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捞越战事》 第1页 [军事小说] 《沙捞越战事》作者:陈河【完结】 二战时期的沙捞越是日本军队的占领区域,那里活动着英军136部队、华人红色抗日游击队和土着猎头依班人部落等复杂力量。生于加拿大,长于日本街的华裔加拿大人周天化,本想参加对德作战却因偶然因素被编入英军,参加了东南亚的对日作战。一降落便被日军意外俘虏,顺利当上了双面间谍。 从加拿大的雪山到沙捞越的丛林,从原始部落的宗教仪式到少女猜兰的慾念与风情,从传奇英雄神鹰到四处偷袭日军的猎头族……在错综复杂的丛林战争中,周天化演绎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小说取材于真实的歷史事件和故事,既有翔实的资料又有扎实的笔触。作者採用了虚实结合的写作方法。以一种“在别处”的独特视角,描述了令人耳目一新的东南亚战场,幻化出一个具有震撼力的战争寓言,带领读者去体验那一段不为国人所熟悉的域外华人抗战史。 骑马出走 一九四二年某一天,二十岁的周天化牵着一匹马,悄悄离开了位于温哥华市内煤气镇的唐人街,要去远行参军打仗了。在即将走出城市的时候,他看到了路边一座白人豪宅的门口有个大信箱,上面写着一个人名thamnas。他把这个名字记住了,后来用作了自己的英文名字。thamnas念成中文是托马斯。 出了郊外,上了浓阴密布的车路,周天化策动身下栗子色的高头大马,一路朝东小跑起来。他要去的地方是洛基山脉中的城市卡尔加利,行程有两千多公里,而且全是高山险路,一半的路程将在常年积雪的雪山行走。 大约行走了五个小时,地势渐高,开始进入洛基山脉了。周天化下了马。在山路边一个印第安人开的车马店稍作歇息。周天化让马去吃草料和豆饼,自己则坐在窗边一个位置上吃点面包喝一杯咖啡。这个地方处于半山腰,从这里能看到温哥华城市的全景,以及城市西面无边无际的大海。他从来没有隔这么远的距离看温哥华。事实上,打他出生到现在,他一步还没离开过温哥华地区。他知道在温哥华之外还有很多地方:往南边一点是美国;大海的对面有个叫广东台山的地方,他的父亲、母亲都是从那里来的;离那儿不远的太平洋里有个岛国是日本。 周天化在常年积雪的洛基山脉慢慢地行走着,一路上穿行在针叶林、阔叶林和高原番红花之间。他出发的时间是早春二月,到达卡尔加利的时候已是五月份了。后来研究歷史的人对周天化选择马匹作为交通工具走这段路程一直迷惑不解,因为当时横贯洛基山脉的太平洋铁路早就修好了,他本来只要花两三天时间就可以轻松地到达卡尔加利的,可他却独自骑马在雪山里走了近三个月时间。 卡尔加利是个牛仔城市,到处可见骑马的白人牛仔和印第安牧人。经过几个月的行走,周天化的衣服已经退色,脸上长满了鬍子,身上散发着汗臭味。天气已经暖和,树上开满了雪白的梨花和猩红的苹果花。周天化找到了位于议会街的徵兵办公室,把马高高拴在了一棵树上,不让马去啃地上的青草。一个金髮的女秘书收下了他的报名材料,这份材料上盖着三个温哥华徵兵局的拒绝印章。秘书翻了翻,让他先在接待室等候。半个小时后,女秘书示意周天化可以到里面见徵兵官员了。 周天化的个子很小,身高只有五英尺(一点五三米)。他的动作很轻,行走几乎不会弄出声响,所以他走进徵兵官员的办公室时,看到那个坐在办公桌前的军官还沉着头看材料,没有发现他已经来了。他一声不响站在那里,突然听得那军官骂了一声: “the son of bitch!”(这狗娘养的!) 军官一边骂着,一边把材料推到一边。这个时候他才看见周天化就站在跟前。军官并没有因为刚才骂了眼前这个人感到侷促。他眼睛通红,看得出是喝过了很多酒。他点上一根雪茄,喷出一大口烟雾。 “叫什么名字?” “周天化。” “什么狗屎名字这么拗口!你没有英文名字吗?” “托马斯!托马斯?周。”周天化记住了三个月前在路边信箱看到的thomas名字,现在派上用场了。 “好吧,托马斯,你开什么玩笑,你被温哥华徵兵局拒绝了三次,还这么远跑到这里干什么?你以为打仗那么好玩儿吗?”徵兵军官说。 “加拿大参加战争了,我是加拿大人,所以我要参军。”周天化说。 “你不是加拿大人,你没有加拿大国籍。你是中国人。”军官说。 “我不是!我出生在温哥华,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国,我不知道中国是什么样子的。”周天化争辩着。根据联邦政府法律,没有加拿大国籍的中国人不得参军,因此周天化三次申请参军都被温哥华徵兵局拒绝了。不久之前,周天化听人说中部省份阿尔伯塔因为人口稀少,兵源不足,对志愿参军者的审查比较宽松,曾经有华人被接纳了进去。周天化这才偷了父亲拉车的马,翻越高高的洛基山脉跑到这里来。 军官抽着雪茄,低着头看文件,好像没有在听他的陈述。一会儿,军官说:“托马斯,我要是告诉你,你被拒绝了,你会怎么样?” “那我就继续往前面的城市走,我会去埃德明顿,去沙斯卡通,去多伦多,去满地可。直到有人接受我为止。” 第2页 “son of bitch!听起来不错!托马斯,也许我可以接收你参军,虽然你没有加拿大国籍。可是你听着,你要是一加入加拿大军队,不管你是白人、是黑人、是印度人、是中国人,你们都是兄弟了!只有这样你们才会打败敌人!我是一个牧场主,是养马的牛仔,但是战争把我的生活毁了。我有两个儿子在太平洋战场上,有三个侄子在欧洲战场。你要是参军了。和他们就是兄弟。你要是遇见他们就要和他们共享所有的东西:共享钱财,共享危险,共享食物。共享香菸,甚至共享女朋友!听到了没有?” “是的,长官!”周天化说。 “你的报名被接受了,到秘书那里去拿体检表格。” 周天化转过身,移步向门口走去。他其实很想拔腿就跑,怕那人变了主意。果然,他听到背后一声命令:“托马斯。回来!” 周天化停住脚步,转过身走回来。 “刚才我骂了你,向你道歉。”军官说。 “这没什么,你已经帮助我了。” “你知道,我心情很糟。昨天我接到通知,我大儿子的飞机在太平洋中途岛海战中被日本飞机打中了,他死了!”军官说。 周天化不知所措看着军官。他没有为他的儿子感到悲伤,只是怕他会改变了主意。 “去吧,祝你走运!son of bitch。”军官说。 几天后,周天化穿上了军装,坐上了洛基山火车,被送到了位于加拿大内陆的埃德蒙顿的加拿大陆军第三十五军团新兵训练营受训。他在新兵训练营呆了不到一个月,遇见了前来招收特种部队士兵的麦克?坎德尔(mikekendall)上校。 说起麦克上校这个人,倒真是个传奇人物。他在二战初期受僱于英国一个代号为z的情报机关,在香港做谍报工作,和当时中国国民政府的情报界有深入交往,还讨了个香港过气的歌女做老婆。香港沦陷之前英国当局已有预感,让麦克准备四艘鱼雷快艇守在维多利亚港口,紧急时可用于高官要人撤退。日军攻进香港那天,麦克联繫不上老婆了,开车到处找人。最后时刻还是和一个国民政府海军大员一起坐着小艇逃亡。船还没出港口,日军炮艇上的机关枪扫射过来,打断了麦克的一条腿,他身边的海军高官被打死了。幸好有一艘英军鱼雷快艇还在附近,他才被搭救了上来。从那以后,麦克一直在和日本人作对,他在重庆政府做过军事顾问,不过据说经常和国民党军方吵架。后来他又到了英军远东司令部,负责东南亚一带的谍报人员招募和训练。麦克知道马来亚半岛终将落入日本人手里,他得训练出一批黄种人特工对抗马来亚半岛丛林里的日本军队。麦克这件事进行得不是很顺利。起初,他想到美国去招募华裔特种士兵。但美国政府一些人认为麦克这人有共产主义倾向,拒绝了他的要求。后来他和已经成功逃离香港的老婆回到了老家加拿大。加拿大国防部说这件挑选华裔士兵的事他们定不了,得由国会决定。麦克在国会上唿吁了好几天,最后国会同意他从现有的加拿大军队里挑选十三个人。麦克说这个数字太少了,我至少需要二十五个人。但是这回国会没有理睬他。 麦克上校走遍了全加拿大的新兵营,挑选到十三名华裔新兵,带着他们在一个mando bay的河湾建立了训练营,用了一年时间对他们进行了丛林游击战和对抗日本军队的谍报特工训练。他们的课程中有日本语书写会话、暗杀绑架、密码编译、爆破纵火、策反宣传等等。在战后出版的麦克将军(后来他提升了)回忆录里。有一个章节说到mando bay河湾的训练营。他说这些中国年轻人因为没有加拿大国籍本来是unwanted soldier(没人要的士兵),在训练他们的过程中因为文化背景不同遇到很多困难。但是这些年轻人天性乐观,对于即将去执行的特种任务并没有胆怯。经过一年训练,他们中一部分人成为了合格的特工人员。麦克将军回忆录里详细写了每个人的情况。比如那个叫roy?张的小伙子,他很聪敏,也很勇敢,只是没有一点安全的观念。那个比尔?金的家庭十分富有,是咖啡大王。他本来在纽约读书,还在拉斯维加斯赢得过一次歌剧男高音比赛大奖。麦克上校有好几个地方写到了周天化,称他的日语能力好像是天生的,本来就会讲。日语教员暗地里称他的日语比英语说得还好。麦克将军回忆起周天化是个矮小的人,走路和跑步非常的快,而且耐力惊人,就像中国古典小说里的飞毛腿。周天化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爱好就是最喜欢独自呆在一条小船上。他会在船上吃自己做的饭菜,读书,睡觉,完全把自己和其他人隔离开来。麦克当时的想法是这个小子在战争结束之后如果没有死掉的话,那么他最可能的生活方式就是开着一条船到处漂流。 二〇〇五年,加拿大军事博物馆mando bay河湾为当年的训练营学员建了一个青铜纪念碑。有一天,当年在这里受训过的十三个士兵中健在的五个人和他们的家人坐着船来到了这个偏僻的河湾。这里的风景很单调,河岸上的山坡长满低矮的灌木。当年训练营搭的都是临时的帐篷,所以没有一点痕迹留在这里。自从香港出生的伍冰枝女士成为加拿大的总督之后,这些二战华裔老兵近年来经常在电视上被人们看到。这些人都年过古稀,可是身体状态都还不错。每年的国殇日(memorial day)都还穿起军装参加纪念仪式和游行,接受市民们的敬意。这五个人中的一个叫彼德?刘,八十多岁了还开着一家来福枪枪铺。他当时和周天化一起被空投到了沙捞越丛林里。彼德?刘看着河湾的流水,想起当年和周天化拿着冲锋鎗横渡河湾的训练情景。他还指着河岸边的一棵大树,说他当年曾经在树上打下了一头掏吃蜂蜜的大棕熊。还有一个是罗伊?王。罗伊从这里出来后被派到澳大利亚专门做对日本海军的密码破译工作,战争结束后,他被授予二级军功勋章。他回到位于温哥华北面的老家高贵林市要开一家电器店,可是当地政府拒绝给华人发这种行业的营业执照。他一气之下把军服和那枚军功章打成包裹寄给了加拿大总理麦肯锡,称他为之战斗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总理把他的军装和奖章寄回给他,并亲笔附上一封道歉信。罗伊后来拿到了执照,一直到今天还在开着这个电器店。 第3页 那天,跟随而来的老兵家人里有很多小孩子,他们十分开心地在水边和树林间奔跑着。夜晚的时候,河岸的边上升起了一堆篝火,大家围在一起。好些媒体的记者也来了,他们很荣幸地见到了着名的老兵李泰鸿。他也是在河湾受训的十三个华裔士兵之一。在战争之后他当了律师,后来成为第一个华人国会议员,还成为加拿大驻联合国的总代表。他说了当年为什么要当兵的理由。那个时候华人受到当地白人的严重歧视,没有选举权,不能从事白领的职业。只有在穿上了加拿大军队的军装后,他才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人了。记者问他当年他们这些人在没人要的情况下坚持参军是不是觉得参加了战争以后一定会获得加拿大的国籍呢?李泰鸿说当时他们并没有得到过战后会获得国籍的承诺。那个时候他们只是在做一场赌博,想试一试他们的运气是否会比总是受歧视的上一辈华工好一些。他们后来到了战场也没有为加拿大而战的观念,最多像是个僱佣军吧。记者又问那个时候中国和日本已经开战,你们是不是因为爱祖国的缘故而去参军打日本人?李泰鸿笑着说不是这样的。当时加拿大的主要战场在欧洲,他们本来以为是要去打德国人的。后来因麦克上校把他们挑了出来,才成为去日本人占领区执行任务的特种兵。 在河湾呆了一年之后,他们开赴战场。出发之前他们签了一个志愿文件,把军籍过渡到了英国太平洋战区军队。现在他们的身份是英军soe特种部队士兵。坐大型飞机到达印度后,他们又换乘了美军的飞机从着名的喜马拉雅山驼峰航线飞进了中国昆明。这些华裔军人都出生在加拿大,对中国的印象一点都没有。所以他们得知飞机将在中国昆明沙坝机场降落加油时心里都特别兴奋,贴着飞机的舷窗往外看。飞机降落时日本人的零式飞机跟过来轰炸,机场上升起一团团火球,警报在悽厉唿啸着。周天化在舷窗上看到一个中国士兵端着带刺刀的长枪笔挺地站在跑道边上放哨。当他离开飞机的时候,在剧烈的爆炸中看到那个士兵以同样的姿势还站在跑道旁边。周天化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进入中国,他留下的中国印象仅仅是这个烽烟中勇敢坚守岗位的士兵。他在昆明仅呆了三个小时,又转飞到了菲律宾海上一个叫库克斯的小岛上。在这里休整了几天,他们被分成几个小组。在一个夜晚,周天化、彼德?刘和五个英国特工携带着无线电器材被空投到马来亚沙捞越密密的丛林里。他的行动代号是ckberry(黑莓),很多年以后北美有一款很流行的智慧型手机也叫ck berry,但这和他的故事没有任何关系。 在黑暗中降落 说起这次空降行动,让人摆脱不了做噩梦般的黑暗感觉。当人们第一次从一份二战军事档案里看到这几个华裔士兵从高空被扔到日本人占领的亚热带丛林时,心里的那种好奇和恐惧感一直消除不了。甚至有人怀疑加拿大军队是否不够负责任,让这些华裔士兵跳进丛林去送死。 关于那次空投的时间,军事档案中写得不是很清楚。开始的地方说是六月十四日,后面又说成是二日。从歷史角度讲相差个十几天没有什么关系。但问题是那个夜晚的月亮。如果是十四日,那么丛林上会有一轮圆月,而在二日则可能只有一弯镰刀似的下弦月。因为有了网际网路,人们可以查询全球气候资料资料库,结果看到一九四三年六月沙捞越的大部分时间是阴雨天,因此星光和月亏月盈也没了什么意义。资料上说:最初的特别部队渗透到沙捞越丛林是用潜艇运进来的。潜艇在近海边浮起,用小艇把人员送到海岸。但是有一次他们在运送几个抵抗运动重要人物潜回海岸时,遭到了日本军队的伏击,损失惨重。从那以后,潜艇的艇长不再喜欢这危险的活儿,更愿意躲在海底用鱼雷击沉敌军军舰或商船。后来的渗透行动改用飞机空投。最初,由于缺少地面的人员支持,特工人员和装备只能在高空盲降。降落伞在空中常被日本人发现,很多特工在空中成为日本人的活靶子被射杀,或者落到地面时被活捉。那些空投物资自由降落,有的飘到敌军营房,或者被丛林的居民捡走,只有少数才会到达抵抗组织人员手里。周天化空降的时候已经幸运了许多,英国人用一种叫“卡特林那”的飞艇在夜间长距离飞行过来,而地面上已有接应的人在河床上点起了火堆,指示他们下降。尽管这样,这次空降行动因为风速过高还是发生重大挫折。一个英国籍的队员由于降落伞被吹进河中央而淹死了,一只军犬也因为没打开伞被摔死,而周天化则不知落到了哪里。在河床上接应的是英军新发展的当地马来人游击队,他们以得到粮食和武器支援为报酬为英国人服务。空降小组集结之后,发现周天化不见了。赶紧在河床上和附近树林里寻找。可这个时候游击队的岗哨发现日本人的巡逻队开着汽船沿河流赶来了,卡特林那飞艇的响声惊动了日军。空降小组只好放弃寻找周天化,赶紧钻进丛林深处,往营地撤退了。 周天化由于体重很轻,下降时被风吹离了降落点,落到了河对岸的密林里,结果降落伞挂在了一棵大树的树冠上,他被悬空在那里。他和旁边一棵树的距离并不远,但是没有支撑点,无法移动位置。他以为同伙一定会很快来解救他,可是他却听到了日军汽艇的声音,还看到日军巡逻艇的探照灯在树林里照射的光影。他还听到日本军犬的吠叫声。军犬叫的时候,他感到树冠上有什么活的东西在低声地呜咽着。日本人折腾了一阵之后,坐着汽船离开了,丛林又回到了它可怕的原始状态中。周天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看到了一只花豹爬上对面的大树,把一头在地面上猎获到的野獐拖到一个树杈上。天渐渐亮了,树上有很多猴子在跳跃。一只猴子在地面上被大蟒蛇咬住腿和屁股。那只猴子眼睛紧闭,看得出还没死,正被大蛇慢慢吞下肚子。 第4页 他在树上就这样整整挂了两天多时间,干渴、飢饿以及丛林的高温渐渐耗尽了他的体能。他时而昏厥。时而又醒过来。到了后来,痛苦的感觉慢慢减弱,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他,而是一个孤立于他体外的东西。如果不被人发现,他身上的水分将会蒸发干净,慢慢变成被风干的殭尸,接着很快会被丛林的昆虫消化掉并排泄出去。 但这个时候他再次听到丛林里出现了动静,是日本人的汽船的声音。他看到日本人像一些银色的影子一样散布开来,还能听到日本人的军犬的吠叫声。他在训练营学习的课程是当敌人来了的时候如何隐蔽自己,而现在,求生的本能却逼迫周天化去引起敌人的注意。可是他已经喊不出声音,身体也无法动弹。唯一能运动的只是他的思维和意识。 狗还在激动吠叫,而且越来越紧。显然狗发现了他的气味。周天化尽管处于昏迷状态边缘,还是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那是日本话,有人在大声叫喊。周天化听得懂日本话,尽管这些日本人的口音很不一样。在他的身体虚弱得只剩下一丝游魂时,他的本能感觉到了这些日本话像风声和流水声一样的自然清楚。 由于军犬的叫声,日本人终于从树顶上发现了高高挂着的周天化。他们围住了这棵树。周天化俯视着他们高高仰起的脸庞,还看到他们用枪瞄准着他。在日本人中间,带着几个当地爪哇人随从。这些会爬树的爪哇人爬上树,把降落伞解开来,顺着一根树藤慢慢地放下来。当降落伞被放到地上时,周天化发现自己的下肢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日本人围住了他,仔细观察着他,他们的脸差不多都贴着他的脸了。日本人从他的脸相看出这是一个长相和日本人差不多的中国人。如果他仅仅是一个中国士兵,日本人很可能一枪就把他打死了,或者用刺刀刺死。但是日本人从军服上知道这个中国人同时也是一个英国军队soe特工士兵,他的肩章显示他的军衔是上士。对于英国的战俘日本人通常不会随便打死的。周天化这个时候已经昏迷了。日本人让土着的爪哇人用树枝和藤条扎起担架,抬起周天化上巡逻汽艇,返回他们在上游的营地。爪哇人感觉到这个担架上的人很轻很轻,比一只猴子重不了多少。 周天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帆布做的帐篷里面,胳膊上扎着一条针管,一条橡皮管子通到了一个玻璃的盐水瓶里。由于接受了生理盐水葡萄糖的注射,他的体能慢慢恢復了过来。他转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自己的手脚是被固定捆绑在担架床上的,一个留小鬍子的男看护一声不响盯着他的脸观看着。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人走了过来,用手电筒照着他的眼睛,翻开了眼白看了看。他用日本话对那个男看护说:“他好了,可以起来了。” 周天化看着头顶上的帆布帐篷,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已经成了日本人的俘虏。由于体能的恢復,他的思维也正常了,恐惧感袭上了心头。他下意识地去寻找军装衣领上那两颗氰化钾的玻璃管,特工人员都相信这句话:“如果被活捉,你要死一千次。”所以在紧急状况下他们宁可咬碎它,立即就会无痛苦自尽。但是周天化发现自己的军装给他们脱去了。他只穿着内衣。现在那个监护让他坐了起来,解开他手上的固定带,让他喝一碗麦片汤。周天化顺从地做了。这个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mando bay河湾训练营学过的在被俘后如何应对的课程。如果在没有机会逃脱的情况下,要绝对服从对方的意志。如果有可能,就要制造假象让对手产生错觉,获取最有利于生存和逃脱的环境和条件。他喝光了麦片汤,看护又让他躺下来。他在想着他的求生计划。 又过了一些时候,有两个军官模样的人进来了,开始了对他的审讯。那个军官用不流利的英语问他: “你是哪个国家的军人?” “英军一三六特种部队。但我是加拿大皇家部队的士兵,被组编进英军的指挥之下。”周天化用英语回答。他主动说明了来自加拿大。他知道对方了解这一点,没有必要隐瞒。 “你的名字叫什么?你是一个住在加拿大的中国人是不是?” “我叫thomas chow,但是我真正的名字是thomas takahashi。”周天化知道自己军服上有自己的名字,他要开始欺骗对方了。 “胡说,takahashi是日本人的姓。” “是的,这是我真的姓。” “那你难道是日本人?” “是的。我是加拿大出生的日本人后裔。” “那你军服上的名字为什么姓chow(周)?” “那是我的任务姓名。因为我被派去和日本人打仗,所以不能让人家知道我是日本人。我在soe部队的身份是中国人,所以用了中国人的姓。”周天化的谎言开了头,开始讲起了日语。 “英国人为什么派你这样一个日本人来和日本人打仗?” “我不是战士,我是一个翻译。他们让我来是翻译日文,还有电文密码。他们非常缺乏日语翻译。” “可是你的日语听起来不大对劲啊,怎么有股怪怪的味道?”日本人皱着眉头说。他所感觉到怪怪的味道可能就是周天化的日语里广东话发音的成分。 “是的,我出生在加拿大,教育背景是英语,我们第二代的日本人平时说的都是英语,日语用得不是很多,所以口语都不是很好。” 第5页 “你在加拿大做什么事的?” “家里是做寿司餐馆的。不过我长大后一直在steveston海湾捕捉三文鱼。当然,有时会出远海去打金枪鱼。” “你住在温哥华的地址是哪里?你的父亲母亲叫什么名字?你的日本老家在什么地方?”日本人出其不意问了一串问题。 “我家地址是225 nugget ave victoria?b.c。我父亲的名字叫吉岛茂;母亲叫松山幸子,已经去世了。我们在日本的老家是北海道札幌。但我是在加拿大生的,没去过那里,因为我们没有很多钱。日本海军轰炸珍珠港之后,加拿大政府把我家房产全扣留了,把渔船和渔网也没收了。他们把成年的日本人强制赶到了洛基山脉里的一个叫yellowhead的地方修公路,把老人儿童集中到了几千公里外的明尼土巴省日本居民隔离村开荒。”周天化流利地回答出来。他说的这些情况都是真实的,但不是他的,是他的一个日本人同学加朋友熊本的资料。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需要翻译,才把我从集中村里挑选了出来。” “你说英国人让你姓中国人的姓,那么你现在的身份是不是一个中国人?你会说中国话吗?” “是的,我在这里的身份是中国人。我会说广东话。因为父亲餐馆生意的关系,我们常和中国人来往,我在学校也是和很多广东人一起读书。” 日本人将信将疑地把他的供述记录在案。接下去的盘问中,周天化又说出一些日本人感兴趣的事情。日本人觉得这个人也许很有用处。不过这天看他的体力还虚弱,便停止了审问。 周天化在担架床上休息着,开始进食。一边仔细地在心里编织着谎言。谎言一开了头,必须自己也去相信它,把它进行到底。但是,周天化的谎言中隐藏着部分真相。如果他完全是在撒谎的话,狡猾透顶的日本人不可能会进入他布下的迷宫。 第二天,从北婆罗洲日军总部来了两个反间谍专家,和周天化又进行了谈话。虽然他们没有採用测谎器,但他们相信这个身材小小的年轻人说的是真话,因为他们会从一个人的身体语言看出一个人是否在说谎。这个年轻人说起自己的日本血统时身体十分放松,而且在他的眼睛和嘴唇间发放出自然的愉悦信号,只有长期处于这种血缘认同的人才会有这种徵象。 专家发现周天化的头型脸相也具备了日本北海道原住民的特徵:颚骨较高,鼻樑和人中的距离较长,眼睛的后梢很长,像一只辣椒。他们让周天化张开嘴巴检查牙齿,看到了一颗臼齿是金牙,是传统的日本牙医工艺。他们问这金牙是怎么来的?周天化说是他爸爸在他十六岁的时候请温哥华的日本牙医给安的。事实上,周天化这颗金牙是他母亲去世前几个月带他去一个日本牙医那里做的,他的父亲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由于他的头型长相金牙等证据,加上日本情报机关对加拿大日侨的名册资料的对照,日本人相信了周天化的话。 最后进来一个日本人叫池田,是这里的特务头子。他又问了周天化几个问题,很轻松的,有点像是现在的智力竞赛似的。 问:第一个从日本到加拿大定居的是什么人?是什么时候? 答:是渔民mangonagano,在一八七七年。 问:日本人在温哥华的第一支棒球队叫什么名字?最红的球星是谁? 答:asahai,击球手长谷川山彦是最受欢迎的球星。 问:日本人移居加拿大的第一代移民叫什么?在加拿大出生的第二代叫什么? 答:出生在日本的移民叫issei,在加拿大出生的叫nisei。 问:寿司里放什么样的生鱼最好吃?刺身用什么鱼做最好? 答:寿司用产于菲沙河的粉红sockeye三文鱼最好。刺身用三戟金枪鱼的肚裆部,加上黑鲑鱼的鱼子。 池田说:你说得我口水都出来了。好久没吃到寿司和刺身了。你现在好好休息,以后我请你吃料理。 日本人留他在营地里住了一个礼拜,让他恢復了体能。后来,这个叫池田的日本人对他说:虽然你是日本裔,可你也是英国军人,是我们的俘虏。按照战争条例,我们不会杀死俘虏,但我们可以让他们在俘虏营里干活慢慢累死饿死。我们手里的英军俘虏太多了,有好几万人。但是我们不想再关你了。我们要放了你。我们要你回到英军方面,继续做你的日语翻译工作,或者说是谍报工作。当然你也要为我们做点工作。以后你是英军的间谍,也是我们的间谍,也就是所谓的双重间谍。丛林是一个特殊的战场,在这里的战争是决不出胜负的。日军和英军的任何行动都没什么意义。我们不可能成为丛林的主宰,只有丛林里的土着人才是。我们的最终敌人是中国人,和英国为敌只是暂时的。因此,你要回到英国人那里去,必要的时候你要沟通英军和我们的联繫。我们会给你一个特别的通行证,任何时间你都可以来见我们。 日本人池田在放了他之前,让他脱光上衣。一个军医在他的后背嵴椎骨间插入一枚长长的钢针,在骨髓间注射了一剂药物。池田说这是一种预防丛林传染病的疫苗,不过两个月之后,必须回来再次注射,否则这药剂会发作,他的肺会萎缩,吸不到空气,最后会窒息而死。周天化的脸色变得苍白,心脏里好像有一块冰塞了进来。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此之后,他的命被这个日本人拿在手里了。他明白了,这些日本人和他熟悉的温哥华日本人是不一样的人。 第6页 他穿起原来的英军军服,带上了跳伞时的所有装备,跟随着一支日军巡逻队出发了。他们顺着丛林里一条日军强迫爪哇人修建的交通小径向前走。一路上周天化只觉得这小径旁边时时有幽灵一样的影子飞过。有个日本小兵报告说自己得了痢疾要拉肚子了,带队的军曹骂了他,要他忍着到开阔的地方再说。又过了一会儿那小兵实在忍不住,一头扎进路边的树林拉起稀屎来。一行人只得等他,可是等了很久很久还没出来。军曹知道不妙,端着枪走进林子一看,那小兵的头颅没有了,血已从脖子断头处流光了,只剩下一些冒着热气的泡沫。日本兵举枪对着周围的树林一阵扫射,赶紧走人了。日本人告诉周天化这是丛林里的猎头族依班人干的,他们跟踪丛林里的行路人,一有机会就会把他们的头颅割走。 走了将近一天的时间,他们到达了一条小河旁边。日军给他找来一条小船,让他顺水而下。如果看到岸上有房子的话那就是英军游击队的营地了。 周天化划着名小船,在狭窄的河面上漂流着。一坐到了船上接触到河水,他的心马上感到一种得到了庇护似的安宁。流水清澈见底,两岸的树木向后闪去。周天化顺水漂流着,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麻烦。事情刚刚开始,他的麻烦就来了,而且很可能是致命的麻烦。从此以后,他必须过双重的生活。按日军提示,他的船漂流了大概两个小时,在前方看到了河面上横贯着一座树藤桥,桥边有一些草房子,草房子边上开着一树红得耀眼的木棉花。周天化知道,这里就是游击队的营地了。 日本人和鱼 池田最后提的问题正好对上了周天化的经歷。他对于温哥华的日本人渔村和渔民都很熟悉。事实上在日本人偷袭珍珠港之前,他一直在steveston海湾和日本人一起打鱼呢。在菲沙河入海口附近steveston渔村里,第一个来到加拿大的日本人manzo nagano是作为神祗被供奉在神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mamonagano原来是横须贺的一个渔民,在一八七七年初他驾着一条单人渔艇出海打鱼,追随着一个金枪鱼群,远远地离开了海岸到了深海。那个时候还没有天气预报,等他发现地平线那边出现的风暴黑云时,海流和风已经开始把他推向太平洋深处。manzo nagano在海上漂流了二十多天。最后遇见了一只洋人的商船,把他救了上来。就这样,他被带到了加拿大西海岸维多利亚市附近的steveston小镇。 manzo nagano的那条破渔船也拖在商船后边和他一起来到了小镇。这条船被拴在海边,成为了manzonagano的庇护之所。这个小镇上住着为数不多的基督教白人,他们的心肠慈悲,时常有人拿着衣物食品去接济这个海上漂来的日本人。小镇的居民大部分人活动的范围不会超过一百公里,从来没见过来自太平洋对面的黄种人,他们对于这个矮小的日本人很是好奇。 manzo起先都是呆在海滩上。他用破船帆做屋顶盖了小船。吃住在里面。在他所住的海滩不远,有一条河流注入了海洋。manzo用手试着河水,水冰到了骨头,那水的味道则是清纯至极。manzo知道。这条河一定是从高山里流出来的,他在横须贺的家乡也有这样的一条河。在这样的江河人海口,会形成一个淡水和咸水交界的水域。这种水域是洄游鱼类往返最频繁的地方,也会吸引到很多大型的鱼类前来捕食。他记得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在河流和海水的交界打鱼的。