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河山一寸血》 第1页 [军事小说] 《一寸河山一寸血》作者:王博【完结】 引子 属于胜利的眼泪和悲伤 1945年9月3日,清晨,大上海北方,宝山县城。 "看报!看报!同盟国举行签降仪式,小日本正式投降!看报!看报……"[註:1945年8月15日下午,日本裕仁天皇向全国广播了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的决定。歷史学家普遍认为,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标志。然而事实上在9月2日上午9点,盟军才在停泊于东京湾的美国战列舰"密苏里"号上举行签降仪式。截止8月下旬,日本关东军已被苏联红军击溃投降,而在中国其他地区,如华北乃至江汉等,国、共、日控制区域其实并未有太大改变。本书情节发生时,国军仍未进驻上海。据记载,1945年9月6日,第十军牟廷芳部自柳州开始由美空军空运抵上海,7日,汤恩伯率第三方面军正式进驻上海地区。] 卖报小童的喊叫声清脆而欢愉,响遍了大上海北方,宝山县城的每一个角落。听闻这个声音,县城的人们抬起了眼睛。虽然上个月中旬,日本那个什么天皇就发布了投降诏书,但是直到现在,中国军队也还没有进驻上海,街头上巡逻的和维持秩序的,仍然是穿着黄狗皮的鬼子和伪军。但是,与以前不同,他们再也没有了那种飞扬跋扈的嚣张。 是的,战争结束了,日本人终于要滚蛋了! 所以人们很愉快,人们努力不让这种愉快显露出来,酝酿着在中国军队进城的时候,一次盛大的庆祝,狂欢…… "看报!看报!密苏里战舰耀武扬威,小日本鬼子正式投降……"报童轻快的声音如一曲美妙的歌子,前去做工的工人,走向学校的学生,提着菜篮的妇女,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一抹笑意,发自肺腑的笑意。 只是,苏雪茗脸上,却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面无表情。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裙装,怀中抱着洁白的百合,倾听着报童的欢悦,同样洁白的高跟鞋在地上踩出咯咯的脆响。路人惊奇地望着这个女子,看着她美丽的容颜,和那容颜上令人惋惜的伤痕。 "多俊的姑娘,可惜了……"早点摊旁,两位老人小声说。 苏雪茗感觉到,脸颊上的伤火辣辣的痛,仿佛那伤口从未痊癒。她嗅到了浓烈的硝烟气味,混杂在被炮弹崩出的漫天浮尘中,令她难以唿吸。她听到了一阵阵嘈杂的声音,于是她迷茫了,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兄弟,你还有啥心事儿没?现在跟哥哥说。" "还有多少人能喘气?喊一声叫大家听听!" "没力气喊,饿了,有没吃的?" "水!谁他妈有清水?老子水壶被打漏啦,渴死老子啦!" "谁还有子弹?子弹!" 声音在苏雪茗耳旁想起,她勐然站住,疑惑地左右看了一眼,朝阳灿烂,九月的上海难得有的好天气。她使劲眨着眼睛,周围的小楼房舍,大街小巷中传来鸡鸣狗吠,平静的小城。密集的枪声,震散心腑的爆炸,声嘶力竭的喊叫都远去了。苏雪茗抱紧了手中的百合。 她抬起头,继续走向小城的东门。江畔的小城中,街道上铺着大块大块的青石,苏雪茗走过去,两旁的建筑竟然似曾相识。她恍惚了,红砖绿瓦在她眼前慢慢退色,世界似乎只有一种颜色,灰色,灰色的天,灰色的墙,灰色的脸庞,灰色的军装……那些建筑是残垣断瓦,那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满是崩塌的砖石、杂物,还有人的躯体。 "小鬼子上来了,兄弟们打啊!" "坦克来了,坦克!集束手榴弹!" "没有了!老郑抱着炸药上去了!" 苏雪茗看到了老郑,一张毫无特色的脸,她不记得他说过什么。 "大夫!曾平大夫!" "大夫死了!" 苏雪茗看到了曾平,中年男人灰色的西装已经在手术中变得血迹模煳,成为了紫色,他脸上一片疲惫之色,闭着眼睛,仿佛在熟睡。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知道他死了。 路人更加奇怪地看着这个安静地走在路边的女子。她是谁?她为什么哭?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谁那么狠心,伤了人家姑娘的脸? "雪茗!趴下!" "嗡--" 世界仿佛停止了,苏雪茗感到时间慢了许多,人们的动作缓慢而模煳。她感到脸上火一般的痛。她抚摸脸颊,没有血,看得见的伤口早已痊癒,看不见的伤口仍然痛苦着,呻吟着。 不,那不是在这里,那是在常德。苏雪茗想,抚摸着脸上的伤疤,但为什么自己每一次都以为那伤疤是在这里留下的? 其实自己清楚答案。苏雪茗想,因为她的灵魂,就系在这个小城之上。拆,也拆不开。 抬起头,苏雪茗就看到了城门,宝山城,东门。战争遗留下来的痕迹歷歷在目,坍塌的城垣也只是草草修葺。苏雪茗看到一个优雅的女子,身穿淡雅的小花的白色旗袍挎着一个精緻的坤包,纤细的腰肢仿佛只堪盈盈一握。她的头髮梳成了髻子,素白的脸上有一双漆黑如明星一般的眸子。 苏雪茗想起来,那女子是刘淑玉。苏雪茗看到一团明亮的火焰,就在城垣之下。 第2页 城楼的门洞显得黑暗而深邃,在那门洞中,苏雪茗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人影,他们穿着破烂的军装,持着五花八门的武器,背对着她,面向城外。苏雪茗抬起手,想去抚摸他们,却只触碰到了冰凉的空气。一个人影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年轻的脸,他向着她,手指指着远方: "你必须走!"那人严肃地说:"……在这场战争中,每一个人都必须起到自己应该起到的作用。但是反过来……每一个人也都应该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义务。我的义务,就是在这里,守卫宝山。而你呢?你要回去告诉中国人,在宝山发生了什么,在中国的前线又在发生什么。你要唤醒中国人,这是你能起到的作用,这也是你要承担的责任!" 苏雪茗泪眼眬,凝视着那张年轻的脸。她轻轻地说 :"八年了,我做了我的承诺,我把前线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一切告诉了国人。可是你呢?你是否如你承诺的一般,来送我一朵百合花?" 年轻人轻轻笑了:"对不起……" 他们的身躯,随风而散。苏雪茗伸出手去,只摸到一缕灵魂,摸到千千万万的灵魂,灵魂是安宁的。苏雪茗望向天空,军人们的灵魂在天空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消失。 宝山,东城门下,在垂头丧气的日军和伪军的眼前,女子抱紧了那一束百合,痛哭失声。 远处的报童欢快地喊叫着:"看报!看报!浴血抗战终于胜利,日本鬼子正式投降……" 第一章 军人和志愿者 寇深矣!祸亟矣!同胞们,起来,一致地团结啊!我们伟大的悠久的中华民族是不可屈服的。起来,为巩固民族的团结而奋斗!为推翻日本帝国主义的压迫而奋斗!胜利是属于中华民族的! ——《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 一 1937年8月31日,下午,上海北郊。 从宝山通向西南方的道路上,难得一片平静。就在大概不到二十里的地方,罗店外围,中国军队和日军正打得乒桌球乓,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不绝于耳。 逃荒的人群,三三两两地蹒跚在这条暂时还算安全的道路上,人人面带忧色,行色匆匆。老人在年轻人的搀扶下,每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希望分辨出自己的家宅,两行浊泪横淌过沟沟壑壑的皱纹,摔在地上,粉身碎骨。而孩子们则没有那么安静,大多一路走,一路哭,男人女人不断安慰着,恐吓着,不时却也发出一阵阵抽噎之声。这一路悲泣,眼泪几乎把整条大路都打得湿透。 宝山县城算是不能呆了,八一三战役[註:八一三战役为当时的说法,也即淞沪会战,有别于一二八淞沪战役。]开始以来,人们在宝山县城里听着响成一片的枪声和炮弹划过的尖利嘶鸣,早就已经惶恐不安。更糟糕的是,一个多礼拜前,江面上忽然开来了大批的日本兵舰,同时国军也从后面压了上来,两支军队竟然就在县城外围交上了火,日军甚至一度占领了宝山,国军死拼勐打才又夺了回来。如果就此结束,倒也还好。但是眼看着这战火不但没有停息的迹象,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驱除鞑虏,捍卫中华,那是好事。然而当战场近在咫尺的时候,这好事也就得在心里重新掂量掂量。眼看着国军日军走马灯一般在宝山开来驰去,县城内的老老少少不免各个哀声嘆气,战战兢兢,那颗爱国心随着夜晚不时划过天空的曳光弹而拽得紧紧的。更何况,最近有传言说,西边的罗店县城已经被两军的炮火化成了一片白地。居民们更是胆战心惊,求天求地求菩萨求祖宗,千万不要让这命运轮到宝山。可惜,一百多年来,无论菩萨还是祖宗都不曾出现保佑国人,宝山百姓更是求天不应告地不灵。县政府把印信和乌纱一起搬上车去,一熘烟跑了个无影无踪,大户人家也早已经拖家带口,装了细软,远远避了开去。其他百姓虽然捨不得祖祖辈辈的宅院,但这两天以来,铺天盖地的日本兵突然从城东面杀过来,守军与日军激烈拼杀,炮弹一发发打进了宝山城。百姓的侥倖终于被击成粉碎,纷纷放弃了那点对故土的眷恋,拖家带口背着行李,开始逃难。 一队风尘僕僕、疲惫不堪的宪兵守在路边,大多数人身上都挂着彩,一看就是从火线上下来的。此刻,他们重新履行起了宪兵的职责,不断有一两个汉子从难民的队伍中被拉了出来,简单的审问:"姓名?""哪个部队的?""你们长官在什么地方?" 大多数时候,在短短的审问之后,逃兵被宪兵们拽到附近的水田边上。随即,就是一声清脆的枪响,混杂在不远处的枪炮声中,显得那么平常,那么无力。难民们脸上充满了惊惧,宪兵们却已经麻木。在罗店,他们都扑上去同日本人拼刺刀,在他们身边甚至有那些职责只应是维护社会治安的警察[註:当时上海市警察总队参加了淞沪会战,虽然这些警察与其他警察稍有不同:张治中将军的下属张柏亭回忆,当时在沪郊区修建国防据点:"利用警察派出所的名义,圈好地点,围上篱笆,找几间平房,再在其中的一间造重机枪、小炮等掩体。平时派警察或保安队守卫,战时拆毁篱笆,打开射口,即可御敌。"可以看出,上海这支警察总队,从一开始就已经为战争做准备了。],但世事偏偏就是这么王八蛋,真正应该上去跟日本人拼搏、厮打的军人之中,却总有那么些逃兵。伤痛满身的宪兵们舔舔干裂的嘴唇,感觉不是滋味,于是他们咬牙切齿。 第3页 "你!就是你!出来!"一个宪兵嘶哑着嗓子喊叫道。他看到一个人,虽然身穿长衫,读书人的打扮,但是那股行伍的气质却不是那么轻易能够改变的。又一个逃兵。宪兵已经给那个人做出了审判。 男人却一愣,左右看了看,确定那的确是在叫自己。他皱着眉头凝视那个宪兵,手轻轻摸向后腰。那宪兵见状,哗啦一声拉动了枪栓,枪口对准了那男人。男人犹豫了一下,迅速向另一个方向瞟了一眼,最终站在原地。另外两个宪兵扑上去,一把扭住那男人,把他径直按倒在地,从后腰搜出两把盒子炮。男人始终没有反抗。 几个宪兵推推搡搡把男人架到路边,宪兵队长走过来,接过那两把盒子炮,在手中掂了两下。盒子炮已经有些年月了,木制枪柄上的横纹已经被手掌磨得光滑异常。宪兵队长的视线在枪柄上停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姓名?" 男人脸上挨了两拳,嘴角有点破裂,但是他的眼神却显出不卑不亢:"李伯楠。" "哪个部队的?" "回长官,我不是当兵的,我是保镖,宝山县李家的保镖。"名叫李伯楠的男人坦然道,军人的气质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下。 "保镖?"宪兵队长冷笑道,拉开男人的手看了一下,又扒开男人的衣服看了看他的肩膀,厚厚的一片老茧。他向旁边地上啐了一口:"狗日的,保镖?你的东主呢?" "回长官,我们东主半个月前去了杭州,我留在这里帮着打点几日。眼看着日军逼近,我……" "放屁!我告诉你,从晌午到现在,毙了十一个保镖了。再问你一次,哪个部队的?" 李伯楠却仍然重复道:"回长官,宝山县李家的保镖。" 旁边宪兵勐一枪托砸在李伯楠的肚子上,他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似乎想弯下腰去,然而两个宪兵架着他的胳膊,逼迫他挺直身子。 "保镖……哼!那就算你是保镖吧!"宪兵队长挥了挥手,宪兵却不明白这一挥手的意思是放,还是毙。刚要开口去问,却听逃难的人群那边起了一片嘈杂。 无论宪兵们,还是李伯楠都抬起头望向那边,却见一支国军部队迅速行来,人数不多,大概只有几百人左右,行进的方向正是宝山县城。为首骑在战马上的中校看到几个宪兵,策马小跑到近前。 "怎么回事?"中校问道,他面容清癯,戴一副黑框眼镜,显得非常斯文。然而他那在酷暑中仍然扎得一丝不苟的武装带,又显示出他军人的英武。 "中校长官,我们在盘查逃兵。"宪兵队长扫了一眼中校的胸章,姚子青,陆军第九十八师第二九二旅第五八三团第三营,中校营长。[注大多数史料中提到,该营为292旅583团3营,但《老照片专辑-1937:淞沪会战》一书(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7月版)提到,该营为292旅583团1营,还有294旅583团3营之说。本书取第一种。另:本书中,该营人物除三营营长姚子青、七连连长任立、二等兵魏建臣外,人物皆系杜撰。小说而已,非为史料。] "逃兵?"姚子青脸上浮现出一片厌恶的神色,他打量了一下李伯楠,却觉得蹊跷:后者并不显得害怕,也不显得内疚,只是不卑不亢地盯着他:"你是逃兵?" "我不是!我是……" "不是逃兵,就跟我去打鬼子!"姚子青道,他对宪兵队长做了个手势,宪兵队长却犹豫了:"长官,可是……" "只要去打鬼子,就不是什么逃兵。"姚子青道,宪兵队长沉思了一下,点点头,挥挥手道:"放开他!" 李伯楠揉揉胳膊,向宪兵队长伸出手去:"我的枪!" 宪兵队长感到诧异,他仔细看了一眼李伯楠,心中不禁怀疑,这份胆色,这种人物,真的是逃兵?但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那个中校不是说了吗?只要去打鬼子,就不是什么逃兵。 他把两只盒子炮递给李伯楠,稍有点惋惜,两把好枪。 姚子青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向宪兵队长点点头,回头叫道:"吴建平!" "到!"一个少尉迅速跑过来,姚子青一指李伯楠:"他是你们排的了!" 少尉一愣,但立刻敬了个军礼:"是!"然后,他才充满狐疑地盯着李伯楠。 正在这时,从逃难的人群中,一个人凑过来:“那个……请问,是要打鬼子吗?我能一起去吗?” 声音有些稚嫩,军人和宪兵都扭头去看,却是一个穿着立领中山装,学生打扮的少年,看上去大概只有十八九岁。姚子青一笑:"这位小兄弟贵姓?" "我?我叫韩云。"年轻人非常紧张,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纸片递过去,讷讷地道:"同济大学国学院学生,这是我的学生证。" 姚子青皱起了眉头 :"同济大学?上海各大学不是在十二号就疏散了吗?" "是,我同学十三号就都离开上海了……可我想,国难当头,男儿何不带吴钩……这个……"男孩慌乱地说着,那少尉排长吴建平渐感不耐,冷叱道:"说什么呢?这是打仗,你捣什么乱?"男孩吓了一跳,闭嘴不敢再说下去。姚子青却制止了吴建平,凝视着韩云:“打仗要死人的,你不怕死?” 第4页 "不怕!"韩云毫不犹豫,挺胸答道。吴建平嘿嘿冷笑,宪兵们沉默不语,姚子青嘆了一口气 :"吴排长,他也交给你了。" "我……"吴建平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却又放弃了。姚子青平静地说:"有什么话,讲。" "营长!"吴建平犹豫了一下,指指李伯楠和韩云,又指指队伍中几个身着便装的人 :"营长,您不怕有鬼子的奸细?……" 姚子青推一推眼镜:"为了一两个奸细,就堵了志士报国之门?" "可是,那也要慎重查明,这些人的确……" "事有从权,现在顾不上那么多。"姚子青打断吴建平的话,微微一笑:"吴排长,执行命令!" "是!"吴建平一个立正答道。但是脸上,却写满了不情愿。 二 宪兵的身影在背后渐渐远去,部队一路上与难民擦肩而过,不断向前,朝向宝山城。姚子清仍然骑着战马,一马当先走在最前。 韩云兴奋极了,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步枪。事实上,那并不是一把好枪,二十年代生产的汉阳造,年龄几乎能赶上韩云自己。木质枪托上的油漆已经斑斑驳驳,枪栓上甚至有些许锈迹了,所以要拉开枪栓,的确需要费不少力气。好在,韩云受的新式教育,并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这步枪,他还完全能应付。于是,韩云已经很满足了,对于一个从来没摸过枪的男学生来说,还有什么不满足?虽然还没有领到子弹,但步枪那沉重的手感已经给韩云以震撼和狂喜。 旁边一个老兵看到韩云欣喜若狂的神态,不禁一笑:"小哥,第一次玩枪?" "啊!"韩云张大了嘴巴,憨笑着。 老兵沉沉地嘆了口气:"小哥少年心性。这可没啥好高兴的,这枪说不定阅歷过多少人命呢,不是个吉祥的器物啊!" "啊?"韩云听闻此言愣了一下,低下头看看步枪,再看看老兵,心知老兵说的不错,那狂喜瞬间淡了许多。 相比起韩云,李伯楠就沉稳了许多。他面无表情地把两把盒子炮塞回到衣服底下,接过步枪,哗啦一声拉开枪栓,熟练地检查弹仓,又弹弹刺刀,试了试刀刃的锋利程度。这些动作,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玩枪的行家。李伯楠检查了一番,步枪的状态只是差强人意,刺刀甚至好久没有保养过了。