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实验》 第1页 [科幻探险] 《生存实验》作者:王晋康【完结】 图书简介 《生存实验》收录了王晋康两部中篇作品《水星播种》、《生存实验》。 这两部小说从哲理意义上是相通的,包含了对生命与宗教的一些思考。小说的主角都是蛮荒时代的原始生命,小说就像是中国版的《创世纪》。 《水星播种》: 素有善心的商人陈义哲,突然获得了一位陌生人沙午女士的遗产。沙午创造了一种能在液态金属中生存的硅锡钠微生命,但她去世时已经无力维持这个生命圈的运转。她请陈把这些生命放生到最合适的地方——水星。 亿万富翁洪其炎愿独力承担所需资金,条件是他本人也要到水星上陪着他们,他愿意离开人类社会,去做这种新生命的“始祖”。播种计划顺利实施,陈义哲送洪到水星,洪被冷冻在水星北极的冰层中,每千万年醒来一次。 十亿年后,“水星人”试图復活“始祖”…… 王晋康科幻代表作,荣获2002年中国科幻银河奖。 《生存实验》:讲述了一群孩子在外星艰难生存的故事。 58个10岁的孩子被孤零零地扔在一个不知名的行星上,照顾他们的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机器人妈妈。天房的能量马上就要枯竭,只能维持不到10天。机器人妈妈为了让孩子们生存下去,对他们进行残忍的生存实验…… 若博妈妈说今天——2000年4 月1 日是我们大伙儿的10岁生日,今天不用到 天房外去做生存实验,也不用学习,就在家里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伙伴们高 兴极了,齐声尖叫着四散跑开。我发觉若博妈妈笑了,不是她的铁面孔在笑,是 她的眼睛在笑。但她的笑纹一闪就没有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孩子们的背影。 天房里有60个孩子。我叫王丽英,若博妈妈叫我小英子,伙伴们都叫我英子 姐。还有白皮肤的乔治,黑皮肤的萨布里,红脸蛋的索朗丹增,黄皮肤的大川良 子,鹰钩鼻的优素福,金髮的娜塔莎……我是老大,是所有人的姐姐,不过我比 最小的孔茨也只大了一小时。若博妈妈已经教我们学算术,知道一小时是60分钟, 所以很容易推算出来,我们是间隔一分钟,一个接一个出生的。 若博妈妈是所有人的妈妈,可她常说她不是真正的妈妈。真正的妈妈是肉作 的身体,象我们每个人一样,不是像她这种坚硬冰凉的铁身体。真正的妈妈胸前 有一对“妈妈”,正规的说法是乳房,能流出又甜又稠的白白的奶汁,小孩儿都 是吃奶汁长大的。你说这有多稀奇,我们都没吃过奶汁,也许吃过但忘了。我们 现在每天吃“玛纳”,圆圆的,有拳头那么大,又香又甜,每天一颗,由若博妈 妈发给我们。 还有比奶汁更稀奇的事呢。若博妈妈说我们中的女孩子(就是没有长鸡鸡的 孩子)长大了都会作妈妈,肚子里会怀上孩子,胸前的小豆豆会变大,会流出奶 汁,10个月后孩子生出来,就喝这些奶汁。这真是怪极了,小孩子怎么会钻到肚 子里呢?小豆豆又怎么会变大呢?从那时起,女孩子们老琢磨自己的小豆豆长大 没长大,或者趴在女伴的肚子上听听有没有小孩子在里边说话。不过若博妈妈叫 我们放心,她说这都是长大后才会出现的事。 还有男孩子呢?他们也会生孩子吗?若博妈妈说不会,他们肚子里不会生孩 子,胸前的小豆豆也不会变大。不过必须有他们,女孩子才会生孩子,所以他们 叫作“爸爸”。可是,为什么必须有他们,女孩子才会生孩子呢?若博妈妈说你 们长大后就知道了,到15岁后就知道了。可是你们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记住男人 女人要结婚,结婚后女人生小孩,用“妈妈”餵他长大;小孩长大还要结婚,再 生儿女,一代一代传下去!你们记住了吗? 我们齐声喊:记住了!孔茨又问了一个怪问题:若博妈妈,你说男孩胸前的 小豆豆不会长大,不会流出奶汁,那我们干嘛长出小豆豆呀,那不是浪费嘛。这 下把若博妈妈问愣了,她摇摇脑袋说,我不知道,我的资料库中没有这个问题的 答案。若博妈妈什么都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被问住,所以我们都很佩服孔茨。 不过只有我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若博妈妈,”我轻声问,“那么我们真 正的妈妈爸爸呢,我们有爸爸妈妈吗?” 若博妈妈背过身,透过透明墙壁看着很远的地方。“你们当然有。肯定有。 他们把你们送到这儿,地球上最偏远的地方,来做生存实验。实验完成后他们就 会接你们回去,回到被称作‘故土’的地方。那儿有汽车(会在地上跑的房子), 有电视机(小人在里边唱歌跳舞的匣子),有香喷喷的鲜花,有数不清的好东西。 所以,咱们一块儿努力,早点把生存实验做完吧。” 我们住在天房里,一个巨大透明的圆形罩子从天上罩下来,用力仰起头才能 看到屋顶。屋顶是圆锥形,太高,看不清楚,可是能感觉到它。因为只有白色的 云朵才能飘到尖顶的中央,如果是会下雨的黑云,最多只能爬到尖顶的周边。这 时可有趣啦,黑沉沉的云层从四周挤着屋顶,只有中央部分仍是透明的蓝天和轻 第2页 飘飘的白云,只是屋顶变得很小。下雨了,汹涌的水流从屋顶边缘漫下来,再顺 着直立的墙壁向下流,就像是挂了一圈水帘。但屋顶仍是阳光明媚。 天房里罩着一座孤山,一个眼睛形状的湖泊,我们叫它眼睛湖,其它地方是 茂密的草地。山上只有松树,几乎贴着地皮生长,树干纤细扭曲,非常坚硬,枝 干上挂着小小的松果。老鼠在树网下钻来钻去,有时也爬到枝干上摘松果,用圆 圆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你。湖里只有一种鱼,指头那么长,圆圆的身子,我们叫 它白条儿鱼。若博妈妈说,在我们刚生下来时,天房里有很多树,很多动物,包 括天上飞的小鸟,都是和你们一块儿从“故土”带来的。可是两年之间它们都死 光了,如今只剩下地皮松、节节草、老鼠、竹节蛇、白条儿鱼、屎克郎等寥寥几 种生命。我们感到很可惜,特别是可惜那些能在天上飞的鸟儿,它们怎么能在天 上飞呢?那多自在呀,我们想破头皮,也想不出鸟在天上飞的景象。萨布里和索 朗丹增至今不相信这件事,他们说一定是若博妈妈逗我们玩的——可若博妈妈从 没说过谎话。那么一定是若博妈妈看花眼了,把天上飘的树叶什么的看成活物了。 他俩还争辩说,天房外的树林里也没有会飞的东西呀。我们早就知道,天房 内外的动植物是完全不同的。天房外有——可是等等再说它们吧,若博妈妈不是 让我们尽情玩儿吗?咱们抓紧时间玩吧。 若博妈妈说,小英子,你带大伙儿玩,我要回控制室了。控制室是天房里唯 一的房子,妈妈很少让我们进去。她在那里给我们做玛纳,还管理着一些奇形怪 状的机器,是干什么“生态封闭循环”用的。但她从不给我们讲这些机器,她说 你们用不着知道。对了,若博妈妈最爱坐在控制室的后窗,用一架单筒望远镜看 星星,看得可入迷了。可是,她看到什么,从不讲给我们听。 孩子们自动分成几拨,索朗丹增带一拨儿,他们要到山上逮老鼠,烤老鼠肉 吃。萨布里带一拨儿,他们要到湖里游泳,逮白条儿鱼吃。玛纳很好吃,可是每 天吃每天吃也吃腻了,有时我们就摘松果、逮老鼠和竹节蛇,换换口味。我和大 川良子带一拨儿,有男孩有女孩。我提议今天还是捉迷藏吧,大家都同意了。这 时有人喊我,是乔治,正向我跑来,他的那拨儿人站成一排等着。 大川良子附在我耳边说:他肯定又找咱们玩土人打仗,别答应他!乔治在我 面前站住,讨好地笑着:“英子姐,咱们还玩土人打仗吧,行不?要不,给你多 分几个人,让你赢一次,行不?” 我摇头拒绝了:“不,我们今天不玩土人打仗。” 乔治力气很大,手底下还有几个力气大的男孩,象恰恰、泰森、吉布森等, 分拨儿打仗他老赢,我、索朗丹增、萨布里都不愿同他玩打仗。乔治央求我: “英子姐,再玩一次吧,求求你啦。” 我总是心软,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无法拒绝。