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克方程新解》 第1页 [科幻探险] 《德雷克方程新解》作者:[英] 伊安·r·麦克劳德【完结】 作者简介 英国作家伊安·r·麦克劳德是九十年代新作家中最知名的一位,当此世纪之交,他的作品也成长得更有力度,更为成熟。麦克劳德曾在《交叉地带》、《阿西莫夫科幻小说》、《奇异故事》、《惊奇》和《幻想与科幻杂志》等刊物中发表过许多优秀的短篇小说,其中有几篇还入选了不同的“年度最佳小说”文集。实际上在1990年,他就有三篇小说被选入三种不同的“年度最佳小说”文集,这显然是少有的殊荣。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巨轮》于1997年甫一问世便好评如潮,之后又出版了另一部短篇小说集《星光之旅》。1999年他因中篇小说力作《夏季群岛》而被授予世界幻想奖,2000年又以《thechopgirl》再度获此殊荣。麦克劳德同妻子和幼女一道生活在英国的西米德兰,目前正致力于创作几部新的小说。 在本篇小说中,他生动而感人地刻画了一个毕生坚持自己信念的人——尽管面对的是不断升高的或然率,和一个似乎正在死去的梦想…… 第一章 和以往每月第一个星期三一样,汤姆·凯利先干完前一天晚上喝剩的睡前酒,再喝上约摸三指高的苦艾酒,一口喝光,然后开车去圣伊莱尔取邮件、买日用品。 圣伊莱尔是个小镇,他驾着他的雪铁龙在盘山公路上七弯八转时,可以俯瞰到它的红褐色的房屋,其间点缀着橄榄树,在山谷深处闪闪发光。往东是一片拔地而起的石灰岩峭壁,得揉揉眼睛再眯眼细看,才能勉强分辨出白色悬崖边盘旋着的飞人,以及他们乘着清晨的热气流滑翔时闪烁的双翼。不过,由于血管里充满苦艾酒的缘故,汤姆恍惚间觉得自己也是个飞人了。他任凭雪铁龙黑白相间的轮胎和沙砾铺成的下坡路带着他无休止地向下俯冲,由逆行车道拐过一个个急转弯,穿越重重阴影,古旧马达的怒吼声驱散沿途的羊群,就这样从他居住的大山一路驶向山谷。 邮局里的布里萨克太太以格外施恩的态度赐给他一个微笑。 “有信吗?”他低声问。 她慢条斯理地眨了眨眼睛:“一两封吧。” 青蝇在屋里嗡嗡地兜着圈子,空气里混杂着一股子煮甘薯、茨冈牌香菸和布里萨克太太的味道。 汤姆轻轻跺了跺靴子,掸掉路上沾到胡茬里的几粒沙子,又抠掉t恤上的一点污渍。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右手背上又新长了一块老年斑。 真的,要是哪天他也吞一只语言魔瓶,忽然说起流利的法语来(或者用书籍和听力材料这些老式方法,他总是对自己这么保证)——布里萨克太太一定会大失所望的,这会剥夺她享受他们之间每月一次小较量的乐趣。 “那么,呃,jevoudrais1……”他挥着胳膊试着说道。 “你想要?” “是的。qui2,呃,s‘ilvousit3……” 【1法语:我想要。】 【2法语:是。】 【3法语:请你;麻烦你。】 又是不冷不热的停顿。青蝇还在嗡嗡地飞着。汤姆想,其实布里萨克太太大可以学说英语,尽管她多半不会为了他那样做。 “你来晚了。”她终于说道。 “你的意思是——” 门砰地一声开了,一群刚做完清晨热气流滑翔的飞人闹哄哄地拥了进来。他们挤在汤姆身后兴奋地吵吵嚷嚷,紧身衣沙沙作响,摺叠起来的翅尖不断撞到棕色的粘蝇纸卷上。那只青蝇倒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得离粘蝇纸老远。 汤姆向身后瞥了一眼,心里思忖道,这些年轻人穿的紧身衣可真够花哨的,瘦巴巴的身上斑斓地印着运动公司炫目的厂标,翅膀是轻如羽毛的骨架蒙着丝般光滑的皮膜,收拢在背后就像一把精緻的伞;乍看之下,他们活像一群艷丽的外星虫子。 这帮人也说法语,嗓门儿还挺大,不过,每个词组、手势和重音都强调得过火,让人一听就知道他们还是初学乍练。他们以为自己相互间听得懂,跟飞行教练也能搭上几句,能看懂旅游导读或是在酒吧里点杯喝的,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像本地人似的叽里哌啦了。他们还没遇上布里萨克太太呢。她肯定会打几句哈哈,或者索性装作听不懂,轻描淡写地把他们通通打发走。 汤姆回过头来对她笑笑,隐隐觉得酒后的头疼快发作了。 布里萨克太太没有费神回个笑脸,只咕哝了一句什么,听起来像是在说“我是茱迪”。 “什么?voulez-vousrepeter1?” “星期四啦。” “啊。jprends2,我明白了……” 其实他并没怎么明白,不过飞人们已经开始有点儿不耐烦了,他们朝他越挤越近,翅膀寨寒率率的,散发出一股清晨空气的余味,混杂着新鲜汗水的气息。 【1法语:再说一遍好吗?】 【2法语:我明白了。】 汤姆弄不懂这帮人远看时还那么美,凑近了怎么竟会显得那么蠢笨难看。 不过,今天星期四了——他还当是星期三呢,要不然,他此刻就不会在圣伊莱尔了。他一向是个固守习惯的人,年年如是从不改变,就跟布里萨克太太的柜檯上陈旧的木头纹理一样。他一定是把日子过混了,在山上也没查一下日历。就他的生活方式而言,犯这种错误毫不稀奇。不过…… 第2页 “你想要你的信?是吧?” “silvousit1……” 【1法语:请;麻烦你。】 最后,布里萨克太太总算转向了鸽子笼似的文件柜,那里存放着汤姆和另外几个人的信息卡。 关于文件归档,布里萨克太太自有一套玄奥莫测的方法。对她来说把这些卡片按照凯利、汤姆——或者美国佬、酒鬼、老傢伙、笨蛋之类的标题归在一处,那实在是太过简单了。据汤姆看来,她的归类法跟信的来处似乎也不相干。那一排排棕色的木头格子俨然已是饱经沧桑,也许曾保存过旧式的信笺和电报,像世界大战期间的消息和唁电,激进革命派的解放宣言,太阳王路易十四颁布的法令什么的,甚至还真有可能栖息过几只信鸽呢。汤姆怎么都弄不清楚这些木头格子里存放的东西到底是循着什么规律落入布里萨克太太敏捷的手中的。当然啦,他也可以直接问她,不过她多半只会抬一抬她那道高卢人的眉毛,或者装做听不懂。毕竟,布里萨克太太就是布里萨克太太。 那帮飞人在他身后不耐烦地窃窃私语,像白鹭似的把翅膀抖得沙沙直响。那些人不关他的事。 第二章 革命广场的两边摆起了各色货摊,汤姆在去邮局的路上还挺纳闷,可现在明白了。这世界一切正常,问题只出在他身上:今天星期四了嘛。 他惯常去的那家小餐馆也比平时忙,常坐的位子被一对情侣占了,不过他过去时他们正好站起来,手牵着手,慢悠悠地穿过一张张堆满面包、水果和奶酪的桌子走了出去。那姑娘的相貌有点儿像奥黛丽·赫本,男的则穿了件无袖t恤,露出一身伞兵似的肌肉块儿,绿色的皮肤上长着些许鳞片,在汤姆看来就跟得了皮肤病似的。他真不明白——有史以来,单身汉们坐在餐馆里打量那些年轻情侣时都会冒出这样的疑问——那姑娘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 侍者让·比诺耶也比往常忙,瞥见汤姆时他的神色几乎是惊奇的,不过并没有马上走过来招唿他。 反正汤姆也不赶时间,他手头有六张信息卡要看呢。它们面朝下摊在塑料桌布上,正好凑成一手牌,不过他差不多已经知道牌面是什么了:一张卡是蓝色的,几乎没什么装饰,只有—个简单的图案,像泛着波纹的水面,多半是垃圾邮件;另一张可能是某种他从来不用的网络设施的收费单;剩下那些无疑是从仅剩的几个贊助人那儿寄出的。 卡片边上,那对情侣用过的玻璃水瓶和葡萄酒杯构成了一幅完美的静物,他和这些卡片加入进去倒成了冗余的部分。上午十点就喝葡萄酒!这就是法国。那么,汤姆·凯利也不妨给自个儿来上一杯。也许要杯茴香酒就可以,跟早先喝的苦艾酒不会犯沖——用来提神正好。 汤姆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在上午明亮的光线中望出去:往上是圣玛丽教堂的尖顶,在一大片市场的遮阳篷之上巍然矗立,下面是过往人群,他们的服饰,皮肤,脸,都是那么鲜艷华丽时尚。 法兰西,这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法兰西。 有时候他觉得,只有在那些个星期三——也包括这个星期四——的上午,他才有机会见识这个地方。其余时间他总是置身于山巅的群星之中神游万里,捕捉雷达上偶尔闪动的信号,在无垠的宇宙中追寻另—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成为这样—个人——一个布里萨克太太和让·比诺耶那类人不屑一顾的老怪物,尽管他们并不真正了解他。这也是为什么他总是抽不出时间来学法语的原因。 让·比诺耶还在忙,一面甩着毛巾,一面给客人上薄荷饼,五官标准的俊脸上挂着一副开关式的笑容。他的翅膀收得极妥帖,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也有一副。就跟此地的许多人一样,他做这份工作是为了挣点钱好在下班后多上天飞几趟。只要了troisdigetpastismerci1的汤姆自然享受不到优先招待。 【1法语:三杯茴香酒。】 汤姆拣起一张信息卡,一面试图压下一个酒嗝,苦艾酒的余味泛阵发苦。 卡片是从英国伯明罕的艾斯顿大学寄来的,他甚至都忘记他们也在贊助他了。他半合上眼睛,手指顺着播放线滑下去。脑中出现了一个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坐在一张特别宽大的办公桌前。照他的经验,只有那些从不干实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办公桌。 “凯利先生,很高兴认识您……”年轻人顿住了,紧紧抓着桌沿,仿佛那张办公桌放置的地方是过山车的轨道顶端。显然对于手头的一干事务他还是个新手哩。“您也许已经在学术新闻上看到过了,我现在接替了莎莉·诺曼顿博士的职位。我个人并不认识她,但我知道大家对她的评价都很高,我感到很难过,我们损失了这样一位优秀的人和杰出的物理学家……” 汤姆暂时收回手指,回到现实。他只见过那女人一次。他记得她性格温柔活泼,富有同情心,因为严重的关节炎,必须依靠自动腿来四处走动,魔瓶对这种病还无能为力,至少当时是这样。 他们曾坐在伯明罕百年广场的青苔斑驳的大树和雕像下——那地方还留着他的另几段回忆——她时而嘆息,时而微笑地向他解释学院的政策决不支持数十年前提出的德雷克方程,但她个人对有关外星生命的设想却很有兴趣,事实上她是在读了克拉克和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之后才开始涉足物理学的。汤姆当然听说过这两个作家,他俩几乎是同一代人呢。年少时他曾因为长时间埋在那些激动人心的发霉的模拟书里而患上灰尘过敏症。 第3页 他们愉快地聊着,在回校园的路上,莎莉·诺曼顿一面抬起腿来输入指令,一面吐露她手头有一小笔资金可以由她支配,是某项政府作业的余款,只要会计没注意到就可以挪给他用。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啦。现在她死了。 “……物理学家。不过在清理她的事务时,我注意到有一笔款子拨给了您的项目,我必须遗憾地说……” 汤姆略过这一段,直接跳到末尾部分,看见这个两眼一只绿、一只蓝的年轻人——而且指甲长得像鸟爪,说明他可能也是个飞人,虽然他看上去似乎不够瘦,又太容易受惊——这个年轻人宣布卡片上留了自己的模拟办公影像,随时乐意回答相关问题,尽管令人遗憾的是撤回资金的决定是不可能取消的。当然,模拟影像就在那儿,以防汤姆真会用软弱无力的恳求去打扰他本人。不过汤姆知道自己还算走运,这些年来已经从那个资金来源弄到了不少钱,更走运的是他们没要他退还这笔款子。 艾斯顿大学。英国。空气里不一样的味道。不一样的树木。如果说有哪个季节最适合那个地方的话,那就是秋天了,即便在最冷,最热或最潮湿的天气,那个季节的景物里也总是浮动着一种莫名的情调。 第三章 已经过去多久了?他试着不去想——这个方程式一贯无解,甚至对他也一样。他转而注意到漂亮姑娘喝过的那只酒杯上还残留着一点红色的唇印,让·比诺耶匆匆把它收走时,他几乎感到有点儿遗憾,仿佛脑海中浮现的那段美好回忆也被一块儿收走了似的。 让把一杯浑浊的黄色液体砰地一声放在他面前,可他现在却不怎么想喝了。vo.merci.1他一面盯着从布里萨克太太莫测高深的文件柜里掏出来的信息卡,一面挤出两句蹩脚的法语。不过最后他还是喝了,好歹可以去去嘴里那股苦艾酒的味道。 【1法语:放这儿吧。谢谢。】 天气晴朗,市场里熙熙攘攘。好不容易酝酿出一点好心情,要是就这么被“遗憾”、“撤回”、“质询”之类的词破坏掉,那就太可惜了。 这个广场,是棍子面包和歌手埃迪斯·比阿夫的产地,是艾菲尔铁塔的缩影,是沖鼻的大蒜味儿、排水沟隐约的臭气和黑咖啡的芬芳混杂成的温暖气息。长腿女郎们牵着样子趣怪的狮子狗。叫嚷声和各种手势。身着黑衣的年老寡妇,也许年纪还比他轻些,喃喃自语着,跑错片场的临时演员般挎着条纹购物袋一路蹒跚,对魔瓶炮制出来的洋洋奇观大皱眉头。一个披着法衣的牧师步出教堂,在台阶顶端的阳光里立住脚看风景。他也有一对翅膀,仿佛要打呵欠似的在身后懒懒地展开来,而且头髮是鲜红色。又是个飞人。汤姆微笑着想,不教众处得怎么样,绝大多数信徒都是那帮横眉冷对新世界的老太太。要不要再来一杯茴香酒呢——有何不可?…… 风从石灰岩峭壁上吹下来,经过晾着衣物的公寓楼的层层阻挡之后,已变成温暖的和风,吹得货摊上摆设的蕾丝花边不住拂动。这时他注意到就在广场边缘的那些货摊旁徘徊着一个特别的身影。当然这不会是她。不可能的。只是留在酒杯上的唇印触动了那段特别的回忆罢了。那个缘故,再加上来自英国的消息,故人的死讯,失去又一个经济来源,所有这一切,只要他方才容许自己,都可以搅起那一团悲喜交织的记忆。她穿一条暗蓝色无袖裙,站在一方耀眼的阳光中,金髮着了火般闪闪发亮,让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可能只是任何一个不相干的路人,然而在那一瞬,汤姆觉得她也许就是忒儿,心头不由涌起一阵奇异而矛盾的情绪:既想冲过去拥抱她,又想在餐馆里就地挖个洞把自己永远藏起来。他眨了眨眼,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待得视线恢復清晰,那个女孩,那个女人,已经继续往前走了,他不时瞥见一条晃动的光裸的胳膊或是一截可爱的小腿。究竟为什么人们非得把自己捣腾成现在这个样子?汤姆一直都觉得,女人的本来面目才最完美——或者就他记忆所及是这样。尤其是忒儿。不过,没准那也只是个幻觉罢了。 汤姆起身往桌上扔了几个法郎,踉跄地走到市场的货摊之间。 那条暗蓝色无袖裙,那双腿,那头秀髮。无数回忆汹涌而至,几年来他的心从未跳得这般剧烈过。即使那不是她——分明不是——他还是想亲眼证实这一点。然而圣伊莱尔在星期四格外繁忙,拥挤的市场一下子就把他吞噬了,直到一处下坡才重又把他吐出来。 一熘台阶依势而下,两边是古老的城墙和垂柳下闪烁的河面,接着又是一个上坡,进入繁华的商业街,沿街明亮的高档店铺在橱窗内展示着名家设计的衣饰,名家设计的魔瓶,名家设计的人生。 十五种牌子的法语口语液装在瓶子里,仿佛昂贵的香水,价钱也不相上下。只要用牙齿咬碎味道像棉花糖的玻璃瓶子,这种批量生产的小奇蹟就会滑下你的喉咙,渗透胃壁进入血管,在那里褪下保护膜,同免疫系统和平共处,最后随血液循环进入大脑。学习过程还是必要的(对此他们只在包装说明上一笔带过),不过一两次就够了,而且非常简单,只需在黑暗中静坐一段时间,保持类似禅定的平和心态,等微分子把大脑的语言认知部位处理完毕,你就可以像本地人一样侃侃而谈了,至于平和的心态,可以靠各种各样的栓剂来实现(这是在法国嘛)。或者你也可以让自己长一对翅膀,不过运动用品专卖店里的这种魔瓶甚至更贵。玻璃门上方的人造模特儿向汤姆低语着,招着手,兴奋地鼓着翅膀四处飞动,就像刷了萤光漆的仙子,殷切地敦促他掏出钱包买下魔瓶;只要等两个星期,翅膀长成后就可以终生享用了。 第4页 汤姆来到商业街另一头的旧广场上。