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你什么时候发芽》 作品相关 《宝贝你什么时候发芽》 作者:一舟河 文案: 花店老板许长安意外死亡,重生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朝代。 某天他无意中救活了一株快要枯萎的牡丹。 结果很平常的拨花蕊动作,让爹娘看见后却掀起了巨大波浪。 爹娘竟然不顾他反对,执意要把他嫁给当朝王爷! 夭寿啦!男人嫁人啦! 逃婚不成的新嫁娘许长安,战战兢兢地被新郎掀了喜帕。 许长安:(⊙v⊙)? 这个新郎怎么那么像我救的那朵花? 本文又名《园艺师和牡丹花的跨物种之恋》 1.臭美自恋少女心爆炸的傲娇攻x暴躁男神受 2.主受,1v1,he 3.副cp绝对意想不到 4.排雷:生子!生子!生子!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内容标签:重生 甜文 生子 情有独钟 主角:许长安,薛云深 ┃ 配角:安子晏,孟衔,段慈珏,楚玉 ┃ 其它:攻受互宠,养儿子 【作品简评】 身为重生人士,许长安活了十七年才发现自己不是人,不仅不是人,还是颗刺软趴趴的仙人球。得知真相后的许长安欲哭无泪,不料却听到了更炸裂的消息,他要回到恶名远扬的荒漠去开花。无奈之下,他只得带着钦定的丈夫——一株牡丹花,开始了漫漫开花之路。总之,这就是个仙人球与牡丹花的跨物种恋爱小故事。本文题材新颖,语言诙谐,立足于植物幻化成人的设定,呈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世界。将军是多肉,书童乃食人花,各种反差萌。最好笑的当属小受许长安,无意中把身为皇室的青龙卧墨池偷回家,从而开启了不一样的人生。此文攻受互动有爱,为了让仙人球受开花,牡丹攻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陪伴同行,令人感动。 ====================== 第1章 我从御花园偷了一株牡丹 “请问许小公子,你的灯笼里放了什么?” 灯火辉煌的宫殿外,锦衣玉服的青年,叫住了正准备从梯子上下来的少年。 片刻前。 夕阳漂浮在绚烂的晚霞与青碧色天空之间的缝隙,西沉途中匀一抹艳丽余晖透过桃树枝桠,在宫墙上落下模糊的光斑。 光斑随着金乌不断下移,在某个时刻,忽然擦过了一道约莫是发冠的影子。 发冠是上等白玉雕刻而成,上头用小拇指大的明珠整整嵌了一圈,刚刚好十七颗。 攒珠白玉冠的主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目还没完全长开,有点男生女相的意思。他肤色白皙,嘴唇嫣红,细长的眼尾斜斜挑起,水洗过般的清澈眼波,在日光的照拂下显得格外纯粹干净。 穿一身茶白色隐绣团纹锦袍的许长安,手里提着一盏行灯,行色匆匆地走在汉白玉砌成的宫道上。 因为步履匆忙而带起的一缕疾风,不由分说地掀起了他耳鬓几缕从发冠里挣脱出来的长发。 许长安伸手将飘起的长发抚了下去,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忧虑自他脸上一滑而过。 绢布扎成的行灯摇摇晃晃,许长安加快了步伐。 那是一盏颇为精致的行灯,约莫一尺来长,椭圆的形状。灯面用上好的颜料,细细地描了一株正悄然怒放的牡丹,繁盛的枝叶与重重叠叠的花瓣,皆栩栩如生。 绘好这朵牡丹,花了许长安不少功夫。 但总归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一堵宫墙的拐角处,许长安停住了脚步。发觉自己听觉十分敏锐,是很偶然的事情。他把耳朵附在宫墙上,仔细听着动静。 从这个拐角过去,就是重兵把守的御花园,也是许长安的目的地。 许长安耐心地等了会儿,盔甲相互碰撞的细微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是气势惊人的长枪戳地声。 到禁卫巡军换值的时候了。 伴随着一声浑厚有力的轻咤,整齐一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许长安等到声音完全听不见了,才猫着腰飞快地溜进了御花园。 时近掌灯时分,整个皇城都起了雾。薄雾如轻烟般袅袅飘落,缭绕在御花园内的各色牡丹花之上,恍然间如身置仙境。 许长安却没多瞧两眼,他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一盏茶后,换值的禁卫军就要到了。 因而一进御花园,他便直奔目标所在。 距离上次小皇子百日,许长安误闯御花园才不过过了两日,那株青龙卧墨池的颓态却愈加明显了。 翠绿的叶子全都恹恹地卷了边,原本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更是直接垂了下来,再不复精神抖擞的模样。 望着现出枯黄的牡丹根部,许长安来不及心疼,他双手反方向握住行灯底部,轻轻一拧,行灯底部便和灯面脱离了。 露出来的底端内部,竟然没有灯芯灯油,而是放了一个小小的木花盆。 为了不伤及根部,许长安留下了主根所在的大块泥土。他小心翼翼地将青龙卧墨池移到木花盆内,再用黑色布袋套住了花骨朵,以防香味溢出惹来麻烦。 处理完现场,许长安拎起灯笼,悄无声息地出了御花园。 ***** “你小子跑哪里去了?”一柄乌骨折扇突然横出来,险险地停在了许长安的脖颈处。随着话音落地,一道艾绿色的身影自宫墙拐角处转了出来。 安子晏笑嘻嘻地拦住了许长安的去路。 他年纪比许长安略微大了点,明明也是个俊朗雅致,画里出来似的人物,却由于总是不怀好意地贱笑的缘故,眉目间颇有种又贱又欠揍的韵味,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书香世家出来的子弟,倒很有几分长乐坊的流氓地痞气质。 “莫不是趁我不在,去哪个娘娘宫里偷香窃玉去了?” 安子晏收回手,哗地一下打开折扇,朝许长安露出了“大家都是男人”的神情。 许长安懒得接他这个不入流的玩笑,径直越过了他继续往前走。 “哎哎,别急着走,等等我嘛。” 安子晏犹如大型的捕蝇草,从后面跑过来,用一只手就勾住了许长安的脖子。 许长安被他勾得一个趔趄,差点在吉庆门上演“大司马幼子与礼部尚书之子摔了个狗吃屎”的戏码。 不过也因为这个动作,让许长安看清了安子晏另外只手里空无一物。 “你的灯笼呢?”许长安问。 今天是小皇子的祈灯日,按礼,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都要去长生殿为小皇子挂一盏祈福灯笼。 经许长安这么一问,安子晏的目光才头一次地落到了他手里的灯笼上。 瞧清灯面描绘的牡丹,安子晏先是愣了愣,眼底的惊愕一闪而过,接着他摸了摸下巴,露出个暧昧的表情:“啧啧,画得不错嘛。怎么,对三皇子有想法?” 许长安完全不明白话题是怎么转到三皇子身上的。 好在安子晏只是随口一说,也不指望许长安会回答,他话锋一转,回到了刚才的问题上:“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许长安登时觉得自己方才那点浅薄的关心更应该去喂狗,他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都不。” “哎别生气嘛!我告诉你还不行么!” 安子晏一边追越走越远的许长安,一边小声囔囔着。 “声音再大些,好让禁卫军听到,回头告到尚书大人那里去。” 许长安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清亮嗓音遥遥传来。 这是他重生的第十七个年头。 距离一场意外事故把生活在21世纪的许长安送到大周朝,已经过了十七年了。 十七年,从茫然无措到如鱼得水,许长安都快忘记自己是个重生人士了。 “我的灯笼早就放到长生殿了,你还不知道我爹么,我没进宫他就在催了……等等你灯笼还没点——”追上来絮絮说着的安子晏,突然之间卡壳了。 时间转回到现在。 骠骑大将军之子,以嘴欠舌毒不讨喜而扬名京城的段慈珏段大公子,饶有兴致地喊住了许长安。 小皇子的祈灯日,世家弟子进献的灯笼当然得是亮着的。许长安的这一盏,因为里头另有文章,却是暗着的。 一盏未曾点燃的行灯,若是挂在不起眼的角落,或许能以灯油燃尽为由蒙混过关,等到祈灯结束,再拎回去,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株青龙卧墨池带回府。 以上是许长安的打算。 但显然现在计划遇到了问题。 许长安设想过放灯笼的时候会遇到人,若是别人,还能插科打诨过去,偏偏是一点都不熟的段慈珏。 哦,还是有过节的段慈珏。 “为何不点亮?”段大公子见许长安不说话,又问了句。 “劳您费心,我这灯笼油洒了。”站在梯子上的许长安头也不回,以一种十分随便口吻搪塞道。 段慈珏当然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但却也没往牡丹花那头想。这当口,忽然刮来一阵晚风,段慈珏抽了抽鼻子,无意间嗅到空气中若隐若无的一线香气,脸色当时就变了。 “你去了育花园?!” 段慈珏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许长安猛地扭过头。 “段公子叫小的好一顿找,”僵持间,带着喘息的阴柔嗓音插了进来,“宫宴快开始了,大将军正找您呢。哟,小的眼拙,许公子安公子也在呐,小的给二位请安。” 许长安:“免了,起来吧。” 青衣小太监闻言,麻溜地爬了起来。 有外人在场,不是说话好时机。段慈珏临走前,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许长安。 “我们也走吧。”被打搅了好心情,等跟在青衣太监身后的段慈珏走了,许长安从梯子上跳了下来。 安子晏一反常态地没说话。 许长安想起坊间传闻,隐约猜到了缘由。 可惜直到在各自的位子上落了座,许长安都没找到机会,向安子晏求证传闻。 “皇上驾到——” 小声寒暄,相互捧哏的朝臣们立即噤了声,整个大殿为之一静。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坐于世家弟子席的许长安跟着深深折下腰。 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总觉得皇帝在经过他时,停留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身穿赤色朝服的皇帝在龙椅坐下,略略抬了抬手:“诸爱卿请起。” “谢陛下。” 许长安直起腰。 席间,他听到身旁有人提到了三皇子。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不见三皇子?” “哎呀,你这都不知道,三皇子快到……” 后面三个字的发音实在太轻,许长安努力辨别了半天,只能猜测最后一个约莫是个“期”字。 xx期。 “难道是发情期?”许长安百般聊赖地想,随机又被自己天马行空般的臆测给弄笑了。 等好不容易挨到浑不知味的宫宴结束,又挨过祈灯时,许长安匆匆赶至长生殿后门的角落,结果当场呆住。 他的灯笼不见了。 第2章 谁敢动我的花我跟他拼命 当初为了掩人耳目,许长安特意在灯面描了一朵与那株青龙卧墨池如出一辙的牡丹。为防有人拎错,他甚至还在牡丹的下方留了自己的私印。 但现在,许长安绕着长生殿足足找了两圈,都没能找到自己亲手绘的那盏灯笼。 按耐不住的焦虑笼罩住了许长安,诸多糟糕的猜想接踵而来,他那双如水般澄澈的眼眸,顷刻之间就染上了深深的忧虑。 就在许长安急得快要满头大汗的时候,一道熟悉又欠揍的嗓音响了起来:“你在找这个?” 隐在柱子后,看够戏的安子晏慢腾腾走了出来,手里拎着的,正是许长安遍寻不到的行灯。 “哎你还没道谢,”安子晏折扇一横,斜斜地拦住许长安意欲够行灯的手,“要不是我反应快,你这宝贝疙瘩就要被小皇子挑中,当做今晚的‘灯’了。” 许长安看着笑眯眯的安子晏,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接着郑重其事地双手抱拳,倾身给安子晏行了个大礼:“太岳谢过安兄,大恩无以为报——” 笑容灿烂地等着许长安反应的安子晏,登时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一步托住了许长安的手臂:“哎哟祖宗,你这可使不得,被人看到我回头又要挨我爹的板子了。” 关于挨板子这事,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许长安他爹——当朝大司马许慎,与前礼部尚书安常,即安子晏他爹的爹,安子晏他祖父是忘年交。这二位相交不要紧,只是连带着安子晏平白无故比许长安小了一辈。 也就是说,别看安子晏比许长安年长半岁,要真论起来,他得喊许长安小叔。 想起上次因为不服气,受了许长安的大礼后挨的那顿板子,安子晏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冷汗。结果一不留神,手里的灯笼就让许长安给“顺手牵羊”地牵走了。 安子晏试着抢了两把,连灯笼杆都没摸着,只好作罢。他摇晃着折扇,神秘兮兮地凑到许长安跟前,用那种许长安异常耳熟的八卦腔调道:“我说,你这灯笼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乾坤?” “有乾坤你不早就知道了?”许长安反诘道。 “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个正人君子,绝干不出偷鸡摸狗偷瞧人灯笼的事情来。” 许长安侧头瞄了眼不打自招的好友,安子晏心虚地把扇子摇得哗哗作响。 “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是瞒不住你的。”许长安招了招手,示意安子晏靠过来。 “你真去了育花园?”安子晏险些拔高了嗓门,他罕见地压低了声音,近乎严肃地说:“小叔我跟你说偷窃皇子可是死罪的!” “我只是挖了株花。” “你保证和皇子没关系?!” 有时候真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瓜,看看里面究竟装的什么。 许长安实在跟不上安子晏奇怪的思路,有心不想搭理他,但是见这个平常总是嘻嘻哈哈荒诞不经的好友难得露出了认真的神色,置之不理又有点于心不忍。 无声地叹息一声,许长安对上安子晏的目光:“我保证。” “那就好。”安子晏抚了抚胸口,发表了劫后余生感言:“我可不想到时候你被砍了头,还连累我给你披麻戴孝。” 许长安:“……” 一面懊恼自己不吸取教训又上了当,一面在心里把安子晏漂亮的脸蛋打开了花。许长安面无表情地越过安子晏,眼不见心不烦地大步走了。 他身后,安子晏鬼哭狼嚎地追了过来。 两人赶在宫门下钥前一刻出了宫,甫一从宫门出来,各自等候多时的书童便迎了上来。 “公子,您可算出来了。”长着一双圆圆大眼睛的小书童楚玉见到许长安,赶忙上前两步,将手里雪白的斗篷给许长安披上了。 暮春时候,天气尚有些冷,白日不显,等到了夜间,才会发现风中隐隐带着寒意。 “嗯。”许长安应了声,他把灯笼交给楚玉,自己接过斗篷的系带,灵巧地系了个结。 楚玉拎着行灯站在一旁,等许长安系好了斗篷,才接着道:“夫人派人来看了好几次,说让您一回府就到她院子里去。” 正掀开帘子弯腰上马车的许长安顿住了。 “又来了。”许长安内心哀嚎一声。 古代么,总归是和21世纪不同的。明明还未到十八岁能成家立业的年纪,家里已经忙着打听有哪些芳名远扬的千金了。 等算好八字,更是一场惨不忍睹的,对着画卷乱点鸳鸯的戏。 许长安前不久才经历了一场,好不容易消停几天,这第二场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 “看来你今晚是没法和我去赏花灯了。”旁边将二人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程的安子晏,骑着马慢悠悠地踱了过来,“那真是太可惜了。” “不过赏花的确是不如赏美人来得快活。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你,先行一步了?” 说完,安子晏用力一夹马腹,神清骨俊的大宛良驹便如同一支离线的箭,飞快地蹿了出去。 “哈哈哈哈……” 隔了好远,许长安还能听见他幸灾乐祸的笑声。 “公子……”楚玉欲言又止地望着许长安。 许长安低头看了眼这个才十五岁大的书童,见他乌黑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把,“回府吧。” “哎!”到底是孩子脾性,一听回府便把方才的忧虑丢开了。楚玉爬上马车,乖巧地在许长安身旁坐好。 一开始许长安让他坐的时候,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只敢挨个椅子边坐下,像个惴惴不安的小动物似的,一有什么动静就立马弹起来。后来相处久了,才敢放心大胆地坐踏实了。 “灯笼给我。” 马车轱辘轱辘地动了起来,许长安担心牡丹碰到磕到,从楚玉手里接过了行灯。 略有些沉甸甸的行灯捧在手里,许长安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整个人这才完全放松下来。 “总算把你接出来了。”透过行灯顶端的小孔,许长安轻若无声道。 大概是受上辈子的职业影响,许长安无意间见到这株快枯萎的青龙卧墨池,就打定了主意要把它带出来。 皇宫里的名贵花卉不计其数,得不到最好照顾的青龙卧墨池,很可能只有一个枯死的结局。 而上辈子身为花店老板的许长安,不敢说经手的花卉多少多少,但最起码让一株牡丹恢复生机不在话下。 为此,他先是找大嫂的哥哥——当朝禁军统领,明里暗里地探听了禁卫巡军的换值情况,又借着容易迷路的名号,死缠烂打地要亲兄长绘了份吉庆门到长生殿的路线图,最后自己动手做了盏行灯。 虽然过程并不十分顺利,好在有惊无险。 车轮轱辘辘碾过青石街道,牡丹花中的名贵品种——青龙卧墨池,随着缓缓行驶的马车,从皇宫最机要隐秘的地方,来到了大司马的府邸。 许长安原想先把青龙卧墨池送回自己的院子,奈何他娘怕他临阵脱逃,特地遣了贴身伺候的大丫头等在门口,只待他一从马车上下来,就立马揪到面前。 望着满脸为难,眼巴巴瞅着自己的明月,许长安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感觉今天叹气的次数实在太多,估摸着已经用完了明年的份。 “楚玉,你把行灯送到我房里,没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碰。” 楚玉先是脆生生地应了,过了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折了回来,期期艾艾地问:“如果道宣公子要动呢?” 提到那个许道宣混世魔王,许长安就头疼。此人乃是许长安他爹的胞弟,许长安他二叔的儿子,简言之,就是许长安的堂哥。 这个堂哥跟许长安前后脚出生,从小就体现出了不务正业的本事,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整日里就想着红袖添香,佳人煮酒,比许长安这个正儿八经的晚来子还像晚来子。 这位“晚来子”堂哥有个不入流的嗜好,就是特别喜欢去许长安的房里摸东西。他倒也不是要,就是单纯地摸一摸。乍然一听,好似问题不大,可是但凡他摸过的东西,不到一日必坏。 什么蟠桃纹的砚台,海狸兽毛的狼毫,月牙居的玉石挂件…… 想到自己从小到大被摸坏的那些东西,许长安低下头,嫣红的薄唇微微一弯:“那你就跟他说,碰了我的行灯,我就拿他偿命。” 闻言,楚玉深深地打了哆嗦,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公子杀人的场景…… 楚玉咽了口唾沫,把手里的行灯改拎为捧,好似捧着座观音菩萨似的,神色肃穆地走了。 等楚玉走了,许长安也跟着明月去了他娘的房里。 对着一幅幅画卷,许长安头昏眼花,对他娘的话基本上左耳进右耳出,听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实在熬不住,直接扑在罗汉床上睡着了。 “长安,你看这幅怎么样?这幅画是鸿胪卿的次女,听说姑娘模样漂亮,性格是一等一的温柔……” 大司马夫人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大通,没得到半个字的回应,她扭头一看,许长安白皙的脸蛋已经在紫檀小案几上压出印子了。 “这孩子……”摇了摇头,年过五十依旧风韵犹存的柳绵唤来侍女,给许长安添了锦被,又安置了玉石枕头。 或许是惦记牡丹的缘故,许长安这一觉睡得并不太踏实。半梦半醒,他似乎听到他爹回来了。 “老爷,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柳绵一边替许慎褪了沾满风霜的斗篷,一边问。 许慎喝了口热茶,又挥退了屋里伺候的侍女,等人都走光了,才压低嗓音道:“宫里出事了。” “什么?”柳绵悚然一惊。 许慎合上茶盖,语气沉沉道:“三皇子失踪了。” 第3章 我就要打一顿这个熊孩子 “失、失踪了?” 柳绵不自觉地喃喃重复道,与许长安颇为相似的脸庞染上了深重的恐慌。她下意识地仓皇回头,瞧见许长安还好好地躺在罗汉床上,没有失踪不见,这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而忧心忡忡道:“皇宫森严,处处有禁卫军把守,正处于成熟期的三皇子,怎么会失踪呢?” 许慎显然也为这个问题所困扰,他将茶盏搁回紫檀案几,道:“据张统领查探,有人趁禁卫巡军换值时潜入了育花园,三皇子……” 略一沉吟,许慎缓缓将禁军统领的猜测道了出来:“三皇子很有可能是被掳走的。” “啊呀!”柳绵惊得斟茶的手抖了一下,险些将滚烫的茶水浇到案几上。 “嗯——”睡得两颊通红的许长安似是被柳绵这声尖叫吓着了,迷迷糊糊地发出一声不满哼哼。 柳绵抽手绢擦拭茶水的动作顿住了,她忙忙倾身探过去,在许长安背上轻轻拍着。许长安气哼哼的声音消了下去,转个身又睡沉了。 “声音小些,莫惊到他了。”许慎说着,伸手将许长安翻身掀起的被角掖实了。 柳绵拂了拂许长安贴到脸上的长发,细声应道:“嗳。” 屋里特意为许长安添的银炭暖烘烘地燃着,偶尔发出哔剥的细响。许慎被热得出了满头汗,他接过柳绵递来的汗巾,微微擦了擦。 “他几时回来的?”望着小儿子的睡颜,许慎问。 “才回来不久,路上许是又被安大人家的公子拖去玩闹了,回来时手都凉涔涔的。” 后面半句话,柳绵说的颇有些不满。 许慎:“安子晏那个孩子,虽然玩性大了些,但总归心地不坏。长安喜欢,就随他们闹去,少年人,有几个闲得住的?” “嗳。”柳绵低低应了声,示意知道了。 许慎没再说话,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良久,才响起一声幽幽叹息。 “这牡丹皇城,怕是要禁严了。” ******* “什么?!”大清早兴冲冲跑来约许长安去城外泛舟的安子晏,花容失色道,“禁严?” 许长安没接这一日好几次的大惊小怪,自顾自在楚玉端来的铜盆里细细洗着手。早上他从他爹娘的屋里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牡丹移盆。 坦诚而言,许长安有时候也会觉得他爹娘有些过于溺爱他了,明明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他爹娘却宁愿大费周章地去睡书房,也不愿意喊醒他。 当然,这里头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据许长安他亲兄长说,因为他小时候发生过意外,险些出不来娘胎,所以爹娘才格外宠爱他。亲兄长说着,从自己夫人的安胎汤里匀出满满一大碗端了过来:“长安,你嫂子说这汤味道还不错,给你尝尝。” 安胎滋补汤是能乱吃的么? 许长安吓得落荒而逃。 虽然觉得一家老小对他的溺爱实在有些过头,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什么奇怪的地方。疼宠与呵护都是实打实的,日子久了,许长安只好接着这份厚爱了。 话说回来。 许长安昨儿提心吊胆一整晚,早上起来,脸也没洗地先把牡丹伺候好了。 为防止许道宣那个三不五时来窜门的祸害,他特地把牡丹藏在了他书房的书桌底下——向阴,又不引人注意。 他把牡丹藏好没多久,安子晏就兴趣盎然地上门说要拉着他去泛舟。 “好端端的,怎么禁严了?”被搅了兴致,安子晏无精打采地支着额,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折扇敲着太师椅扶手。 “不知道。”许长安洗净了手,接过楚玉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水,“张统领早上过来嘱咐我这几日别出城时,只说是皇城里混进了什么人,要严查。” 安子晏哀嚎出声,整个人如丧考批似的颓了下来。 过了会儿,他又弹起来,凑到正准备研墨作画的许长安耳边,聒噪道:“那不如我们去芙蓉园遛鸟?或者去逛皇城西市,听说那儿最近有不少新鲜玩意……” 安子晏越说越兴致昂扬,把手里的折扇扇风似的舞得飞快,“实在不行,咱们还能去长乐坊听曲儿!” “听曲儿?”一道兴奋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我也去我也去!” 好,完了。 望着门口一身石青色锦袍的少年,许长安知道今天是不得清净了。 进门的少年,正是许长安常常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祸害许道宣。 只见他今天穿了件石青色的长袍,乌黑的长发被松松束进碧绿的玉冠里,五官与许长安有些许相似,只是少了几分精雕细琢的精致。天生的浓眉大眼,加上一笑便露出的两个酒窝,若不是玉冠只是斜斜地顶在脑门上,看上去也是个风流俊秀的人物。 昨天祈灯日,许道宣被他爹寸步不离地盯了大半天,整个人都快憋坏了。好不容易趁着他爹去上朝的功夫溜出来,当即不管不顾地表示要参加。 许道宣热情洋溢地笑着,圆而乌黑的眼珠子仿佛一对中看不中用的摆设,丝毫没瞧出来许长安脸色不愉。 “正好,你们刚好作伴,可以一同前去。”许长安干脆利落地打发道。 “那怎么行!” 安子晏与许道宣异口同声地叫道。 说来也是奇怪,这两位专司无所事事的公子哥,按道理应该能玩到一块儿去。偏生不知是八字不对还是风水有误,两人见面基本不说话,非要说个什么,都要劳动许长安大驾代为转达。 许长安对这种情况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不得已归因于,绣花枕头总是相看两厌的。 “长安,你真不去?”安子晏见许长安画地头也不抬,问道。 许长安斩钉截铁:“不去。” “那好。”安子晏将扇子一收,凑到许长安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许道宣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奈何未到成熟期,骨子传承的血脉未曾苏醒,什么也没听着。 安子晏说完,继续摇着扇子,笑容满面地看着许长安。 许长安深深吸了口气,照安子晏这么个贱法,他迟早有天会忍不住把安子晏摁到地上凑一顿。 方才安子晏在他耳旁,十分欠揍道:“如果你不跟我去听曲儿,我就告诉大司马,说你从宫里偷了株花。” 偏偏这个时候,没眼力劲的许道宣还要火上浇油,愣生生地问:“长安,他同你说什么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许长安侧过头,眼皮随意地自下而上挑开,漆黑的瞳仁里,澄澈的眼波仿佛缓缓流动般,无声无息地析出了璀璨的艳丽。再配上他那显得格外柔软,带着少年嫣红色泽的薄唇…… 一时之间,许道宣都快要看呆了。 而后,他听见许长安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柔和嗓音道:“不好。” 许道宣:“……” 分外委屈的许道宣,一个没忍住,就去摸了许长安手中,他三叔许惜才送来没两日的雪兽毛软毫。 许长安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要忍,告诫自己不要跟小孩子计较,告诫自己……告诫个屁啊!那是他求了好久又眼巴巴盼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让三叔送来的雪兽毛软毫! 许长安把笔一扔,揪住许道宣就开始揍。 “让你摸!我让你摸!” “疼疼疼!” “许长安我告诉你!我是你哥!你堂哥!我跟你说你下手轻点!” “昂!” 场面一片鸡飞狗跳。 许道宣一边捂住脑袋嚎,一边寻找着安全的遮身所。每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十分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毫无反抗之力。明明爹说自己继承血脉是许家有史以来最浓厚的,怎么到头来还是只能任凭许长安殴打。 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只好草草把原因冠在那个上。 “公子,快别打了!别打了!安公子求求您,您帮帮忙,快拉开他们二位!哎哟,道宣公子!” 在楚玉声竭力尽的拦架声中,夹杂着安子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打脸!打脸!哎对就是这样!力气再大点!” 最终,这场单方面的殴打,在惊动许长安他娘之前结束了。 泄了愤的许长安整了整衣襟,神色镇定地吩咐楚玉收拾好现场,接着踏出了屋子。 安子晏连忙跟了上去。 捂着牙直哼哼的许道宣也不甘落后,三步并做两步地赶了上去。 恰好赶上了早市,繁华的皇城西市,行人如织,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大大小小的店铺鳞次栉比,各色鲜艳的店铺旗帜闻风簌簌鼓动,自西市一路延伸过去,在皇城中心汇成一匹漂亮的织锦。 穿了件浅色长袍的许长安一个人走在前头,后面跟着神态怡然的安子晏,再往后遥遥缀着只“道宣跟屁虫”。 许长安漫无目的地四处逛着,偶尔瞧见感兴趣的东西,就伸手点一下,再留下一枚精巧的刻着许字的小贝壳。 拿到贝壳的商贩会在早市结束后,将他看中的小商品送到府里。 许长安给亲兄长养的百岁翁买了条鎏金的链子,给最近孕吐厉害的大嫂,买了袋新鲜的专供孕妇的酸桃,给他娘买了支雕刻精致的山茶花银簪…… 就在他琢磨着给他爹买什么的时候,一声细嫩的猫叫声在他对面响了起来。 许长安闻声抬起头,紧接着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没想到,偶尔逛一次西市,会遇到这个场景。 钦犯游街。 第4章 青龙卧墨池绝不可以乱嗅 同是世家子弟,在此之前,许长安曾无数次地见过孟衔。 当朝大学士之子,生而知天衍,未老先白头,不及弱冠便以白衣之身入仕钦天监。 那时候的白衣孟衔,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数不尽的世家子与读书人忙着前呼后拥地追捧他,将他奉为神明。 可是无论身边围绕着多少人,无论身处多嘈杂的环境,他总是一脸淡漠神色,无欲无求的浅褐色瞳眸衬着雪堆般的长发,好似世间万物都与他毫无干系。 那时候的孟衔,是干净过头的一尘不染。 而不像现在,孑然一身地被官差押着,四肢被锁上粗重的锁链,一身白衣被抽成刺眼的红色,鲜血淋漓地挂在身上。裸露出来的皮肤密密麻麻地遍布着深可见骨的鞭痕,曾经雪似的白发沾了血水,黏糊糊地垂在胸前,随着摇摇欲坠的步伐,往下滴着鲜红粘腻的血。 即使落魄如此,孟衔的神色依旧无波无澜,若不是许长安见他脸色实在过于苍白,无意间往下一扫,根本看不出他挺直如松的脊背下面,有两根粗长的铁索自脚间锁链里探出来,没进他大腿根部。 徙刑,传说中专门用来对付罪大恶极又本事通天的犯人的一种极刑。 “天啊,这不是钦天监大人吗?犯了什么罪,要受这么重的刑罚?” 旁边胭脂铺的老板娘忍不住掩唇惊呼。 约莫是她丈夫的高大男人轻声呵斥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皇上这么处罚,自然是有皇上的道理。” “二位这就不知道了吧,”路过卖糖人的商贩停下脚步,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我有个远方表亲在宫里当差,所以探听到了一点消息。据说这位钦天监大人,是犯了死罪,皇上念及大学士旧情才网开一面,恕了他的死罪。” “死罪?” “可不是么!”糖贩抬头四顾一圈,对上许长安的目光时,不由瑟缩了一下。 “接着说。”许长安道。 “是是是。”糖贩忙不迭地点头,“听说游街的这位,一夜之间杀了钦天监伺候的太监宫女,共计七十又六人!” 糖贩比了个数字,胭脂铺老板娘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结结巴巴道:“这、这么多人?”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糖贩边说边晃了晃脑袋,“最可怕的,是死掉的那些太监宫女,全都被捏爆了内脏。” 胭脂铺老板娘脸色一白,险些当场呕了出来。糖贩炫耀完自己知道的消息,朝许长安讨好地打了个千。许长安摸出枚金豆子给他,他便喜不自禁地福了又福,最后见许长安没有再打赏的意思,才背着制糖人的家什走了。 许长安望着越走越远的游街队伍,心里隐隐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大周朝虽然不是他听说过的任何一个朝代,但是这里的官制冷兵器风俗民情等,都与华夏历史上的某个朝代十分相似,所以初来乍到时,许长安猜测自己可能是来到了某个平行世界。 可是现在出了捏爆人内脏的事情…… “难道我其实是活在武侠世界里?”许长安悚然一惊,但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这样事情就能说得通了。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给他三叔写封信表明想学点武艺傍身的时候,熟悉的嗓音响了起来:“长安你信不信,孟衔是被冤枉的。” 许长安回头,发现安子晏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 略一扬眉,许长安反问道:“我信如何,不信又不如何?” 安子晏哗地一下打开折扇:“你桌上的那块云松砚台。” “你房里那副吴道子的真迹。” “啧,”安子晏嘶了口气,“看来这个赌我非赢不可了。” 许长安:“好说好说。” “你们在说什么?”许道宣挤了进来。 “不关你的事!” 许长安和安子晏齐声道。 “哦。”许道宣摸了摸脑门,“我怀疑钦天监的事和三皇子失踪有关联。” “三皇子失踪了?” “你不知道?” 反应过来自己无意间接了对方的话,许道宣当即撇清关系地扭过了头。 肖想着吴道子真迹,反应慢了半拍的许长安道:“三皇子什么时候失踪了?” “你也不知道?”许道宣大惊小怪道。 “行行行,就你消息灵通好了吧,别卖关子了,快说。”许长安催促道。 “我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我爹没说。” “这就坏了。”安子晏将折扇一收,用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心。 他总觉得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从里到外地散发着古怪,可要让他论个明白,他又说不上来。 安子晏直觉三皇子失踪跟好友有关,但是昨日许长安信誓旦旦的神情不似作假,再说,长安他一个……不一株那什么的,又没到成熟期,偷皇子做什么。 “奇了怪了……” 安子晏皱着眉头思索,许长安在想三皇子失踪和钦天监出事是否真的有关系。 许道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挠了挠脑门,卡在两人中间,站成了一根柱子。 三人就这么在皇城西市站了半晌,最后眼见日头渐渐毒辣了,许长安醒过神来,道:“回去吧。” 许道宣和安子晏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他们走后,一个卖石榴的摊子后面,忽然探出个毛绒绒的小脑袋。 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身姿敏捷地从围墙上跳了下来,它似乎寻着某种气息,一路来到了方才孟衔留下来的血渍处。 而后,小猫探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那半干涸的血迹。 **** 听到小儿子不到晌午就回府的消息,柳棉是有些惊讶的。 以往他跟安尚书家的孩子出门,通常都是快宵禁才回来,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孩子一有异常,做母亲的便忍不住担忧。一担忧就要问,一问便瞒不住了。 于是,许长安才送走执意要给他找大夫开安神汤的娘,挺着大肚子的嫂子又来了。 “小叔,你屋子里用的什么熏香这般香人?” 一身秋香色长裙的殷如雪,在丫头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迈过了门槛。 坐在书桌后的许长安连忙把牡丹花盆往里头踢了踢,接着起身迎了上去:“大嫂你慢点儿,楚玉,把我买的酸桃给端过来。” 楚玉麻溜地应了,没一会儿端来一碟切成片的青色酸桃。 “给、给我的?”殷如雪吟吟的笑容顿住了。 她嫁过来两年后,婆母生了许长安,她的肚子却依然没动静,加上小时候的许长安委实可爱,便多少有点拿许长安当儿子养的意思。这一养,便养了十七年。 现下她娇着宠着长大的孩子,出门逛了趟西市,都知道给她带东西了…… 殷如雪鼻子一酸,险些当场落泪。 “小叔长大了。”殷如雪哽咽道。 不是,大嫂你这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眼神是怎么回事?! 许长安看着一边抹泪一边往嘴里塞酸桃的大嫂,突然觉得头好疼。 好不容易哄好了大嫂,又找借口搪塞了香气,再坚决表示自己绝对没有被钦犯游街吓到后,许长安终于能喘口气了。 等殷如雪一走,许长安立马把书房门从里头锁上,而后一个箭步冲到书桌底下,把牡丹捧了出来。 “呼——” 前前后后仔细检查了两遍,确定没踢到植株后,许长安松了口气。 他看着牡丹依然打着卷的叶子,沉吟片刻,做了个简易喷壶,均匀地给叶子和花骨朵浇了些水。 浇完水,望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许长安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将鼻子凑到了墨紫色的花骨朵上。冰凉,带着水汽的花瓣深处,传来了若隐若现的幽香…… “砰!” 许长安猛地倒退两步,重重地撞到了后面博古架。他感觉不到疼似的,用力晃了晃有些晕眩的脑袋。 “怎么眼前还是有重影?” 许长安醉鬼似的慢吞吞道,紧接着,他东倒西歪的姿势凝住了。 幽暗的书房内,一团墨紫色的雾气慢慢从那株青龙卧墨池中飘了出来,在空中凝成了一道半透明的颀长身影。 若是安子晏在场,他定然要惊呼出声。 三皇子,即那株青龙卧墨池,外貌变化太大了。 原先带着点肉嘟嘟的圆润下颌紧紧收了起来,红润可爱的嘴唇变成了形状优美的薄唇,圆而大的眼睛被细细拉长,一瞥一扫间,尽是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打花苞不出五日,他竟已经从少年蜕变为青年模样,更隐隐有即将成年的趋势了。 三皇子薛云深,微微蹙着眉头,用挑剔的目光将许长安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他的目光如此不满,以至于昏迷中的许长安都察觉到了,发出了一声困兽般的呻吟。 听到声音的薛云深愣了一下,接着可疑的红晕从他脸上浮现,一路延伸到了耳朵尖。 “公子,公子。” 门外传来楚玉的声音。 薛云深不再迟疑,他伸出手,虚虚在许长安额间一点。 墨紫色的雾气自他指尖翻涌而出,一晃没入了许长安眉心。 薛云深仿佛完成了什么十分艰难的事情一般,整个人往后退了小步,紧接着重新变成了一团墨紫色的雾气,回到了青龙卧墨池内。 午后的斜阳透过窗棱照进来,照着满室寂静,照着一株含苞待放的牡丹。 第5章 梦到了山妖精怪般的美人 许长安做了个梦。 梦里他不知道从哪儿偷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美人有一头如墨长发,有一双远山似的眉,穿一袭墨紫色绣牡丹花长裙,坐在许长安的檀木书桌上。 梦里,许长安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走近了,才瞧见她仿若一笔画就的细长眼尾下方,还长着粒细小圆润的泪痣,衬着烟雾般朦胧的眼睛,像极了奇闻怪谈中的山妖精怪。 按理,对于突然出现的美人,许长安应该感到害怕的,但是梦中他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丝毫没有畏惧,只是情难自持地贴近了美人,凑在她身上,嗅来嗅去。 “好香……”许长安扒住美人的衣领,痴痴道。 隐秘幽远又浓郁的香气源源不断地从美人身上散发出来,在将将要接触到空气时,被一层厚厚的衣裳给隔绝住了。 “你想更近一点闻吗?”美人有些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许长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柔弱无骨的修长手指从袖内伸出来,搭上了交襟的衣领,而后美人手指慢慢往下一拉。 看似包裹紧实的衣裳被轻而易举地拉开了。 一截清晰瘦削,斜斜挑进颈窝的锁骨,连带着大片白皙的肌肤暴露在许长安眼前。 “来。” 美人带着无尽尾音的声音在许长安耳旁炸开,他咽了咽口水,一没把持住就朝人家扑了过去。 哪料到梦里头的美人,看似柔柔弱弱,实际上却力大无比,直接将意欲图谋不轨的许长安镇压了,而后把衣服一脱,掏出了比许长安尺寸还大的东西来…… “啊!” 许长安猛地从梦中惊醒,脸色惨白地坐了起来。他受的惊吓如此之大,以至于醒来后连美人儿长啥样都没记住,就记得美人尺寸异常可观了。 “幸好是个梦。”许长安咕哝道,他抬眼扫了扫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书房回到了卧房。 “小公子是受了惊吓,有些心神不宁,待下官开两剂安神药,服下就好了……” 一道年迈苍老的嗓音响了起来,许长安闻声转过头,瞧见胡子花白的太医正起身去开药方。 太医是从小给许长安看病的正一品太医,说是一身本事妙手回春也不为过,当年许长安差点出不来娘胎,就是这位太医施的法子。 非要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恐怕只有唯一一处瑕疵了。 ——这位太医开的药,很苦,非常苦。 苦到惨绝人寰的地步。 太医去开方子了,端着铜盆过来的楚玉看见坐起来的许长安,当即惊喜地叫出声:“公子醒了!” 于是,还没从又要吃药的悲痛中缓过神,许长安就被拥入了一个带着风的柔软怀抱。 “你这孩子,快吓死娘了!”柳绵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恐慌,她扑到床边,紧紧搂住了许长安。 “娘——” 许长安艰难地发出声音,好不容易从他娘怀里拔出脑袋,就看见朝服都没换的他爹他亲兄长俱围了过来,再不远处,是忧心忡忡往这边探头的大嫂。 “往后不许再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免得昏倒了都没人知道。”见许长安醒了,许慎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他抬了抬手,约莫是想摸一下许长安的脑袋,奈何许长安整个人都被他娘裹在怀里,实在没有下手的地方,只好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语气严肃地训诫一句。 “也不准不带人上街。”亲兄长补充“禁令”。 “下次再遇到钦犯游街那种事,”温柔和蔼的长嫂紧跟其后,“一定要远远躲开,莫要再好奇了。” 见许长安没应声,柳绵不轻不重地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听见没有?” “听见了。”许长安声音恹恹的。 从古自今,孩子犯了错,家长惩罚的路数都是一样的,无非是先让孩子意识到错误,接着再罚写反省或禁足这两样。 许长安已经猜到等待他的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 “自省书晚膳前送到我书房来。”许慎照常下了惩罚,他走到门口,又想起许长安以往的劣迹来,于是回头补充道:“若是让我发现你找安家的孩子代劳,这个月就莫想再出门了。” 许长安整个儿都蔫了。 蔫了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他洋洋晒晒写完三页纸的反省书才结束。 许长安搁下笔,从头至尾仔细拜读了一遍自己的反省书。 言辞恳切,情感真实,行文流畅自然,没有任何华丽辞藻与拗口词句。 很好。 许长安朝纸张吹了口气,准备等墨迹晾干就呈到他爹面前去。 他身侧,忙着收起墨条的楚玉忽然听见刺啦一声细微响动。 许长安自然也是听到了的。 两人低下头,看见挂在梨花木笔架上,上午还好好的雪兽毛软毫突然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纹路,紧接着在两人眼皮子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碎成了一团渣渣。 许长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喜爱的毛笔,再一次落得个死无全尸粉身碎骨的下场。 “楚玉!”许长安咬牙切齿道。 “在!” “研墨!” “是!” 才收好被装进锦盒的彩绘龙纹墨条再一次被拿了出来,墨条摩擦砚台的窸窣声响起,许长安提笔蘸墨,气势惊人地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敬呈三叔尊鉴……” 许长安写给他三叔许惜的信,简单来说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 分询问归期,表达殷殷思念之情的同时为第三部分埋下伏笔。 第二部 分细致描述了收到雪兽毛软毫时喜不自胜的心情,接着话锋一转,悲痛欲绝地道出软毫不到三日便惨死许道宣之手的惨况,痛斥了许道宣暴殄天物的行为。 至于第三部 分,第三部分才是他写这封信的真正原因。 信中,许长安期期艾艾地表示,如果骁勇善战的三叔再捉到一只雪兽的话,能不能给侄儿再制一支软毫? 许长安写好信,封了火漆,预备让人送去驿站的时候,又临时反悔了。 他想起梦里毫无反抗之力犹如弱鸡一般的自己…… 其实许长安年幼时,他爹曾经押着他跟张统领学过一段时间的武艺,只不过他娘他嫂子委实心疼每每练完回来就嗷嗷叫的他,忍不住从中阻拦了一下。 加上许长安自己也不是很乐意,于是学武之事不了了之了。 由此可见,“慈母”多败儿也不是不无道理。 所以现在要让许长安跟他爹说想学武艺了,他肯定是张不了这个嘴的。 思来想去,许长安就把主意打到了他远在边疆的三叔身上。 专司跑腿的仆从站在下方,看着他家小公子拆了信,删删减减地在信的末尾添了行字。 之后,这封信被二度封口,送去了驿站。 ***** 许长安搁下笔,就着斜阳伸了个懒腰,刚生出一种日子惬意人生快活的感慨没多久,明月就端着托盘进来了。 朱漆描纹的托盘里头,一碗乌黑的药汁正袅袅散发着热气。 隔了老远,许长安都闻到了那股令人胆战心惊恨不得退避三舍的苦味。 “小公子,”作为大司马夫人的贴身丫头,明月十分进退得宜地开口道,“夫人让奴婢给您送药来了。” 好,“夫人”两个字一抬出来,许长安就知道事情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他心情沉痛地捏住鼻子,一口气把整碗药汁灌了下去。 “公子,您要不要漱漱口?”等许长安喝完药了,楚玉在一旁颇为担忧道。 “不用。”许长安有点后悔方才逞强一口气灌药的行为了,他勉强把涌到喉咙口的苦味压下去了,接着摆了摆手,明确表示暂时不想见到明月在眼前晃悠。 办完差的明月显然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他的意思,恭敬地福了个礼,退了下去。 “公子要看花吗?”楚玉一边给许长安顺背,一边问。 许长安没反应过来:“花?什么花?” “您藏在书桌底下的花啊。” 许长安喝水的动作僵住了,他总算想起有什么东西被他给忘了。 那株青龙卧墨池。 “我的花呢?”许长安钻进了书桌底下。 “我给您藏到别的地方去了。”楚玉的声音从头顶遥遥传来,“当时我在屋外喊您好久您没应,就直接踢门进来了,一进来看到您躺在地上,急着扶您,险些把您的花给忘了,” 捧着花盆,楚玉轻巧地从房梁上跃了下来。 “幸好夫人来之前我想起来了,把花藏在了房檩上。” 许长安抬头望了望近两丈高的房梁,又瞧了瞧被踹了个大窟窿的书房门,最后看了看还没自己肩膀高,捧着花盆一脸稚气的楚玉,再次咽了口唾沫。 第6章 青龙卧墨池的花没能开成 短短几息之间,许长安脑子里浮现了诸如“高手在民间”“人不可貌相”等等此类的念头。 “公子?”望着脸色惊疑不定的许长安,楚玉不解地发出疑问。 片刻前才灰头土脸地从书桌底下钻出来,许长安抹了把脸,道:“没事,把花放下吧。” “哎。”楚玉脆生生地应了,三两步走过来把花盆放在了许长安书桌上。 “等等,”许长安叫住走到门口的楚玉,略有些不自在地比划了一下,“你那个,是什么时候学的?” 随着最后一个话音融进空气,许长安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影子如同闪电般从门口掠了过去,等他凝神再看时,楚玉已经不在原地了。 “公子您说这个?”楚玉蹲在房梁上问。 “这个是我天生就会的呀。”楚玉说着,再次轻若无声地跃了下来。动作十分轻巧,仿佛他整个人是张薄薄的纸片。 许长安显然理解错了楚玉的意思,以为个中原因不便说出口。 毕竟武侠世界里,秘籍功法都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 思及此,许长安也不好过多强求,他挥了挥手,让楚玉退下了。 等楚玉掩上了那破败不堪的房门,许长安才重新将目光投注那株青龙卧墨池上。 他早上看时,花骨朵还紧紧裹着,只若隐若现地露出零星半点花蕊。这会儿来看,它最外面的几层花瓣俨然已经重重叠叠地舒展开,现出要开花的预兆了。 “你要开花了?”笑意温柔地侵上了许长安眉梢,他喜不自胜地碰了碰花瓣边缘。 为了不错过青龙卧墨池开花,许长安走到哪都带着它。 就连在他爹娘的院子里用晚膳,亦是匆匆扒拉了两口,就推说吃饱回来了。 等到晚间沐浴,许长安把花盆放在木桶不远处,而后将自己剥了个精光。 脱衣服时,许长安在自己后腰发现了一片淤青,他想来想去,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有撞到过什么,只好作罢,转而坐进了木桶。 束在发冠里的如瀑长发被放了下来,一半落进带着热气的浴汤里,一半似垂未垂地斜斜搭在木桶边缘。 许长安取了点馨香的香脂,接着一把抓过脑后的长发,动作间带起的晶莹水珠,沿着他线条流畅的光滑背脊滚落下去。 而就在他无知无觉地擦洗自己的功夫里,不远处的青龙卧墨池慢慢有了变化。墨紫色花朵的颜色不断变深,数不清的重瓣一层一层打开,远远看上去,仿佛一团色泽浓郁的墨色液体。 在最后一层花瓣绽开的最后关头,门外传来了许道宣叫魂般的声音:“长安!长安!” 花朵甫一受惊,顷刻间将所有的花瓣全部收了起来,连之前绽开的都紧紧蜷住了。 “怎么了?”许长安忙着洗净头发,隔着门问了声。 许道宣听见声音,折过来就要推门而入。 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许长安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他一边大叫着“等等”,一边赤身裸体地从木桶里爬出来。 等他藏好牡丹,随手从衣架上扯了件东西蔽体,许道宣也正好冲进来。 “长安我跟你说,先生的病——”许道宣看清眼前场景,突然磕巴了一下,“好、好了。” 因为热气而微微泛红的皮肤,湿漉漉的头发,仅以轻薄的襌衣遮住了重点部位…… 此时此刻的许长安看起来格外引人遐想。 号称阅尽千帆的许道宣,迅速脸红到了耳朵根。 许长安:“……” 面对许长安“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臊”的眼神,许道宣不自在地转了个身,结结巴巴道:“你、你快把衣服穿起来。” ***** “所以你三更半夜冲到我房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先生病好了我们明天要去学馆?” 换好衣服的许长安坐在太师椅上,斜了依旧有些手足无措的许道宣一个眼刀。 “是、是啊。”许道宣道。 许长安没忍住揉了揉额,他常常想不通,号称专出聪明人的许家,究竟是怎么生出许道宣这个“傻子”来的。 “那我现在知道了,你回去吧。楚玉,送送道宣公子。”许长安下了逐客令。 得到指令的楚玉当即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宣公子。” “哦哦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许道宣慢腾腾地起身,跟在楚玉身后,飘也似的回去了。 等道宣祸害一走,惦记牡丹开花的许长安立即冲到屏风后面,捧出了花盆。 不久前还露出开花趋势的牡丹好似受到了什么惊吓,直接从快开花的花骨朵变成花苞。 “难道你也被吓着了么?”许长安喃喃自语道。 不过返苞这种现象虽然不常见,但是也不算罕见。 许长安抚慰地碰了碰牡丹的叶子,等楚玉回来,便让楚玉将花盆放上了房檩——他新发现的安全之处。 次日,碍于母令,许长安不得不和许道宣结伴去了弘文学馆。 一路与相熟的同窗打了招呼,许长安在自己位置坐下,发现安子晏还没到。 “那家伙不是一向最好学么?怎么这个时候还没来?”连许道宣都有些纳闷。 许长安张了张嘴,才要说话,眼尾余光就瞥见先生自门口进来了,于是他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哎长安,你怎么不说话呢?”并席的许道宣用胳膊肘撞了撞许长安。 “许孟达。” 许道宣扭过头:“谁喊我?” 授课的岐山先生捋了捋胡子,微微一笑道:“你来说说这篇《别赋》。” 许道宣当即哀嚎一声,在席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别赋》是、是我朝名士、我朝名士……” 许长安在下方小声道:“季子昌。” “哦哦对,”许道宣一摸脑袋,大声道:“我朝名士橘子长!” “哄”地一声,满堂大笑。 太丢人了。 许长安默默地竖起课本挡住了脸。 好不容易挨到骚赋课结束,等着上骈文课的空隙里,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说着话。 “何止啊,今天段慈珏也没来。”一位细眉细眼的学子道。 他旁边穿鸦色长袍的学子接道:“也?还有谁没来?” 细眼的学子一一数道:“安尚书家的安子晏,鸿胪卿家的唐逸,叶侍郎家的叶凯歌……” “这么多人?”又一个人插了进来。 插话这个人许长安颇为熟悉,叫陈玉山,是当初追捧孟衔最为热烈的一个人,也是孟衔游街时,情绪最为激动扔鸡蛋扔的最多的一个人。 其他人显然也了解这些勾当,所以他一凑过来,便都不动声色地散了。 陈玉山讨了个没趣,强做不屑地“嘁”了声,回了自己的位置。 当晚,这位在学馆内十分不受待见的学子,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房内。 死法和钦天监死的那些宫女太监一模一样。 被活生生捏爆内脏而死。 一时之间,整个弘文学馆的学子人人自危。 第7章 安子晏你这样实在不雅观 这日,已经过了正常授课时间许久,先生却依然迟迟不见人影。耐心告罄的学子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轮番推测原因。 “莫不是先生又病了?”细眉细眼的学子难掩担忧。 旁边的人摇了摇头:“难说,先生身体一直不太好。” “该不会吧?先生不是昨儿病才好些?”另一人接道。 “我看今日先生是不会来了,不如这样,咱们干脆同去曲江池乘画舫赏春景去!”插话的人嘿嘿笑了两声,向众人匀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我听说花满楼新来的采莲姑娘,模样很是水灵……” “这要说水灵,还是风月阁的蒹葭姑娘论第一。” “胡兄的话我可不赞同,要知道落雪堂的香雪姑娘……” …… 越来越多的学子被挑起了兴趣,于是话题从关心先生身体,逐渐偏向了曲江池上画舫里的那些姑娘谁是头一份的美丽动人。 许长安百般聊懒地撑着下颌,耳朵听着其他人的争论,思绪却情不自禁地飘向了别处。 今日安子晏还是没来学馆,许长安估摸着十有八九他是又惹怒了尚书大人,挨了家常便饭般的板子。 就在许长安犹豫着要不要下学后去瞧一眼安子晏时,就在众学子为心中的白月光争地头破血流,整个弘文学馆险些变成第二个闹哄哄的皇城西市时,陈玉山的死讯被公布了。 京兆尹派来的巡捕面无表情地说完死讯,又以顾全学子安全为由,宣布了弘文学馆将在接下来的半月里暂时休馆的消息。 冷面的巡捕显然不曾考虑到,同窗的猝死会给这些学子带来怎样的影响,他们在公事公办地说完这些以后,顺便带走了几个与陈玉山交恶的学子前去问话。 巡捕走后的好半晌功夫里,整个弘文学馆鸦雀无声,难堪的沉默蔓延在这些学子周围。 最后不知道是谁率先收拾东西,发出了一声清晰又仓促的碰撞声。听见响动,仿佛被凝固住了的学子们这才重新动起来,纷纷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许长安也不例外。 他整理好笔墨纸砚,与许道宣并肩出了弘文学馆。 “你先回去吧,我去瞧瞧子晏。”站在分叉路口,许长安道。 许道宣显得有些犹豫,他欲言又止地看了许长安好几眼,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固执地要将他的书童硬塞给许长安。 “大司马家的孩子出门,没有几个随从怎么行。” 以上是许道宣冠冕堂皇的理由。 许长安拗不过他,只好带着他名叫如意的书童和楚玉,一齐去了礼部尚书府。 弘文学馆在接近皇城内城的位置,去位于皇城东的尚书府,需要路过皇城西市。 原以为只用去学馆,便没让楚玉备马车,所以这时候许长安亦只好步行了。 “先生?”见前面交谈的两人背影有些眼熟,许长安试探地喊了一声。 两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正是岐山先生,与那位细眉细眼的学子。 “太岳这是要去哪里?”待许长安和细眉细眼的学子互相问了好,岐山先生寒暄道。 “子晏这两日都没来学馆,我去看看他。”许长安道,“先生与温兄呢?” “不过碰巧遇到罢了。”岐山笑容温和。 许长安颔了颔首,到底大街不是寒暄的好地方,因而问过了岐山的身体,便告罪先行了。 接着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礼部尚书府总算是到了。 “我家公子许长安,是你家公子的同窗好友,见你家公子这两日没来学馆,心里担忧,特来探望,劳烦通传一声。” 楚玉上前,彬彬有礼地向门房说明了来意。 没多久,安子晏的书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将许长安三人迎了进去。 一路绕过了镂空蝠纹影壁,又逛过了抄手游廊,再往里走一段,独属于安子晏的院子便近在眼前了。 许长安还未进门,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他朝里头走了进步,就看见安子晏正如预料般,撅着屁股横尸于床。 拿手略略比量了一下鼓胀的厚度,许长安不无遗憾地开口道:“安大公子,您这回是斗蛐蛐输了季子昌的手书,还是偷扔了您姐姐的胭脂?抑或是不小心摔了尚书大人的古董?” 看起来分外狼狈的安子晏不自在地干咳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身残志坚地卖弄玄虚道:“都不对。” 许长安略一扬眉,发出一个捧场的单音:“哦?” “我这可是……” 安子晏的炫耀才开始,便被他自己的书童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家公子他为了得到您书桌上的那块砚台,前天亲自去宣德门为孟衔喊冤,挨了足足十棍的杀威棒。” 惨遭揭短的安子晏:“……” “回来后没多久,这事就让老爷知道了,于是又挨了十棍的家法。”安子晏的书童将刚沏好的茶放在许长安手边,“许公子,您请喝茶。” “太保!”安子晏黑着脸叫了声他书童的名字。 名唤太保的少年丝毫不惧,他走到床边,毫无预兆地掀开了搭在安子晏身上的薄被。 印着条条清晰棍痕,红肿不堪的屁股,顷刻间就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正在喝茶的许长安没能忍住,直接“噗”了一声。 “哈哈哈——”许长安笑得手里茶盏乱抖。 楚玉与如意不便观看主子好友出丑,只好扭过头去。只是那抖动不止的肩膀,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强忍着笑意。 “窦、太、保。”安子晏咬牙切齿地道,他反过手,迅速掀过薄被盖住了自己实在有碍观瞻的屁股。 结果他不动还好,一动,惹得本来已经停止的许长安,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笑。 安子晏:“……”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许长安按了按肚子,问安子晏道:“你方才说什么?” 说到正事,许长安正色下来:“段慈珏也去了宣德门为孟衔喊冤?” “没想到吧?”安子晏道,“前日我从宣德门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酉时了,他还跪在那里,据给我行刑的禁卫军说,他此前已经跪了整整一日一夜了。 许长安微微皱了皱眉,道:“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 在孟衔入仕钦天监之前,弘文学馆一直流传着白衣孟衔,与刻薄鬼段慈珏乃是至交好友的传闻。 不过说到传闻,许长安想起之前坊间流传的,关于安子晏胞姐扬言非段慈珏不嫁的事情来了。 “嗯,确有这么回事。”安子晏声音闷闷的。 安子晏胞姐毕竟是名门千金,自幼养在深闺,许长安没见过几次,不是太熟,但是通过安子晏,他知道那是个敢说敢做,性格十分豪爽的姑娘。 豪爽姑娘与刻薄鬼段慈珏的故事,说来也简单,无非是戏文小说里烂透的一见钟情。 豪爽姑娘某日出街,偶遇刻薄鬼,一时惊为天人,当场扬言非君不嫁。 哪知刻薄鬼不仅对男人刻薄,对女人亦是同样——他直接回绝了豪爽姑娘,表示两人绝无可能。 于是豪爽姑娘好端端的出门,哭着回来了。 这也难怪祈灯日那天,安子晏见到段慈珏反常地不说话。 实在是无话可说。 许长安无言地叹了口气。 “哦对了,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安子晏打破沉默,“你不觉得对于三皇子失踪一事,皇上有点过于不关心么?” “到今日为止,三皇子已经足足失踪了三日,可是无论明里暗里,都不见皇上下令追查三皇子下落。”安子晏条分缕析道,“这让我感觉皇上好像对三皇子的下落,其实是一清二楚的。”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许长安思索了片刻,缓缓开了口。 安子晏抬头与他对视一眼,“三皇子其实根本没失踪。” “那皇上故意放出三皇子失踪的消息是为了什么?” 安子晏皱紧了眉头。 “我猜可能是故意混淆视听。”许长安道,“你还不记不记得,皇城禁严那日,张统领跟我说的话?” “他同我说,这皇城里混进了什么东西,要严查。” “说到这个,你大概不知道,陈玉山死了。” “什么?陈玉山?” 许长安点了点头,他放下茶盏,手指下意识地敲了敲桌子:“陈玉山的死法跟钦天监死去的那些宫女太监一模一样。” “而且子晏,我有一种预感,”说着这里,许长安停顿了好一会,才在安子晏的催促声中一字一顿道,“下一个死的,还会是我们认识的人。” 第8章 差点在梦里被美人强上了 许长安没想到他毫无根据的推测会这么快应验。 他自尚书府出来,便带着楚玉和如意两人慢悠悠晃去了春风楼——他娘他嫂子都很喜欢这家酒楼的点心。 让跑堂的小二引领着上了二楼雅间,许长安点了几样自己吃的,又给楚玉如意点了些他们俩的。 “就这些吧。”许长安道。 面貌透着机灵劲的小二连连点头,一面高声唱着菜名,一面蹬蹬从雅间跑下楼。 不一会儿,卖相精致,香味四溢的食物便端了上来。 府里的规矩是主仆不同桌用膳,因而三人分两桌,两书童一桌,许长安一人一桌。 饭至中途,邻桌的如意突然停下了筷子。 “你察觉到没有?”面貌比楚玉还稚嫩的如意,神情肃谨地压低了嗓音。 “有东西跟过来了。”楚玉以同样低的声音忧虑道。他悄悄地瞥了眼许长安,见他似乎无所察觉,跟着朝如意做了个手势:“你看好公子,我去——” “不,你待在这里。”如意飞快地打断了楚玉,“我去解决。” 说到底不是什么值得你推我让的好事,为了以防万一,总归是要他们俩其中的一个去解决的。 楚玉见如意态度坚决,只好点了点头。 于是,等许长安挑完鱼刺,一抬头就发现如意不见了。 “如意呢?”许长安问。 楚玉眼神不自在地闪了两下,而后他像是突然灵光一现似的大声道:“他去如厕了!” 打着饱嗝出现在雅间门口的如意:“……” 面对许长安“你去茅厕吃了什么”的目光,如意无所适从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只好木着张脸,默不吭声地坐回了原位。 虽然觉得两人反应有点奇怪,但许长安并未往心里去,毕竟小书童到了知少慕艾的年纪,有点小心事委实再正常不过。 用过膳,许长安拎着打包好的点心,特地去了趟百花居。 百花居,听名字像是销金窟风月所,实际上却是正儿八经的花卉铺子,专司各种花卉相关的物什。 现在上肥的确是晚了,但是再不开花,牡丹的花期便要过了。想到至今花苞都还裹得紧紧的青龙卧墨池,许长安有些着急。 他彬彬有礼地跟店铺老板说明了来意,结果老板反而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这位公子,您当真要促使开花的花肥吗?”老板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许长安颇为莫名其妙,实在不明白这个十分正常的要求有哪里是需要被怀疑的。他略微颔了颔首,道:“当真。” 大概是没见过几个许长安这么奇怪的客人,直到许长安拿了花肥走了,老板还在用那种欲言又止的目光目送他。 许长安回了府,让丫头把点心给他娘他嫂子送去,又打发如意回一墙之隔的他二叔府邸,之后让楚玉上房梁把花盆取了下来。 用特制的工具松了松土,许长安打开纸包,将粉末状的花肥均匀地倒入花盆。 “会不会少了点?” 许长安有些犹豫,他不清楚花肥的效果,担心少了起不了作用。 许长安想着再洒点花肥,隔壁许道宣无所事事地板着指头等书童回来。 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只除了晚上许长安睡得不太好。 他又做梦了。 身穿墨紫色牡丹花纹锦袍的美人,侧卧在太师椅上,光滑如锦缎般的长发随意披散着,一半搭在他深深凹陷下去的腰间,一半斜斜地自他单薄的肩膀滑落,蜿蜒地散在太师椅上,稍稍遮住了那双朦胧而勾人心魄的眼睛。 美人小半张没被长发遮住的侧脸,泛着旖旎的绯红,他形状优美的嫣红薄唇微微张着,剧烈又暧昧的喘息,源源不断地从中溢出。 许长安不小心听了个热血沸腾,他直觉身体下方有某样东西,正逐渐不听指令地抬起了头。 “过来。”美人声音沙哑得厉害。 许长安不受控制地走了两步,又堪堪停住了。 美人见许长安半天没走过来,便颇有些不耐烦地扬手做了个动作。 ——他把衣带解开了。 浓郁的,幽密且诱人的香气,和隐在衣袍底下,若隐若现的白皙修长双腿一起,形成了嗅觉与视觉的双重攻击,瞬间将许长安杀了个色令智昏。 许长安不再踌躇不前,他仿佛顷刻之间就化身为狼,猛地朝美人扑了过去。 这回梦里的美人不知怎的,竟像是十分焦急,没登许长安倒在他身上,他已经先伸手扯住了许长安的衣袖。 滚烫的温度自手腕上传来,没等许长安生出别的什么念头,美人已迫不及待地一拉一拽。 许长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等意识回炉,他已经被美人压在身下了。 而后带着幽远香气的吻落了下来。 察觉到湿滑舌尖的试探,许长安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牙齿。于是温热的舌头长驱直入,大肆掠夺他呼吸的同时,攻城略地包骚刮着。 唇舌交接的暧昧水声响起,来不及咽下去的液体自许长安嘴角溢出,在空中拉出了一道晶莹的银丝。 许长安还没从美人嘴唇离开的失落中缓过神,就再次察觉到了炙热柔软的嘴唇——美人吻住了他锁骨。 敏感部位被一再啃咬,许长安按耐不住地扬长了脖颈,他恍恍惚惚地喘息着,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剥光了。 雪白的里衣静静地蜷伏在太师椅下,没过多久,一件墨紫色的锦袍轰然落下,将里衣一丝不漏地笼罩住了。 坦白来说,如果美人最后没掏出和许长安性质一样尺寸相差悬殊的东西的话,许长安会觉得这的确是个美梦。 再次从险些被美人强上了的噩梦中醒来,许长安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约莫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他这回竟然记得美人衣服是紫色的。 “跟我养的牡丹花颜色一样。”许长安嘀咕道。 随即,他听出了吵醒自己动静的来源。 隔壁许长安二叔的府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在惊天动地的砸东西声中,许长安居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许道宣的哭声。 “谁有本事能弄哭他这个祸害?” 这个念头自许长安脑海一闪而过,不等他穿好衣服去看个究竟,噩耗已经先一步到了。 如意死了。 许长安一语成谶。 然而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如意死讯送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另外一位,许长安和安子晏都认识的人,被人从曲江池里捞了出来。 第9章 楚玉真正植物科目大揭秘 从曲江池里被捞出来的人,名叫周修文,是许长安和安子晏的同窗,亦是昨日那个率先提议去曲江池乘画舫赏景的学子。 他昨晚一夜未归,家里派人来找,花满楼的主事却说人早就走了。加之主事先前有替周修文打过掩护,鉴于此,周家人并不信主事的说辞,气势汹汹地让花满楼的画舫靠了岸。 画舫甫一靠近渡头,周府派来的管家便带人冲了进去,把好端端一个风月场所,弄得鸡飞狗跳,尖叫连连。 那花满楼主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见周府管家执意要来硬的,便招呼一声,将楼里养着的打手唤了出来。 正两两闹得不可开交间,忽然听得渡头传来一声惊恐至极的喊叫。 特地赶在早上捞第一网鱼的渔民,满头大汗地解开了沉甸甸的渔网。 紧接着不到一息功夫,他原本饱含希冀的神情就变了。 泛着潮湿水汽和浓重鱼腥味的渔网打开,里头被江水泡得发白的尸体顿时无所遁形。 “死、死人啊!” 听见叫声的周府管家,勉强压制住了那股不妙的预感。然而等他匆匆跑出画舫,瞧见地上胸口被贯穿的尸体时,他脸色倏地变白了。 作为周府的老人,管家一眼就认出来了。 地上的尸体,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公子。 暂且不论周修文父亲周御史知晓儿子惨死后是什么反应,也暂且不论两天之内接连死了两个朝臣之子,会在朝堂上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单说许长安这边。 接到如意死讯,许长安随意扯了木施上抻着的长袍,边穿边慌慌忙忙地赶去他二叔府邸。 楚玉脸色惨白地跟着他身后。 等到了二叔府里,进了许道宣的屋子,许长安这才知道如意在离开大司马府后,一直没回来。 “道宣你先冷静一下,如意没回来或许只是去了别处,你派人去他常去的地方找找,说不定就……” “就能找到”这后半句话,在许道宣展开的掌心面前,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许道宣松开一直紧紧握着的掌心,露出了一小块被鲜血染红了的破烂衣裳。 衣裳上绣着的花纹许长安很熟悉,他昨日才在如意身上看见过,是一朵绣地歪歪扭扭,根本瞧不出真面目的花。 一朵模样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的绣花,出现在一件做工精美的袍子上,有些过于打眼了。许长安注意到之后还戏谑过如意,问他这般宝贵这朵花,是不是心上人给绣的。 当时如意闻言立马抬起头,神情十分骄傲道:“公子亲自给我绣的!” 顿了顿,他又明知故问地问楚玉有没有,激得楚玉险些要和他割袍断义。 现下,楚玉还在,他吵着要割袍断义的人却不在了。 而那朵虽然丑陋却始终迎风绽放的绣花,也只剩下烂得丝丝缕缕的两片残瓣了。 “看,”许道宣道,“我统共就找到了这么多。” 许长安身后站着的楚玉,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许长安因为是重生的缘故,不明白一小块破烂的衣裳意味着什么,但是楚玉再清楚不过。 衣裳碎到这种地步,意味着主人是爆体而亡的。 爆体而亡的食人花,几乎是等同于魂飞魄散了。 也就是说,世间再寻不到如意了。 楚玉咬住嘴唇,咸腥的眼泪接连不断地从他圆圆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沿着圆润的下巴滴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很快就洇成了一片深色。 主子是自幼一块儿长大的兄弟,他们这些跟着主子的,日日常相见,时间久了,便也是情同手足的感情。 听到身后压抑的抽泣声,许长安叹了口气,对听到消息刚刚赶来的安子晏使了个眼色。 “来楚玉。”看懂他意思的安子晏,牵起哭地无声无息的楚玉,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安子晏走的时候,也带走了满屋子惶然无措的丫头仆从。等人走干净了,许长安半蹲在许道宣身前,伸手替他擦了把眼泪。 竭力克制的哽咽声渐渐响了起来,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 握着一小片血色衣裳,许道宣在许长安怀里痛哭出声。 日复一日的朝阳升了起来,朝晖照着满地狼藉,依稀还是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 在平静下来后,许道宣终于答应去官府报案。攥着一小团衣裳,他在死因一栏里,写下了爆体而亡。 这不同于其他受害人死因的案子立即惊动了京兆尹,许道宣被召进内堂询问详情。 “你是说你家书童是吃了什么东西才爆体而亡?”一身威严官服的京兆尹发问。 许道宣沉默着点了下头。 “恕本官冒昧,你书童是……” 许道宣轻声道:“食人花。” 闻言,京兆尹眉头一下子皱紧了。 能把一朵极具攻击性的食人花逼得爆体而亡,轻而易举地吃掉朝臣未成年的儿子,一夜之间掠杀七十又六名太监宫女…… 凶手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京兆尹冷汗立马下来了,他不敢再多拖延,连忙打发走许道宣,而后将官帽一摘,捧在手里进宫请罪去了。 等候召见的空隙里,京兆尹不断猜想着自己的下场,越想越是冷汗连连,几乎控制不住两股战战。 任期内出了这样的事,说皇城固若金汤的京兆尹,怎么看都难逃一死。 许久,久到京兆尹双腿近乎失去知觉,才总算听见了太监唱宣。 进了殿,京兆尹不敢抬头,直接下跪请奏。 “臣京兆尹刘姜,上请禀告近日学子被杀一案。” “奏。” “……结合太监宫女,以及周侍郎、陈给事中二位大人之子被捏爆内脏,窃取内丹的死状来看,微臣斗胆,此案凶手怕是,”京兆尹停下来,重重地磕了个头。 伴随着骨头磕地的闷响,一个清晰的发音自京兆尹嘴中吐了出来。 “魔。” ***** 许道宣进入内堂陈述案情时,许长安和安子晏就在外头等着。 没过多久,许道宣出来了。 许长安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体贴地没有多问。三个人并排走在皇城东市的街头,后头跟着楚玉和窦太保。 楚玉这会儿已经不哭了,只是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凑近了看,仿佛含着一线血光。 无意间看清楚玉眸底的窦太保很是担心,奈何他与自家公子鬼混久了,好的没学坏的学了个全,自觉嘴里说不出什么人话,偏偏又想劝慰几句。 于是一路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仅仅是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别做傻事”。 楚玉没应声。 “如意都没办法的东西,你去了又能怎样?!还不是白白送死!”窦太保有些急了,不由自主拔高了嗓门。 “怎么了?”许长安望了过来。 楚玉摇了摇头,没说话。 许长安见他还是蔫蔫的模样,便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答应我,别以身试险。”窦太保拉住了楚玉手腕。 楚玉担心惊动许长安,悄悄地挣了一下,没能挣脱,没办法,只好低声答应了。 但是答应和做到是两回事。 楚玉心里憋着股悔恨,他打定主意谁都不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照常服侍着许长安。 等到了夜里,许长安睡熟了,他才悄无声息地独自出了府。 一路没惊动任何人,楚玉稳稳地在白日去过的春风楼二楼窗台上落了脚,他轻轻嗅了嗅风中的气息,而后一个翻身,重新投进了黑夜。 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楚玉截住了那团东西。 “呵,让我瞧瞧送上门的是什么味儿的点心。”粗粝的嗓音从泛着不详死气的黑雾中冒出来,嘲笑着楚玉的自不量力。 楚玉垂了垂眼皮,默不作声地将手臂缠到了一起。 月亮隐进了乌云,黑暗重新笼罩住的小巷内,随着一声非常细微的响声,楚玉化为了原形。 一株高达三丈,花冠宽约半丈的巨型植物出现在巷子里。 在它出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从它尚未完全绽开的花苞中溢出,铺天盖地地朝黑雾涌过去,几乎瞬间就麻痹住了翻涌的黑雾。 隐藏在恶臭中,一片长条状的尖锐叶子,势如闪电般刺到了黑雾面前。 在叶尖即将刺入黑雾中心的刹那,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自后方抵上了花苞下最脆弱的一寸。 “这位小友,”来人语气温和地开口道,“谁告诉你坏人只有一个的?” 楚玉的花苞闻声猛地一抖——他认出了这道嗓音。 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说出来人的名字了。 匕首以一种慢条斯理地悠闲,慢慢贯穿了他的花苞,正深深地刺进主干。 生死一瞬的关头里,楚玉忽然想起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 他记得自己是在幻成人形后不久就离开了回春局,来到了大司马府,那时候如意还是颗种子呢。 一粒又小又瘪的种子,回春局的麼麽们都说它发不了芽,让楚玉别管了。楚玉不听,天天守着它,按时按点地给它浇水,陪着它说话,同它讲泥土外面有多漂亮。 不知道是不是楚玉的悉心照料,让深埋在黑暗泥土中的种子重新燃起了发芽的念头,楚玉隔着花盆,听见它努力吸收养分,一点点地壮实自己。 可惜在它即将撑开泥土,破土而出的那日,楚玉被许长安他爹挑中,从回春局带进了大司马府。 “小种子要凶猛些啊,这样我们说不定将来还能再见面。”离别前,楚玉对它道。 后来再见的时候,它果然够凶狠,比楚玉还要凶狠。 ——它成了食人花。 一朵嗯,还算漂亮的食人花。 可惜没能等到它成熟开花。 不过没关系,楚玉想,他们很快又可以见面了。 第10章 不想跟儿子交流了心好累 段慈珏是被臭醒的。 自古文武不对头,当朝武官为了表示划清界限,绝不与住在皇城东的那群文官“同流合污”,更是齐齐将府邸择在了皇城西,看起来颇有几分和而不同的意思。 府邸临近西市,难免热闹非凡。往日段慈珏嫌弃府中吵闹不得清净,总爱往孟衔府里跑,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每每等到夜深人静才晃回府。 现下孟衔被拘在天牢里,无处可去的段慈珏只好就着外头的鼎沸人声,勉勉强强地阖个眼。 不过也幸亏如此,楚玉方能捡回条命。 闻到那股粘腻浓郁的恶臭,睡眠极浅的段慈珏,当即脸色难看地坐了起来。他起身下了床,边揉着疼痛欲裂的额头,边走过去推开了窗户。 夜风携着寒意扑入温暖室内的同时,也带来了更为清晰浓稠的臭味。 段慈珏不自觉地将眉心皱出道刻痕,他鼻子轻轻动了动,在劈头盖脸的臭味当中,敏锐地捕捉到了隐隐绰绰的腥味。 ——是那种植物即将被剖开两半而流出来的腥味。 段慈珏不知道怎么的,闻到这股腥味,他想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跟在许长安身边的小书童。 那株娇嫩的,还未到成熟期的霸王花。 风中的腥味愈来愈重了。 想到有可能是楚玉出了事,段慈珏甚至连外衣都没穿,抓起床头的佩剑就冲了出去。 行动之果断,就连段慈珏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在楚玉内丹即将被剜出来的那刻,段慈珏赶到了。 狭窄逼仄的巷子内,一只狰狞高大,周身萦绕黑沉沉死气的魔物,正用它尖锐锋利的指甲抠进霸王花的花梗。 千钧一发之际,段慈珏来不及细想,他甩手将佩剑掼了出去,紧接着右手在空中直接化为了原始形态。 成年与未成年的区别就在这里。 “咚”的一声闷响,佩剑带着雷霆之威,势如破竹般恶狠狠地撞上了魔物的后背。魔物猝不及防,当场被撞地向前趔趄两步,咳出口黑血。 “谁?!”魔物厉声喝道,然而不等它回头反击,一枝带着无数利齿的花朵瞬间到了它身后,以一种诡异刁钻的角度,迅速缠上了它右手臂。 “你爷爷我。” 随着段慈珏话音落地,开合的利齿猛地用力绞紧泛着黑气的手臂。边缘锋利的针形利齿,探囊取物般轻易刺穿了魔物坚硬的皮肤,深深地扎进它肉里。 “啊!”魔物吃痛惨叫,下意识松开了紧紧掐住霸王花梗的手指。段慈珏见状,左手轻轻一抖,另外一支与缠住魔物右臂如出一辙的花朵倏地出现在空中。 魔物这时候才真真正正地流露出恐惧,他对着席卷过来的利齿,结结巴巴地叫出了名字:“捕、捕——” 后面的话它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莹白的月光照着半截飞快掠过去的残影,撕扯肉体和嚼碎骨头的声音在巷子里响了起来,间或夹杂着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很快,那只魔物的垂死挣扎就弱了下去,渐渐地,僻静的巷道里只能听见清脆的咀嚼声。 段慈珏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嗝,他把花朵重新变成手臂,而后半跪下去,捞起了萎靡在地上的霸王花。 一团拳头大小的莹润绿光自段慈珏掌心冒了出来,盎然绿意中偶尔闪过两丝细细的黑气。段慈珏托着那团绿光,轻轻地覆盖在霸王花的伤口上,顺着裂开缝的花梗,缓缓游走到只差一点就要被劈开两半的花苞。 绿光逐渐变小,段慈珏的脸色随之苍白起来。最后,在绿光只剩下半个鸡蛋大小时,霸王花一分为二的花苞终于重新长在一起了。 “你这小家伙。”段慈珏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他把半个鸡蛋大小的绿光往自己胸口一送。感触到主干温度的绿光,微微一跃,自发没入了他体内,消失地无影无踪。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段慈珏左手抱着霸王花花苞,右手搭在膝上,靠着墙壁喘气。 过了好一会儿,总算等到楚玉从花形变成人。 段慈珏把恢复人形的楚玉打横抱了起来,刚走了两步便踢到个东西。他低下头,借着月光,看清地上圆碌碌滚动的,正是方才特意留下来以作佐证的魔物头颅。 这枚头颅,段慈珏很熟悉,楚玉亦是同样熟悉。 就在不久前,楚玉跟在许长安身后,于去安府探望安子晏的路上,见到了这枚头颅。 当然,那时候它还是全须全尾的。 段慈珏换了怀抱的姿势,略施力将昏迷中的楚玉微微往上一托,让他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侧。单手抱着楚玉,段慈珏用脚尖挑起那位细眉细眼学子的头颅,凌空抓在了手里。 而在段慈珏走后,一团隐匿气息的黑雾,才惶惶地逃窜出来。 ***** 在楚玉一意孤行的时候,许道宣也没闲着。 他那十七年没用过的脑子,在如意死后破天荒地转动起来。他自知没有许长安聪明,也没有安子晏狡猾,唯一能是凭借的,不过是对如意实力的深刻了解——单凭孟衔,是杀不了如意的。 然而恰是这一点深信不疑,竟然让他歪打正着地将事情后续猜了个全对。 学子谋杀案另有真凶,无辜受牵连的孟衔被释放了。 送走许长安和安子晏就立马爬墙出来,等在天牢外面的许道宣,从卯辰等到巳时,终于等到了人。 满身斑驳血迹的孟衔甫一出现在门口,望眼欲穿的孟府阖府老小当即簇拥上去,披衣问暖。 许道宣被仆从隔着,贴不了孟衔的身,他尝试挤了两次,反而被挤得越来越远。 无奈之下,许道宣只好高声喊道:“孟公子请留步。” 许道宣这声不可谓不大,在场所有人几乎都望了过来。唯独人群中的孟衔,依旧无动于衷地上马车。 “孟公子,我想请你帮我算算,”许道宣挤开众人,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抓住了孟衔的手腕。他摊开掌心,把被血染红的小片衣裳送到孟衔面前,语速飞快道:“请算算他的魂魄在哪里。” 即使手腕被攥住了,孟衔面上依然毫无波动。他只做了一个垂眼的动作,甚至连挣开许道宣的举动都没有,深知他性情的孟大学士,便知道儿子这是不耐烦了。 “许三公子,”孟大学士叫住了许道宣,“你请回吧。” 许道宣生愣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眼孟大学士,又转过头来,继续对孟衔道:“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我有的都给你,只求求你,帮我算一下他魂魄落在哪里。” “孟公子,”许道宣恳求道,“求你帮帮我。” 孟衔仍然不说话。 许道宣没办法了,他咬了咬牙,脸上忽然露出了十分坚毅的神色。 “许三公子不可!”隐约猜到几分的孟大学士连忙伸手拦他,但终归是慢了一步。 只听见扑通一声骨头触地的闷响,许道宣跪下来,给孟衔行了个磕头大礼。 “求你帮帮我。” 四周静了下来,夜色漆黑,悬挂马车两侧的行灯被夜风吹地乱晃,暖色的光线偶尔擦过跪在地上的人,擦过被举过头顶捧在手心的一小片血红色的衣料。 过了许久,许道宣感觉自己身体都快凉了,才听见孟衔道:“你看我现在这个鬼样子,像是能推算天衍吗?” 孟衔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里却仿佛含着无人可诉的冤屈。 许道宣抬起头,刚好看见孟衔抬腿上了马车。 虽然只是一晃而过,然而动作间露出来的伤口,足够许道宣看清了。 孟衔脚后跟处,有个可见森森白骨的血洞。 那是遭受了徙刑才留下来的伤口。 “叱。”马夫轻轻叱了一声,门帘紧闭的马车轱辘转动起来,慢慢从许道宣面前驶离了。 许道宣愣愣地跪坐在原地,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有点想许长安了。 虽然这个只小了半个时辰的堂弟经常向三叔告黑状,但是怀抱却是很暖和的。 “这会儿吵醒他估计又要挨揍。”许道宣小声嘀咕道,他从地上爬起来,慢吞吞地往大司马府走去。 而此时许长安的房内,正进行一场父子间的僵持。 “胡闹!简直是胡闹!”一身赤色龙袍的皇帝没忍住来回踱了两步,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皇城里混进了魔物,未成年的皇子滞留在外头你知道有多危险吗?!”瞥见坐在床边玩许长安头发,一脸无所畏惧的薛云深,皇帝简直恨铁不成钢。 “我知道。”薛云深点了点头,他垂下来的柔软发丝落到了许长安脸上,惹得许长安梦里动了动。拂开发丝,他伸手戳了戳许长安的脸蛋,接着道:“你刚刚说过了,会被吃掉嘛。” “你知道还不快跟我回去?”皇帝看起来恨不得揪住薛云深耳朵,好把他甩成原形拎回皇宫里去。 “可是我回宫了,还怎么开花?”薛云深反问道,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再说了,要不是你突然造访,我都已经开花了。”薛云深拨了拨许长安的嘴唇,模样很是委屈。 无意间坏了儿子好事的皇帝:“……” 第11章 来啊给我把楚玉种进土里 有道是知子莫若父,皇帝不小心瞄到薛云深拨弄许长安嘴唇的动作,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这小王八羔子正准备旁若无人地亲上去呢! “咳,嗯咳咳。”皇帝不得不干咳两声,以示自己还在场,闺房之乐应该适可而止了。 “你怎么还没走?”被打断的薛云深回过头,神色颇为惊讶,连眼角泪痣都仿佛在述说着不敢置信:“你难道要在旁边看着我开花吗?” 薛云深气得皇帝掉头就走,走了没两步,又折回来,不甘心地问:“你当真非他不要了?” “当然。”薛云语气十分轻快地承认了,他捏了捏许长安的手指,颇有些害羞道:“他嗅了我,我就是他的人了。” 望着羞涩忸怩的薛云深,皇帝没忍住抚额长叹。他常常怀疑薛云深是在发芽期的时候受了影响,不然怎么他两个哥哥都是刚毅勇猛的性格,偏生他性格就,就如此姑娘家呢?! 沧桑地抹了把脸,皇帝决定回宫就换掉育花园的泥土。 两父子不欢而散。 皇帝被亲儿子气走没多久,正想着入梦“续前缘”的薛云深再次被打断了。 原来是偷偷摸摸,从隔壁爬墙进来的许道宣到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条缝。 “长安。”许道宣试探地叫了声,随即他发现了不对,“楚玉呢?” 与此同时,段慈珏叩响了大司马的府门,将昏迷不醒的楚玉送了回来。 之后,便几乎是整夜的兵荒马乱。 许长安睡梦中被许道宣叫醒,一醒来就面对着重伤昏迷的楚玉,和提拎着人头的段慈珏。 生平头一次见到如此血腥场景,许长安甚至都没功夫感到不适。他匆匆爬起来,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连夜差人去请太医。 结果不巧,奴仆半路上遇到许长安起夜的亲兄长。偏生奴仆也是个实心眼的,许道宁一问,就把许长安的借口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于是“长安身体不适”的消息不胫而走,不消片刻,就迅速传到了许长安他爹娘耳朵。 许长安好不容易解释清楚,前脚刚送走亲兄长,后脚就迎来了随便披了件外衣赶过来的爹娘。 “长安,你哪里不舒服,快告诉娘。”发鬓凌乱的柳棉急步走到许长安身边,边拿手试他额头的温度边发难道,“楚玉呢?还不赶紧扶公子去床上歇着?” “娘,我没事。”许长安简直恨不得把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仆从拖出来打一顿,他颇为无奈地拉下柳棉的手,示意她看罗汉床上躺着的楚玉,“是楚玉受伤了。” 柳棉将信将疑地把许长安从头至尾摸了遍,确定毫发无损后才匀出目光给楚玉。 “脸色怎么这样苍白,这是伤着哪里——”柳棉惊疑不定的嗓音停住了,她视线落在了段慈珏脚边的人头上。 “这是温廷尉家的孩子吧?”进门后还没说过话许慎开口道。 在长辈和在同龄人面前终归是不一样的,段慈珏执了个晚辈礼,态度恭敬道:“正是温大人次子温元溪。” “温元溪遭魔物侵袭后理智全无,在银楠巷出手伤了令公子书童楚玉。”段慈珏若有所指道,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过程,“幸而公节当时就在不远处,这才能出手帮忙,带回楚玉。” 不过,他话虽说的简单,给出的讯息却并不敷衍。 首先,魔物温元溪已死,学子谋杀案不出意外的话,差不多可以结案了。其次,银楠巷香位于皇城西,与皇城东的大司马府相距甚远,楚玉不会无缘无故地半夜出门,主动送到魔化的温元溪手里。 联想到前日折损的许道宣书童如意,再结合楚玉大半夜出门的举动,恐怕,是那魔物盯上了许长安。 “这小子在提醒我楚玉是因为长安才受的伤呢。”素有“老狐狸”之称的当朝大司马许慎,易如反掌地看穿了段慈珏的算盘。他也不戳破,而是直接点了许长安名字:“长安,还不赶紧谢过段公子?” 误会便这么结下了。 等不久后楚玉醒来,主动要求为自己的意气用事领罚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得了个救主的功劳。 当然,那是后话了。 现下,许长安猛地伸手拍了下额头,这才想起来由于着急楚玉的伤势,居然忘了向段慈珏道谢。 此前许长安与段慈珏有点过节,不过楚玉性命当前,一切皆不重要了。再说整个弘文学馆,有几个没因为段慈珏嘴贱而跟他有过摩擦呢? 许长安拱了拱手,真心诚意道:“太岳谢过段兄大恩。” “举手之劳罢了,何足挂齿。”段慈珏回了礼。 即使心里完全不清楚楚玉为何会半夜出现在银楠巷,为了防止他受罚,也总归是先替他揽了功劳再说。现在目的既已达到,加上许慎夫妇在场多有不便,因而段慈珏朝许慎一拱手:“人既已送到,公节便不叨扰了,先行告辞。” “段公子请留步。”却是一直不出声柳绵挽留道,她瞧着段慈珏与楚玉相差无几的惨白面孔,委实有些放心不下。 “段公子脸色这般难看,怕是也伤得不轻,不如等太医来了,一同看过再走不迟。”说完,柳绵转头吩咐自己的贴身丫头,“明月,你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 明月俏生生应了,转身就出了门。 没过多久,头发花白的老太医木苦,便被奴仆和明月搀扶着进来了。 给楚玉段慈珏两人分别诊了脉,老太医捋了捋胡须,边示意药侍收拾东西边道:“令公子书童伤势严重,幸好段公子及时用自身的生命力救了回来,现在只需送回回春局,种进土里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至于损失了不少生命力的段公子……”老太医大手一挥,镇定从容地做了决定,“也一并送去回春局,种进土里!” “不、不是,”旁边目瞪口呆的许长安终于反应过来了,他腾地站了起来,磕磕巴巴道:“为、为什么要种进土里?” 第12章 我儿子把三皇子藏在屋里 许长安话一出口,便知道坏了。 此前的十七年里,他一直战战兢兢地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生怕不小心露出端倪,让人发现自己是重生的。 毕竟在思想封建的古代,重生人士极有可能会被打入妖魔鬼怪一类,然后活生生被火烧死。 说到烧死,许长安刚重生没多久,大概两三岁的时候,就在他亲兄长怀里,见过一个被指控是鬼的妇人,给架在柴火堆上活活烧死了。 这个前车之鉴在许长安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以至于他再不敢随便流露出与周围人不同的地方。 但是现在,他无意间脱口而出的话,恐怕已经引起了众人的怀疑。 惴惴不安的许长安,如果这时候能冷静下来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大家看他的目光,和他经常用来看许道宣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植物受伤了,不种进土里种到哪里?” 老太医没好气地斜了眼许长安,语气听起来就仿佛在回答一个傻问题。 “不,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俩是植物?”许长安手足无措地比划了两下楚玉和段慈珏的方向,得到肯定答案后,只觉得脑内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瞬间坍塌了。 “很好。”许长安深深吸了口气,企图压制住颤抖的手指。 “这不是武侠世界,这是玄幻世界,人是可以变成植物的,不植物是可以变成人的。”许长安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大惊小怪,要冷静,冷静……冷静个屁啊! “他们俩是植物,那我是什么?!” 指着自己的许长安,简直快要崩溃了。 这个时候也无所谓露不露马脚了,总归被烧死之前好歹得知道自己是不是个人。 抱着这样想法的许长安,并不知道他在外人眼中,除了脸色白了点,说话声音大了点,其余的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你这傻孩子,”柳绵以为许长安又犯了浑,关切地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你当然是我儿子了。” 柳绵显然没能正确理解儿子的意思。 不过恰巧也阴差阳错地,让许长安误解了。 饱受惊吓的许长安,闻言悄悄松了口气,心想:“还好,我还是个人。” 只要还是人,就什么都好说。 来不及重新组建三观,许长想起方才不小心捅的篓子,险些出了身冷汗。等他绞尽脑汁地想好借口,预备蒙混过关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的人几乎走光了。 之所以用几乎,是因为还有一个人留了下来。 “长安,”爬墙爬得一身脏兮兮的许道宣,朝许长安讨好地笑了笑,“我今晚跟你睡好不好?” 许长安下意识想拒绝,不好两个字都到喉咙口了,结果瞧见这个祸害可怜巴巴的眼神,又不由得心一软。 “上来吧。”许长安拍了拍床铺。 意外地得到了许可,许道宣生怕许长安反悔,赶紧蹭了过去,哪知还没碰着床边,就听见许长安道,“先去洗把脸,把自己弄干净了,才能上来。” 哐里哐当地折腾完,许道宣总算是如愿以偿地上了床。两人并排躺着,许长安惦记被送去回春局的楚玉,又担心自己不久前问的问题引人怀疑,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长安。” 许道宣的声音从右边传了过来。 “怎么了?我吵醒你了?”许长安问。 “没有,”许道宣声音低低的,“我睡不着,我想如意了。” 漆黑的夜里,许长安看不见许道宣的表情,却从他话里听出了浓浓的失落。 “到底还是个孩子。”许长安想,他无声地翻了个身,面对许道宣侧躺着,而后抬起手,像小时候他娘经常做的那般,在许道宣腹部轻轻拍着。 拍着拍着,许道宣小幅度的颤抖停止了,他呼吸渐渐变得平缓而均匀。 确定许道宣是真的睡着了,许长安才动作悄无声息地平躺回去。 他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既怀疑夜里所发生事情的真实性,又震惊于书童是植物的真相,甚至还担忧自己重生身份揭露后会不会被烧死。 许长安瞪着头顶的纱帱,眼见天际即将泛起鱼肚白了,才好不容易地瞪出点迷迷糊糊的睡意。 “我养的牡丹,不会也是可以变成人的吧……” 半梦半醒间,许长安呓语出声。 翌日,用过早膳,许长安和许道宣先去了回春局,想探望昨夜送来的楚玉和段慈珏。 哪知道看门的麼麽听完了他们的来意,以会耽误药效,延缓病患痊愈为理由,直接将他们拦在了门外。 站在回春局的匾额下,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最后许道宣提议道:“回府?” 于是大清早急匆匆出门的两个人,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走在回去的路上了。 路过皇城西市的时候,许长安听到一阵喧哗。平素有热闹就凑的许道宣,反常地没有挤过去,反而是加快了步子。 “不去看看吗?”许长安问。 许道宣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好看的。” 恰在此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许长安回过头,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学子谋杀案的凶手被点火了。 他顺着声音抬高视线,看见一股乌黑的浓烟正翻越过春风楼楼顶,飘扬在青碧如洗的天空下。 “走了。”许道宣拉了拉他的袖子。 许长安收回目光,轻声道:“来了。” 太监宫女及学子谋杀案的元凶伏诛,皇城的禁严令也随之撤了,憋了将近半月的世家公子有钱少爷,不约而同地簇在城门口,颐气指使地指挥着仆从来来往往地搬东西,相互之间谁也不让谁,像是非要把十几丈宽的城门口挤个水泄不通。 瞧见远处的情景,许长安想起那日安子晏提的泛舟来,因而略略侧过头,问许道宣:“去不去城外泛舟?” 许道宣只是摸着腰间新挂的香囊,神情欣羡地望着远处锦衣玉服的公子哥身后跟着的青衣书童。过了好半晌,才回答道:“不了。” 这位以往整日里游手好闲的大理寺卿公子,好似让一场身边人的死亡,被迫给弄得一夜之间长大了。他原本无忧无虑眼眸,浮现出了属于成年人的坚毅之色。 这个时候,许长安才意识到,许道宣的确是许家出来的孩子。 两人一路晃回了府,没多久,安子晏上门。 “我就知道道宣也在。”行动依然有些不便的安子晏,摇着乌骨折扇进了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单方面跟许道宣握手言和了,语气显得十分亲昵。 “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安子晏招了招手,示意跟在后头的书童窦太保将画匣里的东西拿出来。 咔哒一声,面貌清秀的窦太保打开了画匣锁,从深色丝绸垫布里取出了一副画轴,紧接着在许长安和许道宣的面前,慢慢将画轴展开了。 正是那副许长安肖想已久的吴道子真迹——《八十七神仙卷》。 保存良好,微微泛黄的裱纸中间,画着神态各异的八十七位神仙,或窃窃私语,或侧耳聆听,或回首远望。琼楼玉宇,鸿衣羽裳,所绘之物无不栩栩如生,而龙姿凤章的神仙们,则恍若真实地活在画卷间。 “这画很贵吧?”细细看了好半天,许道宣得出了结论。 俗话说莫对牛弹琴,让许道宣这个对书画一窍不通的祸害来赏画,即便是让他再多看半天,也只能看出这画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了。 显摆失败的安子晏脸上笑容僵了片刻,很快又振奋起来,他神秘兮兮地凑到许道宣耳边,悄声问:“你想不想要这幅画?” 许道宣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十分果决道:“不想。” 许长安在旁边幽幽出声:“他不要我要。” “哎,说到这个,”安子晏得意洋洋地一收折扇,“你猜我今儿出门的时候听到了什么?” “白衣孟衔被证实无罪,已于昨夜从天牢里放出来了。怎么样,打赌输了吧?你桌上的那块云纹砚呢?快拿出来!” 对着摊开在面前的掌心,许长安简直恨不得狠狠砸上一拳。 大概是许长安目光里的意思过于明显,安子晏刷地把手收了回去,神色颇为戒备地说:“小叔我跟你说要愿赌服输啊。” 许长安没办法,只得起身去拿。 沉甸甸的锦盒刚入手,安子晏转手就塞给了许道宣:“给你,画也给你。” “给我?”许道宣愣愣地指了指自己。 安子晏一扬眉,刷地错开折扇:“今儿爷高兴,赏你的——哎哟!” 某位大“爷”惨叫一声,被扔过来的空茶盏砸了个正着。他错身连退两步,刚想开溜,就让侯在那里的许长安堵住了。 “许道宣我跟你说,打人不打脸!” “哎疼,太保,太保救命!” 被点到名的窦太保窦书童,倚在门框上,兴致勃勃地围观着斗殴,间或吹两声口哨,以示助兴。 三人闹了一通,许道宣瞧着总算是心情好了许多。 等送走两人,差不多便到了给牡丹浇水的时辰。 许长安望着两丈高的房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楚玉不在,他压根就够不着花盆。 因而,当大司马大人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许长安颤颤巍巍地踩在梯子上,企图伸手去够那盆牡丹。 “长安,你三叔的信到了,我给你放在——”边说边进门的许慎无意间一抬头,瞧见房梁上的牡丹花,登时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许、长、安!” 第13章 听说你出手打了朕的儿媳 梯子上的许长安压根没想到这时候他爹会过来。 因此他乍然闻得这一声暴喝,直接三魂吓没了两魂半,仅剩下的半魂,晃悠悠地系在他堪堪碰到花盆边沿的指尖上。 底下扶梯子的仆从见司马大人骤然发难,已经先许长安一步跪下了。而站在梯子顶端,一时之间上不去下不来的许长安,则是好生体验了一番什么叫做进退维谷。 背对着许慎,许长安喉咙艰难地滑动两下,他先做贼心虚地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接着才壮起胆子回过头,期期艾艾地喊了句:“爹——” 许慎下意识就想咆哮一句我没你这个孽子,话都到嘴边了,却看见房檩上那株已经绽开外面几层重瓣的牡丹,居然重重地左右摇晃了两下。 ——进入成熟期的三皇子竟是有意识的,他在摇头。 认识到这点,许慎整个人微微一凝。基于家丑不可外扬,他只好勉强收住即将爆发的怒火,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长安,你过来。” 至于过去之后会有什么后果,答案简直不言而喻。 许长安一边偷偷给下面的仆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搬救兵,一边战战兢兢地从梯子上下来了。 “爹,我错了。” 站在许慎面前,许长安低着头,态度十分良好地先认了错。 此时的许长安看起来分外狼狈,他头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要散不散地牵出好几绺,胡乱地垂在鬓边,露出来的光洁额头,在爬梯子的时候蹭脏了一块。 加上直接撩起来塞进腰带的月白绣团花蔽膝,和高高挽了几叠的衣袖,怎么看怎么像是富贵人家里的小工。 许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许长安,等他不安地快把嘴巴抿掉层皮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跟我到祠堂来。” 许长安闻言露出个快哭的表情,却不敢有丝毫违逆,乖乖跟在许慎身后走了。 他们俩人一走,被许长安用眼神示意过的仆从,就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到了许长安他娘的屋子里,不等气喘匀地道:“夫人,您快去救救小公子,老爷怕是要动家法了!” 柳棉一听,当场唬得画像也不看了,让明月扶了就往祠堂赶。 与此同时,门窗紧闭的幽暗祠堂内,许长安正面朝下地趴在三尺宽的长木凳上。 长近半丈宽约二尺的木板打在身上,许长安几乎是猛地弹了一下,额头立马就见了冷汗。他双手紧紧抠着木凳边缘,咬紧牙齿一声不吭。 长木板敲击肉体的砰砰闷声接二连三地响起,许慎一口气打了整整二十大棍,才觉得那股火烧火燎的怒气消了下去。 “说吧,”许慎丢开木板,在旁边的太师椅坐了下来,“那盆牡丹你从哪儿弄来的?” 问是这么问,许慎心里却早有答案了。失踪的三皇子明目张胆地摆在小兔崽子的卧房里,除了是偷来的,难道还能有第二种可能? 趴在长木凳上的许长安喘了口气,感觉屁股已经破皮肿了。以往他爹虽然也用过家法,但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意思意思一下就完了,哪能想到这回竟然动了真格。 生平头一次实打实地挨了二十大板,许长安疼得快说不出话来了。他抽了抽气,声若细蚊地交代罪行:“从御花园偷来的。” “好小子,”许慎想,“还敢承认是偷来的。” “怎么偷的?”许慎问。 许长安没办法,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偷花的过程说清楚,连他亲兄长给他绘了吉庆门到长生殿的地图都没落下。 许慎听着听着,又想去捡地上的长木板——方才二十大板打太少了,该打三十大板。 没等他把想法付诸行动,哭哭啼啼的柳棉到了。 一脚踹开大门,柳棉边喊“要打我儿子先打死我”,边抹着眼泪往许长安身上扑。 许长安猝不及防,被他娘悍然一砸,险些两眼一翻昏过去。 “我的儿啊!你那狠心的爹怎么下得了手——” 瞧见许长安渗出血迹的裤子,柳棉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许慎头疼地揉了揉额,挥退了闻讯赶来大儿子,而后拉起趴在许长安身上哭的柳棉,压低嗓音耳语了几句。 “什么?”柳棉惊呼一声,“他竟做了这等事?” 许慎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许长安就看到刚刚还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的亲娘,瞬间就变了个人。 “胡闹,太胡闹了!”柳棉将手绢都扯变形了,却依旧压不住心里又惊又恼的火气。 她这个小儿子,当年刚生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落进了冰湖里,好不容易捞上来,却怎么也发不了芽了。她心里既悔又痛,请遍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没一个有法子,最后不得已,请木太医出手才总算是保住了命发了芽。 