忽然我心中一动,想出一个 主意:“好,和你玩土人打仗。可是,你不在乎我多找几个人吧。”乔治高兴了, 慷慨地说:“不在乎!不在乎!你在我的手下挑选吧。” 我笑着说:不用挑你的人,你去准备吧。他兴高采烈地跑了。大川良子担心 地悄声说:英子姐,咱们打不过他的,只要一打赢,他又狂啦。 我知道乔治的毛病,不管这会儿他说得多好,一打赢他就狂得没边儿,变着 法子折磨俘虏,让你爬着走路,让你当苦力,扒掉你的裙子画黑屁股。偏偏这是 游戏规则允许的。我说良子你别担心,今天咱们一定要赢!你先带大伙儿做准备, 我去找人。 索朗丹增和萨布里正要出发,我跑过去喊住他俩:“索朗,萨布里,今天别 逮老鼠和捉鱼了,咱们合成一伙儿,跟乔治打仗吧。”两人还有些犹豫,我鼓动 他们:“你们和乔治打仗不也老输嘛,今天咱们合起来,一定把他打败,教训教 训他!” 两人想想,高兴地答应,我们商量了打仗的方案。这边,良子已带大伙儿做 好准备,拾一堆小石子和松果当武器,装在每人的猎袋里。天房里的孩子一向光 着上身,腰里围着短裙,短裙后有一个猎袋,装着匕首和火镰(火石、火绒)。 玩土人打仗用不着这些两样玩意儿,但若博妈妈一直严厉地要求我们随身携带。 乔治和安妮有一次把匕首、火镰弄丢了,若博妈妈甚至用电鞭惩罚他们。电鞭可 厉害啦,被它抽一下,就会摔倒在地,浑身抽搐,疼到骨头缝里。乔治那么蛮勇, 被抽过一次后,看见电鞭就发抖。若博妈妈总是随身带着电鞭,不过一般不用它。 但那次她怒气沖沖地吼道:“记住这次惩罚的滋味!记住带匕首和火镰!忘了它 们,有一天你会送命的!” 我们很害怕,也很纳闷。在天房里生活,我们从没用过匕首和火镰,若博妈 妈为什么这样看重它们?不过,不管怎么说,从那次起,再没有人丢失这两样东 西。即使再马虎的人,也会时时检查自己的猎袋。 第3页 我领着手下来到眼睛湖边,背靠湖岸做好准备。我给大伙儿鼓劲:“不要怕, 我已经安排了埋伏,今天一定能打败他们。” 按照规则,这边做好准备后,我派孔茨站到土台上喊:“兇恶的土人哪,你 们快来吧!”乔治他们怪声叫着跑过来。等他们近到十几步远时,我们的石子和 松果像雨点般飞过去,有几个的脑袋被砸中了,哎哟哎哟地喊,可他们非常蛮勇, 脚下一点不停。这边几个伙伴开始发慌,我大声喊:别怕,和他们拼!援兵马上 就到!大伙儿冲过去,和乔治的手下扭作一团。 乔治没想到这次我们这样拼命,他大声吼着:杀死野人!杀死野人!混战一 场后,他的人毕竟有力气,把我们很多人都摔倒了,乔治也把我摔倒,用左肘压 着我的胸脯,右手掏出带鞘的匕首压在我的喉咙上,得意地说:“降不降?降不 降?” 按平常的规矩,这时我们该投降了。不投降就会被“杀死”,那么,这一天 你不能再参加任何游戏。但我高声喊着:“不投降!”勐地把他掀下去。这时后 边一阵兇勐的杀声,索朗丹增和萨布里带领两拨人赶到,俩人收拾一个,很快把 他们全降服了。索朗丹增和萨布里把乔治摔在地上,用带鞘匕首压着他的喉咙, 兴高采烈地喊:“降不降?降不降?” 乔治从惊呆中醒过神,恼怒地喊:“不算数!你们喊来这么多帮手!” 我笑道:“你不是说不在乎我们人多吗?你说话不算数吗?” 乔治狂怒地甩开索朗和萨布里,从鞘中拔出匕首,恶狠狠地说:“不服,我 就是不服!” 索朗丹增和萨布里也被激怒了,因为游戏中不允许匕首出鞘。他们也拔出匕 首,怒沖沖地说:“想耍赖吗?想拼命吗?来吧!” 我忙喊住他们两个,走近乔治,乔治两眼通红,咻咻地喘息着。我柔声说: “乔治,不许耍赖,大伙儿会笑话你的。快投降吧,我们不会扒掉俘虏的裙子, 不会给你们画黑屁股。我们只在屁股上轻轻抽一下。” 乔治犹豫一会儿,悻悻地收起匕首,低下脑袋服输了。我用匕首砍下一根细 树枝,让良子在每个俘虏屁股上轻轻抽一下,宣布游戏结束。恰恰、吉布森他们 没料到惩罚这样轻,难为情地傻笑着——他们赢时可从没轻饶过俘虏。乔治还在 咕哝着:约这么多帮手,我就是不服。不过我们都没理他。 红红的太阳升到头顶,索朗问:下边咱们玩什么?孔茨逗乔治:还玩土人打 仗,还是三拨儿收拾一拨儿,行不?乔治恼火地转过身,给他一个嵴背。萨布里 说:咱们都去逮老鼠,捉来烤烤吃,真香!我想了想,轻声说:“我想和乔治、 索朗、萨布里和良子到墙边,看看天房外边的世界。你们陪我去吗?” 几个人都垂下眼皮,一朵黑云把我们的快乐淹没了。我知道黑云里藏着什么 :恐惧。我们都害怕到“外边”去,连想都不愿想。可是,从5 岁开始,除了生 日那天,我们每天都得出去一趟。先是出去1 分钟,再是2 分、3 分……现在增 加到15分钟。虽然只有15分钟,可那就像100 年1000年,我们总觉得,这次出去 后就回不来了——的确有3 个人没回来,尸体被若博妈妈埋在透明墙壁的外面, 后来那些地方长出三株肥壮的大叶树。所以,从五六岁开始,天房的孩子们就知 道什么是死亡,知道死亡每天在陪着我们。我说:“虽说出去过那么多次,但每 次都只顾喘气啦,从没认真看外边是什么样子。可是若博妈妈说,每人必须通过 外边的生存实验,谁也躲不过的。我想咱们该提前观察一下。” 索朗说:“那就去吧,我们都陪你去。” 从天房的中央部分走到墙边,快走需两个小时。要赶快走,赶在晚饭前回来。 我们绕过山脚,地势渐渐平缓,到处是半人高的节节草和芨芨草,偶然可以看见 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比山上的地皮松要高一些,但也只是刚盖过我们的头顶。草 地上老鼠要少得多,大概因为这儿没有松果吃,偶然见一只立在土坎上,抱着小 小的前肢,用红色的小眼睛盯着我们。有时,一条竹节蛇嗖地钻到草丛中。 “墙”到了。 立陡的墙壁,直直地向上伸展,伸到眼睛几乎看不到的高度后慢慢向里倾斜, 形成圆锥状屋顶,墙壁和屋顶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接缝。红色的阳光顺着透明的 屋顶和墙壁流淌,天房内每一寸地方都沐浴在明亮的红光中。但墙壁外面不同, 那里是阴森森的世界。 墙外长着完全不同的植物,最常见的是大叶树,粗壮的主干一直伸展到天空, 下粗上细,从根部直到树梢都长着硕大的暗绿色叶子。大叶树的空隙中长着暗红 色的蛇藤,光熘熘的,小小的鳞状叶子,它们顺着大叶树蜿蜒,到顶端后就脱离 大叶树,高高地昂起脑袋,等到与另一根蛇藤碰上,互相扭结着再往上爬,所以 它们总是比大叶树还高。站在山顶上往下看,大叶树的暗绿色中到处昂着暗红色 的脑袋。 第4页 大叶树和蛇藤也蛮横地挤迫着我们的天房,擦着墙壁或吸附在墙壁上,几乎 把墙壁遮满了。 有一节蛇藤忽然晃动起来——不是蛇藤,是一条双口蛇。我们出去做生存实 验时偶尔碰见过。双口蛇的身体是鲜红色,用一张嘴吸咐在地上或咬住树干,身 体自由地屈伸着,用另一张嘴吃大叶树的叶子。等到附近的树叶吃光,再用吃东 西这张嘴吸附在地上,腾出另一张嘴向前吃过去,身体就这样一屈一拱地往前走。 现在,这条双口蛇的嘴巴碰到了墙壁,它在品尝这是什么东西,嘴巴张得大大的, 露出整齐的牙齿,样子实在令人心憷。良子吓得躲到我身后,索朗不在乎地说: “别怕,它是吃树叶的,不会吃人。它也没有眼睛,再说它还在墙外边呢。” 双口蛇试探一会儿,啃不动坚硬的墙壁,便缩回身子,在枝叶中消失。我们 都盯着外面,心里沉甸甸地。我们并不怕双口蛇,不怕大叶树和蛇藤围出来的黑 暗。我们害怕——外面的空气。 那稀薄的氧气不足的空气。 那儿的空气能把人“淹死”,你无处可逃。我们张大嘴巴、张圆鼻孔用力唿 吸,但是没用,仍是难以忍受的窒息,就像魔鬼在掐着我们的喉咙,头部剧疼, 黑云从脑袋向全身蔓延,逼得你把大小便拉在身上。我们无力地拍着门,乞求若 博妈妈让我们进去,可是不到规定时刻她是不会开门的,三个伙伴就这样憋死在 外边…… 这会儿看到墙外的黑暗,那种窒息感又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不想 再看外边。其实,经过这几年的锻鍊,这15分钟我们已经能熬过来了,可是—— 每天一次呵!每天,我们实在不想迈过那道密封门,可是好脾气的妈妈这时总扬 着电鞭,兇狠地逼我们出去。 