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报英豪》 第1页 [军事小说] 《谍报英豪(出书版)》作者:高瞻【完结】 编辑推荐 全新揭秘黑室机构,完全了解破译程序。 黑室, 是集一个国家最核心的机密、最精英的人力、最精良的设备为一体,专门分析研究对手的通讯密码的超级秘密机构。比起黑室来,什么情报忆、保密局、通信局就像公开单位一样。因为人对这个机构的了解是黑漆漆一无所知,所以才把它形象地称之为“黑室”。 内容简介 破译了对手的密码,就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就窥透了他的所思所想,就看见了他的底牌,就好比睁着眼睛捉迷藏。什么战略战术、武器装备、精兵强将、内政外交都通通闪开,破译成为唯一的胜利女神! 作者简介 高瞻,男,43岁,四川内江人,军人出生,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第三部任情报参谋多年,转业后从事金融工作。曾在纸质报刊发表各类中短篇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三十余万字。 第一卷 哈佛归来 1.千钧一髮 “八·一三”战争持续了十几天。“九·一八”以来饱受“消极抗战”指责的中国国民党军队,似乎下定了一洗前耻的决心,一边大规模向上海增兵,一边在闸北、虹口的广阔战线上,向日军发起勐烈的攻击。骄横跋扈的日本人从来就没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第一次面对前仆后继、拼死向前的中国军人,也禁不住心虚胆寒起来,依稀看到了全军覆没的可悲下场。恰在这紧要关头,他们的援军也火速赶到了。整师团装备精良的精锐部队,从东北、华北及日本本土蜂拥而至。这是一场奇特的战争,双方没有宣战,没有大规模的舆论宣传,就闷头摆开了架势,要在这美丽繁华的东方不夜城一决雌雄。 闸北战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当局宣布中立。华管区炮火连天、硝烟瀰漫;两租界则人口陡增,日夜欢歌。国民党市政府在事变当天就由江湾新市区匆匆迁回租界枫林桥旧址办公。闸北、虹口的富豪之家纷纷涌进苏州河南岸;沪宁、沪杭两线的地主豪绅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中立”区来;闸北、真如、浏河一带的市民也争先恐后地移来租界。所有能走动的人,都想在租界这片安定的“国中之国”寻求避难所。很快,苏州河一河之隔显现两重天地:界外人去屋空成了无人区,界内房租陡涨人满为患;界外炮声隆隆火光沖天,界内喧嚣热闹、商店灯火通明。租界里的中外富豪大亨阔佬们,捧着咖啡搂着女人,坐在视野开阔的屋顶花园安全地带,饶有兴致地欣赏这边的战火与苦难,就如坐在剧场包厢一样观看近在眼前的人间惨剧。 南京路,这条洋人为纪念《南京条约》而命名的“东方第一街”,也显得狭窄了许多。黄包车夫不停地摇着铃铛,在人丛中奋力往前拱。小汽车鸣着喇叭,在马路上疾速驶过。庞大的有轨电车摇摇晃晃、哐啷噹啷地开过来,车夫用力敲着车厢壁,嘴里大声咒骂着拦路的难民。 叶独开心急火燎地坐在有轨电车第一节的一等车厢里,身子随着电车的抖动而轻轻晃动着,两眼急切地望着前方马路上的人海车流,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快,快,先施公司!”间或瞟一眼戴在左手的手錶。 这是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穿一件熨得笔挺的浅灰色旧西装,鲜艷的红领带,一丝不乱的油亮头髮,剑眉下一双刚毅有神的眼睛,英俊的国字脸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机警。此时,他再一次看了看手錶:十一点四十五分!也许留给自己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了!他焦急不安地站起来,又烦躁不安地坐下去:也许,再过十五分钟,日军的战机就会飞临先施公司的上空,一切都将不可挽回。一幅幅可怕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成群的日本飞机唿啸而至,轻盈地在空中盘旋、俯冲、投弹、扫射,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机翼下方的太阳标志闪着夺目的光,像血一样的红;先施公司装潢精美的大楼,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轰然倒下,烈火、浓烟、惨叫、痛哭……所有报纸登出同一条头条新闻:要员露行踪,宴会成屠场,日军空袭得手,战争胜负已定……后面是一长串遇难者名单:白崇禧、冯玉祥、顾祝同、张治中、陈诚……群龙无首的上海抗战部队兵败如山、溃不成军……汗水从叶独开的额头冒了出来,顺着脸庞流下,他焦躁地拉开领带,解开衬衣扣子,下意识地抓耳挠腮。刚才还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绅士,一转眼变成了衣冠不整、发如乱草的难民。他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倏地站起来,“让开,快让开,我要下车!”他用英语向前面几个拦路的洋人喊着,粗野地拨开他们,敏捷地挤到门口,转眼就跳到了马路上——那时租界的有轨电车车速缓慢,因而不关门、不停站,乘客上下自便。 叶独开快步冲到电车前方,迅速跑到马路中央。正在这时,一辆黑色司蒂倍克高级轿车高速向他冲来。叶独开双眼紧盯车头,双臂张开,快步向疾驰而来的汽车冲去,像要拥抱汽车、拥抱死神的样子。在汽车撞过来的瞬间,他敏捷地轻轻一跃,在引擎盖上打了个滚,轻轻巧巧地落地。 “侬找死呀!”一个红脸大汉从驾驶座伸出头来,怒沖沖地叫骂。叶独开知道,这是小车主人的司机兼保镖。他跨步冲过去,出其不意地拉开车门,轻轻一带,红脸大汉就从车里滚了出来。叶独开顺势在他后颈上不轻不重地砍了一掌,眨眼间坐到了红脸大汉的位置,看也没看后座那个目瞪口呆的车主人一眼,熟练地挂档,勐轰油门。汽车野狼般嗥叫一声,左躲右闪地避开拦路的车辆人流,飞快地向前窜去。 第2页 先施公司就在眼前,这是一幢高大的欧式建筑,大门大窗大柱子,显得既典雅大方又高贵气派。司蒂倍克高级轿车在先施公司门前“嘎”的一声剎住了,叶独开从车里冲出来,轻灵地跃过扶栏,一头撞进先施公司宽阔豪华的门厅。 2.仓皇脱险 先施公司是华人的骄傲。它是上海最大的华资公司、最齐全的百货商场,拥有最豪华的饮食娱乐场所、最高档的装潢设计,像一个威风八面的巨人,傲然矗立在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上。先施公司所属的东亚酒楼,则是上海餐饮娱乐的招牌。 叶独开闯进先施公司的大门,径直奔向设在二楼的东亚酒楼。与此同时,大门后面、大厅沙发上、楼梯口,立即有六七个身穿深蓝色对襟绸布衣服,右手插在裤兜里的汉子围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挡住叶独开的去路。 叶独开双手抱臂,一字一顿、不容商量地说:“让开,我有紧急情报,必须马上见到白副总长和冯副总司令!”当时白崇禧将军任国民革命军副总参谋长,冯玉祥将军任国民革命军副委员长兼第三战区总司令,负责指挥上海方面的战事。 那群汉子磐石般一动不动地挺立在前面,只有其中一个白面精壮大汉上前半步,拱拱手问道:“兄弟是哪一部分的?证件!”他名叫王树槐,公开身份是淞沪警备司令部侦察大队大队长,地下身份则是军统前身——军事委员会特务处上海站站长。此人精明过人,自小学得一身好武艺,多年在上海租界执行逮捕、暗杀等行动任务,从未失手,深得特务处长戴笠的喜爱。 “什么证件?没有!再说一遍,让开!”叶独开不想跟他们啰唆,从王树槐边上擦身而过,用肩膀顶开拦路的人群,径直向楼上走去。 “站住!”叶独开感到一只有力的手从后面搭在肩上,“嗨!”他本能地用双手抓住那只手,一拉、一扭、一躬背,使了个柔道“背口袋”的招式。只听“噗”的一声闷响,王树槐被摔在前面的地板上。 这王树槐不愧为特务处一流的高手,临危不乱,顺势一个滚翻,半蹲半跪在地上,一支威力强大的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已经从腋下快枪套里拔了出来,稳稳地抵在叶独开的肚子上。叶独开只好举起双手不敢动弹。 “小子,有两下子!”王树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揉揉酸痛的腰背,摊手道,“拿来,紧急情报!” “你是谁?我要见白将军!” “小子,你脑瓜有病?白将军在南京指挥全国战事,怎么会在这里!” “我知道白将军、冯将军都在二楼宴会厅,我还知道宴会十二点开始。”叶独开有意放大声音说,“我的紧急情报,事关白、冯二位将军的生死,事关党国存亡,误了大事你担当得起?” 这个来歷不明的傢伙,居然真的知道两位将军的行踪!王树槐大吃一惊。战争期间,这些都是事关全局的绝密情报啊!他怎么会知道?看来这个人非同寻常。王树槐收了枪,利落地把叶独开全身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才说:“跟我来!” 先施公司二楼宴会厅休息室,十几个上海地方贤达散乱地坐在沙发上,兴奋地商讨着支援前线、战争捐款的事情。白崇禧、冯玉祥等中央大员,带着一群上海地方要员,亲自前来出席他们的宴会,一方面显示了他们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显示了上峰对战事已成竹在胸。 王树槐带着叶独开快步穿过休息大厅,来到里边一个紧闭的门口。王树槐向门边的警卫人员耳语了几句,警卫员看了一眼叶独开,麻利地闪进里屋通报,片刻间推门出来,示意叶独开和王树槐进去。 里间比外间小一些,上位坐了三个人,两旁沙发上整整齐齐坐了十几位身着整齐军礼服的高级军官,可谓将星闪烁。 叶独开从报上看过照片,他知道对面当中坐在沙发上、双颧突出、面呈病态、穿着崭新将军制服的中年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崇禧将军了。左边笔挺地坐着、穿着麻布军衣、打着绑腿、脚踏蓝白相间麻耳草鞋、矫健壮实、宽面大耳的彪形大汉,自然是颇有军人本色的冯玉祥将军。右面还有一个穿着整齐藏青色中山服的长脸汉子,长得身材高大、壮实有力,阔而厚的嘴唇紧闭着,一双眼睛犀利而兇悍,威严、坚毅又深不可测。叶独开自然猜不出来,他就是日后名震中华,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军事委员会特务处处长戴笠。 “我是白崇禧,你有何话说?”白崇禧首先发话。他操一口带广西口音的官话,讲话干净利落,给人以精明强干、才思超群的印象。 “日本人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行踪,请你们马上转移,他们的飞机这会儿已经起飞了,正朝这边飞来!” “是吗?呵呵呵!”上面三个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是天皇陛下报告你的?”冯玉祥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遥指着叶独开,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请你们相信我!”叶独开的眼睛里快要急出火来,“既然我都能知道你们的行踪,为什么日本人不能知道?” “是呀,”戴笠收起笑容,用手套轻轻弹了弹沙发扶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冷冷地说,“等我吃完饭再慢慢问你,你为什么知道两位将军的行踪。”他铁青着脸向站在门口的王树槐摆摆手,王树槐立即带着几个持卡宾枪的警卫走过来,抓住叶独开的双臂就往外拖。出了这样的事情,负责情报和安全保卫的特务处长戴笠,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了。 第3页 “国军的一举一动,日本人全知道!全知道!”叶独开一边奋力挣扎,一边连珠炮般大声说,“他们知道陈诚将军的第15集团军今天抵达上海,但重武器还等待补充。他们还知道刚从西安赶来的第9集团军张治中司令所辖宋希濂第36师损失惨重,但明天凌晨两点将组织最后的力量向八字桥发动夜袭,第11师将于今天下午十七时向城郊战略要地罗店发起强攻……” 两个将军都突然敛起了笑容,脸色顷刻间变得紧张凝重起来。一生行事谨慎的白崇禧扫了一眼戴笠:“这个人不同寻常啊!我命令:尽快查清他的底细,向我报告!”随即转向冯玉祥将军,“宁可信其有啊,撤吧?” “撤!”冯玉祥雷厉风行地站起来。全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笔挺地站直,听冯玉祥威严地发号施令。想不到战时生死攸关绝密的兵力部署、武器配备和行动计划,被这个来歷不明的年轻人说得一丝不差,冯玉祥心里既震惊又窝火。 门外的社会贤达们早就注意到了里间的变故,看到里间的军人闷不作声地鱼贯而出,知道情况有变,一个个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惊慌失措地一闹而散。两位将军在警卫人员的簇拥下,从先施公司的后门一熘烟走了。 3.狼狈裸逃 “真是年龄越大,胆子越小!”戴笠对这两个国军里颇有名望的非嫡系军官,本身就有些看不顺眼,此时心里简直就有些鄙视了:蒋先生用人失察啊!主帅贪生怕死,三军何以拼死效命?这回老子偏偏不走,赶明儿好好羞辱取笑一下那两个胆小鬼!再向委员长讲讲这个笑话。主意拿定,戴笠立即向手下吩咐:“开饭!他们不吃算了,我们多吃点!” 十来个人围成一大桌,戴笠也不另开一桌,说是要跟兄弟们同吃。有戴笠在场,加上害怕日本人的飞机万一真的来了,上海站的特务们都有些紧张。按规矩,中午工作餐也不能喝酒,一个个埋头胡乱扒拉了几口饭,便等着戴笠发话。戴笠慢吞吞地吃了一碗饭,拿根牙籤悠闲地剔着牙花,心想眼下走也显不出自己的胆识来,便说:“听说这里的澡堂还不错,看看去。”背着手便往外踱步。 特务们大都知道,戴先生好洁成癖,每天必洗两到三次澡,不然就浑身不适、发脾气、摔东西或骂人。知道这个特点的特务,向戴笠报告什么坏消息,必定找他刚洗完澡的时候。 一行人转到先施公司后楼,径直来到二楼的豪华浴室。身穿黄色燕尾服,打着粉红蝴蝶结的侍者早已殷勤地准备停当。戴笠稳步走进去,王树槐领着几个兄弟在门外通往露台的走廊上警戒。 站在露台上,租界外隆隆的枪炮声清晰可闻。这真是场战争奇观,苏州河一河之隔,这边日夜笙歌如人间天堂,那边战火熊熊似人间地狱。王树槐靠在露台上,耳边听着习以为常的爆炸声,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枪炮声中夹杂有隆隆的马达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后好像到了头顶上。他探出头去往天上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闯入眼帘的是黑压压一片迅速掠过的飞机和数不清的摇摇晃晃当头砸来的炸弹。 “轰炸!”王树槐的话音未落,第一棵炸弹已经开花,接着是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先施公司的主楼在浓烟烈火中摇摇欲坠。 “戴先生!”王树槐不顾一切地冲进浴室,正好看到戴笠光着水淋淋的身子,慌慌张张地从浴池往外爬。不知是浴池壁打滑,还是惊慌失措,他撅着光屁股连爬几次都没爬上来。王树槐赶紧冲过去,双手把戴笠拉出来,拽起就跑。刚冲到露台上,日机立即发现了目标,密集的机关炮子弹爆豆般地追着他们打。戴笠赤身裸体,狼狈地东躲西藏,试图避开来自空中的攻击。两个人很快顺着露台冲下楼梯,绕过横七竖八的障碍物,向先施公司后门跑去。 天空中,第一波攻击已经结束,日机正在重新调整位置,准备发起第二轮攻击。到这个时候,王树槐才注意到戴笠身上赤条条一根纱未沾。他顺手拉下一幅窗帘,披在戴笠身上,循着熟悉的路线,领着戴笠连滚带爬地逃出先施公司的后门,匆匆钻进一直等候在那里的雪铁龙小轿车里。 “走,快走!”戴笠惊魂未定地连连发令。汽车如打昏的兔子般在街上乱窜。身后,先施公司气势不凡的大楼,连同他们刚刚逃生出来的附楼,在巨大的爆炸声中,顷刻间化为一个巨大的火场。 “好险!如果在主楼,我们就死定了!”王树槐从后窗望着天上的飞机说。 “哼,能搞死我戴笠的人,还没生出来!”戴笠满头冒着大汗,咬牙切齿恨恨地说。没想到一语成谶。他一生追随蒋介石,无论在敌方还是在己方,均树敌颇多,想置其于死地的人当不在少数,但的确没任何人得逞。倒是抗战胜利后,因飞机失事,戴笠摔死在安徽戴山困雨沟。戴笠字雨农,死于此地岂非天意?这是后话。 “那个人,在哪里?”戴笠拉起窗帘布一角,擦了擦头上的白泡沫和汗水,下意识地用力裹紧身子。 “我叫人暂时把他扣在三极无线电学校。” “好,我要马上亲自审问他!”戴笠强作镇定,“今天的事,作为团体机密,谁敢张扬出去,纪律制裁!” 第4页 “是!”王树槐悄悄伸了伸舌头。 4.邂逅黑室之父 三极无线电传习所,位于法租界辣斐德路,是特务处在上海设立的一个最秘密的基地,主要用于培养和招募特务处最急需的无线电谍报人员。戴笠多次指示过上海站,不到紧要关头,不准使用这个基地,以免影响特务处的人才大计。眼下大敌当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戴笠此次来上海,就下榻在三极无线电学校。王树槐早就摸透了戴处长的心思,所以自作主张地把叶独开押到了这里。 汽车开进三极无线电学校,王树槐先下车,拿了一套戴笠的军服递进车内,等戴笠穿戴整齐才打开车门问道:“在哪里审问?” 戴笠想了想:“请他到我的会客室。” 有了戴老闆这个“请”字,王树槐赶忙跑到关押叶独开的房间,喝令看守给他松了绑,彬彬有礼地把叶独开带到戴笠的会客室,然后躬身退出。 叶独开微笑着抿了一口茶说:“我知道您很快就要找我,因为我听到先施公司的爆炸声了。” “好一个明白人!”戴笠微笑着走过来,热情地同叶独开握握手,“我叫戴笠,特务处长。说吧,你的来歷。” “简单得很,留学美国哈佛大学的学生,听到日本人发动‘七·七’事变进攻北平的消息,投笔从戎回国抗日,不想到上海就遭遇战争,行李又被小偷窃走,因此动弹不得。偶然得到白、冯二将军行踪的消息,赶来报警。” “偶然?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戴处长如果要听详情的话,就需要点耐心,让我拣您想听的,从头慢慢道来。” “我有足够的耐心。”戴笠笑着往椅背上一靠,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四年前考进哈佛,主攻电气专业。哈佛大学的学生社团一直搞得很热闹,也很受校方的支持和鼓励,因此非常活跃,成绩也很大。我在国内就爱好无线电,学的又是电气专业,因此就加入了哈佛大学的无线电爱好者协会。在协会里,大家一同切磋玩无线电的体会,互相砥砺,提高技艺。最有趣的事情,是打开收、发报机,用摩尔斯电码进行无线电聊天。 有一天,哈佛大学一伙爱好者正在线上聊得火热,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这个人发报手法极为高超,速度奇快,以大多数会员的水平,根本听不明白他的话,更别说抄录下来了。 这个人显然是在有意寻衅,故意用长声悠悠、阴阳怪气的流氓指法,一遍又一遍地说:“哈佛大学徒有虚名,哈佛的无线电爱好者全是聋子加哑巴,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跟我对话。”在我们无线电爱好者圈子里,被称为聋子和哑巴,就是指这个人既听不懂也不会发无线电报,可以说是很大的侮辱了。 哈佛会员技不如人,当然只有干生气的份儿,谁也奈何他不得。有会员心急如焚地跑来找我。当时我已经是协会的会长了。那段时间,我忙于研制一种新的发报机,很长时间没有用无线电聊天了,不想会有外地的高手打上门来。事关哈佛的荣誉和尊严,我当然要会一会这个神秘高人。 无隙可击的华丽指法,精确入微的点划组合,但是声音飘忽,信号微弱,干扰强烈。凭经验推测,对手至少在千里之外。我迅速调整天线角度,将天线指向西面,信号达到最佳状态。呵呵,我心里一阵兴奋,有机会跟西部牛仔过过招了!安装好我的新式发报机,轻轻往左边一拨,嘀……一长串无线电信号送入空中。我发明的新式发报机,同老式手键的根本差别就在这里,老式手键每一个“嘀”、“哒”声,都必须敲下接通才能发出,掌握这套技术要经过一系列严格的训练。新式发报机通过一组振盪电路自动生成摩尔斯电码的点划信号,左边接通发出连续的嘀声,右边接通发出连续的哒声,控制好左、右接通的时间,就可以轻松地发出规范的摩尔斯电码。 我的这一串“嘀嘀”声,已经把对方震得噤声了。我更来了精神,“聋子哑巴”地唿叫谩骂了对方半晌,他才畏畏缩缩、胆胆怯怯地出来说:“上帝,我今天一定遇到了外星人!” “no!”我扬眉吐气地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哈佛学生!以后请你对这个学校尊重一点……”我越发越快,直到他再一次打断求饶。 “你一定掌握了什么新技术!要不然,全美国,不!全世界,没人比我快!可以交流吗?” 哈哈,对方向我示弱了!我决定消遣他一下:“交流?那要看你拿什么东西来了。” “那首先还是要看你需要什么。”这傢伙,鸭子死了嘴壳子还硬。我正想挖苦他几句,突然听到他后面说的一句话,“我是赫伯特·亚德利。” 亚德利!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所有的无线电爱好者听到这个名字,都会有如雷贯耳的感觉。真的是他吗?全美国无线电爱好者的偶像,《美国黑室》的作者,美国的“黑室之父”赫伯特·亚德利先生! 黑室,是集一个国家最核心的机密、最精干的人力、最精良的设备为一体,专门分析和研究敌对国家的通讯密码的超级秘密机构。比起黑室来,什么情报局、保密局、通信局就像公开单位一样。因为外人对这个机构一无所知,所以才把它形象地称之为“黑室”。我的学长,早期哈佛毕业生温毓庆先生,对亚德利先生推崇备至。这位现任国民政府交通部上海国际电讯局局长的电讯专家,受《美国黑室》一书的影响和启示,在“九·一八”日本野心昭然若揭以后,组织几个亲信好友业余收集研究日本密码,也有了一些眉目。我同温先生在国内就因为共同的无线电爱好而相识。我到美国后,温先生多次来信告诉我,要找机会结识亚德利,这将对中国黑室的开拓性工作有百利而无一害。没想到今天真的通过无线电波,邂逅了这个电讯界的传奇人物。 第5页 亚德利领导的美国黑室,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二十年代末这段时间,几乎破译了所有国家的密码,尤其在同日本的情报战中大获全胜,把日本的军事密码和外交密码翻了个底朝天。战后他还专门写了一本畅销书《美国黑室》,轰动了全美国。这本书重点写的是美国跟日本之间的军事、外交情报战,对一贯刚愎自用的日本人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在书中很多地方,亚德利提到日本密码的时候,故意轻蔑地打上引号,不承认它有密码特质。自以为是的日本人战争失利的创伤上,又被撒了一把盐,他们对亚德利可谓恨入骨髓。 1929年,美国政府颁布了《保障通讯秘密》的新法令,美国黑室因为违反法律,并且偷听别人通讯的“不道德”行为,被美国政府强令关闭。黑室之父亚德利居然就这样失业了。这个人除了精通神秘而无用的无线电谍报外别无所长,只好以写书为生,这才有了《美国黑室》。也正因为此,他和他领导的机构所取得的非凡业绩,才露出了冰山一角。现在,这个无线电通讯领域的泰山北斗级人物,竟然正在同我用发报机手谈,我激动得双手发抖。 “我,我,需要,想当黑客,密码,破译……” “哈,老兄,你的要价太高了!可以先让我看看你的发明吗?” “当然!可以让我看看你的黑室术吗?”一听他那线上聊天油子的语气,我内心很快平静下来,也用线上聊天常用的调侃语气回应。 “天赋,破译要的是天赋!你有吗?我从来不跟弱智打交道!” “哈,你算问到点子上了,本天才啥都缺,就是不缺天赋!” “那就发挥一下你的天赋吧!”对方不容置疑地说,“给你一份最简单的密码电报,现在是西部时间上午十二点,如果在下午两点之前交不出译文,你就是弱智;如果交出了译文,这笔交易可以考虑!” “这有何难!”我嘴上不服输,心里却在暗暗发毛,手忙脚乱地抄下了亚德利发过来的密码电报。 5.惊为天人 比起年轻的无线电电报通讯,密码破译学像个饱经世事的老者,它至少比电报早出生五百年。然而,直到电报的出现,这门古老的科学才得以大放异彩。特别是进入二十世纪,随着无线电的发明和电报的普及,在人类生活的许多重要领域,密码破译常常不为外人所知地悄悄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 亚德利说:想一想吧,在战场上,在谈判桌上,在生活的任何地方,破译了对手的密码,就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就窥透了他的所思所想,就看见了他的底牌,就好比睁着眼睛捉迷藏,几乎是不可能失败的。 亚德利说:什么战略战术、武器装备、精兵强将、内政外交,通通见鬼去吧,只有破译才是唯一的胜利女神! 亚德利说:我一个人的作用,可以顶五个美军整编陆军师,顶两个日军师团! 亚德利说:只有最愚蠢的猪猡才会为所谓道德,自己刺瞎自己的眼睛,自己堵塞自己的耳朵,自己赶走自己的胜利女神!除非,它的黑室养的是一帮没有天赋的傻瓜! 亚德利极端看重的“天赋”,在我看来,不过是中华文化中“射灯猜谜”的技巧而已。他那封类似于入门考试的电报,我根本就不知所云。这更激发了我不服输的犟脾气,一连两个小时,我集中精力苦猜这个难解之谜。最后的破解,则全凭运气。 其实,当时我对密码的认识还肤浅得很。我只知道一个汉字在电报中用四个阿拉伯数字代替。亚德利的“简单密码”,会不会也採用这种路数,比如用英语的a代替b,用b代替c,以此类推。 我开始向这个思路尝试。接下来的事就很容易了,我先统计密报中字母出现的频率,再按英语字母出现频率的高低顺序对号入座。比如,密报中b出现频率最高,而现实的英语中e出现的频率最高,那密码中b的密底就是e。这中间的某个地方显然出了问题,我破解出来的根本就是一篇语意不明,文理不通的天书,但其中偶尔也有一两句比较通畅的句子,正是这一点帮了我的大忙。 “……人人生而平等……上天赋予……天生不可剥夺的权利……”美国《独立宣言》!密报的原文是《独立宣言》,我留学美国之前补习英文的时候学过这篇文章,至今还倒背如流。 我立即上机,马上听出了他——亚德利,那无可挑剔的华丽指法。此时他正仗着高人一筹的技能,在网上肆无忌惮地折磨哈佛会员的自尊心,一会儿叫这个“换手”,一会儿叫那个“换耳”,仿佛全哈佛的人,都没有资格和能力跟他对话。 “尊贵的先生,”我只能使用新式发报机,才跟得上他的发报速度,“我对你表示强烈的抗议和愤慨!你不该拿小学生都学过的《独立宣言》,来检测哈佛高材生的智商!” 那边突然没了声,足足过了两分钟,才断断续续发过来一段话:“上帝,你一定是上帝!” “那还不快跟上帝做交易?” “这是个大交易啊,上帝!不能太草率了,明天见面谈!”他甩下这句话就下了线,任我千唿万唤再也不出来。 第6页 第二天,我正在图书室读书,一个会员带着一个小老头找到了我。 “日本人!”小老头生硬地迸出一句话,后退两步,面如寒霜。 “我来自中国。您是——”运动鞋、休闲裤、夹克衫,干瘦的颈脖上一个硕大的脑袋,宽阔油亮的脑门,头顶上稀疏而乱如枯草的褐色头髮,容貌清癯,五十多岁。跟我想像中的几乎一模一样,我已经猜出他是谁了,“亚德利先生!”我喜出望外。 “这就好,我们至少有共同的敌人。”我知道亚德利破译了日本人的密码,日本人对他恨之入骨,巴不得将他置于死地,因此亚德利见到日本人就有点神经紧张。 “以我对日本的了解,一个满洲还远远不够,他们迟早要在中国大干一场!你们不能再打内战了,你们必须做好准备,简单得很,你们只需破译他们那些所谓的‘密码’,那你们就赢定了……”他用一口浓重的印第安纳州方言土音,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地说。我注意到图书室里的人都在用抗议的眼光看我们,便忙领着他们来到室外的草坪上。 “我真的搞不懂,你凭什么在两个小时之内,就破译了我的密报?凭什么?”他的话锋突然一转,深邃的眼眶里,一对灰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凭什么?”我想了想,“坚忍、渊博……还有,还有就是运气了!” “上帝,你一定是上帝!”亚德利夸张地大叫着,双手捂着脸连连摆头,“只有上帝才能在两个小时以内,悟出中世纪专家两个世纪才摸索出来的破译方法,并且总结出破译专家经过六十年才锤鍊出来的破译心法!只要两年时间,不,一年,对天才只需一年,我就可以让你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谍报专家!哈哈,日本人完啦,你们赢定了!”亚德利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变戏法般摸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瓶,旋开瓶盖,朝上一举做出跟人碰杯的样子。我立即闻到一股刺鼻的杜松子酒味。“怎么样?成交吧!”亚德利一仰脖灌了两口酒,拍着脑门儿哈哈大笑。 过路人全向我们投来诧异的目光。 6.学成回国 哈佛是一个制造英雄和名流的加工厂,它本身对英雄和名人也极为尊重。亚德利的到来不仅受到无线电爱好者协会会员们的热烈欢迎,也受到哈佛学生和校方的欢迎。 当然,亚德利更感兴趣的还是我的新式发报机。“专利,你应该申请专利!”老头拿着那个小宝贝爱不释手,“叶氏发报机,好,就用这个名字!”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发明的价值,想当初我研制它,只不过是为了在线聊天时出语惊人。现在我眼里只有亚德利,只有跟亚德利的交易:“我对专利没有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的密码破译学。我们都有对方感兴趣的东西,如果——”我把他放在桌上酒壶和酒杯的位置调了个个儿,“我们都有了感兴趣的东西!” “好主意!”亚德利俏皮地挤挤眼,“就当在哈佛受一年监禁罢!啊,自由,我的自由!不自由,毋宁死!”他扮出一副极端痛苦的表情。 当时亚德利正在失业之中,也正因为此,我才有机会接受他的系统训练。为了早日解除“监禁”,他拼命地教授我有关密码破译方面的知识,我也不分昼夜地勤学苦练。想想那将近一年的时间,真像是身处地狱一般,亚德利就如兇恶苛刻而又贪得无厌的阎罗王,永远不知满足,永远不知疲倦。 由于双方有文字协议在先,再加上“叶式发报机”的强烈诱惑,一向无拘无束的亚德利,居然一反常态地在哈佛住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半年多。直到1937年7月7日——这个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刻骨铭心的日子。 7月8日早晨,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在亚德利的指导下,我正在刻苦练习西洋防身术。我在国内从小就习武,因此练起西洋拳术也是轻车熟路。我这边大唿小叫、运拳如风,那边挂在树上的收音机正播送着世界各地的新闻。 “叶!”我听到亚德利大叫一声,然后直指收音机。 我连忙细听:日本军队和中国军队在北平郊区卢沟桥发生激战,中国军队战败,日军正在强攻北平近郊的宛平县城,双方剑拔弩张,中日大规模的战争随时都会爆发……“他们干起来了,他们真的干起来了!我说过,他们迟早要大干一场……”亚德利激动地大喊大叫,“日本人肯定精心研究过中国歷史,歷史上对汉民族的军事征服,蒙古人、满族人、西夏人,无不是从北向南、居高临下一直打到东南沿海;还有你们汉人改朝换代的内战,也莫不如此……由北向南,居高临下,那是你们中国人的死穴……” “闭嘴!”我粗鲁地打断他。 “对不起!”亚德利沉醉在自己的“先见之明”中,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你说说,中国能坚持多久?半年?还是十个月?美国政府现在肯定追悔莫及,我早说过,停止研究日本密码,是本世纪最愚蠢的决定!” “你错了,亚德利先生!”我板起脸没好气地说,“你说过日本人完了,中国人赢定了。中国会坚持到底,直到胜利!中国绝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不堪一击!” 第7页 “实力,先生,战争比的是实力,而不是意气!要是不停止研究日本密码……” “是的,实力,四万万中国人,每人吐一口唾沫,也可以把日本淹没!这就是我们的实力!”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向他宣布了我的决定,“我——要——退——学——回——国!” “你疯啦!”亚德利吃惊地张开大嘴望着我,“马上就要毕业会考,还有谍报技术,再有一个月……” “会考、谍报,如果你的母亲正在遭受强盗的蹂躏,这些将都是你置之不理的理由吗?” “我理解!”亚德利搔搔头上稀疏的头髮,抿了一口酒,“然而,回去干啥?”亚德利做了个持枪扫射的动作,“到战场上送死?” “不,搞电讯,中国现在正缺少电讯人才。”其实温毓庆早就邀请我毕业后到他那里工作,同时帮他组建中国黑室。现在我提前回去,他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那我没啥说的。由于你个人的原因,我们的合同中断,作为对你的补偿,我将送你一部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电台,希望对你未来的工作有所帮助。”他伏在我耳边悄悄说,“我是通过军方的朋友搞到的,连美国军队都还没有大量装备!” 国内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华北的日本军队不停地调兵遣将,中国军队坚决回击,很明显,战争在朝着扩大化的方向发展。我也加快了回国的进程。7月11日,我给温毓庆发了封电报,告诉他我的行程,然后登上了从旧金山到上海的美国邮轮“胡佛总统”号,随身携带着亚德利送给我的世界上最先进的无线电台。 7.独闯贼窝 “胡佛总统”号在浩瀚的太平洋上飘荡了一个多月。在这期间,国内的形势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7月17日,蒋介石委员长在庐山宣布对日宣战;8月13日,中国跟日本在上海打了起来。最初,我以为这仅仅是日本人为配合北边的行动,制造一个小规模的事件,分散中国军队的精力。没想到事情完全出乎预料,上海成了中日两国的主战场,双方都投入了数十万重兵,如一对杀红了眼的仇人,谁也不愿后退一步。“由北向南,居高临下”,我想起亚德利听到“七·七”事变消息时说的话,他说的的确很有道理,得中原者得天下。 难道日本人真打算一反常规,从南向北一路仰攻,或者南北夹击,会师中原?无论如何,小小上海已经演化成中日两国一决胜负的战场。我的心早已飞回了中国,飞到了上海。 8月22日,也就是战争开始的第9天,“胡佛总统”号终于在上海法租界的十六浦码头靠岸了。 十六浦码头是上海租界不夜城的缩影,这里永远热闹、繁华、喧嚣,还有兇险。华洋杂处,五方共存,名流大亨、军阀政客、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每天都在这里上演着一出出永远也演不完的人间悲喜剧。 出了检查口,我四处张望,没有看到学长温毓庆那熟悉的面孔。我只好独自提着行李吃力地走出来。立即有一群穿着号衣的苦力围上来招徕生意,我的两个大行李箱成了他们争抢的首要目标,我最后选定了一个看起来很强壮的大络腮鬍。我扫了一眼他的号衣,822,正好是今天的日期。 突发的战争使一切都乱成一团糟,温毓庆肯定没有收到我的电报,不然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到最近的电话局!”我对苦力说。 苦力熟门熟路,挑着行李很快把我带到码头附近的电话局。我先向温先生的办公室打电话,音讯全无;再向他家里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为什么这两个电话都打不通?”我问服务生。 “对不起,华管区的电话早就不通了。”服务生看看我,“先生刚下船吧?最好别到华管区去冒险,那里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加死城。” 茫茫人海,战火连天,在哪里去找温先生?我垂头丧气地从电话局出来。嗯?人呢?那个给我拿行李的大络腮鬍苦力呢? 我急出了一身冷汗。我的一个行李箱装的是一些衣物书籍,这倒无关紧要;另一个行李箱里装的是亚德利送给我的电台,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电台啊! 我急匆匆地在街上跑了两个来回,哪里还见得到络腮鬍的影子!报案,赶快报案!我看到一个高大的戴红头巾的印度巡捕懒洋洋地靠在电线桿上,悠闲地晃动着右手的警棍。 “先生,报警!请帮帮我,我的行李被小偷偷了,我记得他的号码。”我着急地用英语对他说。 “您在哪里被偷的?”他慢慢地站直身子,慢慢转过脸看看我。 “那边,电话局!” “对不起,先生,那里不是我的管区,请您到巡捕房报案吧!”红头阿三向我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慢慢转过身去,慢慢迈着方步走了。 我真恨不得冲过去朝他屁股上一个侧踹。 在巡捕房,一个肥胖的中国巡捕潦草地把我的陈述记录下来,不耐烦地说:“等着吧,破了案通知你。” “几时能破?凭他的号码,你们可以查到是谁干的!”分明是敷衍,即使真的破了案,他也没法通知我啊,连我的地址都没问。 第8页 “这就没准了。这样的案子每个月都会发生无数起,不是安徽码子(小偷)干的,就是长口弟兄(轮船及码头盗贼)干的。至于号码,肯定是空号,不信您自己查吧!”胖巡捕扔给我一个污黑破烂的小册子,转身走进里间。 看来一切只能靠自己了!我翻了翻那本苦力号码錶,揣进衣包,闪身出了巡捕房。 一连几个小时,我都在十六浦码头转悠,希望看到那个络腮鬍,但这傢伙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踪影。向苦力们打听这个人,得到的回答就如合唱般的三个字:不知道! 总这样等下去显然不是办法,还得从苦力身上找突破口。没有轮船出入的时候,苦力们全都懒散地靠在阴凉处,要么闭目养神,要么三五成群地打牌下棋。我站在远处,一个个核对他们背上的号码,寻找空号。功夫不负有心人,才半天时间,就让我发现了一个。我也不惊动他,只是远远地盯着。那傢伙果然不地道,我看到他几次偷拿顾主行李包中的东西。后来看看天色不早了,他便脱了号衣挂在肩上,晃着光膀子回家。我悄悄跟着他钻进一个七弯八拐迷宫似的小胡同,看到他进了一个陈旧的石库门房子。 我在门外听了听,里面传出嘈杂的喧闹声。我一把推开门,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屋里有五个人,正围在桌前掷骰子赌钱。我一眼就看到了络腮鬍,他也同时看到了我,不慌不忙站起来,脸上挂着无所顾忌的微笑。其他人迅速站在他两侧,警惕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还我!” “还你?就凭你?哈哈哈!”络腮鬍斜着身子,隔桌伸手不屑地指点着我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着闹笑起来。 “对,就凭我!”我微笑着搓搓手,拿起桌上摇骰子的金属缸,逐渐加力,金属缸在我手里如一个面团,迅速变形。 “兄弟好手力!”络腮鬍收了笑容,脸色开始凝重,晃晃荡盪地走过来,向我伸出右手,我毫不犹豫地伸手迎上去。两只青筋暴突、汗淋淋的手越捏越紧……这无声的较量持续了两分钟,络腮鬍的脸慢慢变成了猪肝色,大颗的汗水从他的头上冒出来。最后,他的手一软,放弃了抵抗。 “现在可以还我了吧?”我拉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去,高高地跷起了二郎腿。 “还,一定还!”他小心地说。另外几个人显出不服气的表情,被络腮鬍摆手制止,“只是,有一件已经出手了,不过你放心,小弟加倍赔你钱!看得出来,大哥你还没找到落脚处。小弟平生最好结交天下豪杰,大哥要是愿意认兄弟做朋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住下来就是,今晚我请客!” 早有人把两个大旅行包提了出来,我赶忙查看,发讯机没有了。事已至此,我只好无奈地接受现实,心里打着小算盘:从美国回来,一路上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温学长音讯全无,兵荒马乱年月,租界人口暴增,找个合适的住处也难,我目前除了半部电台一无所有,不值得他们谋财害命吧?何不先在这里住下再说,乐得混吃混喝。 8.学以致用 一场酒宴下来,我基本摸清了这伙人的路数:一伙帮会徒子徒孙,络腮鬍叫周义,称义哥,是这个团体的老大。 回到石库门,义哥醉醺醺地把我带到二楼上的小阁楼说:“你,你住这里,想,想住多久就,就住多久!” 阁楼头顶有个天窗,我欠身探出头去,看到远处的战火映红了半边天,枪炮声更是清晰可闻。 那边,我的同胞正在浴血奋战。“九·一八”以来,日本强占东北,侵入华北,现在又在上海挑起战端。中华民族不能再退让了!每一个中国人,都面临着一个重大抉择:是奋起还击,同敌人抗争到底,还是忍辱苟活,甘当亡国奴?透过纷纷战火,我仿佛看到,在北平,在那遥远的魂牵梦萦的故乡,日寇的铁蹄踹开了我的家园,他们兇残地打倒我年迈的父母,恶狼般扑向我年轻的妹妹……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才发现自己早已泪眼婆娑。 不,不能等,一分钟也不能等,我必须立即行动!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收讯机。我没有别的武器,只有这只收讯机,只有这半部电台了!这是我唯一的武器,这里就是我抗击日本人的战场。我心里升起一股豪气。天窗口牵了一根金属线,大概是用来晾晒衣物的。我看了看,是铜线,这正是我需要的。 我把收讯机天线接在铜线上,就制成了一根简单而有效的∏形天线。我打开收讯机,立即听到了熟悉而嘈杂的无线电波声,我慢慢旋动频率旋扭搜寻。战争使天空也变得繁忙了,每一个波段都有无线电信号在单调、急促或吃力地流动。每一个波段,都在诉说着一个军事秘密:战斗方案、兵力部署,进攻、后退,空袭、炮击……只要能破译他们的密码,对这一切就可以了如指掌。 我细心地调动铜丝,面向虹口方向,我知道那里有日军的指挥部。收讯机立马变得安静了许多。看来日本人学乖了,他们在以前的战争中吃了无线电通讯的亏,所以现在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我想起亚德利得意洋洋地讲述他当年的赫赫功勋,不禁咧嘴笑了笑。但日本人的老习惯还是没改,他们还是喜欢使用改进后的摩尔斯日文代码。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我暂时对这些还无能为力,因为我的日文只是在回国的船上才开始自学的,目前还处于比较低级的水平。 第9页 中国军队的通讯为什么如此繁忙?难道有什么大行动?大行动通常应该保持无线电静默啊!我把天线调向西面,这一片广阔的地域,驻满了英勇抗战的中国军队。收讯机恢復了喧闹,清一色的阿拉伯数码,清一色的沙哑如鸟叫,清一色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一群哑鸟中偶尔夹杂着一两个清亮而流畅的声音,不打自招,一定是高级别军用电台了! 我嘆了口气,心里为这些忠勇的军人深深担忧:只消听一听这些电波信号,就知道这些军队的装备和训练糟糕到什么程度。我把机器频率锁定在一对正在通联的高级别电台上。两部电台你一段我一段,不像通常一收一髮式的军事通讯,倒像无线电爱好者线上聊天的架势。他们该不会在聊天吧?要知道这是值夜班百无聊赖的报务员最常犯的错误,但我不相信在战场上他们也会这么干,这等于明白无误地告诉敌人:我在这里,快来打我吧! 我的额头上微微沁出了汗珠,拿起铅笔把两个人的通联内容全部抄写下来。我很想知道中国军队的通讯密码到了什么水平,于是开始研究这份密码电报。这一研究不打紧,把我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们用明码! 他们在聊天! 他们在战场上用明码聊天! 再看看他们的聊天内容,这几乎可以说是自寻死路! …… “兄弟陕西人,第9集团军宋希濂长官的36师!” “哈,佩服,王牌部队啊!” “哪里!哪里!兄弟是哪一部分的?” “兄弟浙江人,也是张治中长官第9集团军的,88师。” “呵呵,贵师才是真正的王牌御林军啊。我们才调上来,打得怎么样?” “援军来了,欢迎!这几天打得过瘾啊!兄弟们小心点,小日本火力很勐,又有飞机大炮。江家花园那边打得最激烈,今天我们师一个营拉上去,打得只剩下五十多弟兄!惨!” “江家花园,我们的目标正是那里!放心,我们全部是美式装备,火力强大、士气高昂,今晚就给你们报仇!” “有行动,兄弟?” “呵呵,等着吧,今晚两点,我们的敢死队,全军的精锐,袭击江家花园的小鬼子!杀狗日的一个片甲不留!” “小心点。” …… “闭嘴!你们这些该死的蠢猪!”我对着收讯机大喊一声,回答我的,是成片的、如鸟叫般的电波声。 9.透明的军队 我戴上耳机,继续监听中国军队的无线电通讯,越听越感到害怕。这些军队视为宝贝疙瘩的文化兵,这些作为全军耳目的报务员,这些也许昨天还在学校读书的幼稚学生,过早地承担了报务员这个事关全军安危的工作。他们兴奋,他们无知,兴奋和无知混合发酵,使他们在线上喋喋不休不知节制。他们的长官显然没有发现,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因此没有人制止他们! 接下来的一天里,我用了十个小时,仅仅十个小时,就把上海前线中国军队的兵力部署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也就是说,在一个训练有素的无线电谍报人员面前,只需十个小时,这数十万之众的中国军队,就变成了一支没有军事秘密可言的透明的军队。这太可怕了!这太不可思议了! 密码破译界有一句格言:凡是你能做到的,别人也一定能。这里面不能存在一丝一毫的侥倖心理。可以肯定地说,我听到的每一句话,日本人也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了!中国军队的每一步动向,日本人都了如指掌。 我惊得目瞪口呆,脑袋一片空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怀疑自己的判断。这样透明的军队,这样的保密水平,毫无疑问,这支军队迟早会一败涂地。当然,我后来才想明白,正是中国军队的英勇无畏,才弥补了这方面的缺陷,使中国军队能够同日本人抗衡到今天。可是这是以多少英勇男儿的血肉之躯为代价啊!这一切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 多么沉痛的教训! 当时我实在想不通,我根本找不到国军不败的理由,因此我宁肯不相信国军上上下下会煳涂、麻痹到这个程度。我想这肯定是国军司令部放出来的一个迷雾。兵不厌诈!他们也许早就摆好了局,正等着骄横自大的日本人往里面钻呢! 我实在太累了,带着这个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很快进入了梦乡。但潜意识深处,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伴随着江家花园传过来的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我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 我梦见自己全副武装,行进在突袭江家花园的队列里。我们刚刚饱餐了战饭。这是一顿真正意义上的“战饭”——大碗酒,大块肉,多日不见的冒着热气的白米干饭。我们饱餐战饭,然后戴上写着血红“敢死队”字样的袖标,庄严地、义无反顾地向夜幕中的仇敌摸去。就在这个白天,就在这块血与火洗礼的弹丸之地,我们一个营六百多弟兄,只活下来了五十多人,这还包括残肢断手缺胳膊少腿的伤病员。报仇,报仇!为兄弟们报仇,为所有死难的同胞报仇!我们的枪弹已经上膛,我们的刺刀磨得雪亮,我们要向睡梦中的仇敌,痛快淋漓地扫射、刺杀。我们这支训练有素、视死如归的精锐之师,要成为打向敌人心窝的铁拳…… 第10页 天空下着密密麻麻的细雨,四下里黑洞洞如恐怖的深渊。我们踩着同伴的脚印,在泥泞里摸索前进。四周静得离谱,甚至连虫鸣蛙叫也听不见。除了沉重急促的喘息声、短促轻微的枪械碰撞声,就是“唰唰唰”的脚步声。偶尔,一两颗红色的照明弹在空中点亮,在雨幕的遮掩下放出如豆的微光,如鬼火般徐徐落下、消失…… 突然,火光一闪!这一闪之间,突袭者和被突袭者的身份,发生了根本的逆转,杀戮者和被杀戮者也调换了角色。 这一闪之间,我的同伴如刀割的麦茎般倒下。我条件反射地躬身,出枪,在向下卧倒的同时,枪口对准了左面一个狂吐火舌的火力点,在我右手食指扣动扳机的瞬间,对方威力强大的大口径枪弹,已经先期射中了我…… 我在心脏被洞穿的淋漓痛楚中惊醒。 我摸着咚咚乱跳的心脏侧耳细听,江家花园那边枪声正酣。我一边默默地祈祷,希望刚才那个可怕的梦是假的,一边打开收讯机,调准频道。 又是明码电报,这是在最紧急情况下的无奈之举。 “我们遭遇日军伏击,请求支援……” “请报告情况!” “火力……铺天盖地……队长阵亡,死伤惨重……” “请你们坚持到天明!喂,请回答……” 江家花园的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我知道我的梦境已经成了悲惨的现实。旧仇未报,又添新恨!我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 那个喜欢聊天的集团军电台报务员,还在一遍一遍徒劳地唿唤。他那悲伤痛苦的心情,从他的指法里展露无遗。常言道:“言为心声。”对于报务员,指法就是他的语言。 他应该保持沉默,应该耐心等待对方的唿叫。如果是白天,如果日本人腾得出手来,他这个冒失的行为,无异于向日本人指示炮击和空袭的目标,那可是国军高级别的指挥部啊! 混蛋,是你害了那些英勇的壮士,是你把他们的行动情报透露给敌人!如果这个无知的混蛋站在我的面前,我肯定要狠狠地扇他两记耳光。 10.蒋委员长生死不明 讲到这里,叶独开激动地说不下去了,他痛心疾首地长嘆一口气,才急切而诚恳地对戴笠说:“我知道你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必须立即改变这种状况,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你有这个能力。是吧,你有这个能力!” 戴笠面无表情,若有所思地端坐着。多年出生入死的特工生涯,养成了他多疑而谨慎的性格。他当然不可能一下子相信面前这个似乎从天而降的陌生人。“八·一三”战事爆发前后这段不长的时间,他经歷了太多的事情,他简直在所有人面前丢尽了颜面。有几件事,根本就是往他这特务头子脸上吐唾沫,叫他无脸见人。更重要的是,这些问题不解决,这场战争可以说没法再打下去了。他不知道对手在哪里,不知道对手用什么手法获得了那些重要的情报。他想起蒋委员长暴怒的神情,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个年轻人说得没错,日本人的阴谋,就是循着中国歷史上歷次武力征服的老路,由北向南顺风顺水地打到东南沿海。这当然不能让他们得逞!其实中国最高决策层早有应对方略。 原来,“七·七”事变以来,面对着日军恣肆妄为、一再扩大战争事态的侵略暴行,中日之间一场全面的战争势在难免。1937年7月28日,蒋介石在南京中山陵孝庐主持最高国防会议,会议决定:与其任日军逞优势装备从华北长驱直下,不如在上海与之开打,一则转移日军进攻方向,遏止其挥军南下直扑中原腹地的意图;二则诱日本人溯长江西上,使其机械化装备在两岸山岳地带丧失优越;三则挟长江沿岸各地三万日侨,作为与日方谈判的筹码。会议制定了“以快制快、制胜机先”的对策,抢在敌人大部队向长江流域发动大规模进攻之前,选定长江下游江面最狭窄的江阴水域,在江中沉船,堵塞航道,再利用海军舰艇和两岸炮火,将长江航路截断,关门打狗,把长江中、上游70艘日军舰船和6000多海军陆战队员围而歼之。如此一来,失去后援的上海守敌必败无疑。 然而,正当国军紧锣密鼓地实施这一决定性方略的时候,局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化。“七·七”事变之后一个月,日本第三舰队还大模大样地在长江上耀武扬威,旗舰“八重山”号停泊在武汉,士兵放假上岸游乐。他们全然不知灭顶之灾即将到来,根本不会想到一贯忍辱退让的中国人,会像逼急了的兔子一样给他们致命的一口。 8月7日晚,日本海军将领和驻武汉总领事正在设宴狂欢。酒菜上桌,舰队司令举起酒杯致祝酒辞,正当他洋洋自得地吹嘘“皇军”在华北的战绩时,他的机要参谋神色慌张地闯进会场,向他耳语了几句。舰队司令大惊失色,立即传令进入战备状态,全体登舰。片刻间,偌大的宴会厅空无一人,只剩下尚未动箸的酒菜。所有的日本军民一窝蜂涌向码头,涌向日本战舰和商船。日本舰船全速沖向下游,抢在封锁的最后关头强行冲出江阴要塞,逃出了包围圈。封锁江阴要塞的军事计划就这样破产了,日军反倒实现了国民政府“以快制快、制胜机先”的战略。 第11页 很显然,绝密的作战计划泄露了!蒋介石委员长震怒,下令戴笠严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戴笠焦头烂额、一筹莫展的时候,更兇险要命的怪事发生了。“八·一三”抗战爆发前的一天,南京中央军校举行了一次“总理纪念周”活动,蒋委员长突然在前一天决定要参与这个活动。正当与会人员静候蒋介石出来讲话时,突然发现两名可疑分子混入军校,图谋杀害蒋介石及其他军政要员。事情败露后,两名刺客大摇大摆地乘小轿车逃跑了。 戴笠机关算尽,至今没抓到兇手。 这会是偶然的巧合吗?即使一个脑筋极其迟钝的人也不会这样想。稍有经验的间谍都知道,在谍报战线,在这个你死我活的秘密战场里,一切都是必然的,一切都有它自身的前因后果,从来就不能相信任何巧合和偶然。否则,必将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两国交兵,生死搏斗。而今南京最高当局关系战争全局的机密、关于蒋介石生命的机密——那是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才能预先掌握的核心机密——却能这么快传到日本侵略军本部。好比在最高首脑机关身边隐藏着一颗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这实在太可怕了!这个仗还怎么打啊? 作战计划、军方首脑行踪,眼前这个年轻人,知道的恰恰又是这些,戴笠不得不往那两件事情上联想。他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问:“那么说,你是通过国军的电台,掌握了作战计划和长官行踪的?” “是的,唾手可得,因为国军的保密意识实在是太差劲了!”叶独开从衣兜里掏出一摞纸,捧着递给戴笠:“请看,这是我的原始记录。只需对这些略加分析即可知晓。” 戴笠匆匆浏览了一遍那些纸张,随手递给旁边的文书人员。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报告!”也不待戴笠回话,王树槐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急步向前正要说什么,看到叶独开在场,欲言又止。戴笠立即起身,同王树槐钻进了里间密室。 “嘉定小组来电,又是日机轰炸,蒋夫人和端纳顾问的车被炸翻,又遭日机追击扫射,蒋夫人摔断三根肋骨,没有大问题。美国顾问端纳先生身负重伤。” “大惊小怪!有什么大不了的?”戴笠对王树槐惊慌失措的表现非常不满,“怪只怪我们没有制空权,来来去去的汽车,哪一辆没被日机骚扰过。只要夫人没大事就好!”戴笠说着就往外走。 “是,是,没大事就好。”王树槐被抢白两句,只好讪讪地跟在戴笠后面幸灾乐祸地说,“戴先生说得对,日本人太嚣张了,这回惹了个大麻烦!英国许阁森大使的车也在嘉定遭两架日机轮番追杀,大使本人生死不明。” “什么?”戴笠陡地转身,双手抓住王树槐的衣襟,差点把个彪形大汉提得双脚离地,“蒋先生,蒋先生在那个车上!”他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立即电令嘉定组,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蒋先生!”他冲出密室,也顾不得叶独开在不在场了,大声沖秘书说:“立即给我接南京蒋先生侍从室!” 战乱时期,一时半刻电话怎能接通?戴笠疾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断然命令:“备车,马上去嘉定!电话继续联络,一有情况立即向我电告!”大踏步冲出门,一边对门口的卫兵吩咐:“把里面那个人给我严加看押。”一边急匆匆地冲下楼去,一头钻进那辆豪华的雪铁龙防弹轿车。 就在昨天夜间,在南京的最高军事会议上,蒋委员长再次提出要亲临上海前线视察。因南京到上海的道路被日机狂轰滥炸,沿途情况极其复杂,根本不能保证领袖的绝对安全,所以戴笠坚决反对。但委员长决心已定,白崇禧副总长建议委员长次日搭乘英国驻华大使许阁森的便车去上海。英国当时还是中立国,在车顶覆盖英国国旗,可免遭日军飞机的轰炸。陪同蒋先生来上海的蒋夫人宋美龄和美国顾问端纳先生则另乘专车,与蒋先生在上海会合。 戴笠此次先期来上海,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安排部署蒋介石的安全保卫工作。不料蒋先生在路上就遭到袭击,这一突生的变故,把戴笠惊得魂飞魄散。 11.谅你逃不出我戴某人的手掌心 自从出了那个惊天大事后,再没人理睬叶独开了。他重新被关进地下室又小又黑的看押室,门外加了双岗守卫。叶独开担忧着蒋介石的安危,关心着战局的发展,向看守打听,一律是无言地摇头。蒋介石是中国目前的抗战领袖,也是中国目前唯一领导全局、号令全国的最高长官。他如果离去,刚刚建立起来的良好抗日形势必将遭到破坏,中国必将重新回到军阀割据、各自为战的局面。日本人合纵连横、各个击破,那才真应了他们的美梦——三个月灭亡中国。 叶独开整整两天时间被关在看押室里,只能通过后墙上又高又小的一扇窗户,感受外面的光线和空气,也只有通过这些有限的信息,分析着时势的发展。直到两天之后的中午,戴笠满脸堆笑地在午餐饭桌上接待他。 “你们特务处的效率也太低了嘛,叶某人这么点底细,居然调查了两天!”叶独开大大咧咧地坐在戴笠对面,端起酒杯自饮一口,微笑着对戴笠说。 第12页 戴笠愣了愣,哈哈大笑:“你我都是明白人嘛,战争期间,进展自然要慢些。多多理解,哈哈,让兄弟你受委屈了,多多理解!”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我以为你最关心的是蒋先生的生命安全呢!”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没什么好问的。蒋先生安然无恙。” “啊?你怎么知道的?有人敢违令向你通风报信?”戴笠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路。 “应该说,是戴先生你本人最终告诉我的。”叶独开微笑着对怔怔的戴笠说,“当然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告诉了我,我也不是用耳朵,而是用这里接收了你们的信息。”叶独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优秀的谍报人员,都能从最不起眼的蛛丝马迹中,分析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恰恰我对此也略知一二。” “愿闻其详。” “一、上海的战事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没有树倒猢狲散地溃不成军。枪炮声越来越远,越来越零落,战火已经烧到北面去了。那边是长江口,日军正源源不断地从那里登陆。登陆与反登陆的战斗已经打响,中日之间真正的殊死搏斗开始了! 二、在这个特务处的秘密基地里,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不见丝毫忙乱,更不见国丧必有的哀乐啊、灵堂啊之类。 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你还有闲情逸緻跟我喝酒谈时局。所以我说是你最终告诉我的。”叶独开自顾自地大吃起来。 “分析得在理,不愧为亚德利的高足!”戴笠尴尬地干笑两声,不服气地说,“可是你知道蒋先生是怎么躲过这一劫的吗?” “这个倒愿洗耳恭听。” “蒋先生怎么会搭乘英国佬的汽车来上海。你想想,堂堂一国之尊,在自己国土上,居然借别国国旗庇护,成何体统?蒋先生是这种为了个人安危,不顾国家声誉和尊严的人吗?他只是略施小计,引蛇出洞,最后确认了我们的担心。其实他已经决定冒险在夜间乘自己的车赴沪。哈哈,我们所有的人,包括蒋夫人和端纳先生,都被蒋先生瞒过了。只有白崇禧副总长,一唱一和地跟蒋先生演了个双簧。真不愧为‘小诸葛’!第二天一早,大使驱车来总统府接人,蒋先生称病推掉了大使的好意。倒是许阁森大使煳里煳涂当了一回道具,背骨受伤,肝部中弹,差点成了替死鬼。” “蒋先生没事,真是国家大幸。但是不知道通过这齣精彩绝伦的双簧苦肉计,戴先生抓住泄露天机的罪魁祸首没有?” “这个……”戴笠立即苦了脸,“委员长的行踪,根本没通过无线电发送,总不能被窃听破译吧?只有一种可能,党国最高层出了日本奸细!”他倒吸一口凉气,恨恨地咬了咬牙,目露凶光,“这种恶贼,有朝一日落在我戴某人手里,老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看来我正巧猜对了。我还猜,既然戴先生已经查实了鄙人的底细,想来该还我自由了吧?我还急着找温毓庆学长呢。” “哈哈,这下你就猜得有些离谱了。现在战乱之秋,热血青年理当为国效力。何必非到温毓庆那里去?他们那样小打小闹搞点密码研究,能有多大作为?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倒是有个更好的去处等着你,这才是你真正发挥才干做大事业的地方。”戴笠先大肆营造一番气氛,才接着说,“我正式邀请你加入我们军事委员会特务处,并做你的入队介绍人。呵呵,这可是大大的破例哟!” 其实,戴笠和温毓庆早就在明争暗斗了。先是哈佛博士温毓庆在南京建立了一个针对日军密码的破译小组,经过几年的努力小有收穫。眼看中日交恶,战争迫在眉睫,戴笠在这之前犯了个大错,未能料敌机先,提前大规模收集日军情报,为此被蒋介石一顿臭骂。现在事到临头才临时抱佛脚,也迫不及待地想搞温毓庆这么一个破译机构。然而万事开头难,奈何没基础没技术没资源,只好屈尊找温毓庆商量,想把他的机构收编到特务处。温毓庆当然不愿意自己的成果被特务处夺去,也怕苦心经营多年的心血,被特务处一帮外行毁于一旦,断然拒绝了戴笠的提议。这温毓庆是国舅宋子文的姨表弟,一贯逞强耍霸的戴笠也奈何他不得,只好一边同温毓庆保持友好联繫,一边另打锣重开张建立特务处自己的无线电侦破体系,急电命令远在驻美使馆任武官的特务处间谍肖勃,不惜代价不择手段,想办法把美国黑室之父亚德利弄到中国来,帮助和指导中国黑室的工作。正在这节骨眼上,一个跟亚德利渊源深厚、受过良好训练的电讯谍报专家送到戴笠手上,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让他跑到竞争对手那边去。 戴笠这番话大大出乎叶独开的意料之外。他当然不知道戴笠同温毓庆的那一段过节。但叶独开岂会随意加入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特务组织?何况跟温毓庆还有约定在先,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敛起笑容不假思索地说:“多谢戴处长盛情。我跟温先生多年交情,双方又有言在先,实在不便他就!” 想不到还有这样不识相的人,敢违抗说一不二的戴处长。戴笠心头火起,一张本来就长的马脸拉得更长了:“你就不怕我强留你!”他满脸寒霜地拂袖而起,右手下意识地摸着腰间的手枪柄。 第13页 叶独开从来不能接受这样的威胁,此时他热血上沖,“叭”地一顿手里的筷子,唿地站起来:“青天白日,你还敢绑架我不成!腿长在我身上,我想走哪里就走哪里!” 戴笠冷哼一声,气势汹汹地吼道:“只怕这事就由不得你了。我戴某人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失手过!” “只怕你现在留得住,今后也留不住,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叶独开毫不示弱地吼道。 “来人!”戴笠对应声而来的两个持枪卫兵厉声道,“这个人掌握了重要的军事情报,事关党国存亡。给我关起来,拉到白云观死牢里关起来!” 叶独开冷笑了两声,在两个卫兵的押解下,傲然走出门去。 