哪知道好不容易发了芽又幻化成了人形,两三岁了却还不会开口说话。柳棉急得不行,但是毫无办法,只是心里的怜惜不免又多了些。等熬到了五六岁,小儿子才慢慢变得像他那个年纪的人,变得活泼爱闹。 私底下,许慎不是没怀疑过小儿子的来头。不过柳棉不管,不管小儿子前生是谁又是什么人,她只知道今世送给了她,就是她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一路仔细疼着宠着,眼看小儿子慢慢放下了戒心,努力融入进来,柳棉便渐渐放了心。哪知道这死孩子平时看着乖巧懂事,一闹就闹这么大。 那皇帝的儿子,开花期的皇子,是能随便偷的么?! 柳棉痛心疾首地望着许长安,简直恨不得再打他十大板。 这样想着,柳棉也这么做了。她拎起地上的长木板,横举着就要冲过来,被许慎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夫人,夫人冷静点!” “老爷,您别拦着我,您这二十大板打少了,最起码该打三十板!” 不是,娘,你这变脸也太快了。 许长安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娘。 不过最后还是没能打成,许长安他亲兄长看事情不对,连忙拖了孕中的媳妇儿来救命。 柳棉担心惊了儿媳妇的胎气,只好暂时饶了许长安。也没把他放出去,就拘在祠堂里关着,不准任何人探望,说是要他好好反省反省。 许长安实在不知道偷株花的后果会这么严重,居然还要反省。要是早知道,唉算了,他还是会偷的。 想到就快要开花的青龙卧墨池,许长安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觉得正流血的屁股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要知道,他上辈子养一株青龙卧墨池,养了整整五年,可是连花苞都没见过的。 再说另一边,打了儿子一顿的许慎柳棉夫妇,愁云惨淡地回了房。 “这偷皇子可是死罪,老爷,这下可怎么办!” 柳棉焦躁地绕着屋子走来走去,许慎坐在一旁不说话。许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进宫请罪去吧。” “无论如何,总归是要过这一关的。” 在许慎柳棉进宫的时间里,久久没等到许长安回来的薛云深,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后,特地入了趟宫。 因而,当进了威严的宣政殿,许慎柳棉磕头请罪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许爱卿,听说你打了朕的儿媳?” 第14章 怎样才能委婉地告诉儿子 儿媳两个字,成功将斟酌半天措辞的许慎砸了个七荤八素,他近乎是失态般愣在了当场。 那些类似于“臣有罪”“臣教子无方”的念头,转瞬之间从他脑子里消失地无影无踪,唯有“儿媳”二字,在不断地回荡着。 “怎么,爱卿想赖账不成?” 约摸是见许慎迟迟没有反应,大周朝的敬宗皇帝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抬指从旁边厚厚一摞奏章里,抽出一份由黄色丝绢封面的奏折,轻飘飘地掷了过来。 “看完这个,爱卿若还想赖账,朕也只能依法处置许长安了。” 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奏折带着风声滑过了光可鉴人的宣政殿地板,不偏不倚地落在许慎面前。 这份奏折的样式,许慎很熟悉。 每代皇帝身边都会有这么个隐秘的机构,机构里头的人来无影去无踪,主要职责是监察文武百官的生活琐事,而后再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定时呈交皇帝。 这样记录官员私下来往的奏折,大周朝的文武百官们取了个秘而不宣的称呼,叫天子折。 现在摆在许慎面前的,就是这么份天子折。 许慎平静地吸了口气,他伸出手,慢慢捡起了地上的奏折。 绢黄色的奏折被展开,许慎仅仅是看了第一行,挺直不屈的脊背就忽然垮了。 奏折的内容,是关于许长安的。 关于他几日几时带了一盆牡丹入府,又是以怎样轻佻的动作拨了牡丹花蕊,怎样登徒子般埋头于牡丹花苞…… 事无遗漏,甚至连许长安如何给牡丹施促使开花的花肥,都一字一句记载地清清楚楚。 按大周朝律历,如果男子无缘无故嗅了人家正开花的姑娘,是必须要迎娶姑娘入门的。若是执意不娶,便只有一条路了。 ——被处以割刑,切去花苞。成年的再无法生育,未成年的,永无开花可能。 许长安若是嗅的是别的什么花,倒还好说,娶进来便是了。偏生他嗅的是牡丹,是皇子。 试问这天下,谁敢与皇帝提出求娶皇子? 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声,许慎摔了手里的奏折。 双手交握置于面前冰凉的地上,许慎紧接着深深地俯腰叩首:“臣教子无方。” “小子年幼,生性顽劣不堪,恐难当皇子妃大任。” “哦?”敬宗皇帝耐人寻味地挑了挑眉,“这么说爱卿是选择后一个了?” 盯着小片官服花纹的眼皮,不堪重负似的微微闭了起来,许慎维持着叩首的姿势,一字一顿道:“臣恳请皇上,待小子过了开花期,再举行大婚。”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敬宗皇帝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未来亲家——爱卿许司马大人的这一点小要求。 许慎柳棉再次磕头叩谢了皇恩,便让内侍总管引领着退下了。两人前脚刚走出宣政殿大门,皇帝的龙椅后面便转出来一道墨紫色的透明影子。 那影子十分稀薄,几乎快和空气融为一体了,只隐约能瞧见影子身上闪现的牡丹花。 正是以幻形出现的薛云深。 处于开花期的皇子,若是以幻形离开真身太久,等到幻形烟消云散,就再也变不回人形了。 皇帝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下意识加快了语速:“现在儿媳的围解了,你们的大婚也定了,没人能拆散你们了,该放心了吧?既然放心了,那就赶紧给我回到原身上去!” 最后一句话,皇帝简直是咆哮出来的。 “可是你不该恐吓岳丈。”薛云深皱了皱眉,颇为不满地指控道,“你让岳丈害怕了。” 皇帝忍无可忍地弹出一团赤红色的雾气,赤色雾气甫一浮现在空气中,便严丝合缝地将吃里扒外的薛云深包裹起来。紧接着赤色雾气往中间一缩,把薛云深的幻形重新缩困成一团墨紫色雾气,眼不见心不烦地打包带走了。 在皇帝打发亲儿子的时候,走在茜色宫墙底下的柳棉,则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最后居然要嫁人。 嫁人也便算了,还偏偏是皇帝家。 说起来,长安这个傻孩子,为什么非要去嗅三皇子呢? 凝眉苦思的柳棉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在这晴空碧日之下,犹如醍醐灌顶般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偷了三皇子,不知道楚玉是霸王花。联想到那天楚玉受伤他问的那个问题…… 当是时,由于担心引起在场的木太医与段慈珏怀疑,柳棉下意识歪解了许长安的意思,事后更是直接忘了这茬。只是现在看来,恐怕…… “老爷。” 柳棉倏地喊住了前头的许慎。 “怎么了?”许慎问。 面对还没想到哪一层去的许慎,柳棉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缓缓道出了猜测。 “老爷你说长安他是不是,是不是不知道我们是……仙人球?” 许慎:“……” 站在寂静的宫道内,大司马许慎与司马夫人柳棉,面面相觑。 **** 许长安总觉得他爹他娘在打过他之后就有点怪怪的,不仅常常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他,还好几次把他叫到了身边,最后又什么都没说的让他走了。 为此他还私底下偷偷找他亲兄长打探了情况。 奈何他亲兄长现在沉迷于煲安胎汤,每次见到他,都恨不能给他灌几碗安胎滋补汤尝尝,吓得他短时间内再也不敢踏足他亲兄长的院子了。 亲兄长的道路走不通,爹娘又不肯说,许长安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再次选择了他远在边疆的三叔。 把爹娘反常的举止在信里和三叔仔细说了,又表达了对即将到来的武术师傅的期待,许长安将信封了口,让人送去了驿站。 哦对,说到武术师傅,许长安他三叔的信,在他挨了二十大棍的第二天才拿到手。 他三叔在信里,先是和他同仇敌忾地大骂了一遍许道宣,然后简明扼要地道出雪兽毛一根也没有的事实,让他问许道宣赔去。 在信的末尾,他三叔很是慷慨地表示将贴身侍卫派过来了,不过先派人去办了点事,所以人得晚几天才到。 知道这个消息后,安子晏整天跑来大司马府晃悠,一边捂着屁股哎哎哟哟地落座,一边五十步笑百步地嘲笑许长安。 至于许道宣,道宣祸害倒是个有良心的,不仅没惨无人道地笑话许长安,而且在得知许长安因偷花被赏板子后,还主动要求替许长安照顾那盆花。 不过考虑到许道宣不分敌我的杀伤力,许长安只好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许长安想着这些鸡毛蒜皮的锁事,慢慢地,便有点昏昏欲睡。 近些日子的晚上,他老做那个被美人强上的梦,夜里睡不好,白天就免不得有些无精打采的。 春日里阳光煦暖,微风轻浮。他正面朝下地趴在美人椅内,懒洋洋地晒着后脑勺。 白口青釉的牡丹花盆,就放在手边不远处。 要说偷花的事情被知道后有什么好处,能光明正大的养花便是了。 午后碎金日光下,青龙卧墨池的重瓣基本上全都绽开了,只剩下最里头那寥寥无几的两层了。 此时的牡丹花,根茎挺拔,枝叶翠绿,墨紫色的花瓣色泽浓郁而鲜艳。 再过几个时辰,等它花全开了,远远望过去,就像一条青龙盘卧在墨色的池子上。 许长安这样想着,拿手拨花蕊的动作便顿住了。 ——他睡着了。 一觉好眠,许长安睡醒伸了个懒腰,他瞧见还没有完全开花趋势的青龙卧墨池,忍不住便犯了嘀咕。 “心白,”许长安叫住路过的仆从,“你去我房里,把屉子里的纸包拿过来。” 名叫心白的仆从麻溜应了,没一会儿,装着花肥的纸包就到了许长安手里。 许长安拿着特制的工具松了松土,正往花盆里洒花肥的时候,就听见了安子晏的声音。 “长安,你猜我收到了谁的帖子?” 安子晏摇着他的乌骨折扇,故弄玄虚地凑到了许长安跟前。 许长安正斟酌着花肥的剂量不想分神,因而头也不抬道:“不猜。” “长安,你这可就伤我心了。”安子晏装模作样地作捧心状,等自个儿玩够了,才刷地一下收了折扇,轻描淡写道:“孟衔约我去寒山寺饮茶。” “孟衔?!” 许长安手一抖,剩余的半包花肥悉数洒进了花盆里。 第15章 你今晚真会一夜好梦无眠 暂且先不论许长安听到孟衔邀请好友去寒山寺晤面时的诧异反应,单说安子晏。 安子晏自进入许长安的院子,便光顾着显摆孟衔的邀约了,因而直到许长安这一声反问出口,他的目光才顺势落到许长安手里正在做的事情上。 作为当朝礼部尚书之子,安子晏是他们那群世家子弟里,头一个知道三皇子与许长安婚约已定的人。 那天下了朝,安子晏他爹回府不久,又被急匆匆召进了宫,到了宵禁时分才回来。 陪着他娘闲话家常,脱不开身的安子晏,这才有幸听到了一点内情。 当时,尚书大人唉声叹气地进了门,神情很是一筹莫展。安子晏他娘见状,忙迎了上去,又是端茶又是递汗巾的。安尚书在屋内罗汉床上落了座,先是摆手拒绝了汗巾,接着一言不发地灌了整整半壶茶。 安子晏他娘忧心地不行,但是碍于朝堂的事情妇道人家不便插嘴,于是一个劲地拿眼神示意安子晏。安子晏无法,只好冒着屁股挨板子的险,壮着胆子问了。 “皇上此番召我进宫,”许是事情过于棘手,沉默许久后,安尚书罕见地在府里说了朝事,“为的是三皇子的婚事。” “这不是好事么?”安子晏他娘在一旁插话道,“说来三皇子过了开花期,便算是真正成年了。” “成年的皇子封王成婚,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老爷也早就在准备着了,为何还会显得如此为难?” “要真如此,那倒还好说了。”安尚书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只怕这回是先前的准备都白费了。 安子晏他娘不解:“老爷这是何意?” “三皇子要娶的,”安尚书微妙地停顿了会儿,才接着道:“是男妃。” 侥幸逃过一劫,没听到要挨板子正沾沾自喜的安子晏闻言,当即噗的一口喷掉了嘴里的茶:“男妃?” 安尚书脸色严肃地点了下头,道:“说起来,这位已定的三皇子妃,还是你认识的。” 安子晏内心生出了一股不好预感。 紧跟着他听见他爹道:“是大司马许大人的幼子,许长安。” 那天安子晏是怎么回房的都不知道,他整个人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要不是许道宣派人来说许长安因为偷花挨了家法,他估计还得好几个时辰才能缓过劲来。 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挨了家法”四个字彻彻底底地浇灭了安子晏心里残存的一点侥幸。 ——按照大司马对许长安的溺爱程度,绝不会仅仅因为偷花就打许长安一顿。 除非他偷的不是普通的花。 安子晏将自己关在房里,思来想去,企图弄明白许长安偷三皇子的原因。结果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大半天,除了好友暗地里倾慕三皇子这唯一一个可能的原因,便再也想不出其他了。 “看不出,他竟然藏得这么深,连我也不说。” 安子晏恨恨想着,心里却知道依许长安不事到临头绝不开口的性子,是不会将这样的倾慕说出口的。 安子晏有些心疼之余,又为好友感到一丝庆幸。 大周朝虽然男男成亲的少,却也不是没有,现下皇上又准了他俩的亲事,总归算是苦尽甘来了。 直到瞧见许长安将花肥全倒进花盆里的前一刻,安子晏都还在为他的苦尽甘来而感到欣慰。 作为牡丹皇城与许道宣齐名的纨绔,安子晏一闻花肥的气味,就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 “长安!”安子晏猛地拔高了嗓门,他把手里的折扇一扔,立马扑过来一手托住花盆底部,一手按着里头的泥土将花盆倒了个方向,企图将那多半包的粉末状花肥倒出来。 奈何花肥不知道是用什么制成的,入泥即融,不到片刻功夫,就已经完全融进了泥土了。 安子晏使劲倒了两下,却什么都没倒出来。 “子、子晏,”许长安望着安子晏粗鲁的动作,没忍住先臆想出了一出惨剧。他声音颤颤巍巍的,看模样简直像是快要哭了,“花肥洒多了它会死吗?” “不会。”眼见实在倒不出来,安子晏没好气地把花盆塞回了许长安手里,“顶多你今晚会……” 一直无声无息任凭折腾的牡丹,忽然将花冠从许长安怀里转了过来,面对着安子晏。 安子晏:“……” 面对着三皇子一脸你敢坏我好事我就弄死你的模样,安子晏自觉地吞掉了后面半句话。 “我今晚会怎样?” 得知花肥多了点牡丹也不会出事后,许长安整个人明显放松了下来,他怀抱着沉甸甸的青瓷花盆,语气十分不在意。 号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安子晏安大公子,立马识时务为俊杰地改口道:“你今晚会一夜好眠。” 听了这句明显的调侃,许长安险些没控制住将花盆砸在安子晏头上。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盆,眼不见为净地转了个身,回屋去了。 “哎长安,你同我去寒山寺嘛。”拾起折扇的安子晏追了进来。 许长安刚准备说不去,想了想,又回过头,言笑晏晏地望着安子晏,嘴里问:“你想我去么?” 安子晏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自然是想的,不然我问你作甚?” “既然你想我去,”许长安眼波盈盈地斜了眼安子晏,而后上下嘴唇一碰,“那我偏不去。” 安子晏:“……” 这颗小心眼的仙人球! 在安子晏软磨硬泡的时候,好几天不曾登门的许道宣到了。 甫一踏进门,见到跟屁虫似的黏在许长安身后,不停絮絮叨叨的安子晏,和摆着个后脑勺爱理不理的许长安,许道宣愣头愣脑地道:“安子晏你终于惹得长安不高兴了?” “道宣你来了正好。” ——安子晏临到嘴边的话不得不被迫咽了下去,他好悬没被许道宣幸灾乐祸的口吻气了个倒仰。 奈何两人才握手言和不久,实在不是翻脸宣战的好时机,因而安子晏只好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辩解道:“你快来劝劝他,他不肯同我们去寒山寺。” “什么?”许道宣大惊失色地高呼,“长安你竟然不肯去?” 于是,背负一只长长画匣,穿着天青色窄袖锦袍的许道宣,放下了手中把玩着的五彩香囊,兴冲冲地加入了游说队伍。 许长安被闹得烦不胜烦,不得不答应下来。 待许长安换了件适宜出游的袍子,三人带着各自的仆从,便往城外的寒山寺去了。 倒是细雨连绵的春日里难得一见的艳阳天,皇城门口多了不少女眷的油壁香车,各色芳香的胭脂从门帘微敞的马车内飘出来,牵牵连连地混在一起,直把过往的游人熏得迷迷瞪瞪,不知今夕何夕。 许道宣专心致志地闻了一路的胭脂香,直到出了城,又行至登往寒山的中途,才大梦初醒地想起来没见到许长安养的花,因而开口问道:“长安你的花呢?” “怕被你摸死所以藏起来了。” 正所谓有仇不报非君子,安子晏立马抓住机会当了回君子。 “他说的不是真的,长安对不对?” 许道宣巴巴地望着许长安,要不是他那被胭脂熏过的酒窝里,还保存着可疑的酡红,模样可怜得简直快要无懈可击了。 许长安有些迟疑。他掂了掂赞同的后果,得出了那株牡丹毫无疑问会被摸死的结论。 幻想了一下青龙卧墨池碎成渣渣的场景,许长安没忍住当场打了个寒颤,于是立马心有余悸地用力点了点头。 许道宣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他气哼哼地发出一声鼻音,决定再也不等这两个人走得慢的混蛋。 望了望一骑当先的许道宣背影,再扫了眼遥遥见不到头的青石台阶,许长安边喘气,边痛斥了安子晏方才的行为:“你激他做什么!” “要是不激,”许长安喘着气想,“好歹还有个人可以拉一把。” 位于皇城外东南面的寒山寺,常年香火不断,每日慕名而来的香客信众络绎不绝。 乍然一看,好似寒山是沾了寒山寺的名头,实际上,却是寒山寺因寒山闻名,而寒山又因那一千多阶上山台阶享誉天下。 等两个人好不容易爬完一千多台阶,天色已经到了暮色四合时分。寒山寺的灯笼晃晃悠悠地引着路,安子晏与许长安两人,颇为狼狈地互相扶持着,跟在乌衣僧人身后。 转过荷叶绽出新绿的小池,沿着曲曲折折的僧房过去,安子晏一眼便见到了亭中的孟衔。 山寺寂静,连风都是悄悄的,仿佛生怕惊动了哪位菩萨。 端坐在等侯亭中的孟衔,白衣胜雪,白发如瀑,颜色寡淡的眉眼微微低垂着,瘦削而骨肉匀称的手腕从衣袖里探出来,正煮着一壶雪后松。 茶叶的清香仿佛和空气中弥漫着的,寺庙独有的幽远松木香气同时袭来,将毫无防备的安子晏袭了个措手不及。 有那么一瞬间,无论是从小长大的许长安也好,还是在旁边明显情绪不对,眼睛红通通的许道宣,甚至于煮地沸腾的茶水,都通通入不了安子晏的眼。 他长而细长的眼眸里,仅仅只倒映了听见脚步声而略略侧过头的孟衔,和那一句。 “你来了。” 第16章 我不是重色轻友的随便人 许长安并没有注意到好友刹那间的失态,甫一靠近小亭,他的目光便黏在凌乱摊开的画卷上了。 如意出事那回,为了哄伤心欲绝的许道宣,安子晏将府中珍藏的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及与许长安打赌赢来云纹砚,赠与了许道宣。 许道宣虽然是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却也明白吴道子真迹价值连城,坚决推辞不受。哪知道安子晏表面上做出很是遗憾可惜的表情,转身就把《神仙卷》丢在许道宣怀里,而后带着窦太保一阵风似的跑了。 许道宣没法子,只好暂时收着了。 他原本是想过几天就把画送还安子晏的,却不料安子晏先登门说孟衔邀约寒山寺。 白衣孟衔喜画,爱画,嗜好画,是牡丹皇城众所周知的事情。 想起上次天牢外,孟衔拒不肯推算天衍,固执又死心眼的许道宣再次动了心思。 “现在他身体快好了,总应该会答应吧?”这样想着,许道宣合上了画匣,在心里默默对安子晏说了声抱歉。 说起来,他之所以如此执着想求孟衔为如意推算一次,是因为他一直都觉得如意没离开过。无论谁跟他说如意已经不在世间,魂魄无存,他都不信。 “如意在的,他就在我身边,我感受得到他的存在!” 许道宣他爹想夺下他腰间的香囊,他边死死攥住不撒手,边嚎啕大哭。 他爹毫无办法,既心疼抹泪的夫人,又气捧着香囊魂不守舍的儿子,最后只得重重叹息一声,随他去了。 许道宣背了画匣,又带了装如意生前所穿衣裳碎片的香囊,踌躇满志地出了门。为了避开许长安和安子晏,他甚至还特地装作生气的样子,一个人先上了寒山寺。 只是可惜,孟衔还是不肯答应。 忙着拾起《神仙卷》的许长安,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哽咽,他抬起头,看见许道宣飞快地擦了把眼角,而后强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你看我做什么?不是疼惜画么,还不赶快收好。”许道宣笑得很是勉强。 许长安把画卷推到一边,他目光扫过许道宣手里被攒紧的香囊,便倚过去柔声问:“握得这么紧,香囊里藏了什么?” 许道宣抿了抿唇,小声道:“是我绣的花。” 他绣的花,那就是如意的衣袍碎片了。 对书画从不感兴趣,却罕见地随身携带了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爱画到人人皆知地步又会推算天衍的孟衔,加之初见被扔到地上的《神仙卷》,许长安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在许道宣的手背轻轻拍了两下。 许长安和许道宣两人的小举动,自是逃不过安子晏的眼睛。他在因惊艳于孟衔而刹那失神后,整个人又恢复到了素日里风度翩翩且欠揍的模样。 见到眼睛通红的许道宣,安子晏心里转了几转,最终在初生好感的对象与自幼相识的朋友之间,选择了后者。 那厢,孟衔却已煮好了茶。 清香浅色茶汤稳稳落入缠枝青瓷茶盏中,泛起的氤氲热气模糊了孟衔的眉眼,看不见的细小雾珠仿佛在他眼睫处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令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九天之外的神仙,格外遥不可及。 “茶好了。”孟衔将沏好的茶依次推了过来。 四人两两对坐,孟衔颜色偏浅的眼眸直视对面安子晏的,苍白只余一线殷红的薄唇牵动,淡漠且毫无起伏的声音便缓缓荡入空气。 “今日邀子晏前来,实为道谢。” “昔日孟某蒙冤入狱,承蒙子晏不弃。”孟衔说着,稳稳当当地举起了茶盏,“今以茶代酒,谢子晏宣德门击鼓鸣冤之举。” 安子晏品茶的动作顿住了。 而对面孟衔还在继续。 “孟某不才,能得子晏如此相待,乃是大幸。日后子晏若有能用到的地方,差人到孟府说一声即可。” 孟衔的话说完了,向来话多且唠的安子晏却罕见地沉默了。 按礼,他应该客套推辞几句,再风度极佳地表示这些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对这种交道从来游刃有余,可是现在,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明明是因为惦记与好友的赌约,才去的宣德门击鼓,到了孟衔这里,却成了一份举重若轻的大恩。 安子晏受之有愧。 单单如此也就算了,偏生他还想为许道宣讨要一份推算。 安子晏苦笑一声,心说这可真是情义两难全。 他斜过折扇在许长安企图阻止的手上敲了一下,而后站起身,板板正正给孟衔行了个大礼:“子晏想求孟兄一件事。” 见状,孟衔搁置茶盏的动作在空中凝了一凝,显然已经猜到安子晏要说什么了。他若无其事地将茶盏放了回去,平静道:“子晏有事不妨直说。” 此时箭已在弦,安子晏咬了咬牙,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求孟兄算一算道宣的书童如意,魂魄是否尚在世间。” 孟衔毫无意外地点了下头,道:“你想我算吗?” 安子晏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些不敢回视孟衔的目光,他下意识扭头避开了孟衔的视线,嘴里道:“还望孟兄施以援手。” “那就是想了。”孟衔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既然你想,那我就应你。” 说完,也不管这句颇为暧昧的话,会在安子晏心里掀起怎样的波动,他直接伸手在空中一划,不见怎么多动作,一个玲珑袖珍的星盘便出现在了半空中。 那是个纯白无暇的星盘,呈圆形,上面刻着无数复杂且纵横交错的星轨痕迹。许长安只看了两眼,就感受到眼睛传来承受不住的剧痛。 “生辰八字。” 调好了星盘,孟衔问。 “甲子年丙寅月己丑日未时。”约摸是机会来之不易,许道宣生怕孟衔反悔,当即抢道。 拨了拨星轨,孟衔继续发问:“死因。” 许道宣握着腰间香囊的手指猛地一下收紧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故作轻松道:“爆体而亡。” 孟衔认真拨弄星轨的手指停住了,他刚想说爆体而亡不必算魂魄了,便见到他垂在身侧的一缕白发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缓缓动了起来,蜿蜒着爬过了星盘表面,直直指向了许道宣的腰间。 与此同时,星盘上的星轨也恰好不偏不倚地挪动了两格。 “这,这是不是,是不是……”瞧见星轨动作的许道宣腾地站了起来,他指着白色星盘,好似一眨眼回到了话都不会说的幼童时期。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像是眨掉了所有的不确定,而后才声音发颤地问:“是不是代表如意魂魄尚在?” 孟衔点了下头,道:“尚有两魂,正藏于你腰间香囊内。”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如意还活着!” 许道宣情不自禁地蹦了起来,猛地伸手抱住了许长安。 许长安被他用力一勒,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勒到了嗓子眼。他比头脑一根弦的许道宣想的多,在使劲才稍稍推开一点又哭又笑的许道宣后,转向孟衔道:“请问孟兄,如意现今以后只得两魂在,那要如何才能修齐三魂七魄?” 孟衔双手轻轻一抹,边收星盘边道:“找一粒不能发芽的种子,放进许三公子的香囊内,再让世间最惦记他的人贴身带着,带到种子发芽为止。” “谢谢孟兄!” 听见孟衔的话,许道宣连忙从激动的情绪里回过神来,他跳出许长安的怀抱,对孟衔行了个大礼,而后转身就跑。 许长安见他顷刻间就跑得不见人影了,一面连声让仆从追上去,一面转过身面对孟衔,双手抱拳行礼:“太岳替孟达谢过孟兄,孟兄大恩铭记在心,往后有用得着大司马府的地方,还请孟兄千万莫客气。” 孟衔微微侧了下身,避开了许长安的礼,“许小公子太过多礼了。” 许长安担忧跑走的许道宣,没多客套,礼数周全地道了谢后,便也匆匆告辞走了。 转眼之间,山寺静谧的小亭内,只余下安子晏与孟衔二人。 “你不走吗?” 孟衔打破了沉默。 安子晏来来回回抿了好几次唇,他有心想把击鼓鸣冤的真相说出来,又觉得现在时机太不合适。 可若是继续瞒着,倒显得他安子晏是挟恩求报的小人了。 “我——”迟疑良久,安子晏终于开了口。 可惜白做了一番努力,他话还没说完,就让孟衔给打断了。 “子晏若是暂时不走,那孟某只好先行了。” 说完,孟衔当即踏出了小亭,脚步之仓促,好似让他再多看安子晏一眼都不行。 望着孟衔的背影,安子晏倏地失了声。 “还是让他讨厌了啊。” 随着这个念头的浮现,安子晏从不离身的乌骨折扇,仿佛跟着暗淡了下来。 且说孟衔匆忙走出小亭后,在寒山寺一处拐角停下了脚步。 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愈加难看,颜色惨淡的嘴唇间最后一线血色,片刻功夫里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他整个人仿佛受了重创般,胸口剧烈起伏着。 倚着山寺墙角喘气的孟衔忍了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泛着奇特香气的鲜血落在了青石小路上,顷刻间就引来了好几只野猫。 孟衔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一抬头,刚好对上了追过来的安子晏的目光。 *** 且说另一边,许长安追着许道宣一口气跑下了山,又追着他跑到了回春局门外,还没来得及歇口气,拿了种子出来的许道宣又开始往皇城东跑。 许长安起先还勉勉强强能跟上他的背影,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只好指挥着自己的仆从跟上去,自己在后面慢腾腾地走着。 走到皇城东与皇城西的交汇处,许长安遇到了好久不见的授课先生岐山。 “先生这是要去哪里?”执学子礼问了好,许长安问道。 留着八字胡须的岐山先生温和一笑,避开了正面回答:“随便走走。” 许长安原也只是客套,见岐山不说,便识趣地没有多问。 就着骈文聊了几句后,许长安请罪告辞了。 他走后,一直笑眯眯的岐山,仿佛突然之间换了个人。 乌黑的魔气从岐山眼睛里闪过,他对着远去的许长安背影,露出了贪婪又扭曲的神色。 而等许长安回到府中,姗姗来迟的夜,终于降临了。 第17章 我能怎么办啊我也很绝望 不知道怎么回事,许长安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他先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煎了大半个晚上的鱼,好不容易折腾出了模糊的睡意,却几乎是在刚入睡的瞬间就做起了梦。 之所以说是梦,是因为他隐隐绰绰地感觉到四周环境变了。 他像是从暖和的室内到了一处空旷的地方,有点儿类似凹陷下去的山谷。带着奇异炙热的谷风从头顶吹过来,让他情不自禁地微微打了个哆嗦。 隔着里衣,他感受到身下不再是温暖柔软的刺绣锦被,而是换成了另外一种,更加脆弱丝滑,且带着点凉意的东西。 许长安嗅了嗅,发现嗅觉仿佛失灵了,竟然什么都闻不到。 不仅如此,在他企图爬起来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四肢被绑了起来,整个人呈大字型被牢牢禁锢住了。 甚至于他的眼睛,都被某种丝带般的东西遮住了。 人在黑暗中,很容易产生恐惧。 许长安也不例外。 他开始用力挣扎起来,试图将自己从那种被动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奈何他费了老半天的劲,额头上都挣出细汗了,温柔且不容置喙的禁锢力道却依旧纹丝不动。 许长安重重地喘了口气,他停下来歇了片刻,而后左手反方向一抓,扣住了细藤般捆绑着手腕的东西,接着用右手咬牙死命一拽。 只听见一截急促的窸窣抖动声,细藤被扯断了。 失衡的许长安整个人往左侧方一仰,险些当场叫出声。 然而没等他扯掉蔽眼的丝带,他抬在半空中的右手就被握住了。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指节瘦削,手指修长,温热的掌心仅仅只覆盖了薄薄一层皮肉,因而显得格外灵活而有力。 “谁?”许长安下意识问道。 他脱口而出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与害怕。 来人似乎察觉到了许长安的恐惧,于是温柔地执起他的手,竖起一根食指送到了他唇边。 ——这是个不要多话的意思。 虽然迄今为止,眼前这个人始终不曾流露出恶意,但许长安不知道怎么的,不由自主地就感到危险。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才要说话,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食指上碰了一下。 他起先没反应出是个什么,直到来人重复了方才的动作。 柔软的,温热的,带着湿漉漉热气的嘴唇,轻柔地触了触许长安的手指。 “他在亲我。” 这个念头带着山呼海啸的气势,瞬间在许长安脑内炸开了锅。 没等许长安有什么剧烈的反抗,来人再次倾身,隔着一根抵在唇前的食指,吻住了许长安的嘴唇。 轻轻地,一触即离。 而随着来人倾身的动作,隐秘幽远的香气缓缓露出了冰山一角。 闻到香气的许长安愣住了。 坦白来说,这是一个很旖旎的梦,如果许长安没有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抓住了的话。 “痛……” 他皱着眉头痛呼出声,与此同时,薛云深倏地扭过了头。 有讨人厌的脏东西进来了。 三皇子薛云深开花再次被打断,另一边,搀扶着孟衔下山的安子晏,终于到了山脚下。 恰是春末夏初时节,夜幕浓稠,星光如豆,身后寂然无声的寒山寺,与远处灯火璀璨的牡丹皇城遥相呼应,织成了一卷太平盛世的锦绣江山。 安子晏让孟衔整个人都倚在自己身上,他右手虚虚半搂住孟衔的腰,并不敢碰实了,左手里提着一盏寒山寺的灯笼,架着脸色胜纸的孟衔,缓慢而稳妥地踩下了最后一级阶梯。 空气中隐隐传来夜香树的香气,安子晏扶着孟衔站稳了,才如释重负地悄悄松了口气。 自看见孟衔咳血,主动提出扶他下山至今,安子晏与孟衔两人缄默了一路。眼见两人府里派来寻的仆从从后头越走越近,安子晏没话找话道:“谁家孩子成年了。” 他说的是夜香树,孟衔却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一度没有接话。 气氛有些尴尬,安子晏屡屡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得悻悻闭紧嘴巴。 作为弘文学馆头一批学子的孟衔,比安子晏年长四岁,因而两人虽同为世家子弟,但此前并不相熟。 更何况在求孟衔演算如意魂魄而导致咳血的事实面前,怎么看,都是安子晏欠了他一份天大的人情。 内心五味陈杂的安子晏,不知怎的,忽然忆起祖父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来。 “凡是生而知天衍的人,无论男女,最后都活不长久。” 以前安子晏不明白各中缘由,现在却猛然间顿悟了。 以凡胎肉体之身,窥视世间万物规律,天道运行,是要折寿的。 安子晏想得有点入神,因而险些错过了孟衔的问题。 “还差四个月,子晏便要成年了吧?” 孟衔的声音如他人一般,淡而悠远,他语气十分稀疏平常,仿佛问的压根不是什么婚娶嫁迎之类的隐私。 在大周朝,问别人什么时候成年,跟希望求娶人家是同个意思。 安子晏只觉得腾地一下,心里简直有什么东西快要火烧火燎地呼之欲出了。他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以这种方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一而再地警告自己孟衔别无他意,奈何三番五次的努力均告失败。 于是卡在喉咙口的那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地堵在嗓子眼,憋得安子晏磕磕巴巴地挤出了一句:“啊?” 孟衔见他没有正面回答,心里浮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来。他微微摇了摇头,却是决口不再提了。 安子晏有些失落地摸了摸合拢的折扇。 恰在这时,远远跟在后头的孟府仆从赶上来,边伸手接过自家公子,边客气有礼地向安子晏道谢。 听到孟衔要走了,安子晏先是倏地隔空紧攥了一下孟衔的衣裳,在孟衔发现前,又不动声色地放开了手。他欲盖弥彰般叩开折扇,微笑着表示不用谢。 “孟兄!”眼见孟衔身影即将没入马车内,安子晏不知道哪里涌现了一丝恐慌,他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明日长乐坊听曲儿你去不去?” 话刚出口,便立即反应过来安子晏:“……” 邀请有深交倾向的朋友去风月雅地听乐妓唱曲,估计整个牡丹皇城再无旁人了。 瞧见孟衔忽然冷下来的脸色,安子晏内心充满了绝望。 第18章 傻儿子你养的牡丹没死啊 作为一只低级的魔,翁和同伴不小心得罪了另外一只非常狂妄且强大的魔物,在被追杀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翁和同伴因缘际会地潜入了牡丹皇城,遇到了当时病怏怏的弘文学馆授课先生——岐山。 一株拥有完整内丹且手无缚鸡之力的成年面包树,在翁的眼里,犹如一道美味佳肴。翁和同伴果断地瓜分了岐山的生命力与内丹,在保留了岐山的外壳后,顺利地“占山为王”了。 翁第一次瞄上许长安的生命力,是在弘文学馆。那时候“岐山”刚刚大病初愈,数不尽的世家子弟纷纷返回学馆,翁在人群当中,第一眼就看到了许长安体内的生命力。 一簇蓬勃的、好似火焰般跃动的绿色生命力,足有两个拳头大小。 “他看起来真像仙人球,除了刺少了点软了点。” 翁吸溜着口水想道,他许久没见过这么旺盛的生命力了,即使许长安身上并存着内丹太小的缺陷,也依旧让他垂涎三尺。 但是那个时候,许长安这道可口的点心旁边,跟屁虫似的跟着一株令人讨厌的仙人球。 叫做许道宣的仙人球非常令人厌恶,生命力不够大,刺还多,攻击性也很强。 翁不得不暂时隐忍下来。 那天,借居在岐山壳子内的翁和同伴,吃掉了另外一道送上门来的美味——细眉细眼的学子温元溪的内丹。 坦白来说,温元溪内丹滋味并不怎么样,好在生命力味道尚可。 翁和同伴十分顺利地吞噬掉了温元溪,这回他们长了教训,没有毁坏温元溪外壳。 “谢天谢地,终于可以不用和那个家伙挤在一具身体里了。”望着强行霸占温元溪躯体的同伴,翁如是想。 在吃掉了那么多生命力和内丹后,翁和同伴受的伤总算露出了痊愈迹象。随着实力的恢复,他再次把注意打到了许长安头上。 奈何许长安身边总有一朵碍眼的霸王花,哦天,那臭味隔着十里都能闻见! 臭味稍稍有点影响到了许长安的味道,就在翁犹豫要不要养一段时间再吃掉的关头,他被发现了。 非常凶狠的食人花,上来二话不说就把翁吞了。 翁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毕竟食人花的可怕之处是有目共睹的。 看着自己被逐渐侵蚀掉的魔丹,翁情不自禁地哭出了声:“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当魔了呜呜呜……” “吵死了!” 熟悉的嫌弃响了起来,翁一呆,而后他听到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砰响,紧接着他就重新出现在了同伴面前。 翁愣愣地回过头,看见白天还凶猛无比的食人花,竟然已经自爆了。 细碎的血肉与魂魄的白点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转眼就消散地无影无踪了。 劫后余生的翁被同伴痛骂了一顿,没过多久,那朵臭里臭气的霸王花,来为食人花寻仇来了。 眼看同伴马上可以干净利落地处理掉霸王花,魔物们非常畏怕的捕蝇草居然赶到了。 在实力相差悬殊的捕蝇草面前,翁隐匿住自己的气息,泪流满面地看着同伴被捕蝇草吃掉了。 “我恨这些肉食的植物!”捕蝇草带着受伤的霸王花走后,翁哭着回到了岐山的身体内。 失去同伴的翁,很是萎靡不振了一段日子。不过很快,他这种闷闷不乐的情绪就被打破了——他再次遇到了许长安,那颗刺少生命力强大的仙人球。 这回软趴趴的仙人球身边,既没有令人厌恶的许道宣,也没有臭臭的霸王花。 翁完全忘记了同伴生前的叮嘱,他兴高采烈地跟着许长安回到了大司马府邸。 说来也是歪打正着,自从知道许长安在养着三皇子,为了防止府里的仆从以及暗处的侍卫瞧见一些不该瞧见的东西,许长安他爹大司马许慎,将许长安院子里的人手撤掉了多半。 因而,翁分外顺利地潜了进来。 悄无声地穿过了镂空雕纹窗户,翁看着睡得不省人事的许长安,伸出了自己尖利到足够一爪掐出生命力的爪子。 然而沉浸在美味即将到嘴兴奋里的翁,下一刻就愣住了。 一只手扣住了他的爪子。 望着突然出现的墨紫色人影,翁悚然一惊,很快他又放松下来了。 “没成年的小皇子,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翁粗嘎的嗓音冒了出来。 同伴生前说过,皇室的人最好不要沾惹,不然皇帝会倾一国之力来复仇。 想到铺天盖地全是是捕蝇草霸王花食人花的景象,翁不禁咽了口唾沫,目光再也不投向巍峨的皇城了。 现在,翁自认为是十分好心的劝诫,可惜面前的这个小皇子不仅不领情,反而更像是被激怒了。 携带着山呼海啸气势而来的青碧色枝条,让翁轻轻一掌就化解了。他不敢用太大力,毕竟对于植物来说,大部分没成年的都很脆弱,并且容易死。 翁不想惹怒皇帝被捕蝇草追得亡命天涯,所以也不准备对小皇子下死手。他匀出一团乌黑色的魔气,将小皇子钉在墙上动弹不得之后,就打算接着挖软趴趴仙人球的生命力了。 就在流着口水的翁低头的功夫里,放置于房梁上的,一盆似放未放的青龙卧墨池,忽然有了急剧变化。 墨紫色花瓣的颜色不断加深,从偏紫转向了浓郁的深紫,而后仿佛活了过来,先是猛地一下将所有重瓣紧紧收了起来,跟着如同飞速旋转一般,一层一层地打开了所有的花瓣。 随着花瓣层层叠叠的绽开,白口青釉的花盆撑不住似的微微颤抖起来,光滑的瓶身慢慢浮出了裂纹。 在最内里接近花蕊的,一层纤弱细小的花瓣即将绽开的刹那,青釉花盆终于承受不住,从房檩坠落下来,摔了个粉身碎骨。 与此同时,花盆里的那株枝叶繁盛的青龙卧墨池不见了。 故有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为牡丹开花而惊动的翁来不及转身,整只魔便凝住了。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无声刺进了翁的魔丹。 翁低下头,在自身一团汹涌翻滚的魔气中,竟然瞧见了墨紫色的花瓣尖。 魔丹碎裂的时候,翁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起同伴生前说过的一句话。 “原来他就是那个失踪的开花期皇子啊。” 翁最后的念头在剧痛中渐次消散了,他残余的魔力引发了一声巨响,看不见的巨大波动险些掀翻了屋内的太师椅。 薛云深一边抬手抹掉了所有声音,将卧房里挪动了位置的物什复位,一边朝床榻间的许长安走去。 即使发生了这儿大的动静,甚至差点当场丧命,许长安依旧无知无觉地熟睡着。 看见脸蛋睡得酡红的许长安,薛云深脸色缓了下来,唇角不由露出了笑意,他抬指在许长安额间轻轻一点,墨紫色雾气瞬间没入许长安眉心。 从“全身不遂”的状态里解脱出来,许长安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不安地蹬了蹬被子。 脸上依旧残留着花瓣印记的薛云深,伸手按住了许长安蹬来蹬去的小腿,而后俯下身,在许长安微微撅起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暂时先放过你。” 没忍住啃了又啃,薛云深不得不压制住冲动后退小步,远离布满许长安诱人气息的床榻。 他开花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皇宫,届时若是他还没回去,按规矩他父皇是要大张旗鼓地来接的。 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薛云深狠狠痛斥了一番碍事的规矩,然后极其留恋地深深端详了一眼许长安,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 不久后,帝后翘首以盼多时,失踪近一个月的三皇子终于回宫了。 ****** 翌日,许长安醒来,看见地上碎了的花盆,和蹲在旁边兴致勃勃扒拉泥土的许道宣,立马从迷迷糊糊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你干的?”许长安阴森森地问。 胸前挂着个月白小布包,许道宣闻言茫然抬起头:“啊?” “嗳!”捂着脑门的许道宣痛呼出声,“长安大清早你干什么?!” 许长安简直快气笑了,他随手抓了个什么东西,一面砸许道宣一面愤愤道:“我干什么?我要打你!” “许长安我警告你,你再打我就要还手了!哎哟!” “你别拿枕头打啊,你枕头是玉石的!” “伯母!大嫂!救命啊!” 许道宣满屋子乱窜的同时,声嘶力竭地将嚎叫声传出三里远,最终成功地惊动了许长安他娘。 “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好端端的,怎么这样生气?”让明月扶着进屋的柳绵,边指挥仆从将二人拉开,边拦住了许长安手里的枕头。 “他把我的花摸死了。” 许长安分外委屈道,他养了那么久的青龙卧墨池,千防万防地躲着许道宣,眼看好不容易要开花了,结果还是没能逃过一劫,让许道宣给祸害掉了。 柳绵一声不吭地听完了许长安的指控,在许道宣叫冤的声音里,忍不住忧心忡忡地想:“这要怎么办哦,怎样才能告诉这个傻儿子,你的牡丹不仅没被道宣弄坏,还成功开完花回到了宫里。 “甚至都成了你未来的丈夫。” 柳绵想到傻儿子还不知道自己是仙人球的事情,更加惆怅地叹了口气。 第19章 告诉你仙人球扎什么最痛 其实在最初刚确定小儿子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的时候,柳绵与许慎不是没想过挑个合适的时机挑破。 但是一来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又顾及小儿子的切身感受,无论如何都不好直说。二来新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光说小儿子与三皇子的婚约这条,就足够他们夫妻俩焦头烂额了。 一边是还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的小儿子,一边是逐渐提上日程的婚约。 许慎愁得身上的刺都掉了许多根,他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给小儿子一段时间缓冲。于是结亲的第二日,他特地进宫面了次圣,恳请皇上暂时不要公布婚讯,待长安开花成年后,再将婚讯婚期一齐大告天下。 皇帝起初听到这个要求,并不同意,问许慎原因。许慎有苦难言,总不能坦诚相告说是我小儿子有点傻,至今还不明白自己是仙人球吧。 许慎的支支吾吾落在皇帝眼里,俨然让皇帝误以为是许长安不准备负责。眼看气氛逐渐僵冷,在皇帝预备发怒的紧要关头,许长安三叔的战报到了。 许惜再次打赢了仗,一举夺取对方三座城池。 此战报堪称救命稻草,片刻前还现出勃然大怒趋势的皇帝,很快放声大笑起来,在心情愉悦至极的情况下,甚至答应了许慎听起来就很荒诞的要求。 当然,这事让薛云深知道后,大周朝的敬宗皇帝被亲儿子揪掉了一片刚长出来的叶子。 话说回来,既然婚讯暂时压了下来,没了悬在头上的“大患”,就应该解决掉另外一个棘手的大问题了。 ——怎样告诉小儿子他是一颗可爱的,刺软趴趴的仙人球。 为此,柳绵与许慎二人发愁地不行,每天醒来都能在床铺间发现不少掉下来的刺。 如此过了好几天,某日柳绵无意间瞄见扶着丫头出来晒太阳的大儿媳,登时计上心头了。 大儿媳怀胎六个月整,算算时间,长孙还有四个月出世。 差不多够了。 打定主意的柳棉,回头和许慎一商量,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长孙出世之日,即是告诉小儿子实情之时——成了柳棉许慎彼此心知肚明的打算。 因而,暂时还不准备告诉小儿子,他与他养的牡丹之间有婚约的柳棉,仔细思索了片刻,决定牺牲掉许道宣。 她朝许道宣使了个眼色,想让他委屈一下认了这份冤,接着伸手拍了拍许长安的手背,柔声安慰道:“罢了,坏了便坏了吧,改日让你兄长再给你弄个别的好玩的——” 柳棉话没说完,就让许道宣给打断了。 “伯母,您眼睛怎么了?”许道宣傻不愣登地问道,“莫不是进沙子了?” 柳棉:“……” “而且,那个花真不是我摸坏的。我没摸它,真的,您要相信我。” 对着只差对天发誓的许道宣,柳棉头回理解了小儿子。 “怪不得长安老说道宣是个傻的。”柳棉这样想着,暗暗决定若是下回两人再打架,她绝不过来救命了。 在柳棉无言以对的时分,府里的门房过来说有人求见小公子。 “见我?”平静下来的许长安,将擦过脸的毛巾递给了仆从,他边穿梅子青长衫边问,“可有说是谁么?” “说了。”门房利索地应了,递过来一份火漆封口的信件,“他带了三老爷的手书,说是三老爷的贴身侍卫,来任命公子您的武术师傅。” 许长安颇有些喜出望外,他三两下拆开手书,一目十行地快速扫阅着。 见到有热闹可瞧,许道宣也不叫屈了,连忙蹭了过来,挤在许长安脑袋旁边看着信。 许长安飞快地看完信,道:“快将人请进来。” 门房打了个千,转身去了。 有外人要来,被许道宣气着的柳棉,立马借故走了。 过了会儿,仆从领进来一个人。 来人是个魁梧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穿一身黎色长衫。许长安略略打量了一下,估摸他有近七尺高。等走近了看,发现他相貌很是粗犷,毛发浓重,颇有些塞外剽悍风情。 “骁骑营骑都尉林见羽,给二位公子请安。” 名叫林见羽的男人,一丝不苟地行了个武官礼。 许长安见状,忙先还了礼:“林都尉多礼了,长安愚钝,日后要辛苦都尉多劳累了。” 林见羽不敢受许长安的礼,连忙侧开两步,嘴里道:“不敢当,公子唤我名字即可。若是不嫌弃,便直接叫见羽好了。” 旁边无所事事的许道宣,听着两人没完没了的客套,忍不住掩唇打了哈欠。 等两人终于确定了彼此“林大哥”和“小公子”的称呼,许道宣差不多快要睡着了。 如意还活着的消息让他激动了大半个晚上,好不容易睡着,天没亮又从噩梦中惊醒了。等到这个时候,晚来的瞌睡虫姗姗来临,许道宣握着脖子上的小布包,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倒是一觉好睡,许道宣醒来伸了个懒腰,他左右四顾了一圈,没看见许长安,便问进来换茶水的仆从:“长安呢?” 仆从放下手里的活计,转身先对许道宣行了礼,而后道:“小公子在外头院子里。” 许道宣闻言出了门,在日头底下寻到了穿着窄袖短打,扎马步扎得满头大汗的许长安。 他看着姿势僵硬,身形颤颤巍巍,保管一戳就倒的许长安,又瞧了眼旁边稳如泰山,一滴汗都没有的林见羽,不由来了兴致。 “我也来!” 许道宣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摆了个漂亮把式,戳在了许长安的右手边。 “这样不对。” 林见羽见许道宣姿势不对,便收了马步,走过来纠正他的动作。 哪知道林见羽刚伸手搭上许道宣的肩膀,整个人立马遭雷劈似的抖了一抖,搭在许道宣肩上的手猛地收了回去。 “怎么了?”感受到林见羽一触即离的动作,许道宣茫然不解地扭过了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好像在这个七尺壮汉的眼睛里看到了泪花。 “一定是我没睡醒。”许道宣想,“不然他堂堂一个骁勇善战,强悍无比的骑都尉,眼睛里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有泪光。” “难道他是冒牌的?” 许道宣登时一惊。 这个时候,许道宣显然忘记了他自己的刺有多坚硬。 他目光所表露出的情绪太复杂,疼得说不出话来的林都尉暂时无法完全理解,只好勉强地笑了笑,用言语代替了身先力行的指导。 “肩膀下沉一寸,下盘要稳,像小公子这样……” 林见羽见许道宣实在不得要领,刚准备伸手拿许长安做示范,又想起方才锥心刺骨的痛来,当即面色一僵,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了伸到一半的右手。 林见羽的小举动,背对他的许长安并未注意到。连先前质疑他的许道宣,也慢慢放下了怀疑,投入到了与许长安比谁更厉害的幼稚攀比中去。 考虑到许长安疏于练习,林见羽没有让他坚持太久,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便喊了停。 让仆从带林见羽前去休息了,许长安苟延残喘地拖着两条仿佛是别人的腿,慢腾腾地挪进了屋子里,瘫在太师椅上死活不肯动了。 见到许长安疲累不已的模样,仆从连忙端茶递水拿毛巾拭汗,来来往往,忙个不停。 与瘫在椅子里,现下约摸只会喘气的许长安不同,许道宣依旧是生龙活虎一条好少年郎。 “长安,你屋子里的糕点滋味不错,茶也香人,咦?这是三叔前不久让人捎回来的袖剑么……” 许道宣说着说着,三两口吃掉手里的玫瑰甜奶糕,在即将够到那柄轻薄袖剑时,想起了早上莫名其妙挨的揍。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最终怕挨揍的心思大过了好奇,委屈地收住了手。 许长安一面忍受着许道宣的聒噪,告诫自己不要用愤恨且嫉妒的目光瞪他,一面神游天外地想那盆青龙卧墨池。 “要是没被摸死的话,它大概已经开花了吧。”许长安莫不惆怅地想着。 因而,当晌午时分,安子晏登门说去长乐坊听曲时,除了许道宣头一个蹦起来以示支持外,许长安一点兴致都没有。 “不去。”许长安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拒绝了。 “你真的不去?”安子晏刷地一下错开了折扇,没等许长安再次否定,立马补了句:“三皇子可是答应了去的。” 当然,孟衔也是在的。 后面这句话安子晏没说,因为他正胸有成竹地等着许长安点头同意。 第20章 见过喝醉耍酒疯的子晏吗 虽然安子晏自认为有恃无恐,但是事实往往出人意料。 “不去。” 许长安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 安子晏志得意满的笑容登时顿住了,他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了许长安好几眼。见许长安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安子晏心里不无猥琐地想:“不是说三皇子已经顺利开花回宫了么,按半包花肥的剂量,劳累过度的长安不应该是这个样子,难道三皇子……” “难道三皇子被长安的刺戳到了?!” 安子晏被这个胆大妄为的猜想惊出了一背冷汗,下意识觉得某个部位也跟着隐隐发痛起来。 险些没忍住当场伸手捂了一下,安子晏别扭地换了个坐姿,刚一侧头,就发现许道宣在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以及自己被遮起来的某个部位。 面对许道宣欲言又止的关切脸庞,安子晏微微一笑,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许道宣一愣,直眉楞眼道:“安子晏你打不过我的。” 顿了顿,他又接着补充道:“更别说杀我了。” 安子晏:“……” “我怎么就忘了这是颗天杀的仙人球?”安子晏满怀悲愤地想道,他眼不见为净地迅速扭过头,继续对许长安实施魔音绕耳的绝活。 坦诚而言,每回安子晏想拉着许长安做什么,十回里有八回能成功拖着许长安同流合污。 但今天,显而易见他是遇到了剩下的两回。 许长安任由安子晏说破了嘴皮子,坚决地一动不动。 要说起来,他不肯动的原因也很简单。 除了扎了一个时辰马步,双腿太酸之外,他屁股还疼。 昨天豁出去舍命陪君子,许长安硬生生带着还没好完全的屁股,爬了一千多级台阶,又在寒山寺坐了两盏茶的功夫,最后还跟着许道宣一口气跑下了山。 屁股多番受累,导致他回到府里就发现屁股再次肿了。 趴着睡了整晚的许长安,早上醒来觉得脖子都快拗断了。 想到这里,许长安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望着精神奕奕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安子晏,和从小到大无论怎么折腾都没事的许道宣,不由感到自己委实有些过于脆弱了。 许长安心里转的这些弯弯道道,安子晏是猜不着的。他眼见此路不通,立马脑子一转,决定另寻柳暗花明。 于是进门的林见羽遭了殃。 面对热情洋溢地伸手来勾脖子的安子晏,林见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想必这位便是长安的武术师傅林大哥吧,我是长安好友安子晏,林大哥叫我子晏就行了。” 安子晏眼疾手快地捞到了林见羽的脖子,边拽着人往屋外走,边热情好客道:“林大哥头回来京城,按理,长安该好好做东的。” “不过长安做东就是我做东,我做东等同于长安做东。我得知林大哥要来,赶早儿在长乐坊约了香雪海姑娘……” 安子晏硬拉着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的林见羽越走越远,临拐弯前还朝许道宣打了个眼色。 于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打发时间的消遣,莫名其妙变成了武术师傅林见羽的洗尘宴。 痛骂安子晏奸诈的许长安,作为武术师傅的开门弟子,不得不拖着“残躯病体”跟了上去。 至于许道宣,当然是理所应当地同去了。 位于皇城西南九市的长乐坊,得天独厚地与曲江池比邻,是附庸风雅的文人,与爱好丝弦的读书人的集聚地。 许长安跟在安子晏和林见羽后头,一行人依次穿过看似清冷寂静的前堂,沿着连接前堂后阁的悬桥往里走一段,一座三层楼高的阁楼便在眼前了。 安子晏用一锭银子,直接打发了门边打着千堆满讨好笑容的管事,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的雅间。 “许三公子好许小公子好,两位公子可是许久不曾来了,香雪海姑娘十分惦记着二位呢。” 说着讨巧话的管事,颇为有眼力劲地拱手给两位财神爷行礼。 许道宣抬手就赏了粒金踝子出去。 轮到许长安时,他摸了摸鼓囊囊的钱袋,摸出了几粒酸桃果糖。 ——昨儿他亲兄长听他嫂子说这糖滋味不错,为此特地腾空了他的钱袋,给装了满满一袋子青色果糖。 面对笑容有些僵硬的管事,许长安镇定自若地将果糖放进了他掌心。 “谢二位公子赏!多谢二位公子!” 好歹也是风月场所熬成精的人物,管事在刹那失态后很快恢复了笑脸。 许长安淡淡地应了声,从容不迫地抬步上了二楼。 等转过弯见不到管事人影了,许长安立马伸手抢了许道宣的钱袋,将里头的金踝子倒了一半给自己。 “糖我不要,长安你别给我!” 许道宣跳脚叫道,奈何拦截不成,只好眼睁睁看许长安把圆滚滚的青色果糖匀了一半过来。 袋子里有了钱,仿佛底气都足了不少。 许长安整了整衣襟,紧接着意气风发地踏进了雅间。 而后下一刻,他险些摔了个马大趴。 “哦,孟兄也在呐。”许长安迅速收起了震惊,笑吟吟地拱了拱手。 跟在他后面的许道宣闻言微微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传说中开花都没有直接成年的孟衔,居然出现在了烟花地?!” 许道宣想着,便把目光投向了佯装无辜的安子晏。 那厢,坐于中间首座的孟衔回了个礼,应道:“许小公子。” 许长安和许道宣同孟衔打过招呼,便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落了座。 虽说是听曲儿,但是滴酒不沾是完全不可能的。 香雪海姑娘还未到,安子晏已经拉着许道宣和林见羽两人喝了整整一大坛酒了。 “安子晏今天很不对。”许道宣一面浑水摸鱼地与安子晏划拳,一面凑到许长安耳边小声道。 许长安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连许道宣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傻二楞都看出来了,偏生安子晏自己看不出来。 昨晚临别前,他口不择言约了孟衔长乐坊听曲,原以为孟衔铁定是不会同意的。 那料到在最初的脸色难看过后,孟衔竟然答应了他的邀请。 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作自受的安子晏,苦于见面地方分外不正经,不得已拉上两位朋友一起垫背。 而酒容易让人放松心情。 不由自主便格外紧张的安子晏,硬着头皮要了不少酒。 他原以为以自己划遍牡丹皇城无敌手的名头,撂倒林见羽和许道宣肯定不在话下,哪知道在不许饮禁酒的军中待久了的林见羽,竟然是罕见的个中高手。 加上孟衔在旁,总是难免分神,因而输得最多的,居然是这位昔日的纨绔。 安子晏又输了划拳,他捧起满满一大碗酒,嘴里喊着“愿赌服输”,跟着一口气灌了下去。 许长安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依据以往经验,喝了这么多酒的安子晏,到耍酒疯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 安子晏砰地一声扔掉了酒碗,十分粗鲁地用袖子一抹嘴,站起来唾沫横飞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听着耳熟能详的《千字文》,在场除了孟衔以外的人,皆不禁露出了惨不忍睹的神情。 说来也是安子晏内心深处的阴影。 他刚学说话的时候,急于求成的安尚书大人就教他背《千字文》。 但是约摸是注定天生不能继承“家业”,安子晏直到五岁开启蒙,依然还是背不会《千字文》。 若要论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偏生有许长安这个冠着天资聪颖名号的珠玉在前,这就导致了安尚书每在朝堂上见到大司马一次,回家就抽安子晏一顿。 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安子晏都视许长安为血海深仇的敌人。 话说远了。 被板子刺激到的安子晏,头悬梁锥刺股,总算是在六岁那年背会了《千字文》。 扬眉吐气的安子晏,却也是在那时落下了一喝醉就容易现原形,脱口而出《千字文》的毛病。 许道宣配合着安子晏的背诵摇头晃脑,他旁边的罪魁祸首林见羽,则聚精会神地假装自己是一株不能动的植物,许长安在犹豫要不要请林见羽打晕安子晏。 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唯独除了孟衔。 “坐吧。” 安子晏铿锵有力地背完了《千字文》,孟衔伸手拉了一下他的手,想让他坐下。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安子晏整个人却如同受了极大的惊吓,噔噔噔地连退三步,把自己退到了墙角里的同时,倏地蹲下身体双手环住膝盖,鸵鸟似的藏起了脑袋。 红晕从他若隐若现的小半张脸颊浮起,顷刻间占据了他露出来的所有皮肤。 目瞪口呆的许长安三人:“……” 唯有孟衔,不知想到了什么,稍稍弯了弯嘴角。 “砰!” 紧闭的门框被人猛地从外头撞破了。 在几人心思各异的时候,久等不至的香雪海姑娘,忽然被人自外面扔了进来。 第21章 这个三皇子可能病得不轻 长乐坊的琵琶大家香雪海,相貌是一等一的柔美,即使被人十分不怜香惜玉地扔在地上,匍匐之姿亦足够楚楚动人,噙着泪的秋水双眸,颇有些我见犹怜的味道。 但是在场的几个男人包括许长安,都没有功夫去看她。 他们的目光全凝聚在门口的男人身上了。 开花后首次出现在人前的三皇子薛云深,穿一身绛紫色走金线牡丹花纹的亲王朝服,乌墨长发难得整整齐齐地束在亲王冠里,将眼下一点美人泪痣全然显露出来了。他那双烟雾朦胧似水墨画般的细长眼睛,正因为生气而瞪得有些圆了。 孟衔见到来人,率先起身行礼道:“墨王殿下。” 醉醺醺的安子晏,有模有样地跟着孟衔做动作,嘴里重复道:“墨王殿下。” 许长安等人闻言,纷纷如梦初醒,紧跟着弯腰:“见过殿下。” 面上行着礼,许长安心里头却忍不住琢磨开了。 “怎么一个月不见,三皇子相貌变化这么大?”许长安暗忖道,“完全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我记得以前见他,他脸上肉比道宣还多呢。” “前后差别如此悬殊,难道他是被掳走后遭到恶徒施肥了吗?” 许长安默默腹诽着,正当思绪顺着奇怪的方向险些一去不复还时,他听到薛云深喊了他的名字。 “许长安,”薛云深强忍住怒气,口吻不善道,“你给我过来。” 起初安子晏着人送来请帖,薛云深并不当回事。 一是忙着封王建府,实在抽不开身,二是相处了近整月,薛云深自认很是了解许长安——许长安根本不是喜欢寻花问柳的风流人物。 相反,他居家贤德得很。 喜好做口味奇怪的点心,脾气好人温柔,虽然有些贪图自己的美丽,但是以他对牡丹爱不释手的性格,将来肯定很喜欢孩子。 ——喜欢孩子的王妃简直是可遇不可求。 要知道薛云深前头两位王嫂,可是死活都不愿意生孩子的。 而且听说仙人球下崽,都是一下下一窝的。 对此,薛云深十分满意,认为天底下再没比许长安更适合的王妃人选了。 因而收到那份烫金请帖时,薛云深只随便瞥了一眼就扔给随从了。 什么长安将同往长乐坊,求见倾国倾城的美人香雪海,他薛云深才不信。 这天底下,有谁能比他更美? 薛云深相信有自己的美貌在前,许长安绝对不会眼瞎去见别的什么美人的。 可惜凡事总有意外。 听到见随从来报,薛云深险些气得当场冕也不加了,要不是他父皇母后在石火电光间拉住了,他好悬没直接冲进文武百官中去质问大司马。 好说歹说地说了一大通,薛云深勉强按耐了下来,等封王典礼一结束,便立即赶到长乐坊来抓人。 大概是薛云深脸上来者不善的意味太过于明显,头回收徒就知道护短的林见羽,下意识想护着自己的徒弟。他刚略略动了一下,薛云深的目光就跟了过来。 “许道宣。”薛云深语气森然道。 被点到名字一脸不在状况的许道宣,闻言连忙“啊”了一声,以示今日出门带了耳朵。 薛云深朝林见羽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颐气指使道:“抓住他。” 许道宣忙不迭地应了,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奈何薛云深贵为皇子,又才加封王爷,可谓是实打实的位高权重。 某些方面分外擅于见风使舵的许道宣,早就在薛云深进门刹那,将他划至绝对不可以得罪的人物名单里去了。 挤出个迫不得已的笑容,许道宣令行禁止地一把扣住了身旁林见羽的肩膀。 林见羽整个人一抖,被浓重毛发遮住的大眼眼底,再次浮现了可疑的水光。 一下子解决掉了两个碍事又讨厌的跟屁虫,加上缩在墙角只顾着害羞的安子晏,以及不足为患的孟衔,薛云深登时心情舒畅了不少,他主动走过来,牵起了很是茫然的许长安。 “殿下,您这是要……” 察觉到对方掌心里的温热,许长安试探地开了口,而后不着痕迹地往回抽了抽被握住的左手。 说实话,许长安完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惹到这位三皇子的。 两人此前在宫宴上也见过寥寥几面,不过许长安他爹向来不怎么支持他与皇室中人来往,就连当初给三皇子选伴读,他爹都让他装病逃掉了。 因此,许长安可谓是单方面地与薛云深不熟。 许长安的小举动没能逃过薛云深的感知,他一面紧了紧力道,一面侧过头,不由分说先瞪了眼许长安。 许长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回视他。 然而许长安明显是莫名其妙的眼神,落到薛云深眼里,则被曲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犯了错竟然还敢装无辜。”薛云深咬牙切齿地想,觉得十分有必要让许长安意识到,谁才是这牡丹皇城最貌美的人。 他牵着一步三回头的许长安走到雅间门口,出声道:“带走。” 话音落地,没等许长安反应过来究竟是要带谁走,寂静的门外便应声响起了盔甲相互摩擦的细微声。 一群黑色甲胄在身的侍卫涌进雅间,很是训练有素地将躲到一边看戏的香雪海拽了出来,接着三两下就把她五花大绑地捆成了一只不能动的粽子。 “殿下饶命,殿下……” 听见香雪海的呼喊,一位面目凶神恶煞的侍卫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从身上哪里摸出来一条颜色可疑的手绢,动作熟练又利落地往香雪海嘴里一塞。 于是难以容忍手绢气味的香雪海,两眼往上一翻,当即昏了过去。 面貌凶狠的侍卫弯下腰,驾轻就熟地用扛麻布袋的姿势扛走了她。 许长安:“……”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戏码,犹如活生生的前车之鉴,顷刻间就让盘算着强行挣脱的许长安,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许长安觉得自己犹如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他先是将视线投向了许道宣,许道宣畏惧地摇了摇头。他又朝安子晏看去,刚好看见孟衔摸小狗似的摸着安子晏的头。 最后,许长安不抱任何希望地向林见羽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林见羽其实很想施以援手,奈何他被许道宣……的刺,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属于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实在是有心无力的类型。百般无奈之下,只能回以许长安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许长安险些对这群不靠谱的狐朋狗友绝望了,好在临门一脚的最终关头,酒醉的安子晏站出来了。 “殿下,您要带长安去哪里?” 可惜许长安唯一一个敢站出来说话的朋友,也在薛云深讨厌的行列之内,因此薛云深直接无视了他,硬拉着许长安走了。 看着瞬间恢复空荡荡的屋子,安子晏眨了眨眼睛,愣愣喊了声:“孟衔?” “我在。” 孟衔说着,自后面走了过来,顺势抬指擦了把安子晏下颌处的酒渍。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让“美人”一碰,安子晏立马原地红成了一盏喜庆的灯笼,接着再次跑到墙角裹紧了自己。 再说另外一头,许长安被薛云深拖着出了长乐坊,没等歇口气,又被塞进了马车。 马车轮骨碌碌转动,许长安记了记方向,发现马车竟然是向大司马府去的。 “看来不会将我杀而分尸了。”许长安松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离府越来越近的缘故,许长安不由放下了心里高悬的石头。他乌黑的眼珠微微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用眼尾余光观察着薛云深。 之前事故发生地过于突然,许长安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这位失踪一个月后才平安归来的皇子,现下近距离一观察,发现若不是喉咙处的突起过于明显的话,这位三皇子简直就是传说中祸国殃民的存在。 漆亮长发高束在脑后,垂下来的珍珠软角璞头软软搭垂在胸前,颜色红艳的棱唇仿佛淬着点冷意,捎带着斜挑入鬓的长眉,与隔帘栊听雨般的泪痣,都透露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冷艳。 许长安被自己的描述惊了一下。 恰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仓皇收回目光的许长安,并没有注意到薛云深耳尖悄然浮起的红色。 待下了马车,许长安站在与大司马府邸相隔一墙的墨王府门口,默然不语地看了薛云深好一会儿。 “看我做什么?!还不进去!” 薛云深恼羞成怒道。 他欲盖弥彰地率先抬步上了台阶,自认颇有“阶下囚”自觉的许长安只得抬腿跟了上去。 绕过镂空牡丹花纹的影壁,抬着物什安置的宫女内侍便近在眼前了。 藕色宫裙犹如蹁跹的蝴蝶,在葱郁的草木中来回穿梭。二人偶而经过,忙碌的内侍皆神情恭敬地低下头,不言不语地让行。 因而场面虽然繁乱,却很是井然有序。 许长安边跟着薛云深绕过众人,径直往里走,走进了一处约莫是书房的地方。 “坐。” 薛云深的声音自屏风后面传来。 许长安有点摸不准这位王爷想做什么,迟疑着站在了屋子中央。 过了会儿,打散了长发的薛云深转了出来。 “你看我和她,究竟谁更美?” 随着话音落地,门再次被推开,被迫素颜朝天的香雪海与许长安眼神对了个正着。 第22章 错的究竟是我还是这世界 许长安生无可恋地与香雪海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先前长乐坊的匆忙一瞥里,许长安记得香雪海是位描着柳眉,点了月牙斜红,高梳惊鸿髻的美人。 而现下,美人脸上所有漂亮的颜色都被强行洗去,只露出惨淡的一片白和眼睑下的两抹青黑。 加之一脸了无生趣的表情,像极平铺无聊的宣纸。 薛云深见许长安不说话,慢慢踱过来,绕着香雪海转了两圈,评头论足道:“肤色不够莹润,眼睛不够有神,嘴巴太歪。” 说着,薛云深甚至伸手,撩了香雪海凌乱散着的一缕头发。 用指腹捻了捻,薛云深盖棺定论道: “头发也很粗糙,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名不副实。” 站在原地,被侍卫反扣住肩膀的香雪海已经快哭了。 偏生薛云深还不肯放过她。 半弯下腰,薛云深猛地贴近了香雪海侧脸。 男人好似泛着莹光的白皙脸庞,与女人惨白暗淡的鹅蛋脸,凑成了诙谐的相映成趣。 “你看,”薛云深用手指牵起两人的头发,又侧了侧头,示意许长安望过来的同时,一锤定音道:“我比她好看多了。” 脑海顷刻间掠过的想法太多,不知道该先说哪个的许长安,只好沉默不语。 面对很是沾沾自喜的薛云深,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缓一缓。 难道还会有什么比当朝王爷是自恋狂更让人惊愕的事情吗?! 答案当然是有的。 薛云深挥了挥手,让侍卫带着履行完对比职责的香雪海下去了。他见许长安脸色有些不好看,便很是体贴地拉住了许长安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知道错了就好,以后莫要再犯了。” 听了薛云深的这番话,沉浸在疯狂腹诽中的许长安,脸上一闪而过绝望的表情。为了避免自己“哀莫大于心死”,他踌躇片刻,还是抱着殷切希望不死心地问了句:“敢问殿下,我哪儿错了?” “千万可别说是因为我没夸他美啊!”许长安近乎崩溃地想。 好在事实没有残忍至此。 薛云深闻言,脸色变了两变,像是被气得不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恨铁不成钢地道:“分辨不出真正的美与丑,不是错是什么?” “就像刚才那个女人,明明不好看,你还要说她倾国倾城。” 薛云深越说越委屈。 “我才是最好看的。”拉着许长安的手,薛云深不满地扭动着,神情十分怏怏不乐。若是在他嘴上挂只油瓶,就和皇城西市里,那些朝新婚丈夫撒娇的小娇娘相差无几了。 许长安微微打了个战栗。 恰在此时,薛云深垂散下来的头发随动作微微荡漾着,一不小心便扫过许长安露在外头的手背,吓得许长安立马口不择言道:“是是是,殿下最美,您眉目疏朗轩然霞举,龙姿凤章绰约绝然,您犹如明月高悬,光洁无暇,又好似花仙子临世,国色天香。” 顺着许长安这一通慌不择路的马屁走下来,薛云深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他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对许长安的夸赞表示了赞赏:“我本来就是国色天香。” 许长安:“……” 他好想重重地叹口气,抒发抒发内心的郁闷。但是又担心因此惹得薛云深再次不高兴,罚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许长安人怂志短地把叹息憋了回去。 那厢,重拾好心情的薛云深,却已经兴高采烈地拉着许长安往外走了。 大司马虽说是一品京官,但府邸万万比不得王府规格的。无论是别出匠心的草木假山,抑或是雕梁画栋般的亭楼阁宇,无一不透露出镌刻在骨子里的皇室贵气。 许长安脚步仓促地跟在薛云深身后。 他记得以前司马府的左隔壁一直是空着的,府门紧闭,灯笼高悬,即使每个细微处都是一尘不染的洁净,却始终未曾见到有人出入。 那时候好奇心重的许道宣,还企图拖着许长安爬墙进来一探究竟。不过后来因为许长安“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深夜闯祸的计划才被许长安他爹给及时制止了。 走在精心修剪过的花园旁边的小道上,许长安总觉得王府的格局布置隐隐有些熟悉。 “到了。”薛云深停下了脚步。 许长安抬头望去,瞧见姹紫嫣红的万花深处,连着有好几座精巧别致的秋千。 秋千有大有小,结实木料制成的站脚被深深钉入泥土,秋千椅则是用小叶紫檀做成的,细腻的纹路遮掩在粉红油漆下,只隐约露出零星半点的痕迹。 许长安仔细看了看,抛开颜色奇特且颇具个人风格的外形不论,光说大小,这几架秋千约莫是涵盖了一个人,从会荡秋千开始到不能再荡秋千结束之间的年龄段。 简而言之,即适宜三至十二岁孩童。 “喜欢吗?”薛云深问。 许长安望着他满怀期待的眼神,艰难地对粉红色的秋千给予了肯定:“……喜欢。” “我也很喜欢,”薛云深一脸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接着话锋一转道:“他们肯定也是喜欢的。” 许长安有点同情这个他们。 看过了粉红色的秋千,薛云深又给他展示了什么粉红色的小卧房,粉红色的蹴鞠,粉红色的锦鲤,粉红的小马驹…… 一通完整的王府逛下去,许长安内心已经麻木了。 比自恋更可怕的事情是,堂堂一国皇子,正儿八经的王爷,居然是个痴狂的粉红色嗜好者。 然而更令他崩溃的事情还在后头。 薛云深牵着许长安从马厩内转出来,又绕了几条小道,到了一座独门独户的院子前。 这座院子不同于许长安之前见过的,四周环绕枝繁叶茂的浓密篱笆,宛如一道绿色的屏障将院子隔绝开来,只在斜侧方留下供人通过的弧形拱门。许长安抬步踏进去,入目便是泾渭分明的茜与黄。 茜是茜色的楼阁,黄是茫茫一片的沙漠。 说是沙漠,其实只不过是面积较大的整片黄沙,沙子仿佛被一粒一粒的淘涤过,在日光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泽。 站在黄沙围栏外,许长安粗略估计了一下,觉得这片黄沙十有八九是王府里占地面积最大的东西。 “喜欢吗?”薛云深又问。 这回许长安说不出违心话了,他神色复杂地盯着这片黄沙,私以为三皇子可能真的是脑子坏了。 “不喜欢?”原还想邀功求赏的薛云深不由拢了下眉头,他招了招手,叫来远远缀在后头的随从。 等人走近了,薛云深吩咐道:“王妃不喜欢,换成白色的。” “王妃?”沉迷于腹诽的许长安顿时愣住了。 薛云深不明白王妃这个称呼有什么好需要惊讶的,即便现在还未成婚,可是婚约已定,许长安是板上钉钉的准墨王妃。 “莫非他是害羞了?”薛云深忖道,说起来这跟没成亲就喊夫人一样,的确是有些难为情的。 薛云深自以为摸着了许长安忸怩害臊的心思,出于下属在场得顾全王妃面子的考虑,因而改口道:“准王妃。” “准、准王妃?” 许长安彻彻底底地傻了。 若是这个时候他还不能理解薛云深是什么意思,那他白瞎了“天资聪颖”的名号。 一开始他确实不懂话题是怎么突然从沙子转变成王妃的,但从薛云深的话里,可以推敲出这片黄沙是为王妃准备的。 为王妃准备的东西,却带他来看,在他不说话之后,又叫来随从说王妃不喜欢。 这说明什么? 这他娘的说明他许长安是墨王殿下的准王妃啊! 背对的薛云深没能注意到许长安波谲云诡般的脸色,他理所应当地应了声,想起让人连夜挖出来的暗道,便顺势捏了捏许长安的手,道:“还有一个东西,你跟我来。” 如遭雷劈的许长安,形如行尸走肉地被拉走了。 由于一路走来过于震惊,他都没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薛云深牵在掌心里。 薛云深牵着许长安走进卧房,又在床榻前的一盏鎏金长信宫灯上扭了两转。紧接着只听见轰然一声响动,床榻左侧,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墙壁,忽然自中间裂出一道细缝。 机关咔咔转动,严丝合缝的墙壁缓慢朝两边滑开,露出了一条显然刚竣工的通道。 泥土湿润的气息连同暗道里的冷风扑面而来,汇成了一贴令人神清气爽的良药。许长安被冷风一激,浑浑噩噩的思绪终于稍稍清醒了些。 而后,他听见薛云深洋洋得意道:“从这里走过去,就是你的卧房了。” 第23章 我他娘的究竟是不是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许长安怀疑自己没睡醒。 不然怎么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这么,这么荒谬呢? 粉红色的秋千,王府里的黄沙,通向自己卧房的暗道,还有话里话外的王妃。 王妃? 男王妃? 难道这个世界还能男男结婚生子吗?! 神思恍惚的许长安,并不知道他无意间道出了真相。 他所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薛云深说了什么,直到薛云深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地匆匆一拱手:“殿下,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敢看薛云深的脸色,几乎是逃也似的脚步不辍地走了。 薛云深并没有拦他,因为暗道还差最后一道工序。 “他肯定是急着回去把地面砸开了。”薛云深笃定地想。 可惜许长安并没有照薛云深想的那般去砸地面,他一口气跑出了王府,又一阵风似的刮进了他爹娘的院子。 “爹!娘!”许长安砰地一声撞开了许慎柳绵的房门。 许慎不在,被门板撞开的动静唬了一大跳,柳绵惊魂未定,一回头看见许长安的神情,当场鞋也不穿了,光着脚就从罗汉床上奔了下来,急急拉住了许长安的手腕:“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面对柳绵焦急的神色,许长安高悬的心略略定了一些。 以他娘对他的溺爱程度,是绝对不会把他嫁给别人的。 不过这个前提建立在,许长安他千真万确没有嗅过三皇子的基础上。 可惜暂时还不明白三皇子就是他养的牡丹花的许长安,并不知情。 稍稍平复了心情,许长安冷静且克制地问:“我和三皇子有婚约?我是不是要嫁给他?” 闻言柳绵脸色倏地一变,而后意识过来,强装无事地笑了笑,回避道:“谁同你说的?” 一见柳绵的反应,许长安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居然是真的。”许长安想,“镇静点许长安,不就是嫁个人吗,有什么好吃惊的,别忘了你现在可是重生人士,连死而复生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能吓到你的?” 他娘的这不是废话吗? 当然有啊! “我不要嫁人!” “娘,你说的那些未出阁的千金呢?” 许长安俨然快要癫狂了,他猛地一头扎进里间,翻箱倒柜地东找西找,企图找到那一堆名门闺秀的画像。 奈何找了大半天,一个画角都没翻着。 确定那些画像的确是消失地一干二净了,许长安颓然地垂下肩膀,转过身来面对着柳绵,可怜兮兮又干巴巴地道:“娘,别把我嫁出去,我还要给你养老呢。” 柳绵听了这句话,险些落下泪来。 自许长安与三皇子的婚约定下来至今,她从未睡过半个安稳觉。一方面她气小儿子胡作非为,偏生招惹皇室。另外一方面又责怪自己,认为是自己疏于教导,才害得小儿子沦落到年过十七还不清楚他是什么的境地。 虽说当初隐隐察觉到了小儿子不对,柳绵却从未想过他会不是彩云间的人。加之长安幼时体弱异常,至今刺都还是软绵的,忙于四处求医问药的柳绵,压根没往深处想。 等到后来发现时,事已成定局,一切为时已晚。 许长安没料到他娘说哭就哭了,因而很是手足无措了一番。没等他豁出去彩衣娱亲,柳绵已经恢复了镇定,拿手绢拭干了眼泪。 “长安,”眼角残余泪痕的柳绵,平静道:“娘想好了。” “离你成年还有九个月,若是九个月后你还是不愿意嫁给三皇子,娘就带你逃出去。”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小儿子的花苞被切掉。 抱着这样想法的柳绵,语气十分轻松,仿佛说的并不是什么抗旨而逃亡命天涯的大事。 “天大地大,总有咱们一家人的安身之所。” 说完,为了以示安抚,柳绵轻轻拍了拍许长安的手背:“不要怕,娘会保护你的。” 许长安此刻已是说不话来了。 作为弘文学馆的学子,许长安在入学不久便跟着先生仔细研习过大周朝的律历。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周朝皇帝对他江山的掌控程度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 许长安记得先生授课时,曾经讲过一个例子。 说是先帝在位时候,有位将军叛国潜逃,不出三日就被奉旨捉拿的将领于两国边境擒住,一路带回皇城斩首示众。 将军一家老小被砍下来的脑袋,在城墙上挂了足足半个月。 三日奔驰千里,看似荒谬不可信,可问题是,这是一个玄幻世界。 许长安不敢想象,若是他执意违旨不肯嫁与三皇子,受到牵连的他爹娘亲兄长大嫂,他二叔一家,远在边疆的三叔一家,会落个什么下场。 皇权社会,天子之令高于一切。 许长安默然半晌,低声问:“不能让爹去求皇上退婚吗?” 柳绵摇了摇头。 “唉。”许长安无声叹了口气,心想:“看来是没办法了。” 他伸手抱了抱柳绵,安慰道:“没事的娘,咱们不用逃。” 我嫁就是了。 这句话许长安没说,柳绵却懂了。 扑在小儿子怀里,柳绵没忍住痛声哭了一场。 她一边哭一边后悔没有早些告诉小儿子,他是颗刺软趴趴的仙人球。若是他能早些知道大家都是植物人,又怎么可能会去嗅那位三皇子呢。 许长安听见他娘的哭声,觉得自己也有点想未语泪先流。 但是为了不惹他娘伤心厉害,唯有默默收紧了手臂, 当然了,他现在还不知道,当初那位奉旨捉人的将军,其实是爬山虎。而他娘说的阖府潜逃,也并非完全冲动下做的决定。 ——只要逃进沙漠,除了沙棘,几乎无人能追得上仙人球。 好不容易哄好了柳绵,又再三保证自己愿意嫁人,许长安终于从他娘的屋子里出来了。 独自回了院子,许长安恹恹地呆坐了会儿。想起半个月前绘到一半的画,便下意识想叫楚玉研墨。 “楚——” 楚字出了口,许长安才记起如今楚玉还在回春局里休养着。 “公子,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听见声音,名叫心白的仆从忙小跑着进来。 许长安蔫蔫地摆了摆手,打发人走了。 等人走到一半,又想起武术师傅林见羽来,于是喊住了人问:“林都尉呢?” 心白站在书房门口,很是机灵地答道:“公子您忘记啦?林都尉让安公子拉去听曲儿还没回来呢。” 去听曲儿,那道宣也是不在了。 许长安点了点头,示意心白退下后,拿手撑着下颌,愣愣地看了两个时辰的丹色近殷红的天空。 晚膳是在他自己院子里用的,许长安味同嚼蜡地扒拉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他闷闷不乐的模样被有心的仆从记在眼里,转头一字不漏地向担心不已的柳绵许慎汇报了。 柳绵听到许长安晚膳只用了两口,连忙亲自赶到膳房里,和面擀面拉丝,辅以高汤做底,给许长安做了份他爱吃的泼辣油软面条。 另外一头,早出晚归的许道宁也自媳妇嘴里听到了弟弟晚膳没吃的消息。他看了看手里拎回来的春风楼的点心,刚犹豫着分成了均匀的两份,就被媳妇敲痛了脑袋。 “你这个笨的。”殷如雪耐不住小声骂了句,将点心重新分成一大一小两份,而后努了努嘴,示意许道宁将多的那份给许长安送去。 许道宁傻子似的乐呵两声,冷不丁俯身亲了口自家的媳妇,不等人反应,就忙捧了点心,颠颠往许长安院子里去了。 许长安完全没想到一顿晚膳不吃,会导致这么大的后果。 望着殷殷关切的爹娘兄长,和堆在面前小山般的吃食,许长安沧桑地抹了把脸,暗暗发誓再也不随便饿肚子了。 直盯着许长安吃了个肚皮滚圆,他爹娘兄长才算是放过他。 夜深露重,许慎柳绵先回去了。许道宁陪坐了会儿,就被许长安催着走。 许道宁不动如山,坚持要亲眼见许长安歇下才走。 许长安拗不过他,只好边沐浴边隔着门板同许道宁说话。 “水凉了没有?” “还没呢。” 过了会儿,许道宁又问:“水凉了没有?” 许道宁平均小盏茶功夫问一次,让原本想泡久些许长安不得不匆匆拭干净水,结束了沐浴。 “长安,”走在前往卧房的路上,思忖良久的许道宁开口道,“你要知道,对于我们来说,对于大司马府而言,小公子许长安的愉悦,永远是最重要的。” “这一点,从你小到大,将来到你成家立业,都是不会变的。” 许道宁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他迎着许长安澄澈干净的目光,缓缓说了道:“所以你不要勉强自己,不管怎样,天塌了都有哥哥给你撑着呢。” 许长安低低应了声。 说这话的许道宁,肯定没想到撑天这日会来得这么快。 许长安刚踏入卧房,就想起下午在薛云深府里见到的那条暗道,当场昂的一嗓子嚎了出来。 于是,等了半夜没等到地面砸开的薛云深,没忍住遣人敲开地面后,从暗道里钻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未来的大舅。 两个身高势均力敌的男人,一个站着,一个卡在地洞里。 许道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薛云深。 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薛云深依然面不改色地问道:“长安呢?” 坦白来说,要不是薛云深身份尊贵,他这登徒子般的行径肯定是要遭许道宁一顿毒打的。 许道宁勉强将怒气压了下去,冷冷道:“长安自是在长安的房里,不过下官倒是好奇,这深更半夜的,墨王殿下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里?” 薛云深无言以对,气呼呼地把袖子一甩,沿暗道原路返回了。 次日,许长安在去学馆的路上被薛云深逮到了。 面对气急败坏的薛云深,许长安随口扯了个他现在住在他爹娘院子里的理由。 薛云深压根不信他的说辞,等到晚间再来,见到的依旧是面冷声更冷的大舅。 如此三番五次,薛云深总算是绝了半夜暗道幽会的浪漫心思。 在过了心里那道坎后,许长安对于身旁如影随形的薛云深,渐渐也没那么排斥了,权当是多了一个跟屁虫。 当然,如果薛云深能不那么自恋的话,就更好了。 这日,是安子晏生辰的前日,许长安收到回春局遣人送来的消息,说是楚玉可以接回去了。 带着武术师傅林见羽,天字号跟屁虫许道宣,地字号安子晏,以及与地字号形影不离的玄字号孟衔,外加一个尊贵的皇字号薛云深,许长安叩开了回春局的大门。 面目严厉的麼麽听明来意,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几个人一眼,最后只让许长安和薛云深两人进去了。 这是许长安头一回进入回春局,也是头一回见到花形的楚玉与段慈珏。 露天的回字形天井,一株三丈高的巨型霸王花,与一簇高约两尺半的捕蝇草比邻而居。 站在悬空的走廊上,许长安发现天井里的地面是乌黑近墨色的泥土,泛着奇怪的药味。呼吸间吸入少许,便足够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许长安不知道他身上出现了显形现象。 软软的,不像别的仙人球那样,往四周奋力支棱着突起的刺,悄无声息地自他皮肤底下冒了个尖尖。 许长安觉得脸色有些痒痒的,忍不住想伸手蹭一下,只是他刚抬手,就让人给捉住了。 薛云深单手抓住他的手腕,另外只手将他转了个面向,推进了自己怀里。 “屏气。”薛云深道。 闻言,许长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没过两息功夫,脸上的瘙痒感便褪下去了。 紧接着,他感到有人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从薛云深怀里探出个头,看见许久不见的楚玉化为了人形,面色红润地站在那里。 楚玉身后,是脸色好看许多的段慈珏。 “欢迎回来。”许长安微微一笑。 旧友痊愈,便又是一场高朋满座的喜事。 一行人定了春风楼三楼的雅间,席间,段慈珏不怀好意地打趣好友孟衔,向来不怎么搭理人的孟衔,难得出人意料地回敬过去。 两人刀光剑影地拌嘴,安子晏拉着楚玉左瞧又瞧,趁机灌了楚玉不少酒。 等拌嘴的二人发现时,为时晚矣。 楚玉脸色红彤彤地站起来,对着许长安大声道:“公子,楚玉敬您!” 被许道宣联合林见羽灌了好几壶酒的安子晏,也跟着凑热闹的高声道:“长安,我也敬你!” 有了这二位开头,擅于见机行事的许道宣忙拉了林见羽一起。 “敬我们的长安。”两人齐声道。 段慈珏居心不良地挑了挑眉,斟了满满一杯酒起身:“敬许小公子。” 见状,无法置身事外的孟衔亦只好倒酒:“敬许小公子。” 望着堪堪都快凑了一桌的狐朋狗友们,许长安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准备举杯时,薛云深按住了他。 顺走许长安的酒杯,薛云深起身与众人手中的酒盏微微一碰,道:“敬墨王妃。” “敬墨王妃!” 几人仰脖一口干了,然后纷纷坐回原位。 没多久,喝高了的安子晏又开始背诵他的《千字文》。 众人就着朗朗的诵读声和窗外明月,吃吃闹闹,笑语横生。 等安子晏背完了《千字文》,坐在他身旁的孟衔,自然而然地伸手替他擦了把嘴角。 安子晏不闪不躲,只是任由自己原地红透了耳尖。 许长安不动声色地将两人的动作收进眼底。 一行人闹到快宵禁才散。 翌日,许长安特地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安尚书府问好友与孟衔的关系。 哪知到了府外,门房却说安子晏回老家了。 “怎么突然回老家了?”许长安问道,“莫不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门房躬着腰,恭敬道:“谢许小公子关心,我家公子只是去老家小住几日,不日便回来了。” 听见好友没事,虽然还是有些疑惑,许长安却也没再多问。他想,逮不着好友的人,难道还逮不着孟衔么? 哪知等他到了大学士府,大学士府的门房也说自家公子出远门去了。 “奇了怪了,这两个人难不成约好了的?” 人没揪着,许长安顺着来时的路回到大司马府,刚踏进府门,便直接和一个脚步匆匆的仆从撞了个正着。 “对不住对不住,小的没长眼。”仆从弯着腰迭声道歉,无意间瞥见熟悉的袍角,当即又惊又喜地跳了起来。 “小公子您回来了?夫人正让我去找您呢,大公子夫人生了!” “长嫂生了?”许长安短暂的愣住过后,忙往许道宁的院子赶。 远远的,便见到他爹他娘他亲兄长围在一张小塌前。 许长安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长安,”柳棉扫见走近的许长安,忙招了招手,“快来见你的小侄子。” 许长安按下心底的不安,三两步走了回去。 下一秒,见到塌间情景的许长安便愣住了。 只见黄梨木小塌上,正躺着一粒浑白莹润的种子。 第24章 我侄子生下来就是粒种子 上下两辈子加在一起,头回当叔叔的许长安, 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他长嫂殷如雪月份重了以后, 鲜少出来走动。许长安惦记头一个的侄子,得了空经常做些殷如雪爱吃的点心让人送过去。 现在,他眼巴巴盼了十个月的侄子就这么摊在面前。 不红, 不丑,胖瘦均匀, 饱满白嫩。 唯一的缺陷就是太小了点。 只有指甲盖这么大。 “这就是我的侄子了。”许长安想。 “我侄子生下来是粒种子,那我又是什么呢。”许长安面无表情, “我还有可能是个人吗?” 答案昭然若揭。 当初他娘信誓旦旦的话言犹在耳,如今不过数月,许长安已光荣且迅速地从人, 变成了不是人。 不是人,是植物, 还不知道是什么植物。 那厢, 许长安他亲兄长和嫂子却爆发了有史以来的首次争吵。 “这是我儿子, 是许家的种, 肯定是要种在土里!” 许道宁面红耳赤地争道。 刚生产完,按理该虚弱无比的殷如雪, 撕下了平日里贤良淑德的形象,铿锵有力地反驳回去:“放屁!你们许家生不出这么白皙的种子,这是随我,要种在水里!” “荷花的种子是黑色的,你休想蒙我!”许道宁跳脚抓狂。 “很好,”围观的许长安点了点头,“现在知道长嫂是荷花了。” 许长安旁边,是满脸见怪不怪的许慎与柳棉。 这种恩爱夫妻吵架的戏码,在每个孩子出世时都会上演一次,见多了,就习惯了。 当初许慎和柳棉,也俱是这么过来的。 殷如雪被丈夫许道宁的这番话好悬没气晕过去,她望了望旁边明显不准备插手干涉的公婆公爹,狠狠心一咬牙,就打算从床上下来。 哪知道刚还中气十足的殷如雪,一挪动身体,才发现浑身上下皆痛得要命。简简单单一个撑床起身的小动作,顷刻间就折腾得她脸色发白了。 “夫人!夫人你别动!” 许道宁吓了一跳,当即没了争论的心思,忙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着殷如雪躺下了。 这时,被搁在小塌上无人触碰的白色种子忽然起了变化。 它像小孩蹬胳膊蹬腿似的左右晃动了两下,颜色逐渐加深的同时,仿佛是被人吹了口气,从指甲盖大小,直接啵地一声,翻了个倍。 变成了黑中带灰的颜色。 殷如雪没看到变化,却是听到了响声。她连声催促许道宁,想让他过去瞧瞧。 “不用看了。”却是许慎出了声,他朝大儿媳微微颔了颔首,言之凿凿道,“是荷花种子。” 殷如雪登时喜笑颜开,她身旁的许道宁却有些闷闷不乐。 “你哥哥是个傻的。”柳棉看似耳语,实则声音刚好足够许道宁听见,“无论什么种子,不都是他的孩子?” 听了柳棉不动声色的训诫,许道宁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于舍本求末了。 先是一叠声地跟夫人道了歉,许道宁接着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轻手轻脚地捧起了种子,去和夫人分享初为人父母的喜悦去了。 望着窃窃私语的小夫妇俩,柳棉无奈地摇了摇头,拉着沉默不语的许长安出去了。 径直走到柳棉与许慎的屋子里,柳棉伸手挥退了众人,而后拉着许长安在罗汉床上坐下了。 “想问什么便问吧。”柳棉细声细气道。 许长安缄默了好一会儿,问道:“娘,您是什么?” 这是看不出众人原形是什么的意思了。 柳棉眼底闪过原来如此的神色,她扭头与对面的许慎对视一眼,后者朝她点了点头。 柳棉收回视线,她凝视着许长安还未完全长开的侧脸,脸上不由浮现了温柔的母性光辉。伸手替许长安抚了一下他耳鬓的一缕长发,她柔声道:“我是木棉树,你爹是仙人球。” 顿了顿,柳绵补充道:“你随你爹。” 许长安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结果。 他听亲兄长说种在土里时,将所有土生植物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唯独漏了仙人球。 耐旱植物,仙人球。 在这一刻,许长安想的竟然不是仙人球那委实过于飞扬跋扈,尖锐逼人的刺,也不是他偏爱夏天又格外怕冷的体质,而是许道宣。 难怪许道宣摸什么坏什么。 原来是仙人球。 许长安面色平静地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 他这副格外沉静的模样,不仅没让柳棉放心,反而适得其反,更让她担忧了。 朝丈夫投去求救的目光,柳棉嘴角有些苦意。 许慎喝了口茶,将茶盏放回案几后,他给许长安讲了个故事。 有一对夫妇,恩爱非常,前二十年来,都只有一个孩子。 在成亲第二十一年这日,夫人忽然昏倒,急得不行的丈夫连忙请来大夫。 大夫诊断后,说是夫人有了身孕。夫妇俩还没得及高兴,大夫又开了口,建议他们别要这个孩子。 理由是夫人年纪太大,生这个孩子很有可能一尸两命。 丈夫听了这番话,想请大夫帮忙打掉孩子。夫人死活不同意,闹到后来,夫妇俩险些成仇人。 丈夫没办法,只好留下这个孩子。 怀胎十月,夫妇俩日日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时近临盆,却出了岔子。 皇城里混进来一个丧子的疯婆娘,专门偷人家刚出生的孩子。偏生她偷过去也不会照顾,没两日就害得那些刚出娘胎的种子失了生气,变成了再也不能发芽的死种子。种子死了,她又去偷别的,周而复始,皇城里开始人心惶惶。 圣上责令京兆尹速速捉人归案,不料那疯婆娘竟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不仅令京兆尹折损了不少人手,甚至连圣上派来协助的御前侍卫,都险些没了。 夫人临盆这日,恰好是疯婆娘又折腾死一枚种子的第二天,她趁丈夫上朝之际,潜入府中,偷走了夫人刚刚生下来的种子。 夫人醒来发现种子不见了,大恸咳血,在朝为官的丈夫发誓势必拿回种子,救回他们的孩子。 在各路人马的努力下,疯婆娘被逼走投无路,临死前将夫妇的种子,扔进了曲江池。 那时候是冬天,曲江池结了厚厚一层冰。 丈夫连夜进宫求见,恳求圣上下令,派水生植物在浩荡的曲江池,大海捞针地捞一枚种子。 捞了整整两天,好不容易捞上来,随丈夫是旱生植物的种子,却明显被泡烂了。 一枚泡烂又冻坏的种子,是发不了芽的。 夫人不肯相信这个残忍的事实,遍寻天下名医,名医个个束手无策。 后来某一天,这枚种子忽然重新焕发了生机。 说到这里,许慎顿了顿。 许长安知道,这是他穿过来重生的时间点了。 也是上辈子的许长安意外死亡后不久的时间点。 那时候,他整个人的意识都很薄,混混沌沌的,时有时无。 正因此,他才会对待过沙子里,绽发新芽之类的事情一无所知。 许慎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旁边的柳棉见他茶盏空了,便伸手替他重新斟满了。 许慎继续往下道。 往后的故事简单多了,发了芽的种子变回人形,成了一个白胖可爱的小婴儿。 沉浸在喜悦当初的夫妇,没注意到孩子乌黑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不安,因为他们发现了另外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作为旱生植物仙人球,这孩子的刺却是软的。 夫妇忙于求医,等孩子两岁还不会说话时,他们终于发现了不对。 可是在过去两年里,他们精心照顾这个孩子,早就产生了浓烈感情,这个时候让他们割舍,是万万不可能的。 许长安听到这儿,几乎是浑身一震,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起了变化。 他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没想到那些处处透露破绽的地方,一点不落地被许慎柳棉看在眼里,两人早就知道他不是他们本来的孩子了。 光是这些,已足够许长安动容了。 但是他没想到,后面居然还有后续。 后续是关于许长安和三皇子,以及那盆他从皇宫里偷来的牡丹花的。 “育花园?”许长安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许慎点头道:“是育儿的育,不是御札的御,育花园,也可以说是皇室育婴房。” 许长安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他把那盆牡丹和三皇子连起来一串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初若不是你嗅了三皇子,皇上又怎么会非让你嫁给他。” 许慎摇首顿足。 “可是,”想起当日嗅花情景,许长安忍不住辩解道,“那时是三皇子引诱我去嗅的。” 要不是闻到了那股奇特又若隐若现地幽香,他这样阅花无数的花店老板,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低头嗅花。 许慎闻言瞪了许长安一眼,嘴里斥道:“狡辩。” 许长安呐呐地收了声。 “现在婚约定了,你要是实在不想嫁,”许慎望了眼柳棉,“我们就按你娘说的,举家逃走吧。” 许长安:“……” 能把逃命说的这么轻描淡写,爹娘不愧是一对伉俪。 他摇了摇头,不说嫁,也没说不嫁,而是留了点余地:“待我成年后再说吧。” 他还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断袖。 更何况,在这个世界呆一辈子,以他爹娘的溺爱,他压根不可能孤身过一辈子。 娶个完全不相识的女人,或者嫁个勉强算熟悉的男人。 怎么看,都好像是殊途同归的死路一条。 “唉。”许长安感慨地想,“没想到上辈子单身二十几年,这辈子还没二十,就要被逼着断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可能会嫁人的震撼,冲淡了自己是仙人球的震惊,许长安竟然觉得仙人球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 只不过这个念头,在他被薛云深叫出去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 望着兴致勃勃地说哪家店铺新进了不少果脯的薛云深,许长安突然道:“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仙人球吗?” 无意间一偷就偷了个皇子皆相公公回来的许长安:“……这剧本不对,我需要缓缓。” 第25章 亲仙人球真的不扎嘴的吗 薛云深正低头挑着果脯。 他似乎特别嗜爱酸的东西,挑的不少让掌柜包起来的, 都是酸的不能入口的。 听了许长安的问题, 他一面接过什锦店铺掌柜递来的纸包,一面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知道。” “这个给你。” 薛云深转手把纸包塞到了许长安手里。 许长安的思绪被他这么不按常理地一搅拌,登时碎成了柳絮。他低头看了眼手中黄澄澄的纸包, 疑惑道:“给我做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吃吗?”薛云深自然而然道,“我以前经常在你身上闻到这种酸酸的味道。” 酸食都是给嫂子买的许长安:“……” 罪魁祸首丝毫没发现自己又献错了殷勤, 他快速把话题换了回去:“刚刚那么问,你是看不出来吗?” 想到许长安身上软绵绵的刺, 薛云深仔细一琢磨,觉得以他的脆弱,看不出来很是可能。 许长安略略迟疑了一下, 避开了正面承认:“怎样才能看见?” “那你想看见吗?” 整日里互相气得对方恨不能“以死明志”的两人,头回异口同声道。 许长安对上薛云深关怀不似作伪的视线, 这回没犹豫, 直接坦然地顿了下头, 道:“想。” 奸计得逞的薛云深没忍住窃喜了一下, 他掩饰地干咳一声,对许长安道:“那你靠过来, 我告诉你。” 许长安没多想,上前踏了小步,刚准备催促薛云深,嘴唇就毫无预兆地被吻住了。 感受到嘴唇上传来的柔软,许长安瞳孔倏地微微一缩。 恰好是重阳佳节,皇城西市的熙来攘往,摩肩接踵。过往的鲜衣女子无不簪菊花,男子则佩茱萸,人人身上都带着点浅淡的菊花酒香气。 站在什锦果脯店铺不远处的许长安,被那酒气搅得有些头昏脑涨,足足过了一息功夫,才反应过来,慌忙伸手推开了薛云深。 他下意识仓惶地往四周看去,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两人衣着过于华丽的缘故,来来往往的行人并没有一个往这边探头探脑。 许长安松了口气,他恶狠狠地擦了把嘴角,刚准备痛斥薛云深的胡作非为,继而又想到自己准墨王妃的身份,于是那句再不能这么做了,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总没有不许丈夫亲的道理吧。”许长安认命地想。 转而他又记起来两人至今还未成亲,顿时猛地一拍脑门,郑重其事地补救道:“殿下,在我们成亲之前,你不能再这么做了。” “为什么?” 说着,颇为茫然不解的薛云深,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许长安瞧见他那副色眯眯的样子,气得险些没控制住把手里的纸包,往他那张漂亮的脸蛋砸过去。 可惜薛云深今天约莫是色迷心窍,不仅丝毫没看出来许长安脸色不愉,反而像是非要把许长安气炸一样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我明明记得你很喜欢的。” “喜欢个屁啊!”许长安崩溃地腹诽,“哪个不是断袖的男人会喜欢被别的男人亲啊!” 他深深呼吸口气,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后,还是没忍住咆哮道:“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薛云深神情有些受伤,低低哦了声,没再说话。 许长安原地转了两圈,最终没控制住,把心底的疑问吼了出来:“而且你亲我难道不嫌扎嘴吗!” 话音落地,来往的路人俱是望了过来。 许长安:“……” 似乎看见他人眼底明晃晃写着“这是个傻子”了。 那边,薛云深却语气轻快地回答道:“不嫌。” 顿了顿,大概是嫌这句干巴巴的话不够有说服力,薛云深紧跟着补充道:“长安的刺很软。” 今天跟他出来就是个错误。 许长安绝望地想。 没等许长安生出别的生无可恋的念头,薛云深却已经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指,很是严肃正经地问:“还是看不见吗?” 乍然一听,许长安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可是当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许长安就悟了。 那是个年纪很小的孩子,约莫四五岁的年纪,穿一身喜庆的红色小裙,耳朵上戴着朵小小的浅黄色菊花,蹦蹦跳跳地跟在父母身边。 许长安看着那个小姑娘,在她平坦光洁的额间,与锁骨正下方约半寸的地方,看到了三样东西。 “灵台上浮现的是她的原形,内府处的是她的生命力与内丹。”薛云深道。 许长安盯着小姑娘额间红艳艳的石榴花苞,和内府处,被一簇绿意盎然的绿光包裹着小小内丹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视线去看其他人的。 狗尾草、夕颜花、君子兰、山茶花、金桂…… 每个人额间都有一朵生机勃勃的花朵,或悄然绽放,或含而不露,或只打了个小小的花骨朵。 每个人的生命力也皆有不同,有的人绿色光团大,有的人小,还有的人只剩下了一丁点儿。 残余半个指甲盖大生命力的,是个女人,不算美丽,但笑容很是和气。与逐渐消散的生命力不同,她额间的黄色小花却开的正艳。 许长安见过她几次,记得她是一家胭脂铺的老板娘。 正当许长安想再多看两眼时,一只从斜后方伸出来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明镜。”薛云深语气不怎么痛快地强调道,“没我好看。” 明镜,又叫盘叶莲花掌,是开花必死的多肉。 “她快死了。”许长安拉下了薛云深的手指。 “要是不生孩子,她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手指被扒拉下来了,薛云深索性扣住许长安的肩膀,将他转了个方向。 避无可避的许长安,直接正面对上了薛云深额间的牡丹。 望着那朵熟悉的墨紫色牡丹花,许长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被他忽略了,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此刻,他尚未意识到,眼前这个身着绛紫色亲王服的男人,就是梦里几欲行强之事,害得他夜夜睡不好的墨紫色长袍的混蛋。 薛云深注意到许长安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额间,起初很是自鸣得意,过了会儿发现许长安走神了,不由变得颇有些委屈。 “我不好看吗?”薛云深问。 被他猛然出声打断思绪的许长安无言哀嚎一声,心说又来了。 自薛云深搬至大司马府邸隔壁以来,许长安算了算,几乎得平均一天夸他两次。 对于夸赞已经非常熟练的许长安头也不抬,逢迎拍马张口就来:“墨王殿下您是全天下顶顶好看的人物,谁都比不上您的千分之一……” “公子!” 被薛云深支去买重阳糕的楚玉回来了。 许长安滔滔不绝的夸赞得以停歇,不禁非常感激地瞅了眼楚玉。 结果这不瞅不要紧,一瞅,许长安就发现他看不见楚玉额间的花了。 “我不能一直看见吗?”许长安转头问薛云深。 “不能。”薛云深飞快地否认道,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洋洋得意,“但是洞房之后就可以。” “哦。”许长安眼波盈盈一弯,接着扭头就走。 “公子您等等我。” 楚玉赶忙跟了上去。 薛云深望着许长安的背影,苦恼地问身后神出鬼没的随从:“我说错了吗?” 随从想了想,认为此事关系到自家的王爷的终生幸福,于是从善如流地褪下了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真心诚意地肯定道:“殿下,您说的是对的。” 后来知道还有别的更容易的法子,许长安把这个随从种在了旱地整整半个月。 哦忘了提,这位忠心耿耿的随从,是稻谷。 扯远了。 自皇城西市被薛云深“戏弄”后,许长安一连三天都对薛云深没好脸色。 这日,许长安扎完马步,听到仆从来告,说是尚书府的安公子回来了,请许长安过府一叙。 来传话的不是安子晏的书童,而是许长安见过几回的安府仆从,语气很是焦急,不住地求许长安快一些。 担心安子晏出了事,许长安匆匆换了汗湿的衣服,便立即赶往安尚书府。 远远的,还未走近,许长安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 等进了屋子,才发现事情比想象中的更严重。 脸白如纸的安子晏趴在床上,见许长安来了,艰难地扬起一抹贱笑,道:“长安我同你说,我现在可是成年人了。怎么样,羡慕吧?” 短短一句话,安子晏足足停下来歇了三口气,才总算是说完了。 豆大的冷汗源源不断地自他额头滚落,窦太保红着双眼睛,一声不吭地跪在床头替安子晏拭汗。 许长安不听好友故作轻松的调侃,他看着安子晏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青青紫紫的棍痕,低声问:“尚书大人打的?” “一点小伤,”安子晏满不在乎道,“不碍事。” 说着,他还抬了抬胳膊,企图证明自己言如其实。结果不知道碰到哪里,疼得当场脸色都乌了。 许长安看着好友脸上一如既往贱兮兮的笑容,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 说起来,作为安家一脉单传的嫡子,安尚书平常虽然也对安子晏动板子,但却从来没下过狠手。 尤其是现在这样的。 “还能有什么,”安子晏刮了许长安一眼,丢下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因为我想和孟衔好呗。” 第26章 很好我的三观全部碎完了 或许是半年来受的惊吓太多了,许长安听了安子晏的话, 竟然只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原以为乍然听见好友断袖, 心情会大起大伏,会觉得难以置信之类的。 事实上,他有的只是一种淡淡的释怀。 “猜测成真了。”许长安默不作声地想。 他抬下巴往安子晏身上的伤痕一别, 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照安尚书古板守旧的性子,多半是不会眼睁睁看着独子断袖。 许长安这样想着, 不免有些为好友担忧。 那料安子晏闻言,反而奇怪地一扬眉, 问道:“什么怎么办?” “你和孟衔……”微微停顿了会儿,许长安道,“尚书大人会同意你们俩的事?” “你说这个呢,”安子晏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成功把许长安弄得提心吊胆后, 龇牙一笑道:“我爹已经同意啦。” “他把我打了一顿, 问我能不能跟孟衔断了, 我说不能, 于是他又把我打了一顿。” 安子晏毫不在意地聊起自己惨遭家法的往事,神色十分轻松, 若不是他脸色实在过于难看的话,看起来就像在跟许道宣聊风月所哪位姑娘更美丽动人似的。 “然后尚书大人就同意了?”许长安讶异地挑高了眉毛。 安子晏没好气道:“不然呢?难道还要再打我一顿?” 许是抬着头说话太累,安子晏把下巴垫回软枕上,接着道,“反正我和孟衔也能有孩子,安家又不会断了香火。” “不是等等,”许长安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刚刚说什么?” 安子晏疑惑地看着他,重复道:“反正我和孟衔能生孩子,安家不会断了香火……长安?长安你没事吧?!” “太保快扶着长安坐下!” “来人,快来人,人呢!” “去请太医!要木太医!” 安抚仆从听见自家公子声嘶力竭的喊叫,惶惶跑了进来,得了吩咐又赶忙跑出去。 这连番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安子晏他娘,于是遣人通知大司马府,询问许长安昏过去缘由,教训口没遮拦的安子晏,准备赔礼说辞等等等,整个尚书府很快就陷入了兵荒马乱。 **** 许长安盯着头顶翠账上的刺绣纹路,心里充满了不可言说的荒谬。 距离他昏迷醒来,过了快两个时辰了。 他被亲兄长接回了府,现在正躺在自己的卧房里。 卧房门紧闭着,楚玉不知道哪里去了,夕阳余晖透过镂空花纹的窗户,照进空荡荡的室内,显得寥落又萧瑟。 帷帐撩了上去,被拘束住的视野登时变地开阔不少。许长安一动不动地躺着,从他的视角余光望过去,刚好可以看见不远处,小榻上放的那只青碧色琉璃浅口缸。 缸内,有粒被清水浸泡地乌黑油亮的种子。 ——那是他的小侄子。 听闻他因知晓男人与男人可以生子而昏迷后,他温柔善解人意的大嫂着人送来的。 说是让小侄子陪着叔叔。 说实话,许长安并没有因此觉得受到安慰。相反,他更惆怅了。 他有点不敢想。 万一嫁给薛云深,岂不是也要生出一枚种子来?! 许长安连忙打断了这种恐怖的念头,他幽幽地出了口气:“唉。” 就在他在这感叹往事如风人生似狗的时候,他爹进来了。 许慎来倒也没做别的什么“火上浇油”“伤口撒盐”之类的事情。 只是来通知许长安一个消息。 “什么?”许长安腾地翻身坐了起来,“让我去蓬颓漠?” 蓬颓漠,位于大周朝疆域内最偏远的西北方,传闻那里一片荒芜,黄沙漫天,是鼎鼎大名有去无回的鬼门关。 “到了该去那里的时间了。”许慎道,“离你十八岁还有六个月,现在出发,刚好赶得及。” “这几日便启程,走江北道,去临岐,顺便探望道宣的长姊长平,而后过万重山,去芜城见你三叔,最后出塞雁门,往西北直走半月,即是蓬颓漠了。” 许慎将一份保存良好的羊皮地图交于许长安:“那是我们的老家,长安。唯有回到故地,你才能开花成年,皇城内的气候最多能使仙人球发芽,想要开花,必须去蓬颓漠。” “那我不开花行吗?”许长安下意识脱口而出。 “胡闹。” 许慎不轻不重地叱了一句,他想到小儿子身上软绵绵的刺,脸色缓了下来,“回到蓬颓漠,你的刺或许还能变硬。” “爹——” 许长安豁出去脸皮不要了。 许慎瞪了眼许长安,一锤定音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届时你与道宣一同去。林都尉这段时间教了你不少东西,足够你应付路上的危险了。他虽然会跟着你同去,但只能护送你们到芜城。” “他要回去复命了。” 许长安见事情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蔫蔫地哦了声。 许慎看着萎靡不振的小儿子,终究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想了想,他道:“楚玉也跟着你去,不过你要切记,千万不能让他出了塞雁门,他还没成年,一入蓬颓漠,必死无疑。” “唉。” 春风楼雅间内,许长安又叹了口气。 他旁边的楚玉倒是兴高采烈的,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听到可以一路陪着自家公子,丝毫不担心路上受苦,一直笑脸迎人。 再过去是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段慈珏,他也不坐,只抱着手臂倚着门。 许长安已经有好几日不曾见到段慈珏坐下了,他从孟衔那里隐约探听到了一点风声,说是段慈珏拿生命力救楚玉的事情,被班师回朝的骠骑大将军知道了,为此段慈珏挨了一顿狠的。 沉默许久,段慈珏忽然出声道:“我跟你们去。” “去哪里?”姗姗来迟的安子晏拄着人形拐杖孟衔,慢腾腾地挪进来了。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洋溢着一种害羞的绯红。 “蓬颓漠。”许长安有气无力道。 安子晏点点头,随口附和道:“那我也去好了……等等,什么?蓬颓漠?!” 许长安心灰意懒地应了声,表示安子晏完全没听错,就是蓬颓漠。 安子晏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了许长安好几眼,根本不敢相信好友就是传说中的魔鬼仙人球。 毕竟作为一只仙人球,许长安的刺真的是太软了,看起来简直没有任何攻击力。 不过安子晏转而想到许道宣的破坏力,以及许长安镇守在边疆赫赫有名的三叔,又觉得好友是魔鬼仙人球也不奇怪了。 “什么时候走?”安子晏问。 “回安公子,我们后天便启程。” 楚玉扭过头,声音清脆地代替许长安回答了问题。 “怎么这么快?离你十八岁不是还有半年么?” 安子晏皱了皱眉,他今天没带那把向来不离身的乌骨折扇,空出来的右手搭在孟衔掌心里,两个人以浑然天成的方式十指相扣着,丝毫不避忌在场还有好几个未成年。 “我爹说现在出门,刚好可以赶上我十八周岁。” 许长安的声音还是有些灰心丧气,他手里百般聊赖地转着一只茶盏的盖子,拨一下,等茶盖停住了,再拨一下。 转着转着,许长安突然记起安子晏前几日说的成年了。 要是开花才能成年,回老家才能开花,那安子晏是去了哪里才能这么快回来? 皇城外的温侯亭,无论泥土湿润程度,还是恰恰好怡人的温度,都极其适合某种植物生长。 加上安子晏和孟衔在一起的奇怪反应,动不动就害羞红脸。 哐当的一声脆响,许长安倏地伸手盖住了正转动的茶盖。 感受到掌心底下的清凉,许长安侧过头,问安子晏道:“你是不是含羞草?” 恰好正在喝茶安子晏险些噗地将茶水喷出来。 狼狈地咳嗽两声,安子晏道:“这个你不是从小就知道吗?说起来你小时候还揪过我的叶子。” 在回忆里翻找片刻,确实找了这么段记忆的许长安:“……” 那是许长安头回跟他爹去安尚书府里做客,彼时安子晏爷爷还在世。 作为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好不容易避开寸步不离的仆从,许长安在抄手游廊内闲逛,无意间看到了一盆长出约莫半寸长的含羞草,因而很是欣喜地上手摸了摸。 只可惜,才摸了两把,就让赶来的仆从给强行带走了。 安子晏还在那口若悬河:“话说那时小生年方五岁半,正青春年少,不料生了场大病,无法变成人形。只好每日里待在花盆里,奈何苦心孤诣,好不容易求小生娘亲同意,让小生出来晒晒太阳,就惨遭长安汝之毒手……” 闻言,在座的段慈珏楚玉及许长安,皆露出了不忍耳闻的神情。 以此人活灵活现的表达能力,将来若是穷困潦倒,说不定能去茶肆当个说书先生,混口饭吃。 与朋友打打闹闹了一阵,许长安心里的愁苦去了一大半。 第三日,许长安带着爹娘兄长收拾出来的一马车东西和厚厚一叠银票,挥手告别了牡丹皇城。 他与许道宣、林见羽、段慈珏及楚玉几人,踏上了前往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蓬颓漠征程。 薛云深:“王妃,你是不是忘了捎上我?” 第27章 论正确哄墨王殿下的方式 自从知晓男人与男人也可以生种子后,许长安完全避开了薛云深。 但是要去蓬颓漠的事情想瞒过薛云深并不容易——墨王府仅在一墙之隔, 大司马府稍微有点动静, 都逃不过薛云深的耳朵。 许长安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他也不打算隐瞒,只是薛云深遣人来问起时,随口扯了个不沾边的时辰, 然后特地趁薛云深进宫赴家宴的空隙里,启程出发了。 至于薛云深出宫回府, 得知人已走远会是什么反应,许长安暂时不想去考虑。 正是九月中旬, 天气晴好,秋老虎已于前几日拖着庞大的身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于是路边迟迟不肯泛黄的树叶, 终于染上了秋色。 一辆缁色间赤金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行走在江北官道上。 马车后面跟了三匹毛色油亮的黑色骏马, 上头分别坐着高大魁梧, 一看便知出身行伍的壮汉, 一位浓眉大眼锦衣玉服的少年, 以及一位眉目俊黑,腰间配剑的青年。 正是林见羽、许道宣、段慈珏三人。 许长安与楚玉两人待在马车里。 一行人已经快马加鞭赶了好半天路, 此时都有些精神不济,于是林见羽提议歇息片刻。 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许长安很快就被马车震地脸色青白,进气多出气少了。若不是再来个上吐下泻,他整个人离奄奄一息估计也差不了多远了。 “那便照林大哥所说的,歇息会儿吧。” 靠在楚玉怀里,许长安有气无力道。 马车停了下来。 “公子,我去取些水来。”小脸上写满担忧的楚玉道。 许长安应了声,楚玉轻手轻脚地扶着他躺下,而后掀开幽帘,轻巧跃下了马车。 段慈珏看见楚玉手上的水囊,问道:“去打水?” 对于这个救命恩人,楚玉向来都是感激且尊敬的。虽然他明里暗里地说了好多次不必客气,但楚玉自认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因而忙朝段慈珏躬身行了个礼,答道:“回段恩人,正是。” 听见这个“屡教不改”的称呼,段慈珏忍不住伸手掐了把眉心。他将马系在路边的柳树上,便楚玉道:“我陪你去。” 楚玉原本想说打水很简单的不用恩人帮忙了,结果对上段慈珏的目光,又犹豫了。 “可能是恩人想顺道走一走,毕竟骑马久了屁股是很痛的。” 楚玉想着,没控制往段慈珏大腿往上脊背以下的部位睃了一圈,接着点头同意了。 段慈珏被楚玉的视线一扫,登时有种屁股不胜凉风的错觉。 他勉强压下这种诡异的感觉,朝楚玉走了过去。 两人去打水了,许道宣钻入马车,去看刺变得更软绵的长安,留在原地的林见羽松开缰绳,让马去吃草。 就在他靠着柳树就地休息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极其细嫩的尖叫。 林见羽闻声,立马回手按上了后背的长刀刀柄。 没等林见羽有什么过多的举动,一个绿孩子忽然变戏法似的从泥土里冒了出来。 那是个浑身上下都绿油油的小孩子,左右不过三四岁,穿一件嫩绿色的小袍子,除开皮肤,头发眉毛皆是泛着淡淡的绿。 绿孩子胖乎乎的手指捂着脑袋,绿色大眼睛里盛满了痛出来的大颗泪珠,神情很是委屈地望着面前比他高了五六倍的黑马,仿佛马嘴里咀嚼的不是新鲜的马草,而是他的脑袋。 “发生什么了林大哥?” 在林见羽打量绿孩子的时候,许道宣推开了马车的小窗户。 “我好像听见了叫——”许道宣显然也看见了那个绿孩子,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坚持把话说完了,“声。” 不料绿孩子听见许道宣的声音,回头一看,当场吓得哇地哭了出来。 一次哭一边奋力迈动小短腿,绿孩子跑到了林见羽身后,扒拉着他的长衫就爬了上去,紧接着轻车熟路地把自己的脸藏在了林见羽的大胡子后面。 多肉生里头一回当树的林见羽:“……” 饱受打击的许道宣:“……” “我有这么可怕吗?”陷入自我怀疑中的许道宣问许长安。 “有点儿吧。” 许长安可有可无地安慰道,他撑着身体坐起来,透过马车两旁的窗户往外面看去。 然后许长安径直对上了一双绿眼睛。 紧紧抓着林见羽的头发,绿孩子从他脑后探出了一颗脑袋。 “这孩子怎么是绿色的?”许长安想,他的眼神犹如看着自己刚生出来的大侄子,充满了不可置信,“难道他是绿萝吗?” 然而不等他发表什么高见,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一道清晰软糯的嗓音。 “娘!” 冲着许长安的方向,绿孩子兴高采烈地嚎了一嗓子。 “他在叫你吗?长安他是在叫你吧?” 许道宣满脸人生惨遭毁灭的绝望。 许长安喉咙滑动两下,否认道:“不,他是在喊你。” 两人互相推诿的片刻功夫里,许长安眼睁睁地看着绿孩子快手快脚地从林见羽身上爬下来,颠颠地跑到了马车……的右后方。 “娘!” 稚嫩又欣喜的叫声,连着急促马蹄声响了起来。 劫后余生的许长安刚松了口气,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句冷淡至极的声音。 “下去。” 这道嗓音许长安很熟悉。 下一刻,一道绛紫色的身影从马车后方慢慢踱了出来。 薛云深生平从未如此狼狈过。 素日里打理地一丝不苟的乌黑长发,在疾驰中被颠散了,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侧。 他指骨分明的手指让缰绳勒出了血痕,两缕细细的血线自虎口蜿蜒到了食指指尖,露出了触目惊心的痕迹。 甚至于洁净的衣袍都蹭脏了一大块。 腿上扒着一只绿孩子,薛云深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他身后,一匹剧烈喘息的大宛良驹,忽然间口吐白沫,努力挣扎了数息功夫,最终无力回天地轰然倒地。 仅用两个时辰便追上来的薛云深,把扒在腿上的绿孩子撕了下来,看也不看地朝林见羽的方向扔了过去。 兴致勃勃地看了半天戏,被猛然加入戏码中的林见羽顿时一惊,下意识伸手接住了绿孩子。 而后另一个体积更庞大的东西扔了过来。 许道宣险险地在空中折了个身,及时避免了面朝黄土屁朝天的人间惨剧。 等他心有余悸地转过身,刚好看见马车车的小窗户砰地一声合上了。 “现在怎么办?” 许久,许道宣问。 林见羽看了看怀里怕得不停颤抖的绿孩子,又看了看不远处打完水回来的楚玉段慈珏,摇了摇头,表示这个局堪不破。 “道宣公子?林都尉?”瞧见两人奇怪的神情,拿着水囊回来的楚玉不解地问。 许道宣与林见羽对视一眼,最后林见羽言简意赅道:“墨王殿下在马车里。” “墨王殿下?”楚玉惊呼一声,紧接着又忧心忡忡地想往马车那边走,“我、我得去看看公子。” “别去。”段慈珏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你不能去。” 楚玉露出了祈求的神色:“段恩人……” 段慈珏不为所动:“你不能去,我们谁都不能去。” 气头上的墨王殿下绝对不能招惹。 于是四个人顶着大太阳,在日头下足足站了半柱香的功夫。 最后,还是薛云深打破了僵局。 “还不走?” 薛云深推开小窗户,冷声道。 四个人立马闻声而动,纷纷牵马准备重新启程。 四个人三匹马,段慈珏自告奋勇提出与楚玉双人同骑,剩下的许道宣与林见羽一人一匹。 分配好马匹,四人朝三个方向走去,不料上马时候出了点意外。 林见羽的那匹马约摸是被绿孩子吓着了,死活不让抱着绿孩子的林见羽靠近。一旦林见羽距离它超过小于五尺,它就开始疯狂蹶蹄子。 这匹名为千里的战马,甚至还染上了畏惧绿色马粮的病,从此以后宁愿饿死都不敢再碰新鲜的绿色马粮了。 林见羽见千里守护贞操般坚决不从,怀里的绿孩子又怕许道宣怕得不行。没办法,林见羽只好和许道宣换了匹马。 一番折腾下来,一行人总算是重新上路了。 马车轮在官道上碌碌滚动着,车内,却一直维持着寒冰似的气氛。 许长安不安地抿了抿唇。 自打薛云深上马车时起,无论许长安说什么他都不理,更别提处理虎口的伤了。 他压根不让许长安靠近。 许长安用眼尾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身侧的薛云深。 在过去的近一个时辰里,许长安一直企图说服他自己——不想生种子所以不告而别并没有错。 但是目光每每扫到薛云深大喇喇地放在膝上,血迹快干涸的右手,以及他脏污的衣角,许长安都忍不住心虚。 “唉算了先道歉吧。” 这样想着,许长安当即付诸行动了。 奈何这次薛云深并不像以往那样好哄。 “对不起。”许长安诚恳地道歉。 薛云深闻言毫无反应。 许长安接着自我检讨道:“我不该趁你不在偷偷溜走的,不该谎报启程时辰,不该不等你,不该……” 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不该,许长安最后画龙点睛地以“我错了”三个字作为总结。 可惜没有什么用处,薛云面色依旧如寒冰。 见状,“江郎才尽”的许长安只好深吸一口气,拿出了杀手锏。 “殿下,我之所以不告而别,是因为我觉得我配不上您,您是如此的冰清玉洁,天下无双,倾国倾城,纵我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存在,您……” 许长安马屁拍着拍着,拍上了兴头,便一口气冉冉不绝地拍了下去。 说到后来,许长安简直快要憋死自己的时候,他终于得到了回应。 “配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 许长安:“我夸了你那么多,你就听到了一句配不上? 第28章 公子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闷闷地说完这句话,薛云深又锯嘴葫芦似的闭紧了嘴巴。 要不是他的吐字足够清晰, 许长安险些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因而乍然听到这三个字, 许长安并不明白薛云深说的什么,等意识过来,登时一口气哽在了喉咙口, 上不去下不来,又觉得心里堵得慌。 “配得上。” 将字音含在唇齿间, 许长安细细咀嚼了一番。 身为一介异世孤魂,来的机缘巧合, 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去了。这样的自己,谈什么般配一国王爷? 更何况,王爷还与自己性别相同。 性别相同也便算了, 问题是若真嫁与王爷,日后生出来的种子发了芽, 他该管自己叫爹, 还是唤娘? 臆想到一个形似绿孩子的白胖软包子管自己叫娘的场景, 许长安深深打了个寒颤, 心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触动,几乎是顷刻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恢复寂静的马车内, 只听见车轱辘在官道上滚动的声音。 过了会儿,到底是理亏的许长安按耐不住,他试探地碰了碰薛云深的指尖,殷切关怀道:“殿下,我替你先把伤口处理了,好不好?” 薛云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压根不说话。 许长安无奈,只当薛云深是默许了,他推开小窗,问楚玉要来了水囊。 用清水将汗巾弄的足够湿润,许长安伸手握住了薛云深的手指。 残留着缰绳碎屑,与油亮马鬃毛的手指被捧离了膝盖,裂开血口子的虎口顿时无所遁形了。 握住薛云深指骨分明的手指,许长安动作轻柔地清理了他虎口处的伤口,又将他手背的血线缓缓擦拭干净。 薛云深似乎感觉不到痛,一动不动地任许长安摆布。 擦完了血线,许长安收手时无意间翻开了薛云深掌心。 结果原以为伤口都处理好了的许长安,立马倒吸了口冷气。 头一回逛墨王府,薛云深牵着许长安走了一路。 曾经毫无间隙地掌肉相贴过,许长安知道贵为皇子的薛云深掌心有多细腻柔软。 只是现在,那泛着淡淡粉色的细嫩掌心,被一连串形状可怖的血泡霸占了。 血泡最大的有指甲盖大,最小的和黄豆差不多,顺着指根燎了个歪歪斜斜的一字。 “痛吗?”许长安用指腹轻轻擦了一下血泡边缘。 他动作是如此小心翼翼,以至于原先打定主意绝不理他的薛云深,没忍住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痛吗?” 许长安又问了一遍。 薛云深嘴唇动了动,就在他准备大人不记小人过,看着王妃这么关心的份上原谅他的时候,马车忽然整个儿震了一下。 紧接着底下道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崩塌声。 “砰!” 一声巨响,毫无防备的马车掉进了事先挖好的陷阱里。 骑马护卫在马车周围的许道宣几人也不能幸免,双双与马落入陷阱,以千斤压顶之姿砸在了马车顶上,紧接着又滚地七零八落。 在先前的马车坠落中,要不是薛云深眼见事情不对,飞快地将许长安扣在了怀里,不然晕马车晕地七荤八素的许长安,肯定难逃磕破脑袋。 奈何今日注定有此一难,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许长安,最终还是没逃过这么一顿不分敌我的乱砸。 薛云深紧紧将许长安护在身下,等头顶噼里啪啦砰的声音停了,才悄悄松开了一点力道。 没等许长安拔出脑袋,他又伸手一声不吭地把许长安从头到尾摸了一遍。 确定许长安毫发无损后,薛云深紧绷的神色缓了下来。 “殿下,你怎么样?” 甫一拔出脑袋,许长安便急急问道。 他犹豫会儿,最终还是学着薛云深的样子,将薛云深整个儿摸了遍。 没摸到任何不对劲,许长安松了口气,道:“万幸,没有伤到哪里。” 在两人相互检查的功夫里,楚玉段慈珏许道宣林见羽四人也纷纷从各个离奇的角落里,灰头土脸的爬了出来。 “那个孩子呢?”林见羽把马匹都检查了一遍,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他的脑袋突然之间轻了。 与此同时,许长安挣扎着和薛云深从塌了一半的马车里半起身。 “娘!” 整个人以倒栽葱姿势扎进马车,以后堪堪露出个脑袋的绿孩子,开心地冲薛云深叫道。 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个捣蛋精的薛云深:“……” “不许乱喊,我不是你娘!” 大概担心许长安误会,薛云深显得很是气急败坏。 许长安却故意似笑非笑地睨了眼薛云深,慢吞吞道:“墨王殿下,娘?” 薛云深急得连忙拉住了许长安的手:“ 长安,长安你听我解释。” 嫌事不够大的绿孩子:“娘!” 薛云深:“我跟他没有关系,我根本不认识他。” 绿孩子:“娘!” 薛云深:“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长安我只想跟你有孩子,我……” 绿孩子:“娘!” 忍无可忍的薛云深咆哮道:“你给我闭嘴!” 绿孩子委屈地瘪了瘪嘴巴,安静了不到一息功夫,就哇地一嗓子哭了出来。 于是,在林见羽伙同许道宣几人强行拆开马车,拯救墨王殿下与墨王妃时,响彻在他们耳边的,便是间或带着哭嗝的幼儿哭声。 林见羽几人忙活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把薛云深和许长安从马车里扶了出来。 开不及歇口气,林见羽又忙着去马车顶拔绿孩子。 好不容易人都齐全了,绿孩子也拔出来了,正当许长安他们对着头顶近三丈高的陷阱壁,思索目前处境时,突然传来了撼动大地的马蹄声。 没过多久,马蹄声齐齐顿住。紧接着一个满脸刀疤的男人出现在了陷阱上方。 “哟嚯头儿,今天收获不错,有好几只肥羊。” 刀疤男人说完,驾着马往边上退了退,显然是要给口中的头儿让出地儿。 仿佛印证许长安的想法般,一个穿紫色长袍长约摸半个许道宣,宽大概三个半许长安,长相十分愁人的男人,在陷阱边上露出了身形。 坐在林见羽的肩膀上,扒着林见羽的头发,绿孩子看了看身边的薛云深,又看了看上头的男人,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 陷阱上方,看起来格外符合“心宽体胖”的男人,目光贪婪地从坑底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仿佛挑肥拣瘦般终于挑到了合适的。 他指着许长安,发出了捕猎成功后的第一个指令:“咕哒子,先把那个白衣服的抓上来,烤着吃了。” 与他话音同时出口的,还有一道稚嫩且饱含迟疑的声音。 仰头望着胖男人,绿孩子愣愣地喊:“娘?” 喜当娘的胖男人:“……” “咕哒子你给我把那个小屁孩也一起弄出来烤着吃了!!” 胖男人暴跳如雷地吼道。 且不说被连着下了两条指令的刀疤男人,也不论当着墨王殿下的面,说要烤了他的王妃会引起什么样不堪设想的后果。 单说对许长安忠心不二的书童楚玉。 听了胖男人十分大放厥词的话,楚玉生气地拍开了段慈珏的手,正义凛然地站了出来,声音清脆且气愤地道:“想要动我家公子,先过了我这一关!” 胖男人呵地嗤了一声,冷声道:“你这么瘦不拉几的,我本来不想吃你。但既然你主动要送死,那我就——” 成全你。 这三个字胖男人暂时是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因为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被瘦不拉几四个字气地原地跳脚的楚玉双手一拢,当场化为了原形。 一株高近三丈的巨型霸王花转了个方向,将裹而不放的花苞正面对上了胖男人。 浓烈的恶臭从霸王花鲜艳的花苞中散发出来,瞬间就把毫无防备的胖男人,臭得一佛升天二佛降世,直把两只小眼一翻,晕了过去。 不仅如此,许长安视线无法企及的陷阱上方,骑着马的乌泱泱强盗们,也被臭的东倒西歪。 最后不知道是哪个见多识广的强盗嚎了一嗓子:“霸王花!是霸王花!” 闻言,先前还企图顽强抵抗的刀疤男人闻言,虎躯一震,当即决定避开锋芒,率领着其他强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又是一阵大地撼动的马蹄声。 被同样臭到的马,这会跑地比来时还快,几乎是眨眼功夫,陷阱边上就只剩下了一个晕过去的胖男人了。 仗着身高优势看清了强盗们的情况,霸王花满意地抖了抖花苞,在半空中重新变成了人形。 红着脸蛋,楚玉轻巧敏捷落了地,他对着脸色惨白恨不得臭昏过去的许长安,期期艾艾地问:“公子,您看我厉害吗?” 作者有话要说: 许长安:“如果你的厉害是指臭的程度,那么楚玉,你很厉害。” 第29章 吃过霸王花味道的兔子吗 许长安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附和道:“厉、厉害——” “单就恶臭程度而言, 你的确是很厉害。” 许长安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段慈珏冷声打断了。 “毕竟没有任何植物能在恶臭方面与霸王花比肩。” 毫不留情的冷嘲热讽甫一出口,方才还笑闹的几人俱安静了下来。 楚玉愣愣地望着段慈珏,他不明白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恩人, 为什么会突然之间翻脸,不由一时僵住了。 面对楚玉茫然无措的目光, 意识到方才做了什么的段慈珏,猛地伸手掐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没能装住。”段慈珏想。 他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兴许是因为楚玉之前强出头的行为, 或者是因为他不由分说地拍开了自己的手,也可能是见他太过于护着许长安,却对自身安危置之不理的缘故, 段慈珏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腾腾升起,一不小心就没能控制住, 将隐藏多时的本性暴露了。 说起来, 段慈珏其人, 从来不是楚玉眼中的什么温和谦虚之辈。 约莫两年前, 许长安第一次与段慈珏交锋时,就曾经简洁地评价过段慈珏这个人——性格直接, 说话一针见血,从来不留任何情面。 往好听点说是言辞锋利,据实说就是嘴贱。 当年刚入学,整个弘文学馆的人,全被他贬地一文不值,其中尤与许长安为最。由于得了个“天资聪颖必成大器”的夸赞,许长安首当其冲地收到了一堆类似于“呆若木鸡”“除皮囊外一无是处”等等之类的点评。 为此,许长安没少跟他针锋相对,最严重的一次,甚至闹到了先生面前。 故而同窗几年,段慈珏一夕之间性格大变,硬生生从见人就刺的烦人精,扭转成了文质彬彬的公子哥,许长安无所察觉是不可能的。 尤其在段慈珏频频无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楚玉的情况下。 那种目光许长安很熟悉。 好友安子晏,之前就常常用那种目光偷看孟衔。 揣测出了段慈珏的真实想法,许长安没少明里暗里的提点楚玉,让他防着点段慈珏。奈何自家书童是个死心眼的,认为霸王花不在捕蝇草的狩猎范围之内,因而认定段慈珏段恩人是个天大的好人。 “可惜这个天大的好人一直在盘算着怎么将你连皮带骨吃入肚。”当是时,许长安担忧地望着身侧认真研墨的楚玉,没忍住伸手掐了他一把。 被掐了脸蛋,楚玉一点也不生气,甚至笑嘻嘻地把另一边脸蛋也凑了过来,送给许长安掐。 眼下,听了段慈珏那番很是尖锐的奚落,许长安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对段慈珏“现出原形”的行为非常赞赏,因而颇有些喜形于色地抬了抬下巴。 往陷阱壁方向一点,许长安主动打破僵局,转移话题道:“现在我们要怎么上去?” 闻言,隐隐也觉得尴尬的许道宣,立马率先捧场道:“林大哥武艺高强,能带着我们上去么?” 哪知林见羽摇了摇头,否定道:“陷阱壁太高,我就算能上去,也带不了人。” 顿了顿,林见羽又道:“方才我看楚玉的花形高度与陷阱壁相差不大,不知道楚玉能不能……” 被点到了名字,楚玉从惊愕里回过神,他下意识先望了眼段慈珏,见段慈珏毫无反应,这才摇了摇头,小声嗫嗫道:“我只能够到与花形等高的地方,再高的,就不行了。” 楚玉花形高度,相比陷阱壁而言,还是有一截不短距离的。 许道宣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的视线一一掠过在场众人。 牡丹、仙人球、捕蝇草、霸王花、仙人球、多肉……嗯? “那加上他够不够?” 许道宣指着绿孩子扭头问楚玉。 于林见羽脑袋上方露出一双眼睛的绿孩子,被许道宣一指,当即吓得缩了回去。 楚玉没接话,他看向了自家公子许长安。 许长安有些犹豫,就算绿孩子天生会攀爬,但是一群成年人拿一个三岁幼儿当攀墙梯,委实有点太……物尽其用了。 见许长安迟疑不决,许道宣几人便把目光转向了薛云深。 不同于许长安的迟疑,薛云深倒是果断得很,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做了决定。 他上前两步,将藏在林见羽头发后面的绿孩子揪了出来,命令道:“变回原形。” 原以为“娘”会护着自己的绿孩子,瞬间呆住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这个提出如此蛮横不讲理要求的紫衣人,可能真的不是他娘。 “哇——” 绿孩子的哭声刚起了个头,不耐烦的薛云深就提拎着他上下使劲甩了两下,活生生把绿孩子甩成了一株长约半丈,长着许多分支,根茎纤细的植物。 “竟然真的是绿萝。” 许长安默默地想。 薛云深将绿萝整株交给了楚玉,吩咐道:“让他枝蔓垂下来,根系缠在上面那个男人身上。” 头回被墨王殿下委以重任,楚玉不由自主地正了正身姿,铿将有力地大声答道:“是,殿下!” 紧接着许长安眼前再次出现了幻影。 只见楚玉移形换影般快速在陷阱壁上移动着,不消片刻便到达了他能够到的最高位置。 将绿萝一头缠在手腕上,楚玉挥舞着将绿萝另一头甩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刚好落在胖男人身边。 只是绿萝却并没主动缠上去,浅褐色的根系蔫蔫地趴着,一动不动。 “缠住他。” 薛云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大概是薛云深的语气过于严肃,绿萝似乎被吓到了,它畏惧地抖了抖根系,不敢再迟疑,飞快地缠到了胖男人身上。 顺便还自己给自己打了个死结。 目睹这一切的楚玉,脑海里不禁浮现了自家公子常说的“心情微妙”四个字。 确认绿萝缠绕紧实后,楚玉身轻如燕地跳了下来,再蚂蚁搬家似的,驮着许长安几人,将他们一个个送了上去。 许长安心惊胆战地抓着绿萝的枝蔓,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命悬一线。 等他满头冷汗地抓着绿萝爬出陷阱,立马被拥入了一个泛着幽远香气的怀抱。 “别怕,”薛云深似乎感受到了许长安的恐惧,他抚慰地顺了顺许长安的背,安慰道:“它不敢松开的。” 以为他要发表高见的许长安:“……” “我怕压根不是它松不松开,”许长安悲愤地想,“我怕的是它会断啊!” 把陷阱里能带的东西都带出来了,许长安几人休整好,准备重新出发时,发现了问题。 绿萝解不开自己了。 它气急败坏地挥舞着叶片,拒绝了许长安等人的帮助。 正当绿萝奋力自我拯救时,先前被楚玉臭晕的胖男人幽幽转醒了。 面对头顶上方一圈的人头,现如今人为刀俎己为鱼肉的胖男人,害怕地缩了缩肩膀,色厉内荏道:“你们想干什么?!” 许长安施施然地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在胖男人腿根缠了两圈的绿萝,道:“我们倒不想干什么,不如你问问它想干什么?” 胖男人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使劲伸长了脖子,企图看到自己的大腿。 奈何他肚子上的肉实在太多了,努力抻了老半天脖子,都只能看见“重峦叠嶂”的肚皮。 胖男人并不轻易放弃,他竭力扭动着,企图用短胖的手指够到大腿根。 俗云,人要有自知之明。 对着显然缺乏自知又丑的胖男人,薛云深无趣地打了个哈欠,将头靠在了许长安的肩上。 许长安浑身一僵,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没等许长安做出什么拒绝的举动,薛云深已经在他肩窝里动作熟稔地蹭了蹭,道:“长安,我衣服脏了。” “我还饿。” 薛云深摊开手掌心,举到许长安面前,委屈道:“手也疼。” 理亏的许长安没办法,只好提前结束了观猴戏,劳烦林见羽把胖男人绑了。 马车与马弄不出来,一行人便徒步走在官道上。 走着走着,金乌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了,狂风渐起,黑沉下来的天空仿佛即将压到人头顶。潮湿的气息前呼后拥地从四面八方涌来,不由分说地灌了个大雨将来。 “墨王殿下,眼看马上要下雨了,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雨。”林见羽语气有些着急。 身为喜旱不喜涝的仙人球,许长安听到这个消息,愈发没了精神。连向来生龙活虎的许道宣,此时也有些精神不济。 薛云深担忧地摸了摸许长安的额头,他稳稳扶着许长安,道:“林都尉带路吧。” “前面不远处有个荒庙,大家加把劲。” 得到许可,林见羽招呼一声,一行人加快步伐朝荒庙走了过去。 几乎是走在最后的胖男人踏进荒庙的同时,噼里啪啦的雨滴就砸了下来。 “多亏了林大哥经验丰富,不然这会儿我们便淋成落汤鸡了。” 快手快脚地服侍着许长安躺下,又麻利地拾掇出来一个火堆,楚玉由衷地感叹道。 “哪里是我经验丰富,”林见羽添了根干柴,继续道,“若不是两位公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未必能算得这么准。” 天慢慢黑了下来,荒郊野外的破庙里,几个人簇在一块儿烤着火,顺着这个话题聊了几句。之后不知道是谁的肚子率先响了一声,紧接着每个人的肚子都跟着响了起来,凑成了一曲此起彼伏的空城计。 “我去抓些小兔子来吧,殿下和公子该饿了。”楚玉自告奋勇道。 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许长安,目光充满怜爱地看了眼自家的书童。 楚玉登时大受鼓舞,踌躇满志地出发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楚玉效率颇高地拎来了六只肥壮的兔子。 几人当中,出身行伍的林见羽有一手好手艺,因而众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将兔子交由他处理。 剥皮,剖腹,清理内脏,林见羽动作一气呵成。 把处理干净的兔子架上火堆,林见羽甚至还掏出了盐巴和香料。 烤肉与香料的香气渐渐飘了出来。 许长安眼巴巴地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第一只被烤熟的兔子从火上撤了下来,林见羽双手捧着送给了薛云深。 薛云深转手又给了许长安。 在其他人艳羡的目光里,许长安战战兢兢地扯下一小只兔子腿。 “殿下,我够了。”许长安违心道。 薛云深不疑有他,恰巧他也很饿了——自听到消息从宫里追出来,他还滴水未进。 两人各捧着一只兔子腿,面对面地咬下了第一口。 牙齿刚刚刺进焦香的兔肉,许长安的脸色猛地就变了。 他捧着烤地色泽焦黄的兔子腿,颤声问道:“楚玉,你用什么抓的兔子?” 忙着刷香料的楚玉闻言回过头,自然而然道:“变原形抓的呀。”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许长安面无表情地:“求我此刻的心里阴影面积。” 第30章 不如今夜你来替我洗澡吧 许长安神似痴呆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尚且健在, 还未因一口兔肉而归西。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兔子在火上烤时,在被清理的过程中,都没有任何异味, 偏偏一吃进嘴里,就这么, 这么臭呢? 听到楚玉说兔子是他变原形抓来的,许长安再也憋不住, 张嘴就要把嘴里的兔肉吐出来。 坐在许长安身边的薛云深,眼明手快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面对许长安明晃晃“你难道不嫌臭吗”的眼神,薛云深摇了摇头, 他嘴里含着兔肉,凑到许长安耳边, 小声且含糊不清地道:“泥秃了, 他们啾知刀了。” 含着一口味道奇特无比的兔肉, 许长安无言以对。 这时, 见许长安脸色有异的林见羽,插了进来:“许小公子面色如此勉强, 是兔子烤的不好吃么?” 说着,林见羽嗅了嗅手中正在翻转的兔子,仔细闻了闻,没发现什么异常,不由喃喃自语道:“奇怪了,我闻着味道明明还好啊……难道是我盐巴放少了?” “可是我记得盐巴放的恰好啊。” “那究竟是哪里不对?” 对着火上剩余的五只兔子,林见羽皱紧眉头,开始了自我质疑。 而林见羽对面的许长安则是转头瞅了眼薛云深。 薛云深肯定地顿了下头。 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如今恰是需要“共患难”的好时候,许长安内心的墙头草,很快就倒向了瞒而不发的那方。 许长安收起满脸的苦色,摆出了一副如飨盛宴般的享受表情。 用舌头将口中的兔肉推到一边,许长安“回味无穷”道:“怎么会呢,好吃,非常好吃。林大哥的做饭手艺果真是一绝啊,这兔肉烤的酥而不焦,嫩且鲜美,一口咬下去满嘴肉汁……” 在许长安绘声绘色的描述下,起先对他所言还有所警惕的几个人,慢慢放下了戒备,不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不切实际的臆想之中。 “刺溜——”许道宣想像着香喷喷的兔肉,越想越是饥饿难忍,没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 很快,余下五只兔子也都烤好了。林见羽一句“可以吃了”方才出口,许道宣已经迫不及待地上手抓了最大的一只。 抓着肉香四溢的兔子,许道宣边呼呼吹着气,边心急火燎地张嘴咬了一大口。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许道宣与林见羽两人,如同两个患难见真情的难兄难弟,互相拉拽着跑到庙外狂吐去了。 “公子,道宣公子和林都尉这是怎么了?”始终不在状态的楚玉,很是迷茫地望向了许长安。 成功拉了其他人一起垫背,许长安呸地吐掉了嘴里的兔肉。瞧着圆头圆脸的自家书童,许长安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尽可能委婉地,描述了一下兔肉的味道。 “哎呀!”听完了事情始末,完全没想到会好心办了坏事的楚玉愣了愣,当即惊呼一声,担忧道:“我去看一下道宣公子。” 说完,楚玉抬腿要走,结果刚转过身,就发现背对火堆的段慈珏,依旧镇定自若地吃着手里的兔子。 “段恩人,”楚玉急急蹲下身,拦住了段慈珏欲送到嘴边的手,“莫要再吃了,这兔子、这兔子它是臭的呀!” 段慈珏定定地看了眼楚玉,忽然出声道:“我不嫌它臭。” 楚玉圆亮大眼睛内的焦虑,倏地凝住了。 楚玉不知道为什么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让段慈珏说出来,居然会有种让人想要开花的感觉。 时近深夜,身旁彤色的火焰不紧不慢地跳动着,温暖的火光给段慈珏素日里显得有些过于冷峻的眉目,平添了几分温柔意味。捎带着他那双天生的桃花眼,都被抹去了浮于表面的骄傲自负,露出了深藏其中的情真意切。 楚玉近乎慌乱地避开了段慈珏的目光。 感到脸上有些发烧,楚玉只好越加声若细蝇,呐呐地开口道:“可那也不能吃了。” 段慈珏没接话。 近乎描摹般,段慈珏将蹲在脚边小小一团的楚玉从头到尾地刻画了一遍,而后问道:“你不生气吗?” 楚玉:“啊?” “我下午,”说到这里,段慈珏停顿了会儿,似乎斟酌措辞地缓慢道:“那样说你,你不生气吗?” 楚玉愈加困惑了。 皱起浅浅的眉毛,楚玉用心思索了好一会,才总算弄明白段慈珏说的“那样”究竟是哪样。 “为什么要生气,”楚玉道,“恩人说的本来就是对的。” “天底下的确是再没有什么花,比我更臭了。” 望着楚玉诚恳认真的神色,段慈珏心里的悬石,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他伸手刮了下楚玉被弄乱的鬓发,故作不经意道:“那我以后那样说话,你也不会觉得难受吗?” 楚玉皱了皱鼻子,他想起自家公子曾经因为段恩人生过一场闷气,不由有些为难。 段慈珏也不催促,耐心等着答复。 “可以那样说我,但是不能说公子。” 纠结了许久的楚玉,自认为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仰头笑容璀璨地对段慈珏道。 楚玉的笑容诚恳而耀眼,段慈珏抑制不住跟着微微莞尔。 然而不等段慈珏嘴边的笑意扩大,楚玉接着又补了一句:“因为公子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楚玉最喜欢公子了。” 段慈珏脸上的笑容忽地僵住了。 而竖起耳朵偷听的许长安,则又是欣慰又是惆怅地扒拉了两下火堆。 照楚玉现在这无知无觉地状况来看,他十有八九是要逃不过段慈珏的五指山了。 揣着这样想法的许长安,目前并不知道,他自己其实也属于逃不脱被吃掉命运中的一位。 楚玉倒没注意到段慈珏脸色瞬间的不自然,他惦记着跑去呕吐还没回来的许道宣和林见羽,因而也没再多说,匆匆告了罪,就跑出去了。 一行人折腾到半夜,才将将又饥又饿地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长安总觉得嘴里残余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味道,因而翻来覆去地折腾了老半天,最终还是不得不再次爬了起来。 “长安,我吵着你了?” 对着胸前小布包絮絮叨叨大半夜的许道宣,听见动静问道。 许长安一手拿着水囊,一手拿着翻出来的杨柳枝牙刷,遮遮掩掩地道:“没有,我起夜呢。” 许道宣应了声,翻了个身继续朝着小布包窃窃私语。 用杨柳枝沾了些许药粉,许长安来来回回刷了好几次。等一而再再而三地确定嘴里气味确实淡了些,许长安摇了摇空了的水囊,吐掉了最后半口水。 摸摸索索地回了自己位置,许长安刚躺下,躺在旁边的薛云深就摸了过来。 “漱干净了?”睡得迷迷糊糊的薛云深,一面将腿架过来,一面好心且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 闻言下意识哈了口气仔细闻了闻,而后不出意料地依旧闻到了那股气味的许长安:“……” “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没奇怪味道了,他干什么又要提起啊!” 许长安悲痛欲绝地在心里咆哮道,他沧桑地抹了把脸,翻身换了个方向的同时,决定今晚再也不开口了。 翌日大清早,一行人便起来了。简单洗漱收拾后,几人重新上路。 紧赶慢赶,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了最近的平津府。 入了城,由薛云深与许长安两人带路,几人径直朝着城中最大的客栈去了。 “几位客人,请问是打尖还是住店?”客栈的跑腿伙计躬着腰,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住店。”林见羽道,“要四间上房,两间通铺。” 说这话的林见羽,肯定没料到通铺最后都空着了。 让伙计带着回了各自的房,又嘱咐了伙计快些送来热汤沐浴,许长安彻底瘫在椅子内不动了。 楚玉见状,忙快手快脚地收拾床铺。 重新铺好了床褥薄被,恰逢伙计送来热水,楚玉问过许长安,确认房内不需要伺候了,才掩门出去。 许长安扒光了衣裳,打散了长发,将自己整个儿浸进了水中。 等他舒舒服服地泡完澡,换了干净的长袍,做完某件大事的薛云深,正正好叩响了房门。 “殿下,您确定吗?”听完薛云深的来意,许长安简直不敢置信。 薛云深点了点头,将掌心摊开,递给许长安看。 许长安低下头,只见上午还好好的血泡,竟然不到两个时辰便悉数被撕破了,皮与肉牵扯着,端的是好一副血肉模糊的景象。 “疼。”薛云深道。 “好疼的。” 薛云深神情十分委屈,连眼角那颗泪痣都仿佛在控诉着许长安。 理亏在先的许长安对此毫无办法,哪怕明知他血泡是薛云深故意撕破的,也做不到硬下心肠说不行。 “劳烦二位把东西搬到我这边。” 无声叹了口气,许长安招呼等在门口的伙计,让人把热水与木桶抬进了自己房间。 在薛云深任由许长安褪下锦袍的时分,把胖男人扭送去了官府,林见羽带着成功解开自己变回人形的绿孩子,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作者有话要说: 薛云深:“长安在脱我衣服,怎么办,好害羞哦。” 第31章 除了自恋你还有什么别的 自称是绿孩子娘亲的男人,亦穿一身紫色长衫, 上头绣着繁复的倒吊海棠花纹。 他身量与薛云深相差不大, 都是宽肩窄腰骨架匀称的类型,若是单看二人背影,的确是不太容易分辨。 此时劳累一整夜的绿孩子, 已经趴在林见羽头上睡地口水直流了。 林见羽试着叫了绿孩子几次,没能把他叫醒, 只好暂时作罢。 “要不这样,你先跟我回客栈, 等他醒了,确认你的身份后,我再把他交给你。” 林见羽建议道。 坦诚而言, 林见羽其实并不太相信这个名叫凤回鸾的男人。 ——不仅仅是因为凤回鸾来路可疑,遗失绿孩子的原因论述不清, 更多的是因为对于平民而言, 他面貌委实有些过于精致了。 精致而美丽, 看起来倒像是出身富贵人家, 锦衣玉服养活大的人。 听了林见羽的话,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有些唐突的凤回鸾, 不得不暂且按下焦虑,道:“如此,那便有劳阁下带路了。” 故而,当林见羽带着凤回鸾来敲门时,许长安才堪堪脱完了薛云深的衣服。 仗着双手不方便,薛云深大喇喇地往许长安面前一站,理直气壮地要求许长安给他洗澡。 许长安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结果一见薛云深血淋淋的掌心,只好将拒绝生吞了,任劳任怨地把人请了进来。 原兜着不就是洗个澡吗怕什么想法许长安,等到真正动起手来,才发现他把事情想的过于简单了。 要知道,仅就洗澡的第一个步骤脱来说,给薛云深脱衣服就不是件容易事。 调好了热汤温度,许长安示意薛云深自己站到桶边,而后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非礼勿视地搭手绕上了亲王服的腰封。 大周朝以精巧和细致为美,是而单单一条腰带,都做的巧夺天工。 许长安双手环上了金丝软烟罗为底的腰带,由于动作关系,不免距离薛云深十分近了。 熟悉的香气若隐若现地飘于许长安鼻端,牵牵连连地拉成了一条欲擒故纵的细线。 嗅到香气,许长安不由微微抬起头,愈发拉进了鼻子与薛云深脖颈之间的距离。 这时,两人已经近到,只要薛云深一低头,他的嘴唇便可以擦过许长安脸颊的地步了。 但是薛云深并没有这么做,他犹如放长线钓大鱼的渔翁,老神在在地许长安再抬高点头。 那样刚好可以一亲“芳泽”。 许长安已经摸索到了腰带的暗扣,为了将暗扣解开,他不得不再稍稍抬高了些下巴。 沉浸在美妙回味中的薛云深,意识到时机已到,立马低下头,企图捕捉到独属于许长安的柔软。 可惜良机稍纵即逝,没有枕戈待旦的薛云深痛失机会,嘴唇只来得及亲上许长安的头顶——解开腰带的许长安,已经退开小半步了。 薛云深扼腕叹息。 而察觉到头顶一擦而过触感的许长安,则是黑了脸。 意识到自己方才又中了招,差一点就要被花香迷惑,许长安忍住将腰带甩在薛云深脸上的冲动,只动作格外粗鲁地揪住了薛云深外衣的衣襟。 把薛云深往反方向一推,许长安犹如抽丝般,把三层外衣连同里衣抽了出来。 看也不看赤身裸体的薛云深一眼,许长安扔过去一条毛巾,恰巧盖在了薛云深头上。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林大哥,你等等!” 许长安手忙脚乱地把薛云深按进了水里,想了想,又觉得不保险,于是一把捞了那条被薛云深挥到地上,盖过他脑袋的毛巾,按在了他两腿间。 冰冷的手指刚擦过大腿内侧肌肤,薛云深几乎是立竿见影地弯下了腰。 不仅如此,薛云深连脖子快要红透了。 背对薛云深的许长安,并不知道方才无意间一按,按到了什么地方。 把门拉开条缝,许长安堵在门口,笑容略不自然地问林见羽:“林大哥,什么事这么急?” 林见羽简明扼要地说了事情经过。 凤回鸾这时还等在楼下,并没有上来,没瞧见人,无法做出什么有据可依的判断,再加上与绿孩子虽然仅是萍水相逢,但许长安内心仍然希望他能找到真正的亲生父母,而不是随便的什么人。 故而许长安没有让林见羽轻易交出孩子,而是选择等绿孩子醒了再说。 送走林见羽,许长安阖上了门。他转过身看见姿势别扭地含住肩膀,萎靡在木桶里的薛云深,还以为是他哪里不舒服。 “殿下,是不是水——” 生平头一次当了个睁眼瞎,许长安立即品尝到了后果。 望着水底影影绰绰地巨大形状,许长安忍了两忍,没能忍住地咆哮到:“你自己洗去吧!” 说完,砰地一声摔门走了。 留在空无一人房间里的薛云深,苦于手伤疼又不能沾水,只好眼睁睁地盯着自己的小兄弟,试图用目光把它盯下去。 等薛云深磨磨蹭蹭地挨过了半个时辰,下楼找许长安时,刚好瞧见许长安在同一个紫衣男人谈笑风生。 “许长安!” 薛云深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先是猛地扑过来挡住了许长安的视线,接着仔细端详了两眼凤回鸾,松了口气道:“没我好看。” 在座的其他人:“……” 对于被挡视线已经快要习以为常的许长安,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他脑子里可能除了自恋再没别的东西了。” 许长安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被薛云深一打岔,先前许长安他们几人讨论的事情便暂时宣告结束了。 时间差不多到了晚膳时分,一行人吃过饭,绿孩子便也醒了。 这回,绿孩子在两个紫衣男人面前,总算没认错人了。 “娘!” 欣喜地叫着,绿孩子扑入了凤回鸾的怀抱。 于闹市弄丢孩子寻找至今的凤回鸾,稳稳接住了绿孩子。他眼眶微红,一而再地连声向许长安一行人道谢。 被不停夸赞了的林见羽,不自然地挠了挠脑门,道:“不过举手之劳,回鸾太过多礼了。” 凤回鸾抱着绿孩子,又弯腰行了个大礼,林见羽连忙拦住了他。 等两个人谢完,许长安和许道宣已经商量好了要买什么东西上路。 首先马车马匹必不可少,其次是干粮,一定要足够多,越多越好,最好能支撑到他们直接抵达临岐。 想到上次口味奇特的兔子,许长安与许道宣心有戚戚地交换了个眼神。 这些采买之事,段慈珏接过了手,明日一大早就带着楚玉出门去办。 原本打算告辞的凤回鸾父子,听到许长安几人要去临岐,不由停住了脚步,问能不能捎上他们两人。 许长安看向薛云深,薛云深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下来了。 多了两位同伴,原地休息了一整晚的许长安一行,再次出发了。 这回等待他们的,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真真正正的,一窝小仙人球。 第32章 你给我个亲亲我就不疼啦 考虑到多了绿孩子与凤回鸾,段慈珏买了两辆马车回来。 照旧是许长安与薛云深共一辆, 凤回鸾父子一辆, 其余几人骑马。 前日大雨带来的潮湿还未完全散去,天气仍有些阴沉沉的。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许长安裹着狐裘窝在马车里, 在左摇右晃的颠簸中不免有点昏昏欲睡。 昨夜薛云深鸡蛋里挑骨头,把客栈唯一一间天字号上房, 奚落地如同根本无法将就的猪圈,吵得住在他隔壁的许长安根本无法入眠, 只好将他拖过来两人一起睡。 舒舒服服地把腿枕在许长安腰上,手里抓着许长安的胳膊,薛云深很快就睡熟了。 至于被他蜘蛛收网似的缠了一整晚的许长安, 除了面无表情地对烛到天明,也干不成别的什么事了。 马车碾过粒小石子, 车身猛地颠了一下。 咚的一声, 毫无防备的许长安直接磕到了脑袋, 他尝试着撩了撩沉重的眼皮, 发现实在睁不开后,便闭着眼睛, 边胡乱地伸手揉脑袋边小声嘟囔了句疼。 “长安?”坐在马车另一头的薛云深,试探地叫了声。 由于此人昨晚过于得寸进尺的行为,惹得一夜没睡的许长安大为光火,勒令他今日不许靠近三尺之内。 闻声,睡眼朦胧的许长安神识有片刻的清醒,他慢半拍地啊了声,没听见后续,便侧了侧身子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薛云深等了会儿,等到许长安确确实实地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白皙修长的手指探出了衣袖,动作间无意露出来的掌心,仍是带着血痕累累的伤口。 薛云深轻手轻脚地将许长安半抱了过来,或许是察觉到了异动,睡梦中的许长安不安地拧了拧眉。 将许长安平放下来,头枕着自己的腿,薛云深腾出手,学着曾经见柳绵做过的那般,笨拙而轻缓地拍着许长安的胸膛。 在熟悉的安抚方式下,许长安微微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薛云深怕吵醒他,维持着目前的坐姿不动,好似要把他自己变成一块凝固的石头。 这块凝固的石头直到两个时辰后,才得到了重新活动的权利。 许长安一觉睡醒,天色已近中午,他尚来不及思索自己怎么会由坐变躺,只顾着揉眼睛的后果,就是刚爬起来便撞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骨头与骨头相互碰撞的闷响荡开,许长安吃痛地抬起头,望见薛云深正捂着下巴泪汪汪地看着他。 “对不起,对不起殿下!”许长安连声道歉,当场自己的头也顾不得揉了,惶惶地探手去查看薛云深的下巴。 闻到许长安身上属于自己的香气,薛云深忽地出手擒住了他的手腕,而后借着许长安还没彻底清醒的好时机,十分“乘人之危”地主动凑了上去。 “啵。” 暧昧又清晰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的同时,嘴唇传来了柔软的触感。然而不等许长安抓狂发火,得逞的薛云深已经快手快脚地退回了原位,得了便宜还卖乖地道:“没事,亲口就不疼了。” 眼波如烟雾般朦胧的细长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泪光的痕迹。 深觉受骗的许长安气得一甩袖,直接推门跳下马车,气鼓鼓地走了。 只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背影颇有落荒而逃的狼狈。 留在原地的薛云深,则是忍不住伸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想起许长安方才耳尖不易察觉的绯色,薛云深很有些感慨地认为王妃真是个容易害羞的人。 “希望日后洞房,他可别再这么害羞了。” 开始日行一次幻想许长安开花场景的薛云深,想着想着,把自己弄了个抓心饶肝的面红耳赤。 不过,薛云深内心真实的想法许长安暂且无法得知,他跳下马车后,望见正在给绿孩子喂食的凤回鸾,便尽可能自然地挨了过去。 小孩子吃饭,多半是玩得多吃得少,凤回鸾也不介意,他耐心地等着,等绿孩子慢吞吞地把嘴里的面饼咽下去了,就立刻揪准机会,趁绿孩子张嘴的功夫,塞了一大块面饼进去。 猝不及防被亲娘塞的面饼卡住的绿孩子:“……” 望着急急忙忙给绿孩子拍背的凤回鸾,许长安认真自我检讨了会儿,最终不得不承认先前对凤回鸾的印象,的确是有些先入为主了。 在许长安印象里,凤回鸾应该是个细心的“娘亲”,而不是现在这个一看就粗手粗脚,不怎么会照料孩子的笨汉。 “怪不得他逛个集市都能弄丢孩子。”许长安默默地想。 说到娘亲,难免牵扯到许长安特地前来套热乎的目的。他打起精神,先和凤回鸾有的没的唠了一通家常,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直抒胸臆地问:“凤大哥,你这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 正给绿孩子编织草蜢虫的凤回鸾,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当场“噗嗤”笑了出来。他转头瞥了眼往这边探头的薛云深,联想到两人的亲密举止,登时心下了然道:“你是准备开了花,就生孩子吧。” “我看那位公子刚刚成年不久,趁着年轻,你们俩可以多生几个。像你们这般风流俊秀的人物,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十分好看。” “千万莫要像我,一大把年纪了才生孩子。年纪大,孩子不仅不好生,到时候还会出现一些显形现象。” 约摸是触到了伤心事,凤回鸾神情很是感伤。他摸了摸绿孩子艾绿色的眉毛,好一会儿没说话。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反驳的许长安,偏生又不好在这个时候打断他,故而只能陪着一起伤怀。 过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再次钻了往事的牛角尖,凤回鸾连连赔声:“抱歉抱歉,我方才失礼了。” 许长安摆了摆手,示意不妨事,他清了清嗓音,刚准备重复一遍想问的问题,凤回鸾已经正了正脸色,非常熟稔地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规劝道:“许小公子,你们最好早点准备生孩子,这早生的孩子不说格外聪颖,连发芽都很快呢。” “发了芽,就能变成胖嘟嘟白嫩嫩的婴儿了。到时候啊你们……” 眼见凤回鸾越扯越远,听得头疼的许长安,不得不出声打断了他:“那请教凤大哥,这两个男人究竟要怎么才能,把孩子生下来呢?” 凤回鸾睨了眼许长安,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好笑道:“这男人女人生孩子,能有什么不同,不都是用那儿么?” “那儿?”许长安傻傻地跟道。 凤回鸾的目光往许长安尾椎骨以下的位置瞄了眼。 尚且还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许长安,顺着凤回鸾的视线望了过来,紧接着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了凤回鸾。 凤回鸾肯定地顿了顿首。 先前还抱有侥幸心理的许长安,遭此毫不留情的重击,立马原地僵成了一根笔直的木棍。 偏偏凤回鸾还在那儿好心地传授经验:“许小公子,我同你说,别看孩子生下来后只有种子那么点儿大,他在你肚子里的时候,可跟个球似的沉甸甸,足有成熟的西瓜大小呢。” “等快要生了,他才会在你肚子里慢慢变小,变到、变到……”似乎是找不到合适比喻,凤回鸾卡了下壳,而后他双眼一亮,掷地有声道:“变到一个成人巴掌那么大,就能顺利生出来了。” 许长安忍不住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他对面的凤回鸾继续道:“生出来,接触了外界,种子又会逐渐变小……哎许小公子,我还没说完呢,你别走啊!” 没到半个时辰,许长安展开了今日的第二次落荒而逃,连先前想问的凤回鸾贵庚都忘了问。 到了夜间,许长安逮到机会,问了薛云深这个问题。 “你问这个干什么?”薛云深警惕地看着正给他掌心上药的许长安,“他已经人老珠黄了,没好我看的。” 许长安苦于有求于人,只好陪着笑脸,顺着薛云深的话把他一顿猛夸:“是是是,我们墨王殿下天底下最好看了,谁都比不上您,我问这个呢也没别的意思,仅仅是好奇他的年纪。您就大发善心,告诉我吧啊?” 薛云深脸色好看了些,他一面强调他最好看,一边不情不愿地吐了个数字。 “四十三?” 坐着的许长安好悬没惊得弹起来,他扭头看了眼皮肤细腻如豆蔻少女的凤回鸾,难以相信道:“他真有四十三?” “嗯,”薛云深应了声,“我没有骗你,他真的人老珠黄了。” 可惜薛云深的据实相告,许长安压根没听进去。 一日之内接连受了两个打击,许长安此时颇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他恍恍惚惚地想着“四十三”这个数字,沉默地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他是什么植物?” 薛云深抬了抬下巴,示意许长安看凤回鸾衣裳上的花纹。 望着花蕊朝下灼灼盛开的紫色海棠,许长安听见薛云深道:“吊钟海棠。” 自从知道凤回鸾是什么植物,尤其是某次一行人露宿野外,起夜的许长安发现凤回鸾睡觉是把自己倒吊在树枝上后,许长安看他的目光总是怪怪的。 为此,凤回鸾还特地找林见羽问了下情况。 奈何林见羽是个天生三大五粗的汉子,对这些小细节完全不上心,即便是被问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凤回鸾无奈,只好作罢。 几人自出了平津府之后,为了不多耽搁功夫,日夜兼程地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总算在入冬之前,赶到了临岐。 远远地,还未入城,便已在城外十里远的地方,望见了一片灯火通明。待走近了,才发现是临岐太守携夫人许长平及阖府仆从丫头,举着灯笼等在那儿。 “阿姐!” 天色昏暗,朔风刺骨,许道宣在马背上眺见多年未见的一母同胞长姐许长平,当即大喊一声,不管不顾地自马背上跳了下来。 “姐、姐夫。” 没能像小时候那样落入熟悉的馨香怀抱,被临岐太守抢先一步接住的许道宣,呐呐地地收了声。他翻身一扭,从亲姐夫的怀里跳了下来。 “还跟小时一般顽皮,半点都不稳重。”许长平嗔了句弟弟。 自收到皇城那边的信件以来,许长平日日翘首盼望,盼了近一个月,今早才总算收到了许道宣托驿站传来的消息,说是晚上将到临岐。 许道宣笑嘻嘻地伸手,想要抱下姐姐,却被他亲姐夫拦住了。 “道宣,你姐姐现在身子不太方便。”临岐太守宁逸婉拒道。 许道宣没明白这个身子不方便是什么意思,直到他目光往下一扫,瞥见了许长平的高高隆起的肚子,才又惊又喜道:“阿姐你又怀小外甥们啦?” 这时才堪堪赶上来的许长安几人,尚且不理解许道宣为什么要用“们”。 薛云深从马车内出来,目光扫见许长平的肚子,愣了一下,然后才扶着许长安小心下了马车。 那边,宁逸已经率阖府上下,朝薛云深行礼了:“下官参见墨王殿下,有失远迎,还望殿下多多见谅。” “起来吧。” 说着,薛云深亲自伸手扶起了许长平。 怀孕七月整的许长平十分受宠若惊,不由下意识望了眼丈夫。 她在孕中,原本是不必亲自出城迎接的,但是一来,她念及许道宣在信里提及了三皇子墨王随行,二来她也确实多年未见两位小弟,着实想念得很,因而这才不顾身子沉重,执意前来。 宁逸显然也不知薛云深为何会这般看中自己夫人,但得王爷青睐,总归不是坏事,故而只是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夫人不必惶恐。 这夫妻二人的小动作自然是逃不过薛云深眼睛的,他也不解释,径自唤来斜后方的许长安:“长安,快过来。” 头次见到薛云深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女人,许长安不免有些疑惑。但现在显然不是什么刨根问底的好时机,于是他按下困惑,上前亲亲热热地同堂姐堂姐夫问了好。 薛云深很是耐心地等许长安寒暄完了,这才抓住他的手,一把按在了许长平的肚子上,道:“快,沾沾喜气。” 被按住肚子的许长平及在场其他人:“……” 许长安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趁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许长安蓦地收回手,三言两语地岔开了话题:“阿姐,景澄呢?他没有跟过来?” 景澄是许长平的长子,两岁时候被带回过皇城,许长安记得是个矮墩墩的小胖子,算来三四年不见,约莫该长成个小小少年郎了。 听了许长安明显顾左右而言他的话,许长平从善如流地收起眼底的惊愕,顺着话题道:“他们在府里呢,天冷,都一个个懒得跟猫似的。” “他们?”许长安问。 许长平笑容不变:“是啊,说起来有好些个你都还没见过呢。” 许长平说完,宁逸便借口天冷,请了薛云深重新上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太守府去了。 等进了太守府,入了能把人热出汗的暖房,许长安正面直观了这个他们有多他们。 只见黄沙铺地,长宽各一丈的暖房里,遍布浅绿色的,小且圆碌碌的仙人球。 许长平挺着个大肚子,边在丫头的搀扶下进门,边高声道:“孩子们,快来见过你们的两位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薛云深:“长安,快看一窝仙人球!” 许长安冷漠的:“哦。” 第33章 长安我也要一窝仙人球嘛 小仙人球们懒洋洋的,装作没听见地继续往黄沙里埋身子。 如果不是许长安错觉的话, 其中一颗刺微带红色的仙人球, 还稍稍转动了一下角度。 产生它回头瞅了眼幻觉的许长安,眼睁睁看着堂姐许长平艰难地弯下腰,赤手空拳地揪起一颗拳头大小的仙人球, 往地上一砸,就砸出来一个穿着绿色肚兜的白胖小子。 “景澄, 帮娘亲把弟弟们挖出来。” “嗯!” 约莫五六岁的白胖小子瞅了瞅暖房里满满当当的人,似乎有些害羞地动了动脚丫子, 而后软糯糯地应了声,露着屁股颠颠跑到下一颗仙人球的藏身地点。 只见他挥舞着两条藕节似的白手臂,一揪一个准地把沙子里的仙人球挖了出来。 母子俩挖一个丢一个, 很快,暖房里几乎是遍地的绿肚兜小萝卜丁了。 许长安悄悄数了数, 发现不包括景澄在内, 差不多高矮的小萝卜丁, 足足还有六个。 此前只听说堂姐是生了多胞胎, 当时许长安还暗忖,以古时的接生手段, 多胞胎顶多就是三个了,结果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一窝啊! “六个大西瓜。”许长安叹为观止地想道,情不自禁向堂姐投去了敬仰的目光。 与许长安的望而生畏不同,偷偷摸摸溜过来的薛云深,则是近乎艳羡地俯视着这群不及成人膝盖高的小萝卜丁们。 ——他简直快要羡慕死许长平的丈夫了。 许长安与薛云深心思各异,对面的许长平拿手绢拭了拭额间的汗,接着轻轻推了下大儿子的后脑勺,吩咐道:“来,向两位舅舅问好。” 于是,这片个头齐齐整整的小萝卜们,在大萝卜景澄的带领下,朝着许长安许道宣两人的方向,参差不齐地鞠了个躬,软绵绵地齐声道:“舅舅好。” 薛云深闻声,猛地伸手揪住了许长安的袖子。 许长安吃痛回过头,尚且来不及惊讶,便听见突然出现的薛云深一字一顿道:“长、安、我、也、要。” “殿下您需要什么,不妨直接吩咐。” 却是望见薛云深身影的许长平开口了。 可惜她这番不知所谓的殷勤,注定是要献错的。 薛云深根本不搭理她,只顾着对许长安重复道:“我也要。” 单用瞄一眼就知道这个也要是要什么的许长安,深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要忍耐,不能当众驳了墨王殿下的面子,不能……不能个屁呐! “想要他就自己生去啊,跟我说干什么!”许长安在心里崩溃地咆哮道,“六个大西瓜,肚子都要撑炸了!” 许长安忍了又忍,总归忍耐功夫还不到家,没忍住怒气冲冲地一甩袖,恼羞成怒地走了。 薛云深望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地问旁边的许道宣:“长安是不是生气了?” 许道宣憋住幸灾乐祸,尽可能诚恳地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生气?”薛云深不解地皱了皱眉,而后想到了什么,当场大惊失色地问:“难道是他不喜欢孩子?” “不,殿下。”忆起许长安对景澄的喜爱程度,许道宣一脸认真的反驳道,“长安很喜欢孩子。” “那他怎么会生气?” 薛云深再次问道,困惑的模样看起来很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父亲的信件里,隐约知晓一些堂弟长安与墨王殿下婚约内情的许长平,这时亦出声猜测道:“可能,长安只是不想生孩子?” “什么?”薛云深吓得声音都变调了,“不想生?!” 薛云深遭到了人生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打击。 “准王妃不想生孩子”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海里不停回荡,荡地他一整晚都没能睡着。 他有点想不明白。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喜欢的人会不愿意为自己生孩子。 他一开始其实是不喜欢许长安的,看在许长安于开花期对他照料很用心的份上,再考虑到仙人球下崽可以下一窝,他才决定勉强喜欢许长安。 ——可以拥有许多孩子,对于非常喜爱孩子的薛云深来说,委实太诱人了。 可是现在,许长安压根不想生孩子。 薛云深心里有些堵堵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白喜欢许长安了。 但是这个念头甫一浮现,薛云深当即不觉得心里堵堵的了。 他觉得心脏钝钝的痛。 像谁拿着捕蝇草的利齿割着他的根茎一样痛。 薛云深委屈地瘪了瘪嘴,再次翻了个身。他感到掌心还没好全的伤口很有些痒痒的,于是一面撕手心的结痂,一面继续难过。 难受着难受着,他忽然腾地坐了起来。 “长安不愿意生没关系,我愿意啊!这样我们依然还是可以有很多孩子!” 薛云深猛地伸手拍了一下脑门,为自己聪颖折服的同时,龇牙咧嘴地嘿嘿笑了起来。 这个突然想到的折中之法让他再也无法睡着,当下就爬了起来,趁着夜色摸到了许长安的房外。 故而,当次日许长安拉开房门,就在门口发现了缩成一团的薛云深。 “殿下,殿下?”许长安不轻不重地推了几下薛云深。 迷迷瞪瞪睡了会儿的薛云深,被许长安一推,当即清醒过来。他反身把腰一扭,出手如迅电般扣住了许长安的手腕,郑重其事地问:“长安,你是不是不愿意生孩子?” 许长安刚准备说这不是废话么,他话都到嘴边了,结果瞧见薛云深难得一见的认真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觉得话有些说不出口了。 许长安的沉默落在薛云深眼里,便是明晃晃的承认了。薛云深神情有一瞬间的受伤,不过很快,他又重新振作起来。 “没事的,你不愿意没关系,我、我、我……”薛云深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他耳朵迅速烧了起来,燎成了一片难为情的火原。 “你怎么了?”许长安拢了下眉头。 薛云深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喉咙艰难地滑动了两下,仿佛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将耗尽他此生所有勇气似的。 深吸了口气,薛云深动了动嘴唇,而后竭力大声又清晰地道:“我生就好了!” 猝不及防的许长安当场愣住了。 仰着头的薛云深,由于一夜未睡的缘故,平日里打理得光滑柔亮的长发,已经毛躁躁地竖了起来。细长精致的眼睛下,浓墨重彩地布有两抹浓重的青黑,甚至于刺绣精巧的长袍,都皱成了一团隔夜的咸菜干。 按理,他明明该是个萎靡不堪的模样,却一副喜不自胜的精神奕奕。 堂堂一国王爷,竟然喜不自胜地说他生孩子就好了。 笑话,他以为孩子是那么那么好生的? 足足一个成人巴掌大小的种子,要从那个地方生出来,如同要把整个人劈成两半,一分为二。他明知这些,怎能还是这样无关轻重的样子? 他难道不怕疼,不怕大周朝的子民嘲笑,不怕别人说他丢了天潢贵胄的脸,不怕连累了大周朝的颜面么? 他怎么可以这样。 这样语气轻快,仿佛说的根本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许长安想着,不由慢慢笑了起来,嘴角似弯未弯的弧度,像尽无声的嘲讽。 薛云深回望着他,好似根本看不懂他笑容般,依旧是脸色绯红,情难自持的样子。 他眼神如此真挚炽烈,好像纯色的琉璃,没有丝毫杂质,干净而纯粹。 良久,许长安开了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胡说什么。” “啊?” 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薛云深先是呆了一下,而后不知联想到什么,脸色刷地一下全白了。 “长、长安,你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孩子?”薛云深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不然为、为什么我生都不行。” “我就想要我们的孩子。” “长安,长安求你了。” “你喜欢孩子好不好?” “我求求你,长安我——” 薛云深不知所措的恳求被打断了。 许长安忍无可忍地骂道:“你个蠢蛋!谁说让你生了!” 薛云深猛地一凝,紧接着他像是反应过来似的不敢置信道:“长、长安,你什么意思?” “听不明白?” 许长安蓦地抽回手,赶苍蝇般挥了挥,道:“听不明白快走,省得在这里招我烦。” 薛云深伸手想拉他:“不长安你等——” 许长安却把他一推,砰地一声关了门。 被拍了个闭门羹,薛云深也不恼,他忙着发出一连串喜不自禁的疑问:“长安你肯生了吗?长安你愿意了对不对?长安我知道你愿意了,长安——” “还不去洗漱,眼角都要馊了!” 许长安气急败坏的声音的从门内传来。 若是别人说这句话,特定是要落个挨揍的结局。但说话的人是许长安,那结果便不同了。 门板外的薛云深,听了这既甜蜜又毫不留情的痛骂,不仅丝毫不见愠色,反而更像是忍俊不禁地咧开了嘴角。 “好好好,那我去了。” 薛云深说完就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不确定地问:“长安,你是真的愿意生了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许长安:“不愿意,快滚!” 第34章 现在你身上都是我的味道 望着正和七只绿色小萝卜丁,玩你追我跑幼稚游戏的薛云深, 许长安没忍住再次叹了口气, 觉得自己十分“晚节不保”。 之前口口声声说绝不断袖,现在倒好,不仅干脆利落地断了袖, 连孩子都答应生了。 与许道宣并排坐在屋檐下,许长安认真思索了一下答应的原因, 结果思来想去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草率归因于心软而导致的鬼使神差了。 “唉, 意气用事啊。”许长安语气沉痛地感叹道。 “什么意气用事?” 忙着嗬哧嗬哧啃脆梨的许道宣,百忙之中将嘴巴挤出空闲,不明所以地问了句。 生孩子这事, 许长安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故而随便从旁边的矮几上捡了个脆梨, 塞进了许道宣的手里。 “你梨子吃完了,”许长安佯装好意实则转移话题道, “再吃一个吧。” “哦, 好。”许道宣说着,把梨子递到了嘴边。 一时间, 两人都没再说话,清脆的咬梨咔嚓声混进对面一大八小的笑闹声里,便成了冬日的午后闲时。 许长安裹了件厚厚的狐裘,缩在太师椅里,他看着和一群矮墩墩的小外甥们玩得正开心的薛云深,眉眼间带了点不自觉的笑意。 但这点笑意很快就被一起意外的事件打破了。 凤回鸾今日出门说要去处理些事情,临行前将绿孩子托付给许长安代为照看。结果他前脚刚走,后脚绿孩子就哭了。 一直小心翼翼避免和景澄接触的绿孩子,玩闹中不知被谁推了把,刚刚好跌在了景澄身上,当场嚎出了两大泡眼泪。 许长安连忙从太师椅里挣起身,奔到了绿孩子面前,一面替他擦眼泪,一面轻声细语地问他磕到哪儿了。 “他扎我好痛呜呜呜……” 指着景澄的绿孩子,显然委屈极了。 听了这番辅以眼泪的控诉,站在一旁的景澄愈加手足无措了,他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道歉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跟过来的许道宣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竟然深有同感地为大外甥开脱:“他是不小心的,真的。” 这情真意切的劝慰没能起到丝毫作用。 绿孩子闻声号啕得更凶了。 许长安有些头疼,正准备让薛云深施展举高高逗乐大法时,专门负责照顾六个小外甥们的侍女到了。 “王爷,三舅爷,小舅爷。”样貌清秀的侍女毕恭毕敬地挨个福了礼,道,“到小公子们的午睡时间了,奴婢前来带小公子们去暖房。” 作为正儿八经的大舅老爷,许道宣努力把嘴里的脆梨咽了下去,才道:“去吧,记得替他们脱了棉袄。” 侍女低声应了是。 听到可以去暖房,六个相貌各不一样的小外甥几乎都很是欢呼雀跃,只除了其中一个。 额前垂着缕细细刘海的大胖小子,许长安记得是小七,先是伸出胖嘟嘟的小肉手,拿着从侍女那里要来的手绢,替绿孩子把眼泪擦了,而后细声细气地道:“我娘说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轻易流泪。” 绿孩子被年纪尚小的弟弟说得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羞赧,还是该恼怒了。 那头,小七却已经收回了手绢。他想了想,似乎觉得方才的话不是很能够安慰人,于是主动踮起脚,在绿孩子艾绿色的眉毛中间吧唧亲了口,颇为老气横秋地道:“亲亲你就不疼了。” 被偷亲个正着,措手不及的绿孩子,傻愣愣地维持着微微张大嘴的惊愕神情。 小七脸不红心不跳,只是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绿孩子的手,跟在侍女身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留在原地的许长安几乎是惊叹不已地目睹了这一切。 “小七以后会是个多情种。” 良久,许长安下了结论。 许道宣与薛云深两人,感触良深地点了点头。 许道宣点过头,三两口把手里的脆梨吃完了,他返身要再拿一个时,突然听见许长安问道:“为什么景澄撞绿孩子,绿孩子喊扎,小七碰他就不喊了?” 许道宣忙着挑拣大小适中色泽漂亮的冻梨,因而头也不回道:“因为景澄随阿姐,小七六兄弟随姐夫。” “那姐夫是什么?” 许长安侧过头,换了个人问。 自见到这窝小仙人球外甥起,这个问题已经困惑许长安近一整天了。 无论是他爹娘,兄长大嫂,二叔二婶,甚至于远在边疆的三叔三婶,孩子都是一次生一个,没谁像堂姐许长平一样,能够一次生一窝的。 头回见到一胎六个的许长安,私底下不是没有猜测过姐夫宁逸亦是仙人球。可是依照宁逸斯文儒雅的气质,又觉得不太像。 毕竟如果同是仙人球的话,宁逸身上应该有仙人球特征的。 比如许道宣容易弄坏东西,许长安亲兄长喜欢往铁匠铺子里钻,许长安他自己则是天一冷就不舒服。 但是宁逸身上没有。 不仅如此,许长安还曾经因为他那永远不疾不徐的语调,怀疑过他是君子兰。 可如果不是仙人球,又有些说不过去,君子兰和仙人球,显然也属于跨物种的行列,是不能一窝生出这么多个的。 面对许长安求证般的眼神,薛云深迟疑片刻,还是缓缓顿了下头。 “他是仙人球,”薛云深道,“不过跟你们有点不一样。” 说到这里,薛云深如同斟酌措辞似的停顿下来。 见状,许长安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已经猜到了答案。 果不其然,停顿片刻的薛云深继续道:“你们是魔鬼仙人球,宁逸他是熊童子。” 熊童子,一种被子多肉,绒毛即刺,勉强算是能划进仙人掌科目的植物。 气氛诡异地沉寂了下来,许长安有那么好一会儿没说话。 说实话,许长安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回答,自从知道男人和男人可以生子后,已经没什么能够让他惊讶了。 之所以沉默,是因为许长安有点不敢把毛茸茸又可爱的熊童子,跟身高七尺胡须飘逸的姐夫联系在一起。 与内心纠葛的许长安不同,许道宣依旧无知无觉地啃着脆梨,要不是许长安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打断了他,他约莫是要去摸第四个脆梨的。 “为什么我们小时候没有这样?”许长安问。 许道宣无意识地“啊”了声,他顺着许长安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小外甥们离开时候走的那条路。 “哦你问这个啊,”明白过来的许道宣抹了把嘴,语气很是无谓道:“因为皇城冬天温度还算是比较高的,临岐不一样。临岐冬天太冷了,小外甥们受不住。” “他们虽是熊童子,多少也继承了一点阿姐的特性,得在温暖的暖房里待着才能顺利过冬。” 回答算是意料之中,许长安嗯了声,示意知道了。他不打招呼就从许道宣手里顺走了脆梨,边走边啃地走远了。 “哎长安我的梨!” 许道宣对着许长安的背影嚎了一嗓子,确定许长安没有归还意思后,他丧气地垂下肩膀,想去捞果盘里的另外一个。 “咔嚓。” 清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许道宣抬起头,刚好看见薛云深把最后个脆梨咬了一口。 眼巴巴的许道宣,露出个被欺负了的委屈表情。 当天下午,许道宣回了房,立即就把堂弟夫夫俩联合起来欺压他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对着胸前的小布包说了一遍。 这天到了深夜,出门办事的凤回鸾还没回来。绿孩子找不着娘,哭了一顿,哭累了就趴着许长安怀里睡着了。 许长安轻手轻脚地把绿孩子放在罗汉床上,与薛云深有一搭没一搭地,就着临岐时兴的衣裳样式聊了会儿,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想去请姐夫宁逸帮忙找人。 没成想他刚出了客房,凤回鸾便回来了。 一同回来的,还有神色肃穆而匆忙的林见羽。 “林大哥今夜就要走?” 听完林见羽的辞行,许长安有些惊讶,不由略略皱了下眉头:“可是三叔那边有急事?” 事关军机紧情,林见羽不欲多说,故而深吸了口气,做好准备才上前两步,拍了拍许长安肩膀:“小公子,林大哥先行一步,改日芜城相见,再请你与殿下痛饮三大杯。” 林见羽说完,犹是不敢置信地抬起手,左看右看,硬是没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痛,忍不住想重新拍下许长安的肩膀。 只不过他才刚抬起手,手腕便让人给捉住了。 对着面色不佳的薛云深,林见羽识相地收回手,朝许长安薛云深两人匆匆拱了拱手,道了句“告辞”,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林见羽一走,凤回鸾跟着也请辞了。 “家人可是都联系上了?可是真心诚意愿意再次接纳你?你现在返家,绿孩子父亲那边会不会有异议,再借故打上门找你麻烦?”许长安一叠声地问。 凤回鸾微微一愣,泛着苦意的嘴角短暂凝住后,重新焕发出了温暖的笑意。 世间有人白首如新,也有人倾盖如故。有人同床共枕唯剩异梦,也有人萍水相逢便如至交。 凤回鸾笑了笑,托了把往下滑的绿孩子,道:“二位放心,经此一事,家人俱已明白了,往后再不会逼我成亲嫁人了。” “一路上多谢二位关照,回鸾感恩不尽。” 凤回鸾抱着绿孩子,弯腰就要行大礼,许长安赶忙拦住了他。 凤回鸾目光掠过佯装不在意的薛云深,反手握住了许长安的手指,将人拉近耳边轻声道:“墨王殿下是位好人,小公子你要记住我的建议,多生几个孩子套住他。” 以为凤回鸾要交代什么要紧事的许长安:“……” 凤回鸾点到即止,向许长安抛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之后,也抱着绿孩子走了。 眨眼之间,送走了两位朋友,回去的路上许长安显得有些蔫头蔫脑的。 一路没言语,等到了许长安房门前,薛云深才猛地伸手捉住了许长安的手掌,紧接着一言不发地狠狠搓揉起来。 许长安被他弄得有点痛,不由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薛云深不说话,只顾着用力搓揉这许长安的手指。他近乎擦拭般,将许长安被凤回鸾碰触过的地方全都细细地搓揉了一遍。 确定手指上没有凤回鸾的香气了,薛云深才放过了许长安又红又肿,俨然可怜兮兮的手指。紧跟着他低下头,出其不意地在许长安耳朵上亲了一口。 “好了。” 薛云深亲完,没等骤不及防的许长安有什么反应,已经先正人君子似的退后一步。 “现在你身上都是我的味道了。” 对着耳朵红红的许长安,薛云深掷地有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许长安:“下回你再亲我,我就把刺变硬扎你。” 薛云深怀疑道:“你的刺还能硬?” 许长安微微一笑:“刺虽不能,别的能。” 当晚,薛云深好好教训了一番许长安,让他深刻明白了究竟是谁扎谁。 第35章 我不太想生一窝的仙人球 约莫是被亲习惯了,许长安这回看起来既没有恼羞成怒, 也没有气急败坏, 更没有怒气冲冲,他只是神色平淡地撩开眼皮瞥了眼薛云深。 隐隐流动的眼波横横地斜过来,似牵未牵的嘴角衔着一缕足以令人神魂颠倒的笑意。许长安薄薄的嘴唇略微一掀, 薛云深好似看见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柔和嗓音,掠出了嫣红的唇峰, 在半空中缓慢凝成一朵了甜言蜜语的雪花。 这片雪花径直朝薛云深射了过来,而后在他耳边, 缓缓荡漾出惊心动魄的诱惑:“过来。” 平平常常的两个字,在今夜今时,从许长安嘴里吐出来, 便奇异地带了无尽的旖旎。薛云深耳尖不自觉地染上了可疑的薄红,他浑浑噩噩地嗯了声, 四肢极度僵硬地走了过去。 待他走近了, 许长安才伸出手, 状似温柔地抚上了薛云深的衣领。 带着一线幽香的好闻气息袭来, 薛云深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了两下。正当他脑海不由浮现了各种闺房秘事时,许长安大如打雷的声音, 直接在他耳边炸开了。 “你再不打一声招呼就亲,信不信我扎死你!” 薛云深浮想联翩的表情登时卡住了。 许长安却不管,终于把憋在心里已久的咆哮吼了出来,他心情大为畅快,近乎是愉悦地拍了拍手,关门睡觉去了。 而险些被门板拍扁鼻子的薛云深,则是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鼻子,忍不住颇为感慨地想王妃真是太嘴硬心软了。 明知自己的刺那么柔软,还说要扎他呢。 饶痒痒还差不多哦。 幻想着许长安的软趴趴刺拂过身体,挨了顿咆哮的薛云深,脸色不禁愈加通红了。他在许长安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结果越站越血气翻涌,最后不得不弓着腰飞快跑回了房。 在临岐住了三日,等护城河与城内潺潺曲曲的流水俱都结了冰,许长安一行人亦要重新启程了。 辞别恋恋不舍的许长平,又同一长串足足七个的萝卜丁,再三保证了明年定来看他们,许长安带着满满两肩的鼻涕眼泪,在小外甥们的泪眼汪汪中,登上了马车。 皮毛光滑的高头大马抬了抬前蹄,带动被细致裹了厚厚棉布的马车轮。许长安推开马车的小窗户,一再朝送出府外的堂姐堂姐夫挥了挥手。 景澄对这个会画画折纸鸢的小舅舅特别喜欢,每回分别都要哭得肝肠寸断,这回也不例外。 无奈这次在景澄的嚎啕大哭声中,还掺进了另外一道奶声奶气的啜泣。 小七一觉睡醒,就找不到昨天亲过的绿眉毛小哥哥,早上已经哭过一阵,把嗓子都给哭哑了。因而这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像哥哥们一样放声大哭,就只好一抽一抽地轻轻抽噎。 身为长兄,景澄年纪小小已经颇有长兄的风范,他搂过小七的肩膀,一边打着哭嗝说“哥哥明天带你去找”,一边使劲踮高脚,朝逐渐远去的马车挥舞着胖乎乎的手。 “舅舅你们明年记得来啊——” 糯糯童音带着哭出来的沙哑,被冷风送到了许长安与许道宣耳边,挤在两辆不同马车里的二位舅舅,几乎是同一时间郁郁寡欢地叹了口气。 天气寒冷,不好骑马,几人都缩在马车里。许道宣被薛云深从他与许长安的马车里赶出来,逃窜进了楚玉和段慈珏的马车,结果待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又开始艰难地挪动圆球般的身体。 “天可怜见的。”被段慈珏用饱含杀气的目光凌迟了整整一刻钟,许道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心想还是换个地方吧。 许道宣费力移动着,坐在他身旁的楚玉被挤得东倒西歪,不小心便跌进了段慈珏的怀内。 段慈珏不动声色地别住楚玉的肩膀,将他往上一提,直接提上了自己的膝盖。 整个人猛地腾空,楚玉小小地惊呼出声。等从险些被道宣球滚跑的惊吓里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已经自行双腿并拢地,端坐在段慈珏膝上了。 “段恩人您……”楚玉不自在地扭了扭,企图从段慈珏腿上跳下来。 “怎么了?” 好不容易捞到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段慈珏悄悄收紧环住楚玉腰肢的手臂力道,脸色平平常常地反问道。 楚玉想说恩人麻烦您让我下来,临到出口,又觉得这话有点怪怪的,好像道宣公子常去的长乐坊里头的姑娘们爱说的。 此认知甫一勾出,当即就让楚玉涨红了脸。 段慈珏偏偏还在那继续明知故问:“楚玉,你想说什么?” 楚玉嗫嗫嚅嚅的说不出话,低低地含着肩膀垂着头,不先怀疑是否是段恩人用心叵测,反倒急着把自己羞了个面红耳热。 “假惺惺的段慈珏!没用的楚玉!” 许道宣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楚玉,奈何楚玉沉浸在羞赧里无法自拔,压根没收到这怒其不争的眼神。许道宣无可奈何,当即决定再也不管楚玉死活,先把自己摘出去以保平安。 继续艰难困苦地挪动着,许道宣挣扎了老半天,总算将自己从被车门卡住的困境里解救出来了。 赶马的车夫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抽空回过头,看见许道宣,忙道:“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冷,您还是进去吧,里头暖和。” “呼——” 坐在车夫身旁,感受着刺骨的凛冽寒风,许道宣长长地了口气。他摆了摆手,谢绝了车夫的好意,表示对现在的位置十分满意,就不进去当讨人嫌的多余存在了。 另一头,少了许道宣的马车内,则是陷入了奇怪的氛围。 楚玉尝试了好半晌,都没能挣脱段慈珏,此时脸色已经红的如同火烧云了,倒显出几分手足无措的无助来。 段慈珏不错眼地盯着楚玉露在外面的耳朵尖,直把那一片可怜的软肉盯地红彤彤,火热热,才勉强移开了目光。 察觉到段慈珏目光移开,楚玉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结果还没来得及放松僵硬的脖颈,一双斜飞入鬓的乌黑剑眉忽地贴近了。 与此同时,并行的另外一辆马车内,许长安突然没由来感到了一阵心悸。 几乎是许长安刚刚捂住胸口的瞬间,懒洋洋趴在他膝间小憩的薛云深就立刻察觉到了。 宛如一笔画就的细长眼睛自下而上倏地挑开,薛云深一个翻身扭坐起来,连忙扶住了许长安的肩膀,语气焦急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许长安眉头微蹙,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那一下刺痛来得快且剧烈,痛过后,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摇了摇头,许长安道:“没事,可能是刚刚打瞌睡,魇住了。” 这个时候,所有人,包括最为警觉的段慈珏在内,都没意识到有东西借由许长安为媒介,盯上了他们。 薛云深听了许长安的解释,并没有就此放下心,他固执地要求许长安靠在他怀里,表面理由是这样会舒服一些。 当然,这个要求不出意外地惨遭拒绝。 许长安把喋喋不休的薛云深推到一边,从暖手筒里伸出两根手指,略略推开了一点马车小窗户。 紧接着,看清外面景象的许长安愣住了。 时近傍晚,天光惨淡,暮色苍茫,朵大乌云停滞在不远处光秃秃的李树树顶,官道上除了两辆并行的马车空无他人。白色雪花自天际而来,顺着李树枝桠的缝隙飘落,纷纷扬扬地织成了一片风雪交加。 许长安探出手,一小片微白的雪沫落入他掌心,不出片刻便消融了。 “下雪了。”薛云深挤了过来。 “是啊,下雪了。” 许长安应了声,和薛云共同簇拥在小小的窗户前,望着外面纷至沓来的茫茫雪花。看了没一会儿,许长安到底忍不住,再次伸出手,窝起掌心,去接雪花玩了。 薛云深看着许长安眉眼间舒展开来的笑意,原本想劝止的话不知不觉就消了声。 因为出行不方便,许长安惯用的攒珠玉冠被换成了青玉发簪,松松束着三千青丝。几缕从发簪里头挣出来的乌黑发丝,柔柔地垂在他脸颊两侧,映照着不描而红的薄唇与乌鸦羽翼般浓黑的眼睫,让风一吹,便吹成了画卷里的惊鸿一瞥,诗文戏曲里的惊艳一绝。 “我王妃真好看。”薛云深默不作声又很是得意洋洋地想。 他在内心里小小地衡量了一下,觉得为人丈夫,应该胸怀宽广,不能斤斤计较,于是在方才的念头后面添上了一句:“比我还好看。” 过了会儿,胸怀宽阔的墨王殿下,觉得比他还好看的墨王妃玩得差不多了,就攥住了王妃冷冰冰的手,边将冻得冰块似的手指捂进掌心,边劝诫道:“好了不许玩了。” 许长安没过多强求,他用另外一只手关了小窗户,而后侧过头,视线落在认真哈气企图快速替他搓热手指的薛云深身上,心里那一点关于断袖的怅惘,不知怎的,就销声匿迹了。 择君一人,终老此生。 好像也是挺不错的选择。 虽然这个选择背后,伴随着屁股贞洁不保,以及肚子要撑炸的惨痛后果。 许长安想起对着一串萝卜丁说我也要的薛云深,控制不住又想叹气。 “六个大西瓜啊,”许长安心情惨痛地板着手指盘算道,“要么改天跟他商量商量,看不生这么多行不行?” 与内心纠结不已的许长安不同,薛云山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忙着给亲亲王妃捂手,暂时无法一心二用地思考,六个孩子会不会撑炸他王妃的肚子。 正两两无语间,被有碍观瞻的楚玉段慈珏轰到马车外的许道宣,冻得实在受不了,兴冲冲地爬到了许长安的马车上,猛地推开了门:“长安,长安你的暖手筒快给我捂一下,好冷——” 许道宣说着,深深打了个寒颤。 “喏。”许长安没回头,直接把暖手筒递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许长安发现许道宣没接,不由转过头,看见马车门微敞,雪球一般的许道宣已经不见了。 只留下一件雪白的狐裘,徒劳无助地卡在门缝里。 许长安猛地自薛云深掌心里抽回手,砰地推开了马车车门。 紧接着他发觉,与许道宣一同消失的,还有寒雪天依旧兢兢业业赶车的两位车夫。 第36章 我生死不明请求长安支援 “道宣!” 一道又惊又怒的长长吼声扩散出去,惊起几只野鸽子。 除此之外, 便再无其他回应了。 深重的恐慌从许长安眉宇间浮现出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猛地扣住了薛云深的手腕。 从后面跟过来的薛云深,惊觉许长安情绪起伏,立马反手握住了许长安的手指。 然后“啪”地一声, 隔壁马车里的楚玉听见动静,急急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公子, 发生了何事?可是道宣公子有什么——” 面色通红的楚玉,话音戛然而止, 显然是已经发现许道宣与两位车夫俱已失踪的事实。 “气味被某种药物隔绝了,闻不出来。” 楚玉身后,原先一脸被打搅兴致的段慈珏, 脸色忽然正了下来。他把手中属于许道宣的狐裘再次送到鼻端闻了闻,依旧闻不出除了仙人球以外的气息。 “转眼间就能把三个人无声无息地掠走,”许长安深吸口气, 勉强压下担忧, 他皱着眉头, 条分缕析道,“必定是移动速度快的植物。” 始终未出声的薛云深, 直到这时才开口道:“是爬山虎。” “除了爬山虎,还要另有表皮足够坚硬的同伙。”薛云深停下来略一思忖,接着毫不犹豫地道,“是爬山虎和捕人藤。” 捕人藤三字一出,连先前还态度颇有些无所谓的段慈珏,都立马整个人变得严肃起来。 “如果有捕人藤的话,”段慈珏说着,与薛云深对视一眼,“道宣还没成年,或许不是对手。” 此时,被猜测不是对手的许道宣,却已经成功放倒了人形娇俏可爱的捕人藤,正和满脸横肉的爬山虎对峙。 乌七八黑,只隐约能窥见一线天光的山洞里,身高足足八尺有余,魁梧剽悍的爬山虎,面对许道宣脖颈间,若隐若现的一小片泛着锋利寒光的硬刺,强忍着没有往后退小半步。 常年打鹰,不料今日被鹰啄瞎了眼睛,说的正是爬山虎叶冬与其同伴几人。 “他娘的碰到了硬茬。”叶冬忍不住骂了句娘,他扫了眼躺在许道宣脚边,昏迷不醒的捕人藤,越发想破口大骂。 叶冬作为爬山虎,固然可以在许道宣手底下安全退走,但是如此一来,同伴势必要被抛弃。 叶冬进退维谷,与之相比,许道宣则轻松惬意多了。 动作轻快地蹲下身,许道宣伸出根手指头,戳了戳地上被他不小心戳出好几个洞眼的捕人藤。 全身重要穴位都被刺中的捕人藤一动不动,许道宣戳了两下,见戳不醒,于是摇了摇头,毫无诚意地道了个歉:“下回我会尽可能收好刺啦。” 旁听的叶冬,闻言露出了愤愤的神色。 多亏了幸好捕人藤姑娘听不见,否则听了这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狂辞,估计也要气得爬起来跟许道宣打一架。 许道宣玩了两下捕人藤,眼见要无事可做,偏生山洞里也黑黢黢的,当然最主要的是他稍稍一动,叶冬藏在身后的爬山虎的脚,就跟着蠢蠢欲动。 打得过爬山虎但是撵不走爬山虎的许道宣,颇有自知之明地左右看了看,寻了块较为平坦的石头,盘腿坐了下来。 “这位老兄,我看你面相比我年长,叫你老兄应该没错吧?” 无聊的许道宣打开了话匣子。 不过叶冬并不接话,只是眼神戒备地盯着许道宣的一举一动。 无意识地捏了捏胸前的小布包,许道宣继续道:“你把跟我一起抓来的那两个车夫弄哪儿去了?能不能让我们说会话?你这地方实在太无聊了。” “哎对了,你们有酒吗?我听说劫匪强盗都爱喝酒,你们应该好酒也不少,能不能让我尝点儿?” 叶冬压根不理唠唠叨叨的许道宣,他肩背微微前倾着,双脚岔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如临大敌的紧绷感,仿佛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奔逃。 那头,许道宣还在不紧不慢地聊着强盗的好酒好肉好姑娘,而他对面的叶冬,忽然隔着曲曲折折的山洞,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阴冷气息。 察觉到气息越靠越近,叶冬紧绷的精神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他甚至还有心情跟许道宣调笑了一句:“你确定想去见你那二位车夫?” 许道宣诚恳地点了点头,坦然承认道:“当然。” “那好,”叶冬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我现在就送你去。” 叶冬阴森森的话音刚落地,许道宣便惊觉有什么东西靠近了。 阴暗潮湿,带着无边无垠杀气的气息,锁住了许道宣。 许道宣悚然一惊,刚要避开,心脏已经率先传来一阵剧烈悸痛。等他脸色惨白地强忍着剧痛回过头,眼尾余光刚好瞥见一抹月白色的衣角。 *** 在许道宣骤遇强手性命垂危的时候,许长安几人亦同样碰到了棘手的麻烦。 ——他们迷路了。 说是迷路并不恰当,准确来说应当是他们被困住了。 连绵不尽的薄雾从阴暗的林间缓慢升起,寻着微弱许道宣气息追过来的许长安几人,起初并无所察觉。等他们发现雾气过于不对劲时,已经被困锁在白茫茫的雾里,出不去了。 为免走失,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并排而行,互相不超过半尺远。 然而走着走着,走在许长安身旁的楚玉,发现他家公子不见了。 “公子?公子?” 楚玉连喊了好几声,声音却好似被什么器皿拢罩住了,传不出去半丈远。 得不到回应的楚玉,很是焦躁不安,他联想到失去下落的许道宣,内心愈加着急。 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担心许长安的心理占了上风,楚玉把进林子之前段慈珏的叮嘱抛在脑后,整个人身形一闪,已经到了位于右上方的树顶。 攀着枝干借力,楚玉费劲地眺望好半晌,总算在不紧不慢流动着的浓雾中,找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绛紫色身影。 “是墨王殿下!” 楚玉心中一喜,殿下与公子形影不离,找到了殿下便等同于找到了公子。 他凝声聚气,一句声势惊人的“殿下”才出了半截音,一枝长满锐利倒刺的淡黄色软藤条,便势若疾风地到了他后背。 “啊——” 痛呼才堪堪出了楚玉唇齿,尚未传远,就被一只幻化出来的,柔若无骨的手指给捂住了。 恰在同一时刻,与楚玉走失的段慈珏,冥冥之中似乎察觉到了,当即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他侧过头,耳朵微动,凝神听辩了片刻,依旧只能听见一片无声的寂静。 愈是安静,愈是不详。 段慈珏轻轻抽出了腰间的配剑。 长剑迫人的锋芒被浓雾掩映住了,只隐隐绰绰地折射出一线雪光。 剑出鞘过半,段慈珏忽然听到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脚步声井然有序,重重叠叠地交错响起,好似有一群人行兵布阵般,织了个天罗地网,企图将段慈珏困囿其中。 段慈珏嘴唇扬起一抹不屑的笑意,并不把对方这样的雕虫小技放在心上。 他垂耳聆听一息功夫,紧接着,他身形动了。 携带着无尽杀机的长剑,极其简短地在空中一折,换了个方向。 段慈珏单手持剑,稳稳当当地将剑尖送了出去。 浓雾逐渐散去,一道颀长的轮廓,出现在了段慈珏视线里。 找不到许长安的薛云深,听见身后传来的细微动静,迅速转过身。披散着的三千青丝,在空中扬过一抹妖冶的痕迹。 “殿下?!” 段慈珏瞧见绛紫色的衣袍,登时肝胆俱碎,急欲收招。 然而此时,收招已俨然来不及了。 只听见刺啦一声响。 长剑没入了薛云深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许道宣:“长安救命!” 薛云深:“王妃救命!” 楚小玉:“公子救命!” 许长安抹了把脸,沧桑道:“我一颗刺软趴趴的仙人球,怎么救你倒是先告诉我。” 第37章 不如我来帮你甩甩甩回去 就在剑尖刚刚刺进薛云深胸膛的那刻,段慈珏察觉到了不对劲。 剑尖触及到的, 绛紫色的亲王华服底下, 不是温热鲜活的躯体,而更像是某种虚无。 段慈珏意识到这点,立马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计。 可惜为时已晚。 一条凭空出现, 布满倒刺的藤条,无声无息地击在了他后颈处。倒刺不费吹灰之力地刺穿了他肌肤, 顷刻间就将上面涂抹的麻药注入了他体内。 紧接着几乎是立竿见影般,段慈珏控制不住地朝前趔趄小步, 膝盖重重磕了下去。他手中剑锋凌厉的长剑,也跟着呲地一声插进了土里。 段慈珏咬紧牙关,冷汗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往下滚落。费力地以剑撑地, 段慈珏企图重新站起来,可是他过于低估麻药的药效了。 隐藏在浓雾之后的幕后行凶者, 在心里默默数了三个数。 三字落地, 段慈珏整个人软软栽了下去。 任由段慈珏在地上横尸了会儿, 确定他是真的昏迷过去了, 幕后凶手才蹦蹦跳跳地窜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因为正值豆蔻年纪的缘故, 常人之姿亦现出几分水嫩可爱来。她将藤条变回细嫩的手指,半蹲下身将段慈珏身上口袋通通摸了遍。 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这位捕人藤姑娘,动作利索地将段慈珏捆好,又找到之前被藏起来的楚玉,轻轻松松地把两人抗到了两座并肩而立的山前。 