这15分钟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即使睡梦中也不会忘记。而且,这个担心的下 面还挂着一个模模煳煳的恐惧:为什么天房内外的空气不一样?这点让人心里不 踏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踏实,但我就是担心。 我逼着自己转回身,重新面对墙外的密林。那里有食物吗?有没有吃人的恶 兽?外面的空气是不是到处一样?我看哪看哪,心里有止不住的忧伤。我想,在 今后的日子里,一定还有什么灾难在等着我们,谁也逃脱不了。 我们5 人及时赶回控制室,红太阳已经很低了,红月亮刚刚升起。在粉红色 的暮霭中,伙伴们排成一队,从若博妈妈手里接过今天的玛纳。发玛纳时,妈妈 常摸摸我们的头顶,问问今天干了什么,过得高兴吗。伙伴们也会笑嘻嘻地挽住 妈妈的腰,扯住她的手,同她亲热一会儿。尽管妈妈的身体又硬又凉,我们还是 想挨着她。若博妈妈这时十分和霭,一点不象拿着电鞭的兇巴巴的样子。 我排在队伍后边,轮到我了,若博妈妈拍拍我的脑袋问:“你今天玩土人打 仗,联合索朗和萨布里把乔治打败了,对吗?”我扭头看看乔治,他不乐意地梗 着脖子,便说:“我们人多,开始是乔治占上风的。”若博又拍拍我:“好孩子, 你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玛纳分完了,我们很快把它吞到肚里。若博妈妈说:都不要走,有重要的事 情要告诉大家。我的心忽然沉下去,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下午那个沉重的预 感又来了。60个伙伴都聚过来,60双眼睛在粉红色的月光下闪亮。若博妈妈的目 光扫过我们每个人,严肃地说:“你们已经过了10岁生日,已经是大孩子了。从 明天起你们要离开天房,每7 天回来一次。这7 天每人只发一颗玛纳,其余食物 自己寻找。” 我们都傻了,慢慢转动着脑袋,看着前后左右的伙伴。若博妈妈一定是开玩 笑,不会真把我们赶出去。7 天!7 天后所有的人都要憋死啦。若博妈妈,你干 嘛要用这么可怕的玩笑来吓唬我们呢。可是,妈妈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记往 是7 天!明天是2000年4 月2 号,早上太阳出来前全部出去,到4 月8 号早上太 阳升起后再回来,早一分钟我也不会开门。” 乔治狂怒地喊:“7 天后我们会死光的!我不出去!” 若博妈妈冷冰冰地说:“你想尝尝电鞭的滋味吗?”她摸着腰间的电鞭向乔 治走去,我急忙跳起来护住乔治,乔治挺起胸膛与她对抗,但他的身体分明在发 抖。我悲哀地看着若博妈妈,想起刚才有过的想法:某个灾难是我们命中注定的。 我盯着她的眼睛,低声说:“妈妈,我们听你的吩咐,可是——7 天!” 若博妈妈垂下鞭子,嘆息一声:“孩子们,我不想逼你们,可是你们必须尽 快通过生存实验,否则就来不及了。” 晚上我们总是散布在眼睛湖边的草地上睡觉,今晚大伙儿没有商量,自动聚 在一块儿,身体挨着身体,头顶着头。我们都害怕,睁大眼睛不睡觉。红月亮已 经升到天顶,偶尔有一只小老鼠从草丛里跑过去。朴顺姬忽然把头钻到我的腋下, 嘤嘤地哭了:“英子姐,我害怕。” 我说不要怕,怕也没有用。若博妈妈说得对,既然能熬过15分钟,就能熬过 第5页 7 天。我们生下来,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生存实验呀,谁也逃不掉。乔治怒 声说:不出去,咱们都不出去!萨布里马上接口:可是,妈妈的电鞭……乔治咬 着牙说:“把它偷过来!再用它……” 大伙儿都打一个寒噤。在此之前,从没人想过要反抗若博妈妈,乔治这句话 让我们胆战心惊。很多人仰头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在等我发话,便说:“不,我 想该听妈妈的话,她是为咱们好。” 乔治怒沖沖地啐一口,离开我们单独睡去了。我们都睁着眼,很久才睡着。 早上我们醒了,外边是难得的晴天,红色的朝霞在天边燃烧,蓝色的天空晶 莹澄彻。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忘了昨晚的事。我们想,这么美好的日子,那种事 不会发生的。可是,若博妈妈在控制室等着我们,提一篮玛纳,腰里挂着电鞭。 她喊我们:快来领玛纳,领完就出去! 我们悲哀地过去,默默地领了玛纳,装在猎袋里。若博妈妈领我们走了两个 小时,来到密封门口。墙外,粘煳煳的浓绿仍在紧紧地箍着透明的墙壁,阴暗在 等着吞噬我们。密封门打开了,空气带着啸声向外流,若博妈妈说过,这是因为 天房内空气的压力比外边大。一只小老鼠借着风力,嗖地穿过密封门,消失在绿 阴中。我怜悯地想,它这么心甘情愿地往外跑,大概不知道外边的可怕吧。 所有伙伴哀求地看着若博妈妈,祈盼她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可是不,她脸 上冷冰冰的,非常严厉。我只好带头跨过密封门,伙伴们跟在后边。最后的孔茨 出来后,密封门刷地关闭,啸声被截住了。 由于每天进出,门外已被踩出一个小小的空场,我们茫然呆在这个空场里, 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窒息的感觉马上来了,它挤出肺内最后一点空气,扼 住喉咙。眼前发黑,我们张大嘴巴喘息着。忽然朴顺姬嘶声喊着:“我……受不 ……了啦……” 她撕着胸口,慢慢倒下去,我和索朗赶紧俯下身。她的面孔青紫,眼珠凸出, 极度的恐惧充溢在瞳孔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出来还不到5 分钟,可是平时她 忍受15分钟也没出意外呀。我们急急喊着:顺姬,快吸气!大口吸气! 没有用。她的面色越来越紫,眼神已开始朦胧。我急忙跑到密封门前,用力 拍着:快开门!快开门!顺姬要死啦!若博妈妈,快开门!索朗已经把顺姬抱到 门边。索朗丹增是伙伴中最能适应外边空气的,若博妈妈说这是因为遗传,他的 血液携氧能力比别人强。他把顺姬举到门边,可是那边没有动静。若博妈妈像石 像一样立在门内,不知道她是否听到我们的喊声。我们喊着,哭着,忽然,一股 臭气冲出来,是顺姬的大小便失禁了。她的身体慢慢变冷,一双眼睛仍然圆睁着。 门还是没有开。 伙伴们立在顺姬的尸体旁垂泪,没人哭出声。我们已经知道,妈妈不会来抚 慰我们。顺姬死了,不是在游戏中被杀死,是真的死了,再也不能活转。天房通 体透明,充溢着明亮温暖的红光,衬着这红色的背景,墙壁那边的若博妈妈一动 不动。天房,家,若博妈妈,这些字眼从懂事起就种在我们心里,是那样亲切。 可是今天它们一下子变得冰冷坚硬,冷酷无情。我忍着泪说:“她不会开门的, 走吧,到森林里去吧。”这时我忽然发现:我们出来已经很久,绝对超过15分钟, 可是,只顾忙着抢救顺姬和为她悲伤,几乎忘了现在是唿吸着外面的空气。我欣 喜地喊:“你们看,15分钟早过去了,咱们再也不会憋死了!” 大家都欣喜地点头。虽然胸口还很闷,头昏,四肢乏力,但至少我们不会像 顺姬那样死去了,很可能顺姬是死于心理紧张。确认这一点后,恐惧没那么入骨 了。大川良子轻声问我:顺姬怎么办? 顺姬怎么办?记得若博妈妈说过,对死人的处理要有一套复杂的仪式,仪式 完成后把尸体埋掉或者烧掉,这样灵魂才能远离痛苦,飞到一个流淌着奶汁和蜜 糖的地方。但我不懂得埋葬死人的仪式,也不想把顺姬烧掉,那会使她疼痛的。 我想了想,说:“用树叶把她埋掉吧。” 我取下顺姬的猎袋,挎在肩上,吩咐伙伴砍下很多枝叶,把尸体盖得严严实 实。然后我们离开这儿,向森林中走去。 大叶树和蛇藤互相缠绕,森林里十分拥挤和黑暗,几乎没法走动。我们用匕 首边砍边走。我怕伙伴们走失,就喊来乔治、索朗、萨布里、娜塔莎和优素福, 我说咱们还按玩游戏那样分成6 队吧,每队10个人,咱们6 人是队长,要随时招 唿自己的手下,莫要走失。几个人爽快地答应了。我不放心,又特意交待:“现 在不是玩游戏,知道吗?不是玩游戏!