句,反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灌注了修为的山河剑迸出了耀眼的剑芒,裹挟着厉风噼了下去。 剑落,链断。 素尘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手脚,见司淮收了剑正要往外走,忙抱起孩子跟在他们身后出去。 这条通道不算长,三人一路快跑出来,带起了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却在转过弯之后勐地顿住了身形。 面前这条过道的尽头原本是他们进来的通道口,可现在对面只有一面光秃秃的石壁,出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为更新秃头的一天,走完剧情就差不多完结啦,你们想看什么番外,让我提前想想能不能写嘻嘻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serganty 1个; uteki_雨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余忆念珠 二十四 「怎么回事」吾念下意识拉住了司淮垂在身侧的手,皱着眉问道。 这地牢的结构并不复杂,绝不可能是他们记错了进来的方向,而且方才几人说话的时候也留心了外面的动静,不至于有人进来动了什么机关都没有察觉。 那只温热的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沁了一层薄薄的汗,司淮拍了拍吾念的手背示意他放心,才松了手上前查看。 墙面上有三道极细的石壁契合在一起的缝隙,正好框出了原先进来的通道入口的形状,远远看着就像是一整面完整的墙壁。 司淮伸手试着推了推那凭空多出来的石壁,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反逼得后退了两步,沉着脸色转身对二人道:「这入口不是被石壁堵住了,而是起了法阵封住了,法阵结出来的界化得和这石壁一样,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他这么一说,后面的两人也就明白了。有些世家门派为了防止妖物逃出去,会在关押的地方设下法阵,从外面进来之后法阵就会自行启动设下结界,必须用口令或法令才能打开结界出去,如此便可防止妖物从里面强行破门逃跑。 法阵启动不像机关转动那般会发出一连串的「咔咔」声响,想必他们前脚刚踏进地牢,后脚那结界就闭了起来,只是当被素尘扔出的筷子吸引了注意,所以才没有发现身后的异样。 原本一直老老实实的小孩儿这会儿忽然在他亲娘怀里闹腾了起来,扑在她肩头上「咿咿呀呀」地叫唤着旁人听不懂的东西,素尘拍着他的后背小幅度晃动着安抚,一脸愁色地问道:「那怎么办?能打开吗?」 司淮道:「我们不知道打开的口令,如果强行破开的话,可能会触到连接的警报,引来钟家的弟子,但,不能强行破开,未必就不能出去。」 「不错——」吾念对上司淮从容的目光,知道他和自己想的一样,便接了他的话说下去,道:「方才说过,钟家弟子可能不知道那些鬼面人的存在,而这条通道是连向书房的,那些鬼面人不想被发现的话,肯定不会走这条路。但他们能在这地牢里自如来去,说明这底下另有通向外面的通道。」 第173页 素尘细细想了一下,不觉地慢下了拍阿笙后背的手,道:「对!那些人向来都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但他们不是可以随意穿墙的鬼魂,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出入口!会不会……会不会每一间牢房里都有通道,所以每次一有人来他们就立刻消失了?」 「有这样的可能,但肯定不是每间牢房里都有,否则这种没什么阻挡的牢房,你完全可以看见旁边和对面的通道入口。」停了一会儿,吾念伸手摸了摸阿笙的脑袋,皱眉道:「他一向很安静,怎么忽然这么闹腾?」 「嗯……」素尘把注意力放回孩子身上,凝神戒备着四周,道:「方才我就想说了,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岂止是不对劲,简直像打开了地狱的大门一样,阴风阵阵吹得人倒竖汗毛,夹带着森森然的凛冽杀气。 「小心!」司淮低喝一声,箭步上前推开了吾念和素尘。山河剑受剑诀催动自行脱鞘而出,划出一道蓝碧色的流光,在半空中与什么东西撞到了一起发出几声闷响,击出几道剑气之后旋了个方向又回到了司淮手中。 虽然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三人还是在山河剑翻转的剎那,看见了剑身上投映出的脸戴獠牙鬼面的黑衣人,一个挨着一个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黑压压一片攀攀附在了地牢顶上。 而方才在半空中被山河剑击中落地的,是几枚四瓣十字花型的飞镖暗器,「花瓣」的边缘被夜明珠的凉光一照,折射出了森然的冷光。 冷森森的阴风当头灌下,瘆得几人头皮一阵阵地发凉,下意识抬头往上看去,只觉得那些鬼面具下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像天上的苍鹰盯着地面垂死的猎物。 那些鬼面人见行踪暴露,似乎没有再隐匿躲避的意思,齐齐脱了手从顶上翻身下来,落至虚空的时候整齐划一地抻开了掌心,无数只细小的流矢携着冷风朝下方的几人而去。 司淮抬手将山河剑挡在身前,以剑身为中心迅速结下法印,拉开了一道无形的帷幕挡住了那一阵密雨般袭来攻击,伴着暗器落地发出的杂乱的声响,那群鬼面人也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地面,呈半月形将他们围了起来。 刀剑抽出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响起,交杂着迴响在空旷的地牢里。 司淮沉着目光飞速瞥了一眼身后的空漏,一手执剑护在身前以防突袭,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朝吾念和素尘摆了摆,压低了声音道:「对方人多不宜久战,你们都没有兵器在手,我来应付就好,赶紧去找出口。」 身后的人还未应声,对面的鬼面人就提剑沖了过来,上下两行并列着袭向后方,似乎想堵上方才因法阵阻挡而空下的几人身后的那道缺口。 一团纯粹得几近透明的青色灵光在司淮掌中凝聚成型,尽数灌进了山河剑中,一道银光从剑柄下方的「山河」二字间沐过,下一瞬便裹住了整个剑身,爆出一道耀眼而清冽的剑芒,盖过了墙上夜明珠黯淡的华光。 唿啸的剑气从冲上前来的鬼面人身上肆虐而过,将他们手中的刀剑折成了一截截断开的破铜烂铁,倒地的鬼面人蜷曲着身子捂着脸上的鬼脸面具,似是在无声地哀嚎着。 一丝危险的青芒从司淮眼底闪过,他微微眯细了眼睛正等着鬼面人的下一波攻击,后方却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按住他的左肩,顺着肩膀快速向下,避过小臂的灼伤处,紧紧握上了那只发凉的手。 司淮怔了一下,侧过头看了一眼来人,低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去找出口吗?」 吾念神色平常地答道:「素尘道姑一个人就可以了,这里这么多鬼面人,你一个人对付不过来。」 「我一个人被仙门百家追杀都没有缺胳膊少腿,这些半死不活的鬼面人还能拿我怎么样。」司淮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还是紧紧回握住了吾念的手,一缕浅淡的檀香味拨开地牢的霉腐味道沁入鼻尖,竟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说话间,又有一拨鬼面人持着刀剑掠了过来,司淮一剑挥出扫出一道剑气,借着掌心握住的力道腾身而起,在虚空中挽出了几个剑花,散作七八道气浪层层盪了开去,逼得上前的鬼面人后退了几步。 辅一落地,吾念就错身到了他跟前,从袖中抛出几张画满硃砂咒的符纸,布在了虚空的四角上,一边快速念着经文一边以指作笔在虚空中点画,几笔间就将那几张符纸连成了一个大大的「卍」字,带着耀眼的金色佛光逼向那群鬼面人。 妖魔鬼怪生来就是惧怕这些符咒和佛光的,这些鬼面人也不例外,虽然脸上罩着一张面具看不见神情,但连连后退的脚步多少有些凌乱,七手八脚搭起了一个剑阵,合力将那道佛光破得粉碎。 那符咒本就只是吾念带在身上应急的,被他们轻易击破也是意料之中,司淮趁他们防守的时机快速闪身过去解决了几个鬼面人,回来便见吾念又夹了几张硃砂符纸在指尖,正要挥出去再重施一遍刚才的伎俩。 就在此时,素尘的声音远远地在身后响了起来,只见另一条笔直的长廊尽头,有一间铁牢房的门大开着,墙上本该嵌着粗铁链的地方空出了一个可容高大成年男子通过的洞口,素尘似乎已经钻进去看过了,此时正探出半个身子朝他们招手。 看来是找到出口了。 那些鬼面人也发现了喊叫的素尘,不折不挠地又提起刀剑沖了过来,司淮一把从吾念手里夺过符纸,挥出去就燃成了一道道火焰,在空中连成了一条赤红色的火龙,暂时将他们阻在了另一侧。 第174页 「走!」 司淮抓住吾念的手臂,带着他往前跃出一大步,几个起落便到了那间牢房的门口,这才发现阿笙被他娘亲放到了脚边,正仰着一张小脸眨巴着眼睛看他们。 素尘的一只手似乎紧紧拽住了什么,神情有些费力,方才应当是放下了孩子才能空出一只手来朝他们招唿,见两人进来才松了手上的力道,一阵「哗啦啦」铁链拖动的声音响起,入口便慢慢在他们面前闭合。 「想不到沉月山庄竟然会有这样的机关密道。」吾念拍了拍两边厚实的山壁,一时竟不知该夸赞还是该愤然。 司淮却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稍稍偏过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比你建的差一些。」 「什么」吾念下意识问出口后,才恍然他说的是澜沧山底下那座遍是活墙石室的墓穴,顿时有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难为情,不自然地偏过头低咳了两声。 素尘不满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你们俩当着我的面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什么。」司淮神色自若地弯腰把阿笙捞了起来夹在怀里,边走边道:「那些符挡不住鬼面人,再不跑他们就追上来了。」 果然,话音一落,墙外就发出了一阵铁链拖拉的响动声,那些鬼面人已经沖开了阻拦的火焰,正在拉动通道的开关。 这条通道七弯八绕的,一条岔路接着另一条岔路,简直就是在地底建出了一座迷宫。 三人半刻不停地往前跑也没见到什么出口,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眼见着鬼面人已经追了上来,才终于看到一个石室,飞快地奔了进去。 只是这石室没有门,他们能进来那些鬼面人也一样能进来,司淮回身噼出一道剑气在地面炸起一道尘烟,回头问吾念道:「你还有符吗?」 吾念摇了摇头,「没有了,方才都扔出去了。」 「我有!」素尘应了一声,急忙从怀里摸出了几张未被搜走的符纸,递了过去。 那几张符纸画的都是简单的符咒,吾念望了一眼外头越来越多的鬼面人,咬破了手指用鲜血在上面加了一道,飞快地贴到门框的四个角上,合十了双手快速念起了经文,在司淮又一记剑气击出退回来的时候,结出了一个更强的佛光印记,将那些阴气森森的鬼面人挡在了外头。 「阿娘——」阿笙早就回到了素尘怀里,大抵也受到了佛光的影响,有些难受地挣扎起来,一下一下地抽噎着却掉不出眼泪。 「没事没事……」素尘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伸手抽出了他颈上戴着的红绳,见小荷包里还装着那道护身符,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司淮在那道佛光之后又结了一道结界,确保那些鬼面人一时半会沖不进来,绷紧的身子才稍稍放松下来,转过身,便发现吾念就站在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正打量着这间石室。 这石室很大,却很空旷,靠墙的地方并列放着几张石床,床上和墙壁上都有那种嵌进去的铁链;而另一面墙则挖出了一个又一个空格子,每个格子里面都放了个黑色的圆滚滚的小罈子,坛身上用金漆混着硃砂画上了符咒。 「这都是些什么……」吾念望着满墙的黑罈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单看上面画的符咒便知道不是些什么好东西。 「是封魂魄用的。」素尘伸手捂住了阿笙的眼睛,道:「这么多鬼面人不可能一下子炼出来,他肯定是先用这些罈子将那些魂魄封了起来。这里……恐怕就是他炼出鬼面人的地方。」 钟洵需要的是比走尸灵活听话、但又能控制的「人」,所以他不需要像素尘那样花费数年的功夫,去研究如何让一个死人像生前那样能活动能思考,只要成功炼制出一个鬼面人,便能如法炮制出许许多多的鬼面人。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炼出这些鬼面人钟家是百年修仙世家,在百家中威望甚高,他何必要去偷取别派的禁术……」 吾念皱着眉喃喃自语,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到了司淮的肩膀上。 司淮知道他心里想着寺院被屠一事,只是当着素尘不好说出来,便只轻轻笑了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素尘却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兀自接着他的话骂道:「谁知道他想着什么有些人表面上摆得越风光好看,背后就越是阴险疯癫……啊!这是什么!」 两人朝着素尘低叫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她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面前摆放着黑罈子的一面石壁缓缓朝里面凹了进去,一阵透骨的寒意从那道石缝里渗了出来。 待到石门完全打开,几人才看清了里面那间小石室的情形。 说石室倒也不准确,因为石室的墙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层,正中央置了一具半透明的冰棺,棺内躺了个一身红衣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赶在5.21更新的,结果卡文拖到了半夜,但我还是爱你们的笔芯~~ 是最近剧情太无聊了还是我更新太慢了,感觉越来越少人理我了,不管了我先哭一会儿t^t最近三次诸事不顺,求抱抱t^t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sergant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鲤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余忆念珠 二十五 第175页 石室之内分明没有风,那阵森森的寒气却绵绵不断地袭了过来,从脚面蔓延向上裹挟住了全身。 在冰室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几人方从突然见到冰棺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刚才一直试图破开佛印结界的鬼面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停了下来,齐齐站在洞口三步远的地方,似乎忌惮着什么。 至于忌惮的到底是什么……便不言而喻了。 冰室里比外面这间石室还要简洁,除了中间那一具冰棺再无他物。 司淮示意吾念和素尘留在外面,持剑慢慢走到了冰棺前,仔细观察了那棺材和四周结了冰的墙面,确定没有异况才让他们进来。 冰棺没有封盖,走到近前,便能发现棺内女子的尸身在这寒冰封裹的地下石室中保存得十分完好。 她身上那一袭明艷的红色俨然是华丽的嫁衣,清秀的眉眼和唇角皆含着微微的笑意,分明已经没有了活人的生气,苍白的肌肤却还是透出几分绯红,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味萦绕在了四周。 素尘眼尖地发现了什么,一手把阿笙的小脑袋摁在怀里不让他看,另一手在喃喃自语的念经声中伸过去拉了拉女子脖颈处的衣领,道:「你们看……」 那里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痕,细细一条,环过了半个脖子,只是在嫁衣重重衣领的遮掩下不容易被注意到。 吾念闭上眼合着手在旁边念起了「阿弥陀佛」,司淮偏头看了他一眼,稍稍侧过了身挡住棺中之人,才道:「看来这就是她的致命伤,只是不知道是自刎,还是被人抹了脖子。」 素尘摇了摇头,道:「这尸体也不知道在冰室里放置了多久,伤口的新旧深浅早已不能判断。」 司淮伸手搭上了棺材的边沿,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遍棺中的女子,嘴角挑起了几分讥讽的笑意,道:「钟家在仙门百家中的威望和地位都极高,其宗主却不光背地里炼制鬼面杀手,还藏了具女尸,也是有些意思。」 「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吗?」素尘凝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儿,不紧不慢地道:「钟洵把我关在这里,是想我帮他救一个人。他虽然偷走了玄清道观的□□,却不能完全看懂,所以只能炼出那些鬼面人,而不能让他想救的那个人『活』过来。」 「可……没听说过钟家最近死了什么人。」吾念已经默诵完了一遍超度经文,被司淮挡住的视线偏到了棺中女子的红嫁衣上,面上露出了几分凝重的愁色。 素尘:「不一定得是最近,别忘了,她的魂魄已经变成厉鬼了。」 「厉鬼……」吾念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眉间神色更沉了几分。 司淮见他这神情便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收回扶在棺边的手,在衣摆上擦了几下蹭掉那层寒意,才握了上去,问道:「可是想到信陵城遇到的那只红衣女鬼」 当时恰好仙门百家宴提前,钟洵也去了信陵。 「嗯。」吾念沉沉应了一声,「当时我们从连云府地下河带上去的女子尸体,虽然并未查证是失足还是被害,但可以肯定的是,明峤将她的魂魄变成了厉鬼,控制她去梅园抢夺千秋画卷。 「那只厉鬼在梅园已经魂飞魄散了,所以在信陵李家村和连云府里遇到的一定不是同一只,只是我们想当然地觉得这也是明峤做的。但,现在或许可以有另一种解释:明峤和钟洵走得亲近,他从钟洵那里学到或看到了这种术法,梅园的那只鬼是他制出来的,信陵出现的那一只,却是钟洵的。」 顿了一会儿,他才把未说完的猜想补上,道「或许,我们眼前看到的,就是那只红衣厉鬼的尸身。」 「尸身「二字仿佛触及到了什么似的,话音刚落下,一阵比周遭凝成的冰还要阴冷森然的寒气就从脚下袭了上来,伴着一阵凄冽的诡异飘忽的女子笑声,直听得人毛骨悚然。 几人下意识往后掠去,才退了一步,便又听到外面那些消停了的鬼面人重新躁动了起来,方才从地下升起的骇人寒气不知何时转移到了身后,挟着刺骨凉风击来,无奈只得当空转了个方向,后退几步抵上了那作冰棺。 丝丝寒气侵上后背,一道凛冽的杀气忽然凭空出现在了身后。 司淮暗叫一声不好,连忙抓过吾念的手臂将他推离,另一只手同时握紧了山河剑的剑柄,还来不及转身挥剑,那阵阴森凛冽的杀气已经靠近了后心,似乎想从背后将他的心脏掏出个血窟窿。 要正面迎击已然是来不及,司淮急急侧过了身子想要避开要害部位,没想到才刚一错身,方才伸出去推吾念的手就被一只掌心反握住,一道不容推拒的力道拉着他往前趔趄了几步。 斗转之间,两人已经换了个位置,原本被他推到前方的吾念此刻护到了他的身前,毫无防备的后背正好露在了那只突然伸出的鬼手前面,尖利的指甲萦绕着团团黑气,袭向了那段露出的雪白后颈。 「吾念!」 司淮急急喊了一声,眼看着面前的人软下身子朝自己倒来,忙伸手接进怀里,头也不抬地朝那只鬼手的方向挥出去一剑,抱着怀里的人往后退至安全的地方。 那女鬼一击得逞之后便扒着棺材边沿往上爬,正好被山河剑挥出的剑气击中,发出一声尖锐而扭曲的惨叫声,张舞着一双干枯尖利的手想要向角落的几个活人袭去,却又似乎忌惮着什么,徘徊了一会儿,怪叫一声撞进了一面墙壁里,不见了身形。 第176页 素尘追了两步去查看女鬼消失的那面墙壁,却并未发现有什么法阵和机关,再回头看那冰棺里的尸体,不由得发出一声低唿—— 尸体原本泛着微微红润的脸颊此刻变成了失去血色的苍白,大片大片黏腻的脂粉从脸上脱落下来,露出来那些被遮盖住的不明显的细小尸斑,就连漂浮在空气中浅淡脂粉香,都变成了难闻的腐臭味。 这才是一个死去已久的人该有都模样,原先那副清秀明丽的新嫁娘模样,不过是重重脂粉覆盖、鬼魂附身的假象。 司淮无暇去顾及那边的动静,抱着吾念的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万鬼呜嚎的声音都在耳边安静了,只能听见胸腔里的一颗心急剧跳动的声音。 上一世、这一世,即便被百千人刀剑相对,即便下一刻就要魂归黄泉,他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怕这个人就这么在他怀里没了唿吸,而他却无能为力。 「吾念……吾念……灵隽!你醒醒!」司淮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脸颊,既怕重了,又怕清了,连开口都声音都不自觉带了几分哽咽。 上一世的死别他们用了三百年才等来重逢,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又一次阴阳相隔。 「没死呢……」一声极低极轻的声音从怀里传了出来,吾念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一下,伸手去够司淮的脸,动作轻柔地擦去他脸上那道滑下的泪痕。 「你……你怎么样?」司淮赶紧抓住那只有些微微发凉的手,生怕一不留神他的手就从自己脸上滑了下去。 「没事,就是有点疼。」他这么说着,另一只空着的手已经摸向了后颈处,那里被那女鬼抓了一把,留下了一片黑色的淤痕,几缕黑丝若有似乎地泛着,不知是尸毒还是鬼气。 「知道疼你还替我挡?」司淮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了起来,眼底泛起了一圈湿红,「我就算挨了她一下也不是多大的事,可你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 「你忘了,很久以前我就说过我要保护你,可是后来我没有做到。」吾念反握住他的手,浅浅笑道:「还好,这次没让你受伤。」 他这么说着,唇角的笑意扬得更深,十分疲累似的倚在司淮怀里阖上了眼睛,握着那只手的力道却陡然间松了去,被司淮紧紧握在手里才不至于摔到地面上。 「吾念!你等等,先别睡,我带你出去。」司淮急忙又在他脸上拍了几下,这一回,却是怎么叫唤都没有回应。 素尘在旁边当了一会儿透明人,这会儿才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得赶紧找到出口出去,才能想办法救他。小心!」 她的话音落下,便听到「锵」的一声清响在空旷的地底传来,用符篆结出的佛印筑于其上的结界,在外面那群鬼面人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强的攻势下,颓然碎裂。 阵阵吹来的阴风已经分不清是里面无风自起的,还是从那些鬼面人身上散出来的,司淮一只手将吾念抱在怀里扶了起来,另一只手向后斩出了一剑,剑气扫落了外头墙面放着的许多只空罈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两道身形几乎只是晃动了一下,司淮已经把吾念背在了身后,抬起的双眼覆了一层深青色,盖住了原本清明的浓墨,盛上了满满的肃杀之意,映出了山河剑汹涌凛冽的剑光。 那些鬼面人被他的眼神骇了一下,怔愣的片刻功夫,司淮已经手持山河剑到了他们身后,剑锋所过之处,一剑穿喉,本就已经死了一次的鬼面人再次倒地气绝。 