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太监》 第1页 [军事小说] 《嫁给太监》作者:萨苏【完结】 《嫁给太监》前言 “夏一跳”只能算个很普通的太监,他会点儿武艺,还会点儿烹饪,他交过“杨梆子”这样的朋友,见过扬言要奸慈禧的大盗,但是没有“小德张”那样的财势,也没有寇连材那样的传奇。要说有点儿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居然有个女孩子肯嫁给了他。 而且,这一嫁,就过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日子。 《嫁给太监》前言 这本书写的是太监和一个嫁给太监的女孩子的旧事。 今天已经不可能看到太监了,但是,和太监有关的东西,在北京和其他很多地方,依然时不时可以看到。 比如苏州,这个既不出太监,也没有皇族要太监伺候的地方,居然有一条太监弄,而这里竟然聚集了苏州最好吃的东西。问起来,苏州人说,我们这里是大官告老休养的好地方,不当官了,自然要好好享受一下。太监呢,就是这些大官从北京带来的,因为太监是专门研究怎么伺候人的,而御膳房的太监就更受欢迎了。因为了这些太监,苏州人也多了不少口福。 在我的河北老家,有个叫“太监坟”的地方,问老人家是哪个太监的坟,则讲不清楚,只道这太监是明朝闹“阉党”时候的人。这个太监,奉命押送镇守南京的忠臣徐公爷进京,途中释徐公而自尽,乡人怜而葬之。奇怪的是直到我祖母离开故乡的时候,太监的坟上仍时有供品,据说是求送子的虔诚人送上的,乡人讲还颇为灵验。 太监居然可以送子,真是让人不可思议。不过,太监,本来就是古怪的人,活着怪异,死了若正常似乎也不对劲儿。 这本书写的太监和以上的并无关系,“夏一跳”只能算个很普通的太监,他会点儿武艺,还会点儿烹饪,他交过“杨梆子”这样的朋友,见过扬言要奸慈禧的大盗,但是没有“小德张”那样的财势,也没有寇连材那样的传奇。要说有点儿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居然有个女孩子肯嫁给了他。 而且,这一嫁,就过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日子。 所以,这本书,就叫做《嫁给太监》吧。 作者萨苏访谈(1) 问:您在大学期间的主修专业是什么?这与您从事写作有密切关系么? 萨苏:我是1992年从北京师范大学图书情报系毕业的,这个系原来的名字是“图书馆系”,至少到我入学的时候依然如此,实际上,我的专业是图书馆学,但是我很喜欢系改名这件事儿,因为这可以让我和新认识的朋友开玩笑说我是情报专业的,这往往能吓人一跳,特别是在国外,人家会怀疑我是“中国特务”,平添不少神秘感,像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傢伙和007的职业挂挂钩,还是蛮有趣的。 这个专业和我今天写作关系不能算很大,而和我目前从事的职业关系更密切一些。我的职业不是作家而是网络工程师,大学里面我们那个系因为重视现代化管理技能,外语和计算机两门课的内容比较多,这在今天无疑是挺平常的,但我毕业那时候计算机人才求大于供,认识windows就可以应聘“计算机专家”,于是就进了这个行业,一直干到今天。如果说对写作的帮助,那就是大学的时候课程不太重(因为课程轻松,我们系常常不被称为“图书馆系”,而被称为“图舒服系”),当时看了很多书,在国外写东西没有参考书,那时候的记忆是很宝贵的。 问:为什么会想到写《中国厨子》? 萨苏:这个问题很难说清,大概是在国外对正宗的中国菜太想念了? 《中国厨子》说到底是一个传奇,不过这是普通老百姓的传奇,要是帝王将相的传奇,我写不出来,因为我不了解他们的生活。陆师傅或者王师傅,还有我,都是老百姓——那年头觉得外国人和猩猩差不多稀罕的,多半是老百姓。《中国厨子》就是想写一点儿老百姓觉得传奇的事儿。 每天我都喜欢写点儿东西,而题材就往往在身边的生活里打转,因为我觉得咱们中国老百姓有着魅力无穷的智慧。几十年以来,祖国的变化色彩丰富,翻天覆地,如同万花筒,看了都会觉得头晕,而老百姓依然在街上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无论你怎么变,他总能跟上节奏,无论你怎么变,他依然很满意来一碗滷煮火烧就啤酒,热热闹闹和左邻右舍侃山的生活。您说要是没有大智慧,他怎么能有办法应付这种变化比计划还快的生活呢?我现在在日本,每天上班的时候,地铁里挤满了或者瞌睡、或者酒醉的日本人,他们虽然衣装笔挺,但是疲惫而紧张,而中国的老百姓呢?我们穷,可是我们活得不难受。 那什么是普通人的生活呢?衣食住行,我们这种扛起网线就钻天花板的傢伙,对于“衣”很难讲究,也就将“食”放在第一位了,如果一定要找为什么写《中国厨子》而没写《中国裁缝》、《中国瓦匠》或者《中国司机》的理由,这大概这可以算一个模煳的原因。 问:您在作品中表现出了很强的讲故事的能力,请问您是如何获得这种叙述能力的? 萨苏:您过奖了,我并没有很好的讲故事的才能,如果大家喜欢看,那是因为故事本身精彩,而不是我讲得出色。 第2页 说起讲故事的能力来,北京人这方面可能有很强的潜力,最典型的就是计程车司机了,不信您从机场随便抓一个司机来,让他拉您去天津,这一路上他能从猪八戒娶媳妇一直侃到杨利伟上天。时空大挪移,可以把任何一个中文系的教授侃得翻白眼。 我虽然也是北京人,但这种时候从来都只有听的份儿。所以我老老实实地干我的网络工程师,只在业余写点儿东西,因为我知道要是想吃写作这碗饭,只要有几位开计程车的师傅来抢饭碗,我失业的概率就比被赵本山忽悠的概率还高。 不过确实喜欢用讲故事的手法来写东西,这可能受到我两个舅舅的影响。我的大舅孙恭恂是中央电台明清史的主讲教师,小的时候我的文史多是他的辅导,此人有个外号叫“相声老师”,我受到怎样的影响可想而知;我的六舅孙恭悦是马烽先生旗下的作家,笔名孙越,小的时候没少被他的故事弄得晕头转向,比如“当年我带一个连,跨过了鸭绿江……”,这一段和随后他在飞虎峪的战斗故事让我至今回味无穷。 其实,抗美援朝爆发的时候,我这位六舅还不到十岁。 问:您的本名是弓云,“弓”是一个很特别的姓氏,请问您研究过这个姓氏的来源么? 萨苏:这个姓的确比较特别,所以我看到一个姓弓的经常热情无比。“弓”虽然是个奇怪的姓,但确实包括在《百家姓》中。念过《百家姓》的朋友可能记得“乌焦巴弓”,那就是我这个“弓”了。我查过它的来歷,应该是来源于“姬”姓,“姬”姓起源于晋陕,所以我的祖先可能是山西人,但是第一个姓弓的据说是叔弓,他是鲁国国君的弟弟,孔子曾经问礼于叔弓,所以我的祖先也可能是山东人。 无论山东人还是山西人,可以确定的是我们祖宗是中国人。 弓姓还有一个来源,就是古代制造弓箭的巧手名家。我给自行车补个带还要返工三四回,如果祖上真是这个来源,未免太给祖宗丢脸,不提也罢。 这个姓给了我很多好处。 比如军训的时候,回民灶的炒鸡蛋喷香,但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属于汉族,如果直接去吃,那是不可能吃到的。 于是我就去见连长,说:“连长,您看,他们把我的民族弄错了,我是某某族的,怎么把我写成汉族了? 连长一看吓了一跳,对啊,汉族哪有这样古怪的姓呢?赶紧改吧,还一个劲儿地道歉,说是学校送来的原始资料就是这样的。部队的人考虑问题就是严谨,不用我说,就赶着问了——那么,某某族有什么要注意的风俗习惯么? 哦,倒也没有其他特别的,就是吃东西和回族一样…… 喷香的炒鸡蛋啊。 作者萨苏访谈(2) 问:您在《中国厨子》一书序言中提到,您爱好文史,现在您在日本工作生活,这种海外的旅居生活会不会割裂您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联繫? 萨苏:在我父亲那个时代,出国是一种很难熬的事情,八十年代父亲在德国工作的时候,母亲给他寄东西,恰好用的是报纸包裹,结果,这张残缺的报纸被当地二十几个中国人轮流传看。 幸好有了网际网路和它带来的信息技术革命,今天,即便身在国外,也能和国内的亲人如近在咫尺般地交流。 比如,让北京的老娘帮我看孩子。 我今年很荣幸地做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的爸爸,只是她现在才三个月,还不知道爸爸和狗熊的区别。我家是上下两层的房子,厨房在楼下,如果我一个人在家中,需要去楼下就得选择小傢伙睡着的时候,反正她还不会爬,不会趁我不在翻出榔头来砸玻璃。 问题是这小姑娘的脾气很大,如果醒来发现旁边没有人管她,会非常伤心的。于是我就给北京家里的老太太去一个电话:“老娘,我到楼下去做饭,你给我看看孩子啊。” 然后,把计算机上的摄像头对准睡觉的小傢伙,我就下楼炖排骨去。 绝对的放心。 过上两个钟头或者三个,也许电话就会响,收到一条老娘发来的免费简讯:小傢伙表情古怪,可能是把床单尿湿了,速去处理…… 网际网路的确让我们缩短了地理上的距离。而且,就算有距离,也割不断我们心底的联繫。 在世界上,无论是加拿大的荒原还是硅谷的精舍,只要野草能够生长的地方,就有我们中国人的足迹,就有我们中国人奋斗和成功的故事。我们顽强而坚定。我们离开了那片土地,但是我们带着它赋予我们的智慧和传统。 这种财富,让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无法改变的中国人。 所以,距离,又怎能割断它呢? 问:您的文风古雅而富有民间智慧,读者们想知道,您的风格形成,主要是受到哪些影响? 萨苏:并非谦虚,我确实无法承当这样的评价。富有民间智慧,我的理解是文字上比较寒碜,还需要进一步的提炼,而所谓文风古雅,我有一个笑话讲给您听,那是关于我自己的。 上小学的时候,我不喜欢用功,却喜欢看课外书,而且不幸的是偏偏选中了《水浒传》。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问题是那时候没人告诉我啊,所以很快就中毒入迷了。这种体会换个思维方式就可以想像:古代没有金庸古龙,《水浒传》就是古代的武侠小说嘛。 第3页 所以,那段我写的作文经常半文不白,经常穿插着“那厮”之类的古怪用语,我的老师是个非常和善的老先生,居然忍耐了我半年,但是等到我用“直”字造句,造出了“直娘贼”这样另类的东西,老先生也终于受不了了,在本子上批道:“不许用《水浒》中的词造句,下次再犯,洒家决不饶你!” 至今不知道是把老师气煳涂了还是老先生有意和他的弟子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反正自那以后我知道了,老师敢情也是《水浒》的爱好者啊。 从这一段,您可以看到我的喜欢模仿和食古不化,直到今天,这个毛病还是没有完全改掉,您就不要鼓励我继续犯错啦。 问:您以前还写过其他方面的文章吗?《中国厨子》之后,您还打算写什么? 萨苏:我写得最多的文章应该是网络设计方面的各种方案,但这方面我虽然功夫下得极大,读者却极少,除了公司的老闆、客户的技术人员或者同一部门的同事,估计是没有人看得下去的。 文学方面,我大致每天都要动笔写一点东西,因为我的兴趣比较广泛,所以没有一定之规,今天可能是一篇烤红薯,明天就可能是对拿破崙某次战役的考证。因此,能够拿上檯面的东西并不太多。 自己比较喜欢的大概有这样几篇。 《嫁给太监》,这是一部描述旧北京风物为主的作品,主角是我母亲的保姆夏大娘和她的丈夫——一位被慈禧赐名为“夏一跳”的太监。当然,涉及的人物不仅仅有太监,也包括比如天津警察局局长“杨梆子”这样的民国怪杰。知道“杨梆子”帮助杨三姐打赢官司的朋友可能不少,知道“杨梆子”娶了个“母老虎”的还不多…… 《梦里燕赵》,河北,我的故乡,也是张飞、赵云和无数燕赵男儿的故乡。这里,古代是拱卫中国腹地的“三关”,这里的人民,则是中国古代边防军的骨干,被称为“边地良家子”。这本书写了我们父老的和平生活,也写了他们在民族危亡时刻的那一点丹心。燕赵不灭,中国不亡。 这两部作品将由北京洋洋大观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在年内策划出版。 《蓝天轶事》,讲述的是我在北京机场工作期间接触的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我们怎么向“破烂王”以色列卖飞机,怎么一不留神把飞机“整”得耷拉翅膀……这部作品发表在《特区文学》上之后,有不少读者来函表示喜欢,也是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作品。这本书也排在年内由洋洋大观公司策划出版。 最近要写些什么?如果有机会,我想把我父亲所在的科学院的人物们写一写,从近距离看这些被戴上“科学家”或者“才子”桂冠的傢伙们用板车拉白菜,在火车上抓贼,也许能让大家对陈景润、杨乐、张广厚这些人物有一些迥然不同的感受。不过,因为女儿出生,也因为还有太多其他有趣的东西要写,老闆却压下了一串项目,可实在是不敢说什么时候能写完了。 对了,武侠小说也很好玩,要不试试来写? 哎呀,女儿在大哭,看来是怪爸爸对着电脑这怪物的时间太长了,那么,就先谈到这里吧! 第一章 太监夜遇神兽 那天慈禧如往常一样走进来(估计是瑾妃所居的永和宫),正是晚上,众人行礼,夏太监就按着规矩,恭恭敬敬地把门帘子挑起来。慈禧横目瞟了他一眼,忽然一愣神,站住了。 “胖娘娘”赶紧来问怎么了。原来,慈禧进门时,勐抬头看到这样一个大个子抬腰掀帘子,吓了一跳。老太太那天大概兴致不错,干脆不走了,上下打量夏太监,问他叫什么名字。夏太监就报了自己的名字夏××(萨忘记了他的原名)。慈禧听了,沉吟片刻,一声冷笑,说:你就改叫“夏一跳”吧! 夏大伯这个太监并不坏 出国以后,每星期和家里通个电话成了惯例,这周和萨娘通话,没说几句就觉着声音不对,再三问起,才知道夏大娘程姥姥前几天过去了。 夏大娘程姥姥,并非两个人而是一个,老太太是萨娘的保姆兼干娘,天津静海县人,今年九十九岁了,睡眠中安然过世,头天晚上还一边看奥运会新闻一边洗衣服呢。老太太鹤髮童颜,身材瘦小而两眼有神,回想起来,干净利落的慈祥神态如在眼前。“程姥姥”是我和萨弟的叫法,因为老太太姓程;“夏大娘”是长辈们的叫法,因为她的丈夫姓夏,也在萨娘家做事,被称做夏大伯。 夏大伯是个太监。 太监居然娶妻,如今显然匪夷所思。