谁在森林中丢失就会死去,再也活不过来 了!” 大伙儿看看我,眼神中是驱不散的惧意。只有索朗和乔治不大在乎,他们大 声说:知道了,不是玩游戏! 当天我们在森林里走了大约100 步。太阳快落了,我们砍出一片小空场,又 第6页 砍来枝叶铺在地下。红月亮开始升起来,这是每天吃饭的时刻,大家从猎袋中掏 出圆圆的玛纳。我捨不得吃,我知道今后的6 天中不会有玛纳了。犹豫一会儿, 我用匕首把玛纳分成三份儿,吃掉一份,其余小心地装回猎袋。这一块玛纳太小 了,吃完后更是勾起我的飢火,真想把剩下的两块一口吞掉。不过,我终于战胜 了它的诱惑。我的手下也都学我把玛纳分成三份,可是我见三人没忍住,又悄悄 把剩下的两块吃了。我嘆口气,没有管他们。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天房之外过夜。在天房里睡觉时,我们知道天房在护着我 们,为我们遮挡雨水,为我们提供充足的空气,还有人给我们制造玛纳。可是, 忽然之间,这些依靠全没了。尽管很疲乏,还是惴惴的睡不着,越睡不着越觉得 肚里饿。索朗忽然触触我:你看! 借着从树叶缝隙中透出来的月光,我看见十几条双口蛇分布在周围。白天, 当我们闹腾着砍树开路时,它们都惊跑了,现在又好奇地聚过来。它们把两只嘴 巴吸咐在地上,身子弯成弧形,安静地听着宿营地的动静。索朗小声说:明天捉 双口蛇吃吧,我曾吃过一条小蛇崽,肉发苦,不过也能吃。 我问:能逮住吗?双口蛇没眼睛,可耳朵很灵。还有它们的大嘴巴和利牙, 咬一口可不得了。索朗自信地说:没事,想想办法,一定能逮住的。身边有索索 的声音,是孔茨醒了,仰起头惊叫道:这么多双口蛇!英子姐,你看!双口蛇受 惊,四散逃走,身体一屈一拱,一屈一拱,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天亮了,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射下来,变得十分微弱。林中阴冷潮湿,伙伴 们个个缩紧身体,挤成一团。索朗丹增紧靠着我的嵴背,一只手臂还搭在我的身 上。我挪开他的手臂,坐起身。顺着昨天开出的路,我看见天房,那儿,早晨的 阳光充满密封的空间,透明的墙壁和屋顶闪着红光。我呆呆地望着,忘了对若博 妈妈的恼怒,巴不得马上回到她身边。 但我知道,不到7 天,她不会为我们开门的,哪怕我们全死在门外。想到这 里,我不由怨恨起来。 我喊醒乔治他们,说:今天得赶紧找食物,好多人已经把玛纳吃光了,还有 6 天呢。我和娜塔莎领两队去采果实,乔治、索朗你们带四个队去捉双口蛇,如 果能捉住一条,够我们吃三四天的。大伙儿同意我的安排,分头出发。 森林中只有大叶树和蛇藤,枝叶都不能吃,又苦又涩,我尝了几次,忍不住 吐起来。它们有果实吗?良子发现,树的半腰挂着一嘟鲁一嘟鲁的圆球,我让大 伙儿等着,向树上爬去。大叶树树干很粗,没法抱住,好在这种树从根部就有分 杈,我蹬着树杈,小心地向上爬。稀薄缺氧的空气使我的四肢酥软,每爬一步都 要使出很大的力气。我越爬越高,树叶遮住了下面的同伴。斜剌里伸来一支蛇藤, 围着大叶树盘旋上升,我抓住蛇藤喘息一会儿,再往上爬。现在,一串串圆圆的 果实悬在我的脸前,我在蛇藤上盘住腿,抽出匕首砍下一串,小心地尝尝。味道 也有点发苦,但总的说还能吃。我贪馋地吃了几颗,觉得肚子里的飢火没那么炽 烈了。 我喊伙伴:注意,我要扔大叶果了!砍下果实,瞅着树叶缝隙扔下去。过一 会儿,听见树底下高兴的喊声,他们已尝到大叶果的味道了。一棵大叶树有十几 串果实,够我们每人分一串。 我顺着蛇藤往下熘,大口喘息着。有两串大叶果卡在树杈上,我探着身子把 它们取下来。伙伴们仰脸看着我。快到树下我实在没力气了,手一松,顺着树干 熘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等我从昏晕中醒来,听见伙伴们焦急地喊:英子 姐,英子姐!英子姐你醒啦。 我撑起身子,伙伴们团团围住我。我问:大叶果好吃吗?大伙儿摇着头:比 玛纳差远啦,不过总算能吃吧。我说,快去採摘,乔治他们不一定能捉到双口蛇 呢。 到下午,每人的猎袋都塞满了。我带伙伴选一块稀疏干燥的地方,砍来枝叶 铺出一个窝铺,然后让孔茨去喊其它队回来。孔茨爬到一棵大树上,用匕首拍着 树干,高声吆喝:“伙伴——回来哟——玛纳——备好喽——” 过了半个小时,那几队从密林中钻出来,个个疲惫不堪,垂头丧气,手里空 空的。我知道他们今天失败了,怕他们难过,忙笑着迎过去。乔治烦闷地说,没 一点儿收穫,双口蛇太机警,稍有动静它们就逃之夭夭。他们转了一天,只围住 一条双口蛇,但在最后当口又让它逃跑了。索朗骂着:这些瞎眼的东西,比明眼 人还鬼灵呢。 我安慰他们:不要紧,我们采了好多大叶果,足够你们吃啦。孔茨把大叶果 分成40份,每人一份。乔治、索朗他们都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吃着。我仰着头想 心事,刚才乔治讲双口蛇这么机灵,勾起我的担心。等他们吃完,我把乔治和索 朗叫到一边,小声问:你们还看到别的什么野兽吗?他们说没看见,英子姐你在 担心什么?我说:“是我瞎猜呗。我想双口蛇这么警惕,大概它们有危险的敌人。” 第7页 两人的脸色也变了,“不管怎么样,以后咱们得更加小心。” 大家都乏透了,早早睡下。不过一直睡不安稳,胸口像压着大石头,骨头缝 里又困又疼。我梦见朴顺姬来了,用力把我推醒,恐惧地指着外边,喉咙里嘶声 响着,却喊不出来。远处的黑暗中有双绿荧荧的眼睛,在悄悄逼近——我勐然坐 起身,梦景散了,朴顺姬和绿眼睛都消失了。 我想起可怜的顺姬,泪水不由涌出来。 身边有动静,是乔治,他也没睡着,枕着双臂想心事。我说,乔治,我刚才 梦见了顺姬。乔治闷声说:英子姐,你不该护着若博妈妈,真该把她……我苦笑 着说:“我不是护她。你能降住她吗?即使你能降住她,你能管理天房吗?能管 理那个‘生态封闭循环系统’吗?能为伙伴们制造玛纳吗?” 乔治低下头,不吭声了。 “再说,我也不相信若博妈妈是在害我们。她把咱们60个人养大,多不容易 呀,干嘛要害咱们呢。她是想让咱们早点通过生存实验,早点回家。”乔治肯定 不服气,不过没有反驳。但我忽然想起顺姬窒息而死时透明墙内若博妈妈那冷冰 冰的身影,不禁打一个寒颤。即使为了逼我们早点通过生存实验,她也不该这么 冷酷啊。也许……我赶紧驱走这个想法,问乔治:“乔治,你想早点回‘故土’ 吗?那儿一定非常美好,天上有鸟,地上有汽车,有电视,有长着大乳房的妈妈, 还有不长乳房可同样亲我们的爸爸。有高高的松树,鲜艷的花,有各种各样的玛 纳……而且没有天房的禁锢,可以到处跑到处玩。我真想早点回家!” 索朗、良子他们都醒了,嚮往地听着我的话。乔治刻薄地说:“全是屁话, 那是若博妈妈哄我们的。我根本不信有这么好的地方。” 我知道乔治心里烦,故意使蹩劲,便笑笑说:“你不信,我信。睡吧,也许 10天后我们就能通过生存实验,真正的爸妈就会来接咱们。那该多美呀。” 第二天,我们照样分头去采大叶果和捉双口蛇。晚上乔治他们回来后比昨天 更疲惫,更丧气。他们发疯地跑了一天,很多人身上都挂着血痕,可是依然两手 空空。好强的乔治简直没脸吃他的那份大叶果,脸色阴沉,眼中喷着怒火,他的 手下都胆怯地躲着他。我心中十分担心,如果捉不到双口蛇,单单大叶果的营养 毕竟有限,常常吃完就饿,老拉稀。谁知道妈妈的生存实验要延续多少轮?59个 人的口粮呀。不过我把担心藏到心底,高高兴兴地说:“快吃吧,说不定明天就 能吃到烤蛇肉了!” 第三天仍是扑空,第四天我决定跟乔治他们一块儿行动。很幸运,我们很快 捉到一条双口蛇,但我没想到搏斗是那样惨烈。 我们把四队人马撒成大网,朝一个预定的地方慢慢包抄。常常瞥见一条双口 蛇在枝叶缝隙里一闪,迅即消失了。不过不要紧,索朗他们在另外几个方向等着 呢。我们不停地敲打树干,也听到另外三个方向高亢的敲击声。包围圈慢慢缩小, 忽然听到了剧烈的扑通扑通声,夹杂着吱吱的尖叫。叫声十分剌耳,让人头皮发 麻。乔治看看我,加快行进速度。他拨开前面的树叶,忽然呆住了。 