假面博物馆开着门,台阶上坐着一群人,看样子像是午夜狂欢酒会刚刚散场的样子,正轮流喝一瓶不掺水的绿茴香酒。女人用丝缎和珠宝装饰她们的翅膀;然而眼下她们看上去却像疲倦的衣帽架。男人们几乎是全裸的,只除了一身植入肌肤类似文身的脉冲图案,以及围在胯间的一条兜档布,像只口袋似的标示着它的(就这么说吧)“容积”。他们的皮肤是淡紫色,也许是这一季的流行色。不过在汤姆看来他们就好比一窝营养失调、刚从天上摔下来、跌得灰头土脸的怪兽。他转身朝来路走回去,看见自己的雪铁龙依然停在alimentationgenerale1门口,下个月的生活用品就是在这家店里买的。 【1法语:通用食品商店。】 车钥匙一直留在点火装置上,他发动汽车,慢吞吞地驶出鹅卵石街道,震得包装盒里的日用品叮噹直响,接着使劲一踩油门,汽车咆哮着窜了出去,沖向正午的热气,疏疏落落的橄榄树和属于他的灰白色的大山。 第四章 黄昏。依稀亮起来的星辰。他的时间。他的山峦。 汤姆站在空荡荡的木屋外,一面啜饮咖啡,一面盼望落日从地平线上驱散最后一片云霞。他周围是一大片平整的石灰石地面,足有一英里宽,稍稍向西倾斜。随着白昼热气的蒸发,石灰地上的绊网沾满了露水,似银色的蛛网在夕阳余晖里闪着微光,和他一同静静等待群星升起。 有时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居然会待在山上做这种事情。自己年近七十,都快老了,竟然还在寻寻觅觅,找的还是外星智慧生命这种不着边际玄之又玄的东西。 这是怎么开始的呢? 是什么促使他开始寻找? 真是因为那些科幻小说吗——因为幻想着与戴夫·褒曼一起坠人星际之门,或是和保罗·阿特瑞迪斯结伴穿越阿拉基斯星球的沙虫沙漠? 或是因为童年时代曾在东港的岩石下把半透明的小螃蟹举到亮处端详? 是否该追溯到年龄稍长后访问的那几个仅存的seti(探索外星智能)的网站? 这梦想是从大学图书馆的电脑屏幕上注人心灵的呢,还是就在此刻,当他在这座孤独的法国大山上,在同样孤独的木屋前,仰望冉冉亮起的晚星? 又或是在别处,在某个甜蜜灿烂、无从追忆的地方? 在他认识的、至少是还保持着一点远距离接触的人当中,绝大多数都已经放弃了一度曾令他们心醉神迷的梦想;至于那些看起来最快活,最安定,日子过得最逍遥的人们——因而也是跟他最不相干的那一类——则根本不曾为梦想伤过脑筋。他们通常在圣伊莱尔这种地方度度假,吞下各式各样的魔瓶,学那帮毛头小子的样儿长一副翅膀或是鱼鳃什么的;他们说时新的语言,做时新的打扮,凭着身体的新构造忽而上天,忽而人海。 手里的咖啡凉了,表面上结了一层薄膜。汤姆放下杯子,暗自微笑起来——他时常忍不住会这样——面注视着更深更浓的暮色降临大地。  也许他的梦想是来自《幻想曲》中的画面吧,那部他还是个小不点时看过的录像,后来他才知道片中的配乐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胖乎乎的小天使和半人半马的精灵在空中腾跃飞舞,片尾宙斯收起他的雷电,夕阳西下,梦神摩尔甫斯披着辉煌的夜的斗篷翩然降临。自那时起,星空中尚有其他生命的想法便一直萦绕在脑际。他曾蹲在屏幕前痴痴地看着这一幕幕幻景,巴尔的摩街头的噪音自耳边隐去,一种甜蜜的刺痛溢满心头,那感觉就像母亲以为他熟睡时给他的轻轻拥抱,或是可乐和冰激凌混在一起的滋味。是啊,此后这种甜蜜的刺痛一直都伴随着他,他微笑地想道,一直如此。 繁星在天幕闪烁,夜晚的寒气浸得肌肤都起栗了。 于是汤姆变成了一匹昼伏夜出的兽,出没于黄昏和黎明之间。他猜想自己是过惯了空旷山林里与世隔绝的生活,所以患上了轻微的公共场合恐惧症——或是幽闭恐惧症?——因而这天早晨才需要喝上一点苦艾酒——至少额外的那一杯是必要的。星期三的出行,市镇的喧扰,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光,气味,声音,与人的接触,全在眼前炸开来,感觉上就像置身于虚拟实境游戏室,自己正在某个陌生星球的堡垒里跌打滚爬,与假想的外星人作战,向它们开火。倒不是说汤姆真会干这种事。每次见到那些目光灼灼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獠牙上滴滴答答滴着口水,他惟一想做的事就是同它们交朋友,然后问问它们的风俗、宗教和求偶习惯什么的。这种虚拟游戏他只玩过屈指可数的几次,每回都是过不了几关就败下阵来。现在想起来,在生活这个巨大的虚拟游戏里,他也没过几关。 天色几乎全黑了。这正是隐藏秘密、幽会情人或传递信息的时间。是轻轻相碰的酒杯发出脆响、或“噗”地一声打开瓶塞的时间。 西天的云层和山巅还残留着一抹微红,倒映在幽暗山坡上的水塘里,闪烁生光。依稀有几个模煳的灰影向那里移去,距离隔得太远,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感觉上就像是眼睛疲劳时,视网膜的杆状细胞和视锥细胞产生的游移不定的光斑——只是些支离破碎的视觉信号——不过经过许多个夜晚和清晨的观察,他知道这些灰影并非错觉,而是一群在高原觅食的谨小慎微的野山羊。它们同方圆数哩内的其他动物一道被吸引到这个池塘边,因为该区域的水分,无论来自冬季的降雨还是夏季的风暴,绝大部分都被布满小孔的石灰岩给吸干了。在视野特别清晰的晚上,汤姆甚至可以望见几颗星星在水面闪动,仿佛自夜空落人了池中。有那么几次他曾爬下陡峭的山坡跋涉到那里,然而触目所及却令他大失所望:板结龟裂的淤泥围着一洼褐色的浊水,样子像只变形虫,跟他想像中怡人的绿洲大相迳庭——他本以为那里会有羽毛缤纷的小鸟,还有各种食肉或食草的动物,一同俯饮清凉的银色池水,在共同的焦渴的需要中暂时忘却彼此间天然的憎恨。不过无可争辩的,这确是一个小池塘,就凭这一点,它对本地区的动物群即已至关重要。 第5页 多年前当他还在寻找合适的地点,以开始他认定会持续一生的工作时,这个水坑就已经标在了地图上:一个蓝色的句点,一网希望和生命的涟漪。他曾把这作为一种预示。 汤姆走进木屋,拧开一瓶vindetable1的金属盖子,酒虽便宜,味道倒还过得去,他通常都是这样开始一天的夜间生活。灌下一大口之后,他不抱多少希望地向四周扫了一眼,看看有没有干净的玻璃杯,然后又灌一大口,再单手打开其中一台机器的控制键。 【1法语:日常餐酒。】 灯光忽明忽暗,冷气扇一会儿跟蟋蟀似的吱吱叫,一会儿又咆哮得像头受伤的熊。负荷沉重的陈旧电路烘得屋里很热,空气中满是烤焦的灰尘和发热电线的味儿,还有一种以前没有的咝咝声,像是电火花的声音,可是尽管他把头转到东转到西,牧羊人看顾羊群似的警觉地察看屋里的每一处细微变化,他还是找不出声音的来源。不过没关系,也许只是酒后的幻觉。昨晚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应付饮酒过度的恶果了,他可不想今晚又把时间浪费在同样的事情上。 第五章 汤姆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就在今天,在这个不是星期三的星期四,这令他心里充满了一种沉甸甸的紧迫感。 他一贯忠于科学和逻辑,从不相信预感之类的蠢话,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想,霍金斯、爱因斯坦和牛顿他们——还有库克和哥伦布那些探险家——在做出他们的伟大发现和最终突破之前的那一刻,是否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当然了,这些发现在事后看来无非都是知识日积月累的结果。当你直觉到某一空白的知识领域经过开发可能会结出硕果时,接踵而来的通常是经年累月的摇尾乞怜,索讨经费,同仁们不以为然的摇头,被退稿的论文和艰苦的工作,而在这期间,搜集到的零星信息却日益显示出你的直觉实际是个合理的猜想,即使所有人的观点都跟你背道而驰,并且认定你,套用汤姆的宇宙学教授的一句话来说,是“在错误的林子里对着一棵错误的树他妈的乱吠一气”。心情黯淡的时候,汤姆甚至怀疑那里根本连一棵树都没有。 不过这并不是他此刻的想法。当然,整个数据处理过程都是自动的,先按照他事先设定的参数和波长不分昼夜地把这些数据收集起来,再以每秒十亿字节的速度进行筛选过滤。一旦捕捉到某个异常讯号,那些搜索系统就会一闪一闪,发出哔哔声以及仪器所弄得出来的一切电子音响。 尽管把汤姆从昏昏沉沉的白日梦里惊醒的通常只是一阵电力的波动,一粒蝇屎,一只啃啮绊网的野兔或是一束漫游的字宙射线,他最大的噩梦还是害怕仪器会把某段曲线的异常波动、某种别具意义的规律或不规律现象轻轻放过——或是他睡得太死,没能及时醒过来。再说这些搜索也不可能无远弗届。宇宙如此浩淼,汤姆和他的电脑总是会不断地错过一些东西,而这“一些”多得近似于“一切”。例如为无数别的天文或非天文目的搜集起来的数据,他也都通过卫星联结下载并存了盘,这些盘堆在屋角等待处理,像根银色的柱子似的,几乎快顶到天花板了。而他无暇顾及的除了这些数据之外,还有屋外的满天星辰,以及星辰上的居民——它们总是在那里,分分秒秒地发着光。永远地。 该怎么整理,从何人手呢?无数种可能的无线电波长中,哪一处才是搜寻绿色小矮人的最佳切入点?这个问题在一个多世纪以前首次被提出来,此后的诸般猜测不胜枚举,其中有一个设想迄今为止依然是最合理的。汤姆此刻就是把仪器设在那个频率上,再通过屋外石灰岩上的绊网来接受信号。他接通扬声器的电源,又灌了一大口酒,接着打开监控器,坐在那儿边听边看边喝。 广袤的夜空充斥着各种声息:恆星和毒气云的杂音,宇宙爆炸的隆隆闷响和类星体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更不必说还有人类在地球和太阳系周围制造出来的喧嚣。然而所有这些嘈杂的区域之间,有一片地带却格外透着星际的清凉和寂静,只有微波发出模煳的嘶嘶声——位于1420兆赫左近,在星与星之放射氢(h)和羟基(ho)的射电信号的那段频率被称为“水坑”。这个名词,一方面反映了水(h2o)的化学成分,另一方面也蕴含着一个理念:在度过疲惫的一天之后,宇宙中的各个种族也许会聚集在这里交换奇妙的故事,正如胆小的野山羊在黄昏或黎明时分聚到池边来解渴一样。 汤姆聆听着水坑区段的声音。坐在这儿的片刻工夫里发生奇蹟的概率有多高呢?哔哔,哔哔。嘀,嘀。来自匝格行星的问候。这种事该是非常、非常地不可能吧。不过,要论起宇宙中的可能性,他汤姆·凯利此时此刻坐在这座大山上监听着这个频率,身边放着这么一组仪器和这么一个差不多空了的日常餐酒瓶——发生这一切的概率又有多少? 想起来这事还真挺玄乎,他又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生命本身就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蹟;要是照几个至今还在鼓捣德雷克方程的怪人推算出来的机率,生命甚至有可能是独一无二的。那才成问题呢。 他强迫自己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离开房间。 扬声器依然在沙沙作响,犹如轻轻翻涌的海浪声,监控器上的图像闪烁不定。真要能收到什么信号也必定是在你背过身去的时候。这完全合乎逻辑,就像俗话说的,看着的水壶永远不开……不过,也并不是说他就迷信这个,因此他还是遛达了出去。 第6页 屋外夜色已深,无月,只有一天星斗熠熠生辉。他把今晚喝空的第一个酒瓶扔进垃圾罐,仰望苍穹,胸中又涨满了熟悉的情绪,同六十多年前感觉到的一样,那种可乐加冰激凌似的刺痛。对了,自己吃过饭没有?他可真想不起来了,虽然他很确定咖啡倒是喝过几杯。深沉的夜色,倾泻而下的星辉,对他来说已经足以疗飢。说来也怪,每逢这样的晚上,幽暗的夜色总像是经过精心锻造打磨一样流光溢彩。你会相信上帝。你会相信任何事。绊网也渐渐隐人了夜色,依稀可辨的丝络像曳着光尾的流星,在这片干燥的石灰岩平地上纵横交错,接收着无穷无尽的讯号。它们一直向黑暗的洼处披垂下去,那里有隐蔽的山谷,静谧的水塘,圣伊莱尔的飞人们已在床上安然入睡,梦着上升的暖气流,翅膀一动一动的。不知道布里萨克太太睡了没有。印象中她总是站在邮局那只鸽巢似的文件柜前,等着下一个供她折磨的傢伙送上门来。很难想像她在别处会是什么样。至于那只文件柜,无论布里萨克太太是按照什么密码在管理它,倒是很值得费点功夫推敲一番的。汤姆的电脑没完没了地在混乱的杂音中寻找秩序,没准它忽略过去的东西恰好就是布里萨克太太用来归类信息的方法呢,毕竟布里萨克太太就是布里萨克太太嘛。 第六章 汤姆寻思着现在是否到了再喝上一瓶的时候,塑料瓶一升装的那种。那玩意儿要是打一开始就喝,味道简直就像狗屎,不过只要之前先喝点儿过得去的酒沖一冲,也就能凑合着入口了。 有什么东西——个隐约的影子——正沿着山路向他走来。 不,不是偶然经过的动物,当然也不是野山羊。更不会是布里萨克太太大老远地跑来向他讲解文件柜的奥妙,并且为多年来的无礼道歉。似乎有一部分的汤姆正安静而讶异地注视着其余部分的自己,直到他昏眩的大脑和疲倦的眼慢慢地理清了以下事实:这儿并非只有他一个人;那个人影可能是女性;说不定——不,看上去的确很像——而实际上也正是——他今早在集市上蕾丝花边的货摊旁瞥见的那个穿暗蓝色裙子的女人。她真的很像忒儿,至少借着木屋里透出的监控器的微光看来是这样。她走路的样子。悄然穿过绊网前面的空地时的步态。同样轻盈。还有她的脸。她的声音。 “你见鬼的怎么住这么远啊,汤姆?我问邮局里的那个女人,她还说只要几步路就到……” 他耸耸肩。恍惚中只觉得整个人好像浮了起来,胳膊轻飘飘的,两手空着没处摆放。“那应该是布里萨克太太。” “是吧?反正她全是在胡说八道。” “你该用法语问她的。” “我是说的法语呀。我可怜的脚。该死的,我可是走了好几个钟头呢。” 汤姆忍不住笑起来。 满天星光都在忒儿的身后,在她头髮上闪耀,曾经的金髮如今已经被岁月镀上了一层银色,如同绊网的光泽。星光也勾勒出她微笑的嘴部线条。他觉得既想哭又想笑。忒儿。“啊,布里萨克太太就这德性。” “是吗。你到底要不要请我进屋?” “可屋里简直没地方落脚。” 忒儿光着脚,又往前走了一步。她是活生生的。离他那么近。他能闻见她肌肤上汗水和尘土的味道,听到、感觉到她的唿吸。真的是忒儿呢。他不是在做梦,也没喝醉,至少还没醉到那种程度;他整晚只喝了——多少?——两瓶葡萄酒而已。她变了,又似乎没变。 “啊,”她说,“汤姆·凯利不就这德性嘛?” 如此良宵,光在木屋里坐着就太傻了。再说屋里也乱得可怕。 汤姆在里头磕磕绊绊地转了一圈,把桌上的酒瓶一股脑儿扫到地上,再把椅子上的垃圾抖落干净,拖了两把放在门外,中间摆上桌子,又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了两个没破口的玻璃杯,擦掉霉斑,跟着翻箱倒柜地找出那瓶2058年的santemaylechenay——这酒他仅此一瓶,本打算留到第一次接触到外星人那天再喝的——或者至少也得是沮丧到极点的时候一最后再点上一支蜡烛;备着这些蜡烛是为了预防发电机出毛病。接下来他又开始找开塞钻,一面把食橱和抽屉翻了个底朝天,一面喃喃地诅咒着,一个喝了那么多酒的人居然连个开寨钻都找不出来—‘不过话说回来,便宜的酒用的都是螺纹瓶盖,至于最廉价的那种塑料瓶装酒,—个小孩子闭着眼睛单手就能把瓶塞拔出来。等终于能坐下时他简直喘不过气来了,只觉得面颊抽搐,耳呜心悸。 “你怎么找到我的,忒儿?” “我告诉过你啦,我问了邮局里的那个女人。布里萨克太太。” “我是说……”倒酒时他用两只手托着酒瓶以免抖得太厉害,“……怎么知道我是在法国,在圣伊莱尔,这座山上。” 她轻轻笑了起来,听上去恍惚就是昔日那个通过古老的电话线跟他长途通话的忒儿。 “我到处找你来着。用的是虚拟世界的那套玩意儿,只要发送一个智能影像就能有求必应,就跟瓶子里放出来的精灵似的。不过你能相信吗?我居然还得跟它解释seti是‘探索外星智能’的意思。在它的标准词库里根本没有这个词。不过把这问题弄清楚以后,它总算是找到你了。你编了个老式的网页介绍你在这儿搞的项目,寻找贊助人。你说这个项目是日復一日地纪录挫折、惊喜和成果。