到了他开始独立打鱼的时候,那里的鱼越来越少了,捕获量不够他养家维生,他得把船开到很远很远的海洋里才有希望打到大鱼。 世世代代积存下来的打鱼人的遗传基因信号在他心里甦醒了。manzo知道这里一定会是个打鱼的好地方。但这个时候他的渔船已经破败不堪,渔具也被风暴打烂了,根本无法下水打鱼了。他得把船修好,置办起渔具。可眼下他却是一分钱都没有,吃的用的全是靠人家接济。不过一个打鱼人总会找到一些办法。最初的几天,他在海滩上和礁石群里捡到了一些小海螺、蛏子,还抓了几只小螃蟹。有一天,他还在一个退潮时的礁石水坑里发现一只十多公斤重的大章鱼。那章鱼在退潮时藏在水坑里,等着捕食那些莽撞的螃蟹。章鱼看见manzo要抓它,竟然离开水坑在礁石上用它的软体触角跑了起来。manzo在后面追,在八爪章鱼即将爬到水里的时候他抓住了它的一条触脚。那章鱼看不能钻进海水,立即就用所有的带着吸盘的软爪子紧紧缠住了manzo的脖子,从它的嘴里还喷出一股沥青一样稠的黑墨汁到mamo的头上。manzo只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他的眼睛都给勒得鼓出了眼眶。这个时候他看到那个章鱼的眼睛也在看着他,好像是两个人打架一样眼睛对着眼睛。章鱼的眼睛和人不一样,没有眼睑,只是一层略鼓出来的透明薄膜。但是薄膜里面的虹膜瞳孔会开合,所以看起来像是人的眼睛。manao毕竟是个老练的渔民,腰头始终挂着一把锋剌的尖刀。他腾出一只手,从鲨鱼皮做的刀鞘里抽出了鱼刀,找顺手的地方插进了章鱼的皮囊。他立即感觉到章鱼的爪子更加有力地缠住了他,章鱼的眼睛变得极其愤怒兇狠。manzo心里有数,知道章鱼的致命地方在哪里,他的尖刀在章鱼腹腔里搅了几下,感觉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球状物体。他的刀尖稍稍用力一挑,那圆球马上消失了,他能感到那汁液进溅开来。章鱼的胆破了。章鱼触爪的力量马上消失了,吸盘也松了开来,然后章鱼像个麻袋一样慢慢垂落了。 第7页 manzo到水里把身上的脏物洗干净,把章鱼装进一个破网兜里。在他家乡,这种章鱼叫芝麻章鱼。因为它的皮肤上布满了芝麻状的黑点。这种章鱼在日本很值钱,是寿司料理餐馆里做刺身的上等材料。manzo在海滩上已经住了一些时候,对小镇的恐惧感已经消失了。他想也许他可以把章鱼卖给什么人,挣几个钱来用用呢。 manzo拎着这只章鱼,第一次走进了小镇的街头。他走进了好几个餐馆的门,想把章鱼卖给他们。可是那些肥胖的白人一看到章鱼,都显出十分厌恶的样子,好像是看到一只死老鼠。人类的习性常常会是这样,在某个地方是珍馐美味。到了另一个地方成了令人噁心呕吐的东西。manzo转了一圈没有结果,只得回到船屋里,这只章鱼最后全进了他的肚子。 几天后,manzo又呆在礁石上想再碰碰运气,可是章鱼再也见不到了,只有一些小小的跳鱼,一看见人就钻进洞里。他看着礁石下的海水。海水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他了。他看见了似乎是一只蜘蛛的影子闪了过去,马上又不见了。他盯着水面看了很久,可什么也没有。后来,他觉得这个水底下可能会有一种他没见过的东西。凭他的经验,这不会是鱼,可又是什么呢?是龙虾?可龙虾没有这么大啊。是海龟?海龟可没这么小。 manzo在琢磨着。他在小镇的垃圾场上捡回一个很大的铁丝笼,给它装上了活门,然后在铁丝笼里塞进海滩上捡回来的死鱼、死海鸟,还有他吃剩下来的肉骨头。他把这个铁笼子拴上了绳子,从礁石上扔到水深的地方。然后把绳子固定在岸上。过了一个晚上,他一清早就到礁石上起那铁笼子,却发现说不出的沉重。铁笼子拉出水面之后,他看到里面爬满了一种形状奇怪的蟹,就是他前些日子在水里看见过影子的那种东西。这种蟹可真大,一只足足有两公斤,极其丑陋,身盖是圆形的,上面长满了刺,脚特别的长,样子长得和蜘蛛一模一样。manzo觉得非常失望,这东西有什么用?他打了这么多年的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怎么吃它啊?也许有毒会毒死人的,像河豚一样。但是这回他错了。他想不到小镇上的人都愿意买这怪蟹,而且从维多利亚过来收购海产的商人还对他说有多少收多少。当地人比比画画告诉manzo,这种螃蟹叫帝王蟹,体大肉肥,蛋白质含量高,是珍贵的品种。 mamo在礁石上打了一段时间帝王蟹,挣了一些钱。几天之后这些螃蟹随着海流变化消失了。mamo用挣到的钱买来了刀斧工具,买来生漆铁钉帆布绳索,把他的渔船修好了。他又可以出海了。他第一次的航行是沿着小镇旁边的河流(现在他知道当地人叫它菲沙河)向内陆地带前行。 借着风力,manzo向着菲沙河的上游前行。一路上他看到两岸开阔的原野竟然都是没开垦的。那些巨大的冷杉树一排排从河谷延伸到山坡,河的旁边几乎看不到人。倒是不时有大角的麋鹿站在水边发呆,有时还有红狼跑到河里喝水。manzo走了两天的船,因为是逆水而行,其实没有走出多少路。后来他到了一个河面收窄的地方。这里的流水流得急了,他的船无法向前。他把船拴在了岸边的树上,手里拿着一支鱼叉开始徒步前行。 地势渐渐升高,河水变得浅了,流水却湍急了起来。manzo继续向前走,风景越来越好,那河水有的地方呈现出大块大块的暗红色。突然,他看见了前方有一道不高的水瀑,水瀑下站着好几只巨大的棕熊,正在抓水瀑上飞跃而起的大鱼。manzo现在看到了,这河里的颜色变成红色的地方原来是那密集是三文鱼!他把鱼刀往鱼肚子一碰,里面金红色的鱼子像珍珠一样淌了出来。manzo想起了他祖父讲过的故事,说很多年以前横须贺那条江里到了春天都会挤满了三文鱼,把江水都变红了。那个时候山神和河神与当地的族长说好的,每年可以在江里打鱼三十天。很多年当地的人都这么做的。但是后来的人们变了。整年在那条河里打鱼,结果河里的三文鱼再也见不到了。manzo相信里的三文鱼一定就是他爷爷说过的那些鱼,原来它们都跑到这里来了。他这天激动地坐在那里不走了。他知道三文鱼的价值,在横须贺的鱼市场里,一条粉红三文鱼的价值和一个农民种田半年的收成差不多。manzo当场就吞食起美味的三文鱼子,全是鱼油啊!这在日本他是吃不起的。一头吃饱了肚子的棕熊在他不远处走来走去,时时用眼睛余光瞄瞄他。每走一个来回都会靠近他一点。manzo没有后退,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方他一点也不怕大熊了。他知道吃饱了肚子的动物是不会伤人的。棕熊的脑筋接近人类的一岁小童,看到别的人吃东西都会觉得很好吃也想要。manzo把手里的鱼子吃光了,那只好奇的大熊也就不再对他感兴趣,回到河里自个去抓鱼了。 mamo那天所在的这个地方,就是有名的加拿大三文鱼的生命通道。三文鱼是一种高纬度的冷水鱼类,有着十分奇特的生命循环。它们在离大洋几百几千公里远的淡水河流或湖泊孵化,生长一两年后游向了大海。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咸水中生活数年后长大成熟,然后又被深藏其身体内的一种神秘基因催动,千里迢迢游回原栖息地。从大洋一进入淡水域,三文鱼便停止进食,凭着身体脂肪中储存的能量,成群结队逆流而上,用十几天的时间克服种种艰难险阻,洄游几百公里甚至数千公里到达自己的出生地。在那些它们生活过的清澈溪水的砂砾河床上,产下成千上万的鱼子,然后就会死在故乡的河湾或溪流中。它们的尸体漂浮在河面上,等到鱼卵孵化出小鱼,小鱼会吃它们的尸肉长大。这就是三文鱼奇蹟般的生命循环。 第8页 从那天起,manzo决定留在这里不走了。他写信告诉他的家人和朋友,说这里的土地肥沃辽阔难以想像,地多人少,渔产丰富,他们应该到这里来,才会实现做农场主和渔船队东主的梦想。从那之后的几十年里,有八万多日本人来到了加拿大。而在manzo登岸的steveaton,则成了日本渔人定居的地方,发展成了一个繁华的日本式市镇。当时的日本国已经过明治维新,资本主义的工业文明和海外扩张意识已经发育,又打赢了一场日俄战争,正是欣欣向荣的时期。移民到这里的日本渔人按照现代株式会社制发展了捕渔业,空手的渔民可向老闆租船,按渔获缴纳租金。捕捞业的发展带动加工业也跟了上来,有大量的水产罐头工厂出现了,雇用了大量的工人。日本的文化被整体地移植了过来,包括棒球和歌伎的传统。 周天化到这里和日本人一起出海打鱼是从一九三九年开始的。距离msiizo登陆已经有六十多年了。周天化是个中国人,怎么会掺入到日本人的社会呢?这事还得从歷史说起。最早移民到加拿大的华人比日本人早多了。一七八八年,一群中国木工跟了一个叫james的英国海军队长从澳门到卑诗省的温哥华岛,不过这些中国木工之后的行踪没有被记载下来。大批中国人来到北美是在淘金热时期开始的,接着就是被加拿大太平洋公司从广东招来的修铁路的华工。虽然铁路华工只是负责大约三百英里的工程,但这三百英里却是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中最艰巨的一段,因为这段铁路要穿过险峻的洛基山脉。白人都不愿意去冒这个险,所以,廉价的华工成了最好的人选。到一八八一年底,最初进山修路的五千名华工当中仅有约一千五百人生还。这样算来,洛基山铁路每一英里的铁轨下都枕着十几个华工的鬼魂。 中国人在洛基山修铁路时,日本人正奋力在海洋里打鱼,快速积累资本。当时中国和日本的侨民几乎是平行发展的。华人在煤气镇开创了唐人街,日本人在鲍威尔街开出了号称“小东京”的日本街。中国街和日本街相安无事,常有生意往来,有几次还联合起来罢市抗议政府的排亚政策,一直到一九三七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 周天化的爷爷是修铁路的华工。周天化的父亲二十岁时,被爷爷从广东乡下带到了加拿大。当时父亲已经结婚,可母亲还没生孩子。父亲来加拿大后想把妻子带出来,可那时带一个人要付五百加元的人头税。父亲交不起这么多钱,带不出老婆,结果在当地找了个女人,生了三个孩子。周天化的母亲等了十年才被带出国,作为二房和她的老公以及另一个老婆和她的三个儿子住一起。那时加拿大海关严格限制中国人和日本人的配偶进入,所以这里的黄种女人稀少,大部分男人都是打光棍单身的。周天化的妈妈来到温哥华之后,正遇上一个日本人餐馆急需女工,工钱比华人餐馆高得多。周天化的妈妈后来一直在这家日本餐馆做女招待。周天化就是在这期间出生的。 母亲生下他一个礼拜后,就带着周天化去上班了。周天化是和餐馆老闆吉岛茂的儿子熊本一起长大的,后来又是在一个学校读书。那个时候本地出生的移民孩子已可以免费读书,学校里中国孩子日本孩子还有白人孩子都在一起上课。但是在一九三七年中日爆发全面战争之后,两国侨民也开始了对立。两个街区的商业停止了交往,周天化的母亲不再去吉岛茂的寿司餐馆做女招待了,不久就生了大病。在病倒之前,母亲带他去一个日本牙医那里安了一个金牙齿。对于日本人来说,装上一颗金牙表示他已经成人了。装金牙的过程像是举行一次成人礼。周天化那颗被敲下来的牙齿会被放到寺庙里,和其他日本年轻人的牙齿混在一起。这些牙齿会受到僧人的保护,因为这些牙齿如果落到敌人手里,它们的主人就会灾难缠身。 装完金牙之后,母亲的病情加重了。她临死之前对周天化说:孩子你现在长大了,应该去干活了。我想你还是上吉岛茂那里做事吧!你可以和熊本他们一起当水手。到大海里去打鱼,你在那里会过得快活一点的。他们会接受你的。 就这样。周天化和吉岛茂之子熊本一起出海打鱼了。这个时候他们的渔船是带着机器动力的,可以开出很远。在这些加拿大出生成长的青年人心中,对于他们的祖国没什么特别强烈的观念。尽管中日两国已经打得山崩地裂,他们之间在船上从来没有不和。那年武汉保卫战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正是他们在海里追赶金枪鱼群的季节。 那年的金枪鱼真是多啊。他们每出海一次,总是能满载而归。金枪鱼的力气很大,咬住钩之后会把整条船往前拖。他们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把渔线收紧,用挠钩和渔叉把金枪鱼弄上甲板来。海上的风光好极了,从温哥华岛向西南方向开航,总是能看到大量的海豹栖息在小岛上。周天化常看见鲨鱼猎海豹。鲨鱼咬住海豹后会勐甩头,把海豹摔成碎片给小鲨鱼吃。有一天,他看见一条巨大的座头鲸带着一条小座头鲸浮在海上。虽说是小鲸鱼,其实也有十几米长,比几头大象还要大了。鲸鱼母子正遭受危险,有三只杀人鲸在攻击小座头鲸。杀人鲸把小鲸鱼和它母亲隔离开来,把它压到水里不让它透气。最后,它们咬死了小座头鲸。海水变得红通通的。大座头鲸在小鲸鱼旁边停留了好久,后来还是独自离开了。 第9页 那个时候steveton镇上的渔业生产真的是很忙。金枪鱼罐头厂的订单做也做不完,日夜要加班。那些打鱼的日本人白天在海里捕捞到渔获卖给了罐头厂后不会回家,都要到小酒店里喝酒到半夜。喝酒的时候,他们会谈论政治,谈论战争的局势。一九三八年的时候,他们都在说日本人马上要胜利了,他们天天看到胜利的战报,喝了酒会唱歌舞蹈。周天化来这里的时候已是一九三九年的下半年,他们也是边喝酒边谈论战事,但是开始变得沉闷了。周天化那个时候对于这场战争没什么特别感觉,他不喜欢谈论这场战争,对于他来说,这场战争是和他无关的。他从来没有去过中国,对那里的土地和人民没有感情。当他从报纸上看到长沙大火重庆大轰炸之类的消息时,感觉可能跟今天的我们看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的冲突事件一样。他的心里会为中国难过,可是他不会去恨日本人。有一个深夜,周天化在酒馆里见到一个云游的日本老武士,他出自显赫的家族,留着长长的白头髮,挎着长刀。他说日本人的未来可能失败。如果中日战争在两三年内结束,日本就会赢。可是日本在中国拖了这么久,它的国力经不起这么长时间的战争,终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周天化听了觉得心里特别高兴,他这时才知道自己的心底里还是希望中国能打赢这场战争的。听得云游老武士这番话,酒馆里的日本人都觉得特别苦闷。他们一杯杯地喝酒,对于将来都感到很茫然。 喝过酒之后,他们都会到不远处的歌伎馆里去见他们喜欢的姑娘。在日本人的文化里,歌伎是一种正式的职业,和打鱼人教师工匠武士一样都是受尊敬的人。如果一个年轻人挣了钱不把钱花一部分在酒馆和歌伎的身上的话,那是一种耻辱。你都把钱放在口袋里,那歌伎和老鸨们怎么生存下去呢?总不能让一个歌伎穿着锦绣的和服也出海打鱼吧?而在温哥华的唐人街上,一个年轻人要是常去逛窑子嫖妓女则会被人视为败坏无用没出息的人。那时周天化从酒馆出来后常去见的是一个叫藤原香子的姑娘。藤原香子给他的温暖一生忘不掉。她总是会惦记着他。把其他客人给她的香菸都留起来给周天化。藤原香子会弹着三弦琴,唱很多古老的歌。她还会和周天化一起喝清酒,酒后常常说一些醉话。她老说自己的祖先也是中国人,有时候会说是中国明代的皇帝,有时候说是跃马扬刀的武士,有时候说是梅花树下醉酒的诗人,有时说是营造寺庙的工匠画师。 在十一月的某一个下午,海里布满了大雾,什么也看不见。风浪倒是没有,天地间宁静得可怕。周天化和熊本他们把船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连续三天没有打到过一条鱼。他们继续在雾气中开船向前,慢慢感觉到了有一种异常沉闷的响声在雾气里瀰漫。整个海都在轻轻震动,海面上跳着水珠子。突然,他们在雾气中隐隐看到了半空中悬着一个巨大的铁锚,有一座钢铁做的城市的局部显露了出来,像一座大山一样在眼前出现,然后又在雾气中消失了。轰轰然的声音在加大,一会儿又一座钢铁的城市显露了出来,这回他们看清了这是巨大的军舰。他们不知道,这就是日本海军中将南云忠一的舰队,有六艘航空母舰,五艘巡洋舰,上面载着四百多架战斗机,上千名神风敢死队飞行员,正在悄悄扑向夏威夷附近的珍珠港。这些庞大而神奇的战争机器让周天化熊本他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是一种不祥的感觉已经来了。他们从海里回到steveston之后,很快就听到新闻。日军偷袭珍珠港成功,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当日,美国立即对日本宣战。从这天开始,在加拿大的日本侨民开始为他们祖国的军事冒险行为支付代价了。 密林里的营地 当年mando bay河湾受训的十三个华裔士兵中,开枪铺的彼德?刘是唯一和周天化一起跳伞到丛林里的人。多年之后他回忆起那天的事情,说空降小组在黑夜中按照地上的火光指示落地之后,马上开始集结。很快他知道一个英国士兵被吹到水里,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清点人数时发现还少了一个人,但这时放哨的已经来报告说日本人的汽船巡逻艇快要开来了。他们来不及找人,接应的马来人游击队就带着他们赶紧钻进丛林撤离了。他们走了一天多时间才到达游击队的临时营地,见到了早已在这里等候的英军代表巴里上尉。巴里上尉见少了一个人大为生气,让马来人立刻再回去找人。不情愿的马来人过两天回来了,说什么也没找到,也许这个失踪的人根本没有从飞机上跳下来,或者在空中跟着夜鸟一起飞走了。彼德?刘说自己当时跑到树林偷偷地痛哭了一场。 大概是十来天以后,周天化自己回来了。他穿着整齐的英国军服,划着名一条小船从树林里的支流小河漂下来。在河边守卫的马来人游击队哨兵发现了他,把他带来见巴里上尉。彼德?刘说当他看见周天化活着回来时,高兴得大唿大叫想拥抱他。但是他发现巴里上尉很冷淡,周天化也像是一个丢了灵魂的人似的木讷。彼德?刘说,有好几天,周天化一直呆在一个孤立的小草屋里面,有持枪的马来人守护着他。白天的时候,巴里上尉会进屋子和他说话。一直过了三天,周天化才和soe的其他成员住到了一起。没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没有向别人透露他失踪期间的详情。 第10页 巴里上尉在和周天化长谈了三天之后,又仔细研究了日本人的特别通行证,最后的评估是周天化是诚实的,他的行为没有违背一个特工人员的准则,没有向敌方泄露有价值的秘密。巴里上尉给麦克上校发了一份密电报告了周天化的情况。据说熟悉中国文化的麦克上校看了电文后开怀大笑,说这个小兵刚跳到丛林就成为了过河的卒子,他必将成为将死日军的一枚棋子。他回电说:thomas chow是上帝给你的礼物,将会成为你手里的大牌。你得好好利用。 在临时营地休整了几天,巴里上尉带着队伍走入了密林,前往下一个营地。这一段路程很长,趁走路的工夫,我们来了解一下巴里上尉这个人的来歷吧。 在英国伦敦军事出版社的《马来亚战史》里,有一幅巴里上尉的照片。他的照片十分潇洒,牛仔式的军官帽,瘦削的侧面,带着微笑,看起来是个面善的人。这种面相的人通常都比较厚道,好商量事情。照片的下方可看到他的资料。巴里是澳大利亚人,出身在珀斯乡下的一个农场,那里的袋鼠和仙人掌都很出名。巴里当时的年龄是二十九岁,原来是墨尔本大学的数学教师,还曾经得过澳洲青年级英式板球比赛的冠军。让人奇怪的是他不是一个职业军人,而是一个志愿者。他的志愿时间也不长。签约的时间只有两年。两年以后他的教学课程都已经安排好了。在他的时间表里,一九四四年他应该已经完成任务,计划要去北极探险的,可实际上后来这段时间他是在日本人的俘虏营里度过的。 巴里因为他的数学天才在志愿参军后成了英军soe情报处反间谍专员,本来只在澳大利亚本土做密码编制课题。但是,英军在马来亚战场的突然惨败让事情发生了变化。 在一九四一年的时候日本人看起来野心很大,实际上已经是麻烦缠身。他们进攻中国遇到了顽强抵抗,把储备多年的战略物资比如石油、橡胶、钢铁和有色金属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些战略物资不仅日本国内没有出产,在中国已经被他们占领的地方也找不到的。所以日本人要把中国战争打下去,必须要找到补充战略物资的来源,就要占领南洋诸岛。印度尼西亚有石油铁矿;马来亚有橡胶和锡矿;泰国有大米;新加坡有钱。南洋诸岛那时基本是英国人的地盘,处于美国太平洋舰队的保护之下。日本的海军无法和美国太平洋舰队在这个地区正面抗衡。所以,日本海军司令山本五十六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孤注一掷偷袭珍珠港,打垮了太平洋舰队。在珍珠港取胜之后,日本人立即发动了马来亚战役。英国人自称马来亚的防线稳固,事实上他们已被希特勒打得头昏眼花,根本没有力量在殖民地设防。资料显示当时的英军在马来亚没有一辆坦克,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是丛林,坦克开不了。然而日军登陆后,从登陆艇上开下来的却是轻型坦克,横冲直撞,一下子就冲破了英军防线。日军还有一支轻便的自行车部队。一篇当时的报导记载:“失败的阴影像瘟疫一样在英军中蔓延,而且撤退很快就变得无法控制,越来越多的装备落在日军手中。日本空军可以在英国的机场装上英国的燃料往英国的阵地投英国的炸弹。日本步兵骑着自行车紧紧追赶撤退的英联军,他们三人一排,有说有笑,好像是去看足球比赛。数以千计的车轮汇成一片嘈杂响声,溃退的英属印度军队惊恐万分,以为是坦克在追赶他们。马来半岛灼热的路面令自行车车胎很快爆裂,日军士兵干脆剥去橡胶胎,只用钢圈骑行,数千辆这样的自行车发出的响声确实有点像坦克。” 在马来亚战役中,本来处于优势的英国空军在开战后的三天里遭到致命打击,分布在各处的军用野战机场被日军轰炸机准确地轰炸,好些刚运到的飞机还没打开箱子就被炸毁了。好多次英军机群起飞后不久,立即遭日本舰载零式飞机的致命拦截,短短一个星期,就丧失了几百架飞机。英军败退到新加坡之后,飞机都不敢起飞了,因为已经失去了制空权。英国首相邱吉尔对于这件事十分恼火,下令要迅速查清原因。 巴里上尉受命调查这个不正常的现象,他相信日军一定是在英军内部窃取了准确情报。巴里上尉在新加坡的基地查了很久,可是没有一点结果。一个月前,巴里上尉突然离开了新加坡,带着一批特工和无线电器材空降到了沙捞越丛林,执行一个代号为z的行动计划。z是英语zipe(拉链)的简称,这个行动计划是要把丛林里的日本人像拉链一样包围起来,然后赶出马来亚半岛。他的任务是把丛林里各种力量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包围圈。 首先是达雅克(dayaks)人。达雅克是指本地的土着,有马来人和爪哇人。当时的马来人还没有国家概念,他们战争以前的宗主国是英国,现在换成了日本。但是日本人把他们的橡胶贸易中断了,把原来的货币废除了,搞得他们连起码的大米和菸草都不能得到,因此他们起来反抗日本人。其次是失去家园被迫逃进丛林的中国人。中国人曾经是马来亚半岛最富有的,同时他们也是日本人的天敌。日本人侵入马来亚之后,毫不留情地对中国人进行杀戮抢掠,他们只得逃入丛林求生。在巴里上尉到达这里之前。以一个代号叫“神鹰”的人为头领的中国人已经组成红色游击队,活跃在沙捞越的丛林里。他们的游击战术很特别,经常在短时间内集中数倍于敌人的兵力包围日本据点,迅速将日本人杀死。等日军大部队赶来支援的时候,游击队早已撤退到丛林深处。还有一支神秘的力量是依班人。依班人处于野蛮人和土着人之间,以他们猎取人头的习俗引起人类学家的长期兴趣。英国统治者在一九三〇年曾颁布法令严格禁止猎头的恶习,但在英国人败退之后,依班人又偷偷重操他们古老的技艺。他们最喜欢猎取日本人的头颅,不仅形状好,还经常会在头颅里挖到值钱的金牙齿。对于日本人来说,依班人是他们最可怕的灾星。周天化在日本人护送他去游击队营地的路上,已经领教了依班人的厉害。 第11页 巴里上尉一步一步组建着他的包围圈。起初的时候这个包围圈大得漫无边际。而现在他已经锁定以雷剑江上游的日军占据的颂城作为目标。他不断地向位于新加坡的基地发报要求空投人员和武器装备、无线电台、粮食、药品甚至现金,然后把这些人员和资源装备分配到丛林里各个反日的武装力量中。他已经制定了收编他们的详细计划,组成了一支代号为136-z-force的联盟部队。在这一天,当见到了失踪多日又奇蹟般回来的周天化时,他隐隐觉得这个身上透着奇特气质的小个子可能会是他计划中一块重要的拼图,而麦克上校的话更加支持了他这种超验的感觉。 经过五天行军,他们来到了一个布满吊脚楼的定居点。这里远离了日军指挥中心,逃亡到丛林里的马来亚难民在这里开闢了土地,种植着水稻。这里的土地潮润肥沃,什么东西都能飞快地长大。吊脚楼旁边长满了香蕉树,楼底下则养鸡养猪。男人在水田里插秧,女人在吊脚屋里忙着缝军装。英军空投下来的军装号码太大,得由吊脚楼里的妇女改小了给马来人游击队员穿。周天化的个子很小,新发的军装也穿不了。一个会说几句广东话的马来女人和她的女儿给他改了衣服。周天化事先被告知不能和妇女接触,不要进入她们的屋内,因为马来人有很多的禁忌,否则有杀身之祸。 在新的营地住了十天之后,巴里上尉决定派周天化去红色游击队那里担任无线电台报务员兼联络员。在这以前,巴里上尉和游击队长神鹰见过一次面,谈好了计划。 红色游击队的营地在河流对面的丛林深处,他们的营地经常变动,而且岗哨十分严密。他们是日本人的死敌,号称是anti-japanese union(反日联盟)。巴里上尉知道他们的价值,努力保持和他们的合作关系。红色游击队的电台设备很简陋,巴里上尉要把新近才空投下来的一套最好的设备交给他们,和他们建立统一的密码系统,把情报送到太平洋战区的soe指挥部,或者中国内地,甚至是延安。 周天化在出发前,巴里上尉一再嘱咐他,第一去了那里就要服从游击队的指挥,要做到和普通的游击队员一样,不能摆出自己是英国军人的臭架子。第二是千万不要和游击队员谈政治,他们是一些非常容易激动的人。不久前曾经有两个华人联络员因为和他们争论政治被杀了。巴里上尉说:“闭上你的嘴巴,如果你还不想去死!” 有一条小船来接他。上面有两个年轻的红色游击队战士,年纪和周天化相仿,很有礼貌地帮他把电台设备装上了船。周天化只听说过可没见过红色游击队的人,现在发现他们的确不一样。他们的装束很整洁,齐膝的军装短裤,戴着一种八个角的帽子,一颗红色的星缝在帽中央。他们都不大爱说话,一个在船头持枪警戒,一个划着名船。小船沿丛林中的小河蜿蜒而去。红树林的根部长在水里边,树冠遮住了天空。在离开soe营区一段路之后,那个持枪的年轻人说他要给周天化蒙上眼睛,因为要进入游击队的营地范围了,这是命令。这个年轻人说的话是mandarin(中国内地官话),和广东话很不一样。周天化在训练营的时候学过mandarin,所以还能听懂。他被蒙着眼睛,在船上划了大概一个小时后,游击队员把他的遮眼布拿掉了。他看到了这里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河湾,水边飞着雪白的鹭鸶,岸上有一排排士兵在操练。小船靠了岸,周天化被交给了两个挂着手枪的游击队员。他们带他进入营地。 经过一排排整齐的草棚营房之后,到了一个大一点的草屋跟前。没有门,挂着一条遮阳的竹帘。一个警卫员在门口给周天化搜了身,提醒等一下见到了神鹰,不可以顶撞他。不可以让他生气,不能打断他的说话。然后放他进去了。 从外面的阳光下进来,周天化的眼睛一时觉得里面很黑暗。他只看见草屋中间有一张简陋的桌子,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在用铅笔写字。他正纳闷,听得左侧有一声咳嗽的声音,原来这里还摆着一张帆布行军床,一个瘦削的男人半躺着在看书。这人见周天化进来,把书放了下来,站了起来,示意那小孩子到里面的屋子里去。周天化知道这人一定是神鹰了,心里很紧张。神鹰坐到了刚才那孩子坐的椅子上,示意周天化也坐下。他看着周天化。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清瘦,两颊有一片红晕,像是肺部有问题,老是咳嗽。他穿着一套粗布的军装,头髮留得很长,色泽如青色的丝线,看得出是精心照料的。他打量了一阵周天化。开口问道: “我手下的人告诉我你是一个加拿大长大的中国人,是坐飞机从天上飞过来的,而且还从飞机上跳到了丛林里面,真的很了不起。我到现在连飞机都没坐过,我总是怕飞机会掉下来,或者被人家打下来。” “加拿大太远了,坐飞机都要好几天。听说以前的中国人坐船从广东到加拿大,要坐三个多月时间。”周天化赔着小心说。 “我知道这段歷史。其实我们的祖先都是坐船离开家乡的,不过他们遇到了不同的风向。你的祖先漂向了西方,结果到了北美,我们的人遇上了南风,结果就到了南洋。我不知道你们在北美的生活怎么样,听说你们喝不到牛奶,因为那里的资本家们喜欢把牛奶倒进大海里去。而在南洋,我们遇见了还算宽容的地方总督,曾经生活得很不错。可是我们的家园一夜之间被日本人烧毁了。我们的人被他们杀光了。吉隆坡在失守之后,被杀掉的中国人超过五万,尸体全被扔进了海港里。你看到刚才那个孩子吗?他的父亲是因为身上有一个日本人不喜欢的文身图案,被日本人用烤全羊的炉火慢慢烤熟,还把烤熟后的照片到处张贴。他的母亲和五个哥哥姐姐是被日本人捆住手脚后扔进海里活活淹死的。” 第12页 “为什么日本人要杀中国人呢?这两个国家一直是仇敌吗?”周天化问。他想起了steveston镇上和他一起打鱼的日本人,怎么也难以想像他们会是杀人如麻的魔王。 “这个问题十分复杂。简单地说,在这个丛林里,真正的敌人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英国人只是过客。他们只是利用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的战斗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我明白了,长官。”周天化说。他想起那个日本军官池田也说过意思差不多的话。 “听说你给我们带来了一部功率强大的无线电台,它的电波可以发射到全世界去?”神鹰问道。 “是的,长官!巴里上尉让我把电台的操作方法和新的密码系统传授给你们的无线电报务人员。