说到这里,我们很容易想起《茶馆》里头那个欺男霸女的庞太监来。自古以来,人们对太监的印象就是赵高、高力士、安德海、李莲英之流的阴险形象。太监们奸诈贪婪、龌龊变态的嘴脸成了定式,要是夏大伯活得长,沖太监娶妻这一条就能把他批斗了。可是夏大娘的说法里,夏大伯这个太监并不坏,“他人可善良呢!”夏大伯和夏大娘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妻,夏大伯解放后不久病逝,夏大娘也终生未再嫁。老公母俩收养了个孤女,被我们称做小茹子姑姑,这次程姥姥过世,后事都是她操办的。 小的时候,夏大娘照看过我们不少时间,老太太拿手的是讲故事、说狐狸,声情并茂,弄得你又想听又害怕。有时候萨娘和一班姐妹们给老太太做个寿什么的,老太太操着天津话讲“故景”,一口一个“嘛”,听得大人孩子都直眼,可老太太手里还不闲着,边讲故事边擦桌子扫地、刷碗洗盘子。讲的故事,有她自己的,也有夏大伯的,让人慾罢不能。记得最要命的一次,是程姥姥讲到半夜,萨的一位后来当了作家的舅舅,一边犯困一边挣扎着听,等到终于听完,转身裤子只脱一半便倒在床边鼾声大作。后来萨在图书馆读《红楼梦》,看到“史湘云醉卧芍药荫”一段,忽想起老舅那一次的狼狈模样,忍不住丢下书夺门而出——憋不住在这本该肃静的图书馆狂笑起来,未免有辱斯文。 第4页 可惜的是,那时夏大娘讲的故事,我一个也记不得了,倒是长大以后和萨娘去看她,听老太太说说过去的事儿,还记得清楚。老太太喜欢说,但是脑子清醒,说话很讲分寸,只说人好处,有些不能讲的事情绝不会讲。解放后,她给汪东兴家当了二十多年保姆,可是在人面前,关于汪家的事情所说却是极少。 话题常常这样展开:老太太先讲,说萨娘当年家中排行第二,姐妹中绰号“孙二娘”。孙二娘是谁?《水浒》里的“母夜叉”啊!其刁蛮可见一斑。我那姥姥又是个女中丈夫,性情刚烈,对孩子管教极严,孩子因惹祸挨打是常见的。萨娘虽然刁蛮却乖巧,一闯祸马上对着姥姥双膝跪下,做出一副可怜相:“娘,我错啦……”于是就很少挨打,我另一个姨就不行,不管有理没理,先要号啕大哭一场,家里孩子众多,谁有工夫帮你断案?于是挨打的次数和烈度比之萨娘,便是严重得多。 萨娘听了,反过来说起老太太:干娘当年可有意思呢!我们姐妹在家里“藏闷闷”(就是捉迷藏),有个储藏室很少有人去,一开门便“噌”地蹿出一道黄影,吓得孩子们惊叫。夏大娘看见,也不说什么,点了香,拉了孩子们跪下,极诚恳地对空商量说:“孩子们不懂事,冲撞了大仙,大仙有度量,不和小孩子们计较……” 嘻嘻,封建迷信。 老太太一本正经转过脸来,说小杨子(萨娘的小名)你懂什么?那是黄仙,法力很大的,可不是普通的黄鼠狼,这动物长老了都会成仙。我们静海原来有个庙,庙里的狐狸一个在东边大殿顶上,一个在西边大殿顶上,把一个红红的丹丸你吐过来,我传过去,那就是炼丹吶! 说到这里,萨的想像就是一群狐狸坐在一起炼丹,满空都是火红的小丸子飞过来飞过去,岂不和国庆礼花一样好看吗? 二十年后,萨和萨弟说起来,他说也记得程姥姥讲过这个故事,但是他留下的印象迥然不同:不是狐狸放礼花,而是一群狐狸把一颗仙丹当排球打。 当时萨的舅舅插嘴: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老太太就说,怎么没有?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比如你夏大伯当年就遇上过…… 慈禧起名叫“夏一跳” 夏大伯经歷的怪事,是他曾经遇到一头怪兽。 人家都说,北京人能侃,天津人能吹,实际上,依萨的看法,最能侃的当算太监,因为几千人伺候一个皇上,太监每天想不闲在闲在:北京方言,悠闲自在。都不容易。闲则生事,在一起侃大山,就成了无聊中的一种消遣,鬼力羊车鬼力羊车:也作“鬼力乱神”,意为神仙鬼怪的故事。孔子在着述中对神仙鬼怪採取存而不问的态度,有“鬼力羊车,子不语”的典故。自然是少不了的话题。宫中本来传说就多,太监们还有一条任务,就是取悦上头,于是祥瑞出现、神明降临之类的事情,太监们造得比朝臣们更为起劲,而且编得更荒诞离奇。按夏太监的说法,几乎每季度都有关老爷下凡的报告,观世音菩萨每月都给太监託梦。闹义和团的时候更不得了,从太上老君到猪八戒,各路神仙每天都在宫里川流不息,直吹到洋人打进来。张勋復辟,大部分太监已经不在宫里了,仅存的几个,还有汇报秦叔宝骑了十头狮子到天津大战段祺瑞的。这种事情当不得真,反正皇帝后妃们喜欢,编得再荒唐,也是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听了总是比较开心。 我的一个亲戚是搞歷史的,对于太监乱政,他有独到的看法,认为很多恶名昭着的太监也未必是坏人,却也该算“忠臣”。只不过太监的“忠”和一般意义上的“忠”不一样:朝臣的“忠”,指的是忠于社稷,对国家负责,所以海瑞虽然骂皇帝,却依然是忠臣;太监就不同了,他的“忠”只对着皇帝个人,就是让皇帝高兴就行。太监没文化,更没有国家概念,鼠目寸光,歷朝对太监干政都很敏感,也不允许他们有什么政治思想。只要皇帝开心,多吃两碗老米饭,太监就认为“尽忠”了,至于为了皇上多吃两碗老米饭,把洋人打进天津卫的消息封了,只怕在太监看来还是小事——反正大多数太监连天津在哪边都不知道。 言归正传,夏太监遇神兽一事,却不在这种自欺欺人之列。那一回把他吓病,足有半个月不能起床。 夏太监在清宫中算是有地位的大太监,出宫的时候戴了五品顶戴,有意思的是,连他的名字都是慈禧太后给起的。夏太监是光绪年间入宫,怎样入宫,则情况不详,只知道他到清宫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后来因为个头高,有威势,被挑去伺候珍妃的姐姐,就是人称“胖娘娘”的瑾妃。 夏大伯回忆,虽然瑾妃和珍妃是姐妹,但性格不同,“胖娘娘”好静不好动,白天除了喜欢写字以外,常常在宫中一坐几个钟头没有动静,也不像修行,也不看书,就那样坐着,也不烦。“胖娘娘”长得不太好,另外因为她和慈禧太后、隆裕皇后的关系较好,而光绪皇帝又身体不佳,所以即便珍妃死后,对瑾妃也颇为冷落,晚上“胖娘娘”常常啼哭。 但是因为瑾妃很能忍让,为人没有稜角,慈禧对她还是不错的,经常送来吃食和衣料,有的时候还会来瑾妃的住处闲话。夏太监到瑾妃处不久,就赶上慈禧来,这一见面,就差点儿惹出麻烦。 第5页 那天慈禧如往常一样走进来(估计是瑾妃所居的永和宫),正是晚上,众人行礼,夏太监就按着规矩,恭恭敬敬地把门帘子挑起来。慈禧横目瞟了他一眼,忽然一愣神,站住了。 “胖娘娘”赶紧来问怎么了。原来,慈禧进门时,勐抬头看到这样一个大个子抬腰掀帘子,吓了一跳。老太太那天大概兴致不错,干脆不走了,上下打量夏太监,问他叫什么名字。夏太监就报了自己的名字夏××(萨忘记了他的原名)。慈禧听了,沉吟片刻,一声冷笑,说:你就改叫“夏一跳”吧! 那年月,真的是“君无戏言”,从此,夏太监就改了名叫“夏一跳”,一直叫到死。看二月河的《干隆皇帝》给太监们乱起名字,什么“高大庸”、“王八耻”的,读到此处不禁微笑,这大概不是没有根据的吧。 光绪虽然对瑾妃总的来说不好,瑾妃对光绪却还是很关心的,即便光绪被囚禁瀛台,探望他最多的,还是瑾妃。不过光绪情绪很不好,常常是瑾妃费了心思去见他,他却一言不发,特别是“胖娘娘”若是和隆裕皇后一起去,就更是被冷落。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天,大概光绪情绪比较好,居然和“胖娘娘”一起吃了饭,饭后娘娘也没有出来。夏太监就和其他几个跟来的太监在外面伺候等待。到得天黑,忽然风声大作,夏太监是这一伙人中的小头头,怕下雨,忙抄起一个“气死风”的灯笼往外跑,赶去通知来接娘娘的车辇避雨。 瀛台外面有个汉白玉路面的桥,桥头上还有侍卫,按说不是僻静地方。夏太监如飞一般奔上桥,正跑到桥中间,风雨声中,忽听身后有“啪嗒”一声异响。夏太监回头一看,感觉那桥一侧的栏杆形状有些异样,他举起灯笼,想凑近了看个清楚。 只这一看,夏太监只感到头皮发炸,惨叫一声,丢了灯笼就跑。 把他吓成那样不容易 夏大娘说夏大伯可不是个窝囊的人,把他吓成那样并不容易。 电视里大辫子戏看多了,里面的太监大都是一副骨头髮软的奴才相,其实呢,从身手的角度说,太监也不见得软,至少夏大伯不软,他会功夫,而且功夫还不错呢。 清宫的太监,习武的可不在少数,据说源头有二:一个是康熙大帝诛鰲拜,因为主幼国疑主幼国疑:封建时代常见的情况。即位的皇帝年龄小,大事不能自主,由权臣决断,因此面临政权动盪不安的危险。如康熙沖龄即位,由鰲拜等四大臣辅政,而诛鰲拜之前的局势,可称“主幼国疑”。,没有可用的亲信,康熙是用会摔跤的小太监捉拿的这位勐将,此后,清宫虽禁止太监干政,却不禁太监练武。另一个原因是太监身上有残疾,大多体质不好,无独有偶,清朝贵族入关以后,不习弓马,体质也衰弱下来。咸丰年间,有个着名的武师杨露禅杨露禅(1799~1872):武术名家,河北永年县人,杨式太极拳创始人。,把原来善于技击的“陈氏太极”改造了,变成适合养生的“杨式太极”,深受亲王贝勒们的喜爱,一度形成练太极拳成风的局面。这门功夫被权贵们带进宫中,而太监们无事时多,有事时少,有闲暇练武的不在少数,有的甚至修成了一流高手。由于身体受到摧残,太监寿命多比较短,夏大伯活到解放后的五十年代,享寿七十,在太监里可谓遐龄。夏大娘讲,他的长寿就是得益于练武。夏大伯善于八卦掌,还有一手鞭技绝活,宴席上能用皮鞭扫起酒壶给人倒酒。 但是萨对此有个人的看法:练武只能练了筋骨,精神上,太监的性格还是阴柔、懦弱的成分居多,一来这是生理缺陷的影响,二来他们受的教育就是逆来顺受、服从卑躬,时间久了,胆小怕事就是难免的了。 然而,夏大伯那夜碰上的怪事,就算不是太监也难免“吓一跳”——倒是暗合了他的名字。 却说夏太监回头之际,隐约看到桥栏杆边上模模煳煳地现出一个黑影,他还只想着是不是过车把木头桥栏杆刮坏拔起来了,及至灯笼一照,那黑影忽然动了一动,转过身来——原来是个活物!正看着,黑影向上一跃,顿时与夏太监高度仿佛。此怪物口角流着火涎,带着一股腥气扑鼻而来,一蹿至夏太监眼前!只见它脑袋有盆口般大,头圆口阔,黑褐色的身躯闪闪发亮,前肢攀着桥栏,两眼放出红光,直瞪着夏太监——竟是一头形象奇特的怪兽! 夏太监“哎呀”一声,丢了灯笼就跑,脚下一绊,摔倒在桥头上,也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只顾连滚带爬地逃命。桥头的侍卫听得惊叫,奔过来看时,那怪物却一转身,甩出一条长长的尾巴,旁若无人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这件事惊动了整个瀛台。下来看时,夏太监已经口吐白沫、神志不清了。有人报给瑾妃,瑾妃忙叫传了太医来。太医毕竟不是吃干饭的,一针 下去,夏一跳长出一口气,甦醒过来,颠三倒四地说了原委。众人疑神疑鬼,到那桥栏处看时,隐隐有一摊黏液状的湿迹,再无异状。侍卫们不得其解,只好一面叫人上香祭祀,一面加强守卫,意思是这怪物要吃软的呢,我给你上香了,要吃硬的呢,我有守卫。 然而,这怪物究竟是什么,众人都茫然不解。 第6页 众人一面抬了夏一跳,一面簇拥了“胖娘娘”回宫。瑾妃到得宫中,依然感到不安,她有甲亢病的底子,受不得刺激,便叫安排“萨满”跳神。这时候附近宫里有个老年宫女听到消息,就跑来给“胖娘娘”贺喜。瑾妃诧异之下接见,那老宫女说这个是大吉之兆,这神兽名叫金蟾,主送子,看来皇上快要有后了! 当时光绪帝已经三十余岁,却还没有一个儿子,早已是宫中的心事。瑾妃细细问来,那传说中的金蟾倒真有点儿像夏太监遇上的怪物,便叫人拿了金蟾的画像让夏太监认。夏太监一见,连连说:像!真像! 后来他对夏大娘讲,当时没有西洋画法,画上的东西云山雾罩的,是你亲爹也认不得,说“像”,就是图个娘娘高兴。 果然,瑾妃一听,“凤心大悦”,拿出私房钱来重赏左右,夏太监不用说更是头一份了。“胖娘娘”还专门找人画了一只金蟾,放在宫中供起来,请“萨满”跳神一事,自然不再有人提起。 “胖娘娘”宫中上下那几天都很有喜色,没几天这个怪闻就传出去了。又过了几天,就不让大家再说此事,据说是隆裕皇后听了不高兴。再过几天,就有个太监从隆裕那儿来,说要借那幅金蟾图去看看。隆裕是慈禧的侄女,善妒而蛮横,珍妃就吃过她很多苦头。“胖娘娘”不敢得罪,只好让人把画交了出去,此画自然是一去不復返。瑾妃可算能够忍让,但那些日子也少不了夜里饮泣。以后终光绪一世也没有子嗣,太监们说是夺了金蟾、坏了兆头的缘故。现在看来,光绪常年有遗精之症,早已没有生育能力,他没有后代,自然不是“坏了兆头”造成的。 没人知道谜底 附记: 萨对夏大伯遇金蟾这个事情颇有兴趣,当时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金蟾”到底是什么东西。直至一次去南方旅游,才忽然有了一个推测:莫非这怪物是南方盛产的大型两栖动物——大鲵? 大鲵,俗称“娃娃鱼”,是两栖动物中最大的一种,广泛分布于我国尤其是南方各地,生长于溪流湖畔。它的确符合夏大伯所讲的“头圆口阔”的形象,而且皮肤上有黏液,在灯笼照耀下当然会闪闪发光,而口边似有火色的口涎,大约也是夏大伯的视觉和心理的共同作用。野生动物的眼睛,碰见亮儿往往如同灯泡一样,倒不是两眼放光,而是反光。所不可解的是,虽然北京周边也有“娃娃鱼”出产,但尺寸都很小,比铅笔大不了多少。即便是生长在南方的大鲵,也不过一米来长,如何能长成“头似盆口”,和夏大伯一边儿高的怪物呢? 也许和当时的环境有关吧。瀛台在中南海之中,中海为皇家禁苑,外人难以进入,几近形成了一个有小气候环境的水生动物自然保护区,有若干大型野生动物存在的可能,据说嘉庆年间就曾经有大蛇游进殿里,那么,有大鲵生长终老于此也非异事。经查证,大鲵甚至可活到一百多岁,我们现在见到的多是几年生的品种,真长到一百多岁的大鲵能长多大,可是难以想像。另外我想,夏大伯也有无意的夸张,比如“头如盆口”之类的描述。人在暗夜里突然看到一个怪物,视觉上会有不自觉的放大夸张,而那怪物趴在桥的栏杆上,夏大伯身高看照片应该在一米八以上,假如他弯腰俯视,那怪物的身高就很难估算了。一米多长的大鲵挺起身来能和他对视,也并不奇怪,当时瀛台周围的各门都被慈禧命人封闭(怕光绪逃跑),周围大概更加荒凉,风雨之前气压低,大鲵出水上岸,是有可能的。 而真正的谜底,也许永远没人知道。 第二章 吴秃子上法场 慈禧身边顿时大乱,后妃们一片声地狂叫,瑾妃身边一个老宫女受不了这种刺激,“呃”地一声背过气去了。