他神色平静地合上弹仓,把步枪往背后一甩,跟着部队出发了。 此时,八一三战役开战已经多半个月,随着日军不断挑衅,张治中将军立刻投入第九集团军进行防御,并一度发起全线进攻,击溃日第三舰队海军陆战队。日内阁决定增派"最小限度兵力",由两个师团组成的上海派遣军赴沪参战。同时,南京方面主战氛围日重,各地部队在不断开赴淞沪。 8月22日,松井石根大将率第三师团、第十一师团抵达战场。8月23日,日军第十一师团第一梯队在川沙口和石洞口地段登陆,国军第十五集团军尚未抵达战场,守军孤立无援,猝不及防。日军迅即攻占狮子林炮台、月浦及罗店,兵锋直指浏河、宝山。所幸当日下午,国军生力军先后开入战场,第十八军协同第五十四军实施反击,当夜收復罗店,次日收復狮子林和月浦。自25日起,两军于狮子林、月浦、新镇、罗店至浏河口一线形成对峙,小仗不断。双方都在等待着,积蓄着实力,等待发起势若雷霆的进攻。 而韩云及李伯楠所加入的这支队伍,番号为第五八三团第三营,隶属于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第九十八师二九二旅,中校营长姚子青是黄埔六期生,虽然仍未而立,却已隐隐有大将风范。八一三战役打响以来,第九十八师紧急由武汉调往上海,姚子青营先后参加公大纱厂、月浦等地战斗,击毙击伤日军数百人。8月25日,日军勐攻罗店,中国军队血战三天,终于力竭,罗店沦陷。松井石根遂将攻击锋芒转向狮子林-宝山-吴淞一线,试图一举连接登陆场,扩大突破口。8月31日,日军第十一师团攻占吴淞炮台,吴淞镇岌岌可危,同时第十一师团浅间支队正在勐攻狮子林炮台。宝山正在这两座防御要塞之间,日军更展开了连续不断的攻击,持续施压。驻扎宝山的第六师三十四团官兵原本已经伤亡惨重,突然遭到日军大举袭击,仍然奋起抵抗,血战一昼夜,终于打退了日军进攻,然而部队伤亡过半,人人带伤。九十八师师长夏楚中迅速命令姚子青营驰援宝山,接替三十四团防务。 然而,半月征战,姚子青的三营战士也多有伤亡,战乱之中,兵员难以补充。眼看着宝山又是一场血战,姚子青果断做出决定,一路收拢被打散的溃兵和志愿者,行至宝山附近,也聚集了六百余人。幸好最近多有缴获日军枪枝弹药,装备暂时还没有问题。 "各位小……各位兄弟,你们既然到了老子的三班里,老子也就不把你们当外人!"余念宝满嘴脏话地说,他是七连二排三班的班长,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沧桑的中年人,似乎好几天都没有洗脸,面颊上一大片黑灰色,身上的军服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又是泥又是灰,还斑斑驳驳有不少血迹,洇得胸章上的字迹都看不清楚。不过,现在整个三营的老兵基本都这样,在这群泥人的行列中,余念宝也并不显得如何扎眼。 第5页 此刻,余念宝脸上同样写着不满。后方不远处,二排排长吴建平木然迈着步子,脸上挂满了冰霜,默不做声地听着余念宝对那些"新兵"说 :"各位兄弟,你们也知道,咱们这是去打他妈的鬼子的,打鬼子就要会打枪,咱们时间太他妈的紧,老子就边走边教你们怎么用这枪!" "这是什么事儿?!"二排长吴建平愤愤地想:三天前,在月浦东线的时候,二排和鬼子拼了一场刺刀,三个班四十多条汉子,现在还能站在面前的不过十七个人。这次前往宝山驻防,团部只给补充了六个士兵,一路上营长不断收拢溃兵和志愿者,勉强把二排的编制塞满了。不过,溃兵那些还好说,但是那些志愿者算什么事儿?他看看那几个人,那个头髮已经掺杂了丝丝银髮的中年人,管文勤,沪江大学国学教授!那个三十多岁,一身灰色西服,颇有些风度翩翩的是曾平,外科医生!那个小警察叫莫海,他这警察和上海警察总队那些武装警察不一样,只是纯粹的一个小巡警,别说放枪,估计连摸都没摸过!还有那两个,精瘦精瘦的那个是黄包车夫,肉肥肉肥的那个是厨子,据说还是结拜的把兄弟! 这排怎么带?这仗怎么打?这可不是对付土匪、共党,这是对付日本人!吴建平想着,感到胸口一团怒火淤积在一起。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的三营,每个排都有不少新兵和志愿者,否则就算他们营满编,也只有不到五百号人枪,不尽力集聚兵力,那宝山怎么守?宝山不大,方圆不过十里,横纵不过两里,但再小那也是个县城,就是现在的六百多人,进了宝山,防御兵力也一样吃紧! 吴建平又看看刚刚加入队伍中的韩云和李伯楠,对后者他不怎么上心,明显就是一个当兵的,不知道从什么部队逃了出来,吴建平一眼就看出来,那傢伙手底下绝对有两下;但对那个韩云,他却有偏见般的不满。 其实他并不担心韩云是奸细--哪个奸细傻了,不去收集情报,反而跟着要参加正面作战的营级敌军?其实偏见的根源在韩云的身份上 :大学生。吴建平见过上街游行写血书的大学生,见过切指头投海悬樑自尽的大学生,见过在漫天战火中要求参军的大学生,但他也见过被炮火吓得尿了裤子的大学生,死了娘一样哭着嚎着,拿枪顶着脑袋都不肯站起来冲锋,这一个兵放在部队里,惹的麻烦比天大,严重点能让士气崩溃!问题是,八一三战役开始以来才两周,吴建平就不只见到过一打那种学生兵,几乎个个都那样!吴建平腻歪透了! "……这样,关上保险,拉开枪栓,把子弹塞进去……狗日的你说什么?没有子弹?会给你们子弹的!现在你们他妈的记着就好,把子弹塞进去,合上弹仓,打开保险,瞄准,开枪!听见没有,就这么简单!"余念宝的声音很有点不耐烦,但他还是尽心尽力地把枪枝的使用教给了这些今天以前碰都没碰过步枪的"新兵"。 "还有,上了战场都他妈机灵点,多看着点老兵,老子们开枪,你们再开枪,别等小日本还在射程外边呢就把子弹打光了!老子们要是趴下,你们也立刻趴下,就是鼻子底下有一摊屎你也得给老子趴下!老子们要是冲锋……一般不大可能,但是万一冲锋,你们立刻跟上!攥着步枪,用刺刀狠狠捅日本小鬼子。但是有一条,不到叫你们撤退的时候,你们就是死也不能往后跑!" 余念宝翻来覆去,将一些需要了解的大致讲了几遍,回头看了一眼吴建平,后者阴沉着脸点了点头,意思是差不多了。余念宝嘆了口气,最后道:"算了,老子就说这么多。上了战场,生死由命吧。" 韩云学老兵的样子扛着枪,听余念宝说了这许多,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脸上泛出了少许忧色。他向前看看,宝山城已经近在眼前…… 宝山县城不大,穿城不过两里多点,方圆不足十里,站在三楼高的建筑上就能俯瞰全城。放在平时,这是一个安宁的小镇,南边紧靠着大上海,东北面则挨着长江口,虽然没有城市那种繁华,但百姓安居乐业,不是其他穷乡僻壤的小城镇可以相比的。可是战时的宝山,则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宝山东南十里为吴淞炮台,西十里为狮子林炮台,南邻大场,直通上海市中心,又连接罗店、月浦等军事重地,地处枢纽,实为战略要冲。如今战火纷飞,宝山县城就被置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此刻,狮子林、吴淞炮台激战正酣,守军苦战多日,日军势在必得,一旦两地失守,宝山势必成为一块突出部,三面临敌。何况宝山城防薄弱异常,城墙不足一丈,且异常单薄,几日激战,已经被炸开多处缺口,虽经三十四团将士奋力抢修,但已经不堪防御之重负。 姚子青凝视着越来越近的宝山县城,左手扣着马缰,右手不自觉摸向自己腰间的手枪。 三 8月31日,黄昏。 "嚓!"铁杴重重插入土里,再一扳,一大捧潮湿的泥土被掘出来。韩云重重把泥土连同铁杴一同拍在已经高高推起的土堆上,挥臂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他咬着牙看了一眼双手,那双白皙的、拿惯了自来水笔的手掌现在火辣辣地疼痛。他又瞥了一眼身边的步枪,感到不解,为什么当兵还要在城里的街道上挖坑,而且是一连串的大坑,挖井么?前几天连下大雨,土地湿润,这才挖了不到一米,坑底就如软泥一般。说是挖井,倒也并不过分。 第6页 "先生,我们在干什么?"韩云扭头,低声问旁边一位戴着黑色边框眼镜,显得颇为儒雅的中年人,但那中年人也在抡着铁锹,挖掘泥土,和周围别的士兵一样。听到问话,中年人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我也说不准,但想来是让我们站在这里边打日本鬼子的。看你年纪轻轻,文质彬彬,似乎还是学生?" 韩云点点头,又一铲挖下去,有些腼腆地说:"是,我还是学生。" "投笔从戎,勇赴国难,有志气,有志气!敢问同学贵姓?" 韩云脸红了:"先生您过奖了。我叫韩云,同济大学国学院二年级学生。" "同济大学国学院?"中年人手上的活儿缓了一下:"韩同学,你可是董梓先生的学生?" "您……您认识董先生?"韩云停手拄着铁杴,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中年人。中年人微微一笑:"算是认识吧,我姓管,笔管子的管,算是和尊师神交已久了。" "管?管文勤先生!"韩云惊唿道:"您是沪江大学的管文勤先生!" "你听说过我?"管文勤问道。韩云恭恭敬敬答道:"是,管先生与董先生在报纸上论战半年,虽然在对古典文艺看法方面,您两位意见不同,但董先生私下里很佩服您的才学和为人。董先生曾多次对我们讲,您是他未曾谋面的诤友。" “呵,诤友吗?对管某来说,董梓先生何尝不是如此!董梓先生的才学人品,我是非常敬佩的。” "不过,管先生,您怎么也来到这里?我听说,沪江大学已经西撤了啊。"韩云皱起了眉头,因为他想到,他们在这里,是要打仗的。 管文勤沉沉一嘆,挥动铁杴插入泥土,用脚踏了一下:"西撤?撤去做学问?我所长乃是国学,然而综观歷史,自宋以来,满眼是华夏的血难,契丹、女真、蒙古还有后来的满人,如今竟然被日本这一区区弹丸小国凌辱欺压,这学问做的还有什么意思?所以,学校西撤,我是不打算走了。我不曾研究自然科学,不懂科技机械,不能教学生制造飞机大炮,但是管某好歹还算个七尺男儿,扛枪打仗,我自信还有这份力气!" 韩云肃然起敬。管文勤停住了手中的活计,认真地看着韩云:"不过,韩同学,我想问:我与尊师董梓先生论争已久,董先生以为文言为华夏五千年凝成的语言,珠玉之言,不当废;而管某则认为,文言正因为五千年之凝练,已经多不符合当今社会,至少应当大革大改。我与尊师的争论,韩同学你更倾向于哪一方?" "这……"韩云为难了,他搔搔头皮,脸憋得通红。管文勤见状哈哈一笑:"无妨无妨,我只是随便一问,作为董先生的学生,当着我的面,此时此地无论谁对谁错,你都不好回答,那也就不必回答了。" 韩云大松了一口气,抹抹额头,又狠狠一杴插入泥土,没曾想泥土之下"呛"一声刺耳的巨响,韩云感觉双手剧痛,铁杴再也拿捏不住,脱手掉下。 管文勤闻声回头一看,愣了一下:"怎么了?" "石头。"韩云甩着手腕,痛苦地说。 一旁的李伯楠走过来,低头看了看泥地中若隐若现的石头,又看看韩云:"韩云,没干过重活吧?" 韩云的脸上泛起了一片怒容,他抬起头,强压不满地皱起眉头:"是,怎么啦?我有气力!别小看人!" 李伯楠一愣,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教你一下:挖战壕的时候难免遇到石头,握铁杴太紧,一下砸在石头上,反震能把虎口都迸裂了。所以一般干这种活儿,铁杴入土的时候,手是虚握,给反震力留了余地,自然不会觉得痛,也不会觉得太累。至于铁杴入土的力道,全在脚下那一踏,双手就是再用力,也难把铁杴都插入泥土之中。" 韩云和管文勤都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李伯楠也不再多说,提起铁杴就在韩云身边挖起来。他负责的那片壕沟已经深达六尺,挖出的泥土瓷瓷实实拍在战壕之前,形成了一道结实的土墙掩体。仅从这掩体来看,管文勤和韩云就都看得出来,眼前这位李伯楠不仅是军人,而且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军人。 在李伯楠的帮助下,又挖了一会儿,韩云和管文勤这边的战壕眼看着挖得差不多了。李伯楠提起铁杴,左右看看。原来二排的士兵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另外两个志愿者,谢大川和刘三看起来也都是干惯了重活儿的人。李伯楠提着铁杴,跑到医生曾平那里,抡开胳膊就开始挖。 不远处,吴建平看着李伯楠,皱起了眉头,他回头拍拍余念宝的肩膀:"老余,你见过那样的兵吗?" 余念宝瞅瞅李伯楠那边:"没,这种好兵,咱老余以前可没福气碰得上!" "那我问你,这种兵,会当逃兵吗?"吴建平忧心忡忡。他本来并不担心李伯楠,但此刻,看李伯楠的一举一动,却由不得他不担心。这种兵,就是教导师也没有几个[註:教导师指88师。],他怎么会是逃兵?其中蹊跷,值得玩味。 余念宝闻言也皱起了眉头:"排长,您的意思是……" "算了,先别露出来,给我好好盯着他,尤其是打仗的时候!" 第7页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口令: "稍息!立正!" 大多数士兵们只扭头看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就继续忙起了手中的活计。而韩云、管文勤和曾平几个人都惊呆了:不远处,面对面站立着两小队军人。一队以姚子青营长为首,那一队则跟在另一名上校后。 可是那些军人怎么还能站立着啊?韩云的震惊几乎可以用惊恐来形容,那些士兵的军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甚至看不出来原来的形状!衣衫褴褛,满身挂着的是泥土、是硝烟、是血肉。带队的上校吊着胳膊,拐着右腿,头上的缠着一条泥色的布条,血直渗出来!他背后,每一个士兵都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煳。但即使是那样,他们依然坚持站立着,互相扶持着站立,染满了血和泥的手中攥着残破的步枪。 夕阳西下,云霞被那夕阳点燃,如火一般。整个世界一片火红,那是血的颜色。遍体鳞伤的上校努力站稳身子,挺起胸膛,用伤痕少一些的左手缓缓行礼,声音嘶哑,但是骄傲: "姚子青中校,我代表国民革命军第六师第三十四团,向你移交宝山阵地,请接收!" "夏培祺上校,我代表国民革命军第九十八师第五八三团三营正式接收宝山阵地!"姚子青营长敬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军礼,只是他带着白手套的手掌微微颤抖着。[註:史料上记载之前的宝山城的守卫任务由第6师负责,又有资料记载原守卫部队为583团2营。本书系杜撰。] 夕阳更红,两位军官互相敬礼,他们的脸庞上镀着一层美丽的色彩。 "辛苦了,夏兄!" "以后的就交给你了,姚兄。我让弟兄们把弹药都留给你!"夏培祺淡淡地说道,被硝烟燻成灰黑的脸上,一片淡然,只有那眼神中才看得出悲伤、愤怒、不甘…… 在三营六百战士的注目下,三十四团倖存的不到二百名士兵,拖着满身的伤痛,拖着骯脏的绷带,拖着空仓的步枪,互相搀扶着,离开了宝山。 "三排,全体立正!"一个排长叫道:"敬礼!" "一排,敬礼!"另一个声音叫道。之后,用不着口令了,几百名军人的右手扬起来,颤抖着、坚定地扬起来。三十四团残存的士兵们,坚定地、颤抖着回敬军礼。军人们的交流并不需要话语,军礼中,有尊重、问候,也有託付与祝福! 韩云泪眼眬,他想起来:美国南北战争中,李将军曾经说:幸亏战争是如此残忍,否则我们真的会爱上它! 在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的军人们身上,韩云看到了世界上最动人的一幕,看到了人类最高贵的品格。 直到三十四团的背影远去,姚子青才缓缓放下自己的胳膊。他慢慢转身,面对自己三营的将士们,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朗声说道: "兄弟们,你们也看到了。"他的声音稍显低沉,但是片刻后,就洪亮起来,"那是我们的友军,我们陆军第六师第三十四团。你们看到了,他们带着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身子离开了宝山,所以你们也能猜到,我们要打的仗有多难,多危险。日本鬼子人多枪多子弹多,他们有大炮,有飞机,有坦克,在我们北方不远还停着日本人的炮舰!我不瞒你们,一旦打起来,我们之中很多人要受伤,很多人要死。我问你们,你们怕不怕?" "不怕!"三营的战士们狂吼道。三十四团那些个血人的形象,在他们的脑海中撑破了天际。他们咆哮着: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老子怕个!" "死就死,十八年后老子还能跟日本人干!" "死也得拉两个日本人垫背,到下边见祖宗也不寒碜!" "好,不愧是我三营的兵!我们不怕!"姚子青抬起双手,止住士兵们的喧譁,"早在从武汉来上海的时候,我就跟大家说过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两年来,我们经过了整备,从一支乌合之众变成了一支威武之师!眼下,日本鬼子在我们中国耀武扬威,自民国二十一年九一八事变,到民国二十二年的一二八沪战,再到两个月前的宛平事变,日本人狼子野心,直欲灭我中华!有此恶邻,固然是我中华的不幸,然而在中国的国土上任鬼子横行霸道,却是我等每一个中华军人的奇耻大辱!如今,中国已经忍无可忍,四万万同胞已经忍无可忍!二十九军已经跟日本人拼起来了,三十六师、八十七师、教导师跟日本人拼起来了,连上海的警察都跟日本人拼起来了!现在,轮到我们跟日本人面对面地拼了!我们站在这里,站在宝山,就代表中国,代表四万万同胞!弟兄们,我们要告诉鬼子,宝山是我们中国的!我们要让鬼子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炎黄子孙!我们要让鬼子知道,他们是在自寻死路!杀敌!杀敌!杀!" "杀敌!杀敌!杀!"六百个震天动地的怒吼,从六百个汉子的胸膛中爆出,声震长空,气势如虹。似血夕阳下,男儿心如铁。 四 刚刚入夜时分,三营已经在宝山城内挖出了数道战壕,每一道之前都用泥土堆出了厚厚的土墙掩体,在各个工事的连接部位,有沙袋堆砌的临时掩体,机枪连的阵地更是做好了放炮工事。