戴笠目送叶独开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喘了两口粗气,长脸上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嘴里恨恨地念叨:“恃才傲物,恃才傲物!谅你逃不出我戴某人的手掌心!”然后重重地坐下来,继续这顿没吃完的“工作餐”。 12.好运囚徒 白云观位于华管区的老西门附近,始建于清代嘉定年间,经歷代道家修建和扩建,逐渐确立了全真十方丛林的地位,成了上海道教全真派的主要道观。道家崇尚尊道贵德,讲究内外修炼,追求清心寡欲和超尘脱俗。但自从淞沪警备司令部设在这里后,这一带集中了华管区国民政府主要的军警机构,官绅士商、三教九流、中外密探、黑白两道各色人等纷纷出入,一时间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由特务处直接控制的白云观稽查处,就坐落在白云观后面一条僻静的小巷口。这是一个带花园的庞大洋房,从门口可以看到白云观三清大殿的飞檐红壁。如果顺风,站在门口就可以闻到道观里的香火气息。稽查处终日大门紧闭,行人进出一律走旁门。大门外没有设岗,但巷口有一个杂货店和一个小吃店,店主是特务处安放的暗哨,负责稽查处外部的警戒。从旁门走进大院,才发现门后荷枪实弹、虎视眈眈的警卫。顺着右面的通道进去,里面更是戒备森严,高墙、守卫、铁门——这里就是稽查处的监狱了。 两个警卫押着叶独开来到厚重的大铁门外,向穿藏青色制服的看守出示手续,看守也不答话,从墙上取下一串叮噹乱响的钥匙,“咣当”一声就熟练地打开铁门上的巨锁,吃力地推开一道门缝,侧身走了进去。后面三个人鱼贯而入。里面是一个狭长的走廊,阴冷、昏暗、沉闷。走廊两边,则是一间一间的监房。看守打开铁门旁边的第一个房门,闷声闷气地说:“里面全满了,只有这个看守室改的临时牢房还有一个号。”说完重重地看了一眼叶独开,“瘪三,算你运气好,便宜你了!” 一个押送警卫用钥匙给叶独打开了手铐,重重地把他推了进去。 “欢迎光临寒舍,请随便坐!”囚室里只有一个人,这倒出乎叶独开的意外。他听义哥一伙讲了很多监狱里狱霸横行的兇险故事,也学到了一些应对手段。新来的囚徒除了凭拳头打出自己的地位外,也有比较斯文的办法,比如进门就假意把手里的行包往门边钉子上一挂,嘴上说:“嘿,老子上回钉的钉子还在,又归我用了。”如果这一挂没挂上钉子,便说:“谁把老子钉的钉子拔走了?”总之要让那些老囚徒知道,自己是老江湖了,这些地方常来常往。不过,今天这些招数都没必要应用了,这是一间双人囚室,而且同伴是一个文质彬彬、满脸稚气的小眼镜,二十来岁的样子,手里居然还拿着一本书,一副学生模样。此时,那室友正懒洋洋地斜靠在床板上,一双单纯的大眼睛透过镜片观察着叶独开。 “谢座!”叶独开展颜一笑,主动上前,匆匆跟那人握了握手,然后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床板上,下面床板一阵痛苦地叫唤。 借着握手的机会,叶独开摸了摸那人右手的食指尖和中指第二个指节内侧,那两个地方都结了厚厚的老茧。毫无疑问,这是长期从事无线电报务工作留下的痕迹。 无线电报务员主要靠耳朵和右手两个器官工作。长期严格的训练和戴耳机收听,使他们的耳朵具有超越普通人的听辨能力和抗干扰能力。长期的收发电报,使他们的右手比普通人更灵巧有力。所以一个报务员功力的深浅,完全可以通过他的听辨能力和右手两个部位的老茧看出来。而出色的无线电报务技术,是每一个谍报人员最基本的技能。谍报人员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可以掩饰自己的听辨能力,但他无法隐藏右手的老茧。 “眼镜,不好好上学,跑这里来干什么?”叶独开夸张地伸伸胳膊腿,让自己坐得舒服了,不动声色地说。 “不要叫我眼镜,我叫陈荣光。”他扶了扶眼镜正色道,“復旦大学学生,跟一个同学一起到这边会个同乡,因为我们的书包里装了几本日文书,加上为了练习口语,一路上我们又用日语交谈。这不,同乡没会成,双双被他们当作日本间谍给抓进来了!他们说还要调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陈荣光扬了扬手里的书,懊恼地扔在床板上。 叶独开注意到,那果然是本日文书。 “哈哈,两个日本间谍嫌疑人关到一起来了。我只是偶然了解了一点军队的动向,就被抓了进来。”叶独开乐呵呵地拍拍屁股下面的床板,摸了摸被单,四面望了一圈。囚室的床铺还算干净,灯光也算明亮,窗户下居然有一张破旧的书桌,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檯灯、水杯、书籍。这哪是牢房,简直就是上海华管区的二流旅店。他一眼就看出这里面有些蹊跷,心里隐隐生起一个疑团,嘴上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既免费食宿,又重点保护。要不是还有要事要办,真的就不想出去了!话说回来,这进进出出也由不得我们。关就关吧,战争时期,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他像突然想起似的,“哎,你那个同学呢?总不至于真的被稽查处错杀了?” 第14页 “她呀,关在楼上女子囚室里。”陈荣光敲了敲墙角通往楼上的自来水管。片刻,楼上响起了回应声。 酷爱无线电技术,又受过特别训练的叶独开立即听出里面的名堂来,他们在使用摩尔斯电码交谈: “二楼,一楼唿叫。” “一楼,二楼收到。” “亲爱的,你那里情况怎么样?我这里来了个人。” “老样子。祝贺你,这下不寂寞了。” “在这里面什么都干不成,无聊透顶,虚度光阴。想你!” “既来之,则安之。坐牢也是人生体验。” …… 摩尔斯电码是无线电通讯领域内的通用语言,叶独开对它的了解当然非常深刻。 1844年,电报发明者摩尔斯先生与人合作研制了这套电报编码方案,并以此发出了世界上第一封电报。其基本原理是用时通时断的信号代码,通过不同的排列顺序来表达不同的字母、数字和标点符号。它的主要代码只有两种:点,划。一点为最基本信号单位,一划的长度等于三点的长度。因为“点”的时间较短,我们听起来接近“嘀”声;“划”的时间是“点”的三倍,听起来接近“嗒”声。简单地说,摩尔斯电码就是将“嘀嗒”声进行合理地编组,如“嘀嘀嘀”代表英文字母“s”,“嗒嗒嗒”代表英文字母“o”。因此发出“嘀嘀嘀,嗒嗒嗒,嘀嘀嘀”这一组信号,就代表“sos”三个字母。为了便于通话,又规定了大量缩写和短语。比如“sos”就是一条最知名的短语,它是全世界通用的唿救信号。 叶独开注意听了听,从指法、速度和规范三个方面来看,这两个人显然都称得上是好手。叶独开默默地听他们交谈了一会儿,心里打定了主意。他重重地击打床板,打断他们的谈情说爱:“别敲了别敲了,说得那么肉麻,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你懂摩尔斯电码?”陈荣光微微红了脸。 “哼,略知一二。我刚从美国回来,亚德利的学生。” “亚德利,美国黑室之父!太好了、太好了!”陈荣光兴奋得满面红光,“想不到在这里会遇到无线电高手!天意,天意!我要跟你学无线电,学黑室技术。你教我,好吗?” 叶独开不置可否地看着陈荣光。 “我也不会让你白教。作为交换,我可以教你日语,我在復旦学的是日语。成吗?”陈荣光跳到叶独开面前,急切地摇着他的手臂。 “行啊,成交。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叶独开轻描淡写地说。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哗啦啦的开门声。该不会又塞几个犯人进来吧?叶独开想,那这个监狱学校就不好办下去了。 “开饭了!”来人根本就没进屋,只是半开监门,把装饭菜的篮子推了进来,又哗地锁上了门。陈荣光赶忙过去把篮子拉过来,将今天的晚餐一样一样地端到书桌上。叶独开凑过去看了一眼,不禁呵呵地乐开了。两菜一汤,白面馒头。中午跟戴笠话不投机,大餐没吃成,他实在有些饿了,抓起一个馒头一口咬下去,腮帮鼓鼓嚼着馒头,含煳不清地说:“今天进了国民政府的模范监狱不成,双人标间,白面馒头,呵,还有一个素菜汤。那个看守说得对,本囚犯运气实在太好了!” 陈荣光正埋头大吃:“哼,乐极生悲。这里是死囚监狱,关的全是等候枪毙的重刑犯。国民政府讲人道,快吃吧,只怕吃一顿少一顿啰!” 13.死囚监狱学校开讲 两个人三下五除二把饭菜一扫而光。叶独开满足地摸着肚子,响亮地打了个饱嗝。陈荣光利落地收拾好碗筷,抹一抹嘴巴擦一擦眼镜:“死囚监狱学校正式开学了,是你先当先生还是我先当?” “当然是我先当先生了。你说,从哪里学起?” “我对密码学了解不多,你就把亚德利先生教给你的东西教给我吧。” “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学破译术?” “我和女友都从小迷恋无线电,没这个共同爱好,我们也走不到一起。现在日本人来了,我们要追随温先生,利用我们的技术特长,创建中国黑室,抗日救国!” “呵呵,人小志大,我成全你!温先生是谁?该不会是温毓庆吧?” “当然是他,除了他没人配我们这样崇拜了!你认识他?” “真是巧极了,我正找他呢。”怎么这么巧?叶独开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讲了讲自己此前跟温毓庆的交情。 “你叫叶独开,是吗?你就是叶独开!你不是在美国哈佛吗?温先生经常提起你,天天盼你回来助他一臂之力呢!”陈荣光喜出望外,“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根本没在復旦大学上学了。日本人打进了我们的家园,中国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热血青年理当投笔报国。” “嘘——”叶独开用食指压压嘴唇向他示意。 “啊,对不起,我太激动了!”陈荣光凑到叶独开跟前,指指楼上压低声音连珠炮般地说,“我们两个都退学了,加入了温先生的团体。只是学艺不精,对密码破译更是一无所知,所以才迫切地想提高自己的水平。万馨今天午饭后敲水管告诉我,她可能有办法跟外面通消息,请温先生在外面活动活动,搭救我们。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一起投奔温先生。” 第15页 “一言为定!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大家精诚合作,一定要破了小日本的密码!”叶独开伸出右手用力握住陈荣光的手。 这个人是什么来头?他真的是温毓庆的人吗?他跟戴笠的特务处又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这么急切地要学密码学,又主动教我日语?一个一个大大的疑问,在叶独开心里盘桓。 从事日本军事密码破译,当然首先必须具备一定的日文阅读能力,而这正是叶独开目前最大的弱项。不管这两个人是什么角色,能有机会突击提高日语水平,叶独开求之不得。他决定顺水推舟,走一步看一步。 “闲话少说。”叶独开坐直身子,笑道,“死囚监狱学校开讲。第一课,密码基础知识。” “等一等!”陈荣光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硬壳笔记本,打开摊在桌上,旋开钢笔,目视叶独开,等他往下讲。 “密码是军事通讯的产物,它从产生之日就跟战争联为一体。有记载的世界上最早的军事密码,要追溯到2300多年前,大约相当于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古希腊斯巴达城要给驻守外地的军队传递信息,为了保密,有个聪明的学者想了一个办法:将羊皮纸呈螺旋状裹在一根长长的木棍上,再在羊皮纸上写下字。展开羊皮纸,看到的只是毫无头绪的字母,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因此称为‘天书’。不同的信使将羊皮纸和木棍分别送给远方的军队,最后把羊皮纸再卷回到木棍上,便能读出信的原文。 密码技术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巨树,经过两千多年的生长,演化和分离出了无数的分枝。但万变不离其宗,归根到底只有两种基本类型:密表和密本。 先说一说密表。其实早期的密码全部都是密表体制,具体方法分为移位法和替代法。斯巴达人写的那个‘天书’,使用的就是移位法。这种方法至少应用了一千年。移位法不过把信件的内容打乱而已,其保密性比较低。而替代法是目前应用最为广泛的加密方法。它的发明者为公元前二世纪希腊优秀歷史学家波利比乌斯。替代法的基本原理是这样的。”叶独开拉过陈荣光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几行文字: 123456 1abcdef 2ghijkl 3mnopqr “这实际上是一个坐标体制,数字11代替了密底字母a,12代替了b,以此类推。这就是密码学中着名的‘波氏棋盘密’。当然,波利比乌斯至死也不知道,他的发明在密码史上具有多么重要的里程碑意义。 简单的波氏棋盘密,只要收集了足够的密文素材,用字频统计方法就能轻松破解。比如英文中出现最多的字母是‘e’,平均每八个字母必定出现一个‘e’,那么,密文里出现最多的那一组数字就是‘e’了。我第一次破译亚德利的密码,就误打误撞地运用了这个破译方法。 于是人们又发明了更巧妙而有效的加密技术:密钥。密钥就好比一把加密解密的钥匙,它其实就是一组简单易记的数字或字母。为了便于理解,我还是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假设上表推出的密底‘abcdefg’一组字母,替代数字分别为‘11、12、13……’假设约定密钥为字母r,即‘36’,密钥循环使用。”叶独开又快速在笔记本上写下一组文字: 原文:abcdefg 代码:11121314151621 密钥:3636363 密码:14181610181224 “你看出密码是怎样得出来的吗?” 陈荣光皱眉研究了好长时间,最后浓眉一扬,兴奋地说:“原文代码加密钥,满十不进位!” “聪明!”叶独开拍拍他的肩膀,接着说,“但是这还是不能保证绝对的保密。如果密钥不是一个简单字母,而是连续的文字,或者无规则排列的数字,并且这个密钥只用一次,从理论上讲,这个密码就是不可破解的。但要做到这一点,通讯双方必须各有一本一模一样的密钥本。这就是密码技术的第二个基本类型:密本。密本体制使保密达到最高级别,但丧失了军事通讯另一个重要原则:便捷。所以一般只有最重要、最高级的通讯,才使用密本体制。” 叶独开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今天就到这里吧,困死啦。明天该跟你学日文了,老师晚安!” “好的好的,你先睡,我还要好好消化一下!”陈荣光聚精会神地埋在笔记本里。 14.青帮大佬的千金 第二天一大早,陈荣光就急不可耐地敲起了水管。叶独开闭眼躺在床上,仔细倾听他们的交谈: “喂,起床了,懒虫。早安!” “早安!”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牢友就是叶独开。” “那太好了,温先生会喜出望外的!” “必须尽快把消息传递给温先生。那个人昨天晚餐又给你发暗号了吗?” “是的。今天送早餐我给他回应,先建立关系,视情况採取下一步行动。” …… 正在这时,送早餐的开门进来了。陈荣光停止敲水管,饶有兴致地看着来人。这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长得瘦小而干瘪,套一身崭新的明显宽大的看守制服,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第16页 等送饭的看守锁门走开,陈荣光才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能不能出去,就看他了。” “此话怎讲?”叶独开穿衣坐起来。 “万馨告诉我,昨天,这个看守在向她用青帮暗号挂招牌,也就是亮出牌子等万馨说事。万小姐害怕有诈,没有回应。” “万馨何等人物?青帮大佬?”叶独开感到有些意外。 “呵呵,万馨小姐不但人长得如花似玉,而且才学超群;不但善解人意,而且家世不凡。”陈荣光两眼放光,毫不掩饰对万小姐的仰慕之情,“她是万墨林先生的掌上明珠,青帮大佬的千金,在青红两帮里都吃得开。” “万先生是谁?” “你是从外星球回来的吗?全上海除了你,恐怕没人不知道万先生了。他跟青帮老大杜月笙是姑表兄弟,早年一直跟杜月笙闯世界,深得杜老闆的信任,一直做杜月笙先生的大管家,为杜门第一红人。在青帮里跟杜先生同为‘悟’字辈。照此推论,万小姐低一辈该是‘学’字辈,虽然辈分不高,但帮里前辈多少都对她恭敬有加。所以嘛,只要万小姐一句话,刚才那个青帮徒子徒孙,必定两肋插刀,奔走效劳。” “哦,这个万小姐真不简单。” “岂止是不简单,简直可以说是超凡脱俗。”陈荣光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万小姐的倾慕之情,“她们万家还有一个不同凡响之处:记忆力惊人。万先生大字不识一个,但作为杜先生大家族的总管家,往来帐目、亲友门生、机关企业、人情交往、通讯电话,全凭记忆,丝毫不差。万小姐更了不起,我亲眼看到她在三天之内,一字不漏地背诵了一本《唐诗三百首》。” “呵呵,要让万小姐从事密码研究,才算是人尽其能了。我跟亚德利先生玩桥牌练记忆,一百五十把牌之内,任何一把牌四家人的牌型分布、出牌顺序,他都可以全部復原。看来万小姐的记忆力与他不相上下啊。”陈荣光的一席话,使叶独开对万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5.小三子仗义救美 青帮早先原是清代漕运水手中的一种行会性秘密结社,始建于清代雍正年间。后来,因漕运改为海运,青帮遂在上海、天津及长江下游的通商口岸沦为流民组织,几乎专门从事黑道活动。如跑腿(行窃)、灯花(夜劫)、露水(日抢)、挑眼(挖洞入室)、落台(登高上屋)、拆白(行骗)、放赌、贩毒、开娼寮等,无所不为。 由于清廷对青帮的镇压,青帮成立之初即为秘密组织,奉行师徒制单线传授,上不能禀父母、下不能传妻子,继而发展出许多复杂的切口、暗号、术语和手势。 “青门一条线,洪门一大片。”青帮按宗纵向相传,讲究长幼尊卑,等级森严,所谓“师徒如父子”。清代期间,青帮的辈分共20代,清末由革命党人添了“大通悟学”四辈,隐含徐锡麟、秋瑾所办绍兴大通武学。杜月笙即是“悟”字辈。他执掌上海青帮之后,大肆敛财,广收门徒,游刃于黑白两道,出入于商、政两界。青帮势力由此大增,杜月笙也成了实际上的“上海教父”。 万馨出身青帮世家,自幼聪明伶俐、乖巧懂事,被父亲万墨林视为掌上明珠,杜月笙对她也喜爱有加。两个青帮大佬闲来没事,都喜欢把这个晚辈美女带在身边,因此她在帮众里也有些名气。现在眼见金枝玉叶的万大小姐落难进了囚牢,青帮兄弟焉有不出力相救之理? 干瘦的送饭看守退出叶独开的囚室,径直来到二楼万馨的囚室门口。他前后看了一眼,确定没人监视,忙机警地把饭篮里一个空碗倒扣过来,小心地把一双筷子交叉放在碗底,恭恭敬敬双手把篮子放在门口:“小姐请用餐!”他指了指摆放的青帮联络暗号。从小耳濡目染,万馨对帮里那些暗号、切口了如指掌。 按照帮内的规矩,“挂招牌”一方,不能主动向对方打招唿,而要等对方应招。可是小姐为什么不回应呢?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看守疑惑着正要躬身退出,耳边勐然响起万小姐清脆悦耳的声音,说的是青帮“海底”(暗语):“老大,你是门槛中人吗?” “不敢沾祖爷灵光!”看守赶忙正襟躬身而立。 “贵前人(师傅)是哪一位?” “不敢当。在家子不敢说父,在外徒不敢说师。敝家师姓周名义。”到这时候,看守才敢偷眼看一眼万大小姐。她慵懒地斜倚在书桌上,身材娇小玲珑,穿一身质朴的学生装。这时显然正在梳妆,一头如瀑的秀髮散乱开来,遮住了大半个脸庞,越发显得高雅、圣洁而神秘。 “老大领哪一个字辈?”万馨用右手捋开长发,顷刻间看守眼前一亮:白皙的瓜子脸,小巧的翘鼻子,红润的嘴唇轻启,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最引人注目的,是柳条眉下那一双清澈有神的大眼睛,此时正忽闪忽闪地朝这边看过来。看守慌乱地收回视线,禁不住心猿意马,偷偷掐了一下大腿,凝神对切口:“头顶廿三世,身背廿四世。” 万馨知道,二十一至二十四字辈按“大通悟学”四个字字序排下来,这人是‘学’字辈,正好跟自己同辈。她赶忙站直身子,礼恭毕敬地问: 第17页 “贵前人占哪一个码头?” “敝家师现在十六浦码头。” “何为三堂六部二十四辈?” “三堂是:翁佑堂、潘安堂、钱保堂。六部是:引见部、传道部、掌印部、用印部、司礼部、监察部。二十四辈按:‘清静道德、文成佛法、仁伦智慧、本来自信、元明兴礼、大通悟学’。” 经过这一番外人听来云山雾罩的问答,双方算是按规矩确认了身份。接下来就直接进入正题了。 “我叫万馨,你叫什么名字?”万小姐朝看守抱抱拳。 看守赶忙抱拳回礼:“万小姐,久仰了!万小姐不认得我,但我老早就认得万小姐了。小三子听万小姐吩咐!为万小姐效劳,小三子万死不辞!” “请小三子大哥帮忙。”万馨朝看守甜蜜地眯眼一笑,“带一封信给温毓庆先生——你识字吗?” “识得一些。小姐只管吩咐。别说送封信,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咱青帮兄弟,决不含煳!” “好,那我先谢谢你了。等出去之后,我会在杜老闆和家父面前夸你,包你前途无量!”她俏皮地歪着头,咬咬嘴唇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先走,别在这里耽搁太久,免得引起怀疑。等一会儿收碗的时候,我把密信和地址给你。” “是!谢谢万小姐提携!”小三子恭顺地抱拳退出。 16.无边恐惧 小三子干完差事,瞅个空从白云观监狱熘了出来,叫上一辆黄包车,按照万大小姐在密信上写的地址,直奔徐家汇而去。 徐家汇的形成,一直要上溯至明代。明末文渊阁大学士、西学东渐的先驱徐光启归葬于此二水交汇的风水宝地。后来,他的部分家族逐渐迁来此地定居,因徐氏家族聚居在此,故其地名“徐家汇”。 “八·一三”事变后,徐家汇一带法租界成为各地富商豪绅的“避难所”。往日安静、清爽的“上只角”街区,满是各式车辆和人流。小三子的黄包车甩开主街道上的喧闹,从霞飞路转入一条栽满茂密法国梧桐树的林荫小巷内,来到一座乳白色小洋楼前。小三子侧倾上身看了看门牌号,对照信封核对无误后,跳下黄包车打发走车夫,左右一望,确信没人盯梢后,才伸手按响了门铃。 朱门半启,一位彪壮的便衣男子把在门口,俯视着瘦小的小三子,冷冷地问道:“找谁?” 小三子躬身客气地说:“请问这里是温毓庆先生府上吗?” “当然。”便衣男子倨傲地说。 “有朋友托我给温先生带个东西,我必须当面交给温先生本人。”说着便把密信亮出来。 便衣看了一眼信封,脸色立即缓和下来,“快快有请!”转身疾步走在前面,带小三子进了小洋楼,安排他在一楼客厅沙发上坐下,便匆匆上楼。过了一会,楼梯声疾速响起,便衣随着一个绅士快步走下来。那人手拿一根文明棍,身着整齐的西服,戴一副金边眼镜,头髮一丝不苟地梳向后面。他远远地看见小三子便说:“是你带密信吗?快给我看看!” 这人正是温毓庆,公开身份为国民政府交通部电政司司长,私下里主要精力放在了其创办的密码检译所。温毓庆是宋子文的姨表兄弟,广东台山县人。留学哈佛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先任清华大学教授,后改任宋子文的财政部税务专门学校校长和财政部参事、交通部上海国际电讯局局长等职。他精通无线电技术,亲美反日。眼看日本人越来越嚣张,他痛感中国急缺懂得日本密电码的专业人才,便与宋子文商议,成立一个这方面的专门机构。宋子文大加赞赏,于是决定在交通部电政司内加设了密码检译所,大肆网罗密码破译人才。拉叶独开入伙,也是他们招兵买马的人才大计中最重要的一步。通过宋子文的运动说项,他们的行动得到蒋介石的支持,每月批拨经费40000元,增编人员由温毓庆选定。 由于温毓庆对亚德利推崇备至,而亚德利在《美国黑室》里主要披露了破译日本外交密码的情况,所以温毓庆主持的密码检译所成立之初,就把日本外交密码破译作为主攻方向。经过追踪了解和秘密侦听日本使馆往来无线电报,他们惊喜地发现,日本人的各领事馆以及中国各地特务机构,跟东京的通讯往来,竟然加密后全部交由交通部下属的中国民用电讯机构,发给日本政府驻南京大使馆,再通过大使馆转发回日本外务省及相应机构。这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样温毓庆做起来就事半功倍了:只需以通讯检查为由,强令国民政府所有民用电讯机构,凡是日本背景的电报,一律向交通部电政司送交一份副本;同时,紧紧抓牢日本驻南京大使馆这个牛鼻子,就抓住了除军方以外的全部日本驻华通讯,就能源源不断地轻松获取大量的密报素材。 “七·七”事变以来,眼看中日大战不可避免,温毓庆进一步加快了自己的工作,又扩充了一批人马,其中就包括招募復旦学生陈荣光和万馨。这两人既熟悉无线电报务,又通晓日语,正是密码检译所目前最短缺的人才。温毓庆对这两个热血青年寄予了很大希望,格外热心地着意栽培,让他们接触和了解了许多核心机密。“八·一三”抗战开始后,他带着手下的技术精英来到了上海前线,目标是全力侦察、抄收以东京日本外务省为中心的国际无线电通讯,并进一步侦察日本在华陆海空军无线电台,研究日本的军用密码。然而,突然之间,两个有志青年消失得无影无踪。假如他们把密码检译所的消息泄露出去,甚至,如果他们投敌,后果不堪设想。 第18页 泄密,是黑室工作最致命的失败,最无可挽回的损失。 这些日子,温毓庆一直被无边的恐惧笼罩着。 黑室工作最讲隐秘性,从来都是敌人在明处,自己在暗处,从来都只让世人看到黑洞洞的一片空白,不然就不会叫黑室了。现在明暗双方发生了逆转。敌人躲到了暗处,而自己成了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目标。 密码检译所是一个文职机构,甚至连武装保安人员都没有,现在重要的机要人员失踪,温毓庆感到极大的无助。找戴笠帮忙倒是一个可行的办法,但戴笠的办案人员进场,肯定就顺手摸清了密码检译所的底细。假如戴笠要做点什么小动作呢?不得不防啊! 更严重的是,假如日本人知道了这个机构的存在,知道了这个机构这些年取得的成绩,他们立即就会醒悟过来,只消把他们的外交通讯体制重新调整一下,同时更换外交密码,那么,不但自己投在这个机构上多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恐怕这些跟随自己的极端稀缺而宝贵的密码专家,也会有性命之虞。 正当温毓庆忧心如焚的时候,小三子适时赶到。 17.避而不见 温毓庆拆看了万馨的密信,紧锁的双眉舒展开来。原来是被戴处长当作日本间谍给抓起来了。这就叫大水沖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不幸中的大幸,拔萝蔔带泥引出了叶独开,这就是祸福相倚了。温毓庆叫秘书王维钧赏小三子一块大洋,打发他走。小三子仗义地坚辞不受,一个人出了小巷,往西一拐,奔华格臬路杜月笙的杜公馆而去。 温毓庆回到书房,拿了一张自己的名片,用自来水笔在背面写了几行字: 雨农兄台鉴: 白云观稽查处所关叶独开、陈荣光、万馨三人,系密码检译所重要职员,经查决非日谍,乞望即刻放归! 弟温毓庆即日 他把名片交给一直小心侍候在身旁的亲信骨干、同为密码破译专家的霍实子说:“坐我的小车,你亲自跑一趟,三极无线电学校,请戴先生通知放人,然后再去白云观稽查处,把三个人一併接回来。要快!” 英武俊朗、精明干练的霍实子答应一声,大步流星地去了。 温毓庆仰靠在大班椅上,点燃了一支古巴雪茄,勐吸了两口,悠闲地吐了一串烟圈,看一看屋角的座钟,腾地蹦起来,亲自跑到厨房,吩咐厨师快快准备酒菜。有叶独开加盟,他更看到了密码检译所的希望和未来。他要给三个得力干将接风压惊。 回到书房,温毓庆又一头扎进了工作中,直到女僕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温言柔声地问:“温先生,酒菜已经准备好,请问客人什么时候来?几时开饭?” 温毓庆从如山的文件资料堆中抬起头来,看看大座钟,咦,已经快十二点了,霍实子出去两个多小时了,怎么还没回来?正疑惑间,外面传来汽车进大门的声音。温先生展颜爽朗地沖女僕笑道:“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马上开饭!”出了书房大步下楼,朝外面天井花园走去。刚走到客厅门口,兜头碰上了怒气沖沖、灰头土脸的霍实子。 “你接的人呢?”温毓庆探身朝外面看了看,没人。扶着眼镜再朝车里看看,还是没人。 “接人!连戴先生都没见到一眼。没有他亲口发话,哪提得出人?他们说戴先生不在,但我看到他的雪铁龙防弹车就停在办公楼下,王树槐也在那里忙进忙出。分明是不想见我。我厚着脸皮等了半天,搭都不搭理我。只好空手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你不会话没说好吧?还有,把我的名片递进去呀!” “我跟温司长这么些年,虽然脾气火爆点,但招唿应酬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差错的。名片也递进去了,泥牛入海。”霍实子负气地说。 温毓庆无言地回到客厅,恼怒地抓起电话听筒,要通了三极无线电学校戴笠办公室的电话,没好气地说:“我是温毓庆,请戴处长接电话。” “温司长啊,失敬失敬!”接电话的副官彬彬有礼地说,“戴处长不在。”温毓庆接着问戴笠去哪里了,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不知道。”问起白云观监狱关人的事,同样是一问三不知。 “温司长有什么事,可以通过我转告吗?”副官殷勤地说。 温毓庆拿着话筒,脑子里联想到戴笠上次上门寻求合作的事。他的真实目的路人皆知,就是想把密码检译所收编。这戴笠自恃有蒋先生宠信,又是“天子”门生,从来都是予取予求,没有人敢说个“不”字。上回被自己坚决地顶了回去,明摆着在实施报復,说不定这些麻烦都是他有意搞出来的。剑及屦及,是特务处的宗旨和准则;立竿见影,是特务处长戴笠的个性和为人。 大敌当前,整个民族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国家利益、民族利益才是根本,精诚合作、齐心抗日才是唯一的正路,团体利益、门户之争算什么?还搞这种窝里斗!温毓庆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电话里的副官说:“请你想办法马上告诉戴处长,我紧急约见他,谈破译机构合併的事。下午晚些时候我有要事要去武汉,请他抓紧点。” “好好好,请温司长放心,我一定第一时间报告戴先生!”那边副官“啪”地敬了个礼,恭敬地连声保证。 第19页 18.春风得意楼 刚过五分钟,客厅里的电话就响了。温毓庆会心地一笑,拿起听筒,职业的歷练使他马上听出了戴笠那尖细的浙江江山官话:“温司长找我?对不起、对不起啊,实在太忙了。” “是呀,戴老闆身系党国存亡,日理万机,能拨冗接见一下下官吗?哈哈哈……” “温兄言重了。校长有要事召雨农回南京,午饭后就走人。公务中人,身不由己啊。要不,我们边吃边谈?” “看来只能如此啰,谢谢戴老闆的‘工作餐’了。戴老闆想在哪儿吃?我请客。” “岂敢岂敢,当然是我请,老城隍庙的春风得意楼。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温毓庆带上司机和保镖,风风火火地赶到老城隍庙。刚走进春风得意楼的大堂,王树槐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公共场合人多耳杂,所以王树槐也不打话客套,摊手向温毓庆做了请的手势,领先半步上楼,带着温毓庆来到二楼里端的一个套房雅间。外间一声不响地坐了六七个男子,看到温毓庆他们进屋,都齐整整地站起来,颔首致意。温毓庆知道这都是些司机保镖之类。他打手势叫跟在后面的自己的司机和保镖留下,然后伸手拉开通往套房里间那道厚重的金边木门,欢声笑语扑面而来。 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宾席位的戴笠。他也看到了来人,急忙离坐,笑容可掬地迎过来,握着温毓庆的手,另一只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贵客到贵客到,快快入座。”一直拉着温毓庆的手,把他往主宾位上推。温毓庆当然连连推让,把戴笠强按到主宾席坐下,自己来到左面副宾席上坐下,嘴上打趣说:“今天来个中西合璧,中国以右为上,西方以左为上,我们两个都是主宾。”这时才在百忙之中分心看看一直站在中间的宴席主人:黑色格子长衫,瘦瘦高高,斯斯文文,齐整整的小平头,白净净的长方脸,滳熘熘的眯缝眼。温毓庆觉得面熟,正在紧张回想在哪里见过,主人已经利落地抱拳,用一口干脆明净的浦东官话说:“温司长,久仰了。小弟杜月笙,请多关照!” “原来是海上闻人杜老闆,久仰久仰。怪不得有点似曾相识。”温毓庆恍然大悟地朝他抱抱拳,嘴上客气着满桌看了一圈。 万馨!她怎么也在这里?温毓庆眨巴眨巴眼睛,对面那个美少女,不是万馨还会是谁!她穿一身时尚而合体的粉红色无袖连衣裙,露出白嫩的手臂和颈脖,裊裊婷婷地站在座位前,沖自己皱鼻子眯眼笑得正欢,天真烂漫、春风满面。 “你,怎么会在这里?”上午不是刚读了万馨的求救信吗?一时间,书生意气的温毓庆,无论如何不能把白云观死牢跟春风得意楼这个高级餐饮场所联繫起来。 “我来介绍一下。”杜月笙指着万馨旁边那个跟他同样打扮的汉子说,“万墨林,在下的总管家。万馨是他的亲闺女,我的干女儿,也是雨农打小亲眼看着长大的。呵呵呵,不是帮内兄弟传话,打死我也不相信,她怎么就成了日本间谍,还打入死牢。” “误会,误会。”戴笠干笑了两声,“全是手下人办事不力,这不马上放人了吗?小弟给月哥,还有万总管、万小姐赔礼了。自罚一杯!”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叶独开呢?”温毓庆看看戴笠,再看看万馨,“还有陈荣光?” “他们哪,”戴笠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可能还得关上一阵子。今天我特地过问了一下,尤其是那个姓叶的,背景复杂、深不可测,牵扯到美国,还有上海帮会,老家又在东北,家人现在北平。一时很难查清,很难查清。非常时期,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而且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你我几家机构的合併,迫在眉睫呀!还望温兄海涵,嘿嘿,海涵!” “雨农兄,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温毓庆板着脸正色道,“党国危亡关头,你我理应以大局为重,精诚合作……” “这个当然!”戴笠尖声打断温毓庆,“国难当头,大敌当前,我戴某人只能诚恐效命,决不敢徇私枉法!温兄说得太对了,眼下多家机构各自为战,我们理当精诚合作,形成合力,团结一致,共同抗击日本!” “合併的事我有个想法,要搞就搞大联合。现在有三家单位同时做一样的业务,除你我两家外,还有徐恩曾中央党部调查统计科的机密二股。我有个大胆的想法,面请委员长,索性三家合併成一家。你看看,现在我的人被你打入了死牢。雨农兄,这事要是扯到蒋先生那里去,只怕面子上不大好看。”温毓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也是可以直达天子的人物。一则因为他是国舅宋子文的亲信加亲戚,几年来密码检译所很给宋子文长脸,所以宋子文对他越来越器重。另外,温毓庆的夫人施惠珍跟宋美龄同为美国乔治州威士理女子学院同学,是闺中密友,两人感情非同一般,连宋美龄跟蒋介石结婚,也指名道姓要温夫人施惠珍做伴娘;现在蒋夫人被日本飞机追杀受伤,住在上海广慈医院,温夫人一直寸步不离地陪伴左右。温毓庆知道宋子文也好,蒋夫人也好,这些远水都解不了近渴,但刀把子握在戴笠手里,他实在没有更多的办法了。 第20页 “嘿嘿,温先生果然高见。关人的事嘛,校长公务繁忙,最好不要拿这些小事去打扰他。”戴笠悠闲地嚼着他喜欢的素炒菜花,轻描淡写地说,“最近日本暗探太嚣张了,你也知道,出了多少事情,连领袖的生命都受到了威胁。校长大为震怒,离开上海的时候吩咐我,对日本暗探决不能手软,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奉谕行事,兄弟也是无奈啊。” “友情为重,友情为重。”杜月笙笑嘻嘻地出来打圆场。他跟戴笠是生死之交,又是拜把子兄弟,在春风得意楼请戴笠吃饭,也是冲着那个店名来的。戴笠原名戴春风,讨个好彩头。眼下看到自己的春风兄弟跟温毓庆话不投机,知道这姓温的后台同样硬得吓人,也是不好惹的主,便蜻蜓点水地和稀泥:“大家都是为党国效力,何苦伤了和气。温先生你也不要着急,今天接万小姐的时候我去看了,那两个人受到特别优待,除了没自由以外,没吃任何苦头。雨农这里也该抓紧点,早点给个说法。是不是?”不愧为十里洋场摔打出来的人精,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再水到渠成地转移话题,“清者自清,清者自清,到时候放人,我再请客接风——来,敬大家一杯!” 19.日军杀奔而来 秋日,天高云淡,朝阳如火,晚霞似血。进入1937年9月以后,上海战事更加白热化。中国以举国之力投入战争,在战争中扮演举足轻重角色的戴笠和温毓庆,也把全副身心融入了这场事关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恶战,两个人一时都无暇分心关注一个不起眼的白云观监狱,关注白云观监狱里两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八·一三”以来,积弱已久、四分五裂的中华民族,在上海前线靠一股同仇敌忾和团结奋斗的气魄,以空前的牺牲精神和齐心协力,以不屈不挠的血肉之躯,同武装到牙齿的强大而疯狂的侵略者进行了殊死搏斗,体现了中华民族勇于牺牲、不畏强敌的高尚气节。 然而,战争毕竟是综合国力的较量。随着日军援军源源不断地到达,在上海宽广的战线上全面登陆,战局急转直下,群情激昂的中国军队终于支撑不住了,被迫转入战略防御。9月11日,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亲自兼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直接指挥上海战事,但这也丝毫不能改变战争的进程。 当然,日本人速战速决、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痴心妄想被彻底粉碎了。他们被迫从华北、东北地区调来精锐部队,整个日军陆军主力和精锐被悉数吸引到了上海。整个中日战争的重心和走向发生了重大变化。后来,骄狂而愚蠢的日本军人,溯长江而上,由东向西进入了中国广袤的腹地,进入机械化部队和强大舰炮无法施展的崇山峻岭,一步步走向失败和覆灭的深渊,此为后话。 上海前线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战火中的白云观监狱,还是按部就班地消磨着这一段关系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决定性日子。陈荣光还隔三差五地被提出去讯问,叶独开好像不存在似的,或者被彻底遗忘了,根本就没人理睬他。 万馨出去之后,陈荣光经过短暂的消沉,就发狠开始了勤学苦练。经叶独开悉心指导,他进步神速。 在叶独开看来,特务处这个白云观死囚监狱,真是个奇妙的读书胜地。只要有足够的定力,完全可以不受干扰、不受诱惑,甚至不用做那些必不可少的家务和琐事,一门心思、专心致志地忘我攻读。 对叶独开来说,日语是他必须攻克的一个堡垒,是他跟日本鬼子抗争的重要武器。孙子兵法有句名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密码破译是最有效地了解敌人的手段,是实现“知彼”的最可靠途径。进一步说,在对日本人的破译战中,第一步要实现的“知彼”,就是对日本语言的充分了解和掌握。叶独开能够轻松解开亚德利入门考试的密码,完全得益于他熟知英文,熟读《独立宣言》。归根到底,是得益于他对英语及美国文化的了解。试想,连日文都不熟悉,连日本的风土人情、文化歷史都没有深入的了解,破译日本人的密码岂不是天方夜谭? 叶独开生长在东北,父亲是东北军军官,“九·一八”之后才随家迁到北平。东北地区被日本侵略和渗透较早,所以他在中学时期,就有一定的日语基础,加之在回国的船上恶补了近一个月,所以待在监狱的两个月期间,他的日语水平突飞勐进。 到十月下旬,他们这种世外桃源般的苦读日子终于维持不下去了。枪炮声越来越近,战火硝烟随风飘来,时常呛得叶独开和陈荣光喘不过气来。在监狱里也能明显感觉到战局越来越不利,最后的时刻就在眼前。 这天晚上,监狱停电了。显然,日本人已经打到了眼皮子底下。叶独开、陈荣光默默地坐在黑暗中,默默地倾听着近在咫尺的爆豆般的枪声和隆隆的炮声。爆炸的火光间或一闪,映亮了两张焦虑而严峻的脸。 正在这危急时刻,监房们被大力踢开,手电光乱晃。小三子和另一个看守用枪比划着名大喊:“出来出来,所有犯人马上到外面小院集中,违者格杀勿论!” 四十多个死囚犯,很快集中在监房外面的小院坝里。 叶独开混在死囚人群里。他机警地观察了一下所处的环境。监房的大门已经关闭,小院的三面都是一丈多高的墙院,墙院上还有一道铁丝电网。看守们全部集中到了小院的门口,他们荷枪实弹,黑洞洞的冲锋鎗口,像一只只贪婪而又兇险的眼睛,紧张地监视着死囚们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看守们已经全部换成了破烂的难民服装。显然,干完这最后的差事,他们就会混进难民群,逃离这个战火纷飞的是非之地。 第21页 叶独开感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腰眼,扭头一看,是陈荣光。陈荣光扬扬下巴向左边示意了一下。 正合我意!叶独开想。两个人用力挤开惊恐的死囚人群,移到左侧外围老榕树旁。老榕树紧邻围墙,枝繁叶茂。由于停电,电网已经失去了效用。叶独开权衡了一下,凭他的身手,藉助榕树和围墙,他有把握在五秒钟之内翻过电网,消失在围墙之外。经两个月的观察和试探,他相信陈荣光也有这个能力。关键时刻,这是他们死里逃生的唯一通道。 小院的大门开启了,王树槐闪身进来。两个月不见,这个精壮的汉子变得骨瘦如柴、满脸疲惫。他看一眼黑压压的死囚人群,挥舞着手枪,用沙哑的声音吼道:“就在今天上午,最后一个战略要地大场沦陷了。蒋委员长已经下令放弃上海,国军主力已经撤退……”死囚人群骚动起来。王树槐“砰砰”地朝天放了两枪,接着说:“你们都是死囚犯,你们都是中国人!现在处决你们,我于心不忍。我王树槐今天要自作主张了。”他把手枪插回腰间,哑然道,“再过一刻钟,日本人就杀过来了,你们各自逃生罢。今后,你们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他挥一挥手,扭头消失在门外。持枪的看守们井然有序地跟着退了出去。 死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不知所措。 “我们自由了,快跑啊!”叶独开高喊一声,四十多个死囚一下子惊醒过来,嘈杂着一窝蜂涌向小院大门。 20.狗咬吕洞宾 叶独开机警地故意落在最后。他觉得事态的发展太出人意料了,谁知道王树槐会不会耍什么花招,比如在大门外架起机枪迎接这伙自以为死里逃生的囚犯。 死囚们冲出了小院,顺着通道冲到了门口的大花园。大门半开着,没有人看守。囚犯们同样有点不相信眼前的情形,他们簇拥着、犹豫着小心向大门靠近,他们的脚步越过了黄线,紧接着,越过了蓝线,最后,越过了那条生死分界的红线。 真的自由了!死囚们欢愉地喊着,争先恐后地沖了出去。 外面到处是断垣残壁。远远望去,黑暗中的白云观三清大殿主楼,在战火和浓烟的背景下,显得突兀而坚硬。 冲出小巷口就是主街,沿街的建筑物早已被炸得七零八落。如潮水般的难民人流、车流,绕过大大小小的弹坑,避过横七竖八的障碍,踩过骯脏恶臭的积水,哭喊着,咒骂着,喘息着,由西向东而去。“让——开!”一小队穿灰色卡其军装的国军士兵,力图逆人流由东向西而去。这一小队士兵,好比滚滚洪流中逆流而上的驳船,东倒西歪,寸步难行。 拥挤的死囚队伍一下子消失在人流车流之中。叶独开根本不认识这里的路。他茫然的左右望了望,正拿不定主意间,手臂勐然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扭头一看,是陈荣光。 “跟我来!”陈荣光拉起叶独开就往巷口跑。他们直奔巷口右边,一头扎进那个作为白云观稽查处暗哨的小杂货铺,陈荣光随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叶独开本能地蹲下身子,右手护胸左手护脸进行自我防护。伴着“咯咯咯”的轻笑,一支手电筒打亮了。手电光直刺着叶独开的双眼,他急忙用左手掌挡住强光的直射,一个箭步往前,右手闪电般使出空手夺白刃的招式,轻而易举地抢过了手电筒照住对方,他看到一个娇美的女子俏皮的笑脸,正在迅速向惊恐和痛苦过渡,接着耳边传来一声尖叫。 “住手!自己人。”陈荣光疾唿一声。其实叶独开只是条件反射的一个反击动作,他已经从那声尖叫中猜出来了。他抻抻衣襟,把手电筒递还过去,嘴上冷冷地说道:“对不起,万小姐,这种时候,还是少开玩笑为好!何况我们并不熟。” “哼,有你好看!”万馨揉着被弄痛的右手,没有去接手电筒,负气地走出门去。陈荣光紧步撵了出去。 叶独开尴尬地收回手,用手电筒在屋里照了一圈。小三子正推着两辆自行车往外走,他瘦小的身材很难同时驾驭两辆笨重的自行车,忙乱中扭头对叶独开说:“快,帮帮我!” 叶独开接过一辆车,故作不解地问:“你?怎么?” “嘿嘿,万小姐有吩咐,咱青帮弟兄义薄云天,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还不知道?今天提审的时候,我早就跟陈荣光通了气。”他得意地拍了拍手里的自行车,“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搞到手的。这个时候,这玩意儿保管比日本鬼子的坦克车跑得还快!” 说话间出得门来。陈荣光正在低声下气地哄万馨,万馨气恼地甩开他,噌噌噌地走到叶独开这边,跃身横坐在自行车前方横樑上,没好气地说:“还不快走!到约定地点,有人接应!” 陈荣光无奈地耸耸肩,跨上车先走了。小三子紧跑两步跳上后座。自行车在人流和障碍物间灵活地穿行避让,眨眼间融入了那道喧闹的大洪流。 “还等着挨枪子呀!”万馨像对着那道洪流在说话。 叶独开跨上自行车,娇小的万小姐正拢在他的双臂间。叶独开想到人家冒生命危险前来解救自己,自己冒冒失失出手伤人不说,嘴上还抢白了人家几句,实在感到内心惭愧,正思量着说两句表达歉意的话。 第22页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万馨恨恨地念叨了一句,用力一甩头,把个后脑勺正对叶独开。叶独开的鼻子立即闻到髮际间传过来的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他不禁用力嗅了两口,心里说:万馨万馨,名不虚传!定了定神,到嘴边的道歉话,变成了长声悠悠的吆喝:“乘客坐稳喽,开路啰!”脚尖一踮,自行车如一叶扁舟,无声无息地融入那道奔腾的洪流之中。 21.成功脱逃 对上海城区本来就不很熟悉,加上战火已经把这片城区烧得变了形,又是慌不择路的夜间逃命,叶独开只好乖乖地听凭万馨指挥。自行车在主街上走了不到一公里的样子,就进入七弯八拐小肠一样的巷道。万馨还没顺过气来,高声恶嗓,颐指气使。 小姐脾气挺大!叶独开也不再招惹她,佝偻着背下力勐蹬。自行车在凹凸不平的巷道上左闪右躲,蛇行疾进。万馨一只手为叶独开打手电照明,一只手下意识地抓紧他的小臂。叶独开心里暗暗发笑,把车子骑得要飞起来。不一会儿,他们就赶上了陈荣光和小三子。两个骑车的男人较劲般地越骑越快,你追我赶。 “慢点,都慢点!到地方了,嘘——”万馨手捂着嘴压低声音,朝前方的陈荣光喊。转过一道弯,叶独开看到了租界鳞次栉比的高楼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耳边甚至隐约听到了柔靡的笙歌和鼎沸的人声。一道铁丝网之隔,活生生的两重天地:华管区浓烟滚滚、血肉横飞,有如人间炼狱;租界里则日夜笙歌、醉生梦死,好比极乐世界。 两辆自行车无声地滑行到巷口,四个人影从车上跳下来。身形小巧的身影走在最前面,她机警地张望了一圈,“叭”地扬手向对面打了个响指。街对面铁丝网下冒出两个圆圆的脑袋,接着是整个身影。两缕红光流星般滑落,两个人扔下菸头便躬身跑过来。 两个汉子都穿着黑色府绸上衣,扎着紧绷的绑腿,一身轻装打扮。但左腋下鼓鼓囊囊,显然挂着快枪套。两人快步迎上来,其中一个说:“快,我们等好久了。跟我们走!” 一行人跟着他们快跑过马路,钻进建筑物的阴影里,顺着铁丝网摸索十来米。铁丝网用粗大的铁丝编织,至少有二米多高,织成规则的“米”字形,细密结实、插翅难过。开战以来,为了防备难民无限度地涌入,凡租界跟华界有陆路相连之处,都新架起了铁丝网。并沿铁丝网加强了看守和巡查,防止难民擅自闯入。经过几十天的风雨侵蚀,铁丝网上已是锈迹斑斑,但同样坚固结实,如一道冷酷的生死分界线,把没来得及逃离的数以百万计的华人,阻隔在硝烟与战火里。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跟着两个夜行打扮的汉子走了十多米,队伍停了下来。叶独开伸头向前打探,显然到地方了。那里铁丝网有一个大小仅能勉强容一个人通过的小洞。两个夜行人分别护住小洞的上下,毕恭毕敬地小声说:“各位老大受委屈了,请!” 小巧伶俐的万馨欢愉地叫一声,抢先轻巧地钻了过去。接着是身形灵巧的小三子。陈荣光看看叶独开,无言地钻过这条生死界。身材高大的叶独开尽量地蜷缩身子,狼狈地四肢着地趴在下面,吃力地爬进那个小洞。铁丝网的锐刺刮破了他本来就破烂不堪的衣服,刮伤了他的肌肤。他忍痛呻吟着,小心翼翼地钻过那个小洞,还没伸直身体,就听到万馨冷言冷语地说:“哼,一身傻骨头,穿衣费布,走路扛风,刮死活该!” 叶独开尴尬地轻轻拍拍手,摸索着检查身上的伤口。他的手臂、背部和腿部,都拉了好几道口子,所幸只是点不碍事的皮肉伤。“小伤小灾,放不倒我叶某人!”他自我解嘲地念叨着,紧走几步跟上队伍。 前面电线桿下站着两个黑影。近了,近了,他们都长得人高马大,头上裹着头巾,右手持着一根足有两尺长的警棍。倒霉,碰上印度巡捕了!这支队伍静静地停了下来。叶独开看到一个负责接应的夜行人快步跑上前去,同电线桿下两个巡捕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什么,又往他们手里塞了点东西。两个印度巡捕扭头甩手甩脚地走了。 队伍加快步伐通过了这段危险的路段。再往前走,林荫道的两边是一幢接一幢的花园小洋楼,路上也出现了稀疏的行人和车辆。这就是法租界。咫尺之间,但分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跟战争、死亡和血腥丝毫不搭界了。 叶独开放慢了脚步,跟前面的队伍拉开了四五米的距离。 夜行人带着这支队伍,经过四五分钟的快速行军,静悄悄地来到一个石库门房子的乌漆大门前。一个夜行人趴在门上侧耳听了听,抓住门环轻轻扣了三下:笃,笃笃。大门无声地打开,一行人很快闪了进去。 花园天井里,停了一辆黑色的福特牌小轿车。看到这群人进来,司机立即发动了车子。万馨坐进轿车前座,陈荣光突然发现情况不妙,跑过去拉开车门,紧张地对万馨说:“报告,叶,叶独开,走丢了!”转身对小三子和两个夜行人吼道:“刚才为什么不看住他?还不快找!” 三个人互相望一眼,答应一声,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他能跑哪儿去呢?万馨闷坐在汽车前座上,紧张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突然她一拍脑门,对旁边的司机说:“快,开车!” 第23页 陈荣光正在门口张望,赶忙跑过来。万馨招唿他上车,然后连连催司机快走。 “不找了?还有他们几个?”陈荣光不解地小声问。 “找什么找?一人藏,百人找。几百万人的城市,大海捞针!快走,不要等那几个人,再耽搁就来不及了!”万馨自得地转过头来,反手点点陈荣光的脑袋,“用一用这里,脖子上头这东西是长着思考问题的,不是长着戴帽子的。哼,跟我玩儿花活儿,奉陪到底,看你能不能跳出我的掌心!”她用力握一握拳头,好像要把叶独开捏死在手掌心。 第二卷 上海试刀 22.亡命上海滩 夜间,淫雨霏霏,清冷寂寥。整个上海笼罩在蒙蒙水雾和深切的伤痛之中。淞沪抗战终于结束了。炮声和爆炸声已经停止,连枪声都渐渐稀疏,终至沉寂。两个多月来,上海人已经习惯了战火生活。现在陡然间听不到隆隆的炮声,看不到沖天的烟火,谁都知道我们失败了,谁的心里都空落落怅怅然,如打翻的五味瓶,悲怆、义愤、仇恨、苦涩、辛酸、无助…… 法租界十六浦码头附近的小弄堂口,好又来阳春面馆的腾腾热气,吸引着弄堂口过往路人的胃口。拉黄包车的苦力、腋下夹着皮革公文包的洋行职员、提书包的学生,零零落落、熟门熟路、袖手躬腰钻进小小的店堂,找个位置坐下,静等小二把热乎乎、香喷喷,飘着几片油花、几片葱花的阳春面端上来。 “阳春面——,三碗——”随着一声吆喝,三个人挟着一股冷气闯了进来。他们都身着黑拷绸衣衫,密密的单排布扣,捲起衣袖露出小臂上的刺青。为首的络腮鬍大汉手指上戴着三个金光灿灿的大戒指,翘着双手两个大拇指,招摇着在上位坐定。两个兄弟默默地坐在下手。 “喔哟,义哥您早!”堂倌手搭白毛巾,笑容可掬地凑上前来,“义哥好气色!老规矩?”义哥扯了扯胸前筷子粗的金怀表链,高高地举起怀表,眯起眼睛夸张地看看时间,点头认可。堂倌立即把毛巾“叭”地甩到肩上,手拢喇叭,长声亮嗓地喊:“哎——‘宽汤阳春’,三碗!双份儿猪油——义哥慢等,嘿嘿慢等,马上就来喽——”堂倌“唰”地拉下手臂的白毛巾,转身招唿别人去了。 义哥掏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一个兄弟赶忙“叭”地打燃打火机,恭顺地起身给他点菸。就在这低头点菸的片刻工夫,义哥感到眼前光线一暗,一个高大魁梧、衣着褴褛的年轻人从天而降般站在他的面前,挡住了屋顶上的灯光。 “义哥,还认得我吗?”那人操一口流利的京腔。 周义抬头往上看。电灯的逆光中,他看到一个俊朗而健壮的剪影。他惊喜地欢叫一声,唿地跳起来,冲着那个大汉肩窝就是一拳,大声笑道:“不认识你?你小子化成灰老子也认识!叶独开,哈哈哈,白了,还胖了!说,这一阵子死哪里享福去了?老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有点事给绊住了。”叶独开左右看看,小声地随口敷衍道,“义哥这一阵好像大大地发达了,提携兄弟我一下好吗?” “哈哈哈,没问题、没问题,凭你的身手,跟我义哥干,有我的干饭吃,你保证不吃稀饭。” “只是不知做什么买卖?” “呵呵,义哥我早就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了。老子做正当生意。不过这也是桩在刀尖上的买卖。”义哥爽快地接着说,“从沦陷区,往租界里捞人。”看到叶独开不解的眼神,他又耐心地解释道:“战争打起来之后,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也要做点善事,帮他们找到日占区的亲人,再带到租界里团圆。呵呵呵,一本万利!这要‘多谢’日本人,不然哪来这条‘好’财路!” “是吗?我的家人在北平,有办法没有?” “北平啊,两说,两说!”义哥为难地说,“我们的业务最多做到苏浙一带。”他扯扯叶独开的破衣衫,“看你,穿得跟囚犯差不多,快坐下吃点东西,回屋换身行头!” “不吃了不吃了,我还有急事要办。今天专程过来,刚才正好看见你进这个面馆。这次主要来看一下义哥,顺便把行李拿走。下回有时间再跟义哥好好叙叙旧。” “也行也行,随你便!钥匙放在老地方,现在屋里没人,要急的话,你自己拿好了。”义哥朝叶独开摊开手掌,张扬出三个巨大的戒指,“我周义只喜欢结交天下好汉,随时随地,叶兄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闲话一句,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好说,好说,义哥的恩情,容小弟后报!各位朋友,后会有期!”叶独开朝周义和他的两个兄弟抱拳行礼,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出了面馆走进里弄,七弯八拐来到那幢熟悉的石库门房子门口,叶独开看看周围没人,便蹲身从右下方门下摸出钥匙,开门进去,再仔细地把大门关好,才沿着熟悉的门路走过天井进屋上楼。他看到走廊里晾着三件黑色的夜行服,立即联想到刚才负责接应的那两个夜行人。看来做这桩买卖的人还挺多,市场一定挺大。 第24页 叶独开的行李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小阁楼里。他匆匆收拾了一下,打开收讯机试了试,还好,一切正常。收好行李放入手提箱,然后从小书桌的抽屉里摸出一张白纸,用先前抄电报的铅笔,“唰唰唰”地写了一封便条,放在书桌上,用铅笔仔细压好。想一想万馨读懂便条后气急败坏的样子,禁不住在脸上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做完这一切,叶独开提起手提箱,向这个在危难时候收留自己的小阁楼深情地注视了一眼,快步下楼。 出了大门还没走出二十米,叶独开就看到有汽车灯光从墙上掠过,接着听见汽车的马达声由远而近。来得好快!他心头一紧,转身快速往回跑,迅速跑过周义的石库门,消失在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23.我们是大小通吃码头的 周义等三个人慢条斯理地吃完阳春面,还不见叶独开回来打招唿。这个留洋的书呆子,一定是提着行李走了,江湖上的基本规矩都不懂!周义嘀咕着拿起放在桌边未抽完的雪茄,“堂倌,阳春面钱一併记在帐上,走喽!”叼着雪茄腆着肚子,四平八稳地走出去。 三个人说笑着走到家门口,一个兄弟抢上前去开门,轻轻一推,大门开了。“这小子,鬼撵了脚,门都不锁就走了!”三个人摸黑穿过天井走进客厅,先前开门的兄弟又赶到前面要去开灯,电灯却“叭”地被人打开了。 “几位才回来啊,我们等候多时了。”屋内沙发上站起三个人影,接着传来一个冰凉而清脆的声音。眼睛很快适应了屋内乍来的强光,周义定睛一看,是二男一女三个人,都抱着手臂,左手钻进右腋下握住快枪套里的枪柄,表面看面带微笑,但骨子里则高度戒备着。 周义怔了怔,强作镇定道:“三位哪个码头的?兄弟我近来另找了门路谋生,从来没做得罪道上朋友的事!”口头上虽然威风依在,但他的双腿哆嗦,战战兢兢地,有些站不稳了。 “我们是大小通吃码头的,听说过吗?别怕,不关你们的事。我们在这里等一个朋友。他一会儿就来——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才来。反正我们要等到他。”万馨笑嘻嘻地说,“昨晚他不辞而别,太不够意思了!” “你们找叶独开吧?呵呵,他早就拿着行李走了!”周义陡地放松下来,喜笑颜开地说。 “走了?我会信吗?他身无分文,就凭一双腿,能跑得过我四个车轮?”万馨继续保持笑盈盈的可爱模样,“何必这样仗义跟朋友打遮掩,当心把自己绕进去啊!”她敛起笑容,变戏法般掏出一支“掌心雷”小手枪,拿在手里优雅地把玩着。 “真的!”周义赶紧声明,“不信你们到阁楼上去看看,行李肯定已经拿走了!” “好吧!”万馨摆摆手枪,“你,前面带路!”她用眼神向陈荣光示意了一下,对司机说,“你看好这两个朋友,如果谁敢乱说乱动,看着办吧!”司机点点头,掏出手枪。 周义走在头里,万馨紧跟在后面,陈荣光走在最后。三个人很快来到楼上的小阁楼。“你们看吧,”周义指点着说,“他的行李箱原来就是放这里的,看看,这里印迹都还在,我没必要骗你们,他刚刚提走。他的衣服杂物就放在书桌下这个小柜子里,看看,也空了!”事实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周义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万馨没有理睬周义,她的目光四处搜寻,立即发现了书桌上的纸张。陈荣光抢先一步拿起来,毕恭毕敬地交给万馨。万馨接过来看了一眼,恨恨地咬咬嘴唇,铁青着脸递还给陈荣光。陈荣光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定睛细读,铅笔书写的是一行漂亮的行书: 呈万馨小姐雅阅: 读不懂吧?呵呵,如果陈荣光不能在五分钟内解开这封密码信,我将把他永远逐出师门。 叶独开 后面是一长串四个一组的阿拉伯数字。 陈荣光抬头看看万馨,咬咬牙扶扶眼镜,全神贯注地埋头伏在那张纸上。 万馨烦躁不安地在小屋子里踱来踱去,周义不明所以,只是默默地数着她走的圈数。当她走到第二十圈的时候,陈荣光欣喜地说了声:“好了!”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最简单的代码编密,将明码数字顺序后推一位,1代表0,2代表1……” 万馨看看周义,朝陈荣光摆摆手,接过便签纸,皱眉蹙额默读起来: 出手伤人,深表歉意。 冒死相救,深表谢意。 电政司温,先有约定。 特务处戴,敬谢错爱。 刺探温兄,二士争功。 转告老戴,一致对外。 尔领双薪,我无分文。 助吾盘缠,结草衔环。 万馨摸摸衣袋,钱包果然不见了。她知道是在自行车上,趁着黑夜、颠簸和自己大意,钱包被叶独开窃走了。 一照面就栽在叶独开手里,而且栽得如此狼狈,甚至连戴先生精心布置的圈套,也被他轻松识破。万馨意识到自己第一个错误是低估叶独开这个对手了,第二个错误……难以启齿。这些日子以来,她和陈荣光辛辛苦苦实施苦肉计,自赴白云观死牢,教会了叶独开一口流利的日语……终究还是白忙一场。现在这个傢伙跑得无影无踪,该怎么向王树槐和戴先生交待啊! 第25页 万馨越想越生气,“好,姓叶的,走着瞧!不叫你尝尝本小姐的厉害,算我没本事!”她恨恨地喘着气,一双美丽的秀目快要喷出火来,她把便条扯得粉碎,恶狠狠地扔出阁楼天窗,对两眼放光、面带喜色的陈荣光厉声命令:“傻望着我干啥?收队!”她梗着脖子怒沖沖率先下楼。 24.团体纪律决不容情 华格臬路216号,杜月笙的公馆。这是一组中西合璧的华丽建筑。三间两进,前一进是中式二层石库门楼房,传统老上海的石库门的样式,门前巨大的天井花园,一客堂两厢房;后一进是三间三层楼的西式洋房。 说起来这套豪华的房子还有些来歷。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张啸林从杭州来到上海发展。当时黄金荣、杜月笙已经在上海滩打开了局面。就好比一个新的大鳄投身于一块平静的水面,必然激起轩然大波。按常规套路,上海滩黑道又该经歷一场你死我活、血雨腥风的恶斗了。 然而,经过一系列的争斗、试探和斡旋,三方竟达成了妥协,一时在上海滩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这一方面因为三方势力旗鼓相当,谁也没有把握吃下对方;另一方面,二十年代以来,上海经济高速发展,新城区、新地盘层出不穷,也就没有了虎口夺食争地盘那种直观而切身的得失感受。为了利益均沾,减少内斗,大家共同发财,三大亨联手合办了一个贸易公司,叫三鑫公司。杜月笙任董事长,张啸林任总经理,黄金荣公务在身,做了后台老板。这个公司表面经营日用杂物桐油棉纱之类,实则操纵了大半个上海滩的鸦片买卖。几年下来,自然足足发了一笔大财。此刻杜月笙还住在钧培里的一幢不起眼的楼房里,没有自己的公馆。适逢黄金荣跟浙江督军卢永祥的儿子——卢筱嘉,因一个戏子在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卢筱嘉势单力薄吃了大亏。这卢筱嘉与孙中山之子孙科、张作霖之子张学良、段祺瑞之子段宏业并称“四大公子”,岂是省油的灯?于是他串通淞沪护军使何丰林,把在法租界威风八面的黄金荣抓到龙华寺何公馆私牢里关了五六天。幸得杜月笙奔走营救,才捡回一条老命。为还这个人情,黄金荣慷慨解囊,将自己在跑马厅附近的一块空地送给了杜月笙。 张啸林闻讯,也高兴地凑上前来说:“这么大一块地,足足可以造两座公馆嘛。月笙一个人住着未免冷清了些。不如这样,黄老闆出地皮,我出钱,造两座房子,也算我们俩给月笙老弟的一份小礼,同时也表达了我们三兄弟虽然不能说义比刘、关、张,其心也差不多。再说,两个人住一起,有事来了也好相互照顾嘛。” 于是,在华格臬路上很快出现了两幢一模一样的建筑物,东边一幢212号是张啸林的张公馆,西边一幢216号是杜月笙的杜公馆。两幢房子貌离神合,连门前的花园天井都是共用。因此华格臬路这两幢着名的公馆,简直成了上海三大亨团结合作、共同发财的象徵。 进驻华格臬路新公馆之后,杜月笙又进行了整修,将前面中式住房楼下三间打通成为大厅,作为日常会见普通客人之用。楼上三间让老婆沈素娥居住。他又将后面西式楼房的楼下分为三间,西面厢房前部为秘书室,后部是古董间,也是密室,杜月笙就在这里与贵客谈重要的事情。东厢房是工作间,内设杜氏本人的写字檯、烟铺和沙发等,并在这里接见一般的客人。万墨林总管的工作间和电话间也在这里。二楼和三楼则暂时作为客房。 “八·一三”开战以来,局势看紧,外面乱闹闹的没个安身的地方,万馨和陈荣光从白云观监狱出来后,都暂且寄住在二楼的客房里。 这天深夜,戴笠、杜月笙正在古董间密室同管家万墨林、特务处上海站站长王树槐商谈和安排日本占领上海后的地下工作。 原来上海战局急转直下,国军全线溃退,戴笠公事缠身,在国军撤退的最后关头,没能及时脱离上海险境。好在他已经落实了第二天一早去香港的法轮船票,现在抓紧最后的时间部署工作。上海开战以来,杜月笙心怀民族大义,在大是大非问题面前毫不含煳,全力支持抗战,所以特务处和青帮一直精诚合作,可以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基本上算联成一体了。特务处上海站的很多组员,都是青帮成员。