太监们手忙脚乱地抢救,那边慈禧脸色发紫,一攒声地拍着桌子,让刑部把吴秃子带下去。忙乱中夏一跳看见刑部官儿脸色煞白,麻凉快的天气,后背的补服却让大汗透得一塌煳涂。吴秃子给拉拽着往下走,还是狂笑不已,声如洪钟。 而此时隆裕已经趴在地下,向着慈禧请罪了。瑾妃等一干人虽然没有过错,也都随着跪满了一地,磕头如捣蒜。夏一跳趴在地上,看不见慈禧的脸色,只听她站起来,花盆鞋底跺地面咚咚的,显然是怒气未息,一张口说起“外国话”来。 江洋大盗吴秃子 话说隆裕和光绪关系不好,但慈禧对她十分护短,养成她专横跋扈的习惯。在太监们眼里,隆裕不很能干,一味仰仗慈禧,不是成大事的人。后来隆裕果然在袁世凯的逼迫下,交出了清朝的政权。隆裕和慈禧的关系一度十分密切,想来慈禧权力极大,但身边缺少可靠的亲人,虽对别人兇狠毒辣,对这个亲侄女隆裕却总是和颜悦色、溺爱有加。当然,等发现她只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也不是没有给过隆裕甩脸子的时候,夏大伯就见过一次,他说那是隆裕自找的。 事情得从一起抢劫案说起,为首作案的是天津卫的一个混混,人称吴秃子。而隆裕为了吴秃子吃慈禧的训,可谓极不值得,因为她本来和吴秃子没有任何干系。 吴秃子,名天心,年龄不详,天津卫人氏,因为早年曾过继给北京东皇庄的康家,改姓康,匪号康八太爷,是光绪年间纵横京津两地的大盗。现在这个人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当年提吴秃子或康八太爷,可是天津卫小混混们的偶像啊,跟今天提刘德华或者发哥似的。 第7页 其实吴秃子是大盗,不能算地道的混混儿。天津卫的混混儿不讲究真本事,讲究的是血气之勇,强横斗狠,要的就是个不要命的劲儿,而吴秃子并非这类纯靠血气的,他武艺高强,有很高的轻功术,善使双枪,枪法精准,清末作过不少大案,从吴秃子凭本事吃饭来说,他就不完全等同于混混,可此人骨子里从不肯服软,天不怕地不怕,说到底还是一个混混。解放以后,吴秃子(康天心)的家属居然申请给他“革命烈士”称号,那就有点儿牵强了。此人劫富济贫是有的,但毫无政治头脑,就是一个强盗,要是给他个“反抗地主阶级暴政革命者”的头衔,吴秃子九泉之下恐怕也要转向。人民政府大概也作如是想,最终没给他批准。 吴秃子八太爷作案累累,但他武艺高强讲义气,又好交朋友,五房六司五房六司:清代北京九门提督的下属部门共五房六司,管理京城治安,职能近似于今天的北京市公安局。的捕快惧他武艺,敬他为人,一个吴秃子竟十几年逍遥法外,逮他不着。可是这位祖宗自作孽不可活,跟人打赌要当程咬金,居然去劫清朝官府的漕银。 漕银是什么?就是清朝的财政收入,从南方运来,古称“皇槓”,那是劫得的么?结果就是官家请出了武林名宿尚云祥师傅,没几天,尚老师带着捕快,把吴秃子堵在屋子里了。 尚老前辈的形意拳天下无双,一桿大枪威风八面,吴秃子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又觉得用手枪火器伤他不仗义,自己反正是个死,索性光明磊落把枪丢下,出来自首了。 自首了,刑部敬他是一条好汉,要砍脑袋是王法,没办法的,其他的也没难为八太爷。吴秃子答应了不越狱,就不铐不镣,关在牢里等着秋决,天天酒肉不缺,八大胡同还有三个妓女主动上门来陪八太爷,分文不取。吴秃子死了以后,这三个妓女被称为八大胡同的“风尘三侠”,很是红火了一番。 这样,吴秃子八太爷的种种传奇,就传开了,一直传到隆裕皇后耳朵里。 怎么会传到隆裕皇后耳朵里呢?那是她手下太监对她讲的。 宫内狗仔队 清宫的规矩,后妃不可以随便出宫,但后妃也是人,是人就会寂寞,就会好奇,听戏当然不错,可是也不能天天唱啊。高级嫔妃身边的太监就多了个任务:打听市井消息,回来给娘娘们讲了开心。有的太监还会说书,那口才就更好了。有些热闹事情,后妃们还专门派了心腹太监去打探,倒不是为了干预,就是想听新闻解闷儿。 瑾妃就曾经派夏太监去过一些场面,其中经夏大娘讲述,我还记得的,是有一次朝廷开科考武举,夏大伯就被派去“採访”过,人家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座位。 如此说来,太监在宫里,倒有点儿像今天的狗仔队。 言归正传。小太监添油加醋地把八太爷威武义气、敢作敢为的传奇给隆裕一讲,那隆裕平时日子过得无趣得很,这等刺激的故事,听得不禁神往:哎呀,这可是个奇男子啊,莫不是我大清的秦叔宝、尉迟恭?不行,这个吴秃子杀了可惜啊…… 按照夏大伯的说法,这传到宫里的事情,从来都是玄而又玄,三分真、七分假。为什么呢?太监们出去打听消息,就是为了取悦皇上娘娘,而皇上娘娘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没见过没听过呢?所以,要能让他们觉得听着新鲜,那不添油加醋是不可能的。 夏太监这方面有经验:比如杀某大臣,你要只说看见人头落地,那是讨不了好的——这样明显的事情,娘娘不用派你看,自个儿也能想得出来,要你何用?你得说,看见某大臣脑袋落地,脖子里忽然冒出一道白气或者青光什么的。就像今天的记者,你报导巩俐去参加某某影展领大奖,这个不算出色的新闻,领奖顺理成章嘛,你要加上一段,说你看见汤姆·克鲁斯在私人宴会上和巩俐养的鹦鹉眉来眼去的,那可就有的是人看了。当然,太监说这些话还要会看眼色,记者造假新闻,顶多和大明星打打官司,要是你太监报这位大臣神光出顶,偏巧此人是本娘娘设套弄死的,只怕娘娘半个月都没法睡安生。娘娘心里一恼,来一句“大胆奴才擅报妖异”,拉下去就是乱棍打死,这个买卖,风险也是很大的。 像吴秃子八太爷这种案子,那就轻松得多。反正这人和朝中没有关系,还不是愿意怎么编就怎么编?这探事的太监口才又好,只把个吴秃子说得豪侠盖世、义气无双,这可就有点儿玩大了。 隆裕皇后本来就是个没见识的贵妇人,平时还寂寞得很,这种人最爱管闲事,还容易受小道消息的感染,听得神往,不禁对八太爷产生了三分同情、七分仰慕,觉得那吴秃子的脑袋大可一救。要我说,这隆裕大概是平时宫里京戏看得太多,京剧里面江湖好汉受招安报答皇恩的故事比比皆是,难免受些影响,还有很多英雄,危在旦夕为美人所救,隆裕这副形象实在难说是美女,但潜意识里也未必不想救一两个英雄。 您说了,隆裕是皇后,被劫的漕银就是她们家的,要饶了吴秃子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么?嘿,还真不是这样容易。清朝例有国法,叫做“后宫不可干政”,无论是娘娘还是太监,都在此例。这不是说着玩的,至少在形式上,直到晚清,它依然保持着一定的威严。夏大伯曾经对夏大娘说过晚清有个太监叫做寇连材,人称“烈宦”,上书言事,尽管他的上书入情入理,慈禧依然毫不犹豫地杀了他,理由就是不能鼓励后宫参政。珍妃也多次因“干政”受过处罚。这里面有政治因素,但是“祖宗之法”也有一定作用。 第8页 慈禧不也是后妃么?她怎么一边干政,一边还保留这条规矩呢?这个一点儿也不矛盾:因为慈禧是“老佛爷”,她根本不是人(大清时这样讲话,老萨的一条性命就奔菜市口了),当然也不算后妃了,所以她那不算干政。隆裕在慈禧死后主政,也不受这个限制。而当时的隆裕虽然尊崇,却没有资格处理吴秃子的案子,于是她就去找慈禧进言,照样画葫芦,把个义勇豪侠的八太爷夸奖了一番。这老佛爷正好心情不错,听得新奇,一拍桌案,决定御审吴秃子。 御审吴秃子 消息传到刑部大牢,小牢头儿纷纷给吴秃子道喜,为什么呢?慈禧其人,误国害民,却又以观世音菩萨自居,喜施小恩小惠,既说是御审,大半就不会死人。当年杨乃武小白菜那么大的案子,小白菜毕秀姑几次翻供,怎么都是个死罪,最后慈禧御审,老佛爷一句“赦”,放得大快人心,老百姓替受冤的杨乃武小白菜快意,当然歌功颂德的更少不了马屁山响,这也是一种造势:慈禧能以一个后妃之身掌控中华大国数十年,也自有她的能耐。这次八太爷莫不是也要走上这道鸿运? 可吴秃子他是个江洋大盗,他的追求不是什么救国救民、封妻荫子。强盗的头脑简单,追求也简单,要的就是在人前显圣、傲里夺尊,生死都要出尽风头,至于一条性命死活,能不能当上贵官大佬,吴秃子脑子里根本没这个概念。吴秃子也不是不能越狱,他是信守然诺不肯走,决心要死出个样儿来,给道儿上的弟兄和满城的百姓看看。 所以,听了死不成这个消息,吴秃子一点儿也不高兴,在牢里破口大骂,怪慈禧这个老妖婆要坏他的好事。 这可把刑部管事儿的吓得魂飞天外,心想把这无法无天的主儿送到太后那儿,我们还活不活了。于是哥儿几个商量,不等太后提审,就弄包耗子药给吴秃子来个暴毙算了,反正太后也是闲得没事寻开心。(这个是萨的发挥了啊,方苞形容清朝刑部大牢里的耗子,来回乱窜都不避讳人,真用耗子药,牢里的耗子还不抢着吃了?能轮到八太爷?) 谁知到了第二天,吴秃子态度忽然改变了,一口一个皇恩浩荡、太后吉祥,感恩戴德,把牢头儿搞煳涂了,心想这哪儿像八太爷的词儿啊,再问他,吴秃子说昨晚上梦见太上老君关二哥都来了,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政治教育,现在他决心痛改前非,坦白从宽,期待着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云云。这段说辞弄得牢头儿一愣一愣的,不过,八太爷肯服软这总是好事,于是专门找人给吴秃子上课,讲见驾的礼节,然后刑部里面搞了一次演习。吴秃子学得认真,礼节周到,演习的时候有问必答,态度谦卑,大伙儿可算舒了一口气。 吴秃子真的梦见了太上老君关二哥?哪儿的事!一道一儒,一文一武,歷史上神话传说那样多,还从来没见这二位搭档合伙干过什么事。原来那天晚上,八太爷骂着骂着,忽然灵光乍现:要能在御审的时候闹出点儿“嘛玩意儿”来,不是比囚车里大吼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强太多了?那才真叫够本拔份儿呢!于是,第二天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他哪里是良心发现,这是纯粹等着找事儿呢! 御审那天,地点选在了颐和园,不过大家都把这当成了一个乐子。也是,慈禧和身边这些后妃,大多穷极无聊,在她们看来,御审吴秃子和从鸟市上买来鸽子放生也没啥区别吧。慈禧坐在帘子后面,这倒不是“垂帘听政”的习惯,而是因为吴秃子是个男的,又是个罪犯,太后的“金面”怎能和罪犯相对呢?隆裕自然早早来了陪着,瑾妃带了夏一跳等一干伺候的太监也跟了来,在慈禧身边就坐,周围还有其他嫔妃格格。帘子外面另有一条公案,刑部的官员叩首之后,问话还是由他们来进行。所谓御审,其实主要还是听审罢了,毕竟刑部是吃这碗饭的,人家是“专业人士”。 等吴秃子带上来,只一看,慈禧等人就是一愣。按照隆裕的描述,这巨匪八太爷应该是头如麦斗,腰大十围的一条雄烈汉子,怎么带上来的是个又黑又矮的傢伙呢?隆裕看了也是张口结舌,因为她关于八太爷的描述,无非是太监转述的印象又多了自己的添油加醋,谁知道差距这样大。其实这很正常,我有个姨姥姥,嫁给外号“杨梆子”的民国天津市警察厅厅长杨以德,婚后看到老公抓获的江洋大盗,五短身材的居多,不禁奇怪,“杨梆子”厅长说你不要奇怪,这些人都是“飞贼”,高大魁梧的根本练不了飞檐走壁的功夫,所以大盗多是小个子。 话说御审吴秃子,押上来之前,吴秃子一路上都十分正常,等到了慈禧面前,那就突然换了一个人,白眼一翻,满面戾气,再不理会刑部官员的问话,只翻来覆去地叫道:太后不是要御审么,嘛不来问话?! 发现八太爷原来是个矮子,慈禧已有三分怒气,暗暗觉得上了当,这时看此大盗竟然如此放肆,不禁勃然大怒,下令把帘子挑起来:我来问他! 我发现,慈禧和许多歷史上的大人物有一样相似的地方,那就是绝不肯在挑战面前退缩,而是一定要迎战的。 慈禧暴怒斥隆裕 太监挑起帘子,慈禧和一干后妃们便从帘子后面显现出来。慈禧怒问道(此处没有原话,是夏大娘转的话语,大概是带上了老人家的翻译):你一个刁民,狗一样的人,如何敢劫王家的“皇槓”,作如此的大案?! 第9页 这老妖婆的雷霆之怒,那可是要流血千里的。 但见吴秃子八太爷在这雷霆之怒中却如微风拂柳,若无其事,竟然直起上身,翻一双白眼,对着慈禧一干后妃看了过来。 夏一跳眼神好,细看他的表情,不禁大吃一惊,这回真的“吓一跳”了。 这小子带出微微一点狞笑,那个表情,只能用两个字儿来形容——淫邪! 御审的时候露出一脸淫相,大概整个大清朝,吴秃子算是仅此一号,这胆色令人惊佩。 不过我的看法是,夏大伯的眼神好,那吴秃子的眼神,恐怕就差劲得很了。慈禧周围不是后妃就是太监,太监们的形象不用说了,后妃呢,从流传下来的照片看,光绪年间的清宫后妃,多是很容易让人想到河马转世、犀牛投胎,报强姦案都没人信的主儿,吴秃子居然会起邪念,那只有用“眼神不好”来形容了。 这八太爷一双色眼在各位后妃脸上扫过,敢于这样无礼的人物,大概颐和园里还从来没有过,所以慈禧和几位娘娘都被他弄愣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没人当场斥责。 这时候,吴秃子说话了:告诉你,爷为嘛劫“皇槓”,听着,咱,天津卫的好汉——这厮“嘿嘿”一笑,中气十足地说出一句后世混混们敬仰万千的话来:要劫,就劫“皇槓”,要奸,就奸皇妃! 说罢,仰天狂笑。 慈禧身边顿时大乱,后妃们一片声地狂叫,瑾妃身边一个老宫女受不了这种刺激,“呃”地一声背过气去了。太监们手忙脚乱地抢救,那边慈禧脸色发紫,一攒声地拍着桌子,让刑部把吴秃子带下去。忙乱中夏一跳看见刑部官儿脸色煞白,麻凉快的天气,后背的补服却让大汗透得一塌煳涂。吴秃子给拉拽着往下走,还是狂笑不已,声如洪钟。 而此时隆裕已经趴在地下,向着慈禧请罪了。瑾妃等一干人虽然没有过错,也都随着跪满了一地,磕头如捣蒜。夏一跳趴在地上,看不见慈禧的脸色,只听她站起来,花盆鞋底跺地面咚咚的,显然是怒气未息,一张口说起“外国话”来。 慈禧还会外语? 原来,盛怒之下,西太后用的是满语大骂隆裕。夏太监等入宫的时候要学一些满语,不过是简单的迎来送往,如慈禧这般一连串地骂出来,可算绝无仅有,听着当然觉得像外语似的。只有隆裕吓得直打哆嗦,当时夏太监以为她听懂了,后来才知道她也根本没明白。 没明白才怕呢!因为慈禧一般发怒,都是面无表情,最多斜着眼睛瞅瞅你,冷冷地哼出一句什么,您脑袋可能就搬家了,要不,全家可能就搬到乌里雅苏台去了。清宫中,用满语骂人,是帝后盛怒时才做的事情,而且往往伴随着严厉处罚。