反应过来的鬼面人重整了士气,调转剑锋和司淮战在了一起,刀剑相交光影绰绰,兵刃碰撞发出的清响并着迸出的火光一起出现在这清寂的石室里,将墙面上那些原本装过他们魂魄的罈子尽数扫落,碎成了一地渣滓。 这地底的密室通道之中不知到底藏了多少鬼面人,仿佛总也杀不尽,司淮顾忌着背上的人,未能使出全力,反而让那些鬼面人抓了弱点往身后攻击,无奈恼怒之下,只得将手中的山河剑掷向石室的穹顶打下一块大石,接着落下的烟尘默念咒诀,筑起了一个烟雾迷障。 「这边!有出口!」素尘在混乱的打斗中已经跑到了石室的另一边,指着一处不知道碰到什么开关后多出来的石梯大声提醒着。 司淮本也有意先离开再说,见了那条通道,眼中腾腾的杀意消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慌和疲惫。 身后的烟雾阵并不能困住那些鬼面人多久,司淮回头看了一眼,把身后的人往上託了托背得更牢了些,几乎是点着石梯往上掠,几步之后就到了尽头,蓄足了力一脚踢开了挡在出口处的一块厚重的木门。 木门倒地发出一声闷重的巨响,素尘抱着阿笙一路小跑着跟在司淮身后出了地道,才发现这地道通出来的地方似乎是什么人的房间,而那扇被踢倒的「木门」,似乎是一幅嵌了整面墙的巨大壁画。 下方那些鬼面人已经从烟雾阵中冲出追了上来,却仿佛见不得光似的,追到通道口又退了回去,巴巴得张望了几下,消失在了暗处。 司淮背着吾念已经走到了房门处,正要抬脚踢开房门,忽然察觉到什么脸色变了一下,迎着房门被推开的幅度往后退开了两步。 门外的人见了他们也是一副诧异的神色,匆匆一瞬又恢復如常,往后一掠拉开了五步远的距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正是钟洵。 第177页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对不起了>人<本来说星期一回来更新的,结果这样那样的一堆事情,一拖拖到了现在才来更新,儿童节快乐呀*^_^* 其实可能很多人觉得吾念恢復记忆和司淮在一起就应该是结局了,或许我设置得不够好吧,很多事情交代了之后后面的剧情就没有期待了,不过我还是会把改写的剧情都写完,交代完之后,才是真正属于司淮和吾念的结局。或许也是因为后面的剧情无聊了,所以晚了这么多天都没有人催更哈哈哈哈,真是让人尴尬的事情(挠头jpg.)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 11762862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gloryho 4个; serganty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火腿丁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余忆念珠 二十六 此时已是深夜,天际暗沉沉的布着阴云,半轮明月时隐时现,破碎的凉光和着路边灯笼的烛光一道打在钟洵身上,衬得那负手而立的青年男子清傲卓绝。 他这一掠一退动静不大,但还是引来了附近的人,除了盛兰初、东阳彦和明峤这三个熟人外,还有几个张生面孔混在一行赶来的钟家弟子中,个个面泛微红,想来是远道而来留宿于此的客人,散了宴席跟着引路的门生往客居走,还没走远就被这番动静吸引折了回来。 围过来的人里已经有眼尖的发现了从屋内走出来的司淮几人,大着舌头结结巴巴指着那边道:「是……是我吃醉了酒出幻觉了吗?我怎么觉得……觉得那个穿修竹袍的弟子有点面熟?」 「不是幻觉,确实是一位『熟人』,前不久我们还跟他交过手。」另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恶狠狠的目光剜到司淮身上,冷声道:「妖龙!你伤我门下弟子的帐还没算,想不到你竟有胆子混到沉月山庄来!」 司淮经他们一提醒,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钟家的沉青修竹袍,确实是乔装打扮混进来的。不过眼下也不是执着于衣着的时候,他只虚虚瞥了一眼站得有些远的两人,便将视线落回了钟洵身上。 钟洵似乎也没有料到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但面上已经没有了那副疑惑的神色,沉沉开口道:「我不去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你们跑到我的卧房里,是想做什么」 司淮微微勾起了嘴角,眼底却没有一星笑意,语带讥讽道:「与其问我们想做什么,不如问问钟宗主,你这底下又是石室弯道,又是牢房锁链,究竟想藏些什么?」 「哦看来你们不光进了我的卧房,还进了我的密室和地牢。」钟洵微微眯起眼睛,背对着众人的目光慢慢变得狠厉起来,语气倒是不变,不紧不慢地道:「不过,哪门哪派没有几个密室暗阁我沉月山庄有密室,说出来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至于我想藏些什么,也与旁人无关吧?」 「你藏的若只是你钟家的东西,自然与旁人无关,可你把玄清道观的人关在地牢里,难道不应该拿出一个解释」 「玄清道观的人」钟洵哼笑了一声,随即变作了一派肃然的神色,沉声道:「你说的是这个和尚,还是那个妇人沉月山庄素来与玄清道观交好,我有什么道理把玄清道观的人关起来再说,若我真是这么做了,岂会不加防备让你这么轻而易举找到分明就是你们串通好了,随便找来个人就要诬陷我。」 司淮一时不知如何驳斥他的话,眼底一抹厉色划过,皱紧了眉头提防着面前的人。 从地牢里救出素尘的确太过简单,虽然有鬼面人阻拦,但通道和出口都不难找,就像有什么人刻意为难,却又特意留下了一条路让他们安然离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来这里救人根本就在钟洵的意料之中,亦或者,根本就是他有意让他们顺利潜入地牢的。只是,方才钟洵看到他们的时候,分明也是有讶色的。 素尘抱着阿笙从司淮身后转了出来,阴沉的脸上浮着显而易见的怒色,嗤笑一声,道:「我是不是玄清道观的弟子,钟宗主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以你这样的身份地位,竟也是个敢做不敢认的人。」 「我根本就不识得你,有什么好认的?你一个妇人之家三更半夜抱着个孩子进我的卧房才不合适吧?你们几人挑着我沉月山庄设宴的时候潜进来,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钟洵的语气已然有了几分不耐烦,伸手要去拔腰间的剑却拔了个空,这才想起今晚开宴席并未把剑佩在身上,目光沉沉扫了不远处的窗户一眼,伸出的手掌结了个咒印,将屋内的剑破窗召了出来。 通体漆黑的沉渊剑在暗夜里反倒凝了一道银光,冷冽肃杀,腾腾的杀意随着吹过的夜风卷过了大半个院子,跃跃然仿佛想要噼开天幕下的浓云。 后方观望的众人慾上又不敢上前,踌躇了片刻,忍不住催促道:「钟宗主!不要和他们多说废话,先拿下!」 钟洵根本不肖他们提醒,眼中本就是装出来的几分善意荡然无存,手腕一翻将剑尖调转了方向,飞身朝司淮和吾念刺去。 清冷的锋芒顺着剑身流窜,于剑尖处汇成了一个细小的白点,针尖一般映在了司淮的眼底。他把背上的吾念往上託了一下,随即空出一只手扬剑抵挡,顺势以剑锋为笔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圆,咒诀催动,凝成了一个简易的作以抵挡的壁垒。 第178页 两相抵挡击出的强劲气浪把钟洵逼得后退了几步,那道光壁也顷刻间被粉碎成了星星点点的亮光,弹指片刻的空当,司淮已经把吾念和素尘母子都安置到了安全的地方,手执山河剑立于门前台阶上,与钟洵相视而立。 不远处的地面上划拉出一道浅且长的痕迹,钟洵的剑尖点在划痕的末端,阴沉的目光睨了一眼不远处观看的众人,低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来帮忙?!」 「诶!等等!」盛兰初伸手拦住了欲要上前帮忙的众位门主宗主,又飞起一脚撂下了几个一拥而上的弟子门生,煞有介事地道:「我们这么多人打一个人,未免有些胜之不武,以钟宗主的身手和修为对付一个妖龙绰绰有余,我们人多了反倒添乱。」 「也是。」众人齐齐点头,托腮思索一阵,又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一人道:「我们是仙门正派,他是妖魔邪物,除魔降妖哪有讲究什么公平公正的?!」 「对啊!」其余人皆是认同地又点了一次头。 不等他们商讨出个「到底要不要上」的结果,司淮已经先一步掷出了几道从素尘道姑那里讨来的符篆。 黄符以血草草画就了咒印,打出去之后就在虚空中消散成了缕缕轻烟,灰烬落在地面上烫出了黑色的痕迹,一道道青蓝色的焰火凭空从地面升起,连成了一道热浪灼人的半月形屏障,将一众宗主弟子都隔在了外头。 钟洵不知低低骂了一句什么,剑锋一转击向了旁边的灯柱,横扫过去的厉风吹熄了灯笼里的烛火,雕琢精美的石柱子被一道横风带着击向对面长身玉立的人。 司淮不疾不徐地侧身避过,任那石柱子在身后的墙面上砸出一个窟窿,足间在地面轻盈一点便掠了出去,手中的山河剑剑芒大盛,挟着逼人的气势挑开迎面噼来的沉渊剑,随即改挑为扫,从正面堪堪擦着钟洵的前胸划过。 「难怪这么多仙门的追杀都没能拿下你,果真是有几分能耐。」钟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飞旋着退至一盏灯柱上单脚站立,手上极其平稳地又是几道剑气击出。 「你话倒是挺多。」司淮冷冷应了一声,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尚且安然的吾念,抬手几记轻挑化去袭来的剑气,一个翻身落在了虚空上,俯首睥睨下方的人。 薄唇张合了几下不知念了句什么咒诀,只见浅淡的银光自他肩头浮起,雾蒙蒙地罩上了一层白光,轻灵地往下浮动,所抚之处的衣襟和衣袖都变了纹样,片刻之后,光晕散去,原先穿在他身上的钟家弟子的修竹袍已经变作了花纹繁复的天青色大袖古袍,翩翩衣袂在夜风中猎猎而动。 那抹浅淡的青色再次浮上了司淮的眼底,灌注了修为的山河剑从他手中脱出,兀自在虚空中画出了一个圆,旋即剑芒一绽,分化出了数把剑影,绕着方才的圆围成了一道普照的蓝白色佛光,在他掌间结出的印记的操控下跃然欲动。 钟洵大抵是从未被人这般由上至下地压迫过,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沉得愈发厉害,催动剑诀操纵着沉渊剑正面迎上,几声利刃相击的清响之后,才借着脚下灯柱使力纵身跃上,握住了迴旋而来的佩剑,挡住了当头噼下的一道剑光。 纷繁错乱的剑影锋芒交替闪现,你来我往的招式中带起的剑气将院中草木斩得遍地狼藉,二人身形极快地游移在虚空中,击出的力道看似从容轻佻,实则势若千钧,几个起落便已过手百招。 司淮一手负于身后仍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模样,钟洵的气息却已经有了几分紊乱,旋身避过从侧面击来的山河剑,顺势落在了卧房的屋嵴上。 不等他站稳,司淮的身影已经掠到了他上方,回到手中的山河剑迸出更强烈的剑芒,破开刺骨的寒风朝着钟洵站立的方位噼去。 「砰——」的一声巨响,飞檐的屋顶从中间塌陷了下去,压下的房梁带倒了右边的半面墙,连带着另外几面都晃了几晃,十足摇摇欲坠的危房模样。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出声,司淮背对着众人翩然落下,几个箭步到了吾念跟前,正要将他背起离开,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不屑的讥笑声。 「我哥哥今夜喝了许多酒,你根本就是趁人之危才赢了他!就算你今日走出了沉月山庄,仙门百家也不会放过你的!」 说话的是一名身着黄衫的姑娘,弯弯的柳叶眉皱在了一处,一手拉着明峤的手臂一手攥紧自己的袖摆,清秀的脸上红扑扑的,似乎憋足了劲儿才说出方才那一番话。 看样子,大概就是那马车夫说的温和心善的钟浅姑娘,明峤的未婚妻子。 司淮将吾念的一只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扶着他的腰把他带了起来,才嗤笑道:「你们想这么多人打我一人就是光明正大,我赢了他就是趁人之危,这么算的话,道理岂不是全在你们那边」 「我……」钟浅瞪圆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明峤,一时没了话。 司淮眼中的青晕未散,微微眯起带了一丝危险的意味,再开口的语气陡然变得森冷,沉沉低喝道:「都滚开!他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让你们所有人都死在这里!」 围堵住了前路的众人被他的架势和语气骇住,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动几步让出了一条道。 「你以为你又能活着走出这里吗?」略带几分沙哑的低沉话音从身后倒塌的屋子里传了出来,将塌未塌的房门被人粗暴地从里面踢开,钟洵一手执着沉渊剑,一手握着一柄禅杖,从纷扬的尘灰中走了出来。 第179页 「那难道是……碧玦禅杖」盛兰初拉紧了东阳彦的手,方才因司淮得胜露出的喜色在看到那件事物后又沉了下去。 东阳彦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们当时明明没有在墓穴底下寻到碧玦禅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此时众人都不敢高声说话,自然也将这对话听了去,当即有嘴快的人高声问道:「钟宗主,你手上的可是碧玦禅杖」 「正是!」钟洵抬高了声音应他们的话,目光却半刻也不曾从司淮身上离开,「当务之急是将这妖龙拿下,禅杖是如何得来的钟某稍后会向诸位解释!」 「怎么得来的自然是用不光彩的手段抢来的。」司淮并不在意那些人听不听得到自己的话,将扶起的吾念重新放下,才对着钟洵假笑了一下。 钟洵也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下,放低了声音道:「光不光彩有什么所谓反正你马上要再死一次。」 「哦」司淮挑了一下眉毛,脸上笑意更假,「你以为,你抢走了禅杖就能杀得了我吗?」 「自然。」 钟洵收了那副虚假的客套,反手将沉渊剑重重插入地面,掌心再伸出时,已多了三块翠色的碎玉,和一串赭红色的手握念珠。 作者有话要说:  悄咪咪地更新,只要我更新得猝不及防,就没有人发现我更得慢~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火腿丁丁 1个; sergant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余忆念珠 二十七 司淮的神色微微变了变,看着钟洵手心里的几样东西蹙起了眉头。 以钟洵在仙门百家的威望和地位,三块玉珏碎片在他手上保管并不奇怪,可他并不是信佛拜佛的人,绝不该有那样一串佛珠。 而且,和吾念一直握在手上、先前在明华寺塔林被划断的那一串十分相似。 钟洵将他细微的变化都看进了眼里,勾起的唇角带着几分漠然的冷笑,毫不费力地将手中的禅杖抬了起来,又重重地往地面落去,圆环相撞的清响和击地的顿音一道迴环在寂夜里,宛若夜半三更在山林古寺敲响的钟音。 躺在他掌心里的三块玉玦碎片受内力的催动一同迸出浅淡的柔光,晃晃悠悠地浮了起来,像受到了什么感应似的轻微颤动着,缓缓地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忽地快速旋转起来,「锵」地一声,合成了一只缺了大口的通体碧色的玉。 那串被虚虚握住的佛珠仿佛也受到了什么感应,忽而在他手心里颤动起来,一道不甚明显的光华幽幽泛起,竟似要同方才那些玉玦碎片一般浮空而起,然而不过一剎,那佛珠便停止了颤动,连带着那道不大起眼的光,也一併无声消失。 浮于掌心之上的不完整的玉玦愈加剧烈地颤动了起来,一道极细的声响突兀地响起,仿佛尖锐石子在沥青地面上划过时发出的刺耳声音,再看时,合在一起的几块玉玦碎片便又碎裂成了原先的样子,浅淡的光华霎时消散,没了支撑一般往地面落去。 钟洵眼疾手快地将那几枚下落的玉块收回掌心,眼底尽是不可置信的诧异神色,喃喃自语般地道:「明明有了感应,怎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想不明白吗?」一声温温淡淡的声音打断了他,不疾不徐地道:「钟宗主难道没想过,你手里的佛珠,根本就不是第四块玉玦碎块?」 「吾念!」 司淮听着这个声音心中一喜,下意识地就唤出了声,回头看去,便见方才说话的人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脸色依旧有些受了伤之后的苍白,但那微微扬起的嘴角已经有了几分红润的血色。 只是,他明明浅浅笑着,看着钟洵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复杂的情绪,道不明是恨是怒还是恐惧,只是一种瞭然于心,又无措茫然的无可奈何。 司淮想上前拉住他的手,迈了小半步又收了回来,放下的剑重新扬起对准钟洵的方向,定定地立在原地等着吾念说话。 默了一会儿,吾念才缓缓问道:「这是我师兄的念珠,怎么会在你手里?你去过大鼓岭的寒音寺?」 「呵呵。」钟洵冷笑两声,两手背到身后,道:「你这和尚说话真是好笑,天底下的佛珠长的都一个样,你凭什么说这是你师兄的?再说,我身为仙门大家的宗主,去过的地方多到自己都记不起来,宫观庙宇也到过不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里。」 说话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吾念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负在身后的手倏地击出一道凌厉的掌风,以迅疾之势朝着那道灰色的身影扫过去。 司淮从他的动作中猜出了他的意图,在那道掌风噼出的一瞬间就闪身上前环过吾念的腰,带着他一道掠出了几步,落到一块刻着棋盘的大石之前。 「祁舟!」吾念急急唤了他一声,一手攀住了他的手臂转过大半个身子朝原先站立的地方看去,素尘母子已经躲去了别的地方,空荡荡的地上躺着一只鼓囊囊的荷包,一块泛着青色华光的碧玉被一道强力吸引破了出来,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青色弧痕,朝着钟洵飞去。 「果然如此!」钟洵发出一声狞笑,抬手将迎面击来的冷玉握进手里。 第180页 再张开时,四块玉石一同从他掌心浮起,颤音呜鸣,沐于其上的华光比方才还要强盛一些,飞快旋转了一会儿,再次发出一声锵鸣声,一道绚烂白光绽裂开来,朦胧光雾后,隐约现出一块流溢着柔和青碧色的完整玉玦。 而那串虚握在钟洵掌心的佛珠,在玉玦现形的一剎,被他用内力震断,赭色的佛珠落到地面,滚向了各个角落。 「果然如此!哈哈哈哈!」钟洵又是一声高唿,脸上的笑意愈加狰狞,俨然是胜利者高傲而又偏执的姿态。手上微一用力,更多的内力朝那块玉玦涌入,另一只手握着的禅杖也轻微地颤动起来,带得缀在上面的圆环叮噹作响,摇出了一身细碎的金光。 玉玦和禅杖两相唿应,似有钟鼓罄音从天际传来,一下一下击在众人的心上,耀眼的金色佛光迸出,散出碧海涟漪般的气浪,盪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后退几步捂住耳朵,唯有佛光笼罩下的三人依旧昂首玉立。 光影之中,金色禅杖缓缓腾空而起,在离地一尺处幽幽悬着,青碧色的玉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嵌入了禅杖之中,玉玦缺缝处与禅杖内的琉璃柱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平稳且缓慢地转动着,流溢着清浅而纯粹的光芒。 凛凛的锵鸣声才止下,钟洵已经双手握了上去,身法灵巧地在半空中翻了个身,以杖为剑朝司淮站立的方向击去。 圆环碰撞的响音更剧烈,司淮却并不侧身闪躲,眼瞳上覆了一层抹不去了迷濛的青色,猎猎寒风自身后涌来,看向钟洵的目光多了沉沉的杀意。 然而他并没有举剑抵挡,吾念的身影意料之内地挡到了他身前,低沉而平缓地念着经咒,举过头顶的双手结起了金色印枷,徒手接下了钟洵运足内力击下的汹汹杀招,几个转合间就化去了他的力道,将碧玦禅杖夺了过来。 沐着清浅华光的禅杖从右手经由后背转到了左手,带得吾念顺势旋了一圈在司淮身侧站定,才被不轻不重地顿立到地面上。 转头对上司淮的目光,他轻轻笑了一下,随即微微敛起看向钟洵,语气平淡地道:「佛门圣器,看来还是在我这个和尚手里比较好使。」 钟洵被那看似不重的力道逼得后退了十数步,抬起的眼里满是阴鸷的狠厉,缓缓伸出的右手暴起道道青筋,五指做了个收拢的动作,不远处被插入地缝的沉渊剑便呜吟了一声回到他手上。 如果说钟洵一贯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沉稳端重的青年世家宗主,那么此时的他则更像是一个被揭破秘密后偏执得接近疯狂的杀手,那柄通体漆黑的沉渊剑在他手里绽出了比以往每一次见到都要强烈的绿光,十成的修为灌注其中化为了凛冽凶戾的杀气,破开穿堂的夜风朝对面立着的两人而去。 吾念身形未动,原先立在左侧的禅杖就已经挪到了身前,双手快速翻动着结出金色佛印,催动着禅杖内的玉玦绕着琉璃柱飞速旋转,溢出的流光变成了一串串金色的梵文经咒,密密在前方结下了一道结界,挡住了汹涌而来的攻击。 与此同时,司淮伸手攀上了吾念的肩头,藉此作为着力点腾空而起,手中山河剑迸出强盛的剑芒,干脆利落地在虚空中挽出一个绚烂的剑花,剑尖冷光陡现,朝着钟洵刺了过去。 钟洵的沉渊剑运足了内力击出,此时已然来不及收回,只得以掌为刃权作抵挡,噼出的掌风与山河剑划出的剑气在虚空中相撞,瞬间就溃散成了破碎的烟尘,湮灭在唿啸的夜风中。 山河剑剑势不止,破了那道掌风的阻挡之后就直直击向钟洵的心口。钟洵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松了佩剑侧身要躲,然而还是慢了一步被刺中了肩头,沉青色的修竹袍顷刻间染满了殷红的血,溅出的血珠十分扎眼地点缀在翠竹的叶上。 见钟洵负伤后退,被隔在外头的众人终于按捺不住,不知是谁先挑起了头想要打破那堵水湖镜面一般的火墙结界,没想到受到攻击后一道道青蓝色的火焰反倒蹿得更高,连带着整个「墙面」都散出了灼灼的热浪。 「喂!」见强破不得,一人干脆放声骂了起来,「你们二对一,未免太卑鄙了!」 「卑鄙?」司淮翩翩然落回吾念身旁,剑锋一转背于身后,眉头一挑,讥讽道:「这两个字应该用在你们身上才对吧?你们方才想一起对付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卑鄙?」 「你……」那人仿佛被噎了一下,经旁人七嘴八舌提醒了一通,才理直气壮地道:「我们立场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呵!」司淮冷笑一声,森冷的目光看向钟洵,嘴角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道:「你以为你拿到了碧玦禅杖就能杀我?那你想错了。我若是不愿意,仙门百家,没有人能杀我。」 这句话说得不轻不重,但每一个字都落地有声,所有听见的人都被话里的狂妄扇起了一股无名的火气,没有人注意到他身侧的吾念和尚微微颤了一下身形。 此话的真与假,没有人比吾念更加清楚,当年若不是他自愿于碧玦禅杖下魂飞魄散,那些重伤了元气的仙门大家不见得能有办法拿下他。 思及此,他的心中勐地一痛,仿佛怕失去了什么似的,紧紧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司淮稍稍怔愣了一下,用更紧的力道回握住他温热的掌心。 「你们……污秽至极!」钟洵的视线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狠狠啐了一口,冷声道:「你们赢了我又如何?仙门百家弟子无数,你们也别想安生!」 第181页 他这句话像极了怨恨之人的恶毒诅咒,全然不似从一个大家宗主嘴里说出来的,众人还未来得及从惊讶中回神,便听到了窸窸窣窣的碎石翻动的动静,倒塌的房屋里传出一声炸裂的巨大声响,满地的碎石木屑和白色烟尘一起冲上了天又零零落落地掉下来。 「哇!礼花吗?」 「傻子!是火/药!」 「等等……好像有些不对?阴风阵阵的……他娘的那些是什么鬼东西?!」 人群中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转头看去,便见漫天的烟尘之中,塌下的房屋被翻出了一个通向地底的大洞,一个个身形诡异带着獠牙面具的鬼面人从里面蹿了出来,带起一阵阵骇得人头皮发麻的阴风,像瞬间把人从人间拽向了地狱。 