此处位于临岐与万重山的交界处,两座怪石嶙峋的孤峰拔地而起,犹如一道天然的分界线,将袅袅的人间烟火与险恶的崇山峻岭一分为二,往前是繁华昌盛的临岐,往后是峰峦雄伟,连绵起伏的万重山。 作为大周朝最恶名昭著的一伙马贼,妙鲤他们的临时落脚点,正是两座大山之间的夹缝处。 夹缝口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上头攀附着的各种绿色苔类与藤类植物,只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点开凿过的痕迹。 妙鲤过了狭窄逼仄的夹缝,又经过一段冗长的山道,便到了足有两间屋子大小的山洞。 山洞一面是崎岖光秃的山壁,底下点了个火堆,七八个壮汉呈圆形围在火堆周围。他们身旁,是三四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妙龄姑娘,正动作麻利地洗菜做饭。壮汉左边,则是摊了些简陋的布衾薄被,锋刃冰冷的弯刀大喇喇地塞在从枕头底下,露出来的刀背折射出明目昭昭的杀机四伏。 处于马贼严密看守下的山洞另一面,紧密排列着一长串铁笼。这串铁笼有大有小,栅栏有疏有密,有些里头是空的,有些里头放了植物。 “我回来啦。”名叫妙鲤的捕人藤,带着两个对于她身形来说是庞然大物的“猎物”,却显得毫不费力似的,兴高采烈地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 “妙鲤今日收获不错啊。”一个满脸胡须的壮汉见到妙鲤肩上扛着的楚玉与段慈珏,调笑道。 “那当然了,”妙鲤很是得意地转了个圈,炫耀道,“你几时见我收获不好过。” “是是是,你从未空手而归过。” “你!”被揭了短,妙鲤气鼓鼓地跺了跺脚,围观的众人见状,当即发出两声善意的大笑。 妙鲤气哼哼地扭过头,决定今日都不理这群混蛋了。她一手一个把楚玉和段慈珏分别塞进了特制的笼子里,心里盘算着等二哥过来给他们灌下强制变形的草药后,能拿到多少赏钱。 “照这两个的衣裳来看,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那两人的生命力应该不小,能卖个好价钱了。” 妙鲤想着,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弄脏的漂亮衣裳,她左右环视一圈,没找到感情最好的姐妹,不由出声问叶冬:“阿眠姐姐呢?她去逮那个美人还没回来?” 今日为了将许长安一行人一网打尽,妙鲤与同伴兵分三路,各行其事。 主要负责抓捕许道宣与两位马夫的叶冬,闻声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晓。 妙鲤见他脸色不太好看,关怀道:“叶大哥神情这么惨淡,难道是捕猎不顺利?” “是不太顺利,”叶冬叹了口气,示意妙鲤去看她身后的笼子,“为了这颗仙人球,你言姐差点丢了命。” 妙鲤回过头,瞧见并立的三个小铁笼里,分别窝着两株蔫蔫的马草,和一颗刺又硬又密的仙人球。 至此,不出一个时辰,同行的七人已有五个轻而易举落入了对方魔掌,只剩下许长安与薛云深两人暂时“相依为命”。 薛云深发现浓雾有古怪的时机不早不晚,恰到好处。 几乎是在薛云深扣住许长安肩膀,反手将他推进花蕊的瞬间,长着倒刺的藤条就出现了。 一道刺耳的破空声响起,许长安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前已倏地一黑,接着整个人朝某个地方凌空跌了过去。 重物落地声砰地响起,许长安正面朝下地摔了个不雅的狗吃屎。等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不及发问,便见到了薛云深的能力。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薛云深的能力。 在此之前,许长安一度以为植物之间封王称帝全凭开花好不好看。毕竟牡丹花无论怎么瞧,好像除了美丽都一无是处。 然而恰巧正是这份无与伦比的美丽,成功让许长安逃过一劫。 许长安不知道薛云深把他藏在了哪里,他视野所及是一片幽深的黑暗,明明伸手不见五指,却又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看到薛云深的动作。 不同于楚玉的臭,段慈珏的锋利利齿,许道宣的巨大破坏力,许长安看见薛云深二指并拢,不知从哪里轻轻挟了片墨紫色的花瓣下来,然后轻巧地投了出去。 那片花瓣悠悠脱离了薛云深骨节分明的手指,擦过他无风自动的发丝,不紧不慢地朝着凌空袭来的藤条飘过去了。 之所以用飘来形容,是因为花瓣的移动速度委实太慢了。 与来势汹汹的藤条相比,这片被薛云深当做回击扔出去的花瓣,显得尤其脆弱,且不堪一击。 许长安甚至已经料到它会被毫不留情地击碎了。 但事实出乎意料。 这么一片看似毫无杀伤力的花瓣,偏偏击退了倒刺丛生的藤条。 不仅如此,它还姿态分外从容优雅地斩下了一截藤条。 花瓣边缘甫一划过粗壮的藤条,便听见一声折枝脆响,凄厉的惨叫直接在许长安耳边炸开,激得他眉毛狠狠一跳。 藤条受痛,飞快缩了回去。双方刚一交手过了个招,被妙鲤称作阿眠姐姐的捕人藤,就已知晓对方不是自己能单枪匹马拿得了的,立马毫不恋战地撤退了。 浓稠的雾气亦跟着溃逃般迅速散了,眨眼间战况已成定局,许长安从高效率的战斗里醒过神,发现自己被薛云深从藏身之地捞了出来。 “殿下?” 后背重重地撞上了树干,许长安痛得稍稍皱了皱眉,他抬起眼皮想去看薛云深是否有受伤,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所有思绪。 唇间衔着那片收回来的墨紫色牡丹花瓣,薛云深将许长安按在树干上,劈头盖脑地亲了下去。 这是个颇为粗暴的吻,薛云深趁着许长安呆愣间,机敏地撬开了他牙齿,揪住了他避无可避的舌头,用力吮吸着。 唇舌交换间,那片引起过许长安注意的花瓣,不动声色地被薛云深送进了他嘴里。 被迫仰头承受的许长安,在察觉浅淡血腥气的同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让薛云深的舌尖推到了舌根,于是本能一咽。 不消片刻,被吻得混混沌沌的许长安,忽然反应过来吃进肚里的是牡丹花瓣。而花瓣对于植物来说,又意味着某种特殊器官一部分。 于是,许长安脸色登时变得五彩纷呈了。 “长安我掉了片花瓣,好痛!” 见许长安神情不对,薛云深俨然已经忘记当初他杀翁时,也是取的花瓣了。他可怜兮兮地抢白道,以试图博得同情。 可惜无论他再怎么诚恳装可怜,都于事无补。 对着嘟嘟囔囔喊痛的薛云深,许长安略一颔首,看似关怀道:“很痛?” 薛云深一看事情有门,立马信誓旦旦地点了下头,嘴里道:“很痛!” 许长安闻言,怜悯般流露出一点稀薄笑意:“那正好,痛死你算了。” 没料到事情后续如此发展的薛云深,禁不住呆了一下。 那边厢,许长安已开始了无理取闹地秋后算账:“上次我跟你说了什么,让你不要不打招呼就亲我,你是不是压根没往心里去,啊?” “不吭声亲就算了,还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我嘴里喂,你——” 薛云深被许长安凶得一愣一愣的,听到这里,他才蔫蔫地小声辩解道:“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是我的花瓣。” 闻言,已经停止擦嘴的许长安又恨恨地重新擦了起来。 “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气死。”许长安边擦边绝望地想。 擦了几下,心里好受些的许长安放过了自己的嘴唇,他没好气地瞥了眼情绪低落下来的薛云深,不情不愿地问道:“花瓣掉了还能不能重新长出来?” “不能了。” “不能?”许长安险些跳起来,他揪住薛云深的袖子,一连声地追问道:“不能你还随便喂我你的花瓣?以后你花瓣掉多了秃了怎么办?” 薛云深见许长安不生气了,当即把小可怜的面具一掀,自动忽略了后一个问题,美滋滋地得意道:“因为吃了我的花瓣,以后你就总有我的气息啦,别人不能再轻易把花香弄到你身上来。” 即使知晓薛云深不会无缘无故做出喂花瓣的举动,听到这个答案的许长安依旧难以避免地愣了一下。 “他竟然还记得凤大哥之前故意把香气抹我手上的事。”许长安想道,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正是自此往后,为了不打翻家里的大醋坛子,许长安不敢再随便和开过花的成年人有肢体接触,结果弄得他爹娘兄长嫂子提心吊胆,以为他是担心有小侄子后失宠,才做出来的无声反抗。 扯远了。 许长安怔愣之后,很快恢复了常态,他若无其事地哦了声,决定暂且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先找走散的段慈珏与楚玉。 “不用喊了,”薛云深阻止道,“他们两个也被抓走了。” “被抓走了?被谁抓走了?” 许长安越思索许道宣几人的处境,越是担心,忍不住便想往回走:“我们回去找姐夫帮忙。” “等等,”薛云深一把抓住了许长安的手腕,“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两个时辰后,弯腰猫在黑黢黢的狭窄山道内,面对许长安如何确定是此处的疑问,薛云深咬牙切齿地道:“因为许道宣身上有你的味道。” 想起上午许道宣靠着自己睡了一觉,莫名心虚的许长安呐呐地摸了下鼻子,觉得眼下正是需要墨王殿下的时候,还是先避开锋芒为妙。 两人没再说话,默不作声地绕着曲曲折折的山道潜行了半个时辰,到了一个两尺来宽的洞口前。 “变回原形。”薛云深自然而然地示意道。 “啊?”毫无预兆就听见了这个要求,许长安目瞪口呆地反问道:“变回原形?” 自从知道自己不是人而是仙人球,许长安有很长一段时间晚上睡觉都做梦。梦里他变回了仙人球,被爹娘兄长满脸慈爱地揉着软绵绵的刺。 那景象实在过于惨不忍睹,导致许长安梦中惊醒后就暗暗发誓,决不随便变回原形。 因而,有意识以来,从未主动变过原形的许长安,此时此刻,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不知道怎么变回去。 “怎么变”三个字脱口而出的前一息,许长安及时咽了回去。为了不暴露自己一无所知的事实,他回忆起曾经见过楚玉变身的样子,于是试着将手臂缠到了一起。 奈何努力了半天,脸都红憋了依旧还是毫无变化的人形。 面对千真万确,不会变回原形的惨痛真相,许长安踟蹰片刻,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问:“怎、怎么变?” 薛云深:“……” “你不会?”薛云深不敢置信道。 许长安面无表情地回视薛云深。 薛云深继续大惊小怪道:“长安你竟然不会变身?” “是啊,”许长安决定豁出去,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承认了,“不会变,怎么样?” 这个冲击来得又快又突然,当场把见多识广的薛云深砸了个昏头转向。不同的植物变形的方式亦不相同,薛云深把自己知道的法子从头到尾说了个遍,奈何许长安的努力尝试均告以惨败。 最终,薛云深试探地建议道:“要不我来帮你?” 联想到当日薛云深是怎么将绿孩子甩回原形的,许长安立马把脖子摇断了。 “不,我拒绝。” 许长安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墨王殿下的好意。 作者有话要说: 薛云深:“我只是想把软趴趴的你捧在手里,揣在怀里,揉一揉,亲一亲,长安你这都不满足我!” 第38章 这个世界非常好我也没病 最终还是没能变成。 两人对话时的动静过大,引来了巡逻的马贼。为了不暴露行踪, 迫不得己的薛云深只好推着许长安, 两个人连体婴似的藏入了一道石缝里。 马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十分紧张的许长安,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在马贼还差一步就能经过石缝的千钧一发之刻, 窄小的山道内忽然遥遥传来了另一个马贼的声音。 “胡噜子,胡噜子快过来, 阿眠她受伤了!” “你说什么?” 这位胡噜子显然与另外一位马贼口中的阿眠关系匪浅,许长安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呼吸一下子就变重了。 得知心上人受伤, 胡噜子再顾不得查看什么动静,神色焦急地匆匆走了。 等两道交错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劫后余生的许长安松了口气, 艰难地从石缝里挤了出来。 “现在我们怎么办?”许长安问。 薛云深正整理衣襟和被挤散的头发,听见许长安的问题, 忙不迭道:“长安你快来帮我束发。” 说着, 薛云深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剔透的玉梳, 塞进了许长安手里。 沦为梳发丫头的许长安:“……” 在薛云深的催促声中, 许长安生无可恋地单手拢住了他满头青丝,潦草疏了两下, 便敷衍地将头发固定好,把玉冠扣了上去。 幸而此时没有镜子在旁,顶着一头惨不忍睹乱发的薛云深,无法看见自己的真实情况,因而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以示对许长安的手艺大加赞赏。 “你别摸,等下又乱了。”许长安面色镇定地拦住了薛云深企图去够玉冠的手指。 薛云深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道理,于是勉强按捺住了冲动,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像往日那样一天摸五十回头发。他伸手替许长安掸干净沾了灰的两肩,而后道:“你在这里等我,有人来就进石缝里躲着。” “那你呢?”许长安问。 “我进去看一下情况。” 薛云深说完,欲言又止地瞅了两眼许长安。他有心想再亲一亲他的王妃,又还记得不久前挨的那通咆哮,迟疑片刻,终究是“有色心没色胆”地把念头摁了下去。 紧接着,许长安眼睁睁地看着身形颀长的墨王殿下,顷刻间就缩成了一株半个手臂高的青龙卧墨池。 毫无预兆就目睹了一场大变活植物戏码的许长安:“……” “我以为他说的看情况是顺着马贼来时的路进去。”许长安面无表情地想,“没成想是要钻狗洞。” 薛云深显然无法看穿许长安的腹诽,他炫耀地抖了抖花苞,得意洋洋地展示了一圈缺了道口子的重瓣,而后用枝叶提起自己的根系,啪嗒啪嗒地溜达到了先前他们发现的洞口处。 再三朝许长安挥了挥叶子,薛云深提拎着自己的根须,犹如宫妃提着雍容华贵的宫裙那般,仪态万方地从洞口钻了进去。 许长安心情复杂地俯视着钻狗洞的青龙卧墨池,过了好一会儿,才沧桑又幻灭地抹了把脸。 “这个世界很好我也没病。” 许长安徒劳无益地自我安慰道。 在许长安找石头藏身的功夫里,薛云深已经通过那个窄窄的通道,溜进了山洞里。 与之前怡然轻松的氛围不同,现在山洞里的气氛很是紧张,几乎所有人都围在一位穿月白色长袍的男人身边。 看清男人眉间的花形,青龙卧墨池叶子不甚明显地卷了下。 “果然如此。”薛云深折了下眉头,他隐匿住香气,将在场所有人从左至右,一个不落地扫了遍。 对面,满脸横肉的壮汉——胡噜子,见月白色长袍的男人迟迟不出声,忍不住担忧地问:“二哥,阿眠的情况怎么样?”。 被叫做二哥的年轻男人迟疑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右腿没办法了。” 话刚出口,整个山洞登时静默下来,气氛变得更压抑了。 结实的壮汉与妙龄的姑娘们,全都不约而同地三缄其口。 四肢,即藤条,对于捕人藤而言,有多重要简直不言而喻。 这点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失去一条右腿的捕人藤,不仅意味着日后独自存活的难度增大,更意味着,她可能要被除名了。 马贼从不养残缺无用之人。 为了避免行踪被泄露,在撤走前,马贼还会选择处死拖后腿的同伴。 名叫胡噜子的壮汉显然明白二哥的摇头意味着什么,他看了看怀里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的心上人,恳求道:“二哥能不能给阿眠留条生路?” 二哥闻言笑了起来,他抚了抚被阿眠血迹濡湿的衣袖,轻声道:“胡噜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二哥我求你!” 走投无路的胡噜子,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阿眠,朝二哥的方向猛地跪了下来。 二哥站起身,避开了胡噜子的跪礼,同时嘴边的笑意愈发浅淡了。 “都是一家兄弟,你这是干什么,胡噜子?” 胡噜子三个字,他吐的既轻又快,隐隐含着适可而止的警告。 若是以往,他这么一开腔,胡噜子就知道他是不高兴了,绝不会不识趣地再凑上前多言。 但是今天不同,今天胡噜子不多言,他心上人的命就要没了。 “二哥!” 胡噜子俯身重重磕了个头。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那株叫做胡噜子的爬山虎身上,摸透对敌方实力的青龙卧墨池,从放铁笼的这面山壁走下来,悄悄地钻到了关仙人球与捕蝇草的铁笼子底下。 把碧绿的枝条伸进笼子里,青龙卧墨池刚想戳戳仙人球,结果一扫见那坚硬泛着凛冽寒光的刺,立马望而却步地将分枝抽回来,硬生生地中途换了方向,改为戳捕蝇草了。 略带尖形的叶子戳了戳萎靡成一团的捕蝇草,与此同时,人群中的月白色长袍的男人忽地扭头望了过来。 知道对方有所察觉了,薛云深不敢再多动作,他停在原地等了两息功夫。两息后没有得到段慈珏任何回应,薛云深便知最坏的情况已然发生,当即决定沿原路返回。 提起根茎,收住散开的枝叶,薛云深轻手轻脚地钻狗洞回来了。 他人形甫一出现,当即被等候多时的许长安抓住了手腕:“怎么样?没被发现吧?道宣他们呢?还好吗?” 薛云深反扣住许长安的手指,对打草惊蛇与否避而不谈,而是边拉着他往外走边道:“我进去以后发现三件事,第一对方男女加在一起统共有十五人,其中九株爬山虎,五株捕人藤,有一株被我打伤了。” “第二,许道宣段慈珏外加两位车夫,被灌了强行变形的草药,失去了意识。” “至于楚玉,”薛云深说到这里顿了顿,尽量报喜不报忧地开口道,“楚玉不见踪影,或许是逃了过去。” 见薛云深言辞间有些反常的犹豫,许长安心里明白楚玉恐怕凶多吉少了。 此时两人刚好走出夹缝,连续下了几个时辰的雪,万物俱已银装素裹,触目可见尽是一片白茫茫。许长安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心里却比身体冷了数倍不止。他动了动嘴唇,几乎无声地追问道:“那第三呢?” 薛云深不说话。 许长安想到他漏掉了一个人,猜测道:“是不是对方有个人很不好对付?” 薛云深不置可否,只是一味推着许长安快走:“你上马回临岐,让宁逸派兵过来。” 许长安被推地整个人都快足不沾地了,他费劲转过头,道:“你呢?你不跟我同去?” 薛云深没接话,他拦腰抱起许长安,强行放到了马背上,而后拔出了腰间装饰用的匕首。 临把匕首扎进马臀前,薛云深突然出声问许长安:“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许长安一愣。 时间不多的薛云深只当他是默许了。 抬手勾住许长安脖子,等他被迫倾下身,薛云深便飞快地在他唇上吻了吻。 一触即放。 薛云深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可惜现在终归不是什么好时候,情势迫在眉睫,薛云深伸指刮了下许长安的脸颊,紧接着他倏地扬手,干脆利索地将匕首悉数扎进了马臀。 “咴咴——” 黑马受惊吃痛,当场嘶鸣一声,高高扬起了前蹄,疯了般奔出去。 “云深!” 疾速狂奔中,许长安维持着回头的姿势,头一次叫了薛云深的名字。 向来有亲昵必欢喜的薛云深,这回也不例外。 在许长安的视线里,在满天飞雪中,穿着绛紫色亲王华服的俊美男人,站在落光叶子的褐色树木之间,顶着一个可笑的乱糟糟发髻,缓缓绽放了一个微笑。 犹如冰雪初融,又似袖中隐剑。 “第三是马贼当中有昙花——” 薛云深的声音遥遥传来。 黑马依然疯狂地快速奔驰着,马背上,被颠得上下起伏的许长安,最后所见,不过是薛云深身后冰雪忽然炸起,淡黄色的藤条显出身形,铺天盖地地朝他扑了过去。 *** 许长安这辈子都没骑马跑的这么快过。 去时坐马车,悠悠闲闲,走了三四天。来时心急如焚,不到半天就到了临岐城外。 夜深霜雪寒,被太守府护卫从马背上扶下来的时候,许长安冻得双腿几乎没有知觉了。若不是闻讯赶来的许长平见到血迹低声惊呼,他甚至都不知道大腿内侧被磨破了。 墨王被掠,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宁逸听了许长安竭尽克制的陈述,一边让人快马加鞭把此事送呈皇上,一边点了人马,亲自出城营救。 原本许长平不想让许长安再跟着去,他脸色太过难看,任谁一看,都是触目惊心的惨白。 “不,我要去。” 无论许长平怎么劝,甚至让人把睡着的景澄抱了过来,亦无法动摇许长安的决心。许长平毫无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上百精兵,整装待发。 太守宁逸一声令下,整支队伍声势震天地朝临岐与万重山的交界处出发了。 许长安骑在马上,心里那股不安的焦耐怎么都摁不住。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马贼转移,只要人还活着,搜山也是能搜到的。” 许长安这样自我安慰的时候,绝对没料到接下来会一语成谶。 天光熹微,许长安与临岐守军赶到了先前的林子里。大雪厚重,已将昨日余留下来的打斗痕迹全都抹平。扑了个空的许长安,带领着守军凿穿了洞口,钻进了山洞。 山洞内火堆尚存,却是人走茶凉,只余了零星几只的铁笼子。 “副将带人去搜左边的山,都尉往右,中军随我原地待命。” 宁逸下了命令,他瞧见许长安的神情,忍不住宽言劝慰道:“别担心,一定能找到人的。” 许长安勉强笑了下,他应了声,半蹲下去,捡了只地上的笼子。 笼子以精铁制成,小的不过胭脂盒大。许长安拿在手中,仔细查找了好一会儿,才在铁笼小门处,摸到了一个昙字。 “这是什么意思?”许长安把字递给宁逸看。 宁逸接过笼子,接着火光看清了昙字印,不由叹了口气。他令余下守军退开三尺,低声给许长安讲了个很久远的故事。 那还是圣太宗时期,大周朝尚未建立,有一与圣太宗志趣相投并肩作战的昙花将军,曾数次于万千围兵中,单枪匹马地救出圣太宗。圣太宗登基时,感恩将军的救驾之功,不仅将这位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封为异姓王,更是许诺此后万里江山,两人共掌。 后来的事情,说来也无非是枕畔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帝王,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始忌惮功高震主的将军。 将军不笨,知道自己引起了圣太宗猜疑,遂数次摆官请辞。奈何圣太宗怕其他勋臣寒心,屡屡不准。 当是时,又恰逢敌军来犯。圣太宗派将军应敌,又担心将军临阵倒戈,于是借皇后之名宣将军妻儿入宫,名为觐见实为扣押。将军欲为妻儿谋求一条生路,在击退敌军当日,不避不让地箭矢射穿了胸膛,死在了战场上。 可惜将军的这番舍身求全,并没有得到预料的结局。 得知将军战死的圣太宗勃然大怒,坚决不信将军的死讯,甚至还处死了几个上折为将军请封求厚葬的言官御史。 此事后来无人敢提,直到睿宗继位,将军被关押在皇宫中的妻儿才得以释放。 只不过在宫中饱受凌虐的将军后人,据说入宫时有三儿一女,出来时仅仅只剩下了一位幼女。 而这位幼女,亦在出宫后不久失去了踪迹。 许长安听完这番大周朝秘史,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摸着笼子上的字迹,知道薛云深口中的昙花,恐怕就是那位将军的后人了。 “但是他们用这笼子来做什么?”许长安总觉得有什么被遗漏了,“殿下说道宣与段大哥都被灌了药,强行变回了原形,那伙马贼若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什么不当场将人杀了,而非要弄个笼子关起来?” 听见灌了药变回原形几个字,宁逸登时脸色大变:“他们是魔驱使!” 魔驱使,顾名思义,即是受魔物驱使的人。大周朝四面边城把守严密,魔物轻易进不来,于是魔驱使便应运而生。 这些魔驱使掠夺大周子民的生命力与内丹,将其作为商品,与魔物进行交易。为避免运送途中生命力出现耗损,他们不会当即取出生命力,而是给被抓来的子民灌下药物,强行令其变回原形。 听了这番坦诚直接的解释,许长安脸神色更加难看了,他整个人摇摇欲坠,险些连退两步。深吸口气,许长安堪堪压下了震惊,责令自己镇定下来:“那道宣他们会被送往哪里?” 宁逸面沉如水:“不同的魔物交易地点不同,据我所知,目前最大的交易地点,是位于大周朝东南海面的四海波。” 四海波。 许长安曾经在他爹书房里的大周朝堪舆图上,见到过这个地名,知道那是座非常遥远的岛屿。甚至严格来说,它并不算是大周朝的疆土。 就在许长安企图回忆起更多关于四海波的事情时,奉旨搜查左山的副将带回了三个人。 两男两女,男的是许长安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胡噜子,女的是打过照面伤势不轻的阿眠。 剩下一个,则完全是出乎意料了。 “楚玉?!” 对着那株被捂住鼻子的守军抗进来的巨大花卉,许长安又惊又喜。 “在哪里找到他的?”不同于许长安的激动难抑,宁逸沉静地问副将。 副将答道:“回大人,是自山脚的河流里捞上来。” “河里。”宁逸略一沉吟,怪道:“被掳走的人那么多,怎么单单就放了他?” 宁逸手下的副将神情欲言又止,宁逸见了扬了扬手,示意他有话直说。 副将行了个武官礼,直言不讳道:“属下猜测,许小公子的书童,或许是因为原形过大,不便运送,加之气味委实难以容忍,才会被撤退的马贼丢下。” 旁边将对话听了个全的许长安:“……” 自家书童失而复得,算是这两日来唯一一个好消息了,许长安压下内心翻涌的忧虑,接过照料楚玉的活,亲力亲为地为霸王花擦干了枝叶上的水渍。 与此同时,宁逸就地扎营,当场审讯胡噜子与阿眠。 在威逼利诱之下,私逃的胡噜子终于松口,说出了他们一行人的目的地。 正是四海波。 许长安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眼依旧是花形且昏迷不醒的楚玉,对宁逸说了决定:“姐夫,我要去四海波。” 宁逸并不赞同,他略一思索,将手里能调动的守军全都支配起来:“圣上那边的旨意还要几天才能到达,事急从权,我这边兵分四路,封城严查,另外派支水军沿东海北上去四海波,你与你书童在府中等消息。” 许长安摇了摇头,谢绝了宁逸的好意。 宁逸再三劝解,最后连岳丈许慎许大司马都搬了出来。奈何许长安去意已决,任谁劝都不听。 回到临岐城内,许长平得知许长安要去四海波的消息,好悬没当场吓晕过去。她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大通行路难的道理,许长安一声不吭,等她说完了,才淡淡地回了句话。 “云深是我丈夫,道宣是我三哥,慈珏是我朋友,我若不去,岂非无情无亲无义之辈?” 许长平被他这句话堵的说不出话来,当场叹了口气,一边暗地里遣人将此事通知皇城内的大司马府,一边通过丈夫宁逸,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陪嫁丫头塞了水军队伍里。 水军常年演练,船只兵器齐全,唯有粮食需要额外准备。许长安不眠不休地盯了两天两夜,总算是等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在船只启程的前一刻,把临岐内城掘地三尺,搜了个底朝天却毫无头绪的宁逸,带着临岐守将一干人等,前来送行了。 “长安,你此去若是查到了端倪,在保证殿下安全的前提下,切勿冲动,莫要打草惊蛇。四海波魔物众多,你还未成年,一定要小心行事。” “等皇上手谕到了,我再调动整个临津卫水军,前去支援你。” “最多不会超过七日,临津卫水军便会追上你们,你且忍一忍。” 许长安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只道了声姐夫放心。 宁逸对这个堂小舅子印象不坏,在明知对方前途坎坷生死难料的情况下,难免有些于心不忍。 他上前一步,当着一干下属的面,拍了拍许长安的肩膀,而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 许长安扫了眼,当即认出这是装了如意衣裳碎片的种子布包。 “这是在山洞里找到的,我见道宣以往片刻不离身,想来该是重要的东西,你带着它,或许茫茫之中,能对道宣有所感应。” 许长安接过布包,又拜托宁逸多小心些许长平的肚子。之后没过多久,启程的时辰到了。 许长安上了甲板,在宁逸殷殷叮嘱声中,渐渐远离了临岐。 船行半月,从未有过远航经历的许长安总算适应下来,不再每日里昏昏沉沉。 这日,他正与水军领军吴将军查看天气,商量夜间行驶是否可以加速之事,忽然听到一阵喧哗。 “小舅爷,您书童醒了!”许长平的陪嫁丫头吉祥,笑着跑了过来,显然很是激动不已。 “谢天谢地,那朵霸王花终于恢复人形了,往后煮出来的膳食再不会有奇怪味道了。” 吉祥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越发真诚了。 可惜许长安欠缺连皮带肉看穿人的本事,故而对吉祥别有隐情的笑容一无所知。 “楚玉醒了?” 许长安唇边不由流露出笑意,他匆匆对吴将军说了声抱歉,急着赶去了楚玉的卧房。 船只内容有限,只预留了一间卧房,本是吴将军的。吴将军乃太守心腹,因而对许长安很是高看,便将卧房谦让给了许长安。 而楚玉原本是放在甲板上的,但是考虑其味道过于影响深远,在接连三天捕不到鱼后,由吴将军与许长安亲自动手,将卧房左右两边的书房与隔间打通,做了个大通间,才勉强把楚玉塞了进去。 许长安奔到通间门口,先是深深吸了口气,之后伸手推开了门。 “呕——” 只听见一声干呕,楚玉脸色难看地扒在通间里的窗弦上,正吐的肝肠寸断。 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了实打实的惨绝人寰。 闻到气味的许长安:“……” 他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到了夜间,晕船晕得恨不能痛哭流涕的楚玉,总算神智清醒了些。他捧着吉祥递来的茶水,奄奄一息地说完了那日的经历。 经历大部分与许长安所料相差无几,只是有一件事出乎意料。 “你说你见到了殿下,但是殿下身旁没有我?”许长安皱着眉头问。 楚玉蔫蔫地点点头,眉毛耷拉着,显然还很在意当日粗心着了道的事情。 吴将军见状,猜测道:“我估计当时楚书童见到的,应该是幻影,而非真的殿下。” “这种本事也是捕人藤或者爬山虎会的?”许长安转过头问吴将军。 吴将军摇头否认道:“不,幻影不是爬山虎或者捕人藤能办到。” “那昙花呢?” “昙花亦不能。”吴将军道,“常言道昙花一现,昙花的能力是能在瞬息之间完成刺杀,但是要迷惑甚至于构造出幻影,这是它根本做不到的。” 许长安没再说话,楚玉亦不开口,过了会儿,只听得一声叹息。 “这帮马贼背后,恐怕还有个真正的领头人啊。” 三人又坐了会儿,最后各自回了房。 晚上许长安并没有睡好,他先是做了个噩梦,梦见薛云深内丹被剜了,整株青龙卧墨池变成了惨淡的枯色。 好不容易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许长安意识没来得及清醒,又进入了另一个梦中。 这回,他梦里既没有许道宣,也没有段慈珏,更没有哭哭啼啼喊疼的薛云深。 有的,只是一道不断回荡的童音。 “听说你在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 许长安:“下次嫌我书童臭请别当着我的面说,谢谢配合。” 第39章 仙人球有什么厉害的招数 “啊!” 许长安猛地自梦中惊坐过来,借着漏进来颜色惨淡的月光, 他看清四周布置是熟悉的简易, 不由稍稍松了口气。 梦里那道童音太过于清晰,以至于他醒来的瞬间险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公子可是做恶梦了?”守夜的楚玉听到动静,连忙从隔壁赶了过来。 自楚玉回复人形后, 大通间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卧房依旧是许长安的, 隔间是楚玉在住。 许长安含糊地应了声,他接过楚玉递来的汗巾, 胡乱擦了两把冷汗,便披衣起来了。 楚玉将汗巾搁进铜盆,转身倒了杯冷茶过来。他见许长安出神地望着窗外, 忍不住道:“天色未亮,公子不如再睡会儿?” “不了。”许长安道。 他心里闷着事, 即使勉强睡下, 也无非是和前些日子一样睁眼到天明。 楚玉把茶递给许长安, 走到前边将半遮半掩的船窗推得更开些了。 咸腥的海风带着冷意扑入室内, 许长安手里端只茶盏斜倚着绮窗,略有些汗湿的漆亮长发垂在胸前, 将雪白里衣勾勒地越发轻薄。 月光下白得近乎剔透的手指微微揭开茶盖,许长安把茶盏送到唇边。冰冷茶水即将入唇的前一刻,他又索然地合上了茶盖。 “楚玉,”许长安稍稍转过身,露出背后挂着的满月,“你知不知道仙人球有什么厉害之处?” 这个问题显而易见超过了楚玉的认知,他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否认道:“回公子,楚玉不知。” “罢了。”许长安将茶盏回递给楚玉,“你回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了。” “公子——” 楚玉还要再说什么,却见许长安已经背过身去了。知道公子不愿意他再面前杵着,楚玉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听到房门合上的细微声响,许长安人前勉强维持住的镇定,像极朝阳出来之前的露珠,在日光刺透大地的转眼之间,就消散地无影无踪。 从容自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许长安脸上浓重到无法遮掩的担忧。 他伸手掐了把眉心,心里却不敢过多地思索薛云深几人的处境。他无法想象如果赶至不及,被那货马贼卖进魔物手里的薛云深几人会有什么不堪设想的后果。 指尖带来尖锐的刺痛,令许长安稍稍冷静了些。他放下手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忽然回忆起那日,在黑暗之中,见薛云深做过的那个动作来。 食中二指改曲为直,以极为放松的方式并拢着,许长安想了想,抬手将手指抵上了眉心,而后微微一抽。 一阵无形的力量波动,墨紫色的花瓣尖,自许长安额间探出了痕迹。 许长安不错眼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缓缓将那片墨紫色的花瓣挟出来了。 将花瓣放入掌心,许长安翻来覆去地查看,终于确定这片被他从眉心抽出来的牡丹花瓣,不能算是真正的花瓣。 它有影而无形,严格来说,更像是一团花瓣形状的薄光。 许长安翻看了好一会儿,复重新将它挟了起来,像当初薛云深做的那般,轻巧地朝船外掷了出去。 墨紫色的花瓣逆着风,缓缓朝下坠落着。在即将碰触水面的那刻,许长安不由倏地扣住了窗框。 只听见轰地一声巨响,水面炸开三丈高的海浪。船身一阵剧烈颠簸,守夜的士兵险些从眺望台滚下来。 “遇袭!我军遇袭!” 慌忙扶住栏杆,守夜的士兵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不出片刻,忙而不乱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训练有素的水军顷刻间纷纷赶到了甲板上,按照先前演练过无数次的那般,各就各位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拉弓上弦,只待将军一声令下,就能将射程内的敌军杀个片甲不留。 “守夜士兵何在?速将战况报来!” 吴将军大步走了过来,动作间带得盔甲相互碰撞,发出形势严峻的摩擦声。他路过许长安房门,看见许长安正探头探脑地往甲板张望,当即伸出蒲扇似的大手,把许长安往房门内一推,推得许长安当场一个趔趄。 “小公子关好门窗,箭矢无眼,莫要被伤到了。” “不、吴将军……”许长安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刚要解释,又被吴将军反手一推,推回了房里。紧接着“砰”的一声,许长安眼睁睁地看着门板拍在了他面前。 不仅如此,许长安甚至还听到了一道扣锁声。 吴将军不耐烦地把“成事不足”的羸弱公子关了起来,十分机智地认为自己避免了他“败事有余”。 等把船只周围所有情况勘察清楚,确定没有敌军存在时,吴将军放松下来,这才想起被锁在门内的许长安。 “遭了!”吴将军暗道不好,急忙下了甲板,奔至许长安房门前,将锁打开了。 “小公子你没事——” 看清许长安手里的东西,吴将军默默将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指间挟着第二片墨紫色花瓣,许长安当着吴将军的面,再次将它轻飘飘地投了出去。 然后,传来了第二声巨响。 吴将军与许长安在船身的猛烈颠簸中,抱头鼠窜。 等颠簸停止,吴将军和许长安彼此分别从桌子底下与床底下钻出来,来了个灰头土脸的四目相对。 “小公子的能力令人刮目相看。” 许久,吴将军言不由衷地称赞道。 “过奖过奖。” 许长安谦虚地拱了拱手。 两人你来我往地虚伪几句,吴将军正色下来,道出了心中的疑问:“在下从未见过有仙人球能使出牡丹的招数,不知小公子的能力是?” 许长安苦笑一声,刚准备据实相告说他也并不知晓,便听得远远传来一道轰隆隆的雷声。 “这回不是我!” 面对吴将军疑惑的眼神,许长安飞快否认道。 两人不约而同扭身奔至房里唯一一扇窗户边,极目眺去。 只见天际墨云翻滚,紫色闪电偶尔自云中闪现,每闪一次便落下一道炽亮灼眼的巨大白光,雷声紧随其后,接二连三地响起,一道比一道声势惊人。 “轰隆隆——” 白光炸开,无形的力量震得天边都泛了白,清晰地将底下丝毫不受影响的海水映照出来。 看清继续缓慢流动着的海水,许长安眉头一皱:“海市蜃楼?” “不,不是海市蜃楼。”吴将军的声音有点发紧。 许长安抬头看去,发现天际有道透明的屏障,已经隐隐绰绰地露出了蛛网裂纹,与此同时,雷声更是近在耳边了。 “掌舵换航!换航!换航!” 吴将军瞧见裂纹的刹那,脚步如飞地狂奔出去,声嘶力竭地吼了一路。 有着大周朝牡丹标识的赭石色船只,在碧青无垠的海上,艰难地扭转了个方向,朝着远离雷声的方向迅速驶离了。 “幸好今夜风向换了,”一个时辰后,吴将军望着逐渐远去的雷劫,劫后余生地擦了擦冷汗,“不然这九重雷劫落下来,我们绝无活路。” 许长安闻言僵了一下,他慢腾腾地转过头,一字一句地发出疑问:“雷劫?” “是啊,”吴将军道,“不过不是我们这个界的。照这个雷劫的声势来看,应该是临近彩云间的另一个界。” “不不不,”许长安结巴了一下,“界是什么?彩云间是什么?” 吴将军看傻子似的看了眼许长安,转而想到太守大人曾经说过这许小公子是颗刺软趴趴的仙人球,故而顺理成章地认为许长安在传承中可能出了问题,才会对这些基础的东西一无所知。 这样一想,吴将军的目光里便不由带了些怜悯。他清了清嗓子,长篇大论地给许长安解释了什么叫界。 “理解了吗?” 说地口干舌燥的吴将军,忍不住捞了桌子上的冷茶,一口气灌了整壶下去。 许长安捧着自己摇摇欲坠的三观,神似痴呆地点了下头。 简单来说,界就是一个世界,不同的界是不同的世界。好比许长安现在在的这个名叫彩云间的界,里面的人都是植物,但并非所有植物都能变人,这也就解释了许长安长久以来的疑惑——他每日吃的蔬菜并非是同伴。 至于之前看到有着蛛网的透明屏障,那是界壁,是划分两个界的唯一凭证。 “其实四海波也是个界,不过它生就在彩云间里面,算是彩云间的一部分。”吴将军补了一句。 “哦。”许长安应了声。 他觉得之前自己有些过于一叶障目了。 说什么自从知道男人与男人可以生子之后没有什么再能令他惊讶了。 这他娘的根本不可能啊! “这个界的人是植物,”许长安泪流满面地咆哮道,“难道隔壁界的人是动物吗!” 还别说,真让他胡诌对了。 “小公子,快看,你快看。”吴将军用胳膊肘撞了撞许长安。 许长安抬眼望去,看见天边白光越来越炽烈,声势浩荡的雷劫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一道惊天动地的紫雷劈下,半空中忽然浮现了一座金光闪烁巍峨雄伟的门。 那门分正门与两道侧门,距离太远,许长安无法看清更多的细节。 “长安,你看门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跳?”吴将军眯着眼睛问。 许长安凝神一看,果然瞧见了一点上下跃动的白点。他想起华夏的古老传说,不由出声道:“鱼跃龙门?” “还是年轻人目力好,”吴将军好悬没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的确是鱼跃龙门。” 游行千里,入东海,经九重雷劫后,奋而跃龙门,则鱼化蛟龙。 遥远的天际,那小抹白点不断跳动着,却每每在即将越过龙门的时候掉落下来。许长安见它越来越力竭,心知这条鱼恐怕成不了龙了。 不料那条鱼也是个固执的,继续奋力尝试着,最后一跃竟然成功了。 与此同时,久久不落的最后一重雷劫终于劈了下来。 雷劫携天道之威重重劈落,刹时天地换位,星辰黯淡无光,巨大而无形的力量掀得海水倒灌。 船只漂浮在剧烈翻滚涌动的海上,犹如一只蚂蚁落入油锅。 许长安被海浪的余震掀得东倒西歪,死死扣着窗台不敢松手。在神智都险些被颠散的时候,竟然好像闻到了一缕熟悉的幽香。 “都产生幻觉了。”许长安嘴角有些苦意。 雷劫的余威直到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才总算逐渐散去。 许长安前后脚跟着吴将军出来,他活动了一下被颠散的骨头,一回头恰好看见几个伙头兵围在一兜渔网前,似乎在说着什么。 “这是怎么了?”许长安问 伙头兵见许长安过来,便各自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散开了。 没了身形高大的伙头兵遮挡,渔网里一抹银白色登时无所遁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许长安:“你不要惹我,我拿花瓣瓣砸你哦。” 第40章 听说你爹是朵青龙卧墨池 “吴将军,真的不是彩云间的界壁破了吗?” 许长安今日第十三次问同一个问题。 吴将军视线在桌上的银白色停留了一瞬, 而后第十三次肯定道:“绝对不是。” 许长安捏着楚玉拿来的毛笔, 横过来用笔杆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纤细的银白色龙角,嘴里将信将疑道:“那它是怎么过来的?” 昏迷,准确说是因呛水而导致昏迷的银色小龙, 直挺挺地瘫在桌子上,将约莫半尺来长的身子, 摆成一道笔直且正面朝上的银线。一看就缺乏攻击性的龙角委委屈屈地杵着桌面,宛如个雕刻镂空花纹的骨枕, 将它小小的脑袋腾空支撑起来,肚皮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着。 这条没有成人半条手臂长的小龙,通体呈银色, 仅在前后爪四处有鲜艳的朱磦色,遍布全身的细密鳞片, 由于缺水的缘故, 颜色稍稍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模样漂亮过了头,”许长安在心里给这条龙下了定论, “看起来既不凶神恶煞,也不威风八面, 跟神话里的龙完全不沾边。” 说来也是因缘巧合,早上伙头兵日常撒网捞鱼时,将这条虚弱的小龙捞了上来。许长安头一回见到这种传说中的生物,不免十分好奇。 加之小龙外形委实过于温顺,颇有些憨头憨脑的意思,许长安一没控制住就将它带回了屋子,顺带让楚玉弄了盆水来。 哪成想刚把它扔进水里,它就呛水呛地死去活来,始作俑者许长安与楚玉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闻讯而来的吴将军看不过去,将它捞了出来,晾在桌面。 听了许长安的疑问,吴将军亦很是不解。九重雷劫虽然威势浩大,但距离劈开界壁到底还是差了数倍不止。那这样的话,这条昨晚过龙门而化龙的小鱼,究竟是怎样穿过界壁来到彩云间的? 吴将军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道:“既然猜测不出来,不如等它醒了再问它。” “在彩云间的隔壁界,又能引来雷劫,理应是有灵性的东西。”吴将军推测道,“对话应该不成问题。” 吴将军胸有成竹。 许长安设想一条龙张开说话的场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恰在这空挡里,浪里小银龙悠悠转醒,轻薄带着奇特纹路的眼帘颤了颤,紧接着倏地睁开。 低着头的许长安与一双藤黄的竖瞳对了个正着。 小银龙睁眼瞬间,先是不自觉地露出如临大敌的防备之势,过了会儿,大抵是看清眼前的情形了,懒洋洋地放松下来,颇为不屑一顾地口吐人言:“仙人球、睡莲、霸王花,哦还有一朵裸盖菇。” 闻言,吴将军与楚玉脸上一闪而过戒备,许长安则是无知无觉地转头看向了推门而入的吉祥。 端着午膳进来的吉祥有些不明所以地回望着许长安,她没有听见小银龙一针见血地点出众人原形,故而按照往常那般,把午膳端了进来,道:“小舅爷,吴将军,该用膳了。” 许长安应了声,示意吉祥先把膳食搁下,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小银龙身上找了一丝奇怪的熟悉感,不由出声问道:“你看出得我们是什么?” “多年不见,彩云间的人真是越来越不中用,”小银龙对许长安的问题避而不答,而是讥讽地斜了他一眼,“刺都不硬的仙人球竟然也能活着。” 楚玉总是带着笑意的圆脸猛地沉了下来,吉祥抬脚踹上了门。 “我劝你们不要不自量力,”小龙显然还没认清他是阶下囚的事实,“你们加起来都不够我一根手指捻的。” “是吗?” 被挑衅了,许长安也不生气,他拦住想要变形的楚玉,抱着试试威力的心思,微微一笑。 右手屈指成爪,许长安蓦地往眉间一抓,抓出满满一大把墨紫色牡丹花瓣。他将花瓣尖部朝下,轻轻往桌上一戳,花瓣当即入木三分。 竖完似华而不实的牢笼,许长安对小龙道:“你爬出来试试。” 亲眼见到仙人球抓出牡丹的花瓣,难为一条蜷起来都没巴掌大的小龙,竟然能像人一样做出副吃惊的表情:“你居然会嫁接之术?” “嫁接之术?” 许长安与吴将军异口同声。 小龙却不吭声了。 过了会儿,吴将军见小龙依旧不言不语,忍不住皱着眉头道:“阁下方才所言,可是传说中的……” 这回不等吴将军说完,小银龙就张口打断了他:“我刚刚说什么了?” 吴将军神情一滞,试探道:“阁下不记得方才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感觉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但是怎么想都无法记起,这不免让小银龙——沈炼很是暴躁。自他在闭关时倒霉地被雷劫劈中,肉身灰飞烟灭,元神误入这条跃过龙门的蠢鱼起,就诸事不顺。 面对脆弱不堪的植物人,向来只信奉以实力说话的沈炼,连虚与委蛇的念头都没有,他不耐烦地发出威胁的呲呲声,声音冰冷地朝许长安道:“一字不漏地重复我刚刚说的话,若有半句欺瞒,整条船的人给你陪葬。” 沈炼说着,半是嫌弃半是将就地磨了磨尖锐的爪子。 老实说,在许长安看来,小银龙连桌面都没划破的磨爪子行为,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感觉,除了有点好笑以外。他甚至在小银龙杀气腾腾的注视之下神游天外了。 “都说鱼只有七息的记忆,这条跃过龙门已经成为龙了,不会还将这个致命缺点继承下来了吧?” 许长安想着,硬生生拖够了七息功夫,而后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片刻前认了我当主人,现在你是我养的鱼。” 吴将军几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许长安。 “主人?”小银龙钝钝地发出疑问。 “我为你取名叫,”许长安停下胡诌,花费半息时间迅速想了个名字,“旱魃,从即刻起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们一起去找你爹。” “我爹?” 许长安半分不犹豫地道:“你爹是朵牡丹花,他被魔驱使抓走了。” 小银龙反问:“魔驱使?跟四海波的那群虫子有关?” “虫子?” 这回轮到许长安傻眼了。 “既然你们是植物人,魔物当然就是虫子。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不对,我是鱼,我爹怎么可能是牡丹花?” 话音落地,反应过来的小银龙震天撼地地咆哮道:“小子!拿命来!” 沈炼快气疯了,他看了眼短短的四肢,当即不管不顾想要越过花瓣牢笼,朝许长安扑去。 那料到终究不是身处原身所在的界,力量被削弱,沈炼爪子刚碰到花瓣,就立即传来一阵剧痛。 于是,许长安眼睁睁地看着那条愤怒不已的小银龙,朝他吐了一股细细的水柱。 围观的吴将军、楚玉以及变形到一半的吉祥:“……” 许长安面色淡然地将下巴的水渍抹去,在吴将军与楚玉吉祥的钦佩眼神中,开启了新的一轮胡编乱造。 就这样,许长安靠着从好友安子晏处学来的活灵活现编故事能力,从小银龙“旱魃”嘴中,套出了不少关于彩云间的事情。 比如人人闻之色变的魔物其实是一群种类繁杂的虫子;比如四海波并不是在海面,而是在海底下的一座岛屿;比如听起来很厉害的嫁接之术,其实就是21世纪的嫁接种植,而许长安之所以能使用牡丹花的招式,和薛云深当初喂他的那片花瓣脱不了干系;再比如…… 这日,三观再次重新洗刷了一遍的许长安,正拿花瓣逗弄着旱魃,想问他能不能感知到薛云深的下落,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许长安揪起旱魃,匆匆上了甲板:“吴将军,可是出什么事了?” 站在船头,吴将军朝许长安挥了挥手,等他走近了,示意道:“那就是四海波。” 许长安闻言,先是习惯性的极目远眺,之后想起旱魃说的话,改而将视线往下。瞧见不远处奇景,许长安当场错了下神。 缓慢流动的海水此时好像静止了一般,不再起丝毫波澜,连一朵浪花都不见。而船头正前方,一个四四方方,长宽足有数百丈,宛如无底洞般的深渊,不动声色地露出了身影。 没有海浪,身形硕大的船只举步维艰,吴将军与许长安商量过后,决定放小舟,慢慢划过去。 在确定谁下去的时候,起了争执。 “楚玉与吉祥留下,以作接应,我同吴将军下去。”许长安道。 “不行。”吴将军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许长安奇怪地看了眼吴将军,奇道:“这有什么不行的?” 吴将军为之气结,许长安却还没明白过来原因。 最终还是看出吴将军难言之隐的吉祥出来打了个圆场:“楚玉受上次强制变形药影响,身体尚未痊愈,又经历一番长途奔波,怕是会力有所不逮。不若这样,我与小舅爷,和吴将军下去,楚玉留在船上作为接应。” “吉祥姐!”楚玉听到要被留下,忙道一叠声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力所不及,只差没当场变回原形以显示自己年强力壮了。 许长安见楚玉急得都快出汗了,这才猛然想起,许道宣失踪那日,楚玉与段慈珏自马车下来,不自然流露出的绯红。 “让他去吧。”无声叹息一声,许长安道,“吉祥你一个姑娘家,怕多有不便,不如留在船上等我们消息。若是三日之内我们没能回来,你再下去不迟。” 事情最终如此定了下来。 许长安楚玉与吴将军三人,外加旱魃一条龙,下了大船,上了一叶扁舟。 一个时辰后,扁舟划至深渊边缘。 吴将军擦了擦满头大汗,自然而然地对许长安与楚玉两人道:“跳下去吧。” 许长安提拎着小银龙旱魃,探头望了望底下被袅袅白雾遮住的,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忍不住有些哆嗦。他咽了口唾沫,犹犹豫豫地打着商量道:“不若我们换个法子下去?” “不行。”吴将军果断否决了许长安的提议,而后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吴将军心想:“怎么办,小公子还没明白过来,我总不能大喇喇地直接说因为我是睡莲,攻击力不够,怕下去就害你折在里头吧?” 第41章 殿下不要怕我会来救你的 许长安惊恐的大叫堪堪卡在嗓子眼。 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擎着片硕大的笸箩状的睡莲叶, 在他跌落深渊的刹那, 先他一步稳稳接住了他。 许长安感觉自己似乎原地打了两个滚,等他好不容易止住翻滚的趋势,刚要惊魂未定地爬起来, 紧随其后的楚玉跳下来了。 睡莲叶猛地“咚”了一声,许长安与小银龙旱魃被楚玉砸下来的力道, 震得小幅度弹了两下。 幸好睡莲叶足够宽敞,吴将军化为的睡莲下降速度又平稳, 否则这自家书童带来的无妄之灾,定要震得许长安晕头转向。 话虽如此,等许长安自慌乱无措的状态里出来, 亦过了小会儿。 “楚玉,”盘腿坐好的许长安, 边揉不小心扭到的脖子, 边追根究底地问道:“你是不是胖了些?” 忙着捉四处乱溜的旱魃, 楚玉闻言呆了一下, 下意识抬手捏了捏自己脸上的肉,而后不确定答道:“公子, 楚玉应该没有长胖?” 暂时不能说话的吴将军,以可疑地抖动睡莲叶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忍俊不禁。 感受着来自屁股底下的微微抖动,许长安颇有些心力交瘁地摆了摆手,表示此问题暂且按下不提了。 睡莲继续飘落着,许长安挪到离睡莲叶边缘三尺远的地方,探身朝下望去。 缓缓浮起凝成云状的白雾,似遮未遮地为望不到尽头的深渊平添了几分神秘。许长安看着远处仿佛被无形力量分隔开的海水,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莫名的熟悉。 两头短两边长,四面一动不动的海水,像是经过精密切割,才有现在平平整整的形状…… 许长安猛地抬起头。 如果被切成四面湛蓝的海水是棺身,那么将头顶青碧色的天空倒盖下来,整个四海波就是一个巨大的棺材! 镶嵌在彩云间内部的界,居然是一座棺材。 这个发现让许长安心底有些泛寒,他无法猜测是谁能有那么大本事切海水为棺,以海下岛屿为底,取天为盖,铸四海波为葬身之所,他只是感觉到,这次四海波寻人,恐怕不会太顺利。 沉浸在震惊当中的许长安,并没有发现,向来抓住机会就想偷跑的旱魃,这回安静的过分。 身形庞大的睡莲从海水水面往下飘落,在空中历时六个时辰,才缓缓接近地面。 与许长安想象中的荒无人烟不同,隐藏在海面之下的四海波人声鼎沸,各色各样的简陋石屋遍地开花,将整个四海波开成一座屋檐相并的迷宫,每个石屋门前插着的图腾各异的旗帜,就是迷宫进出口的标志。 睡莲的根系触到地面,吴将军化为了人形。许长安经过林见羽长达数月的教导,终于能像许道宣那样,半空中轻松扭身落地。 “过来。”双脚踩实地面,许长安手里握着旱魃,招呼楚玉跟上。 今日似乎恰巧赶上了魔物们的集市,一眼扫过去,几乎都是头面被黑雾笼罩住的魔物。偶尔有两个类似于许长安一行的人,在售完东西后,便匆匆收拾摊子离开了。 吴将军避开行人,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只造型精巧的半透明平底器皿。 这东西许长安在船上时见过几次,知道里头养着一种专门用来找人的寻香蜂。 其实当初许长安问起的时候,吴将军并没有全部据实相告。 数量稀少的寻香蜂,可以用来寻人固然不假,但是当遇到某些特殊情况,才是它真正大展身手的时候。 ——比如大皇子童王殿下与其王妃多年未孕,恐怕再过不久,就需要使用寻香蜂了。 吴将军动作轻缓地晃了晃器皿,等器皿内的两只金色蜜蜂苏醒过来,立即开始利用它们寻找墨王殿下的下落。 “小公子,跟紧我。”吴将军眼睛盯着器皿,头也不回道。 许长安应了声,示意楚玉走上前来,两人并排紧紧跟在吴将军身后,竭力对周围魔物们兴奋且口水直流的目光视而不见。 器皿里的寻香蜂扑棱着翅膀,朝着某个方向一直示意着。 许长安几人按照它们的指使,一路走过了无数的石屋,路过无数条旗帜,而后径直走到了一条前路被巨石堵死的巷子面前。 寻香蜂还在挥动着翅膀,催促他们继续上前。 看了眼被巨石堵住的去路,许长安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它们会不会出错了?”许长安问。 吴将军摇了下头,笃定道:“寻香蜂从不出错。” “那我们过去看看,实在不行,只好试试能不能将石头打通。” 许长安说完,率先带头走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离巨石越近,他心跳地越快,不安也愈来愈强烈。 慢慢地,许长安的不安似乎被什么抹去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开始在他心里掀起了波澜。 “殿下……” 许长安不由自主地呢喃出声,他眼前表面凹凸的巨石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被浓雾笼罩住的颀长身影。 而随着许长安话音出口,他面前的浓雾逐渐变得薄透起来。 最终,薄雾悉数散去,人影身上穿着绛紫色的亲王服花纹,亦清晰可见。 薛云深头发披散,整个人呈大字型被吊了起来,四肢让带倒刺的淡黄色藤条禁锢住了,尖锐的倒刺狠狠地刺入了他皮肉,鲜红的血迹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在地面凝成了一滩骇心动目的痕迹。 听到许长安的呼唤,薛云深偏到一旁的脑袋动了动,紧接着一双烟雾般朦胧的细长眼睛转了过来,动作间露出了右眼眼睑下方的泪痣。 “长安,”薛云深看着不远处的许长安,唇角牵出虚弱的笑意:“你来了。” “别怕,别怕我来救你了。”话说完,许长安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意识到这点,他再不敢多开口,唯恐薛云深听清里头的哭音。他惶惶无措地走了两步,企图找到什么东西砍断藤条。 “别找了,长、咳咳,咳咳咳……”薛云深话说不到两句,又开始咳嗽起来,鲜血随着他的咳动,源源不断地从他嘴角溢了出来。 “马上,我马上就找到了!你等我一下!” 许长安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眼睛里流了出来,他顾不上伸手擦一把,只飞快地翻着自己身上的东西,袖内,怀里,腰间,没有,都没有,没有短刀也没有匕首。 “楚玉!楚玉身上有!我记起来了,姐夫给了他把短刃。”许长安说着,猛地转身大声叫楚玉的名字。 楚玉傻愣愣地正视前方,对许长安的呼叫置若罔闻。 许长安痛心薛云深受的罪,焦急不行,见楚玉毫无反应,只好亲自跑过来,胡乱搜查他的东西。 “找到了!殿下,我找到了!” 攥着把开过锋的短刃,许长安欣喜若狂。 恰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蛮狠的撕拉声。 许长安闻声迅速扭过头,刚好看见薛云深连痛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活生生扯碎了。 “不!云深!” 许长安踟蹰不前的双腿,倏地迈开了。 “小公子!” 近在咫尺的吴将军连忙伸手拉他,不料拉了个空。 吴将军眼睁睁地看着许长安纵身一跃,跳进了巨石里。 作者有话要说: 许长安:“为了演好这场戏,我连金豆豆都掉了,请作者颁与我奥斯卡,谢谢。” 第42章 救回青龙卧墨池掉了花瓣 许长安跳入巨石的举动,并非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他在得到寻香蜂不会出错的确切回答后, 心里已经暗暗提高了警惕。故而离巨石不到半丈远, 当初于树林里见过的浓雾再次出现时,他故意唤出殿下二字。 随后,果不其然地, 原本不甚清晰的身影变成了薛云深。 猜测得已证实,许长安明白对方早就察觉了他们的到来。不仅如此, 对方甚至猜准了他们会用寻香蜂来找人,索性以真正的薛云深作诱饵, 辅以幻象,一声不吭地设了个圈套,就等着他们好来个瓮中捉鳖。 思及此, 许长安细长的眼睛微微一眯,方才让泪水洗刷过的眼波愈发明亮, 只是眼角笑意浅淡又寡然。 既然对方辛辛苦苦地布了局, 他若不钻, 岂非对不住对方的苦心? 别说明知前方是圈套, 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是要去的。 因为真正的薛云深必定在此处。 至于所谓的泪水与惶恐至极的表情, 不过是根据对方骗局顺势而做出的回应。 许长安死鸭子嘴硬,打定主意绝不承认他见到薛云深幻象被扯碎的刹那,眼泪险些淹没了眼眶。 说起来,既然之前在巷子里所看见的薛云深是幻象,浓雾是幻象,巨石亦是幻象,那么,巷子真正的尽头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许长安在跳入“巨石”的刹那,就懂了。 对方有恃无恐,非要选在此处的原因,是因为巷子尽头,乃是一片潮湿的沼泽。 死寂而荒芜,透着腐烂恶臭气息的褐色淤泥,在许长安甫一踏入的瞬间,便紧密缠住了他的小腿,企图把他拉往深处。 “嗳呀!” 许长安一面不动声色地搜查四周,努力寻找薛云深的痕迹,一面装作才反应过来自身处境的模样,惊呼一声。 正所谓做戏要做全套,找不到薛云深踪影的许长安,死死按住心里蔓伸出来的焦躁,面上却摆出明显的惊慌神色,手忙脚乱地企图从沼泽内爬出来。 哪料,他越是费劲挣扎,陷入越深。 泛着难言臭味的淤泥,渐渐漫过了他的膝盖,漫过了他的大腿根,即将淹没他的小腹。 此时,倒挂在远处枯木上,密密麻麻的碧绿爬山虎之间,隐约闪过了一抹月白色。 背对爬山虎的许长安,感觉趴在肩上的小银龙戒备地抬起了身子。 于是许长安知道,时机到了。 眼眸略垂,许长安右手四指弯曲,拇指虚虚搭扣住,无声无息地做了个抽剑的姿势。 昔日林见羽教这招时,曾经说过,身陷囹圄想要绝地反击,必须出其不意,身剑合一。 “噹!” 许长安擎着自眉心处抽出来的墨紫色花剑,倏地旋身接住了背后来的静谧无声的一剑。 一白一紫两柄长剑悍然相交,迸射出激荡剑气,震起四周褐色的淤泥,下了场臭气熏天的小雨。 闪电般疾射而来的月白色身影,被许长安反手一剑别住攻势,又在两剑相错中,被牡丹花剑天然就有的上位者威势击地往后倒翻数丈。 许长安一击必中,并不趁胜追击,他合掌往下一拍,先前还死缠烂打的淤泥立即被迫散开。 “剑来。”动作灵敏地腾空翻了个跟头,许长安低唤出声。 他手中以牡丹花瓣凝成的花剑闻声,仿佛有意识般自动脱出他的手指。 漫天飞舞的墨紫色花瓣在空中飞旋半圈,而后重新在许长安脚底下,凝聚成了一柄细细的虚剑。 稳稳当当地踩在花剑上,许长安从钱袋里掏出粒粉色糖果,喂给了肩上的小银龙。 ——这招御剑飞行,和先前拍开淤泥的那招分山开浪,是烦不胜烦的小银龙,在许长安“余音绕梁”的聒噪,与甜蜜糖果的双重刺激下,教给许长安的。 被喂糖果的沈炼倍觉屈辱,但偏偏又按耐不住渴望。他一边在心里愤愤地痛骂这条口味奇特的蠢鱼,一边麻利地仰头,叼住了圆溜溜的糖果,嚼吧嚼吧地吃了起来。 那头,坐山观虎斗的爬山虎见机不对,已经急忙伸出长长的触脚,犹如蜘蛛捕猎般,牢牢接住了翻飞的月白色身影。 马贼口中的二哥,昙花沧澜,完全没料到会被一株刺都不硬的仙人球击败。 “小瞧你了。” 后背倚靠爬山虎,整个人虚立在空中的沧澜喘息道。花剑的剑气不知何时窜进了他体内,引得他气息跌宕,忍了几忍,没忍住唾了口血沫。 许长安朝沧澜遥遥一拱手,谦虚地道:“好说好说。” 闻言,竭力克制握剑右手颤抖的沧澜,勾唇笑了笑,道:“我承认我大意轻敌了,你固然不错,但那又怎样?” 动作粗暴地从紧密缠绕的爬山虎深处,扯出一株花瓣凋零的青龙卧墨池,沧澜紧接着讥讽道:“他还是在我手里,你救不了他。” “不仅救不了他,你还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手里。” 面对沧澜轻蔑又挑衅的话语,许长安摇了摇头,轻声道:“你杀不了他的。” “是吗?” 沧澜压根不信许长安的说辞,他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猛地提剑抵上了青龙卧墨池的根茎。 见状,许长安心脏蓦地停住了。 暂且不论正值生死一瞬紧要关头的墨王殿下,且说另外一头。 许长安跳入巨石里的不久,神色呆滞的楚玉也不管不顾地跟着跳了进去。 一连两个人都没拉住,吴将军郁闷地无以复加。他揣着寻香蜂,原地转了几圈,险些把自己头都转晕了,寻香蜂却仍然固执地指向巨石。 吴将军毫无办法,他把寻香蜂往花蕊里一藏,决定化为原形。 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不痛痛快快地伸长脖子呢。 抱着这样想法的吴将军,以原形神不知鬼不觉地飘进了巨石里。 他进入的方位与许长安不同,刚巧是在枯木与爬山虎的后方,与许长安遥相面对。 目睹了许长安气吞山河的一剑反击,睡莲好悬没惊呆住,若不是许长安肩上的小银龙一直朝他示意,睡莲估摸着是要“举额欢庆”的。 现下,沧澜举剑要斩青龙卧墨池的根系,对面许长安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到了动用吴将军的时候了。 硕大的睡莲叶无声无息地漂移过来,丝毫不引人注意地送到了枯木下方。 紧密相缠的爬山虎,似乎支撑沧澜太久有些累了,忍不住悄悄地换了触脚来。动作间感觉到下方多出了阴影,不由探出根触脚往下看。 “吴将军!” 眼看爬山虎就要发现吴将军行踪而导致功亏一篑,千钧一发之刻,许长安焦急的催促脱口而出。 沧澜意识到不对,勉力横剑。 但已然已经迟了。 得到示意的睡莲,并没有错失良机。 只听见刷拉一声细响,数丈宽的睡莲叶迅速从四面卷曲,将爬山虎、沧澜,甚至连同那株腐朽的枯木,都一同紧紧包裹住了。 许长安松了口气。 睡莲没有太大的攻击性,唯一擅长的,正是赫赫有名的囚笼。 睡莲囚禁住爬山虎与昙花后,晃了晃卷裹起来的,如同四方粽子般的睡莲叶,而后将一株半死不活,花瓣掉了好几重的牡丹,缓缓送到了一端打开的睡莲叶口处。 许长安轻手轻脚地将那株青龙卧墨池取了出来。 等牡丹全须全尾地离开,睡莲叶打开的通道又立即闭合住了。 捧着萎靡不振的青龙卧墨池,许长安心里几乎是又惊又痛。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被划开好几道长口子的主茎。 似乎被摸疼了,青龙卧墨池的枝叶微微乱颤。 许长安见它这副反应,连忙收回手。 “你还要和他无语凝噎到什么时候?”正当许长安痛心青龙卧墨池的漂亮花瓣时,小银龙转了转藤黄的竖瞳,不耐烦道:“看在糖果的份上,我坦白告诉你,由于缺了那株霸王花的缘故,你过于强大旺盛的生命力,已经吸引了数以百计的魔物,正在赶来的路上。” “你要是不想被剥掉刺就地啃食,我诚恳地建议你和那朵不能恢复原形的睡莲,先回船上为妙。” 小银龙说完这番话,复又重新沉默下来,许长安知道它这是又陷入了“失忆”的循环。 小银龙方才提到的魔物,正是许长安目前所担心的。他固然会几招剑术,也能撒花瓣成兵,但四海波终归是魔物的老巢,魔物数不胜数便罢了,他还带着位伤员。 和一位暂时行动不便的将军。 考虑到几人目前处境,许长安对睡莲道:“旱魃说的对,事不宜迟,我们先避开魔物再说。” 睡莲不能说话,以抖动枝叶的方式表示支持。 许长安撕下一片衣襟,将牡丹仔细包裹好,而后复又重新坐上翻了个面的睡莲叶。 正当睡莲驮着许长安几人准备往上漂浮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呼救。 “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来来来,赶紧的,各家受救各家攻啦。” 许道宣:“那我呢?!!” 第43章 是屋顶漏水还是谁的眼泪 许长安回头的刹那便知自己中招了。 暗褐色的沼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栋破旧的四层老楼房。 杂乱交错的电线压低了天空一角, 随时都有可能面临被拆迁的老楼房, 爬满了枯黄的爬山虎,二楼有人家在对考试不及格的孩子打打骂骂,三楼住着一对快要离婚的中年夫妻, 四楼静悄悄的,门窗紧缩, 依旧是许长安当初刚离开时的模样。 许长安愣愣地看着幻象当中,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在那么片刻的功夫里, 即便他明知这一切不过是对方故意布下的杀招,却依旧情难自已。 恍如隔世的21世纪,久违十数年的筒子楼。 许长安沉浸于往事, 睡莲见他动作忽然停住,刚要催促地拍拍他手腕, 就被来自后方布满倒刺的藤条袭击, 连提醒都没来得及便昏厥了过去。 对身后变故一无所知, 许长安瞧见筒子楼一楼的门打开了,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了出来。老人拄着拐杖,他似乎看见了许长安, 故而笑眯眯地开口道:“小许今天回来这么早?” “是啊,周大爷您又去散步啦?”许长安下意识应了声,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自然而然地打完了招呼。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 许长安没再去看车水马龙的幻象,他压低嗓子叫了两声吴将军,没得到回应,便知道吴将军恐怕是遭袭了。 “唉,又要孤军奋战了。”许长安在心里感慨道,他明白对方一击得手,必定故技重施,故而做出一副全神贯注盯幻象的模样。 结果不出所料。 趁着许长安被幻象牵住了注意力,淡黄色的藤条再次横扫过来。 许长安唇边泛起点模糊的笑意,他对马贼手段有点堪忧的同时垂下了眼帘,等藤条堪堪快要碰触到后颈时,才身形不动地抬手掷了片东西出去。 一片墨紫色的花瓣悠悠飞出许长安指间。 “咔啦”一声折枝脆响,随后痛极而出的尖叫刺破了耳朵。 许长安转过身,缺了片衣角的花青色锦袍在空中划出道无动于衷的痕迹。 “别装神弄鬼了,出来吧。” “这可是你说的。” 似曾相识的童音在许长安耳边回荡,软糯粘腻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恶意:“那待会儿不要害怕哦。” 仿佛一声令下,老旧的筒子楼被粗暴地擦拭干净,露出了原本狰狞而杀机暗伏的沼泽。 一片黑压压流着涎水的魔物。 许长安悄悄数了数人头,内心有些想骂娘。 与魔物并肩而立又泾渭分明的,是个穿石榴红衣裳,约莫七八岁的幼童,此时他正笑嘻嘻地望着许长安。 幼童身侧站着位捂住空荡荡袖子的妙龄姑娘,再后面是几位挟持睡莲的壮汉。 很好,对方不仅人多势众,还俘虏了己方人马。 “你站着走出去很悬。”小银龙歪过头,一针见血地点出了许长安的处境。 许长安很想抹把脸,然后点点头表示赞同小银龙的看法。但是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露怯,因而只好非常小声地利诱小银龙:“你教我怎么打退他们,我给你满满一袋子粉红色的糖果。” 小银龙不敢置信地微微瞪大了眼睛,好似头一天才发现许长安竟是这样卑鄙无耻的小人。 小银龙忙着算计利益得失,并不像许长安预料的那样,痛快答应下来。 那厢,对面的魔物蠢蠢欲动,本能在激起他们对许长安生命力的渴望,而许长安脚下的那柄虚剑,由于光芒逐渐黯淡,已经快要震慑不住他们了。 最终,许长安没能等到小银龙答应。 因为魔物率先动了。 “吼!”可怖的咆哮声,响彻空旷的沼泽地,身材剽悍的魔物在吼声出口的瞬间,猛然朝许长安扑了过来。 许长安御剑急退,仓皇之中,只来得及挟出几片花瓣扫射出去。 魔物忌惮花瓣的攻击,身形在空中略略滞了滞。与此同时,另外两只强壮不输分毫的魔物,亦动了。 一左一右,两只魔物当场化为了巨大的绿色螳螂,锋利前肢凭空大张着,尖锐利齿折射出逼人寒光。 不仅如此,破睡莲叶而出的昙花,也跟着举剑自背后刺来。 四面楚歌,许长安避无可避。 楚玉扶着脸色青灰的段慈珏,跌跌撞撞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公子!” 来不及细想,楚玉劈手夺了段慈珏手中的剑,而后身形一闪。 只听见铿地兵器相交声,单手持剑的楚玉稳稳截住了昙花沧澜倾尽全力的这一剑。 由于突然横插一手的楚玉出现,三只魔物的攻势短暂地凝了片刻。 “公子您有没有伤着?”背对许长安的楚玉小幅度地动了动脚尖,目光警惕地盯着斜侧的魔物。 “我没事,你和慈珏怎样?” 段慈珏掩唇咳了声,道:“死不了。” 几人对话的功夫里,对面三只魔物已经掂量完半死不活的捕蝇草无法构成威胁,互相对视一眼,再次扑了过来。 腥臭的口水近在咫尺,段慈珏推开楚玉扶持的手臂,与许长安、楚玉两人呈三足鼎立之势,迎上了来自三个方向的魔物。 许长安收回脚下的花剑,提剑斩下了正面袭来的螳螂前肢。 螳螂吃痛,尖叫着招呼同伴再次冲了上来。 数不尽的魔物化为了原形,蟑螂、苍蝇、蝗虫、蝼蛄、棉蚜…… 铺天盖地都是迅速涌来的虫子,许长安几人顾此失彼,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毫无意外地开始力竭。 手里的花剑光芒愈来愈暗淡,许长安有些疲惫又不甘地想:“难道今天要折在这里头了么?” 这时候,久久不曾出声的小银龙,忽然开口道:“我教你怎么破局,你送我回界壁。” “什么?” 许长安反手划开了一只蝗虫的肚皮,温热的液体险些浇了他满头满脸。 “还有五息半。”小银龙往后一跳,颇为嫌弃地避开了碧绿色液体。 许长安压根没听清小银龙说了什么,只知道五息半后,它又要忘记曾经说过什么了。当场顾不得许多,决定先答应下来再说。 “好好好!我答应你!” 百忙之中,许长安抽空扫了眼肩上小银龙,发现它在这样的混战之中,竟然还能像之前一样,保持住一尘不染的干净。 小银龙舔了舔爪子,道:“那行,一言为定。” 许长安忙不迭地点头同意。 得到允诺,小银龙迅速窜下许长安肩膀,动作敏捷地在他身上跳来跳去。 小银龙每跳一下,许长安便感觉到针扎般的刺痛,除此之外,他还隐隐觉得有什么气流样的东西随着痛楚进入了他体内。 渐渐地,许长安痛得意识都有些模糊了。朦朦胧胧中,他听见小银龙异于往常低沉而威势十足的嗓音。 “借我万剑归宗,斩诸天妖魔,杀!” 杀字余音凿地,震得所有魔物一颤。 与此同时,一把巨大的墨紫色花剑,自许长安眉心缓缓浮现出来。 气氛凝固,众魔物眼睁睁看着无数缠绕其中的墨紫色花瓣,在剑尖抽离眉心后,脱离巨剑而化小剑。 一场剑雨不约而来。 魔物哀嚎声此起彼伏,纷至沓来的花剑,顷刻之间就将在场的魔物,斩杀掉了绝大多数,只零星剩下几位苟延残喘。 许长安从恍惚中回过神,整个人险些脱力地双膝跪地。他咬牙硬撑住,即便冷汗湿透后背,也端出一副仍有余力的模样,冷声道:“把仙人球还我。” 见机不对,利用擅于行动的爬山虎躲过一劫,即便如此,原先近二十人的马贼也折损过半。此时听了许长安的要求,领头的幼童面目一阵扭曲。 沧澜尝了三次苦头,不敢再想许长安是否还有其他后招,他招了招手,从一个恢复人形的壮汉手中,接过了巴掌大的小铁笼子。 “沧澜!” 沧澜回过头,问道:“大哥,你的命不要,兄弟们的命也不要了?” 幼童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把装着仙人球的铁笼腾空扔了过来,沧澜高声道:“东西既已归还,阁下可否放我们一条生路?” “休想!” 剑雨方下伊始,便抓住机会溜到许长安这边的吴将军说着,重新变回原形将所剩无几的马贼一窝端了。 不过这回吴将军学聪明了,一兜住沧澜便立马将他的长剑丢了出来。 大局已定,斩杀无数魔物后,“身残志坚”许长安一行的人,重新回到了睡莲叶上。 睡莲甫一接近水面,等候多时的吉祥立马指挥士兵接手暂时用作牢笼的吴将军,又亲力亲为地安顿受伤不轻的段慈珏楚玉。许长安将铁笼托付给吉祥,见段慈珏被搀扶着快要走到拐角处了,才尽可能面色自然地问道:“慈珏,怎么才能将生命力取出来?” 这时,楚玉早已被扶去隔间,狭窄的走道里,只有许长安和两位素不相识的将士。 段慈珏细细打量了许长安两眼,道:“我建议你别逞强。” 许长安不接话,只微微笑着。 末了,到底是段慈珏先妥协。他抬起手,无声无息往胸口做了个掏的手势。 “谢谢。”许长安真心诚意地道了谢,而后吩咐两位将士:“扶段公子去上药。” “好好休息。” 最后这句话是对段慈珏说的。 段慈珏神色复杂地看了许长安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地走了。 回到房里,许长安将藏于怀内的青龙卧墨池取出来放在桌上。然后他学着段慈珏的动作,慢慢从胸口处掏出一团跳动的绿光。 不同于其他人的拳头大小,许长安的这团绿光,足有碟子大小。 五指略略扣着,许长安将绿光移到了牡丹的根系处。 感受到绿光的接近,毫无意识的牡丹本能地伸出根系,开始汲取生命力。 绿光变小,青龙卧墨池主茎上的伤口逐渐愈合,凋零的花瓣却迟迟没有重新长出来的趋势。 “你疯了!”眼见碟子大的绿光变得只有拳头大小,许长安肩上的小银龙猛地跳了下来。 “没事,我撑得住。”嘴唇惨白的许长安勉强笑了一下。 小银龙压根不听他的,动作粗暴地将牡丹伸入绿光的根系扯了出来,用两只短短的前爪推着,把绿光送回了许长安体内。 “我可不希望你死了之后,没人送我回界壁。” 至今还未学会游泳的沈炼颇为郁闷。 才明白之前在四海波答应了小银龙什么的许长安,伸出根手指,试探地碰了碰银白色的龙角,果不其然收到了两枚瞪视。 许长安无力将下巴戳在桌上,声音虚弱地问:“我有两个问题不明白。” 小银龙屁股对着他,“说。” “第一,你不是说你是魔修么,为什么会道修的剑法?”重生前好歹看过几篇修真文的许长安振振有词道,“第二,你让我送你回界壁,那你学会游泳了吗?” 面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许长安,小银龙气得龙角都发亮了。它愤愤地扭过头,却发现许长安已经耷拉在桌上,昏过去了。 许长安再次醒来的时候,隐约觉得天好像在下雨。 “难道是甲板漏水了吗?”许长安迷迷糊糊地想着,勉强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结果还没来得及看清雾蒙蒙的周围,一滴豆大的水珠便径直落下来,砸在许长安脑门。 被砸得两眼发昏的许长安,气息微弱地唤了句:“楚玉。” “屋顶漏水了,楚玉。” 许长安这句话说话,不大的卧房里,登时诡异地静了下来。 段慈珏好忙拉着不明所以的楚玉走了,吴将军与吉祥交换了个大祸临头的眼神,也立马跟着逃之夭夭。 吉祥临出门前,不仅提走了想嚼糖果围观的小银龙,顺便还不忘关上门。 转瞬之间,原本满满当当的屋子空了下来。 许长安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用手指沾了沾额头的水珠,下意识送嘴里尝了下。 咸的? 许长安悚然一惊,下一刻,他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薛云深:“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 第44章 你再瞪我信不信我亲死你 说实话,许长安完全没想到薛云深会哭。 豆大的泪珠, 从狭长眼眸里滚落, 流经泪痣,淌湿了微微有些消减的脸颊,再沿着线条越发明显的尖削下巴, 冰冰凉凉地砸下来,砸得许长安心脏抽痛。 他把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 没摸到半块手绢,只好从被子伸出手, 用洁白的里衣袖子,动作轻柔地替薛云深擦了擦眼泪,带着点无奈的笑意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好端端的,哭什么?” 薛云深闻言, 哭得更凶了。 眼泪好似不要钱地坠落下来, 间或夹杂着几个哭嗝。 许长安无声叹了口气, 他半撑起身子, 虚虚靠着床头的围栏,而后展臂将哭哭啼啼的薛云深拥入了怀里。 “别哭了, 我这不是没事么?”轻轻拍着薛云深的后背,许长安道。 “以后不许你再随便掏出生命力了。” 自恢复人形见到许长安体内那只剩拳头大小的生命力起,再加上其余几人闪烁的言辞,猜到原因已经哭了快半个时辰的薛云深,话里带着清晰的鼻音。 “那万一下次你遇险事态紧急怎么办?” 许长安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轻松,口吻颇为玩笑。他听薛云深嗓子都哭得有些哑了,便想逗他笑一笑。 “不会。” 薛云深毛茸茸的脑袋窝在许长安怀里,此时猛地拔出来,险些直接磕上许长安的下颌骨。他凝视着许长安的眼睛,认真又严肃地道:“你不会再遇到那样的事情。” 许长安笑了下,刚准备顺着薛云深的话附和两句,却又听见他接着道:“即便是发生了,你也不许把生命力掏出来。” “在这里,”泪痕未干的薛云深抓起许长安的手,用力摁到了自己胸膛上,“没人比你更重要。” 许长安微微一愣,紧接着几乎是窘迫地避开了薛云深灼灼逼人的目光。 “放开我。”耳尖染上绯红,许长安不轻不重地推了薛云深一把。 “不放。” 薛云深不明所以,他盯着许长安白中透红的脸颊,下意识搂得更紧了。 许长安连着推了好几把,薛云深纹丝不动。 最终被尿意和羞意憋得恼羞成怒的许长安,蓦地拔高了嗓门:“让不让我去如厕了!” 原本旖旎的气氛登时销声匿迹,薛云深静默半息,呐呐地松开了手。 许长安把他往旁边一搡,急匆匆地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走了。 舒舒服服地进行完一泻千里的活动,许长安洗过手,从净房出来,便见到薛云深在走道里等他。 “咳,”约莫觉得被等出恭有些难为情,许长安不自然地干咳声,尽量言辞正经地道:“回去吧。” 薛云深没说话,只走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许长安刚打算抽出来,转而又想到薛云深方才哭哭啼啼的样子,顿时有点左右为难。 任由薛云深牵着,这一路回去,可是要经过数不清的士兵。若是抽回手……许长安抬眼偷偷睨了眼薛云深的下巴处的泪痕,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到底还是被牵着走了一路。 回到房里,被勉力压制住的恶心与头晕眼花再次汹涌袭来,许长安看不清路,免不了跌跌撞撞地磕绊了一下,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了四面朝天。 “长安?长安你怎样?” 薛云深焦急的声音在许长安耳边响起,许长安摸索着扶着椅子坐下来。他含糊不清地应了声没事,只觉得脑袋被薛云深嚷嚷地生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而后温暖且指腹柔软的手指贴了过来,接替了许长安的手,继续揉按着。 许长安舒了口气,觉着好些没多久,又感到有冰冷的液体滴了下来。 “……他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 绝望的念头一闪而过,许长安不知怎么地,或许是身体虚弱,或许是头疼的缘故,火气蹭地就上来了。他烦躁地打开薛云深的手,而后猛地把薛云深一推。 “烦死了,不许哭了!” 不耐烦的咆哮与肉体重重砸上木板的闷声同时响起,许长安抬手圈住呆愣住的薛云深脖子,踮起脚准确无误地亲了上去。 薛云深细长的眼眸当场瞪圆了一圈。 不过,未多经练习便突然袭击的后果,免不了是牙齿磕到了唇肉,唇肉碰到了牙齿。 按了按磕痛的嘴唇,许长安瞄到薛云深微微瞪圆的眼睛,当即色厉荏苒地吼道:“瞪什么瞪啊?再瞪我亲唔——” 话音消散在覆过来的柔软嘴唇里了。 薛云深左手搂住许长安的腰肢,右手扣住他后脑勺,将他整个人往上略微一提,紧接着温柔又不容置喙地吻住了他。 许长安支吾两声,起先隐隐绰绰的抗拒,很快就消散在薛云深颇有技巧的深吻中。 丢盔弃甲的许长安,甚至头一回主动松开了牙关,回应了薛云深…… 渐渐地,狭窄的卧房里响起了暧昧又急促的喘息,薛云深将许长安推到墙上,笔直的长腿不由分说别进了许长安双腿间。许长安被这类似于禁锢地姿势弄得有些不安,忍不住推了推薛云深。 王妃尚未开花成年,薛云深只能按耐住渴望退后半步。他低头在许长安被啃咬通红的唇上啄了口,而后低声道了句:“长安。” 许长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企图避开薛云深的亲吻,却再次被指骨分明的手指将脸拨了过来。 薛云深捧着许长安的脸,亲一口,喊一声许长安的名字。再亲一口,再喊一声许长安的名字。 静谧的室内,只听见“啵”与“长安”两声交错。 这么一番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势下来,饶是自诩面皮如铁墙的许长安,也经不住了。 薄红从他脸颊蔓延到耳根,又从耳根陆续往下,逐渐将他裸露出来的小半截脖颈全都染上了胭脂色。 “够了!”最终还是许长安先承受不住,一把堵住了薛云深胡作非为的薄唇。 感受到掌心的温热,薛云深停了下来,他困惑地直视着许长安,精致朦胧的眼睛里,又有些湿漉漉的泪意。 许长安被他的目光盯得心肠都软了,不由略略松了些捂紧的力道。 察觉到许长安的松动,薛云深立马揪住机会得寸进尺。他直接扒拉下来许长安的手指,再次低头吻住了许长安的唇。 坦白来说,要不是那群被关住的马贼不死心,企图制造幻境来逃跑的话,许长安和薛云深估计要窝在房间里玩一整天的你亲我我亲你的游戏。 听到外面传来的喧哗,许长安匆匆结束了深层次交流,拉着明显意犹未尽的薛云深,去了船只第三层舱室。 被幻境迷惑住的,是一个掌管牢门钥匙的校尉。许长安与薛云深两人到的时候,校尉正夹在红衣裳的幼童和吉祥之间。 由于才和薛云深唇齿相离不久,这回许长安轻而易举地看清了马贼大哥,即红衣幼童的额间,竟然空无一物。 许长安好悬没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先看了看吉祥,吉祥额间的是一朵菌盖白色的蘑菇。转头又看了看校尉,校尉额间是开着黄色小花的婆婆丁。最后转头再来看红衣幼童,结果依然是空荡荡的洁净。 “他的花呢?”许长安问。 薛云深目光顺着许长安的视线望过去,当即明白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了。 “他花苞在七岁时被切除了。”薛云深解释道。 许长安闻言错愕地侧过头:“所以他永远是长不大的模样?” 薛云深嗯了声,仿佛知道许长安接下来要问什么似的,接着道:“这株曼珠沙华,已经快年至不惑了。” 年至不惑,那就是快四十岁了。 许长安神色颇有些复杂地重新投去视线。 与吉祥胶膈住的幼童,包子脸大眼睛,模样不过七八岁,却束着成人的发髻,衣裳亦是老成庄重的样式,浑身打扮看起来完全不像孩童。 事实上,也的确不是孩童。 许长安想起当初听他爹提过的,在大周若是无缘无故嗅了人家正开着的花,是要负责娶人家的。 “他是不是……”许长安欲言又止。 “没错,”听了一耳朵墙根的吴将军叹息一声,插话道,“他被处以过割刑。” 割刑,即切除花苞,使成年的再不能生育,未成年的永无成年可能。 吴将军看着面前满头大汗的幼童,与神色轻松的吉祥,目光却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更久远的曾经。 “他叫卷云,是当年我家乡那边远近闻名的人物,三岁能诗,五岁可赋,模样又生的精致,不知道引得多少人嫉妒。” “当时,有家方姓人家和他家交好,说是世交也不为过。那方姓人家也有个和卷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却天生愚笨,五岁才学说话。” “若是没有卷云,方家人顶多叹孩子不争气。偏生有了卷云珠玉在前,日积月累,方家人终究控制不住嫉恨交加,常常下死手鞭打自己的孩子。” “后来那孩子被打怕了,连夜逃了家,第二天就被发现淹死在河里。方家人又惊又痛,又悔又恨,这时再看见前来吊唁的卷云,便毫无理由地将怨恨迁怒到了卷云头上。” “谁也没料到看似和和气气的方家人,性格竟然那么歹毒。他们想了个法子,以自家早夭的孩子做借口,骗卷云前来,而后故意用迷香迷倒他,将他放到了一株正开菌的蛇头菌旁边。” “卷云醒来,被方家人喊来的官兵,正好看到他鼻子从蛇头菌菌盖擦过。” 说到这里,吴将军顿住了,显然有些对蛇头菌不适。停了片刻,吴将军继续道:“不说蛇头菌模样有多丑陋不堪,单是遭熟人设计陷害,就足够打击心高气傲的卷云了。在铁铮铮的事实面前,卷云含冤选了被切除花苞。” “后来卷云与方家人反目成仇,不久后举家迁走。若不是来了四海波,见到和幼童时期一模一样的卷云,我都快要忘记这事了。” 吴将军的话说完,对峙的卷云与吉祥也随之分出了胜负。 未成年的曼珠沙华终究抵不过已经开花成年的裸盖菇,吉祥胜了。 杵在两人之前的校尉,在胜负初分的刹那,已昏了过去。吴将军一边指挥人将校尉抬走,一边给关卷云的笼门又上了两道锁。 逃跑失败的卷云,抬头盯着吴将军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出声道:“你是不是小屋子?” 吴将军怕中计没应声,卷云等了会儿,没等到答复,失望地垂下眼睛,重新退进了深重的黑暗里。动作间,带动脚上的精铁镣铐哗哗作响。 从第三层舱室出来,许长安想到之前四海波对战时,心心念念惦记的除虫剂,没忍住同薛云深提了提。 “你说灭魔药?”薛云深侧头看了眼许长安,言简意赅道:“那东西不能用。” 许长安眉头一皱,不由追问道:“为什么?” “以前魔物袭城,经过处如风卷残云,寸草不留。先帝责令太医署,日夜研制,终于调配一方毒药,喷撒在魔物身上,可令魔物中毒而死。” 许长安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猜到了后来发生的事。 “魔物身死,躯体腐烂在泥土里,导致一整座城的泥土,都变成了黑色。数不胜数的植物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举家迁徙。” 薛云深抬手替若有所思的许长安捺下他鬓间被海风掀起的一缕长发,然后道:“那座城,正是我们此行要经过的地方。” 整个彩云间都大名鼎鼎的荒芜之城——芜城。 灭魔药的话题到此结束,许长安凝眉思索上辈子有哪些杀虫剂有可能在大周朝研制出来。他心里想着事,眼睛就没看路,结果跟着薛云深走了没两步,就听到了一声痛哼。 吃完整整一袋子糖果的小银龙遭了秧。 “抱歉抱歉。”许长安连忙表示歉意,他将抱着尾巴的小银龙从地上捉起来,企图查看一下它的伤势。 奈何小银龙用短短的前爪捂住尾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眼见许长安还要试图撩起小银龙的尾巴,旁边忍无可忍的薛云深,倏地劈手夺过小银龙。 “别扔!它不会游泳!”许长安吓得声音提高了两倍。 可惜还是迟了。 薛云深一甩手,小银龙在空中划过一道亮丽的银线,而后径直坠进了海里。 面对许长安质问的目光,薛云深无辜道:“你喊慢了。” 许长安:“……” 许长安决定暂时不跟薛云深计较,他急急忙忙地冲到船边,果不其然地看见不远处浮起了一道随波逐流的银线。 劳烦伙头兵再次将小银龙捞起后,许长安将它晾在了甲板上。没过多久,呛水昏迷的小银龙幽幽转醒,开头第一句话就是:“仙人球、牡丹花、水草、哦加起来也不足以畏惧。” 似曾相识的对话,让许长安确定小银龙又开始了每七息的记忆更新换代。 “你是所有事情都不记得了,还是只记得你元神进入这条小龙之前的?” 良久,发现许长安等一伙植物人无法构成威胁的小银龙,一边冥思苦想许长安身上莫名的熟悉感,一边在铜盆里苦苦挣扎。听到问话,它将爪子搭在铜盆边缘,喘气道:“后者。” “那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穿过界壁来到彩云间的么?”许长安又问,“如果你不记得,就算我把你送到了界壁边缘,岂不还是白搭?” 小银龙晾干了前爪,又放进水里刨了几下,道:“界与界之间的界壁很难打破,也很少能有人通过两个界之间的双层界壁。你问的前一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后一个问题再说。” 顿了顿,小银龙补充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能不能回去?” 被迫与薛云深挤在一张椅子里的许长安,点了点头,转而又想起一件事来。 “当初你说多年不见,彩云间的人越来越脆弱不堪,这不是意味着你以前来过彩云间?” “我说过这话?”小银龙莫名其妙,“我怎么不记得?” 许长安:“……” “又来了。”许长安崩溃地想。 探听更多关于彩云间的事情失败,此时偏离原本返程航线的帆船,经过几天几夜的航行,已经离当日第一次捞到小银龙的位置不远了。 这日,吴将军看了看天色,转头吩咐落帆。不久后,一场大风暴来临。许长安窝在卧房里,被海浪颠簸得脸色异常难看。 至于和他半斤八两的薛云深,也已是面无人色了。 这个时候,许长安无比艳羡至今还未恢复人形的许道宣。 三绿色的魔鬼仙人球,被海浪颠得从木桌上坠落下来,连咚的一声都没发出,坚硬无比的刺就直接扎进了船板内,之后固若金汤的城池般巍然不动。 同样怡然自乐的,还有已经学会游泳的小银龙。 窝在装满水的铜盆里,小银龙闹腾地水花四溅。 终于,风暴停歇了,许长安蓬头垢面地被薛云深扶起来,还未来得及整理衣襟,吴将军先过来敲门了。 “殿下,小公子,”吴将军在门外道,“界壁边缘到了。” 分别的这日,亦同样到了。 “不急,先束发。”薛云深拉住了眉宇间略有忧色的许长安,然后扬声对门外吴将军道:“一盏茶之后再来。” 吴将军踌躇了片刻,最终确定了自己没胆子再催一遍的事实,悻悻地回去了。 薛云深替许长安梳了个一丝不苟的发髻,又慢条斯理地将发簪插入其中。许长安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唤了句“云深”。 说来与小银龙认识也不过半月,却因为同是重生的缘故,恍然间有种相识半生的错觉。 相识半生,便无论如何都算得上老友了。而老友分别,总归多少有些离情难忍的。 除此之外,许长安还担心另外一件事。 界壁无法打破,若是小银龙还找不到回它那个界的其它办法呢? 许长安这些隐忧,薛云深一点也不能感同身受。 他非常讨厌那条会说人话的龙,好不容易盼到它要滚蛋了,此时十分开心,半点都不能体会什么叫做离别愁绪。他开开心心地应了声,从背后拥住许长安,兴致勃勃地问:“你看这个发髻好看吗?” 许长安无精打采地瞄了眼铜镜,随口敷衍道:“好看。” 得了夸赞,薛云深很是高兴,又拉住想要起身的许长安,将他从头至尾地再折腾了一遍。 最后等了老半天的吴将军,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敲门。 “殿下,小公——” 这回门只敲了一下就开了,吴将军看到开门的许长安,不由愣了下神,紧接着又被怒目而视自己的薛云深吓得赶紧收回了目光。 从吴将军手里接过小银龙,许长安走上了甲板。 “你真的不跟我回临岐吗?”许长安问。 小银龙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反问道:“托你的福,你家那朵牡丹花已经恨不得拿我放火上烤熟了,还跟你回临岐?” 圈养一条龙的梦想再次破灭,许长安摇头叹息一声,扬手把小银龙掷了出去。 “喂——” 小银龙愤愤不平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吴将军探头看了眼,瞧见它飞快地游了圈,半撑起了身子。 “既然教过你剑招,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了。虽然我不见得会记住你叫什么名字,也不见得还能记得收过你这个徒弟,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得替我留着那个酸酸甜甜的糖果。” 还以为它要发表临别感言的许长安:“……” “知道啦。”许长安应了声,接着郑重其事地鞠了个躬,道:“那师父您慢走,恕徒弟无法再十里相送啦。” 无论如何,小银龙,不,沈炼教过他是真,救过他也是真,这一声师父,沈炼当之无愧。 见状,吴将军楚玉等人,也板板正正地鞠了个躬,齐声道:“祝阁下一路顺遂,早日返回白玉京。” 小银龙摆了摆尾巴,好似挥手告别,而后往下一伏身,复又重新投入到了海浪中。 第45章 我不允许你把我种进土里 待小银龙越游越远,直至完全看不见后, 目送它的吴将军招呼一声, 下令船只返航。 此时尚是严冬,春意还远,海风如刀刮般阴冷, 迎面吹来好似可以穿透皮肉渗进骨子里去。许长安在甲板上站了没过多久,便觉得有些鼻塞头疼。薛云深见他脸色不好看, 忙扶着他回了卧房。 墨王殿下下了甲板,一众被冻得险些涕泗横流的余人, 亦得以互相慰藉着回到温暖室内。 只除了许道宣。 准确来说,是那颗仙人球。 仙人球原本放在许长安隔壁,也就是楚玉的房里, 结果被前来找楚玉上药的段慈珏,以男男授受不亲为由, 给丢到了许长安房里。 碍于屋内同时还有另一条盘在椅背的围观龙, 薛云深只好勉强忍耐了两日。 现下小银龙离开, 好不容易揪到独处机会的薛云深, 立即趁许长安不备,连盆带球地将仙人球扔了出去。 咣当一声响, 先前装过小银龙现又装着仙人球的铜盆跌在了走道里。 “什么声音?”许长安听见动静,扭头来问了句。他脸色依旧不太好看,泛着病态的苍白。随船而来的军医诊过脉,说他是亏了生命力而导致的体虚,除了回沙子里养一段时间,其他的法子都只治标不治本。 薛云深面上不露分毫,他搀扶着许长安在床边坐下,气定神闲地嫁祸道:“许是楚玉摔了盘子吧。” 端着托盘在门外堪堪站定的楚玉:“……” 楚玉默默将托盘转交给同来的段慈珏,而后蹲下身,把戳进木板里的仙人球揪起来,重新放进了铜盆内。 “恩人,你端着道宣公子等我一下,我给公子送了药就来。”楚玉说着,与段慈珏换了手里的东西。 对着楚玉乌黑明亮仿佛含着汪水似的眼睛,段慈珏单手接过铜盆,没忍住伸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低声道了个好字。 “等你回来。”段慈珏道。 “嗯!”楚玉重重点了下头,端着方熬好的汤药,叩响了许长安的房门。 “殿下,公子,楚玉送药来了。” 过了片刻,里头传来道气息不稳的嗓音:“进来吧。” 楚玉浅笑着朝段慈珏投去一瞥,而后推门进去了。 段慈珏亦微微展颜,等楚玉身影完全没入屋内,便立即把铜盆转手给了路过的士兵,并嘱咐人家有多远端多远。 于是,等许道宣从冗长的梦境里醒过神,就发现自己正天为被船为床地躺在船头吹海风。 许道宣先是一惊,以为自己要被那群马贼给偷送到鸟不拉屎的地方。等他翻身爬起来看见船帆上的标志,顿时松了口气。 “还在自己人手里。” 许道宣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边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虚惊一场地喃喃自语。 “奇怪。”拍了没两下,许道宣隐隐闻到身上有股奇特的气味。为了证实不是鼻子出了问题,他禁不住揪起衣领送到鼻尖,紧跟着深深嗅了口。 “哇好腥!” 许道宣捂住鼻子下意识倒跳三步远,片刻后反应过来腥味的源头是在自己身上,登时哀嚎一声,满船瞎跑地直嚷长安救命。 不料没把许长安嚎来,反倒是惊动了薛云深。 “嘘。” 薛云深从门内探出半边身子,竖起一根手指对许道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长安喝了药睡着了,你别吵他。” 薛云深说完,隔着两丈远都闻到了许道宣身上那股腥味,当场掩鼻色变道:“腥气熏天了,还不去洗干净?!” 惨遭赤裸裸嫌弃的许道宣,扭头悲愤地扑向了下一层舱室。 许道宣回复人形,当初的几人便都齐在了。 睡醒的许长安倚着床头,听许道宣眉飞色舞地讲述他山洞大战二十八捕人藤的传奇故事,眉眼间带着点恬淡的欢愉。只是因为面色过于惨白的缘故,倒显得那点笑意如同不详的回光返照。 军医一天三次地诊脉,奈何终究是在海上,药材不全,准备不足,诊来诊去,也只能暂时替他缓住颓势。 这日,军医诊完脉,收起小箱子让楚玉送出了卧房。薛云深站在走道里等着,见军医出来了,才若无其事地问:“我把生命力还给他行不行?” 军医闻言,慌忙躬身劝阻道:“殿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薛云深说着,反手从胸口里掏出绿色光团,接着道:“这本来就是他的。” “殿下!”军医被薛云深说掏就掏的举止吓得扑通跪了下来,忙不迭地以头磕地道:“且不说生命力能不能二传,单说小公子病情,根本不是仅仅欠缺生命力所造成的。” 薛云深眉毛一皱:“什么意思?” “这、这……” 军医支支吾吾,说不出句全话,惹得薛云深没由来更烦躁了。他随手把生命力往胸口一塞,就要路过军医。 不料下一刻,军医一句话便将他钉在了原地。 “殿下,若是下臣没诊错的话,小公子之所以如此虚弱,恐怕是因为开花期提前了。” **** 许长安觉得薛云深这两日的行为很有些奇怪。 经常不知所谓地傻笑也便罢了,还愈发粘腻起来。 “虽说他以前就很粘人,但这两日也委实太过于粘人了吧?简直恨不得变成寸步不离的连体婴了。”许长安看着忙前忙后,又是问饿不饿又是问渴不渴的薛云深,忍不住暗忖道。 古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许长安强忍着毛骨悚然,按捺住盘根问底的冲动,让薛云深献了两天的殷勤。 到了第三天,他终于不用忍受薛云深火一样的热情了。 因为他们遇到了前来支援的一整支临津卫水军。 整整二十三只帆船,数万精兵,兴师动众前来营救大周朝的墨王殿下与准墨王妃。 得知殿下与王妃安全后,船队兵分两路,一路前去四海波绞杀余下魔物,一路护卫殿下与王妃回临岐。 大周朝敬宗皇帝唯恐儿子与儿媳受伤,不仅将一直替许长安诊脉的木太医派来了,更是塞来位御医。 二位举重若轻的医官一到,立马就让薛云深请进了许长安的卧房。 “情况怎样?是不是果真如军医所言那般?” 半晌,不见太医说话的薛云深抢先开了腔。 “木太医有话直说,不妨事的。”片刻前才被薛云深压着以某种特殊方式喂过药的许长安,见那位面生的御医被薛云深吓得颤抖了下,不由出声安慰道。 望着面前两位医官额间的花,许长安若说内心情绪不复杂,是不可能的。 左边这位,传说中无论开什么药都苦得惊天地泣鬼神的木太医,乃是苦木。至于右边这位,被薛云深一句毫无怒色的话就怕得打颤的任御医…… 说实话,许长安没法把眼前胡子拉碴形象邋遢的任御医,和白白胖胖的人参娃娃联系起来。 “唉,人不可貌相啊。” 许长安今日第四次感叹道。 那厢,诊完脉的木太医收回手,与任御医交换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紧接着木太医站起身,朝薛云深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木太医与薛云深谈了什么许长安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薛云深回来后就说了个噩耗。 “你说什么?”许长安难以置信地叫道。 薛云深顶着许长安质疑的目光,声调平平地重复道:“木太医不仅医术高明,处事亦十分高瞻远瞩。他担心此行有人受伤,以防万一,便随身携带了回春局的泥土。” “鉴于你当初损失的生命力过多,木太医与我商议后决定,返航途中,先将你暂时安置在这里。” 说着,薛云深从背后掏出个花盆。 作者有话要说: 薛云深:“长安,你先冷静一下,把花盆放下来。” 许长安:“你都要把我种进土里了你还想让我冷静?” 第46章 我王妃的刺真的好软软啊 坦白而言,薛云深与木太医并不能确定许长安体虚, 是因为开花期提前, 还是由于那招光透四海波的万剑归宗。 闻所未闻的剑招,津津乐道于诸位水军将士,木太医听闻后却很是担忧。 “声势摧枯拉朽, 一剑可斩尽妖魔,这样属于银龙阁下那个界的东西, 由许小公子使出来,下臣担心会伤到小公子的根底。” 先前的私下会晤里, 木太医如是对薛云深道。 而这也是薛云深最担忧的事情。 忧心忡忡的两人一合计,当场拍板决定,既然无法确定许长安的虚弱原因, 不如干脆把他种进土里。一来可以调养身体,二来好弄清缘由。 正所谓大丈夫言出必践, 薛云深拿着木太医塞的花盆, 兴冲冲来找许长安当大丈夫了。 毕竟, 他对许长安的原形早就垂涎许久了。 不料计划实施遭到了王妃有史以来最强烈的反抗。 望着那只粗糙又丑陋的浅褐色花盆, 许长安打定主意宁死不屈,妄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成就一身烈骨。他直视薛云深跃跃欲试的目光, 斩钉截铁地拒绝道:“谢谢你们二位好意,我很好,完全不用种进土里。” 薛云深苦口婆心地与他细说了一番道理,见他态度依旧坚决,只好抬出了最大的借口:“你开花期提前了,回到泥土里会对你身体有益。” 许长安整个人都凝住了:“开花期提前?” 开花期提前,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生在三月,仙人球却是五月开花,为了补上中间长达两月的时间差,他爹许慎煞费苦心,特地为他安排了又远又复杂的路线。 ——过万重山后,绕道去芜城,探望许长安三叔一家。一来一回,算上路途耽搁,差不多能在来年四月末出塞雁门,如此,抵达蓬颓漠的时间便刚刚好。 但是担心路上发生什么意外,导致许长安与许道宣体内血脉提前觉醒,进而影响到开花,而开花又事关儿孙满堂,万万马虎不得。故而许慎在出发前,就细细跟许长安讲了遇到开花期该如何处理。 更改原定的路线,直接横过万重山,出塞雁门,前去蓬颓漠。 这也即意味着,许长安心心念念的,远在边疆的三叔可以不用见了。 加之开花期来临的确会导致植物人身体变虚,想起初次见到恢复原形待在育花园里的薛云深,许长安眉头略微皱,尽管心底并不十分相信薛云深的说辞,抗拒的姿势却已经先一步软下来了。 “确定是我开花期提前了么?” 薛云深在据实相告不确定和软趴趴的王妃之间迟疑半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大言不惭地肯定了许长安的反问。 “那好吧。”许长安勉勉强强地说服了自己,他看向薛云深,伸手道:“给我一贴强制变形的药水,我喝下去后你再把我种进去。” “不用变形药水。” 薛云深语气轻快地否决了许长安的提议,他抓起花盆里的泥巴,毫无预兆地往许长安脸上拍了过来,而后道:“回春局的泥土可以让你自动变形。” 躲避不及的许长安,眼睁睁看着那坨黑色泥巴糊在了自己脸上。 “薛、云、深!” 这句又惊又气的怒吼尚未落地,许长安已噗嗤一声,变回了原形。 刺浅黄色又软趴趴的仙人球在空中出现,不及落入床榻,便先让一双沾着泥巴的手接住了。 “粉红色的花!还是王妃深得我心呀。”薛云深唇线分明的嘴角情不自禁地高高扬起,瞧见仙人球裹地紧紧的粉红色小花苞,松了道细细的缝,整个人更是乐滋滋的了。 准墨王妃许长安许小公子开花期果真提前了。 在将这个值得普天同庆的消息散播出去之前,薛云深先将平日里爱美爱干净的习惯忘得彻彻底底了——他手也不洗地来回揉搓了仙人球好几遍。 “王妃的手感和预想中的一丝不差呢。”薛云深边揉,边赞叹地感慨。 与快活似神仙的薛云深不同,许道宣最近有些惆怅。 他好几日都不曾见到堂弟许长安,另外墨王殿下近来行踪诡异,很有些不正常,两项综合起来免不了令他颇为担忧,总害怕未成年的堂弟已经被吃干抹净了。 身为堂哥,颇有兄长自觉的许道宣有心想和墨王殿下谈谈,奈何好几次遇着人,每每还未开口,殿下便先神色匆匆地擦肩而过了。 不得已,许道宣只好想了个别的,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法子。 这日,许道宣终于逮着机会,趁着薛云深净手的功夫,溜进了薛云深与许长安的屋子。 “床底下没有,屉子里没有,椅子后面亦不见踪影……”许道宣做贼似的东翻西找,将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自家堂弟被藏在了哪里,不由纳闷道:“究竟在哪儿呢?” “你在干什么?” 冷不丁地,许道宣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跳。他僵硬地转过身子,看着门口逆光站着的薛云深,先自灭七分威风地讪笑道:“殿下,您回来了啊。” 薛云深好脾气的对象向来固定只有一位,对除许长安之外的所有人,包括他爹敬宗皇帝在内,都是十足十的不耐烦。现下许道宣不打招呼便闯进了他屋子,更是让他分外不高兴。 “出去。”薛云深冷声道。 “是,是是,是是是。” 许道宣下意识抬腿,走了没两步,又想起此行的目的,鼓起勇气壮着胆子问了句:“殿下,长安呢?” 说这话的时候,由于是略微垂头的缘故,许道宣眼前擦过了绛紫色袍裾的影子。 ——薛云深径直越过了他。 许道宣目光愣愣地追随袍裾过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薛云深掀开了被子,从被窝里端出一只小巧的花盆来。 花盆里,赫然是许道宣先前掘地三尺都没找着的,巴掌大的圆溜溜软绵绵仙人球。 “他居然把长安放在被窝里!难道他每晚还要拥花盆而眠吗?!”自诩见过不少痴心才子俏佳人的许道宣,仿佛被自己的猜测唬住了,忍不住面目扭曲了一下。 在此情此景之下,他清清楚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摇摇欲坠。 “已经可以预料到回皇城以后,那些西市东市的商贾摊贩茶余饭后的谈资会是什么了。”许道宣有点绝望地想,预感到堂弟一世英名即将不保。 “看完了吗?看完你可以走了。”正当时,玩弄着软趴趴刺的薛云深,下了逐客令。 “好的,好的,那我先回去了。” 薛云深声音一冷,许道宣就开始犯怂,他极度僵硬地走到门边,到底担心许长安的心理占了上风,禁不住又折了回来,语气忧虑非常地道:“您、您别总是这样玩啊,玩多了长安他会掉刺的。” “我有分寸。”薛云深说着,不耐烦地拍上了门。 许道宣摸了摸险些被拍扁的鼻子,浑浑噩噩地走了。 等回到自己的小隔间,许道宣瘫痪在床榻里,眼前浮现的,却还是墨王殿下一边搓捏堂弟浅黄色的刺,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堂弟粉红色花苞的场景。 “会长针眼啊……” 许道宣痛不欲生地翻了个身。 好在许长安被偷偷摸摸蹂躏的遭遇并没有维持太久,船只靠岸前,他便恢复了人身。 许道宣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犹豫不决。 到底该不该告诉长安他的花苞被殿下玩弄过? 不说,感觉不够兄弟。说吧…… 许道宣偷偷瞄了眼自早起脸色便含冷意的薛云深。 “怎么了,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一天之内被欲言又止的目光扫过数次,迟钝如瞎子也能感受到了,更何况是不瞎的许长安呢。 许道宣再次心惊胆战地瞟了眼许长安旁边的薛云深,果不其然地收到了威胁示意。忍不住缩了下脖子,许道宣人怂志短地摇头否认道:“没有,没什么要说的。” 许长安不太信,他怀疑地看了看许道宣,许道宣避开了他的视线。 此时船只即将靠岸,人多耳杂,许长安不好过多追问,遂招了招手,从袖子里挟出个东西来。 “如意小布包上的绳子有些磨损了,我另外让吉祥给你编了条结实的,却一直忘了给你。” “谢谢长安。”许道宣喜笑颜开地接过那条由几股细线编织到一起的胭脂色绳子,紧接着掏出内衣里头的小布包,躲到一边换绳子去了。 至于片刻前说要跟许长安讲什么事来着……换好绳子的许道宣挠了挠后脑勺,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无法记起来,遂决定等日后想起来再说。 不久后船只靠岸。 由于事先派人送了信到太守府,许长安见到了等在码头的宁逸与许长平一家,以及临岐大大小小的官员。 时近年关,码头上货船来往,络绎不绝。许长平原想留下两位弟弟在临岐过完年再走,却不料得知了许长安花期提前的消息。知道路上不好再耽搁,故而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来码头相送。 许长安与许道宣与许长平夫妇道过别,揉过了景澄的小脑袋——他六个弟弟们因为天气过于寒冷,没能前来。再三谢过此行一干的临津卫将士,许长安上了宁逸提前备好的马车。 车轴转动,许长安再次挥别临岐,踏上了前往蓬颓漠的远途。 因为三皇子在临岐与万重山交界处出过事,太守宁逸难辞其咎,领了朝廷的罚俸禄旨意后,便下手狠狠整治了一番临岐四周边界,抓了了不少靠拦路为卫生的“绿林好汉”。 道路太平了,行程顺理成章地顺利许多。 路过临岐与万重山的交界处,两人匆忙分别的那个树林时,许长安忽然伸手抚上了薛云深搭放在腿间的手指。 薛云深翻手将许长安的手指整个儿抓在手心里,指缝别进指缝地十指相握着。 许长安没说话,只垂头看着他动作,等他调整好了姿势,才抬起眼皮朝他展颜一笑。 眼波盈盈,笑意盎然。 勾得薛云深不由闪了下神,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色令智昏地亲上了那魂牵梦绕的嘴唇。 过了交界处,就是人迹罕至的万重深山了。 树林阴翳,枝桠遮天蔽日,积攒厚厚几层落叶的泥土缠绵地挽留行人的脚步。接手领路事务的段慈珏看了看天色,决定不再继续往里走了,就地将就一晚。 这回几人没带车夫,赶车都是轮流来的。许长安将马匹系好,又和楚玉两人去捡柴火。 剩下的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诿了一下,最终多数决定少数地让段慈珏去抓两只野鸡。 薛云深怕脏了云靴,坐在马车里不肯下来。他身份最尊贵,许道宣也不敢说什么,任劳任怨地掏火折子生火。 当是时,天色昏暗,林中阴风自起。许道宣点了好几次,都无法将干燥的松针点燃,不由有些嘀咕。 “奇了怪了,怎么老是点不燃?” “要我帮你吗?” 一把轻轻柔柔的女人嗓音拂在许道宣后颈处。 那声音又冰又凉,吐在人脖子上,仿佛带着阴森森的鬼气。 许道宣被冻得下意识缩起了脖子,先道了句好啊。过了片刻,他想起一行人中全是大老爷们,并无一个姑娘,不由扭过了头,嘴里道:“姑娘你——” 许道宣的话没能说完。 看清身后人的模样,许道宣惊恐至极的呼救卡在嗓子里好半晌,才冲出了喉咙。 “救命!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 许道宣:“长安你以后别老是让殿下玩你的刺?” 许长安茫然地:“啊?” 许道宣扭了一下:“玩多了会掉。” 第47章 听说墨王殿下玩了我花苞 距离最近的许长安与楚玉先听到了许道宣那声尖叫。 他抱着柴火匆忙赶至,刚巧和浅眠中被惊醒的薛云深打了个照面。 “是有鬼吗?”薛云深说着, 轻巧地跳下马车, 不由分说先挡在了许长安面前。 “长安不怕,我保护你。” 平生从未见过鬼的薛云深,说这话的时候, 肯定没想到转过身会看见什么场景。 慷慨就义的表情凝固了两息,薛云深倏的一声飞快窜到了许长安背后, 而后声音颤抖道:“长、长安,有、有鬼。” 被迫与鬼姑娘正面对上的许长安:“……” 以及那位由于伸出了仅有的一只胳膊导致无法托住舌头, 而不方便说话的鬼姑娘:“……” 望着一站一瘫两位瑟瑟发抖的锦衣玉服公子哥,鬼姑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好心办了坏事。她把手收回来,将垂出唇外近尺长的舌头挟起, 艰难地塞回嘴里,然后托着下巴道:“你们别怕, 我没有恶意。” 声音依旧是轻轻柔柔的, 带着点明目昭然的鬼气。 加上飘在半空中的身形, 缺了只手臂却不流血的伤口, 以及最重要的,没有影子, 她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 “居然真的有鬼。”上辈子的无神论者许长安许勇士,心下掠过了一声仓促的感叹。他面色不显,闻言只镇定自若地颔了颔首,甚至颇为歉意地道明了来意:“我们一行五人外出游历,路过宝地,只停留一晚,明早天一亮就走,如有叨扰,还望阁下多多包涵。” 鬼姑娘摆了摆手,刚准备示意多停留几日也无妨,哪料失了挟制的舌头又立马从嘴中掉了出来。无法,她只好重新将舌头塞回去。 见状,方自她脚边爬起的许道宣复又跌了回去。 等她塞好舌头,提着两只野鸡的段慈珏匆忙赶到了。 “吊死鬼!” 见到突然造访的来人,段慈珏脸色一变,当即单手拍出腰间佩剑,就要提剑刺过去。 “恩人等等!” 情急之下,还是随手抽出根枯枝的楚玉先拦住了段慈珏。 看着因为害怕而躲起来的鬼姑娘,楚玉道:“这位鬼姑娘不像是坏人。” 段慈珏将信将疑,他目光如冷箭似的射穿了躲在树后的鬼姑娘,过了会儿,大概是确定鬼姑娘的确不具备构成威胁的能力,才将出鞘的剑收了回去。 “出来吧,没事的。”楚玉道,他弯腰放下柴火,才试探地朝前走了两步,段慈珏立马冷哼了声。 楚玉只好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约莫是没再感受到杀意,鬼姑娘单手扶住树干,未见其人先见其舌地探出条舌头。 “不!等等!请你收好舌头再出来!”好不容易克制住腿软,一抬头又见到这么副场景,许道宣骇得连滚带爬地滚到了许长安跟前,一面满头冷汗地叫道,一面伸手紧紧抓住了许长安的腰带。 “道宣你先起来。”许长安提醒自己语气要尽可能温柔,他先是安抚地拍了拍抱着他手臂瑟瑟发抖的薛云深,又竭力从地上提起拽住他腰带的许道宣,一番心力交瘁之下,笑得额上青筋险些叠起了。 如此又惊又吓,当夜的晚饭由段慈珏与楚玉两人,加一位帮忙点火的鬼姑娘合力完成,至于怕鬼的许道宣则早早窝进了马车,誓死不肯出来。 而拖着只巨型拖油瓶的许长安,既要顾及薛云深的感受,又想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最后手忙脚乱帮了不少倒忙,让烦不胜烦的段慈珏也赶到了马车里。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许长安再三保证只去隔壁马车看一眼许道宣,马上就回。畏惧到缩在他怀里打颤的薛云深,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的袖子。 许长安下了马车,朝围在火堆旁边的鬼姑娘笑了笑,托着下巴的鬼姑娘回之一笑,抱歉道:“是我不好,吓坏了他们。” “他们第一次见到鬼,过几日习惯了便好了。”许长安安慰道。 他接过楚玉递来的,肉香四溢的鸡腿和烤得焦黄的面饼,火光显得他精致的眉目愈发柔和,眼波明亮如繁星。 鬼姑娘看着许长安的侧脸,忍不住恍惚了下,等意识过来,那句未经深思熟虑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你长得真像我爱过的人。” 忙着添火翻烤鸡的段慈珏,一见有戏看,立马拉着楚玉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对不起对不起,公子别介意,我只是、我只是触景伤情一时口快,还望公子海涵。”鬼姑娘连声道歉。 这么件小事,许长安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温和宽慰道:“不妨事的。” 鬼姑娘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紧绷的肢体稍稍松泛了些。她手肘撑在膝盖上,春雨含露般的杏眼盯着许长安,神色惆怅又惘然。 “若是他回去以后便成亲的话,孩子算来应该同小公子一般大。” 压低嗓音的喃喃自语从鬼姑娘坐着的角落里传来。 许长安没想到荒郊野外遇到个姑娘,还能引出这么番念念不忘的衷肠,不由忍不住笑了一下,过了会儿,认识到万重山是魔鬼仙人球成年的必经之路,他就笑不出来了。 回去以后就成亲,孩子理应同自己差不多大…… “该不是兄长当年的老相好吧?”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再也挥之不去。联想到自幼疼爱自己的长嫂,许长安转过身,战战兢兢地问道:“你喜欢的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鬼姑娘托着下巴,目光落在跳动的火苗上。过了好半晌,才语气轻快地说:“告诉你也无妨,左右你年纪这么轻,也不会认识他。” “我是在这万重山里遇到他的,那时候我迷了路,又误踩了猎人的陷阱,伤到了腿。正对着点不燃的火堆生气呢,他就牵着马过来了,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我记得那天他穿了件铜绿色的袍子,上头绣着栩栩如生的菡萏,害我差点误以为他是株荷花呢。” “他长得真好看啊,在此之前我没见过比他还好看的男子。”鬼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她看了看迎着火光站立的许长安,道:“不过他虽然好看,却还是比这位小公子,和马车里的那位紫袍公子差远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依然是我心里,天底下顶顶好看的人呀。” 段慈珏与楚玉没说话,静静听着鬼姑娘谈起旧事。而挑起话题的许长安,不知怎的,却觉得心底不详的错觉更浓了些。 鬼姑娘的故事,说来也无非落难的姑娘对萍水相逢的男人一见钟情,芳心暗付罢了。 三言两语说完了过往,鬼姑娘提到了梦寐难忘的心上人名字:“他啊,说起来还和当朝大司马一个姓呢,他叫许道宁。” 宛如晴天霹雳,许长安闻言当场僵在了原地。 而那头,鬼姑娘还在继续道:“大道自然的道,宁静致远的宁……” “姑、姑娘”许长安倒吸了口凉气,哆哆嗦嗦地开了口,“你爱的那位男子,不会负了你吧?” 纵使坚信兄长的人行品德,这个时候,许长安还是难免有些忐忑。 好在事情并没有那么发展。 鬼姑娘摇了摇头,黯然道:“没有。” 许长安松了口气,抬袖擦了擦额上不经意渗出来的冷汗。 “他并不喜欢我,”鬼姑娘头低了下来,“而且他家里还有位订下婚约只差过门的妻子。” “我听他提过,据说是位温柔娴静又十分美丽的大家闺秀。”顿了顿,鬼姑娘声音低不可闻地补了句,“我很羡慕她。” 听完叙述,许长安已经清楚知道面前这位鬼姑娘,同他的亲兄长,是旧识了。 碍于立场,楚玉和许长安不方便随便开口,段慈珏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几人都没说话,寂静的夜里,只听见火苗哔剥的声音。 过了会儿,久等不到人的薛云深敲了敲马车车壁,无言地催促许长安快些。 “就来了。”许长安应了声,他垂下眼睛凝视着不知不觉便蜷缩成一团的鬼姑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不知道后来鬼姑娘遇到了什么,亦不知道她因何而红颜命薄,明明不过是素昧平生,却藉由一场已烟消云散的情爱做引线,将身前身后的亲朋好友串联了起来。 许长安嘴唇动了又动,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只裹紧了手中的油纸包,返身给许道宣送去了。 许道宣整个人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听到动静,颤颤巍巍地发出声惧音:“谁?” “是我,起来吃点东西吧。”许长安在许道宣身旁坐下,顺手拍了拍裹得蚕蛹般的被子。 饿了半天的许道宣闻到香气,从被子里艰难地挪出半边身子,接过许长安手里的鸡腿和面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慢点吃,别噎着了。” 许长安话音没落地,许道宣就噎得呛了声。 一不小心就乌鸦嘴的许长安实在有些无言以对,只好寻摸到水囊,拧开了塞子递给许道宣。 咕咚连灌了好几口水,许道宣终于缓了过来。他在打着嗝,身体跟着一颤一颤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当日在船上要跟许长安说的事来。 “长安。”许道宣叫住了欲下马车的许长安。 许长安回过头,自然而然地发出了疑惑的鼻音:“嗯?” “那个,你在变回原形的时候,殿下、殿下……”许道宣吞吞吐吐好半晌,终于把话说出来了。 “殿下玩了你的花苞!” 作者有话要说: 许长安:“你玩了我的小鸡鸡?” 第48章 谁教你这么做就不会难受的 “花苞?”许长安先是不明所以,等顺着许道宣的视线转移到两腿之间时, 差点没忍住伸手捂住人生紧要部位。 在这人人都是植物的彩云间, 摸人花苞,等同于弹人小兄弟了。 想透这层,许长安脸色登时跟开了染铺似的五彩纷呈。 于是, 正当久久等不到王妃的薛云深,企图鼓足勇气下马车找人时, 刚打开马车门,便迎面便撞上了恼羞成怒的许长安。 薛云深见他脸色不好, 急忙拉住了他的手,一叠声地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这么不高兴?” 看着薛云深忧虑盈满五官的脸,许长安说服自己勉强冷静了下来。 “说不定他跟我一样, 不知道花是会变人的,所以弹小鸡鸡, 不, 摸花苞一定是无心之举。” 无心之举无心之举无心……无心个屁啊!他是土生土长的牡丹花, 能不知道花苞就是生殖器官吗?! 许长安气得原地转了两个圈, 终究还是气不过,只好面目狰狞又咬牙切齿地发问:“你是不是摸了我的花苞?” 单独见了次许道宣, 回来就问这个,薛云深哪儿还能不明白。 虽说心底无声无息地给许道宣记了笔账,薛云深倒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做了就是做了。故而他很是坦荡地承认道:“摸过。” 薛云深的语气十分痛快,仿佛招供并不是什么心怀不轨的调戏。许长安在“娘嗳他居然真的摸了我小兄弟”和“趁机偷摸还敢这么理直气壮”之间迟疑不决,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挑哪个生气。 没等许长安有什么气急败坏的举动,得不到回应的薛云深倒先打破了沉默。 “摸过有什么不对么?”薛云深很是不解地问,“你明明也摸过我的。” “胡说,我什么时候摸过?”被扣大帽子的许长安立即矢口反问。 薛云深见许长安翻脸不认账,顿时很有些受伤。无奈之下,他扳着指头一一数道:“三月二十八日摸过,四月十二日摸过,四月十八日摸过,四月……” 被迫听了一耳朵不堪回首往事的许长安:“……” “可我那时候不知道你可以变成人啊。” 许长安这么想着,没留神亦这么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许长安便知坏了。 正所谓祸从口出,现下,许长安就好好体会了一番口无遮拦的后果。 花生遭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质疑,薛云深闻言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哆哆嗦嗦地问:“长安,你、你不是因为钦慕我的美丽而偷的我吗?” “你居然不是因为暗地仰慕我才趁我开花期偷走我的?!” 这句平地一声雷般的质问,可谓是震耳发聩,震得许长安两眼一抹黑,险些酿成大祸。 迅速将那句差点“顺势而为”的没错咽了回去,许长安辩解道:“不不不,云深你先听我解释。” 薛云深委屈地瘪了瘪嘴。 众所周知墨王殿下有三好,臭美自恋小哭包。许长安还没来及庆幸哭包没被戳出洞,又见到这么副小女儿神态,登时只觉得生无可恋脑壳疼。 他忍住想要揉太阳穴的冲动,思来想去好一会儿,才选了个自觉比较合适的解释:“我那时候见你有些萎靡不振,便想带你回府养着——” 可惜此合适并非彼合适。 薛云深揪住重点,立马惨叫出声:“你果然不是真心仰慕我的美丽!” 许长安:“……” 沧桑地抹了把脸,许长安有气无力地连声补救道:“是是是,我偷你的时候的确是因为贪慕你的美丽,我从未见过比你更漂亮的花,所以才起了邪念。” “可是抚摸你花瓣的时候,并不知悉你就是三皇子。” 听到许长安承认贪慕自己的美丽,薛云深好受了点,却依旧有些不依不饶:“你撒谎,你见过我那么多次,怎么可能不知道青龙卧墨池就是我。” 受惊于之前鬼姑娘与兄长乃旧相识一事,许长安还没从中缓过来,又听闻小兄弟遭遇了乘人之危,连番折腾之下,只觉得心气不稳,脑筋直抽,故而想也不想地脱口道:“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话音落地,车内气氛滞了一滞。 许长安一晚之内两次“心直口快”,正有些惴惴不安的时候,却见薛云深脸上嬉闹的神情飞快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慎重。 眉头略微折了一折,薛云深乍然听到这么个隐晦的秘闻,开口问的第一句便是:“这事还有谁知道?” 因为视角的关系,许长安并没有看见薛云深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他略一迟疑,斟酌道:“爹娘嘱咐过我此事绝不能同外人提起,故而我亲兄长都不知晓,那这么说的话,除我爹娘之外,再无他人清楚内情了。” “岳父岳母说的没错,这事往后不要再提,便当你是真正的彩云间的人。”薛云深略颔了颔首,义正辞严地肯定了许慎的做法,过了会儿,终究还是憋不住,期期艾艾地求证道:“那我是什么?” 许长安故作不知所谓地啊了声,颇为坏心眼道:“什么你是什么?” 薛云深语气有些急躁:“岳父不让你同外人道,那你既然同我讲了,我便不是外人了?” 许长安并不接话,等吊足了薛云深的胃口,才慢悠悠道:“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外人了,你——哎哟!” 许长安尖叫一声,在狭窄的马车里窜来窜来,终究没躲过,被薛云深按在怀里狠狠绕了顿痒痒。 等双双精疲力尽地倒在铺了厚厚褥子的马车里,月亮已经高高中悬了。 “和我说说你那个界的事情?”并肩躺着,薛云深挑起许长安一缕鬓发,绕在指间卷着玩。他想起那条对所有人都不甚友善唯独对许长安青睐有加的小银龙,此时忽然明白过来原因——不过是同病相怜的异界人,惺惺相惜罢了。 说是这般说,薛云深还是克制不住有些嫉妒那条颜色惨淡模样丑陋的小银龙,不过他到底自诩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同一条连人都不会变的小爬虫计较。 左右王妃一生都是他的。 薛云深想着,免不了很是得意洋洋地将腿搭在了许长安腰上。 听到薛云深的问题,许长安转过头来。借着外头渗进来的微弱火光,他凝视着薛云深夜色下愈发勾心动魄的眼眸,略略沉吟后,轻声说起了上辈子的事情。 21世纪,万千众生中一个普通人的成长史,三言两语便能说清了,只不过将小学初中大学,父母是公务员这些词汇转换成薛云深能听懂的词语,还是费了许长安不少功夫。 “长安那你很会照顾花卉了?”薛云深听见花铺老板几个字,立即追问道。 许长安想起养青龙卧墨池养得一塌糊涂的那段往事,很是汗颜道:“一点点,只会一点点。” 薛云深只当许长安是谦虚,他亲亲热热地搂住了许长安的脖子,连声夸赞道:“真好,那以后我们可以多多生几个孩子了。对了长安,你最多的时候可以照管多少植株?” 不待许长安回答,薛云深又自顾自地接着道:“七盆可以吗?七盆会不会有些少,那十五盆怎样?十五盆好像又有些多了……” 许长安面无表情地听着,强迫自己不要将一盆花等同于一个孩子联系起来。 “嗯,九盆最合适了。” 薛云深旁若无人地盘算完,得到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数字,他单手搂紧许长安,此时才想起问当事人的意见:“长安你觉得怎么样?” 许长安无话可说,只好干巴巴地哦了声。 过了会儿,自得其乐的薛云深,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当初在皇城,你说你看不见他人的原形,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先天不足。” 许长安晃了下头,自嘲道:“说来也是好笑,我在彩云间活了十七年,因为你才看清这个界是什么。” “这并不好笑。”薛云深严肃反驳道,他倚过来,在许长安额间怜惜地吻了吻,宽慰道:“看不见没关系,等我们洞房了,我可以把能力传给你。” 许长安张口想说洞房还有这样的用处,等略一思索了下目前孤男寡男的处境,决定还是先暂时闭口为妙。 哪成想,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薛云深在许长安身上蹭来蹭去,蹭地一身火都起来,偏偏无法纾解,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许长安,嘴里道:“长安我难受。” 许长安很想说关我屁事,但是一触及薛云深的目光,又有点狠不下心,故而一边推开愈缠愈紧的薛云深,一边他顾左右而言他地道:“外头那位鬼姑娘是什么植物?” “蒲公英。”薛云深下意识回答道,过了会儿反应过来这是许长安的缓兵计,当即又死缠烂打地扑了过来:“长安我难受,你快替我摸摸。” 许长安先是抗拒地推了推,片刻后意识到一件事——以往那么多次,都没见他提过这个要求,怎么现在还知道要摸摸了? 这么一晃神,放松警惕的许长安便被薛云深连搂带抱地紧紧压在身底下了。 尚未意识到此刻体位的危险性,许长安只面色凝重地质问道:“谁教你要摸摸的?” 薛云深不疑有他,老实道:“书上写的,说摸摸就不难受了。” “书?哪里来的书?谁给你的?” 从未见过许长安如此疾言厉色,薛云深呆了一呆,而后立马“卖友求荣”地出卖道:“你变原形的时候,段慈珏偷偷塞给我的。” 好你个段慈珏! 许长安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他抓住薛云深摸来摸去的手指,阴森森地问:“书呢?” 薛云深全装作没听见,他扭了扭身体,见没引起许长安的注意,便又是气鼓鼓又是急不可耐地堵住了许长安的嘴唇。 唇舌交换间,被亲得迷迷糊糊的许长安,听见薛云深喘着粗气道:“你先替我摸了,我再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薛云深:“现在你也摸了我的小鸡鸡啦。” 第49章 长安你愿意当我的皇后吗 人很容易被美丽的东西迷惑。 这句话用在此情此景之下,简直再适合不过了。 许长安被刻意压低的嗓音蛊惑, 又沉沦于上方传来若隐若现的幽香, 结果迷迷瞪瞪地就遂了薛云深的愿。 等炽热的液体喷薄而出,许长安推开餍足后腻在身上不肯起来的薛云深,找来块洁净的手帕。拿水打湿了, 边用力擦拭着手指,边恨恨地瞪了眼害他手腕酸痛的罪魁祸首。 这么昏暗的环境下, 难为薛云深还能瞧清许长安眼底的薄怒。他从后头环上来,单手搂过许长安的肩膀, 顺势送上了略带讨好意味的亲吻。 许长安不情不愿地回亲了亲薛云深。 不带任何情欲的浅吻结束,许长安转过头继续忙着擦手指,薛云深为了日后殷勤地替他揉手腕。两人搂在一处, 俱没说话。 待指缝擦干净,弄脏的褥子收拾好, 后事悉数善了, 许长安记起先前薛云深的话来, 随口问道:“书呢?” 薛云深没料到他还记得此事, 当即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目光,答非所问道:“今儿天色太晚, 夜里又看不清东西,不如等明早醒了——。” 余下的话在许长安掏出火折子吹亮之后,息了声。 “书呢?”许长安又问了遍。 薛云深挪了挪,从马车阔凳的垫布里抽出本薄薄的线装书。 许长安接过来瞄了眼,好悬没倒吸口凉气。 只见封面左面画着座万紫嫣红的别致庭院,右面上书《庭院深深深几许》。 乍然一瞧,好似本无伤大雅的诗集,待凝目一看,才会发现从院墙内荡出来的精致秋千里头,还画了两位上下交缠的人影。 “长安你瞧,秋千竟然还能这样用。”薛云深颇有研究精神地探讨道。 许长安没工夫去深想话里头的含义,他随手翻开书页,发觉每一副内容都极其绘声绘色,活色生香。什么观音坐莲猴子捞月,千秋万代老汉推车都略去不提了,这里头竟然还有马上成功,负荆请罪。 等等,负荆请罪?! 许长安翻回上页,重新扫了眼,立马又黑着脸合上了书页。 奈何薛云深眼睛比他尖,已经早他一步看清了:“长安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我们以后可以试试。” “不该当着他的面翻开。”许长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内心很是绝望。 此时,他尚未深刻认识到薛云深的学习能力有多惊人。等到被牡丹枝条捆绑在床榻间动弹不得,隐隐觉得姿势似曾相识的那时,已经迟了。 “没有!”许长安面红耳赤地反驳道,他猛地抬手把春宫图册甩进了马车角落,心里想着明早一起来就把它毁尸灭迹,手上却吹灭了火折子,而后一把扯开被子,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道:“快睡,明早还要赶路。” 薛云深今夜得了次手,知道王妃面薄不可过于操之过急,故而很是乖巧地顺着许长安的意思躺下了。 一夜好眠。 这是自进入万重山以来,段慈珏睡得最好的一个觉了。 昨晚他与楚玉按道理是要继续守夜的,鬼姑娘见楚玉脑袋鸡啄米,委实有些于心不忍,因而主动提出替他们守一晚上。作为报答,次日天亮以后段慈珏需要帮她一个小忙。 于是,等翌日大清早,许长安从薛云深的手脚底下爬出来,拎着本春宫图预备将之挫骨扬灰时,火堆旁只剩下鬼姑娘孤零零一人了。 昨日许长安与薛云深尽管竭力克制住了手脚,但是动静仍然有一丝泄露出来。早睡的其他三人或许不知情,但逃过守夜的鬼姑娘却是太难了。 许长安想到这层,面上有点薄红,不太好意思地跟鬼姑娘打了个招呼:“早。” 作为过来人,鬼姑娘很能理解他们这些如胶似漆的少年郎,她佯装没发现许长安的不自在,托着下巴回了个早,而后借口要去取个东西,将地方单独留给了许长安。 鬼姑娘一走,许长安迅速赶到火边,用春宫图把昨晚预留下来的火堆复燃了。 其余四人陆陆续续醒来,洗漱后一行人用过早饭,却还不见鬼姑娘回来。许长安看了看天色,太阳还未透过薄雾,只有稀疏几缕日光映照大地。 “鬼姑娘该不会出事了吧?”许长安问道。 段慈珏眉头微皱,他昨晚承了鬼姑娘的情,又答应帮她个忙,便主动道:“我过去看看。” 说完,转头又看向楚玉,旁若无人道:“你待在原地等我回来。” 得到允诺后,段慈珏转身就走,刚走出没多远,便遇到了迎面而来的鬼姑娘。 鬼姑娘手里捧着条快要腐朽的布条,失了挟制舌头掉出来,模样倒显得比夜晚还有恐怖几分。她似乎意识到这点,连忙将舌头放了回去。 “段公子怎么过来了?”鬼姑娘问。 段慈珏见她没事,略放松了些,嘴里随口道:“待丁大不至,自然要来找找这个丁大。” 鬼姑娘以为段慈珏是在责怪她,当即道了声抱歉。段慈珏本意却并非如此,见她误解也懒得解释,两人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原地。 “姑娘没事就好,你昨日说想让我们帮你个忙,不知是何事?”听完昨夜情况的许长安问道。 鬼姑娘闻声咬了下嘴唇,忽然一声不吭地,径直跪在了许长安面前。 “姑娘使不得!”许长安想伸手扶她,不料手指却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 鬼姑娘单手托着下巴,手里还抓着块烂布条,她看着许长安的眼睛,轻声恳求道:“我想请许小公子看在我与你兄长乃是旧识的份上,替我捡回尸骨,带我出万重山。” 许长安没想到她竟然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不由有些尴尬。但现下并不是什么叙旧说情的好时机,因为许长安发现,随着日光越来越盛,鬼姑娘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了。 “我答应你,你先起来。”许长安语气有些焦急。 得到允诺,鬼姑娘神情微松,她摇了摇头,却并不起来。 “从此处过去,约莫半里远,有个大坑,我的尸骨就在那里头。”鬼姑娘道,“我名字叫滕初,小公子若是在一具缺了条胳膊的尸骨脚踝骨上发现这个名字,那便是我了。” 说完,鬼姑娘单手展开了手里的布条。经历风雨而变得脏兮兮的布条上,绣着滕初两字。 将绣字展示给许长安看过后,鬼姑娘托着下巴笑了笑:“白日我不能久留,待久了要魂飞湮灭。许小公子大恩,只能晚上再答谢了。” 鬼姑娘话说完,便如轻风似的闲散在树林间了。背对的许道宣听到这里,悄悄将眼睛睁开条缝,问道:“她走了?” 许长安搂着瑟瑟发抖的薛云深,应了声。 既然答应了鬼姑娘,自然要言出必行。许长安几人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动身前往鬼姑娘口中的大坑。 快到地方了,想了一路依然没想明白的楚玉,忍不住向段慈珏提问道:“恩人,方才听滕初姑娘的话,她似乎是从未离开过万重山,可是我记得鬼魂明明是可以随便飘荡的。” “我在回春局的时候,听麼麽说过,十五年前皇城里出现那只湿婆鬼,便是从泗水过来的。那既然这样,滕初姑娘为什么不能自己出万重——” 楚玉的话音陡然消散了,显然是已经看清了坑底的情况。 密密麻麻的尸骨摞累在一起,混着前天才下过的冬雨,搅成了一场白骨森森的人命关天。 许长安看了眼,粗略估计下来不少于一百五十人,而且所有尸骨不是缺了条胳膊,便是少了条腿,几乎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怨气这样大,死后不肯化为原形……”跳下去检查了情况,再联想到鬼姑娘的模样,段慈珏当即肯定道,“是残杀坑。” 残杀坑,许长安在学堂时听授课老师讲过。 两国交战,若是俘虏了敌国子民,有些残暴的将军,会下令杀害俘虏,而后随便挖个坑,就地掩埋。这样埋藏累累尸骨的坑,便是残杀坑。 但是万重山既不在两国交界处,也不是边关要塞,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巨大的残杀坑? “都是蒲公英,没有别的植物。”薛云深看出许长安的欲言又止,解释道。 一百多株蒲公英,简直相当于一场种族残杀了。 “近年来各地官员没有任何关于残杀坑的奏折递交上来,这事要么被官官相护地掩实了,要么就是有权势滔天的官员掺进其中。”许久,薛云深道。 他一旦褪去那些浮于表面的自恋臭美,镌刻在骨子里的,属于天潢贵胄的威势便显露无遗,甚至隐隐带着同敬宗皇帝如出一辙般的不怒自威。 抬了抬手,薛云深示意段慈珏将滕初的尸骨带了上来。 许道宣这时候倒不怕了,与楚玉两人摊开遮雨布,裹住了尸骨。 段慈珏握住楚玉的手,借力从坑底跃上来了,尚未站稳,便听见站在身旁的楚玉低呼一声。 段慈珏回过头,看见坑底的白骨,在滕初的尸骨被取走后恢复了原形,变成了横直相错的干草。 回到营地,甚至重新启程后的一路,都是异常安静的,没人再有心思调笑。几位从未出过皇城,自幼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乍然见到一个真正的残杀坑,不约而同地沉寂了下来。 许长安与薛云深坐在马车里,正对坐无言时,忽然听见了一个问题。 “你想当皇后吗?”薛云深问。 第50章 你是不是拔光了身上的刺 若说以前,身为三皇子的薛云深是从未想过皇位的。 一来他上头有两位哥哥, 下头还有个才出生不久的幼弟, 暂且不说两位哥哥乐意不乐意,仅从长幼来看,皇位是怎么都轮不到他的。 二来他生性跳脱, 自认胸无大志,仅想当个闲散王爷, 王妃世子热坑头的终此一生,对皇位从无兴趣。 故此, 当日薛云深他爹——敬宗皇帝听闻他执意要追随许长安,一路风餐露宿的时候,曾经又是欣慰又是复杂地当着大学士左右相一干重臣的面说太子可定了。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 急着要出宫的薛云深只当耳旁风,即使听见了也未往心里去。 等他跟着许长安, 从江北道走到临岐, 中途又被抓去四海波, 再从四海波到万重山, 见过各色风土人情,经历几次水生火热之后, 他那不甚成熟的,独善其身的想法,忽然开始动摇了。 大周朝看似创造了固若金汤的太平盛世,但掩盖在锦绣繁华表皮之下的腐朽溃败,却已经隐隐显露出了端倪。 朝代更迭无常,被誉为开明之治的前朝,盘桓不过百年,便陷入左支右绌的民不聊生中。而享有国色天香盛名的牡丹花,从前朝冰山雪莲皇族手中接过皇位,也才将将过了两百年。 若是制度里的朽烂不趁早清理,数十年之后,牡丹皇城的皇位轮到谁坐,又有谁说得定呢? 到时候,长安和他们的孩子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非常具有忧患意识的薛云深赶忙打住了念头,不敢再细想下去。 听到提问,许长安是有些惊讶的,他讶异于两人不谋而合的想法,更惊诧于薛云深会率先提出来。 唇边漾开抹笑意,许长安没有急着回答问题,而是倚靠过来,反问道:“殿下还记得孟衔为什么被游街吗?” 不等薛云深回答,许长安自顾自接了下去:“因为被冤枉了。” 一路走来,从猫薄荷孟衔到被压回临岐的曼珠沙华卷云,许长安见过许多因为存在不足的律法而饱受摧残的植物人。 如果说之前的十七年,许长安只把自己当个过客,随遇而安地保留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的话,现在的许长安却因为离开了皇城,真正见识到了大周朝残忍制度所带来的影响,而产生了想要改变大周朝的念头。 这个念头,从知道卷云的身世开始,就在许长安心里发了酵,到遇到惨死的鬼姑娘,才算是爆发出来。 其中最大的诱因,尽管许长安赧于承认,但事实却是板上钉钉的——是薛云深。 因为薛云深,许长安才生出落地生根的想法,才会情不自禁地为他们的孩子盘算,才会试图凭借一己之力,却改变这个延续数百年,有着各种各样腐朽制度的朝代。 “殿下,含冤的不止孟衔,还有走投无路的沧澜,遭到陷害的卷云,甚至连凤回鸾凤大哥,也是遭受了迂腐的婚姻法的迫害。”许长安凝视薛云深的眼睛,慢声道:“我们或许无法改变整个彩云间,但是如果你当皇帝的话,我们可以改变大周朝。” “改变不合时宜官僚制服,把律法修补完善,增加新的婚姻法……我知道这些没有一件容易,但只要你下定决心去做,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哪怕我们手里完不成,我们还可以交给我们的孩子,子子孙孙,总有一天,这天下会四海升平,千里同风。那时候粮仓爆满,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再远一点,说不定倒戢干戈,国与国之间不再战火不断,而是互通商路,共享阳光和肥沃的土壤。” “如果你想好了,要做一位贤明的君主,去改变这个国家,”许长安握紧了薛云深的手指,顶着对方深深的目光,他感到面皮有些发烫,却仍是一字不差地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那么我愿意,成为你的皇后。” 薛云深听了这番掏心掏肺又掷地有声的话,并没有再发表什么高见。他牵唇笑了下,探身凑过去,极为珍重地吻了吻许长安的眼帘,而后缓声道:“如你所愿。” 在许长安与薛云深两人互表衷肠的时候,外面负责赶车的三人也正心思各异。 许道宣不知道为什么,越往大山深处走,他胸前坠着的小布包便越发滚烫。起先他还以为是错觉,特特将布包从贴身的衣物里头拿了出来,悬在大氅外吹了会冷风。结果片刻后再摸,却依旧是温热的。 当初孟衔说种子发芽之日,便是如意魂魄养齐之时,可并没有说若是遇到种子发烫该怎么办。 焦急之下,难免有些抓耳挠腮地坐不住。旁边的段慈珏见他动来动去,遂开口问道:“怎么,你的刺今日又收不住,扎穿了木头?” 闻言,许道宣先是下意识把手伸进屁股底下摸了把,没摸到坑坑洼洼的小洞,才反应过来段慈珏是在打趣。他狐疑地看了眼段慈珏,不晓得这位刻薄鬼今日心情为何这般愉悦。 既然想不明白,不如索性问一下。 “你今日心情很好?”许道宣问。 他昨夜因为担惊受怕下睡得极早,连段慈珏携楚玉是什么时候进马车都不知道,自然也不会知道这位段车夫,将楚玉小书童按着亲了顿饱。 段慈珏赶着马着鞭子,百忙之中抽空扭头扫了许道宣一眼,道:“不算太好,也就一般吧。难不成你心情不好?” 原本难得收到来自刻薄鬼关怀许的道宣,理应担受宠若惊地表示一下诧异。但是对如意的担忧站了大部分的心思,故而许道宣仅是摸着小布包,低低应了声:“嗯。” 段慈珏先是拖长音哦了声,紧接着道:“那巧了,听到你心情不好,我心情更好了。” 许道宣:“……” 早知道他应该和楚玉换辆马车的。 一行人赶了大半天的路,便又是暮色四合了。 许长安从马车里下来,借着昏暗的天光对了对手上的羊皮地图,发现最少还得赶半个月的路,才能走出这万重山。 “要在这万重山里过年了。”薛云深跟着下来了。 “得亏阿姐当时让人装了不少干粮,撑一撑也能熬过去了。”许长安收起地图,拉着薛云深重新返回马车内。他从暗柜里捧出些干果,塞到薛云深手里,道:“我去捡柴火生火,你先吃些垫垫肚子。再过会儿滕初姑娘估摸要出来了,你待在马车,别下去了。” 说完,仔细检查了马车小窗,确定都关实了之后,复又下去了。 “公子,我同你去。”守在外头的楚玉自然是听见了对话,他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朝段慈珏的方向,飞快瞟了眼,而后追着许长安走了。 于是留在原地的依旧是昨日三人。 “段兄弟,段大哥,你一身剑术无人能及,打两只野物不在话下。若是你去,我们半炷香之后便能吃上热气腾腾的烤肉了,换做我,只怕今夜都只能吃烤面饼了。” “段大哥,你行行好,多劳累一下吧?” 许道宣企图故技重施,死乞白赖地让段慈珏去打猎。不料段慈珏只低头喂马,对他的马屁高帽置若罔闻。 许道宣见状,眼珠子一转,就在他要抬出楚玉的时候,一直没出声的薛云深忽然推开了车窗。他右手撑着下颌,左手捏着粒花生,看也不看许道宣地道:“你不是怕鬼么?去打猎便不用见到滕初姑娘了。” 许道宣张口欲反驳,却听薛云深继续不紧不慢道:“再说段慈珏一身剑术固然不错,但魔鬼仙人球的秘技也是旗鼓相当。你不愿意去,难道是你学艺不精?” 薛云深一番连捧带讽,又哄又骗,终于激得许家有史以来传承血脉最浓厚的许道宣面子上挂不住,气哼哼的打猎去了。 “还是殿下高明。”望着走远的许道宣,段慈珏朝薛云深拱了拱手。 薛云深没接话,他将盐渍花生往上一抛,张嘴接住了。略微仰起的角度,让那双一笔画就的狭长眼睛,看起来仿佛带着令人炫目的不怀好意。 没多久,抱着柴火的许长安与楚玉回来了。没见到许道宣,许长安起初以为他是躲在马车里,便也没问。 过了会儿,解决完个人问题的段慈珏返回,手上空空的,许长安这才意识到不对。 “慈珏没去打野物?”许长安问。 段慈珏找了个贴近楚玉的位置坐下,闻言嗯了声,自然而然道:“道宣去了。” 完了。 许长安觉得今晚可以只用吃面饼了。 实在不是不相信许道宣的能力,而是许长安对他了解太深了。 ——只吃不会做,说的就是许道宣。 晚膳不再令人期待,许长安想了想,找出几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直接放火上烤了。 待馒头烤得焦香四溢,许长安从火上取下来,边呼呼吹着气,边均匀抹了层牛乳膏,而后一人分了两个。 吃过了烤馒头烤面饼,许道宣还没回来,许长安便有些坐不住了。 “滕初姑娘今晚没出来,道宣也不见人影。”许长安说着,腾地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去找他。” “公子——”楚玉急忙跟着起身,尚未来得及表忠心,便让一道低沉的嗓音打断了。 “我跟你一起去。” 却是薛云深从马车里出来了。 做了个简易火把,许长安与薛云深两人出发去找许道宣。 而此时许道宣正在做什么呢? 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来的胳膊上还硕果仅存地余留着一根尖端发寒的刺。听到呼唤,他扭过头,惊讶道:“长安你怎么来了?” 紧接着,又看到了许长安身后的薛云深,先前还惊喜的神情,登时变得有些怏怏起来。他呐呐地张了张嘴,小声喊了句:“殿下。” 薛云深举着火把,仅以颔首表示听见了这声若细蝇的问候。 许长安找到人,先是松了口气,结果这口气还没松实在,就看见许道宣龇牙咧嘴地把胳膊上仅存的一根刺拔了下来,而然后伸长手道:“不过来的刚好。长安来,给你玩一下。” “玩?” 许道宣拉过许长安的袖子,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藏身之处:“看到了没?我打的那只,趴在地上只剩一口活气的熊。” 说着,生怕许长安看不见似的指了个方向。 顺着指引,许长安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果不其然地趴着团巨大的阴影。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长安总觉得这头熊的毛好像有点不一样。 “怎么感觉这头熊好像炸毛了。”许长安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道。 没听见许长安夸赞,许道宣半是炫耀半是强调地重复道:“我打的!怎么样,是不是够大?” 逡巡一圈那只熊的个头,许长安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够,很够。” 岂止是很够啊! 这简直可以让他们五个人吃半个月啊! 许道宣压根没听出许长安的弦外之意,一得到认可,就立马洋洋得意地扬起了头,只用眼尾余光瞥了眼薛云深。 薛云深无动于衷。 得了个没趣的许道宣,只好收回目光,继续对许长安殷切道:“你把这根刺丢出去,戳中它,随便戳哪里,它就死了。等它死了,我们便能把它拖回去了。” 听到这话,许长安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他看了看衣衫不整,隐约露出胸膛的许道宣,心里掠过了一个不太妙的猜测。 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许长安问道:“你该不会揪掉了一身的刺吧?” “没有,”许道宣摇了摇头,他把衣领扒开,接着:“只揪掉了肚皮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许道宣:“哦还有胳膊上的。” 第51章 想找到我被风吹走的孩子 许长安光是想想活生生把刺揪下来,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用敬仰的目光凝视着面前这位勇士, 试探道:“你不痛吗?” 许道宣想起拔刺的瞬间, 面目忍不住扭曲了一下。他在承认痛和当个不怕痛的好汉之间犹豫片刻,果断选择了前者。 重重点了点头,许道宣很是诚恳地承认道:“非常痛。” “知道痛你还拔?”许长安简直想敲开许道宣的脑袋瓜子了, 他没好气地伸手替许道宣拢好衣襟,半是关怀半是恨铁不成钢地问道:“被你拔掉这些刺, 往后还会不会长出来?” 被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许道宣挠了挠后脑勺, 憨笑道:“会,过一两个月就重新长出来了。” “而且新长出来的刺,比之前的更为坚硬。”见许长安似乎有所不信, 许道宣补充道。想了想,他又满是怀念地回忆道:“小时候我娘帮我拔过几回, 那可真是又痛又舒服。” “现在年纪大了, 拔起来就只有痛了。”许道宣声音低落下来, 有些心有余悸地隔着衣服摸了摸肚皮。 听到这里, 许长安不免有些疑惑:“怎么我从来没有被拔过刺?” “若是早些经历了痛与快乐并存的拔刺,何至于十七岁才知道自己是仙人球?”许长安满怀悲痛, 忍不住又想异常辛酸地抹把脸。 “这个嘛……”许道宣悄悄瞟了眼许长安,似乎在斟酌怎样才能于不伤害堂弟的情况下,委婉地表达出意思。 奈何肚子里终究是墨水有限,许道宣思索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据实相告算了。 “这个,长安啊,你小时候的刺太软了,大伯怕拨了以后,刺就不长了,所以一直没敢给你拔。” 岂止是怕不长哩,更怕他会变成许家第一颗光溜溜的仙人球哦。 这么一想,许道宣又很是庆幸当初长辈们的决定,不由又是欣慰又是慈爱地凝望着许长安。 被慈爱目光盯得毛骨悚然的许长安:“……” “好了。”作壁上观了好一会儿薛云深,心满意足地探听到了许长安的稚年趣事,此时不由抬了抬下巴,示意两堂兄弟暂时结束忆往昔岁月,“先想想怎么把这头熊抬回去。” 熊是头黑熊,正值壮年,健壮肥硕,皮毛光滑,约有三个许长安大,四个许长安加一个薛云深重。 两个未成年加一个成人,三人绕着黑熊走了圈,最后由薛云深,勉强避开了那密密麻麻扎进黑熊体内,险些导致无处下手的刺,将黑熊送上肩膀一人扛回去了。 说实话,薛云深原本是不想沾手的,因为黑熊流出来的血会弄脏他的衣服。 但是他如果不插手,光凭瘦弱的王妃,是肯定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扛回去的。 至于许道宣,许道宣不算在有能力之列。 ——倘若让许道宣来扛,不仅黑熊的肠子要被扎穿,渗出来的浓烈血腥气引来的野兽约莫足够将三人包围起来相互厮杀个三天三夜。 故而,只好劳动墨王殿下大驾,做个黑熊一肩抗的粗汉了。 尽管小心避免了弄出额外的伤口,但由于先前耽搁了会儿,扩散的血腥气还是引来了不速之客。 三人走到半路,被一伙人拦住了去路。 “三位请留步。” 明晃晃的火把一字排开,霎时将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照了个大亮。为首一个面目粗犷的男人上前半步,叫住了许长安几人。 “我们乃是岭南一带的行商,路上走失了个同伴,寻找半夜,都找不着人,甚是焦急。又为血腥气所惊,以为是同伴遇到危险,匆匆赶来。” “但是找寻一番,始终不见同伴踪影,因而冒昧问一句,不知三位可曾见过一个瘦高的坡脚男人?” 这位自称行商的男人,说话看似十分客套有礼,望向许长安的眼睛里却含着股不屑的轻视,只在视线转向旁边的薛云深时,才会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忌惮来。 在对方掂量三人实力的同时,许长安也在打量他们。 这伙自称行商的男人,个个目光凶恶,剽悍高壮,浑身上下透露着茹毛饮血的凶神恶煞,身上衣服亦是便于行动的束袖绑腿,看起来比当初卷云那伙马贼更暴戾恣睢。 不仅如此,许长安敏锐地瞧见,左边最末位的男人背上的长布包里,隐隐折射出了一线锋锐的寒光。 是饮过血,戾气逼人的兵器,所拥有的寒光。 更何况,自称是行商,同伴却是个坡脚,不便于长途跋涉的。 “怕是又遇到了穷凶极恶的恶徒了。” 许长安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故作对对方轻蔑的视线一无所知,牵唇笑道:“我和两位兄弟一路走来,并未见到其他人,怕是不巧没能碰上阁下的同伴。” 薛云深眼皮不抬,单手扶着肩上的黑熊,对人多势众的行商十分不屑一顾。直到听见这话,他才转过头,不甚满意地出声纠正道:“是夫君和堂兄弟。” 许道宣及在场其他人:“……” 约莫是被这不按常理的发言震慑住了,在薛云深牵住举着火把的许长安,越过行商一人的时候,行商竟然没什么反应。 “道宣。”许长安回过头,招呼许道宣跟上。 披着雪白狐裘的许道宣球似的滚了过去,离他最近的一个行商拇指一动,正要出手时,被为首的男人拦住了。 略微摇了下头,男人压低嗓音道:“让他们过去。” 等三人走得看不见了,被男人按住的行商愤愤不平地喊了句:“大哥!” “他们三个衣裳华丽,不像是同行,应该是外出游历的公子哥。既然是公子哥,那就不会平白无故地对老六下手。”男人解释道。 “可是万一他们下手了呢?你看打头的那个长得那么漂亮,你还不知道老六是什么德行?”脸上有斑的行商仍是不服地辩解道。 “够了!”男人低斥一声,“眼下那位大人已经要过河拆桥了,我们再惹出些事端,他若是不保我们,我们是不是还要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这句话一出,行商再忿忿不平,也只能按捺下来。 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男人摆了摆手,道:“老二带几个人去那边,余下的跟我,分两路再找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再找不到,估计也不用再找了。 这句话男人没说,心里却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在行商一行人继续寻找走失的同伴的时候,许长安几人回到了夜里扎营的地方。 “楚玉,你快瞧我厉不厉害?这头熊可是我杀死的呢。”窥到暗红色的火光,许道宣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了最前面。 紧接着,随着许道宣的话音落地,扛着只熊的薛云深亦从马车后方转了出来。 望着墨王殿下肩上的那头庞然大物,楚玉十分敬仰地抬高了头,结结巴巴地道:“厉、厉害极了。” 闻言,许道宣得意非常地挤在了段慈珏与楚玉之间,伸出手指烤火了。 此时,被战果冲昏头脑的许道宣俨然早已忘了,得意忘形是不能够的。 那厢,顶着楚玉目瞪口呆的钦佩目光,薛云深面不改色地将整只熊丢在地上。只听见轰地一声,遭到殃及的火苗一连往上窜高了三寸。 挨在火堆旁边烤火的许道宣,只觉得眉心一热,等他闻到糊味后知后觉地退开身,为时晚矣。 从马车里拿了衣物出来的许长安,一抬头就望见了许道宣光秃秃的额头,好悬没噗的笑出来:“道宣你的眉毛——” 话没能说完,便让始作俑者给拖着了。 “我的眉毛?” 望着远去的两人背影,许道宣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遍。他傻愣愣地抬手往眉间一摸,而后整个人僵住了。 “我的眉毛呢?!” “喏,”身旁的段慈珏好心地往火苗的方向一指,示意道:“被它舔了。” 搓着手指上焦糊的渣渣,许道宣如遭雷劈。 至于被拖走的许长安,他手里抱着叠刚从马车里拿出来的干净衣物,被薛云深拖着,走得很有些急。 听到许长安呼吸变急促许多,被肩上腥臭的血气熏得快要忍不住的薛云深,放缓了脚步。 “是我太急了,”嫌弃肩上气味的薛云深没回头,语气很是歉意地开了口,“我们走慢些。” “我没事。”许长安喘着气,言不由衷地否认。 这时候,潺潺的水流声传了过来。 河流寻到了。 许长安松了口气。 越往前走,水流声越大,最终两人在一条如同银炼般的河流岸边停下了脚步。 冬日的月光仿佛含着层霜意,给面前的河流平渡几分了令人牙齿发抖的冰冷。 河水有点浅,但是洗个澡勉强够了。 薛云深不甚满意地打量了几眼,而后在河边寻了块光洁的大石头站定,对着许长安展开了双臂。 放下干净衣物的许长安,走上前,替薛云深宽衣解带。 绛紫色的衣袍褪下,白玉似的皮肤显露出来。 这并不是许长安第一次见到薛云深的身体,却是他第一次觉得有些难为情。 大寒的天气,身材匀称的青年,袒露着肌肉线条流畅的胸膛,乌黑如墨的长发披散两肩,微微抬高头,方便许长安动作。 狭长的眼睛微动,一瞥一扫间,眸光流转,便是一场唯愿长醉不愿醒的酒醉。 许长安被飞快跳动的心脏催促着,动作迅速地拔光了薛云深。 好在墨王殿下眼下只记得把自己洗干净,并没有注意到许长安的不自然。 “哗啦”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许长安看见薛云深扑腾跳进河里后,整个人都凝住了,不由担心地唤了声:“殿下?” “没、没事。” 死要面子的墨王殿下,宁死也不会承认被水冰到了小王爷。 水太凉,许长安并不肯让薛云深洗太久。 等两人拖拖踏踏地从河边回来,一整日未见的鬼姑娘滕初,也恰好从暂时的安神处飘了出来,好巧不巧地跟薛云深眼睛对了个正着。 “长安有鬼!” 薛云深大叫一声,倏地跳到了许长安身上。 许长安猝不及防之下,猛地被连手带脚地纠缠住,好悬被背过气去。 等好不容易挣脱开,坐在火堆旁的许长安,搂着怀里鹌鹑般哆嗦的墨王殿下,边安抚地拍着,边轻声地哄道:“不怕啊,不怕,乖,不怕……” 薛云深整张脸埋在许长安怀里,时不时发出可疑的呜咽声。 围观了这一切的段慈珏顿了顿,内心觉得十分没眼再看。 “你们感情真好。” 另外一位围观者,滕初托着下巴感慨道。 她一出声,其余几人都将注意力从薛云深身上,转到了她那张比昨夜白上许多的脸上来。 想起白日见到的残杀坑,许长安与怀里的薛云深交换了个目光。 看懂了薛云深眼睛里的含义,许长安轻轻颔了颔首。他转向滕初,斟酌着开了腔:“滕初姑娘,我们白天去带你尸骨的时候,见到了许多其他人的白骨。不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滕初轻声打断了许长安,她转过头来,目光柔柔的,里头半点怨气都没有,有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执着。 “我本不想告诉你,小公子,你和你哥哥一样,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但是你问了,加之有你身旁的紫衣公子在,那告诉你也无妨。” “我腿伤好些后,你兄长送我回了家,次日他说有要事在身同我道别,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兄长离开的一整月那日,村子里来了个男人,他自称是渭城大绣坊的管家,说想来挑几位绣娘。” “男人穿着不俗,又有官府盖章的路引,因此虽然他举止很不讨人喜欢,村长依旧客气地招待了他。” “蒲公英素来有多子多福的盛誉,那时候我们村子,像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姑娘数不数胜。” “所以在信了那个所谓的大管家之后,他带走了整整二十六位尚未出阁的姑娘。” 说到这里,鬼姑娘声音有些哽咽,只是她身而为鬼,便再不可能流出眼泪了。 被带走的二十六蒲公英姑娘,满怀憧憬,希望能遇到一门好手艺,将来好光耀门楣。 却不想,正是这多子多福的盛誉,给她们带来了一生的噩梦。 “蒲公英的孩子,风一吹就会被吹走。所以他们将我们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每日里都有不同的男人送进来……无穷无尽。” “只有怀孕了,才能从那个地方出去,换到另外一间,稍微宽敞点屋子。” “可是即便是怀了孕,也不过是换来十个月的苟且。十个月后,生完孩子的姑娘,又会被重新扔进暗无天日的地方……” “我们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里,那些生过孩子的姑娘,也从来没有见过她们的孩子,更加不知道孩子被送往了何处。” “在那个我们叫做魇的地方,我们不再是人,只是一种工具。” 滕初说完,停了下来,她望着这些从未见过民间疾苦的公子哥们,忽然笑了起来。 “我死而不灭,是因为我在死前将我的孩子送了出去。” “我想找到他。” 第52章 小如意终于再次活得新生了 尽管滕初神态平和,眼睛里甚至还啜有浅淡笑意, 然而其余人听了她平铺直叙的描述, 却是控制不住地通体泛寒。 其中反应最大的,是几人当中唯一的一位皇室子弟——薛云深。 薛云深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父皇严厉的治理下, 法纪严肃的大周朝竟然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忽然脱离了许长安的怀抱,即使身体仍有些不甚勇猛的颤抖, 坐姿已然笔挺地近乎正襟危坐了。 “滕初姑娘,”薛云深握住许长安冰凉的手指, 将自己体温渡过去的同时,开口询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所谓大管家的相貌, 若是让你再见到他,你能不能一眼认出来?” 坦诚而言, 这话其实是有些戳人心肺的。 这番追问, 等同于逼迫滕初重新回想起那些惨绝人寰的遭遇。 但是如若不这么做, 那群丧尽天良的恶徒, 还会逍遥法外,还会继续令人发指的恶行, 也还会有涉世未深的姑娘落入他们的魔掌。 滕初显然亦明白这个道理,她惨笑了下,声音轻轻地道:“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那个手上沾满无辜少女鲜血的所谓管家,那个害死同村二十七位姑娘,恶贯满盈的男人,哪怕他化成了灰,滕初都能认出来。 “他嘴角有颗大痣,眼睛一大一小,牙齿很黄,宽鼻梁,厚嘴唇,肥头大耳。”滕初形容的声音停了下来,她顿了顿,而后扭头看向了薛云深。 薛云深和她目光对了个正着,却头回没有感到害怕,反而隐隐觉得,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可能会异常惊人。 过了会儿,滕初果然开口道:“他是一株无花果树。” 薛云深的目光倏地一变。 他攥紧了许长安的手指,一字一顿道:“你确定没有看错?” “不可能看错。”滕初晃了晃脑袋,坚定道:“就是无花果树。” “我们二十八人与他同行一路,相处长达七日,我绝对不会认错。”滕初看着薛云深的眼睛,言辞掷地有声。 许长安被薛云深掐的五指几乎快感觉不到痛楚了,他起先并不明白为什么听到无花果几个字,薛云深反应会这么大。 直到滕初一而再再而三地肯定就是无花果树,加之薛云深脸色越来越难看,许长安便知道,这其中定然牵扯到了朝廷重臣。 许长安的猜测向来准确,这回即便是无凭无据的瞎摸索,却依旧让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滕初描述管家的相貌,薛云深初初一听,脑海里便自动浮现出一张面孔来,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等无花果树四字话音落地,薛云深这才忆起,早年先帝还在时,他去昔日内阁学士,如今右相府中见过的一位仆人,正是这般相貌。 “滕初。”薛云深突然唤了声滕初的名字。 他嗓音低沉,语气淡然,不再像先前那样疏离有礼,而是隐隐含着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威势。 是真真正正的,不怒而威。 滕初被他转瞬之间流露出来的威势骇得双膝一软,竟然直接跪了下来。 “以平民之身诬陷当朝右相,你可知罪?” 薛云深这句不轻不重的斥责,不亚于平地一声雷,将在场的许长安与段慈珏两人劈了个内外通明。 当朝右相,乾平四十六年的状元,以无花果树之身,凭借自身才学跻身内阁,乃是先帝的托孤重臣。 滕初十分明白污蔑这样一位大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虽然身死,父母亲人却还健在,万万不敢冒险,故而以头磕地道:“若非滕初生前,曾无意间自管家口中听到过右相大人的名讳,又怎敢血口喷人?!” “公子,滕初发誓,所言并无半句虚假,若有半句不实,便让滕初即刻灰飞烟灭。” 重重磕了个头,滕初道:“请公子明察。” 滕初看得出薛云深是牡丹,知道是天潢贵胄,却不知道他是王爷还是哪位郡王,遂干脆称作公子。 薛云深没应声,他眼睛微微往下一撇,匐在地上打着哆嗦的滕初便悉数映在眼底了。 感受到来自头顶上方的视线,滕初十分惴惴不安。 她一开始出现在许长安几人面前,并非没有私心的。 因为枉死鬼离不开死亡地,她原本只想借许长安他们逃出万重山。后来相处中,她发现他们人心不坏,更有位皇室子弟随行,忍不住动了第二个念头——为那些含冤而死的姐妹们,讨个公道。 但现下,恐怕她的孤掷一注用错了地方。毕竟比起鞠躬尽瘁的右相,一位萍水相逢的弱女子的话,更像是造谣中伤。 想到这层,滕初猛地咬紧了下唇。 干柴发出噼啪的燃烧声,暗红色的火光静静映照着地上身形娇小的人影。 身份最为尊贵的薛云深不说话,气氛便凝滞下来,场面一度异常紧张,连许长安都情不自禁地绷紧了下颚。 许久,久到滕初遮掩住失落,咬紧牙关,准备不顾一切地豁出去的时候,她听到上方传来了一道声音。 “如果此事经查明,确实和右相有关系,你愿不愿意上堂作证?” 薛云深问。 滕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因为太过惊喜而导致忘了托住下巴,失了依托的舌头立马掉了下来。 薛云深僵硬半息,而后扑进了许长安怀里。 许长安:“……” 滕初慌忙将舌头夹起,放回了嘴里:“愿意,公子,滕初愿意!” “那你说说,你和那些姑娘,都是怎么死的。” 薛云深的声音,哆哆嗦嗦地从许长安怀里闷了出来。 于是,伴随着安抚的轻拍声,滕初在表示万分愿意后,娓娓道出了身世的惨淡收尾。 被迫迎来送往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滕初所在的小房子里,被扔进来一个奇怪的男人。 说他奇怪,是因为他不像之前的男人一样,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冲过来——他压根不碰滕初。 这给滕初一种感觉,好像他也是被抓来被迫做这种事的。 除此之外,他似乎还受了不轻的伤。 或许是黑暗处待久了,难得遇到一个不同的人。滕初鬼使神差地,用自己的生命力救了那个男人。 男人昏迷醒来后发现自己没死,沉默许久,道:“我教你一个术法,你可以找到机会用这个术法逃出去。” 不等滕初表态,男人又道:“但是学这个术法需要你同我发生关系,你若是不愿意,我不勉强你。” “我愿意。”滕初打断了他。 滕初当时想,只要能从这个地方逃出去,她做什么都可以。 那夜过后,滕初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她不知道那个男人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植物,甚至连他是否还活着都不知晓。 滕初以为从此以后和他再无关联,却无意间发现自己怀孕了。 因为之前久久没有动静,那些又聋又哑的看守对滕初的看管放松许多。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滕初想法变了。 她不再想怎么逃出去,而是想着怎么把孩子送出去。 为此,她故意咬破身上多处血管,直接将自己弄得奄奄一息,而后趁着血腥气引来看守的刹那功夫里,用那个男人教过她的术法,寻着风声扑出了洞外。 约莫也是幸运,滕初化为原形的瞬间,一阵凛风刮过,顺利吹走了蒲公英仅有的一颗种子。 亦成功将滕初尚未足月的孩子带走了。 后面的事,便是遭到戏弄的看守勃然大怒,当场执斧砍下了滕初的一条胳膊。 鲜血四溅,滕初痛得昏了过去,看守犹嫌不够,又将她吊起来,每一个时辰抽掉一块她脚下的石板。 前后足足花了十个时辰,滕初才被吊死。 “我死了快十六年了。”滕初道,“坑里的那些姑娘,都是因为不能再生育而被杀的。” 听完滕初的讲述,这夜所有人都没能睡着,除了因为害怕而早早躲进了马车的许道宣。 第二天,一行人气氛压抑地继续赶路。 许道宣对此无知无觉,他胸前的小布包不知出了什么情况,时而发热,时而冰凉,这让他很是不安,亦完全失了玩闹的兴致。 赶了整整一天的路,一行人择了个靠近河流的平坦地露宿。 许长安拿了空了的水囊,薛云深见状跟了上去。 两人去河边打水,不料又在河流对岸碰到了昨日遇到的行商。 “巧了,又遇到二位。”领头的男人率先招呼道。 “不巧,林中河流仅此一条。”许长安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你怎么说话的!”一个双颊凹陷的男人站了出来。 “你怎么说话的?”薛云深反问。 “老五。”领头的男人淡淡地扫了眼身侧,紧接着朝对面的许长安薛云深两人拱了拱手,“我兄弟说话不过脑子,还望二位别介意。” “好说好说,”许长安拉住想要化身脱缰野马的薛云深,“阁下回头管好就行。” “你!” 眼见两人走远,被大哥拦住的老五气结道:“大哥!” 大哥却没再理会他,只接着指挥余人扎营。 至此,互相打了个招呼的两方人,勉强算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安无事。 许长安向来睡眠极浅,这日到了半夜,他隐隐听见半夜河流对岸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行商一队人遭遇了什么不测。 许长安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沿着动静走到距离河流不远的一处大树旁边,才堪堪停住脚步,便见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火光杂乱,人影攒动,潜伏在灌木丛里巨大花卉,抖掉了身上做隐藏用的杂草,而后张开了狰狞的花冠,一口将一个壮硕的行商吞了进去。 “老八!”眼见同伴被吞,晚间许长安见过的男人老五,登时肝胆俱裂。他嘶吼一声,想也不想地挥刀刺了过去。 无意间瞥到这幕,折腰往下一矮身,险险避开食人花口器的大哥,厉声提醒道:“老五小心!” 话音未落,老五就让身后,另一株才显露身影的食人花,随口一叼,叼去了半边身体。 脸上残余仇恨且茫然的神情,老五仅剩下的小半身体无力再支撑,直接往前一倾。 鲜血混着惊恐,汩汩流了出来。 短短片刻里,十余人的商队,已折损了两位。原本还企图抵死顽抗的其他行商见状,殊死一搏的勇气当即被吓没了多半,残存的小部分只够阵脚大乱的他们,纷纷大叫着跳进水里。 行商想寻觅一条生路,往河流对岸跑,却不曾料想河流里头居然也潜伏了食人花。 花冠鲜艳的食人花,嘴里含着半截人身,哗啦地从被鲜血染红的水里窜出来,惊起了一阵半丈的水花。 许长安猛地伸手捂住了嘴唇。 水里,岸上,树上……擅于伪装的食人花此时全大喇喇地现出了痕迹,犹如包饺子般严丝合缝地将商队围了起来。 “八、九、……十三、十四……” 借着枝桠与夜色的遮挡,藏于树后的许长安嘴唇嗡动,无声地数了数食人花的数量。 大大小小的食人花,超过了二十之数,几乎是阖家一府人的数目了。 在什么样的前提下,会阖府出动? 答案简直不言而喻。 这群来势汹汹的食人花,多半是来找商队寻仇的。 思及此,缺乏一战之力的许长安当机立断,决定回撤。 哪知正在他抬起脚,企图小心翼翼地往回退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声音。 “长安你在干什么?” 被一泡尿憋醒的许道宣,迷迷糊糊地提上了裤子。他见到前方许长安的背影,自然而然地出声问道。 许长安蓦地扭过头,刚想示意许道宣噤声,却已迟了一步。 听见声音,一株色泽鲜艳无比的食人花,扭动花冠朝许长安的方向望了过来。 “快跑!” 望着飞奔而来的食人花,许长安拽起许道宣扭头就跑。 可惜越是慌乱,越是容易出错。 许道宣心慌意乱之下,不小心绊到了枯枝。 紧接着扑通一声,许长安发觉掌心一空。 追过来的食人花猛地跃了过来,半空中张开了充满粘液的花冠。 许长安睚眦欲裂,失声大喊:“道宣!” 但是预想中的,许道宣被吃掉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许道宣胸前挂着的小布包里头,一枚至始至终都没有反应的种子,这时候忽然顶开了绢布,顽强又强势地探出了两片嫩芽,丝毫不畏惧地挡在了许道宣面前。 两片还没指甲盖的纤细嫩芽,和一株狰狞凶神恶煞的食人花,隔空对峙住了。 与此同时,今夜还未出现过的滕初,突然自后方跑了过来,嘴里惊喜交加地喊着:“我的孩子!” 第53章 我离开后你发誓你会想我 几乎是在滕初如疾风般袭过来的瞬间,悬于许道宣头顶上方的食人花动了。 滴答黏液的花冠与茎叶一收, 食人花在空中变成了一个身材妙曼的女人。 “执、执灯?” 嗅到嫩芽身上的熟悉气息, 女人不敢相信地开口唤道。她翻身落地,迟疑地靠近了许道宣,似乎是想要摸一摸他胸前的嫩芽。 “他不是执灯, 他是如意!” 许道宣五指微微并拢,刚护着嫩芽倒退了两步, 便抵上了一双小腿。他顺势抬起头,看见不知道何时赶过来的许长安反手自眉间抽出了花剑。 忌惮于横在面前的墨紫色花剑, 女人缓缓停住了脚步。她目光紧锁嫩芽,嘴里却略有些茫然地重复道:“如意?” 正当口,鬼姑娘赶至, 她心情大起大伏之下,竟然忘了许道宣是怕鬼的, 因而直接跌跌撞撞地扑到了许道宣面前。 长长的舌头与惨白的脸晃近, 下一刻, 许道宣两眼一翻, 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来了个十分及时的眼不见为净。 然而即便是昏了过去, 他五指依旧虚虚地搭在胸口,将方绽出新芽的如意结结实实地护住了。 滕初三番五次试图拨开许道宣的手指,却因为是鬼的缘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穿过许道宣衣袖。 “小公子……”毫无办法的滕初,哀哀地看向了许长安。 许长安单手持剑,戒备地盯着对面一丈远的女人,并不敢随便轻举妄动,唯有对滕初的的祈求视而不见。 “长安?” 正当三方人马互相僵持的时候,久久不见许长安回来的薛云深睡眼惺忪地找来了。 同时,女人的同伴亦到了。花冠颜色稍显暗淡的食人花恢复人形,变成位身材高挑的男人。他见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便拔高嗓门唤了句“执盏”。 哪料话刚说完,大步走过来男人便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他蓦地抬头望来,视线在昏厥的许道宣胸口凝结住了。 “执灯?!” 男人的声音不可谓不大,震得寂静的林子里寒鸦扑翅,食人花们闻声纷纷赶到,接二连三地变成了人,而后无一例额外地重复执灯二字。 到了这个地步,许长安已然明白了。他左手稍稍牵住了薛云深的手指,右手执剑,在对面人数众多且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并没有显出丝毫畏惧退缩之意。 “阁下恐怕认错人了,这株嫩芽乃是我堂哥书童如意,并非阁下口中的执灯。” “不可能,这就是执灯舅舅的气息!”一位碧玉年华的姑娘立马矢口否认。 许长安初次沟通失败,他看了眼垂着头颅的滕初,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察觉到他异样的情绪,薛云深紧了紧握着他的手指。 有些事,必须由当事者来说。 这点许长安与薛云深皆心知肚明。 而滕初,亦没有辜负所望。 背对着众人的滕初,提起舌头放回了嘴里,紧接着她转过身,面对一干食人花,轻轻柔柔地打破了沉闷:“他不是执灯,他是我和执灯的孩子。” 在回春局里,干瘪到被误以为无法发芽的如意,拥有执灯的气息,却是滕初一眼认出来的孩子……将所有的细枝末节串联起来,便能轻而易举地得到结论。 或许这个事实委实过于惊人,一干食人花们悉数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而想通前因后果的执盏,面色却一下子变得惨白了。 十五年前,她幼弟执灯不满于无聊的山中生活,执意要外出闯荡。 执盏拗不过弟弟,只好一边叮嘱他每月定时寄信来,一边依依不舍地放手让他去了。 起初半年,执灯从未爽约,信一直按时寄来。等到他离家第七月,却怎么也等不到信了。 执盏按捺不住焦急,想出山寻找弟弟,只是她当时临盆在即,根本经不起舟车劳顿。而等她生下幼子再去执灯提过的地方找时,已是大海捞针遍寻不见了。 “不会出事的,不会的,执灯那么厉害,不可能会出事……”执盏不肯相信是弟弟出了意外,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找着人。 这一找,便从天南找到了海北,找了整整十四年。 半月前,她偶然遇到了行商一行人,其中被他们称作老六的男人,正是多年来唯一的一点线索。 执盏找到机会,抓走了老六,却从那个面貌猥琐的男人嘴里,听到了弟弟的死讯。 “哦你说那株食人花,”老六恶心地吸溜下口水,“十五年了,我没见过比他还玩起来还爽的男人。说实话,他虽然是株食人花,长得却实在不赖。” “不过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手下没个轻重,把他玩死了。” 老六舔着脸,笑容下流,露出黑黄的牙齿。 听完描述的执盏差点没当场疯掉,若不是他丈夫拦着,她险些直接将老六分尸。 留着老六做诱饵,摸清商队的执盏,终于在今夜把商队一网打尽了。被派去抓商队领头的同伴还没回来,不信弟弟已不在人世的执盏,在听完滕初的讲述后,一直勉强压抑的情绪终于崩溃了。 “啊!” 执盏受不了地大叫一声,猛地推开了丈夫,身影在夜色中仓促闪了几闪,瞬间就不见了。 “如意现今的状况似乎有所不对,劳烦几位稍等片刻,我去看看执盏。”说完,执盏的丈夫朝许长安几人匆匆拱了手,转身追人去了。 留在原地的其他食人花们,依旧是寸步不离地盯着许长安他们。 许长安没心思计较这些许多,因为方才滕初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意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才发芽的模样,按道理,他本该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 许长安沉默片刻,还是将事情一字不落地和盘托出了。 “所以,我的孩子,他是因为爆体而亡过,才会,才会是如此境地?”滕初声音发颤地问。 “对不起。”许长安低声道歉。 这事若非要追本溯源,的确与许长安脱不了干系。 如果不是当日那只魔物翁盯上了他,如意不会吞掉翁,也不会被翁的同伴逼得爆体而亡。但是话说回来,像楚玉如意窦太保这样自幼跟在公子身边长大的书童,并不仅仅只是担任书童的职责,更多时候还起着护卫的作用。 身为书童,确保公子安全,本就是他们的使命。 更何况,当年倘若不是许道宣的父亲将如意从回春局接回去,如意现今还不知在哪里。 话虽如此,滕初心里却依旧有丝疙瘩。薛云深扫了眼她的神情,轻易就猜出了她内心想法。 不轻不重地回握了握许长安指骨,薛云深道:“孟衔替如意算过魂魄,说种子发芽之日,即是如意重活之时。现下种子已发芽,想来如意不日就能恢复人身。” “如意舍命救了本王王妃,便是整个墨王府的恩人。来日他若有任何困难,都可到墨王府来寻本王。只要本王能够办到,本王决不袖手旁观。”顿了顿,头回在许长安面前以本王自称的薛云深,眼睛看向滕初,继续道:“你看如何?” 在场其他人,包括许长安在内,闻言皆是一愣。 薛云深这句看似轻飘飘的话,事实上,却是重于泰山的承诺。他三言两语就把如意拔为整个墨王府的恩人,日后如意恢复人身,背后靠的即是整座墨王府。 许长安不曾想到薛云深会做到这个地步,他讶异地侧过头,正对上薛云深满脸快夸我的表情,眉眼不由露出点温和的笑意。他收回视线,转头望着滕初,接着道:“如意亦是整个大司马府的恩人。” “做不了墨王府的主,但大司马府的主还是勉为其难可以做的。” 许长安自以为是地想。 得了两份承诺,滕初面色终于好看许多。 正值夜色深沉时分,火光重重,许长安与薛云深并昏迷的许道宣,与对面的老少皆有的食人花对面而立。 没过多久,去而复返的执盏与丈夫,提拎着商队的领头回来了。 滕初一见到领头,整个人当即浑身一僵。 “可是见过此人?”许长安敏锐地发觉了滕初的不对劲,追问道。 滕初强忍着牙齿打颤,畏惧道:“他是当日砍掉我胳膊的看守。” 薛云深面色一凝,立马招来睡得不省人事的段慈珏楚玉两人,连夜就地审问。 几番连棒带打,终于撬开了领头的嘴。 “王爷,小人知道的已经全交代了,那些孩子被送往哪里,小人真的不清楚啊!”领头砰砰磕着头,“小人与手下几个弟兄,只负责清理和看管,那些女人和孩子的运送,不是小人负责,小人也探听不到消息……” 薛云深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了,示意段慈珏将领头的嘴重新堵上。 有滕初和领头作人证,残杀坑为物证,理应算是所有人证物证俱全。但想以此给右相定罪,仍有些不够。 除非身为王爷的薛云深亲自出面。 想了想,薛云深对执盏道:“你选几人护送本王王妃去塞雁门,你跟本王回皇城,本王许你手刃残害你弟弟的真凶的之权。” 执盏闻言先是错愣,反应过来后又惊又喜,当即俯身跪地道:“谢王爷!” 有了食人花,薛云深还觉得不够,想把段慈珏和楚玉也留下,奈何许长安压根不同意,只好一人分了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薛云深:“这个给你,那个归我,这个给你,那个……” 许长安把面前的小仙人球一拢,一把全抱走了。 薛云深:“哎长安,长安孩子也有我的份!” 第54章 他娘的究竟是谁半夜尿床 一行人兵分两路,楚玉仍是随许长安去塞雁门, 段慈珏则跟薛云深归回皇城。 “事不宜迟, 今夜便动身,好打右相个措手不及。”薛云深紧跟着做了决定。 “是!” 众人齐齐应了声,得了吩咐的余人, 自发前去牵马收拾东西,很快忙碌起来。 眼见重新启程在即, 滕初挨过来,朝许长安哀求道:“小公子, 能否请您拂开您堂哥的手指,让我再看几眼如意?” 许长安无声叹了口气,他弯下腰, 将昏迷不醒的许道宣的手指拨开了。 霎时,一株根茎细细, 嫩芽深绿的幼苗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了。 “我的孩子……” 神情哀伤的滕初低低唤了声,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似触未触地碰了碰两片嫩芽。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娘亲的存在, 嫩芽抖了抖叶子,亲昵地往滕初手指的方向蹭了蹭。 趁着其余无所事事的众人被如意母子牵走注意力的功夫, 薛云深偷偷摸摸地溜回许长安身边,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许长安先道:“我在塞雁门等你,你一路多加小心。” “嗯。”薛云深应了声,又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后续,不敢置信道:“没了?” “没了。”许长安理所应当地顿了下首,接着故意反问道:“不然还应该有什么?” 薛云深觑了眼周围忙个不停的众人,见没人望过来,当即揽住许长安的腰,将他往就近的一棵大树后方一推。 许长安诧异的惊呼没等出口,就先让温热的唇舌堵了回来。 许是分别在即,薛云深这回的亲吻不像平时那样浅尝辄止,凶狠蛮横的啃咬一改往日温柔作风。 许长安被密麻的深吻弄得透不过气来,只觉得脑子混混沌沌的,连薛云深什么时候摸进了衣裳里头都不知道。 “你——” 气急败坏的恼怒痛骂甫一荡入空气,立马让冷风搅成了欲迎还拒的暧昧声调。许长安被薛云深压在树上,往前是浸着幽香极易让人色令智昏的温暖胸膛,往后是硬邦邦烙得背疼的树干,两相对比之下,处境颇有些进退维谷的许长安,不由将自己整个人往薛云深怀里送了送。 薛云深边颇有技巧地吻着,边用微凉的指尖,隔着层薄薄的里衣抚摸着许长安滑腻的肌肤,忍不住就很是心猿意马。 奈何附近不相干的人众多,林子里也委实不算是什么正经场合,亲一亲可以,但再要往下做,薛云深自己都嫌弃环境简陋了。 重重地吮吸了好几下许长安的嘴唇,薛云深终于放开了他。 “每日都要,不,每个时辰想我一次,用膳时全程想我。”呼吸略略有点急促的薛云深,掌心垫在许长安脑后,右腿别在许长安双腿间,就着极其亲密的姿势,开始喋喋不休的叮嘱。 “不许看别的女人,当然,男人更不行。” “除了许道宣和楚玉外,不许随便碰触其他人。” “不许随便抽出花剑,不许……” 薛云深一口气连说了十数个不许,全然不顾许长安越来越古怪的脸色。 “不许提前开花,一定要等我回来。” 最后,薛云深以最为重要的嘱咐作为收尾,辅以再次的亲吻,结束了这漫长又甜蜜的告别。 从马车上卸下来的马匹,得了自由,立马撒丫子跑的飞快。许长安望着薛云深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知怎么的,竟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唉。” 一轻一重,两句异口同声的叹息悠悠落了地。 许长安转过头,俯视着同意满脸担忧的楚玉,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小楚玉,该不会已经让慈珏得手了吧?” 怀抱着这样的忧虑,次日天一亮,许长安许道宣及楚玉,并一株幼苗如意,同随行的二位食人花姐弟,再次启程了。 如意恢复人形,是在许长安他们即将出万重山的前一夜。 由于薛云深他们离开时带走了四匹马,三辆双马马车仅剩下一辆还能继续使用,许长安三人只好都挤在这辆马车里过夜。 这夜,与外头守夜的食人花姐弟送了御寒棉被,许长安返回马车,看过了被临时种在简易花盆里的如意,才挪开挨着枕头就睡沉的许道宣躺了下来。 夜深林静,火光携着倦意袭来,许长安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到了半夜时分,睡得正酣熟的许长安忽然感觉有水啪嗒滴了下来。起先他没在意,只抹了把脸翻了个身,就准备继续睡去。哪想到没过多久,一股尿骚味铺天盖地地朝他袭了过来。 “谁他娘的尿床了?!” 许长安忍不可忍地咆哮一声,腾地坐了起来。 下一刻,他掀被子的愤怒举动卡住了。 坐在许长安与许道宣被子之间,光溜溜露着白胖胖身子的如意,正手脚并用地从尿湿的地方爬开。察觉到许长安的视线,他仰起头,对许长安流下了一串晶莹剔透的口水做为回应。 眼睁睁看着口水滴到许道宣脸上的许长安:“……” 看眼空了的花盆,再瞅眼露腚的小胖娃,明白过来的许长安猛地伸手摇醒了许道宣。 “你书童回来了!” “什、什么?!”被晃醒的许道宣,来不及睁开眼睛,便先瞠目结舌了。 没等费力赶跑瞌睡虫的许道宣,将小胖娃同记忆里圆润可爱的如意结合起来,撒完尿就感到饥饿的小胖娃,张开嘴巴就来了一通魔音穿耳。 于是乎,这夜没人能再睡着。 大半夜的,又是找衣服把小胖娃包起来,又是熬面团糊糊,又是撤尿湿的被子,又是连夜找生产完的母鹿……许长安几人连同食人花姐弟,被指挥地团团转,忙得不亦乐乎。 好在执盏当初想到了如意会化人形的情况,特地派遣了一位养过孩子的食人花姑娘过来。 食人花姑娘抱着小胖娃,食人花兄弟连夜突袭了好几个鹿群,总算抓到头刚下完崽的母鹿。 挤出奶水在火上煮过,由有经验的食人花姑娘,亲手喂给了小胖娃以后,引人不忍的嚎啕大哭终于停了下来。 “太不容易了。”望着汲汲啜着奶水的小胖娃,许长安感慨道。 许道宣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此时天际已露出鱼肚白,毫无睡意的几人商量后,决定直接启程。 又行了半日,阴翳的万重山终于露出了尽头。 层峦叠嶂的树林被抛在身后,一条不甚宽阔的官道蜿蜒着通向了前方巍然而立的城池。 说是城,名字却叫银霜镇。银霜镇位于大周朝西部,是除了塞雁门之外的第二个边陲要塞。整座城池在现任守将的带领下,犹如铜墙铁壁般,极为易守难攻。 银霜镇仅开了道小门,进出查得颇严。许长安几人都出示了路引,又被检查了马车,才总算被放进了城。 到底是远在边陲,繁华程度不可与皇城相提并论,街上零散立着几家酒楼客栈,两旁商铺卖的东西,与皇城的也略有所不同。 许长安匆匆扫了两眼,一心扑在进客栈泡热水澡的事情上。无暇他顾的后果,便是进城就让人盯上了。 “雇了两株食人花做打手,定然不会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容貌掩在面纱后,穿一袭胭脂色望仙长裙的女子,倚着临街酒楼的二楼窗台,对着远去许长安两堂兄弟下了定论。 她身旁,一位同意穿着艳丽绯红长袍的男子,闻言低头晃了晃手中的热茶。 氤氲升起的白雾袅袅系入眉间,男子略微提了提唇线,低沉嗓音掠出了唇峰:“老规矩,你我一人一个,如何?” 女人回过头,挑衅道:“我先挑。” “输了的领兵去剿匪。” 女人眉峰一挑,一锤定音道:“一言为定!” 尚且还不知道自己成为赌约对象的许长安与许道宣,进了客栈,要了上房,连果腹都来不及,先心急火燎地让小二送来热水。 不过临关门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如意不愿意跟许道宣分开。 许道宣刚要关上门,要不到抱抱还要被关在门外的如意,立马扯嗓子开嚎。 食人花姑娘约莫跟如意他爹执灯也有些血缘关系,见如意哭得脸涨红,登时心都快碎了。 “许公子,您要不带着如意一起洗吧?他小小一团,不占地方,您只要当心别让他呛水就行。” 面对着一大一小,两双巴巴的眼神,许道宣妥协了。 哪知这成了他噩梦的开端。 望着变黄且泛着骚味的热汤,和咯咯笑着的如意,许道宣欲哭无泪,只好光溜溜地抱着同样不着寸缕的如意爬出来,喊小二换水。 次日,休息一晚上的许长安,在许道宣软磨兼施下,终于答应出门逛逛。 刚巧赶上了银霜镇的大集,一眼望过去,捏糖人的小贩,耍把戏的艺人,各色各样的商贩不一而足,热闹非凡。 许长安看到一个卖小动物面具的摊子,上头挂着的一只小奶狗面具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艰难地挤开众人,正要伸手去够那张面具时,旁边忽然横伸出来一只手,先他一步拿到了面具。 紧接着,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许长安耳边响了起来:“多少钱?” 与此同时,抱着如意逛集市的许道宣,被个穿胭脂色长裙的女人,撞了个满怀生香。 作者有话要说: 拿着小奶狗面具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薛云深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许长安微微一笑:“这是你。” 第55章 我的心上人比你好看很多 “回大……”瞅见男人的表情,卖面具的商贩话音不自然地一转, 识相地改口道:“公子, 这小狗面具两文钱。” 说实话,许长安完全没想到买个面具都会有人横插一脚。 难得见到个与薛云深如此贴切的面具,才动了念头想买来送他, 却立马有人捷足先登了。 好在许长安并不是非此面具不要,见男人问了价钱, 准备买下走人了,虽然略有些遗憾, 却也没再管更多,只低头挑选起其他的来。 那料到男人并没有就此离开。 斜里伸出支白皙无暇的手,许长安听见身旁的男人道:“送给你。” “送给我?” 看着被准确无误地递到面前的小奶狗面具, 许长安讶异地发出声不解的疑问。他顺势侧过头,视线沿着声音往上, 便径直撞入一双深邃如渊的眼睛。 年节已过, 上元未至, 街道两边到处残余着喜庆热闹的鞭炮纸屑, 象征着来年平安喜乐的红灯笼还挂着檐角,尚未取下。冬日光线经过几重折射, 轻巧拂过男人那张雌雄莫辩的脸,登时变得有些迷离不清。 许长安头一回见到这样,妖冶的男人。 纵使薛云深美丽无双,举手投足却总带着属于国色天香的大气端庄,不像面前这个男人,无端站在那里,便天然就有种摄人心魄的艳丽,让人再挪不开眼。 倒像是罂粟花。 许长安心里微微一动,并不接过面具。他客套地扬了扬嘴角,婉拒道:“我与阁下素昧平生,贸然收下恐怕不妥。” “说来是我冒昧了。”即便遭拒,男人也不见丝毫愠色,他收回手,略略提了提唇线,温声道:“我见公子瞧它许久,以为公子喜欢,忍不住便想买来送与公子。” 男人全然不顾这样暧昧的话会引来怎样的后果,他脸上闪过懊恼神色:“却不曾细想此举委实过于唐突了,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许长安听着男人很是直白的话,心里有些好笑。 这情景若是让薛云深见到了,指不定那大醋坛子要闹出什么样的事来。 为了避免后院起火,许长安轻巧地往后一撤身,彬彬有礼道:“承蒙厚爱,只是在下已心有所属。这面具,阁下还是拿回去吧。” 这回,反倒是男人有些错愕了。 银霜镇太平稳定,秩序安然,闲着无聊的男人,常与妹妹打些无伤大雅的赌约。路上随便挑位行人,以一盏茶为时限,若是能邀约行人去茶馆喝茶,便算是赢。输了的,惩罚通常是领兵去剿匪。 当然了,因为自身的特殊缘故,男人邀约从未有过失败。今日一息内惨遭了两回拒绝,反倒令他更兴致盎然了。 也不收回面具,就着伸出只手的姿势,男人忽地凑过来,俯身在许长安耳边吐声如线:“公子不请我去喝杯茶么?” 许长安下意识便要回绝,哪料到他才开了口,鼻尖就嗅到了浓郁的甜腻香气。 那香气奇怪的很,仿佛有意识般直往他鼻尖钻去,搅得许长安整个人都险些软成了一滩浆糊,是以连迷迷糊糊答应了人家也不知晓。 而另外一头,与铩羽的男人相差不远的女人,这回也踢到了铁板。 眼见即将撞进身着赤色狐裘的少年怀里了,不想那笑起来有两个深深酒窝的少年电光火石间,猛地往旁边连退两步。于是豁了大力气去撞的女人,乐极生悲地径直跌到了地上。 “你没事吧?” 头顶响起了少年清亮的嗓音,女人嘤咛一声,正要露出强忍着的委屈神色,眼尾余光却瞥见少年慌忙将狐裘撩开,从里头捧出来个裹得圆滚滚的婴孩来。 向来怜香惜玉的许道宣看也不看地上的人影,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被裹在狐裘里头的如意,确定小胖球如意毫发无伤,这才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对着只会咯咯笑的如意,许道宣有心想弹一下他的脑门,又怕弹了以后招来魔音入耳,故而委实纠结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以轻轻地咬了咬他粉嫩嫩的脸颊收场。 “咯咯咯。”约莫很是满意这样的惩罚,如意咯咯笑着,露出满嘴无牙的粉色牙床。 女人盯着这对旁若无人的“父子”俩,漂亮精致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 “选错人了?”女人心想,“难道另外一个穿白狐裘的少年更容易上钩?” 这想法犹如血淋淋的事实,无声无息地泼在了女人脑海里。 就在女人迟疑着是自己爬起来,还是在趴一会儿的时候,许道宣终于结束了与如意你侬我侬的互视。他像是才发现地上匐了个人似的,惊呼道:“大冬天的,姑娘怎么趴在地上?小心着凉,还是快起来吧。” 女人有些得意,以为这眼里只有儿子的少年郎终于开窍,要来扶她一把了,于是千娇百媚地伸出纤纤玉手,等着少年来搭。 哪成想等了大半天,没等到人,女人抬头一看,少年抱着粉雕玉琢的婴孩,早就走远了。 “他娘的!”女人忍不住骂了句粗话,并且发誓在那个婴孩乌黑的眼睛里看到了嘲笑。 许道宣走到卖面具的摊子,左右张望两眼,没瞧见许长安的人,不由出声询问商贩:“老人家,您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狐裘的少年?” 老人没等许道宣说完,赶紧先摆了摆手,一问三不知地摇头。 “奇怪。”许道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嘟囔道,“长安难道一个人偷偷摸摸去买糖葫芦了?” “那我们也去买些吃的,”颠了颠怀里的如意,许道宣做了决定,“顺便给你找位乳娘。” 至于许道宣嘴里的许长安,他恍恍惚惚地跟男人上了临街一家不大的茶馆二楼。 等雪后松上来的功夫里,男人看着身旁双颊绯红的少年,忍不住起了逗弄他的意思。 “公子的心上人有我好看吗?” 男人说着,将一张俊美无铸的脸探了过来。 许长安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将面前的男人和薛云深比了下,而后诚实道:“他比你好看。” “哦?”男人挑了挑眉,有些好奇比罂粟花还要好看的是什么人,不由追问道:“比我好看?那公子的心上人是谁?” “不告诉你。”许长安道。 男人轻笑一声:“不告诉我,那我就自己猜了?” “是不是山茶?”男人问。 许长安摇了摇头。 “那就是凤仙花了?” 许长安又摇了摇头。 男人眉头微微一皱,接着猜测道:“难不成是昙花?” 许长安还是摇头。 一连猜了好些个享有盛名的植物,无一例外都没中。男人想了想,刻意压低嗓音。迷离而蛊惑的声音从他形状分明的唇峰里掠出,一丝不漏地荡进了许长安耳朵:“莫不是公子的心上人没我好看,公子才故意不说的吧?” “是牡丹。”约莫是被这句话惹到了,许长安不等男人说完,便抢先打断道:“国色天香的牡丹,青龙卧墨池。” 恍如晴天霹雳,男人怔在了当场。 青龙卧墨池,这天下还能有几株青龙卧墨池,这他娘的不就是三皇子墨王殿下么? 男人忍不住面目扭曲了一下,他怀抱着最后的期望,试探道:“你喜欢他,他喜不喜欢你?” “嗯,他喜欢的。”许长安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唇边绽放出温暖笑意,“他说他最喜欢我了,让我做他的王妃。” 哐当一声响,男人撞翻了椅子。 “怎么办怎么办?这下完蛋了,玩大发了,他娘的这位是传说中钦定的墨王妃!冷静冷静,涤尘你快冷静下来,想个办法拯救一下。”男人来回踱着步,心里又焦又躁地快速思索着对策。 “有了!” 男人猛地一锤掌心,他扬手幻化出了一阵奇异的红色粉末。也不见他吹,那些粉末就好似有意识似的,自发游离成了几缕红色的旖旎,往许长安鼻孔中钻去。 “墨王妃啊,您看下官也是有眼不识泰山,瞧着您快开花了,这罂粟花的粉末就当是送您的新婚贺礼。” “祝您和墨王殿下和和美美,白头偕老,多子多福呐。” 许长安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些什么。等他睡醒,发现窗外已是万家灯火时分了。 撑着额头坐起身,许长安环顾一圈四周,房门紧掩,桌椅俨然,手边放着被早就凉了的茶。说到茶,他依稀记得是跟送面具的男人来喝了茶…… 目光瞥见放置一旁的小奶狗面具,许长安抻臂捡了起来。他推开椅子,起身时听见僵硬的腰背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下了楼,许长安找来茶楼里的跑堂小二问情况。 得了吩咐的小二,又在市井间混的泥鳅般,把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客官您忘记啦?你同一位客人来喝茶,茶还没上,您倒先睡着了。那位客人见您睡得香甜,不忍心吵醒您,便先走了。” “哦对了,茶水钱那位客人已经付过了,您不用再付了。” 许长安虽然觉得那个男人举止奇怪,但自己身上财物俱在,也不曾受过什么伤,故而心里即便仍是残余着疑惑,面上却并不显露出来。他想起一下午未归,许道宣与楚玉两人不知道得急成什么样,便匆匆谢过小二,慌忙往客栈走。 回到客栈,许道宣几人果不其然已经急得团团转,食人花姐弟与楚玉皆出去找了好几回,都没找到人,已经准备去官府报案了。 所幸许长安回来及时,这才成功阻止了一出连夜状告巡按府的戏码。 “公子您究竟去了哪里?道宣公子和楚玉都快急疯了。” 一面服侍着许长安用膳,楚玉一面小声抱怨。 许长安不欲他们担心,随口扯了个在茶楼睡着了借口,敷衍过去。 然而等到了夜里,他才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头。 许长安又开始做起梦来。 梦里翻来覆去,都是曾经见到过的,薛云深在万重山里裸露的身体。 白皙结实的胸膛,线条流畅的小腹,彼此炙热的体温,与不由自主主动凑过去的吻。 许长安口干舌燥,等他一夜睡醒,顶着熹微晨光,瞧见脏了的亵裤时,脸上的神情又是尴尬,又是复杂。 “这开花期,恐怕是真的要到了。”许长安心情颇为微妙地感慨。 等他收拾好下楼,其余几人已经早就准备妥当,在客栈门口等着了。 因为多了位尚得吃奶的小胖球如意,许道宣昨下午花大价钱雇了位乳娘,约了对方今日一早客栈见面,再重新买了辆马车。好在有食人花姐弟在,车夫可以省了。 之后许道宣回到客栈,等了许长安好一会儿,不见他回来,又抱着如意去买了许多容易存放的吃食干货,并些幼儿的衣裳。 听见许道宣得意洋洋地说着哪些哪些是他买来的,许长安欣慰地微微一笑,颇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地感叹道:“你长大了。” 许道宣:“……” 总觉得长安说话语气怪怪的。 过了会儿,乳娘赶至,一行人便再次出发了。 只不过这次,可能是出门没看黄历的缘故,他们才出城门半日,便让一群悍匪连窝端了。 第56章 画饼充饥比不上真刀真枪 跟在庞大商队后头的许长安一行人,连人带马车一并被抓了。 约莫是见他们衣着不俗, 想留着勒索, 悍匪并没有将他们从马车里赶出来,依旧让他们享受着公子哥的待遇。 “王妃,”不露声色查探完悍匪情况的食人花姑娘, 隔着马车门小声开口道,“前面有个曲饶的山坡, 待行至中途,趁其不备, 您与道宣公子弃车夺马,楚玉及我与舍弟留下来断后。” 食人花姑娘的计划周全是周全,只漏了一点。 随行还有位马都不会骑的乳娘。 扼腕叹息一声, 许长安否决了食人花姑娘的提议:“乳娘不善骑御,还是等到了路平坦些的地方再看吧。” 现下悍匪走着的这条山路格外崎岖不平, 稍有不慎, 只怕就要一头栽进左侧的悬崖里。 食人花姑娘经了提醒, 这才想起另外一辆马车里还坐着位晕马车晕得死去活来的乳娘, 忙道是自己疏忽了。 许长安道了声无妨,在车轱辘一颠一颠中, 被迫东倒西歪。 说来也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队伍行了两个时辰,总算停了下来。没等钻出马车的许长安几人来个扮猪吃老虎,绝地反杀悍匪,浩浩荡荡来剿匪的军队便仿佛从天而降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双方人马一打照面,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就先张嘴惊呼了一声:“怎么是你?” 许道宣倒是茫然得很,他左右逡了两圈,确定女将军是跟自己说话后,困惑地问:“将军见过我?” 女将军一鲠,当即气得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反驳道:“没见过!” 然后,再不管许道宣的反应,女将军双腿狠狠夹了下腹,一骑当先地冲进了匪寨内。 这实在不能怪许道宣没眼力劲。 女将军昨日正面朝下地匐在地上,许道宣又忙着照看如意,压根没见着她长什么样。况且她昨日女装今日戎装,差别委实不小。 大概是心里憋了股闷气,女将军这回下手格外狠厉,震天的厮喊声不绝于耳。由她率领的银霜镇守军,与被抓住的商队里应外合,瞬间将看似骁勇善战的悍匪杀了个落花流水。 躲在就近的木屋后头,许道宣一面将怀里企图探头探脑的如意摁回去,一面目不暇接地看着眼前血肉纷飞的场景,模样看起来像是恨不得揎拳捋袖,好亲自上去体验一番。 将许道宣脸上表情尽收眼底,许长安心里的疑惑却愈发浓了。 “听女人的口气,两人明显是见过,或者说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但道宣全然不记得,这反应同昨天自己睡醒时几乎如出一撤。”许长安凝眉苦思,“难道有人从中做了什么手脚?他目的何在?” 当然,纵使他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昨日遭遇纯粹是两兄妹的无聊之举。 这时,斜里忽然刺出来一柄沾血的大刀,拢在许长安身侧的楚玉当即惊呼:“公子小心!” 许长安本能地侧身避开,刀尖险而又险地擦过了他的胳膊,在雪白的狐裘上留下了一线嫣红。而后不待他亲自动手,颇有护卫自觉的食人花姐弟,已经动作利索地解决了试图出其不意的悍匪。 作壁上观的许长安遭了这么出无妄之灾,原本破棉絮似的思绪更是成了二月的柳絮,飞去了天涯海角。他收回注意力,发现转眼之间,悍匪就被训练有素的士兵打了个无力回天。 战局已定。 厮杀不长不短,倒也足够许长安瞧明白先前商队被劫是怎么个事了。如果猜得没错,这行所谓自桐城而来的商队,根本就是守军假扮的,目的正是为了引来去无踪的悍匪自投罗网。 想透这层,许长安不由又看了两眼浑身浴血的女将军。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才发现,将三千长发整齐挽进头盔里的女将军,竟然有些面熟。 许长安眉头微微一折,在脑海不留余力地搜寻两圈无果,最终确定了从未见过这位女将军。 那头,吩咐底下士兵去收拾战局的女将军慢悠悠踱了过来。她身上盔甲被匪徒的鲜血染得通红,额间微微渗着汗,面色反倒比之前更加红润了,整个人透露着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意味。 许长安与许道宣两人拱手行了个礼,不约而同地道谢:“谢过将军救命之恩。” 虽说不用女将军也能顺利逃脱,但现在对方救了自己一行人,不得不领了这份恩情。 女将军淡淡地颔首,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抱着如意的许道宣。昨日她铩羽而归,回到府中见到了一肚子坏水的兄长。难能可贵,兄长头回没有志得意满,反而话里话外地让她别再招惹这行人了。 女将军自幼性格便有点偏执,越是不让她做什么,越是要做什么。 因而临出城前才得了兄长一番殷殷叮嘱的女将军,在见到许道宣后,立马万事穿耳过,不甘心中留。 “二位太客气了,为民解患,救民于水火,乃是我职责。”说着,女将军亲自扶起了许道宣,而后十分小人地出其不意,朝许道宣吐了口香气。 她动作很小,窝唇吐气亦不明显,只是那香气有些过于甜腻了,惹得鼻子发痒的许道宣,张嘴打了个惊天大喷嚏。 女将军面上刻意装出来的浅笑龟裂了。 若不是她见机不对,撤退迅速,那唾沫星子就要直接飞到她脸上来了。 那头,笑起来有两个深深酒窝的少年还在道歉。有史以来尝到挫败滋味的女将军,心灰意懒地挥了挥手,示意亲随赶快将这群人轰走。 对她所表露出来的逐客意思了如指掌,许长安拉住了很是歉意的许道宣,又让楚玉扶起呕吐不止的乳娘,一行人重新启程了。 重回银霜镇西北官道,风餐露宿地行了近两个月时间,到了三月中旬,总算是晃晃悠悠地快到了塞雁门。 这日正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临近塞雁门十里的一处茶寮,进来歇脚的脚商行人三五成群地散落着。说书先生穿一身鸦青色的旧衫,负着手还未进门,已经先从热闹的声音里听出了客人的数量,登时面上一喜。 进了门,在堂上落了座,又要了壶茶水,余人一看这架势,便知是说书先生来了,立马哄闹起来。 “老头儿你昨儿忒不仗义,故意说到右相意欲谋反,私自蓄养了一支军队,却不告诉我们军队的人是哪儿来的。害我回去想了整晚,今早上起来一瞧,嚯好家伙,两只硕大的乌眼圈。” 一位约莫与说书先生相熟的小贩,率先闹将出声。 “那我可比这位老兄还惨些,昨白日听了说书,夜里翻来覆去一整晚都不睡着,险些就半夜被我婆娘扫出门哩!” 另外一位挽着裤腿的壮汉,忙紧随其后。有了这二位的开头,原本就闹哄哄的茶寮,更加喧哗了。 说书先生听了这些追捧很是受用,他自袖内抽出柄半旧不新的折扇,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要告诉你们军队的人从哪儿来的,只怕你们今夜又要睡不着了。” “老头儿你勿要卖关子了,快快说来!”已等了大半天的茶客,迫不及待地扬声道。 此话一出,便得到了大量附和。 在一片催促声中,说书先生押了口茶,道:“近十数年来既无大灾荒,又无战乱,你们道军队的人哪儿来的?那右相心狠手辣,去了蒲公英的故乡,打着招绣娘的借口,骗来了无数尚未出阁的姑娘,而后将那群可怜的姑娘们……” 随着说书先生的讲述,喧嚣叫闹的茶寮里慢慢静了下来。不知是哪个妇人率先不忍地抽泣一声,静可闻落针的茶寮才重新活过来似的有了动静。 紧接着只闻得砰地一声惊响,容貌正气的粗汉忍无可忍地重重拍了下桌子,青筋直爆地唾骂道:“右相那个畜生!人面兽心,简直禽兽不如!” “此手段天理难容!他可有被五马分尸?可有被株连九族?犯了这样的大罪,即便是十族也该诛的!” “就是就是!” 茶客们的情绪都激动起来,慷慨激昂地大骂着日前不久才九族问斩的右相。 说书先生摇着折扇,偶尔见缝插针地跟着骂两句。 待情绪平复下来,这才有茶客想起在右相谋反一案中立了大功的三皇子墨王殿下,不由提声问道:“那位墨王殿下立了这般大功,可有什么恩赏?” 说书先生只管押茶,等众人胃口全都被吊起后,才不紧不慢地开了腔:“说到那位殿下,这两日塞雁门出现了一位奇怪的人。” “那人穿一身华丽逼人的紫袍,每日里都站在城墙上远望,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一日三餐都是查将军,查将军你们知道吧?那可是塞雁门一言九鼎的守将,在这位紫衣人面前,都不得不伏低做小,每日亲自迎送……” 至于这位说书先生口中的紫衣人,现下正望眼欲穿地望着远处官道。 右相谋反一事处理完毕,薛云深当即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阴差阳错,竟然一路上都没遇着许长安一行人,不仅如此,他倒还比许长安先抵达塞雁门。 “长安怎么还没过来?”薛云深今日第一十八次地重复道,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执盏,慈珏,你们两个上马,随我去接长安。” “王爷!王爷万万不可啊!”守将查将军感觉自己这两日操的心比带兵十八年还多,他赶紧拦住说走就要走的薛云深,言辞恳切地劝阻道:“您上回伤到的腿脚还没好全,实在不能再长途跋涉了!” “您要是在微臣这儿旧疾复发,微臣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句话查将军没说,但脸上已经赫然表现出来了。 要说薛云深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按照他爹敬宗皇帝的意思,干脆封为太子然后把皇位传给他算了,自己去颐养天年,乐得个清闲自在。 可惜薛云深并不同意,他虽然准备接过皇位,但并不觉得时机已到,于是以父皇正值壮年还能兢兢业业二三十年为借口,直接把他爹堵了回去。 之后执盏手刃右相为幼弟执灯报仇,薛云深快刀斩乱麻地把余下被囚禁起来的蒲公英姑娘,和那些自小被灌输仇恨理念的孩子们安置妥当。 待诸事毕了,执盏原想带滕初回来再看一眼如意,奈何她此生心愿已了,只求了个能够葬回故乡的恩典,便烟消云散了。 ——彩云间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便重回天地,从无轮回之说。 眼下,薛云深与查将军的话置若罔闻,瘸着腿就要从城墙上下去。他那位原形是稻谷的亲随见状,灵机一动,抬出了许长安:“王爷,您腿疾尚未痊愈,又奔波劳累,届时王妃知晓了,定要同您生气的。” 薛云深一瘸一拐的步伐霎时停住了。 暂且不论目前这个“半身不遂”的状态是否会影响他英姿,单说有病不好好治这项…… 薛云深设想了一下许长安勃然大怒,软趴趴的刺竖起来的场景,登时可耻地有些浮想联翩。 最后好说歹说,总归是劝下了这位险些一意孤行的王爷。 另外一边,赶了大半天路的许道宣几人,精神都有些不济,恰好不远处有座简单的茶寮,便商议着停下来歇歇脚。 还未下车,撑着额头小憩的许长安就听到外面有些议论纷纷。他这些日子饱受困扰,被“食髓知味”的情欲憋得彻夜难眠。即便梦里的情景再如何活色生香,画饼充饥久了,到底还是嫌弃滋味寡淡,不如真刀真枪来一场干得痛快。 眼下残留着两抹浓重青黑,许长安犹如个纵欲的纨绔,整日里提不起精神。他身上要开花的讯息已经快传出三百里了,偏偏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受到影响的许道宣烦不胜烦,连滚带爬地跑去了另外一辆马车,只留下个开花期尚远,完全不受感染的楚玉伺候。 楚玉见许长安眉头紧皱,知道是被外面的动静吵着了,连忙坐过来,又是拍背又是揉肩地道:“马上就进城了,公子暂且先忍忍,到了城里寻家客栈再好好歇歇。” 许长安摆了摆手,示意楚玉不用忙了。他动了动肩背,哑声道:“下去走走,坐了一天马车,身子骨都坐僵硬了。” “哎!”楚玉麻溜地应了声,动作利索地推开了马车门。 那说书先生正泛泛而谈着塞雁门城墙上的紫衣人容貌有脱尘出俗,说着说着,发现底下听说书的人眼神全往外跑,不免有些恼怒。等他气愤愤地扭过头,瞧见被楚玉扶着进门的许长安时,也不由惊掉了下巴。 说来仙人球长得好看的,其实并不太多,尤其到了以暴雨梨花针为独门秘技的魔鬼仙人球这里,好看的就更少了。 许长安这一代里,他亲兄长许道宁,由于幼时在三叔的军营里待过,一身正气刚正不阿,五官便多少带了点粗犷之意,硬朗是硬朗,但同好看沾不上边。 许长安二叔的育有一子一女,长女许长平,容貌清秀,五官端正。幼子许道宣,是个常常四六不着的混世魔王,身上既无文人书生气,也无铮铮硬气,整个是胭脂水粉里泡大的,眉宇间却透露着一股子憨气,弄得那张原本算是俊俏的脸,显得有点缺了灵动。 至于许长安三叔的孩子…… 就这么说吧,他三婶是千年兰。 按道理许长安的长相也不该好看到哪里去,但不巧他是晚来子。晚来子皆漂亮,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再加上他约莫是走了狗屎运,集齐了他爹娘所有优点不说,还得了份得天独厚的恩宠——晒不黑。 是以,在“抛头露面”地奔波了大半年之后,周围是个人都晒黑了不少的环境中,许长安那白得莹润发光的肌肤,就有点打眼了。 更何况,他眉眼还生的极好。 蛮荒边陲,漂亮精致的人物不多见,在茶寮的其他茶客看呆了的同时,说书先生也错了下神。 只是有些可惜。 “唉。”说书先生叹了口气,“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比起塞雁门城墙上的那位,还是差远了。” 这本是句低声的感慨,但许长安向来耳力过人,竟然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他心里微微一动,径直朝说书先生望了过来,而后扬声问道:“老人家说的那位,可是穿紫色长袍?” 第57章 瘦了这么多都是因为想你 暮春时候,天气阴晴不定, 常常说变就变。晌午还是万里无云的和风习习, 到了傍晚忽然间就狂风大作,乌云压顶了。 阴云密密匝匝布满整片天空,偶尔露出来几丝细缝也渗着白森的寒光。闪电迅速从城墙尽头的瞭望台尖顶劈过, 然后春雷才“轰”地一声迟缓地响彻天际。 雨丝起初掺在风里,并不太大, 过了两声春雷后,雨势陡然变大了, 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很快将薛云深被风鼓起的袖子打湿了。 顶着狂风登上城墙的查将军,艰难地撑着把油布雨伞, 赶到了薛云深身边:“殿下,雨太大了, 您回去等墨王妃吧。” 春雨濡湿了腿上的伤口, 隐隐泛着寒的疼。薛云深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他的长安今日一定会来, 因而略略摇了下头,道:“再等等。” 这一等, 便又等了半炷香的功夫。 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猛烈的雨势落得眼前一片水雾氤氲。查将军有心想要再劝,他朝陪着屹立在城墙头的段慈珏执盏以及亲随各使了个眼色,正要齐心合力地再劝时,忽然听见下方传来一道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嗓音。 雨声太大,查将军没听清说了什么,却看见身侧的薛云深猛地扭头往城下跑。 “殿下!殿下您慢点儿!”查将军唯恐矜贵的墨王殿下跌倒再摔到哪里,边慌忙举着伞追上去,边大声指挥道:“开城门!快开城门!” 