这次慈禧突然如此一大串地痛骂起来,隆裕不学无术,根本听不明白,只好一个劲儿地磕头请罪。慈禧长嘆一声,不再理她,带着一干随从扬长而去。 事后隆裕依然脸如死灰,后妃们也各自散去。有懂得满语的太监给瑾妃解释慈禧的话,原来是对隆裕的一番训斥,说她如此昏庸煳涂,怎么敢把天下事情交给你,自己都不敢死等等。末了却也没有说什么处分。看来慈禧还是顾念亲情,而且也知道隆裕本来就是一个煳涂人,给她多少责罚也是无济于事。 吴秃子“立决”改“凌迟” 隆裕只是挨了一顿骂,八太爷可算是如其所愿风光到底——慈禧大笔一挥,把八太爷从“斩立决”改“凌迟”了。 据说吴秃子出红差出红差:古时处决犯人砍头要见血,因此俗称为“出红差”。那天极是威风,小道消息已传了出来,好多人都想看看这位敢于劫“皇槓”、奸皇妃的八太爷是何许人也。当时的“凌迟”,也就是剐刑,其实有很多猫儿腻,大体的幕后交易有三:只要犯人出得起钱,最不济的把犯人眼睛蒙上,看不见可以少些痛苦;优待的可以给犯人预先喝药,等到行刑,犯人已经没了知觉,虽生犹死,剐不剐的就不是个问题了;出钱最高的,刽子手上来就给犯人来个一刀刺心,以后剐的其实只是一具尸体。可八太爷这三样都拒绝了,昂然受刑。剐到一半,还抬头问周围道:你们看看,八太爷变颜色了没有? 八太爷的传奇,在强盗混混中长盛不衰,可算是个异数。 您说夏大娘怎么会给晚辈讲这种故事呢?确切地说,不是老太太讲给我们的,而是讲给我的一个舅舅,他是马烽旗下“山药蛋派”作家中的一个小字辈,也是夏大娘带出来的,于是从老太太那里挖素材便不遗余力。我上大学的时候去山西看他,两人抵足夜话,这段传奇也就被我听了入耳,还补充了不少关于吴秃子的材料。这种情节也许不合“山药蛋派”的胃口,至今也没见到我这位舅舅付诸笔墨,我就不客气地自专了。 话说回来,嫁给太监毕竟是一件很让人觉得古怪的事情,所以我那舅舅自然也对夏大伯和夏大娘怎样走到一起下了不少工夫来了解,也就是从他那里,我才对这段奇特的姻缘有了一些理解。 我最初的印象夏大娘应该是个宫女,因为文学作品中常常可见宫女太监之间有些干系。而夏大娘为人做事确有大家之风,她多年给人家当保姆,干起事情来手脚麻利而修养极高:花儿怎么摆,字画怎样搭配,包括来客人怎样礼节招待布置,无不井井有条,加上夏大娘看来慈眉善目,和气温厚,凡事很会替他人着想,经她干过的人家无不把夏大娘看做一宝。 第10页 老太太很长时间给汪东兴家做保姆。从汪家出来以后,没有退休金,就给各家帮忙带带孩子,后来到我家一个表姨处继续做保姆。而老太太从无怨言,却一再讲汪勤勉廉洁,是个好首长。我听到她唯一谈到汪家的私事,也算不上传闲话,只是说汪虽然威严,却镇不住自己的儿子。 我那位表姨是大家庭中的“红色娘子军”,嫁的更是一位才华卓着的红色儒将。当年我们小学课本中有一篇《华灯初上的天安门》,便是他的作品。他们待遇上不错,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夏大娘到她家帮忙,一个人把个家整理得井井有条。我曾到那里做过客,紫檀木格子里摆着天南海北的工艺品,架子上垂下藤萝遮住窗口红尘,墙上一幅名家的《秋山图》,意境悠远。金鱼在缸里悠游,蟋蟀在葫芦里唱歌,简直是闹市中的一座山庄。两口子把夏大娘当做长辈看待。 老太太干到八十五岁的时候感到精力不支,想回家乡养老,表姨表姨夫一直送到静海县,结果没有一个月,两个人又开车到静海来求老太太回去了,原因是几个:找了两个保姆来照料,依然是金鱼要死、蟋蟀打蔫,小孩儿没了程姥姥不吃饭,两口子出门开会永远找不齐要带的东西……我那精明干练的表姨一筹莫展,打电话给萨娘诉苦:程姨(就是夏大娘)一走,我这儿不是出麻烦,而是天要塌下来了啊! 最后是老太太答应回来,带带两个保姆,能干多少干多少,结果回来没几天就恢復原状,她一忙起来,两个保姆只能干瞪眼,连插手的地方都没有。老太太这一干,就干到九十岁。 可是和我那舅舅谈起来,他却说夏大娘虽有大家风度,却不是出自宫廷。我仔细一想也确是如此,年龄上算,清朝灭亡的时候,夏大娘还只有几岁,不会是宫女出身。 我那舅舅说,这些都是夏大伯手把手教的。夏大娘没有受过教育,她是夏大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可是嫁给夏太监,却是她自己的决定。 第三章 啼笑姻缘嫁太监 不等夏大伯说话,夏大娘先开口了:你,你是不是“老公”啊? “老公”这个词儿,张曼玉、关之琳说起来柔情蜜意、酥人半边,可当时全不是那个意思。 北方土话里面,“老公”就是太监的意思。 夏大伯点点头,正要开口呢,夏大娘已经一头向门框上撞过去了! 这个动作突然而且坚决,令人猝不及防。 夏太监出宫得翡翠扳指 此事还得回头说起。清亡以后,夏大伯还在宫里伺候瑾妃,直到一九二四年瑾妃去世。中间溥仪赶过一次太监,但几位太妃身边的人手没有动,算是尊重她们的生活习惯。瑾妃并非急病去世,她的致命疾患,现在医学称为甲状腺机能亢进,简称甲亢,是一种逐渐发展的消耗性疾病,今天可以通过手术根治,那个时候则没有好的治疗方法。夏大伯回忆说,晚年瑾妃的两眼逐渐鼓了出来,她本来体胖,有“月饼”的外号,却渐渐瘦了下来,两手还经常颤抖。这种病据说和精神刺激有关,瑾妃在宫里郁郁寡欢,忍辱负重,这也许就是她的病因。瑾妃他他拉氏死的时候,年纪应该还不到五十岁,可在清宫里已经算是长寿了。 唉,住在那个花里胡哨的宫里有什么好?还招了那么多人惦记着。 这时正好是冯玉祥逼宫前夕,大厦将倾,因此对瑾妃身边的太监遣散也是极为潦草。夏大伯说他出宫只得了二百块银元的赏赐,走到宫门前,恰好溥仪看见,叫来问问,不知为何发了善心,给加了一百块银元,还随手脱下一个翡翠扳指赏给了他。这个扳指,是射箭的时候戴在手指上校正弓弦用的,大清马上得国,骑射为本,所以王公贵族们多戴这个东西,它还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戒指。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翡翠扳指居然在文革抄家的风潮中倖存下来。夏大伯去世以后,夏大娘带过萨娘一段时间,中间稀里煳涂扳指就不见了,找了很久也没有踪迹。此事直到文革以后才真相大白。有一天萨的舅舅整理旧物,废铜烂铁里面发现一截生了锈的钢管,摇晃一下,“啪哒”掉出个小东西,捡起来看,居然是那个扳指。兄弟姐妹们回忆原委,萨娘忽然一拍脑袋,啊,是她当年干的好事。 原来那截钢管也是有来歷的。1952年鞍钢生产出新中国第一根无缝钢管,在当时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要知道,枪炮都要用无缝钢管才能造,它的投产对于工业和国防事业都有重要意义。作为庆祝和纪念,这根钢管就被切成很多小段,分送给各界人士,我的曾外祖父算是民族资产阶级,也得惠赠一段,就是这截了。 曾经有一天,萨娘和夏大娘撒娇,弄了她的扳指来玩,随手就塞在了这根钢管里,过后也就忘记,大人们找扳指不着,打破头也不会想到是这小姑娘捣的鬼。文革中红卫兵抄家,稍有价值的财物都被劫掠一空,这截钢管却看不出有什么价值,就这样被放过,三十年后才被重新发现。看到这截钢管,萨娘的记忆好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拽住,才想起幼年的这个无意的恶作剧。这扳指还给程姥姥,老太太毫无怨言,很高兴地说,要不是萨娘给藏起来,文革的时候说不定这就是个罪过,其仁厚可见一斑。老太太后来把这个扳指捐还给了故宫博物院,得奖励七千元(1986年的七千元啊)。 第11页 古往今来,惹这种祸的小姑娘绝不只萨娘一个。看过《狄仁杰断案传奇》,里面就提到皇宫中曾丢了一颗宝贵的明珠,满宫搜遍,嫌疑犯打死好几个依然没找到,结果一个杂工厨娘回到下处,跟着到宫里伴玩的女儿却吐出那颗珍珠来!原来小姑娘陪着小公主娘娘玩得有趣,看见那珍珠,随手便放入口中,只觉得珠子润滑凉爽,也就随口含着。宫中乱作一团,哪个也不会怀疑到一个小女孩儿身上,结果…… 各位家里有女儿的,财物可得看好喽! 中关村原来叫中官坟 夏太监出宫,那只能用“举目无亲”来形容了。他这辈子除了在宫里,就没在别的地方待过,去哪儿呢?回老家是不可能了,人们普遍将太监看做怪物,而且他也没有发什么财,“衣锦还乡”是做不到的。无可奈何之下,就决定到中关村去临时混一段时间。 中关村?难道夏太监要去改行卖光碟么? 这里边就有典故了。夏大娘绝少说三道四,唯独对在中关村建科学院始终耿耿于怀。为了这个缘故,也从来不到我家做客——萨爹是科学院的,我们当然住科学院宿舍,老太太对这个有忌讳。 怎么回事呢?按照夏大娘的说法,中关村,原来不叫做中关村,而叫做“中官坟”。“中官”,就是皇宫中的官儿,这里指的是太监。中关村,原来是太监的坟场。 今天,走在中关村熙攘的大街上,绝想不到这尖端科技与盗版软体并行的硅街圣城,几十年前是一片荒凉的坟场。太监的坟墓,几乎都在中关村、海淀一带,这有歷史的渊源。太监也和普通人一样重视着死后的生存环境,但太监是没有后代的,所以没有亲人来祭奠和保护他们的坟墓。古代欺负人的说法怎样讲?“踢寡妇门,挖绝户坟”,太监就是“绝户”,想到死后的不安,血食无继,即便是地位尊荣的大太监,恐怕也难免忧心。 怎么办呢?不知道哪位太监想出来的——毛主席说得好,“自力更生”——这个又是老萨的演绎了,古代的说法大概是“求佛不如求己”。从明朝开始,太监们就开始在中关村一带购买“义地”,形成了太监自己的墓葬地,也有歷代皇帝的赏赐,这一带逐渐修起了一些寺院,年老出宫的孤苦太监就寄居在这里,他们生活上依靠富裕大太监的捐赠,平时则给埋葬在这里的太监扫墓上坟,烧香祈福。按照夏大伯所见,太监在别的事情上贪婪虚伪,唯独在此处捐钱的和烧香的都诚心实意,因为他们深信自己的归宿也在这里。不修今生,还不修个来世么? 这种奇特的祭祀一直延续到民国前期。解放初,倖存的太监已经寥寥无几,且大多老病贫困,无力维持。随着科学院的建设,“中官坟”便成了北京周边第一个消失的大片墓地,连地名也改了“中关村”的名号。今天,这些或好或坏、或阴险或可怜的太监们的坟墓,已经无处寻觅,连史料中都难见记载了。夏大娘总认为,建 科学院这件事情上,有些欺负太监们无后,否则为什么不去动其他有主的坟墓呢? 夏大伯倒是不必在“中官坟”讨生活,他的积蓄不算少,加上出宫时候的赏赐,买处房子买块地并不难,也许他只是觉得在“中官坟”附近多些从前的老同事,日子能好过些。所以,他就在海淀善缘桥买了所小房子,安顿下来。那一年晚些时候,宫里剩余的太监全部被赶了出来,他们也大多跑到中关村来,一时周围房价暴涨,夏大伯算是无意中占了便宜。 安顿下来就要照顾生计,大多数出宫的太监都没有多少劳动能力,但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于是,一些适合太监的行业便应运而生。 太监们做得最多的是两个行业,第一个是贩卖古董。很多太监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明的暗的带出来些宝物,现在说是盗窃国家文物,对太监来说则属于靠山吃山。不过,故宫虽大,珍宝毕竟有限,不是每个太监身上都有吃不完的宝物,真正能靠这个发财和维持生计的并不太多,而从事古董一行的太监实际上却很多,这是因为一些店铺看中了太监们熟悉宫中物件,有一定鑑别眼光的优势,还有一些店铺干脆就是弄个太监来做托,有这个活gg,他卖的“皇家御览之宝”、“皇家镇殿之宝”,假的也变得有三分真,加上店铺故意作真作假,半遮半掩,更显得神秘,想不上当也难——就跟今天炒股的难度差不多吧。 第二个行当是给人家当佣人管家,这个是太监的本行,他们伺候人是有独到之处的,好像《四世同堂》里面的福善先生,就有一个太监做佣人。夏大伯没干这一行,不过他传了很多这方面的功夫给夏大娘。 单说一个我见过的例子,清朝宫廷喜好食炉菜,萨就吃过一次夏大娘的手艺。八十年代前期一个冬天,物资还比较缺乏,去表姨家做客,中午吃饭,夏大娘一抬手,热腾腾的炖炉就上桌了,“咕嘟咕嘟”冒泡,乳色浓汤飘着些笋片蘑菇之类,那香气只能用“肥厚”来形容,吃的叫一个酣畅淋漓。吃到鼻尖出汗,忽然发觉吃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那汤里的主菜是一种颤巍巍、颜色雪白的东西,滋味醇厚,入口嫩脆,又绝无油腻,显然不是肉,像海参更绵软,似蹄筋更蓬松,百思不得其解。想来表姨家廉洁着称,绝不会弄熊掌鱼肚之类的来招待我们,便向夏大娘请教。原来,材料竟是猪皮。这材料虽然便宜,做工却十分复杂,需要先炸,捞出来擦净上面的浮油晾凉,入锅復炸,再擦油晾凉,再炸,如此反覆十几次,便蓬松如鱼肚而再没有肉皮的本相了。吃得可口,但要我做,如此复杂的工序至今也没敢尝试,我那时候的感觉,大概和刘姥姥吃王熙凤的茄差不多。 第12页 夏大伯没干过古董生意或管家这两行,不是他不想干,他也曾托人帮他找过活,先曾外祖父仲恺公此时从天津来北京拓展业务,身边要人,中人就撮合他们见面。 怎么会嫁给个太监呢 仲恺公是外祖家第三代掌门东家,人称孙四爷,今天天津市市志里面,把他列为经营人才。其实按萨娘的说法,她这位祖父并无经营才能,对商业一窍不通,他的长处近似刘备玄德公,第一能够风尘里识人,第二敢拍板能决断。而真正的经营,全靠手下一班专业人才,他自己是不管业务的。这一次和夏大伯见面,两人一谈就是一个晌午,仲恺公连午觉也不睡了,真是一见如故。末了,仲恺公一拍桌子:你不要来我这里当管家了,我在北京要开分号,你就在这儿给我负责吧。 夏大伯何德何能,得仲恺公如此赏识呢? 因为他太熟悉京中勛旧、满蒙王公了。久在宫中,和清朝的遗老遗少接触很多,谁昏庸而多富,谁铺张而虚淘,对他们的掌故性情、家底品质了如指掌,出宫的时候他有五品顶戴,在这个圈子里极为吃得开。仲恺公听得津津有味,他的主要买卖是绸缎,这些人是主要消费者,得到夏太监这样一个活宝怎能不喜欢? 这里当然还有夏大伯的精明干练。太监里面并不乏精明干练的人物,而且在宫廷的险恶中锻鍊出了很好的应变能力。比如李莲英,他本是慈禧最亲信的太监,可慈禧临终的时候,要他来见却见不到,去的太监报告:李总管说实在见不得老佛爷病体支离的样子,说完还哭昏了过去。慈禧大为感动。其实呢?宫里流传那根本就是李莲英的花招。因为太监不算人,生死不由己,到得慈禧面前,如果表现得不好,老太太会想,你这小子平时伺候得那么好,看我快死了就变脸么?还不得办他一个“凌迟”?如果表现得好呢,慈禧一感动,赐他一个陪葬的“殊荣”又当如何?可见李莲英的应变之才。 