那些鬼面人行动十分迅速,见司淮和吾念都不那么好对付之后,便沖向了那堵火墙要去攻击外面的人,而司淮设下的这道结界恰好是从里面打开的,他们一拥而上,自然就撞破了结界。 「哇!这结界也太不靠谱了!怎么一下就破了!」 外头的众人一边高声嚷嚷着一边拔尖抵挡,然而一群人或是喝高了酒拔出剑就抖个不停,或是随行家眷本就不会武,如此一来面对这些怪物竟没有几个能打的。 眼看着一群男男女女被鬼面人追着四下逃窜,司淮干脆将山河剑掷出去帮忙,利剑拖着青蓝色的剑芒绕行一周,再回到跟前时已经沾了点颜色奇怪的血。 他转头看了吾念一眼,足见轻点便跃上了山河剑,平稳地升上半空,被遮蔽的月亮恰好露出了头打下清凉柔和的光,白皙的手指探入右边衣袖中,出来时指尖便旋着一支白色的约摸六寸长的骨笛。 笛音清越悠扬,奏响的每一个音律却都化作了道道带着凛冽杀意的青光,破风声轻而迅疾,准确无比地朝各个方向的鬼面人击去。 钟洵见势拔了沉渊剑就要再上,吾念身形一动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手中禅杖一横,和他缠斗了起来。 一片焦灼混乱中,一道红衣身影忽然从废墟底下蹿了出来,披散的头髮被夜风吹开露出一张惨白的的脸,咧开的嘴角发出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胆小的妇人小姐尖叫出声,她却只是冷森森地看了一眼,伸长了指甲动作迅速地朝司淮的后心袭去。 司淮正对付着鬼面人,察觉了身后的杀意却不好停下笛音去回挡,正要御着山河剑躲开,忽然听见身后一整重重的钟音响起,嗡鸣声迴荡在整个山涧处,震得那些鬼面人痛苦地捂住了头,一时没有了动作。 回过头去,便见吾念立于他身后的虚空之上,一手捻指一手虚托,阖着眼低声念诵经文,碧玦禅杖立在下方的地面上,以禅杖为中心、金色梵文作壁化出了一面金色大钟,将那只偷袭的红衣女鬼困在了里面。 「不要!住手!」钟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击退到了二十步开外,单手撑剑跪倒在地面,兀自挣扎着想要起来,看向这边的眼睛里充了血一般地赤红。 司淮见那些鬼面人没有了动静才止下笛音,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竟护着这只女鬼她到底是什么人」 钟洵冷冷哼了一声,并不打算作答,司淮也不逼问,只沉着眼静静等着。 吾念的诵经声越来越急,脚下的金钟像被哪个调皮的小和尚使劲撞着一般响得越来越急促,钟鸣声直沁入心底,盪得那些不人不鬼的鬼面人跪地不起,被困在钟内的红衣女鬼厉声惨叫起来,捂着头用力撞击着梵文钟壁。 「别念了!不要伤害她!」钟洵撑着沉渊剑站起来,急走两步又踉跄着跪了下去,口里喷出了一口学沫,重复道:「不要伤害她!」 念经声戛然而止,吾念睁开双眼凝视着他,默了一会儿,才携着司淮一道从半空中落了下来,站定在金色佛钟的跟前。 「阿弥陀佛,贫僧有三个疑惑,还望钟宗主解答。」他合着双手沉沉望着跪倒在不远处的人,缓声道:「第一,你为什么要在地底密室内养着这女鬼和那些鬼面人你这样护着这女鬼,她到底是什么人你把素尘道姑囚在地牢里是不是和她有关系」 「第二,你背着仙门百家抢夺碧玦禅杖,又如此执着地要杀了祁舟,除了妖龙祸世这个缘由,想必还有别的吧?」 「第三……」他顿了顿,才道:「寒音寺被屠是不是和你有关系?就算不是你亲自动的手,也一定是你这些不人不鬼的杀手,你不知道大鼓岭的话,我不信。」 「大鼓岭……可是红叶城外的那个大鼓岭」钟洵还没有说话,被明峤护在身后的钟浅反倒走了出来,神色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的兄长,有些艰难地道:「那不是……大哥哥一家遇害的地方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个大长章*^_^*果然打斗场景什么的最难写,修修改改好多次,可能还是有点凌乱,将就将就吧(捂脸)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ergant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终章 (上) 「大哥哥?」吾念看向钟浅,挑着她话里的重点重复了一遍。 他对仙门百家的事知之不多,却也知道钟家在钟洵之前还有一位家主,只是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才轮到钟洵担任家主之位,年少成名。 第182页 「你提他做什么!」钟洵阴沉着脸色看了钟浅一眼,语气里的斥责毫不掩饰,见她躲回明峤身后,才又放缓了话音,道:「大哥的事已经过去十年了,怎么可能会和这些事有干系。」 「那就请钟宗主说说,你和这女鬼有什么关系?」吾念神色平和地接过了他的话,偏头看了一眼在身后金钟内四处乱撞的红衣女鬼,不疾不徐地接道:「或者应该问,你和地下冰室里那位穿着红嫁衣的姑娘,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言明那红衣嫁娘已是一具死尸,也没有说出那尸体和这女鬼的关系,在场众人听得一阵云里雾里,看看灰衣和尚,看看那突然冒出来的红衣女鬼,再看看脸色变换得十分精彩的钟宗主,默默将一连串即将出口的问话又咽了回去。 钟洵重重哼了一声并不打算回话,抬手擦了擦唇边溢出的血痕,撑着身前的沉渊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挺拔的身影在苍凉月色下的衬托下显得有几分清冷瘦削。 人群中一人高声道:「你这和尚胡说八道些什么?钟宗主是名门正派,怎么可能和一只女鬼有什么关系?」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我看十成是你们这些阴险小人栽赃陷害!」 「嗯,我也觉得钟宗主这样的世家大宗,应该和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关系。」吾念的视线落定在钟洵身上不动,回答众人的话却并不敷衍。「这女鬼在信陵城的时候曾残害无辜幼儿的性命,既然与钟宗主没有关系,如此邪物,还是不要再留在世上的好。」 「你想做什么?!」钟洵握着剑柄的手背现出道道青筋,极大地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再次冲上去。 吾念摇了摇头并不答话,缓缓垂下眼睑,合起的手掌利落翻转了两下再次结起金印 ,略显苍白的嘴唇明明闭着,却有一阵诵经声在四周传响,空灵明净。 身后的碧玦禅杖仿佛受到了感应一般,轻轻颤动着发出呜吟般的低声,坠着的几枚圆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抖落了一片又一片细碎的佛光,散入梵文金字围成的佛钟内壁,给金钟镀上了一道更加明亮强劲的光芒。 金光骤亮的一剎,原本已经消停了些的红衣女鬼又躁动了起来,干瘦的五指伸出黑色的尖利指甲,赤红着双眼一下又一下近乎疯狂地划拉着金钟的内壁,长发遮掩下的半张脸痛苦地扭曲着,一连串「咯咯咯咯」的奇怪声响从喉咙里传出,似乎在绝望地向谁求助。 听着身后那一声声悽厉的惨叫声,吾念抬起的眸光微微动了动,随即微阖双眼,心中默念除祟经文的同时加强了手中的力道,将那一层薄薄的佛光变得更强盛了些。 司淮将他的细小动静尽数收进了眼底,微微蹙起的眉头骤得更深。 依着他对这和尚的了解,吾念虽然对这种残害生灵的邪祟鬼魅不会心慈手软,却也还是会在那颗慈悲心的作祟下会给个痛快,不至于像这样用佛光困着那东西,让她逃脱不得又消散不去,承受着痛苦和折磨。 被捏住的指节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司淮本要去替吾念做这件折磨鬼的残忍事情,偏头觑了钟洵一眼,立刻猜出了吾念的心思,止下了还未迈出的步子,反手将山河剑背到身后,环起手臂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 厉鬼尖锐的凄叫声并着指甲划拉钟壁的刺耳声响一起迴荡在空旷的寂夜里,一声声凄绝得断人心肠,围观的众人一个个下意识转过了脸,好似在看了一整晚的热闹之后忽然生出了不敢看的恻隐之心。 钟洵握着剑柄的手颤得厉害,凸起的青筋变成了可怖的紫红色,因死命克制着而变得紊乱的真气开始顺着筋脉逆走,方才被擦净的嘴角又溢出了暗红色的黏稠,他却恍若未觉一般,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梵文金钟内的红衣女鬼,眼中的阴鸷愤恨和无措张皇交替明灭了几番,才哑着嗓音道:「放过她!」 不轻不重的三个字低沉急切,别过脸去的众人又纷纷将目光聚到了他身上,神色中带着诧异和茫然,似乎想听到什么密辛八卦,又不敢相信他们口中尊崇的正派大家会和一只女鬼有什么牵扯。 「放过她,求你……」钟洵重复了一遍,却不似方才那一声沉稳有力,低且缓的话音缥缥缈缈散进了风里,正好能让对面的两人听清。 缠绕不绝的诵经声戛然而止,吾念结着金印的手微一转合又换回了合十的动作,缓缓睁开的眼眸沉静如水,略略弯身,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钟洵默然地同他对视了一会儿,才偏过脸去看不远处的一众宗主掌门,垂在身侧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淌下了鲜红的血痕,轻颤着举到及肩处,做出了一个重重落下的手势。 溃散在地的鬼面人挣扎着发出低低的嘶吼声,众宗主掌门心有余悸地齐齐后退半步,不想侍立在后方的钟家弟子快步抢上前朝他们后颈处重重噼下一记手刀,众人未来得及惊唿就昏了过去,男男女女都被钟家弟子毫不怜惜地扛上了肩头。 「带到客捨去安置。」钟洵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目光从「漏网」的盛兰初和东阳彦身上扫过,停在了明峤的身上,紧锁着眉头对躲在他身后的钟浅道:「你也回房去。」 他的话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钟浅从明峤身后挪了出来,纤细白皙的指节仍拽着他玄色的袖口,上齿咬着下唇看了钟洵一会儿,才缓缓摇头道:「我不回去。钟家的事,我不能知道吗?」 第183页 明峤手上一动将那只手握紧了掌心里,既不言语,也没有应该作为客人退下去的觉悟,只稍稍挪动了步子,将他心上的姑娘护在身前。 钟洵轻声嘆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道:「听话,你先回去。」 钟浅仍是摇头,有些怯怯地朝吾念身后看了两眼,略微迟疑,才小心地开口问道:「哥哥,她……是不是月凌姐姐?」 这个「她」并未言明是谁,但所指已然十分明显,话说出口,连说话的人自己都不相信,不等钟洵回答便连连摇头否认了这个荒唐的猜想。 可看看那一身红衣的女鬼和倒了满地的鬼面人,再看看自家兄长欲言又止的神色,不愿意相信的心又动摇了几分。「她不是月凌姐姐对不对?月凌姐姐已经和大哥哥一起下葬了……哥,你到底做了什么?沉月山庄为什么会有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 声音说到最后已经变得有些哽咽,钟洵低着头看着脚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血珠从紧握的拳头缝里流了出来滴到了地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迹。 「阿弥陀佛。」吾念的声音打破了兄妹二人近乎诡异的沉默,「若是钟宗主不知从何说起,那不如听一听贫僧的猜测如何?」 钟洵阴恻恻地抬眼看他,吾念只微微一笑,缓声道:「这女鬼身上穿着的红衣与寻常所见的红衣厉鬼不同,是一件大红嫁衣,而她的尸体就放置在钟宗主房中密道通往的冰室内,正好也穿着大红的喜服。贫僧斗胆猜测,她应该是钟宗主的心上人,或许……正是二位口中那位叫做月凌的姑娘。」 「月凌……」钟洵眼中的阴鸷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霎时间柔和了下来,「她确实是月凌……我的月凌……已经在冰室呆了十年了,冰冷冰冷的。是我亲自为她穿的嫁衣,亲自为她上妆梳发……她原是要与我成亲的。」 吾念不紧不慢地追问道:「既是这样,她……为什么又和别人葬在了一起。」 虽然方才钟浅下意识说出的话并未明说他们是葬在一起,可他总觉得那句话便是这么个意思。 「因为她和大哥哥成亲了。」钟浅的脸色在夜色下显得有些苍白,下嘴唇上还留着牙齿用力咬合的淡痕。 「不要再提那个人!」钟洵厉声盖过她的话,原本敛在眉眼中的一丝温和散得无影无踪,厌恶的神色没有一星半点的遮掩,几乎是咬着牙齿说道:「月凌她不愿意的,她是被逼着嫁给他的!」 「哥!你在说什么呢?月凌姐姐虽然与你青梅竹马,可她毕竟和大哥哥成亲了,八抬大轿迎进钟家的,按着辈分我们都得唤她一声嫂嫂。」 「嫂嫂?」钟洵重复了一遍这极其嘲讽的两个字,忽然低低冷笑了起来,很快又收住小声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语气森冷地一字一句地道:「钟泽根本就是使手段逼月凌嫁给他,他那样噁心的人,配不上月凌!更不配和她葬在一起!」 他的嘴角斜斜向上挑起,却没有像方才那样冷笑出声,整个人笼着一层阴鸷的冷厉,微微眯起的犀利目光一一扫过留下来的几人,嗤笑道:「这些事我在心里藏了十几年。你们要这个答案,我不想说似乎也不行。」 在场几人神色淡淡并不接话,只有钟浅对上他的目光的时候闪躲了一下,不敢再抬头看他。 钟洵抬手揉了揉眉心,思索片刻,才为他接下来要讲的事情找到一个开口。 「月凌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性子温和,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她是父亲在外面捡回来的孤女,寄在我母亲屋里养,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她总是跟在我身后唤我洵哥哥。我答应过她,以后会娶她为妻,白头枯冢,此生一人。」 「可谁知,等她到了婚嫁年纪的时候,钟泽却仗着自己是钟家的少宗主,抢在我前头同父亲说他要娶月凌。」 钟泽是原配夫人所出,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才娶了续弦,有了钟洵和钟浅两兄妹。虽说是同一个爹生出来的亲兄弟,可身份和地位到底有些不一样,钟泽作为沉月山庄的少宗主,向来被父亲寄予殷厚的期望。 当时的钟老宗主年事已高,在病榻上缠卧了大半年,自然是希望这个儿子早些成家好继承钟家的家业。可他也知道月凌和钟洵走得亲近,作为一家之主不好强迫一个小姑娘,便想先去问问月凌的意见。 然而不等钟老宗主开声,钟泽便借着酒醉闯进了月凌的屋子,强行做出了苟且之事,还十分恬不知耻地颠倒了是非,说月凌也对他心仪已久,听说他想娶自己便等不及地要为他献身。 钟洵本要到父亲面前去揭露钟泽的虚伪面目,可钟泽不知道用什么威胁了月凌,她拦下了钟洵让他不要插手,在所有人不知情的祝贺下嫁给了钟泽。 月凌成亲后的第三个月,庄内传出了少宗主夫人怀孕的喜讯,钟洵仍有些不死心地想劝她把孩子落掉同自己远走高飞;七个月后孩子平安降世,沉月山庄宴请仙门百家,钟老宗主大醉了三日后与世长辞,钟泽继任钟家新一任家主,钟洵才终于稍稍劝服了自己去祝福月凌。 爱上一个人或许只需要一瞬间,可放下一个人,或许一辈子也只能面上笑着自欺欺人。 钟浅哽咽了一下,轻声道:「其实你还是放不下月凌姐姐,所以她和大哥哥一起遇害之后,你亲自看着他们下葬,又偷偷把她的尸身挖了出来,是不是?」 第184页 「是!我不仅把月凌的尸身挖出来藏在冰室里,我还把钟泽的尸身也挖了出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挫骨扬灰!他不配和月凌同棺,他的尸体根本就不配在这个世上!」 「哥……你……」钟浅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时还不能接受他这番话的意思。 「我让你回房里去,你非要留在这里。」钟洵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嘆了口气道:「我若是告诉你十年前他们遇害不是意外,而是我精心安排的,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哥哥,是个心狠手辣的怪物?」 「从小母亲就教我们,对大哥哥要谦敬、要谨让,因为他不仅是钟家的少宗主,还是我们的兄长。所以我什么都不和他争,父亲带回来的兵器他先挑,饭桌上的菜他先吃,他要什么我都让着,可唯独月凌是我捧在心尖上的人,他毫无徵兆地就抢了去。」 「他若是真心待月凌好,我便是再不愿意,我也不会去破坏月凌的幸福。可他根本只当月凌是一件物事,因为我喜欢,他便要抢过去!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做兄妹来看待!」 他把对钟洵兄妹俩、对他们母亲多年的怨恨都撒在了月凌身上,日日打骂折磨,除了露出来的脸和手脚,衣衫底下的皮肤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起初的时候还好些,可等月凌的孩子出世,钟泽继任钟家家主之后,就越发地变本加厉,在人前有多恩爱,在人后就有多阴鸷癫狂。 更过分更难以启齿的是,正人君子一般的钟宗主时常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流连于烟花丛中,带着一身未清洗的痕迹回去强迫着月凌行房事,过了一身大大小小的暗病的给她,有时候甚至会当着一个懵懂小儿的面,强行对孩子的母亲做难以言说的事情。 钟洵的放手放得并不干脆,所以才能在宗主夫人近乎寻常的掩饰下看出不妥。得知她一直被折磨的时候,钟洵怒气上涌提了剑就要去杀人,是月凌一直拦着他才没有冲动行事。 于是钟洵在暗地里计划了一场「意外」的杀害,可他没想到的是惯来独自出门的钟泽,那一次会把妻儿一同带上。得知计划出现纰漏,他立刻赶了过去想要把月凌带回来,而钟泽见到他的时候就什么都想明白了,身中数剑还留着一口气不肯断,在钟洵面前提剑抹了月凌的脖子。 钟浅对他说出来的这一段「真相」一时无法接受,近乎崩溃地哭倒在明峤怀里,抽抽停停地等到他说完,才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问道:「那瑜儿呢?月凌姐姐的孩子呢?那时候他才是个三岁的小娃娃,你连他都没有放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  鸽了快一个月之后,我回来了!我就不给自己搬断更的藉口了,我就是断更的小狗,汪汪! 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可爱在等结局的真相,虽然可能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但我的坑品不允许我坑(虽然断更这么久我的良心很痛)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erganty、火腿丁丁、gloryh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火腿丁丁 2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终章 (中) 已经太多年没有人提起「瑜儿」这个名字,钟洵一时有些恍惚,怔了怔神才缓缓摇头,微微勾起的嘴角没有半丝笑意,反倒显得有些可笑悲凉。 或许是身上的内伤有些严重,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清了两把嗓子才不紧不慢地回道:「我不会害月凌的孩子,但也绝不会留下钟泽的孩子。我没有杀他,我只是清理完现场之后带走了那孩子,把他丢在几里外的荒郊野岭任他自生自灭,是生是死,都是他自己的造化。」 当年钟泽夫妇遇害的消息传回沉月山庄后,钟浅是和钟洵一起赶去现场收尸的。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荒无人烟的野郊瀰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若隐若现的腐臭味,远处的山林里传出一阵阵野兽狂欢的嚎叫声。 到场的弟子蒙着面巾清点了一圈,随同出行的人的尸首都在,独独缺了那个白玉糰子一般的奶娃娃。于是所有人从深夜找到了第二天傍晚,将周围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直到林子里又隐约传出不知什么动物的怪叫声,才终于有人大着胆子猜测小公子被野兽叼进林子里去了。 吾念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目光扫过钟浅因过度惊愕而变得过分苍白的脸色,又将想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心生悲悯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淡淡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钟洵顿了一下,黯淡的眼底划过了一抹鲜明的痛色,仿佛沉淀下了自心上女子走后十个孤零春秋的悲痛和不甘。「不是说过了吗?明面上把他们一起下葬了之后,我又偷偷把月凌的尸身带走藏了起来,把那畜生的尸体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钟宗主明知道贫僧在问什么。」吾念的语气仍是不紧不慢,挑明了道:「你把月凌姑娘的尸体带走之后做了些什么?或者应该问,她死后的这十年,你都做了什么?」 「做了些什么……」钟洵呢喃似的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交杂着明暗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吾念,好一会儿,才卸了浑身力气一般,轻声吐出了一句话,「只是……救她罢了。」 只是想,让他捧在心上奉作白月光硃砂痣的姑娘,有朝一日能重新活过来,让他八抬大轿迎娶进门。 第185页 钟洵虽然不是钟家的少宗主,但是在识人交友这一方面远胜于其兄钟泽,因而时常被邀至各名门大派游玩进修,见识过不少珍品玉器,也览读许多珍稀古籍。 他曾在玄清道观的经书阁里看到过关于将人死后的魂魄炼作鬼魂的书卷,看的时候只当作是惊奇,可是当月凌被抹开脖颈在他面前倒下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就浮现出了那些泛着黄的书页,眼疾手快地用灵器将月凌的魂魄装了起来。 为了保护月凌的尸身不会腐坏,他想方设法将地底的石室变成了一座冰室,亲手替她更衣梳妆,打扮成即将出阁的新嫁娘的模样——那是他见过的,她最美的样子。 钟泽唯一的幼子也丧于野兽之口,钟家家主的位置自然而然就轮到了钟洵。接任了家主之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钟洵一直都在闭关修炼,少则十天半月,多则长达半载,旁人只道他是为了稳住钟家百年世家的地位和威望潜心增进修为,实则那一段不见天日的日子里,他只是用尽心力将月凌有些消散的魂魄聚成了可以在世间飘零的鬼魂。 他将月凌的鬼魂和她的尸身一起关在底下的冰室里,鬼魂附于尸身之上,能保尸身不腐不坏,而尸身完好,鬼魂也不那么容易消散。 然而有些鬼在世间留得太久了就会渐渐忘了自己到底是谁,即便是心存善念的善鬼也会因为无尽的彷徨渐渐生出邪心,变成厉鬼。更何况月凌的鬼魂是被钟洵强留下炼出来的,懵懵懂懂地守着自己的尸身和钟洵过了一段年岁之后,便慢慢忘了生前的事,成了供他操控的鬼傀儡。 但这一切根本不是钟洵想要的,他把月凌的魂魄炼成鬼魂,不过是为了让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姑娘用另一种方式陪伴在自己身边而已。 大抵是六七年前的时候,素尘道姑因妄图用本派禁/术救活死去的丈夫,被赶出了玄清道观。因着这不是一件什么光耀的事情,也怕这种旁门左道的道家禁/术被有心之人发现利用,玄清道观并未声张,但不知怎么的,钟洵还是知道了: 将死尸炼成走尸,再将完整的魂魄放回体内,唤回死者生前的意识和智慧从而令其「死而復生」。