原先三十四团也在宝山城内修筑了不少工事,而且战事一直没有打入宝山县城,城内工事仍然完好。然而姚子青营长却眉头紧锁。仅仅片刻之前,左右两翼吴淞炮台与狮子林炮台先后失守的消息传来,宝山的处境更加严峻。所幸九十八师已在月浦以东展开了防线,与狮子林炮台之日军反覆争夺,西北方暂时并无后顾之忧。然而宝山仍然面临北、东两侧之日军。同时,为了进一步扩大战线,日军必然企图占领宝山,打通狮子林、吴淞一线,连接两个登陆场,并直接威胁月浦、罗店附近中国军队之侧翼,形成迂迴之势。由此可以判断,三营要驻守宝山,必然要面临一场苦战! 第8页 姚子青紧锁眉头,现在的问题是,宝山应该怎么守?防御重点在什么方向?此时的宝山县城已经十室九空,基本是一座空城,假如日军突入城内,凭藉这些战壕和挖出的泥土铸成的土墙,以及沙袋掩体,整个县城就将成为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堡垒。但是,那只是最后打巷战时,不得已的办法,在那之前应该如何防守?姚子青站在城垣之上,面向东北方向,拍着垛墙不住地沉思。宝山城墙太过薄弱,不但徒手就可能攀爬,而且根本挡不住炮弹。前几天的战斗中,日军舰炮并未直接击中城墙,但爆炸余威已经在城垣上震出了四五处缺口。这样的城墙,如何能赖以防守? "命令部队,出城布防。"姚子青最终决定,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拍着垛墙:"七连于宝山正东-东南一线构筑工事,准备迎击吴淞方面日军;九连于宝山西北-正北一线布防,防御狮子林方向日军。八连、炮排与重机枪连为预备队,在七连、九连阵地之后,宝山城墙之前构筑第二道阵地。七连、九连务必于午夜前完成第一线防御工事。另外,吴淞方面是日军的主攻方向,把重机枪连一排加强到七连那边。" "是!"一个军官迅捷有力地敬礼,转身离去。姚子青仰面凝望天空的星斗,八月的上海,仍然是炎炎夏日,没想到这城墙上的夜风,竟然也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曾平正在给韩云包扎双手。从傍晚到深夜,几个小时不停地挥舞铁杴,韩云早已经筋疲力尽。手上火辣辣地疼,借月光一看,血红一片。韩云吓了一跳,叫嚷起来,身为医生的曾平走过来看了一眼,宣布这是被磨起的水泡,并且已被磨破了。 宝山城的工事构筑好之后,曾平就没有再参加类似的劳动。姚子青营长知道部队中来了一个医生作为志愿者,特意叮嘱吴建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构筑起一个简单的战地医院。三营只有十几个医护兵,而且都是只接受了几天医疗训练的普通人,打起仗来根本不够救护伤员。曾平的出现,着实令姚子青为之高兴。可是,曾平随身只携带了自己的小提箱,里边只有一套手术用具,一点药品绷带都没有。好在宝山已是人去城空,吴建平带着两个士兵砸开了宝山城内唯一一家医院的大门,索性把这里当作了战地医院,最大限度地利用起已有的医疗设备。曾平进去把所有可能用到的药物整理起来,将仪器、血浆等,统统准备完全。只是医院准备的绷带太少,曾平立刻要求几个战士四下收集干净棉布,床单、窗帘、衣裳等等,统统撕成布条,用沸水煮过,晾起待用。刚做完这一切,曾平就迎接来了他第一个伤患--韩云。 "好了,没事了,就是再用铁杴,还是会很疼。"曾平剪断了绷带,用力打了个结,对韩云说。刚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给韩云上药,只是用从宝山城内寻找出的烧酒仔细给韩云的手掌消毒,然后裹上了干净的绷带。 韩云的脸色如宣纸一样苍白,曾平用烧酒给他消毒伤口,他疼得死去活来,只是念及这是军队,怕被士兵瞧不起,他始终咬紧牙槽,半声也不敢呻吟。 曾平笑吟吟地看着韩云 :"小伙子,乖乖读书不好么,非得跑到这儿来受苦。"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韩云龇牙吸着冷气,含含煳煳背诵着杜甫的词句,仿佛在解释给曾平听,也仿佛在讲给自己:"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曾平凝视着韩云,轻嘆一声。韩云脸色通红,低下头去。 宝山西边,十几里地以外,炮声隆隆,夜空不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亮光划破,那是日军的照明弹。韩云坐在城东的战壕中,背靠着土墙,捧着两块大饼,怔怔不语。这里地处一个小小的坡地,工事是三十四团的官兵们修建的,虽然多有残破,但已经被三营修整。战壕的底部并不似宝山县城中那般泥泞一片,然而依然潮湿异常,让韩云感到莫名难受。听老兵说,宝山地势稍高一点,还算好的,在其他地方稍微挖开那么四五尺,渗出的水就淹没了脚脖子。前几天他们打仗,就泡在水里开枪!于是韩云听得不寒而慄。 肚子不停咕噜咕噜地呻吟,但是面对手中粗糙的面饼,韩云却一点都不想吃。一方面,他实在不愿意为了把大饼送入口中,勉强提起那几乎已经疲惫到毫无感觉的胳膊。另一方面,他也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感到担忧。 子弹已经发下来了,余念宝把四个五发弹夹拍在韩云手中的时候,瞧了他很久,直到把韩云瞧得发毛,他才沉沉地说了一句 : "子弹金贵,小心使唤!另外,睡觉前记得检查保险,别把自己老二轰掉!" 韩云皱眉不已,那时他已经开始后悔下午那个冲动的决定。 8月12日,地处吴淞的同济大学紧急停止了入学考试,疏散学生。二年级的韩云却才刚回到学校,连行李都还没有打开。当时韩云压根儿就没有离开上海的打算,他偷偷跑到了上海市区,正如他自己经常说的:男儿何不带吴钩,觅个封狼居胥,不负少年壮志。然而,自14日开始,张治中将军的部队和日本海军陆战队在上海展开血战,韩云虽未亲临战场,但也感到战争并不如自己想像的那般"罗曼蒂克",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理想主义实在离现实相差太远,因为他本能地开始害怕战争。于是,他辗转回到吴淞,又由吴淞转至宝山,一路上不停地寻找渡船,希望渡过长江北上,避开战乱。然而他决定做得太晚,他还没到宝山,日本第三、第十一师团就已经在长江南岸开始登陆。这样一来,韩云走不掉了。 第9页 之后,眼看着宝山兵祸迫在眉睫,韩云跟着百姓一起逃出宝山,却又见到姚子青三营将士大踏步开赴宝山的豪情,年轻人胸中热血沸腾,一时冲动,跑上来毛遂自荐,希望加入军队。原本他没指望部队会要他,没承想姚子青当即拍板答应了。 "我在干什么啊?"韩云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大饼,低头沉沉地嘆了一口气。他有些后悔,下午自己干嘛那么多事?否则的话,现在自己应该离嘉定不远了吧……但是转瞬,韩云开始痛恨这个懦弱的想法,眼前出现了三十四团那些鲜血淋漓,但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感到羞惭,同时一股壮志又一次从心底泛出。 韩云身边,管文勤早已疲惫地熟睡,发出微微的鼾声,原本持惯了粉笔教鞭的手掌也包了绷带。八月底,上海天气还很炎热,这样睡倒也不会受凉,只是要受壕沟中那潮湿气的侵袭就在所难免,韩云皱起眉头,管先生年纪不小了,这种潮湿,他受不受得了? 一个人窸窸窣窣地靠近,在韩云身边一屁股坐下来。韩云回头看了一眼,是一个胖胖的男人。韩云记得他们都被分在三班的,但是他却死活想不起来胖子的名字。此刻,胖子眼望着韩云手中的大饼,咽了口口水:"小哥,这饼,你不吃啊?" 韩云又看了一眼那两张看上去就很糟糕的大饼,肚子的抗议更加严重。日军的飞机耀武扬威,中国军队不能生火做饭,冯玉祥总司令下令做大饼,好送,也方便食用。韩云很想告诉那胖子,自己要吃的,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嗯,我分你一张吧。" 胖子大喜,搓着肉乎乎的双手:"哈哈,多谢小哥,多谢小哥了!"他接过韩云的大饼,忙不迭地道谢,同时飞快地把大饼往嘴里塞去,大口咀嚼着,吃得异常香甜,脸上一副满足的神情。 韩云苦笑一下,把大饼掰开,一点一点放入口中。这大饼酸涩寡味,一口咬下去就变成千万沙砾一般。韩云强忍着一口喷出的欲望,提起身边的军用水壶灌了一大口清水,把死乞白赖仍然在嘴里打滚儿的饼渣冲下去。他不解地望着那胖子,丝毫不明白为什么人家就吃的那么香甜。 许是感觉到韩云的目光,胖子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呵,小哥,不好意思,我姓谢,诨名谢大川。从小就爱吃,为了吃我才去当了厨子,至少厨子不会挨饿。" "我是韩云。"韩云小口咀嚼着大饼,随口答道。他本能地感到矜持,这是上层阶级对下层阶级独有的一种矜持。不过,韩云自小受到新式教育,平等的观念已经或多或少渗入他的内心,他立刻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妥,随即柔声问:"谢大哥,你凭着自己的手艺继续去当厨子多好,为什么来这里受这份罪?" 一声大哥,把谢大川叫得眉开眼笑,他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韩先生,你是读书人,叫我什么大哥,折杀我咧!你叫我老谢就好。唉,其实我也不想来,这打仗是好玩的吗?闹不好就把脑袋搞没了。可是……你看见那个人没有?"谢大川指了指战壕另一侧,一个蜷缩着躺倒的人影:"那是我兄弟刘三,空长了一把力气,拉黄包车过活。我们是二十多年的兄弟,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混在一起。我这位兄弟其实好命,干他们这行的,难得娶到个老婆,但他从小就和街坊的一个女娃定了娃娃亲。半年前刚刚完婚,兄弟们给他热热闹闹地操办了一场。可惜我这兄弟,好命也就到头了。八一三战役刚打响,日本人的炸弹就扔进了他们家院子,他媳妇当场就炸死了,可怜啊,肚子里都有了孩子!" 韩云已经吃完了自己的大饼,他无意识地从学生装口袋中掏出手帕擦擦嘴,沉沉嘆气。这种故事,听一次觉得愤怒,听两次觉得悲伤,但听千次万次,就是麻木了。 韩云想起了陈天华前辈,想起了邹容前辈。他低下头去,开始为自己的麻木悲哀。 谢大川羡慕地瞅了一眼韩云的手帕,低下头,也嘆气:"我这兄弟当时哭了一天,魔怔了三天,当时我就劝:兄弟啊,这是咱的命咧,老天不开眼,咱们没办法……可是我这兄弟像是得了失心疯,他木木怔怔地抬起头来跟我说 :大哥,我要去杀日本人。当时我就愣了,杀日本人,对于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来说难比登天啊!但是他既然叫我大哥,我就不能由着他不管,我们是二十年的兄弟啊,比亲兄弟还要亲!按照我兄弟的意思,是提把菜刀,去日本岗楼前面,见一个噼一个,见两个砍一双。我一听这不行,还没砍呢就得被机关枪打成筛子。我就说,咱不如去参军,参军打小日本!咱们杀那么几个,给弟妹报了仇就走。这么着,我们就来了……" 韩云望望那边熟睡的刘三,恻然不已。谢大川摇头嘆道:"睡吧,睡吧!我这兄弟,自打媳妇死了,就没睡个囫囵觉,没承想来了这里才好睡……这都是命啊! "天下没什么命。"李伯楠一直在另一边假寐,静静地听着两人谈天,这时方才说话。他坐起来,把步枪扔在一边。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加重了语气强调:"天下没什么命!" "算了吧……李兄!"挖战壕的时候,谢大川就已认识了李伯楠:"命这东西,兄弟早看穿啦!要是没什么命,为啥大上海租界里那么多人现在还在大鱼大肉,站在自家的小花园里看洋报上的打仗消息,我们就非得在这里准备和日本人干仗呢?" 第10页 "所以这不对!"李伯楠的语气非常沉着,而且肯定:"这是不对的!为什么他们就可以那样?为什么?他们凭什么让我们卖命?他们凭什么不劳动,让我们养活他们?那是不对的,他们在剥削你们,剥削我们无产阶级!他们在剥削我们的时候还在不断地告诉我们 :这就是天命,你们认了吧!胡扯,这都是他们为了煳弄我们不要反抗而编造的谎言!" 李伯楠小声,但慷慨激昂地说。然而谢大川听得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瞪大了眼睛说:"等一下,李兄,李兄,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什么削剥?什么阶级?" 李伯楠沉默了一下,看似想要解释,但他瞥了一眼韩云,摇头道:"算了,抓紧时间睡觉,养足了精神!明天日本人来了,就没得好睡了!" 这句话谢大川却听得懂。他打了个激灵,道:"是,是这个理!赶快睡,赶快睡!" 李伯楠躺倒下去,把步枪抱在怀里,一会儿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谢大川也已经熟睡,只是不时翻个身,发出含义不明的呓语。韩云却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他不是谢大川,李伯楠说的虽然不多,但是他听得清清楚楚,理解得明明白白。在他的世界中,马克思是流行于大学生手中的众多地下读物中比较隐晦的一种,韩云脑子里轰轰作响。在紧张、激动、胆怯与兴奋种种情绪的冲击下,韩云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一整天的劳累,他沉沉地睡去。 第二章 故乡,战场 "中日战争不是任何别的战争,乃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和帝国主义的日本之间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进行的一个决死的战争。" ——毛泽东 一 1937年9月1日,凌晨。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惊醒了,或者说震醒了韩云。韩云本来在做梦,梦到校园中书声朗朗。他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同学,手中捧着绿色封皮的册子,对着池塘,朗诵着华兹华斯的诗句。新鲜的泥土香气如此迷人……忽然,一阵剧烈的地震,梦到此为止,睁开眼却是一片朦胧的世界,身体在剧烈地抖动,地面在剧烈地抖动,世界在剧烈地抖动。耳中不时听到剧烈的轰隆隆的爆响,伴随着尖利的耳鸣,令他头疼欲裂。 韩云惊恐万分,他一时愣了,不知今夕何夕地愣了。直到,泥土从昨日堆砌的土墙上扑簌簌掉落下来,把韩云搞得灰眉土眼,他才彻底清醒过来。一时间,战争、志愿者、战壕、日本人几个字眼塞进了他的头颅,他大吃一惊,无意识地喊叫了一句什么,双手一阵乱摸,摸到自己的步枪,就打算站起来。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紧紧按住韩云,不让他起身。韩云焦急地回头看去,硝烟中露出来的,是李伯楠沉着的面孔。炮弹不住地在他们所处的战壕附近爆炸,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大片大片的泥土被掀翻,如雨点一般四散。韩云大声喊着什么,李伯楠听不见,只是狠狠攥住韩云的领子,凑到他耳边大声嘶吼:"日本人等等才上来,蹲好了,张开嘴!" 韩云手足无措,看看周围,谢大川、刘三等几个没打过仗的,都蜷缩为一团,撅着屁股抱着脑袋,体若筛糠。至于那些老兵,则大多弯下腰蜷缩在战壕中,双手护着自己的脑袋,把步枪放在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 土地翻滚着,如同沸水一般。如雨点般落下的炮弹似乎要撕毁一切,泥土、老树、庄稼、房舍等统统都被炸个粉碎,伴随着致命的弹片漫天飞舞。守军们紧紧蜷缩在自己的掩体中,念着菩萨不要让炮弹落在自己的身边。只是,神佛肆意左右着人的生死,不时有炮弹径直落入战壕之中,在血肉横飞中,把生命和工事一起抹平。 "啊!啊啊啊啊啊!!"不断有人喊叫着,死亡的阴影下,人们濒于崩溃。韩云也在喊叫,不过他被压在地上。李伯楠扳着他的胳膊,狠狠把韩云顶在地上,想告诉他,这只是步兵进攻前的炮击而已。步兵不可能在现在冲上来的,炮弹不长眼睛,认不得敌我。不过,这种连唿吸都觉得困难的时刻,明显不是说话的时候。李伯楠狠狠拍着韩云,示意他照着别的老兵的动作来。直到韩云真正冷静下来,颤抖着趴在战壕中一动不动,李伯楠才在地上匍匐几下,挪到管文勤身边。 重磅炮弹不断爆炸,如炸雷就在耳边落下,如天地就在眼前毁灭,如世界就在脚下翻转。然而教授却伏在战壕底部,一脸平静,对爆炸、硝烟和纷纷落下的碎石熟视无睹,仿佛他不是处在天崩地裂一般的战壕里边,而是在花香鸟语的校园之中。 李伯楠努力咳嗽两下,在管文勤耳边大声喊叫 :"教授!教授!你没事吧?" 管文勤看了他一眼,伸出食指在剧烈颤抖着的大地上写字 :"管某在想,应该让每个中国人都来这里听一听,这是侵略者的炮弹,在中国的土地上爆炸的声音。" 字迹刚写出来,立刻就被尘土掩埋。李伯楠一怔,方才明白管文勤的意思。管文勤是文人,这半个世纪,文人大声疾唿,唿吁民族的觉醒,只是他们的声音太弱,根本没人能听到,也没有人注意。如果每个中国人都能身临其境地听一听,这侵略者的炮弹爆炸在中国土地上的声音,民族怎能不觉醒? 第11页 炮弹剧烈的轰炸中,李伯楠低低地赞嘆一声。 正在这时,一串尖利的啸音由远而近,这声音和别的炮弹划过天空时尖利的唿啸声完全不同。老兵们大惊,纷纷埋下了脑袋,恨不得把身体塞进大地。韩云刚要照做,一股仿佛要毁天灭地的威压已经从上方压下,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紧接着身体一轻,他竟然浮在空中,甚至不由自主翻转了身体。炮弹爆炸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变成了一片嗡嗡的鸣响;世间万物失去了颜色,只留下一种灰白,满眼的灰白;韩云感到时间被拉得很长,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放慢了几拍,一块泥土缓缓飞过他的眼前;他感到嵴背落在战壕底部,于是他在朦胧中想 :我被打中了?