说完,查将军察觉身旁接连有人影闪过,不由侧头扫了眼。 是段慈珏与那名叫做薄暮的随从。 薄暮一追上自家王爷,赶紧不着痕迹地托了他一把——王爷在先前领兵围堵右相府时,遭了冷箭的暗算。 薛云深这会儿倒不怕腿疼了,堪称健步如飞地下了城墙。 与此同时,许长安也不顾阻拦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隔着一道城门的距离,分别近三月的两人再次相见了。 正所谓小别胜新婚,许长安先前死鸭子嘴硬,无论许道宣怎么打趣,死活不肯承认想过薛云深。现在忽然见了真人,不知怎的,空荡荡的心府好像突然之间就被填满了。 漆黑的眼波映着对面绛紫色的身影,许长安情不自禁地笑逐颜开,眉眼间尽是别后重逢的喜悦。 雨水在单薄的天青色春衫留下一团团深色,望着飞奔而来的许长安,薛云深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他展开双臂,才要接住飞奔而来的王妃,已先一步被连拉带拽地摁在了墙上。 望着薛云深的如水雾般朦胧美丽的眼睛,许长安不打一声招呼,踮脚就亲了上去。 柔软的嘴唇贴上来,薛云深惊得瞳孔微微一缩,紧接着本能地松开牙关,反被动为主动了。 随后而来的查将军一不小心撞了个正着,当即小声吸了口凉气,嘴里唠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转过了头去。 哪料另一头,亦是一对相拥人。 “难道殿下身边的人都断袖了么?!”接连遭此重击,目光无处安放的查将军,将视线投向了姗姗来迟的许道宣。 许道宣:“……” 一下车就看到他人成双成对,许道宣面无表情地捂住怀里长大一些,变得更加小胖球的如意眼睛,然后心有戚戚焉地和查将军交换了个英雄惜英雄的目光。 当然,这两位心里的想法略有所不同。一位想着是太好了查将军也没娶妻,另一位想的则是天可怜见的总算还有一位不是断袖。 他人是什么想法,许长安已经顾不了了。他好不容易结束了漫长的亲吻,正准备平复下呼吸,耳边忽听得薛云深低声道:“还要。”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光天化日之下做了何等壮举,许长安有些面红耳赤。他推了把薛云深,反驳道:“等回去。” “不。”薛云深飞快地拒绝了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算下来,我都数百年没有亲过你了。” “这他娘的还能这么算吗?”许长安内心有点崩溃,一不留神,嘴皮子又让墨王殿下叼进了嘴里。 等这两位交颈缠绵完,一旁的查将军已经成功修得一身出神入化的目不斜视神功了。 “咳咳,”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查将军全神贯注地盯着胸前盔甲的纹路,很是义正言辞地道:“现下天色不早,还请王爷和王妃先到鄙处歇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不迟。” “带路吧。”薛云深镇定自若地揩了把嘴角,淡声吩咐。 “殿下,王妃请。”对着精心收拾过的马车,查将军做了个请的手势。 薛云深颔了颔首,一把抓过许长安的手,先扶着他上去了。 上了马车,许长安记恨着薛云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嘴巴亲肿了的事情,一度不肯开口接话。只默不吭声地抖开备好的干净衣物,动作粗暴地替薛云深换了湿透的外衣。 薛云深哄了半天,见许长安还是不搭理他,不由语调委实很是可怜兮兮地道:“长安……” 听了这句颇为不要脸撒娇,许长安没好气地斜了薛云深个眼刀。 甫一得到回应,薛云深立马旧态萌发,整个人拱进了许长安怀里,嘴里颠三倒四地唤着“长安”“长安”。 遭了这么通小奶狗似的乱滚,许长安心里再恼怒,也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专心致志地安抚起怀里的殿下来了。 查将军披着蓑衣骑在马背,在他的殷勤领路下,一行人“鸠占鹊巢”地霸占了他的小院子。 自知道傍晚会下雨时起,颇有先见之明的查将军便提前吩咐人备了热汤,又煮了姜汤。许长安按着死活不肯喝的薛云深,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薛云深依旧无动于衷。 逼得许长安没办法,干脆直接上嘴喂了。 唇肉相贴,温暖的姜汤被缓缓渡了过来。原本佯装不情不愿的薛云深,一边抬手扣住许长安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一边自得于自己的老谋深算。 亲着亲着,两人都有些情动。 感受到身体的变化,许长安忽地退开了薛云深的怀抱。他眼神左瞟右瞟,就是不敢往薛云深方向看。 “唉,嘴上说的大方,真要动起手来,没经过人事的雏儿就是容易害臊。”许长安自我唾弃地想着,稍稍走了会儿神的后果,就是让侧躺在罗汉塌上的薛云深摸了过来。 骨肉匀称的手指轻轻地搭到许长安腰间,意有所指地摩挲着他的腰带,薛云深探过身,隔着一张四方小案几,缓缓靠近了许长安裸露出来的一截修长脖颈。 感受到薛云深越靠越近,许长安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温热的嘴唇贴上白皙脖颈的刹那,许长安再也承受不住了。他伸手把薛云深往罗汉床上一推,翻身坐了过去。 连日以来被狠狠压制的情欲在这一刻倾泄而出,许长安胸膛剧烈起伏着,他通红的眼睛望着薛云深同意充斥欲望的眼眸,继而俯身亲了上去。 分不清是谁的牙齿磕上了谁的唇肉,毫无章法的吻反倒更容易激起剧烈的情感。主动不过三息功夫的许长安,在薛云深无师自通的娴熟技巧下,不仅很快变主动为被动,更是除了胡乱呻吟外什么都不会了。 坦白来说,如果没有无意间碰到薛云深腿上的伤口,而引来一阵吸气声的话,许长安说不定要在这夜提前将洞房完成了。 欲望在见到渗血的纱布时消散地干干净净,许长安衣衫不整又惊慌失措地喊来了查将军府中的仆从,想连夜让人去请大夫。 好在查将军深谋远虑,为了防止墨王殿下整日爬上爬下折腾得伤口恶化,早早就请了大夫在府中住着。 大夫来得很快,被惊动的众人还未七零八落地赶过来,大夫已经诊断完下好了方子,差人抓药去了。 薄暮与楚玉忙着应付闻声而来的众人,许长安按照薛云深的指引,翻出了装上好创伤药的瓷瓶。 “疼……”强忍了一路都没露出破绽的薛云深,开始哼哼唧唧地嚷着痛。 “痛死你算了,有伤口不早说!”许长安的语气很是恶劣,显然对薛云深不知爱惜自己的行为颇为不满。 不过说是这么说,上药的动作却放轻了许多。 见二位主子目中无人的打情骂俏,委实不好杵在当场碍眼的薄暮,悄悄与楚玉使了个眼色,两人轻手轻脚地掩门退出去了。 上完药,无视薛云深沐浴更衣的要求,许长安替他擦了身子,而后又强行喂了他大半碗鸡汤,一整碗饭,直把他喂得肚子微微鼓起才罢了手。 “长安,”薛云深揉着肚子,试探地商量道:“我伤到的是腿,明天能不能自己用膳?” “不能。”许长安冷酷无情地拒绝道,他拿自己的腰带在薛云深腰上比划了一下,发现三月不见匀出来的一截多长了半尺。 “怎么瘦了这许多?”许长安低声问。 先时刚见面,许长安只发现薛云深双颊有些消瘦,以为是奔波劳累导致的。却不想脱了衣服,才知晓里面掉肉掉得更厉害。 枕着许长安的双腿,薛云深抬手蹭了蹭许长安的下巴,然后老实道:“想你想的。” 许长安:“……” 薛云深原以为这回许长安又不会回应,没料到不过片刻,便听到哑声的一句话。 “我也想你。” 第58章 算了就让王妃把我种进盆 与墨王殿下心满意足的喜气洋洋不同,许道宣第二天起来时, 整个人的面色都非常憔悴。 原因无他, 怪只怪他昨晚一想到马上要同如意分别,忍不住对着满嘴无齿的如意,感春伤秋了一番。 结果惹得“懵懂无知”的如意啼哭不止, 哄了一晚上也没哄好。 直闹到天边泛起青黛色的微光,哭累的如意总算挨不住地睡着了。许道宣轻手轻脚地将怀里的如意放到床上, 仔细掖好了被子,才向同样一整夜没睡的执盏招了招手, 两人悄无声息地掩门出去了,只留下乳娘照看着。 其实按照执盏的意思,她是想将弟弟唯一的遗孤接回族里。食人花因其攻击性, 向来过的隐居生活,如意跟着她回去, 多半自此往后也要与世隔绝了。 此提议先不说许道宣同意不同意, 光是在本人如意那里就遭到了剧烈反抗——自执盏提过此事后, 原本很喜欢她的如意都不肯再让她抱了。 从屋里出来, 站在檐下,许道宣信誓旦旦地对欲言又止的执盏道:“蓬颓漠如此危险, 如意年纪太小,我决计不会带他进去的。” 执盏先前生怕这位道宣公子独断独行,非要宠着如意胡闹,此刻听了他的保证,紧绷的精神才稍稍松懈了些。 “公子无需担忧,执盏定会好好照料如意。”执盏说着,转而一想,又有些犹豫。 以外甥对许道宣的黏糊劲,醒来要是没看到人,指不定把天都要嚎破。 正迟疑间,得了担保的许道宣很是满意她的态度,又唯恐她反悔,故而语速飞快道:“那就好,我开花的这段时间如意劳你费心了。等我回来,一定好好感谢你。” “啊对了,我昨晚既然已同如意道过别了,今天就不再多此一举了。” “不是,等——” 执盏的等字只说了一半,眼前三绿色的春衫晃了晃,人怂志短的许道宣已经迅速溜之大吉了。 将独自面对如意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执盏,许道宣并没有感到有多轻松。只是若要他再手足无措地看着如意啼哭,那还是不告而别吧。 许道宣失落地走到许长安与薛云深的屋外时,那两位才刚刚穿戴整齐。 说实话,以薛云深的腿伤情况来看,查将军原本有心想劝他留下来休养几天。但是自从见到开花讯息隔老远都能感受到的墨王妃,查将军当机立断,将此念头掐死地渣都不剩了。 废话,若是耽搁了王爷王妃百年好合的大事,还能有好果子吃么?! 很有眼力劲的查将军,考虑到王爷与王妃是久旱逢甘霖,与副将认真商量了整晚,决定还是不派士兵跟着了,以免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 再加上蓬颓漠对其他植物非常不友好,段慈珏楚玉薄暮等人,不得不在塞雁门停住了脚步。 因而浩浩汤汤的一队人,到出塞雁门时,仅剩下了三位。 查将军招来早就令人备好的驼队,将缰绳慎重地交给了许长安。 “王妃,除开食物及大量的水,驼背上还预备了一只……” 一只什么,心不在焉的许道宣没听清,他忍不住又回头张望了一眼,却仍然没看到小胖球的影子。 “如果情况不妙,王妃可暂时将殿下种进去,待找到绿洲,再将殿下请出来。” “还是将军考虑周全。”许长安笑着道了谢,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竖起耳朵偷听的薛云深。 即使“帘窥壁听”的行为被发现了,薛云深依旧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目光不闪不躲地回视许长安。 约莫是他眼睛里某种情绪太过明目张胆,反倒惹得许长安禁不住别开了视线。 查将军说着说着,发觉王妃已经身在曹营心在汉了,不由沧桑地抹了把老脸。 “唉,郎情妾意,蜜里调油啊。”查将军感慨地想着,从善如流地往旁边退了两步,将许长安身旁的位置让了出来。 薛云深赞赏地扫了眼识趣的查将军,还没来得及伸手搂住许长安,另外一个又冒了出来。 “公子……” 从进大司马府时起,从未与自家公子分离过这么长时间的楚玉,十分不舍地唤了声,蔫头巴脑地扯住了许长安的袖子。 见状,许长安抬起手,刚想揉揉楚玉的脑袋,就让斜里伸出的一只手截了胡。 薛云深将指头卡进许长安的指缝里,十指相扣着,面上却端的一本正经。 许长安无奈地抽了抽,见实在抽不出来,只好随他去了。 “我不在的这些天,你记得多去看看如意,他乍然与道宣分别,只怕会不习惯……” 许长安交代完,又想起近来已“改邪归正”许多的同窗,及当日万重山里那本细致生动的《庭院深深深几许》,不由压低嗓音,轻声叮嘱了几句。 “公子说的——” “嘘。” 许长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你忘了他已开过花成年许久了吗?” 楚玉的眼睛倏地瞪大了。 点了好友后院的火,成功报复回去的许长安,心情颇佳地招呼不停往回看的许道宣。 小心扶着薛云深上了骆驼,许长安亦翻坐了上去。他朝送行的余人挥了挥手,三人便正式踏上了前往威名远扬的蓬颓漠路程。 查将军望着越行越远的绛紫色人影,心里的忧心忡忡免不了不减反增。 身为魔鬼仙人球的许道宣和许长安两位耐旱,可不代表娇贵的墨王殿下,也能忍受得住极高的温度和干旱哟。 愈往西北走,植物愈发少了。起初还能偶尔见到散落的一些黄褐色草皮,到了后来,已是举目皆黄沙,望不到半株植物了。 与此同时,天气也逐渐燥热起来。 可能是距离故乡近了的缘故,许长安与许道宣两人并未有任何不适,反倒是温山软水里长大的薛云深,有些受不住了。 看着汗涔涔的薛云深,许长安拧开水囊,让他喝了两口。 不过薛云深虽是精神不济,好在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他伤口渐渐愈合,没有化脓迹象。 薛云深喝完水,蔫蔫地窝在骆驼背上。许长安见他身形不稳,担心他摔下来,干脆与他同骑。 胸膛甫一贴上薛云深的后背,许长安惊觉他体温高的近乎烫手了,连忙勒住了骆驼,对萎靡不振的许道宣道:“找个地方先停下来休息会儿吧。” “哦。”许道宣干巴巴地应了声。 自出了塞雁门,许道宣一直是这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许长安知道他惦记如意,话里话外地宽慰过好几次,却无甚作用,最终只好喟叹一声心病还须心药医,随他去了。 “慢点。”许长安搀扶着薛云深下了骆驼。 在沙漠里行了近十天,薛云深又受了许多。摸着他骨头支棱的手指,许长安心里堵得难受。 待安顿好骆驼,让薛云深坐在骆驼身躯开辟出来的阴凉处,许长安起身去找干粮。动作间无意碰到了一个硬邦邦圆形的东西,许长安想起是启程前查将军特地准备的花盆。 花盆最外层的泥土经过连日的炙烤,已经干的显出几道裂纹了。 许长安抚着盆身,心思转了几转,到底还是提出了口:“云深,你要不先回花盆里住一段时间?” 此提议一落地,立马遭到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抵抗。 薛云深这时候顾不上会不会弄乱头发了,他整个人往后一缩,想也不想地否决道:“不,我拒绝。” 似曾相识的对话,曾经在许长安不会变原形时也发生过。 许长安想起那时候薛云深提拎着根须,小心翼翼护着花冠的模样,唇边不由泛起了怀念的笑意。然而下一刻,记起薛云深掉了不少花瓣的花冠,许长安又笑不出来了。 以墨王殿下的臭美自恋程度,怕是永生都不想将缺了花瓣的花冠展现在人前了。 想到这里,许长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垂着眼睛,将花盆重新放了回去。 轻松愉快的氛围好似忽然之间变得沉闷压抑了,薛云深瞅着许长安的脸色,凑过来叫了声他的名字:“长安?” “长安你生气了?” 在薛云深他爹娘的耳濡目染下,薛云深早早就领悟了但凡妻子生气必定是丈夫不对的道理。他见许长安不应声,心里先是惴惴不安地自我检讨了片刻,确定除不肯种进花盆之外,并没有其他事情惹得许长安不痛快。 “为人丈夫理应大度,不就是种进花盆,暴露凋零的花冠么?这有何难!” 薛云深满怀悲痛开导了自己几息功夫,而后雄心壮志地开了口:“长安,你把我种进去吧唔——” 许长安猛地扭过头,探身堵住了薛云深的话。 许长安鲜少主动亲吻薛云深,寥寥的几次里,几乎都是粗暴而迫不及待的。 但这回不同。 嘴唇相贴,干燥的嘴皮被灵巧的舌头温柔舔舐着,许长安耐心地描摹着薛云深的唇线。薛云深任他慢条斯理地磨蹭了好一会儿,接着忽然出其不意地大力回吻过去,舌头趁机窜进了许长安嘴里。 暧昧的吮吸声和翻搅水声响起,一尺之隔的许道宣,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挪了挪,给这二位如胶似漆每日都要来这么一发的夫夫腾出了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许道宣:“你们这两只狗!!!” 第59章 想让你身上此后只有我香 到了夜里,许长安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薛云深中暑了。 四周静谧无声, 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许长安半夜翻身, 无意间摸到薛云深冷汗湿透的衣衫,当即吓得瞌睡虫跑了个干干净净。他慌忙坐起身,借着清冷的月光, 看见薛云深面色异常潮红。 “渴……好渴……”薛云深满头大汗,嘴里无意识地胡乱呢喃着, 斜挑入鬓的长眉紧紧皱了起来,折出清晰的刻痕。 “云深?云深?”许长安连唤了几声, 没得到半句回应。他探了探薛云深的额头,发现温度灼热得烫手。 “道宣!道宣你快醒醒!”许长安推了推旁边许道宣,许道宣不满地哼了两声, 打开了他的手,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见叫不醒许道宣, 许长安无奈之下, 只好拽住他身下的薄被, 用力一扯。 许道宣在温热的沙子上面滚了两滚, 咕咚一声,正面朝下地埋进了沙子里。 此时顾不了将许道宣翻个面, 许长安找出剩余的水囊,全部拧开倒在了薄被上,接着又急忙奔到薛云深身边,用打湿的薄被将他从头至尾的裹了起来。 “扇子、扇子……”许长安将行囊通通打开了,东翻西找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楚玉特地放进来,下午还用过的扇子在哪儿。 确定实在找不着扇子了,许长安只得先翻出装盐巴的小纸包,捏了小搓溶进水里,喂薛云深喝了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许长安喃喃自语。 沙漠里中暑,在缺乏可降温的强风情况下,除非找到绿洲附近的淡水湖,否则死路一条。 许长安爬起身,在外袍袖子里翻到了临行前他爹塞给他的羊皮地图。 沙漠内的繁星闪亮,对照着北斗七星,许长安大致找出了目前的位置。 “最近的浅水湖……往乾位行近三十里,有一处浅湖,春日发,夏初尽。”指着地图上的标注,许长安一字一句地念道。 现已三月末,未至夏季,湖泊应当还在。 许长安心略略定了些,他摇醒许道宣,两人一起将薛云深抬上骆驼背,连夜出发去找浅水湖。 骆驼的铃铛急促地响着,在寂寥的夜里传出许远。 一株枝叶茂密的矮小沙棘扭了扭枝条,似乎想堵住耳朵。奈何她忘了此刻自己并非人身,再如何摇晃枝条,也注定是于事无补。 “吵死啦!” 独居太久,鲜少在夜里听到什么扰人动静的沙棘,腾地从沙子里窜了出来,原地变成了一位穿着素色长裙,年纪约莫十二三的小姑娘。她气哼哼地把披散的长发随便一束,寻着声音就找了过去,立誓要给吵醒她的人一个好看。 那厢,许长安从未觉得骆驼走得如此之慢,即便是在甩过鞭子后。 然而更不幸的事情还在后头。 赶着精疲力竭,险些口吐白沫的骆驼抵达地图上的湖泊时,许长安整个人都愣住了。 走在后头的许道宣见他不动,轻叱了声,边骑着骆驼赶上来,边疑惑道:“长安你怎么——” 后面的话,在见到干涸的河床时,自动消音了。 今年因为春日降水不足,得不到足够的地下暗流补充,湖泊在三月末就已经完全枯竭了。 “只能另找湖泊了。” 许长安下意识蹭了蹭怀里薛云深汗湿的鬓角,仿佛能从这简单动作里汲取到什么抚慰似的。他改为单手搂着薛云深,另一只手艰难地展开了地图。 正当许长安目光快速扫视地图的时候,下方突然传来一道清脆且愤怒的嗓音:“喂你们!” 恺歌怒气冲冲,原本是准备好好教训专门半夜吵醒别人的家伙,可是等她明亮漆黑的眼睛望见骆驼背上,被裹在被子里的漂亮哥哥时,忍不住惊讶地捂了下嘴:“他中暑了!” 许长安勉强按捺住了焦虑,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素衫小姑娘。 能大半夜出现在沙漠里,并且丝毫不受高温影响的,要么就是同族,要么就是唯一可与仙人球比肩的沙棘。 但如果是后者,怎么会孤身一人前来? 不动声色地与许道宣交换个戒备的眼神,许长安对看似毫无恶意的恺歌轻轻点了下头。 恺歌触及到许长安的目光,不由瑟缩了下肩膀。她看了看昏迷的薛云深,又瞅了瞅一看就很凶的许道宣,低头纠结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不忍漂亮哥哥遭罪的心思占了上风:“要不我带你们去找绿洲?” “离这儿不远。”恺歌指了指薛云深,补充道:“他脱水很严重,要泡在水里才能好。” “殿下的情况的确不太妙。”许道宣驾着骆驼凑了过来,“我们得跟着她走,不过长安你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 “需要被保护”的许长安,视线意有所指地往许道宣的肚皮一扫。 痛穴被戳,许道宣整个儿僵了下。 好在许长安深谙适可而止的道理,只一瞥就算,并没有趁机挖苦。他转头看向地上的恺歌,嘴里温文尔雅地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不有劳不有劳。”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文绉绉的不用谢该怎么说,恺歌干脆顺着对方的话好了。 既然要赶路,那必须用最方便快捷的方式了。 恺歌冲骆驼上的两个人招了招手,而后毫无预兆地身形一缩,变成了一株矮小的沙棘。她捋了捋自己繁杂的根系,然后将长长的根系往前一甩,整个人,不,整棵树瞬间就到了两丈开外。 许道宣以及许长安:“……” “可能我对她说的不远有什么误解。”许长安心想。 恺歌朝前走了十几丈,没见人跟上,正准备往回催一催他们,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什么圆碌碌的东西滚了过来。 是那颗刺很可怕,长相也很凶的仙人球。 恺歌没见到另外两个人过来,不由等了等。可是等了好半晌,还是没见到人,便有些苦恼地用枝条挠了挠树干。 “那两个漂亮哥哥不会是滚错方向了吧?”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恺歌脑海里,就再也挥之不去。她把根系团把团把收起来,就要变回人身时,忽然自头顶听到了一道声音:“不接着走吗?” 恺歌傻愣愣地弯下了树冠,看见那位穿天青色衣服的漂亮哥哥,正搂着中暑的哥哥,踩在一柄光彩夺目的紫色花剑上。 那花剑十分美丽,引得恺歌眼都不眨地瞅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此行的重任来。 许长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株险些将自己对半弯成两截的沙棘,重新直起了树干,而后像是扭到了腰似的,用一半根系支撑着树干,一半根系继续赶路。 就这样,在一颗滚,两个飞,一株攀,彼此各不不同但又无比和睦的情况下,许长安顺利带着薛云深到了遥远的绿洲。 绿洲位于背靠高山的洼地位置,整体形状有点类似勾连起来的北斗七星。外围遍布郁郁葱葱的灌木,里面三三两两地生着白榆与棕榈,被严密护拢住的湖水碧波荡漾,波光粼粼,青碧而澄澈水面,在青黛色的天光下,折射出安谧的生机。 许长安双手环抱薛云深,御剑到了水边。 “收!” 许长安低喝一声,脚下花剑自动散成纷飞的花瓣,绕着他在半空中飞舞一圈后,颇有秩序地,一枚接一枚地没入了他额间。 恺歌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绚烂而瑰丽的一幕,半晌说不出话来。 已经恢复人形的许道宣看着一株沙棘,傻乎乎地保持着大张树冠的模样,忍不住干咳了两声。 “咳咳,咳咳咳!咳!” 持续不断的咳嗽终于引来了恺歌的注目,她变回人形,不解地问:“你染上风寒了吗?” 许道宣看也不看一齐踏入水里的许长安与薛云深两人,一把扯过了恺歌的袖子,道:“年纪轻轻的,这种事情不要看,回头小心长针眼。” “啊?”恺歌被拽地磕磕绊绊地朝前走,压根不明白为什么看了给牡丹浇水就要长阵眼。 “为什么会长针眼呀?”小姑娘万分疑惑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许长安解开包裹住薛云深的薄被,将他整个人推进了略带温度的水里。 中暑而带来的高体温,在湖水无微不至地涤荡中,渐渐退了下去。许长安不错眼地盯着薛云深,直到他面上诡异的红色退换成正常的红润,高悬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单手扶着薛云深的后脑勺,许长安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沿着他精致的唇线慢慢描绘了一圈。 描着描着,许长安心里有股异动。 那股异动来的莫名其妙,却不停蛊惑着,煽动许长安吻上去,叩开薛云深的牙关,让他身上染上自己的花香。 许长安无心去想自己的花香是什么,他神差鬼遣地低下头,在嘴唇距离薛云深的仅剩一线时,忽然听见恺歌大呼小叫的声音。 许长安整个人一凛,立马抬头朝动静望了过去。 恺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脸惊慌地对许长安道:“那位凶凶的哥哥昏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许道宣:“你再说一遍,谁长的凶?!” 第60章 你忘记我不会变原形了吗 安置好薛云深,许长安匆匆赶来, 见到许道宣的模样有些啼笑皆非。 一颗刺参差不齐的仙人球, 颤颤巍巍地顶着朵长长的绿色花苞。花苞外层的花瓣已经全然舒展开了,内头那层的也欲诉还休地半遮半掩着,悄悄露出了浅绿色的花蕊。 “他刚刚还说要同我捉蝎子玩, 一转眼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恺歌忐忑不安地解释道,“他是不是被蝎子蛰了呀?” 许长安俯身揉了下恺歌的脑袋, 颇为忍俊不禁道:“他是要开花了。” “开花?”恺歌茫然地重复一遍,而后反应过来, 猛地伸手掩住了嘴巴,神情惊讶地道:“他要娶媳妇儿了?” 拿娶媳妇形容开花实在有趣,许长安忍不住笑着应了声:“不止是他, 我也要开花了。” 哪料到此话一出,片刻前还站在他身边的恺歌登时连退三步, 惊慌失色道:“哎呀不行, 我娘说要离开花的男人远一点!” “我先回去了, 等你们开完花再来找你们玩!” 恺歌言出必行, 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刹那,整个人就摇身一变, 变成了一株沙棘。 望着不停甩出根系,飞快跑远的沙棘,许长安笑了笑,正要转身时,一条湿漉漉的胳膊从他身后搭了上来。 同时袭来的,还有久违的幽远香气。 “云深……” 许长安喟叹一声,捉住在胸口处摸来摸去的手指,扭头给了身后人一个如释重负的吻。 亲着亲着,两人的欲望不由自主地起来了。 许长安急急地要去扯薛云深的腰带,薛云深喘着粗气,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拉开了许长安的手指。 “你还没开花,”薛云深攥地许长安的手指都泛起了白色,“要先开花。” 不得不承认,开花两字是降火必备良方。欲火焚身的许长安被这两个一砸,砸得头昏目眩,也砸得欲望无影无踪。 他瞄了瞄地上的开花的仙人球,又抬眼瞅了瞅明显也是憋得不轻的薛云深,沉默良久,道:“你忘记我不会变回原形了吗?” 千真万确忘了这码的薛云深:“……” 随后,两人就如何顺利变成原形,好尽快开花展开了激烈讨论。 “不该把那本图册扔掉,”薛云深语气颇为懊恼,“段慈珏说图册能给植物开花启发。” 闻言,许长安微微一笑:“是吗?” 后知后觉意识到说错话的薛云深赶紧补救,可惜为时已晚矣。 小心翼翼地讨好了一整天,回到绿洲的许长安仍旧对薛云深爱理不理。 斜阳沉下了远处的山坡,暮色沉沉地笼罩下来。许长安捡了些附近的干柴,生了堆火。他翻了翻仓促间随便提来的包袱,只找到几块被日光晒干所有水分的面饼。 试探着咬了咬,结果好悬没崩掉一口牙。许长安把面饼扔回去,正琢磨着去哪儿弄点吃的时,忽然听见薛云深叫他。 虽然上午薛云深口不择言乱说话惹恼了许长安,但许长安自认是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男人,因此决定在晚饭时原谅他。 现下晚饭还没着落,可惜薛云深已经率先递了个台阶,许长安在顺势下了和过会儿主动和好之间犹豫半息,果断选择了前者。 “怎么了?”许长安懒洋洋地折过身,话音还未落地,人却先怔愣住了。 薛云深不知何时穿上了他那件做工精良刺绣繁复的亲王服,绛紫色的锦袍沾足了水,姿态优雅地漂浮在水面。他全身一处不露,唯独领口比白日略敞开了些。 如墨亦如瀑的长发被放了下来,湿漉漉地垂在水里,搅幻出水墨般的朦胧。月光下,他那双水雾氤氲的狭长眼眸,仿佛跟着淬了些银色的月光,给本就精致的眉眼,锦上添花地添了几分风流气韵。 他大抵是刚刚凫过水,薄唇略微张着,正粗粗喘着气。光莹的水珠路过他嘴角,沿着瘦削的下巴滚落,途径微微凸起的喉骨,无声淌下了若隐若现的精瘦胸膛。 许长安喉咙无意识地滑动了两下。 对面,察觉到许长安咽口水的举动,薛云深牵唇笑了一下。 他笑起的模样不像平日,线条分明的嘴角先一边挑起,而后另一边才跟着动作,无端透露出几分邪气的诱惑来。 哗啦的水声接连响起,薛云深涉水而来,一步一步踩地极其稳当,像是踩在许长安的心房上。 随着薛云深越走越近,漫过他胸膛的水也逐渐降了下去。 腰腹、大腿、膝盖、小退……直至赤裸的双足踩上黄澄澄的沙子。 那双沾了黄沙的脚慢慢在许长安面前停了下来,许长安顺势仰起头,听到了一句悠悠的叹息:“长安……” 有些冰凉的手指抚了上来,拨开了许长安柔软的嘴唇。 许长安情不自禁地动了动舌头,含住了那根胆大包天的手指。 滋滋的吮吸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轻而易举地勾出了潜藏在最深处的欲望。 薛云深又放了根手指进去,两根手指一起拨弄着许长安的柔韧的舌头。 “唔……嗯唔……” 许长安支吾着发出声音,来不及的吞咽的液体很快溢出了嘴角,在他下巴处滴出道剔透的银线。 声色景人,凑到一处便是一场燎原的大火。强忍多时的薛云深再也忍受不住,他猛地拔出手指,右手圈住许长安腰身将他整个人往上一抬,低头就要吻住害他夜不能寐的嫣红。 然而千钧一发之刻,薛云深忽然觉得臂中一空。 一颗顶着粉色花苞,刺软趴趴的仙人球自半空中掉落下来。 薛云深:“……” 无视悠悠落了地的空袍子,薛云深面无表情地再次跳进了湖泊里。 沙漠里的湖泊水温总带着些欲盖弥彰的热度,薛云深泡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冷下去的趋势,只好将就着泡在水里,眼睛盯着岸边的仙人球。 粉红色的花苞快速绽放了外两层花瓣,剩下的一层,却还需要一点功夫。 或许一盏茶,或许一炷香,这得取决于许长安的承受能力了。 虽然知道许长安幻想里的铁定是自己无疑,但此时此刻,薛云深还是忍不住深深地妒忌了。 他盯着仍然拢住的粉红色花瓣,只觉度秒如年。 而开花的过程对于许长安来说,却是十分迅速的。 大概是前面遭受的磨难太多,到了真正开花的时候,反倒无比顺利了。 许长安就像是做了个得偿所愿的美梦,梦里他和薛云深将观音坐莲、猴子捞月、老汉推车、马上成功、即负荆请罪及千秋外代都试了一遍,试完了,梦就醒了。 梦醒的时候,薛云深还在不远处的湖泊里泡着。 开了花,就算真正的成年人了。许长安比起少年时候,模样略微有了些变化。他稍显圆润的五官褪去了稚气,眼波却和旧时无甚差别,依旧是澄澈而干净的。 此外,最大的不同,便是身上的衣服了。 他变回原形时,天青色春衫自动落地。到从花形再恢复人身,身上却穿有另一件衣衫。 是雨过天青的颜色,绣着佛头青的仙人球花纹路,交领领口,掌宽腰封,袍裾摆上画似的绣了圈仙人球的软刺。 薛云深眼也不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许长安,甚至都不太敢动,唯恐面前的王妃,是自己等太久而捏造出来的一场空欢喜幻觉。 许长安顶着薛云深刻骨的目光,既感到心跳如鼓,又隐隐觉得有些寸步难行。等他好不容易下了水,淌过深浅不一的泥沙,走到薛云深跟前时,一张脸已经红的如同火烧云了。 许长安低着头,水流牵引住他的手指,带着他抚上了薛云深华丽繁杂的腰带。 腰带率先漂浮出去,接着是绣着青龙卧墨池的紫色外袍,雪白的里衣,亵裤…… 一件一件脱下来,最终坦诚相对。 “长安——” 薛云深低哑的嗓音才出了唇齿,便当即让一根竖在唇前的白皙手指拦住了。 许长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接着他整个人贴上去,待薛云深伸手拦住他劲瘦腰肢时,忽然按住薛云深往水下深深一沉…… 正所谓开荤易食髓知味,许道宣开花费了几天,许长安与薛云深就不眠不休了几天。 倒也不是真正的不眠不休,自从许长安会变原形后,一旦他体力不支,薛云深就会同他一起变回原形,进入短暂休憩中。 等到睡醒,再接着周而复始的奋战。 而就在许长安与薛云深浓情蜜意之时,数丈之隔的许道宣仙人球,正陷入了人生最艰难的处境。 他蓦然变回原形,不过是因为同恺歌闲聊时,想到了如意。 当然不是现在白白嫩嫩只知道惦记乳汁的小胖娃,而是很久之前,那个年纪小小,说话做事却颇为老气横秋的少年。 平心而论,如意的相貌在常人眼中,不是顶顶拔尖的,甚至连出类拔萃都算不上。但许道宣就瞧他顺眼,连他穿鞋撒尿的动作都觉得赏心悦目,别具一格的好看。 以前在府里,许道宣常常捧着脸,眼睛跟着忙碌不停的如意转来转去。 那时候许道宣不懂,以为只是共同长大的情谊,压根没往男女之情想。 直到出了那件事。 如意没了。 身边所有人都劝他节哀,许道宣不懂,为什么要节哀? 如意明明没有魂飞魄散,明明就在他身边,为什么要节哀? 可惜他的话没有人信,即使最要好的堂弟长安也不信。 没人相信许道宣。 第61章 等回皇城我们便成亲好吗 许道宣心里憋着股不服气,他想既然你们都不信, 那我就证明给你们看。 他去求了孟衔, 可惜孟衔不肯帮忙。 那时许道宣不知道孟衔演算天衍是会遭到反噬的,他虽然伤心,却也没怪孟衔, 毕竟孟衔身上的伤看起来很严重。 “等孟衔伤好了,或许就会答应了吧?”许道宣这样想着, 攒着如意衣裳碎片的手指握得更紧了。 他想了许多法子企图打动孟衔,还没来得及一一实行, 就先收到了安子晏着人送来的帖子。 孟衔邀约寒山寺。 说实话,许道宣原先不太喜欢安子晏,那家伙太狡猾了, 老是打着各种名号拉长安出去玩,害他想找长安做什么, 常常找不着人。 直到安子晏冒着挨家法的危险, 将那副《八十七神仙卷》硬塞过来。 许道宣虽然不懂画, 却也知道吴道子真际价值连城。他揣着古朴的画匣, 站在皇城东市的街头,犹豫了好半晌, 不情不愿地将安子晏划到了狐朋狗友的范围。 却不想这位才握手言和不久的狗友,是个十分仗义的——他替许道宣求了孟衔。 后面的事,出乎常情又在意料之中,孟衔答应了。 算出如意还有魂魄残存于世时,许道宣高兴地快疯了。他一口气跑下了寒山寺,软磨硬泡地从回春局嬷嬷那里求得了一枚不能发芽的种子,又求他娘亲手缝了个小布包,将如意的衣裳碎片同种子一块儿放了进去。 那段日子,许道宣天天贴身佩戴着小布包,梦里梦见的,都是如意回来了。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被马贼掳走丢了小布包,幸好让姐夫捡到了,历尽艰辛从四海波回来,万重山深处遇到了如意已过世的娘亲…… 在食人花险些一口吞了许道宣的生死瞬间,如意顶开了小布包。 如意发芽了,也揭开了他的身世。 原来如意的爹娘都遭遇过那么惨痛的事情,许道宣边小心翼翼地将幼苗安置在茶杯里,边想着往后要加倍对如意好。 如意变回人身的时候,许道宣又高兴又惆怅。 高兴的是不用对着株幼苗絮絮叨叨了,惆怅的是自己都要开花了,如意还是个没牙齿的小胖球。 “唉,这还要独守空房多少年哦。”许道宣换着刚被如意尿湿的衣裳,忍不住叹了口气。 被扒光了裤子正光明正大遛鸟的如意,完全不懂许道宣的郁闷,咯咯笑着,口水直下三千尺。 许道宣只好胡乱套了外袍,飞奔过来替他擦口水。 有时候,人对着失而复得的东西久了,容易变得更贪心。 就好比现在,明明前后的如意都是同一个人,许道宣却无法克制地更怀念以前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少年。 “唉。”许道宣想着,忍不住又叹息一声。 他常常想,如果不是如意出了事,以自己的迟钝,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自己对他的心意。 才能发现,如意对自己的心意。 其实真要说起来,如意表现地十分明显,只是许道宣以往从未深想过。 就像那次,许道宣无意间见到楚玉绣钱袋,一时兴起,给如意绣了朵昧着良心都不能说好看的花。 如意如获至宝,每得件新衣裳,就重新拆下来再镶上去,从未离身,总明目张胆地穿在最外头。 再比如,性格刚正的如意,平生最讨厌投机取巧之事,对巧言令色之辈从无好感,却每每被写不出先生交代的骈文的许道宣磨得没办法,一次又一次妥协,一次又一次心软。 说来,倒也真挚可爱得紧。 提起如意,许道宣总有说不完的话。 记忆里的如意,似乎总是板着张脸,明明年纪是几人当中最小的,却颇有种老成持重的意味。 “公子,先生布置的骈文你不曾完成。” 这句如意常说的话,在他出事后,许道宣想了几个月,想到闭目就是他无奈的神情和微微下沉的尾音。 因而,当这句心心念念的提醒,和日思夜想的少年一齐出现时,许道宣是不敢相信的。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确实在梦中。”恍然想起开花即一场大梦的许道宣,笑了笑,露出唇边两个深深的酒窝。 “那如意你替我作了吧。” 许道宣用惯常的,不甚严肃的调子,嬉皮笑脸道。 但这回,如意没有叹气,也没有顺势铺开宣纸提笔蘸墨,他只是站在许道宣熟悉的书桌旁,用一种全然陌生的语气,慢悠悠地道:“公子你确定么?” 那语调拉的很长,显得又暧昧又缠绵。 作为许家头份不务正业的纨绔,许道宣自然能听出如意话里的未尽之意。但是他没说话,或者说是故意假装不明白似的,任由如意袅袅娉婷地走了过来。 许道宣从未见过如意这样走路,有点潋滟生姿,却奇特地不见女气。 “公子。”如意走近了,低声笑了一下,他声音半点少年气都没有,反而带着点成年人的低沉。 许道宣一动不动地任由如意动作着,任由他宽了衣带,褪了外袍…… 场景随着逐渐变少的衣物慢慢变了。 布置熟悉的卧房里,如意穿着件薄薄的里衣,浅笑着拉住了许道宣的袖子。 望着眼前如意撩人的模样,许道宣喉咙不自觉地有些发紧。他竭力克制了一下,不确定地唤了句:“如意?” “公子。”如意凑过来,在许道宣耳旁吐气如兰。 许道宣被刺激得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哆嗦,见状,如意却笑得仿佛更开心了。他不再开口,只轻轻拉住许道宣的袖子,拉着许道宣慢慢往里间退。 一直退到无路可退。 重物落进床榻间的闷声响起,紧接着绣着鸳鸯戏水的帷帐被放了下来…… 许道宣开完花恢复人形,是在一个傍晚。 散发炽热温度的夕阳刚刚沉下山,白日里的暑气还未来得及消散,许长安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将次数压到了一天一次,此时正神清气爽,且双腿无力地躺在薛云深怀里小憩。 经过这几日的滋润,许长安眉眼间显而易见地袒露着的春色。好在薛云深虽然难满足了点,该休息的时候也从不含糊,故而他眼下尚未明目昭昭地挂着纵欲过度的青黑。 “长安?”薛云深一手以指做梳地顺着许长安铺在他膝盖上的头发,一手攥着许长安的手腕,慢条斯理地搓揉着 被日光照的浑身暖洋洋的许长安快睡着了,听见声音,只迷迷糊糊地发出声鼻音:“嗯?” “你见过塞雁门所有有官职的部将,”薛云深似乎没发现自己正扰人清梦,他缓声叙说着前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及心中担忧,“那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犯过错,被发配来守门的将军。” “无论是守将查将军,还是他那些副将,都是年纪轻轻就被发配过来了。从此返家无望,守着一道一年到头都不会有几个人经过的城门,直至老死。” 薛云深声音低低的,许长安却罕见地没了睡意。他睁开眼睛,望着上当的薛云深,道:“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了么?” “人都应该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无论是谁。等我即位,我会制定新的律法,给每一位曾经犯过错的人,一个从头开始的可能。” “那样的话,必须有道界限。什么样的错,或者罪责,可以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什么的罪责完全不必再考虑。”顿了顿,许长安接着道,“譬如叛国。” “叛国是株连九族的死罪,绝无可能轻饶。”理解了许长安的意思,薛云深笑了起来,“罪不至死的,倒是可以有。” “还有监狱里的囚犯,总关着他们,还要浪费粮食去养着他们,不如派他们去垦荒。”许长安想到一直惦记着的事情,“多劳作,强身健体,也能减少疾病传染。” 薛云深倒是没想到这个,不由拢住许长安的手指,递到唇边亲了口,而后猝不及防地阐述心意道:“我此生最庆幸的事情,是遇到来偷我的你。” 许长安:“……” “他什么时候才能把偷花一事全然忘记?”许长安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此生无望,不禁更加绝望了。 随后两人还说了些别的,薛云深同许长安讲了他爹敬宗皇帝想立太子一事。 “为什么拒绝?”许长安问。 薛云深想也不想道:“一是我尚未踏遍大周朝的领土,不够了解民情。二是我希望,立太子与娶你是同一日。” 他停顿下来,半是紧张半是期待地问:“长安,等回皇城,我们便成亲好不好?” 虽然知道两人有婚约在身,且开花之后成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头次听到薛云深主动提起此事,许长安还是经不住愣了下神。 那厢,薛云深还在问:“好不好?” 约摸是没得到回答,薛云深脸上的期待已经完全不见了,尽是无意识的慌乱紧张。 许长安忍不住笑了下,他回握住了薛云深的手指,有点不好意思却又很坦然地回答道:“好啊。” 薛云深猛地屈起膝盖,而后低头吻住了许长安的薄唇。 直到许长安被亲的喘不过气,薛云深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 而对比面色“红润”的许长安,许道宣的模样就有点凄惨了。 “道宣?”听见脚步声,许长安忙坐起身。 过于高估自身恢复速度的后果,便是起身至中途,又腰肢酸痛得倒了回去。 薛云深眼疾手快地稳稳接住了许长安,察言观色地讨好道:“揉揉,揉揉就好了。” 许长安愤怒地瞪了眼害他半身不遂的罪魁祸首,而后变脸似的,用令人如沐春风般的口吻关切道:“道宣,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许道宣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接话。 这让他怎么有脸说哦。 “如意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我居然、居然在梦里被他……”许道宣想到梦里的场景,登时又有些心猿意马。只不过这浮想联翩还没展开小半,便赶紧让他给“悬崖勒马”了。 许长安看着许道宣面色青白不定,红黑交换的,再联想他以往常挂嘴边的如意,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些。他也不戳破,而是换了个话题:“道宣你的衣衫怎么回事?” 说到衣衫,许长安在同薛云深水乳交融的第二天,发现他那件原本是雨过天青色的长衫换了个颜色,变成了另一种本人见了心情微妙,但薛云深一瞧却非常喜爱的——难以言喻的粉色。 衣衫是浅浅的粉,上头绣着的仙人球花颜色则更深些,粉得与许长安的花冠如出一撤了。 与此同时,薛云深绛紫色的亲王服也变了个颜色。 变成了许长安一度饱受其困扰,梦里见过无数次的墨紫色。 “原来你就是那个害我整晚睡不着的美人!” 许长安拽着墨紫色的袍裾,浑身酸痛地要同薛云深理论,却没发现眸色变深的薛云深,欣然领了“美人”的称谓。 至于理论的后果…… 许长安揉着好悬没被折成两半的腰,决定要当一个不吃眼前亏的好汉,再也不同薛云深理论了。 说回眼前。 许道宣的衣衫与许长安的略有所不同,底色是石青,仙人球花纹却古怪地染上了两种颜色。 一半是正常的青碧,另一半却是海棠红。 许道宣顺着许长安疑惑的目光望向自己,整个人顿时控制不住地僵硬了一下。 海棠红,是如意花苞的颜色。 所以,究竟要怎么跟长安解释,他真的是襟怀坦白,而不是什么拥有奇怪嗜好的人?! 第62章 或许你肚里已有我们孩子 “这……这是因为……”想骗过长安真是太难了,许道宣嗫嗫嚅嚅地开了口, 心里依然没有半点主意。他这这这了半晌, 最终还是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薛云深。 “因为他单相思太重。”薛云深果然不负“众”望。 许道宣还没来得及感激,就听见薛云深接着道:“并且在开花时将对方当做了臆想对象。” 许道宣:“……” 许道宣欲哭无泪,并且暗自对天发誓日后绝不帮墨王殿下打任何圆场。 那头, 许长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佯装不经意地问道:“如意的花苞是什么颜色?” 薛云深自然而然地接道:“是海——” 话还没说完, 见机不对的许道宣,立马色壮怂人胆地打断了:“殿下!恺歌来了!” “来就来了,”借着薛云深的搀扶,许长安缓缓地坐起身,嘴里慢吞吞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难道你幻象对象是人间小姑娘不成?” 许长安话说的促狭又狡猾,许道宣张了张嘴, 在十二三岁的恺歌和半岁没有的如意之间犹豫不决, 最后含冤咽下了这口诬蔑。 “唔, 我随口猜的,”见许道宣没反驳,许长安讶异地挑了挑眉毛, 道:“竟不想原来是真的?” 许道宣面无表情,十分警惕地察觉到此时定然会说多错多,索性闭紧嘴巴一字不发。 “恰好恺歌来了,你勇敢点,问问她愿不愿意同你回皇城。恺歌如此娇俏可爱,又心地善良,二叔二婶见了定然欢喜不已。” 许长安憋着股坏劲,慢条斯理地将许道宣打趣了够。 “漂亮哥哥!”几乎是许长安话音前脚刚歇,后脚恺歌就到了。 几日不见,这小丫头倒比先前还活泼了点,才从沙脊上面探了个头,便急急忙忙地问:“你们开完花了吗?” 她一个人在沙漠里住太久,荒无人烟的蓬颓漠也鲜少有人来,是以好不容易遇见外人,便有点憋不住要原形毕露的意思。 偏偏又赶上许长安和许道宣开花,才同他们玩了没一会儿的恺歌虽然不舍,但仍旧谨遵母训,独自跑得远远的,过了好几日才摸过来。 许长安应了声,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从沙脊上下来:“这几日你都去哪儿了?” “我回家啦!”恺歌双腿并拢,麻溜地滑了下来。她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指着远处道:“我家就在那边,不远,两个半时辰就到啦。” 许长安以恺歌一步两丈远为保守估计,大概得出了蓬颓漠的范围。 “嗯,约莫是两个临岐大小。”许长安心想。 恺歌介绍完自己的家,绕着许道宣走了两步,又看了看许长安,而后好奇道:“为什么凶凶哥哥衣服上花纹有两个颜色,漂亮哥哥的却没有?” 许道宣:“……” 他感觉自己对如意的那点小心思要人尽皆知了。 “因为那是他心上人的颜色呀。”许长安适时地插进来,替悲愤不已的许道宣解了围,“恺歌知道什么是心上人么?” “知道。”恺歌认真地点点头,满脸笃定道:“我娘说心上人就是你将来要嫁的人。” 许长安笑了声,夸了句恺歌真聪明,转而想起一件事来。 “你这么晚出门,你娘不担心么?”许长安问。 无论是几日前深夜初见,还是此刻趁暮色而来,按理,都不是什么安全无虑,爹娘无忧的好时分。 听见许长安的问话,恺歌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她垂着脑袋,两只手指无措地绞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娘不在家。” “她去找我爹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恺歌整个人又重新变得开心起来:“我娘说等他找到我爹,就会和我爹一起返家!” “虽然恺歌已经等娘亲两年了,但是恺歌相信娘亲一定会带着爹爹回来的!”恺歌说着,望向了许长安。她大而乌黑的眼睛是,满满都是深信不疑。 许长安忍不住笑了笑,顺着她的话附和道:“一定会的。” 得了赞同,恺歌好似得了什么宝物般,更加高兴了。她滔滔不绝地同许长安说了许多蓬颓漠的事情,诸如隔壁沙鼠一家增添了一窝幼儿,足足有六足,沙鼠爹娘乐不可支,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那窝小沙鼠前两天被一条腹背金黄的长虫给一口全吞了。 再比如今天春天下雨太少,好几条往常夏天才会干涸的湖泊,已经在三月中旬就露了底。再比如…… 许长安面带微笑地听着,脸色若无其事,心里却忍不住开始揣测恺歌娘亲真正的去向。 等许道宣揪准机会,逃似的带着恺歌去完成几日前的许诺——抓蝎子玩,得到空隙的许长安才对着薛云深道出了心中的猜测:“恺歌娘亲该不会……” 薛云深拢住许长安的长发,边以指为梳地梳理着,边出声肯定了他的猜想:“恐怕的确不在人世了。” 从恺歌的描述来看,她娘亲必定十分疼爱她。可是世上有哪位疼爱孩子的娘亲,会心肠坚硬到非抛下自己才十岁的幼女不可,孤身一人去寻找丈夫。 只不过是生路无望的善意欺瞒罢了。 不仅如此,最糟糕的,怕是恺歌的父亲也早已离世了。 “那恺歌企不是成了孤儿?”许长安低声问。 薛云深替他挽好头发,将他整个人转了过来。四目相对,薛云深肯定道:“你想带她离开蓬颓漠。” 有时候真是奇怪得很,许长安心里的想法不必亲自说,薛云深就能一猜一个准。 “蓬颓漠太大了,”许长安道,“她一个人待在这里,实在是太孤单了。” 足有两个临岐城大小的蓬颓漠,却仅仅只住了一位年方十二三的小姑娘,无人陪伴无人玩耍。想跟人说话,都只能找惯于藏在沙子里的沙鼠。 薛云深拂了拂许长安的鬓角,见他眉目间蕴藏着忧色,忍不住倾身过去轻轻吻了下,安抚道:“等她过来,问问她愿不愿意同我们走。” 要是恺歌实在不肯,他们也别无他法,终归不能强人所难。 “若是恺歌愿意,到了塞雁门,找户心善的人家收养她。”停顿了会儿,薛云深继续条分缕析道:“她如果不喜欢塞雁门,跟我们去芜城也行,回皇城也可,但就是不能住在我们府里。” 许长安难得见到薛云深如此认真地商议事情,禁不住便想逗逗他:“为何不能住在我们府里?” 薛云深忽地伸手抚上了许长安的小腹,嘴里振振有词道:“府里的黄沙是我精挑细选,特地为你和孩子们准备的,哪有给别人享用的道理,不行不行,此事我决不答应。” 还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许长安:“……” 约莫是被孩子二字刺激,再加上薛云深温热的掌心贴着腹部不放,许长安难免有些恼羞成怒。他将薛云深的手打开,未语先红了脸:“瞎说什么!” 薛云深理所应当道:“往后我日日疼宠你,只同你欢好,只和你同房,孩子是早晚会有的。” 说着,犹嫌不够似的,薛云深俯身将耳朵覆上了许长安腹部,嘴里道:“说不定此时你肚子里便有我们的孩子了哎哟——” 得寸进尺的墨王殿下,终究是被气急败坏的墨王妃给推开了。 既然开花大事已了,许长安便商量着干脆翌日大早,就返回塞雁门,之后再转道去芜城探望三叔许惜。 出来已近足月,许道宣惦记如意,对此决定毫无异议,当即刷干净了自己的刺,做好了随时可以出发的准备。 只是在轮到恺歌时,遇到了点意外。 恺歌不愿意跟他们走。 “我要在这里等我爹娘回来。”恺歌摇着头,拒绝了许长安的好意。 许道宣显然也猜到了她爹娘已不在人世的事情,故而几度欲言又止,却又在许长安的眼神示意下,什么都没说。 知道许长安三人次日要走,恺歌漏夜将他们走丢的骆驼找了回来。 “给,我走了好几个时辰才找到的。”恺歌气喘吁吁地将缰绳递了过来。 许长安看着眼前满头大汗的小姑娘,心情难以自拔地复杂起来。他没去接缰绳,而是再一次问了那个问题:“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意料之中的,恺歌再度坚决地拒绝了。 “我要在这儿等我爹娘回来。”恺歌重复着傍晚时说过的话,她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句:“我怕我跟你们走了,娘亲回来见不到我会伤心。” “恺歌不想让娘亲伤心,所以还是不跟漂亮哥哥走啦。” 恺歌声音欢快,笑容真挚,抬手擦汗的动作,和所有父母双全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有那么瞬间,许长安觉得恺歌的娘亲极其残忍。与其让恺歌怀着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希望活着,何不干脆给她一个痛快,告诉她世间存在无法避免的天人永隔和生死离别。 但许长安终究没有戳穿恺歌娘亲的谎言,他只是将那三只走失的骆驼送给了恺歌作伴,让她在日后漫长的盼望里,还有点别的事情可以做。 第63章 都要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呀 有道是归心似箭,没有骆驼, 许长安三人返程的速度反而更快了。 沙漠里的太阳总比别处要更毒辣些, 炽热日光炙烤着寸草不生的荒漠,顷刻之间就令人汗流浃背。正是晌午时分,一条饥肠辘辘的长虫, 不得不忍受着高温,慢腾腾地吐着信子爬出了巢穴。 它盯上了不远处, 一只肥嘟嘟三趾跳鼠。那只小家伙大概分不清白天与黑夜,竟然在白日里出来活动了。 长虫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跳鼠, 正当它高昂起扁扁的脑袋,张开狰狞的尖牙要将跳鼠咬住时,头顶上空忽然擦过了一道影子。 以长虫的视力, 当然辨别不出绮丽绚烂的墨紫色花剑。 偶然遭遇惊吓,跳鼠已经飞快地逃窜跑掉了, 可怜的长虫不仅要继续饿着肚子, 更惨的是, 它因为视力不好, 还躲避不及地被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扎了下。 小心护着花冠的许道宣,依稀觉得自己似乎从什么长条状的东西上面烙过去了, 不过他倒也没回过头看,因为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工夫,那两位不仗义的堂弟夫夫已飞得后脑勺都看不见了。 至于被仙人球狠狠扎过的长虫,它将自己整条绕成个圆圈,盯着渗血的尾巴尖探了探脑袋,而后吐出蛇信尝了尝,确定尾巴被扎破了。 “嘶—嘶—”长虫吐了吐信子,委屈地将被扎出血的尾巴尖含在了嘴里。 许长安与薛云深并排而立,花剑以一种十分惊人的速度划过了天际。几乎是两个时辰的功夫,便抵达了蓬颓漠的边缘处。 之所以花了两个时辰,而不是半炷香的时间,正是考虑到了许道宣。他滚到中途,觉得很是头晕目眩,强烈要求停下来歇息半个时辰。 等他喘匀气,又磨磨蹭蹭地清理干净卡在刺里头的沙子,三人才重新启程。 到了荒漠与黄土的交界处,能够零星瞧见些旱地植物了。许长安收回花剑,让薛云深搀着在块平坦的巨石上休息会儿。 长时间御剑飞行,耗费掉许长安不少精力,故而他面色难免有些苍白。好在两个时辰固然难熬了些,但庆幸的是薛云深并未出现任何不适。 出了蓬颓漠,那股令人浑身不安的燥热总算消散了。恹恹的薛云深复又恢复了精神抖擞的模样,他轻手轻脚地扶着许长安靠在怀里,低声问:“喝点儿水?” 不等许长安回答,薛云深已麻溜地拧开了水囊,仰头先自己含了口,紧接着才贴上许长安干燥嘴唇。 随后滚来的许道宣,恢复人身还未站稳,又得忙着生无可恋地别开眼睛,做位对一切温存都视而不见的正人君子。 清凉的水源源不断地自嘴唇相贴处渡过来,起先还略有些抗拒的许长安很快变得不满起来,他张开牙齿,主动将舌头探进了薛云深的嘴里,企图索取更多的水。 对王妃拥有的自觉喜不自胜,薛云深含糊地笑了声,配合地敞开了牙关。 熟悉的,喘不过气的动静响了起来,许道宣扫了眼四周,发现并没有其他什么可供藏身的石头,只好冷漠地蹲下来,盯着地上一群搬家的蚂蚁。 直蹲得腿麻到失去知觉了,那暧昧的喘息才谢天谢地地停了。许道宣犹如一位提前进入衰老的老头子,扶着巨石的边缘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偏生导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要故作关切地问:“道宣你怎么了?” “我很不好,不仅膝盖不好,身心也不好,长安你们下回还是——” “找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卿卿我我”这后半句话,在墨王殿下饱含威胁的视线下,被迫咽了回去。许道宣不得不屈辱地改口道:“还是先赶路吧。” 许道宣说完,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两息,认为自己迄今得不到如意,不是没有原因的。 缓过劲,许长安边收拾被薛云深揉乱的衣领,边愤愤地鼓了他一眼。 薛云深意犹未尽地摸了摸下巴,回之一笑。 距离回到塞雁门,约莫还有两天的脚程。走得快的话,明天傍晚时分可以抵达。走得慢的话……那就看究竟有多慢了。 三位穿红绿的、穿粉的以及穿紫的青年人,在荒郊野外露宿三晚后,终于快到了塞雁门。 进城门前,许长安强烈要求换回自己原先那件,因为某种难以启齿的体位而导致皱巴巴的春衫。 “不行。”薛云深早就知道,许长安执意要带着那件该扔的袍子肯定没好事。现在猜测得以证实,当即一口否决道:“你现在身上这件好看。” “粉色哪里好看了?!”紧紧扯着春衫衣角,许长安怒道,“再说粉的别人一看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薛云深明知故问。他凑过来贴近了许长安的耳边,收声成线地追问道:“知道粉色是你花冠的颜色,还是知道我们同——哎长安!” 薛云深话没说完,就遭到了来自挚爱王妃的袭击。 忍无可忍的许长安,将手里的春衫劈头盖脸地砸在了薛云深的脑门上,而后一甩袖,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 只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背影颇有种落荒而逃的狼狈意味。 这会儿许长安因为恼羞成怒,而放弃了与薛云深抗争到底。等到进了城以后,已是追悔莫及。 收到消息前来迎接的查将军倒还算克制,随后赶来的段慈珏,简直是当场报了许长安当日的点火之仇。 “衣衫都变了颜色,可见迫不及待的,不仅仅是殿下一人了。”段慈珏笑眯眯地开了口,紧接着话锋一转,突兀直白地问道:“不知授粉顺利否?” 许长安微微一笑,正要反唇相讥,却不知楚玉从哪里角落里冒了出来,红着眼睛往他怀里扑:“公子可算回来了,楚玉盼星盼月亮,想公子都想得吃不下饭了。” 段慈珏笑容登时一僵。 顶着段慈珏哀怨又仇恨的目光,许长安亲切地揉了揉楚玉的毛茸茸的脑袋,故意问道:“有这么想我,那有没有给我绣钱袋?” 绣钱袋是楚玉的特殊嗜好,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跟谁学的,有一阵子热爱得很,给府里每个人都绣了,光是许长安,就得了梅兰竹菊四君子,春夏秋冬四季外加繁简易奢四类共十二只。 再加上许长安少时身体不太好,每次他生病,桌子高的楚玉就搬来圆木凳,一边看着他,一边绣装心意的钱袋,每落一针就要道一句公子平平安安。 故而这么多年下来,许长安积攒了一大匣子钱袋同时,楚玉也养成了个惦记自家公子就开始绣钱袋的习惯。 先前四海波那回,许长安昏迷,有薛云深守着,楚玉挨不到自家公子的边,船上又不便,楚玉没能绣成。这次得了空,另外彩线齐全,便全心全意地绣了两只崭新的钱袋。 “嗯!”楚玉重重地点了下头,认真道:“楚玉有绣哦。” 说完,他如视珍宝地打开了胸前的衣襟,掏出两只绣工精美的钱袋来。 那钱袋与以往的略有不同,精致花纹不居正中,反倒各自偏安一隅。 许长安接过,将两只钱袋合到一起,发现恰好是一半是仙人球花,一半是牡丹花。两种牛马不相及的花,在这只小小的钱袋上,竟然相得益彰地仿佛本就是浑然一体。 “底下还有字?”许长安瞧见细小的绣样,问道。 楚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本来想让恩人写几个字,给楚玉照着临的,但是恩人不肯。” 顿了顿,楚玉又颇为紧张道:“公子,王爷会不会嫌弃楚玉的字太丑?” “当然不会。”许长安肯定道。 原本只想令段慈珏醋一醋,却不料收到了这样一份大礼。摸着精巧雅致的钱袋,许长安忍不住笑了下,他伸手弹了弹楚玉的脑门,待楚玉吃痛惊呼,才接着道:“我书童这样淳朴的墨宝,可谓天上地下独一份,欢喜还不及,怎么会嫌弃?” 得了夸耀,楚玉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薛云深追上来。许长安走到他身边,亲自替他将钱袋系了上去。 “长安这是什么——”薛云深嫌弃的语气,在瞧见钱袋上头的字时,来了个天壤之别的转折。他喜滋滋地摸了摸“白头偕老”的字样,而后又发现许长安的绣着是“儿孙满堂”,当即眼笑眉飞道:“有劳楚玉,钱袋我很喜欢。” “长安也很喜欢。”薛云深紧跟着补充道。 得了礼物的人和送了礼物的人,皆欢天喜地地往城内走,只余下个孤家寡人。 段慈珏神情凄惨地盯着远去的主仆二人背影,嫉恨地险些掐断了手里的剑穗。 自从知道楚玉在绣钱袋,段慈珏着实悄悄乐了好几天。哪成想今日美梦变噩耗,那两只钱袋,竟然全同他没关系! 同段慈珏的抑郁颇有点异曲同工之妙的,是许道宣的失落。 他前来接驾的在人群中搜索两圈,都没找着朝思夜想的小胖球,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如意还是气我不辞而别了。”许道宣蔫头巴脑地想着,过了片刻,复又重新振作起来。 他将钱袋倒了个遍,翻倒硕果仅存的一枚银踝子,而后用这枚银踝子买了拨浪鼓,虎头帽并一些小孩子玩具,兴冲冲地杀进了查将军院子里的厢房。 哪料到,不大的厢房里,已是人去楼空了。 “执盏呢?” 许道宣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后知后觉地想起迎驾的人当中,也没有执盏的身影。 “执盏在你出发去蓬颓漠的第三日,离开了。”段慈珏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许道宣茫然地回过头,嘴里愣愣地问:“那如意呢?” 段慈珏避开了许道宣的目光,没有接话。 炽热的天气好像刹那间凉了下来,许道宣感觉浑身上下连绵不断地冒着寒气。他手里捏着拨浪鼓,不敢置信地颤声道:“执盏将如意带走了?” 依旧没人说话。 许道宣张大了嘴,慌乱且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道:“我要去找他。” 他声音很轻,但面色十分坚毅,仿佛找居无定所的食人花下落,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菜一碟。 许道宣将手里的小玩意,胡乱地往衣襟里一塞,又狠狠擦了两把炭黑的脸,就要气势汹汹地出门。 可惜下一刻,他整个人就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那道分外熟悉,许道宣不久前还在梦里听到过的嗓音,懒洋洋地问:“你要哪儿去?” 闻言,许道宣毫无反应,若不是段慈珏见他嘴巴蠕动,特意凑过来,估计是听不清他那轻若无声的“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躺在屋顶上晒太阳的人,却明显不给许道宣逃避的机会。他轻巧地从房檐下跃下来,还未来得及拍一拍那个不告而别的怂包公子,就被猝不及防地搂住了。 许道宣紧紧抱住了如意,如同抱着失而复得地珍宝般,嘴里无意识地重复道:“如意如意如意如意……” 第64章 饮酒过量对我们孩子不好 如意一动不动地任由许道宣抱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感到颈侧有一点湿意。 起先那湿意若有若无的, 犹如行将末路的细弱烛花, 到后来却哔剥一声陡然变大了。好似转瞬之间成了倒灌的海水,倏地将如意淹没了。 海浪来来回回冲刷着,无声无息地将如意心底那点耿耿于怀冲走了。 在得知许道宣不打声招呼就去了蓬颓漠的时候, 如意发了通大火。那时他还是没牙齿的小胖球,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开执盏要抱他的手, 拒绝乳娘的喂养,甚至用扒拉枕头的方式, 将所有人赶出去。 他独自坐在大的显得有点空旷的床榻间,一旦发现谁有推门而入的企图就开始嚎哭,以此在漆黑的屋子待了一整晚。 到第二天, 执盏忍不住在屋外轻声啜泣时,他打开了门。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无人明白他怎么会一夜之间恢复。连当日替他算魂的孟衔都曾道恢复之路太过漫长, 或许要花费十数年。 可如意终究没有。 在爆体而亡后, 如意用最短的时间发了芽, 又用最短的时间恢复了原样。 恢复成了,滕初没能见到的, 十四岁少年模样。 感受着脖间的湿意,如意在心底叹了口气,心想他的公子还是这么傻,半点都没变。 这样想着,如意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公子,为何半年不见,你还是同我一样高?” 一句话,成功阻止住了许道宣的眼泪。 许道宣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大难重逢,他严谨认真的书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鼻尖挂着串可笑的清涕,许道宣沉默半晌,道:“我还比你黑了。” 这倒是事实。 三人同去蓬颓漠,来回一整月下来,竟然只有道宣一个人晒地黑黢黢的。对比去的时候白皙如何,回来还如何的另两位,这简直是惨绝人寰的天理不公。 如意显然也没想到许道宣会这么回复,他看着面前如同黑炭般的自家公子,几度张了张嘴,发现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夸赞,只好徒劳无济地安慰道:“没事,大公子以前也很黑,公子迟早会像他那样白回来的。” 如意嘴里的大公子,说的是许长安的亲兄长,许道宁。在许长安与许道宣九岁时,许道宁领了圣上的差事,前去修决堤的堤坝。 许道宁去时肤色白净,回来时若不笑,一张脸上只能看见两只黑白分明的瞳子。当宛如墨汁的许道宁走过来,想伸手抱许道宣时,好悬没把眼巴巴等着大哥回来的许道宣吓哭。 这事后来沦为了许家上下几十口人的笑柄,每年都要拿出来笑一两次。 当然,许道宣对此事印象深刻,也不全是出糗丢人了,主要是因为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许道宁恢复原来肤色,前后总归花了六个月。 六个月,半年啊! 许道宣默默算了算,从塞雁门到芜城,再从芜城返回皇城统共要花费的时间,最终崩溃地发觉,还是过不了被皇城市井百姓嘲笑的那关。 分外羡慕许长安晒不黑的许道宣,顿时感觉要饮恨此生了。 好在许道宣并没能纠结太久,便让对他了如指掌的如意岔开注意力了。 至于默默当了回围观者的段慈珏,早在许道宣转身抱住如意时,就来无影去无踪地悄悄溜走了。 到此时,除了孟衔与安子晏,及安子晏的书童窦太保,算是所有亲朋好友皆俱在。为了庆祝王妃两兄弟顺利开花成年,晚上查将军做东,在小院里办了场盛大的宴席,还特地邀请了塞雁门唯一一处风月雅所的歌伎来助兴。 自幼在牡丹皇城的脂粉香河里浸泡长大,许长安几人对所谓的歌伎兴致缺缺,反倒不约而同地好上了查将军的私酿。 那酒总有股不同别处的香味,查将军让众人催促着,无奈地将仅剩的几坛全都挖了出来。 “长安,你不许喝了。”薛云深拦住了酒鬼的杯子,语气颇为严肃地劝诫道:“说不定你肚里已有我们的孩子,饮酒过量对他不好。” “什么?”话只听一半的查将军大惊失色,“王妃有了?!” “没没没,”许长安连连摆手,他贪杯过头,终究是有点醉意,故而傻乎乎地笑了下,企图挽救薛云深的失言:“这还不到一个月,哪有这么快。” “王妃醉糊涂了,”查将军悄声道,“植物授粉孕籽,不用一个月就能诊出来的。” 他这话说的小声,许长安醉晕晕的也没听清,但却让薛云深记在了心里。 “改日请个大夫,好好给长安诊下脉。”薛云深想着,趁许长安不注意,将他手底下的酒杯换成了茶盏。 酒至中席,不少人都喝多了。查将军的两个副将合着歌伎的琴声,荒腔走板地哼唱着不知名的曲子。 查将军看着眼前的热闹场面,看着情不自禁相拥在一处的几对人,看着案角的瓜果,嘴角的笑容忽然泛起了苦意。 他想起了年少时失之交臂的心上人。 呜咽声悄然而起,渐渐掺进歌伎的琴声中,待许长安几人发现时,查将军已经抱着坛酒,哭得稀里糊涂了。 “查将军这是怎么了?”许长安撑着额头,问旁边一位副将。 满脸风霜的副将,沉沉地叹了口气,讲起了查将军的往事。 雄心万丈的少年将军,立誓不退敌军不成家。可是谁也没想到,那场战争会如此难打,敌我双方胶膈不下,缠斗了好几年。 少年将军曾经有位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双方约定,待少年将军功成名就,便是嫁娶之时。 此事若是成了,的确不失为一桩美谈。 只是后来,将军的爹娘见儿子为了个所谓的约定,回回浴血奋战,受了满身伤还迟迟不肯回家,于是修书骗将军祖父病重,着将军即刻返家。 将军自幼在祖父身旁长大,同祖父感情深厚。一听闻祖父病重,连夜赶回老家。 却不料这不仅是桩骗局,更是桩蓄谋已久的父母之命。 将军被双眼含泪的祖父,逼得同一位素未谋面的姑娘成了亲。在婚宴的当日,将军所在的前锋军大败敌军,圣上大喜过望,几乎每位稍有官衔的将领赏了加官进爵,唯独身为前锋军副将的将军,一无所得。 消息传来的时候,被反锁在新房内的将军大恸咳血。 再后来,将军的心上人知道将军成婚的事情,伤心之下远走他乡。 心灰意冷的将军最终请命,自求降级调到了塞雁门,当了几年无所事事的守门将军。 副将军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接着道:“说起来,查将军以前是王妃三叔麾下的第一猛将呢,谁能想到会沦落今日这个境地。” “这王妃夸赞不已的桃花醉,就是查将军心上人亲手酿的。” “查将军视若珍宝,每次开坛都只肯匀一小口与我们尝尝,这回还是得了王爷与王妃的恩赏,下官才有机会尝个清楚。” “可惜桃花醉虽好,酿酒的人却已不在了。” 副将军唏嘘不已,许长安却越听面色越怪异。 看着查将军额间的素色山茶,许长安忍不住问道:“查将军的心上人是不是一位叫凤回鸾的吊钟海棠?” 副将军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只偶然听醉酒的查将军念过一个凤字,具体叫什么,下官并不清楚。” 副将这么说,许长安却更笃定了。他见薛云深满脸不解,便凑过去轻声道:“昔日同凤大哥同行的时候,我听他提过他曾经有位心上人,是株白山茶,两人心心相映,却被长辈们拆散了……” 许长安的细声讲述,混进查将军的哽咽,混进潺潺倒入酒杯的酒液,混进歌伎宽阔苍凉的琴声,混进银色的月光中。 许长安并未向查将军求证心上人是否是凤回鸾的事情,他有心想将此事当做回礼,赠与连日来对他们颇为照顾的查将。 故而直到一行人离了塞雁门,查将军都始终不曾知晓,他眼里“胆大妄为”的墨王妃,特地为他准备了一份从头来过。 骨碌碌转动的马车里,薛云深对许长安道:“你确定那封信能送到凤回鸾手里?” 无奈地别了眼仍抱有怀疑的薛云深,许长安第二次肯定道:“一定可以的。” “凤大哥在跟我辞别时,曾经留了他的酒楼名字与我,说我什么时候有空再去临岐,要请我和他酿的酒。” “他偷偷邀请你喝酒?”薛云深明显错了重点,“什么时候邀请的,我为何不知道?” 许长安:“……” 马车在墨王妃精疲力竭的解释中,驶向了大周朝最北方的芜城。 一个月后,许长安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坐落于冰山脚下的芜城。 此时正是最炎热的六月,许长安却觉得好似忽然之间进入了大雪纷飞的凛冬。 见自家公子冷得浑身发抖,楚玉想了想,麻溜地翻出才收起来不久的厚被,给穿了雪白狐裘的许长安披上后,又找来暖手筒。 楚玉本想自己暖热了再给许长安,结果一对上薛云深的视线,立马识相地双手捧过头顶,献到了薛云深眼前。 “楚玉真懂事。”薛云深毫无诚意地夸道,他接过暖手筒,自己先颠颠地捂热了,而后才心满意足地将许长安两只冰凉的手揣了进来。 没过多久,马车进了芜城。 许长安靠在薛云深怀里,掀开了马车帘一角。 或许是经历过出灭魔药的致命伤害,芜城残余下来的房屋建筑,即使几经修葺,依旧带着遮不住风霜,裸露出来的土壤带着不详的黑色。 街上随处可见汩汩消融的雪水,约莫是天气寒冷的缘故,芜城寥寥无几的百姓走货商,身上皆穿着兽皮制成的厚厚裘衣。 许长安看了会儿,就放下了帘子。 此时马车已经行到了芜城的守将军府,楚玉下去自报家门,那料到那门房进去不到片刻就出来了。 “你说什么?”楚玉问,“我家三老爷不在芜城?” 许长安出嫁那日,柳绵看着远去的仪队,禁不住边叹气边责怪许慎:“都是你取的好名字,说什么从女辈不走男辈,现在好了,长安也跟长平一样嫁出去了!” “当初明明是你说要个平安顺遂的好名字,”许慎反驳夫人,“再说走男辈,你忘了道宣?” 柳绵被堵地许久没说话,过了好半晌,才幽幽叹息道:“这都是命啊……” 第65章 你居然敢背着我偷野男人 许惜的确不在芜城。 去年他一举打下邻国大梁的三座城池,直接将大周朝的疆域往北扩展了数千里。 大梁含恨内退, 几度蠢蠢欲动, 意欲夺回失去的领土。却不料祸不单行,大梁今年更是碰到百年难遇的大旱,牧草不丰, 河流枯竭,数不尽的庄稼作物遭了秧, 导致难民暴增。 大梁皇帝不得不下令开仓济民,各地粮仓存粮近乎是一月之内剧减过半。连续重创之下, 大梁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大周朝,屡屡派兵骚扰大周朝边塞。 是以在两国边界极为不稳的情况下,许惜自请去了最北边的, 周梁交界的簌都。 敬宗皇帝的钦准朱批前两日才下来,故而许长安几人对此事并不知情。 许长安半掀开帘子, 听站在马车小窗外的楚玉细细说完了前文后续。他略一沉吟, 征求薛云深意见:“那我们是在芜城住一晚, 还是趁天色尚早直接出城?” 薛云深手里梳拢着许长安的头发, 闻言眼皮都不抬地直接道:“出城。” 他近日不知怎么就爱上了绾发雅事,常常自降身份地当个心灵手巧的“梳发丫头”, 翻来覆去地折腾许长安乌黑柔亮黑的发丝。 方才透过马车小窗的缝隙,瞧见芜城的民风打扮不同,人人脑袋上都梳着精致的小辫,向来不放过任何臭美机会的薛云深,当即心痒难耐,出手如电地打散了许长安原本好好的发髻。 压根没有头发在人手里的觉悟,许长安动了动,刚想点点头,结果立马引来了一句低声警告:“别动。” 薛云深百忙之中抽出空,将许长安扭过去的脸拨了回来。他俯身在许长安嘴角亲了口,而后安慰道:“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许长安:“……” 许长安只好就着半身不遂的姿势,以目不斜视的面无表情,吩咐楚玉道:“你去同道宣说声,三叔已前往簌都,今日我们便不在芜城久留,即刻出城。” 楚玉脆生生地应了,十分诚实地假装没发现自家公子的艰难处境,扭身就窜到后头的马车边上去了。 于是车轮停歇不过片刻,又重新碌碌转动起来。 马车内,薛云深替许长安理了理散下来的长发,终于放过了快要坐立难安的王妃:“好了。” “快看看怎么样?”说着,薛云深献宝似的递来了一面巴掌大的铜镜。 坦诚而言,许长安曾经一度为堂堂王爷,随身携带铜镜的举止而感到痛心疾首,后来时间一长,耳濡目染之下,竟然已经可以非常镇定自若地面对随时随地掏镜子的薛云深了。 铜镜镜面光滑,清晰地映照出眉目疏朗的青年。 许长安额角漆黑的长发悉数被撩起,均匀地分成几股,分别细细地编成辫子,反顺至脑后,只在鬓角处留了缕青丝,柔柔地衬在脸侧。 忍不住反手摸了摸,许长安发现头发是用丝带固定着,底下还坠着粒小巧的明珠。 等等,明珠? 许长安心里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僵硬地转过身,视死如归地问道:“明珠哪儿来的?” 薛云深很是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示意许长安看他急中生智之举:“刚刚拆下来的。” 瞧见明晃晃黄澄澄,无处不华美,唯独少了正中一粒珠子的亲王玉冠,许长安有那么一瞬间,哀莫大于心死。 “很好。”许长安四大皆空地想,“将御赐的亲王玉冠弄成这样,不敬之罪捞着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 约莫是见许长安的发式好看,薛云深抬手又掰了粒珠子下来,边灵活地嵌进发带里,边催促道:“快长安,给我也挽一个你那样的。” 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薛云深再次暴殄天物,许长安此刻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能找三叔把玉冠修补成原样吗?” 可惜事已至此,现在想也无用,只得到了簌都再找三叔救命,以免落个不敬之罪。许长安自我安慰着,手上认命地拢住了薛云深的头发。 “行了。”许长安道。 几乎是在他笨手笨脚地替薛云深梳好发式的同时,马车外头传来了急促杂乱的马蹄声。 紧接着不出半息,一道浑厚的嗓音从前方传了过来:“请留步。” “停车。”有人拦路,许长安扬声道,他探身推开马车门,发现外头站着位匆忙赶来的正三品参将。 “阁下几位可是远道而来的许大将军亲眷,许三公子与许小公子?”参将问。 由于视线被阻挡的缘故,参将并未能看见隐在许长安身后阴暗处的薛云深。 许长安也不多言其他,他虽然奇怪参将的动机,面上却不显分毫,只微微颔首道:“正是我们兄弟两人。” “幸好赶上了,不然险些误了大将军的交代。”参将说着,道明了来意。 原来是许惜在动身去簌都之前,曾经叮嘱参将,若是许长安两兄弟过来,让他派人护送一番。 参将话说的情理之中又滴水不露,以许长安三叔的性子,的确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故而许长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谢过了参将的好意,收下他特地带来的一队骑兵。 这回气氛与先前的轻松惫懒不同,夹杂在肃杀骑兵中间的马车,近乎肃穆地继续行进着。端坐在马车里的许长安,心里隐隐觉得那位参将不对,思来想去,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皱着眉头好半天没说话。 薛云深将玉冠随手放进了手边的暗柜,他拉住许长安的手,试探地问道:“长安,你是不是在想——” “那位参将——” 两人异口同声的话语,被一声咯嘣巨响截成了两段。与段慈珏同马车的楚玉听见动静,连忙红着脸从段慈珏掌心抽出手指,颇有身先士卒自觉的跑下去看了看情况。 与此同时,另外一辆马车上的,薛云深的亲随——薄暮也跟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被这么一打岔,许长安只好暂时停下与薛云深的交谈,推开了马车门。 只见不远处,一辆简陋非常的牛车,因为融雪路滑而迎面撞上山体后,当场散成了七零八落的狗碎。一位大寒天仅着了件薄薄单衣的青年,正在楚玉与薄暮的帮助下,狼狈地从牛车底下爬出来。 青年站稳身形,顾不得拍打弄脏的衣物,忙着先弯腰道谢:“在下前去簌都办事,不料行路如此之难,今日里已连着摔了好几回了。幸有二位小哥施以援手,否则摔得鼻青脸肿的在下,怕是一时半会爬不出来。” “公子太多礼了。”楚玉抿唇笑着,往旁边侧了一步,并不受青年的礼。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薄暮依葫芦画瓢地避开了青年,接着对楚玉道:“我去禀告二位公子,你在这里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楚玉点了点头,薄暮对青年笑了笑,便回转了。 听完前后,许长安略一思索,望向了薛云深:“他既然也要去簌都,不如我们捎他一程?” 薛云深懒洋洋以手撑额,目不转睛地盯着许长安。听见问话,他可有可无地颔了颔首,道:“你决定就好。” “往后这样的事情,你都自己拿主意,不用过问我。”顿了顿,约莫是怕许长安误解,薛云深又补充道:“我的意见便是你的意见,万事以你为准。” 见他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许长安忍不住摇了摇头,转头对薄暮道:“去请人过来吧。” 待如意一走,薛云深立马一改懒散模样,他过去将车门一关,返身逼近了许长安:“方才你笑是不是因为不信我的话?” “我哪有笑,”决不肯轻易遭受诬陷的许长安,当即反驳道,“分明是你唔——” 又一次忘了长教训,许长安只好喘息着,吃了这个掠夺掉他所有呼吸的哑巴亏。 可惜交颈缠绵不到片刻,便让迅速赶来道谢的青年打断了。 “多谢二位贵人好心,在下姓迟,单名一个砚字,迟是行春犹未迟的迟,砚是砚温融冻墨的砚。”青年自报家门完,又道:“不知可否请教贵人名讳?” “不可。”薛云深眸色深沉地从许长安嘴里退出来,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没等错愕的青年有别的什么唠叨,薛云深又十分不耐烦地扬声道:“薄暮你带他去别的马车。” “那怎么行,在下还没当面道谢呢。哎小哥,小哥你莫要举着我走,你且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小哥……” 薄暮恨铁不成钢地举着这位空有一副皮囊,却半分不知“看人脸色”的青年走了。 这当口,被亲得迷迷糊糊的许长安回过神,当即拢紧了不知不觉中被扒拉开的衣襟,企图负命顽抗。 瞧见许长安如临大敌的模样,墨王殿下很是伤心,伤心之下便没有接着动作,只探身凑过去,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许长安的嘴唇。 许长安一开始还扭头躲来躲去,到后来被亲得烦不胜烦,直接伸手一推,翻身坐到了薛云深身上。 眼底飞快划过得逞的光芒,薛云深微微挺了挺腰部,在王妃的面红耳赤中,摸进了他亵裤里头…… 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许长安被薛云深按在狭窄又漏音的马车里头,足足攒了四千金。 做到后头,许长安都不清楚自己被连皮带肉地吃了几次,只知道从内到外都是薛云深的味道,都是薛云深的香气。 夜色在吟哦中悄然降临,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的许长安醒来,没见着薛云深的人。他身上清爽干净,并没有半分粘腻之感,显然是薛云深在他睡着时清理过了。 扶着酸痛的腰起来,许长安披上狐裘下了马车,在段慈珏别有深意的目光中,坦然自若地叫来了楚玉。 目睹楚玉屁颠颠跑走的段慈珏:“……” “公子您可算是醒了,您不知道您都快睡了一天了。王爷也不让我在跟前伺候,万一您梦中渴了要喝水都没人给您端来……”楚玉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看了看脚下滑不溜秋的小路,又道:“这边雪多不好走,我扶着您去那头。” 许长安没有动。 楚玉不解地回过头,嘴里疑惑道:“公子?” 盯着不远处相拥的两人,许长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看懂示意的楚玉立马闭紧了嘴巴,主仆二人无声无息地摸了过去。 随着距离慢慢缩近,不远处两人的姿势越来越清晰。看清情势的许长安发现,他先前可能误解了。 正面相对的两人之间杀气汹涌,薛云深手里挟着片花瓣,抵在了青年喉咙处。 而许长安,也借助于日精月益的视力,看清了青年额间的花样。 是朵傲雪凌霜的雪莲。 第66章 酸葡萄滋味过人长安最喜 许长安向来耳目过人,即使在这种双方特地压低嗓音的情况下, 依旧将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 “此事当真与你没关系?”薛云深沉沉的语气传了过来。 不远处, 被墨紫色花瓣抵住致命处的青年迟砚,闻言似乎笑了下,声音听不出喜怒地道:“自我曾祖父退位让贤, 率领雪莲一族退回雪山,至今已过了两百年。” “三皇子殿下, 不瞒您说,雪莲一族延续到今日, 只剩下我一人了。”迟砚说着,停顿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以一种异常轻松地口吻继续道:“我若是真的图谋不轨, 哪怕有幸打下了这江山,又传给谁呢?” “您贵为皇子, 自幼有天赋异禀的美名, 总不会看不出来, 我是株开了花也没有生育能力的雪莲吧?” 约莫是最后一句话触动了薛云深,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衣裳污脏的迟砚,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我暂且信了你这回。” “我不管你去簌都有什么目的,”指尖微错,薛云深把玩着墨紫色花瓣,颇含警告的意味地道:“只希望你好自为之。” 知道多说无益,迟砚并没有再过多解释。他端着副仿佛理应如此的神情,面色坦然地朝薛云深行了个礼:“谢过殿下。” 对话到此结束,薛云深似乎是心情不佳地挥了挥手,打发迟砚走了。 迟砚折身往回走,见到小路正中许不避不让的许长安,略略错了下神,倒也没说什么,只拱手朝许长安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许长安颔了颔首,以作为回应。 待迟砚身影远去,让楚玉小心翼翼扶着的许长安走到了薛云深身边,他没急着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心疼地挟来了薛云深指间的花瓣。 “谁?!” 正在沉思的薛云深,仿佛被突然冒出来的冰凉手指吓了跳,好悬没做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情来。等他眼尾余光瞥见熟悉的雪白狐裘,确定身侧之人不是什么孤魂野鬼,整个人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道:“天寒地冻,你不好好在马车里待着,怎么过来了?” 语气颇为责备,宛如训诫妻子孕中不知爱惜身子的丈夫。 许长安让这么一提,登时又想起出来的目的。 奈何十分懂得察言观色的楚玉,此时为了避嫌,早已躲得远远的了,唯剩下一位墨王殿下,还能施以援手。 无奈之下,许长安只好劳烦薛云深大驾,请他帮忙拢着狐裘,好让自己解决下三急之一。 哗哗的水声响起,许长安舒坦地出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抖抖,斜里就伸出来一块素洁的手巾。 大概是心里想着事,薛云深难得没有逮着机会就打蛇随棍上,他微微低着头,侧对许长安的侧脸认真又温柔。 动作轻柔地用手巾擦干净小长安,薛云深示意许长安提起裤子:“好了。” 回过神来的许长安,当即又是慌乱又是赧颜地整理好了衣裳。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处理完手巾回来的薛云深,见许长安耳尖都红了,边拉着他往就近的河流走,边自然而然地道:“更深的我都碰过。” 许长安被他理所应当的态度堵得有点说不出话,又不想继续纠缠此问题,只好见机不对先明哲保身地转移话题:“方才你找迟砚做什么?” “你腰部酸痛,便别弯腰了,站着就好。”薛云深阻止了许长安企图蹲下身子够河流的举动,只准他干伸出手。 河水冰冷,薛云深却似乎毫无感觉,他先洗净了手,而后才从袖子里另外摸出条洁净手巾,拿水打湿了又拧的半干。 细致又快速地替许长安擦着手,薛云深道:“那队骑兵有问题。” 许长安一点就透,当即反问道:“你怀疑与迟砚有关?” “嗯,”薛云深应了声,“我原本以为跟他有关,但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株开过花成了年,却无法有后代的雪莲。” 没看出迟砚额间花样有任何不同的许长安,忍不住微微折了下眉头。他联想到某些无法授粉的植物,试探地问道:“迟砚是不是无花蕊?” 空有花冠,而无花蕊,则此生绝无后代可能。 薛云深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并没把此事往心里去。他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连许长安的指缝都没放过。直到确定擦干净了,他才握着许长安的手指搭进温暖的玄色斗篷内。 许长安却想得更深些。 以薛云深见怪不怪的态度来看,像迟砚那样天生无法拥有孩子的植物人,要么随处可见,要么就是种族特性。 可片刻前,迟砚的自我剖白言犹在耳。从他的话里,可以轻易分析出雪莲原本也是庞大的种族。 那么,是什么害他们人数锐减,又是什么导致他们失去生育能力?这种未知的东西如果蔓延开来,会不会影响其它种族的植物人? 许长安心里揣着个无比沉重的疑问,连什么时候回了营地也不知道。 被派来互送的一队骑兵,与他们眼中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们,泾渭分明地分散在两处。 许道宣热情洋溢地招呼了几次对方,无一例外得到了拒绝。这会儿正颇为受伤地蔫在如意身上。 难为如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又要看着火上的烤雪兔,又要照顾自家公子情绪,顺便还得剥掉烤熟的地瓜皮,好吹凉了喂自家公子。 这么多繁杂而交错的事物,如意处理得很是得心应手,一时之间竟也没有手忙脚乱。 见到与薛云深相携而来的许长安,许道宣三两口吃掉如意喂他的地瓜,嘴里哈着热气地道:“长安你快来!我给你和殿下——” 话说到一半,又让如意塞来的一口香气四溢的金黄地瓜堵住了嘴。 许长安仔细辨了辨,依稀听出含糊不清的后半句是“留了份大的。” 拉着薛云深在众人之间落了座,许长安接过许道宣特意预留的,一个足有碟子大小的地瓜,分成了大小两份,将大的递给了薛云深。 薛云深下午奋力讨好王妃,恨不得将图册上学来的十八般武艺,都在狭仄逼人的马车内上演个遍,故而的确是耗费了不少体力,此时也饥肠辘辘得很。 薄暮瞧了眼自家王爷吃东西的速度,知道王爷是饿着了,忙不迭将蒸好的甜糯八宝饭端来了。 那八宝饭甜得腻人,许长安尝了两口,就不肯再吃了,反倒是对里头作料的酸葡萄干很喜欢。 薛云深见许长安挑来挑去的费劲模样,忍不住跃跃欲试道:“你放下筷子,我来挑。” 颇有眼力劲的薄暮,手里攒着袋刚从马车里拿出来的葡萄干,转身就看见两位主子脑袋挨在一起,正聚精会神地挑着酸葡萄干。他默默了站了会儿,又把袋子放回去了。 今夜唯一的肉食是段慈珏与楚玉的功劳,他们二人一位负责打野物,一位负责跟在屁股后头捡,分工明确,效率高超。 地瓜是薄暮早先预备的,除此之外,他甚至还带了锅碗瓢盆,以及不少自己的“同类”——大米。 至于许道宣出了什么力…… 雄心壮志想要再去打一头黑熊的许道宣,被如意押着,老老实实捡了够不眠不休烧两天两夜的柴火。 这样看来,什么都没做就干等着吃的,只有许长安薛云深与迟砚三人了。 薛云深与许长安,不说身份,在带了三位书童随从的情况下,理所应当是不用再像之前那样亲力亲为的。 想通这层的迟砚,一面狼吞虎咽烤雪兔,一面信誓旦旦地保证明天他去狩猎。 段慈珏质疑地看了两眼迟砚的小身板,在楚玉鼓着脸的瞪视下,摸了摸鼻子,把到嘴边的刻薄话咽了回去。 “那我就先谢过迟兄了。”段慈珏临时转了话锋,言不由衷地客套道。 身侧的楚玉闻言,当即喜笑颜开,亲手喂了段慈珏一口地瓜。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迟砚摆了摆油乎乎的五指,说完发现没人应他,不由暂时停下了风卷残云。 哪知不扫视一周还好,一扫视就发现孤家寡人的,竟然只有自己与那位叫薄暮的随从。 迟砚与薄暮两人,隔着三对人,两个火堆,遥遥交换了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趁用膳的功夫,许长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骑兵,发现对方虽然做的隐秘,但时不时望过来的视线,却带着毋庸置疑的监视。 这群骑兵,并不如那个参将所说那般,仅仅是保护他们。 许长安想起薛云深先前说的这群骑兵不对劲,心里隐隐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群骑兵,是敌国大梁派来的。 倘若真是这样,那芜城的参将,恐怕也有问题。 许长安不动声色,只在众人纷纷回了马车,准备就寝时,才跟薛云深提了提。 “他们的外貌看不出来有丝毫不妥,大梁子民与我周朝百姓,有没有什么可供辨认区分之处?”许长安问。 薛云深摇了摇头,道:“大梁国内节气与我国虽然略有不同,但植物都是相同的,并没有任何差异。” “他们眉心处的花样也看不出别的不对……”许长安喃喃说着,慢慢在薛云深怀里,满腹心事地睡着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个午后。 骑兵副队在许长安刻意接触下,也不再前几日那样态度恭敬而冷硬。 许长安借着送热茶的机会,同副队攀谈起来。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他倒也没讲别的,只围绕着芜城的一些民俗风情说来说去。 “冬日竟然比现在还要冷?”许长安装作诧异无比的样子,惊呼道:“那你们冬日可要怎么熬过去?” 副队见这位皇城里来的公子哥露出吃惊表情,心里很有些得意洋洋。故而顺着原本打算到此为止的话题,又说了下去。 “您那是不知道,冬天我们都往地下住的,地面太冷……” 副队兴头起了,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许长安饶有兴致地听着,可惜没听多久,就让另外一位骑兵打断了。 那位是领队的骑兵似乎对副队的行为颇为不满,大声喊了句副队的名字。 “哎就来!”副队边应边扭过头,因为动作匆忙,隐在盔甲底下的一道黑线露了出来。 仓促之间,捕捉到黑线的许长安,当即呼吸一窒。 第67章 小滚滚偷偷露出一截马脚 纵然只是一扫而过,亦足够许长安看清黑线的模样了。 ——不是画上去的那般, 可轻易拭去。黑线牢牢盘卧在副队的后颈处, 狰狞凶狠,且带着不详的气息。 它就像21世纪的手术缝合线,经由医术精湛的外科大夫, 分毫不差地将副队原本一分为二的肌肤,缝合到了一处。 许长安总觉得副队皮囊底下, 还藏着别的东西。 这个认知甫一出现,便在许长安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更糟糕的是, 他微微凝滞的呼吸几不可察,却依旧引起了副队的注意。 背对许长安的副队,向领队投去了迟疑不决的眼神。领队没说话, 只是牵扯缰绳的动作大了许多,好巧不巧地露出了腰间封在刀鞘里的弯刀。 收到示意的副队, 知道此事无法挽回, 神态有一瞬间的不忍。但很快, 所有情绪都被他抹得干干净净。 带着同之前无任何差别的笑容, 副队回头,对许长安道:“队长着我有事处理, 公子您请便吧。” “那便不叨扰了。”许长安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 恰好这当口,等得越发不耐烦的薛云深开始明目张胆地喊“夫人”了,许长安只好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顺势无知无觉地转了个身,将后背空门大喇喇地送到了副队跟前。 副队略显浑浊的瞳孔倏地一缩。 紧接着许长安听见耳边传来凌厉的风声,他眉心的花剑尚未来得及完全抽出,便先让一个人掳到了怀里。 与蜂拥而至的熟悉香气同时袭来的,还有颇为不满的哼声。 薛云深竖掌轻轻一拍,将许长安抽至中途的花剑推了回去,而后展臂一捞,把许长安整个人圈了进来。 准许王妃同那个长相丑陋,愚笨不堪的副队交谈了这么久,薛云深自觉已经很是深明大义了。他心底本就憋着股闷气,碍于许长安的殷殷叮咛不好发作,眼下见了主动送上门来的副队,哪里还肯手下留情。 削铁如泥的利器刺入骨肉的噗嗤声响起,副队几乎是眨眼间就让薛云深拿花瓣削去了脑袋。 张开狞恶大嘴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开了,预料中的滚烫鲜血却并没有洒出来,少了颗脑袋的副队仍然直挺挺地站立着。 搭在薛云深肩头的许长安,匆忙之中回头看了眼,发现副队的躯体竟然只剩下一具空壳子了。 血肉白骨,全被掏得干干净净,唯独留下栩栩如生的鲜活皮囊,伪装出原主尚在人世的光景。 与此同时,被砍飞的脑袋里,连滚带爬地滚出来一团白花花的圆形物。 那东西似乎还是活的,才从脑袋里爬出来,就先急着嗬哧嗬哧地舔吃着身上掺杂红色棉絮的白糊状物。它吃东西的速度十分惊人,约莫是半息的功夫就舔完了所有的白糊状物。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圆形物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的戏码。 那团露出青灰色原貌的东西,不断扭动着拉长,变宽,最终蜕变成了高近一丈、面目丑恶的男人。 “可憋死老子了!”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小巧玲珑的许长安一行人,男人打雷般唾了声,唾沫星子落下来,直接下了场腥臭的雨。 唯恐殃及池鱼的薛云深见状,抢先一步揽着许长安,退离了臭雨的范围。 而目睹了这一切,自诩见多识广,无坚不摧的许长安,终于无法控制地泛起了恶心,当场干呕一声。 “长安!” “公子!” 着急又担忧的嗓音纷纷传来,许长安单手握着薛云深坚实有力的臂膀,另外只手朝众人摆了摆,示意并无大碍。 “怎么了?可是伤到了哪里?”薛云深焦急地问。 许长安攒住薛云深的手指,摇了摇头,道:“没伤着,只是有些恶心。” 薛云深整个人先是松了口气,过了会儿,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又猛地倒吸口冷气。 “长安你你你,你该不会是——” 怀了两字即将脱口而出的紧要关头,睃见薛云深手中牡丹花瓣的其他骑兵,在乍然的呆愣过后,终于回过神地大叫起来。 “牡丹花!” “是大周朝皇室!” “说不定是个皇子!” 先前薛云深浑身裹在玄黑大氅里,又总与许长安厮混,身上免不了沾染了许多仙人球的气息。再加上他自与许长安厮磨欢好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仙人球的看家本领——假装自己是一肧抷球形的黄沙。 是以混淆视听的结果,便是骑兵直到这个时候,才惊觉一行人里头有位皇室。 恰好此刻事情业已败露,副队亦现了原貌,无路可退的领队面目一狞,当即打着呼哨,招呼余下的骑兵从四面八方围上去:“兄弟们!抓住那个皇室!” 大战一触即发。 薛云深不得不暂时捺下其他,他原本踌躇满志地想大展神威,让柔弱的王妃刮目相看,却发现一晃神的功夫,王妃连花剑都抽了出来。 薛云深:“……”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些挫败呢。 经此一役,清楚了解到王妃实力有多强横的墨王殿下,为了避免成为吃软饭的小相公,立志发愤图强,好早日实现与王妃并肩而立,交相辉映的人生大志。 咳扯远了,说回现在。 早在薛云深出手时,散落四周的段慈珏几人已纷纷停下了打情骂俏,各自以一种看似放松,实则蓄势待发的姿势,护卫在许长安与薛云深两人周围。 因而当二十之多的骑兵接连攻上来时,一行八人足有七人游刃有余,仅剩下一位左支右绌,噼噼啪啪闹得不可开交。 那位宛如孤军奋战的勇士,正是前朝仅剩的唯一一位后人,迟砚阁下。 迟砚简直快郁闷死了。 这一行人,不是食人花这样的大杀器,就是霸王花捕蝇草魔鬼仙人球一类本身就十分强悍的存在。要说牡丹看似美丽可欺,但偏偏他是皇室,惹急了还能拿出皇室的祭天术。 剩下一位刺软趴趴的准王妃,迟砚原本还欣喜于有人同自己一起拖后腿了。片刻后,他看着许长安紫光倾荡的一剑以身化亿,好悬没掉下两颗金豆豆。 一边暗暗发誓此生再不以貌取人了,迟砚一边将目光投向了薄暮。 这位原身是稻谷的随从,总该除了烧饭并多大作用了吧。 哪料到薄暮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拥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不仅能轻而易举地取走对方项上人头,还能以箭对箭,对穿对方飞速射来的箭矢后,顺便射中对方眼珠子。 “一圈看下来,竟然还是自己最没用。”迟砚吃力地抗住骑兵气势汹汹砍来的一刀,几乎快被内心的绝望淹没了。 兵器交戈声持续不断,战局即将明了的瞬间,迟砚忽然觉得后颈炸开似的疼。 “啊……”控制不住的痛呼溢出唇齿,冷汗几乎是立竿见影地渗满了迟砚额头。他拼命克制住整个人死死蜷了起来的欲望,伸长了手企图去抓后颈处的东西。 “迟公子?” 距离最近的薄暮听见动静,匆忙射出最后一箭,扭头看了过来。 却不想看见了此生最难以忘怀的一幕。 一只先前见过灰色的圆形物,扒住了迟砚的后颈,正挣脱他手指,拼命往里头钻。 薄暮顾不得心中发凉,下意识回手就去摸箭筒。 不料却摸了个空的薄暮恍然想起,方才最后一支箭,已经让他射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刻,闻声望来的许长安厉声喝道:“扯开他的手!” 薄暮连忙照做。 扯开痛到恨不得变形的迟砚手指,并不是件容易事,但是事情再拖延半息,那个青灰色的东西就要钻进他身体里去了。 “迟公子,您松一松手,我家王妃一定能替您除了这玩意,您听我的暂时先放开……” “不我不放,一放,一放它就要钻进去了。”迟砚满头冷汗地拒绝。 薄暮好悬被这宁死不放的语气气了个坐地升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又哄又骗地拉开了迟砚曲指成爪的手指。 许长安提剑一横,墨紫色光波荡漾,锋利剑锋险而又险地擦着迟砚后颈处的皮,削了过去。 青灰色的东西触到墨紫色光剑,只来得发出一声短促又尖利的叫声,便被削离了迟砚的身体,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一动不动了。 “迟公子你怎样?”薄暮急忙扶起顷刻间脸色就颓唐下去的迟砚。 迟砚苍白着脸,嘴唇哆嗦道:“不怎样,它还在我身体里。” 薄暮闻言一凛,当即借了段慈珏的剑,抬手就要划开迟砚的衣裳。 “场面太血腥,我们还是不要看了。” “楚玉乖,我们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公子,你忘了见血就晕吗?” 大同小异的话,分别出自不同人之口。 许长安、许道宣及楚玉三人,纷纷被打着各种幌子,实际上就是不想他们看见其他男人身体的自家那位拖走了,仅剩下薄暮一人处理迟砚后颈里的东西。 在薄暮剜出迟砚体内残存的东西时,许长安和薛云深两人也查探完了所有骑兵尸体。 无一例外,每位骑兵后颈处都有道黑线。 “这究竟是什么植物?”薛云深盯着地上青灰色东西,神情十分厌恶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从未见过?” “是生石花。”旁边的许长安语气沉重地回答道。 21世纪的生石花是极具观赏性的小型多肉,到了彩云间,却变成了手段残忍的穷凶极恶之徒。 “生石花?”薛云深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心里隐隐觉得对这三个字似曾相识。 等他终于记起哪里见过这三字时,脸色顿时变了:“生石花不是早在三百年前就被灭了族么?!” 第68章 要不要告诉王妃他怀孩子 生石花,天生擅长伪装, 一旦钻进其他植物体内, 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原植物人啃掉,只留下一个壳子,好用来冒名顶替。 由生石花伪装的植物人, 后颈处的那道黑线是唯一一处破绽,除此之外, 几乎露不出任何马脚。 生性残忍的生石花,好以其他植物人为食, 这与魔物无异的行径,终究引来了众怒——三百年前彩云间所有国家,对疆域内的生石花下了灭族令。 现在, 这早被灭族,理应销声匿迹的生石花, 却再次出现了。 “当年有人暗中帮助生石花躲过了一劫。”许长安用异常笃定的口吻道, 他联想到芜城那位参将, 再想到远在簌都的三叔一家子, 忍不住有些提心吊胆。 “不仅如此,当年帮助生石花的人, 即便不是如今的大梁皇室,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薛云深说到一半,敏锐地察觉到了许长安情绪变化。 就此截住话头,薛云深抬手揽住了许长安的肩膀,边安抚地拍了拍,边宽慰道:“别担心,三叔不会出事的。” 话虽如此,但要许长安完全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 薛云深对此心知肚明,他见许长安脸色好了些,便扬声喊来薄暮。 “回王爷,迟公子体内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说到这里,薄暮欲言又止地顿了顿,才接着道:“只是随身携带的止血药怕不够用……” “够撑几日?”薛云深问。 薄暮深深弯下腰,低声回道:“五日不到。” 五日不到,那就是要在四日内赶到距离最近的小镇,好补充药物为迟砚续命。 好在大梁虽然地广人稀,经济不甚繁华,散落在城池与城池之间的小镇倒布置地合情合理。故而四日内无法赶不到最近的城池风都,赶到下一个小镇却是可以的。 可是这是在不考虑芜城的情况下。 退一万步讲,哪怕现今芜城城内仅仅只有那株占据了参将身体的生石花,亦足够引来大患了——一座城池里头的最高将领是敌人派来的细作,光是想想,就十分毛骨悚然了。 更何况,芜城背后就是万重深山,只要有一株生石花隐进其中,薛云深他爹敬宗皇帝就夜夜不能安睡。 因为永远预测不到,生石花盯上的下一位会是谁。 这也就意味着,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赶至风都请救兵了。 许长安前后串联,将所有细枝末节都想了个清清楚楚。 那厢,薛云深已经快刀斩乱麻地做了决定:“你去告诉许道宣他们,处理完这群生石花的尸体,立马出发去风都。” “另外,除开长安,所有人,包括我在内,轮流赶车,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丰都。” “是!” 得到交代的薄暮,当即挺胸收腹地大声应了个是,自去传话不提。 等薄暮走远,许长安才斜斜扫了薛云深一眼,刨根问底道:“为什么要除开我?” 薛云深忍不住嘿嘿笑了几声,而后笑容一收,煞有其事道:“不告诉你。” 许长安:“……” 在“他竟然有事瞒我”和“要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之间,许长安毫不犹豫地选了另外一个。他眉峰一剔,荡荡笑了起来,眸中蕴含的澄澈眼波,流光四溢般盈盈欲下。 故意将音调拉得又绵又长,许长安凝视着薛云深的眼睛道:“不告诉我便算了。” 薛云深浑身一松,刚想讲两句别的,就又听见许长安道:“你一个人憋着吧。” 薛云深:“……” 薛云深不说心中的猜测,其实是有道理的。 在还没有经过确定诊断之前,若是提前告诉了王妃,万一到时又诊出来不是怀孕,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自认铜墙铁壁、无坚不摧的薛云深表示,如果真是空欢喜,还是让他一个默默承担罢。 许长安没捺住戏谑了薛云深一把,幸而他颇懂见好就收的道理,谑完就算,没再乘胜追击,只施施然地在楚玉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留在原地的薛云深,沉默着思索了好一会儿,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家王妃是个伶牙俐齿又小心眼的人物。 “轻易惹不得啊。”薛云深忍不住喟叹出声。 不远处,不小心将对话听了个全的许道宣,登时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日夜兼程,披星戴月,互相换着赶了整整四天四夜的路,终于在第四天深夜赶到了风都。 此时早过了夜禁时分,城门紧闭。夜深霜寒,薄暮与楚玉两人在城下喊了半天门,没得到丝毫回应,无奈之下,只得抬出了薛云深的身份。 手上执着薛云深的信物,薄暮提气扬声道:“城上将士听令,我乃墨王殿下随从,王爷亲临风都,还不快快开门迎驾!” *** 作为风都守将,连着忙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眯了会儿眼的宫将军,大半夜被仆从自床上挖起来,委实是很有怨言的。 这怨言等他听了通报,说城外来人自称是三皇子时,倏地变成了火冒三丈。 “好啊,”宫将军咬牙切齿地骂道,“才杀了一批,又来一批冒充的。” “林副将何在!”宫将军气势汹汹地点兵点将。 “将军,您忘啦?您昨儿晚上为了犒劳林副将,将您珍藏多年的酿豆腐拿了出来,结果惹得林副将肠胃不适,这会儿正在医馆里躺着呢。” 宫将军一哽,立马换了个副将:“曹副将何在!” “这个……”仆从小心翼翼地觑了自家将军的脸色,尽量委婉地提示道:“曹副将日前为国捐躯了。” 听到这个,睡眼惺忪的宫将军登时神清志醒。 曹副将原名曹大旺,是宫将军直系,一手提拔出来的副将,好不容易看着他成了家立了业,两日前一家老小,连同才三岁的婴孩都被那遭瘟的畜生给害了。 惨失左膀,宫将军大恸,与另外一位林副将,连着追查了两天两夜,才把那混进人堆里的生石花给找了出来。 宫将军抹了把脸,疲惫道:“去牵马来,我上城墙看看去。” “哎!”仆从应了声,走了没两步,又转回来,迟疑不决道:“将军您不带人跟着吗?” 宫将军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低声道:“不了。” 等仆从牵马过来,老当益壮的宫将军动作敏捷地翻身上了马,而后轻轻叱了声,飞快消失在夜色中了。 另一头,薄暮喊得口干舌燥,半晌没见城门打开,正有些惴惴不安时,忽然听得城墙上传来句声若洪钟的叱骂:“兀那小儿,竟敢假扮三皇子!今儿就教你尝尝爷爷的厉害!” 薄暮以及马车里其他人:“……” “这个将军实在勇猛。” 薄暮与楚玉不约而同地想道。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胖墩墩的宫将军站在墙头,口若悬河辞不带重地将薛云深骂了个狗血淋头。薄暮几次意欲强行插嘴,屡屡因为嗓门不够大而败下阵来。 好不容易等宫将军停歇下来,薄暮正要一鼓作气,却遥遥望见宫将军大手一挥。 