听起来是一件无比荒谬的事情,但又荒谬得有那么几分合乎情理。 他本以为自己和月凌最终的宿命就是一人一鬼相伴到老,玄清道观这种藏掖得极深禁止修行的禁/术,无疑是他在一条行走了许久的漆黑道路上看到的一星萤光。 那一年的仙门百家宴是由一个小世家着手操办的,正好与玄清道观离得不远。各世家门派散去之后,钟洵便以谈经论道为由随掌门一起回了玄清道观,寻找机会偷偷熘进道观的藏书阁,盗走了那本记载着「还阳之法」的道家秘书《回阳录》。 这本书之所以被列为禁/书,不是因为它记载了什么毁天灭地的邪恶之术,而是因为炼尸回魂令已死之人復生乃是逆天而行,稍有不慎,就会让走尸变成凶尸,让魂魄变成厉鬼,戕害生民为祸一方。 钟洵深知这一点,因此虽然偷走了《回阳录》,却不敢按着上面记述的文字将此法用在月凌身上。他寻了几个刚死不久魂魄未散的人来试手,依着书籍所言炼制走尸、引魂入体,但总是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小纰漏,试了十余次也没有成功,反而叫他误打误撞炼出了一只有意识的尸傀儡。 尸傀儡虽然算不上活人,但是能走能动能有简单的思想,于他而言便是有了希望。于是后来的几年里,钟洵陆陆续续从各处搜寻来刚死的新尸,用罈子将未散的魂魄一併带回来,循着炼制那只尸傀儡的法子不断改进试验,希冀着哪一天成功了,就能够让月凌復活。 很显然,钟洵这些年的试验并没有成功过,一遍一遍的尝试过后只会多出一只又一只的尸傀儡,他留下这些尸傀儡并训练他们作为自己的杀手,在卧房的地下密室和书房的地牢之间修了石室和暗道供那些尸傀儡藏匿,他们脸覆獠牙鬼面具,以飞镖暗矢为刃,行动迅速敏捷——正是那些鬼面人。 经过这些年一次次的失败尝试之后,钟洵那颗坚信能復活心上人的决心终于被心中的烦躁一点点动摇,但还是揪住攥在手里的一根枯草不肯放弃。他猜想自己失败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所用方法不对才会每次都出了差错,二是他其实每一步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修为不足才致使每一次都偏离了成功。 他并非玄清道观的弟子,也找不到那位对此道稍有涉猎的素尘道姑,只是靠着书籍的指引和自己的领悟在尝试和改进,若真是哪一步出了偏差也无从得知;可若只是因为自身的修为不足,倒是有许多补拙之法,闭关修炼、丹药补气,亦或是借灵器圣物之力以为己用,最方便直接。 很巧的是,钟洵也去过天玑门,看到了记载着碧玦禅杖的卷宗秘录。 按说门派的藏书秘卷都会妥善收置不让门下弟子和外人随意阅览,可谁也没有想到素来一派谦谦君子的钟宗主会偷看别人家的藏书,说来,钟洵一心寻找能救月凌的方法,想偷偷查阅其他门派有没有关于此方面的书籍,知道此事原也是意料之外。 明峤年少当家时对钟洵多有仰仗,尊他作兄长,时常同他倾诉心中烦闷或商量难以决断的事情,他在城主府遇到了傅鸣遥之后,偶然间也对钟洵提了一嘴,把能利用的人和物都联繫到一起,钟洵心中便有了计划。 第186页 禅杖的玉玦被化作几件物品散落在不同的地方,他身为世家大宗的宗主,无论是明抢还是暗夺都难免落人口舌,因此他的计划很大一部分落在了明峤身上。 明家这一辈肩负着镇守大荒山的重任,而天玑门的卷宗里隐约也有提到过三百年前妖龙魂魄散去后落了一缕在大荒山,钟洵这一个密似罗网的计划,便从大荒山和那不知真假的一缕破碎魂魄着手,利用这些鬼面人身上不寻常的气息扰乱了大荒山的气场,让明峤以为是大荒山出了异象。 钟洵了解明峤的脾性,明家近些年与仕宦族系的关系渐渐疏远,为了避免大荒山的事传出去动摇了明家的地位,他多半会选择瞒下来自己找办法解决。虽然明峤并未拿到檯面上同钟洵商量,但只要在他变着心思试探的时候稍加引导,明峤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做。 天玑门是百年仙门大派,广纳天下有才之士,遍藏四海珍稀古籍,傅鸣遥既然是从天玑门出去的弟子,明峤四处查探无果之后必然会去向这位博学广识的名士请教,事关苍生大义,傅鸣遥也定然不会瞒着不说。 将每一步都猜透了之后,后面的事情便循着钟洵的设想发展。 明峤从傅鸣遥那里得知了三百年前大荒山散落了一缕妖龙魂魄的事,自然而然地就将大荒山的异动联想到了妖龙身上。 三百年前那妖龙死于碧玦禅杖之下是玄门百家人尽皆知的事情,傅鸣遥又将禅杖玉玦被圣禅法师化作四件器物的事告诉了他,为了不引起世人的恐慌,也为了稳固明家的地位,明峤仍是选择将大荒山的事隐瞒下来,想要凭一己之力找到禅杖阻挠妖龙復生。 令钟洵没有想到的是其中一件玉玦所化之物竟然就在傅鸣遥手里,这倒省了他为暗中帮助明峤做打算。傅鸣遥利用饕餮印感应到了千秋画卷的所在,答应他拿到千秋卷和如意笔之后将手中的饕餮印给他,于是便有了后来明峤做的那些事情。 钟洵早在好几年前就开始谋划这些事情,只是利用那些鬼面人扰乱大荒山的气息太过缓慢,直到两年前才出现了异样,等到明峤开始进入他计划内的时候,他已经费尽心力寻到了那无人知晓的第四件玉玦碎片所化之物……他误以为的,碎片所化之物。 关于如何得知第四块碎玉的下落以及曲曲绕绕的寻找方法钟洵并未细说,既然连天玑门的藏书秘卷都没有提到,想必就是什么旁的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法,又或是哪本看过之后拿去垫桌脚的野史话集里的猜测给了他寻找的思绪。 只要最后一件东西在手里,待明峤找齐了另外三件,他便能有办法让碧玦禅杖最后落到他的手上。 金钟内困着的月凌鬼魂化成的红衣厉鬼已经安静了下来,坐在地上抱着曲起的膝盖,瞪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看着外面的人。 钟洵的视线时有时无地落在她身上,不久前的阴狠和暴戾慢慢压了下去,或许是一个人将这些秘密藏在心底过了一个又一个孤寂而绝望的春秋,现在当着众人说出来反而心里松了许多,话语间平淡得仿佛自己做的只是打碎了一只茶盏这样的小事。 明峤的脸色随着他的话一点点阴沉了下去,眼底的不可置信和恼怒愤恨交错成了道不清的复杂神色,最后竟是低低地冷笑出声,缓慢清晰地问道:「我如此信任你,你却一直在利用我?」 他未及弱冠之龄就挑起了明家的大梁,将家族的荣誉地位看得无比重要,大荒山的事成了这两年来压在心上的一块重石,从千秋卷到如意笔再到饕餮印,明面上每一步都是明峤为了寻到碧玦禅杖做的谋划,可暗地里不知有多少是钟洵的算计。 钟洵并不答话,明峤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敛去冷笑后的嘴角透出一丝近乎凌厉的刻薄,「当时在你书房桌案上,我无意间看到的那两页化炼厉鬼的废手稿,你说是从一个修习旁门左道的小修士身上搜来的,其实……是你故意给我看的是不是?」 「自然。」钟洵承认得很干脆,看向明峤时嘴角弯起了一点点弧度,苍白的唇沾着红色血迹,凉薄得没有半分情谊。 「千秋画卷被一只鬼魂锁在了房中,你又想不出办法,我自然要提点一下你。但总归,到玄清道观偷看炼鬼之术、让那只女鬼去梅园作祟的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最后几章信息量有点大,希望你们的小脑瓜还能运转~ 本来今天是想加更的,但是我发现下一章有点bug,我今天不在家不方便修文,只能等明天回家修完再发了,顶个锅盖跑走(捂脸)~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建读者群会有人来吗,虽然人应该特别少t^t)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ergant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萧墨音 10瓶;熙影儿 7瓶;寄雨临舟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终章 (下) 「你……」明峤一个字卡在嘴边,想骂他的话却说不出来。 钟洵的利用固然卑鄙可恨,可他也没有说错,做出这些事情的是他自己。 「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索性就再说开一些。」钟洵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吾念,才慢慢说道:「你把那只女鬼放到梅园去的时候,他们也在梅园附近,就等着千秋卷出现,抢了带回来,没想到竟被一个和尚截去了。」 第187页 沉月山庄的弟子不可能明晃晃穿着钟家的修竹袍去抢东西,他口中的「他们」,指的应该便是那些听指令会思考的鬼面人。 「那如意笔……」吾念的话头点到即止,心中隐约已经有了几分计较。 钟洵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膀,道:「我虽然是在利用岐道寻找玉玦碎片,可东西落在我手里总比最后还要从他那里弄过来容易,更何况已经有一块落到了别人手里,如意笔,自然要顾紧一些。」 明峤没有拿到千秋卷,怕如意笔会再出什么意外,便派了弟子乔装打扮想从林先生手上把如意笔抢过来,而钟洵派出去的几名鬼面人,就悄无声息地跟在明家弟子的身后。 「他们」本是要等明峤的人抢到如意笔之后再动手抢夺的,没想到林应反应极快,竟然用如意笔将明家两名弟子弄晕一併夺取他们的阳寿。 只是林应到底是第一次这样杀人,没把控住如意笔的力量,自以为杀死了他们之后就转身跑开,却没注意到其中一个人很快又醒了过来,在他慌慌忙忙往另一条巷子外跑的时候就被暗处的鬼面人用暗器杀死。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凤棉发现那三具尸体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的脖子上有伤痕。 当时吾念大清早出门替尘一寻大夫,抄了街巷的近路才正好撞上,否则那些鬼面人杀了醒来的名家弟子之后,肯定不会放过跑走的林应和他手中的如意笔。 他猜到了那日在场的还有第三个甚至第三批人,怀疑过那个让他夺阳寿的信陵城主,也怀疑过打着玉玦主意的明宗主,却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一群躲藏在暗处的「人」。 想到离开凤棉城之后发生的事情,吾念迟疑了一会儿,接着问道:「大荒山出现的那个龙形大坑,也是你所为?」 明峤原本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了这句话勐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吾念落在钟洵身上,阴沉沉地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钟洵的神色并无变化,点了一下头,才缓缓道:「既然四块玉玦碎片有两块都落到了你手里,自然要有不可推据的理由才能让你拿出来。既然明家家主已经相信大荒山的异样气息是妖龙魂魄,那妖龙復生为祸天下这个理由,相信心怀苍生的大师你,不会不帮明宗主的忙。」 而要让世人都知道妖龙復生也很简单,大荒山向来邪煞异常,一个巨型龙坑出现在那里便足够引人猜测。 当时看到那巨大的龙坑时所有人都是震惊的,可现在想来,那些鬼面人本就已经不是活人,若是由那些鬼东西在尸山里慢慢挖凿,并不是不可能挖出这样一个大坑。夜晚的大荒山遍地哀鸿,雾一起尘一扬,修士们惊慌之下根本不会想到这个一夜之间陷下去的大坑是挖出来的。 「大荒山是什么地方你不清楚吗,钟宗主?」明峤听他提及自己,冷着声音接过了话,质问道:「那是邪煞戾气遍布的古战场,泥土之下的白骨埋了一层又一层,靠着先辈设下的古结界才镇住里面的东西没有祸及周围百姓,你却为了自己的私心扰乱大荒山的气息,你可知会惹出什么恶果?!」 「我扰乱大荒山的气息?」钟洵嗤笑一声,道:「难道你明宗主就没有?十几年前信陵城外一战死了上万人,那些尸体无处丢弃,你便允了孟城主将尸体扔到大荒山附近,施加封印。近些年有人不断从尸堆里带走尸体,孟城主又不断往那儿扔尸体填补空缺,这来来去去难道没有扰乱大荒山的气息? 「堆放这上万具尸体的地方离大荒山不过十里地,你明家派了弟子镇守在大荒山脚下,没有察觉出来便已是失职,若非如此我的这些尸傀儡也不能轻易破坏了大荒山附近生出异样的气息。」 顿了一下,钟洵看向司淮,嘴里却仍在对明峤说话。 「我只是利用了你们堆出来的那座万人尸山做手脚,并没有坏了古结界内的气场,也没有将里面的恶鬼厉鬼放出来。真要说有什么恶果,不过就是这妖龙真的復生了而已。这么说起来,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破坏了大荒山附近的气息,让你凭着那点儿散碎魂魄死而復生?」 后面一句显然是对司淮说的,他睨了钟洵一眼,唇角勾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冷冷淡淡说道:「你太抬举自己了,我復不復生,和你做的那些卑劣的事情没有干系。」 当年他死的时候魂魄散得比烟尘还碎,有没有哪一缕落在了大荒山谁也不知道。吾念用鬼魂之躯在凡世寻了三百年,就算大荒山真的有,也早就被他用那枚招魂的佛铃给招走了。 想到那日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司淮心底不知名的某处狠狠揪了一下,转头看见吾念还站在身侧不远处,眼底才盛了一点柔光,恍然有了一种已经将三百年的生死磨难跨过去了感觉。 吾念仿佛察觉到了投在自己身上的灼热视线,偏过头去正好撞上了司淮目光,嘴角微微噙起一抹笑意,将那点专情的温柔敛进了心底。 默了片刻之后,想起明峤最开始质问的那番话,吾念又将话头引到了另一件尚未清楚的事情上,道:「贫僧先前说到红衣女鬼残害幼儿的时候,钟宗主并未否认,那便说明出现在李家村和连云府后山的,都是这位『月凌姑娘』。只要明宗主同贫僧说明了原委,和尚我自然会将两块碎玉奉出,又何必有次一举?」 第188页 细想来,当初他深夜同明峤谈话提及那只引他们去后山的女鬼的时候,明峤的神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只怕是到今天钟洵亲口说出这番话为止,他都没有怀疑过这个正直不阿的世家大宗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还有必要多说吗?」钟洵抬手拂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髮丝,道:「大荒山出现龙坑,才有正大光明的寻找碧玦禅杖的理由,可你我素不相识,我哪里算得准你会不会把两块玉玦碎片交出来?最简单的方法,自然是从死人手里拿过来。」 鬼魂向来惧怕佛家的经文符篆,所以当时吾念一行去了李家村之后,那红衣厉鬼伤了个孩子便逃走了,直到他们要离开才现身将他们引到了信陵城,让他们和明峤相遇。后来到了连云府,又大半夜地将他们引到明家后山的陷阱处,让他们掉进那条地下暗河。 这样的做法看起来有些多此一举,可既然他钟宗主不能亲自出面,还有什么比事情出在连云府更能在日后被人询问起的时候推脱掉嫌疑。况且他们死在连云府的话,两块碎玉终究也还是落到明峤手上,丝毫没有偏出他的计划。 此番前因后果说得明白通透,倒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那般执着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司淮死了。 在他的布局里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妖龙復生,原本只需要在得到碧玦禅杖之后处理了大荒山的气息,这件事便算结束了,还能给他钟宗主留下一个英勇大义的美名;可那本不该復生的妖龙真的出现了,他便不得不设法杀了妖龙,才能收好这一张铺天的大网。 这么说通了之后,便也不难想到今晚发生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巧合,而是这位精于算计的钟宗主设下的局。 他在大荒山动手脚的时候,应该并不知道那个从尸堆里捡走尸体的人就是被玄清道观赶出去的道姑,后来得知了她的身份才把人抓到沉月山庄来,想要从她口中得知自己所用的方法有没有错误和纰漏,甚至要她帮自己復活月凌。 素尘既然同他讲明了魂魄化作厉鬼之人无法用此法復生,按说便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钟洵既不杀人灭口也不放人离开,必然是还在敲算着别的主意。那个孩子逃出去之后他分明可以把人再抓回来,却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分明就是有意让那孩子跟着鬼面人找到司淮,将他引到这里来救人。 看沉月山庄的房屋布局,那座修得及其雅致的书房与钟洵的卧房相离不远,而且正是钟家弟子引着宾客前去的方向。钟洵既然能派鬼面人跟到了明华寺,想必他们一到太垣城他就已经知晓,所以今日设宴的时候守卫都调到了前边,让他们能轻松找到书房底下的地牢。 如若没有猜错,那些鬼面人出现在地牢里只是为了拖住他们,约摸到了时辰出口就会打开,届时被弟子引着去客房的一众宗主掌门就会迎面撞个正着,钟洵就有了冠冕堂皇的藉口拿出碧玦禅杖,在众人面前亲手斩杀妖龙。 「就连今夜我和浅浅的定亲宴也是你的计划……」明峤显然也猜出了个大概,强压了许久的怒火之后嗓音变得有些干哑,「反正最后碧玦禅杖是你寻到的,復生的妖龙是你斩杀的,你又为什么非要利用我?!」 钟洵看了一眼钟浅小心翼翼抓在明峤袖子上的手,低低干笑了两声,道:「你为了稳固明家的地位,才一力压下了大荒山的变动寻找玉玦碎片的下落,我又何尝不是为了我钟家的地位和殊荣呢?」 明峤不知道是生气还是觉得荒唐,竟然冷声笑了起来。「钟家的地位?钟家百年仙府,祖祖辈辈累下的威望令后辈敬仰,如今各大世家门派虽然没有排名论位,但哪家不是将钟家当做玄门之首看待,你难道怕我明家压了钟家的地位不成?」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因为修为不够想要找到这根禅杖?」钟洵不答反问,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到他回答,才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咒骂道:「钟泽那畜生一直在防着我,他一直将只有家主才能修炼的密册带在身上,等我找到的时候有几页已经被他撕毁,我修炼的剑术心法,根本就不是完整的。」 「试问身为一位大宗家主,修为却不能达到他该有的顶峰,传出去怎么让门内弟子信服?怎么让其他门派的人信服?我费了几年的心力谋划想要得到碧玦禅杖,不仅是为了弥补自身修为让月凌復活,也是为了最后让所有人知道,钟家在我手上,比祖辈实力更甚、更显尊崇。」 话说至此,所有的事情便都有了解释。 十载春秋对所爱女子的贪慕和执着,对横刀夺爱的兄长挫骨扬灰都泄不尽的恨,对好不容易接到手里的钟家的一切,交织成了他心底深处阴暗得不可见人的秘密,一步一步地盘算和利用,铺成了今天这样的一个大局。 若非他拿到手的不是第四块玉玦碎片,今夜绝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吾念不可能记起前世的事情,红衣女鬼和鬼面人也不会从地下密室里跑出来,更不会有机会知道钟洵为了自己的阴谋坐下的种种卑劣之事。 一种近乎诡异的沉默在寂夜里漫了开来,呜嚎了一整夜的北风终于渐渐小了些,在外院巡夜的弟子丝毫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尽责地敲着鼓角往更远的地方巡去,隐约报了声时辰,才知道现在已经是五更天。 许久,吾念才合手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贫僧还有最后一问,寒音寺是事,是否和你有关?」 第189页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既期望着一个答案,又害怕听到这个答案,心底空落落的一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问完了之后应该如何。 司淮两步靠到了他身侧,不动声色地伸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才发现在外面挨了一夜的冻,隔着层衣物都能感觉到这人身上的寒意。 钟洵将司淮的动作看在了眼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反问道:「你既然认出了那串念珠,不就已经猜到了吗?」 先前他提起自己寻找第四件玉玦碎片的时候说得含煳,但也并不难猜想,他找到的藏着灵物的地方就是寒音寺。在大荒山的异象还没有生出来之前,他就派了另一批鬼面人、亦或者干脆自己带着那些傀儡去到了寒音寺,杀人屠寺,翻箱掘地,取走了那串占有灵气的念珠。 吾念的脸色有几分煞白,原本合得规矩的双手慢慢松开,左手下意识要去捻悬在虎口处的珠串,才想起那串念珠在明华寺的时候已经断了。 感受到一股暖意抵着后背传来,吾念偏头看着司淮笑了笑,隔得有些远的幼时的记忆慢慢浮现了出来。 上一世的灵隽带着余忆念珠坐化,这一世自有记忆起他便一直戴着这串念珠。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或许也是个信佛的人才会把念珠留在他身上,一边将他丢弃一边又祈求佛祖保佑他活下去。小时候师父总是笑眯眯地同他讲,这是因为和佛祖有缘,才会被他捡回去当和尚。 几岁大的孩子总是调皮的,就算是成日念经打坐的小和尚也不例外。大抵是八、九岁的时候,他和师兄拉扯着玩闹,不小心扯断了师兄的念珠,好几颗珠子顺着门前的山路滚进了草丛里找不着了。 那念珠也是自他记事起就在师兄的手上戴着,本以为弄断了念珠会被训斥一通,没想到师兄只是摇头嘆了两声气,摸摸他的脑袋就去厨房做饭了,等到半夜三更大家都睡下了之后,才自己悄悄打着灯笼顺着山路两旁的草从找。 吾念本来要将自己这串念珠赔给他,但师兄说自小带在身边的东西是有灵性的,说什么也不肯接过去,自己到放杂物的禅房里寻出一串旧佛珠,拆了几颗珠子补到那串念珠里重新串起来,捻动的时候总有那么几分格格不入的突兀。 后来吾念自己去寻了块颜色纹路和师兄原来那串佛珠相似的木头,细心打磨穿孔,再包上一层蜡串成一串崭新光亮的念珠手串送给了师兄。 一串手持珠串统共那么几十颗珠子,但是对一个孩子还说总归有些难度,前前后后磨了三年才做出来,又时常和自己的念珠放在一起作比对,渐渐地也沾了几分灵气过去,这才让钟洵生了误会,在明华寺大兴血腥之后取走了他自以为是第四件碎片所化灵物的念珠。 「原来是我自己……」吾念身形微微晃了晃,声音有些颤抖,「是我害了师兄……是我害了寒音寺的人……」 司淮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觉得掌心触碰到的挺直的嵴背轻轻地颤抖着,他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就听见对面的钟洵又冷笑了起来,「对!就是你的错!要不是你不在寺里,我也不会因为找不到东西杀了他们。」 「你想死?!」被压得极低沉的三个字毫不掩饰地透着一重警告,司淮微敛的眉眼藏着一星怒火,握着山河剑柄的手手腕一翻,负在身后的山河剑便斜斜地指向身侧的地面,一道浅青色的流光从剑柄划到剑尖,为冰冷的剑身添了一线华泽。 剑诀尚未催动,吾念的神色已经缓了过来,伸手按上了司淮的手背,将稍稍提起的剑又压了下去,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转身以指为笔在虚空中画了一个梵文咒印,虚掌一推便落到了那只以禅杖为轴的大钟上。 低沉深远的钟声突兀地敲响,像深山古寺里天明未明之时撞响的古旧钟音,悠远绵长地传遍庄外的古林山野,又变作缥缈稀碎的回声传了回来,宁静、空明,仿佛能够沉淀戾气、净化心神。 吾念一手并起两指以修为支撑那道咒印,另一只手立掌竖在了身前,闭眼默念经文。钟声的余音还没有停下,悬在梵文金钟内的碧玦禅杖就剧烈地颤动了起来,一道炽烈的金光隔绝了里面的景象,只能听见那只安静下来的女鬼又重新发出一阵阵悽厉的惨叫声。 「你做什么!?」钟洵的厉喝喊破了音,最后一声上划的尖锐语调和女鬼凄叫声融在了一起,一双眼睛充血似的泛着红,抬手拔出插入地面的沉渊剑,劲风一般疾掠而来袭向吾念的后背。 司淮眸光微沉,侧身退开半步拉出距离,反手扬起山河剑挡住钟洵的来势,用力一格将他往后推了几步,不等对方站定脚下便移了几步逼到近前,剑影寒光错落,眨眼间便过了十几招。 钟洵原本就受了重伤,几个来回下来渐渐落了下风,生硬地旋动身子堪堪避过一剑,空出来的左半边身子就被司淮毫不留情噼下来的掌风击中,肩膀处好不容易止了血的伤口又淌出一片猩红,用剑支着地面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身后耀眼的金光随着两道剑芒的消失一併黯了下来,森森的冷风从脚底卷过撩动了衣摆。 