你甚至还提供文化衫呢,看样子,那批衣服最后一次更新起码也得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透过屏幕都可以看到衣服上积着的灰尘……” 第7页 汤姆大笑。有些事你也只好付之一笑罢了。“其实那些t恤衫压根儿就没怎么送出去过……” 他打量着他的杯子,里头也浮着一层灰,就像他这大半辈子的生活。美酒的滋味——坐在这里——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 “哦,她还指点我去广场对面的小餐馆里找那个帅得不得了的男招待呢。显然你忘了带走这些……” 忒儿伸手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叠卡片。一定是被他忘在餐馆桌上了。 他接过卡片,那上头犹有余温,充盈着生命和活力的感觉,这是卡里的任何一段信息都没有的。忒儿。她自己独有的文件归档法。 “那么你呢,忒儿?” “什么意思?” “这些年来,我想我干过什么那是一目了然的了——’’ ”——你总是那么说……” “是的。但是你呢,忒儿。有那么一两次我曾经想起过你。只是偶尔那么几次……” “唔——”透过烛光,她从酒杯上方沖他微微一笑。“我们还是谈谈现在吧,好不好,汤姆?你肯不肯迁就我一下?” “好吧。”他觉得胃部抽痛。他又喝了一大口香醇的美酒,双手仍在颤抖。 “汤姆,有件明摆着的事,还没见你提起呢。” “哪件事?” “我变了。不过我想我俩都变了。岁月不饶人哪。” “你看上去好极了。” “你总是那么善于恭维人。” “那是因为我一向实话实说。” “说到底你是个很实际的人,汤姆。至少过去是这样。那时我就很喜欢你这一点。尽管我们的意见总是不一致……” 对汤姆来说,让他着迷的始终只有一件事,而忒儿却对一切感兴趣。她想要的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不同的追求目标使得他们背道而驰,汤姆感觉得出来,这种分歧依然横亘在他们中间,它在夜色中颤动着,要把他们驱回到早年使他们分开的那道狂风唿号的悬崖上去。 “不管怎么样,”为了打破寂静,他说了句蠢话,“你要是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只要吞个魔瓶就成。” “什么?把自己弄得奇形怪状——就跟牛津街和第五大道上的那些女人一样,假髮,假笑,假的皮肤?青春是年轻人的事儿,汤姆。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要我说,就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他们好了,毕竟我们已经风光过了。再说他们这方面的本事比我们强得多。” 忒儿把酒杯搁在粗糙的桌面上,往后一靠,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她的头髮在肩头闪烁生光,剎那间看上去几乎还是金色,颈部隐没在阴影里。“到了我这年纪,汤姆一到了我们这年纪——感觉就像是……回头看比往前看更重要……” “所以你才会来这儿?” 忒儿又小小地伸个懒腰,耸了耸肩膀。她的骨节咯咯作响,喉头松弛的皮肤凝起一道道褶子。映在她眼里的烛光不见了,两眼空洞黯淡,胳膊似乎也变得更加细弱。 汤姆发现自己暗自希望光线再亮些,或者索性再暗些。他想看的是忒儿真实的样子,要不就让夜色把她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昏暗的烛光里扭曲,变形,仿佛黎明时水塘边的野山羊。也许烛光是另一样该留给年轻人享用的东西吧,就像魔瓶,飞翔,或者爱、忠诚和热情。别再想着什么罗曼史了——在他的,或者他们的这把年纪上,你只需要知道而不是感觉,你要的是那些能够切实把握的东西。 汤姆偶尔照过几次镜子,知道自己也变了很多;现在的他只是忒儿记忆中那个汤姆·凯利的丑化了的卡通版,就跟上个世纪杰罗德·斯卡夫给里根和柴契尔画的讽刺漫画一样。脸颊上,眼睛里那些破裂了的毛细血管。淤青和肿胀。还有近年来开始出现的该死的老年斑——他的祖母曾称之为坟墓的标志。他的样子就像是刚在酒吧里打过一架,宿醉未醒又患上流感,随后又严重晒伤了皮肤,并且身在一颗更庞大的行星上,抵抗着更为强大的地心引力一样。仔细想来,衰老的过程可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一场流感,再加上过度的地心引力。 他从来都不是个善于攀谈的人。年轻时他长着一副天然的面孔,不是十分端正,却也完全没有必要再加以改造——也幸好是这样,因为他既不愿费那个力气,也没有那么多钱——不过他很腼腆,而跟姑娘们说话的时候,这种腼腆往往表现为含煳冷淡的态度。姑娘越可爱,他就越是含煳和冷淡。 当时在古老的伯明罕,这个一度曾是工业城市的地方,有许多为方便国际交换的留学生相互结识而开设的聚会;有一次聚会散场后,他碰巧和忒儿一道沿着城里的运河散步,结果发现身边的这个女人——当时还是个姑娘——跟别人大不一样。首先,她是个英国人,这让汤姆,一个游歷甚少、身处异乡的美国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她说的每一件事,做的每一个手势,都带有细微不同的色彩,令他觉得奇异而迷人…… 第8页 她带他逛遍了通往盖斯街内湾的河道,看平滑的水面漂了一层古老的汽油,闪闪发亮,古老的雾气冉冉升起。之后又顺着纤道去海洋生物中心,在那里,光怪陆离的深海生物恍如出自拉夫克哈夫的恐怖小说,贴着加压水箱的三重玻璃沖他们扮着鬼脸。后来他们穿过伍斯特和伯明罕运河上的铁桥去酒吧喝酒。忒儿端着酒杯娓娓地告诉他,从前某一次世界会议期间有个美国总统曾光临过这个酒吧,就坐在这个位置喝了一品脱苦啤酒,令当地人大为惊讶。 她的金髮光泽亮丽,眼睛是波涛汹涌的深绿色。那天她原本穿了一件羊毛外套,每一走动,衣领便轻轻拂动着秀雅精緻的颈子和下颌,看得汤姆直嫉妒起那条衣领来。在酒馆脱掉外套后,露出里头一身暗蓝色无袖裙,紧紧裹着她的臀部和纤巧的胸脯,更勾勒出优美的双腿。自然了,他又嫉妒起了那条裙子。她的唇膏在酒杯边缘印上了一弯红色的新月。 忒儿当时学的是文学,这门学科本身就够生僻的了,她偏还选了未来幻想小说作为专门的研究领域。这类小说曾经流行过几十年,最终都在真实的、往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现在”面前销声匿迹了。汤姆十几岁时对这类小说相当着迷,那天晚上他几乎把自己平素的沉默寡言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径向她推荐她从未听说过的约翰·华莱,又劝她别看海因莱因的后期作品,还把自己特别喜爱的几个作家一一列了出来,基本上都是黄金时代的那一批(是的,是的,她知道这个名词),例如西马克,凡·沃格特,温德姆和谢克里之类。还有拉弗蒂,科尔多韦那·史密斯…… 最后,在酒吧的顶楼,他俩坐在美国总统可能坐过的那张餐桌旁,一起纵目远眺由古老的汽油机驱动的大艇慢悠悠地驶过运河,缓缓没入薄雾中。与此同时,忒儿设法让汤姆忘了他的科幻小说,哄着他一点一点地谈起了自己。后来他才明白过来,她已经对这个流派的小说开始厌倦了。他还发现忒儿已经攻读过半打课程,每一门最后都让她腻烦。她非常聪明,无论学什么都极其颖悟,而且每换一任导师总能让他们不顾档案上的歷歷铁证,深信她这回终于发现了中世纪歷史,或者古典文学,又或经济学,才是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她对语言极有天赋——以汤姆的标准,那种天赋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倘若换个年代,她肯定能凭这个找份体面的工作;甚至在她穿着蓝裙子坐在伯明罕那家酒馆里的当儿,他都能在脑中描绘出她坐在那个不知名的美国总统身侧,向他耳边轻声说话的场面。可惜当时已经可以让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在几天内学会任何一门新语言了。深部疗法。生物反馈。纳米强化。少年时代他在积满灰尘的模拟书中流连忘返时一直梦想着的各种技术,在真实的世界里正以惊人的高速发展起来。 然而忒儿,蜻蜓点水般地从一种热情转向另一种热情,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吸啜掉它的花蜜后,又再度展翅飞往别处。对人也是一样。忒儿对每个她遇到的——至少是感兴趣的人——都投以那种不可思议的专注,理解和吸纳着一切。 第七章 甚至此刻在这座星光照耀的法国大山上,在他的木屋外,他们时隔多年重又坐在一起的时候,她依然在这样做。残破的桌子对面,浸在流泻的烛光中的这个变了又没变的忒儿,正在像读一本书似的研读他,每一个字,每一个手势:那股专注劲儿让他大感吃不消,看来就算是这瓶好酒也无法帮他安然度过这个夜晚了。她探究着当年那股其势汹汹的世界潮流——早先他像方舟里的诺亚一样,怀着几乎毫髮无损的希望,被这股潮流裹挟到这里,可是潮水随后就退去了,只留他搁浅在岸上苦苦等待,又干又渴。 “你在想什么?” 他耸耸肩。不过这一次,实话并不那么难以出口。“你带我去的那家酒吧,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你是说那家麦芽酒吧?” 即使到现在,忒儿依然聪慧而敏锐。她当然是记得的。 “当时你喋喋不休地说着科幻小说。”她又补充道。 “真的?我想是那样吧……” “那天早些时候我已经呆坐着听了一上午关于那玩意儿的讲座,实在是受够了——不管是哪种小说。我意识到我需要的是奇妙然而真实的东西。” “这要求可不低呀……”当时的忒儿是多么可爱呵。那件蓝色的外套,还有喝酒时嘴唇压在玻璃酒杯上的线条。那对眼波流动的碧睛。奇妙,然而真实。不过正如今早遇见的那对情侣:她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 “那时你告诉我,你打算证明宇宙中确实存在着其他智慧生命,汤姆。就这么简单一句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听上去真是棒极了。那是你的梦想,而你却完全是一副实事求是的口气……” 汤姆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他的梦想。他感觉到下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马上就要跟着来了。 “那么,有什么收穫吗?”忒儿开始问了,“你发现你的绿色小矮人没有,汤姆?我觉得这事你早该让我知道才对。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发誓一定会告诉我的吧?至少也得在你那个可怜的老网站上贴几条新闻呀。”她咯咯笑了起来,嗓音已经变了,口齿也有些含煳。汤姆记得忒儿喝半杯葡萄酒就会醉。她一点儿酒量也没有,喝什么都醉。“对不起,汤姆。那是你的生活,不是吗。我又懂个什么鬼了?你有一点我以前一直都很喜欢:你总能用非常实际的方式做梦。当时就爱你这一点……” 第9页 爱?她是这么说的吗?或者这只是雷达上的一个杂乱的信号,一个漂移不定的光斑? “所以你一定得告诉我,汤姆,事情进行得如何?我可是大老远地来看你哩。你和你的梦,怎样了?” 蜡烛暗了下来。星光流泻在他身上。葡萄酒还不够劲,他需要的是苦艾酒——可是关于他的梦,从何说起呢?从何处说起? “还记得德雷克方程吗?”汤姆问道。 “是的,我记得,”忒儿说。“我记得德雷克方程。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从酒吧出来的路上,你就把德雷克方程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她侧头凝视着西天闪烁的白羊星座,仿佛在极力回想他们以前共同唱过的一首老歌的歌词。“那么,这个方程式到底进行得如何了?” 在这一刻之前,汤姆始终有一种不真实感:这个夜晚,忒儿就在身边。摇曳的烛光中,她的样子扭曲着,变幻着,从他记忆中的那个忒儿,变成了眼前笼罩在突突跳动的烛焰下的这个忒儿。不过一说到德雷克方程,汤姆的心就定了下来。这事儿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了呢? 那是个薄雾笼罩的悠长的午后。出了酒吧后,他们沿着运河的纤道漫步,穿过一座座滴着水的隧道和桥樑,走过陈旧的工厂和时髦的住宅,当他们来到位于艾治巴士顿区的另一个大学园区时正值华灯初上。 路上他跟忒儿谈起一位名叫弗兰克·德雷克的射电天文学家,他克服了假信号和资金问题等种种困难——自上世纪中叶seti还处于萌芽阶段时就已经受到这类问题的困扰了——把整个研究范围缩小到了一系列合乎逻辑的参数上,这几个参数可以用一个方程式来表示,只要计算精确,就可以简单明了地得出一个数字n,代表银河系中试图与人类接触的文明的估计数目。如果n的数值高,就说明宇宙中可能充满了急于同其他文明交谈的智慧生命所发出的讯号。如果最后得出n的数值等于1,那么,不管我们抱着什么意向和目的,我们都只能是宇宙中惟一的生命。德雷克方程式涉及到银河系中恆星的数目以及各种相关概率——有多少恆星拥有可居住的行星,有多少行星上确实孕育着生命,这些生命是否进化成了智慧生物,他们是否想同其他文明交流,以及这种交流是否发生在人类有接听能力的纪元内——目前看来,这些概率是微乎其微的。 人类曾经尝试着接听这类讯号,至少那些希望并相信德雷克方程式的最后得数n会高达几十,几百乃至几千的人曾这样做过。他们自己利用射电望远镜和分时式大型主机,为了筹集seti经费拼命游说大学负责人、理事或志同道合者。其中有一些,像阿雷西博计划,甚至还主动向太空发出了信息——尽管这类信息本来就会散逸出去,自马可尼首次发送电报以来,所有无线电交流信号就一直在由地球向太空发散着……我们在这里。地球是活着的。然后他们收听着,希望会有一个答覆。 遇到忒儿的那阵子,汤姆依然对德雷克方程抱有一种近乎宗教式的信仰,虽然许多人已经开始怀疑它的可信度,而且经费也越来越难以筹集到了。当他和她在伯明罕另一个大学园区里穿越迷濛的灯光,从钟塔下走过时,他的电脑正在寝室里兢兢业业地分析从一个seti网站上下载的数据,机子顶上睡着房东太太的爱猫。汤姆十分确信,随着信息处理技术的日益完善以及无线电卫星的接收范围越来越宽,迎来奇妙的第一次接触只是个时问和毅力的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当他和忒儿在那个英国的秋天,那个薄雾笼罩的午后一同散步时,德雷克方程式可帮了他的大忙。这也许是有史以来最难以和人攀谈的话题之一,但至少那一次,它还是挺成功的。 他们搭火车回到市区,在新街下了车。街灯和车灯把夜色照得朦朦胧胧。在回学校的路上,商店和法院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忒儿偎向他身边,他顺势搂住了她。第一次接触,瀰漫在彼此之间的紧张不安的心情变得那么甜蜜,像带了电一般,他的喉头和腹部涨满了奇妙的疼痛,最后他们停下来在一个潮湿安静的旧地道里接吻,过往车辆在头顶的路面疾驰而过,沙沙地响着,如遥远的海。 忒儿。她的嘴的味道。他终于能够轻抚她下颌和颈子交界的那个地方了,一整个下午他都渴望着这样做。倚在他幽暗的怀中的忒儿,真实,性感,充满着英国风情,和他是那么的不同。他吻她时,那对波涛汹涌的眼睛合了起来,随后又睁开,闪耀着惊心动魄的率真。从那以后,一切都改变了。 忒儿对生活有一种强烈的热忱,对一切事物都怀着浓厚的兴趣。她有一部旧车,日本货,样子很不起眼,底框是漏的,车上装了一个破旧的卫星定位系统和胡乱修理过的氢气转换器。