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蔽者》 第1页 [军事小说] 《隐蔽者(出书版)》作者:小撒【完结】 【作品简介】 ☆生死边缘,一生隐蔽,爱恨之间,一念别离。 ☆把间谍还原成人,一个双面间谍一生的风云故事,一生的潜伏 ☆这里没有英雄,真实,比我们能想到的更残忍。 抗战期间,北平青年高振麟,因钦佩军统刺杀汉奸的行动,凭藉其父与戴笠的故交,加入军统。戴笠为了拉拢其父,也对高振麟颇为重用。 多年后,高振麟受军统指派,化名高飞,利用延安抗大政委之女杨红叶潜入延安。在延安,高所闻所睹,内心矛盾,与杨红叶也产生了真正的爱情。高身份虽未被延安发现,却时常惶恐不安。正在此时,高却被延安选作打入西安军统内部的人选,以配合西安地下党领导人“古城”的工作。从此,高开始了长达一生的双面间谍生涯。 他一面要洗脱双方对他的怀疑,一面又要配合“古城”的任务。期间政治风云变幻,他被迫与杨红叶离婚,杨也因此早逝。游走国共之间,生死边缘,他处处小心,命运却已不受自己控制。 新中国成立后,他留在大陆,却没有勇气坦白身份,只有继续潜伏,在歷次运动中备受牵连。直到四十年后,当歷史已成云烟,他才发现,原来“古城”一直在他身边。 垂暮之年,高振麟说,他究竟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做了一辈子共产党。 本书是一本基于大量歷史真实细节构建的小说。作品旨在还原上世纪四十年代国共斗争中,那些隐蔽战线上的人与事。那些发生在歷史真实里的殊死谍战,远比任何文艺作品中表现的都更残酷、血腥。而生死背后,那些无法言说的爱恨别离,则更让人欷歔不已。 【作者简介】 小撒,曾用笔名撒撒手,男,北京人。曾供职于某大型企业,现为时尚专栏作家、编剧。曾获榕树下原创小说大奖。已出版长篇小说有《合江亭》、《隐蔽者》等。 第一章 1 “你是军统特务吗?”杨红叶这样问新婚丈夫高飞,这已经是这两天来的第五次,在两人独处的时候问他了。当然,在她心里绝不希望,也不认为高飞会是国民党的特务,“你对我说实话吧!” 你是军统特务!你是从南京洪公祠特工培训班、从军统汉中特工培训班出来的,打入延安的军统特务!高飞的脑子里分裂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这样对他说!而另外一个则坚决地回答,不,我从来没在延安从事过任何特务活动,我是共产党员! 高飞摇摇头,一脸无奈地说:“不是。红叶,我不是军统特务!” 杨红叶的问题,是高飞心里一直在等待着的。他明白,杨红叶性格直爽,有话绝不会藏着掖着。高飞嘴上否认,但他的记忆却被杨红叶的不断诘问激活了,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真正身份。而边保部在他新婚之夜派来甄别他的那个人,让“汉训班”甚至更远的在南京的情景不时浮现在眼前。 “那为什么边保部会叫那个姓甘的来甄别你的身份呢?” “红叶,有个情况你忽略了,我哥哥高振麒是军统的人,而我不是。就是那年我到西安找他,他们在执行任务时,我救下了晓光。这件事,你是很清楚的。” 高飞肯定地回答着杨红叶。她点点头,相信了高飞的回答,但心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高飞怎么可能是军统特务呢?他是从什么时候参加军统的呢?杨红叶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在她和高飞认识的近五年时间里,没有看出高飞有任何可疑的迹象;如果高飞真的是军统特务,自己又该怎么办? “我需要好好想想!”杨红叶对高飞说,自己出去散步,整理思绪。 这是一个有着延安初春特有的晴朗和凛冽的日子,杨红叶走在路上,看着土路上晒出自己的影子,竟然有些孤单。一路上不时遇到脸上洋溢着过年喜悦的老乡和战士,而她的心里却瀰漫着无尽的愁绪、不解的疑惑。一阵风颳来,她感觉到一阵寒冷,心不由得缩了一下。行人看她的眼光都是一样的,她有些不悦地低下头。路边三棵没有了绿叶的树上树枝随风摇晃了几下,旋即恢復了先前的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走着走着,不觉又徘徊到自己家的小院门口——这是她和高飞的新房。她不想让家人尤其是高飞看出自己的心事,在门口收拾好心情才走了进去。刚进院子,就见高飞拿着一个风筝出来,后面跟着兴沖沖的晓光。 晓光就是高飞救下的烈士遗孤。看见杨红叶,高飞微笑地说:“红叶,你去哪儿了啊?我和晓光把风筝煳好了,走,放风筝去。” 对于四岁多的晓光没有比过年更高兴的事情了,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不知道的,也缠上来拉着杨红叶的手,撒娇地央求着,“阿姨,走吧,走吧。” 杨红叶满腹的心事,本来不想去,见那风筝是白纸煳的,中间高飞画了一片红叶,鲜艷醒目。杨红叶心想:在北平的风俗里,放风筝就是把晦气放走,放风筝也好。当晓光暖暖的小手握住她手的时候,心一下就软和下来,于是也满脸笑靥地抢过高飞手里的风筝拉着晓光就跑。风筝的线轮在高飞手里,他生怕杨红叶跑得太快给扯断了,一路小跑跟在杨红叶后面。 第2页 冬季的延河,河面封冻,与宽阔的河滩连在一起。 他们一熘小跑到河边。停下脚步,杨红叶把风筝递给晓光。晓光往前跑了几步,一放手,风筝就晃晃悠悠地飘起来。高飞在后面拉着线、扬扬手,风筝慢慢地升到了空中。晓光站在那里,张大了嘴巴惊喜地看着空中越飞越高的风筝。 高飞用余光瞥着杨红叶,风吹得她脸颊有些发红,髮丝随风扬起,虽然眼睛看着前面的晓光,神色却是怔怔地。他知道她的心事,想逗她开心,就把线轮递给杨红叶。杨红叶刚刚接过去,晓光就折返回来大嚷:“我来,我来。” “不给,不给。”杨红叶一边逗着晓光,一边往后退,晓光跟在后面追她。一不留神,杨红叶被河滩上的卵石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晓光趁势抢过线轮。高飞忙跑过去扶她起来,她为了逗晓光,假装哭着沖晓光喊“给我,给我”,一边把手伸给高飞。当高飞拉起她的时候,她是真的想哭了。 “晓光,快给阿姨。”看到杨红叶眼睛红了,高飞连忙对晓光挤挤眼睛。恰好一阵风颳来,他和杨红叶都闭上眼睛。风过去,晓光跑回来把线轮给杨红叶。 “我骗你的,小笨蛋。”杨红叶接过晓光递来的线轮,扬起手往前跑,晓光又在后面“咯咯”地笑着追。 看着渐渐跑远的杨红叶和晓光,高飞的脸色却渐渐地变得凝重起来,心情也像远处的风筝一样忽上忽下。 在他和杨红叶的新婚之夜发生的事情,让他们这个特殊家庭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纠葛之中,这种纠葛也就此绵延了他们一生。 2 一九四三年正月初一,这年高飞二十八岁了,这天是他和杨红叶大喜的日子。这是高飞的第二次结婚了,在他认识杨红叶之后,他决绝地和父母为他包办的婚姻决裂,离婚了。这个情况,杨家的人是不知道的。 喜宴安排在晚上,没怎么请人,操办得简朴而温馨。他和杨红叶、晓光之外,还有杨红叶的父亲、抗大农校的政委杨良书和杨妈妈,杨良书的老战友、边保部副部长陈茂鹏、情报部部长冯劲松,另外还有一个人是杨妈妈的老朋友。大家高高兴兴围坐在一张西北常见的矮桌旁喝着米酒,戏嚯间夹杂对这对新人的祝福和对未来的憧憬。 陈茂鹏的脸红彤彤的,有些微醺地对杨妈妈说:“嫂子,给我们大傢伙儿唱上一段吧。” 杨妈妈是北平人,小时候学过京剧,现在在鲁艺的平剧院工作。听陈茂鹏这么提议也没有推辞,放下手中的碗筷,站起来。刚唱两句,就听到屋门外传来陈茂鹏警卫员喊报告的声音。杨妈妈的声音戛然而止,陈茂鹏赶紧起身出去。 过了一会儿,陈茂鹏在外面叫杨良书:“老杨,你出来一下。” 杨良书把手里的花生米扔进嘴里,转身走出窑洞。大家才有些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都不再说话,尤其是冯劲松在暗暗观察着高飞。 杨良书走到外面问:“什么事儿?”借着窑洞窗口透出的微弱的光亮,他看见一个穿着黑棉袄、三十出头、脸色白净斯文的人,他的气质和穿着形成极大的反差,“这是……” “他叫甘南山。”陈茂鹏说。 陈茂鹏把他叫出去又把一个陌生人介绍给自己,杨良书马上反应出这里面有啥事情。他看着陈茂鹏,压着嗓子问:“有事?” “嗯。”陈茂鹏很为难地应了一声,“今天大年初一,又是红叶和高飞大喜的日子……” 没等陈茂鹏说完,杨良书不耐烦地打断他:“是工作的事情?那还是工作第一。” “老杨,别生气。” “我没生气,我这是在配合你工作。”杨良书压低声音气唿唿地说,“你人都叫来了,我能不配合你吗?”杨良书看了一眼来人,又把目光锁定在陈茂鹏脸上,“你说,他是冲着谁来的?” “高飞。” “高飞有问题?”杨良书转脸看来人,来人在暗夜里点点头。杨良书重重地嘆口气,“好吧,进去吧。但我有个要求,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请组织体谅一下我们的感受。” 拍拍杨良书的胳膊,陈茂鹏意思是“明白”,又对来人说:“来吧,老甘。” 三个人进到屋里,在场的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们。甘南山快速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其间在高飞的脸上停留了十几秒才移开。 高飞头皮一阵发麻,但还是平静地回望他。 陈茂鹏所负责的工作在座的都知道,就是延安的安全工作。延安最近抓获了一批特务,目前正在清查可疑人员,今晚陈茂鹏叫甘南山来就是要甄别高飞,不管甄别结果怎样,都少不了会被组织怀疑。 甘南山观察完后对陈茂鹏点点头,陈茂鹏说:“那你先回去吧。”甘南山退出去之后,屋里依旧保持着甘南山刚进来时的狐疑和猜忌的气氛,此事的出现好像是一盆冷水把窑洞里的火盆给浇灭了,温度降到了冰点。 冯劲松看了一眼陈茂鹏,然后对高飞和杨红叶说:“这是怎么啦?来,来,大家继续。今天是高飞和红叶的好日子。” 杨良书和杨妈妈勉强笑了笑,杨妈妈回头对杨红叶说:“快给大伙儿敬酒啊。”杨红叶和高飞忙站起来,先是给杨良书敬酒,接着轮流给陈茂鹏、冯劲松和其他的人敬了酒。就是这样,高飞的心里还是隐藏着不安。 第3页 晓光抓住高飞的手,“叔叔,我要吃肉。” 桌上的一盘羊肉在延安是极为难得的荤食。看着晓光一下把一大块羊肉一口吃下去,杨良书似乎明白了刚才那个人来此的目的,为了活跃气氛,他起身取下窑洞的墙上挂着的龙头二胡,对杨妈妈说:“来,老伴儿,我们合作一段。” 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相思债,一双情侣称心怀。老夫人把婚姻赖,好姻缘无情被拆开。你看小姐终日愁眉黛,那张生只病得骨瘦如柴。不管老夫人家法厉害,我红娘成就他鱼水和谐。 唱的是《红娘》中的一段,倒也应了今天晚上的景。杨妈妈清婉的唱腔沖淡了瀰漫在窑洞里的不安,重新把大家带回到过年和新人婚礼的气氛里。只有陈茂鹏点燃了叶子烟埋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满腹的心事:高飞真是军统的特务!? 冯劲松悄悄用腿碰了碰他,意思是要他不要影响气氛,陈茂鹏这才抬起头假装兴趣盎然地听着,脑子却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在杨妈妈唱完之后,陈茂鹏又要杨良书和杨红叶来一段。 杨红叶也不扭捏,捋了一下额角的头髮,站起身,晓光高兴地拍掌。杨妈妈把晓光搂进怀里,“听阿姨唱。” 趁这个空隙,冯劲松跟杨良书干杯,说:“今晚咱们就把这坛酒干了。” 放下二胡,杨良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陈茂鹏也和杨良书喝了一杯。喝完两杯酒,杨良书重抄二胡,和杨红叶来了一段《打渔杀家》。 “新郎也表演一个节目吧。”陈茂鹏脸上满是笑容,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杨红叶为了不让气氛就此沉闷,也就鼓动高飞,“高飞,来一段。朗诵可是他最拿手的!” 于是,高飞朗诵了高尔基的《海燕》。在高飞朗诵的时候,陈茂鹏的目光一直看着他,心里在研究着他。 这样说笑间一坛酒就喝光了,大家都有了些醉意,此时天色也不早了,新人也该入洞房了。洞房还是杨良书找后勤的同志要求调剂一个窑洞出来给高飞和杨红叶的。布置新房的事也是他和杨妈妈一手操持的,杨妈妈又把自己一直没捨得用的被子送给自己的女儿,做了杨红叶的嫁妆。 走出新房,杨良书还是把陈茂鹏拉到一边,两人落在众人后面。杨良书和陈茂鹏是老战友和好朋友,素来是有话直说的。他说:“老陈,先前来的那人是不是你们前段时间抓住的特务?” 陈茂鹏点头。 “那……”杨良书脑子嗡的一声,血直往头上涌,“怎么可能呢?高飞是红叶在北平发展的党员,而且……他的表现一直很好,也没有什么可疑的行为。” 陈茂鹏沉吟了一下,说:“刚才叫甘南山的那个人,是戴笠的‘汉训班’出来的。我在想,他会不会认错人呢?因为高飞的哥哥高振麒也参加了‘汉训班’。” “高飞怎么会是特务呢?” 陈茂鹏的表情很微妙,“等我一会儿回去再问问甘南山就知道了。” “那你对高飞打算怎么处理?” 陈茂鹏缩了缩脖子,把大衣的毛领紧紧捏紧,免得风灌进去,“我们现在的工作是发现可疑的人就要立即审查。” 杨良书一下急了,说:“可……可是,今晚是高飞和我女儿红叶的洞房花烛夜啊!”杨良书一脸的痛苦,接着有些烦躁地说,“行吧,如果高飞有问题,这洞房不进也好,至少红叶还是清白之身。” 陈茂鹏拍了拍杨良书的肩膀,加快脚步赶上前面的人,拽了拽高飞的衣角,轻声说:“小高,有个事情你现在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高飞一愣,杨红叶和杨妈妈也都看着高飞,再看陈茂鹏。陈茂鹏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最近延安的形势很复杂,需要高飞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暗夜里颳起了大风,寒刀似的,穿透皮肤刺骨的冷。众人不由得都把衣领紧了紧。杨妈妈的眼睛透过飞起的黄沙看了看杨良书,杨良书轻嘆一口气,说:“工作要紧,小高你去吧。” 为了延安的安全,又不能不去配合边保部的工作。杨红叶有一种不祥之感,还是轻轻地推了高飞一把,“去吧,快去快回,我等你。” 高飞忐忑、歉疚地望了一眼杨红叶,转身尾随陈茂鹏走出小院,警卫员手提马灯在前,一行人在黑夜寒风里往边保部走去。 3 边保部办公室的火炉子烧得很旺,高飞和陈茂鹏身上的寒意很快就被驱赶走了。警卫员把甘南山的交代材料送来,陈茂鹏看完之后,微笑对高飞说:“甘南山说,他在‘汉训班’见过你。” 高飞稍微缓了一口气,“我哥哥,不,是高振麒带我去那里的。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是和杨红叶同志在一起,听她讲了许多的革命道理,也看了很多进步的书,大是大非我还是明白的。后来我去西安玩儿,高振麒要我加入国民党,我没有同意。” “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有三十七天。”没有丝毫犹豫,高飞马上回答道,“我去了西安本想参加‘汉训班’,后来退出了,因为发现他们开始暗害抗日人士。这个情况在我入党的时候,对杨红叶同志说过。” 第4页 “嗯?”陈茂鹏对这个准确的天数顿生疑虑,“你记得这么清楚?” “是。”高飞的脑子更加清楚了,“因为去了那里之后我就想走,我哥哥高振麒不给我钱。我就写信给父母,要他们给我寄钱。那段时间我是数着日子过的。” 陈茂鹏释然地点点头,“你跟着高振麒在‘汉训班’的时候见过甘南山吗?” 高飞摇头,果断否认,“没见过,我也不认识他。” 陈茂鹏自言自语的又像是对高飞说:“是啊,你和高振麒长得挺像的,可能甘南山认错人了吧。但我们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还是需要他再来近距离甄别你一下。” 高飞坦然同意,嘴里却微微有些发涩,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情况,但不管怎样,他只能沉着面对。警卫员传唤了甘南山,甘南山进来,在油灯光亮的映照下,他上下左右地仔仔细细打量了高飞很久,仍然坚持认定高飞就是“汉训班”第二期的学员。 不辩解,高飞冷冷直视着甘南山。 等甘南山出去后,高飞对陈茂鹏说:“我愿意接受组织的调查。但我要申明的是,高振麒是国民党军统的人,和我没有丝毫关系,我们兄弟俩走的是不同的路。” “嗯。”陈茂鹏坐下,审视高飞,“晓光就是你回北平的时候在西安收养的吗?” 说到收养晓光,高飞的心抽搐了一下。关于晓光的身世,在高飞来延安的时候就写了一个详细的书面报告给组织,也逐一得到证实。那报告中所写的内容他还清楚地记得: 高振麒在“汉训班”结束后被安排在陕西情报站。我收到父母寄来的路费准备脱身,当得知高振麒他们要去抓捕西安的一个地下党员时,我当即改变主意,佯装好奇,缠着高振麒一起去执行抓捕任务。 静夜时分,当确认了具体的位置之后,抓捕行动开始。一行人集中在一幢位于市区南边的一栋普通的两层楼前面。底层临街的铺面已经关门,军统特务踹开门板沖了进去,一层的铺面没看到人,正准备沿着楼梯上二楼时,突然楼上传来几声枪响,一名男子从楼上走下来,同时向着楼下开枪,楼下马上还击。几个回合之后,那名男子身中数弹倒在了楼梯口。高振麒的手下迅速上楼,那名男子的妻子此时正在楼上将最后一页文件放进房间中间的一个瓦盆里,随着火苗的熄灭,盆子里面已满是黑煳煳的灰烬。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那名男子的妻子站了起来,掏出手枪冲到房间门口,对着楼梯便开枪,前面的两个特务应声倒下,一个特务站在二楼近楼梯的一个拐角处,开了两枪,将其打死。没抓到活口,特务非常的沮丧,在铺子里翻箱倒柜地搜查。高振麒命令我上楼去搜,我这才蹑手蹑脚地上了楼,除了那个瓦盆还在徐徐地冒着青烟,似乎没有什么异常。我正要转身准备下楼,勐然间觉得房间的那张衣柜轻轻地动了一下,走近一看,透过衣柜开启的小小缝隙,看到里面有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惊恐地张望着我,我想这可能是这对夫妇的孩子。我凝视着那孩子,虽然仅仅只有几秒钟,但感觉却是非常的漫长。最后,我决定把这孩子带走,不能留给高振麒他们。我压低声音对着孩子说,“别怕,等叔叔回来救你。”下楼后,我就告诉高振麒,楼上没有搜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高振麒于是收队回站。在走到一条街的拐角时,我转身离开向另一个街巷跑去,不顾一切地迅速赶回到那个孩子所在的房间,拦腰抱起那孩子疾奔下楼。 抱着那孩子出了院子,我一路狂奔着跑进一个逼仄的胡同。等到气息稍微平復下来,才有时间考虑:高振麒知道我的行为后会怎么处理我?这孩子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就觉得只有一条路可走:马上带着这孩子回北平,把他保护起来,再向共产党方面打听和汇报。 共产党方面?那时我还没有加入共产党,也不能确定杨红叶就是共产党员。管他什么党,他毕竟是孩子,是一个幼小的生命,不能残害他。打定主意,我要那孩子在原地待着,自己出去打望一下,回来抱上孩子叫了人力车直奔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买了票,又抱着孩子找到车站旁一个小店住下。当晚,我和那孩子和衣而睡,其实紧张得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我们也不敢在嘈杂混乱的候车室多待,只在附近的角落里躲着,警惕看着周围的每个人,担心高振麒他们追来,把小孩儿抓走。直到进站上车,找了座位坐下。火车开动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在车上,我问孩子什么,孩子都不回答,总是警觉戒备地看着我。 辗转回到北平,我没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杨红叶家。 见到杨红叶,孩子好像终于松弛下来,和我也亲近了许多。我问孩子叫什么,问了几次,孩子才说自己叫晓光,已经两岁多了。我把孩子父母牺牲的事告诉杨红叶,她通过联络人打听到了孩子的父母姓名,回家慎重转告我要我抚养好孩子。不久,我递交入党申请,由杨红叶做入党介绍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过了不久,我带着晓光和杨红叶母女一路跋涉到达了延安。 这是高飞给共产党组织的书面报告,当然是假的,因为高振麒并不存在,真正的实情却在鲜为人知的迷雾之后: 第5页 “汉训班”毕业后,高飞在西安站工作,站长选中高飞打入延安,给他指示要他回北平,利用他和杨红叶的关系接近杨家,伺机加入共产党,并争取进入延安潜伏。这个指示刚刚下达,就接到情报要去执行任务,抓捕共产党在西安的一对地下党夫妇。 赶到那对夫妇家之后,那对夫妇明知已脱身无望,遂做牺牲前最后的抗争。当他发现晓光的时候,其中一个特务准备枪杀晓光,好在他脑子反应灵敏,及时制止住了同伙的举动。联想到自己要回北平随杨红叶母女进入延安,晓光是地下党遗孤,自己把他带在身边,也许能获得他们更大的信任。那时他就知道要进入延安非常困难,要启用很多手段才能安然隐身潜伏。他让同伙回去报告了自己的安排,站长马上让人给他买票,这样高飞带着晓光赶回北平。 从“抢救”下晓光伊始,晓光就用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他,他问什么晓光都不回答,跟木头人似的。后来他才知道,枪战把晓光吓坏了,在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面对血腥使他产生了抵抗性失忆,而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一切都在高飞的设计之中进行,带着晓光回到北平,深得杨红叶母女的赞赏,随之加入共产党后携晓光跟随杨红叶母女到达延安。和对高飞一样,晓光对杨红叶和杨妈妈的问话也都不回答,就是死死拽着高飞的手不放,在他心底觉得高飞就是自己安全的依靠。 晓光对高飞的静默、怯弱没过多久就得到了改善。 去延安的路上,不管高飞多累,他都一直背着晓光。晓光感受到了高飞温热的体温,也产生了对他的亲近感。去延安的路很艰难,随时都可能受到宪兵的盘问和阻截,他们一行人总是东躲西藏的。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晓光勾住高飞脖子的胳膊就更紧了,高飞会轻声说:“不怕,有叔叔在呢。” 跋山涉水进入陕甘宁边区的共产党辖区,一行人的心情才轻松了一些。那天,晓光在高飞的背上说话了,“叔叔,我要尿尿。” 这是晓光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高飞十分惊喜,蹲下来放下晓光,“尿吧。” 环顾四周,晓光害羞地站在那里不动。杨红叶大笑,“小孩儿还害羞,好,我们不看你,我们走了。” 杨红叶、杨妈妈还有其他同志往前走,晓光还是难为情地站在那里,高飞似乎明白他的心理,“你怕人家看见你尿尿啊?”于是,挡住晓光,“这样行了吗?尿吧!”晓光这才尿了,高飞笑,“嘿,你还真的害羞啊!” 晓光抓住他的手,“我想自己走。” “不行!”高飞说:“你还太小,还是我背你走路。晓光,有个事儿,咱们商量一下。”晓光点头,高飞说,“我是你爸爸,不是你叔叔,知道吗?叫我爸爸!” 晓光低下头,看着地面,就是不说话,和高飞僵持在那儿。 “行,不叫!”高飞对晓光说,“来,小傢伙上背,咱们继续赶路。” 晓光不叫高飞是爸爸,但他开口说话了,这减轻了高飞对他的担忧,背着他跑上前去,赶上了杨红叶他们。 到达延安,高飞完全进入了新的角色,那就是一名共产党党员,也担负起了晓光养父的责任来。尽管晓光开始说话,但说得很少,独自一人的时候晓光就似影子一样默默站着或者坐着。想了很多办法,高飞都没能改变晓光。也因为这个缘故,开始他并没把晓光送到幼儿园。 直到有次他晚上牵着晓光在延安城里散步,看见有人表演皮影戏时,高飞发现晓光的眼睛闪出熠熠的光亮。高飞把这个事情对杨红叶说了,两人去买了一些碎羊皮和牛皮,找到表演皮影戏的老乡,在老乡的指点下制作出了几套皮影,又学了几个戏。两人就支起白布在逼仄的窑洞里演练,不到一周就在农校的院子里学会了皮影戏《杨家将》。 晓光惊喜地微微张着嘴巴看着皮影戏,皮影戏打开了他的心结,高飞的担忧消散了。 4 在延安的两年日子就这样度过了,高飞从不曾主动和西安联繫,因为他心底非常清醒:一旦行动就会很快被边区保卫部盯上。 不出高飞所料,甘南山事发,一大批特务被迅速抓捕,他现在也身处危境中。 有个疑问一直在他脑里盘旋:甘南山是怎么被发现的呢?他要搞清楚。但是,眼下的首要的问题是自身安全的问题,必须要自保,只有保住了自己后,再去进行调查,甘南山如何出事的谜团也才会寻找出答案,自己还可以继续深入潜伏再伺机而动。 陈茂鹏一直在观察着高飞,发现高飞看来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而他的表现又似乎太平静了,甚至连惶恐、不安、急于自辩这些一般人被怀疑之后应该有的情绪,在他身上也丝毫看不到。在陈茂鹏眼里,高飞就像是一潭湖水一样看不透。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青年所表现出来的超出同年龄人的冷静,如果不是他真的心中那么坦荡,那么一定是有问题的,而且,一定是大问题。 这种感觉挥之不去,让他心中变得越来越焦灼起来——高飞是他挚友的女婿,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潜入延安的特务,一旦在甄别工作中出现一点儿错误,后果都是非常可怕的。 第6页 他问高飞:“你说你在‘汉训班’待了三十七天,但是你的时间有三个月是空白的,这个时间也包括这三十七天。”陈茂鹏目不转睛地看着高飞。 “在西安救下晓光后,本来想把他送到山西我亲戚家里去的。去了之后亲戚不收留晓光,我又去了青岛我大姨家,就是这样。” 高飞回答。当然,这是他的谎言。 这样的回答令陈茂鹏有些意外,因为这个情况在这之前高飞没有说过。三个月会发生很多事情,那么到底高飞带着晓光曾经去过一些什么地方?陈茂鹏也无从知晓,一时半会儿也得不出答案。陈茂鹏要高飞把这空白的三个月写成书面报告给他,趁他写的时候再去审问甘南山,毕竟今夜是高飞的新婚洞房之夜,不能一晚上都把他留在这里。 再次询问甘南山的结果让陈茂鹏绝望,甘南山依旧认定高飞是参加了“汉训班”的人。一再追问,甘南山都没有改口。而据陈茂鹏对甘南山的了解,他是不会轻易冤枉任何一个人的。为难不已的陈茂鹏觉得,如果高飞是“汉训班”的特务,肯定今晚没法回去;可看高飞的样子和他到延安之后的表现,他又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难道甘南山真的认错人了?思考再三,陈茂鹏觉得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自己在甄别高飞的事情上有个小小的失误,那就是不应该事先告诉甘南山有关高飞和杨良书、杨红叶的关系。但是,甘南山自从向组织主动交代了自己的一切开始,就没有诬陷过任何人。 陈茂鹏陷入了长久的思考和分析中,直到思路被情报部长冯劲松的话打断了。 冯劲松、陈茂鹏、杨良书都是一同加入中国共产党又一起长征来到延安的,三个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彼此之间无话不说。冯劲松的身形和陈茂鹏、杨良书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身材矮小,只有一米六五,当初报考武汉军校的时候差点儿因为身高不够落选,但人却极为精悍,脑子灵活,身手敏捷。他摸着下颌那里稀稀拉拉的鬍鬚,“你不用说,我都清楚。我的意见是高飞写完书面报告,放人。” 陈茂鹏反问:“放人?” 冯劲松干脆地回答:“高振麒昨天晚上,哦,就是年三十晚上发来的电报证明高飞没有参加‘汉训班’,更不会是军统特务。” “你怎么不早说?”浓雾立刻笼罩了陈茂鹏,“你就这么相信高振麒的话?就凭一个电报,你就确信高飞不是‘汉训班’出来的人?不是潜伏到延安的特务?” “我也想看看甘南山甄别高飞的结果。我这几年的情报基本都给你了,对吧?”陈茂鹏“嗯”了一声,冯劲松点头接着说,“高振麒是我们的人,没有理由怀疑他。还有,我有自己的打算。你想,这几年高飞做了什么吗?什么都没做嘛。在我看来,即使他是军统特务,也在延安的几年时间里放弃了过往,投身到革命里来了。所以,要放人,放人。” 冯劲松说话间眼里满是精明的光亮在闪,看着他的眼神,这让陈茂鹏心里开始明朗些许,但仍犹豫不决地说:“那我这就放人?” 摇摇头,冯劲松说:“这个时候就放有些不合适,还是等老杨来寻人时我们再放吧。” 陈茂鹏说:“但甘南山也是不会说谎的。” 搓着手掌,冯劲松说:“事情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复杂。不过,还在我们的控制之中。” 话音刚落,听见警卫员在外面说话,“杨政委您来了,快进屋吧。” 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劲松和陈茂鹏对望了一眼,一起转头看门口的方向。一脸严峻的杨良书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火炉旁边。陈茂鹏刚想开口,杨良书摆摆手,“你别说了,我就是来看看。” 陈茂鹏连忙解释:“今晚不是我故意的。老杨,真过意不去啊,大年初一又是新婚之夜,这事儿闹得……唉。红叶还好吗?” 杨良书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红叶没事。不过,对我来说,于公,我是高飞的领导我要过问;于私,我是他岳父也该问。你们算什么事儿啊,新婚之夜把人带走,谁没有情绪?还有,要是高飞没问题,你们得给我全家有个交代。”一股脑儿发泄完,像是突然没了力气,过了几秒钟才唉声嘆气地接着问:“你们俩给我说实话,高飞到底有没有问题?是不是特务?还有,高振麒到底是什么人?” 冯劲松抢先回答:“即使有问题他自己也能说清楚。再说,高振麒确实是我们打入国民党军统西安情报站的人。”陈茂鹏讶异地盯着冯劲松,冯劲松不去理会陈茂鹏,低头从口袋里掏出菸捲,陈茂鹏会意,不再说话。冯劲松把菸捲分别递给杨良书和陈茂鹏,杨良书听见冯劲松这么一说心情好了许多,“他会是特务吗?” 陈茂鹏和冯劲松都想说:有很大的可能性是特务,即使有高振麒的电报、杨红叶对他的证明,但是甘南山认定高飞是“汉训班”出来的特务那就基本错不了,因为甘南山交代问题从来不撒谎。 面对杨良书,两人却同时摇头否认。 微微点点头,杨良书让冯劲松给他和陈茂鹏点上烟,坐等高飞写完书面报告好一齐回家。 第7页 凌晨四点左右,陈茂鹏送走杨良书和高飞之后,又和冯劲松密谈了很久,商量好了几个预案方才分手,各自回家休息。 夜已经很深了,借着微黯的星光,杨良书、高飞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农校的家,杨良书看着高飞走进新房。 杨红叶一直坐在炕边上等着高飞,见他回来,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她忙起身去给高飞打洗脚水。 高飞在烛光下看着杨红叶,轻轻地说:“那个姓甘的认错人了。” “可是……”杨红叶踌躇着,下面的话不想也不愿说出口。 “可是什么?可是他为什么今晚会来甄别我,对吗?” 杨红叶直视着高飞,问:“是的。你是军统特务吗?” “不是。” 今晚是自己的新婚之夜,杨红叶不能破坏自己的好日子,高飞的问题有组织,而且她也是愿意相信高飞的,就说:“洗洗脚准备睡吧。” “你是军统特务吗?”这个问话伴随了这对新婚夫妇几天的甜蜜日子,直到初三杨红叶跑去问了陈茂鹏之后,她才不再向高飞追问这个事情。 甄别身份的事影响了他们原本甜蜜的新婚生活,洞房里时常有一团阴云在那里飘来盪去。 似乎对这个不可言状的阴云也有察觉,晓光当高飞和杨红叶沉默坐着的时候,就偎依在高飞身边,静静地看着杨红叶,再抬头看看高飞。每当看到晓光那黑白分明的单纯的眼眸,高飞和杨红叶就赶忙没话找话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阴云才逐渐散去,后来又听到消息说是甘南山认错人了,这才使他们的生活恢復了原有的平静。虽是新婚,可因为有了晓光的存在,他们更像是一对已婚多年其乐融融的夫妻。 第二章 1 春末夏初的延安,还感觉不到夏天的到来,天上刮着唿唿的西北风,黄沙不时地遮天蔽日。 宝塔山下,在一个有一排窑洞的斜坡上,一群身穿灰色军服的学员在高飞的指挥下,正精神抖擞地排练着《黄河大合唱》。 这当口,农校的通讯员行色匆忙地跑过来,在高飞耳边轻语了几句,高飞手中舞动的指挥棒慢慢地停了下来,歌声也随之停止。见大家都盯着自己,高飞强打精神,把指挥棒交给领唱的同学,然后和通讯员疾奔而去。 一路扬起脚下的黄土飞奔到办公室门口,高飞气喘吁吁地喊了报告,杨良书在里面说“进来”。把门帘掀起进去,杨良书摘下眼镜、右手在捏着鼻樑。高飞坐定,杨良书又起身拿起一个搪瓷缸倒水,放在高飞跟前的桌子上,坐回自己的椅子,看着高飞,在思量这个谈话怎么开头。 “爹……”高飞看杨良书一直不开口说话,自己先着急了,咽了一下口水,好像嘴里有沙子,端起缸子咕咚灌了一口,也让自己定定神,拿着缸子说,“有什么事情您就直说。” “高振麒的事儿。”杨良书决定先从这里开始。 “高振麒?”高飞说,“我们已经形同路人,就当没这哥哥了。” 眼下,延安整风运动已经开始,高飞有一个国民党军统特务的哥哥,他自己又被边保部怀疑过,那是跳进延河也洗不清的了。高飞心里紧张起来。 “高飞,高振麒同志是我们的人。是我们打入军统的特工。”杨良书见高飞这个样子,忙说出实情。政委的话,让高飞紧张的情绪有了些许的松弛,他似信非信,有些迟疑地问:“真的?” 杨良书肯定地点点头,眼里飘过一丝哀伤,“你到延安不久,他就通过交通员和电台打听你的下落。为了他的安全也为了让你安心学习,组织上一直没有告诉你。还有,初一,唉,就是你和红叶结婚的那天晚上甄别的事情,边保部也已经排除了对你的怀疑。” 这个好消息让高飞喜不自禁,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问杨良书:“我哥哥,他还好吗?” 杨良书沉吟良久不说话。一种不祥的气氛又笼罩了高飞,他喉咙有些发紧,“我哥哥他怎么了?” “他被捕了。” 高飞脑子“嗡”的一声响起来,他作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哆嗦着问:“高振麒……是不是叛变了?” 拿过高飞手里的缸子,杨良书起身又在缸子了蓄了些热水,递给他,同时拍拍高飞的肩膀,“不,他没有叛变。”高飞悬着的心始终不能落地,他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瞎猜,等待杨良书说出实情。“高振麒同志,他,他牺牲了。”说着杨良书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小心地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一言不发地递给高飞。 高飞接过来,上面潦草写着几句话,是高振麒的遗言: 胞弟振麟如晤,吾今永别矣!卅年乱离,弟未得一日安宁,兄为久愧之。而今共赴革命,期弟深察吾衷,舍吾之死,忍悲续行。恤己保重,切切。兄麒急就。 牺牲!从日本鬼子侵入中国、参加军统、再到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那一刻开始,高飞就想和鬼子拼命,哪怕死在鬼子的屠刀之下也不愿做亡国奴。人,谁又不是躺着回去的呢?这是他的父亲常对他说的话。因为不怕死,因为不愿做亡国奴,高飞参加了国民党投身抗日,而后辗转来到延安,他也一直要求上战场,但组织上说:教书也是革命,也是为了抗日,于是把他安排在了抗大农校做教员。 第8页 被人怀疑尤其是受到新婚妻子的怀疑,心里一直憋屈的高飞此刻再听到高振麒“牺牲”的消息,长时间蓄积在胸中的悲愤冲破了他心里坚固的理智堤防,眼泪决堤一般地喷涌而出。 从高飞和一群爱国的热血青年来到延安,杨良书就和高飞在一起,做他的领导。在他眼里,高飞有些稚气和内向,还有些书生气,平时说话不多,但学习讨论的时候,他还是很积极地发言,那时的高飞与平时有着很大的反差:初到延安时的高飞消瘦的身子骨和瘦削的脸颊显得他更加高挑和有些孱弱,像一株正在不断向上成长的白杨树。他能吃苦,军训和大生产丝毫不落后,几年下来高飞比先前壮实了一些,但平时少言寡语的性格一直没有改变。高飞和杨红叶的事情,他是没太上心的。他对高飞的印象实在一般,唯一的好感就是高飞抚养了烈士的遗孤晓光。 让他对高飞有了深刻的印象也是从听说高振麒几年前通过电台发送情报,有几次打听弟弟的下落开始的。杨良书接到陈茂鹏的口头传达,把学员的名单送到特工处。高振麒说他的弟弟名叫高振麟,可是在延安没有叫高振麟的人——很多青年到延安,都给自己取了一个革命的名字。 边区边保部与白区地下党的领导十分关心高振麒寻找弟弟下落的事情,多方暗中打听、寻找和观察,又调看了高飞的履歷,终于认定高飞就是高振麒的弟弟高振麟。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高振麒,描述了高飞的特徵,高振麒回覆说:高飞就是高振麟,就是自己的亲弟弟。也是因为高振麒及时找寻高飞,才使得虽有甘南山的指认,高飞还是摆脱了嫌疑。但高飞身上的疑点仍然没有去除,因为高飞在北平曾经和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有过接触,后来他接触到北平地下组织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北平地下党的安排下到达延安。 拭去眼角的眼泪,杨良书说:“高振麒同志是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我们为他的牺牲而感到悲伤,但更要化悲痛为力量。”下面的话,杨良书咽下没有说出来,他要让高飞的情绪缓一缓再说。 虽然“悲恸”但高飞还是冷静的,回到窑洞躺下,他身体一阵发冷,他紧紧地把被子盖在身上。延安的条件是艰苦的,就是冬天也只能盖这一席薄被。生活虽然艰苦,但热火朝天的学习和生产让他们忘记了这些苦。在这个革命大家庭里,高飞从来没有感到孤独。虽然高振麒的死并不存在,而此时,他却有了异常孤独的感觉,像是一头被抛弃的孤狼,茫然而无助地徘徊在被西北风扬起的漫天黄土之中,看不见前方的路。脑子里不断出现父母的身影,他有些想家、想北平了。但他也知道,即使如此,也只能前行而不能退缩。 有人撩起门帘推开了窑洞的门,高飞微微抬起头,见是杨红叶牵着晓光走进来。杨红叶是北平姑娘,性格开朗,喜欢说笑,高飞不管什么事情到了她跟前被她一打趣,立刻就会被她从低落的情绪之中拎上来。她中等个头,微微有些胖,皮肤有些黑,头髮更是黑油油的,扎成了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脑袋后面。 高飞赶紧坐起来,那意思要杨红叶坐下,自己想和她聊聊。 杨红叶坐在土炕边沿轻轻地说:“我知道你哥哥的事情了。” “好像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离开这世界,离开了我一样。就是遗憾,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我能理解。”杨红叶微微抬起头,不让眼眶里的眼泪滚落出来。她又联想起很多在革命斗争中牺牲的同志,悲从中来。“哥哥这样的牺牲比苟活的汉奸、奴才不知强多少倍,他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更是人民的英雄。” “政委让我转达一个指示,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你。” 高飞心里一惊,急忙问:“什么任务?” 杨红叶摇摇头,隐隐流露出不舍,“我……我也暂时不知道。” “我一切听从组织的安排。”高飞马上想到了自己可能会离开延安。进入延安潜伏,杨红叶和晓光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彼此也产生了不能割捨的感情。如果要是离开延安,他真还捨不得杨红叶和晓光。 杨红叶脸有些泛红,“你就等指示吧。” 两人就坐在那里不再言语,晓光把脸枕在高飞的大腿上,仿佛已有预感高飞要离他而去。隐隐的悲伤和安静的温暖瀰漫在窑洞里,听见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人们大声的说话,杨红叶跳下炕头,“走,去我父母家吃饭吧。妈妈做了大米饭。”听说有大米饭,高飞禁不住咽口水。牵着晓光,一家人高高兴兴去了杨家。 晚饭有大米饭和一碗咸菜,还有一盘不多见的凉皮,高飞一看就知道这是杨妈妈为了安慰他专门做的。三个人围坐在桌子前,杨红叶问妈妈:“我爸呢?” 杨妈妈拿起筷子,“我们先吃。刚才他出去了,说是有急事,气唿唿出门的。”杨妈妈示意杨红叶不要再问,赶紧吃饭。高飞看到杨妈妈这般,闷头拿起筷子端起碗,杨妈妈给他夹了凉皮,“多吃一点儿,专门给你做的。”高飞强忍眼泪,埋头吃饭。 杨红叶不罢休,“我爸怎么了?” 第9页 杨妈妈看看杨红叶,“别问了,吃饭。” 吃了一口饭,杨红叶按捺不住心里的话,说:“我爸下午要我去安慰高飞,说是组织上给他有任务。我想可能和这个有关吧。” 杨妈妈看了高飞一眼,迟疑地点头,“你爸不同意给小高这个任务,找领导去了。” “我爸为什么不同意?” 杨妈妈又犹豫了一下,“说是不合适。” 听到说自己不合适去完成组织上安排的任务,高飞感到有些羞愧,他埋头吃饭,饭菜却味同嚼蜡。他装作吃得很香,但心里很是忐忑,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任务。 2 “高飞的性格真不适合去做地下工作。” 杨良书找到陈茂鹏,拉上他又去找冯劲松,三人刚坐下,他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去白区做地下工作,要高飞打进国民党军统,接替高振麒的任务,是真不合适。第一,他没有受过任何的特工训练。第二,他没有做过白区的地下工作。第三,他的性格就是一个书生。这事一定要慎重,我建议组织上另外考虑人选。” “高振麒在军统的人脉很广,人缘也极好。经过反覆考虑和部署,我们就是要利用这两点,让高飞借寻找和投奔哥哥为由打入在西安的国民党军统站。”冯劲松加重了语气强调说:“还有,现在西安的地下党已经被军统特务盯上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不再方便和他联繫,再联繫的话这个重要人物就会暴露,那将是我们的一个巨大损失。如果高飞能够利用高振麒的关系进入军统,这条情报线也就能接继上。” 杨良书问:“怎么被盯上的?” 冯劲松愁眉不展地说:“张国焘叛变投敌遗留下来的问题。这人虽然没有跟着张国焘走,可是那种工作作风暴露了他的身份。高飞去了可以顶替他一下,确保我们重要人物的安全。” “你们怎么就认为高飞能够顺利打进军统呢?”杨良书急了,“我开始说的理由还不够充分?他来延安一直在我手下工作,我比你们都要了解他。他手无缚鸡之力,更别说做特工了。他不行,绝对不行,你们的部署会因为他失败的。”杨良书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还有,初一天晚上让那个甘南山来甄别他,搅和了喜事,你们还不吸取教训?” “高飞沉稳、冷静,这是做特工很好的素质。”陈茂鹏迴避了甘南山的事情,“我观察过他很长时间,他在这方面有很大的潜力。” “沉稳、冷静?”杨良书反诘道:“他那是蔫儿,一副打不湿、拧不开的样子,我看着都着急。你们呀,还是另外物色人选吧,别耽误了。” 陈茂鹏看看冯劲松,递给政委一根烟:“你是捨不得这新姑爷吧?” 杨良书毫不难为情,“别说姑爷,就是亲儿子我也捨得,关键高飞真是不合适。我不知道你们的眼神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就觉得他合适呢?” 冯劲松把那根烟抽完,扔到地上,用脚踩了几下:“高飞的父母的情况,还有他抢救晓光和在北平的表现,都是令人满意的,说明他适合做地下工作。还有你说他蔫儿,其实特工就是越不打眼越适合。” 陈茂鹏赶紧接话,“还有,我们在西安的同志已经作好准备,会配合他的。” “合着你们都准备妥当了,就是告诉我一声啊?”杨良书真生气了,“还有,他的身份和歷史不是一直有疑点吗?你们派他去西安,想过后果吗?” “想过。”冯劲松毫不犹豫地说,“最坏的打算我们都考虑好了。” 杨良书气哼哼地直视他,“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因为高飞不合适,暴露了其他同志。但我们有防备这种可能出现的应对方案,高振麒这条线不能断。” “这你们、他们的,到底是谁的主意?”杨良书骂了一句,嘴巴张了张,说“那……那就是说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 “这个主意是西安站的同志提出并请示中央后,我们经过很长时间的考虑才同意的。”冯劲松说,陈茂鹏笑了笑不说话,让冯劲松继续往下说,“你啊你,我看啊你是门缝里面看高飞,把他看扁了。” “长时间?周密部署?这是要打进军统,你以为是逛大集?军统是什么样的狠角色你我都清楚。这么容易吗?我看欠妥!”杨良书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他觉得归根到底就是冯劲松和陈茂鹏对高飞不了解。 陈茂鹏说:“国民党军统打进我们延安的特务不是一个个都落网了吗?电台也被我们缴获了。这些特务和电台可是戴笠、毛人凤和徐鹏飞亲自安排的,暗地里我们一直在过招,多少还是了解的。说句实话,老杨,做特工和搞情报你是外行,你要相信我们的安排。” “我是外行,那你们还找我干吗?”杨良书反问。 “老伙计,你忘了,是你来找我们的。”陈茂鹏顶了他一句。 这话把杨良书噎住了,旋即他又反应过来,“我也是做地下工作出身的,难道我没有发言权?何况,高飞现在是我的人,我没有反对权?” 第10页 “但是他首先是组织的人。你的顾虑和担心也曾经是我们反覆考虑的,最后才达成共识,认为高飞是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 “就因为他是高振麒的弟弟?” 陈茂鹏摇头,“不止这些。” “那你说说看。把我说服了,我放人。首先我要强调,放不放人没有任何个人感情色彩,完全出于对这个任务的慎重权衡。” 陈茂鹏看冯劲松,冯劲松没有看他只是微微点头,意思要他对杨良书说。陈茂鹏就说,“老杨,我们虽然是好朋友,但是我们都有工作纪律。” 杨良书当下明白他们掌握的情报是不能对自己说的,自己也再无反驳的理由,虽然不甘心,也只能就此作罢。临走之前,陈茂鹏说,“明天你让高飞到我们这里来报到,开始训练。” “训练?”杨良书停下已走到门口的脚步,转过身,“这就能把他训练成为特工?” 冯劲松点头,“时间紧,任务急。给高飞的时间只有一周。” 杨良书问,“那他在延安还能待多久?” “不超过十天。”冯劲松说。 随着杨良书的脚步声远去,冯劲松压低声音,“高飞的疑点很多,我们只能孤注一掷利用这个疑点了,但愿事态按照我们的判断和预估发展。” 陈茂鹏点头,接过冯劲松递过来的烟,“高飞在北平、西安的情况只有他自己清楚,还有在抓获的特务的口供里也说还有我们没抓到的特务。上次高飞出现在杨家岭,和我们截获的要暗害中央领导的密电在时间和地点上是一致的。甘南山拿人头保证他没有认错人。这几个点联繫在一起,不得不怀疑……” 冯劲松说:“我看高飞不是一般的特务,也许是个高级的。我们用对了,对我们西安情报站是有很大帮助的。” “所以我提出让高飞去西安,先让他离开延安一段时间,这样我们可以腾出时间来进行深查,也缓解一下目前延安的危险,这样做也给国民党军统西安站一记闷棍,那就是他们处心积虑派遣高飞潜伏但最后又让我们送回去了;如果高飞不是特务,那么就按照西安地下党的计划行事,让他打进军统,接替高振麒的任务。”陈茂鹏说,“另外,那个人也是这个意思。” 说到西安情报站,冯劲松的深忧一览无遗地写在脸上,“西安现在的情况不好,被军统盯上了,而且盯得很紧,搞不好哪天会出事情。可能西安情报站内部有军统的内线,我真希望高飞不是国民党军统的人,更希望他去西安能够维持这条重要的情报线。” “有三个问题,一是高飞和老杨的关系。不是老杨护他,他来延安是和红叶一起来的,红叶还是他入党介绍人。他在延安的表现除了在杨家岭的行踪可疑外,还没什么值得让人怀疑的;还有,高振麒同志为情报工作立了大功,一直在寻找高飞,要是怀疑错了,就对不住高振麒同志;最关键的一点是高飞真是老杨说的那样蔫儿的人,我们培训他可是费劲的事情。” “对他的怀疑不断产生又不断被你说的这些情况推翻,很是矛盾。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没有人情味,怎么能这样去怀疑一个同志呢?可是责任又提醒我,不能因为人情和感情而放弃原则。”冯劲松一笑,“说到培训,我想通过培训我们还可以观察和考察高飞以前是否接受过类似的培训。” 陈茂鹏笑出声来,“哈哈,你真不愧是从苏联学习回来的,狡猾、狡猾的。” 冯劲松挥挥手,“还不够狡猾啊,要和戴笠、毛人凤、徐鹏飞比个高下。想起那个潜伏的特务和电台的事情我就窝火,人家居然可以截获破译我们和共产国际的密电,说明我们的反谍工作做得还不到家。” 话音落下,挫败感和严峻感一下瀰漫在窑洞里,两人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3 吃完饭,高飞和杨红叶在讨论刚刚看完的书,杨妈妈在教晓光唱歌,杨良书进屋之后,杨妈妈放下晓光把饭菜放到桌子上,他坐下就把杨妈妈和杨红叶支走。母女俩知道他和高飞有要事要谈,带着晓光出去了。 “有个任务要你去西安。”杨良书开门见山地说,“接替你哥哥高振麒的任务。” “我,可我,我……”高飞有些急了,结巴着说,“我,我怎么能进入他们内部呢?还有,我什么都不会啊。”高飞曾经想到自己会被派遣回西安,那自己等于回到了原点,前几年好不容易才打入延安、在延安站住脚跟的努力就全白做了。 “不会可以学嘛。”杨良书把胳膊放在桌子上,“还有,个别同志一直怀疑你。这次你去西安一定要圆满完成任务,证明你自己,让他们看看。” “我肯定会全力以赴完成任务,但是——” “嗯?”杨良书不解他的迟疑。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块料。”高飞不想回西安。 “只要有决心,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高飞迟疑地点点头,想起身告辞,杨良书又说,“还有,你这一去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晓光和红叶我们会好好照顾的。” 第11页 “好像……”高飞没再往下说。 “好像什么?” 高飞涨红了脸,“好像红叶怀孕了。”他说出这个事情,目的还是不想再被派回西安。 “这个你就放心吧。”杨良书心头一阵难过,但这时候必须给高飞打气,“放心,放心。”高飞要被派去西安,而红叶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怀孕了,杨良书不知道是该喜还是悲。他不想让高飞看到自己心思的变化,隔了良久,才轻轻对他说:“你还是先回去吧。” 回到家,杨红叶、晓光都睡下了,高飞摸黑洗漱之后才躺到炕上,回忆着自己这些年所经歷的事情:和杨红叶结婚、接着有了他和杨红叶的爱情结晶、被边保部怀疑、回到原点的失败、对去白区工作的冲动、还有对回到国民党军统内部会受到怎样的处理的猜测、更有要离开延安的不舍……所有这些像子弹一样不断在脑海里穿过,让他无法入睡。他像一只黑夜里站在树枝上的猫头鹰,仍似白昼一样看着自己的周围,应对发生的所有。想得越多越不能入睡,一直挨到天明,起床号一响他就翻身下床,急速洗漱后吃完早饭,回到家收好自己简单的行李,把两个挎包交叉挎上向情报部奔去。 把高飞带到一个办公室,负责训练的同志已经在等着高飞了,冯劲松给他们分别做了介绍后就离开了。 负责训练的教员把一周内他要学习的科目详细告诉高飞:速记,速绘,摄影,驾驶,爆破,射击——他学过射击但这次训练还包括各种各样枪枝的分解和装配,生化——了解药性,比如麻醉、兴奋和窒息,侦查、通信——包括电讯、密码、密写、密语以及情报收集等。听着这些高飞一直是点头,教员讲完之后,问他:“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还没开始,现在不知道。”这些都是高飞早已经熟稔的特工技能,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反而故意装出一副笨拙的样子。 教员也不理会那么多,马上进入速记和速绘课程。这属于文字类的科目,他还能应付,但真正做到完全掌握还需要时间。转眼就到了中午,上午的培训才算告一段落。教员才把他带到宿舍,把行李放下,跟着去吃饭。下午是摄影和通信,高飞学习通信的表现让教员很失望。 晚上临睡前,高飞把白天所学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有把握才睡去。也许是这两天经歷的事情太多,还有上课的内容让他费尽了脑子,晚上睡得很沉,早上的起床号都没有听到。不是同屋的人在洗漱之后见他还在酣睡,把他叫醒,他可能赶不上早饭。 吃完早饭,教员检查第一天所学是否掌握,结果发现高飞竟然忘记三分之二所学的内容,这令教员甚是沮丧:他看来真不是这块料。 更让教员失望的是高飞这天学习拆解枪械,一旦自己动手就手忙脚乱,把那些零件搞得乱七八糟,自己更是着急得头上冒汗。教员一边弯腰捡拾零件,一边暗暗嘆息。 教员说:“今天我们就学射击和药性,还有五天的时间,你也不要着急。一定要做到头脑清楚才能记住要领。”他的话不带有感情色彩,但多少给了高飞镇静和安慰,连连点头。教员又说:“听说高振麒同志做地下工作非常出色,你们是亲兄弟,你试着把自己想像成他,我想对你会有帮助。” 第二天学的射击和药性,高飞过于专注和紧张,到了要吃晚饭时头昏脑涨没有食慾。教员严肃地对他说,“晚上我们继续。吃不下也得吃,这是工作。好的特工不是专才而是通才。” “通才!”高飞回答,“就是要样样精通。” “对,就是这样理解。你已经悟到了特工的要领之一。” 看高飞轻松许多,教员拍拍他的肩膀,意思现在要回去继续训练。那晚的训练让高飞和教员非常满意,拆卸枪械和安装枪械虽然比规定的时间超过了几分钟,但已经算是不错的成绩,而对药性的掌握更是令教员欣喜。 “这个项目今晚就到这里。”教员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速记和速绘我们再来一遍。” 高飞吞咽了一口口水,“给我一个晚上,明天检查行吗?” 教员看看他,说:“可以。” “我有个要求。” “说。” “今晚我就住在这里,好温习一下速记和速绘。” “这样太过疲劳效果反而不好,欲速则不达。” “请领导放心,我会休息的。但请同意我的要求。” 高飞不服输和克服困难的精神让教员很欣慰,对他点点头就迳自走了。 坐下后,高飞翻开速记、速绘教程,训练日记,嘴里念念有词地默记,心底对自己佩服不已:高飞,你装得可真像。在北平参加话剧演出的经歷练就了他善于掩盖和表演的天赋,也因此蒙蔽了所有人,比那些演员演得还逼真。 教员回去后立刻向冯劲松汇报,刚好陈茂鹏也在那里。 听完汇报,冯劲松说:“这样的进展,可能高飞无法在预定的时间完成培训。西安那边现在又急需人手,这怎么办?”他挠挠自己的头,头屑如细微的雪花飘落,越挠越痒也越惬意了,冯劲松舒服地闭上眼睛。 第12页 陈茂鹏接过他的话,“不行就考虑换人吧。” 冯劲松诧异地看着他:“换人?还有比高飞合适的人选吗?”这话把陈茂鹏问住,陈茂鹏无奈地摇头。 陈茂鹏说,“老杨说红叶怀孕了,他不是担心高飞去了西安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吗?” “回不来红叶的孩子就生不下来了吗?”冯劲松没好气地说。 “老杨本人没意见,是我的意思。” 冯劲松坐下,搓着手,“高飞眼看就要离开延安,这个时候怀孕让人觉得我们很无人情味吧?” “我问过红叶了,她没意见。” “真难为红叶了,俺就难为到底吧。为了孩子,为了千千万万个像晓光这样的孩子的幸福,就牺牲自己的幸福吧。”冯劲松转头对教员说:“必须加大对高飞的训练强度,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完成培训任务。” 等教员走了之后,陈茂鹏说:“依据目前的情况,你怎么看高飞?” “如果他是国民党的特务,现在我们派他去西安就会让国民党军统的计划失败;如果他不是,那他就是我们在军统内部的一对耳朵和一双眼睛。” “万一他既是国民党军统特务又是共产党特工呢?” “那就要看他的‘政治信仰’和‘工作信念’了,我想他自己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教员站在屋外面透过窗户上的洞,见高飞还在温习,怕打扰他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高飞都是这样:白天接受培训、晚上就在办公室温习,恶补白天的教程。到第五天的时候,教员发现他已经掌握了要教授的教程,马上去给冯劲松汇报。 冯劲松随即给杨良书打电话,“今晚去你们家喝酒。” 杨良书说,“有什么好事?” “高飞通过培训了,算是我们给他饯行吧。”冯劲松透过窗户看看外面,今天没有大风,天空灰中泛蓝,还算是一个好天。 杨良书有些不相信地问:“他通过培训了?” “没日没夜地学习有了收穫,可算是通过了。这些天这小子可真是刻苦。” 放下电话,杨良书想叫通讯员,转念想这样做不妥,就自个儿急急回到家,对正在家修改剧本的杨妈妈说:“你餵的那只鸡今儿把它杀了吧。” 杨妈妈不解地抬头看他,有点儿不舍,“杀鸡?这只鸡马上就可以下蛋了。” “刚刚接到消息,高飞通过培训了。这几天他太辛苦了,也没睡个安稳觉。杀鸡给高飞和红叶还有晓光补补身体。” 杨妈妈也觉得高兴,放下笔就去抓鸡、杀鸡,杨良书又去找杨红叶,把自己的安排给她一说,杨红叶低头看着地面,“高飞就是聪明。” 说完,杨红叶迳自出去,杨妈妈问她干吗去,她没有回头,随口就说:“我去还书。” 她独自一人走到山坡顶上,慢慢坐下,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延安古城,低矮的城墙,看着有些残破,一直延续到远方,和天空、土地融为一幅灰濛濛的图画。杨红叶心情是复杂的:她和高飞结婚才几个月,现在高飞马上要去执行任务了,她有些不舍。身处战争时期,杨红叶一直作好了时刻和父母、高飞、晓光分离的准备,可真的到了要分别的时刻,她还是难过,何况自己刚刚怀了孩子,丈夫就要离开了,这一走也不知道何时是归期。 这段时间,她耳畔总是萦绕着《黄河大合唱》里面的《黄河怨》的旋律和歌词:“风啊,你不要叫喊!云啊,你不要躲闪!黄河啊,你不要呜咽!今晚,我在你面前,哭诉我的仇和怨……”每每想起这段旋律和闯进脑海里的歌词,她就摇头,驱赶着这份幽怨,一边又暗笑自己夸大了高飞离去的愁绪:高飞离开延安,是执行任务又不是生离死别,自己干吗这样自作愁苦状呢? 于是,她扯着嗓子吼起了信天游来,“对面(价)沟里流河水,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一面面(的个)红旗崖畔上插,你把咱们的游击队引回咱家。滚滚的(个)米汤热腾腾的(个)馍,招待咱们的游击队好吃喝。……”这欢快而诙谐的曲调驱走了她低落的情绪。 黄昏来临,夕阳映照下的陕北高原呈现出一片的金黄。杨红叶的心也舒展开来:让高飞安心去执行任务,自己等待高飞的回来。 杨红叶对高飞说,“去吧,我和晓光,嗯,还有……” “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是吧?”高飞笑呵呵地低声说,“你们要一起等着我回来。” “晓光。”杨红叶对着门口大喊一声。晓光正围在杨妈妈身边看杨妈妈做戏服,听见杨红叶叫他,“嗖”的一声闪进屋。杨红叶拉着高飞对晓光说:“看着啊,叔叔和阿姨给你表演节目,是专场演出。” 晓光赶紧坐到凳子上,目不转睛看着高飞和杨红叶。 高飞问:“表演什么?” “《夫妻识字》。” 高飞面带难色,“这……” “别这啊那啊的了,来吧。”杨红叶催促道,扯开嗓子唱起来,高飞也跟着应和,倒也合拍。杨红叶唱得起了兴致,手舞足蹈。高飞只好跟着起舞,无奈他不会跳舞,笨手笨脚的舞姿,把晓光逗得哈哈大笑。 第13页 高飞脱下八路军军服,整齐地叠放在床上,看着这军服,他恋恋不捨地想:什么时候才能再穿上这套军服?想到这里,他就有些黯然,他心底无比眷恋延安的火热生活,无比留念这里的每一个人。延安虽然物质匮乏,条件艰苦,但空气里却瀰漫着一股激情,一种精神的力量。这是在中国被日寇占领之后别的地方见不到的。 唱完歌,杨红叶拿起高飞换下的衣服去延河边上洗。杨红叶在前面端着盆子走,他在后面跟着去到延河边上。从那一刻开始,他和杨红叶在一起的时间就进入倒计时阶段,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都装作很快乐的样子,在这剩下不多的日子里,尽可能地在一起,每分,每秒…… 在新婚只有三个多月后,高飞恢復了自己原来的名字高振麟,怀揣着边区政府给自己的放行路条,在杨红叶、晓光的陪伴下来到延河边,告别滚滚的延河水,遥看宝塔山良久,把它刻印在心头。 那天西北风颳得很勐,漫天的风沙热热地迷了他的眼睛,但心里的方向却是明确的——新的工作岗位。心中的忐忑和风沙一样笼罩他,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唯有顶风往前走,他想起冯劲松对自己的叮嘱:“遇事冷静,处理果断。” 那就随机应变吧!他告诫着自己,走在风沙里,踏上了去西安的路。 从踏上前路的第一步伊始,高飞就不存在了。高飞留在了延安,留给了杨红叶,留给了熟悉他的人,高飞从此消失。 他是高振麟,不再是延安的高飞了。高振麟,一个熟悉又灰暗的名字,他恢復了国民党军统特务的身份,同时又是共产党打入国民党军统内部的地下党员。 上路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第三章 1 从延安到西安,必经由共产党陕甘宁边区控制的延安县地界和由国民党控制的宜川和甘泉地界。在国共交接的一个地方,高振麟上缴了路条之后,徒步进入国民党统治区。 这是一条通往西安的路,是高振麟走在国共之间的路。 从国民党统治区到西安,仍有三百多里地,这个地段,时常有国民党围剿延安的部队出没,还有当地的土匪和装扮成平民的“汉训班”特务现身,道路并不好走。高振麟外表轻松,内心却警觉异常,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提高了警惕,每走一步都怕露出破绽。 走在崎岖、蜿蜒的土路上,放眼望去,视线之内一片荒寂,阒无人烟。 陌路孤独,过了许久偶有经过的行旅,匆匆打量他一眼后,也不会再多注意,人们都在迳自赶着自己的路。中午时分,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他拿出随身带着的窝头,咬了一口,很难咽下去。想喝水,又没有水可喝,只能一边干啃着一边赶路。 吃饱了,步行不到半个小时他进入了国统区。只见有一个人朝着他横走过来,那人和他并排走了几分钟,边走边偷瞥他。高振麟知道这人是干什么的,故意视而不见,步伐还是先前的节奏。相反,那人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在他后面大概跟了一里地就不见了。他想回头看,又强忍自己不再回头,继续往前走。 裹着一身的黄土,在黄昏的岑寂中到达一个小镇,他找了一个小旅店。解开身上的包裹,他从里面掏出钱,说是住一宿。掌柜拿着银圆,要给他旅店上房,他摇头拒绝。掌柜的刚想开口劝他,他又点头答应了。因为太久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让他第一天就感到了体力不支,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晚。他选了一间靠里的房子,就跟着伙计去了后面的院子,房间在东边一排房子的最里面的拐角处,刚好在l形的下角。 进到房间,伙计给他送来一壶暖水,他先是洗了把脸,然后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喝。很烫,但喝进去之后,热乎的肠胃立马加快了蠕动,飢饿感随之而来。走到屋外,把伙计叫来要他送晚饭。伙计问他想吃什么,因为有一些钱,他想点些好菜,美美地吃一顿,但又怕引起伙计的怀疑,就只要了一碗胡辣汤,说是自己带着干粮。伙计应声出去后,他关上房门,四下打量起房间:左右是用厚重的木板间隔的,隐约听见右边房间有个女人嘀嘀咕咕在说什么,然后是一个男人闷声闷气的回应。他蹑手蹑脚走到房间的左边,耳朵贴住木板,那边没有一丁点儿动静,看样子是还没入住,这才稍微安心。轻轻转身,借着油灯看清自己晚上要睡的床铺,灰蓝色粗布床单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床色彩艷丽的大花被,他走过去坐在床边,把鞋子脱掉,脱袜子时,看见脚上已经有了血泡。他准备倒一盆热水,烫烫脚,舒缓一下,以备明天赶路。刚要起身,就听到有人敲门,身体一颤,他嘴里发涩地问:“是谁”,外面的回答声音是伙计的,他这才想起刚刚叫了伙计送饭,忙跳过去开门,伙计端着一个木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碗胡辣汤,还有一碗酱羊肉和几个白面锅盔。他咽着口水,问伙计是不是送错了。伙计说没送错,是一位先生要他送来的。 饭菜放到屋里的桌子上后,伙计谦恭地退出去,顺手把房门关上。看着托盘里热腾腾串着香味的食物,他纳闷儿地坐下,琢磨着这是怎么回事儿。把自己从进旅店到现在的所有行为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疏忽的地方后,才慢慢从包袱里拿出窝头,狠劲咬了一口,伸出手端起胡辣汤“唿噜、唿噜”就着窝头咽下去,没有碰那碗酱羊肉和锅盔。刚吃了几口,就听到有人敲他的房门。他把碗放到桌子上,把窝头也放进碗里,轻轻起身走到房门口,定定神才打开房门。影影绰绰的夜光下,他看不太清来人的模样,随后就迅速确定了这人的身份,嘴角往上一翘,不以为然地笑笑,把他让进屋。 第14页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那人开口问,地道的东北话。问他的时候,眼里尽是不确定的怀疑。 “西安。”高振麟说出目的地,“哎,我说王家春,刚进入你的地界怎么就有人跟踪我?”高振麟脸部肌肉紧绷,冷冷地上下扫视着王家春。王家春比高振麟稍矮但是很健壮,肩膀宽厚,说话的口吻非常冷静,这种冷静看上去就比高振麟要显得成熟和老练。两年多不见,王家春并没什么变化,高振麟打量着他说:“你没怎么变啊,看来过得不错嘛。” “没变?吃不好、睡不好的,还没变?上头三天五日下令追查‘古城’呢。”这是高振麟第二次听说“古城”这个人。第一次是听冯劲松说:“你在西安,由‘古城’领导,他也会给你情报。”他想问王家春了解“古城”多少,又怕引起他的怀疑,就没问。王家春回到先前的问题,“是谁派你去西安?” “还有谁?组织啊,延安方面。我说,你们怎么把高振麒给整死了啊?” “要‘高振麒’不断给延安提供情报,追查‘古城’又没有进展,烦心啊!而且你也已经在延安站稳了脚跟,所以用不到‘他’了。” “站稳脚跟?”高振麟咬了咬后牙槽,冷笑道:“把他除掉,你们没有想到延安把我派回来吧?” 王家春无奈地点点头,不说话,和高振麟之间暗含着对峙。他们同是“汉训班”出来的,可眼下两人的关系有些微妙。王家春的缄默应验了高振麟最开始的担忧,他低头看着地面,等待王家春开口。 “你身上有钱吗?”王家春问他。 高振麟点点头:“有一点儿钱。” 王家春从身上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给高振麟,说:“拿着吧,五十块大洋。到了西安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见老曹。”又问:“那我们在延安的人知道你走了吗?”高振麟摇头。两人又滑话了。屋里静寂,只隐约听见隔壁女人埋怨的嘀咕声,反显得他们这个房间更加岑寂了。王家春有些按捺不住,“我是在这儿附近执行任务,碰巧遇见你了。” “你的任务就是把要去延安的学生拦截下来,然后对他们进行培训,再让他们进入延安?” “这个你也知道?” “知道一些。可你们不知道,这些学生到了延安就会主动自首,你们这样做根本没用。” 王家春无奈地笑笑,暗光里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我早说过这样不行,可是戴老闆压着毛人凤执行,毛人凤又逼着老曹……唉,上峰急于想让我们的人潜伏延安,我们有啥法子?” 高振麟铁青着脸问:“有个重要的事情,有个叫甘南山的人你记得吗?就是我们二期的。” “记得啊。他怎么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抓了,被抓之后还来指认我。很多人因为他而被抓了。”高振麟没说是在大年初一自己的新婚之夜被甘南山指认的。 王家春惊讶地张大嘴,随后又恍然大悟道:“原来问题出在他这里。上头一直在追问此事呢!原来是甘南山这小子啊!” 高振麟严肃地说:“你得让人查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他的甄别和指认,很多人已经被抓了。我是侥倖才过关的。” 听高振麟说他是侥倖过关,王家春对他的怀疑又加深了,“你能侥倖过关,为什么其他人过不了关?你真的是因为高振麒的死才被派回来的?” “你不相信?”高振麟直直看他一眼,讥诮地一笑,端起胡辣汤碗,窝头已经泡散,好像味道更鲜美。直到把整碗的胡辣汤吞了下去,高振麟才抹着嘴巴说:“真好吃啊。两年多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馋死我了。”然后他用冷淡又不屑的眼光打量王家春,像是用自己的脑电波扫描了王家春的大脑一遍,“你怀疑是我出卖了甘南山和其他人保住了我自己?” 王家春确实是这样看待高振麟的,但他还是带着同情的眼光看他,“你赶紧吃吧,酱羊肉和锅盔是我买给你的。看你像个叫花子一样,估计没钱吃好的吧?” 一碗胡辣汤、一个窝头吃下去高振麟觉得真是没吃饱。王家春笑笑,意思让他赶紧吃。拿起羊肉撕着放进嘴里,高振麟脑子里突然想到晓光。每次晓光看见别人有点心和糖吃的时候,回家总是缠着他要。看见别人吃好吃的,就嚷嚷要吃肉。晓光!他默念了他的名字,又想到晓光长大后知道是国民党杀害了他亲生父母的真相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赶紧摇头,甩开这个想法,至少在王家春跟前不能流露出来。 “你走了,那孩子怎么办?”王家春问。 他说那孩子,当然是指的晓光。高振麟说:“交给农校的政委抚养。” “看来他们是准备长期要你在西安了。”王家春若有所思地说:“你这样回来,是没有完成任务。你想,当初让你进入延安,一是留下晓光做你的掩护。二是让你加入共产党和那姓杨的套近乎,不是因为这个,那姓杨的母女早被北平站抓了。三是要高振麒不断提供情报给延安。有了这三道保险,最后你还是被派回来了,等于又重新回到了零点,上头肯定放不过你。” 第15页 “啪”的一声,高振麟把羊骨头摔在桌上,王家春注意到高振麟的手指变得比以前粗糙了许多。高振麟怒气沖沖地说:“我他妈的还想问,是谁把高振麒给弄死的?让共产党派我回来续上这条情报线的呢?” 王家春愠怒道:“你去问上头去。跟我嚷嚷什么?” 他还想接着教训高振麟,此时外面有人敲门,王家春说“进来。”高振麟看着进来的人,来人睃了一眼高振麟,王家春知道有话跟他说,起身出了屋。 来到屋外,那人轻声说:“有个人好像是延安的,跟着他。”眼睛看着屋里的高振麟,“要不要干掉那个人?” 王家春警觉地问:“那个人看见我和他在一起了吗?” “应该没有。他就一直在旅店外面转悠,可能是想进来。” “进来?”王家春想了想,“不会。应该是护送他的人,也可能是跟踪他的人,好回去汇报。去吧,有情况及时报告。” 重新回到屋子,王家春见高振麟专心吃着桌上的那碗酱羊肉和几个锅盔。“你吃,我跟你说事。”王家春说,“有人跟踪你,我手下的人确认是延安的。”高振麟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继续吃。看见高振麟的吃相,王家春不忍再责怪,就说:“还说请你喝酒,现在有人跟踪你,那就等到了西安我们再补上吧。” 嘴里嚼着食物,高振麟含混地说:“你去吧,到西安我们再聚。别让他们发现你和我接触。” 王家春悄悄退出屋子。 人一吃饱了马上就犯食困,何况今天高振麟走了几十里地,倦意、睡意控制了他。他把托盘放到门外,插上门闩,脱掉外衣,打开被子盖在身上,眼帘就像刷过胶水一样,瞬间就上下粘在一起,唿唿大睡过去。 这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几点,油灯已经熄灭,他手伸到枕头下面摸到怀表,又伸出手在桌子上摸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包,从包里拿出手电筒打开,看怀表上的时针,已经四点过了。关上电筒,在黑夜里眼前浮现出杨红叶哄晓光睡觉时的情形,他眼睛有些湿润,再回想起昨晚王家春的出现和他说的每一句话,知道国民党军统西安站对自己已经有了不信任。 重新合上眼睛,高振麟又睡着了,等到再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放亮。一个激灵,高振麟拿起怀表看了下时间,已经六点过了,于是像触电一样跳下床,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从包里拿出毛巾奔出去洗漱。 几分钟之后他已经走出旅店,迎着朝阳往前赶路。 七点半的时候王家春来到旅店,掌柜告诉他高振麟已经走了。王家春惊诧地瞅着掌柜,没明白高振麟干吗要悄悄走掉。看见王家春走出旅店,一直远远地暗地里护送高振麟的情报处的同志松了一口气,他对王家春的出现颇有怀疑,急急跑到汽车站坐车去撵高振麟。 回到住所,王家春立马要自己的手下开车回西安,汇报高振麟的事情,他把自己的怀疑写成书面报告向站长汇报,又立刻派手下装扮成商人去延安除掉甘南山,这是他眼下的首要任务——不除掉甘南山,打入延安的军统人员随时都可能被认出而被抓捕。 2 太阳苍白无力地挂在天空上,风还在刮着,在路的中间不时形成一个旋风,黄土飞扬。 脚有些钻心地疼,是血泡破了?高振麟真想坐下,好好休息一下再走。这个休息的念头一出现,浑身就无力起来,走到路边坐下,把鞋脱下,看见血已经渗透出袜子,血泡破了。这个时候他才有时间吃早饭,啃着窝头,眼睛注视着走过自己眼前的每一个人。王家春的勐然出现,让高振麟现在不得不加倍提高警觉,看每个人都充满了疑虑。脚疼让他看起来疲乏不堪,不过也恰好掩饰了他的警觉,也使他看起来十分落魄和窘困。他不禁为自己一开始提议走路去西安的主意得意起来: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多么出色的化装啊。出发前,延安情报处原本打算安排车送他到西安,但被他谢绝,他觉得既然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才千里迢迢寻亲投亲,就是要走路去,要做到面容疲惫、穷困潦倒才能令对方相信。他的意见得到批准,上级欣赏他在极短的时间具备了特工的意识,能够注重到每一个细节。 傍晚时分,到了一个陌生的镇子,在街上有条狗朝高振麟狂吠,他怕那条狗咬自己,闪到一边。那狗不依不饶追着他,直到有人出来喝住那狗,高振麟这才松了一口气。问那人旅店的地方,那人给他指了路,他道谢后瘸着腿去了旅店。 去旅店的路上看见有个面摊,他就顺便吃了一碗油泼面。到旅店住下,用热水烫了脚,然后倒在床上就睡。 高振麟睡觉的时候,暗地护送他的同志也赶到了这个镇子的联络站,把昨天王家春的出现告诉了联络站的同志。联络站的同志马上给延安发电汇报,之后,两人坐在那里分析王家春,却始终不得要领。延安很快回了电,说是据发电报叙述的情况看,王家春有可能是参加过军统“汉训班”的特务,在没能打入延安后就在外围活动。他盯上高振麟应该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因为这些特务会注意每一个从延安出去的人。 高飞,不,是高振麟走了,晓光在吃饭的时候问杨红叶:“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第16页 杨红叶掩饰着心里的失落,“不知道。” 知道杨红叶的心思,杨妈妈哄着晓光,“很快,很快就回来,晓光快吃饭。” 看着他们的对话和隐忍的表情,杨良书一肚子的问题有些憋不住了,吃完晚饭就直接去了陈茂鹏家。陈茂鹏不在家,他老婆说在办公室。到办公室找到陈茂鹏,陈茂鹏刚刚吃完老婆送来的饭菜,抽出一支烟正要点上,见杨良书进来,起身迎他,两人坐到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下抽菸。 “我还是想不明白。”“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后杨良书说,“你们有保卫纪律,但请你在纪律许可的范围内回答我。” 陈茂鹏说:“老杨,行。你触及机要情报我也不会说的。” 杨良书把腿伸直了,这个姿势让他舒服一些,“高飞身上到底有没有疑点?” “有。”陈茂鹏回答得十分肯定,杨良书有些错愕。“甘南山不会冤枉人,这是一。第二,虽然高飞没有和任何人联繫也没有丝毫行动,但是据甘南山交代的材料分析,国民党军统有个人在延安潜伏极深,拿高飞的照片去指认,几个被抓的特务虽不能肯定但都说见过他。对高飞身份的确认,我们的困难就是不断怀疑又不断被推翻。” “你这么说,就是他一到延安你们就在怀疑他?” 陈茂鹏不点头肯定也不摇头否认,他知道,如果承认了,有些伤害杨良书和杨红叶;如果否认,又不符合事实。“你说的那个甘南山是怎么抓到的?”见陈茂鹏严肃得跟陌生人一样,杨良书耐着性子说:“第一,我是高飞的领导,我有权利知道关于高飞的情况。