方才伫立在后方的赤金琉璃一般的金钟只剩下了一层来不及散去的淡淡光晕,碧玦禅杖静静悬在离地三寸高的地方,朦胧得仿佛隐进了薄雾里。 第190页 吾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转过了身来,交叠的双手上托着一只杯盏大小的半透明琉璃瓶,瓶身呈钟铃状,和那只消失的金钟有些相似,只是密实得没有开口和缝隙,一缕红色幽光在里面慢悠悠漂浮着。 「你……你对她做了什么……」钟洵挣扎着想上前抢夺琉璃瓶,却被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无形力道压迫得无法上前,只能捂着伤处死死盯着吾念。 「残害生灵的厉鬼,不该留在世上。」 「你这疯和尚!我藏了她十年!你凭什么!?」 「我净去了她身上的怨念,将她变成一缕纯粹的幽魂。」吾念打断了他过激的言语,道:「你的一生爱而不得,她的一生又何尝不是?是你不管不顾地将她的魂魄留在了人间,将她炼化成了可以现形的鬼魂,让她日日与自己的尸体为伴,年復一年渐渐失去了自己善良的本心,她身上有很强的怨念,可她连自己在怨恨什么都不知道。」 「她本该早早地过了奈何桥去往轮迴转世,是你将她强留在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里让她变成了杀人索命的厉鬼。我除去了她的怨念,你若是愿意放她离开,就燃了这张符篆助她超度,或许这样,她还能有来生。」 语毕,吾念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了一张皱了角的黄色纸符,步履从容地往前走了几步,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弯腰用琉璃瓶压着符纸放到了钟洵面前。 待他直起腰身的时候,身后静静悬着的碧玦禅杖重重落到了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顿响,中间那块泛着华光的碧色玉玦忽然发出了短暂而急促的轰鸣声,剧烈得犹如一头封印许久的困兽即将冲破封印。 而后「锵」的一声巨响,玉玦碎作了千百块细小的砾石,伴着禅杖倒地时圆环相撞发出的叮噹声响,毫无转圜地落到地面成了普通的尘沙。 「你……」明峤几人还未从金钟消失的惊诧中回过神来,望着倒在地上的禅杖和落了一地的玉石渣滓,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寻找碧玦禅杖本就是为了对付復生的为祸苍生的妖龙,可绕了一圈回来发现都是假的,先前的执着和努力一时间似乎都失去了该有的意义。 钟洵摇摇晃晃地跌坐到地上,沉渊剑落在了脚边,手里紧紧捧着那只半透明的琉璃瓶,头低垂着看不清神情。 「阿弥陀佛——」吾念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静静合上眼又睁开,眼底一片清明淡漠,像微风拂过激不起涟漪的水面。「既然三大世家的宗主、少宗主都在此处,那此事如何处置就由各世家门派商讨定夺。」 盛兰初原本就在想今晚的事要如何处置才能给百家和天下一个交代,听他这么一出,下意识便脱口而出道:「今夜能揭露钟洵的阴谋,多亏了大师和司公子,你们理应与我们一同商讨才是。」 吾念摇了摇头,抬头望了眼隐约可以看出几分蓝色的天幕,道:「几位都是正直仗义之人,既然已经清晓原委,一定能做出一个让世人满意的交代。贫僧只是希望各位知道,世间的恶,也许只是世人的妄自揣测;而所谓的正,却在背后藏着许多污垢的东西。」 「既如此,我们也不好勉强。」明峤对着吾念和司淮拱了一下手,道:「至于妖……司公子的事,虽然是受了误导,但仙门百家也确实先入为主认为会对世人不利,因而才联手剿杀,实在是于心有愧。今夜之事我们会召百家商讨,也会在世人面前为司公子正名。」 「不必,」司淮断然回绝了他,「当初恩华山坟冢一开,百姓们便人心惶惶,现下才隔了多久,他们心里还担忧害怕着,说什么都不会信的,又何必再让他们担惊受怕。等时间长了,他们自然就会知道所谓的为祸苍生,只是空穴来风、人云亦云。」 不论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他从来,都没有害人的心思。 司淮转过脸去,正好对上了吾念温和的视线,这和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嘴角微微噙着一丝笑意,见他看过来急忙敛了笑意转向明峤和盛兰初几人,合手弯腰浅浅拜了一下,又对另一侧几乎被忽略了的素尘母子点头致意了一下,才转身沿着石子路往山庄外走去。 这一世的吾念执着于为寒音寺的事寻一个答案,可到了最后,他却没有说原谅还是不原谅,或许从头到尾他心里都没有藏着仇恨,只是囿于悲愤和不甘,想给无辜枉死的人一个交代。 司淮望着那道灰扑扑的背影出了神,这个人似乎还和上一世一样,但又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直到手中的山河剑散作一缕青烟自动回归剑冢,空落落的感觉从掌心传来,司淮回过了神,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日出前的寒风比深夜还要刺骨,他心中却忽然变得轻快明朗了起来,仿佛所有的烦杂都在今夜过去,等日出后阳光照到地面,就是新的黎明。 / 沉月山庄不像连云府,没有崎岖蜿蜒的栈道顺着山体盘旋向下,只有一条余雪还未扫尽的山道直通山脚,道旁的枯木丛不时发出两声轻微的响动,不知藏着什么小生灵。 吾念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没有低头看路,也没有留心积雪沾到衣摆上化了水,将僧袍浸湿了一大块。 司淮心道他大概还是放不下寒音寺的事才这般心不在焉,脚下的步子迈大了些跟上去并排走在了身侧,犹疑了许久,才小声道:「不是你的错?」 第191页 「嗯?」吾念疑惑地转头看向他,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嘆了口气,道:「我什么都没想,只是忽然没什么可想的东西了,有些不适应。方才在沉月山庄只顾着质问钟洵,你是不是也有什么想问我?」 司淮认真看了看他的神色,才放下心,迟疑了一瞬,才神色严肃地问道:「你为什么把碧玦禅杖毁了?」 吾念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脸上淡淡的笑意也跟着严肃了起来,「当初将玉玦碎开化作几件器物交给皇帝,原是为了在我死后护卫生民,却没想到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既然偏离了本心,也没什么必要留着。况且……碧玦禅杖是灵隽法师的法器,而吾念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 「你这和尚可不普通。」司淮失声笑了笑,才想起另一件原本要问的事,「方才他们说到一个孩子的时候,你似乎有什么话想说。钟泽一家出事的地方寒音寺不远,又恰好是在十年前,你捡回去的那个小和尚……是不是他们的孩子?」 「我不知道。」吾念顿了顿,似乎在回想那一段已经久远到模煳的记忆,好一会儿,才低下了声音道:「我们捡到他的地方确实是荒郊野岭,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儿饿得只剩下微弱的唿吸。钟洵说他拿到的书册里缺了几页,我记得当时尘一的衣服里确实塞着几张画着小人儿的纸……被他师父拿去生火了。」 司淮想像了一下那副画面,没忍住又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才有些堪忧地看向吾念,「这么说来,小和尚很有可能是钟家的人,那钟洵便是他在世上的亲人,也是仇人。」 「还是不要告诉他了。」吾念摇了摇头,对此事似乎没有太为难,「出家人对红尘没有挂念,尘一自幼在寒音寺长大,青灯古佛,早就忘却了血缘亲疏。这本就不是一段好的往事,既然他不记得,也没有必要让他知道了徒增烦恼。」 「出家人对红尘没有牵挂?」司淮捡着他话里的重点重复了一遍,语调跟着弯起的嘴角往上扬,冰凉的手指若即若离地擦过他的脸,凑上前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那你怎么惦念了我三百年?」 吾念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温热的气息扑在脸颊上,被冻了一夜的肌肤忽然变得滚烫了起来。 不等他回话,面前那张放大的脸又离远了些,司淮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天边终于亮起的鱼肚白,笑着越过了吾念往山下走去。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天青色的花纹繁复的古袍,一如初初相见时的模样,晨曦的微光落在他身上笼出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静谧又美好。 吾念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两人分别前司淮说的那句话,开口叫住了他。 「祁舟——」 「嗯?」 「我们双宿双飞吧。」 「嗯。」司淮应了一声,站在原地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在沉色古袍的映衬下微显苍白,吾念笑着上前握住,稍一用力就将他拉进了怀里,随即扣住腰身,抬起他的下巴吻了下去。 绵长的。 炽烈的。 直到唿吸声变得有些急促,才停了下来,维持着搂抱的姿势没有放开。 司淮弯起的眼睛里盛满了吾念的影子,左眼睑处一点红痣明艷张扬。 有些发烫的唇瓣贴着吾念的嘴角,低声道:「人生两世,你终于是我的了。」 吾念趁机在他擦过的嘴唇上咬了一下,笑着应道:「嗯,你是我的。」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长,正文到这里完结啦,自己撒个花庆祝一下~~ 终章本来计划八千字左右,把事情都交代清楚,没想到写着写着这么多,只怪钟boss的局太大,写着写着就分了三章发(捂脸)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不是大家满意的结局,最后所有的事情都落下归于平淡,是我理想中对司淮和吾念最好的希冀。 这是我的第一本耽美,最感动的不是坚持写完了,而是收穫了很多暖心的小天使,这段时间为了工作的事情一直在奔波,硬生生从一个日更的小可爱变成了拖更的流氓,感谢小天使们不离不弃,笔芯~~ 下一本不出意外应该开专栏里重生的预收,但我真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开文,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蹲一蹲,不感兴趣的小天使请记住我们曾经爱过(手动滑稽) 话不多说,番外见!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忘川秋水 3个; 柳小七 1个; sergant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池生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番外 上元篇(一) 那一夜在沉月山庄发生的事情,随着第二日的日升日暮传到了山南水北,上到世家大宗、宫廷院闱,下至市井深巷、勾栏瓦肆,但凡长了张嘴的都在谈论此事,势头比之当初妖龙復生一事不遑多让。 虽然钟洵做的事情都被揭露了出来,但是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只有在场的几人才知道,人们不过是将听到的只言片语跟自己天马行空的想像掺和在了一起,变成了半真半假的坊间传闻。 传闻,亲歷了此事的明峤几人本要等到天明召集起各世家门派商讨此事,可没想到几人凑到一起说个话的空当,钟洵就震碎了手中的琉璃瓶散了那缕红色的鬼魂,低低地笑了几声,举剑抹了脖子。 第192页 传闻,钟家弟子知晓家主的本来面目之后,不相信者有之,怒不可遏者亦有之,到最后三五成群收拾了东西改投他处,连入门时就随身佩戴着的玉牌都没有带走。 传闻,明峤明宗主虽然憎恨钟洵的利用,但对钟浅姑娘倒是一往情深,不仅帮着处理了钟洵的后事,还许下了承诺等她过了丧期就迎娶进门,连着那些无处可去的仆侍和忠于钟家的弟子,也一併收留进了连云府。 至此,在仙门中极具威望的百年修仙大宗声名不再,昔日别致高雅的钟家仙府也渐成了人去楼空的破落古宅。 就如同在海中央伫立了数百年的被云岚遮得飘渺虚幻的岛屿,某一日面纱褪尽露出狰狞的岩石,人们便再没有了嚮往和敬畏的心,任风侵浪蚀,淹没进滚滚浪涛里。 然而世家门派之间发生的事情也只是在仙门百家之中的影响比较大,于普通老百姓而言,什么情仇爱恨,什么名利地位,都不过是酒足饭饱之后,左邻右舍聚在一起的谈资,与其担心那些本领高深的仙长们会如何,还不如担心那个不知道究竟復没復活的妖龙会不会对他们下杀手。 只是当初这件事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各大仙门联手追杀也没个结果,到最后大家不免怀疑起妖龙再世的真伪,可总有那么几个人说自己亲眼见到过,真真假假也没个定数,最后千奇百怪的说法混到一起,又是几齣传奇的话本小说。 而传说中被人亲眼看见过真身的「妖龙」,随着钟家这件事的结束,再也没有被仙门中人提起,关于他的消息和行迹都成了一团迷,老百姓们半是担忧半是好奇地过了一段太平日子也没听见出什么大事,便慢慢淡下了此事,欢欢喜喜地过了新年。 / 初春的风尚有些料峭的寒意,吹得湖岸边的细柳枝条儿微微摇摆,随处可见的木棉树似乎快要进入花期,光滑的秃枝上三三两两生了小花苞,隐约透出一抹鲜嫩的桔红色。 临近傍晚,落日的红霞在天边铺开,整个天幕倒映在了水面上,不时泛动的涟漪带起了粼粼水光,水天一色,流光溢彩。 或许因着明日就是上元佳节,整座城里都还是热闹的,卖灯笼烟火和小吃食的商贩不仅占了街市和岸边,连泛舟游湖的旅人都不放过,划着名一条没有蓬顶的小船沿着水路叫卖。 热闹的喧杂声中,一条略显残破的小船缓缓划过,极窄的船身用黑色的布挡得严实,划船的小厮没精打采地坐在船头,宽大的斗笠遮住了整张脸,身上松松垮垮套着一件单薄的黑色衣服,木讷地重复着简单的用木浆划水的动作。 等到渐渐行远听不见人声了,小船的黑布帘才被拉开一条小缝,探出的手指节分明,虚虚地执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傍晚的霞光还是有些晃眼,吾念眯着眼睛向外张望了一会儿,确认离着三木原还有一些距离,才不紧不慢地重新拉好帘子,还没转过身,司淮已经贴着他坐了过来,笑吟吟递了一只茶杯到他手里。 「祁舟,」吾念接过杯子却没有喝,目光温和地看着眼前的人,见他认真专注地回望着自己,没忍住败下了阵来,轻声嘆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道:「你用术法将稻草人扮做船夫,会不会吓到别人?」 还是路过别人家田间的时候顺来的稻草人,也不知道留下一袋子野果人家还会不会计较。 「能吓着谁?来往的游人还是叫卖的贩夫?这条船寒酸到连路边的乞丐都不会多看两眼,谁会去看一个穿得破烂的船夫。」司淮似乎心情颇好,说话时嘴角微微扬着,带了几分不经意的散漫,染着笑意的目光慢慢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他手上的杯子里。 茶杯是素雅的白色,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船上没有茶叶和烹茶的器具,只能从壶里倒一杯凉水,用内力温了给他。 吾念从他过分乖顺的笑里看出了几分蹊跷,晃了晃杯里的清水,佯作要喝的模样凑到鼻尖嗅了一下,一股淡淡清冽酒香不遮不掩地散了开来,带着丝丝香甜的桃花味。 「你又往我水里掺酒了?」吾念觑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像极了他年少无忧的时候,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司淮全然没有做坏事被当场撞破后该有的惊慌和悔悟,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增,沖他眨了一下眼睛,压低了说道:「这杯子我刚刚喝过,大师你喝不喝?」 「我……」吾念被他靠得有些近的气息乱了一会儿心神,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鬼使神差地喝完了那杯掺了酒的水,只得生硬地岔开了话头,问道:「现下还不到桃花盛开的季节,你从哪儿沽的桃花酒?」 「不是桃花酒。」司淮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摇了摇,「此酒名为『金风玉露』,用十数种味淡的原料作酿,金秋十月埋进地底,次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再挖出来,将桃花瓣儿捣成汁滤一遍再封坛,就带了一股香甜的桃花味。」 司淮往前又凑近了一点儿,几乎是用气音凑在他耳边低低地道:「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买的,卖我的店家说这酒可以——助情,也不知真假。」 「助情」两个字刻意咬重了音,带着温热的气息短促地从耳边吹过,一抹红晕从耳后根悄悄晕染开。 「祁舟,」吾念不自在地往后躲了躲,「不可!我们等会还要去拜会盛老宗主……」 第193页 「还有一段才靠岸呢。」司淮打断他的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人压到了船板上,低声道:「再说,我们还没有试过在船上,大师你,不想试试?」 不知是因为司淮的气息离得太近,还是因为刚才喝下去的酒起了效用,吾念只觉得身上忽然燥热了起来,喉结随着咽口水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一圈,手上用力一挣就从桎梏里脱离出来,反手抓紧了司淮的手腕,翻了个身将身上的人压到了底下。 司淮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有这样的举动,唇边的笑意更深,弯弯的眉眼处一点红痣明艷得有几分诱人,吾念心里默默念了两遍「阿弥陀佛」,小心翼翼吻上他眼睑处的红痣。 身下的人并不挣扎,吾念只用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将他两只手腕交叠着压在头顶,另一只手轻柔抚上他的脸颊,明明是开春的时节,指间触到的皮肤还是有些冰凉。 修长的手指流连着停在唇角的位置,还没有下一步动作,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道流矢的声响,泛着冷光的箭头穿透了船舱的木板没进来大半,不知是什么重物落了水发出一声「噗通」巨响,巨大的浮力带着这条残破的小船不稳地晃了几晃。 两条扬着盛家旗帜的船只一左一右围了过来,船上几名弟子穿着统一的红色木棉纹服饰,手里执着一把弟子佩剑,凝神查看着掉下水里连扑腾都没扑腾一下死尸般浮在水面上的「人」。 一名年长些的弟子站在船头,拔出了手里的剑指着前方的小破船,扬声道:「什么人在里面?在盛家的地界还敢用障眼法玩这些小把戏,还不快滚出来!」 话音刚落,一声不紧不慢的「阿弥陀佛」隔着一道黑帘传了出来。 吾念掀开遮挡的黑布弯腰从船里钻了出去,手里仍维持着拉门帘的姿势,稍稍侧了侧身,将身后阴沉着脸色的司淮让了出来。 盛家的几名弟子见了他们都愣了愣,相互觑了几眼,方才说话的那人才将还指着他们的剑收了回去,方才很足的底气顿时笑了几分,客气地问道:「请问,两位可是吾念大师和司淮公子?」 「正是。」吾念并不讶异他们能认出自己,偏头看了司淮一眼,才合着手施了一礼,信口胡诌道:「我们连日赶路有些疲惫,这才用术法支了个假人来行船,给诸位添麻烦了。」 「啊无事无事!」那人连连摆手,一副自己做错了事的模样赔着笑脸,「原来是赶路来的,你们二位辛苦了才是,快到我们船上来,这船行得快,不肖一刻就能靠岸。其实大师你们入城的时候到盛家的站寮知会一声就会有人去接应你们,犯不着自己划船。」 吾念正要往他那条船上走,听到这句话又停了下来,有些好奇地问道:「听你的意思,你们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倒不知道是今天来。」那名弟子笑得有几分憨态,抬手摸了摸脑袋,道:「从除夕那一阵开始,少宗主就吩咐府里的弟子门生备好二位的住所和用度,还嘱咐若是当值的时候见到你们来了不用通报直接引进来。只是没想到盼了许多日子,今天你们终于来了。」 第90章 番外 上元篇(二) 三木原里四处结着红色的锦绸,扎成了不同形状的大红灯笼挂满了屋檐和树梢,庭院里一左一右立了两盏及人高的走马灯,火光透过薄薄的灯笼纸在地面投出道道剪影,流转错落着,异常喜庆夺目。 据说今日有几位尊贵客人要到访盛家仙府,称病了大半年不见人影的盛老宗主在露台处的观景园设了晚宴,为了不让闲杂人等打扰,才提前命了弟子乘船绕着三木原巡视,免得让不识趣的人扰了宴席的雅兴。 不识趣从水路上岸的两个人正好赶了个巧,仆侍们端着大大小小的食盘正在园子里摆桌,连酒库里藏着的最后十几坛陈酿都在今夜搬了出来。 刚跟着引路的弟子从弯绕的迴廊穿出来,吾念就被迎面扑过来的尘一抱了个满怀,十几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多月没见又长高了一些,抱在怀里沉了不少。 吾念瞥了一眼身侧神色如常的司淮,才把尘一从怀里拉了出来,右手曲起食指在他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板起脸道:「看来不用跟着我这个师叔东奔西走,你小子的日子过得还挺不错啊,在盛家养得白白胖胖的。」 「还不是怪你不早些来找我!」尘一捂着脑袋退了一步,十分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你走的时候明明说找到了淮公子就回来接我,眼看着年都过了你还没来,我还以为你要把我丢下了,心里难过得吃不下饭,锦承他见我心情不好就给我端了许多好吃的,吃着吃着可不就长胖了么。」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事都得赖我?」吾念被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也没去追究他嘴里的称唿什么时候从客客气气的「公子」变成了亲切地直唿名字。 「当然赖你!」盛兰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好气地打断了正要接话的尘一,后者见到来人立马没了方才和自家师叔呛声的气焰,低着头乖乖退到了一边。 吾念对他这种「欺软怕硬」的态度投去了一个鄙夷的目光,回身便见盛兰初和东阳彦并肩行来,二人身后几步远跟着两家的弟子,一列红衣一列蓝衣,炽烈的红木棉和清冷的霜雪纹形成了绝美的映衬。 盛兰初见到他们两个人气就不打一处来,人还没到近前就已经噼头盖脸骂了起来。 第194页 「二位的脸面真是比天皇老子都大,我三木原的大门为你们开了这么久,现在终于想起来转一趟了?我还以为你们两携手同游太过逍遥,干脆找了个深山老林归隐了呢。」 「兰初……」东阳彦用手肘碰了碰她,不出意外地收到了一记白眼。 「还有这小和尚,你们趁早给我领走。」盛兰初脸上还板着怒沉沉的神色,语气却缓和了不少,「看着是个懂事听话的,没想到还挺能闹腾,三天两头的带着盛锦承往外头跑。盛锦承那小子呢?这都什么时候了也不见人影?!」 后一句话显然是问尘一的,吾念倒是没想到他跟盛家公子玩到一块儿之后会这么不安分,轻声「咦」了一声,和司淮对视了一眼,两人齐齐往身后的尘一看了过去。 「我……」尘一没想到几句话下来就变成了盘问自己,支吾着正在回想盛锦承这会儿应该在什么地方,余光正好就瞥见了他从另一道拱门内走了出来。 「我在这儿呢,阿姊。」盛锦承脸上仍是一派谦和的淡笑,见到这边的几人,加快了步子走上前来,一一行过了礼数,才对盛兰初道:「我见宴席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先去父亲那告知一声,免得怠慢了宾客。」 