我是要死了吗?紧接着,一大蓬泥土落了下来,在他眼前越来越近,他仅仅只能把眼睛闭上,死人当然要闭上眼睛。只是不甘心啊!我来了还不到一天,一个日本鬼子都没杀,甚至还没见,我就要死了…… 从土墙上塌下来的泥土,把韩云上半身整个掩埋起来。 与此同时,宝山以东五公里左右,刺刀如林,日军第三师团第六十八联队的士兵们,身着灰绿色军服的士兵们沉默地仰望着天空,似乎在寻找炮弹划过的轨迹。 "报告!"一个副官跑上来:"鹰森大佐,旅团来电,支那军于昨日黄昏换防,目前驻守宝山的兵力为一个营,没有火炮。" "情报确认了吗?"鹰森孝之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他出神地凝视着远处。 "已经确认!"副官大声道。 "非常好。"鹰森孝之道:"只有一个营,支那人是自大还是愚蠢?我大日本帝国武运昌隆,必能一战而克!命令第一大队从右翼压迫宝山北侧防线、第二大队自左翼出击,攻击东侧防线。炮兵中队持续保持压制射击,中午之前拿下宝山。"鹰森孝之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然而副官却犹豫了一下,鹰森孝之回过身来皱起眉头:"怎么了?" "报告大佐阁下,刚刚接到电报,支那军从吴淞镇勐烈反攻吴淞炮台,师团抽不出坦克支援我方,此刻……" "巴嘎!没有坦克,难道大日本帝国的勇士们就不能打仗了吗?我们有三个大队,还有炮兵。而支那人有什么?一个营,很少的迫击炮,难道面对这些,你们也必须依靠坦克才能进攻吗?蠢材!"鹰森孝之又是怒骂,又是挖苦。副官一磕脚跟:"哈依,对不起,大佐阁下!" "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要你的行动!命令部队准备出击,你加入第一大队作战序列,用行动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帝国军人吧!" "哈依,大佐阁下!" 鹰森孝之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副官离去,然后又一次举起望远镜,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望远镜中,那无与伦比的烟火表演。 炮击是由日本停靠在长江口的帝国第三舰队的战舰上发射的,口径都在一百毫米以上。望远镜中,大口径炮弹在敌人的阵地周围掀起了几十米高的烟柱,翻起的泥土如雨一般。鹰森孝之怜悯地撇了一下嘴角:可怜的支那人。帝国第三舰队海军陆战队在上海被支那人打得焦头烂额,海军那帮公子哥早已怒火滔天。这密集的炮弹中,至少还夹杂了第三舰队的愤怒。 支那人应该庆幸,大日本帝国的巨型战列舰难以开进长江口。否则以巨舰主炮一次齐射,那可怜的阵地立刻就会被整个掀翻。不过……鹰森皱起了眉头:希望那些吃惯了西式料理的混蛋们不要太过分了,至少留下几个支那人,让帝国陆军也能获得功勋吧。 黑暗,压抑,这就是死亡的世界?韩云朦胧地想,胸口似乎压着什么东西,从鼻子、嘴巴到喉咙,全都沙沙的难受,似乎灌进了什么东西。奇怪,人死了,还有感觉吗?想到这里,他轻轻挑了一下手指,勾到一个铁圈,那是步枪的扳机护圈,步枪还在手中。 脸上忽然一轻,随之黑暗的感觉消失了,光明隔着眼皮,刺激着韩云的眼睛。紧接着,一只粗糙的大手三两把就把他口鼻上的东西抹了下去。韩云睁开眼睛,李伯楠坚毅的面孔和管文勤焦急的神色出现在面前。他感觉到空气--渗透着呛人的火药味的空气,直渗入自己的气管,他想深深唿吸,当刚刚吸了半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没有死?韩云惊异地想。他剧烈地咳嗽着,感觉到泥沙在气管中带来的痛苦,平静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狂喜: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李伯楠来不及扒开韩云身上的泥土,就急切地把他拉起来,让他面向下,用力拍着他的后颈:"大声咳嗽咳嗽!" 韩云剧烈地咳嗽,咳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还有口水,管文勤在一旁手足无措,帮着李伯楠拍着。日军舰炮的轰击已经停止了,但75毫米的炮弹依然在不断地落下,并向阵地后方延伸过去。另一方面,三七步兵炮还在不断把小口径炮弹倾泻在阵地之上。周围的田地被大片掀翻,形成一个个巨大的弹坑,庄稼混着泥土,狼藉一片。几棵老树悲凉地燃烧着,黑色的烟柱升得老高。七连的阵地上,到处是人们的咳嗽和怒骂,夹杂着伤者的惨叫。 余念宝猫着腰在战壕中挤来挤去,不时弹开军帽上的土块。他大声喊着:"准备战斗!准备战斗!狗娘养的,能爬起来的都给老子爬起来,准备战斗-这是怎么了?"他已经来到了韩云和李伯楠身边。 第12页 "刚才,这孩子……"管文勤皱着眉头,努力想着措辞。国学大师在战场上面对自己的班长,竟然觉得辞穷。李伯楠接上话头道:"重炮把战壕轰塌了一段,韩云刚好在那儿,泥土砸下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震晕了,沙土进了气管。" "倒霉孩儿!"余念宝蹲下来,他看上去更脏了,脸上是一片一片硝烟燻出的黑迹,神色间颇有些幸灾乐祸:"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偏他妈要来打仗!现下知道打仗不是那么好玩了吧?哈哈!" 韩云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把喉管中那点泥沙咳在口中,和着唾沫狠狠吐出,他大口喘着气,浑然不顾呛人的灰尘和硝烟。喘息半天,他才慢慢从怀中摸出手帕,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余念宝眼看着他没事了,收起了脸上的戏嚯:"算了,算了。你他妈的还算运气不错,那边的富贵,半个膀子都掉了,刚送曾大夫那儿送,疼得直哭,求着兄弟们给他一枪来个痛快!更惨的是二蛋,整个身子都炸没了,就剩下一双腿,惨啊!狗日的小鬼子今天用的是重炮,巴不得一下把咱们都炸死。"他嘆息着,拍拍韩云:"小韩你这也算是大难不死,以后必有后福。现在既然当兵,就当个好兵吧!打跑了日本鬼子,你再继续读书,考功名,中状元,混得好了,也他妈的当个驸马爷!行了行了,没事儿就赶快做好准备,拿起枪来,按理说,小日本马上来了!还有你,管先生,你也赶紧做好准备。行了,你们三个以后就在一起吧,李伯楠,你是个老兵,多帮衬着点他们吧!" "是!"李伯楠立正道。余念宝一怔,这个立正的感觉和国军似乎不大一样。但他没多想,一摆手:"算啦,算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好准备吧!"他大大咧咧地说。 "班长!"不远处,一个老兵喊道:"狗日的日本人来了!" "他妈的,说来就来!兄弟们,抄傢伙,给我狠狠地干!"余念宝也不再对李伯楠他们多说什么,提着冲锋鎗跑过去。李伯楠回头大声道:"老管,小韩,咱们也做好准备!"他拿起枪,靠在土墙上。管文勤和韩云赶紧有样学样,把步枪伸出了土墙,直指着东方。 那里,日本人已经开始了进攻。 二 东方,那是敌人的方向,也是太阳升起的方向。此时,一轮朝阳才刚刚自地平线升起,带来温暖和光明,人类自古以来称颂的美好。但是,此刻在七连的军人们眼中,阳光透过硝烟,不但不显得明媚,更是暗淡得有些狰狞了。也幸亏如此,否则正对阳光,防守者们的视力将受到极大的影响。 阵地上,不时有一团沙石在地面上勐然腾起,碎石土块被炸上半空,又落下来,把士兵们砸得满身酸痛。长江畔,九月的清晨,风不大,硝烟浓的散不开,仿佛黑色的雾。老兵们把手榴弹掏出来,拧开盖子,一字排开放在手边。沉默的枪口如同铸造在钢铁般的臂膀之上,散发出阵阵杀气。 那雾中隐隐约约有一个个若隐若现的人影,不断接近。 "坚持住!不许开枪!坚持住!等他们再近一点!"班长们的咆哮在这硝烟中显得狰狞并充满阴森的杀意。 "李……兄弟!"管文勤回头道,却不料一股风正把硝烟带过来,正灌了他一口,他连续咳嗽了几声,才道:"李兄弟,你能看见小日本吗?" "看不见,他们现在还有一段距离!"李伯楠头也不回地说:"现在不要着急开枪,等他们再近一点,大概就能看见人影,那时候你们就向着人影开枪。不用非要扎扎实实瞄准每一个人,这种硝烟瀰漫的情况下,那不大可能。" 李伯楠顿了一下,才看着韩云缓缓道:"不过也别冲动,尽可能瞄准了再打,子弹还是不多。" 韩云僵硬地点点头,咳嗽两声。事实上,他异常紧张,他感觉到双手在颤抖,贴着泥土的胸口之下,心脏怦怦地跳动,几乎要跃出口腔。韩云瞪大眼睛,不顾硝烟热辣辣的刺眼,努力分辨一个个人影。刚才那死亡的阴影在他内心中不断放大,韩云越发颤抖,他想像着无数种悽惨的死亡--枪击、爆炸、刺杀……他感到喉咙发干,头皮发紧,有一种想要逃开的冲动慢慢地在他全身弥散,每一颗炮弹的落下都加速这种弥散的过程。然而他咬着牙,双手攥着步枪,如仇敌一样。 "坚持住--等我命令--"不远处,余念宝大声吼叫着。韩云艰难地做出一个吞咽口水的动作,嗓子沙沙的干哑。他紧紧咬着牙,手指痉挛一般粘在扳机之上,由于紧张过度,他的指节显出青白的颜色。他眯着眼睛,凝视着那些若隐若现的影子。过了那么一会儿,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只有几秒钟,仿佛忽然间,那些人影从硝烟中跳出,一下子清晰起来。 "开火!" "开火!" 守军的阵地上,无数个胸膛用尽全力爆发出这一声声大吼,下一秒,几百支步枪同时打响,如同百千条霹雳在人们耳边响起,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枪声。"嗒嗒嗒……"机枪爆发出阵阵连续的咆哮,一阵阵裹挟着死亡的金属风暴如雨点一般直泼出去。沖在最前的几个日本士兵瞬间就被打成了肉泥,惨叫声和日语的咒骂声此起彼伏。他们身后的人影却一下子矮下去,分不清是被击中了,还是匍匐下去,只是对面同时枪声大作。舰炮的炮击不仅在相当意义上削弱了守军的工事,更在地上炸出了一个个巨大的弹坑,日军疯狂地跳入弹坑,狂热地与守军对射。不久,日军更在弹坑中架起了机枪,一片片子弹如泼水一样,把防御者的阵地打得千疮百孔。 第13页 "噗哧!噗哧!"韩云听到子弹钻入面前的土墙,脸色变得煞白。他拼命地扣着扳机,却怎么都扳不动。周围的军人们早已投入了战斗,韩云带着哭腔大喊:"李大哥,李大哥,我的枪坏了!" "把保险打开!"李伯楠只瞥了他一眼,就大声吼道。枪声把他的吼叫衬托得狂暴:"瞄准!开枪!" 韩云几乎有些神经质地看了一眼,步枪的保险的确没有打开。他颤抖着把那小金属条扳上去,一颗子弹立刻向着天空中飞了出去,韩云没有听到枪声,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老管!老管!把枪托顶在肩膀上再开枪!"李伯楠继续吼着:"否则会撞碎你的眼镜!他们靠近了!开枪!开枪!" "乒!"他手中的汉阳造枪口隐约突出了一团火光,一个正在半猫着腰的日本兵向前冲刺的身体诡异地勐然停留在原地,上半身划过了近于一百八十度的弧线,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杀敌!杀敌!杀敌!" 这并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此刻,战壕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喊着:"杀敌!杀敌!杀!" 日本兵在弹坑与弹坑之间跃进,前锋已经近在咫尺,他们口中的唿喊清晰可闻。只是,没有人在意。韩云咬着牙,闭上左眼,三点一线,把一个从弹坑中跳出来,疯狂冲过来的日本兵套在准星之中,扣动了扳机。他还是没听到自己的枪声,只是枪口勐然往上跳了一下,再看时,那日本兵仍然低低猫着腰往前跑着。 "可恶!"韩云骂了一句,再瞄准的时候,那日本兵忽然跃入一个弹坑,从韩云的视野中消失了。韩云愣了一下,赶紧瞄准下一个目标扣动扳机,步枪没有反应。他这才想起来,还要退弹、上膛。 战斗刚刚打响,立刻就显得无比激烈。双方都毫无花样--这种战斗也打不出来什么花样--完全是血和肉的拼搏,是技巧和经验的格斗,是意志与斗志的较量。 8月31日,几乎就在五八三团三营开往宝山的同时,日军第三师团第六十八联队受命夺取宝山城,打通两个登陆场使之连成一片。六十八联队在鹰森孝之联队长的带领下,自信满满,扬言一日攻占宝山,全歼守军。而驻守宝山的姚子青营则寸土不让,据坚固工事顽强反击,如恶狼一般,拼死坚守宝山周全。 两支军队在交手的第一个回合,就都领教到了对手牙齿的锋利! "敌人火力兇勐?国难当头,中华男儿当有报国大志。就算不提四万万同胞,我们至少也要对得起把阵地交给我们的三十四团兄弟!去告诉每一个战士,给我狠狠打!"姚子青研读着宝山地图,头也不回地说。 "敌人反击很顽强?"鹰森孝之听到汇报,并不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波状攻击,持续施压,为了大日本帝国的荣誉,压碎敌人防线!" 西方军事学家时常对发生在东方的战争感到无比惊讶,因为在他们的心中,东方人大多是谦和的、恭顺的、彬彬有礼的,甚至可以说是懦弱的。然而,许多东方军人却与这些形容词截然相反,他们有那么一种素质,一旦投入战场,则冷酷无情,不知疲倦,更不知恐惧,近乎鬼神一般,不死不休。这样的军人是可怕的,由这样的军人打出的战争是残酷且血腥的!许多军事学家并不了解东方军人这种素质的由来,因为他们不是歷史学家,不是社会学家,他们不能理解东方军人对于家国的热爱,对于荣誉的诠释,对于责任的执着。所以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东方的军人会在弹尽粮绝的时候,不但不会投降,反而会沖向敌人,拉响挂在胸口的最后一颗手榴弹。 "杀敌!杀敌!杀!"中国士兵的吶喊! "大日本帝国万岁!"日本士兵的嚎叫。 子弹在空中"嗖嗖"飞过,一片片血花带起来。三营隶属国民革命军第九十八师,是中央军中经过整备的精锐作战师,火力配备较为强悍。三营每个排都配备了两挺轻机枪,若干冲锋鎗,此刻,军人们士气如虹,在完备工事的掩护下,将日军压制在阵地前百米左右。日军一个个匍匐在弹坑中,难得寸进。日军步兵炮的炮弹不断轰击在战壕附近,甚至有炮弹直接落在战壕之中,炸出一团一团血雾。然而中国军人已经打疯了,眼看着袍泽兄弟不时倒下,军人们红了眼珠,他们不再小心翼翼地蹲伏在战壕中,而是趴在土墙上,平举步枪,嘶吼着把一发发子弹打入侵略者的胸膛。 然而,此时已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步兵集群冲锋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復返。战壕和铁丝网,已经不能起到万全的防御作用。 "嗡嗡嗡嗡……"东北方的天边传来不祥的轰鸣,由远而近,越来越响。李伯楠向那边看了一眼,脸色一变。六个黑点出现在天空,正高速接近战场。从那个方向飞来的战机,不可能是国军的!李伯楠大声喊叫起来:"班长!班长!鬼子的飞机!" 余念宝也看到了,他大声咒骂,子弹在他面前的土堆上打出扑哧扑哧的土花。周围的军人们举起步枪瞄向天空,余念宝怒吼道:"他妈的,你们那鸟枪能打中?都不许打!不许看!谁他妈敢再看一眼那鸟飞机,老子把他蛋黄捏出来!" 六架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一下,组成两个三机编队,顺着战壕的方向俯冲下来,军人们甚至能看见机翼上那刺眼的膏药红!空中尖利的鸣啸令人心惊胆战,余念宝扯开嗓子喊起来:"隐蔽!都他妈卧倒!"战壕中的军人们最大限度地蜷缩起身子。紧接着,一阵暴风雨般的死亡之雨沿着战壕扫过,大口径机关炮的子弹交织成的火网如同一面巨大的犁,所过之处泥土不住翻滚,扑簌簌不断掉落在军人们身上。一长列的阵地上,只有日军飞机的肆虐,防守的军人们被压在战壕底部,丝毫不能抬头。子弹钻入泥土和钻入肉体的声音竟然无比相似,一阵阵濒死的惨叫声响起!在飞机的掩护下,日军步兵趁机发动了冲锋。 第14页 "老子操你妈!"一个士兵终于忍耐不住这种可怕的压力,他跳起来,向飞机开枪。子弹理所当然的打空了。士兵站在原地拉动枪栓,破口大骂。然而他永远没有开第二枪的机会,飞机的机炮、日本步兵的子弹,瞬间撕裂了他的身体。他的怒骂声,仍隐隐在战场上迴荡! 飞机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摇晃着机翼,盘旋着飞走了。余念宝第一个跳起来,大吼着:"站起来!都他娘的站起来!继续开枪!继续打!"飞机扫射这一当口,日本人已经冲到了五十米开外,扁平的头盔下,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见。余念宝提起自己的冲锋鎗,子弹如同爆豆般迸射而出,两个日本兵浑身颤抖着摔倒下去。然而更多的日本兵已经沖了上来,冲锋鎗的撞针击空,传来咔哒一声,余念宝回头向旁边的军人吼道:"手榴弹!手榴弹准备!"然而当他去摸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榴弹被炮弹爆炸引起震动颠掉在战壕之中,他赶紧弯腰去捡,却看到身边有一个士兵没有站起来,面朝下扑在战壕中。余念宝暴怒,一脚踢上去:"干你娘咧!趴着过瘾?赶紧……"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那个士兵被他踹得一动,胸口那个碗大的血口冷冷地昭示着年轻的生命的逝去。 余念宝呆了一两秒钟,他一言不发,把手榴弹放在身边,狂怒地换了一个新弹夹。他张开嘴,狠狠吐了口掺杂着泥沙和火药味的浓痰,大吼道: "我操你日本鬼子十八代祖宗!" 一片手榴弹扔了出去。 三 "日!"一发子弹擦着韩云的耳朵划了过去,把他吓得一缩脖子,再开枪的时候,枪膛中传来咔哒一声。他愣了一下,赶紧从学生装的口袋中掏出一板新的子弹,拉开枪栓,勐塞进去。 "斗兹咩卡一!"日军的唿号近在咫尺,两三个日本兵已经冲到了十米左右,韩云竟然能看到他们留着的仁丹胡。韩云慌了手脚,左瞄右瞄,心中一慌,子弹竟然向着两个日本兵之间打了过去! "管先生!李大哥!怎么办?"韩云几乎魂飞天外,他声音颤抖着大叫。 管文勤却还在沉稳地换子弹,这位教授似乎从来不着急。眼看着日本兵就要冲进战壕,他们却没有手榴弹。 李伯楠举起步枪,沉稳地打倒一个日本兵。下一秒钟,他扔下步枪,整个人跳了起来,闪电般从后腰抽出两把盒子炮。日本人刚刚举起步枪,两把盒子炮的枪口爆发出绚丽的枪火,"啪啪啪啪"!一连串密集的子弹,剩下的两个日本人抽搐着倒下去。 韩云呆呆地看着,战斗已经打了一段时间,这是他亲眼看到有人死在他面前,如此清晰。那些日本兵在他面前抽搐,惨叫,倒下,还有一个仍然有口气,拼命挣扎……韩云忽然想到,他们,和他一样,同样是活生生的生命。他感到手脚冰冷,脸上身上被乱石砸出的伤痛也都没有了感觉,沉重的步枪无力地搁在土墙之上。在他内心,有一个角落在毫无徵兆的情况下,轰然崩塌,那是他的善良。 李伯楠急忙弯腰,一连串子弹从他头顶飞了过去。他把两把盒子炮扔在地上,捡起步枪,狠狠一拽韩云:"看什么看?以后有你看的!赶快打!" 管文勤在一旁嘆息着,摇摇头。他已经上好了子弹,却对韩云道:"隋文帝言,除恶之体, 于斯已极,小韩你不要想太多了!" 韩云咬着牙,他刚想说什么,却看到那个还在挣扎的日本兵从腰间掏出了什么,狠狠向地上一磕。他本能感觉到不妙,枪口不自觉指了过去。这一次,他听到了自己的枪声,那日本兵扬起的手臂颤巍巍地软了下去。李伯楠刚抬起头,看到这一幕立刻扔掉步枪,双手拉着管文勤和韩云,把他们拉倒在战壕底部。随着一声近在咫尺的爆炸,气浪卷着火焰、弹片和泥土从他们头顶掠过。身边一个士兵惨叫一声,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幸好并不致命。 "记住了!那是手榴弹!危险!"李伯楠大声对两个读书人吼叫着,抄起步枪:"站起来,打!!" 仿佛在给他的话增加一点说服力,旁边不远处,一个老兵起身投弹,然而他的姿势太高,下一秒钟,他的前胸忽然连续绽放出数朵血花,一声不吭趴倒在土墙上。 韩云离得并不远,空中硝烟瀰漫,他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一幕。轰的一声,他脑子一片纷乱。从亲眼看到了日军的死亡,到亲眼看到国军的牺牲,只过去了十几秒钟而已。在此之前,他脑子里并没有亲歷死亡的概念。然而此刻,一个日军和一个国军,两个士兵的生命,却使得杀戮与牺牲的概念立时明晰起来。 韩云愣了几秒钟,他蜷缩在战壕底部,右手握着步枪。他害怕,发自内心的害怕,他也担忧,整个心灵都在担忧。 他摊开自己的左手,手掌上打了绷带,而且又是汗又是泥,现在那上面又有了看不见的血迹。但是韩云并没有感到悲伤,古人说,管文勤教授说:除恶之体, 于斯已极。他一下子领悟不了,但是那个捂着额头惨叫怒骂的士兵,那个俯倒在掩体上的烈士,却在告诉他,这是战场,对面是侵略者,他们来到这片土地,是要侵略,是要抢劫,是要杀戮!在这炮火纷飞的战场上,每一秒钟都有死神在狂欢!想想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祖国…… 第15页 亲歷过死亡,或许会让人崩溃,或许会让人坚强,只在于人们如何去选择。 手榴弹炸碎了韩云的幻想,士兵的牺牲却在他心中破裂的地方建造起了另一个堡垒。那个堡垒,叫坚强与责任。 "杀!"韩云跳起来,狂热地扣动了扳机。 望远镜中,是一片灼热的地狱。鹰森孝之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沸腾的阵地。战斗已经打了两个多小时,支那人的反抗却比想像中要强烈许多,大日本帝国的勇士们被压制在支那人战壕前五十到一百五十米的区域内,就算能偶尔冲上去,总被一连串手榴弹砸了回来。 鹰森孝之放下望远镜,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他沉稳地走回指挥部,在铺开作战地图的桌子前站住。作战地图上,到处是铅笔划出的圈圈点点以及部队番号的说明,鹰森孝之的手指在地图上代表宝山的图标附近勾画了一下,皱眉沉思。 宝山以东,是国军第六师的阵地,自从昨天日军攻占了吴淞炮台,第六师从吴淞镇以及西南、东南奋勇反击,希图夺回炮台。日军第十一师团不得不凭藉炮台固守,战况异常惨烈。但是…… 鹰森孝之的手指在宝山以东重重敲打了两下,眉头舒展开来。他直起身子,挥一挥手。副官跑了过来。"大佐阁下!" "报告情况。" "是,大佐阁下!目前第一大队于宝山以北与敌军接触,敌军工事齐备,火力兇勐,但已取得支撑点,相信能迅速取得突破口。第二大队于宝山以东遭遇敌军强力反击,敌军机枪火力覆盖整个阵地。大佐阁下,上杉大队长希望提供火炮支援。" "命令:第二大队暂时转进。同时,通知第三大队,从这里进行迂迴作战。" "但是,大佐阁下,那里是……" "执行命令!" "哈……哈依!" 鹰森孝之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指挥部,他举起望远镜,带着赞嘆,凝视着前方的战场。 七连的战士们,包括连长任立都不知道,为什么日军凌厉的进攻竟忽然停滞了下来。城北方,激烈的战斗仍在继续,肉眼可及的地方,日军灰绿色的军服时隐时现。 七连的军人们却不顾仍然在周围爆炸的炮弹,也不顾身下袍泽的鲜血染红的泥土,就那么一屁股坐在战壕底下,大口喘息。他们精疲力竭。那并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疲倦,更是心灵上的疲倦。没有几个人还有精力,到处都是唿喊: "来个人!帮把手!大傻快不行了!他妈快点!" "我操!大夫呢?大夫去哪儿了?老子血快流光了!" 一群群还算安好的士兵,夹着、扛着、背着、抬着轻重伤员或者尸体,在战壕之内穿梭。其他的军人们也不起身,只是不停地发着牢骚:"王麻子,你死了没?" "你大爷的!别他妈咒老子,你死了老子都死不了!老烟枪挂了!" "日他先人的,他还欠着老子一块大洋呢!"说话的人看似不忿,却回头悄悄抹了一把眼泪。片刻之后,有的人掏出水壶和干粮袋。于是又有人叫骂: "水!谁他妈有清水?老子水壶被打漏啦,渴死老子啦!" "炊事兵呢?卖×养的,打了一早上,连碗热饭都不给?!" 士兵们的叫骂显得有气无力,不仅是士兵们,下级军官们也一样。比如余念宝,他靠坐在战壕底部,抽出一支纸菸,拍拍身边另一个老兵:"二壮,有火儿没有?" 二壮回头看见余念宝手中的香菸,眼睛如狼一样绿了:"班长!班长!你哪儿来的烟?娘咧,看着就香死人了!还有没有?分我一支!" "有你妈的头,老子前几天顺的,一直捨不得抽!" "那给我抽两口?班长,就两口!" "滚你娃的,你那骆驼一样的嘴,两口就给老子抽光喽!这么着……"余念宝把烟撕成两半,把较短的一截塞给二壮,一边推搡着他:"赶紧找火!等等那些狼娃子上来了,你连这一点儿都抽不上!" "好咧!好咧!"二壮喜道。在硝烟未尽的战场上,找个火头实在是太容易了。片刻之后,班长和他的士兵就靠在战壕里,吞云吐雾。 "不容易啊!"余念宝摸了摸自己的左耳,一发子弹打掉了他半拉耳垂,可是打仗的时候他都没感觉到,等发现了,血都凝结住了。他美美地吸了一口烟,把那浓郁的烟雾混杂着火药那刺鼻的味儿一起吸入胸腔,回味了半晌,才慢慢吐出,一边感慨着:"不容易啊,老子他妈还活着!这枪子儿要是望右偏上半个巴掌,老子现在估计都该喝孟婆汤了!" "嘿嘿,班长您大难不死,那就必有后福啊!"二壮同样美美地吸着烟,嬉皮笑脸地恭维着班长。余念宝笑骂:"滚你妈的蛋,这句话不知道多少人说过了,可是福气长啥样老子都没见过!" 他嘆息一声,踹踹脚边那个被飞机打死的军人的尸体 :"咱在月浦的时候,不是也跟狗熊说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怎么样?飞机打了几发子弹,那就是他的福气!"正在这时,一颗炮弹在他们战壕后方炸响,泥土扑了两个人一头一脸,余念宝跳起来,扑腾着脸上头上,叫骂:"他妈的,不用挖战壕,不用挨炸弹,不用吃枪药,还真他妈算是福气!" 第16页 说话间,一个老兵凑过来:"什么好烟,这么好闻?还有没?还有没……" "好烟没有,好粪倒是有一泡,你要不要?……" 另一边,韩云和管文勤也一样靠在战壕里,管文勤奇蹟般地保住了自己的眼镜,此刻正掀起衣衫擦拭上面的尘土。日本人早撤得没影子了,天空中也没有炮弹再落下来。微风吹过,硝烟散了些,阳光终于暖暖地洒下来。 韩云沉默了半晌,方才道:"管先生,我忽然明白了那句诗词。" "噢?"管文勤文人天性,闻言抬起头来:"哪一句?"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勛?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韩云梦呓一般念。管文勤微微一笑,戴上眼镜:"高适的《燕歌行》,你明白了些什么?" "当兵,打仗!"韩云抬起头来,眼中含泪:"从古至今,当兵的保家卫国,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我们也是当兵的了,轮到我们打仗了!" 管文勤笑着点头:"是啊,《燕歌行》主旨虽不在此,但这两句却不愧为千古佳唱。君不见沙场征战苦,君不见沙场征战苦……刚才,管某就在想,若是让每个中国人都听听这日军的炮火之声,都尝尝这征战之苦,中国所存千年积弱之沉疴,想必会一扫而空!" 管文勤仰起头,凝视着战壕上方露出来的一条窄窄的天空,污秽的脸上充满了希冀。他回过头来,对韩云笑道:"不过,韩同学,我倒是觉得,另一句诗应该更适合于我们现在的心境。" 韩云露出疑问的神色,管文勤笑了:"你才二年级,可能还没有学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句诗是百年前林则徐的《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可惜百年以来,大多国人连听都没有听过,可嘆!可嘆!"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韩云在口中反覆咀嚼着这句诗,一时竟然愣了。 正说话之间,一旁传来喝骂以及男人的啼哭之声。几个人一愣,转过头去。战壕七扭八拐,几个人看不到。李伯楠站起来:"你们两个抓紧时间休息,我去看看,顺便找点儿吃的喝的回来。" 四 三营从月浦战线开下来的时候,不过四百多人。一路收拢残兵和志愿者,才达到六百人之多。几乎每一个班,都有那么三个两个新面孔。尤其是七连二排,一场刺刀拼下来,赔了二十多条汉子,所以这个排的新人最多。比如余念宝的三班,就一口气补充了韩云、李伯楠、管文勤、刘三和谢大川五个新人。至于其他班,也各有补充。 莫海也是这样一个新人,他被分在二班,防线就在三班侧翼。战前,他是宝山县的巡警,三营开往宝山的时候,他头脑一热,就跟上来打鬼子了。 但是,此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也正是这个莫海。 "不,我不要打仗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莫海在地上打滚,黑色的警察制服上一团一团,是和着鲜血的泥。周围的军人们沉默着,也没人上去管他。 李伯楠走过去的时候,吴建平也刚刚赶到。他一看这幅场景,左右看了一眼,一把拽过二班长:"这是怎么了?" "这……排长,这是个新兵,想是第一次打仗。"二班长艰难地说:"他身边的小胡被日本人的枪子儿把天灵盖掀飞了,那傢伙当场就傻了,刚醒过来,然后就这德行!" 吴建平皱起眉头:"小胡死了?" "嗯,尸体……刚抬下去。" "其他人的情况呢?" "大树右膀子被炮弹崩断了,其他人没什么事儿……哦,还有就是这小子。" "你他妈这班长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管管?" "我……小胡……大树……"二班长也不说了,眼睛中含着泪。吴建平张张嘴,最终放弃了,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松开了二班长,踩着满地的血泥向莫海走过去,满心不是滋味,这血是小胡的?是大树的?可惜了两个好兵,死的为什么就不是这个正在打滚的傢伙?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中多了些阴霾。莫海正在打着滚,歇斯底里地哭叫着,吴建平更加不耐,噼手攥住莫海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噼啪就是正反两个耳光 :"哭!哭你妈个球!" 莫海被打得口鼻出血,但是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凶神恶煞一般的吴建平,战战兢兢地抽噎一声,吴建平挥手又一耳光,这下连抽噎都没有了。 "我问你,你是谁?原来是干什么的?"吴建平冷冷地问。 "莫……莫海,原来是巡警。" "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是……是……"莫海是了两句,忽然跪下来抱着吴建平的腿:"求求你,长官,我知道我错了,你让我回家吧!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吴建平脑门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绷起来,他一把揪住莫海的领子,把他提起来,怒吼道:"你说什么?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你他妈是蒋委员长?来视察了?你不想死,我就想死?小胡就想死?别人就想死?" 第17页 莫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道:“老总,老总,我不对,我不该来……求求你,放我走吧!” "滚你妈的!"吴建平两眼通红,一脚把莫海踹倒在地,从腰里拔出手枪:“他妈的老子毙了你!” 一群兵赶紧扑上来,七手八脚拉住吴建平。二班长苦劝:"排长,排长,你消消气,他吓疯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老子他妈就不明白了!都是娘生的爹养的,怎么小胡就能拼,大树就能拼,这种小子就不行?操!"吴建平呸了一声,好在总算是把手枪放下了。一旁,一个士兵凑上来:"排长,刚才曾大夫说,他那里少人手,你看是不是……" "行行行,带上这个窝囊废,把他交给曾大夫,走的时候下了他的子弹!妈的,放在眼前看着都出火儿!"吴建平愤愤地说,一转身,视线正好与李伯楠交汇在一起。他凝视了李伯楠一会儿,冷冷地哼了一声,从后者身边大步走了过去。 两个多小时的战斗,宝山城东七连阵亡了二十几个战士,还有同样数量的战士重伤,连长任立胳膊中弹。这才只是第一次接触,日军兇勐的火力,在所有防守者心中埋下了深深的阴影。短暂的休息后,军人们包扎了大小伤口,再次抡起了铁锹。新的泥土被挖掘出来,狠狠拍在已经被震得松软的土墙上,坍塌的地方也重新架起了工事。战争的残酷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也许只是战壕稍高那么一两寸,死神的镰刀就不会真真切切削在自己的脑门之上。 韩云和管文勤也正在不断修整自己的工事。清晨日军的炮击已经让韩云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圈,他不想再有类似的事情了。 "刷啦啦!"一个人忽然从战壕外面直扑进来,把韩云和管文勤都吓了一跳。两人定睛去看时,却是李伯楠。 "李大哥,你怎么……"韩云吃惊地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看到李伯楠背着两桿步枪,手中还拖着两个灰绿色的布袋。 "没什么,找了点东西。"李伯楠笑一笑说,他把两桿步枪递给两个人 :"你们手里的汉阳造太过于老旧,没有怎么保养,情况不是很好。你们先用这两把枪吧,这是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子弹在这里,我觉得怎么着也比你们那两把汉阳造好一点。" 管文勤接过枪,犹豫着问:"李兄,你不换换?"李伯楠一笑:"前边只有这两把完好的,剩下的几把刚才都炸碎了。李某的步枪还算好用,而且还有盒子炮护身,两位不必在意。对了,另外还有……" 他把那两个灰绿色的布袋打开,从里边掏出几团铁疙瘩,他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把这铁疙瘩交给两人。他脸色郑重地说:"两位,李某可能要冒犯了:两位是读书人,胸中自有文章千万,但是不知两位膂力如何?" 韩云奇怪地问:"我还可以,在学校打球我是前锋,怎么了?" 李伯楠掂量掂量手中的铁疙瘩 :"这玩意儿叫手榴弹,你们大概也知道,是一种手扔的炸弹,有不同的型号。我手里这种,是日本的九七型进攻手榴弹,一斤来重,不算沉。可是如果扔不到十五米外,恐怕会炸了自己。" 管文勤听罢连连摇手:"算了,算了,有枪就可以了,这种东西我用不了。" 韩云却从李伯楠手中接过一个来,在手中掂了掂,犹豫了一下,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朝着战壕前边扔出去。李伯楠目测了一下距离,果断地塞了两个给韩云,同时教给韩云用法。日军的手榴弹和国军普遍使用的木柄手榴弹不同,採取的是敲击信管,使用之前必须在坚硬的物体上敲击一下,才能扔出爆炸。 "日本人靠近了,你就扔。除了要扔得远,还要小心,敲的时候要抓紧,万一被震掉了,说不定我们几个人都要死在这儿!"李伯楠郑重地叮咛道。 韩云紧张地点了点头。 战壕的拐角处,一张胖胖的脸忽然露了出来。三个人去看时,谢大川欢喜地靠了过来。 "终于有吃的了,我给你们送来!" 一人两张大饼,韩云看着这点食物,才觉得胃里一阵阵剧烈的搅动。昨天晚上,他本就没有吃饱,自清晨开始,连续不断的战斗和加强工事,他连一口水都没有喝到。刚才,战斗所带来的精神亢奋还没有过去,韩云还坚持得住,没有什么感觉。