第二,我是高飞的岳父,于私,知道他的情况也是情有可原。” 陈茂鹏连连点头,起身说:“这样,我打个电话给老冯,和他商量一下。”回到办公室,陈茂鹏电话打到冯劲松那里,冯劲松还真在,听到杨良书来询问高飞的事情,他似早有准备,说:“我马上过来。”放下电话,陈茂鹏心情轻松了很多,回到树下,他给杨良书和自己各自倒了一碗水,“等会儿老冯马上就赶来。老冯说了,我们这次和你谈话不是老朋友聊天,而是代表组织。” “我就是要的这个结果。”杨良书也轻松了,就等着冯劲松来。 陈茂鹏严肃地问杨良书:“你说,我的判断力怎么样吧?” 杨良书对他竖起大拇指,“你的工作能力和判断能力那是没得说的。难道高飞真有问题?” 再次肯定点头的陈茂鹏刚要开口说话,院子外面传来了马蹄声。少顷,冯劲松行色匆匆进到院子里来,陈茂鹏的警卫员给他拿来一张凳子,三个人围着石桌开始了一场正式的谈话。 “在前年我们就接到西安‘古城’的电报,说是有‘汉训班’的大批特务潜入延安。”冯劲松喝了一口水,首先开口说话,杨良书静静等待他往下说,“这个‘古城’是我们在西安的一个很重要的情报员,他的情报来了之后不久,我们又陆续收到高振麒的电报,其中多次提及‘汉训班’的事情,证实了‘汉训班’的特务确已潜入延安。但是对于‘汉训班’的事情我们无从着手调查,多次追问高振麒,他也无法说清楚到底有哪些人潜入,这个事情就一直悬而未决。” 耐不住性子,杨良书直直地问,“谁是‘古城’?” 冯劲松摇头说:“老杨,你要记住,今晚我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至于‘古城’是谁,我也不知道。知道‘古城’真实身份的人不会超过两个。这次派高飞去西安,主要是西安那边的情况不妙,‘古城’有危险,不能再和西安的地下党联繫,所以我们和‘古城’商量之后决定利用高振麒的关系让高飞打入军统,协助‘古城’,掌握军统特务的活动情报。” 陈茂鹏接话,“‘汉训班’就是从‘古城’和高振麒的情报中开始浮现出来的,于是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 “既然西安那边情况危急,高飞去了不是也有危险吗?”杨良书不解地问,实在搞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高飞跟着高振麒在‘汉训班’待过,和军统特务西安站的人比较熟,所以他去西安应该没有危险;还有,‘古城’也会在暗地里帮助他。思来想去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冯劲松说。 冯劲松的话没有完全打开杨良书的心结,他又问:“你们说的‘汉训班’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直是陈茂鹏和冯劲松的一块心病,正在他们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也让“汉训班”浮出了水面。 陈茂鹏接到上级发来的重要情报,说是有个国统区的教授团要来延安参观,为了确保安全,他手里有一份参观团团员的名单,初步掌握了团员的身份。参观团参观了陕北公学、鲁艺、抗大等学校,还有延安留守部队的训练。之后,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中央领导人接见了参观团。访问结束后,参观团里面有个叫萧一弗的教授,他的助手沈家佺要求留在延安参加革命,得到上级部门的批准后被安排在边区政府教育处普教科工作。 第17页 为了延安和中央领导人的安全,陈茂鹏对他进行了例行审查,发现他说自己是河北保定人,但说话却带着福建口音,陈茂鹏不禁生疑。陈茂鹏把自己对沈家佺的疑窦告诉给了冯劲松,要他注意截获国民党的电台讯号,看看是否有人与沈家佺联络,并且还在沈家佺住的窑洞周围暗暗布置了监控。 过了几天,冯劲松截获一个唿号,说是让潜入延安的人注意,有人传递指示。冯劲松立马把这个情报转告给陈茂鹏,陈茂鹏提醒监控沈家佺的同志要对他暗中严加看守。果不其然,有个人在一天傍晚时,在沈家佺住的窑洞前面的树下放了一张纸条,在这个人走出沈家佺住地不远后,陈茂鹏下令抓捕了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甘南山,身份是陇东中学的教员。 3 这几年他们一直在追踪“汉训班”的事情,不把“汉训班”弄个水落石出,延安会遭到致命的破坏,甚至会危及中央领导人的人身安全。但调查进展却不令人满意,始终都没有头绪。终于,有天“古城”发来电报,说是经过多方打听,“汉训班”里面有个姓甘的人在延安。陈茂鹏查阅了延安和陕甘宁边区的干部人事档案,倒是有姓甘的,但是这几个姓甘的同志歷史都是清白的。陈茂鹏和冯劲松又把调查范围扩大到战士层面,凡是姓甘的战士都梳理和询问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他们没有想到甘南山在陇东,身份是教师。 直到甘南山被抓捕归案,陈茂鹏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找寻姓甘的这个人时,疏漏了对边区群众范围内的摸查。 在对甘南山深入审问后,情况明朗了。甘南山是庆阳人。陇东当时是被国共两党一分为二的地方,东部是陕甘宁苏区,西部有国民党的两个行政区。在这个地区,国民党、共产党同时在庆阳执政,双方的情报和保卫机构在这里明争暗斗。甘南山本人有些倾向共产党,在一所义务学校当老师,校长以他和共产党接触较多为由,不给他工作。为了生活,他误打误撞进入了汉中特务训练班,即简称的“汉训班”,甘南山在“汉训班”学的是特工专业。 汉中特工培训班是戴笠亲自过问和一手创建的。军统的工作重心不仅仅在于抗日和镇压异己分子,它的另一个工作重心还在于对付共产党。对陕甘宁边区的特工活动,戴笠非常重视。但他明白特工要进入陕甘宁边区,必须要进行一系列的培训和准备工作。 抗战开始以前,军统的前身復兴社特工处对边区的特工活动是由陕西省站主管的。一九三六年,戴笠指示在西安警察局内成立一个特警训练班,他自己兼做主任,由陕西和甘肃两省省站挑选保送了六十人进行了半年多的训练。西安事变期间,特工处在西安的省站被破获,其他各处的特工被一一遣送或者是去异地潜伏。西安事变之后,特工处重新建立省站并分设西安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古城”进入了西安站。一九三九年军统在陕西汉中开办特工培训班,也就是“汉训班”,同样在这个时候高振麒进入“汉训班”,随后打入西安站。甘南山也是在这个时候去的“汉训班”。 甘南山在“汉训班”的时候,共产党在庆阳设立了陇东分区行政专员公署。公署成立后,共产党狠抓教育,创建了陇东中学,校长是甘南山的髮小。他被派回庆阳之后,见到发小。发小并不知道他是国民党的特工,只知道他有文化,曾经做过老师,就把他吸收进了学校。甘南山也想过要不要向共产党政府坦白自己的身份,又担心说不清、道不明,只有隐匿起来。在庆阳的国民党特工来和他联繫,要他把纸条传到延安。他步行到延安,在边保部门前徘徊了良久,最终失去坦白的勇气。按照事先的安排,他把纸条放到了沈家佺窑洞前面的树下,出来之后他觉得事关重大准备去自首,没有想到沈家佺此时已经被暗中监视,自己马上就被边保部抓捕,这倒反而给了他一次交代坦白的机会。 甘南山供出沈家佺的真实身份是军统特务,是军统陕西站长毛人凤的心腹。在得到确认后,陈茂鹏派人抓捕沈家佺。 听完他的交代,陈茂鹏让人打电话给陇东中学的校长,把他请了过来,又要甘南山把自己所知情况写成书面材料。在甘南山写书面坦白材料的时候,陈茂鹏和甘南山的髮小、陇东中学校长作了深谈,校长说:“老甘是倾向我们党的,他的人品我比较清楚。希望政府给他一次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陈茂鹏说:“那就好,我想让他为我们工作。” 两人一起来到关押甘南山的窑洞,陈茂鹏问他:“你愿意为我们工作吗?” 甘南山连连点头,“愿意,我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请政府相信我。” 陈茂鹏说,“国民党用这种方法破坏我们边区,我们就要利用国民党的方法,採取继续与国民党保持联繫的方式和国民党做斗争,但是这件事情要保密,你只同向辉联繫。”向辉就是陇东中学的校长,“你直接受向辉领导,不和别人发生联繫。” 甘南山非常积极地同意了,这样他就成为边保部的外勤人员,对外的公开身份还是陇东中学的教员。 接下来就是对沈家佺的审问。 和甘南山积极配合审问相反,审问沈家佺伊始,他就非常顽固,不开口说话,陈茂鹏和沈家佺僵持在那里。面对这样的状况,陈茂鹏索性暂时把沈家佺放在一边,先安排甘南山的工作。对甘南山的工作主要手段是,一是“钓”,通过与西安的正常联繫引敌上钩;二是“诱”,利用公开身份诱敌投靠;三是“查”,利用曾经在汉中特工培训班的条件发现潜伏特务。 第18页 不出三天,就有人来和甘南山联繫。那人被抓捕当晚就交代了,因为他爆破技术好,担任“汉训班”第五、第六、第七期的培训老师。这次他到延安,就是利用他是培训老师熟悉自己的学员的优势,来延安进行破坏活动。以这个人为突破口,翌日边保部成功抓捕了已经打入行政学院的两个特务,打入贸易局的一个特务,打入银行金库的一个特务。当这些特务被抓捕归案后,陈茂鹏带着沈家佺去看了一遍这些人,沈家佺最后的防线崩溃了。 随后沈家佺交代他是福建龙巖人,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精通英语,自学过俄语,枪法极准,很受戴笠器重。抗战初期,他在上海、杭州等地诱杀过十几个共产党党员。戴笠一直希望军统陕西站派人潜入延安,刺杀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毛人凤以把握不大而推辞。沈家佺越过毛人凤,向戴笠主动请缨。在戴笠的亲自安排下,随国统区参观团进入延安。进入延安之前,沈家佺认真读了马列着作,对共产党的革命纲领非常熟稔。 审问沈家佺的过程中,沈家佺问陈茂鹏,“你是怎么注意到我的?” 陈茂鹏说,“你的口音。你的外貌是南人北相,可是你始终有一点点南方口音,更准确说是福建口音,少得可能你自己都没注意到,但就这一点我就觉得你在隐瞒着什么。” 沈家佺一愣,不得不佩服陈茂鹏的敏锐,口服心服道,“这样的细节你都注意到了,同样是在做特工工作,我不得不佩服。” “只要你肯老实交代,我会向组织请示不枪毙你,还会起用你。” 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沈家佺将他所知道的所有的情况,做了异常详细的交代,他对陈茂鹏说,“我知道我枪毙都是应该的,因为我手上有你们战友的血。” “你可以戴罪立功。”陈茂鹏诚恳之中带着严厉。 沈家佺交代已有大批特工潜入延安,这些人受过暗杀、防毒和爆破训练。他的交代非常及时,如果再等下去,延安将会遭受巨大的破坏。 这就是延安第一大特务案。杨良书亦是有所耳闻的。 高飞又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潜入延安后,高飞就没有和其他人联繫过,再加上他天生谨慎而又小心,控制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因此也始终没有被发现。那天,也就是腊月三十下午,他带着晓光在延安城里备办婚宴的东西,被无意经过的沈家佺发现,沈家佺马上报告了陈茂鹏。陈茂鹏问他是否确定,沈家佺说比较眼熟,但不能确定,说是甘南山可能能确定。陈茂鹏让人去通知甘南山,可甘南山已回庆阳过年去了。陈茂鹏打电话让甘南山马上返回延安,说有紧急任务。和甘南山联繫上之后,陈茂鹏倒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接到杨良书给他的口信,让他初一到家吃晚饭,高飞要和杨红叶结婚。 他先给冯劲松通报了这个事情,两人商量先不惊动高飞,怎么能凭沈家佺一人之言就说高飞是特务呢? 高飞在大年初一的新婚之夜被甄别之后,陈茂鹏没有扣押高飞而是採取了暗中监视的措施。几个月监视下来,不见高飞有任何可疑的行为。陈茂鹏和冯劲松纳闷儿:难道甘南山和沈家佺认错人了?可甘南山和沈家佺却一口认定高飞就是潜伏的特务。 在这期间,高振麒在西安发生危险,说是不能再用电台,请示是否可以让“古城”和他联繫。冯劲松向上级请示,上级回復他:为了保证“古城”的安全,“古城”不能和高振麒直接联繫。“古城”本人更是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说就是把高振麒撤出西安站,他也不能和高振麒联繫。正当冯劲松要指示高振麒紧急撤离的时候,高振麒牺牲了。如果不是高振麒的牺牲,高飞或许还在他们的监视之中,他的真实身份会在延安被调查个水落石出。 杨良书松了一口气,“这么说你们还是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国民党特务?” 陈茂鹏和冯劲松哑口,无言以对。 杨良书又问:“这神秘的‘古城’是不是有些……”他打住话头,因为再说下去他的话有些难听。 “你对‘古城’有看法?”冯劲松问杨良书。 “神秘又自私。”杨良书直言不讳地说出他对“古城”的不满。 “老杨,这是纪律决定的,‘古城’潜伏在国民党军统内部,我们花了很多心血和代价啊。” “这么说,如果高飞是我们的人,他就是在西安遇到危险,‘古城’也不会保护他?杨良书说出自己的隐忧。 冯劲松和陈茂鹏肯定地点头,这下轮到杨良书无言以对了。 第四章 1 在一个热烘烘的中午,身心疲惫而又蓬头垢面的高振麟终于到达西安。 太阳直直白白地挂在天空,高温扑面而来,抽打着皮肤。要是以前在这样的阳光下高振麟会不习惯,但几年的延安生活,让他已经习惯了暴露在这样的夏阳下而不会有不适感。 走在城里,看着灰色的墙、黑色的瓦、远远的城墙,耳朵听着商家的吆喝声不时地从街巷传来,有一种久违的亲切:西安很像自己的故乡北平。无法抑制的怀乡之情压倒了他,抬眼看街边的树,一阵轻微的飒飒作响的气息抖动着树叶,这不是风,这是夏天的唿吸。 第19页 深吸一口气,高振麟叫住一辆人力车坐上去,直奔清真寺,那是上级给他的接头的地点:只要再回西安,一定要先到清真寺。 走进清真寺,里面人不多,外面街市的嘈杂声被过滤掉了。直接去到后院,他快速观察之后,确认没有人跟踪,才走到围墙的墙根前的一棵树下,树根有个地方有块被挖掘过的新鲜泥土,他蹲下身子用手挖开,里面有个塑料包,他拿起塑料包拍拍上面的泥土,揣进怀里迅速离开了清真寺。 他知道塑料包里是冯劲松指示西安的同志给他伪造的证件,以利于他掩盖这几年的真实行踪和利用“高振麒”的关系进入西安站。当冯劲松给他交代之后,高振麟当时心道:多余。但他还是按照冯劲松的指示,到清真寺取走了证件。这些证件放在身边,其实是会给他带来麻烦的,所以他要把它们处理掉。 走在街上,高振麟发现有形迹可疑的人在跟着他,赶紧加快了步伐,顺势用眼角观察跟踪他的人,就在十几米远的地方。 一辆人力车路过他的跟前,他叫住跳了上去,压低声音对车夫说:“去市府街。要快。”车夫甩开步子跑了起来,他还是嫌慢,不停地说:“我多给你钱,快。”听到加钱,车夫跑得比先前更快了,但高振麟还是嫌慢,他不时扭头看看后面,有辆汽车也跟了上来,他唿出一口气,他认得这辆车:原来是西安站的人在跟踪自己,他们想做什么?接自己?不像。干掉自己?也没理由啊。 人力车跑进一条相对安静、行人稀少的街道。正是午后,树叶被晒得蔫巴巴的,知了刺耳地叫着,听起来让人心烦。那辆车越来越接近人力车,闷热的空气里他仿佛嗅到了危险气息,高振麟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眼睛不断打量四周的街道,脑子里飞快地想着逃生的计策。 计策还没想周全,那辆汽车已超越了人力车,冲着车夫的背影高振麟低声命令,“拐进南边的胡同。”他们本来是往东北方向的,街道的南北边上都是逼仄的胡同。车夫摸不着头脑,也看到了前面的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他本能地按着高振麟的吩咐拐进了南边胡同,“到前面的胡同就再拐进去。” 车夫已然明白高振麟有危险,也不问,开始在西安城的小巷里东拐西窜,后面的两个人追着,开始开枪。第一枪射出来的时候,高振麟已经弯腰蹲下,没有打到他,只是把人力车的篷布打穿。这一枪把车夫吓得够戗,没命地往前沖,好似这一枪是比赛的发令枪一般。古城的居民已经习惯了追杀和枪声,听到枪声,有些人麻木地在门口和窗户后面探出头一晃,很快就不见了。接着,又是第二枪、第三枪,都打在座位后面的篷布和车架上,要是高振麟还是坐在座位上必然毙命。 车夫气喘吁吁跑着,终于甩掉了那两个人。直起身子,高振麟说,“就在这儿吧。”惊魂未定的车夫张大嘴巴喘着粗气,脸色青白地看着他。高振麟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给了车夫。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感激王家春给他的银圆,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低头急急走出胡同,来到大街上,环顾左右,观察一下后,高振麟觉得现在不宜马上到军统西安站去报到,就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打电话问问情况再说。 沿街走到鼓楼附近的一个饭店,门童见到高振麟一身的打扮有些诧异。他没看门童,径直走进饭店,到前台说要一个房间。柜上的人上下打量他,抬着眼睛不说话,他掏出银圆往柜檯上一放,“一个上等房间。” 开好房间,有服务生已经知道他是“有钱人”,忙跑过来给他带路。跟着服务生上了四楼,进到房里,他说:“我想打个电话。”服务生刚想回答,他又说:“算了,你去吧。”在服务生要退出去的时候,他又叫住服务生,递给他一块银圆,“你去金鑫布庄找金老闆,就说高家少爷要一套长衫马褂就行了。谢谢。” 关上门,高振麟脱了衣服开始洗澡。泡在热水里很久,心情才慢慢从刚才那幕中平復下来。走出卫生间的他精神了许多,看见崭新的衣裤已经放在床上。穿好衣服,走出饭店,去到附近的电话局给军统西安站打电话,那个号码早已深深刻印在他脑海里。先给站长的办公室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又打给自己的组长。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正是他要找的组长秦大伟,高振麟说,“是我,高振麟。” 电话里传来秦大伟威严的声音,带着些许的讶异,“你还活着?” “要干掉我?没那么容易。”他讥诮地笑了说,“是你派的人?为什么要干掉我?” “对,是我派的。好不容易让你打入延安,现在你又被派回来,成了一个废物,还留着你干吗?” 是王家春给秦大伟报告了自己的行踪。他吸了一口气,“这是老曹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 “那我找老曹。”老曹是站长,他是站长的得意门生和心腹,这是高振麟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线希望。打通老曹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又往老曹家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老曹不在西安?高振麟只有死等站长老曹回来了。于是他决定每天上午和下午来打一次电话,直到老曹回来为止。在老曹没回来之前,他一定要制止秦大伟对自己的追杀,于是又打通秦大伟的电话,警告秦大伟,“在老曹没发话之前,你要是再对我搞动作,别怪我不客气。” 第20页 “你现在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对付我?” “共产党。别忘了,我是共产党派回来的。和他们接上关系,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不信,咱们走着瞧。”不等秦大伟回答,他狠狠地把电话搁在话机上。 高振麟万万没有想到和自己曾经情同手足的秦大伟会这样绝情地把自己抛弃,要斩尽杀绝,这令他十分地愤懑。走在街上,茫然不知去向,肚子提醒他一天没吃东西了,饿着肚子去了附近的金鑫布庄。 自报了家门,伙计进去禀报。一会儿,金老闆迎出来,“哎呀,这几年你去哪儿了?你父亲打过几次电话到我这儿,问我你来找过我没有呢。快,屋里坐。” 高振麟对金老闆笑笑,说:“我借用一下您的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打通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自己的母亲。 高母有些激动,大声问:“麟儿啊,你还好吧?这些日子上哪儿去了啊?你离婚、失踪,让爸爸妈妈担心啊。” “上司让我执行一个任务去了。”高振麟敷衍地回答,“我爸呢?” “你爸出去会客了。” “妈,我现在急需一笔款子,您能给我吗?” “干什么用?你要结婚了?” 哭笑不得的高振麟说,“妈,不是。结婚的事儿,我一定放在心上。现在急需一笔钱!” “只要你没事,别说钱,就是妈的命妈也捨得给。你可要好好的啊!”高母在电话那端抽噎了起来,“不过麟儿啊,你要钱做什么?” “妈……我刚回到西安,有些事情需要钱。”高振麟声音哽咽,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憋回去,“我会保重自己的,您也多保重。我在西安,您要有事儿往金老闆这儿打电话就成。” “你在西安不走了吧?”高母问道,“有时间我和你爸去西安看你,你有时间也回家看看。” “好的,妈。”放下电话,高振麟低头看着电话机良久,让自己的情绪平復后,才抬头转身向金老闆道谢。 “少爷,今天就留在我家吃饭吧。”金老闆透过厚厚的镜片关切地看着高振麟,“看你这气色不大好。” “不用了,金叔,谢谢您。我要到您家厨房烧一些东西。”金老闆把他带进厨房。高振麟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生锈的盆子,蹲下把那些证件掏出来,一页页撕开,用火柴点燃,看着它们被烧为灰烬。高振麟向金老闆微微欠了欠身子,“我走了。” 跟在高振麟身后的金老闆一个劲儿挽留,都被高振麟礼貌地谢绝了,他现在身份未定,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走向街对面,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走到街口,他回头张望了一下,金老闆没有跟过来,也没有可疑的人,才放心走进饭馆。 吃饱喝足走出饭馆,过了马路,装作要买东西进了一个店铺,靠在角落的柜檯观察外面,确认没人跟踪自己,才走出店铺。路过一个食摊时,他闻到了肉夹馍的香味,不由自主买了两个。拿起肉夹馍,那香味传到鼻子里,他不捨得吃,那是他给晓光买的。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到杨红叶肚子里的孩子,心揪着疼了起来。 太阳开始西斜,古城的屋顶洒满了金色的晚霞。居民们做饭的烟雾升腾起来,似薄薄的轻纱,平添了他进退两难的惆怅:自己是回不去了,延安在怀疑自己;在西安,军统西安站也不接纳自己,该怎么办? 合上窗帘,身心憔悴坐到床头,呆怔地看着桌子上的肉夹馍,他又想起了晓光。晓光两岁多时就跟他徒步去了延安,正遇上国民党封锁延安,延安陷入了物质极度匮乏的日子。所以,今天他在西安街头看见那些穿着漂亮衣裳的孩子,就想买好衣裳给晓光穿,看见好吃的就想买来给晓光留着,他也知道这肉夹馍晓光是吃不到的,但是他就是忍不住要买,也许是在心里的一种补偿吧。 再过不到八个月,他自己也会有孩子了。倒在床上,他的信心再次得到加强:一定要回到军统内部,完成延安交给自己的任务,然后再回到延安,回去和杨红叶、杨红叶腹里的孩子还有晓光团聚在一起,快乐地生活。 2 杨红叶披着晚霞,还是像高飞在的时候一样,带着晓光走出院子,往延河边走去。 晓光抬起脸看了一下杨红叶,低下头小声说:“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自打高飞走了之后,晓光每天都要问好几遍。 杨红叶拉着晓光的手晃悠,“等工作一结束,叔叔就回家了。” “那工作还有多久才能结束?” “还有……”杨红叶一时语塞,依稀感受到肚子里好像在蠕动,就笑自己多疑了:才三个多月,孩子哪能动弹?这是杨妈妈告诉她的。她一笑,“再过七个月吧。” “七个月是多久?”晓光不屈不挠地问。 “七个月就是二百一十天。”杨红叶低头看看晓光。 晓光好像明白了似的,使劲点点头。“我要叔叔回来还给我演皮影戏《杨家将》。” “叔叔现在不在,但我们可以一起来演皮影戏呀。”想让晓光开心,杨红叶提议。 第21页 “我只看,不想演。” 杨红叶蹲下身子,对晓光说,“你学学吧,等叔叔回来,我们表演给他看。你想,叔叔看到晓光会演皮影戏了,该多高兴。” 晓光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杨红叶牵着晓光回到窑洞,教晓光演皮影戏。刚开始,晓光很是笨拙,手忙脚乱地操纵着皮影,越乱心里越急,越急又越乱,搞得他满头大汗。忙活好一阵子还是没学会,晓光泄气地说:“我学不会。” “不急。”杨红叶安慰他,“多多练习就会了。走,洗洗睡觉。” 这当口甘南山和老婆也准备睡觉了。他老婆有妇科病,最近不能下炕,甘南山给她洗了一把脸,端着脸盆出去倒水。刚刚走出门外,就觉得后脑勺一阵风颳来,他本能拿起脸盆一挡,“哐当”一声脆响脸盆挡住一根粗粗的木棍,他惊恐地大叫:“来人啊,快来人啊!” 他住的是学校的宿舍,这一叫喊,把袭击的人给吓跑了,等到大家纷纷从自己的窑洞出来的时候,只看见已经恢復镇静的甘南山站在院子的门口看着外面。 “怎么了,老甘?” “出啥事儿了?” …… 甘南山心下明白是什么事情,忙掩饰说:“没事,就是刚才一条野狗进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大家嘲笑了几声,又骂了他几句,各自回窑洞去了。甘南山顾不得回答老婆的问话,把盆子放下,急急去找向辉。 向辉刚才也出去看了看情况,正在屋里等他来汇报。一进门,甘南山神色紧张地说:“刚才有人袭击我。” “看清楚是谁了吗?”向辉也一惊,忙问。甘南山摇摇头。向辉穿上衣服,“走,我再叫几个人,咱们赶紧去给老陈汇报。” 甘南山被袭的时候,沈家佺正在自己的窑洞里写交代材料。他很苦恼,自己以前杀害共产党党员的事情早就给组织交代清楚了,组织也让他戴罪立功,抓获了不少打入延安的特务。可现在又把这个事情拎出来说,要他再写,还说他想矇混过关是白日做梦。他有些想不通,把自己的罪行写完之后,把纸、笔一推,靠在椅背上抽闷烟。有人推门进来,他以为是自己的同事,就没有答理。直到一支枪顶着他的太阳穴,他才知道情况不妙。他刚想要挣扎着掏枪,来人闷声说:“动就打死你。”他扭头用余光看了看来人,有两个人,不认识。其中一个从沈家佺腰间取下手枪,另外一个人拿来沈家佺的毯子捂住他的头,顶着他的左边太阳穴,抠动了扳机。他的腿蹬了几下,就断了气。来人掏出随身带的手绢,擦干净手枪上的痕迹,轻轻把枪搁在桌子上,伪装成他自杀的样子,才悄悄走了。 正走出办公室的陈茂鹏听见向辉叫他的声音,顾不上锁门,忙问出了什么事情。向辉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丰富的保卫经验让陈茂鹏马上反应过来,“不好,沈家佺有危险。” 向辉和甘南山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跟在陈茂鹏身后向沈家佺的窑洞跑去。跑到沈家佺院子外面,看见沈家佺的窑洞里还有光亮,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一行人推开房门,就看见桌子上一摊血,沈家佺伏在那里纹丝不动。他的交代材料也被鲜血浸透。 甘南山和向辉互相望了一眼,向辉说:“看来延安的特务没有抓完啊。老甘遇袭、老沈被害是他们有步骤、有计划进行的。” 陈茂鹏的手搭在沈家佺的后背上:按时间计算,高飞现在已经到达西安,为什么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这个情况和高飞有关吗?难道高飞到达西安就出卖了甘南山?那么高飞真的是军统特务啊! 他的后牙槽咬得紧绷绷的,没看其他人,说:“老沈的情况大家不要往外说,要保密。”他把警卫员叫来,吩咐着:“一是保护现场,二是封锁消息,三是今晚把沈家佺的遗体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吩咐完后,他要向辉和甘南山回自己的办公室等他,他马上又去找冯劲松。 骑马去到冯劲松那里。看见冯劲松拿着一封电报在琢磨,见他进来,把手一挥制止他开口,“先听我说,刚刚收到‘古城’的密电,说高飞,就是高振麟今天到达西安,被追杀,差点儿丢命。” 头往后一仰,陈茂鹏拍着脑门儿喊着:“妈的,这是什么事儿啊。” “你那边出事儿了?”冯劲松见他的神色不对,忙问。 “沈家佺被人杀害了。还有,甘南山差点儿被人敲破头。” 冯劲松的身体好像被人用菸头烫了似的抖了一下,“这么巧?” “我来是想和你分析,你说沈家佺被害、甘南山被袭和高飞有关系吗?” 冯劲松不敢肯定,“可是高飞在西安也差点儿被暗杀,这,这怎么解释?” 陈茂鹏觉得头疼极了,捂住脑门儿坐下,冯劲松也感觉发生的这些事情那么不可思议,不是用巧合可以解释的。可是,所发生的这一切谁可以解释呢?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3 上午九点半,准时出门下楼的高振麟在楼梯上注意出入大堂的每一个人,直到确认没有可疑的人,才笃定地走下楼梯穿过大堂来到街上。 第22页 夏阳下的西安明朗清亮,高振麟不紧不慢向电话局走去,先给站长办公室打电话,还是没人接,这说明站长没回来。再打给秦大伟,响了几声,当秦大伟拿起电话“餵”了一声之时他放弃了,挂上电话,付了钱,直接回到饭店房间。 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碑林,在那里取得西安地下党给自己的指示,这是来之前安排好的:在到达西安的翌日,确保自己安全没人盯梢之后,方能到此联繫,并取得进一步指示。 挨过上午时光,吃午饭后又睡了一个午觉,他走出饭店,先去电话局给站长打电话,还是没人接,走出电话局叫了人力车直奔碑林附近的古城墙脚下。在古城墙的一棵树下,他拿到了指示,立刻坐人力车又回到饭店,进了房间,掏出那张纸条,上面写着: 曹明日下午回西安;昨家里出事,甘遇袭、沈遇害。 古城。 纸条是用铅笔写的,笔迹很眼熟,仔细回想之后,高振麟觉得这很像王家春的笔迹。王家春是“古城”?惊讶的高振麟不能相信。但,什么都有可能。 纸条给他惊喜,也给了他忧虑,怎么就会出现“甘遇袭沈遇害”呢?甘,他知道是指甘南山,他遇袭?怎么回事?那个姓沈的是谁?他预估到甘南山的遇袭可能和自己有关,他马上就想起自己在路上遇到王家春时,说起自己被甘南山指认。那么只有这个可能,就是王家春从他这里得到这个情况后派人潜入延安,杀害甘南山,以求灭口。 想到这儿,身体一阵发冷,要真是这样的话,他有出卖甘南山的巨大嫌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军统特务。高振麟埋怨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西安这边并不清楚延安的潜伏特务怎么被抓捕的呢?是太久没有从事特工工作了一时疏忽,还是见到久别不见的王家春有种诉说的欲望导致自己犯了这种低级错误? 高振麟后悔不已,随即又安慰自己:也许这个事情和自己无关,只是自己多虑罢了。杂乱的想法让他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郁闷和焦虑。 王家春是“古城”?他要是“古城”就不可能从自己这里得到消息派人去杀人灭口吧?王家春不会是“古城”。“古城”的纸条使用了障眼法。依据冯劲松、王家春的说法,“古城”是不会如此这般轻易给人留下任何踪迹、线索的,高振麟判断着。 傍晚时分,去饭馆要了一个单间,高振麟让伙计上了一瓶西凤酒,就着盐水花生喝着闷酒,这打破了他的清规戒律:从干上特工开始他就要求自己不喝酒,因为酒会误事。 菜陆续端送上来,他喝得有些晕乎,酒兴愈加的好,觉着酒真是好东西,让人放松,也令他感觉麻木。他是许久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了,才发觉放纵是如此的快乐。 漆黑的夜幕无声无息地将整个城市完全笼罩,直到饭馆打烊他才踉跄着走回饭店。进到房间,打开灯,赫然看见王家春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高振麟的酒醉一下消失得了无踪影,打了一个冷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王家春笑了笑,起身走进卫生间打湿了毛巾走出来,递给他,让他擦脸,好再清醒一些。“我怎么知道?你我都是干特工的,要在这城里找个人还不容易?还有我对你的了解。你在延安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待了几年,回到西安还不住好一点儿的饭店补偿一下自己?” “你……”高振麟笑笑,承认了王家春的说法,一边擦脸一边说,“你知道吗,秦大伟这个狗东西派人追杀我。” “是我向他做了汇报,但我绝没有想到他下手这么狠。” “你派人去了延安?要干掉甘南山?” 王家春惊讶地看着高振麟,问,“你知道了?” 冷笑,高振麟把毛巾扔给王家春,一屁股坐到窗户下的沙发里,跷起二郎腿,“甘南山没被干掉,但有另外一个被干掉了。那个姓沈的是什么人?” “一个叛徒,一个曾经手刃过十几个共党的叛徒。我是替他先行解脱了,他现在不死也会在不久后被共党杀掉的。” 高振麟后悔自己喝了那么多酒,现在竭力让自己清醒,“你们怎么找到他的?” “你说甘南山指认你,我派人进入延安,让潜伏在延安的人观察跟踪了一天就找到了这个姓沈的杂种。”王家春说着,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不过,我不会抢功,给你记上一笔功劳,算是回来的见面礼。” 高振麟摇摇头,现在不再相信王家春,“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我来看你。还有,你回来在老曹那儿,估计你没法给自己解释,我来助你一把力。” “你就不怕我是共产党派来的特工?” “你本来就是共产党派来的特工,只是你更是我们自己人啊。喝醉了,脑子坏掉了?”王家春隔着茶几坐下,侧头问他:“你也理解一下秦大伟,他真怕你坐到了共产党那边。而且,你打入延安是他一手策划和安排的,现在你又回到原点,这不是抽他的嘴巴吗?让他也无脸见上司吗?他当然觉得你是废物一个,要除掉你了。” “我想……”挫败感袭来,令高振麟有些茫然无措,他说:“我想老曹也会这么想,也会这么看我。我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了。” 第23页 “所以我赶回来帮你。”王家春又说,“你住这儿舒服吧?还是我对你好吧?” “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是想从我这儿得到更多延安的情报,你好立大功。” “好,我承认。我还要承认,秦大伟没有眼力,怎么就不知道你的价值呢?怎么就要除掉你呢?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延安刚刚发生的事情的?” 高振麟脑子一道闪光划过,有了一个主意,说:“消息是‘古城’给我的,至于他怎么给我的,我不会说的。” “知道吗,最近这几年老曹一直在查‘古城’。” 高振麟讥诮一笑,“一无所获吧?” 王家春点头,“我有个主意……” “你的主意我不想听,我已经和‘古城’接头了,算不算给老曹的最好最大的见面礼?” 王家春眼睛闪了闪,说:“我是……” 酒醉带来了困意,高振麟挥了下手,打断了王家春的话,“好了,你有话明天再说,我要睡觉了。”说完他也不管王家春还没离去,躺到床上,一会儿就发出了沉沉的鼾声。 王家春提着脚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在走廊上招招手,影子一样过来一个他的手下,他们走到楼梯口,王家春对手下耳语一番之后才走。他的手下很快回到高振麟房间斜对面的房间,关上门。 并没有真正睡着的高振麟当王家春出门之后,轻轻拉开门,透过窄窄的门缝看到刚才王家春和手下的一幕,知道自己已在王家春的监视之下。 坐在沙发上,高振麟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那张纸条上的笔迹,那是王家春的笔迹,但王家春不是“古城”;既然“古城”能模仿王家春的笔迹,那么“古城”和王家春是熟悉的;和王家春熟悉,说明“古城”就在军统西安站里。在站里,那又会是谁呢?想着这些问题,直到凌晨他才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4 万籁俱寂,黑夜缓缓地逝去。 明亮的阳光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隙挤进屋里。高振麟拿起怀表看看,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一点过了,他没有打算出门,就等下午回站里见老曹。打电话,叫来早餐,其实也算是午餐,趁还没送来,去洗澡,让自己精神起来。吃完东西,也有了精神,走出房间,故意把脚步走得很重,下楼出了饭店在街上闲逛。见到有家书店,他走进去,选了几本书后折返回到房间看书打发时间。看到下午近三点,他退了房,坐上人力车直接奔西安站而去。 在离站还有一条街的距离,他下车,似散步般走到军统西安站的院子门前。 这个院子外表看不大,就是一个普通而略显阔绰的院落,外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机构;院门只能进出人,如果开车就得走后门,但其实里面很大,是个四进的大院子。进入院门,左边是收发室,对面是警卫室,第一进院子是各普通行政人员办公室,第二进是特工办公室,第三进是资料室、电报室和保密室等,第四进是站长还有几个重要人物的住所。站长曹天浩和他的家属就住在第四进院子北面那幢两层楼的二楼。这样大的院子,让高振麟有种亲切感,一是他在这里待过,二是这个院子像他北平的父母家,他好像回家了。 在传达室,高振麟亮出自己的证件,警卫室有人过来仔细查看之后,让他自己进去。熟门熟路,他沿着院子的迴廊去了第三进,到了西边的站长办公室。 站在门口,他定定神,喊了一声:“报告,高振麟前来向站长报到。” 屋里马上响起站长曹天浩亲切的声音,“快进来。”高振麟刚要去推门,门打开了,就见笑眯眯的曹天浩看着他,伸出手和他握手,“在外地就知道你回来了,提前结束了行程赶回来的。”说着一把握着高振麟的手进到屋里。 两人坐下,助手沏了茶端来。等到助手出去把门关上之后,曹天浩问,“还好吗?” “一半好,一半不好。”高振麟看见曹天浩和蔼可亲的面孔,说着实话。他知道在曹天浩面前说假话,只能是自己找死。 “我想先听不好的一半。”曹天浩还是露出招牌式的微笑紧盯着他。曹天浩的个头和高振麟一般高,一米八,虽然四十多的人了,没有发福,且身手仍然敏捷,隔三差五和手下练习射击、格斗等,不要手下让他,一般总是他赢。他的皮肤黑,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就是没有表情旁人看着他还是在微笑,所以在军统内部,人们在背地里都叫他“笑面虎”。 “我被延安派回来,没有完成您交给我的长期蛰伏,就是您说的‘放得长长的、拉得紧紧的’任务。” “这个我没有想到。” “被派回来的原因是延安怀疑我,让二期的学员甘南山指认我。幸好有几个‘护身符’,我才侥倖过关,但还是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侥倖过关?嗯……”曹天浩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茶,还是微笑只是不看高振麟,“你侥倖过关,那么,我得给你颁个奖章。” 后嵴樑一股凉意升腾起来,高振麟让自己镇定下来,继续说:“主要还是高振麒牺牲了,他们要延续这条情报线。” 第24页 “本来就没有高振麒这个人存在。”曹天浩轻轻放下茶杯,“我们虚设高振麒这个你的亲哥哥,骗过了‘古城’和延安,再加上晓光还有你和杨红叶的关系,都是为了更好打入延安。这个虚设的人,在我手里很麻烦,不但要不停应付延安,而且这么几年我要追查的‘古城’却一根毛都没有见到,所以我干脆让他‘牺牲’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延安方面竟因此把你给派回来,唉……”曹天浩蹙紧眉头,看着门外的阳光出神。过了一会儿,“既然延安把你派回来,我们也将计就计,你的任务就是给我追查‘古城’,没有其他事情。还有,小王给我说了,根据你提供的线索,我们除掉了沈家佺,可惜没把甘南山除掉。算你立了一个功。” “可是……”曹天浩这样说,还是不能让高振麟轻松,他说出自己的担忧,“延安要我迅速打入军统西安站获取情报,我怎么应付?” “这个事情好办,你就说我们在甄别你的身份。军统和延安一样,不是随便能进的。拖延一点儿时间对你有好处。他们也会想到,你就是走投无路投奔‘高振麒’,我们动了恻隐之心也是需要时间才会吸收你的嘛。利用这段时间,追查‘古城’。怎么追查呢?你回西安,肯定有人和你联繫,顺藤摸瓜深入下去能找到。‘古城’是我们西安站这几年的心头大患。” 说到“古城”的时候,曹天浩仍然在微笑着,但那双眼睛却露出凶光,令高振麟不寒而慄。让高振麟稍微安心的是,曹天浩勉强接受他的回归,他住进了西安站。因为在站里有“古城”给他准备的秘密电台,这是出发之前冯劲松对他说的。 曹天浩“虚设”高振麒骗过了“古城”和延安方面,而王家春是知道的。王家春不是“古城”;“古城”的纸条笔迹模仿王家春,是为了分散注意力的,还有可能故意要造成军统西安站的内讧。高振麟决定先暂且不把纸条交给曹天浩,以免危及“古城”;若曹天浩追问“古城”怎么和自己联繫,他想好了一个藉口来搪塞。 “古城”到底是谁呢? 第五章 1 追查“古城”的任务,曹天浩把它交给了高振麟。 高振麟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异常沉重,左肩肩负着延安的任务,右肩肩负着军统追查“古城”的任务,两方面的任务都十分的艰巨,压得他窒息。 要追查“古城”谈何容易啊!高振麟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索可以联繫和找到“古城”,也就没有希望被军统重新起用,同时完成延安的任务。他是被两方都不信任抑或是两方都抛弃的人,这感觉就如同双脚走在钢丝上,左右都没有任何的支撑。 他被安排在曹天浩家楼下的一间房子里居住,曹天浩说这样可以随时交流,他心里明白这是监视他,让他的一言一行都在他们的视线之内,有几次装作去厕所顺道看了通往曹家二楼楼梯下面的杂物间,观察周围的地形。虽然杂物间在楼梯下面,但是这个楼梯是木制的,呈“之”字形,通往曹天浩家厨房的后门,这是后来他知道的。这边有个窄窄的巷道通往厕所,厕所另外一面又直通后院,基本上这里极少有人来。高振麟知道冯劲松说电台就在这个杂物间里,但他现在手里没有钥匙,也不能进去查看。 高振麟住进站里,对外宣称:高振麟是投奔哥哥高振麒来的,暂时住在站里。 在西安站住下一晃就是一个多月,高振麟心里很急,外表却显得很笃定。 至于组长秦大伟那里,他在回来的翌日去报了到,秦大伟面无表情又把曹天浩的指示重复了一遍,“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追查‘古城’。”两人别无他话,办公室里长时间地陷入静寂,他在这窒息的静寂里坐了十分钟就告退。 秦大伟又把自己的副手,也是他的堂弟秦栋叫来说:“振麟是我兄弟,这段时间闲着,你有时间多陪陪他,他有什么要求或者事情你替我帮他办。” 高振麟对秦大伟先前对自己的追杀、眼下对自己的冷淡很不舒坦。现在秦栋跟来,说按照秦大伟吩咐来照顾他。他知道,无非是想在近身监视他。他客客气气地对秦栋说,“那以后就得麻烦老弟了。”高振麟不能拒绝秦大伟,相反他还要亲近秦大伟,也只有重新获得秦大伟的信任,也才能获得曹天浩的信任,秦大伟是他重新进入军统西安站至关重要的人物之一,当然也是他最大的障碍。 回来之后,他和王家春还没有时间好好谈谈,他想对王家春进行观察。 这样做是违反共产党的地下工作的组织纪律的,在来之前冯劲松一再强调不要去打听谁是“古城”以及与“古城”相关的任何情况,高振麟却忍不住要违反这个纪律,因为笔迹无意之中给他一个暗示:“古城”在站里。 早出晚归的王家春忙得不可开交,高振麟没有和他喝酒、说话的时间。 这段日子高振麟无事可做,晚上因睡眠不好,很晚才睡。早上起床洗漱之后,他就去找秦大伟——秦大伟住在第四进院子的西厢房。回来之后他观察到秦大伟仍然保持着每天早晨跑步的习惯,所以每天早晨他来约秦大伟晨练。 第25页 秦大伟不太愿意和他一起跑步,高振麟厚着脸皮、把自尊心放到一边约他。秦大伟有自己跑步的固定路线,第一天高振麟和他走出院子,故意地说,“老秦,我有‘古城’的线索。我回到西安他就和我联繫过。”当然这也是实话。 秦大伟立马来了兴趣,“真的?” “我知道你的脾气,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会骗你吗?” 因系多年好友的缘故,秦大伟相信了他,但还是有些疑心,“什么时候和你联繫的?” “到西安的第二天,一个女孩儿来我房间传的话。” “女孩儿?长什么样?” “挺漂亮的。”高振麟随口胡诌道,“一看就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孩子。是她告诉我老曹回来的时间,不然我不会掐着老曹回来的钟点来站里。” 秦大伟也在奇怪高振麟是怎么知道老曹回来的,现在这个问号解开了,他相信了高振麟,“那你要努力把‘古城’查出来。” “老曹可是直接过问这个事情的。” 秦大伟知道戴笠和毛人凤非常重视查“古城”的进度,就说,“我是你的直接上司,你有什么情况必须第一时间向我汇报。县官不如现管,这个道理你明白。” “你我多年的情谊,我当然要和你在一起。至于老曹,你自己应付。” 这样一说,秦大伟高兴了,趁他高兴,高振麟顺着说:“你还是那条跑步线路?” “是啊,老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了。” “我想看看西安,今儿我们改一条线路吧,也以防万一。” 高振麟知道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他和秦大伟改变线路自然会引起监视他的人的怀疑,他就是要混淆监视他的人的视线。 他迈出了第一步。 和秦大伟晨练是他一天唯一必须要做的事情,有时秦大伟出差不在站里,他就叫上秦栋一起跑步,跑步可以放松自己,也可以通过秦栋修好与秦大伟的关系。 其他时间他就是等待,等待“古城”。 2 甘南山遇袭、重要的线索沈家佺被害,这一切都是在高振麟去西安之后发生的。还有,高振麟在路上曾和军统西安站的人有接触,这两件事情有联繫吗?冯劲松反覆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有的,可能是高振麟把被甘南山甄别的事情告诉了军统的人。可是,高振麟这样做的用意何在?他真的是军统特务?这样派他去西安,不就是“放虎归山”了吗? 这些问题缠绕着冯劲松,他本想放在脑子里琢磨的,但是上级不允许,要他对沈家佺遇害一事进行详细的汇报。那天的会议气氛凝重,人人脸上都是严肃的。在听完冯劲松的汇报后,上级开口说,“必须查清高振麟是怎么入党的?沈家佺的遇害和他到底有没有关系。依照老冯现在的汇报,高振麟这个人有很大嫌疑的。” 听到上级这么说,冯劲松后嵴樑一阵发冷,又侥倖地想:幸好还没说高振麟是军统特务。 这次会议的精神很快传达下去,农校那边就要杨红叶交代她介绍高振麟入党的经过、在延安的活动、尤其是新婚之夜甄别的详细情况等等。 开始,杨红叶没放心上,在党小组会上把这些事情说了。这个小组的其他同志比较了解杨红叶,听了她的话没再说话,都沉默着坐在那里,有人拿出借来的书看、有人看着地面揣摩着她的话、有人藉故上厕所出去熘达,有人没话找话问杨红叶,“晓光上幼儿园是不是已经不哭了?” 杨红叶点头,心里很不开心。 见到组员这样的反应,组长无奈地去汇报。 翌日,在大会上主持会议的同志直接点名,要杨红叶老实和如实交代自己和高飞的问题。 听到主持会议的人点自己的名,杨红叶一脸错愕地呆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杨良书也很意外,他非常清楚被点名的性质。他双手放到桌子上,慢慢收拢,捂住自己的杯子,低低地清了清嗓子,扫视了一下会场,说:“杨红叶同志就带个头吧,把这些问题坦白一下。” 杨红叶缓过神来,坐在那里大声说:“可以,我会如实‘坦白’的,但我绝不会瞎说。” 见杨红叶表态,主持会议者也不追究下去,接着就谈另外一个同志的问题。这个会开了半个小时,散会之后,马上进入小组会议,每个小组都有被点名的同志,这些同志就是重点对象。 杨红叶又把昨天小组会上的话说了一遍,小组的同志都好心开解她。 “行了,我们知道了。就是担心。我们了解你,可你还是过不了关啊!” 有人为杨红叶打抱不平,“怎么过不了关?高飞有问题,和她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有人说,“他们是夫妻,红叶又是入党介绍人,这不是明摆着的有牵连吗?” 杨红叶说:“他有问题,为什么要他去执行重要任务。这又怎么解释呢?” 大家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口说:“红叶,不是我们不信任你,而是把对你不利的问题说出来,让你好有个思想准备。” 第26页 “是,红叶。这件事情可不是小事,解铃还须繫铃人,你明白吗?” “这样做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凭什么高飞有问题,就要红叶来承担呢?既然高飞有问题,就让高飞回来嘛,干吗要揪着红叶不放?”一个同志愤愤不平地说,“她现在有身孕,这样对胎儿不好。” 杨红叶笑了笑说:“我相信组织。身正不怕影子斜。” 话是这么说,她的思想压力还是很大,而她又不能流露一丝一毫自己的压力和不满,开会的时候都是积极配合坦白。回到家,就把心里的话吐露给杨良书。 “爸,您说高飞这个事情是怎么回事儿?” 杨良书沉吟了一下,“我去打听过了,高飞去了西安后不到一周的时间这边就出事了,有人怀疑是高飞把指认特务的人告诉了军统,让军统来暗杀他们。” “我不信这和高飞有关系。” “但是目前的分析就是这样。我已经要求组织去核实情况了。”杨良书关切地看着她,“你要看开一些,心里有话就说出来。” 杨红叶笑着说自己没事,慢悠悠地走出家门,说是去接晓光回家。 晓光是个敏感的孩子,当杨红叶来接他的时候,虽然脸上挂着微笑,但还是掩盖不了内心的担忧,拉住杨红叶的手也不说话,和她静静地往回走。 杨妈妈对坦白运动非常有意见,吃饭的时候说着自己的看法和隐忧,杨良书、杨红叶都是沉默地听着。晓光心底似乎明白大人们正在经歷的风暴,更加沉默寡言了。 一改往日吃完晚饭就出去和晓光散步的规律,杨红叶吃完饭之后回到窑洞坐在那里想着心事。晓光轻手轻脚进来,搂着她。 看见杨红叶和晓光没出去散步,杨妈妈想进去安慰她,被杨良书拦住,“白天开会已经让她心够烦了,这时候就让她自己待会儿吧?” 杨妈妈的心也沉了下来,坐到凳子上看着杨红叶住的窑洞。 天黑了下来,杨红叶要去点灯,晓光说:“阿姨,我来。”他点亮了灯回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阿姨,叔叔不会是坏人。” 杨红叶低头看着晓光,说:“阿姨相信叔叔。晓光,给你说个事儿。你喜欢有个妹妹或者弟弟吗?” 看着杨红叶微微隆起的腹部,晓光说:“喜欢。” “更喜欢妹妹还是弟弟?” “喜欢弟弟。” 摸着晓光的头,杨红叶说,“看不出你还挺封建的,重男轻女。为什么喜欢弟弟,你说说看?” “我有弟弟的话,可以让他给我做事,可以带着他出去玩儿。” “啊?……”杨红叶笑了,“就为这个啊?妹妹也可以给你跑腿、也可以和你出去玩儿啊?” 杨红叶一笑,晓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嗫嚅着说:“那……弟弟和妹妹我都喜欢。” 和晓光说话,让杨红叶心中的阴霾消散了很多。 拿着“古城”发来的密电,冯劲松不禁担心在西安的高振麟的处境。 密电上说高振麟回到西安没有如期打入军统西安站,因为曹天浩不信任高振麟,“古城”自己现在也没有好的办法帮助高振麟。这封密电使冯劲松很是沮丧,连“古城”都无法帮助高振麟,谁还有本事帮助他呢?他要电讯处向“古城”核实,甘南山的遇袭和沈家佺的遇害是否和高飞有关,又吩咐在西安的另外一个同志也前去核实。 “古城”收到电报,回电: 给我时间,让我调查清楚,也让高飞自证清白。 时间?时间不等人啊!冯劲松看完电报,不得不着急,对杨红叶的审查一直在持续,这让冯劲松心焦。更让他不痛快的是,现在又开始对甘南山进行重新审查了。 什么事儿都向他袭来,让他烦躁不安,不想在办公室待着,骑马去找陈茂鹏诉说心事。 听完冯劲松的话,陈茂鹏说,“高飞去了西安,我们还是需要审慎观察一段时间。”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谨慎的陈茂鹏说:“老冯,这个事情真要靠高飞自己来证明。” “他现在怎么证明呢?现在他还没有打入军统西安站,拿什么来证明自己呢?”冯劲松烦躁地起身,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古城’让我们等,可是这一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高振麟现在的最大障碍是秦大伟。秦大伟对于我们来说也是最大的威胁,潜入延安的特务都是由他安排和调控的。要是高振麟能把秦大伟除掉就好了。” “你这不是白日做梦吗?”冯劲松苦恼地说,“我也这么希望,但目前我看不到这种希望的一丝光线。还有,红叶的事情怎么办?别忘了,红叶肚子里有孩子,甘南山对我们抓获在延安的特务是有功劳的。” “重新审查是不可避免的,高振麟身上的疑点是要逐一解开的。” 冯劲松生气了,“你……” 陈茂鹏把菸捲递给冯劲松,“别急,这些事我比你更急,但这是组织安排的。要相信组织,有我们,红叶和甘南山会没事的。” 第27页 “好吧。”冯劲松点燃了菸捲,吧嗒抽了两口,“还是再说高振麟的事情吧,我想让‘古城’替他安排,争取早日打入军统西安站。” “你有办法了?” “暂时没有。但是我要想办法。可是‘古城’的情况特殊,我得向上级汇报才行。”说到这里,冯劲松急不可耐地起身,道别的话都没说便匆匆回到办公室,打电话向上级请示关于让“古城”出手帮助高振麟。上级的回覆很坚决,“不行。不能让‘古城’冒这个风险。” 3 高振麟也急,他想得到信任,不想这样做一个双方都不被信任的人。 按照冯劲松事前的指示,高振麟找了一个自己心情好的一天,开车去了临潼。 去临潼找谁,出发前冯劲松没有告诉他,就是要他有时间去一次临潼。他把车停在华清池附近驻守部队里之后,慢慢踱步去了山上,找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掏出手绢挂在树干上,作为目标,自己退后开始练习射击。 枪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枪响过之后这里更加寂静,把身上的子弹打完,沿着来时的山路下山。快到山脚,遇见一村妇提着篮子,里面是熟透了的桃子。 他问桃子怎么卖,村妇说了价钱。他要村妇放下篮子,选几个桃子回家吃。 “不用挑,个个都是好桃子。”那村妇笑呵呵地说,黧黑的脸孔绽开亲切的笑容。 “那我全部买下吧。”高振麟也觉得桃子很新鲜,全部买下给曹天浩送去,留下一些自己吃。 “哎哟,您可是大善人。” 他起身,笑笑,和村妇说话很放松,“你家住在附近?” 村妇看着他,手举过右肩,“就住在后面。” “这可是好地方。” “啥好地方啊,是苦地方。”村妇嘴里说着苦,反应却是已经习惯了这种苦,好像这穷苦是理所应当的。村妇的话让高振麟不由想起延安。延安也很艰苦,可是每个人都很乐观,充满了不尽的激情。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他把一卷钞票递给村妇,“给我送到前面去吧。”他指了指前面的驻守部队。 在驻守部队的门口,村妇被拦住不让进去,高振麟从村妇手里提过篮子,沉甸甸的,自己提着走到车跟前,打开车门,一个激灵——秦大伟坐在上面。 他把篮子放到后座,问坐在驾驶副座上的秦大伟:“你怎么来了?” 秦大伟递给他一根烟,高振麟接过烟自己点上吸了两口,看着操练的士兵,侧头问秦大伟:“你对王家春怎么看?”秦大伟不语,盯着他。高振麟心领神会,“得,你不说我也知道。” 秦大伟戏嚯地说:“你可真悠闲啊,到这里来游山玩水。” “我只能来这里散心。”高振麟还是侧头直视秦大伟,“现在我的处境很微妙,你也知道。我对你追杀我的事情耿耿于怀。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 秦大伟眼睛闪了闪,“你拿出让我相信你的理由来。” 高振麟摇头,反问秦大伟:“有个问题,你说谁对老曹的行踪最了解?” 想了想,秦大伟说:“除了我就是老曹家里的人了,你问这干吗?” 高振麟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就没有其他人?我不信。” “你在怀疑谁?” “按照我目前掌握的情报,站里的每个人我都怀疑,都有可能是‘古城’,包括你。” 秦大伟知道再问,高振麟也不会再说什么,跳下车,“走,回去吧。” 两辆车一前一后回到西安,从后门驶进站里。 把车停好,高振麟提着装满桃子的篮子去了曹天浩家,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曹天浩此时不在家,家里只有曹天浩的妻子和两个保姆。曹妻让高振麟坐下,保姆端出一盘西瓜,高振麟对曹妻笑笑,也不客气,拿起一牙西瓜啃了一口,“真甜。”又问:“在熬药?您生病了?” “有些不舒服,可能溽暑了。”曹妻鹅蛋形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持重典雅,让高振麟想起自己的母亲来。他的母亲也有一张这样让人觉得亲切的脸,这样的髮型,还有这样的笑容。他闷头吃完西瓜,拿起桌上保姆给他备的毛巾,擦了擦手,“回来之后还一直没时间来看您。” 似乎明晰他微妙的处境,曹妻笑而不语。高振麟有些不自在了,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准备要告辞。此时曹天浩的侄女曹茜茹回来了。进门见到高振麟停下脚步,曹茜茹仿佛脚下生了根似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看着他,“你回来了?还好吗?” “还好。”看见曹茜茹,高振麟不由想到杨红叶,心里产生一种细微的隐痛。 几年不见的曹茜茹,还是老样子,身体还是那样瘦削,轻盈柔美,梳着齐耳的短髮,眼睛细细长长的,似有很多心事。也难怪,曹茜茹的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也去世了,在她父亲去世之前一再叮嘱曹天浩要他照顾曹茜茹。曹茜茹还有个哥哥,结婚了和自己的妻子住在外面,基本上不管曹茜茹。幸运的是,曹茜茹身边一直有奶妈照顾她。曹天浩就把曹茜茹从上海接到自己身边来了。 第28页 半带羞赧又有些陌生的曹茜茹对高振麟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唿,去把东西放下又去洗脸后,才坐到桌子边,听婶子和高振麟说话。 曹妻说:“茜茹,还记得小高吗?” 曹茜茹对曹妻一笑,用余光看着高振麟,“记得。”又抬起头看高振麟,“你这几年去哪儿了?” “外地。”高振麟不想说是在延安。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曹茜茹忽闪着眼睛打量高振麟,“病了?” “这几天没睡好。” 曹妻接嘴说,“小高,刚好我约了大夫,你要不要去看看,开几服中药调调身体?” 高振麟想拒绝。他知道他这不是身体有病,是心病,可是曹茜茹说,“去看看吧。”他还想拒绝,曹妻起身,“别讳疾忌医了,年轻人有个身体不适是正常,走吧。这个老中医很好,这几年在西安,我一直让他给我看病呢。” 高振麟硬着头皮,和曹妻、曹茜茹一起下楼,他想开车,被曹妻拦住了,“别开车了,就在后头不远的地方,走几分钟就到了。” 高振麟他们一行三人从后门出了院子的时候,秦大伟正在和曹天浩分析高振麟的话。 “高振麟回来才一个多月就说有‘古城’的线索了,您觉得可信吗?”秦大伟小心翼翼问曹天浩,“他还说刚回西安的第二天,有个女孩子去找他,替‘古城’传话。” “女孩子?”曹天浩重复道,“他有‘古城’的线索,他是这么说的?” “是。我刚和他从临潼回来。” “他去临潼做什么?”曹天浩对高振麟去临潼来了兴趣,“发现什么了吗?” “目前没有发现什么情况。”秦大伟把手放在大腿上,斟酌地说,“依照他的话,那意思好像‘古城’在站里。” “我一直这样认为。”曹天浩身体一颤,“那会是谁呢?他在临潼有什么可疑行迹?” 秦大伟不确定地摇了摇头说:“从一个农妇手里买了桃子。我悄悄把那个农妇抓回来讯问了。” “高振麟去了临潼?!”曹天浩嘴里轻轻念叨,“就为买这些桃子?” “还去山上射击来着,顺道买的。”秦大伟若有所思地说:“就没有其他行迹了。” “不,不。”微微摇头,曹天浩说,“我看他是有事。” “我相信您的判断。” 曹天浩有些生气,不再言语。秦大伟深知他的脾气,悄悄退了出去。曹天浩心里想:这高振麟,看来仗着他父亲和戴笠关系的亲密,不太把他放在眼里,这么重要的情报都没向他汇报。随即他又明白高振麟的处境和心思:没有得到重新起用,高振麟自然会把重要情报拿来和他做交换的,“古城”就是他最重要的砝码。 既然这样,那我就成全你!曹天浩决定道。 那农妇走出西安站的院子,看上去一头的雾水,眼看已是下午五点过的光景,只能走路回临潼了。没走几步,她的汉子叫住她。她惊喜,“你咋来了?” 她汉子说:“下地回来听说你被人带走,就寻来了。” 农妇说:“你咋知道我在这里?” 她汉子说:“你吓煳涂了?你们走的时候,带走你的人不是给柱子留话说到这里来接你吗?” 农妇点头,“是煳涂了,是煳涂了。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没,我在这里熘达了一下。熘达的时候有个人说等你出来,给你这个东西。”她汉子把一张纸递给她,农妇拿过去翻来覆去看看,“这是啥意思?” 农妇的话音刚落,王家春手下的人冲过来,把他们两口子重新抓了回去。 又讯问了很久,那农妇的男人就是说不清楚是谁告诉他自己的婆娘在这里的,也说不清楚是谁给他那张白纸的。实在没辙,王家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走过去递到农妇男人的跟前,“留话的是这人吗?” 农妇男人看看,又偏着头仔细瞅,摇头。王家春回到桌前,又拿出几张照片,让那农妇的男人辨认,他都摇头,“不是这些个人给我的纸。我,我想起来了,给我纸的那个人长得很俊,穿得可好了。” 王家春决定把这两口子先扣下,明天让他们认人。又去给曹天浩汇报,“给临潼那两口子留话的是秦大伟。” “留话的是秦大伟?”曹天浩觉得有些蹊跷,“他为什么要留话给他们?” “站长,大伟为什么给那两口子留话,您得去问问他本人了。”王家春真是闹不明白秦大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脸困惑,“我想了半天也没有任何答案。” 曹天浩非常信任秦大伟和王家春,秦大伟和王家春是他的左右臂膀,在做人方面王家春要比秦大伟敦厚,他不会陷害秦大伟;秦大伟为了达到目的,会不择手段的。于是曹天浩要王家春去把秦大伟叫来。秦大伟和王家春一起来到曹天浩办公室,曹天浩问道:“我觉得高振麟今天去临潼有些不对劲。你们怎么看?” 第29页 秦大伟说:“他应该是有事才去的,但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是。”王家春瞥了一眼秦大伟,“我个人觉得今天你不应该那么明目张胆跟踪他。你后来去和他说话,就是打草惊蛇。” “我出现,和他说话,是他已经准备回来的时候,这不叫打草惊蛇。”秦大伟打骨子里对王家春的分析是不屑的,“就算我不出现,他也知道他的行踪在我们的监控之中。从他回来到现在,我告诉过他是一个值得怀疑和考察的人。他有了这种压力,即使带着共产党的任务而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王家春说:“就算他是带着共产党的任务回来的,可他还是我们的人。别忘了,他是我们派去延安的,如果我们派出去的人回来都受到这样的待遇,以后谁还敢接受这种打入共党内部的任务?至少,我以后不会接受你的派遣。” “服从命令是我们铁打的纪律,接受考察更是任内之责。”秦大伟觉得王家春在偏袒高振麟和自己作对,“你这种态度,我明天就派遣你执行蛰伏任务。”这话,当然是秦大伟的气话,也是他不服输的性格流露,当他看到曹天浩坐在那里看着他和王家春争执的眼神,立即不再说话。 曹天浩刚想说什么,桌上的电话响了。接着电话,曹天浩的眼神在秦大伟和王家春的脸上来回扫视。接完电话后,他说,“你们争执是正常的,都是为了工作。我的意见是,再暗地考察振麟一段时间。毕竟他在延安待了两年多,这期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4 到了老中医的药店,老中医谦恭地向曹妻和曹茜茹打招唿,没看高振麟一眼,好像他不存在一样。 他先问了曹妻的身体,曹妻说:“好多了,你再给我看看。” 曹妻坐下让老中医给自己把脉,老中医不住点头,“是好多了。” 把完脉,老中医又给曹妻开了几服药,把方子递给自己的儿子去捡药,接着又问曹茜茹吃了他的药怎么样,曹茜茹说,“好多了,就是早晨嘴发苦。” 老中医说:“来,你坐下,我看看。” 看完曹茜茹后,老中医才给高振麟看病。先是右手,后是左手。在看左手的时候,老中医说高振麟是上火,还夹湿,得好好调理,又和他闲话,高振麟在回答的时候,老中医往他的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他一惊,看定老中医,却见他神色镇定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叮嘱饮食起居要有规律,一副没事的模样。他连连点头称是,看着老中医给他开药方。 曹妻要曹茜茹把高振麟的药拿到自己家去煎,高振麟按点到家喝药就是。曹妻还要他去曹家吃晚饭,他说身体不舒服谢绝了——他心里惦记着纸条上的内容。回到宿舍,高振麟侧身躺下,打开纸条,上面写着: 实施计划,林先生会和你联繫。但他已被监视,谨慎为之;如曹问及林之事,可告知。 林先生是谁?这林先生在西安是做什么的?高振麟一头雾水。 纸条包着一把钥匙,高振麟知道这是开杂物间的钥匙。他很想马上去和延安联繫,但冯劲松一再说:只有非常重要的情报和在紧急情况时才能启用那个秘密电台。 翻看纸条,这张纸条没有署名,笔迹和上次“古城”留的字条一模一样,这一看他再次确定笔迹就是王家春的。和林先生联络的事情可以告诉曹天浩,这不是出卖同志吗?“古城”和林先生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古城”、王家春、老中医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老中医那里是曹妻领着他去的,曹妻在这个中间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据曹妻所说,这个老中医给她看病几年了,是不是曹妻和这个老中医有联繫呢?上次的纸条把曹天浩的行踪告诉了他。知道曹天浩的行踪的是曹妻,还有跟着去的曹茜茹和奶妈。今天曹妻带他去看病,是暗示他药店是联络站吗?老中医的药店离西安站不远,传递情报便利,再加上今天老中医的所为,怎么看这老中医都有可能是“古城”的交通员。 有个疑问又随之而来:“古城”怎么知道他的计划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曹妻是“古城”,有她掩护自己,那么自己可以更加大胆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了;如果“古城”是王家春,自己可以更加方便吧!他很想有机会向延安核实到底谁是“古城”,免得自己不妥的行为暴露计划,可是冯劲松早就叮嘱过他,不要打听谁是“古城”,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即可。 冯劲松的话和曹天浩的话有相同之处,曹天浩在他们被安排到西安站的时候就告诫:不需要知道的,就不必多闻多问。 曹茜茹的奶妈端来煎好的中药,打断了高振麟的思路。他不知道奶妈的姓名,就叫阿姨。一口气喝下温热的药水,谢了奶妈之后悠闲走出去找饭馆吃饭。 吃完晚饭,他打电话给秦栋,约他去戏院看秦腔。秦栋不喜欢看戏,可是出去玩儿他是高兴的,去到高振麟说的地方,见到高振麟,“我们不看什么秦腔,去看电影吧!” “我也想看电影,可电影院没戏园子热闹。”打小就和父母泡戏园子的高振麟说,“我在站里是闲人,闷坏了,想去人多的地方。” 第30页 秦栋有些同情他,说:“好吧。” 这确实是高振麟的无心之举,却给秦栋设置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此时高振麟并不知道。 他们去的戏园子是西安最好的,秦腔音韵高亢,好似点燃了看客干柴一样的身体与内心,整个戏园子里人声喧譁。 那唱窦娥的女戏子一出来,高振麟脑子一道闪光:她的身形和脸蛋怎么那么像自己随口胡诌的替“古城”传话的女孩儿?自己真没见过她!暗惊,就没了心思看戏,迅疾想出了一个计划。 等到散场,带着秦栋去了后台,高振麟给了班主二十块大洋,说是要认识那演窦娥的女戏子。狎玩戏子,高振麟从来没做过,没做过不等于没见过,知道狎玩戏子的路子。班主瞅出高振麟是熟门熟路、大家大户的少爷,却又面带难色,“这个事情不好办……” “有什么不好办的?”高振麟倨傲地问道,“去北平打听打听高家少爷是谁,凡是我看中的,没有到不了手的。” 班主不知道高家少爷是什么来歷、有什么背景,见高振麟说得振振有词,却也是不敢得罪。于是半谄媚半提醒地说:“她,是有主的人儿了。” “那我不管。”高振麟蛮横,“她是嫁人了还是谁的相好?嫁人了,我现在立马走人;如果只是相好,还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那我倒是要看看她自己的主意。”说完,高振麟附在班主耳边悄语一句,“我是有官方背景的,你不想拉上这关系?” 班主一听,笑得没有了眼睛,要他稍等,颠颠儿去了化妆间。 少顷,那女戏子卸完了妆,裊裊娜娜地走出来,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着高振麟和秦栋。 “你叫什么啊?”高振麟问她。 “燕子。” 秦栋看到燕子,已经直了眼。被高振麟用余光瞥到,想笑又憋住了,“这是我最好的兄弟,叫秦栋。”燕子懒懒地伸出手,秦栋动作慌乱地和她握手,“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去。” 喝酒的时候,秦栋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燕子,把高振麟都给忘了。 接下来的日子,高振麟早晨仍旧和秦大伟一起跑步,吃完早饭看书。秦栋只要有时间,就缠着高振麟带他去看戏,有时候高振麟会和他一起去。有时候,没心情,就给秦栋一些钱,让他一个人去,自己留在宿舍。他天天看书看到很晚,继续失眠。 如果不是甘南山在延安出事,“古城”为了核查高振麟身份不得不让他出击,他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第六章 1 延安出现特务投毒案件,被抓住的特务一口咬定是甘南山指示的,甘南山被隔离审查。 陈茂鹏说这是栽赃陷害,边保部有人提出疑问:既然甘南山和沈家佺都是军统特务要暗害的对象,为什么当初对甘南山下手不是用的枪而是用木棒呢?为什么沈家佺会被害,他就逃脱暗害了呢?陈茂鹏再怎么解释,也无法服众,违心地将甘南山先隔离审查,再去审问那个刚刚被抓获的特务。 那特务还是咬定,“我打入延安后,是他,就是甘南山给我安排的住地,并告诉我去公学投毒,制造混乱。”再审问下去,那特务就是咬定甘南山不肯松口。陈茂鹏和其他三个同志没辙,看来军统西安站已经把甘南山的活着视为特务打入延安的最大威胁,要置他于死地。 在“汉训班”的歷史,是甘南山一直以来的一个污点,哪怕原本只是为了生计误打误撞地进入,也改变不了这个已经存在了的事实,他就是协助抓获了再多的特务也无法让他从此净身。尤其是沈家佺的被害,也似乎间接在说明他还是有问题。 陈茂鹏带着六个人,亲自去了陇东中学时,甘南山正在上课。陈茂鹏没有直接去教室叫甘南山,而是先去找了校长向辉。陈茂鹏简单把情况向向辉说了一下,向辉想替甘南山说话,瞥见陈茂鹏身后的人,生生把话又咽下肚子,“那等下课再把他叫来吧,现在……” “我的意思也是这样。”陈茂鹏眼里透着无奈。两人各自坐下闷头不语,也不管其他人。 刺耳的下课铃声响起,向辉站起来,到了门口又迟疑地站住了,陈茂鹏见状起身过去,在他身后低声说:“去吧,有我呢,不会有事。” 学生们围在甘南山周围请教一些刚才教授的课文问题,他看见向辉心事重重走来,对学生说:“等下午放学之后,我再给你们补习一下。”于是撇下学生问向辉,“有事?” 向辉点头,“老陈来了。” 甘南山有点儿惊讶:陈茂鹏是没有急事不会到学校来,看来他一直担忧的事情终于到来了。他把手里的教材和备课本交给向辉,草草交代了几句,自己走向学校大门。向辉在他身后叫他,“他们在我办公室。” 甘南山回头,强忍着心酸,“告诉他们,我在门口等他们,别让学生们看见,以为他们的老师是坏人。” 这一行人很奇怪,要被审查的人带头走在前面,以陈茂鹏为首的边保部的干部反而走在他身后。到了边保部,陈茂鹏说:“老甘,去审问室吧。那里有个特务,你们对质。” 第31页 甘南山看了一眼陈茂鹏说:“好吧,我听从组织的。” 两人走进审问室,特务看见甘南山进来,就喊了一嗓子,“组长,愧对你的信任,我没有完成任务。” 屋里所有人的眼光聚集在甘南山身上,甘南山冷冷地看着那个特务,“你认错人了。”然后回头对陈茂鹏坦然地说:“我的一切活动我都能说清楚,而且有证人。” 审讯特务的人要甘南山坐下,陈茂鹏摆手,“隔离审查吧。让他自己慢慢交代。” 陈茂鹏带着甘南山去了另外一间屋子,里面有张床,铺着稻草,还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桌上摆着一盏油灯。 “坐吧,老甘。” 和陈茂鹏隔着桌子,甘南山坐下。他觉得冤枉,对陈茂鹏说,“特务诬陷我,我是跳进延河也洗不清了啊!” 陈茂鹏鼓励他,“要相信组织。” “陈部长我明白你的用意。” “明白就好。”陈茂鹏不想再多说什么,隔离审查其实是对甘南山一种变相的保护。 但陈茂鹏忽略了甘南山是个内心敏感、神经纤弱的知识分子,这样的对待无疑对他是一种严重的打击,更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在隔离的地方没日没夜写交代材料,甘南山自从学校出来,就没有合眼好好睡过觉。终于有一天,他精神彻底崩溃了,他试图用皮带吊在门框上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外面的警卫听见凳子倒地的声音,他真的就自尽了。 陈茂鹏听到这个消息,马上赶了过去,陈茂鹏对他说:“老甘,你可不能寻短见啊!” 甘南山看着他默默流泪,摇头,似是已没有生路,无比绝望的样子。 一定要解救甘南山!陈茂鹏转身又去提问那特务,那特务还是那样说,“是甘南山指示我的。”这次,他的话把陈茂鹏给惹急了,抓住他的衣领提起来,狠狠挥拳揍这个特务。旁边的人见状连忙拉住他,“陈部长,这是违反纪律的。”一听纪律,他颓然地住手了,狠狠盯着那特务说:“我不信没法治你。” 陈茂鹏没法不急,因为高飞的原因,杨红叶也被勒令停职写检查,当初在北平怎么介绍高飞入党的、高飞在延安的点点滴滴都要她详细地写出来。陈茂鹏觉得自己像是在箍着一个四处都在漏水的水桶,他一旦松手,这个桶里的水就会倾洒到地上,四处横溢。 2 高振麟没叫秦栋就去戏班约上燕子,带她来到金老闆的布庄,给她做了几身上好布料的旗袍。接着是逛街、吃饭、看电影。临分手时,高振麟对燕子说:“明天我们去大雁塔玩儿。” 接近燕子,让燕子做自己的挡箭牌,这是高振麟有心的安排。出于一个特工的本能,高振麟觉得,燕子戏子的身份,会给自己多一层保护。不过他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让他这个“有心”的安排却无心中掩护了他和中共西安地下党重要特工林先生第一次接头。 天还未完全亮透,高振麟便已醒来。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灰蓝色的天光,他瞥见门缝下面躺着一张纸条,他猫一样连忙跳下床,一把抓起纸条,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又踱回到床上躺好,才轻轻地展开,上面写着: 下午两点,大雁塔南边,暗号:“我来古城溽暑了”。 高振麟反覆看了几遍,凑到窗前又看了一次,还是自己熟悉的笔迹,他兴奋地把纸条塞进嘴里咽下肚子,在心里说:今天约了燕子去大雁塔,倒也是无巧不成书。马上,另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高振麟,燕子就是一个无辜的戏子,你已经“利用”了她,但绝对不能让她在这件事中受任何委屈和牵扯。 起床匆匆洗漱完毕,高振麟照例去找秦大伟跑步。在门口叫了几声,没人应,又敲门,还是没人,只好一个人去了。跑步回来后他去吃早饭时,才遇见了秦大伟,“你干吗去了?” “别提了,这不刚回来。”秦大伟轻松地说,“我去补觉去了。” 高振麟急急地到曹天浩办公室,屁股还没坐下,就兴奋地说:“站长,有个事情之前我没跟您汇报,就是我回来的第二天有个女孩儿替‘古城’传话。昨天晚上我和秦栋去戏园子看戏,这个女孩儿又来传话,说今天让我去接头。” “为什么现在才来告诉我,你回来第二天有人替‘古城’传话呢?”