巴里上尉要在丛林里建立一个对抗日本人的无线电台通讯侦测网。” “我以为巴里上尉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个疯子。他不仅要建立无线电侦测网,还要搞什么把日本人包围起来的拉链行动。我在上个月和他见过面,他答应给我一台高功率电台和一批武器装备,以换取我参加他的包围颂城的行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丛林里游击队的实力和日军不成比例,根本没有能力去夺取城市。我们正确的战略战术是要打丛林持久战,把城市的负担交给敌人。要让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是的,长官!”周天化说道,其实他不懂神鹰说的游击战术和巴里的包围行动有什么区别。 “但是一台高功率的无线电台我们还是非常欢迎的。”神鹰说。 “是的,长官。” “听说,你会说日本话?”神鹰换了个话题。 “是的。我们在上战场之前,学习过日本语。” “很好啊。可是我还听说你在跳伞后失踪了一段时间才回到营地,真有这事吗?”神鹰说。 “是的,我的降落伞被挂在了树上,和他们失散了。”周天化平静地说。他惊讶这个人怎么什么都知道了。 “后来呢?不会是树上那些猴子帮助你解开降落伞吧?或者是一些爱咬绳索的鹦鹉?”神鹰开起了玩笑。 “不是猴子。是几个土着的猎人帮助了我。”周天化说。 “土着的猎人?是不是依班人啊?以后要小心依班人,他们是会割陌生人的人头的,尤其是日本人的人头。”神鹰笑着说,他的每句话都会让周天化心惊。不过这时候他结束了谈话,让警卫员带周天化去吃饭。 当天晚上,游击队为周天化举行了一个欢迎会。神鹰给大家讲过话之后,游击队员集体唱起了歌。是一首抗日的歌曲:“同胞们,细听我来讲,我们的东邻舍,有一个小东洋,几十年来练兵马,一心要把中国亡……”接着有几个游击队员演出了一段皮影戏。这个戏是个活报剧,演的是日本人占领马来亚后的暴行。丛林里条件困难,演戏的器材只能取自一个皮影剧团旧戏里的道具,中国古装的帝王将相和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奥赛罗的皮影都混在了一起。因为没有女游击队员,一个男游击队员得模仿女人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仔戏的调子。这段戏里演到两个日本人在大街上抓去一个姑娘,要带她回营房强暴,姑娘在反抗。戏里的日本兵是用李逵和尉迟恭的皮影来代替的,被强暴的姑娘则是《罗密欧和朱丽叶》里的朱丽叶,而日本人手里的刺刀只好用关公的大刀和程咬金的斧头了。尽管是皮影戏,当演到那个女孩在苦苦挣扎,两个日本兵拿着刀斧推着她往前走时,几乎所有的游击队员都愤怒了,情绪激昂地喊着口号。周天化也愤怒,眼泪哗哗下来,完全入了戏。但是他把戏完全看反了。他把那个被刀斧押着的女孩看成了是steveston镇上的日本歌伎藤原香子。他脑子里还清楚记得那天藤原香子被加拿大军警带出歌伎楼,装上卡车的情景。藤原香子的头上包着纱布,血水染红了额头。周天化和众游击队员一起喊着口号,哭得比他们还伤心。可要是这些游击队员知道他为什么而哭,非得一枪崩了他不可。 这个夜里,周天化睡的地方和神鹰的住处在同一个草屋内。两个警卫员和那个孩子睡在外边的那间,他睡在里面的一小间。从他的屋里能看见神鹰深夜还在灯下看书。神鹰没有把周天化放到游击队员中间去,而是把他放在了身边。周天化无法入睡,眼睛一直睁着。他看到神鹰被马灯照出的影子偶尔会在墙上移动,那是他起来在屋里踱着步子。后来他出去了,听到他在外面的林子里撒了一泡尿。他走回来,先是进了警卫员的房间。周天化有点纳闷,为什么半夜了他还要进人家的房间?紧接着神鹰提着马灯走进了他的房间。他马上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着了。什么也没发生,神鹰只是把他凌乱的被子盖好,然后走了出去。这个时候神鹰的马灯灭了,他大概睡觉了。 周天化睡不着,他心里想的还是白天神鹰说的事情。神鹰说道:日本人占领了吉隆坡之后,立即对当地华人进行了“大检证”。所谓的“大检证”就是每个人都要接受日军的审问。在那些天里,整个吉隆坡成了一个屠宰场。日军规定几种人必须杀掉:户籍姓名不符的、参加过抗日社团的、华侨首领陈嘉庚的追随者、私藏武器的、财产申报不实的。奇怪的是日本人对身上有文身图案的也要杀掉,理由是有文身刺青一定是参加了什么团体组织。日本人认为一切团体组织都是危险的。日本人把这些有问题的人挑出来,带到海边,一番扫射后即扔到海港里。周天化翻来覆去地想着,总是难以相信这是事实。后来他有了点睡意,迷迷煳煳起来。他脑子里又顽固地浮现出steveston镇上日本人的面容。他想起了海边的熊本、抱着三弦琴的藤原香子,心里一阵战慄,睡意全消失了。 第13页 日本海军袭击珍珠港不久,在圣诞节那天攻入了英国殖民地香港,加拿大派驻在那里的英属军队有三百人被打死。加拿大是大英国协国家,因此已正式成为日本敌对国。有消息盛传日本军队下一个目标就是要进攻太平洋海岸的温哥华。由于加拿大没有像样的海军。举国空前地恐惧。温哥华沿海岸地带全部封锁,布满了防空高射炮和海岸炮。当时还有许多的流言,称在温哥华一带的日本侨民会里应外合把日本人引进来。而在海边的日本渔民那时已有现代化的高速渔船,很容易成为军事用途船只。加拿大政府和议会在很短时间内作出了把居住在加拿大的日本人当作敌国侨民看待的决定,限制他们的行动自由。 加拿大政府首先由海军出面扣留了日本人的所有船只,包括渔船和游艇,紧接着宣布没收日本侨民的所有不动产,包括商铺、住家、工厂、农场、车辆等等。所有的日本人都必须重新进行身份登记,成年人的身份牌上要有照片和手指印。在任何场合和时间,加拿大军警都有权随意检查日本人的证件并询问有关问题。很快又有了新的限制,所有男性日本侨民不可在夜间九点之后外出。日本人社区陷入一片安静,他们在等着下一个事情的发生。但他们不知道下一个事情是什么。 那个晚上大雪纷飞,异常寒冷。周天化这时已经离开了steveston渔港,珍珠港事件之后这里的渔业生产就停止了。他回到了唐人街父亲家里居住。但是,他和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兄弟之间总是冷冰冰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更加觉得孤单。这一天,他看到了报纸上登出的政府大幅公告,上面说出于国家安全的理由,要把所有日本侨民立即迁移出靠海边的温哥华地区。老年人和儿童要迁移到三千公里以外的新丹佛地区去开荒种甜菜,其余十八岁至四十五岁的成年人要到洛基山脉里去修理山区公路。周天化想,他应该去看看他的朋友们,于是就坐上了渡轮前往steveston镇。他到达的时候已是夜晚,看到街头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军警和警犬,路边停着大量的卡车和军警的车辆。探照灯光把街道照得通亮,高音喇叭在播放着加拿大政府的《对敌国侨民限制和隔离条例》。周天化一走进街道,马上有警察拦住他,查他的证件。他把自己的出生纸拿出来。警察看到他是个中国人,不是日本人,问他进来要干什么。周天化说这里有个人欠了他的钱,他要去讨回来,警察就放他进去。他找到了吉岛茂的家,看到吉岛茂和熊本还有其他子女都站在了门外。他们的脚边放了几个行李箱,还有一个篮子里装着水壶铁锅之类的炊具,熊本经常用的一根棒球球棒也插在其中,他是asahai棒球队的队员。好些小孩子也站在外面,脸都冻红了,他们的手里都抱着小狗熊小兔子之类的玩具。一些老人站不住了,只好坐在捲起的铺盖e面。这些人站在这里很久了,都快冻僵了。他们站在自己的家门外,但是这个时候他们的家产已被政府查封了。他们只能在遣送令发布之后的八个钟头之内拿出一点东西。封条贴了,那房子就不再属于他们。这些房子在他们离开之后很快就被以远低于市值的价格拍卖了,被拍卖的还有他们好几十年才置办起来的马达渔船队和其他不动产。 吉岛茂看见了周天化,脸上还露出了笑容。他拍着周天化的肩膀说: “多谢了,天化君。多谢你来送我们。” “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们啊,你们要多保重啊。”周天化说。 “不要太难过了,我们很快会见面的。”熊本也安慰着周天化。他的表情显得很平静。他接着对周天化说:“你去看看藤原香子吧。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了她。她还问起了你好不好、还会不会来看她。时间不多了,你赶紧去吧,要不可能会看不到她了。” 周天化赶紧跑到另一个街区。那里是酒肆和歌伎馆的地方。他看到一大群人站在马路边,藤原香子也在其中。她的脚边有一个行李箱子,背上背着那把三弦琴,那是她吃饭的傢伙。但是她的头上缠着白纱布,血水从里面渗了出来。她看见了周天化就招手让他来到身边。刚才她们被驱赶出来时,她不愿意走,哭闹个不停,结果被一个警察狠狠推了一把,从石头台阶上摔了下来,碰破了额头。她对周天化说,真的很对不起了,以后不能为你弹琴唱歌了。她从怀里摸摸索索了半天,掏出几支香菸,说这是自己存下来给他的。她说自己马上要到雪山里去了,不过她也不怕。她就是从日本北方雪国来的,那里也很冷的。藤原香子给他扣好了衣领,还把她的手插在他的大衣里面取暖,说你真是个热气炉子啊!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周天化被警察叫开了。运送日本侨民到洛基山的卡车排成队开进了街道。成年人提着行李陆续地上了车子。老人儿童则还等在路边。车子开动时,告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车上车下的人都在叫着:“再见啦!”“sayonara!”“多加保重!”女人们都在挥动着手里的手绢和围巾。一直到载人的车辆开出很远,马路上还是一片哭声。没过多久,又有一长队的卡车开了过来,这些车是遣送剩下的老人和孩子的。不过这个时候出发的场面非常平静,因为已经没有人为他们送行,也没有人和他们告别,车上的老人和孩子只是忧郁地看着他们的家园渐渐地远去了。 第14页 这些被驱离家园的日本侨民先是分批来到了温哥华,成年人被分成不同的组合运送到洛基山的黄头村、红鹿村等地方,老人和孩子则被送到了内陆平原的新丹佛还有明尼吐巴等地方垦荒种甜菜。遣送的过程显得很顺利,日本人十分平静地服从了政府的决定。在留下来的歷史照片中可以看到:即使在那种情况下,日本人的头髮还是梳得发亮,衣着整洁,神情自若。连那些坐在火车上被遣送的小孩,也都戴着精緻的帽子,像是去做客出远门一样优雅。 伏击战 周天化跟在神鹰的身边,和他的警卫员们一起吃住,只有白天训练的时间里他才和三个机要电报员一起工作。丛林里树冠密布,吸收了大部分无线电信号。还有在东南方的一座大山。也一定程度上阻隔了星洲方向无线电波的传送和接收。但是周天化这次带来的电台功率强大,接收灵敏度很高。他调试了几天。把天线加高,和各方面的通讯都畅通了。在此同时,他把英军的电报密码传授给游击队机要员,也从他们那里学习他们与中国内地的密码翻译。 这段时间,天上老是有敌机飞过侦察,显示日军在加紧寻找游击队的营地。巴里上尉频繁发来电报,说麦克上校不久将在北部地方空降,然后带着大队人马向颂城包抄过来。巴里要求神鹰赶紧开拔,向南部的颂城方向靠拢。巴里的电报越来越多,看得出他很着急。但是神鹰这边却很放松。除了每日的操练,还集中在操场上上课学政治。神鹰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茶缸,讲述着中国内地的抗战局势。他讲的是持久战的思想。神鹰说抗日战争打了这么多年了,中国人是越打越有耐心信心,日本人则已经变得歇斯底里。他们以前只和中国打,现在还要和美国打英国打。这么小的一个海岛国家怎么可能会打得过这么多的大国呢?这不是显示了日本人已经发疯了吗?神鹰说到这里,游击队员都会开心地发笑。周天化想起了以前在steveston的酒馆里听到的那个日本老武士对战事的预言,觉得他的话和神鹰是一个道理。周天化其实早就感觉中国会赢得这场战争,自从在昆明沙坝机场降落时看到那个烽烟中坚守岗位的中国哨兵,他就有了这个想法。 不久后的一天深夜,一阵急骤的哨声把周天化从睡梦里惊醒,那是紧急集合的信号。周天化赶紧起床穿衣。当他穿好衣服背上枪跑出去时,看到游击队都集合好了。他们对紧急集合显得很熟悉了,而周天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仔细一看自己的裤子都穿反了,裤裆口朝后面了。神鹰在队伍前发话,据可靠情报,一支日军的巡逻队正从南部的卡普吉地区穿过丛林寻找游击队的营地,现在游击队要主动出击,行军二十公里到山丘地区去伏击日本人。神鹰只带了一个连的人马,他让周天化带上一部小电台,跟随部队行动。 很快,游击队就无声无息地出发了。就在半个小时之前,这些年轻人都还在睡梦里,现在他们的身上背着沉重的武器,要去一个地方杀死另一些人或者自己被杀死。周天化背着一都电台外加一支卡宾枪,重量有三十多公斤。而其他的游击队员背的武器也很重,有重机枪、六零毫米迫击炮。还有准备埋在路上的炸药。神鹰的游击队武器装备非常精良,因为这些游击队员在战争之前都是富裕的人。他们有钱置办武器弹药。那个扛六零炮的是银行高级职员;那个背机枪的是米行老闆;还有那个负责做饭的原来是大酒店的东家;还有一个兼卫生员的原来是开医院的。英军在收编他们之后也向他们提供了一部分最新的装备。在丛林里最困难的事情是交通,除了在河流里可以坐船之外,陆地上全要靠步行,而且是穿行在浓密的树林里。这天夜里他们行军的路线就是一条穿过山冈的林中秘密道路。说是道路。其实只是一条用大砍刀砍出的通道,用不了多久,树藤和枝蔓就会重新覆盖一切。游击队就是在这样的道路上急行军向前。闷热的天气很快让他们汗水湿透,而汗水的气味引来了密集的蚊子。这里的蚊子带着热病的病毒。会传播致命的黄热病。好在游击队员皮肤上都涂抹了英军派发的驱蚊药剂,但是驱蚊剂却对蚂蟥不起作用。蚂蟥平时都歇在树枝上,当树枝下有动物经过时,就会自动掉落下来,粘在动物身上用吸盘吸血。游击队员要是遇上蚂蟥钻进了皮肉,会用打火机去烧,这样蚂蟥才会从身上掉下来。如果用力去抓蚂蟥,那么蚂蟥钻进了肉体的部分就会断在里面,继续往里钻。这半截的蚂蟥吸着人血可以在肉体里继续存活下去,据说还可以在里面繁殖呢。 天亮之后,队伍到达了战斗位置。周天化从山冈上看到山下面有一条带子状的小路,这条路就是他们伏击日本人的地方。神鹰让周天化和另一个通讯兵留在高处,保持和营地的联繫,他自己带着队伍前往山下的路边布下埋伏圈。 刚才一路行军过来时一直在下雨,现在太阳却像火一样烤着他。这是周天化的第一次战斗,他感觉不到热,只是觉得渴,可是水壶里的水在路上都喝光了。他眺望着山坡和延伸到山坡顶端的树林中间那条带状的小路,这条路看起来很平常,是一条简易的小路,它从靠海的北婆罗洲穿过了茂密的丛林一直通到雷剑江流域,长度有一百多公里。在周天化的眼里这条路很平常,可在其他本地的游击队员看来就不一样了,恐怕它是世界上最血腥的一条小路。 第15页 日军占领沙捞越后,在深入丛林时遇到重重困难。起先的时候,他们把抓来的中国人用作人力搬运脚夫。每次进丛林,要带上一队中国俘虏,让他们背着弹药、粮食装备。由于当时粮食供应很少,加上丛林里恶劣的条件和超重的负载,通常这些脚夫在丛林里负重一个礼拜之后都会倒下。日本人把他们打死,扔在丛林里,让另一些人接着扛运东西。每次的运输队最后总是留不下几个活的。这种方法很落后,而且速度很慢。后来他们开始修建这条路。除了使用一部分英军俘虏之外,日本人强制徵用了大量的华人和马来人。他们实行了大检证制度。华人在大检证中如果如实登记了,那么就要被派去修路;如果不登记,被发现了要么被枪毙,要么还是被编入战俘队去修路。食品不足,气候恶劣,超重的体力劳动,加之日本人的虐待,这条短短一百多公里的路在修建过程中竟然死了一万多人。然而,因为这条路的修成,日军从北婆罗洲到颂城的时间从原来的三天缩短到了四小时。 几个小时后,在强烈的日光下,日军的队伍出现了。那是一支机械化分队,开着三轮摩托车。他们的引擎发出的声音开始传了过来。一会儿,战斗打响了。爆炸声和枪声响彻山谷。周天化一直守在山上电台的位置。由于距离隔得比较远,周天化觉得山下的战斗场面很小,只看见冒出几团小小的烟雾,日本人的摩托车就翻倒了,而爆炸声要过一会儿才会传来。战斗很激烈,可是时间不长,刚一开始马上就结束了。日本巡逻兵除了一个被活捉之外,其他全被打死了。游击队死了三个人,好些人都挂了彩。 游击队员把自己的人在树林里挖了坑埋了,在附近地方做了好几个记号,以后他们要来把尸体运回去体面地埋葬。十五六个日本人的尸体则扔在路上。队员们拿了他们的武器,翻了他们的口袋,有用一点的东西都给拿走了。有一具日本人的尸体在一个队员要摘走他胸前的一个金护身符时突然睁开了眼睛,吓得那队员跳了起来,赶紧对着尸体补开了好几枪。那些摩托车带不走,点上火烧了。 回营地之后,当天下午,神鹰要审讯那个日本俘虏,他让周天化做翻译。 那个日本俘虏被带了进来。他看起来年纪还很小,长着娃娃脸。他没被打死是因为还没开枪就钻到树林里发抖了。周天化到丛林之后已是第二次近距离和日本军人接触了。上一次他是日本人的俘虏,这一次却是由他来翻译审讯日本俘虏。 “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老家在哪里?”神鹰开问,周天化把他的话翻成日语。 “我叫西浦佐治,十七岁,住在北海道札幌市岩内郡。”日本兵回答。他对周天化会说日语有点惊讶,偷偷瞟了他一眼。小日本兵绝望如死鱼一样的眼睛出现了一点希望的亮光。日本人说的老家地名让周天化有点不舒服,因为不久前他被日本人审问时他说自己的祖籍就是北海道札幌。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在家里是种水稻的,这个时候要插秧了,插秧可辛苦了,腰断了似的疼。农闲时我会去打鱼。我们那里什么鱼都有,泥鳅、鳗鱼、八须鱼。”那小子是个饶舌的,说起来不会停。 “你为什么要当兵去侵略别人的国家呢?”神鹰说。周天化翻译着,心里突然很好奇:这个还没成年的日本人为什么要去当兵呢?难道他也像我一样是骑着马从家里出走的吗? “长官,不是我要来这里打仗,谁愿意到这么个到处是树林的鬼地方来呢?只是我们的那个地方所有的男人都要出来打仗。我们的村里除了五十多岁的老爷爷就是十来岁的小弟弟了。”小日本兵说。 “你们的营地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有多少巡逻艇?多少门机关炮?”神鹰继续审问。小日本兵不假思索就回答着,但是在瞎说一气。会说日本话的周天化给他做翻译显然使他受到了鼓舞,好像这样会减轻他的危险似的。他不时地会看着周天化,想和他有眼神的接触,可周天化都迴避了。神鹰问了很多事情,小日本人很配合。可是他是个刚来不久的小兵,知道的情况不多,神鹰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在神鹰结束问话时,那个日本兵看着周天化,问: “兄弟,你也是日本人吧?你家在日本什么地方?” “我不是日本人,你不要说了。”周天化说,他的眼睛没有看着他的俘虏。 “可是你会说日本话啊!而且你的样子和我的一个表哥很像啊。” “闭上你的嘴,把你的舌头打上结。”周天化说。把舌头打上结是日本的谚语。 “算了吧!你不帮助我也没关系,可是干吗不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呢?”日本人还在咕咕哝哝。 周天化没有理会他。神鹰问他俘虏兵在说什么?周天化把他的话翻译了,可不知怎么的他有点脸红了。 神鹰让警卫员把日本兵带下去,然后他对周天化说:“这个傢伙是个笨蛋,没什么用处。呆会儿你就带他到后面的树林里,让他挖个坑,把他给枪毙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周天化说。 他坐在那里,听到隔壁的屋子里那个日本兵在咂着嘴巴津津有味吃着什么东西,喉咙还发出唿噜唿噜的声音喝着什么汤水。“这个傢伙死到临头了,还吃得这么欢?”周天化想。他觉得有点噁心,接着噁心变成了肚子痛,一阵阵绞起来,好像是急性痢疾一样急着要拉肚子。他立即站起来,冲出门外朝茅坑屋跑去。一抬头,只见神鹰正坐在茅坑里面聚精会神地读一本书。游击队要收集肥料种植蔬菜和粮食,所以这个茅坑做得很讲究。大粪缸埋在地下,深不见底。茅坑上面盖着芭蕉叶的屋顶,地面铺了地板,有一道横槓供人坐。茅坑光线有点暗,所以樑上点了一只马灯照明。周天化一见神鹰坐在这里,肚子立即不痛了。可是他已经来了,不能扭头就走,只好拉下裤子,在被人的臀部皮肤磨得极其光滑的横槓上挨着神鹰坐了下来。 第16页 周天化感到非常的不自在,他希望早他而来的神鹰会起身离去。但神鹰分明沉浸在那本书里,他用指头蘸蘸口水,翻开了新的一页。 “看!写得多好。你听。”神鹰看得入了神,一拍大腿叫起好来。他可能根本没发现旁边坐的是谁,大声读了一段书中文字:“但达到战略消耗目的的,还有战役的消耗战。大抵运动战是执行歼灭任务的,阵地战是执行消耗任务的,游击战是执行消耗任务同时又执行歼灭任务的,三者互有区别。在这点上说,歼灭战不同于消耗战。战役的消耗战,是辅助的,但也是持久作战所需要的。” 周天化不知神鹰说的是什么,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神鹰看边上的人一声不响,才别过头看看,发现是英国兵周天化。神鹰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周天化一声不响坐在这里有好一阵子了。神鹰问: “你怎么干坐在这里,你好像心里有事啊。” 周天化想了想,鼓起勇气问了一句:“长官,一定要杀了那个日本俘虏吗?根据日内瓦的条约,战俘是不可以杀害的。” “日内瓦条约针对的是国家军队。我们是游击队员。没有国家军籍,不是正式的军人。我们要是被日本人抓了,不会受到战俘待遇。同样,我们抓到他们也不会把他们当战俘。”神鹰头也不回地说。 “我觉得这个人挺可怜的。其实他都没参加战斗,战斗一开始,他就逃到树林里躲起来了。”周天化说。话一说出口,他就不紧张了,继续把语说了下去。 “对于敌人的仁慈,那就是对于人民的犯罪。”神鹰说,看来有点不快了。说完,捲起了小册子,用一把稻草擦擦屁股,拉起裤子走了。周天化还坐了好久。他知道,他一回去,就要去枪毙那个日本兵。那个傢伙已经是一个死人。他的生命只是取决于他坐在茅坑里的时间。但是他不可能一直坐下去,他得起来了,蚊子叮得他屁股全是红包。起来的时候两腿已经发麻,像灌了很多沙子进去一样。 他回到了屋里,看见神鹰在那里等着他。神鹰的脸上出现一种微笑。但是这种微笑让周天化害怕,因为感觉得出他戴上了面具,他真正的脸隐藏起来了。他对周天化说: “也许你说得对,这个日本俘虏兵不应该杀掉。留着他以后跟日本人交换俘虏好了。” “长官。我刚才只是说了自己的想法,也许,我说得不对。”周天化有点不知所措。 “不,你说得没错。这件事就这样了。只是有一件事请你做到:不要对英国人巴里提起这件事。这个傢伙总是小题大作的。”神鹰说。 神鹰说完,让两个游击队员把日本兵押到一个空屋里关起来。刚打完伏击战,走了几十里路,队员们都疲倦不堪。他们打起精神把日本人提熘了出来,看起来心里是老大不乐意。 这个晚上周天化心神不宁。看得出来他的英国兵身份影响了神鹰的决定。准确地说,神鹰是顾虑到巴里上尉的反应,才留下了这个日本新兵的命。然而,周天化这时候心里对那个日本兵却十分的厌恶,恨不得狠踹他几脚。为这个傢伙他才落入现在的处境,他感到神鹰对他已经充满了戒心。后来,他实在太困了,迷迷煳煳睡去了。 那个日本兵被关在一个空屋子里。 这天下午,当他被审问之后,看神鹰和周天化说话时的神情,他看得出自己可能是要被处死了。当他被带到伙房,让他吃一大碗米饭和菜汤的时候,他更加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在日本也有这样的传说,通常要处死一个人时,总会让他吃一顿饱饭。他想如果真的要他死,他也没办法,还是吃了东西再说吧。他已经有一天多时间没有吃到东西了。死就死了吧,死了也要吃饱饭去死啊! 吃饱了饭喝足了汤,两个背着步枪的游击队员押着他出来了。这个傢伙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走出来。这当儿太阳快要下山了,太阳的金光照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开始伤心了起来,想起了自己老家的父母。早知道会这样,昨天还不如和弟兄们一起战死算了。他想这两个端着长枪的人一把他带到树林里。就会把他给枪毙了。 可是他想不到他们没有杀死他,而是带他进入了一个木头房子。丛林的营房全是草房,这个木头的房子算是比较结实的,所以用来关俘虏。两个游击队员把他的手脚都用绳子捆了起来,拴在一根柱子上,让他靠在柱子上坐着。然后他们远远坐在屋子里的另一个角落,抽着烟说话。 “神鹰是怎么啦?突然变得婆娘了?留着这个小鬼子干吗?”一个说。 “还不是因为那个戴牛b帽的小英国兵?神鹰大概是怕他对外说出去我们杀俘虏吧。”他说的牛b帽是指英军的制式船形帽,样子倒是有点像那东西。 “可我们总不能老是留着他啊?得给他吃,还得看着他。” “总有办法的,大不了过个一两天就找法子做掉他。” “今天可真困啊!我看你先去睡一下,我来看着,一会儿你来换我好了。” “好吧,那我走了,一会儿我来换你。” “两个小时你过来。嗳,可不要睡过头了。” 小日本兵看着两个人中的一个提着步枪走了,另一个人打起精神,端着枪站着。看样子自己好像会被关在这里,这个人只是在看守他,不是要杀他。他的精神松弛了下来。他坐在地上靠着木柱子,手给反绑着很痛,可他还是睡着了。这是他被俘虏之后第一次睡眠。他也会做梦,那个梦境和平常的很不一样。他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稻田。他看见了他的老母亲领着他的小妹妹,在黄黄的稻田里慢慢走着,她们是要去给他上坟。当梦到了这里,他的心勐地抽紧,醒了过来。他看到了那个看守他的人也坐了下来靠在墙上,抱着枪打起了瞌睡。日本人赶紧把眼睛闭上了,他的脑子已经清醒了。 第17页 日本兵轻轻发出打唿噜的声音,眼睛却开了一条细缝观察着看守者。他看到看守完全睡着了,看到了门钥匙就吊在他的腰头。他的心勐烈地跳了起来,开始想到要逃跑。他摸到了身后这个柱子的基础是一个石块,于是就拼命在上面磨起了手上的绳索。刚才他被审问时说自己是个种稻子的农民,其实他还帮助村里的人杀猪。在磨绳子的同时,他看到了看守怀里带刺刀的步枪在他的唿噜中一摇一摇的。日本兵把绳子磨断了,因用力太大,把手腕的皮肉都磨破了,鲜血淋淋。他慢慢站了起来,看守还是睡得东倒西歪的。他走了上来,一把将上了刺刀的长枪从他怀里夺过来,对着看守的胸膛刺了进去。刺刀穿透胸膛时没费很大气力,和他以前杀猪时差不多。但是那个被刺刀贯穿胸膛的人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的两手紧紧抓住了枪桿。日本兵想把枪拔出来带走,可是死者喘着气,两手紧紧抓着枪桿不放,怎么也拔不出来。日本兵只得放掉枪把,摘下钥匙,开了门一头扎进密密的丛林,死命地跑了起来。 日本人起初跑得很快。这里是一片树林,地面上也没什么藤蔓,过了树林就是一片池塘。他大幅度地摆动着双臂,用急促的小步子奔跑着。有时一失足,踏进洼坑里,有时跳过粗硬扎人的草丛。他就这样向丛林深处跑去,蓦地,一块被水淹没的草地阻拦了他的去路,他沖了过去,水从他的脚下四处飞溅,枯萎的芦苇秆在他的脚下发出哗啦哗啦的折断声,在他的周围水鸟飞了起来,在夜空里发出一片刺耳的啾叫声。大概跑出了两英里,他跑不动了,树林里现在是沼泽地了,再往前,他的脚踩到了稀软的烂泥。 日本人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搞不清方向了。他前方的树林照射着白色的月光,看得见远处的树林里有水的反光。有一些动物的叫声从那里传过来。他不知怎么办,往前面又走了几步,发现脚底的泥更加稀软,人正在慢慢下沉。他赶紧从沼泽里爬了出来,全身都被稀泥煳住了。再晚一步,他就要沉到沼泽里去了。 日本兵在树林里转来转去,想找到一条路。他不知道已经走出了多少路,还是没有绕过沼泽地。他觉得口渴难忍,肚子也饿得空空的没有力气,他得找点东西吃才行。他听到了一些蛙类的叫声,想这里一定会有青蛙的。以前在家乡的时候,他经常会下稻田里去抓青蛙。当然,那是烧熟了吃,还加了辣椒哩。不过现在要是抓到了生吃也很好啊。他在昏暗的地面和树丛间寻找着,在一条树枝上隐隐看见了一只蛙一动不动伏在那里。日本人慢慢凑近了,看清了确实是蛙,看到了蛙的眼睛的微弱反光。日本人伸开两手勐地向青蛙扑过去,他马上感到了手臂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日本人已把猎物抓到手,可是这个东西长长的,身体还绕住了他的手臂。原来这不是蛙,是一条剧毒的蝮蛇。日本人急着把蛇从手里甩掉,这个过程里蛇又咬了他一下,才从地上不慌不忙地爬开来。 “糟糕,这下我可是要死了!”蛇毒很快进入了血液,他的心跳变得快了。他知遭现在他完了。在他的家乡。被蛇咬伤的人除非砍断胳膊或者腿才能保命。他再次想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和弟兄们一起战死好了。现在他继续走着,蛇毒进入了他大脑,出现了幻觉。他不再觉得疼痛了,也不再口渴飢饿了。他觉得眼前的路宽了起来,路开始平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还是在沼泽的边上走。后来的一段路,他好像是走在了那金色的稻田里面,大家在庆祝丰收,打着铜鼓,在田野的村庄里唱歌跳舞呢。 看守日本俘虏的另外那个游击队员在睡了两个钟头后回来换班,发现那个俘虏兵杀死看守逃跑了。信号发出后,营地全醒了。