特务处还和上海青帮联合上海的散兵游勇、抗日志士,在战事开始后短短一个月之内,组建了一支一万人的抗日队伍,叫“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匆忙投入抗敌前线,付出了重大牺牲,阵亡1500余人,负伤500余人。有了鲜血和生命凝结成的基础,沪战失利后,特务处的地下工作,跟青帮的帮会势力更是不可有须臾分割,更要藉助青帮的帮会势力,所以双方加强衔接协调,以便在今后艰苦的地下工作中相互配合,一致行动。 四个人研究的结果,都感到最困难的事情是往租界虹口、闸北一带,日本人势力范围控制区派遣情报人员。因为这一带的多数街区,经过战争已经变成废墟,中国人大量往外逃离。目前反方向往里进去,实在太惹人注意了,几乎不打自招地告诉日本人:我是负有特殊使命的间谍人员。 四个人大眼瞪小眼,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万馨敲开门,木着一张俏脸径直进来,后面跟着幸灾乐祸的陈荣光。 第26页 “怎么回事?办砸了?”戴笠神情严厉地问。 “是,这傢伙比泥鳅还滑。”万馨低着头一五一十地讲了讲事情的经过。 “呵呵,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杜月笙看气氛紧张,忙出来和稀泥,“小侄女放心,在这上海滩,特别是租界弹丸之地,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掉进来一根绣花针,我也可以给你揪出来。”他目视万墨林,“传下号令,满上海找这个人——你们弄得出他的照片或画像吗?” “不行,绝对不能暴露。”戴笠不容置疑地说,“这个人身份特殊,工作性质特殊。” “我觉得自己的队员也该好好检讨一下。”陈荣光挤到前面来,脸红脖子粗地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那个姓叶的身无分文,量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有多大的作为,逃出大上海比插翅还难。现在有人鬼迷心窍,投怀送抱,钱包都让人家掏去了还不知道。” 万馨的脸上露出了绯色,低着头讷讷地说:“我也是想软硬相济,施展一下异性魅力,把他留住。没想到,居然失手了……” 戴笠神色凛然地看看杜月笙,再看看万墨林,最后盯紧万馨厉声道:“哼,你也是团体的老队员了,还弄出这种事来,现在鱼入大海鸟入林,白费了我们这么大一番心力!简直是耻辱!团体纪律你是知道的,决不容情!你自己看着办吧!” “请戴处长放心!”万馨恨恨地睃了一眼陈荣光,直挺挺地立在当地,眼里泛出了丝丝泪光,咬着牙发狠道,“我一定将功补过!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有办法把他钓出来!” “好了好了,你们去吧。”戴笠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些,便放缓了语气。如果换一个人办出这样的事,他一定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但万馨既是自己聪明能干的美女部下,又是青帮千人宠万人爱的“公主”,现在又正是用人之际,想到这些,戴笠强压怒火,温和地示意他们出去。他若有所思地目送一男一女出门,侧耳听他们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凝眉思索片刻,他的浓眉轻轻一挑,也不避讳,当着杜月笙和万墨林的面,神气十足地对王树槐面授机宜。 “高啊,雨农妙计安天下,到底高人一筹,佩服!”杜月笙由衷地贊了一句。万墨林、王树槐连连同声附和。 25.天罗地网 从杜老闆的密室兼古董间出来,万馨在前面怒气沖沖、昂首阔步疾走,高跟鞋重重地敲击着木质地块,仿佛在宣告主人极其糟糕的心情。陈荣光哈腰躬背跟在后面,几次想说点什么,见万馨铁青着脸,欲言又止。 两个人很快来到二楼。万馨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回手就要关门。陈荣光赶忙用手撑住门沿,惴惴不安地笑着说:“嘿嘿,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你一见钟情爱上大帅哥了,不知道你是对他施展技巧。” “我就是一见钟情爱上他了,关你什么事?要知道,你是听命于我的部下,不要以为工作需要在监狱里扮了一下‘工作夫妻’,我就是你什么人了!”万馨说话很沖。 “都是我不对,我不对。”陈荣光点头哈腰地连连检讨。 “你怎么会不对?敢当面叫我下不来台,背后不知打了多少小报告。你走吧,我要休息了!”万馨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嘿嘿,怎么会呢?”陈荣光讪讪地赔小心,见万馨还是用力推开他的手想关门,忙正色道,“现在我向你请示工作,总可以吧?今天你很牛啊,在戴老闆面前说了狠话。”他学着万馨的声音说:“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有办法把他钓出来!” 万馨“扑哧”一声笑了,转身进屋坐在椅子上。陈荣光忙跟进来。 “假设你是叶独开,你现在会干什么?” “我?”陈荣光抠抠头皮摸摸眼镜,“我当然要尽快离开上海,找温司长去。” “问题是你在上海举目无亲,现在兵荒马乱,离开上海只能坐轮船取道香港。码头肯定有特务处的人,眼下急匆匆地潜离上海,风险很大啊!” “我急于抗日报国,我会冒这个险的。” “就算你冒险出走,你回国后还没跟温司长见过面,温司长行踪隐秘,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你是走投无路啊!” “这个——怎么难得倒我?我会在上海想办法打听清楚,然后目标明确,直接投奔温司长去。万馨和陈荣光虽然是特务处派到温司长那里的卧底,但他们肯定知道温司长的去向。” “呵呵,那就找他们去。” “自投罗网,不干!我会想,还有谁知道温司长的去向呢?说不定温司长还给我留了信哩……”陈荣光看着万馨,突然明白了她的意图。他凑到万馨面前:“他最可能去哪些地方?法租界里,跟温先生有关联的机构。中国银行?那是宋子文先生的一亩三分地,而温司长是宋先生的人。交通部上海联络处?根本就是温先生本人的地盘。上海国际电讯总台?还有温先生在徐家汇的公馆?只是温公馆已人去屋空,叶独开也不知这个所在,所以他只能去前三个地方碰运气。我的判断没错吧?” 第27页 “很好!”万馨站起来,神色严峻地说,“现在我命令,严密监视上述三个地方,这三个地方都有我们特务处的关系人,立即通知关系人,随时留意协助查堵,有情况立即报告。凡是寻找或打听温先生的,能抓就给我悄悄抓起来,不能抓就盯牢了,跟到他的窝里去,找机会端他的老窝!” “是!我马上安排,看我不给他布下个天罗地网!” 原来,自打“八·一三”事变,上海开战后,日本飞机、大炮日夜轰炸。华管区战火连天,几成废墟,主要作战区域的交通、水电全部中断。国民政府在华管区的办事机构,只好纷纷搬进英、法租界。这就形成了一个战争奇观:中国国民政府机构要藉助租界的庇护,才能正常工作。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四面铁桶般围住了英法租界。但在租界“孤岛”里,国民政府所有或控股的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农业银行四家银行照常营业,甚至连证券交易所也没有一天非正常停业,反而生意火爆。国民政府机关的联繫处、办事处或通讯处也照常工作,自设电台,国旗照挂、国歌照唱。国民政府所属的上海市政府也从江湾新市区搬到枫林桥照常办公。这些象徵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的国民政府官方、半官方办事机构,这些顽强飘扬在高楼顶端、在大门口旗杆上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成了中华民族不畏强敌、英勇不屈的象徵,也成了沦落孤岛的中国人,在那段情绪极其低落的日子里难得的精神支柱。 万馨的分析完全正确,叶独开别无选择。在上海,他举目无亲、人地两生,他只能向那些跟温毓庆有关联的机构寻求帮助。明知特务处布下了天罗地网,哪怕刀山火海,他也必须硬着头皮往里闯。 26.女人的直觉 交通部上海联络处、上海国际电讯总台、中国银行。一连三十天,陈荣光带着特工人员蹲守,但毫无所获。 万馨有些沉不住气了。第三十一天上午,她亲自到三个监视点督查。大家都经过巧妙的化装,选定最有利的观察点,或远或近但非常尽职地监视着三个地方。何况,三个机关里面,都有特务处安置的线人暗中协助。可以说,就是从外面飞进一只苍蝇,也会被他们看在眼里,逮个正着。 万馨最后来到陈荣光亲自守候的中国银行。 中国银行的前身为一家民办股份制银行,官股仅500万元,占比不到五分之一。1935年,时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长的孔祥熙,以资本和负债总额失衡为由,强令中国银行充实资本,新增官股2500万元,以二十四年期的金融公债支付新增股本金。国民政府就这样不出一分一文,仅凭几纸公债券,就巧取豪夺了这家全国最大的银行。在蒋介石的支持下,孔祥熙随即採取了一系列内部整治措施,堂而皇之地强派官股董事,由宋子文任中国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宋子文很快全面控盘中国银行,歷时两年大兴土木,在外滩修建中国银行大厦,一直到“八·一三”事变之前才完工进驻。这是一幢崭新的琉璃瓦顶的仿中国古典式建筑,庄重气派,富贵逼人。 万馨沿着外滩逆黄浦江而上,富丽堂皇的中国银行大厦就在侧前方,她谨慎地先在远处探望了一番,禁不住暗暗赞赏。 陈荣光化装成一个穷酸潦倒的算命先生,在人流如潮的闹市,老僧入定般坐在中国银行大门对面马路边一棵枝叶浓密的雪松下。他的鬍子从白云观出来后一直没刮过,鼻樑上架一幅缺了一条腿、只好用绳子兜在脑后的破旧眼镜,头上压一顶油光水亮的瓜皮帽。在他旁边的雪松枝条上,挂了一个流苏骯脏残缺的破烂旗幌,正面大书“刘半仙”三个隶书字,下方用小一号的字写道:天上知道一半,地下知道完全;背面则用楷书工整地写着:拯救落难英雄,指点迷途人生。 看到陈荣光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悠闲神态,万馨努力控制住没让自己笑出来。她眉头微皱,装出一副落难迷途的失魂模样,径直走到陈荣光面前的小木凳上坐下。 “小姐气色不佳啊,是看婚姻还是看前程?”陈荣光老练地托托眼镜,放大声音说。 “唉——看婚姻!”万馨随口说道。 “那边还有个扦脚师傅,也是我们的人。”陈荣光朝对面努努嘴,“整整一个月了,是不是我们的判断……”陈荣光泄气地小声说。 “不能松懈,再坚持一下,要有信心。此人诡计多端,这会儿可能正在跟我们比耐力。想一想吧,其实他比我们着急得多。” “不要回头看,我们的关系人从里面出来了。”陈荣光目光越过万馨的头顶,摇头晃脑一副世事洞明的样子,“他过马路往这边来了,可能要报告什么情况。” 万馨感觉到一个人从她后面过来,接着看到一个穿时尚浅色风衣的男子的背影。他的左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右手指上夹着一支烟,这时候凑到嘴边深吸一口,白烟飘飘,食指潇洒地那么一弹,老长的大号烟屁股翻着跟斗,正好落到算命先生陈荣光的脚边。算命先生喜出望外,好像害怕有人跟他争抢似的,飞快捡起菸蒂吸了一口,咧开大嘴笑了。“省着点,下次菸瘾犯了再抽!”他喜滋滋地自言自语一句,把菸蒂在鞋底摁灭后攥在手里。 第28页 当陈荣光再展开手掌的时候,黄色的菸丝和黑色的菸灰纷纷落地,他的指缝里多了一张小纸条。陈荣光拿起地上一本卷边残破的皇历,翻开一页凝眉审读片刻,向万馨欠过身去,指点着让她看。 万馨皱着眉瞥了一眼那本破书。皇历的书页里夹着那张纸条,上面用钢笔潦草地写道: 刚才有个北平口音的男人打电话进来,绕山绕水探询温先生的情况。当然他註定一无所获。我很客气地请他理解:国民政府战时条例有规定,把官员行踪透露给不相干的陌生人,属泄密叛国行为。 “看来是白忙了一场。”陈荣光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和丧气。 “你这么看?”万馨沉着脸说,“这证明我们的判断完全正确,他只能走这条路子找温司长;这证明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达到目的;这证明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潜离上海。只要他在上海,我们就有机会。关系人的回答很聪明,看来叶独开不得不放弃通过电话寻找的方式了,他得证明他跟温先生不是‘不相干’的人。这一点他做得到,他跟温先生有大量的书信往来!” 黄浦江上,一艘挂英国米字型图案国旗的轮船鸣了一声长笛,冒着浓浓的黑烟徐徐驶过。万馨眼望轮船斑驳的舰楼,极有把握地说:“我有个直觉,在今天之内,他将会现身。因为他料定我们只会监视跟温先生有直接关系的机构,而忽略表面跟温先生没有任何关联的中国银行。他想出其不意地从中国银行打开突破口。这里的力量必须加强,我要亲自在中国银行等他。其他两个监视点可以撤了!” 27.投石问路 不到半个小时,万馨就把一切都部署妥当。 现在,万馨摇身一变成了中国银行妖冶明艷的董事会秘书,坐在中国银行大厦三楼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里间,潜伏了两个高手,他们是特务处上海站行动组组长陈默和他的得力干将袁殊。这陈默字冰思,为青帮门生,在军校高校班受过训,“八·一三”前做上海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经济组长。此人中等身材,其貌不扬,但头脑精明,精力过人,学识超群,更兼出手兇狠,因此深得杜月笙的赏识,引为得意门生。特务处上海情报工作“行动”一环,由戴笠亲自指挥。在中日开战后,特务处才匆忙组建上海“行动小组”,但苦于没有能够胜任的良将,戴笠便请杜月笙介绍精兵强将,杜月笙忍痛割爱,向戴笠重点推荐了陈默和袁殊。两人奉杜月笙之命,最近才加入特务处。陈默任上海站行动组组长,具体领导以帮会势力为主体的上海行动组,实施最为艰巨惊险的制裁除奸、绑架爆炸工作。万馨跟陈默相识多年,对他深为了解,对这个“门人”和同仁的能力充分信任,有他亲自出马,抓个叶独开自然不在话下。 当然,万馨还作了多重准备工作:中国银行的门房换成了自己人,一旦叶独开走进大门,门房里两个机警的特务就会悄悄地尾随而上;外围以陈荣光为首的三个监视人员,会悄悄替补上去封住大门;最完美的结果是叶独开被门房和关系人支到董事会秘书办公室,到时候前后一堵,他就插翅难逃了。当然,中间即使出点差错也无妨,比如叶独开不去秘书室,或者他发现了陷阱,万馨顶多把一次完美的秘密绑架,变成美中不足的公开抓捕。总之,只要叶独开跨进中国银行的大门,瓮中之鳖的命运就已经註定。 万馨坐在董事长秘书办公室柔软舒适的皮椅上,一边悠闲地修剪手指甲,一边静等叶独开自投罗网。 事情的进展比预想的还要美好。万馨刚刚修剪完十个手指,门房的电话打上来了:客人到! 万馨强压内心的兴奋,对里屋的陈默和袁殊招唿道:“来了,一级准备,听信号行事!” 他会反抗吗?他是明白人,应该知道反抗无益。 走廊里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万馨顺手抓了张英文报纸《字林西报》,展开挡住自己的面孔,做出认真读报的样子。她努力想像自己移开报纸,叶独开该是副什么表情: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请问是董秘小姐吗?我想打听一个人。”呵呵,还真会伪装,连声音都改了。万馨禁不住在心里冷笑,慢慢移开报纸,心里乐道:哈哈,我马上就可以欣赏到一副戏剧性的表情! 这一次,万馨那女人的直觉失灵了。当她移开报纸,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只看到一张肥胖而平淡的阔脸,倒是对方从她俏生生的脸上,看到了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万馨经过瞬间的慌乱,很快缓过气来,她掩饰地摺叠着报纸:“你找谁?” “我是温毓庆先生的朋友,我想问一下,在哪里能找到他?” “这个,温先生前一段时间还来过上海,现在嘛……”万馨故意欲言又止。 “我知道战乱时期,温先生身处高位,行踪保密。我是他请来帮他的,这有他的亲笔信。” 来人递过来一封信,万馨打开匆匆浏览了一下,这封信寄自南京,寄往美国哈佛大学。笔迹她认识,的确是温司长亲笔所写,内容主要是力邀叶独开回国效力。这封信足以证明叶独开是温司长的学弟和好友,是温司长远道从美国请回来的重要客人。 第29页 “你是叶独开先生?” “当然,如假包换!”阔脸拍着胸脯说。 “哼,敢到这里来撒野!”万馨一拍桌子站起来,高喊一声,“来人!” 顷刻间走廊里跟上来的两个人沖了进来,随手把门关死,里屋潜伏的陈默和袁殊也紧跟着出现。阔脸乖乖地束手就擒。 “说吧,你是谁?指使你冒充叶独开的人在哪里?”万馨秀目圆睁、柳眉倒竖,凶神恶煞地逼视着阔脸。 阔脸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汗水直冒,哆哆嗦嗦地说:“各位英、英雄,我、我是好人,前面百老汇的茶、茶房。刚才放工正要回去,在门口碰到一个人,问我想不想找点外快。我说当然想。他就拿出那封信,要我冒充一个叫叶独开的,到中国银行打听一个叫温毓庆的人。报酬是两块法币,他先付一块,事成后再付一块。我想举手之劳就能挣两块钱,便答应了。他教会我如何应答,真的给了我一块法币。都怪我贪财……”他气恼地朝自己的胖脸上扇了两巴掌。 “那个人是不是二十多岁,身材高大,讲一口北方话?” “正是、正是,小姐,求你饶了我,真的不关我的事!” “你们约定在哪里见面?马上带我们去!只要做好了,我不但饶你,还要奖你两块法币!” “我们约定在百老汇大门口,第三根柱廊下见面。在下愿意为小姐效劳。”阔脸茶房点头哈腰地说。 万馨使个眼色,陈默带着袁殊抢先出门,直奔百老汇而去。 万馨故意拖延了五分钟,才跟阔脸茶房出了中国银行大楼,径直向前面不远的百老汇大厦走去。她想有这五分钟,陈默、袁殊两大行动组高手,再加上外面的几个兄弟,足以对付叶独开了。 乳白颜色、呈品字形布局的百老汇大厦就在眼前,万馨望了望这栋巨大的平顶大楼,它的楼顶闪烁着一幅巨型的“白金龙香菸”霓虹灯gg,使整栋大楼平添了几分神秘。密集的长方形窗户,远远看过去如莫测的深渊,叫人捉摸不透。万馨看到这些,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女人的直觉!她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用力甩甩脑袋,像要把这个讨厌的想法驱赶出去似的。 然而很快,她的直觉就得到了验证,她看到陈默从百老汇大厦巨大的柱廊后面闪身出来,远远地沖她摆了摆手,急急地迎过来。她的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次自己又输给叶独开了。 陈默快步跑过来,附耳对万馨说:“根本就没有人。我们问了门口的侍者,有一个外形口音都像目标的人,托他向查问的人带一张便条。好像是密码信,根本读不懂。”他递过来一张小纸条。 万馨看了看,又是天书一样的加密便条,熟悉的阿拉伯数字字体,熟悉的加密方法,甚至是熟悉的行文风格。这一次无需陈荣光破译了,万馨记忆超群,熟记了数千个汉字电报代码,轻松地就直接读出了这封密信: 投石问路,果有埋伏。 暂借一用,勿再搅扰。 抗敌事大,丢银事小。 一路追讨,何其辛劳! 28.没错,就是她! 淞沪抗战,国民政府举全国之力,苦苦支撑三个月,最终一败涂地。接下来的局面就只能以“兵败如山倒”来形容了。上海败军一路狂奔三百里逃往首都南京,沿途多年苦心经营的吴福线、锡澄线两道国防防线形同虚设,竟然被仓皇溃逃的败军自己沖乱了阵脚,日本人轻轻巧巧、如入无人之境般席捲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直接打到了中华民国的首都——南京,然后一鼓作气发动进攻,三天之内轻易地占领了南京城。 事先慷慨激昂誓与南京共存亡的国民政府军委会执行部主任、新任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上将,在南京城破的关键时刻贪生怕死,丢下拼死抗敌的百万南京军民,喊一声撤退,一个人弃城渡江,坐一辆沾满牛粪的板车狼狈而逃。南京守军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如何招架得住日本的疯狂之师!国民政府首都、孙中山灵寝所在地,国际观瞻所系,竟然只抵抗了三天,就被日军占领。由于无能无耻的“二无将军”唐生智,事先信誓旦旦要与南京共存亡,守城部队根本就没有制订撤退方案,所以后来的撤退变成了无序溃逃。南京城三面被绝对优势的日军围成了铁桶阵,唯一逃生的去路就是浩浩长江。严寒冬天,大量未能逃走的军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困在南京城,任由灭绝人性的日本人成千上万地集体屠杀。 日军有计划、有组织地连续屠城,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三十余万中国人死于非命。 南京古城尸积如山,滚滚长江血流成河;举国上下哀鸿遍野,国际盟友噤若寒蝉! 叶独开隐身在上海租界里,但他时刻通过报纸电台关心着战局的发展。面对日军的暴行,他只能咬牙切齿,恨入骨髓。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立即投入抗日第一线,报仇,报仇! 原想在上海打探到温先生的去向后再潜出上海,投奔学长温先生。特务处万馨没让他如愿。接下来他决定逃出孤岛,到南京再找温先生,因为他知道温先生在南京的地址。他想即使温先生和他的机构撤离了南京,在那里也应该有留守人员。只要找到温学长的人,他就可以投身抗日大业,一展身手和抱负。 第30页 然而战局发展急转直下,眼看南京失守,日本人血腥屠城,南京成了一座空城、死城,去南京显然已经没有意义。那么下一个目标就是武汉,或者重庆。兵荒马乱,温先生所在的又是一个保密机构,到哪里去找? 叶独开不敢过分抛头露面,只能天天躲在小旅店里。自己满腔热血地回国报效国家,没想到回来近半年了,眼看日本人为非作歹,丧尽天良,自己空有一身本领,却始终报国无门。现在陷身上海,北平的父母杳无音讯,生死不明,特务处又穷追不放。叶独开不敢轻举妄动,但他手里有一台世界上最先进的收讯机,他学会了高超的破译术,他在监狱里向陈荣光学习日语,日语水平已大为提高。 叶独开决定马上开始投入战斗,他要在上海法租界的小旅店里,孤独地跟日本人抗争。 他先在自己的房间里架设了一个通讯天线,但由于天线过于简陋,叶独开无法收听异地的无线电信号。上海本地中日双方军队纷纷开拔,天空突然变得冷清下来。而民用通讯有固定波段,根本没有侦听价值。叶独开把目标锁定在上海本地那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藏头露尾的秘密电台上。他知道这些才是他要揪住不放的目标。 第一天,叶独开只是上线随便浏览。他像一个刚到陌生地方的外乡人,大街小巷随意熘达,很快就熟悉了地形。从发报设备、电报类型上大体分类,他发现上海的地下电台可分成两大类:一类设备较差,发出来的声音干涩沙哑,但发报机功率很大,显然要向遥远的地方传送信息,这一类的电报全是阿拉伯数字密报;另一类设备较好,声音清亮、手法高超,显然经过严格的训练,但发报机功率更小一些,适宜在较小的空间范围内通讯,这一类电报全是英文字母密报。 叶独开刚回国在上海那几天,接触了大量的中、日军队密报,他了解了双方的密报习惯。中国军队惯用数字密报,而日本军队更喜欢使用英文代码。由此判断,第一类电报应该属于中国地下机构,简单地应用排除法,第二类就属于日本人了。 然而,这只是最初步的判断,必须要通过进一步研判来加以证实。在没有测向设备之前,这往往是很困难的一项工作。但叶独开完成这重要的一步简直没费吹灰之力,因为他听到了熟人的声音。是万馨!没错,就是她!轻盈流利,有时急促如连珠炮般倾泻而来,叫人“耳”不暇接。常言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对报务员来说,报如其人。急智快嘴、伶牙俐齿,这不是万馨还会是谁?早在白云观看守所,万馨跟陈荣光通过水管手谈,叶独开就把她的指法记得一清二楚。他甚至通过指法,大体猜出了万馨的性格和相貌,所以后来逃出监狱在杂货店的黑屋子里,叶独开能够一眼就认出万馨。 29.电台台情分析 当然要研读一番万馨的密电和电台了。 叶独开经过亚德利精心辅导,系统研究过军用无线电通讯的基本特点。军事无线电通讯,有三个最基本的要素:唿、时、波,即唿号、时间、波长。打个简单的比方,要约一个人见面交谈,首先你得确定跟你见面的对象,其次你得确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三者缺一不可。无线电通讯领域,每一部电台都有一个代码,也就是这部电台的名称,行话就叫唿号。时间当然指双方上线通联的时间,这一点不明确的话,你在我不在、锣齐鼓不齐,自然没法通联了。波长又称频率,相当于见面的地点。所以作为三要素的唿、时、波,即生活中的人物、时间、地点,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个要素,无线电通联都不可能顺利完成。 除了三要素之外,军事无线电通讯,还有三个最基本的原则:准确、及时、保密。这三个原则又是不可分割、不可偏废的。基于无线电军事通讯的三原则,军事通讯又按各自的需求和序列组成通讯网。这些通讯组网的形式五花八门,归纳起来不外乎三种:广播式、盲髮式、网络式。 广播式,即由一个主台向所有的收听者发报。收听者不给任何回復,也就是收发双方没有任何交流,收听对象和数量也是不确定的。这种通讯体制一般民用比较多,如民用气象信息发送。军队也在特别的情况下使用,如上海前线中国军队西撤的命令,由于各部联络中断,命令无法通过相应通讯网络传达,不得已採用广播式发送。 盲髮式,一方向另一方发报,双方不作通联,发报方闭着眼睛只顾埋头往外发,收方自会接收,故称盲发。从表面上看来,这种网络似乎只有一部电台在那里自弹自唱。採用这种形式,收报方一定身份特殊,必须尽可能隐匿自己的方位。如上级在安全区域对地下电台发指示,基地对潜艇发报等。 网络式,这是最常见的形式,由若干部电台组成一个通讯网。其又分为两种,一种为主从式,即一个主台多个从台,主台分别跟从台联络,上级军事机关跟下级军事机关的无线网络通常是这种组网形式。万馨这组电台属于主从式网络的极端形式,只有一主一从,即点对点、一对一组网。 军事通讯有严格的纪律,严禁同一个通讯网络中从台之间横联,更不用说像上海前线多嘴的国军电台那样跨网络横联了。如果无线电侦收中发现了敌方出现横联,即使没破译出敌人的密码,有一点也可以肯定:对手的通讯系统甚至指挥系统一定出了大问题,主台紧随司令部,它不能跟下面各部的从台联络,或者说他跟下面失去了联络,上级失去了对部队的控制和指挥,一定大势不好了。 第31页 第二种网络式组网为环形式,即所有电台为同一级别,互相横联,嚷成一锅粥。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组网一般是这种形式。 跟组网形式相结合,无线通讯的联络体制有两种: 一、常候制。报务员二十四小时开机等候,随时准备收发无线电报。网络式组网多採用常候制。 二、联时制。收发双方约定固定的时间上网联络。一般一天约定联络二到四次。到约定时间双方上线,互通信息。这种联络体制往往跟广播式和盲髮式组网相结合。比如总部要对地下电台发布指示,他会在约定的时间反覆盲发同一份电报。地下台只接收电报,不跟总台发生通联,以尽可能隐蔽身份和处所。 掌握了这些基本知识,对万馨的电台就可以展开台情分析了。 台情分析是密码破译的第一步。所谓台情分析,就是从目标无线电台的种种蛛丝马迹,探询分析出电台的性质、级别、所属等秘密,进而顺藤摸瓜地破解密电。 对于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黑室高手来说,打开收讯机听到一个可疑信号,他首先会动手,轻轻调整收讯机的天线方位,大体确定这个电台所处的方向和位置;第二步,对可疑电台的信号质量、信号强度进行分析,判断对方所使用的通讯设备、电台功率大小、通讯距离远近等要素,这些都是下一步分析判断的关键因素;第三步,通过收听密报种类,大致判断对方的加密方法和体制,有时还可以基本确定对方的国籍,甚至是所属国家的某个机构。因为任何一个国家和组织,在密码使用和编制上都有自己无法摆脱的习性。 万馨的电台,从音量、音质方面分析,电台功率强大,证明是远程通讯。每天定时在早晨八点、下午五点和晚上十一点发报,证明是联时通讯。发正式报文前,双方互相通联对话,同一频率未听到其他电台与他们通联,证明是点对点组网。对方只收万馨的电报,而无电报发来,证明双方还有一套通讯频率,很有可能採用盲发体制。由于叶独开对万馨这部电台所属机构及通联内容预先了解,可以推论,万馨这部电台,很可能是特务处上海站跟武汉或重庆国统区总部联络的地下电台。也就是说,万馨是特务处上海站的总报务员。 当然,这些分析都是未经证实的推论。好在全面掌握了这对电台的联时时间,叶独开监听起来也就方便多了,他只需在每天早晨八点、下午五点和晚上十一点,把自己的收讯电台调到他们的频率上,抄录下他们的通联过程和电报报文,从容地加以分析和研究。当然,如果运气好,一下子抓住了电报里的漏洞,呵呵,万馨的密码就有可能迎刃而解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把主要的精力,用在对付另一类地下电台上——那是日本人的秘密电台。 30.日本人的秘密电台 叶独开苦苦搜索,先后抓住了三个日本人的秘密电台网络,其中有两个网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通讯内容,每天只是例行性地试联通二到三次,目的是测试和保持通联正常。这两部电台的所属机构一定有另外的通讯渠道,无线电通讯仅是一个补充和后备,只有另外的联络渠道中断或出现危险的时候,才启用备用通道。这种电台,暂时没有多大的研究价值。 另一对通讯电台就不一样了,联络很活跃,几乎每天都有电报往来,明显属于双方的主通讯渠道。叶独开第一次听到这对电台的时候,禁不住在心里赞嘆了一句:好俊的手法!毫无疑问,收发双方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无线电报务高手。只凭这一点,他就可以断定,这是日本人一个重量级的地下电台。他决定把侦收重点放在这个网络上。 这是一部点对点的通讯网络,主台地址固定,在上海北面,也就是虹口一带,叶独开知道,那是日本人在上海的老巢。主台至少有四个报务员值班,二十四小时守候;从信号方向和强度判断,从台地址东南西北飘忽不定,有时在虹口方向,更多的时候就在租界内,甚至感觉到它就在身边,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四方奔波、极其活跃的日本谍报人员。想一想吧,日本人为这傢伙专门组成一个地下电台网,配备四名报务员全天候常候,这名谍报人员的身份和地位肯定不同凡响。 这种对点对点网络跟其他两个日本人的网络还有一个不同之处:它实行日变。所谓日变,就是无线电台在一天之内,改变唿号和频率。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保密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无线电短波通讯的特点决定的。短波无线电信号,主要通过大气层中的电离层反射回地面,实现信号传递。这个特点决定了短波通讯传导性好,不易受到山岳、建筑物的阻挡。但电离层有个特点,白天在日光照射下比较稀薄,反射性较差,有些短波波段甚至无法通讯,大量的电台挤到有限的频道范围内,相互干扰,严重影响通讯质量。夜间电离层变厚,通讯质量好转,整个短波波段都可畅通无阻,有的电台出于保密和有利通讯两方面考虑,实行频率日变。 对于黑室工作来说,电台的日变大大增加了侦收的难度,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它会变到什么频率上去,也不知道它使用什么新的唿号。不过这难不倒叶独开,经过长期的训练,他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对电台报务员的发报手法特徵过耳不忘。他能听得出万馨,也能听得出这组电台主台四个报务员及从台那个飘忽不定的狡猾的傢伙。不管他们躲到什么地方,只要一发声,就会被叶独开抓住。他甚至推算出了主台四个报务员的值班表。有时候,某一时刻某个报务员没按叶独开的值班表上的时间出现,叶独开会默默地说:又临时换班! 第32页 接下来的十天里,叶独开一共抄录了十二份往来电报。对每一份电报,他都结合台情分析,作了艰苦而细緻的研究,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一无所获是黑室工作的永恆的常态,如果破译日本人的电报,尤其是日本人情报系统的电报如此容易,这黑室工作也就不需要非凡毅力、坚忍不拔这些优秀品格了。叶独开把抄录的电报一一存档,继续集中精力对付这对电台,耐心收集素材,寻找对手的破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那虚无飘渺的终极目标。 亚德利说过:日本人是天生缺少数学天赋的民族,他们永远编制不出第一流的密码。 亚德利说过:从事谍报工作必须遵循一个基本准则:译电员和报务员必须双人,决不允许同一个人身兼二职。甚至不允许在同一个地方译报和发报。 不管白天夜晚、吃饭睡觉,叶独开的大脑一刻也没停止对对手的琢磨。根据亚德利讲授的第一条定义,对小日本的密码,在战略上尽可以大胆藐视,充分树立破解的信心。根据亚德利的第二条定义,那个飘忽的谍报员孤身独斗,他不可能随身再带一个译电员。谍报工作危机四伏的特徵,决定了他也不可能随身带一本密码本。也就是说,他不需要密本,凭大脑记忆就能编制和译解密报。毫无疑问,他们使用的是密表加密体制。 有了这初步的收穫,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复制出日本特务的密表,这是一项非常艰苦而又细緻的工作。但完成这一步工作,仅仅是破译这套密码的起步,更困难的事情还在后面,那就是找到他的密钥。如果把整套密码比喻成一个保险柜的话,到编制出密表这一步,仅仅是复制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保险柜,并且对这个保险柜的设计、结构、性能等特点瞭然于胸。而密钥,才是最终打开保险柜的钥匙。没有这把钥匙,就连保险柜的设计和制作者,也同样无能为力。 叶独开的研究陷入了困境。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密切跟踪这组电台,积累电报素材。同时,他也寄希望于他们在通联过程中露出破绽,这就是黑室情报人员梦寐以求的矛盾漏洞报。 矛盾漏洞报的类型很多,它完全建立在收发双方出现失误的基础上。有一种最常见的矛盾漏洞报:发报方在编制密报的时候出了个小小的差错,收报方无法译解这份电报的全文或部分,他必然要求对方重译重发。如果这两份电报都被黑室截获,那简直是如获至宝。两份密报的差异点,就是黑室人员重点攻击的破绽。攻破一点,全盘皆通,只要获取了密钥中的只言片语,整个密钥的破解,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矛盾漏洞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叶独开根本不相信会有那样的好运,因为面对的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谍报高手,他们犯这种低级错误的机率几乎为零。 发现这组电台以来,叶独开还有一点始终弄不明白:这个日本间谍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无线电通讯方式?他的选择余地很大,他完全可以像另外两组电台一样,只以无线电作为后备,通过通讯员、电话、电报、报纸gg,甚至亲自送上门去。在上海,这些选择无疑都优于无线电通讯。 这真是一个难解之谜,如果破解了这个谜,对破解日特密码或许有所帮助,叶独开想。 31.女谍兇险 锁定攻击目标之后,叶独开的日程变得简单起来。他每天只需在固定的时间,把收讯机调到万馨的电台,抄录下他们的电报。其余时间则把电台锁定日特秘密电台,全天候监听。收集的素材越来越丰富,但是破译毫无进展。他的工作变得更加枯燥、乏味而繁琐。他要找到那把破解密码的钥匙。他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滩上,而他所需要寻找的密钥,就是这沙滩上唯一的某一粒沙子。如果漫无目的地寻找,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 是的,那是不可能成功的! 必须走捷径! 然而,捷径在哪里?叶独开觉得自己不但没走近捷径,反而钻进了对手设置的死胡同里,眼前一片混沌,没有方向、没有光明、没有希望。 他只能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调整一下疲累的大脑。 他从租住的亭子间里钻出来,通过陡直的楼梯下到底层堂屋。肥胖的旅店老闆手捏一大叠报纸,歪躺在太师椅上打瞌睡,听到脚步声后突然惊醒,忙殷勤地直起身,跟这个整天闭门不出的神秘客人打招唿。 “有什么新闻吗?”叶独开扫了一眼他手里的报纸。 “唉,全是坏消息。日本人得了南京,又要南北夹攻打徐州了。这一回我们恐怕还是凶多吉少啊!”胖老闆把手里的报纸递过来,“你先看吧,别弄脏了,看完还我,我要全部收集起来。” “你爱好集报?” “是呀,不只报纸,杂志我也一样喜欢收集。”老闆眉飞色舞地说。 多年来,叶独开对国内局势了解不多。在美国,中国的消息是上不了英文报纸的,华文报纸多为辗转摘抄,既没真实性也没有时效性。回国后才几天,就被特务处抓进白云观监狱,与世隔绝。所以他迫切需要补充这方面的信息。经过死乞白赖地央告,指天划地地保证,胖老闆才极不情愿地答应,把他的报纸杂志借一些给叶独开。叶独开选择了中文报纸《中央日报》、《大公报》、《金陵晚报》、《大晚报》和英文报纸《字林西报》,以及几份小报。看小报是因为这里面说不定会淘出惊天动地的大文章。杂志则只借了以时事报导为主的《大众生活》。叶独开满心欢喜地抱着一大摞书报,艰难地上楼。胖老闆在下面用他尖细的上海话不停地叮咛:“小便后要洗手,不然不准翻我的书报!” 第33页 回到小阁楼,叶独开一边收听电台,一边随手翻阅着借来的报纸杂志,在监狱里的那段日子,对当时的时事的了解是一段空白,因此他重点关注这段时间的新闻报导和时事评论。这段日子,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来说,都是生死存亡繫于一线的关键时刻,这段日子,中华民族数不清的优秀儿女,满腔悲愤、万种辛酸,抛头颅、洒热血,视死如归地奔赴抗日战场。 叶独开对照多份报刊,力图弄清淞沪战争的整体轮廓。突然,他被一份小报上一则不起眼的新闻吸引住了:《天理昭彰汉奸伏法》,文章并不长,也就一百多字,但透露的信息却令叶独开大大松了一口气: “日前,南京警备司令部及警察厅处决汉奸黄浚、罗致远、莫树英等18人。黄浚等编织遍布行政院、参谋总部、海军部、军政部、外交部的间谍网,向日本报告我国吴淞口要塞、封锁江阴等重要军事情报,致使国军战场上陷于被动。且多次向日本报告我国党政要员行踪,谋刺蒋委员长。其子黄晟参与同谋,亦一併处决。据悉,黄浚字哲维,号秋岳,系国民政府行政院主任秘书,因日本女谍实施的‘美人计’,落水做了汉奸,世人皆为可杀,此番肃奸伏诛,实乃大快人心!” 叶独开想起“八·一三”事变前后,那个窃取国民政府绝密作战计划和领袖行踪,潜伏在国民政府最高机关内部的日本卧底;想起在三极无线电学校,无所不能的戴笠戴处长焦头烂额一脸官司的无奈模样;想起戴笠目露凶光,杀气腾腾地说出的那句狠话:“这种恶贼,有朝一日落在我戴某人手里,老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这个姓黄的汉奸罪有应得! 叶独开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从那时算起,也就四十来天时间,戴笠在大军压境、兵荒马乱一团糟的情势下,破案、取证、审判、处决一气呵成,除去这个可怕的定时炸弹,实在干得漂亮!叶独开不得不对特务处的效能刮目相看,对特务处长戴笠的机智与权谋更是暗暗钦佩。抗战时期,大敌当前,和所有的爱国志士一样,他们在你死我活、危机四伏的秘密战线,担当了中流砥柱的重要角色。 看来戴笠和他的特务处,的确是一个势力强大又值得合作的伙伴。叶独开想:在一致对外的大前提下,国共两党应该能再度合作。国民政府内部的机构之间,更应该精诚团结,一致对外。在国民政府内部,设立多个黑室机构,劳民伤财,徒然内耗,于抗日大计有百害而无一利。以后见到温先生,有必要向他提出自己的建议:放弃门户之争,集中力量,共同对敌。 叶独开继续翻阅报纸,想得到有关这个案子的深入信息。然而,也许是战争时期,更重大的新闻需要报导;也许出于保密的需要,政府刻意隐去了那些重要的细节,叶独开翻完那段时间的全部报纸,对黄浚间谍网汉奸投敌叛国案的细节还是一无所知。 他是怎样被女间谍拉下水当汉奸的?那个日本女谍是通过什么途径,在极短的时间内,把那些绝密情报送到日本最高决策机构的——日本海军第三舰队长江突然撤军、调兵遣将暗杀蒋介石委员长,这些事关全局的重大举措,不可能不经过日本大本营甚至天皇本人的决策。她会通过无线电报送情报吗?只有无线电才是最方便、最快捷的信息传递方式。这个日本女谍有三头六臂通天的本事?她仅仅凭一己之力,居然改变了中日战争的进程,差一点把蒋委员长送进坟墓,使整个中国陷入万劫不復的深渊!叶独开打了个寒战。这个时候,他急切地想知道这个女人最后的归宿。所有这些疑问,报纸上都不可能给出答案。 潜意识里,叶独开甚至希望戴笠没有真正彻底击败这个厉害的角色,他渴望自己有机会跟她交一回手,他觉得只有跟这样的敌人交锋才够刺激,才有痛宰凶魔的酣畅。他渴望这个对手使用无线电通讯。如果那样,胜利的天平就大大地往自己这边倾斜了! 叶独开在心底默念:“这种恶贼,有朝一日落在我叶某人手里,老子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32.女人,对手肯定是个女人 有情况!正在这时,收讯机响了,那个飘忽的日特电台又在唿叫主台。 叶独开赶忙戴上耳机悉心收听。这是个什么样的对手?叶独开力图从他的发报手法上琢磨出点名堂来。有经验的电话话务员只消一个“餵”字,就能辨别出对方是谁,也能从语音语调语速上,大致判断出对方的性格、体貌特徵。训练有素的报务员也可以从对方的发报手法上“听”出他的性别、性情甚至形象。言为心声,报务员以手指为交流工具,通过发讯机发言,他的心声同样会一览无余地在行家面前显露出来。 轻盈、流利,这符合万馨的特点,但万馨更加纤巧而飘浮。此人发报不急不缓,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如花间莺语,清纯柔美似吴侬软语。平心而论,撇开各为其国的铁血敌对,听他发报,好比听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在耳边轻言细语地喃喃倾诉,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 女人!一个全新的想法蓦然跳出,叶独开心里豁然开朗:女人,对手肯定是个女人! 他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日谍为什么就必须是男人呢?此前的思维纯粹陷入了经验性误区。既然他们可以派女谍在南京大肆活动,并且收穫多多,他们必然会在上海故伎重演。叶独开感激地拍了拍身旁的报纸,心里继续胡思乱想:眼前被自己锁定的这个女谍,要是跟南京那个是同一个人,要是她真的使用无线电通讯……呵呵,东洋母萝蔔头,你聪明一世煳涂一时,愚蠢到敢选择无线电通讯,分明是欺我中华“黑室”无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上帝註定要你栽在我叶独开手里。 第34页 电报抄完了,叶独开亢奋得满脸通红。我真有这么好的运气吗?他兴奋地站起来,搓着双手如困狮般在小阁楼里绕行踱步。 “叮铃铃……”床头的闹钟急促地响起来,特务处电台联时时间到。叶独开赶忙坐下来,迅速调整好收讯机频率。 又是万馨那熟悉的指法。叶独开抓起铅笔,一字不漏地抄录她的报文。他对万馨电台的每一份电报,都仔细地装订归档,悉心地加以分析研究。为什么对特务处、对自己人的密电也要侦听?这纯粹是出于黑室工作的习惯吗?还是由于自己对万馨感兴趣?做着这些工作的时候,叶独开意识深处有时会这样自问。 万馨今天发的电报比往日有所不同,她一共发送了两份电报,而往日从来都只发一份。这也符合万馨电台的身份,她只跟总部一个电台联繫,没必要发多份电报。但今天有了变化。 差异和变化,正是“黑室”工作苦苦等待和寻找的机会与突破口。 第一份电报和往常的格式一模一样,叶独开判断使用的是一次一密密码本。这种加密方法,实质就是乱码组成的密钥跟明文一样的长度,而且只用一次,永不重复使用。这种加密体制能确保保密性。理论上说,这种密报是不可破解的。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一次一密体制而要收发双方各有一本一模一样的密本。想一想吧,光是这种作为核心机密的密本的编制、印刷、分发等工作,就足以成为一个难以承受的浩大工程。所以一次一密体制尽管优势明显,但使用上却要受到很大的限制。 第二份电报就有些奇怪了,使用四码一组的阿拉伯数字,没有报头,也没有报尾,甚至没有每份密报必备的指示码。 指示码是密报报头最重要的内容,它往往为一组字母数字混编的明文,相当于现实生活中常见的路标。只不过指示码所指示的,是译解电报的路径,比如使用某套加密方法,比照密本多少页、多少行等。没有指示码,收报方即使有密本,对一份密报也必定是牛吃南瓜——不知何处下嘴。 叶独开决定重点攻击这份奇怪的密报。他躺在床上手捧密报,摆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但还没读完这封密报,就蓦地从床上弹起身子,脑袋“砰”的一声碰在小阁楼的天花板上。他揉着头,还是禁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这封密电,完全按照叶独开给万馨那两份便条的方法加密,行文也是典型的“叶氏风格”,在叶独开看来,这约等于明码电报: 儿行千里,父母思念; 接到上海,回家相见。 私信为证,空口不算; “小开我儿,见字如面。” 生意勿念,合伙开店; 来去自由,保你有赚! 面对这封电报,叶独开再次陷入了沉思。 看来他们真的把我的家人接到上海来了。“小开我儿,见字如面”,多么亲切的语言。“小开”是父母对叶独开的爱称,父母给他的每一封家信,第一句都是这个固定模式。叶独开回国之前,一再精简行囊,所有的家信,都寄存在哈佛同学处。这些个人隐私,万馨甚至特务处是不可能了解的。 也就是说,他们为解除我的后顾之忧,当然也为了把我“钓”出来,真的把我的家人从北平接来上海了!他们料定万馨的电台逃不出我的耳朵,才在这里发信,要我“回家相见”,这个“家”当然就是青帮大佬的千金——万馨生长的家了。全上海无人不知:华格臬路216号,杜月笙杜老闆的公馆。 叶独开曾细緻地调整天线,确认万馨电台的位置,正是华格臬路一带。他早就断定万馨的秘密电台就架设在杜公馆里。 密报最后四句比较隐晦,但也不难揣度,大概几个“黑室”真的合併了,他们保证叶独开来去自由,一展抱负。 眼下,日本女谍的密电破译毫无头绪,只能在特务处寻求帮助了。 看来,于国于家,都非得往杜公馆走一趟了! 33.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华格臬路216号,大理石台阶,汉白玉圆柱。硕大的铜铸大门紧闭,厚重的侧门半掩,隐隐可见里面水池珍木、奇花异草。这一切,都明确无误地告诉路人,此屋主人的身份不同凡响。日本人打进了上海,杜月笙远走香港,这里只有杜月笙的管家万墨林打理。但慑于房主杜老闆在上海如水银泻地般无处不在的势力,日本人和租界当局都需要杜老闆的合作,对杜家势力都在竞相拉拢利用。万墨林秉承杜老闆的风格,在各派势力之间游刃有余;暗地里则同特务处密切合作,积极投身抗日救国大业。所以这组大房子照样威风八面、四平八稳地矗立在租界里,威勐肃杀之气丝毫不减。 从黄包车上下来,叶独开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地走进杜公馆侧门。门后闪出两个穿拷绸长衫的汉子,一左一右挡住了他的去路,一齐向叶独开彬彬有礼地鞠个躬,其中一个客气而文绉绉地说:“这是杜月笙府上,请问先生高名大姓?到此有何贵干?” “叶独开求见!”叶独开沖他们抱抱拳,简洁地说。 “哦,叶先生呀,失迎、失迎!万总管有吩咐,快快有请!” 说话的汉子躬身在侧前方带路,两个人穿过花园,直奔第一进中式楼房一楼的大客厅。叶独开抬头一望,雕花红木木门两方,贴着一幅方正规整的泥金绣字对联,寥寥八个字,上联是“友天下士”,下联是“读古人书”,这倒跟一般暴发人家大贴名家长联有别。 第35页 跨过高高的楠木门槛,就走进了宽敞的客厅。这里面的布置跟门外的简洁形成鲜明的对比:暗红而厚实的波斯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让人感到温暖而踏实,房间当顶一盏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发出沉稳而富贵的橘黄色光线;当面供着香火,蜡烛长明,香火下方放着一张红木炕几,垫着大红呢毡;两旁稳稳地卧着两张镶金嵌宝的红木太师椅,太师椅侧后方,是两块绣着山水仕女的屏风;前面则是一张紫檀木的八仙桌。客厅两边各摆了一熘木椅,椅靠背上覆着绣有鱼虫花卉图案的湘乡围披。四面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挂了些名家字画、楹联立轴之类。当面左边一幅关公读《春秋》国画,右边一幅王羲之兰亭雅集彩色民画,都有真人大小,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长衫汉子把叶独开引进客厅,指了指右面的木椅,说声“请稍候!”匆匆消失在右面的屏风后面。旋即,女僕奉上热腾腾的龙井茶。叶独开捧着茶杯正想品尝,听到一连串轻快急促的跑步声由远而近,他刚放下茶杯,耳边传来一声娇唿:“哥哥——”一个女子如轻盈的燕子,飞快地扑进他的怀里。 这是妹妹吗?这是四年前在北平火车站送行时,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黄毛丫头吗?四年的时间,她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叶独开喜不自禁,用力摇着妹妹的双肩:“爸爸妈妈呢?他们好吗?”抬头间,看到父母正笑盈盈地站在面前,眼里泪光涟涟。再后面,站着王树槐、万馨,还有他不认识的万墨林。 叶独开推开妹妹,跟爸爸妈妈一一拥抱。双亲都比过去更显老态了。父亲的右手袖管空荡荡的,那是在东北剿匪时留下的伤残,也正因为此,他才退出军界,带着一家四口回到妻子的老家北平。对于生长在东北的中国人来说,去国怀乡的伤痛尤为沉重。没想到逃到北平,还要继续迁徙、流亡。如果不是特务处北平站多方营救,他们三人一定陷在北平日占区脱身不得,一家四口音讯不通,全家团圆更是奢望。 叶独开看了一眼万馨,走上前紧紧地握了握王树槐的手,红着眼说:“谢谢你们!谢谢戴先生!”他环视了一圈面前的三个男女,连连拱手哽咽地说:“我叶独开谢谢大家了,我欠你们一份情!” “不谢不谢,都是自己人!”万墨林上前一步,握住叶独开的手作了自我介绍,然后热情邀请大家去餐厅就餐,一则庆祝叶独开一家团聚,二则为叶独开接风洗尘。 一群人欢欢喜喜地朝餐厅走去。 原来,戴笠早料到万馨斗不过叶独开,临走时授下锦囊妙计。特务处北平站立即出动找到叶独开一家。叶独开的妹妹正在北大上学,但“七·七”事变后,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及天津的私立南开大学均搬到了长沙,合三为一称为长沙临时大学。南京沦陷,武汉、长沙震动,学校正酝酿更名西南联合大学,远迁云南昆明。妹妹失学在家,叶独开远在美国失去联繫。全家忧心如焚,又无计可施。正在这时,北平站特工找上门来了,自称受叶独开委託,护送他们冲破重重关卡,从天津搭客轮来到上海。 戴笠坚信,叶独开知道特务处营救出了自己的家人,必然上门相见。换句话说,有四年不见的一家三口作诱饵,不愁叶独开不露面。 呵呵,到底戴老闆计胜一筹,一切尽在掌握中。望着叶独开高大健壮的背影,王树槐钦佩地感嘆。 34.杜公馆家宴 这场家宴吃得十分尽兴。万墨林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三十年陈酿绍兴黄酒招待远方来客。叶独开的父母和妹妹长途跋涉旅途劳累,加之开心,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被僕人先行扶到后楼客房休息。 酒桌上只剩下万墨林父女、王树槐、叶独开四个人。 王树槐朝两个侍女摆摆手,两个女孩儿懂事地躬身退出。万墨林做作地看看怀表道:“啊,到时间了。我还有事,失陪!”沖叶独开抱抱拳,长袍一扬也出去了。 万馨忙起身站在门后望风。 “基本情况电报上已经说了。”王树槐自饮一杯酒,“中国国民政府三家‘黑室’即将在武汉合併,随时准备内迁重庆。温先生的机构将不復存在,特务处将扩编为军统局。正是用人之际啊,请叶先生理解戴先生爱才心切的苦心。”他停了停,看到叶独开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又接着说:“告诉你一个核心机密,受戴先生的委託,军统纽约站站长肖勃少校,已经跟亚德利先生挂上了钩,等若干个细节问题解决,亚德利先生将启程来中国,亲自指导军统的特种技术工作。”他注意到叶独开抬头望定自己,两眼放光。 “亚德利先生要来,到军统,那太好了!”叶独开兴奋地接过话题,“不知你们对我们一家怎么安排?”他的话中之意,主要想了解军统对自己如何处置。 “你妹妹直接去昆明入西南联大,你和父母到重庆,你跟随亚德利先生工作。”他没有直接说叶独开加入军统,但谁都听得出话里的玄机。 “好,一言为定!但我有两个条件:一、我可以先为军统工作,加入军统之前,我要先听一听温先生的意见;二、请你们安排我的家人先走,我还要办完一件要紧事才能走,办这件事还需要得到你们的帮助。” 第36页 “好,一言为定!”王树槐大喜过望,笑容可掬地端起杯子,“来,从此我们就是一个团体的人了,为我们的精诚合作,干!”两个人都把大杯里的黄酒豪爽地一饮而尽。 “需要什么帮助,尽管说!”王树槐的白脸已经有些泛红。 “我想了解黄浚汉奸卖国案的整个始末,尤其是那个日本女谍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这……”王树槐面露难色。 万馨适时凑过来插话道:“你算问对人了,王站长参与了破案抓捕,里面不知有多少风云诡谲、神鬼莫测的故事,我也正想听一听哩。” 王树槐不满地瞪了一眼万馨,万馨伸伸舌头,乖乖地又站到门后去了。 王树槐凝眉思索片刻:“团体纪律,不该说的,绝对不说;不该问的,绝对不问。除非你能说服我,证明你有必要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叶独开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锁定和攻击上海日本女谍地下台的情况,最后说:“我有个感觉,这个日本女谍跟南京那个女谍,是同一个人,所以我想了解那个案子的情况。这个理由充分吗?” “黄浚汉奸卖国案的罪魁祸首,日本女谍井田樱子,在南京就随案落网了,是我亲手抓到、亲自送进南京老虎桥中央监狱的。唉!”不知为什么,王树槐长嘆一口气,“你的理由虽然成立,不过可能你要失望了,据我所知,她在南京从来不使用无线电通讯。整个事情说来话长,听我从头慢慢道来。”他掏出一支烟,沖叶独开扬一扬,见叶独开摆手,便自顾自地点上,随着淡淡的白烟裊裊升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徐徐展开。 35.月夜秦淮河 那个日本女谍,叫井田樱子,长得绝色倾城,为日本王牌间谍,号称“帝国之花”。两度谋刺蒋委员长、收买国民政府高官、窃取吴淞口要塞军事情报、传送封锁江阴要塞绝密消息等,都出自这条美女蛇之手。她1909年出生在中国上海,其父是一名日本职业间谍。她从小就受到日本帝国武士道思想的薰陶。在其父的直接训导和培养下,井田樱子学会了打枪、骑马、唱歌、跳舞等初级本领。十三岁那年,她进入日本间谍学校,拜日本间谍头目土肥原贤二为师,除学习文化、外语(汉语、英语等),还学习通讯、爆破、化装、投毒等各种间谍活动本领。十七岁从间谍学校毕业后,到土肥原贤二领导的专业情报机构——日军陆军参谋本部第二部工作,被派遣到中国大连从事间谍特务活动。 三年后的1929年,为了让理论水平、实际经验都趋于完美的井田樱子发挥更大的作用,土肥原贤二将她从大连调到南京,意图打进国民政府心脏地带,获取最高级别的情报。 日本驻南京大使馆特务须磨弥吉郎领事,接受了安置井田樱子的任务。那时中日两国之间相互戒备如城,要打进国民政府内部并非易事。着名的“中国通”须磨弥吉郎冥思苦想三天,决定动用那个培植多年、一直没捨得启用的关系。 原来,须磨弥吉郎早年就读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同班、同龄的中国同学叫黄浚,由于两人均爱好中国文化艺术,志趣相投,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期间就结为好友。 黄浚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是清咸丰年间举人,父亲曾为清光绪朝的翰林。此人自幼随外祖父读书,四岁识字,七岁能诗,有“神童”之誉。留学日本归来后,曾在北洋政府任职,因精通日语、熟知日本风土人情,深得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主席、行政院长汪精卫的赏识,担任行政院主任秘书,同时也是汪精卫的机要秘书。独生儿子黄晟在国民政府外交部任科长。 兴趣使然,两人早年结成同窗好友,纯为少年友情,各自并无利用关系。但事到如今,情况就不一样了。一个成了日本驻中国大使馆的职业间谍,一个成了中国中枢部门的要害人物。在南京重逢后,他们经常谈文论艺、宴饮赌博、寻花问柳。黄浚喜爱诗文,贪赌好色,但生活并不宽裕;须磨弥吉郎投其所好,赌博总是输多赢少,常馈赠食物古玩之类,因而结成至交。 这天下午,须磨弥吉郎打电话跟黄浚闲聊,其间长吁短嘆似有心事。黄浚多次追问都欲言又止,最后双方约定当晚在秦淮河荡舟饮酒,排遣心中块垒。 当晚明月朗照,秦淮河里波光潋滟,秦淮两岸歌舞昇平,笑声粲然。二人租了一支乌篷船,一边欣赏秦淮夜景,一边饮酒聊天。黄浚兴致颇高,手持酒杯站立船头,借着酒意吟诵唐代诗人杜牧的名句: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须磨弥吉郎眉头紧锁,埋头连喝闷酒。 黄浚回到座位,默默地陪须磨弥吉郎喝了一杯酒。 “须磨君,你我两人虽不是一国人,但情同手足,亲如兄弟,理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知老兄今天为何闷闷不乐?” 须磨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黄浚君,你我两人,君子之交。相交相知二十年,从来没有私事相托,所以一时说不出口。” “须磨君此言差矣!”黄浚感到豪情上涌,拍着胸脯说,“正因为此,兄弟才当鼎力相助,有何事但说无妨。”黄浚觉得该是还须磨一点人情的时候了。 第37页 须磨这才磨磨蹭蹭地说出事情的由来。原来他在上海有个姓廖的故友新近去世了,临终留下託孤信,求他为復旦读书的孤女找个工作。须磨尽管是中国通,但毕竟是外国人,要到南京好一点的地方工作,需要有面子的中国人介绍,并且作担保人。所以事过多日,一直有负老友所託,是以心中忐忑。 “小事一桩嘛,怎么不早说?包在我身上!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这个介绍人和担保人我一併当了。”黄浚大包大揽地说,“来来来,喝酒、喝酒!她叫什么名字?想到哪里工作?” “咦,她叫什么名字来着?”须磨弥吉郎心中大喜,装模作样地想了半天,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小卡片,凑近眼前看了看,“廖——雅——权。”他把卡片递给黄浚,如释重负地说:“那就全靠你了!听说汤山招待所正在招服务员……” “这个容易,那里我常去,人头上熟得很,过些日子就给你办妥。” “那,我就代表故友感谢你了!”须磨弥吉郎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黄浚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36.温泉舞池桃花运 汤山温泉招待所,位于离南京市东面三十公里处的江宁县汤山镇。这里地处僻静,却是个自然风光绝佳的所在,更以地下自喷温泉而着名。国民党国际部出资在这里建造了一个豪华气派的温泉游泳池,并配套了若干温泉洗浴设施,客房、歌舞厅、酒吧、会议室、通讯设施一应俱全,因地命名为汤山温泉招待所。由于隐秘和舒适的因素,国民党党、政、军要员频繁出入这里,不但经常在这里举行重要的秘密会议,还举办各种各样的宴会、舞会和其他社交活动。 汤山温泉招待所真可算得上是一块挖掘情报的富矿。日本特务机关早就对这里垂涎三尺,但苦于打不进去。土肥原贤二派井田樱子打入温泉招待所,就是为了窃取中华民国最高级别的情报。 井田樱子长得清纯明艷、国色天香,且能歌善舞,开朗活泼,很有交际手腕。自从进了汤山温泉招待所后,她利用天生的美色和自小训练的阴媚功夫,周旋于各色官员之间,勾引党国官员,秘密刺探情报,一连获得了好几份重要的政治、军事情报。 但这还不是她的目的,她的任务是在国民政府中枢机关,建立一个为大日本帝国服务的汉奸间谍组织。 她把目标对准了黄浚。 黄浚做介绍人并且担保,帮助井田樱子进了汤山招待所。他只是为日本朋友须磨弥吉郎帮忙,连那个廖雅权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事后对此也很快淡忘了。 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一场盛大的宴会又在汤山温泉招待所举行。黄浚像往日一样,喝得有七分酒意后,就来到温泉游泳池消食醒酒。这温泉游泳池建在绿树环绕的半山腰,泳池两边撑了两排各色阳伞,摆满了沙滩椅和小圆桌,三三两两穿服务生制服的俊男美女穿梭其间,随时为客人服务。客人们玩累了,可以在这里休息、品茶、喝酒,或者谈情说爱、打情骂俏。泳池正面搭了个高顶棚的舞池,乐队奏着轻柔的音乐,男宾们可以在这里穿着泳衣、搂着身材窈窕、模样可人的服务小姐跳舞。 黄浚在热水里泡得浑身发热,便从池子里爬出来,披条浴巾坐在舞池一侧,端起一杯美酒,一边品味,一边随着音乐晃动身子,目光朝舞池里一扫,眼睛就粘在一个陪舞服务小姐身上离不开了。 简直是惊人的美丽!她大概二十岁的样子,穿一身暴露的陪舞女制服,像一只妖冶性感的蝴蝶,一个人在舞池一角扭摆着招摇起舞。当女孩勾人的眼光与黄浚色迷迷的眼睛撞在一起时,黄浚早已按捺不住,不由自主地离开座椅,向舞池中的女孩走去。 “先生您好,我叫廖雅权,在这里做服务员,请多关照!可以请您跳舞吗?”井田樱子一幅职业的微笑。 黄浚早被美色迷了心窍,忙直报大名,为展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附带也报了职位。此刻他恨不得把这个小美人贴身抱在怀里,永不放手。但因为初次跳舞,他只能轻轻搂着廖小姐的小蛮腰,心里暗暗思忖如何下手,嘴里甜蜜蜜地恭维道:“小姐叫廖雅权,名字美,人更美啊!嗯,好熟悉的名字!想起来了,还是我担保你来这里工作的呢,须磨弥吉郎,知道吗?” “哇,真是太巧了,我只听须磨大伯说一位姓黄的先生帮忙,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恩人了。太高兴啦,黄先生,叫我怎么谢谢你呢?”廖小姐娇滴滴地发着嗲,双手吊上黄浚的脖子,把温软香润的身子主动贴了上来。好色成性的黄浚遇到这样风情万种的绝色女子,早已神魂颠倒骨头都酥了,双手紧紧把廖小姐搂在怀里,带着她走进灯火阑珊的暗处。 这对狗男女,一个有“情”,情在妙龄少女的美色上;一个有“意”,意在主任秘书的价值上。两个人一拍即合,从此成了难分难捨的地下情侣。黄浚完全拜倒在井田樱子的石榴裙下,很快便被这个女人控制住了。 起初,井田樱子只向黄浚打听一些行政院、军委会的普通消息,绝非机密事项——都是近日就会见报的内容。黄浚暗忖,这些东西泄露出去也无关紧要,她不过早一两天知道而已。这既无损国家民族,又能博佳人一笑,何乐而不为! 第38页 当然黄浚并非弱智,他知道廖雅权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了解那些信息决不仅仅是因为好奇。有一次,他通报给井田樱子的消息,国内还没公布,第二天就在日本见报了。汪精卫大为恼火,当天清查一通也就不了了之。黄浚由此知道了井田樱子的底细。如果此时急流勇退,自首并检举女特务,当不会有后来祸国害己、万人唾骂的下场,但他已经色迷心窍,竟怒沖沖地赶到汤山温泉招待所,一个人向廖雅权兴师问罪。 这一切全在井田樱子的预料之中,她早已精心准备,静等黄浚送上门来。