前边一个小空场里有一条巨大的双口蛇,身体有人腰那么粗,有三四个人那 么长,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双口蛇。但这会儿它正在垂死挣扎,身上到处是伤 口,流着暗蓝色的血液。它疯狂地摆动着两个脑袋,动作敏捷地向外逃跑,可是 每次都被一个更快的黑影截回来。我们看清那个黑影,那是只——老鼠!当然不 是天房内的小老鼠,它的身体比我们还大,尖嘴,粗硬的鬍鬚,一双圆眼睛闪着 阴冷的光。虽然它这么巨大,但它的相貌分明是老鼠,这没任何疑问。也许是几 年前从天房里跑出来的老鼠长大了?这不奇怪,有这么多双口蛇供它吃,还能不 长大么? 巨鼠也看到我们,但根本不屑理会,仍旧蹲伏在那儿,守着双口蛇逃跑的路。 双口蛇只要向外一窜,它马上以更快的速度扑上去,在蛇身上撕下一块肉,再退 回原处,一边等待一边慢条厮理地咀嚼。它的速度、力量和狡猾都远远高于双口 蛇,所以双口蛇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乔治紧张地对我低声说:“咱们把巨鼠赶 走,把蛇抢过来,行不?够咱们吃四天啦。” 我担心地望望阴险强悍的巨鼠,小声说:“打得过它吗?”乔治说,我们40 个人呢,一定打得过!双口蛇终于耗尽了力气,瘫在地上抽搐着,巨鼠踱过去, 开始享用它的美餐。它是那么傲慢,根本不把四周的人群放在眼里。 三个方向的敲击声越来越近,索朗他们都露出头,是进攻的时候了。这时, 一件意外的小事促使我们下了决心。一只小老鼠这时熘过来,东嗅嗅西嗅嗅,看 来是想分点食物。这是只普通的老鼠,也许就是三天前才从天房里逃出的那只。 但巨鼠一点不怜惜同类,闪电般扑过来,一口咬住小老鼠,卡卡喳喳地嚼起来。 第8页 这种对同类的残忍激怒了乔治,他大声吼道:打呀!打呀!索朗,萨布里,快打 呀!40个人冲过去,团团围住巨鼠,巨鼠的小眼睛里露出一丝胆怯,它放下食物, 吱吱怒叫着与我们对抗。忽然它向孔茨扑过去,咬住孔茨的右臂,孔茨惨叫一声, 匕首掉在地上。它把孔茨扑倒,敏捷地咬住他的脖子。我尖叫一声,乔治怒吼着 扑过去,把匕首扎到巨鼠背上。索朗他们也扑上去,经过一场剧烈的搏斗,巨鼠 逃走了,背上还插着那把匕首,血迹淌了一路。 我把孔茨抱到怀里,他的喉咙上有几个深深的牙印,向外淌着鲜血。我用手 捂住伤口,哭喊着:孔茨!孔茨!他慢慢睁开无神的眼睛,想向我笑一下,可是 牵动了伤口,他又晕过去。 那条巨大的双口蛇躺在地上,但我一点不快乐。乔治也受伤了,左臂上两排 牙印。我们砍下枝叶铺好窝铺,把孔茨抬过去。萨布里他们捡干树枝,索朗带人 切割蛇肉。生火费了很大的劲儿,尽管每人都能熟练地使用火镰,但这儿不比天 房内,稀薄的空气老是窒息了火舌。不过,火总算生起来了,我们用匕首挑着蛇 肉烤熟。也许是因为饿极了,蛇肉虽然有股怪味,但每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把最好的一串烤肉送给孔茨,他艰难地咀嚼着,轻声说:“不要紧,我很 快会好的……我很快会好的,对吗?” 我忍着泪说:“对,你很快会好的。” 乔治闷闷地守着孔茨,我知道他心里难过,他没有杀死巨鼠,匕首也让巨鼠 带走了。我从猎袋里摸出顺姬的匕首递给他,安慰道:“乔治,今天多亏你救了 孔茨,又逮住这么大的双口蛇。去,烤肉去吧。” 深夜,孔茨开始发烧,身体像在着火,喃喃地喊着:“水,水。”可是我们 没有水。大川良子和娜塔莎把剩下的大叶果挤碎,挤出那么一点点汁液,摸索着 滴到孔茨嘴里。周围是深深的黑暗,黑得就像世界已经消失,只剩下我们浮在半 空中。我们顺着来路向后看,已经太远了,看不到天房,那个总是充盈着红光的 温馨的天房。黑夜是那样漫长,我们在黑暗中沉呀沉呀,总沉不到底。 孔茨折腾一夜,好容易才睡着。我们也疲惫不堪地睡去。 有人嘁嘁喳喳地说话,把我惊醒。天光已经大亮,红色的阳光透过密林,在 我们身上洒下一个个光斑。我赶紧转身去看孔茨,盼望着这一觉之后他会好转。 可是没有,他的病更重了,身体烫人,眼睛紧闭,再喊也没有反应。我知道是那 只巨鼠把什么细菌传给他了,若博妈妈曾说过,土里、水里和空气里到处都有细 菌,谁也看不见,但它能使人得病。乔治也病了,左臂红肿发热,但病情比孔茨 轻得多。我默默思索一会儿,对大家说:“今天是第5 天,食物已经够两天吃了, 我们开始返回吧。但愿……” 但愿若博妈妈能提前放我们进天房,用她神奇的药片为孔茨和乔治治病。但 我知道这是空想,妈妈的话从没有更改过。我把蛇肉分给各人,装在猎袋里,索 朗、恰恰、吉布森几个力气大的男孩轮流背孔茨,59人的队伍缓慢地返回。 有了来时开闢的路,回程容易多了。太阳快落时我们赶到密封门前,几个女 孩抢先跑过去,用力拍门:若博妈妈,孔茨快死了,乔治也病了,快开门吧。她 们带着哭声喊着,但门内没一点儿声响,连若博的身影也没出现。 小伙伴们跑回来,哭着告诉我:若博妈妈不开门!我悲哀地注视着大门,连 愤怒都没力气了。实际上我早料到这种结果,但我那时仍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 伙伴们问我怎么办?索朗、萨布里怒气沖沖,更不用说乔治了,他的眼睛冒火, 几乎能把密封门烧穿。我疲倦地说:“在这儿休息吧,收拾好睡觉的窝铺,等到 后天早上吧。” 伙伴们恨恨地散开。有了这几天的经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蛇肉烤好 了,但孔茨紧咬嘴唇,再劝也不吃。我想起猎袋里还有两小块玛纳,掏出来放到 孔茨嘴边,柔声劝道:“吃点吧,这是玛纳呀。”孔茨肯定听见了我的劝告,慢 慢张开嘴,我把玛纳掰碎,慢慢塞进他嘴里。他艰难地嚼着,吃了半个玛纳。 我们迎来了日出,又迎来了月出。第7 天的凌晨,在太阳出来之前,孔茨咽 下最后一口气。他在濒死中喘息时,乔治冲到密封门前,用匕首狠狠地砍着门, 暴怒地吼道:“快开门!你这个硬帮帮的魔鬼,快开门!” 透明的密封门十分坚硬,匕首在上面滑来滑去,没留下一点刻痕。我和大川 良子赶快跑去,好好歹歹把他拉回来。 孔茨咽气了,不再受苦了,现在他的表情十分安详。58个小伙伴都没有睡, 默默团坐在尸体周围,我不知道他们的内心是悲伤还是仇恨。当天房的尖顶接受 第一缕阳光时,乔治忽然清晰地说:“我要杀了她。” 我担心地看看门那边——不知道若博妈妈能否听到外边的谈话——小心地说 :“可是,她是铁做的身体。她可能不会死的。” 第9页 乔治带着恶毒的得意说:“她会死的,她可不是不死之身。我一直在观察她, 知道她怕水,从不敢到湖里,也不敢到天房外淋雨。她每天还要更换能量块,没 有能量她就死啦。” 他用锋利的目光盯着我,分明是在询问:你还要护着她吗?我嘆息着垂下目 光。我真不愿相信妈妈在戕害我们,她是为我们好,是逼我们早点通过生存实验 ……可是,她竟然忍心让朴顺姬和孔茨死在她的眼前,这是无法为她辩解的。我 再次嘆息着,附在乔治耳边说:“不许轻举妄动!等我学会控制室的一切,你再 ……听见吗?” 乔治高兴了,用力点头。 密封门缓缓打开,嗤嗤的气流声响起来,听见若博妈妈大声喊:“进来吧, 把孔茨的尸体留在外面,用树枝掩埋好。” 原来她确实在天房内观察着孔茨的死亡!就在这一刻,我心中对她的最后一 点依恋卡喳一声断了。我取下孔茨的猎袋,指挥大家掩埋了尸体,然后把恨意咬 到牙关后,随大家进门。若博在门口迎接我们,我说:“妈妈,我没带好大家, 死了两个伙伴。不过我们已学会採摘果实和猎取双口蛇。” 妈妈亲切地说:“你们干得不错,不要难过,死人的事是免不了的。乔治, 过来,我为你上药。” 乔治微笑着过去,顺从地敷药,吃药,还天真地问:“妈妈,吃了这药,我 就不会象孔茨那样死去了,对吧。” “对,你很快就会痊癒。” “谢谢你,若博妈妈,要是孔茨昨晚能吃到药片,该多好啊。” 若博妈妈对每人作了身体检查,凡有外伤的都敷上药。晚上分发玛纳时她宣 布:你们在天房里好好休养3 天,3 天后还要出去锻鍊,这次锻鍊为期——30天! 刚刚缓和下来的空气马上凝固了。伙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尽是惧怕 和仇恨。