周天化跟着神鹰跑到不远处关押日本人的房子,看到那个游击队员尸体靠在木板墙上,两手紧抓着枪桿,枪刺还在他胸膛里,地上全是血。游击队立即集合全体出动,他们必须把这个逃脱出来的日本人找回来,不能让他回到日本军营。否则营地的位置就会暴露,日本鬼子的飞机几分钟就可以飞过来炸平营地。神鹰脸色铁青,带着人马进人了丛林。 在黑夜的丛林里要找一个逃命的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游击队不知那个日本兵往哪里跑了,只得拉开了人马慢慢向前搜寻。天亮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沼泽地带。不过什么也没发现。周天化跟在神鹰的身边。神鹰一句话也没责备他。但是周天化觉得。要是神鹰把昨天他们在茅坑里的对话给游击队员讲了,他们一定会对他恨之入骨了。 几个有经验的游击队员分析了情况,认为日本兵不可能从沼泽里通过,一定还是在沼泽的边上藏着。他们分成两路,顺着沼泽朝不同方向追踪。到了上午时分,他们到了一个高地。这里的气温高得令人受不了。这时从树林里传来一种声音,好像是人的声音。他们循声而去,渐渐听出了是人唱歌的声音。那是奇怪的歌声,大家都听不懂,不知在唱什么。但是周天化听过这个歌。是北海道的民谣,他是从歌伎藤原香子那里听来的。藤原香子那个时候经常弹着三弦琴唱这首歌: 蝴蝶蜻蜓蟋蟀 在山上歌唱 金钟儿金琵琶纺织娘 要是给蛇一块布 它就给你个好媳妇 ‘游击队员慢慢围了上来。周天化看到大家追踪的日本人了。他坐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树干上,面对着太阳的方向,仰着头激昂地唱着。他的身上全是干裂的泥巴,头肿得很大很大,像冬瓜一样,眼睛都睁不开了。看到人们围上来,他也不再想逃跑了。 第18页 “你不要唱了。”周天化用日语说,“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兄弟,我被一条毒蛇咬了。我把那条蛇当成是青蛙,结果被它咬了两口。那蛇可真是厉害。”日本人闭着眼睛说着。 “他说什么?”神鹰问道。 “他说自己被蛇咬了。”周天化说。 “兄弟,请你告诉我妈,我回不去了。我快要死了。我家在札幌的乡下,一个叫熊谷的村子。”日本人说。 “他说什么?”神鹰问道。 “他说自己要死了,想起了他的妈妈。”周天化说。 “我要喝水。兄弟,我渴死了,我的心头像火一样在烧。你快给我点水喝吧。”日本人说。 周天化摘自己的军用水壶,打开盖递给他。那个傢伙仰起头,咕噜咕噜往嘴里灌水。可是那水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淌了出来,在他的结满泥巴的颈部冲出几条水沟。趁他喝水的时候,周天化对神鹰说: “让我干掉他吧!” “你自己决定。他已经是个死人了。”神鹰说。 周天化举枪对准日本人的胸膛,连开了三枪。每打一枪,日本人都会震动一下。他还举着水壶在继续喝水。喝完了最后一口,水壶掉到了地上,他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就死了。 “阿娃孙谷”庇护所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天,麦克?坎德尔上校坐上一架布伦特双引擎飞机,前往沙捞越丛林督察。他进入丛林的办法和一三六部队的其他人员一样,只有背上降落伞从飞机上跳下去。不过他是高级军官,为了安全起见降落的地点选在日军比较少的北部地带。他的体态庞大,普通的降落伞不够负载,超过了几公斤。后来他自己想办法,说把假腿拿掉,让另一个比较瘦的随员带上,这样他的体重问题就解决了。当他跳出了飞机,看着自己的一只腿在晃来晃去,想起了中国的一句成语:金鸡独立。 降落在北部地带虽然比较安全,可是要从那里走到古晋这边却要走十几天的路程,而且全是在丛林里的秘密小道。一三六部队动用了三十多个训练有素的英军,又雇用了十几个马来人做搬运和嚮导。麦克上校腿脚不便,骑着一匹矮脚的蒙古马,在树林间窄小的通道中慢慢前行。他是第一次来到沙捞越丛林,但是对于丛林他一点也不陌生,相反却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二十年前,他刚从牛津大学人类学专业毕业,曾跟着着名的玛雅专家盖?克拉克教授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丛林里寻找玛雅城市遗址。他发现丛林所孕育出来的文明和平原或者山地的文明有很大差别,异常的血腥又异常的优美。这一次。在计划要空降到沙捞越丛林之前,他抽了一天的空到伦敦的大英博物馆做了一些研究。从地理纬度来看,沙捞越比尤卡坦半岛更南一点,都属于潮热的亚热带,都是半岛,有漫长的海岸线。但是从记载来看,沙捞越这个地方没有出现过可以和玛雅文化媲美的古代文明,只有丛林里的依班人因为猎取人头的传统习俗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在博物馆里找了当地人的生理标本,发现和墨西哥的玛雅人的特徵很接近。玛雅人嗜血出名也特别喜欢猪头,他们把砍得的头颅放在祭坛下的地窖里。而依班人则是把猎得的头颅加以精心制作然后挂在他们居住的长屋的屋檐下供人欣赏。麦克上校是那种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都能找到乐趣的人。他在香港沦陷之前,能在混乱中找到一个貌美的老婆;在重庆做军事顾问时,尽管日本人飞机每天轰炸,他照样会常常跑到沙坪坝那边去吃麻辣火锅。而此时,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丛林,他那些丛林学的知识又开始活跃起来。 在麦克上校到达雷剑江区域之前,巴里上尉带着人马前往迎接。他们在一个马来人的定居点会合了。当天他们彻夜交谈,巴里表现出了严重的挫折感,他认为自己包围颂城的计划几乎还是个泡影。神鹰的游击队表面上什么都答应,可事实上不一样。他们对于包围城市兴趣不高,自有一套战争理论,很难调动他们的兵力。那些土着达雅克人总是胃口大,什么都要,可什么都不干。麦克上校对巴里的沮丧情绪表示理解,但是告诫巴里上尉在丛林里做事耐心是基本的要素。他认为巴里上尉的计划很有天才,但要一步一步地做出来。他说自己这次来这里就是要帮助实行他的计划。他这回要会见依班人的大酋长拉贾,商谈联盟的事,把他们的武装力量集中到一三六部队的指挥之下。顺便,他问了那个thomas chow(周天化)的情况。巴里说他还在红色游击队那里。麦克上校说你把他弄回来吧,我要见他。 两天后,周天化回到了巴里上尉的营地,见到了训练过他的老长官麦克上校。麦克有几个月没见到周天化了,发现丛林在他的身上已经起了作用。他的皮肤像是上过油漆一样发亮,眼神像是昼伏夜行的动物的眼睛一样深邃。麦克问他感觉怎么样。周天化说了自己被日本人打过针的事,他必须在一个月后回到日本人那里接受注射。麦克上校说这件事他知道了,会做出安排的。他叫一个医务助理员抽了周天化一个玻璃安培瓶的血,让交通员送回新加坡,再带回英国去研究,想办法找到一种解除毒素的血清。 第二天,麦克上校带着周天化去会见依班族的大酋长拉贾,商谈组建联盟的事。 第19页 依班人的部落分布在丛林各处,现在他们要去的是大酋长拉贾所在的一个古老的部落。麦克上校和周天化被一支队伍护送到了一个河湾,一群依班人武士已在半路等候迎接他们。依班人来了三架车子,是牛拉的大车,他们让麦克上校坐上中间的一架。周天化则坐在了后面那架车。最前面的那架坐着四个依班武士。麦克坐的这架除了赶车的就是他一个人,但是在他的身边有八个依班武士在地面上步行跟着他。拉麦克上校车子的有两头牛,其他车只有一头牛。不要看这车辆简陋,在依班人的部落这已是最高的规格。那几头拉车的水牛头上戴着番石榴花做的花环。 周天化坐在颠簸的牛车上。他身边坐着一个会说简单英语的依班老人。英国人在这里统治时间久远,部落土着都有一些会说英语的人作为翻译。周天化看着前面麦克上校牛车旁边跟随的盛装依班武士,他们的头上插满了羽毛,脸上用白色、蓝色和红色的矿石颜料涂抹出不同的脸谱。他们光着上身,赤脚,腰间围着兽皮做的短裙。他们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木桿子,这就是他们最有名的武器:吹桿枪(birou pipe)。吹桿枪是用乌藜木做的,有两米多长,中间是空心的。依班人将吹箭放进吹桿枪里,在肺里吸足空气,勐吹出去,吹箭经过两米多长的管道的加速度,能很准确地命中二十码开外的目标。吹箭吊在他们腰头的皮囊里,另一侧的腰际还吊着个黑色的小葫芦。那葫芦里面是一些黏黏的汁液,叫ipoh tree sap,是一种毒性很强的植物提炼物。依班人是制毒的专家,他们用丛林里的植物能提炼出很多种麻醉神经的毒药。依班人的箭镞在葫芦里的毒液中浸泡过,用这种箭射猴子,猴子中箭后眼睛还睁在那里,神志还清醒,却无法动弹,任由依班人宰割。还有几个依班武士扛着的武器是一柄叫做parang的大刀,依班人用这种大砍刀砍起人头来十分利索。周天化想着那天那个日本兵去树林里拉肚子被取走脑袋。很可能就是被这种大刀砍掉的。不禁头颈发麻。 不久之后,到达了依班部落的领地。道路的中央出现了一座牌楼,牌楼的下方各站着两个武士。再往前走,出现了一片片玉米地。玉米地之间夹杂着一块块殷红的花园,那里种的是罂粟。然后长屋出现了。依班人被世人记住的除了猎头习俗之外,就是这种连接在一起的长屋了。长屋的好处是便于防御敌人的进攻,好几十户人家的屋子连在一起,敌人来了便可以一起抵挡。周天化看到许多座长屋交叉在一起,连成了一个迷宫。长屋的每个木头门都开着,和每个同样开着的窗洞一样看起来黑乎乎的,不知里面是否有人。后来他们突然就进入了一个广场,这里站满了武士,一座用香茅草做屋顶的巨大殿堂在广场的深处。虽然是木头结构茅草做屋顶,看起来还是气势宏伟,令人心生肃然之意。门廊的上方挂着一串申巨大的念珠样的东西,仔细一看,那是一个个风干了的人头穿成的圆环。依班人的大酋长拉贾在这个草堂里等候着麦克上校。拉贾坐在中央,两边各坐着两个头髮花白的老人。屋里很暗,进来之后要等很久眼睛才会适应里面的光线。 麦克带来的礼物是十支美式冲锋鎗。大酋长让手下的人把礼物递上来。他掂了掂冲锋鎗,把它传给了坐在一边的老人。老人们也把这沉甸甸的东西把玩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有些不屑的神色。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是特别喜欢。尽管知道这种武器的威力非常强大,可他们还是认为依班人世世代代沿用的吹桿枪更为有用。 通过那个会说英语的依班老人,麦克表达了英国军队要和依班人部落联合的愿望。麦克上校说日本侵略者不仅是英国军队的敌人,也是马来亚半岛上所有民族的敌人。大家只有联合起来,才有希望把日本人赶出去。 “可是对我们依班人来说,英国人统治丛林日本人统治丛林都是一码子事。从来没有^对我们好过。”拉贾懒洋洋地说。 “拉贾大人,英国人在马来亚几百年了,给这里带来了教育,带来了贸易。可是日本人是来抢劫杀戳的。”麦克上校说。 “你们英国人同样是来抢劫杀戮的。”拉贾说。“很久以前。整个丛林都是我们依班人的,那个时候,我们的祖先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们英国人来了之后。丛林慢慢变成了你们的橡胶园,我们的地盘越来越小了,我们的人口也越来越少了。” “当年我们的依班红毛卡亚和红毛卡亚太阳神,在斯可让河边和白人战斗过三百个昼夜。红毛卡亚眼看要取得战争的胜利,白人却杀害了红毛卡亚太阳神的弟弟,并彻底打败他们,把我们的太阳偷走了。”坐在拉贾身边的一个老人微闭着眼睛说起话来,他说的是依班人的史诗。 麦克上校侧着头听着,可是他实在听不懂那老人在说什么。但是接下去另外一个老人的话他听懂了意思。 “你们白人把太阳偷走了,但是不会照料它,太阳发怒了,因此你们遭到了失败的报应。自从十多年以前你们英国官府禁止我们猎取人头,丛林就开始衰落了。我们依班人猎取人头是为我们的天神清除地上有毒的蘑菇。现在丛林全是毒蘑菇,我们的天神不高兴了。” 麦克上校对他微微点头,他听出了这个老人话里的深刻含义。他在一个进化学的着作里看到过一种理论,认为马来亚丛林里依班人的猎头行为的产生原因是控制丛林里人口过快增长。刚才这位老人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第20页 “刚才各位长老说的话都有道理,我们大英帝国乐于改变以前不当的做法。你们有什么条件可以提出来的。”麦克上校说。 拉贾和几个长老相互交换着眼色,用短促的话语讨论着。 “如果你们白人真要和我们合作,那就把禁止猎人头的法令取消。”拉贾说出了他的条件。所有长老的眼睛都齐刷刷盯着麦克上校的脸。麦克有点奇怪,英国人在这里已经被日本人赶出去,以前的条令没有约束力了。可这些部落里的人还是敬畏于这个条令的存在,尽管他们已经偷偷地开始了猎取日本人头颅的营生。 “好吧!既然你们的天神要求你们继续去採摘丛林里的毒蘑菇,那你们就去做吧。”麦克上校说。他这话一出,看到拉贾和长老们的脸色舒展开来。他们似乎已经闻到了鲜血的芬芳,露出了陶醉的笑容。 在正式联盟达成之前,依班人提出英军方面要留下一个人,参加依班武士的巡逻队,同时可以传授他们如何使用英军提供的自动武器。根据依班人规则,这个留下来的人要参加一个测验,证明他的勇气和力量以及依班天神红毛卡亚对他的看法。麦克上校知道依班人心性多疑,其实要的是英军留人质在此。他们对于生和死的态度和正常世界的人不一样,所谓的测验可能会是一场死亡游戏。但是如果拒绝他们,那么联盟的事就会泡汤。 “我留下来吧。”周天化说。 “不,这件事很危险,我还得考虑考虑。”麦克说。 “我想我会通过他们的测验的。”周天化说。他要留在这里的原因是他不想再回到红色游击队那里去。自从那个游击队员被日本俘虏刺死之后,他在那里的日子就很不好过。 麦克和周天化分手的时候,有点心神不宁。他想起了玛雅人在切契依查废墟里的那个带着石头圆圈的球场。参加赛球的人在地下溶洞里常年练球,为的就是参加一场生死比赛。赛场的旁边是雕刻着无数头颅的祭坛。输掉球的一方武士就要当着玛雅观众的面被砍掉脑袋,摆放在祭坛上。麦克不知道依班人和周天化玩的是什么花样,肯定也会是一场嗜血的比赛。他对周天化说,如果觉得没把握,现在跟他回去还来得及。周天化摇摇头,说就这样定了。他的脾气一上来,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了。 第一天,周天化留在了长屋里,被很恭敬地侍奉了一天。他们给他吃大米灌进竹筒后烧出来的饭,水蛇肉做出来的汤,还有一种黏稠的绿色的酒。第二天,他被送到了一个四面环绕着河水的荒岛。送他上荒岛的人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依班测验就开始了。他得站在河边的这棵大树下,等待接下去发生的事情。 周天化站在河边的这棵懈树下面,旁边就是开阔的大河。到了河边,他感到安全多了,好像他随时可以变成一条鱼跳到水里去。周天化还穿着英军的军服,带了一把七英寸的匕首,枪枝则被留在了长屋里。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天空里飞过很多很多的鹭鸶和猫头鹰,河风里透出了寒意。周天化把匕首拿在手里,来回在河边巡视,时刻防备着对手的袭击。苍白的月亮掠过浮云,月光穿过交错的树枝投射下来。他看到了水边有一个人影慢慢出现了,他感到奇怪,那个人影看起来像是个少女,腰间围着筒裙,手里举着一片芭蕉树叶挡着月光。他以为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使劲摇晃着脑袋。可是那少女却是真的,朝着他走来。 这个依班少女名字叫猜兰。十个月之前的一天,她正在部落领地的河边跟着一群妇女采浆果,突然感到下体有温热的液体渗出,她用手一拭,是粉红色的初潮血。她的脸色顿时刷白,身体马上弯下来,像一片捲心菜的菜叶一样捲成一团。她蹲到了地上,撩起衣襟挡住了刺眼的日光,然后她开始发出一种声音特别的呻吟。依班女人一生只能这样的呻吟一次,那是一种唿救的信号。其他采浆果的女人听到了这样呻吟就明白她来初潮了,立即赶过来围住她。她们用自己的身体尽量挡住日光,然后帮助她慢慢地转移到附近的芦苇丛里,还有人采来了巨大的芭蕉叶子盖在她的身上。她脸色暗淡萎靡不振,皮肤如脱水似的枯萎,好像一条小毛毛虫在石头路上暴晒过一样。她心里慌慌张张的,感觉到一阵巨大的红色的飓风勐烈地吹拂着,要把她撕成碎片。她得弯下身子。度过这最初的危险时刻。她在芦苇丛里等到太阳下了山,等天上没有了太阳,月亮又还没出现的时候才离开这里。但不是回家,是要到少女月经初潮庇护所去住上好长一段时间。这个庇护所的名字叫“阿娃孙谷”(awasungu),意思是“无心的姑娘”。 在世界各地大多数的土着部落里,原始人对于女孩子第一次月经极端恐惧。他们认为妇女周期性的出血带着超自然的破坏力,尤其是第一次来潮的少女。南非的布希人以为初潮期的少女如果看了男人一眼,这个男人无论身体是什么姿势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就会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如果他跟姑娘说话,就会变成树木。委内瑞拉的瓦基里人相信初潮少女踩过的一切东西都会死亡,如果男人踩到了她走过的地方,这个男人的腿就会马上肿胀起来。哥伦比亚的印第安人想像行经期的少女如果从他们的箭捆上跨过,这些箭就会成为无用之物,甚至会造成箭主的死亡。为了避免引起灾难,原始脑筋的人们对初潮少女採取了严格而古怪的隔离制度。据说巴拉圭边境的爪拉尼人习惯把第一次出现月经徵兆的小姑娘放在吊床里缝起来,仅留一个小口子透气。小姑娘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好像一具尸体。来月经的那几天,她就这么吊着,严禁饮食。马布雅格岛上的小姑娘到了初潮那天,家里人便在黑暗的角落用柴禾堆成一个圆圈,让她戴上贝壳肩带、臂钏、脚镯,蹲在柴火堆里。时间是三个月。而依班人对于初潮少女的隔离时间更长,可达数年之久。 第21页 猜兰那天在芦苇丛里呆到了天黑。几个妇女在她的脚板上用茅草绑上了椰子壳,给她的头上蒙上了斗篷,为的是不让她的脚接触土地,不让月亮照到她的头部和眼睛。然后带她上了船,直接前往荒岛上的“阿娃孙谷”初潮女孩庇护所。这个少女居住的庇护所远离了部落武士居住的长屋,失去了保护的依託。依班人甘愿让这些小女孩冒受敌人惊扰的危险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初潮时期少女身上的血光危险也会殃及到敌人。敌人若杀了这些女孩子,他们自己也会周身溃烂慢慢死去,除非他们懂得用七种秘密的草药制成药水清除掉身上的污染。这所避难的小屋处于一片竹林之中,在人门处挂着一捆表示禁忌之地的干荨麻草。猜兰被带进屋子,看到这屋子里有许多竹笋状的小笼子,笼子底部有两个人那么长,离开地面齐腰高的时候开始收缩成尖顶。这些小笼子都是用露兜树的宽大叶子密密地编起来,不透风不透光。小笼的边上开着一个口子,装着椰子树和露兜树叶编的双层小门。看守庇护所的依班老妇把小笼子的小门打开,猜兰看到离地面半腰高的是一层竹子做的架子,相当于地板。她钻了进去,从现在开始,她要在这里住上一年。猜兰听祖母说,在很多年以前英国人还没来的时候,丛林里有吃不完的食物。那时的女孩在这种笼子里要住四五年的时间,住的时间越长家里人会越觉得荣耀。祖母自己就是从十一岁住到了十六岁。祖母说在她结束五年的隔离期离开“阿娃孙谷”之屋的时候,部落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宴席,并且要杀死一个俘虏把血涂在她的身上。但是现在战乱了,少女隔离的时间大大缩短了。猜兰钻进了笼子之后,老妇人把门关上了。她在最初的三天得一动不动躺着,不能进食,只能用一根天鹅骨头做成的吸管从笼子外边的一个水罐里吸点清水。 周天化来到水洲的时候,猜兰已经在“阿娃孙谷”庇护屋里住了十个月,早已适应了这里的居住条件。这屋里每一个圆锥状的笼子里面都住着一个初潮的少女,在黑暗和无聊中她们也会聊天解闷的。那个看守她们的老年妇女每当天黑下去,就会独自到河边驾着船回部落。第二天她会把饭食带回来。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些外界的消息。这一天,老妇人带来一个消息,说有一个英国军队的士兵来到了水洲,部落里的武士要在这里测试他的勇气和运气。因为无聊,这个消息成为庇护所里女孩们隔着笼子讨论的话题。这个荒岛上除了“阿娃孙谷”庇护所外,还有一大片依班人的墓地。依班人在这里处决敌人和叛徒,还在这里测试新加入部落的外来武士。女孩们讨论了一阵之后沉默下去,可是猜兰还在为这个事情兴奋着。在三年以前,有一个英国的传教士曾经来到部落,把一些彩色的书发给孩子们。这个英国人后来留在了部落,教部分孩子们学习英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英国人离开了部落,再也没有回来。笼子里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猜兰在这天晚上趁看守老妇人回部落之后,偷偷地爬出了笼子。她沿着河边,紧张而兴奋地慢慢前行。她想起以前那个英国人给过她一些好看的珠子,她想也许这个英国人也会给她一些的。 当周天化看见一个依班少女举着一片芭蕉叶子挡住月光在水边慢慢走来时,他相信依班人的测试开始了,可想不到是用一个小姑娘来揭开序幕。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手里紧握的匕首松了开来。她越走越近了,周天化看清了小姑娘好奇而兴奋的脸庞。 “hello!soldier!”(你好!当兵的!)越走越近的依班少女说。周天化听得出她说的是生硬的英语。 “你好!你为什么举着一片树叶啊?”周天化用英语说。 “我不能让月光照到我的脸,要不我的鼻子会变得很长,嘴巴也会变得像鸟一样尖。” “你怎么会说英语啊?” “一个英国传教士教我的。当兵的,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等人。他们要和我比赛。” “你比不过他们的,他们要杀死你。” “不会的,他们打不过我。” “嘻嘻!真的啊?当兵的,你有珠子吧?给我一点好吗?” “什么珠子啊?我没有珠子。” “你真的没有珠子啊?我以为你会有的。我以前的珠子都丢了。” “你要的珠子是什么样子的?要不下次我给你带一些过来。” “我要一些红色的,还要一些绿色的。” “你要多少颗珠子啊?” “你可以给我十五颗吗?要是你不愿意,给我十颗也行。” “好吧,我给你带二十颗好吗?十颗红色的。十颗绿色的。” “太好了!你可要记住啊。你不可以骗我的。一个人要是骗了‘阿娃孙谷’的姑娘,他的舌头就会肿起来变成石头的。”猜兰说完了满足地微笑起来,然后就转过身回去了。周天化看着她脚上套着笨重的椰子壳,一手举着芭蕉叶的背影,心里好生疑惑,这难道就是依班人的测试项目吗?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这和依班人的测试没有关系,他看到河面上出现了很多火把。有五条木船载着依班人过来了。他握紧了匕首,等待着依班人上岸来。 第22页 依班人的测试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步骤,周天化被脱光了衣服,放到一个四米深的土坑里,平躺了下来,然后身上被盖上一层层橡胶树叶。没多久。周天化慢慢感到了身上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那是一种个头很大的食人蚁。蚂蚁很快就覆盖了周天化的全身。这种蚂蚁的习性很独特,开始的时候不会咬人,只是来回爬行在人体的上面。等待着蚁王发出进食信号。于是会有两种情况发生,一种是蚁王发出进食的信号,蚂蚁立即就会开始咬人。它们的嘴里会吐出一种能溶解一切的蚁酸,而后把溶解过的血和肉一起吞下去;另一种情况是蚁王没有发出信号,那么蚂蚁就不会叮咬,而且会退回到蚁穴里。蚁王这捉摸不定的脾气被依班人看成了神的意志。依班人的这个测试步骤不是致命的,主要是对被测试者的精神首先发出质疑。依班部落祭师把被测试者放入了蚁坑之后,会念起经文,把被测试者的灵魂驱赶到夜空上。这个时候他要仔细观察夜鸟飞行的姿势和鸣叫的声音,同时他要派出四个人分头去查看水里的游鱼、树顶上鸟巢里雏鸟身上羽毛的分布。根据这些徵兆,祭师要决定是否应该砍断受测试者漂浮在夜空里的灵魂翅膀。这个时候,被测试者如果受到了食人蚁的进攻或者他自己害怕了,可以跳出蚁坑求救。这样测试会中断,草药师会给他的身上涂抹一种草药的药汁,帮助他消退身上因蚁酸引起的红肿。但是受测试者会被依班人视为不可接受的人驱赶出部落。只有在蚁穴里没有被食人蚁攻击的人才能度过这个测试。周天化这一天顺利地度过了第一关,那些蚂蚁没有攻击他。测试进入第二阶段。草药师要检查受测试者的腿脚、阳具、腋下、鼻孔和牙齿。当周天化张开嘴的时候,草药师发现了里面有一道炫目的金光,那是一颗金牙齿。草药师意味深长看了周天化的脸相,发现和前些日子他们偷偷猎到的一个日本人的头很像。那个日本人的口里也有一颗同样的金牙。草药师和旁边几个武士对视了一眼,他们也都看到这颗金牙了。 第二个测试开始了,是一个极端的游戏,从现在开始到天亮,周天化得在这个荒岛上四处隐藏,而依班武士在他进入荒野半个小时后开始追逐他。根据规则,依班人可以用吹杆箭射他,他也可以用手里的匕首还击。周天化在星光之下的荒野上跑出了好一段路。这里布满了树桩沟壑,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半死。很快,他发现后面的依班武士追了上来。他们对着他发射了很多支箭,一支箭还穿透了他的裤脚管。周天化感到了死亡的威胁,这些追他的人看起来是要他的性命了。他不知道,刚才草药师检查嘴巴时暴露出来的金牙给他带来了麻烦。依班人虽然不开化,可是对于黄金却有狂热的崇拜。自从在日本人的头颅里搞到金牙的消息传开后,他们的猎头热情高涨了。现在他们发现了周天化的金牙,而且根据游戏规则可以杀死他,挖走金牙,然后几个武士用拔草头的办法决定谁得到金牙。周天化拼命跑着,尽管他的跑步速度很快,可依班人熟悉地形,离他越来越近了。周天化感到自己可能没有希望通过这个测验了,恐惧开始爬上心头。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前面的交叉路径上又出现了那个手举着芭蕉树叶挡住月光的依班少女。她好像站在这里等候着他似的。她的脸看不见,身体的轮廓有一圈发亮的银光。一剎那,周天化再次觉得这个小姑娘是整个危险游戏里的一部分,她是把他引进死亡陷阱的一个诱导呢,还是可以把他从危险境地解放出来的救星?这个女孩对他说: “当兵的,你快跟我走,要不然你会死掉的!”她说着,伸手拉着他往路边的石楠树丛里走。 猜兰那个晚上本来已经回到了庇护所的笼子里,可是她一直觉得心神不宁。她有一种预感,这个小个子的英军士兵会被杀死,所以,她又走了出来,在交叉的小径上为他引路。 周天化迟疑了一下,瞬间作出了判断:与其被身后追来的野蛮武士屠杀,还不如死在这个小姑娘的手里。于是他顺从地跟着她钻进了石楠丛里。他们在石楠丛里蹲了一会儿,感觉到依班武士举着火把和大刀走了过去。等他们走出了好远,周天化被女孩子拉了起来,顺着石楠丛的缝隙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好久之后,进入了一片竹林。周天化完全失去了方位感,这个时候“阿娃孙谷”之屋出现在眼前。周天化完全不知道这个屋子是个禁忌的屋子,男人绝对不可以进来的。他跟着猜兰进入了屋子,模模煳煳看见了屋里许多的竹笼子。猜兰把她的笼子小门打开,让他钻进来。周天化立即感到里面热烘烘的,气味浓重,好似进入了一个鸟巢一样。然后猜兰也钻了进来,把笼子门关了。 周天化闷热难当。汗水淋漓,透不过气来。他想坐起来,头马上撞到了笼子的顶盖,只得重新躺了下来。黑暗中,他感到依班女孩扶起他的头,把一根细细的管子塞到他嘴里,轻轻发出吸气的声音。周天化吸了一下管子,马上有一股清凉的水到了嘴里。他知道这是一根饮水的管子,就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他简直渴极了。喝足了水,他开始觉得笼子里清凉了一些,而且觉得里面很干净,透着一种花的香气。 尽管这个笼子是密闭的,还是有一点星星的亮光从缝隙里透进来。这点亮光在猜兰的眼睛里反射出来,居然能让周天化看清了周围情况。他看到她把衣服脱了,挂在了笼子的顶上。而他自己还穿着卡其布的军服,所以会觉得热得难受。 第23页 “这是什么地方?”他压低声音问。 “这里是‘阿娃孙谷’屋子。他们不会到这里来的。”她低声说。周天化还想问什么,她把他的嘴捂住了,让他不要出声。 “你把衣服脱掉,要不然会热死的。”她贴着他的耳朵说。周天化还在迟疑着,感觉到她的手伸了过来,解他的卡其布军服扣子。她脱光了他的军服,挂在笼子的一边。然后就主动抚摸起他的身体。依班女孩充满了野性。在依班部落,婚前的这段时间里女孩可以自由和异性交媾。要知道,在恶劣的丛林自然环境里,依班女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所以她们会早熟并尽量多地享受一点性的乐趣。周天化开始觉得很紧张,完全处于被动之中。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拼命奔跑躲避着追杀他的人。可现在却有一个赤裸裸的少女和他躺在一个鸟巢似的黑笼子里。这突然的变化,让他无法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他慢慢清楚了:这个女孩不是危险游戏的一部分。