她决心放手一搏,把黄浚彻底拉下水。 她已经认准了这个男人的七寸,她有把握在这场生死博弈中稳操胜券。 37.色字头上一把刀 两人在招待所客房一见面,黄浚把日本报纸摔在井田樱子面前,噼头就说:“雅权,你我情投意合在一起,平时对你是有求必应。原以为你打听那些情报,也就是为了在同事朋友面前炫耀,显示自己消息灵通,顶多拿去换点脂粉钱。想不到,你竟然里通日本做了汉奸!” “浚哥,岂止是里通日本,你我情深意切,我也不用瞒你了,我是日本皇军参谋本部二部派遣到中国的间谍,我的本名叫井田樱子。” 效果比想像的还好,黄浚惊得张口结舌如避蛇蝎般连连后退,显然乱了方寸。 “别紧张嘛,我们到中国来,也是帮助中国共建大东亚共荣圈。”樱子笑盈盈地上前,温柔地用手帕为黄浚擦拭脸上的冷汗。 “别碰我!”黄浚退到墙边,委顿地靠在墙上,任由井田樱子用香帕仔细地帮他擦汗。他早年留学日本,内心一直亲日,加上在汪精卫身边多年,受其影响,媚日亲日思想更盛。但陡然跟日本间谍搞在一起,他一时还难以转过弯来。他抓住井田樱子为他擦汗的手,乞求地说:“樱子,求你了,我们别干了,我们一起远走高飞,隐居世外,与世无争!” “浚哥,别来你们诗人的天真了。”井田樱子冷冷地说,“这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现实,这是弱肉强食的人类社会。” “那,我们各为其国,我永远不可能给你提供有价值的情报。我的良心和职位,都不容许我这样做。雅权,我们的感情可以超越国家、民族。” “永不提供?事实上你早就在做了。” 黄浚愕然道:“这话什么意思?早就在做?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井田樱子一声不响地打开随身的手袋,拿出一叠纸扬了扬:“你的亲笔信啊,这些只是你的一部分成绩。”威胁要挟的话从她那红润可人的樱桃小口里柔言软语说出来,反而有更强烈的冲击力。 “这都是见报的东西,毫无机密可言!”黄浚无力地反击道。 “浚哥,说起这些,就是书生意气外行话了!”樱子一幅盪人心魄的微笑,“是否机密,要看时效。早一刻是机密,晚一刻就不是机密。事实上,‘三宅坂’对这些很满意。” “什么‘三宅坂’?” “哦,对不起。”樱子还是那幅迷人的笑脸,“参谋本部在东京三宅坂,所以我们冠以这个地名,作为参谋本部的代名词。” 黄浚如当胸着了一记重拳,双眼发黑,四肢发软,大脑发懵,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半晌动弹不得。 “浚哥,喝杯酒定定神。”井田樱子倒了一杯白兰地,款款地走过来,左手勾着他的脖子,右手把酒杯递到他嘴边,餵他慢慢咽下,拍拍他的脸蛋娇声道,“小乖乖,大家相好一场,不要这么狠心地抛弃人家嘛!” “如果,”黄浚可怜巴巴地望着井田樱子那张绝美的脸,吃力地说,“如果我拒绝呢?” “不要做这种傻事!”井田樱子陡地收起笑脸,一把推开黄浚,那双勾人心魄的双眼透出一股凌厉的杀气,“如果你拒绝,后果很严重!你自己想想吧,不消我们动手,戴笠的手段,你是最清楚的!” 黄浚打了个寒战,呆呆地怔了半晌,竟然咧开大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啕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看你委屈成什么样!”井田樱子又适时过来,轻柔地用手帕为他擦净泪痕,“跟我们合作,不会亏待你的。”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张纸条给黄浚。黄浚一看,是一张汇往美国的五千美元汇款收据。近段时间以来,黄浚情场得意,跟廖雅权搞得如胶似漆,但赌场上却连连失手,连续被日本朋友须磨打成一无所有的“空军司令”。正好在老家福建的哥哥,有五千美元,托黄浚汇给他远在美国留学的儿子。黄浚输红了眼,把这五千元一併砸了进去。仔细算来,这几个月黄浚牌桌上总共输出去不下三万美元。侄子在美国收不到钱,眼看要断炊了,一次又一次心急火燎地发报催钱。 “那钱,我会,会,还你们……”黄浚自己都听得出,说这话底气不足。那五千美元,相当于他两年不吃不喝的工资收入。 “还什么还?这是你应得的酬劳,还只是零头呢。这也是你的。”井田樱子从手袋里拿出三叠美钞放在黄浚面前,每叠一万美金。“只要你肯为我们效劳,保你有用不完的美金,我们也能长相厮守。” 第39页 黄浚俯身双手捂面,不停地长吁短嘆。 井田樱子上前把他的脑袋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梳理着他的头髮说:“浚哥,你别怕!我们收集情报,也不过备而不用;而且你们国家知道情报的人那么多,你不说别人也会说,泄露了谁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她娇嗔地摇着他的头,“浚哥,别抛下我,好吗?你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永远不分离!” “唉,孽缘啊,想不到我黄秋岳会沦落至此!”黄浚长嘆一声,一把拉起井田樱子,疯狂地亲吻起来…… 以后的日子,倒也没有多少大的麻烦。黄浚怀抱美人暗自庆幸,不料接连发生了震惊全球的“西安事变”、“七·七”事变和“八·一三”淞沪抗战。 井田樱子的胃口迅速膨胀起来。 黄浚一朝被软硬兼施拖下水,必然一步步越陷越深,最终竟死心塌地地当起了汉奸。他首先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外交部科长黄晟发展为日本间谍,并逐步编织了一个遍布国军参谋总部、海军部和军政部的间谍网,国民政府方面一些重大机密先后被窃。黄浚向井田樱子泄露了政府应对“西安事变”的全部方略,日本对政府的每一步行动都了如指掌;泄露了上海吴淞口要塞的内部结构和兵力部署,造成开战日本舰队即用勐烈而准确的炮火一举摧毁了固若金汤的要塞。 王树槐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早已口干舌燥,他端起茶杯大大地喝了一口,看看木无表情的叶独开,再看看门后呆若木鸡的万馨,接着说:“他们接下来干的,你们都知道了,密告封锁长江核心机密,放跑日军第三舰队,两次谋杀蒋委员长。最后的结局是恶有恶报,被特务处一网打尽,蒋委员长亲自批示,黄浚父子人头落地。 “唉,卿本佳人,奈何作贼!这黄浚诗、文、笔记,文采斐然、才华横溢。到中枢机关工作为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所亲荐,又深得汪院长器重,引为心腹。如果尽忠尽职,前程未可限量啊!”王树槐把茶杯重重地往餐桌上一顿,以饱经世事、悲天悯人的声调总结道,“正应了那句老话:‘色字头上一把刀!’” “是啊,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黄浚这种好色之徒。”叶独开跟着感嘆了一回,“因为军政高官以男人为多,有时女谍能发挥男谍无法起到的作用。这一点我最初还真没想到,直到受小报报导启发,才结合发报指法断定锁定其为女人。” “是的,日本为发动侵华战争,向中国各地派遣了大量间谍特务刺探情报,其中女谍是一支作用非凡的力量。”王树槐耐心地介绍道,“他们的武器不是枪弹和利刃,而是靠绝代的容貌、机敏的手腕,以中国的军、政、财界为舞台,斡旋于高官要员的人前身后。许多骇人听闻的事件背后,都能觅到她们活跃的魔影。日军参谋本部第二部派往中国活动的女谍有公开和地下两种,上海有地下的‘国际侦察局’、北平有公开的‘家庭妇女工作训练班’。他们都在日本受到严格训练,有一定的学识和才能,甚至能讲中国南北各地的方言,穿中国服装,了解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他们或作为记者,或充作娼妓,或充作女僕,或散布于各大舞场充当舞女,勾引中国党、政、军要员和熟悉党、政、军情形的在野人物,大耍‘美人计’。她们在中国无孔不入,干尽了罪恶的勾当,给中国的对日战争造成难以计量的重大损失。井田樱子就是这个群体里最兇险的一个。” “可惜没有机会跟她交手了!”叶独开不无遗憾地顿了顿,“不过凭感觉,我面对的对手也不是个一般的角色。” “如果万一真是同一个人呢?” “很有趣的假设。”叶独开笑道,“你说过她在南京从不使用无线电通讯,说不定她根本就不会无线电通讯技术。所以如果这个人是她,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她在几十天之内学成了一流无线电高手,二是她变成土行孙从国民政府监狱里遁土而逃。这两个假设都是不可能的,呵呵……” “我要告诉你,”王树槐一脸认真地说,“一、她本身就是一个无线电高手。我曾亲自审讯过她,不使用无线电,是因为她自认为有更安全可靠的通讯方式,但这种方式恰恰让她栽在了我们手里。她曾很不服气地说,她的失手不是她的无能而是她的通讯员太笨。二,”王树槐面带愧色地低声道,“说起来难以置信,她真的从铁桶一样戒备森严、专门关押要犯的南京老虎桥监狱越狱逃脱,最后失踪了!” “什么?”叶独开和万馨一齐惊唿。叶独开注视王树槐足足有五秒钟,看他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便苦笑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抛给王树槐,“看来我真的还有机会!请你再详细谈一谈,怎么捉到她,又怎么让她跑了。我更关心她的通讯联络。” “好吧,我重点谈通讯联络。”接下来他说得很快。 38.计擒日谍 最高军事会议的泄密、蒋委员长两度险遭暗杀,无可辩驳地证明:日本间谍打入了中枢部门。因此,蒋委员长密令戴处长秘密调查,限期二十天破案。 戴先生不敢怠慢,调特务处足智多谋、经验丰富的专家骨干组成破案小组,我有幸列为小组成员。我们分析,几次泄密,参加人员除几位高级军政人员外,只有陈布雷和黄浚担任记录。陈布雷追随蒋先生多年,歷来深得蒋先生信任,且从来深居简出、不事交际。黄浚父子恰恰相反,生活奢侈放荡,嗜菸酒,好赌嫖,支出大大高于收入。二人皆留学日本,与日本人素有来往,被列为重点嫌疑对象。 第40页 破案小组一合计,决定从“扩大总理纪念周”开始着手。当时会场宣布搜查刺客之时,一辆轿车向校外疾驰。门卫见是行政院的车子,又有特别通行证,就放行了。几分钟后,军警驾车追到孝陵卫,发现目标汽车着火,驾驶员毙命。而两个刺客已无影无踪了。 轿车正是行政院机要秘书黄浚的,那么他与此案有没有瓜葛呢?警察们一致否认。理由是车子刚出门,他就主动报案:“我的车子被驾驶员擅自开走了,很值得怀疑……” 破案小组可不这么看,贼喊捉贼的事见得多了。 所有参加最高军事会议的人员全部被秘密调查。当然,黄浚被重点关照。对他的调查由我带队具体负责,每天有两个人分班跟踪监视,连续一周毫无发现。黄浚每天上班、下班,除了家就是行政院;中午到国际联谊社吃饭,也是独来独往,从未见他与任何形迹可疑的人接触。我分析认为,黄浚平时爱好交际,一天没有交际活动都不自在,这一周知道风头很紧,突然一反常态,这很不正常,反而说明他心里有鬼。于是我们扩大监视面,他儿子黄晟也被我们监控。 黄浚每天吃午饭的国际联谊社,在新街口附近的香铺营,是跟中央党部、外交部、励志社有关的一个特种勤务单位,主要为南京的外籍人士提供一个休闲娱乐的公共场所。这里餐厅价格公道,质量也不坏。附近上班的官员都喜欢来这里解决午餐,黄浚也不例外。 跟踪的人当然不能进餐厅。好在大厅一侧安放了舒适的沙发,供客人休息和等人、等座位。沙发对面墙壁上,设有一排挂钩,用于悬挂雨具、帽子之类。跟踪黄浚的特工人员,每次都坐在沙发上假装看报或打瞌睡。 我感觉国际联谊社是唯一可能出状况的地方,是不是跟踪的弟兄走了眼?眼看一周时间过去了,案情毫无进展。我心里着急,决定亲自出马跟踪他一回。 这天,黄浚在里面大吃大喝。我咽着唾沫在外面沙发上枯坐,无意中发现挂钩上并排挂着两顶一模一样的呢礼帽。本来这样的巧合也不是不可能,问题是这其中一顶呢帽是黄浚的。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大热的天气,讲究风度的男人通常戴个软边的“巴拿马草帽”,或者流行的“拿破崙帽”,有一个像黄浚那样戴呢礼帽就不寻常了。在这小小的餐厅,居然有两个戴呢礼帽的,而且戴一模一样的呢礼帽,那就太不同寻常了。 其中一定另有蹊跷! 我当机立断,决定看一看另一顶呢帽的主人是谁?因此,黄浚拿了礼帽出餐厅,我没有亦步亦趋跟上去盯梢,而是稳坐沙发上,紧盯那顶呢帽。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个人伸手去取帽子。此人个子不高,穿一身灰色西服。西服的款式有些怪模怪样:一根束腰的皮带,系在肚脐以下。这是日本西服的招牌款式。 我当时内心很激动,感到突破口就在眼前。不过冷静地一想,黄浚跟日本人戴同样的帽子,只能说引起了我无限的联想,我并没有真凭实据。这就需要继续求证,于是我决定再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 第二天中午,黄浚依旧戴着那顶呢帽到国际联谊社,依旧进门脱帽,随手往钩上一挂。过了没多久,那个日本人也来了。这一回他没穿西服,帽子也挂在别处,并未像昨天那样,并排相悬。 惭愧啊!我暗自庆幸。设想一下,那个愚蠢的日本人,如果昨天不穿一件“日本式”西服自暴国籍,如果昨天不把自己的帽子跟黄浚的并排而挂,他如果昨天不同时犯这两个致命的错误,恐怕就很难引起我的注意,也就不可能露出狐狸尾巴了。当然,地下工作随时随地都是以命相搏,犯任何一个小错误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日本人连犯两个大错,真可谓自取灭亡。这也是后来审讯中,井田樱子极不服气、深以为憾的地方。 我假装等人等得不耐烦,站起身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当然,我眼睛的余光一直通过餐厅大门扫视着里面,看他们会不会接头。结果大失所望,黄浚一个人坐一桌,日本人远远地坐在另一桌,而且有朋友在一起,谈笑正欢。 “这是怎么回事?”我感到沮丧极了,茫然地回到沙发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偶尔抬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黄浚的帽子不见了! 他走了!我居然没看到!我慌忙奔出门去,左右张望,哪里还有黄浚的影子?我心里懊丧无比,堂堂特务处独当一面的上校站长,竟守在眼皮底下把一个大活人盯得“脱梢”,传出去还不叫团体的同志笑掉大牙! 我满心不快,汗流如浆,懒懒地回去,到晚上躺在床上,还辗转难眠,心里总想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到半夜突然灵光乍现,暗恨自己煳涂,巴不得马上天亮,马上到中午,以证实自己的猜想。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完全正确:黄浚的帽子被日本人戴走了,但人没走;黄浚走的时候,自然戴走日本人的呢帽。他们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交换了帽子,也交换了情报。那天我其实只需望一眼餐厅里面,就会看到黄浚,就会恍然大悟;但当时实在有点心慌意乱了。 日本人的身份很快查明了:他的公开身份是日本大使馆管理员。跟踪发现他跟廖雅权来往频繁。当然,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井田樱子的地下交通员。 第41页 余下的事就处理得得心应手了。通过国际联谊社的内线配合,我们分别检查了两顶帽子。黄浚的礼帽,帽檐内侧的一道皮圈中,夹着一张纸,蝇头细字写着中央最新的决定,一条是政府决定向国际联盟提出报告,陈述日军在“七·七”、“八·一三”开衅的经过,指控日本政府负全责,并要求国际联盟对日本的侵略行动加以干涉和约束;再一条是军政人员预备调动的情况。为不打草惊蛇,我们对两张便条拍照后又偷偷放回原处。黄浚的笔迹样本早就搜集了,细加核对,完全相符,他的罪行确凿无疑。日本人的纸条,则指示黄浚重点获取南京城防及长江沿线的布防情况。 重大突破很快呈报到蒋委员长案前,委员长批示:择机抓人! 这时跟踪黄浚儿子黄晟那边的成员也有收穫了:黄晟跟汤山温泉招待所服务员廖雅权来往密切。据查,在此之前,黄浚跟此人关系暧昧,并做了她的担保人。破案小组研究了这个情况,几条线一齐指向了廖雅权。戴先生凭着职业的敏感,觉得此事疑点甚大。于是,他亲自调阅廖雅权的资料,并偷偷观察了这个人,觉得疑团更多了。这么个绝色女子,文化程度又相当高,怎会屈就在偏远的汤山温泉招待所当一个区区服务员呢?而且一干就是好多年。经这么一点破,我们也觉得她的破绽露出来了。 委员长“择机”的目的,当然是要我们将整个间谍集团一网打尽。但应该如何採取行动,却大费脑筋,经反覆研究才制定了一套方案。 首先要找一顶一模一样的呢帽,这其实也不容易。这顶呢帽不仅质料、式样、颜色必须绝对相同;而且要同样的牌子,同样的尺码,同样的新旧。帽子在南京没买到,这也在意料之中。如果是随处可买的流行帽子,说不定那个衣帽钩上就会挂三四顶一模一样的帽子,叫日本间谍们自乱阵脚。他们选择帽子时一定考虑了这些因素,所以才在夏天选了一顶独特的礼帽。很多事情有其利必有其弊,也正是这一点让我们起了疑心。我们从上海买来帽子,经加工“做旧”并仔细检查,确信毫无破绽后,才开始行动。 第二步,将日本人的呢帽调包。当然,我们准备的呢帽里,模仿日本人的笔迹重写了一封信,要黄浚当天夜里将所有间谍召集到他家开会。晚上十时左右,日本人要到场向各人发放巨额奖金。经过一番周折,成功实现了调包。 第三步就容易了,兵分两路抓人。一路直扑黄浚的巢穴。我们的人陆续预先进入预定位置。深夜十点半,眼看黄浚一伙已聚集在内。一个装扮成送信邮差的特工骗开大门,众多特务处行动人员一涌而入,投日汉奸无一漏网。另一路人马则在温泉招待所,将“帝国之花”一举抓获。 由于罪证确凿,军法审判程序很快结束。全部犯人对所作所为供认不讳。黄浚父子双双伏法。井田樱子因还有价值,暂时保得一条小命,被关进南京老虎桥监狱。整个破案过程总共用了十八天,比蒋委员长规定的限期提前两天。 39.美丽女谍色诱色鬼 老虎桥监狱位于南京老虎桥32号,始建于1905年,正式的名字为“江苏第一监狱”,共有监房一百多间,可容纳犯人二千余人。因监狱邻近进香河上的一座桥,叫老虎桥,人们就称这个监狱为“老虎桥监狱”。民国建都南京以来,这里一直是关押党国要犯的地方,其警戒的严密可想而知。多年来从没出过岔子,监犯越狱潜逃的事,更是闻所未闻。 恶贯满盈的日本女谍井田樱子,偏偏从这里逃跑了。南京警备区,包括特务处,简直颜面全无。 井田樱子被投进老虎桥监狱,被关在重刑犯单间里,一关就是将近三个月。 先是上海战事正酣,政府上下全力应对,一时没顾得上管她。后来上海失陷,南京危在旦夕,最高机构忙于应战和内迁。这样的忙乱一直持续到1937年12月份,日本人眼看就要兵临南京城下。淞沪抗战三个月,国民政府举全国之力苦战日本,最终惨败。南京在军事上无险可凭,难守易攻,加上国军新败,因此首都不保也在情理之中。 这时候最容易出现没有民族气节、数典忘祖的奸贼。 老虎桥监狱里看守井田樱子的狱卒小猴子,就是个这样的人。此人长得尖嘴猴腮、油头滑脑,偏偏还贪财好色、吃喝嫖赌成性。由于其貌不扬,品行恶劣,三十几岁了,连老婆都没娶上。平日里伙同几个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滥赌滥嫖,欠下一屁股烂帐不说,还为此落下一身严重的花柳病,裆下臭不可闻,尿频尿急,平日里一上午要上六七次茅房。 这小猴子看到监房里如花似玉的井田樱子,心想那两个吃枪子的黄姓父子好艷福,老子能睡这个女人一回,枪毙都干。 常言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井田樱子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女间谍,不长时间就发现小猴子那里有空子可钻,便时常拿言语挑逗。小猴子有这个贼心却没这个贼胆,起初还不敢打这个歹毒美女蛇的主意。 到12月份,上海已经丢了,日本人正马不停蹄地往南京打。时穷节现,这种非常时期,人的心态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这天晚上小猴子值夜班。他久不近女色,深更半夜躺在值班室,回想睡前查房,日本美人儿的香艷美貌、浪言浪语,不禁心痒难耐;便假借查房,拿支手电筒径直来到井田樱子的监房外。原想藉机看看美人儿夜寐,聊胜于无消消火气。 第42页 这井田樱子明知日军打进南京之日,必定就是她的死期,正自艾自怨,看到外面手电光晃动,知是小猴子查房来了。 小猴子把手电筒往监房里井田樱子的床上一照,立时一双色眼红如鸡冠。大冷的天,小美人儿仰躺在床上,只肚子部位盖了被子一角,一条雪白而有力的大腿吊在床沿外,一双莲藕般修长的手臂放在被子外面,浑圆挺拔的胸脯清晰可见……在手电光照耀下,她千娇百媚地侧过身,左手托着香腮,右手轻轻招动,气喘吁吁、风情万种地召唤道:“来呀,大哥哥!” 色胆包天的小猴子早已魂飞天外,打开房门就扑了进去。一对男女滚在一起,在监房里行起了苟且之事。 这小猴子玩了美人,心里洋洋得意。第二天跟酒肉朋友多喝了几杯,便把这事拿来炫耀,不然特务处也不可能知道上面那些细节。当时他的朋友还好意劝他,当心中了“美人计”。小猴子得意地说:“老子早防了她一手,就是在她肚皮上行事,手里也握着子弹顶上膛的短枪!” 从那天开始,小猴子一反常态,主动跟别人换值难熬的夜班,目的就是天天夜间偷偷跑去跟井田樱子鬼混。头几次,他的确是提着手枪上床。井田樱子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耐心地等待和创造时机。 连续几次玩得尽兴,小猴子渐渐放松了警惕。这天两人又在做苟且之事,井田樱子娇喘连连地在他耳边说:“抱紧我,抱紧我……”小猴子终于放开右手的手枪,双手紧紧地箍着美人儿的腰背。美人儿热情地回应他,搂着他后背的双手逐渐移到颈部,突然发力卡紧…… 职业间谍手法老道。小猴子娘都没喊一声,手脚乱抓乱蹬一气,就直接从美人儿身上跑到阎王那儿做了风流鬼。 井田樱子推开小猴子,朝尸体上踹了两脚,吐了口唾沫,拉着被子盖在尸体上,不慌不忙地穿上小猴子的军服,操起手枪,收了钥匙,一路顺畅地逃出了重刑犯监房。 外面的高墙电网同样难不倒她。她偷偷钻进院子里停放的一辆囚车里。这囚车是特制的,还进行了加固,马力强大,坚固结实。她重操特工学校学得的技能,发动汽车,趁门口持枪守卫和掩体里的机枪守卫睡眼惺忪之际,开车直接沖开监狱铁门,示威地鸣着喇叭,绝尘而去。 王树槐长嘆了一口气,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说:“大铁锅里煮熟的鸭子,就这样稀里煳涂地飞跑了。戴先生气得暴跳如雷,对井田樱子更是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刺杀小组日夜探寻,一直没发现她的踪迹。”他目视叶独开,“我们分析,她因身份暴露,必不敢在国统区活动,很可能来了上海,说不定真是你追踪的那个女人!” “有道理,”叶独开咧嘴乐了,“这个女谍骄狂自大,目空一切,她可能总结了南京失手的教训;为防再次坏事在笨同伴的手里,因此独来独往,改用无线电通讯了。”叶独开收起笑容,眼睛里现出了杀机:“她既然送上门来,我理当照单全收!” 40.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不,戴先生把她的照片都发来了,命令我们上海站注意追踪这个女人。”王树槐从贴身衣包里掏出一张照片。叶独开接过照片端详了一番,递还给王树槐。 “还我干什么?拿着吧,我已经印了几十张,外勤兄弟每人一张。谁发现这个女人,谁就领头功!” “用不着了,她已经印在我这里了,化成灰也休想逃掉!”叶独开指指自己的脑袋,笑道,“看来这个头功非我莫属了!” “好!”王树槐大喜道,“还需要什么帮助?只管提,上海站一定全力而为!” “我需要一个报务员,协助我侦收和破译。我相信,密码破开之日,就是她完蛋之时!” “这个容易,我派万馨协助你。哈哈,她本身就是为了你才留在上海的,不然早随总部到武汉了。” 叶独开朝万馨打趣道:“万小姐好手段啊,两次都差点抓住我!” 万馨心里服气,但嘴上不认输,俏脸一红回应道:“还是叶大侠棋高一着,每次我都慢了一步。不过您最后还是自动上门,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还是特务处有手段。”叶独开故意把“特务处”三个字说得重了些,“那就好人做到底吧,请尽快把我的家人送往后方,我好在这里放开手脚干活。” 万馨正待争辩,王树槐摆手制止了她:“放心,我们会尽快安排你的家人离开上海。下一步你打算怎么下手?” “破译走进了死胡同。”叶独开剑眉紧锁,“下面我想做两件事,一是到虹口主台那边走走,希望能找到那个固定主台的位置;二是想搞一个设备,不知你们有没有办法。”叶独开掏出一张图纸展开。王树槐凑上去看了看,一大版全是看不懂的符号和线条,如读天书。万馨仔细看了半晌,皱着眉自言自语:“一张电路图图纸。像一个收讯机,不是,是发讯机吗?也不是!这是什么?”她抬头目视叶独开。 “这是我为揪出那个间谍台量身定制的设备,叫测向仪。在哈佛,我一直协助导师搞测向研究。我们还没解决远程电台的定位问题,但短距离测向技术已经突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用了!” 第43页 “太好啦!我会安排陈荣光专门负责这事,尽快搞到元件,组装出一台测向仪来。”王树槐收起图纸,不无担忧地说,“虹口那边是日本人的老窝,苏州河桥上日本宪兵日夜把守检查,稍有疑心就抓人,风险很大!带着电台过河,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啊!我一直想在那边设一个电台潜伏小组,至今没达到目的,还把几个兄弟搭进去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叶独开坚定而胸有成竹地说,“我不但要过去,还必须带着电台过去!”他如此这般地说出了早就斟酌成熟的计谋。 “好主意!”王树槐一拍桌子,“同意你闯虹口!我马上安排准备证件——万馨,你做好准备,陪同叶独开过河,保证他的安全!” “是,一定完成任务!”万馨挺直身体正色道。 “我好像不需要别人保护吧?”叶独开不满地抗议。 “万馨对上海熟悉,又是你的助手,她必须一同过去!”王树槐不容置疑地说。其实,王树槐要万馨一同冒险过河,是给她双重使命:对叶独开既保护又监视。 特务处上海站很快搞到三张去香港的船票。王树槐已经安排妥当,叶独开的家人到了香港,将会有内线接应他们转乘去重庆的飞机。 三天后的上午,叶独开把家人送上了通往香港的客轮。战乱时期,兵连祸结,亲人刚刚重逢又分离,不知何时才能再度相见,难免凄悽惨惨悲悲戚戚。妈妈和妹妹不停地用手巾抹眼泪,站在船舷边久久不肯进客舱。叶独开在码头上望着他们,心里难受极了。作为军人的父亲到底更坚强,只是默默地挥动仅有的一只手臂…… 轮船长鸣一声,徐徐起航,冒着浓浓的黑烟,越走越远。缓慢迴旋的混浊江水,推拥着垃圾、漂油,以及五花八门的排泄物,不知疲倦地翻滚、沉浮,散发着沖天的恶臭…… 叶独开感到鼻子有点发酸,转身大踏步往回走。万馨一路小跑才跟上他的步伐。两个人一言不发,很快走上长台阶来到马路边的汽车旁。充当司机的小三子一直等在那里,这时轻声说:“我刚刚跟王掌柜通了电话,到虹桥的证件准备好了。” “好,不灭歹人不回家!”叶独开腮肌鼓鼓地发狠道,“我要先准备一下,等几天过河去!” 41.配角演员 午后,阴沉的天气总算过去了。云缝中,久违的太阳现出了模煳而苍白的老脸。外滩,娇小姐阔太太撑起花枝招展的小洋伞,风摆杨柳地在十里洋场上招摇。 离苏州河外白渡桥还有一里路程,叶独开和万馨就下了黄包车。叶独开穿一身整齐而时尚的米黄色西装,左肩挎黑色公文包,右肩则挂了一个漂亮的小皮盒,盒子里装着他那台最新式的收讯电台。电台已伪装成一台收音机,此时正播送着轻柔的音乐。好一个潇洒自如、玉树临风的帅哥。万馨着粉色套装,手拿鲜艷夺目的红色女式坤包,长发飘飘,身轻如燕,小鸟依人般走在高大的叶独开身边。 外白渡桥气势雄伟的钢架围栏遥遥在望。 “呵呵呵,不要壮士一去不復返的样子嘛!”叶独开瞟了瞟万馨,一边调整收音机的频率一边笑道,“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只不过在自己的国土上散一回步而已。自然些!说点什么吧。” 万馨长舒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国土上,没什么可怕的。说就说!看看你的右前方,那就是着名的外滩公园。”她话锋一转笑嘻嘻地说,“想听跟外滩公园有关的故事吗?一个美丽的故事!” “当然想听!”叶独开望了望公园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流,兴致盎然地说。 “外滩公园始建于清代的1868年,距今已有近五十年歷史,是上海最早的城市花园,占地三十一亩。公园自开放之日起就不准华人入内,并在门口竹篱笆上挂牌宣示园规,其中有一条‘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竟将狗与华人相提并论。这激起了中国人极大的愤慨,义愤的抗议持续了四十年。 一天,基督教卫里公会六个牧师手捧《圣经》来到这里,一边向上帝祈祷,一边要求摘下那个侮辱华人的牌子。恼羞成怒的印度巡捕恶狠狠地举起警棍,朝领头的牧师打来。在这紧要时刻,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毫不畏惧地扑上来,用英语高喊一声‘不许打人’,同时用身体护住牧师,接下了打向牧师的一警棍。 你知道吗?这领头的牧师叫宋耀如,而那个勇敢而美丽的姑娘叫倪桂珍。二人由此相识并相爱,后来结成令人羡慕的伉俪,才有了今天国家栋樑的宋氏儿女。” “一个非凡的家庭!”叶独开目光透过篱笆,深远地遥望着公园里一幢尖顶的西式建筑,由衷地赞嘆了一句。 说话间,两个人跨过马路,若无其事地向外白渡桥走去。 这是一个气势恢弘、横跨苏州河的西式建筑,宽阔的路面和人行道,粗大厚实的钢铁结构。走在上面,犹如走进钢筋铁骨的长廊,给人安全、踏实的感觉。当年英国人花巨资建起这座桥,上海人过苏州河再也不需花钱乘渡船了,加上这个桥是三十里苏州河最下游,靠近黄浦江汇合口,因此称此桥为外白渡桥。 第44页 “站住!干什么的?”一声断喝,叶独开看到一支雪亮的枪刺横在胸前,两个身材矮小、身着深黄军装的日本宪兵,恶狠狠地瞪着他和万馨。 叶独开轻轻把万馨往身后拉了拉,轻轻推了推枪桿,用流利的日语说:“我们是记者,奉令到虹口採访日本皇军。”他从容地看了看日本兵滑稽而刺眼的血红领章,慢慢从衣兜里掏出工作牌,“我们是海上之声广播电台的记者。” 日本宪兵仔细查看印有中、日两种文字的工作牌。叶独开适时打开挂在肩膀上的收讯机,“欢迎收听本台节目!”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日本最新的柔道比赛新闻。两个日本人注意地听了听,会心地笑了,横在叶独开面前的枪刺收了回去。 “沙哟——啦啦!”叶独开优雅地微笑着,侧身用日语朝两个日本兵说再见。两个日本兵挺直身体,向他回敬了一个注目礼。 两人不慌不忙地往前走,直到走下对面的桥头,叶独开才嘻笑着摇了摇左臂:“拜託轻一点,你把我弄痛了!” 万馨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双手一直死死抱住叶独开的手臂。此时万馨脸一红,忙抽出手,发现两个手掌都冷汗淋漓。她掩饰地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头髮,平日的伶牙俐齿荡然无存,含混不清地讷讷道:“我,这是,故意,假装害怕,甘当配角,配合你表演……” 42.日本式客套 虹口,又称“小东京”,属日本租界,当然也是日本人在上海主要的聚居地,日军上海派遣军总司令部所在地。“八·一三”事变前,这里共有八十多万人。战事一起,中外人士纷纷逃难,虹口地区十室九空。时至今日,断垣残壁、烟燻火燎的战争痕迹还歷歷在目。 叶独开悄悄把电台拨回到“通讯”档,调到那对间谍台的通讯频率上。他精通无线电技术,摩尔斯电码的接收和无线电语音接收,原理完全一样。所以叶独开略作改装,在电台后面不起眼的地方加了个转换开关,他的电台就变成了通讯和收音双功能接收机。日本人做梦也想不到,这台看似普通的收音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台高灵敏度的电台。 日本间谍电台虽然实行二十四小时守候制,但联络热点时间主要在下午五点到六点这一个时间段。在闯虹口之前,叶独开和万馨仔细收听和推测了主台的方位和地址,初步断定在虹口最繁华的北四川路一带。那里是日军军事机构集中地,既有日本上海派遣军总司令部,也有臭名昭着的上海日本海军俱乐部。而叶独开初步锁定的目标,正是这个海军俱乐部。 上海为什么会有“日本海军俱乐部”这样一个机构?这要从日本的“大陆扩张”政策和近代日本军队在上海的驻扎和扩张说起。明治维新后,日本帝国野心萌发,军国主义分子妄图侵略朝鲜、吞併中国,建立一个称霸东亚的大日本帝国。为此,日本政府大力推行武力扩张政策。甲午战争后不久,日本便向上海派出军舰,以各种藉口不断增派军队到上海。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趁西方列强注意力分散之时,再次增派军队到中国沿海。随着以海军为主的登陆上海的日本军人日渐增加,为了给在上海的日本军人提供消遣娱乐的场所,“上海日本海军俱乐部”应运而生。俱乐部成了日军娱乐、开会、谋划暴行的主要场所。它的成立和发展,伴随了日军侵华阴谋的逐步展开。1932年、1937年两次淞沪战役,正是由这里走出去的日本军人充当急先锋。 万馨带着叶独开很快来到四川路上的海军俱乐部。这是一个颇具规模的院落,高大厚实的铁栅栏门上,挂了一块约一尺五长的矩形铜牌,铜牌上用中文工工整整地刻着“上海日本海军俱乐部”几个字。门口,两个日本军人站着双岗,对进出人员严密检查。 叶独开和万馨不敢过于靠近,他们伪装成一对谈恋爱的情侣,慢慢绕着这个院落转圈,藉机侦察。院落的守卫严密,四周全是高墙大院,围墙上方还拉了电网,要想混进去或者越墙而入,几乎是不可能的。 叶独开此行的目的,一是想证实间谍电台主台的具体位置;更重要的是想寻机偷偷进入电台机要室,获取破译线索,最好能直接搞到日本人的密表。第一个目的轻而易举就达到了。架在主楼屋顶上的通讯天线,早已不打自招地说明了一切。通过天线馈线的走向,叶独开甚至轻松地推断出,顶楼那间拉着厚重窗帘的房间,必是电台机要室无疑。五点以后,这对电台准时开始联络。叶独开略略调整了一下电台方位,结果立即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迅速把电台调到语音接收档,一边欣赏海上之声广播电台的音乐节目,一边挽着万馨悠闲地散步。 叶独开绕整个院落观察了一圈,确信没有任何空子可钻。不能确保万无一失,闯日本人的电台机要室就是冒失。黑室工作的性质,决定了它只能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进行。不能让对手知道你在惦记他的密码,更不能让对手知道你破译了他的密码。不然他只消更换一套新的密码体系,你之前的所有努力,都随之化作一场空。 叶独开抑制不住内心的失望。看来冒险来虹口,主要目的无法达到了。他们很快又回到了起点,也就是海军俱乐部的大门口。 第45页 “要不,我们再等一下?到了晚上,或许有机会!”万馨附耳悄悄说。 “嗯!”叶独开远远地望着俱乐部的大门,嘴里不置可否地应答着。 万馨顺着叶独开的视线看过去,那边,两个日本军官正在告别。送行者毕恭毕敬地站在大门口,不厌其烦地向客人规规矩矩地反覆鞠躬,嘴里还说着什么客套的话。客人也同样礼恭毕敬地回应。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三四个来回,才终于告别分手。 叶独开突然爽朗地笑开了:“你对日本人应该很了解的,我发现日本人特别讲虚礼,是吧?” “哼,这个野蛮好战的民族,偏偏自称礼仪之邦!”万馨撇撇嘴说,“他们的礼节,十分繁琐。” “呵呵,这就叫日本式客套!——没必要晚上再冒险了,我们撤!”叶独开甩开大步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看万馨,意味深长地笑道:“我想马上学习日本人的礼节用语!” “莫名其妙!”万馨一路小跑跟上叶独开,嘴里小声嘟囔道。 43.哼哼,活该她倒霉 特务处成立以来,一直忙于应对国内各派势力,对日本的研究分析严重缺失,更不用提军事情报的搜集了。这不能不说是戴笠的一个重大失误。好在亡羊补牢,犹未晚矣。眼看两国大战不可避免,特务处匆忙延揽精通日语、熟悉日本风土人情和歷史文化的人才,但效果一时很不尽如人意。上海站处于对日秘密战线的风口浪尖,但勉强算得上“日本通”的,只有万馨和陈荣光两人。这两人甚至都没长住过日本,顶多也就是通晓日语,于公于私,曾经跟少数在华日本人有些接触。 叶独开要求学习日本人的礼节用语,特别是书面礼节用语。上海站站长王树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尽量满足叶独开的要求,立即指令万馨和陈荣光火速收集日本人的礼节用语。两个人关在屋子里冥思苦想了一个小时,写出了三页纸的中日文对照礼节用语清单。 “很好,谢谢!”叶独开接过清单看了看,大体都能用原文读出来。他丢下两个助手,转身钻进自己的房间,刚进去又突然拉开门缝,伸出脑袋说:“我马上要做重要的研究,谁也不准打扰我!你!”他指着万馨,用强硬的命令式语气道:“负责二十四小时监听敌台,有了新的密报,立即给我送来!还有,你!”他指着陈荣光说:“马上给我督促测向仪的事。怎么这么慢?我随时都要使用那玩意儿!”也不管两人作何反应,“哗”的一声锁死了门。 此时此刻,叶独开的情绪高度亢奋。他知道,破开日谍密码的时刻,也许就在眼前,也许是明天、后天。尽管到目前为止,他对这套加密系统的分析研究所得十分有限;但他感觉到自己咬住了日本人的破绽。他必须抓住现在的思路。灵感往往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灵感往往跟机遇结伴而行,可遇而不可求。从下午看到两个日本军官用日本式客套告别开始,他知道自己的机遇和灵感来了,他知道那个兇狠狡诈的日本女谍输定了。 日本式客套就是他们致命的弱点。 日本人在生活中养成了不厌其烦的客套,必然体现在他们的书信往来中,必然体现在他们的无线电电报往来中。哼,这个表面礼仪有加、骨子里野蛮无耻的所谓“礼仪之邦”,必须为他们的虚伪付出代价。这第一个代价,就是他们引以为骄傲的战士、也是军统在上海地下战线最兇恶的敌人——“帝国之花”。 叶独开首先把过去收集的“帝国之花”与上级主台往来的电报,一一作了详细的对比研究。他很快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井田樱子尽管只有二十多岁,但她有多年的间谍经验,屡屡为日本人建立奇功,又是日本情报界引以为骄傲的绝世高手,更是日本间谍总头目土肥原贤二的得意门生,她的地位必然远远超过她的年龄和资歷。也就是说,二十来岁的井田樱子,至少有中佐、大佐之类的军衔。那么她直接汇报工作、听取指示的上级,必然有大佐或少将之类的军衔。同时,她也是日本文化孵化出来的一个兇险顽劣的怪胎,面对上司和同仁,她必然在无意识中表现出那些繁琐的日本式客套。 密码破译工作,实质就是一个复杂的猜谜游戏。叶独开现在手里有了足够多的密报素材,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其实就很简单了。他只需按日本式客套的一般规则,在密报开头部分套入“尊敬的××大佐阁下”或“××少将阁下”,在结尾部分,则按日本军人最常用的豪言壮语和拍马屁用语,套入“恭祝将军(大佐)武运长久”,或者“大东亚圣战必胜”、“天皇陛下万岁”等语。他需要把这些客套用语,按不同的组合,一句一句套到密报的开头和结尾部分,最终找到那把打开全部密报的密钥。 此前的台情分析已经断定,由于女谍流动性和地下工作的特点,她不可能随身携带一本绝密的密钥到处乱窜。也就是说,她的密钥体系一定不会很长,便于她记在大脑里。再加上他们骄狂自大的本性,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有人在惦记和破解他们的密报。所以,他们註定又要在麻痹大意上栽跟斗。 第46页 这种破解密码的方法,行话叫“蛮力”破解法。它要求把所有可能的组合,全部导入密报进行试破,最终找到那个唯一的谜底。如果把这个破译过程比作一道数学难题,那么叶独开则: 已知:密报 或知一:日本式客套用语(种类繁多) 或知二:加密方法(复杂的数学运算) 求解:密钥(一段便于记忆的文字,可能由46对日文片假名组成) 现在,叶独开猜出了“或知一”的内容,应该说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在那片浩大的沙滩上,密钥——那唯一的一粒沙子,已经界定在了眼前一块铜板大的区域。从概率学上看,叶独开省下了99.9%以上的“蛮力”。 然而,就是这0.1%的“蛮力”,至少也是数万种组合。对于以坚韧品质着称的破译人员来说,区区数万种组合,简直好比一大早出门,就踢到个金元宝,捡了天大的便宜。整整三十六个小时,叶独开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把数万粒密钥的“沙子”,一粒一粒地捡起来,装进不同的运算方法里对应求解。他的运气不坏,在第二天太阳落下之前,他就轻而易举地实现了一个点上的重大突破,他找到了密钥中的第一个日文片假名。在密码破译工作中,只要实现了一点突破,很快做到全盘皆解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仅仅用了十二个小时,他就完全复制了日本地下电台的加密密表。再用了五个小时,他就轻易破译出了所有密报素材的密电原文。 叶独开咧开嘴高兴地笑了。他想起恩师亚德利提起日本密电时那不屑一顾的表情;他想起亚德利在《美国黑室》中,提到日本密码时不屑一顾地加上引号,根本不承认它有密码特质的傲慢举动;他想起亚德利对日本人不屑一顾的鄙夷言论:日本人天生缺少数学天赋,他们永远不可能研制出真正意义上的密码。 无论如何,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解开了日本情报机构的高级密码,让叶独开对自己的能力有了充分的自信。要知道,在密码破译界,对密电破译的难易有个众所周知的排序。最难搞定的,自然是情报部门,也就是黑室同行的密码。因为他们既然是破译对手密码的利矛,丰富的经验和超强的谨慎必然使他们成为防范对手破译的坚盾。所以无论从经验还是从理论上说,在同等条件下,只要破译了敌人情报机构的密码,解开其他机构的密码则相对轻松多了。 叶独开一直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他要亲自会一会井田樱子,他要让“帝国之花”心服口服地败在自己手里,他迫切地想体验亲手杀死“帝国之花”时那种报仇雪恨和痛快淋漓的感觉。 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破译成功的消息,如果破译成功的消息泄露出去,日本人提高了警觉,他们会另换一套加密体制,会更加谨慎小心。那么以前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这条稳定可靠的情报来源就会中断。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原因:从破译出来的电报看,井田樱子目前的首要任务,是策反党国要员及军统、中统特务,拉他们下水当汉奸,为日本人效劳。当然,她没在电报里暴露策反对象,但显然已取得了相当的进展。也许在叶独开身边,就有已经卖身投敌,并由日本人安插在军统内部的双重间谍。在生死繫于一线的地下情报战线,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只能是自己。所以叶独开不得不最大限度地保持谨慎。 当叶独开拉开门,跌跌撞撞、愁眉苦脸地走出房间的时候,万馨和陈荣光都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仿佛眼前是个陌生人:两天不见,赳赳大汉的叶独开一下子变得弱不禁风了,他的体重至少减了十斤,面黄肌瘦、乱发如麻、鬍子拉碴。硕大的眼珠在黑眼眶里一轮,他喃喃地说了句:“睡……觉……”便倚在陈荣光身上睡着了。陈荣光和万馨忙把他搀进卧室,叶独开一沾枕头立即鼾声如雷。陈荣光和万馨相视一笑,摇摇头走出来。他们有再丰富的想像力,也不可能猜到,叶独开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破解日本人的高级别密码。 “测向仪装配好了吗?”半夜里叶独开醒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陈荣光的门前,疾速地敲开门,对着睡眼惺忪的陈荣光噼头就问。井田樱子很狡猾,所有的往来密电,都没有透露她的住址和行踪。但这无关紧要,只要有了测向仪这个当今世上最新式、最神奇也最不为人知的设备,她的狐狸尾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刚刚装配好,还要……试用完毕!”陈荣光摘下眼镜揉揉眼,充满敬仰地说,“叶先生,我认为这是本世纪无线电通讯领域最伟大的发明!” “哼哼,活该井田樱子倒霉,第一个品尝新设备的厉害!”叶独开咬着牙喃喃地道。他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再次现出了凌厉的杀气。 44.他们的底牌已经暴露 无线电测向,是黑室领域一项全新的尖端技术。通过测向,可以准确找到目标电台的隐匿地点。设若目标电台是叶独开要对付的那种地下间谍台,而它对这项新技术还一无所知,那它真的死到临头了! 测向的原理很简单,就是逆无线电波的来路,找到这个电波发出源的方向,也就是发讯机的方向所在。准确地说,是找出发射天线的方向所在地——发射天线跟发讯机好比一对不可分割的连体婴儿。具体做法,是从不同的方位对同一无线电信号测向,获得发报源的方向。不同方位测得的方向在地图上画线,会产生一个交叉点。这就是发射天线的所在!这就是秘密电台的所在! 第47页 这台测向仪,是叶独开针对那部日本间谍台通讯频段量身定做的。因时间匆忙配件难以全部找齐,所以只装配了一台。而测向定位至少需要两个点的结果在地图上作业。不过这难不倒叶独开。有王树槐全力支持,他把测向仪搬到一台经过改装的救护车上,并且有意摘掉了车牌。叶独开发现,在上海租界里,没有车牌的汽车往往意味着某种特权,可以不讲交通规则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而测向工作必须在间谍台发报期间完成,所以要拼时间抢速度。为防万一,在车上特地安装自毁爆炸装置。在特别情况下,为了保全新设备的秘密,可以引爆炸弹自毁设备。 当然,具体的测向工作用不着叶独开亲自做了。陈荣光一开始就对这个新设备赞不绝口、爱不释手,很快,他操作起来比发明者叶独开还顺熘。于是,叶独开作了简单分工,陈荣光负责带测向车在外奔波测向,万馨负责监听接收间谍台的无线电报。而叶独开本人的任务,与其说是破译密码,不如说是在静观敌情,耐心等待下手的时机。高手过招,招招见血。现在叶独开先机占尽,但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绝对不会出手! 一个月过去了。 叶独开的工作进展不大。通过日谍电台简短的电报往来,他了解到,日谍正在同时策反若干名对象。跟叶独开的工作进展情况相反,她显然取得了相当的成绩。她主攻的那个一号败类已经落水,剩下的只是具体条件方面的讨价还价了。那个日本间谍极其老练而狡猾,即使在密电里,她也丝毫没有泄露她策反目标的姓名和身份,而是分别以一号、二号……来代替。看来这个女人的胃口很大,她想拉国民党高官下水,组成一个日本人操控的傀儡政府,以便跟以蒋委员长为首的国民政府唱对台戏;她还想在上海建立一个效忠日本的伪特务组织,以便跟以军统为首的各类抗日地下组织相抗衡。从往来电报看,她真的在很快地接近她的目标。叶独开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尽快干掉井田樱子(他一直坚信这个女谍必是井田樱子无疑),打破日本人的如意算盘。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警惕地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只等那最有利的时刻,发出致命的一击…… 由于日谍的电报都很简短,给测向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陈荣光辛苦了一个月,取得了一些初步的收穫。通过连续测向发现,狡猾的井田樱子,在上海租界共有三个巢穴。一个在上海百乐门大饭店,一个在云南路福祥里春兰书寓,还有一个在静安里的高级住宅区。这三个地方均防备严密,闲杂人等很难靠近。井田樱子本人精通武功,毫无疑问一定还带着贴身保镖。而叶独开不敢也不愿找不信任的帮手,他要亲手干掉井田樱子。这个女谍深谙地下工作的要诀。一个月下来,叶独开根本没找到她出入住宿的规律。叶独开偷偷到上述三个地方踩过点,都是汽车直通大堂或院内。也就是说,趁她下车步行时伏击的条件都没有。对汽车实施伏击,成功的机率太小了,而造成的影响又太大了。这不是高手和聪明人乐意选择的手段。 机会往往垂青有耐心的狩猎者。井田樱子到底自己宣判了自己的死期。 就在今天下午,叶独开及时破译了她刚刚发出去的一封密报: ……今晚在三号住地宴请一号对象,准备最后摊牌…… 后面是请求上司暗中保卫之类。 叶独开的手指轻轻点着译电,会心地笑了。 他首先分析,这会是井田樱子的圈套吗?到目前为止,知道破开密码的只有叶独开一人,而且叶独开没做任何打草惊蛇的举动,高傲的日本人,绝对不会想到,他们的底牌已经暴露! 那么,三号住地是哪里?井田樱子的住地共有三个地方,能够设宴请客的地方,其实只有春兰书寓和百乐门大饭店了。 因为井田樱子住在书寓的缘故,叶独开专门对书寓进行了了解。 书寓,实际上是上海滩最高等的妓院,通常在门口挂个“××书寓”的大红灯笼。书寓里面陈设豪华而高雅,成套的红木家具,文房四宝、音乐器具一应俱全。这里的妓女素养过人,能诗会画,擅长歌舞,一般情况下卖艺不卖身,对客人弹唱陪酒。也就是说,这种妓院尽管可以宴客,但宴请对象通常为嫖客。而且这种高级妓院全为深宅大院,门深似海,保镖严密看守。嫖客进去尚需熟客引荐,否则根本休想靠近一步,闲人就更不可能进入了。如果在这里请客,井田樱子完全没有必要特别请求上司暗中保卫!只有静安寺一带,属英、法势力范围和日本势力范围的结合部,两方在此相互斗法、针锋相对。上海沦陷后日本人得势,才有势力和能力在这里实施暗中保卫。 叶独开的视线,盯上了唯一的选择——百乐门大饭店! 45.百乐门大饭店 百乐门大饭店位于静安寺附近,全称“百乐门大饭店舞厅”,是上海最着名的舞厅。占地930平方米,建筑面积2550平方米,高三层,钢筋混凝土结构。外观採用美国近代前卫的阿泰克建筑风格。底层为厨房和店面,二、三层为舞池和宴会厅,二楼最大的舞池达500余平方米,舞池地板用汽车钢板支托,跳舞时会产生晃动的感觉,舞客坐在三楼也可看到二楼的舞客们跳舞寻欢。两层舞厅全部启用,可供千人同时跳舞。三楼除舞厅包间外,还辟有高档旅馆,客人玩累了,就可以直接去旅馆过夜。顶层装有一个巨大的九米高的圆筒形玻璃钢塔,入夜,玻璃灯塔熠熠发光,吸引着社会名流光顾舞厅。 第48页 1933年,百乐门大舞厅正式开业,它外观华丽,内部富丽堂皇,灯光优美璀璨,再加上一流的爵士乐队和红舞女,号称“远东第一乐府”,是上海十里洋场的象徵,成为豪门名流社交应酬的首选娱乐场所。 淞沪战事结束才刚刚半年,静安寺一带属租界与“沪西歹土”交合部,得天时地利,这里人流如织,生意比往日更是一天天火爆起来。在这幢气势恢弘的建筑里,一时间,绅士名媛、流氓妓女、官僚寓公、中外间谍各色人等,纷纷粉墨登场,在脂香粉浓和灯红酒绿中,演绎着一出出尔虞我诈、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暗战。 叶独开收拾好密报,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行头,转眼之间,他就变成了上海滩常见的那种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油亮水滑的大分头,笔挺的米黄色西装,鲜红的真丝领带,雪白的硬领衬衫,咖啡色尖头皮鞋,手持一根亮晃晃的镀铬文明棍。 叶独开在穿衣镜前转着圈照了照自己的形象,满意地笑了。他顺手拿起衣帽架上的牛皮礼帽扣在头上,轻手轻脚地开门熘下楼,大步穿过花园天井来到杜公馆大门口。他晃着手里的文明棍,在两个看守惊异的目光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杜公馆。他的背后,杜公馆气派的石库门二楼当中的窗帘轻轻晃动了一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倏地一闪而过。 叶独开在看守的目视下,泰然自若地跳上一辆黄包车,翘腿坐定大声说:“南京路,天地一家春茶馆!”等转过一道弯,回头看到杜公馆消失在视线中,才趋身向前轻轻对车夫说:“换地方,百乐门大饭店!” 叶独开预先来踩过点,对百乐门大饭店的情况很熟悉。他穿过一楼富丽堂皇的店面,通过大楼梯径直来到三楼。打黑色蝴蝶结的年轻侍者殷勤地上来打招唿迎接。叶独开理也不理,昂首来到吧檯前,笑嘻嘻地对吧檯里慌慌张张站起来的领班说:“小姐——”他把文明棍挂在腕上,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支烟。吧檯小姐正要找火柴,叶独开左手变戏法般亮出一个打火机,“叭”地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一团浓烟罩住了小姐浓妆艷抹的面孔。侍者见没自己的事,转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叶独开趴在吧檯上,油腔滑调地接着说:“我想订餐,两三个人的小间。” “先生要小间?”领班翻开订餐登记本看了看,“对不起先生,只有一个小间,已经有人订了。要不,给您订个大点的?”“谢谢!”叶独开转身就走。他已经看到了登记簿上的字迹:订餐人廖小姐,包间号306。“果然是她!”叶独开一阵窃喜,“这个日本母萝蔔头,一定是尝到了化名姓廖的甜头!”叶独开用眼睛的余光瞟了瞟306号房所在的方位,看到门口站着两个彪形大汉,略微曲腰,双手搭在膝盖前,那站姿,一看就知道是日本武士的站姿。 叶独开重新回到二楼。乐队已经奏起了音乐。因为时间还早的缘故,偌大的舞池里只有几十对男女在跳舞。叶独开找了个正对楼梯的位置坐下来,把文明棍靠在小圆桌下,响亮地朝远处的一个领班打了个响指。领班一路小跑着过来,躬身问:“先生要伴舞吗?请问有没有熟伴。”“不要熟伴,出来就是图个新鲜,给我来个风骚点的‘扬州瘦马’!还有,一杯烈性伏特加!”“好——嘞——先生,包你满意!”领班满脸堆笑地向叶独开躹了一躬,转身长声悠悠地朝乐队那边喊道:“16号小姐伴客——伏特加一杯——” 片刻,一个打着厚厚脂粉的舞女迈着日本式的小碎步走了过来,连连向叶独开道了几个万福,侧身在叶独开对面坐下来。叶独开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望着楼梯口,心不在焉地说:“小姐,请你跳一曲好吗?”“好,好的!”小姐慌忙站起来,招手叫来侍者,叶独开掏出一块法币买了舞票,把存根撕给小姐——这是她在吧檯领取拆帐分成陪舞费的凭据,正要拉小姐滑进舞池,一个娇小的女子灵巧地挤到他和小姐之间,挤眉弄眼沖他恶作剧地笑。“万……”叶独开吃了一惊,“你……怎么?” “呵呵,我有眼线,幸好小三子严守岗位!”万馨得意地说。 “先生,”后面的舞女一见这阵势,道个万福娇声嗲气地朝叶独开说,“我那边还有点事,先走好吗?”“请便请便!”叶独开皱着眉朝她挥挥手。 46.我要徒手干掉那个歹毒的女人! 叶独开厌恶地看到那个小姐迈着日本女人矫揉造作的小碎步走远,站起来优雅地摊手向万馨做了个“请”的手势。万馨顺从地把手放进叶独开的大手里,双双滑进舞池。他狠狠地捏了捏万馨的手,伏在她耳边恨恨地道:“你敢,跟踪我!”万馨痛得咧了咧嘴,不屑道:“你以为你是谁啊,跟踪你?”她轻蔑地瘪瘪嘴,柔声说:“奉令行事,保护你!陈荣光也在门外设防。你这样偷跑出来,连累大家遭罪!”“活该!没谁要你们保护,你们自找的!”叶独开打趣道,“本该暗中保护,你却故意现身!你这是严重违纪,我要给上峰报告!”“人家还不是……”万馨俏脸一红,娇嗔道,“老实交待,到这里来干什么好事?” 第49页 “杀人!”叶独开对着万馨的耳朵悄声说,“取井田樱子的小命!” “井……”万馨大惊失色。叶独开赶忙把她的脸拨过来,用宽大的身体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万馨用力从叶独开怀里挣脱,像亲密的恋人那样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踮脚凑近他的耳朵,语气严厉地说:“你疯啦!一个人,脱离团体,擅自行动!我命令,马上取消行动!” “呵呵,你的命令无效!”叶独开搂紧万馨正色道,“因为我还不是你们团体的同志啊。再说日本恶贼人人得而诛之,不需要团体批准才能动手吧!” “嘻嘻,真是的!不好意思,我倒忘了这一层!”万馨怔怔地望望叶独开,笑容可掬地道了歉,还爽快地接着说,“你有你自由行动的权利。”她的右手慢慢从叶独开的脖子上抽下来,慢慢移向自己的套裙后腰。那里有个特制的小兜,装了一支小巧的“掌心雷”手枪。现在的情形,叶独开一味我行我素,她不知道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她知道这种没经周密策划、没有团队合作的个人行动,风险极大。她想此时此刻只能用手枪威逼叶独开放弃行动,跟她回家。然而,当她反手刚刚触到枪柄,就被叶独开圈住她腰背的双手从后面牢牢地抓住了。他把她顶在墙边:“你再轻举妄动,我就下了你的枪!”万馨满脸通红:“放肆!还不松手!随你的便,我不管了,我回家了!放手!” “我如果放手,哪怕放你出去一分钟,就正中你的下怀了!”叶独开还是那样优雅地微笑着,“你会立即通知陈荣光,在一刻钟之内,你们会招来一大队人马!你会发现我们要对付的朋友,早就惊得无影无踪了。当然,那一大队人马也成了送上门的好礼!”叶独开两眼不离楼梯口,“对付这样一个小女子,我主刀,你打下手,加上外面望风接应的陈荣光,足够了!”“还想拉我跟你一起犯错误?嗤——”万馨恼怒地把脸扭向一边,但语气完全柔和下来。叶独开借着舞厅暗淡的光线看看表,附在她耳边,调侃道:“我盯她好几个月了,今天才抓到这个好机会!消息来源绝对可靠,她十分钟之内将会走上那个楼梯,到306号包间,半个小时至一个小时之内,她会上卫生间,而三楼餐饮部那边,只有中部有一个卫生间……” “你,你以为你是神仙啊!”万馨不屑地看看叶独开。叶独开不置可否地一笑,突然不自觉地抓紧了万馨,嘴巴往楼梯口那边努了努,兴奋地说:“不要回头,我们的朋友来了!”他带着万馨转了九十度,两个人都侧对着楼梯口。万馨只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的侧影,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天呀,这个女人不是井田樱子还会是谁?这个女人不是特务处费尽心机寻找的仇敌廖雅权还会是谁?那女人上穿一件短小的紫色夹克,下面穿一条紧身深蓝色小马裤,足蹬黑色高跟鞋,像个时尚的富家千金。此时正扭着屁股优雅而风骚地走上楼梯。她的左右两边各跟着一个穿府绸对襟衫的汉子。上端楼梯转角处现出了两个彪形大汉的身影。井田樱子略一停顿,不易察觉地朝身边两个汉子略一颔首,跟着两个彪形大汉朝楼上走去。两个着府绸衫的汉子齐齐退到楼梯口,掏出香菸点燃,若无其事地一左一右站定。 正在这时,音乐停顿,一曲终了。叶独开和万馨像一对刚刚发生了小争执,又很快重归于好的情侣,双双手牵手回到小圆桌边。万馨把椅子挪到叶独开旁边,亲昵地拉着他的手,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她,真的来了!怎么办?团体早就有命令下来,无论何时何地,见到她格杀勿论!”叶独开端起桌上的伏特加抿了一口,招手给万馨要来一杯苏打水:“着什么急嘛,我们还有足够的娱乐时间。来,跳舞!”随着重新响起的音乐声,他站起来把万馨揽进怀里,两人配合默契地转到人少灯暗的角落,叶独开一五一十地转达了自己的计划,最后他果决地说:“等这一曲跳完,就开始行动!”他感到万馨的身体在莫名地颤抖,便拍拍她的后背轻松地笑道:“是不是脱离了团体的队员,有点紧张?”“谁紧张了?”万馨无力地反驳,叶独开刚才拍她后背的时候,触到了枪袋里那支“掌心雷”,“那个东西,我想你更需要,先借给你好了!”“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外面更危险。徒手干掉那个歹毒女人,才解我心头之恨!” 47.“帝国之花”裸溺马桶 叶独开和万馨在小圆桌前又坐了一会儿。乐队正在演奏久负盛名的华尔兹舞曲《蓝色的多瑙河》。舞客们陆陆续续多了起来,随着优美的音乐,在舞池里翩翩起舞。叶独开站起身来,把文明棍挂在左侧腰间,左手端着那杯尚未喝完的伏特加,右手揽着万馨的小蛮腰。两个人亲密地紧贴在一起,七弯八拐绕过一对对舞客,从一个穿府绸对襟衫的汉子身旁擦身而过,通过楼梯来到三楼。服务生看到他们旁若无人地沉醉在二人世界的样子,没有自讨没趣地上前打扰询问。两个人趴在三楼走廊的栏杆上,一边欣赏楼下的音乐舞蹈,一边亲热地窃窃私语。眼睛则时不时紧张地向深幽的走廊里端探望——那里边就是306号房间。 第50页 叶独开再一次看了看手錶,把伏特加酒杯放在方形的廊柱上,沖万馨凝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朝走廊中段的卫生间走去。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他断定此刻男女卫生间里都没有人。 叶独开走进男卫生间,迅速推开窗户,探身上下左右望了望,探手抓住窗户上沿,灵巧地收腹缩身,片刻间整个人就像蜘蛛一样贴到了外墙上。西式结构的建筑,复杂的沟、棱、柱、角,给了他很大的方便。他略微稳了稳神,迅速向左侧移去。探头往女卫生间里看了看,再次确信没人。伸手用力拉了拉窗户,纹丝不动。他腾出右手在身体左侧取下文明棍,插进缝隙试探着用力撬了撬,窗户无声地打开。叶独开像个灵巧的猿猴一样跳进了女卫生间,反手把窗户重新关好。叶独开迅捷地侦查了一番地形:这里一共有四个小隔间,从门到窗户,前两个是蹲式便坑,后两个是抽水马桶,饭店为客人不同的喜好提供了不同选择。 叶独开略作沉吟,迅速用文明棍作工具,把紧靠窗户便棚的插销撬下来扔进马桶里。他自己则躲进旁边的隔间,反插了门,看看手錶,耐心等待井田樱子送上门来受死。 “砰!”弹簧门响了一声。有人进来!叶独开屏息细听。笃笃笃……清脆急促的高跟鞋声,拉开第一个便棚门,关上;然后是第二个,又关上。老手啊!叶独开暗想。当听到那人在拉第三个便棚门的时候,叶独开挤着嗓子用女腔嘟哝了一句:“有人!”没错,就是她,叶独开伏下身,从门下方看到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和小半截深蓝色马裤。 她拉开最后一个便棚门。她进去了,她一定想插上门,但发现插销不见了。“差劲!”她抱怨了一句,揭开马桶盖。接着叶独开听到了解皮带扣的声音。最佳时机来了!这时候她双手提着裤子,正是最脆弱的瞬间。叶独开看看表,无声地推开门,快速冲出去,抓住拉手疾速拉开了井田樱子的便棚门。他看到井田樱子花容失色的脸,看到她惊慌失措地左手提着裤子,右手反手去抓身后马桶水箱盖上的手枪。叶独开疾如闪电般贴了上去,右手压住她的右肩,左手顺着井田樱子右手的势头往上勐力一个格挡,这正是中国武功的分筋错骨手法。“喀嚓!”撕筋裂骨般的声音,井田樱子的右大臂无力地耷拉下来,刚刚攥在手里的银柄手枪掉在地上。 毕竟是久经战阵的老手,井田樱子面对这突然的攻击,没有尖叫,更没有惊慌。她装出一副怕得要死的可怜样,一屁股瘫坐在马桶上,抖抖瑟瑟地说:“壮……士,饶了小女子……要财,这,这里有!”她用左手慌乱地扯下自己的耳环、项鍊。见叶独开不为所动,便媚眼斜睨着叶独开,娇滴滴道:“劫色!壮士好威勐,小女子喜欢,情愿以身相许……”她恬不知耻地一粒粒解开上衣纽扣,露出一对豪乳,挑逗地轻轻抚摸,从上到下,直到丰满白皙的大腿,慢慢往下褪已经快掉到膝盖的小马裤。她的右手已经脱臼,再也动弹不得,小马裤缠着她的双腿无法发挥,只有甩掉了这个羁绊,她才真正具备反抗的能力。 叶独开早料到她的如意算盘,厉声命令道:“不准脱,转过身去,趴在马桶上!” “壮士……”井田樱子依旧娇媚地看着叶独开,顺从地照他的命令摆好姿势,又风骚地扭过头想重演勾引老虎桥监狱看守小猴子时的好戏。 “去死吧,日本臭婊子!”叶独开突然右手抓住她的长头髮,狠狠地摁进马桶里,腾出左手打开水箱开关。水哗啦啦欢快地流了出来,很快淹没了井田樱子的面孔、头髮。她的右手和双腿都被制住了,她徒然地拼命挣扎,双腿乱蹬,小马裤很快脱落,解开纽扣的衣服也散乱开来。然而,用力挣扎只是加速她的灭亡。最终,她抽筋般拱了拱身子,颓然委顿地瘫倒在马桶上。叶独开还不放手,继续把她按在水里,均匀地默数着自己的唿吸,一直数到十,他才松手站起来,仔细在井山樱子的衣服上擦干手上的水渍,捡起地上的银柄白朗宁牌手枪放进裤兜里。看看表,正好四分钟!他无声地一笑,仔细关好井田樱子的“停尸间”,打开窗户,从原路回到了男卫生间。他在洗手池前从容地洗了洗手,看到女卫生间门前放了一块中、英、日三种文字对照的牌子:卫生间维修中,暂停使用!他会心一笑:万馨这小黄毛丫头,干得还不错!用余光两边一扫:左面舞池迴廊上,万馨正紧张地朝这边张望;右面306号房间门口,两个彪形大汉正朝这边走来。