曹天浩似乎对高振麟今天去接头的事情不关心,反倒计较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你是在担心什么还是有其他的什么顾虑呢?” “我是想有更大的收穫再给您汇报。还有,站长您担心我被共产党策反了,对吧?”高振麟低低地说,“我也知道,您一直没问我西安地下党和我联繫了没有。” “你去延安是我安排的,我怎么会怀疑你被策反了呢?”曹天浩笑嘻嘻地说,“你去接头吧!共产党是狡猾的,要提防这是他们给你设的圈套。记住,一定要注意安全。” “谢谢您的关心,我会如实向您汇报的。” 从曹天浩那里出来,高振麟开车去了戏班,让人去请燕子,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燕子才出来。坐上车,高振麟说:“你干吗呀,这么半天才出来?” 第32页 “我哪想到你这么早啊!”燕子嗔怪道,“人家还在睡觉呢!” 两人不再说话,开车直奔大雁塔,车在大雁塔周围绕了几圈后,高振麟和燕子进去草草逛了一圈,就说:“没什么可看的,咱们回去吧!” “这么早叫人家起床,就看几眼,真是的。”燕子嘟着嘴埋怨,满脸不高兴。 “我来就了一个心愿。”高振麟说,“燕子,你们班主说你有人了,你许配给别人了?” 燕子一下红了脸,她嗫嚅着说:“没有……是,有个……” “有个相好的?”燕子点头。高振麟装作有点儿失望的样子,又问:“他是干吗的?” “他是你惹不起的人。”燕子又恢復了底气,“所以你以后约我当心一点儿,小心你的小命。” 高振麟戏嚯地说:“看你就不是正经许给他的。” “是。”燕子看着前方,“他是哥老会的人,我是没办法。” “那你有自己喜欢的人吗?” “有。” 高振麟紧追不捨,“谁啊?干什么的?” “高少爷,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又是衙门里办事的人,前途无量。能正眼瞧得起我们这些戏子,燕子自然感激不尽。不过我们这些人的事啊,你还是少问为好吧。” “得,怪我多嘴。”高振麟对燕子有了大致了解,就说:“走,吃饭去。” 和燕子吃了午饭,又聊了一阵,高振麟看看手錶,时间差不多了,把燕子送回戏班,自己又去了大雁塔。 远远地望见大雁塔时,看看怀表,离具体的接头时间还有十分钟,他计算了一下距离,停好车,走过去。走在路上,他的每个毛孔都是警觉的,悄悄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离大雁塔越近他竟然有些心情紧张,腋窝下开始流汗,那汗水有些凉,顺着流到了裤腰。要知道,这是他到达西安快两个月以来,西安共产党地下组织第一次和他联繫。 到达大雁塔下刚好下午两点钟,这里古柏参天,绿草如茵,游人香客却寥寥,一片静谧,给人感觉仿佛这世上从没有战火燃烧和政党纷争。大雁塔远看并不觉得高,走到近前仰望的时候,却使人顿生一种庄严肃穆直冲云霄的感觉。生满了青苔和藤蔓的塔基,又有些衰落和破败,像是在战火和世人的遗忘之下喘息。高振麟踱到塔基的南边,就见一个穿着白衬衣、蓝色西裤的年轻人在那里看着远方,那年轻人比高振麟矮,身高约有一米七六,体形很敦实,气质却是斯文里透着儒雅。 听见高振麟缓慢走近的脚步声,那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地问:“这位先生您找我有事吗?” “天真热,我来古城溽暑了。”高振麟笑着皱了一下眉头,送出暗语之后,他接着说,“刚刚看了中医,正在喝中药。” 那年轻人伸出手,“你好,高振麟同志,我叫林晓楚。”高振麟也把手送出,互相紧紧地握了握,“以后就是我和你联繫。”说完,林晓楚又说,“我们到那边走走吧。” “恕我直言,你是不是被秦大伟他们盯上了?”高振麟打量着这个曾经一度追随张国焘的人,说出自己的疑问。 林晓楚不肯定地摇了摇头,说:“依我多年的地下工作经验,这样糟糕的局面没有出现。你得到了消息我被盯上了?” “有这消息,但我不能确定。”高振麟想说出“古城”要他谨慎的话,又觉不妥,“延安怎么指示你的?‘古城’是你的直接领导?” 高振麟这么一问,林晓楚有些愠怒,“我和延安之间的联繫你无权知道。‘古城’是我的直接领导,最近……” “好,那我不问,你也不用回答。你知道吗,我现在像一个瞎子和聋子,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看不到还好一些。”林晓楚有些苦涩地说,“我现在告诉你一些情况,你一定要做到,这关系到延安方面的安全和一些人的清白。” 高振麟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忙问:“延安怎么了?” 林晓楚看了他一眼,“我也不是太清楚。大概情况是军统西安站派了特务打入延安搞破坏,想引起混乱,企图把甘南山灭口,因为甘南山的存在危及那些潜伏在延安的国民党特务的安全。” 高振麟咽了下口水,说:“这个我清楚。” “这个派遣名单我们通过渠道得知是由秦大伟来亲自拟定的,所以你要务必设法找到名单,让他们的阴谋流产,解救甘南山。” “我这边和你们联繫上了,军统那边还是没法交代。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人联繫我,而我又不去抓捕和我联繫的人,我在曹天浩、秦大伟包括王家春眼里就是废物一个,我进入不了军统,刺探、收集情报的任务根本无法完成。” “那你打算怎么办?”林晓楚一时也没有办法。军统要抓中共地下党,总不能让你以出卖自己的同志为代价来重新打入军统吧?他挠挠头,“这事儿啊,还真得要靠你自己。” 第33页 “我心里有个计划在酝酿,一旦机会成熟我就实施,但现在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高振麟把话打住,不想说出自己的计划。 林晓楚看看四周,见没人注意他和高振麟,说:“什么主意?” “计划不成熟,我不想说。”高振麟拍拍他的肩膀,“咱们走走吧。” “会危及我们的同志安全吗?”林晓楚不放心地问。 高振麟摇头说:“绝对不会!这个你放心。” “四天后上午十点碑林见。”临分手前,林晓楚叮嘱高振麟,“以后我们的联络地点在碑林,把情报给我,我发回延安。” 在要分手的时候,高振麟又问林晓楚:“‘古城’怎么知道我和秦大伟在暗斗?” “他得到了内部消息,知道秦大伟要追杀你,因为你没能在延安继续潜伏,认为你是一个失败者。” 高振麟说:“知道你的看法了。秦大伟认为我是他们的人,你们认为我是你们的人吗?” 林晓楚反诘:“如果我们觉得你不是自己的同志,上级还会派我和你接头吗?” 回到站里已近四点半,曹天浩的助手急急跑过来说:“站长等你去汇报呢。” 高振麟甩开步子去了站长办公室。曹天浩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亲切地示意他坐下,高振麟的心提得高高的,不敢有一丝的疏忽大意。曹天浩问:“情况怎么样?” “不是‘古城’,只是一个中间联络人。三天之后再在鼓楼饭店见面,说是有紧急任务。”高振麟的话让曹天浩来了精神,脸上有些兴奋,高振麟观察着曹天浩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我想不是‘古城’至少也是‘古城’的联络人。站长,我有个主意,先别抓这个联繫人,放长线、钓大鱼。” “嗯。”曹天浩看着桌面,脸上虽然是在微笑,眼睛却像有一层雾,让人看不透他的真实态度,“你先去吧。” 回到自己宿舍,高振麟坐在桌前假装看书,心里在考虑怎么搞到秦大伟的名单:这个名单可能就在秦大伟那里,曹天浩手里也会有备份。但是,万一秦大伟那里没有,又怎么到曹天浩那里搞到呢?他想最近找个时间请秦大伟和王家春喝酒,借这个机会用麻醉药把他俩放倒,潜入秦大伟办公室窃取名单,这是一个方案。如果名单在曹天浩手里,曹天浩办公室他也可以趁机进入。 问题随之又来了,麻醉药去哪里搞?他知道,站里有,秦大伟和王家春的办公室抽屉里也可能有,但这都行不通,那只能再去找林晓楚想办法。可这一时半会上哪儿找林晓楚去?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那老中医,心动就行动,起身就往外面走。 3 忙了一天,曹天浩回到家,曹妻看着他洗完脸,把他拉到卧室,“今晚秦大伟要约茜茹出去看电影,她正为这个事情生气呢!你去劝劝她。” “怎么她还是不喜欢大伟啊?今晚出去看电影是我安排的。” 曹天浩最得意的几个手下秦大伟、王家春还有高振麟里面,他最喜欢、最信任的还是秦大伟。前些年他是有意撮合高振麟曹茜茹的,可是还没来得及说这个事情,高振麟就回北平了。曹茜茹是喜欢高振麟的,他心里清楚,可是现在高振麟的身份不明,他不能让曹茜茹陷入这个迷局之中。曹妻更喜欢王家春,觉得王家春踏实、敦厚,不奸诈。曹妻对高振麟的看法是太内向,有些阴。对秦大伟的评价则是粗鲁有余,心细不够。 “我看啊,我们俩都拗不过她。”曹妻嘆气。曹天浩的儿子被送去了美国,他们把曹茜茹视为自己的亲女儿看待,对她十分宠爱。而且曹妻身体不好,多亏曹茜茹陪她聊天说话,还读书给她听。现在眼看曹茜茹今年已经二十四了,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心里有些不舍她出嫁,对找对象的事情也就分外挑剔。 “我去跟她说说。”曹天浩说,“大伟哪点儿不好?我看好的人,绝对没有错。” 夫妻二人正说话,听见奶妈在招唿说:“大伟来了,快歇歇,马上开饭。” 曹妻小声说:“这也是你安排的?” 曹天浩摇头,“到家吃晚饭不是我要他来的。” “我给茜茹提个醒,到时她别又使性子、摔脸子给人家大伟看。” 曹妻去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曹茜茹在里面说,“进来吧。”曹妻推门进去,见曹茜茹正把一些纸张收进抽屉里,一脸不高兴地看着曹妻进来。 “大伟要来家吃晚饭,你也不小了,不许耍小孩儿脾气,听见没有?”曹妻提醒曹茜茹,“你叔叔可说了,他看人的眼光好得很,你就听他的吧,好吗?” 曹茜茹嘆了口气,把左臂支到书桌上,娇嗔道:“我没说大伟不好呀!不过,高振麟不好吗?” 曹妻假装赌气,“你说高振麟好,我还说家春比他们俩都好呢!” “那这样吧。”曹茜茹把手收回来,起身离开书桌,走到曹妻跟前,两只手绞着手绢,“把家春、振麟都叫来吃饭吧。” “那可不行。”曹妻瞪眼看着曹茜茹,“你这是拆你叔叔和大伟的台。” 第34页 曹茜茹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曹妻,“大家聚在一起吃饭,不好吗?”曹妻的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见到曹妻这般表情,曹茜茹俯下身子抱住曹妻的肩膀,“我说着玩儿的。” 那顿饭,曹天浩吃得比以往高兴,因为曹茜茹没有使性子,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高振麟终于迈出了艰难的一步,中共西安地下党要和他接头了。一旦接上头,那么破获潜伏在军统内部多年的“古城”说不定就有可能抓获,高振麟这颗他处心积虑部署的棋子也终于起到了作用。 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能让他快乐的吗? 此时的高振麟正徘徊在老中医药店附近。 他反覆揣摩着自己的举动。他分析:和林晓楚的接头暗号是“我来古城溽暑了”,那天去曹家,曹妻就这样说过;接着,和曹妻一起到老中医这里看病收到了纸条。这些都间接证明,老中医极有可能就是自己人,此举虽有些冒险,但他仍是自己可以冒险一试的人。只是他并不能确定老中医这里就有麻醉药。 高振麟果断转身去了药店,药店已经关门,留下只能容一人进出的窄门。他一只腿迈进去,一只腿在门外,敲门,“有人吗?” “谁啊?”老中医虽然已经七十多岁,声音仍很洪亮。他们一家正准备吃晚饭,老中医放下碗筷,走出来,一看是高振麟,不解地问:“您看病啊?药吃完了?” “还没有。我需要……”他迟疑了,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 老中医坐到桌子前,那架势是要给他把脉,抬头看着高振麟,“你要什么?” 坐下,高振麟迟迟开不了口,只好伸出右手,让老中医把脉,“我要的药您这儿有吗?” “你上火得厉害啊,小伙子。”老中医盯着他,“除了枪枝弹药,让人吃的药我这儿都有。” 老中医把完高振麟右手的脉,又要他把左手伸给他。实在没辙,高振麟决定冒险,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您这儿有麻醉药吗?” 老中医收回自己的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拿起笔和处方笺给他开药。写好药方,又起身亲自去给他配药。两服药配齐,高振麟拎上药包。老中医弯腰从柜檯下面的一个角落把一个纸包递给他,“这是你的——药。有事没事别上火,身体要紧,是药三分毒,药不能治百病。”老中医又说,“有人要我捎话给你,和林先生接触要谨慎,不然会危及你的安全。货到手,启用紧急通道。” 林晓楚是有问题的,这是来西安之前冯劲松叮嘱过的,可要他和林晓楚联繫是“古城”指示的,这怎么解释?应该是“古城”和林晓楚有分歧,而且林晓楚有可能暴露了。启用紧急通道,那就是启用在杂物间的秘密电台。 把那纸包放进裤兜,高振麟拎着两包中药回到站里。进门看见秦大伟在给曹茜茹开车门,两人都没看见他。他闪到一边,等车开出去之后才走进院子。 回家把药藏好,他又去找秦栋,“走,我们出去涮羊肉去。” 他和秦栋吃完饭又去戏院看秦腔。那秦腔在高振麟听来很是悽厉,他并不喜欢,他更喜欢京剧,这让他想起延安的平剧。秦栋也不懂秦腔,但燕子的扮相吸引了他,令他看得如痴如醉。 “喜欢她吧?”高振麟看到秦栋这般,侧头问他,眼睛盯着台上。 秦栋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嘴里两颗虎牙,就有一种稚气流露出来。秦栋比高振麟小三岁,长得挺精神的,因为没什么本事,所以给秦大伟做助手,在站里和谁都可以玩到一块儿。 “喜欢就说,这事哥哥帮你办了。”高振麟说。 秦栋连忙说:“看看好玩,高大哥。不用当真的。” 看完戏,回到站里不到十点半,两人分头回了宿舍。 第二天上午高振麟先去约了王家春,然后去找秦大伟。本来秦大伟不想答应,但听曹天浩说高振麟有了重大进展,见他主动来约自己,也就爽快答应了。 把两人约好,高振麟让伙房准备好了饭菜,并吩咐送到自己的屋里来。又去买了西瓜、猕猴桃等水果,就等两人的到来。 秦大伟先到,那时已快六点了。高振麟问:“家春呢?” “哦,他打电话回来,说让我们不用等他,晚上一定会赶过来。”说着,秦大伟抬起手腕,看看手錶,“快到了。” 高振麟就说他们先喝,一边喝酒一边等王家春回来。酒过三巡,王家春才来,那时已快八点了。三个人很久没有聚在一起喝酒了,加上王家春回来之前高振麟和秦大伟已经喝酒聊天,尽释前嫌,所以等王家春回来之后气氛更加融洽。 很快三个人干掉了两瓶西凤酒,秦大伟起身走到门口大声把秦栋叫来,让他到厨房再拿几瓶酒来。秦栋拿了四瓶酒来,看他们喝得面红脖子粗,酒兴正酣,就偷偷跑出去找人玩去了。 快十点的时候,三个人又喝光了三瓶白酒,高振麟觉得这个时候下药的时机到了。他打开第四瓶酒,用余光看看秦大伟和王家春,见两个人没有注意自己,左手偷偷取出磨碎的麻醉药,倒到酒瓶里,拿起来摇了摇,又故意摇摇晃晃走过去,其实是在把酒里的药粉充分化开,然后给三个杯子倒满酒。三人端起酒杯干杯,高振麟趁着灯光昏黄,在他们不注意自己的时候,让酒从嘴边流下去。酒顺着脖子流到他胸前。一会儿,秦大伟和王家春就晕倒在座位上。高振麟赶紧把他们的酒杯拿起来,放到脸盆里洗干净,把水倒了,又把瓶里剩余的酒倒在门前的树下,再拿着酒瓶去到水龙头跟前,把瓶子洗干净,才回到屋里。打开第五瓶酒,他自己看着秦大伟和王家春慢慢浅饮着,再拖延一下时间。 第35页 到了十一点,他从秦大伟腰间取下钥匙,从枕头下拿出手电筒放进裤兜,出去看了看。见大家都已经休息,只有值班室还亮着灯。这个时间去秦大伟办公室是很危险的,万一被值班的人发现,那就有不可想像的后果。可是只有现在才能拿到名单。他只有冒险了。 他蹑手蹑脚去了秦大伟办公室。秦大伟的办公桌每个抽屉都锁着,这是他事先预料到的。逐一打开抽屉,没有。再打开文件柜,嘴里叼着手电筒,翻阅了里面所有的文件还是没有名单。他关掉手电筒,坐在黑暗里想:到底秦大伟把名单放在哪里了呢? 一个激灵,使他勐然想起秦大伟有个习惯,那就是喜欢把重要文件藏起来而不是放在文件柜或者抽屉里。这是在“汉训班”的时候他暗中观察到的秦大伟的习惯。藏?他又会藏在哪里呢?真的藏起来,难度增大不说,时间也不允许。 借着外面的亮光,高振麟的眼睛扫过桌上的物品,电话机、檯灯、文件夹。看到檯灯,他眼睛一亮,因为那檯灯的底座很厚实,他微微起身,伸出手拿起檯灯,把檯灯颠过来查看底座,看见有个暗盒,心里大喜,轻轻打开暗盒,里面摺叠着一打纸。他掏出那叠纸,逐一打开,赫然看见一个名单,凑近再看,确定这就是新近打入延安的军统特工名单。 高振麟有个过人的本领,只要是文字,默读几遍之后就深深嵌入记忆里。他反覆看了几遍,又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名单,睁开眼睛进行最后一次对比,自己的记忆和名单完全一致之后,他赶紧将名单放回檯灯底座里,归置好一切,又回到自己的屋子。 秦大伟和王家春靠着椅背唿唿大睡,他定定神,把钥匙放回到秦大伟腰间,又歪歪斜斜走出屋子,叫了两声“来人。”就见值班室的人跑来,他说:“把秦组长和王大哥扶回他们的屋子去休息。”说着,他弯腰开始呕吐,是真的呕吐,一是喝多了,二是刚才的紧张导致呕吐。 那两个人把秦大伟和王家春扶回他们的屋子之后,又来把地上高振麟吐出的秽物打扫干净才回到值班室。 坚持着洗漱后,他心情轻松地躺倒床上消磨时间,挨到半夜,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他看了看手錶,和延安联繫的时间到了。起身摸黑出门,先把门开了一条缝,张望院子里许久,夜深无人,他这才装作摇摇晃晃的样子去上厕所,迅速拐进那条巷道,来到楼梯下的杂物间。打开门,把手电筒打开,见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放在屋里。屋角有个破旧不堪的柜子,轻轻打开柜子,看见柜子里就是一层隔板,板上放着电台,电源什么的都连接好了。他快速打开电台,唿叫了几次,延安有了回应,抓紧时间把名单发了出去。然后关闭电台,合上柜子门,离开了杂物间。 如释重负地回到屋里,高振麟这才虚脱地倒下睡着了。没睡多久,他渴醒了,端起茶壶喝掉里面的水,再无睡意,眼睁睁等到天明。挨到上班,去给秦大伟和王家春打招唿,也是看看有什么异常,一切都还正常,又回到宿舍躺下看书,继续打发时间。 有人敲门,他无精打采地开门,来人竟是曹妻。 “怎么了,听说你病了?” 高振麟堆起笑脸把曹妻让进屋子,给她拿凳子、倒水,“没什么。上火。” “我去看那中医,他说你又去开药来着,就顺道来看看你。你捡的药呢?怎么不拿家里去煎?” “我忘了。”高振麟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他的疏忽,拿了中药,就扔在屋里了。 “把药给我,我拿家里让保姆给你煎药。” 曹妻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又是独自在屋里,他开始着急去鼓楼饭店接头的事情。 4 那天终于来临。 早晨吃晚饭,曹天浩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是已经安排好一切,他只身去就行。他就说了一句:“保证完成任务。” 走出曹天浩办公室,就见天空有几大团阴云从西边往头上慢慢移来,阳光被遮挡住,一会儿天色暗了下来。要下雨! 车还没开出街口,就传来一声闷雷,转眼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那落下的雨像是狠狠摔在地上,绽开铜钱大的水渍。大雨降低了能见度,他打开车灯慢慢前行。 暴雨哗啦啦下着,好像要冲洗多日来城市中的黄沙尘土。绕了几个弯,车在电话局门前停下,高振麟冒雨进去给秦栋打了一个电话,“秦栋,刚才我出来忘记把给人的礼物带出来,你给我送到鼓楼饭店来。” 打完电话,他把车开到鼓楼饭店。停好车,门童打着伞急匆匆跑来给他遮雨,送进饭店。 他径直上了二楼,2012房间,服务员把房间给他打开。房间也是他让秦栋开好的。进去之后他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看起来。 一会儿听见有人敲门,他知道是秦栋来了。高振麟一边和秦栋闲聊一边算计时间,快到中午了他和秦栋走出房间去饭馆吃饭。吃完饭高振麟说还有事情要去办,就和秦栋分手。 下午两点,他去曹天浩办公室,把名单递给曹天浩,“这是秦栋给我的点心盒子里的。” 曹天浩已经接到报告,说去鼓楼饭店的是秦栋,他有些不相信,再见高振麟把名单给他,心底暗惊但是脸上没有表露出来,看了两遍,名单确实是真的,但曹天浩沉住气,问,“秦栋正在被和你联繫的那个人发展成为共产党?” 第36页 “这个……这个情况我不太清楚。” “你没说实话。”曹天浩靠着椅背眯缝着眼睛审视高振麟,“和你联繫的人没提起过秦栋?” “没有。就是我知道我也不能说。因为我和秦大伟不和,如果我说秦栋是共产党,你们会认为我是在报復秦大伟。” 曹天浩沉默不语。他不说话的时候,高振麟感觉时间都凝固了。良久,曹天浩问,“这个名单按照延安给你的指示和安排,该送往哪里?” “按照事先指示安排,第一个方案是有人到鼓楼饭店来取,但今天这个人没有出现,第二个方案就是我要用站里的电台发出去。” “他们没有想到你要是不进入站里,你是没有机会到电台室的吗?” “应该没有想到情况会是现在这样。”高振麟顿了一下,“他们认为这样安排我应该会很顺利进入站里。” 曹天浩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你知道吗,这个名单已经被延安掌握,新近打入延安的同志大部分已经被抓捕,没有被抓的也都跑出了延安。” 高振麟心头一阵惊喜,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张大嘴巴,装作不敢相信曹天浩的话。 “看来站里确实有内鬼。”曹天浩脸上又浮现出笑容,“上次给你的纸条,把我的行踪了解得如此清楚的没几个人。内鬼不除,这个站就不安全啊。这也是我多年的心病啊!” 高振麟想问他在怀疑谁,话到嘴边又咽下,等着曹天浩往下说。 “你和秦栋最近为什么走得这么近啊!” “这是大伟安排的。” “喔……”曹天浩那个“喔”拖得很长,“你去吧。” 过了几天,秦栋晚上看完戏和燕子去消夜,在回来的路上被几个人打了,那些人还警告他,“不准再打燕子的主意。” 高振麟明白这是哥老会的人干的。抽空,他去找燕子,要她约她的哥老会相好来见见,给秦栋要个说法。 燕子说:“不用了。秦栋自找的,他刚好替我打了一个掩护。” “什么掩护?” “高先生,看你是好心人,我就告诉你,秦栋是替我掩护了我喜欢的那个人。”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跑路。”燕子说,“他说在西安也不会待多久了,到时我跟着他走。我就说到这里,其他你不要问了,问了我也不会回答的。” 高振麟无趣地从戏班子回来,就从王家春那里得知,那天下午秦大伟他们秘密搜查了秦栋的宿舍,发现他和燕子来往密切,燕子又和几个进步青年时常来往。这是高振麟暗中观察秦栋以及和秦栋聊天后得知的情况,也是他利用秦栋的根源。秦栋有了和这些人的交往的背景,那就很难说清楚。 王家春没有告诉高振麟的是:他也在暗中调查秦大伟,因为那个打入延安的名单,只有秦大伟和曹天浩有,延安怎么会拿到名单的呢?但调查很久都没有结果。最后曹天浩採纳了高振麟的意见,没有对秦栋採取任何行动,只是让王家春暗中监视。 秦栋对此全然不知,仍一有时间就来找高振麟聊天。高振麟不在,就出去找燕子。 曹天浩感觉再不起用高振麟会说不过去,决定重新让高振麟归队,于是不到半个月,高振麟重新回到军统西安站,仍然在秦大伟的行动组里工作。 重新进入军统西安站的任务完成了,高振麟想松口气,没有想到老中医在这个时候却蹊跷地去世了。 那天他刚刚从办公室出来,见曹妻和曹茜茹急急往外走,见他就停住脚步。他问:“您这是要去哪儿?出什么事儿了?”曹妻说:“刚刚才知道,那老中医去世了。”高振麟身体一颤,忙问:“怎么了?”曹妻说:“说是自杀了。我们这是去帮助料理一下后事,好歹老人家给我看了几年病啊!” “那我也去吧。”高振麟说。 高振麟跟着曹妻和曹茜茹去了老中医家时,他家里已经聚了不少人。老中医已经被平放在一块门板上,高振麟静静地在一个角落观察着。老太太哭得昏天黑地的,右手抓着手绢,不时捶着自己的胸口。 曹妻劝老太太节哀保重,人死不能復活。 曹茜茹问老中医的儿子:“老爷子怎么会自尽?” 他儿子凄楚地摇了摇头。 高振麟插话问:“怎么自尽的?” “他自己配的毒药。”他儿子说着又开始哭,跪倒在老中医的脚下。 满脸惊讶的曹茜茹看着高振麟,也拿着手绢抹泪。曹妻也陪着老太太哭,一个想法在高振麟脑子里出现:上次他要麻醉药是老中医给他的,这次他中毒身亡,是不是在配制麻醉药的时候意外死亡的呢? 答案只有老中医自己知道。高振麟心里很悲凉。但有个事实摆在他面前,应急的时候,他没有了联繫人。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被一种莫名的忧伤笼罩着。他没有料到的是,老中医的意外去世却从客观上掩护了他。 第七章 1 杨红叶的腹部一天天隆了起来。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写书面报告,这些问题她已经写过很多次了,但在交代材料里只要有一句话不够准确,审查的人对她就没完没了地追问,这令她身心憔悴。但是她坚信组织,让她写她就老老实实地交代,不乱写也不夸张。 第37页 每天回到家,她累得说不出话来,杨良书和杨妈妈只能重复说着那些鼓励的话,她点头微笑,没有力气回答他们,晓光就静静依偎着她,看着大人们的脸色、听着他们的嘆气,杨红叶承受的压力好像转化成了一剂催化剂,让晓光一下懂事不少:吃饭的时候,他给杨红叶、杨良书还有杨妈妈盛饭。吃完之后,他帮着杨妈妈收拾饭桌,还要自己刷碗。杨妈妈说:“等你再大一些你再刷碗吧!”他听话地走出厨房牵着杨红叶的手慢慢走出院子,沿着斜坡走下去散步。 晓光一边走一边给杨红叶唱《酸枣刺》: 酸枣刺,尖又尖,敌人来到了黄河边。说打就打,说干就干,打倒了鬼子是好汉…… 现在的杨红叶身子越来越沉,不像以前可以走很远,她和晓光就坐在一个土坡上看来往的行人、看落日,直到夜幕完全降临之后才和晓光一起,慢慢回到自己的窑洞里。 杨红叶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交代材料,这些文字就像她和高飞在一起的回忆录,让她回味着那些激情的日子和甜蜜的时光,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高飞不是军统特务,他是我们的同志,我要相信他。这么一想,心情就豁然开朗了。 杨良书和杨妈妈还是不放心杨红叶,睡之前又来看她。 杨红叶对他们说,“我已经写完交代了,现在又出了特务投毒,这个和高飞没有关系。只是这特务据说是‘汉训班’出来的,也说高飞是从那里出来的,所以高飞去西安那段时间我总也说不清楚了。” 杨妈妈有些生气,“他们把人派走了,现在又来审问家属,这是什么道理?”杨良书制止杨妈妈发牢骚,“那段时间要是高飞真的在‘汉训班’呢?” 杨红叶肯定地说:“就算他是从‘汉训班’出来的,我想在他回到北平之后,他做了选择,选择了我们党,所以跟我们一起来了延安。爸、妈,你们也多少看到了高飞的表现,他什么也没做,对吧?我想,他已经坚定选择了我们。” 杨妈妈点头,“从你们新婚洞房那天甘南山来甄别和指认高飞开始,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我们相信他,那你放宽心,肚子里的孩子要紧。” 杨红叶侧头看看晓光,说,“我还是挺挂记高飞的,不知道他在西安怎么样?” “我听说了,工作开展得不顺呢。” “别看高飞挺温顺的,其实骨子里倔着呢!他不会认输的。”杨红叶说起高飞充满了甜蜜,眼睛闪烁得像夜里飞舞的萤火虫一样亮。 “行了。”杨妈妈挥挥手,“别多想了,赶紧休息吧。” 晓光依偎在她怀里慢慢睡去,可她还是睡不着,想着那些事还有高飞。杨红叶是女人,神经也没有那样坚强,面对着被误解和冤枉,她的精神压力特别大。这些心事,她不想对父母说,都深深埋在心底,独自去承担:暗夜里,这些怨怼和不解才能释放,自己去想、去回忆、去判断甚至悄悄流泪。 这样的夜晚啃噬着她的身体和精神,不被人知。失眠的滋味很难受,挨到快天明,才困顿得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可她又很易醒,早操的哨声和人声马上又让她惊醒。 白天,她用自己的笑脸应对一切,绝不发一句牢骚。 长久的精神压力和休息不良,让她有些神志恍惚,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去边保部的路上,走在一个小山峁上,放眼看去,黄土高原好似没有尽头。正眺望间,脚下不留神踩在一坨土坷垃上面,脚崴了一下,身体失去重心,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滚落下山峁。幸好山峁不高,滚落下去的地方就像一道沟。在失去重心的时候她下意识护住肚子,摔下去后她感觉一阵钻心疼,下腹有股液体流了出来,她知道事情不好,低头一看已是流血不止。她恐惧地大声求救。 在她后面不远处正有几个战士,看见她滚落下去接着又听到她的唿救,赶过去把她七手八脚抬上来,赶紧送往医院。 杨良书和杨妈妈得知杨红叶摔倒被送进医院的消息,急忙赶到医院,远远就听见杨红叶撕心裂肺的哭声,知道大事不好。 刚刚做完手术的杨红叶躺在床上,失去了孩子,她多么想这个时候高飞能在身边安慰自己,可那只是一个期盼。见到杨良书和杨妈妈进来,杨红叶强忍着眼泪,看着他们。 杨妈妈握住杨红叶的手,杨红叶哽咽着,“妈,我的孩子……没了……我的孩子……” 杨良书这个经歷了浴血战斗的男人这个时候眼睛也湿了,他使劲眨巴眼睛不要眼泪流出来。走过去,俯下身子对杨红叶说:“你还年轻,等以后高飞回来了你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说这话时杨良书心底也没底,他也不知道高飞什么时候可以回延安。 看着杨妈妈的眼泪和杨良书的红眼睛,杨红叶强忍悲痛,点点头,不再哭泣。 “哭吧,红叶,知道你心里有事……哭出来,自己也……也好受一些……”杨妈妈说。 不想让父母看见自己悲伤,让他们担忧,含泪的杨红叶说:“孩子没有了……以后我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第38页 杨良书赶紧让通讯员去把晓光带来,医生进来在他耳边轻声说:“现在她的情绪极不稳定,而且需要时间休息,要给她服用镇静药。” 杨良书点头,“我们听医生的。” 晓光被带到医院,杨红叶在药力作用下已经睡着了。看着脸色苍白的杨红叶还有眼睛哭肿了的杨妈妈,晓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紧紧地抓着杨妈妈的手。杨妈妈摸着晓光的头,喃喃地说:“孩子,没事……她生病了,她要休息……”又对杨良书说:“你去给老陈说一声,说红叶……病了……你去工作吧,我陪着红叶……” 按照组织纪律,杨良书去向陈茂鹏请假。陈茂鹏听到这个消息,剜心地疼,头撞着窑洞的墙,“真是对不住红叶啊。” 杨良书拍着他的后背,“别这么想,都是为了党组织和延安的安全。”陈茂鹏想去看杨红叶,杨良书说,“过几天吧,她刚刚吃了药,睡着了。她需要休息。” “红叶很坚强,但我知道她心里的委屈。” 杨良书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这是她应该做的。” 杨红叶这一觉睡了二十多个钟头,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屋里没人,她眼睛直直盯着屋顶,头脑慢慢地清醒过来,手轻轻地抚摩着自己的腹部,又开始静静流泪,泪水打湿了枕头。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她把眼泪擦干。 进来的正是杨妈妈和晓光,见杨红叶醒来,杨妈妈松了一口气。 晓光的嘴巴张了张,走到床前,看着杨红叶,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杨红叶一怔,脸上瞬间露出了微笑,伸开手臂,搂住扑到她怀里的晓光,“晓光……晓光,再叫我……”晓光埋在杨红叶身上,又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妈”。眼里噙着热泪的杨红叶说:“晓光……我是你的妈妈……你是我的孩子……” 从这一声“妈妈”开始,晓光终于承认了杨红叶是自己的妈妈,而杨红叶从那天摔了后,此生再也没有生过孩子。 2 高振麟一直被动地在行动,不是因为林晓楚,他还不会主动出击、再开杀戒。 打入延安的军统特务被陆续抓获,西安的地下工作得到了延安方面的夸奖,一扫“高振麒”的牺牲和高振麟工作的不力带给林晓楚心中的不快。 林晓楚问:“名单是你给延安的吧?”高振麟矢口否认,林晓楚说:“就算你急于想证明你自己的能力和清白,背着我和延安联繫也是没法证明你的。” “请你尊重和你并肩作战的同志。”高振麟冷冷地说,“名单是谁给延安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抓住了那些潜入延安的特务。” “那是‘古城’?”林晓楚又自言自语地逼视着高振麟,“不太可能啊,最近‘古城’是很小心的。你知道‘古城’为什么要你来?他怕自己暴露,所以一直在幕后操纵这一切。” “你和‘古城’在工作上有分歧和摩擦?”这个问题高振麟憋了很久,他知道问了之后林晓楚会不高兴,但看今天林晓楚心情还好就问了,“你可以不回答。” “我可以回答你。”林晓楚脸带笑容,说,“分歧?对,我和‘古城’是有分歧。再严重点说是矛盾吧!”林晓楚愤愤不平地,“我们做得再好,最后都是‘古城’的成绩。做不好上级就把压力给我们。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我问你,你觉得秦栋这个人怎么样?” 高振麟真看不上秦栋,却也并没有恶感,就说:“秦栋没有秦大伟那么兇狠,工作上没什么能力,其他方面我就不了解了。” “我不这么认为。”在高振麟面前,林晓楚不自觉流露出一种领导的官腔来,俯视着和高振麟说话,而且他还有些轻视高振麟,他认为高振麟做地下工作的时间不久,没有经验,工作起来难免缩手缩脚。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林晓楚觉得西安站的工作大有可为,需要扩大,因为这里是延安交通、物资、人员转送还有情报来源的中转站,现在这样谨小慎微的对工作很不利。他是想发展秦栋和更多的人,这样在军统西安站就会多些人手,得到情报会更多,而且还可以保护“古城”。眼下他的主要目标就是发展秦栋,但为发展秦栋,他和“古城”通过联络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古城”说:“你这样是冒险,是置西安的同志的安危于不顾而进行的蛮干。” 林晓楚通过联络人回击:“你永远是安全的,但是就你个人的力量不足以对付军统特务。” 几年的工作配合,“古城”对林晓楚的性格和行事作风是比较了解的,据“古城”自己掌握的情报,军统西安站已经盯上了林晓楚,这十分危险。当他接到林晓楚这样激烈回应的时候,不便再和他继续争执,只是向延安发了密电,明白说出了自己的隐忧和不安。 延安指示林晓楚:“希望在充分掌握和了解发展对象底细的情况之下再进行工作。” 接到指示,林晓楚认为这是“古城”从中作梗,使得上级否定了他所做的工作和努力,这件事也让他和“古城”的矛盾日益加剧。 第39页 高振麟并不知内情,只是感觉林晓楚策反秦栋不妥,又想:林晓楚做地下工作这么多年,不会拿工作开玩笑的。策反秦栋成功,他该怎么办;策反不成功,又该怎么办。策反成功,当然好,他有了一个可以互相配合的人;策反不成功,他就拿出自己本身是军统特工的身份敷衍。于是就问:“你打算怎么策反秦栋?” “当然是金钱。还有我看秦栋还是比较进步的,和秦大伟不一样。”林晓楚扭头看着外面。那天,他和高振麟在碑林见面之后,各自坐人力车离开了碑林,去了一个偏僻安静的街道咖啡厅。“我知道对秦栋的策反用理想和主义肯定不行,先用钱来打动他。” “经费呢?”高振麟喝了一口咖啡,微微皱眉。他不喜欢咖啡,他更喜欢喝茶。说到经费,高振麟想起自己找母亲要的那笔款子。如果,林晓楚的决定是对的,他可以用那笔款子支持他。 林晓楚蹙紧眉头说:“想办法吧。” 高振麟一字一句地警告他:“你要是策反不成功,会把自己暴露的。至于我,有双重身份保护暂时不会有危险。” “从入党开始,我就是做地下工作的。”林晓楚摆起老资格来。看见林晓楚这般,高振麟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讨厌他,就说,“那就按照你的计划办吧,有需要我会配合。” 高振麟起身告辞,林晓楚又把他叫住,高振麟重新回到桌前。林晓楚起身站起来压低声音,“我在陕西中学任教,有事情你可以直接去找我,我住在教师宿舍。” 坐在回站里的车上,高振麟告诫自己:除了工作,以后不要和林晓楚有什么更深的交往,要想法把秦栋干掉,让林晓楚这种冒险的策反计划流产,这是自保同时也是为了保护在西安的地下组织。 “小高,你说名单泄露,延安那边该信任你了吧?”曹天浩把高振麟叫去,下了死命令,“追查‘古城’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在一个月之内把‘古城’和他的组织破获。”曹天浩脸上是微笑的,语气却是强硬的,不许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以后凌晨一点,你可以和延安联繫。”曹天浩手指弹着桌面,“至于情报,我会亲自给你的。从我们截获和破译的发往延安的情报看,‘古城’和他的组织在我们内部是无孔不入,既然这样,我们不如自己给延安一些不太重要的情报,让他们充分相信你,这有利于你追查‘古城’和他的组织。” 高振麟提醒曹天浩:“延安的情报系统对情报的分析、甄别能力很强,如果全是这样的情报他们一样会怀疑我。” “我考虑到这一点了。”曹天浩笑呵呵地说,“其中一些是行动组的机要文件。” 第一次利用军统的电台和延安联繫,高振麟有些紧张,他知道曹天浩在亲自监听自己发报的内容,在发出电波最后两分钟的时候,他故意停顿了五秒钟。那五秒钟他快窒息了,这是他和延安的特殊约定,意思就是:有特殊情况,需要“古城”和他直接联繫。 发完电报,他才感觉到由于紧张,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就像淋了雨似的。他浑身湿漉漉回到宿舍,好像跑了很远的路一样疲乏至极,他非常担心曹天浩发现他发报时候的异常。 那晚他睡得特别沉,一是和延安可以直接联繫了,二是静等“古城”的指示。 早晨睁眼,屋里没有一丝光亮。高振麟有个习惯,睡觉不能有一丝的亮光,所以他房间做了厚实的窗帘和门帘。打开檯灯,抓起怀表一看,快八点了,“噌”的坐起来让自己清醒,跳下床,拿起脸盆出去洗漱。 上班时,坐在办公桌前看着那些要处理的材料,心里开始为林晓楚的行动犯愁:怎么阻止他呢?“古城”怎么不和自己联繫呢? 凌晨一点他又去了电台组,电台值班的人已经得到曹天浩的指示,凌晨一点是高振麟和延安联繫时间,予以放行。拿着一些情报,他发往延安。这次不是曹天浩在监听而是电台值班的人在执行监听,他装作手法不娴熟,停顿的时间频率多了几次,那意思是要延安赶紧通知“古城”和他联繫。 “古城”还是没有出现。 下班的时候,他准备去陕西中学找林晓楚。刚走出门,秦栋在身后叫他,他无奈地暗暗嘆气,高振麟背对秦栋组织好自己脸上的笑容才转过身,“你去哪儿?” 秦栋走到他跟前,“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就出去遛遛。” “我去西安戏院。”秦栋和他并肩走出站里,正是夕阳落下的时候,金光洒满街道,这一刻没有战乱的骚动和不安。 “真有雅兴。”高振麟往前走,不答理他,“大伟不是不让你去找燕子了吗?” “那我不去找燕子了。”秦栋追上来,“你是去找林哥的吧?” 没有回头,高振麟把后牙槽咬得紧紧的,心中杀机顿起,故意问,“谁是林哥?” “林晓楚。”秦栋脸上毫无防范。看见这张对人没有设防的脸,高振麟此时要杀他的决定又有些动摇。秦栋又说,“他说他见过你,对你的印象很好。” 第40页 “林晓楚?”高振麟装作想不起来的样子,“我和他在哪儿见过?在‘汉训班’?”又歪着头想,“‘汉训班’里面好像没这个同学。是洪公祠还是北平的同学?” “他也没说在哪儿见过你。” 高振麟问:“这个林晓楚是干吗的?” 秦栋摇头说:“不知道。” 高振麟正色道:“秦栋,我说啊,你知道我们的纪律,前几天又出事情了,所以更要注意。你别去找什么姓林的了,还是去戏园子吧!去吧,早点儿回来。” 高振麟掏出五块大洋递给秦栋,秦栋笑呵呵地叫住一辆人力车直奔戏院。见人力车跑远,高振麟心头的火气又来了:为了组织的安全,一定要除掉秦栋。 3 到了陕西中学门口,高振麟在校门前站了一会儿,又绕到北边,从后门去了教师宿舍,按照林晓楚给他的房间号,敲开了林晓楚宿舍的门。 林晓楚在给高振麟倒水的时候,高振麟一把抓住他,林晓楚直起腰杆有些发愣地看着他。高振麟咬牙切齿地说:“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对秦栋提起我?你这是在暴露我。” 林晓楚一把打掉高振麟的手说:“我说认识你有什么?你是从延安来的又是军统,他哪儿知道我在说什么?” 火气没有扑灭,高振麟气急又抓住林晓楚衣领,“我重新打入西安站你知道多么不容易?我才新婚不到半年就离开妻子,离开了我儿子,我这是为什么?为了重新打入,为了拿情报,你不但不帮助我还给我添麻烦。林晓楚,你给我记住了,你要是破坏了我的任务,我会毙了你。”林晓楚蔑视地看着高振麟,毫不畏惧,“如果你导致组织遭到破坏,组织一样不会放过你。”高振麟的眼里射出凶光。 林晓楚明白高振麟真是生气了,就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刚才过来,秦栋说我是来找你的,知道吗,你?” “我说我们是朋友。难道做军统的就没有朋友?你这样,相反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 这话让高振麟有些泄气,“好吧。我是过来拿新密码的。” 林晓楚把倒好水的杯子放在桌子上,转身从床板下面拿出一个小本,递给高振麟。林晓楚叫了他一声“振麟”。这声音让高振麟感到奇怪,回身看着他,见到林晓楚犹豫和为难的表情,“还有什么事儿?” “有个事情,组织上让我定夺,要不要告诉你。”林晓楚招手让高振麟坐下。 高振麟站在那里没有意思要坐下,“我请求你,不管是什么情况都告诉我吧。” “因为你的身份和歷史,杨红叶同志已经被停职检查,交代她和你的交往以及你当时入党的情况。” 晕眩,高振麟咬着牙关,“我的身份不是搞清楚了吗?我不是军统特工。” “不,你有段歷史组织并不清楚。”林晓楚直言不讳地说。 “就是这个事情?”高振麟不悦地看着林晓楚准备转身离开。 “振麟……”林晓楚低头看着桌面,不忍看高振麟,说,“有个不幸的事情组织要我传达给你,但你要挺住。杨红叶有天摔到一个沟里流产了,你们的孩子没了。” “我的孩子没了?”高振麟睁大眼睛痛心疾首地问。林晓楚点头,他又问:“她怎么会摔到沟里去呢?”林晓楚欲言又止,高振麟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要说了。” 自己是怎么回到站里的,高振麟事后完全想不起来。躺到床上,他脑子里无数次勾勒着杨红叶脸上的悲戚、还有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模样。伤心欲绝的他,在又去按照曹天浩的规定和延安联繫时,很想问杨红叶的情况,最终还是忍住了没问。 凌晨,高振麟回到宿舍,傻了一样坐在那里很久很久,被丧子之痛、惦记杨红叶的身体还有自己要去实施的事情搅在一起,让他心力交瘁。直到很久,他才缓过神来,去洗脸之后,拿出水杯走到两排房屋连接的角落的一棵树下,装作刷牙,一边用脚薅开树根部松软的泥土,隐约看见土里面上次没有用完的拿塑料布包着的麻醉药。老中医意外去世,让他知道了这药量过大会置人于死地。他嘴里的水“咕嘟咕嘟”漱了几下,埋下头吐在地上,趁机快速弯腰把那包药拿起来,用脚把土碾平,再狠狠踩了几脚才离开。 实施除掉秦栋的机会来得有些突然,那天办公室里有些闷热,他起身出去到站里四处走走,找人说说话。去到后院,看见曹家奶妈端着一个小锅下楼,于是走过去笑着问:“您这是给站长送的啊?” 奶妈笑着说:“不是给老爷的,是给大伟的。老爷心疼大伟呢!酸梅汤,你去家里喝去。” 高振麟点头,“我还在上班,有时间再去。” 他心头有些悻悻然地走开,在回办公室的院门那里停住脚,蹲下身子,看着奶妈掏出钥匙把秦大伟的门打开,把搁在窗台上的锅放进屋里的桌上,把门掩上之后走了——居然没有锁门。 高振麟环顾四周,院子里没人,再回头,还是没人注意他,几步过去,抬头就看着奶妈消失在曹家门里,他从口袋里掏出麻醉药撒在锅里,用手指在锅里面迅速地划了几下,让药完全融化在酸梅汤里,然后掩上门一熘小跑,到王家春和秦栋的办公室去了。 第41页 王家春不在,秦栋在写材料,看见高振麟进来。高振麟说:“刚才我遇见曹家奶妈,她要你去你哥哥屋里喝酸梅汤。我去他们家已经喝过了。你快去吧!” 放下笔,秦栋收好材料,和高振麟走出办公室,笑嘻嘻跑去喝酸梅汤了。回到自己办公室,高振麟心脏“怦怦”直跳,好像要跳出来似的——他不知道有没有人暗地看见自己的所为,不知道药量是否能置秦栋于死地。 到中午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听见秦大伟屋里传出悲恸的哭喊声,“快来人啊,叫医生。” 大家闻声聚集到了秦大伟的屋外。 高振麟和王家春是比较早到的几个人,看见秦栋口鼻流血,斜斜靠在椅子上,已经没有了气息。桌上,锅里还有一小半的酸梅汤。曹天浩赶来,挤在屋里的人都自动退了出去,包括高振麟和王家春。 曹天浩进门之后看看秦栋又看看秦大伟,拍了拍秦大伟的肩膀,一边看着桌上的锅,“没救了。来人,把锅里的酸梅汤拿去检验。” 等候在外面的化验组的人员戴着手套进屋,拿走那只锅。曹天浩勐然觉得那只锅他很眼熟,他确定那是自己家里的,但是他此时顾不得想这个,先把这个事情放在了一边。 “别哭了。”曹天浩附在瘫坐在椅子上的秦大伟耳边说,“你应该庆幸,看来是要暗害你,结果这祸让秦栋给你顶了。尸检之后你把秦栋送回老家,好好安葬就是了。” 又安抚了几句,曹天浩走出秦大伟的屋子,对王家春和高振麟招招手,王家春和高振麟赶紧走到曹天浩跟前。曹天浩又对其他人挥挥手,看着大家散去,才说:“你们安抚一下大伟,另外准备送秦栋回老家。费用嘛,家春去财务处支取。” 把这些安排完,曹天浩铁青着脸回到家,问曹妻:“你给大伟送酸梅汤了?” 曹妻和曹茜茹、奶妈还有保姆在家里已经知道秦栋被毒死了的消息,都小心翼翼地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见曹天浩一问,曹妻才坐到他身边,“不是我送的,是阿姨送的。”曹妻叫奶妈是阿姨。 奶妈赶紧过来,“我送的,可是我们都喝了,这一大家人都没事儿,怎么单单秦栋喝了会要了他的命呢?那锅汤也不是给秦栋的啊?” “有人投毒。”曹天浩嘆气,眼睛转向奶妈,“你给大伟送酸梅汤的时候,除了家里人还有其他人碰过那锅汤吗?” 奶妈摇头,“没有。” “你去大伟屋子的时候遇见过什么人?” “没有。”奶妈不假思索地回答。 曹天浩知道奶妈有秦大伟屋子的钥匙,“你出来之后锁门了吗?” “我把门锁得好好的啊!”奶妈越发有些摸不着头脑,“给大伟送吃的,这又不是头一次,怎么今儿就出人命了呢?” 曹妻怯怯地问:“是有人要害大伟?” 曹天浩用手当梳子一样插进自己的头髮,狠狠地梳理一下头髮,说:“现在还不知道。看来这院里也不安生啊!” 奶妈接嘴过去,“可不,指不定哪天我们不会在外面丢命,倒是在您的地盘上没命了。” “阿姨。”曹茜茹在窗户边的座位上轻轻叫了奶妈一声,要她住嘴。奶妈也觉得自己话多了,赶紧对保姆说:“开饭吧,开饭吧。唉,这是什么世道啊!” 那天中午高振麟没去吃饭,躺在床上,没去想秦栋的死,而是在想自己失去的孩子。 当天下午三点左右,秦大伟自己开车把秦栋的尸体送回老家,组里的事情暂时由王家春负责。 高振麟去了一家医院,找到妇科医生,把压抑在心底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六个月大的孩子是什么样子?” 医生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问得诚恳,起身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翻到胎儿成长的那一页,“应该是这样的。” 探过头,高振麟看着书上绘制的胎儿,心底说:自己的孩子在这个阶段终止了生命。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才睁开眼睛,声音颤抖地说:“我知道了。” 医生问:“先生,您问这个……” “我妻子流产了,就在孩子六个多月的时候流产了。所以我想知道我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医生同情地看着他问:“怎么流产的?”高振麟无力回答,只是摇头。医生说:“你的痛苦我知道,其实你太太会更痛苦。一般的妇女在流产之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心里的伤口都难以癒合,你这做丈夫的要多帮太太分担些,多体贴些。” 谢过医生,高振麟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站里,在思念、担忧、悲恸之中工作,度过每一天。 第八章 1 自从破获了新近打入延安的军统特务,陈茂鹏亲自挨个审问抓获的特务,不再假以他手,他一定要为甘南山洗刷干净身上的“污垢”。把十几个军统特务依次审讯完,陈茂鹏长长松了一口气,他们的口供都没涉及甘南山,老老实实交代了是受西安站行动组安排而来。在这些口供之中,除了早已获知的王家春的名字,又得到一个新的名字,那就是秦大伟。 第42页 心情轻松的陈茂鹏写了一个报告,请示上级释放并恢復甘南山的工作,也因为这个情报,陈茂鹏也请示上级停止对杨红叶的审查,虽然杨红叶现在因身体原因在家休养,但还是要撤销对杨红叶的审查。当天晚上,上级回覆:请求批准,释放并恢復甘南山的工作。 陈茂鹏拿着钥匙把门打开,“老甘,走,我送你回家。” 甘南山露出憨厚的笑容,草草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和陈茂鹏一起往家里走。 路上,甘南山憋不住了,问:“咋就把俺给释放了呢?” 陈茂鹏笑,“你还想待在里面?” 甘南山说:“不是,俺就想知道是啥情况。” 顿了一下,陈茂鹏说:“还记得那个高飞,就是高振麟吗?” 甘南山侧脸看陈茂鹏,“当然记得,我在‘汉训班’的同学。” “老甘,以后别再这么说了,最近这形势最怕说谁是特务什么的了。” “可他确实是‘汉训班’的同学啊,俺又没说假话。” “我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你被释放?是因为高振麟费尽周折替你们把‘罪名’洗净的。”甘南山眨巴一下眼睛,在想陈茂鹏的话是什么意思。陈茂鹏又提醒他,“老甘,我严肃告诉你,因为他的嫌疑,他的妻子也被审查,由于压力过大,导致精神恍惚而摔到山下,连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 甘南山的一听,沉默了下来。两人踏着月色往住的地方走。到了门口,甘南山开口说:“我想去看看高振麟的家属。” 陈茂鹏说:“那你明天去吧。她在抗大农校,你去问杨红叶,人家会告诉你她住在哪里。” 第二天甘南山就去看望杨红叶。 结束审查后,杨良书和杨妈妈坚决要杨红叶在家休养一段时间。 “不为自己也得为以后吧?”接到审查结束通知,杨妈妈这样说,“你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好,需要休息。唉,要是高飞回来,我们怎么给他说孩子的事情?”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就说红叶劳动时不小心导致流产不就完了?”杨良书觉得女人真是婆婆妈妈,“红叶,你必须在家好好休息,哪儿也不准去。” 杨红叶就待在家休息,餵鸡、学着做饭。这样的生活刚刚开始的第一天,甘南山来找她,又把她的心情破坏了。 杨红叶在新婚之夜见过甘南山,见到他来,杨红叶心里明白他也是刚刚释放。两人坐在树下喝水说着话。 “我是甘南山。” “我知道。老甘,请你给我说个实话,高飞真的是你在‘汉训班’的同学吗?” 老甘摇头,“应该是高飞的哥哥吧。” “真的?”杨红叶深陷的眼眶中现出一丝光彩,“说起他哥哥啊,我们在北平认识那么久,就是没见过高振麒。没有想到,他哥哥是地下党,现在牺牲了……” “大妹子,你别难过。” 杨红叶眼睛红了,“我说不难过是假话,但比我们还要难过的人有很多,中国的劳苦大众现在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在日寇的炮火枪口下,家破人亡比比皆是,山河变成了焦土。我这点儿痛苦和难过算什么?太微不足道了。” “我知道高飞在西安,见不到他,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那是他的工作,都是应该做的。”杨红叶脸色有了一些红晕,“希望工作早点儿结束吧,他能平安回来。” 余下的时间,两人就沉默地坐着,一是因为不熟,二是两人都刚刚脱离审查,心里还有些阴影,不便多说话。 甘南山告辞,杨红叶送他出了院子。看着甘南山远去,她漫无目的地走出院子。 阳光直射下来,刺得眼睛睁不开,抽打着脸,有灼痛感。走到那个山峁,那个她摔下去导致流产的地方,站住脚,看着沟底。沟底只有黄土,当初她流产时候在这里流了很多血,现在已经没有了痕迹,好似从不曾发生过让一个母亲痛失孩子的事情。泪水蒙住了双眼,一种莫名的本能使她想放声大哭。她抬起头,看着天空,又强忍不让眼泪流下来,就让那热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不能哭,不能哭……你不能让父母担心,不能让晓光担心,也不能让自己的同志担心,更不能让高飞担心。一切,让自己独自承受吧! 如果不是一队战士经过,她还会长久站立在那里。战士们的脚步声惊醒她,把她从自己的苦痛中拉回到现实。 强打精神回到窑洞里,窑洞里静静的,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没有流产之前,她的心跳和胎儿的胎音组成了美妙幸福的二重奏,现在只留下她独自一人:据医生说,是个闺女,她多喜欢女儿啊,给她扎辫子、穿花衣裳,就像自己小时候妈妈带着自己一样。 她的女儿就埋在窑洞后不远的山包下面,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堆。有时候趁父母不注意,她会偷偷去看她,在脑子里描绘她的样子。女儿的样子时而模煳,时而清晰,让她无法摆脱。在父母和同事跟前,她还是得像以前那样,开朗乐观,只有她自己才会知道心里的苦痛。有时憋屈得难受,很想对高飞说,可也只是一个幻想罢了。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时间来癒合自己的伤口,除此别无选择。 第43页 杨良书回家看到她这样,心情也郁闷了起来,把杨妈妈拉到一边,“红叶这样,要不要我去给上级请示,让她到西安和高飞见上一面。” “会同意吗?”杨妈妈惊讶地问。 “你们平剧团不是还会去西安购买戏服吗?我去问问兴许能行。”杨良书本来就是一说,但一开口给杨妈妈说这事儿,就觉得十分可行,撇下一家子直奔冯劲松而去。 “地下工作有着特殊性,不是说见就见的。我需要向上级汇报。”冯劲松听了之后,左右为难地说,“就是要见,也等过段时间。眼下她刚刚结束审查,而高飞的工作也刚开始不久,我担心影响他们的身体和工作。” 冯劲松还想开口解释,杨良书大手一挥,“我不想听你多余的话,我就等着你给我闺女和姑爷安排时间见面,哪怕就几分钟也好。” 2 再次安排特工打入延安的计划失败,再加上秦栋的死,这给秦大伟以很大的打击。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延安是怎么搞到名单的?还有就是那锅酸梅汤,是谁下的毒?难道“古城”就在军统西安站? 秦大伟在老家厚葬了秦栋,就去了上海,找到了认识曹茜茹父亲曹天耀的人了解情况。 在这之前,秦大伟已经知道曹天耀是黄埔军校四期的学员,曹天浩是在曹天耀的鼓励之下后来才考入军校的,是六期的学生,和戴笠是同期。通过那几个和曹天耀熟悉的人,他摸查到了曹茜茹和奶妈的情况。曹茜茹倒没啥可疑之处,倒是曹茜茹的那个奶妈引起了他的兴趣,在摸查过程中奶妈的行踪让他心生疑窦:奶妈在上海出入的地方有租界、有书店、有教堂,这些地方不应该是一个保姆和奶妈去的地方;更为可疑的是每次出去,奶妈都是一个人,没人知道她到那些地方做了什么。 奶妈为何要去这些地方?一时,摸查没有了进展。秦大伟知道奶妈和曹家是同乡和亲戚,都是安徽宣城人。为了抓紧时间,他在上海花了一笔钱僱车直奔宣城,他打算摸查完奶妈的情况后,直接从宣城回西安,不再停留。 到了宣城,他很快找到奶妈的夫家,奶妈的丈夫和婆家人说起奶妈一脸的怨恨,丈夫郁闷地说:“我们那闺女生出来就是死娃,一家人都很伤心;刚好茜茹的妈妈没有奶水,她去了天耀大哥家,就不太回来了。” 她婆婆说:“倒是每月寄钱回来。可寄钱有什么用?我们家的香火就断在她身上了。” “她……”奶妈丈夫面有难色地对秦大伟说,“医生说她以后不会有孩子了……” “是她身体有病吗?”秦大伟问,“可那时你们还年轻,还可以有孩子的。” 奶妈的丈夫摇头,秦大伟看他不想再说什么,便起身告辞出来。走出不远,奶妈丈夫追过来,“淑珍现在都还好吧?”淑珍是奶妈的名字。 “她挺好的。” “秦先生,不关淑珍的事情。”奶妈丈夫面带难堪之色地说,“我干活时把那傢伙给弄伤了,所以我们就没孩子了。淑珍还有天耀、天浩他们都叫我去他们那里,只是我不想去。你给带个口信,让淑珍自己多注意身体。”说完,奶妈丈夫急急跑回家了。 翌日,秦大伟就从宣城动身返回西安,回来之后又把高振麟重新回返西安之后的言行捋了一遍,觉得那天晚上自己和高振麟、王家春喝酒醉得不省人事很蹊跷:从延安拿到名单的时间算日子,名单被窃和那晚醉酒的时间吻合,高振麟有问题?秦大伟断定:高振麟肯定有问题,喝的酒就有问题,酒里可能有麻醉药。可是,那酒又是秦栋拿来的,这个怎么解释?要不就是高振麟趁自己和王家春不注意在酒里下药了?这药从哪里来的?他暗中检查了站里麻醉药的库存,没有减少。 对自己怀疑的人秦大伟只能私下调查,不好让其他人协助。他认为名单是从自己手里泄露出去的:像这种机要的名单曹天浩一般不会在办公室放着,这是他暗地里观察知道的。为了保密,曹天浩凡是重要文件和机密情报都是拿回家处理,处理之后就放在他家里书房的保险柜。怀疑这个名单从曹天浩那里窃取的不太可能,一是曹妻整天不离家,二是还有六个警卫员轮流守着他家。食物也是一样。为什么单单两个这么重要的环节会出问题呢? 秦大伟对名单的泄露和秦栋被毒死的分析又回到自身开始调查。 他把那天晚上送自己回房间的人叫来,仔细盘问最近高振麟的行踪,特别问了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况,又把秦栋日记整理出来,把高振麟凡是去的地方列出一个清单来,逐一假设又逐一排除,当看到高振麟和曹妻、曹茜茹一起去看过中医还抓药回来,他脑子里突然有道光一闪而过:中医?那酒里的麻醉药和酸梅汤的毒药会不会来自这个老中医呢? 对老中医的调查让他有些意外:从曹天浩夫妇俩来到西安,也就是军统西安站重新建立那天开始,曹妻就一直在找这个老中医看病,曹家的家人有病除了要去看西医外,都是找的这个老中医。还有,老中医前段时间去世了,去世的原因是自杀。 老中医为什么自杀?这自杀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按照秦大伟对共产党的了解,共产党不会对自己的同志杀人灭口的。要是以往,秦大伟一定要对老中医进行开棺验尸,但是如果没有任何理由就开棺验尸,怎么也说不过去,何况,这里头还牵扯到曹天浩,不,牵扯到曹妻。一旦开棺验尸,老中医自杀的原因就会清楚,可怎么给老中医的家人一个交代呢? 第44页 想来想去,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就把王家春找来,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王家春一听他怀疑曹妻和老中医,心头非常不悦,不过细想之下他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你说夫人会有这嫌疑?”站里的人都尊称曹妻是夫人,王家春接着说,“你可不能病急乱投医,出事我们就瞎怀疑人。” 秦大伟绷着脸,严肃地问他:“你先别扣帽子。我问你,我们追查‘古城’这么多年,有斩获吗?没有。还有,‘古城’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就是在站长和夫人到达西安之后,我们开始收到消息说有‘古城’这个人的,这是巧合还是另有其他解释?” 身上一阵寒意袭来,王家春说,“如果,我说如果夫人是‘古城’,难道像站长这样的老特工会没察觉?如果夫人是‘古城’,谁是她的联络人?我们截获的电波可是用电台发出的,夫人会发报吗?电台又在哪里呢?” “我可以判定,‘古城’就在我们站里。” “我也这样认为。”王家春试探着说,“曹茜茹也是在这个时候到西安的,你怎么不怀疑她?”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怀疑她呢?”秦大伟一笑,眼前出现曹茜茹纤纤身影,“我已经调查过了,曹茜茹没有问题。她在学校的表现,还有她到西安后的情况我都做了仔细调查。恰恰倒是夫人我没有调查,也不敢调查!” 惊讶的王家春咽着口水,喉结上下移动了几下,“你还真调查了茜茹?站长知道吗?” “调查曹茜茹在学校的情况是站长授意的。”秦大伟又说,“要调查夫人,我想他该不高兴了。不过,就算知道他也能理解,我这也是为了工作。” “你真要调查夫人?” “我在考虑。”秦大伟回答之后,就和王家春一起陷入了沉默,两人心底都有些沉重、有些发憷——她可是曹天浩的妻子,这事要是传到戴笠耳朵里,怎么办?但是为了抓捕“古城”,他们不得不这样做。 王家春的手下,也就是行动组的成员打入延安的特工最近被抓捕了不少,有几个跑了出来,王家春眼下也正为这个事情窝火。沉默了一会儿,他问秦大伟:“高振麟回到西安之后和夫人有过接触吗?” 秦大伟点头,“有过几次。” “高振麟怎么会拿到名单的呢?” “我怀疑他请我们喝酒的时候,在酒里下了药,乘机到我办公室窃取名单。” 王家春似有所悟地说:“情理上高振麟请我们喝酒是应该的,他希望我们替他说话重新回到站里来。但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他利用了这一点,在酒里下药麻醉我们,然后去窃取情报。但我又有个疑问,他怎么找到你放名单的地方的?你锁在抽屉里的?没放文件柜?” “放在文件柜里的。”秦大伟没敢说实话,“你想,如果他麻醉了我们,拿着我的钥匙就可以打开柜子。” 王家春摇头,“那天晚上他要是去你办公室窃取文件,那时还有人值班啊?那时间大家都还没休息。你问过是谁把我们送回房间的吗?”秦大伟点头,王家春又问,“是什么时间?”秦大伟说了具体的时间,王家春说,“好,在这么短的时间高振麟怎么会在你的办公室窃取到名单?你保管这么机要的文件这么不小心?”秦大伟刚想发火,觉得王家春的话有道理就没说话。王家春似乎觉得秦大伟又在借名单泄密事件陷害高振麟:“我忙着外面的事情,对他的监视你在负责,你发现他有可疑的地方吗?” “我让秦栋在监视的。”秦大伟胳膊肘枕在桌子上,右手撑住脑门儿,“对他的监视也不敢太过分,就是暗地里的。从秦栋汇报的情况看,有些时间他是没有跟踪他的,有时跟踪他,被他甩掉了。所以,在被他甩掉跟踪之后,他去的地方、和谁接触过就是盲点,致使我们无法判定很多事情。” “就是这些盲点,让他具备很多可能性。”王家春同意秦大伟的分析,“这是我们行动组泄密,上面要是追查下来,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秦大伟坦然道:“只要对组织有利,我自己受到上峰怎样的处置倒是无所谓的事情。还有最近电台截获了新的电波,发往延安的,我们无法破译。这个新的电波是在高振麟回来之后不久出现的。你觉得这只是巧合吗?” “那你觉得这个电台又在哪里?”王家春相信秦大伟的判断,“假设是高振麟窃取了名单,那么他是去哪儿发给延安的呢?” “很多疑问现在没有答案,但又和高振麟回来相吻合!”秦大伟蹙紧眉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秘密电台肯定和高振麟有关。和高振麟有关,那么也有可能和夫人有关。” 曹妻素来对王家春很好,王家春不忍怀疑曹妻,“我现在有事忙,调查夫人的事情你打算让谁去办?”秦大伟说他自己亲自督办,王家春说,“我给你提个醒,这事最好给站长汇报一下。” “站长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呢?”秦大伟像是在问王家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第45页 王家春摇头,把他撇下迳自走了。 坐在那里,秦大伟琢磨是否要把调查曹妻的事情跟曹天浩汇报。最后他还是决定去找曹天浩,和他交流一下名单泄露的事情。 到了曹天浩办公室,曹天浩把桌上材料和文件收到抽屉里,笑眯眯看着他。 “站长,我最近一直想问您,为什么把高振麟重新吸收进来?”秦大伟坐下,把闷在心头的问题抛给曹天浩,“这不是成全了共产党吗?” “他不重新归队,我们就不成全延安了?”曹天浩笑着反问秦大伟,“这几年我们一直在查‘古城’。既然延安把高振麟派回来,我们就利用他去查吧。太久不让他归队,延安和‘古城’会生疑,会弃用他,我们何不废物利用呢?还有,他没有归队,打入延安的名单不是也泄露了吗?”曹天浩心平气和地说,但秦大伟感受到了他的严峻。 “我在查名单泄露和毒药的时候,发现了‘古城’的蛛丝马迹。” “哦!”曹天浩挺了挺腰杆,“说说看。” “但是,要追查我担心……”秦大伟真的不敢往下说了,观察着曹天浩的表情。 “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触及到您的家人……” 曹天浩脸色一沉,“我的家人?怎么说?只要证据确凿,我的家人也一视同仁,杀无赦。” 秦大伟听到曹天浩充满杀气的声音,激动和寒噤让他身上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但是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不如把话说完,“是这样,我在调查高振麟的时候,除了发现他行动的几个盲点,还发现……”他顿住,快速看了曹天浩一眼,“发现他曾经和您夫人一起去过一个老中医的诊所。前几天那个老中医突然自杀了,他死在秦栋之前。” “这个老中医我了解,自杀的事情我也知道,还送了祭幛,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老中医自杀让我觉得怎么都解释不通。” “我也在想这个事情。”曹天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放下茶杯,“你是怀疑我内人有问题?”秦大伟没敢点头肯定,曹天浩说,“就是说名单可能是从我这里泄露出去的?” “不,我这里也有名单。” “你自查了?” 秦大伟点头,“我就是在自查中发现了老中医的死有可疑。站里的麻醉药没少,但是有天晚上我在高振麟那里喝酒之后,是被人送回宿舍的,那晚我睡得特别沉,我怀疑那晚有人趁机去我办公室窃取了名单。”见曹天浩陷入沉思,秦大伟知道他基本同意自己的分析,继续说:“酸梅汤除了您家里人,其他人接触不到,这也是我怀疑的理由之一。” 曹天浩的心急速跳动了几下,脸上不露声色。从曹天浩这边看来,名单一定是从秦大伟那里泄露出去的。对于打入延安的计划,屡次失败,曹天浩对再安排人打入延安已经没有了信心,无奈戴笠把这个事情看得重、看得紧,他也只好奉命执行。这次名单泄露,大概会让戴笠死心,他也可以全力以赴追查“古城”。在截获“古城”发往延安的电波和破译的密电看,这个“古城”在西安站潜伏得极深,已经危及到了西安站的秘密和安全,他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起用高振麟,将计就计追查“古城”。 不是没有怀疑过身边的人,尤其是在最高机密情报泄露的时候,曹天浩的目光总是第一时间投向自己身边的人,也怀疑“古城”就在站里甚至就是自己家里人,可始终没有间接和直接的证据,又不好让别人查。高振麟回来后,几个令人费解的事情接连出现,更让他断定“古城”就在自己身边。而对高振麟除了对他监视和监听,也让他有活动空间,又不会让他警觉,因为高振麟是内敛之人,这点秦大伟和王家春都欠缺,所以高振麟的水有多深,只有慢慢试探才行。让高振麟活动,那样才能找到线索。此时秦大伟提出了埋藏在他心中已久的追查“古城”的打算和计划,他就顺水推舟,等待着水落石出。 “你打算怎么办?”曹天浩问秦大伟,“调查我家里任何一个人我都会配合,但有一点,保密。只能你调查,绝不可假以旁人。说出去不好听啊!” 3 在对面厢房的办公室里,高振麟装作在处理文件,不时悄悄看着对面秦大伟的办公室,看见王家春进去和秦大伟在那里悄声商量,已经预料两人是在为名单的事情烦躁和生气。看见王家春出来之后,接着秦大伟去了曹天浩办公室。他把手里的文件处理完,拿起桌上的小说装作看书,心想:自己要主动出击才行。 书上的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脑子就是在想这个问题,听见有人轻轻敲门,他没放下书,说:“进来,门开着呢。” “你好。”一个细细的女声说,高振麟暗地讶异:是曹茜茹来了。高振麟装作惊喜的样子放下书,笑着问:“你好,今天你没去上课?”说着绕过桌子给曹茜茹拉过来一把椅子,又去倒水。 曹茜茹静悄悄打量着高振麟,等他转过身来,赶紧把眼睛投到脚下,看着自己的脚尖。 第46页 高振麟把水放到桌子上,“喝水吧。” 回到自己座位上,也一时无话可说。前些年他见到曹茜茹,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大家的小姐、无忧无虑的女孩儿。 拿起杯子,曹茜茹想喝水,水太烫,她又放下,“你有时间吗?我们出去吃饭,我请你。” 高振麟的眉毛挑了挑,意思是“为什么请我吃饭”。 曹茜茹用平日惯有的柔柔细细的声音说,“秦大伟去我家吃饭了,我不想回去。” 高振麟恍然大悟,明白曹茜茹想迴避秦大伟。秦大伟喜欢并一直追求曹茜茹这个事情在站里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为这,王家春对秦大伟是敢怒不敢言。高振麟想拒绝,这样做可能会伤害曹茜茹,但又想毕竟这事她极少找他帮忙,就答应了。 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从出门到饭店的座位坐下,高振麟都十分不自在,话很少。和曹茜茹在一起,他不由会想起杨红叶,心思就更不在曹茜茹身上了。曹茜茹不是活泼的女孩儿,他不说话,她也沉默着。 “那个小孩儿还好吗?”曹茜茹找到话题,问高振麟,“就是那对夫妇留下的孩子,被你带到北平去了。” “他叫晓光。”晓光的名字从高振麟嘴里说出,思念排山倒海袭来,把他淹没,眼睛有些湿,“他在延安。五岁了,已经快上小学了。” “你有他照片吗?”曹茜茹说,“那年只是听我叔叔说你收留了一个孩子,很快你就和晓光回北平了。我一直以为他在北平呢。” “我没有他的照片。”高振麟竭力让自己平静,“回西安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晓光很倔,一直让他叫我爸爸,他就是不肯叫。这小子有时候太淘气了,不喜欢睡午觉,等我睡着了,就拿毛笔给我画鬍子,起床之后我走出去把很多人吓了一跳,然后开始笑我。”说到晓光,高振麟的话也多了,“你知道他晚上的游戏是什么?就是猫在路边,吓唬那些晚上回宿舍的人,还真把有个人吓得尿了裤子。” “尿裤子?我不信。” “真的。当时人家一队人走过来,有人正说吓人的事情,谁知道这小子一下窜出来,你说吓人不吓人?”高振麟瞪着眼睛问曹茜茹。 曹茜茹哧哧笑了起来,“那是得吓得尿裤子。你打他吗?” “淘气和闯祸的时候我真想揍他,每次手举起来,又下不了手。我一打他,他更不会叫我了。唉,到我走,也没叫我一声爸爸。真是的……” “叫你爸爸?”曹茜茹睁大眼睛,“你可不像做爸爸的人。” “我真觉得我是他爸爸。”高振麟笑了,很温暖地笑了,“从收留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离开过我,我也没有想到会离开过他。可最终还是分开了。” “你还是单身就带着他这么些年,感情一定是很深厚的。就像我和我奶妈的感情一样。”曹茜茹微微偏着头看着高振麟说,“他记得他父母怎么死的吗?” 这一问,曹茜茹就后悔了,就看见高振麟的脸阴沉下来,刚刚开始融洽的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回到站里,分手的时候,高振麟对曹茜茹说,“有时间我再请你出去吃饭。” 曹茜茹看见曹天浩在客厅坐着看书,越过他的头顶,看见书房的门紧闭,曹茜茹纳闷儿,“叔,你怎么坐在这儿了?” “我有事。”曹天浩没有抬头。曹茜茹正想回自己房间,曹天浩又问,“你去哪里了?” “和高振麟出去吃饭了。”曹茜茹停住脚步。 曹天浩抬头看着曹茜茹说:“你是不想见大伟?” 曹茜茹咬咬嘴唇,点头,“叔,您能不操心我的事情吗?” “不能。”曹天浩笑着说,语气坚定,“你这个年龄应该考虑了。” “我知道。”曹茜茹说,“可我的婚事我自己有主意。” “可以说吗?”曹天浩其实是知道曹茜茹会说什么,但还是要问清楚。“你还是喜欢高振麟?” 望望书房紧闭的门,曹茜茹点点头,知道家里有外人。是谁,她不想问。现在她把婚事挑明,也就索性坐下,“是的。我想,他更适合我。” “我觉得不合适。”曹天浩放下书,摘下老花镜,捏着鼻樑,“你和他的性格都太内向。你不喜欢大伟,那家春也是比高振麟更适合的。” 看着桌面桌布的花纹,曹茜茹把包放在桌子上,“我觉得秦大伟也心狠。” “心狠?”曹天浩笑出了声,“我心狠吗?你看我对你婶子不是也挺好的吗?” “关键秦大伟没有您成熟啊!”曹茜茹对秦大伟有一万个看法,“而且鲁莽。所以我想我和他不合适。”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高振麟的?”曹天浩问,“这个事儿我一直没有正面问你,今儿刚好,你告诉我。” 看着曹天浩的眼睛,曹茜茹一字一句说:“从他收留那个孩子开始的。” “你说那孩子啊?”曹天浩笑着摇头,“那只是他要进入延安的一个道具,不能说明问题。” 第47页 曹茜茹好像看到高振麟抱着晓光在窑洞里的油灯下,教他识字的情形:“他和秦大伟、王家春一起去的,怎么就只有他想到收留这孩子当道具呢?还是他心好,虽然是做道具,高振麟可是把那孩子当做自己的亲骨肉养了几年,快五岁了。” 曹天浩还想反驳曹茜茹,书房的门开了,曹妻和秦大伟走出来。曹茜茹惊讶地看着,一动不动,一时没弄明白是什么事情让秦大伟和婶子要关起门来说,而且曹天浩在外面等着。肯定是有非同寻常的事情!曹茜茹心想。 看见曹茜茹,秦大伟刚想开口,曹茜茹抢先开口,“你也会问我吧?” “当然要问你。”曹妻幽幽地说,语气很不高兴,“还有阿姨都要问。” 曹天浩劝慰道,“这是站里的事儿,确实也涉及我们家,那我们就要配合大伟。”曹天浩对曹茜茹说:“你们去书房说吧。” 曹茜茹坐在窗户下的位子上,把书桌前的椅子留给秦大伟。秦大伟进来把门关上,曹茜茹觉得一下进入了一个密闭的罐子,有些闷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秦大伟。 “那天奶妈做酸梅汤,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做好了我才知道。”曹茜茹如实回答,非常平静,“她把那碗给我的酸梅汤放在客厅桌子上的。” “没进厨房?” 曹茜茹微微摇头,说:“我从来不进厨房。”接着又睁大眼睛,“你认为是我毒死了秦栋?” 秦大伟又问:“高振麟回来之后你和他接触多吗?” “不多。”曹茜茹声音低了下来,“就两次,一次是刚刚回来买了桃子来我们家,我婶子看他气色不好,问他怎么了,他说失眠,刚好我婶子那时溽暑,我们就一起去了后面街上老中医那里,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曹茜茹停住话头,看着秦大伟。 “第二次是什么时候?” “今天中午。我从外面回来,约他出去吃饭的。” 秦大伟强压自己的不快,“你们学校有个老师叫林晓楚,你和他熟吗?”曹茜茹也是陕西中学的老师,教生物的,平时就是上午去上课,下午一般都在家里。曹茜茹说,“不熟,就是偶尔在一起聊天什么的,别的没什么太深的接触。倒是有次在院子里遇见秦栋,是他去找林晓楚看戏,问我去不去,我想和他们不熟,就没去。” “后来秦栋还约过你吗?” “没有。我想秦栋看我那样,就知道约了也是白搭,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秦大伟失望了:曹茜茹的活动范围太窄,接触的人太少,她的话是可信的。于是就慢慢地说:“谢谢。就这样吧。” “大伟,我可以说个要求吗?” “说,说,你干吗和我客气?” “你等会问我奶妈的时候,不要用这种态度,怪可怕的。” 秦大伟眼睛闪了闪,“这是我给你的感觉?”迟疑了一下,曹茜茹点头。秦大伟苦恼地皱起眉头,“不好意思,真的是职业习惯了。我也心软,就是这个环境不能让我心软,让你也看不到我的心软。” “我看到过你的心软,秦栋死的时候你哭得那么伤心,还有送他回去,就知道你也是感情丰富的人。”曹茜茹送出对秦大伟的评价,又加了一句,“反正秦栋的死和我无关。他父母还好吧?” “非常伤心。”秦大伟黯然地说,“话说回来,秦栋来这里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们是提着脑袋在干事的人,说不定哪天就会丢命,但没想到他会死在自己人手里……” 他的话又把曹茜茹惊着了,怔怔看着秦大伟。秦大伟知道自己失言,忙闭了嘴。两人就静默地坐在书房里,曹茜茹看着自己的皮鞋,秦大伟看着对面书柜上整齐的书,心里默念那些书名。 “今天你说起秦栋,倒是提醒了我。”曹茜茹抬眼看着秦大伟。秦大伟很想知道她要说什么。曹茜茹说,“他还要我给他画一幅画,说是画好之后要拿出去裱好挂在他宿舍呢。” “我知道你会画画,一直不知道你擅长画什么。” “工笔画。”曹茜茹起身走到秦大伟身后的书柜旁,从靠墙的那个书柜下端的柜子里拿出卷着的画纸,铺开在书桌上,“就是这幅画。” 画面上是一古代仕女,秦大伟不喜欢,嘴上敷衍说:“画得真好,要不送给我吧。” 书房里曹茜茹和秦大伟在谈话,曹天浩和曹妻也在卧室说话。 曹妻不忿地说:“这大伟真是的,怎么会怀疑我是共产党呢?你手下的人都疯了。” “你也别生气。”曹天浩劝着:“你在上海、南京、武汉没少和孙夫人接触吧?那段时间你可是倾向甚至有些同情共产党的,你们那群人里面你敢保证没有共产党?没有人拉你入党?” “接触归接触,我真没参加他们的组织。咱们俩是夫妻,你不让我和他们接触后,我就没去了。” “我没怀疑你。”曹天浩顺嘴撒谎,“今儿的事儿都是大伟闹的。我不支持他,他肯定说我包庇我家人,他要问,就让他问吧。” 第48页 曹妻嘆气道:“唉,做你们这行的啊,连自己老婆都不放过。那大伟啊,我真是白疼他了!” “这话你千万别当着茜茹的面说,不然她更不喜欢大伟。” “大伟是你喜欢,不是茜茹喜欢的。”曹妻起身走到镜子前,“说到这个事情,我看绝对不能让茜茹找你的手下做丈夫。” 曹天浩笑道:“那你那个干儿子王家春怎么办?” “我给他另外介绍一个女孩就是。” 曹天浩弯腰换下皮鞋,穿上拖鞋,曹天浩过去把窗帘拉上,卧室暗了下来。曹天浩躺到床上对妻子说:“茜茹的事儿我看咱们是拦不住的,她说了她喜欢高振麟。”说到这里,一个主意闯进曹天浩的脑子里,于是,他决定就这么办。 书房里,曹茜茹和秦大伟的谈话是这样结束的: “是你和夫人带高振麟去老中医那里的?” “是。”曹茜茹越发奇怪秦大伟起来,心里有些牴触,“这个事情有问题?” “你和老中医来往多吗?” “有段时间比较多。”曹茜茹蹙起眉头回答。 “哪段时间多?” 曹茜茹反感地说:“这是我的事儿,我有权不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觉得我有问题,还有我叔叔呢。” 去老中医那里,确实是曹茜茹的隐情。那段时间她睡眠不好不说,还经常熬夜,导致内分泌紊乱,月事不太正常,才去找的老中医。一看就是几个月,才把身体调理好。秦大伟刨根问底,这种事情曹茜茹自然不会对一个男人说。 秦大伟盘问曹天浩的家里人,曹天浩的午休时间推迟了,到下午快四点才走出办公室。高振麟拿着和延安的电报来往记录来汇报工作。 看完记录,曹天浩说:“我听电台组的人说和延安的来往出现了可疑的密码?” “是。破译科一直都没破译出来。” “你没有拿到新密码?”曹天浩问高振麟,“这个情况不正常啊!说明延安在西安有了新的电台。” “没人给我新的密码,所以一直没法破译。这也是我现在才来汇报的缘故。” “‘古城’没和你直接联繫?” “这‘古城’非常狡猾,轻易不会和下线直接联繫的。这是我在延安以及回到西安之后得出的结论。”高振麟毫不犹豫地说。 “那个林晓楚找过你吗?” “电报里说林先生是指林晓楚我知道,他没有联繫过我。” “你要求延安,让‘古城’来和你联繫。”曹天浩直勾勾地盯着高振麟,“至于林晓楚,秦栋和他有过来往。秦栋的死应该是他们杀人灭口,那么秦栋知道了什么呢?” “好,我今晚就发出请求。”高振麟起身,曹天浩说,“还有一个事情,你先坐下。”看高振麟重新坐定,曹天浩说,“你年龄不小了,现在又回到站里,该考虑成家的事情了。你觉得我那侄女怎么样?” “曹……曹茜茹?挺好的啊!”高振麟的嘴巴像被胶水粘住,艰涩地回答,“可我……” “你怎么了?我看你现在挺好的。听我的,男子汉要主动一点儿,别扭捏,大胆地追求她。” 高振麟对于曹天浩来说是可用之人,但是眼下缺乏一个更有力的监视,那么派曹茜茹近身、贴身监视他,有助于以后对他的起用。 高振麟涨红了脸,坐在那里如坐针毡。曹天浩开口命令他去追求曹茜茹,这是不能违抗的,他深知曹天浩的脾气,只要你反对或违反他的意思,就没有好下场。他现在把曹茜茹强行介绍给自己,无非就是要她贴身监视自己。 和曹茜茹的事情令他为难,还有让高振麟焦灼的是林晓楚暴露了。和曹茜茹的事情可以缓缓,但是通知林晓楚撤退,马上离开西安的事情刻不容缓。 4 王家春刚从车里下来,就被高振麟叫住,他走到高振麟的办公室。 见他进来,高振麟起身走到王家春跟前,轻语道,“昨晚我和延安联繫,他们让我今天晚上去两个地方找人。” 王家春打了一个激灵,忙问:“去哪儿?” “一个是陕西中学,一个是西安戏院。如果陕西中学没人就去戏院。” “你给大伟和站长说了吗?电报被破译了吗?” “电报联繫是我直接给站长汇报,其他人不能插手。我想抓住人之后再去给站长说。” “几点?” “七点去陕西中学,八点去戏院。” 王家春抬起手腕看看手錶,“走,吃完晚饭就去办。” 两人吃完饭,王家春开车,高振麟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直接去了陕西中学。在大门口,高振麟下了车,回头对王家春说:“如果我超过十五分钟没出来,你就马上撤离。” 然后大摇大摆从校大门进去,穿过校园去到林晓楚的宿舍,他正在吃饭。 “你马上撤退。”高振麟进去之后,急急地说,“他们已经盯上你了。” “盯上我?我又没做什么?”林晓楚不屑地说,盛了饭,坐到桌子跟前,“你吃了吗?” 第49页 “我吃了。”看着晕黄灯光下的林晓楚,高振麟焦急地,“我是冒着危险来通知你的。现在,行动组的王家春就在外面,超过十五分钟他就会来找我。” “我还有事找你呢,秦栋是你杀死的?”林晓楚不悦地问,倨傲地看着站在门边的高振麟。 “是毒死的。” 林晓楚推开饭碗,一步跳到高振麟跟前,“你竟敢破坏我的工作。好,我暴露了,听着,我暴露被捕就是你出卖的。” “你一直不信任我?”高振麟气急了,胸脯激烈起伏,“你认为我是军统的人?” “你不是军统的人吗?”林晓楚觉得高振麟的回答十分可笑,“我已经知道特务名单是你发给延安的。我想问你,你怎么发给延安的?是‘古城’给你的秘密电台?”高振麟不回答他的问话。林晓楚继续说道:“你觉得你立功了?告诉你,对你的怀疑是不会消除的,你就准备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证明你不是军统吗?” “林晓楚,你他妈的就是一个浑蛋。”高振麟顾不上和他多说,抬起手腕看看手錶,“好,我是军统的人。你要是有个意外,和我没有关系。我再说一遍,你马上撤退,这个事情我晚上向延安汇报。” 林晓楚说:“‘古城’领导我,他没有给我消息,我就不能走。我听他的,你无权让我撤退。” 气唿唿的高振麟从林晓楚宿舍出来,一熘小跑回到校门口,回到车里,对王家春说:“没人,给了一个暗号,让我去戏院找他。” 两人直奔戏院,晚上的戏已经开演,他们站在剧场边的通道上,高振麟看着台上的燕子,对王家春说:“就是她。” “你怎么知道?” 高振麟说:“你见过唱窦娥的有眉间痣的吗?还有,她和秦栋有过密切的来往。”王家春仔细看看那女戏子,确实在两条眉毛之间有颗红痣,高振麟耳语,“这就是暗号。替人传话给我的就是她。” 这是高振麟胡诌的谎言。第一次看到燕子的扮相,就发觉燕子在扮演窦娥的时候喜欢在两条眉毛之间点一粒红痣,这样看起来让她更加妩媚、俏丽。 王家春说:“我们就在这儿等着,散场我们就动手抓她。” 等燕子唱完,高振麟和王家春去了后台,把那女戏子抓回了站里。离开戏班前,高振麟趁王家春没注意自己,用眼睛示意班主,要他立马通知哥老会的人解救燕子。那班主明白一半意思,有一半不明白,高振麟把西安站的地址悄悄告诉了他,“赶紧去。” 王家春连夜审问,审问的架势立马就把燕子给吓坏了,胡乱说是她准备和秦栋私奔,却没想到秦栋会猝然死亡。 王家春问她:“知道秦栋是干吗的吗?” 燕子说:“他说他是军人。” “他是军人,和你私奔是违反军纪的,你不知道?” 燕子茫然地摇头,“不知道。” “你们为啥要私奔?为啥不是明媒正娶呢?” 燕子就把她和哥老会老大的事情抖落了出来。 王家春犯难了:军统西安站和哥老会有来往,自己的行动也多次得到哥老会的大力协助,现在他把哥老会老大的情妇给抓了,怎么交代? 哥老会的老大此时不在西安,接到消息的人立马打电话给老大。那老大又给曹天浩打电话——暗地里军统西安站和哥老会来往密切,一起对付共产党。给曹天浩打完电话,老大又安排人赶到西安站。 “你肯定那女孩儿是替‘古城’传话给你的人?”曹天浩问高振麟。 “没错,是她。” 看看坐在一边的哥老会的人,曹天浩再看看高振麟,转头对哥老会的人说:“那女孩子叫什么?” 哥老会的人说:“燕子。” “嗯,燕子有通共嫌疑,你看这个事情怎么办?” “不就是传话吗?”哥老会的人睁大了眼睛,“传话也是被共产党利用的。她就是一个戏子,懂什么党啊、情报啥的?您先放了她,我们会把她看管起来,您有事随叫随到。” 思考半天,曹天浩同意了:他也不想轻易得罪哥老会,那就把燕子放出去,做一个诱饵,看她会和谁再联繫。 曹天浩来到审问室,对王家春说:“把她放了。” 王家春明白曹天浩的意思,吩咐燕子,“听着,今晚的事情就当没发生,你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戏班里的人问你,你就说我们抓错人了,明白?” 燕子不傻,知道是哥老会老大来捞她出去的。 回到戏班,燕子被哥老会的人严密看管起来。高振麟去找,也没见着她,于是就又去找金老闆,“你和哥老会的人熟吗?” 金老闆摇头说:“熟倒是不熟,不过我们生意人,和他们多少还是有些来往的。” “那拜託您一个事情,给哥老会老大求情,让他放了燕子,让燕子跟着她爱的人走吧。燕子爱的人,是我一个好朋友的朋友。” “燕子是谁?”金老闆问。 高振麟就把燕子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金老闆明白了,马上和高振麟一起出了家门找人,高振麟则回到站里。 第50页 凌晨在电台组和延安联繫之后,装作去厕所到杂物间向延安汇报了林晓楚的事情。延安用新密码回电,林晓楚的事情由“古城”来处理,一切由他定夺,强调: 弃林,自保。 高振麟想:看来“古城”也领导不了林晓楚,这个林晓楚真是倔犟和自负! 当天夜里,燕子就和自己爱的人逃离了西安。逃离的细节高振麟不知道,金老闆只是告诉他:“他们走了。” 得知燕子逃跑了,曹天浩把哥老会的人叫来狠狠骂了一通才了事。他恨啊:好不容易才找到“古城”的联繫人,殊不知把哥老会搅和进来后线索又中断了。 见到曹天浩勃然大怒的样子,秦大伟不敢出声:燕子和秦栋有瓜葛,现在线索中断,他什么也不敢说。 “查,不放过蛛丝马迹给我查下去。”曹天浩吩咐秦大伟。 去了曹家,秦大伟把奶妈叫到书房进行盘问,“您可以再说一下那天送酸梅汤的情形吗?”奶妈说了,还说得很详细,秦大伟将信将疑地听着,等她说完,秦大伟说,“您有我房间的钥匙,还有谁的钥匙?” “你、家春、振麟的。”奶妈不客气地说,“这个你是知道的,你问这干吗?” “可以把钥匙给我看看吗?”秦大伟不理会奶妈的嘆息,看着奶妈把钥匙放到茶几上。他拿起钥匙,逐一问着,问到一把钥匙,奶妈说是杂物间的钥匙,秦大伟歪着头打量那把钥匙:站里的房间他是比较熟悉的,也知道曹家有这么一间杂物间,但是他从来没去过,就说,“阿姨,我想去看看杂物间。” “杂物间有啥好看的?”奶妈不耐烦了,“我说大伟,你跟我这老妈子没完没了可就没意思了。” 秦大伟赔笑,“阿姨,就当我太敏感行不?” 奶妈无奈,领着秦大伟出了书房。穿过客厅的时候,曹妻和曹茜茹诧异地看着他们去了厨房,打开厨房的门,听见他们下楼的脚步声。 曹妻说:“这大伟是不是被秦栋的死搞得脑子不正常了?” “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您就担待着吧。”曹茜茹正在学用钩针钩围巾,停住手安慰曹妻,“谁让我们住在这里呢。” “有个事儿,阿姨给你说了吗?”曹妻问曹茜茹。曹茜茹看着曹妻,曹妻说,“你不知道?”曹茜茹摇头。“大伟去了宣城,调查阿姨呢。是前几天阿姨的丈夫写信告诉她的,阿姨恼火得不行。” “我一点儿都不奇怪。”曹茜茹又埋头钩围巾,“他们的工作就是干这些事情的。难道您还不知道。” 打开杂物间,奶妈拉开里面的电灯,秦大伟四顾这小小的杂物间,眼睛最后落在那个柜子上,问奶妈,“那是干吗的?” “那是不用的柜子,也不是我们家的,搬来的时候就有。我就把暂时不用的物件放在里面。” 秦大伟点头,过去打开,里面重重叠叠放着棉被胎,“您不经常来这间屋子吧?” “有时会来,要把棉被胎拿出去晒,万一潮了一发霉,冬天就没法用了。” 关上柜子门,秦大伟谦恭地对奶妈说:“麻烦阿姨了。” “不麻烦。”阿姨讥诮地说:“麻烦的是你,还大老远去我婆家。” 秦大伟有些尴尬,也不想解释,从杂物间出来迳自走了。 回到房间,奶妈就对着曹妻和曹茜茹抱怨道:“疑神疑鬼的,好像我是共产党似的。我要有那觉悟也就不会在西安了。” 曹茜茹埋头专心钩围巾,“您就当是活动筋骨吧。” “不能这样了,我得给老头子说说。”曹妻好像下了决定,“这样折腾我们,把我们都搞得紧张兮兮的。” “可不嘛,乱套了。”奶妈附和着说。 秦大伟暗中调查曹妻、曹茜茹和奶妈的事情并不顺利,但他一直没有放弃,他的重点在曹妻和奶妈身上。时间很快就过去小半年,暂时还是没有什么结果。但他却看到曹茜茹和高振麟来往得比以前更加密切。秦大伟对此并不妒忌,不是考虑自己的仕途,他是不会追求曹茜茹的。曹茜茹不是他喜欢的女孩子类型。他把本来是曹茜茹画给秦栋的画裱好,挂在自己宿舍的墙上,旁人都以为他痴情恋着曹茜茹。听到这些玩笑话,他戏嚯地笑笑,敷衍过去。 让他眼睛一亮的是:王家春对曹妻比先前更亲近,问到王家春,他开始不好意思说,最后说是曹妻带着他出去相亲。王家春也和奶妈极好,有时间会陪着奶妈出去逛街买东西。 他相信:高振麟、曹妻、曹茜茹和奶妈是共产党,终有一天,他们会露出破绽让自己抓住的。 第九章 1 自保? “古城”对高振麟的指示是首先要自保,高振麟就得服从、执行,蛰伏下来、安心工作,也开始面对他和曹茜茹的感情问题。 和曹茜茹时常约着散步、看电影或看戏。有次,他们一起去看了皮影戏。曹茜茹是第一次看皮影戏,新奇得像个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像极了晓光的神态。光影里的曹茜茹的神情,不由让高振麟想起晓光看皮影戏的样子。想到晓光又不由自主想起杨红叶,心就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似疼了起来。 第51页 他和曹茜茹的感情,对高振麟无疑是个严峻的问题。他有妻子,还有晓光。自己如果和曹茜茹恋爱结婚,怎么对得起杨红叶?若答应曹天浩娶了曹茜茹,这无疑是给自己身边安插了一个监视自己的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曹茜茹的视线之内,如果一旦曹天浩问起他,曹茜茹难免不会露出破绽,自己很有可能暴露。曹茜茹当然不是军统的人,但有这么一个人在他身边,他会没有安全感和隐秘感。 高振麟是爱杨红叶的,如果说曹茜茹就是一株温室里的百合花,那杨红叶就是黄土高原上的一棵挺拔的白杨树。 他和杨红叶都爱极了北平西山的红叶。两人认识后,每逢秋天,西山的红叶红了后,就会相约前往。他们从香山静宜园起步,沿着石板小道,穿过松林登山,满山满谷都是红透了的红叶。在高振麟和杨红叶看来,红叶比天下所有的花都要美丽,也更热情。红叶没有香味,正因为红叶没有香味,高振麟和杨红叶才如此热恋它,觉得它有无限的诗意。红叶的红,不是浅红,不是深红,不是黑红,是一种红透了心的热红,象徵一片赤诚的热情。 在从北平去延安前,杨樱柠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杨红叶。高振麟喜欢杨红叶的这个名字,也爱她这个人。 高振麟更加喜爱红叶。后来他还想起他在南京受训的时候,去看过南京的栖霞红叶,栖霞的红叶也很美,但却是另外一种味道,栖霞的红叶点缀在石崖上、藁木上,红彤彤的中间略略透出些微的浅绿与浅黄;栖霞的红叶没有香山古木的烘托,却有浩浩荡荡的长江之水陪衬,具有另外一种韵味,但较之于北平的红叶仍很逊色。 一片红叶可以引起相思,一片红叶可以引起画意,也可以重振高振麟的勇气。 勇气归勇气,眼见目前的形势,高振麟意识到在军统内部蛰伏是一个长期持久的任务,心底不禁一声哀嘆:我可能回不去了。 如果是这样,自己不就耽误了杨红叶一生的幸福,这样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而在她失去孩子的时候,作为丈夫的自己不在身边,已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了;作为父亲,长久不能和晓光在一起,照顾他长大成人,也没能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为了杨红叶还有晓光的幸福,为了完成自己肩负的使命,高振麟开始考虑和杨红叶离婚。 时间悠悠地过去,在这年六月的一天早晨,高振麟起床看见了门缝那里的纸条,那是“古城”给他的指示: 接受茹,以利工作开展。 看到这张纸条,高振麟心里分析着:“古城”虽然身处要害部位,但可能有不方便之处,所以才需要一个更近自己的人传递情报。本来他还想让“古城”知道自己已婚的情况,现在看来也是多余:“古城”和延安有联繫,对自己的处境也比较了解;现在“古城”要他主动和曹茜茹发展,也一定是有他的原因和理由。 那就把个人感情放在一边,一切为了工作!高振麟这样安慰自己,也作好了牺牲自己的感情的心理准备。 早上上班,他把整理好的昨天晚上和延安通电的电文,去交给曹天浩。从站长办公室出来之后,因心里想着和杨红叶的事情,便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出了后门,迎面就遇见手里挎着菜篮子的曹家奶妈。 “您买菜啊?” “是啊。”奶妈额头上挂着汗珠,嘴里埋怨着,“这鬼天,一大早就这么热了?” 将秦栋毒死的事,高振麟至今没明白奶妈为什么没有向别人说起送酸梅汤的途中曾经遇见过他,让他没遭来麻烦,也因此他对奶妈的态度转变了很多,虽然他还不清楚奶妈到底是什么人,但他在情感上已把她视为自己亲近的人。高振麟伸出手,“我来替您拎菜家去吧!” 奶妈把菜篮子递给高振麟,抹着头上的汗,“你这是要去哪儿?” 高振麟笑了笑说:“没事,就是出去走走,透透气。” “那就去家里坐坐吧,茜茹在家呢。” 曹茜茹没去学校,这让高振麟有些奇怪,跟在奶妈后面回到曹家。一进门,奶妈就喊:“茜茹,小高来了。” 应着奶妈的话,曹茜茹从曹天浩的书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叠信纸,见高振麟手里拎着菜,就把信纸随手放到客厅的八仙桌上,接过高振麟手中的篮子,一笑说:“让你一个大男人拎着这个菜篮子可真是难为情。坐下歇会儿吧。” 曹茜茹接过高振麟手中的篮子跟着奶妈去了厨房。高振麟坐到八仙桌旁的凳子上,不经意地看看曹茜茹放在桌子上的信纸,那是一份电文纸稿,他勐然吃了一惊,镇定地回头看了一下厨房的方向,快速的转过头用眼睛扫视稿纸: 通知延安郭守光,实施计划。 还想往下看,曹茜茹从厨房走出来,他马上坐正了身子。曹茜茹微笑着给他倒了杯水,“喝水吧,我在收拾叔叔的书房,马上就好。” 拿起桌上的信纸,曹茜茹快步走进书房。 难道曹茜茹在为曹天浩工作?他知道曹天浩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把机要文件带回家里。这些机要文件,都是曹茜茹在帮助整理和处置吗?如果王家春、曹妻或奶妈是“古城”,曹茜茹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她的立场和身份到底是什么呢?!他对曹茜茹还有一个戒备心理就是,林晓楚暴露得如此之快,是否与曹茜茹和林晓楚是同事有关呢?刚才那个文件虽是曹茜茹无意之举,却让高振麟得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郭守光是谁?要在延安实施什么计划? 第52页 他有些坐不住了,不管是谁,涉及延安的任何情报都不能放过,今晚就要把这个消息传给延安。正想着,曹茜茹从书房出来,坐到桌子旁边,“我今天有些事情,所以没去学校。” “还是学校比较清闲。”高振麟掩饰住内心的焦灼,平静地问,“夫人去哪儿了?” “婶婶去庙里烧香了,一大早就出去了。”曹茜茹摘下胸前的栀子花,那花已经蔫了,她把花瓣一瓣一瓣撕开,散在桌子上,“要我也去,可昨晚看书太晚,早起不了,我就没去。” 一大早?那张纸条就是在很早的时候塞到他门缝里的,难道“古城”真的是曹妻?高振麟有些走神,看着那桌子上的花瓣不语。 见高振麟不说话,曹茜茹说:“你要是有时间,我们出去逛逛吧。” “你想去哪儿?” “我们去逛逛城墙怎么样?”曹茜茹提议,“到西安这么久,一直想去却又一直没去。” 她的提议深得高振麟的贊同,西安最让高振麟着迷的就是古城墙。 他们一起下楼走到车前,高振麟对曹茜茹说:“你看我的脑子,忘了还有个文件就差一点儿没处理完,情报组还等着要。你在车上等会儿我,我就几分钟啊。” 曹茜茹笑吟吟地点点头,坐到车里。 高振麟把曹茜茹安排到车上,这样她就不会看见自己进了杂物间。 站里一直在严密监听不明来歷的电波,但曹天浩、秦大伟和站里的其他人压根儿没有想到在站里就有秘密电台。高振麟匆匆来到杂物间,向延安发出电报: 查郭守光。 收拾好电台走出了杂物间,高振麟故意回了一趟办公室之后才坐到车里,对曹茜茹笑笑,“我们走吧。” 他们是从碑林那里攀上了古城墙。在城墙上放眼望去,白剌剌的阳光下一片灰色的屋顶,还有一些绿树,像极了北平的景象。高振麟有种不可名状的亲切感,贪婪地看着这景色,似乎有那么一段时间忘记了在身边的曹茜茹。 “想家了?” 这一问把高振麟惊醒,他赶紧提醒自己这是在工作,于是一笑说:“是,还真有些想家了,想北平了。一想北平,就想起一位清代诗人咏嘆卢沟桥的诗句来,‘苍凉自是长安日,呜咽原非陇头水’。” “卢沟桥事变,七七事变。”曹茜茹嘆息道,“那天晚上,北平这座美丽的古城被敌人的炮火团团围住……” 高振麟静默不语,心里遥想北平和那座桥:桥下的黄流,日夜呜咽,泛浥着青空的灏气,伴守着沉默的郊原。在北平,有空隙的时光,他爱去先农坛。可七七事变之后,一度繁华的香厂四目尽是破烂不堪的房子,大兵们在广场上练国技,地摊还如往昔,只是随处可见外国来的空酒瓶、香水樽、胭脂盒、簇新的东洋瓷器。买主没有,看客倒是有不少。从这条凹凸的马路走进先农坛地界,从前在坛里有一个新建筑“四面钟”,而今只剩下一座空洞的高台。东边的礼拜寺是新的,球场上有人在那里踢球。绵羊三五成群散在那里,地上全是枯黄的草根。风微微一吹,尘土便随风而起。古柏依旧,茶座全空,大兵们驻扎在大殿里,门窗都被拆去做了柴火。那日他是独自去的,看见观耕台上站着一男一女,在低低私语。他就想起杨红叶来了。 他对着松树坐了半天,直到金黄色的霞光渐渐收拢,才起身离开。门外挖了战壕,羊群领着他走向归家之路。由此,他再也不想去那里了。 “唉……”高振麟重重嘆息一声,还想找话和曹茜茹说,寻了半天就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话题,只有时不时尴尬地笑笑。曹茜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宽慰着说:“我们就走走也是好的。” 于是,两人就沿着城墙慢慢行走。 2 接到高振麟的电报,冯劲松一惊:什么急事让他白天发电报?再看,“查郭守光”,他有些疑惑,这个名字很有些眼熟,可一时半会儿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或听过。既然高振麟这么迫不及待地发来这个情报,一定是事情很紧急,他首先想到近期中央领导有没有什么接见等重要的活动,于是,马上赶往中央军委保卫部询问。 “郭守光。”保卫部的负责人说,“有这个人,他是新四军二师七旅旅长,明天毛主席要接见他呢。” 冯劲松大惊,又问:“他是什么时候从华中出发的?” “五月上旬。从华中出发,经渤海、冀东、平西进入晋西北的。在到达晋西北时候他发电报给军委,说是中共华中局的介绍信在路途中丢失。” “丢失?”冯劲松再次疑惑起来,越发觉得此事蹊跷,他果断地说,“先推迟接见时间,马上调查郭守光。” 负责人为难地说:“已经安排了,推迟可能有困难。” 冯劲松有些来气,大声吼道:“有困难也要推迟,中央领导的安全第一。”负责人见状,赶忙及时电话告知了相关部门,将接见时间推迟。等一切安排妥当,他急忙骑马回到办公室,打电话给晋西北的两个兵站,查证郭守光的踪迹。 第53页 兵站回復,近期没有新四军旅长从他们那里经过。 放下电话,冯劲松马上通知军委保卫处看押郭守光,负责人问:“郭守光真有问题?” 冯劲松说:“暂时不能确定,你们找个藉口把他控制起来,也别说什么,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保卫处的人知道冯劲松不会瞎胡来,他说有问题就肯定有问题,就小心翼翼把郭守光软禁起来,不让他四处走动。郭守光不知情,安心等着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人的接见。 这边冯劲松让电台和西安的“古城”、林晓楚联繫,以核实高振麟的情报。过了两个小时林晓楚回电,无法核实。 冯劲松是有些担心高振麟的情报不准确,这样扣押自己的同志会破坏内部团结。怎么办?冯劲松没辙,只好把甘南山找来,拿着郭守光的照片问他,“你见过这个人吗?” 甘南山看了很久,摇头,“没见过。” 一时,郭守光的身份成了不解之谜,军委保卫处和情报处都处于焦虑和紧张之中。 走在城墙上,高振麟心里恋想着北平:西郊的山峦,和杨红叶登临过、游览过、啸遨过,他故意和杨红叶争抢着骑毛驴,杨红叶跌倒了还止不住大笑;念想着城正中昂然屹立的白塔,在那里,他和杨红叶俯瞰过伟大的城阙、壮丽的宫院、一望无边的丰饶景色;念想着坐镇南城的天坛,那样的庄严,使你不敢放肆说话;念想着颐和园昆明湖畔的铜牛,最喜欢那夕阳里骄骞的雄姿;念想着陶然亭四周的芦苇,爱它秋天里那一抹萧索;念想着北城的什剎海、南城的天桥,各色各样的人、各色各样的事,最挂念的还是杨红叶。 把念想北平的种种说给曹茜茹听,那些念想给曹茜茹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一般,令她惊喜,高振麟唯独不提杨红叶,那是他拥有的最念想的人。说着、走着,他们走了大半圈城墙,下了城墙去碑林,已是夕阳西斜之时。这一路两人默默无语地走着,曹茜茹好像很享受这种漫步,高振麟却备受煎熬,他想早点儿脱离这种不尴不尬的境地,取消了和曹茜茹一起吃晚饭的计划,直接开车回到站里。 一下车,就觉得站里的气氛和平常不太一样,瀰漫着一种紧张而又亢奋的气息,高振麟的精神一下就高亢起来了:有事发生。 他陪着曹茜茹回到曹家,曹妻和奶妈看见他们回来,都挺高兴。高振麟刚准备告辞,被曹妻挽留下来吃晚饭。 高振麟问:“站长呢?” 曹妻说:“不等他了,他不回来吃晚饭了。” 曹茜茹去卧室换衣服,奶妈和保姆在厨房准备晚饭。 “你和茜茹去哪儿玩儿去了?”曹妻关切地问,“高兴吗?” “去城墙走了走。”高振麟心不在焉地回答,“您去烧香去了?” “是。这兵荒马乱的,我就求个家人平安。”曹妻慢慢说,有些说不出的沉重,正色看着高振麟,“你知道大伟的事儿吗?” “大伟怎么了?”高振麟疑惑地看着曹妻,“没听说他有什么事儿啊?” 曹妻压低了声音说:“你真不知道?”高振麟摇头。曹妻说:“也不知道是谁向重庆打报告说大伟贪污活动经费的事情,戴老闆让老曹查他呢。” 高振麟吃一惊,“前几天站长还要我清理经费,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个事情。” “今天下午大伟已经被隔离审查了。今儿是怎么了,我还去烧香了,还是什么事情都堆在一起发生了。” 曹妻恹恹地说:“老头子很生气呢。” 高振麟还想问曹妻,又觉不妥,幸好曹茜茹换了衣服、洗了脸坐过来,两人才打住这个话题。 曹茜茹看看曹妻又看看高振麟,“有事儿?” 曹妻说:“你就别问了,他们的事情,跟我们没关系。” 曹茜茹淡淡一笑,又问曹妻:“下午出去忘记拿伞了,看我晒黑没有?” 这些话题甚是无味,高振麟想着早点儿去探个究竟,就说:“我去看看大伟。” 曹妻和曹茜茹也没挽留他,任他去了。 走到隔离室,高振麟就撞见曹天浩,急速打量曹天浩一眼,曹天浩还是一如既往的镇静,看到高振麟,就说:“回来了?” 高振麟说:“是。听说大伟出事了?” 没有回答高振麟的问题,曹天浩用手指了指院子中间,高振麟会意跟着曹天浩走到院子里,这里离其他人远一些。 “你知道大伟出事?”曹天浩问高振麟,“我想问你呢,是你给重庆写的报告?” “绝对不是我。虽然我对他很有意见,但我不会干这样的事情。”高振麟底气十足地回答,脑子在想,到底是谁把秦大伟给“干掉”的呢?继而坦然地说:“这个事情,我想您一问重庆方面就知道了。” “废话,当然知道了。戴老闆很生气呢。”曹天浩还是笑呵呵地,但是那笑里掩藏着隐隐的愤懑和杀气。秦大伟是他的心腹,是他的得力助手,现在戴笠得知秦大伟贪污活动经费肯定没有好下场,“我也问了家春,也不是他干的。” 第54页 “家春不是这种阴险的小人,毕竟我们几个是同学又是在一起工作的人。虽然家春在大伟手下憋着气,但不会使这样的手段。” 曹天浩抬起右手梳理头髮,“有个事情,你顶替家春的工作。” “我顶替家春?那家春呢?” “家春担任行动组组长,我已经撤了大伟的职。向重庆方面汇报大伟的处理情况就由你负责。”曹天浩不等高振麟回答,又说,“你父亲和戴老闆关系不错,你呢和大伟虽然以前有点儿误会,但也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必要的情况下可以让他老人家替我们周旋一下。” “能做的我一定尽力做。”高振麟知道父亲和戴笠的私交不错,“只是家父和戴老闆现在一个在北平,一个在重庆,不知道能不能说上话。” “据我所知,你父亲现在和戴老闆的关系比以前更密切了。你父亲买通了人,收集日军的情报提供给戴老闆。” 高振麟有些讶异,“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曹天浩意味深长地笑笑,迳自走了。看着曹天浩离去的背影,他竟然觉得曹天浩今天有些苍老了,显然秦大伟的事情对他打击很大,对秦大伟被处置的事情他也束手无策,不然他不会要高振麟转告自己的父亲去求情。 回到办公室,高振麟坐在那里整理了一下思路之后才去看秦大伟。 秦大伟坐在那里像一个石雕似的见他进屋,冷冷地上下扫视了高振麟一遍。高振麟走到秦大伟跟前,说:“大伟,你不要误会我。” 过了很久,秦大伟看着前方的虚空说:“我的事情我一定会交代清楚的,查办撤职我都不在乎。” 高振麟隔着桌子和他面对面而坐,“那你在乎什么?” “我在乎抓那些共产党和汉奸。” “你的意思?”高振麟盯着秦大伟的面孔缓缓地问。 秦大伟怕高振麟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你也知道这些共党是不好对付的,家春没经验,但我有办法对付他们,让他们交代他们的组织和情报。”高振麟没有说话,但心里骂道:最好你被重庆方面马上处死。 起身走到隔离室的门口,高振麟转身对秦大伟说:“你已经被撤职,不能再发号施令了。” 晚上,高振麟和曹妻、曹茜茹坐在阳台上乘凉。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暗处有蛐蛐的叫声,让这夏夜愈加平静。奶妈把西瓜端来,放在茶几上回屋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一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是曹天浩回来了,大家起身进屋去迎他。 曹天浩沉着脸,看他们一眼,去洗脸,然后去到书房。他拧开灯,明晃晃的灯光有些刺眼,他坐在椅子上喊,“阿姨,阿姨。”奶妈不知所措闻声疾步进到书房,曹天浩指着檯灯,“你换的?” “不是,是家春来换的。你不是说檯灯有些暗吗,我今天喊他帮忙来换的。” “以后不经我批准你们谁也不许到书房来。”曹天浩大声地说,是告诫在场所有人听的。曹妻努努嘴,示意让高振麟和曹茜茹出去转转,自己则去书房和曹天浩说话。 3 经过一夜不眠的思考和分析,冯劲松决定对郭守光进行审查。 他去找陈茂鹏,把郭守光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个明白,看陈茂鹏沉思不语,冯劲松说:“老陈,你要知道用军人的身份混进延安是最不容易引起怀疑的。” 这是一个极有说服力的理由,陈茂鹏接下这个任务,马上把郭守光带到边保部进行审问。还没开始审问,郭守光便吞下了藏在衣领里的毒药,服毒自杀了。陈茂鹏觉得郭守光自杀说明他有问题,但他也有另外一个担忧:万一冤枉了他才自杀的,他怎么向上级交代呢? 接到郭守光自杀的消息,冯劲松火速赶到了边保部。陈茂鹏把后面这个担忧说给冯劲松,冯劲松心里也增添了几分焦灼与不安,他表面上装得很平静,说:“我已经向新四军第二师第七旅发了电报,就等他们的确切回復了。” 陈茂鹏说:“老冯,在我手里绝对不能冤枉一个自己的同志,这是我工作的最低的底线,至于能不能保护自己的同志,那就要看我的能力了。” 冯劲松深知陈茂鹏这将近一年时间里所遭受的压力,“就是因为我们有这个底线,所以我们工作才会有很大的压力,这也是对我们意志的考验。” “你说,郭守光自杀,会不会有可能是高飞误传了情报?”陈茂鹏说完马上补充,“我不是不相信高飞,我是担心他被军统利用。” “我想在辨别真假情报上,高飞已经慢慢成熟了,不会误传情报的。而且他是白天发的电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冯劲松也有这个怀疑,嘴上还是这样说,“白天发电报对高飞来说也是很冒险的。最近西安的形势不好,我已经指示过高飞,和我们联繫要当心。我都这样叮嘱过他了,他冒险肯定有他充分的理由。” 陈茂鹏翻着桌上的文件,点头,“你来这里,给你们那边打过招唿没有?有消息转到这边来。” “吩咐过了。”冯劲松见陈茂鹏愁眉不展的模样,就转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我儿子马上回延安了,什么时候我们一家到你们家去相亲啊?” 第55页 “什么时候回来?哎呀,掐指一算,有三年多不见小虎了,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陈茂鹏是看着冯劲松的儿子小虎从小长大到参加革命的,“你们家小虎和我家闺女没缘啊,我闺女去了东北了。” “去东北?怎么没听你说?”冯劲松好生奇怪。 “有什么好说的?都是工作。” 冯劲松笑,“也是。那就再等,等她回来再说。” “让小虎别等了,明心有对象了。”明心是陈茂鹏女儿的名字,“我那姑爷在三五九旅呢。” “得,该让我们家小虎伤心了。”冯劲松真有些失望。 “小虎一表人才,不愁找不到对象。”陈茂鹏眯着眼睛说,好像久违的小虎就在他跟前似的。随即他脑子不由又转到杨红叶和高飞的事情上,“最近你没有去看红叶吗?” “有快小一个月没去看她了。”冯劲松的心一下沉下来,“老杨说红叶的身体、精神好多了。” “老杨请求我们安排红叶和晓光去西安,看看高飞,让他们一家见一面呢。” “情况允许可以安排!”冯劲松想到杨红叶的流产,就说,“高飞已经知道这个事情了,不知道有多难受呢。见一面对他们……”话没说完,陈茂鹏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陈茂鹏拿起来接听,开始是拧紧眉头,听着、听着眉头舒展开来,最后出了一口气挂上电话,“七旅打来的电话,说是郭守光和参谋长田雄于四月底在连云港海面上和日军遭遇,船上所有同志全部遇难。” 冯劲松说,“这么说来现在这个郭守光是冒名顶替的?” “对。”陈茂鹏分析着说,“在郭守光和田雄牺牲后,国民党查清了遇难人员的身份,就用军统的人冒名顶替进入延安。”此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冯劲松说,“这是我们的分析,我想在和高飞联繫的时候还是要他确认一下。看来死的这个人早有准备而且不是一般的人!” “好险,好险。”陈茂鹏真是惊出了一身汗,“毛主席马上就要接见他,幸好高飞及时发来了这个情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事情有了结果,冯劲松心情愉快回到办公室,要电台晚上在和高飞联繫的时候,告知延安发生的事情,要他方便时查清这个冒牌郭守光的真实身份。晚上,冯劲松处理完文件,准备睡觉,却被电台的人叫去,递给他高飞发来的电报: 已悉。另,请组织批准我和叶离婚;同意,将与曹侄女茜茹结婚。 冯劲松拿着那电报,好像拿着一块烧红的铁板,感觉到很是烫手:看来高飞已经知道在军统内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是不想再拖累杨红叶,让杨红叶去寻找属于她的幸福。 他也似乎看到作出这样的决定时,高飞痛苦不堪的样子。冯劲松这个铁打一样的汉子,不轻易流泪,此刻拿着这封电报,眼睛却湿了,几滴泪水落在电报上,模煳了上面的字迹。 延安发来电报,说是郭守光落网后自杀了。高振麟心头一喜,把电报译出来后翌日交给曹天浩。 “落网?自杀?”曹天浩把电报放到桌上,看着隔着桌子坐着的王家春、高振麟,“你们怎么看?” “郭守光是谁?”王家春问曹天浩。 “我们的人。安排他去延安,部署得这么周密还是被发现了,这延安有神探吗?”曹天浩脑子冒出很多疑问,眼睛在王家春、高振麟脸上扫视,“不是延安有神探,是我们这边有人把‘郭守光’的事情通知了延安。既然这样,那我也要收网了。”曹天浩问王家春,“林晓楚那边情况怎么样?” “最近他活动没有那么频繁了,但是他和八路军办事处里面有个人接触过几次。” “这样!”曹天浩摸着下颌,“家春,你要盯紧。在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就收网。” 高振麟的心一紧。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林晓楚被捕落到军统行动组手里,林晓楚是自己的领导和自己的联络人,也是自己的同志,他必须想办法救林晓楚,但“古城”已指示让他放弃林晓楚自保。就是他不顾“古城”的指示,一意孤行去救林晓楚,现在恐怕也没了机会。林晓楚已经在行动组的严密控制之中。 林晓楚被捕,会有什么后果?高振麟不敢去想,但又不得不想:据他对林晓楚不多的了解,认为林晓楚是有着理想和抱负的人,如果被捕,应该不会供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的。但严酷的斗争形势,使他又不得不想到最坏的结果,一旦出现了最坏的结果,他该怎么应对? 而这样备受煎熬的日子其实从他自己新婚之夜被甘南山指认就开始了,他有些恨甘南山:自己虽原是国民党军统的人,可是在延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早已忘记了这个身份,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就是个共产党党员。但以军统的特工人员的身份进入延安,也确是他不堪回首的一段经歷,等晓光长大了,他能自豪地对晓光说:我也为新中国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吗?他能对杨红叶骄傲地说:我是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党员吗?做军统特务的污点就像他身上的一道疤痕,永远也不会消失,有时仍会隐隐地作痛!也许纠缠于其中并不是明智之选,他能做的就是去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 第56页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要去及时通知林晓楚,不能为了自保而让自己的同志落入军统的手里。这样做虽然有违“古城”的指示,但保全了林晓楚不就等于保全了自己吗?于是他还是决定在军统行动组採取行动前寻找机会见到林晓楚,告知他及时撤离。 晚上,他在和延安联繫完后慢慢翻译着电文,将电文整理好后,脑子飞快地琢磨着离开这座楼房的办法,决定违反“古城”的指示,冒险通知林晓楚撤离。 从电讯科出来,看看手錶已经是凌晨两点过,他装作上厕所,从厕所翻墙出去,一路小跑去到陕西中学。敲开林晓楚的门,林晓楚睡眠矇眬地看着满头是汗的高振麟,有些惊诧,赶紧将门关上,回头问:“你怎么来了。” 高振麟把桌上的一杯凉开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后,喘息着说:“你马上撤。” 林晓楚不耐烦地说:“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一年了,再讨论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高振麟说:“不管是正经话还是口水话,你现在必须听我的,马上撤。我不知道我来你这里会不会被人发现,但我一定要救你。行动组马上就要对你採取行动,不走就要来不及了。老林,听我一次,求你。” 林晓楚讥诮的一笑,在屋里转了一圈,“你被发现?你就是一个一心自保的胆小鬼。” “自保。”高振麟点头,“对,确实是自保。但是为了我们的组织。老林,你安全了,也才能继续领导和参与联络站的工作。” 走到高振麟的跟前,林晓楚用右手的食指点着高振麟的胸脯说:“高振麟,你听清楚了,我安全不安全不用你告诉我。”见高振麟眼里的担忧,又问:“你担心我什么?”高振麟还没说话,林晓楚就说,“担心我意志不坚定,要是我被捕,我会叛变?我要叛变的话,不会等到现在,在一九三八年老张投靠国民党的时候我就跟着叛变了。我被捕会出卖你吗?那你也太小瞧我了。” “我没有小瞧你,老林。”高振麟真想绑架林晓楚,让他撤离西安,他又不能说出“古城”的指示,“我们的情报工作离不开你。” “是离不开我。有人认为我是老张的人,对我不信任,一直把我放在西安工作。”林晓楚打量一下高振麟,“高振麟,重要情报都是你拿到的,我只是传递一下而已!你是立了大功的人啊!” 林晓楚的讥讽使高振麟的心凉了半截,摇头说:“工作不是为了立功。你要这么想我,你真的错了。” “我错了?要我向你道歉吗?”林晓楚不在意地说,“你回去吧,我真的没事儿。”接着又问,“你这个时候来这里,就是为这个?是‘古城’又和你联繫了?”高振麟点头,不说话。林晓楚低声骂了一句,在屋里来回踱步,“他说什么了?” 高振麟摇头,“我不能说。你也知道这是纪律。” “坐吧。”林晓楚的口吻突然转变,变得柔和了,“我们坐下谈谈。” 高振麟耐着性子坐下,焦急地,“老林,我们真的没有多少时间坐着谈这个事情了。” “就几句话。”林晓楚两只手举起来,往下按了按,要高振麟耐心听他说,“‘古城’这个人有些自负,仗着自己这些年的功劳一意孤行,西安情报站所有同志的意见他都听不进去。我想,你在他手下工作一年多,已经有体会了吧?”高振麟面无表情地看着林晓楚,静等他往下说。 林晓楚苦恼地抱着头,说:“西安的情报工作都是我在做,还要协助物资和人员的中转,平日里还要应付学校的工作,有些忙不过来。我向‘古城’申请过,希望有人来帮助我,‘古城’说地下工作不宜人多,可我真的人手非常紧张。”高振麟感同身受默默点头,林晓楚放开抱着头的手,手指点着桌面,发出“咚、咚”的轻微响声,“我要发展党员,‘古城’包括你都说我是冒险。在白色的国统区,做什么工作不冒险呢?有危险就不做了吗?” 他说得在理,但是高振麟没有明确同意,高振麟牢记冯劲松对他说的话,“地下工作的首要纪律就是保密,不能随便说话。”在林晓楚说完之后,高振麟站起来,他不打算再说服林晓楚,抱着侥倖心理想:希望林晓楚不要有危险。 第十章 1 从林晓楚那里出来,高振麟不敢走后门更不能走前门,想了想还是翻墙出了陕西中学,看看四周无人发现,便一路小跑回到站里,从厕所那里翻墙进去。刚一落地,便听到前面的大门口处传来嘈杂的声音,他急忙找了棵树躲藏起来。 汽车的灯光在闪,借着汽车灯的光亮,他看到一队行动组的人员全副武装地匆匆上了汽车,很快汽车开出了大门。四周旋即恢復了原有的平静,黑夜好像把刚才的声音全部吸收了。 蹑手蹑脚地回到屋里,坐在床沿,高振麟让自己紧张的情绪平息下来,想着刚才的一幕和林晓楚目前的处境,他无奈地嘆了口气。 不出高振麟所料,林晓楚在他离去不久之后便被行动组抓捕。一大早到办公室,王家春就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第57页 临近晌午,高振麟去到审问室。 王家春和其他两个人坐在那里就着羊肉汤啃馒头,林晓楚被五花大绑捆在椅子上。高振麟进去没看林晓楚一眼,附在王家春耳边,“出去一下,我有话对你说。”王家春放下手中的碗和馒头,跟着高振麟出去。 “站长要我给家父说,让家父在老戴跟前替大伟说好话。”高振麟说,“知道吗,大伟认为是你向重庆检举他的,因为你一直想做组长。” “不是。”王家春愠怒地说,“你也认为是我吗?” “我当然不这么认为。只是你要作好大伟随时可能回来替换你的准备。”随即高振麟又看似不经意地问,“审问林晓楚结果怎么样。他交代了吗?” “妈的。”王家春恼怒地骂了一句,“到现在也一个字没说。”高振麟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也暗暗地对林晓楚有了一丝佩服之意,说:“你现在是行动组的组长了,这是个机会,可不能让别人抢去了功劳啊!” 高振麟知道仅凭王家春的那点儿本事,还不足以对付林晓楚,这样可以拖延一下时间,他好再想营救的办法。 王家春确实拿林晓楚没有啥办法,越是想着要立功,就越想不出好的办法。 林晓楚打死不开口,让曹天浩也颇为恼火,觉得王家春审讯的能力不强,只能起用秦大伟。秦大伟在这个方面比王家春要富有经验得多。现在秦大伟在隔离审查,但也可以给予他一个争取表现的机会,这样自己也好向戴老闆求情,毕竟秦大伟还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总不能一棍子把他打死嘛。 于是,曹天浩把王家春叫到了办公室,“秦大伟来协助你审问林晓楚你觉得怎样?” 虽然心里有些不服气,但王家春自己也觉得这事很棘手,曹天浩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也只好勉强答应了。 掩饰不住心里高兴的秦大伟来到审问室,翻看着空白的审问记录,秦大伟冷笑几声,“家春,他的材料你搞到没有?”王家春把一个卷宗推给秦大伟。急急翻阅之后,秦大伟看着林晓楚对王家春说,“派人到他老家去,把他父母还有姐姐、姐夫一起抓来。” 林晓楚面无表情地看着秦大伟,眼睛移到地上,看着地面,不为所动。 在秦大伟耳边王家春用极低的声音说:“要去武汉,我担心一是时间来不及,站长又催得紧,二是……” “二是什么?”秦大伟偏着头问王家春。 “组里真的没有什么经费了。”王家春迟疑了一下低低地说。 咬了咬腮帮,秦大伟说,“我屋里柜子里有个小皮箱,里面有银圆,你们去取,马上安排人去武汉。” 王家春有些难为情,“这……” 秦大伟拉着王家春走到门外,“没事,你去取。还有,在他家人没来之前,不许他睡觉,打疲劳战。” 见秦大伟这般,王家春便去让手下取银圆,然后派人连夜去武汉抓寻林晓楚的家人。当天晚上,秦大伟、王家春一直审问林晓楚到深夜,也未得到一个字。临近子夜,秦大伟对王家春说,“你先去休息,早晨早点儿来接我的班。” 王家春走后,秦大伟对林晓楚说,“你可以不开口,等你的家人到了,我把他们一个一个在你面前枪毙掉,看你到时还会不开口?” 眼睛半睁半闭的林晓楚斜睨了秦大伟一眼,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一晚,就是秦大伟在说话,林晓楚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除了唿吸还能证明他还活着,他就像一个石雕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秦大伟并不急,在凌晨王家春来接他的班之后就去找高振麟。 高振麟醒来,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心里在不断地考虑着怎么营救林晓楚。听到敲门声,不禁一愣,起身打开门,借着灰蓝色的晨光一看是秦大伟。 “起床吧,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去跑步,然后吃饭、交代问题。”秦大伟没有放下自己是组长的身份,就是接受高振麟的询问也是带着命令似的口吻。 高振麟点头,洗漱后和秦大伟一起跑出站里。 天空下起了牛毛般的细雨,让早晨的空气变得更加清新,高振麟大口吸着这带着些微潮湿的空气,让自己打起精神迎接新的一天。一路上,他压制着自己的内心,没问秦大伟关于林晓楚的情况。 在他们跑步的折返点,秦大伟突然站住,对高振麟说:“振麟,我知道站长找你,要你父亲在戴老闆跟前替我说话。谢谢你了!” “你我之间就不必客气了。”高振麟拍拍秦大伟的肩膀,“今天最好你交代完,我好写报告。递上去之后,我父亲才好出面求情。” 秦大伟说:“你回到西安,作为共党派到西安的人,你和林晓楚有过联繫、接触吗?” “有两次。”高振麟毫不迴避地回答,“是通过燕子安排的。” 秦大伟追问,“你汇报过吗?” “有,但因为不知道他的真名汇报的时候比较含煳。” 秦大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天,秦大伟交代说是自己为了结婚,和将来的妻子过上优渥的生活才贪污经费的。高振麟知道秦大伟没完全说实话,那些经费有一半分给了曹天浩,他和曹天浩的感情很深,曹天浩不但视他为心腹、兄弟更视他为儿子一般。因为这层这铁一样的关系,所以秦大伟不会出卖曹天浩。 第58页 “你马上写报告,把我刚才交代的情况上报。”秦大伟习惯性地吩咐说,“现在重要事情不是我,是林晓楚。” 秦大伟希望尽快恢復自己的工作,他不会因此而感到担心,因为有曹天浩保他。他心里对此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要暗地追查向重庆举报自己的人。 虽然请高振麟的父亲出面求情,秦大伟也一直没有放弃对高振麟的怀疑,怀疑他是重新打入军统的共产党,是一个双面特工,只是高振麟更偏向共产党。秦大伟心里觉得:在完成共产党交给高振麟的任务过程中,自己是高振麟的最大绊脚石,所以高振麟要除掉他。自己被审查和撤职,一定是高振麟干的,即使不是他,他也是背后的主使者。 给延安发了申请离婚的电报之后,高振麟没有了悲伤,相反有种轻松感:这样,杨红叶终于可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自己以后有事再也不会连累她了。唯一让他有些歉疚的是,把晓光留给了杨红叶,杨红叶还要拉扯晓光。杨红叶说过:“烈士的遗孤就是我们大家的孩子,部队就是他的大家庭。”晓光在延安一定会健康快乐地长大的,一定比跟着自己要好。他这样想。 至于自己是否真的会和曹茜茹恋爱、结婚,他不知道,但他有一点儿肯定,她是喜欢自己的。还有,如果他分析准确,曹茜茹可能真的是军统特工,甚至可能是曹天浩的秘书,老师只是她的一个身份掩护。这样想来,林晓楚的暴露不光有自身的问题,曹茜茹暗地里早就开始跟踪调查他了。如果曹茜茹是军统特工,自己和她接近甚至结婚,可以寻找机会得到不少的机要情报,他反过来可以利用她掩护并保护自己。 和曹茜茹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营救林晓楚的计划却迫在眉睫,刻不容缓。高振麟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一个周全的计划来营救林晓楚。 高振麟又去了审讯室,想打探一下林晓楚的情况。但审讯室的门却上了锁,里面已经没有人了,高振麟很是纳闷儿:林晓楚被关押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他们把他处决了? 没敢再往下想,转身回到办公室,他匆匆地将秦大伟挪用经费的事情写了一个报告,算是给重庆方面有了一个交代。借递交报告的机会,从曹天浩的口中知道林晓楚已被转移到了一个秘密的关押地点,至于这个地点在什么地方,曹天浩以这不应该是他关心的事为由没有告诉他。 林晓楚被转移到了哪里?高振麟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一个问题。 2 在远离西安站的地方,有一个高墙环绕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座三层洋楼,东西各自有一排平房。洋楼的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林晓楚被关押在这里整整三天了。 王家春运用了秦大伟制定的疲劳战术继续摧残林晓楚。整整三天林晓楚没有合眼,也没有开口,就连王家春在心里也不得不佩服林晓楚的意志坚强。第四天上午,林晓楚的父母还有姐姐、姐夫和外侄子被押送到了西安,舟车辗转和内心的忧虑,让林晓楚的父母和家人看上去憔悴不堪。 秦大伟马上安排林晓楚和他的家人见面。 看见被折磨得脸色灰白、瘦骨嶙峋的林晓楚,林家人痛哭着抱在一起,但林家人并没有按照秦大伟事先设计好的方案,劝降林晓楚。这让秦大伟很焦急,这个计划失败,就意味着他也就失败了。 秦大伟是个经验丰富的特工,回到站里去找曹天浩,和曹天浩密谋了一个计划。 “你有把握?”在书房里,曹天浩看着秦大伟问,“如果这个计划完成,多少可以挽回因为经费的事情带给你的影响。” 秦大伟笃定地说,“挽回我的影响是次要的,关键是可以破获西安的地下党,甚至有可能抓住‘古城’。” “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做。” 商量完毕,曹天浩和秦大伟一起到办公室,曹天浩给陕西站站长打了电话,说是要借用他们的人员配合工作。 房间里,王家春麻木地看着林家一家人在那里哭泣,心里在想:秦大伟干吗去了? 接近一个小时后,来了十几个精锐的陕西站的特工,秦大伟跟着他们把林晓楚还有他的家人从房间里推搡出来,让他们在高墙的墙根一字排开站定,离他们大概有七八米的距离站着一排持枪的便衣。秦大伟站在队伍的最左端的第一个位置。 这是要枪毙!林晓楚心想:自己死了无所谓,可是还要连累家人他倍感内疚,他还是比较镇定,知道在玩儿陪杀场的游戏吓唬家人和自己。他心底冷笑一声。 林晓楚的父母还有姐姐、姐夫面临被枪毙的命运,似早有预感,从他们知道林晓楚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那一刻起,家人也和林晓楚一样时刻等待着危险的到来,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林父轻轻拉起林母的手,准备一起赴死。林父在得知林晓楚参加了共产党之后,就对家人说:“他走的是正道,要支持他。这比去做汉奸、当卖国贼好!” 话,是这么说的,他们没有一天不担心林晓楚的安危,当武汉的军统特务寻到家里,林父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天终于来了!”一家人就不再说话,一路沉默来到了这陌生的千年古都;不是林晓楚的被捕,一家人被军统带到西安,他们一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和林晓楚见面。 第59页 林晓楚的姐夫张汉涛眼睛看着对面的军统特务,左手牵着林晓楚的姐姐林小鹤、右手牵着儿子张江。张汉涛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络腮鬍,三十三岁,是汉江造船厂的技术员,他的外貌和三十二岁的林小鹤的高挑形成鲜明对比。从他得知林晓楚是共产党党员伊始,他对林晓楚就不是那么有好感了,他对林小鹤说:“他们能改变中国吗?我看晓楚就是头脑发热,是没脑子。”当他们一家被抓到西安来,他对林晓楚的怨气慢慢升腾,但当着岳父岳母和妻子的面,他只好强压住心里的怨怼。现在,一家人面对满门抄斩,他没法冷静了,他很想对秦大伟说,“留下岳父岳母和我妻子还有我儿子,就杀我替林晓楚顶命吧。”他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无助地等待那一颗子弹射进自己的身体,好在是和全家人死在一起。他低下头看了看儿子,他怕张江吓哭,紧紧握住儿子的手,给他最后的力量。 林小鹤和林母一样依附着丈夫,静静地等待。她想:和家人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林晓楚直视着对面的枪手,他不恐惧死亡,他时刻作好了牺牲的准备,可是因为自己危及家人的生命,这是他至死也不愿意看到的。他对家人负疚感油然而生,自己何必要连累年迈的双亲呢?从他大学毕业,他就极少和家人在一起,没有尽到做儿子的一丁点儿孝心,真是对不住父母!自己干吗要把姐姐一家的生活葬送掉呢?他们还有年幼孩子,他那么小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孩子们应该拥有的快乐童年就因为他这个革命的舅舅而戛然而止吗? 见到家人安静地等待死亡,这种安静等待把他的负疚感放大,钳制了他。军统和林家人静静地对峙着。秦大伟想看到的惊恐和哭泣没有出现。 借着影影绰绰的月光,他能够清楚地看到林晓楚一家的脸部表情,林晓楚一家人的安静让秦大伟失望了,甚至是有些绝望:自己再次失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枪毙林晓楚,那这条线索就断掉了,回去怎么向相信自己的曹天浩汇报? 思虑之间,秦大伟的手从腰间拔出手枪,慢慢举起,瞄准了目标。 林晓楚睁大眼睛看着秦大伟举起枪,他不知道这是瞄准自己家里谁的,多日的不眠不休让他的神经快要崩溃了,他希望秦大伟是瞄准自己的,让自己尽早脱离这种折磨。林晓楚闭上了眼睛。 秦大伟瞄准了林母,他知道母亲是天下人心中永远的爱和痛,只有先对林母下手,林家的其他人一定悲痛欲绝,那就有了撬开他们嘴巴的机会。他抠动了扳机,一枪打在林母的左肩上,林母发出一声“啊”的痛叫,右手捂住肩上的伤口,全身因剧痛而颤抖。林父赶忙用手扶住林母,林小鹤、张汉涛都愤怒地看着秦大伟,咬着嘴唇,林母不让自己发出求饶的言语。张江惊恐得靠在张汉涛腿上,张汉涛抚摩着儿子的头顶,低声说:“别怕,儿子。” 林晓楚眼里喷着怒火,“畜生,有本事开枪打我。” “你别急,林晓楚,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吗?这就是,要你看着你的家人在恐惧和饱受痛苦之后一个一个死去,这都是你的错!别急,最后我再成全你。”秦大伟狞笑着,“下面一枪你知道我要打谁吗?下面一枪就是给这个小傢伙的。” 林家人没有看林晓楚也没有求饶更没有责怪林晓楚,可林晓楚心里万分绞痛,他不愿意看到秦大伟所说的惨状发生,咬紧牙关,不要自己张嘴投降。 秦大伟再次举起手枪,对准张江。张汉涛往前小半步,挡住儿子张江的身体,“打我吧。” 秦大伟过去,把张江拉出来。张江哭喊着被拉到林家一家人前面一步的地方,无遮无掩地站在那里,看起来那么弱小、无辜。秦大伟非常恼火,林晓楚和家人居然在林母受伤之后仍然没有屈服,他只能再次对张江下手。枪响,那一枪打在张江的右腿上,张江哭叫着倒地,哭声惨烈悽厉,哭声狠狠打在林晓楚和林家人的心上。 张汉涛、林小鹤一起扑向张江,把他抱在怀里。林父见状,对着秦大伟大骂道:“你这个王八蛋,我和你拼了。”枪声再次响起,打在林父的小腹部位上。林父蜷缩倒地,林母捂着伤口蹲下,哭着,嘴里轻声说着什么。 看看倒地的林父、再看看张江,林晓楚抬眼看秦大伟,嘴巴张了张,又闭上。这被秦大伟看到,他又举起枪。林晓楚的嘴巴张开,轻声吐出,“我说。” “大声一点儿。”秦大伟心里大喜,不无得意地问林晓楚。他已经听到了林晓楚所说的话,但还是举着枪对林晓楚大喊,“再说一次,我没听清楚。” 带着哭腔,林晓楚咬着牙说:“我可以说。但先要把我父母和外甥送医院。” “你说就好。”秦大伟放下枪,吩咐旁边的人,“把他们送医院,严密看守。把林晓楚带走。” 秦大伟马上打电话向曹天浩汇报,“林晓楚答应交代了。” “你就在那里审查他,不要再带回这边来。”曹天浩高兴地说,“要严密防止这个消息泄露。” 林晓楚和秦大伟谈好交代的条件后,就把与自己联繫的地下党员供了出来,秦大伟有些坐不住了,他要马上行动抓人,走之前,他问林晓楚:“秦栋是你们的人吗?” 第60页 “我正在发展他。” 秦大伟心里骂了一句秦栋,又问:“高振麟,不,就是高飞是你们的人吗?” “高飞的行踪有些诡异,到现在我也搞不清他是我们的人还是你们的人,但是之前他知道你们会抓捕我,让我撤离西安。” 秦大伟心里有些得意,终于抓住了高振麟的一个证据,又问:“你和‘古城’有联繫吗?” “偶尔有紧急情况,他才会和我联繫。据我所知‘古城’就在你们西安站里面。” “谁?”秦大伟气息短粗,闷声问,“他是谁?” “具体是谁,我也不太清楚。” “你仔细想想,不能放过蛛丝马迹。我现在给你时间回想每一个细节。” 火速赶回站里,秦大伟向曹天浩汇报。 曹天浩和他一起去了办公室,秦大伟把王家春叫来,现在王家春是行动组的组长。秦大伟直接找曹天浩汇报工作是越级,是上下级之间的关系的大忌,这个紧要关头秦大伟不想闹内讧,耽误眼前抓捕地下党的大事。 王家春不会和秦大伟计较这些,听完曹天浩的安排后,三个人决定马上进行抓捕行动。 躺在床上的高振麟仍然在想林晓楚被转移的地方并考虑营救林晓楚的计划,有人敲门,“马上准备出发,有紧急行动。” 一个不祥之感袭来:林晓楚叛变了?坦白了? 到办公室,行动组的人已全部到齐,曹天浩坐在那里,看着王家春正在布置人手进行分头抓捕。这证实了高振麟先前的不祥之感:林晓楚叛变了。自保,看来也成问题了。他硬着头皮带领五个人开车奔向位于西边的铁塔寺,抓捕负责转送人员、物资的地下党联络员。 高振麟不怕自己被林晓楚指认甚至也不怕死,他怕的就是这样的大抓捕,在被捕的同志里面还会不会出叛徒。一旦再出现叛徒,那么就是连锁反应,西安地下党将遭遇灭顶之灾。 开着车,高振麟一边在为那些即将被抓捕的同志着急,他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捕。看到前面有个小的斜坡,他轻打了一下方向盘,车陷到了路沟边,熄了火,等他打着火将车开上大路,再赶到抓捕地点铁塔寺时,早已人去楼空。 高振麟的一组人马回到站里,已经是凌晨两点五十二分了,高振麟趁大家没在意自己,回到后院,去了杂物间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延安,当他挪开柜子之后,在暗淡的月光下他发现电台好像有人动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他要给延安发报,把西安的紧急情况告诉他们。 一会儿,延安回电: 林叛变,随机应变。 高振麟的心一下降到了冰点,站在那里思考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出来。他又回办公室,正撞见王家春进来,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别提了,车坏到半路,赶到后扑了个空。”高振麟一脸的惋惜。王家春说,“振麟,老曹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揣着各种猜想高振麟坐到曹天浩办公室的椅子上。 “你去找过林晓楚,要他撤离?”曹天浩见他坐定,开门见山地问,“这是林晓楚交代的。” “没有。”高振麟镇静地说,“和他两次接头是刚来西安那会儿,是燕子安排的,我汇报过。” “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没有。”高振麟肯定地说:“我们的见面都是中间人提前安排好的。没有接到指示,林晓楚也是不会轻易见我的。” 曹天浩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突然又问:“你对秦栋的死怎么看?” 曹天浩这个时候提秦栋之死,是什么意思呢?高振麟斟酌着,“秦栋的死我想还是和‘古城’有关。‘古城’一直在暗地里保护林晓楚,希望把知道林晓楚身份的人逐一干掉,秦栋可能知道林晓楚的身份了。还有,我觉得‘古城’就在我们站里。从我和延安联繫的情况看,我们的很多事情延安都知道。延安还批评我的情报滞后于‘古城’。” “你也这么想?” “是。”高振麟试探着问,“‘古城’在站里?” “大伟的分析、林晓楚的交代和你是一样的。”曹天浩说完,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那姿势告诉高振麟:你可以走了。 回到宿舍,高振麟对林晓楚的叛变虽还存疑,但是延安已经证实了,他无话可说。延安是怎么知道的?还有,杂物间的电台好像有人动过,难道是“古城”抢在自己前面向延安汇报了?“古城”就在站里,高振麟肯定了自己的分析。 又想林晓楚的叛变:他坚持了这么久,都没开口和叛变,不知道秦大伟最后在林晓楚跟前使了什么狠招才让林晓楚屈服的。秦大伟,我一定要杀了你!高振麟心里恨道。林晓楚叛变了,他的家人会怎么样了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想起了杨红叶,延安没有对他和杨红叶的离婚进行回復,估计冯劲松很难对杨红叶说起这个事情吧! 林晓楚叛变之后,曹天浩立即向重庆汇报了自己的战果,在电话里把秦大伟赞扬了一番,才让戴笠的情绪有了好转。 第61页 “有个事情,我想请您协助。”曹天浩试探着说,“在林晓楚的交代里,说是振麟在他被抓之前的一个小时左右去通知他撤离,我问振麟,他否认……” “会不会是乱咬人呢?”戴笠反问。 “所以我想请您派人协助西安站审问。” 戴笠非常重视此次西安的审问工作,放下电话,马上安排从中美合作所受过“心理作战”训练的人飞赴西安,协助审问林晓楚,还有对高振麟的排查。 知道来者不善,高振麟一口坚持自己就是回到西安那阵子在燕子的安排下见过林晓楚,在这之后延安要他和林晓楚联繫,几次林晓楚都爽约了。 重庆的专员等高振麟走了后,仔细听了他和高振麟的录音,得出结论:所言属实。 3 正如高振麟想的那样,冯劲松真的不知道怎么向杨红叶说高振麟要和她离婚的事情。在接到林晓楚叛变的情报之后,冯劲松脑子一闪有了主意。这个主意对高飞和杨红叶尤其是对于高飞是不公平的,但是为了高飞和杨红叶只能这样做了。 冯劲松打电话给农校,让杨红叶来自己这里一下,接着又给杨良书打电话,让他和杨红叶一起来自己办公室。 一会儿就听见马蹄声,再一会儿杨良书和杨红叶进来。冯劲松没有和他们寒暄,只是让他们坐定,严肃地说:“西安出了大事,有人叛变。” 像触电一样杨良书和杨红叶待在那里,整个人完全傻了。良久,杨良书闷声粗气说:“你,再说一遍。” 冯劲松又说了一次,“西安出了叛徒。” 杨良书直愣愣地问:“出了叛徒,你是说高飞?你的意思是高飞叛变了?” 心情沉重的冯劲松沉默着没有回答。 杨红叶颤抖着声音问:“他是叛徒还是特务?” “他是……”冯劲松艰涩地说,“是叛徒。” 杨红叶摇头说:“我不相信他会叛变!” “我知道你们得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震惊、伤心。”冯劲松盯着墙壁的一块水渍说,“万幸的是,高飞没有给我们的组织造成任何损失,在这之前还提供了一些情报。就是提供这些情报的时候,他暴露了,随后……”冯劲松顿在那里,说出,“随后就叛变了。” “消息可靠吗?”杨红叶直视着冯劲松。 冯劲松默默点头。 “那我问你,高飞真的是什么‘汉训班’出来的特务吗?”杨良书觉得应该把这个事情搞明白。 “要搞清楚高飞的真实身份不是那么容易的,只是这次出现这么大的事件,他的真实身份才完全暴露的。”冯劲松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大,就跟喝醉酒之后说话一样,说话都不利落了。 “真没想到他会叛变,那我就和他划清界限。”杨红叶说着站起来,“但我谢谢他,谢谢他把晓光送到了我身边……”杨红叶一边说一边起身往外走,杨良书和冯劲松听见马蹄声慢慢走远。 “我煳涂了。”杨良书抱着头说,“我真被你们这些搞情报工作的人搞煳涂了。” 冯劲松狠下心,硬着心肠说:“你劝红叶,让她和高飞离婚吧。别再惦记他了,就当他死了。” “离婚好办,可是……”杨良书无比心疼自己的女儿,“新婚之夜甄别、隔离审查、流产,现在又是离婚,红叶啊……” “老杨。”冯劲松身子往前探,放低声音,“高飞回不来了,只能让他们离婚。” 杨良书瞪眼看冯劲松,“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冯劲松点头,杨良书明白了。 回到家里的杨红叶把高飞的东西从箱子里清理出来,又看到箱子边摆放着的已落满灰尘的那些皮影,她停住手,情不由衷地拿起皮影,坐到炕边,脑海里浮现出她和高飞一起做这些皮影、一起给晓光和同志们演出皮影戏的情景。侧过头看见炕上晓光的枕套,那个枕套是高飞用粗布亲手给晓光缝制的,上面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她轻轻地抚摩了一下,没有去动这个枕套。 深深地嘆了口气,她拿起高飞的东西,到后山点上一把火全部烧掉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燻烤着她,她的脸颊被烤得很烫。一阵风吹来,烟雾吹到她脸上,她的眼睛被熏出眼泪。她自己对自己说: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自己要坚强,不能哭。 杨良书寻来说:“红叶,想开一些。以后要是有人说高飞是叛徒,你可不能辩解,要是替他辩解就糟糕了。” “他已经从我的生活里面消失了。”看着那些灰烬,杨红叶说,“我以后不会再提他的名字。” 杨红叶的心,死了,虽然高飞还是给她留下了浓厚的阴影。坐在窑洞里,杨红叶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她要振作起来,不能被高飞的事情击垮。 晓光回家,看见坐在那里的杨妈妈,再看到杨红叶住的窑洞关着门,就知道家里出事了,提着脚跟走到杨妈妈身边,“姥姥。” “晓光,去看看你妈。”杨妈妈摸摸晓光的脸蛋,“我去食堂买饭。” 第62页 推开门,杨红叶转头看着晓光,挤出笑容,“妈妈有些不舒服。” 晓光把书包放在床上,挨着杨红叶靠在炕沿,“又是叔叔的事情?” 杨红叶一惊,“你怎么知道?”晓光的问话再次提醒杨红叶:晓光在逐渐懂事了,自己以后什么事情都要隐忍,不能像现在这样随便流露出来。流露自己的情绪对晓光的成长不利。就说:“是和叔叔有关,但是妈妈已经解决了。” 晓光点头,“妈妈,我有个事情和你商量。” “说吧。”杨红叶觉得只要有晓光,自己就没有那么孤单。又听他用大人的口吻和自己说话,杨红叶心头更加欣慰,“你说出来,看什么事啊。” “是大事情。”晓光认真地说。杨红叶点头,晓光说:“我不想姓高,我不想叫高晓光,我想叫杨晓光。” 晓光读书了,上一年级,读书报到那天,杨红叶给晓光填表报名的名字是高晓光,这是高飞临走时候嘱咐的。杨红叶把手搭在晓光的肩膀上,“不行,你不能改姓名。” “为什么?” “这是大人的事情。”杨红叶下炕,蹲在地上看着晓光的眼睛,“叔叔做错事情,有组织处理他;你要改姓名,妈妈需要考虑和向组织汇报。” 晓光把手抬起来,抚摩着杨红叶的脸颊,“妈妈,我不想让您不高兴……”晓光还要往下说,杨妈妈在外面叫他们吃饭。 “走,吃饭去。”杨红叶走出窑洞。等杨红叶出去后,晓光把箱子边上那些皮影扔到了地上,在上面狠狠踩了几下。 晚饭后,杨妈妈藉口身体不适要去看看医生,要杨红叶陪着自己去。其实,知女莫若母,她是想和杨红叶单独谈谈。 杨红叶挽着杨妈妈的手,母女俩慢慢走在山峁的小道上。 “你要想得开,高飞是高飞,你是你。” 杨红叶停下脚步,杨妈妈跟着停下。杨红叶把头靠在杨妈妈的肩膀上,“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觉得大家还是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有些无地自容,好像是自己叛变了一样!” “我理解。”杨妈妈说,“一个女人,当她得知自己深爱的、介绍他入党、共同工作和生活的男人成了大家憎恨的叛徒和特务,是真没脸面去面对这个世界了。你的这份内心痛苦,作为你的妈妈能真正理解。” “给我时间吧,一切都会过去的。”暗夜里,杨红叶的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打湿了母亲的肩膀。 因林晓楚出卖同志,西安城里每天都有被抓捕的地下党员,被捕的地下党员中间又有两个人动摇相继叛变,这两个人的叛变使更多的同志被捕,被捕的地下党全部转移到省监狱严密关押起来,西安地下党遭受到了重创。 高振麟那几天没有和延安联繫,早晨他在宿舍的门缝接到了“古城”的纸条: 有危险,暂停一切行动。 纸条是用铅笔写的,没错,笔迹是王家春的。高振麟在王家春的办公室,多次装作无意翻阅他的书及便签时,在心里再次比对过纸条上的笔迹,真是出自王家春之手。 利用和延安联繫的机会,延安回电: 照“古城”指示办,同意离婚,勿念叶。 早已杀心四起的高振麟得到离婚的同意后,长舒一口气:和杨红叶离婚了,自己可以放开手脚在军统内部大干一场了。 高振麟周密地安排着自己的行动。 他先是给自己的父亲打了个电话,说,“现在大伟被撤职,您可不可以给老戴打个电话提拔我?” 高父在电话那端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不是太同意提拔你。出头的椽子先烂,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还有,你和茜茹小姐的婚事我也不是那么同意。” “爸,为什么呢?”高振麟着实不解了,“按照您以前的意思,这不是门当户对的婚事吗?” “你忘了你离过婚的事儿?你搞得我和人家都不好意思来往了,唉,你也老大不小了,既然你觉得好,那就随你吧。” 高父的话,再次刺痛高振麟的心:先前的包办婚姻,他离婚了;现在,为了蛰伏,他不得不和深爱的杨红叶离婚,自己的第三次婚姻是和与自己志不同、道不合的曹茜茹结婚,他对不起这三个女人! 心情有点儿颓唐地挂掉电话,三张女人的脸在他眼前浮现,他不忍再去想。把心思转到父亲的话上面去,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索性不再去想,就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这个计划,是他继冒险通知林晓楚撤退后,违反纪律的第二次行动。 第十一章 1 “高振麟来让我撤退,从这一点上看,我觉得他是我们的人。但根据目前我所知的延安情况,延安对他也是不信任的。”林晓楚这么对秦大伟说。 “重庆的专家对高振麟进行了测谎,他的话是属实的。你看怎么办?”秦大伟说,“是你在说谎还是他在说谎?” 一听秦大伟这么说,林晓楚觉得咬着高振麟的意义不大,嘆了口气,然后问道:“这个高振麟是什么背景?” 秦大伟把高振麟大致的背景说了,林晓楚说:“他打入延安没行动,太可疑了。” 第63页 “是上峰没给他指示。”秦大伟回答说,“他回来之后说了出卖、指认我们人员的人,我们才知道详情的。” 被高振麟这些行动搞得有些煳涂的林晓楚,想了一下,说:“对他,我也不太了解。” 秦大伟转移了话题,问:“我们打入延安的蛰伏名单是经你发给延安的吗?” “我说过了,不是我发给延安的。‘古城’以前是和我联繫,重要情报都是由我发给延安的。两年之前我和他之间产生了分歧,他就不再和我联繫了。后来延安派来高振麟,很多事情的发生和他回来的时间相吻合。” “古城”早已不相信林晓楚,所以“古城”要求延安派来一个身份模煳的高振麟来和他联繫,更让秦大伟感到恼火的是,曹天浩说最近发现秘密电台和延安联繫频密,这又怎么解释?难道是高振麟在用秘密电台?秘密电台藏在哪里?情报是从“古城”那里得来的吗?这个“古城”真的是曹妻或者是奶妈吗?那些情报极为重要,不是一般人可以获取的。秦大伟沉思着,心里分析着眼前的形势。 “嗯,过几天我们把你放了,你重新建立组织,取得和延安的联繫,抓几十上百个共产党都不如抓住‘古城’重要,这是你首先要做的。你完成这个任务,我就送你一家离开大陆去香港。” “有人一直在协助‘古城’,要先抓到这个人,找到‘古城’就容易了。从我的了解分析,‘古城’不方便用电台。”林晓楚肯定地说,“你放了我,有两种情况出现,一是他们知道我是叛徒,要除掉我,这个任务应该会由‘古城’下达给高振麟,由高振麟来完成;二是他们还信任我,你的计划就能实施。” “如果,假设是高振麟来除掉你,那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秦大伟兴奋起来,“其实,我们也可以说是高振麟出卖了那些人,你觉得呢?延安和在西安的共产党信任不信任你无关紧要了。” “万一我真的被他毙了怎么办?”林晓楚担忧地对秦大伟说,“你就这样对待我?” “放心,我会暗中保护你。” 看着秦大伟良久,林晓楚缓缓地说:“有个事情,我一直拿不准主意所以没交代,因为这涉及你的上司。” 秦大伟心里“咯噔”一声,脸上波澜不惊地问:“你有什么证据?” “有段时间,我和‘古城’的联繫都是在学校完成的,你想谁有这个条件?不是站长的侄女曹茜茹才有这个条件吗?还有,那些都是机密情报……” “我怀疑过她,还做了深入调查,但最后还是排除了她的嫌疑。”秦大伟若有所思地回答,以前他怀疑过曹茜茹,但调查结果推翻了怀疑,他现在重点怀疑的是曹妻。如果曹茜茹有什么嫌疑,那就是她担任了递送情报的工作。 “还有一件蹊跷的事情。”林晓楚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在高振麟刚回西安的时候,我替‘古城’传递过一张纸条,要高振麟在站长回来之后再打电话。” 秦大伟有些兴奋地看着林晓楚,“等等,高振麟回西安之后你传递过纸条?那就有问题了,高振麟说是个女孩儿到他住的饭店传的话。” “是纸条还是传话不重要。”林晓楚已经知道高振麟不好对付,不能再纠缠于这些细节,咽了一下口水,“我想说的是纸条的笔迹有些眼熟,我在这里好像看到过。” “你确认你传递的是纸条?”林晓楚点头,大喜的秦大伟说,“纸条的笔迹你是在讯问笔录上看到的?” 林晓楚肯定地点头,“那张纸条是用铅笔写的,是‘古城’提前写好后让人送给我的,还附上了留言要我在高振麟到达西安、站长回来之前给他。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很大文章吗?……话,我不多说了,你自己去想。” 秦大伟点头,“是啊,这个情况里面可以挖出很多线索来。你见到传送纸条的人了吗?” “没有。”林晓楚沮丧地摇头,“是塞到我宿舍门下面的。” “看来有几个人在掩护‘古城’,分工极为明确,目的就是保护‘古城’。你的供词和高振麟有矛盾,还是那句话:你们俩谁在说谎?”秦大伟嘆息道,“我的工作有失误啊,你交代之后我们不该去抓那些地下党的。现在,我们就进行笔迹辨认。” 秦大伟立即要求凡是参与抓捕、审讯的人必须用铅笔写一张一百多字的文字来,其中的文字包括了古城、曹天浩、接头、林晓楚等。收齐这些文字,林晓楚仔细辨认着每一张,大半天快过去了还一无所获。