女孩的身体在黑暗里,瘦小充满情慾。周天化这时突然想起了远在另一个半球的藤原香子,想起她穿着绣花和服弹三弦的样子,想起她的丰腴洁白的乳房和大腿。他开始抚摸起猜兰,当他进入她瘦小的身体时,她发出了野猫一样的尖叫声。这个声音引起了其他笼子里的几个女孩的注意。她们发出了一串声音来询问。猜兰回答了几句,她们就不再说了。周天化没有听懂她们的话。那些女孩是问她怎么回事这样尖叫,她回答说自己肚子很痛大概中暑了,于是她们就不再问她了。 周天化在这个笼子里呆到了黎明。天快亮的时候,猜兰叫周天化赶快走,现在他已经安全了。他得在其他女孩醒来、看守的老妇人回来之前离开这里。猜兰帮他穿起了衣服,低声说以后想见她就在屋子外边的竹林里学斑鸠叫三声。她把笼子打开,看看外边的动静,然后让周天化快走。要是被人看到,他就会很快成为死人。 周天化回到了河边的那棵树下。天开始发亮,游戏已经结束了。那些筋疲力尽的依班武士目瞪口呆看着他毫髮无损地回来,他们根本想不到他会躲藏到了那个禁忌的屋子里。依班祭师认为周天化的测试表现是完美的,大酋长拉贾十分满意,他正式接受了麦克上校的联盟,让依班人的武装接受英军一三六部队的指挥。周天化留在了依班部落,和依班武士一起在风景美丽又危机四伏的雷剑江上巡逻,并教导他们使用自动武器、爆炸物和无线电话。 在风筝和蝙蝠之间 周天化当时在依班人部落的生活情况被一张黑白的老照片记录了下来。照片上是几十个依班武士乘着一条长船,背景是水流湍急的雷剑江水。照片的清晰度还不错,能看清人物的脸相。第一个人戴着竹笠坐在船头,手拿着长砍刀,两只赤脚伸向前方。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隐约间能看出是一位兇悍的长者。第二个是个光着上身的年轻人,皮肤黝黑,肌肉强健,胸肌腹肌分明,下穿白色的裤子,头戴着一圈金属似的帽环,顶上有两条野鸡翎。他的脸英俊坚毅,眉毛浓黑,手里是长矛。第三个第四个也是差不多打扮,只是拿的武器有区别,是吹管枪。第五个就是周天化了,他的装束和依班人一样,也能看到他的赤裸的上身坚硬的胸肌和腹肌。他头上的武士盔上有三条孔雀翎。他们站在一条像是龙舟的船上,正在雷剑江上巡逻。 这张图片是巴里上尉拍下的,现保存在加拿大国家军事档案馆里。从前年开始,只要在网络上输入准确的名称,就可以在国家军事档案馆网页上搜索到。免费浏览的图片像素很低,而且不能下载。不过用信用卡付上十七点五加元,就可以下载到清楚的照片,并且还免费附上一段文字说明。这段文字来自巴里上尉的回忆录。with iban guerris,sgt thomas chow patrolled east aling the river as far as kapit.for a time,chow had been looked on suspiciously by the ibans;they thought he looked like a japanese and wanted to kill him.thomas head very nearly graced an iben longhouse.这段话的意思是,周天化和依班武士一起沿着河流向东巡逻,一直到达了卡比特那一边。在这段时间。依班人总觉得他是日本人,暗地里想杀了他。他的头差一点被挂在依班人的长屋上作为装饰品了。 巴里上尉这段话真实记录了周天化当时的处境。他虽然被大酋长和祭师们接受了,那些依班武士却一直对他充满敌意。在那次荒岛上的追逐测试中,周天化躲藏得无影无踪,让他们丢尽脸面。而主要的原因是他们都知道他的嘴里有一颗金牙齿。这种金牙齿他们只是在日本人的头颅里挖到过。但是,由于周天化的英国军队代表的身份,加上大酋长给他的三翎武士冠,他们也不敢对周天化无礼。 雷剑江是一条贯穿沙捞越半岛的大河。这个地区雨水特别频繁,所以水流量很大。在日本人占领这里的时候,沙捞越有六十万人口,在靠近南中国海一面的河的北岸多是中国人、马来人以及欧洲人和印度人,河的南岸丛林纵深,是依班人的区域。以前,这条河的两岸有许多个通商的码头,现在日本人把商业禁了,河流上的船少了许多。依班人的巡江船好像中国人的龙舟,但是比龙舟更长更宽也更结实。几十个武士站立在船上面在江上走起来十分威武。他们经常会遇到日本人的巡逻汽船,汽船速度很快,用汽油发动机驱动的。但是日本人的汽船遇见了依班人的巡江船,一般不会拦阻他们,相反,还会减慢速度,生怕推进器产生的波浪会冲到依班人船上。日本人占领马来亚之后什么人都杀,但是对于依班人他们则有点避而远之。他们觉得依班人是丛林里的可怕的野人,好像是那些飞舞着的毒野蜂,要是捅了他们的蜂窝非被蜇死不可。但是日本人已经在策划进行一场灭绝依班人的大扫荡行动,因为最近以来,常有日本士兵在丛林里被依班人猎走了脑袋。由于目前的主要任务是要在丛林里清剿红色游击队,所以日本人对依班人暂时採取了忍耐和迴避的方法。他们要求士兵要时刻注意周围的环境,防止依班人的迷魂毒箭射来。 第24页 在巡江之外的时间,周天化要教依班武士使用自动武器。麦克上校后来又送了三十支冲锋鎗过来。周天化发现这些依班人其实是聪明的,很快就学会了射击。周天化还教他们一些简单的战术,比如在要撤退时,得集中火力对着敌方勐烈扫射三分钟再撤,会大幅度减少伤亡。依班武士都很快学会了。然而,周天化发现他们的眼神时常会在他的头颈上停留着,让他不寒而慄。白天的时候还好,那支冲锋鎗总是在他伸手可及之处。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夜间睡觉的时候,还有就是吃饭的时候。他得时刻提防着饮食里是否下过麻醉药。依班人个个腰头拴着个黑色小葫芦,里面可是不同配方的麻醉毒剂呢。有一个晚上,在野外的营地里,周天化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了好多个依班人托着他的头,把他的嘴巴扒开了。他们举着火把,来照亮他的嘴巴,大家轮流把头伸过来看他的嘴巴内部,发表着评论。还有的伸着手指头去抠他的牙齿。周天化挣扎着,可是一点也无法动弹。后来他醒了,头疼欲裂,觉得梦境是那样的逼真。他摸摸嘴巴,发现还有被脏手扒过的痕迹和臭味。他明白了刚才的事情不是梦,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依班人对他用了麻醉药。从这天开始,周天化把自己的住处搬到了一条带棚顶的小船上。除了执行任务,吃饭睡觉都在上面。 一天黎明。他被一阵音频特殊的鸟类啾鸣声弄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刚发亮,河面上闪着微光。当他钻出船篷,看见河岸上站立着好几只孔雀,而且从空中还有好多只孔雀向这边飞来。站在河岸上的和飞翔的孔雀都在高声鸣叫着,还不停转动身体,大部分的都把墨绿色的锦彩羽屏开放了。这么多的孔雀在周天化眼前飞舞鸣叫,让他眩晕着迷。但就在一转眼的时间,所有的孔雀都腾空飞起,消失在丛林里。周天化发呆地坐在船上,眼神随着已经看不见的孔雀落到远方。孔雀群的突然到来在他的内心引起不安。这种不安好久没有退去,只有后来当他去想着那依班女孩坐在那个圆锥形的笼子里的样子时,他才觉得心里平静下来。他想着她用芭蕉叶子挡住月光从河边走过来,没有她,也许他早就被那些依班武士杀死了。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他感觉到她一定会等待着他许诺过的二十颗彩色珠子的。 麦克上校结束了短暂的督察巡访,下一步要前往马来亚的米罗山,英军把抵抗运动的指挥中心设在了那里。临走之前,麦克上校把周天化从依班部落临时召了回来。他已经和巴里上尉安排好,让他去一趟颂城。这回的任务包含着多重内容。第一是要他去颂城实地侦察,画出一张地形布防图来。第二是要去寻找一个叫莱迪的人,并且把一份重要的信件交给他。第三是周天化得去见日本人池田,他身上药剂发作的时间快要到了,他得去注射解除的针剂。在出发之前,巴里上尉让周天化练习了两天走路的姿势,不能像是穿着皮鞋在大城市马路上大摇大摆的步子,而是要像丛林里的人一样用罗圈腿的步子走路,否则会被人认出是外来的人。 那是一个闷热的早晨,他坐着马来人的一条货船来到颂城的城外。时间还早,城门还没开。他等在城门外,见不少光着上身的孩子在田野里放风筝。那些风筝做得很大放得也很高,周围好像还飞着好些大鸟。周天化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忍不住在一边看起来。很快他就看出了奇怪的事,一些在空中飞翔着的鸟会挂在风筝的线上,发出像婴儿一样的叫声。正纳闷间,一个孩子把风筝线塞到了他手里,急促地对他说了几句话。周天化虽然听不懂本地话,可大概明白这孩子的意思是请他帮忙拿一下风筝线。那孩子跑到附近一个更小的孩子身边,帮助他去收风筝的线。那线上正挂着一头大鸟。当两个孩子一起把线收回来时,周天化看到挂在线上的不是鸟,是一种大型的蝙蝠。原来风筝线上有一个个锋利的挂钩,大蝙蝠在空中飞来飞去捕食昆虫,没提防空气中的风筝线,它肉质的皮翼一挂住风筝线上的倒钩就跑不了。孩子们把蝙蝠收起来,放在一个竹笼子里。然后风筝又升上了天空。而这个时候,周天化突然觉得手里的风筝线一抖,拉力加重了。抬头一看,原来也有一只蝙蝠挂上了。蝙蝠挣扎着,想逃脱,可这样的结果是皮翼被倒钩扎得更深。这个时候周天化手里的风筝线变得像钓鱼竿的线一样抖个不停。那个孩子过来了,使劲把线往回收。被钩住的蝙蝠还在使劲地飞,想挣脱开来,因此那孩子要收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手掌被勐烈弹动的线和线上的倒钩割得鲜血淋淋。挂在线上的蝙蝠快要被收到孩子们手里的时候。会剧烈地挣扎。个别的会在最后时刻把皮翼撕裂开来脱离钩子飞走,而大部分挣脱不掉的蝙蝠会乱扑乱咬,发出可怕的尖叫,它们的眼睛因愤怒变成了红色。 这个时候城门开了,周天化从城门洞走进城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方的城镇,尽管在战乱中,这里还是显得很是繁荣。这个时候,周天化其实就是一个好奇的年轻人,被新鲜的环境所吸引。他挤在一个演猴戏的圈子中看了几分钟,又看了一阵杀气腾腾的斗鸡。一个带着眼镜蛇的印度人预言家拦住了他,问他会不会说英语。周天化摇摇头走开了。但是印度人拦住了他,用英语对他说战争会让他在很多年之后出名,但是现在他的灾难正在来临,想躲都躲不开的。周天化对这些没兴趣,给了印度人一块铜币就走了。周天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路边的小摊,看是不是有人在卖珠子,他要买十颗红色的十颗绿色的。但是他一直没有在路边找到卖珠子的摊贩。现在他走到了城北口。按照地图,这个地方邻着日军的兵营,巴里上尉要他在这里坐一个小时,记录下经过马路的日军数字。他在一个路边的小酒肆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米酒,发现小酒肆里卖的下酒菜正是城外的孩子用风筝捕到的蝙蝠。他要了一份。小酒肆东主从竹笼里捉出吱吱叫的蝙蝠,用刀斩成几段,在油锅里炒了一阵就装到盘子里送了过来。周天化用筷子夹了一块出来。在送到嘴里之前,他辨认出了这块缩成一团的东西是蝙蝠的皮翼翅。没多久前它还在天空上像影子一样轻捷地飞翔,不料被空气中看不见的铁钩暗算成这个样子。周天化把这块翅膀放进嘴里,使劲咀嚼着,眼睛里有神经质的亮光。他回忆起了自己从“卡特林那”飞艇跳出时的情形。他在夜空里飞翔。他在寻找地面上的指示火光。后来他就被大树挂住了。“这风筝和蝙蝠之间有什么关系呢?那线上的铁钩子又是怎么回事?”他胡思乱想着,喝着米酒,慢慢地把蝙蝠身体各部分吃下去。当他喝完那碗米酒时,数到有九十六个日本兵从路上走过。 第25页 然后他得去侦察英军俘虏营。俘虏营在城北,那是一个採石场,外边围着铁丝网。周天化的任务是去刺探那些白人战俘是不是还活着。周天化隔着铁丝网看到白人战俘们在搬运石头。他们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得到一点点食物。一队个子高大的白人战俘排着队过来,那是恐怖的场面。他们看起来是一排行走的骷髅。他们的眼睛像是空空的黑洞,他们除了裤裆里拦着一块遮羞布,什么也没穿,瘦得完全只剩下一副骨架。周天化想着在温哥华的那些盛气凌人的白人,他们是那样肥胖、傲慢,怎么会成为眼下这鬼魂似的东西?莫非这才是他们的真正面目? 接下来他要去做的是去寻找莱迪并把一封信交给他。麦克上校在他临走之前简单描述了莱迪的来歷。此人年纪才三十多岁,他在日军人侵之前已经和英国秘密警察有了联繫。日军占领之后,他失踪了好长时间。麦克上校最近才知道他还潜伏在颂城,而且对于马来亚的红色地下抵抗运动还有控制力。周天化问莱迪有没有特徵,麦克上校的回答是没有。他说莱迪这个人十分机敏,到现在为止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在公共档案里。唯一知道的他是一个越南人,会说英语、法语、马来语和大陆国语,还有他目前隐身的地方是一家卖鱼的水产店。 他走到了颂城的中心街路。从路中央的牌楼上看这里以前是繁华的地段,但现在却很冷清,看不到人。远不如城门洞附近那个集市热闹。街上的大部分店铺都关着门,有的贴着封条。找到那家卖鱼的店铺并不很困难,因为有一股浓重的鱼腥味从那里传出,引得成群的苍蝇黑色旋风一样向那里飞去。周天化在店铺的门口迟疑了一下。因为那鱼腥味特别令人噁心。可他还是走了进去。坐在鱼裆后面的是一个戴草帽的人,眼睛患着严重的白内障,看人直愣愣的。他用马来语招唿周天化,周天化听不懂,他改口用广东话说:“客人要买鱼吗?” “不!”周天化说。他接下去说的话是接头的暗号:“我是来收购海产的。” 他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可是眼睛有白翳的人却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发直看着他。摆在案台上的鱼全是鲶鱼。长着八条鬍鬚,眼珠突出,体型出奇的大。这几年来雷剑江上漂浮的人类尸体太多,鲶鱼吃了尸体才长成这个样子。可是颂城的人不敢吃鲶鱼了。所以这些鲶鱼变得臭烘烘的也卖不出去,只是招引着黑压压的苍蝇。 “这里没有海产,只有湖产的鱼。”白眼的人终于说出了接头暗语。 “湖产的鱼也行,我这里有盐。”周天化说。暗语到这里已经对上了。 “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卖鱼的人问道。 “我要见莱迪。”周天化说。 “为什么要见他?” “我要给他一封信。” “他不在这里。你去街那边的药店里看看,也许会找到他。” 周天化离开了鱼店,在外面的清新空气里好好透了几口气,还是觉得肺里全是臭鱼味。他往前走了一程,果然看到路边有个中药店。药店的门是虚掩着的,他推门进去。有一个年轻人手持秤盘在抓中药,没有理会周天化。店堂里满是一个个木头的抽屉,架子和柜檯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锡罐和玻璃瓶。周天化尖着眼睛把那些玻璃瓶里的东西——看过,那些红色的颗粒是枸杞;一条两头蛇泡在药酒里;海马的样子像一个问号;羚羊角的刨花像雪一样白,但是没有一个玻璃瓶里装着彩色的珠子。那个店员抓好了药,看周天化还在店里,问他要什么东西。周天化说自己要见莱迫,那店员的脸色马上一变,过来把他领到了店铺的后堂。 后堂里有一个煮药的火炉,很多人围着药炉坐成一圈。那店员让周天化也坐在这里等候。这里的空气很不好,炭火的烟和中药的蒸气混合在一起,几乎难以看清对面坐着的人的脸。周天化看见火炉上放的陶罐不是一个,而是有三个。每个药罐的主人一边咳嗽着,一边用一根竹筷子搅动着罐内的药草。周天化旁边坐着一个妇人,妇人怀里抱着个头上长着疖子的孩子。孩子的眼睛一直盯着周天化看。周天化对着孩子挤挤眼,那孩子咯咯地笑起来。妇人因为孩子的笑声,也对周天化有了笑意,问他也是来等着煎药的吗?周天化说不是的,他在这里等待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他感到烟雾水汽中有好几双眼睛转过来看着他了。 “你知道这里什么地方可以买到珠子吗?”周天化问边上的妇人。 “你说什么?珠子?”妇人说。 “是啊。就是女人戴的珠子。我要十颗红的,十颗绿的。”周天化说。话一说完,他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天哪!他说他要买彩色的珠子!”妇人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周天化不知所措,不知这妇人为什么会哭起来。其他的人倒没有哭,可都嘆起气来。他们在交头接耳,意思大概是这年头人的性命都难保,还寻找彩色珠子干什么? 煎药的人开始议论起来。他们大部分时间说的是马来语,周天化无法听懂。那妇人现在不再哭了,加入了煎药人的窃窃私语中。周天化这回听懂了,他们是在怀念着那些美丽的珠子,怀念着可以戴珠子的那些日子。他们说着这些事时,表情像是在回忆着祖先的神话一样。 第26页 “以前我们这条街上有很多卖珠子的店,现在都没有了。”妇人对他说。她说有一个珠宝店的东主在大检证的时候被日本人枪毙了,还有一个珠宝店的老闆后来逃到槟榔岛避难去了。要是想买珠子的话大概只能渡海去槟榔岛找他了。但是对面那个一直在咳嗽的人插上话说槟榔岛也给日本人占领了,那珠宝店老闆肯定不在那儿。于是妇人不知所措,有点内疚似的看着周天化。 这个时候那店员过来招唿周天化,领他走到里屋的厢房。有个穿西装的人已坐在那里等他。周天化仔细一看,觉得这个人很像是刚才卖鱼的那个,只是换了衣服,头髮梳得油亮了,那蒙着白翳的眼睛现在变得清澈如许,只有那种奇特的鱼臭味继续从他的身上传出来。 “我就是莱迪。”这人说。他盯着周天化。他的眼神和在鱼店里时一样发直,他说:“把信交给我吧。” 周天化把信件取出来递上。他还是不敢肯定这人是不是鱼店里的那个,而且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正的莱迪。 “英国人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人看过了信,问周天化。他擦了一根火柴,把信点燃了。信纸慢慢在他手里烧着,卷了起来,变成灰。 “不知道。我只是在执行一次送信的任务。”周天化说。 “好吧,告诉英国人,我会合作。你可以走了。”这人说,他的眼睛又蒙上了白翳。 周天化从那个药店里走出来,长长吐了一口气。可是他马上看见了早上见过的印度人正在马路对面。他转身想走开,那个印度人却拦住了他,说:“年轻^,给我十分钟时间,让我把你的未来说给你听。”周天化实在有点烦躁,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他的英语脱口而出: “你有珠子卖吗?我要一些珠子。” “哈!我知道你会说英语的!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一看你就不是本地的人。”印度人眉飞色舞地说。 “你不要说那么多话。我只是问你有没有珠子卖?” “珠子?什么珠子?哦,我看到了,在你的命运里是有一些珠子。好吧,你跟着我,我会有珠子可以卖给你的。”印度人说着,拉起周天化的手,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印度人走得飞快。这条小巷子很长很窄,两边都是墙。但是这条小巷一走到头,眼前的景物完全变了。这里好像不是个城镇了,一望过去没有什么遮拦,能看到的只是一些矮墙一样的建筑。挨着矮墙,一排排包着黑头巾的妇女坐在那里。很奇怪的是,周天化看不出这些包着黑头巾的妇女是印度人还是华人或者马来人。她们的脸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印度人带着周天化从这些人的中间穿过去。那些坐着的妇女会伸出手触摸周天化的小腿。走了很久。印度人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这个时候周天化看到前面黑压压一大群人,靠着矮墙坐着,包着头巾。周天化问印度人珠子到底在哪里?印度人还是指着前面。但是周天化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他把身上剩下的几个铜币全给了印度人,赶紧往回走了。矮墙边的妇女的手臂像海里的黑草一样纠缠着他的腿脚,他得拼命拨开她们的手臂才可以前进。他的胸口透不过气来,两腿像是在梦魇里一样软弱无力。 好不容易他回到了颂城的街道上,他已经没有时间去买珠子了。接下去他要做的事是去见日本人,因为他必须得到药品注射,才能解除那种越来越明显的喘不过气的感觉。池田很快赶来看他,把一个穿白衣的医生叫来给他注射了针剂。周天化把英军一三六部队要包围颂城的z行动情报报告给了池田,还告诉了依班人游击队营地在丛林里的位置。这些情报是巴里上尉要他透露给日本人的。池田领他到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跟前,让他看看日军掌握的情况。周天化赫然发现日本人对大部分的游击队营地都已经在地图上标得清清楚楚。池田对他的情报真实性毫不怀疑,说日军对丛林里的马来人依班人游击队的情况了如指掌。日军还没摸清也最感兴趣的是神鹰的红色游击队的营地位置。周天化说自己到过神鹰的营地但却是被蒙上眼睛带进来送出去的。日本人说神鹰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机敏狡猾的人,下次要想办法记下进出神鹰营地的路径。日本人池田对他很满意,鼓励他继续做下去。再过一些时候,日军就会给他注射永久的解药。 日本人池田带着周天化到城中一个日本人开的歌伎酒楼去度过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池田和周天化坐在一个幽深的包厢里,吃着精细的酒菜,隔着细密的珠帘可以看见厅堂里的客人。喝过一壶清酒之后,日本人问起周天化那神鹰的相貌是什么样子的?周天化说他的样子平平,个子不高,身体也很清瘦,像是一个多病的书生。池田点头称是,说神鹰本来就是出自书香门第。他的祖上是清朝时福建有名的官吏。战争之前,神鹰是吉隆坡一个橡胶贸易大商行的主人,还有一个带选矿厂的锡矿,同时还开办了两所学校,是远近有名的富人。在日军占领马来亚之前,神鹰已经逃到了印度。本来。凭他的资产。他完全可以在那里过着帝王一样的生活,可是他却搭着小渔船,一程一程地在海上漂流,最终潜回了马来亚。 池田说的这些事周天化有些已经听说过,但池田接下去说的话是他从来不知道的。日军特工后来从一个被抓获后招供的地下抵抗分子嘴里得知,神鹰的太太和他五个未成年的子女没有离开马来亚。只是隐藏在大海上一个叫棋盘屿的海岛渔村里。池田说那天是他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坐船前往棋盘屿去搜捕的。他们包围了渔村,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就从一间木板屋里抓到了神鹰的家眷。“神鹰的太太真是美人啊!”池田看着周天化,眼睛里发出一种光辉。他把两手的拇指食指做成圆圈放在眼睛前面说:“她是戴眼镜的,眼睛又细又长,是凤凰的那种。她的胸部是这样的,又大又挺。”池田把两个拳头放在胸前比画着。他接着说:“神鹰太太把五个孩子都拢在自己身边。那些孩子都很美好啊!有三个是女儿,两个是男孩。”池田说得兴奋了,端起酒杯和周天化干了一杯酒。周天化听得心头紧紧的,不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这个时候透过珠帘,外边厅堂里坐着的一个日本歌伎和一个男客人进人了他的视线。那个穿着樱花和服、挽着高高髮髻的歌伎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藤原香子,还有那个男客怎么看起来也眼熟呢?池田在继续着:“你听说过那个巨人的心和鸭子的故事吗?没听过?是这样的。有一个武士和巨人交战,巨人太厉害了,武士打不过他。后来武士得知巨人把自己的心放到了海岛里面一只鸭子的肚子里了,所以武士怎么也杀不死他。武士后来到了海岛,找到那只在水井里的鸭子。鸭子下了一个蛋,那就是巨人的心。武士带上了这个鸭蛋,再次去挑战巨人。”周天化听着池田说话,眼睛却不时瞄着珠帘外边的厅堂。那酷似藤原香子的日本歌伎端着酒杯送到了男客的嘴边,男客喝了一口,并用筷子夹起一片酱肉塞到那女子殷红的嘴唇间。这个时候周天化突然醒悟过来:这个男客就是神鹰!周天化收回了眼光,只看着酒杯里的清酒,听池田在继续说着神鹰的事情:“那个故事里的武士当着巨人的面,把鸭蛋捏碎了,巨人马上倒地身亡。你明白我为什么说这个故事吧?我认为藏在棋盘岛上的神鹰家眷就是巨人藏在鸭子肚子里的心。我们后来把这个鸭蛋捏碎了。你知道捏碎是什么意思吗?”池田在喉咙上做了个切割的手势,“可是神鹰没有像巨人一样倒下来,他反而更加强大了。”池田说得越来越气馁。他说神鹰的队伍因为和中国内地有密切联繫,成为日本军队的心头大患。日军正在密切搜索他的营地,上头限令他年底之前一定要消灭他们。池田说着深深嘆息了一声,端起酒杯一大口把酒喝完。周天化看见了珠帘外的神鹰和日本歌伎站起身,相互搂着腰肢,往酒楼深处开满海棠花的客房走去。 第27页 时间已经不早。池田看看手錶,似有结束的意思。他问周天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你可以给我一些珠子吗?”周天化说。 “你要的是什么珠子?是海底出产的珍珠吗?还是红玛瑙做成的串珠?”池田微笑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是珠子,我要十颗红的,十颗绿的。也许玻璃的珠子就可以了。”周天化说。 “哪里哪里,玻璃的珠子怎么行呢?可以问问是送给谁的吗?是给一个贵夫人?”池田问。 “不!不!是给一个丛林里的女孩子。她救过我一命。”周天化说。 “那好办。来人。”池田喊来了勤务兵,对他说了几句话。不久之后,就有一个肥胖的男人急急忙忙托着一盘珠链过来了。池田让周天化随便挑。周天化看不见有一颗颗的,就挑了一串红色的、一串绿色的珠子。每串的珠子数量正好是十颗。那个肥胖的男人脸色变得苍白,汗水直下。池田对那个人说,帐都算在日军司令部的头上。那个肥胖的男人弯着腰退了下去。 那人退下之后,池田说:“你的眼力很好。这红的是缅甸红宝石,绿的是非洲祖母绿,价值连城啊。” 这一天日落之前,周天化离开了颂城,坐上那条马来人的货船回丛林营地。开船不久,他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城门洞里往外走,远处有个人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一动不动。他走近了,发现那个人竟然是神鹰。可是他的脸看起来又很像是周天化自己。神鹰好像是睡着了,也许还正在做梦,没有认出他来。这个时候周天化突然明白过来了,自己其实是坐在路边的神鹰所做的一个梦。神鹰的梦一醒,他就会像雾气一样消失了。 汉南?帕屈克 二〇〇二年六月在墨尔本举行的英军兵败马来亚六十周年纪念会议上,剑桥大学歷史系教授艾菲尔克提交了一篇题为《隐瞒了的间谍事件》的论文。文章是这样开头的:“马来亚和新加坡的失守是英国最惨痛的军事失败。失败的军事战例好像是一个孤儿,被剥夺了与歷史的父子关系。当事人为了自我忘却导致了一系列瞒报事件,而这一切,与一个名叫汉南?帕屈克的人有关。” 艾菲尔克教授文章的引言部分讲述了自己寻找一本已经绝版的名为《巨大的陷落》的图书的经歷。这本书出版于一九九四年秋天,作者是匿名的,只是声称自己是澳大利亚皇家空军军官。出版者是雪梨一个不起眼的小书社,只印刷了很少数量。这本书在战争结束后没有留下副本,在大英图书馆、在其他重要的图书馆都没有。艾菲尔克的理解是:这本书因某种原因被人为地抹去了(或者说掩盖了)。六十年代有一次艾菲尔克听说有一位艾略特?费舍尔博士手里有一本副本,他曾有一位朋友战前在马来亚工作。艾菲尔克会见了费舍尔博士,不过他的副本早就消失了。他说在一九五八年的一天有两个自称是大英图书馆的人来向他借阅这本书,后来就没归还。艾菲尔克这个时候想起可能有人在干预歷史,他想借走这本书的可能会是英国军方的人,但他只是猜想而已。 一九九二年,艾菲尔克的朋友基尔从居住地新加坡来英国访问,带来了一本残缺的《巨大的陷落》副本。他说是在新加坡的一个二手书店里淘到的。书的封面和最后两页已经遗失了。这本书里包含着一封没有留下名字的军官作者写给他远在澳大利亚的妻子的信,时间是一九四三年,他服务于马来亚北部的军用机场。为汉南?帕屈克所在的飞行中队的队长,作者在这本书里写到不少汉南?帕屈克的背景材料,也写到了后来他在马来亚战役中的经歷。但是艾菲尔克教授在仔细阅读这本书之后,却发现里面有关马来亚战争失利的具体情况却不是很多。艾菲尔克怀疑作者是不是还有很多其他信息没有写到书里。因此,他觉得还应该循着这本书里提供的线索再作追踪。 想找到那家出版公司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早已停业。根据作者写给他妻子的那封信,当时作者是在他驻扎的军事基地里写下这本书的,这样的话,他的书肯定要受到出版物审查员的审查,否则这书上的材料是不可以泄露的。可能书中大量的材料被审查官员砍掉了。作者在书中提到他的飞行中队的编号,连同抵达马来亚的日期。因此,通过这些专业性很强的记录,核对英国军队在马来亚战役中的调度档案(这些档案保存得很完整,而且前几年已经解密对学者开放),艾菲尔克很快就把搜索范围缩小到两个男人身上。其中一个是轰炸机飞行中尉阿尔弗雷德?史密斯。感谢上帝,从电话黄页里知道澳大利亚人阿尔弗雷德?史密斯曾在维多利亚州生活过,而且他的遗孀玛格丽特?