乔治天真地问:“若博妈妈,这次是30天,下次是几天?” “也许是1 年。” “若博妈妈,上次我们出去60个人,回来58个。你猜猜,下次回来会是几个 人?下下次呢?” 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恶毒,但若博妈妈假装没听出来,仍然亲切地说:“你 们已基本适应了外面的环境,我希望下次回来还是58个人,一个也不少。” “谢谢你的祝福,若博妈妈。” 吃过玛纳,我们像往常一样玩耍,谁也不提这事。睡觉时,乔治挤到我身边 睡下。他没有和我交谈,一直瞪着天房顶之上的星空。红月亮上来了,给我们盖 上一层红色的柔光。等别人睡熟后,乔治摸到我的手,掰开,在手心慢慢划着名。 他划的第一个字母是k ,然后在月光中仰头看我,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又划了 第二个字母i ,接着是ll.kill !他要把杀死若博的想法付诸行动!他严厉地看 着我,等我回答。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博这些天的残忍已激起我强烈的敌意,但她的形象 仍保留着过去的一些温暖。她抚养我们一群孩子,给我们制造玛纳,教我们识字, 算算术,为我们治病,给我们讲很多地球那边的故事。我不敢想像自己真的会杀 她。这不光涉及对她一个人的感情,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不甚明确的看法: 若博妈妈代表着地球那边同我们的联繫,她一死,这条纤细的联繫就全断了! 乔治看出我的犹豫,生气地在我手心划一个惊嘆号。我知道他决心已定,不 会更改,而且他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着索朗丹增、萨布里、恰恰、泰森等,甚至 还有女孩子们。我心里激烈地斗争着,拉过乔治的手写道:“等我一天。” 乔治理解了,点点头,翻过身。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看着夜空,想着各自 的心事。深夜,我已朦胧入睡,一只手摸摸索索地把我惊醒。是乔治,他把我的 手握到他手心里,然后慢慢凑过来,亲亲我的嘴唇。很奇怪,一团火焰忽然烧遍 我的全身,麻酥酥的快感从嘴唇射向大脑。我几乎没有考虑,嘴唇自动凑过去, 乔治勐地搂住我,发疯地亲起来。 在一阵阵快乐的震颤中,我想,也许这就是若博妈妈讲过的男女之爱?也许 乔治吻过我以后,我肚子里就会长出一个小孩,而乔治就是他的爸爸?这个想法 让我有点胆怯,我努力把乔治从怀中推出去。乔治服从了,翻过身睡觉,但他仍 紧紧拉着我的右手。我抽了两次没抽出来,也就由它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手还在他的掌中。因为有了昨天的初吻,我觉得和乔 治更亲密了。我抽出右手,乔治醒了,马上又抓住我的手,在手心中重写了昨天 的4 个字母:kill!他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昨晚的许诺。 伙伴们开始分拨玩耍,毕竟是孩子啊,他们要抓紧时间享受今天的乐趣。但 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作为大伙儿的头头,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在我的身上,这份 责任让我大了20岁。 我敲响控制室的门,心中免不了内疚。在60个孩子中,若博妈妈最疼爱我, 现在我要利用这份偏爱去剌探她的秘密。妈妈打开门,询问地看看我,我忙说: 第10页 “若博妈妈,我想对你谈一件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妈妈点点头,让我进屋,把门关上。我很少来控制室,早年来过两三次,已 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控制室里尽是硬帮帮的东西,很多粗管道通到外边,几台机 器蜷伏在地上。后窗开着,有一架单筒望远镜,那是若博妈妈终日不离身的宝贝。 这边有一座控制台,嵌着一排排红绿按钮,我扫一眼,最大的三个按钮下写着: “空气压力/ 成份控制”、‘温度控制“、”玛纳制造“。 怕若博妈妈起疑,我不敢看得太贪婪,忙从那儿收回目光。若博妈妈亲切地 看着我——令我痛苦的是,她的亲切里看不出一点虚假——问:“小英子,有什 么事?” “若博妈妈,有一个想法在我心中很久很久了,早就想找你问问。” “什么想法?” “若博妈妈,你常说我们在地球最偏远的地方,可是——这儿真的是在地球 上吗?” 若博妈妈注意地看着我:“哟,这可是个新想法。你怎么有了这个想法?” “我看到一些蛛丝马迹,它们一点点加深我的怀疑。比如,天房内外的东西 明显不一样,树木呀,草呀,动物呀,空气呀。打开密封门时,空气会嗤嗤地往 外跑,你说是因为天房内的气压比外边高,还说天房内的一切和地球那边是一样 的。那么,‘地球那边’的气压也比这儿高吗?它们为什么不嗤嗤地往这边跑?” “真是新奇的想法。还有吗?” “还有,你给我们念书时,曾提到‘金色的阳光’、‘洁白的月光’,可是, 这儿的太阳和月亮都是红色的。为什么?这边和那边不是一个太阳和月亮吗?” “噢,还有什么?” “你说过,一个月的长短大致等于从满月经新月到满月的一个循环。可是, 根本不是这样!这儿满月到满月只有16天,可是在你的日历上,一月有30天,31 天。若博妈妈,这是为什么?” 我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我提出这个问题原本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好乘机开 始我的侦察,但现在这个问题真的把我吸引住了。因为,这个疑问本来就埋在心 底,当我用语言表达出来后,它变得更加清晰。若博妈妈静静地看着我,很久没 有回答,后来她说:“你真的长大了,能够思考了。但是很遗憾,你提的问题在 我的资料库里没有现成答案。等我想想再回答你吧。” “好吧,”我也转移话题,指着望远镜问,“若博妈妈,你每天看星星,为 什么从不给我们讲星星的知识呢。” “这些知识对你们用处不大。世上知识太多了,我只能讲最有用的。” 我扫视一下四周:“若博妈妈,为什么不教会我用这些机器?这最实用嘛, 我能帮你多干点活啦。” 我想,这个大胆的要求肯定会激起她的怀疑,但似乎没有,她嘆口气说: “这也是没用的知识,不过,你有兴趣,我就教你吧。” 我绝没想到我的阴谋会这样顺利。若博妈妈用一整天的时间,耐心讲解屋内 的一切:如何控制天房内的氧气含量、气压和温度,如何操纵生态循环系统并制 造食用的玛纳,如何开启和关闭密封门,如何使用药物……下午她还让我实际操 作,制造今天要用的玛纳。其实操作相当简单,在写着“玛纳制造”的那排键盘 中,按下起动钮,生态循环系统中净化过的水、二氧化碳和其它成份就会进入制 造机,一个个圆圆的玛纳从出口滚出来。等到滚出58个,按一下停止钮就行了。 我兴奋地说:“我学会了!妈妈,制造玛纳这么容易,为什么不多造一些呢,为 什么让我们那么艰难地出去找食物呢。” 若博笑笑,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今天是你制造的玛纳,你向大伙儿 分发吧。” 我站在若博妈妈常站的土台上,向排队经过的伙伴分发玛纳,大伙儿都新奇 地看着我,我一边发一边骄傲地说:“是我制造的玛纳,若博妈妈教会我了。” 乔治过来了,我同样告诉他:“我会制造玛纳了。”乔治点点头,重复一遍 :“你会制造玛纳了。” 我忽然打一个寒颤。我悟到,两人在说同一句话,但这句话的深层含意却不 同。晚上,乔治悄悄拉上我,向孤山上爬去。今天月色不好,一路上磕磕碰碰, 走得相当艰难。终于到了。