秦大伟有些着急了,耐着性子陪着他,希望他能给自己有价值的线索。临近傍晚,全部人的笔迹辨认结束,林晓楚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都不是。”林晓楚揉着眼睛说,“但我可以确定,我确实在这里看到了那个笔迹。我问你,全部人员都写了吗?” “全部都在这里。”秦大伟点头,心里一震,想起来了,“不,还有两个人没写。一个是王家春,还有一个出去执行任务了。” 第64页 “我要看这两个人的笔迹。”林晓楚说。 秦大伟起身疾步奔出去,直接回到站里,一看王家春正在办公室写报告,敲了敲开着的门。王家春抬头,笑:“门开着,你还敲?进来吧。”等秦大伟坐定,王家春问,“又有新进展。” “有,又有大的突破。”秦大伟搓了几下手,把手放在大腿上,“家春,你可以给我写一下字吗?林晓楚说发现咱们审问笔录里面有和‘古城’字条相似的笔迹。” 听到这个消息,王家春也是一阵惊喜,马上写了几十个字给秦大伟。秦大伟道谢,又去找到另外一个人写字,顾不上吃饭,拿着两张笔迹回到林晓楚藏身的院子里。 看到王家春的笔迹,林晓楚的眼睛一亮,“就是他。” 见他这样的表情,秦大伟闭上眼睛,倒吸一口气,“你确认?” 又仔细看了很久,林晓楚坚定地回答:“没错。” 打死秦大伟也不相信王家春是“古城”,但是林晓楚态度如此坚决,令他无法反驳。 秦大伟站在窗前,看着屋内的灯光投射在院子里的光影,心里想:这个情况先不要对外泄露,更不能让曹天浩知道。确认“古城”的笔迹是王家春的,会不会是林晓楚急于立功乱咬人呢?据他对林晓楚的了解和控制,林晓楚应该不敢乱咬人、更不敢陷害王家春。可这笔迹林晓楚确认了,作何解释呢?林晓楚不敢栽赃、陷害王家春,其他人会栽赃、陷害王家春吗? 栽赃、陷害! 秦大伟确定是后者,不由想起曹茜茹会美术。美术里面有临摹,那么会不会有人模仿王家春的笔迹呢?模仿王家春的笔迹,可以保护自己,在西安站内部造成混乱,形成内讧,让“古城”在一边逍遥。于是,秦大伟打定主意,明天就对曹妻、曹茜茹、奶妈包括高振麟进行笔迹鑑定。 翌日中午,秦大伟趁曹天浩出去开会之机去了曹家。高振麟去学校接曹茜茹还没回来,他先让曹妻、奶妈用铅笔写字给自己。 心里头虽然不满,曹妻还是在圆桌上写了几十个字,放下铅笔,“好累,太久没有摸过笔写字了。”奶妈给她揉捏着肩膀,讥诮地对秦大伟说,“大伟,你这是干吗啊?你要招秘书吗?我这大老粗是真不会写字,还是茜茹教我记帐的呢。你这不是为难我这乡下人吗?” 秦大伟赔笑着说:“阿姨,您多包涵、多包涵。” “别捏了,你也写几个字吧,不然大伟不好交差。”曹妻无奈笑着,“就当练习写字吧。” “我是鬼画桃符。”奶妈坐下,笨拙地拿起笔,写了几个字,推给秦大伟看。秦大伟告诉她再写“古城”、西安、联繫。奶妈把那张纸抽回来,生气地摇头,然后一笔一画写好了。奶妈写完,秦大伟正看着,高振麟接曹茜茹回来了。 曹妻对曹茜茹、高振麟说:“你们回来得正好,快给大伟写几个字。” 高振麟心凛!写字?是辨认笔迹,那“古城”不是要暴露了吗?高振麟趁曹茜茹去洗手的当口,过去低声问秦大伟:“有新的情况?” “回头到办公室说。”秦大伟回答。 高振麟已经猜到秦大伟此举用意,借着余光高振麟见曹茜茹洗完手出来,大声说:“我肯定配合,要我写什么?” 秦大伟说了要求。等他说完,曹茜茹和秦大伟对视,“我从来不用什么钢笔、铅笔写字,我写毛笔吧。” “不行。”秦大伟摸着后脑勺,抱歉地说,“必须是铅笔。” 曹茜茹轻轻“嗯”了一声,便坐到圆桌边上,拿起铅笔,认真写。写完,曹茜茹对奶妈说,“开饭吧。大伟,你也在这里吃吧。” 秦大伟等高振麟写完之后,马上离开了。 2 一定要除掉叛徒林晓楚,现在他已经严重威胁到“古城”的安全了。高振麟决心已下,但要除掉林晓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制造条件接近林晓楚。眼下,他最迫切要做的就是打探到林晓楚藏身的住所和行踪。 虽然秦大伟被撤职,曹天浩仍然重用秦大伟在负责林晓楚一案,秦大伟又是在王家春的领导下工作,只有自己取代了王家春,才能知道林晓楚的一切情况。但是他向自己父亲要求,去找戴笠说情,遭到父亲婉拒,他只能自己行动。 前几天,他开始行动。首先他知道戴笠非常看重打入延安之事,虽然多次失败,但戴笠还是不愿放弃,不断用各种手段、人员进行打入延安的活动。基于戴笠的这个心理,于是他用第三人称的口吻写了一个自己如何打入延安的书面汇报。高振麟预估不出意外的话,戴笠会向曹天浩过问此事。曹天浩如若来找自己,高振麟则可以要求自己来处理林晓楚的善后,插手办理林晓楚一案。他的理由就是,抓获林晓楚应该有自己的功劳,不能让秦大伟一人独吞。 高振麟希望事情可以按照自己的计划发展。 正如高振麟所预料,曹天浩向重庆报告破获共产党西安地下组织的时候,戴笠除了赞扬,对西安站的高振麟长期蛰伏延安却未被发觉产生了浓厚兴趣。 戴笠在电话那端严厉地说:“你们西安站的情况我是了解的,打入延安除掉毛匪是我多年的愿望。在延安我们做了周密部署,可是你们轻易搞死‘高振麒’、掐断和高振麟的配合就是你们的失误。现在,打入延安的计划一个个失败,抓获‘古城’是你们首要任务。不是西安才有‘古城’,重庆也有‘古城’,上海也有‘古城’,我们内部这样蛰伏极深的共产党特工还有不少。既然高振麟回来了,我们就要好好运用他。” 第65页 对高振麟的安置戴笠用了“运用”一词,这让曹天浩想起军统前身“力行社”把就地吸收的敌方情报人员称为“运用人员”的称谓,戴笠的意思是“有限度地起用”吗?曹天浩刚想说出自己的意见,戴笠又说:“像秦大伟这样贪污、辱没名声之人不得再重用,要撤职查办。” 放下电话,曹天浩想:戴笠和高振麟有私下的联繫,要慎重处理好高振麟的事情。曹天浩责怪自己是否太过敏感而不信任高振麟了呢?那么,该怎么“运用”高振麟是个问题。 最近的事情更让曹天浩着急上火。 在林晓楚叛变以后,西安的地下党不但没有收敛,相反他们截获了发往延安的许多军统内部的机要情报,这使得他要急于破获这个秘密电台,追踪情报的来源。 破获秘密电台、抓获“古城”,高振麟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样想着,他让人把高振麟找来。 “‘古城’最近活动很频繁。”高振麟坐定,曹天浩开口说,“这‘古城’对林晓楚是早有防范。” “林晓楚?”高振麟笑笑,“在我和他有限的接触之时,发现他为人比较自负,勇勐有余、智谋不足,又曾经追随老张,‘古城’自然对他有所提防。现在,他除了供出和自己有联繫的人,西安地下党组织并没有遭受灭顶之灾。他的作用是很有限的。”尽管高振麟心里明白西安地下党因林晓楚的叛变其实遭受了很大的损失,但嘴上却是故意这么说,“站长,恕我直言,大伟对林晓楚怀抱的希望太大,有些得不偿失。” “说说你的想法。”曹天浩要让高振麟自己说,“家春也对大伟的工作颇有微词。” “林晓楚叛变,我想共产党方面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派人追杀林晓楚。保护林晓楚这个任务已经传达下来。” 曹天浩微微闭上眼睛,思考着高振麟的话,“还有一个问题,现在共产党完全信任你了?” “在林晓楚的事情上,延安可能会怀疑是我出卖的;而我们这边却认为我在保护他,要他撤退。”高振麟苦笑着,“站长,您不是也不完全信任我吗?我这是尴尬人做尴尬事。要延安完全信任我,除非是干掉林晓楚,才能够证明我是他们的人。” “但是,林晓楚目前还不能杀。” “站长,我们抓林晓楚就是要把‘古城’给逼出来。可现在,这个目的并没有达到。于我,不能取得延安的信任,接下来怎么和‘古城’联繫上?怎么才能找到他呢?”高振麟有所保留地说,不等曹天浩再开口,又接着说,“今晚和延安联繫,我主动要求承担除掉林晓楚的任务,我想这样做,‘古城’就会慢慢浮出水面的。” 曹天浩睁开眼睛,直视着高振麟,“你有把握‘古城’会出面部署除掉林晓楚的计划?” “我想应该会。”高振麟有些犹豫,表面上还是显得很坚定地回答。 “等你和延安联繫之后再说。” 等高振麟走了之后,曹天浩就接到秦大伟的电话,说是有重要事情要汇报。曹天浩叫上司机,马上赶往林晓楚藏身之地。 见曹天浩出去,高振麟马上到曹家约上曹茜茹,说是出去逛逛,开着车在曹天浩的车后面进行跟踪,他要掌握秦大伟和林晓楚的藏身之地。 路上,他找话题和曹茜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曹天浩的车,保持着距离。到了四府路,就看到曹天浩的车拐进一个院子。这里离钟楼不远,在钟楼的东边。越过不高的院墙,院子里是个西洋风格的楼房。他没停车,继续往前开,和曹茜茹说着话。 曹茜茹突然问他:“你在延安那么多年,你应该倾向共产党的吧?” 高振麟警觉起来,坚决地摇头,“不!我是军人,军人自然应该忠于领袖,忠于我们的党。” “那你说说延安吧。”曹茜茹轻声央求道,“看见那么多人奔向延安,我在想,到底是什么在吸引这些人去延安呢?” 高振麟用平淡、没有感情色彩的口吻,对曹茜茹说了一些他在延安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曹茜茹似乎很有兴趣地听着,不时赞嘆,又不可思议地摇头。 眼见着不远处就到鼓楼了,高振麟说:“你等我一下。” 曹茜茹对于和高振麟一起,他会时常走开一会儿,已经习惯了。她静静坐在车上,看见高振麟走进一个布庄。 进了布庄,一个伙计迎上来,高振麟说:“我找金老闆。” 伙计忙不迭地把他带进老闆的房间。 金老闆看见高振麟进来,忙起身招唿,“高少爷来了,坐,沏茶。”伙计沏好茶端上来,然后退出去,金老闆把一把椅子拉过来和高振麟面对面地坐下,问道:“你给我说实话,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为什么要救那个燕子?” “我在和曹茜茹谈恋爱,可能不久就要结婚吧,打算想在西安买房,要花大笔的钱。我想疏通疏通关系,让上级提拔我。”高振麟把早已准备好的藉口说了出来,“至于燕子,我以后告诉您!燕子的事情,务必请保密。” 第66页 “结婚、提拔那是正事,这些个事儿啊,哪样都是要花钱的。” 高振麟又说:“她现在就在外面的车上。” “你怎么不把她带来呢?” “以后吧。”高振麟敷衍着,“钱,我现在就要。” 金老闆要他在房间喝茶等他,让帐房取钱马上送来。拿了钱,高振麟用一个布包包着,出了布庄。上车,对曹茜茹抱歉地一笑,“这家老闆是我家的生意伙伴,家父让我办点儿事情。”曹茜茹就是笑笑,也没说什么。“我们现在去临潼玩儿吧。” “这个时候去?”曹茜茹有些微微吃惊,又说,“不是我不想去,我是担心影响你的工作。” “我给站长请假了,说是家里有事情。”高振麟发动了车,直奔临潼。 3 车驶出市区,初秋的秦川大地秋高气爽。曹茜茹像个小孩子一样,很有兴致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你很少出来?” 曹茜茹“嗯”了一声。两人虽然话不多,但已没了过去那种尴尬。高振麟的心在隐隐作痛,他又想起杨红叶:她现在怎么样了? 到了临潼城,高振麟就看见上次那个农夫抽着旱菸和几个一样穿戴的人蹲在路边聊天。他把车停在不远处,剎车声立即引来农夫的注意,起身看着高振麟下了车,农夫急急过来,“先生您好,掌柜的让我在这里等你。”农夫一口浓厚的陕西口音,把“我”字念成“额”。 曹茜茹像影子一样沉默,在车上看着,心里在犯疑。 高振麟把手上的布包递给农夫,说:“这是款子,你找几个能干的人。” “找好了,都是可靠和要求进步的人,会使枪,也会一点儿功夫。”农夫笑呵呵地说,“额姓石,你以后叫额老石就行。” “老石,你知道这次行动的重要。行动不论成功与否,参与人员都必须转移。愿意去延安的马上去,不愿意的人给他们一笔钱离开西安甚至陕西,你绝对不能暴露,明白吗?我们的组织不能再遭到破坏了。组织这个行动队我是冒着违反地下党组织的纪律来做的,目的就是一个,除掉林晓楚。” 相貌和善、脸部骨骼粗大的老石是党员,但和“古城”没有联繫。当林晓楚叛变、西安局势紧张、“古城”也不再和他联繫的时候,冯劲松指示高振麟,说是有紧急的事情可以找老石,给了高振麟和老石的联络地点和暗号。冯劲松在电报里说去临潼找农夫,高振麟想了一下,就明白自己那次去临潼遇见的卖桃子的农妇和她男人就是老石两口子。 “林晓楚藏身的地方我找到了,在四府路103号,至于里面怎样,我还没机会进去查看。” “你就不要冒险了。那里额让人进去打探。这林晓楚叛变,你的处境也不妙。”老石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一脸担忧,“他就该死,你知道那几天额们多紧张,忙着转移没有被抓捕的同志。唉……” “我是可进可退的。”高振麟不便多说,“要找我,就去鼓楼的金鑫布庄找金老闆。他不是我们的人,但是我父亲的朋友,人很可靠。金老闆会打电话通知我。还有,如果有紧急情况就去站里找我,就说我家生意要我去办就成。” 老石有经验,没去看车上坐着的曹茜茹,“额知道咧,你放心。你们站额去过,额婆娘也去过。额们定下行动时间,就去通知你。” “我已经想好了,你让你找的人在城里开一个铺面,铺面卖什么不要紧,关键是做个掩护,我们方便见面。” 组建一个行动队是高振麟在林晓楚被捕、叛变后要干的大事,筹措了这么久今天终于落实,他心情大好。临时组成一个行动队后,他可以利用军统特工的身份做护身符,只是在后面指挥一切。这个情形是他来西安不曾预料到的,但今天又不得不这样做。他是先斩后奏,打算以后有机会再给冯劲松汇报。还有一件事情也迫在眉睫,高振麟已经要父母到西安向曹天浩和曹妻提亲。至于他和曹茜茹的感情怎样,他不想考虑,毕竟个人事小,工作要紧,国家的解放是每个中国人的头等大事。 “好,明白。额办好就通知你。” “计划要快。” “今晚就去打探,就这几天动手。” 高振麟转身,对曹茜茹招招手,曹茜茹下车,又有些怯怯地慢慢走过来,“曹小姐,这是老石,他儿子在北平,在我家当伙计。我爸要一些山货,所以今儿找他来了。” 老石憨厚地对着曹茜茹点点头,曹茜茹矜持地报以一个微笑。高振麟带着曹茜茹,一是做掩护,二是试探曹茜茹是否会把自己的行踪告诉曹天浩,所以他镇定坦然地做给她看。 “‘古城’的笔迹是家春的?”曹天浩错愕地看着秦大伟,又摇头,“家春怎么可能是‘古城’?就凭林晓楚的一句话、一个笔迹就说家春是‘古城’?你拿原件和家春的笔迹做了鑑定?” “林晓楚没有‘古城’的原件。”秦大伟回答,观察曹天浩的表情。 “没有和原件比对,我们不能判定‘古城’是家春。”曹天浩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身体更舒服地坐着,“‘古城’应该对家春的笔迹是熟悉的,不排除有可能模仿家春笔迹的嫌疑。” 第67页 “古城”的笔迹是王家春的,曹天浩脑子里倏地联想到王家春到书房给他换灯泡,随后郭守光的事情就败露,这个情报当时就在书房柜子里,是王家春窃取之后通知延安?这是巧合还是“古城”就是王家春?这么多的疑点集中在王家春身上,怎么解释?曹天浩说:“笔迹是重要线索,不能轻易放过,更不能排除有人模仿家春的笔迹。” “林晓楚说‘古城’的笔迹一直就是一个人,意思就是家春的笔迹。” 曹天浩点点头,不动声色道:“笔迹,我想这个里面大有文章。” “我让林晓楚再回忆回忆笔迹的事情。”秦大伟说,“棘手的事情是,您看家春怎么办?” “唉。”曹天浩梳理着头髮,“你被撤职,现在家春是嫌疑人,我该怎么办呢?”曹天浩似是自问又似是对秦大伟说话,“你们的事情我只能一屁股坐着,不能让戴老闆知道。这样,你暗中派人监视家春。用林晓楚做鱼饵,看看家春有没有异常。” “振麟呢?” “至于振麟,他在我的掌握之中。”曹天浩微微一笑,岔开话题,“林晓楚的叛变已经让西安的地下党阵脚大乱了,这是继张国焘之后,共产党在西北遭受的又一次重创。林晓楚是信奉、追随张国焘的,林晓楚为什么不想回延安?就是想自己做出一番事情来证明自己和张国焘不一样。我们要好好地利用林晓楚这个人。林晓楚的叛变是好事也是坏事,因为这样的局面让‘古城’更加小心谨慎了,不过有一点,你和林晓楚的话提醒了我,就是我们说是高振麟出卖了西安地下党,即使事情真相会很快大白,但是在短时间内可以造成混乱,逼迫‘古城’行动。” “站长,您觉得地下党会派人来杀林晓楚吗?”对这个问题,秦大伟有些拿不稳,而且由于要看守保护林晓楚,让他没法腾出手来做其他事情,令他有些恼火。 “我想——会。”曹天浩肯定地说,“任何的政党组织都不会放过背叛自己的人,何况这个人还让自己的组织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会是‘古城’吗?” 曹天浩摇头,“共产党一直竭力保护‘古城’,不会因为一个林晓楚而暴露他。”曹天浩放低声音“利用林晓楚引出‘古城’的计划你要好好部署,要抓紧时间。至于泄密的事情,我有办法来应付。” 曹天浩离开后,秦大伟打电话给王家春,找藉口让王家春离开站里,随后又致电站里自己的心腹,要他们马上暗中搜查王家春的办公室、宿舍,他一再强调,“这个事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站长。” 第十二章 1 等高振麟开车走了之后,老石马上召集除掉林晓楚的行动小组的三个成员开会,决定当晚就去四府路103号打探地形,然后立即制订行动计划。 老石等四人当即赶到西安,为了便于和高振麟联繫,他们就在西安军统站附近的一个小旅店住下,老石马上让其中一个身手好的人在下半夜进入四府路打探地形,其余的人原地待命。 那人去后一个多小时回来,沮丧地说:“没法子进去,围墙上头都是电网,楼房周围有两个人在来回巡逻,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人看着林晓楚呢。不过,我把周围街道都打探清楚了。” “你赶紧画出来,他总是要出来活动的。”于是,那人就把周围街道的草图画了出来,老石“吧嗒吧嗒”抽着旱菸,“只要他出来,额们就有机会。明天开始,一个人去那附近盯着,其余的人埋伏在他要经过的路,只要他出来,额们就开枪。” “万一他坐车出来呢?” “坐车出来额们就拦截然后毙了他。”几个人听了老石的话面面相觑,老石问:“怕了啊?” 大家摇头,有人说:“就是怕失手。” 老石反问:“失手你会咋办?” 那人回答:“失手,要是被包围,额会开枪打死自己的。额是不想被他们抓住去活受罪。” 除掉叛徒行动小组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执行这次任务的。见大家有这样的决心,老石心里踏实了许多。 一大早,老石就去金鑫布庄找金老闆,“高家少爷让额来找您,他说他父母要来西安,让额打一些野味给他。” 金老闆嫌弃地看了一眼老石,“放到后院去吧。” “掌柜的,不行啊,他说额送来了让你打电话通知他一声。” 金老闆有些不耐烦,“你出去等,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你说额住在客来旅店。”这个旅店离高振麟住地不远,是他指定给老石的。 金老闆紧皱眉头,挥手让老石赶紧出去。老石走出布庄,蹲在铺面门前的一个角落等金老闆给高振麟打电话。不大一会儿,伙计出来对他说:“你回去吧,过一会儿高少爷会去找你。” 老石一熘烟地回到旅店,把自己房间的人支了出去,等着高振麟的到来。一袋烟的工夫,高振麟来了,老石把打探的情况告诉了高振麟。 第68页 高振麟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们这几天要辛苦一下,都去那附近找好地方埋伏,时刻注意他出来。一旦出来就动手。我想,林晓楚出来的最大可能就是去医院探望他受伤的家人。”说着,高振麟掏出纸笔,画了一个简单的地形,“如果去医院,就会往北边去。” “万一他要绕弯子呢?”老石提出疑问也是有个预防。 “如果在附近动不了手,你们就跟着去医院,然后在他回来的时候再动手。” “中,这样中。” 和老石商量了各种方案之后,高振麟说:“老石,有时间你买一些点心和糖果,一旦行动完撤离之后,让去延安的同志帮我带给晓光。”说到晓光,高振麟鼻子有些酸,“让他们先找陈茂鹏,他是边保部的副部长,让他把东西带给杨同志。一说杨同志,陈部长就知道了。” 安排妥当,高振麟回到站里。 林晓楚被捕叛变之后,高振麟再也没有接到关于“古城”的只言片语,他知道“古城”也身处危境之中。就是“古城”和他联繫,高振麟也不打算把自己违反地下党组织的纪律,成立除掉叛徒行动小组的事情告诉他,这个小组毕竟在除掉林晓楚之后就解散,但他希望老石留在西安,配合一下自己的工作。要老石配合,他得向冯劲松请示,经他同意才行。眼下的局面,他也不能轻易启用秘密电台,只能等待老石来和他联繫,让老石想法向冯劲松请示。 还有一件事让他隐隐担忧:曹茜茹是否会把自己的行踪告诉曹天浩。 到了傍晚,曹天浩也没来找他,高振麟稍微放心一些,就主动去约曹茜茹。到了曹家,曹茜茹见他,就去准备换衣服和他外出,曹妻和奶妈则一个劲儿挽留他们在家吃饭。高振麟正在推辞,曹天浩回家了,“就在家吃吧。吃完你们再出去吧。” 这是命令,又似乎曹天浩有话想对他说,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吃饭的时候也没说什么,无非都是一些闲话,但高振麟作好了吃完晚饭曹天浩会找自己谈话的心理准备。 “站长,有个事儿我想和您商量。”高振麟有些支吾,曹天浩、曹妻还有曹茜茹都望着他,“我父母最近要来西安……” 曹茜茹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埋下头吃饭。曹妻笑意吟吟地说:“什么时候来?” “后天就到。”高振麟回答之后,也埋头只是吃饭不敢抬头夹菜。 奶妈在一边听了也是很高兴,“说说,你父母是不是来提亲的?” 高振麟正要回答,曹茜茹轻轻把碗筷放在桌子上,没有什么表情,迳自去了自己的卧室。大家一下有些尴尬,曹天浩问高振麟:“你没和茜茹商量?” 高振麟默默摇头,难堪万分。 奶妈说:“那我去问问她是啥想法。” 曹天浩呵呵笑了几声,要保姆把酒拿来,以酒来缓解尴尬的气氛。 端着酒杯,高振麟十分歉疚地说:“我做事还是不周全,没有先和她商量……” “茜茹就是这个脾气,别在意。” “嗯,我父亲在西安也有一些小买卖,所以到时……” “说起你父亲,听说你父亲还支持过戴老闆。” “是的。” “戴老闆对你在延安最终没被发现的经歷很感兴趣,你把过程写个汇报,也让大家学习学习。喝酒,来,喝酒。”呷了一口酒后,曹天浩问,“你没收到过‘古城’的纸条?” “没有。我得到‘古城’的指示,都是通过延安发来的。” 曹天浩点头,“绕这么大个弯子,看来延安是竭力要保护‘古城’。” 高振麟对曹天浩表决心,“我一定会找到‘古城’的。” 卧室里,曹妻问曹茜茹:“你这是什么意思?” “婶婶,您说和他订婚是不是太早了?我还小呢……” “你还小啊?”曹妻嗔怪道,抓住她的手,“你都二十四了,不小了。人家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早就结婚生子了。虽说你是新女性,总归还是要嫁人的,是不?你不知道啊,为你的婚事,你叔叔经常夜不能寐,唉。” “我……”曹茜茹低头,“心里有些不踏实……” “有什么不踏实的?有你叔叔和我在,你就踏踏实实的吧。” “你再仔细想想‘古城’笔迹的事情。你现在确认的笔迹,那个人绝对不是‘古城’。”秦大伟耐心对林晓楚说,“想想。” 靠在椅背上,把两条腿伸直,林晓楚看着天花板,想了很久,“还记得我说曹茜茹的事情吗?” “记得。” 林晓楚低下头,看着秦大伟,“一般曹茜茹都是用毛笔批改作业,记得有次我和她聊天,有个学生来找她批改作业,她就用那学生的钢笔批改了。你说,现在我辨认的笔迹里面有曹茜茹,可是我没看到曹茜茹的笔迹。我记得现在的笔迹和我当时看到的笔迹不太一样。” 秦大伟眼睛闪亮,“你肯定?” 第69页 林晓楚收回两条腿,坐直身体,说:“我们说了几天几夜,你还不了解我?” 秦大伟叫来人,要他们立即到学校收集曹茜茹所教的学生的作业本,寻找曹茜茹的笔迹。 吩咐完这件事情,秦大伟和林晓楚吃晚饭,林晓楚准备吃完饭去医院探望父母。 秦大伟豁出去了,决定动用王家春护送林晓楚。如果王家春是“古城”,他要动手干掉林晓楚的话,就抓捕王家春;如果王家春一旦真的击毙了林晓楚,但是活捉了一个重要线索,林晓楚死也值得了。捨弃林晓楚,活捉王家春。于是乎,打电话回站里给王家春,“振麟在哪儿?” 王家春说:“在站长家里。你问这个干吗,吃醋啊你?” 秦大伟干笑两声,“我是那样没出息的人吗?找你这当组长的有急事,林晓楚一会要去医院,你派几个人过来随身保护。” 王家春爽快地答应,“行,我带几个人过去。” “你把振麟叫上吧。”秦大伟的提议让王家春有些出乎意料。 “他在站长家,可能有事。我这去叫他,站长会不会不高兴?” “工作上的事情,站长能理解。” 王家春又问:“你不是说要提防振麟杀林晓楚吗?”刚说完这话,王家春马上明白了什么,“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用意了。还有,我们这样去,林晓楚的住所不是暴露了吗?” “暴露没关系,他就要离开西安了。” “去哪儿?”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大伟,你还是我的上司啊!”王家春讥讽了秦大伟一句,“不废话了,就这样吧。” 不便去站长家叫高振麟,王家春就在楼下喊了几声,高振麟应声下楼,走到他跟前,“有任务?” “去护送林晓楚去医院。” 高振麟故作讶异,“他出什么事儿了?” “他没出什么事儿,是去看望一下他父母。” 王家春开车,高振麟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后排还有三个人,高振麟心想:老石他们不知道现在这个情报,不然就可以利用这次机会。但他心里还保存着一丝希望,就是老石派人在附近盯着林晓楚,一旦有行动就会下手。 2 到了四府路,在等待铁门打开的时候,暗淡的路灯下面,有人蹲在不远处的铺子前,依稀看清是老石。高振麟的精神马上振奋起来,趁着门还没有打开,摇下车窗,点燃一支烟,好让老石看见自己。一会儿,铁门打开,车开进院子里,高振麟他们坐在车上没动弹,只是王家春下了车,疾步走进那幢楼房。 过了几分钟林晓楚在秦大伟的陪同下走出那幢楼,王家春跟在后面。林晓楚和秦大伟上了另外一辆车,秦大伟上车发动之后开在前面,王家春的车在后面,两辆车驶出院子。 出了院门,两辆车往北开,高振麟暗喜:这是老石埋伏的方向,但他不知道老石他们是怎么布置的、布置好了没有,也不知道他们会何时下手,他只好警觉地看着前方,内心期望老石已经布置妥当。 车驶在四府路上,经过一段短暂被路灯照亮的街道,接着是一段漆黑的路。两辆车正准备往南拐,突然左上方的屋顶打来几发子弹,高振麟和王家春的身体都一震,“哗啦”一声,高振麟这边的玻璃被打碎。 高振麟喊道:“不好,有埋伏。” 王家春一个急剎车,高振麟和其他三个人都往前一扑,稳住自己后,各自掏出手枪。那几发子弹打中秦大伟那辆车的挡风玻璃,玻璃立即碎裂。秦大伟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举着手枪,对林晓楚喊道:“趴下,沖你来的。” 王家春、高振麟和其他三个人已经下车,高振麟和另外一个人在街对面,街道中间停放着他们的车。高振麟借着昏暗的光亮观察,又往后看见秦大伟和林晓楚都没下车。场面有些乱。高振麟抬手把远处的一盏路灯打灭,头上有人在屋顶打枪。高振麟趁这时机一枪打死和自己隔着有四步距离的一个军统特工。暗夜里,枪口在喷火,屋顶同时响起了一阵枪声,高振麟见王家春和另外两个人在拼命还击。 本来,高振麟还以为王家春是“古城”,可眼见这情形,他判断王家春绝对不是“古城”。他这样判定,就举枪瞄准王家春。第一枪,也是致命的一枪,打在王家春的额头,王家春像在无声电影里一般地倒下。另外两个军统不清楚这一枪是哪里打来,只是对着屋顶打枪。一不做、二不休,高振麟趁着夜色的掩护,又击毙另外两个特工。 把和自己同行的王家春和同伙击毙之后,高振麟配合老石他们的行动,朝着秦大伟的车开枪。秦大伟眼看抵挡不住老石他们的攻势,开始倒车。高振麟朝自己的胳膊开了一枪,忍着疼追过去,他想开枪打死秦大伟和林晓楚,可正在这当口后面疾驰而来一辆吉普车,车上面的人对着两边的屋顶就开枪。屋顶的枪声立即消失了。 “愣着干吗?上车。”秦大伟焦急对着高振麟大喊,眼见已经没有机会下手击毙林晓楚,高振麟无奈地上了车,坐在后排看着林晓楚的后脑勺,恨不得举枪打死他。 第70页 他们回到院子里,铁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关上,高振麟捂着手臂下车,对着林晓楚嚷道:“你他妈的知道吗,我兄弟为了保护你死了!” 秦大伟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振麟,赶紧包扎伤口去。”秦大伟说着搀着高振麟迈上小楼的台阶,高振麟问他:“兄弟们的遗体怎么办?主要是……家春,妈的,家春啊,大伟,他是你我的兄弟啊……” 没有回答高振麟,秦大伟拉着高振麟进入小楼,让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林晓楚没看高振麟一眼,快速上楼去了。高振麟靠在椅背上,脑子在想:还有什么机会可以毙掉林晓楚? 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斜睨了一眼,是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秦大伟走向前去,“大夫,赶紧处理,别让他流血过多。” 任由大夫摆布的高振麟看着天花板,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 秦大伟沮丧地坐在那里,抱着头看着地毯:西安的地下党怎么知道林晓楚藏身之处呢?而且似乎已掌握了林晓楚今天会去医院;王家春怎么会被击毙呢?是共产党杀人灭口?那真是有人在后面指挥这一切,这人一定是“古城”,和站里的内线。 曹天浩的到来,才把高振麟和秦大伟从各自的心事中拉出来,曹天浩看了一眼高振麟,对秦大伟说,“你继续看着林晓楚,我带振麟回去休息。” 有人来报告曹天浩,说王家春等人的尸体已经搬运回来,放在另外一间屋子,让他过去看看。曹天浩眼睛一红,捂住脑门儿,身体不禁摇晃了一下,那人要去扶曹天浩,被他制止了,他脚步有些踉跄地走了出去。高振麟也连忙起身,跟在后面去了另外一间屋子。 王家春等几个人的尸体并排放在地上,上面盖着白布。曹天浩声音颤抖地问:“哪个是家春?”那人指指右边第一个,曹天浩缓步过去,慢慢蹲下身子,伸出手。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他终于下了决心揭开白布。 高振麟清楚记得一枪打在王家春脑门儿,在曹天浩揭开白布的时候,证实那一枪确实打在王家春的脑门儿正中央。黑黑的一个洞,洞周围的血迹发黑。从小高振麟就跟着父亲打猎,练就了一手的好枪法,还有过目不忘的记忆。 曹天浩长久凝视着王家春的面孔,眼睛湿润了。 看着王家春青白的脸,高振麟心里骂道:你该死,秦大伟和林晓楚也该死! 他脸上愤懑的神情契合了曹天浩的伤心,在其他人看来,高振麟也在为王家春的死而悲痛。 曹茜茹所教的学生的全部作业本都拿来了,林晓楚和秦大伟一页一页翻看那些作业本,看着曹茜茹的批改,都是用毛笔批改的,没有林晓楚所说的钢笔批改的笔迹。 “你怎么给我解释?”秦大伟直勾勾逼视林晓楚。 拿在手上的本子,林晓楚要秦大伟看,“你看,这里撕去了一页。” 没好气的秦大伟推开林晓楚的手,拿起一个本子,翻了几页,“这里还有撕的呢。”放下手中的本子,又拿起一个本子,找出撕去的,“这里也有。学生娃写不好撕去一页纸,很正常,这能说明什么呢?” 林晓楚纳闷儿地说:“奇怪了。” 秦大伟气急地说:“我的好兄弟为你挂了,你不给我立功,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林晓楚没辙,绝望地在秦大伟耳边说:“送我一家走,我把所有的金条给你。留着我,追查‘古城’、指认不还都会用得着我吗?你对高振麟不是还存疑吗?” 如果不是省站的军统特务赶到,老石他们一定会击毙林晓楚。但是,省站特务的火力很勐,他们不得不撤离。 回到旅店,他们提起自己的行李,跳上花钱包来的车快速地撤离了西安。 汽车驶出城区,老石让司机停车。他下车后,另外一个人也跟着下了车,老石把手里的包递给那个人,低声说:“到了三原县你们就步行,记住在路上要当心。到了延安找陈茂鹏。这个包里的东西是高同志要带给一个姓杨的同志的。”那人点头,老石还是不放心,“最好走小路。” 那人有些担心地问:“老石,你说咱们开枪的时候有没有伤到高同志啊?” “明天额就知道了。”老石要留下来配合高振麟以后的工作,“今晚额先回临潼,把额婆姨带到西安来。你赶紧上车走吧。” 看着车消失在黑夜里,老石甩开大步奔回临潼。 曹天浩载着高振麟回到站里,奶妈已经在他宿舍等他了。看见高振麟缠着绷带,万分紧张地问:“要紧吗?”高振麟摇摇头,“家春……”奶妈惊诧地问:“家春怎么了?”曹天浩不想听到他们谈论王家春的死,撇下高振麟和奶妈在那里迳自回家了。 “家春殉国了。”高振麟缓缓坐到床沿。 奶妈拭着泪,说:“你们这些娃啊,都是拎着脑袋在干事的人……你们前脚站着出门,后脚说不定就得躺着回来……唉,见多了……你父母来了,你可要好好尽孝心哦……” 奶妈还要往下说,被刚刚走到门口的曹茜茹拦住话头:“阿姨,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第71页 高振麟眼光投过去,见曹茜茹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一个感觉浮上心来:曹茜茹是个复杂的女孩儿,很难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看法更是不会轻易说出口,令人难以接近! 曹茜茹轻轻走到奶妈身边,对高振麟说:“你现在受伤了,刚好有休息的时间了。” “作孽啊,你爸妈马上要来,看见你这样指不定有多担心你啊!”奶妈又开始絮叨。 “我受伤是小事,只是家春……”高振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叔叔已经打电话通知家春的父母了,我和婶婶现在过去看看他。”曹茜茹说道,语气还是平缓的,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奶妈要高振麟好好休息,说是跟着曹茜茹她们一起去看看王家春。 坐在车里啜泣的曹妻为王家春的死感到伤心,这伤心比别人更甚,在她眼里王家春就像自己的儿子,她是喜欢他的,更希望曹茜茹可以嫁给王家春。曹茜茹不钟情王家春,她还打算给王家春找个好人家的闺女,赶紧成家。刚刚物色好,王家春却死了。曹妻也知道做军统特工的危险,看见秦大伟打打杀杀,王家春总是沉稳的,还以为有天秦大伟会死,没有想到王家春就这样匆匆离去了。这,怎不让她伤心? 躺在床上,高振麟想像着曹妻、曹茜茹、奶妈见到王家春痛哭的样子,心情愈加的复杂,万一是自己误杀王家春怎么办?沉重、复杂旋即又被没有除掉林晓楚的遗憾湮没:老石找的几个人现在已经都在去延安的路上了,西安只有他和老石了,下一步该怎么行动?除掉林晓楚的行动还要抓紧,他已经听说秦大伟准备把林晓楚一家送走。是送回武汉?去武汉,高振麟就没有机会接近林晓楚了。一时,高振麟没了主张,他决定先好好睡一觉,明天中午去找老石再作决定。 这一觉就睡到快十一点,不是奶妈敲门送来午饭,他可能还会睡到下午。吃完饭,装作出去闲步熘达,去到客来旅店,老石和他婆姨在屋子等他。 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老石说:“只要你打听到林晓楚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走,额就有办法干掉他。” “万一是飞机呢?”高振麟反问老石。 “那就在去机场的路上干掉他。”老石恨恨地说。 “王家春死了,秦大伟被撤职,我看这个组长的位置该是我的了。”高振麟自言自语又是说给老石听的。 老石咧嘴一笑,道:“额看得出来,你不是真想当官,而是为了工作。” 高振麟上下打量着老石,“老石,你还真挺了解我的。要是……” “要是啥?”老石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高振麟。 “不说这个了。下面的行动可是只有你我了。”高振麟看着老石的妻子说。 老石的妻子说:“高同志,额不会拖老石的后腿的。为了工作,额支持你们。” “就是额的好婆姨。”老石夸了自己的老婆,又对高振麟说,“你快回吧,额也要去盯着林晓楚。他们可能会转移,额婆姨会给额送饭来的。” “行。”高振麟走到门口,转身说,“老石,就在这附近开个店吧,我们好见面。” 3 杨妈妈十分担心杨红叶经受不住高振麟是“叛徒”的现实和离婚的打击,所以向上级请示后,把杨红叶调到了平剧团,管理服装。剧团人多,又经常四处演出,这样可以让杨红叶散一下心。 知道杨妈妈的这番苦心,杨红叶欣然接受了,只是担心出去演出,晓光在家没人看管。 杨良书说:“你去吧,晓光我来照顾。” 杨红叶看着晓光,晓光就说:“妈妈你去吧,我会听姥爷话的。” 晓光在说这话的时候,杨红叶在晓光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她熟悉的眼神,那是高飞沉思的时候深邃的眼神,晓光长得越来越像高飞了。这让杨红叶有些纳闷儿,是自己没法忘记高飞的错觉吗?她不能肯定。 狠下心,她跟着剧团出去演出。一周之后回来,晓光扑过来,手里拿着一块饼干,说是给她留着的。 杨红叶蹲下,看着晓光红扑扑的脸蛋,亲了一下问:“姥爷给你的饼干啊?” 晓光高兴得像过年一样,说:“不是。是陈爷爷送来的。还有糖。妈妈,我都捨不得吃,等你回来吃。” “陈爷爷送来的?”杨红叶有些奇怪。饼干、糖果在延安都是稀罕物,陈茂鹏从哪里弄来的?杨红叶暗暗责骂自己又想到高飞身上去了,可能是回延安的同志带来的吧!晓光是烈士遗孤,大家都很疼爱他,给他带吃的,是说得过去的。 回到屋里,看见桌子上的饼干和点心,杨红叶的直觉是:这是高飞托人带回来的。她想扔掉这些饼干和点心,但回头看到晓光,晓光一直抬头看着她。她暂时打消这个念头,按捺住性子吃完饭,送晓光上学之后,她就骑马去找陈茂鹏。走进边保部的院子,几个人围坐在那里聊天,说得还挺热闹的,没有人注意她进来。 “那枪法可了不得,那么暗,一枪一个,啧啧!” “不是他啊,我们都脱不了身。” “他是军统的人还是我们的人啊?”一个小战士问。 第72页 “不知道。”有个三十多岁、皮肤黑黑的汉子回答,“有纪律,不让俺们打听。” 另外一个穿着便服的人不服气,“枪法有啥了不起的啊?还不是没把那叛徒干掉。” “是啊,是啊。可你没看见又来了那么多特务吗?我们不服从纪律,万一被抓住怎么办?” “你被抓住是不是也会做叛徒啊?” “我说你啊,嘴巴积点儿德行不?” 杨红叶听得有些煳涂,也不管他们到底在说谁,走到陈茂鹏办公室门前,“报告。” “进来。”陈茂鹏答应着,一听是杨红叶的声音,起身到门前迎接。杨红叶进来,把手里的一包东西递给他,“这是我孝敬您的。” 陈茂鹏笑呵呵地问:“什么东西啊?” “您喜欢吃的羊杂碎。出去演出的时候,遇见老乡杀羊,我就买了些,带回来给您尝尝鲜。” 陈茂鹏笑意更深了,对着门外那些人说:“你们小声一点儿。”然后关上门,要杨红叶坐下,“这些同志是刚刚来延安不久的,正在审查。”他仔细打量着杨红叶,“气色不错,我放心了。”警卫员敲门进来,递给杨红叶一杯水,陈茂鹏对他耳语了几句,警卫员退了出去。 “您给晓光饼干、糖,我给您羊杂碎,我不欠人情了。”杨红叶笑嘻嘻地说,“我说陈叔,您本事可真大,哪儿搞来那些个饼干和糖的啊?” “就是刚才那些同志带回来的。晓光的父母不是牺牲在西安的吗?他们一直惦记着晓光,所以来延安带来的。” 杨红叶还是犯疑地点头,“您不会诳我吧?” “红叶什么时候疑心这么重了?”陈茂鹏心里有数,已经大概猜到她来的目的,“你啊,是想问是不是高飞带给晓光的,是吧?那我肯定回答你,不是。高飞是什么人?是‘叛徒’啊。红叶,你可不要再留恋什么了。” “我没留恋他。”杨红叶掩饰着说,“我就是过来看您,给您送羊杂碎来的。” “那你今晚去我家吃饭。”陈茂鹏邀请杨红叶去他家。 “不行。我到评剧团后要经常出去演出,回来了就得多陪陪晓光。”杨红叶说着就起身要走,这个时候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陈茂鹏的妻子,“阿姨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不行啊?” 杨红叶挽住陈妻的胳膊,“行!那你陪我走一段。陈叔我回去了。” 牵着马,杨红叶和陈妻一路走着,一边说着悄悄话。 陈妻说:“红叶,想说又怕你难过,所以这事儿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哈哈,阿姨,我知道。”杨红叶笑起来,“你想给我说媒,对吗?” “要工作和感情两不误才行啊!感情是治癒伤口最好的药,女人也是需要一个肩膀的。”陈妻低声说,不时和认识的人点头,算是打招唿,“你又带着晓光,以后的日子该打算打算了。你父母和你陈叔在我跟前说了几次,今儿才有机会给你说这些话。” “阿姨,有个事情只有医生知道,连我父母都不知道。我不打算结婚了。” “这怎么行?不能因为高飞你就对感情失去了信心。” “不是这样的。阿姨,给你说吧,流产之后医生告诉我不能生育了。”杨红叶看着远方,“我有晓光,就和晓光相依为命一辈子,不打算再结婚了。” “晓光是你的孩子,和你有没有生育不矛盾。就是你结婚之后,人家未必在意这个事情,何况还有晓光呢?你说是不是?”陈妻力争杨红叶打消这个念头,“话说回来,那个医生就判了你‘死刑’?有机会再去看看其他医生。” 杨红叶不想让陈妻为自己担忧,脸上带着笑,答应了,匆匆道别,骑上马回家。 骑在马上的杨红叶眼泪流着,她也不拭去,让风把眼泪吹干。 老石差不多每天十几个小时在四府路那边装成小贩盯着林晓楚的行踪,自打上次行动之后林晓楚就没有再迈出这个院子一步,只有秦大伟每天进出。老石分身乏术,只能死盯林晓楚。 高振麟接到父母,高母见到高振麟吊着的胳膊,就说:“不要紧吧?让你不要干这行,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别说他了。”高父心烦地闭上眼睛,“说了也白说。” “妈,我没事儿。”高振麟对母亲笑笑,又对父亲说,“让您操心了。” 高父重重嘆口气,说:“国破家乱的,你们年轻人为国出力,做父母是理解和支持的。” “支持和理解有个前提,你马上和曹家小姐订婚,再选时候结婚。听见没?”高母嗔怪地看着高振麟,“有个家,有个女人陪着你,我们也好放心。” “遵命。”高振麟嘴上这么说,眼前浮现出那天曹茜茹离席的样子,他一直没有时间问曹茜茹,是不是不愿意和自己恋爱、结婚。 把父母安排妥当,高振麟回到站里,换上干净的衣服准备去曹家,不经意摸口袋,摸到一张纸条,用他熟悉的笔迹写着: 第73页 明日下午林飞离古都,古城。 高振麟一惊,这张纸条再次说明王家春不是“古城”,只能说明“古城”在模仿王家春的笔迹,也同时在暗处用这种特殊手段掩护、配合高振麟的行动。 “古城”到底是谁呢?揣着这样的心思他去了曹家,告诉曹天浩和曹妻自己父母到了,说是翌日请曹家一起晚餐。 从曹家出来后,在街上绕了几个弯才到旅店,老石和他老婆都不在,赶紧出来,准备回站里,刚走了几步,听见后面有人叫他:“高先生。”他回头一看是老石的老婆,连忙折返回去,“赶紧告诉老石,明天下午林晓楚去机场坐飞机离开西安。晚上我再来找老石。” 老石的老婆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去找老石。 4 金老闆为高父高母接风洗尘,高振麟作陪。陪着父母吃了晚饭,又去剧院看了秦腔,才把父母送回饭店,他坐了人力车先去客来旅店找老石。 “高同志,额有个想法,你不能出面,就额一个人,额准备用炸弹炸死林晓楚。”老石急急地说,“就是没有炸药。” 本来很急的高振麟被老石的话给逗笑了,“你这不是等于没说吗?这样,围墙外面不是有树木吗?你攀上去,林晓楚出来,你就开枪。下午两点的时候我找藉口过去配合你。记住,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有啥藉口去那里?”老石反问高振麟,这把高振麟给问住了,高振麟说,“到时再说。” 想了很多藉口,高振麟都觉得在曹天浩和秦大伟那里行不通。也是天意,第二天上午王家春的父母和妹妹王家瑶来了,他们要把王家春的尸体运回老家安葬。王家春的父母本来是到了西安就要去王家春毙命的地方,被高振麟拦住:他要安排他们下午去四府路,方便他藉机配合老石。 接着,高振麟让父亲上午到站里,请曹天浩去金鑫布庄看裘皮大衣。天气逐渐转冷,置办冬装的时候到了。曹天浩在戴笠那里久闻高振麟父亲的大名,接到电话急急赶去,互相见面,一说话很是投缘。 曹天浩问起高父与戴笠相识之事,高父平淡地说:“我不但和雨农先生关系密切,和北平站的一些‘元老’关系也是非同一般。” 那是民国二十一年的时候,军统前身在建立北平站的时候,真是筚路蓝缕,人手有限不说,应有的设备也多尚付阙如。高父把自己买来的一辆八成新、八气缸的敞篷别克车送给北平工作的戴笠使用。这辆车在刺杀张敬尧的行动中立下了功劳——这是后话。 戴笠到达北平之后,只身住在北平饭店,其他随行人员住在西城区的花园饭店。是年民国二十二年四月,正值日本关东军悍然进占热河省,勾结残余军阀、失意政客和地痞流氓在以北平为中心的华北地区制造事端,企图扶植一个傀儡政权。高父对戴笠清除残渣余孽非常贊同和欣赏,于是通过朋友在北京饭店见到戴笠,相谈甚欢。戴笠曾经有意拉拢他加入,但高父无意介入,不过慷慨地给初创的北平站提供了一大笔经费,用于购买枪枝和收买情报。 戴笠到北平除了和初创的北平站有关之外,更重要的他有更多的高阶层活动,认识了包括高父这样的富豪、东北籍的多位耆彦才俊、现职或退职的少壮军官,罗致了许多优秀人才,戴笠对其中犹豫人士并不强迫,只作为人才储备。后来十多年证明,当初戴笠的这个举措是高明的。 此间高父和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刺杀欲与日军勾结的湖南军阀张敬尧是一次完美的行动,亦是高振麟人生的转折点,他也因此加入了军统。 当时北平站在不能确定张敬尧在北平是否住在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时,为了保险也派杀手入住六国饭店,寻找张敬尧的行踪。东交民巷在北平是“化外”之地,是《辛丑条约》留下的屈辱烙痕,俗称“使馆区”。住进六国饭店几天下来寻找未果,正当他们焦灼之时,高父偶然得知“应元泰西服店”的掌柜应元勛要给张敬尧做西服。彼时,高父对这个刺杀行动还保留着自己的态度,暗地里给应元勛说:“你若是在六国饭店遇见王天木和白世维,他们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即可。” 这应掌柜是明白人,点头答应。可应掌柜也心想:自己去给张敬尧量身做衣怎么会遇见王天木、白世维,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给张敬尧量身之后,已是中午,应掌柜下楼走过大堂正欲推门出去,却见门里转出王天木、白世维。王天木见到应掌柜,就问:“干吗到这儿来?” 应掌柜不经意地用手在下巴颏右面,一上一下比画着,“他做了两套衣服,叫我今天来试样子,这个时候大概起来了吧?” 他的话,王天木、白世维完全会意:张敬尧下巴儿有一撮毛。应掌柜的手势告诉他们:张敬尧确实住在六国饭店。 有了应掌柜传递的消息,不久北平站就把张敬尧干掉了。这次行动,高父对应掌柜的暗示、应掌柜的传递确认信息帮了北平站的大忙。 有这个渊源,在刺杀张敬尧的壮举后,高振麟要求加入军统;戴笠和北平站负责人很是重视他,马上派他到南京洪公祠进行为期半年的培训,彼时高振麟刚刚十八岁。再后来高振麟通过关系,又主动要求进入“汉训班”强化训练,在曹天浩的计划之下实施打入延安的计划。 第74页 此时,到高振麟一行出发,曹天浩还没回来,时机正好。 曹妻执意要陪着王家春的父母同去,曹妻要去,没去学校上课的曹茜茹也跟着去了。高振麟觉得这样有些不妙,人多眼杂。又一想,这样也好,多了一些掩护。 高振麟开车开到四府路,和王家春的父母下车,那个院子,铁门紧闭,高振麟指着前面说:“我们从这里出来,就在前面不远的拐角处遇见埋伏,家春就在前面殉国的。” 王母哭泣着:“我的儿啊。” 曹妻低声安慰王母,王父说:“过去看看吧,烧点儿纸钱给他。” 五官长得和王家春极为相像的王家瑶没动,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她的神情,让高振麟不得不注意,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行人刚走几步,就听见大院里面响起几声枪声,接着是手榴弹爆炸的声音。爆炸声、乱枪声、人声,似乎还听见秦大伟布置抓捕杀手的命令声。大家都被惊呆了,站在那里,高振麟知道老石行动了,招唿大家赶紧上车,他正要上车,铁门打开,秦大伟带着一伙人冲出来。 “怎么了?”高振麟装作不解地大声问。 “有人袭击我们。”秦大伟吩咐手下赶紧追捕那些袭击的人,又对高振麟说,“幸好林晓楚没中枪,遗憾的是他姐姐被炸死了。” 又失败了!高振麟脸上不敢流露遗憾,说:“我陪家春父母回去了,这里真是不安全。”高振麟开着车,担忧老石的安全,又不解:他从哪儿弄来的手榴弹呢? 把王家春父母、王家瑶送回饭店,高振麟才去接了自己的父母。他父母今晚请曹天浩、曹妻、曹茜茹一起吃饭。 到了饭店,金老闆在那里等着他们一家人。见曹天浩、曹妻、曹茜茹还没来,高父和金老闆去了另外一个房间谈事。谈话内容,高振麟后来才获悉的。这是后话。 “你都快三十了,赶紧和曹小姐结婚吧。”高母说,“你的婚事是我的心病。” “妈,有个事情,您知道就行了。”高振麟试着说,“我离婚之后又结过婚,只是没有告诉你们。现在又离婚了,所以才和茜茹小姐结婚的。” “结过婚?和谁?” 高振麟斟酌着措辞说:“结婚之后才知道她是共产党,所以离婚了。” “唉!”愁绪笼罩住高母,“政党、工作,把儿女情长都给破坏了,这是什么世道。” 高振麟还想安慰母亲,高父和金老闆谈完事情回来了,高振麟没再往下说。一会儿,曹天浩、曹妻、曹茜茹就来了。 席间,高父向曹天浩和曹妻提亲,曹茜茹脸上飞起了红云。 曹天浩爽快地答应了,大家的兴致都很好,素来安静持重的曹茜茹那晚还喝了一些酒。席散,曹家人先行离去,随后高振麟陪父母回到饭店,高振麟要走的时候,高母追出来。母子俩就在楼下的地方说话。 “麟儿,告诉我,先前和你结婚的那女孩儿在哪里?” “妈,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放心,我就问问,不会对别人说的。”高母明白高振麟有顾虑,“我也不会告诉你父亲。好歹你们夫妻一场,她也曾做过高家儿媳妇不是?告诉我,让我这当妈的心安。” 高振麟用余光看看四周,无人,回復母亲:“她在延安。” 讶异了一下,高母蹙着眉头,“我明白了,你去吧。” 从饭店出来,高振麟马上赶往客来旅店。 “老石回来过没有?”一进门,高振麟焦灼地问老石的老婆。 “没有。”老石的老婆像没事人一样回答高振麟,“额家老石是属猫的,有九条命,你甭担心。干掉那个畜生没有?”高振麟摇头,老石的老婆脸色一暗,“要干掉他,没有机会了。” “您就真不担心老石?” 老石的老婆拍拍手,“担心有啥用咧?担心,他就没事了?老石早就给额安排好了,他要是回不来,额就接替他的工作,配合你。店面找好了,额明天开始准备。” 看见老石的老婆眼里倔倔的劲儿和听见她坚强的回答里微微的颤抖,高振麟好像看见了杨红叶:都是令人佩服的女性。 接下来几天,有秦大伟张罗着王家春的后事,高振麟没去帮忙。王父、王母悲恸得不能自已,王家瑶倒是很镇定,和秦大伟一起料理着一切。 在去选棺材的路上,王家瑶对秦大伟说:“我要给我哥报仇。” “我一定替你哥报仇。” “我要亲手报仇。”王家瑶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咬牙切齿地说,“大伟哥,你帮我吧。” “这个事情……” “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求你了。”王家瑶侧头看着秦大伟,“前几年,我就想加入你们,我哥拦着,不让我参加。” 前几年就有这心思了!秦大伟不由重新审视王家瑶:她身上有股子倔犟,这点儿不似王家春。秦大伟的心动了,“好,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翌日,秦大伟陪着王父、王母、王家瑶护送王家春的灵柩回老家安葬。 第75页 高振麟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运送王家春灵柩的车远去,心底惦记着老石。他陪着父母在西安游览,老石的安危一直盘亘在他心头。老石好像真的牺牲了,就此没有他的消息。 有个消息,令高振麟愈加的郁闷:曹天浩向戴笠求情,恢復了秦大伟的组长职务。这大出高振麟的意外,高振麟想担任组长接近机要情报的计划落空,挫败感袭来,唯有咬紧牙关前行。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让高振麟牵挂,已经有段时间没和延安联繫了。秘密电台要转移到石妻开的小饭店楼上。 他去到老中医的家里,老中医的儿子迎了出来。如果不是老中医的儿子第一次对他自我介绍,高振麟还不知道老中医姓裴——曹妻从来没说过老中医的姓名,一直叫老人老中医。 “我姓裴,名俊逸。”裴俊逸说,“有事情?” 顿了顿,高振麟说:“我知道纪律,但还是想来问问,电台的安全是你在负责?”裴俊逸点头,“那劳驾你把电台转移到老石那里去。” “没有上级的指示,我不能转移电台。电台只能在我家。”裴俊逸冷冷地说,“你考虑过吗,你去老石家,比到我家距离要远,这样电台和你自身安全吗?” 这把高振麟问住了,他自我检讨:自己没有裴俊逸考虑得周全。这么一想,他不由上下打量裴俊逸,四十多岁,和自己差不多高而瘦削,外表和他父亲极像,只是年轻了许多。衣衫齐整得不见一丝褶皱,头髮也梳得光滑,眼神深邃又极富穿透力。 “你去给延安汇报吧。”裴俊逸说道。 和延安联繫上后,高振麟沉痛地向冯劲松汇报: 行动失败。石失踪,林已离开。 第十三章 1 老石杳无音信,高振麟再次陷入孤身作战之中。事实上,他也不是孤单作战,还有“古城”、裴俊逸。 裴俊逸向他一再强调,“我只负责电台的安全,你的工作我们不介入,这是纪律。尤其是出现了林晓楚叛变事件之后,大家更加要坚决遵守地下党组织的纪律。” 高振麟狠狠地说:“林晓楚不除,誓不罢休。” “我正要批评你这样做。”裴俊逸口吻平淡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你擅自组织刺杀林晓楚的行动队,违反了地下工作的纪律,导致老石牺牲。” 高振麟反诘:“除掉叛徒,错了吗?” “上级派你来西安不是做这样的行动,是收集、传递情报,你组织行动队是冒险,和当初林晓楚的冒险没有区别。” “你拿和我林晓楚相提并论?”高振麟愠怒道。 “抱歉,我不该拿你和林晓楚作比较。但是,你冒险去通知林晓楚、组织行动队是铁定违反了组织纪律,希望你下次不要再犯这样的鲁莽错误。” “我不这么认为。”高振麟的牛脾气上来,变得固拗,说:“通知林晓楚、除掉林晓楚都是为了保护同志,尤其是‘古城’。” 裴俊逸突然微笑起来,这是高振麟第一次见到裴俊逸脸上绽开笑容。裴俊逸说:“你啊,打的是擦边球。还有,你这样做真的容易暴露。” 高振麟不服道:“你冷静,我周全,所以我想我应付得了。不过,你以后多提醒我就是。” 裴俊逸批评高振麟,没有让他反感,相反他觉得和裴俊逸的距离近了不少。随着两人谈话机会的增多,彼此更加了解,也更加理解。 进入深冬,高振麟的父母要回北平了,父母的意思要在西安给他们买个宅院,安家乐业。高振麟首先想到的是,要是自己有了宅院,以后发报可能有些不便——身边有曹茜茹,而裴俊逸则是严守纪律,他只会让电台在西安站里和裴家工作。他找藉口回绝父亲的好意,“这兵荒马乱的还是别买了,就租房吧。” “现在乱世,买个宅院价钱低。”高父做事情总是用商人作风来处理,“即使以后世道有变故,我是两边都有关系,购置房产算是投资,都会受到两边的保护。” 高母和曹妻在另外一个房间聊天,这间屋里只有高振麟和高父。听见父亲说“两边都有关系”,高振麟忙问:“您和延安那边也有来往?” 掸掸长衫的下摆,高父跷起二郎腿,把嘴里叼着的菸斗拿下,敷衍着回答高振麟:“做生意嘛,谁有赚头就和谁做。” “我在延安待过近三年。”高振麟接着父亲的话说,还想往下说,话头被高父拦住,“你是工作,我是买卖。虽是父子,我们不要互相打听为好。” 父亲这样一说,高振麟不好再追问他对共产党的看法,具体卖给延安什么货物了。 高父还不知高母背着他给了高振麟一笔款子,又回到开始的话题,“西安的宅院现在便宜,你大婚却要租房住,说出去成何体统?” “爸,我这工作随时会被调走,买了房子不是拖累和浪费吗?”高振麟搪塞父亲,又埋怨道,“我想调到重庆去。西安这地界太偏僻,我干下去没发展。您也看到了,家春殉国了,站长还是让大伟恢復职位了,所以我真不想在西安待。” 第76页 他这么一说,高父觉得有道理,“那也不用去重庆,还是回北平吧。我给戴老闆说,把你调回北平。” 西安站人手紧张、不断出现状况,高振麟知道要调走谈何容易?高振麟心里知道自己暂时不能调走,内心里他也不想离开西安。离开西安,离晓光也越来越远。自己身在西安,感觉上他还有希望见到晓光。至于杨红叶,他心存内疚,不敢奢望能相见。就顺着高父的话说:“调北平也好,那您去给老戴说。” “老戴看了你在延安的书面报告,和我说起过对你的安排,说是会重用的。”高父想起什么,“你应当知道徐鹏飞这个人?” “知道一些,黄埔七期的。这人厉害,据说戴老闆很器重他。” “是。这徐鹏飞的年龄和你差不多大,能力很强。老戴说他要求了很多次要看你的报告,老戴开始不愿意,后来拗不过他给他看了。徐鹏飞看了深受启发。” “徐鹏飞看这个有什么启发?”高振麟不安地问。此时的徐鹏飞担任军统北方区少将区长,是戴笠深为器重的红人。 “徐鹏飞说要研究共产党的政治意识形态,准备着手培养‘红色特工’。一旦这个计划实施,你可以做教员。” “不过,我也知道你回北平的希望不大。”高父慢悠悠地说,来西安这么长时间,高父忙着生意的事情,和金老闆进进出出,又和曹天浩来往密切,外人看好像是因为高振麟、曹茜茹的婚事让他们变得亲近,可高振麟心里明白:父亲和曹天浩是在商量一些军统之事,毕竟父亲差点儿也进入军统,曹天浩相信父亲,也可能想让父亲在戴笠跟前说话,把他调往重庆。父亲又说:“依我看啊,你们在西安的日子不会太长。” 高振麟揣摩,曹天浩真的要去重庆?曹天浩真的去重庆,秦大伟自然而然会接任站长职务吗?于是他带着戏嚯的口吻说:“我和茜茹结婚就是钱、权的结合,您用这事儿在与戴老闆和站长做生意。” “你这是什么话?”高父抬起头望着高振麟,“人,是你自己选的,不是我们包办的。眼看着和曹家结亲,是一家人,为什么不能一起做生意呢?再说了,我挣那么多钱还不是留给你的!” 下面的话题父子俩只是闲聊。快十点的时候,高振麟离开饭店回站里。看着曹妻上车离去,高父转身回屋,高母趁机低声问他:“麟儿,我给你的那笔款子你到底干吗去了?” “送给站长了。” 高母有些惊讶和不解,“送他钱,你要干吗啊?” “买官。我想当组长,想做更大、更高的职位。” “这个事情你可以给你爸说,哪用你去给站长送钱?你爸还不知道这个事情,知道了肯定会发脾气。”高母打小就宠溺高振麟,什么事情都是顺着他,现在依然这样,就说,“唉,不过你人大了,也有用钱的时候,你去吧。” 父母回北平后,曹天浩给高振麟一个秘密任务,“我们关押了几百个八路军十六集团军的人,我把你安排进去,策反一些人。” 之前高振麟和延安联繫,延安指示他要想方设法搞到关押十六集团军人员的情报,他暗中调查很久也无从着手,出乎意料的是现在曹天浩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事情来得很突然,他无法通知“古城”和延安,匆匆跑去告诉裴俊逸:“我进去之后怎么办?里面的人没人会相信我的。” “想办法让同志们相信你,获取更多的情况,让组织好营救关押的同志们。” “你怎么和曹天浩一样?”高振麟激动地说,“我进去就能拿到你们想要的结果吗?好,我可以说是从延安来的,延安的情况我清楚,他们也许会相信我。但是,你就能保证里面没有军统的人吗?我这样去做,不是自己暴露了吗?” “我理解,我理解。”裴俊逸微笑了一下,这是他少有的表情,“你是特工出身,你和他们交谈、识别是有能力的。” “我尽力而为。” 换上破烂的八路军衣衫,高振麟被送进监狱。关押他的那间屋子有十七个同志,他是下午进去的,进去之后就坐在角落观察每一个人,那些人也怀疑地看着高振麟,高振麟和他们在静默中对峙着。既然曹天浩要他进来进行策反,这也给了他便利,入夜之后他就和他们坐到一起,开口说自己是从延安来的。殊不知,以前已经有过特务这样做过,大家对他嗤之以鼻。高振麟耐心地把自己了解的延安的情况说了出来,末了大家对他还是将信将疑。这些同志里面有个连长,代表大家和高振麟交谈。 侧着身体,高振麟凑近连长,“你知道吗,我刚结婚、妻子怀孕就被派到西安执行任务,看情形是几年回不了延安,我妻子流产后不久我就提出离婚了。很多人认为我是叛徒,军统这边一直怀疑我是共产党,可我一样坚持。这些话,我第一次告诉别人的。” 黑夜里,连长沉默不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沉沉的唿吸。屋里寂静得跟没人一样,高振麟的话大家隐隐听到了,心情凝重,但还是免除不了对他的猜疑。 高振麟恳求:“请你们相信我也配合我。” 第77页 连长冷冷地说:“怎么配合你?” “你们里面要有人配合我,就说被我策反成功了,我才能出去,才能对他们有个交代。” “我是不想被策反的,就是假装被策反也不愿意。”连长坚定地说,“我不想坏了我的清白、玷污了我的信仰。” 高振麟被他的坚定感动了:他们身陷囹圄,但是信念从不改变,这和林晓楚那样叛变的人有着天壤之别。 在互相猜疑、牴触之中,高振麟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高振麟不想和他们交谈,坐在角落思考下一步工作。临近中午,连长带着大家唿啦啦围上来,对高振麟噼头盖脸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他们是真打,绝不是配合高振麟,让他挨揍之后就会被带出去。高振麟不断阻挡着飞向自己的脚、拳头,有一脚踹到了他的裤裆,他撕心裂肺地号叫。看守闻讯而来,忙把高振麟抢救出来,把带头的连长关押到暗室里。 这无疑是一次失败的计划。 回到站里,高振麟给曹天浩汇报。曹天浩关切地询问他被打伤没有,高振麟摇头。曹天浩说,“看来他们警惕性很高,不好接近。” “我不被他们信任。我把我知道的延安情况都对他们说了,还是打消不了他们对我的戒备。” 紧皱眉头,曹天浩把眼镜扔到桌子上,“这他妈的都是徐鹏飞的馊主意。” 又是徐鹏飞!高振麟心想。徐鹏飞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徐鹏飞还会做出什么来呢?这是自己以后要特别注意的了。 汇报之后,高振麟先去给曹妻、曹茜茹报了平安,自己熘达着走出站里,慢慢踱步到裴家,把监狱里面的大概情形告诉了裴俊逸。 “这个情况很重要,你马上给延安汇报。”裴俊逸说,“你说,徐鹏飞盯着这些同志还会做什么?” “不知道。但我会暗中收集情报的。我还有个问题……”高振麟有些难以启齿,脸有些发烧,“这个……这个问题我得先考虑一下。” 裴俊逸已经看出高振麟的尴尬,但还是问:“什么问题,说吧?如果牵扯工作,你就不要和我说了。” “不是工作。就是我和曹茜茹……” “结婚,曹茜茹在你身边晚上发报肯定不方便了。”裴俊逸替高振麟说出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现在不知道。我要是晚上工作,她要是睡觉惊醒的话,情况会比较糟糕。如果她睡得比较沉,就好办。我是担心曹天浩可以通过她,观察我的一言一行。” 裴俊逸点头同意他的分析,“你会有办法的。” “现在没有。”高振麟最终没有憋住,“有个事情我一直想问你,电台从站里的杂物间搬出来了,是你搬的吗?我不信。” 想了良久,裴俊逸摇头,“这个问题本来我不想回答你的,既然你问到了,又和刚才咱们聊的事情有关,那我就回答你。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一个人配合我,她就是曹茜茹的奶妈齐淑珍同志。” 高振麟讶异不已,说:“直觉告诉我‘古城’就在站里,给我的纸条是王家春的笔迹,但我知道那是模仿王家春的。上次我毒死秦栋,就是她掩护了我,还有很多事情现在就都能解释通了。” “齐淑珍不是‘古城’。”裴俊逸笑笑,摇头,“我和齐淑珍同志都只是负责电台的安全,没有其他任务。别再问了,再问就是违反纪律了。” “这个我不管,既然齐淑珍同志是曹茜茹的奶妈,那我可以问她一些有关曹茜茹生活起居的事情吗?” 又是沉默良久,裴俊逸说:“我告诉你齐淑珍同志的身份就表示你可以去问她。” 高振麟点头,又说:“还有一个事儿,我一直憋着,您父亲也是我们的人?” “不是。”裴俊逸脱口回答,没有丝毫犹豫,说到父亲他面带忧伤,“他是支持我们党的人,也支持我的工作,所以才会给我们配制药方。他是中医,可配麻醉药用的是西医的办法,所以每次他只能试着来——自己试。他去世就是为了配制新的麻醉药,可能在试用的时候服用过量……”裴俊逸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裴俊逸陪着高振麟去了裴家后院的屋子。这屋子也堆放着很多杂物,高振麟是熟悉的,他来过这里很多次,在这之前每次来裴俊逸都没有露面,这是第一次有裴俊逸陪着发报。 向延安汇报后,延安回电说,据其他情报来源得知,军统会对关押的十六集团军的同志们搞行动,也有可能对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滋事,要高振麟搞清楚军统的阴谋诡计。 艰巨的任务落在自己肩上,怎么去完成?高振麟一直在思量这个任务。 2 除掉林晓楚未遂,老石在撤离的时候被追来的军统特务打伤,一枪在右大腿,一枪打在腰杆上。当时他坚持着躲到一个大杂院里,把外衣撕成布条简单包扎后,挨到傍晚时分想回旅店,又担心军统特务在外面追查,于是强撑着受伤的身体摸黑回到临潼的家里。子弹还在身体里,疼痛难忍,布条上渗透着大量的血迹,黑煳煳的。老石知道,这样拖延下去会有生命危险,咬牙下床,一步一瘸去到邻居柱子家,把柱子叫醒,让他替自己去找大夫——还不能去临潼城里找大夫,只能到八里地之外另一个村庄找郎中来看。 第78页 郎中看了伤势后说:“这伤得去医院。” 脸色煞白的老石摇头:“您就替额处理了吧。” “我可以用些草药给你先把血暂时止住,但子弹拿不出来,这止血药还是没用的。”郎中把药箱打开,给他的伤口敷药,“天亮必须去医院。” 去医院就很有可能被军统特务发现,老石摇头。柱子急了,“你怕啥?额陪你去。”老石说:“等会儿再说。” 送走郎中回来,老石对柱子说:“你知道额这伤怎么来的。”柱子摇头,老石说,“被人追着打的。额去杀人了。” “杀啥人?” “当然是坏人。额估摸着他们到处在找额呢,额要去医院就是自投罗网。” “那也得去不是?命要紧啊。”柱子方正的脸满是担心和紧张,“就说你是打猎伤的。” 老石笑了,一笑伤口就疼,“额命大,死不了。你帮额换药就成,过了这风声再去把子弹取出来。” 柱子看看他屋里,问:“额嫂子呢?” “她在西安。” “额去叫她回来。” 老石说:“别去叫她了,免得她担心。不过这几天要难为你了。” 伤势真被郎中说中了,老石的伤口没几天就开始化脓,不见好转。隔天来看一次的郎中,开了药方,每次都要他去医院,都被老石拒绝。一周的时间过去,老石的伤势愈加严重,时常处于半昏迷状态。柱子问他什么,老石就是一个劲儿稀里煳涂地摇头。郎中再来,二话不说,立马要柱子叫来几个人用门板把老石抬到城里的医院。 看了伤口,惊出一身冷汗的大夫责怪为什么现在才送来。 柱子撒谎说没钱,刚借了钱才来的。 大夫马上把老石送进简陋的手术室动手术。两处伤口都已经发炎和溃烂,一股浓烈的腐烂的气味让戴着口罩的医生和护士都不由皱起眉头,老石已经很衰竭了,当腿上的子弹取出来之后,他陷入了昏迷之中。腰部的手术有些麻烦,伤口溃烂的范围很大,鲜血不停地流,在清洗完伤口之后,医生准备取出子弹的时候,老石突然睁开了眼睛,直直看着天花板,两只手抽搐了几下,一会儿就停止了唿吸。 医生和护士颓唐地摘下口罩,给他盖上白布,走出手术室,对柱子摇了摇头。柱子明白老石去世了,傻了一样瘫坐在地上。少顷,眼泪流出来,他痛苦地站起来。两个护士推着老石的遗体从手术室出来,柱子拉着老石的手不放,“老石哥,你咋就这么走了呢?” 把老石留在停尸间,柱子拿着前几天老石给他的几块银圆上街买了寿衣,选了一副棺材,买了冥币、香烛,回到医院停尸间,给老石换上寿衣,跟着棺材铺的伙计把老石拉回家里。 老石的老婆在哪里,他生前没说,柱子一家也不知道上哪儿找她去,只好自己做主把老石安葬在他家后面的山坡上。 高振麟催了几次老石的老婆,让她回临潼看看老石是不是躲在临潼的村子里。老石的老婆等店铺都打理好了才回家。还没到家门口,柱子媳妇看见她,就号啕大哭地奔过来。老石的老婆心下当即明白:老石早就回来了,老石走了。 深一脚、浅一脚到家后面的山坡,老石的老婆看见寒风中一座新坟上插着的纸幡,腿一软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坟墓。柱子媳妇蹲下,“嫂子,嫂子”叫了她几声,老石的老婆还是没反应,坐在那里看着坟墓好像被石化了一般。这把柱子媳妇吓坏了,撇下老石的老婆,一路小跑回家叫人。 想站起来,老石的老婆感到浑身无力,挪动着身体几乎是爬行到了坟墓前,双手往前伸,匍匐在坟墓上,两行热泪倾泻而下,滴落在坟墓上。泪水渗进坟墓的土里,滋润着干涸的黄土。她两只手紧紧地抓起黄土,这才从喉咙里发出痛哭声。 柱子赶到,见到如此情形也是跟着痛哭。 “额想……额想看看他……”老石的老婆头髮凌乱,脸上又是土又是泪,看着坟墓说,“柱子……让额看看老石头……” 柱子抹着泪说:“嫂子,这都埋了快十天了……” “额不管。”老石的老婆说,“额就是想看他一眼……” 没辙,柱子回家拿了锄头,把坟墓刨开,露出了棺材。 坐在一边的老石的老婆说:“行咧,就这样吧。”她俯下身子,整个人都探进了不是太深的坑里,手抚摩着棺材,“老石头,你咋就这样走了咧……额都说你是猫,有九条命,不会死的……额说错咧……额错咧……早知道听小高的话,额早点儿回来,就能见你最后一面了……怨你咧,要额听你的话,没你的话,额就在那里等你咧……额错咧……” 一阵风沙扬起,好像老石的在天之灵在回应她的话。 “你都听见额的话了?”老石的老婆呜咽着说,“额天天在那里等你回来,你这个老不死的就悄悄回家了,也不告诉额一声啊……你好狠心啊……额听你的话,你咋就不能听额一次话咧……” 第79页 她就一直坐在那里,哭着、喊着、说着,一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不是柱子提醒她,她还不知道要哭诉多久。 柱子重新埋好了老石,柱子媳妇搀扶着老石的老婆回到家里。等柱子进屋,柱子媳妇说去做吃的,让柱子陪着老石的老婆。 “嫂子,石头哥到底是咋地啦?腿上和腰杆子上都被枪子打了……让他去医院,他说有人抓他,咋劝都不去……拖得太久才这样的……”柱子问老石的老婆。 老石的老婆说:“你也不要问,额不会说的。老石头做得对……这样死了,总比被那些歹人抓住好……”柱子媳妇又进来,把孝衣递给老石的老婆又出去了。老石的老婆对柱子说,“额啊明天还得去西安城一趟才能回来守孝……”柱子的嘴巴张了张,老石的老婆挥挥手,“你什么也别问,额不会说的。” 那天晚上,老石的老婆坐在床沿上坐了一夜,陪伴她的只有一盏油灯,算是给老石守灵了。天色刚麻麻亮,她就起身回了西安。她不敢披麻戴孝,怕引起怀疑,就是在髮髻上插了一朵棉花做的白花。 高振麟看见老石的老婆脸上的泪痕和髮髻上的白花,惊骇不已,“老石他……” 老石的老婆点头,“额赶回来给你说一声,都已经埋了。是前几天的事情。” 高振麟虚脱似地坐下,捂住脸饮泣。 把店门关好,老石的老婆回头说:“这次额错了……额以为他命大……”高振麟捂着脸喃喃说道:“老石都去了,你在这儿哭会儿吧,他在天上能听见,出了这门就别哭了。” 高振麟抹了一把脸,说:“你也回去陪他几天吧,替我给他烧点儿纸,等我有时间就去看看老石。” 老石的老婆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高振麟。高振麟刚想接,她又收回手,“你是党员不?” “我是。” “那好。这是额的党员证,老石的工作以后由我来接替。” 高振麟红着眼睛,擤擤鼻子,“我得向上级请示。” “好,额等上级的回覆。” 老石的老婆悲戚的脸孔如同刀刻一般嵌进高振麟的脑子里,高振麟好像看到了杨红叶失去孩子时的模样,那种歉疚排山倒海而来:为什么自己老是给别人带去“不幸”?看着别人不幸,不如自己替他们去承受。 3 恍惚着回到站里,高振麟到秦大伟那儿请假,说是身体不舒服,下午在宿舍休息。 “恭喜你订婚,等着喝你的喜酒。”秦大伟两只手臂放在桌上的文件上,不让高振麟看见文件,“快去休息吧,这段时间你父母来你一直在忙,这样也怪累人的。” 高振麟明白秦大伟对他和曹茜茹的恭喜是发自内心的,秦大伟在个人事情上不是那种小肚量的人,对秦大伟道了谢自己回到宿舍。正在开门,奶妈齐淑珍端着盆子欲上楼,看见他,大声问:“振麟,你今儿下午没事儿?” 扭头看齐淑珍,高振麟笑,“请了假,休息一下。” 齐淑珍端着盆子退回,走过来,说:“为啥请假?不舒服?” 高振麟点点头,门已经打开,“您有时间就进来坐坐吧。” 把盆子放在地上,齐淑珍进屋,坐在屋角的椅子上,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屋里的全部,包括高振麟的行动。倒了一杯水,高振麟递给齐淑珍后自己坐在离她不远的椅子上,也是默默地打量着齐淑珍。 齐淑珍喝了一口水,关切地问:“怎么突然就不舒服了?” “有人牺牲了。”高振麟低低地回答,门是开着的,只能用很低的声音说话,“就是去除掉林晓楚的那位同志。” 齐淑珍身体一颤,颤抖着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听说林晓楚最后还是逃脱了?” “嗯。”高振麟和齐淑珍说话还是比较拘谨,从以前的陌生人到现在的同志,他需要一段适应的时间,“听大伟说,飞去香港了。” 齐淑珍摆摆手,说:“不说这些了,说说你的喜事儿吧。茜茹是我从小带大的,我把她看做是自己的闺女。眼看她要出嫁了,心里还真有点儿捨不得。” “和她结婚了,晚上发电报怎么办?” “这个你放心,茜茹睡觉睡得比较沉。前年和去年有段时间睡眠不好,吃了很长一段时间老裴的中药才调理好。” 高振麟试探问齐淑珍:“您是……” “我不是。”齐淑珍知道高振麟想问,她是不是“古城”,所以断然否认。两人都不把“古城”二字说出来,但互相知道对方要说出口的是什么,“我只是负责电台的安全和一些情报的传递。” 高振麟点点头,靠在椅背上,“那您是什么时候入党的?” 齐淑珍听了高振麟的话就笑。她近五十岁的人了看着只有四十出头,身体有些微微发胖,瓜子脸,头髮往后梳,露出有些细微皱纹的额头,“入党?我没入党。” 高振麟一阵惊讶,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打量她,闭口不再说话。 第80页 “不入党就不能参加革命?”齐淑珍笑着说,“群众也是有觉悟的。” 高振麟还是不说话,在想:说什么呢?他相信延安,可延安方面并不知道具体情况,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没有入党又是在军统西安站长家里做事的人,林晓楚的叛变已经让整个局面变得复杂和充满危机,自己要是莽撞行事再出事情怎么办?最后还是一个理由说服了他:相信延安,相信组织。 “那您以后要配合我的工作。”高振麟小心翼翼地说,“情报有人给我,我也会收集,到时你主要配合发电报。” “这么久了,这个电台在我的看护下从来没有出过事情。”齐淑珍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兴奋,“你啊,就放心吧,高高兴兴去结你的婚吧。”齐淑珍起身,拍拍手掌,“我得把衣服拿回家晒了,还要去准备嫁妆。” 送走齐淑珍,高振麟坐在椅子上思忖:齐淑珍不是党员,但她应该和“古城”有联繫而且她是深得“古城”的信任。高振麟分析:齐淑珍太有可能是“古城”了,从他回到西安伊始,所发生的一切都有人在配合他、掩护他,这个人无疑就是齐淑珍,而且她有极大的便利条件替他掩护。可齐淑珍不是党员又怎能是“古城”?齐淑珍说她不是党员,那也只能用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来解释,别无其他理由。 最终算松了一口气,高振麟担心和曹茜茹婚后不方便工作的顾虑消除了,这比什么都要好。合上眼,眼前闪现出老石面带憨憨的笑容向他走来,后面是躲躲藏藏的满脸仓皇之色的林晓楚,他不禁又痛恨满怀。 他在那里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赫然发觉最要紧的事还是要搞到关于关押八路军十六集团军人员和曹天浩“给八路军办事处滋事”的情报。但要搞这个情报,现在还无从下手。翻身下床,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最后决定:只能求助于齐淑珍了。 到曹家,齐淑珍正在客厅,但因曹茜茹刚好也正从书房出来,没有和齐淑珍说话的机会,也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对曹茜茹说:“今晚金老闆请我们吃饭。” 曹茜茹就起身,“我去换衣服。” 曹茜茹去了卧室换衣服,高振麟突然想起刚进到客厅时的一个细节:曹茜茹又是从曹天浩的书房出来的。转头问齐淑珍:“夫人呢?” “出去会朋友了。夫人的朋友从南京来,陪着玩儿去了。”齐淑珍一边回答一边走到高振麟身旁,“有事?” 高振麟警觉回头看看曹茜茹卧室的地方,转头急急地说:“一,延安要关于关押十六集团军人员的情况。二,老曹说要搞八路军办事处的情报。” 齐淑珍点头,“我会转告‘古城’的,让他尽快搞到情报。” 高跟鞋的声响传来,他们知道是曹茜茹换好衣服了。齐淑珍对曹茜茹说:“出去吃饭,别贪吃甜的东西啊,小裴大夫要你忌甜食。” 曹茜茹跟奶妈撒娇,“什么都不能吃,难受得很。” 第十四章 1 拿着一封信,冯劲松反覆琢磨着,那封信是通过交通员带回来的,上级用机密文件来处理的。开始冯劲松以为是重要情报,打开一看是一封申请信,是“古城”申请组织同意让晓光去西安,让高振麟和晓光见一面,信中还提到高振麟即将和曹茜茹结婚,请务必同意。 再次逐字逐句看完那封信,冯劲松给上级打了电话,“带晓光去西安一直也是我的想法,但是安全不得不考虑。” 上级回覆:“有一批物资要运到延安,你带一队人马去,回来的时候也可以保护一下。” 放下电话,冯劲松心里有底了,但是怎么去给杨红叶和杨良书说这事呢?这是他最为难的地方。他想还是先试探一下杨红叶的态度,便打通平剧团的电话,平剧团的人说杨红叶随团去慰问部队去了。他又给农校的杨良书打电话,“老杨,有个重要事情,你马上到我这里来。” 杨良书没来之前,冯劲松又看了几次那封信,有个直觉,这是“古城”写给上级的;信的字体很隽秀,不像出于男性之手,难道“古城”是个女同志? 正琢磨,杨良书来了,坐下就气唿唿地喊:“你找我绝对没有好事。” 冯劲松为难地一笑,“息怒、息怒,老伙计。