紧接着,两个硬邦邦的字音随风传了过来:“放箭!” 训练有素的将士得了指令,当即拉弓如满月。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低沉嗓音,挟着与生俱来的天然威势,怒喝道:“放肆!” 将士手中淬了寒光的箭矢,险险停住了。 宫将军耳朵被震得生疼,一时之间竟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一道墨紫色的身影从马车里出来。 “宫灯长寿花,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本王究竟是谁。” 平心而论,为了避免吵醒浅眠的许长安,薛云深声音的确不算很大,但足够耳目素来灵敏的植物人听见了。 前提是,他刚刚没有束声成线地对着宫将军的耳朵。 于是听又听不见,看又看不清的宫将军,急得铜铃大的眼睛更大了,他挥手招来最近的士兵,让人大声将紫袍男人的话重复一遍。 “将军!下面真是三皇子殿下啊!您下令开城门吧!” 宫将军什么都没听清,以自以为小的嗓门回道:“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耳朵险些被震聋的可怜士兵:“……” 迫于将军淫威,士兵不得不壮着胆子,再次重复咆哮了一遍,这回用足了吃奶力气,连城下的薛云深头听了个清清楚楚。 奈何宫将军还是没听清。 眼见宫将军又要自以为小声地说话,士兵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预想中的打雷声并没有想起。 没听见声音但是看懂了嘴唇动作的宫将军,慌忙提着他那没穿齐整的官服,边屁滚尿流地从城墙上滚下去,边声若雷霆道:“迎驾!迎驾!快开城门!” 等宫将军满头大汗地率领着一干士兵,以蝗虫过境之势滚到薛云深脚边时,好巧不巧地将许长安吵醒了。 “怎么这么大的轰隆声?”许长安揉按着额角,从马车里探出半边身子。 夜幕浓稠,狐裘胜雪的青年,犹如盈盈皎月,自漆黑的车内露出身形。夜风轻柔拂过他仍带有睡意的精致眉目,只在悬着玲珑明珠的额间略一停留,便烟消云散似的吹远了。 这一刻,斗胆抬起头来的风都士兵,都以为自己见到了月中仙。 然而下一刻,月中仙忽地被人推进去了。 “仔细受了风着凉。”薛云深找了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将许长安按回了马车。 听见墨王殿下声音而回过神来的士兵们,纷纷将脑袋垂得更低了,唯恐没人发现自己直视了王妃容颜。 薛云深原本想,那句话怎么说着,好好让宫将军尝尝他的厉害,但不巧许长安已经醒了。为了王妃的身体考虑,薛云深不得不先放过了耳聋眼花的宫将军。 “起来吧。”薛云深抬了抬手。 宫将军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嘴里道:“夜深不便,还请王爷暂时到寒舍将就一晚,明早起来,待下官收拾了城内原巡按的府邸,再请王爷……” “免了,这几日就住你那儿。”薛云深打断了宫将军,冠冕堂皇道:“免得兴师动众,又劳民伤财。” 耳朵嗡嗡响完的宫将军,听见此话,只得陪笑道:“谢王爷体恤,王爷爱民如子,乃是我大周之幸。” 十分擅于见风使舵的宫将军,绝口不提方才自己口出狂言,痛骂了这位大周之幸。 第69章 这位公子你肚子里有只球 芜城情势不明,派兵驰援一事迫在眉睫。 回去的路上, 简单寒暄过后, 薛云深立即同宫将军说了途中遭遇,并勒令宫将军连夜派兵。 按理,薛云深一介没有任何官职在身的闲散王爷, 宫将军完全可以无视他的命令。 奈何宫将军做错事在先,不仅一时口快痛骂了薛云深, 还自称是他早已驾鹤仙去的皇祖父。薛云深若想追究此事,一个大不敬之罪扣下来, 宫将军阖府上下一个都跑不了。 因而深谙夹着尾巴做人道理的宫将军,二话不说拍着胸脯就答应了。等到要点兵点将时,才发现手底下无人可派。 两位副将, 一位捐躯报国了,一位正上吐下泻地躺在医馆里, 剩下几位校尉, 要么是被仓促提拔上来, 作战经验欠妥的泥腿子, 要么是又老又衰,上马奔腾二十里就得嘎嘣的脆骨头。 少的难担大任, 老的无力回天,青黄不接到宫将军险些潸然泪下。 宫将军思前想后,发现此事非他亲自领兵不可,于是招了招手,唤来仆从:“去请夫人过来。” 那厢,坐于明亮厅堂内的许长安,见宫将军面色来回转换,终于察觉到了宫将军的窘迫。他心思转了转,出声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宫将军掂了掂量,觉得好心请副将吃酿豆腐,反倒害得副将腹泻不止,实在算不上什么难言之隐。 为了避免讲出去坏了自己在墨王殿下那里的好印象,宫将军索性打着哈哈道:“小公子说哪里话,我请拙荆过来不过是有事情交代。” 宫将军不敢称本官,自有一番道理。 他虽然消息不够灵敏,平时也不是特别好打听,但是对墨王殿下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风韵事迹,还是有所耳闻的。更何况亲眼目睹了墨王殿下对许长安的殷殷关切,他若是还猜不出许长安就是传说中钦定的墨王妃,那他这数十年的眼力,可真白练了。 许长安听了宫将军的话,并不太信。他伸出藏在狐裘底下的手指,悄悄拽了下薛云深的袖子,又朝段慈珏几人的方向努了努嘴。 薛云深与自家王妃向来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先前听闻曹副将的惨事时,薛云深心底便存了几分担忧,现下又得了许长安的暗示,当即反手擒住许长安意欲松开的手指,大义凛然道:“宫将军,我这里有两人可助你一臂之力。” “段慈珏与薄暮,”薛云深另外只手五指并拢,朝着两人方向示意道:“一位乃是当朝骠骑大将军的独子,虎父无犬子,这点将军大可放心。另一位是我亲随,自幼跟在我身边,一身箭术可谓是百里穿杨,今日这二人暂且借与你调遣。 “待破了芜城危局,你再将二人带回即可。” 薛云深的这番安排,看是是仓促间做的决定,事实上,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段慈珏出身在武将世家,将来肯定是要子承父业。想要弃笔从戎,眼下驰援芜城,便是个机会。 至于薄暮,他是代替薛云深去的。 宫将军压根没想到薛云深短短几息内,就看穿了风都人手不够的尴尬处境。他张了张嘴,想要婉拒好意,哪料话一出口,便是本能的谢恩:“谢殿下援手。” 企图打肿脸充胖子但失败的宫将军:“……” 此刻,宫将军心情很有些复杂。他一面暗自唾骂自己管不住嘴,一面不由自主地以审视目光打量段慈珏与薄暮二人。 “嗯叫段慈珏的年轻人目光坚韧,四肢孔武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不知道有没有练得他爹那身好本事……”宫将军满意地点了头,视线往旁边挪了挪,充满怀疑地想:“这个随从瘦骨嶙峋的,手指看起来一折就断,真的能拉开弓?” 薄暮完全不知道宫将军在腹诽什么,察觉到宫将军的目光,遂礼数周到地拱了拱手。 宫将军看着薄暮鸡爪子似的手指,内心的忧虑情不自禁地更重了。 然而数日后,正是宫将军眼中鸡爪般的手指,挽弓如满月,在生死瞬间的危难时刻,救了他一命。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了。 “楚玉。”段慈珏朝楚玉做了个细微的小动作。他得了薛云深的调遣,难免要同楚玉分离小段时间,故而有些话想同楚玉说。 看懂小动作的含义,楚玉期期艾艾地望向了许长安:“公子……” 这时恰逢宫将军年过半百的夫人过来,许长安便挥了挥手,让楚玉段慈珏两个到一边说话去。 “长安,”在宫将军低声叮嘱夫人的声音里,薛云深亦开了口。他侧过头来,好似烟雾朦胧般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许长安,嘴里缓声道:“我仍然觉得不够妥当。”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许长安却一听就明白了:“你想亲自领兵去芜城?” 薛云深没接话,他眼睛盯着许长安依旧平坦的腹部,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疑不决道:“不说日后袭承皇位,身为王爷,在百姓水深火热之时,我理当身先士卒。可是……” 许长安从未见过薛云深如此为难,忍不住回握住了他的手指,温言道:“你若想去,去就是了,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顿了顿,许长安又安抚道:“楚玉道宣他们都在,不必担心我,照顾好你自己才是正经。” 闻言,薛云深猛地搭住许长安手腕,使力一拉。 许长安猝不及防,连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薛云深拉坐到他膝上了。 “长安,”薛云深埋头于许长安颈间,近乎呢喃道:“若是你身体不舒服请了大夫,一定要将诊脉结果告诉我。” 薛云深说话声音太小,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迫坐在他腿上的许长安,光顾着困窘去了,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就满口答应了:“好好好,但是你先让我起来。” 许长安连着推了好几下,薛云深总算松开了手。 下一刻,仓皇站起身,还没得及将染红的耳尖降温的许长安,倏地让人堵住了嘴唇。 不小心瞥见两人举止的许道宣,掩饰地干咳一声,拉扯着探头探脑的如意转过了身。 等那令人耳红心跳的动静停了,宫将军也嘱咐完妻子,点好了士兵,随时可以出发了。 “等我回来。”薛云深说着,又低头恶狠狠地啃了口许长安的嘴唇。 有道是分别再难,终究还是要分别的。 薛云深不再看许长安,他朝段慈珏与薄暮打了个手势,言简意赅道:“跟上。” 顶着宫将军诧异的目光,薛云深大踏步地走上前去了。夜风掀起他墨紫色的袍裾,在空中翻转出掷地有声的痕迹。 出征的人走了,剩下来人让宫将军夫人招待着用过宵夜,也各自准备就寝了。 楚玉自段慈珏走后,一直没说话,等到服侍许长安洗漱好,才再也忍不住似的闷闷不乐道:“公子,您说人们为什么要打仗呢?快快乐乐的活着不好么?” 许长安看着满脸困惑不解的楚玉,知道他是的确不理解这个问题,不由笑了下,克制住好为人师的冲动,尽量浅显地解释道:“人们打仗,有些是为了更多的领土,财物,人口和粮食,也有些是只是单纯为了实现称霸彩云间的欲望。” “有句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善恶之争,同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权欲之夺,这是无法避免的。” 楚玉皱着眉头,努力思考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楚玉不懂。” “没有财物没有粮食,我们植物人依然可以变回原形,靠日光与土壤活着。公子说的那些,”楚玉偷偷觑了眼许长安的脸色,小声道:“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楚玉不明白有什么好哎哟!” 许长安禁不住屈指弹了楚玉一个脑袋瓜,他靠在床头,眼睛望着陌生的床帏,心里想着的却是连夜又往芜城赶的薛云深。 “你说的固然没错。”良久,就在楚玉以为自家公子被问住的时候,听到了淡淡的嗓音。 “植物人是可以只依靠日光、土壤与水源生活,但是以原形活久了,就会忘记很多事情。霸王花会忘记自己可以一跃三丈,睡莲会忘记自己能以身化囚笼,曼珠沙华不再记得自己有迷惑人心的能力,罂粟花也不清楚除了上瘾自己还另有催情作用。” “甚至于魔鬼仙人球,牡丹花,捕蝇草,吊钟海棠……所有你认识的,见过的人,都会忘记他们原有的,血脉遗传的能力。”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遗忘举炊、织布、炼铜、酿酒、制盐、驯养牲畜……所有你现在用到的,都将被遗忘地彻彻底底,到那时,他们甚至连肉不能生吃都不知道。” “等时间再过的久一点,植物人就会忘记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可以变成人。” “楚玉,”许长安收回目光,看向已经呆愣住的自家书童,“你告诉我,不会变人的植物人,是什么?” “是……是植物。”楚玉低声道。 许长安赞许地笑了笑,接着道:“没错,就是植物,最普通的植物,不会变人,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他们和路边的任何植物,都没有区别。” “这个时候,植物人便真真正正地消亡了。” 没去看如遭重击而魂不守舍的楚玉,许长安自顾自继续道:“所以你刚刚问我,人们为什么要打仗。打仗是强者吞并弱者,是合适取代不合适,是整个彩云间在向更高层次的文明迈进。” “为了长长久久地将植物人的文明延续下去,冲突必不可少。我们的确无法阻止战争,但在我们的努力下,或许终有一天可以实现天下太平。” “尽管那时,我们的国家依然可能不是最强大的。” 许长安说完,伸手揉了揉楚玉的脑袋:“这些你现在还不明白,等过几年,你再长大些,就会懂了。” 楚玉懵懵懂懂点了点头,他仍有许多不明白,但是见自家公子一脸倦色,便也没再多问。 待伺候许长安睡下了,楚玉躺在外间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这个夜里,同样没睡着的,还有策马疾驰的薛云深。 翌日,用过早膳,许长安向宫将军夫人问了路,着如意与楚玉抬着失血昏迷的迟砚上了马车,前往风都最大的医馆。 昨夜薄暮特地向宫将军讨了些伤药,重新给迟砚上了才走,因而迟砚现今脸色固然带着失血后的苍白,气息却仍是平稳的。 许是经历过战火,风都不像大周朝内的城池,整座城内充溢着一股无由来的惶惶不安,几乎每个过往行人的脸上都无法避免地带着缕焦躁。 这些行人原本是大梁的子民,一夜之间,因为风都被纳入大周,而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的百姓。 看见轱辘驶来,带有明显大周特色的马车,他们虽不曾愤恨地瞪着,但目光之中也并无多少善意。 许长安望着这些人,心里忽然弥漫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 两国交战,最无辜最受牵连的便是百姓。想让原大梁国的百姓放下芥蒂,与陆陆续续迁来的大周子民和睦共处,首屈一指要安排的事情就是战后重建,好安抚民心。 但显然,大周朝这点做的不尽如人意。 马车平稳又快速地驶远了,如意驾着马车,在一家挂着望子的医馆门口停了下来。 医馆的青衫小童站在屋檐下,啃着粒红艳艳的山楂果,他眼尖地扫见被抬下马车的迟砚后颈处有血迹,当即把嘴里的果核一唾,大呼小叫地嚷嚷道:“爹!爹外头有位重伤的病人!” 一位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闻声匆忙自医馆内间赶出来,招呼道:“快快快,快抬进去!” 被若隐若无的血腥气惹得喉咙翻涌,许长安见蓝布帘子垂着,楚玉有些施展不开,便强压住恶心,上前两步,伸手撩开了帘子。 大夫跟在如意后头,与许长安擦肩而过。 “这位公子……”正要踏进内间的时候,大夫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与此同时,内间里头转出来一道颇有些熟悉的人影。 许长安一愣,当场又惊又喜地叫出声:“林大哥?” 腹泻一整晚,好不容才止住的林见羽,捂着干瘪的肚子,诧异道:“小公子?” 大夫看了看许长安,又看了看林见羽,疑惑道:“林将军同这位公子是旧识?” “正是,陈大夫您——” 林见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让陈大夫打断了:“那正好,既然将军认识,便不必担心小人被疑信口雌黄了。” 说着,陈大夫扭头对许长安道:“这位公子,您有滑胎之像。” 第70章 安胎药请务必按时按点吃 故友重逢,还未来得及寒暄, 就让平地一声雷给震傻了。 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 许长安近乎手足无措地问道:“滑胎?您的意思是我肚子里……我肚子里有孩子了?” 如果说滑胎两个字让许长安懵住了的话,陈大夫接下来的好悬没让他无地自容。 陈大夫一听话音,就知道面前这位眉目疏朗的青年, 将来说不定又会是个糊涂娘,当即没好气地应了声, 语气颇为严厉地训诫道:“年纪轻轻的,又在孕子初期, 不要过多贪图床笫之乐。” 顿了顿,陈大夫又接着道:“您且把手给我,待我仔细诊了脉, 再给您开些安胎药回去。” 想起近些日子常常欲求不满,昨下午还主动缠着薛云深一晌贪欢的许长安, 顿时哑口无言。他心里几乎是一片茫然, 完全不知道腹中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只下意识伸出了骨肉匀称的手腕。 陈大夫摸脉很快, 差不多是指头刚搭上去没一会儿,就收回了手。 “幸好公子身子骨还算健壮, 加之平日里饮食小心,不曾误食过什么易滑胎之物。”陈大夫边说诊脉结果,边折进柜台里提笔开药方,“虽有些胎像不稳,但只要日后细心调养,胎儿并无大碍。” “太过瘦削将来会产子不易,公子回去记得叮嘱府里厨子,教他多煲些养身汤。您既已是双身子的人,自然比不得从前,入口之物要多加注意,切忌食用辛辣刺激物。” 说着,陈大夫将药方递了过来。递到一半,他想起病人是位自己怀孕都不知道的不靠谱,于是直接无视了许长安伸手来接药方的双手,硬生生中途换了个方向,把药方塞给了一直没出声的林见羽。 “林将军为人细致,比公子妥当,我便越俎代庖将药方交给将军,前不远就有个药铺,将军回去的路上即可顺道抓了药。” 遭到无声嘲讽的许长安:“……” 许长安默默收回了手。 “内间污糟凌乱,您身子贵重,就别进去了,留下两位随从照应足够了。”陈大夫下了逐客令。他想了想,忍不住又补充道:“若想孩子平安诞下,您可记牢了,怀孕前五月,绝对绝对不能再同房。” 说完,陈大夫也不管许长安是什么反应,扬声喊来自家的胖儿子,示意他送送两位病患。 “二位请吧。”小童似模似样地做了个手势。 被扫地出门的两位“患难之交”,在小童的殷勤相送下,重新站到了医馆门口。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了一会儿,还是林见羽主动打破沉默,提议道:“那小公子我们抓药去?” 初听闻许长安怀孕,林见羽委实是有些震惊的。但过了片刻,他想起墨王殿下对许长安的珍视程度,又觉得理所应当。 故而在许长安点头同意之后,林见羽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到了药铺。 抓了药,得了嘱咐,林见羽接过药包,他见许长安仍是有些没回过神来的模样,忍不住低声道:“殿下知道这事了么?” 许长安摇了摇头,道:“他不知晓。” “昨晚殿下、宫将军以及慈珏,连夜赶去了芜城。”许长安道,“宫将军临出发前,特地嘱咐等你病好了,便将风都一切事务交与你打理。” 从寥寥几句话中敏锐嗅到不寻常的气息,林见羽眉头一皱,追问道:“殿下连夜赶去芜城,可是芜城出了什么事?” 许长安没接话,他身上披着雪白狐裘,双手拢在暖手筒里,若不是那满头墨一般的乌黑长发,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要融进远处的雪山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林见羽才听见许长安轻声道:“芜城原参将,让生石花吃了。” 以许长安的心性,他绝不会在芜城局势不明的情况下,拿有喜这样迟些说亦无伤大雅的小事,去扰乱薛云深的心思。 纵然这样做有言而无信的可疑,但对许长安来说,薛云深平安归来,才是最重要的。 林见羽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层,两人没再说话,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宫将军的府邸。 许道宣正望眼欲穿地趴在厅堂内的方桌上。 他早上起来不知怎么回事,脸色枯黄,整个人很是精神萎靡。到用早膳时分,情况更加糟糕了——他吃不下去东西,还总跑茅厕。 此事惊动了宫将军夫人,那位总笑眯眯的老妇人过来一看,当即有些哭笑不得。 “许三公子这是水土不服了,空腹四个时辰,如果还不好……” 宫将军夫人委婉吐露,府里后院有处简陋的沙地,平时是用来养蜥蜴的,许三公子若是不嫌弃,可暂时与它比邻而居。 许道宣听完以后目瞪口呆,视死如归地表示还是拉肚子算了。 总之,众人苦口婆心,轮番上阵,许道宣坚决不肯和一条虫子争领地,无奈之下,也只好作罢。 这会儿,许道宣终于看见出门的三个人有一个回来了,当即一蹦三尺高,冲上来道:“长安!” 林见羽一见他那横冲直撞的架势,当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为了避免他撞到许长安的肚子,林见羽不得不说服自己忘记当初那场刻骨铭心的刺痛,几经自我安慰,才总算是舍生忘死地挡在了许长安面前。 “诶?”没嗅到许长安身上的浅淡香气,反而被一条突然横出来的胳膊挂住了脑袋,许道宣愣愣地转动眼睛,看到一身粗布短衫的林见羽,立马艰难且惊喜地发出声音:“林大锅?!” 林见羽紧闭双眼,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预想中的剧痛,不由睁开了眼睛,正好看到许道宣整个人被迫地挂在自己胳膊上。 “抱歉抱歉。”林见羽忙不迭地将许道宣从胳膊上摘了下来。 许道宣摆了摆手,咳嗽着让许长安扶到一边喘气去了。 林见羽轻车熟路地取了茶具,倒了杯茶推给许道宣。许道宣惨兮兮顺着脖子,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就听见林见羽充满疑惑道:“怎么一年没见,道宣公子还是不见长高?” 嘴里问着,林见羽手上还不忘比划高度。 被戳痛穴的许道宣满怀悲愤,发誓绝不回答这个屈辱的问题。 却不想林见羽犹嫌不够,祸水东引地朝许长安一示意道:“比您小的小公子都长高了许多。” 仅仅比许长安大了半个时辰的许道宣:“……” 许道宣已经可以预感到,等回了皇城,那群相熟的同窗公子哥们会说什么了。 说实话,林见羽本是好意,只是不巧低估了身高此事在许道宣心里的位置。 ——同行数人,除开其他已经成年的,居然只剩下楚玉比许道宣矮了。 至于其他曾经一样高的许长安如意之流,现今皆比许道宣高了个头,只能望尘莫及了。 “唉。”许道宣语气沉沉地叹了口气,内心实打实地觉得林大哥是位专司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物。 许长安有喜的事情,并没有打算瞒着许道宣他们。 听到这个消息,许道宣愣了一下,他掰着指头嘀嘀咕咕地算了好久,都没算出个所以然来,无奈之下,只得求助于许长安:“长安。” 许长安忙着喝滋味堪称一绝的安胎汤,听了叫唤,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嗯?” “你的孩子是不是该叫我舅舅啊?”许道宣问。 许长安:“……” 许长安差点被这伯舅不分的糊涂蛋吓得一口闷了安胎药。 才从医馆回来不久的楚玉见状,连忙给自家公子又是顺背,又是端茶漱口。 日子在插科打诨中过得飞快,许长安一日三餐地喝着安胎药,每隔几日就要请陈大夫来把平安脉。许道宣渡过了此生最不堪回首的水土不服,哼哼唧唧地跟如意诉苦。 楚玉与如意轮流换着去医馆照顾迟砚,在陈大夫药到病除的医术下,迟砚渐渐好了起来,前日已经能自如活动了。 林见羽第一日来过之后再没能抽出空来,宫将军不在,风都大小事务全落在他身上,实在分身乏术。连去年说好的请许长安喝酒,也因为许长安肚里有孩子了,而不得不延后。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缘故,许长安这几日明显变得嗜睡许多,极容易困乏。 这日晌午刚过,迟砚过来辞行,他伤势已经好全,便要接着往簌都去了。 许长安刚刚躺下,还未睡沉,又匆匆爬起来。 烧着地龙,且供了好几个炭盆的温暖卧房里,许长安长发披散着,睡眼朦胧依靠在床头。 迟砚在楚玉引领下进来,二话不说先行了个大礼。 “迟公子这是干什么?”许长安连忙伸手想要扶起迟砚。 迟砚不肯起,嘴里道:“迟砚今日前来,是为道谢。一谢当日王妃救命之恩,二谢连日以来病中多番看顾,三谢雪中送碳将迟某带来风都。” “王妃恩德,迟砚铭记于心。雪莲一族虽仅剩迟砚一人,但仍能为王妃赴汤蹈火。日后王妃若想求雨,纵使迟砚求不来滂沱大雨化解干涸,求一场滋润万物的春雨却不在话下。” 许长安昏昏涨涨的头脑,得到了片刻的清醒:“求雨?” 迟砚点到即止,并不肯再说了。 彩云间每一代被更迭的皇室宗亲,都会在开国皇帝登上皇位的瞬间,无师自通一份不外传的密术,就像大周的牡丹生而就会祭天术。 雪莲也有一门独门秘术,名为祈雨。 数百年前整个彩云间大旱,海水倒退,雪莲一族为了降下大雨,倾全族之力,施展祈雨术。可惜救了干旱的彩云间,却没能救下他们的帝国。 雪莲统治下的百姓,不满雪莲敌我不分的仁慈,加之干旱导致颗粒无收,不少异姓王揭竿而起。 薛云深的祖先,便是其中一位。 迟砚不再多说,许长安知情识趣,亦不强人所难,顺势换了个话题:“两国交战,簌都必定第一个遭殃。你此行去簌都,可有什么打算?” “倒也没别的想法,”迟砚道,“就准备去泡个温泉便回来。” 许长安沉默了。 约莫是许长安看傻子似的眼神太明显,迟砚不得不为自己辩解道:“簌都作为四季如春的地方,温泉可是一绝呢。” 许长安无话可说,只好祝他一路顺风。 临走前,迟砚踌躇半晌,还是没忍住问了那个问题。 “他?”许长安睡意上头,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的,费了好半天的劲,才想明白这个他是谁。 “薄暮跟殿下去芜城了,归期尚不确定。” 迟砚没再提此事,他朝许长安拱了拱手,道:“那迟砚就不叨扰了,先行告辞。” 迟砚走后,许长安让楚玉伺候着脱了衣裳,重新窝进了柔软的被子里。半梦半醒间,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生活在冰山里的雪莲,能够泡温泉吗?” 另一头,几乎是迟砚前脚刚从风都北城门出去,薛云深一行人就从南城门进来了。 芜城事情已决,薛云深归心似箭,一骑绝尘地率先回到了宫将军的府邸。 守在门外的楚玉见到大步流星的薛云深,赶忙起身行礼:“殿下,公子——” 楚玉话没说完,薛云深已经目不斜视地绕过他进了屋。 不自觉放轻了脚步,薛云深看着床上的拱起,轻轻唤了声:“长安?” 情理之中的,没得到半句回应。 等他将手捂热了,伸进被子里,企图摸一摸日思夜想的王妃时,面色忽地一变。 呼啦一道细微风声响起,薛云深没忍住掀开了被子。 床榻间,一颗刺软趴趴的仙人球,正压着小小的、胭脂色的籽睡得正香。 第71章 究竟怎样才能有一窝球球 圆润且小巧的仙人球果,犹如眉心鲜红的朱砂痣, 被天青的仙人球无意识地压着。末端略有些呈琥珀色的软刺, 正微微起伏着,偶尔似魇住般颤动几下。 看见小仙人球果,薛云深嘴角简直快咧到了耳朵根。他装模作样地正了正神色, 勉强按住想要吻醒许长安的冲动,形容猥琐地伸出两根手指头, 小心翼翼地将仙人球翻了个面。 来回找了好几遍,确定仅有一粒仙人球果的薛云深, 欣喜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失落了。 “怎么会只有一个……”一直幻想着能有一长串小仙人球的薛云深,遭此重击,立马神情哀怨好似深闺怨妇。他半跪在床边, 手里拢着刺软趴趴的仙人球,认认真真地自我检讨了好一会儿, 最终找到了原因。 “果然一天一次太少了, 等长安醒了, 一定要同他仔细商榷, 最起码得一天两次,不三次才行。”设了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薛云深志得意满,他脱去外袍,正准备着钻入被窝与亲亲王妃同床共枕时,忽然想起回来后还未沐浴更衣。 于是爬床动作僵住的墨王殿下,只好木着张俊脸,匆匆唤来外间的楚玉,吩咐他备水去。 而在薛云深细致又快速地沐浴完,躺进温柔乡的时候,被自家王爷抛在后头的薄暮,才带着伤势堪堪赶至。 得得的马蹄声传来,站在宫将军的府邸门口,翘首以盼的楚玉望见马背上带伤的薄暮,连忙上前两步:“薄暮大哥你回来了?” “是啊。”薄暮长长吁了声,勒住了跨下还欲继续奔驰的枣红马。他摆手谢绝了楚玉的好意,小心避开受了伤的右臂,动作不甚方便地翻身下了马。 等薄暮将缰绳交给早早候着的仆从,后面被带去芜城又护送薛云深回风都的骑兵队长,在马背上作了个武官礼,嘴里道:“下官不负宫将军所托,已护送王爷平安抵达,眼下还有重要军务在身,请恕下官不能久留。” “一路劳顿,诸位辛苦了。”薄暮回了个礼。 目送两队骑兵整齐浩荡地离开了,没等着人的楚玉这才出声问道:“薄暮大哥,段恩人没有跟你一起回来么?” 薄暮回过头,看见不知在脑子里臆想了什么,一副忧心如焚模样的楚玉,便忍不住使坏地叹了口气:“段公子他倒想一起回来,只是……” “只是什么?”楚玉果然上当,连声追问。 薄暮摇头晃脑,吊足了楚玉的胃口,才慢悠悠道:“段公子没回来,是因为宫将军派他送信去簌都了。” 当日薛云深一行人连夜折返,快马加鞭,终于在第五日日落前赶到了芜城城外。 当是时,宫将军与薛云深就如何混进芜城产生了分歧。一位说事不宜迟应当直接亮明身份杀进去,一位说直接进攻乃是莽夫所为,且在城内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容易造成慌乱。 宫将军被莽夫两字气得吹胡子瞪眼,薛云深寸步不让,两人你来我往,争得不可开交,最后没办法,还是段慈珏出来打圆场。 “这么久没收到骑兵队的消息,那假参将想必也不是个傻的,肯定猜到事情业已败露,暗地里提高了防备。此时若想轻易叩开芜城城门,绝无可能。” “我们既然来得无声无息,不如干脆派些擅于攀爬的士兵,兵分四路,分别上城墙探探情况。”和其他人一样,隐在林子里的段慈珏谋划道:“如果城墙上的士兵都已经换了壳子,那事情发展已经超出预料,只能强攻了。” “倘若没有,则事情还有转圜余地,还有一线生机。”借机将宫将军骂了回去,报了昔日之仇的薛云深,神清气爽地做了决定:“就这么办。” 当然,打圆场此事还不足以让宫将军对段慈珏刮目相看,真正让宫将军改变看法的,是段慈珏的领兵作战能力。 生在武将世家,从小耳濡目染,段慈珏即使从未真正地习过战术兵法,所想出的谋略,亦足够宫将军惊讶了。 倒也正好应了那句虎父无犬子。 段慈珏自告奋勇潜上了城头,不料刚落地便被察觉。发现他的士兵已被生石花钻入,二话不说就打了个呼哨,招呼同伴攻了过来。 与此同时,其他三道城门方向分别传来示警的尖锐爆声。 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恶战无法避免。 大战直到子时才歇,宫将军率人攻破参将府,发现参将的躯壳被弃在地上,而原本占据他身体生石花不知所踪。 对于大梁不惜暴露的代价,派出生石花的举动,宫将军十分不解。芜城位处三座城池之后,左后两面是万重山,右边临海,怎么看都绝非进攻佳地,那究竟是什么诱使大梁不顾一切,非要潜入芜城呢? 虽然揣测不透大梁此举何意,但这并不妨碍隐隐嗅到不寻常气息的宫将军,派段慈珏去给三军元帅,许长安他三叔许惜送信。 彼时,宫将军还不知道,昔日许惜匆忙奔赴簌都,曾经故意遗落一份至关重要的大周边陲军力部署图,为的就是引出身边潜伏已久的细作。 只是没想到,一场刻意为之的请君入瓮,不仅引出了细作,还引出了大梁的杀手锏——生石花。 当细作牵扯出早已被处斩的右相时,与大梁接壤的邻国,亦因为生石花的事,决定合力讨伐大梁。一时之间,大梁四面楚歌,内忧外患。 不过那已是一两个月后的事情。 眼下,楚玉遭了通蓄意的埋汰,倒也好脾气地没恼,只是素来带着笑意的圆脸平添了几分担忧。薄暮见他满脸忧心不安,莫名有种欺负了幼童的感觉,当即半尴不尬地咳嗽两声,抚慰道:“放心,段公子好好的,连头发丝都不曾伤到。” 被看穿了心里想法,楚玉颇为不好意思,红着脸抿唇笑了笑。他跟在薄暮后头,往许长安与薛云深的卧房方向走了一段,忽然记起一件事来。 “哎呀!公子的安胎药!”猛地拍了下脑门,楚玉急匆匆地转了个身,边向小厨房赶去边道:“薄暮大哥,我先走了!” “安胎药?什么安胎药?”望着迅速跑没影的楚玉,薄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过了片刻,想起自家王爷经常莫名其妙痴笑的薄暮,忽然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了。 “王妃有喜了?!” 这个消息,在许长安醒来之后,得到了证实。 许长安睡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搂在怀里。 睡了数日早熟记于心的鸳鸯戏水锦被下,梦里心心念念的精壮身躯,正严丝合缝地紧贴着许长安。 许长安眼皮略略动了下,还未睁眼,便让凝视他近半个时辰的薛云深察觉到了。 “醒了?”薛云深问。 或许是在过于温暖的卧房里待久了,平素醇厚如陈酒的声音难得染上几分慵懒的低哑。 完全不知道睡梦中曾经变回过原形,有喜一事已经被迫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许长安抬头对上薛云深情意凝睫的狭长眼睛,内心颇有点被抓包的忐忑不安。 “什么时候回来的?”许长安不甚自在地别开眼,企图以别的事情先扰乱一下视线,好拖延功夫想出个万全之策来。 可惜智勇双全的墨王殿下,并不上当。 大抵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许长安脸上甚至还带着醉酒般的酡红。令人悸动的奇特香气从他衣领内隐隐绰绰地传出来,引得薛云深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上了他胭脂色的薄唇。 许长安下意识松开牙关,给意图长驱直入攻城略地的舌头放了行。 细致的舔吻与纠缠的舌根引发了潜藏的欲望,薛云深翻身覆上许长安,在即将动手剥衣服电光火石间,想起了许长安肚子里小仙人球。 而许长安,也一面喘息着,一面伸出手挡在了胸前:“不能……不能做。” 许长安原以为薛云深会抓住这点不放,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追问为什么不能做,甚至为了承担言而无信的后果,都暗自做好了用手摸摸的准备。 那料到薛云深压根没问,不仅没问,他还十分正人君子地替许长安拢好了衣襟,掖好了被角。 “别着凉了。”薛云深道。 沉默了片刻,心怀不满的薛云深到底还是没忍住,他愤怒地俯身咬了口许长安的脸蛋,在许长安瞠目结舌中,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有喜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长安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脸,再三确定了上面留有一圈完整的牙印。 而没得到答复的薛云深还在咄咄逼人地指责:“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你说过请大夫把了脉,一定会将诊断结果告诉我。” “你说唔——” 许长安被喋喋不休的墨王殿下闹得脑袋疼,见实在解释不清,索性仰头堵了上去。 亲着亲着,火力旺盛的墨王殿下,就让王妃给摸进了亵裤里头。 遭到了别出心裁的安抚,薛云深哼哼唧唧地表示不再追究此事,但是必须摸久一点。 手腕酸痛的许长安,闻言额角青筋直跳,好悬没当场加快速度,教薛云深知道什么叫做三息小郎君。 事后,薛云深殷勤地伺候许长安净了手,又连哄带骗地讨到了一个香香的亲亲。 等屋子里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终于停了,端着刚刚熬好的安胎药的楚玉也到了。 “殿下,公子,楚玉来送安胎药。” 薛云深扶着许长安坐起身,头也不回地扬声道:“进来吧。” 楚玉目不斜视地低着头,将手中的朱漆托盘放置在床边的小束腰圆桌,紧接着又专心致志地盯着脚下的路,倒退了出去。 亲自喂许长安喝了药,薛云深边替他擦拭嘴角的药渍,边把之前的盘算说了出来。 说完,还不忘过问下许长安的意见:“你觉得怎样?” 许长安还没得来及回答,薛云深又自顾自道:“一日三次的话,万一你身体受不住怎么办?那要不然还是一日两次?可是之前也是一日两次……” 许长安冷眼旁观薛云深陷入了一日究竟该几次的人生大烦恼。 说实话,许长安原本是想告诉薛云深,所有跨物种结合的夫妇或夫夫,都是一胎只能怀一个。 奈何薛云深兴致勃勃盘算的模样太过认真,许长安有点不忍心戳穿,几番踌躇之下,唯有面无表情地听着。 等喜滋滋地定了一日究竟几次,薛云深忽然想起王妃有喜之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爹敬宗皇帝,只好又爬下了床。 提笔蘸墨,挽出字迹横姿,钩画疏朗。 薛云深给他爹写了封口水信,想了想,侧头问许长安:“如今你身子不方便,就不去簌都了吧?” 薛云深所想的,也正是许长安的打算。他肚里孩子还算不得十分稳固,舟车劳顿,怕是不妥当。 “前后折腾了一年多,竟然还是见不到三叔的面。”许长安无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酸葡萄干,摇了摇头:“不去了。” 事实上,薛云深并不知晓许长安素来与他三叔亲厚,但身为皇子,他却清楚许惜自镇守芜城起,已有数年不曾返京。 看着几息前还言笑晏晏的王妃,薛云深沉吟许久,给许长安三叔许惜写了封郑重的邀请。 这两封亲笔信,在不久后就让薄暮送去驿站了。 数十日之后许惜收到信,气得当场拍了桌子,把大大小小的一干将领,全扔出去互相演练了一番。 苦不堪言的将领们,纷纷哭嚎着跟许惜长子,就是许家排行第二的许道宜诉苦。 许道宜听了前文后事,好奇心顿起,趁他爹不在,偷偷翻看了那封墨王殿下的亲笔手书。 只见上面寥寥写了几行字,概括大意为:三叔,我和长安就不去看您了,长安怀了身孕,不宜车马劳顿。我们大婚时,还请三叔一家老小务必赏脸前来。 “啧啧啧,未婚先孕。”许道宜颇为幸灾乐祸。 片刻后,意识到许惜为什么生气的许道宜,重新掐指算了算时间,发现距离长安开花才不过过了两月,当即肃然起敬:“这个小弟夫可真是后来者上的济世人才啊。” 第72章 你到底变不变原形牡丹花 许道宜偷看墨王殿下亲笔信的行为,情理之中的, 被他爹许惜发现了。 作为毫无威严的小元帅, 许道宜被亲兵拎进他爹书房时,很是战战兢兢。 “爹,”许道宜察言观色好半晌, 试探地开了口:“不知您叫儿子来,所为何事?” 许惜头也不抬地悬腕练着书法, 他与许长安他爹的相貌颇为相似,都是风神散朗的气宇轩昂, 只不过面貌要显得更年轻些。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身居帅位的缘故,眉目与鬓角有点过于锋锐的凌厉,不笑的时候, 十分令人望而生畏。 许家六个孩子,有五个平生最惧怕许惜, 只有“胆大包天”的许长安敢同他亲昵。 最后一笔勾完, 许惜直起腰, 顺手将狼毫挂回了笔架。 仔细端详着刚刚完成的子昌帖, 许惜对堂下站着的许道宜道:“说说看,有什么感想。” 坦白而言, 许道宜很想腆着脸装糊涂。 可惜上次装糊涂的后果还历历在目,故而有贼心没贼胆的许道宜,在心里同小堂弟长安说了声对不住后,死道友不死贫道地干咳一声,大义凛然道:“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未婚先孕一事不说有辱门面,却的确不是什么雅事。此先河一开,若是后辈争相效仿,将导致大周婚姻律法名存实亡……” 许道宜引经据典,举一反三,滔滔不绝地说了老半天。 许惜不置可否,等他一口气说完了,才听不出喜怒道:“这就是你的感想?” 许道宜壮着胆子咽了口唾沫,还没得及回话,就又听见他爹问道:“你嫌长安未婚先孕丢人?” 许道宣以名誉发誓,按照许惜对许长安的偏爱程度,他坐实此诬陷的下场,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二十军棍。 为了避免遭到棒打,许道宜不得不连忙开口辩解道:“不是,爹我没有这个意思,您听我说——” “不是这个意思?”许惜出言打断了儿子,“不是这个意思你是哪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是,是……” 许道宜吞吞吐吐是了半天,急得抓耳挠腮,也没是出个所以然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由此可见,即便是武将,平日里也应该多读些书的。 对面,自收到薛云深的亲笔信开始,就憋了满肚子火的许惜,此刻终于控制不住了。 他耐心告罄地将镇纸重重一放,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看看你,再看看长安,同样都是男人,你怎么,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许道宜完全没想到此事还能扯到自己身上,只好直眉楞眼地盯着他气得浑身哆嗦的亲爹。 许惜想起儿子十年来毫无动静的肚子,气得忍不住绕着书桌转了两圈。又转了两圈,还是气不过,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破口大骂道:“混账东西!老子还没嫌你跟他十年,连半个孙子都没给老子生出来,你反倒先嫌弃长安来了?” “你要有本事,怎么不晓得努把力生个孙子出来?” 被混账东西混账东西地骂了好半晌,反应过来的许道宜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眼见许惜越说越气,尊奉百善孝为先的许道宜,只好斗着胆子,支支吾吾地打断了他爹:“那个,爹……” “我,我是……上面的那个。” 许惜闻言,大惊失色:“什么?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竟然还是上头的那个?!” 许道宜:“……” “这可真是我亲爹啊。”许道宜心酸地抹了把脸。 当晚,苟延残喘,互相搀扶着站在校场外围喘气的将领们,有幸亲眼目睹了大元帅提军棍棒打不肖子。 “天可怜见的小元帅,又要挨二十军棍了。”在一片落井下石的唏嘘声中,肤色黝黑的年轻小将,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年纪稍长的将士:“哎秦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小元帅因为什么又惹怒了元帅。”颧骨高耸的将领不着痕迹地将微微颤抖的左手手背,往背后缩了缩,与往常一般无二地笑道。 小将完全没发现身旁的秦大哥有哪里不对,主动凑过来神神秘秘道:“我听说小元帅挨打跟咱们一样,是因为一封信。你说元帅……” 小将絮絮叨叨的声音响了起来,火光照不到的昏暗处,一串鲜红的血液,缓缓淌下了手背。 相比簌都的鸡飞狗跳,收到薛云深言简意赅的口水信的皇宫,则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 当然,只是表面上的。 敬宗皇帝拿到那封仅仅写了几个行的信,只来得及瞄上两眼,便急匆匆地赶去皇后宫里了。 “……长安有喜,不日返京。”皇后,即薛云深他娘,逐字逐句地将信读了遍,登时又惊又喜道:“长安那孩子有孕了?” “天佑大周,真是天佑大周,”皇后翻来覆去地翻看着信,“我皇室后继有人了。” 敬宗皇帝竭力压住上翘的嘴角,佯装不在意地冷冷哼了声:“那臭小子,要不是想让我吩咐礼部提前准备大婚,他会知道写信来?” 过了片刻,敬宗皇帝到底没忍住,又狠狠骂了句:“臭小子!” 只不过这回,与薛云深如出一辙的眼睛里,笑意是怎么都藏不住了。 既然钦定的墨王妃有喜,那么婚约的事情自然也到了昭告天下的时候。 许慎被召进宫时,虽然心中隐约猜到此行和小儿子的婚事有关,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原因竟然是这样。 ——小儿子长安有喜了。 接了赐婚的圣旨,叩谢了皇恩,许慎回到了府里。 在牡丹皇城因为三皇子墨王殿下与许长安的婚事而喧嚣欢闹之时,大司马府却罕见地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许道宁的长子,许长安的大胖侄子,安安静静地窝在娘亲怀里,黑濯石般的眼睛瞅了瞅沉默不语的祖父,又瞅了瞅拿帕子拭泪的祖母,最后拇指也不啃了,只哇地一嗓子,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哇啊哇啊——” 于是,哄孩子的拨浪鼓声,轻微的拍打声,幼儿的哭声搅成了一片。 “元祁乖啊,不哭了不哭了。”柳绵心疼不已地从儿媳手中接过孙子,又哄又逗地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 一旁的许慎见妻子动作僵住,连忙问道:“他说的什么?可是要什么玩具?” 柳绵心情复杂望了眼丈夫,没说话,默默将手里的长孙递了过去。 片刻后,听清嚎啕大哭的长孙嘴里嚷着什么的许慎,脸色五彩纷呈般精彩。 那牙还没长全的胖小子,正口齿不清地哭着要“弟弟”。 而早在许慎出宫之际,一位乌衣的太监,鬼鬼祟祟地跟着他马车后头,去了城外的寒山寺。 暮色将临,寒山寺络绎不绝的香客,犹如知倦的飞鸟,零零散散地归巢去了。 松香四溢的寺庙后院,野趣横生的小亭内,几只野鸽被人指间的馒头碎屑吸引,迟疑着收了翅膀。 “过来。” 一把仿佛水中泠石的清冷嗓音,轻轻掠出了冬日雪花般的唇峰,荡漾进稀薄的夜色。 灰色野鸽受到温和的蛊惑,踌躇地朝布衣僧人的方向,迈出了爪子。 就在那灰色的小东西,探头探脑地伸出尖喙,即将啄食僧人掌心里的馒头屑的瞬间,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翻过了墙,落在了布衣僧人身后一丈处。 扑棱翅膀的声音响了起来,受到惊吓的野鸽,慌乱拍着翅膀飞远了。 僧人垂眸看着面前空荡荡的青石砖,良久,他斜过掌心,将手里的馒头屑倒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什么事。”有条不紊地清理干净掌心,僧人缓慢开了腔。 黑衣人始终佝偻着头,不敢抬高半寸下巴。直到被问起,才略微挺了挺僵直腰背,简明扼要地禀告:“许惜起疑,边陲兵力部署图乃是故意伪造,甲秦恐已暴露。” “可惜了。”说是这么说,僧人的语气却丝毫没有惋惜之意。 他略略转过头,亭下的灯笼被风吹动左右晃荡,昏黄的光线几次险险擦过他的身子,还没来得及映照出他的脸,又被风挟持着换了个方向。 维持着侧头的姿势,僧人淡声道:“既然被发现了,就让他把罪名往右相身上倒。” “左右九族都被斩了的人,再加个通敌卖国的罪名,也无甚大碍。” 黑衣人等了会儿,没等到别的吩咐,便用力一顿首,应了个是。 乔装打扮过的乌衣太监,躬着腰背赶到小亭,刚好与黑衣人擦肩而过。 “殿下。”太监见到亭内的布衣僧人,立马磕头行礼。 “怎么了?”僧人嘴唇嗡动,默念着观音经,如玉雕的手指,随着念诵,缓慢拨弄着佛珠。 然而下一刻,僧人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姿态,倏地凝固住了。 年迈的老太监,即便努力克制着,声音依旧足够尖锐,像是无所事事的野猫,偷跑进富贵人家府里,专捡着珍贵的琉璃磨爪子。 重重磕了个头,老太监一字一顿道:“三皇子的王妃有孕,敬宗有意提前立太子。” 另外一头,还不知道婚事已到了人尽皆知地步的许长安几人,近日则在准备船只。 从风都回皇城,陆路对目前许长安来说,是最不能选择的返京方式,反倒是海路更为方便快捷,且对他肚子里的孩子伤害最小。 风都素来有海上之城的美誉,可惜稍大一点的船只,都让梁军撤退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眼下城内只有几条草蓬渔船。芜城倒是有几条备用的大船,可惜宫将军回信来说全是战船。 造船来不及,战船不够舒适,无奈之间,也只得将就了。 故而薛云深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忙着指挥人改造从芜城驶来的战船。 但不巧,今日墨王殿下想趁着王妃睡着未醒偷溜的计划泡了汤。 几乎是刚掀开被子,薛云深的衣角就让许长安抓住了。 “你要去哪儿?” 面对似笑非笑的王妃,鲜少撒谎的墨王殿下,情急之下想了个十分拙劣的借口:“如厕!” “那正好,”许长安假装没看出来这是薛云深的金蝉脱壳之计,微笑着道:“我也想去。” 薛云深:“……” “我压根不想如厕,我只是不想变回原形啊。”亲力亲为地替王妃穿衣的墨王殿下,头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73章 有话好商量但是别抹黑我 臭美又自恋的墨王殿下,在陪王妃撒了泡尿回来后, 还是没能改变主意。 连美人计都用过的许长安, 对软硬不吃的薛云深颇为头疼,迫不得已之下,只好效仿着皇城西市的小娇娘们, 东施效颦般闹起了小别扭。 “我听楚玉说你昨晚米饭仅用了半碗,倒是乳鸽汤喝了不少,”薛云深尚未发现阴谋诡计正在逼近,仍旧心无旁骛地想着许长安的膳食, “今日让厨房再给你做点?” 许长安没接话,任由薛云深脱了他的外袍,将他打横抱起, 动作轻柔地放回了热气还没散去的床榻里。 没得到回复,薛云深以为许长安是困意上头, 也没往心里去。某些方面有些过于迟钝的墨王殿下, 压根没意识到王妃正曲线救国地闹脾气。 细致地掖好了被角, 薛云深看着青丝铺满枕头, 乌眉胭唇的王妃,唇边不由牵出缕温柔笑意:“我出去看能不能找到位会做京城菜的厨子, 你带着宝宝好好睡一觉。” 许长安依旧没应声。 薛云深这时候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而这种不妙的感觉,在他俯身准备亲亲王妃的嘴角却被躲开时达到了顶峰。 “怎么了?”薛云深忍不住慢慢皱起了眉头,他把手伸进被子里,轻轻揉了揉许长安的腹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问道:“是不是不听话的小家伙让你难受了?” 许长安摇了摇头,被问急了,才异常轻巧地吐出两个字来:“他爹。” “他爹?”薛云深下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起初他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反应过来后登时脸色一僵。 “小家伙他爹不就是我么!”薛云深满怀震惊地想,他看着许长安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开始反省自己是什么地方做的不够好。 那厢,倒打完一耙的许长安想了想,觉得目前火力不够旺,还得添点儿油。于是他半坐起身,抚摸着平坦的肚子,以谆谆善诱的口吻指桑骂槐道:“你爹可真是小气鬼,让他变个原形都不肯,宝宝你日后可千万别像你爹。” 惨遭点名道姓的孩儿他爹薛云深:“……” “变变变,”见识到许长安三十六计的薛云深,顿时悔不当初,恨不得痛哭流涕道:“我变还不行吗?” 为了维持住在儿子面前的崩泰山而面不改色的高大形象,别说让薛云深变一次原形,就是变千百次都可以的。 “左右丑也只是丑在自家人面前。”薛云深泪眼汪汪地自我安慰道。 听到薛云深的话,许长安仍有些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薛云深忙不迭点头示意:“当真当真,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奸计得逞,许长安往后斜斜一靠,颐气指使道:“那你还不快变?” 正所谓为人君子言出必行,薛云深眼含热泪,屈辱地屈服在了自家王妃的淫威之下。 一株花瓣快掉光的青龙卧墨池,怯怯生生地出现在床边。 望着忸忸怩怩地拿枝叶遮住花瓣寥寥无几的牡丹,许长安丝毫不觉得好笑。他想起当日树林里冰雪忽然炸起,淡黄色的藤条显出身形,铺天盖地地朝薛云深扑过去的场景,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正是那次恶战,害薛云深原本足有七八重之数的花冠,沦落到了今日仅剩四五瓣的境地。 许长安垂下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拍了拍手边的位置,装出笑吟吟的样子:“来,到我身旁来。” 青龙卧墨池转动花冠,颇为纠结地看了看许长安,又瞧了瞧他的肚子,最终妥协似的萎靡下叶子,提拎着根须爬上了床。 许长安始终神态极其放松地笑着,直到青龙卧墨池爬近了,猛地出手如电,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握住了它的根茎。 甫一被抓住,青龙卧墨池立马挣扎蹬枝叶蹬根须地挣扎起来。许长安被它柔软的枝叶骚得手腕酥痒,只好不甚威严地笑着警告道:“别动别动,你再挣扎,小心害我动了胎气。” 有道是打蛇打七寸,被自家王妃捏住死穴的青龙卧墨池闻言,唯有横尸般直挺挺地垂下根须,不敢再乱动。 见它不再使劲反抗,许长安微微舒了口气。他松开握着根茎的五指,改为左手指间夹着花蒂。 将花瓣凋零的花冠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两遍,许长安心里大致有了轮廓。他闭上眼睛,而后右手二指指尖贴近了眉心。 墨紫色的花瓣,在抽离许长安眉心的过程中,渐渐褪去了绚丽耀眼的薄光,由幻影渐渐变成了实物。 等到一整片花瓣被完整地抽出来,许长安睁开了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盯着花瓣端详的缘故,他平素乌黑如点漆的眼珠子,竟然泛起了隐隐绰绰的紫。 第一次化虚为实,许长安无法保证花瓣能持续多久,但这并不妨碍他稳稳当当地挟着那片花瓣,从容不迫地嵌在牡丹花冠边缘的断口处。 带着浅淡仙人球香气的花瓣,才堪堪触到青龙卧墨池,便引来了剧烈的抵触。 显然已经知道许长安要做什么的牡丹,挣脱不开他的手指,遂拼命抖动着,无论如何不肯让那片花瓣镶入自己的花冠。 盯着那处小小断口的许长安好悬没被抖得成了斗鸡眼,他当机立断地使出夸赞大招,厚颜无耻地夸奖道:“乖,补上花瓣你就完美无缺了,你就依然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存在,艳绝四方,风华绝代……” 青龙卧墨池的挣扎,慢慢小了下去。许长安趁机再接再厉,什么肉麻什么不要脸说什么。 “不要动,对,乖就是这样……”总算安抚住了牡丹花,许长安有条不紊地挟出一片又一片凝实的牡丹花瓣,从贴近花蕊的地方开始,逐渐添补上去。 慢慢地,花瓣七零八落的青龙卧墨池,在许长安手下,恢复了昔日的国色天香。 青绿的枝叶缠绕着浓郁到仿佛隐隐流动的墨紫色,宛如一条蛰伏的青龙,盘卧在墨池边上。 花瓣被修复完毕的青龙卧墨池,俨然又是当初花开时节动京城的模样了。 最后一片花瓣嵌完,许长安将牡丹放在肚子上,随手擦了把额间不自觉渗出来的冷汗:“总算好了。” “唔——” 还没来得及发表修复感言的墨王妃,就被身上陡然出现的墨紫色人影堵住了呼吸。急促又杂乱的喘息在他耳边,聒噪成了一出火热滚烫的欲火交织。 “啊!”片刻前还沉稳自持的许长安,猝不及防地被含住了耳垂,当即发出了一声短促快速的呻吟。 点点星火亦足以燎原,事情迅速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起来。 浑身上下被亲得湿漉漉的许长安,赤身裸体地匍匐在赤红色的锦被间,嘴里费力伺候着的时候,忽然记起了一件被遗忘的重要事情。 ——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 忘性大的许长安修复,哦不是玩弄了薛云深的花冠多久,薛云深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玩弄了他多久。 好在惦记肚里的孩子,两人没做到最终的那步。但饶是如此,等薛云深饱餐一顿,神清气爽地抽身而出时,许长安已经给折腾得有气无力了。 有气无力的墨王妃,在让墨王殿下抱去清洗时,又遭了顿惨绝人寰的啃吻。 于是这日,等着和薛云深一起去改造船只的许道宣,等到日头高升,才终于等到人来。 知道许长安决定不去簌都后,自幼惧怕许惜的许道宣,立马人怂志短表示士可杀不可辱,宁愿玉碎,也不独自面对半点都不和蔼可亲的三叔。 没办法,要回皇城的许长安与薛云深两人,只得再次顺便捎上了他。 “殿下,我们前日订做的红木拔步床,”走在风都街头,薄暮落后薛云深两步,低声禀告道:“今早上木匠遣人来说他徒弟病了一个,恐怕无法在规定时日里完成,得往后延上两日。” 左右离出发还有好些日子,加之这会儿心情颇佳,对延缓之事的向来恼怒的薛云深,罕见地和颜悦色道:“准了。” 想起饭量日渐缩小的许长安,薛云深又道:“你去问问宫夫人,风都哪家酒楼饭菜做的好,买些王妃喜欢的回去。” “是。”薄暮行了个礼,转身往反方向走了。 留下来的许道宣与如意,跟在薛云深身后,继续晃晃悠悠地往渡头走去。 因为那张华丽非凡的拔步床,许长安一行人在风都多停留了两日。 这日,收到宫里又一封催返的急信后,选了适宜启程好时辰的一行人,辞别了践行的宫夫人与林见羽,踏上了返程。 渡头泊着的气势惊人的战船,在过路百姓的惊呼声里,缓缓驶离了风都。 风都最高的酒楼内,目睹这一切的黑衣男人,冷笑着收回了目光。 “那个大人,您看我都按您说的做了,您是不是……”外貌老实憨厚的木匠,至始至终都局促不安缩地着肩膀,直到此时才垂涎着搓了搓手指。 “放心,”黑衣男人站起身,路过木匠时微微笑了笑,“该给你迟早会给你。” “那就好,那就——” 木匠说到一半,浑浊的瞳孔突然猛地缩了缩,紧接着他整个人都紧紧弓了起来。 “你看,”黑衣人收回手,坦然自若地将沾了血的袖剑在木匠衣服上擦了擦,“这不是给你了么?” 第74章 公子你为什么每天都睡觉 整了整衣袖,黑衣男人从从容容地踏出了三楼雅间。大抵是事情已成的缘故, 他下楼时, 甚至心情颇好地拍了拍擦肩而过的伙计肩膀。 慢慢悠悠地离开了酒楼,男人转进了家街角的胭脂铺子,挑了几盒时兴的颜色。付了钱, 揣着胭脂盒,男人路过馄饨摊子, 于是又坐下来要了大碗热馄饨。 神态悠闲,举止沉着, 男人怡然自得地吃着馄饨,仿佛片刻前根本不曾一剑取人性命,而只是闲饮了半盏茶。 等吃完了馄饨, 男人留下两枚铜币,同老板娘招呼一声, 便起身走了。 乔装打扮过的骑兵队长, 眼看着男人平平常常地返回府里, 这才皱了皱眉头, 招来同伴,低声吩咐道:“你去禀告林副将, 就说望江楼的少东家并无异常,许是消息有误。” 同伴领了命,迅速又不引人注意地离去了。骑兵队长盯着男人的府门瞧了会儿,也慢慢退进了暗巷。 盯梢的骑兵全都撤走,忙不可开交的混沌摊老板娘,总算抽出身来收拾了男人用过的碗筷。 “咦?”满头大汗的老板娘,无意间摸到碗底的东西,刚发出奇怪的疑惑声,手里的纸条连同碗筷都一并让丈夫夺了过去。 “还愣着干什么?”老板骂骂咧咧道,“没看见锅里的混沌都要糊了?” “哎呀我这记性!”老板娘得了提醒,当即把其他事都给丢到了脑后,连忙擦了擦手,赶去了灶台边上。 等到夜里,歇了生意的老板娘记起纸条时,纸条已经被送出了风都。 那张被混沌摊老板娘摸过而变得油腻腻的纸条,前后又经过走货郎、马夫、商队头子、卖糖人等千千万万人的手,最终递到了寒山寺一位上了年纪,专门负责下山采买的僧人手里。 “法明师叔回来了!”约莫五六岁的小沙弥,正站在寒山寺门口,垫着脚望穿秋水。一瞅见还未走近的僧人身影,当即喜不自胜地叫出声,抬脚就蹬蹬地跑了下来。 “法明师叔!”小沙弥跑到僧人脚边,眼巴巴又渴望无比地问,“我的糖葫芦你给我买了没有?” 法明双手背在身后,正准备睁着眼睛说瞎话,就瞧见随后下来的住持,正冲着自己无声微笑。险些被抓了个现行的法明,登时掩饰地干咳两声,出家人不打妄语地道:“买了。” “喏,”法明将藏在背后的双手伸出来,“两串大的。” “谢谢法明师叔!”见到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小沙弥虽然乐得见牙不见眼,规矩却还记得,一板一眼地朝法明作了个揖。 法明碍于主持在场,唯有拿出长辈风范,含笑受了小沙弥的礼,然后再把两串糖葫芦都给他。得了糖葫芦,小沙弥两手紧紧攥着,立马宛如小圆球似的滚远了。 等小沙弥跑得看不见了,主持拨动着手里的佛珠,语气淡淡地问道:“今日采买怎么去了这么久?” 主持声音听起来似乎并不打算追究,法明见风使舵,随口打了个哈哈,找了个粮食铺子非要涨价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主持没再说话,法明言明还有事处理先走了。 望着法明远去的背影,主持忽然稽了个首:“我佛慈悲。” 无独有偶,法明在踏进寺里后院不久,再次听到了这四个字。 那张跋山涉水,写着“事成”两字的纸条,被法明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而后,冰雪般干净白皙的手指,从亭内伸出来,如轻风拂过湖面似的,在法明掌心略略一触。 法明尚未有所察觉,手里的纸条已经让人捡走了。 布衣僧人展开油腻腻的纸条扫了眼,接着不紧不慢地侧过身,将纸条在一旁菩萨案前的香火上点燃了。尝到甜头的火苗闪动着,贪婪地伸出舌头,吞噬掉千里之外的阴谋。 不过须臾,纸条便被烧成了灰烬。布衣僧人收回手,低声宣了句佛号:“我佛慈悲。” 法明始终卑微又恭敬地匍匐在地上,直到这时,终于忍不住地出声问道:“法明有一事不明。” “何事。”布衣僧人道。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像冬日迎雪绽放的腊梅,无端给人种寒风凛冽的错觉。 原本是低垂着脑袋的法明,略微抬高了半寸视线,眼睛盯着僧人身下的蒲团道:“您若不想那孩子生下来坏了您的大事,直接遣人动些手脚就是了,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听见信奉慈悲为怀的法明说害人性命,布衣僧人的心情竟然好像更开怀了些。他轻笑了声,低眉敛目的模样,与旁边供奉的菩萨如出一撤。 “亏你还是位出家人,怎么说起伤天害理的事情,倒比恶贯满盈的强盗还熟练。”布衣僧人不轻不重地训道。 “云深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孩子是我孙辈,你说说,世上哪有祖父害孙儿的道理。” “可是——”法明没忍住抬起了头,看见笑如菩萨低眉的布衣僧人,心里不知怎的,莫名泛起了一阵寒意。 不忍心害孙儿性命,却命人将融丹草的汁液涂满拔步床。 害了墨王妃肚里的孩子顶多只是手上沾了条人命,墨王妃还年轻,日后还有大把怀孕的机会,可融丹草一旦进入他体内,即便孩子能继续活着,又有什么用? “怎么,还有事?”布衣僧人问。 法明有心再说些什么,可转而一想,事情既成,已是多说无益了。他俯下身子,叩首道:“法明先退下了。” 法明离开后,单独辟出来的寒山寺后院再次恢复了寂静。 八月中秋的碎金日光,明晃晃地照耀着小亭的琉璃瓦,合着含有韵律的木鱼声,一寸一寸地往下挪动着,最终投射到布衣僧人眉心的梅花印上。 *** 不知道是不是楚玉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家公子近来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常常是一碗安胎药还没喝完,就先打起了哈欠。 见此情形,楚玉难免有些忧心忡忡,偏偏船上随行的李大夫是个庸医,连小打小闹的腹泻都治不好,硬生生害许道宣多拉了三天的肚子。 原来一直给许长安诊脉的陈大夫,在离风都的前日,许长安与薛云深亲自上门去请过,想请他跟着同去皇城。可惜陈大夫以小儿年幼老母年迈为由,拒绝了。 照薛云深的意思,陈大夫不愿意去,干脆直接从风都捆了他,顺便将他阖家老小一同捆了,一路绑去皇城。 此暴行尚在他脑海里,还未来得及实行,得知他就是许长安丈夫的陈大夫,立马横眉冷目,将他痛骂一顿。 “这位小公子粗心便罢了,怎么你比他还粗心?你究竟是怎么为人丈夫的?连小公子怀孕了都不知道?还由着他胡来?当日若不是机缘巧合,怕是小公子滑胎了你还是两眼一抹黑的傻愣模样。” 可怜许长安煞费苦心,眼看就要瞒天过海,到底还是功亏一篑,败在了毫不留情的陈大夫手下。 “滑胎?”被骂得目瞪口呆的薛云深,闻言猛地扭头看向了许长安。 许长安见他脸色瞬间不对,赶忙分辨道:“不不不,你先听我解释。” “我不听!”薛云深怒气冲冲,甩手就走,走到一半,想起许长安还留在医馆里,又折回来将他打横抱起,快步回去追究滑胎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直到出发前刻,薛云深还因为此事同许长安置气。 于是捆走陈大夫的事情,毫无意外地不了了之了。 话说回来。 楚玉看着昏昏欲睡的许长安,想把李大夫找来再给他把把脉,但是想也知道,那个草包李大夫,除了“一切都好”之外,根本不会说其他的。 束手无策的楚玉,此时无比懊恼自己当初在回春局时,怎么没跟局里的麼麽学点医术傍身。 “楚玉,你这是怎么了?”被来来回回转个不停的楚玉闹得头晕,许长安不由招了招手,唤他过来问明了原因。 “就因为这个?”许长安委实有点忍俊不禁,他原以为楚玉是担忧远在簌都没能一起回去的段慈珏,不成想这圆脸小书童担心的居然是自己睡太多了。 楚玉重重点了下头,他见许长安还笑着,顿时很有些薄恼地叫道:“哎公子!你还笑!” “哈哈哈——” 不说还好,楚玉一出声,许长安更加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地上气不接不接下气了。 好心没好报的楚玉,只好气鼓鼓地瞪着自家公子。 等到笑够了,良心略痛的许长安颇有点不自在的咳嗽两声,示意楚玉挨近点。 楚玉气哼哼的,有心不想搭理他,奈何又控制不住腿,故而期期艾艾地凑了过去。 “我最近睡觉多,是因为肚子里,咳,”让自诩脸皮厚如城墙的许长安,面色坦然地说出肚子里怀了孩子,仍有些勉为其难,“嗯有孩子。怀了孩子,睡觉难免会比平时要多些的……” 楚玉听完自家公子的解释,细细的柳叶眉仍旧皱巴巴蜷着。 许长安以为楚玉不懂什么意思,正揎拳捋袖,准备好好给他说道说道的时候,忽然听见楚玉说了句话:“可是公子,您以前白日里顶多睡一个时辰,就醒了,现在每天都要睡两个时辰了。” “昨日殿下不许我叫醒您,说让您睡。结果您从午时开始瞌睡,到晚膳时分才醒,这中间可是足足有三个时辰啊!” 三个时辰,六个小时。 算清时间的许长安,立马出了身冷汗。 第75章 难不成想我想得睡不着了 然而还不止如此。 许是对昔日许长安讲的那段关于战争与植物人的话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过了这么久, 楚玉始终不能忘怀。 挨着许长安在床沿坐下, 楚玉十指无意识地互相绞紧,仿佛能从中汲取着鼓励般,直掐得指尖都泛起了白色。他深深吸了口气, 慎重又忐忑地开了口:“公子,您还记不记得您当初跟我说过, 我们植物人以原形生活久了,或许会忘记自己可以变成人?” 后背让冷汗沁湿了, 黏在身上,犹如跗骨之蛆般让人难以忍受。许长安心里又慌又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深思楚玉突然提起此事的原因, 只随口应了句:“记得。” “那您知不知道,您最近白日里睡觉, 只要一睡着就会变回原形?以往在风都时, 您睡着变回原形的情况虽然有, 却从来没有持续过半盏茶功夫。” “可是现在您变回原形的时间, 已经跟您睡着的时间一样长了。” “你是说,”勉强按下惊慌的许长安, 慢慢皱起了眉头,“我常常在睡着后变回原形?” 作为能不变原形就尽量不变的植物人,许长安少有的几次变回仙人球,都跟薛云深有关。现下乍然听了楚玉的话,他本能在记忆里搜寻两圈,发现对于睡梦中曾经变回原形一事毫无印象。 就好像,变回仙人球完全是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所做出来的反应。 此认知甫一浮现,寒意几乎是立竿见影地席卷了许长安全身,他终于明白楚玉为什么会如此担惊受怕了。 楚玉恐怕是根据许长安以原形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从而联想到许长安当日说的那番话了。 事实上,楚玉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植物人生下来就有两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一是生命力,此物与性命攸关,几乎等同于植物人的生命长度。二是内丹,内丹是区分植物与植物人的唯一一样特征。 有内丹,则能变成人。而没有内丹的植物人,此生此世,只能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植物。 “生命力的重要性我不再赘言了,”许慎的殷切叮嘱言犹在耳,“但是内丹同样无可取代,长安,你要保护好你的内丹,切不能让它被夺走。” “内丹若是没了,哪怕你爹官至当朝大司马,想救你变回人形,也同样束手无策。”许慎神情严肃地补充道。 许长安记得,当日自己还就内丹问过个问题:“既然内丹这么重要,那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轻易摧毁我们的内丹?” 当是时,许慎姿态放松地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正端着盏清茶。听到问题,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小儿子,而后将茶碗搁回小案几:有。” 许慎道:“融丹草,就是传说中专门克制植物人的东西,汁液含有催眠功效,能使植物人在睡梦中不由自主地变回原形,这点在孕育期间的妇人身上最为明显。” “融丹草汁液倘若进入孕妇体内,只需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便能无声无息地将孕妇内丹融化。内丹一旦融化,即是板上钉钉的回天乏术。” “别怕别怕,你爹吓唬你的。”见小儿子的脸色委实很有些难看,一旁的柳绵连忙出声安慰道:“融丹草在前朝时,已被铲除干净,再也找不到半株残存于世了。” 说实话,许长安并没有从他娘的话中得到丝毫安慰,他潜意识里总觉得,用处如此歹毒的融丹草不可能被灭种了。 ——肯定会有利益熏心又丧尽天良的人,不择手段地偷藏几株。 眼下,在结束与许慎交谈的大半年之后,许长安的预感竟然应验了。 “应在了自己身上。” 许长安想到这里,无法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人心险恶至厮,下手谋害许长安的人,意图根本不在打掉他肚子里的孩子,而是预备一网打尽,干脆利落地剥夺他与孩子此生为人的机会。 “当务之急,不是追究幕后黑手,而是先将可能带了融丹草汁液的东西处理干净。” 许长安无声地劝诫自己冷静下来,他轻柔地抚摸着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而后敛下眼皮,将里头所有情绪藏得干干净净。 “楚玉,”片刻后,许长安睁开眼,语气稀疏平常地开了腔,“你去请殿下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相商。” “是!”见自家公子恢复到原先的从容,楚玉不由跟着镇定下来,忙不迭应下,出门找人去了。 楚玉走后,卧房里恢复了平和的寂静,许长安边整理乱麻样的思绪,边缓下身体,让后背靠上了床头。 然而不到片刻,逡巡完屋内布置的许长安,整个人忽然近乎狼狈地从床上爬了下来。 另外一边,楚玉通过贝联珠贯的弩窗矛孔,到达舱室的时候,薛云深正和艨艟“勾陈号”的掌舵船师商议航线。 提起薛云深,他虽然性格臭美自恋得难以言喻了些,但本身其实并非粗心大意之人。相反,他拥有旁人叹为观止的体察能力,对许长安所有细致入微的变化都一清二楚。 按道理,许长安身体出了这么明显的变化,他不可能疏漏到连楚玉都发觉了他却还是无所察觉的地步。 除非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他。 为了早日返回皇城,也为了避免途中出现意外,薛云深让宫将军从芜城派来的,是条航速快、防御性强的艨艟舰。 然而现在,体形狭长,船身轻便的艨艟,遇到了最棘手的问题。 ——海水换向。 近来又是星子黯淡的时日,海上起雾,夜里无法航行,只能抛锚暂停原地。可是流动的海水,会将上百斤的铁木锚带离原位,再加上海风等因素,往往导致第二日起来,勾陈号已经偏离原航线十万八千尺了。 故而饶是经验丰富的好船师,想要完全避开东海人人谈之色变的行船忌讳,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以往八月前,海水就换完方向了,今年不知怎么的,海水八月初才开始流动。” 想到不远处的那座岛,船师满脸苦相,只好欲言又止地提醒道:“殿下,照海水现在的流动速度,勾陈不出今夜,必定驶入锁梅岛的范围。” 对于船师正在担心的事情,薛云深心知肚明。 先帝,即薛云深他祖父,在临驾崩前,曾经特地颁了道圣旨,嘱咐后代不得随便进入锁梅岛,不得扰了锁梅岛的清净。 伸手揉了揉眉心,薛云深道:“既然实在避不开,那就直接正面驶过去,本王和王妃顺便给孝仪贵妃上柱香,以示悼念。” “至于禁令,”薛云深停顿片刻,继续道道,“既是不得已而破之,回头本王会亲自跟父皇解释,你无需担心勾陈号受牵连。” 说完,余音还未散去,薛云深便听到了薄暮的声音:“楚玉怎么有空过来了?” 鲜少见到自家王妃的书童出来走动,薛云深惦记许长安,没等楚玉回答,就先出声询问道:“可是长安身体不舒服?” 薛云深问这话的时候,肯定没想到原本只是情到深处,患得患失的猜测,到头来竟然噩梦成真。 楚玉谨记许长安的教诲,并不多言,只按照交代说是王妃找王爷有要事相商。 薛云深听完楚玉说明来意,不知怎的,心头重重一跳。他对船师略一摆手,示意船师按照先前说的来做,紧接着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到了改造后变得舒适不少的卧房,薛云深一眼就见到许长安披头散发地站在那张华丽无比的拔步床前,正微微仰起头,打量着上头精细的雕纹。 薛云深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神情稍稍放松下来。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许长安,而后自然而然地低下头,下巴在乌黑的发丝上轻轻蹭了蹭。 “以往这个时辰你都在睡觉,怎么今日精神这般好?” 薛云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颇为不要脸地替许长安想了个理由:“难不成想我想得睡不着了?” 许长安靠在薛云深怀里,眼睛盯着拔步床雕刻精致的承尘,轻声道:“是啊,我想你了。想到寝食难安,闭眼不能入睡的地步,想到唯恐一觉睡醒,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闻言,薛云深愣了半息。 情话这事,向来是薛云深先主动说,然后许长安酌情回应。两人情投意合这么久,像今日这般,薛云深还没说什么,许长安倒先掏心掏肺诉诸于口的情况,却还是第一次。 就在薛云深乐颠颠地以为自家王妃终于开了窍,不再觉得情话羞于启齿的当口,许长安说了第二句话:“在我内丹融化之前,还能见你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宛如一盆刺骨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薛云深喜笑颜开的神情,须臾间便裂开了。 薛云深说不清听到内丹融化四个字时内心究竟有多如何惊慌,他猛地将怀里的许长安转了个面向,眉目间的笑意还未退散,戾气却已经先上来了:“什么内丹融化?谁要害你?你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每字每句,薛云深都说得毫不含糊。仿佛只要许长安现在吐出个名字,他能立马冲出去,将那人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嘘,别紧张。”许长安被薛云深捏得胳膊剧痛,只得费力拉下他的手,手指顺势别进他指缝里头,安抚地敲敲他手背,企图令他放松下来。 可惜素来见效飞快的动作,这回半点作用都没有。 薛云深宛如被动了逆鳞的猛兽,额间与脖颈处青筋显出狰狞的痕迹,连眼下泪痣都一扫往日旖旎艳丽,泛出锋利的血色。要不是许长安见他胸膛毫无起伏,踮脚给他渡了口气过去,恐怕他能气到屏气凝息,活活把自己憋死。 许长安有些哭笑不得,起初想到融丹草的恐慌,居然不知不觉消退了不少。 “幸好发现早。”许长安退开小半步,自薛云深薄唇上撤离。他下巴朝拔步床的方向扬了扬,示意薛云深道:“这张床被涂抹了融丹草汁液。” 许长安之所以能这么快追查到拔步床上,追根究底,多亏了宫将军夫人。 薛云深大张旗鼓地改造勾陈号的时候,宫夫人还曾亲自上船看过。 见了宽敞又空荡的卧房,宫夫人主动提出,将许长安与薛云深住的那间厢房的家具悉数赠与他们,理由是旧物用着习惯,也比新物放心些。 宫夫人此举,无疑是为了弥补宫将军在城墙上的狂言,想挽回丈夫在墨王殿下心中的印象,以免丈夫仕途因此而受阻。 许长安与薛云深坚决推辞不受,一再强调宫将军乃是无心之失夫人不必挂怀。奈何两人越是推辞,宫夫人越是惶恐,最后连新家具的清漆怕是会影响腹中胎儿的借口都抬了出来。 这句话可谓一语中的,许长安父子平安对此刻的薛云深来说,乃是最最紧要的。于是深觉此话有理的墨王殿下,大手一挥,收下了宫夫人的慷慨赠予。 故而船上卧房里的摆置几乎都是在风都旧物,只除了一样。 那张红木拔步床。 宫夫人原本想要赠与的那张月洞门罩架子床,乃是她的陪嫁。这样贵重的东西,许长安与薛云深两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好在宫夫人也并没有过多强求,只命贴身丫头打听了风都最好的木匠,转而推荐给了薛云深。 说完前因后果,许长安顿了顿,斟酌着措辞道:“这张拔步床,经手的人只有木匠师徒。怕是有人暗中买通了木匠,在上头刷了融丹草汁液。” 其实此事怎么看,都与宫夫人脱不了干系。只是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许长安并不想贸然猜疑其中有宫夫人的手笔,不想将那位胖墩墩笑眯眯的老夫人,同心肠歹毒四个字联系起来。 再说,若真是宫夫人指使的,这样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她一个知天命的老妇人,丈夫仕途坦荡,儿孙俱凭本事任了官职,再喜乐不过,何必要冒险赔上阖家性命。 许长安心里真正怀疑的,是皇城里的那些皇室宗亲。 “不会的,”薛云深仿佛猜出了许长安心中所想,他重新将许长安拥入怀里,近乎呢喃道:“我两位哥哥不可能是这样的人,他们素来喜欢小孩子,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说是这么说,但兄弟阋墙的种子,已然种下了。 此日正值中秋月圆,千里之外的寒山寺,布衣僧人打开屋门,亲自将前来送月饼的大皇子魏王与二皇子赵王,迎了进去。 “皇叔,整个皇城走下来,还数您这儿最安静。”魏王笑道。 “既然喜欢我这里,你们俩不如住几日再走。”布衣僧人取出粗糙的茶碗,斟了两碗茶推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性格跳脱的二皇子赵王慌忙摆手,“青灯古佛,适合心境高远的皇叔,像我同皇兄这样的俗人,还是不叨扰了皇叔清修了。” 赵王说完就要走,生怕布衣僧人强行留客。魏王被他拉着,只好匆忙告了个罪。 朴实无华的木门吱呀一声,桌上两碗清茶荡漾。布衣僧人对着两位皇子的背影,微微扬了扬唇梢。 第76章 原来还是我见识太短浅了 甲板铺了生牛皮,红木拔步床被抬出来, 浇上松油燃烧。 赭红色的火光, 犹如不详的预兆,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薄暮、楚玉、许道宣与如意四人,全都无声无息地看着, 面色凝重。 拔步床足足烧了一个时辰,终于彻底烧成了灰烬。 薛云深搂着许长安, 等火势小了,吩咐道:“把这些倒进海里。” 薄暮应了声, 招呼楚玉与如意两人,再唤来位水兵搭把手,四人一人抬了个角, 将散发余温的木炭抬到船舷,悉数倒了下去。 木炭触水, 腾起滋滋白雾。许长安与薛云深十指紧扣着, 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他早些时候让薛云深检查了内府处的内丹, 幸好吸入体内的不多, 内丹安然无恙。 “甲板风大,还是先回去吧。”薛云深伸手替许长安拢了拢衣襟。 为了防止卧房内还有气味残余, 两人临时换了个住处,住进了许道宣的屋子。而许道宣,则趁此大好良机,与如意同住去了。 “嗯。”许长安让薛云深牵着,转身即将下甲板之际,眼尾余光忽然瞥见远处有座薄雾萦绕的岛屿,不由出声问道:“那是什么?” 薛云深顺着许长安的目光看去,发现是距离越来越近的锁梅岛。他按下许长安被海风掀起的一缕长发,解释道:“是锁梅岛。” “锁梅岛?”许长安问,斜挑入鬓的长眉折出困惑不解的褶皱。 薛云深指尖抵上许长安眉心,边缓缓推开他皱成一团的眉毛,边道:“锁梅岛,是先帝孝仪贵妃的陵墓。” 先帝最宠爱贵妃香消玉殒的时候,薛云深还未出世,只在两位哥哥口中听过零星半点往事。 大周朝开国皇帝——太宗登基后,将前朝那些不识时务的旧臣,全部流放到一座海岛上。那时海岛还不叫锁梅岛,民间俗称囚笼。 孝仪贵妃,正是前朝旧臣梅家的后裔。 先帝继位的第十八年,不知怎的兴起乘船巡海的念头,众大臣苦劝无效,只得眼睁睁目送龙撵上了皇舟。数月之后,先帝返朝,并带回了一位眉心有梅花烙印的女子。 这位女子,就是后来的孝仪贵妃。 先帝对女子恩宠不断,一路从才人抬到了四妃之首,要改立皇后时,遭到了所有大臣的反对。 言官抬棺材上金銮殿死谏,左右相长跪不起,文武百官悉数阻拦。先帝被逼得不得不让步,退而求其次将梅花女子封了贵妃。 如此过了半年,孝仪贵妃怀孕。当时太子未立,先帝便下了口谕,若是孝仪贵妃诞下皇子,则立马封为太子。 十月过去,孝仪贵妃的确诞下了皇子。只是谁也没想到,那位皇子随了贵妃,是株梅树,而不是牡丹。 先帝惋惜不已,只好改立皇后之子为太子。不久后,孝仪贵妃染病,缠绵病榻之际,想起贵妃不可与帝同葬,便恳求先帝将其葬回两人初见之地,即东海之上的囚笼岛。 先帝心痛难忍,遂将囚笼岛上居民迁出,取整座岛为陵墓,更名为锁梅岛,葬入孝仪贵妃。 此等皇家风流韵事,民间嫌少提起,皆是因为敬宗皇帝的生身母亲,当朝太后,曾经多番受气于飞扬跋扈的孝仪贵妃,常年郁郁寡欢,甚至险些一病不起。 敬宗继位之后,便特地颁了圣旨,禁止提起先帝与孝义贵妃的秘史。 因而许长安对此事完全不知情,也算是情理之中。 “寒山寺后院的皇叔正是孝仪贵妃之子。”薛云深继续道,“先帝驾崩不久,皇叔便投身佛法,出家去了。” 搓了搓许长安微凉的手指,薛云深忍不住低头,在上面亲了口:“待回到皇城,我带你去见皇叔,顺便给咱们的孩子祈福。” 许长安微微笑着,正要应好,目光却无意间擦过了薛云深的肩膀,瞧见了逼近的海鹘舰。 “哪里来的船?”许长安问。 薛云深回头,看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来势不善地海鹘舰队,整齐有序地排成个极具攻击性的一字型。 “是锁梅岛的守陵兵,别怕。” 薛云深说完,朝薄暮略一点头,收到示意的薄暮立马站上船头。 对面的海鹘舰约莫是见许长安这边势单力薄,并没有一开始就下令进攻,而是传话驱逐勾陈号:“此乃皇陵重地,来船速速离开!” 束手立于船头,海风鼓起薄暮赭石色的袍裾,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随从,在千军万马前居然丝毫不见胆怯。 薄暮把握好分寸,等对方话说完,才高声回道:“三皇子墨王殿下与其王妃,奉太后之命,特来悼念孝仪贵妃,还望诸位行个方便,让一让路。” 许长安闻言,朝薛云深投去疑惑的一瞥。薛云深见状,忙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什么奉太后之命,当然是假的。 孝仪贵妃在世时,当朝太后与她势如水火,闹得不可开交,双方几乎是到了明面上锱铢必较的地步。断没有孝仪贵妃殁后,太后还遣人来悼念的交情。 但这看似冲动不经大脑的借口,事实上,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想要堵住那些拿先帝遗旨说事的百官之口,抬出太后最为合适不过。况且身为祖母,太后素来最宠薛云深。 对面的海鹘舰队原以为对面只是条不慎迷路的战船,却不想对方来头这么大。几位先锋小将凑在一起商量了会儿,得不出结论,遂放下条小舟,遣人回去送信了。 许长安眼见那条小舟飞快地驶回了锁梅岛。 然后大抵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一条斗船排开众海鹘舰,驶到了勾陈面前。 “原来是墨王爷与王妃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王爷王妃见谅。”一位面白无须的年轻将军,朝许长安薛云深两人的方向,遥遥行了个大礼。 薛云深略抬了抬手,道:“免了,起来吧。” 哪成想那自称守陵将的年轻将军起身后,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先帝有令在先,请王爷恕下官斗胆。王爷既然是奉太后懿旨而来,不知下官可否一见?” “怎么,”薛云深狭长的眼睛斜斜一扫,嘴里不疾不徐道:“没有懿旨就不是太后旨意了,你就不让本王上岛了?” 年轻将军见薛云深有动怒趋势,连忙折下腰:“下官不敢,只是下官职责在身,还请王爷宽宏大量,不与下官计较。” 嘴里请着罪,姿态却是半分不让。 薛云深敛去笑意,慢悠悠地反问道:“什么时候口谕不算在旨意之列了?” 口谕的确是旨意,而且还是极不方便盘问的旨意。 试问谁有哪个胆子,敢跑去太后面前,问她是否说了让墨王殿下来悼念孝仪贵妃的话? 年轻将军躬着腰,低垂的眼睛转了转,知道对面船上的墨王殿下今日无论如何都是要上岛了。 对方来意不明,而己方心怀忌惮,在此情况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引起更大怀疑,年轻将军只能够赔着笑,亲自引领勾陈号前往锁梅岛泊船。 “王爷王妃,小心脚下。”下了船,年轻将军在前边带路。 因八月并非梅花盛开的节气,清隽的石子小路,便掩映在两旁纷繁相错的绿叶间。 孝仪贵妃逝世后,先帝思念成疾,曾多次前往锁梅岛小住,前前后后共亲手种下数百颗梅树。江梅、绿萼、玉蝶、洒金、宫粉、照水、朱砂、骨红垂枝等等不一而足,无论是常见的梅花品种,还是珍惜难得的,都可在锁梅岛上寻到踪迹。 许长安目光从那些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以某种特殊规律遍布的梅树上扫过,偶尔可以在盎然绿意间见到一两位提着木桶的年轻士兵,给梅树灌溉茶叶水。 “那几株梅树最近掉叶子了,茶叶水能预防虫害。”见许长安视线一直盯着那边,年轻将军主动解释道。 许长安知道年轻将军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也不点破,而是顺着对方意思随口敷衍道:“原来这样,倒是我见识短浅了。” 话刚出口,许长安手指便遭了顿狠掐。 面对怒目而视的许长安,薛云深颇为无辜道:“你哪里见识短浅?” 眼见互相瞪着的墨王与墨王妃越凑越近,年轻将军只得很不识相地咳嗽两声:“殿下,前面就是贵妃庙了。” 不像其他妃陵,孝仪贵妃的陵墓上头,有座先帝遣人盖好的小庙,庙里供奉着孝仪贵妃的雕像。 许长安接过年轻将军递来的檀香,与薛云深并排站好,鞠了三个躬。然后许长安往左侧踏了小步,刚准备转过去将檀香插入香炉,就让年轻将军拦住了。 “下官来吧。” 许长安也不强求,顺势将手中的檀香递与了年轻将军。他想起一路走来没怎么见到屋舍,不由出声问道:“平日里将军与麾下的士兵都是住在哪里?” 年轻将军以为两人上个香就完了,万万没想到墨王妃会有此一问,一不小心脚下便踩错了青石砖,发出细小的空洞声。 “回王妃,”年轻将军不错眼地盯着许长安的表情,“因先帝有旨意不得随便挪动锁梅岛上的梅树位置,所以下官及士兵们都是回船上休息。” 许长安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揭过了这桩。 两人做出十足十的悼唁模样,上过香,又绕锁梅岛走了半圈,这才告别年轻将军,回到了勾陈号。 浆板划动海水的声音响起,勾陈号摆动庞大的身躯,缓缓驶离了锁梅岛。 目送勾陈号远去的年轻将军,面沉如水地摆了摆手。 他身后得到示意的年轻士兵,立马将手中的东西往天上一扔。 浅灰色的信鸽,瞬间闪电般消失在薄雾中。 两个时辰后,远在寒山寺的布衣僧人收到来自锁梅岛的急报。 缚在信鸽腿上的小信筒被解开,里头倒出来张小纸条。紧接着骨节分明如玉的手指微动,展开了折得紧紧实实的纸条。 看清纸条上的字迹,布衣僧人眉目微阖,合着山寺的悠远钟声,低声道了句:“阿弥陀佛。” 是夜,年轻将军接到回信。 只见窄窄的纸条上正面写着:墨王与王妃亲上锁梅岛,恐其起疑。 而反面则写着回复:务必在其进入临岐前,将二人截杀。 第77章 愿以身化亿斩尽非我族类 夜色笼罩海面,显出残缺的月亮高悬中天。一条船型狭长的满帆艨艟, 正以最快的速度, 往临岐界内驶去。 船内烛光昏黄,暗淡光线映照出人人面色凝重。 不大的卧房内,许长安同许道宣对坐着, 如意作为书童站在许道宣身后,薛云深则带着薄暮去进行应敌部署了。 “公子, 您先吃点东西吧。”楚玉端着托盘进来了,“您就算吃不下, 也得为肚子里的小公子考虑。” 楚玉说着,将热气腾腾的鸡丝粥送到了许长安手边。 许长安知道楚玉说的在理,他轻声道了谢, 等到亲自动手端碗的时候,才察觉手腕有些无法控制的颤抖。 说实话, 许长安完全没想到, 一趟简单的锁梅岛之行, 竟然会发现这么多隐情, 而片刻前,与薛云深对话的场景, 还历历在目。 “贵妃庙下,”许长安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凝视着薛云深的眼睛道:“是空的。” 年轻将军踩错青石砖而发出的声音,许长安不可能听错。只有地底下是大面积的空心,才能发出那样的空洞声。 顿了顿,许长安继续轻声道:“不仅如此,锁梅岛上的梅花树,更是以一种奇怪的顺序排列成了困龙阵。” “我幼时曾经在三叔的行军札记上见过,困龙阵配合障眼法,极其易守难攻。” “云深,锁梅岛如果的确只是一座妃陵,为什么要用到如此难布置的阵法?”许长安脸色有些发白,“而且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锁梅岛上的士兵,全部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没有一个年纪超过三十。” “连守陵将,都是二十三四的青年。” 守陵人的生活非常艰苦,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犯了事的将军,是不可能被发配去守陵的。而大周朝律法明文规定,非兵力不足的特殊时期,严禁未成年人上战场。 这也就意味着,所谓的守陵将,通常都是上了年纪,最少都是三十多的男人。 薛云深没有说话,许长安内心同样一片乱麻。他想到万重山遇到的滕初姑娘,想到执灯,想到那些素未谋面但已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生活数十年的蒲公英姑娘们,最终只是颤声道:“我兄长年长我二十岁,二十一年前他前往蓬颓漠开花成年,在路上遇到了滕初。” “不到两个月,滕初连同村内十八位未出阁的蒲公英姑娘一起,就被骗走。算算时间,当年被骗走的姑娘们,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到如今刚好二十岁。” 许长安话里的意思,简直不言而喻。 薛云深哆嗦着嘴唇,终于想起当日查办右相时,那股挥之不去的诡异感是怎么回事了。 “去年围剿右相府,除了最初遭到过负命顽抗,其后的事情简直顺利无比。” 提起昔日所见,薛云深不由闭了闭眼睛:“对于整整八十一条罪状,右相全都供认不讳,再定罪之后,他甚至顺从地带路去了囚禁蒲公英的地方——那是座建在深山里的监狱,周围黑逡逡的,没有一丝风,也听不见半点声音。” “被常年关在黑暗中的蒲公英姑娘们,几乎全都双目失明了,她们目光呆滞,听到人声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有听到长剑出鞘时,才会浮出畏惧又憎恶的恐慌。” “被放出来的时候,蒲公英姑娘们簇拥在山洞口,没有一个有勇气率先踏出去。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变成了原形,慢慢地,所有衣衫褴褛的姑娘,悉数变成了蒲公英。” “她们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一场大风刮过,于是顺势趁风而起,飞到阳光之下,飞到冰天雪地之中。” “长安,你要是见过那个场景,你此生怕是再也无法忘怀了。”薛云深苦笑了声,“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灾难,没想到之后见到那些被关起来的孩子们,才知道什么叫天理难容。” “数以百计的十五六岁少年,被关在一间不到卧房大的房间里,骨瘦如柴地相互挤压着,没有食物,也没有水,等到他们什么时候饿的受不了开始吃同类了,那扇紧闭的铁门才会打开,才会有人出现,大义凛然地告诉他们,他们所遭遇的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父皇。” “不过有件事情你说对了,”薛云深回视许长安,“被救出来的少年里,几乎全是十八岁以下的,偶尔有几个十八岁以上的,不是天生残疾,就是后天被同伴吃掉了四肢。” 这是因为十八岁对于植物人来说,是道分水岭。成年的相对比未成年的,拥有更强壮的体魄,和更厉害的能力。 未成年的极其容易死亡,而成年人只要一息尚存,便能战斗到最后一刻。 “我当时以为右相是罪魁祸首,”薛云深淡淡笑了下,“没想到他不过是被推出来替罪的弃子。” “幕后主使另有他人。” 这个他人的面目,已经昭然若揭了。 “即使有太后与孝仪贵妃的隔阂在,父皇依然待皇叔不薄。逢年过节,总是遣我们三兄弟,去寒山寺送东西。有时候是衣物,有时候是吃食。” “皇叔从来都是副无心朝事的模样,每每我们去了,总拉着我们弘扬佛法,二皇兄因此十分畏惧皇叔。说来好笑,他堂堂一个皇子,平生最惧怕的事情,竟然是皇叔留他在寒山寺小住……” 薛云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今日发生的一切已经超脱了他的认知。他记忆里佛法高深的皇叔,到头来,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我去吩咐船师,务必尽快赶到临岐。”薛云深道。 只要进了许长安姐夫宁逸掌管下的临岐,便算是成功脱身了。 ——这句话薛云深没说,许长安却已然懂了。 以布衣僧人薛望多疑的性格,知道他们上了锁梅岛后,肯定会派人追杀。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船身重重一晃,毫无防备之下,许长安手里的瓷碗当场摔了个鸡零狗碎。 “公子,公子您没烫着吧?”楚玉一个趔趄,险些撞到尖锐的桌角。他听见瓷碗落地的清脆响声,慌忙从后来奔过来,扶住了东倒西歪的许长安。 “我没事。”许长安摆了摆手,紧接着发现一件事。 船停了。 与此同时,船师满头大汗得找到了薛云深:“殿下,四周密密麻麻都是海草,浆板在海草里头,根本划不动!” “四周?”薛云深踏出弩窗室,“有多少——” 这个问题不用船师回答了,因为薛云深已经借着月光看清了。 举目望去,微微起伏的海面上,全是绵延不尽的海草,看不到尽头。 “你派一队水兵下去,将海草割开。留下两队人朝着割开的海草,奋力摇桨。剩下的三队,一队留在弩窗室里,两队跟着我上甲板。” 说完,薛云深朝焦急不已的船师笑了笑,道:“敌人来了。” 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瞬间,一支带着火光疾速射来的火箭,正中了勾陈号上的生牛皮。 大战开始了。 薛云深点好人马,临上甲板前,还回到卧房,当着众人的面亲了亲许长安:“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会保护好你和孩子地,相信我。” 这句寥寥不过数十字的话,薛云深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直到许长安的点头同意为止。 “看好你家公子。” 对楚玉丢下这句话,薛云深关上门,出去了。 尽快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但实际上的情况,依旧出乎所料。 身陷囹圄的勾陈号附近,全是火光重重。数不胜数的船舰,仿佛瞬间冒出来似的,将孤零零的勾陈号围在了中间。 那位下午才见过的年轻将军,见到薛云深出来,还遥遥拱了拱手,道:“墨王殿下,别来无恙啊。” “承你吉言,本王好得很。”即使敌众我寡,薛云深依旧面色沉静,目光平稳。 年轻将军咧嘴笑了下,似乎懒得再说话。他朝周围船只放了个爆声尖锐的烟花,以作讯号。 颜色寡淡的烟花在漆黑的夜幕下炸开,进攻拉开了序曲。 无数火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射在船身上,又让生牛皮滑了下去,偶有几支带着疲软的杀意射到甲板上,还未燃起火花,已先让勾陈号上的士兵踩灭了。 薛云深看着对面迟迟不动的船舰,内心隐隐有股不安。 这股不安,在他得到下水的士兵割开海草,清除一条坦途时,达到了顶峰。 勾陈号费力地在海草上调转了方向,刚沿着没有海草的方向行驶了片刻,一只庞然大物就悄悄露出了身影。 “楼船!是楼船!” “它要撞过来了!小——” 水兵的话没能说完,一支从楼船上射来的火箭,贯穿了他的喉咙。 紧接着,加速航行的楼船,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勾陈号。 只听见轰然一声,勾陈被体型相差悬殊的楼船,瞬间撞掉了数条纵椼。 这声巨响仿佛真正的开端,观望不前的战船在响声过后,悉数加快速度驶了过来。 第一个敌人跳上了勾陈号,很快,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 许长安被困在卧房里,听见外头厮杀声震天,楚玉却拦着他,无论如何不肯放他出去。 不大的屋子里,许道宣和如意已经前后出去了半盏茶的功夫,别说不见人回来,甚至连声都没有。 “楚玉,你让开。”许长安冷静道。 楚玉全身压在门板上,闻言死命地摇了摇头。他方才和许道宣一起出去看过,虽然只见了一眼就让许道宣给推着回来了,但那仓皇之下所瞥见的画面,深深地镌刻在他脑海里。 “你不让,那我就要动手了。” “公子——”楚玉带着哭腔道,“殿下不让您出去。” 许长安忍到此时,耐心已然告罄,他猛地抬手在楚玉后颈处一敲。 将软软倒下来的楚玉安置在椅子内,许长安自眉间抽出花剑,急步上了甲板。 下一刻,见到甲板情景的许长安,险些当场心神俱灭。 “不!不不!” 变回原形的如意,已经吃到不能再吃了,他看见跳下来的敌人举剑砍向了浑身血淋淋的许道宣,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奋力往上一弹。 “呲噗。” 两道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响起。 许道宣将最后一根刺对穿了敌人的脖颈,搂着怀里无声无息的如意痛哭失声。而不远处的薛云深,用最后一片花瓣,结果了将箭矢射穿薄暮胸膛的敌人。 “王……王爷,我没事,小心,小心您背后……” 薄暮断断续续的话说完,来自背后的箭矢却没有到来。 许长安举剑拦住了那支火箭。 “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出来!”薛云深腹部扎着支深深没入他体内的箭矢,怒斥许长安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 “我不出来,等着给你们收尸吗?”许长安侧身拦下又一支射来的箭矢。 “我说了我可以解决他们,你——” 薛云深的话让一阵鼓掌声打断了,年轻将军站在楼船上,用一种颇为欣慰的口吻道:“两位伉俪情深啊,也罢,那今日下官就好人做到底,送二位一齐上路。” 有那么一瞬间,许长安仿佛听到了拉弓上弦的声音。他环顾一眼四周,发现到处都是尸体,都是舔着火舌的箭矢,都是敌人。 薛云深来不及说话,他猛地揽住许长安,将许长安往甲板下方一推。 紧接着箭矢破空声响起,许长安明显感觉到薛云深整个人震了震。 “别出来,乖。”薛云深匆匆说完,随手从地上捡了知长刀,回手斩断了射向许道宣的箭矢。 “还愣着干什么?等着变刺猬吗?”薛云深怒骂道。 许长安看着薛云深来回奔波,顾此失彼的背影,看着他背上明晃晃的箭矢,忽然闭上了眼睛。 “气走灵台,通百穴……”许长安回忆当初小银龙点穴的顺序,一处不落地照做。 若隐若现的气流在许长安体内窜动着,等气流重归一处,他倏地睁开了眼睛,厉声喝道:“借我万剑归宗,斩诸天妖魔,杀!” 然而静悄悄的,没有小银龙的帮助,他手中的花剑依旧是一柄完整的长剑,没有丝毫变化。 他使不出万剑归宗。 而就在耽搁的这么一小会儿功夫里,薛云深与许道宣身上的箭矢,又多了两支。 许长安勉力将眼角的温热压下,他再次闭上眼睛。 “借我万剑归宗,斩诸天妖魔,杀!” “借我万剑归宗,斩诸天妖魔,杀!” “借我万剑归宗,斩诸天妖魔,杀!” ……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在最后一次的时候,许长安忽然福至心灵,他擦了把嘴角的鲜血,低吟道:“借我万剑归宗,斩尽非我足类,杀。” 杀字出口,许长安手中的花剑终于以身化亿。 一场墨紫色的剑雨,宛如绚烂至极的艳丽,带着无边际的杀意,精准地斩下四周敌人的头颅。 尖叫声接连响起,薛云深瞥见墨紫色的影子,仓皇扭过头,刚好看见许长安体内如盘大的绿色生命力,无声碎成了灰烬。 “不,长安不!”薛云深发出嘶哑又凄厉的叫声,而他的长安,却再不能回应他了。 风暴,无声无息地从天边凝聚,海浪汹涌地拍打起战船。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以身祭天的牡丹,可使出族中秘术,能摧毁城池,荡沉大陆。 海水掀起了数十丈高的水墙,在风暴来临之前,抢先倒灌下来,眨眼间就将飘荡在海面的无数战舰吞噬。 楼船上的年轻将军,直到此刻终于感到害怕,他一边嘴里大叫着“祭天术”“是祭天术”,一边疯狂地下令,命楼船掉头。 可惜来不及了。 一道数十丈高的水墙落下,海面还没来得及平息,又一道更高的水墙来临。而在两道水墙过后,迟迟未到的飓风,终于袭来了。 犹如收割稻谷般,飓风轻而易举地将海面所有的船舰撕碎。 此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临岐,经历了有史以来作为恐怖的一晚。无数平民百姓,半夜醒来,发现水已淹没大半个床榻,他们叫嚣着醒来,呼朋唤友地往临岐城内最高的寺庙里涌去。 临岐号称风雨不催的城墙,在巨大地海浪面前,好像可笑的稚子玩具般。 海浪即将没过城墙的刹那,平民百姓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终的人间炼狱。 却不料,海水忽然凝住不动了。 同时,身形越来越透明的薛云深,在行将消散于天地的须臾,让惊慌失措赶来的楚玉叫住了。 “殿下,殿下您看!” 薛云深低下头,看见许长安体内,隐在内丹后头的一簇豆大绿光,正费力捕捉着其他漫散绿点。 是许长安肚子里的孩子。 在千钧一发之刻,护住了自己的父亲。 第78章 我的长安我的孩子都平安 这注定是异常惨烈的一仗。 勾陈号宛如人间炼狱,船上两百名水兵, 包括船师在内的技师队全部壮烈牺牲。甲板随处可见被火箭钉死的士兵, 鲜血在接连数道水墙的冲刷下,已被涤荡干净了,但仍有温热的血液蛛丝般从堆垛尸体里流淌出来。 船帆滋滋燃烧到了尽头, 残存的微弱火光闪动着,映照出跌跪在血堆里, 楚玉怀中双目紧闭的许长安。 海浪停了,席卷而来的飓风也随之失去了踪影。 只差一点就要以身祭天的薛云深, 缓缓放下高抬的手臂,他走过来,想从楚玉手里接过许长安, 却发现半透明的手指,无论如何也拢不住许长安的身形。 “长安, 长安, 长安……”薛云深低声呼唤着, 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搂抱许长安的动作, 一次又一次地抱了个空。 后来,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薛云深的身体终于慢慢凝实了。触摸到许长安单薄身体的刹那,一滴眼泪从他狭长眼睛里落下,滑过了眼角的泪痣,啪嗒砸在了许长安的头顶。 许长安没有像以往那样,看见薛云深哭就不耐烦地咆哮,他安安静静地依偎在薛云深怀里,无知无觉的模样看起来安详极了。 “你也就到现在了才肯乖乖的。”薛云深哑声笑道,他俯身在许长安眼睑上亲了口,而后招呼楚玉:“你去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 楚玉用力擦了把眼泪,低低应了个是。他爬起身,提拎着两条被鲜血染湿的裤腿,先去看了许道宣的情况。 许道宣浑身的刺都被拔光了,因为动作仓促的缘故,身上到处是斑驳血迹,甚至有不少裸露出来的部位,连皮带肉都没了,只留下血肉模糊的坑坑洼洼。除此之外,他腹部还中了两箭。 楚玉狠狠咬住下唇,将所有呜咽艰难地含在嘴里。他颤抖着手指,正要去探许道宣鼻息时,一只血迹乌糟的手把他的手打开了。 如意醒了。 勉强恢复人形的如意,伤势比许道宣重了许多,深可见骨的刀伤就有四五道,更别提他胸口还有冒出箭尖的箭矢了。 “道宣还活着,不用试。”如意固执道,他眼睛盯着许道宣,连半个眼神都没匀给楚玉。 楚玉看着如意深信不疑的样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小声说了句:“道宣公子交给你了,我去看看薄暮大哥。” 如意嗯了声,依旧没有多大反应。他缓慢地撑起半边身子,将许道宣的脑袋抬上了自己的膝盖。 楚玉不敢再看,匆匆奔到船头,在一处裂开的夹缝里,寻到了昏迷不醒的薄暮。 尽管呼吸浅弱,但薄暮的确还活着。 楚玉扒开夹缝,吃力地将薄暮抬了出来。 在不加深伤势的前提下,楚玉安放好了薄暮。他直起腰,刚要拭拭额间的汗,紧接着动作就僵住了。 随船出行,总共两百一十八人,只有六人还有生命气息,余人悉数殉难。 而活着的六人,除了楚玉几乎毫发无损,个个性命垂危。 这一刻,楚玉突然无比恼恨自己,恨自己无用被公子打晕,恨自己没有出上力。 事实上,即便加上楚玉,也不过是多了位垂死挣扎的伤者。 许长安依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薛云深在自己面前伤重,薛云深也依然会在目睹许长安生命力破碎后,万念俱灰地施出一旦完成就无力回天的祭天术。 在敌人多于己方数倍的情况下,结局无法更改。 “咕砰!” 这时候,忽然听到一声脆裂的响声,勾陈号猛地往左后方一斜。 早先遭到楼船重撞的龙骨,终于支撑不住,断了。 这也意味着,勾陈号要沉了。 船只失衡,楚玉来不及思索,慌忙抓住了最近的绳索,稳住了身形。等勾陈的倾斜趋势稍缓,立马奔下甲板,去底层的舱室找到两条小舟。 楚玉找来结实的粗绳,将两条小舟绑在了一起,接着小心翼翼地接过薛云深怀里的许长安,放妥后又扶着薛云深下来,再是许道宣、薄暮以及如意。 六个人,被分别放进了两条小舟里。 勾陈号下沉,会带来巨大的漩涡。顾不得替其他人处理伤口,唯一安然无恙的楚玉,咬牙奋力划动船浆。 月亮高高悬在夜空中,海面重新起了薄雾。两条紧密相连的小舟,在半大少年的努力下,慢慢远离了破损的艨艟。 ** 寒山寺的布衣僧人收到己方人马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时,已是三更半夜。 “祭天术?他居然用了祭天术?”约莫是太过震惊,布衣僧人无意识地重复了两遍。 他生而为梅树,虽贵为皇室,却压根没有袭承牡丹皇族皆有的祭天术,也从未见过,只曾在书中看到零星半点的记载,知道那是可毁城沉陆的秘术。 “那么大的动静,竟然是他一个人弄出来的。”僧人呵笑了声,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又瞬间恢复成往日淡泊高远的仪态了。 “我皇兄是什么反应。”僧人问。 跪堂下的乌衣太监脑袋低垂,直到此时才出声回道:“回殿下,东海动静实在太大,不可能瞒得过敬宗的耳目。就在片刻前,魏王赵王带走多半京畿守军,前往临岐接应墨王去了。” 僧人如玉手指缓慢拨动着檀木佛珠,略略提了提唇梢:“那想必此时,皇宫守卫薄弱了。” 闻言,乌衣太监倏地抬起头,目光如射道:“殿下是想?” 僧人回身,拾起桌上的木槌,轻轻敲了下木鱼。 宁静悠远的佛声掺杂进清冷的声音里,合成了冷冰冰的两个字音:“逼宫。” 寒山寺主持抱着沉睡的小沙弥隐在不起眼的暗处,目送来色匆匆的乌衣太监又匆忙离去。他回头看了眼灯火亮堂的后院厢房,无声稽了个首。 第二日,到了诵经时分,众僧迟迟等不来主持,于是遣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僧,去看看主持是不是病了。 “主持?主持?”小僧在禅房门外叫了老半天,没得到回应,无奈之下只好告了声罪,伸手推开了房门。 却不想屋内床铺整齐,而主持不见身影。 而千里之外的东海,彻夜划船到天明的楚玉,终于迎来了曙光。 打着临津卫标志的战船,在风浪初歇时启航,经过大半夜的疾速航行,与两条小舟正面相遇了。 “小心,动作轻点儿!”宁逸指挥着手下士兵,将薄暮如意抬了上来,又亲手接过许道宣,交给了随船带来的大夫。 轮到薛云深时,宁逸看见他身上被简单削短的箭矢,当场吸了口冷气:“殿下,您松个手,将长安交给我。” “不用了。”薛云深顶着张失血过多的惨白面孔,谢绝了宁逸的好意,坚持地抱着许长安上了船。 “那您也得先处理好伤口,把体内的箭簇拔出来。”宁逸尚且没发现许长安有伤口,以为这位小舅爷只是面色苍白了些,并没有伤到实处,故而说了此生最错的一句话:“左右长安连皮外伤都没有,您——” 薛云深忽地抬眼扫了过来,冷厉的目光让宁逸仿佛置身冰窖。 含而不露的上位者威势,带着昨夜未尽的刻骨杀意,在此刻迸发出来,宁逸被激得后背寒毛倒竖,险些吓得当场变回原形。 “连皮外伤都没有。”薛云深仔细咀嚼了这句话,突然就觉得有点索然无味,他收回视线,只把许长安抱得更紧了。 望着薛云深踉踉跄跄的背影,宁逸突然听见小舅爷身旁的那位书童,哽咽道:“公子是没有皮外伤,可是他生命力碎了啊!” 宁逸完全愣住了。 他先前见众人都伤重,只有许长安毫发未伤,以为许长安是在其他人的保护下,得到了周全。哪料到,看似安然无事的那个,竟然已经快到油灯枯竭的地步了。 