史密斯仍然生活在该地区。她很快回了信,说阿尔弗雷德的确是本书的作者。她说,这本书原稿的确被审查官做了大量的删节。她丈夫本来是留下原稿的,而且还有大量马来亚战役的相关资料。战后有人要他交出来,她丈夫不同意。不久后一次他们外出度假时,家里发生了奇怪的火灾,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些材料全烧光了。 读者对于这部小说里突然插入这样一个题外的故事和人物可能会觉得不适。然而请相信艾菲尔克追寻这段歷史真相一定有他的理由。那个叫做汉南?帕屈克的人物的最初成长和我们的故事无关,不过到后来,他会走进这个故事里来,成为一个重要角色。现在我们长话短说,先把周天化的故事放在一边,跟着艾菲尔克的文章,看看汉南?帕屈克这个人的来歷吧。 第28页 一九一〇年七月,汉南的母亲安妮?斯坦利在纽西兰一个叫雷夫顿的地方生下了他。当时她还没有结婚,在汉南的出生证明书上父亲一栏是空白。一年之后,母子两人迁移到了缅甸一个採矿区和一个叫查尔斯?帕屈克的工程师住在一起。可以肯定这个查尔斯?帕屈克就是小汉南的血亲生父,可是后来没有证据表明安妮?斯坦利和查尔斯在同居之后办了结婚手续。这件事的最重要后果是汉南成为了一个私生子,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周围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按当时的习俗,这会在将来阻碍他加入大英帝国军队。他的非法出生的耻辱也可以看作日后不良行为的开端。 一九一二年,汉南的生父死于酗酒后的事故。安妮?斯坦利带着儿子到了一个叫伯纳德?卡罗尔的缅甸石油公司高级职员家里当家庭女教师。十年之后,伯纳德带着家人以及安妮母子一起回到了英国。过了两年,伯纳德的妻子去世了。不久后,伯纳德和安妮正式结了婚。在抵达英国之后汉南?帕屈克先是被送到一个叫塞文奥克斯的学校,可是很快被开除了出去。经过几个月的个别辅导,他来到切尔滕纳姆中学。这两个学校的记录显示汉南的学习成绩十分糟糕,但是在体育方面却有不俗的表现。尤其是拳击,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和他比赛的人通常第二回合就会被击倒在地。他进入切尔滕纳姆中学时已经十七岁了,个头魁梧,体重一百八十磅。而他的智力和英文数学成绩让他只能和十二岁左右的孩子一起读书。他的同学都在议论他的私生子身份,还嘲笑他的贫穷、比动物聪明不了多少的脑子。这一切都恼怒着汉南?帕屈克。尽管他在体育方面为学校取得不少奖牌,还是改变不了他在学校不受欢迎甚至是受排斥的境况。学校的记录不止一次地显示了汉南和学校以外的当地乡村姑娘约会的劣行,这是和切尔滕纳姆中学校规相违背的。他在学校里受女学生们讥笑,可是在学校外却大受那些没有读过几天书的乡村女孩欢迎。甚至有的女孩把自己的零用钱都攒起来给他买雪茄和威士忌。有一天在上英国文学课时他逃学了,被一个种麦子的农民的女儿带到了家里。汉南吃了很多的灌肠、奶酪,喝了很多葡萄酒之后,在草堆里和农民女儿做爱。那个农民在收工的途中听到草堆里有声响,看见了自己的女儿被人压在下面,气得拿起手里的裢枷要揍他。第一下没打着,第二下还没打,自己已经被汉南的一记下钩拳击倒了。为了这件事,地方上的农民联名起来到学校告状,他差一点又被学校开除。 一年后,他参加了学校里的预备军官训练营。这个时候成为一名军官已经成了他的理想。但是,训练营对他没有多少帮助,汉南?帕屈克没有拿到毕业文凭就离开了学校。经过一连串的挫折,他决定回到远东地区去。这个时候他除了母亲安妮之外什么人也不在乎,同样,除了母亲安妮在关心着他之外,没有人对他感兴趣。s 他到了缅甸,根据母亲的指引找到了生父的一个老友,开始了在矿山的工作。汉南回到了度过大部分童年的远东之后,再次追寻成为军官的梦想。他用在仰光大教堂受洗签发的证书代替没有註明生父的出生证去登记参加后备军人训练营,对于没有获得正式文凭的青年人来说,这是可以加入军队的唯一途径。即使这样,汉南还需要他读过的学校校长签署一个确认他是合适的人才的文件。令人惊讶的是,他收到了这样的证书。他的切尔滕纳姆老校长给他说了好话。一九三二年初,他被列入了补充储备军官名单。三年后他正式成为英国军队下属的印度陆军士官,这个时候他已经快二十六岁了。和他一起坐军舰去印度的其他五十来个新士官都是毕业于有名的桑德赫斯特或伍尔维奇军事学校,年龄在十九岁左右。他在这群人中间像是个大叔。对他来说这又是一个难堪的事实。 经过六个月的强制性培训,汉南未能得到驻扎在印度的英国陆军兵团的接受。几乎可以肯定这是由于他的坏脾气和不良的表现所引起的,他把一个教官的鼻樑打断了。他在另一个英国军团又接受了六个月的试训,最后被旁遮普十八师团接受,可是很快十八师团后悔了。尽管他在北部山区前线的一些小战斗中表现不错,可他经常会喝得醉醺醺的,他们还是把他退了回去。他最终的坏日子是在印度陆军服务队度过的。这个服务队是专门用来安置那些声名不良令人头疼的军官的。 在一九三八年的秋天,他获得了他第一次的休假,从孟买坐邮轮经过印度洋绕过好望角,再从大西洋回英国去和唯一的亲人母亲安妮团聚。他是一个见习的士官,口袋里没钱,坐的是三等的舱位,里面空气恶浊。然而邮轮的甲板是开放的,印度洋的阳光是免费的,还有甲板上的游泳池对于英国军人也是免费的。他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游泳池里度过的。他穿着泳裤赤裸着身体,他健壮的肌肉在海风和阳光里引人注目,这让他生出自豪的感觉。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他在学校里唯一被人称道的就是他的体育才能,其中游泳也是他的专长。在甲板上的游泳池里,他会连续用不同的姿势全力快速游上好几个小时。他总是觉得身体内憋了一股子破坏性的力量,他得把它释放出来。然而从第二天开始,他在水中飞鱼般地游动还得到了另外一种动力。他发觉在对面那通向豪华套间的人造沙滩上,有一个戴着大草帽的女人一直注意着他。这让汉南感到兴奋,他在奋力挥臂划水之间转头换气,在溅起的水花里看到那女人一直在看着他。那是个东亚的女人。  汉南和那个戴大草帽的女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他们是怎么开始搭上关系的其实不很要紧,大概是和那些好莱坞电影里的情节差不多吧。也许是那个女人也下了游泳池,称赞他的泳姿和肌肉,请他教她几手。他在水下托着她的身体,这样就有了第一次身体接触。或者是到了晚上,在船上的露天酒吧里,那女的端着酒杯来到他身边,指着夜空上钻石一样闪亮的星星说我真想飞到上面去。在一条航行在印度洋的邮轮上,任何浪漫或者伤感的故事都有可能发生,年少时汉南立志做军官可能也就是梦想着有这样的销魂艷遇吧!  这个女人是日本人,叫纪美由子,是一个富商的女儿。她是一个昆虫学家,喜欢到处旅游採集标本。一九三八年时虽然中国和日本已经开战,但英国站在中立的立场,所以汉南和一个日本女人结交不会有什么顾虑。到了第二天,汉南?帕屈克进了纪美由子的一等舱客房(不可能到他的三等舱客房,他那张床铺是悬在空中的,下面床铺睡着一个印度僧侣)。这个豪华的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昆虫标本展览室。裱煳着丝绸的墙上布满了蝴蝶,那四扇东方风格的屏风上全是甲壳虫,梳妆檯上粘满了蜻蜓,而宽大带帐幔的床则被搞成一个蜘蛛香巢,似乎要把她想捕获的人吸引进来。纪美由子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她採集到的珍贵昆虫标本,只是汉南?帕屈克对这些虫子兴致不高。汉南在唯一没有摆放着昆虫标本的沙发上坐下来,纪美由子坐在他身边,开始往一块屏幕上放幻灯照片。第一张是一只独自飞舞的彩色虎斑纹大蝴蝶,第二张上另一只大蝴蝶飞来了,第三张是两只蝴蝶在飞行中交配。纪美由子打出一连串的蝴蝶交配的图片。她说生物中蝴蝶的交配最优美,是在飞行曼舞中进行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深情凝视着汉南,带着他在房间里跳着缓慢的爵士舞。她一边舞一边脱掉衣服,模仿着幻灯片里交配时的蝴蝶动作。她一定是经过了良好的芭蕾舞训练,优美无比地把蝴蝶的情慾展示给汉南。汉南这只公蝴蝶只善于拳击不善于舞蹈,但是纪美由子编排的这段双人舞里他的动作很简单,只需插入到雌蝴蝶体内即可。 第29页 在经过美妙销魂的时刻之后,纪美由子依偎在汉南的身边,意犹未尽继续讲着另一种昆虫——蜻蜓 ! 的一生。 “你知道那些在雨后飞来飞去的蜻蜓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吗?”昆虫学家纪美由子问道。白天她已经听过汉南讲述他从童年开始的一直受歧视遭嘲弄的生活经歷。 “不知道。不就是比大蜻蜓小一点吗?”汉南说。他从来没有对这些自然界的小生命感兴趣。  “不,完全不是这样的。蜻蜓小的时候是潜伏在浑浊的水底下的,那是很艰难的环境。上午听了你说的成长故事,让我觉得你的过去就像一只蜻蜓幼虫似的。我来给你说说蜻蜓的童年吧。”她靠在他肩上,抚摸着他健壮的胸脯,开始说了。 “蜻蜓小的时候不叫蜻蜓,叫水虿。它们生存在黑暗的水中,或者是腐烂的水草底下,性情非常兇勐,有的甚至可以捕食小鱼和蝌蚪。它们口器结构极为特殊,下唇非常发达,进化成可自由伸屈的脸盖,当猎物接近时,它可以快速伸出摺叠的下唇面罩,就像你挥动手臂勐击一拳一样,捕杀猎物。”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水虿似的。真的,我从童年到现在的生活就是在这样的一片骯脏的泥水里,总是在野蛮地捕食争斗。而我永远只能在水底,见不到水面上的阳光,更不用说飞翔了。”汉南说。 ) “不,你会飞翔的!水虿在黑暗的水底下要经过漫长的发育。你知道这个过程有多长吗?要三四年时间,甚至有五六年时间,可是它离开水底羽化飞天后的寿命却只有几个星期。黑暗水底里的水虿慢慢长大,终于等到了一个特殊的夜晚。它准备好了,那个夜里它会离开那骯脏的水塘,慢慢地爬上一棵芦苇。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它的身体会慢慢地裂成两半,从里面慢慢长出两片透明的翅膀,它终于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蜻蜓。但是这一切必须在太阳出来之前完成。如果太阳出来了它还没变出翅膀,那么变化就会停止,它就会死在裂成两半的旧壳里。”纪美由子说着,顺手按了一下幻灯机按钮,屏幕上出现了一只蜻蜓的特写画面。它刚刚从水虿的壳中羽化出来,背上两片透明的薄翼还粘在一起。它伏在芦苇的秆子上一动不动,然而从它的头盔状的巨大复眼里,闪现出一种绿宝石一样深邃而邪恶的光。 从英国度假回来之后,这个从小一直是麻烦制造者的人有了很大变化。汉南?帕屈克不再是那个脾气火暴的坏小子了,变得彬彬有礼。他甚至还不再去碰那老是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的拳击,改为去打绅士淑女都适宜的网球了。从那天开始,他的档案中所有的考核评语都是优良的,和以前的那些糟糕的评价形成鲜明对比。一九四一年初,他所在的步兵营奉命调到了马来亚。由于他最近的良好表现,他被选拔出来到新加坡去接受空军联络官的训练。训练课程结束之后,他被指派到吉打州的一个英军野战飞机场担任飞行联络员的要职。这个时候他进入了他人生最有意义的时期。 触犯禁忌 净火节是丛林里依班人的主要节庆。这个时候丛林的很多果实成熟了,可猎取的动物也变得肥美,而且依班人几个月酿下的结兜树汁已经变成了酒,他们可以开怀大饮了。依班人即将进人狂欢。在依班人的脑子里,无论他醒着还是梦里,仙人和精怪、鬼魂和妖魔总是在他们周围飞舞着。它们盯着他的足迹、扰乱他的感官、进入他的身体、在他们的刀锋箭镞上施魔法,用无数种异想天开为非作歹的方法困扰他、欺骗他、折磨他。依班人把遇到的灾害、病痛、失败看成是敌人施行魔法或者精灵鬼怪生气作祟,因此定期地进行集体的驱邪仪式是依班部落一件重要的大事。 这个黄昏部落里点上了许多堆篝火。在每家进门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老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则早已离开了家聚集在会堂门前。男人们有的涂黑了脸,有的戴着面具巡迴进入每个屋子,拿着刀和弓箭狠狠地向屋里的火塘和吊床刺去,并怒气沖沖喝令妖怪赶快出来。站在门口的老人会挥动大刀把妖怪往外边赶。所有的人赶着妖魔往篝火前进。然后人们围成半圆形,有几个领头的大声控诉妖魔的恶行。两个男人走出来,一个拿着装满火药的猎枪,一个提着一桶尿液,倒在了火堆上。当水汽上升时,那个男人的火药枪开火了,这样依班人就把妖魔赶走了。至少在一年之内妖魔不会再来。这一切完成之后,依班人开怀大饮结兜树汁酒。他们游走在部落的树林里。遇到每一个女人都可以求欢。那个月夜里,每棵树下都有男女纵情作乐。 周天化完成上颂城的任务之后,重新回到了依班人的部落。净火节期间依班人的沿江巡逻停止了,所有的武士都在纵酒尽欢。周天化也就无事可做。麦克上校已经去米罗山了,巴里上尉的围城计划正在步步形成。巴里上尉告诉他,再过几个星期,他在依班人部落的任务就要结束,他就要回到一三六部队总部营地来了。早点离开这个兇险的原始人部落是周天化一直在想着的事,只是在离开这里之前,他想去见一次那个用芭蕉叶挡住月光的女孩子。他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叫什么,只是记住了她那天说的,要是想见她就在那个屋子外边学三声斑鸠叫。池田给他的那些珠子他藏在自己的船舱底下,不敢带在身边。可是晚上,他会拿出来,在月光下反覆看着。他想着女孩要是见到这些珠子,一定会很高兴的。自己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多,得想个办法把珠子送给女孩。他觉得要是就这么一走了之,自己的心里会不得安宁,也许有一天舌头真的会肿起来变成石头的。  他心神不宁,靠在河岸上的棕榈树下,又看见好几只孔雀飞来了。孔雀在离他不远的草丛里开屏。高声鸣叫着,有的在空中盘旋,上下翻飞。孔雀深绿的羽毛在晚霞里炫耀着。他看着这奇怪的景象,心跳不已。孔雀的群舞再次让他十分不安。 . 第30页 在净火节的第七天,也就是最为狂欢的那一夜,周天化趁着月光被云遮住的时候,偷偷划着名船离开了部落,向着雾气瀰漫的大河方向划去。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以至难以把握准确的方向。穿过一片芦苇盪时,许多夜栖的水鸟被惊得腾空而起。他一路遇到麻烦,好几次被卡在浓密的芦苇秆中间,船桨不时被水草缠住。不过最后他还是到达了大湖。在月光之下,他看见了远处湖中央的荒岛,那个荒岛上有个叫“阿娃孙谷”的房子,一个女孩会在那里迎接他,等待他的二十颗珠子。一想到马上就要看到那个女孩,周天化觉得一阵阵眩晕。 船终于靠到了荒岛。他拴了船上岸,穿过石楠丛生的小径,在那片竹林里找到了“阿娃孙谷”小屋。他躲在树丛里,学着斑鸠叫了三声。一会儿。就看到了那个依班少女的头钻出了屋子,左右探望着。周天化站起来,向她招手。她马上走了过来。   “当兵的。你真的来看我啊?”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她太高兴了,忘记了用树叶挡住自己的脸。月光下她的眼睛闪着快活的光芒。她的鼻子并没有因为照到月光变得很长。 “我给你带珠子来了。瞧!十颗红的,十颗绿的。” “哇!这些珠子怎么会发亮的?比拉贾帽冠上的珠子还好看。这些珠子真的是给我的啊?可是我没有东西给你哩。”猜兰说。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要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周天化说。 “我的名字叫猜兰。可是你也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thomas chow(托马斯?周)。”周天化说的是自己的英文名字。 “人家说你是英国人,可是你的鼻子没那么高,眼睛也不是陷下去的。” “我是英国军队士兵,可我是生在加拿大的中国人。”  “加拿大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是一个和英国一样的白人国家,比英国还要远。” “我不去想它了。我不懂那是什么东西。可是我以后要跟你在一起。再过几个月我就要离开阿娃孙谷了,我可以和男人住一起了。” : “不,这不可能的。我是来打仗的。我很快就要离开你们的部落了。”周天化说。他觉得有点紧张了。 “那以后不打仗了,你带我到加拿大去好吗?我想一直跟着你。”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回去。”周天化说。他有点心烦意乱,他没想到这个女孩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猜兰看他不答应,又听说他很快要离开部落,抱着他的头伤心地哭起来。 作为一个特工人员,周天化这天犯下了大错。这个错不是指他禁不住情慾的诱惑私自去会见禁忌屋里的依班姑娘,而是他没有发觉自己已经被依班武士们盯梢了。mando bay河湾训练营他学过的课程里要他时刻防止被人盯梢,但是动盪不定的激情把他的警惕性瓦解了。当他划船离开河岸时,那个依班草药师已经发觉了。自从那次在荒岛追逐测试中依班草药师和周天化过招之后,他就一直对这个有着和日本人一样的金牙的外来人心存怀疑和忿恨。他在被追踪时藏得无影无踪不仅显得蹊跷,而且分明还奚落羞辱了依班武士。后来周天化加入了巡江队伍之后,当巡江船和日本人的汽艇在江上擦肩而过时,草药师的眼睛会看看汽船上的日本人,再转头看看周天化,觉得他的脸型和日本人一模一样。有一次他还和其他几个武士用麻药蒙倒了周天化,仔细查验过他的嘴巴里的金牙齿,发现和已经猎到的日本人头嘴里的金牙一模一样。他越来越怀疑周天化是个日本人,或者是个日本人变化成的妖魔。在周天化独自搬到小船上居住之后,依班武士其实一直在偷偷监视着他。即使在这个狂欢之夜,他们还是注意到了周天化的小船离开了部落,往大河走了。根据那芦苇盪里野鸟惊起的迹象,他们尾随而来。他们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他是躲藏到了“阿娃孙谷”庇护所里了,这是超出依班武士想像力以外的事情。 依班人躲在黑暗中观察着周天化和猜兰在月光下像两条白蛇一样缠在一起。他们没有动手去抓他,因为他们非常相信周天化是个精灵之类的东西。如果周天化在月光之下一翻身变成一头野猪或者狐狸跑掉了,他们一定不会奇怪。不过,依班人自有办法。草药师抽出一支吹箭,在上面涂上了药力强大的迷药,还在上面默默念了一串魔咒。这样一支吹箭的威力是可以用来打老虎的。草药师在发达的肺叶里储满了气,对着吹桿枪筒勐吹出去,那支药力强大的箭射进了周天化的肩膀,深深扎了进来。周天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已经给放倒了。对于一个私自闯进依班人少女初潮庇护禁忌之地的外来人,他们完全可以当场杀了他。可是草药师是个有计谋的人,他要把这个人交给大酋长和长老们处理。依班人像捆野猪一样把周天化四肢捆绑在一起,穿上槓子抬走了。猜兰被赶回了禁忌屋,等待她的将会是部落严厉的惩罚。 依班部落被震怒了。一个外族人竟然进入少女初潮禁忌地并且还玷污了隔离着的少女。周天化被绑在部落长屋中间那个议事大草堂中央的一根柱子上。依班人不断地进入屋子里,朝周天化的身上吐唾沫。草药师用一根细木棍撑开了他的嘴巴,让不断进来的依班人去看周天化的金牙。 第31页 周天化在中箭之后,一直处于黑不见底的昏迷中。依班人的毒药甚为神奇,能依据需要制造出不同效果,周天化在被带到部落之后,神志渐渐清醒,可是他的行动能力和思维能力失去了。他不会说话,只会直直地瞪着眼睛。他能看见事物,可是已经无法知道事物的意义。 草堂里点着很多火把,大酋长拉贾慢吞吞地来了,那四个鬍子长长的长老也来了。他们是老祭师,代表风雨日月。在草堂的外面,有大批的人来回奔走,他们打着狂热的鼓点,唱诵着依班族的史诗。依班人像是一个被动员起来的蚂蚁窝,蚂蚁们在窝内不停地爬来爬去,又不知在做些什么。越来越多的依班人进入了议事草堂。草药师等几个捉拿周天化回来的武士举着火把站在前列,等着拉贾和长老们作出判决。 拉贾在闭目养神,这表示他在和神明交谈着。拉贾其实是在和自己的经验交谈。拉贾和英国人打过长时间的交道,知道英国人的士兵是不可以轻易处死的,尽管他触犯了依班人的禁忌。但是,现在部落里要杀死英国兵的狂热已经起来,他无法阻拦。依班人的拉贾被部落成员视为神明附体的人,然而在部落史诗里就有多次拉贾被处死的记载。依班人认为,承载神明的拉贾肉身染了重疾或者丧失准确判断力时,部落成员应该杀死这个躯体从而让神明转移到一个更适合的躯体里去。最近一个拉贾被部落成员杀死发生在二十年之前。当时老拉贾患了半边瘫疯,一个叫“杀象者”的祭师用双手扼住他喉咙将他掐死,让另一个年轻祭师出来接替拉贾职位。这个年轻的祭师就是现在的拉贾自己。 重要的事情,拉贾不能独自决定,他要和其他四个长老商议。依班人的这条制度倒是很像古希腊的城邦民主。拉贾和长老商议之后,让长老往一个陶罐里投一颗石子。红的是要杀死,白的表示不杀。长老投石子时议事堂里的人看不见,但是从陶罐里倒出的石子每个人都能看到:三颗是红色的,白色的只有一颗。现在,这个英国兵是必死无疑了。拉贾现在能做的,只是延长一点时间而已。他宣布行刑将在日落之后进行。 到了下午,太阳开始西斜之后,依班部落热闹起来。各家各户都把驱邪的象脚鼓拿出来,不停地敲打着。因为他们相信这个闯入禁忌之地的外来人已经把妖魔带到了部落里,他们不停地敲鼓不停地跳舞才能把妖魔驱赶出去。部落里的人全被动员起来了。武士们在脸上身上涂上了红色和白色的颜料,戴上了节日里才戴的羽毛。女人们解开了头饰,让黑色的长髮披在肩膀上。男女依班人排成两行长长的队伍,按着不同的方向绕着部落的长屋行进。他们和着鼓声边走边舞,大幅度摇摆着身躯,那些挂在身上的贝壳、燧石叮噹作响。 周天化被放在一个木笼子里,由四个健壮的依班武士抬着走出草堂。他还是处于麻醉之中,没有控制意识活动的能力,但是他的眼睛始终是睁着的,像是植物人一样。死亡在前面等待着他。他能知道这一点,但是无法参透死亡是什么东西。抬着木笼的武士缓慢地向前走,他们穿过了部落的长屋,前往后面小山上的祭祀高地。在那里,祭师们头戴黑鹰的羽毛,穿着豹皮做的长袍,用一捆冒烟的麝草在木笼的四周挥动。在高台下面,部落的成员默默聚在一起。 这个时候太阳即将沉到地平线了。沉落之前的太阳是黄色的,可是在沾到了地平线之后,突然颜色就变红了,发出了刺目的光芒。几乎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望着太阳,他们闪烁的目光里透着敬畏、渴望和焦急。他们都很焦急,焦急得过分,仿佛在他们等待的时刻到来之际,有一种神秘的胜利喜悦将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在所有看着太阳的眼睛里,也包括了周天化那一双没有意识的黑洞似的眼睛。他像是一个瞎子一样对这个刺眼的即将沉没的金色星球没有反应。但是在他的眼球瞳仁里,却出现了一个新的斑点。斑点在扩大。那是一个人向他走来。他的意识还没醒来,但是这不影响出现在瞳仁里的影子越来越清楚。那是猜兰,她正在向祭祀高地走来。 “不要杀他,我要做他的女人!”她高喊着,奔跑而来。猜兰已在“阿娃孙谷”避难所哭泣了一整天。最后,那个教管她们的老妇人动了悲悯之心,告诉猜兰部落里有一条祖先留下的规矩。一个将被处死的男人如果有一个姑娘要做他的女人,那么这个男人的性命是可以保存下来的。猜兰立即沖了出来,划着名教管老妇人的船直奔部落。 祭师们手里的燧石刀准备停当,即将要动手。猜兰的突然出现让祭祀的程序停了下来。部落里的人开始骚动。 但是拉贾知道这的确是祖先留下的规矩。为了人丁兴旺的缘故,祖先定了这样的规矩。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姑娘会愿意做一个即将被处死者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后果是她会成为禁忌之人,被部落遗弃,只能孤独生活在长屋之外的禁忌屋里。拉贾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件这样的事。 拉贾其实心里不想杀周天化,因此他乐于见到猜兰的突然出现。拉贾和部落的四个长老商议,他们都清楚记得这条祖先规矩,所以决定免周天化一死。拉贾问猜兰是否主意已定,猜兰点点头。拉贾说如果这样你得摔破一只瓦罐才算数。猜兰接过瓦罐高高举起摔得粉碎。拉贾知道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部落里的人将会十分愤怒,所以要猜兰的父亲捐出两只山羊。祭师当场把羊杀了,以羊血代替人血祭祀了神灵,还把羊血喷在猜兰和周天化的身上驱邪。当然这两只羊的羊肉要分给部落成员享用,这样,部落里的人们才高兴了起来,歌着舞着回去烤羊肉吃了。 第32页 风雪洛基山 自从周天化的故事传播开来之后,来採访开枪铺的老兵彼德?刘的人越来越多,彼德自己的知名度也大大提高了。彼德?刘是个很风趣的人,他的头很大,脸像是一种猫科动物。他的枪铺不是卖新枪,而是给一些高级的步枪爱好者提供枪枝保养和校正瞄准器服务。这个时候他八十多岁了,眼睛好得还可以瞄准打靶。在他枪铺里挂满一支支老式来福枪的墙上,还悬挂着好些当年的华裔女兵的黑白照片。她们穿着美式军服,涂着艷丽的口红,船形帽下的头髮烫成波浪式,完全是四十年代好莱坞电影里的风情。这几个影星一样的华裔女兵在一个感人的送别场面中离开了加拿大,前往英国一条红十字医院船上当护士。这条医疗船同年被德国纳粹的潜艇击沉,船上的人全部淹死在冰冷的海水里。不知道她们现在埋葬在哪里,是在英伦三岛,还是在大西洋海底。她们当年的照片是那样的性感迷人,真的令人无限感慨。 彼德?刘经常会说一件周天化小时候的事,说的是那个时候他和一个日本裔的同学一起去上学。他们因为经济萧条吃不饱人都很瘦小,常遭白人学生的欺负。有一天放学时他们被一群白人同学追打,被打倒在地上。白人孩子们集体在他们身上撒起小便。人们问他为什么周天化会跟日本人一起读书呢?彼德?刘说周天化小时候其实就是在日本人街里长大的。周天化的妈妈一直在一家日本餐馆做女招待。吃住都在那里。周天化就是在这期间出生的,后来一直跟着妈妈在日本人圈子里长大。 彼德说他还知道一件事,就是周天化和父亲的关系很冷淡,他准备去当兵他父亲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他后来要去卡尔加利参军,把他的父亲那匹给农场拉车运蔬菜挣钱的马偷了出来,骑着它翻过了洛基山。后来,周天化为这件事感到不安,因为没有这匹马,他父亲可能就没有办法挣钱养家餬口了。他让加拿大军队把付给他的每月特工人员危险补贴直接寄给他父亲。彼德说特工人员几乎是在卖命,所以那笔危险补贴很高,每月二百加元,是普通人月工资的八倍。 这样,彼德?刘就讲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周天化骑马穿越风雪洛基山的事情。人们问是不是周天化没有钱买火车票才偷了父亲的马?他说不是这样的,周天化那次穿越洛基山到卡尔加利参军的途中。其实是去了一个特别的地方。在那里他大概呆了两个星期时间。这样,人们终于明白了周天化骑马过洛基山的秘密。 那年,周天化骑着栗色的大马,一步步向着洛基山脉走去。随着地势的升高,山上的气温开始下降,不久就是在雪山上行走了。在蓝天的背景下,一座座冰川的尖顶像武士的头盔一样出现。路变得越来越险,经常是在悬崖边行走。周天化在进入洛基山脉一个礼拜之后,开始适应了高山的旅行生活。他带着一份洛基山印第安人部落定居点地图,根据那上面指示的路径前行,而印第安人对于过路的骑马人总会提供简单的食宿。周天化在路上常常遇见雪崩。有一次他看着前方是一个峡谷,正想穿过那里,两边的雪突然塌滑下来,把山谷都埋住了。去年的时候有过消息,说一辆载满旅客的火车在山里遇到雪崩被埋了,赶来救援的三百来个人好不容易把积雪清开,可是他们动用了大型机械,巨大的声音振动引起一场更大的雪崩,结果所有的人都被掩埋。然而山上风景特别的好,常常会让周天化莫名其妙激动起来。冰川的融雪水带着一种矿物铜,融雪水形成的高山湖和河流呈现出来一种浓郁的翡翠色。周天化有一天走到了那个着名的湖泊露易丝湖旁边,看见了湖里面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马。好久以后他才明白这是自己的倒影。 周天化的目的地是去洛基山脉东北坡的卡尔加利城。但是在前往那里之前,他要去一个叫做yellow head(黄头)的地方。从温哥华steveston镇上被强制驱逐出来的日本侨民现在被集中在这个地方,修建一条坍塌多年的穿山公路。在日本人被驱赶之后,他没有再收到吉岛茂一家的任何消息。在他决定为了当兵要前往卡尔加利城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可以在路途中去探望他们。 周天化在洛基山里走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走到了卑诗省和阿尔伯塔省的交界处,那里有一块红色的地标。他在那里遇到一批猎鹿的印第安人,他们告诉他那些日本人就是住在这两座山之间,那个地方就是叫yellow head(黄头村)。顺着猎鹿人指引的方向,周天化又走了一天多的路程,终于看见了人烟。