是这样,我最近接受一个任务要去西安,上级的意思要我带着晓光去看看他父母牺牲的地方,告慰牺牲的同志。” 这事让杨良书安静了下来,拿出菸捲递给冯劲松,自己点燃,闷着头吧嗒吧嗒抽了几口,“这个时候上级怎么突然安排晓光去西安?” “其实早有这个安排,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冯劲松不能透露高振麟是假“叛变”的真相,“这次上级安排我去,我想有我在比较合适,所以就带晓光去一趟。” 杨良书狐疑地看了冯劲松半天,问:“你保证晓光去西安和高飞没有关系?” “我保证。” “去多久?”晓光到了延安之后,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延安,杨良书自然有些不舍。 “十天左右吧。” 第81页 杨良书抬起脚,把烟在鞋底按熄,一声不吭地走了。冯劲松追出去,“哎,你回去给晓光收拾东西啊,估计这两天就要出发了。” 杨良书没有心情上班,揣着心事,回到家,坐在桌子边上等着晓光放学回家。杨妈妈和杨红叶都下部队演出去了,家里就只有他和晓光。自打高飞离开延安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让杨良书猝不及防,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疑窦丛生,可终究找寻不出答案。 拍拍大腿,杨良书站起来,竟有些吃力,他在心底嘀咕:真是老了啊!出门,他把警卫员叫来,“你身上有钱没?”警卫员笑呵呵地掏出钱递给他,拿着钱,杨良书说,“我去接晓光,顺道在街上吃点儿好吃的。”说着往外走,警卫员要跟来,杨良书没回头,说,“别跟着我,我自己去。” 走到学校门口,杨良书往校园里望了望,没有一个人影,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快放学了,他躲到大门口的旁边。刚站好,就听见放学的摇铃声,一会儿一群孩子唧唧喳喳跑了出来,等到晓光跑出来的时候,杨良书飞快从后面拦腰抱住他。 晓光发出惊叫声,回头一看是杨良书,兴奋地大喊:“姥爷,姥爷。” 杨良书狠狠地亲了亲晓光的脸蛋,“上课淘气了没有?” “没有。”晓光干脆地回答。 放下晓光,杨良书牵着晓光往街上走,“没淘气,我不信。老师说你这小傢伙上课爱搞小动作、爱说话。” 晓光抬起脸看着杨良书,“我最近改正这些缺点了。” “改正缺点就是好孩子。这样,今天姥爷奖励你,咱们上街吃馆子去。” 晓光雀跃起来,一老一小美美地吃着两碗羊肉泡馍。杨良书吃得快,吃完抽着烟看着晓光,“晓光,冯伯伯要带你去西安。” 嘴巴上还挂着一丝汤汁的晓光抬头问杨良书:“我去西安做什么啊?” “就是带你去玩儿。”杨良书说,“你不想去?” “去多久啊?”晓光眼睛闪亮,流露出兴奋和憧憬。西安在他的记忆里是遥远的,但西安肯定是好地方,是个大城市,这个他知道。 杨良书摸摸晓光的头说:“去十天左右吧。” “那我功课怎么办?” “功课落下,回来找老师和妈妈给你补上就行了。还有,你去西安可是姥爷同意的,你咋谢谢姥爷呢?”晓光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摇头。杨良书说,“吃吧,吃完再告诉我。” 等晓光吃完后,杨良书牵着晓光回家。西北风吹来,寒意阵阵,两人加快了脚步回到家里。晓光做作业,杨良书在一边看文件。等到晓光欢叫着说做完作业了,杨良书给他洗脸洗脚后,说:“今晚和姥爷一起睡,好不好?” 晓光高兴得自己先爬上床,在床上等着杨良书上床。 洗漱之后,杨良书躺下,“晓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怎么谢谢姥爷同意你去西安呢?” 侧着身子,晓光看着杨良书,“姥爷,你说。我听你的。” “好,那你记住了这是你和姥爷之间的秘密。”杨良书笑眯眯地说,“什么是秘密,知道吗?就是只有你和我知道,你也只能告诉我,谁都不能告诉。”晓光看似认真的样子,使劲点点头,杨良书接着说,“好,你去西安的时候把你看到的、和什么人见过、说过什么话都告诉我。” 晓光很爽利地答应了,“记住了。” “主要的是你见过谁,他对你说过什么话要告诉我。”杨良书真担心晓光不明白自己的用意,再次强调。 这下晓光憋不住了,“我会见到谁呢?” “见到……见到……你想见到谁呢?” 晓光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那你想见到高……不,见到……”杨良书把晓光按下去,让他躺下,替他掖了掖被子,“你想见你爸爸吗?” “刷”的一下,晓光侧头,问:“姥爷,你说我去西安会见到爸爸?爸爸现在在西安?”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西安,是姥爷瞎猜的。如果你见到,回来一定要告诉我,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你和他说了什么千万别跟你妈妈说,知道吗?” 从高飞“叛变”之后,杨良书和杨妈妈就私下叮嘱晓光,不要在杨红叶跟前提起高飞,因为杨红叶告诉晓光,“你爸爸不要我们了。”晓光早熟,当杨红叶这样对他说的时候,他很伤心,再加上杨良书和杨妈妈的提醒,他是从来不在杨红叶面前说高飞的,也不问,就是自己在心里想,总会想起高飞背着自己一路徒步来到延安的情形。 看着窑洞的顶,晓光嘟囔:“爸爸都不要我们了,我去见他干吗?我不去西安了。” “傻孩子,姥爷都说是瞎猜的。你就不想问问他,为什么不要咱们晓光了?” “想。” “这就对了啊,你要是见到了,你就问问他。” 杨良书现在这样对他说,晓光只当是姥爷哄他开心的话没往心里去。但对去西安的嚮往大大强于要见到爸爸的期待——他不相信会见到爸爸。 第82页 2 结婚租房的事情高振麟让齐淑珍负责,自己一心搜集关于关押十六集团军人员的情报和军统特工对八路军办事处搞破坏的情报。又接到延安的通知,让老石的老婆撤退到延安,具体去延安的时间会有另行的通知。 老石的老婆去延安是最好的安排!高振麟也认同组织的安排,这样的安排让他心安很多。老石的老婆去了延安,是什么人送她走的、交通工具是什么,高振麟一概不知。只是临走前,他去看老石的老婆,她对高振麟说过几天就要离开西安,问他这个铺面准备如何处理。高振麟说:“这个地方我还是留着,你要是回来有急事我们可以在这里联络。” 私自设立联络站,是违反地下工作纪律的,但是高振麟的做法在向延安汇报后,得到了冯劲松的默认。心里,他很感激冯劲松对自己的理解。 再去那个铺面,已是人去楼空,高振麟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有些失落,恹恹地去了曹家。 也不知道齐淑珍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西安站旁边的小院给租了下来,高振麟得知吃了一惊,“您是怎么租到的?” “不是我去租的,是夫人去租的。”齐淑珍说,“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把原来的房东和房客撵走啊!?现在租下来了,我马上找人在后院那个围墙做个门,方便进出。” 夫人?曹妻。高振麟曾经怀疑过她是“古城”,他对曹妻的怀疑不是平白无故来的,这次租房不得不让他肯定“古城”有很大可能是曹妻。 把心思拽回来,高振麟说:“那么大的院子您不觉得我和茜茹住在里面有些冷清吗?” “不冷清!人家大伟和家瑶也要结婚,你们两家人一起住那个院子。” 高振麟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大伟真要和王家瑶结婚?” “是啊,站长做的媒。这是双喜临门啊!” 高振麟摇头!还真不知道这个事情,他也很少和秦大伟聊天。就是有时间在一起聊天,秦大伟和高振麟也都从不聊私人的事情。在高振麟看来,秦大伟能娶王家春的妹妹,这个行为本身就让人觉得秦大伟还是很够义气的。娶了王家春的妹妹,秦大伟也可以顺便照顾王家春的家人了。 “大伟他们和我们住在一起不方便吧?”高振麟蹙紧眉头,“如果大伟让家瑶探听您和我的行踪,大伟不是又多了一个眼线?” “这些我都想过了,你不用担心。”齐淑珍安慰着高振麟,又问,“几点钟了?” 高振麟看看手錶,“快十一点了。” “都这个点了,你还不去接茜茹?” “我和您说完这个事情就去。”自打自己的父母走了之后,高振麟每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就坐人力车去学校接曹茜茹,风雨无阻。 起身锁好抽屉,他和齐淑珍走出办公室,齐淑珍欲言又止的神情让高振麟察觉到了,“您还有什么事儿要对我说?” “这个事儿……嗨,还是到时再说吧。”高振麟还想问,齐淑珍说,“快去接茜茹吧。” 到了学校门口,高振麟下了人力车,正好十二点,学校下课的铃声响了,学生们陆续出来,以往这个时候曹茜茹也会出现,可今天这个时候她没出来,高振麟好生纳闷儿起来。他耐心地又等了近二十分钟,却见一辆人力车在他不远的地方停下,曹茜茹从车上下来,他连忙迎上去,“原来你出去了啊!” “我去了一趟医院。”曹茜茹面若止水地回答,“想着你在等我,就又急急赶回来的。” “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做了一个常规的身体检查。”曹茜茹淡淡地说,“走吧,回家。” 高振麟和曹茜茹回到曹家,齐淑珍喊了一声:“吃饭了。” 曹妻从卧室出来,曹天浩和秦大伟还有一个长相粗蛮的乡下人从书房出来,这让高振麟不得不悄悄打量那个乡下人一眼,记住了他的长相。 “大伟,就在家吃饭吧。”曹妻对秦大伟说,“你和家瑶的事情我和阿姨在办,你不用操心。” “我和老张还有事情。”秦大伟歉意地回答曹妻,“我的事情让您费心了。” 高振麟还没正式成为曹家的姑爷,所以不便开口挽留秦大伟,只是说:“有事叫我啊。” “好咧。”秦大伟说着和那个叫老张的离开了曹家。 高振麟已经知道曹天浩和秦大伟有行动,但他们就是没有告诉他,可见这次行动的秘密性。下午,他找组里的人闲聊,组里其他成员的反应也是不知。高振麟一看知道他们不是在说谎,所以对这次秘密行动更加警惕: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那个老张又是干什么的呢? 站里最近的情况是外松内紧,高振麟已经感觉到了。他藉故去到曹家找齐淑珍,齐淑珍努嘴,示意曹茜茹在曹天浩的书房,要他说话小声点儿,随后她压低嗓门儿,“你是问那个老张的事情吧?”高振麟点头,齐淑珍说,“那个老张是宜川那边哥老会的。” “哥老会?”高振麟思索着,不由想起逃离西安的燕子,“他们找哥老会做什么?您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 第83页 “夫人在家,我没有机会。” “那站长的书房您打扫的时候看见什么了?” 齐淑珍摇头,“没有看见,他全部锁进了保险柜。你先沉住气,会有情报来的。还有,家瑶后天就到了,所以房子我这两天要赶着收拾。你找几个人和我去搬那些买好的家具。” 书房门打开,曹茜茹跟在曹天浩后面出来,走到高振麟身边,对齐淑珍说:“我也去。搬过去了,我就有自己的书房了,不然老用叔叔的书房真不好意思。” “书虫、画痴。”曹天浩笑着说。 去到那边院子里,高振麟笑着对曹茜茹说:“你书很多,我怎么没看见?” “都放在杂物间箱子里面呢。”曹茜茹说:“虽然叔叔婶婶对我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怎么好全部摆放出来?” 曹天浩的书房进门的左右墙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书柜,柜门是玻璃的,防尘土之用;书柜里多是古书,右边的其中有个书柜下边是木门的,里面放着保险柜;门边墙上挂着中国地图、陕西地图、西安地图,下边是两把椅子,椅子之间是茶几。窗户挂着墨绿色金丝绒窗帘,下边是书桌,铺着同样是墨绿色的金丝绒桌布,桌上放着一个西洋风格的檯灯。虽然书房里面没有一本曹茜茹的书,但她写字、画画都在这个书房,她喜欢这书房的静谧。现在真要离开这书房,拥有自己的书房,她有些不舍。 高振麟心动:自己就是不爱曹茜茹但也绝对不能伤害她,要给她一个家。又在心底对杨红叶说:对不起了,红叶。 秦大伟不似以前那么忙碌和神秘了,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往旁边的院子搬运,等到王家瑶来的那天,他接了王家瑶。 王家瑶问秦大伟:“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怀疑是谁杀害我哥哥了吧?” “高振麟。”秦大伟直接说出了答案。 王家瑶歪着头,问:“你能肯定?” “十有八九。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我要替我哥哥报仇。” 秦大伟笑,说:“那你得听我的。” 两人一起回到站里,拜访大家。这个时间高振麟才有机会仔细看王家瑶:一米六左右的身高,微胖,五官有些像王家春,算是温厚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很明亮,闪着机敏的光。 曹茜茹和高振麟见完秦大伟、王家瑶之后回到宿舍,对高振麟说:“家瑶配不上大伟。”高振麟笑笑,不置可否,曹茜茹说,“不过大伟这番情意倒是极为难得的。” 高振麟点头认同。在王家瑶的眼睛里,高振麟隐隐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敌意:她为什么会对自己有敌意呢?难道她知道自己是枪杀王家春的人吗?不会。那王家瑶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 3 高中毕业后,王家瑶就在家没有出去找事做。这是王家春的意思,说是兵荒马乱的,女孩子出去做事不安全。王父在一个店铺做会计,薪水不高,所以王家的开销都是王家春在负责。王家春一死,虽然军统方面给了一笔抚恤金,王父王母不敢随便动用。当曹天浩给王家瑶提亲的时候,王父王母一口就答应了:王家瑶眼看着就十九岁了,做父母的也在物色合适的人选,秦大伟一表人才,论家庭和工作都是上佳人选,怎么能不答应?现在秦大伟要娶王家瑶,他们算是松了一口气,也就没有可操心的了。 本来,齐淑珍要安排家瑶跟曹茜茹挤几天,被秦大伟拒绝了。他把王家瑶安排在自己的宿舍,催着齐淑珍赶紧收拾好那边的房子好搬过去。 吃完晚饭,秦大伟带着王家瑶去了澡堂子,各自洗完后一起回到宿舍。他拉着王家瑶的手,王家瑶害羞得脸发烧,低头看着地面。 秦大伟说,“我会对你好的,你放一千万个心。”王家瑶点头,秦大伟又说,“婚礼我们会举办,但是从你家出发那一刻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我知道。” 握紧王家瑶的手,秦大伟故意问:“那你愿意吗?”王家瑶又点点头,秦大伟又问:“我比较大男子主义,这个性格你哥哥知道,我也不对你隐瞒。”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要听我的,你有意见可以和我商量,终究你还是得听我的。” 虽然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秦大伟还是熟稔女人心理的,就是把她占有之后就能控制她,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天晚上,秦大伟就把王家瑶占为己有。 早上,吃过早饭,王家瑶问秦大伟:“今天去做什么?” 把王家瑶推倒在床上,秦大伟轻声说:“我会教你一些东西,我们可以一起为你哥哥报仇。” 从新婚之日起,秦大伟开始训练王家瑶,接着秦大伟又借着陪王家瑶游览西安的时候,带她到郊外,教她射击、盯梢等一些特工起码的技术。几天下来,王家瑶就掌握了,她问秦大伟:“我学会这些东西就可以报仇?” 秦大伟摇摇头,搂着王家瑶说:“学会这些至少你可以做一些你能做的事情来帮助我。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做。还有,从明天开始我们都不能睡懒觉了,你和我一起出去跑步。” 第84页 王家瑶龇牙咧嘴发出“咝咝”的声音,“这天越来越冷,大清早还要跑步,我不去。” “你得有个好身体,好给我生孩子,还可以应付一些紧急情况。” 此时王家瑶对特工工作产生了浓厚兴趣,说:“生完孩子,我可以加入你们的组织吗?” “女人还是别掺和了。”秦大伟说,“这个工作是有危险的,我可不想当光棍。” “不想当光棍,那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啊?”王家瑶还是关心自己的婚姻大事,“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嫁给你了吧?” “站长说了,我们和振麟他们一起举行。” 说到高振麟,王家瑶不禁想起王家春,“我哥不死,也该结婚了。” 这话让秦大伟也黯然下来,“你哥哥啊,也是我兄弟,他在天上一定希望看到你和我幸福。对不对?”王家瑶窝在秦大伟怀里嘤嘤哭泣,秦大伟说,“哭吧,哭完之后心情就好了。” 秦大伟之所以有工夫陪着王家瑶,一方面他是确实需要王家瑶的,不管是生活还是婚后对曹妻、齐淑珍、曹茜茹、高振麟的盯梢,让王家瑶出面比自己更自然一些。还有一个方面,已经对哥老会的老张布置好了,就等八路军办事处自己行动,他们再出手。八路军办事处的事情似乎办得不顺,这段时间都不见动静,也让秦大伟有更多时间享受男女鱼水之欢和训练王家瑶。 看着秦大伟一天到晚春风满面地和王家瑶出入,高振麟心里却在打鼓:他怎么这么悠闲?他是不会这么悠闲的。 西安的冬景寂寥,空气凛冽。榆树枝上经常落着几只老鸦,聒噪个不停,西安的乌鸦好像比北平多。在高振麟看来西安的冬景也是好看的,一副古木寒鸦的画面。除了乌鸦还有喜鹊,在屋嵴上唧唧喳喳地叫,翘着的尾巴煞是好看,俗话说喜鹊是来报喜的,可高振麟不知喜从何来:是自己要结婚吗? 下午,高振麟在曹家一边给父母写信,一边和曹茜茹聊天。齐淑珍和曹妻出去买东西去了。一会儿齐淑珍回来,问:“就你们俩?” “保姆出去买菜了。”曹茜茹淡淡地说,看齐淑珍的神情,知道有事就起身走过去,“您有什么事情?” 齐淑珍站在书房门口望着高振麟,曹茜茹顺着她也将目光投向高振麟,让高振麟有些摸不着头脑。齐淑珍说:“晓光来了。” “吧嗒”,高振麟手里的毛笔落在桌子上,纸上出现一团黑色的墨迹,“您……他怎么来的?……” 曹茜茹知道高振麟是从延安回来的,晓光从延安来一点儿不奇怪,也就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共产党带来的。”转而曹茜茹有些奇怪,问齐淑珍,“您怎么知道晓光来了?” 齐淑珍说:“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后门有个人堵住我,让我给振麟捎话来着。”这是谎话,是搪塞曹茜茹的谎话。 曹茜茹在这里,高振麟不敢轻易开口,克制感情说:“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了。当初‘救’他就是为了进入延安。” “可你毕竟带了他几年,他也把你当爸爸看待了啊。”曹茜茹歪着头看高振麟,审视着他,“孩子终归是孩子,你还是去见见他吧。” “非常时期,我不想惹麻烦。”高振麟不敢轻易行动,“阿姨,您去给那人回个话,说这儿没有高飞这个人。” 齐淑珍装作欲出去给那人回话的样子,曹茜茹拦住齐淑珍,对高振麟说:“有我在场,我给你作证不就完了吗?还有,我还一直想见晓光呢。” “不行、不行,这事关乎脑袋的事情。”高振麟拿起毛笔,把那张信纸揉成一团,扔到桌子上,“你想见,你去吧,我是不去的。我和共产党没有关系。” 齐淑珍也打圆场,“别逼他,他也难做。” “高振麟,我看不起你。”曹茜茹说完,冲到卧室,拿起风衣一边穿一边往外面走,高振麟急了去拦住她,“你干吗去?” “我找我婶婶去,怎么啦?”曹茜茹白了一眼高振麟。 高振麟一时语噎,无话,让道看着曹茜茹离去,转身回到书房责怪齐淑珍:“你怎么当着她的面说这事情啊?” “我也是高兴得一时昏了头!还有,我是在试探茜茹对晓光的态度!你是延安来的,去见延安来的孩子谁又会怀疑你什么呢?回来之后,你给站长汇报一下不就结了吗?” “你的逻辑很混乱。”高振麟把信纸收好,“我没有接到延安任何通知,怎么可能去见晓光?” 齐淑珍走到桌子跟前,说:“一个姓冯的带着晓光来的。” 冯劲松?高振麟看着齐淑珍,有些不相信,“他来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说是要保密所以没有通知你。”齐淑珍说,“徐鹏飞要对关押的十六集团军的同志下毒手,还有大伟他们是要哥老会和省站那边一起袭击运送货物到延安的车辆。” “情报可靠?” “可靠。是‘古城’要我给你说的。他搜集了很多情报,拿到了徐鹏飞给站长的信件、大伟和哥老会之间的来信和电报。” 第85页 “现在这些东西在哪里?” “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你赶紧和冯同志见面吧,茜茹不会随便告诉站长这个事情的。” “你有把握?” 齐淑珍点头,“去鼓楼饭店。夫人的亲戚来了,站长不让他们来这里,说是担心再出现情报泄密的事情,就让他们住在饭店。我已经替你开好房间。” “我和茜茹一起去,是很好的掩护吗?” “那你赶紧追她还来得及。” 高振麟把手上的东西交给齐淑珍,拿起风衣和帽子沖了出去。 出了后院的门,在萧瑟的街道上看见曹茜茹一个人在前边慢慢走着,他追了上去,拉住曹茜茹的手,握了握,“生气了?” “我是挺生气的。”曹茜茹嘟着嘴巴说,“你们革命,关小孩子什么事儿呢?” “茜茹,你要清楚,我真怕有人拿着孩子来做文章。” “你怕什么?怕人家说你通共啊?有我呢。”曹茜茹的骄纵劲上来了,“有我在,我什么事情都可以给你证明。” 高振麟觉得曹茜茹天真得可爱,“别想了,阿姨给我们开好了房间,让延安那边的人把晓光送过来见我们。” 他强调着“我们”。曹茜茹的脸色缓和下来。 上了人力车直奔鼓楼饭店,在饭店附近,高振麟和曹茜茹给晓光买了好吃的东西一起去到饭店。在服务台说了名字,服务生带着他们上楼,去到房间。 高振麟心事重重又兴奋不已地坐在那里,等待,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曹茜茹则在一边自言自语,“他见到你会叫你什么呢?你说他一直不肯叫你爸爸吗?唉,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了……延安是不是很苦啊?吃不到这些东西吧?” 高振麟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了,说:“茜茹,求你别说了,让我安静一会儿。” 曹茜茹不再说话,在屋里查看每一样东西,每看一个东西,就撇嘴,那是一些很次的物件,她看不上。 一会儿有人敲门,高振麟屁股下面像有弹簧一样蹦起来抢在曹茜茹前面把门打开,一个农夫带着晓光站在门外,那农夫头上戴着一顶软耷耷的帽子遮住了额头和眉毛。高振麟没去理会那农夫,蹲下身子看着晓光,“晓光。” 嘴巴动了动,晓光最终没有说出话来。高振麟把他们让进屋子,农夫静静地站在屋角看着他们。高振麟拉着晓光,给曹茜茹介绍,又把曹茜茹介绍给晓光。晓光静静打量着高振麟和曹茜茹,曹茜茹微笑着藉故走掉。晓光回头看那农夫,那农夫对晓光挥挥手。 蹲在晓光跟前的高振麟寻着晓光的眼睛回头看,这一看,他心头一热,那农夫摘下帽子,原来是冯劲松。冯劲松走过来,和高振麟握手。 高振麟说:“您这身打扮出入饭店相反会让人怀疑,会被人盯上的。我还是让人给您送一套衣服来吧。” “不用麻烦了。外面有人接我。”冯劲松坐下。高振麟把从齐淑珍那里得来的情报告诉给了冯劲松。冯劲松听完,站起来,“好,我呢一是来把晓光送过来,二来就是要这个情报。让晓光来见你,是‘古城’亲自写信给上级后,得到特批的。”听到是“古城”安排自己和晓光见面的,高振麟心头一热,觉着“古城”很理解自己。冯劲松低头对晓光说,“晓光听话,好好和爸爸聊聊,我明天来接你。记住,在旁人跟前别说你妈妈的事儿。” 送走冯劲松,高振麟在门口看着晓光,百感交集,“晓光,你又长高了……你可以叫我一声吗?” 晓光用陌生的眼光盯着他不语,那眼神让高振麟明白,他和晓光之间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两人之间瀰漫着陌生。这陌生、静默让高振麟难过得哭了。晓光掰开高振麟的手,看到了高振麟的泪水,便用手拭去他的泪水。 高振麟想搂住晓光,晓光躲开他的手臂,靠在床沿上直直凝视高振麟,好像在重新认识他。高振麟坐在椅子上,晓光靠在床沿上,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一直看到日暮。 晚上高振麟和曹茜茹带着晓光去吃晚饭,晓光不夹菜也不看高振麟和曹茜茹。高振麟和曹茜茹不断给他夹菜,晓光埋头吃着就是不看他们俩。 晚饭后,三人一起逛街。晓光拉着高振麟的手,似一个影子般跟着他们。走到一个路口,要过马路,高振麟尝试着蹲下身体,曹茜茹诧异不解看高振麟、晓光。晓光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高振麟的意思,趴到高振麟背上。 高振麟对曹茜茹笑笑,“走吧。我就是这样背着晓光几个月,走路去了延安。” 曹茜茹释怀,伸手要去抚摩晓光。晓光用一种敌视的眼神看她,晓光的眼神像冷箭射中曹茜茹,令她的心颤抖了一下,她慢慢收回手。 入冬的西安,满眼萧瑟,路灯黯淡,可在晓光看来都是新奇的,很兴奋。逛了一圈,他们回到饭店,曹茜茹另外开了房间,齐淑珍来到饭店,给她带来睡衣陪她。 “我叔叔回来了吗?”曹茜茹问齐淑珍。 “他刚从这里回家。” “阿姨,我觉得晓光怎么长得那么像振麟呢?” 第86页 齐淑珍想了一下,“你不说还不觉得像,一说还真觉得他们像父子俩。孩子小,打小跟谁就会慢慢长得像谁的。” 4 高振麟给晓光洗澡,莲蓬头让晓光觉得颇感新奇,在莲蓬头洒下的水帘下面玩耍,就像在雨中嬉戏一样。高振麟嘴上说:“别闹别闹。”心里还是心酸:晓光跟着自己,会享受很多物质的乐趣。接着又自我批评自己的小布尔乔亚情调:晓光在延安有着别样的童年,红色的童年。在延安,高振麟曾经见过马背幼儿园,虽然生活艰辛,可孩子们的笑靥还是深深打动了每一个人,都说:为了孩子们,我们要打出一个新中国。 给晓光洗好澡,用浴巾包着晓光走出卫生间,放到床上,晓光说:“爸爸,我要和你睡。” “你叫我什么?” 晓光低垂眼睑,羞赧地说:“爸爸。” 高振麟一把拉过晓光,紧紧搂住他,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晓光……你就是我儿子……你那么小跟着我,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多么想你吗?” “我每天都在想你,可是不敢对妈妈说。” 高振麟说:“你是好孩子。妈妈还好吗?” “好。老出去演出,她和姥姥在一起工作了。”晓光回答,盯着高振麟,“爸爸,你再背我一下吧。” 背起晓光,高振麟在屋里转圈,一边转圈一边号啕大哭。他这一哭,把晓光也弄哭了,他想起高振麟走了之后每天都在想他的日子,“爸爸,你为什么不回去?” “晓光,爸爸回不去啊……回不去啊……”高振麟哭着喃喃地说,“你……能保证记得我吗?” “爸爸,我……保证……你是我爸爸,我一定能记住你……我等你……还有,我学会了表演皮影戏。” “真的?那你有机会演给我看。”晓光不语。高振麟问,“怎么了?不愿意?” “我把你做的那些皮影扔了。” 高振麟心绞着痛。强装不在意,“没事。扔掉了,以后爸爸再给你做,再给你演。” “你放下我。” 放下晓光,高振麟不解地看着晓光。晓光说:“你是坏人,所以你回不去,对吗?” 高振麟拉住晓光的手,说:“晓光,爸爸不想说什么,就说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爸爸是坏人,冯爷爷还会带你来看我吗?” 晓光摇头,“可妈妈说你是坏人,才不要我们的。” “不要你们,是我不想做的,可又不得不这样。”晓光听着高振麟的话,有些煳涂。高振麟忙说,“就是一句话,爸爸不是坏人,但是爸爸对不住妈妈。爸爸这一辈子……”高振麟哽咽道,“爸爸……这一辈子都对不住你妈妈……” 晓光身体往后仰了仰,说:“你可以给妈妈写信吗?” 高振麟摇头,“冯爷爷知道怎么对妈妈说。晓光,你不相信爸爸,你相信冯爷爷吧?”晓光点头,高振麟说,“那好,冯爷爷带你来的意思就是要你对爸爸好。” 晓光点头。于是,高振麟给晓光脱下衣服,把他抱上床,然后自己脱衣挨着晓光躺下,高振麟问:“现在自己睡觉了吧?” “嗯。妈妈老出去,所以晚上就是自己睡了。” “自己一个人睡,怕吗?” “怕什么?”晓光侧起身子看高振麟,“我一个人睡觉不怕。爸爸,你在西安怕吗?” 勐不丁晓光向高振麟提出这个问题,触动了高振麟,他说:“有时候会怕。” 高振麟不怕死,他最怕随着晓光的长大,知道他被收养的真相。现在晓光来到西安,来到和高振麟结缘的古都西安,不由让高振麟想起那天晚上与晓光亲生父母的枪战,想起他是如何带着晓光离开西安去北平的情形。想到这里,他的心战慄起来:晓光知道了真相,该有多伤心、该有多恨自己啊! 看高振麟不语,晓光追问:“那什么时候你会怕?” 高振麟说:“这个事儿啊……晓光除了皮影戏,还记得我们放风筝吗?和你一起放风筝,我好像就回到了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放风筝,每次都得央求家里的用人替我爬上屋顶,用叉杆挂起高高地摇着。每年春天,春风正好的时候,天上的风筝多得数不清,龙睛鱼的尾巴像美髯公的鬍鬚,在天上还听得见吹拂得哗啦、哗啦的响声。老鹰照例是会在天上打旋的,这是我小时候最羡慕的一种风筝,它只在胸上有一根线拴着,飞起来身子是平的,十分灵活。当天上许多风筝都沉静不动的时候,独它扶摇直上雍容迴旋着,有时忽然一放线,就会像老鹰捕食一般翻身直落,紧接着又翻回来……” “是在北平放风筝吗?” “是的。有机会我带你回北平放风筝去。” “不去。” 高振麟讶异,“为什么?” “妈妈去,我才去。”晓光说,又回到先前的话题,“爸爸,你什么时候会害怕还没告诉我?” 第87页 高振麟顿了一下,说,“等你长大了爸爸再告诉你。” 晓光那闪着光的眼睛一下黯淡了,“等我长大?长大是多大?” “等你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十五岁?好久啊。” 高振麟剜着心疼,无法回答和安抚晓光,“很快就会长大的。睡吧,晓光。” 把灯关掉,屋里陷入黑暗之中,隐隐听到外面的寒风“唿唿”地吹着,传到高振麟的耳朵里竟有些像呜咽之声。思绪如潮,令他无法安眠,去拉开窗帘,让寒月照进来,这样他可以看清晓光。他侧着身子,左臂撑着头,看着熟睡之中的晓光,把他的每一个五官看进眼里,刻在心上。那个姿势累了,他又躺下,把脸凑过去,闻着晓光的气息。晓光唿气,他吸气,要把晓光的气息吸进自己的身体里,让他长留在自己体内。 一夜未眠。翌日十点过,冯劲松穿着一袭长衫来到饭店接走晓光。 送他们到饭店门口,看着他们坐的人力车远去,高振麟心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晓光。 运送去延安的御冬物资被袭击,幸好延安方面早有准备,布置了兵马,围剿了哥老会和陕西站的军统特务。审问那些被抓住的特务,得到口供。边保部又通过渠道把西安站和哥老会之间来往的信件和电报送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办事处的人立即向国民党方面提出严厉的抗议。随后,报纸上又刊登军统在西安劳动营对十六集团军的同志进行迫害的文章,引起了强大的社会舆论的抨击。 西安发生的事情让在重庆的戴笠大为光火,命令徐鹏飞放弃处决十六集团军同志的计划。吩咐完徐鹏飞,戴笠打电话将曹天浩狠狠呵斥了一顿,说是为了消除西安这件事情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他决定撤销军统西安站。 曹天浩把秦大伟和高振麟叫到办公室,“你们俩赶紧在西安把婚礼举行了,然后准备作撤离西安的准备。我们去重庆。” 秦大伟问:“那其他人呢?” “一是遣散,二是真有能力的人安排到其他地方。”曹天浩灰头土脸地说:“到重庆再计。但是,我要趁这个时机抓紧追查这些情报是怎么泄露出去的。”秦大伟看着曹天浩,欲说又觉不妥,生生地把自己的分析咽下。 曹天浩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关押十六集团军的西安劳动营的材料和哥老会的来往信件都在我那里,怎么会泄露的呢?只能说,我身边有人窃取了这些机要情报给了共产党。”说着,他睁开眼睛对秦大伟、高振麟说,“我家里的人,就是我夫人、茜茹、阿姨都要严密监视,如有嫌疑格杀勿论。” 惊讶的秦大伟、高振麟盯着曹天浩,倒吸一口了气。 曹天浩又说:“出事的前几天,我夫人家来了亲戚,我还担心他们住到我家会出现不测,结果事情还是搞成这样,难道是巧合吗?” “夫人的亲戚住在鼓楼饭店,我和茜茹一起去看了他们。”高振麟坦然说,“据我的经验,没有可疑的人出现在他们身边。” “振麟忽视了奶妈的行踪。”秦大伟说,“奶妈在鼓楼进进出出了几次,那段时间有八路军办事处的人出现在那里。” 高振麟早就预料秦大伟会暗中监视,只是没有料到秦大伟如此直接地说了出来。 “夫人、茜茹都不能放松监视和调查。”曹天浩攥紧拳头,阴森地说,“‘古城’,我抓住你,要活剥了你的皮。” “站长,我不是偏袒夫人、茜茹,她们没什么问题,在我看来是奶妈的嫌疑很大。”秦大伟说。 思量着秦大伟的话,曹天浩点头,说:“她一旦有可疑举动,给我立即抓捕。” 第十五章 1 回到延安,杨良书去接晓光。 回家路上,杨良书就迫不及待地问晓光:“给姥爷说一下,在西安见到谁了?”他是等着晓光说出见到高飞的事情。 晓光仰着脖子,兴奋地回答:“见到爸爸了。”还没等杨良书接着往下问,晓光就把高振麟和他之间所说的话全部告诉了他。听完晓光的话,杨良书反覆揣摩着高振麟说的“我回不去了”、“我是坏人冯爷爷还会带你来看我吗?”这几句话,看来高飞有自己的苦衷才会要求和杨红叶离婚的,如果高飞不是“叛徒”,那高飞和冯劲松为什么要隐瞒真相呢?也许隐瞒真相,是为了更方便于工作,冯劲松故意说高飞是“叛徒”,这样才能断了杨红叶的念想,让杨红叶毫无负担地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 一阵沉默的思索,让杨良书肯定了自己的分析和判断,心情一下也就轻松起来,嘴里哼起不成调的“信天游”来。 “爸爸还带我去吃了好多好吃的。”晓光回味无穷地说,“可好吃啦。” “晓光高兴就好。”杨良书眼前自然浮现出高飞在延安的时候,彼时真是其乐融融啊。想到这里,不禁嘆气:这样的日子不再有了。 晓光使劲把路上的一颗石子踹飞,说:“姥爷,说话算数,让我骑马。”手里牵着马的杨良书放了缰绳,俯下身来,弯腰抱起晓光,把他放到马背上坐稳,牵着马的缰绳走。晓光嚷道,“不要姥爷牵,我要自己骑。” 第88页 “不行。”杨良书回答,“你还是个娃娃呢,哪儿会骑马?等你长大姥爷保证让你自己骑。” 晓光眼睛滴熘熘一转,说:“那我会把见到爸爸的事情告诉妈妈的。” 杨良书捏捏晓光脸蛋,笑道:“嘿,你这娃子还学会谈条件了啊?如果你想学会骑马,那这次就听姥爷的话。”脚踩马镫,杨良书飞身上马,坐到晓光的身后,“坐好了啊。”双腿使劲一夹,嘴里发出催马的声音,马开始扬蹄小跑。晓光觉得还不过瘾,嘴里不停地催促着马,那马不听他的,晓光央求杨良书要马飞奔起来。此时杨良书的心情不错,便爽快地答应了晓光的要求,催马扬鞭,一路飞奔。眨眼的工夫,便到了家门口。 杨良书将马在树上拴好,提着晓光带回来的一个大包裹进了屋,打开包裹一看,基本都是吃的,还有一些衣物,都是给晓光的。杨良书心底稍微有些失望,旋即又明白高飞为什么不给杨红叶捎带任何礼物的原因:他是要杨红叶彻底忘了他。 得意的晓光看着那些东西,说:“爸爸说这些东西是带给你们的。” “这么说姥爷也有份儿?”杨良书逗晓光玩儿,“那姥爷用这些东西招待一下冯爷爷和陈爷爷,你看行不行啊?” 晓光用力点了点头,生怕杨良书不明白他是很愿意请冯劲松和陈茂鹏来分享这些美味的。杨良书叫来警卫员,让他去打电话给冯劲松和陈茂鹏,让他们过来吃晚饭,一起喝酒。 等警卫员打了电话,又要他去外面打些酒,他自己开始准备酒菜。晓光给他打下手,其实没什么可做的,无非就是高飞带来的食物,他又从柜子里抓了一把花生,刚刚把筷子和碗摆放好,门外便响起马蹄声,陈茂鹏先到了。 陈茂鹏坐下,把晓光拉到怀里,“来,娃子,喝一口。” 杨良书刚要制止,晓光已经张开嘴,小小地舔了一下,立即张大嘴巴呵气,“好辣好辣。” 坐下,杨良书责怪陈茂鹏,“晓光还这么小,你就教他喝酒,红叶知道非跟你急不可。” “不喝酒是男人吗?”陈茂鹏进门时就看见杨良书的脸色不错,知道他心情很好,所以就故意逗着晓光喝酒,也一扫他们近两年的尴尬,制造一种轻松的气氛,“晓光,以后记得要陪陈爷爷喝酒哦。” “什么时候陪你喝酒?”晓光手里拿着一块羊肋骨在啃,也不看陈茂鹏问道。陈茂鹏刚要回答,晓光说,“陈爷爷不用说了,我知道,等我长大之后陪你喝酒。” “你怎么知道我会这样说?”陈茂鹏笑着讶异地看着晓光。 “我爸爸说……” “晓光。”杨良书拦住晓光的话头,意思是不要他再往下说。晓光吐了一下舌头,不再说话,专心啃着骨头。转过脸来,杨良书端起碗示意陈茂鹏也端起来,两人轻轻碰了一下碗沿,对望一眼,把酒喝了。放下碗,杨良书拿起筷子,“来,来,老陈,吃‘叛徒’带回来的东西。” 陈茂鹏以为杨良书在生气,但听他说话的口吻没有怨怼,释怀不少,但也不解释,“我们赶紧吃喝,等老冯来了收拾残局。” 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在院子里停下,一会儿冯劲松掀开门帘进来便说:“有好吃的都不等我了。” 一坐下,冯劲松自顾自地端起碗来狠狠喝了一大口,杨良书接着戗冯劲松,“别就只顾着喝酒,这儿还有‘叛徒’带回来的好东西呢。” 冯劲松望一眼陈茂鹏,陈茂鹏对冯劲松眨巴了一下眼睛,冯劲松会意地对杨良书说:“老杨,我想你明白了。” “明白了。”杨良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凑到冯劲松跟前,“晓光回来和我说,他爸爸说‘我回不去了啊。’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没有怨言,一切为了工作,一切为了让晓光这样的孩子将来过上好日子。” 陈茂鹏看着桌上的食物,没有拿起筷子,幽幽地说:“不回来好啊!你看打入上海76号的关露回来之后的遭遇……” 冯劲松狠狠瞪了一眼陈茂鹏,杨良书打断了陈茂鹏的话,低声说:“什么都别说了,我明白。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将来他回来,你们俩可要给他作证,别让他背黑锅。他虽然现在不是我的女婿了,但他曾经是我的部下,我就是替我的部下提一个起码的要求。” 陈茂鹏看着杨良书,“这个你放心,绝对不会让他背黑锅,我捨命也会保护他。” “他做了很多工作,受了很多委屈啊。”冯劲松没有说出高飞的名字,但杨良书和陈茂鹏都知道他在说高飞,“希望这样的日子早些结束吧。” 晚上,杨良书担心晓光上床睡着自己不能问他问题了,也早早上床,和晓光并躺着说话,“晓光,再想想,在西安还有没有没说完的事儿?” “都说完了。”晓光很坚决地回答,“姥爷,真的都说了。” “那就睡吧。”杨良书把油灯吹灭。 晓光闭上眼睛,好像又想起什么,睁开眼睛,说:“姥爷,我想起来一个事儿,就是爸爸带我上街,有个阿姨一直跟着我们。” 第89页 “哦。长什么样?” “瘦瘦的、高高的、白白的、眉毛细细的,长得挺好看的。冯爷爷带我去那个饭店的时候,那个女的就在。” 这个女的是什么人呢?杨良书隐隐感觉到那女的可能是高飞要结婚的对象,嘴上说:“晓光最乖,姥爷知道了,睡觉吧。” 瘦瘦的、高高的、白白的女孩子形象在杨良书脑子里盘旋了几天,杨良书的脾气是不能藏事的,打电话问冯劲松:“你在西安带着晓光见到过一个女孩?” “是,那是一个军统特务头子的侄女。” “是高飞要结婚的对象?” “那我就不隐瞒了。”冯劲松缓缓说,“派高飞打入军统,很多情况出乎我们的意料。高飞也自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时不是又遇见‘抢救运动’吗?他忧虑怕影响你们一家,尤其担忧牵扯红叶,就向组织提出离婚。我呢,又担心红叶不离婚,恰好西安出了大事情,就说他叛变了。只有说他叛变,红叶才会离婚,不再去想念高飞。” 冯劲松停住话头,等着杨良书骂自己。杨良书听罢,重重把电话放在电话机上,愣愣看着电话机出神许久。 2 曹天浩、高振麟、秦大伟都暗自在作着撤离的准备工作。站务上面为了保密,表面仍然一切正常。但是撤销的决定已经下达,西安站的工作都已停止,其他人还误以为处于一个调整期,得以空闲下来。 有一辆车这几天一直在西安站周围的街道缓缓逡巡,没人去注意。踱步到后门,曹天浩偶尔能见到那辆车,脸上不由出现高深莫测的微笑。 再过几天,他接到徐鹏飞的电话:“不出所料,电台讯号搜寻车收到来自你们站附近的电台讯号,是发往延安的。我们没有密码,无法破解。” 这辆电台讯号搜寻车是中美合作所梅乐斯留给戴笠的军统使用的,这次曹天浩特别申请把这辆车调到西安破获秘密电台。 “这印证了我的分析。”曹天浩并不吃惊,“西安劳动营、抢劫延安越冬物资的计划就是从我内部泄露出去的,电台也在站里。徐兄,这个事情让我想起电台总台那件被共产党的张露萍策反张慰林等人的大事件,那是从力行社到军统以来戴老闆最大的奇耻之辱啊。” “你这里再出现张露萍这样的事情,戴老闆真是饶不了你。但是,你放心,我不会汇报。不是我替你隐瞒,而是你自己已经制订了破获计划,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谢谢徐兄理解。” “我有个分析。” 曹天浩迫不及待地说:“徐兄快说。” “我看了高振麟的书面报告,一直不能排遣一个疑问:他是不是被共产党策反后又被派回来的呢?” “我也这样看。”曹天浩有些后悔,当初真不该掐掉“高振麒”这条线,应当继续保留,让高振麟留在延安。拉回思绪,他对徐鹏飞说,“也已经暗中对他採取了措施。” “不过千万要小心,别惹火上身。高振麟的父亲和戴老闆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他父亲与陈恭澍、白世维等人的关系也相当不错。” “对他,难办之处就在这里。”曹天浩蹙紧眉头,“唉,不瞒老兄,我那侄女马上也要嫁给他了,你说……” “知道你难办。这样吧,我和高振麟谈谈。” 徐鹏飞虽然比曹天浩年龄小、军衔比曹天浩低、资歷也没有曹天浩深,但在曹天浩心底还是对这个年轻人尊重、信任的,关键是徐鹏飞曾在“中美合作所心理作战组”学习过,他和高振麟谈话一定会有斩获。 徐鹏飞次日九点把高振麟约到军统陕西站见面,进行很正式的谈话。 曹天浩是上午八点才告诉高振麟,“徐鹏飞要找你谈话。你马上去。” 一路上,高振麟作了各种最坏的准备以应付这突如其来的“谈话”——这不是简单的谈话,实质是询问加审问的举动。 “久仰高兄大名。”高振麟坐下,徐鹏飞开口,“你能够在延安蛰伏两年多,实属不易。” “我蛰伏成功全仰仗站长的周密安排。”高振麟放松自己,用闲聊的心态和徐鹏飞说话,“如果不是甘南山甄别我、‘高振麒’死了这些变故,估计我现在还在延安。” “对延安有感情吗?” “感情谈不上,但我作为旁观者,很欣赏他们的革命乐观主义态度。这种乐观主义态度、革命激情是我们缺乏的,因为他们有这种精神,所以能够克服一切困难。我们搞封锁,他们就搞大生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是啊。”徐鹏飞赞许点头,“我都被他们感染了,何况身处其中的你呢?被感染,所以你一直没有行动过。” “在延安,我有行动。”高振麟说的是实话。 杨红叶的妈妈是老北平人,杨红叶的姥爷姥姥都是京剧爱好者。她家境不错,小时候耳濡目染也就喜欢上了京剧,还拜师学过艺。因这个缘故,来到延安后她在鲁艺担任教员,一九四零年四月“鲁艺”成立了研究和演出京剧的平剧院,她就成为了那里的表演和唱腔指导老师,平剧院编排的《法门寺》一经演出,便轰动了延安,连演四天。 第90页 当时话剧《日出》也是演了四场,毛主席只看了一场,但《法门寺》却连看了四场。毛主席喜欢看古装戏,所以杨妈妈在演出的时候会见到毛主席。听到杨红叶的妈妈见到了毛主席,杨红叶和高飞都无比羡慕。 有次散步的时候,高飞问杨红叶:“平剧好看吗?” 杨红叶说:“好看。”杨红叶用胳膊碰碰高飞,“你想看平剧?” 高飞点头。 过了几天,杨红叶突然在要吃晚饭的时候来叫高飞。拽着高飞就急速地往外走,晓光跟不上他们的步伐,高飞就把他背起来一路小跑。 他们来到中央党校的礼堂,那天晚上平剧院要演出,她就请高飞来看。那晚的演出,让高飞彻底迷上了平剧。“鲁艺”平剧院演出的多是古装戏,高飞纳闷儿这些色彩斑斓绚丽的戏服是怎么来的?杨红叶的妈妈说,是专门派人到西安採购的。 戏迷高飞的踪迹和平剧院的演出的场所一样,遍布延安的中央大礼堂、八路军大礼堂、边区政府大礼堂和抗大大礼堂。说是大礼堂,其实都很小,观众席座位是用横木板条做的。只有八路军大礼堂比较大,最像大礼堂的是杨家岭中央大礼堂。尤其是去杨家岭中央大礼堂,高飞充满了敬仰和好奇,眼睛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在眼睛里定格了礼堂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品,因为这是革命圣地的心脏,他做梦都想来到这些地方。 看到高飞的这个样子,杨红叶就会微笑地在一边看着。 有次她说:“你看这些看得这么仔细,像个孩子看马戏。”高飞一愣,说,“真的太激动了”。杨红叶打他胳膊一下,“理解。”高飞被杨红叶说成是孩子一样好奇的难堪就消失了,杨红叶又说,“要不是延安出现了国民党的特务,中央加强了戒备,我还可以跟着妈妈带着你去更多的地方呢。” 高飞张大嘴巴,“延安真的有国民党的特务吗?” 杨红叶说:“当然有,还查获了这些狗特务的电台呢。你看你的胆子真小,吓成这样,没出息。他们想打入我们队伍,我们自然也有人安插在他们内部,就是这样。” 有天杨妈妈说平剧院晚上在杨家岭中央大礼堂演出,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会去看演出。高飞带着晓光早早就去了杨家岭在那里等待,徘徊。 高飞和晓光的行迹引起担任警戒的警卫的注意,把他带到警卫处讯问。他说他是等晚上平剧院来之后好看演出的,人家不信,又问他是什么单位的,他说他是抗大农校的。最终还是把他和晓光扣押起来,然后打电话给政委,杨良书急匆匆跑来证明他是自己的教员。以为杨良书来了就没事了,但是警卫处的负责人还是不放人,追问他是怎么知道晚上平剧院会到这里演出的。他嗫嚅很久,才说出杨妈妈的名字。警卫处马上派人找来杨妈妈以示证明,最后才让政委把他们领了回去。 杨良书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延安有特务,警卫处得到消息说有人想要暗杀中央领导,你这样不是有很大嫌疑吗?真是个戏痴书生啊,这起码的纪律你都没有吗?” 那天晚上他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被警卫处的人抓住,说他是特务,要暗杀中央领导。他竭力辩解也无济于事,几个人把他五花大绑带到延河边上,延河两岸站满了义愤填膺的战士和群众,强烈要求枪毙他。 被噩梦惊醒,许久才缓过劲来:原来是做梦。这梦魇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一直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想:自己真是特务,真是要暗杀中央领导,下场一定是噩梦里被人民的子弹毙命一样的。但有一点,延安的要害部门的位置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杨家岭、枣园等地形更是一闭上眼睛就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可以随时把这地形从记忆里调出来给军统,都是对延安的一个致命打击。 在这个叙述里面,高振麟把杨红叶称为她,把晓光称作小孩儿。 饶有兴趣听完高振麟的叙述,徐鹏飞问:“他是谁?是他还是她?” 心底暗潮涌动,脸上却平静似水的高振麟回答:“是女的,她叫杨红叶,我加入中共的入党介绍人。” “小孩儿呢?” “小孩儿就是我在西安执行抓捕任务时留下的活口,用作打入延安的掩护。” 徐鹏飞不住点头,“你打入延安的计划很周全。你和你的介绍人是怎么认识的?” 高振麟不要自己去回想和杨红叶认识的细节,淡然地说:“是我刚刚加入军统时,在北平盯梢学生游行时认识的。” “你对延安比较熟悉,能画出这些地方来?还有写出他们部队的情况吗?” “能画出地形来。至于情况,准确说我更清楚共产党的意识形态的情况,军事情况就很少。” “回到西安,这边出了很多事情。” “我的重要任务是追查‘古城’。也掌握到了‘古城’的一些情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不了了之。” “哪些情报?”徐鹏飞挺直腰板,颇感兴趣地问,“你说,今天我们之间的谈话不会泄露出去一个字。” “据林晓楚交代,他见过‘古城’的纸条,笔迹是王家春的,据说做了笔迹鑑定,确实是王家春。站长担心是‘古城’嫁祸王家春,也对我们进行了笔迹鑑定。不久,王家春殉国,这个事情没了下文。” 第91页 “还有这样的事情?”徐鹏飞低声自言自语,“从来没有听老曹提起这个事情。” “秦大伟因为贪污、挪用公款之事已经让戴老闆愤怒,如果再说自己的手下是共产党的重要情报员,我想站长位子难保,可能最终会落下像当年王天木的下场,后果不堪设想。” 徐鹏飞默默点头,直视高振麟,“按照你的分析,你觉得是嫁祸吗?王家春殉国后,延安又获取了西安劳动营、袭击越冬物资的计划,这怎么解释?” “这整个事情都是由站长、大伟负责的,怎么泄露出去的,我也纳闷儿。有时候会出现贼喊捉贼的情形。我就不绕弯子了,大伟、我都很熟悉家春的笔迹,我们都进行过培训,要模仿别人的笔迹是很容易的。而且,这两个计划大伟都是知晓的,这令我不得不怀疑大伟。” “秦大伟是不是要娶王家春的妹妹?” “是。”高振麟点头,“大伟是想好好照顾家春父母、妹妹。” “大伟倒是个好心人啊。” 高振麟就把已经发生的事情说给徐鹏飞了,一个目的就是要把徐鹏飞、曹天浩的注意力转移到秦大伟身上。听完高振麟说的情况,徐鹏飞说:“现在的情况,西安站又出现了张露萍事件,问题很严重啊。” “正因为如此,站长可能没把这些情况向戴老闆汇报。” “一个字都没有汇报。你今天不说,我都不知道。”接着徐鹏飞说,“你把这些写个书面报告给我,尤其是要把你担负共产党的任务以及回来后的心理、怎么处理和延安、‘古城’之间的关系写清楚。今天就到这里吧!” 徐鹏飞的目的很明确,他对高振麟也是不信任的,写成书面报告,他可以更好地分析他。 3 和徐鹏飞谈完之后,高振麟很是忐忑。这个谈话,一定是有背景的。他对徐鹏飞说了曹天浩没向戴笠汇报的事情、把目标转移到秦大伟身上,仍然不能令自己心安。 忙着婚事,他每天都去曹家,每天齐淑珍都给他搞到情报,搞到情报的频率比以前频繁。 他有些疑惑,悄悄问齐淑珍,“都是‘古城’给的?”齐淑珍点头。他又问,“他辨别过真伪吗?”齐淑珍摇头。是“古城”给他的情报,他无条件要立刻发给延安,心里又对每天来到手上的情报感到蹊跷。 “怎么了?”看到高振麟犹豫的神色,齐淑珍问。 “我觉得有问题。”高振麟说,“这样,阿姨,我每次发报的时候,你要做好随时转移电台的准备。最近情况有些不对。” “这个情况要紧,你提醒得及时。” 高振麟又把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提出来,“阿姨,‘古城’为什么不知道站长虚拟了一个‘高振麒’的事情呢?” “是这样,搞一个没有存在的‘高振麒’是通过省站的。省站窃取了我们的波长和密码,和延安联繫。所以我和‘古城’都不知道。” 高振麟释然了。 接下来,高振麟决定把这些情报每三天集中发一次。就是这样,在有天他去裴家发报的晚上,裴俊逸的妻子突然跑来,“外面有可疑的人,还有一辆车。” 高振麟一边收拾电台,一边对裴俊逸说:“赶紧转移电台。” 齐淑珍就在后院的门口等着他们,裴俊逸提着箱子去到后门把电台交给齐淑珍,齐淑珍问:“振麟呢?” “他出不去了,可疑的人已经堵在门口了。你先走,我们有办法。” 裴俊逸回到屋里,已不见高振麟的身影,妻子在前面的铺面和可疑的人周旋,一会儿那些人拥进来搜查。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那些人才走了。 瘫坐在椅子上半晌,裴俊逸沉沉地问妻子道:“小高呢?” “不知道。”妻子神色紧张地回答。 在裴俊逸把电台提到后门的时候,高振麟爬上了屋顶,轻手轻脚移到了邻居的屋嵴上。担心惊扰邻居,一直没敢动,在那里待了两个小时才从屋嵴上下来,翻墙回到站里。 躺在床上,他明白了:那些情报是曹天浩故意泄露的,他的目的就是破获秘密电台,第二个用意就是追查是谁在他身边窃取情报。电台没有被破获,但是齐淑珍有极大可能已经暴露。 他要齐淑珍想办法撤离,齐淑珍笑呵呵地说:“我有法子应付。要撤退的应该是裴俊逸一家子。” 过了几天,裴俊逸接到“古城”通知让他撤离。撤离之前裴俊逸对高振麟说:“齐阿姨对我说了站里的情况,你要多注意安全。” 高振麟想问他们一家会去哪里,又觉不妥,于是伸出手,“后会有期!你们一家人多多保重!” 裴俊逸少见地掏出烟递给高振麟一支。高振麟摆手,裴俊逸把烟叼在嘴上,点燃之后,说,“坐吧,我们说会儿话。”挨着裴俊逸坐到一根横在地上的木头上,高振麟不想说话。裴俊逸说,“电台会一直跟着我的。你就安心结婚吧!” “带着电台还是有些危险,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和掩护。” 第92页 “没事儿,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没有电台了,你有事就和齐阿姨商量,她会想办法去传递情报的。” 高振麟摇头,“我不是看不起齐阿姨,只是怕真有事儿她也没办法,还不如我自己想辙。我们去重庆,形势也不会很乐观,不知道怎么安排我们呢!就怕老戴弃我们不用,当做没能力的人看待,那我也就拿不到情报了。” “很可能有这种情况出现,那就作好长期蛰伏的准备吧。只要战争不结束,就会有你施展能力的机会。” “只能自己想办法了。本来以为娶了曹茜茹可以获取更多情报,结果是这样……”高振麟嘆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我想,通过我父亲的关系,让他给戴老闆打个招唿,让我到了重庆可以得到重用。” “你父亲对戴老闆说话管用吗?” “据我所知,还行。”高振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裴俊逸,“真是没事可做,我就失去了在军统的作用,那我不如回延安。” “回延安?”裴俊逸皱皱眉,他知道高振麟还不知道延安现在的情况,就说,“要回去也得听上级的安排。” “回去这话我也就是说说而已。还有,你这儿有帮助睡眠的药吗?我一直睡眠不好,再有就是如果曹茜茹晚上妨碍我工作的话,我可以给她下药。”裴俊逸下楼去拿了一包药,又上楼递给高振麟。他知道高振麟的情绪有些低落,就说:“少吃药。一次一粒,最多不能超过两粒,千万记住了。” 接过药,高振麟自嘲地说:“我回去了。快要做新郎官了,忙着呢!” 翻墙进到站里,走到小花园附近时,齐淑珍在暗处悄悄叫他,走过去:“怎么了?” 齐淑珍把手里的一捆红绸子塞给他,捺低声音,说:“大伟刚才四处找你,我说你去金鑫布庄取绸缎去了。” 高振麟接过齐淑珍手里的绸子,问:“他找我干吗?” 齐淑珍撇嘴,“他能有什么事儿?起疑了呗。他对你、我一直就在怀疑。” 齐淑珍的背影消失在暗夜里,高振麟走过那道打通旁边院子和站里的门,去那个院子看看。 刚走到院门边,就听见有人说话,他赶紧退到暗处,是女人的声音,再细听是曹妻的声音,不用想,另外一个人就是王家瑶了。高振麟提着脚退出院子,抱着绸缎去到曹家,大伟已经走了,曹天浩、曹茜茹还有齐淑珍围着火炉在烤板栗吃。 他故意把绸缎不交给齐淑珍而是放在桌子上,坐下来,问站长,“夫人呢?” “和家瑶出去了。”站长专心致志剥着板栗壳儿,没有看高振麟。 “夫人最近有些伤心。你想啊要是家春不死,过几天还不和你、大伟一起举行婚礼啊?”齐淑珍把剥好的板栗递给曹茜茹,又拿起一个,“夫人一直是喜欢家春敦厚的。” “婶婶也太多愁善感了。既然做了特工,总有殉国的那一天……” 曹茜茹还要往下说,曹天浩突然起身,把手里的板栗壳儿扔到桌子上,高振麟、曹茜茹和齐淑珍知道曹天浩不高兴了,都住了嘴,埋头吃着板栗。曹天浩走到门口,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一言不发出去了。 去了旁边的小院,曹天浩独自在那小院熘达。 借着夜里的月光,隐约可以看到已经布置好了的新房,还有几个门上贴着的喜字儿,曹天浩心生感慨:茜茹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让她找到了她自己爱的人,对已逝的哥嫂有了一个交代。新婚后,自己和大家又能生活多久呢?重庆那边一旦下令,家人就会随着自己搬迁。更令曹天浩担忧的是,去到重庆戴笠还会重用自己吗?难道自己从黄埔军校到力行社、军统的十几年就这样在西安毁灭了吗?他自是心有不甘的。但自己的生死大权都掌握在戴笠手里,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苦思冥想时,秦大伟来了,向他报告:“关于劳动营、袭击运送车队的情报的泄露,很可能是您家奶妈齐淑珍。” 曹天浩的精神,一下来了,“有收穫?” “齐淑珍在饭店接触的人,现在已经证实是八路军办事处负责保卫的干部。” “家贼难防啊!”曹天浩靠在椅背上,“自从锁定对象是家春,而家春又猝然去世后,我就观察了站里的每个人,当然,我自家人也更是观察得仔细。发现,每当有重要情报,那天晚上我会睡得特别好。我分析,就是齐淑珍给我们一家人下了药,她好动手到我书房窃取情报。我还有一个疑虑的是,她应该还会有帮手,我们不是发现了可疑的电波又一直没有找到电台吗?那么,齐淑珍窃取了情报之后就会有人用他们的秘密电台把情报发给了延安。” 在小院里来回走了几趟,曹天浩狠下心下了命令:“马上将齐淑珍带到会议室,我不便出面,就由你来亲自审问。” 带走齐淑珍的时候,秦大伟是十分客气的,只说是有事情询问。带走齐淑珍之后,曹天浩后脚回到家,对曹妻和曹茜茹说:“让齐阿姨去一趟北平,把振麟的父母请来参加婚礼。” “可是婚礼离不开她啊?”曹妻有些不解,“刚才大伟可不是这样说的。” 第93页 “去北平还有一个事情,我想让齐阿姨帮我认一个人。”曹妻还想问,曹天浩摆摆手,敷衍道,“你们就不要问了,放心吧,齐阿姨好歹在我们家这么久,有什么事情我会酌情处理,甚至拿性命保她的。” “叔叔,您这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很严重啊!”曹茜茹憋不住了,问曹天浩,“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事情呢?” “她当然做不了什么事情,所以就是去一趟北平,认个人,顺道把振麟父母接来。” 会议室里,秦大伟客气地给齐淑珍倒了杯水。 齐淑珍淡淡地问秦大伟:“大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有啥事儿赶紧问,我知道的都会说。眼跟前这么多事情,别耽误了茜茹、家瑶的终身大事。” 秦大伟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齐淑珍身边,笑眯眯地问:“那天晚上你陪茜茹在鼓楼饭店住过?” “住过啊,怎么了?”齐淑珍爽快回答道,“那天晚上还有振麟呢!他住另外一个房间。” “他们接触过其他人吗?” 齐淑珍肯定地回答:“没有。” “那你呢?” 齐淑珍脑子飞快转了一圈,说:“我有。” “齐阿姨,你在曹家这么二十多年,我不想对你有不敬的行为。但你可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 “我不能说。”齐淑珍愁眉苦脸、左右为难地说,“说了,对站长没有好处。”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说吧,站长就想要知道。” 接下来,齐淑珍反覆就是那句话,“我不能说,说了对站长没有好处。” 这样对峙了很久,秦大伟耐不住性子了,恼怒地说:“看来你是不想说,你就在这里好好地想,啥时你想说了再出去。还有,别让我对你动大刑。” 看着秦大伟走出房门并把房门锁上,齐淑珍轻蔑的一笑。 两天下来,齐淑珍还就是那句话,“不能说,说了对站长不好。”曹天浩没辙,再加上曹茜茹总是吵着要见齐淑珍,他只好让曹茜茹去劝劝齐淑珍。 看见憔悴不堪的齐淑珍,曹茜茹抱住齐淑珍,“阿姨,有什么事情您就说了吧。眼看着我就要结婚了,您不能这样做了事不说,让叔叔难办啊!” “茜茹,我真的不能说,说了对你叔叔更不好。”齐淑珍还是这么说。 曹茜茹一时没了主意,抹着泪回家。曹天浩、曹妻见她进屋,充满期待地看她。曹茜茹摇头,“她还是什么也没说。”曹茜茹看着曹天浩,“说是她说了对您不好。叔叔,阿姨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呢?” “共产党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我拿回家里的文件她窃取后给了共产党。她这是害我啊,要我掉脑袋啊!”曹天浩狰狞地说,“前几天我故意把文件放在抽屉里,她每天都在偷……” 曹妻、曹茜茹惊愕不已,面面相觑。 “她是被利用的吧。”曹茜茹怯怯地说,“也许是共产党花钱让她这样做的,她是为了挣钱。” 曹天浩咬牙切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就算她偷了你的情报,传出去对你也不利。”曹妻摇头嘆气,她说中了曹天浩的要害,“老曹,要不这样吧,先把阿姨放了,等到婚礼结束再说,行吗?你看啊,远道来参加婚礼的亲戚们都来了,一家人为阿姨的事情搞得一点儿心情都没有,这……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在你的眼皮下,跑不了的。” 齐淑珍是共产党,但她不会是“古城”,这个曹天浩心里有数!突然,他有了主意。曹天浩没有回答曹妻,转身去了书房,在书房里叫曹茜茹进去。 曹茜茹从来没见曹天浩这样愤怒,在那里踌躇。曹妻用眼睛鼓励她,让她快去,她才走进书房。 “你把阿姨和你自己的这段时间的所有活动给我写个书面汇报来。”曹天浩一字一句对曹茜茹吩咐,“一个细节都不能漏掉。” 曹茜茹看着愤怒的曹天浩,点头答应。 第十六章 1 婚礼那天,站里一片繁忙。 小院里张灯结彩,充满了欢乐祥和,充满了喜气,让曹天浩的心情稍感一丝轻松,他暂时把齐淑珍放了出来张罗婚礼,不放齐淑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高父、高母在青岛非常忙碌,再忙他们还是赶来了。见到曹天浩,高父避开其他人,对曹天浩说:“我去青岛是老戴的意思,打探一下鬼子的事情。战势对我们很有利啊!” 这个消息更让曹天浩心情舒畅许多。婚礼的事情,曹天浩、高父都插不上手,两人一直在饭店密谈。 插不上手的还有高振麟,想陪母亲逛逛西安城,可高母说她要看着婚礼的事儿,把他撂在一边,高振麟索性坐下来看书。 秦大伟、王家瑶还是如往常一样,起床出去跑步,大冷天的竟然跑出了汗,满脸通红回来,王家瑶就被齐淑珍“捉”去梳妆。等王家瑶洗澡出来去到曹妻的卧室,曹茜茹已经打扮妥当,静静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等待着。看见王家瑶进来,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第94页 齐淑珍给王家瑶梳头,对旁边的高母、曹妻、保姆说:“这边我来做,你们可别忘记了那两个小子,去看看他们准备好了没有。” 早已换好了衣衫,高振麟似乎没有听到外面热闹非凡的喧闹声,坐在床沿上想着心事:自己这是第三次结婚了,可心境是如此的不安甚至还有些凄清。他又想起杨红叶,想起和杨红叶举行婚礼那天给晓光表演皮影戏,想起和杨红叶新婚之夜的快乐,还有新婚之夜甘南山来甄别自己的身份的情形,暗暗嘆气:自己走到今天,也许在和杨红叶新婚之夜就已经有预兆了。 眼里满是红色,在高振麟眼里那些红色都化成了北平西山漫山遍野的红叶,那些红叶在秋高气爽的晴空下摇曳,金黄的阳光照耀着古老辉煌的古城。北平沦陷后,日寇到处烧杀掠夺,铁蹄下的人们追恋着西山碧云寺的月色、玉泉山的清流、颐和园的长廊、卧佛寺的幽静,而他念念不忘的还是红叶。 正静静地想着,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进来,请他出去,说婚礼就要开始了。 整个婚礼,高振麟都很平静,按部就班跟着婚礼的程序进行。婚礼的晚宴,红烛摇曳,高朋满座,人声鼎沸。轮桌向来宾敬酒,高振麟的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微笑,心里却在说:这当是最后的告别了,西安站已经被撤销了,大家都将散了。 晚宴过后,大家嬉戏玩闹之后,洞房里只留下他和曹茜茹坐在那里。两人静坐了几分钟,高振麟起身打来一盆热水,放到曹茜茹脚跟前:“你今天也累了吧?烫烫脚,解乏。” 曹茜茹一惊,想站起来:“这……没想到你还会做这样的事情……” “应该的。”高振麟有些慌乱地说,“渴吗?我去给你倒杯水。” 把水杯递给曹茜茹,曹茜茹说:“麻烦你把我的那个小包给我。” 高振麟不解,但还是照做了,把放在枕头下面的包拿来递给曹茜茹。打开包,曹茜茹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纸盒子,高振麟探头一看里面是几包白色的纸包着的药粉。高振麟大为疑惑,“这是……” “这是止痛粉,我有些头痛。”曹茜茹把药粉倒在嘴里,喝了一口水,吞咽了下去,“你累吗?” 高振麟摇头,“以后你和我说话就不要那么客气了,我们是一家人。”说“我们是一家人”是说给曹茜茹的也是说给自己的,他要记住:从今天晚上开始,曹茜茹就是他的妻子了。想到此,高振麟一阵寒噤:如果解放了,他和曹茜茹怎么办?虽然她不参与政治,可是她的亲叔叔却是军统头子。 这一刻高振麟明白,一直以来的最大隐忧在这里。在这之前,他是担心杨红叶,现在才明了他是一个共产党党员,要和一个军统头子的亲侄女生活了,这怎不让他为难和犹豫。唯一让他心定的是,他和曹茜茹的婚事是经过组织同意的,但他还是决定以后不管怎样,他都会始终尊重曹茜茹,按自己的原则去处理任何事情。 高振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之中,忘记了曹茜茹的存在,直到曹茜茹把一盆热水放在桌子上说:“你洗脸吧,我再去倒洗脚水,”他这才惊醒过来。他想阻拦曹茜茹这么去做,最终忍住了,让她去做吧,自己都说了是一家人。 他洗脚的时候,曹茜茹已经轻轻上床等他。等他走到床边,烛光下见曹茜茹已经入睡,睡得很安然。他暗暗地长长松了一口气,不想面对的这个难堪,竟然让曹茜茹给“解决”了。 吹灭了红烛,躺在床上,听着耳边曹茜茹轻轻的唿吸声,有几分歉疚。这种感觉近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折磨着他,他要自己不能陷在这个情绪里,就让思绪回到了北平。让他有些沮丧的是,回忆北平的事情,总和杨红叶牵连在一起。 刚进入大学的时候,日寇入侵热河省,高振麟因为父亲与戴笠的关系,了解到不少时局内幕,出于一个青年的爱国热情,高振麟强烈要求加入力行社。高父起初不同意,但他是爱国的,见高振麟态度非常决绝,拗不过也同意了。戴笠为了拉拢高父,自然是十分愿意的。就这样,高振麟先加入了军统的外围组织革命青年同志会,后来又进入了军统,戴笠把高振麟送到南京洪公祠培训了半年。半年之后高振麟回到北平,受上峰指示,故意接近北平的左翼青年,以获取更多情报。接触多了,他不由便受到了他们观点的影响,越发贊同进步的思想,那就是抗日救国,信仰起共产主义来。他想加入共产党,可没人说自己是共产党,他不得其门而入。 在一次抗日示威游行的时候,宪兵出动抓人,高振麟顺手抓起旁边一个女生的手一路狂奔,跑到一个胡同才摆脱了宪兵的追捕。 这个女生就是杨红叶。 杨红叶自然不知他的身份,但是她对高振麟对自己的救命之恩牢记在心,何况是在抗日示威游行的时候救了她,心里知道她和高振麟都是爱国青年,生疏感就少了许多。 像一道霞光照进高振麟的生活里的杨红叶,让高振麟循着这光亮而去。这是高振麟致命穴位,因为爱而时常忘记自己的身份,革命青年同志会的人不知这致命点,可高振麟是清楚的。就是这样的致命,他也愿意。高振麟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份,并在和杨红叶接触时间逐渐增多之后,他开始接触马列主义和毛泽东的一些文章,他当时就生出一个感觉:杨红叶是共产党?有了这样的感觉,他是更不能让杨红叶知晓自己的身份。 第95页 不久,高振麟和同伴接到一个任务——“锄奸”行动。当高振麟得知对方是国民党抗日将领吉鸿昌时,他第一次打了退堂鼓,佯装发烧推辞了这次行动。 军统北平站和天津站联合行动,在天津国民饭店刺杀吉鸿昌,枪击未果后的第五天,法租界当局把吉鸿昌和任应岐“引渡”给国民政府。高振麟听说了这个消息,非常震惊,开始怀疑组织的宗旨。吉鸿昌被羁押于天津陆军监狱,他的妻子胡洪霞找了冯玉祥,冯玉祥也没有办法营救。后来吉鸿昌在北平被判处死刑,军分会同意了胡洪霞的请求,准许她领出吉鸿昌的遗体。高父暗中帮助胡洪霞把吉鸿昌的遗体暂厝在北平长春寺庙内。一年后,高父又暗助胡洪霞把吉鸿昌的遗体运回故里安葬。 这次行动是一个拐点,让高振麟开始重新审视国民党和革命青年同志会,对组织、自己和同伴的所作所为开始产生怀疑,回家后他对父亲说:“我想退出……” “不能退出。”此时的高父却一改往日的态度,“戴老闆对你很赏识,要重用你。你不是已经申请加入国民党了吗?你也不小了,你参加革命青年同志会可不是小孩儿玩儿过家家啊,是一项事业,也是你的理想啊!” 刚参加革命青年同志会之时就宣布的纪律迴响在耳边,他,真的不能退出。接着,高振麟就被派去了陕西,参加“汉中培训班”进行强化培训,为打入延安作准备。进入“汉训班”后,他正式成了一名国民党党员。 在没有接受这个任务之前,他就知道了延安,而且在杨红叶那里听说过,杨红叶有次还问他:“你想去延安吗?”他的回答是,“你去,我就去。”可现在自己不仅是国民党党员还是要打入延安的军统特工。 在军统西安站实习期间他和同伴执行任务,同伴枪杀了晓光的父母,不是他以自己要打入延安为藉口救下晓光,晓光可能在年幼的时候已经在军统特工的枪口下毙命。 背上背着晓光,高振麟回到北平,他决心像当初不让杨红叶知道自己是革命青年同志会的成员一样,严密保守了自己是军统特工和国民党党员以及自己去延安的任务,背着晓光和杨红叶母女俩一起奔赴延安。 2 新婚的人应是喜气洋洋的,可高振麟和曹茜茹的蜜月和往常的日子没两样,高振麟特别怕到晚上,因为到了晚上就要和曹茜茹同房,他还没能过了自己心理这一关。所以每天吃过晚饭不久,他就悄悄服下裴俊逸给他的安眠药,而且吃到了三粒,很快就晕乎乎地睡着了。 曹茜茹似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般平静,她有自己的心事,只是那心事不与人说而已。 早晨,曹茜茹吃完早饭就去学校,下午还是在曹天浩的书房度过。高振麟则是由于服药量过大,时常睡到快中午,就是到了下午,人还是有些犯困,那是药性没过的缘故。好在此时站里没事,大家都在作着撤离的准备。 高振麟这样的状态被其他人以为是夜夜“笙歌”,和他开玩笑,“新婚蜜月,也要注意身体啊!” “兄弟,来日方长,不要刚结婚就沉溺在床笫之欢里。” …… 宁愿被他们误解和取笑,高振麟心中的苦唯有他自知。杨红叶给他留下一个背影,渐渐模煳,可高振麟还是走不出她的身影。每当夜晚吃药,睡眼矇眬,躺到曹茜茹身边之时,他似乎总是看到在屋顶有双眼睛看着自己,那是晓光的眼睛。他就看着晓光的眼睛,在心里和他说话: “晓光,爸爸回不去了啊!你知道吗,爸爸有多么的想你,我不知道等你长大,我们还能相见吗?相逢时,你还认我这个爸爸吗?……”每晚都重复着这样的话,在心里说不了多久,他就昏昏睡去。 虽然顾及过曹茜茹的心情,可高振麟就是说服不了自己,好在曹茜茹也并不强求。 倒是齐淑珍看出他的心事,有天下午他和齐淑珍在家,齐淑珍问:“你每天晚上怎么早早就睡了?” “我吃药了,裴俊逸给我的药。安眠药。” “振麟,我知道你不是那么爱茜茹,你是为了工作。茜茹是个好姑娘,你不能这样让她守活寡啊!你是男子汉,你得多担当啊!”齐淑珍拭泪道:“我也知道你心底的苦……” “齐阿姨,给我时间,我会慢慢习惯的。” “茜茹可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齐淑珍这样提醒高振麟。逡巡四周,见没人,齐淑珍把一张纸条递给高振麟,“把这个交给徐鹏飞。” 那是“古城”写的纸条。纸条仍是王家春的笔迹,这笔迹高振麟太熟悉了。拿到纸条,他就明白“古城”的用意何在了。 高振麟把纸条交给徐鹏飞,他问:“刚收到的?” 高振麟点头,“我一直怀疑是有人模仿家春的笔迹,现在确定无疑了。” “以前你们做过笔迹鑑定。” “做过夫人、我妻子、奶妈和我的。” “没做秦大伟的笔迹鑑定?”徐鹏飞不动声色地问。 “没有。” “为什么?” 第96页 “这个得问站长。”高振麟推诿道。 “你要对我进行笔迹鑑定?”曹天浩愠怒质问徐鹏飞,“你怀疑我监守自盗吗?” “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有价值的线索。”徐鹏飞冷静地说,“老曹,别生气,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 徐鹏飞的铁面无私素来有名,这也是深得戴笠信任的重要缘故。曹天浩只能答应他,又问:“还要做大伟的笔迹鑑定吧?” 徐鹏飞目不转睛看着曹天浩,点点头。 把写好的字交给曹天浩,秦大伟问曹天浩:“他到底想干什么?不去抓共产党,反倒在内部搞这些,这是不利于团结的。” “由着他去吧。徐鹏飞的脾性,你也是清楚的。” 拿着曹天浩、秦大伟的笔迹和“古城”的纸条反覆对比,徐鹏飞似乎在秦大伟的笔迹里发现了异样。但他不能凭视觉断定,要用先进的技术手段来鑑定真伪。用密件加急件的方式,他把纸条、笔迹一起寄往重庆,静等鑑定结果。 晚上,高振麟一般多是在看书,曹茜茹在临摹字帖。 抬头看着专心临摹字帖的曹茜茹,高振麟说:“都这个年代了,你还是用钢笔写字吧。” 曹茜茹微微摇头,说:“我改不了,你不要逼我。” 高振麟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盒子,“这是我给你的钢笔,你得学会用钢笔写字。听话!”曹茜茹少有地沉下脸来,冷眼看着钢笔,摇头。高振麟喟嘆,“你真固执。” “我会学!但不是现在。我去洗漱了。” 又要面对同床共眠了,高振麟自知晚上吃药倒头酣睡这样做是不合适的。曹茜茹是他的妻子,作为男人他必须也应该给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应得的一切。高振麟把曹茜茹按着坐下,给曹茜茹打了洗脸水和洗脚水,自己也洗漱之后一起上床。 “你挺累的吧?”曹茜茹没看他,说,“好不容易你们没事了,你也好好休息吧。” “是啊,一直有任务、有行动,所以现在站要撤销了,人一懈下来,倒头就能睡呢。”他有些不自然地把胳膊穿过曹茜茹的脖子下面,轻轻搂着她,“我打唿噜吗?” “打唿噜打得挺厉害的。”曹茜茹笑嘻嘻地说,“有时候打唿噜还把自己给呛着了呢。” “真的?” “骗你的。”曹茜茹侧头看一眼高振麟,“我也睡得挺沉的,真是没有听见过晚上你打不打唿噜。” 口吻轻松之下,高振麟触摸到了曹茜茹善解人意的良苦用心。他知道,她这是不想给自己负担,不给自己压力才这样说的。他被打动了,搂紧曹茜茹,“你睡得好,我就放心了。最近怎么不见你和家瑶一起玩儿呢?” “我,不太喜欢她。”曹茜茹嗫嚅道,“她说话没遮拦,我不习惯。” “是爱打听咱们俩的事情吧?”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高振麟早有预感,这王家瑶真是秦大伟的贤内助不说,还是秦大伟的好助手,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啊! “你就是心思太重。”曹茜茹把脸贴在高振麟的脸上,“其实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什么了?”高振麟又本能警觉起来,“就是觉得大伟和家瑶真是般配,家瑶不干我们这行可惜了。” “嗯。”曹茜茹眨巴着眼睛同意高振麟的说法,“他们算是志同道合吧。” “还是你好。”高振麟侧过身子,看着曹茜茹说,“不过问政治和时事,过着自己的生活。” “不是我不过问,是我没有本事过问和参与,不像家瑶有大伟带着他。所以,我就老老实实过日子吧。”曹茜茹说,接着又幽嘆,“我知道你结婚之后的心事就是晓光的事情。想想,你那时带着晓光,虽然是任务,但毕竟和他朝夕相处那么多年,有感情也是说得过去的。要是你对晓光没有这份感情,我对你可能还没有这么大的好感。” “你是想着我们结婚后赶紧有孩子?” 曹茜茹脸一红,脸还有些发热地避开高振麟的凝视,“嗯,我想晓光如不是在延安,我还想让叔叔同意让他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呢!” “晓光是个孩子,就是来了又能干什么呢?”高振麟顺着曹茜茹的话,说了实话,“事实是这样,但有人可能会抓住晓光大做文章的!” “做文章?说你通共?”曹茜茹微微一笑,“唉,你在他们眼皮底下能做什么呢?他们也该想想吧。”曹茜茹打了一个哈欠,有些没兴趣地说,“以前听他说过要考察你,后来就没再说这样的话了。你现在可以放心了,白天在站里他们可以看见你,下班之后有我看着你,他们再怀疑就是过于敏感了。”说完,曹茜茹蜷起身体,像一只温柔的小猫一样窝在高振麟怀里慢慢睡去。 高振麟此时还没有睡意,搂着曹茜茹,睁着眼睛看着暗夜,心里有太多话想找人说,可没人可说。失眠的痛苦他是已经习惯了,习惯到自己不失眠反而奇怪的地步。这晚高振麟没有吃药,不吃药他就失眠,各种心事就会湮没他,有时甚至令他窒息,他忍受着这种窒息,有了这种窒息才能让他想尽各种办法去突围。 第97页 曹茜茹枕着他的胳膊在睡觉,时间久了高振麟胳膊有些麻木,他想换一个姿势,又担心惊醒曹茜茹,只好保持着那个姿势。正在为难之时,曹茜茹嘴里嘟囔着翻身,还在低喃呓语,高振麟侧耳聆听,有个词直刺他的耳膜,曹茜茹说了晓光的名字。 她梦见了晓光? 