此刻见到食物,他忽然感到天旋地转。 韩云捧起大饼,凑在嘴边,抽搐般咬了一小口。嘴唇一碰到粮食,唾液立刻开始分泌。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把大饼塞进嘴里,大口咀嚼。飢饿和对死亡的恐惧一样,令人难以忍耐。韩云再也感觉不到大饼的粗糙。 另外三个人凝视着这个半大孩子,发出淡淡的嘆息。仅仅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战争就几乎把这个年轻人彻底改变了。 管文勤嘆息一声,把水壶递给韩云。韩云接过来,狠狠地灌了几口,飢饿感终于被压了下去。他看了看三个人,自嘲地笑了一下:"真是……饿得很了,我从来不知道,这饼也能这么好吃!" 谢大川捧着自己的那份大饼,挨着韩云靠在战壕里,大口大口吃着。听着他说话,他笑道:"韩兄弟是读书人,可能没吃过这种糙粮。哎,都是打仗啊!等打完仗,谢大哥认认真真做几道好菜,咱们好好吃一顿!" 第18页 "呵,谢兄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些馋了。"管文勤微笑着道,"奇怪的是,我现在特别想如意楼的酱鸭,以前总觉得那酱未免太浓,鸭又油肥,吃起来未免过于狼狈。可是现在,管某还真想来一只,汁水淋漓,吃得必然欢畅!" 谢大川一听,坐直了身子,圆熘熘的小眼睛瞪得老大:"咳,如意楼……不是我吹,他们那儿大师傅的手艺根本就不成。这么着,管先生,李先生,韩兄弟,等打完了仗,您三位来宝山醉仙楼,点我谢大川的大名儿,我亲自做只酱鸭,管保您诸位吃得眉开眼笑!嘿,别光说酱鸭了,等打完仗,我得先给自己做道东坡肉,好好过过肉瘾!然后,慢慢整点蟹黄狮子头、龙井河虾仁、荷香太湖藕,还有红烧小蹄膀,再来一坛绍兴女儿红,往桌子上那么一摆……咝!" 谢大川说着说着,口水就流出来了。他连忙一吸熘,臊臊地扫了另外三个人一眼,讷讷道:"三位莫怪,我老谢是个粗人。" 然而,另外三个人都没有说什么,他们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 "那样真好!"李伯楠忽然说:"真的很好!等打跑了小日本,建立起一个强大、平等而且民主的国家,我们或许真的可以坐在老谢的醉仙楼上,唿朋唤友,来几盘好菜,温两壶老酒,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快快乐乐,平平安安……那样真好!" "真好!"管文勤也说:"虡业维枞,贲鼓维镛。于论鼓钟,于乐辟雍……真好,真好!" "真的很好。"韩云一脸嚮往。李伯楠仰望天空:"强大、平等而且民主的中国,中国……我们一定会拥有的!一定!" 男人们都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或许一年以后,或许十年以后,或许二十年、三十年、半个世纪…… 然而,不是现在。现在的中国,战火纷飞,军人们在死去,他们死的时候,或许都抱着这样一个信念 :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半个世纪以后…… 余念宝的喊叫声响起来:弟兄们跟我来…… 五 在宝山的城北,战斗根本没有一丝停顿的意愿。宝山不比大上海,江边商船往来,然而其城北依然有一座小小的码头,道路两旁房舍为日军提供了掩体,日本士兵们在房舍的掩护下,对三营九连的阵地发动着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三七平射炮的炮火,几乎覆盖了九连的整个防线,在炮火的掩护下,日军嘶吼着扑向阵地。九连官兵拼死抵抗,没有任何留手,六七挺机枪不断扫射,与上百支步枪打出一片严密的火网。然而日军人数占绝对优势,炮弹和手榴弹把九连的防御工事炸得千疮百孔。工事的残破,使得守军暴露在日军的视野之内,日军的射击准了起来,九连伤亡激增。 姚子青站在指挥部中,沉思不语。城北的枪炮隆隆,他的心中却静如止水--在战斗中,无论何时,指挥官都绝不能失去冷静。失去冷静,一般就意味着战斗的失败!指挥部的桌子上,醒目地摆放着宝山的作战地图,铅笔已经在其上划下了密密麻麻的痕迹。姚子青的视线盯在宝山北-东一线,他在思索日军的部署情况。 与日军相比,国军的情报网络实在薄弱。从8月14日开始,只要天气情况允许,日军的侦察机每天都在淞沪地区盘旋着,几乎对于国军的行军部署了如指掌,以至于出现了这种情况:国军各部队不敢举火、不敢做饭,否则立刻就会引来日军的飞机或炮火的轰炸。 反观国军,仗打到这个份上,各部队甚至连敌军的情报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敌人是从日本本土开来的第三、第十一师团,总司令为松井石根。至于具体作战部队序列、装备情况、部署区域……几乎一无所知。想要获得这些情报的话,那基本只有一个办法:靠前线的将士用鲜血、用生命去换取。 那么,现在日军对宝山的进攻,其主攻方向在什么地方?没有任何情报的姚子青皱紧了眉头,没有确切情报做支撑的推断,是最不靠谱的。 "报告营长!"一个浑身血和泥的军人跑进来。 "讲!"姚子青抬起头来道。军人喘息着道:"营长,城北日军炮火兇勐,掩护大批日军冲锋,目前工事已经多处坍塌,许多地方打起了埋身战,九连弟兄们伤亡惨重,连长请求增援!" "知道了!"姚子青挥挥手,那军人敬礼后退出。姚子青又一次伏在地图上,皱紧了眉头,清瘦的脸颊上滚下了一颗颗汗珠。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日军在城北展开勐攻,而在城东却偃旗息鼓。那么城北的进攻,是佯攻,还是主攻?如果是佯攻,主攻地点在什么地方?莫非在城东七连方向?姚子青的手指指向那里,那边的平静,很可能正是日军蓄力待击的证明。然而,这也可能仅仅是日军在故布疑阵…… 不,还有一种可能……姚子青的手指在地图上继续向东划下,再往东……日军战术偏重突击与迂迴,如果在城北的突击是佯攻,目的在于从城东七连方向迂迴…… 但是那里是第六师的阵地,日军即使迂迴,也要强行突破第六师,那……姚子青不住沉思,第六师正在试图收復吴淞炮台,主力云集于宝山东南方向,最近的部队与三营七连阵地相距不过三公里,这样的情况,日军应该不会选择这个方向吧。 第19页 然而,事有万一。 "命令八连一排,"姚子青站起身来,皱紧眉头:"八连一排迅速支援九连,七连在原阵地基础上向南进一步展开,布置防御阵地。告诉七连长任立,让他时刻提高警惕,严防日军迂迴。另外,重机枪连一排做好战斗准备,重机枪连二排随时准备支援,炮排至东门待命!" "是!"军官大声应答,匆匆跑了出去。士兵们嘈杂的喊叫声渐渐远去。姚子青站直身体,眼镜下的目光深邃,他缓缓抚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 随着一个排加入战斗,城北日军的攻势迅速被遏制住。几乎是同时,日军的步兵炮停止了轰击。白热化的战斗,仿佛一下子被浇了一盆冷水。然而只在十几分钟之后,城东方面七连的阵地上,一片片爆炸又一次延续了战争的喧嚣。 "呸!"韩云把一口泥沙喷了出来,他蹲在战壕底部,抱紧了那把三八大盖。这是一段陌生的防线,已经靠近了防御工事的最南端,根据营部的直接命令,余念宝刚刚把他们拉过来,敌人的炮弹就在他们面前炸响了。混乱中,他一时找不到李伯楠和管文勤,此刻正彷徨着。 "这是怎么搞的?日本人怎么往这里打炮?!"韩云声嘶力竭地喊着。 "小日本迂迴!"一个老兵解答了他的问题,随即一伸手把他提了起来:"小兔崽子,躲个蛋子!你能躲女人裆里去?站起来!开枪!" "乒桌球乓!"狂热的军人们不顾周围如雨点一般落下的炮弹,拼命地扣动扳机。韩云一只手提着步枪,一只手护着脑袋,满心不解,难道日本人会在这时候进攻?炮弹不把他们一起炸死了?然而他立刻就明白了!透过硝烟,他看到日本兵在炮火的掩护下,已经冲到了五十米开外,径直卧倒下来,和守军开始对射! "嗖--"一声尖厉的唿啸由远而近,老兵们纷纷卧倒,这一次韩云却趴下得比谁都快,早晨那颗几乎要了他命的重磅炮弹给他留下的阴影还没散去,这一声唿啸听起来和那时竟然差不多…… "嘣!"三七毫米步兵炮并没有清晨舰炮那样的威力,只把周围几个人震的颤抖了一下,眩晕的感觉并不明显,士兵们立刻跳起来,有几个头上流着汩汩的鲜血,沖刷着脸上的泥土,一片狰狞,一片狼藉: "开火!开火!" 日军的炮火开始向后方延伸,阵地前的硝烟散开一些,无论国军还是日军的子弹忽然犀利起来。 "嗒嗒嗒嗒嗒……"一连串爆豆一样的响声从前方响起来,子弹噼里啪啦打在土墙上,竟然有几发击穿了泥土。 "小日本的重机枪!"一个老兵喊了起来。日军机枪不断扫射着土墙,那本来夯实的泥土被打得酥软,一块块崩塌。暴风骤雨般的子弹把韩云和几个老兵压在土墙底下,丝毫不敢露头。不断有士兵被打倒,子弹带出了一片片狰狞的血雾。伤兵惨叫着,鲜血从体内迸射出来,倾洒进身下的大地。 "狗日的!小日本的重机枪太狠了!"一个老兵喊道:"谁敲了他?" "给我点儿掩护!"一个熟悉的声音喊起来,韩云惊喜的抬头一看,李伯楠灰头土脸地钻出来,大声喊道:"听他们向别的地方射击的时候,给我点儿掩护,我来收拾他!" "好,听我的口令,大家一起开枪!"同样灰头土脸的余念宝竖起半丬血淋淋的耳朵,仔细听着,重机枪的扫射转向了另一个方向:"现在!开枪!" "杀敌!杀敌!杀!" 一阵声浪咆哮而出,中国军人从战壕中探出头来,一阵乱枪把日军机枪附近打得浮土飞扬。日军机枪手一慌神,下意识地低头,枪口抬了起来,子弹打向了天空。李伯楠跳起来,舒展身体,胳膊划了一个优美的曲线,一颗日军手榴弹径直飞了出去,正落在机枪旁边。明亮的火光闪了一下,一根黑色的枪管在军人们的眼皮底下飞上了天空,阵地上爆发出一阵狂野的喝彩!"真他妈漂亮!""好!炸死狗日的!" 正在这时,一声刺耳的吼叫声传来:"斗兹咩卡一!!!"一片黑乎乎的手榴弹从日军隐藏的各个弹坑中扔了过来,大多数砸在土墙上,滚落在前。军人们立刻低下头,"轰轰轰"的爆炸声不绝于耳。同时,每个人都听到了日军"板栽"的吼叫声。 "小日本冲上来啦!手榴弹!手榴弹!"余念宝大声喊着。韩云掏出一颗李伯楠给他的九七式,狠狠在旁边一敲,赶紧扔了出去。他太紧张了,手榴弹扔得是很远,但是却偏了十几米之多。几个军人刚刚完成了投掷,眼看着日本兵迅速扑倒,却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斜斜飞出的手榴弹误打误撞地掉在一个弹坑中,一团火光,一阵爆炸,三个惨叫着的日本兵被炸飞出来!哄一声,几个看到这一幕的老兵都大笑起来。 "他妈的?那个手榴弹谁扔的?"余念宝差点没笑喷出来,韩云一边拉开枪栓,一边答道:"是我!"即使在高度紧张中,他还是能感到一阵难堪。余念宝哈哈大笑:"哈哈,臭小子,有你的,等等老子再给你几个手榴弹,你继续往歪了扔!哈哈哈哈……" 老兵们一边大笑,一边射击。李伯楠弯下腰快速跑到韩云身边,"碰"一声重重趴在土墙上伸出步枪,几乎都不瞄准,就开火放倒了一个日本人。 第20页 "小韩,你太紧张!"李伯楠大声说,"扔手榴弹的时候,肩膀和胳膊一定要放松!放松!否则你扔不好!看着!"他脱手又扔出一个手榴弹,那手榴弹落得又远又准,把一个日本兵炸得粉身碎骨。 "真厉害,李大哥!可是,管先生呢?" "老管脑袋上被炮弹崩了一下,我刚送他下去包扎了!" "什么?"韩云大惊:"严重吗?" "没什么!"李伯楠大声道:"口子比较深,但是皮肉伤,止住血就没事!别说了,快打!" 日军并没有预料到,他们的迂迴会遭到如此有力的狙击,事发突然,他们把突击战术的兇狠与犀利发挥得淋漓尽致!日军的单兵素质非常之高,他们在枪林弹雨中猫着腰前沖,不时勐然伏倒在地,开始射击。日军陆军始终信奉一弹打一目标的战术理念,陆军士兵从受到的训练,到装备的步枪,都是根源于这一理念。所以,日军步兵中神枪手比比皆是,近距离交火,竟然给依据工事防守的中国军队带来了巨大的损失! "啊!我操!我操!"一个老兵忽然向后勐靠了一下,尖叫着大骂起来,他的肩膀后爆发出一大蓬血雾,勐地喷在身后的泥土上。日军的子弹穿透力非常强,射入人体经常会一枪两洞! "老尹!老尹!"余念宝回头大声吼叫着,但是那老兵却只是惨叫,一条胳膊转瞬就被鲜血浸润。余念宝咬牙切齿:"狗日的小日本!来个人,扶老尹赶快下去治伤!韩云……不,谢大川,你去!" 胖胖的谢大川答应一声,对身边的刘三交待了一句,高一脚低一脚跑过来,搀扶起那老尹没受伤的膀子就走!老尹痛得全身抽搐,谢大川架着他的胳膊,由于紧张和害怕全身颤抖着:"兄弟,兄弟你忍着点,咱们赶紧去找曾大夫!你忍着点!" "老子忍你妈的×,你这肥猪!"老尹的理智恢復了一点,他挣扎着怒吼 :"放开老子,老子的枪呢?老子的枪呢?狗日的小日本,敢打老子……"谢大川紧紧抱紧老尹的身子,不让他挣扎,使劲往下拖:"好,好,大哥您是好样的,我是肥猪,我是肥猪,我是肥猪还不成吗?您别闹,别闹,咱看了大夫回来再打小日本……"鲜血洒了两人满身,谢大川脸上又是汗又是血又是泥,还有不知道为何流出来的泪水和鼻涕,两个人近乎扭打着。 "手榴弹!"军人们悽厉地喊叫。话音未落,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已从天而降,正落在谢大川和老尹脚下。时间好像凝固了,谢大川木呆呆地看着脚下那个仍在打滚的东西,老尹不顾一切,伸出那只受伤的膀子,想要抓起它,周围军人们声嘶力竭的警告声拖得老长老长 :"隐--蔽--"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手榴弹的外壳慢慢从内而外,被挤碎了,弹片开始喷薄而出…… "轰隆!" 六 "大哥!大哥!" 手榴弹的硝烟未尽,军人们从各自隐蔽的地点扑出来,继续射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刘三,他扔掉了步枪,哭喊着冲过来,扑在谢大川身上,没有人拦住他。军人们眼角一瞥,就都知道,老尹和谢大川,都没了。 没了! "大哥!大哥,你醒醒!大哥!"刘三的喊叫声嘶力竭,竟然压住了战场的喧嚣。军人们背对着他们,仿佛他们根本就不存在,大声嘶吼着,血污的手一次次拉动枪栓,扣动扳机。刘三的喊声喊在他们心头,那已经四分五裂的老尹也是他们的兄弟!黄澄澄的弹壳带着火热的爱与恨,夹杂着对生死的嘆息,掉落在土墙之上,滚落在血泊之中。 韩云头晕目眩地爬起来,手榴弹巨大的声浪震得他感到眩晕,他看着面前那两具残缺不全的身体,呆呆地跪坐在一旁,肩膀上血流如注。手榴弹狂暴的弹片大多被谢大川与老尹的身子挡住,少部分却射出来,在军人们身上带出了片片血花。但是韩云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疼痛,他跪坐在一旁。在他不远的地方,刘三拼命地挥动双手,徒劳的试图捂住谢大川满身的伤口。然而,谢大川那胖乎乎,曾经显得一片和气的身子,如今已经鲜血淋漓,他的右腿几乎从膝盖处整个断掉了,仅仅剩下一层皮仍然连接在大腿上,血水如泉般涌出来,沖开伤口处的泥土,却染不红白色的骨。 "大哥!大哥!不,大哥,你起来!大哥!"刘三晃着谢大川,谢大川的喉咙中咕噜咕噜半天,艰难地喘了半口气,戛然停止了唿吸。刘三并没有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他托起谢大川的身子,向外挪了两步,就力尽滚倒在地。他大喊着:"大夫!大夫!大夫!" 嚎叫声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韩云远远地向刘三伸出一只手,但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步兵炮仍然在不断轰击,刘三抱着谢大川的尸体,尖叫着,发出狼一般的嚎叫,涕泪滂沱。韩云悲伤地呻吟了一声,他提起步枪卧倒在土墙上,拉了枪栓。韩云眯起了眼睛,谢大川的血把世界染成了一片红色,他移动枪口,死亡挂在他的胳膊上,于是那胳膊变得沉稳,丝毫都不抖动。一个日本兵的帽盔从弹坑中抬起来,韩云向那帽盔之下开枪。他一拉枪栓,推出了烫手的弹壳,再次射击。 第21页 随后,他扔出了手榴弹,肩御臂,腕随意,那手榴弹划出了近乎完美的曲线。韩云想,谢大川的痛,也让日本人尝尝。 然而正在这时,一个人忽然冲到韩云身边,笔直地站起了身体,那是刘三。他高举着双手,势若癫狂地跳着脚,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嚎叫:"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小日本!来打老子,来打老子啊!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 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李伯楠和余念宝从左右跳过来,一人拖住刘三的一条胳膊,把他揪趴下来。子弹在他们头上发出尖厉的啸声,刘三仿佛发了癔症,与两人疯狂地扭打,直到余念宝狠狠一耳光扇在他脸上,怒吼道:"刘三,你他妈个老娘儿们!兄弟死了,你他妈报仇去啊!拿上你的枪报仇去啊!" 刘三的身体僵住了,余念宝又狠狠打了他两个耳光,只把他打得口鼻出血,才狠狠啐了一口,抄起自己的冲锋鎗,对李伯楠吼道:"你,你也放开他!妈了个×的!他再他娘的发疯,老子亲手宰了他!" 刘三愣愣地躺在地上,身边就是大哥的身体。他骯脏的双手捂住眼睛,失声痛哭。李伯楠看了他一眼,抓起步枪,扑回到战壕边上。余念宝也不废话,把刘三的步枪噼头甩给他,转身投入了战斗,再也不看刘三一眼。 韩云始终没有回头,他的心如刀绞,但是在剧痛中,另一些情绪也在慢慢酝酿。刘三又一次靠在了他身边,这一次,他端着步枪,上牙把下唇咬得稀烂。 日军的攻势勐烈,在逼近阵地之后,无论手榴弹还是子弹,都给守军带来了巨大的伤亡。韩云看着身边一个一个老兵倒下去,他感到心脏慢慢冰冷下去,思维也变得奇怪,关于人性的思考渐渐迟钝,终于消失了。他想到的所有的事情,都只是射击、投弹,或者趴下去,掩护。战争会给人以巨大的改变,第一步,就是改变人的思维。 在这场血腥而又残酷,偏偏却又有着无数英雄般壮举的奋战中,几乎没有活着的人会注意到生命的脆弱与宝贵,两者之间竟然是如此可嘆的矛盾。一粒粒几钱重的子弹或者弹片,就终结了一个个几十年沉淀下来的沉甸甸的生命。 