汤姆常常得在发动机罩里捣鼓半天才能把车发动起来,然后两人一起出发,开始他们盼望的周末旅行。穿越这个凉爽多雾、充满了爱和生命的国家——英国,这个忽然让汤姆有了融入感的地方。他们去往科茨沃尔德的浅褐色的村庄以南,山区的灰色丘陵以北,然后更远,更远,直到秋天——与美国截然不同的秋天——簌簌摇落一地的黄叶,捲起轻烟似的白云,悄然退场,随后冬季来临。他们连着几个钟头在老旧的机动车道上颠簸,一辆辆新型的交通工具从身边飕然滑过,车上的人不是在开远程电信会议就是在打盹儿。但是汤姆喜欢那种经过努力到达目的地的感觉,喜欢车轮滚动的辘辘声和转向时的离心力,喜欢每隔一两个钟头就和忒儿换手,喜欢一路上绵延起伏、越往北越高大的丘陵,还有下车时映入眼帘的高岗上的积雪和阳光,扑面而来的清洌空气。他们一起登山,山上的小径湮灭已久,只有羊群惊奇地望着这些闯入它们领土的人。他们在坳口背风处歇脚,又热又喘,俯瞰一路走过的广袤世界,所有微小的细节都歷歷在目。那时忒儿已经不再研究科幻小说,她改选了早期浪漫主义文学,研究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那一派诗人。她会一面攀登斯卡菲尔山,一面用她那可爱的嗓音吟诵《序曲》中的诗句,周围是闪耀的积雪和湖泊,而汤姆则上气不接下气地挣扎着紧跟在她身后。停下来休息时他们又是汗流浃背,又觉得寒气砭骨。这时忒儿坐下来,沖汤姆微微笑着,一件件地脱下她的羊毛外套和gore—tex上衣,然后开始解鞋带。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冰冷的雪,火热的身体,耳中是她音乐般的唿吸,她的手指伴着风和云影一起掠过裸露的嵴背,刺激着他的欲望。然而在三九寒冬,这样做也很危险——要是欢爱后不小心睡着了,很有可能会因为暴露在寒气里而冻死的。不过,即便是冻死又如何,这一刻值得他付出一切。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第10页 在坳口里,忒儿蜷作一团依偎着他,冰冷的肌肤紧绷着,两人身体相贴的地方汗气蒸腾。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下山了,此刻它正穿过海尔维林上空的云层向西沉落,景色之壮美,恐怕就连老华兹华斯復生也会觉得难以形容。他的手指在忒儿硬挺的乳头上流连,那是另一座华兹华斯无法形诸笔墨的可爱山峰。天气是冻彻肺腑的冷,但令他惊奇而愉悦的是,他发觉自己也硬了起来。他把嘴压上忒儿的肩头,唇舌在她耳下那可爱的凹陷处逡巡。她本来就在打着哆嗦,现在他觉出那哆嗦之中又起了另一种颤慄。他的手指抚上她的小腹,一面想起了即将升上夜空的群星,也许还想到了找一所废弃的农庄来共度良宵,想到忒儿的甘美的湿润,想到舔舐那一处的芬芳。她绷紧身子又颤慄了一下,他把这当作鼓励,尽管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外套从肩头滑落了几时,赤裸的嵴背落上了一片雪花。接着,几乎是突兀地,她退了开去。 “看那儿,汤姆。看得到吗——那些有颜色的小点儿?” 汤姆望过去,在夕阳燃烧的最后一道余晖中,他确信自己看到几个人像鸟儿一样在空中盘旋。可能是微型动力伞,但在那样的天气里,引擎的声音会割裂冻结的空气一直传到这里。汤姆隐约记起自己看到过有关的报导,说是近来兴起了一股新的狂热,通过服用魔瓶内的转基因液体来使自己长出翅膀,就像神话或科幻小说中的情节一样。当时人们还认为,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这样做都是极其危险的。 汤姆梦想过,也体验过所有这些可能性。 从小他就热爱《幻想曲》里那些半人半兽的奇异造物,那些长着双翼的美丽的飞马。稍大一些,他又希望至少有那么一次,卡通片里老是和超级英雄作对的绿眼睛怪兽和机器人可以实现他们的邪恶计划。再后来就是古老的《星际旅行》的故事了——越早的越精彩——以及所有其他的系列片,电影里星际飞船的成员们围坐在发着萤光的桌子旁,同电脑生成的外星人和戴着橡皮面具的人们平静地交谈。八岁之前他已看遍银河系诸帝国的兴起和衰亡,还曾钻透冰封的行星,与古代战争遗留下来的依旧灵敏的大型武器较量……当地的图书馆被关闭时,他从一只苹果箱子里淘出好多削价处理的科幻小说,他发现那些盖满灰尘的书在他脑中唤起的画面比好莱坞斥资百万制作出来的效果更为奇幻。他还觉得,他在学校学到的和课外阅读到的那些现实中的科技,距离奇蹟只有一步之遥了。只需再有一两次突破,梦想就能成为现实。那真实的未来就高悬在眼前,转动着,令他感到一种几乎足生理上的渴望。星际飞船不久就可以升空,尽管国家宇航局资金短缺。光帆也日益普及,虽说绕着地球转的大多数人造卫星似乎只是在播送虚拟购物和色情节目而已。再来一次量子跃迁式的大突破,人类就能找到穿透时空的那个孔洞了。无数个瑰丽的世界,充满着翡翠色的云朵,深红的有知觉的海洋.巨大的钻石城,还有行动迟缓的巨兽般的星尘,瀰漫开来,覆盖了若干分之一光年的距离——这一切奇景就在那儿,等着人类去发现。那是他遇见忒儿之前很久的事了,当时他还只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常常跟着母亲在巴尔的摩飘着咸味的海港漫步,或者盯着国家水族馆里明亮的水箱,认定里头装着的是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晚上他总是开着收音机入睡,波段设在电台和电台之间,从那里传出无线电波海涛般的沙沙声,不断地逸向太空。我们在这里。地球是活着的。汤姆静静地谛听,等待着一个回復。 在考试和智能测试上,他从没花过多少心思,只要成绩合格能保升级就够了。平时他喜欢涉猎宇宙哲学和星体逻辑学之类冷门,通过化学和生物学来追溯生命的迷径,聆听无线电波,捣鼓电器和机械装置,在电脑和工程学方面也有所长。后来他在新哥伦比亚大学拿了个应用物理学的学位,还断断续续地修完了心理学。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终于失去了他的童贞——这是第二天早晨女方的评语;就好像是,在所有这些亲昵和盟誓的背后,她其实只不过是赏了他一次脸而已。 就读研究生期间,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什么都学一点:宇宙学,数学,计算机,物理,几乎成了科学怪人。他先后为几家纳米技术公司工作过,那些公司当时正在世界证券交易所里翻云覆雨。然而汤姆发现面试中屡屡出现他跟姑娘相处时遇到的同一个问题——这问题依然存在,至少在他清醒的时候——就是说,人们总觉得他的态度含煳而冷淡。不过这也确是事实,他是志不在此——无论这个“此”指的是什么。所以他做了许多拥有高学歷的年轻学者都会做的事,他们脑子里容不下其他事,因而宁可躲开麻烦:他去了另一个国家进修研究生课程——恰好就是英国伯明罕的艾斯顿大学——那段时间他几乎可说是定居下来了。他在那里第一次加入了当地的seti计划,当然这是自发组织的,资金少得可怜,但通过一个支持者的奔走,它与拉德纳尔堤天文台挂上了钩,可以利用他们的一段空闲时间使用其无线电接收装置。 自然,关于seti的一切他早八百年前就已经了如指掌;对于德雷克方程的记忆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童年时代,甚至比知道白雪公主和甲壳虫乐队还早。但他现在终于可以真正地参与其事,正式成为电波接听者中的一员了。他设法说服他的导师相信,他可以就相移数据的筛选方面做一番研究,从而把seti工作和学位论文结合起来。他总算和怀着同样梦想的人走到了一起。一切都是那么的合乎心意:想想吧,当地球这颗与众不同的行星围绕着太阳这平凡的恆星周转时,身处地球之上的汤姆·凯利所能做的一切,以及所有那些可能会发生的奇蹟。即使人类已经聆听了五十多年,希望能从其他星球上接收到一个信息,尽管那些政客、官僚、资助团体——甚至是汤姆那个一贯耐心的导师——都在摇头皱眉,他依然确信一切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只须再加一把劲,梦想就会实现。 第11页 第八章 在湖区边缘的肯德尔有一家店,就在那条鹅卵石街道下坡拐弯的地方,几年前还在专卖攀岩和徒步登山装备,还卖一种薄荷蛋糕;那个小镇以这种蛋糕闻名,名声来得也算当之无愧。关于这种蛋糕的味道,忒儿的评论令汤姆至今记忆犹新:就像冻住的牙膏。你还能隐约辨认出以前的店名来——巅峰与丘陵,边上还有一对登山者的照片,上面覆盖着俗艷的橘黄色油漆刷成的新店名——极限湖泊。 店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即便这种下着冻雨的天气,改造人的各类运动无疑还是极有市场的,这家店正是迎合了这股潮流。的确,它这么做无可厚非。如今再没有人会仰望那些白雪皑皑的圆形山顶,或是翻阅旧版的《温赖特》,然后用穿着靴子的脚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了。 没有人,除了汤姆和忒儿,会在冰天雪地里驱散惊讶的黑腿的羊群,搜寻那些废弃的农庄,或是在冰冻的隘口做爱,甜蜜冰凉的滋味如同冰激凌一般,不过到了后来,吱嘎作响的积雪也委实让他们冻得够呛。对这一切,汤姆感到十分幸福。 人们的样子全都古古怪怪的。遇到忒儿以前,汤姆除了坐自动电车往返于校园和寝室之间外,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而遇见她之后,他的眼睛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因此这一回他算是大开眼界,亲眼目睹了以前只在书报上读到过的各种奇景,其实还不止是这样,因为他很少有时间看报。 面部改造,并不局限于让你变得更英俊或更漂亮的那种细微的调整,而是把你的眉毛变成蓝色的山嵴,或是把嘴唇拉阔,变成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就连萨尔瓦多·达利1看了都会吃惊,更不用说米克·杰格尔2了。 女人的乳房跟安全气囊似的挂在胸前,要不就是除了玫瑰色的乳头之外别无他物。当然了,这一切都罩在与之相配的衣服底下,衣服上的智能纤维可以根据探查到的信息素来变换透明度,好让她们挑逗地炫耀一番。有个女人,汤姆几乎可以肯定,长着三个乳房,两道乳沟。尽管一瞥之下看不太清,但他实在不愿意盯着她仔细打量——她显然正巴望着别人这么做呢。 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所有人都是那么的瘦,瘦得像鸟儿,背后还伸出两截短短的羽状附肢。他们不是天使就是魔鬼。这些人,这些神话的造物,原本因为触犯天条而被上帝剪去了羽翼,但现在只要走进店里就可以再为自己买上一副了:耐克、锐步、夏克、微软、本田,应有尽有,只不过价格贵得离谱。它们堆在钢架上,就跟滑雪杖似的。 【1画家,作品十分怪诞。】 【2长着一张大嘴的歌手。】 店员从玻璃柜檯后面向他们沖了过来。她长着一头绿髮,即便对汤姆来说,那颜色也还算正常,顶多是头髮染得异想天开;可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根本就不能叫头髮,倒像是闪着光泽的帘幕,让汤姆想起了玻璃纸。每次她一碰它它就塞搴作响,而她又时不时地要去摸一摸,好像她还不太相信它就在那儿似的,就像男人刚长鬍子那会儿的情形。她和忒儿不久就熟稔地聊起了关于翅膀的事儿:牌子,张力,动力与体重的比率,冷却,兴奋,上升气流,还有什么雏儿——估计说的就是他们这号从没上天飞过的人吧。但是忒儿津津有昧地吸收着这一切,就像她吸收任何一种新鲜刺激的事物一样。 他从柜檯后的镜子里注视她,捕捉到那双波涛汹涌的碧眼中灼灼的光亮,那么热切、惊奇;这个样子的她多美呵。他渴望触摸她耳下那处颈子和下颌交界的地方,那儿因为淋过雨,现在还是湿漉漉的,似乎在邀请他的亲吻,可惜眼下时机不对。还有那双眸子。他爱煞了忒儿濒临高潮时凝视他的神情;仅仅是那个眼神就足以令他坠入那两团灿烂的绿色星云,直坠入她的瞳人深处——它的幽暗的核心不断扩散着,如同逐渐成形的两颗恆星。 “当然了,得先花几个星期,完成基本的身体调整……” 那店员是在对他说话么?汤姆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往柜檯挨近一点,好隐藏身体因欲望而起的变化,一面研究起肯德尔薄荷蛋糕来。 这种蛋糕他们倒是还在卖,棕色的是加巧克力的,还有标准的白色方块的,尝起来的确就像冻住的牙膏,就是甜得多。 一个男人,淡绿色皮肤,细得可怕的胳膊,对汤姆说了声“借光”后挤过他身边,挑了一大块这种蛋糕,然后又挑了一块。 汤姆觉得,肯德尔薄荷蛋糕在这个新时代照样还能大行其道,这一点还是挺鼓舞人心的。老式的包装纸上印着各种奖章和奖状,纪念过去那段日子里的探险旅行和徒步跋涉,那时人们用他们未经改造的身体来战胜体能上的挑战,原因正如马洛里在珠穆朗玛峰的薄雾中失踪之前所说的,为了证明它们在那里。不过,人们显然需要更多的碳水化合物以便为身体上必要的变化提供能量,而这些变化,就像gg里说的,能让你像鸟儿似的展翅飞翔,或者至少也能像只风筝似的飘来飘去吧。要说还真挺像呢。 这是个极限运动的世界,想做任何超越体能的事,只须把身体略做改造即可。 有次他在网上搜索卡尔·萨根的《宇宙》——每逢情绪低落,这本书的功效就相当于一杯热乎乎的麦芽威士忌——浏览各个网络频道时偶然看到一场篮球比赛,一瞬间他还以为眼前是新版的《幻想曲》呢。他停下搜寻引擎,目眩神迷地注视那些身高10-12尺的巨人迈着两条细长的腿,晃晃悠悠地跑来跑去,就像新生的小鹿,既笨拙又优雅。这就是未来,是他身处的世界。忒儿力劝他接受这一切,包括整个上天飞翔的主意,她是对的。她还想在费用方面帮助他,但他婉拒了这番好意,尽管价钱确是贵得离谱。大多数时候他生活得很俭朴,银行倒是乐于追加他的学生贷款,好让他余生都用来还债。再说了,他们还没打算整个过程都走一遭。他们只是滑雪练习坡地上蹒跚学步的新手,是躲在窝里簌簌发抖的小鸡,是马戏团帐篷里立在云梯顶上摇摇欲坠的小飞象,是所谓的“雏儿”。要成为真正的飞人,须得改造心脏和整个循环系统,把骨骼变得轻而薄,耗去多余的筋肉,装上新的生长晶体以使骨髓里衍生出蛛网似的碳纤维,还要长一层激流冲浪者用的那种凯夫拉尔合成纤维的皮肤——整个过程伴随着无数健康警告和不承担责任的声明,与此相比,卫生署长关于抽一包骆驼牌香菸的危险警告只不过是个哄小孩的童话故事罢了。总之以上步骤他们一概不取,只买了本田为新手配制的最基础的古典型翅膀魔瓶(“古典”的意思就是平淡乏味,这个连汤姆都明白,gg里说得够多的了)。 第12页 “就这么着吧——至少作为开头是够了。”忒儿一面哼歌,一面甩动着那个装着他们平生第一套魔瓶的精緻小包,说出这么一句让汤姆心惊肉跳的话来。随后他们出了店门,走进外面铺天盖地的雨幕里去。 第九章 时值一月,恶劣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几个星期,正是那种动盪多变的英国式气候:寒冷、潮湿,海上白浪滔天,陆地风雪肆虐,哗哗欢笑的檐槽,雨横风狂的公周,伯明罕滑熘熘的人行道上,到处是残枝败叶和狗的屎溺。 忒儿的尼桑又告歇火,这回汤姆是修不好的了,需要的配件大概还得靠哪条慢吞吞的帆船从中国运过来,还不知道那船几时才开哩。 接下来的几周里他们哪儿也去不了,只能挤在汤姆的蜗居里过活,有时也去忒儿跟人合租的住处,那房子在汉兹沃斯,经年笼罩在拉斯特法里教派的喧闹人声和腾腾烟雾里。但是汤姆喜欢那些教徒,他们吸食老式的麻醉剂,膜拜老式的上帝,总是含煳而不着边际地谈论着那个只存在于迷濛的梦境中的神话非洲。汤姆自己也吸一点大麻,还喝许多酒。 有天晚上,在厄丁顿他的住处,他跟忒儿一起躺在床上。