高振麟从后面抱住曹茜茹的身子,鼻子里是她的味道,身体感觉着她身体的温热,那一刻他被曹茜茹的隐忍融化了…… 那天晚上之后,高振麟和曹茜茹的感情有了质的变化,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开始有了一些共同的话题,趁着站里完全被闲置的机会,他开着曹天浩的车载着曹茜茹去了咸阳,在咸阳住了一宿之后又去临潼。到达临潼,高振麟不由想起牺牲的老石,这是老石牺牲后他第一次来到临潼,老石的老婆已经去了延安,他不知道老石的坟墓是不是长满了野草,成了荒冢。他很想去看老石,就试探问曹茜茹:“每年到冬天,这里有个人就给我家提供野味呢,好久没去看他了。” “他一定枪法很好才能打到野物。”曹茜茹和高振麟漫步在临潼的小街上,“去看看他吧。” “他已经去世了。”高振麟看着临街的店铺,低声回答,“你想去吗?” 曹茜茹点头,高振麟犹豫起来,曹茜茹赶紧说:“这是我们家的事情,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高振麟低低地说:“谢谢。” 带着曹茜茹走出临潼城区,老石家离临潼城不远,走了二十多分钟,爬过两道山坡就到了老石的家。 说是家,已经完全破败不堪了。 高振麟记得老石的老婆对他说过,老石就埋葬在屋后,所以牵着曹茜茹的手去到屋后。老石的坟墓不是他想像的荒寂一片,坟墓规整得很好,周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事前没有准备香烛和冥币,高振麟就和曹茜茹在老石的坟前默默地鞠躬。 然后,他们去了柱子家,说是老石的老婆要他来的,又问:“老石的坟墓是你在看管吧?” 柱子点头,“老石对额家可好咧,哪会想到就这么走了!唉,这乱世啊……嫂子也走了,她嘱咐过额看好老石。” 高振麟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银圆,柱子没拒绝,高振麟说:“以后都要麻烦你了。” 3 重新收押了齐淑珍后,曹天浩对她亲自审问:“现在,你该说了吧。” 齐淑珍点头,没看曹天浩,“情报是我到你的书房偷的。” “谁支使你的?” “王家春。”曹天浩和秦大伟错愕地看着齐淑珍,齐淑珍说,“王家春是共党,这个他对我说过,我做这些只是为了钱才偷你的情报的。” 心头的震怒不会轻易表现出来的曹天浩咬牙切齿地说:“你胡说,你以为家春死了你就把这一切都赖在他身上吗?就死无对证了吗?” “我说的是实话。不是他,延安那边是不会知道有个‘汉训班’的。因为他告诉了延安有个叫甘南山的人,共产党顺藤摸瓜抓了你们很多人,包括高振麟在内。” 在脑子里反覆回放了王家春在世时的点点滴滴,曹天浩和秦大伟也开始怀疑王家春真是站里的内鬼,是共产党,是“古城”。曹天浩对齐淑珍说:“这个事情你不能再对任何人说。” 放了齐淑珍,曹天浩对秦大伟说:“看来齐淑珍说的是实话,这对我确实不利啊!现在家春死了,齐淑珍没人支使了,也做不了什么了。王家春就是‘古城’,我们可以喘口气了。” 秦大伟更是无语,王家春如果是“古城”,他娶了一个共产党潜伏进军统的人的妹妹做老婆,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痛苦又无奈的秦大伟捂住脑门儿骂:“王家春,我饶不了你。” 两人在房间里静坐着,彼此都有着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的苦涩,这是他们的特工生涯遭受到的最大的打击。 曹天浩和秦大伟自是不会轻易放过齐淑珍的,她说王家春是“古城”,可是王家春已经“殉国”这么久了,在“殉国”之后,齐淑珍又是受谁领导呢?尽管她是从曹天浩的书房里窃取情报,重庆那边一旦知晓,曹天浩一定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被革职,严重点儿还会掉脑袋。尽管如此曹天浩还是要搞清楚。搞清楚之后,像齐淑珍这样的通共分子,留在身边迟早是祸害,也要秘密处决。当然,对齐淑珍的审讯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只有曹天浩和秦大伟参与,其他人根本不知道。 “阿姨,你别这样扛着了!茜茹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忍心离她而去?”曹天浩直刺齐淑珍的要害之处,他深知齐淑珍视曹茜茹为亲女儿。齐淑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开口,心里很矛盾。“我问你,家春殉国后,难道就没有人来接手领导你的任务?”曹天浩不紧不慢地说,“毕竟,你只是担任传递情报的工作啊!” 过了良久,齐淑珍说话了:“从家春开始,我们就有准备,一旦他死了或者是我出了意外,我们只要一个人活着,就不需要领导,把情报直接送到清真寺后院的台阶旁边的石盆下面。”她顿了顿,盯着曹天浩,又说,“老爷,你一定在想,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我没猜错吧?” 第98页 曹天浩面无表情,没有回答她。 齐淑珍说:“但是,老爷你一定没想到,只要我死了,你和大伟贪污公款的证据,第二天就会放在戴笠的办公桌上。我老婆子该说的一定都说,只求你留一条命。留着我,我也捨不得茜茹,以后我继续做我的奶妈,你们的事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秦大伟将信将疑,“你怎么会有证据?” “你们的事,共产党早就知道啦。” “那好。只要你帮我们抓住共产党的接头人,这件事就当从没发生过。”曹天浩轻轻拍着椅子的扶手,“大伟,你准备一份情报,让阿姨现在就送到清真寺去。” 齐淑珍极不愿意,但也无法拒绝,只好拿着秦大伟给她准备的情报坐人力车去了清真寺,把情报放到后院的一个台阶旁边的石盆下面。 齐淑珍回来后,问曹天浩:“我可以回家了吗?” “不,你在这里等着,我们一直等着大伟抓住取情报的人为止。” 齐淑珍的晚饭是曹茜茹给她送来的。门外站着两个看守人员。其中一个跟着曹茜茹进到屋里。放下碗筷,曹茜茹说:“阿姨,您吃饭吧!” “吃不下啊!” “没事儿的。”曹茜茹说,“一会儿我把你的褥子和被子给您送来。”曹茜茹就走了。 看着饭菜许久,齐淑珍才端起来吃,饭卡在喉咙里难以下咽,她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下去。 秦大伟和七个人分散在清真寺后院的几个房间里监视。守了一晚上,不见有人来取情报。第二天上午六点过,两个人来打扫院子。等他们打扫完之后,秦大伟踱出房间,走到台阶处,看见石盆还是原样,弯腰查看,已经有些潮湿的情报还在。 回到屋里,早饭送来,一边吃着,他的眼睛都没有离开台阶。 十点过,来了几个人,进屋坐了一袋烟的工夫出来,走下台阶站在那里说话。这当口,几个妇女带着五个孩子来了。那几个孩子不消停地在后院跑来跑去,秦大伟的视线恰好被站着说话的人挡住。等他们离开,秦大伟赶紧去台阶那里,一看,石盆下面已经没有了情报。 他挥挥手,其余人从屋里奔出来,他吩咐道:“去问问刚才那些是什么人,有可疑的立即进行监视。” 问询的结果,那几个人都是西安有钱的回民,其中还有军阀马步芳的亲戚。秦大伟还是命令手下:“都给我监视起来。” 监视了两天,不见异常。曹天浩又让秦大伟给齐淑珍一份情报,仍然送到清真寺,放到台阶旁边那个石盆下面。 还是六点过,两个人来扫地,之后就不见有人再来。秦大伟他们耐着性子等了一天,情报没人来取。第二天,依然如此,只是到了中午来了十几个回民,在那里待了半个小时左右,一齐走了。等他们一走,秦大伟去查看,情报还在。 他有些纳闷儿:难道共党真的在那群有钱的回民中间?这么一想,他觉得那几个回民是突破点,决定回去向曹天浩汇报后採取行动。既然地下党不来这里了,这个情报放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秦大伟弓腰去取情报,拿在手里,一怔,觉得纸和先前的不太一样,赶紧打开:是一张白纸。 西安地下党混在回民中间取走了情报?气急败坏的秦大伟把负责清真寺的人找来盘问。那人看着脸色铁青的秦大伟说,那些人不会是共产党,都是老百姓。 “事不过三!”曹天浩听完秦大伟的汇报,沮丧万分,“再放一次情报,如果这次抓不到,这个事情就暂时到此为止吧!” 这次,秦大伟换了一个房间,在前两次监视房间的对面,这样更有利监视。一夜没有合眼,没人来。白天,除了早晨两个打扫院子的人和那个负责清真寺的人、寺里的人,没有旁人来,情报还是不翼而飞。 秦大伟倒吸一口冷气,他不得不开始怀疑寺里的人了。就在清真寺的一个房间,逐一审问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又都竭力否认。那负责的人更是大喊冤枉,说是要找人给自己洗刷这冤屈。曹天浩赶来,见到这般情形,问那负责人:“你想找谁来保你呢?” “曹先生,我找老张来保我啊!”哥老会的老张?!曹天浩不语,审视着他。那人赶紧说,“老张很多的家当都放在我家,我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呢?不信,您打听打听去!” 曹天浩默默地走出房间,在后院巡视了一番,站在树下,抬头看着天沉思。秦大伟过来,曹天浩还是那个姿势,“走吧!看来这条线不好破啊!齐淑珍还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还有其他办法!” 清真寺里确实有地下党,就是两个扫地的人之间的一个。 齐淑珍被审问时,高振麟得到“古城”指示,要他立即去清真寺找联络人,一定要取走情报,混淆曹天浩和秦大伟的视听。 去清真寺找联络人,高振麟不意外。刚到西安的时候,他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清真寺,去取冯劲松指示西安方面给自己伪造的证件,当时他有直觉:寺里有自己的人。具体是谁,他自是不知。 去了清真寺,他坐到前院的一棵树下抽菸,接连抽了三根烟,这是“古城”给他的接头暗号。一会儿,抽到第三根烟,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过来借火,说:“恭喜您要结婚了。”这是接头暗号。 第99页 “‘古城’要您设法取走齐淑珍同志送到这里的情报。你把情报收下就行,不用传递迴家。”看那人点着了叶子烟,把火机还给自己,高振麟说。说完,才起身在寺里悠悠转了一圈后,又悠闲地走出清真寺。 鑑定结果是用密电回復徐鹏飞的:经鑑定,原件和02号笔迹相比较在用力、撇、捺与原件有微小相似之处,初步鑑定结果02号笔迹有模仿原件之嫌。 曹天浩笔迹的编号是01,秦大伟笔迹的编号是02,徐鹏飞沉默地坐在那里许久之后把曹天浩请来。 “秦大伟贪污、挪用情报费用之事让戴老闆颇为愤怒。” “是啊,大伟这样做真是不争气。”曹天浩在来的路上隐约猜到徐鹏飞叫自己来,是和笔迹有关。坐下之后,徐鹏飞并没提及笔迹鑑定结果,重提贪污的事情,令曹天浩心里不爽也不好流露,按捺住心里不满应对着徐鹏飞,“戴老闆撤了他的职,后来家春殉国,站里人手紧张不得不重新起用大伟。” “为什么不用高振麟呢?就因为他去过延安两年多,你怀疑他被共党策反了?可你也别忘了,他接受打入延安、蛰伏任务是你亲自部署、安排的。他回来,是你掐断了‘高振麒’这条线造成的。” 这是曹天浩的隐痛,确实如徐鹏飞所言他一直怀疑高振麟已经被共产党策反,所以不重用高振麟。他说:“是,我一直怀疑。” “你的警觉是对的,不过,是我的话我会重用高振麟,把机要情报都给他,一旦泄露出去,不是比现在更好查吗?” 曹天浩这样考虑过,他担心风险太大,没敢这样做。要是在秦大伟被撤职后就起用高振麟,情报泄露就如徐鹏飞说的这样,追查起来更容易,毕竟站里的机要情报除了自己就只有另外一个人掌握,现在秦大伟掌握着这些情报,情报又泄露,嫌疑就比高振麟大。曹天浩说:“还是我太小心、多虑了,没敢用高振麟。” “初步的鑑定结果出来了,有可能是秦大伟模仿了王家春的笔迹。老曹,你知道这样的结果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不太可能。大伟怎么会是‘古城’呢?”曹天浩敷衍着问。 “那我问你,谁都不曾想到钱壮飞是共产党。如果不是钱壮飞,当时我们就抓住了周恩来以及更多的共党。” 曹天浩被徐鹏飞反驳得哑口无言,但他马上镇定下来,“你说得不错,战势大局掌握在我们手里,起用高振麟的危险系数没有那么大,不能再泄露任何情报出去了。” “是,老曹你太谨慎了。”徐鹏飞点头,“何况他和你侄女结婚了,你侄女也是军统,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曹天耀去世后,曹天浩把曹茜茹接到自己身边,谁知道曹茜茹一心要去前线抗日。无奈之下,曹天浩说:“那你加入军统吧,也能抗日。”这样,曹茜茹秘密加入军统,到西安后做教师只是她的掩护身份。那个问号现在又在曹天浩脑子里闪过:曹茜茹经过军统培训后,也有条件模仿王家春的笔迹,虽然先前的鑑定排除了曹茜茹,曹天浩还是怀疑——曹茜茹不用钢笔、铅笔写字,只是习惯、怪癖吗?但曹茜茹有没有机会接触共党、被共党策反,秦大伟也暗中调查曹茜茹,结论是曹茜茹和共党没有来往、瓜葛,因此,曹天浩才把这个疑虑放在了一边的。令曹天浩焦虑的是自己的夫人会不会是“古城”?如果是,问题就严重了。他答应徐鹏飞,“就这样办,起用高振麟。” 徐鹏飞立即接口过去说:“我马上对秦大伟进行审查。” 回到站里,曹天浩把秦大伟叫来。 “纸包不住火啊!”曹天浩无奈说道,“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急于重新审问齐淑珍吗?徐鹏飞告诉我,经过笔迹鑑定,不排除是你模仿了家春的笔迹,也就是说你有极大可能是‘古城’。” 秦大伟“噌”地站起来,嚷道:“这是陷害。”他像笼中困兽一般在屋里气急败坏来回走着,走到墙角,用头撞着墙壁,“好你个徐鹏飞,你他妈的中了共产党的离间计还执迷不悟,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转身,对曹天浩说,“站长,我是冤枉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冤枉的。” 秦大伟接受徐鹏飞的审查,站里的事务大多由高振麟负责。 心情极度苦闷的秦大伟对王家瑶的态度冷淡起来,王家瑶追问他,他不说;追问急了,他就发火。他发火,王家瑶也发火,秦大伟就动手打她。 夫妻之间只要一动手厮打,等于打开了一道闸门,稍微不如意,两人就会干仗。时常,曹天浩会听到旁边院子里传来王家瑶悽厉的哭声,他也当做没有听见。终于有一天,秦大伟恶狠狠对王家瑶说:“你知道吗,你哥哥他是共产党,是我们一直要找的一个潜入我们内部的共党特务。” 王家瑶立马蔫儿了,才明白秦大伟对她这般恶劣的根源在这里,她虽不清楚自己的哥哥是不是共产党,但她也只能无奈地认了。 初夏来临,抗战胜利的消息也传到了西安,街头挤满了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群众,欢快的腰鼓声响彻了古城的上空。 第100页 站里所有人也为了抗战八年的最终胜利而高兴,大家聚在一起喝了很多酒,连一向不太喝酒的曹茜茹也喝了不少,脸红彤彤的,显得异常的娇媚。 那一年,高振麟刚好三十岁,而立之年。得到胜利喜讯的那天晚上,高振麟在酒精的作用下,和曹茜茹的身体融合在了一起。 一周之后,西安站正式撤销,曹天浩夫妇、高振麟夫妇、秦大伟夫妇踏上了去重庆的路途。 西安站被撤销,徐鹏飞还留在西安,除了忙着自己的事情,他没有放弃对高振麟的调查。他得到的情报是:延安把高振麟定位为军统特务,因为他才使西安中共地下党遭到大抓捕,还包括甘南山遇袭、沈家佺被害、郭守光的蛰伏等都和高振麟有关。令徐鹏飞意外的是,高振麟居然在延安和他的入党介绍人结婚,后因高振麟是军统特务,延安的组织让女方和高振麟离婚。 结婚、离婚甚至娶二房徐鹏飞都能理解,他在老家也有元配,后来又和现在的老婆勾搭上结了婚,两个老婆为争谁是大老婆、谁是小老婆争得不可开交。 现在,他对高振麟是完全放心了,相反对曹天浩、秦大伟故意隐瞒心存芥蒂。 八年的抗战胜利了,杨红叶在喜悦之余怀念高飞,组织上对高飞的定性她是有意见、有怀疑的,只是她不说出来。现在,她盼望高飞回来。 她的心思逃不过杨妈妈的眼睛,“红叶,你不能这样想。”杨红叶不说话,杨妈妈继续说,“现在抗战胜利了,你该考虑自己的事情了。” “万一高飞回来怎么办?” “他是军统特务,我们要和他划清界限。” 杨妈妈的话让杨红叶理智起来,悲伤道:“是啊,他是军统特务。妈,答应我,不要再说结婚的事情,我和晓光在一起就很好。” “不行。”杨妈妈说,“你要再婚,不然我……” “妈,别这样,等新中国成立后我就再婚。” 抗战胜利,平剧团在边区巡演,杨红叶已经掌握了几齣剧目,有《十三妹》《玉堂春》《宇宙锋》《龙凤呈祥》等。 在中央大礼堂演出《托兆碰碑》时还有个趣事:原来剧情讲杨继业被困两狼山,最后碰死在李陵碑的故事,戏里有鬼的角色。开演之前,大家在讨论是不是要把鬼去掉,正在热烈讨论时,毛主席突然来到后台,和大家一一握手,问他们在讨论什么,杨妈妈就说了缘由。毛主席说,“上个把子鬼,没有关系嘛。” 演出时,杨红叶在台上看见领导、战友的面孔,总有一种感觉:喜欢平剧的高飞也坐在台下看她演出。那晚演出结束后,杨红叶谢幕回到后台,就晕倒了。 大家把她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之后对杨妈妈说,“劳累过度,她还有其他的疾病,需要静养。” “还有其他的病?要紧吗?” 医生默默点头:“病情有些严重,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杨红叶昏睡着,杨妈妈独自坐在医院外面,看着夜空中的月亮痛哭,一直哭到天色变成鱼肚白,眼睛都肿了。幸好杨红叶仍然昏睡不醒,没有看到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的杨妈妈。 杨良书、晓光来探望病重的杨红叶,知道病情后也是沉默不语。傍晚,冯劲松、陈茂鹏赶来看望昏睡着的杨红叶。 趁一个空当,冯劲松把杨良书叫到一边,“有个事情我必须对你说实话,高飞为了获取更多的情报和那个军统头子的侄女结婚了,现在他又去了重庆。” “以后不要再在我这里提他的名字、说他的事情,高飞和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杨良书决绝地说。 第十七章 1 在西安没有得到重用的高振麟到达重庆后,因有了徐鹏飞的鑑定,再加上父亲力荐,高振麟得到戴笠重用,安排在二处工作。还顾不上安置家眷,也没有时间熟悉重庆的地理,高振麟被安排负责市中区中共几个地点的监视工作。他自然深明戴笠如此安排的用意,出外行动、巡视都在揣摩该如何掌握分寸,在这几个地方出入的有很多人来自延安,如遇自己认识的人该怎么办?佯装不认识还是暗地指认进行重点跟踪?要是不指认,会被戴笠指责为不作为;指认,是出卖同志。 初秋的重庆,时常有薄雾笼罩,路面总是潮湿的,像是刚下过牛毛般的细雨,尤其是早晨。 走到曾家岩附近,迎面走来一个人,他一惊,是个自己熟悉的身影,再定睛细看是陈茂鹏。陈茂鹏也看到了高振麟,眼里有暗暗的重逢惊喜。高振麟要自己冷静下来,对面屋檐下有个往前走的人,那是自己的手下,隔着街道,高振麟喊了一声:“小伍,过来。” 身着便衣、二十出头、矮小的小伍闻声疾步走过街道,来到高振麟跟前,“组长,有啥子事情吩咐?” “今儿你去李子坝,那边人手不够。” “要得,我马上去。” 小伍转身跑向汽车站,见高振麟这般高声吩咐,陈茂鹏已然明白他的用意,看高振麟一眼,和他擦肩而过。 这是到重庆快两个月第一次遇见领导,他心里激动却硬要装作陌生人视而不见。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和组织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第101页 回到家,他悄悄告诉齐淑珍遇见陈茂鹏的事情,要她向“古城”转达自己的要求,“我要和陈部长见面,谈谈自己的想法。” 齐淑珍刚要回答,曹茜茹来到院坝,问齐淑珍:“阿姨,我的那些字画呢?” “字画收在一个箱子里。你现在要?”曹茜茹点头,齐淑珍嘀咕,“家还没收拾好,那些箱子都还堆在一个屋子里呢,找起来费事着呢。” 刚到重庆不久,曹天浩夫妇和高振麟夫妇住在一个小楼里,这是他们的临时住所。 在西安出现那么多问题,尤其是齐淑珍窃取情报的事情,不得不让曹天浩在抵达重庆后作出决定:一是不再把任何文件带回家;二是和高振麟、曹茜茹分开居住,排除泄露情报的任何可能。他暗示高振麟,要他们搬出去住;另外一方面又要二处赶紧安排高振麟一家的住所。 于是,高振麟顺着齐淑珍、曹茜茹的话说:“好多人忙着离开重庆,有些房子在低价出让,我看不如趁这个机会买来自己住。” “我也是这么想的。”曹茜茹笑嘻嘻地说,“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和阿姨这几天就到处去看看房子,顺便也逛逛重庆。” 齐淑珍问:“你们想自己住?” 曹茜茹点头,“自己住,有何不妥?” “你叔叔、婶子不会同意的。”齐淑珍提醒曹茜茹。 曹茜茹说:“这是叔叔的意思。”齐淑珍默默点头。高振麟和曹茜茹结婚后,跟着曹茜茹在家里叫曹天浩为叔叔。高振麟这才想起回来没见曹妻,“夫人呢?” 齐淑珍说:“出去会朋友了。” 抗战的胜利,使得原在重庆的异乡的人们开始纷纷离开这个陪都,奔回自己的故乡。没有离开的,也有了时间彼此走动和会晤。 高振麟又问曹茜茹:“你怎么不跟着去玩儿呢?” 曹茜茹恹恹地说:“婶子说她那些朋友跟我不熟,就没带着我去。”又说,“该吃晚饭了,我们出去吃吧,顺道我要买东西。” 高振麟说:“你们去吧,我约了朋友吃饭。” 曹茜茹拉起齐淑珍走了,高振麟回到屋里,给自己组里的一个相对信得过,名叫夏翔的手下打电话,“你跟踪一下曹夫人。”夏翔顿了一下,觉着跟踪曹天浩的夫人不合适,高振麟说,“这是西安站遗留的问题,也是当初站长的意思,你照做就是了。” 夏翔应了这差事。 放下电话,高振麟坐在那里,满脑子都想着要和陈茂鹏见面,说说自己这几年的情况、想法,还想打听杨红叶、晓光的近况。 到了重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得到“古城”的任何指示,也问过齐淑珍,她也茫然摇头。 “古城”的任务就此完成了吗?高振麟想。他还有一个担忧:如果在重庆“古城”不再出现,曹天浩对齐淑珍、对自己的怀疑可能会加深。他对齐淑珍说了自己的担忧,齐淑珍说:“你的担忧是对的,这个事情我让其他人去办。” “那你快去办吧。”高振麟催促她道。 出乎意料的是,齐淑珍出门,居然叫上了曹茜茹。高振麟想:也许齐淑珍是要曹茜茹掩护一下她的行踪吧! 屋里只剩下高振麟一个人。重庆的天色黑得很快,一会儿他就陷入在黑暗里,也不想吃饭。电话响起,他拿起电话,夏翔回覆说:“曹夫人在枇杷山的外交部招待所会朋友、吃饭。” “她去那里多久了?都是一些什么人?” “午饭后就去了。至于见了什么人还得再查。” “你马上查,越快越好。” 暗查曹妻,是高振麟也确实想知道曹妻是不是“古城”,一旦有情况他好暗中保护。还有曹天浩到达重庆后,行踪诡秘,让他完全掌握不到曹天浩的踪迹。 想到这里,高振麟起身走出家门准备去吃东西。走上街道,一个报童拦住他,要他买报纸。他摇手不要,报童把一张报纸硬塞给他。高振麟有些蹊跷,想问报童,却见报童已经穿过马路融入国泰电影院的人潮中。他已经猜到报纸里面有纸条之类的,心里急着看纸条,就近走进一间咖啡厅,点了食物后打开报纸,果真有纸条: 不宜见面,按“古城”指示办,陈。 陈,自然就是陈茂鹏。那就继续等“古城”的指示吧!高振麟安慰自己。 翌日上班,夏翔来汇报:“昨天和曹夫人在外交部招待所聚会的人多是民主人士,其中有几个是亲共的。” 高振麟把双手交叉地放在桌面,思忖着说:“你最近的任务就是监视曹夫人。” 曹天浩被戴笠认命为侦防处副处长,那是实权职位。曹天浩以侦防之名缴收了很多战后财产,暗地里和戴笠瓜分。曹天浩也没顾上安置秦大伟,让他原地待命,这让秦大伟心里颇为不悦。 尽管受到冷遇和徐鹏飞分不开,秦大伟和徐鹏飞的电话联繫倒是比以前频繁多了。徐鹏飞此时还没被调回重庆,秦大伟几乎是每天一个电话和他分析、汇报重庆的情况。这让徐鹏飞对秦大伟有了新的了解,说:“你只有自己拿出成绩,才不愁升官发财。我已经听到口风,说戴老闆可能会把我调回重庆。” 第102页 “怎么会调你回重庆而不是南京呢?”秦大伟有些诧异。 “重庆的地下党活跃得很呢,戴老闆一定要破获重庆地下党。” 这消息对秦大伟是个重要的机会,他脑子里立马有了一个计划,只是没告诉徐鹏飞。 “你要去接近那些进步民主人士,取得他们对你的信任。”秦大伟对王家瑶说,“取得他们的信任,就可能找到重庆地下党的线索,也可能拿到高振麟是共党的证据。” 王家瑶思考着,问:“我怎么接近他们呢?” “跟着夫人。最近夫人很是活跃,来往的人里面很多就是亲共人士。” 王家瑶十分理解秦大伟的处心积虑,说:“夫人有没有可能是‘古城’?” “有可能。”秦大伟肯定地回答。 “我也这么看。”王家瑶相信秦大伟的判断,“她对我哥哥好,我感谢她。有几次,我发现夫人拿着我哥哥送她的书,看着我哥哥在书上写的那些批註,很是怀疑。” “我也发现了。”秦大伟说,“夫人要是‘古城’,站长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现在站长已经採取了措施,来证明‘古城’是不是在他家里。” “如果在他家里,他会怎么办呢?”王家瑶很想知道曹天浩的态度,“一屁股坐着,不让人知道?” “肯定会坐着不让人知道,但他会有自己的处理方式。你不了解站长,他不是那种手软的人;手软的人,坐不到他今日的位子。” 王家瑶满肚子对曹天浩的不满,“你对他忠心耿耿的,他现在对你却是冷淡,不用你。” “他一直在戴老闆跟前替我说话呢。” 但他有一点也异常坚持:齐淑珍一定还会有行动,王家春未必真的就是“古城”,“古城”在他分析来看应该是曹妻。曹妻在武汉时和共产国际及共产党都有过接触,有极大的可能曹妻就是在那个时候参加了共产党,利用和曹天浩的关系窃取情报给延安,对此秦大伟也是背着曹天浩暗地安排了人对曹妻进行监视。抵达重庆,曹妻更加活跃,和曹茜茹一起出现在各种场合,尤其是和一些亲共的民主人士来往密切。 还有,林晓楚提醒过:曹茜茹好像更可能是“古城”。 但至今,秦大伟没有发现曹茜茹的可疑之处,他只能这样理解——林晓楚在挑拨关系,造成不必要的内讧;曹茜茹也是军统特工,这是曹天浩后来才告诉他的秘密。在陕西中学的教师身份其实是她的一个掩护而已,她的真正职位是曹天浩也就是西安站的机要秘书。西安站的泄密第一个当然是和齐淑珍窃取情报有直接联繫,也是因为曹茜茹的求情,加上曹天浩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家里的人是共党同谋,那样曹天浩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才没对齐淑珍下手,让自己封口。这里面还牵扯到自己老婆王家瑶,秦大伟也是不能往外说的。 基于这些,他锁定的目标就是曹妻、齐淑珍和高振麟。 2 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国庆节来临了,重庆市区到处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军统举办国庆宴会,高振麟见到重庆的党、团、军、政、特等重要头目,重庆市警备区司令萧毅肃、党部主任委员龙文治、三青团特务头子罗才荣、警察局局长施觉民、社会局局长赵冠先、中统西南督导兼重庆试验区区长徐政,宪兵二十四团团长沙吉夫等,还有更多他以前只有耳闻的、让世人闻风丧胆的军统头目和特工,徐鹏飞也意外出现在了酒会上。见到高振麟,两人走到一边聊天,其实是交换情报。参加酒会,高振麟是和秦大伟一起到的,徐鹏飞一出现就把秦大伟冷落在了一边,他无聊地做旁观者,耐着性子挨着时间。 “我有个计划,已经报告给了戴老闆。”徐鹏飞说,“这个计划上峰一旦同意,你可以全力来帮助我。” “徐兄交代之事,自然责无旁贷。”高振麟应道,“这个计划现在可以说说吗?让我也好早点儿准备。” “现在不能说。”徐鹏飞诡异一笑,“还是你的经歷让我有了这个计划。” 有个人走过来拍了一下高振麟的肩膀,和徐鹏飞寒暄了几句,示意高振麟到一边谈谈,两人往阳台走,那人又把秦大伟叫上,三个人走到阳台,那人压低声音说他是戴笠的秘书。 “我把你在延安的书面报告又整理了一遍,加上秦兄在西安多年的工作经验,戴老闆决定筹备一个工作组,培养一批特殊的特工。”秘书笑眯眯地说,“这个培养任务非你们俩莫属。” 特殊的特工?高振麟明白这是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对付共产党的新手段。什么样的特殊特工呢?秘书没说,颇为神秘的模样。 彼时,国共正在和谈,未来的局势何去何从,情形尚不明朗。 不久,高振麟、曹茜茹和齐淑珍与曹天浩夫妇住在军统保密局给曹天浩安排的位于市中区民生路的一栋两层楼的洋房里。 高振麟和他们住在一起,要是工作起来会异常不方便。难道曹天浩又有新的计划,要他和自己住在一起?高振麟思忖着。 在从西安动身之前,齐淑珍就曾告诉高振麟,到达重庆之后他的任务是要建立起新的联络站,那意思就是他和曹茜茹最好不要和曹天浩、曹妻同住,以免造成建立联络站的不方便。齐淑珍只能蛰伏在曹家,轻易不能行动,要知道曹天浩和秦大伟一直暗中盯着她。想到建立联络站,高振麟赶紧说:“我是担心叔叔……” 第103页 “他不是不高兴你们,他是不高兴戴老闆这样对待他。”曹妻解释道:“何况这里能住下两家人,干吗要搬出去呢?” “不是我要搬出去,是我父母在我们来之前已经替我们安排好了。”高振麟只能拿出这个藉口来搪塞曹妻。话音刚落,曹妻就摆摆手,“那就让它空着呗,要不租出去还有租金收。”又转头对齐淑珍说:“阿姨,你去处理一下这个事情,现在把房子租出去。” “夫人,现在租客不好找啊,这抗战胜利了,大家都忙着各自回自己的老家什么的,到哪里找租客哦。”齐淑珍说的是实话,曹妻瞪她,齐淑珍只好说,“好吧,那我试试。” “阿姨还是别去找租客了,免得惹来麻烦。”曹茜茹不悦地说。在场的人都知道曹茜茹说的麻烦是什么,就是齐淑珍有通共嫌疑。她看着高振麟说,“那个房子就让它空着吧。” 几个人还在讨论房子的事情,曹天浩突然兴沖沖地回来了,对高振麟说:“戴老闆要见你。” 曹天浩没有看屋里其他人,说完转身就走,高振麟紧跟他出去,坐上车,直奔老街32号。 走到戴笠办公室,徐鹏飞和秦大伟都已经在那里。徐鹏飞已经调回重庆,负责二处的工作。所谈内容就是两个事情:一是高振麟继续在军统二处特工科工作,秦大伟现在也被安排在二处工作——高振麟知道这是曹天浩向戴笠求情的结果;二是开设一个培训班,培养一批军统“红旗特工”。由最初培养“红色特工”改为培养“红旗特工”,可见戴笠对此计划的处心积虑。 二处的任务主要就是搞盯梢、暗杀等活动。培养军统的“红旗特工”,就是培养一批特殊的特工,是针对重庆地下党的举措。 “你是共产党派到军统来的,他们没有和你联繫?”戴笠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你可以到一些地方联繫一下他们看看。” “我尝试去过,遗憾的是没人会相信我。”高振麟赶紧说,“一般地下党的纪律是单线联繫,我的联繫人是‘古城’。” “可以利用你曾经是共产党又是他们派到我们这边来的身份,在重庆寻找地下党组织。”戴笠端起茶杯看着曹天浩,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后,又盯着高振麟看,“所谓的寻找就是在街上进行指认,认定一个,你就指示其他人去抓捕。” “那我的身份不是就暴露了吗?‘古城’也就不会和我联繫了。”高振麟找了这样一个合情合理的藉口来推脱。 曹天浩说:“卑职的意思是建立一个联络点,等待他们那边的人自己主动来和他联繫。” “古城。”戴笠说到“古城”两字加重了语气,极为不悦的表情一览无遗地流露出来,“查了这么多年,连个‘古城’的影子都没见着。” 高振麟看了一眼曹天浩,知道他不敢把齐淑珍的口供说出来,那件事情只有曹天浩和秦大伟知道——高振麟知道也是齐淑珍告诉他的,曹天浩和秦大伟一个字都没在他跟前说过。 “现在是和谈时期,共产党的活动比抗日的时候要公开和频繁了,我想这个‘古城’和其他的地下党会和你联繫的,不然不会如此费心安插你到我们内部。关于培养‘红旗特工’的事情,全权由小徐负责。”戴笠看着高振麟、秦大伟,“你们俩要好好地协助他。” 曹天浩深知戴笠的脾气和说话的习惯,连忙对高振麟、秦大伟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会意地连忙退了出来。曹天浩、徐鹏飞坐在那里没动,高振麟明白戴笠和曹天浩会商量他的事情。 “走,我们喝几杯去。”高振麟对秦大伟说,“到重庆我们还没机会好好坐下来吃个饭、说说话。” “我还有事情,改天我请你吧。”秦大伟强压心头对高振麟的不满,“那个培养‘红旗特工’的事情,毕竟你在共产党内部待过,还需要你多多指点我。” 高振麟谦虚了几句,自己坐上曹天浩的车,对司机说:“送我去朝天门码头吧。” 司机一边发动车一边笑着说:“您要出去逛逛也该带着太太啊!” “我先逛逛吧,透透气。”高振麟敷衍地说。 正是掌灯时分,重庆的街道喧譁热闹,偶尔能看到日军大轰炸留下的残垣断壁,虽然伤口依旧在,但没有影响市民的生活,让人以为中国就此太平了。看到街边的冠生园还没打烊,高振麟让司机在店门口停车,去到冠生园买了一些糕点。这里离家不远了,他把糕点递给司机,让他送回去,自己则走路回家,算是散步。 走过一条街道,过马路的时候,暮色之中他惊骇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裴俊逸。裴俊逸此时从马路另外一端走过来。高振麟疾步迎上去,低声叫裴俊逸的名字。 裴俊逸瞥了他一眼,又用余光看了一下四周,稍事踌躇,便又如同陌生人一样,漠然地走过高振麟身边。 当下高振麟心里明白:自己违反了纪律,联繫人没有和自己主动联繫,这样在街上招唿裴俊逸是有危险的,甚至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同志。他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军统的特工满布大街小巷,四处盯梢、抓捕亲共的各界人士,他不应该这样莽撞。不过让他感到一丝欣慰和踏实的是:今天既然在这里遇见裴俊逸,那么想必不久他会和自己联繫,电台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因为电台在他那里。 第104页 偶遇裴俊逸,让高振麟的心情愉悦不少,回到家一看恰好曹茜茹和曹妻在二楼,他对齐淑珍说:“我遇见了裴俊逸。” 齐淑珍一阵讶异,紧张地问他:“后来呢?” “他装作不认识我走了。” 齐淑珍点头,“是应该这样,这是纪律。” “我心急,违反了纪律!”高振麟沮丧地回答。 “我们就安心住这里吧,组织会和我们联繫的。” 也只能安心住这里,还能有其他办法吗?高振麟心想,又道:“还有一个事情,你想办法和‘古城’取得联繫,老戴让徐鹏飞开办一个红旗特工培训班,据我估计这是针对重庆地下党的,我和大伟都会去做教员。” “他们又要搞鬼了。”齐淑珍皱着眉头,说,“大伟和老曹、戴笠、徐鹏飞一样厉害,我们要更加小心。” 3 戴笠、曹天浩和徐鹏飞商量完事情后,徐鹏飞先告辞出来,就看见等候在那里的秦大伟,“大伟,去我家谈吧。” 到了徐家,用人把早已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徐鹏飞打开一瓶酒,两人慢慢对酌。 “在西安,笔迹的事情真是‘古城’陷害我的。”喝了几杯闷酒,秦大伟开口说,事实证明确实是“古城”设计栽赃了秦大伟,徐鹏飞默默点头,秦大伟又说:“处座,您应该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就不会和你坐在我家中喝酒了。”徐鹏飞端起酒杯,和秦大伟碰了碰杯,“重新起用你,我在戴老闆跟前没少说你的好话。” 秦大伟连连点头,和徐鹏飞说话轻松了许多,不知不觉一瓶酒下肚,两人又干完一瓶酒,秦大伟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中。 前段时间暂时没有安排工作的秦大伟,一直暗中盯梢和监视曹妻和齐淑珍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没有放弃对高振麟的怀疑。至于对高振麟的监视,用不着他,因为高振麟的手下都是军统特工,每天会向组里汇报的。让秦大伟喜出望外又震惊万分的是,有天曹茜茹在齐淑珍的陪同下去了两路口一个诊所,那个诊所居然是在西安的时候曹妻的“御用中医”之子裴俊逸开设的。这个线索,他暂时没有向曹天浩汇报,一直隐瞒着。眼下,徐鹏飞重用自己,他要拿这个线索汇报给徐鹏飞去邀功。 在秦大伟看来:从西安到重庆,从老中医到裴俊逸,再从老中医和曹妻的关系以及曹茜茹和齐淑珍与裴俊逸的熟稔关系,在他心里无不布满了疑窦,他亲自对诊所进行监视,密切注意进出该诊所的每一个人。 翌日晚饭时分,曹家门铃响了起来,接着是保姆开门的声音,然后是王家瑶哽咽地哭喊着跑了进来。曹妻、曹茜茹和齐淑珍都闻声起身,王家瑶的眼睛肿着、挺着肚子进来,脸上全是泪水。不用问,她又被秦大伟打了。 曹妻和曹茜茹连忙把王家瑶扶住,扶到沙发上坐下,王家瑶求着曹妻收留自己,说不想再回那个家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不想死在秦大伟的手上。 这样,王家瑶也住到了曹家。 高振麟不明白:王家瑶住到曹家来是秦大伟真的对她施暴,还是秦大伟和王家瑶在演一出双簧,骗过大家住到曹家来监视自己的。 无暇去多猜想,他先按照戴笠、曹天浩的安排建立联络点,又去二处的档案室找来收缴的共产党的各种刊物等来细读,为开办的“红旗特工”班作准备。 联络点在春节前建立起来了,是以当铺的形式出现在牛角沱正街上,店铺面朝热闹的大街,对面有条巷子,可以通往嘉陵江边,透过巷子,阴天的时候能看到升腾的江雾,有太阳的天气里便可以看到宽宽的江面,还有对岸的吊脚楼。时常传来船只的汽笛声,和大街的喧譁搅和在一起,十分热闹。 开业之后,高振麟做掌柜,三个军统的特工扮做伙计。闲暇时间他看《新华日报》《新民报》和《新民晚报》等报刊,以前他不敢看这些刊物的,现在可以大大方方看,越看心潮越加激动。放下那些报纸,高振麟不由想起认识杨红叶后,她介绍给他看毛泽东的《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还有看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时的兴奋,那兴奋一直留在他的记忆深处,现在又被激活了,令他痛苦也更加惦记杨红叶的身体。 这当铺不太有人来,他有更多时间来反思自己的那些沉没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只有秦大伟的到来,才提醒他回到现实。 执行行动之余或者间隙,秦大伟路过这里都会下车,进来和高振麟聊一会儿。每当秦大伟想要探问当铺最近发现有什么情况的时候,高振麟就会岔开话题,劝解他对王家瑶好一些,不看王家瑶的面子也要给王家春、夫人面子,还有就是王家瑶再过几个月就要生孩子了,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说起这些,秦大伟就干笑,敷衍几句,然后走人。 最近,军统电台截获、破译了由重庆发往延安的电报,署名都是“古城”,让曹天浩大为恼火,不禁有些疑惑:难道“古城”不在自己身边?他指示秦大伟出手和“古城”博弈。 秦大伟藉口裴俊逸及其家人倒卖紧缺药品将他和家人全部拘押,例行公事地进行讯问。拘捕了裴俊逸后,秦大伟才向曹天浩说出了藏在心底的分析。 第105页 曹天浩说:“他是重要线索,一定要撬开他的嘴让他交代。软硬兼施,以软为主;该硬则硬,一硬到底。” “软硬兼施,以软为主;该硬则硬,一硬到底。”后来成为徐鹏飞对付关押在渣滓洞集中营、白公馆集中营里有文化的重庆地下党的手段之一。 这个消息是曹茜茹在和曹妻喝下午茶的时候,不经意说出来而被齐淑珍听到的。 裴俊逸的被捕,最着急的是齐淑珍,可是着急归着急,她却不敢有也不能有任何行动,一有行动就中了秦大伟的计。最让齐淑珍担心的是电台不知道裴俊逸藏匿在什么地方,要是一旦被军统发现,营救裴俊逸的可能性就是零。 齐淑珍把这个消息告诉高振麟的时候,高振麟也是大吃一惊,继而又让自己镇静下来,冷静地去面对。他到组里有意无意打听了一下裴俊逸的事情,没有材料证明秦大伟发现了电台,也没有发现秦大伟实际掌握了裴俊逸的活动,那么秦大伟拘捕裴俊逸的目的是什么呢? 此时的高振麟不能出面去营救裴俊逸,唯有暗暗祈求:这只是秦大伟为了引他出面而设计的骗局。 裴俊逸被拘押,确实给他所负责的重庆与延安的这条情报线的联繫造成了中断,这个情况高振麟和齐淑珍并不知道,因为裴俊逸已经不是他们这条情报线上的人了。 坐在潮湿的牢房里,裴俊逸心急如焚:一是担忧有人到他诊所递送情报,会被留在那里的军统特务抓住;二是没有他,电台不能启用甚至有暴露的危险。从秦大伟把他抓捕进来,他就在想办法:如何向其他同志告诉自己的处境,让他们中断和他的情报联络并将电台转移。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秦大伟提审他的时候,承认自己的诊所是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点,承认之后的最佳结果就是秦大伟放自己出去,引诱其他同志上钩。只要出去,他就可以想办法,告知其他同志自己目前身处的险境。 第一次提审,他和秦大伟周旋了半天,在上了一次电刑后,他承认了自己是地下党。 “你在西安也是他们的联络人?”秦大伟拉过一把椅子,坐到裴俊逸对面,“你说实话吧。说了,你自己和家人都不用再受苦。” “是。我在西安担任的是王家春的联络人,传递情报的是齐淑珍。” “啪,”秦大伟一记耳光打在裴俊逸脸上,“你胡说,王家春怎么可能是共产党?” “他是,他就是‘古城’。”裴俊逸回答得非常坚决,“追杀林晓楚,就是他告诉我的消息,我安排人去的。” 秦大伟脑子快速运转了一下,当时告知要护送林晓楚确实是他打电话通知王家春立马赶到四府路来的。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秦大伟睁开眼睛直勾勾看着裴俊逸,“除了齐淑珍,你还有其他的同党吗?” “我这边没有了。至于齐淑珍那边,我不知道。” 王家春不会是“古城”,最大可能曹妻应该是“古城”,秦大伟暗暗想到,随后问:“你在重庆有哪些任务和联繫人?”裴俊逸不开口了,秦大伟说,“你说了,我就放你的家人出去。快过年了,你不想让他们在这里过年吧?” “这和我的家人无关,他们什么也不知道。”裴俊逸看着地面,问秦大伟,“都只是我和他们单线联繫。” “你是在和我谈条件?”秦大伟用狡黠的眼光看着裴俊逸,“也好,那你要答应,一是你写出和你联繫的人员名单,二是登报发表自首声明说你脱离共产党,三是成为我们的外围人员。” “不,不,不。”裴俊逸连连摇头,“你这是要我做叛徒。这样的话,我出去一样没法活命,就像林晓楚一样,会被他们追杀的。” “林晓楚现在在香港,活得非常好。”秦大伟和林晓楚一直有联繫,他想从林晓楚那里得到共产党的意识形态的东西,更好对付共产党,“你,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不点头肯定也不摇头否认,裴俊逸只是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背:时间,自己要争取时间,让秦大伟进入自己的计划之中。 “你现在答应了,我可以马上放你出去。” “我那个联络点建立不久,还没有人和我联繫。”裴俊逸说,“如果有,我肯定会写出名单的。” “那你登报,说自己脱离共产党吧。”秦大伟说,“然后在我手下干事,抓捕你的同志。” 裴俊逸漠然地闭上眼睛:只能脱党。 翌日,《中央日报》《大公报》等报纸就刊登了裴俊逸脱离共产党的声明。这个声明一发表,和他联络的同志马上转移离开了重庆,也把电台转移走了。 报纸上刊登的裴俊逸脱党声明,给了高振麟重重的一击,差点儿把他击倒。 他鄙视裴俊逸软骨头,鄙视出卖自己同志的人,他心如刀绞,没有了心思写关于延安的报告。这个报告太难写,怎么写,写到什么程度,他还是没有得到指示,只能靠自己掌握。临近春节的腊月二十七那天傍晚,高振麟回到家,和往常一样吃饭,闲聊了一会儿。因为有王家瑶在场,高振麟不便多说,上楼准备休息。进到浴室,发现浴巾没有了,高声喊来齐淑珍,要她拿条干净的浴巾。一会儿,齐淑珍拿着浴巾上来,看着他,递给他一张窄窄的纸条,上面写着: 第106页 按你的记忆写延安,无碍。古城。 他一惊,想问齐淑珍,齐淑珍已经转身下了楼。他站在卧室门口,看着齐淑珍的背影发怔。洗澡之后,高振麟准备下楼,却看见曹茜茹笑意吟吟上楼来。见到穿着睡袍的高振麟,曹茜茹笑问:“你也要看医生吗?” “医生来了?干吗啊?” “不干吗。”曹茜茹推着高振麟回到卧室,关上门,“你别下去了,当心婶婶、阿姨和家瑶笑你。” “笑我干吗?”高振麟不解地问,“我有什么可笑的?”旋即高振麟拉住曹茜茹的手,“你叫医生来给你号脉?是不是有了?是有了,对吗?所以他们拿我开玩笑。”曹茜茹笑而不语了,坐到梳妆檯前,解开头上的髮髻,慢慢梳理。 高振麟马上明白了:曹茜茹怀孕了,怀上了自己的孩子。 怀孕这个消息,就像一颗子弹打进他身体里令他一阵的战慄,之后开始隐隐作痛:他不由想起杨红叶,也曾怀着自己的孩子,他们也曾期待着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世上,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离开了杨红叶,他和杨红叶的孩子也离开了杨红叶。 心,在流血,高振麟还要强装笑脸,装作喜悦的样子过去安抚并嘱咐曹茜茹一番。 那一夜,高振麟在“古城”又和自己联繫了的喜悦还有曹茜茹怀孕引起的不堪回首之中难以入眠,心事不断冲撞,难以言说。 陪着曹茜茹去医院检查,在空隙的时候高振麟问同去的齐淑珍,“那张纸条真的是‘古城’给我的?”齐淑珍点头,他又问,“‘古城’在重庆?” 齐淑珍说:“他在。但他已经不能和我们联繫了。” 上下打量齐淑珍良久,高振麟不信,摇头说:“裴俊逸是叛徒啊?” “所以,他不能和我们联繫。”齐淑珍铁青着脸说,高振麟看到了她的苦闷。齐淑珍又说:“我被他们盯得很紧,也没法活动了。” 高振麟说:“那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们在没有得到指示的时候,主要任务还是继续蛰伏,等待指令伺机而动。”齐淑珍又说,“不管怎么样,现在茜茹怀孕了,你要对她好。她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掩护。” 高振麟真想告诉她自己在延安的生活,告诉她关于杨红叶还有晓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知道。” 第十八章 1 外面不时炸响的鞭炮似在不断提醒着大家,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春节马上就要来到了。 躺在西安的医院病房里的杨红叶,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发怔。和外面喜庆的氛围形成巨大落差的病房的空气里,瀰漫着死神的气息。 她的手指关节、脚后跟都生了冻疮,奇痒无比。她的身体正被肺病细胞吞噬着,千疮百孔的衰竭让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歷程就要走到尽头似的。她要求把自己送回延安,让她安眠在那块土地上。组织上没有同意她的申请,要她安心继续治疗,并准备把她转院到北平的协和医院去。 既然不能回延安,那就让自己在故乡告别人世,安眠于自己故乡的怀抱里吧。她看到了抗日的胜利,还有什么遗憾的呢?当初离开北平的时候,日寇践踏着自己的故乡,现在故乡没有侵略者,真的可以回去了。让她牵挂不舍的是晓光:自己走了没有关系,自己这样离开,晓光就真的成了孤儿,孑然一身了;虽然有姥爷姥姥陪伴他,但毕竟不是父母陪伴他,他为此会伤心的吧! 一想到晓光,突然间让杨红叶的心中陡然产生一股生的欲望:我一定要活下去,不能这样离开。 杨红叶开始积极地配合治疗,拼尽力气和病魔抗争时,杨妈妈带着晓光来到了西安看望她。晓光想念杨红叶,要和她一起度过这个有意义的春节。 几个月不见,晓光又长高了一头,嗓门儿也变得低沉和粗重了,杨红叶听到他用这样的嗓门儿叫自己的时候,笑了,“晓光,开始长成大小伙子了。” “我以前不是吗?”晓光坐到床沿,想把捂住嘴巴和鼻子的口罩摘掉,被杨红叶拦住,晓光赶紧说:“妈,你担心什么啊?我身体好,不会被传染的。” “那也不行。”杨红叶看到杨妈妈还有晓光,精神好了许多,“你忘了,这是传染病医院,不是闹着玩儿的。” “晓光,你的心情你妈知道,别闹了。”杨妈妈坐在床尾打量着杨红叶,对晓光说,“少让你妈说话。” “戴着口罩,怎么唱歌啊?”晓光嘟囔着说。 “你唱吧,这样我也能听见。” 晓光狠狠把口罩摘了,“不戴了,死了就死了,和妈妈死在一起没什么害怕的。” 杨红叶听到晓光这话,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杨妈妈见状,起身拍了一下晓光的手臂,坐到床头的椅子上,掏出手绢给杨红叶擦泪。 “晓光,我们都不死,我们要活着,我们要一起过幸福的生活。” 看到杨红叶的热泪,晓光自知失言,又听杨红叶这么说,就使劲点头,“我还是不想戴口罩。那我唱完歌再戴上吧。” 杨妈妈起身,“你陪着你妈,我去打些水来。” 第107页 病房里只有杨红叶和晓光了,没有了旁人,更让晓光大方起来,给杨红叶唱起了《毕业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樑;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唱完,晓光重新戴上口罩,“妈,你觉得我唱得怎样?” “听着,嗯,好像有些跑调……”杨红叶对这首歌太熟悉了,一九三四年电影《桃李劫》一上映,她和她的同学们整天高唱着这首歌,歌声在北平的晴空里迴荡。再后来,到了延安,她和高飞一起多次组织农校的学生唱这首歌。高飞唱歌也跑调,晓光怎么把高飞的这个基因也遗传了?就像晓光真的是他亲生的儿子一般,没有忍住还是说,“你跑调真像……” “像我爸,是吗?”晓光看着杨红叶问,“姥爷姥姥都说过很多次了,以后不要说我跑调,因为老说我跑调搞得我都不敢唱歌了。” 杨红叶逗他,“那就不唱呗。” “可是我又想放声唱歌啊。”晓光又回到杨红叶开始的话上,“妈,有个事情我一直没跟你说。” 到了西安,进入这个医院,晓光的心就往下沉,鼻子里是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就像是死神的气息,令他恐惧失去杨红叶。到了病房,看见脸色青白的杨红叶,晓光更是加强了这种恐惧,他不想再把那个秘密隐藏,不想再隐瞒杨红叶。 “什么事情?”杨红叶盯着晓光,有些预感晓光要说的事情一定和高飞有关。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她总是会想起高飞,这个已经被她遗忘的人又闯进了她的脑子里。 “前几年,你和姥姥去部队演出了,我被冯伯伯带到西安来过,就是那次我带回饼干啊、点心的那次。” “我知道。怎么想起说这个?” “那次我见到了爸爸。”晓光说着,目不转睛看着杨红叶,看着她的反应。见杨红叶的眼睛闪了闪,晓光心里定了许多,“姥爷和冯伯伯不让我给你说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憋在心里,我一直难受。” 杨红叶释然了:那次晓光被带到西安来见高飞,间接说明高飞不是叛徒,这和她对高飞的了解相吻合。那又是什么原因让冯劲松说高飞是叛徒呢?这里面一定有隐情。她问:“除了你爸爸你还见到谁了?” “还有两个阿姨。当时不让我们随便见人,那天我们一起玩,晚上我就和爸爸睡在一起。” “爸爸说什么了吗?” 晓光停在那里:这样告诉杨红叶,好像有些不对。别看晓光只有八岁,已经很懂事了。他对杨红叶说:“就是要我好好学习,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爸爸老说他回不去了,说了很多遍。” “回不去了?”高飞是叛徒的事实确实令他回不到革命队伍里面来了,杨红叶心底琢磨着高飞这句话,叮嘱晓光,“这个事情你还对谁说过?”高飞是叛徒,凡是认识高飞的人都知道,组织上也是这么认定的,所以杨红叶还是担心晓光对其他人说起见到高飞的事情,“如果没说,以后也不要说了。” “妈,我不说。可是你要答应我,在西安过完年,我们就回北平。”晓光说出这次来西安的真正目的,“我和姥姥一起送你回北平。” “我是想回延安的。” “姥爷说延安不能治好你的病,你必须服从安排,让我们送你回北平治疗。” “我不想让组织花钱……” “可是,我不想没有妈妈……”晓光说着哽咽起来。 晓光哽咽的声音让杨红叶伤心不已,她撑起身子,不顾医院的规定,抱住晓光,“妈妈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哪怕我走了,天上有一颗星星就是我的眼睛,会一直看着你……看着你长大……” “妈,不要走……我不要你走……” 杨妈妈打来热水,给杨红叶烫脚,杨红叶再次感受到温暖。 大年初一下午,看杨红叶睡着了,杨妈妈坐在那里看书,晓光自己出了医院。他依稀记得高飞对他说,如果到了西安找不到他,可以去金鑫布庄找金老闆。这个事情,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包括杨良书。 街上,家家贴春联、放鞭炮、煮饺子、接财神。过年就是孩子们狂欢的季节,换新衣服、磕头、逛街、举着琉璃喇叭大沙雁儿,手里拿着五六尺长的大糖葫芦,糖稀上粘着一层尘沙。 这些都和晓光没有关系。 在街上,他问了几个人,走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了金鑫布庄。因是大年初一,金鑫布庄没有开门营业,晓光拍了很久的门,才有人来开门。 那女佣诧异地看着晓光,“你找谁?” “我爸说有事来这里找金老闆。” 女佣没有要他进门,转身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金老闆出来,狐疑地看了晓光很久,“你找我?” 第108页 “嗯。”看见金老闆,晓光拿不定主意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是我爸要我来的。” “你爸是谁?” “高飞。” 想了半天,金老闆没有认识叫高飞的人,他只认识高振麟,“是北平高家少爷高振麟?” 也没有听说过高振麟这个名字的晓光,懵懂地说:“不知道。反正是他说过,如果他不在西安了我又来了,就让我来这里找您的。” 把晓光带进屋里,金老闆挂了长途,打通了北平高父的电话,把情况简单对高父说了一下。 高父纳闷儿,“我有孙子了?你确认他说他爸爸是振麟?” 在一边的高母听见高父和金老闆电话里这么说,一把抢过电话,“老金,我知道。那孩子在吗?” “在我身边。”金老闆说,“就是一个乡下孩子,他说他爸是高飞。说是这个高飞不在西安就来我这里找我。” “你把电话给他,我和他说。”高母急切地说。 金老闆把电话递给晓光,晓光“餵”了一声,高母欣喜地问:“你叫振麟,不,你叫高飞是什么?” “爸爸。” “你怎么到西安了?你不是在延安吗?” “我妈妈病了,在西安住院。” “要紧吗?” “不要紧。您知道我爸爸在哪儿吗?” 高母听着晓光一口一声叫高振麟是爸爸,眼泪吧嗒吧嗒滚落下来,“他在重庆。我告诉你他在重庆的电话,你把电话给金掌柜吧。” 晓光把电话还给金老闆,金老闆记下高振麟在重庆的电话号码,打通了曹天浩在重庆寓所的电话,接电话的是齐淑珍。 金老闆说:“我找高家少爷。” 高振麟正陪着曹天浩、曹妻、曹茜茹、王家瑶打麻将,听见齐淑珍要自己接电话,以为是父亲打来的,过去一接,是金老闆,先开口给金老闆拜年,又听说有个孩子去金老闆那里找他,立刻想到是晓光。但又奇怪,晓光过年怎么到了西安,一定出事了。 晓光接过电话,“爸,是我,我在西安。妈妈病了,我和姥姥来西安看她。过完年就把妈妈送回北平。” “什么病?”高振麟的心被揪住,“要紧吗?” “肺病。有些不好,所以我打电话给您,不过妈妈和姥姥不知道我给你打电话。”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高振麟的声音很小,又不好多说,“你好好照顾她,把电话给金老闆。”晓光把电话递给金老闆,高振麟说,“您知道这个事情的重要性,别往外说。你问那孩子需要什么,他需要什么麻烦您给他什么,请务必帮助他。” 放下电话,高振麟脸上勉强挂着淡淡的微笑,坐回曹茜茹身边,心却惦记着杨红叶的病。 金老闆放下电话,让用人给他端来一盘瓜果,要他坐下。看着那些瓜果,晓光咽着口水,摇头。金老闆问:“你从哪里来?高振麟真是你爸爸。” 晓光警觉地站起来,“我走了,我就是通知一下我爸。”他弯腰给金老闆鞠了一躬,走出金鑫布庄。金老闆追出来,一路再怎么问他,晓光都闭口不再说一个字,把金老闆撇在身后。 2 过完年,在杨妈妈、晓光的护送下,杨红叶回到北平,住进协和医院进行治疗。办好住院手续,医生给杨红叶检查完身体,对杨红叶说:“病情稳定,只要配合治疗,你会康復的。” 医生嘱咐了几句后离开病房,杨妈妈去打热水,在走廊上遇见医生,医生把她叫到一边,“你闺女的病情不乐观,一定要静养还有加强营养才行。” “有生命危险吗?” “时刻都有。现在我们能做到的就是不让病情继续恶化,可是目前药物奇缺,我们会尽力的。” 杨妈妈一直都有思想准备,但是这话从医生嘴里说出来,无疑就是给杨红叶判了死刑,她脑子一片空白,头晕,扶着墙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良久,稳定了情绪后才回到病房。 回到北平,尽管身体还很虚弱,但杨红叶的精神好了许多,加上医院和药物的治疗,病情竟然奇蹟般地稳定了下来。 住院费用昂贵,加之药品又奇缺,杨妈妈不得不把杨红叶接回自己的父母家,把杨红叶和晓光交给自己的父母,就离开北平回延安去了。 已近三月,北平竟然又下雪了。眼瞅着灰暗、低垂的天空,峭寒的北风将屋檐瓦角的雪屑一起卷到了空中,舞过一个圈子以后才慢慢降落下来。看着飞舞的雪花,杨红叶把憋在胸腔里的气吐出来:怎么又像回到了冬天呢? 北平的冬宵,适合卧床看书、写信、追思过去,这契合了她的心思。她想起高飞:腥风血雨,日晚灯黄,她和高飞围炉谈着理想、谈着生活,谈着未来。那些时光,好似就在昨天。 “雪停了,春天就来了。春天是放风筝的好季节。”晓光放下书,转头对杨红叶说,“放风筝,在北平的风俗里是放掉晦气,对吗,妈?” “嗯,老人们都这么说。” “那等到天儿好,我们一起出去放风筝,把那些晦气都赶跑,然后妈妈的病就好了。” 第109页 杨红叶说:“好,等到一个艷阳天我们就去放风筝。” 自打接到晓光的电话后,高振麟每天都在惦记着杨红叶、晓光的生活,只要有时间就打电话给父母,要他们去找杨红叶和晓光。 “你和这个姓杨的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本来她会成为你们的儿媳妇的。”高振麟低低地回答,“那个晓光不到两岁就跟我在一起,我一直把他带到有四岁才离开,我一直把他看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高父在电话那端沉吟了一会儿,“那你记得这个杨小姐家住哪儿吗?”这把高振麟问住了,他还真不知道杨妈妈父母家在北平的地址,高父说,“那我们怎么去找她呢?” “我有消息了马上告诉你们。” 如果电台还在,高振麟可以发电报询问杨红叶、晓光住在北平的具体地址,但此时的他和齐淑珍就像待在一个孤岛上,无法和组织联繫。 裴俊逸宣布脱党被释放后,抓捕共产党的事没有什么进展,曹天浩就想起用高振麟,利用他曾经在延安待过的特殊经歷和身份,抓捕到更多的地下党。 春节假期一过,曹天浩就要秦大伟把裴俊逸的事情移交给高振麟,由高振麟全权负责。 裴俊逸来到高振麟的办公室,没抬眼看高振麟,低声地打了一个招唿。 “你要继续你的工作。”高振麟起身把办公室门关上,一边往办公桌前走,一边考虑着自己怎么说,他担心自己办公室被安放有窃听器,说得很谨慎。这个谨慎里面还有对裴俊逸的不屑和戒备。 “脱党之后他们都不和我联繫了。”裴俊逸抬眼看着高振麟,拿过高振麟办公桌前的钢笔和信纸,写下:去七星岗正街32号,找滕掌柜。嘴里说道,“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变节者,他们是唾弃我的。” 拿过信纸,高振麟看了之后暗暗一惊:这是圈套!是曹天浩、秦大伟让他来试探自己的吗?就说,“我是延安派过来的,你应该知道吧?派我来的是冯劲松。” “知道,但你是打入延安的特务,他们早就知道了。” “不,他们不知道。我是接替我哥哥‘高振麒’的任务来到军统的,我可以用电台和他们联繫。” 拿过笔和纸,裴俊逸再写下:相信我。嘴上却说,“至少我知道你是军统的人。” 高振麟看了看,“这样,我们可以利用我们的身份在重庆成立一个小组,让重庆的地下党来和我们联繫。” 裴俊逸摇头,嘆气,说:“他们不会来的。你们这是枉费心机。” 高振麟眼睛警视地盯着裴俊逸,将桌上的信纸撕下,放进裤兜,“给你几分钟时间,你再考虑一下吧。”说着起身去了卫生间,把裤兜里的纸屑扔进马桶,用水冲掉,再次回到办公室。 高振麟直直地盯着裴俊逸,在想:难道裴俊逸没有叛变?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七星岗正街32号滕先生是谁?会不会是圈套? “我可以走了吗?”裴俊逸问道,高振麟闭了一下眼睛,没再说话,望着裴俊逸离去的背影。裴俊逸在转身关门的瞬间,停住了脚步,用力地朝高振麟点了下头。 裴俊逸所写的,特别是最后的那个眼神,更加重了高振麟的疑虑,他不敢贸然去联繫那个姓滕的掌柜,他担心自己去联繫会落入秦大伟设计的圈套之中。 曹天浩给了他一份文件,是一个关于军事布防会议的纪要,笑眯眯地对他说:“你晚上到电台组,把这个发给延安。” “我没有电台唿号和波长!”高振麟说了实话,“在西安我就唿叫过,没有回应。” “再试试吧。” 晚上,高振麟开着曹天浩的车到了佛图关电台总部,这里是重庆市区的制高点。他按照曹天浩的命令开始唿叫延安。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应。他看看手錶,已经十二点过了,这才离开电台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有意地绕到七星岗正街,借着昏暗的路灯找到了32号门牌,是一个公寓。第二天高振麟查了一下,那是铜元局的一座高级职员公寓。 但他还是不敢轻易地去联繫。 重庆的三月还不见春天来临的迹象,春寒料峭,雾气迷茫,能见度极低,很多屋顶打上了片片白霜,人一唿气就是一团白雾。也就在这个时候,传来戴笠飞机在南京附近失事的消息。 曹天浩闻知,独自在书房里静静地待了很久,才赶到侦防处和几个同事会合,商量去南京治丧的事情。 几个人商量之后,推让曹天浩给毛人凤打电话。毛人凤要他们马上飞到南京。他们一行人都没回家,开车直接去了重庆珊瑚坝机场,飞往南京。 戴笠的死是一个方向标,改变了军统不可遏制的发展和势力,军统第一把交椅在几番争夺之后,以唐纵、郑介民的退出,成全了心仪这个位子多年的毛人凤。 本来,曹天浩和毛人凤的关系也不错,毛人凤接手之后曹天浩可以得到重任,重新把持重庆的军统队伍。但戴笠的死还是狠狠打击了曹天浩,他一下觉得自己老了,没有了干劲,也就答应了在西南长官公署做了一个副处长。 曹天浩主动去做一个闲职,不仅和戴笠的死有关,也和当时的国共关系以及国内形势有关,他隐约感觉到一种不祥,又不敢把这种不祥告诉任何人,所以能轻松就让自己轻松,倒是他竭力鼓动秦大伟好好大干一番事业出来。 第110页 已经升任保密局重庆站副站长的秦大伟,和徐鹏飞商量后在社会上和高校内吸收人员,进行“红旗特工”的培训,由高振麟给他们讲授共产党理论、马克思列宁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高振麟不知情的是,这些学员的一部分已经被秦大伟秘密分派任务,去搜索、识别中共地下党员。这些人次年给重庆地下党带来了很大的破坏,远比西安林晓楚的叛变事件更为严重。 在当铺工作和授课之余,高振麟有时会和裴俊逸见面,两人说话都是处处留心,防范对方。高振麟没说他一直没有和那个滕先生联繫。裴俊逸似乎忘记了他给过高振麟的这个联繫人,也从来没有问过他是否和滕先生联繫过。 表面看,高振麟是“清闲”的,秦大伟则忙着到处抓捕重庆的地下党,连王家瑶临盆生产也没顾得上到医院陪护。 晚上十二点过,王家瑶开始不断喊痛。齐淑珍穿好衣服去到她房间一看,知道要生了,赶紧去叫醒高振麟,让他打电话给秦大伟,自己又赶忙去叫司机。 曹天浩、曹妻、曹茜茹都醒了,齐淑珍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他们说:“你们去睡吧,我和振麟把家瑶送到医院去就行了。” 打了一通电话,没有找到秦大伟。高振麟也不管了,赶紧和齐淑珍送王家瑶去医院。他上车的时候,齐淑珍又下车,急急跑回屋里,打了几个电话,匆匆说了几句就挂了。 司机在外面等着,王家瑶忍住痛,在高振麟的搀扶下上车。一路上王家瑶不住喊着痛,齐淑珍说:“这生孩子当爹的都不在,像什么话。”冲着坐在司机旁边的高振麟背影,齐淑珍说,“振麟,你在前面下车,去找大伟。” 到了街角,车停下,高振麟下车。齐淑珍从后门下来,匆匆地低声对他说:“你赶紧去找裴俊逸,把他们一家送走。” “他不是叛变了吗?” “你不要管了。去他们家,到江边有小船等着你们,把他们送到南岸,那边有车接你们。” “刚才你返回屋里就是安排这个事情?”高振麟不无担心,问道,“裴俊逸他们家附近有监视的人吗?” “最近没人监视了。” “那我马上去。如果有人问我的话,就说我去找大伟了。” 去到裴俊逸的诊所,高振麟在街的对面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无人监视,走过去轻轻拍了几下门。门无声打开,裴俊逸和妻子、孩子鱼贯出来,一行人急急走过马路,穿过巷子,小跑着一路下坡到了江边。 一艘小船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要把他们送过江。过江之后,爬坡上坎到了公路边上,看见一辆吉普车停放在那里。 高振麟要裴俊逸一家在一棵树下等他,自己走过去对了暗号后才回身挥挥手。裴俊逸一家才出来。高振麟准备转身走开,那人拉住他,“前面公路有哨卡,你送他们比较合适。” 这下高振麟才明白,齐淑珍在等着王家瑶生产的机会,好利用这个机会把裴俊逸一家送走。 “送他们去哪里?” “邻水。” 高振麟计算了一下路程和时间,二话不说坐上车启动后往前疾驰。 路上不止一个哨卡,有四个哨卡,他都利用自己的军统身份轻松顺利地通过了。终于,把裴俊逸一家送到了离邻水还有十公里的一户人家里。 下车后,裴俊逸让高振麟等他一会儿。高振麟担心回重庆的时间,不耐烦地蹙紧眉头,“快去吧,我等你。” 裴俊逸把妻子和孩子送进那户人家后,一会儿又急忙走出来,坐上车,侧头看看站在那户人家门口目送他离去的妻儿,对高振麟说,“我不能走,我走了他们会怀疑你。” 高振麟不语,对裴俊逸的不信任缭绕在两人之间。最后还是裴俊逸说,“如果我不发表脱党声明,我就无法通知其他同志我出事了。” 看着车窗前幽暗的路面,高振麟说:“每个人都会给自己找理由的。” 裴俊逸嘆气,“你和老滕联繫过吗?” 高振麟转脸打量了一下裴俊逸,说:“还是你去和他联繫比较合适。” “你……” 高振麟严厉地看了裴俊逸一眼,意思是让他住嘴。于是,裴俊逸不再开口了。 车,一路疾驰回到重庆。去到医院已是早晨七点,王家瑶已经生下一个女婴。 上午十点过,秦大伟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抱起自己的闺女,一天到晚紧绷的脸,才绽开了笑容。 3 生了孩子的王家瑶还是不愿意回去和秦大伟住。秦大伟也忙,根本顾不上王家瑶母女。此时军统局已经併入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由毛人凤全权接手领导和管理。 併入国防部之后,曹天浩把高振麟叫去,“经过长时间和毛局长的商量和部署,我们觉得你还是应该利用你是延安派过来的特殊身份,让你离开军统。当然,是表面离开军统,你的职位和薪资仍然保留。” “离开?去哪儿?”高振麟当下明白曹天浩有了新的阴谋,这个阴谋就是徐鹏飞、秦大伟制订的“红旗特工”计划,“您看我在重庆一直没人和我联繫,他们已经不再用我了。” 第111页 “不管他们。你将去长江造船厂工作,掩护身份是工程师。你要逐步接近工人里面的地下党,我们要把重庆地下党一举破获。”曹天浩布置着他的工作,“还有,你要继续唿叫延安,直到他们派人来和你联繫为止。” 高振麟只有无条件服从曹天浩的命令和安排,他和马上就要生产的曹茜茹暂时先搬到牛角沱那个当铺的房子住下,每天坐船去造船厂上班。上船和下船都会受到检查,高振麟身上有枪,每次只好拿出军统特工证件才能得到放行。他暗想:看来军统在严密搜捕重庆地下党。不由暗暗担心那些和自己一样借着公开的身份来从事白区地下工作的同志的安危。 有天傍晚下班,高振麟刚刚走下趸船,迎面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三十多岁、瘦削的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沿着蜿蜒上升的青石板台阶往上走,“我是晓光的叔叔滕兆明。” 高振麟暗惊,脸上还是镇静的,“晓光?晓光是我去延安的附身符,他对我已经没有作用了。” “你是他爸爸,他现在北平。”滕兆明的声音更低了。外人看他们这样边走边说话,还以为是熟人,“杨红叶同志的身体现在很糟糕,目前还没有生命危险。” 高振麟放慢脚步,高振麟想:看来自己和父母还有和金老闆的电话被窃听了。心中已经掀起了狂风巨澜,可脸上还是风平浪静,高振麟淡淡地说:“没有生命危险就好。哎呀,想想,我在延安的时候她帮助过我很多的。” 爬上斜坡,就是牛角沱正街,滕兆明说:“我在七星岗正街32号,有急事可以找我。” 看着滕兆明离去的背影,高振麟对他还是充满了警觉和戒备。 每隔一天,高振麟还是会去电台总部唿叫延安。延安那边仍旧一直没有回应。这样的情况更让高振麟断定,裴俊逸在配合曹天浩让滕兆明出场来和自己联繫是一场阴谋。这一步棋,怎么着也不能轻易出手。 因为地下党的联繫都是单线的,这些事情,他也不能对齐淑珍说,因为如果真的是组织来和他联繫,他给齐淑珍说了就是违反了纪律。 曹茜茹生下儿子,取名高庆渝,小名鱼儿。抱着鱼儿,心怀欣喜看着粉嘟嘟、有着绒绒胎毛、啼哭的鱼儿,他想到了晓光:晓光生下来,他的亲生父母是不是像自己一样这样看着刚出世的晓光?杨红叶如果不流产的话,他和杨红叶的孩子也应该有三岁多了!杨红叶流产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现在杨红叶、晓光是在延安还是在北平。 欣喜、挂记、痛楚搅和在一起,高振麟迎来了一九四七年。 也是春天还没来到的时候,秦大伟他们在西南长官公署二处处长徐鹏飞的指挥下,冲进《新华日报》,拘押了报社的採编人员和报童,抢劫了大量文稿和订报存根,限令报社全体人员离开重庆。 查封《新华日报》后,徐鹏飞还想乘胜追查重庆地下党的线索,把军统重庆站站长吕世琨和秦大伟等心腹,还有个兵工厂稽查处的人召集来开会,讨论分析了半天,秦大伟得出结论:都是一群煳涂虫,对地下党的情况一点儿都不知道。 面对瞪着眼睛、青紫着脸听着的徐鹏飞,秦大伟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还没开口,徐鹏飞就说:“我找个专家来谈这方面的经验吧。” 没过几天,从南京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毛人凤极为赏识的行动处处长叶翔之。徐鹏飞马上开会,让大家来取经。结果,让秦大伟大失所望,叶翔之也没说出什么实质的经验来。这更坚定了秦大伟的主意,那就是必须让人打入进步人士的团体之中去。 在秦大伟的心中,打入的最佳人选就是王家瑶。王家瑶请了一个保姆带孩子,母女俩还是住在曹天浩家里,她就可以没有牵挂地出去活动。在群众集会和学校的讨论会上,经常可以看到王家瑶的身影。她出没的地方多在沙磁区,那里是高校文化区。她是秦大伟组成的“识别”、“搜索”、“情报”等小组的主要亦是重要成员之一,这几个小组里面的成员后来通过《挺进报》的线索,大肆逮捕中共重庆地下党党员,破坏和逮捕行动逐渐扩展到了郊县、整个四川地区甚至上海、南京。立下汗马功劳的就是“红旗特工”班培训出来的军统特务,这是徐鹏飞想要的结果。 急于证明自己的秦大伟也有了收穫,那就是王家瑶进入这些团体之际,全国正处于反飢饿、反内战运动兴起之时。不久,几个城市的进步学生聚集南京,爆发了“抢救教育危机”的联合大游行。重庆几个高校不甘落后,也积极响应,准备在六月二日举行总罢课游行。王家瑶马上报告了秦大伟,秦大伟立即向徐鹏飞汇报了这一情况。南京方面也接到了各地有关这方面的情报,决定在六月一日那天全国统一行动,取缔一切爱国民主活动,对新闻、教育、文化、出版、工商界等人士进行“六一”大逮捕。 在全国发生的“六一”大逮捕之中,王家瑶还得到了另外一些人暗中告密,让重庆军统局逮捕了二百六十多人,居全国之首。这些人被关押在罗家湾军统局本部、警备部等处。 她的所作所为,为秦大伟在重庆赢得了极高的赞誉。而这一切高振麟和齐淑珍包括其他人都浑然不知。 第112页 那天,曹茜茹和齐淑珍在给鱼儿洗澡,高振麟躺上床翻到自己看的书,惊骇地发现书里有张纸条: 与滕联繫,有紧急情况,古城。 滕兆明真的是自己的联繫人?高振麟好像一下置身在山城的浓雾之中。 还是傍晚下班,走下趸船后,高振麟便打定主意:今晚去和滕兆明联繫。刚刚爬上斜坡,就见在暮色的街边站着一个人,借着商铺的灯光,高振麟认出是滕先生。 大步走过去,高振麟装作见到熟人的样子,“呦,老滕真是好兴致啊,还站在街边看街景。” “难得有空啊。”滕兆明笑呵呵地转头回答高振麟的话,“才下班啊?” “是啊。” 两人说着慢慢往前走,滕兆明看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知道王家瑶吗?” “不但知道还很熟悉,怎么,你也关心她啊?”高振麟装作轻松的样子回答滕兆明,但有种不安慢慢袭上心头。 “她是军统特务。‘六一’大抓捕她出卖了很多人。”滕兆明说,“我来通知你,就是要提防她。还有,找机会你把她干掉,不然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已通知其他同志,有些同志已经转移离开重庆了。” 高振麟点头,佯装邀请滕兆明,“去我家坐坐吧!我家阿姨做的饭菜很好吃。” “改天再去府上拜访。”滕兆明也客气道,又压低声音说,“还有,如果有紧急情报可以到我家,电台在我家。” “裴俊逸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事情我有机会再给你详细说吧。” 4 高振麟听说了胡宗南部队占领了延安的消息,心情苦闷,表面上看却过着平静快乐的生活。每当鱼儿哭闹要他抱的时候,他就想起晓光,想起回到北平养病的杨红叶。但他对这一切又感到无奈和无助,会时常发无名火。 有次曹茜茹不在身边,齐淑珍对他说:“你的苦闷我知道,但是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我们还要这样生活多久?” 齐淑珍摇头,接过他怀里的鱼儿,看看四周,注视着高振麟说:“我有个想法,想发展茜茹入党。” 像是被火烫了一下似的,高振麟惊讶地看着齐淑珍半天,“茜茹?一个大小姐,不过问政治,对时局也是不关心的。” “你和她谈过吗?” 高振麟摇头,“我哪儿敢在她跟前说这些啊!” “我和她谈过。就是在西安我被站长和大伟审问后不久,她问我是不是共产党党员。我说我还不是,但我希望加入共产党。她说她也想加入,她从骨子里看不惯国民党的独裁做法。” “有把握吗?” 齐淑珍点头,侧脸亲了亲鱼儿,“我和她就像母女一样,她是要求进步的。” 高振麟从内心希望曹茜茹加入共产党,但总是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而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想起杨红叶和晓光,他们在北平如何,高振麟没有丁点儿消息。 这边曹茜茹要入党,那边王家瑶抓来的人陆续放走了,可还是有二十多个人没放,不放人的原因按照秦大伟的话就是:“有重大嫌疑,问题复杂,既不能轻易放掉,又不便移交地方法院处理。”这些人经他一发话,暂时被关押在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看守所。 秦大伟一意孤行,因为他深得徐鹏飞赏识,所以他既然这么说了,也没有人敢放掉这些人。这又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几个特务机关扯皮就扯了小半年,直到年底徐鹏飞从南京高级情报训练班回来。秦大伟找到徐鹏飞再次重申了自己的意见,徐鹏飞思考了半天,也是出于无奈的选择,决定重新启用渣滓洞看守所。 这就是日后关押、迫害、杀害共产党党员和进步人士,并在重庆解放前夕制造了“11·27”大屠杀的魔窟。 有天晚上厂里临时有事,高振麟耽误了一会儿才下班。乘了渡轮到达牛角沱,天已经暗黑了下来,漫山的万家灯火让他在这个时候领略到了山城重庆的美丽。 隆冬季节,暮霭沉沉,沿着斜陡的青石台阶、喘着粗气往上走。突然暗处一枪打来,一直有防范的高振麟还是没能躲过,那枪打在他右肋骨下面,一阵钻心的疼。高振麟迅疾掏出手枪,根本没有看到人就打出了一发子弹。 暗杀他的人没有想到他会有枪在身,借着夜色仓皇地窜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逃跑了。忍着疼痛,高振麟拍开家门,曹茜茹抱着鱼儿过来,一看惊叫起来。齐淑珍正在洗衣服,听见之后奔过来,二话不说,把高振麟的胳膊放在自己肩上,先带着他去了附近的一个诊所处理了伤口。曹茜茹抱着鱼儿打了电话,很快曹天浩赶过来把高振麟送进医院手术。 在医院住了几天后,高振麟回到家中养伤。 “谁会要害你呢?”曹茜茹担忧地守在高振麟身边。 高振麟摇头,不解,“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会是谁要杀我。而且那天那么准时等到了我,看来这个杀手跟踪我很久的时间了。” “我看你还是老实地做工程师吧,现在有了孩子,不能像以前那样只能顾着自己了。”曹茜茹劝解高振麟,“杀来杀去的真没意思。” 第113页 “你觉得我们现在能选择过安稳日子吗?”本来高振麟还想问曹茜茹入党的事情,一听她这么说,有些生气,又不好流露,“这安稳日子还得等啊!” 高振麟闭上眼睛,对曹茜茹的失望让他不想再说话了。 在养伤期间,高振麟一家人迈进了一九四八年,也把是谁要暗杀他的疑问带到了这一年。