生命力绷碎,与生命力受损,是两码不同的事情。 后者种进泥土里休养段时间,便能恢复。而前者,医药无效,只能听天命。 “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宁逸难以相信,“长安生命力向来旺盛,怎么可能会碎了?” 没有人回答他,划船到两手都是血泡,划到脱力的楚玉,见众人得到救援,堵在心口的那口气不由一松,倒头就晕过去了。 幸好宁逸事先做了万全准备,不仅把两个药铺搜罗一空,带来了大半个临岐的大夫,还从军营里调了几位见惯刀刃的军医。 “殿下,”军医在薛云深的伤口处划了小十字,“末官要拔箭了。” 薛云深手里握着许长安冰冷的手指,不置可否。 房内的两位军医对视一眼,按住薛云深肩膀的那位,对另外一位点了点头。 而立之年的军医,收指擒住箭身,干脆利索地一拔,薛云深当场闷哼出声。 所有的断箭都拔了出来,两位满头大汗的军医,顾不上擦汗,又手脚麻利地上药,包扎伤口。等伤势处理妥当,大夫们按外伤药方抓的汤药也熬好了。 “退下吧。”薛云深喝完乌黑的药汁,随手将碗放回朱漆托盘,吩咐道。 两位军医躬身行礼:“那末官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您伤势重,一定要记得卧床休养。” “嗯。”薛云深淡淡应了声。 简陋门板连着吱呀响了两次,不大的屋子沉寂着,寂寥下来。 薛云深轻手轻脚地将许长安往里面挪了挪,而后掀开被子,贴着许长安躺下了。 许是一夜未眠的缘故,薛云深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睡得极其安稳的薛云深,甚至做了个梦。 梦里头,他的长安醒了,生命力未碎,肚子微微隆起,正懒散依着床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薛云深梦着梦着,就从梦里惊醒了。他脸色颓唐,胡子拉碴,眼角还带着睡梦中的泪痕。 看着面目安详如同陷入熟睡的许长安,薛云深悄无声息地凑身过去,打算以这幅不讲究的尊荣亲亲他的王妃。 然而下半息,薛云深却发现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昔日被呼入许长安体内的融丹草汁液,在他最衰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开始融化他的内丹。 第79章 是以命换命还是生死同穴 像是有把火在下方炙烤着,许长安的内丹缓缓融化出金色液体, 凝够了再往下一滴, 滴进小小团的绿色生命力。 纤弱却顽强的生命力,便仿佛遭到扑灭了似的,被迫缩小一圈。 薛云深瞧了两眼, 只觉得浑身血气翻涌,他动了动嘴唇, 试图开口喊人,不想张嘴却啐了口血出来。 温热的鲜血溅到许长安侧脸, 艳丽红色如同扑洒到半分颜色都无的雪地,泾渭分明地勾勒出薛云深异常熟悉的眉眼。 “长安,长安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薛云深慌忙抬起手,惊惶又小心翼翼地想替许长安擦干净。 然而擦着擦着, 薛云深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一根白发, 不知何时悄悄冒出了头。 许长安, 当朝大司马许慎幼子, 三皇子墨王殿下钦定的墨王妃,年方十八, 未及弱冠,已显未老先衰之症。 薛云深几乎是浑身颤抖着,用了莫大的勇气,才撩开许长安耳畔的头发。 密密麻麻的白,掩映在乌黑顺亮的青丝底下,让薛云深的手指一拨,立马显出了庐山真面目。 薛云深咬牙坐起身,轻手轻脚地半捞起许长安,而后将他束发的发冠撤掉了。 长发被打散,无处再躲匿的大片白发交织着薄薄一层黑发,倾泻下来,铺了薛云深满怀。 那头薛云深最爱把玩的漆黑长发,无声无息地白了大半了。 小心克制的情绪,在接连重创之下,终于显露崩溃痕迹。嘴角还残存血迹的薛云深,怀搂着昏迷不醒的许长安,痛哭失声。 “长安,长安……”薛云深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摸索到许长安的右手,自然而然地将指头别进去,接着递到嘴边,想像往常那样亲昵地啄吻。 然而等到嘴唇贴上去,薛云深才发现许长安原本白皙纤细的手背,早就成了冻梨之皮。 魏王和赵王,带着太医快马加鞭赶到的时候,薛云深已经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天一夜了。 隶属临津卫的战船,因为薛云深拒不肯出门,巍然停留渡头。 “这是怎么回事?” 上了船,绕过跪了一地的众人,魏王问跪在门口的薄暮。 薄暮伤重,刚醒便听闻自家王爷不用膳不上药,挣扎爬下床,同楚玉几人一起跪求了大半天,没有得到丝毫回应。此刻听了魏王的质问,也只能晃动颤颤巍巍的身躯,重重地磕个头,哽咽道:“王爷与王妃,在屋内。” 皱了皱眉头,魏王转头看了眼地上全都一副命不久矣的众人,吩咐道:“行了,你们都下去休息,养好身体再来伺候。” 打发了所有无干人等,魏王屈指敲了敲门,温言道:“云深,是我,大哥。你开开门,让太医给你和长安诊脉。” 门内毫无动静。 对比性格温和的魏王,二皇子赵王是个急性子。他见薛云深没反应,当即拦住预备再敲门的魏王,道:“皇兄你往旁边让让。” “不,你等等——” 魏王话没能说完,赵王先“哐当”一声,干脆利索地一脚踹开了门。 细碎的木屑与浮沉漂浮着,迟迟不肯落地。八月末的日光斜过船舷,擦着赵王肩膀,照进昏暗的屋子,映照出无声的死气沉沉。 门板踹烂的巨大声响,也没能惊动床榻上相互依偎的两人。 “云深?”赵王边踏进了屋子,边招了招手,示意后头跟着的太医走上前来。 此刻赵王还没不曾想过会见到什么场景,他来之前隐隐听到风声,知道许长安的生命力碎了。 “没有在生命力碎裂的瞬间烟消云散,可见长安还是有救的。” 怀抱着这样想法的赵王,于瞥见床上情形的霎时,整个人猛地一颤。 一黑一白,白的醒目,黑的刺眼,两人打散的长发互相掺杂着,织出生死同穴的毅然决然。 头发全白的许长安,他被握在薛云深掌心里的手指,挂满了褶皱。除了容貌未变,已然是老人模样了。 而和许长安同床共枕的薛云深,情况也并不太好。 赵王一眼就能看出来,重伤未治的三弟薛云深,俨然性命垂危。 “还愣着干什么?”事情完全出乎预料,赵王气急攻心,用力推了把最近的太医,“还不赶快救人!” 两位太医,还是最初许长安几人从四海波回来时,皇帝派来的那两位。 任太医经过了大半年的刻意磨练,似乎胆子大了些,不再那么惧怕薛云深。他告了声罪,主动执起了薛云深的手腕。 那厢,木太医也动作轻柔地抬起了许长安的左手。 两位太医悬空诊完脉,朝魏赵二王做了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却不想始终闭着眼睛的薛云深忽然出声道:“就在这里说。” 薛云深睁开眼睛,他盯着木太医,一字一顿地问道:“长安还有没有救?” 木太医下意识避开了薛云深的视线。 要说木太医见到许长安如今模样内心无波无澜,肯定是假的。他亲眼看着许长安从矮矮胖胖的小娃娃,长成眉目如画的少年郎,期间来回奔走过许府的次数,多到几乎数不清了。 说出来可能有点不大合适,但在木太医心里,的确拿许长安当自家小辈照顾着。故而在搭上许长安脉搏的刹那,心神剧震的木太医明白了什么叫做雪上加霜。 生命力碎裂,内丹消融,都是生死大险,可老天爷偏偏还嫌不够,还要加上外界气息作祟。 时隔大半年,小银龙沈炼遗留在许长安体内的外界魔息,于再次历经万剑归宗之后,终于破封而出——它在许长安体内肆意窜荡,扰乱了小团生命力好不容易聚拢的,属于许长安的生命力,导致无意间加快了许长安的衰老。 “回殿下,”木太医深深弯下腰,“下官无用。” “放肆!什么无用,云深王妃分明好好的——” “二皇兄。”相比赵王的不能接受,听懂木太医弦外之意的薛云深,反应倒更平和些,他打断了赵王的跳脚大骂,也不再过问自己的情况,只声音嘶哑道:“有劳二位,先出去吧。请大皇兄二皇兄留下,我有事相求。” “墨王殿下!”木太医迟疑着走到门口,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复又奔回来,跪在床前,“下官无用,救不了墨王妃,但是有一人或许可以。” “谁?”魏赵二王异口同声道。 “融丹草汁液固然难解,但王妃体内的外界气息更是危险。如若不先根除它,王妃的生命力则永远无法凝聚,小世子的生命力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木太医以头磕地,继续道:“外界气息还需外界人解,当日的小银龙踪迹难寻。可墨王殿下若是能请来前朝后人,王妃就有救了。” “前朝后人?”赵王皱着眉头,“雪莲族内什么时候出了术精岐黄的大夫?” “能救王妃的不是雪莲,”木太医微微直起身子,“而是牡丹皇城十里外,温侯亭下头埋着的那位。” 原本不报任何期望的薛云深,听到这里,视线突然望了过来:“你确定他能救长安?!” 木太医没有说话,事实上,这事他也没有完全把握,只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死马当活马医了。 “同是彩云间之外的人,那位总该会有办法。”见木太医神情为难,旁边魏王插了进来。他尚不知晓雪莲现状,因而颇为支持道:“依长安现在的情况,勉力一试又有何妨。” “大皇兄。”薛云深没有再看其他人,他目光眷恋地凝望着许长安侧脸,指尖轻轻触碰着许长安削瘦的下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无以为继地开口道:“雪莲族如今仅剩一位后人了。” 数百年前,整个彩云间大旱,雪莲倾尽全族之力施展祈雨术,才将祈来连天瓢泼大雨,缓解干旱,挽回了无数植物人性命。而当位的雪莲,却因此损失多半族人,元气大伤,后来更是被逼得主动退位让贤,从此隐居冰山雪原,再不过问世事。 如果再次惊醒了现则天下大旱的那位,又救不回许长安,凭借迟砚一人之力,只怕是于事无补。 到时,遭殃的还是无辜的天下百姓。 薛云深想,如果长安还醒着,一定不会同意他拿天下苍生做赌注。这样也好,有他陪着,想必长安和孩子,也不会害怕。 魏王完全没想到不过两百年,雪莲族已经沦落此境地。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可是身为一国皇长子,他肩上同样担负着苍生百姓,担负着万里山河。 是兄长,更是皇子。 就像薛云深,为人夫为人父,更为大周王爷。 屋里一时沉寂下来,再没人说话,半晌,只听见赵王狠狠砸了拳墙壁。 这位自幼与薛云深感情最深的二皇子,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嘭当!”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赵王追出去,只看见翻滚的托盘,和一碗被洒得到处都是的药汁。 相比于魏赵二王的无奈与无助,小书童楚玉没有这么多担忧,他不知道用了祈雨术后迟砚会死,也不知道什么家国大义,他只知道自家公子那么好的人不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小小公子还没出生呢。”飞快跑回屋子的楚玉,用伤痕累累的手指,勉力捏住了毛笔。他边落笔,边擦眼泪地想:“我还没给他绣钱袋呢。” 当夜,远在簌都,许久没收到信件的段慈珏,意外收到了飞鸽传书。 他心心念念的小书童,用歪歪斜斜的字迹,求他办一件事。 “恩人,请你替我找到迟砚公子,找到人后,你问他,他当日说的,只要我家公子需要祈雨就能找他的话,还算不算数。” “如果算数的话,请他赶快到临岐来,我家公子命在旦夕。” 第80章 看在长安肚里孩子的份上 坦诚而言,就算是昔日亲口许下承诺的迟砚, 也没想到兑现诺言的这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当初之所以特意对许长安提起祈雨, 是因为他知道机缘巧合进了彩云间,后被葬入温侯亭下的那位,注定会有再现世离开的那日。 既然如此, 那他这位硕果仅存的雪莲后人,少不得要出来为国捐躯了。 因而当段慈珏带领数位专司押运粮草的士兵冲进温汤馆, 粗鲁蛮横地将迟砚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迟砚半点也不意外。 “诸位将军,”两条胳膊被分别架住,光溜溜的迟砚尴尬地抬了抬腿,企图把自己从被迫遛鸟的困境中解救出来, “可否赏在下一袭长衫蔽体?” 段慈珏抽出腰间佩剑,随便挑起件木施上搭着的长袍, 递到了迟砚面前。 迟砚动了动被铁臂禁锢住的胳膊, 毫无意外地发现压根动不了, 只好朝在场唯一一位熟人——段慈珏, 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考虑到迟砚赤身裸体地出去的确有碍观瞻,段慈珏不得不吩咐士兵道:“让他穿上衣服。” 两位士兵令行禁止, 立马撒手放开了迟砚。得以自如活动的迟砚,镇定自若地装出“目中无人”模样,不仅从善如流地穿好了长衫,甚至在被绑走之前,还拎上了云靴。 看着至始至终没流露半分反抗意图的迟砚,同样给变成原形的士兵——枝叶繁盛的凌宵,捆粽子般捆起来的段慈珏,沉默良久,到底没忍住出声问道:“你不问我为什么把你抓走?” 忙着手脚并用地穿靴子,迟砚闻言奇怪地咦了声,反问道:“不是墨王妃让你来找我的?” 对比宛如尸体横陈的阶下囚迟砚,起码还是站立姿势的段慈珏,这回沉默的时间更久了。过了好半晌,他才开口道:“墨王妃快死了。” 迟砚穿靴的动作一顿。 颠簸中,迟砚没来得及穿好的靴子滚了下去。不慎闻见味儿的凌宵,浑身颤抖地挥动枝条,把靴子拍进了簌都护城河。 作为擅于爬行类植物,知道事情始末的许惜拨给段慈珏的这队凌宵,赶路速度在同类当中是响当当的佼佼者。 起初迟砚还能和段慈珏偶尔交谈两句,到了后来,他耳朵边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倒映在明亮眼眸中的,唯有迅速擦过去的碧青色天空。 金乌愈沉愈低,碧青色也转而让烈烈的火烧云所席卷,天际成了霞光艳丽的绮罗衣。迟砚想起送别最后一位亲人也是这样场景,不由微微阖上了眼睛。 迟砚与段慈珏抵达临岐的时候,出乎所有人意料。 薛云深因为赵王趁他昏迷,命令太医为他施针延续性命而大发雷霆。 焦头烂额的赵王,按皇兄魏王的意思,对薛云深半字不提逼宫之事。他压下对皇宫局势的担忧,苦口婆心地把仁义忠孝,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结果薛云深还是那句“将我和长安葬在一处”。 气得赵王摔门而出,两兄弟闹得不欢而散。 至于魏王,他半夜惊闻寒山寺的曾王薛望逼宫,已经连夜率军驰返。 幸好皇帝对薛望早有提防,在京畿守备少了大半的情况下,仍旧平安支撑到了魏王领军回援。 大周史上被称为锁梅岛之乱的篡位战役中,临岐牢狱里曼珠沙华、昙花、爬山虎与捕人藤等钦犯,请命将功折罪,不仅顺利将近千变回原形的先锋士兵带回了皇城,更是在随后的厮杀中,擒贼先擒王地抓住了薛望。 起事主使被抓,薛望麾下叛军试图负命顽抗,宫门再度岌岌可危。 魏王带来的先锋军折损多半,只余下不到两百人,而京畿守军已全军覆没。这当众人对着越逼越近的叛军心生绝望之时,距离皇城最近的重江太守率领勤王之师赶到,牡丹皇城之围得解。 待到尘埃落定,浑身血迹的魏王怕他父皇问起三弟夫夫,于是先转移注意力道:“您既然已经对谋逆之徒心生提防,为何还要儿臣与二弟将守备军带走多半?” 皇帝擦拭着斩了几个反臣的佩剑,稍稍缓和了下声音:“一是担心你三弟出事。二是不做个空城计,以薛望谨慎的性格,你父皇我怎么瓮中捉鳖?” “再说不让他逼宫一场,”皇帝不疾不徐道:“我又如何知道朝中竟有如此之多的大臣,已投入他的麾下?” 那些隐藏深到身边暗卫都没能查出来的,所谓的先帝托孤大臣们。 皇帝想到这里,与薛云深颇为相似的狭长眼睛里,闪过森寒杀意。 魏王仍是心有余悸:“若是儿臣慢了一步,重江太守慢了一步,您万金之躯……” 不敢再说下去的魏王,沉浸在毛骨悚然的后怕之中,完全没看到他父皇,因为他不再追问而悄悄松了口气。 “低估了薛望手中的兵力。”皇帝眯了眯眼睛,感觉被冷汗湿透的后背,还残余着挥之不去的憎恨。 这股憎恨指向了早已驾崩,不分轻重的先帝,指向了孝仪贵妃的陵墓锁梅岛,指向了先帝“后人不得随意入内惊扰”的遗旨。 在憎恨之下,肃清朝纲的皇帝,还查到了另外一件事。 去年皇城内,弑杀多位未成年学子的两只魔物,乃是经由寒山寺,流入皇宫的。 薛望特地选在宫女太监换值时刻,让众人亲眼目睹检查死者死因的钦天监孟衔,如何将手指,从死者被掏空的胸膛里拿出来。 生生编造出人证物证俱全,薛望诬陷孟衔的目的,无非是因为孟衔会推天衍,唯恐他坏事。 而遭此诬蔑后,孟衔果然心灰意懒,再也心意仕途,屡次谢绝官复原职。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下,皇帝看着指挥禁军收拾残场的魏王,忽然问道:“云深那臭小子怎么样?长安和朕的宝贝孙子,可都还平安?” 正所谓该来的迟早会来,片刻前还心存侥幸的魏王,登时僵住了。 说回临岐。 赵王怒气冲冲地下了船,决定再也不管那个臭脾气的三弟。就在他准备上马,追上宁逸的勤王军时,两团被凌宵枝条裹着的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站住!”眼见那两团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径直朝着渡头来了,赵王勒转马头,厉声质问道:“什么人?” 凌宵受惊,当即从互相交错的状态里各自抽回各自的枝条,将里头裹着的两个人放下地,自己也随之恢复人形。 “见过赵王爷。”认出人的段慈珏率先行礼。 迟砚与排列整齐的粮草押运兵凌宵跟着行礼:“参见王爷。” 段慈珏身为当朝骠骑大将军之子,赵王自然认识。但这次赵王一反常态,他没搭理段慈珏,反而下了马,走近迟砚,嘴里不敢置信地问道:“他哪儿来的?” “回王爷,”段慈珏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位雪莲后人,是墨王妃书童楚玉托末将请来的。” 如今挂在许惜长子许道宜麾下的段慈珏,算是小小的七品小将,勉强能用末将自称。 “楚玉?”赵王凝眉思索片刻,却无甚印象。好在他只是这么随口一问,见想不起来也不打算再多追究。 摆了摆手,赵王道:“你既然肯千里而来,本王先代三弟夫夫谢过你的好意。只是温侯亭下的那位若是现世,你一个人怕是无能为力。你——” “王爷,”迟砚轻声地打断赵王,“如果我说,我能够凭借一己之力,祈来大雨呢?” 赵王没吭声,显然是不信。 迟砚也不以为意,他淡淡笑了下,继续道:“雪莲族传承至我这辈,已仅余我一人。先辈的祈雨之力,不知不觉全都寄于我身。” “迟砚不才,以两肩担负两百年前雪莲族三千五百七十六人之力。现今愿为墨王妃,勉力一试,还望王爷成全。” 说着,迟砚弯腰又行了个大礼。 赵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迟砚,良久,低声道:“你知不知道祈雨术后你必死无疑?你若身死,雪莲族便就此灭绝了。” “纵使我今时不死,待来日老死魂归天地,雪莲还是要灭族。” 不知想到什么,迟砚深深笑了起来,漂亮的丹凤眼里宛如盛满三千星辰:“我本天地孤行客,向来无牵无挂。纵使今日身死魂消,又有何妨?” “再说昔日在芜城外,墨王妃曾救我一命。” “请王爷看在您弟媳肚里孩子的份上,全了迟砚知恩图报的心意。” 不得不说,迟砚这话掐得再精准不过。 许长安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带着整个牡丹皇族的希冀。多少皇室宗亲翘首以盼,等着他肚里的孩子落地。甚至于赵王与魏王两兄弟,过了这么久,仍旧对太医的诊断感到难以释怀。 如果迟砚说看在许长安或者薛云深的份上,赵王未必同意让他一试。 但偏偏,迟砚说的是许长安肚里的孩子,是迄今为止,当朝皇帝唯一的亲孙子。 赵王权衡许久,最终一甩袖,大步流星地重新上了船。 远远地,赵王声音传来:“希望你的能力,对得起本王的信任。” 迟砚没说话,他只是转过头,看了眼芜城的方向。 那里是迟砚的故乡,也是他所有亲人的葬身之地。 第81章 我们去临岐接长安回家吧 在无辜的天下百姓与许长安父子之间,别说赵王, 哪怕是薛云深, 也会选择前者。只不过薛云深做出选择之后,会紧随许长安父子而去。 但是若将天下百姓换成迟砚一人,一命换两命, 不,是一命换三命, 赵王不得不承认,他动摇了。 赵王回到船上, 先是飞鸽传书给了皇兄魏王,紧接着步入薛云深与许长安的屋子,趁薛云深不备, 干脆利落地打昏了他。 为了防止薛云深半途惊醒,赵王还不忘吩咐太医:“给墨王灌碗安眠汤。” 做完这些, 赵王小心翼翼地掰开了薛云深的手, 将他怀中的许长安抱出来, 上了甲板。 见变回原形的粮草兵凌宵, 稳稳捆妥当了许长安,赵王招来薄暮:“看好你家王爷。” 顿了顿, 赵王又对两位太医道:“三弟性命,就全权托付给二位了。” 任太医同木太医齐齐躬身行礼:“老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余下的人,除了伤重的,都随我回京。”赵王说完,眼尾余光瞥见浑身纱布包裹的许道宣,正跌跌撞撞地挣脱如意,企图下船随行,连忙阻止道:“许三公子——” 到了嘴边的劝阻,在瞧见许道宣脸上的眼泪后,不得不咽回喉咙。 许道宣今日晌午时分苏醒,见过如意,见过楚玉,见过薄暮,甚至连薛云深打了个仓皇的照面,却唯独没见到一同出皇城前往蓬颓漠开花的堂弟。 所有人闭口不谈许长安,许道宣心里的惊慌越来越重。就在方才,他勉强说服了如意,挣扎着下了床,想来探望眼他的堂弟。 却没想到会见到这样场景。 被凌宵仔细束缚着的许长安,短短两日不见,已经呼吸微弱,白发满头。当初那件恰好合身的粉色长袍,穿在枯瘦如柴的他身上,空荡荡得能再装下个薛云深。 许长安快死了。 许道宣不敢想他那望穿秋水的大伯一家知道此事会是什么反应,他看着赵王,圆而明亮的眼眸里,清澈泪珠无意识地往下啪嗒啪嗒地掉。 哆嗦着颜色惨淡的嘴唇,许道宣不停轻声重复道:“伯母说长安年纪小,又自幼体弱多病,我是哥哥,让我多多照顾他。我答应了伯母会好好照顾长安,我答应了的,我答应了的……” 好好的两兄弟共同出门,到头来,竟然只余得一个回来。 许道宣的眼泪沉甸甸砸下来,砸得赵王哑口无言。他有心想安慰几句,然而当着迟砚的面,又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毕竟许长安如果能活着回来,代价必然是迟砚灰飞烟灭。 最后,还是对许道宣印象不错的迟砚出来打了圆场:“许三公子,你且放宽心好好休养,不出三天你堂弟定能平安归来。” 许道宣虽然有些愚笨,却并不傻。即使完全不知道赵王与迟砚接下来要做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听出迟砚话里的孤注一掷。他本能地揪住了迟砚的袖子,想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迟砚动作轻柔且不容置疑地抽出了自己的袖子,转头对赵王道:“事不宜迟,即刻就动身吧。” 赵王点了点头,翻身上了马。 “出发!”赵王轻叱一声,双腿狠狠夹了下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捆住许长安的凌宵甩动枝条跟上,其后是迟砚、楚玉及刚回来尚未歇口气的段慈珏。 许道宣被如意与薄暮硬拉着,眼睁睁地目送一行人远去。 与此同时,大战方歇的牡丹皇城,皇帝秘密召见了大司马夫妇。 柳绵听完魏王的复述,整个人显得异常平静。她没哭没闹,也没有殿前失仪,只俯身磕头行了个礼:“请陛下准许妾身与外子先行告退。” 端坐龙椅内的皇帝,昨夜篡位战役中还是威震四海所向披靡的模样,现今才过了半日,鬓角已新添了不少银发。他疲惫地摆了摆手,连半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云期,”皇帝唤了声大儿子,低声嘱咐道:“你替父皇送送大司马。” 魏王薛云期跟在得了无声示意的许慎夫妇后头,倒退着出了暖阁。临转身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发现孤身独坐昏暗处的父皇,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魏王送许慎夫妇出了宫门,还要再送,让柳绵婉言谢绝了。 同魏王道别后,柳绵望着来时的马车,忽然对许慎道:“老爷再带我骑次马吧。” “我们去临岐接长安回家。” 嫁给许慎之前,柳绵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懂得什么骑御之术。许慎刚成婚那会不懂,硬拉着她同骑过一回,结果不出半里路,就磨破了她娇弱的肌肤。 那次同乘让柳绵疼怕了,无论许慎好说歹说,都坚决不肯再碰缰绳。 现在,为了小儿子,柳绵主动提出让许慎带她骑马。 面对柳绵的要求,许慎没应声,他只是背过身,用手按了按眼角,而后亲自解了套绳,扶着柳绵坐上去后,自己也踩着脚蹬上了马。 “抓好了。”许慎故作轻松地笑道。 柳绵以用力环住许慎的腰身,作为回答。 被用来套马车的马匹,因为要求稳当,通常都跑得不太快。但许慎骑着的这匹黑马,好似通灵性般,硬生生跑出了大宛良驹的速度。 黑马宛如离弦箭,眨眼睛奔到了数丈之外。残留血迹的皇城街道,行人寥寥无几,唯有马蹄急促踩踏青石板的得得声。 这夜,焦急等在府中的许道宁夫妇,没等到进宫觐见的爹娘。听完车夫不知所云的禀告,许道宁匆忙穿上官服,请求入宫觐见。 许道宁撩开官袍,才在宫门跪下,就正好碰见了收到赵王传信急匆匆往宫里赶的魏王。 由此,许道宁得知了弟弟的现状,也知晓了赵王预备做的开棺掘坟之事。 暂且不论百官知晓此事之后会有何等阻拦,且说许慎与柳绵二人。 出了皇城,连夜奔驰的两人在半路碰到了赵王一行人。 来不及过多叙述,赵王言简意赅说了回京打算:“请温侯亭下的那位出来救长安。” “犬子福薄,未得老天垂爱。赵王爷好意,老臣心领。”看见被裹在凌宵枝条内的许长安,许慎心中剧痛。他深深呼吸两次,才佯装镇定地在马背上揖礼道:“若是那位现世,彩云间又要天下大旱,百姓何辜,苍生何辜。” 鬓侧斑白的许慎,轻声恳求:“还请王爷下令放下犬子,让老臣带回府中去吧。” “司马大人不必担心,”不善骑术的迟砚,颇为狼狈地策马从后头赶了上来,“有迟砚在,彩云间必定不会大旱。” 瞥见迟砚额间花样,许慎微微错愕,还要再说什么。柳绵却先他一步跳下马背,扑通跪在了迟砚马前。 “夫人这是做什么!”迟砚吓得赶紧跳下马,伸手想要扶起柳绵,“迟砚受不起夫人如此大礼,夫人快快起来。” 柳绵挣脱迟砚,板板正正地给他磕头:“公子年纪轻轻,正是壮志有为时候。妾身本该对公子此举加以阻拦,奈何妾身身为长安母亲,劝阻之话着实说不出口。” 砰砰砰三个头,柳绵一个磕得比一个重。等悉数磕完,额间已然沁出血迹。 “迟公子大恩,许氏没齿难忘。”重重磕完最后一个头,柳绵伏地不起。 迟砚想起幼时不懂事,打了县衙的长孙,孀居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他眼底有水光掠过,面色却很沉着。 双膝跪地,迟砚还了柳绵三个磕头。 “当日令郎许小公子救晚辈在先,晚辈此番是为偿还恩情。”磕完头,迟砚拉起柳绵,柔声道:“一切都是晚辈心甘情愿,哪里能受夫人这般大礼。” 见状,许慎只得叹息一声,亦下马给迟砚行了个大礼:“老夫代不成器的犬子谢过迟公子。” 迟砚好不容易扶起柳绵,又要伸手去扶许慎,一时之间,颇有些手忙脚乱。 好在旁观的赵王还手握分寸,知道不能再多耽搁,及时出声拯救迟砚于水火道:“长安无法再坚持太久,许司马同夫人还是赶紧上马,先回京要紧。” “王爷此话有理,妾身险些糊涂了。”柳绵朝赵王福了福身,接着在许慎的帮助下奋力爬上了马背。 一行人稍稍整顿片刻,复又重新出发。 到达皇城十里外时,天色尚且熹微。 连绵不绝的火光,宛若游龙,经过持枪鹄立的禁军侍卫之手,一路自皇城墙下绵延到温侯亭。 銮驾留在山坡脚下,帝后相携站于高处眺望。远远瞥见径直朝温侯亭而来的火光,面容威严的皇帝抬了抬手指。 候立一旁的魏王微微垂头颔首,而后竖掌做了手势:“动手。” 围绕在温侯亭附近,手持各类工具的侍卫,得令立马拆起小巧别致的温侯亭。不到片刻,铁锤敲击木头声,石块落地翻滚声,混合地响了起来。 小亭很快被铲平,最后块奠基石被抬开,露出黑色的土壤。光洁如新的铁锹铲进湿润泥土,数位侍卫挥汗如雨。渐渐地,四方形状的浅坑慢慢露出了形迹。 脸如花猫的侍卫,手中铁锹头次挖到硬物时分,恰逢凌宵架着许长安上了山坡。 亲眼见过许长安模样的皇后,忍不住啜泣出声。皇帝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魏王接过许长安。 “皇上,让微臣来吧。”许道宁踏出半步,自后面仪仗队伍中露出了身形。 这才想起许长安亲兄长在场的皇帝,摆了摆手,算是准了。 第82章 你给许长安喂了什么东西 许道宁展臂,凌宵托着昏迷的许长安, 稳稳当当地送到了他手臂里。 弟弟入手刹那, 强忍着没露出情绪的许道宁,险些当场红了眼睛。 这时,许慎柳绵互相搀扶着, 跟着爬了上来。见到帝后二人,急欲行礼, 让皇帝拦住了。 “都免了吧,”皇帝道, “今日你我乃是亲家,不拘这些虚礼。” “谢陛下。”许慎夫妇惦记许长安,也没有执着地非要行跪地礼, 只深深弯了个腰,便走到长子许道宁身旁去了。 被亲兄长打横抱着的许长安, 安详宁静, 依稀还是与以往一般无二的眉眼, 却又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 柳绵眷恋又不舍地端详着小儿子, 半晌,她忽然伸出手, 轻轻拢住了小儿子披散的白发。 以指做梳,柳绵缓慢地替许长安理齐被吹乱的白发,摸索着从头上发髻抽出支最为朴实的簪子。 昨日因为进宫觐见,柳绵穿得是颇为浓重的命妇装,妆容也比常日更为端庄贵重。故而即便是最朴实的簪子,也是金丝雕镌而成。 柳绵用金簪在许长安脑后簪了个低低的叔平髻,许道宁一言不发地配合她动作。 等柳绵打理好了,那头,完整的乌木棺材也被挖出来了。 坑底的侍卫放下铁锹,捞住上头扔下来的绳索,牢牢套住棺材后,大声吆喝道:“起!” 数丈深的四方坑内,一具漆黑的棺材,被侍卫缓缓抬了出来。 眼见棺材即将脱离深坑,却不想变故陡生。 不知是棺材埋入地下太久,而导致棺木腐朽的缘故,还是绳索套得不够牢。只听见刷拉一声,半边棺材滑出绳索套,径直朝坑底坠落下去。 “小心!”两日内从最北方簌都赶到京城,精疲力竭的凌宵,连忙半空变原形,甩出了枝条,企图拉住距离最近的侍卫。 可惜连番劳累之下,凌宵动作过于迟缓了。 连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侍卫就被肩上的粗木别住脑袋,带进了深坑。 不过预想中的,沉重的棺材落地声,并未响起。 乌木棺材盖被棺材里头的人一掌掀飞,衣衫褴褛的人影闪出,用指甲乌黑的手指,险险提拎住了那个倒霉鬼侍卫的脚踝。 沉睡数百年养伤的温亭候,以一手抓棺材老窝,一手倒拎侍卫的风流倜傥之姿,重现人间。 脚尖在坑壁连踩数下,温亭候迅速从坑内窜了出来。 由于速度过快,险些将乌青的俊脸与当朝皇帝,来了个面贴面。 “抱歉抱歉。”温亭候后退半步,在周围调转枪头,严阵以待的侍卫瞪视下,轻手轻脚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棺材老窝,与倒霉催的侍卫。 而就在旱魃温亭候脱出棺材的刹那,新翻出来的湿润泥土,开始逐渐变硬变干。 作为当年亲自将旱魃埋入地下的雪莲族后人,迟砚目光扫过地上泥土,语速飞快道:“叙旧就免了。阁下数百年前闯入彩云间,以伤势过重为由,拒不肯离去,害我损失了两千四百六十六位同族。” 温亭候点了点头,表示确有此事:“当日我不慎被对手打伤,意外穿过界壁误入彩云间,的确是无心之失。随后不肯离去,也是因为伤势太重,实在有心无力。” “不想给彩云间带来那么大干旱。对阁下同族之事,我感到万分抱歉。”相对旱魃而言,还算好脾气的温亭候道:“现今我伤势已养好,即刻便离开贵地,此生再不踏足彩云间。” “阁下请留步。”迟砚叫住了温亭侯。 “今日我把阁下唤醒,不为别的,就想请阁下帮忙救个人。”迟砚朝许长安的方向示意道,“请阁下去除他体内的外界气息。” 温亭候用看傻子的目光回视迟砚:“我救不了人,我只会杀人。” “况且如果你让我取他体内气息,我的尸气务必会渗进他体内,这样岂非得不偿——咦?” 温亭候的话,在看到被抱过来的许长安时自动消了声。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两眼许长安,讶异道:“他体内怎么有魔修的气息?” 略微折了下眉头,温亭候伸出肤色异常惨白的手指,顺着许长安头顶隔空抚到腹部位置,紧接着面色陡变:“他肚子里有孩子?!” “不,不对,怎么还有那根棒槌养的蠢鱼的气味?” 温亭候百思不得其解,他沉吟片刻,看向了迟砚:“百年前害你痛失数千族人,是我的错。这样吧,我救不了他,但是我找个专门治病救人的大能修士来救他。” 说着,温亭候扒拉两下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衫,捡着胸腹处的位置,扣了半截肋骨下来。 “劳烦火把借我用一下。”温亭候朝距离最近的持刀侍卫招了招手。 奈何年轻俊秀的御前侍卫,生平头次见人直接掰断肋骨,已经吓傻了。 温亭候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这些植物人真是容易大惊小怪。他预备自取自拿,却不想一支火把率先斜递过来。 柳绵将火把递给温亭候,温声道:“请。” 温亭候诧异地看了眼柳绵,道过谢,顺手就将自己的肋骨在火把上点燃了。 黑色的骨头触到火苗瞬间,周围所有人连退三步。 “是会有点气味,”温亭候颇为歉意道,“界与界之间传递消息不便,条件有限,只能出此下策了。” 黑骨燃烧,除了臭气熏人,此外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温亭候数着数,烧了五息功夫,便将燃着的骨头吹灭,复又重新塞进了胸腹里头。 “稍等片刻,我那位故友马上就能到了。”温亭候胸有成竹地开口道,他目光往人群中一扫,忽然发现先前同他说话的雪莲花不见了。 “那朵雪莲呢?”温亭候问道。 没有人回答。 众人只默默让出了条路。 视线顺着人群中的空隙望过去,温亭候刚好看见身形越来越透明的迟砚,回头微微一笑。 乌云不知何时凝聚起来,黑沉沉地压在众人头顶。紫色闪电掠过天际,轰隆隆的雷声在狂风中炸开,炸得人两耳欲聋,炸出湿意满面。 随着迟砚的烟消云散,大雨无声无息地到来了。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布满裂纹的干涸土地得到滋润,消退的海水重新涨潮,枯死的野草在狂风暴雨中,颤颤巍巍地绽出了新绿。 温亭候自成为旱魃以来,第一次被大雨淋湿了。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出现,对于白玉京来说尚可忍受,但是对彩云间而言,却是需要倾尽全族之力,才能消灭的灾难。 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温亭候发现在场数百人,无人忙着避雨,也无人护着被雨浇灭的火把,所有人都三缄其口,默不作声地淋着这场雪莲族最后的暴雨。 雨还在下着。 包括迟砚在内,雪莲族共三千五百七十七人之力,可以让这场雨不停歇地下上一天一夜。 足够消除旱魃温亭候给彩云间带来的影响了,甚至还绰绰有余。 另外一头,远在数千里之外,彩云间与白玉京交界的界壁上,突然出现一道身影。 被温亭候燃烧肋骨唤来的男人,神态轻松,闲庭胜步般轻易穿过了双重界壁。 他穿着件没有任何绣纹的雪白长袍,宛如水墨氤开的俊黑眉目微垂,黑色透额罗坠着的小巧宝石恰好覆在眉心。 雪衣素唇,长发如锦缎的男人,看起来与医者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反倒有点传说中杀人无形的意思。 男人肩头蹲着只仅在四足才染有胭脂颜色的小银龙,它藤黄的竖瞳转了转,两只前爪似乎在空中扒拉到了什么,团成小小的,指甲盖大的模样,就想往嘴里塞。 “这个不能吃。” 男人截住了小银龙的前爪,顺手将它爪里的透明东西给挑出来了。 见到空空如也的两爪,小银龙愤恨地张嘴,叼住了男人的手指。 磨痒痒的轻微痛感,对于男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往指间的小团空气注入点灵力,待透明状的东西稍稍凝实之后,便随手扔进了芥子空间。 丝毫不受瓢泼大雨影响,仿佛有道看不见的屏障,将雨水隔开了。男人脚下不停地缩地成寸,几乎眨眼之间,就到了皇城十里外。 这个时候,许长安情况已经非常不妙了。 他的内丹快融完了。 无形的压抑充斥在众人之间,柳绵死死握住许长安枯瘦的手指,似乎生怕一松手,掌心就空了。 雪衣男人无声无息落了地,若不是一阵轻风拂过,众人甚至不知道有人来了。 “来来来,老谢你快来救命,这颗刺软软的仙人球体内有你那条鱼的气息。”一眼瞥见了男人,温亭侯忙不迭道。 约摸是不喜欢被叫做鱼,男人肩上的小银龙,愤怒地朝温亭侯龇了龇牙齿。 至于男人,他面对舔着脸讨好笑着的旱魃老友,做出的回应则是——一拳将只会给自己添麻烦的温亭候打进了地底下。 而后于温亭侯的嚎叫声里,男人脚步不辍,径直走到了许道宁面前。 “会有点痛,你抓好他。”男人好心提醒道。 许道宁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闻言只下意识地锁紧了怀里许长安的四肢。 见状,男人点了点头,手指倏地成爪,虚虚往许长安胸腹间一抓。 掺杂着黑气的绿光,慢慢刺破了许长安的肌肤,接二连三地浮现在半空中。 与此同时,昏迷中的许长安,猛地剧烈挣扎起来。许道宁一时不察,险些让他挣脱了。 幸好柳绵眼疾手快,立马俯身按住了许长安弹窜的膝盖。 “啊——”许长安承受不住厮吼出声,直把脖颈处粗壮的青筋都挣了出来。他感觉自己骨头被扎穿了,五脏六腑搅碎般剧痛无比。 按着许长安的柳绵,状况并不比他好太多。 柳绵手指被许长安掐住了不放,骨头碎裂的脆声几乎是在许长安喊疼的瞬间响起来的。但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仍像许长安小时候生病那样不停安慰道:“长安乖,忍忍就好了,马上就好了,乖……” 直到确定所有的黑气都被拔了出来,男人才收回手。他姿态闲散地随手一拨,将黑气与绿光拨开,然后指尖夹住黑气,喂给了肩上气鼓鼓的小银龙。 零散无法凝聚的绿光,则让男人合掌微微拢住了。 犹如捏泥巴般紧紧压了压,压完了,男人还不忘抛来抛去地试了试,确定不会再散架之后,才送到满头冷汗的许长安胸膛前。 绿光甫一触到许长安衣襟,便自发没入他体内,接着牢牢实实地圈拢住了他肚里孩子仅剩的一豆生命力。 只是命力修好了,另外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却即将荡然无存。 “内丹要没了。”男人惋惜地自言自语道。没等柳绵开口询问,他不知从哪里摸出粒金光闪烁的金丹,“那这粒给他吧。” 说完,男人动作飞快捏开了许长安的嘴。 眼见那粒金丹迅速滚入了许长安体内,至始至终都未出声的许慎问道:“敢问阁下喂给犬子的是何物?” “哦你说这个,”男人语气颇为无所谓道,“他内丹不是快融了么,所以我给他喂了颗铁树精的妖丹。” 停顿了会儿,男人又不确定道:“既然都是植物,那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第83章 薛云深你立刻给老子过来 没有人说话,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可疑的尴尬弥漫在小小山坡上。 温亭候好不容易从泥土里窜出来, 这时也帮忙搭腔:“他刺不是软的么?这下多好,能硬了。” 说着,温亭候还朝许道宁努了努嘴:“喏, 像你一样。” 怀抱胞弟的许道宁:“……” 碍于在场的人数实在太多,为胞弟终身幸福考虑的许道宁踟蹰半晌, 最终只得干巴巴地提醒道:“铁树六十年开花。” 听到这里,雪衣男人, 温亭候口中的老谢,白玉京声名远扬的凌霜君谢山姿,终于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 开花无论对于什么植物而言, 都意味着繁育期。彩云间的人虽然开过花以后,繁育期不再有限制, 但是情欲冲动却会受到影响。 而作为六十年开次花的植物, 铁树精是白玉京赫赫有名的无欲之妖。当然, 也是所有想要双修道侣的妖修的拒绝对象。 毕竟六十年一次, 对于寿命动辄以千计的妖修来说,同样很是可怕。 于是想起这茬的男人, 重新在储物袋里翻了翻,翻出几粒色泽略有不同的金丹来。 “忘记你们植物人寿命有限,要及时行乐及春了。”男人说起闺房之乐的口吻委实颇为随便,“出门太仓促,随身带着的妖丹不多,仅有蜘蛛妖、蝎子妖、蜈蚣妖的……” 俗话说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相对比之下,竟然还是铁树精的最合适宜了。 眼见男人越说越离谱,许慎不得不站出来打断他,勉为其难地在矮个子里拔将军:“多谢阁下好意,犬子还是就要铁树精的妖丹吧。” “那好,既然事情已了,我们到底是界外之人,不便过多叨扰,就此告辞了。”目的达到,男人爽快地招呼老友温亭候,正准备离去,忽然感到肩上一轻。 小银龙动作敏捷地窜下男人肩头,轻巧地落在许长安胸口。见男人望过来了,它仿佛瞬间变了个性情似的,冷冷开口道:“凌霜君炼化术出神入化,怎么不帮他将妖丹炼化再走?” 凌霜君三字出口,宛如平地一声雷,倏地将男人砸蒙了。他不敢置信地朝前走了小步,嘴里颤声问道:“你记起来了是不是?” 小银龙却没再说话了,它含着陌生敌意的眸光重新变得柔软起来,宛若懵懂无知的幼龙,好奇地在湿漉漉的许长安身上东嗅嗅西闻闻,最后寻了心室的位置,懒洋洋地盘卧下去了。 男人凝视着蜷起四肢的小银龙,目光不由微微黯淡了些。他略略侧过头,对温亭候道:“你特质特殊,不能久待,就先回白玉京吧,我和他再停留几日。” 温亭候仔细打量了几眼男人的神情,试探道:“老谢你不会打算等他恢复记忆再走吧?” 男人没应声,然而深知他脾性的温亭候却知道,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无声叹了口气,温亭候抻了抻自己破得不成样子的袖子,朝众人遥遥拱了下手,算是谢过这两百年来的照顾情谊,而后一个闪身,人影就不见了。 大雨依然没有停下的兆头,男人捉了开始打瞌睡的小银龙,重新放回肩头。他搭指探了探许长安的脉搏,收手时顺道将小团灵力弹入柳绵软绵绵的右手。 顶着柳绵惊诧的视线,男人语气平淡道:“我知道你们有诸多要问,但今日恕不回答。有问题明日赶早。” 男人转身下了山坡,徒留满腹疑惑的众人。 先时为免耽误救治,帝后都忍着没上前。到这时浑身被雨淋透的皇帝,才携皇后过来看了许长安的情况,见他生命力一副生机盎然模样,顿时长长松了口气。 皇帝紧绷的神色缓和下来,他招来伺候的太监总管,吩咐道:“雨势太大,墨王妃肚里还有孩子,受不得太久。传旨下去,即刻回宫。” 躬着腰的太监麻溜应了,下山坡传话去了。 长长的唱喏响起,跟出来的侍卫太监训练有素地收了仪仗,一行人冒雨回宫回府。 许长安被许道宁抱着,回到了暌违已久的大司马府。 被称为老谢的男人,虽然性情奇怪了点,医术却是一等一的高明。许长安回到府中不久,头发就开始起了变化。 墨汁般的黑色从发顶冒出来,渐渐将惨白的银丝染黑。与此同时,布满褶皱的躯体慢慢恢复了原先的饱满紧实。 许慎柳绵,连同许道宁三人半宿没睡,守着许长安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到了快上早朝的时候,许慎许道宁父子不得不前去洗漱换衣。 楚玉被打发下去了,明月也让柳绵挥退了。空荡荡的卧房里,唯有呼吸平稳的许长安,与坐在床边的柳绵。 柳绵如同凝固的石头,一动不动地端详着小儿子安静的睡颜。许久,一滴不肯显露人前的眼泪,才从她眼角滑了出来。 纤尘不染的寂静卧房内,唯有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声。 柳绵哭着哭着,忽然感到一双手臂圈住了自己。同时,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嗓音:“娘。” “你这孩子!”柳绵忍着疼痛,紧紧回搂住了许长安,“吓死娘了!” 嘴里恨恨骂着,柳绵搂住许长安的胳膊却收得更紧了。 许长安蹭了蹭她散乱的鬓角,难得没有出声辩解。 既然许长安得救,那便是时候将薛云深从临岐接回来了。 意料之中的,此重担再次落在了赵王头上。 想起上次动作粗鲁地把三弟打晕,赵王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偷偷摸摸地找到了那队完成使命,预备返回簌都的粮草押运兵。 故而薛云深挣扎着从药效中醒过来时,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绑起来揍了顿似的,浑身疼痛。他神智尚不十分清醒,只下意识往身旁摸了摸。 下一刻,摸了个空的薛云深陡然翻身坐起,惊慌失措地叫道:“长安!长安!” 守在屋外的薄暮早被楚玉拉走,墨王府的宫侍俱都察言观色地跑远了。这就导致墨王殿下喊破了喉咙,都没半个人应声。 愈想愈恐慌的薛云深,哆哆嗦嗦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找人。然而就在他弯腰穿靴的功夫里,紧闭的门框猛地被人从外头撞破了。 一身粉色长袍的许长安,施施然地踏了进来。 长发乌黑,眉目雅致,眸光流转依稀是当日的盈盈欲下。 “薛云深,” 许长安佯装口吻不善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就情难自持地变柔和了,“你给我过来。” 薛云深略微愣了下神,反应过来后深深笑了起来。 “许长安,你给我过来。” 第84章 那换我留宿司马府行不行 许长安眉峰一剔,而后当真按照薛云深的要求, 从从容容地踱了过来。 大概是嫌弃许长安走得太慢, 薛云深想下床去牵他,却又让他不赞同的眼神给制止住了。因此可怜的墨王殿下唯有揣着份火烧火燎的迫切,眼巴巴地坐在床边干等。 好不容易等许长安走到面前, 薛云深立马急不可耐地做出拥抱姿势,打算搂日思夜想的王妃入怀。哪想他手臂将将才触碰许长安削瘦腰肢, 整个人就完全不受控制地弹了下。 ——旖旎无限的氛围,顷刻间便让薛云深眼底的两大泡眼泪给冲刷地干干净净。 许长安不明所以, 以为薛云深是喜极而泣,因而虽略感头疼,却还是执起了薛云深僵在半空中的手。顺势在薛云深身旁落座, 许长安温声细语地安慰道:“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 得了安慰, 薛云深眼睛里的泪水反而凝聚得更多了。 许长安无奈地叹息了声, 抽出只手, 将薛云深的脑袋拨过来, 紧接着倾身吻了上去。 薛云深浑身一抖,边不留余地狠亲着许长安, 边不要钱地掉金豆子。 许长安被哭得脸上黏黏糊糊的,只好挣扎着用舌尖送出了薛云深的舌头,明知故问道:“是不是不高兴我亲你?” “不是,不是。”薛云深打着哭嗝摇头。 没等许长安再询问,薛云深泪眼朦胧地望着被许长安牵住的手,哭哭啼啼地诘问道:“长安,为什么你的刺现在这么硬了?” 许长安:“……” 许长安面无表情地哦了声,觉得方才的感动通通喂了狗。 气氛有种诡异的尴尬,许长安丢开薛云深的手,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空荡掌心。后知后觉意识到说错话的薛云深,偷偷觑了眼他的脸色,复又重新抓住他白玉指尖。 指尖被紧紧攥住,许长安从思绪里回过神。他侧过头,漆黑的细长眼睛里眼波澄澈而纯粹。 “不是嫌扎人么?”许长安好笑地朝两人交缠的手指扬了扬下巴,“还握着做什么?” 薛云深凝视着许长安的眼睛,神情颇为认真地纠正道:“我没有嫌扎。” “是,你不嫌扎,只是怕疼。”许长安没好气道,他尝试着抽了抽自己的手指,理所当然地没能抽出来。 薛云深唯恐许长安揪着怕不怕疼这个有损男子汉形象的问题不放,见许长安准备说话,立刻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道:“今日雨怎么下得这样大?” 已是滂沱雷雨极其罕见的九月初,骤雨仍旧噼里啪啦地用力敲打屋瓦。被许长安踹开的木门微微敞着,半遮半掩地显露出外头雾蒙蒙的水天同色。 薛云深本是无心之问,许长安听到后却不可避免地沉默了。 许长安起先并不知道这场雨同自己,同迟砚有关系。周围所有人都对他得救一事讳莫如深,只搪塞敷衍地表示多亏了小银龙和雪衣男人。 深知界与界之间的穿行有多艰难,许长安想不明白是谁请来的小银龙和雪衣男人,直到他无意间听到楚玉病中呓语。 心地善良的小书童,在迟砚烟消云散后始终耿耿于怀,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最后的雪莲。他满怀希望地等来了会祈雨术的迟公子,可是怎么没想到,救自家公子是要拿迟公子的命来换。 从皇城十里外回到司马府没多久,楚玉就大病一场。等许长安从昏迷中醒来,他正高烧厉害。 原本柳绵拦着许长安不肯他去探望楚玉,担心过了病气。转头想了想,又怕许长安见不到人心里不安,最终还是默许了。 有柳绵在旁,许长安甚至连楚玉个衣角都没摸着,更别说在床头坐坐了。他只来得及问过楚玉病情,仔细嘱咐其他仆从好生照顾着,就让柳绵催着离开。 按理说,堂下坐着的许长安不可能听见楚玉几不可闻的胡言乱语。奈何他自幼耳力过人,不仅在起身前听见了,还听明白是句掺杂哭音的道歉。 “迟公子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许长安半字不漏地将这句呓语重复一遍。 柳绵闻言,当场色变。 而许长安心平气和的下句问话还在后头:“娘,迟砚是不是因为我而死了?” “瞒不住了。”回视着许长安平静无波的眼神,柳绵默不作声地想。她心知以小儿子的聪慧,一旦猜出苗头很快就能推测来龙去脉,所以也没有再硬瞒。 如实相告完前文后续,柳绵带许长安去了祠堂,给新添的牌位上了炷香。 许长安看着牌位上的字迹,恍然间想起当日初见,迟砚还是个驾着牛车千里迢迢去簌都泡温泉的青年。 故人音容仍在眼前,世上却无处可寻身影。 “云深,”良久,许长安主动打破沉寂,他望着檐下连成线的雨滴,平铺直叙地轻声道:“这是迟砚祈来的雨。” 薛云深对这句言简意赅的讲述再明白不过,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像是蕴含歉意的惋惜,又像是唇亡齿寒的悲痛。 此后彩云间,便再无雪莲了。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寂静的卧房内,只听见雨滴敲打屋檐的噼啪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无言对坐到室内全黑了,许长安才摸索着去点灯。 氤氲的水气仿佛从皇城外的曲江池里蔓延进来,一路湿了灯芯。许长安站在侍女壁灯前,连擦了几次火石,都没能点燃壁灯。 “我来吧。”薛云深不知何时走到了许长安背后。 许长安往旁边让开小步,薛云深从他手里取过火石,颇有技巧地摩擦两下,整间屋子便亮堂起来。 火光颤颤抖动着,温暖烛光映照两人脸上,俊雅眉目俱添几分人间烟火气息。许长安心里沉甸甸压着雪莲灭族原因,斜扫过眉骨的长眉不自觉皱着。 “在想什么?”薛云深问,他指腹贴上许长安眉头,缓缓推开皱成团的乌黑眉毛。 “我在想,”许长安抬起眼皮,望向薛云深,“雪莲久居雪山,是不是近亲通婚了?” 植物同科授粉,可以培育出新品种,或孕育出更纯粹的后代。但是植物人既然同人有了牵连,再近亲通婚,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许长安伸手拨弄了下火光,“也许这正是越来越多的雪莲失去生育能力的原因。不然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能导致人数过千的雪莲仅仅延续不到两百年就灭族。” “应该不是。彩云间很少同族通婚,三百年前有人同族成亲,结果生下来的种子天生无丹。”薛云深擒住许长安玩火的手指。 天生无丹的不是植物人,是路边常见的普通植物。 “那对水仙夫妻悲痛万分,但依然不肯舍弃自己的孩子。他们将种子种在自己后院,勤加照顾。慢慢的,种子发了芽,长成一株漂亮的玉台金盏。” “夫妇两人很是高兴,后来玉台金盏结了花苞,快要开花了。虽然孩子不能变人形,也没有成年期,两人还是决定为孩子庆祝一番。” “那日夫妇二人出门采买,原是半个时辰就能回来,路上却因为小事耽搁了会儿。故而等他们回到家中,难免就比预计的晚了些。可是只晚了这么小会儿,半盏茶功夫不到,他们的孩子,那株漂亮的玉台金盏,就被不知哪里来的野猫,撕咬得支零破碎,再也救不活了。” “夫妇乍见此景,险些当场癫狂。这事惊动了官府,府衙查出野猫是两人邻居故意拿鱼干引来的,便抓了邻居问话。” “残害幼儿,在彩云间无论哪个国家都是要砍头的。可是夫妇两人的孩子不是人,只是株植物,律法没有哪个条例说摧毁植物也要斩首,邻居请来的状师振振有词。闹到后头,县令以故意损坏他人财物为由,只判了邻居无关痛痒的三年牢狱。” “夫妇二人气不过,在三年后邻居出狱时,于闹市门口将邻居杀害。此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也正是经过此事,同族不通婚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玉台金盏之事,发生在雪莲当政之时,他们绝不可能明知故犯。” 薛云深的话说完,卧房内再次安静下来。许长安盯着火光久了,只觉得眼睛灼伤般难受,不由微微阖上了眼皮。 究竟是什么导致雪莲有花无蕊,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雪莲仅存的后人迟砚魂飞湮灭之后,已无从知晓了。 这个时候,许长安与薛云深两人,并不知道迟砚零散的魂魄让凌霜君收了起来,也不知道迟砚在他界将另有一番柳暗花明。 过了会儿,到两人喝药时辰,薄暮与楚玉各自端着朱漆描纹托盘进来了。许长安喝完那一大碗滋味难以言喻的安胎药,放下碗时刚好和薛云深眼睛对了个正着。 用清水漱了漱口,勉强压下嘴里奇怪味道的许长安道:“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薛云深闻言大骇:“什么?你要去哪里?这里不是我们的府邸吗?” 面对神色颇为紧张的薛云深,许长安不自然地干咳声,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你我还未成婚,留宿墨王府会惹闲话。” “可是你我孩子都有了!”薛云深据理力争到中途,陡然想起未婚先孕并非什么光彩事情,当即将理直气壮的神色一收,改为可怜兮兮地商量道:“你留宿墨王府不方便,那我留宿司马府行不行?” 许长安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地摇了摇头。 薛云深整个人都颓了下来。 许长安见他这幅样子,只好哭笑不得地俯下身子,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当初不是挖了个地道么?” 于是,大病初愈的楚玉与伤势未好的薄暮,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上半息还沮丧委靡的墨王殿下,下半息两眼骤然放出光彩来。 第85章 长安你为什么都无动于衷 许长安从隔壁的墨王府回来,先去找了他爹, 可惜他爹还在宫里没回来, 只好转道又去了他哥的院子。 许道宁正往食盒里装东西,瞥见许长安人影,忙不迭招手道:“长安快过来, 我给你熬了安胎滋补汤。” 说着,许道宁把汤盅端出来, 揭了盖塞到许长安手里。 面对兄长的殷殷好心,欲言又止的许长安, 唯有视死如归地喝完了那满满当当的整盅滋补汤。 “兄长,”一动不动地瘫在太师椅内,许长安想起过来的目的, 声若游丝地问,“怎么把刺收起来?” 还未成年的时候, 许道宣控制不好自己的硬刺, 三不五时常常摸坏许长安的东西, 许长安对此恨得咬牙切齿。哪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现如今轮到得了颗铁树精妖丹,硬了身刺的许长安搬救兵了。 这些日子收拾曾王叛乱遗留下来的摊子, 整个朝廷都忙得不可开交。是以官职在身的许道宁与许慎两人,至今仍未想起要教自幼刺就软趴趴的许长安如何收刺。 经提醒才记起这茬,许道宁歉意地看了眼许长安,而后挥退了屋里伺候的仆从。 “收刺这事,说来是也很简单。”许道宁道,“只需记住隐而不露收而不发,像这样……” 许长安聚精会神地学了半炷香的功夫,自以为已是功到垂成,简单收刺不在话下。他同兄长告了辞,预备去找薛云深检验成果,恰逢奶娘抱了胖墩墩的大侄子元祁过来。 说来也是奇怪,元祁自化为人形,几乎没有见过许长安几面,却半点不怕生。见到粉色背影,就立马扭动身子,朝许长安伸出了肉肉的小胖手:“酥酥!抱!” 当初那粒泡在琉璃缸里黑黝黝的荷花种子,眨眼长成了白白胖胖的大侄子,许长安对此感到十分新奇。眼下听元祁说要抱抱,他也没多想,顺势张开手想从奶娘怀里接过元祁。 至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含着大泡眼泪的元祁撕心裂肺地嚎着,扑入了闻声赶来的殷如雪怀抱。 至此以后元祁见到许长安就躲,到了十岁还对他爹许道宁骗自己说叔叔是颗刺软趴趴的仙人球之事耿耿于怀。 出师不利的许长安,从大侄子那儿铩羽而归,很是郁闷地回了自己的院子,结果刚进门,就看见一人一龙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你们俩在做什么?”许长安边脱避风氅,边随口问道。 薛云深还没来得及接话,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半条胳膊长的小银龙就已经顺利跃上了许长安肩头,耀武扬威地冲薛云深龇牙咧嘴。 “它怎么又回来了?”俯视着自家王妃肩上的银色,薛云深语气分外嫌弃道。 如果说墨王殿下此生最厌恶什么,小银龙沈炼毫无疑问名列前茅。 大概是生而相克的缘故,还在四海波时,薛云深就从未对小银龙有过好脸色。现在,他瞧着小银龙安安稳稳,丝毫不怕被刺扎的模样,心中的仇视毫无理由地开始变本加厉。 “他跟凌霜君一同来的,凌霜君是救了我的大能修士。”许长安道,他并不清楚薛云深心里的弯弯肠子,见小银龙不知从哪里弄了满身水,便从袖子里摸出块汗巾,试探着地擦了擦它的龙角。 约莫是没感觉到恶意,前爪紧紧揪着只小袋子的小银龙也不反抗,任由许长安替它擦着龙角。 说起来,小银龙是许长安醒来不久,在房内发现的——那位素未谋面的凌霜君留下纸条,只字不提去向,仅仅托许长安代为照看小银龙几日。 擦完龙角,许长安动作轻柔地将小银龙捉到膝头,给它拭起爪子来,直到全部擦完,才松开手。 得了自由,小银龙扒拉开束紧的袋口,小爪子伸进去掏了掏,套出粒圆滚滚的粉色糖果来,紧接着它犹豫了下,把糖果递给了许长安。 “给我?”许长安惊讶地停下了手中动作。 小银龙晃了晃小巧精致的龙角,见许长安没接,又将爪子往他的方向递了递。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许长安凝视小银龙藤黄的竖瞳。 小银龙茫然又无辜地望着许长安,过了片刻,它见许长安还是没有接过糖果,便干脆地收回爪子,塞进自己嘴里,吧唧吧唧嚼了起来。 薛云深看出不对,微微皱了皱眉头:“它不像之前我们遇到的那条。” “他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听楚玉描绘过那夜场景的许长安摇了摇头,他看着小银龙吃得龙角乱晃的模样,接着道:“连进入这条龙身体之前的事情也通通忘光了。” 所以才会是一副天真懵懂,无忧无虑的神态。 嚼着糖果的小银龙并不知道两人在谈论什么,它津津有味地吃完嘴里的糖果,又掏出了另外一粒。 在小银龙孜孜不倦地嚼吧嚼吧下,半袋子糖果很快见了底。许长安担心它虫牙,不肯再给它吃,只唤来楚玉带它下去。 楚玉临退下前,许长安想起薛云深不知来了多久,忙回头问道:“你用过晚膳没有?” 惨遭冷板凳待遇如此之久,墨王殿下颇为不满,直接用行动表达出肚子正饿的意思。 许长安被薛云深按在罗汉床上啃了好一会儿,宛如清心寡欲的光头和尚似的没起半点波澜,连呼吸都没乱分毫。他按住薛云深越摸越下的手指,委婉拒绝道:“我师父还在呢。” 薛云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谁?” 许长安眼神瞥向了门口。 兴头被打断的墨王殿下,怏怏不乐地爬起身环视整圈。 只见房门紧闭,偌大卧房内除了罗汉床上打架的两人,再无其他任何生命。 “楚玉是个会看眼色的。”薛云深乐颠颠地想,又埋头吻住了许长安嫣红的薄唇。 亲着亲着,薛云深察觉出不对来:“刚刚亲你不痛了?” 许长安对墨王殿下的后知后觉无话可说,唯有回之一笑。可惜没笑好,适得其反地引来了“生吞活剥”。 半盏茶过去,许长安衣衫凌乱地平躺在罗汉床上,薛云深赤红着眼睛,气喘吁吁又可怜巴巴地问:“长安你为什么没有反应?” 许长安沉默良久,道:“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现在用的是铁树精的妖丹。” 闻言,薛云深如遭雷劈,恍惚中已经预见了下辈子的凄惨生活。 第二日大清早,欲求不满,熬出两颗硕大乌眼圈的墨王殿下,哀怨地顺着地道回去了。 许长安与薛云深的成亲日,经由礼部测算,定在了九月廿二。原本大司马不同意这么快嫁儿子,可是转头想到小儿子肚里还有孙子。 为了避免小儿子将来“大腹便便”地成亲,许慎只好不情不愿地同意了最近的好日子。 礼部尚书带着礼书前来纳征的时候,许长安刚去见了安子晏回来。 还是约在了春风楼,许长安带着薛云深,许道宣带着如意,外加段慈珏楚玉薄暮,以及安子晏与孟衔夫夫二人,春风楼的雅间被塞了个满当。 安子晏与孟衔成亲已有半年,许长安看着两人碗不离筷的模样,调侃安子晏连成亲大事都没有给他发请帖。 “我就猜到你会说这话,”安子晏还像往日那样不正经地嬉笑,唤来书童,“太保把小匣子来拿过来。” 安子晏的书童窦太保比去年长高不少,不知是不是随着公子去了孟府的缘故,整个人都沉稳许多。听到吩咐,他取来出门携带的清漆木匣,放在了许长安手边。 “打开看看。”安子晏对许长安道,手中筷子又伸向了红艳艳的麻婆豆腐。 许道宣见安子晏吃得欢快,忍不住跟着挟了块麻婆豆腐。他不知道那豆腐特地多放了茱萸,结果吃了两口就被辣地满屋子乱窜,恨不得灌下一肚子水。 “子晏以前不是不吃辣么?”许长安随口问了句,他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是厚厚一摞信件。 信都是没找到承启人而经由驿站退回来的,分别有桐城、临岐、银霜镇、塞雁门……几乎每封信退回的地址都不相同。安子晏算着时间,给许长安寄信,却总是阴差阳错地,没一封送到许长安手上。 许长安随手打开一封,看见好友安子晏的笔迹询问着归期。 等许长安翻完信,从思绪中回过神,这才惊觉这个雅间都静悄悄地没人说话。 “怎么都不说话了?”许长安问。 顶着满屋子人的视线,孟衔坦然自若地拦住安子晏还要去够麻婆豆腐的筷子,倒了杯清茶递过去:“不能吃太多。” 许长安恍然大悟,他目光往下一滑,落在满面通红的安子晏肚子上:“几个月了?” 被自幼长大的好友问孩子几个月,安子晏颇感窘迫,看起来很有些恨不得落荒而逃的架势。反倒是向来高远出尘不染世俗的孟衔,大大方方地坦诚道:“四个月整了。” 薛云深闻言分外惊诧:“长安他们居然比咱们快!” 许长安:“……” 许长安恭喜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厢,孟衔却好像突然来了兴致,同薛云深攀谈起来:“王妃肚里的几个月了?” “比你们的孩子小一个半月,”薛云深蔫蔫道。 “子晏身体素来强健,有喜之后口味变得奇怪不说,还常常偶感风寒。”孟衔忧虑道,“不知王妃可有这样情况?” “风寒没有,生死大险倒是有。”薛云深不欲多说途中经历,转而道:“不过近来他口味也怪得很,有时候想吃乳鸽汤,有时候又想吃新鲜的莲藕,昨晚上还跟我说想吃槐花饭……” 两位丈夫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不慎旁听的安子晏与许长安两人油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至于如意段慈珏之流,则纷纷面带微笑听着,不置一词。 第86章 要成亲了怎么办好紧张啊 纳征过了之后,日子好像一下子就过得慢了起来。 薛云深开始学着处理朝务, 朝中百官都看出来皇帝有立太子的意思。平常那些与魏赵两王走得近的朝臣, 为免有结党营私之嫌,都自觉减少了两府走动。 许长安仿佛一下子空闲许多,整里日画些画, 看些策论,偶尔被安子晏拖去西九市瞧瞧新鲜玩意儿, 多数时候还是待在府里。 提起安子晏,赋闲在家的孟衔约莫是想通了, 已经重新入了钦天监。 段慈珏挂在许道宜帐下的事情,不可避免地让他爹知道了。骠骑大将军是个暴脾气,险些当着众人的面把儿子揍了顿。幸好将军夫人见机不对, 及时请动了老夫人,段慈珏才免了场皮肉灾。 不过骠骑将军动怒, 也不全是因为儿子弃笔从戎不进自家帅帐的事情。 ——目下无尘嘴欠舌毒的段大公子段慈珏, 直接跟他爹说看上大司马小公子的书童, 今生非他不娶。 骠骑将军一听, 高兴地猛拍大腿,以为自家儿子终于开了窍, 当即托人前往司马府纳彩。 结果媒人去大司马府没打听几句就回来了,骠骑将军不解,以为对方自以为卑微担心般配不上。 媒人,也就是将军姐姐,好悬没直接翻个大白眼:“那小书童今年才十六,都还没成年!” 骠骑将军惊愕失色,扭头冲进祠堂请了家法,就要将那猥亵少年的不肖子就地正法。 骠骑将军府闹了个鸡飞狗窜,缓过火气的骠骑将军看到儿子就恨不得把他塞回娘胎重生。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将军一个挥手,就将段慈珏打发去军营了,没个两三年轻易回不来。 人是打发走了,可是该有烦恼半点没少。为免儿子不在的两年间,他心上人见异思迁,进而导致儿子此生成为孤家寡人,将军夫人与老夫人商议过后,亲自登门替段慈珏提亲。 许长安问过楚玉意见,得到了耳根通红声若细蚊的回答。 见消沉好几日的自家书童复又恢复精神奕奕的模样,许长安有些怅然若失,陡然间生出种“嫁出去的书童泼出去的水”的沧桑感触来。 而混世魔王许道宣,他见许长安不再去弘文学馆,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说什么也不肯独自上学馆。许长安二叔为此差点狠狠抽了顿不成器的儿子,哪成想板子刚抬起来,就让泪眼婆娑的夫人哭得心软了。 由此可见,慈母多败儿完全是有的放矢。 彻底游手好闲起来的许道宣,先是跟着昔日那帮狐朋狗友玩了会子斗蛐蛐,没过两天就嫌无聊,改为玩蹴鞠了。蹴鞠玩了四五天,有位同伴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许道宣心有余悸,当即抛弃了这项十分危险的爱好,新近又爱上了话本戏剧,整日里往戏台子里钻。 如意跟在屁股后头,许道宣去哪他去哪。许长安二叔二婶多少看出了苗头,但两人不坦诚他们也不戳破,先由得小辈们闹去。 许道宣来司马府找许长安时,许长安正在一墙之隔的墨王府。他最近不知怎么了,看到墨王府的那片黄沙就想变原形上去打滚。顾及到自身面子,他硬生生忍了两日,到第三日终于忍不了了。 许长安面色凝重地挥退了墨王府的宫侍,等人全走光了,才朝楚玉郑重地点头示意。 楚玉犹如惊弓之鸟,如临大敌地查探完四周,压低声音道:“公子,没人了。” 话音还没落地,楚玉面前的粉色身影就倏地不见了。 一颗硬刺泛着寒光的仙人球,骨碌碌地在黄沙里滚来滚去,看起来颇为惬意。 至于去年见到黄沙为什么触动,许长安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跟他去年还不会变原形有关。 许长安在沙子里还没滚够,去司马府扑人扑了个空的混世魔王就先到了。 “长安!长安我可算找到你了!”许道宣喘气如牛地从绿色拱门那儿转过来,见许长安满脸深沉地站在围栏边,分外不解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随便走走,消消食。”许长安睁着眼睛说瞎话。 许道宣应了声,正要说什么,目光忽然越过许长安,黏上了那片粒粒澄净的黄沙。 “可惜这是墨王府里的。”心痒痒的许道宣痛惜地想。 后头跟过来的如意,不动声色地把黄沙添进了将来打算里。 没等许道宣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沙子上头撕下来,许长安率先问道:“跑得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 许道宣愣愣地开了口:“我爹说三叔回来了。” “三叔要回来?”许长安听到消息,不但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慢慢拧紧了眉,“不是说大梁与我国开战在即,三叔这时候回来,簌都怎么办?” “啊?”许道宣茫然地啊了声,反应过来是自己说错话,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说错了。三叔说你成亲他不回来了,礼物让二哥给你带来。” 这就与许长安前两日收到的信的意思差不离了。 许道宣口中的二哥,说的就是许惜的长子许道宜。 许长安了然地点了点头,道:“长喜会跟二哥一块儿过来。” 许道宣惊呼:“长喜也来?!” 许长喜,是许家许长安这辈最小的一个,年方十六,乃是许长安三叔许惜的掌上明珠。 许道宣自幼与许长喜关系不错,当初许惜全家搬去芜城,他因为不能跟长喜妹妹玩而哭了整整三天。 “好久没见到长喜了,怕过几日见到都要不认识了。”许道宣情绪低落下来,过了会儿,他想起偷听到的八卦,又摩拳擦掌道:“对了长安,听说二哥这回会带二嫂来,而且听我爹的意思,三叔终于松口让二嫂入族谱了!” 许长安的这位二嫂,近十年来他们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一来是许道宜年纪较许道宣与许长安两人年长许多,二来是许道宜前去芜城时还退了门亲。 退亲对象许长安不熟,但是他与那位名门闺秀的弟弟很熟。 ——被退亲的千金小姐,正是许长安好友安子晏长姊。 虽然这位被退亲的尚书千金后来嫁了位皇室宗亲,成了正儿八经诰命在身的侯爷夫人,但依然难掩许道宜退亲之事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实。 十年前,许道宜瞒着他爹许惜,偷偷跑去礼部尚书家里退亲。许惜知道后气得暴跳如雷,把许道宜打了个半死,然后要押着他去礼部尚书家里赔礼道歉。 许道宜宁死不从,说什么身有难言之疾,不能耽误人家姑娘。 话说到这个份上,礼部尚书也不能真看着许惜把许道宜打死,只好主动站出来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结果身有疾的许道宜,到了芜城没多久,就把个人领到了许惜面前。 正是因为退亲之事让许惜大为光火,是以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许道宜与其夫人,始终没办成亲宴,夫人也没入族谱。 按理这是好事,许长安应该感到开心才是,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股挥之不去的奇怪感,在两日后见到传说中的二嫂时,终于得到了解释。 仰头看着面前高大威猛的男人,许道宣沉默半晌,问许长安:“我们是不是喊二哥夫比较好?” 与想象中温柔贤淑半点不沾边的男人,老实憨厚地搔了搔脑袋,嘿嘿笑着道:“还是喊我狗蛋吧,叫二哥夫怪别扭的。” 许长安木着张脸,内心感同身受地理解了三叔曾经的绝望。 而许道宣则是飞快得接受了这个平易近人的狗蛋称谓,他企图向拘谨不安的狗蛋二哥夫表达亲近,简而言之就是想跟对方勾肩搭背,但是悲惨地发现自己都没对方肩膀高。 许道宣迅速放弃了勾肩搭背的打算,他正搜肠刮肚地准备说些什么,却见狗蛋二哥夫猛地拍了下脑门。 “差点忘了!”狗蛋在衣襟里摸了摸,珍而重之地摸出两支雪兽毛细狼毫来。 “上次长安的那支坏了之后,”狗蛋二哥夫道,“我捉了好久,才捉到两只雪兽。喏,你们两个一人一支。” 许长安捧着那支还带着体温的细狼毫,不由愣住了。 许道宣显然也没想到对方还特地准备了礼物,难得也有些不知所措。 狗蛋二哥夫见两个堂弟没说话,以为自己送的礼物不讨喜,正惴惴不安时,忽然听到那个画里出来似的漂亮堂弟道:“谢谢二哥夫,礼物很合心意。” 许长安情真意切地道了谢。 许道宣见状,忙不迭跟着道谢。 狗蛋二哥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门,晒得黑黑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红晕。 过了片刻,卸完行李的许道宜终于得空,携胞妹许长喜过来了。 “叫什么哥夫,”许道宜牵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狗蛋,君子坦荡荡地道:“叫二嫂。” “不会吧?”许道宣不敢置信地怪叫道,“二哥你居然是上头那个?” 许道宣话没说完,就让瞥见哥哥变了脸色的许长喜赶紧扯走了。 留在原地的许长安,看着前方一黑一白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再次陷入了沉默。 而随着许道宜几人到来的,还有许长安与薛云深愈来愈近的婚期。 在许长安情不自禁的些微紧张中,九月廿二日,终于到了。 第87章 往后我小儿子就交给你了 因为册立太子与成婚是同一日,薛云深得先去祭宗庙, 加上许长安又不是需要梳妆打扮的姑娘家, 故而没人催他早起。 由于紧张,许长安昨夜辗转发侧,折腾到天色微明才勉强阖眼, 彻夜难眠的后果,便是他醒的比平日里还迟了些。 许长安睡眼惺忪地醒过神, 发现外头天光大亮,没来得及着急, 楚玉已经适时推门而入了。 “公子醒了?”楚玉道。 为了配合今日的喜庆,楚玉特意穿了身新衣裳,脸上团着两坨显而易见的兴奋酡红。见许长安已经醒了, 他招来伺候的仆从,服侍着许长安洗漱。 等洗漱好, 便该穿衣了。 大周朝不崇尚龙凤, 皇服为红, 丧服为白, 婚服却是赭黄色。 许长安的婚服,早就送来了。交襟衣领, 攒珠宽袖,巴掌宽的腰封异常简洁,仅用银线隐绣一圈牡丹花纹。而赭黄色的婚服,则从腰部往下,包括蔽膝在内几乎都是青龙卧墨池的花朵。 王妃的婚服,毕竟要比百姓的多上几重。许长安在楚玉的协助下,一层层穿好。穿到最外也是最重的那层时,许长安在袖子里摸到凸起的花纹。 他把袖子捋了捋,瞧见左袖里头绣着是胭脂色的仙人球果,右边的是小小的牡丹幼苗。 “这是殿下特地让绣娘绣上去的,听说是含着儿孙满堂的好兆头。”见楚玉摸着绣纹,楚玉主动将从薄暮那儿听到的消息讲了出来。 许长安哭笑不得,仔细想想,又觉得的确像是薛云深会做的事情。 穿完婚服,算着时辰的许慎与柳绵也到了。 柳绵将许长安按在梳台前,亲自拿起玉梳,细致又认真地替他挽发。 长长的青丝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然后一丝不苟地束进紫金发冠。柳绵不舍地顺了顺许长安洁净鬓角,轻声祝福:“愿我儿此后夫夫同心,恩爱两不疑。” 柳绵贺词说完,便轮到许慎了。许慎转身从奴仆手中的黑布托盘内,取过镶嵌明珠的横笄,分别从两端插入许长安发髻。 镜中青年乌发胭唇,凝脂肌肤,眉目雅致天然,眼波稍稍婉转便是极其自然的风情凝聚——分明都快是当父亲的人,却还有点男生女相的意思。 端详着铜镜内眉眼与夫人相似的小儿子,许慎先前准备的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他对两位孩子教养严格,向来都是言传身教,以身作则。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教过小儿子如何做一个好人,如何当一代贤臣,却唯独没教过怎么当好太子妃。 原本小儿子不过是嫁给闲散王爷,哪成想世事多变,矜贵王爷俨然已是太子。而出了司马府的门,许长安便是毋庸置疑的太子妃了。 许慎重重拍了两下许长安的肩膀,最终只简简单单地说了句:“不要怕,大胆朝前走,爹在后头扶着你。” 许长安等了许久,以为许慎会老生常谈说些训诫“新妇”的训词,完全没想到会等来这么句话。 “大好的日子,可不能见泪光。”柳绵看清许长安的眼底,吓得赶紧抬高了他的下巴,生怕里头蕴藏的眼泪滴出来。 许长安嘴唇动了动,企图死鸭子嘴硬地反驳几句,他目光无意间扫过柳绵的眉眼,却发现她眼睑微微有些肿胀。 是前夜里哭多而遗留下来的痕迹。 许长安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知道此时安抚无用,索性把辩解的话吞回腹中,转移话题道:“娘,小银龙呢?” 今日大司马小公子出嫁,远的近的平素里不常来往的宾客通通到了,整个司马府忙得不可开交,仆从奔走不停。小银龙被吵嚷声扰得东跑西蹿,好不容易寻个清净地好好吃糖,脊背就让人捏住了。 纤尘不染的玄月靴率先映入眼帘,上方是没有半点纹路的雪白衣角,拢得严严实实的领口,唇线分明的淡色薄唇……小银龙看到这里,想起袋子里的粉色糖果,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布满鳞片的嘴角。 揪住小银龙的来人,凌霜君谢山姿,还是几日前的装扮,额间透烟罗坠着的黑色宝石,神色却难得有些疲惫。他盯着掌心里的小银龙,声调平稳地宣布道:“我想你了。” 显而易见,这句话是得不到回应的。 小银龙半点体会谢山姿“几日不见甚是想念”的情意,它见谢山姿没有强夺糖果的意图,早嚼吧嚼吧地吃糖去了。听见熟悉声音,也仅仅只是略晃了晃龙角,准确无误地传递出了糖果是天底下最美好东西的意思。 谢山姿对此毫无办法,只好将吃得口水黏答答的小银龙放回肩头,带着刚炼化的转丹丸去找许长安。 许长安满院子寻小银龙,翻遍花花草草都没见到银色踪影,正有些焦急,就看见雪白人影轻车熟路地踏进了院门。 以往在白玉京,谢山姿无论去哪儿,总容易因为容貌而引来旁人注目。原以为到了遍地都是美人的彩云间之后,能轻松些,却不想众人还是目光发直地盯着他看。 殊不知这点其实是谢山姿误会了,无论是许长安院子里的仆从,还是他来时路过的那些宾客,看的压根不是他本人,而是他肩上的小银龙。 许长安乍见来人,难免有些错愕。他没见过凌霜君,但这并不妨碍他自楚玉嘴中得知凌霜君长相。 上前两步,许长安堪堪要开口说话之时,旁边从花丛中钻出,尚未来及拍打身上泥土的仆从,大喜过望地叫道:“公子!您的小银龙在这儿!” 那位年纪不大的仆从说完,径直爬起来从谢山姿肩头捧走了小银龙。 谁也没预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连备受尊崇,去哪儿都前呼后拥的凌霜君谢山姿,都没想到弱不禁风的植物人会如此胆大包天,一时不察,居然还让仆从得手了。 小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仆从兴高采烈地拢着小银龙,等着许长安伸手来接。 与小银龙大眼瞪小眼的许长安,在心里将没有眼力劲的仆从狠狠削了顿,面上却一派沉稳镇定地接过小银龙,紧接着向前走了几步,将它送回谢山姿肩头。 小银龙约莫看出谢山姿此刻很有些危险,为了避免殃及池鱼,忙不迭亲昵地蹭了蹭他颈窝。 险些出手抢龙的谢山姿勉强被安抚住了,他面色不愉地掏出只沉香木匣,递给许长安:“转丹丸,三日一粒,可慢慢去除妖丹上头的铁树精气息,使其转化成你自己的内丹。” “妖丹一旦转化,你就只能和普通植物人一样,活个几十年,然后寿终就寝。” “鸳鸯缠,半粒兑水内服。”谢山姿又摸出个玲珑瓷瓶,“你怀有身孕,这东西本不该给你。但你既然喊沈炼一声师父,今日又大婚,我少不得得代他贺你新婚大喜。” 不等许长安道谢,谢山姿接着道:“数日前受人之托,治你痊愈,现今诸事既尽,那便就此告辞了。” 手里捧着沉香木匣与瓷瓶,许长安见谢山姿转身就走,忙出声挽留:“今日既然碰上,凌霜君和师父不妨饮杯薄酒再走?” 谢山姿没再应声,只摆手谢绝。他肩上的小银龙闻声扭过头,冲许长安的方向略略眨了眨眼睛。 距离太远,许长安无法看清藤黄竖瞳内,有位身量瘦削的男人,带着斜肆不经的笑容,悄然浮现。 而肩上窝着小银龙的谢山姿,则一步一步地缩地成寸。眨眼间,一人一龙就从司马府出去,又离了皇城,穿过彩云间的界壁,回到白玉京去了。 日头在众人翘首盼望中渐渐西斜,傍晚姗姗来临。 随着围观百姓熙熙攘攘的吵闹声,装饰肃穆沉稳的玄色辇车,抵达了大司马府。 大周朝的婚嫁,除新婚夫妇的婚服外,皆用颜色深沉的玄色。故而无论是前方举旗扇开道的仪仗,还是跟在后头的宫侍,甚至牵马马夫,俱都是一水儿玄色长袍。 而辇车原是宫用便车,许长安身为男人,理所应当不能用花轿迎娶,加之他肚里怀有孩子,怕骑马不够稳妥,于是薛云深便用了宫中代步的辇车。 祭完宗庙又赶去换了婚服的薛云深,探身从辇车上下来。他穿着与许长安款式相同的婚服,只不过绣纹由牡丹花换成了仙人球花,腰封用赤线绣着牡丹,此外也就冠冕不同了。 脱下惯穿墨紫色亲王服的薛云深,头上束着象征太子的十一旒冕旒,赤色丝质充耳坠着明玉垂落两侧,胭脂色结绳穿过他耳后,系于下巴处。 等薛云深站稳,薄暮端着敞开的玄色匣子上前半步,嘴中道:“殿下,婚书。” 薛云深取了匣中封好的婚书,大步流星地踏入了司马府。 许长安被许道宣几人簇拥着来到厅堂时,薛云深的婚书已念至尾声:“……携君终老,此生白头共度,不负两心相惜。” 顿了顿,薛云深忽然朝座首的许慎柳绵,深深弯腰行了个礼。柳绵与许慎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赶紧来扶他。 “殿下。”许慎招来许长安,亲自将小儿子的手,交到了薛云深手里,“祝太子与太子妃,白头偕老,子孙昌隆。” 仿佛一声令下,堂内的许道宁殷如雪,许道宜许长喜,安子晏孟衔,楚玉如意,还有那些前来贺喜的官员,以及许长安没见过几次面的远方表亲,异口齐声地恭贺道:“祝太子与太子妃,白头偕老,子孙昌隆。” 在众人的祝贺声中,薛云深打横抱起许长安,一步步走向了府外的辇车。 许慎与柳绵送到府邸门口,便不再前行。 马蹄踩踏青石街道的声音同车轴转动的响声,同时响起。许长安没忍住从辇车里回过头,看见他娘正殷切挥手。 第88章 滚滚的大名终于确定下来 辇车慢慢驶入了张灯结彩的东宫,许长安让薛云深扶着踏下辇车, 走向等候多时的帝后二人。 等整套繁复周全的皇室迎亲礼过去, 已然是万家灯火时分。许长安好悬没整个人累瘫,连随后的宫宴有多少皇室宗亲过来道贺见礼都记不清了,唯独对两位皇嫂印象深刻。 大皇子魏王的王妃, 乃是株五色菊。而赵王妃额间的花样,则是墨兰花。 说到这个, 两位王爷的品种,如果许长安没看错的话, 魏王是魏紫,赵王是别称童子面的赵粉。 家具布置皆是绯色的卧房内,面色通红的许长安半倚床头, 尽量让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着,控制着眼神不往薛云深身上瞟。 打发完闹洞房的人, 薛云深在许长安身旁落座。他尚不知道他的太子妃已处于情欲崩溃边缘, 只管用灼人的视线盯着许长安猛瞧。 “长安, 我很开心。”瞧了好半晌, 薛云深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他执起许长安握着苹果的手指,递到嘴边无声地吻了吻, 又重复道:“很开心。” 可惜薛云深这番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注定得不到什么掏心掏肺的回应了。 感受到掌心里的酥软,服过鸳鸯缠而浑身软绵绵的许长安,勉强压住了溢到嘴边的甜腻呻吟。他颤抖着嘴唇,还未来得及说话,摩挲他手腕的薛云深率先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之处。 “体温怎么这样烫?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来——”薛云深愈想愈紧张,扬声就要喊人。 “嘘,我没事。”许长安眼明手快地捂住了薛云深的嘴巴,气息不稳道:“别喊人,你过来。” 薛云深将信将疑地凑近了些。 “再过来点。”许长安道。 迟缓的太子殿下终于明白过来,他贴上许长安的嘴唇,近乎呢喃道:“够近了吗?” 许长安摇头到一半,便让伺机而动的舌头钻了空子,溜进了口中。 唇舌翻搅的啧啧水声与压抑的喘息同时响了起来,薛云深一手扣住许长安后脑勺,一手摸索着摘下他的紫金发冠,将他满头如瀑布般黑发打散了。 藏在被褥里的红枣桂圆早让许长安悄悄扫了下去,没了硌得慌的硬物,薛云深推着许长安,将他按在了柔软的绯色床榻内,而后迫不及待地翻身压了上去。 衣物被快速褪了干净,浑身赤裸的两个人,翻滚着缠到了一处,放下来的帷幔,随动作而微微抖动着。 床角的苹果不知被谁踢着了,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许长安被响声惊动,刚想探过去掀开帷幔,就让薛云深撞地整个人都酥软下来。 蜡烛燃至中途,更深露重。许长安叫得嗓子有些哑了,薛云深顾及他肚里的孩子,不敢多做,泄了回便预备偃旗息鼓。鬓角汗湿通透的许长安,见他有离开趋势,当机立断,主动反身堵住了他的嘴唇。 许长安一面难耐地扭动身体迎合,一面想伸手去触碰前端,结果被色令智昏的薛云深当场截住。 大汗淋漓的胸膛与滚烫的贯穿齐齐袭来,许长安软倒在薛云深怀里,仿佛整个人都化成了滩起起伏伏的水。 乃至纵欲的后果…… 总之,翌日醒来的两人,毫不意外地遭到了皇帝派来的太医的委婉劝诫。 许是担心许长安不自在,皇后鲜少在命妇后妃俱在的场合传他过来,偶尔宣他觐见,都有薛云深作陪。 沿着茜色宫墙来回走惯了,许长安便也渐渐习惯了住在东宫。随着月份越来越大,他开始想念墨王府里的黄沙,常常趁着薛云深处理朝务的功夫,溜回墨王府打滚。 薛云深起初对此并不知情,直到某次夜里,他在床上摸到了粗砺的沙子。 “你今日出宫了?”薛云深问。 许长安挺着四个月的肚子,边不甚方便地脱宫服,边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没有。” 薛云深也不戳破,他伸手拢住许长安圆润不少的腰身,如往日常做那般把耳朵贴上了许长安的肚皮。 许长安也不动,静静站着让薛云深听了会儿。 “小家伙什么时候才能动一动,明明已经到时候了。”许久都没听到动静,薛云深颇为不满地抱怨。他扶着许长安躺下,顺便自己也跟着钻入被窝。 许长安头回为人父亲,对这些毫无经验,只好胡乱地安慰了两句。他白日里睡多了,晚上便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地闹得薛云深迷迷糊糊的睡意也没了。 “礼部今日呈上来几个名字,我看过了,都不太满意,不如你想几个?”无所事事的许长安,盯着头顶帷帐问薛云深。 薛云深抓住他摸来摸去作恶多端的手指,递到嘴边狠狠咬了口,闭着眼睛道:“那就叫灵犀吧。” “灵犀?”许长安皱了下眉头,“灵犀适合姑娘,万一生下来是儿子怎么办?” 薛云深想着明日得嘱咐薄暮,悄悄在东宫划个地方弄个暖房好让许长安滚来滚去。他心里惦记着事,嘴上一不留神就将说了出来:“滚滚。” “嗯?” 薛云深困意又上了头,他手脚并用地缠住许长安,小声嘟囔道:“咱们儿子小名就叫滚滚吧。” 于是未来皇长孙的小名,就这么定下来了。 过了十一月,年关很快就近在眼前,盘桓了一月半之久的许道宜几人提出了辞行。 许慎原想留许道宜夫夫与许长喜在皇城过完年再走,但被许道宜以父母亲俱在簌都为由婉拒了。 说到许道宜夫夫,许长安二嫂原名李狗蛋,上族谱时让许长安他爹改了名字,现在名叫李林甫。 送走了许道宜几人,曾经让许长喜闹得鸡犬不宁的大司马又恢复了往日宁静。许长安跟在他爹身后,走到屋子门口,忽然道:“爹,我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许家许长安这辈,女儿是长字辈,走平安喜乐四字,儿子是道字辈,走什么字许长安看不出来。 许慎一眼看穿了小儿子的算盘:“怎么,烦恼我孙子的名字?” 小心思惨遭无情揭穿,许长安摸了摸鼻子,颇有点郁闷道:“礼部尚书拟的名字都不好。” 许慎在罗汉床上坐下,抬手斟了两杯茶,推了杯给许长安:“怎么个不好?说说看。” “像连沛、连泽、连淳……”许长安一一列举。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许慎听了个话音就知道这些名字为什么让许长安不满意了。他做了个打断的手势,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是嫌名字不好听吧?” 面上端着讨好的笑容,许长安恳求道:“请爹赐名。” 许慎放下手中茶盏,沉吟片刻,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案几上写了个字。 许长安探身过来,瞧见是个铁画银钩的璧字。 “璧做礼器,又可喻人。”许慎道,“怎么样,可还满意?” “珠玉连璧,”许长安不禁轻声重复道:“连璧,薛连璧。” 许慎并不催他,只端着茶慢慢饮着。 许长安念了几遍,觉得薛连璧与薛灵犀念起来颇有种异曲同工之妙,当即拍板决定就这个了。 许长安摸了摸肚子,怂恿道:“滚滚快谢谢爷爷。” 许慎闻言,嘴里的茶险些喷出来。他咳嗽两声,不敢置信道:“滚滚?” 得知滚滚是宝贝孙子的小名后,许慎的表情委实颇有些一言难尽。 “滚滚和狗蛋有什么区别?”许慎扪心自问半晌,终于理解了三弟许惜多年前初闻李林甫原名——李狗蛋时的心情。 大名小名都有了,许长安总算能安心养胎。他碍于男女有别,不好常在宫中走动,便爱上了僻静的藏书阁,时常去那儿搬些典籍来看。 薛云深有时候下了朝,没在暖房里捉到刺软趴趴的仙人球,便知道他又去藏书阁溜达了。 转丹丸服用尽两月,许长安曾经硬过的刺复重新软了下来,这点深得薛云深心意。 除此之外,许长安再也不用鸳鸯缠的协助了。 自大婚当日头次用了鸳鸯缠,真正见识过它的虎狼之力后,许长安就把它锁到了箱子底下,任凭薛云深软磨硬泡,坚决不再拿出来使用。 腊八以后,便是年关在即。 去年许长安是与许道宣几人,在万重山里过的年,而今年自然不同。 帝后的赏赐陆陆续续地送过来,东宫库房日渐充盈。而宫外的许慎柳绵也送了不少新鲜吃食,及许长安往日用惯的御寒衣物。 沉迷煲汤的许道宁,煲了没几日就失去了喝汤对象,很是难过了番日子。好在元祁乖巧懂事,又从不挑食,吃饭的模样同小时候的许长安很有些相似之处,于是心情悲痛的许道宁,新近爱上了给儿子喂饭。 许长安常住宫中,许道宣见他颇为不便,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随时推门而入,这个事实让许道宣有些消沉。 没过几日,许长安就听说许道宣对他爹娘说了如意的事。许长安二叔二婶对此早有预料,因而丝毫不意外,只是让许道宣仔细想清楚,将来若是娶了如意,要怎么养家糊口。 故而许道宣这些日子一直苦思冥想,试图想出个轻松生计。 过年休沐前的最后一个早朝,皇帝突然宣布退位,要自封太上皇去颐养天年。 文武百官,连同薛云深在内,都被皇帝事先没漏半点风声的行为弄得措手不及,连带着整个朝廷,俱没过好这个年。 秋去春来,到了次年开春,薛云深在兵荒马乱之中接过他父皇的位置,许长安也顺理成章地由太子妃晋升成了皇后。 许长安刚在东宫住惯,又要挪地儿,顿觉苦不堪言。 那片从墨王府搬到东宫,又从东宫搬到立政殿。 许长安月份越重,越不怎么爱动。薛云深担心他生产时伤到身体,经常拖着他沿着立政殿溜达。 这日,两人溜达着又绕回了暖房。 “等滚滚生下来,我便大赦天下,为他祈福怎么样?”薛云深兴致勃勃地盘算着,他说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不由侧过头:“长安,你说——” 未完的话,在见到许长安惨白脸色时,统统咽回了喉咙。 薛云深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皇后要生了!” 第89章 滚滚视角的番外系列之一 我叫滚滚,今年四岁半了。 父后说今日带我出宫玩, 顺便见一位故人。父皇本来不让父后去, 父后没办法,让我撒娇。可是我不会撒娇,所以父后就让灵犀来了。 不过灵犀撒娇也没用, 父皇面色还是冷冷的。于是父后就悄悄朝我使眼色,让我带灵犀先回去。 我牵着灵犀走到门口, 想起《声律启蒙》忘记拿了,又折回去, 刚好看到父后在偷偷亲父皇。 唉,父后面子还是跟以前一样薄啊。像我和灵犀,我们亲父皇就不躲起来, 我们敢当着朝臣的面光明正大地亲父皇呢。 对了,灵犀, 就是我手里牵着的这个宫裙小姑娘, 她是我妹妹, 才两岁大, 暂时还没有封号,大家都叫她灵犀公主。 父后说灵犀长得像父皇, 但是我看不出来哪里像,灵犀肉嘟嘟的,又很软,跟父皇明明不一样。不过我后来想了想,父后说灵犀像父皇,可能因为灵犀也是株牡丹吧。 至于我,我像父后,是颗刺也很软趴趴的仙人球。据父皇说,我的刺比父后的还软,摸起来很像棉花糖。吓得我回去以后赶紧变回原形让灵犀看看是不是真的像棉花糖,灵犀摸了摸,然后摇头说不是。 我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变回人身呢,就听课灵犀砸吧着嘴说:“哥哥你像麦芽糖!” 我决定接下来一个时辰都不理灵犀了。 没去管咋咋呼呼跑来跑去的灵犀,我脱了靴子坐在罗汉床上,开始想事情。 父后生我的那年,父皇说要大赦天下,被父后拦住了。 父后说牢狱里关着的犯人,都是成千上百的衙役捕快,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才抓到。在抓捕的过程中,有许多衙役甚至为此而失去了生命。如果将关押的犯人全都赦免,那些衙役的努力和牺牲,就都白白浪费了。 而且赦免犯人若是出狱之后再犯法,又会伤害无辜百姓,又得浪费人力物力去抓捕,实在是劳民伤财,不是明智之举。 父皇听了后觉得很有道理,就问父后什么是明智之举。 父后说了四个字,这四个字就是夫子今日课上无意中提到的:轻徭薄税。 父皇最近新颁了土地变革法,这我知道,因为父皇为此还把薄暮和我的昙花侍卫给派出去办事了。但是变革法的内容太深奥,即使父后跟我说了,也还是不太懂,只知道父皇要把牢狱里的犯人派去垦荒。 我琢磨了会儿轻徭薄税,发现自己根本琢磨不明白,所以就理所应当地想起了别的事情。 听父后说我生下来以后,花了两个月才发芽。这事我有印象呢,我以前还是粒种子的时候,就常常听见父后在我耳边唠叨“儿子你什么时候发芽”“宝贝你快发芽”之类的话。 父皇倒是很少说这种话,不过他经常背着父后给我浇水,以为是水浇少了我才不发芽的。 那半个月真是太难熬了,我三不五时就得挪一挪地方,免得把自己沤烂了。幸好父后发现得早,我才及时逃过了被自己亲父皇浇死的命运。 相比之下,灵犀发芽就很顺利了。 她从出生到变人形,除了还在父后肚子里时折腾过几次外,几乎非常顺顺当当。不像我,据皇爷爷说,父后生我难产,花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来,把父皇急得直接哭了呢。 灵犀的笑声远了些,我猜她又钻进什么桌子底下玩寻香蜂去了。 寻香蜂我也有一对,养得好好的呢,毕竟这是将来成家立业以后可能要用到的东西。 原本我和灵犀是没有的寻香蜂,皇爷爷只赏了给魏王妃和赵王妃两位伯母。结果两位伯母在出宫的路上,碰巧遇到了灵犀。 灵犀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小姑娘,看见什么新鲜的都想要,两位伯母素来又很疼她,见她扒着裤腿非要看看,就心软地打开匣子,让她瞅了眼。 就是瞅了这眼,灵犀便爱上了寻香蜂。她一颠一颠地跑到了皇爷爷与皇奶奶的宫里,把皇爷爷的胡须揪断了三根,皇爷爷才答应给她和我各一对。 说起来,两位伯母养了寻香蜂不久,就都怀了弟弟妹妹。可是灵犀现在还是个小姑娘,她要是有宝宝了,谁来照顾她们娘俩呀。我越想越担心,忍不住特地去问了父后。 父后听完我的担忧,居然笑得前俯后仰。好不容易等他笑完了,他屈指又弹了弹我的脑门:“灵犀还没长大,她得等到过了十八岁,成了亲才会有小宝宝。” 我捂着脑门,一知半解地看着父后。 父后把我搂到怀里,问了我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担心灵犀养了寻香蜂会有小宝宝,不怕自己也有吗?” “这个我不怕,”我认真回答道,“灵犀是姑娘,两位伯母也是姑娘,可我不一样,我是男子汉。” 父后又开始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只好沉默着看着父后。 按了按眼角,父后笑着让我摸他的肚子。 “摸到了什么?”父后问。 感受到手下猛地踹动,我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道:“动、动了,弟弟们在动!” “父后是不是男子汉?”父后又问。 我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个是毋庸置疑的。父皇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父后当然是大丈夫背后的男子汉。 父后带着抹奸计得逞的笑容,跟孟恒之坑他爹安子晏的表情一模一样:“那你说父后肚子里的弟弟们是什么?是不是小宝宝?” 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父后说的什么,意识过来后吓得当场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 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导致我有段时间总是睡不好,老做噩梦,梦见自己的肚子不仅变大了,里面还有会说话的小宝宝。 后来我才从皇爷爷那里知道,父后是逗我玩的。 哎,父皇说的没错,父后有时候真是太调皮了,跟爱捣蛋的灵犀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乱七八糟地想了会儿东西,常伺候的宫侍低着头进来奉上点心和桂花乳奶酪。 宫侍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放下,就要倒退着出门。 我叫住她:“去请灵犀公主来,就说有她最爱的甜糯玉米糕和桂花乳奶酪。” “是,殿下。” 宫侍领了命,出去寻灵犀去了。 我从罗汉床上下来,找了块洁净的手巾,拿水打湿了,再拧成半干模样,就守株待兔了。 没过多久,灵犀果然像闻到腥味的小花猫似的窜了进来。我拦住她胖胖的小爪子,用手巾仔细替她擦了遍,然后才让伺候她的宫侍把她抱上罗汉床。 说到这个,记得灵犀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是抱得起她的,后来她越长越肉,父皇就不让我抱了,也不准父后抱,理由是父后肚子里有弟弟们不方便。 这倒是真的,父后现今的肚子有大西瓜那么大,我和灵犀都不怎么敢去他怀里,生怕一不小心,就压到弟弟们。 “哥哥,”灵犀一手拿着块吃了一半的甜糯玉米糕,乌黑的眼珠子巴巴地看着桂花乳奶酪,奶声奶气地哀求道:“你喂我喝好不好?” 对着她可怜兮兮的眼神,我实在不忍心拒绝,唯有端起了碗:“只喂半碗,你吃完手里的甜糯玉米糕也不许再吃了。” 灵犀听到这话,嘴巴一瘪,眼泪立马就出来了。 “父后说要带我们出去玩,”我继续铁石心肠道,“等下你吃多了去宫外就不能吃了。” 灵犀一听到可以去宫外,金豆豆也不掉了,乖乖地低头小口啜着桂花乳奶酪。 其实有句话我没说,灵犀吃多很容易走不动路,经常要人背。可是现在薄暮不在,我的昙花侍卫不在,父后身边的楚玉去开花了也不在,那万一她又闹着要背,就只能我上了。 为了不背灵犀,我仅有出此下策。 毕竟她实在太沉了。 灵犀吃着甜糯糕,啃着啃着,忽然问我:“哥哥,你说楚玉什么时候回来?他都去了好多天了。” 父后身边的楚玉,是个圆脸的小书童,早些年受过很重的伤,及冠又过了一年才到开花期,半月前和宣威将军段慈珏返回老家开花去了,估计再回来就要同宣威将军成亲了。 灵犀向来很喜欢楚玉,可是楚玉成亲的话,肯定会从宫里搬出去,搬到宣威将军府,那样灵犀便不能常常同楚玉玩耍了。 我犹豫了片刻,决定暂时还是不告诉灵犀这个悲痛的消息:“再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灵犀点了点头,认认真真地把甜糯糕吃完了,并没有啃手指,这很好。我为了以示夸奖,还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喊宫侍进来把剩余的碟子撤下去,我穿好靴子,拉着自己爬下来的灵犀,准备去立政殿找父后。 虽然来时父皇和父后在玩亲亲,但是经验告诉我,一般半个时辰过去,他们两个就差不多亲完了。 第90章 滚滚视角的番外系列之完 到了立正殿,父皇父后果然已经亲完了, 父皇换了身衣服, 正拉着父后的手不肯让他走。 父后拍了拍父皇的手背,用哄灵犀的口吻道:“我就去是主个婚,过会儿就回来了。” 父皇还是有点不开心, 我猜可能跟他仍旧有许多折子没批完有关系,毕竟他经常因为折子没批完而跟父后撒娇。 我和灵犀识时务者为俊杰, 很有眼力劲地没有上前打扰。 过了会儿,被安抚好的父皇恢复了精神抖擞的模样, 我牵着灵犀慢吞吞地从偏殿挨了过去。 “连璧,”父皇招了招手,“过来。” 我走到父皇身边, 还没来得及请安,就让父皇抱上了膝头。 “过会儿出宫, 你要看好你父后, 千万不能让人撞到他。”父皇面色严肃地叮嘱道, “灵犀爱跑, 你记得拉住她的手,牢牢跟在父后身边。” 我暗暗记了下来。 父皇见状, 满意地颔了颔首,转头又对灵犀同样嘱咐了一遍。灵犀似懂非懂,但却很知道看人眼色,明白这个时候只用点头就好了,所以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 父后有些好笑,他也换了身赤色长袍,还带上了灵犀一直很喜欢的赤金发冠。 “亮闪闪!”灵犀见到发冠,立马趴住了父后的腿,想往他身上爬。可惜她还没挥动两下短胳膊,就被见机不对的父皇提拎着后领,拎到了膝间。 “不许胡闹。”父皇训道,他见灵犀头发乱糟糟的,干脆打散了替她重新梳发髻:“小皮猴,你又往桌子底下钻了?” 灵犀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乌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然后用胖胖的手指捂住嘴巴,不吭声了。 至于我,我早让父后扶着从父皇腿上下来了。父后替我捋好衣领,又取来顶和他发冠极为相似的赤金冠,换下我原来的玉冠。 “好了。”父后与父皇同时心满意足道。 “说好了啊,主完婚就回来。”摸着父后的肚子,父皇不放心地重复道。 “好,主完婚就回来。”父后很有些无奈,他低下头,对我和灵犀道:“亲亲你们父皇,我们就出宫去。” 灵犀闻言,马上扑到父皇怀里,很响亮地吧唧亲了口,接着就轮到我。我们和父皇互相亲完,父皇还搂住父后的腰不放呢。 收到父皇的示意,我拉着懵懵懂懂的灵犀,先去了殿外,上辇车等着。 片刻后,父后出来,夕阳余晖照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哥哥,父后会发光诶!”灵犀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小声惊叹。 “嗯,会发金光。”我赞同地附和句,伸手抱着她软绵绵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给上来的父后腾出位置。 父后坐了下来,辇车开始慢慢前行。灵犀扒拉着父后的手臂,兴高采烈地叽叽喳喳。我认真听了片刻,发现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好放弃了。 父后见我始终不说话,便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出宫。 我摇了摇头,否认道:“孩儿在想父后的故人是谁。” 父后笑了笑:“他们俩啊,是山茶和吊钟海棠。” “山茶花?”我有点好奇。 “嗯,就是近来在平城大出风头的查将军。”父后道。 夫子说过,平城原是大周邻国大梁的都城,后来大梁灭国,平城落到齐国手里。齐国是个好战的国家,觊觎大周疆域广阔,时常骚扰大周边境,抢掠无辜百姓。 父皇觉得齐国很烦,所以派兵跟齐国打了一仗,这位查将军便是在平城之役立了大功的将军。 “对了,”父皇搂着我和灵犀,“待会儿不仅有绿眉毛的小哥哥陪你们玩,还可以见到道宣伯伯哦。” 目不转睛地盯着宫门的灵犀,惊喜地扭过头:“有道宣伯伯?!” 道宣伯伯是天底下顶顶有趣的人,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是灵犀第三喜欢的人。 嗯,我也很喜欢道宣伯伯。 父皇摸了摸灵犀的脑袋,提醒道:“不过道宣伯伯现在肚子里有小宝宝,灵犀你不能再往他身上跳了哦。” “小宝宝?!”灵犀紧张地抓住我的手,“是妹妹吗?” 灵犀很喜欢妹妹,听到谁有小宝宝,总要问这么句。 “想知道的话,”父皇点了下灵犀的鼻子,“等下你自己去问道宣伯伯。” 灵犀重重地顿头:“嗯!” 我看了看灵犀欣喜的样子,又看了看笑容和蔼的父后,在心里叹了口气。 唉,明明道宣伯伯肚子里的是弟弟,父后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灵犀呢? 虽然辇车走得慢极了,但我们还是准时到达了张灯结彩的查将军府。 因为是成亲,所以查将军府邸门口很是喧嚷,站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下了辇车,查将军已经等候多时了。在众人的恭迎下,父皇牵着我,我牵着灵犀,我们一起进了查将军府。 灵犀头一次见到成亲的场景,显得颇为兴奋。我谨记父皇叮嘱,紧紧抓着她的小手,不让她乱跑。 父后到的时辰刚刚好,才坐下,就听到了道宣伯伯的笑声。 道宣伯伯让如意伯父小心扶着,慢腾腾地走到了父后面前:“见过皇后,大皇子,长公主。” 道宣伯伯的礼没能行成,同样揣着大西瓜的父后拦住了他。 灵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嘿嘿笑了起来。 我低头看她,小声问道:“灵犀你笑什么呢?” 她踮起脚,凑到我耳边悄悄道:“两个大西瓜!” 我看着道宣伯伯和父后两个人的肚子,陷入了沉默。 道宣伯伯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把灵犀夹在咯吱窝下,这让灵犀很是低落。她蔫蔫地趴在父后腿间,手里无精打采地揪着玉佩上的穗子。 旁边的道宣伯伯还在和父后叙旧。 说起来,只是半年没见道宣伯伯而已,怎么他的肚子就变得这么大了,好像被谁吹了口气似的。 我想着想着,一不留神就问了出来。 “之前道宣伯伯肚子里就有弟弟了,”如意伯父解释道,“只是他没表现出不对,我也没察觉到。” 大概是我脸上似懂非懂的神情太明显了,如意伯父准备再说几句,可惜让陡然弹起来的灵犀打断了。 “弟弟?”灵犀眼睛瞪得圆圆的,“不是妹妹吗?” 道宣伯伯笑了下:“谁跟你说是妹妹的?” 灵犀听了,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这点灵犀做的很好,她掉眼泪就是掉泪,不会滚到地上去嚎,所以也没惊动到其它客人。 父后摸出手巾,边给她擦眼泪,边问她为什么哭。 灵犀抽抽噎噎道:“为什么哥哥有妹妹,我却总是没有啊!” 正当父后温柔安慰灵犀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道扑哧的笑声。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绿衣服的绿眉毛小哥哥捂着嘴巴偷笑。 “你是谁?”我问他。 “他就是父后跟你说的绿眉毛小哥哥,凤卿。”父后道,“你们俩要不要跟他去玩会儿?” 灵犀有点害怕凤卿的绿眉毛,不肯去。可是等我去了,她又颠颠地跟了过来。 凤卿带着我和灵犀,偷偷去婚房见了另一位新郎,去看了金色的鱼,还去爬了假山。 这些事情,宫侍是不敢让我们做的。平日里灵犀要是打个喷嚏,都有很多宫侍赶紧过来给她添衣服。 “为什么你这么大了,你两位父亲才成亲?”想起凤卿叫婚房里的新郎爹,我不解地问。 凤卿半个身子变成原形,牢牢捆着灵犀。听到我的问题,很坦然地开口:“因为查将军不是我亲生父亲。”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凤卿望着不远处的灯火,“他对我比亲生父亲还好呢。”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点了点头。 天色越来越晚,灵犀有点肚子饿了,于是我们决定回前堂吃东西去。 父后正准备寻我们,见我们来了,又重新坐了下来。 成亲的酒宴其实不好吃,肉太多了。不过灵犀很喜欢,连吃了两碗饭,还要再添饭时我赶紧拦住了她。 “吃多了等下肚子难受,不要吃了好不好?” 灵犀用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勺子,嘟着嘴巴让我给她擦油腻腻的小嘴。 “看着滚滚和灵犀,”道宣伯伯道,“我都想个女儿了。” 父后脸色有些疲倦,却依然笑着说:“想要自己努力生去。” 道宣伯伯后来说了什么,我没能听见,因为父皇到了。 父皇对父后言而无信的行为很是不满,他路过满地伏跪的人,直直地走过来,把父后打横抱起,就朝外边走去了。 “连璧,”父皇边走边道,“带妹妹跟上。” 我大声应了,牵着灵犀的小手,努力跟了上去。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植物居住的地方,就是彩云间。 写到全文完三个字,竟然险些哭了。 说到彩云间,它的名字,其实是来自于古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当时我只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三个字可以用来当地名,连故事梗概都没想好,但却很肯定地知道要写一个和花有关的故事。 薛薛人设之所以会定青龙卧墨池,是因为高中时候无聊查找过很多植物的种类,那时候是高二吧。五年过去,还是对这个名字念念不忘,于是决定就它啦。 再次感谢闺蜜莫匆小甜心给我的建议和灵感~如果不是她,长安可能就不是仙人球哩。 也感谢大家的支持与鼓励,从一月十号开文到现在,多亏了你们,我这条奔腾不息的大河才能坚持着写完发芽,写完长安和薛薛的故事。 当然,无法避免的,这篇文依然存在着许多不足,某些细节和情节,乃至于感情都处理不到位。人物塑造方面,我最对不起老段,捕蝇草段慈珏。我没有把他写得更生动,相对比其他配角,他实在过于背景打酱油了。我有次做梦,梦见读者在微博质问我,段慈珏到底哪里毒舌了。吓得我满身冷汗地惊醒。 以前总觉得自己古风会比现代写的好,然而等真正动笔了,才发现我真是太高估自己了!发芽最大的bug,是我错误地用谥号称呼了当朝皇帝……不过你们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纠正了。 所以,接下来两年应该都会写古耽~喜欢古耽也觉得我的脑洞还不错的小姐姐们,可以收藏下我的专栏哟。 下本见啦! 一舟河 2017.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