那天正好是人类首次登上火星的日子,他们窝在皱巴巴潮乎乎的床单里看着墙上的大屏幕,房东太太的爱猫则睡在嗡嗡作响的电脑上。 “嘿,我说……”忒儿蠕动着朝他挨近一点,“翻个身。我想看看。我肯定感觉到了点儿什么……” “我求之不得。” 忒儿咯咯地笑了起来。汤姆翻过身,瞪着眼前桃花心木的旧床头板。她把床单从他身上扯开。冰冷的空气。敲着窗棂的雨。 太空人正在叽里咕噜地说话,同时脱离母船,开始最后那一段缓慢的滑翔。 她的手指落在他光裸的肩上,随后是嵴柱。那儿突然一阵剧痛,仿佛她的指甲是在皮肤上使劲抠挖似的。 “嘿!!!” “不不不不不……”她按压着那个地方,手指探索着疼痛的源头。那儿鼓起一个明显的肿块。换个时代,长这么个东西会让你一路飞奔到医生那里,满脑子只有一个字眼:癌…… “我嫉妒了,汤姆。我还以为我会是第一个呢。这心情就跟小时候那会儿拼命想长胸脯一样。” “那长出来没有?” “当然了……你这厚脸皮的傢伙……长了一点儿,反正……”她又挤紧他一点,那么纤细、温暖而又性感。 他感觉到她的唿吸、她的嘴唇落在背上长出羽根的地方。 她吻了那儿。“每天早晨我都照镜子,看自己有没有什么不同。我想要感觉到那里的变化……”她的嘴唇贴着他的皮肤喃喃低语。“就像个魔咒,是不是?一心一意地等着魔瓶开始生效。你还没在我身上看出什么变化来吧?” “没有。”他转过头去看着忒儿。 她也面朝下趴着,屏幕上冉冉升起的火星的红光映着她皎沽的肌肤,在她的大腿,臀部,嵴背和肩上闪耀。 “你等这一刻很久了吧?”她说。 “什么?” 她的头往屏幕那儿一扬,金髮随之摇漾。“人类登上火星呀。” 他点点头。 “到他们真正踏上火星还得有好一会儿工夫吧?” “总还要几分钟吧,我想。” “啊,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忒儿的手顺着他的嵴柱滑下去,指节拂过他的臀部,激起一阵战慄。她的手指在那里探索着。“对吗……” 结果他们错过了登陆车在火星表面着陆、扬起一阵铁锈色尘土的那一刻。 不过约摸一小时之后,他俩还是开了一瓶astispumante以示庆祝,这时电视里刚播完一长串的gg,有史以来第一个人类成员踏上另一颗行星的表面,并宣布其矿产、能源和奥秘的受益者是本次登陆项目的几家贊助公司。接着另一个人也爬出登陆车,他的衣服上印着许多商标,其中有一个是本田的。 这使汤姆脑中又闪过他背上长出来的那个肿包,被忒儿提醒之后,他老觉得那儿硌得慌,枕头怎么垫着都不舒服。以后他怎么睡觉啊?做爱时又该怎么办?忒儿高踞上方,像只勐禽似的扑打着她的本田牌翅膀,俯下身来攫食他?这主意几乎可以说是不坏,然而毕竟也好不到哪儿去。还有那两个火星太空人,虽说穿着太空服,可汤姆老瞧着他们别扭。衣服本身倒是没问题一灰白色,甚至还配着那种顶部加长的面罩,让他联想起《200l太空漫游》以及哈尔、戴夫·普尔和库布里克那次奇妙的异星之旅——问题出在他们的体型上:太长太瘦了。更像那些蹩脚的老电影,你有一半儿是在期待着,等他们一回登陆车,就会有什么可怖的非人类的东西从他们身上熘出来,这些东西穿越几光年来到这里的惟一目的就是要大啖人脑…… 汤姆把剩下的asti全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嘿!”忒儿闹着玩儿地推了他一把,害他洒了一点酒出来。“我怎么办?差不多整瓶酒都让你给喝了……” 他晃到通往厨房的食品橱去再拿一瓶喝的,顺手摸了摸房东太太的猫,并在键盘上敲人一条调整指令。 第13页 电脑正在搜索天鹅座一带的讯号,但是没有像往常那样设在水坑波段。算是种直觉吧。倒不是说电脑已经发现过什么;即便在那段日子里,他也已经为那一刻设置了各种音响效果。 可是,他一面拉开冰箱门,打量着里面寥寥几件存货,一面琢磨着,自己究竟是哪里觉得不对劲呢?他正跟一个身无寸缕、做派大胆的美人儿躺在床上,观看人类首次登上火星,而他的电脑则孜孜不倦地在群星中搜索智慧生命的第一个信号。如果这都不是他所梦想的未来,那还能是什么?甚至连忒儿坚持他俩一起尝试的这套飞翔的玩意儿他也适应得不错,不是吗?在许多方面,这种使他背上长出新嵴椎的科技给人的深刻印象,远远要超过那些驱使着火星登陆者从太阳系的一颗行星飞往另一颗行星的庞大动力、资金以及与牛顿学说一脉相承的物理理论。 不久前汤姆偶然在大学餐厅里听到有人议论,说这次载人火星登陆的问题就在于它晚了至少八十年。真的,也许还不止呢。 本来早在狂热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阿波罗号登月成功之后,国家宇航局就可以直接启动火星计划了。甚至在那时,它所面临的问题也更多地来自资金而不是技术。比起政治,比起攫取公众的注意力,在其他事件登上报纸头条、或者经济衰退和选举捲土重来之前游说国会通过整个计划,科学和工程技术方面几乎可以说相当容易。不过当时人们认为第一次登陆最迟在1995年就可以实现——也就是建立第一个永久性月球基地的几年以后。在那充满希望的几年里,宇航局预算充足,也确实发射过水手号、海盗号那样的飞船。然而另一方面,技术成熟的机器人探测器很快撕去了火星神秘的面纱,颠覆了一度深入人心的各种形象:h·g·威尔斯的火星人、艾德加·莱斯·巴勒斯的公主、洛厄尔的火星运河等。尽管萨根大胆地推测说,也许火星长颈鹿正在某个摄像机照不到的地方漫游,但从现实的角度而言,过去那些设想早已是落花流水了:火星上不可能有结构复杂的大型生命等着人类的会见、研究和解剖,等着神学家为之争论不休,等着人类和他们作战或相爱。不过那时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迹象,表明火星上可能存在着肉眼看不见的生命;根据是早期的海盗号登陆车带回来的那些模稜两可的结果,以及人们以为在坠入地球的火星陨石上发现的一种细菌。然而,随着探测器日趋先进,有机测试也日益精确,甚至连那样的可能性也消失了。 汤姆亲眼目睹了火星渐渐成为一颗死星的全过程——不仅是在现实世界里,还在他爱读的书中。那些前额突出的火星人先是蜕变成原始的穴居人,接着变成生活在荒原上的胆小的袋鼠似的生物,后来更变成一种虫子,居住在火星恶劣土壤中的幽深的孔隙里;然后又变成厌氧藻类,直到最后彻底消失。 火星成了一颗死星。 汤姆打开他所能找到的惟一一瓶梅子白兰地,回到忒儿身边躺了下来,和她一起看那两个太空人在火星上四处走动,中间不时插播几条贊助公司的gg。 其实这些太空人自己都已经是半个火星人了。倒不是说他们可以唿吸那里稀薄的空气,或者不穿太空服也能生存,而是因为他们在飞船发射以前曾做过巨大的身体改造。在太空的失重状态下,他们的骨骼、肌肉和营养需求被尽可能地缩减以减少飞船的载重,直至一年半后到达火星前才稍稍回升一点,以便他们能适应火星上较小的引力。他们几乎成了无性生物,头部狭窄,眼珠则像甲状腺机能失调症患者似的外凸,长长的手指瘦骨嶙峋,就跟e·t一样。他们的模样比飞人还要糟得多,汤姆觉得,要想见识外星人根本不必大老远地跑去火星,想看看集中营里的受害者也无须去德国的贝尔森,只要看看这些电视转播节目就够了。 梅子白兰地,再加上所有的这一切,不久就让他昏昏沉沉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某个时候关掉了电视,跟忒儿做爱,并在爱抚她背心的凹陷处时感觉到一小块坚硬的凸起在她的皮肤下滑动;不过关于那一点他并不是很有把握,他也记不清后来究竟有没有对她说过关于胸部发育之类的话,无论如何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玩笑了。 第二天早晨她走了以后,他发现自己还砸碎了那些本田魔瓶,扔到公用的抽水马桶里用水沖走了。马桶里还有一些玻璃碎片,他用尿使劲滋那些碎片时几乎连酒后的头疼都忘了。他非常确信,酒醉后做过的许多事情里,惟有这一件他是永远也不会后悔的。 第十章 冬天渐渐逝去。忒儿开始飞了,汤姆却没有。她背后长出来的羽根看上去其实也没那么别扭。那时候的翅膀还不是有机的生物组织,只是碳纤维和智能织物的人造玩意儿,几乎跟老式的微型动力伞差不多,只不过起飞前你得把它们用强效的有机胶水黏合到羽根上,结束一天的飞行后再把它们解下来叠好放在车顶架上。忒儿的羽根十分敏感,有时为了给做爱增加新奇的情趣,汤姆会抚摸和舔弄它们,甚至冒险用阴茎去摩挲它们锋利的边缘,不过要是他太兴奋、太用力的话,他和它们都有可能会出血的。 对于汤姆放弃服用魔瓶的决定,忒儿毫不在意。毕竟这是他自己的生活。何必为了取悦我而做你不想做的事呢?她曾用她特有的逻辑这样说道。然而当春季来临,纯净的暖气流开始从斯基多、海尔维林和本·尼维斯这些山峰的一侧升起时,忒儿开始跟另一批人——一些飞人们来往,而在和汤姆的关系中,她也渐渐表现出随意和健忘的态度。 第14页 汤姆即便对爱情的种种表现并不精通,也还是认出了这是感情结束的前兆。毕竟忒儿就是这么一个不断变换兴趣的人。如今她在大学里时常谈起的是文学创作研究,或者索性彻底放弃文学而转向文化研究,天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那只会成为忒儿诸多兴趣中新的一项,正如汤姆过去之于忒儿一样——他现在终于看清了这一点。 有一阵子他还是经常和忒儿见面,不过多半是夹在大伙儿中间。他喜欢跟她一起在英国最着名的爵士酒吧ronniescotts里听音乐,或者在布罗德街的时尚酒吧里和人们一道围坐在发着萤光的桌边,他们的脸总让他联想起《星际旅行》里那些戴着橡皮面具的人。世界正在改变——正如忒儿一样,已经不再属于他了,即使他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它,品尝它或是嗅到它。 他和忒儿开车到湖区去过一两次,亲眼目睹她在斯基多峰的松林上方初次做那惊人的凌空一跃,然后飞过整个波光粼粼的巴森威特湖,那一刻他所感到的全然是喜悦和骄傲,几乎希望自己也能上天翱翔。然而没过多久,忒儿就远得只剩一个彩色的小点,在春日柠檬色的阳光里驾着她的本田牌翅膀俯冲、盘旋,再不是一个“雏儿”了。他只需用一个手指就可以完全把她挡在视线之外。 于是他们,汤姆和忒儿,渐行渐远,而一部分的汤姆也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似乎是个很自然的过程;两个人相遇,互表好感,坠入情网,有那么一阵子爱得昏天黑地刻骨铭心,然后你逐渐认识对方,两人之间的熊熊爱焰转变成一种更从容的温情,同时你开始探索新的爱好新的观点迷恋上新的玩意儿,直到爱情终于变得有点儿苍白——然而另一部分的汤姆却为失落的爱情痛苦地嘶喊着,感觉像他快要溺死在水里,而他极力想发出的那些声音,那些绝望的,恳求的信号,却从未浮出过水面。毕竟,他在女性面前一直都是缄默而畏缩的。特别是漂亮女人。而此刻,在忒儿面前尤甚。 夏季的这一学期结束时,汤姆靠他的seti研究拿到了硕士文凭,忒儿则一无所获。 正像她对待汤姆那样,在凭着她独有的那种决心走遍艾斯顿大学的大街小巷,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去过之后,她对这所大学终于感到了腻烦。要是明年还有什么能吸引她,她又能凑够钱的话,她就得到别的大学去尝试新的兴趣了。 他俩结束情人关系已有几个月,对汤姆来说却像是几年;他们也不再时常来往,最近一次见面他必须使生活继续下去。他已经订了一张机票,打算回美国和他的父母一起住上一段时间,因为他觉得要继续生活下去,这正是他该做的事。 这是学期的最末一天了。闹市区的酒吧里挤满了即将分别的学生,饭店里则坐着一家子一家子的人,来把他们的兄弟连同行李接回家;清醒的他们显得与周围有点儿格格不入。 考试已经全部结束,评估、论文和答辩会带来的那一团忙乱也消散了。空气里同时瀰漫着兴奋的情绪以及兴奋冷却后的倦怠感,在那背后隐藏着悲哀和彻骨的疲惫,也许是因为有太多个夜晚花在温习、考试和喝酒上头了——要不就是那样的夜晚还不够多……大批大批的人已经离校,教学楼北翼的走廊里空荡荡地迴响着足音,办公室也几乎空无一人。 汤姆去那儿是要办一个临时证件,今年秋天的颁奖典礼他不打算留下来参加了,反正他一向都不出席这类大场面。 已经没什么理由能让忒儿再上这儿来了。她现在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是飞人而不是学生,再说她跟考试什么的早就不沾边儿了。在汤姆的心目中,这季节也不再是忒儿的季节。 时近黄昏,天气并不像那种典型的英国式气候,而是跟块抹布似的暖烘烘潮乎乎,让人很不舒服,t恤衫都粘在了后背上。尽管燃料已经从汽油变成氢气,城市上空依然漂浮着一层发蓝的烟雾。 汤姆一面用指尖拈着棕色的信封,免得它沾上汗渍,一面想,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儿,再加上这么多的房子和工厂,城市空气是免不了要受污染的。一路上他可以嗅到形形色色的气味:咖喱店里烹煮的食物,桉树酒屋的露天门廊上浸透了啤酒的地毯,发烫的人行道,晒软的柏油,狗的屎溺,还有臭烘烘的河道。他想起房间里整理了一半的行李,想起他要赶的半夜那班去美国的飞机,又想起最后下载的那批seti资料电脑应该已经处理完了吧。他断定,自己多半会怀念这个地方的。 第十一章 接着是一次典型的邂逅——忒儿出现在新街上,正好跟汤姆走了个对面。她的身边一如既往地拥着一群庸俗时尚的受害者;一帮虚弱的流浪儿,腰细如蜂的畸形人。其中有好些人长得像日本人,不过汤姆知道不能太相信外表,现在只要你有钱有意愿,换副另一个种族的相貌就跟换掉过季的鞋子那么容易。事实上,忒儿在他们中间还是相当醒目的,因为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样子也改造得那么畸形,尽管她的穿着——在这样的天气里倒也合情合理,真的——十分暴露,整个背部都裸露着,以展示她那对翅膀的羽根。还有,她的头髮变成了红色:不是天生的那种红色,甚至也不是用老式的办法染出来的那种红色,而是猩红。一瞬间汤姆几乎以为她的脑袋在淌血呢。不过他还是立刻认出了她,而忒儿呢,既然汤姆还是一贯的老样子,甚至连身上那件t恤也没变,自然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第15页 她从勾肩搭背一同逛游的那帮人里脱身出来,他也停下脚步面对着她。 他们站在法院的阴影里,一群鸽子从两人身边扑稜稜地飞了起来,从摩天大楼的另一侧传来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沙沙地响着。如遥远的海。 对于这样一次邂逅,他已经期待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眼下就像是在接受最后的考试。他事先曾设想过一千个不同的脚本,此刻却全不管用。他总也追不上忒儿的脚步,她谈论的话题,她的穿着打扮。但那一对眼波流动的碧睛——她可千万别连这都改变掉——却依然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一直都是。 “我还以为你不会注意到我呢,汤姆。你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我是为这个……”他扬了扬手里那个软塌塌的棕色信封,好像它能解释一切似的,“还要赶一班飞机。” 她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汤姆回望她——那两团绿色的星云——他立刻陷了进去。 “听说你就要走了。” “你呢,忒儿?” 她耸耸肩。她身后的那些人正在叽里哌啦地说着话,汤姆分辨不出他们用的是哪种语言。他快速地向他们扫了一眼,琢磨着这段时间是哪一个在跟忒儿睡觉,哪一个才是男的——其实想那个又有什么用呢,像忒儿那种性子…… “嗯,这可是个小秘密,没准还不太合法,我们想爬到学校公寓的楼顶上去,然后——” “——飞?” 她笑了。她的瞳孔张大,如两颗幽暗的星星。