日军不计代价的冲击,在同样不计代价的中国军人面前,如同汹涌的波涛拍在沉默的礁石上,一次次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然而,礁石也在浪涛的冲击下变得千疮百孔。终有一刻,礁石会被浪涛拍为齑粉。 这种情况,在鹰森孝之重新投入了第二大队之后,已经近于成为定局。侧翼迂迴的日军第三大队已经成功地把七连牵制于中国守军的最侧翼,第二大队的突击,让整个战线摇摇欲坠。 "噗哧!"一个守军一头扎倒在战壕中,鲜血从脖子上的一个可怕的伤口中汩汩地流出来。韩云只是看了一眼,就又拉开了枪栓。日本人已经近在咫尺,子弹和手榴弹早已把土墙掩体打得七零八落,防守者们的伤亡勐然增多。此刻,韩云已经是一个人在负担着两米左右的阵地,他周围倒着三个军人的尸体。他们的血淌出来,洒在战壕中,泥土都吸不干净,形成一个个血洼。韩云就踩在这血泥中,不管不顾地射击。 "小韩!你那里有没有手榴弹了?"一个士兵在一旁喊。韩云扯着嗓子喊 :"还有几个!"士兵猫着腰跑过来:"快!给我两个!"韩云腾出一只手,指指脚下,四五个木柄手榴弹就扔在那里,铁壳上被血和泥煳得乱七八糟。士兵却毫不在意,他提起三个跑了回去。几秒钟后,那边一个手榴弹飞了出来,准确地飞入一个弹坑,爆炸的烟尘伴随着日军士兵的哭喊和惨叫迸射出来。 然而,日军还是不断冲过来,"嗒嗒嗒嗒",一阵可怕的声音响起,韩云勐然缩回脖子,日本人架起了机枪,疯狂地向这边扫射过来。这一次,日军的机枪手竟然如疯了一般,枪声几乎不停顿。未几,更多的机枪开始扫射。军人们被压在战壕中,紧紧低下头。 "手榴弹!手榴弹!"余念宝喊着,刚才那个向韩云讨要手榴弹的军人刚刚直起身子,身上就爆出了几团血雾。他的尸体倒在战壕中的时候,前胸几乎都被打成了肉泥。被拉开弦的手榴弹沉重地落在战壕之中,从木柄下方嗞嗞冒着白烟。 "小心!小心!"军人们大声示警,一个士兵嘶吼着勐扑上去,一把攥住仍然在地上打着圈儿的手榴弹,勐然投掷出去。轰隆一声,机枪哑了!然而,那士兵同样在投掷的一瞬间就失去了生命,他的头颅的上半部分整个被子弹掀飞了。 韩云顾不得慨嘆,他抓紧时间,在眼前的一具尸体的子弹袋中摸索。韩云根本没有感觉到 "人"对于"尸体"那种本能的恐惧,在鲜血、脑浆和碎肉之前,他只犹豫了一下,一枚弹片就划过了他的额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槽,热辣辣的疼痛和死亡的威胁让他忘记了呕吐的感觉。战斗所带来的疼痛、恐惧和愤怒让他的本能产生了某种欠缺。此刻,他只是在想:"我需要子弹!我需要子弹!" 触手的冰凉让韩云一喜,他迅速把子弹掏出来。然而还没等他把子弹塞入弹仓,战壕上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泥土混杂着碎石被踢开的稀里哗啦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人影从上方径直跳下来!韩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那个人的脸,而是那灰绿色的军服。 第22页 日本兵!韩云瞪大了眼睛,慌乱中,他下意识地把手中的弹夹砸向对方。日本兵却并没有意料到,面前的人竟然是一个身着便装的平民,就在这一愣,眼前一黑,弹夹锋利的边角在他眼皮上划出了一道血槽。突如其来的刺激让高度紧张的手指更扣紧了,"啪!"子弹从韩云耳边飞过。 这一瞬间,回过神来的韩云已经抄起了步枪,把枪刺对准了对方。短短的剎那间,代表着两个国家,同样拥有黄色皮肤黑色眼睛的士兵对峙了,他们的眼睛瞪着彼此,眼神中并没有怒火,只有冰冷的杀意和一点点迷茫。 这看似漫长的一刻,实际上只是须臾。因为日本兵忽然张开嘴,喷出了一大口鲜血。他的步枪脱手,沉沉地落在地上,然后他本人也摔倒下去。李伯楠那张被硝烟燻黑的脸出现在日本兵背后,他的刺刀上鲜血淋漓。 "别犹豫,杀!"李伯楠咆哮道,韩云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瞳孔一瞬间缩小了,他大喊道:"小心!"李伯楠一激灵,急忙转身,细长的三八大盖竟然卡在了战壕之中。一个日本兵已经狂吼着,将刺刀勐扎过来,李伯楠果断地放开了自己的步枪,侧身让开刺刀,一把抓住日本兵的胳膊。日本兵连忙用力回夺,李伯楠一个垫步近身,抬腿重重踢在日本兵的膝盖上,已噼手夺过步枪。他来不及转过枪口,沉重的枪托顺势砸在日本兵头上,传来一声可怕的骨裂之声…… 跃进战壕的日本兵并不仅有那一个两个,更多的日本士兵跳进战壕,与守军展开了肉搏。阵地上的枪声一时低沉下去,步枪与刺刀的交击声与军人们声嘶力竭的唿喊主宰着战场。狭窄的战壕中并不是拼刺刀的理想场所,但是军人们不管不顾,如果刺刀不好用,他们就扔下步枪,扑上去,用拳头、用手榴弹的铁壳、用牙齿与对方撕打着。但是,对于中国守军来说,那防线终于难以支撑,更远的地方,日军源源不断地冲过来。他们知道,中国军人势单力薄,一旦打起肉搏战,战斗就结束了。 是的,中国虽大,但百年的贫弱,已经积重难返。国困民疲,军队同样如此,军人们的训练严重不足,即使是经过了整备的九十八师也并无不同。而日军则穷兵黩武,士兵悍勇,势若疯狂。一旦近距离交手,空有爱国之志的国军大多含恨喋血沙场! "啊!我不打了!我要回家!啊!啊!" 旁边阵地上,一个士兵终于崩溃了,毫无徵兆地,他涕泪横流地直跳起来,连滚带爬奔向战场后方,另一个士兵紧接着他的脚步。他们的班长大声吼叫道:"狗日的,你们站住!站住!"他抬起枪口,然而手却颤抖着,那两个士兵一直跑,仿佛后面就是活,而原地就是死,他们没有跑出太久,班长的子弹击倒了一个,日军的子弹追上了另一个,他们仍然向前奔跑了几步,失去了生命的躯体滚倒在地上。班长流着泪看了他们一眼,刚刚回身,一柄刺刀扎入了他的肋下。 这一幕,很多人都看到了,很多人都没有看。 余念宝狠狠地打完手中冲锋鎗中的子弹,把枪往旁边一扔 :"他娘的!来啊!狗日的日本人,你爷爷等着你!"他躲开一把刺刀的直刺,抡起木柄手榴弹,手榴弹的铁头狠狠砸在日本兵头上,直砸得脑浆迸裂:"哈哈!来啊!来啊!来让爷爷杀个痛快!杀敌!杀敌!杀!" "杀敌!杀敌!杀!"倖存的军人们,鲜血淋漓的军人们叫道。 "板栽!"冲锋中的日本兵欢唿道,中国守军被先头部队缠住了,只要他们冲上去,胜利就拿到手了! "大日本帝国板……" "砰"!一颗近距离爆炸的迫击炮弹,止住了这个日本兵的欢唿。接二连三的炮弹,落在他们冲锋的道路上。紧接着,"咚咚咚咚咚……"中国守军的后方,连续不断的枪声响起来。濒死的士兵依稀听到,那里还响起了中国军人的吼叫声。 "杀敌!杀敌!杀!" 七 当中国军队第一颗迫击炮弹落下的时候,鹰森孝之就闭上了眼睛。他手中捏着一张纸片,带着白手套的手指把那张纸片捏得作响。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望远镜中,成片的日本士兵已经被重机枪打倒在地,火舌横扫,封锁了一切冲锋路线。而更多的中国士兵则从战壕的后方勐扑出来,扑向战壕中的日本士兵。 "吉田中尉!" "哈依!大佐阁下!"副官双脚併拢,挺胸答道。 "命令部队转进,炮兵掩护,三发急促射。" "哈!"副官迅速离去。紧接着,后方的炮兵阵地上爆发出一阵阵轰鸣。鹰森孝之沉默地走回指挥部,坐在椅子上。他等了一个小时,副官走了进来。 "报告情况。" "哈依!步兵第一大队报告63人阵亡,114人负伤,其中37人伤势严重。步兵第二大队报告,所部官兵阵亡95名,负伤103名,其中重伤40名。自小川少佐以下,9名军官负伤,西尾少尉重伤。第三大队报告,所部阵亡39人,14人负伤。" 鹰森孝之背着双手,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一个个数据代表着两百余个生命的结束,他站得笔直。他的军官们站立在桌子前边,同样把身体绷得笔直。 第23页 "诸君,"鹰森孝之道,日本军官们"啪"一声併拢了脚跟:"诸君,支那人的防御,比情报中更为严密。今日的战斗,我亲眼所见,帝国的勇士们作战英勇,无愧为大和民族的子孙。愿我们死去的勇士们,英魂相聚在彼良坂!" 军官们安安静静,挺得高高的胸脯显示着他们的骄傲。鹰森孝之满意的点点头,转过身来,凝望着被挂起来的作战地图:"可惜,我们对宝山的作战到此结束。根据旅团发来的电报,支那军第一师从东南,第六师从西南,夹击吴淞炮台,第十一师团请求总司令予以指导作战,我部被命令配合第十一师团,牵制第六师行动。对宝山的军事行动,交由浅野支队进行。"[註:浅野支队系作者杜撰,非史实。] 鹰森孝之重重地突出了"浅野支队"四个字,果然,从那些军官的脸上,他看到了明显的不屑与嘲笑的神情。鹰森孝之嘴角也露出了少许嘲笑:"浅野支队会在两个小时后进入战场,宝山的战事,诸君放心拜託他们就好了。"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笑声中,鹰森孝之望向宝山县城。作为一个军人,他的确认为,宝山的守军打得顽强而且英勇,竟然一度不逊于大日本帝国的勇士了。尤其在那时候,第三大队迂迴刚刚与敌侧翼接触,敌人的防御重心就已经转移于此,更迅速调来掷弹兵支援,敌人的指挥官也是一名智将啊! 可惜,这种敌人,就交给别的部队吧。希望,我们还有交手的时候。鹰森孝之遥望宝山的方向,身后,参谋们已经在收拾文件。 宝山附近的战场上,最后一声枪响孤独地响过,回音在战场上远远传出去,终于寂静无声。 靠在土墙上,看着那一轮血红色的夕阳渐渐西沉,军人们大声咳嗽着,把火药味从气管中咳出来,他们凝视着自己的双手,难以置信地搓着自己的脸颊,然后再一次看看那血红的夕阳,感嘆一句:活着真好。可是军人们却感到,这一个白天的记忆,竟然如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做过的噩梦。虽然所有发生的事情,仍然歷歷在目,战友的尸体、鲜血、被子弹打得酥软的土墙和炮弹轰出的弹坑都近在眼前,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却显得那么不真实。他们巴望着,这不过是一场持续了太久太久的噩梦,也许下一秒钟,孩子的双手会抚摸在自己脸上,嬉笑着拍打着自己,喊道:懒虫爸爸,懒虫爸爸,起床啦。军人们欣慰地笑了,这是梦,亦或那是梦?他们当然清楚,却不愿醒来,幸福--纵然是空想的幸福--持续一会儿,就是一会儿… 然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即使连空想的幸福,对他们来说,都是奢望! "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疼啊!啊啊啊!疼死老子啦!你是不是我兄弟?你是不是我兄弟?给老子一枪!给老子个痛快!" "爹啊!娘啊!我疼啊!啊!" 尖利而且悽惨的惨叫声,不断响在宝山一个小小的洋楼之内。那里,就是原来宝山的医院,现在被三营当作了战地医院。此刻,整个手术室的地面都被鲜血铺满了,厚厚的一层,脚踩上去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麻药!加大麻药注入量!"曾平大声吼叫着,温文尔雅的医生不见了,他身上白色的衬衫已经变成了紫黑色,脸上手上斑斑驳驳的血迹,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屠夫。但就是这屠夫一样的人,正在努力拯救生命! 一整天的战斗,除了防御阵线的最东南部,日军迂迴的方向打了短暂的肉搏战,在其他的阵地上,三营官兵都是在工事中与日军周旋。士兵们身体的大部分都被工事掩护住了,极大的减少了伤亡。但这也意味着士兵们一旦受伤,被击中的则很有可能是暴露在外的头颅或者胸膛,基本都是致命伤。曾平目前在手术的这个士兵就是这样,六点五毫米的子弹穿过了土墙,翻转着射入了他的肺部,卡在胸腔之中,士兵的每一次唿吸,都会吐出鲜血。曾平成功取出了子弹,正在紧张地试图止血。然而士兵没有坚持到他成功的那一刻,曾平的手指在他的伤口处,感到了他的心脏最后一次跳动。他愣了几秒钟,动作勐然变得狂暴,他不甘心地槌着士兵的心口,希望让那心脏重新开始恢復跳动,然而其他几个医护兵拉住了他: "曾医生!曾医生!没救了!" 曾平眼看着从那士兵的伤口流出的血,他不再挣扎,张开嘴大口唿吸,忽然狠狠举起手臂,做了一个想把手术刀扔出去的动作,幸好他及时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回头叫道:"下一个!" 韩云正走到门口,他看到曾平恶狠狠地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曾平没有看到韩云,这一个伤员被扔进了战壕的手榴弹炸伤了腿,他是一个上士,伤口已经做了紧急处理,大腿处扎上了止血带,然而还有无数弹片仍留在伤口中,需要清理。而且,任何医生看到那伤口,都知道,这个人的腿完了。那上士躺在充当手术台的桌子上,他不哭也不闹。 一个年纪比韩云还小的士兵跟在曾平身后:"大夫,大夫,这是我们班长,您一定得尽心!" 然而那上士却一瞪眼:"小毛你叫个鬼?让大夫来看!你给老子杵着,不许吭气!"末了,他平静地看了一眼曾平,问: 第24页 "大夫,俺问你,俺的腿是不是不行了?" 曾平看看那伤腿,又看看那上士,然后再看看那伤腿,过了两秒钟才转过头去,沉沉地回答:"是。" "能不能保?"上士的声音中揣着仅有的一点点希望。 曾平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于是上士沉默了,曾平不安地拽了拽自己的衬衫。上士终于抬起头说 :"大夫,麻烦您随便包一下,等等让小毛把俺扶回阵地上去。" "什么?"曾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伤太重了,你不能……" "老子的伤怎么样,老子自己知道。没了腿,老子还有两条胳膊,还能打枪!" "可是这样你会死!" "老子就是想死!"上士蛮横地说,然而他的眼睛中却流露出对生的留恋。曾平还想劝,上士忽然一把攥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到近前,在他耳边说:"大夫,大夫,我知道您心好,想让俺活着,但您不知道,俺当兵前是卖苦力的,没这条腿子,军队肯定不要俺。可是俺这样,离开军队就得讨饭,就得拖累俺老娘,这兵荒马乱的,最后俺们都得饿死!但俺要是死在战场上,兴许老娘还能拿点几块大洋的抚恤,大夫,大夫,俺求求你,您菩萨心肠,行行好,别管俺吧!" 上士的双目中流下泪来,抓着曾平袖子的手一阵阵痉挛。小毛忽然哭叫道:"不,班长,你死不了!你死不了!"曾平的眼泪也流下来,他点点头,迅速处理上士的伤口。 韩云默默地站在门口,他再也不忍心看,沉默着把脸转向一边,却看到另一个伤员。 那伤员躺在地上,一个医护兵正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那伤员说:"我不想死,我想我老娘……" "行,咱回家看老娘!"医护兵说。 "我想吃老娘做的玉米面煳煳,放着野菜,搁两块盐巴……" "不,咱回家吃包子,肉包子!" "我就想吃老娘做的玉米面煳煳……" "那就吃玉米面煳煳……" 伤员死了,韩云看着那张失去了血色的脸,那个士兵的年轻让他觉得震惊,他只有19岁,那个士兵却最多只有16。 16岁啊,韩云记得自己的16岁,那时他在老家,从学堂放学回来,会给同街那个叫文娟的女孩,买一把小梳子,一面小镜子……韩云眼前的世界模煳了,他的鼻子酸酸的,眼泪止不住一般往下淌着。 莫海跌跌撞撞地靠过来 :"小兄弟,小兄弟,你别哭,哪儿伤了?疼得厉害?" 韩云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说:"小伤,先紧着别人吧!"相对于这里的伤员来说,韩云的伤的确不重。拼刺刀的时候,他紧靠着李伯楠,竟然丝毫没有遭到危险。不过,那个死去的年轻伤员旁边的医护兵正红肿着眼睛站起来,他看了一眼韩云,小声道 :"过来吧。" 韩云跟他走了过去,处理了伤口。医护兵没有用麻药,因为那实在太过宝贵,于是韩云感觉到了剧痛,他不自觉地呻吟出声,这使他感到惭愧和内疚,但是疼痛却着实让他高兴,因为在这种环境之下,那疼痛竟然有了基督受难般的神圣感。 1937年9月1日,日军第三师团第六十八联队两千五百人,在联队长鹰森孝之的指挥下与国民革命军第九十八师五八三团姚子青营所部六百余人于宝山展开鏖战。是日,鲜血染红了长江畔肥沃的土地,二百多个日本士兵冰冷的身躯躺在了宝山城外,沟壑般的战壕之前。在他们对面,一百三十多名中国军人,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第三章 牺牲的价值 当前正是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身为军人,理应亲赴疆场,荷戈奋战,保卫我神圣领土,但求马革裹尸,不愿忍辱偷生,如不幸牺牲,望能以热血头颅唤起全民抗战,前赴后继,坚持战斗,抗击强权,卫我国土。——张治中 一 1937年9月1日,夜。 硝烟散尽之后,仰头就能看到璀璨的星辰。传说,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成天上的一颗星。韩云虽然明知道那都是无知的迷信,也知道那些星星都是宇宙中的恆星,每一颗都是一个太阳,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抬头仔细研究,夜空是不是多了些星星,有没有哪一颗,就是谢大川? 韩云没有敢去见谢大川最后一面,他知道,如果看到那血肉模煳的胖子,他会流泪,然而他不想让别人看到淌下的眼泪。 这里是战场啊……韩云迷茫地想着。战斗结束后,曾经那个一度悍勇过的战士就消失了,而那个单纯的大学生再一次站在了这一个鲜血淋漓的战场上。 手里捧了大饼,韩云又一次失去了食慾,只是凝视着星空。一天有多久?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八万六千四百秒……是的,只有八万六千四百秒,与星空那近乎永恆相比,这八万六千四百秒显得如此短暂,但就在这短暂中,许多事情都改变了。