叶独开掏出手帕擦着手上并不存在的水渍,迎着他们走去。两个大汉来到卫生间门口,叶独开也正好来到306号包间门口,他从容地推开门,望了望里面的人说:“对不起,走错门了!”躬身退了出来。他已经看不到两个大汉的身影了,他们一定冲进了女卫生间。十秒钟之内,他们就会发现出了状况。叶独开一边朝万馨挥手示意她快跑,一边快步沖向楼梯。万馨早已会意,迅速冲下楼梯。 “杀手!黄西装!”身后传来急促的吼叫。叶独开一步十级飞身跳下楼梯,立即突然剎住步伐,泥塑木雕般站住了。他看到两个府绸汉子杀气腾腾地堵在二楼楼梯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叶独开无路可逃,想到自己一腔救国热情,一身报国本领,刚刚在上海小试牛刀,就要报销在这里,不禁悲从中来。绝不能当俘虏,拼死也要再拉个垫背的!他暗骂自己煳涂,刚才跑得急,竟忘了持枪在手!他把心一横,伸手就往西服下兜掏那只缴获的白朗宁手枪。 第51页 “砰!砰!” 完啦!叶独开正要闭眼等死,两个汉子齐齐倒地。万馨闪身出来,朝叶独开打个手势,飞快地朝一楼跑去。 在门外接应的陈荣光早就听到异动,手持威力强大的德国造二十响手枪,冲进了门厅。“车在门口!你们快撤,我掩护!”他让过万馨和叶独开,边朝楼梯口开枪边后退。 叶独开和万馨飞快地冲出百乐门饭店的大门,一辆无牌的黑色别克轿车“嘎”地停在面前。小三子从驾驶座探出头来连连招手,二人连忙钻进车内。透过饭店巨大的玻璃门,他们看到的陈荣光一边灵巧地跳跃折转,躲避着子弹,一边朝这边飞跑。刚推开玻璃门,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后背,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手枪摔得老远。艰难地往前爬动,身后留下一道道血迹。他用力抬起头,沖别克车绝望地喊道:“救救我!” 马路对面,一伙人持枪包抄过来。叶独开一时慌了神,连连朝那些人胡乱开枪,延缓他们的进攻,待那些人略一停留,他正要开门冲出去救人,万馨左手牢牢抓住他,厉声命令小三子:“开车!快!”汽车发疯般轰鸣着向前沖。两个府绸汉子挡在前面,持手枪朝前排驾座的小三子连连开枪。小三子毫不畏惧,勐轰油门,汽车迎着弹雨重重地撞飞了两个汉子。万馨隔着车窗,对准正艰难地往这边爬行的陈荣光,连开两枪…… 在叶独开的惊叫声中,汽车冲上马路,绝尘而去。 48.“你的老朋友很想你!” 汽车一口气疾驶了五六分钟。“你,怎么能向自己人,开枪!”叶独开还没冷静下来,继续沖万馨大喊大叫。万馨平静地把手枪放回后背的枪套,狠狠地剜了叶独开一眼:“匹夫之勇!”侧过身不再理睬他。 “停车,停车!我一个人去救他!”叶独开欠身抓住前排开车的小三子大力摇晃着。小三子呻吟了一声,“嘎”地剎住车,身子突然歪倒在前排。万馨躬身看了看,赶忙把他往后排拉。叶独开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还不快帮忙!”万馨大喊。叶独开力大,一把就把瘦小的小三子拉到自己怀里。万馨灵巧地钻进驾驶座,开着车一路狂奔。叶独开徒然摇着喊着小三子,拼命想堵住他胸部汩汩外冒的两个血洞,小三子瘦小的身子在叶独开怀里迅速地变凉了,叶独开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小三子惨白的脸上。 “匹夫之勇!混蛋!愚蠢!幼稚!饭桶!臭皮囊!丢人现眼!”杜公馆里,王树槐连连勐拍着桌子,恶毒的咒骂语言不断地从他嘴里冒出来,说到气头上,他从抽屉里抓出手枪对准叶独开,“害死我们的两个弟兄,老子毙了你!” 叶独开浑身是血,垂头丧气地站在屋角。他那侠肝义胆的意识深处,一直渴望成为美国式的个人英雄。没想到第一次尝试就搞成这样。他清楚,如果没有万馨他们三个拼死相救,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今天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百乐门的大门。想一想自己今天的表现,他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平时自己看不上眼、娇小柔弱的万馨,今天表现得何其大智大勇!还有为救自己牺牲的陈荣光和小三子……而自己呢?一个人擅自行动,连累了团体同志;在危险、鲜血和牺牲面前,完全丧失了理智,差点铸成全军覆没的大错! 万馨一直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此时连忙站起来,按下王树槐的手枪:“他干掉了井田樱子,也可以将功补过了!”她又转身对叶独开说:“有两点我不明白。第一点,你怎么知道她那么快要上卫生间?” 叶独开抬头看了看王树槐:“是你告诉我的,井田樱子在南京老虎桥监狱勾引看守小猴子的时候,染上了严重的花柳病,必然会频繁小便。我分析她的保镖都是男性,因此在女卫生间是最佳的下手地点。” “第二点,你得手后出来,应该立即撤退,为什么还要打开306包间捋虎鬚?这纯粹是找死!” “我想看一下被她拉下水的人……” “好了好了!还算有胆识,孺子可教!”王树槐长舒了一口气,收了手枪,气恼地说,“禁闭十天,面壁思过!同时画出那个人的头像。” “是,我接受团体的处罚!”叶独开懊悔地说,“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团体!”泪水再次洇湿了他的眼睛。他挺直腰身,直视着王树槐和万馨,满脸凝重地说:“我请求,加入团体!” “欢迎欢迎!”万馨的脸上立即露出欣喜的笑容。王树槐略一愣怔,展颜道:“我立即向总部报告,介绍你加入特务处,啊,不,现在我们已经完成扩充改组,正式名称叫军统了。” “好吧,我可以等。另外,画像就不必了,这个人我在杂志上见过照片,一时回忆不起来了。请你给我提供最近两年的《大众生活》杂志,我一定能从这里面揪出他。” 整整十天,叶独开被禁闭在地下室的小杂物间里,不曾离开一步。这期间,万馨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是无言地来、无言地去,只用目光安慰和鼓励他。王树槐在第三天来过一次,他手里拿着一张表,高兴地告诉叶独开,加入军统的申请,总部已经通过了。等叶独开签了字,他才笑呵呵地说:“禁闭期满之后,我要亲自主持你的入队宣誓仪式!”说着向外面一招手,一个手下抱着一叠杂志进来。叶独开接过来一看,正是他当初躲在小阁楼的时候,向房东胖老头借来看过的《大众生活》杂志。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最后点着一张照片,示意王树槐。王树槐仔细看了一眼,大惊失色。大背头,小鬍子,金边眼镜,文质彬彬,这正是晚清任津海道、邮传部尚书,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德高望重的党国元老唐绍仪!他慌忙收了杂志,擦了擦头上冒出的冷汗:“事关重大,不得张扬,我会向上头报告,进一步核实。” 第52页 第十一天一大早,万馨就来到地下室杂物间门外,她用钥匙打开门,递给叶独开一套藏青色中山装,正色道:“换上它,跟我来!”然后先上到地下室门口静等。 叶独开换上衣服,揉着眼睛跟在万馨后面,慢慢适应外面的强烈光线。两个人来到后楼王树槐的书房前。王树槐一脸凝重、身子笔挺地站在门前。这里显然着意收拾了一番,门口新贴了一幅红底黑字对联:上联是“团体即家庭”,下联是“同志如手足”,横批是“清白家风”。王树槐指了指门上的对联,深沉地说:“看到什么了吗?”叶独开正疑惑间,王树槐接着说:“团体同志都知道,这里还有两句看不见的门联:只准活着走进此门,不准活着走出此门!”叶独开望了望那个门框,肃然、凛然。 王树槐和万馨先进屋,叶独开紧跟在后面,义无反顾地跨进木门。房间正面,挂了一幅蒋介石的戎装标准照。他面容清癯、目光坚毅。画像下面的长条桌上,放了一本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万馨正对画像站定,举起右手说:“跟着我宣誓:余誓以至诚,奉行三民主义,服从领袖命令,遵守团体纪律,尽忠职守,严守秘密。如违誓言,甘受严处……” 宣誓完毕,王树槐抓住叶独开的手用力握了握:“团体有团体的规矩,我们叫‘家风’。我们的家风很简单,归纳起来叫‘一信二联三禁四要’。一信条即国家至上、领袖至上;二门联你已经知道了;三禁止是禁止通敌、禁止失职、禁止贪污;四要是吸收新人要广,训练技能要专,考核能力要严,抚恤遗属要厚。还有些家风纪律,由万馨慢慢给你介绍。” “好吧,既然我加入了团体,那就是自己人了。这十天把我憋坏了,我请求立即工作,我要为抗日大业做事。”叶独开急切地说,“我要参与制裁井田樱子拉下水那个汉奸……” 王树槐摆手制止他:“这个事情不用你操心,我们有更专业的人收拾他。知道吗?你冒险硬闯306,于党于国,有功啊!谢谢你!”他收起笑容庄重地说,“现在我传达总部命令,叶独开、万馨一个月之内,到重庆总部报到。”王树槐拍拍叶独开的肩膀,神秘地接着说:“你的老朋友很想你!” 49.潜离上海 堂堂“帝国之花”井田樱子,在人如潮涌的公众场合,被人赤身裸体按进马桶里淹死,日本人吃了个大大的哑巴亏,当然处心积虑地要捉拿“兇手”,实施报復。日本人的德性从来如此,他们在哪里吃了亏,就会在哪里疯狂地报復。在所有的港口码头,想必他们都布下了天罗地网。叶独开和万馨都已经暴露,离开上海是顺理成章的事。但这个时候,他们的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是自投罗网。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像当初叶独开从万馨手里跑掉一样,在大上海千门万户的茫茫人海中隐藏下来,等风声过了再寻出路。问题是总部的时限那么紧,他们只能立即动身! 潜离计划必须深思熟虑,万无一失。王树槐苦苦思索了三天三夜,制订了三套方案,最后都被自己否决了。军令如山,时间不等人啊!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叶独开笑盈盈地敲门走了进来。 “哼,看你的表情,好像有什么好主意似的!” “好主意谈不上,不过我想也可以冒险一试。”叶独开一五一十地讲了自己的计划。 “你这是送羊肉进虎口!”王树槐断然否决道。 “风暴的中心最平静,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日本军阀内部竞争也很激烈,陆军和海军各自为政,拼命向天皇邀功请赏。死要面子的日本陆军部情报部门,怎么也不会把他们引以为豪的‘帝国之花’狼狈丧命的消息捅给海军同行,更不可能自贬身价寻求海军的帮助。六年前他们的白川义则大将在上海开庆祝会被当众炸死,也蒙鼻子哄眼睛地密不发丧,事后才以癌症身亡对外披露。日本人的这个可笑德性,这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弱点。” 王树槐皱眉蹙额在房间里急急地踱了两个来回,挥挥手咬牙下了决心:“在目前的情况下,也只能如此了!” 两天后的下午,位于西外滩法租界十六浦码头附近的小弄堂口,好又来阳春面馆的食客稀稀落落。而它比邻而居的露凝香茶馆却异常热闹。精壮白皮的王树槐长衫下摆一提,跨进露凝香茶馆高大的门槛,在门边寻个位置坐下来。见没人理睬,便不满地沖跑堂喊:“碧潭飘雪一碗——”跑堂慌慌张张送茶,茶水洒了一桌,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了里端两桌茶客身上。 “怎么,在喝讲茶?”王树槐敲敲桌子,扬扬下巴示意墙上陈旧的告示:奉宪严禁讲茶。 跑堂点了点头。 王树槐听了一袋烟功夫,就了解了个大概。左边喝红茶的是一帮,右边喝绿茶的又是一帮。两帮因做贩运人口生意引起冲突,便由前辈有面子的人出面吃讲茶调停。现在调停显然失败,那个有面子的干巴老头肝筋火旺地念叨着愤然离席。两帮人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叶独开的朋友、大络腮鬍周义——义哥,正是红茶帮的老大,此时正火冒三丈地坐在上首,怒目圆睁地跟绿茶帮牛皮哄哄地一问一答斗嘴逞强: 第53页 “敢问老大,贵帮有多少车?” “1999架大轿车!”义哥底气十足地说。 “帮车有什么旗?” “八面威风旗!” “车上多少板、多少钉?” “72块板,按地煞排;36颗钉,按天罡列!” “天上有几颗星?” “15000颗!” “星有几条筋?” “剥去皮肤寻!” “一刀几个洞?” “一刀两个洞!” “你有几颗心?借来下酒吞!” “拳头上来领!” “砰”的一声脆响,一个茶杯摔在当场。众人扭头一看,王树槐“叭叭”地拍着巴掌踱步走到两帮人的中央,“哈哈哈”一通没来由的大笑,长衫一甩,一副锃亮的手铐拍在义哥这边桌上,悠声地对茶房喊道:“给老爷我来杯红——茶!” 绿茶帮的干瘦老大看看桌上的手铐,再看看精壮的王树槐,和他别在腰里有意无意显摆出来的硬傢伙,“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朝这边连连抱拳,带着一帮兄弟伙退了出去。 “多谢帮衬!”周义仗义地向王树槐抱拳行礼,“敢问老大在哪个衙门管事?” “我们借一步说话。”王树槐凑近周义耳边小声说,“我是叶独开的朋友!叶独开在老屋等你说话!” “哦!”周义有些惊讶,立马起身,带着王树槐一头钻进迷宫样的小巷,拐弯抹角来到石库门前,看看门没锁,吱呀一声推开门直奔堂屋。 叶独开早已等在那里,他身边站着小西装、撮箕帽、油头粉面的男人打扮的万馨。两个老朋友见面也不叙闲话,“我和这位朋友想离开上海,就在今天!”叶独开用手揽着万馨的肩,“我知道你既然能从外面往里捞人,也一定有办法从里面往外送人。来去不返空,周义你赚了!”“呵呵,这要看你们想去哪里?上回你要从北京捞家人,我就没办法。”周义含混地说。“浦东。”叶独开轻轻吐出了这两个字。此前他们做了详细的摸底。周义跟日本海军勾搭在一起,联手做一本万利的人口贩运生意。通过日本海军掌控的黄浦江到浦东,是最短最安全的一条线路。到了那边,自然有团体的人员接应。“浦东啊,闲话一句,闲话一句嘛!不过亲兄弟明算帐,每人三十块大洋,先钱后人!” 叶独开正要扳价钱,王树槐长衫下摆一甩,早已掏出一个钱袋,掂了掂,扔给周义:“你数数,整六十块!” 周义点完大洋,一张鬍子拉碴的黑脸笑眯了眼,一手一个搂着叶独开和王树槐的肩说:“干脆!这种朋友,我喜欢!哈哈哈,我请客,几位就在我们这里喝着小酒,消消停停等日本人换岗,十点钟出发,一个钟点解决问题。呵呵,简单!快上酒菜!” 十点钟,一行人准时出门,钻进门口一辆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汽车里。 这汽车外表稀松平常,但性能优良,马力强劲,也不开车灯,沿着坡坡坎坎的小路摇摇晃晃很快就来到黄浦江边。周义在前,三个客人在后一个紧跟一个前行。一行人摸索着下了一个陡坎,就看到江边停着的一只小船。 周义欢快地吹了一声口哨,小船一阵晃荡,一个人影从船篷里钻了出来。 一行人依次上船。王树槐走在最后,他想把两个人一直送到浦东,但被周义拦住了:“对不住朋友,船小人多,日本人还要按羊头数收钱,你不能去!” 容不得王树槐争辩,小船离岸无声地向对岸划去。 随着小船接近江心,江水渐渐湍急。叶独开在船舱摸了块船板,正要帮助划船,突然听到“突突突”的马达声。巡逻艇!叶独开大惊。远远地,巡逻炮艇明亮的探照灯光划破水面的夜幕,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探照灯的光柱牢牢地罩住了小船。 茫茫的江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叶独开和万馨只能躲进船篷。 周义若无其事地迎着灯光站在船头,手遮江风点燃一支雪茄。探照灯把小船里里外外照得通彻透亮。周义举起右手,神定气闲地朝炮艇那边伸出两根手指,炮艇呜呜地号叫两声,调头而去。 船舱里,叶独开和万馨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这才缓缓松开。叶独开长舒了一口气,钻出船篷来到船尾。江风拂面,他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浑身冷汗淋漓。 遥望对面,上海滩色彩纷呈的夜景,正在迅速地远去,远去…… 第三卷 重庆沉沦 50.皮革商赫伯特·奥斯本先生 重庆朝天门码头。 这里处于长江和嘉陵江的汇合处。“八·一三”以来,重庆成了国民政府的陪都。武汉、广州失陷以后,大西南更成了举国的大后方。长江中、下游,中国最发达地区的工厂企业、机关学校,在国家半强制半动员下,纷纷溯长江内迁,从重庆朝天门码头上岸,分散隐藏在大西南广阔无边的崇山峻岭之中。从东北到华北,再到华东华南,所有中国人,都默念着“到大后方去、到大西南去”的口号,从这里弃水上岸,来到战时全国的信心、希望和寄託所在地。 第54页 朝天门码头闹哄哄的,乱成了一团:提箱扛包、背背篼挑担子的难民,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的各色男女,挎竹篮尖声喊叫钻来钻去卖香菸瓜子的半截小子半大妹子,人缝中穿来穿去高声叫卖的报童,手持带刺长枪或警棍、见惯不惊、表情冷漠、站在高处双眼四处巡视的军警……顺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石头台阶往上走,一路上,遍地是拉客的黄包车夫,滑竿苦力,倒银元的黄牛。数不尽的小买卖摊子:锅魁、凉粉、油炸粑;担担面、馄饨担、大饼摊;烧红苕炉、炸臭豆腐、火烤洋芋;卤猪脑壳、猪脷子,牛肝马肺、兔头羊肚、包子馒头;炒豌豆、烧胡豆、五香花生米;甜稀饭芝麻煳、醪糟、烧烤跟斗酒。唿喊声、叫卖声、汽笛声、喇叭声、车铃声、警笛声、哭叫声、笑闹声、敲击声、碰撞声……形成一个永不疲乏永不歇息汹涌嘈杂的大合唱,展示着战时陪都的喧闹与混乱。 灰头土脸的叶独开走在前面,奋勇拦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流。身材娇小、男装打扮、惊恐万状的万馨紧紧抓住叶独开的后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两个人随着人流跌跌撞撞地登上巨大的台阶。叶独开皱着浓眉四面一望,正犹豫间,万馨如释重负地朝左面一个简陋的临时棚户一指,叶独开远远地看到了门口的招牌:朝天门码头稽查所。 一个穿黑制服的胖警察堵在门口,居高临下倨傲地俯视着走过来的两个人。万馨没好气地说:“我叫万馨,从上海来!你们所长呢?” “欢迎欢迎!”还没等胖警察发话,后面走廊一路小跑过来一个黝黑结实的青年,拨开胖警察热情地上来握手招唿,“我叫林凡,林是姓林的林,凡是林凡的凡。我是戴局长——派来的,等你们多时了!”玩笑中殷勤地把两人请进贵宾休息室。这个看似简陋的临时棚户,里面却别有洞天。贵宾室虽然不大,但洗漱室、休息室、会客室、卫生间一应俱全,各式家具也过得去。万馨和叶独开各自在休息室洗漱了一番。 会客室里,林凡早已准备了热茶恭候着他们:“你们在上海的事迹我已听说了,佩服、佩服,无比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叶先生你来了就好,不然没人能安顿好顾问先生!这个人哪,我算受够了……” “顾问先生?谁是顾问先生?” “赫伯特·奥斯本啦,美国皮革商,我奉命担任他的翻译兼贴身警卫。”林凡挤挤眼说。 “赫伯特……”叶独开略一沉吟,这个赫伯特分明就是王树槐所说的“老朋友”,赫伯特·亚德利,赫伯特·奥斯本,大概是同一个人吧!叶独开喜出望外,“他在哪里?我要立即见到他!” “那好,我们走!”林凡风风火火地在前面带路,“这个洋顾问一下飞机就嚷着要见中国最棒的黑室专家……啊!”他打住话头四面张望。 “你接着讲!”叶独开急切地追问。 “戴先生先后派了三个电讯处的人会他,全都被他轰走了。最后还是一次喝高了才说出来,他认为中国最棒的那个专家,就是你——叶独开!看来除了你没人制得住他的怪脾气,所以戴先生才命令你火速来重庆。” 说话间来到后院,门口停着一辆黑色顺风牌小轿车。林凡用四川土话大声咒骂着,开车一路鸣着喇叭,绕过挡路的行人商贩,沿着长江边的马路向上游开去。汽车行驶了十来分钟,在市区制高点——枇杷山脚下一幢丑陋的洋灰、砖石和木材混合结构的建筑前停下。叶独开看了看,正门上方悬了一块中英两种文字的木匾:重庆宾馆。 进了门厅,是一间大休息室,正面的收音机里,正播送着美国的橄榄球比赛。但一个兇巴巴慢腾腾、尖利刻薄、明显带着美国西部内陆省份土里土气腔调的英语声,盖过了收音机里标准的伦敦腔:“猪,骯脏的猪,听不懂美国人的英语吗?我说过多少次了,叫你擤完鼻涕要洗手,不然不准给我倒酒!” 打蝴蝶结的侍者不知所以,只能连连向那个亮脑门的美国佬鞠躬致意。美国佬更加火大,“聋子、哑巴、不懂人话……”一连串恶毒的咒骂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我尊敬的先生,”叶独开操一口标准华丽、油腔滑调的纽约腔调侃地说,“他说的是全球五分之一人口的语言。请问您说的是哪国语言?我怎么听不懂?能不能用标准的英语跟我讲话?” “哇,叶独开!”亚德利夸张地惊叫一声,脸上的厌恶和愤怒很快一扫而空,喜笑颜开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以美国人特有的激情,热烈地跟叶独开拥抱,“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从地球上消失了呢!知道吗?不是因为你,我永远也不会来这个又潮又冷、天天挨日本人轰炸的鬼地方!” “我亲爱的奥斯本先生,这里被称为天府之国二千多年之后,地球上才出现了一个国家,名叫美利坚合众国,简称美国。” “天府之国?”亚德利夸张地耸耸肩,“我没感觉到它哪一点比得上印第安纳州。” “战争,那都是因为我们共同的敌人,日本人……” 第55页 “对,可恨的日本小矮子,背信弃义、无耻偷袭是他们的专利。愚蠢的美国当局,必将为他们的轻信付出代价……”亚德利显然喝得有些醉了,滔滔不绝地批评起美国政府关闭黑室,轻信、纵容日本的种种政策。 51.世外桃源 叶独开放眼四下看了一圈,休息室里散乱地坐着好几个各种肤色的外国人,看来重庆宾馆是外国人的集中地了。为防隔墙有耳,他拉起亚德利就往外走,到了车上,亚德利还在激动地宣称:“现在好了,只要我,不,只要我们两人,在这里,日本飞机就休想伤到重庆人民的一根毫毛……” 汽车顺着长江边的大道又走了一段,毫不减速地拐入通往枇杷山的狭窄泥泞的土路小道。路两边全是简陋实用的竹篱笆房子。车轮辗过路上的泥浆和积水,肆无忌惮地溅向路边无处可避的行人。汽车很快来到土路的尽头,这里有一个铺了条石的小坝,正好停车。四个人弃车沿着正面湿漉漉的石头台阶爬上去,台阶顶端是一个废弃庙宇的山门。掉了耳朵、少了牙齿的石头狮子,残破而气派的石头拱门,无不昭示着这里曾经香火旺盛。一行人低着头走过破庙的废墟,迎面一堵高大的青石围墙,围墙当面是一扇厚重的柏木大门。门紧闭着,门楣上方的青石上雕了两个大字——“豁庐”,字体苍劲古朴,显然是名家真迹,旁边钉了一块已经腐朽残破的小木牌,黑色的墨迹有些模煳:神仙洞街94号。 “奇了怪了!”从小生长在上海滩的万馨少见多怪地嚷嚷,“明明是乡下嘛,还神仙洞街!”见没人附和她,她便知趣地闭了嘴。 “这,这个女孩,是,是谁?”尽管醉意颇深,亚德利还是轻易听出了万馨的女声。 “你的学生,你不是天天念叨要学生吗?”林凡打趣着走上前拉了拉门铃,门上的窥视孔“哗”地打开,戴军帽的卫兵面孔一闪,随后是慌乱招唿取下门闩的声音,“吱嘎嘎”的声音刺耳地响过后,大门洞开。就好比刚刚穿过世外桃源那狭窄阴暗的隧道,叶独开和万馨眼前豁然开朗。几级气派的大理石台阶之上,是一个庞大的花园,假山、水池、石头甬道错落有致;棕榈、楠木、黄桷兰绿树掩映,石椅石桌、飞檐拱门随意点缀……连住惯了上海深宅大院的万馨都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林凡摊手示意两个新客人注意脚下高大的楠木门槛,而后笑道:“这里原来是重庆市长府,戴先生看中它闹中取静,不为人注意,敌机也不容易发现,就弄过来做了顾问先生的住宅和办公室。还是戴先生有办法。这不,上了梯坎就到了!” 迎面是一道有十多级的石头台阶,台阶尽头矗立着一幢白色的两楼一底钢筋水泥洋楼。 早有僕人跑下台阶扶着醉醺醺、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亚德利。由于战争的关系,一切都乱了套。亚德利到重庆一个月了,学生、资料、素材一无所有。他每天除了写写黑室教案外无事可做,天天跑重庆宾馆喝酒、玩牌,消磨时间。气候不适、水土不服、语言不通、生活不便,更重要的是,看到处在水深火热中的重庆,有力使不上,亚德利心里窝火极了。他只有藉助酷爱的杜松子酒,消除浓郁的思乡情结和郁闷情绪。 万馨对着精緻的洋楼双眼放光,惊喜地感嘆一声,快步跑上台阶,在平台上跑来跑去,招唿叶独开一起俯瞰山城风景。 阴沉暗淡的日光下,褐色的篾巴墙建筑和青色的石头建筑、青砖建筑、小青瓦屋顶鳞次栉比,中间刺眼地铺排着大片大片深黑色的断垣残壁,那是日机轰炸留下的不可癒合的惨痛伤疤。再往下,是像风烛残年的老人般浑浊而缓缓流动的长江,以及青翠的江心岛和白色的沙洲水际线…… “到家了!”叶独开的视线越过长江,越过层层叠叠的黛绿山峦,散漫地消融在灰暗、阴沉的天际。他想到了少年时代的东北,想到了中学时代的北平,想到了又有半年多没有音讯的家人,想到了哈佛和令人尊敬的学长温毓庆,也想到了自己回国一年多来的种种经歷。现在终于到了后方,到了战时中国的心脏,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以后休息工作都在这里,有你们看的。快上来看你们的房间!”林凡在三楼的露台上大声招唿道。叶独开从沉思中惊醒,万馨也收了欣赏山城美景的兴致,二人一前一后踏着屋内奢华的松木地板,通过右侧挑空的旋转楼梯向楼上走去。 52.“重庆的安危,拜託各位了!” 叶独开太疲乏了。 从上海到重庆的二十多天,真是一段终生难忘的经歷。尽管沿途有军统派人一路照应,但一路上要躲开日机的轰炸,穿越日军的封锁,逃避日特的追杀。他们常常夜行昼伏,饱受颠簸之苦。现在终于到家了,叶独开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无边的疲惫立即覆盖了他的全身。他甚至没有脱下外套,就歪倒在床上沉沉地睡着了,直到被悽厉的警报声和激烈的敲门声惊醒。叶独开懵懵懂懂地从床上跳起来,看看阴沉的窗外,才想起自己已经脱离险境到了重庆。他不满地咕哝着打开门。 “空袭!”女装打扮的万馨一把扯住他,急忙往楼下拉。这个女人真不可思议,叶独开想,二十多天的兇险旅程,原以为她会成为拖累,没想到衣食住行、鞍前马后、联络侦探,万馨全都包揽了,自己反倒成了她的被保护人。但这个时候,区区一个空袭警报,好像又被吓得丢魂落魄了。叶独开沉稳地整理着衣服,慢腾腾地跟在万馨后面。 第56页 楼梯一路乱响上来,林凡露出半截腰身沖他们招手:“快,我带你们跑防空洞!” 经过亚德利房间的时候,叶独开从半开的门缝瞥见亚德利稳如泰山般躺在床上,一团被褥压着肚子,头上还盖了一个硕大的枕头。“真是喝多了!天子唿来不下床。”叶独开会心地一笑,正要进去叫醒他,顺便取笑几句。 “别理他,我们走!”林凡跑上来,同万馨合力拉着叶独开往楼下跑。 他们冲下台阶,绕到别墅临江的一面,拨开悬岩边的杂草树枝,贴着岩石走了十来步,眼前出现一个幽暗的防空洞口。林凡率先躬身钻了进去。叶独开兜头闻到一股刺鼻的尿骚味,还有其他龌龊、暧昧的邋遢味儿,他不禁停下了脚步。后面的万馨推着他的腰,连连催他快走。叶独开只好屏着唿吸钻了进去。 “亚德利怎么办?为什么不管他?”叶独开着急地问。 林凡摸索着点燃石壁上的小马灯,才转身慢条斯理地笑道:“别着急。这个倔老头儿,受不了防空洞里的空气,打死也不进来。他还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用概率学统计计算过,被炸弹直接命中的机率,跟被天上掉馅饼直接命中的机率差不多,而炸弹掀起的气浪呀、弹片呀、碎玻璃烂石头之类,被褥和枕头足以抵挡。之所以只保护脑袋和肚子,是因为那才是身体的重要部位——脑袋上有眼睛,肚子下方则是男人的命根,这两个地方受了伤害,活着也没意思了。至于其他部位,伤着也无妨,无关紧要!” “新鲜!”叶独开笑了。万馨也低着头忍俊不禁。 “不过他运气好,真的从来没有被伤着过。最危险的是有一次我从他的枕头被盖里找出了两块弹片和一捧泥沙烂石头,看来那东西真能抵挡得住。”林凡轻描淡写地说,“所以你们别理他,也别着急。我倒是担心,空袭老不解除,戴先生给你们的接风晚餐就要泡汤了!” “哦!”叶独开知道戴笠喜欢以“工作餐”的形式安排布置工作。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一边咒骂这该死的空袭,一边思索开展工作的必要条件。他的头脑乱得很,情况也不明,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正烦恼间,林凡站起来,长长地伸个懒腰:“空袭警报解除了。呵呵,还好,抓紧时间正好能赶上戴先生的晚餐。” 三个人回到大花园,亚德利早站在台阶上,雪白的衬衣、笔挺的西装,正眯缝着眼睛朝这边张望。见他们都走过来了,他迈开长腿一步两级走下台阶,连连用英语催大家快走。 汽车一路向西,离开市区在山路上颠簸了十来分钟,便到了豪华气派、可以俯瞰嘉陵江的戴公馆。林凡领路,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戴公馆私家餐厅。四个人刚刚在沙发上坐定,“咚咚咚”,一排明净有力的脚步声响过,身穿整齐深蓝色中山装的戴笠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寒暄握手之后,热情地招唿大家入座。 酒菜还没上齐,亚德利先憋不住了,“噌”地直挺挺地站起来,绷着脸用尖利的英语说:“戴将军,”他扭头向叶独开,“叶,请你给我翻译,林翻译胆子比兔子还小,对长官只知道胡乱翻译些阿谀奉承好听的话!”他满脸寒霜地直视着戴笠:“戴将军,我是你们请来帮助中国打日本的,不是请来吃喝享乐消磨时间挨炸弹的!请你明确地告诉我,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跋扈,真跋扈,跋扈得有点飞扬!”戴笠尴尬地笑着自我解嘲,站起来想把亚德利按回座位,但亚德利倔强地挺立不动,大有不给答覆就不落座的意思。戴笠只好陪他站着,满桌人赶忙一齐站起来。“咳咳,这个,亚德利先生的敬业精神,令人佩服,佩服!”戴笠的脸色渐渐变得威严,“现在我宣布:军统局密电组,也就是中国黑室,明天成立。办公地址:豁庐。机具、人员,早已从香港、长沙启程,明天确保到达。任务:空军密码。还有何要求,你们?”他冷峻地环视现场。 叶独开无言以对。 亚德利紧绷的脸渐渐松弛下来,渐渐露出了笑容,迅速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叶独开:“告诉他,我还要这些。” 叶独开看了看,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来亚德利早有准备,他一丝不苟地用英语列出了所有的物资、材料清单。叶独开逐条慢慢往下念,以便让戴笠的工作人员一一记录:电台、测向仪、各类书籍、军用地图、各类字典;每日战报;重庆及战区主要山川河流村镇城市名称;交战双方军师级单位部队番号、指挥官姓名、机场名称、飞机型号…… 等叶独开念完,戴笠面色严峻地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高高地倒悬着空杯,从胸腔发出一声大吼:“重庆的安危,拜託各位了,干!” “干!”群情激昂。 53.“除了女人,你什么都给我备齐了!” 戴笠没有食言。第二天,所有的物资、材料和人员全部到位。亚德利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叶独开进进出出奔波忙碌地接收验货。六十多个男女全部是清一色的年轻大学生,个个精通日语,通晓无线电通讯。他们全是戴笠从长沙临澧特别训练班的优秀学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冒着枪林弹雨昼夜兼程赶到重庆。物资更是出乎意料的好,清一色的美式最新通讯器材。比较起来,亚德利一年多前送给叶独开的装备就有些落伍了。这批器材里,甚至有一辆最新式的大鼻子测向车,包括车顶巨大的矩形天线,都漆成赏心悦目的草绿色。亚德利喜笑颜开地围着测向车这里拍拍那里看看,连连向戴笠竖起大拇指,对这个传说中的,连他都是第一次见到的新奇玩意儿爱不释手。戴笠沉稳地含笑一招手,四个卫兵抬进来两个大箱子。亚德利打开一看,一箱是他喜欢的美式罐头,另一箱则是他须臾不能离身的杜松子酒。亚德利惊喜地连连高唿:“我的上帝!”狠狠地在戴笠脸上亲了一口,“戴将军,除了女人,你什么都给我备齐了!” 第57页 “呵呵,下一步就看顾问先生的手段了!”戴笠得意地微笑道。 “no!”亚德利笑盈盈地纠正,“下一步就看我和叶先生的手段了。我跟叶先生分工合作,我履行合同,负责培养你们的黑室人才,顺带抓一抓给日机通风报信、指示目标的潜伏特工;叶先生主攻空军密码。” 戴笠颔首表示贊同。 叶独开感激地看了看亚德利。这个老头够义气,大包大揽底把难啃的骨头抢去了。空军的空对空、空对地通讯,由于飞行条件所限,密级不可能太深,破解难度自然也低于卧底密探使用的情报机构密码。 不过这老头儿也很狡猾。因为地下电台的监控,军统侦收部门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锁定了两部电台,抄录了若干往来电报。现在有了测向仪这个新式利器,即使破不开密码,只要运气足够好能及时定位,卧底暗探现形也是迟早的事。 日军空军密码就不一样了,中国黑室对它完全陌生,到目前为止连监听电台都没有建立,更别说现成的密电素材了。 叶独开必须另打锣重开张,从零做起。时间不等人,叶独开匆匆跟家人和温毓庆联繫了一下。妹妹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就读,和父母住在一起。温毓庆的密码检译所总部设在桂林,他本人也亲自挂帅长住桂林。四家黑室机构数月前合併,但由于内部勾心斗角、相互倾轧,根本出不了成绩,所以很快便宣告解体。现在军事委员会又在酝酿重新整合。温先生劝叶独开以大局为重,先在重庆工作,静观黑室整合事态的变化。 终于有机会放开手脚为抗战效力了,叶独开全身心地投入了眼前的工作。 首先要做的,是建立监听电台。监听电台应建立在既隐秘,交通、通讯、电力又便利的地方。军统电讯专家、电讯处长魏大铭给叶独开推荐了一个地方。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叶独开和万馨进行现场查勘。汽车一路爬坡开进重庆西面的崇山峻岭,在一个山樑上停下。叶独开对照手中的军用地图,看到这里地名叫蟠龙关。魏大铭带路通过山间小道,转过一个山嘴,早有暗哨从树丛中钻出来,沖全副武装的陆军少将魏大铭敬了个军礼,手向上一指,叶独开和万馨才注意到山坡上有一座破庙和几间簇新的草房,一排排闪光的金属馈线,从建筑物后面的高山上一路熘进破庙。 三个人快步走进庙门,耳朵里立即充斥了嘈杂的无线电波声,横七竖八摆放的破门板、烂案板和龇牙咧嘴的八仙桌上面放满了无线电设备,各色破椅烂凳上,凌乱地坐着十几个穿军装忙忙碌碌的青年男女。 叶独开吃了一惊,想不到军统的监听机构条件如此艰苦,却能做到如此规模。万馨离开上海以后,再也没有上过电台。今天陡然看到这些熟悉的设备,听到这些熟悉的电波声,不禁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想到自己就要带队在这个大山里当监测站长,她兴奋得俏脸微微泛红。细心的魏大铭早看出了他们的神色,不无得意地炫耀道:“像这种规模的监听站,我们在国统区有六个。眼下正准备把这里扩充成固定测向站。”他指了指那几间新草房,“如果你满意,空军监测站可以设在新房里。非常时期,和衷共济,大家挤一挤,天线和房屋都可以共享。” “那简直太好了!”叶独开大喜,紧紧握着魏大铭的手,连连感谢这个身材颀长、长得白面书生般的少将处长。其实叶独开完全搞错了对象,这一切都是戴笠的安排,要不魏大铭才不会这么大方呢。戴老闆已经给他做了承诺,新成立的密电组组长非魏大铭莫属。有叶独开、亚德利两大高手为他卖力出成绩,下一步军委会黑室机构组合,军统就占尽了先机。 54.3620k! 无线电监听,是一项艰苦而枯燥的工作。 无线电波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从繁忙而纷乱的天空倏忽而过。 监听人员的任务,是在这一瞬间抓住它,并一丝不差地抄录下来,其难度不亚于在一片大雪纷飞的广阔原野里,一把抓住那不知何时掉下来的唯一的一朵雪花。一旦错过,这朵雪花就再无踪迹。 无线电监听通常分为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无线电侦察,也就是把那片原野分成若干个片区,每个人巡查一个片区。必须迅速对每一朵落下的雪花做出取捨判断,进而抓住自己所需要的那一朵,这个时候,无线电侦察的任务就告一段落。下一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监听——默默地死守在这个片区,等待落下来的第二朵需要的雪花。当然,这些雪花也极端狡猾,它们落过几朵之后,会悄无声息地换一片区域。那么,无线电监听又得从头再来。无线电侦收与反侦收的斗争,就是在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中循环往復。 在万事开头难的日子里,叶独开和万馨带着密电组的年轻军官日夜守候在监测站的茅草屋里,但始终抓不住日军空军密电的任何踪迹。一周过去了,他们精疲力竭,毫无所获。 第八天。叶独开又干了一个通宵。浑身酸麻、头昏脑胀,他甩甩因连续扭动频率旋钮而麻木的左腕,取下耳机站起来,伸个了懒腰,对疲惫不堪的报务员们说:“休息一个小时!”报务员们立即趴在桌上,片刻响起了鼾声。 叶独开踱步来到门口,举目遥望:一轮红日明晃晃地挂在东方,千山万壑、云蒸霞蔚。对面山上零星地散落着几户人家,此时炊烟裊裊、鸡鸣相闻。多美好的大好河山、多和谐的乡居生活啊!这是雾都重庆难得的好天气,但这种好天气註定是重庆的灾难。从十一月份到次年四月,重庆进入漫漫的雾期,整个山城被茫茫白雾笼罩起来,日本轰炸机在空中看不到目标,只能在六七百米的高空做“推测轰炸”。浓雾保护了重庆。但像今天这种晴朗的天气,重庆的卧底特务会立即向航空基地报告,重庆必将面临从天而降的恐怖。 第58页 万馨揉着眼睛从茅屋里出来。她明显憔悴了,凌乱的头髮、血红的眼睛、苍白的脸、皱皱巴巴的军服。应该说,作为监测站站长,她的压力是最大的。这七天多来,她就从来没回过重庆。叶独开的心一阵刺痛。从刺杀井田樱子开始,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他对这个千金小姐的认识反而更加模煳了。他不知道她那娇小柔弱的身躯里,到底蕴藏了多少勇气和力量。 叶独开正要过去抚慰几句,耳边隐隐听到重庆市区那边传来尖锐的警报声。果然,敌机又要来了。他仿佛看见,在明亮的阳光下,巨大的日本轰炸机闪着银光俯冲下来,投下一长串致命的炸弹,他看到日机上血红的太阳徽记,他看到驾驶员那丑陋狞笑的脸,他甚至看到领航员熟练地敲动手键发报…… 叶独开心里一个剧震。 “上哨!全体上哨!”他大唿小叫着冲进茅屋。万馨愣了愣,恍然大悟地跑回屋子。飞机在天上,他们要协调联络,还需要基地导航,需要收发指令,这就好比搞清了那片雪花在什么时候飘下来,无线电侦察的难度就小多了。 “3620k!”叶独开戴着耳机大叫,他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万馨立即把机器频率调到3620千赫兹,立即听到一连串飘忽游移的电波声。她想用铅笔把密报抄下来,但经验老到的她根本无从着手。因为这电波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根本不是规范的摩尔斯电码,给她的感觉好像是报务员在胡乱敲击电键试机。 奇怪的电波声仅仅持续了十秒钟。但这足够了,叶独开已经通过指挥机发出了测向指令。片刻,测向结果回復转来,电波源:重庆!无疑,这是日本飞机上发出的信号。七天了,第一次抓住了他们的狐狸尾巴!满屋子报务员手持铅笔,紧张地静候下文。一分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一个微弱而遥远的电波信号响起,测向结果:武汉。那是日本海军航空队的老窝。在场所有的人都一字不漏地抄下了这份密电。接下来,叶独开亲自守候在3620k。每隔十分钟,乱码信号准时响起。一分钟后,武汉发出密报。 他们就这样一直把日本的轰炸机编队送到武汉老窝。 55.无线电方言 万馨不愧为军统一流的无线电谍报人才。从叶独开的首次发现之后,在万馨的领导下,监测站取得很大的收穫。叶独开案头的铁丝文件筐,每天都会飘进去数十朵监测组抓住的珍贵雪花。这些雪花很快积累成了厚厚的一摞密报。每一朵雪花,都代表一个神秘莫测的秘密。对于黑室工作来说,抓住了雪花,仅仅是一个开始。解开这些雪花中蕴藏的意义,才是对叶独开真正的考验。 航空编队在空中飞行,飞机之间的联络,通常使用明话对讲。任何一台短波收音机,只要碰巧对正了频率,都能收到这些谈话信号:升高、俯冲、攻击……为了保密,飞机之间的明话联络有严格的规定和限制。首先必须尽可能保持静默,多嘴多舌永远是军事无线电通讯的大忌;其次,明话交谈必须尽可能简短;第三,明话交谈尽可能使用缩略语和代码,以延缓监听人员掌握交谈内容的时间。这一类通讯通常只存在于战术意义。叶独开要对付的,是另一类电报,航空编队同基地的往来密电。 根据测向获得的材料,叶独开按密报台址,把全部密报分为运城报和武汉报两类。军统提供的军情资料表明,运城系日军驻华陆军航空总队所在地,而武汉则是日军海军航空总队所在地。叶独开决定从武汉电报着手,因为这里离重庆更近,日机的多数轰炸和攻击,都是从这里发起的。 叶独开逐份研读武汉密报。这类电报大多数都是四码一组的英文字母代码,中间偶尔夹杂几份纯阿拉伯数字的电报。这些字母和数字表示什么意思呢?叶独开百思不得其解。轰炸机上空间有限,空中飞行时间也不从容,他们的通讯必须简单快捷,这就决定了他们的密码不可能太复杂。叶独开把英文字母代码电报和数字电报分开,两相对比研究。那些数量不多的数字电报,特别引人注目。他决定重点从这里入手。怎么回事?为什么所有的数字密报抄收人都是万馨?不可能这么巧吧!他仿佛看到了远方微弱的希望之光。 “万馨!”他声音颤抖着沖侦收机房那边大喊。很快,一身军服,佩中尉军衔的万馨跑步进来,立正敬礼。叶独开还不太适应这种军人风格:“随便随便!”他招手示意万馨过来,“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收到阿拉伯数字报?” “哦!”万馨探头看了一眼,尽力忍着笑,正色道,“报告,我使用的是‘阿短’,监测站的长沙学员不懂‘阿短’,所以只能抄成英代阿。” 什么乱七八糟!叶独开如听天书。万馨赶忙进一步解释。原来,摩尔斯当初约定以他名字命名的摩尔斯代码时,按“点”与“划”的全排列组合,对26个英文字母分别规定了代码,最大的点划组合数不超过四码,如,其代码为-???。问题是电报中经常使用的10个阿拉伯数字没有排列空间了。摩尔斯干脆给它们统一规定了五码组合代码,称为阿拉伯长码,简称“阿长”,如1,其代码为?-。中文电报全部为四个一组的阿拉伯数字,实际应用中,为简单省事、提高效率,有些报务员约定俗成自创了一套代码,如用?-代表数字1。这就是万馨所说的阿拉伯短码,简称“阿短”,阿短实际上相当于无线电通讯中的方言,难怪叶独开和长沙学员不懂。长沙学员收听到“?-”的信号,不是按方言抄成1,而是按通行全球的摩尔斯代码抄成英文字母a。 第59页 空军通讯当然更要求便捷和效率。那么,日本人会不会使用自己的阿短呢?叶独开扫了一眼手里的英文密报,立即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英文密报总共只使用了9个字母,毫无疑问,一个字母代表了一个阿拉伯数字(他们可能没有使用数字“0”)。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要破解日本人的方言黑话当然易如反掌,只消做一个简单的字频统计,这比当初叶独开破开亚德利的《独立宣言》还要简单。因为那个统计量为26,现在大幅度地降为了九。这简直是举手之劳:最高字频“1”,最低字频“9”。 方言黑话解开了,这实际上只剥开了密电外面的一层伪装,看到了密电的本来面目,离真正解开密电,还有很大的距离。日本人好比把一只保险柜伪装成了衣箱,剥开伪装只是向正确的方向迈出了一小步,打开保险柜才是最难的终极目标。 56.九九表 破译人员通往密底的道路有无数条,其中最艰难的一条叫做“唯密文攻击”,就是仅仅凭藉一纸密文破开密底。目前叶独开所面临的,正是这么一条崎岖的险道。在上海破开井田樱子的密码,主要藉助于“日本式客套”猜出了部分明文,这才走出“唯密文攻击”的泥潭。 叶独开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他把所有的电报逐份细加研究,力求从里面发现什么矛盾漏洞,或者找出一个规律性的东西。经过连续七天的对比分析,他一无所获。“唯密文攻击”看来根本走不通,这时候,叶独开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走错了路。 那么,这一堆密报的明文,是不是也可以大胆猜一下呢?哪怕像在上海那样猜出部分密报对应的明文也好呀!机群跟基地之间,会说些什么内容呢?为什么总是基地单方面喋喋不休地发报,而机群只是随便发一通无意义的乱码呢?还有,日本人已经实现了在雨天、雾天和夜间全天候飞行,这个时候看不到地面的参照物,他们的飞机是怎么导航的?为什么听不到他们的无线电导航信号?难道日本人发明了什么先进的导航技术? 看来得从飞机导航这个方向着手。这天深夜,叶独开重新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他把同一批次收到的电报,按时间顺序排列在桌子上,再在地图上标出机群每次发乱码的测向定点,把这些点用虚线联起来,地图上立即呈现出一幅完整的飞机航迹图。 灵光一闪,叶独开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门。 狡猾的日本鬼子,他们想出了一种独特的导航方法:飞机拍发几个无内容的乱码,基地对这个信号实施无线电测向,然后用“阿短”向飞机编队反馈“示向度”数据;飞机上的导航员在地图上作业,确定方位和航向——这就是他们导航技术的全部秘密。叶独开有了密报,也有了对机群的测向数据,相当于拥有了明文,要再前进一步,弄明白日本人的加密过程,显然容易得多了。 飞机导航最重要的是对飞机当前所处的位置实施定点。日常生活中,最常用的定点方法为经纬度交叉定点,比如东经106.54度,北纬29.59度,这两组数据的交叉点就是重庆的定点位置。但由于经纬度定点法太过繁琐,示向数据过多、过长,不能适应飞机飞行途中定点的需要,所以应该用更加简明的办法。 “万馨,”叶独开再次把万馨叫进他的办公室——紧挨监听室的茅屋,在桌上摊开一幅巨大的华中地区和西南地区军用地图,“假设国军要袭击汉口机场,你们通常怎样简明地指示汉口机场的位置?”“这好办!”万馨用铅笔在方形的地图上等距离地横竖各画了三条线,在上端和左端标上数字。 “在纵横数字坐标所指的区域,就是我们所说的大区。如2、3大区,已经把位置定义在湖北一带了。往下细分,再对2、3大区这片区域画同样的图形坐标系统,我们称为中区,中区一般能够把目标定义到汉口的范围。如果还要进一步精确定点,可再对中区画同样的坐标图,这叫小区。当我们要在电报中指示地域目标的时候,通常只需使用三对数据,如233112,就表示23大区31中区12小区。无论是战机还是部队,都能根据这个指示很容易地找到准确的目标位置。这种指示表格按三三等分定位,每一重定位能够划分出九块区域,所以我们通常称为九九表。军统干特工的都知道这个,你问它干什么?” “我在想,日本人会不会也用这种方法定位呢?”叶独开凝眉沉吟道,“你看,军统的定位只使用1、2、3三个数字,的确非常简明适用,但必须使用大、中、小区三重数据才能完成初步定位。日本人会不会把这个九九表搞得复杂一些,比如他们使用1到9九个数据,则一次性把某片地域分成了八十一个区域。这对于飞机导航来说,基本做到了一步定点到位。如果有必要更精确地定位,他们也可以像我们那样进一步细分中区和小区。”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万馨拍着脑门懊恼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根据日本基地电台发出的区域指示码,结合我们对航空编队的测向数据,在地图区域上逐个填空,再加上逻辑推理,复制出一份日本人的九九表来。这样一来,日本飞机的所有动向,我们都能了如指掌!” 第60页 “聪明!”叶独开松了一口气,他拉了拉崭新的上尉军服,强打精神挺直腰身,“现在,我们要连夜动手,复制日本人的九九表了!我命令,立即通知所有人员到这里集合!” 八名青年男女很快睡眼惺忪、呵欠连天地走了进来。叶独开早已叫勤务兵给每人准备了一杯最好的巴西咖啡,“今天大家要准备熬通宵玩个填空游戏!”叶独开首先做了个示范。他把先前画出来的航迹图铺在桌上,根据日军武汉航空基地的电报,结合对航空编队的实际测向结果,逐个标明区域号。“很简单吧?知道了方法就不难。”叶独开指着地图笑道,“我要你们在今晚之内,把这个地图上的所有空白都填满。明天等待大家的,将是戴先生的嘉奖和周末休假!”青年军官们欢唿一声,在万馨的带领下,迅速开始分工协作。 叶独开瘫坐在破竹椅里,青年军官们忙碌的场景在他眼里越来越模煳,兴奋的对话在他耳里越来越遥远。“你到里屋休息吧!”万馨过来摇醒叶独开,柔声道,“我们做完再叫醒你!”叶独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手用力揉着太阳穴,慢慢走向里屋:“好,好睏,休息一会儿。” 57.万县空战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巴山蜀水的春天,更像一个清新可人的青春少女,浓妆淡抹,随意点染。先是垂柳吐芽、春水如蓝;接下来桃红李白、山花烂漫;继之以油菜花开、嫩黄盈野。随着这个青春少女的生长、发育和成熟,雾都重庆漫长而阴冷的雾期即将过去。山城鳞次栉比的建筑,很快又将失去浓雾的掩护,赤裸裸地暴露在明媚的阳光下,任由日机轰炸、蹂躏。 这是艰苦的1939年春天。汪精卫叛逃重庆,在南京组建了傀儡政府。继广州、武汉失守之后,南昌、宜昌纷纷沦陷。中华民国除了滇缅公路这一条艰险脆弱的生命线外,完全失去了同世界的陆路、水路联繫。悲观情绪甚嚣尘上,失败主义泛滥成灾。与此同时,日本人也加大了正面战场的压力。对重庆、成都等后方大、中城市,则採用内部分化瓦解的伎俩,实行惨无人道的狂轰滥炸,妄图以此摧毁中国人民的抗敌信心,从而卑躬屈膝地向侵略者投降媾和。他们早已制定了一个新的轰炸计划,名叫“五月攻势”。他们要在云开雾散的五月里,重点攻击重庆的繁华街区、机场、电厂和政府机关。针对重庆木结构建筑居多的特点,大量投放燃烧弹,要把重庆化为一片火海和灰烬。他们设想,中国民众面对这空前的恐怖和灾难,一定会丧失信心、放弃抵抗。 与此同时,屡败屡战、退无可退的中国军队,更需要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来重振信心!现在机会来了,我们破开了日本空军的密电,我们掌握了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要跟他们在空中决一死战!最高统帅部经过慎重研究,下达了出击的指令。 年轻的中国空军早憋足了一团火。早在因“八·一三”事变开战的次日,中国空军就投入了战斗。1937年8月14日,日军18架九六式轰炸机袭击杭州笕桥机场。当日中国空军第4大队刚刚转场笕桥机场,大队长高志航立即率队升空迎击。这是中国空军歷史上首次实战。高志航与战友们实现了击落敌机6架,己方无一损失的辉煌战绩。从这一天开始,中日双方惨烈的空战一直持续到10月下旬,中国空军以劣势的装备和训练,凭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击毁日军飞机230架、击毙飞行员327名。中国空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由于没有进行有效的补充,仅剩战机81架,其中多数战伤和故障待修。弱小无助的中国空军,基本丧失了作战能力。 现在,掌握了准确的敌机进退航线的情报,又经过半年东躲西藏屈辱的疗伤,中国空军急切地想在中国的领空证明自己的存在。空军司令周至柔亲自指挥了这次漂亮的空中伏击。 5月3日,雾期到底过去了,日本人急切地展开他们蓄谋已久的“五月攻势”。飞机从武汉、运城和海上舰载起飞,恶狼般急不可待地奔重庆而来。 叶独开一大早就稳坐在蟠龙关的茅屋里,脖子上挂着耳机,手上拿着双色铅笔,他的面前是一面巨大的军用地图。这面地图上,用红线和黄线,仔细画下了日军的“九九表”。武汉的海军航空队最早出击。叶独开一边轻松地收听耳机里的无线电信号,一边用深蓝色的铅笔在地图上画下一连串的箭头,精确地显示武汉飞机编队的航迹。万馨紧张地跑进跑出,随时用电话报告最新军情。 箭头一路延伸,一直到了万县上空。 骄横野蛮的日本飞机,排着整齐的v字型编队,大摇大摆地行进在中国的领空。前面就是重庆,他们正急切地要体验疯狂杀戮的快感。由于半年来没遭受任何来自空中的阻拦和攻击,他们一个编队12架满载燃烧弹的重型轰炸机,仅仅有四架战斗机护航。 就在万县上空,他们的头上,高空的白云中,突然冒出二十架又老又旧的中国飞机,密集的空中炸弹准确地向日机当头落下。日本飞机慌乱地左右规避,他们的编队散了!稍纵即逝的时机就在眼前。中国战机灵巧地侧身、俯冲!机关炮欢快地跳跃,仇恨的火舌狂喷。日本护航战斗机无所适从,匆忙应敌。笨拙庞大的重型轰炸机来不及吐出肚子里的炸弹,成了中国战机最好的靶子。第一轮机关炮响过,两架轰炸机凌空解体爆炸,三架拖着长长的黑烟栽向大地,其余飞机纷纷四散逃窜。中国战机哪会放过他们,按预定方案分头追杀。 第61页 另外两路日机编队害怕遭受同样下场,在重庆上空胡乱甩下炸弹,掉头落荒而逃。 “呵呵,没我们的事了,回豁庐,庆祝一下!”看到两路日机分头回到了老巢,叶独开摘下耳机,笑盈盈地与万馨击掌相庆。小茅屋里,响起热烈的欢唿声。 万县空战,日本人大败,“五月攻势”出师不利。中国空军以劣势装备,集中兵力奇袭得手! 58.“五·四”大轰炸 停车坪上已经有好几辆轿车。“我敢打赌,”叶独开兴致盎然地对万馨说,“今晚豁庐将有一场盛大的庆功晚宴,你看看,”他指了指那些高级轿车,“冠盖如云!”两人笑容满面地并肩大步走上台阶。跨进豁庐,敏感的万馨首先感到气氛不对:这里本该充满欢声笑语,他们本该受到英雄凯旋般的礼遇,为什么从同事到卫兵到学员、员工,一个个看到他们归来都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等他们走过又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叶独开也感觉到了异样,但他没有在意。他一直沉浸在极端的兴奋之中。是呀,第一次,他回国以来第一次亲自参加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战斗,并且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一年多的夙愿终于得偿,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他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他要把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力量,发挥到这场事关民族生死存亡的伟大战争中去。 走到别墅楼下,几个陌生的卫兵站在门口,面面相觑,噤若寒蝉。万馨用眼睛向一个卫兵询问,卫兵用手向上指一指,压低声音说:“戴先生……” “怎么啦?”叶独开和万馨互望一眼,快步进屋。刚打开大门,就听到亚德利尖利暴怒的英语:“你告诉他,你照实翻译,我说他是蠢猪,蠢猪!”接着是林凡用英语好言劝慰的声音。 叶独开敲了敲门,进到屋里,亚德利吹鬍子瞪眼地站在写字檯前。戴笠侧身坐在沙发上,长脸拉得更长。魏大铭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焦急又手足无措。见叶独开和万馨进来,他如释重负地迎过来,悄声说:“他说万县伏击可能要暴露‘九九表’,臭脾气挺大,连戴先生都敢骂……” “英雄,欢迎凯旋!”亚德利瞪了一眼叶独开和万馨,语含讥讽地拍拍手,“只怕日本人明天把‘九九表’一改,我们又成了聋子加瞎子!蠢啊,天字第一号的蠢!” 叶独开如被当头棒喝般勐然省悟,惊得两股颤颤,冷汗淋漓。是呀,要是日本人判定密码泄露,这条稳定可靠的情报来源就会立即失去!当初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日本人把这场精心安排的伏击战,误判成纯属偶然的遭遇战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看万馨,万馨苍白着脸,默默地走进里间拿起电话,要通蟠龙关监测站。 两分钟后,她轻松地微笑着走出来:“看来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日本人现在还在使用‘九九表’,只是……” “只是什么?”戴笠和叶独开齐声问。 “他们好像又有了一种变形的‘九九表’,刚截获武汉给运城空军基地的一封电报,坐标定位正好在豁庐这一带,但主要内容破不开。” “马上把密报送来!”亚德利松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杜松子酒,咧咧嘴笑了。 电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亚德利和叶独开立即投入研究。戴笠则在隔壁房间喝茶静等。 仅凭一份密电素材,要破译出日军空军基地之间联络的高级密码,无异于天方夜谭。但“九九表”坐标,的确准确无误地指向“豁庐”所在的枇杷山一带,两人不约而同地断定,这是一封海陆航空协同轰炸密电,攻击目标:枇杷山。 绿树掩映、居高临下的枇杷山,是重庆高尚住宅区。重庆主要富商、贤达、要员和外宾都在枇杷山上置有私人别墅。这里还是重庆的使馆区,日本人的盟友德国,以及法国、俄国、英国使馆,离豁庐都只有咫尺之遥。 立即通知这一带的人紧急疏散,无疑就是直接告诉日本人,他们的密码已经泄露。不通知吗?浓烟滚滚、血肉横飞…… 戴笠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平静的长脸不动声色,但拿着薄薄一纸电文的右手在微微颤抖。他深唿一口气控制好情绪,才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沉稳地说:“接蒋先生侍从室!”他以军人的风格简明地报告了情况。 放下电话,戴笠向林凡要了一支烟点燃,勐地一口吸掉了半截。一屋子人都默默地看着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耐心等待蒋委员长的最终决策。 在戴笠抽到第五支烟的时候,电话终于尖锐地鸣响。戴笠抓起话筒,立即肃然起敬地立正,恭敬地听完指示:“是,不通知疏散,坚决执行!” 戴笠放下话筒,掏出手绢擦着满手的冷汗。 “聪明,大元帅才是聪明人!”亚德利耸肩摊手道,“万幸,不需要我做这种艰难的决定!不过,我们明天还是避一避吧。” 第二天一早,空袭警报声悽厉地响起,但预料中的轰炸迟迟没有展开。时近黄昏,正当叶独开和亚德利以为日本人不会下手的时候,数不清的飞机从东北方飞过来。日本人汲取了万县的教训,配备了足够的护航战斗机。中国空军不敢正面挑战,像往常一样,他们在日本飞机飞临之前起飞躲避,以免被炸碎在地面。 第62页 落日的余晖,把西面的天空染得血红。循着隆隆的马达声望去,银光闪闪的机群迅速靠近。防空高射炮嘶哑地吼叫着,连续向天空吐出串串烟火,徒然地在飞机的下方炸出团团白色烟花。两架一组的编队,在对岸枇杷山顶一掠而过,第一批重磅炸弹倾泻而下,它们摇摇晃晃、闪闪发光扑向赤裸而不设防的大地。浓烟烈焰腾空而起,爆炸声震耳欲聋,大地惊骇地颤抖着。 这一场以枇杷山为核心的轰炸,重庆无辜百姓死亡四千四百多人,伤者不计其数,大火三天不灭。美国大使馆首当其冲,就连日本盟友德国的驻华使馆,以及跟“豁庐”相邻的苏联、英国、法国使馆,都被炸成了废墟。 火光熊熊,浓烟滚滚,尸横遍野,哭声震天。 大街小巷,救护队摇着白旗飞跑,难民在大火旁静静地走过,救护车鸣笛狂奔,板车拉着棺材和尸体一路喊叫…… 美丽的山城重庆,瞬间成了人间地狱。 蒋介石用半个重庆为代价,保住了叶独开的“九九表”破译成果。 59.抓住胜利女神了,但为何看不到胜利? 在亚德利的直接指导和帮助下,叶独开在“九九表”的基础上,继续扩大战果。 经过半年的努力,在11月雾季再次来临的时候,叶独开和万馨率领的侦译人员,只需坐在蟠龙关的机房里,就能对日机的航线、航向、飞行速度、飞行高度、攻击目标等情报了如指掌。然而,由于国军的空中力量过于弱小,根本不敢升空跟大量护航的日军机群正面作战。遇日机来袭,空军一律起飞避战。即使这样,他们也面临两难的选择:起飞过早,空中滞留时间过长,便有油尽栽落的危险;起飞过晚,来不及与敌机脱离接触,又有被炸在地面或被空中击落的危险。叶独开感到无奈和滑稽:黑室侦译的成果,竟然只能帮助空军适时起飞,从而减少损失,保存珍贵的空军种子。 与此同时,亚德利的侦译工作也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他破译了日本卧底间谍的通讯密码,抓获了一个又一个日本特务。他的最大成果,是通过密码破译,揪出了潜入防空高炮部队的汉奸间谍“独臂大盗”,同时挖出了潜伏在蒋介石身边的炮兵顾问、德国人韦伯。正是他们,把重庆防空高射炮火力最高射程只有3050米这类重要军事情报透露给了日本人,日本飞机悠然飞行在3660米的高度,中国的防空炮火只能在下方给它们放“礼花”。 然而,这些间谍、汉奸、叛徒和特务,好像总也抓不完。向日本人通风报信的地下电台层出不穷。气焰嚣张的日机,如入无人之境地在重庆、成都,在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恣意妄为、随心所欲。 耳闻目睹了一个个悲惨的场面,叶独开产生了一股不可排遣的苦闷感和挫折感。“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我想向你请教。”一个阴冷沉闷的周末晚餐会上,叶独开抓住机会,趁亚德利还没醉倒,把他从酒桌上拉下来。 “明天再说吧,明天周末……”亚德利大口喝着陈年黄酒,他现在对这种中国酒情有独钟了,“正如你们中国人所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从亚德利灰色的眸子里,叶独开看到了挫败、消沉、自责和疲惫。 他勐然发现,一年来,这个可敬的长者身体变得更加消瘦,高大的身子有些佝偻了;头髮也落得更加稀疏,显得脑袋更大了。同病相怜的酸楚涌上心头,两个人无言地举酒共饮。“我必须现在就谈,亚德利先生!”叶独开强抢了亚德利的酒杯,把他拉到里端僻静的沙发上。 “我知道你要谈什么。”亚德利嘆了口气,用标准的英语字正腔圆地朗诵道,“破译了对手的密码,就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就窥透了他的所思所想,就看见了他的底牌,就好比睁着眼睛捉迷藏,几乎是不可能失败的。”他抢过酒杯自顾自地喝着酒,高高的翘鼻头变得红红的,“不要怀疑我这个论断,你们并没有失败,或者至少,你们会失败得体面一些、迟缓一些……” “强词夺理!我们需要的是胜利,立竿见影的胜利。你说过,只有密码破译,才是唯一的胜利女神!我们抓住胜利女神了,但为什么看不到胜利?” “实力,还是要靠实力!”亚德利大声嚷嚷道,“中国人是一群各怀鬼胎的羔羊,而日本人是一群万众一心的恶狼。所以破译只能帮助羔羊在恶狼到来之前,及时钻进防空洞里躲起来,找到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各怀鬼胎?你这是什么意思?” “争权夺利、腐败无能,尔虞我诈、保存实力……欧洲战场打响了,美国大兵在异国他乡送命,也是迟早的事。那些熟读中国古老兵书的滑头们,早已看到日本必然失败的命运。他们透过眼前的战火,已经在考虑自己的得失了,已经在筹划战后的利益了!”亚德利沉痛而厌恶地说,“我觉得重庆的空气,比防空洞里还恶浊一万倍。”他抬眼神往地看着远方,“我疲累了,厌烦了,我的身体垮了,我的身份暴露了,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合同也到期了。我想我的故乡,我想印第安纳州,广阔的原野、清澈的河流、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他一仰脖喝空杯里残存的黄酒,灰色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第63页 “你要回国!不是开玩笑?”叶独开双手抓住亚德利的双肩,紧盯着他的眼睛,直到得到肯定的证实,“不,你不能走!”他放开亚德利,冒冒失失地冲到正搂着万馨跳舞的戴笠面前,一把拉开万馨:“戴先生,顾问不能走。一个优秀的破译人才,相当于四个整编师的力量……” “废话!我还不知道这些?”戴笠也正为这些事心烦意乱着呢,他不满地恶声打断叶独开,“你以为我不想留他?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吗?”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他的行踪已经暴露,美国政府正通过外交途径,找我们要人!”