她那模样就像是服了什么兴奋剂,也许这兴奋剂就是生活本身吧。 “当然。你能想像吗,这样的一个下午,在那上头,那些悬崖似的高楼上气流会是什么样?” “气流?” “上升的暖空气。”他微微一笑。“听起来很棒。” 片刻的冷场。两个人面面相觑找不出话来说,城市的寂静以一种缓慢的轰鸣着的节奏包围住他们。如何与对方联繫——或者如何重新接上那种联繫,这正是汤姆在不停追寻的东西,而答案一直是个谜。他的脑中忽然升起一幅幻景,不过在这种情境下可真有点荒诞,是关于高山上的一个清朗的冬日。他和忒儿在一起…… “你过去穿过的那条裙子,”他听见自己说,“蓝色的那条——” “——你有什么进展吗,汤姆?”她一下子截断了他漫游的思绪,老实说,这倒让他松了一口气。“你做的那个seti研究怎么样了?是关于……”她顿住了,抬手捋了捋头髮。那其实压根儿都不像头髮了,倒像是一幅帘幕——不过不是血,而是玻璃纸做的。它在她指间塞搴作响,分了开来,于是汤姆在一片猩红中瞥见了她的下颌与颈子的交界之处,就在耳根那儿,她一放下手,那个地方就又隐没了。 他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看到那个地方——在宇宙所有绚丽壮美的事物里,所有那些幽暗的光年,有知觉的海洋,冰封的行星,生活在星际虚空中的巨兽一只有那一处才是他最渴望拜访的。 而后,她记起了她努力回想的那个词,在英国秋天的运河边,他们认识的那一天,汤姆曾经跟她解释过。“……德雷克方程。” “我还在继续找着呢。” “那很好。”她点点头,对他微微一笑,那个笑容与平素不同,仿佛蕴涵了“那很好”这句话的全部暗示,似乎在说,他成功的那一天将成为全人类的节日。“你是不会半途而废的,对吗?” “不会。” “你会一直找下去?” “我当然会了。这是我的生命。” 说这话的时候,他纳闷着这究竟是不是实情。然而站在汤姆和忒儿身后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飞人开始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嘁嘁喳喳说话了。汤姆现在听出来,有一两句话里带着英语的调子。他们的交谈中满篇都是行话。 “你会让我知道吧?一收到第一个信息就让我知道。”忒儿舔了舔下唇。“可别过个十年八载的才告诉我哪,汤姆。我希望你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就告诉我,不管你在哪儿,窝在哪个天文台里。你会为我那样做吗?我想成为听到好消息的第一个人……” 汤姆踌躇片刻后点了点头。他的犹豫并不是为了这个美妙的约定本身,而是因为她以某种方式把这次偶遇,这次简短的交谈,差不多变成了最后的诀别。或者这也就是永别了。以后他们还会不会再有联繫得全看德雷克方程的结果。要么还有其他生命,要么只有彻底的虚空。要么还能见到忒儿,要么她从此消失。 “我也会让你知道的,汤姆,”她说道,同时给了他一个吻,一半落在面颊上,一半落在嘴边,“要是我也收听到什么的话,我会让你知道……” 然而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让他几乎无暇注意她话中的奇怪之处。他只感觉到她的嘴唇印在他脸上的感觉渐渐消失,还有她的香气,她的头髮不同于以往的那种凉凉的触感。 “你该走了。”他说。 第16页 “是的!趁着现在还有暖气流,而且教务长还没发现我们。你也得赶飞机……” 她给了他最后一个微笑,用指节轻触着他的脸侧,几乎就在她吻过的地方,接着她的指甲轻轻滑过他下颌的线条——指甲现在也是猩红色的了。随后她转身回到她的同伴中去。 汤姆望着她离去时款摆的臀部,以及一个畸形人,样子就像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搂住她的那种姿态。也许只是表示友谊,也许不止如此——心想,忒儿似乎瘦了点,肩也变窄了,几乎像个流浪儿。她不再是秋冬季节里他爱着的那个线条圆润的忒儿,虽说她的胸部似乎变得更丰满了一些。再过几个月他也许就认不出她来了,那倒也不失为一种安慰。 世事变迁,生活还得继续。不管你喜不喜欢,未来的潮水总是会把你席捲而去。 汤姆暗自决心不再回头,并快步沿着新街走了下去。后来,当他终于还是停下脚步,咽下哽在喉头的粗粝和酸涩,转头向忒儿投去最后的苦痛的一瞥时,她和她的朋友们却已经拐过法院不见了。 要是我收听到什么,我会让你知道的,汤姆…… 多么古怪荒谬的想法!但至少这次邂逅帮助他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使他终于放弃了那种满怀希冀的渴望。他意识到,这种渴望一直尾随着他,就像动画片里老跟着人跑的云朵一样。 他大步走过新街,搭自动电车回到厄丁顿,把行李收拾好。就在这期间,他对自己的生活以及今后的方向产生了一种明晰的,几乎是圣经般的确定——他过去怎么能怀疑这一点呢?——德雷克方程。 “那么它进行得怎么样了?”此刻,在他的大山上,忒儿正这么问着他。“那个叫德雷克的傢伙肯定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人物了。打那以后已经是沧海桑田——甚至从我们还是……还在英国,在伯明罕那会儿到现在,这变化就够大的了。作为一个物种,我们人类又前进了不少,不是吗?世界并没有四分五裂,太阳也不曾熄灭。所以你现在肯定已经比德雷克了解得更多了吧?肯定有答案了?” “还没有人可以下断言呢,忒儿,要不我就不会待在这儿了。德雷克方程依然只是一连串猜想而已。” “可地球上不就有了我们吗,汤姆?我们人类,还有猿猴、虫子、蟑螂、海豚什么的。我们的出现肯定也有个开头的吧?” 他点了点头。即便是现在,忒儿也总能一语中的。“正是这样。” “而且我们还在收听着,想要听到点什么……”她轻声笑了起来。“至少你还在收听,汤姆。你所能指望的就是太空里还有另一个汤姆·凯利,远在那些星星之中。就那么简单,是吧?” “你能想像出这么一个人么?” 忒儿沉思良久。葡萄酒瓶已经空了,蜡烛在汩汩地淌蜡。“他必须要有同样的肤色么,这个外星的汤姆·凯利?或者有四只紫色的眼睛,还长着飞人那样的翅膀?” “这取决于你,忒儿。” 然后她站起身走向他,经过桌边时她带起的微风吹熄了蜡烛,使星空骤然明亮起来。那股微风也送来了她的香气:甜蜜,带着些尘土昧儿,完全跟从前一样,没变的还有她从深浓夜色中俯下身来亲吻他时的嘴的滋味。 “我想你会一如既往地干下去的,”她说。她的手指抚过他的下巴,就像她过去做过的那样,从他的鼻子,嘴唇一路滑下来,仿佛他是陶泥,是黏土,而她正在塑造他。“一个外星的汤姆·凯利……” 第十二章 在他与忒儿分手并离开艾斯顿之后的这些年里,汤姆发现他完全能够抛开与生俱来的羞怯,投身到广阔而腐败的学术界中去,同那些衣冠楚楚的行政官员、恐龙般的部门主任们微笑拥抱,还发展出一套数据分析和射电天文学相结合的专业化研究手段。 他知道自己很能干——在某种意义上,能力是他身上惟一一项自己信得过的东西——他还惊奇地发现,自己可以从各种商业开发合同转到理论工作再转到纯粹的研究,同时完全不受工作危机感、失业等问题的困扰,而这些问题却瘟疫般地折磨着他的同事。也许是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吧。他随时准备着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正如一个短期的女性朋友说的那样,他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头脑里。这也许是真的,汤姆知道自己向来不爱交际。何况研究工作本质上就带有不安全感,他无非是不让它困扰自己而已。对于这一点,他参加的各种研讨会上常备的酒水往往很有帮助——也许不是在报告厅或者会议室里,而是在会后那些酒吧——自我推销这门严肃科学继续进行的地方。此外,在这一切背后,在盲目的摸索、政府经费裁减和流水般的开销背后,他始终抱定一个目标,这也同样有助于他克服那些困扰。 汤姆曾经觉得奇怪,人类首次登上火星居然会对seti研究产生这么大的负面影响。 其实对德雷克方程的任何一种理性的阐释都考虑到了这个事实,即地球是太阳系中惟一一颗有可能孕育生命的行星。以前人们还猜测木星的卫星欧罗巴上的水域可能具有适于生命存在的温度和其他条件,当吉洛娃号探测器宣告了这种想法的破灭时,甚至连汤姆都颇感失望。不过根据折衷原则,我们的这颗太阳、这个太阳系、这颗行星以及居住在行星上的生物,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现象,银河系内到处都可能会有类似的形式反覆出现;这一理论并未因为上述发现而破产,至少在汤姆看来是这样。然而在公众的心目中(要是公众还有心思来关心这类事情的话),在控制着科学经费的政客和行政官员的心目中(同上),这些发现却成了一个转折点,他们开始坚信,宇宙里除了无边无际的真空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顶多还有几颗石头堆成的星星,上面只有灼热的温度、有毒的化学物质。 第17页 有趣的是,这股seti基金大撤退的风潮反倒对汤姆有好处。就像某种忽然间不再流行的艺术品的收藏者,他以低廉的价格买下了几个废弃计划的数据、硬体和机器,有时用的是自己的钱,有时靠仅存的几个seti怪人的热情支持,有时则是靠他筹集资金的三两招秘诀。 如今庞大的卫星望远镜已经能以闻所未闻的精确度来观测分析恆星和它们的轨道摄动,另外几个太阳系亦由此现形,然而这样的星系却少得令人吃惊,而且绝大多数不是充斥着小行星和尘云,就是在星体附近有大量的物质聚合,会熔化或碾碎一切有机生命。因此德雷克方程中的fp——有可能拥有行星系的恆星比例——下子降到了0.0001左右,而ne——有条件孕育生命的行星数——更降至小数点后的五位,除非你碰巧想到生命也许能从碳元素之外的化学基础上发展起来。当然了,从小满脑子星际巨兽的汤姆就是这么想的。至于fl——生命在某颗条件适宜的行星上发展起来的可能性——也降低了,这都得归功于没有生命的火星和死气沉沉的欧罗巴星,此外还有太阳系中其他几个被满怀希望的科学家推想为有可能存在生命的地方——经过各种探测、研究和光谱分析,每一处都被排除了。seti股票降到了歷史最低点,不过汤姆倒无所谓。实际上,他还更喜欢这样呢。 他写了一篇题为《德雷克方程新解》的论文投到《自然》,但这最后一家seti杂志已经停刊了,于是他又转投到《射电天文学简报》,后来又向其他所有知名不知名的杂志投稿,但是都没有结果,只从编辑那里得到了几句毫无根据的轻蔑批语。 在这篇论文中,他依次分析了方程式中的每一项要素,并解释了为什么通常对它的阐释实际上是过分悲观的。他论述了他眼中的平衡与推理之间的真正折中点,有力地抨击了那种电脑模拟可以为fl,即生命自发形成的可能性,提供严谨数据的论调,并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德雷克方程中的最后得数n,根据任何一种平衡的诠释,依然是在1,000一10,000之间,因而与外星生命取得联繫只是个时间问题。就是说,只要人类坚持收听下去…… 他并未在投出的稿件上註明,但他已经打算好了,不管是哪家杂志要出版他的论文,他都会要求他们在印刷时添上一句献辞:致忒儿。至少,在花费了许多个面壁苦思的夜晚对文章进行扩充、删减和修改的过程中,这句献辞是最简单的一处改动。然而这篇论文却一直都未能出版,只是在汤姆删掉了数学推理的部分,而审稿编辑又删去许多内容之后,才有一篇大幅缩短了的文字出现在某本热门的科学漫画杂志上,边上还刊登着另一篇文章,讲述一个人长出一大团数百尺长的神经组织,好凭藉它们从维多利亚大瀑布上跳蹦极的轶事。不过,汤姆那篇文章反响还是不错的,虽说好多跟他联繫的人是那种他连电子信箱地址都不太愿意给的傢伙,更不用说是家庭住址了。 许多年过去了。通过长期而缓慢的艰苦工作和网络作业,汤姆成了公认的seti先生,尽管他推销自己的理论时并未打算出名。 他发现,绝大多数研究院的天文系、物理系甚至生物系里至少总会有一个人对他的论题报以青眼,并且想办法给他弄到小笔小笔的资金,正如他那年回到艾斯顿时莎莉·诺曼顿所做的一样;那个秋天的空气闻起来似乎更纯净,跟记忆中的有所不同,可还是有那么多地方一如往昔。 渐渐的,汤姆终于可以鞠躬退出他所担任的几项职务了,不过他也无法不注意到挽留他的努力少得可怜。也许是因为他不再有年轻时的热忱了吧。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唿吸里总是带着隔夜的酒气,而且现在他还常常从晚上一直喝到早上。再说他离退休年龄毕竟也已经近得令人吃惊了。而这个想法,他在这星球上已经存在了这么久的念头吓住了他,他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支撑他熬过往后的岁月。不过更让他害怕的是,万一他停止收听之后,seti又有新情况了怎么办——这种心理就像买彩票成瘾的人,惟恐一旦停买,下一周中奖的就是自家号码。 有时候,当他所在的某个学院的电脑嗡嗡地响一整个后半夜,处理最后一批星际数据,而他则仰望夜空,凝视那些充满神秘和承诺的光点沖他嘲弄地眨着眼睛时,他会觉得仿佛整个宇宙都是靠他的意志力在支撑着,如同克拉克那个着名的故事里说的,星光会在他背转身的那一剎那熄灭。通常就是在那样的时候他会想到要喝一杯,好让他打叠精神熬过那个夜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杯酒而已。他认识的每个人不都喝嘛。 于是,一旦有了经费,加上虚张声势的信心,汤姆立即成立了自己专门的seti计划。至于为什么把地点设在法国,除了那个地方不说英语并且他还未去过之外,他已经记不起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了。他选择了中部高地的喀斯特地区,因为那里有开阔的平地,适合他铺放绊网接收装置,而且地势较高,离城市的无线电杂讯也远。 这个选择是半带象徵性的——绊网也是一样,他打算从各个可能的渠道弄到尽可能多的有用数据,不管是借也好买也好,然后用他所能借用或者装配的任何一种设备来处理它们。跟着他又看到了水坑,地图中一个微小的蓝点,隐藏在俯瞰着圣伊莱尔小镇的荒山野岭里。一见到这个,他就拿定了主意。 第18页 直到他签署了所有必要的法律文件、从此把他这辈子都拴在这儿之后,他才知道那个地方也是飞人的度假胜地。 那些飞人们,如同泛着虹彩的蝴蝶和甲虫,又似各种大饥荒的受害者,云集在他们的时尚酒吧和高级商店里,每天早晨都排着队,翅膀沙沙晌着,等候缆车把他们送上阳光普照的南面的高峰。但换个角度想想,这一切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之处。这情景令他想起忒儿,想起她的生活不知过得怎样了,还让他记起了——好像他什么时候忘记过似的——他的,他们的,那个约定。 然而一直没有收到来自外星的信息。一直都没有一个理由可以“让她知道”。 第十三章 当忒儿轻触他,用枯瘦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时,汤姆正与这些纷至沓来的回忆和感触奋力搏斗着。她似是穿越了数十年光阴的隧道,从遥不可测的距离之外俯过身来吻他。 他试着闭上眼睛,却只能隔着她的嘴唇感觉到牙齿和骨头嶙峋的边缘。 他试着睁开眼,又看见星光映出她满脸交错的皱纹,仿佛年迈的忒儿戴着一个纸煳的面具。她的眼睛也黯淡了,所有那些汹涌的波涛都已消失。她轻抚他,随意地,亲呢地,但他明白这已经没用了。 她站直身嘆了口气,一袭空荡荡的裙子裹着她骨瘦如柴的身躯,蛛网似的长髮飘垂在瘦削如女巫的脸庞周围。 “抱歉,汤姆——” “——不,不是的——” “——是我太想当然了。” 但是汤姆知道应该怪谁,该怪什么。太多年的搜寻,太多年的酗酒了。 