夏大伯没有李莲英的狡诈,但是肚里功夫也是很深的。两人谈到深处,他和仲恺公讲,北京和天津不同,在京打开丝绸销路,主要靠遗老遗少,而夺占这部分市场的关键,却不在和王公勛贵们的交往,而在于他们手下的管事奴才,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也。王公勛贵在经济上大多是煳涂虫,全听底下管家一类人物摆布,这些奴才沆瀣一气,家主财务上往往反而做不得主,这是北京逊清逊清:因为清朝灭亡是“逊位”,辛亥革命后,清室和它的遗老遗少便被称为“逊清”。大家的一个独特之处。所以与其想办法结交上层,倒不如下工夫在这些小人身上,只要捨得分利给他们,他们会赶着上门卖主求财,当然,这只是打开局面,真正的发展,还要靠货好。夏大伯有这样的见识,是基于他歷年和王公贵族们打交道的经验。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一招极其有效的经营策略,当然,也确够“奸商”的水平了,只怕外人听了要骂断子绝孙,真是“非太监不能出此计”也。 但是,夏大伯坚拒仲恺公的重用。他说,能得仲恺公信任,也当知恩图报,士为知己者死,然身有残疾,独当一面对主家不利,愿请仲恺公派人过来,自己当全力辅佐。 后来,仲恺公从长房派来一位子侄辈的人才负责北京分号,夏大伯则负责实际的业务。果然没有辜负仲恺公的信任,这个分号发展得如火如荼,全盛的时候,连今天在北京依然颇为有名的“元隆顾绣”都是它的旗下。 夏大伯在经营上的另一个独到之处,是把买卖做到了蒙古。这件事上,他的五品顶戴、复杂的社会关系和武功都发挥了巨大作用。 此处暂且按下不表,回头说个心中长久的疑惑。 对于夏大娘和夏大伯,我们这些晚辈,或多或少都会对一个问题感到好奇,那就是夏大娘好好的怎么会嫁给个太监呢?而且看起来对夏大伯还挺好的。 好奇是好奇,除了不长眼的,没有人会去问这个问题,总能想像到这背后会有一些隐痛。对一位慈祥的长辈,有谁忍心去揭人家的疮疤呢? 可是世界上少不了不长眼的。 我们家这个不长眼的,就是萨。 江湖道上也算一号人物 上高中的时候,萨一门心思琢磨着将来去当记者,守着夏大娘这样的“传奇”人物,不访一访实在是心痒难挠,于是有一次春节吃完饭,终于找了个机会和夏大娘聊天,把话题引到夏大伯身上,然后冷不丁来一句:程姥姥,您就没有想过不跟夏大伯过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么? 这问题挺幼稚的吧?可是我也想不出别的说法啊。问是问,心里挺紧张:老太太可别生气啊。 夏大娘的反应远不是我猜测的那样激烈。老太太抿抿头髮,一边拣着一笸箩豆子,一边很平静地回答我:什么自己的幸福啊,你姥姥这辈子过得挺好的了。你夏大伯人好,可惜的是命短啊,没落着我伺候他,没享着福。你们现在的孩子没经过我们那个时候,我们那时候有棒子面窝窝头吃就是福…… 老太太絮絮叨叨,话题又引到夏大伯身上:你知道么,你夏大伯可是靠得住的人呢。当年在京津,他在江湖道上也算一号人物,全靠他的仗义和武艺,京北二百里京北二百里:泛指北京到张家口之间的地区。古代这里是交通要道,同时盗匪横行。一说静海夏老公,不能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也是威风八面。可惜啊,我到他快死了,才知道他那么大威风。 第13页 这样的话题,当时就让我忘了想问的事情,倒要问问夏大伯有怎样的威风。 夏大娘就讲,嗨,我是到萧华打天津前一年,才知道你夏大伯他在外头多威风啊。 1948年,大概是中国那么多年战乱中打得最大的一年了。那时候夏大伯身体不好,下半身已经不能动弹,北京的生意早已照顾不来,负责业务的是我外祖母的父亲李二爷,夏大伯呢,用现在说法就是“顾问”。这一年秋天,林彪的四野大军突然入关,突破隆化、承德一线,打开了华北平原的大门。要说国民党守将傅作义也是一代名将,颇不少撒豆成兵、斩关夺隘的传奇,无奈他此时碰上的是打顺了手的林彪,手下一百多万儿郎如狼似虎,哪里是凡人招架得住的?几个回合一打,东北大兵挑顶狗皮帽子就把傅总的大军赶得跟赛马似的。 平津震动。 这个时候,我曾外祖父看到形势不妙,就通知北平分号收拾生意,疏散人员,家属妇孺撤回天津总号。老爷子“盘踞”津门几十年,对战争总结出两条经验:第一,人要聚在一块儿,要不然打乱了找起来麻烦;第二,打仗的都奔北平那金銮殿去的,天津比北平安全,还好跑。第一条算他说对了,这第二条,他可是没想到解放军拿天津开刀杀鸡儆猴,全家差点儿让萧华的炮弹包了饺子。 夏大伯两口子本来可以留在北平,无奈夏大娘是我六舅的保姆,这小傢伙死也不离开夏大娘,耗了一阵子以后,夏大伯心一软,说留在北平也不安全,都走吧。 等他们真要走的时候,天津和北平之间的火车已经不通了。几十口子人收拾细软上了大车,开始往天津走。 那时,解放军纪律森严,并不可怕,也还顾不上注意逃难的百姓。而国民党的乱兵到处都是,三五成群,但除了有伤兵强行搭车,似乎也没有过分的骚扰。夏大娘说傅作义在西直门外设了大刀队,对趁乱抢劫的散兵游勇杀无赦,大概有点儿效果。傅作义应该是国民党中比较有能力的将领了,可他碰上的是林彪。若是把那个时候的林彪比作猫,国民党的将军不论好坏,统统是耗子,傅作义也不例外。 既生瑜,何生亮? 真正对离京逃难的老百姓下手的,是土匪。 中国老百姓苦,碰到兵祸只有跑,有点儿什么好东西,只好带在身上,所以,趁乱劫掠,是天灾人祸中很典型的情节。 夏一跳路遇土匪显威风 夏大伯所管的北平分号撤出来的眷属,和其他逃难的百姓间杂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几十辆大车的车队。走到杨村,正上坡呢,坡顶一声枪响,前面的车子忽然停下,一伙土匪鼓譟着从路两边扑了上来,或拉马,或抢包裹,难民们顿时炸了窝。夏大娘的车比较靠后,她从车帘缝里往外看,只见大人喊孩子哭,有人被打伤了,满脸是血。人们从前面乱纷纷地向后跑来。 就听到夏大伯说话了:扶我起来! 他本来躺在车里跟着走的。 这时候,从前面下来两个土匪,每人手里都挎一只土造枪,叼着菸捲,一边吆喝着,一边朝夏大伯他们这辆车走来。 就在土匪走到离车三五步的地方,只听“啪、啪”两声,两个土匪嘴边的菸捲突然不翼而飞。车门帘一挑,夏大伯在车里坐得笔直,一手玩着长长的皮鞭,一手扶着菸袋,眯缝着眼睛看两个土匪。 夏大伯的鞭子玩得出神入化,平时就揣在袖筒里。有一回夏大娘在洗衣服,夏大伯走进门来,说,别动。 “啪!”鞭子一甩。 夏大娘问:你吓唬我干什么? 夏大伯说:唔,你头上落了个马蜂。 此时两个土匪一愣,才意识到有人在袭击他们,“哎呀”一声,一面后退,一面摘下枪来,大概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动手。夏大伯说话了:叫你们大爷来,就说静海夏老公夏一跳在这儿等他。 这几句话声音甚响,带着太监的古怪嗓音,周围土匪都停止了动作,开始看着这辆车。这时候就有个脸上有大紫疤的汉子,腰里掖了手炮,从前面走来,见了夏大伯,先是一愣,立刻恭敬地扔了马鞭子,惶恐道:哎呀老公公,布几道系您亚(不知道是您啊),多包涵,多包涵。然后左腿屈,右腿立,身子向下一伏,右手袖子“啪”地打在地上,尘土四溅,然后站起来,左腿立,右腿屈,同样身子一伏,左手袖子“啪”地打在地上。 夏大伯见状,左手按按右肩,右手按按左肩。 照夏大娘的说法,夏大伯是“在帮”的,而且辈分很高。这个“帮”是哪个,就无从知道,只是夏大娘说,他们那时候,“帮”不叫做“帮”,而叫做“山”,似乎还很有绿林道的遗风。解放前“在帮”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地方上的地痞流氓往往“在帮”,那就是拜有地位的黑道人物为师,给自己撑腰了。 后来夏大伯讲,杨村这地界儿“在帮”的很多,这伙子土匪都是本地口音,肯定有和自己能讲上辈分的,所以他才敢出手揽事。而这伙土匪的“大爷”就是在帮的,夏大伯于他的师父曾有救命之恩。夏大伯和紫疤大爷这是按照帮里的规矩行礼。 此后的事情,夏大娘就搞不懂了,因为两个人说的话让人全然无法明白,大体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一类,那叫黑话。夏大娘不是杨子荣,当然不能明白,只觉得那紫疤大爷语气相当恭敬,似乎不会打起来了。 第14页 不等她松口气,却又听那紫疤大爷的言语急切起来,夏大伯则不紧不慢,而且话越来越少,气氛又开始紧张。 说到僵处,紫疤大爷突然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一口尖刀。 不等夏大娘害怕,紫疤大爷翻腕一刀,刺在了自己的左臂上,一个透明窟窿,鲜血迸出。 这是干什么?夏大娘一瞬间想起夏大伯所说的那些天津混混儿好勇斗狠的故事,心里一惊。 夏大伯连眉毛也没有抬,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 紫疤大爷一翻腕子,又是一刀刺在自己右臂,同样一个透明窟窿。 夏大伯依然默不作声。 紫疤大爷手微微发颤,略微犹豫,终于又是一声大吼,第三次把刀刺在了手臂之上。这人也真硬气,又是一个对穿,竟忍着疼,一言不发。 这时候,夏大伯二目睁开,缓缓道:绿水长流。 紫疤大爷长出一口气,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哈哈笑道:青山不改。右手把左手一抱,喝一声:走! 土匪们唿啦啦随着他蜂拥而去,留下一片黄尘和呆若木鸡的百姓。 这时候,夏大伯向后便倒。夏大娘说:那是因为我撑不住啦!你夏大伯的病腿早就不能动了,根本坐不住,那是我在后头撑着他啊。这土匪一走,他那大个子,加上吓,我可也就撑不住了。 事后,夏大娘问夏大伯,为什么那紫疤大爷用刀刺自己的胳膊? 夏大伯淡然道,那叫“三刀六洞”,是他跟我赔不是的规矩,我也就饶了他,不然让他师傅知道,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故事听得挺好,萨满意而去,回头一想,想问的还是没有收穫。 机智深沉夏大娘 以后和萨娘谈起,才知道家里对夏大伯的评价是“机智深沉”。夏大娘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文革的时候,汪东兴家的司机、保姆等等,都有一段时间离开中南海到部队农场劳动,当然少不了人人过关。到夏大娘的时候,关于夏大伯的问题,虽然组织上早有结论,但给群众一个交待是跑不了的。这个事情很为难:你说他是好人吧,人家要骂他封建狗腿子,你是和群众对立;你说他是坏人吧,自己也要陷进去拔不出来,何况夏大娘也是绝不肯说他的坏话。 轮到夏大娘发言,一开口就淌下泪来,说夏大伯这个人煳涂啊!他一辈子受苦,一辈子也没明白过来,到死还受着封建迷信的毒害。他总是和我说,自己这辈子五体不全,那是上辈子造孽造的,是命不好,这辈子不造孽了,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他不知道这是阶级压迫啊…… 这样一番检讨以后,把战士们的阶级感情都勾起来了。贫苦人受苦,受到无立锥之地就够苦的了吧,这夏大伯还要苦,苦到连自己的身体都被残害了。于是大家义愤填膺,纷纷诅咒“万恶的旧社会”,喊口号,还挺激动,也没有人再说夏大伯是什么狗腿子了。 也有旁人问过夏大娘怎么和夏大伯走到一块儿,夏大娘的回答是受苦人和受苦人,就走到一块儿了呗。 不知道是不是实话,反正是无懈可击。萨娘感嘆。 我想萨娘感嘆是有理由的,我这个高考数学满分的老娘,自己可没有这种智力。当年运动兴起,萨娘还革命激情万丈呢,带着同学去找老工人揭发萨的曾外祖父的“剥削歷史”。老工人们来得很多,一语却道破天机:十二小姐(萨娘大排行排十二)长这么大啦,咱可得看看。可是等弄明白了十二小姐要“大义灭亲”,大伙儿就支支吾吾了,末末了,有个老工人告诉萨娘:孙四爷对下人,还是很好的。 碰了一鼻子灰,两面不是人。从政治智慧上说,萨娘比夏大娘差得不止一个档次。 但是萨娘说,夏大娘是说过她嫁给夏大伯的缘由,她之所以开口说这个事儿,还和你有一点儿关系呢。 哦?!这次轮到老萨发呆了。 诚如萨娘所说,这件事情还真的和我有些许的关系。 我的父亲有兄弟数人,二叔、三叔性豪,少年万里,属于“泰山崩于前而不觉”的性子,而四叔相反,这位后来橡胶第二总厂的总工程师,是个好学生、好工程师,性格敦厚,心思细腻,但是有一点儿心窄。 四叔好学,他的专业是化工,但很下工夫自学外语,英语、日语都可以流利地和国外人员对话,这在当时的中国并不多见。文革兴起的时候,四叔却因为外语好而遭到批判,这种事情,在文革时期比比皆是,今天往往被当做笑话来看,可是发生在自己的家人身上,那种残酷,就让我连一丝幽默也无法感受到了。不久,斗争升级到了连四叔上大学也成了罪过——凭什么就你能上大学呢? 四叔忍不住分辩,当时就被打,把他的一边眼镜片打碎了,打碎的玻璃镜片嵌在脸上,流着血,四叔就这样回了家。 当时我的祖父、父亲也无一倖免地挨斗。祖父经歷多,能够熬忍,父亲的单位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比较他的老师们,自己境遇还算好的。但是四叔却无法忍受了,一方面是性格的原因,另一方面工厂里很少几个知识分子,到处是挑动起来的敌意,让人发疯。 晚上,一天水米没打牙的四叔避开家人,悄悄地进了家。那时候我们全家都住在一个院子,因为各家当时只有萨一个小孩子,萨爹萨娘又不常在家,便把萨放在小后屋的一个躺车上,夜里祖母带着睡觉。四叔那些天每到被斗,回来总是到小后屋,把襁褓里的萨抱一抱。他把我抱一抱,说就觉得心里感到一点儿希望,感到一点儿人生的甜味。 第15页 这一天晚上他也是悄悄地进了家,没有到我祖母那边去,到小后屋来,看看别人不在,只有萨躺在小车里。四叔后来说他进门就把我抱起来,脸贴脸地痛哭了一场,然后把手錶摘下来,塞在萨的小枕头下面,一咬牙,到后院找了一根绳子,上吊了。 这个时候,萨突然就惊天动地地哭起来。有人说小孩儿是有感应的,也许那时候的我感到了危险或者恐惧,所以大哭起来,这一点至今我也相信,只是长大之后这种感应就不再相干。 当时萨的祖母,正在和来访的萨的程姥姥——也就是夏大娘——在另一间屋说话,忽然就听见萨惊天动地的号哭。据说萨小的时候比较体贴大人,放下就睡,很少哭闹,因此这样哭法两个老人都觉得有些不对,赶紧跑来哄,萨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安静下来,这时候祖母就看见四叔的表了。 