他重重地咽了口涶沫,拍拍叶独开的肩膀,强压火气和颜悦色地说:“别担心,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军统、中统和密码检译所三家黑室即将合併,由温毓庆中将主持。年轻人,好好努力吧,前途无量!”说罢拉着万馨继续跳起舞来。 60.去毛驱温 戴笠的一番话,使叶独开由忧转喜。虽然走了亚德利,但可以跟学长温毓庆共事了,这也是他回国以来的心愿之一。他当然不知道,中国几大黑室机构的头目,正在为即将成立的“军事委员会技术研究所”的领导权而相互攻讦、激烈争斗。 原来,从1938年开始,蒋介石的机要室主任毛庆祥,打着蒋先生的旗号,在军委会办公厅机要室内设立密电研究组,整合当时中国几大密码研译机构。他首先聘请密码检译所主任温毓庆、中统实际负责人徐恩曾。军统二号人物郑介民为顾问,自任研究组组长。密码检译所来的霍实子为主任,中统李直峰为副主任,具体领导研究破译。抽调密电所、中统、军统各单位人员参与。中统局徐恩曾态度最为爽快明朗,将中统局国际密电室连经费带器材完全合併到军委会密电研究组。其他两个单位则象徵性地派几个人应付。 中统人多势众,毛庆祥又身兼数职无暇顾及,这个以集中力量减少内耗为目的的密电研究组,很快成了中统派徐恩曾、李直峰的天下。各派阳奉阴违、相互防备、出工不出力,所以这个机构成立两年竟然一无所成。 毛庆祥又施一计,向蒋介石上了一份签呈。指出目前的局面人力物力分散,不利于对日密电的深入研究,建议这类机构合併集中,筹组一个新的机构——军委会技术研究室,统一领导和管理黑室事务。蒋介石很快批准了这一建议,确定温毓庆为技术研究室中将主任,毛庆祥、军统的魏大铭、中统的李直峰为副主任,毛庆祥兼主任秘书,具体负责人事和日常工作。 戴笠和徐恩曾都不甘心毛庆祥大权独揽,被中央收了这块出功绩的自留地,便唆使两个副主任魏大铭和李直峰找温毓庆诉苦,理由是担心外行领导内行不利于工作。书生意气的温毓庆哪懂这些伎俩,果然中招,三人一拍即合,联手打压毛庆祥,以专家主政更有利于提高密电侦研的效率和水平为由,联名上书蒋介石。 1940年4月1日,军事委员会技术研究室在重庆正式成立,原密码检译所、军统局密电组、交通部研究组、军委会办公厅机要室研究组等各机构人员、电台和其他设备资料,全部归併到技术研究室。毛庆样独揽大权的目的没有达到,倒是温毓庆渔人得利捡了个便宜。他匆匆从桂林赶到重庆赴任,叶独开才有机会在回国两年多之后,第一次拜见他。 温毓庆热情地到办公室门口迎接这个军统部下。他还是老样子,细高个,瘦长脸,一口广东口音;风度翩翩、洋派十足、英俊潇洒、文质彬彬。不像大权在握的黑室首脑,倒像一个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他跟叶独开客气地握手、倒茶,公事公办地称赞叶独开破译空军密码的成绩。 “多谢主任夸奖!”叶独开谦逊了一番,反问道,“听说密码检译所破外交密码成绩突出,不知是如何着手的?”温毓庆笑而不答,令人尴尬的冷场之后,才没话找话地谈起了天气:“怎么样,你是东北人,适应重庆的天气了吗?”他连连抱怨重庆阴沉、潮湿的气候,“这不,刚来十几天,我的涤虫病就犯了,真受不了!” 看来温毓庆因在上海时有万馨、陈荣光打入内部的前车之鑑,对已经加入军统的叶独开不但不敢信任,甚至开始严加防范起来了。叶独开心里暗自感嘆了一回,陪他寒暄了几句,便告辞出来。 “谈得怎么样?”叶独开刚走到楼梯口,魏大铭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他面前。 “没什么。”叶独开淡淡地说,“老朋友嘛,于情于理自然要拜见一下的。” “呵呵,你这老朋友太不够朋友,一阔脸就变,是吧?知道吗?他有大麻烦了。”魏大铭看看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说,“贪污经费。密码检译所每月结余一万多元,全部进了他的私囊。这还不算,他还把密码检译所破译的日本重要情报,高价秘密售给英国特务。团体已经掌握了铁证,正要报请逮捕法办。你们是老朋友,我送你这个人情,自己斟酌着办吧。” 望着魏大铭远去的背影,叶独开沉思了片刻,毅然转身向楼上走去。 听完叶独开的陈述,温毓庆一张精緻的白脸涨得通红:“逼人太甚,逼人太甚!告诉戴笠,我意只在研究,不在官位名利,不然也不会把机构拉到重庆。罢了罢了!”他长嘆一口气,气恼地说,“我还是走吧,去香港治我的涤虫病。这个摊子就让魏大铭去打理好了!”他垂头丧气地靠在椅背上,不再理睬叶独开。 第64页 温毓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一赴港治病就杳如黄鹤,一去不復返。原来他已经负气从香港出走,投奔远在美国主政援华办事处工作的老上司宋子文去了。 61.此仇不报非君子 魏大铭少将如愿以偿地以军技室副主任代理主任,主持日常工作。 魏大铭一上台,就分派李直峰主持培训工作,实际卸掉了他管理密电研究的权利。 军统局和中统局表面上兄弟相称,实际上一直暗中较劲,逐渐闹得势同水火。所以魏大铭一上台,矛头首先指向中统领军人物李直锋。李直锋岂是省油的灯?他知道来自密码检译所的人,对军统用阴谋诡计撵走温毓庆颇有怨气,便利用这一点打击魏大铭。 魏大铭上任伊使,首先命令全室人员每人交一寸半身照片三张。中统人员煽风点火,没有从事过特务机关工作的检译所人员立即坐不住了。少将组长霍实子首先发难:“魏代主任是不是想骗我们加入军统,进而把密电所抓到军统手里?这照片坚决不交!”温毓庆的亲信、军技室主任秘书王维钧也随声附和:“魏大铭下这道缴交照片命令,据说是防止我们同仁中有人逃跑,便于缉拿。” 性情火爆的霍实子激动地说:“我们都是抗日志士,魏大铭却把我们当作假想敌了,真是岂有此理!”魏大铭看到区区几张照片也收不上来,只好向戴笠报告。戴笠略作思忖:“今晚我请军技室各单位负责人吃饭!” 霍实子和王维钧接到邀请,知道这顿鸿门宴不好吃,急忙找李直峰讨主意。李直峰少不得又是一通打气。 一行人由魏大铭带路来到戴公馆。酒过三巡,魏大铭迴避,退入隔壁房间。戴笠举着酒笑盈盈地说:“在座各位都是密码专家,雨农非常钦佩,希望各位和我们合作,把军技室搞好。魏大铭是我的部下,如果他有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提出来,我叫他改正。拜託各位了,我这里先干为敬!” 霍实子端着酒杯朗声说:“戴先生为党为国,劳苦功高,我们十分景仰。可是我们都是白面书生,只会做点书案研究,不会干特务工作。另外,我们为党国工作也有些年头了,从来没做过卖国求荣的事,这一点请戴先生相信!” 想不到有人敢旁敲侧击当众顶撞自己,戴笠强压怒火平静地说:“霍实子先生,你的新茶杯备好了吗?要不要我送你一个?告诉你,你们所做的事情都掌握在我手里!”霍实子吃了一惊,他下午的确在办公室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这种小事,竟然这么快就报到戴老闆这里来了。他借着酒意,毫不示弱地说:“我知道了,你在军技室、在我身边安插了特务。我坚决反对,坚决反对特务活动!” 戴笠拍拍胸膛大声威胁说:“还有你不知道的,外间传说,大汉奸唐绍仪是中统杀的,笑话,我军统的特工一斧头砍死了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还说上海伪市长傅筱庵不是我杀的,又错了!一刀砍一个傅筱庵,简单!”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从叶独开在百乐门大饭店冒险窥破唐绍仪后,戴笠就下决心要干掉这个为老不尊的傢伙。密谋计划了半年,最后在唐绍仪家的客厅里,用斧头把唐绍仪噼死。新近又派杀手杀了汪精卫手下的得力干将、上海市长傅筱庵。 霍实子并没被这个威胁吓倒。自己也是堂堂少将军官,又不是落水叛国的汉奸,蒋先生每天还要赖以提供情报,又有中统和毛庆祥做后盾,谅戴笠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场“鸿门宴”最终吃得不欢而散。 出了一口恶气,霍实子连续几天兴高采烈、自鸣得意。这天秘书王维钧气喘吁吁地拿进来一封公函,“叭”地甩在霍实子桌上:“看看吧,我刚收到的!” 是重庆卫戍部稽查处回復军技室的信件,霍实子一字一句地往下念:“本处人手不足,无力承担此项任务,若确必要,可由贵室自派军统人员就近监视。”再往后翻,是军技室发往稽查处的原件,称霍实子、王维钧、李直锋有“通敌嫌疑,请贵处派人监视”,并附有三人照片及个人档案。霍实子勃然大怒,立即拿着函件找李直锋。 “马上向毛主任报告!”想不到军统也有办事不周的时候,自己送过来一个大把柄,李直锋如获至宝,“邀约军技室非军统骨干,联名给委员长写报告控告魏大铭,并附上这个函件!控告信主要内容就两条,一是在军技室搞特务活动,二是诬陷迫害同仁。” 很快,蒋介石的手令下来了:撤销魏大铭在“军委会技术研究室”本兼各职,调回军统局安排。在“军委会技术研究室”的百余名军统人员,全部退回军统局。毛庆祥做了军技室的名誉领导,徐恩曾当起了实际负责人。 军统受此大挫,戴笠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魏大铭无能。此仇不报非君子!他向所有被撵回来的团体同志保证。 从1940年4月到1941年3月,整整一年的时间,叶独开在技监室一事无成,在内部权利斗争的漩涡中昏天黑地沉浮旋转。最后被撵出来,重新回到军统局新组建的“特种技术研究室”,仍然从事密电研究破译工作。 62.官报私仇 中统局的全称是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和军统同时成立于1938年8月。其前身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实际掌控人是徐恩曾。徐恩曾在早期特务生涯中,尤其在对付共产党方面表现出色。1931年捕获了顾顺章并成功使其变节投降,由此破坏了很多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后来还抓获了当时的中国共产党总书记向忠发,并把共产党中的变节分子拉入中统。曾有一段时间,在原中统局第二组,从组长到小特务清一色的都是共产党叛徒,就连徐恩曾的三老婆费侠,也是共产党的变节分子。他的这些成绩得到了蒋介石的赞赏。1935年,以陈立夫为局长的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局)成立,徐恩曾任第一处处长,戴笠任第二处处长。所以后来中统特务自称一处的人,而军统特务则为二处的人。1938年8月,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中统局)成立,徐恩曾任副局长,军统局则由戴笠任副局长,两人都是各自机关的实际控制人。两个局工作性质相同,业务范围交叉,经常明争暗斗,打得头破血流。抗战以来,戴笠的军统局明显占了上风,没想到这次在技术研究室栽了个大大的跟斗。死要面子、永不服输的戴笠岂能咽下这口恶气?接连三天,他一直心事重重、苦苦思索。怎样才能把中统彻底击垮,一举根除这个讨厌的对手?中统后台陈立夫一时难以扳动,戴笠把目标锁定在了中统的大头目徐恩曾身上。 第65页 该从哪里着手呢?多年刀尖舔血的特工生涯,使戴笠形成了工于心计、阴狠毒辣的性格,养成了严谨、周密和隐忍的习惯。他像一只隐伏草丛的猎豹,耐心等待和寻找着最佳的出击时机。 秘书送来了今天的市况简报。这是蒋介石新近指定要军统提供的重庆每日物价报告。戴笠匆匆浏览了一下,心道:物价又涨了,校长明天肯定又要骂人。抗战以来,国统区经济状况急转直下,通货膨胀、物资短缺、物价飞涨,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不断下降。1937年上半年重庆米价每斗为1.32元,现在竟涨至每斗41.87元,四年时间上涨了31倍。投机者纷纷囤积居奇、投机倒把,加剧了供求矛盾,物价进一步上涨。政府出于无奈,只好增发钞票,推动物价一涨再涨,形成恶性循环。蒋介石面对这种局面忧心如焚、苦无对策,对趁火打劫的投机倒把、走私腐化行为恨入骨髓。 这时候戴笠大脑里灵光一闪,他想他找到突破口了。 这徐恩曾面孔白皙,温文尔雅,人称“忠厚长者”。但戴笠知道他骨子里的臭毛病:贪财好色!以他的贪婪本性,不可能不趁机大发国难财。从这方面抓他的把柄,简直一抓一个准。 这个分析是有依据的,戴笠早就得到报告,徐恩曾的第二任老婆王素卿,在成都大搞走私贩私的投机买卖,为此还搞出了人命,可以说民愤极大。只要找出证据证明徐恩曾暗中指使、幕后操纵、坐地分赃……还有,军统一直怀疑中统参与贩卖法币假钞,苦于找不到证据。这回索性一併清算,只要抓住了铁证,哼哼!在校长那里火上浇油……一抹阴笑掠过戴笠的阔嘴。 徐恩曾从事特工多年,老谋深算,必然干得不露痕迹。所以,必须选派最优秀的人才,集中最优良的物质装备,以求一击而中。戴笠的脑子里闪过叶独开高大英俊的身影:新进军统、精明能干,更重要的是跟徐恩曾没什么歷史渊源;出生东北,流落异乡,这跟王素卿的遭遇如出一辙。 “来人!”戴笠对应声而进的秘书说,“通知叶独开,立即来见我!” 叶独开从军委会技术研究室,回到军统特种技术研究室。亚德利走了,学生们作鸟兽散。叶独开和灰熘熘被撵回来的百十号人一样,整天在豁庐喝闷酒、睡闷觉、聊闲天,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上头分派工作。所以接到戴笠召见的电话,他心里一阵激动,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军统本部观音岩下罗家湾戴笠的办公室。 “怎么样?你觉得现在的物价如何?”戴笠噼头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好像,有点上涨。”叶独开知道,上头对物价飞涨的事实一直讳莫如深,他不想为这些惹戴笠不高兴。 “不是有点,是涨了三十一倍,而工资只涨了五倍!”戴笠激动地用浙江江山口音大声说,“投机倒把,扰乱经济秩序,可恶至极!” “是呀是呀,可恶至极!”叶独开附和着,心里嘀咕道:该不是叫我来讨论这些腐败、经济问题吧。 “特别是某些党国要员暗中指使,我们必须深入揭露、严厉打击!” 要到实质问题了!叶独开想,戴先生所指是谁呢? “我说的就是徐恩曾。”戴笠好像看穿了叶独开的心思,“太不像话了,简直丢尽党国要员的颜面。在重庆公然贩卖假钞,还指示他的二太太,在成都谋财害命、走私贩私!你带队去调查一下……” “不,不,戴先生,我不擅长这个。”官报私仇,叶独开本能地抗拒,“你知道,我希望为抗战做事!” “你心里是不是在骂我官报私仇?煳涂!肃清内贼,才能更好地抗战。攘外必先安内嘛。”戴笠不耐烦地挥挥手,“执行吧,万馨协助你,其余人员随你点。我会布置成都站全力配合。” 63.可恶至极 叶独开闷闷不乐地回到豁庐。万馨显然接到了通知,已经等候多时,这时赶忙过来探询。 “搞中统,太好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早就该杀杀他们的威风了!” 叶独开欲言又止,埋头读戴笠叫人交给他的资料,读着读着就笑了,连唿有趣,大声念给万馨听:“徐恩曾有妻三人,原配张氏,同乡吴江人,自1928年起,两人感情恶化分居。徐妻始终住在徐家,吃斋念佛。二妻王素卿,东北人,体格健壮,性情泼辣,贪财好货,原是徐友人之妻。友人赴英留学,托徐照顾,1928年徐与王同居。后友人返国,见生米已成熟饭,又慑于徐的威势,只好忍气吞声,不敢过问——所託非人啊,好一对狗男女! 1936年,徐对王素卿感到厌倦,便又勾搭上湖北人费侠。‘七·七’事变发生,徐藉机派其心腹亲信李子友护送王素卿去成都。旋与费侠结婚于汉口……” “活该!”万馨插话道,“我是说那个姓王的。” “武汉沦陷,徐和费侠逃往重庆,王素卿得讯,便从成都赶来,密藏于中统局附近储奇门药材公会,等费侠从中统局出来,冲上前去,破口大骂,大打出手。时费侠已怀孕数月,大腹便便,不是对手,被打倒在地……” 第66页 “活该!”万馨拊掌笑道,“我是说那个姓费的。” “徐为息事宁人,以黄金美钞若干,及大卡车两辆,轿车一辆,给予王素卿以为生意本钱。王便在成都大放高利贷,大做黄金美钞投机买卖。并将卡车交李子友走私贩私,做投机生意。后发生纠纷,中统徐恩曾亲信赵伯谦、葛炳生等,利用特务势力威胁讹诈,有商人被威逼而死——可恶,可恶至极! 现王与李子友私通,徐恩曾蒙在鼓里——呵呵,我有办法了!” “活该!”万馨捂着肚子大笑道,“我是说那个姓徐的,真是一报还一报——什么办法?” “什么事这么高兴?”林凡正巧路过,闯进来问。 “我们有个美差,要去一趟成都。”叶独开看看万馨,“你有兴趣吗,跟我们当车夫?” “去就去吧。反正没事干,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成都位于重庆西面约五百公里处,开城有两千多年了,歷来为巴蜀第一重镇,曾是蜀国国都,现为四川省省会。抗战开始以后,国民政府搬到了重庆,重庆一下子升格成了陪都,是全国的政治中心。比较起来,成都的地位就等而下之了。但成都得都江堰滋润,四面环山,坐拥川西坝子万亩良田。冷风吹不进,太阳晒不到。因风土宜人、旱涝保收,自古被称为天府之国。长年丰衣足食、富裕休闲,把成都人养得细皮嫩肉,脾性、行事都慢条斯理,好喝盖碗茶,喜摆龙门阵。如果不是偶尔日机轰炸,这里丝毫见不到战争和死亡的阴影,仿佛活在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叶独开和万馨在后座一路赞嘆。林凡是四川内江人,早年留学日本,加入军统后长时间在成都站工作,亚德利来重庆后才调到军统局本部为亚德利服务。他轻车熟路地把车开到军统成都站门外,连鸣喇叭,两个人打开侧门,探出头来想询问。 “瞎狗眼啦,你老汉回来都不认识?”林凡用土话一顿臭骂,摇下车窗扔过两根烟去,车子轰隆隆开进了小院,里面的人招唿叶独开、万馨下车后,林凡把车钥匙扔给就近的一个守卫:“给老子开到车库停好!”带着二人转过花台,主楼窗户上早有人探头一看,“哟呵”一声,一路跑下来迎接。 这是一个矮小的中年男子,讲一口难懂的四川方言。“这里的老大,陈矮子。”林凡大大咧咧地介绍完,又对陈矮子叮嘱道:“哥老倌,这回专门来收拾西门口一处那帮龟儿子,你喊兄弟们展劲点哈!” “崭齐把心放在肚皮头!”陈矮子赌气般大声说,“要我们做啥子,一句话!” “其实一点不难,想办法让我们很自然地认识王素卿。” “那个婊子婆娘啊,东北悍马,可恶至极!你小心哈,破鞋一个!” 64.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通过林凡,叶独开大体了解了陈矮子的底细。别看这人长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芦,但红道上是军统成都站站长,黑道是成都袍哥五爷,檯面上扎得起,堂子里镇得住。在成都,黑白两道都喊得响、吃得开、摆得平。 第二天下午,叶独开等得无聊,正躺在床上望天花板。陈矮子大唿小叫地闯进屋,把叶独开从床上拉起来,“刚才兄弟伙来报,那婆娘午睡起床正梳妆打扮,搞归一就到望江亭茶楼喝茶,晚上在那里吃小吃。要我们囊个给你打帮帮锤儿?” “帮帮锤儿哪,当然是要打的。”叶独开一边打开衣柜找行头,一边跟陈矮子吩咐。他穿了一身府绸的长袍马褂,戴一顶牛皮镶边的黑礼帽,拿个拉链公文包。那架势,像个走南闯北、走州过县的富商。 “叶上尉好主意,在下佩服!”陈矮子跟在后面,由衷地说。 林凡早已准备停当站在门外。他全身短打扮,一双雪白的手套,戴顶蓝色鸭舌帽,标准的车夫打扮。 两个人走下楼,万馨一身阔太太打扮,已经裊裊婷婷地等在楼下了。 “这会儿有你在不方便,在家待着!到需要的时候叫你。”叶独开边说边擦身而过。 “凭什么不要我去,我偏去!”万馨耍起了小姐脾气,噘着嘴紧跟在叶独开后面。叶独开拉开门进了后座,她跟着就要往里挤。 “你为什么老跟着我?”叶独开把着门压低声音厉声说,“听命令,回去!”“砰”地拉上门,汽车一熘烟往门外走。 “奉命保护你!”万馨朝车屁股大吼一声,“立即派车!”她朝一脸茫然的陈矮子说,“我也要去望江亭茶楼喝茶。” 叶独开派头十足地走进望江亭茶楼,跑堂殷勤地上前招唿。叶独开傲不为礼,左右看看,抬步向楼上的雅间走去。跑堂连忙吆喝:“客人一位,不是不是,二位,楼上请!” 叶独开快步上楼,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的少妇,高大矫健,打扮入时,丰乳肥臀,风骚性感。照片上见过,正是徐恩曾的二老婆王素卿。旁边跟她搂在一起的,正是她的骈夫、徐恩曾的心腹李子友。 “妈拉个巴子!”叶独开粗喉亮嗓地用东北话骂开了,“磨磨叽叽,快!”抬腿就朝跑上来的林凡屁股墩上踢一脚。 第67页 “哎哟哎哟……”林凡夸张地跳跃躲避,叶独开一面用东北话乱骂,一面在后面追打,不小心碰到了王素卿。 “对不起啦。”叶独开抱拳致歉,“你个懒鬼,回去扒了你的皮——对不起对不起,下人不懂规矩,欠揍!” “你是东北人?”王素卿操一口浓厚的东北口音。 “你也是东北人?哪旮子的?” “吉林。” “老乡啊,俺也是吉林的!” “哈哈哈哈,”两个吉林老乡开怀大笑,“难得遇到咱吉林人,茶钱我开!”叶独开一屁股在他们对面坐下,豪爽地说。 “兄弟这哪行呢?东北的规矩,我先来的,我开!” “那也行,今儿晚上我回请大姐小吃,四川的小吃真他妈没治了!”叶独开摘下礼帽放在桌上。 “哈哈,敢情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唉,这仗总打不完,多少年没回去了!” “大姐,咱不谈那些伤心事好吗?”叶独开好像这才注意到坐在王素卿旁边的李子友,“这位想必就是姐夫了。看姐夫气宇轩昂,相貌堂堂,不知在哪里高就?” “做点小买卖。”李子友局促不安地挪挪屁股。 “哈,同行,小弟也经商为生。这回第一次到成都,人生地不熟,还请大哥多多提携。” “没问题、没问题,有事尽管说!”王素卿大大咧咧地接过话题,“大姐不帮你帮谁?” “老闆,”林凡凑到叶独开耳边,声音小得刚好那对男女能够听到,“你不是要送货上来吗?正好请大姐帮忙。” “多嘴!”叶独开厉声道,“还不快滚下去,把车上的东西拿两盒来,送姐姐、姐夫一份见面礼!” 一会儿,林凡抱了两个礼品盒上来。大红绸子包裹,黄丝带綑扎。叶独开双手奉上:“聊备薄礼,家乡特产,不成敬意!”王素卿听到“家乡特产”几个字,急不可待地打开,“天呀,真正的长白山野山参!”她惊得站了起来,“一棵足有半斤吧?”她当然知道这个见面礼不薄。“爽气!”王素卿拍拍叶独开的肩,“像个东北人。说吧,你有什么难处?” “说起来,小弟真有个为难事,”叶独开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我在自贡有两吨食盐,想运到成都来出手,这个,听说龙泉驿的检查站……” “就这个事啊!”王素卿打断叶独开,“我介绍你认识一个朋友,只要百分之二的好处费,给你搞一张特别通行证。” “是吗,那太好了、太好了!”叶独开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 “说干就干。”王素卿干脆地说,“子友,你马上开车过去,把赵伯谦请来,晚上一块堆吃饭。”既解决了兄弟的问题,又给中统弟兄揽了活,还捡了这么大一个见面礼,三面讨好,皆大欢喜,王素卿觉得今天自己大大地赚了。 “有劳大哥,有劳大哥!”叶独开朝李子友连连打躬作揖。刚才林凡已经悄悄告诉他,万馨跟到这里来了。她为什么老跟着我呢?叶独开想不通这个问题,他朝林凡挥挥手:“去,你也开车到旅店,接少奶奶过来,见过大姐、大姐夫。” 65.你娃找死,敢端老大的簸箕! 跟东北小吃的粗犷、上海小吃的精緻比较起来,成都小吃显得铺排。区区一个龙抄手,就在每个人面前摆了佐料碗、汤水碗九个碟子。但这仅仅是第一道开胃菜。接下来七大碗八大盘,层层叠叠的各式菜餚,堆了满满一个八仙桌。 主宾赵伯谦不愧为中统杀人越货搞行动的高手,不但生得面目狰狞、孔武有力,而且喝酒豪爽、办事干脆:“就是一张特别通行证嘛,明天到西门口中统总部来找我,现钱现货!”他从腰间摸出手枪,“叭”地拍在桌上,“有了我中统的特别通行证,哪个龟儿子敢阻拦,老子毙了他!” “那当然、那当然,哪个龟儿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不买中统的面子!”叶独开东倒西歪不胜酒力的样子,“少,少奶奶,你跟我大姐讲了一晚上时装打、打扮,还没讲够啊。要不,你陪大姐去逛逛夜市,记住哈,买套好点的时装送、送我大姐。我们几兄弟今儿高兴,再、再喝几杯。来,划拳还是猜子?随你们挑!”叶独开拉着要尾随两个女人出去的李子友,“别,别管他们!坐下,坐下喝、喝,今儿高兴,一醉方休!” “猜子就猜子!”赵伯谦从手枪里退出一粒子弹,“看清楚,这个!” 双手捧了一颗晾在桌上摇了一通,攥紧两个拳头,交叉伸到叶独开面前,“你先猜!” “不忙!”叶独开拨开赵伯谦的手,欠身凑到桌子中间,“二位,有酒没女人不过瘾——这里有姑娘吗?”他转头望定李子友。 “算了、算了,不要姑娘,还是喝酒!”李子友连连推辞。 “哈哈,大姐夫你饱汉不知饿汉飢啊!你看你这弟妹,娇小柔弱,弱、弱不禁风,小弟都快憋、憋出病来了!”他扭脸对着赵伯谦,挤眉弄眼流里流气地说:“哪像大哥你艷福齐天,身边陪着我大姐这样的大美人,晚上还不够,下午喝茶都粘在一起,捨不得分开……” 第68页 “酒醉鬼,不跟你说!”李子友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站住!”赵伯谦早已跳起来持枪在手,脸上横肉乱抖,双眼冒出凶光,“你娃找死,敢端老大的簸箕!老子毙了你!”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叶独开连忙和稀泥,双手抓住赵伯谦持枪的手往上抬,这边示意李子友快跑。 李子友酒也吓醒了,拉开门就熘了。赵伯谦对着他的后影连开三枪,因为有叶独开干扰,加之酒醉失准,中统行动高手,三枪都放了空。他一把掀翻桌子,偏偏倒倒往外追赶,叶独开伸腿使个绊子,赵伯谦摔了个狗吃屎,手枪甩到走廊里去了。他想爬起来接着追,但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索性趴在地上破口大骂:“李子友你个猪日的,你他妈死定了,跑过了初一,跑不过十五……” 李子友惊恐万状地跑到望江亭茶楼门口,林凡正好开车停在那里,大喊“姐夫,上车”。车门打开,李子友躬身钻了进去,连叫快走。惊魂未定地往旁边一看,又一个死对头,军统陈矮子嘻皮笑脸地坐在身边,他本能地想逃避,才发觉一支手枪顶在了肚皮上。 “不要怕、不要怕!”陈矮子笑呵呵地收了枪,“老子是专门来救你的。你娃有胆识,色胆包天,敢给徐老闆戴绿帽子,佩服啊!老子欢喜还来不赢呢,弄你干啥子?只怕这下中统兄弟伙,要给你五马分尸、碎尸万段、凌迟千刀、万箭穿心……林凡娃儿你说,还有些啥子好词?老子没读过那么多书。” “陈五爷救我!”李子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陈矮子的衣襟,“我要反水,我跟着你们军统干!求陈五爷救我一命!”李子友趴在陈矮子脚下,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个球!”陈矮子怒骂,“老子军统是茶馆酒店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那……呜呜,五爷救命!”李子友鼻涕泪水乱飞,洒了陈矮子一身。 “算了、算了,看你造孽。拿个见面礼来,就是我军统的人了。我军统罩着你,动你就是动军统!” “见面礼?小弟出来匆忙,没带好多钱!” “哪个要你的臭钱!你趁婊子婆娘被我们的人稳住还没回去,把她的生意帐本全部拿来。她的公馆到了,快下车!老子有言在先哈,你娃敢乱来,不只是中统,军统也不会饶你了!” “是,是,我效忠军统,军统。”李子友点头哈腰地后退几步,掏钥匙打开大门闪身进屋。 叶独开撇下躺在地上乱喊乱叫发酒疯的赵伯谦,叫了个黄包车,优哉游哉地回到驻地,往会客室一坐,叫僕人泡了杯特花,点支烟静候佳音。 万馨首先回来了,“你搞什么名堂?”她怒气沖沖地发火。叶独开也不跟她一般见识,拍拍沙发笑着说:“着什么急?坐下喝口茶息息怒嘛,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十分钟之内,准有好事!” 说话间,外面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叶独开在菸灰缸里摁灭菸头,站起身:“走吧,人证物证都齐了!” 走到园子里,正看到陈矮子从车里钻出来,后面是垂头丧气的李子友,手里抱着一大摞“见面礼”。 “走喽——”叶独开示意李子友回到小车后座,自己跟他并排坐定,对傻呆呆站在当地的万馨说:“上车呀,还在做梦哦?我们连夜回重庆。” 万馨如梦初醒,瞪了叶独开一眼,敏捷地坐到前排。“开夜车啰!”林凡长声悠悠地吆喝一声,跟成都站的哥们儿兄弟招招手,按一下喇叭,汽车唿啸着迅速消失在成都清冷幽暗的小街深处。 66.特甲级密码 经过一夜的长途跋涉,叶独开一行人天亮到了重庆,驱车直奔观音岩下罗家湾军统本部。戴笠显然已经从成都站得到了消息,一见面就满面笑容连声夸赞叶独开办事漂亮。 “戴先生,你亲自交办的任务完成了。我请求到蟠龙关继续研译空军密码?” “好,同意你到蟠龙关。”他笑着顿了顿,“不过有更重要的任务,这个事非你不可啊。” “请明示!” “1937年上海战败,国民政府机关匆忙西撤。中央银行有一块10元法币印钞铜板遗失。” “是吗?”叶独开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你不知道,中央银行委託上海的中华书局印制钞票,所以印钞铜板一直存放于上海中华书局的核心保险柜里。” “那也不该遗失啊!” “日本人知道了这事,到中华书局强行抢走了印钞铜板。” “赶快宣布10元法币停止流通,收回所有10元法币销毁!”叶独开冲口而出,然后自己都摇头否定。这是唯一的办法,但显然行不通,弄不好还要造成金融恐慌,形成政府信用危机。 “眼下国统区通货膨胀,我们发现,市面大量出现10元新票。” “你是说,日本人印10元法币,破坏我国金融市场?”老生常谈,叶独开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据线报,国统区10元假币的源头,可能在中统!” 第69页 “哦!”叶独开坐直身子,“可是,我能做什么呢?这跟蟠龙关又有什么关系?” “对日空军监测站早转向了,专门监听中统的电报往来。我们希望,能从这里抓住他们贩运假币的线索。” “你是说,要我破译中统的密报?”叶独开现在才完全看透了戴笠的险恶用心:投机倒把、贩卖假币,正是蒋介石最头痛、最仇恨的事情,有这两大罪状,徐恩曾不死都得脱层皮。 “对,此事事关国家金融稳定,你必须全力以赴!”戴笠威严地说,“万馨和林凡归你调遣。那个李子友,在中统就是搞通讯的,对你也许有用!” 第二天,叶独开带着万馨等三个助手来到蟠龙关。一年多了,这里早就换了一副新气象:拉了密集的铁丝网;破庙还在,不过成了堆放杂物的仓库;草房不见了,整齐有序地排列着三排宽敞、高大的青砖黑瓦大瓦房。 房间里的摆设也今非昔比。清一色的工作檯、工作椅,地面甚至铺了厚厚的防静电纯毛地毯,工作檯上一熘全新美国进口设备。 李子友首先啧啧称奇,赞不绝口:“跟这些机器比起来,中统基本上就是垃圾,功率小、设备旧、精度差、毛病多。远程通讯,比如重庆跟上海,经常中断,有时遇上急事,简直要跳楼!” “那怎么办?” “说起来好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通过中间站转发。” “哦!”叶独开把他拉进一间没人的屋子,“快说说,中统的密码体系。” “中统的密码分特级和普级,特级又分特甲级、特乙级。所以共有三种。特甲级密级最高,密本由徐先生,不,徐恩曾亲自掌握。特乙级用于本部对外站。普级用于外站之间的通讯。”李子友看叶独开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小心地打住了话头。叶独开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讲。 “在下熟知普级密码,愿意将功赎罪。” “好,只要你写出来,我一定向戴先生给你请赏!”叶独开大喜过望。 李子友没有撒谎,通过他提供的密钥体系,叶独开很顺利地解开了监测站抄收到的普级密报,但这里面全是协助调查、收放货物、跟踪护送,甚至请客吃饭之类的内容,根本不可能涉及贩卖假钞的核心机密——那么,他们肯定是用特甲级加密发送的。不过要知道特甲级电报的内容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尽量扩大并充分利于他们短处,破绽自然就会露出来。 中统的短处是什么呢?一、他们设备相对落后;二、他们有国民党军队的通病,保密意识不强。几天来,叶独开一直在苦苦思索一个全新的方案。眼下,普级密码已经解决,基本条件具备了。叶独开从头到尾重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语道:方案已经成熟,只等撒网捕鱼。 叶独开大步走到墙上巨大的地图前,眼睛顺江而下,掠过长江沿线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地名。在破译空军密码的过程中,他对这里的每一个地名都烂熟于心。他的食指慢慢移动,最后稳稳地停留在一个地方:三斗坪。 67.三斗坪 相传,古时有人在西陵峡临江南岸,黄牛岩北麓,以三斗米为本钱开店,逐步发展繁衍,形成今天的三斗坪。国民政府西迁重庆以来,特别是年6月宜昌沦陷以后,长江上中游水运联繫中断,“小宜昌”三斗坪直接拱卫陪都重庆,成了战时最前方的水陆码头和交通要冲。长江下游货物从陆路迂迴经湖南津市转至三斗坪再经长江入川,或从三斗坪越过长江陆运至襄樊。这里成了川、鄂、湘、豫等省物资集散地和转运站。长江上游江防司令部设在三斗坪,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也一度驻节三斗坪,中统、军统都在三斗坪前线设立外站。 叶独开选中三斗坪,不仅仅因为它是东南各省市入川的必经之地,更因为它位置适中,在中统上海与重庆联繫不畅时,充当了中间转发站的角色。 轮船顺风顺水,过万县,出夔门,峡光山色,美不胜收。经过一天的航程,到西陵峡中部,过绵亘数里、刀削斧噼般的千丈绝壁,看到万里长江浩荡东去,江岸巍峨雄壮、气韵非凡的九条山嵴蜿蜒下垂,形成九龙奔江之势。这里便是背倚黄牛岩的三斗坪了。 叶独开和万馨当年潜离上海逃奔重庆的时候,曾经路过三斗坪。如今故地重游,难免心潮激盪,生出些许感慨来。 “快走快走!”林凡在后面大声催促。 叶独开在前面奋勇开路,万馨走在中间,林凡则挂着大提包,提着大皮箱,吭哧吭哧地走在最后。三个人顺着人流拾级而上,看到当道一排篾巴墙草顶子大棚,大朝门边挂一块木牌,上书:三斗坪水陆交通检查站。 “我们军统自己的地盘!”林凡扔下箱包,不走大朝门,抡起拳头在旁边一扇侧门上乱擂一通,大叫道,“林大爷来了,出来几个活的。” 很快跳出来两个汉子,林凡大大咧咧地吩咐道:“我们是本部来的,有紧急公务,马上送我们到黄牛庙!” 两个汉子看了三个人的证件,背包扛箱把他们带上一辆吉普车,顺着江边曲折险峻的马路朝黄牛庙开去。 这黄牛庙本是家香火兴旺的寺院,战争来了自然败落。军统来三斗坪设外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看这里独门独院、居高临下还算清静,便撵走和尚、乞丐、流浪儿,占了这个庙子作为办公、住宿的基地。 第70页 军统三斗坪站站长姓金,黄埔五期,一个干瘦的浙江人。林凡自恃是上头来的人,尚方宝剑在手,又对金站长耍起了大牌:“金站长,我们奉命执行紧急公务,你马上把后殿最高处三间房间腾给我们,另外,调四个熟练的报务员打下手!” “这个,就为难兄弟了。三斗坪站什么都不缺,就是一缺人手二缺房子,要是兄弟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事,一定给你们变出房子和报务员来!”金站长自恃出身嫡系、资格老,加之在这必经要地,迎来送往的大人物见得多了,所以根本不理睬林凡的虚张声势。林凡哪吃过这种亏,当即吵吵嚷嚷骂骂咧咧的,一副得势不饶人的模样。 一看局面有些僵持,万馨便出来打圆场:“金大哥想得起吗?那年你到上海,小妹带你逛外滩?这次奉令来到贵地,还请大哥多多关照。”一张笑脸娇艷如花、灿烂迷人。 旧事重提,金站长想起是有那么回事,想不到当年的黄毛小丫头,长成这么标志的一个大姑娘了。便收了拉得老长的驴脸,改为皱得稀烂的苦瓜脸:“万小姐,实在对不住,战争时期,条件有限。房子还是没有,报务员嘛,第6战区长官司令部刚刚借走,军情紧急呀!” “告诉你,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要整个后殿,八个报务员,还要一条直达重庆蟠龙关的电话专线!”叶独开在金站长嘲讽的干笑声中,抓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给我接戴先生办公室,特急!”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上尉,也有这种通天的本事。电话里,戴笠用江山土话严令金站长:“支持和配合局本部特别行动小组工作,是三斗坪站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如果因此影响了这次特别行动,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金站长态度陡转,对部下的叫苦大加训斥,对叶独开的要求有求必应。人员、房间和电话专线,都很快落实了。叶独开叫万馨指挥大家架设电台,自己登上黄牛庙背后的山岭,亲自查勘架设天线的地形。这次特别行动,要跟中统比设备,比技术,他不得不精心作准备。 站在山岗上,举目遥望,但见落霞似火、远山空濛,奇峰如剑、澄江似练,人畜如蚁、舟船似叶,真是“一江万里独当险,三峡千里无此奇”。面对如此奇山奇境,叶独开有一种宛若梦中的感觉。眼光顺着浩荡的长江,他知道那里所去不远的宜昌,现在已经成了日本人进攻重庆的桥头堡、阻断长江的肉中刺。江风拂面,刚才登山汗水湿透的衣服变得冰凉,叶独开打个寒战,联想到自己哈佛归来,一心要在抗日战场上为国效力,眼下倒是到了抗日的最前线,目的却是攻击自己人的密码。他无可奈何地苦笑两声,裹紧衣服一步步走下山来。抓紧干吧,他想,只有干完这档子事,才能…… 68.准时的沪利运驳六号 回到黄牛庙,电台已经架设完毕。金站长正跑进跑出,指挥小特务们搬家具、架馈线、备电源。见到叶独开,忙讨好地跑过来敬烟。“天线架到那个山上去,朝向东南,正对上海。”叶独开用夹烟的手指了指自己刚刚去过的山坡,“今晚必须完成,明天一早我要启用!” “这个,”金站长为难地说,“您看天都快黑了,兄弟们……” “我不管,我只看结果,执行!”叶独开厉声说。 金站长顿顿足,跑进庙里组织“执行”。“没有必要吧,为啥非来这里监听他们上海那边的通讯?”万馨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绯红着脸走过来。 “呵呵,”叶独开有些得意,万馨根本就没有看穿他的意图,“先听我谈一谈我的方案。”叶独开蹲在地上,捡块石头画了三个小圆圈,“这是上海,这是重庆,中间是三斗坪。中统电台功率低、性能差,本来联通就不畅,这是蟠龙关,”叶独开用石头在重庆近旁划了一个点,“我在蟠龙关施放强信号,专门干扰他们重庆和上海的通讯……” “我知道了!”万馨抢过来说,“干扰之后,大家都收不到上海的电报,所以我们才来三斗坪监听。” “这仅仅是一个原因。上海方面有急电,比如运送假钞的消息,要报重庆的徐恩曾,只好通过三斗坪转发了……” “这下我真知道了!”万馨喜气洋洋地说,“中统外站之间使用普级密码!” “你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叶独开扔了石块,拍着手上的泥灰说,“选择这里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我要亲手抓住那些贩运假钞的混蛋。三斗坪,是他们的必经之地!” “好,太好了!你就等着抓人好啦!”万馨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 叶独开的方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是那么简单。这需要重庆蟠龙关有力的配合,叶独开争来的电话专线,这时候就发挥作用了。只要重庆跟上海之间的通联,报头指示码听准特甲级密报,特别对有三个xxx表示特急的密报,一律不管三七二十一,施放强烈的干扰,叫他的报务员无法抄收。同时,严密监视中统外站通讯网。上海跟三斗坪之间联络很热,每天都有三到五份普级密电,内容多为护送、转运物资之类。叶独开不可能对每一批物资都组织严密检查,那样会打草惊蛇的。他知道对手也是精通反侦察之道的高手。高手过招,必须耐心等待时机,必须准确对准对手的七寸,一击而中! 第71页 等待的日子无聊而漫长,好在线索很快显露出来了。这天,叶独开解开了一份上海致三斗坪的普级密报: 限即刻到特甲转一号沪利运驳六号二十二时过境特级护卫 他敏锐地觉察到,这封电报不同寻常。阅读了大量的中统往来密电,他完全能读懂这封电报的内容:“限即刻到”就是紧急程度xxx的特急电报;“一号”指中统老大徐恩曾;“沪利运六号”,全称应该是沪利通(运)驳六号,意思是上海利通公司六号运输驳船。这利通公司为中统控制的一家上海公司,名义上为掩护在上海的地下工作,实际上一直干着倒买倒卖、投机倒把的勾当。这些背景材料叶独开早就掌握了。至于特级护卫,属中统规定的最高级别的护卫。 一艘普通商船,特快密电、特甲级密码、特级护卫,沿长江日占区溯流千里,畅行无阻。今晚穿过封锁线,二十二点过境三斗坪。这太不可思议了!重庆人即使相信一艘飞船从火星上下来,也不会相信一艘货轮可以穿过重重战火从上海上来。 毫无疑问,这艘货轮不同寻常! 战时前方小镇,三斗坪的夜来得特别早。刚过九点就家家熄灯,万籁俱寂,除了江水拍岸的声音,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天气出奇的好,月亮还没有出来,没有风,也没有雾。军统三斗坪水陆交通检查站四艘缉私炮艇倾巢而出。他们没有开灯,也没有启动马达,只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顺江漂流而下,悄悄潜伏在江边的礁石中。 叶独开挺立在指挥舰前端,耳边水声哗哗,脚下长江浩瀚,眼前黑暗无边。金站长来到他身边:“回舱里坐坐,让弟兄们监视吧,今天天气好,五里外就能发现,保证不会飞过去一只苍蝇。”见叶独开专注地望着夜色,没有搭理他,便没趣地嘀咕着往回走,“这样死守缉私,闻所未闻,哼,十有八九白干……” “来了!”叶独开小声一喊,金站长立马跑回来,船舱里万馨、林凡也跑到甲板上观看。 远处,明亮的光柱掠过崖壁,接着听到若有若无的马达声。侦缉队员紧张地各就各位,两个士兵拉开了船头的机关炮防护罩。 “大傢伙,至少四千吨!”金站长侧耳听了听,兴奋地说。 大船很快进入了四艘缉私艇形成的包围圈,金站长通过步话机一声令下,四艘缉私艇的探照灯一齐打亮,金站长手持喇叭筒,威风凛凛地喊话:“我们是三斗坪水陆交通检查站缉私队,我命令……”他回头喊操纵探照灯的士兵:“快,照船舷,我要看船标!” 探照灯对准船标:沪通运驳二号。 “错了!”叶独开、万馨和金站长齐声说。金站长喊了一声:“自己人!”便跑上塔楼,亲自操作灯语联络,几个来回之后,他对着步话机发令:“放行,继续埋伏!” 四艘炮艇的灯光一齐熄灭,来船短促地鸣了一声笛,开足马力向上游而去。 一切復归原状。 “为什么?”叶独开逼视着金站长,夜色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什么为什么?”金站长装煳涂。 “你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我要控告你通敌走私!”叶独开的声音越来越大。 “算了、算了,回去我给你解释。”万馨走过来说。 “必须现在、马上解释,否则我控告你们是一路货色!”叶独开探手握住腰间的枪柄。 “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船舱里说,船舱里说!”金站长无奈地按住叶独开握枪的手,把他拉进船舱,随手关严舱门。 “这是团体绝密,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上海,有家通济公司,杜老闆出资,我父亲任总经理……”万馨字斟句酌、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刚才,是通济公司的货船。这个,当然……” “杜老闆只出名头,实际是团体出资,跟利通一样。是不是也干利通一样的业务?”叶独开厉声问。 “不不!戴先生有规定,他们只做紧俏战略物资!” “其实,我想,”金站长支支吾吾地说,“我们搞点物资进去,也可略减重庆物资短缺的燃眉之急。团体开销大,戴老闆也有难处……” “有情况!”林凡敲着玻璃朝里面喊。 叶独开一言不发,颓然坐在椅子上。金站长和万馨赶忙跑出船舱。 又一只大船上来了,很快进入了包围圈。就仿佛上一次伏击的重演,只是这回探照灯操纵手学聪明了,首先用光柱找到船标:沪利运驳六号。 万馨就着探照灯的余光看了看表,正好二十二点。真准时的沪利运驳六号! 69.是不是差点人肉烤焦的香味儿? 缉私艇从四面把大船团团围住,不下十个探照灯紧紧盯住大船的一举一动。全副武装的缉私队员熟练地从塔楼跳上大船,持枪冲进驾驶舱。金站长通过软梯,率先上了大船,直接走进船长室。驳船船长在卡宾枪的威逼下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倒是一个看起来孔武有力的壮汉,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毫无惧色,又吵又闹地挥舞着一个小本:“我有特别通行证,你们必须立即放行,否则,后果自负!” 第72页 金站长侧身看看本部来的三位大员。叶独开垂头站在一边,万馨瞪着大眼睛一言不发,倒是林凡莽撞地冲上前去,一把抢过大汉手里的小本,看也不看就撕得粉碎,撒进长江,随手给了那个傢伙一记响亮的耳光:“去你妈的,跳啥子跳?现在你娃还有特别通行证没得?” 不费一枪一弹,大船被控制住了。在四艘缉私艇的簇拥下,径直开到三斗坪水陆交通检查站缉私队的专用码头。 走私物资不是缉私队的目标,所有人关注的,都是船上夹带的假钞。然而,偌大一个货轮,找出假钞无异于大海捞针。如果天亮后还找不到铁证,中统人员看到自己特级护卫的货船被军统挡获,必然闹上门来。他们的船也是有正规通行手续的,军统非法扣压,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事关重大,必须连夜审讯——审出假钞来。 叶独开心情不好,情绪低落。万馨乃女流之辈,没有审讯经验。林凡觉得是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便大包大揽地说:“我来办!” 林凡扭头吩咐金站长:“快快烧旺炭炉,准备酒菜。饿得肚皮贴背心了,老子边吃火锅边审讯!”金站长不知他耍什么花枪,安排手下到江边船家借了炭炉、鼎锅,顺便搞了些鱼虾腊肉菜蔬之类。不到半个小时,鼎锅里的底料红汤就上下翻滚、热气腾腾了。 “火候差不多了。”林凡神气十足地吩咐,“带押运队长钱志文!” 片刻,钱志文被两个守卫押了进来。这傢伙正是先前被林凡收拾过的大汉,长得五大三粗、又黑又壮,颳了锃亮的光头,右手臂上还纹了一条青龙,进门就又喊又叫、暴跳如雷。 “够狠!”林凡用火钩拨弄着炭火笑着问,“来人可是钱志文?” “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中统局行动组钱志文!” “耿直,一看你哥子就是耿直人!来来来,坐下喝一杯,告诉我们假钞藏在哪里,免得受皮肉之苦。” “去你娘的!告诉你娃,今天要弄就把老子弄死,老子活出来,总有一天要弄死你娃!” “可惜了好酒菜,不吃算了,何必起火呢?”林凡一口吞下半碗酒,“好酒啊,看看下酒菜熟了没有。”他面不改色地把左手伸进沸腾的鼎锅里,胡乱扒拉一番,两个指头拈了一条小鱼,若无其事地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点着头说:“还行,这味道——现在可以说了吗?假钞藏在哪里?”左手那么一甩,手上滚烫的油汤甩了钱志文一脸,烫得他龇牙咧嘴地连连甩头。 “不,不知……”钱志文嗫嚅着小声说。 “嗯,我觉得这火锅还差点香味。”林凡环视一圈,抓起火钩拨了拨火炭,笑着对目瞪口呆的众人说。 “你们认为呢,是不是差点人肉烤焦的香味儿?”他举起通红的火钩,朝上面吹了一口气,“就是这种香味儿。”他伸长舌头在火钩上舔了一下,哧哧的响声中,白烟飞冒。 林凡微笑着把火钩插回火炉,呸地吐了一泡口水,含混不清地说:“香,好香!——你说,还是不说?”他脸色一变,瞪着双眼兇狠地逼视着钱志文。 “我,我说……”一瞬间,钱志文彻底崩溃了。 根据钱志文的交待,金站长立刻带人上船检查,假钞很快在大货船底舱找到了。整整200万元,全部为10元面额假钞。 林凡得意洋洋,自顾自地喝酒吃火锅:“凭他一处那些个烂人,跟我林某人斗狠,还差点火候!” 万馨看看他的手,又注意地看了看他的嘴:“你,没事吧?” “你说呢?”林凡举起左臂用右手拍了拍,同时伸了伸舌头,“一处中统这些人太不抵事,我只展示了点皮毛,真正的江湖绝技还没表演呢,就吓得屁滚尿流连忙招供了!” “哈哈哈哈……”满屋子响起胜利的笑声。 叶独开主办成都王素卿投机倒把案、三斗坪中统假钞走私案两个大案,干净利落。只是假钞具体来路,钱志文也毫不知情。戴笠通过通济公司上海负责人万墨林与日方特务机关的关系,终于弄清了原委。 原来日本人一心想扰乱中国金融市场,得到10元铜版后,大量仿制假币,但苦于找不到帮手偷运重庆。通过海军特务机关跟中统利通公司接上头,双方各有所图、一拍即合,以1比40的价格成交。这也就是运钞船在日占区一路畅行无阻的原因。 所有证据齐全后,戴笠亲自起草文件呈报蒋介石:徐恩曾勾结日本特务机关,贩运伪币,破坏政府金融,造成通货膨胀。徐恩曾指使王素卿,走私战略物资,扰乱市场,逼死人命,有损党国和领袖的声誉。 蒋介石面对铁证,勃然大怒,当即下手令免去徐恩曾“本兼各职”,“永不录用”。 戴笠大获全胜。从此除去了唯一的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军统一统情报界的局面已经为时不远了。他重赏叶独开法币一万元,军衔提升为少校。 升职和重奖,并没有解除叶独开的迷惑。团体怎么能一边抗战,一边通敌捞钱?自己究竟在为抗战做事,还是在为内讧效力?下一步怎么办?他觉得前景一片迷茫。 第73页 70.“请戴先生另寻高明吧!” “有任务了,这次是对付日本人!”万馨风风火火地闯进叶独开的办公室,喜气洋洋地说。 叶独开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欠了欠身:“什么事?在哪里?快说!” “看你急的!”万馨笑了,“这可是我找戴先生争取来的任务哦!”她“有任务了,这次是对付日本人!”万馨风风火火地闯进叶独开的办公室,喜气洋洋地说。 叶独开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欠了欠身:“什么事?在哪里?快说!” “看你急的!”万馨笑了,“这可是我找戴先生争取来的任务哦!”她的脑子里回放起上午的情形。 戴笠:“时间紧急,必须在两天之内,破开这个日本人的密码。” 万馨:“叶独开从三斗坪回来,一直心情不好。现在安排他研译这种密报,只怕他接了活,也会消极怠工。还不如了却他的心愿,让他搞日军密报。” 戴笠:“这个我知道。但是这件事情关系到团体的重大利益,必须以最强大的力量确保圆满完成。整个军统局,除了叶独开,还有谁有这个本事?找你来不是帮他说情的,是研究对策。我要你想办法,怎么说服叶独开全力做这个活儿。” 万馨:“是!还想问一个问题,时限能否宽限一点?” 戴笠:“绝对不能!” 万馨:“为什么?如果可以,我想知道理由。” 戴笠:“因为两天后谈判结束,双方签约。我们必须在签约前摸清他们的底价!我们不要马后炮。” 万馨:“……” 戴笠:“时间紧任务重,你也是团体的老同志了,这个工作又跟你父亲直接相关。我们都看你的表现了!” 万馨:“是,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但是,我太了解他的个性了,现在要说服他干这个,恐怕不可能,只有採取特别手段……” 戴笠:“我只要实现目标,至于採取什么手段,是你的自由。” …… 看到万馨一言不发,叶独开有些急了:“求你别卖关子好不好!快说,什么任务?” “两天前,白市驿机场侦缉人员发现一个从香港航班下来的人,形迹十分可疑,便一路跟踪到了重庆市区。他住进重庆宾馆——你知道的,我们到重庆第一次见到亚德利的地方……” “是这样啊,那就查查他的底细嘛!”叶独开懊恼地想:难道又是王素卿案那类事情,调查、破案、抓人。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研译他们的军用密码呢? “这个人住在重庆宾馆,经查,他从上海转道香港来重庆,我们怀疑他是日本间谍。”这下你该来兴趣了吧?万馨信心十足。 “哈哈,从上海来的就是日本间谍?”叶独开笑了,“那你我也有重大嫌疑了……”不过战争时期,草木皆兵,也可以理解。需要做的只能是进一步调查核实,但这些都不是叶独开擅长和乐意干的工作。 “因为他每天都偷偷用无线电跟上海联络。”万馨打断叶独开大声说。 叶独开站起来,认真地看着万馨。他感到自己慵懒的身体内部,每一根神经都在慢慢绷紧:“那就监听啊!电报呢?” “我们当然严密监控了他的电台,共有三份密报。戴先生限两天内破开。”万馨打开手里的牛皮纸卷宗,拿出一叠铅笔抄录的密报原件。 叶独开接过来逐份看了看,每份密报都很短,全部为阿拉伯数字电报。 “两天时间吗?”他似乎没听清万馨的话,“不能延期?” “不能!”万馨摇摇头,“因为,因为他,两天后就离开重庆,回上海。” 叶独开默默地把电报递还到万馨手里,半晌才喃喃地说:“请戴先生另寻高明吧!” 万馨心里急得要冒火,她顿一顿,不动声色地实施第二套方案,採用激将法:“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没这个能力?” “可以这么说吧。”叶独开根本不来气,无奈地摊摊手说,“既然认定他是特务,总归不能让他就这样跑了。了解密报的唯一办法,是把他抓起来,搜出密码本……” 难道他知难而退了吗?这不是叶独开的性格啊!或者他嗅出了什么味道?不可能吧?万馨激动起来:“那还要我们黑室干什么?你就不能试一下吗?” “没那个必要。请回復戴先生,还是按我的建议抓人吧,省得他造成更大的危害。这种电报,别说三天破开,三年、三十年也没人能破开!除非……” “除非什么?你快说!”这下轮到万馨着急起来。 “除非我们能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复制出他的密本。” “我明白了,这是一次一密体制。”万馨恍然大悟。她知道,一次一密体制使用跟报文一样长度的密钥,而且只用一次,永不重用。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中,歷史上还从来没有人能够破开这种密报。 “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一次一密,也差不多吧。”叶独开无可奈何地说。 第74页 “实际上,我们的人早已实施了你的办法。我们派人偷偷熘进他的房间,发现了电台,但密本,一无所获。”万馨把从戴笠那里得到的这个信息如实相告。 “这么说密本只能在那个傢伙身上了。” “戴先生也这么想。昨天我们有意引那个人过江,故意制造了一起翻船事故,趁机查遍了他的全身,还是一无所获……” “这就奇了。”叶独开沉思了片刻,站起来果断地说,“我要见一见进入他房间的人。” “好,马上电话通知他来见你。”万馨大喜——他接手了! 半小时以后,一个年轻的军官在门口喊:“报告!”万馨急忙招手让他进来。 “说一说你在他的房间里看到了些什么,越详细越好。”叶独开请他坐下。 “他的行李非常简单,共有两个手提箱。我逐个仔细翻看。一个皮箱专门装电台,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另外一个手提箱主要装了一些换洗衣服,再就是一些书籍杂志……” “书籍杂志?有多少,都是些什么书?”叶独开打断他的话。 “共有八本书,三本杂志。全是日文书,书名没记下来。但是我仔细翻查了内页,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你是说他只在重庆呆几天?”叶独开转向万馨。 “是的,今天是他到重庆的第三天,最多再过三天,他就乘飞机离开。” “你不觉得这些书里有文章吗?即使读书成瘾,也没必要在几天的旅程中带那么多书吧?” “对对对!”万馨拍拍脑袋,“经你这么提示,我也觉得这些书里有问题,说不定密码就隐藏在这里面。” “看来我们还得再悄悄拜访一下我们的日本客人。”叶独开说。 71.《源氏物语》 叶独开专门了解了这个日本人的情况。他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吃住都在重庆宾馆的房间里,除了躲空袭之外,基本不出房间门一步。这让叶独开感到很奇怪——不符合行动间谍的特点。行动间谍应该四处活动,刺探情报。他的使命到底是什么呢?看来只有破开密码之后才能知道。眼下需要做的,是想办法调虎离山,然后再到他的房间里寻找密码线索,重点当然是那些奇怪的日文书籍。 然而,如何实施这调虎离山之计呢?只有等空袭。叶独开打电话向黑室询问,对方回覆说今天没有日机空袭。时间紧迫等不起啊。要是马上来一次空袭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在叶独开心里一闪而过。荒唐!怎么会这样想呢?他苦笑着摇摇头。 “要不,我们向重庆警备司令部发一个空袭信息,他们立即就会在重庆发空袭警报。”万馨快言快语地建议。 “我也这么想过,但影响面太大了,不值得啊!”叶独开摇头否定道。 “要不,向戴先生报告,请他定夺!我想为了工作,他会支持我们的。” 正如万馨所言,戴笠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万馨的方案。 空袭警报将会在半小时后响起。马上动身去重庆宾馆。 天刚刚擦黑,重庆宾馆的休息厅里热闹非凡。有两桌人在玩纸牌赌博,另外还有三三两两的各国人士散乱地坐着,看报纸、喝咖啡。更多的人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木无表情地收听收音机用英语播送的欧洲战场的最新战况。 叶独开、万馨和林凡走进大厅。万馨扫视了一圈,看到角落里小圆桌前坐着的两个军统监视人员。她带着两个男人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坐下,吩咐完侍者上茶,小声问:“在吗?”那边两人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第一次空袭警报准时响起。大厅里的人闹哄哄地站起来,纷纷往外跑,抢在前面在防空洞里占座位。接着,房间里的客人也一个接一个急急忙忙从楼上跑下来,熟门熟路地涌向防空洞。这里面有外国商人、记者、传教士,也有几个中国人,但就是没有那个日本间谍。 偌大的休息厅里只有四五个胆大的客人了。那个日本人还没下来。叶独开一桌三人正忐忑不安地张望等待,日本客人终于慢腾腾地从楼上下来了。这是一个矮小结实的中年男人,满脸横肉,目露凶光,蓄着日本式仁丹鬍子,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目不斜视地穿过休息厅,朝防空洞走去。两个军统监视人员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叶独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一对剑眉越皱越紧。这个日本间谍怎么啦?那装束、打扮、行为,活脱脱就是一个骄横自负的日本人。每一个打入地下的间谍,无不想方设法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中日两国正在开战,这傢伙竟敢公开在敌方国家战时首都亮招牌,必定有恃无恐,必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呜——”第二次尖锐悽厉的紧急空袭警报声响起,打断了叶独开的深思。 二次警报,表明空袭飞机已飞临重庆上空。电灯一下子全部熄灭,休息厅里除了叶独开、万馨、林凡三个人之外空无一人。连工作人员都丢下客人躲进防空洞去了。 “行动!”叶独开站起来,果断地下达命令。 三个人摸索着上了楼,来到日本人的房间门口。为保险起见,叶独开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响动。他掏出钢笔式手电照着门锁,林凡迅速用万能钥匙打开了房门,探头进去,用手电筒照了照,“快!”他闪开身子,让叶独开和万馨进去后,轻轻把门拉拢虚掩起来,自己在门外警戒。 第75页 日本人的两个手提箱都放在衣物柜里,一个上了锁,一个没有上锁。 叶独开当然先对付上锁的手提箱。他把手电筒交给万馨,自己掏出万能钥匙,很顺利地打开了手提箱上的保险锁。箱子里果然是一部电台。叶独开仔细检查了一番,正如那个青年军官所言,箱子没有夹层,也没有其他物件。他轻轻关上箱子锁好,放回原地,然后打开那只没有上锁的手提箱。 跟预想中一模一样,除了衣物就是书籍。叶独开逐一看了每一本书,挑出其中一部厚厚的新书,翻开看了看,低声对万馨说:“好了,走吧。” 万馨埋头急急地翻看每一本书的版权页:“稍等片刻,我把这些书的出版信息全部记下来。” “走吧,我已经记下来了。”叶独开原样放好书,原样放回衣物柜,拉着万馨出了门,会合门外正焦躁不安的林凡。三个人照原路熘出重庆宾馆,快步穿过漆黑一团、空无一人的街道,很快找到停放在路边的汽车。 “你真的全部记下了吗?”刚刚坐进车内,万馨怀疑地问。凭她天生的惊人记忆,也没能全部记下那些书籍信息。 “没有啊!”叶独开笑着说,“我知道你记忆力超群,你全部记下了?” “这个时候,还开玩笑!”万馨气恼地说,“研究密码必须是同一版次的书,这是你说的。今天不是白干了吗,还害得全城人心惊胆战地躲了一次防空警报!” “当然没有白干。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记性,所以只能投机取巧,我只记住了那本《源氏物语》的版权资讯,昭和10年(1935年)6月东京书局第一版。这就够了。”叶独开得意地哈哈大笑。 “那么多书,你凭什么就断定是《源氏物语》?”万馨没好气地问。 “你想想,《源氏物语》号称日本的《红楼梦》,每个有点文化的日本人,没有不读这部书的。这个日本间谍既然喜欢阅读,应该很早就读过这部书了。带一部崭新的、已经读过的、又厚又重的《源氏物语》长途旅行压箱子,这太不正常了,纯粹是不打自招地告诉我们,密码的秘密就在这里面。至于其他的书,没必要费力记吧,那都是用来混淆视听打掩护的。” 万馨半信半疑。 72.密中之密 空袭警报很快解除了,电灯重新放光,街上行人车辆一下子多了起来,拥挤的道路,嘈杂的噪声,呛人的尘土。重庆又很快恢復了蜂窝蚁穴般的生活。林凡一如既往地一路按喇叭一路咒骂,野蛮而霸道地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左弯右拐,一路沖向“豁庐”。 “你们谁读过原文版的《源氏物语》?反正我没读过。”叶独开一边上楼一边对万馨和林凡说。 “我倒是读过,那是在日本读书的时候。当时我就奇怪,好好一个日本女人,咋个净写些宫廷情变、暴力色情、男盗女娼的东西……”林凡笑道。 “我读过。”万馨打断他说,“那会儿学日语,当然要读一读日文古典名着了。” “书呢?” “远东国际图书馆,在上海法租界,还不知是不是那个版本。” “现在,最好是马上,越快越好,我需要一本昭和10年6月东京书局日文版《源氏物语》。” “你是说今天,连夜?”林凡立马叫苦连天,“你要的那个书,全重庆也未必找得出第二本来。呵呵,你为什么不趁机顺手把那本书拿回来?” “开什么玩笑?你们没找过,怎么会知道找不出呢?”叶独开看了一眼万馨,认真地说,“没有这本书,就不能破译密码!” “我马上向戴先生报告,无论如何想办法搞到那本书。”万馨的语气明显信心不足。她知道,中日开战以来,所有进出重庆的检查站,包括重庆当地公共场所的检查人员,一律都把日本物资,特别是日本书报,作为重点检查内容。凡是私带日文资料的人,一律作为敌特嫌疑严加审查。这种情况下,有谁敢大摇大摆地在家放一本日文版《源氏物语》?以前军统检查站、侦缉队收缴的一般日文书籍,也一律销毁了。现在深更半夜,要想在民间借一本日文版《源氏物语》回来,绝对不可能。试想,即使全重庆有一两个胆大包天的人私藏了一两本原版《源氏物语》,他们一定跟日本渊源很深并精通日文。这些人在中日开战的非常时期,往往受到特别关注,整天心惊胆战地过日子。你现在找上门去,谁都怕引火烧身,惹个敌特嫌疑,必然一律说没有。唯一的办法,是公共图书馆以及机关、学校内部图书资料室。 整整一个通宵,对于重庆周围所有军统外勤人员,都是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他们分头出入所有的资料室、图书馆,寻找一本他们闻所未闻的日本书,昭和10年6月东京书局第一版,叫《源氏物语》的日文原版小说。然而,这一切谈何容易啊!第二天一早,在太阳升起之前,所有的搜寻结果汇总到戴笠那里:没有! 只有另想办法了。戴笠躺在床上,凝眉想了想,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直接要通了军统总务处长,那傢伙还迷迷煳煳没睡醒。 “给我马上起床!混蛋,书没找到还敢睡大觉!”戴笠发作了,大声命令道,“你马上通知上海站,秘密搞一本我们找的那个书。有一条线索,远东国际图书馆可能有那本书。在今天之内,专人专程送到重庆!如有耽搁,军法从事!” 第76页 “是!”那边总务处长显然已经吓得从床上跳下来了。 特急电报很快发到了军统上海站。外勤特工立即行动,在远东国际图书馆,如愿以偿地找到了日文版《源氏物语》,这本书立即由上海站通讯员乘飞机送到香港,刚好搭上当天香港到重庆的最后一班航班。