一九四八年的元旦刚刚过去,高振麟早晨准备离家上班,电话铃响了,他没有注意,是曹茜茹接的电话,“是叔叔啊,他在,正准备去上班呢。”曹茜茹看着高振麟,拿着话筒,“叔叔找你。” 高振麟从门口折回去接电话,曹天浩气哼哼地说:“你马上到我家来。马上。” 挂了电话,高振麟拿起自己的包,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到曹天浩公寓,就看见公寓外面有七八个警察围在那里,他下车透过围观的人群一看,眼前一黑:地上躺着裴俊逸,身上中了很多枪,血流了一地。 赶紧冲进曹家,就见曹妻面带惊魂,曹天浩坐在那里,客厅的地上也有一些血迹,高振麟颤抖着声音问:“出什么事儿了?” “家瑶刚刚被那个姓裴的打伤,已经送去医院了。要不是家瑶早有提防,估计也没命了。”曹天浩示意他坐下,“我估计啊,要杀你的人也是这个姓裴的。” 高振麟点头:“这姓裴的啊就是不相信。他这是报復大伟吗?” 曹天浩摇头,“还不止是报復那么简单。” “那是……” “家瑶是我们军统的人,你还不知道吧?她是有功之臣啊!”曹天浩脸上有担忧,那是担忧王家瑶的伤情,“这是共产党派他来行刺的。大伟也是有先见之明,早就在我家附近安排了我们的人保护家瑶。” 高振麟当下就知道:除掉王家瑶的任务是裴俊逸抢去替自己干了,他知道这个任务很危险,自己挺身出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牺牲;旋即,高振麟开始担忧滕兆明的安危。 曹天浩又慢悠悠地说:“叫你来的意思是要你注意安全,他们还会对你下手的。” “谢谢您。”高振麟看看手錶,“我该去上班了。最近厂里也有情况出现,我得多盯着点儿。” 从曹家出来,高振麟坐上黄包车回到家里,只有曹茜茹在。他问:“阿姨呢?” “出去买菜去了。”曹茜茹抱着鱼儿过来,“叔叔那边有事?” “有个人想杀家瑶,被我们埋伏的人干掉了。” “那,那家瑶呢?” “送医院去了。” 曹茜茹说:“那我过去看看。” 看着曹茜茹抱着鱼儿出去,坐上黄包车,高振麟给铜元局打电话,说是找滕兆明。接电话的正是滕兆明,他说:“我们的生意‘赔’了,我要拿回我的本钱。” 滕兆明马上明白了:“哎呀,真是对不住,今天上班走得匆忙,你的东西忘在家了。一会儿你到我家去取吧。” “我在家等你,你给我送来吧。” 高振麟又打电话给厂里,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还要请几天假。不到半个小时,滕兆明提着一个皮箱摁响了高振麟家的门铃,高振麟把他让进家里,关上门,“没有尾巴吧?” 滕兆明摇头,说:“老裴……” 高振麟点头,“担心你会暴露,所以赶紧通知你。我家有个阁楼,你先在那里躲几天。” “这是电台。”滕兆明拍拍那个大大的皮箱,跟着高振麟去了阁楼。滕兆明把电台弄好之后,和延安联繫,延安回电:马上撤离。至于电台,让他留在高振麟家里。 高振麟下楼拿了饼干,轻轻走回来,把饼干递给滕兆明。滕兆明一边吃着饼干,一边说,“我就待到晚上,有船接我走。”高振麟想问他去哪里,滕兆明说,“把我送到綦江,过几天我去武汉。” 其他都不担心,高振麟担心的是曹茜茹晚上在家,怎么让滕兆明离开自己的家而又不被她发现。也许是在曹家待了一天的缘故,吃过晚饭回家的曹茜茹脸带倦色,把鱼儿递给齐淑珍,自己洗了澡就去睡觉了。 在书房看书看到十点半,见时间差不多了,高振麟先去卧室看了看,曹茜茹已经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又去齐淑珍房间,靠在床头、怀里抱着鱼儿的齐淑珍,轻声地对他说:“要当心!” 高振麟和滕兆明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 上小船前,滕兆明对高振麟说:“你以不暴露和安全为上,至于除掉王家瑶的任务由其他同志去执行。” 电台在自己家里,高振麟肩上陡然增加了更大的重量,他要坚守自己的岗位同时还要保护电台。他在找机会除掉王家瑶,却未能如愿:在裴俊逸枪杀王家瑶未遂不到一个月,秦大伟把她送去了南京。 如滕兆明预料的一样,王家瑶和秦大伟一样是个心狠手辣的军统特务,不除掉她会是一个巨大的隐患,这个预料很快得到了应验。 第十九章 1 通过曹天浩的安排,高振麟成为了徐鹏飞、秦大伟制订、实施的军统“红旗特工”计划中的一员。 第114页 高振麟与战斗在重庆的地下党,是没有任何联繫的。军统对于重庆地下党的活动掌握的情报也不充分,甚至无从下手。 周日,高振麟和曹茜茹带着鱼儿去看曹天浩夫妇。吃完午饭,两人坐在书房里分析局势。 “我们的部队节节败退,共党步步胜利。”曹天浩郁闷地说,“一群饭桶。我们在重庆也是干着急!你那边情况怎样?” “没有什么进展。” “重庆地下党活跃得很哪!”曹天浩恨恨地说,“你们这些‘红旗特工’要努力发挥作用。” “叔叔,地下党的纪律都是单线联繫,这个您是知道的。我只能坐等他们……” 曹天浩打断他的话,“不能坐等,要主动出击。你在厂里要以进步的姿态活动!” 这是曹天浩的命令,他不能违抗。周一上班,高振麟一改平时泡在办公室的习惯,到厂子里四下转转,友好地向那些工人微笑、点头,暗中观察每一个人:不是要出卖蛰伏的同志,而是一旦发现有自己的同志,他要进行保护。 有了这样的习惯,就和一些人熟络了起来。他们会对他讲一些工厂的情况,哪些人阴险、哪些人仗义、哪些人可疑。 有个叫唐进江的人特别引起了他的注意。 唐进江瘦削的脸,颧骨有些高,下巴尖尖的,眼睛明亮,精明、强悍的样子。他看到高振麟出现就拉住他,大谈时局和对国民党的不满。 每每遇到唐进江发表自己的看法时,高振麟就提醒他,“不谈国事。”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就知道过自己安逸的生活。”唐进江戏嚯又不满地说:“政府那么腐败、专横,你就无动于衷?” “你我只是小人物,又能改变什么呢?”高振麟搪塞着走开了。 一日他巡视完,和熟悉的工人聊了会儿天后回到办公室,给茶杯倒上开水,拿起桌上的《大公报》,赫然发现下面有一张《挺进报》。 这是唐进江给自己的吗?是在试探自己还是向自己宣传?这个唐进江到底是什么人? 看着这张来歷不明的《挺进报》,高振麟仔细读完,消息和文章都令他振奋。电话响起,是他的心腹,就是那个在监视曹妻的手下夏翔。夏翔,是他花重金收买的军统特工,现在也是“红旗特工”计划的一员,对他是忠心耿耿的。他要监视曹妻,至于为何曹天浩不监视,是他早就打算好的,因为“古城”就在曹天浩身边,不用监视。 “麟哥,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们找到了《挺进报》的线索,循着这个线索我们抓到了重庆地下党的领导。”亢奋的夏翔说:“现在秦副站长正在审问,可能有重大突破。” 高振麟脑子“嗡”的一响,要自己镇静,“今天晚上有时间到我家来。” “今天晚上不行,我们还要工作。” “那你有消息及时告诉我。”高振麟吩咐道,又叮嘱道,“别让其他人知道。” “知道,您放心。” 重庆地下党领导被捕,这个消息不啻对高振麟是个极大的打击。他最担心的局面出现了。他脚步似灌铅一样沉重地回到家里,没有食慾。 “你不舒服?”曹茜茹关切地问,伸出手摸他的额头,“不烫,还好。” “头痛。我去躺一会儿。” 躺在床上,高振麟不知道该不该启用秘密电台,向延安汇报这个情况。可是电台是直接受“古城”领导的,没有他的指示,他不得擅自动用。 曹茜茹给他倒水、拿药,服药之后他闭上眼睛继续养神,一种不祥的感觉控制了他,那就是重庆地下党中间会不会出现林晓楚这样的叛徒。 那几日他茶饭不思、日日夜夜担忧,又不能去打听,只能等着夏翔给他进一步的消息。终于等来了夏翔的电话,说是抓获了很多地下党。 “怎么抓到这么多人的?你们的成绩不错啊。”高振麟克制着情绪问。 “他们的领导坦白了,还不止一个啊,都是重量级的领导。” 高振麟后来才知道,这次大逮捕,是对重庆地下党的毁灭性的大破坏!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齐淑珍,要她马上转告“古城”。 过了几天,回家不见曹茜茹和鱼儿,他问齐淑珍:“茜茹和我儿子呢?” “有个朋友的孩子过生日,他们去参加生日宴会了。”齐淑珍脸色凝重,“我和‘古城’谈了,重庆地下党已经先后被捕了一百多人,原因就在几个领导人集体叛变了。” “前几天我就担忧重庆会出现林晓楚这样的人,没有想到果真出现了。”高振麟又问,“‘古城’怎么说?” “他要我们保护好自己,不能轻易接近有嫌疑的人。” 齐淑珍说这话的时候,高振麟脑子里立马出现唐进江的面孔,点头道,“是啊,我在厂里也有可疑的人和我接近,还给我《挺进报》。” “不能相信这个人。”齐淑珍叮嘱高振麟道,“你要远离他。” 造船厂正在紧张改装一艘货轮。这艘船的发动机换上了军舰才使用的装备,大大加快了货轮的运行速度;对底部的货舱也进行大面积的改造,舱底还铺上了橡胶地板;上部的甲板进行了扩大改造,加装了载人的客舱。如果经过高振麟这一番监制改造,这艘船实际上具备了客货并用的功能。 第115页 看着改造后的轮船,让高振麟有了一种成就感。只是让他犯疑的是,在改造不到一周的时间,轮船周围就有五六个警察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在巡逻,并且不让闲人靠近,上到轮船工作的工人都要搜身检查之后才能上去。 高振麟由此判断,这艘船的用处极为重要。他曾试着询问过改造这艘船的目的,但负责下达任务的水运处的头儿说:“老高你别问了,就是加快改造进度,加强轮船的吃水量。” 自己要是再问下去对方会起疑心,高振麟也就从此不再过问。 每天高振麟都会上船检查,四处查看改造进度之后,心底预估着完成改装的时间。那天,他准备下船回办公室。 唐进江突然走到他跟前,警惕地看看四周,把手里的图纸递给他看,低声说:“高工,这艘改造的船是用来运送贵重物资和客人的,可能就是为撤离到台湾作准备用的。” 国民党在悄悄运送物资,并将一些人撤离去台湾,这些高振麟早有所闻,现在听唐进江这么一说,警觉地看他,说:“别管这些,快回去干活儿吧。” “我们要想办法破坏这艘船。” 高振麟的手不由得抬起来,放进裤袋里,裤袋里有支手枪,“破坏?老唐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工人,我不喜欢国民党。” “你别忘了,你的工钱都是国民党给你的。”高振麟每个毛孔都警觉地张开,迅疾打量着唐进江,“你搞破坏是要掉脑袋的。我有妻儿老小,你也有吧?不能搞这种事情连累他们啊。” 说完高振麟就转身走了,唐进江追上来,“高工……”他还想说什么,被高振麟截住话头,“时局动盪,我们老百姓就是求口饭吃,还是明哲保身吧。”高振麟抬手向后拂了一下飘散在前额的头髮,眼睛看着一派忙碌的码头,又叮嘱,“这儿有警察二十四小时巡逻保护,你们不要乱来。老唐,安心工作吧。我们做不了什么的。” 说着高振麟把唐进江抛在身后,下船回到办公室,将茶杯里已经凉了的茶倒掉,续上热开水。 端起杯子,他吹开漂在上面的茶叶,慢慢地喝着,心里在想:唐进江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自己来搞破坏?难道是曹天浩他们有意识地来试探自己的? 不管唐进江是什么人,倒是他爆破船只的主意引起了高振麟的重视:这艘船肯定是用来做大用途的,而且南京肯定非常需要这艘船,自己可以去把这艘船炸掉吗?如果炸掉,也不能在厂里,最好是在这艘船改造完毕,在发动舱里安装定时炸弹,让船在去南京的路途中被炸毁。 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定时炸弹从哪里来?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唐进江的身份。要摸清楚唐进江的真实身份,可以通过秦大伟,这有些不容易;那么只有通过夏翔。至于炸掉这艘船的计划他要慢慢考虑。想到这里,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把调查唐进江身份的事情交代给夏翔。和夏翔说完电话,又给秦大伟打电话,约他晚上到家里来吃饭。 电话通了,秦大伟听高振麟要请他到家吃饭,掩饰不住亢奋地说:“振麟,最近真没时间,忙得很,到处跑,抓人啊!我们抓到了重庆市工委的刘国定、冉益智这些大人物,知道这些人是干吗的吗?重庆地下党的头子,他们都招供了,眼下顺着他们的口供进行大抓捕呢。好久没见到茜茹、鱼儿了。等我忙完,我备席请你们一家吃饭。” 高振麟的心勐然地往下沉,事态远比自己判断的严重,于是他嘴里敷衍了几句,匆忙地把电话挂掉。 他下定决心要採取行动,炸掉那艘改装的船只。 2 晚上回到家,高振麟一边闷头吃饭,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鱼儿在一边哭闹,他对鱼儿说:“好好吃饭啊,一会儿吃完了,爸爸带你出去玩儿。” 鱼儿乖顺地点头。看见鱼儿这般单纯和乖顺,高振麟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一边吃饭一边问曹茜茹:“咱家的金条有多少?” “这得问阿姨,”曹茜茹不解地看看他,侧头问齐淑珍,“阿姨,家里金条还有多少?” “十一条。那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啊!”齐淑珍给鱼儿一边擦着嘴一边回答,“小子,你再乱动,你爸爸就不带你出去玩儿了。” 曹茜茹看高振麟有心事的样子,说:“你问这个是不是担心到时我们撤走的时候要用金条?” 高振麟点点头,说:“大家都在作准备,我们不得不准备一下。” “我哪儿也不去。你们要去什么台湾,我就回老家。”齐淑珍说。 “那不行。”高振麟吃完饭,推开碗筷,“我们去哪儿你就跟着我们。你捨得离开茜茹、鱼儿吗?”齐淑珍不语了。 鱼儿看碗里没有了米饭,挥舞着手,意思要高振麟带他出去。抱起鱼儿,高振麟对曹茜茹说:“走吧,我们去叔叔家看看去。” 只要有空,高振麟和曹茜茹就带着鱼儿去曹家,看看曹天浩和曹妻,一边是看望,一边他还要给曹天浩汇报自己的工作。 坐在书房里,高振麟把最近几天的情况向曹天浩作了汇报。 第116页 戴笠死后,曹天浩的精气神儿似乎也被戴笠一起带走了,一蹶不振的样子。国共内战全面开始后,曹天浩似乎对国民党的前景不是那么乐观,更没有了精神。虽然在西南长官公署担任着一个职位,可却是清闲得很。有几次高振麟因为有事路过进去看他,不是见他看报纸就是在看《四部丛刊》。和他说话,曹天浩的眼神也很涣散,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曹天浩说:“你在厂里有发现所谓的工人纠察队吗?” “没有。”高振麟立即回答,“倒是有个人今天在改装的船上碰到我,说了几句。” “喔,什么人?” “有几个工人是您安排的吗?” 曹天浩侧着头,闭上眼睛想了一下,摇头,“不是。” “他们和我挺近乎的,我以为是您安排的。” “他们对你说什么了?” 高振麟摇头,“也没说什么,就是瞎聊。” 在曹天浩始终带着微笑的面孔上,高振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过这么看来这个唐进江并不是他安排的,那这个唐进江真是一个进步工人?! 抽空,高振麟去找到夏翔,“你有办法找到定时炸弹吗?” 夏翔一个激灵,反应很快地问:“那傢伙上哪儿找去?您要这个干吗?” “我想炸死我的一个仇家。如果花钱买,能买到吗?”高振麟盯着夏翔,“花大钱,你肯定有法子吧?” “我先暗地打听一下,有消息立即告诉您。”夏翔说,“您要我打听的唐进江,我们这里没有人安排到造船厂。” “一定要搞清楚这个人。”高振麟从兜里拿出一根金条放在桌上,起身迳自走了。 看来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定时炸弹,高振麟决定还是按照先前的计划行事:先搞清楚唐进江的身份;如果他是进步工人,又要炸掉改造船,那么这个事儿就好解决了。 接着两天,高振麟按例上船检查,看见唐进江就装作无意地去接近,出乎他的意料,唐进江却迴避了他。 那就只能自己行动了!高振麟在办公室反覆研究着那只船的图纸,设计安置炸弹的具体位置。 在高振麟忙于自己计划的时候,王家瑶从南京回到了重庆。她通过叛徒的关系,进了川渝银行做了一名银行职员来掩护自己。 她的回归和高振麟被安排到造船厂工作都是曹天浩计划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军统局在这一年成立了军统局西南区,下辖六个站,设有专业组和地区组,同时还负责管辖西南长官公署二处、警察局、稽查处、保防处等二十一个公开机构,有两个通信支台,这些公开的和秘密的机构,形成了国民党军统特工严密的组织网络。 曹天浩表面上看没有了以前的精气神儿,实则在做着更加周密的行动部署。 这个行动部署就是曹天浩亲自参与的“军统局西南地区应变计划”,这个计划分为四个部分,即潜伏计划、游击计划、破坏计划和还乡计划。其中潜伏计划就是将一批精干特工留在重庆,保留剩余力量,通过各种身份蛰伏下来,并尽可能打入共产党组织内部,刺探情报和指挥破坏行动。因为高振麟有着在延安的特殊经歷,又因为曹天浩和秦大伟的提防,高振麟并没有抛头露面很多,可以使共产党认为高振麟还是他们的人;即使高振麟是共产党,在他后面还有人盯着他——这个人就是王家瑶。王家瑶虽然差点儿因裴俊逸袭击而丢命,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确切的身份,而且她有六一大逮捕和打压进步团体的经验,所以成为曹天浩和秦大伟手里的一个重要人物。 曹天浩的“军统局西南地区应变计划”,因得到了毛人凤的赏识而正在具体实施。蒙在鼓里的高振麟根本不知道曹天浩有这个计划,倒是秦大伟心情大好,时不时打来电话告诉他抓了多少地下党,又有多少人变节。 “大伟,你干得漂亮啊!”高振麟嘴上夸奖着,心却在流血,“那些人关在哪儿呢?” “当然是渣滓洞和白公馆啊!徐鹏飞亲自督办着呢。” “渣滓洞看守所不是好多年没用了吗?” “你不知道,去年年底就重新启用了。”秦大伟轻松而又掩饰不住的得意,“振麟,我是羡慕你的清闲啊!” 高振麟装作悻悻然地说:“我是闲人闲用,不能和你比。” 秦大伟确实很忙,让他根本没有时间休息。王家瑶和他见面,也得去到歌乐山军统宿舍。 深夜,秦大伟回到宿舍,见到王家瑶就是一番亲热。事后,秦大伟靠在床边点燃一支烟,悠悠抽着。王家瑶说:“我就这样窝在银行什么都不干?” “你的任务在后面呢。”秦大伟吐出嘴里的烟,“你的任务不能心急。” “我就心急。”王家瑶浑身有股杀气,这也是秦大伟喜欢的,“我还要找机会干掉高振麟。” “你要干掉高振麟?哪有那么容易。别忘了,他的枪法比你我还好,你去干掉他,会送命的。” 王家瑶嘆气,“那天晚上算他走运。”高振麟那天傍晚回家遇袭,朝他开枪的人就是王家瑶。 第117页 秦大伟摇头,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枪杀你哥哥的人就是振麟。” “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的。”王家瑶咬牙切齿地说,“你少拿什么证据啊、党国的利益来煳弄我。” “家瑶,我真的告诉你,不能擅自行动去干掉高振麟。你和他都是站长计划的重要执行人,要是真把站长惹急了,我也帮你兜不住的。” 王家瑶有些来气,“噌”地坐起来说:“好吧,我先咽下这口气,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他,看他怎么说,然后我再处置他。” 从秦大伟那里得来的消息让高振麟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井里,但令他兴奋的是解放军的节节胜利的消息不断地传来。一边是寒冷的冰水,一边是火热的胜利,高振麟就这样生活着。 唐进江见上次冒失地对高振麟说过自己的打算之后,以为会出事情,几天下来自己平安无恙,开始对高振麟有了信心。他利用中午吃饭的时间来到高振麟办公室,端着一个铁皮饭盒,一边吃饭一边和高振麟说话,“高工,有时间到我家去耍嘛。”唐进江用地道的重庆话对高振麟说,“离厂头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喽。” 高振麟低头专心吃饭,敷衍地点点头:“你家人都还好吧?” 唐进江大口地嚼着嘴里的饭菜,含混不清地回答:“啥子好不好的,过得去就是喽。”将饭菜吞咽下去,又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肯定莫得你们这些人过得好就是喽。” 高振麟对唐进江含混地笑笑,心想:他是一定有自己的目的才来找我的。他等着唐进江往下说,可唐进江似乎也有戒备,不再往下说了。高振麟也不急,心想:你还会来找我的。 第二天中午唐进江又到他办公室吃饭,说:“高工,下班之后去我家坐坐嘛。” 高振麟默默点头,不再和他说话。唐进江也闷头把饭盒里的饭菜吃完,走了。 下了班,高振麟按照唐进江告知的门牌号码去了唐进江家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就看见几个人鱼贯走进了唐进江家里,其中有个人高振麟似乎很眼熟。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思考了一下,马上转身回到厂里,用传达室的电话打通夏翔的电话,夏翔不在,接电话的人说夏翔在望龙门那边开会,给高振麟说了号码。他又给望龙门军统办公室打电话,找到了夏翔。 夏翔捂着电话说:“我正要找你。我们正在开会部署抓捕造船厂要搞破坏的人。你上次说的那个唐进江就是其中之一。” “唐进江是什么人?” “秦副站长说唐进江是地下党。” “我看他也像。”高振麟顺着他的话,道,“他老来接近我。” 放下电话,高振麟一熘小跑去到唐进江家附近,喘息定了之后,躲到一条窄窄的巷子口,这里刚好对着唐进江的家。这条街大多住的是工人,又不到下班时间,此时的人并不多,高振麟掏出枪,对着唐进江的家门就是一枪。 等了一会儿,没见有人开门出来。唐进江他们从后门顺着山坡跑掉了。 高振麟这才离开了那里,顺着那条往上延伸的巷子跑去。一口气跑到山上,这里没有住家,就是一片栽种着蔬菜的田地,绿油油的充满生机。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长江对面的市区,他坐下看着这个异乡。天色暗下来,城市的山上山下洒满点点灯火,才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市里,身上有些泥土和枯草,幸好晚上大家看不清。 到了家,曹茜茹和齐淑珍见他这般模样,都诧异地看着他。 高振麟说:“今天在船坞去干活儿了。” 曹茜茹催着他去洗澡换衣。高振麟独自吃完晚饭,逗了一会儿鱼儿,便坐到书房里。他那颗心还是悬着的:不论唐进江他们是什么人,但唐进江的话却给了高振麟一个实实在在的提示:为什么就不能去炸毁那艘船呢?可又不能去冒这个险,自己的任务是蛰伏!高振麟矛盾着打消了这个炸毁船只的计划。 “振麟,有人找。”齐淑珍在楼下朝着楼上喊道。 高振麟起身走出书房,到楼梯口,看见夏翔行色匆匆疾步上楼,“到你书房说吧。” 两人进了书房,高振麟把门关上,夏翔就急急开口:“我们去抓造船厂的地下党,结果扑空了。是你通知他们的?” “不是。”高振麟断然否认,“你怀疑我?” “不是怀疑而是这个消息我只告诉了你。” “坐吧。”高振麟示意他坐下,自己坐到书桌前,“夏翔,咱们认识几年了,你做过我的手下,多少还是了解我的吧?” “嗯。我来一是要问你这个事情,二来大伟在追查是谁走漏了风声。我害怕你把我说出去。” “为何要把你说出去?” 夏翔咽了一口口水,“是这样,大伟一直在清查我们内部,他怀疑我们里面有共党的奸细。电话里面我对你说了要抓造船厂的那些人,以为是你在试探我,配合大伟的清查。” “这个你尽管放心。” “共军那么厉害,我们的部队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怎么放心。”夏翔担忧又烦躁地说,“我不担心自己,我就担心我父母。” 第118页 “夏翔,你父母的安危你也放心。如果他们想去哪里,台湾?我可以帮忙。” “去台湾吧。”夏翔说,“有你这句话,我真的放心了。” 第二天上班,高振麟在厂区巡视,遇见自己的熟人主动上去攀谈。 那熟人紧张兮兮地说:“唐进江还有几个人跑路了。” 高振麟故作讶异:“为什么跑路了?” “听说他们是共产党。”熟人凑到高振麟耳边说,“军统和宪兵正在盘问和他们来往的人呢。你也要当心一点儿。” 唐进江是地下党,现在脱险了,高振麟有说不出的高兴;但要炸毁那艘船的念头挥之不去,但是自己和夏翔都无法搞到定时炸弹,这个破坏计划也就无从实施。 眼睁睁看着那艘船出厂,去执行撤离、运输的任务,高振麟恨得想撞墙。 3 鱼儿一岁了,曹家为鱼儿举办了周岁宴。此时的鱼儿已经蹒跚着学走路了。见到鱼儿,曹天浩眼里马上放光,就像是鱼儿的影子一样,寸步不离鱼儿。鱼儿在屋里到处乱跑,曹天浩就在后面跟着,嘴里喊着:“追到了,抓到了。”屋里就充满了鱼儿咯咯的笑声。 “你们还是多回来看看他吧,我担心他憋坏身体。”曹妻端起杯子浅浅喝一口茶,“最怕听见他嘆气的声音了。问他吧,他也不说什么,就是嘆气和摇头。” “家瑶也是的,一个女人去当什么特工啊。”曹茜茹皱着眉头说,“她要是在,她和晶晶住在这里也有不少乐趣的,家里多个小孩儿就热闹了,至少也可以让叔叔高兴嘛。” “家瑶也是少有的厉害女人。”高振麟故意漫不经心地问,“家瑶不会回重庆了吧?” “说是不回来了。”曹妻轻轻把杯子放下。关于秦大伟和王家瑶,高振麟从来没有过问他们,担心引起曹天浩的怀疑。在高振麟看来,作为老牌的军统特工头子,曹天浩肯定有更大的计划在酝酿和实施之中,而自己就在这计划之中。曹妻说,“老曹不让家瑶回来,说是危险。” 高振麟瞥了一眼曹茜茹,曹茜茹也回看了他一眼,对曹妻说:“要不我们搬过来住吧。只是振麟要去造船厂上班就不方便了,路途远了一些。” 曹天浩抱着鱼儿过来,“这小子真好玩儿。”然后对曹茜茹说:“回来住好啊!如果振麟上班不方便,我就安排一辆车他自己开着去就好了。” “开车?”高振麟摇头,“您要我在厂里盯着那些人,我开车不是太招人眼了吗?” “你把车停在离厂子不远的地方,走几步路去厂子,没人发现。”似乎曹天浩早有此意要他们搬回来住,也似乎早有安排。 吃完饭后,曹天浩把高振麟叫到自己的书房,详细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高振麟。最后说:“眼下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是安心在造船厂工作,扮演好工程师的角色,让你周围的人相信你。”把一份名单递给他看,曹天浩叮嘱道,“把它记住。”高振麟反覆看了几次,深深记在脑子里。曹天浩又告诉他以后如何联繫这些人。 高振麟向厂里请假,在家和曹茜茹、齐淑珍收拾了一天东西,要搬去和曹天浩夫妇同住。一个人上了阁楼,那里还藏着裴俊逸留给滕兆明的电台。看见那个皮箱,他怔忡站了许久,深深嘆口气,拎着皮箱下楼,让那个皮箱不离自己的身边。 他和曹茜茹、曹天浩夫妇住在楼上,齐淑珍带着鱼儿和保姆住在一楼。他把装作电台的皮箱放在床底下,又觉不妥,可实在没有更好的地方藏匿电台,就把齐淑珍悄悄叫来,给她说了这个事情,齐淑珍说:“你放心,我会盯着的。” “我担心茜茹发现它。”高振麟还是不放心地说。 “不会,我会时刻注意的。” “你把家里的金条给我吧。”高振麟又说起金条,“夏翔要送他父母去台湾,不好搞机票。他给过我一些重要情报,这样也可以让他不说漏嘴。” “你找夏翔又犯了在西安擅自组织行动队、导致老石牺牲的错误。” “有时候不得不冒险、不得不犯一点儿错。”高振麟严肃地回答齐淑珍,“你也知道我们身处特殊的环境里,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高振麟做特工的最大优点和致命的缺点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当给他一个任务和角色时,他会全身心投入从而忘记自己的真正身份。这犹如他当年爱上杨红叶而忘记自己是军统特务的身份一样。 看见那些机械图纸是那么的亲切——他在大学所学的专业就是机械制造,如果没有战争,或许毕业之后他真的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工程师,他忘记了自己是军统安排下来的蛰伏特工;如同当年他去延安一样,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军统特务,而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不是曹天浩要求他时常要向自己汇报工作,不是齐淑珍告诉他今后如有情报电台就放在家门前的那盆万年青底下,他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一名工程师。 很快这样的生活就发生了改变。 在鱼儿满了两岁之后,曹天浩在鱼儿的生日宴上,平静下面掩藏着悲戚,说:“我们要走了。这个家就留给你们了。”看了在座的每个人,又环视了自己的家,曹天浩收回目光看着高振麟,摇晃着手里的酒杯,“希望我们再回来的时候,我还能住到这里。” 第119页 那个生日宴瀰漫着忧伤和颓败,曹茜茹和曹妻都哭了。 “我也不想去台湾,可是……”曹妻把手搭在曹天浩的手臂上,“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曹茜茹刚想说话,高振麟用眼睛制止了她,说,“你们都保重。” “也不知道共产党会怎么对付你们。”曹天浩担忧地看着高振麟,“尤其是茜茹跟着你留下……” “您忘了,我是共产党派到这边来的。”高振麟说的是实话,“共产党胜利了,我就回到了组织。茜茹是我的妻子,我会保护她的。” “是啊,所以你要好好利用这个身份啊!” 曹茜茹终于憋不住了,“我也想去台湾……” 曹天浩狠下心,“你不能去,把你交给振麟,我放心。哦,对了,还有阿姨在啊,她是为共产党做过事情的人,也可以保护你的。” 大家再也没话了,都静坐在那里看着高振麟和曹天浩喝着闷酒,直到酒醉。 第二天上午,曹天浩起床时,汽车已经在等他了。高振麟帮着把几个箱子搬上车,和曹茜茹、齐淑珍还有鱼儿送曹天浩夫妇去了珊瑚坝机场。在机场,他们见到了一同撤离的秦大伟。 “你一个人去台湾?”周围很是喧闹,高振麟凑近秦大伟的耳边问。 秦大伟回答:“家瑶和晶晶已经去了台湾。” 高振麟看着撤离的人上了飞机,转动的螺旋桨轰鸣着,飞向灰濛濛的天空,他心底盼望着重庆的解放。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曹茜茹终于放声大哭,高振麟没有劝她,只是搂住她的肩膀看着远去的飞机,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送走曹天浩夫妇、秦大伟,高振麟又费尽周折,託了关系把夏翔的父母也送去台湾。送走夏翔的父母后,夏翔就失踪了。高振麟遍寻他不着,以为他也撤离去了台湾,就此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面了。 消失的不止是夏翔,还有高振麟的父母。他们从北平飞往重庆,打算看望高振麟和曹茜茹、鱼儿后,再从重庆取道去台湾。结果飞机失事,机毁人亡。 接到确切的消息,高振麟放声大哭。曹茜茹、齐淑珍也在一边陪着垂泪,鱼儿懵懂地看着他们,静静依偎着高振麟。 父母身亡,给高振麟很大的打击,在家躺了几天,才有精神去上班。曹茜茹的身体反应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齐淑珍看不过去了,有天见他又在书房里看图纸,对他说:“振麟,茜茹怀孕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关心呢?” 高振麟错愕地抬起头:“茜茹怀孕了?她怎么没告诉我?” “你一天到晚跟丢了魂似的,她也不好说!” 这是个好事,多少沖淡了高振麟心中的苦痛。 北平和平解放,杨红叶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精神稍微好一些,她就坐在桌子前写啊写。晓光要她休息,她说:“没事,写信不累。” “妈,您给谁写信?” “给你姥爷、姥姥写信。” 晓光疑惑,“姥爷、姥姥都快回来了,还写信啊?” 抬眼看着窗外,那是她熟悉的院子。她出生在这个院子里,直到去延安才离开;现在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她又回到了这里。她喃喃地说道:“晓光,妈妈看来等不到姥爷姥姥回来了。不管你遇到什么情况,你都要留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找你。” 明白了杨红叶的话的意思,晓光坐到桌子旁边:“妈,医生说你不会有事儿的。” “有没有事儿我知道。”杨红叶摸着晓光的头,虚弱地嘱咐他,“你就听妈的话就是了。” 杨红叶觉得很累,没有了一点儿力气再写,放下笔,闭上眼睛。 晓光扶着她到床上躺下,“妈,你不要再写了。” “妈妈失信你了,不能陪你去放风筝了。”凝视晓光的脸庞,杨红叶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地看进心坎里。良久,她说,“妈妈有件事情要嘱咐你,如果你爸爸回来,你不要记恨他。” “为什么?” “因为妈妈相信他、理解他。” 晓光低低地说道:“我不恨他,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要我们。” “姥爷、冯爷爷、陈爷爷会告诉你的。”杨红叶心底期盼高振麟的真实答案,似乎自己等不到这一天了。新中国成立了,这答案也不重要了,她安心了。 坐在床沿上,晓光守护着她。夜深了,晓光和衣倒在杨红叶的脚下睡着了。 晓光睁开眼睛,天已经发亮,灰蓝色的天空,一看就会是一个大晴天,他揉着眼睛看看杨红叶,她还在安详地睡着。 晓光去淘米熬粥。熬粥的时候,他就坐在屋檐下,看着邻居们忙里忙外。粥熬好了,晓光盛了一碗,端到床边,轻轻叫:“妈,妈,粥好了。” 杨红叶没有反应,晓光又叫了几声,杨红叶还是没有动静。把粥碗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晓光甩手轻轻地推她,杨红叶还是那样一动不动。晓光觉得不对,把手放到杨红叶鼻子下面——杨红叶已经停止了唿吸,她在睡梦之中告别了这个世界。 晓光的哭声把邻居们招来,大家七手八脚地给杨红叶换了干净的衣服,就在屋里布置了灵堂,晓光披麻戴孝守了三天灵堂,大家帮他把杨红叶安葬到了顺义的一个山坡上。 第120页 杨良书和杨妈妈回来时,杨红叶已经去世了两个多月。 晓光把杨红叶封好的信交给杨良书夫妇,信上写道: 爸爸、妈妈: 我一直在等你们,虽然没能等到你们回家,但是我看到了新中国的成立,此生无憾!晓光是我的孩子,就交给你们抚养了。自高飞离开延安执行任务,发生诸多事情,但我心中也有诸多的疑问,我心底唯存有一点儿信心,那就是高飞不会是叛徒。如果,高飞是因为执行秘密任务而不是叛徒,希望你们教导晓光,要他不要记恨他;如果他真是叛徒,让晓光忘记这个人,更不要在他面前提及这个人!我给晓光写的信,你们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再给他看,那个时候他会懂得我的心意! 爱你们的女儿:红叶 看罢杨红叶的信,杨妈妈把给晓光的信收好,打开箱子,里面都是杨红叶的东西。 拿起一本日记,杨妈妈看到在去延安的前夕,杨红叶写道: 北平,我的母亲,我的故乡,不忍看到你受到强盗凶暴的欺凌;七月里的罡风过来时,我看见北平的绿槐落下的悲愤的泪珠;天安门赤身露体躺在侵略者的脚下,中华门下玉白的大街毫无抵抗地忍受铁蹄的践踏,中华民族的尊严被侵略和凌辱所代替。北平,我们庄严华贵的母亲,为了不让你受到这般蹂躏,我愿为你奉献我的生命,收回我们的领土还有民族尊严。 杨良书、杨妈妈在晓光的带领下去了顺义,在杨红叶的墓前,祭奠自己的女儿。 那天,西北风很大。西北风划过古老的城垣,裹挟着杨良书、杨妈妈、晓光的痛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第二十章 1 重庆解放了。高振麟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取名高欢,小名豆豆。这把齐淑珍高兴坏了:“你们啊,一儿一女,儿女双全了!” 新中国成立了,因为高振麟有着在军统内部工作的经验,被安排在区政府清剿办公室工作,清查军统特务和叛徒还有土匪,这工作让他忙得几天都不能回家。不时有军统特务和叛徒落网,就是这样他还是丝毫不能停歇下来。还有一件事情要他去做,就是找有关部门为裴俊逸恢復党籍,追认其为烈士。 他向区党委和市委写了裴俊逸牺牲前后的具体报告,又打电话找到冯劲松反映裴俊逸的问题。但是,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毕竟裴俊逸发表了脱党声明,算是“叛徒”。他心有不甘,又通过各种关系找滕兆明。但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滕兆明,裴俊逸的事情就悬而不决地搁置了下来。 倔犟起来的高振麟把装着电台的皮箱拎到组织部,对负责人说,“这个皮箱里是一部电台,是裴俊逸同志用他的生命保护下来的。我在西安的时候,就是用这部电台和延安联繫的,你们可以找冯劲松同志和陈茂鹏同志调查。当年他脱党发表声明是为了通知要去和他联繫的人,给这些同志发出信号。和他有联繫的同志没有一个被捕的。还有,他发表脱党声明,才使这部电台得到了转移。这个情况滕兆明同志可以证明,我希望组织帮助寻找到滕兆明。” 组织部要他写一个书面报告。 回到家后,高振麟奋笔疾书连夜把情况写好,又叫来齐淑珍,“这是我要替俊逸恢復党籍的书面报告,你和他在西安是负责电台安全的,你也可以证明。” 齐淑珍说:“我当然可以,我按手印。” “‘古城’现在可以联繫到吗?” 齐淑珍按在纸上的手指不动了,过了一会儿,纸上是她红红的手印,她收回手指,用纸擦着,说:“我联繫不上他,你可以找组织联繫。” “古城”已经消失了很久了,高振麟以为新中国成立了他就会知道“古城”到底是谁,结果到现在他也不知道。 把替裴俊逸申诉的报告交上去之后,高振麟的麻烦却随之而来。 有两个特务落网,高振麟没有在意。快下班的时候桌上电话铃响起,是区长打来的,让他马上到区长办公室去一趟。走进区长办公室,他觉得气氛不对,区长很严肃让他坐下,“你在‘汉训班’待过?刚才抓到的军统特务交代了你的歷史问题。” 高振麟暗惊,摇头,“我没在‘汉训班’待过,这个事情在延安的时候已经有过结论。” “但是下午抓到的两个军统特务,其中一个以前在西北站干过一段时间,说你和他是同届‘汉训班’的学员。我拿了你的照片给他辨认,他确定是你。” “我有个哥哥叫高振麒在‘汉训班’待过,我和高振麒长得很像。”高振麟沉住气回答,“这个歷史问题我经受得住调查。” “那我问你,你在军统工作,抓到的特务中间还有一个叫夏翔,他说他做过你的部下,你还替他把他父母送到了台湾。” 夏翔!原来他蛰伏下来搞特务活动,进行破坏,配合国民党反攻大陆。 “夏翔是我的部下。”高振麟坦然地说,“他给我提供一些重要情报,所以我帮他把父母送去台湾。送走他父母后,我就和他没有来往了。” “嗯,他也是这么交代的。但我认为,你的歷史是不清楚的。” 第121页 高振麟反驳道:“我的歷史是清楚的。” “曹天浩安排你去造船厂蛰伏的。那曹天浩逃离重庆的时候,交给你什么任务了?” 区长这么一说,高振麟后悔都来不及了。 重庆解放后,他工作很忙,没有及时向组织汇报关于潜伏特务名单的事情。而在这个时候区长问起这个事情,他再说只能对他更加不利,裴俊逸的事情就是区长否决了的。在高振麟看来区长是个很左的人。自己现在说,只能被他说成是故意隐瞒。他说:“曹天浩要我潜伏搞破坏。” “你不是负责人?没有名单?据我了解的情况,你是曹天浩三个心腹之一,又娶了他的亲侄女,他怎么可能不委你以重任呢?还有,有人检举你曾经叛变出卖过同志。因为你是叛徒,所以你的前妻和你离婚的。” “事实不是这样。”高振麟坐在那里,强忍自己内心的冤屈,对区长关于军统特务的问题无法解释,也不知道要从何谈起,“曹天浩说到时会通过广播通知我,自然会有人来联繫我。” “如果不是我们抓到这两个特务,这些情况你还不会向组织汇报。” “不是我不汇报,是我工作太忙。”高振麟心急,赶紧解释,“况且,没有一个人来和我联繫。” “不管你有何种解释,从今天开始停止你的工作。”区长冷冷地说,“你回去写个书面报告,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详细地交代给组织。你的歷史我们也要重新调查。” 区长用了“交代”一词,在高振麟听来就是在给他“判刑”了。这样的遭遇不是第一次,但还是令高振麟心里大为不快,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被停职,性质是比较严重的。 一辆卡车从区政府大门驶进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人,高振麟定眼一看,情不自禁叫出来:“老唐?!” 还没站稳脚跟,唐进江听见有人叫他,一看是高振麟,亲热地奔过来,“哎呀,高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高振麟摇头,说:“被停职了。我的歷史问题。” “有问题就交代。”唐进江狠狠拍着他的肩膀,“我现在在工会工作。你在造船厂的表现我是比较清楚的,你是老实人。” “老唐,遇见正好。给你说吧,我也是地下党,但那时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你还记得你让我去你家里开会,你们还没开始开会就有人打枪吗?” “记得。当时我们就疏散了,我们一口气跑到苗儿石联络点,才知道我们已经被叛徒出卖,军统正在抓我们,所以没再敢回去。” “那一枪是我打的。就是为了提醒你们。你要问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的吗?我在军统蛰伏多年,有个部下叫夏翔,我暗中收买了他,要他调查你的身份,是他告诉我的,所以我才赶去打枪的。现在夏翔被抓到了。” 唐进江一把握住高振麟的手,兴奋地说:“哎呀,原来是你在暗中保护我们啊。谢谢你。你在厂里的情况我可以向区长证明。” 遇到唐进江的惊喜又被怀疑的阴霾驱散,高振麟说:“没用,不是这段歷史的问题。遇见你很高兴。我回家了。” “高工,别泄气,一定会弄清楚的。有时间来找我,我做思想工作还是不错的。” 回到家,齐淑珍带着鱼儿在厨房择菜。 自打重庆解放,齐淑珍就鼓励曹茜茹出去参加工作。开始曹茜茹犹豫,“我行吗?” “怎么不行?”齐淑珍自信地说,“要振麟给你介绍。” 高振麟婉拒:“鱼儿和豆豆还小,你就在家带孩子吧。” 说这话,高振麟有他的顾忌:曹茜茹从来没有参加过工作,担心她不适应;还有,她有个国民党的父亲、军统头子的叔叔,哪个单位敢用她呢?说出来又怕伤害曹茜茹的自尊心,他只能这样说。 “在武汉和我联繫过的几个同志现在南下来重庆了,我去找他们试试。”齐淑珍看出高振麟的顾忌,大包大揽,要去给曹茜茹找工作。 不久,曹茜茹真的去了区妇联工作。这给了曹茜茹极大的鼓励,她和高振麟一样整天忙碌,不知疲倦。 齐淑珍打眼一看高振麟的脸色就知道出事了,放下手中的活儿,小声对鱼儿说了一句:“你好好待在这里,我去看看你爸爸。” 坐在卧室,颓唐的高振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齐淑珍说了。 “老曹走的时候没有给你名单?” “没给。”高振麟垂着头,说,“只是说有人会和我联繫。关键是现在又把已经在延安有了结论的事情翻出来说,我更说不清了。” “来到重庆后,老曹从来不带任何文件回家;后来我们和他们住到一起,我悄悄打开过他的保险柜,除了一些金条、美钞,根本没情报。他是从西安审问之后才这样做的。你这个事情啊,我以为你已经向组织汇报了,哪知道你没说!唉,依我看啊现在你就是交代了,他们也说你是在找藉口。” “我没做任何一件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 “我会给你证明的。”齐淑珍开解他说,“你没有出卖过同志,手上也没有同志的鲜血,怕什么呢?” 第122页 “唉,我还以为可以替裴俊逸恢復党籍,把他评为烈士的。结果现在我反倒成了审查的对象。” “你马上给老冯、老陈写信。” 冯劲松和陈茂鹏现在在北京中央部委工作,担任要职,他们的证明肯定有作用,但是真的要打消区长对自己的疑虑,还得靠自己——就是如何把曹天浩给自己的蛰伏特务名单自然而然交代出来。他已经错过了最佳时间,真的只能靠冯劲松、陈茂鹏来证明自己了。 齐淑珍去给曹茜茹打了电话,告诉她高振麟遇到的处境。曹茜茹晚上回到家,又是一阵安慰,但仍然排解不了高振麟的郁闷。倒是曹茜茹临睡前说:“我已经正式加入共产党了,现在是一名党员了。” “真的?”一团疑雾从高振麟心头升腾了起来。 “还是因为你和阿姨的关系,替我证明我是要求进步的。”曹茜茹喜气洋洋地回答,“你别多虑了,明天就写信给你的上级,把这边的事情告诉他们,要赶紧解决。睡吧!” 高振麟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吞下三粒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 2 第二天在家,高振麟给冯劲松和陈茂鹏分别写了信,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一直写到下午才写完,又去邮局把信用挂号寄往北京。 信寄出去之后很久都没有回信。那段时间对于高振麟来说简直就是度日如年。 在家,苦闷,高振麟唯有喝酒解愁。酒醉后,不禁想起裴俊逸的脱党、牺牲和自己现在的处境,他铺好宣纸、拿起毛笔,写下: 为国捐躯身不忧,唯愿正气永存留。成败论定任褒贬,忠奸自有后史修。 倒是唐进江来家里看过高振麟几次,要他相信组织,不能这样颓废。 有天,唐进江来高振麟家,开的卡车没熄火,只是站在楼下把高振麟叫了出来:“走,去大田湾看公审大会,会后枪毙那些特务。” 要枪毙的人里面有夏翔吗?高振麟想拒绝,又不想让唐进江看出自己的矛盾心理,硬着头皮去了。 他们坐在看台上,主席台前面一排即将枪毙的特务,高振麟看不清有没有夏翔。直到宣布名单,他听到了夏翔的名字,在那排人里面搜寻许久,才找到夏翔。 当晚,高振麟服了安眠药,还是噩梦不断,梦见自己也被抓住,站在主席台前,自己的胸前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军统特务高振麟”,名字还用红色墨水打了一个醒目的叉。他被解放军押解到长江边上一个沙滩,跪下,后面几丈远站着行刑的解放军。他大喊:“冤枉,我冤枉啊……” 他的叫声把曹茜茹惊醒了,曹茜茹忙推醒他。 怔了一会儿,他问:“我说梦话了?” “是。”曹茜茹像哄小孩儿一样轻轻拍打他的胳膊,“喊得很大声,把我喊醒了。振麟,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有事情你可以对我、对阿姨说。如果我们不能解决你的思想压力,可以去找组织。” “嗯,我知道了。”他敷衍着,佯装重新入睡。 在延安受到甘南山甄别后,他也做过噩梦,和这个噩梦相似,都是被人当做特务抓了起来,被人民的子弹枪毙。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魇缠绕了他几天,加上审查带来的苦闷、绝望、憋屈,令他的情绪跌到谷底。终究还是等到了北京的回信,在冯劲松和陈茂鹏的过问下,高振麟恢復了原有的工作。高振麟不知道的是,就是这次审查免去了以后很多麻烦,让他的歷史清白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多次运动也没受到什么冲击。当然,这是后话。父母的意外身亡,也为他免去了很多麻烦。 恢復了工作,高振麟却并没有得到重用,这是他歷史遗留问题带来的副作用:区长对他过去蛰伏的事情紧追不放。 高振麟知道自己该行动了。 按照事前的约定,高振麟写了一篇回忆自己在军统内部战斗的文章拿到报社发表。在这篇文章里,高振麟满怀深情回忆了牺牲的老石和裴俊逸父子。寄到报社,编辑删去了裴俊逸父子那段,发表在了报纸的副刊上。这篇回忆文章里,高振麟通过暗号,将炸毁电厂和去水厂投毒的信息传递给了潜伏的特务。 见到文章刊登出来,高振麟打电话给北京的冯劲松说:“我收听台湾电台的时候得到指示,要我发令蛰伏在重庆的特务行动。” 给冯劲松打完电话,高振麟才去给区长汇报此事,也是说自己在收听电台的时候得到了指示。区长马上向公安局做了汇报,并和高振麟一起到公安局开会,部署抓捕行动。 三天后的夜里十二点,公安人员分别在电厂和水厂抓捕到了进行破坏和投毒的特务。在审问这些特务的时候,高振麟意外得知王家瑶仍然潜伏在重庆,但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区长问他:“这个王家瑶是谁?” 高振麟把王家瑶和秦大伟的事情,很详细地给区长说了一遍。区长说:“看来这个王家瑶不落网,对山城的安全存在极大的危害隐患。” “王家瑶不在这次行动里,说明她领导着另外一个小组。”高振麟分析道,“依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在暗中监视着我。现在我们抓捕了一大批特务,我想有极大的可能她会来找我。” 第123页 “找你?” “对,找我。可能会对我下手,比如暗杀。”高振麟有把握地说,“我可以做诱饵,引蛇出洞,抓捕她。” 区长同意了高振麟的方案,在高振麟家和单位附近都安排了便衣,等待王家瑶的出现。 一个多月过去,王家瑶没有出现。便衣也撤离了,高振麟被提拔到市保卫处继续清查特务和土匪的工作。 那天晚上,高振麟、曹茜茹和齐淑珍带着鱼儿、豆豆高高兴兴地看完电影回家,到了门口,高振麟用一只手抱着豆豆,腾出一只手掏出钥匙开门,曹茜茹牵着鱼儿站在他身边。 突然,齐淑珍喊了一声:“躲开。”曹茜茹和鱼儿愣在那里,高振麟机敏地闪到一边,看见齐淑珍双臂张开护住曹茜茹和鱼儿,一声枪响打在齐淑珍的背上。 一个黑影往街对面窜去,高振麟敏捷地跳下台阶追到街沿上,举枪打在那个黑影的腿上。那个黑影趔趄了一下,倒在街道的中央。行人陆续围拢过来,高振麟过去一看,是个女的,本能的反应告诉他,是王家瑶。 高振麟蹲下,撩开她的头髮,王家瑶像只绝望的母狼,愤怒地瞪着他。 闻讯而来的警察把王家瑶带走,高振麟赶回到家门口,看见曹茜茹抱着齐淑珍,哭喊着。鱼儿在一边吓得哇哇大哭。 高振麟对曹茜茹说:“你打电话给医院,让车来赶紧送医院抢救。” 钥匙还插在锁眼里,曹茜茹急忙拧开门,跑进去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把齐淑珍送去医院。 到达医院就开始抢救,高振麟和曹茜茹焦灼地在手术室外等待着。手术进行了几个小时,医生出来说:“情况不是太好,生命体徵很微弱。”曹茜茹身体软软的,脸色煞白,医生对她说:“她知道自己情况不好,有话对你说。” 曹茜茹看了一眼高振麟奔进手术室,高振麟在原地等着。曹茜茹和齐淑珍足足说了二十多分钟,满脸是泪的曹茜茹才出来,用手绢捂着嘴,对高振麟说:“你去吧,阿姨要和你说话。” 走进去,齐淑珍的模样虚弱不堪,神情却是安详的,她心知自己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高振麟站在床前,俯下身子,“阿姨,阿姨……” “振麟,我是真不行了……”齐淑珍虚弱地说,“照顾好茜茹、鱼儿……告诉你,‘古城’是……” 高振麟握住她的手,“阿姨,别说了。”弥留之际,齐淑珍支撑着最后的力气说了最后一句,“古城……”齐淑珍说不出话来,最后的一口气没有说出谁是“古城”,但高振麟此时已经不在乎谁是“古城”了。他是眼睁睁看着齐淑珍走的。 齐淑珍走了,使曹茜茹的精神遭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她病倒了。齐淑珍离开人世之际,曹茜茹和她到底说了什么,高振麟不便问也不好问,曹茜茹也不说。她在家里休息了很长的时间,等身体慢慢好转了才去工作。 很长一段时间,高振麟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齐淑珍去世时的情形,以及她说“古城是……”这句话的嘴形,好像她在说“古城”是他还是她还是别的什么字。 齐淑珍走了,似乎“古城”也从此消失了。 过去几年围绕在高振麟身边的很多人都离开了他,唯留下了自己的家人和自己在一起。 3 秦大伟没有消失,他没去台湾,而是伪造了身份在贵州靠近四川的一个镇的政府里一边做起了文书,一边随时准备伺机行动。他和曹天浩同机,一起飞到广州下机,接受了蛰伏任务。那日,他收到电台指示,要他重返重庆,暗杀几个干部。得到指示后秦大伟立即动身回到重庆,藏身在千厮门的一个没有落网的特务家里。 “我给你说几件事情。”那特务说,“一是高振麟设计,让他那条线的人都被逮捕了,为此他还立功了。” 秦大伟咬牙切齿地说:“早就知道他被共产党给策反了,妈的,这次我把他一併干掉。” “不行啊。”那特务愁眉苦脸的,“上级没有让你去干掉他。不过你要干掉他,我没有意见,知道吗,你老婆也是他抓的。” 听到这个消息,秦大伟僵坐在那里许久,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滚落下来。等情绪稍微平復后,才说:“台湾那边对高振麟还存有幻想,真是可笑之极。不杀他,会是一个祸害,他知道蛰伏计划。” “他不知道全部计划吧?” “唉,老曹啊,都是老曹做的好事啊!”秦大伟无比惋惜地又开始责怪曹天浩,“你知道高振麟一家的情况吗?” “知道一些。他现在市里负责清剿工作,那个曹茜茹在沙磁区妇联里工作。” “茜茹在他们的政府里面工作?”秦大伟纳闷儿道,“她是军统的人,是被安置下来的人啊。怎么进政府的?” “我打听了一下,还是因为高振麟的关系。高振麟在延安待过,共产党承认他是自己的人,这次又立功,所以看在他的面子上没有对曹茜茹过多的审查。” “茜茹没被发现,这是我们的机会。但是我不能去和她联繫,毕竟她和高振麟是一家人,感情上肯定是倾向高振麟的。就是不知道老曹给她什么任务了。” 第124页 “徐鹏飞还有我们的很多人都被关在白公馆。” “会被枪毙吗?” 那特务摇头,“不好说。” 一系列的消息对秦大伟都是不利的,加上得知王家瑶因高振麟而被抓,这对他更是巨大的打击。一夜之间,他白了头髮,看上去苍老了不少,至于那双机敏、狡黠的眼睛却越发阴暗了。 秦大伟毕竟是军统的老牌特务,他派出那个特务暗地观察了自己要暗杀对象的行踪、作息时间后,毫不犹豫地执行暗杀任务,一连暗杀了两个干部。 两个干部的遇害,造成了一些恐慌,公安部门召开紧急会议,分析、寻找线索,力争抓获暗杀这两个干部的残留特务。 听着大家的汇报、分析,高振麟思考:这样干脆利落的暗杀行动,颇似秦大伟的作风。可秦大伟不是去台湾了吗? 他没有在会上说出自己的看法,回到家对曹茜茹说了:“市里有两个干部被暗杀,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是秦大伟干的。可是,我们是看着秦大伟飞去台湾的啊?” 他的话,像开水溅在了胳膊上,令曹茜茹颤抖了几下,“秦大伟还在?不太、不太可能啊?” “我也是猜测。” “大伟要是蛰伏的特务,对国家、城市、人民的安全可是极大的危害。” 高振麟把手放在脑后,脑袋枕在手上面,说:“是啊,但是现在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他会不会找你还有鱼儿报復?” 高振麟蹙紧眉头,说,“有这个可能。” 曹茜茹紧张地伏在高振麟胸前,“那你得多加小心。” “大伟和我斗,我和他输赢不好说,我最担心的是鱼儿和豆豆的安全。” “你们都不能有危险。”曹茜茹喃喃地说。 “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分析得准确不准确。就是你和老曹的关系,你说大伟会来找你吗?” 曹茜茹顿了一下,断然否决,“不会。他知道我是不掺和这些事情的。他来找我,不是主动暴露吗?” “嗯。”高振麟思忖说,“暗杀的事情,也未必是大伟干的。睡觉吧!”高振麟说着关掉檯灯。 暗夜里,他和曹茜茹都没睡着,各自思量自己的心事,不让彼此知道自己没睡着。 第二天上班后,高振麟接到任务:破获暗杀行动的蛰伏特务。这任务很棘手,令他无从下手,自己掌握的特务全部被落网法办,要找蛰伏人的线索没有了可能。 他开始配合公安部门对全市进行铺网清查,几天几夜没回家,但还是一无所获。 回到办公室,找领导汇报情况,他提议:“不如我用电台唿叫一下台湾那边。也许会有线索。” 抓获特务的任务迫在眉睫,领导同意他的建议。唿叫了无数次,对方都没应答。靠在椅背上,高振麟陷入无边无际的烦恼中。不是鱼儿发烧,他还不会回家。 鱼儿发烧导致肺炎,在医院已经住院一周。出院之后,曹茜茹才给高振麟说。看着鱼儿,鱼儿嘴里喃喃喊着爸爸。鱼儿的眼神像极了晓光!高振麟的心咯噔了一下,坐到床沿上陪着鱼儿,心想:建国这么久了,自己是不是该通过组织和晓光联繫? 他太疲惫,坐在那里竟然懵懵懂懂地打起瞌睡来。进来要鱼儿吃药的曹茜茹见状,连忙要他去休息。 躺到床上,工作、心事萦绕在他脑海里:怎么破案、抓获特务?要不要和晓光联繫呢?……躺下睡不着,拉开床头柜拿出没看完的书。翻开夹着书籤的书页,里面赫然有一张手纸宽的纸条,上面写着唿叫台湾的电台唿号和唿叫时候的称谓:“蝴蝶”,落款是:“古城”。 他惊讶不已,睡意、倦意顿时全无。卧室只有曹茜茹进入,难道曹茜茹是“古城”?不,不可能是曹茜茹。曹茜茹是新中国成立后才入的党,怎么可能是“古城”?那这纸条又如何解释?“古城”为何有这个唿号?难道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军统安置下来蛰伏的特务? 叫了几声曹茜茹,她笑眯眯地进来,“怎么又不睡了?” “除了你,还有谁到过卧室?” “前几天叫人来除臭虫了。怎么了?”曹茜茹看高振麟脸色不对,有些不安,“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都是些什么人?” “哦,都是卫生局的人。老唐也不放心,担心有人暗害我们,还亲自跟着来了。” 唐进江?唐进江有次和高振麟聊天,说他曾经在西安做过地下工作,时间和高振麟在西安工作的时间相吻合。难道唐进江是“古城”? 按捺住讶异,还有些许惊喜,高振麟也来不及想那么多,说:“没事儿。”说着下床穿衣,拿起书往外走,“我去单位一趟。” 他赶去向公安局汇报,局长有些不解,“这个唿号怎么来的?” “‘古城’给我的。‘古城’是我打入军统后的领导,但我从来不知道他是谁。”高振麟说,“关于‘古城’的情况,你可以和北京的冯劲松联繫、核实。” 局长打电话与冯劲松核实后,和高振麟一起来到电台,开始唿叫,没有回应。第二天、第三天,台湾都没有回应。 第125页 高振麟狐疑地看着纸条,想:“古城”给的唿号不会有问题。他没有放弃,继续唿叫台湾。 在高振麟唿叫台湾期间,又有人被暗杀。破获任务似乎陷于停滞,但特务还在暗地活动。唿叫到第五天,台湾那边有了回应,先是核实了暗号后接着否认秦大伟在重庆,并指示:要“蝴蝶”出击,暗杀对象是区长。高振麟用“蝴蝶”的口吻说:自己单独不便行动,可否派人协助?回应: 周日晚八点在“抗战胜利记功碑”下接头,接头标志是手拿《共产党宣言》。 “周日八点,也就是后天晚上。”高振麟在会上说,“关于‘古城’的身份我不多赘述,我去接头。” 接着就进行周密的部署。散会后的四十多个小时,是高振麟最难熬的时间,一如当初在西安坐等“古城”和自己联繫一般,他预设了各种准备,甚至可能出现会被对方枪杀的思想准备。 周日,高振麟表面上轻松地和家人吃了晚饭,然后穿上外衣。 鱼儿问他:“爸爸要去哪里?” “出去转转。”高振麟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鱼儿追上来,“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爸爸有事儿。” 曹茜茹叫住鱼儿,高振麟转身出门了。 离市中区的“抗战胜利记功碑”不是太远,重庆解放后这个碑改名为“解放碑”,高振麟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这里很热闹,行人摩肩接踵,车来车往。高振麟在不远处站住,观察着解放碑下的游人。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到解放碑的台阶上,抬头看着碑身,然后左顾右盼。高振麟借着路灯和店铺的灯光看清那人,在脑子里搜索一遍:不认识。 高振麟也不过去,就看着他。那人等了十分钟,确定无人接头,离开解放碑,走到公共汽车站等车。当他上了一辆汽车后,高振麟甩开步子奔到对面街边等他的吉普车尾随那辆公共汽车而去。 那人在千厮门车站下的车,走进了逼仄曲折的巷子。巷子两边是鳞次栉比、依山而建的山城民居。走到一个门口,那人回头张望了一会儿,掏出钥匙打开门。 高振麟和公安人员立马紧追过去,破门而入,那人惊愕地看着他们。除了这个特务,没有其他人。有人问那特务:“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就我自己。” 高振麟信步走到窗前,他看到后面是个斜坡,顺着斜坡通往长江。循着斜坡,在黯淡的灯光照射下,他隐约看到有个人影在蹑手蹑脚往下走。“有情况。”高振麟回头低声对其他人说,紧接着翻窗出去。他落地的声音很轻,还是惊动了那人。那个黑影转身朝着高振麟开枪,高振麟预料到,躲闪了一下,脚一滑,摔倒了。他倒在地上,举起枪瞄准黑影开枪,没有打中。黑影躲到一棵树后射击,击中了后面的同志。看清黑影射击的位置,高振麟开枪,他没有枪击黑影的要害部位,而是按照对方打出枪火的位置射击,目的是击中黑影的手,留下活口。 好像是打中了,那黑影往下走了几步,转头又朝高振麟开枪。这一枪打在高振麟头上的墙壁上,簌簌掉下一些木渣。 好枪法!高振麟不由暗自佩服道。 趁这当口,黑影又往下跑,眼看着他到了江边。江边的灯光比斜坡上的亮,这下身影看得比先前清楚了,高振麟一惊:确实是秦大伟。 好像秦大伟早有防范,江边有一艘小船停在那里。 高振麟忙往下追了几步,站稳脚跟,看着秦大伟上船,举枪射击。秦大伟弯腰,闪过那一枪,转身举枪就射击,这一枪击中高振麟的左大腿。 高振麟忍着剧痛跪下,再次举枪,稳稳地瞄准秦大伟的背部,开枪。秦大伟往前一扑,倒在小船的船舱里。 “赶紧抓活的。”高振麟跪着,要其他人去抓秦大伟。 公安人员跑向小船,这时就听见一声枪响,秦大伟自杀了。 确认死者是秦大伟后,高振麟心底里长出了一口气。他没有去看秦大伟的尸体。他不想去看,也没给曹茜茹说起这件事情。 传递唿号的纸条也是“古城”在高振麟有生之年里出现的最后一次了,就此,“古城”从此彻底销声匿迹了。 “古城”到底是谁,高振麟以为是他一辈子也不能解开的谜团。 尾声 后来,高振麟和曹茜茹被调到北京工作,夫妻俩就职于国家保密机关。回到北京,高振麟马上独自去了西山,去看红叶。只是没到深秋,红叶不见。 这时,高振麟才把他和杨红叶的结婚、离婚的详细情况告诉了曹茜茹。曹茜茹说:“要不要去看看红叶的墓?”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高振麟找到了晓光,见面的时候,沉默、陌生瀰漫在两人之间。良久,高振麟开口问他,晓光就回答。那次见面,就是高振麟问问题,晓光回答,一问一答刺痛着高振麟的心。临走的时候,高振麟要晓光周末、节日到家里来玩。 晓光默默地点点头,说:“我现在叫杨晓光。” 高振麟一愣,下颌下面好似吊了一个秤砣,沉重地对晓光点了一下头。 第126页 晓光转身走开了。他一次也没去过高振麟家。就是杨良书、杨妈妈催促他,他也不去。 十八岁生日那天,杨妈妈把杨红叶的信给了晓光。 杨红叶在信上对晓光说: 晓光: 我的孩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十八岁了,妈妈也已经走了多年。可是妈妈会在天上一直凝望着你长大成人的。想想,那是令人喜悦之事。我不是你的亲妈妈,但你把我当做你的亲生母亲,我走了,你会难过,但我不想看到你难过。我要你快乐、幸福地成长。我也因你而高兴,你让我的生活充实,让我体会到了做母亲的甜蜜。你爸爸不容易,在你很小的时候,背着你,我们一路跋山涉水到延安,他捨不得让你下来走一步路。后来他去执行任务,他的工作是高度保密的。遵从组织的纪律,我从来不去问,但我相信他。他和我离婚,我不怨他,那一定是工作之需。你本来有个妹妹,由于妈妈不小心,流产了。可是,妈妈有你,不孤单,你就是我的亲生儿子。离婚、失去孩子,在有些人看来我过得不好,但妈妈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过得不好,这点你比旁人清楚,对吗?妈妈没有活到三十岁,但妈妈无怨无悔。知道你爱妈妈,可能你是无法原谅你爸爸的。妈妈在天上不想看到你不原谅爸爸,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你原谅、理解了爸爸,就去看他,告诉他,你已经长大。让爸爸告诉你,当年你去西安你曾经问他的问题。好吗? 永远爱你的妈妈 和杨良书、杨妈妈过完生日,晚上晓光去了高振麟家。 晓光的到来,让高振麟意外又惊喜,曹茜茹忙前忙后拿好吃的东西招待晓光,鱼儿静静地在一边看着晓光。 “鱼儿,这是晓光哥哥。快叫哥哥!”高振麟吩咐鱼儿。 鱼儿没叫晓光,晓光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鱼儿,低垂着眼睛看着地面,“我今天生日,十八岁了。” 曹茜茹歉疚地说:“对不起,晓光,我们忘了。” 高振麟起身,走进书房,拿着一个盒子出来,“晓光,这是抗战胜利时候买的钢笔,买来就是有一天要送给你的。” “谢谢。”晓光道了谢,再没说话。 看着十八岁的晓光,高振麟又想起当年自己的担忧:要是晓光知道他和军统特务杀害了他亲生父母,该是如何的反应?知道当初自己救下他,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打入延安的护身符,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不,这些不能说!就把这些秘密带进坟墓里去吧!高振麟暗想。 打那以后,晓光每半个月会来高家度周末,和鱼儿、豆豆也慢慢亲热、熟络了,有时候会带着鱼儿出去玩儿,兄弟俩没有了隔阂。 那隔阂,留给了他和高振麟、曹茜茹。 一九五八年人民英雄纪念碑落成的时候,高振麟煳好了一个风筝,上面画满了红叶,他打电话叫上晓光,一齐到天安门广场放风筝。 看着飘舞在蔚蓝天空上的红叶风筝,高振麟好像看到了杨红叶的笑颜,把泪水生生咽进肚子里。 晓光望着风筝,说:“我和妈妈曾经约好,等到她病好了一起放风筝……” “她能看到的。”高振麟说:“你妈妈本名叫杨樱柠,我们认识之后,我们都喜欢在秋天去西山看红叶,都爱上了红叶,后来她就把名字改成了杨红叶。” 一片红叶引起相思,一片红叶引起画意,一片红叶点燃了爱情,一片红叶也是母亲的象徵。晓光回家后在日记里写道。 以后每年,晓光和高振麟在重阳节的时候,都会一起到西山看红叶。 高振麟说:“西山的红叶是天底下最美的。” 西山红叶的红,似火融化了高振麟和晓光之间的隔膜,父子俩渐渐走近了。 真正让他们走近的是“文革”。 “文革”伊始,高振麟担心自己的歷史问题被红卫兵、造反派翻出来做文章,出乎他的意料是,曹茜茹每天安慰他,“你的工作,是上级亲自安排的,和前些年潘汉年的案子不一样,不用担心。” “说不担心是假话。”高振麟摇头,“你看看那么多在白区工作的同志都被打成了叛徒、特务,连老冯、老陈都被批斗,我们能逃脱吗?” 曹茜茹不甘心,打开箱子,从箱子底部拿出一个塑料纸包好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封信,就一页纸。高振麟看了,那是当时一个领导人写给齐淑珍的秘密指示。现在这个人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主要成员之一,在延安是负责中共特工工作的两大领导人之一。 高振麟说:“希望这个能管用!” 这封信没有起到作用,很快高振麟夫妇以特务、汉奸之罪被关押。关押期间,晓光担负起了照顾鱼儿的责任。后来家属可以探监了,晓光带领着鱼儿和豆豆去看高振麟和曹茜茹。 这让高振麟和曹茜茹放心和欣慰。 有天,外调的人来到监狱,找到高振麟调查远在西安金老闆的事情:他被揪了出来,在劳改。高振麟闻知,马上写了证明,写出当年金老闆给他传递过情报、掩护过同志。证明着重写了老石牺牲的事情,要他们去找老石的老婆证明。老石的老婆是穷苦人出身,又在延安工作,后来又到西柏坡工作过,现在已经是领导了,没有被打倒。她接到高振麟的证明信,站出来为金老闆作证,才让金老闆没有受到多少折磨,劳改五年后释放,回到咸阳老家养老,直到一九七四年去世。 第127页 一九七三年,高振麟夫妇被释放。次年国庆节,高振麟夫妇、晓光一家去西安拜谒老石的坟墓,祭奠老石。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高振麟夫妇退休。退休不到两年,曹茜茹有天出去买东西,过马路时不幸遭遇车祸身亡,没有给高振麟留下只言片语。 鱼儿和鱼儿媳妇说服高振麟,于是他搬去和他们一家三口同住。鱼儿只要了一个孩子,是个儿子。和鱼儿相反,豆豆结婚后生了三个孩子,老大和老三是闺女,老二是儿子。豆豆一家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望高振麟。看着眼前的儿孙,高振麟逐渐驱散了曹茜茹去世带给他的悲伤。 晓光早已结婚生子。偶尔,他去晓光家,和他们一家小住一段时间。 在高振麟和晓光之间,有个人他们好像是约好了一样从不提起,那就是杨红叶。还有一个心事更是高振麟的秘密,他不敢也没打算告诉晓光他亲生父母是怎么牺牲的,他不想失去晓光。晓光每每看到高振麟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知道高振麟心里还有这样和自己有关的秘密。 调到北京后的高振麟也从来没有去看过杨良书和杨妈妈,他们也不想打扰高振麟的生活,让高振麟有任何思想负担。对于冯劲松和陈茂鹏,逢年过节,高振麟会打电话问候一番。 高振麟晚年的生活是平静的,时常坐在书桌前,想把自己的一生写下来,每每遇到自己的隐秘和“古城”,令他下不了笔。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宣布关于不再追诉国民党军政人员在建国前犯罪行为的公告后,激发起了身在美国的林晓楚的思乡之情。此时的他已身患胰腺癌,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回国了,回到了老家,叶落归根。他让亲戚辗转打听到了高振麟,他想要见高振麟最后一面。 得到这个消息,高振麟犹豫了:林晓楚是叛徒,现在他回家了,要见自己,在感情上他是无法接受的。但念在事情已经过去近半个世纪,人已古稀,爱恨已成烟云,高振麟还是在鱼儿的陪同下去了林晓楚的老家。 住下之后,高振麟和鱼儿马上赶往林晓楚的住处。 林晓楚住在亲戚家里,还在输液的他看见高振麟进来,那层被灰白的薄膜覆盖的眼球闪现出一种光亮,令高振麟不忍多看,他静静坐到林晓楚床前的凳子上。 “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林晓楚被胰腺癌折磨得脸颊凹陷,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高振麟说:“不容易啊。” 林晓楚微微地摇头:“我和老曹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这样我才能心安走地啊!老曹的儿子在美国,后来他和他夫人也到了美国。对了,还有秦大伟的女儿秦晶,我们也在美国见过几次。” 曹天浩、曹妻还有晶晶,这些遥远的人名突然因林晓楚的话从高振麟的记忆深处打捞了出来,那些曾熟悉的面孔,一一浮现在高振麟眼前,就像是昨天,又让高振麟深陷矛盾之中。“他们怎么样啊?老曹去年写信给我,说了一些情况。我……没有回信。” “你还是不能接受现在这个现实?”林晓楚说,他用混浊的目光望着高振麟,“用老曹的话就是,你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你现在是共产党党员,同时也是国民党军统打入人员。” 高振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岔开了话头,问:“老曹现在怎么样了?” “老曹在一九六二年的时候,其实派过一批特务潜回大陆。这批人大部分被抓了,也有人后来回到台湾,告诉了老曹,曹茜茹已经加入了共产党的事。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老曹还在,夫人去世了。老曹身体不错,和儿子、儿媳妇、孙子住在一起,他有三个外孙和两个外孙女呢,成了个大家庭喽。威风不减,家里上上下下都怕他。”林晓楚说到这里,自己笑了起来。高振麟默默地点头,他想告诉林晓楚,秦大伟、王家瑶在建国初期已经死了,而且,王家春、王家瑶都毙命在自己的枪口之下,话到嘴边他又咽下了。 “这个我知道。”高振麟微微一笑。 老曹在美国的生活,高振麟知道一些。因为改革开放,鱼儿在外贸局工作,和曹天浩的儿子曹璞有联繫。只是,高振麟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就没有和曹天浩保持书信来往,也没和曹璞见面。曹天浩也从没捎信给高振麟询问他和曹茜茹的情况。 林晓楚大声地喘着气,停顿了很久,说:“我从老曹那里知道你娶了他的侄女曹茜茹。” “是的。这次陪我来的就是我和茜茹的儿子鱼儿,大名叫高庆渝。我还有个女儿叫高欢,她因为有工作,所以没来。”高振麟把鱼儿唤来,见了林晓楚。等鱼儿离开后,林晓楚问:“大陆建国后还有‘文化大革命’,你和她都没事儿吧?” “没事儿。因为我是打入军统的共产党党员,加上茜茹在重庆解放之前就要求过入党,所以我们建国后都很好。” “这么多年,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地回答我。在你心里,你究竟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高振麟怔怔地盯着前方,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林晓楚又问了一遍,他迟缓地摇着头,“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做共产党做了一辈子。” 第128页 “嗯。”林晓楚闭上眼睛,又是长久的停歇,等再睁开眼睛,他突然说:“‘古城’是谁?你还不知道吧?我和老曹在一起就会谈论起这个事情。” 听到“古城”两字,高振麟的身体勐地颤抖了一下。 “你……你知道?” “曹茜茹就是‘古城’。” “什么,你说什么?”高振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林,你刚才说什么?” “曹茜茹,她就是‘古城’。”林晓楚看着天花板再次说,“我被捕,叛变……”说到叛变,林晓楚停顿了许久才又接着往下说,“当时做笔迹鑑定,我们找来她在学校批改学生作业的本子,发现我见过她用钢笔批改的那页被撕去了,我就怀疑是她。我给大伟说,曹茜茹可能是共产党,可能就是‘古城’,大伟当时否定了,他说他调查过曹茜茹。曹天浩在曹天耀把曹茜茹託付给他后,曹茜茹就参加了军统。老曹后来有所察觉,你们到了重庆后,曹天浩没再让曹茜茹做秘书。你们是不是就没有得到什么情报了?” “是的。到了重庆,开始我们和老曹分开住了,茜茹就在家待着,后来有了孩子就更没做事情了。”高振麟回想着当时那些点点滴滴,“那时我也纳闷儿,怎么‘古城’就消失了呢?‘古城’怎么拿不到情报了呢?现在有了答案。”高振麟摇着头说:“我和她在一起一辈子,都没见她用钢笔和铅笔写过字。” “真正让老曹确认曹茜茹是‘古城’的就是秦大伟的失败。”林晓楚喘息了几下,“曹天浩离开大陆的时候,给了曹茜茹蛰伏任务、给了她唿叫台湾的唿号,她的代号是‘蝴蝶’。” 高振麟再吃一惊,点头,问:“可她是什么时候入党的呢?” 林晓楚摇头,“组织一直没给你说她的事情?” 高振麟说:“没有。” “‘古城’是曹茜茹,是老曹到死也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他坚决不回来。”林晓楚说罢,摇头嘆息。 曹茜茹就是“古城”,可还是有很多疑点没法解释!高振麟又被林晓楚的一席话拉回到他一生之中的疑惑里:建国之初他们在重庆,曹茜茹顺利入党、参加工作,他就曾经有个疑问;还有纸条最后一次出现,也曾让他怀疑过曹茜茹是“古城”。这些疑问,都被曹茜茹一一化解了。 现在,高振麟突然想到:在齐淑珍离世之际,她和曹茜茹谈了很久,是不是齐淑珍让她告诉自己真相,被曹茜茹拒绝了?可能,曹茜茹担心告诉高振麟真相,令他无法接受?!还是另有隐情? 一切都没有答案,只有臆想。 林晓楚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在我看来,你还是在蛰伏。如果当年反攻大陆成功,你和曹茜茹都会回到国民党这边来的。只是没有成功,你们成了一辈子的共产党党员。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啊……” 高振麟没有回答他,也不想回答。 似乎,林晓楚回归故里,在弥留之际就是为了说出这个秘密,然后才能安眠在自己的故土里。谜底揭开后的第三天,林晓楚去世了。 送走林晓楚,高振麟和鱼儿回到了北京。路上,高振麟想到了曹天浩:曹天浩不会像林晓楚这样叶落归根的。据曹璞说,曹天浩已经在美国为自己选好墓地了,遗嘱中强调不许把自己的遗骨送回大陆。 回到北京,他让鱼儿自己回家,自己坐着车去了曹茜茹的墓地。 阳光灿烂,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高振麟抚摩着曹茜茹的墓碑,眼前一下出现齐淑珍去世时的嘴形,这才恍然大悟,齐淑珍的嘴形是说“曹”而不是“他(她)”。也许,曹茜茹隐瞒高振麟多年,自己不知从何说起,想让齐淑珍替她说,无奈齐淑珍在去世时也没说出来。 想到这里,高振麟望着墓碑上镶嵌的曹茜茹的照片,不禁轻声问:“茜茹,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呢?茜茹……” 问完曹茜茹,高振麟也不由想到自己:自己不是也有那么多的秘密会带进坟墓里去的吗? 曹茜茹从爱上高振麟那一天起,就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高振麟,这是要违反组织纪律的。她也担心告诉了高振麟,他反而会怨她,会伤害他们的夫妻感情。所以这个秘密,她也就保守了一辈子。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