知子莫如母。祖母后来说过这件事,说是看到那块表的时候,心就像被什么揪了一下,顿时整个人就软了,只顾用手指着表,半天只能用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这是老二的表,这是老二的表…… 夏大娘是何许人也,经过的事情多了,她对我家的情况比较了解,马上就明白事情不对,立刻喊将起来。大家赶紧来找四叔是否回家了,一推开后院门,就看见他吊在那里…… 把四叔救了下来,因为抢救及时,嗓子里还有气。那时候不敢声张,怕人家要说你“畏罪自杀”,赶紧把东院的老中医龙振怀龙振怀:北京小儿科名医,家住北京东四,与作者家为邻。请来,用针灸的办法,总算把四叔救了过来。 四叔醒过来,看见一屋子的人围着自己,愣了一下,便大哭着说:我就是今天不死,他们也饶不了我哦! 一个平时斯文乃至有点儿羞怯的成年人,痛彻心肺地号啕大哭。大家都跟着流泪。 这时候夏大娘就上前抱住我四叔的头,一边哭一边说你这傻孩子,哪儿那样容易就走上绝路了呢?你程姥姥当年被你夏大伯买去,也寻过死呢,要是当时死了,你小茹子姐姐指靠谁去? 这样儿,才知道夏大娘当年是被夏大伯买去的。 夏大娘当时讲了一些,后来和当了作家的六舅也说过一些,综合起来,大概可以勾勒出两个人走到一起的经过来。 喝酒起闹买了夏大娘 夏大娘也是天津静海县的人,死后也是埋在静海。静海地方很苦,因为是盐硷地,收不到多少庄稼,一碗菜煳煳粥加一撮盐,一年四季,老百姓有这个吃就算是生活不错了。夏大娘说,小时候就不知道肉什么味。地主也穷,据说她们村里有个地主的女儿跟个卖布的小贩跑了,因为地主老爹捨不得给她买新衣服。小贩挑担上的衣服能有什么好货色呢?地主吝啬可以理解,但是真没钱恐怕也是理由之一。偏偏夏大娘家里人口多,一下子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夏大娘她父亲没办法,到天津卫找活做,钱没有挣到,却不知怎么的和人学会了抽鸦片,抽鸦片当然不能干活了,只好回到村里,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到夏大娘虚岁十二的时候,年景荒旱,夏大娘的一个弟弟病饿而死。 没办法,夏大娘的父母只好走最后一条路:卖孩子。剩下的那个儿子捨不得,女儿都还太小,最大的就是夏大娘,也不过十二岁而已。夏大娘的妈妈找到邻居的一个人贩子,让他帮帮忙把大女儿卖了。当时的人贩子和现在不同,是普遍的,而且常常是乡里乡亲。这个罪恶的买卖,当时倒有“积德”的说法,因为如果不能把孩子卖出去,大人孩子往往只有死路一条,也许卖出去的孩子将来还能有比较好的生活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朱夫子的梦呓——让他像静海的老百姓那样饿上几年再说吧!写到此处不禁有些感嘆,这样不顾一切地把孩子生下来,让他们只能像虫豸一样半飢饿地生活,如此父母,应该怎样评价呢? 那中人就是夏大娘家的邻居,他有些为难,说孩子太小了,谁会买呢?夏大娘的妈一咬牙,说随便什么价钱,孩子有口饭吃就成,卖了给你七成。那时候卖孩子,中人可以抽到五成,给七成,就是不打着卖钱,是要给孩子找个出路了。夏大娘的爸爸虽然抽大烟,还有一分良心,对那中人说:卖给谁都行,就是不兴把孩子卖到“行院”啊! “行院”就是妓院。 那个中人就把夏大娘卖给了夏大伯。 夏大伯怎么会想到买夏大娘呢? 他想娶亲。 夏大伯以后很多次都对夏大娘说,自己当时是造孽。清朝后期,太监娶妻并不算新鲜事,大太监出宫以后,往往也效仿常人娶亲。对女方来说,这根本就是守活寡。又因为生理上的缺陷,太监心理上多变态,对“妻妾”往往极尽摧残,《茶馆》里面的庞太监就是一例。一般人家,没有谁愿意把女儿嫁给太监,但是,有钱的太监往往买穷人家的女儿充当妻妾,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夏大伯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但是,他最终也做了这样的事情,主要原因大概是寂寞。他的家里似乎还有亲戚,可是因为他从宫中出来没有发财,所以没有人认他。夏大伯明白自己的身份,几次委屈巴结,除了被骗去钱以外,没有得到一丝亲情的回报,他也就死了心。夏大娘说他至死也不和自己的亲戚往来。 第16页 刚刚出宫的时候,见到周围太监娶亲,夏大伯还会和人家劝劝,说你们这不是害人家一辈子么?说是说,听得很少。他自己当时生活无着,也没有这个念头。 随着开始做买卖,夏大伯的生活安定下来,手里也有了些钱。也许,这时候,他也开始期待着像常人一样的亲情吧。夏大伯后来和夏大娘说过,他本来想过,将来认个孩子做后代,没想到,弄到了非要娶亲不可的地步。 那是一年中秋节,夏大伯和几个太监朋友在饭店喝酒,有个太监还带着“太太”——当然是有钱的太监。表面上,他的“太太”对他也很不错。喝到半酣,夏大伯恭维那太监也有了个家,或许是对了时节,自己也就不觉带了感慨。那太监本来还怕夏太监又说教他,察言观色,便上了心,说老夏你别眼红,三条腿的马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容易么?要不我也给你找一个? 夏大伯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就说:哎,那得多少钱啊?我可没你富裕。 那太监说你的底儿我还不知道,有两百块大洋我帮你了。 哦,只要两百块啊?!夏大伯借着酒兴来了兴趣。 那太监为了证明不是吹牛,就叫人找了个中人来,一说,正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两百块大洋——就是后来的夏大娘。那中人为了好卖,把她的年龄多说了两岁。 夏大伯本来也没有太认真,及至听说夏大娘是静海县人,啊,老乡啊,就不禁心动了,道:好啊,如果就是两百块,那过两天咱们商量商量。 那太监听了,就笑,说老夏你还商量什么?你堂堂五品顶戴也该有个家了吧?钱我给你垫着,今天就抬轿走人吧!几个太监都跟着起闹。 夏大伯被他们说得心眼活泛,喝得又比较多了,高高兴兴地就点了头。 夏大伯后来说他那时候确实是喝多了,所以连夏大娘都没有见一面,就答应了下来。 看那太监数了钱给中人,吩咐把人带来,别的太监们便纷纷上来给夏大伯敬酒贺喜。夏大伯稀里煳涂觉得自己也要有个家了,心里高兴,听着奉承话便忍不住多喝几杯,一直喝到天旋地转,他都不知道自己怎样回的家。 一觉睡到中夜,醒来,忽然看见床上多了一个人,夏一跳真的吓了一跳。等夏大伯明白身边是夏大娘的时候,前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就都回想起来了。 宁死不嫁“老公” 夏大娘当时是什么情况呢?她说人贩子前一天给她灌了一种药,吃完就昏昏沉沉的,人心里都明白:卖给谁啦,怎么用马车送到海淀来的啦,就是没有力气,也起不来。当时人们管这种药叫做“拍花子药”,也有用它来拐骗小孩的,怀疑就是《水浒》中描写极为详尽的“蒙汗药”。萨家那口子是学药的,请教之后,回答这可能是用曼陀罗提炼的植物性麻醉致幻剂,日本古代的忍者也有使用。 平心而论,夏大伯不是坏人,对于太监娶妻一类的事情,从心里也是反感的,之所以会买了夏大娘,一是太寂寞了,二是酒后的一时“张狂”,夏大娘后来说:人谁还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呢? 所以他这时候看着夏大娘,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傻了。 最后他给夏大娘餵了一碗白开水,他知道这类“拍花子药”见不得水。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夏大伯放下夏大娘,开门待客,交谈一会儿,客人走了再回来,就见夏大娘已经扶着床栏杆站起来了。他看到夏大娘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不等夏大伯说话,夏大娘先开口了:你,你是不是“老公”啊? “老公”这个词儿,张曼玉、关之琳说起来柔情蜜意、酥人半边,可当时全不是那个意思。 北方土话里面,“老公”就是太监的意思。 夏大伯点点头,正要开口呢,夏大娘已经一头向门框上撞过去了! 这个动作突然而且坚决,令人猝不及防。 夏大娘说,谁不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呢?我那时候十几岁干吗要寻死呢?因为我头天晚上知道把我卖给个“老公”,就不打着活了。别的地方人不知道什么是“老公”,静海县几百年出“老公”,我知道。你别看“老公”家里盖大房子驾大骡子,那一看一听,就知道不是正常的人。街坊说过“老公”娶亲,说到哪个“老公”把娶的媳妇折磨死了,还有种种惨无人道的事儿。家里吓唬女孩子们说你不听话,赶明儿就把你嫁给“老公”。所以,一听说把我卖给个“老公”,我就没打算活了。我那是怕呀,是想着死了也就是一下的事儿,比活受罪让他弄死强啊! 等到喝了水,身上就能动了。她隔着里外间听夏大伯说话,可不就是一个“老公”!这时候问了他,答得清楚,牙一咬,就撞了头。 夏大伯大吃一惊。他会武功,身子灵活,可是夏大娘撞得太坚决,令他措手不及。夏大伯穿着长袍,伸手要拉的时候,一脚就踩在袍襟上,把自己摔了个大跟头,抬头再看,夏大娘已经倒下去了。 这一下伤得很重。夏大娘个子不高,可是骨骼粗大,从小干活有力气的人,寻死也坚决。一头撞在门框上,头髮下面连骨头都露了出来,血流满面,当即昏了过去。 第17页 好在夏大伯住处的门框木头不很结实,居然被夏大娘撞裂了,这才没要了她的命。 吓坏了的夏大伯爬起来,赶紧救护。他在宫里多年,什么都学得一点,手里还有药,急忙给夏大娘包扎。 一番忙乱,到掌灯的时候,夏大娘悠悠醒转。醒转之后,就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忍不住放声大哭,已经止血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哭着哭着,通外间的门开了,幽幽地走进一个高个子来,手里提着一盏灯。夏大娘吓了一跳,看时,正是买了自己的那个“老公”。 我们俩做伴吧 只见夏大伯双目红肿,面孔一片乌青,走到床前边,“扑通”,就给夏大娘跪下了。 他对夏大娘说:姑娘,我不是坏人吶!您别怕,我捆您是为了怕您再寻短见,可不是要做坏事。姑娘,我错啦,您不愿意在我这儿,伤一好,我就送您回家回静海去…… 夏大娘说夏大伯的太监嗓音极为古怪,加上声音嘶哑,黑沉沉的屋子里,听着让人毛骨悚然,可是那话里又带着一份说不出的诚恳和歉疚,说到后来,居然让她忘了害怕,平静下来。 后来,夏大娘问过夏大伯,那个时候,你怎么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呢?你跑到哪儿去了? 夏大伯说,我就在外间,关老爷前面跪着呢! 夏大伯是拜关公的,这就像是一种祭祀主神。中国古代各个行当都有拜的主神,多半是拜名家,比如木工拜鲁班,唱戏的拜唐明皇,靴工拜孙膑,铁匠拜老君——太监可是没有人拜赵高。太监里面名声好的太少,而歷代王朝的太监都是下贱奴才的身份,也不可能允许被作为主神祭祀。清宫中太监的祭祀五花八门,有拜观世音的,有拜殿神殿神:传说北京故宫每座殿都有殿神,时常需要祭祀。殿神是太监崇拜的对象之一。的,也有很多拜关公的。太监缺少阳刚之气,而关公威勐刚烈,或许因此太监对关公有一份心底的敬畏也未可知。 夏大伯救活了夏大娘,就自己跪到关公像前忏悔去了。他是真心后悔,一边说关老爷我这是造孽啊造孽,一边狠狠地打了自己几十个耳光。夏大伯后来说他行走关外做生意,几次碰到危险关头,都毫不担心,他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不相信会有祸祟。这样的人,大概忏悔起来,也最虔诚吧。 这是夏大娘后来才知道的,这时,听了夏大伯的话,她渐渐心安,又看夏大伯虽然长的是个太监的样子,却并不兇恶。夏大娘说我不死了,你松开我吧,就慢慢地睡去了。 以后的几天,夏大伯拿出宫里伺候人的手段悉心照料。夏大娘的伤本来很重,在他的照料下,渐渐地就可以下地扶着墙行走了。他心里歉疚,给夏大娘买来种种吃食玩物,无一不是静海乡下见不着的,倒让夏大娘感到有些欠他,于是,有话没话的想法和夏大伯聊一聊天。夏大伯比她大得多,就哄着她,讲些宫里的故事,无不让夏大娘觉得匪夷所思。后来又说起家人的冷淡,太监垂泪,夏大娘也不禁替他伤心。夏大娘心灵手巧,看太监打手巾板,看了几次就会自己打来给太监。夏大伯开心大笑,说这辈子还没被人伺候过呢。他说夏大娘什么都一学就会,比他的徒弟强多了。 这样,过了半个来月,夏大伯说:好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您要不怨我,我明天就套车送您回静海吧。 夏大娘说,那一瞬间,自己倒觉得有点儿空落落的。 一辆马车就奔了天津,一路上夏大伯和夏大娘话都说得不多。路上打尖,夏大伯都买两样的包子,肉的给夏大娘,素的给自己。他练道家武功,平时不吃荤。 走到一半,住在大车店,夏大伯出去收拾车,回过头来看看夏大娘,欲言又止。夏大娘说你有事啊?夏大伯唏嘘再三,末了说:唉,可怜我是个残废人,不然真捨不得您走呢。 第二天,走到离夏大娘家村子还有三里的地方,夏大伯把车停住了。 夏大娘说:你怎么不走了?到家里喝口茶吧。 夏大伯长嘆一声,说: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就送您到这儿吧。 夏大娘再要问,夏大伯擦擦眼睛,说:我不能见您家的人吶,那个钱是救命的,他们肯定没全拿着,见了面,拿什么还我啊? 夏大娘就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涩了,犹豫了半晌,说,那我走了。 夏大伯无言。 夏大娘就沿着路往家走。 走了百多步,听见后面急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夏大伯跑着赶上来了。 她站定了等。 夏大伯到她身边,从手上脱下一个翡翠扳指来,对夏大娘说:咱们相处一场,也是个缘分。