「你倒是考虑得周全。」盛兰初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忍住别过头笑了起来,任着身旁那只宽厚的手掌将自己牵进手心里。 盛锦承十分知趣地没再接话,礼貌地朝司淮和吾念颔了颔首,退开一步侧过身子正要引着他们到亭子处的主席落座,便见方才去催请的老父亲正精神矍铄地朝这边走来。 盛老宗主边上还跟着东阳老宗主和一名品貌清雅的妇人,那妇人同着一袭冰蓝色霜雪霁寒袍,虽然鬓角隐约露出的白丝可以看出年纪,但举手投足间仪态大方,想来应该就是东阳家的宗主夫人。 也难怪盛老宗主今夜要将酒库的陈酿都搬出来摆宴席,盛大小姐的未来公婆亲临三木原拜会,自然是极尊贵的宾客。 「吾念大师,司公子。」盛老宗主客气地朝二人点了一下头,才转向盛兰初责怪道:「隔着老远就听见你的声音,都是个快要成亲的姑娘了,脾气还是这么燥,也不怕惹了平溪的嫌不要你了。」 「他敢!」盛兰初看向东阳彦的眼神里满是威胁,仿佛只要他敢顺着她爹说一个「敢」字就能当场把他撂倒。 「他要是敢我先打断他的腿!」东阳夫人热络地朝盛兰初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执着她的手笑道:「你别听你父亲瞎说,平溪巴不得明天就用八抬大轿把你抬回上清台去,哪里敢不要你。」 「兰初她自小就骄纵跋扈,在整个凤棉城都是打横着走的,东阳夫人可莫要宠坏了她。」 「姑娘可不就是用来宠的。」东阳老宗主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笑着对盛兰初道:「你爹他就是嫌你在盛家讨他烦了,巴不得你赶紧嫁去我们东阳家。姑娘家直爽些才不是什么坏毛病,我和你婆婆都喜欢得紧。」 「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们夫妇俩。」盛老宗主连连摇了几下头,笑着招唿众人道:「都别站着了,再不入席菜就该凉了,有什么事咱们边吃别说,今天我可是把好酒都端出来了,正好今日吾念大师和司公子也赶上了,没把酒喝完可不许回房歇息。」 「行啊!看看今晚是谁先喝趴下!」东阳老宗主一把攀上了他的手臂,两人互相谦让了几个来回,干脆并肩说笑着一同往前走。 东阳夫人拉上了盛兰初的手就捨不得放开,也一路谈笑着跟了上去,东阳彦跟在母亲和未过门妻子身后多少显得有些侷促,不时回过头张望几眼落在后头的几人。 吾念一只手缓缓捻动着佛珠,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借着僧袍衣袖的遮挡及其自然地拉住了司淮的手,见东阳彦回头来看他们,温和地对他点头笑了一下,却见东阳公子有些不大自在地牵了牵嘴角,僵硬地把头转了回去没再看过来。 司淮没太注意前边的人,借着这会儿落在后边的空当,才向盛锦承问起他姐姐的婚事,道:「先前一直因为兰初要继承盛家的家业才迟迟没有定下婚期,现下看来,已经有了良策了?」 「也不算良策吧,但应该可行。」盛锦承望着前方一红一蓝两道身影,笑着道:「盛家家主之位还是由阿姊继承,她嫁去东阳家之后,就由我来代管盛家的事,每月月初她便回来检视一趟,平日里的大小事宜则修书送往上清台,如此既不会耽误事,还能加深两家的交情。」 「暂且这样试试。」司淮点点头,又问道:「可定好婚期了?」 「订好了,东阳夫人亲自定下的,说下个月初三是黄道吉日。」盛锦承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司淮正色道:「祁舟兄,你当初可是答应过我要喝我阿姊的喜酒的,这趟既然来了,可不许那么快走。你们要是连喜酒都不喝,以后别说三木原了,怕是一踏进江南就会被打出去。」 「好好好,一定喝完喜酒。」司淮虽然不大把他这种威胁放在心上,但还是敷衍地应了几句。 盛锦承说得一本正经,不由得让他记起了第一次来凤棉城时见到盛兰初的那个清晨,彼时的天下着点小雨,那姑娘一袭红衣走来的样子煞是英气,如今流光过隙,红色家服就要换成大红喜服。 而他于街头小巷再次和吾念重逢,才有了此后种种,和往后余生。 第195页 / 一顿晚宴吃到了深夜才散席,桌上的珍馐佳肴没动几筷子,十几个酒罈子倒是都喝空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盛兰初提前吩咐了什么,送吾念和司淮回房的两名弟子将他们送到房门口,此地无银似的交代了一句「三木原只剩下这一间收拾好的客房」,就心照不宣地离开了。 二人都不是酒量差的人,但也并非千杯不醉,碰上两位嗜酒的老宗主,起初还能喝个雅致,到后边干脆就撂了杯子对坛喝,尤其司淮担心着吾念喝不了还替他挡了一罈子,这会儿一路吹着夜风走回来,整个人都飘忽得好似踩在了棉花上。 吾念一手拉过司淮的胳膊绕过后颈搭在肩头,另一只手用力扶住了他的腰侧,十分不雅地抬脚踹开了房门,一进去便感受到了一阵氤氲的水汽,隔间处的屏风后隐约有白色的雾气裊裊腾升。 看来在他们回来之前,已经有僕侍进来准备好了洗澡水。 「洗个澡祛祛寒气?」吾念问完这句话下意识转头去看司淮,两个人靠得近,稍稍一侧脸便贴上了他发烫的脸颊。 司淮的意识还清醒着,奈何手脚酸软得不听自己的使唤,干脆整个人赖在吾念身上,感受到他的脸贴了贴自己,也不睁开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任他带着自己往水雾迷濛的地方走。 吾念将人拉到了墙边让他靠着墙站稳,熟稔地动手替他脱下了外袍和中衣,手指拉上雪白里衣的系带时顿了一下又悻悻然收了回来,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放进了浴桶里让他和衣沐浴,动作轻柔地将身后的长髮拢到身前,打上了一点皂角轻轻梳洗起来。 没关紧的窗户漏进一点寒风,吾念将洗好的长髮披散在浴桶外,起身去把窗户关严实了,回来见司淮闭着眼睛靠在浴桶边沿,便打算先出去燃个安神香让他今晚睡得舒服些,才挪开一步,那只虚虚搭在桶边的手就扣上了自己的手腕,用力一拽将他大半个身子带了下来。 司淮的眼睫上挂着两颗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上的小水珠,眨了两下就落了下来,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缓缓睁开,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因为这满屋子的水汽,看起来湿漉漉的,氤氲中带着一点朦胧的星光。 他双手攀上吾念的脖子,低低笑了两声,才哑着嗓音问道:「大师,要不要一起洗澡?」 「……」 ※※※※※※※※※※※※※※※※※※※※ 锵锵锵锵!!番外不是短小,只是被我拆成了几章(捂脸) 别问,问就是我写得慢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1章 番外 上元篇(三) 吾念低头打量了一下浴桶,不算小,但是两个身形高挑的男子一起坐进去势必会碰到一起,进去了怕就不只是洗澡那么简单了。 方才被热水和寒风熄下去的燥热感又涌了上来,尤其是被抓住的手腕像忽然被烈火灼了一样烧得滚烫。 「你……」吾念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嘶哑,连忙撑着桶沿起身挣开了司淮的手,有些狼狈地后退了几步,眼神躲闪着不去看他,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模样,最后默然地转身走了出去。 司淮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的身影转出了屏风后,隔了一会儿听见「吱呀」一声关门的声响,才恍惚记起进屋的时候吾念忘了把踹开的房门关上。 外头那人走路的声响比平时更重一些,听在耳朵里却并不觉得刺耳聒噪。 一颗水珠从鬓边的湿发梢流下,沿着清晰明朗的下颌线流到下巴,最后承受不住重量落了下去,激起了一圈细小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镜面一般映出一张白皙俊秀的脸。 他一低头正好与倒影里的自己交接上目光,怔了一霎,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扬了起来,满眼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司淮才从隔间的屏风后走了出来,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发梢滴落的水珠打到赤着的脚背上,有些夜晚的寒凉。 子时的钟声刚刚响过,外头就热闹了起来,不少人划着名船到湖面上放灯,小型的礼花一簇接一簇绽放在郎朗星空之下,预告着上元夜的热闹和盛大。 吾念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看窗外的烟火阑珊,佛珠在他指下缓缓捻动着,宽大的衣袖略略滑下去了一些,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在看什么?」司淮走到他边上,背抵着窗棂看他。 吾念收回远眺的视线,才发现面前的人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烟青色的外袍在身上,露出清瘦的琵琶骨和大片脂玉般的白色肌肤,腰间用一条细髮带肆意地繫着,仿佛轻轻一扯就会自己散开。 「……」要命! 他慌乱地将视线从司淮的腰际挪开,捻动佛珠的手下意识加快,心里快速默念了两遍《清心经》,才堪堪将再次升起的强烈念头压了下去,低头看见司淮赤着的双脚,皱起了眉道:「没穿鞋怎么还站在窗边,快到床上去,当心染了风寒。」 司淮将他慌乱的模样看进了眼里,说话的语气不由自主带了一丝戏嚯的笑意,反问道:「你不到床上去,我上去干什么?」 「我……」 「吾念——」司淮捧起他的脸让他和自己对视,远处正好绽开一簇红色的烟火,映亮了那双澄净眼眸里装着的人。 第196页 「这里又没有佛祖,你这么克制做什么?我们在船上没有做成的事,你不想继续?」 吾念抬手将那双沐过温浴后又开始变得冰凉的手拉下来捂在手心里,轻声嘆了一口气,才道:「每回我们行完事之后你都要疼上好几天,你是我想疼一辈子的人,我不捨得。」 司淮见他耳根越来越红,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我会疼好几天还不是你不够娴熟?既然不娴熟就要多练,总不能说着不疼就不疼了。」 吾念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没说出什么来。 司淮得意地挑了一下眉头,凑近了些低声问又问了一遍,「大师,做不做?」 「……」吾念转头望了一眼远处绚烂的烟火,默然伸手关上了窗户,转过身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朝床上走去,开口的声音低而嘶哑,「是你自己引诱我的,明天别赖在我身上喊疼。」 / 一夜云雨过后,第二日直到晌午时分,司淮才拖着隐隐发疼的身子打开了房门,一抬眼便看见盛兰初站在庭院前的树下,双手抱胸正要往树干上倚。 盛兰初也看见了他,但是并没有要挪动身子过来说话的意思,半笑不笑地道:「早啊司公子,再晚一些就可以吃晚饭了。」 司淮偏头往屋内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掩上了半扇门,倚在门边问道:「有事?」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晚些时候城东有灯会,问问你们去不去。」盛兰初不大舒服地换了个姿势,才埋怨道:「一上午让弟子过来问了几回,都说你们还没起,一辈子漫漫长,你们俩没必要赶着在三木原缠绵吧?」 「什么?」司淮微微皱起了眉头,语气带着一丝疑惑地往上挑起,正要怀疑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便听到盛兰初不大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那什么……」她伸手摸了摸脖子,略带尴尬地将目光投向了别处,道:「我们家的客房有些陈旧了,隔音不大好,昨晚我路过的时候不小心听见了些动静。」 「……」司淮扶住门框的手用力收紧,最后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一把把门框打碎,咬着牙齿一字一字地道:「拆了吧。」 盛兰初没理会这个不准备实施的建议,双手往后一撑站直了身子,抻了个懒腰准备往外走,走出去两步又停下了脚步,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才回过头来脸色深沉地劝诫道:「以后克制着些,下边挺累的,别弄得人家起不来床。」 「你怎么知道……」司淮及时止住了话头,沉着脸色将「下边累」三个字咽了回去,眯起眼睛盯着盛兰初离去的背影。 她去的那个方向,是安置着东阳彦一家的客院,从主人家的住处过去,正好要穿过这个院子。 这倒是可以解释盛兰初昨晚为什么会路过,以及要告诫他刚刚那句话。 只是—— 司淮重重踹了一下门,朝半掩着的屋内瞪了一眼,才揉上酸疼的后腰,在心里暗骂道:去他祖宗的克制!我才是受累的那个! / 虽然已经开了春,但天色仍是暗得早,赴灯会的一行人打点了一番,接近申时才从三木原出发,到达城东灯会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暗了,正好赶上了摊主们将灯笼点亮的时候,长长一条街市一片接一片地亮起灯火,星星点点的,成了一条无比绚烂的天河。 城东的上元灯会一年一次,热闹非凡,河里流着花灯,天上绽着烟火,稚童们提着灯笼满大街笑着闹着,姑娘们手挽手流连在脂粉摊前,风流公子大寒天里摇着扇子吟诗作对猜灯谜,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羞怯地相会。 一下马车,尘一和盛锦承两个人就被夜市里飘出来的小吃食的香味吸引了过去,在攒动的人流里没了踪影。 剩下的司淮和吾念、盛兰初和东阳彦两两成对,一前一后隔了几个人的距离慢慢走着。 「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热闹了?」吾念紧紧牵住了司淮的手,生怕在这放眼都是人的地方走散了。 「倒不是喜欢这种热闹,只是想像其他的情人眷侣一样,和心上人一起逛灯会。」司淮轻声笑了笑,万千灯火在他眼里凝成了细小的一点亮芒,熠熠生光。 吾念也跟着他轻声笑了起来,下意识抬手挡住了旁边挤过来的人,顺势抬头张望了一下,才发现前面的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在人潮里挤丢了。 「不管他们,跟我去一个地方。」 司淮打住了他要去找人的念头,捏了个隐身诀隐了两人的身形,拉着他腾空而起落到屋嵴上,一路踩着屋瓦往一个方向掠去,片刻之后便站在了一座简朴的祠庙前。 祠庙的石阶前立着两根石柱子,中间用崭新的红绸悬了一把锣鼓大的同心锁,旁边几棵生得歪斜的树挂满了红丝线,有新有旧,有的丝线私下还挂着个写了心愿的牌子,一群善男信女正站在树下闭着眼虔诚地祈求着。 往来的行人太多,匆匆进庙里,又匆匆地出来到大树底下占个好位置,谁也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凭空多出来了一位俊雅公子和一个和尚。 「月老祠?」吾念将庙前匾额上几个有些古旧的字念了出来,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心里已经猜出了几分司淮想要做什么。 「嗯。」司淮应了一声没有说话,袖袍往后一甩就迈着步子进了庙。 他没有凭空幻化出香火,而是向一位来求姻缘的姑娘讨了三炷香,到月老像下蘸了灯油点燃,虔诚地拜了三拜才插/进香炉里,而后又去取了红布条,笔走龙蛇地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东西,将两股红线缠作一股系住,来到了一棵挂满红丝带的歪脖子树下。 第197页 吾念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司淮同其他的善男信女一般闭着眼祈完了愿,才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将一枚铜钱穿在了红绳上,用力往上一抛,隐进了万千红丝之中。 往来都是求姻缘的男女或是结成了连理的璧人,和他们一般无二。 司淮毫不避忌地揽住了吾念的腰,微仰起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笑着低声道:「我来还愿。」 「嗯,我知道。」吾念抵了一下他的额头,问道:「当时在梅小姐留下的幻境里,你说求了一个私愿。」 「我求月老,要么彻底断了我和你之间的红线,要么就替我们重新系上一条。」他转头朝香火旺盛的月老祠内望了一眼,笑意更深,道:「看来,他还是更喜欢给有情人系红线。」 说着,他摊开了左手手心,一根红线绕成了小小一团躺在掌心上,其中一端在小指上系了个结。 吾念笑着捋开了红线,手指从他的小指顺着红线捋到了头,缠上自己右手的小指,动作笨拙地系了个一模一样的结。 然后,缠着红线的十指紧紧扣在一起,执手并肩,往灯火繁华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篇番外主要是想交代一下后来的事,以及把开篇时司淮许的愿交代出来,所以,中间略去的酱酱酿酿,大家自行脑补(实在是晋江不允许,我这么隐晦的带过应该不会被锁吧t^t)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火腿丁丁 5瓶;景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番外 铃铛篇(一) 盛兰初出嫁的那日场面十分浩大,绣金的红毯从三木原一路铺出了凤棉城外十里地,琳琅满目的嫁妆装了几十车,陪嫁的丫鬟仆侍跟了长长的两列,两两间隔着,前一人朝天空抛花瓣,后一人向人群撒金箔。 整个上清台也一改往日的淡雅,漫天遍地都是夺目的赤金色,仙门百家齐来祝贺,贵重的贺礼一箱一箱地往库房里抬着。 司淮不想和世家门派客套虚伪,也怕生了什么事端扰了好好的一场婚宴,因而先前答应了留下来喝杯喜酒,果真就只喝了一杯,敬过了新娘子和新郎官之后,就带着吾念和尘一翻墙离开了上清台,顺带捎走了一些吃食和几罈子酒。 渝州虽和凤棉同处江南烟雨水乡,但气候比凤棉稍暖一些,才二月初的时节,百花已经应季而开,深巷里飘出的除了酒香还有或淡或浓的花香,莺歌燕舞,柳绿花红,一派蓬勃景象。 司淮三人离开上清台后乘着小船顺江南下,想趁着春光正好游一游秀丽江南,没想到在水上漂泊了几日才踩上岸,就遇上了河畔一户梁姓富绅家中在闹邪祟,举手辛劳了一下就耽误了下来。 那邪物是一只溺死在水中的恶灵,从别的水域飘到了这里误打误撞赖进了住在水边的梁家,也不是什么难对付的鬼怪,就是有些精,费了两日功夫才抓住了它,顺带做了场超度的小法事。 解决了之后三人本要继续行路,奈何梁家老爷热情好客,借着时近黄昏的理由又将他们留了一晚,第二日用过了午膳才千谢万谢地亲自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口。 「仙长和两位师父真的不打算多留几日?」梁老爷拽住了司淮的胳膊,还在试图挽留,「我们家刚搬到这边不久就碰上了这种事,多少也是害怕的,那东西会不会没死干净,等你们走了之后又继续作祟?而且,既然能从别的地方跑来一只,会不会还有第二只第三只,只是还没找着?」 「不会。」吾念不动声色地拉开他拽着司淮的手,不紧不慢地同他解释。 「这种恶灵通常是溺死后没有人发现其尸体,魂魄无处可归,才会四处漂泊化作恶灵作祟,并且通常是形单影只的。如果太多人于同一处溺死,会形成强大的怨念将他们桎梏在那里,也就不会游荡到别处。贫僧已经在贵府留下了几道驱邪除祟的符篆,可保不受邪物侵扰,施主大可放心。」 「我师叔既然这么说了,那施主就不必忧心了。」尘一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适时地凑了过来,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这恶灵误入梁府作祟不过是因为这里近水,施主您若是实在担心还会遇上这种事,大可以从这里搬离嘛。」 「尘一!」吾念沉声呵斥了他一句,碍着有旁人在才没有上手拍他的后脑壳。 「是,是……」梁老爷得了保证,也不好一而再地提恶灵的事,但心里大抵还是不愿意就这么把人送走,踌躇着往外又送了几步,才道:「几位真的不再多留一会儿吗?我家小女对几位的相助十分感谢,说一定要亲自送送你们,可她今早出了门还没回来,若知道你们就这么走了指不定怎么伤心难过。」 「不留了。」司淮客气地笑了一下,回绝道:「昨日承蒙款待多留了一宿,该道的谢也说了许多遍了,再多留一会儿还是要走的,别叫小姐经了离别的场面难过。」 身旁的吾念附和地点了一下头,执着佛珠的手竖到身前微微颔首,道:「我等此番南下本就是游歷,遇邪祟作怪垂手相助而已,不便过多叨扰,老爷就此止步吧。」 梁老爷重重嘆了一口气,终于把这个念头作了罢,转身招了招手,将身后一名抱着红木匣子的下人招了上来,打开匣子呈上了满满一箱琳琅的珠宝翡翠。 第198页 「仙长和大师都这么说了,我再留就是强人所难了。无论如何,还是亏得两位相助我梁府才得以安宁,奉上些报偿总是要的,几位在外游歷总有需要用银子的地方,万望不要推脱。」 「阿弥陀佛——」吾念敛着眸子念了一遍佛号,看着那箱珠宝露出了一丝难色,默了片刻才道:「出家人不贪钱财,可既是施主的一番好意,我等也不好推却。这一大箱子珠宝委实太过贵重,贫僧就挑上三五件,就当领了施主的这份心意。」 以往吾念带着尘一替人家捉鬼除祟确实是为了赚些盘缠,可现下刚从盛家出来没几天,金银之物是不缺的,看着他在木匣中小心翼翼地挑拣,司淮和尘一都只当他是在宽慰梁老爷,没等他挑仔细就一把拉开,摆摆手告辞离开。 / 新开春的时节,县城里比城郊要热闹许多,车马行人往来不绝,勾栏瓦舍、茶棚散摊都还粘着新年的红纸,四处都透着新的痕迹。 两个和尚和一个年轻俊俏的男子走在大街上,多少招引来行人的目光,尤其那大和尚和男子挨得极近,垂下的手臂连晃动的幅度都一致,颇有几分暧昧。 吾念以往也不是没有被人打量过,但两个穷酸和尚,人们新奇地看两眼也就算了,如今边上多了个司淮,倒是被人看得不自在起来,既担心旁人的窃窃私语,又怕别人心里惦记了他的人。 袖子下掩映交握的手心被对方的小指轻轻挠了挠,一股酥麻的感觉登时传遍了全身,驱走了方才腾起的那丝不自在。 「怎么了」吾念转头看向身边的人,不知是不是午后的日光太过柔和,面前这张素来白皙的脸竟染了几分绯色。 司淮没有答话,下巴微微抬了一下示意他往前看。 不远处的街道上,一名肤色黝黑的男子捲起了布衣袖子,一边往手里的葫芦串浇着糖汁一边高声吆喝着,身旁立着一个过人高的草把子,插满了色泽诱人的糖葫芦。 「你要」吾念低低笑了起来,道:「我记得是谁说过,小孩子才喜欢这些甜掉牙的东西」 虽然嘴上这么打趣,他还是在司淮的目光转过来的时候,不舍地松开了握着的那只手,从袋里取出两枚铜板,掂在手里朝卖糖葫芦的地方走去。 大概是孩子们新年的时候吃多了,这会儿反倒没什么人围挤着,吾念很快就买到了两根糖葫芦,又快步折返回来。 酸甜的味道夹在微风里送过来,司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身影,被日光刺得微微眯起的眼睛里,不自觉地漾起了笑意。 吾念才走近,一只手已经从侧后方横了出来,尘一笑着沖他眨了眨眼,边去接糖葫芦边讨好地道:「多谢师叔!」 「诶?」吾念急忙把手举高了些避过他的抢夺,转手将两支糖葫芦都塞到了司淮手里,板正了神色对尘一道:「没买你的份,多大个人了还爱吃糖?」 「那他——」尘一指了指司淮,一脸愤懑的模样。 「他啊,」吾念的视线偏了过去,随着上扬的嘴角染了几分笑意,轻声道:「他还小,好吃甜的。」 「……」尘一使劲搓了搓手臂上立起的鸡皮疙瘩,不客气地回了他一个白眼。打从他们俩的关系说开了之后,他这师叔是越发地没脸没皮,把自幼诵读的佛门戒律都抛到了脑后去,虽说从前似乎也没有遵从过多少。 吾念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了两枚铜板塞进尘一手里,抬腿踢了踢他的膝弯处,暗示他到一边凉快去的意味十分明显。 尘一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怕他这脸皮越发厚的师叔反悔,忙攥紧了手里的铜板转身跑开,余下一道带起的风拂过面前,捎带起一串清脆的银铃声。 倒不是尘一身上有什么小玩意儿,而是旁侧一名擦肩而过的妇人抱着的孩子的两只手腕上都戴了只金镯子,镯子上的小铃铛悦耳清脆,像早春深树丛中鸣唱的黄莺。 