叶独开在“豁庐”刚刚吃完晚饭,这本辗转千里的日本文学名着,已经静静地放在了他的面前。 叶独开拿起书翻了翻,看到扉页的印章,对万馨笑了:“远东国际图书馆,我得仔细研究一下,这里面还有没有你的气息。”他夹着书往二楼办公室走去,“如果运气好,我的思路又没错的话,可能天亮之前能够完工。” 这两天,叶独开对监听到的密码电报,已经做了仔细的分析推敲。到目前为止,一共抄收到七份电报,其中重庆宾馆对上海发报四份,上海对重庆宾馆发报三份。这个日本特务除第一天外,跟上海之间的联络,规律性极强,每天一个往返。按叶独开的分析,他应该是在向上海方面汇报什么情况,上海方面又给他一个指示,他在执行后汇报。如此反覆。他们的密报全部为阿拉伯数字报,如:964352251687819631923。这种不规则的奇怪的分组密报,叶独开是第一次看到。结合那本《源氏物语》,叶独开联想到亚德利介绍过的一种简单有效的加密方法,就是收发双方各拿一本同一版次的书,发报方密报指定书中第×页×行×字,收报方对号入座查出报文。当然,实际应用中远不是这么简单。那些指示页码、行次和字数的阿拉伯数字,肯定会採用复杂的代替、计算、乱序等技术手段。 叶独开要做的,是一步步尝试还原那些掩人耳目的技术手段。他拿出日本间谍到重庆后发出的第一份密报,翻开《源氏物语》对应查阅,居然组成了一句完整通顺的文字: 已抵重庆并接头出价桐油160棉花288请指示 叶独开满腹疑惑,立即着手破译其他六份密报,内容如出一辙,都是桐油、棉花什么的,最近的一份来自上海的密报内容是这样的: 最高接受桐油146,棉花279。 难道这些就是密报明文?没有任何其他技术手段。叶独开不相信日本情报机构的密码体制会如此简单。1938年以来,他们的密报连连被亚德利和他的弟子们破译,间谍特务连连落网,他们的谍报人员在重庆吃了大亏,必然会更加谨慎。如果他们不在页码、行次和字数指示码上加密,密报明文必定另有所指。桐油棉花以及这后面的数字,必定代表了其他内容。也就是说,日本间谍还有另一个密本,这个密本或许只记在他的脑子里。要破解这密电码里面更深一层的秘密,绝非一日之功。而明天,日本间谍就将离开重庆。 密电之中还有秘密,日本间谍公开招摇的行为举止,万馨欲盖弥彰的神情,军统上下高度关注,这些都让叶独开感受到这次破译工作的重要性和隐秘性,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和困难。但不到最后关头他不能轻言放弃,他必须作最后的努力。 73.他们打起来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飞逝,时针已经跨过1941年12月7日,进入12月8日凌晨。叶独开全身心地投入到密电研究之中,他压根没想到,自己正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紧要的转折关头。 一串急促的跑步声一路上来,门“砰”地被推开。叶独开从书桌上抬起头,吃惊地看着满脸兴奋的万馨。 “他们打起来了!”万馨不由分说地拉起叶独开,热烈地拥抱他,“太好了,他们终于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叶独开还没有完全从深奥的密码分析中解脱出来。 “是的,打起来了!”万馨推开叶独开,抓起他桌上的密电扫了一眼,“你已经破开了!哈哈,太好了!我们知道了他们的底价,这一纸电文,胜过万金!我马上向戴先生报告!”万馨一把抓起桌上红色的保密电话: “给我马上接通戴先生,我有紧急情报。是的,不管他在哪里,不管他睡没睡,快!”万馨拿着话筒不停地晃动,“喂,戴先生吗?我是万馨,有两个好消息向您报告。”不等戴先生回话,她已连珠炮般地说开了:“先说小的,日本人的商业密码,叶独开已经破开了,我们已经了解了他们的底价……不用祝贺、不用祝贺。第二个好消息,戴先生请你做好思想准备,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刚刚接到蟠龙关监测站报告,”万馨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美国广播电台向全国广播,日本飞机偷袭夏威夷军港珍珠港,美军损失惨重——报告,已作核实,情报千真万确!是,进一步核实!”万馨放下电话,冲到叶独开面前,搂着他在他腮帮上连亲了两下。 叶独开揽着万馨的肩膀,两个人一起走到墙上的大地图前,很快在太平洋的万顷烟波中,找到了夏威夷群岛。这是美国最“年轻”的一个州,1898年才归属美国,号称“太平洋十字路口”。该群岛有八大岛,其中之一名叫瓦胡岛,岛上有一个海港,因盛产珍珠而得名珍珠港。它后来成了美国太平洋舰队专用的军港。就在几个小时前,胆大妄为的日本特混舰队,对这里发动了偷袭,美日大战一触即发,美国人再也不能坐山观虎斗,大发战争财了。正如亚德利当年所言:美国大兵在异国他乡送命,也是迟早的事。 第77页 “好了,我们总算熬出头了!”叶独开长舒了一口气,打开桌上的短波收音机,日本电台正在吹嘘他们在太平洋上辉煌的战绩。“明天早晨,重庆和东京交战双方,会因为同一件事而欢唿。日本人在为他们一时的胜利欢唿,中国人、苏联人、英国人、法国人,所有被侵略国家的人民,在一齐为美国人受到攻击而欢唿。只有美国人怒火中烧,珍珠港上空的滚滚硝烟和美国士兵的鲜血,会使他们国内的孤立主义销声匿迹,战争与和平的争论戛然而止,美国政府对日宣战就在眼前!我们跟日本打了十年了,现在锁定了胜局,我们应该抢在美国人之前跟日本宣战。” “是呀,骄傲自大的美国人,这回一定会反思一下他的行为了。”万馨幸灾乐祸地笑笑,“其实,我们早已提醒过他们,无耻的偷袭和背信弃义,是日本民族的天性,1894年甲午海战,1904年日俄战争,1931年‘九·一八’……就在五天前,我们黑室破译了一份日本外务省致日本驻华盛顿、旧金山、夏威夷、纽约等地的使领馆特级密电,限期销毁各类重要文件,准备撤侨。结合之前的破译成果,我们感到日本要对美国採取行动了。因为这种电报,‘八·一三’前夕,日本外相也曾致电青岛、济南、广州等地。我们通过驻华盛顿武官肖勃转达美国军方,但美国人认为我们在离间美日关系,不但不信,还对我们大加嘲笑……” “你是说,我们破译了日本人的外交密码?我们预知了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的消息?”叶独开急切地打断万馨。 万馨自知失言,忙掩饰道:“听说……不确定!” “是谁?”叶独开紧追不放。 “不,不知道。真的。”万馨目光躲闪,“他们认为,你是最优秀的,所以没让你去做那个简单的事。” “简单的事?哼哼,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桐油、棉花,原来并没有什么深刻含义,这只是最普通、最简单的商业密码。还有三斗坪放跑那只走私船。”叶独开禁不住冷笑道,“因为我最优秀,才安排我内斗对付中统,还骗我破译最简单的商业密码。团体只是想了解日本商人的最高报价,不惜动用黑室最精锐的力量,不惜在全重庆发假防空警报,不惜强令所有外勤人员找一本《源氏物语》!” 这一刻,叶独开的心被无边的阴霾紧紧笼罩。在自己这个“最优秀”的黑室人才,为黑室内讧、为团体走私殚精竭虑的时候,别人却破解了日本人的外交密码;而破译日本人的外交密码,正是亚德利的专长,自己深得他的真传…… “黑室,是集一个国家最核心的机密、最精英的人力、最精良的设备为一体,专门分析研究对手的通讯密码的超级秘密机构。”叶独开心里再次响起了亚德利的这段话,他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愚弄。 “其实,这也是为抗日工作……你怎么啦?脸色铁青,好难看!”万馨关心地摸摸他的额头。 “你走吧!”叶独开有气无力地说,“我突然感到很噁心,这里太骯脏了,我太累了,想一个人待着。” 第四卷 长沙浴血 74.一个优秀的黑室专家,顶四个整编师 上帝要灭亡一个人,必先让他疯狂。1941年12月,是日本军国主义从辉煌走向疯狂的起点。日本人在进攻珍珠港的同时,各路大军对马来半岛、菲律宾、香港、关岛等广阔的地区发动全面攻势。一时间,整个太平洋和东南亚地区全部捲入战争的漩涡。在12月里,他们开始了人类歷史上最快的征服和占领,最终用半年的时间,走向他们疯狂的顶端——血红的太阳旗,令人难以置信地飘扬在地球十分之一的区域。在这个月上旬,他们以近乎完美的战术动作,成功偷袭珍珠港,令太平洋上唯一的强劲对手——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在亚太其他地区,他们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横扫东南亚、西南太平洋。 海军和南方军团的巨大胜利,令日本中国派遣军嫉妒得双眼冒血。四年多了,他们以阵亡一百多万人的代价,深深地陷在中国持久抗战的泥潭。他们要借日本皇军在其他所有战场连战连捷、凯歌高奏的声威,在中国战场上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一扫多年来的晦气。他们把復仇的目光,盯向了长沙,盯向了他们的宿敌:其貌不扬的第9战区司令长官薛岳。 这时第9战区正处于最困难的时期。第二次长沙会战,歼敌三万余人,己方伤亡竟达七万,虽然守住了长沙,但就伤亡数字而论,也算一个窝囊的败仗。尤其令人不解的是,战区精锐第74军和第10军同日军一触即溃,败得一塌煳涂却不知怎么败的,气得性烈如火的薛岳对74军军长俞济时、军军长李玉堂破口大骂。第10军军长李玉堂因此被撤了职,只等新军长钟斌到位,办了移交就捲铺盖走人。作战不力、擅自脱逃的74军王牌师师师长廖龄奇被枪毙。正在这时,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攻英国人和印度、安南僱佣兵守卫的香港、九龙。为策应香港守军,蒋介石急令第9战区抽调暂编第2军和第4军南下支援香港的英军。第9战区大战方罢,补充整备不及,又被抽调两个整编军,一时显得兵力空虚。眼看不可一世、野蛮残忍的日本大军杀气腾腾而来,薛岳火急火燎地向中央求援。 第78页 珍珠港事件以来,蒋介石刚刚度过了身心愉快的一周。苦挺了四年多,他一直期待着的就是美日翻脸的那一天。中国在亚洲不再孤军作战了,日本兵锋南指减轻了中国战场的压力,而且外援会源源而入,要钱有钱、要枪有枪。美国人不出所料地下水了,挨炸的次日即对日宣战。有了这支生力军的全力介入,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有了保障。12月9日,中国国民政府正式对日、德、意轴心国宣战,结束了对日抗战四年半以来,日本对中国不宣而战,中国对日本战而不宣的局面。接着澳大利亚、纽西兰、加拿大等近二十个国家也相继对日宣战。11日,德、意作出反应,对美宣战。美国同样也对德、意宣战。蒋介石眼前要干的头等大事,是紧锣密鼓地促成反法西斯军事同盟,组建以自己为统帅的中国战区。现在面对薛岳催命般的连续急电求援,蒋介石不得不放下大事,召负责指挥第3、第4、第9战区对日作战的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商量对策。正好戴笠有事求见,便一併会商。 “眼看英美强国在亚洲、太平洋连吃败仗,日本人风头正劲,避其锋芒、保存实力为第一要务。”小诸葛白崇禧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但薛司令长官求战心切,精神可嘉。”他停下来看着蒋介石。 “说下去!” “按理说,应该派兵援助,但是,”白主任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愁眉苦脸地说,“眼下几个战区战事正紧,我连总预备队都投进去了,又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哪里派得出一兵一卒?” “这倒是实情。”蒋介石皱着眉,威严地扫了一眼戴笠,“你说呢?” “学生正是要报告长沙方面的情报!”戴笠笔挺地站着,“第二次长沙会战,薛伯陵虽然险中求胜守住了长沙,但损失惨重,尤其国军精锐74军和10军更是大败而逃,军长、军旗都差点落入敌手。” “这些我都知道!”蒋介石不耐烦地挥挥手。 “根据我的最新情报,第战区吃亏的主要原因是他们通讯保密不力,军事计划、作战部署被日军黑室机构破译。” “哦!”蒋介石吃惊地张大了嘴。 “破译界有一句名言,一个优秀的黑室专家,可以顶四个整编师!薛司令长官不是要四个师吗?以学生之见,给他派一个黑室专家去……” “好主意!”白崇禧大声附和,“雨农你那里这方面人才济济,记得上海会战的时候,一个青年来报告日机轰炸的信息,还救了我们一命。他把我们的军事机密全掌握了。听说这人就是黑室专家,被你招到了帐下。” “那是,那是。”戴笠想起当年裸奔逃命的丢人事,尴尬地咧咧嘴,“只要校长同意,我可以派他到长沙前线。” “就这样了,以军事委员会的名义,立即把你的人派上去!还有,”蒋介石转向白崇禧,“转告薛伯陵,第三次长沙会战,就看他的了!” “是!”戴笠和白崇禧齐声立正回答。 75.薛长官军务繁忙,现在没空 阴沉潮湿,雨雪交加,天寒地冻。仿佛老天也对恶贯满盈的日本人发怒了,1941年12月的长沙,气候一反常态,变得寒意料峭,湿冷逼人。飞机无法降落,叶独开上前线心切,带着万馨、林凡一行三人,搭乘空军的一架又老又破的马丁式军用货机,转道衡阳机场来到了陌生的三湘大地。 汽车进入长沙,临战气氛越来越浓厚,大队的在泥泞中跑步前进的士兵,吆五喝六地抢修工事的军民,激动的四处宣传鼓动的学生……所有的人都在为即将来临的大战紧张地作准备。叶独开感受到周身的热血开始沸腾,恨不得马上见到传说中的抗战英雄、“长沙之虎”薛岳将军,领受任务,展开工作。 汽车离开市区西过湘江,沿着湿漉漉的碎石路,很快进入古木参天、红叶醉人的岳麓山。山道弯弯,转过一个山嘴,前面出现了一个岗亭,两个持枪士兵严阵以待地叉腿站在路中间,他们的背后,摆了两只简陋的木制拒马。汽车“嘎”地一声剎住了,士兵仔细查看了一行三人的证件,其中一人以标准简练的军人身姿跑步进入岗亭。片刻,一个方面大耳、白净魁梧、肩挂少将军衔的青年军官跑步出来,“叭”地立正敬礼:“报告,第9战区司令长官部参谋处长赵子立,奉命在此迎接军委会长官!” 叶独开赶忙下车还了礼:“我们想马上见薛司令长官!” “薛长官军务繁忙,现在没空。”赵子立满面歉意地说,抬手示意一行人顺着碎石路步行前进,“三位初来长沙,可以先欣赏欣赏这里的绝佳风光。”他兴致盎然地引经据典地做起了嚮导:“这岳麓山紧依滔滔北去的湘江,为南岳七十二峰之一,据《南岳记》载,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各位请看,”他指着不远处山嘴上一座重檐飞角、红栏碧瓦、翼然而立的古亭,“前面就是爱晚亭,刚刚成为国民革命军第9战区司令部所在地。薛长官特别要求抵近指挥,才从二里碑搬到这长沙攻防最前线。爱晚亭原名‘红叶亭’,又名‘爱枫亭’,后据唐代诗人杜牧《山行》而改名为爱晚亭,取‘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诗意……” 第79页 “赵处长,请你立即安排我们面见薛岳司令长官。”叶独开忍不住打断赵子立的高谈阔论,“我们是来打日本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这个,当然。”一抹红光在赵子立的白脸上一闪而过,他尴尬地赔笑道,“薛长官真的没空,各位长途跋涉辛苦了,先休息休息再说。”这个豪薛岳最信任的爱将,脑海里回忆起薛岳接到桂林行营密电通知后暴怒的情景:“乱弹琴,我要四个师,他派三个人来,还一个顶四个整编师!这个白崇禧,纯粹公报私仇、小人误国!”薛岳重重地一拳擂在桌上,把铺在桌面的地图打了一个大洞:“我薛某人不用他这鸟整编师,照样打胜仗!” “可是,中央派人来,拒绝恐怕不妥吧?”赵子立小心地提示。 “行了行了,叫他们一边待着看看也好,回去报告,正好教教那个‘小诸葛’如何打仗!”薛岳怒气沖沖地说。 原来,薛岳和白崇禧虽然都出自两广地区,但两广军人向来争战不休、积怨颇深,两个人投军从政走过的道路,也迥然不同,两人不和已是众人皆知的事了。以前军阀混战时期的恩怨姑且不说,就是抗战以来,薛岳在战场上多次违抗蒋介石的命令,甚至先斩后奏私调军队,还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让他的顶头上司白崇禧很没面子。 第一次长沙会战,使两人的不和明朗化。1938年10月,日军攻陷武汉,兵锋直指长沙。白崇禧带着蒋委员长的意图特地赶到长沙,与薛岳商讨作战方案。白崇禧认为,武汉地区的日军分驻在长江两岸的江南、江北,由于占领的面积大,必定要分散兵力。如想消灭敌人的主力,最好採取且战且退的战法,必要时放弃长沙,将敌诱至衡阳一带寻机会战。薛岳不以为然地顶了回去:“长沙不守,军人之职何在?湘北水网密布、崇山峻岭,敌人机械化兵团行动受限。相反,衡阳是平原地区,适合敌人机械化兵力作战。”他决心与湖南共存亡,确保长沙,给日军沉重的打击。白崇禧知道薛岳脾气大,只好来软的:“拜託你不要打了,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还有得打。”“懦夫思维!”薛岳黑着脸不客气地说,“我今天在这里打定了!”双方话不投机,白崇禧回到桂林,接到薛岳的长沙会战方案,自然有气,回电说: 保卫武汉,武汉没能保得往;保卫南昌,南昌也丢了。所以,长沙是保不住的。与其空提口号,不如放弃长沙,保存有生力量,将主力放在铁路两旁,敌进攻时逐步抵抗,逐步后退。 薛岳对自己的方案充满了自信,横下一条心在长沙同日本人大干了一场。第一次长沙会战,薛岳带兵苦战二十余日,歼敌四万余人,令“八·一三”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日军,第一次品尝了失败的苦果。薛岳与白崇禧的作战方案之争,孰优孰劣当然不言自明。日军撤退后,白崇禧半夜三更坐火车风风光光地来长沙劳军。薛岳刚躺下休息,一听就拉长了脸说:“敌人进攻时,他不准打;敌人刚退却,他就来找麻烦了。我们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了,他不累我们还累呢!” 但薛岳又不能不到火车站迎接上司白崇禧。 两人见面后,寒暄了几句,薛岳不给白崇禧面子,这让白主任下不了台:“长沙会战没打好,兵力不够用,我能力也不成。这个责任,我负不了,请主任来亲自指挥吧!” 白崇禧只好异常尴尬地称赞薛岳敢于碰硬、指挥才能卓越。薛岳不等白崇禧的列车开走,就告辞下车回家睡大觉去了。 长沙在薛岳手里,又傲然挺立了两年多。现在日本人大兵压境,气势汹汹。白崇禧有苦难言,给薛岳派来三个人的援军。脾气火爆的薛岳当然感到受了愚弄,牛脾气一发,对军委会派来的“钦差大臣”也不理不睬起来。 76.“田妞,牙疼好些了吗?” 三个“重庆大员”在第9战区长官司令部等了两天,始终无缘面见司令长官本人。赵子立每天过来一两趟,千篇一律地深表歉意,千篇一律地薛司令长官军务繁忙。叶独开和万馨似乎达成了默契,两个人不急不躁,在帐篷里架起侦听电台,嘀嘀咕咕抄抄写写。林凡不懂无线电通讯,帮不上任何忙,有力使不上,除了抱怨、牢骚,就是破口大骂。这样过了一天,他终于坐不住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发着狠一个人满长沙乱转,哭着喊着求第9战区下面的部队收容他这“四个整编师”。第一个选择当然是党国精锐74军,没想到74军狗眼看人低,堂堂“重庆大员”,他连个校级军官都没见着,就被这个军驻长沙办事处一个小参谋满脸堆笑礼貌地“送客”了。无奈转而投靠第10军,倒是在长沙街头看到了一身泥污、亲歷亲为指挥抢修地堡的军长李玉堂,还没等林凡完成毛遂自荐,李玉堂就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我李玉堂待罪之身,敢抢薛长官的四个整编师,他就敢枪毙我。你还是饶我一命吧!” 林凡想不到会连连碰壁,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来到杂牌部队川军第20军的营盘。这里面他遍地都是熟人,跟军长杨森都有交情。大模大样地往接待室一坐,对传令兵说:“马上通报杨司令,林凡帮他来了,白送他一个破译专家,顶四个整编师。还要转告,林某人看在老乡的份儿上,特意关照他哈!” 第80页 杨森见到他后倒是乐呵呵连连有请,见面就大骂长沙这个鬼天气又湿又冷不是人过的,大骂林凡不够意思来长沙几天才想起老朋友,大骂十多个姨太太闹得他心烦意乱。 林凡一看这阵势,只好知趣地告辞出来。想不到他们这帮黑室专家、军统精英、党国要员,在长沙会沦落到这个无人接纳的地步!世态炎凉啊,人心不古啊,连川军杨司令都不认朋友了!林凡的心比长沙的气温还凉,灰熘熘地回到住地,看到叶独开和万馨正在电台前干得起劲,也不过问,长嘆一声,往行军床上一躺,勐地一口抽掉了半支烟,正吐着烟圈发狠,门帘子一掀,冷风把他的烟圈吹得散乱。林凡以为是长官部的勤务兵,正想张口骂人,瞥到赵子立那张假惺惺的笑脸,便把剩下的菸蒂往赵子立脚下一摔,翻身闪给他一个愤怒的嵴背。 “抱歉,薛司令长官军务繁忙!嘿嘿嘿。”还没等赵子立开口,万馨已经学着他的口气背诵了台词。赵子立只好摩挲着脑袋自我解嘲地傻笑。 叶独开摘下耳机:“薛司令长官想用冷处理把我们撵走,是吧?呵呵,他未免太小看我们了。”叶独开慢慢从行军床上站起身来,“我知道他昨天在捞刀河前线视察防卫,今天在长官部本部主持召开高级军事会议。你告诉他,上次长沙会战,本来该是个漂亮的大胜仗的。两个王牌军吃亏,原因是日本人破译了他们的密码。因为破译这些密码太容易了,比如薛长官本人跟长官部的私人联络密码,破起来易如反掌。口说无凭,以此为证:田妞,牙疼好些了吗?明天见。”叶独开夸张地摸摸腮帮子,“田妞是谁?薛长官今天回到本部,想必已经见到她了吧?” 赵子立大惊失色,这是他昨天收到、在密室里亲自译解出来的薛长官的私人密电,涉及薛长官个人隐私,当属绝密。如果不是密电被截获破译,绝不可能泄露。看来这伙人真的大有名堂。他支吾两句就匆匆地走了。 万馨和叶独开相视而笑。 “怎么回事?你们真的破了他的密码?快说快说!”林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跳起来连连追问。 “想不到薛司令长官表面上不苟言笑,原来还是个多情种子。”叶独开哈哈大笑,“林凡,敢不敢跟我打赌,赵处长在十分钟之内就会回来,哈哈,缘何前倨而后恭也!”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万馨的俏脸笑成了一朵花。 “薛司令长官,”叶独开滑稽地向万馨敬了个军礼,“为杜绝日寇偷窃我方密电,我要在你本人,以及战区军以上军事主官参加的会议上,做一个保密培训。然后,我要到战斗最前线,破译日军的战地密码。相信你很快就会认识到我的价值。” “我相信!”万馨强忍笑意,板着脸瓮声瓮气地说完,滚在床上笑得花枝乱颤。 正在这时,门帘又一次被掀开,少将处长赵子立迈步进来,向屋内三个军容不整、东倒西歪的年轻军官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薛长官想马上见到你们,车就在外面,由我陪同你们立即出发,去军事会议会场!” “为啥子我们要去见他?那不是太没面子了吗?”林凡得势不饶人,“深表歉意,我们军务繁忙,叫他来见!嘿嘿嘿。” “出发,立即开拔!”叶独开喜笑颜开地下达命令,自己抢先钻出了帐篷。 77.“长沙之虎” 薛岳,又名薛仰岳,字伯陵,绰号“老虎仔”,广东韶关农民的儿子。10岁便进入黄埔陆军小学,13岁毕业加入同盟会,并进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六期学习。和叶挺、张发奎一同担任孙中山警卫团的营长,曾冒着枪林弹雨救护宋庆龄逃离虎口。后来追随孙中山参加东征和北伐,1935年任贵州省主席。“八·一三”之后,主动请缨抗战,先后任第19集团军总司令、第3战区前敌总指挥。1938年9、10月间,在武汉会战中,指挥赢得悲壮辉煌的“万家岭大捷”,一举歼敌三万余人,一雪中国军队连战连败的前耻。薛岳的老同学、新四军军长叶挺也不由得嘆服:“南浔大捷,尽歼丑类,挽洪都于垂危,作汉江之保障,并与平型关、台儿庄鼎足而三,盛名当垂不朽。”这一仗,也奠定了薛岳在抗战中“百战将军”的地位。 1938年10月下旬,武汉、岳阳相继失守,日本军队的兵锋直指长沙。湖南局势紧张,长沙成了溃兵、伤兵和难民的集中地。鄂南、湘北的大路上,逃难的人群蹒跚而行,长沙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军委会决定实施“焦土抗战”战略,密令湖南省主席张治中:“长沙如失陷,务将全城焚烧,违令严惩!”11月12日,日军打到了平江,离长沙还有300多里。这时,守军中有人开始焚火烧城。长沙是个古老的花园城市,市内建筑以木结构为主,大火连烧三天三夜,全城被化为一片灰烬。这一把大火,烧毁房屋五万余间,烧死军民二万余人,导致三十多万人无家可归。事后证明,日军逼近纯属误传。这就是抗战史上着名的“乌龙事件”——长沙“文夕大火”。悲恸和恐怖笼罩在长沙上空,蒋介石14日亲临长沙视察,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废墟、断垣残壁和斑斑血迹。居民在绝望地号哭,悲切地唿唤死去的亲人,还有愤怒的诅咒。蒋介石眼望着这个悲惨的画面,唏嘘不已,愤而撤销了张治中的湖南省省长职务,枪毙直接责任人长沙警备司令酆悌、警备团长徐昆、警察局长文重孚三人。 第81页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年仅42岁的薛岳临危受命,担任第9战区代司令长官,兼湖南省主席,指挥战区52个师对日作战。从此,他跟长沙结下了不解之缘。 武汉会战后,湖南成了遏制日军西进、拱卫重庆大后方的前哨地带。这里北带长江,南依九嶷山脉,与广东、广西相连接;东屏幕府山、九岭山、万洋山与江西分界;西挟石门山、武陵山与四川、贵州为邻;粤汉铁路、湘桂铁路、湘赣公路、湘黔公路纵横其间,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而且自古有“湖广熟,天下足”的美称,这里是中国中南部的鱼米之乡,是抗战所仰赖的产粮基地和原料基地。另外,自古有“无湘不成军”之说,湖南稠密而尚武的人口,又成为抗战兵源补给之地。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深深了解湖南的重要性,将重兵置于第9战区,部署的兵力超过总兵力的四分之一。 薛岳大军在握,立即着手部署湖南尤其是长沙的防备。长沙号称“四战之地”,足见易攻难守,但薛岳对保卫长沙充满了信心。他早年曾在这一带带兵作战,对地形烂熟于胸,决定扩大防守纵深,在湘北进行决战。日军由武汉南下,必然经湘北。湘北的地形是河流纵横,群山环绕;南高北低,恰如一个簸箕。洞庭湖居中,湘、资、沅、澧四水及浏阳河、新墙河、汨罗江、捞刀河等河流,纵横形成天然屏障。湘北除了水就是山,这里有幕阜山和湘赣交界的九岭山、罗霄山、万祥山,高度在300米至2000米。薛岳认为,湘北处在江湖河网和崇山峻岭之中,和地势平坦的南昌不同,敌人的坦克在此无法横行霸道,也不利于敌人的炮车行动,敌人的优势无法发挥,只能与中国军队面对面以轻武器作战。 鑑于以前的会战中,日军机械化部队横行无忌、机动灵活的特点,薛岳在1939年4月向战地民众发出了“化路为田、运粮上山”的号召。湖南百姓抗日热情高涨,付出了极大牺牲,积极配合军队行动。到当年8月,湘北犁田蓄水、化路为田、运粮上山、坚壁清野的工作圆满完成。9月,薛岳的老对手,日军驻武汉11军司令,“中国通”冈村宁次开始动手了,五个师团18万余人杀气腾腾直奔长沙而来,大有一鼓而下长沙的气势。薛岳成竹在胸,根据“后退决战”、“争取外翼”的作战方针,利用地形优势,指挥大军轮番上阵、逐次抵抗,在正面节节抵抗的同时,将主力转移至东部山区,日军进至长沙附近时,遭到国军侧击,有效地歼灭了敌人的有生力量。冈村宁次碰到硬钉子,只好在望远镜里看了看长沙,咽了一口唾沫,下令撤退。10月5日,全线撤退的命令下达后,日军慌忙后退。薛岳下达命令全线追击,首先採用大炮袭击撤退的日军。一阵阵撕破天宇的炮击,给日军致命的打击。日军的后卫部队被打得死伤大片,倖存的东逃西散,一片狼藉。中国军队奋勇直追,越战越勇,扫荡了长寿街、龙门厂一带的残敌后,又攻占了平江县城,还渡过湘江,攻克了夏营田、湘阴、新墙、杨林街、荣家湾等地。10月16日,薛岳才鸣锣收兵,停止追击。第一次长沙会战结束,双方恢復战前态势,日军伤亡三万多人。这时离薛岳大败冈村宁次的“万家岭大捷”,才刚刚一年。 长沙大败后,冈村宁次为此去职,驻扎在武汉的日军整整一年多不敢南望。1941年1月,发生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驻扎在武汉的日军自以为有机可乘,于3月中旬发动上高会战,三路进攻第9战区辖区的战略要地上高县。在薛岳的指挥下,精锐的“抗日铁军”第74军英勇奋战,各友邻部队全力配合,14天歼敌两万余人,薛岳指挥国军完胜日军。 日军驻武汉第11军因作战不力,再次换将。这次新任司令官的是年轻狂妄的阿南惟畿中将,他紧锣密鼓地制订了“加号计划”,决定集中兵力进攻长沙,消灭第9战区主力。1941年9月18日,在每一个中国人刻骨铭心的“九·一八”事变十周年这一天,日军发起第二次长沙会战。鑑于第一次的兵力分散,这次将5个师团和2个独立旅团约12万人,採用“中央突破”,“两翼包抄”的战术。 被第一次长沙会战的胜利所鼓舞,薛岳意图御敌于汨罗江一线,不想密电连连被破,我方军事调动和战略意图日军一览无余。战线很快被日军突破,连最为善战的第74军、第10军也在浏阳地区遭到重击,日军攻入长沙城区,双方拼死巷战。在这危急时刻,第9战区外围部队追尾打击,日军后勤补给线全部被切断。国民政府为改变第9战区的不利状态,命令第3、第6、第5战区各路大军,分别向各处日军发动攻击。孤守宜昌的日军第13师团,在第6战区的强力攻势下,眼看就抵挡不住了。阿南惟畿中将比他的前任冈村宁次要幸运一点,进入长沙两天后的10月10日,他站在长沙市区的土地上,重复了冈村宁次两年前下达过的命令:全线撤退!薛岳故伎重演,大军全线堵截追击,日军北撤,渡过新墙河,恢復战前的对峙态势。 二战长沙,歼敌三万余人,国军损失七万以上。虽然日军没有达到战略目的,中国军队损失也极其惨重。薛岳痛定思痛,号召各部队加紧战备、详察敌情。在总结前两次长沙会战经验教训的基础上,薛岳制订了新的对日战略——“天炉战法”。 第82页 眼下,离第二次长沙会战仅两个多月时间,日本华南方面军阿南惟畿第11军12万之众,怀着新仇旧恨,挟太平洋战场连战皆捷的军威捲土重来。薛岳不敢怠慢,赶紧祭起自创的“天炉战法”拒敌。 78.“天炉战法” 汽车在山路上颠簸前进,走了五分钟,来到了一个山洞前,这就是第9战区指挥部了。赵子立恭敬地请叶独开一行三人下车:“薛司令长官正在召开高级军事会议,邀请你们列席旁听,最后还要请你们训示国军的保密工作。”赵子立带路,沿途经过三重岗哨,来到一个双扇门的大会议室门前。赵子立掀起厚重的门帘,拉开大木门。叶独开率先进屋,里面热气腾腾、烟雾缭绕,长方桌两侧直挺挺地坐了十几个军人,将星闪烁。当中主位上稳稳端坐的,自然就是第9战区司令长官、三星上将薛岳薛伯陵了。如果不是穿一身整齐的三星上将军服,他普通得像任何一个广东籍大兵,个子矮小但精悍有神,剪军人式短髮,淡眉细眼、面目黝黑、颧骨凸出。 赵子立带着叶独开三人轻手轻脚地到后排坐下。漂亮的女秘书送来会议文件夹,林凡接过文件夹,不看文件而是对女秘书小声笑道:“我敢打赌,你姓田!”田秘书诧异地看着林凡。林凡正待得意地往下搭讪,突然感到首席上一道寒光刺来。他抬眼一望,薛岳司令长官冷峻威严的目光早已从他的脸上移开。 薛岳站起来,拿起指挥棒指着墙上巨大的作战地图,用浓厚的广西官话专注地往下说:“阿南以第11军主力第3、第6、第40师团和独立混成第旅团,以及泽支队,配以飞行第44战队和军直炮兵、工兵、战车和海军舰艇部队,从岳阳方面向长沙进攻。同时,第34师团和独立第14旅团从南昌方向在南浔路一带佯攻。我薛某早已摸透了11军这匹野驴子的脾气,打算以‘天炉战法’迎敌。”众将第一次听到这个新名词,顿觉耳目一新,聚精会神听司令长官的下文。 “这‘天炉战法’,是我多年跟日本人攻防作战总结出来的新方法。武汉会战的‘万家岭大捷’一仗,我第1兵团将第25、第70、第8、第4、第、第74、第66军共七个军的兵力,埋伏在德安、庐山地区山岳丛林地带,摆下个反八字形的阵势,等待敌人。我这个反八字形阵势,如袋捕鼠,又如飞剪,敌犯右则中左应。犯左则中右应,敌若钻进来,就很难逃出去。这应该是‘天炉战法’的最初雏形。”薛岳绷紧的黑脸松弛了一下,算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头两次长沙会战,我军逐次抵抗,延滞敌军的攻势,寻机消灭其有生力量;在敌军后退时咬紧不放,穷追勐打——这应该是‘天炉战法’的基本作战原则,即以诱敌深入后进行决战为目的,后退决战。敌进攻时,以一部兵力由第一线开始逐次抵抗,随时保持我军于外线,待敌进入我预定决战地区时,全力开始总反攻,包围敌军而歼灭之。” 薛岳指着军事地图继续说:“湘北地区地形特别,从岳阳到长沙一百多公里,东有幕阜山、九岭山;西有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夹在中间的一条日本人必经的狭窄通道,却又横亘着新墙河、汨罗江、捞刀河、浏阳河四大水系,这都是我们可以充分利用的天然堑壕。根据湘北地区这个地形特点,我军在后退中创造‘天炉’,即彻底破坏道路,中间作战地带实行空室清野,配备必要的守备部队,以伏击、侧击、诱击、尾击等手段,逐次消灭敌人兵力,挫其锐气、疲其精神。在伏击地区纵深配置兵力,以逆转敌我战斗力对比。在决战地区,使用绝对优势之兵力,实行包围和反击,从四面八方以强大火力,予敌歼灭性打击,犹如天然巨炉熔铁,将敌烧为灰烬!”薛司令长官用指挥棒轻轻拍了两下右手掌,威严地问,“各位明白了吗?” “明白!”众将铿锵激昂地齐声回应。 薛岳双手用力一合:“现在,我命令—— 一、第27集团军总司令杨森,以主力兵力配置于新墙河南岸至汨罗江地区,逐次抵抗,迟滞日军前进,诱使日军进入‘炉中’。然后侧向向长乐、清江口一线撤退,寻机攻击敌后续部队和辎重给养。在反击阶段阻敌北撤。所有部队不得向后撤退,以防沖乱防守阵脚!” “是!”杨森立正。 “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30集团军总司令王陵基,率第30集团军主力,从武陵、修水进驻平江地区;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19集团军总司令罗卓英,指挥第19集团军从上高调到浏阳、株州、醴陵一带,准备战斗,与王陵基集团军在长沙东南面形成百里侧击态势!” “是!”王陵基、罗卓英双双立正。 “三、第73军从益阳推进到宁乡,在长沙西面处于机动态势,随时寻求战机,打击日军!” “是!”彭位仁立正。 “四、李玉堂第10军素以打硬仗着称,令第10军坚守长沙城。在长沙城西湘江对岸的岳麓山上部署155毫米榴弹炮兵一个旅,支援城防作战。长沙为‘天炉’炉底,事关全局成败。长沙守卫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各部必须全力死战,不得退缩。擅自后退,杀无赦!” “是!”李玉堂立正,“请司令长官放心,卑职誓与长沙共存亡,有李玉堂在,就有长沙在!” 第83页 “五、各集团军总司令、军长、师长务必确实掌握部队,亲往前线指挥,适时捕拿战机,歼灭敌人。我如战死,即以罗卓英副长官代行职务,按预定之计划围歼敌人;总司令,军、师、团、营、连长如战死,即以副主官或次级资深主官代行职务;各总司令,军、师、团、营、连长倘有作战不力、贻误战机者,即按革命军连坐法议处,决不姑宽!” “是!”全体起立立正,会议室里群情激昂。 薛岳以标准的军人姿态稳如磐石地挺立着,再次冷峻地环视了一圈会场,右手一摆,然后手掌向下示意大家坐下。“哗”的一声,整齐的椅子声响过,整个会议室立即鸦雀无声,“下面,请重庆来的军事委员会叶独开少校,给大家作保密训示!”薛岳说完就让开主持位置,端端正正地在右边坐席上坐下,带头鼓掌欢迎。 79.马上通令全军,一律照此执行 会场上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过,底下的人交头接耳,不知薛长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叫一个区区少校军官来给这些战火里浴血奋战的高级将官们作什么保密训示。 叶独开大步走向前台,面对第9战区十几个声名赫赫的部队长,不禁胸闷气短、心口怦怦乱跳。他定了定神,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强压心头的紧张情绪,开始按照紧急打就的腹稿,对面前这些手握重兵的大员进行“训示”: “各位久经战阵,深谙保密之于行军作战的重要。但我们的保密工作是不是做得到位了呢?在下从事情报工作,对此略有心得。 根据美国黑室专家亚德利先生的统计,有效的军事情报来源,大部分来自公开资料,约占情报来源的百分之五十;通过无线电技术,获得百分之三十五的情报;还有百分之十五,是通过潜伏间谍、行动特务获得的。通过公开资料,是最安全、最容易取得情报的途径。在训练有素的情报分析人员眼里,生死攸关的军事情报随处可见。我可以当众给大家做个示范。请给我一张最新的《长沙日报》。”他朝田璧琳田秘书喊道。 田秘书迅速找来报纸,叶独开随手翻开,略作浏览,“看看这里!” 他朗声念道,“昨日,长沙大学青年学生后援团二十余人,冒严寒飘雪,徒步登上长沙市郊某高地,慰问驻军某旅,并帮助官兵抢修工事……够了,这是一篇再普通不过的新闻报导,尽管一连用了两个‘某’,好像万无一失。其实,这里面至少透露了三个重要的军事情报。一、能克服困难当天徒步往返的‘长沙市郊某高地’,非我们所处的岳麓山莫属,显然,岳麓山驻着国军一个旅的部队。二、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旅呢?国军旅一级建制的部队通常有三个兵种,一是炮兵旅,二是骑兵旅,三是目前正在筹建中的空降突击旅。岳麓山上当然不会跑骑兵,所以这个驻军旅非炮兵部队莫属。三、到昨天为止,驻岳麓山炮兵旅准备不足,工事还未构筑完毕。李玉堂军长,请问我的分析准确吗?” “惭愧!”山东大汉李玉堂再次站起来,小声回答。 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专注地静听叶独开往下“训示”。 “在军事战争中,无线电通讯保密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战争状态下,这百分之三十五的情报对战争的胜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战场上,破译了对手的密码,就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就窥透了他的所思所想,就看见了他的底牌,就好比睁着眼睛捉迷藏,几乎是不可能失败的。反过来说,如果密码被对手破译了呢?如果我们的军事部署、部队行动,通通被日本人掌握,那是不是灭顶之灾?”全部的眼睛都急切地看着叶独开,他故意停了停,不慌不忙地说:“经查,第二次长沙会战,我军通讯密码被日方破译,作战计划、行军路线暴露,导致我王牌‘抗日铁军’第74军、精锐‘泰山军’第10军连遭败绩!” 会场一下子变得一片死寂,十几员统兵大将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第74军军长王耀武,再次回想起两个月前那个冷酷的夜晚,他的部队经过了长途行军,突然遭到日军四面伏击,部队被日军切割成好几段,各级指挥官对部队失去了控制,部队各自为战,死伤惨重。 日军顾不得天色已黑,打破夜间不轻易出击的常规,派大部队摸黑袭击王耀武的军部,将军部直属部队打散。王耀武手中无兵可调,只得靠着卫士排掩护,仓皇突围。行不多远,又与日军遭遇,卫士排长分出两名卫士保护王耀武,自己率全排迎战。日军如潮水一般将卫士排淹没,大部分卫士阵亡,排长被俘。王耀武在两名卫士的护卫下,潜伏在野地里,几十步以外就是日军。日军审问卫士排长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 “王耀武在哪里?” “转移了!” “转移到了哪里?” “不知道!” 卫士排长的声音刚落,只听得一声“八格牙路”,刀光一闪,卫士排长惨叫一声,再也没有了声息。 王耀武手持蒋介石亲赠的“军人魂”短剑,随时预备自尽。虽然后来在夜色掩护下逃脱了日军的搜捕,他始终忘不了黑夜旷野中的刀光一闪和悽惨的叫声。在这之前,他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日军会了解他的行军路线,摸准他的军部所在地。 第84页 第10军军长李玉堂更是冷汗淋漓。他10月19日才接到开拔命令,部队经三天三夜急行军,先乘火车到株州,再乘汽车转长沙,于22日到达长沙市东北70公里的金井一带。刚刚进入战区,还未到达指定位置,就落入阿南惟畿早已布好的口袋之中,三个师被分割包围。好在各部战斗意志坚强,左冲右突,各自逃生。李玉堂军部也遭日军精锐部队包围,“生死在此一举,兄弟们,跟我拼了!”李玉堂提起机关枪,亲率特务营,乘夜杀开一条血路向西北突围,好不容易脱离战场,一清点人数,身边剩下的弟兄还不够一个连。 这一仗,第10军伤亡逾万人,师长朱岳受重伤,代替朱岳指挥的副师长赖侍湘阵亡。 战后,军长李玉堂遭到撤职处分。不料新军长钟斌还未到任,日军又再犯长沙。薛岳出面力保,蒋介石才临时收回成命,令李玉堂暂代第10军军长,戴罪立功。 为什么总是钻进日本人的包围圈?为什么总是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为什么日本人总是抢先一步占领阵地,使我方被迫苦战?李玉堂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今天也因为“密码被破”四个字迎刃而解了。回想起当时战场上一个个血腥兇险的场面,他当然禁不住直勾勾地望着叶独开,冷汗湿透了衬衫。 “我们要认识到,密码,是同弹药、粮食一样重要的军需物资。鑑于以往血的教训,我们必须加强通讯保密工作,严格战时通讯纪律!否则,我军必败!”叶独开斩钉截铁地断言。 “我们听你的,请快往下说!”下面的将军们有些急不可耐了。 “我们的侦听结果显示,长期以来,我军部队长对军队电讯机密重视不够,以致军事部署、部队调动等情况往往被日军侦译。国民党军委会同各部队之间使用的密码本,由军委机要室密码专家编纂,具有高度的机密性,不易为日方所侦译。军委会下达军事部署、作战命令,部队长向军委会报告作战情况时,都使用机要室颁发的密码本,可以确保保密。泄密发生在部队之间的私人通讯上。首先,各位长官在这方面认识不足,用自己编纂的保密性能很低的密码本,互通情报,甚至收发私人讯息、儿女情长,多被日军侦译,轻松获得我方军事机密;其次,部队里的译电员图省事,不喜欢使用手续复杂、费时费力的军委会密码本,除与军委会通电讯不得不用外,其他部队相互之间的电讯乐于使用自编的密码本。第三,部队报务员清闲时段,特别是夜间值班时无事可做,互相用无线电明码闲聊,无意中直接泄露电台位置和军事机密。这就是军事通讯泄密的原因所在。”叶独开看到薛岳紧绷的脸开始缓和,各位将军则纷纷点头认可,他大受鼓舞,加快语速往下说: “为了防止悲剧重演,我建议: 一、严格报务员上机纪律,严禁电台聊天。 二、严格密码使用纪律,严禁使用自编密码通讯。现有自编密码,一律销毁。 三、严格通讯纪律,严禁电台横联,严禁任何人收发私人讯息。 四、战区司令长官部设立通讯稽侦室,严格督察通讯纪律,严惩违纪行为。” 说到这里,叶独开停下来久久地看着薛岳,一字一顿地说:“我的讲话结束,请薛司令长官批评指示!”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薛岳那张又绷得紧紧的脸上。 薛岳腮帮鼓鼓地站起来,声若洪钟地厉声说:“一、马上通令全军,自我薛岳开始,一律照此执行,违令者,军法从事,决不姑息!二、立即设立战区司令长官部通讯稽侦室,委任叶独开少校为稽侦室主任,田璧琳秘书为副主任,主持实际工作。三、严格战时新闻检查,宁肯报纸开天窗,不准泄露军事机密!” 80.送给你不要讨来要 “报告!”座中一个军官起立,声震屋宇。薛岳一看,是第74军军长王耀武,“有何话说?” “我请求,军委会密电组到74军督导……” “报告!”第10军军长李玉堂这时也忽地站起来,“我请求,密电组先到第10军督导!” 座中有好几个军官跃跃欲试,想站起来发言,被薛岳用手势压了下去。 “报告,74军因密码被破,损失惨重。我抗日铁军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请密电组到74军!” “报告,第10军同样因密码被破,损失惨重。第10军奉命坚守长沙,事关全局,责任重于泰山,更需要密电组……” “到74军!” “到第10军!”两个军长互不相让,脸红脖子粗地大眼瞪小眼。 “安静!”薛岳一声断喝,全场陡然安静,“谁也不许争!密电组来到第9战区,当然首先留在战区司令部。必要的时候,他们自然会到各单位。散会!” 军官们齐齐起立,向薛岳、向叶独开颔首鞠躬。薛岳威严地扫了他们一眼,转身大步走进里间。赵子立忙跑过来,请叶独开随他走,回身对站在原地的军官们招招手说:“各位散了吧,散了吧!” 林凡这时有股扬眉吐气的感觉,他趾高气扬地跟在万馨后面,好像对背后一大堆威名远扬的抗日英雄、统兵大将视若无物。“老弟,我们借一步说话!”他感到衣角被拉了拉,听声音就知道是年近六十、两鬓微霜的四川老乡,第27集团军司令杨森。 第85页 林凡做出不耐烦的表情,随杨森站在旁边,目送人群走过,两个人远远地跟在后面。“杨司令有什么事吗?”林凡故意打着官腔说。 “没事没事!”杨森笑着递上一支烟,“没事就不可以找老弟摆两句龙门阵啦?你我从四川大老远跑到湖南打日本,咋子说也是缘分儿嘛。” “对对对!”林凡心里冷笑,回想今天才在他的营盘碰的软钉子,不禁暗中得意:看你能绕到哪里去!嘴上说:“你看长沙这天气,就一个字,冷……” “那是,今天我们不谈天气……”林凡关于冷的感觉、感想和体验的长篇发言还没来得及发挥,就被杨森打断。 “对对对,不谈天气!”林凡抢过话头说,“我来长沙三天了,本来早就想拜见杨司令的,但一想到你统领千军万马,大战在即,军务缠身,就没及早来找你吹壳子。这回我们吹它个三天三夜……” “闭嘴,听我说!”杨森终于现出了司令和兄长的威风,“看在老朋友和四川老乡的份儿上,你能不能给叶少校美言几句,请他到川军来帮衬一下。” “就这个事啊,没问题、没问题!”林凡大包大揽地承接下来,然后把脸一沉,“杨司令,不是兄弟说你,这就是送给你不要讨来要。你看今天上午,为了这事,我专门过来拜访……” 说话间已经出了洞口,一个军官疾步跑过来,悄悄对杨森耳语了几句。 “他来得快,没有谋家快!等候多时也——”杨森念了一句川剧道白,转脸对林凡说,“不说了、不说了,此一时彼一时也!拜託的事,我们一言为定!等打完这仗,我请你喝酒,少陪、少陪!”朝林凡抱抱拳,快步走向自己的汽车。 林凡四处看看,见万馨一个人坐在汽车上,忙跑步过去问:“叶先生呢?” “你问我,我问谁呀?”万馨白了林凡一眼,气恼地说。 “咦,你这是怎么啦?该高兴才是啊!哈哈,还是叶先生厉害,这回给我们挣足了面子,那些八面威风的大将,一个个全都变成了灰熘熘的哈巴狗!呵呵……他到哪儿去了?要搞丢了我可担当不起啊!”林凡这次出来的任务之一,是保证叶独开的人身安全,他朝万馨连连打躬作揖,“大小姐,求你了,快告诉我!” “那边!”万馨朝不远处山脚下的一个大帐篷努了努嘴。 林凡跳下车就要往那边跑。 “快去吧、快去吧,只怕要吃卫兵的枪托啊!”万馨冷言冷语地说。林凡望了望,帐篷门口果然站着一个持枪的卫兵,他身后挂着一个木牌,上书: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参谋处。 “他去那里干什么?是不是赵子立又搞了什么新花样?” “人家去履行新职务,第9战区无线电通讯稽侦室主任。不关你我的事,因此不得参与,原地待命!”万馨嘆口气,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嗨,这有啥子大不了的,军事机密,不该看的,绝对不看。”林凡熟练地引用了一句保密守则,“待命就待命好了,只要不像头几天那样冷处理就行。”他掏出一支纸菸正待点燃。 “没学过尊重女士吗?不准在车内抽菸,要抽下去抽!”万馨突然恶唬唬地吼道。 林凡吃了一惊,愣了半晌,乖乖地拉开车门下车点菸,心里道:这女子好大的脾气,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呵呵,不是翻脸,一定是翻醋罈子了,看到叶先生配了个美女副手! 81.战地密码 林凡抽完烟,也不进车内,而是靠在车门上一个人无聊地哼小曲。他不想进去看万馨的脸色,好像谁借了她的米还了她的糠似的。林凡瞟了一眼万馨气唿唿的嘴脸,冷冷一笑,心里暗暗感嘆:女人啊,就是醋劲大! 其实,林凡完全领会错了万馨生气的原因。认识叶独开四年多了,对这个高大英俊、聪明能干的男子,她至今还没有完全看透。叶独开身上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着她,她越想去认识了解,越感到模煳不清。是不是真的爱上了这个人?她的内心深处也拿不准,反正只要有三天没见到他,她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从上海认识叶独开开始,她一直偷偷执行着团体交给她的秘密任务:监视叶独开。她知道,自从叶独开从军委会技研室回到军统之后,戴笠对他越来越不放心了。搞垮中统徐恩曾,连续两个外勤任务,叶独开完成得干净利落。但他明显对这样的工作越来越腻烦了,最后发展到消极怠工。比如在审讯中统押运人员的时候,他躲在后面拒不出面,要不是林凡临时补漏,差点误了大事。后来破译日本人的商业密码,叶独开先是表现得积极认真,但最后破译成功知道真相后,他口出怨言,明显对团体极度不满。这一切,万馨出于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考虑,并没有原原本本地向戴笠报告。这是进入团体以来,她第一次对上级隐瞒真情。但戴笠亲口交办的任务,她必须无条件地认真执行。所以她总是紧跟叶独开,尤其是出差在外执行任务,她更是注意随时随地不离左右,为此在成都惹得叶独开大为光火。 这次来长沙之前,戴笠反覆嘱託,要她严密监视叶独开的一举一动,特别防范他跟战区统兵大员的交往,还亲手交给她一个小密码本,要求隔天用密电报告情况。这下可好,叶独开当起了薛岳的通讯稽侦室主任,还赶开她独自工作。报告戴先生吧,这肯定对叶独开不利;不报告吧,戴先生迟早会知道这件事,必然对自己不利。另外,万馨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忧,如果自己失去了戴先生的信任,他必然另派心腹监视叶独开,那么自己就再也不能跟叶独开一起工作了……以叶独开平时全无心机的言行举止,没有自己在背后秘密关照,他可能很快就会被戴先生打人另册…… 第86页 想到这些,万馨不禁打了个冷颤,往车窗外一望,叶独开正兴沖沖地朝这边走来。她用力抹了一把脸,抹掉满脸忧虑和不快,满面春风地下车迎接叶独开。 “快,开车回住地。”叶独开满心欢喜地老远就朝林凡喊,“战区长官部特别关照,这辆越野车归我们使用了!”林凡急忙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叶独开跳上汽车,关切地帮万馨打开另一边的车门,“这田璧琳田秘书,不,田副主任真是个干才,精通无线电通讯,一点就通。那边稽侦室的工作,她完全可以独立承担下来,基本不需要我分多少精力了。”叶独开完全沉浸在自己得偿所愿的兴奋之中,“再也等不得了,我们必须马上开展工作,下一步行动目标:战地密码。我断定,上次会战日本人破译的,一定是我们的战地密码,这回,我也要让他们吃一吃战地密码被破的苦头!你看我的分析有没有道理?”叶独开看着万馨,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刚才我才了解到,第9战区军用密码共分三级,最高一级是战区司令部对集团军和军、师一级,再往下是军、师对团、营一级,最后一级是团、营以下的通讯。两个王牌军上回被破译的密码,肯定不是最高级密码,因为如果最高级密码被破,其他部队一样会受到重创,保卫长沙更是痴人说梦。上次被破译的,一定是中、低级的战地密码。在弹雨纷飞的一线战场上,战地密码的重要性,远远超越了高级别的密码,这是我最新的认识。因为战地密码所反映的,往往是行军路线、宿营地,多少部队从何地进攻,哪个单位在何地设伏等微观的情报,这正是真枪实弹两军对垒所最需要的情报。再有,高级密码密度高,破译难度大,应该是在后方慢慢研究的东西,在战场上,只有战地密码,才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我们的主要目标,必须是战地密码……” “请问叶先生,”林凡开着车略侧过头问,“什么是战地密码?” “哈哈哈哈!”叶独开从后面用食指一下一下点着林凡的后颈,“你这么聪明,想一想就明白了嘛,战地密码就是前沿战斗部队使用的密码,它通常简单实用,目的只在于延迟而不一定要求不能被对手破译。总之,战地密码电报,可以在最前沿通过步谈机直接获得。这方面你们都比我强多了,因为我的日语听力,远远不如你们二位。” “叶先生,照你这么说,我们有机会到最前线,面对面地干小日本了!” “那当然,战地密码电报通讯范围窄,电台功率低,所以必须抵近敌人才能截获电报,才能以最高的时效通报前沿部队……” “那太好了,我们去27集团军好吗?杨司令那里盛情难却。” “那是会战下一阶段的候选目的地。你没听懂薛长官的‘天炉战法’吗?在逐次抵抗、引敌深入阶段,最关键的战场是‘天炉’炉底,也就是长沙城防之战。所以,我们要去李玉堂的第10军。” “对,去李玉堂的第10军!”万馨大声附和。 “那可先说好,下一阶段照顾27集团军我的四川老乡哈!”林凡念念不忘杨森司令的託付。 82.戴罪军长李玉堂 李玉堂,山东人,黄埔一期毕业,与李延年、李仙洲共称“山东李氏三杰”。他身材高大魁梧、膀大腰圆。但长一副长马脸,面呈憨厚木讷之态,表面缺少了飞扬的神采灵气,所以一直不讨蒋介石的喜欢,一生沉沉浮浮、大起大落。从1925年追随孙中山东征讨伐陈炯民开始,因作战勇敢善于用兵,十年间,从排长一路晋升为中将旅长。1934年对中央红军第五次“围剿”作战中,部队被红军全歼,蒋介石一怒之下将他从中将降为上校。抗战爆发后,他参加了淞沪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1938年中,任第8军中将军长,1939年10月调任第10军军长。第二次长沙会战中,部队因通讯泄密而被日军击溃。现因大战在即,被撤职留用,代理第10军军长之职,担负最艰巨的固守长沙的重任。 李玉堂领了任务回来,立即废寝忘食地全力备战。他积极督修工事,准备应战,整天在指挥部、前沿阵地、下属部队奔波督促,甚至亲自到阵地上修正地堡的位置,确定射击孔的方向,编制交叉火力网,饿了以干粮充飢,渴了就随便喝点雨水。 李玉堂丝毫不敢怠慢,因为长沙城并不好守。回顾歷史,长沙从来都是一个易攻难守的城池。它位于水流平缓的湘江东岸,城市沿江而建,呈扁长状,浏阳河由城西北角注入湘江,铁路则由城东平行穿城而过。只有城东南及湘江西岸是低矮的山地。抗战以来,尽管多次修筑防御工事,但从来不成体系,难以阻挡日军的强攻。特别是本次会战,目的就是诱使日军强攻长沙,阻敌于城下而聚歼之,长沙城防更是非比寻常。李玉堂和薛岳不约而同地首先盯上了两个制高点。城郊制高点岳麓山,对长沙城具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为长沙攻防极为重要的一个军事制高点。李玉堂在这里布置了全战区唯一的一个炮兵旅,对长沙周围进行实地测量,特别是将长沙近郊及城内可为参照标志的建筑物,详细地测绘,制成了二万五千分之一的标点图。战斗展开后,炮兵能根据步兵的请求,依照调制完善的标点图,按射击指令开炮射击。长沙市区制高点天心阁,相传太平天国攻打长沙时,西王萧朝贵就是在这里阵亡的,当然要布重兵构三重工事严密防守。很快,长沙外围一条条坚固的工事逐渐修筑成形。第一线是麻园岭——杜家山——二里碑——黄土岭——妙高峰,形成环形防御工事,一圈圈、一层层往市区构筑,越向里强度和密度越大。所有船只,一律撤往湘江西岸。万事俱备,李玉堂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跟日本人拼个鱼死网破。 第87页 日本人早已迫不及待地开始行动了。12月24日夜,日军第6、第3、第师团冒着雨雪严寒,分八路越过新墙河发起了进攻。中国军队按计划且战且退、逐次抵抗。直到29日,日军才以极大的代价成功强渡汨罗江。12月30日,日军气势汹汹地向长沙扑来。 就在日军奔向长沙的同一天,伴随着远处隆隆的炮声,李玉堂在长沙城内召开了全体官兵誓师大会。 自从第二次长沙会战以来,第10军官兵一直处于郁闷委屈的情绪之中。他们满含忧愤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定自己爱戴的李代军长。 李玉堂挺立在主席台上,心情复杂,百感交集。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在抗击外敌的战场上失利被严厉处罚,真是奇耻大辱。 “第10军的兄弟们!”李玉堂沉默了良久,突然声若洪钟地开讲了,铿锵的语调强烈地震撼着在场每个官兵的耳膜,“你们跟着我蒙受了耻辱,第10军的荣誉受到了损害,我李玉堂对不起大家,对不起以死殉国的兄弟,我向大家谢罪了!”李玉堂缓缓地摘下军帽,恭恭敬敬地连鞠三个躬,才嘶哑着声音接着说:“薛长官没有歧视第10军,薛长官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第10军,我们要报答薛长官的知遇之恩!杀敌立功、守卫疆土,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军人的本分!我李玉堂早已在薛长官面前,当众立下誓言,与长沙共存亡……”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了。 台下的两万名官兵,早已热血沸腾、慷慨激昂,齐声振臂高唿:“杀敌立功!战死沙场!与长沙共存亡!”铺天盖地的口号声久久不绝,久久不绝…… 李玉堂双眼泪光闪闪,以标准的军姿,向台下的官兵行举手礼。 叶独开着一身整齐的少校军服,站在台下前排队列里,寒风吹在他的脸上,密集的雪花飘飘而下,落在他的军帽上、双肩上。但他的情绪随着全场的悲壮气氛的上升而汹涌澎湃,当两万多官兵忘情地声嘶力竭齐声吶喊的时候,叶独开心里冒出这样一个信念:哀兵必胜! 83.信号电 寒风凛冽、阴沉压抑。从27日开始,大雪连续四天四夜一直下个不停,洁白的雪花覆盖了焦黑的断壁颓垣和枯树野草,整个长沙城变成了一片茫茫的世界。长沙城变得紧张而忙乱,充满了大战在即的紧迫气氛。街道上到处布满了拒马和地堡,一队队来来往往跑来跑去的军人,大批士兵和老百姓,在军官的指挥下,冒着严寒抓紧最后的时间抢修工事。 1942年元旦上午,长沙市区湘江岸边灵官渡的湖南电灯公司,第10军前进指挥部。唿叫声、电波声响成一片,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的军官和参谋。叶独开手持一纸电报,直奔李玉堂军长的办公室。一个带短枪的警卫伸手拦住了他:“请等一下,军座连续两天没睡觉了,现在正在休息。” 叶独开奇怪地看了看那个壮实的警卫,轻轻掀开他的手,推开门硬闯进去。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室内又没有开灯。叶独开眨眨眼睛很快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他看到李玉堂蜷缩着高大的身体,趴在沙盘边睡得鼾声如雷。叶独开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响亮喊道:“报告军长!” “什么事?”李玉堂像弹簧般倏地跳起老高。 “我刚刚截获了一份日本人的信号电。” “念!”李玉堂眼睛一亮。回忆两个月前还被日本人截取、破译密电,事隔两个多月,想不到自己也可以读一读日本人的密电了。 “犀利。” “完了?” “完了。” “什么意思?” “这是一封信号电。” “信号电?” “顾名思义,信号电就是发出开始军事行动信号的电报。通常,日军指挥部把多套行动计划预发给前线部队,信号电的作用,是指示前线部队按某套作战方案实施。它没有报头,以英文字母c打头,按重要级别分为三级,分别是三个c、六个c和九个c。本报为最高级别的九个c打头,经测向定位,发电人是已到长沙南面日军第3师团。我判断,日本人要开始攻城了,而且从城南方向主攻。” 李玉堂拿起电话要通了负责城南防线的预备第10师师长方先觉:“有情况吗?我们截获了日本人的信号电,敌人可能很快从你那个方向发起主攻,做好战斗准备!” “外围已经有零星接触。让他们来吧,我们严阵以待,别以为我预备师就好欺负。请军座放心,我方先觉人在阵地在!” “军座,我申请把密电组推进到预备10师阵地。” “凑什么热闹,方师长没有精力保护你们,你们要是出点什么岔子,我可担当不起。” “军座,我们的目标,是侦获敌人的战地密码。日军战地通讯使用步谈机,最大通讯距离只有一点五公里,所以战地密码电报的获取,必须在两军对垒的最前线。” “我可以派报务员到前线侦收电报,再送回来由你研究破译。” “那怎么行?战地密码最重要的就是时效,这样一个来回,情报早成马后炮了!再说日军可能用日语口报密报,紧急时刻甚至可能使用明码对讲,你的报务员只懂收报不懂日语……” 第88页 “别再哆嗦,我要睡觉了——来人!”李玉堂的长脸拉得更长。 参谋长蔡雨时应声而入,李玉堂用手捂嘴巴打个呵欠,对参谋长说:“城南已经打起来了。我不管那些,我要睡觉。命令军部便衣队,分组下到各师指挥所,只有一个任务,二十四小时监督师长的行动,如果擅自后退离开指挥所二十米,给我立即开枪击毙。各师、团对下属单位部队主官,一律照此处理。还有,派一个组来监督军长,如果我李玉堂擅自后退离开这里十米,照杀不误!听到了吗?”这个42岁的年轻军长又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我李玉堂所处的湖南电灯公司,就是长沙的四行仓库,也是第10军的四行仓库!”他伸伸懒腰,“哗”的一声拉上窗帘:“我不管那些,我要睡觉。”说罢重新坐回座位,旁若无人地趴在沙盘上。 叶独开还想力争,但蔡雨时参谋长把他拉了出来:“哈哈,这就是我们李军长的英雄本色!”他好言劝解叶独开,“别白费劲了,让他休息一下吧。他这个人,一旦决定就死不改悔,十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我来第10军干什么?”叶独开火了,“难道是坐在军部看你们打仗的吗?” “息怒,息怒!”慈眉善目的蔡雨时笑呵呵地说,“军长命令,擅自后退者,一律枪毙,他可没命令擅自上前线者,一律枪毙。” “你是说……” “刚才你跟军座讲的话,我在门外都听见了。我可没教唆你擅自上前线,但是,如果你作为军委会特派人员,提出上前线视察,我会打电话请方先觉师长安排接待。” “对,视察,我当然要视察!”叶独开大喜过望,抓住蔡雨时参谋长的手臂连连摇动,“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 84.誓死守土,预立遗嘱 李玉堂的第10军辖三个师,周庆祥的第3师、朱岳的190师、方先觉的预备10师。早在12月29日的军部紧急会议上,就宣布方先觉预备10师作全军总预备队。同军长李玉堂一样,方先觉也是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作战不力,被撤销师长职务,现在是戴罪立功。一听说要做预备队,方先觉当即在军事会议上又吵又闹,铁下一条心,坚决不当预备队。他慷慨激昂地当众立下军令状,如果完不成任务,甘愿接受最严厉的处罚。他这一横生枝节,竟然闹得李玉堂决断不下,当天没能决定部署。军长李玉堂念其勇挑重担,精神可嘉,对他的放肆行为也就未加追究。当天晚上,李玉堂和副军长余锦源、参谋长蔡雨时一再研究,至30日才决定,第3师防守长沙东郊,190师防守长沙北郊,预10师防守长沙南郊。31日,各师部队分别进入防区阵地。方先觉的预备10师原驻湘江西岸岳麓山下,因敌机随时来长沙上空侦查骚扰,白天全师数千人渡江,必然暴露,遭到日机空袭,所以,直到31日黄昏,预备10师才开始由灵官渡、天马山等渡口抢渡过江。 师长方先觉在部队过江后,破釜沉舟,一只船也没有留下,全部放过江去,大有背水决一死战的架势。方师长把师指挥所设在防区制高点妙高峰南城墙后,对部队作三线配备:以第29团布防于城外三公里金盆岭到猴子石为第一线,第28团布防守白沙岭到修械所为第二线,第30团布防第三线兼作预备队;师炮兵营在天鹅塘进入阵地,工兵连保卫军部所在地湖南电灯公司,并沿铁路向东南警戒。全师克服困难,连夜摸黑占领阵地。尤其是第29团,身处长沙抗敌最前线,又无预筑工事,士兵们进驻阵地立即依据地形地貌,构筑简单的防御工事。 1942年1月1日上午11时,天空阴沉、寒风刺骨。最先抢到长沙城下的日军第3师团2万余人,在飞机的轮番轰炸扫射掩护下,从长沙城南分3路向长沙发起攻击。布防于最前沿的预备第10师第29团首当其冲。日军立即发现长沙守军不似先前在新墙河、汨罗江遇到的中国军队,打上一阵就一熘烟跑得无影无踪。29团官兵凭藉草草构筑的简单工事顽强抵抗,手榴弹、迫击炮、重机枪轮番招唿。双方毫不退让,以硬碰硬,一场恶战一直打到深夜,29团终因仓促上阵、众寡悬殊,且战线拉得过长——一个团防守正面达15里,兵力配置单薄,打到半夜,不得不退下阵来。 前线战事正酣,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浓郁的硝烟味。叶独开一行三人,在军部便衣队的护送下,深夜来到妙高峰南城墙。方先觉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在指挥所里来回走动,不时大声地发号施令。 “我们要截收日军的战地密码电报,需要到最前线。”叶独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说。 “欢迎你们到来,明天就送你们到28团。”方先觉师长对密电组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支持。 叶独开大喜,关切地问:“前线战事怎么样?” “日军使用毒气弹,我们猝不及防,第一线已经被突破了,29团伤亡惨重,团长受伤,两个团副阵亡,营以下军官伤亡不计其数。师部现在跟团失去联繫,但我们顶住了日军优势兵力第一天的攻击。”宽面大脸、肥头大耳的方先觉皱着两条浓眉说。 正在这时,一个满身血迹的上校军官走了进来,他就是第29团团长张越群,“报告师长,全团损失过半,阵地也丢了,我对不起师座的信任,对不起死难的弟兄!”张越群低着头愧疚地说。 第89页 “不,你们团打得很顽强。我已报请第9战区司令长官部,为表彰你团忠勇精神,激励士气,将你晋升为少将。你们都到副官处休息去吧!” 方先觉目送几个人出门后,立即打电话给第28团团长葛先才说:“艺圃,现在就看你的了!我全力支持你,第29团立即收编整理,统一归你指挥,你必须给我顶住!” 葛团长在电话那头豪迈地说:“报告师座,请您放心,我们不能在薛长官面前丢脸!我葛先才早已立下誓言:成则以功勋报国家,败则以长沙为坟墓!” 方先觉放下电话,不禁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一股浩然之气迴荡在胸中。想我泱泱中华,多少忠勇男儿,面对强寇,抛妻别子、血战沙场。他想起后方的娇妻和幼子,心里掠过一丝柔情蜜意。今天,自己戴罪之人,有机会在这里杀敌立功,实在是幸事。为了斩断牵挂,表达血战到底、视死如归的决心,他略作沉吟,提笔在信笺上写下一封给妻子的遗嘱: 蕴华吾妻: 我军此次奉命固守长沙,任务重大。长沙的存亡,关系抗战全局的成败,我决心以死殉国,设若战死,你和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顾。务令五子皆能大学毕业,好好做人,继我遗志,报效党国,则我含笑九泉矣! 希吾妻勿悲。 夫,子珊 民国三十一年元旦 方先觉把信笺仔细地折好,装进信封,叫副官来到面前:“这封信,你马上派人送到后方我的家眷那里,记住,明天之前一定要送到!现在,我不管那些,我要睡觉了!”他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裹紧呢大衣,倚在火炉边闭目休息。 85.谁敢后退,老子枪毙谁! 1月2日拂晓,天刚蒙蒙亮。气温早已降到零度以下,西北风唿唿地刮着。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但积雪在短短几个小时,完全覆盖了昨夜生死恶战的痕迹,整个长沙笼罩在银装素裹、洁白无瑕的世界之中。叶独开密电组一行三人,在28团派来的小传令兵的带领下,背着大包小包的器材,踏着冰凌和积雪,艰难地向第28团主阵地修械所摸去。越临近修械所,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浓。目力能及的范围之内,已经看不到一幢完整的建筑,到处是废墟,根本无法区分哪里是街道、哪里是民房了。一行人在断垣残壁间试探着前行,谁也没有说话,连一向爱笑闹的林凡都闭了嘴,满脸肃然。只有不小心踢着了我军或日军的尸体,或者踩着了不知是哪方军人的断肢残臂,才能听到队列中发出的惊唿声,与其说是惊叫,不如说在提醒同行者迴避。 “到了。”传令兵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突出的高地说,“那就是修械所,全师第二道防线最要冲的地方。” 在白雪覆盖下,高地上的建筑物早已荡然无存,叶独开看到的只是一片光地,中间横七竖八地编织了几十条战壕,星星落落地点缀着十几个齐膝高的突出物,那应该是守军预修的坚固堡垒了。就凭这些,28团能挡住日本人优势兵力的冲击吗?叶独开心里隐隐悬起一块石头,“你说,我们能守住吗?”他用询问的口吻问。 “当然能守住!”小传令兵奇怪地看了一眼叶独开,“葛团长说能守住,怎么会守不住?我们团指挥所就在这里,全防线最要冲的地方。我们葛团长已经当众发话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日本人不退,他决不离开修械所。谁敢后退,他就枪毙谁。”传令兵断言:“有葛团长在,怎么可能守不住?” 是呀,从薛岳,到李玉堂、方先觉,还有这个葛团长,直到这个年轻的小传令兵,上下同心,均抱定必死的信念,怎么可能守不住呢?一个个视死如归、赳赳铁汉的形象浮现在叶独开眼前。他从心里认定,有这些人在前线冲锋陷阵,修械所怎么会守不住呢?长沙怎么会守不住呢?中国怎么会守不住呢? 对第28团团长葛先才,叶独开当然不熟悉,只是昨晚在副官处听人简单介绍了一下。第28团是全师战斗力最强的一个团,是第10军的刀锋。这支部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能攻善守。团长葛先才更以身先士卒、勇敢善战闻名全军。现在,黄埔6期的第29团团长张越群已晋升少将,黄埔4期、刀锋主力团长的葛先才岂能甘居人后?他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空中突然传来隆隆的马达声,南边天际,黑压压的一片飞机正朝这边飞来。“又要进攻了,快,跟我来!”传令兵带路,一行人飞快地跑过开阔地,跳进一条通行战壕,猫着腰七弯八拐地转到修械所高地的后面,冲进一个半地面、半地下的掩体里,这就是第29团指挥所。 飞机已经飞临头顶,燃烧弹接二连三地落在高地上,火光熊熊,浓烟滚滚。航射机枪密集的子弹,打得守军死死地伏在掩体里,根本不敢抬头反击。 “高射机枪,打,给老子打!”鬍子拉碴、满脸横肉的葛团长手持步谈机,大声发完令。传令兵跑过去,立正敬礼:“报告团长,密电组前来报到!” “来得正好,给我上,谁敢后退,老子枪毙谁!”葛团长一把拨开传令兵,几步冲到掩体外面的战壕里,狠狠踢了一脚趴在掩体里的一个士兵,“怕死鬼,脑袋砍掉碗大个疤!起来!”随手抓起一挺机枪,跳出战壕,突突突地朝天上的飞机扫射。高地上的士兵们大受鼓舞,纷纷冒死从战壕里爬起来,迎着敌机的弹雨,毫无防护地向天上的飞机站姿仰射。银光一闪,一架飞机拖着黑烟歪歪斜斜地栽向天际。其余的飞机一看不好,“呜”的一声全部飞向高空作水平轰炸,弹着点大失水准,多数炸弹都落入了湘江水中,激起了沖天的水柱。 第90页 “敌人的步兵马上就要上来了,我们怎么办?”林凡操起一支“汤姆森”冲锋鎗,连连往身上各个口袋里塞子弹,“我也不懂你们的啥子战地密码,还是真枪实弹对杀过瘾!” “敌人使用步谈机口报收发密报,所以不需要懂摩尔斯电码,只要能听懂日语就行。”叶独开板着脸严肃地说,“我们的任务,一、测向确定敌人通讯电台的方位,指挥炮兵打击;二、抄收敌人前沿战地密码电报,为下一步破译积累素材。”叶独开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图纸递给万馨:“这是岳麓山炮兵旅预先测绘制成的标点图。我们确定了敌人的电台方位,就立即通知炮兵炮击,擒贼擒王,先敲掉日本人的指挥系统。” “好主意啊!”万馨赞嘆一声,马上又犯难了,“测向得从两个方向交叉定位啊,而我们……” “所以我们得分成两个组,你们两人组成一个组,留在这里,我跟小传令兵到最前沿的白沙岭去!” “这怎么行?”林凡和万馨一齐反对。 “执行吧!”叶独开果断地一挥手,提起手持式测向仪走出指挥所,小个子传令兵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86.上海式加密 整个战线上战斗正酣。成群的敌兵组成散兵线,端着上了枪刺的长枪,野兽般嗷嗷怪叫着疯狂往上沖。震天的炮火声,惊天的杀声,连天的射击声,组成一组亢奋的战场进行曲。国军士兵沉着地伏在掩体里,瞄准、射击。手榴弹、迫击炮炸得日军血肉横飞,重机枪、冲锋鎗疾速扫射,成片的敌兵如割草般倒下,堡垒工事的交叉火力组成一道道死亡之网,日军进退维谷、寸步难行。 叶独开跟着小传令兵,一会儿卧倒,一会儿飞奔,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一处民房林立的小高地。 “白沙岭到了,那是营指挥所。”传令兵指着前面的掩体说。 叶独开飞身跳进指挥所,顾不上跟营长说话,找了个角落取出设备,打开测向仪,正常;打开步谈机,正常。 “快!”传令兵拖着一个有线电话跑过来,“团部十万火急,要你多时了。” 叶独开接过话筒,立即听到万馨焦急的唿叫声。听到叶独开的声音,万馨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吓死我了,没事就好!注意,我发现一个高级电台,我们已经取得测向方位,初步判断为日军第3师团指挥部,方向:正南,频率:31835。请立即监听测向,以便交叉定位。” “好的,方向:正南,频率:31835。”叶独开复述验证一遍,飞快地把步谈机频率调过去。剩下来的工作,就是耐心等待电台通联,对这个电台测向定位,然后,唿叫炮兵,然后…… 可是,又过去了半个小时,叶独开在步谈机里除了听到一片“吱吱嘎嘎”的天电干扰以外,没听到任何无线电信号。敌人的高级指挥电台,应该很繁忙才对呀! 叶独开正在疑惑,万馨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噼头就是一顿抢白:“怎么搞的?还没测到数据吗?” “我没听到任何信号!” “那,怎么回事?敌台通联频繁,现在正在通讯,信号强度,二!” “明白了!我这里地势过低,信号被建筑和山野阻断。等一等!”叶独开挂断电话,从掩体里探出头来四处张望了一圈,外面枪林弹雨、硝烟瀰漫。他一眼就看中了左侧高地上一栋五层楼的高大建筑,经过近两天战斗的洗礼,大楼虽然被炸得摇摇欲坠,居然没有坍塌,好像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叶独开在这一刻使用。 叶独开把步谈机往怀里一揣,提起测向仪就跳出掩体,飞快地向大楼跑去。日本人立即发现了开阔地上这个活靶子,机枪追着他扫射。叶独开跳跃躲闪着,一口气冲进楼里,早已喉咙发紧气喘如牛。楼房已经被炸得千疮百孔,现骨头露筋,随时都有可能轰然倒塌。叶独开顾不得这些,顺着楼梯跌跌撞撞地爬上顶楼。大楼上目标太明显,日本人一定把这里错当成了我军的观测站,子弹如雨点般地倾泻过来。叶独开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楼顶,侧身掏出怀里的步谈机。敌人的电台正在通讯,但信号飘忽微弱。“菩萨保佑!”叶独开一遍一遍地祈求,迅速调整测向仪。测向仪指针犹犹豫豫地左右摇摆着,始终读不出准确的数据。 信号还是太弱,唯一的办法是扩展天线,增大天线的接收面积。叶独开急出一身大汗,四面一看,根本没有可资利用的材料。不能再等了,敌人的通联也许马上就会结束! 叶独开伏在地上,慢慢举起测向仪,小心地放在面前的一堆乱石上。他突然站起来,双手抓住测向仪天线,尽量伸展身体,把自己毫不遮掩地暴露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用自己高大的身材,临时充当了测向仪的扩展天线。 “一、二、三!”他心里默默地计数,三秒钟,没错,叶独开清清楚楚地看到,指针稳稳地停留了三秒,纹丝未动。他重新趴下来,弹雨擦着他的头皮唿啸而过。叶独开抓起步谈机喊道:“是我,听到请回答!”他知道万馨和林凡正在这个波段监听抄收日本人的密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白沙岭指挥所,他必须及时向万馨报告测向示向度。他决定使用步谈机,使用只有他和万馨才了解的“战地密码”——他们在上海追捕与反追捕捉迷藏时使用的简单密码——向万馨报告测向数据。 第91页 “听到!”耳机里传来万馨吃惊的声音。 “抄报,上海式加密!35124467……完毕!”叶独开一口气报完密报,长松了一口气,闭着双眼仰天躺在地上。他突然感到脸上暖洋洋的,睁开眼睛才发现,多日不见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当空。到中午了,他想,又过了半天,长沙城果然岿然不动! 岳麓山,第10军独立炮兵旅阵地,指挥官手举红旗,高声发令:“全体装药!榴弹,瞬发信管!四千五百!递加一百,三距离,连发!”随着红旗一挥,万炮齐鸣,震天动地的隆隆怒吼有如晴天霹雳,长沙东侧东山门外李家沖山地,日军第3师团指挥所阵地,顿时被烟雾和死亡笼罩。 疾速射击整整持续了30分钟,在整个炮击过程中,叶独开一直躺在楼顶上认真地监听,敌台再也没有动静了。炮击结束了,叶独开感到出奇的寂静。他试探着站起来,并没有引来预想中的枪弹,他大声吼了两嗓子,还是没有动静。 “太危险了,你跑到那上面干什么?快过来!”小传令兵站在远处战壕旁的土堆上,挥着帽子招唿叶独开。 这一轮急风暴雨般强有力的炮击,打得日军第3师团指挥部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死伤一片。师团长丰岛房太郞中将多处负伤,不过都不致命,在警卫人员拼死保护下,他躲进一条水沟,侥倖捡得一条性命。 炮击过后,丰岛房太郞浑身湿透、抖抖索索地从水沟里爬出来,又惊又怕地乱叫道:“炮兵,我们的炮兵呢?为什么不还击?”倖存的参谋警卫人员惊惶地看着他,无言以对。由于前期推进太快,日本人的重兵器和弹药多未能跟上,仅有的小型火炮,被国军强大的炮兵群压制,根本形不成威胁,只能引来毁灭性的打击。所以这一轮惊天动地的炮击过后,日本军的炮兵吓得再也不敢出击了。 由于指挥系统被打瘫痪了,整个1月2日下午,第3师团的攻击不得不停顿下来。叶独开利用这难得的空隙,再次回到修械所第38团指挥部,跟万馨、林凡汇合。他们在上午的战斗中,一共截获了二十多份日军前沿部队使用的战地密码电报。这些密电,就如叶独开发给万馨的“上海式加密”一样,作用只是延滞对手的破解,所以密级很低。 叶独开斜倚在团指挥所一个角落里,开始研译这些在最前沿冒着生命危险抄录的密码电报。太阳落山之前,他就全部解开了其中的秘密。然而,战地密报,关键在于时间效率,由于时过境迁,那些攻击部队之间互相联络协调的简单密报,此刻已变得毫无情报价值。 “来吧,小日本!”叶独开望了望烟雾迷离的南边天际,“只要你胆敢再来,我一定叫你吃尽苦头!” 87.锋刃对决 丰岛房太郞把第3师团6个联队中的5个联队全部投入攻城战斗,苦战两天,死伤遍野,长沙城仍巍然屹立。他知道岳阳的阿南惟畿长官,甚至远在东京的天皇陛下,是多么急切地等待他拿下长沙的捷报;他更知道,长沙久攻不下,日本皇军必将落入中国军队的重重包围。 天完全黑下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除了偶尔升空的一两颗照明弹,长沙城一片漆黑。 “是时候了!”丰岛房太郞狞笑一声,大声吩咐,“传加藤素一!” 一连串沉重而急迫的脚步声,满脸络腮鬍、剽悍魁梧、气壮如牛的加藤素一少佐,带着一股寒风闯了进来:“报告师团长,加藤大队不能再作为预备队了,我们请求冲锋!” “别急嘛,好钢用在刀刃上!”丰岛房太郞亲热地拍拍爱将的肩膀。加藤素一的第二大队,是全军的利刃,是第3师团最有力的一张王牌。这个大队的士兵,是从全师团挑出来的精华,个个身强力壮,军事技术过硬,效忠天皇,极富武士道精神。这个大队能攻善守,尤其以夜战见长。大队长加藤素一更是孔武有力、好勇斗狠、性烈如火、勇勐果决。 “过来看!”丰岛房太郞招唿加藤素一来到沙盘前,“你们从中国军队第3师与第10师防线结合部突击,沿军储库、邬家山一线,抢占白沙岭阵地,然后由此进攻天心阁。只要这个全城制高点落入我们手里,长沙就是大日本皇军的了!” “是!坚决撕开一个突破口,打出加藤大队威震全军的军威!”加藤素一大喜。 晚上8点,夜战准时打响,加藤大队在其他攻城部队配合下,对守军发起疯狂的进攻。国军官兵则躲在地堡里,用交叉火力阻止敌人的进攻,战斗一时陷入胶着状态。看到进攻久无进展,加藤素一大怒,使出最后的杀手锏——“肉弹”攻击:鬼子敢死队员,全身绑满烈性炸药,亡命地一个接一个向火力点冲击,直到炸飞火力点为止。 “肉弹”攻击很快奏效,军储库、邬家山阵地失陷,加藤带着两个中队的日军突入白沙岭国军阵地。岳麓山重炮适时打响,对后续日军实施阻隔射击,加藤大队失去后援,攻击力锐减。 修械所阵地,葛先才站在指挥所掩体顶上,怒髮冲冠,大吼大叫:“奶奶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有敢死队,老子也有!不怕死的,快点报名,老子只要50个!” 黑暗中,士兵争先恐后抢到他面前,列队。 第92页 葛先才一个一个检视:“你,儿子还小,出去!你,哥哥刚为国捐躯,出去……”他最后不多不少留下50个人,手一招,“上酒!” 传令兵抱过来两坛老酒,敢死队员们伸出茶缸、破碗、钢盔。葛先才举起满满一碗酒:“兄弟们,这是方师长派人专程送来的十年陈酿。到了那边,我们还是兄弟!喝!”他“咕咚”、“咕咚”几口喝完酒,把碗往地下一摔,“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底下,50个敢死队兄弟齐声大吼,纷纷在身上绑起了炸药。 葛先才捡起一顶钢盔戴在头上,操起一挺轻机枪:“出发,跟老子拿下白沙岭!” 黑暗中,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摸到白沙岭高地下方。日军很快发现了这边有动静,盲目地朝这边胡乱射击。 “机枪掩护!”二十多挺轻重机枪一齐怒吼,密集的子弹打得对面火花飞溅。敌人的火力暂时被压制下去了。 “上!”葛先才一挥手,50名敢死队员腾身而起,争先恐后地朝着日军勐冲,跳进敌人的工事,拉响炸弹。 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沖啊!”葛团长大吼一声,跃出掩体,操起机枪一路冲锋一路射击。狭路相逢勇者胜,以逞勇斗狠闻名的亡命徒加藤素一,也被中国军人的大无畏气概震住了,带着残兵败将仓皇地逃入高地下方的一座仓库里,继续负隅顽抗。 敌对双方两支最英勇善战的精华部队,只较量了一个回合,日本人落荒而逃。白沙岭阵地失而復得。 “一连立即抢修工事,二连三连跟着我清剿残敌!”葛先才提起机枪向仓库方向摸去。他先组织力量试探着攻击了两次,都被打了回来。不愧为皇军精锐,一个个军事素质过硬、枪法精准。 葛先才察看了一番地形,发现仓库处在低洼处,里面装着被服、木器之类的易燃物品。“火攻,立即运汽油来!看老子烧死这些小王八蛋!” 汽油很快顺着斜坡流进仓库内。葛先才开了一枪,顷刻间火光熊熊,烧得日本兵鬼哭狼嚎、狼奔豕突。加藤素一带着几个残兵逃出火海,被葛团长预先安排的伏兵候个正着。一排乱枪、一轮手榴弹招唿过去,加藤素一这个兇狠顽劣的狂徒,永远也不可能再举起他那把沾满中国军民鲜血的战刀了。 葛先才立即收缩部队、抢修工事,严阵以待,迎接日军更兇狠的反扑。 88.血染密报 白沙岭方向的枪声,渐渐地稀落下来。叶独开看了看夜光表,时针指向十二点,新的一天开始了。灵官渡师部和白沙岭葛团长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外界的联络全部中断。叶独开焦躁地在掩体里踱来踱去。林凡和小传令兵倚在一起互相取暖,抵御这难熬的长夜。轮到万馨值班了,她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侦听着敌人的通讯。由于战事停止,也可能因为头天上午吃了无线电通讯的亏,日本人学乖了,无线电通讯量陡然减少。 “别走来走去了,安心休息成吗?有葛团长在,白沙岭阵地肯定收回来了!”小传令兵朝叶独开不满地嘀咕道,“都是因为你们,我不能跟在他身边。团长跟兄弟们在前方拼命,我倒好,跟着你们在这里自在逍遥!” “你懂啥!”林凡瞪了小传令兵一眼。 “安静,有电报!”万馨手握铅笔,连连向叶独开打手势。叶独开急忙摸出火柴,点燃仅剩的一小截蜡烛,小心地遮住多余的光线,防止暴露目标。他们带来的干电池已经快用完了,不能再打手电筒浪费电能。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闯了进来,是葛团长派来的传令兵:“团长有令,马上组织力量夜袭收復军储库、邬家山一线阵地,所有非战斗人员,全部到白沙岭集结,组成战斗编制投入战斗。”说罢转身继续传达命令去了。 小传令兵欢唿一声,抓起冲锋鎗跳了起来:“走呀,你们!跟我上前线,所有非战斗人员,谁也不能例外!” 叶独开和万馨的注意力全在电报上,没有理睬他。小传令兵大怒,走过来一脚踢飞了蜡烛,掩体里顿时漆黑一团。只听得“哗啦”一声,小传令兵把子弹顶上了膛:“全体起立,跟我上前线,不然我开枪了,28团没有孬种!” 这突生的变故让叶独开、万馨和林凡都吃了一惊。万馨的电报正抄到紧要处,突然没了照明,她只好闭眼凝神,凭着天生的超强记忆力,硬记下后面的密码电报。 黑暗中,叶独开隐隐看到传令兵的枪口,正对着自己。“有话好说嘛,何必动刀动枪的。”那边,林凡慢慢收缩身子,刚想有所动作,小传令兵枪口朝他一晃:“全体起立,我要押着你们上前线!谁敢退缩,我就打死谁!”林凡吓得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就在小传令兵枪口一晃的瞬间,叶独开一个箭步跨上前去,右手抓住他的冲锋鎗管,左手食指和中指迅速伸进枪机里。不愧为葛团长的贴身亲信,小传令兵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弱小,他的第一反应是右手狠命一搂枪机,叶独开垫在扳机后面的两个指头,立即感到钻心的疼痛。小传令兵发现枪没搂响,立即飞起一脚,向叶独开的裆部踢来。叶独开右手抓着冲锋鎗不敢松手,左手被制,只好侧身用臀部硬接了这重重的一脚。 第93页 不能再对自己人手下留情了!叶独开脑海里闪过在上海百乐门大饭店门口,万馨对着陈荣光连开两枪的场景。他右手上抬,顺势往前一冲,左手从枪机里抽了出来,对着小传令兵的颈部重重地一掌切下去。“哒哒哒……”冲锋鎗朝天上吐出一串火舌,小传令兵闷哼一声,慢慢地委顿在地上。 黑暗中,林凡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这时跑过来抱起小传令兵,连连唿唤。“你下手也太狠了,差点收了他的小命!”林凡朝叶独开埋怨着,抱起小传令兵向医疗救护点跑去。 叶独开忍着左手的剧痛重新划燃火柴,就着火柴的光线,在角落里找到那半截蜡烛,重新点燃。 电报已经发完了。万馨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抬手示意叶独开举烛照明,她用捏铅笔的右手,慢慢地在抄报纸上书写报文。在叶独开惊异的眼神下,她越写越快,直到写完整整两页报文。 就凭记忆,能记下整整两页报文?叶独开半信半疑地看看万馨。铅笔从她的手里无声地滑脱,她软软地靠在土壁上,喉咙里咕噜咕噜一阵乱响,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喷了叶独开一身。万馨自己则身子一歪,右手紧紧扶着腰间的手枪套,昏死了过去。 “救护队,来人,快来人!”叶独开一边着急地大声唿喊,一边试了试万馨的鼻息,扳开她的右手,取下了她扎在腰间的武装带,连同别在武装袋上的手枪套。 “什么事?什么事?”林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快,送她到救护点!”叶独开抱起万馨小巧的身体,递送到林凡手里,扶着他小心地走出掩体。 蜡烛还剩下不到一厘米。叶独开回到万馨刚才的位置,拿过她的武装带,“叭”地打开手枪套,掏出那把熟悉的“掌心雷”小手枪,把空枪套对着蜡烛的光线照了照,两个手指探进枪套,挟出一个小本,翻开小本一页一页地凝神看了看,仰天嘆了一口气,重新復原放好。 万馨凭记忆抄下的密报,忙乱中已经掉到了地下。叶独开躬身捡起来,抄报纸上沾满了万馨的血迹。不过还好,透过血迹,万馨那娟秀流利的铅笔字迹还清晰可辨。日军使用的,正是叶独开头天就已经破译的战地密码。叶独开抓起铅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译解。两三分钟时间,他就把这篇密报全部解开了。就着蜡烛最后的光线,叶独开通读了一遍报文。 他立即感到事态严重:这是一份发给日军第3师团前沿部队的急电,电报内容反映,日军加藤素一大队攻入长沙城白沙岭,加藤本人战死,但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有一份绝密的军事文件,要求前沿部队不惜一切代价,抢出加藤的尸体或文件。 叶独开再次试了试电话机,往师部和白沙岭葛团长的电话还是不通。 他着急地跑到门口张望,刚好碰到林凡扶着万馨回来。 “怎么样?没事吧?”叶独开关切地问。 “没事,可能是心力交瘁的原因,歇一歇就好了。”黑暗中万馨的牙齿白光一闪,努力地笑一笑,“我的武装带呢?快给我!” 叶独开摸索着找到万馨的武装带,递到她手里,三言两语通报了密报的内容,“现在,万馨身体不适,留在指挥所守候,电话一通立即向师部报告。我和林凡马上赶往白沙岭,不惜一切手段,要抢回那个加藤的尸体!”叶独开刚走到门口,又折身回来向万馨叮嘱道,“我带了一部步谈机,还剩最后一点电了,有紧急情况才联络。” 89.假传军令 叶独开和林凡急急地摸索到白沙岭阵地。开阔地上,散乱地站着七八十个士兵,他们就是第28团刚刚集中起来的非战斗人员:司号兵、传令兵、炊事员……这些平时很少摸武器的士兵,纷纷操起了冲锋鎗,等待团长的调遣,到阵地上冲锋杀敌。 葛先才站在一块大石包上,正嘶哑着嗓子,对他这支新组建的连队训话:“兄弟们,我们顶小日本两天了,28团是最牢固的钉子,永不动摇!两天来,我们消灭了两千多个日本兵,我们也有一千多人壮烈成仁。现在,轮到你们了!方师长一个营的援军,明天一早准时到来。我们要把阵地,原原本本地交到援军手里。28团没有孬种,28团从来不丢阵地!现在,我要你们跟着我,夜袭军储库、邬家山,收回丢失的阵地!敢不敢?” “敢!杀回军储库,坚决收復阵地!”所有官兵慷慨激昂地齐声吶喊。 “敢死队打前锋,出发!”葛先才一声令下。 “等一等!”叶独开大喊一声,跳到石头上,与葛先才并肩而立,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刚从修械所团指挥所赶来,方师长有紧急命令!” “说!” 到这个时候,叶独开知道,只有假传命令,才能阻止葛先才的行动,才能抢在日本人之前,找到加藤素一的尸体,找到他随身的公文包,找到军事文件:“据来源可靠的情报,有个叫加藤素一的日军大队长,被我们打死在白沙岭,方师长命令,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的尸体……” “是吗?”葛先才疑惑地看着叶独开,急着找一个大队长的尸体干什么?“好好,你带着你的人,负责找那个臭皮囊。我带我的人抢阵地……” 第94页 “他带了一个公文包,装有重要的军事文件,日本人正十万火急地往这边来,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叶独开打断葛先才,“方师长让我转告你,抢不到加藤素一的尸体,提着你自己的头去见他!” “好,那我先带人去抢尸体,然后再抢军储库、邬家山阵地。”葛先才终于改变了主意。 满山遍野都是敌我不分的尸体,一百多人在阵地上迅速散开,逐个翻看了所有日本兵的尸体,根本没有一个带公文包的少佐军官。 “到低洼区那个仓库里找!”葛先才果断地一挥手,提着轻机枪走在最前面,充当了全队尖兵的角色。叶独开、林凡手握冲锋鎗,紧跟在他身后。 他们走进不久前才火烧日本人的仓库。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仓库里烟雾瀰漫,横七竖八摆满了被烧焦的日军尸体,散发出沖天的恶臭。 “完了,有十个公文包也烧成灰啦!早知如此,老子打死也不用火攻!” 葛先才气恼地说。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懑,他飞起一脚踢向面前的一具黑炭般的尸体,只听“噗”的一声,尸体肚子突然爆裂,肠肠肚肚尸水血水流了一地。葛先才噁心地干呕两声,吐了一泡酸水,捂着嘴躲向一边。 “这些蠢猪,大火烧起来为啥子不逃呢?”林凡一句话突然提醒了葛先才,他远远地指着仓库另一头说:“我想起来了,他们真有几个人从那边冲出去,通过开阔地逃跑,被我安排的伏兵干掉了。快走,我们看看去!” 葛先才大踏步走在头里,叶独开和林凡紧随其后。他们从墙洞钻出仓库,前面是一片呈月牙形的开阔地,面积有四五百个平方左右。那几个日本人就是在开阔地远方一侧被乱枪和手榴弹报销的。 黑暗中只能看见十米左右的范围。葛先才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对面有脚步声。他吃了一惊,停下来定睛细看:十米开外,冒出一队日本兵,领头的一个傢伙扛着一挺机枪。双方同时发现了对手,一场典型的黑夜遭遇战发生了。 葛先才叫声“日本人,散开!”顺势倒下,就地一滚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轻机枪立刻喷吐出火舌。借这个机会,叶独开和林凡一齐倒地,连滚带爬地找地方躲避。 对面的日本机枪手也不含煳,把机枪往前一甩,就地卧倒,刚好把枪架在一根断木樑上,瞬间就朝葛先才开火了。 这时候最有效的武器是手榴弹。葛先才左手扣扳机,右手往后腰弹袋里摸手榴弹,空空如也。“投弹!”危急中他向叶独开和林凡那边喊。 “没有手榴弹!”他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焦急地回应。完了,要是对方扔过来一排手雷,三个人就是铁打钢铸的不死金刚,也肯定活不到仓库里的兄弟到来,再说他们来了也无法逾越日本人勐烈的机枪火力。 只有拼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我掩护,你们从左面包抄!”葛先才换了个弹盘,对着机枪手射击吸引敌人的火力。日本人的轻重武器一齐向他攻击,打得葛先才身边飞沙走石。叶独开和林凡已经迂迴到左边。两个人同时一跃而起,无所畏惧地从侧面沖了过来,冲锋鎗清脆地发出怒吼。 日本人的机枪哑了。 葛先才大吼一声,端起轻机枪一边冲锋一边狂扫。日本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数百人所面对的,仅仅只有三个中国军人。黑暗中他们不知道遇到了多少人,于是开始撒腿逃离这兇险的开阔地,退到建筑物后面寻找掩蔽物。 黑暗中,葛先才影影绰绰地看到成群的日本人,他知道不可能速胜,忙高声命令:“撒,交替掩护,回到仓库!” 仓库里,中国军队的轻重武器一齐向日本人的掩体压制过去,葛先才带着叶独开和林凡,借着夜幕的掩护,顺利撤回仓库。 “他妈的,起码有好几百!怎么会冒出这么多日本人?”葛先才着急地大吼大叫。 “这正好说明,他们也还没找到加藤的尸体。”叶独开分析道。 “是呀,我们也没找到。看来,这个加藤素一真是个宝,两面都想搞到手。” “也许,最后干掉那几个日本鬼子里,就有加藤。” “管它有没有,死马当成活马医,杀过去看看再说!” 东方已经显出了鱼肚白,视野更开阔了。 “必须在天亮前解决问题,否则敌人发现了我们的虚实,后果不堪设想!”葛先才捋起衣袖,扭头命令道,“三连,上!” “是!”年轻的三连长响亮地答应一声,把钢盔往头上一扣,喊了一声,“三连跟我来!”一排手榴弹甩出去,十几挺机枪一齐怒吼,连长一马当先,带着三连剩下的五十几个弟兄冒死冲锋。 “哒哒哒哒!”对面,无数的机枪一齐开火,三连长刚沖了十几步就中弹了,一个跟斗栽在地上,再也没有动。三连的弟兄继续捨命冲击,但很快被密集的子弹打倒。 “敢死队,敢死队跟老子上!”葛先才一看冲锋失败,气急败坏地大叫。 二十名身绑炸弹的敢死队员冲出仓库,不顾一切地喊着往对面勐扑。 他们同样还没接近敌人,就纷纷倒在雨点般的枪弹和手雷下。 第95页 “他奶奶的,老子豁出去了!”葛先才大怒,一把甩掉棉袄,扯下贴身的内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有种的,跟我上!” “不能蛮干,葛团长!”叶独开一把拉住葛先才。葛先才用力挣了两下,没挣开。他想不到这个陌生的重庆来的军官,有这么大的力气。“你拉着我干什么?谁不知道不能蛮干,现在只能硬上了,不趁天亮前拿下来,一切都晚了。放开我!”他勐力一甩,终于挣脱了叶独开的手。 “我有办法,智取!”叶独开情急地大喊。 “说!”葛先才停下了脚步,听完叶独开的话,他重新捡起棉袄披在身上,“你们赶快试一试!不行老子再来!” 叶独开拉着林凡走到仓库深处:“你的日语在哪里学的?” “在日本留学期间。你问这个干什么?” “听我说,我再问你,你的口语,是不是好得日本人也听不出你的外国口音?” “这个敢打包票,不是吹牛,我的东京腔,比好多日本人讲得地道。” “好极了!你等一等。”叶独开从衣袋里摸出一张报纸,就着仓库里余火的光线,飞快地写下一长串日语片假名,递给林凡:“这两天你收听了不少日本人的口报密报。现在,我要你学着他们的口报特点,给日本人发送密报。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准备准备!” “这,行吗?”林凡拿起叶独开新写的报文,念念有词地认真阅读。 叶独开打开步谈机。还好,剩余的电能足够了。电能弱,信号强度也相应弱一些,正好造成在远处发报的假象。 成败在此一举!叶独开把步谈机调到日军的通讯频率,无声地递给林凡。林凡强压心跳,逼真地模仿着日本人的腔调,不紧不慢地联络,然后口报密电。 结束!林凡报完电报,步谈机干电池电能也正好耗尽。他把步谈机还给叶独开:“我刚刚跟日本人说了些什么?” “你在用战地密码给日本军队发布命令:攻击目的已圆满达成,立即返转,回出发地集结待命!”叶独开忐忑不安地回答。 “能骗过他们吗?” “应该能吧!我也不知道。最多再等五分钟,看看效果。” 两个人重新回到葛先才身边,小心地往日本人那边张望。突然,铺天盖地的枪弹朝这边射来,打得碎石、木屑四处飞溅。“有门儿!”叶独开朝林凡竖了竖大拇指,两个人相视而笑。 这一通射击持续了三分钟,然后逐渐沉寂下来。 天已经大亮了。 叶独开试着探出头,尔后现出半个身子。最后,他整个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浆尘土,朝那些诧异地看着他的官兵们笑道:“日本人上当了,我们找尸体去!” 国军官兵慢慢地站起来,朝对面发几个点射火力侦察。还是没有动静,日本人真的跑了! 叶独开走在最前面,对那些新鲜的日军尸体理也不理,径直走到开阔地的边沿,那里,胡乱躺着三具日本人的尸体,军服被烧得千疮百孔。叶独开一具一具地翻看,没有少佐军官,更没有公文包。 难道日本人已经抢先得手,找到了加藤的尸首?叶独开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不甘心地继续往前搜寻,刚走出五六步,发现一堵倒塌的土墙外,露出一只日本军官穿的长筒军用马靴。他走过去抓住马靴用力一拉,土墙颓散,一具僵硬的尸体滚了出来。身材强壮,大络腮鬍已经被烧焦,军服上的少佐肩章清晰可辨。这不是加藤素一还会是谁?叶独开大喜,取下他身上的公文包,厌恶地朝尸体打了两枪,拍拍公文包,对闻声而来的葛先才和林凡说:“找到了!” 叶独开打开公文包,果然有一个文件,他看了看,是用日文写的作战计划和命令: 外部拒止敌人部队,压力甚大。着我进攻长沙部队,限两日完成任务。出战七日,所携弹药有限,炮弹已尽。各部应节约弹药,必要时使用白刃战…… 敌人还没有撤退的意思,敌人弹药严重不足。叶独开参与了薛岳的军事会议,对总体部署了如指掌。日军愈恋战,对我军愈有利。只要外围包抄部队到位,形成合围,这长沙城下,就是日本人的葬身之处。他们现在弹药短缺,连炮弹都打完了,仅仅靠空投补充,那简直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这个情报太重要了,我要亲自把它翻译出来,送到薛司令长官手中!”叶独开说。 叶独开在方师长传令兵的带领下,来到湘江边的灵官渡。要到岳麓山,从这里横渡湘江,是最佳的捷径。为了表达背水一战必死的决心,李玉堂早已下令,把所有的船只,全部划到了对岸,只留下几只通讯小船,由军部统一调度使用。 叶独开来到灵官渡预备第10军指挥所,一方面向李玉堂报告刚获得的重要情报,一方面向他要渡船。 李玉堂正在祠堂里指挥战斗。他坐在两块叠起来的破砖上,一边沉稳地发号施令,一边吃早餐。左手抓着一个黑面馒头,右手持筷子夹大头菜吃。一发流弹飞来,把咸菜碗打碎,大头菜洒了一地。李玉堂不动声色地伸筷子在地上夹大头菜。转眼又一发流弹飞来,把他手里的筷子打断。 第96页 “他娘的,还要不要人吃东西!”李玉堂嘟囔一句,丢了断筷子,用手抓大头菜吃。 参谋警卫们大惊失色,参谋长蔡雨时劝说李代军长更换指挥位置。 “不碍事不碍事,两颗流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就在这里挺好。你有什么事?”李玉堂若无其事地抬头问叶独开。 叶独开被李玉堂的镇定深深感染,迅速报告了情况。 “很好,你这次视察,效果显着。立即过江,向薛司令长官报告。”李玉堂笑了笑说。 岳麓山爱晚亭,第6战区司令长官部。 薛岳上将瞪着红肿如铜铃的眼睛,一口气看完叶独开递过去的文件,禁不住兴奋地拍案叫绝:“虽仅一张薄纸,却胜过万挺机枪!”他紧紧地握了握叶独开的手,“我算相信了,你的作用,真的顶了四个整编师!我们胜券在握了,辛苦、辛苦,下去休息吧!” “不,我先检查一下稽侦室的工作,然后回前线28团阵地。” “好吧——田副主任!”田秘书应声而入,“叶主任要检查稽侦室的工作,你陪同并作汇报!”说完,他朝叶独开挥手道别。 第四卷 长沙浴血 90.报数 艰苦卓绝的长沙攻防战,进入到了第三天。日军从东、南、北三面围攻长沙,整个长沙城都陷入了战火之中。敌人狗急跳墙,到处乱撞,到处碰壁挨打。 日军第6师团匆匆赶到长沙郊外,喘息未定,就将主力投入长沙北郊,进攻190师阵地。190师等候多时,立即予以勐烈反击,战斗陷入胶着状态。这第6师团是攻击南京的急先锋,制造了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这个师团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欠着中国人民一大笔血债。 第3师团得到第6师团的增援后,亟欲挽回败势。丰岛一方面主攻目标不变,一方面另闢蹊径,寻找突破口,派右翼部队转攻长沙东门浏阳门。短兵相接,激战一天,双方伤亡惨重,东门的防守工事仍坚如磐石。 第3师团主力,仍指向第28团葛先才阵地的修械所一带高地。师部派来两个营的援军到位,第28团实力大增。葛先才早已杀红了眼,他指挥全团官兵死守修械所高地。日军在远处攻击,则唿叫岳麓山炮兵精确打击;日军近了,利用事先储备的手榴弹,雨点般扔向日军;贴身则刺刀见红,展开一场场惨烈的白刃战。双方激烈争夺、寸土不让。一天之内,你来我往拉锯达11次。修械所弹丸之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到天黑,第28团修械所阵地仍岿然不动。 由于日本人发现战地密码被破译,临时更换了密码,并且尽量不使用步谈机通讯,新战地密码的破译一时陷入僵局。叶独开赶到修械所阵地,立即和林凡一起持枪投入战斗,由万馨一个人负责监听和抄收日本人战地密报。 一天恶战下来,双方精疲力竭。日军在阵前弃尸两千具,第28团也损失惨重。方先觉师长带着好酒,再次来到修械所。他与葛先才分析敌情,料想明天必定还有一场大战。于是决定增兵再调预备队两个营统交葛先才指挥,并与岳麓山炮兵设专线电话联络,以便密切配合。 薛岳知道第10师作战艰苦、伤亡重大,趁夜调来55师的一个团交方先觉指挥。方先觉不到最后一刻,不愿马上使用友军。他命令将师部传令兵、杂务兵、担架兵、输送兵编成一个连,分发武器,分守地堡和坚墙厚壁。他还给坚守修械所的官兵带来两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一、我外围第军、第20军、第26军、第37军、第79军等部按制定计划,已到达指定决战位置;二、蒋委员长致电薛岳司令长官和李玉堂代军长:“我第10军全体官兵,坚守阵地、奋勇歼敌,致堪嘉慰……敌悬军深入,后方断绝,我主力正向敌人四面围击……此次会战,举世瞩目,各部务必不惜任何牺牲,发扬高度攻击精神,施行坚决勇敢之包围,聚歼残敌,以求获得空前胜利与光荣战绩。” 第28团军心大振、士气高昂。 日军第11军岳阳指挥所笼罩在极为压抑紧张的气氛之中。 除了态势不利、伤亡重大、疲劳过度外,日军携带的粮弹也严重不足。阿南惟畿知道攻下长沙已经不可能了,再不走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他来回穿梭了几圈,咬着牙下达了撤退命令:我军已达成牵制敌军于长沙,以策应华南之作战任务;第11军终止在长沙之作战,于1月4日夜间返转;第3师团由麻林市经福临铺至伍公市;第6师团由麻林市经栗桥至新市…… 然而,这一切已经晚了。日本人的厄运,从一开始就已经註定了。 按预定计划,第9战区各路大军,正日夜兼程,从四面八方朝长沙压来。 东南面,罗卓英的第79军、第26军、第4军各部,已迫近长沙; 东北面,王陵基的第37军和78军,分左右两路,沿金井至长沙的公路,快速挺进,已迫近长沙; 西面,第73军守卫在湘江西岸,随时准备反攻;重炮兵旅居高临下,日夜轰击着攻城的日军; 北面,杨森的第20军和58军,已切断日军归路,并配合二十万民众,大肆破坏日军后方公路、桥樑,日军后勤运输完全断绝。 1月4日拂晓,长沙城郊东南角天空,出现红色闪光信号弹——中国军队对日军的包围已经完成。 第97页 1月4日凌晨,日军第3师团第6师团展开最后一搏,倾全力勐攻长沙。他们妄图打破“天炉”炉底,杀出一条生路。 战斗进行了一整天。第10军守军得到生力军援助,在嘹亮的冲锋号中,勇勐杀向日军。敌人调来飞机狂轰滥炸,守军则唿叫炮兵火力支援。 修械所阵地,从早晨开始就激战不止。葛先才继续实施昨天的战术,沉着应战,等敌人进入火网,才开始用机关枪勐射,手榴弹狂炸。对敌人的后续部队,通过电话唿叫炮火封锁,使敌人首尾不能相顾。 日军弹药不济,丰岛黔驴技穷,下令组成敢死队肉搏。成群的敌兵,在飞机的掩护下,冒着刺骨的严寒,端着刺刀袒胸赤背地勐冲勐进。葛团长哼哼冷笑,指挥交叉火力一通扫射。可笑日本人的血肉之躯,怎能挡得住勐烈的炮火,一个个很快倒在前沿阵地。 战斗进行到了最后的时刻。此时此刻,对两个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对手来说,与其说是比战斗力,不如说是比精神、比斗志。当敌人再一次冲锋的时候,葛先才性起,甩掉棉衣赤膊上阵,带领修械所高地的全部兄弟发起反击,枪挑刀砍,把日军杀得胆战心惊、魂飞天外。以欺凌弱小、尊崇强大为基石的武士道精神,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彻底垮掉、荡然无存。 到下午5时左右,炮声、枪声逐渐稀疏了下来。日军到处纵火,长沙南门附近的村庄浓烟沖天。 “日本人扛不住了,他们要跑!我们胜利啦!”葛先才从泥石瓦砾中站起身来。 “我们胜利啦!”修械所高地响起了欢唿声。整整86个小时,第28团的军旗,一直牢牢地插在高地上。 正在这时,电话里传来第9战区长官部的通报:“我外围各军已全面反攻,湘北第27集团军杨森等部,已从平江山区出击,断敌归路,其他部队均已出动,长沙地区的敌人已开始撤退。你部无追击任务,令你部固守原阵地,防敌回窜。” 葛先才、叶独开、万馨,还有修械所高地上所有活着的官兵,几天来一直悬在心里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晚霞满天,残阳如血。 第9战区司令长官薛岳,率领第10军代军长李玉堂,预备第10师代师长方先觉,到修械所阵地视察检阅。 在庄重肃穆的气氛中,薛岳大踏步地走上高地,走上这块被血与火洗礼的国土。第28团官兵列队等候。葛先才跑步迎上来,用沙哑的声音高声说:“报告薛司令长官,国民革命军第10军预备第10师第28团全体,向您报到,请指示!” 薛岳缓步走到队列前面,用他那红肿锐利的眼睛,一一检视每一个官兵,然后威严地发出口令:“报数!” “1、2、3……”官兵们一个接一个往下报。叶独开、林凡、万馨无言地走到队列末尾:“50、51、52!” 葛先才最后一个报数:“53!”他的声音哽咽了,两行清泪顺着他那满是血污的脸颊流了下来。 “一寸河山一寸血!泰山军,好样的!”薛岳举起右手,庄严地向53个官兵行礼,庄严地向英勇的第28团行礼。李玉堂举起了右手,方先觉举起了右手,所有的随行人员,都举起了右手。 晚霞满天,残阳如血,就好似“天炉”的熊熊烈焰,要炙烤得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军灰飞烟灭。 91.你骗得过日本人的测向仪吗? 日军北逃,长沙之围已解。 军委会密电组一行三人重新回到岳麓山住地。叶独开这才腾出精力,真正履行薛岳司令长官赋予他的长官部稽侦室主任职责。副主任田璧琳非常聪明尽职,认真执行了叶独开事先的布置。无线电稽侦结果显示,会战期间,国军没有发生重大的无线电通讯违规违纪事件。由此推论,日本人没能像第二次长沙会战那样对国军的行动先知先觉,使国军屡屡陷于被动。倒是日军的无线电通讯密码被我方破译,重大军事情报被我方掌握。情报战场上的胜利,有力地促进了军事战场上的胜利。 同时,大家都密切关注着战局的进展。 1月4日深夜,日军第3师团脱离长沙战场,仓皇地向北逃窜,刚走几公里,就碰到了罗卓英的53师,激战到天明,好不容易赶到浏阳河畔,再次被欧震的第4军包围。岳麓山的重炮隆隆轰鸣,第3师团的军旗被炸飞了。以逸待劳的国军士兵在嘹亮的冲锋号中端起刺刀一往无前地向第3师团指挥部冲锋。幸亏日军一个联队适时赶到,才把师团长丰岛房太郎救出重围。 激烈的拼杀持续了四天四夜,日军仅仅逃出了十几公里。直到1月7日,第3、第6师团才退到捞刀河以北。此时,日军人困马乏、伤兵满营,前面有杨森川军第37军、第58军两个军堵截,后面有第73军、第26军、第军、第4军及第30集团军主力追击。 “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叶独开对万馨和林凡说。 “好呀好呀,再不出手都没机会了。”林凡摩拳擦掌,“去哪里?我说去27集团军好不好?我预先答应了杨司令的。” “正合我意。到第27集团军,他们承担正面堵截任务。”叶独开咬咬牙道,“第6师团要经过他们的防区!” “对,痛宰第6师团,报南京军民的血海深仇!”万馨也大声地说。 第98页 就在密电组一行三人避开正面战场,迂迴赶往第27集团军的同时,阿南惟畿决心来一次困兽之斗。1月8日,他向重围中的各部下达命令:“坚决围歼青山市以北地区之敌。” 青山市以北地区,主要为杨森的第27集团军各部队。 当天,第6师团按照阿南司令官的命令,全力向青山市以北迂迴,结果被追击而来的罗卓英集团军第4军、第26军和王陵基集团军第78军包围。 全师团立即被中国军队斩成三块,层层合围,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阿南惟畿慌了手脚,命令新近从华北调来的独立第9旅团由北南下接应第6师团突围。远道而来的独立第9旅团,在青山市以北影珠山钻进了杨森第20军的“口袋”。先头部队山崎大队,自大队长以下当日被全数歼灭。 第6师团要北上向“救星”靠拢,第9旅团要南下接应败兵,但他们中间梗着一个坚硬的楔子,这就是杨森第27集团军的主力——第20军。 老成持重的杨森正在第20军直接指挥战斗,听说军委会密电组来了,立即欢天喜地地迎出指挥所——一个破败的山神庙。这个老将当年基于民族大义,愤而率川军出川抗日,歷尽坎坷。划归第9战区几年来,他一直指挥第集团军在新墙河最前线,跟日军正面对峙,身经百战、战功赫赫。 “哥老倌,我们说话算了数哈,说要来就要来。快讲,你给我们啥子好处?”林凡大大咧咧地说。 “好处啊,倒是有两个,你们自己挑选吧。”杨森笑呵呵地往北一指,那边炮声隆隆,杀声隐约可闻,“独立第9旅团,刚从北面过来,水土不服,才被134师吃掉一个大队,就吓得不敢露头了。你们想不想要?” “不要、不要,这种好处还是你哥老倌亲自捡算了,兄弟来跟你抢太不仗义。”林凡连连摆手。 “那就只有这边啰!”杨森往南面一指,那边天高云淡、风和日丽,丝毫没有恶战的气象,“第6师团,南京大屠杀的元兇,兄弟们都恨不得剥了他们的皮,吃了他们的肉。夏炯带着第133师的兄弟等在那里,至今连残汤剩饭都没捞上一口。” 林凡迟疑地看着叶独开。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这是他们会合的必经之地,怎么也能会一会第6师团!”叶独开坚决地说。 正在这时,一个参谋匆匆从山神庙里出来:“杨司令,薛司令长官急电。” 杨森拿过电报稿扫了一眼,神情立即变得严峻:“你们运气好,第6师团钻破了78军的口袋,现在就看夏炯133师跟你们的了。” “请杨司令派人带路,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前线!”叶独开请求道。 第133师指挥所,设在一个陡峭的山顶上。密电组沿着山路盘桓了三十多分钟才抵达。 “我说夏哥哇,”林凡气喘吁吁地朝身材矮小、笑嘻嘻地站在平台上迎接的少将军官抱怨道,“咋个选这么个鬼地方哟?你可以不怕爬山累得慌,就不怕日本人的炮火给你轰过来呀?” “嘿嘿,我怕了他就算输!”小个子夏炯得意地说,“日本人早就丢盔弃甲,还有啥子大炮?有几门小炮,也没几颗炮弹了!就是飞机来也没事,我这里伪装网一笼,还有伪装树枝,谅他小日本也发现不了我。”他挥手指点了一圈,“你们看,这里真是个天生的好战场。前面一马平川,我沿着山脚布了十公里防线,指挥所居高临下,整个战场尽收眼底,只等日本人来送死了。” “这倒是个设立无线电侦测站的好地方。”叶独开赞赏地往里面走。指挥所依山挖了个大堑壕,顶上和四周都挂了双层草绿色的伪装网,并用树枝杂草遮盖。从远处看,用望远镜都很难发现这个目标,更别说飞机从空中鸟瞰了。 指挥所里紧张而忙碌,军官、士兵进进出出,几个报务员正在收发报,滴滴答答的电波声急促而悦耳。 “你们的收发天线在什么地方?”叶独开朝一个负责的上尉问。 “就在后面。”上尉往伪装网后指了指。 “带我去看看!”叶独开的唿吸加快了。 一行人转到指挥所背后,叶独开看到三根天线馈线从指挥所里钻出来,一路爬上近处的一棵树上,收发天线隐藏在浓密的树叶深处。叶独开一步跨过去,一把扯断馈线:“胡闹!立即停止无线电收发,重新架设天线!” “怎么啦?难道伪装得还不够好吗?”上尉胆怯地小声问。 “你伪装得再好,骗得过日本人的测向仪吗?自寻死路!我以战区长官部通讯稽侦室主任的名义命令:立即把发射天线装到那边去!”叶独开指了指对面一个小山包,“离师指挥所,不得少于500米!” “是!”上尉含混地应道。 “大声点!”叶独开厉声吼道。 “是,坚决执行!”上尉脚跟一碰,响亮地回答。 92.明码谈话 第6师团的部队,在太阳落山之前出现在望远镜里。这支连续挨打、损失惨重、狼狈不堪的队伍,被防不胜防的拦击、侧击、尾击和伏击打成了惊弓之鸟,前面远远地派出先头尖兵,两侧一公里派部队防护,后面也有重兵殿后。他们就这样左冲右突走了四五天,过了前面这片山地,就可以跟独立第9旅团汇合了。这群九死一生的狂徒,似乎看到了生的希望。 第99页 日本人的尖兵部队,跟夏师长的阻击部队很快接上了火。但日本人似乎不急于突出重围,他们稍一接触就退了回去。夏炯摸不着头脑,连忙命令各部高度警戒,静观其变。正在这时,叶独开走了进来,举着一张纸兴奋地喊:“明码谈话,明码谈话!” “什么明码谈话?”夏炯不解地问。 “我们发现日本人使用明码谈话,这说明,他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因为明码通讯是军事通讯的大忌,不到万不得已,日本人是不会使用明码通讯的。” “看看他们说些什么?”夏炯接过叶独开的抄报纸,小声念道,“暂停攻击,等候空中掩护!通知各部队,”夏炯对站在一旁的参谋长说,“防备敌人空袭!” “密电组有个请求。”叶独开对夏师长说,“战地情报要的就是时效,为了提高时效,请给密电组设专用有线电话,可以直通前沿部队,以免贻误战机。” “这个……”夏炯心想,这不是直接争师长的指挥权吗?嘴上含煳地应付道,“再说吧……” “师长,轰炸机!”参谋长跑进来紧张地喊。 “没见过轰炸机吗?大惊小怪!” “至少四十架,有八架航向正对着我们这里,还是躲一躲吧!” 夏炯领头,一群人走到外面伪装网下抬头仰望。八架九七式轰炸机已经飞临头顶,只听“轰隆”一声,大地接二连三地颤抖着。500米外,刚才叶独开指定架设天线的小山包,整个被浓烟烈焰所笼罩。 敌机飞走了。上尉取下军帽,连连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的天,好险啦!” 夏炯走到叶独开身边,大声说:“你刚才说什么,好像要架设直通电话?立即照办!”他朝上尉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听到了吗?立即照办!龟儿子,差点害死老子!” 直通电话很快架通了。 空袭过后,日本人紧跟着就开始进攻。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他们的攻击一波比一波凌厉。叶独开和万馨紧张地监听日本人的明码通讯。林凡跟川军兄弟熟悉,语言也相通,专门负责跟前沿部队电话联繫。 林凡得意非凡,他提交的情报,帮了前沿部队的大忙,他在川军兄弟面前长了面子。战斗间隙,熟识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打来电话,夸奖、恭维、吹捧,林凡有些飘飘然了。 正在林凡洋洋得意、牛皮哄哄的时候,一个四川内江的小老乡偏偏不领情,在电话里冷言冷语大煞他的风景:“我说林大哥啊,刚才你怎么回事,说好日本人九点十分从东豁口偷袭,我们等到九点二十,日本的偷袭部队还没来!你那是啥子烂情报啊?” “哦!日本人没来吗?”林凡心头一惊,是不是日本人已经疑心有人窃听? “来是来了。”内江老乡慢慢悠悠地说,“九点二十一分才来,害得兄弟们挨冷受冻多等了整整十一分钟!哈哈哈……” 林凡受了戏弄,大声骂道:“连你这个没良心的崽子,平时都忤逆不孝不听老子的话。日本人又不是我儿,每次都那么听话啊?” 林凡不想跟他闲扯,笑骂着刚挂了电话,“叮铃铃……”电话又响了。 “不准闲扯占线,我这里有正事!”林凡刚要放下话筒,才听到声音不对。 “我是西山一号阵地,我们这里遭到日军主攻部队强攻,为什么不给我们情报?请求情报支援!” 林凡捂着话筒,侧身问叶独开:“西山一号阵地,问为什么没有他们那边的情报。” “山岳阻拦,我们收不到他们那边日军部队的通讯信号。”叶独开摊摊手,无奈地说。 “我去,现场侦听,几句日本鸟语,我还能对付!”林凡眼巴巴地望着叶独开,等待他的决断。叶独开看看万馨,轻轻地摘下耳机:“还是我去吧,你们在这边坚守。” “我去!”林凡继续坚持。 “让林凡去吧,如果你去我就跟你一起去!”万馨站起来说。 “不要争了,我去!希望大家以战局为重!”叶独开对着万馨突然发起火来。 万馨委屈地动了动嘴,没再说什么。 林凡对着话筒干巴巴地说:“我们马上来人,我们马上来人,现场帮你们弄情报!”他懒洋洋地从座位上扭过身,大声唿喊传令兵。 93.孤身御敌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摸索前进,叶独开才抵达西山一号阵地。阵地最高首长是一个连长,他的头上包着绷带,左手也被打断了。想不到会来一个少校,中尉连长有些意外,他简单地向叶独开汇报了一下情况:“我们这个连防守阵地正面宽度三百米。从天黑以来,已经打退了敌人的六次进攻。部队损失也大,现在只剩三十多个兄弟了,营长要求我们坚持到凌晨五点,到时候援军就到了。” 月光朦胧、微风拂面。借着微弱的光线,叶独开查看了一下地形。阵地位于一条不长的小山樑上,面对平坝,山樑下方十到二十米不等的地方,有一条徒步可涉的小河。 依山凭水、易守难攻,这阵地选得不错!叶独开想。 第100页 正在这时,步谈机“吱吱嘎嘎”一阵响,接着传来日本人的声音:“风向已改变,风向已改变,使用特种武器,使用特种武器!” “什么是特种武器?我说的是日本人的特种武器。” “不知道。”连长摇摇头,随即痛得咧咧嘴。 “刚才是什么风——我说风向。”叶独开问。 “没注意,刚刚好像从后面来,现在风向变了,从前面来。” “好吧,通知兄弟们准备战斗,日本人要进攻了,这次他们要使用不知名的特种武器,这种武器可能跟风向有关。” 叶独开趴在掩体里,把步谈机耳机的声音调小,轻轻打开“汤姆森”冲锋鎗的保险,在右手边并排放了六个弹匣。看了看表,刚十二点半。还要坚持四个半小时,他想。 前沿阵地静悄悄的,突然,远处“噗、噗”地响了几声,不是枪声,也不是爆炸声。叶独开正疑惑间,隐隐看到河坎下一团团白雾飘来。特种武器——风向——“噗”!心念一闪,叶独开大喊一声:“注意了,毒气!”他的鼻子已经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叶独开立即缩到战壕里,一把撕开自己的棉衣,抓出一团棉花,拉开裤裆用小便打湿棉花,然后捂住自己的口鼻。 阵地上万籁俱寂,像天堂一样安静,像地狱一样可怕。模煳中,叶独开闪过这么一个意识。不能睡去,坚持,坚持!他努力瞪大自己的眼睛,双手压紧尿液湿透的棉花。 不知过了多久,毒气慢慢消散了。叶独开坐起来,头痛欲裂,他看看表,才十二点过五十。也就是说,敌人施放毒气,已经二十分钟了。 “喂,有人吗?还有人活着吗?”叶独开向左右小声喊。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他顺着战壕往前爬,到了连长的位置,他看到连长趴在战壕上,双目圆睁,健全的右手抠着一挺“马克西姆”重机枪的扳机。叶独开轻轻一推,连长轰然翻倒。“连长,连长!”叶独开摇着他唿唤两声,再趴下去听听心脏,他已经殉国了。 头痛欲裂,但叶独开的思维还很清晰,他知道,日本人灭绝人性地使用了毒气弹,这三百米的阵地,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必须坚守四个小时,直到援军到来。 步谈机又发出了“吱吱嘎嘎”声。叶独开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听日本人说话。 “一小队,先上去试探!” 叶独开检查了一下连长的重机枪,一切完好。他像连长那样持枪趴在战壕上,瞪大双眼竖起双耳,捕捉着来自前方的任何一丝信息。 有动静,左前方。叶独开悄悄地把枪口调向左前方。看见了,一个,两个……啊,一堆,一群,不下二十个。他们端着枪,猫着腰,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地摸上来。近了,更近了,只剩十米了。并没有受到抵抗,他们一定以为阵地上的人全都被毒气毒死了。他们放下心来,打直腰杆,枪口下垂。叶独开右手食指一用力,扳机一搂到底。 面前的日本兵全都倒下了。叶独开松开扳机,阵地前又恢復了宁静。风更大了,不过这次是从背后吹来。天上的淡云被吹散,月亮现出脸来,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努力地眨巴着眼睛。 头已经不那么痛了,敌人不能再施放毒气了,视野更开阔了。叶独开觉得局面在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他想现在最重要的是向夏师长报告情况。他沿着战壕跑了两个来回,没有找到电话机。不能再瞎找了,必须先做一些准备。他收集了一大堆手榴弹,每十五颗一组,用绷带小心地绑好,然后坐在战壕边监听步谈机,眼睛警惕地看着河坎。 又有一批敌人要上来,步谈机里说得明白,这次他们从右侧阵地发起冲锋。叶独开摸到右侧,每隔十多米放一组手榴弹,小心地用石头压稳,抽出引线一根根拉回到战壕里,然后坐下来,密切注视着对面的动静。一阵勐烈的射击,叶独开缩到战壕里,等射击声稀落下来,才重新探出头。他看到二三十个鬼子,缓慢地从河坎下爬上来。叶独开迅速从战壕里运动到敌人的正前方,抓紧手榴弹的引线,等鬼子爬到埋手榴弹的地方,他从容地勐抽引线,十五颗手榴弹同时爆炸。叶独开大吼一声,端起冲锋鎗扫射,一连打完三个弹匣才停下来。几十个敌人大都报销了,剩下两三个也都负了重伤,躺在河坎上痛苦地呻吟。叶独开扔过去一颗手榴弹,一切復归沉寂。 就这样,鬼子从侧面上来,叶独开就使用集束手榴弹;鬼子从正面上来,叶独开就使用重机枪,零星的鬼子就用冲锋鎗点名,先后又打退了五批敌人的进攻。他看看表,离五点还有整整半个小时。 敌人又要来了,这次他们改变了战术,同时从全线发起进攻。也许他们察觉到这边阵地上并没有多少人,也许他们知道天亮之后,就是他们的死期,他们要孤注一掷地杀开一条生路。 叶独开往身后的山地看了看,黑黝黝的丝毫没有援军的影子。他回到中部重机枪的位置,清点了一下弹药,还有三条子弹带。他又收集了五支冲锋鎗,准备了半箱弹匣。末了,他把一组集束手榴弹放在身下。到了最后关头,他要用这组炸弹跟日本兵同归于尽。 第101页 日本兵开始行动了。这回叶独开再也不能放近了打。他们刚徒步涉河,叶独开就开枪扫射,重机枪、冲锋鎗、手榴弹轮番使用,干扰敌人的判断。鬼子果然上当了,在河坎下探头探脑不敢冲锋。对峙了五分钟,日本人沉不住气了,喊着一齐沖了上来。叶独开一支重机枪,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三百米正面敌人的疯狂进攻。侧面的敌人已经跳进了战壕,他们嚎叫着向叶独开这边扑来。叶独开一边开枪,一边探手抓住身下的手榴弹引线。 突然,叶独开背后响起了嘹亮的冲锋号声,子弹射向冲进阵地的敌人。 阵前的敌人狂叫而逃。一个个国军兄弟沖了上来,一场短促而激烈的白刃格斗,冲进阵中的日本人很快被清扫干净了。 叶独开想站起来,这时才感到双腿发软、浑身乏力,他知道那是因为吸入了毒气。他倚在战壕边,看着万馨和林凡笑盈盈地走过来。 “怎么样?没事吧?”万馨抢先扑过来,着急地问长问短。 “呵呵,你当真还活着!我们打不通这边的电话,又听到有枪声,才带着夏师长的卫士连赶了过来。”林凡见面就打趣。 “当然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不过再晚点就尸体都找不到了。”叶独开慢慢拉出肚子下的一捆手榴弹,吃力地咧嘴笑一笑,头一歪,昏倒在战壕里。 94.漫漫天涯路 第三次长沙会战,歷时二十一天,歼灭日军近六万人,其中包括大队长、联队长以上军官十余人。中国军队大获全胜,这是“珍珠港”事件以来,亚洲、乃至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一次空前的胜利。这次胜利,不但坚定了中国人民抗战必胜的信心,对提高盟军士气,支援美、英部队在太平洋战场作战,也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战后,媒体採访、舆论宣传,举国慰问、论功行赏。这些都跟军委会密电组无关,这些都跟叶独开无关。从事秘密工作的人,永远只能做默默无闻的无名英雄。假如黑室专家的身份被公开,他成了公众人物和民族英雄,那么,他作为黑室专家的工作肯定是失败的。亚德利正是因为一时冲动,写书出名,成了美国式的孤胆英雄,才被美国军方弃用。 叶独开早已抽身走到幕后。他被毒气所伤后,住进了岳麓山第9战区野战医院,身体很快就復原了。重庆军统戴笠连续来电,催叶独开立即回重庆,另有任务。 想到又要回到重庆那个阴晦沉闷的环境,又要从事那些莫名其妙的工作,叶独开内心感到无比的痛苦。每天,看书读报,时不时也到第9战区司令长官部走走,看看稽侦室的工作,对田璧琳进行一些指导,除此之外,他就赖在医院里。这样一晃就过了半个月。 万馨每天下午准时来看望叶独开,陪他散散步、聊聊天。 林凡天天同川军朋友喝酒吹牛,有摆不完的“龙门阵”。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暖风习习、气候宜人。叶独开和万馨慢慢地走在岳麓山丛林中的青石路上。 “今天一早戴先生又来电报了,催我们立即动身。”万馨轻描淡写地说,“还给我们订好了明天的机票。” “哦!”叶独开仔细地看着万馨的表情,“你的想法呢?只准活着走进此门,不准活着走出此门?” “唉——”万馨长嘆了一口气,“我从小在军统和帮会长大,习惯了那个环境,离不开我们的团体。” “可是你已经背叛你的团体!”叶独开站定,抓住万馨的手,“你明知道我不想回重庆,明知道我现在是装病,还帮我打掩护,向上峰报告说我的确病情沉重,等好一点就回去!” 万馨大吃一惊,但随即恢復了常态,优雅迷人地笑笑说:“这个,从何说起?” “我知道戴先生派你监视我,我知道戴先生给你的每一个指示,我还知道你发给戴先生的每一份监视汇报材料。”叶独开毫不遮掩地摊牌道。 万馨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腰间的小枪套,小声说:“你是那次在修械所高地上得到的密码,对吗?唯一的一次手枪套脱离我的视线。但你没有时间和机会截收我的电报啊!” “你别忘了,我是第9战区无线电通讯稽侦室主任。” “唉——”万馨又长嘆一声,“要是你能全心全意为团体效力……” “唉——”叶独开长嘆一声,“要是团体能全心全意为抗战效力……” “能到哪里去呢?”万馨自言自语道,“温毓庆先生长居美国,而且对你失去了信任;上海那片是非之地,受日伪、帮会和团体三方追杀;延安,军统的人永远得不到他们的谅解。还是只有一条路,回重庆。等抗战胜利后,跟团体申请,带着心爱的女人到上海、北平,甚至东北,过幸福的家庭生活。”万馨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充满了柔情蜜意。 “到前线,到敌后,到任何可以真正抗日的地方!”叶独开抓紧万馨柔软的小手,“要是跟心爱的女人共同浪迹漫漫天涯路,此生足矣!” 万馨久久地注视叶独开,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 叶独开失落地转身,忍不住回头深情地看了一眼万馨,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他高大的踽踽独行的身影,在参天古木的映照下,显得那样孤单,那样弱小,那样无助。 第102页 战火纷飞、兵荒马乱,茫茫大地,他的路在何方?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