这扳指儿是万岁爷赏的,能值个几百块钱,你拿了去,将来找个好人家…… 夏大娘继续往家走,眼泪就忍不住地掉下来。 走了百多步,回头一看,夏大伯还在风里站着,看着她走呢,像一个田里的稻草人戳在那里。 夏大娘说:那个时候啊,我就想,他是太监也好,是好人也好,我这辈子就陪着他了。 夏大娘就转过身来向夏大伯走回去了。 她说,你夏大伯当时就说,我不能害你一辈子啊。我说,你就让我回去饿死啊?他说你跟着我人家瞧不起你啊。我说,我这辈子不回这个家啦,我们俩做伴吧。 第18页 夏大娘说:我真的就再没回去,到六二年想回去看看,我父母早就死净了。 过了两年,夏大伯夏大娘要了个孤女作养女,就是我们的小茹子姑姑。夏大伯把宫里练出来的家政、烹饪、养花等手艺都教给了夏大娘。 夏大娘说:你们夏大伯心好啊…… 我们太监也是人啊 夏大伯在刚解放的时候就去世了,身后没有留下什么钱,所以夏大娘的成份是“城市贫民”,这个成份在歷次的政治斗争里保护了她。 可是夏大伯不应该没钱。他虽然不是很富裕,但生性俭朴,若没有积蓄反而令人奇怪了。但是汪东兴家僱佣夏大娘的时候,内查外调,她要是有钱,又怎么会瞒得过上边呢? 夏大娘说:你夏大伯的确是有一点儿钱的,这个钱,不在我这儿,在他的一个朋友那儿。 她说,夏大伯临去世的时候,对她说,世道变啦,有钱将来恐怕是祸事,我不能把这个留下害你。你有手艺,自食其力就能过下去,要真过不下去了,到潭柘寺,找我的一个老朋友王某某,我的钱都在他那儿。 夏大娘说,我从来也没打算用他的钱。 她也真的一直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 但是,真的需要用钱时候还是有的。 到了五十年代中期,本来上学上得好好的小茹子姑姑忽然成绩一落千丈。查其原因,并不是女孩子不努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干扰,而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看东西开始正常,时间稍久,就会出现重影,无法聚焦,急得她用拳头砸自己的眼睛。病情越来越糟糕,医院的大夫也束手无策。 夏大娘不肯放弃,自己去寻找中医国手。结果有一个国手说能够治好,解放前有个高官的儿子得同样的病,就是他给治好的,但是药费高得惊人,恐怕无从筹措。 夏大娘说你能治好就行,钱,我来筹。 回来,给夏大伯烧一炷香:老头子,为了咱们孩子,我要用你的钱啦。 然后,就打了个小包裹,到潭柘寺去找王某某。 见了面才知道,王某某也是一个太监。他出宫以后,一直在潭柘寺出家当道士,修行以外自耕自食,生活十分清苦,身上的衣服都是补丁交叠的土布(这种布今天不可能见到了),这时依然精神矍铄,但是年纪已老,形貌骯脏,也是当时政府照顾的“孤贫”。 见面以后,王道士对钱的事情绝口不提,却带着夏大娘去了当地政府,说我讲什么你只管跟着点头就行了。 去了,王道士就说夏大娘是自己故去太监朋友的媳妇,在城里过不下去了,也想来潭柘寺出家当女道士。 人家政府说现在不鼓励有劳动能力的人做道士,这个不行的。 王道士就天天去说,一连说了四五次,政府的人看他贫苦,态度很好,但是增加新的道士,还是女的,则绝对不可能。 这样,几天以后,王道士就送夏大娘回城里去,送了她一袋玉米作礼物,说是也可以度度饥荒。 夏大娘说:我不知道他干吗这样说,不过,我相信你夏大伯交的朋友。 王道士送夏大娘,走到路上,让夏大娘把玉米口袋打开,从里面捧出一个红绸布包来,里面是一根根金条。 他对夏大娘说:潭柘寺不比京里,这儿来个生人谁都看得见,将来说不清啊。现在村儿里头都知道你是来当道士不成的,这就不要紧了。 夏大娘说:原来他早料到,政府不会让我在那儿当道士的。 国手果然名不虚传,那几根黄金治好了小茹子姑姑的眼睛。 我的六舅结婚时,夏大娘还送了一根金条作贺礼,让大家狠狠地吃了一惊。但是,夏大娘自己,从没用过这里面的一分钱,她的生活所用,都是靠自己的一双手挣出来的。 夏大娘捧着红绸布包,对着骯脏老迈的王道士说:没想到夏一跳还有你这样讲义气的朋友啊! 王道士睁开眼睛看着夏大娘,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太监也是人啊! 目光如炬。 第四章 太监斗智猜谜 听说是张之洞的谜,席上的人无不释然。这张之洞一方面是封疆大吏,另一方面大概算得上是晚清第一个爱玩文字游戏的。史料记载,他在陶然亭大宴好友,其中有个朋友讽刺张大人白须娶妾,戏出上联道:“树已半寻(半寻:寻本是长度单位,表示树的高度,这里隐含张之洞已经“土埋半截”的意思。)休纵斧”——您都奔六十了还娶漂亮老婆,要老命不要? 张之洞应声答曰:“果然一点不相干”——我要花下死关老兄何事? “树”对“果”,“已”对“然”,“半”对“一”,上下联字面意思根本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偏偏字字对得整齐,你不能不服。 张之洞的绝对 《嫁给太监》的一些稿子,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家中长辈那里,日前,萨的一位长辈打电话来,问清确是萨所写,说,大抵是不错的,不过你把他写的有点儿悲了,夏大伯比你写的还要风趣些,我第一次听人说男女之事啊,还是夏一跳讲的呢! 难道太监还说黄段子?萨听了不禁一愣。 倒没有那样严重。说着,那边就讲了一段事。 第19页 夏太监夏一跳出宫以后,到先外曾祖仲恺公处做事,执掌北京铺面,每到年节,都要到天津总号赴宴,照现在话说,那是给公司的执行长作年终报告去的,不过在那个时代,这更是大家沟通感情的机会。 宴会上水陆杂陈,来宾形形色色,不免有人对夏大伯感兴趣,起闹逗他说话,听太监的古怪嗓音。夏一跳也不恼。可是几个各地的掌柜坐在一起,问起宫闱秘事,夏一跳就不肯痛快说了,说这样吧,咱们猜谜,我出谜语,你们猜出来,我就说,猜不出来,那你们得喝酒。 掌柜的里头颇有几个附庸风雅、善于应酬的人物,说老夏你讲。 夏大伯说好,那我就说了,咱们猜字谜啊,打一个字,我这谜面是“雨”。 “雨”下面是什么?大伙儿问。 跟我一样,下面没有了。咱这谜面就一个字,“下雨”的“雨”,没别的了,打一字。 嗯?大伙儿可就傻了:一个字打一个字的谜,怎么猜啊? 夏大伯微笑不语。 几位掌柜的互相看看,大眼瞪小眼,只好认输。 夏大伯久在宫中,世故练达,深通见好就收的道理,便道:咱也别罚酒了,这个谜老夏也猜不到,这是张之洞老大人给我出的谜。 这一说,把大伙儿的兴头都吊起来了。 原来,有一次湖广总督张之洞入京办事,给慈禧奉上上好贡品,连隆裕瑾妃也有礼物。张是老臣,后妃们不敢怠慢,夏太监便奉瑾妃之命过府给张之洞带回礼去。 到了以后,下人通秉。夏太监无事,便看看墙上的字画。清宫惯例,不让太监读书,以免干政,但夏一跳伺候瑾妃拜佛念经,渐渐识字,他禀性聪明,大有过目不忘之才。这时他看着其中一幅字,不禁微微摇头,嘴里“啧”了一声。 张之洞走进来,看在眼里,心里大概打了个突:咦,莫非这字里有什么犯禁的东西?公事谢恩毕,张中堂好奇地打量夏一跳,问:小公公刚才看这幅字摇头,莫非有什么不妥? 夏太监赶紧谢罪,说没有没有,奴才是看其中有一个字写得不对,所以失态。 哦,小公公还认字?张之洞来兴趣了,问道,哪个字不对啊? 夏一跳说,哎,就是这个“达则兼济天下”的“达”字写错了,少了一笔。 张之洞大笑,说你说得对,的确少了一笔。 原来这是张之洞儿子写的言志帖。古时规矩,父母名字须避讳,一定要写的时候,就得特意缺笔,张之洞字孝达,他儿子写“达”字便不敢写全。 居然能够发现这样的错误。放心之后,张之洞蛮喜欢这个小太监,就逗他说小公公识字,那我出个字谜考考你。张之洞就说了这个“雨”字。 这个谜果然厉害,夏大伯虽然脑子不错,当时也只好交白卷。 听说是张之洞的谜,席上的人无不释然。这张之洞一方面是封疆大吏,另一方面大概算得上是晚清第一个爱玩文字游戏的。史料记载,他在陶然亭大宴好友,其中有个朋友讽刺张大人白须娶妾,戏出上联道:“树已半寻(半寻:寻本是长度单位,表示树的高度,这里隐含张之洞已经“土埋半截”的意思。)休纵斧”——您都奔六十了还娶漂亮老婆,要老命不要? 张之洞应声答曰:“果然一点不相干”——我要花下死关老兄何事? “树”对“果”,“已”对“然”,“半”对“一”,上下联字面意思根本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偏偏字字对得整齐,你不能不服。 随后张大人也出一联:“陶然亭”,对什么呢?答案原来是“张之洞”。 果然绝对。 混世魔王出难题 输给张之洞,大家自然没话说。夏大伯放下酒杯,就准备揭开“雨”这字儿的谜底。 正在这时,他后面有人说话了,微微笑道:慢,我来猜猜。 夏大伯抬眼一看,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人。看此人已到中年,生得五官清秀,斯斯文文,穿一件对襟风毛绸袄,应该是路过的客人,被他们的话题吸引住了。 这位走过来,略一沉吟,用手指甲蘸了酒,在桌面上轻轻写下一字。 与此同时,夏大伯觉得周围的气氛变得有点儿异样,原先一边有几个伙计在笑闹斗酒,此时忽然鸦雀无声,两个平时强梁豪横的护院混混,悄没声儿地蹩出门去了。 就像是羊圈里进来了一头老虎似的。 宫中多年锻鍊出来的敏感,让夏大伯顿时意识到,人不可貌相,这个眉清目秀的客人,只怕绝非善类。 他猜对了,这位,正是老天津卫的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混世魔王”。 夏大伯这边刚刚心中一动,对面天津总号的掌柜已经恭敬地站起来了。 那人一点头,并不谦让,大喇喇地坐下,用手指指桌上那个字,意思是你看看我的答案对不对? 大家凑近一看,写的是一个池塘的“池”字。 夏大伯一言不发,双挑大指。 那人看他认了,环顾周围的几位还是一脸迷茫,微微笑道:这个不难啊,找个测字先生就会。“雨”者,水也,三点水加一个“也”字,不就是“池”么? 第20页 张之洞的谜底,也正是这个“池”字。 这掌柜的里头有当过师爷的,便忍不住赞嘆,其他人明白不明白的也跟着叫起好来。 那人面露得意之色,搔搔头皮,指指夏大伯说:我猜对了?哈哈,那,该你讲了啊。 夏大伯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便不敢乱说,试探着问:您老说让我讲点儿什么呢? 那人把袖子一挽,手心翻过来朝上,用中指关节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说:讲嘛呢?我说,这皇宫内院里除了皇上,都是太监没男人吧? 夏大伯说,对,您说对了,大清的规矩,外臣不准入宫。 那人便道:这样的话,这个这个,皇上和娘娘,怎么会干那个男人女人的事儿呢?谁教的他们的啊? 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主儿,竟然问出如此古怪的问题,夏大伯当时的感觉就是真冷锅里爆出个热栗子——烫手! 那么,这面目斯文的“混世魔王”是谁呢? 此人,大名杨以德,山东人氏,当时官拜天津警察厅厅长,因为娶了我曾外祖家的一位小姐为妻,算是一门远亲,过年也被请来捧场的。 看到这儿,您可能还是一头雾水:杨以德是谁? 说杨以德不知道,但是一提他的外号,可能好多人都有印象的:杨以德的外号叫做“杨梆子”。 要是您还没有印象,那我再给您提个醒:《杨三姐告状》,您看过没有? 第五章 “杨梆子”传奇 你还不明白?朽木不可雕也!那位一扶眼镜:这“打架”啊,咱们中国古代的文化里面另有含义,所以这章红楼的结尾翻译过来,就是宝玉出毛病的时候,秦可卿正在让丫环们看猫儿狗儿亲热来普及性教育。 恍然大悟,萨把《红楼梦》扔到柜顶上,一指那位专家:孙子,我算知道什么叫穷酸啦! 保安干好了当警察 评剧《杨三姐告状》,说的是民国初年天津女子杨三姐,依靠机智告倒喜新厌旧、谋杀妻子的姐夫高占英,破案的关键,就是三姐用“杨青天”的迷魂汤放倒了警察厅长“杨梆子”,这“杨梆子”就是杨以德的外号。 剧中的“杨梆子”是军阀出身的粗犷武夫,梆子的响动虽大,里面却是空的,“杨梆子”这个外号的意思是此人草包一个,脑壳虽大但里面没有脑子,如同梆子,所以才会被杨三姐耍得如狗熊一般团团转,乃至坏了官官相护的规矩。 歷史上真的有杨三姐告状一案,也确实是杨以德审判的,但现实里的杨以德和剧本里的“杨梆子”除了外号相同,实际上有着很大的区别。现实里的“杨梆子”面貌清秀(很多大盗因此轻敌,栽到他的手上),并没有做过军阀,他是从巡捕一步一个脚印,依靠才能干上来的,因为屡破奇案,做到了天津警察厅长,而且一做就做了十几年。“杨梆子”的外号不假,缘由却是此人少年时给人打更敲过梆子。现在想想,这不就是今天的保安么?保安干好了当警察,这职业的发展脉络很清晰合拍。军阀连年混战,可无论谁当政,“杨梆子”总是干他的警察厅长,他也许算是中国第一代职业警察吧。这人有正义感,特别是抗日军兴抗日军兴:指“七七事变”。以后,坚决拒绝日寇拉拢,不肯出任伪职,是有民族气节的。 杨以德没有正经上过学,但天资聪颖,中年以后用心读书,文化程度并不低,因此官场上应对自如,今天天津和平区档案馆保管的民国档案里,有不少杨做厅长时的批件,文理通顺,字迹挺拔,完全看不出他的出身。然而,这只是外在,说到内心本质,此人还是一条市井好汉、江湖豪客,喜的是三教九流、狐朋狗友,厌的是繁文缛节、条条框框,因此和夏大伯见面,刚刚显露了一下猜字谜的文士风度,一转眼就毫无徵兆地急转直下——你说说,没人教皇上娘娘,他们又怎么会男人女人那回子事呢? 对这位“混世魔王”,夏大伯是初次领教,但天津老宅的内内外外,算是见惯不惊了。 “杨梆子”在天津卫有的是唿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传奇,民初很多外省的惊天奇案,都要调天津杨以德来破,开玩笑说,今天的神探李昌钰李昌钰:美国着名华裔侦探家,以法医技术和洞察力着称。那份神奇,活脱脱就像一个美国的“杨梆子”。为了不跑题,这里就不多说了,只举两个例子,大体可以说明此公性格。 杨梆子制伏混混 第一件是“杨梆子”制伏混混。 大家都知道,天津卫的混混厉害,好勇斗狠不怕死,管制起来十分不易。混混们不是土匪而是地痞,他们并不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但常常欺行霸市、盘踞一方,且对官府极为轻蔑,这样,就成为天津社会治安的极大祸患。