在山谷里的雪地上,他看到了一排排新建起来的木板房子,上面的烟囱冒着白烟,雪地上布满了足迹。 周天化骑马进入了居住点。从岗楼里走出端着狙击枪的加拿大军人,拦住他盘问。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说明自己是要去卡尔加利参军,路过这里来看望朋友。狙击枪手倒是不很严格,放他走了进来。 周天化走进了村庄,看见了在不远处的山谷里,很多人在干着活。那个场面很大,是一段长长的路基。修路的人排成长龙,用手工把许多粗大的原木连接起来做成基础,防止路基被融化的雪水冲垮。而在更远一点的山坡上,长满了原始的加拿大红松。有好几百个人在山坡上挥舞着斧头砍树,好些人等在一边,在树木倒下之际发出巨大的吆喝声。然后是大家蜂拥而上,砍掉树枝,集体喊着号子将原木搬到工地上。而在更远处的河床上,周天化看到新修好的公路延伸了过去。河床上有一座木头搭成的桥,桥墩採用大木料搭成支撑架,高架在河床之上。 第33页 周天化兴奋地策马向前,进入了村庄。村庄里面排着一些整洁的木板屋。那些木板看起来还是新鲜的,好像昨天它们还是树。再往前走,周天化闻到一个木板屋里散发出诱人的饭菜香味。 “你来看我们真是太好了!自从我们到了这里,还没有一个客人来看过我们呢。”吉岛茂说。他带着一大群人,有熊本、小西还有俊雄他们。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他们都对周天化的来访感到真心的感动。周天化看到这些男人都穿着黑色衣服,前胸和后背上都印着一个盘子大小的红色圆心。起初周天化以为这是日本国的标志,后来知道这是一个靶子。如果有人逃跑了,便于狙击枪手在雪地里清楚瞄准将他击毙。 周天化见到以前一起打鱼喝酒的朋友们,他们相互像过去一样击掌问候。看起来他们的气色和情绪都还不错。周天化没有看见藤原香子,不过刚刚来到又不好意思马上问人家。晚上到了,这里的冬天黑得特别早。他们一起去一个比较大的木板屋内吃饭。这个屋里非常暖和,飘着饭菜热腾腾的香气。居住点有很多个这样的食堂,加拿大政府在食品上面充足地供应他们。周天化坐在一个木长凳上,桌子同样是原木板做的,透着树木的香气。长凳子还有点潮湿,甚至还有点树脂溢出来。饭菜端了上来。有米饭,鱼干,牛肉。这让周天化奇怪,原来以为他们会在这里过着悲惨的生活,他们一定会是愁眉苦脸。然而他发现他们的生活很有生气,所看到每个人一个个神态自若。而且虽然干着户外的体力重活,可是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洗涮过,头髮梳得油亮。桌子上的茶壶也擦得很亮,那些菜都切得整整齐齐。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问周天化温哥华的消息。他们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周天化说到他们的渔船渔网被拍卖了,商店住家被拍卖了,餐馆旅馆被拍卖了。他们的所有财产都被廉价拍卖了。日本人都沉默了。他们一声不响沉默了好久。 “不想那些事了。想想我们这里的事吧。这个打仗的年头,能有这样的日子过应该是很满足了。”吉岛茂说,“不过,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个时候,我们住的是简陋的帐篷,就是三个树枝架在一起蒙上一层布。而且,当时我们男人和妇女是分开两个居住点居住的。但是这些没什么,这一切我们都接受了,我们不停地工作,工作会改变一切。你看,我们会在这里好好过日子的。” ) “可是,我们不能总是这样过下去啊!”人群中一个年轻人大声说,“轰炸珍珠港和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加拿大政府把我们驱赶到这里真是太不公平了。” “年轻人,加拿大人其实很早就想把我们赶走。在一九一七年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了限制日本人人境,不让带配偶,还让暴民来日本街捣毁我们的店铺。他们一直不给我们国籍,不让我们参加政治,一直把我们当做外来人。加拿大的政客们正是利用了珍珠港轰炸这个事件,终于把我们从富饶的沿海地区赶到了深山里。” “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年轻人问。 “我们先来为天化君的到来喝一杯吧!我们没有酒,就用玄米茶代替吧。天化君,你去当兵做得很对,我们很为你高兴啊!” 然而吉岛茂的提议没有得到很多人响应,好多人都沉默不语。周天化知道他所面临的处境,他说:“我想我会要求被派到欧洲,去参加和德国人的战斗。” “天化君,你不必在意去哪个战场,这是你无法控制的。你也许会去欧洲,也许会去远东。也许去南太平洋。不管去哪里,你都是对的。作为一个年轻人,你为我们这里的各位作出了榜样。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为这件事烦恼着呢。”吉岛茂说。 这个时候周天化知道了原来隔离村里的日本年轻人也正面临着一个困难的选择。由于英美两国对日战场扩大,急需大量的英日双语人员。他们需要文字翻译,需要有正宗东京口音的播音员去澳大利亚对日广播,还需要在日军战俘营里当管理员。加拿大的军方已有人来到黄头村做了宣传,日本隔离村里男青年可以申请当志愿者参军,他们将会被派到印度和澳大利亚战区去,做对日战争的后勤辅助工作。这些日子,他们都在为这个事情烦恼、争论着。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报名,他们生怕这样会成为背叛祖国的罪人。 年轻人正在受到艰难选择的痛苦折磨。洛基山的艰辛劳动和恶劣气候他们都能忍受,但是要去当兵去对抗日本国让他们备受心灵折磨。他们可以拒绝,没有人强迫他们。可是,他们在内心却会听到另一个声音。 “我们一直不愿意做一个二等侨民,我们一直在争取和加拿大公民一样的权利,而在战争时期是我们对所在国表示忠诚的最好机会。我们的前辈其实早就这么做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我们日本人有两千多名参加了去欧洲的军团和英军一起跟德国人战斗。我们的日本军团在欧洲骁勇善战,名声大振。我们在德国土地上战死了五十三个弟兄,他们的尸骸和英灵都保存在温哥华的斯坦里森林公园里的日本军人纪念公墓里。我们这些人不是每年都去祭拜他们吗?” “但是那次战争是和德国人打的。而这一次,是和我们的祖国日本打的。我们怎么可以和自己的同胞战斗呢?”人群中的一个说。 第34页 “是的,这个问题才是考验我们的心灵的关键。你们应该记住一点,我们大和民族的灵魂核心就是忠诚。我们大和民族的灵魂之大,一个小小的日本海岛是容纳不下的。你们听着:一九三二年的时候,我和温哥华日本商会的五个理事受邀参加天皇寿诞典礼。我们有机会受到大藏相接见,并和他谈论世界局势。我们说到日本和英美终有一战,作为大英国协国家加拿大的侨民,我们到时候不知该如何应对。大藏相挺直了腰板,一字一句清楚地对着我们说了一段话。他说:你们生长在加拿大就是加拿大人,而且你们必须忠诚于你们自己的国家。伟大的大和民族精神和武士道要义就是要求每一个人必须死心塌地去忠实于他自己的国家。” 吉岛茂在说了这段话之后,大家都默不做声了。厨师又端上了好多点心和热茶。大家吃过了丰盛的饭,都一起出来,到附近不远的一个地方去。那天已是日本国内的樱花节了,东京都的樱花已经开了,可是洛基山里还是一派冰雪。尽管这里冰天雪地,他们还是感知了遥远的故国春暖花开的气息。他们集中在一个仓库里,这里临时变成了舞台,有八个穿和服的女子手持花伞载歌载舞。周天化马上认出来了,其中一个就是藤原香子。想不到真的能见到香子啊!周天化进来时,藤原香子已在跳舞。她分明是看见周天化了,可是她的樱花舞还得跳下去。周天化目不转睛看着香子,他感到一股亲切的热流传遍全身,这个时候他感到香子是那样美丽温柔,而且他能看出香子也在想着他。她在台上那美妙的舞姿仿佛都是为了他而舞的。 看完了樱花节歌舞表演之后,已是深夜了。周天化终于和藤原香予相聚在一起。 这是一间小小的木屋,屋顶上压着白雪。和别的人不一样,藤原香子是独自居住在一个屋子。这算是他们给她的特殊待遇吧。 周天化和藤原香子跪坐在榻榻米的两头,相视良久。藤原香子为他斟上了一杯玄米茶。 “能在这里见到你,为你倒茶真的像是在做梦一样。”她说。 “你在这里还好吗?这里可真是冷啊!好在屋子里生着炭火。” “没什么,都可以习惯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又可以做生意接客了吗?我不会做其他事情,只能做这些。他们对我很好,专门给了我一间小屋子。” “那天你脑门上磕破的伤口后来没事吧?”周天化说。 “亏你还记得这件事。早就好了,不过留下来一条毛毛虫,你看。”藤原香子把他的手拿起来,摸着自己的额头,周天化感到有一条虫子一样的疤。他说:“你相信吗,你走了后,我真的每天想着你。” “是这个傢伙在想我吗?”藤原香子举着他的一只手问道,接着把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 “还有这个傢伙。”周天化把另一只手也交给她。 “哦,我明白了。”藤原香子看着周天化,说,“这两个傢伙是在想念着这个吧。”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 在这个原木搭成的小木屋里,木材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屋里面温暖得可以出汗了。可是外面的暴风雪刮起来了,勐烈的风雪吹得山林发出海涛般的吼声。这屋里的两个人相拥在一起,缠缠绵绵。 “香子你知道吗,离开了这里,我就要去参军打仗了。” “是吗?是去和什么人打仗呢?和日本军队吗?” “不知道。也许是这样,也许会去欧洲和德国人打仗。” “见到你我是多么高兴,可是你马上又要离开了。你可一定要回来见我啊。” “香子,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要是我去和日本人打仗,你会恨我吗?” “天化君,你这真是难倒我了。我是一个女人家,一个卖艺的歌伎,真的不懂那么多事情。天化君,让我来弹一曲三弦为你作歌吧。也许这个长歌里什么都说明白了。”藤原香子弹起三弦,吟唱起来。她唱的是一首叫《怀风藻》的和歌,歌里讲的是一个去了外国的武士怀念家乡姑娘的故事。藤原香子引吭弹唱着,眼泪止不住淌满了脸庞。  屋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到天亮时,几乎把整个屋子都埋住了。周天化本来只是想来探望一下隔离村里的人就走,可是这场暴风雪把他困在了这里。他在这里住了两个礼拜,洛基山上的风雪才停了下来。他骑上了栗色的大马,带上了充足的粮草,告别隔离村里的人们,继续往大山里走去。 在周天化离开黄头村三个月之后,隔离村里首批志愿加入加拿大军队的三个日本人终于脱下带枪靶子的囚服,穿起了加拿大部队的军装。这三个人是熊本、小西和另外一个叫田中的小伙子。 森林审判会 周天化被猜兰救了一命。拉贾让一架牛车拉了还没甦醒的周天化和猜兰前往部落外面的禁忌屋去居住。周天化继续沉睡了一天,在猜兰的细心护理下他慢慢恢復了意识。他看到猜兰在他身边,自从被那支麻醉毒箭射中后他的意识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猜兰向他述说了发生的事,告诉他现在她就是他的女人了,而且她是被部落遗弃的女人,不能参加部落的活动,也没有人保护她了,他是她的唯一亲人和保护者。 周天化和猜兰一起生活了七天,就离开了她回到了英军部队。这七天里,他费了很多话才让猜兰明白,他是军人,必须回到队伍里去。就像上次答应会给她带来珠子一样。这回周天化答应了战争结束后会带她到加拿大去。由于周天化上一次遵守了诺言,所以猜兰对他非常相信。周天化走的时候,她忍住了眼泪,还把所有的食物——几根玉米棒子全塞到了他的背袋里。 第35页 从依班郝落那里回来后,周天化有点心灰意懒。他私自去依班人的禁忌地送珠子给一个土着女孩的行为显然是违反了军纪,这不仅差点让他丢了性命,还几乎毁灭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丛林联盟。他的违纪行为被报告到了伦敦的一三六部队总部,在等待处分期间,巴里上尉让他担任了一个名称很奇怪的职务,叫ruruer(跑步者)。顾名思义,这个差事就是跑路送信的。尽管巴里上尉已经在丛林里布下了无线电网络,但是丛林里布满了多种部落和派别,有很多时候还需要靠人去送达消息。巴里上尉已经发现了周天化的另一个才能,他个子虽矮小却行走如飞,而且他会使用小木船,在水洲里像河狸一样穿行。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早上,周天化正穿越丛林间的一条小径,前往红色游击队去送一份新的电报密码。雨天的丛林十分难走。新长出的藤蔓会绊住人不放,黑蚂蟥活跃异常,几乎可以在漂浮的雨线中游泳了。周天化疾步向前,忽然,他觉得有人跟在后面。那是一个穿着日本军用雨衣戴着个竹制斗笠的人,他的脸埋在斗笠的影子里。在丛林里,如果有人跟在后面是十分危险的。周天化手伸向了腰间的三十八毫米自动手枪,闪在了一棵树的旁边。待那人走近了,却听得他从斗笠后面发出的声音十分熟悉。 “小周先生,别来无恙?”这人抬起斗笠,露出了他的脸。他的脸上长满了鬍子,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是你呀?长官。”周天化发现这个人竟然是神鹰。 “是我。想不到在这么一个雨天我们再次见面。”神鹰说。 “你怎么只有一个人?你要去哪里?” “我现在暂时只有一个人。我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 7 “为什么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周天化说。他奇怪神鹰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是的,出了点事。这里不便说话,到我的隐蔽所去吧,就在附近。” 周天化有任务在身,而且他在心底里不愿意见到神鹰。但是,神鹰的话却有一种难以违抗的威严。于是,周天化跟着他进入了一片水气蒙蒙的丛林。 神鹰的隐蔽所是一顶日军的小帐篷,看得出是缴获来的。丛林里到处是水,只有这个帐篷里面还是干燥的。这种帐篷经过特别设计,底下有一层隔离布。可防止蚂蟥的侵入。周天化看到,帐篷里除了一支冲锋鎗,还有一件他熟悉的东西,就是那本有关游击战争的小册子。神鹰抽着菸斗。开始讲述他遇到的事情。 “有一个叫莱迪的人来到了游击队,他把指挥权拿走了。”神鹰说。接下来是他讲的红色游击队最近发生的事。 莱迪是在一个深夜独自一人来到游击队营地的。他虽然只是独自一人,但是神鹰和游击队的几个指挥员知道他的领导地位。他是共产国际的代表,在苏联时见过史达林,他在马来亚早已是有名的人,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在日本人人侵之后,他没有到丛林里去,继续留在城市做地下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神鹰没有他的消息。但是,现在他突然出现,而且还越过了日军层层封锁线,神奇地找到了游击队的营地。如果他没有确切的情报,是无论如何找不到这里的。莱迪到达营地之后,很快就召集游击队指挥员来开会。 神鹰讲到这里时,周天化已经在想着自己上次去颂城寻找莱迪的事。他感觉得到莱迪突然来到游击队营地和他送的那封信会有关系。 莱迪在会议上,宣读了肃反的决定。他说肃反是苏联早已进行过的政治运动,对于革命队伍的纯洁至关重要。他说有许多机会主义分子资本主义分子甚至特务分子都混入了革命队伍,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特务分子已经在游击队里扎下了根。莱迪说要通过肃反行动把特务分子挖出来,他们是最危险的敌人,对他们的刑罚通常是处决。不过,如果被控告者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供出其他同谋者,他可以免除死罪。 莱迪在指挥员一级开了一天的会,然后要求各指挥员把会议的精神传达到连队和班排基层。每个游击队员都要集中在一起开会。神鹰起初以为这只是一种形式,没有人会真的当成一回事。但是他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营地里的会议开得十分热烈,几乎所有的游击队员都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揭发其他人的可疑之处。不到三天,游击队内部有几十个人的特务问题被揭发了出来。 这些被怀疑成特务的人在求生本能支配下开始乱咬他人,供出越来越多的同谋者。依照莱迪布置的处理特务的既定程序,必须迅速召开森林审判会,按照名单实行抓捕并在会后立即枪决。出席审判会的每个人都必须对受审者的清白与否和惩办意见举手表决。在这种恐怖气氛下,每个人都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名单上。对那些被告,每个人只能用支持判决死刑来表示自己清白无瑕。任何人如果为受审者辩护,他本人立即会被揪出来。从莱迪来到营地的第三天开始,营地后面的树林每天都会传出枪声,已经有十几个定性为特务的游击队员被处决了。 周天化听到这里表示不明白,这个叫莱迪的人孤身一人不带一兵一卒来到游击队营地,而且没有几个人认识他,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听他的话而互相残杀呢? 第36页 神鹰说,当人处于被人出卖的环境里,都会为了自保而丧失理性。他们觉得只有去拼命攻击别人自己才会安全。 在整风肃反的起初几天,神鹰还是配合莱迪主动参加,以为这事很快会结束。但是,在几个优秀的游击队员被森林审判会宣判死刑拉到后面树林里枪毙了之后,神鹰觉得事情变得严重了。他已经感觉到莱迪的最终目标会落到自己身上。他暗地里联繫了几个分队指挥员,讨论解决莱迪的问题。以前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然而,现在他发现这几个人坐存一起时都肌肉紧张神经绷紧,生怕落入圈套。神鹰相信他刚才和他们说的话很快就会传到莱迪的耳里。莱迪到达这里之后,马上选了一个警卫班的士兵担当守卫,而且这些警卫员对这个新来的领导非常忠诚。这让神鹰觉得想火併的机会都没有了,而且一旦火併,对于游击队来说肯定会引起毁灭性的打击。因此,等不到第二天,神鹰收拾起简单装备。独自离开了游击队。现在,他成了孤狼,在丛林里游荡着。 “那么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你接下去要怎么办呢?”周天化问道。  “我在这里思考着,莱迪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游击队搞肃反?这肯定会搞垮游击队的。” “你需要我帮助吗?也许我可以带你去见巴里上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很危险。”周天化说。他心里又在想着自己给莱迪送信的事。但是这个秘密他不会对神鹰说的。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但不是去见巴里上尉。我想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要去游击队的营地送信?”神鹰说。 “是的。我正要去游击队营地送达一份新的译电密码。本来我以为是要在营地里见到你的。”周天化说。 “你很久没有去过游击队营地了?”神鹰问。 “有几个月了。从那次回来之后我就没去过。”周天化说。 “我总有一种预感,觉得你最近会来游击队送信。”神鹰思忖着,看着周天化,“你先去送信吧,帮我看看游击队现在情况怎么样?等你回来时我们再说。” 周天化答应了。他问神鹰食物是否充足?神鹰说他现在靠採集野果和打猎果腹。周天化把自己的食物分给神鹰一半,起身上路了。 周天化快步走着。这里到游击队的路程大概有十英里,但是在丛林的险恶小路上要走一天多的时间。上一次,周天化是在半路上被游击队战士蒙上眼睛接进去的。但是在他离开的时候,神鹰是让他睁着眼睛出来的,让他记住了这条路。巴里上尉让他在军用地图上准确标出了游击队营地的坐标。周天化想这个神秘的莱迪能在丛林里准确找到游击队营地一定跟他送的那封信有关系。巴里上尉在那封信里把通往游击队的路径透露给了他。那么照这个样子来看,莱迪是按照巴里上尉的意思进人游击队营地的? 果然,在他接近游击队营地被哨兵带进来的时候,他看到所有的游击队员脸色沉重。好多人他都是熟悉的,但他们现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似的。没有了神鹰的游击队营地显得死气沉沉。他被哨兵带去见新的游击队最高长官。他一进那个熟悉的木头屋子,看到了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戴着黑边眼镜的个子矮矮的人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自己。周天化马上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卖臭气熏天的死鲶鱼的鱼店里的那个人,当然也是坐在药店内进厢房里的那个人。他就是莱迪,不同的是他这回穿起了军装戴起了眼镜。周天化马上感到对方也认出了他,然而这人脸上没有露出一丝表情。 周天化把新的电报密码和信件交给了他。莱迪看过信件之后,擦了一根火柴,把信点燃了。信纸慢慢在他手里烧着,卷了起来,变成灰。他烧信的动作几乎和上次一模一样。 周天化无心逗留。他上伙房吃了点东西,要了一点干粮就准备走。伙房里还是那些人,每个人都不说话,心事重重。周天化坐在饭堂吃饭,意外发现那个和他住一个屋子的游击队文书坐在饭堂另一头的饭桌边。那桌子上放着一碗米酒,还有三根香菸。文书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思着,对着空气吐出一个个烟圈,间隔着会端起陶碗喝一口酒。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持枪的游击队员。周天化觉得文书肯定不正常。他在离开伙房时,那个炊事员低声对他说:文书被人指控策划神鹰逃出游击队,是潜伏的特务,要他供出同伙。文书知道这回无望求生,就不再乱咬他人,只是要一杯米酒,几根香菸,享用过之后愿意赴死。他的要求被批准了。现在,他把这几根香菸抽完,就要被拉到后边树林里枪毙了。 周天化听得毛骨悚然。他赶紧拿起东西。起身要走。这时一声集合军号响了起来。一时间,周天化失去了判断,不知这军号声对他还有没有约束力。游击队员鱼贯走出屋子,向操场集中,周天化也不知不觉被卷进人群里去了。上一次,周天化在这里看的是皮影戏,游击队员们唱着抗日战歌,发泄着对日本人的仇恨。但是今天,他发现会场上鸦雀无声,主席台上挂着一条横幅:森林审判会。 莱迪坐在主席台上,他的身边还坐了一排人。 台上还绑着两个人,是神鹰的警卫员。他们已经被绑在这里两天了,身体被蚊子叮得全溃烂了,头和脸肿得像冬瓜一样。周天化想起那个逃跑的日本兵被蛇咬了后就是这个样子。 第37页 今天审判的是畏罪潜逃的神鹰。有人开始上台发言,这个人开始的时候说话有气无力,慢条斯理的。他的话有浓重的福建口音,周天化一点也听不明白。他看到操场上坐着的人群里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质问。台上讲话的那个人本来元精打采的,被下面的那个人一逼问,马上像一条蛇一样昂起头来争辩,声音大得盖住了对方。但是马上有更多的人站了起来,指着他大声嚷着。会场骚动了起来。一个个跳上了主席台,大声说话,用手指着那个人。莱迪不声不响地坐着,不时往笔记本上写下几笔。周天化非常疑惑,这个叫莱迪的人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巴里上尉为什么告诉他游击队的营地坐标呢?他正想着,突然感到台上有人指着他在叫:这个人是英国人派来的特务! 周天化一愣,怎么会说到他身上?他本来就是英国军队派来的嘛。可是根本没有轮到他说话,有人开始揭发他的罪状。说到那次本来已经决定要枪毙日本兵的,是他要求神鹰不要杀,结果让日本兵杀害了哨兵逃脱。周天化听人提起这事心里还真的发虚,可是他马上气恼起来。他不是游击队里的人,他完全是局外人。他现在就要离开这个荒唐的会场回英军的营地去。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人开始推他,很多人动手将他推到了主席台上,要他交代他的英国特务罪行。这个时候周天化从心底突然升起了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激情,他内心深处一种原始的本能被触动了,一个黑色的小精灵跳了出来。他必须去攻击什么人,就像一个即将沉到水底的人不管什么都要抓住一件东西。其他人的情况他一点也不知,唯一能揭发的就是莱迪。他才是和英军秘密联络的人,他给他送过信,他躲在日本人占领的颂城,他一定是特务!当他想到这一点,马上觉得兴奋起来,内心涌起了一股力量。他指着坐在主席台上的莱迪,使尽全身力气用压倒全场的声音大声说道:我要揭发!看看这个^是个什么样的人! 全场都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莱迪。莱迪的眼睛出现了一层白翳,就像上次周天化在颂城的臭鱼店里看到的那样。但是那白翳马上又退去了,他站了起来,大声训斥起警卫员。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让一个英国部队的送信人进入我们的秘密会议?还不赶快把他赶出去!” 几个警卫员上前来推着周天化肩膀让他下台。周天化挣扎了一下。他的攻击欲望上来了,强烈地想把它发泄出来。不过警卫还是把他弄下了台,并且警告他赶快离开游击队营地。 离开了营地,在树林里走了一程路,周天化听得后面的营地里响起几声枪响。那是枪毙人的枪声,也许是被捆了两天的警卫员,也许是另外的人,但那个无心求生的文书一定是在里面的。周天化的脑子冷了下来,想想还是后怕。他飞也似的返回英军营地,一路不停。他觉得必须尽快把游击队里不正常的情况报告给巴里上尉。在见到巴里上尉之前,他不想再见到神鹰,于是他绕了一段路,避开了神鹰藏身的那个树林。他觉得事情十分紧急,肯定是出了问题。他虽然不很了解巴里上尉的和麦克上校的详细计划,但是基本知道他们的意图是要莱迪出面影响神鹰,让神鹰能够服从英军一三六部队的统一指挥。但是,现在他所看见的样子,莱迪要把游击队毁灭了。神鹰已经被赶出了游击队,而且还会被追杀。周天化知道现在这个丛林里唯一能正面和日本军队作战的只有红色游击队。丛林的战争如果没有了神鹰,那就没有什么意义。 周天化火速回到英军营地,把游击队发生的混乱情况报告了巴里上尉,还报告了自己在路上遇见了流落在丛林里的神鹰。 “fuck!他怎么把神鹰赶出了游击队!他现在在哪里?我们应该马上找到他。没有神鹰的游击队那就不是日本人害怕的队伍了。”巴里上尉怒气沖沖地说。 周天化马上带上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回到丛林去找神鹰。但是,他发现神鹰已经走了。在他们约好见面的地方那棵树皮被削掉一大块,上面写着一行字:“我要离开这里去寻找一个人。如果我还活着,三天后会回到这里来。”周天化没有其他办法,只得把这些食物放在了树下。他希望食物不会被动物吃掉,也希望神鹰能平安回来。  巴里上尉立即向在米罗山的麦克上校报告了详情,等待他的指令。 神鹰正向沙捞越最大的城市卡普方向走去。他还戴着那顶竹制的大斗笠,身上则换上了当地人穿的黄麻布短褂,用一根树枝挑着一个小包袱。 孔雀飞向天空象徵着黑夜即将结束。他听见它们扇着沉重的翅膀飞向昏暗的天空,看见它们的身影遮挡发暗的星辰。它们起飞时很吃力,要花很多时间离开地面,离开灌木丛,然后消失在黑色的天空中。孔雀飞散之后,空中的星星又出现了。这时天空苍白,星辰昏暗,黎明到来了。他沿着通向大海的卡普河边跟随着越聚越多的饥民前往卡普城。 大地上还是一片黑暗,到处都是舞动的恶魔。神鹰跟随着饥民的队伍慢慢向前,他现在所经歷的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 “去找老黑……”小忠在他怀里说,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涌出,“去卡普……浮桥码头……一个脚踏车轮胎……”说完这句话,小忠就死了。日本人还在包围过来,神鹰身边的警卫用勐烈的冲锋鎗扫射边打边退。 第38页 这是半年之前在雪兰莪双溪多山马来亚抗日游击队联席会议被日本军队包围剿灭时的情景。日军包围了整个双溪多山。日军的情报十分准确,就在将要开会的时候,他们突然发起了攻击。日军分三层兵力包围,动用了重机枪封锁了出路。这个会议,马来亚大部分地下抗日领导人和丛林游击队的领导都参加了,他们拼尽全力,最后牺牲了许多人,只有小部分才突围成功。要是那天他们再犹豫一下,可能就被一网打尽。 小忠是联络部长,是会议的组织者。他在突围中被日本人的一串子弹打穿了胸部。他临死前所说的话里,好像是要说出告密者的疑点。但是他留下的几个词语太简单了,他说到的老黑是个没有参加会议的局外人。神鹰必须找到老黑,才有可能把小忠留下的线索进一步查下去。