他坐在他的木屋外,在椅子里冻得浑身发僵,眼望着忒儿走开去,绊网在夜色里闪着幽光。他听见她检视他的垃圾罐时酒瓶的碰撞声。他听见她在屋里拖动那些垃圾好腾出一条道来。他该感到害臊的,但他却没有。他已经过了那一段儿了,正如他方才意识到的,他已经不再有任何一种近似于“爱”的感情。 忒儿重新回到屋外的星空下,手里拿着一个瓶子。是苦艾酒。 “这是你想喝的那种酒吧?”她说道,并打开瓶盖,往自己的空杯里斟了一点,然后端起酒杯凑近干瘪的嘴唇轻啜了一口。甚至在这样的星光下都能看见她的脸难看地皱了起来。“天啊,这么苦……” “也许那正是我喜欢它的原因。” “知道吗,你大可以去除掉这种习惯的,汤姆。就像你刚跟我说的——要是你对自己身上什么地方不满意,只要吞个魔瓶就成。” 汤姆耸耸肩,暗自琢磨着她是会给他的杯子里也斟上一点苦艾酒呢,还是尽站在那儿沖他挥酒瓶子。她是在故意奚落他么?不过忒儿的话当然是对的。你服用一只魔瓶,马上就可以变得白璧无瑕。酒瘾无影无踪,你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只除了你还是你自己,还是会被同样的需要和矛盾所驱使,而当初也正是它们让你有了那种癖好。于是你又开始偶尔喝上一点,因为知道自己已不再有瘾而倍感安全;接着偶尔喝一点再次变成一种固定的习惯,你又回到了起点,只不过变得更老更穷,并且更深地鄙视自己。还有头疼也会变得越来越厉害。是的,那一切汤姆都经歷过。 “就像你说的,忒儿,我们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一两种巧妙的化学药剂改变不了什么。” “接着你就要告诉我你本来就是那种容易上瘾的性格了。” “要不是那样,我就不会待在这儿干这个了,不是吗?” 她点点头又坐了下来,往他的杯子里倾人一点儿苦艾酒。汤姆瞪着它,又瞪着酒杯边发着微光还没读过的那几张信息卡,有意隔了一小会儿才把酒喝了,好向她显示自己并非那么迫不及待。嘴里充满了茴香和苦艾的味道——他记得有颗星的名字也叫苦艾,启示录里曾记载着它从天际坠落,烤干了大小的河流和泉水。早先,这不过是个信仰的问题而已,只要相信,这种事就是真的。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呢,忒儿。” “还行吧。时好时坏的……”忒儿沉吟着,脸没在阴影里,只被星光勾勒出一个轮廓。 汤姆告诉自己,眼前看到的这具颅骨一直就在那儿,裹在以前他曾经那么喜欢抚摸和亲吻的皮肤下面。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也有过几件遗憾的事。” “你真的会飞了吗?我脑子里总是出现一幅你翱翔天际的画面。就跟山谷里那些年轻人一样。” “是的!我是个飞人了,汤姆。并不完全跟现在的飞人一样——他们肯定会觉得我们那时用的装备又笨又重毫无用处。但是用的时间长了,感觉还是很棒。我交了许多朋友。” “你有没有回头去搞学问?” 她又一次发出了那种干巴巴的轻笑,像风吹过陈旧的电话线时的沙沙声。“我可不觉得我真做过什么学问,汤姆。不,我找了份工作。公共关系。公司创业的那段时间我曾经很是投入过一阵子,推销别人的计划和想法,弥补别人犯的错误——” “——我们真该让你为seti工作。” 第19页 “我想过,汤姆——或者至少是想到过你。但是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并不想要你领我的什么情。后来我又腻烦了为别人的事业费心费力,所以就搞了一个自己的项目。基本上,这是个展览馆,一种艺术品展馆,只不过展品都是活人。我是……” “你也是其中的一员?” “我当然是了,汤姆!你还指望怎么样呢?不过时间一长,这会对你的免疫系统造成很大破坏。你会疼痛,会流血。这玩意儿只能由那些很健康、很年轻、要不就是很有献身精神的人来干。后来我又试着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结婚,离婚,然后再结婚。” “不是跟同一个人吧?” “哦,不。不过他俩倒是成了朋友,怪有意思的,我那两个前夫。上次我收到其中一个的来信时他们还保持着联繫呢。也许到现在还没未断。后来我又对宗教发生了兴趣。是各种宗教,照我这性子……” “有孩子吗?” “每次一想起来,总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现在我真希望有个孩子,也许从另一方面讲我一直都太自私了。” “你从来不自私,忒儿。” “那么就是心思太散。” “那也不是。”汤姆又喝了一口苦艾酒,然后加满杯子。他能感觉到那种苦涩的放松感缓缓渗透全身。坐在一起这么聊聊天是很惬意的。悲哀,但还是惬意。他发觉自己一直以来怀念的并不仅仅是忒儿。在山上的这几年里,他怀念着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各样交往。“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就算是我还梦想着我们会一起生活的那阵子,我也从没起过要孩子的念头……” “奇怪,像我们俩,这么不同,怎么会这么彼此契合呢?” “你真这么想?” “我从未像爱你那样爱过别人,汤姆。打那以后我一直都有种感觉,觉得你在看着我,听着我。比如我张着翅膀从艾斯顿的塔上跳下来,后来又被捕的那个下午。还有做人体艺术的时候。在我的婚礼上,你就像一个没有到场的客人。无论我做什么,我不是在顺着你就是在逆着你——老是想着你会有什么反应。后来我登上月球,你的幽灵好像也跟着我到了那儿。你离开过地球吗?” 他摇了摇头。他从未离开过——至少在明显的生理意义上是没有,尽管他在里盖提那震撼人心的音乐声中已经不下一千次和库布里克一道遨游月球上的环形山了。 “想也是。那是我干过的最花钱的事了。” “感觉如何?” “无非就是上了月亮而已,汤姆——贵极了。住的地方就像那些廉价老旧的日本旅馆。房间就是个小舱,连坐都坐不直。谁能想到太空竟是这么个能让人得上幽闭恐怖症的地方!” “你做过这么多事情,忒儿。听起来真是引人人胜。” “听着能不好嘛——像我这么说起来。可我总觉得我是陷在别人的生活里。就像是穿错了衣服,我总在找自己的那一件。后来就老了——上帝啊,你明白那是什么感觉!虽说如今有那么多个选择,有那么多种方法可以把一切维持下去,把岁月延长,可越是延长就越显得单薄。我向来都知道自己绝不会想要活一大把年纪,你知道那些活上一个半世纪的人,他们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证明点什么而已。就像没完没了地赛跑的乌龟,或是蹩脚动物园里的动物。心智被关在扭曲生锈的笼子里……” “我从未真的想过要——” “——你只会一切顺其自然,直到最后那砰的一声,是吧汤姆?直到酗酒破坏掉体内某个重要器官或者让头部的一根毛细血管爆裂,要不就是等火星人坐着飞碟降落在这些可笑的电线上来把你带走。不过那时候你多半会说不的,就因为他们跟你想像中的外星人长得不一样。”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汤姆。只不过你就是那个样子。你还算运气,真的,发生过这么多事,还能把自己的梦想完好无损地保留到现在。几年前我读过你写的那篇论文,在那份滑稽的小报上,那上头还登了好多关于身体改造的很炫的gg。《德雷克方程新解》。我都忍不住笑了,你的口气那么肯定。但你不觉得我们到现在应该已经收到过他们的讯息了,要是他们真在那儿的话?想想这几百万颗星星,逝去的这几百万年,还有你读到过的所有这些银河系文明。不会只是一声耳语,汤姆,还得要你通过这些精密的仪器才能接受到,不是吗?那应该是无所不在、不可避免的。要是外星人想让我们收听到他们的信号,那会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唿啸……” 第十四章 靠近东方的地平线上,星星正开始黯淡下去;以汤姆一贯害怕的那种方式,一颗接一颗地熄灭了。金牛座,猎户座……当地球的这一面朝太阳转过去时,照耀在这片喀斯特高原上的第一道曙光总是灰色的,现出一种奇特的苍白和阴沉。 每当夜色变得稀薄,而烈酒激起的乐观情绪也随着尿液和该死的晨呕排出体外的时候,他就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会变成这种灰色——倘若他失去seti的话。而他清楚,忒儿明智地接受下来的这种观点,正是针对他梦想的所有观点中最具杀伤力的一种。奇怪的是,这观点跟德雷克方程本身毫不相干,也许这正是为什么他那篇傻乎乎的论文里没有提到它的缘故。将近一个半世纪之前——时间过得多快呵——核链式反应之父恩里科·费米曾在一次辩论中就外星智慧生命的存在提出过一个问题,而忒儿的话正是那个问题的另一个版本。问题很简单:“他们在哪儿?” 第20页 有种叫做冯·诺依曼机器的,忒儿想必也知道。它们一度也只是理论,与汤姆从前爱读的未来故事一脉相承,但它们现在已工作在各个地方:小行星带和木星的小卫星,地球的矿产和海沟深处,忒儿的月亮,以及任何一个人类想要从那里得到什么东西、自己又不愿以身犯险的地方。诚然,它们是机器人,但它们可以利用当地可用的材料生产出自己的新版本——亦即繁殖,如果你想用生物界现象来比喻的话。它们也有智能。它们能旅行至新环境并适应那里,做许多你想让它们做的事。因此,汤姆为沮丧和宿醉所苦的头脑里时时潜入的那个观点就完全说得通了:别的智慧生命有过类似的发明么?即使要对付星际旅行的惊人距离,你所要做的也只是发射几个那样的机器人到太空里,再等上几百万年就成——照宇宙时间标准,那不过是上帝挤挤眼的工夫罢了——而这些玩意儿自然会在整个银河系进行拓殖。要真是这样,他们到底是在哪儿呢? 答案就跟费米的问题一样简单:他们不在这儿。人的存在是个反常现象;他和他的星球是对一切可能性法则的令人着迷的公然违背。宇宙的其余部分空无一物,或者也有其他生命在闪烁着朦胧的光亮,但都太远、太微弱了,就算在整个宇宙毁灭之前把剩余的时间都用上也不可能接触到。下一次的运气会好些,说不定。或者再下一次。照汤姆读过的一篇德雷克方程的运算结果,每隔1010次宇宙大爆炸,整个宇宙的某一处才有可能出现某种生命,就这还是在现有物理法则不变的前提下才有的概率。作者没有费神再另外计算两种懂得沟通的智慧生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星系的同一个角落里的概率。也许是怕弄坏了他的电脑。 现在半边天空都露出了鱼肚白。一颗星熄灭了,又一颗,又一颗。至少他不久就可以真切地看到忒儿的面容了,而她也可以真切地看到他,尽管他不确定他们是否真想这么做;也许在这灰雾般的不确定中倒还有话可说呢。 “以前我一直都这么说来着——是吧汤姆?——说我会给你带个信儿来的。” “就是这个?就是你说的,我该放弃惟一一件对我还有点意义的事情?” “别这么想,汤姆。就把它当作是……” 一阵微风起来了。风势会越来越强,等过一会儿山谷里产生温度梯度,这股风就会把飞人们托上天空。 有一剎那汤姆还以为他们中间的桌子上还燃着蜡烛,因为忒儿那样子仿佛在烛光中摇曳不定似的。恍若一股轻烟。她的头髮,她的脸庞。他又给自己加了一点苦艾酒,他本来决心不再喝那个了。 “事实是,汤姆,你陷入眼前的这种状态是因为你总想像着自己收不收听的本身就能证明些什么。可它不能,汤姆。他们在那儿_—倒门不在那儿。无论在或不在都已经是事实了,不是吗?只不过我们碰巧不知道答案罢了……可要是我们什么答案都知道,那岂非是一种遗憾?到那时你的梦想又该着落在哪儿呢?” “科学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发现真相——” “——还有你过的这种生活,汤姆!我是说,你到底为什么非得下山到镇上取信呢?你就不能在山上跟人联络吗?看样子你那木屋里有足够的设备可以让你跟全世界通话,只要你想。不过我猜你根本不感兴趣。” “我发觉个人信息……”一道探询的曙光如长矛般在东方的山岗升起。他凝望着那些山陵,随后又垂下眼睛瞪着她给他带上来的卡片。“我发觉它们会让我分心。” “抱歉,汤姆。我没想要让你分心。” “我并不是说……”这时他一阵恍惚。忒儿在流泪,就跟从前一样;在他抑制了许久的记忆里忒儿也曾这么流着泪,就在人类登上火星的那一晚,在厄丁顿他的床上,那时他刚开始染上酗酒的习惯。但这次又有些不一样。忒儿不一样了。她扭曲着,蠕动着。而风和黎明一道,渐渐升起来了。 “我总觉得我该对你负上一点责任,汤姆。也许只是出于某种虚荣,可我总觉得是我最后推了你那一把,要不然你也许不会走上这条路的。你很有魅力,汤姆。又英俊又聪明。除了seti,你无论干点儿什么都能赚上一笔钱,过幸福的生活。没错吧汤姆?你觉得我的话有道理么?” 他没有回答,他知道这就等于是默认了。无论如何,真相就在那儿,有他没他都一样。否认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有我要你做的那个承诺,就在最后一天,我们跟我那帮愚蠢的飞人朋友站在法院外面的时候。当时这么做似乎挺聪明。我知道你依然有多爱我,所以我想在你身上留下我的印记,就为了证明它。对不起,汤姆。那是我的另一个愚蠢的,愚蠢的计划……” “你不能为别人的生活负责,忒儿。” “我明白,汤姆。就算对自己的生活我好像也没负过什么责任。” 汤姆从忒儿身上移开视线,回头望向破旧的木屋。 要是没有那一地编织细密的银色绊网,没有电脑发出的微光,没有塞满酒瓶的垃圾筒和边上的雪铁龙,这木屋完全就是中世纪隐士的住所。他轻嘆一声,往山坡下望去。在渐渐亮起来的光线里,整个世界恍若蛛网般脆弱。而在那下面——他刚好看得到——是他的水坑,以及胆小的野山羊晃动的身影,每个晨昏它们都要聚到那里饮水。 第21页 “太阳快出来了,汤姆。我马上就得走了……” “但你还没有……”当他回头望向忒儿时话在嘴边冻住了。甚至就在光线越来越强的同时,她的身体正一点点地失去质感。“……不能再待一会儿么……?” 她起身走,不,是飘向他。变了,又似乎没变。是忒儿,又不是忒儿。西天最后的几颗星辰正透过她的身体闪耀着。然而当她靠近时汤姆并未感到害怕。他所感受到的,涨满他心房的,是童年时代的那种疼痛,那种幽暗的甜蜜,就像可乐加冰,就像母亲的拥抱。他所体味到的是壮丽的、完美的,奇蹟。 初露头角的朝阳给层峦叠嶂镀上了一层金色。忒儿的身影破碎了,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她现在就像她的眼睛;一个美丽的密集的星云。但是太阳越来越亮,风也越来越大。她在消散着,消散着。汤姆伸出手去触摸她,不管她现在变成了什么;然而触到的却是清晨的凉意,只有空气拂过指尖。 记住,汤姆。 忒儿现在已经没有声音,也没有实体了。她只是一种感觉,就像那些悲喜交织的回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背负着它们,直到这把昏昧的年纪。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在移动,在向他背转身去,他微笑地望着她穿着暗蓝色的裙子,就如往昔般美丽,顺着银白色的山坡向那洼水坑走去。金色头髮的忒儿。美丽眼睛的忒儿。耳垂下方下颌与颈子的交界处覆着一层雾气的忒儿。她转身一笑,向他挥了挥手,这时正好有一道清澈的阳光穿透了两座山峰之间的坳口。身穿暗蓝色裙子的忒儿一直向那个水坑走去;也许每一个夏日的清晨或傍晚,宇宙里所有畏人的生物都会在那里汇集。随后,她就消失了。 第十五章 汤姆坐了很久。毕竟,现在正是他一天之中什么也不用做的时候。太阳升起来,照亮了世界,唤起了石灰岩峭壁边盘旋而上的热气流。他觉得他瞥见了翅膀的闪动,然而阳光下,整个世界和山峦都被涂上一层亮色,焕发着虹彩。他想,自己好像一直都在哭呢。 面前桌上的卡片已经不再有多少光泽了,摸上去冰冷潮滑。他翻检一遍,挑出他没认出来歷的蓝颜色那一张,卡片上几乎没什么装饰,只有一个简单的图案,像泛着波纹的水面。