混混都是亡命徒,清末民初是混混的黄金时代,打群架七品官都得绕着走,可见其气焰。今天黑道上虽然有猖獗的,还达不到这个程度。 歷任地方官对混混们都无可奈何,袁世凯甚至在天津抓住混混就当海盗杀,也是此伏彼起,强龙不压地头蛇,镇压一松就死灰復燃。 天津混混的真正克星,是“杨梆子”。 “杨梆子”上任警察厅长之后,因为他出身下层,在黑道上有不少朋友,一些混混也就给他面子,自动收敛,有的干脆成了警察的眼线。对这些人,“杨梆子”非常客气,但是对那些不给面子的混混,他可就不客气了。 第21页 怎么不客气?杀么?“杨梆子”深知“刚不可久”的道理,大多数混混没有杀头之罪,逮着就杀,天津就乱了。 “杨梆子”先礼后兵,给一些有名的混混写信,劝他们与自己合作。混混当然不吃这一套了:爷认得你“杨梆子”是哪一号啊? 那好,你犯了事,我就抓人。 等抓的混混到了一定数量,杨以德吩咐手下:去,到南市叫几个窑姐儿来。 手下一愣:老爷……发了雅兴?要什么样的? “杨梆子”说了:俊俏的不要,就挑四五等的土娼,给我客客气气请来,说明是配合公务,每人赏一块光洋。 然后,开庭审判,金吾不禁。 混混平日里横行霸道,今日受审,观者如潮,都想看看“杨梆子”怎么对付这些亡命徒。而混混们人越多越提气,个个精神抖擞,等到看见杨厅长相貌斯文,更加不放在眼里,有个叫黑三的唱着戏文就出来了,那是摆明了和“杨梆子”唱对台戏,要打要杀全无惧色。 “杨梆子”根本不在乎,第一个就审黑三。 审上几句,那黑三一犯浑,顶撞起来。 “杨梆子”挥手:好啊,咆哮公堂,给我拉下去! 拉下去干什么?打?黑三这种不要命的主儿根本不怕,“杨梆子”也不这样整治他——给我拉下去,让他钻窑姐儿的裤裆! 满庭哄堂大笑。黑三也傻了,他堂堂街头一霸,今天要钻了妓女裤裆,以后还怎么在道儿上混啊? 警察们忍着乐,不管黑三怎么咆哮蹦跳,硬按着他的脑袋从一个妓女的裤裆里钻了过去。 众人闹笑声中,警察把黑三拖了回来,“杨梆子”继续审问。 那黑三破口大骂。 “杨梆子”一指第二个妓女:来,再钻! 平时混混强横霸道,得罪的人多了,不免有犯众怒,这时候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都来看黑三钻窑姐儿的裤裆。 混混们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乖乖地被审,那就从此威风扫地,还怎么横得起来?如果不乖乖地受审,那就要钻妓女的裤裆…… 第二天警察厅一开门,门岗吓了一跳:好多南市的窑姐儿都在外边等着呢!等什么?等着“骑黑三”。 这一次以后,天津卫的混混们元气大伤,对“杨梆子”更是畏如蛇蝎,偏巧这老小子还在警察厅长的位置上一干十几年,趁机施行其他措施,以后天津混混的威风,就一直没有缓过来。 杨绑子娶了母老虎 第二件事,就是“杨梆子”娶亲。 杨以德的续弦,是萨的一位十六姨姥,仲恺公的侄女。仲恺公从事商业,和“杨梆子”联姻,属于典型的互相利用,这可以给大家两个启示:第一,官商勾结这玩意儿,看来不是当代腐败官员的发明;第二,电视电影里,大户人家小姐们风光得很,当时现实中的小姐们,可没有那样风光,当心家里长辈乱点鸳鸯谱,让你嫁给王梆子李梆子。但是,“杨梆子”这段婚姻的具体细节却颇为有趣。 “杨梆子”命硬克妻,扶正过两房姨太太都早早辞世,他和仲恺公是场面上的朋友,仲恺公也是粗豪之士,二人很投脾气。一次过府,杨便显出续弦之意,而仲恺公则有意藉助杨的势力,宴乐之中,便取出几位待字小姐的照片来和杨商议。 看过萨娘家的旧照片,颇有些眉淡口小的秀丽女子,这几位小姐显然条件不会太差,然而,杨厅长似乎没有中意的感觉。 席间,杨厅长出去更衣,回来忽然有些变化,带上了公事公办的口气,对仲恺公说:你府上怎么还关着人呢?这抢男霸女的事儿,我这警察厅长可是不能不管。 仲恺公一愣,说绝无此事,兄弟是做买卖的,哪敢做这种事情? “杨梆子”一笑——这可就有点儿职业的微笑了——我刚才在院中分明听得一个女子唿叫,听声音就在你这后院里! 仲恺公吓了一跳,赶紧带人去查。 少顷,回来,对“杨梆子”说哎呀误会了,哪儿是抢男霸女?这是五房的十六丫头犯了家法,管家老金把她关在柴房里,这丫头不服气,正踢门呢! “杨梆子”来了兴趣:家法?犯了什么家法? 仲恺公说嗨,这小丫头犯的是“欺祖”!吃饭的时候嫌菜做得咸了,竟然骂大师傅是“打死卖盐的”。 “杨梆子”不解,说那怎么是“欺祖”呢? 仲恺公说我们祖上是盐道盐道:清代盐为官卖,设有都转盐运使、司运使等官职,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官员系统,掌管食盐的生产、运输、销售,称为“盐道”,是官职中的肥缺。啊,她要“打死卖盐的”,可不是“欺祖”么? “杨梆子”听了先是一愣,然后开始坐着笑,笑着忍不住站起来,喝口水来压,又喷出来还是笑,最后说哎呀呀,关得好,关得有理啊。 原来,“杨梆子”祖上也是盐道,只不过后来败落了,当然没有这么多家规,此时听到这种“欺祖”的罪名,大有知遇之感。 笑过之后,“杨梆子”就说我给讨个情,不是大不了的事,把孩子放了吧。 第22页 仲恺公和女孩的五爷老爹一说,五爷当然给杨厅长面子,当堂允可。 三个人到了柴房门口,只听里面有个女孩子破口大骂,极其不堪,管家老金的祖宗十八代无论男女都在祖坟上冒青烟,柴房的门被踹得“砰砰”直响。五爷十分尴尬,一开门,蹦出来一个高个大脚的女子来。 那时的十六姨姥年方二九,几十年以后我见到这位十六姨姥,依然可以想像她当年的形象。 十六姨姥女身男相,狮鼻大口,有着两条板刷一样的粗黑眉毛,笑声极洪亮。 她跳出门来,并不认错,横了众人一眼,恨恨连声而去,只目光触到“杨梆子”时,似乎稍一停留。 回到客厅,“杨梆子”手捏下巴,若有所思。 五爷连忙告罪:我这女儿性情顽劣,从小做儿子养的,实在缺少教养。 “杨梆子”道:女人么,嫁了人就好了么。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五爷道:大好!大好!十六儿把媒婆都拿大扫帚打出去,厅长若能把这疯丫头嫁出去,我不要彩礼,倒贴五千大洋做嫁妆——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啊? “杨梆子”哈哈大笑,一指自己的鼻子,说:我! 这桩婚事,虽然大家十分惊讶,最后竟是成了。“杨梆子”的眼光可谓十分奇怪,温柔秀丽的淑女他不喜欢,却看上了骂祖宗的疯丫头。那十六姨姥也怪,别人做媒给她大扫帚赶出去,听说对方是那个放她出来的“杨梆子”,虽然两个人岁数差得很多,竟然不言不语,乖乖地嫁了。 “杨梆子”回去,手下的幕僚一看,极不贊成,说这哪儿行?这女子属虎,老爷姓杨(羊),配起来好像很兇险,八字也合不上啊。 “杨梆子”说你懂嘛?!我就是要家里放个母老虎镇着呢! 还别说,“杨梆子”娶了我们十六姨姥姥,不但官运始终很好,而且财运也开了,到他下野下野:“杨梆子”下台是因为和其他军阀争夺地方控制权失利。的时候,那是真正的百万富翁,不知道是不是母老虎也旺夫。 皇宫里的生理卫生课 就是这样一位“混世魔王”,你能指着他问出什么斯文问题来? 但你还别说,这问题还真挺有深度,的确是这么档子事啊,皇宫里面好像没听说开过生理卫生课,皇上当太子的时候就被教育要“谨言慎行”,妃子们入宫前后更以贞淑为要,恐怕也没有这方面的启蒙教育,但是自古不乏分不清豆麦的天子,却未见不知男女之事的皇上皇妃,倒也值得琢磨。 夏一跳察言观色,已经明了对方的底细:不要紧,这不是什么道学道学:原指儒家宋代以后形成的僵硬的程朱理学,也指拘泥于这些教条的人物。又称为“道学先生”。人物。放心了。 他恭敬地给“杨梆子”倒上一杯酒,说道:您让我说我就说了,可是太监不懂这个男女的事儿的,您当不得真,说得过分的地方,您别找太监的麻烦。 众人闹笑中,夏一跳道:宫里教这个的,它不是人…… 夏大伯说的这个“不是人”的宫廷启蒙教师,就是——哈巴狗。 清廷素有养犬的风俗,瑾妃宫中有一袖子狗,就是可以放在袖子里的小狗,十分可爱。这种狗也是普通哈巴狗的品种,只出生时选择娇小的,以后专吃蜜饯,便不会长大。养狗的主要目的,当然是作为宠物。 因为宫中性别比例严重失调,而且管理严格,皇室幼稚们有可能对性别的区分难有概念。这宫廷的狗,按照夏大伯的说法,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做性教育的启蒙,这当然不是让皇上娘娘跟狗学,那不乱套了?宫中理念与外界不同:既要避免沉溺酒色,传宗接代又要越早越好。于是通过看犬儿们生小狗狗,使皇室幼稚们对此产生兴趣和感性的认识,不失为一种隐讳但行之有效的做法。据说这是皇族从关外带来的习惯,希望通过这种方法,避免生长深宫的子孙不识男女,不能子孙繁盛。当然,这是初级的,此外还有其他手段。 夏大伯还说,晚清宫里养狗不养猫,据说是慈禧和武则天一样,不喜欢猫。 这些话,席上的人半信半疑,但是旁边有一个人却耳热眼跳,听得颇为上心,那就是给我讲此事的舅舅。他当时大概刚刚进入青春期,躲在一边偷着听,就记住了这所谓的“太监的黄段子”。 此事,我也半信半疑,求教于一位方家,人家说夏大伯并非凭空捏造,不但皇宫,清朝勛贵王府中,也有这种习惯的。曹雪芹的《红楼梦》里面,就提到过。 《红楼梦》里写了用狗做性启蒙教育?兄弟《红楼梦》也算看过几遍了,却全无这印象。 不信?那位翻开一页:看去,正是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那最后一段说到宝玉梦游孽海情天,梦醒之时—— “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 萨看了依然不解,人家只好指点:你看,这一章是宝玉初试云雨情,而秦氏可卿在红楼中是性感女神,这两人出现,又是此情此景,香艷场景,怎么忽然冒出来不相干的一句“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呢?这里面大有文章啊! 第23页 我说我还是不明白。 你还不明白?朽木不可雕也!那位一扶眼镜:这“打架”啊,咱们中国古代的文化里面另有含义,所以这章红楼的结尾翻译过来,就是宝玉出毛病的时候,秦可卿正在让丫环们看猫儿狗儿亲热来普及性教育。 恍然大悟,萨把《红楼梦》扔到柜顶上,一指那位专家:孙子,我算知道什么叫穷酸啦! 这段就算到这儿,据说夏大伯说了这些,“杨梆子”对他很感气味相投,酒酣耳热地就交了朋友,以后,“杨梆子”到北京办事,还到夏大伯家里去过,夏大娘烫酒,二人谈得很惬意。 不过谈的话题有点儿犯忌。“杨梆子”走了,夏大伯一回头,看见夏大娘一手叉着腰站到了卧房门口,手里抄着一条擀面杖。 什么事还要动兵器啊new 咦?你要干什么?夏一跳不明白了。 夏大娘举着擀面杖等夏一跳,这是个稀罕事。 夏大伯和夏大娘极少打架。当年舅被舅妈抡着扫帚疙瘩打到院子里,舅情急之下抱着邻居胖大爷当盾牌教育舅妈:那谁,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夏大娘?你看人家老两口子那么多年哪有这么打的? 舅妈收回扫帚,张牙舞爪冷冷一笑,喝道:那谁,你要是太监啊,我倒还真犯不着跟你打了! 一笑置之。等到成年以后才慢慢领悟,多好的夫妻,那是没有不打架的,而且往往打了更亲,真要从来没打过架的夫妻,只怕感情也有些问题——或者是像夏大伯夏大娘这样有特殊情况的。 当然孔子老先生说过,“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换句话说,外表再温柔的女子,也不自觉地会有想找茬儿训人的潜意识,这是性别基因决定的,与个人性格无关。唐《菩萨蛮》此词作者已不可考,全文为:“牡丹滴露真珠颗,佳人折向筵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只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花打人”。里面不是说么,“一面发娇嗔,碎花打人”,夏大娘应该也不例外。可是夏大娘说夏大伯性情温和,为人又好,实在难有机会找他的晦气。好容易有一两次,夏大伯又幽默诙谐,摆出一副伺候娘娘的怪相来,让你忍俊不禁,这个仗如何打得起来?所以,多少年得不着机会,夏大娘对夏大伯有时跃跃欲试,手痒痒想给他一擀面杖也就不奇怪了。 夏大伯送完“杨梆子”回来,看她这个架势,不禁一愣,马上前手一招,后手一回,两脚不丁不八,刷,站到院里槐树下面去了,色厉内荏地一仰脸,极紧张地问:掌柜的,咱这是要吃饺子啊,还是烙春饼啊? 这一下,夏大娘就忍不住乐。 原来,夏大伯这个姿势,夏大娘太熟悉了。他每天清晨练八卦掌,就是这个起势,一练起来绕着槐树迴旋如飞,如同穿花蝴蝶,令人眼花缭乱。不要说擀面杖,就是菜刀也未必沾得着他,看他这个未雨绸缪、如临大敌的紧张样子,不由得夏大娘不乐。 夏大伯看她乐了,知道不是什么大事,收了势子,走近前来,问:怎么了?什么大事还要动兵器啊? 夏大娘振振擀面杖,指点夏一跳:你呀,这辈子就这样了,怎么还不行好修修下辈子呢? 夏大伯一愣:怎么了?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那你和那个“杨梆子”厅长商量嘛事呢?夏大娘胸有成竹。 哦,那是关于铺子里的生意。唉呀,头疼啊!夏大伯察言观色。 嘿,不说实话!你们俩说的,我可都听见了,什么“要治就治他个毒的”,还有“断子绝孙看他怕不怕”——你说你损不损啊?你这是要整治谁?你自己断子绝孙也就罢了,还要让人家当太监么?夏大娘到底沉不住气,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夏大伯也不着恼,先伸手按住擀面杖:慢来慢来,把傢伙放下。你这也太急了,听我说,我这不是整治好人。 啊,坏人也不能让人家断子绝孙啊!夏大娘还要往起跳。 哦,那倒也不是坏人,我整治他们,是为了他们好,要不整治啊,闹不好这帮小子们真断子绝孙呢! 嗯?夏大娘不明白了。 夏大伯说你别着急,咱们进屋,我慢慢给你说。 两个人进了屋,事情说清楚了,夏大娘乐得拿擀面杖砸桌子面,说这个“杨梆子”啊,可真是个有办法的人,他怎么那么损呢? 这是怎么回事呢?事情要从北京分号买下了一家新铺面,叫做“元隆顾绣”的说起。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