见司淮的注意力被那铃声稍稍分去了些许,吾念将手背到身后踱了两步靠到他身旁,神情悠远,像是回忆起了十分久远的事情。 「我记得,你曾经似乎也有过那么一只铃铛镯子。」 「嗯?」司淮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这个「曾经」将今生前世都回想了一遍,从凤棉城到信陵城,从化形跟着灵隽到烟消云散于浮屠塔林,最后依稀在前世关于澜沧山的一小段记忆里,出现了一只铃铛镯子。 他本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尤其那镯子还是一只下流的狐妖戴在他脚腕上的,可灵隽的一句好看,又让他觉得那镯子顺眼了些许。 只可惜最后被他自己一时失了神志捏成了粉末撒在了澜沧山脚下。 「有吗?」司淮装出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也确实不是很想记起当时他为什么会被那狐妖掳上澜沧山。 「怎么没有?当时不见了你还大晚上的跑出去找,回来时一副失落的模样。」 「……」失落没有,后悔倒是真的,他当初要是不出去寻那只镯子,也许就没有后来的许多事情。 吾念神秘兮兮地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到了他跟前,宽大的掌心里躺着一只精细的银镯子,旁侧缀着两只小巧的铃铛,口径比手腕要大一圈,大致可以判断出是一只足镯。 司淮神色古怪地挑了一下眉,「你……哪里弄来的?」 他们一直在一起,也没见他什么时候去买了这么个玩意儿回来。 第199页 吾念伸手摸了摸光滑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实交代道:「在梁老爷那只珠宝箱里瞧见的,我去挑拣东西就是为了这只镯子,想着你应当喜欢。」 「我又不是姑娘家,怎么会喜欢这些玩意儿?!」司淮拉下了脸色一把抢过,转身正要远远扔出去,却被身后忽然多出的人吓了一跳。 那是个高高瘦瘦的姑娘,长得白净清秀,臂弯上挎着一只用花布盖上的篮子。不是别人,正是梁老爷家大早上出了门还没回去的小姐。 梁小姐显然也被他的突然转身吓了一跳,很快又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远远地瞧着就觉得是仙长和大师,果真是你们。」她的声音轻细,似乎还带了几分羞怯的意味。「镇上绮香居的糕点很有名,我原想买些回去给你……你们路上吃,没想到今天他们开铺晚了,误了回去的时辰,还好在这儿遇上了。」 梁小姐将挎着的篮子递了出去,抬头看司淮的眼神多了一缕企盼,小心翼翼地问道:「几位真的不再多留几日吗?或者……等你们忙完了事情,回来的时候再到府中小住几日也可?」 「多谢。」司淮伸手接过,才婉转地回绝道:「我们就不再叨扰了,本就是在外游歷,哪有在一处长留的道理,小姐和老爷的盛情,心领足矣。」 「如此,便祝仙长此去平顺。」梁小姐垂下的眉眼闪过失落的神色,见他接过篮子的手里握着只镯子,不禁轻声「咦」了一下。 司淮看了看镯子,又看了看她,将镯子递了过去,语气温和,道:「新得来的小玩意儿,小姐若是喜欢就拿去吧,也算是回些小姐的一篮子糕点。」 见她满心欢喜地接了过去,司淮也不再多耽误,道了句「别过」就要转身离开,却发现吾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先行了一步,已经走出去了一小段。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呀~~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真是对八起了,番外拖了这么久,实在是刚开始工作,协调不好工作和码字的时间,不知道还有没有宝宝在等番外,但我会更完的,也就这两三周的事啦~马上假期来了就能存稿开新文了!! 第93章 番外 铃铛篇(二) 三个人寻了家较为偏静的客栈落脚,交了两间客房的钱,吾念便问明房间的位置顾自上了楼。 尘一併行在司淮身侧,跟在他身后几步远,望两眼那道落寞的背影,又觑两眼旁边若无其事的人,伸手从司淮的篮子里摸出一块甜糕啃了一口,鼓动着腮帮子含煳不清地问道:「怎么了?和我师叔吵架了?」 司淮睨了他一眼,并不打算和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交代什么,后者却十分没有眼力见地略过了他的神色,继续喋喋不休道:「我跟了师叔十几年从没有见他使过性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他吃醋了?」 「你一个小和尚,知道什么是吃醋?」 「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尘一竖起食指在跟前摇了摇,摇头晃脑地端出一副大智者的模样,「我虽然是个和尚,但毕竟在这红尘俗世之中长大,许多事情还是知晓一二的。你若不是做了什么,我师叔又怎么会忽然不搭理你。」 司淮咬紧了后槽牙才忍住把他从楼上踢下去的冲动,阴恻恻地压低声音警告道:「你师叔有没有教过你,出家人不可妄议他人之事?吃着糕点都堵不住你的嘴?」 尘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壮起来的胆子瞬时焉了下去,砸了咂嘴舔去嘴角边的糕点屑,见自家师叔已经推门进了客房,,心下一松赶紧快步跟了上去,伸手正要去推掩上的房门,却被司淮抓住小臂拦了下来。 「我……」 「你什么你?不是开了两间客房吗?到旁边去。」 司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他赶开几步,满脸「这小孩儿真不懂事」的神色,转身去推房门,谁知推了两下却没有推动—— 吾念从里面把房门拴上了。 「……」司淮的心绪有些复杂,正思索着是拍门把人叫出来还是上脚把门踹开,就听见身后的小和尚接连发出几声极力憋忍之后从捂嘴的指缝里漏出的笑声,紧接着一声「吱呀」的房门开合声,小和尚腿脚迅速地钻进了隔壁房间里顺带上了门栓。 司淮抬手按了按额角暴跳的青筋,好一会儿才平静着语气对着里面的人喊道:「不让我进去算了,我逛大街、喝酒快活去!」 门内的人对此并无回应,甚至连半点声响都没有,司淮贴着门边等着一会儿,确定吾念真的不打算开门放他进去,才发泄似的踢了房门一脚,转身下楼,迈出去的步子刻意放得沉重,踏着一阶一阶的木梯发出沉沉的声响。 / 入夜后的风还夹着让人哆嗦的寒意,到了亥时,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只有那悬着的街灯在夜风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司淮还没有回来。 吾念站在窗边望着空旷的街道,手里捻动的佛珠忽快忽慢毫无章法,在客栈里等他回来的这一幕似曾相识,相识到让人不自觉地从心底生出一丝焦虑和惶恐不安。 正打算出门去把人寻回来,就感觉到一阵簌簌的阴冷冷的风从门缝里灌了进来,低沉喑哑的声响从门外传来,像阴间的鬼差摇着生锈的铁铃铛来阳间招魂索命,最后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房门前。 一道长发披垂的人影映了出来,抬手的动作使得宽大的袖子褪了几寸,纤细的手腕颇带几分矫揉造作地大幅度转了几转,才曲起指节在房门叩响了几声。 第200页 吾念半靠在房门后,手里攥紧了一张符篆,准备趁着外头那不知是鬼还是妖的东西破门而入的时候贴在它身上,可没想到外头的人影还挺耐得住性子,连着敲了半盏茶的功夫也不见停,最后约莫是有些疲累了,有些倦懒地倚了半边身子在门上。 外头明明有森森然的阴冷气息若隐若现,可门外的人又不太像妖邪之物。吾念犹疑了一下,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东西,忙拔下门上的插梢,才拉开一道门缝,倚在外头的人便跌了进来,被他堪堪接了个满怀,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身子。 「祁舟?」吾念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空出来拨开他散乱的长髮,这才发现他脸上晕开了绯红的颜色,而方才笼罩在外头的、从脚底直灌上来的阴冷气息此刻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缕带着果子甜味的酒香。 「嗯?」司淮闻声抬起头,墨色的眸子里氤氲了些迷濛的水汽,越发衬得眼睑上的一颗红痣鲜艷欲滴,竟生出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感觉,见面前的人是吾念,嘿嘿笑了一声,用食指戳了戳吾念的心口,嗔怪道:「终于肯开门了?」 「你喝酒了?」吾念无奈地嘆了一口气,虽是询问,但心下已然有了答案。 司淮眨了眨眼睛,皱起眉头认真想了一下,才用拇指掐着小指尖,比出半个小指甲盖的大小,语气诚挚道:「一点点。」 「一点点?」吾念重复了一遍,满脸的不相信,一边侧过身子去掩房门,一边沉下脸来数落他,「怕不是喝剩了一点点吧?」 见被戳破,司淮也不掩饰,手臂一伸揽住他的脖子,凑近了些道:「今日的酒有些特别,一不小心就贪多了几杯,可惜你没有与我一起去,不然你应该喜欢。」 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拉了拉吾念的袖子,近在耳侧的声音带着些纵饮后的嘶哑,「大师——要不要尝尝?」 「尝什么?」 吾念一时没反应过来,关完了门才发现他的脸贴得极近,一转头就擦上了那张薄软的唇,环在脖子上的那只手趁机收紧了几分,以供它的主人肆意妄为。 怔了好一会儿,吾念才手忙脚乱地把司淮推开,见他身形不稳地往后踉跄了一下,忙伸手拉住了他,一个「你」字在嘴边徘徊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捨得说什么重话,重重甩了一下袖袍就往里走去。 「吾念……」司淮手快拉住了他,两步绕到了他身前,伸出去的手心里握着,是白日里吾念送的那只缀着小铃铛的银镯子。 「这个……你不是送给梁家小姐了吗?」 「你果然是因为这个生气。」司淮眉头轻轻挑了挑,俨然是一副得意的神情,道:「你送我的东西,自然是要贴身藏着的,那里能送给别人。再说了,这镯子本就是梁家的东西,哪有从人家家里要过来,又再送回去的?」 「那你送出去了再讨回来,岂不更不妥当。」吾念皱起眉头,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梁大小姐锦衣玉食的也不缺这个镯子,我用别的东西去换就是了。既然这东西是你喜欢的,再不妥当我也去讨回来。」司淮拉过他的掌心,将那只镯子郑重放了上去,「原先的小铃铛似乎锈了,没什么声响,我寻了好几家店铺才找到两只差不多的。」 「谁说我喜欢了?」吾念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索性别开了视线不去看他,「我只是想着你或许喜欢,才要了这铃铛镯子,你若是不喜欢,当街扔了便是。」 「我送人了你不高兴,讨回来了你又不喜欢,难道说——」司淮故意拖长了尾调,往后退了一步,干脆利落地脱下闲散穿着的外袍露出内里的衣物,接着前话道:「大师你喜欢这样的?」 吾念闻言往司淮身上看了一眼,顿时觉得三魂七魄都要离体出窍。 方才他一身衣服穿得歪歪斜斜倒不说什么,哪知道内里穿的,竟然是一袭浅蓝色的束身轻纱罗裙,裙摆短了寸许未及脚踝,露出一截细白的脚腕。 「你……你……」吾念手里握着的镯子险些颤得落了下去,「你真是喝醉了!」 司淮握住他未收回的手,顺势上前一步依进他怀里,一张脸埋进他的肩头,闷着声音说道:「不喝醉几分,我才不会为了你穿这身衣裳。」 这一身比那两只铃铛要难寻多了,不过好在还是寻到了,虽然样式有些差别,但大体和当年那一件差不多了。 吾念抬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小心翼翼问道:「澜沧山的事,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司淮在他腰侧狠狠掐了一下,「记得你让我扮做姑娘引诱狐妖,记得你没有看好我让我被狐妖掳走,还记得你趁人之危……啊!你干什么?!」 不等他说完,吾念便将人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前将人安置在上面,又去寻了条布巾折返回来,才慢吞吞答他的话,道:「趁人之危。」 司淮看着他将手里的布巾摺叠成条带状,当即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十分顺从地任他将自己的眼睛蒙上,一片黑暗之中,举动间衣物摩挲的动静都变得十分明显,吾念他,似乎在跟前蹲下了。 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了脚踝,清脆的铃铛声响动不止,是他在替自己戴上镯子。只是那银镯本是冰凉的物什,大抵是在他手心握了一会儿的缘故,此时竟也有几分温热。 第201页 「吾念……」察觉到身前的人站了起来,司淮微微勾起唇角,伸手摸索了一会儿探上他的腰际,顺着腰侧往上摸到心口处,扯住了衣襟便要脱他的衣衫,被吾念扣住了手腕才没有得逞。 吾念嘴上没有言语,手上却没有丝毫迟疑,将那两只不老实的手抓在一起,三两下绑了起来。 司淮不悦地挣了两下没挣动,用着不甚灵便的手指摸了摸,不可置信地骂了起来,「死和尚,你今日拜佛的时候被佛像砸了吧?你居然拿佛珠来捆我?!」 「阿弥陀佛。」 吾念不理会司淮的话,在一旁顾自默念了几遍佛经,念罢才将那还在边骂边挣扎的人毫无防备地抱起,朝着散下幔帐的床边走去。 / 是夜,尘一听着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铃铛声,将被子拉过头顶辗转反侧了半宿。 作者有话要说:  吾念:我太南了! 今天是勤奋的我~~让我康康还有没有人在等我~~ 第94章 番外灵隽和少年淮 时已初秋,又是在山上,夜晚的山风早已没了盛夏的暑气,沁着丝丝凉意。 灵隽身上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僧衣,踏着通明的夜色,独自行走在通往藏经阁的僻静小道上,不时抬头看一眼天际高悬的满月。 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有大批的香客到寺里焚香斋戒,求一个家庭和乐心愿顺遂。而这些香客中又有不少人是为着小神龙而来,多多少少备了些薄礼,因而以往司淮不管是练功还是抄经,都会把这两日空出来,趁机去沾点荤腥。 今日是九月十五,他却一整日都没有看到司淮。 本来三五日不见一次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但今夜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问了几个弟子得知他在藏经阁,便过来看看。 离得远的时候还不曾察觉,这会儿走得近了,才隐隐感觉到有阵阵阴寒的邪煞之气裹挟在夜风当中,气息不重,正是从紧闭的藏经阁内传出。 「司淮!」灵隽冲着里面喊了一声,四下静悄悄的不见回应,屋内的光光跃动了一下带起一瞬明灭的光影,又归于沉寂。 心下暗道一声「不好」,忙施展轻功一步跃到了藏经阁门前,抬手拂过一道劲风,大门「吱呀」一声向内而开,灌进的风「噗」的一声同时灭了屋内的三盏油灯,余下一片忽蓝忽紫的迷雾一般的光团,幽幽笼罩在司淮身侧。 那隐约的妖气便是从这不知形容的东西身上发出的,案牍上的司淮正以一种极不舒适的姿势趴着,想来是被弄晕了。 为了不让寺里的其他人看见引起慌乱,灵隽又将敞开的门掩了起来,紧盯着那团妖雾的眼中带了几分不善的意图,斥问道:「何方妖孽!?竟敢在明华寺作祟!」 那团东西似乎并不打算回答,暗色的幽光交错变换,在一片幽暗中显得无比阴森诡异,一起一伏地缓缓朝司淮逼近。 许是感受到了四周的压迫,伏在桌案上的少年轻哼一声,挣扎着想要抬起手臂,又徒劳地跌了回去,再无动静。 「放开他!」灵隽的语气虽不见变化,手里却已经捏上了两张黄符纸,见那妖雾越逼越近,也不再多说什么,眸光半敛,一个旋身便将手里的符纸打了出去。 符纸脱手化作两团红色火光,利刃一般从光雾中穿过,将那不甚牢固的雾气撞得散开了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虚空中燃烧,又幻为了缕缕白烟散去。 妖雾终于有了动静,左摇右晃地挪动着,似乎在调转方向,半蓝半紫的幽光随着这阵晃动变得强盛起来,那并无实体的雾团之中竟传出了一阵嘶哑怪异的叫声,像是倒挂在深山暗洞中的蝙蝠遇到敌人发出的惊慌怪叫。 此起彼伏的怪叫声仿佛给妖雾壮了胆,蓝紫色的焰火绕着边缘熊熊燃了起来,鼓足了架势朝攻击者逼过去。 灵隽捻着佛珠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等它到了近前,才抬手在虚空中划出一个梵文印记,默念经文,双手结印,迸出的金色佛光瞬间在虚空中撒作一张金色大网,将那团明暗变化的妖雾笼了起来,而后越缩越小,一道白烟擦过,便化作一颗幻色的琉璃球落在了地上。 琉璃球滚了几滚撞在司淮的脚边没了动静,灵隽慢步行过去弯腰拾起收入袖中,起身时看见司淮皱着眉似乎睡得并不踏实,想要拍拍他的肩膀把人唤醒,手伸出一半又止住了,动作小心地拉过他的手替他换了个舒适的动作。 周围的门窗都关得严实,灵隽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取过一旁挂着的衣物披在司淮身上,才离开了藏经阁。 / 鲤鱼池边,一个小和尚正以双手交错搭在膝上的姿势蹲在围栏上,边上围了三个年纪同他一般大的小和尚,正捧腹「哈哈」地笑着。 灵隽虽然在寺中位份尊崇,但向来不管束小辈,本想当做没看见走过去,但是听见他们笑得开心,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停下了步子。 「诶诶,他今天真的这样?用这样的姿势蹲着?」其中一个围着的小和尚问道。 虽然没有说名字,但灵隽大抵能猜到他们正在说谁。 「岂止!」那蹲着的小和尚从围栏上跳下来,平定后怕似的抚了抚心口,「他手上还拿了只鸡腿,啃得满嘴油!就这样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池子里的鱼,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第202页 「毕竟是在寺里,他……不敢做什么有违戒律的事情吧?」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比较内敛的小和尚。 「你知道什么?」另一人反驳他,「安分守己的模样都是可以装出来的,他今天下午对一位施主出言不敬,不就被住持大师撞见了。」 「是啊!只是没想到住持向来严苛,这回竟然什么责罚都没有。果然身份尊贵,非常人能……」 「能什么?」一道横插进来的声音打断了几个小和尚的话,灵勉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们身后,沉着脸色问道:「佛门戒律,哪一条教了你们可以在背后妄议他人是非?」 「灵勉师叔,我们……我们知道错了……」 「既然知错了,今晚便回去誊抄五十遍《清心经》,静静心,细想想该不该有此议论。」 「是!」几个小和尚得了这句话,如获大赦一般连连点头,争相道辞往僧舍的方向跑,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叫回去问责。 待那几个小和尚跑远,灵隽才从暗处行了过来,合了双掌略略倾身施礼,唤道:「灵勉师兄,深夜何故在此?」 「自然是寻你的。」灵勉并不遮掩自己的目的,往旁侧挪了一步,示意灵隽上前同看池中的鲤鱼。「一群鱼生活在水里,不论是追逐嬉戏,还是相互蚕食,都不会有人觉得奇异。可若是一片叶子落入水中,不光鱼儿觉得新奇,连观赏的游人,都会觉得这叶子格格不入。」 「师兄可是在说司淮?」 灵勉不置可否,轻嘆了一口气,反问道:「今日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灵隽点了点头,「听说和一名香客发生了口角。」 「也不算。」灵勉转头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继续往下道:「那香客大抵见了小神龙有些激动,往他怀里塞了许多东西,还要拉着司淮到客舍里小坐,拉扯了一番之后,司淮有些耐不住了,便呵了他一句。寺里弟子人云亦云,明日早课须多敲两刻钟才行。」 「那也得他真的做了,别人才有得说道。」灵隽无奈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抬头望向远处的山景,话音里有少许落寞,「是住持师兄让你来找我的?」 灵勉点了一下头算是应下他的问话。 「既然你猜出是住持师兄让我来的,那应该也知道我要与你说些什么。有些话他已经与你说过,若再由他来讲,难免显得他这个住持没有容人的气量。」 「嗯。」灵隽的手搭在石栏上,食指一下一下轻敲着,冰凉的触感顺着指间传到身上,最后只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住持师兄最看重明华寺的清誉,过往人们来寺里都是诚信拜佛祈愿,可自从他带着司淮回来以后,不少人来这里只是为了有缘见小神龙一面沾点福运,虽然捐献的香油钱多了,可向佛之心却不如以前诚恳,提起明华寺也多是和司淮沾着边。 司淮还是孩子心性,功课不认真、爱玩闹都不是什么不能容他的理由,乱了人们对佛祖的信仰,才是住持想让他离开的原因。 过往几次提起,他都能说服住持师兄,但今夜藏经阁之事,让他变换了想法。 或许一直留在这里,未必有益于他的修行。 虽说佛门之地妖魔鬼魅不敢侵扰,可司淮身上的气息特殊,若是有胆大的、修为高的要闯进来偷噬他的灵力,也不是不可能。 明华寺接连出现妖物,传出去自然要坏了名声;而司淮有所顾忌,也不能不对那些要来取他性命的妖物手下留情,如此一来也得不到好的歷练。 思虑良久,就在灵勉为难这要不要开口劝说的时候,他才收回了落在远处的目光,浅淡一笑,道:「烦请师兄回去转告住持,过几日上护国寺讲经,我会把司淮一起带上。讲完经后或许还要去一趟淮水上游,大抵有一段时日回不来了。」 「如此也好。」灵勉慢慢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似是感慨一般嘆了一声,「司淮这孩子常到藏经阁和佛乐阁,和我也算是亲近……在外一切小心。」 / 灵隽本以为以司淮的敏锐定会猜到原因,怕他要闹上一场,没想到他心里早就看得通透,根本不在乎什么缘由,巴不得早些离开这索然无味的寺院。 第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白,两人便早早地沐浴洗净收拾好行囊,拜别了住持大师下山,临走前见弟子们都在大雄宝殿做早课,又转去伙房兜走了一屉馒头。 二人并未刻意乔装改扮,一下山便引来了众人的目光,所幸时辰尚早街上往来的行人不多,灵隽只道是带小神龙入京城护国寺讲经,收了些民众送来的早点,便一路顺利出了城,改从小路行进。 司淮自跟他上了明华寺后便鲜少下山,偶尔出来也是在城里转悠,这会儿出了淮阴郡,才有了一种海阔天高的感觉,明明一路的花花草草与城内并无区别,可就是觉得颜色要艷丽许多,心情也愉悦许多。 小少年一路上哼着小曲儿连跑带跳,连赶路的速度都快了许多,走了大半日,直到远远看见一个搭在路边的茶棚,才发现过了午时都忘了吃饭。 「大师,我们是不是坐下喝口茶水再继续赶路?」 「不坐了,你若是渴了包袱里有水。」灵隽伸手指了指远处,道:「再往前不远处有一家客栈,店主一家都是佛家的信徒,在店里供了一尊菩萨供人参拜,也愿意给我们这些僧人落脚的客房。我们再往前赶赶,天黑前便能到哪里,明日再起个早,乘最早的客船走水路上京。」 第203页 「为什么要走水路?陆路岂不是更快?」司淮远远望了那茶摊一眼,果断收回了视线,随手摘了根齐膝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转过身倒退着往前走。 「昨日同你说了淮水上游有水患,我们从淮水坐船上京,正好也看看中游是否安然。淮水是第一大河,关乎民生国泰……」 「若淮水安然、舟行水面,自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司淮接过他的话,嘿嘿笑了一下将双手背过头顶,原地蹦了一下转过了身去,摆了摆手道:「你昨天给我取字的时候说过了——祁淮水行舟。」 灵隽怔了一下,望着那道走得忽左忽右的身影,摇了摇头,又不由得笑了起来。 又赶了大半日的路,天色已经擦黑了,却还没有见到灵隽说的那家供着菩萨的店。 