此刻他可以确定这并不只是个垃圾邮件而已。他的手指顺着信息条滑下去以激活它,然后闭上眼,脑中出现一个男人站在一座有喷泉的花园里,时值午后,花园温暖明亮,大致算摩尔式风格;地点可能是在摩洛哥,也可能在洛杉矶或西班牙。那男人面目英俊,不过已经不再年轻了。他任由自己的脸爬上皱纹,头髮灰白且开始谢顶。汤姆发觉那张脸跟自己,至少是记忆中有一回在镜中看到的那个自己,不无相似之处。不过这个男人的站姿略显僵硬,仿佛准备着要迎接某个困难时刻的来临。他的脸上洋溢着非同寻常的哀伤,眼神肃穆。 汤姆耐心地等他说完那段“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的开场白;花园里鸟儿在婉转啼唱,蜜蜂在奼紫嫣红的热带花卉中採集花粉。 那个男人向汤姆通了名,跟着解释道,他俩的生活背景里有一点共通之处:他们都爱着忒儿。他们爱忒儿,当然了,后来又失去了她,因为要留住忒儿是不可能的——她天性如此;当初也正是由于她的这种天性,他们才会奋不顾身地爱上她。不过汤姆·凯利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存在,而这个男人却知道他。倒不是说忒儿跟他提过多少往事,她是一向生活在现在的;但他知道汤姆就在那儿。某种意义上他对汤姆颇为嫉妒,因为对于忒儿来说,最初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燃烧时灿烂绮丽,一旦结束就再也不可能重新捕捉到同样的感觉。因此最后他和忒儿分了手,而他们的婚姻——是她的第二次了——也如他所料地结束了,尽管他当时还总抱着一线希望。忒儿继续过她的生活,他则继续过他的,不过他一直通过电磁波来追踪她的消息:她的新朋友,她的新发现,以及令她着迷的新事物,直到他听说了最近这个消息——很可怕,然而对他来说却并非完全在意料之外,像忒儿这么一个人。 在安第斯山脉人称卡塔雅托里的高峰上有道山嵴。这名字听在汤姆耳中就像一颗新发现的星星,并且几乎也是同样的遥远和险恶。通往峰巅的那道山嵴险峻得不可思议;在东面,它的垂直高度将近一万英尺,要想登上顶峰,先得千辛万苦地步行一星期,然后还得千辛万苦地攀爬一星期,倘若狂风和险恶的冰塔还能容许你到那儿的话。但它在某一类飞人中却享有近乎神话般的名声,这名声可以回溯到古印加时代,那时充当祭品的人就是从那道山嵴上被扔下万丈深渊,以平息年迈的天神维拉科嘉的怒火。 因此想像一下忒儿在酷寒中独自攀登着;她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年轻或健康,但还是同样的坚决。她在常年笼罩于卡塔雅托里峰阴影下的村子里留了信,要是她回不来,她不希望任何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她。 古印加人曾对卡塔雅托里峰怀着深刻的、宗教式的强烈感情,后世的登山者也一样;忒儿必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吧,孤身一人跋涉在那些神圣的山峦里。她在攀登时没有藉助任何手段;没有翅膀,没有肌肉或肺部增强,没有给手或脚装上铁爪,没有绳子,也没有氧气。她居然能爬到那儿,攀附在那道世界屋嵴上,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第22页 从卡塔雅托里峰,从那样的垂直高度上望出去,没有什么是可以与之比肩的。而忒儿就曾独自站在那里,一个临近暮年的女人,凌驾于万物之上。她已经在利马的一家商店买好了魔瓶,为此倾尽了所有积蓄。这可不同于圣伊莱尔商业街上卖的那种货色。它们大多是违禁品,发作最快,最勐烈也最昂贵。它们撕裂你血管的速度快得以纳秒来计算,它们会燃尽你的脂肪,使你的身体由里向外扭曲变形,如同一把被暴风雨毁坏的伞。而忒儿买了三倍于寻常的剂量。 她很可能真地到了那儿,并从卡塔雅托里峰的山嵴上纵身跳了下来。这似乎是最说得通的解释了,尽管她的尸体一直都没有找到。 忒儿从那万丈悬崖一跃而下,魔瓶在她体内嘶嘶作响,骨头扭曲变形,翅膀裂体而出,就像一只蝴蝶从蛹里挣脱出来,然而那翅膀还太潮湿太脆弱,立刻就被狂暴的气流撕成了碎片。而最后,最后,她会撞到岩石上。看来在所有可能的死法中,忒儿选择了最极端的那一种…… 这像她会干的事么?汤姆寻思着。 忒儿扭曲着,翻滚着,向深谷坠落?她是有意想杀死自己呢,还是只想冒个险,痛快淋漓地活过那一刻,不在乎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摩尔式花园里的那个男人也对这些问题茫然不解,就跟汤姆自己一样。然而忒儿的特点,他俩都意识到,就是她时时、刻刻、年年都在改变。忒儿的特点就是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她。汤姆自己素来都是稳定踏实、目标明确的;很久以前他就设定了自己的生活轨道。而忒儿则不同。忒儿一贯都是不同的。汤姆大半辈子都被错过约会、没完成工作、虚度光阴、或者没及时收听到信息这一类感觉困扰着,但忒儿却从来没有过。她总是冲动行事,从不回头。 那男人又笑了笑,影像停止了。摩尔式花园、花朵浓郁的芬芳,一併消失于无形。 汤姆再度置身于清晨,浮云的影子掠过他的山头;他纳闷着,就像童话故事里的人物一样,不知道自己前一天晚上都在哪儿,目击到的究竟是什么。要是当时他能许个愿——无论忒儿变成了什么,她倒是没提起让他许个愿什么的——他的愿望仍然不离他一直企盼的事。毕竟他已年近七十了。他是汤姆·凯利,是seti先生。无论你遭遇到什么事,无论你见证过什么奇蹟,他这把年纪的人是不会改变的。起码对这一点,他十分肯定。 第十六章 汤姆·凯利驾着车向山下飞驰。 这是个令人昏昏欲睡的悠长午后,烈日当空,飞人们已经歇着了,空中缆椅一动不动,一团团影子投在地上。 革命广场上几乎空无一人,他泊好雪铁龙,向正抹着桌子的让·比诺耶远远挥了挥手,接着砰砰敲响了邮局的大门。 门口挂着ferme1的牌子,但布里萨克太太还是拉开了插销。看样子她大概很高兴见到他,几乎都对他露出了笑意。 随后他们一道坐在柜檯旁共度属于他们的时光,青蝇在她鸽巢般的文件柜边嗡嗡地兜着圈子,温暖的空气中有股子浓郁的气味。 汤姆已经学到及物动词了,但是这一块学得挺吃力。不过说到底,法语是门外语,你总不可能一天之内就学会——至少照他的学习方法是不能的。大概总得学几个月吧,他估计起码要到暮秋—&mdashutomne2,甚至可能得到冬天,那词儿叫什么来着——他才能掌握足够的法语,好跟布里萨克太太打听她是怎么给文件柜的邮件分类的。但他怀疑她会认为这无论如何都是个蠢问题。毕竟,布里萨克太太就是布里萨克太太嘛。不过以前谁能料到她一度是个教师呢——在那个还需要有人授业解惑的年代?在汤姆看来,每当有一个人在这个未来时代里得到什么好处,就势必会有另一个人失去些什么。 他再度出现在阳光耀眼的革命广场时周围的一切正开始復甦。他不得不把雪铁龙改停到街角,好为晚上的化装游行腾出地方来。 今夜是foireauxsorcieres3,放在几个月前,这对他根本就毫无意义,即便到现在也还是没什么感觉,但法国人喜欢热热闹闹地过节,至少这一点他如今是够清楚的了。 【1法语:歇业;关门。】 【2法语:秋天。】 【3法语:女巫的集市。】 圣伊莱尔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个节日——事实上,几乎每星期都有,鑑于时常会有大批新到的飞人等着别人来赚他们的法郎。不过这个节日是特别的。这一点汤姆也知道。 他坐在老位子上喝着热乎乎的淡味咖啡打发时间,等着夜间庆典的货摊和台子在自动吊车的轰鸣声、台柱子的咣当声和几个可有可无的工匠的吆喝声中搭建起来。与此同时,整个小镇伸了个懒腰,挠挠肚皮,在结束了慢悠悠的进餐和情人间的甜睡之后终于出来活动了。 长得像奥黛丽·赫本的那姑娘(现在他知道她名叫珍妮特),沖他笑了笑,还走过来说了声hi,bonjour1。她觉得,像汤姆这么个疯疯癫癫的老山羊居然大老远地跑来学她们的语言,那是很讨人喜欢的。她的男友麦可也这么想;他的礼貌和魅力完全不逊于任何一个长着卡通天神般的肌肉和爬行动物般的绿色鳞片的人。他们甚至还帮他把几个箱子从车后的行李厢里搬到他订好的摊位上,临走时祝了他好运,并许诺晚上迟些时候会再过来买点儿什么,不过汤姆怀疑到那时他们会玩得太开心,压根儿记不起还有他这么一号人物了。 第23页 【1法语:嗨,先生。】 结果他摊位上的货品倒是出乎意料的好卖。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两星期,他估摸着要是再继续下去,他就得进点儿新的setit恤衫和茶巾来补充库存了。不过过了这么多年,茶巾是很难再进到货的,现在的人好像已经不再用那东西了。他们问他这些t大手帕是做什么用的,随后就把它们像一面旗帜似的系在脖子上。谁会想到——这些茶巾是他一头闯入的这个未来世界的淘汰品呢?不过要讨价还价,为某件东西定个价位,再便宜一点卖掉它:这对汤姆来说完全不成问题。他几乎很容易就能理解另一种语言里的数字;他想,也许他的脑子还隐约记得它当年对数学还有点天分吧。 女巫集市节放在夏天过似乎有点奇怪;然而天甚至还没全黑,孩子们就已经倾巢出动了,他们把自己打扮成女巫、幽灵或小妖怪,手里晃悠着的一只只灯笼反倒给他们的脸笼上一层幽暝的夜色;这其中的技术奥妙,汤姆是想破头也猜不出的。不过整个场面有一些又可爱又恐怖的小脸,挖出眼孔的曳地床单,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大笑的小装置——都令汤姆感到一种愉悦的怀旧情绪。就连飞人们也没有做什么身体改造,他们现身时,只用服装和化装把自己打扮成鬼怪的样子,尽管他们当中有好些人本来也就跟鬼怪差不多——起码在汤姆心目中是这样。 当落日终于消失在一幢幢住房后面,原本炎热狂躁的广场笼上了些许凉意的时候,街头的那幕景象简直是匪夷所思。有些在摊位边闲逛的人甚至把自己打扮成老式的外星人。汤姆看见一个脑袋凸出的火星人,后来又过去一群常在美国中西部绑架人类的那种细身斜眼的怪物,甚至还有人打扮成电影里会从人肚子里炸出来的那种滑熘熘灰扑扑的东西,不过那傢伙摘掉了头套,正在用从汤姆这儿买去的茶巾擦汗呢,待在那一身行头里可实在太热了。 汤姆想,要是半合上眼睛,你完全可以把这个集市日当作是在匝格行星上,或是全宇宙上百万个地方中的任何一处;他怀疑等哪天人类在地球上待腻了,早晚会去这些地方开拓殖民地。瞧瞧哥伦布,瞧瞧库克,瞧瞧爱因斯坦,瞧瞧美国字航局。再瞧瞧忒儿。从内心深处来说,人类本就是个好猎奇、爱幻想的种族。 此刻正有几个小魔鬼和幽灵聚在他周围,问他quest-ceque1seti。 【1法语:什么是……】 汤姆试着用法语解释这个问题。他们一面听一面点头,目光盯着他,一脸的严肃。正当汤姆差点以为他们已经听懂了几分的时候,他们却忽然全都大笑起来,接着散人人群中不见了。他微笑着目送他们,那些幽灵,那些飘动的床单。待他拉回视线,布里萨克太太已经赫然出现在他面前了。她扮作一个老式的巫婆,脸上粘着几颗疣子,涂着绿色的化妆品,不过看样子离了平时那个木头柜檯让她颇不自在;即便这些天他们试着用同一种语言进行交谈的时候,那个柜檯也总是隔在他们中间。不过她还是礼貌地问了那些seti镇纸的价钱,然后从她的巫婆手袋里翻出钱来买了—个,接着又寒暄了一阵今晚多暖和多美、孩子们又是多么漂亮可爱之类的话。 汤姆用法语附和了几句,并表示要免费送她—块seti茶巾,但她婉言谢绝了,向他道了个晚安就转身走了开去。不过汤姆还是很自豪,并且知道她也为他感到骄傲。他们现在能用同一种语言交谈是两人共同的成就,尽管像布里萨克太太那么—个人是绝不会让这种心情流露出来的。 铺天盖地的音乐声席捲而过,人群又喊又唱,灯笼摇来晃去。汤姆穿着t恤热得直流汗;这时却有微风从山上吹下来,拂过那些公寓楼,而通往河边的斜坡上,那些挂着蕾丝花边的货摊正沐浴在这股轻柔的微风里,看上去几乎显得挺凉快的。 下了班的让·比诺耶正在那儿,一身红衣,化装成堕落天使路西弗,边上围着一群级别较低的魔鬼,看上去十分奇异和壮观。然而,汤姆在许多个星期前瞥见的那个穿着暗蓝色裙子、站在一方阳光下的女人却芳踪渺渺。他知道忒儿是死了,尽管每一思及仍会感觉到那种冰冷突兀的打击。怎么可能还会有忒儿的踪迹呢? 尾声 现在汤姆的日子过得有条理多了。他再也不会喝得酩酊大醉,以致整整遗失一天,而把星期四错当成星期三。 事实上,如今汤姆是滴酒不沾。说来让人高兴,他纯粹是凭着意志力做到了这一点。但是他老了,成了习惯的奴隶,哪怕这习惯是错的;再说,现在毕竟已经是未来时代了呀。因此汤姆就像前几次那样服了一只魔瓶,然后什么需要啦,渴望啦,涌上心头的空虚啦,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刚服过的那几天,他甚至会纳闷自己以前都在苦恼些什么。 不过那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怎么起过以前那种愚蠢的念头,以为这儿那儿地跟人喝一杯对他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问题。甚至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空气中瀰漫着葡萄酒、汗、绿茴香酒、咖啡和茨冈牌香菸的味道,整个广场上到处能听到打开瓶塞时那“噗”的一声、酒杯叮噹作响和人们欢畅的笑声——即便如此,他也并未感觉到往常那种空虚。或者说几乎没有。 至少,他不再自欺欺人地认为酒能消愁,并且决心今后再也不靠喝酒来打发日子了。 第24页 有时,当他在冗长炎热的下午跟布里萨克太太学法语的时候,他疑惑着是否真有过这么一个女人,穿着蓝裙子、灰白或金色的头髮,曾在那个神秘的星期四走进邮局,打听一个名叫汤姆·凯利的上了年纪的美国人。 有时当布里萨克太太逼着他学那些没完没了七拐八弯的语法时,他差点儿就要打断她问个明白了,不过他知道布里萨克太太多半会觉得不值得为这分心。 他也想到过跟让·比诺耶打听——至少是在他没化装成路西弗的时候——问他是否还记得一个女人,可能已经老了,但也没准还年轻,曾来过他的餐馆,还答应把汤姆落在那儿的信息卡带给他。 他们会记得忒儿么?还是矢口否认,说从没见过这么个人?照汤姆推断,他们这辈子见过那么多人和事,极有可能早就忘了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汤姆把视线从灯火通明的革命广场投向聚集在圣伊莱尔的屋顶和塔尖上空的几点微弱的星光。 他怀疑这些星星,就像忒儿或忒儿的灵魂一样,将成为他此生难解的谜,最后被他带人坟墓。但其实谜也没什么可怕的。毕竟,当年正是神秘感把他引向了这些星星。 谜和奇蹟。他暗自微笑了一下,向穿过人群的珍妮特和麦可挥了挥手。 接着,在一片巨大的欢唿声中,让`比诺耶扑打着猩红色的翅膀飞到货摊上空,在泛光灯的照射下盘旋在教堂的尖顶上,宣布今晚的欢庆正式开始,接下来的节目有放焰火、奇妙的化装游行、跳舞—— 这个女巫集市节很可能进行到日出时分都不会结束,但汤姆·凯利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太累人了。 对于他身处的这个未来世界,他是太老啦,都快跟不上时代了。 他又暗自笑了笑,开始给他的seti纪念品打包:t恤衫,镇纸,还有翻领饰针,上头雕着一个细小的德雷克方程标志,不过没有一个买饰针的人问起过这个标志的涵义。 他盼望着午夜时分开着他老旧的雪铁龙回山上去,到那儿以后关掉前灯,满天星斗会猝然明亮起来,绊网幽幽地发着微光,亮着屏幕的电脑嗡嗡作响。 谁能料到山上会有什么信息在等着他呢? 毕竟,他是汤姆·凯利。 也许一切就发生在今晚。 他还在聆听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