他领我走进山腰一个山洞,阴影中已经有五六个伙伴, 我贴近他们的脸,辨认出是索朗、萨布里、恰恰、娜塔莎和良子。我的心开始往 下沉,知道这次秘密会议意味着什么。 乔治沉声说:“我们的计划应该实施了,英子姐已经学会制造玛纳,学会控 制天房内的空气循环系统。该动手了,要不,等若博再把我们赶出去30天,说不 定一半人死在外边。” 大家都看着我,他们一向喜欢我,把我看作他们的头头。现在我才知道,这 副担子对一个10岁的孩子太重了。我难过地说:“乔治,难道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第11页 今天若博妈妈把所有控制方法都教给我了,一点也没有疑心。如果她是怀着恶意, 她会这样干吗?” 良子也难过地说:“我也不忍心。若博妈妈把我们带大,给我们讲地球那边 的故事……” 恰恰愤怒地说:“你忘了朴顺姬和孔茨是怎么死的!” 索朗丹增也说:“我实在不能忍受了!” 乔治倒比他们镇静,摆摆手制住他们,问我:“英子姐,你说怎么办?你能 劝动若博妈妈,不再赶咱们出去吗?” 我犹豫着,想到朴顺姬和孔茨濒死时若博的无情,知道自己很难劝动她。想 起这些,我心中的仇恨也烧旺了。我咬着牙说:“好吧,再等我一天,如果明天 我劝不动她,你们就……” 乔治一拳砸在石壁上:“好,就这么定!” 第二天,没等我去找若博妈妈,她就把我喊去了。她说既然你已开始学,那 就趁这两天学透吧,也许有用呢。她耐心地又从头教一遍,让我逐项试着操作。 但我却有点心不在焉,盘算着如何劝动妈妈。我知道没有退路了,今天如果劝不 动妈妈,一场血腥的屠杀就在面前,或者是若博死,或者是乔治他们。 下午,若博妈妈说:行了,你已经全部掌握,可以出去玩了。小英子,你是 个好孩子,比所有人都知道操心,你会成为一个好头人的。我趁机说:“若博妈 妈,不要赶我们出去,好吗?至少不要让我们出去那么长时间,顺姬和孔茨死了, 不知道下回轮着谁。天房里有充足的空气,有充足的玛纳。生存实验得慢慢来。 行吗?” 妈妈平静地说:“不,生存实验一定要加快进行。” 她的话非常决绝,没有任何迴旋余地。我望着她,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妈 妈,从你说出这句话后,我们就成为敌人了!若博妈妈似乎没看见我的眼泪,淡 然说:“这件事不要再提,出去玩吧,去吧。”我沉默着,勉强离开她。忽然吉 布森飞快地跑来,很远就喊着:“若博妈妈,快,乔治和索朗用匕首打架,是真 的用刀。有人已受伤了!” 若博妈妈急忙向那边跑去,我跟在后边。湖边乱糟糟的,几乎所有孩子都在 这儿,人群中,索朗和乔治都握着出鞘的匕首,恶狠狠地挥舞着,脸上和身上血 迹斑斑。若博妈妈解下腰间的电鞭,怒吼着:停下!停下!挥舞着电鞭冲过去。 人群立即散开,等她走过去,人群又飞快地在她身后合拢。 我忽然从战场中闻到一种诡异的气氛,扭过头,见吉布森得意而诡异地笑着。 一剎间我明白了,我想大声喊:若博妈妈快回来,他们要杀死你!可是,想起我 对大伙儿的承诺,想想妈妈的残忍,我把这句话咽到肚里。 那边,乔治忽然吹响尖利的口哨,后边合围的人群轰然一声,向若博妈妈拥 过去。前边的人群应声闪开,露出后面的湖面。若博停脚不及,被人群推到湖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她的钢铁身体很快沉入清彻的水中。 我走过去,扒开人群,乔治、索朗他们正充满戒备地望着湖底,看见我,默 默地让开。我看见若博妈妈躺在水底,一道道小火花在身上闪烁,眼睛惊异地睁 着,一动也不动。我闷声说:“你们为什么不等我的通知?——不过,不说这些 了。” 乔治冷冷地问:“你劝动她了吗?”我摇摇头,乔治冷笑道,“我没有等你, 我早料到结果啦。” 很长时间,我们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湖底,体味着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也 有隐约的负罪感。索朗问我:“你学会全部控制了吗?”我点点头,“好,再也 不用出去受苦了!” 吉布森问:“现在该咋办?我看得选一个头人。” 索朗、萨布里和良子都同声说:“英子姐!英子姐是咱们的头人。”但恰恰 和吉布森反驳道:“选乔治!乔治领咱们除掉了若博。” 乔治两眼灼灼地望着我,看来他想当首领。我疲倦地说:“选乔治当头人吧, 我累了,早就觉得这副担子太重了。” 乔治一点没推辞:“好,以后干什么我都会和英子姐商量的。英子姐,明天 的生存实验取消,行吗?” “好吧。” “现在请你去制造今天的玛纳,好吗?” “好的。” “从今天起每人每天做两个,好吗?” 我没有回答。让伙伴每天多吃一个玛纳,这算不了什么,但我本能地感到这 中间有某种东西——乔治正用这种办法树立自己的权威。不过,我不必回答了, 因为水里忽然忽喇一声,若博妈妈满面怒容地立起来,体内噼噼拍拍响着火花, 动作也不稳,但她还是轻而易举地跨到乔治面前,卡住喉咙把他举起来。人们都 吓傻了,索朗、恰恰几个人扑过去想救乔治,若博电鞭一挥,几个人全倒在地上 抽搐着。乔治抱住妈妈的手臂,用力踢蹬着,面色越来越紫,眼珠开始暴突出来。 我没有犹豫,急步跑过去扯住妈妈的手臂,悲切地喊:“若博妈妈!” 第12页 妈妈看看我,怒容慢慢消融,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终,她痛苦 地嘆息一声,把乔治扔到地上。乔治用手护着喉咙,剧烈地咳嗽着,脸色渐渐復 原。索朗几个爬起来,虚势以待,又惧又怒地瞪着妈妈。妈妈悲伧地呆立着,身 上的水在脚下汪成一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人群,向控制室方向走去。走前 她冰冷地说:“小英子过来。” 乔治他们疑虑地看着我,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有裂缝了。我该怎么 办?在势如水火的妈妈和乔治他们之间,我该怎么办?我想了想,走到乔治身边, 轻轻抚摸他受伤的喉咙,低声说:“相信我,等我回来。好吗?” 乔治的喉咙还没办法讲话,他咳着,向我点点头。 我紧赶几步,扶住行走不稳的若博妈妈。我无法排解内疚,因为我也是谋害 她的同谋犯;但我又觉得,乔治对她的反抗是正当的。妈妈的身体越来越重,进 了控制室,她马上顺墙熘下去,坐在地上。她摇摇手指,示意我关上门,让我坐 在她旁边。 我不敢直视她。我怕她追问:你事先知道他们的密谋,对吗?你这两天来学 习控制室的操作,就是为杀死我做准备,对吗?但若博妈妈什么也没问,喘息一 会儿,平静地说:“我的职责到头了。” “我的职责到头了。”她重复着,“现在我要对你交待一些后事,你要一件 件记清。” 我言不由衷地安慰她:“你不会死,你很快会好的。” 她怒沖沖地说:“不要说闲话!听好,我要交待了。你要记住,记牢,30年 50年都不能忘记。” 我用力点头,虽然心里免不了疑惑。妈妈开始说:“第一件事,这里确实不 是地球。” 虽然这正是我的猜想,但乍一听到她的确认,我仍然十分震惊:“不是地球? 这儿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看星图,想利用资料库中的天文资料确认所处的星系。 但是不行,这儿与资料库中任何星系都对不上号。所以,这个星球离地球一定很 远很远。它的环境倒是与地球很接近的,公转、自转、卫星、大气、绿色植物… …这种机遇非常难得。我估计,它与地球至少相距1 亿光年之上。” 我无法想像1 亿光年是多么巨大的数字,但我知道那一定非常远非常远,地 球的父母们永远不会来看我们了。此前虽然他们从未露面,但一直是我们的心理 依靠,若博妈妈这番话把这点希望彻底割断。 “第二件事,我一直扮演着全知全晓的妈妈,其实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几 乎和你们同时醒来,醒来时,63个孩子躺在天房里,每人身上挂着名字和出生时 刻。