可是那次被日军打散之后,大家都分散到了丛林,到今天组织网络还没修復起来。 神鹰到达了卡普城外,经过这段时间的颠沛流离,他形容枯藁,鬍子满面。他混在难民中,守城的日军没人对他感兴趣。 他来到海边,那里有一排渔船码头。海滩上倒扣着很多渔船,靠水边的地方有一些建在浮桥上的房子,神鹰看到有一只脚踏车轮胎挂在柱干上。浮桥边有一条小渔船靠在一边,有人在收拾船上的网具和鱼。 海滩上,坐着一长排的饥民。他们顶着烈日,迎着咸腥的海风,一动不动地伸着头颈看着大海。但是仔细观察他们,还是会发现他们是在观察码头上那些长嘴白鱼鹰和海鸥。那条船上的人在剖鱼。天气奇热,上岸的鱼先要把内脏掏空,才不会臭掉。他们剖开一条鱼,就把鱼肚肠顺手往海里一扔。鱼鹰海鸥就会扑过来争食。那些带着长长嘴袋的鱼鹰要伸长脖子顺两下才会把食物吞下。这个动作在海滩上的饥民身上引起了反应。好些长长细细的脖子也会跟着吞咽着,好像这些鱼肠进了他们的肚子。 神鹰也坐在这群人之中,不同的是他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罩在了影子里面。他一动不动坐着,像一只无比耐心的灰鹭鸶。他的眼睛看着大海,看着远处那个灯塔。在更远处的地方。有个叫棋盘屿的海岛。他苦命的太太和孩子们曾藏在那里。但是他们现在都消失了,被日本人从人间抹去了,像那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浪,像天边那些捲成叶片状的云彩,像随着气流盘旋飞翔的海鸟一样虚无缥缈。神鹰不知道棋盘屿在哪里,他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从那天开始,神鹰不愿看见大海,他在大海的波涛和海风吹拂的声音里总是会听到孩子们和母亲的低声絮语。可是今天他必须要到海边来,这浮桥上屋子里住着的人正是神鹰要见的老黑。他在这里负责海上运输供应,当年他在马六甲搞地下活动时被英国^遣送回中国,后来又被派了回来。 在浮桥上,除了几个收拾渔获和渔具的人之外,显得很安静。在不远处一条倒扣的破船的背上,有一个青年人坐在那里对着渔船码头画画。尽管相隔了一百多英尺的距离,神鹰还是能看到那个年轻人涂到画布上的油彩。也许他的画里布满了空气的透视感。有孕育在云层里的光线。但是神鹰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是真心在画海上的风景,而是在监视着浮桥上的渔船动向人员来往。神鹰一动不动坐在海边,直到太阳下山了,夜幕和海风覆盖了过来。那个在船背上画画的人收拾起画具离开了这里,神鹰还是一动不动坐着。 现在天完全黑了。神鹰站了起来,走向了浮桥。他推开浮桥上那个屋子虚掩的门,看到在昏黄的电灯下的木桌边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妇人和好几个孩子,他们正在端着碗吃饭。妇人和孩子都侧过头,惊恐不安地看着走进屋里的人。那个男人打量了神鹰一眼,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继续埋头喝着碗里的米粥。妇人和孩子看他这样,也跟着继续喝起粥来。神鹰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等待着。 妇人和孩子们吃好了饭,匆匆就到里面的屋子去了。那男人点了一根烟,才瘸着腿走到神鹰边上,坐下来。 “很久没见了,怎么到这里来了?”老黑说。 “森林里出事了,莱迪到了游击队搞肃反,差点把我给毙了。” “莱迪是臭狗屎!” “此话怎讲?” “莱迪本来就是个特务。以前是英国人的特务,现在还加上是日本人的特务。一九四。年的时候,就是他告的密,我被英国人抓去坐了半年的牢。” “可他怎么还是日本特务呢?” “你看看,日本人占领之后,你们的组织多少次被日本人搜捕,多少人被抓,只有莱迪每次总是会躲过去。最近的一次就是双溪多山的会议。莱迪是会议的召集人,可是他临时却缺席了。”老黑说。 “是的,他在来参加会议的半路上汽车出了故障,抛锚在路上,所以才躲过了这次灾难。好在他的车子坏了,才躲过一劫。” k2 q8 x: z# * [ `. v8 _ “狗屁!我当时也收到莱迪邀请列席会议。可我预感会出事,就没去参加。你没有被日本人打死逃出来了真是运气。”老黑说。 “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小忠在临死的时候,说了你的名字,让我来卡普找你。他还说了浮桥码头、脚踏车轮胎,所以我才找到了你。”神鹰说。 第39页 “小忠是你们的联络部长,知道很多情况。”老黑说。 “可惜他被日本人打死了。”神鹰说。 “小忠以前和我在霹雳州共过事,他是个好人。我们对莱迪的秘密身份早就注意了,这次在前往双溪多山开会之前,我和小忠通过话,表示了我的疑虑。小忠让我留意,如果出了事情,让我出来作证。” “那你留下了什么证据了吗?”神鹰说。 “是的,我做到了。”老黑说。他让神鹰跟他从屋内一个通向浮桥的小窗里爬出去,下到码头边一只小划艇,悄悄地划了出去。不久后他们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靠了岸。上岸之后,他们坐了一个黄包车,前往城内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修理汽车的车行。老黑说这车行的主人是可靠的自己人。 “为了让你们明白过来,我已经把证据留下来了。” 老黑把神鹰领到后面的库房,库房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小包车。 “这就是莱迪那天去双溪多山参加会议的车子。当时车上确实坐着警卫、秘书和司机。车子在半路上突然开不动了。司机发现是油箱漏油了,油漏光了,车子停在了路上,是不是这样?” “是的,通报文件是这么说的。” “可你知道这个油箱为什么会坏吗?” “不知道。” 老黑把车子的一角用千斤顶顶了起来。用手电筒照着油箱的底部。让神鹰低下头去看。神鹰看到了铁皮的油箱上有一个绿豆大的小圆洞,很规则,明显是用钻头钻出来的。 “有人在油箱上做了手脚。这样一个小孔会慢慢地漏油,但是不会马上漏光。这个小孔计算得很准确。刚好在车子开到半路时把油漏光。你说会是谁做的?是司机自己?是警卫秘书?” “你意思是莱迪自己做的?” “还能有谁?他本来以为你们这些人会让日本人一网打尽的,想不到你们还是有一部分人突围了出来。这件事让他有点紧张。他没有去修这辆车子,而是把它卖掉了。我得知他在半路抛锚躲过一劫之后,就怀疑他在车子上动了手脚。在他卖掉车子之后,我赶紧让人出钱把车买了回来。我知道,有一天你们会需要看到这辆车子的。”  “这真的令人难以置信。”神鹰说。 “我也难以置信。在一件件不正常的事情出现之后,你们却还对他迷信崇拜。” “是呀,尽管我一直不喜欢这个人,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是叛徒。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以前都没有怀疑过呢?只有在被迫逃离游击队的时刻,我的怀疑精神才回到了我身上。现在想想。莱迪是值得怀疑的。我没有把游击队的营地位置告诉他,可是他却准确地找上门来。” 神鹰突然不安起来。他想如果莱迪是叛徒,他来到游击队的目的是什么呢?他会不会是要把游击队毁掉呢?他起身马上要走。老黑说你还是暂时留在这里和我一起打鱼算了。这个时候回游击队等于是自投罗网。神鹰说他不能留在这里,因为他有一种预感,莱迪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他得赶紧想办法把队伍救出来。他吃了一顿饱饭,带上了一些干粮,立即返回丛林。 神鹰返回丛林的同时,巴里上尉收到情报,称日军一个战斗组合已经集结完毕,正朝着游击队营地方向移动。这回的日军数量和装备都不同寻常。巴里上尉立即用无线电台发报通知游击队转移,可是却没有接到任何回应。正在焦急之间,周天化报告说神鹰回到了接头的地点。巴里上尉带着周天化和神鹰交换过情况之后,决定一起火速前往游击队,赶在日军到达之前带着队伍转移。 经过一番跋涉,他们到达了营地。外围的哨兵看见神鹰回来了,又惊又喜,赶紧向里面报告。巴里、神鹰一行接近营地时突然一阵勐烈的爆响,好似机枪扫射一样,他们赶紧卧倒路边准备应战。可是很快他们就明白,这是现在的主人在放鞭炮迎接他们到来。一片爆竹的青烟和碎纸片里,莱迪走了出来。 “神鹰队长不辞而别,原来是去请来了巴里上尉。”莱迪说。 “莱迪同志,日本人又包围过来了。可这回你是在包围圈里面,你可怎么脱身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顺便跟你说,你那辆车油箱的漏洞修好了,前几天我还坐过那车呢。老黑让我把这个车的牌照带回给你。”神鹰把一块车牌照递给他。 莱迪接过了牌照,发直的眼睛里又出现那层自翳。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你们不要斗嘴了,日军已经快要过来了,赶紧转移。”巴里上尉催促着,他并不明白神鹰和莱迪的对话里微妙的意思。 很快,游击队就整装出发了。莱迪走在队伍的后头,神鹰走在前面,巴里上尉和周天化也随着队伍前进。现在,神鹰已经相信莱迪是叛徒,可是他目前不能去揭发他。要是现在揭发他。势必会有一场更大的混乱。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把游击队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走了一段路之后。有一个老游击队员上来悄悄对神鹰耳语:莱迪不见了,他已经离开了队伍独自走了。神鹰说,算了吧,放他走, !只要他没有跟踪在队伍后面。 神鹰把队伍带到了丛林深处一个安全的地方驻扎下来。日本人的战斗组合到达时,只看到了一个空空的营地。 第40页 莱迪也穿过了丛林,到达了沙捞越的另一个城市——古晋。 陷落颂城 , 进入九月,雨季过去,依班人嗜血的欲望日日高涨,那是一种他们无法控制的遗传本能。依班祭师观察天象,看到有大量的流星坠落丛林,这表明他们可以猎取到许多闪亮的人头。那些戴金牙的日本人人头越来越诱惑他们。日本人起初不想和土着人开战,基本上採取迴避他们的办法。这让依班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们好收拾。在获得英国人的默许之后,依班人终于要动手痛痛快快来一次了。他们在雷剑江的狭窄处布下了拦江藤条,伏击日本人的巡逻汽船。两艘汽船落人依班人包围圈之中,依班人的吹魂毒箭、鬼头长刀、抛石器外加英军给他们的自动枪打得日本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割去了头颅,那两条汽船被凿破船底沉入江中。 那个晚上,巴里上尉带着手下几个人正好在依班人营地里巡视。他们刚刚支起帐篷准备做饭,突然听到外边的河岸上人声喧譁。很快有几个依班人闯了进来,手里都提着血淋淋的新鲜人头。巴里仔细一看才看出人头的内部已被掏空了,像北美的孩子制作的万圣节空心南瓜灯。依班人说他们伏击了丛林里一支日本人巡逻队,把他们都干掉了。巴里上尉出来一看,有很多兴奋的依班人站在门口,他们的情绪已被煽动起来,在部落的长屋边的空地上。已经燃起了好几堆篝火。好些依班人正在熏制刚猎到的日军人头,不少依班女人也围在了一边打鼓跳舞。他们把人头挖空熏干后,将在头盖骨腔内部装上铜铃,然后挂在长屋的门前,当微风吹来时,那些人头就会叮叮噹噹十分美妙地响起来。依班人猎到人头时,比丰收的时候还要兴奋,他们相信只有死亡才有新生,男人只有对女性显示猎到的人头才会获得优先交配权。因此,当巴里上尉身处亢奋的依班人群中时,知道根本无法让他们冷静下来。这件事把他的计划打乱了,他得赶紧把局面控制住。 巴里现在急于知道依班人究竟猎取了多少个日本人的头颅,还有他们的尸体在哪里。这段时间他正精心布置对颂城的包围圈,绝对不能提前激怒日本人。按照依班人的习惯。他们在取走首级之后,是要把尸体扔进河里,让尸体在河上漂流。让河神以及他们的敌人和朋友都看到,以显示他们的威力和光荣。巴里一再询问依班人的头领究竟杀了多少人,尸体有没有扔进河里,但是他们喝了很多用结兜树汁做成的酒,已经进入了狂热迷幻状态,无法回答问题。巴里最担心的是依班人会把尸体扔到河里,尸体顺着河流很快会漂到下游日军营地,那么日军一定会报復,溯流而上扫平所有的游击队营地和居民点。没有人能抵挡日军集中在一起的强大火力,那样的话他精心编织的包围圈就会化为乌有。巴里知道情况紧急,立即决定带着周天化和依班人一起去查看伏击日本人的现场,尽快把情况搞清楚。 当依班人听说英国人要带他们重新回到伏击现场时,刚刚有点冷落下来的情绪马上又高涨了,火堆边的人重新点起火把集聚起来。巴里和周天化走在队伍前头,边上是依班人头领,举着火把的狂热的依班武士前唿后拥。这些依班武士好多人认识周天化,他们曾在雷剑江上一起巡逻过。但现在这些进入迷幻状态的依班武士对于部落姑娘猜兰在刀下救了他一命十分不爽。不时会有人举着火把拦在巴里和依班人头领面前,指着周天化说:他是日本人!他有金牙齿!在这个时候要是巴里稍微犹豫一下的话,他们的吹管枪就会射出毒箭,麻倒周天化,然后割下他的头。但是巴里上尉严厉地呵斥了他们,依班人武士才不敢造次。 到了现场,看到了几十具穿日军服装的无头尸扔在河岸上。依班人要在天亮前太阳升出地平线时把尸体扔进河里祭神。祭河神已经在进行了。巴里上尉反覆对他们陈说这样做的危险性,可是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最后巴里上尉表示每埋葬一个尸体,可以得到一瓶烈酒外加一包菸草的奖励,这样依班人才很不情愿地在树林里挖了坑,把尸体埋掉了。 但是巴里上尉这样做已经无济于事了。整个丛林的依班人都已处于狂热状态。很快他接到另一个报告,称在五英里之外的普拉村附近有两千多依班人集结在一起,把一个巡逻编队大约三十来个日本人包围了。巴里带着人马又火速赶了过去,看到丛林里全是火把,依班人密密麻麻把日本人围在里面,就像他们祖先围猎一样,把包围圈一点点缩小。依班人之间现在开始了争执,即将到手的几十个人头怎么分配让他们伤透脑筋。巴里上尉一看这个局面,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收拾…… 日本人震怒了。为了消灭丛林里的主要抗日武装,日本人把灭绝依班人的计划一再往后推延,对于零星的士兵被猎头事件採取了隐忍态度。但这次是好几个编队的士兵被割去脑袋,实在是奇耻大辱。日本人集结了大量的兵力,开始了大规模的报復行动。日军驻扎在颂城内外的师团顺流而下,用迫击炮机关炮扫平了长屋,同时出动飞机炸平了丛林深处依班人部落定居点。日军一支化学喷火部队发挥了强大的威力,那些依班人的长屋被凝固汽油火龙点着后,火焰迅速蔓延,住在里面的依班人男女老少像蚁穴里的蚂蚁慌忙跑出来,日本人用机枪准确地射杀了他们。 第41页 一支日军分队在一个爪哇人的带领下,进入那个禁忌荒岛,找到了“阿娃孙谷”庇护所。他们惊喜地发现这些花一样的女孩子像鸟一样关在笼子里面,而且毫无保护。他们整齐地排在笼子外边,把里面的女孩捉出来轮流姦淫,最后又把她们依次放回了笼子。临走之前,他们把“阿娃孙谷”庇护所的草房浇上汽油点火烧了。这回日本人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依班人世代相信敌人要是玷污杀害初潮少女他们自己也会很快溃烂死亡。可是这些发泄了兽慾的日本人依然生龙活虎,尽管没有用七种秘密的草药制成药水清除掉身上的污染。猜兰因为周天化的珠子事件已经离开了这里,才免遭一劫。 丛林成了火海,成了人间炼狱。这种情势逼迫巴里上尉的z计划只得提前开始了。巴里上尉最初的方案是这样的:他要让神鹰领导的红色游击队以强大火力从正面进攻颂城,再由马来人和依班人的游击队从侧面和后面加以包围,造成一场真正的围城场面,从而引起日本高级指挥机构的高度紧张,使得他们的间谍情报机关整个运作起来。但是现在日本人主动出击到丛林扫荡,他的包围颂城的计划成了泡影。 最初的时刻巴里上尉觉得心烦意乱。然而。他很快就找到了事情在突变过程中出现的契机。他发现颂城的日军已倾巢而出,颂城成了一座空城。巴里上尉请示了米罗山的麦克上校,决定把原来的围城计划改为攻城计划。麦克上校批准了他的方案,于是巴里上尉立即调集兵力。他发密电给神鹰要求他带游击队主力向颂城这边集结准备攻城。可是神鹰却藉口游击队没有正面和日本人作战的能力,不愿发兵参加巴里上尉的行动。巴里上尉无奈之下只有一条路可走,他迅速集结了北边的印度人和马来人合编的一三六游击队,加上他所在营地的数千名依班人武装。他允诺如果攻下颂城,所有的日本人脑袋都归他们。失去家园的依班人忘掉了悲伤,重新振奋集结起来。攻城开始了,巴里上尉的丛林游击队用先进的英国武器加上土着人的大刀、吹管枪、弓箭、抛石器对颂城发动了火力勐烈的攻击。马来人还赶出了几十头大象攻城,这样的场面周天化只在神话里听说过。攻城的联军很快把城里为数不多的日本守军消灭了,颂城的城头竖起了英国的米字旗。巴里上尉和他的手下带着沉重的无线电台进入了颂城,立即把巨大的天线支了起来。不久之后,他接收到的日军情报机关的电报明显频繁起来。很明显,日军认为颂城被攻陷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在接下去短短的两天时间里,日军调集兵力,把颂城团团围住。 巴里精心组织的计划现在真正开始了。他向新加坡英国空军基地发电报要求三十架轰炸机的空中打击支援,炸平日军围在城外的军队。在巴里上尉的最初计划里,他唿叫支援的飞机应该是来轰炸守在城内的日军的。现在局势变了,他成为了守城者,日军成了攻城者,这齣丛林里的大戏临时改变了情节。唯一缺席的只是神鹰的人马,他远远地扎营在丛林深处,按兵不动。巴里上尉在等待着,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的眼睛望着天空,但是注意力全在耳机上。他在等着接下去发生的事情。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时刻。仅仅过了三十分钟,新加坡基地回电说三十架布伦亨式轻型轰炸机已经升空,在高空云层里偷偷飞向丛林。而这个时候,巴里上尉处于高度的兴奋之中,他耗费了半年多时间策划的梦幻般的围城攻城其实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段短暂的时刻。 他戴着耳机,全神贯注捕捉着信号,并计算信号的方位来源。功率强大的无线电台现在接收着来自不同方位的电码。终于有一组从印度加尔各答发来的密电和日军电台有了唿应。巴里上尉欣喜若狂。虽然他不能破译这组密码,但是他知道日本人在印度没有基地,印度是英国的地盘,这个密码一定和从新加坡起飞的轰炸机有关系。果然在十分钟内,他接到了新加坡那边的密电,说轰炸机在半途遇到日军飞机的伏击,十架飞机被击落,其余全被赶了回去。巴里上尉知道他终于成功了。他已经把潜伏在新加坡基地的间谍找出来了。他在丛林里包围颂城的z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诱使英军基地内的间谍发出这一信号。现在他明白了,原来那间谍的信号是通过加尔备答迂迴中转过来的。只有在贴近日军电台的沙捞越地带,他才有条件测出来自印度的电台方位。 然而就在他准备给英军soe总部发回密电完成他的重大使命时,巴里发现日军强大的电台已发现了他的电台频率,把他全部干扰屏蔽了。就是说他已经无法发出电报了。日军开始攻城,起先用迫击炮炮击,紧接着用飞机轰炸。巴里知道颂城就要被日军重新夺回去,他的印度人马来人依班人的游击队在日军的主力面前不堪一击。再过一些时候,守在城里的人们不是被打死就是会成为俘虏,那么他所发现的将要影响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局的重要情报将可能永远到不了英国人手里。日军炮火在加剧。一部电台被炸飞了。这个时候,巴里心里明白了过来,他已经没有办法把已经获得的重要情报用电报发回去了。现在。周天化是他的最后希望。他从第一次看见这个身材矮小的黄种人就察觉到了他的与众不同。而他现在将要去做的,可能会成为军事间谍史上有名的案例。 第42页 巴里上尉命令周天化立即出城前往红色游击队神鹰那里,用他们的那台同样功率强大的电台将一个明码电报发给英军soe情报总部。电码十分简单,就是calcutta(加尔各答)。现在只有周天化才有可能走出颂城。 就这样,周天化离开了被日军团团围住的颂城。有人说他是从一条排水的地下沟渠里爬出城外的,也有人说是巴里上尉施放了大量的烟幕弹掩护他出城的。不过他一出城后马上被日本人抓住。在他亮出特别通行证之后,他熟悉的日军特工军官池田很快来到这里和他见面。他问周天化出城是为什么?他说巴里坚持不下去了,要他去神鹰的营地求救。池田没说什么就给周天化放行。在他上路之后,池田立即派一支最精锐的重兵暗中尾随他而行。 周天化上路了,他以一种步幅不大但频率很快的蜈蚣步子向前疾走。到游击队的营地有三十多公里的路,在丛林里至少要走一天一夜。周天化已经很熟悉丛林里的路,有时他会走河边的小径,有时会走日军开出的运输便道,有时走大象迁徙的通道。这是他一生走的最后一次长路。他的体力十分旺盛,但是心里却对一切感到了厌倦。他不知道为谁而战,他并不喜欢白色人种当道的加拿大;他认为神鹰和他那些游击队员是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人;他的少年时代和日本人有说不出的密切联繫,他的人生最初友谊和恋情对象都是日本人,他也为日本人俘虏他之后给予善待而心怀好感。但是那一枚针剂把他的命像一条狗一样拴在了日本人手里。即使他在神鹰的游击队营地里杀死了一个日本俘虏,他还没有消除心头的愤怒。周天化这个时候想起了那天早上自己悄悄牵着栗色大马离家出走时的情景。当他骑马离开城市向洛基山脉走去时,正好面对着黎明前天空上那颗明亮的启明星,冰冷的星光让他的心情变得安静透明。当时他一直问自己:我要去哪里?我为什么要去?现在,行走在这片浓雾密布的丛林里,他再次想着这个问题:我要去哪里?我为什么要去?他一边走一边想,可是他知道这个问题是他无法想得清楚的。他目前能明白的是这一次的穿越只是他个人的事情,他是在执行一项命令,仅此而已。他飞快地向前,在树林间他瞥见有幽灵一样的影子在树梢上飞过。周天化知道这是依班人的影子,他气愤这时候他们竟然还在追踪着他的头颅和金牙。他正要举枪射杀树梢上的影子,突然觉得不对,那是猜兰的影子。他从气味上认出她来了,尽管她只是像一阵风一样在林间吹拂着。依班人是丛林里的精灵,在特定的时刻里,身体会变得像鬼魂一样似有似无自由如风。当周天化感觉到了是猜兰追随着他时,他的步子顿时沉重了起来。他想到了原来自己还是有一个值得挂念的人。 猜兰现出了身形,像一只孔雀一样飞在周天化的身边,周天化能摸到她的羽毛状的手,看到她哀伤而美丽的脸庞,但是他不能停下脚步。他觉得自己要是一停下脚步就会变成一根石柱。 “当兵的,你不要再往前走了,他们会杀死你的。”猜兰说。她已经知道他的名字,还是叫他当兵的。 “ 不会的,他们打不过我的。”周天化继续向前。他说的话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说的一样。 “不,他们会杀死你的,这回我可没有办法把你藏起来了。” “猜兰,你不要跟着我了,这样我的勇气会越来越少的。” “跟我回去吧!我肚子里已经有你的孩子了。” “不,我必须要往前走。我会想你,也会想我们的孩子。但是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周天化觉得自己沉重得迈不开步子了。他举起冲锋鎗朝天上打出一梭子子弹,表示自己的去意已定。他看到猜兰在身边消失了,他能感觉到她悽惨的哭泣声在风中渐渐散去。 经过一天一夜疾走,周天化的体重掉了二十斤,终于走进了神鹰的营房。神鹰问他颂城的战事如何?他说巴里上尉快守不住了,让他来向他要求支援。巴里指示他到达之后要给他发一份电报。于是周天化被允许进入游击队机要室。他以准确的动作调准到伦敦的英军soe情报处的电码频道,不假思索就发出了一组电码:calcutta(加尔各答)。就在他结束了发报时,跟踪在他后面的日军以勐烈火力攻进了游击队的营地。 在周天化的电码calcutta发到伦敦之后,新加坡的英军情报人员立即查验在三十架飞机起飞后基地所有发给印度加尔各答的电信记录,结果发现了一个叫汉南?帕屈克的英国空军中尉给加尔各答的印度情报联络军官发过密电。加尔各答的印度军官只是把收到的情报再转发给马来亚的日本人。这个给日军服务的英国间谍在过去的一年里使英国空军丧失了三百多架飞机和四个野战机场。现在终于露出了水面。 英国特工宪兵是在一个网球场的酒吧里逮捕汉南?帕屈克的,当时他和几个空军军官打完了一场双人网球赛,出钱请大伙喝一杯清凉的杜松子酒。汉南现在变成了一个十分受欢迎的人,他对待困难的勇气和勤奋工作的态度都留给人们良好的印象。我们在前面介绍了他的成长之路。就是在那次印度洋海上旅行里,他被昆虫学家纪美由子发展成了日本间谍。当英国特工宪兵用枪顶住他脑门逮捕他时,他一点也不后悔和害怕。他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临。他在审问中陈述自己成为间谍并不是由于纪美由子的色情圈套,而是因为他要报復从小受到的歧视和羞辱。大约一周后,远在英国南安普敦乡下的帕屈克的母亲安妮?斯坦利收到儿子光荣战死的通知,安妮当时就跪倒在地上痛哭失声。她除了痛惜失去儿子之外,更是感激上帝让她一直惹麻烦的儿子终于死于一个好的名声。她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而此时,汉南?帕屈克已被临时军事法庭宣布死刑,一群特工宪兵将他拖到了新加坡城海边堤坝上,对他的头部和心脏连开十几枪。他的尸体被抛到了海里。 第43页 从那以后,英国空军在南太平洋的不利战况得到改观。虽然最后新加坡还是失守,但他们保住了海上的空军实力,没有被日本人彻底赶出太平洋岛屿,从而影响了二次世界大战的格局。 尾声 开枪铺的彼德?刘说自己和巴里上尉在颂城被攻陷后做了日军的战俘,一直被关到二战结束。那是一段无法形容的可怕经歷。 彼德?刘说周天化那天在发出了电报之后,尾随而来的日军勐烈地攻进游击队营地。周天化端着冲锋鎗走向神鹰,要一起投入战斗,但神鹰以为周天化是给日本人带路的奸细,连开三枪把他打死了。据说那场战斗很惨烈。在短短的半个小时内有三百多个游击队员被打死,游击队的营地被踏平。神鹰负了重伤,但突围了出来。沉寂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神鹰的游击队又重新组建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强大,控制了沙捞越丛林和城镇的大部分地区,成为日本人在马来亚战场的主要对手。二次大战结束后,神鹰的队伍继续留驻在丛林里,一九四六年,神鹰得到过英国政府的勋章表彰他在战争期间支持英军的行动。 有关莱迪的结局值得一提。令人奇怪的是,尽管很多人已经知道莱迪是英国和日本的双重特务,他还是继续担任领导人一直到一九四七年。这个时候神鹰开始了对莱迪的清算。某天上午人们发现莱迪失踪了,他的寓所里留了一张纸条,说英国人逮捕了他。神鹰花了一个礼拜才搞清是莱迪设下的迷局。英国人根本没有抓他,是他自己席捲了一百二十万元马币的活动经费逃跑了。半年后,神鹰得到了老黑的情报,说莱迪正隐身于泰国湄公河边的一个乡村旅馆里。神鹰立即派出四个人去执行任务。四人小组找到了莱迪,他正在喝咖啡。莱迪说让我把咖啡喝完吧。四个人等在一边。莱迪喝完咖啡后,四人中的一个上去掐住他的喉咙将他闷死,他刚喝下去的咖啡从嘴里流了出来。四个人确信他已经断气之后,顺手将他的尸体扔进窗外水流湍急的湄公河。 日本人在沙捞越丛林最后输得很惨。日本天皇宣布战败之后,一部分狂热的日本军人不愿投降,四散逃进了丛林。他们在丛林深处过着野人似的生活,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两个日本的二战军人在一九九。年才走出丛林,这个时候离战争结束已有四十五年了,东京《读卖新闻》在当年十一月五日的国际新闻版详细报导过这件事。 至于周天化,英国和加拿大军方一直声称他是在和日本人的战斗中战死的。他的尸体没有下落,后来在吉隆坡郊外的英国二战军人的陵墓有他的一块墓地,但里面是空的。曾有传说说他的尸体是被那个依班少女猜兰运走掩埋了。那天她一直跟在疾步如飞的周天化身后,即使在他开枪阻拦她之后,她还是没有退却,强忍悲伤远远地继续跟在他后边。在这场惨烈的战斗结束之后,她在成堆的尸体里找到了周天化。她没有办法把他的尸体背回去,只得在丛林里挖了个坑把他掩埋了。但是她只埋了周天化的身体,她用他的匕首割下了他的头颅,用他的军衣包裹着带回到了部落。她一路上念着咒语,用她流不完的眼泪湿润着怀里的包裹。她按照祖先的传统把头颅做成了灯笼,里面那一颗金牙还留在里面。后来,大酋长拉贾命令所有的部落武士保护这个人头,把它奉为部落圣物。猜兰一直独自住在那个禁忌屋里,守护着这颗带着金牙的人头。岁月流逝,如今读者朋友有机会去沙捞越半岛旅游,如果发现某个长屋外悬挂着的人头风铃里有一颗金牙的话,那很可能就是周天化的。周天化到底有没有和那个依班姑娘怀上孩子,依班姑娘是否后来生下孩子,孩子是不是后来又妻妾成群子孙兴旺,谁也不知道。不过真要查证这事还是有线索可循。当初麦克上校让交通员送到英国化验的那瓶周天化的血清样本至今还保存在加拿大京士顿军事学院档案馆的地下室冷冻库里。如果要寻找他有没有血脉留在丛林里,通过dna技术完全可以做到。但是不会有人去做这件事的,因为周天化只是一个普通的华裔二战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