莫说是供着菩萨的店,他们一路走的羊肠小道,连人家都没看见几户,更别提什么落脚的客栈。 「灵隽,你是不是记岔了?还是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家店,你在唬我呢?」司淮赶了一整日的路,肚子早就饿了,这会儿俨然心情不是很好。 「这条路我走过几回,确实是有一家客栈的,店主图清净开得偏僻,本就是给过路人歇息的。」灵隽并不急躁,四下望了望,疑惑道:「或许真是我记岔了,应该再往前走走?我只记得那客栈离渡口近,好赶路。」 司淮眯着眼睛打量了灵隽一会儿,想到他是个出家人不会说慌,便信了他的说辞,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往一个方向看,道:「看到远处那两盏灯了么?那里就是渡口,哪里还有什么客栈。」 这渡口建在了人烟稀少处,官道上的车辙印层层叠叠,两旁的荒草却近半人高,估计是供附近城镇和村落的人出行、运货使用,附近并没有酒肆人家,只有远处错落着几家灯火。 「明明出了淮阴郡几里路就有个大码头,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也许就是为了同那家人说说话吧。算来我也有两年没有来过此处了,可能他们早就搬走了。原先在渡口附近也还有一家老汉住着,瞧着没有灯光,应该也不在了。」灵隽的话音低低的,听上去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惋惜。 司淮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神色,竟然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不自然地咳嗽两声遮掩过去,问道:「那边有些人家,应该是个小村庄,要过去借宿么?」 「天色已晚,不便叨扰。」 「就知道你要这样说。」司淮快走几步到了一棵树下,伸手抵上树干用力摇了摇,满意地点了一下头,随意往地上一坐,拍了拍旁边的空处示意他过来。 灵隽笑了笑,缓步走了过去,没有丝毫顾忌,下摆一掀便坐了下去,靠在树干上,仰头正好能看见漫天的星辰。 「喏——」司淮将随身的包袱塞到他手上,「树干粗壮,你要是觉得硌,就把它当个枕头枕着。」 灵隽拿着个包袱,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问道:「那你呢?」 「我?我才不会枕着树干呢。」司淮边伸懒腰边转身,话刚说完便顺势躺到下来枕在灵隽腿上,沖他眨了一下眼睛,嬉笑道:「夜色这么好,我看星星!」 「你……」灵隽心中起了一丝异样,又道不明是什么,见他笑得开心,便也没再说什么,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许久,久到司淮差点儿看着星星睡过去,他才低低开了口,问道:「日后你若随我四处游歷,免不了露宿野外,甚至会遇上妖魔鬼魅,你怕么?」 司淮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了他另一个问题,「住持大师不想留我在寺里,你可曾想过,把我带出来之后偷偷丢下自己回去?」 「不曾。」 虽然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么一个问题,但灵隽回答得没有丝毫迟疑。 「那我便不怕。」司淮闭着眼睛,耳畔是夜风吹过的声音,这回答极轻,轻得像是说给梦里的自己听的。 灵隽浅浅扬起嘴角,伸手在他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动作有些许小心和笨拙。 少年的面容虽然还带了几分稚气,但是已不难看出日后的俊雅之姿。他忽然有些遗憾司淮当年化形没有化成个小小孩童,未能对他加以管束,护他成长。 幸而,他还能护他往后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篇是最后一篇番外,可能会放飞自我,大家谨慎购买(狗头保命)嘤^_^y 第95章 番外 这是只小奶淮 清晨的凉风从破裂的门窗吹进来,让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霉朽气息更重了些,阳光泄过破了半面的屋顶照进屋内,驱走了大片的潮湿和阴暗。 司淮被这道直直打在脸上的日光晃醒,抬起袖子遮住脸,翻身背过这日光打算继续睡,忽而意识到了不对劲,忙睁开眼睛警觉地坐了起来。 昨日他们明明宿在了客店里,一觉醒来竟然到了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看起来像一间荒废已久的破庙,他躺着的地方就是庙里原先供奉神像的神台。 更不对劲的是……他尝试着抬了抬手,宽大的衣袖将他的手完全遮盖了起来,整件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十分不合适地将他罩了住,半边领子滑了下去露出瘦弱的肩背,隐约可见附着着的麟甲。 他,变成了一个孩童?! 司淮有些不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手忙脚乱地将两边的袖子挽了起来,左臂上红莲业火灼烧的伤疤依旧狰狞,右腕上的缀着骨哨的小叶紫檀佛珠也还戴在腕间,只是穿过佛珠的那只手又小又瘦,活脱脱是一个三五岁小孩的手臂。 第204页 手背上布着与肩上一样的青色麟甲,明朗地昭示着这具变小的身子就是属于他。 左臂上一直被他用灵力压制着的灼伤此时隐隐作痛,司淮顿时有一种不好的念头,右手併拢了中指和食指想要施展术法,却发现体内的灵力似乎流失了许多,有什么东西正死死地压制着剩下的灵力,半点都使不出来。 看来是遇到了什么厉害的妖怪了,情况有点儿不太妙。 环视了一圈不见吾念和小和尚,司淮心下略有几分着急,拢好衣服撑着起身想要跃下神台,却忘了自己已经变成了个小孩儿,小腿一迈就直直栽了下去,所幸下方垫着一层发了霉的干草,才没有摔折他的小身板。 这身衣服对于身形变小了的他来说实在是太大太长,小小的人儿爬起身胡乱拍了拍沾上的尘土,用两只小手拽着下摆尽量不让自己绊倒,摇摇晃晃地拖着曳地的衣袍来到破门口,没想到又被过高的门槛绊了一下栽了出去。 司淮咬紧了牙坐起身来,一边揉着擦红的手心,一边在心里想着抓住了作祟的妖之后该怎样把它碎尸万段才能让消了心里的这口气。 这么想着,便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唤声,抬头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跑来,眼眶没来由地变得有些酸涩。 吾念的脚步越到近前越是迟疑,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小小的一团儿,伸出手想要触碰,顿了顿又收了回去,试探般地问道:「祁舟?」 「嗯,是我。」司淮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还带了一丝受委屈的闷腔。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模样?」吾念蹲下身来仔细端详着那张稚气的小脸,眉眼间确实十分神似,连眼睑上红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头上生了一对青白色的小犄角,十分的……可爱。 这个念头转瞬间便被他抛开了去,拢了拢司淮身上过于宽大的衣服,想了想,帮他把外袍脱了下来,撕下内里衣物过长的袖子和衣摆,再用撕下的布条束在腰上,勉强有了一身合适的衣服。 脱下的外袍被吾念折了几折当作了斗篷罩在司淮的脑袋上,原本正在分析现况的小司淮被他盖得愣了一下,气唿唿鼓起了腮帮子要把衣服扯下来,触到了头上的角,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化形未化全的小孩儿的模样。 难怪吾念能认出自己,这么一对角顶在脑袋上,怕是要被人认作妖物。 吾念蹲在他跟前细心地给「斗篷」打好了结,将小人儿前后转了两圈打量了一番,确认看不到他身上的龙鳞龙角,才放心了些,想了想刚才司淮同他说的话,道:「照这么说,你一醒来就在这破庙里?」 司淮点了点头,略过自己醒来后变成这副模样的害怕没有提,拉了拉他的衣角,问道:「你们就在这附近?那小和尚呢?」 吾念看着外形比尘一小了许多的司淮,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们醒来的时候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发现你不见了,就分头寻找,他在另一边。」 「昨夜我们明明住在客栈里,若不是有什么怪物把我们从房里掳到了这荒郊野外,就是那家客栈有问题。」司淮用手捏着下巴,蹙着眉一本正经的模样和那张透着稚气的脸显得格格不入。 「嗯。」吾念应了一声,对他的话表示贊同。「看来要回到昨天的镇子,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回原来的样子。」 「有办法找回去吗?」毕竟他们连怎么来到这荒郊野外的都不知道。 吾念默了一会儿,才道:「也还是有办法的。你可还记得昨天夜里客栈的掌柜夫妇叮嘱了我们几次夜间不要走动?现在想来多半是有问题的,越是有古怪的地方,就越是不难找。」 话音落下,便听见一串越跑越近的脚步声,尘一招着手连唤了几声「师叔」,跑到近前正要向他汇报自己没有寻获,便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他身后,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模样,仰起的笑脸却板正这神色,像极了…… 「淮……」尘一指了指那个小不点儿,后边的「公子」二字硬是没有吐出来。 吾念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附下身单手抱起小司淮,拉了拉「斗篷」的帽檐,才道:「走吧。」 「去哪儿?」尘一一时还没有从司淮变成了小孩儿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愣愣地跟着走了几步,抬头便看见那个被抱在怀里的人正不安分地扒着自家师叔的肩头,朝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 几个时辰后,三人站在了昨日来过的小镇门口,望着上方挂着的已经生了苔的老旧匾额,没有急着进去。 小镇不大,进进出出的多是镇子上的住民,昨日来时还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今日却发现那些往来的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们,然后匆匆离去,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生吞活剥了似的。 「看来不是那家客栈有问题,而是整个镇子都有问题。」司淮捉住吾念衣襟的手紧了紧,从他身上摸出了一张符纸折成护身符的形状扔给了旁边的尘一,脆生生的声音硬是拿捏出了大人的语调,道:「里边可能有危险,你就不要进去了,在镇子外面呆着等外面回来。」 尘一接过护身符,反驳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进去了岂不是更危险?!」 「无事。」吾念语气淡淡,低头看了怀里的人一眼,步履平稳地往小镇里走去。 第205页 司淮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脸埋进他的肩窝里感受着独属于这个人的气息。 只有他知道,吾念的手将他抱得有多紧。 镇子口原本聚了一群人在低声议论着什么,见他们进来,忙四下散了去,方圆十步之外都没有了路过的人。 「这些人在怕什么?好像我们才是妖怪似的。」司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都好好地掩在袖子底下没有露出麟甲,不应该引起别人的恐慌才是。 「问问就知道了。」吾念拉下他的手,抱着他朝镇子口大树底下的人家走过去。 那里住着一对老夫妇,带着个十岁大的孙女,支了个混沌摊子。 昨日他们进来时在这吃了碗馄饨,老人家十分热情地同他们聊了好一会儿天,这会儿见了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想要躲进屋,又不知道为什么犹疑了一下,老婆婆带着孙女进了屋,留下老爷子一人在外边烧着热锅。 「阿弥陀佛。」吾念左手悬着佛珠施了一礼,温吞谦和地问道:「天色渐晚,老人家还不收摊子么?」 「啊……就收……就收……」老爷子握着锅勺的手有些颤抖,抬头见吾念笑得温和无害,才放下了几分警惕,看向他怀里抱着的小娃娃,「这小孩儿是?」 「他……」 吾念低头看了司淮一眼,正思忖着编个什么解释才合适,就感觉到一只小手拽住了他的衣襟,一个软糯的声音低低地唤道:「师父……我饿……」 「原来是大师的小徒弟。饿了吧?来吃点东西。」老人家喜欢孩子,忙揭开旁边的蒸屉,从剩下不多的包子里挑了个皮薄的,用黄油纸包着递了过来。 司淮眨巴了几下眼睛,仰头看了吾念一眼见他没有反对,才伸着双手接过,大口吃了起来,一双小短腿不安分地晃动着,十成的小孩子得了东西吃心满意足的模样。 老爷子往吾念身后看了看,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记得昨日有位年轻公子同行,怎么今日没跟着一起?好像还有个小师父?」 「老人家好记性。」吾念笑了笑,伸手温柔地替司淮擦去嘴边的油渍,道:「路上遇到了妖祟,他们俩除妖去了,贫僧带着小徒儿折回这镇子上等他们。」 「除妖?你们会除妖?!」老人家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将方才躲走的人都引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怎么?这儿有妖?」吾念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想要从他们嘴里问出些什么。 「这……」众人面面相去,谁也不敢先开口。 吾念笑了一下,手上用力把司淮往上拖了拖,说道:「若是不方便言说,我们就先到客栈去宿下了。天也快黑了,大家各自忙去,若是有事可以去客栈里寻我。」 「哎呀!去了客栈可见寻不到你们人了!」老大爷着急地跺了跺脚,把他拉了回来。「在客栈里过夜的人,就没有第二天还能在镇子上出现的,大师父能再进这镇子里,肯定是个得道高僧啊!」 「是啊是啊!」众人跟着附和。 「昨日之事大师莫要怪罪,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是那只妖怪太过厉害。」老人家面露苦色,与在场的人对视一眼,才你一眼我一语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那妖怪具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镇子的没有人说得清楚,只知道他会吸食人的精气,镇上不少人都遭了那妖怪的毒手。 镇民们去请过道士,但是那道士修为不高拿他没有办法,灰熘熘地逃走了,后来那妖怪便在镇子周围施了法,外面的人找不到进来的路,他们也只能在这镇子附近活动,离不了太远。 没有办法,大家只能塑了座妖怪的金像,日日上供,祈求让他放过他们。那妖怪果真便发了慈悲,让他们把外面的人引进来上供给他,他就放过镇子上的人。 外头出去的路总有几个人在往返,便是因为那妖怪施的障眼法,外面的人没办法走进来,可若跟着那些在路上往返的镇民,便会鬼使神差地走到这里面来。 「为了自己活命,就去将那些无辜的人骗进来?这与害人性命有什么差异?」吾念皱着眉头,简直不敢相信这些看起来善良淳朴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整个镇子的人都是谋人性命的帮凶。 「大师……」说话的还是那位老人家,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脑袋,见他戒备地往吾念怀里夺取,尴尬地收回了收,嘆了一声,道:「那妖怪先挑家里的孩子下手,大家也是没有办法。我老头子八十岁的人了还怕什么死,但我怕我的孙女儿被他抓去啊!您看看,你这徒儿那么小,你忍心他被吃么?」 不忍心,也不可能让那妖怪伤害司淮。 「照这么说,那妖怪在客栈里?」 「不在。」一个中年男子道:「原先我们这小镇外来人不多,所以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客房也不多。被引进来的人都会住在客栈里,那客栈里面有妖怪的眼睛,一进了人就知道,到了晚上就要来吃人!」 「可是店里的掌柜和伙计都是好人啊,他们也都是迫不得已,大师千万不要伤害他们。」 吾念瞭然地点点头,回想起昨夜掌柜反覆几次的提醒,知道他们也是内心惧怕那妖怪。 「今夜可能会有一番打斗,你们都早些回去关好房门,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吾念交代了几句,带着司淮就要往客栈去,就听老爷子在身后又叫住了他。 第206页 「大师父,既是要去捉妖,多少会有危险,你带着个孩子多有不便,不如放在我这儿照看?」 「多谢老人家。」吾念婉言谢过,「我要自己护着他。」 / 客栈的掌柜夫妇大抵是先听镇子上的人说了,见到吾念二人虽然惊讶,到底还表现得算镇定,又给他们开了昨天的房间,给了房门钥匙便躲回了自己的屋子。 也不知道那妖怪什么时候才会来,草草吃过饭食之后两人都不敢睡去,熄了灯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吾念,你说……会是个什么妖怪?能把人隔空转移,还神不知鬼不觉?」 「不知道。不过会这种妖法,修为应该不低。」 「那是……吸去了我大半修为呢!看我不把他剁成煤渣!」 吾念想像了一下一个三岁小孩儿拿刀剁妖的画面,不由得笑出了声来,小小的拳头锤在他胸口上,不痛不痒的,他也没有阻拦。 「你笑什么!」司淮得寸进尺地半个人爬到了他身上,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轻声问道:「你方才说要亲自护着我,若是你打不过那妖怪怎么办?若是我现在就不见了你又……」 一句话没有说完便没了声音,连带着趴在身上的重量也一併消失了去,吾念心下一惊,忙喊了一句司淮的名字,从床上跃了起来。 四周空荡荡的,半点声响也没有。 强自镇定下来,从身上摸出了一张沾了司淮的血画成的符纸,默念咒诀,符纸瞬间在虚空中燃尽,落下了几点蓝色的破碎的星光,飘飘然往一个方向而去。 另一边,司淮正说着话就从身下传来一阵失重的感觉,阵阵眩晕袭上占满了脑袋,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便出现了幽紫色的光,已然不在客栈的房间里。 四下看了看,果然已经没有了吾念的身影,前方的椅子上坐了个人,被层叠投下的光影笼在暗处,看不清长相。 那人似乎在打量着司淮,搭在椅子扶手上的脚晃动着,好一会儿,才用尖细的嗓音开口道:「修成龙身,幻化成人,实属世间罕见。听闻小神龙去无定处,被我遇着了,真是好生幸运。」 司淮从地上爬起,语带不屑,「你是个什么精怪?」 「什么精怪不重要。我本来想放你一条生路,哪知道你又送上门来,那可就怪不得我了。」那妖怪咯咯笑着,从椅子上起身走了过来,壁上发紫光的珠子亮堂了些,将他那张脸照得有些怪异。 眉细眼小,脑袋尖尖,下巴处留着一咎三角鬍子,看着也不是什么善良的长相。 「你这瞬移术使得不错。就是不知道法力够不够,移得远不远。」 那妖怪站在司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司淮,细小的眼里现出一抹狠厉的光,阴恻恻道:「你指望着那和尚来救你吗?且不论远近,四面八方没有定向,他到哪里找你?」 「那可不一定。」司淮眯起眼睛抬头望了回去,嘴角咧了一个虚假的笑容,道:「那和尚有一种可怕的直觉,不论我在哪里都能感应得到。」 「哦?若真是那么神奇,不如看看是他先找来,还是我先杀了你?」 「你打得过他么?」司淮赶在他动手之前急忙反问了一句,见他神色有所变化,才不急不慢地道:「我的修为比你高,我猜你昨日吸噬我的灵力的时候应该伤得不轻,所以才在我身上下了封印,免得让我感应到你的位置端了你的老巢。那和尚也很厉害,你打得过么?」 「我……呵,把你剩下的灵力都吸过来,便打得过了。」 「来不及了。」司淮摇摇头,后退两步躲开他拍下来的手掌,「你听,他到了。」 一阵阵佛铃的声音似乎远在天际的云端,又似乎就在这洞穴内迴环,忽而缓慢忽而急切,伴着呢喃一般的诵经声,徘徊在四面八方。 那妖怪掌中凝起了一道暗紫色的流光,想要强行吸取司淮身上的灵力,却被佛铃的声音震得头疼晕眩,怪叫了一声,沖向角落拿了一样什么东西,便要出去先收拾吾念。 司淮看着他跌跌撞撞冲出去的背影,心下松了一口气,正想循着那条路出去,忽然发现那个方向现出了许多红色的光点,像是十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光是出口,这洞穴的上上下下每一个方向,似乎都有东西盯着他。 咽了口口水,司淮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便看见那些光点齐刷刷地动动了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朝他这边靠近,最后竟然从暗处涌出了一群大耗子,乌泱泱的,数不清是几十只还是几百只。 难怪看着贼眉鼠眼的,原来是耗子精。 吾念这会儿肯定和外面那只大老鼠打了起来,司淮心中暗骂了两声,尝试着施展术法,体内的灵力却被压制得死死的半点不松动。 这些老鼠都是成了精怪的,个头长得和他一般大,他现在这小身板也没办法拿石头大耗子,三十六计还是逃跑为上。 磨牙啮齿的声音越来越近,甚至可以闻到腐臭的腥气,司淮忍下了涌上来的噁心,拔腿就往没有拦堵的方向跑,谁知跑了没几步便「咔哒」一声踩到了机关,身子一轻就掉进了地道里。 借着上方投下来的光,隐约可以看见旁边堆着的森然白骨,来不及去细想探寻,就被身上传来的剧痛疼得晕了过去。 第207页 / 醒来的时候,吾念已经在身侧,见他睁眼,满脸的急色才终于缓了些,手上仍旧不停地摩挲着他的手臂让他冰凉的身子暖一些。 抬手看了看,不出意料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只是这样一来,穿在身上的衣服便短了不止一截。 司淮笑了一下,伸手去摸他的脸,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道:「你回来了。」 「嗯。」吾念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声音有些发颤,「是只鼠精,身上有伤,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打回原形了,把你的灵力拿了回来,解了身上的禁制。」 「好……」司淮轻声应着,挣开他的手攀上肩膀处,借着力道撑了起来坐在他腿上,反拉住他的手,柔声宽慰道:「我没事,不用怕。」 「可是我怕……」吾念压低了声音极力克制着自己,忽然勐地拉了一把将他紧紧揽在自己怀里,额头抵上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周身充盈着的都是对方的气息,两张唇触在了一起,直到唿吸变得匀重才分开。 「你忽然从我身边消失,我怕极了,怕来晚一步就……」 「嘘!」司淮用食指压住了他的唇,把没说完的话堵了回去。 低头看看自己被撕得破烂的衣服,颇为嫌弃地「啧」了一声,凝神念了个咒诀变换了一身衣裳,便有些脱力地伏进了吾念怀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吾念,我有些累了,想再睡会儿……」 「好。」吾念宠溺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轻将他抱了起来,「睡一觉吧,醒来我们就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更到这里就正式完结啦,先给我自己撒个花花,谢谢一直追文的小天使们~~打个滚求订阅的小天使们给文文评个分叭,笔芯~ 拖了这么久才完结我的良心有点痛,好在没有坑,接下来就是筹备新文啦,大家可以戳专栏看预收,有缘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