我不知道你们(和我)是从哪里来的,是谁送来的,我只能按信息库的内容 去猜测。信息库是以地球为模式建立的,设定时间是公元1990年4 月1 日。我的 设定任务是照顾你们,让你们在一代人的时间中通过生存实验,在这个星球生存 繁衍。这些年,我一直在履行这项设定的任务。” 我悲哀地看着她,第二个心理依靠又被无情地割断。原来,全知全晓的妈妈 只是一个所知有限、功能有限的低级机器人。我阴郁地问:“是地球上的父母把 我们抛弃到这儿?” 她摇摇头:“不大像。在我的资料库中,地球还不能制造跨星系飞船,不能 跨越这么远的宇宙空间。很可能是……” “是谁?” 若博妈妈改变了主意:“不知道,你们自己慢慢猜测吧。” 我的心中越来越凉,血液结成冰,冰在卡卡喳喳地碎裂。我们是一群无根的 孩子,父母可能在1 亿光年外,甚至可能已经灭绝。现在,只有58个10岁的孩子 被孤零零地扔在一个不知名的行星上,照顾他们的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机器人 妈妈——连她也可能活不长了。这些事实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座慢慢向你倒过来 的大山,很慢很慢——可是你又逃不掉。我哭着喊:“妈妈你不要说了,妈妈你 不会死的!” 她厉声说:“听着!我还没有说完。知道为什么逼你们到天房外面去吗?不 久前我检查系统时发现,天房的能量马上就要枯竭了,只能维持不到10天了。为 什么——我不知道。资料库中设定的天房运转年限是60年,那样,我可以用一生 的时间来训练你们,逐步熟悉外边。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 沉痛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尽力检查,但找不到原因。你知道,我只是一个粗 通各种操作的保姆。” 我悲伤地看着妈妈,原来妈妈的残忍是为了我们啊。事态这样紧急,她知道 只有彻底斩断后路,我们才能没有依恋地向前走。妈妈,我们错怪你了,你为什 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我握着妈妈冰凉的手,泪水汹涌地流着。 妈妈平静地说:“我的职责已经到头了,本来还能让你们再回来休整一次, 再给你们做三天的玛纳。现在……天房内的运转很快就要关闭,小英子,忘掉这 第13页 儿,领着他们出去闯吧。” “妈妈,我们要和你在一起!……我们带你一块儿出去!” 妈妈苦笑了:“不行,妈妈吃的是电能,在这个蛮荒星球上找不到电能…… 去吧,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心眼好,有威信,会成为一个好头人,只是, 在必要时也得使出霹雳手段。把我的电鞭拿去吧。” 她解下电鞭交给我。我知道已没有退路,啜泣着接过电鞭,缠在腰里。若博 妈妈满意地闭上眼。过一会,她睁开眼说:“还有几句话也要记住,作为部落必 须遵守的戒律吧。” “我一定记住,说吧。” “不要忘了我教你们的算术和文字。找一个人把部落里该记的事随时记下来。” 她补充道,“天房里还有很多纸笔,够你们使用三五十年了。至于以后……你们 再想办法吧。” “我记住了。” “等你们到15岁就要生孩子,多生孩子。” 我迟疑着没有回答。“若博妈妈,怎样才能生孩子?就在昨天乔治吻了我, 吻时我感到身体内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这样就能把孩子生下来吗?” “不,吻一吻不会怀孕。至于怎样才能生孩子,再过两年你们自然会知道的。 好了,该说的话我说完了。我独自工作10年,累了。你走吧。” 我含泪退出去,若博妈妈忽然睁开眼,补充一句:“电鞭的能量是有限的, 所以——每天拎着,但不要轻易使用。” 她又闭上眼。 我退出控制室,怒火在胸中膨胀。若博妈妈说不要轻易使用电鞭,但我今天 要大开杀戒。伙伴们都聚在控制室周围,茫然地等待着。他们不知道若博妈妈会 怎样惩罚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英子姐会站在哪一边。当他们看到我手中的电鞭时, 目光似乎同时变暗了。我走到人群前,恶狠狠地吼道:“凡领头参与今天密谋的, 给我站出来!” 惊慌和沉默。少顷,乔治、索朗、恰恰和吉布森勇敢地走出来,脸上挂着冷 笑,挂着蔑视。剩下的人提心弔胆地看着电鞭,但他们的感情分明是站在乔治一 边。我没有解释,对索朗、恰恰和吉布森每人抽了一鞭,他们倒在地上,痛苦地 抽搐着,但没有求饶。我拎着电鞭向乔治走来,此刻乔治目光中的恶毒和仇恨是 那样炽烈,似乎一个火星就能点着。我闷声不响地扬起鞭子,一鞭,两鞭,三鞭 ……五鞭。乔治在地上打滚,抽搐,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声音。伙伴们都闭上眼, 不敢看他的惨象。 我住手了,喊:“大川良子,过来!”良子惊慌地走出队列,我把电鞭交给 她,命令:“抽我!也是五鞭!” “不,不……”良子摆着手,惊慌地后退。我厉声说:“快!” 我的面容一定非常可怕,良子不敢违抗,胆怯地接过电鞭。我永远忘不了电 鞭触身时的痛苦,浑身的筋脉都皱成一团,千万根钢针扎着每一处肌肉和骨髓。 良子恐惧地瞪大眼睛,不敢再抽,我咬着牙喊:“快抽!这是我应得的,谁让我 们谋害若博妈妈呢。” 五鞭抽完了。娜塔莎和良子哭着把我扶起来。乔治他们也都坐起来,目光中 不再是仇恨,而是迷惑和胆怯。我嘆口气,放软声音,悲愤地说:“都过来吧, 都过来,我把若博妈妈告诉我的话全都转告你们。我们都是瞎眼的混蛋!” 两小时后,我、乔治、索朗、萨布里和娜塔莎走进控制室,跪在若博妈妈面 前,其他人跪在门外。若博妈妈闭着眼,一动也不动。我们轻声唤她,但她没一 点反应。也许她不想再理我们,自己关闭了生命开关;也许她的身体已经被进水 彻底损坏,失去生命。不管怎样,我还是伏在她耳边轻声诉说:“若博妈妈,我 们都长大了,再也不会干让你痛心的事。我们已经商定马上离开这里,把这儿剩 余的能量全留给你用。这样,也许你还能坚持几年。等能量全部耗尽后,请你睡 吧,安心地睡吧。我们会常来看你,告诉你部落的情况。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发现 制造能量的办法,那时你将得到重生。妈妈,再见。” 若博妈妈没有动静。 我们最后一次向她行礼,悄悄退出去。我留在最后,按若博妈妈教我的办法 关闭了天房所有的能源。两个小时后,我们赶到密封门处,用人力打开,等58个 人都走出来,又用人力把它復原。其实这没有什么用处,天房的生态封闭循环关 闭后,要不了多久,里面的节节草、地皮松、白条儿鱼和小老鼠都会死亡,这儿 会成为一个豪华安静的坟墓。 我们留恋地望着我们的天房。正是傍晚,红太阳和红月亮在天上相会,共同 照射着晶莹透明的房顶,使它充盈着温馨的金红。我们要离开了,但我们知道, 它永远是我们心里的祖庭。 我带着伙伴復诵若博妈妈留下的训诫:“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 “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歷史的文字。” “多生孩子。” 第5 条是我加的:“每人一生中回天房一次,朝拜若博妈妈。” 第14页 “每人一生中回天房一次,朝拜若博妈妈。” 我走近乔治,微笑道:“算术和文字的事就託付给你啦。”乔治背着一捆纸 张和纸笔,简短地说:“我会尽责,并把这个责任一代代传下去。” 我亲亲他:“等咱们够15岁时,我要和你生下部落的第一个孩子。”又对索 朗说,“和你生下第二个。你们还有要说的吗?” “没有了。我们听你的吩咐,尊敬的头人。” “那好,出发吧。” 一行人向密林走去,向不可知的未来走去,把若博妈妈一个人留在寂静的天 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