韩云依稀看到,谢大川地靠近,搓着圆滚滚的双手,眼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大饼,咽着口水讨好的笑道:"小哥,这饼,你不吃啊?" 现在才过了多久?才多久?谢大川却身在何方? 第25页 韩云悲伤地嘆气,他并不是仅仅为了谢大川而悲伤,一天之内,他就见惯了牺牲,见惯了死亡,只是一天之内。在未来,这场刚刚开始的战争会打多久?战争中,还会有多少谢大川式的死亡?多如这漫天的星斗?或者还要更多…… 更何况,在这星辰中,即有可能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啊……韩云痴痴地想,在星星上望地球,他会看到什么? 旁边唰啦啦一阵响声,李伯楠靠近过来,半扶着头上包扎了绷带的管文勤。韩云连忙跳上去打算帮李伯楠搀扶教授,管文勤却一推韩云的手,笑道:"小韩,远没有那么严重。" 韩云应了一声,仍是忐忑,他不安地问 :"管先生,您的伤……不要紧吧?" 管文勤却看似欣喜一般,哈哈一笑:"不碍事,不碍事,管某既来此捐躯赴国难,自当视死如归,何况区区小伤?在管某看来,这不是伤痛,倒是中华儿女的荣誉呵!韩同学,听李兄说,你也中弹了?" "没有,只是被弹片划了一下。"韩云摇摇头,嘆一口气,把头扭向一个方向,沉重道:"先生,谢大哥死了。" 管文勤愣了一下:"谁?" "谢大哥,谢大川。" 管文勤呆了一阵,转头望向李伯楠,后者点点头:"一颗手榴弹,正好落在他脚下,当时就没了。" 管文勤沉思了一会儿,也长嘆一声,拿起水壶,把整整一壶清水洒在战壕之中,口中道:"唉,谢兄弟,管某以水代酒,祈愿你一路走好。" 黑暗中,清水慢慢渗入泥土之下,李伯楠和韩云都看不到,但是他们的心都看到了。 "一路走好。"韩云望了一眼宝山城内曾平战地医院的方向,喃喃道。他的眼泪慢慢流下来。 "烈士不怕死,所死在忠贞……"管文勤低低吟道。 "不,他怕死。"李伯楠轻轻地说 :"这个世界上,谁不怕死?您吗?管教授?还是小韩?至少我怕死,怕得要命。即使提到死这个字眼都让我不寒而慄。" 管文勤嘆息一声,韩云悄悄抹去了眼泪,李伯楠接着说下去:"只是,没有谁能躲过死亡,而死亡也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没有值得为之而死的理想。是的,人活着,总能找到些许什么值得为之牺牲。比如裴多菲那首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韩云低低诵读。李伯楠点点头:"是的,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如今,日军大举侵略中华,总有人要冒着死的危险,要来打仗,如果人人都怕死,都躲起来明哲保身,那么我们的民族将处于何种境地?" "如果我们不来打仗……"管文勤低声道。李伯楠也抬起头,仰望星空的光华:"其实,我更喜欢秋瑾女士的两句诗……" "粉身碎骨寻常事……"管文勤抬起头,李伯楠肯定地点头:"……但愿牺牲报国家。" 星空闪烁,似乎愈加明亮。 同一时间,七连的防御工事内。 "三班长,你怎么看?"吴建平望着东方,目力可及的远方,隐隐似乎能看到日军的旗帜。 "咳……"余念宝干咳了一声,犹豫道:"排长,我都注意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应该?这是打仗,弄不好就要出人命,你说应该?"吴建平冷冷盯着余念宝,余念宝脸上冷汗都下来了,他细细琢磨,叫屈道:"可是,排长,我真的没看出问题!你看,我就跟在刘三和谢大川身边,刘三那双手根根结结,一看就是卖苦力的。谢大川那大胖子,趴那里打枪都累得满头大汗,他更不可能是细作,何况,他现在都已经……" "行了,那另外三个人呢?" "另外三个人我也注意了,大黄读过几天书,认识那个管文勤,说是报纸上曾经登过他的照片,是着名的国学大师;那个李伯楠更不像,光他一个人,至少打死四个鬼子!这还是我亲眼看到的,可是他自始至终不声不响,也不表功。我觉得,他有点像那边的人,民国廿三年在湘赣那边交过手,那边的人依稀都是这个德性……"余念宝一指西面,吴建平脸上稍稍变色,余念宝赶快接着说:"那些人以前虽然和国军对着干,但是现在可是统一战线了,而且人家打小日本可是一顶一的,咱现在犯不着和他摊牌!" "嗯,还有一个呢?那个学生兵。"吴建平冷冷道。余念宝摇摇头:"感觉还是一个酸学生,您没见,他擦把脸都得抽出块手绢,跟个老娘们儿一样。可是他和一般学生兵不大一样,没有尿裤子,没有哭天喊地,打枪也似模似样,还能扔手榴弹,我亲眼看到他打死好几个鬼子。" "打死了?" "打死了,千真万确!" 吴建平点点头,嘆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没问题就好,没问题就好。这仗打得,憋屈!老余,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要打仗,还要看着这几个兔崽子,难啊。可是我不靠你靠谁?月浦躺下二十多个弟兄,咱们心里都不好过,可是我得小心着,别出个什么差错,把剩下的十几个老弟兄都扔在这里……老余,你就多辛苦吧!" 第26页 余念宝默默地听着,眼圈慢慢红了,他哽咽道:"行,排长,您交给我吧。我不敢说把所有的老弟兄都活着带回去,但是只要我余某还能喘气儿,我就尽力保证弟兄们的周全!" 吴建平拍拍余念宝的肩膀,遥望西方,长嘆不语。在他的背后,吴淞的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炮弹爆炸的闪光时隐时现。夜空中,枪炮声不绝于耳,吴建平狠狠地啐了一口:"狗娘养的小日本。" "排长!补给上来了!"不远处,一个军人在黑暗中叫道。"就来!"吴建平吼了一嗓子,在星光下深深地看了一眼余念宝,转身离开。 二 宝山激战一天,其惨烈的战况在战斗过程中就已经被原原本本报告上去。战斗结束后,伤亡统计下来,三营战死者赫然达到了132名,重伤27名,战斗减员达两成半。营里18挺机枪被日军的步兵炮炸掉4挺,还有2挺打坏了枪管,机枪连6挺重机枪也只剩下4挺。听闻这个数字,九十八师师长夏楚中震惊之余,更深知宝山县城地处交通要冲,关系重大,日军必欲得之。他听说日军火力兇勐,紧急从其他部队抽调了一个炮排、一个特务排加强给三营,更下令输送补给,这次送上来的竟有八成是枪枝弹药。 一箱一箱手榴弹被军人们手提肩扛着,送入战壕各个地点。完好的机枪被架起来,周围加上了更坚固的掩体,军人们劳作着,一群沉默的兵。 另外,还有一些原本不属于战争的人,跟随着补给,来到了阵地之上。 比如苏雪茗。 24岁的苏雪茗在黑暗中皱起了眉头,她感觉到自己在战壕中磕磕绊绊着前行,于是很小心地护着自己的照相机,这样一来她的双手几乎被拘束住了,战壕底部坑坑洼洼,带着点泥泞,好几次她都差点摔倒,全靠那引领她的军人扶着,可惜了她那一身漂亮的洋装,估计早已经骯脏到惨不忍睹。 "这……这条沟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非要在这里边走?"苏雪茗不无抱怨地说。 "防炮弹,躲枪子儿。"军人的回答很简单。 "那么……"苏雪茗伸出一只手,在面向战场那边的土墙上摸了一下:“你们就钻在这沟里打仗?” "是。" "这么潮,在这里能舒服吗?" "不。" "那你们还呆在这里?" "要活命咧。" 苏雪茗觉得棘手,作为记者,她并没有见过这样的採访对象,无论自己问什么,那军人都只是用最简单的语句回答,其他的时候,他沉闷如一根木头。 如果是白天,苏雪茗一定能够看到军人脸上的疲惫和悲哀,然而现在是夜晚,她看不到。她索性赌气了,什么都不说,只是沉默地行走。 "吴排长。"走在前边的军人终于站住,敬礼道。 吴建平正指挥士兵们在一处机枪掩体上方加上防炮盖,闻声他扭过头来,不禁一怔: "小潘?你怎么在这里?" "报告吴排长,我奉营长命令,护送苏小姐到你阵地採访。" "你好,吴排长。"黑暗中虽然看不清彼此,但是苏雪茗还是踏上一步,伸出一只手,友善地对吴建平道。然而吴建平呆了片刻,才轻描淡写地抓住苏雪茗的手指握了一下:"採访?小姐是记者吗?哪个报馆的?" "哦,我是《时事新闻》记者苏雪茗,请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你们是文化人。既然来了,那你就随便看看採访吧。"吴建平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耐烦。苏雪茗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不快的情绪,她连忙问:"吴排长,作为战斗在最前线的中国军官,您怎么看正在发生的这场战争?" 深夜中,吴建平一双精亮的眼睛直瞪着苏雪茗,他的脸部轮廓在远处炮火迸发出的闪光中显出一种坚毅的嘲笑,过了几秒钟才说:"我怎么看这场战争?" 苏雪茗点点头,但她意识到吴建平看不到,她筹措着词句,试图对自己的採访对象进行引导:"国难当头,我等中华儿女难道不应该同仇敌忾,奔赴沙场,抗击敌寇?" 吴建平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如一声冷哼:"啊,差不多吧,就是这样,苏小姐。"不等苏雪茗继续发问,他就转身向一个搭建掩体的士兵吼叫着:"嘿!你,把头低下!小心狙击手!" "排长,天这么黑,哪儿来的狙击手?"那士兵说着,却不自觉缩起了脖子。事实上,那机枪掩体基本已经搭建完好,吴建平拍了拍机枪,沉沉坐在战壕底部,一边在身上掏摸什么,一边转身问那个将女记者引领过来的军人 :"小潘,你在营部,听到的应该挺多。来跟我说说,今天九连那边怎么样?" "嗤"一声,吴建平的双手之中爆发出一团火光,火柴豆大的光芒映亮了他的脸,他嘴角叼着一根纸菸。苏雪茗这才看到,这个声音显得沙哑的排长,原来还是个年轻人,沙场征战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但按照苏雪茗估计,他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潘姓军人同样坐在战壕里,看了一眼正在点菸的吴建平,慢慢说:"北面打了一天,日本鬼子凶,又是枪又是炮,还有飞机轰炸,九连死了四十个人。" 第27页 "四十个!"吴建平把纸菸凑到火苗上点燃,摇熄了火柴嘟囔道。他的头低着,看不出什么表情。苏雪茗很想问点什么,然而潘姓军人的下一句话把她的语句统统堵在了喉咙之中。 "我哥也没了。" 吴建平的半口烟勐然被卡在喉咙中,他大声地咳嗽了两声,望着那军人愣住了。半晌,他才低下头去,菸头那一个红点在黑暗中颤抖着,勐然亮了一下,然后又黯淡下去。然后那红点在空中被传递过去,又一次变得明亮。那一点光泽,照亮的是潘姓军人的脸。那军人深深吸了一口,又一口,他的手颤抖着,菸头的火光颤抖着。吴建平拍拍他的肩膀,嘆息一声。 苏雪茗觉得,自己走进了另外一个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世界。她的採访,似乎也成为了一种负担,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沉默良久,军人终于爆发出一声抽泣,但仅此一声。他把纸菸凑在嘴边,又吸了一口,然后递迴给吴建平,后者摇摇头:"算了,哎……" 对于悲痛,军人们往往无力安慰,或许只有一支烟,才能聊托哀思而已。 军人点点头,他对苏雪茗说:"苏小姐,您还採访么?" "好……吧。"苏雪茗道,她轻轻嘆息:"要不……你再休息一下?" "不用。" "那么……"苏雪茗犹豫了一下:"请节哀……" 军人不再说话,把烟叼在口中,双手端起步枪,就要站起身来。吴建平连忙喊道:"等等,小潘,你把烟灭了!" 星光下,军人疑惑地直起腰,不解地望向吴建平,右手向口中叼着的纸菸伸去。吴建平看上去想要做一个扑过来的动作,但是他的动作勐然顿住了。 不远处,传来清脆的枪声。 "啪!" 军人颤抖了一下,他的上半身慢慢后倾,仿佛想要看清头顶的夜空一般。他默不做声倒下来,菸头仍然明亮,只是那张嘴唇却再也不会蠕动。 一发子弹贯穿了他的额头。 三 "嗒嗒嗒嗒……" 无数支枪在向着黑暗射击,也许有一发子弹能够击中那个狙击手,仅仅是也许。大多数中国军人们抱着步枪坐在战壕中,对那些开枪的战友视若无睹。 潘姓军人的尸体被军人们猫着腰抬走了,战壕底部,只留下一片鲜血。日军的狙击手只开了一枪,带走了一条人命。 过了一会儿,枪声开始变得稀少,最终,宝山的阵地上沉静下来,只有远处的枪炮依旧激烈地响着。 吴建平把脸蒙在双手之中,他紧紧闭着眼睛,紧紧凝视着那团看不到的鲜血,半晌不语。身边传来那个苏雪茗哭泣的声音,吴建平感到厌烦。 如果那个女记者再问自己,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他一定会吼叫着告诉她:这是一场狗娘养的战争,还有狗娘养的日本人! 但是苏雪茗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沉默,而且她也宁愿沉默,因为她在哭泣。潘姓军人倒下的时候,她一时竟然被吓呆了,那时她傻傻的坐在战壕中,一动不动,直到两个军人抬起那具还散发着余温的尸体,苏雪茗才终于意识到,那个人死了。 那个她曾经不满过的军人,那个带着她走了二十分钟夜路的军人,那个沉默寡言的军人,那个刚刚失去了自己兄弟的军人,就随着那么一声短促而清亮的枪响,死了。 生命在战场上,脆弱如一朵玻璃的雕花,轻轻一碰就碎了,再也拼不起来。 "排长……"一个声音在吴建平耳边响起。他抬起头来,黑暗中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余念宝。 余念宝不安地吞了口口水,发出清晰的响声。他小声说:"排长,我来领几箱子手榴弹,弟兄们都已经没有存货了。" "行。"吴建平手扶着战壕的内壁站起来:"你带来几个人?" "两个。" "都是谁?" "噢,两个新兵,李伯楠和韩云。" 吴建平疲惫地点点头,望向黑暗中那两个人影:"谁是韩云?" "我是。"年轻的男孩答道,声音紧张。吴建平略略抬起下巴:"那个学生兵?听说你今天打得不错,现在给你个任务:你的战斗任务暂时解除,这个女的,你接着保护。" 韩云歪着头瞥了一眼那个女子,借着星光,却依稀看到她脸上纵横的泪水。韩云一时愣了,他不明白,战场上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女人,还有这个女人为什么在哭。 "啊?"他下意识张开嘴,愣愣地小声道。 吴建平斜睨了韩云一眼,忽然噼手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什么啊?你说什么啊?你是兵,回答长官要用是!" "是!"韩云感到自己被吴建平前后摇摆着,他竭力叫道。这一声大喊,让吴建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近距离凝视着韩云,半晌,才一根一根松开了自己的手指,反手在韩云脸上拍拍,带着些伤感地道:"小伙子,听老余说,你是好样的,但这是军队,不是学校。你是兵,不是学生了。" 第28页 "是!"韩云大声答道。 吴建平带着余念宝和李伯楠离开了,仿佛一眨眼,他们的影子就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韩云瞅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怔怔然,直到一声轻轻的抽泣惊醒了他。 苏雪茗跪坐在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韩云猫着腰凑过去,在身上掏了掏,摸出自己的手绢,却犹豫着,没有递出去。 那手绢已经骯脏不堪,虽然看不明白,但摸在手中,已经有硬而厚重的污垢感。韩云想不出来,自己什么时候把手绢弄得如此骯脏,总之,这团物事是递不出去了。 韩云把手绢揉为一团,胡乱塞在口袋中。走上去轻轻说:"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苏雪茗摇摇头,两滴硕大的泪珠随着她的动作被甩出来。 韩云无奈地搔搔脑袋,在苏雪茗身边坐下来,想说点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苏雪茗的抽泣声却慢慢变得细微,她竭力平復着自己的情绪,哭泣并不能唤回那个士兵的生命,凭着记者的敏感,她认识到,眼泪在战场上,近乎多余。 韩云轻轻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开口道:"那个……小姐,我现在奉排长的命令保护您,那么……哎,您贵姓?" 女子她抬头打量了一眼韩云:"免贵,我姓苏,苏雪茗。" 韩云轻唿一声:"雪茗?真是好名字,融雪煎香茶,调酥煮乳糜。慵馋还自哂,快活亦谁知。" 苏雪茗"咦"了一声,她略感意外,一个普通当兵的,竟然懂得吟诵白居易的词句,这让她感到惊讶,她不禁问:"这位长官贵姓?" 韩云慌忙摇着脑袋:"呀……不,我不是什么长官,我叫韩云,只是一个学生……不,只是一个士兵而已。" "学生?"苏雪茗更觉惊讶:"你是学生?" 韩云点头,稍觉尴尬地道:"是,我是同济大学国学院学生,不过我现在是兵。" "怪不得……"苏雪茗轻轻道,但是她似乎更不解了:"你怎么又是学生又是兵?上海的大学不是在8月12日……" 韩云更觉尴尬,这才两天,关于自己的事情他已经复述过无数遍了,此时他也懒得再重复,只道:"苏小姐,这里是前线,很危险,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你最好离开这里,我送你走,要赶紧。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走不了啦。" 他的话说得委婉,苏雪茗闻言却摇摇头:"没什么,韩同学,我是《时事新闻》的记者,专门来你们阵地採访。刚才一个姓潘的军人刚刚把我带过来的。" "你是记者?"黑暗中,韩云的眼睛闪闪发亮,凝视着苏雪茗,"记者吗?" "是,我是记者。"苏雪茗惊异于韩云的激动,她下意识的反问:"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韩云迅速道,但是转瞬,他就用很快的语速问道:"你是那种写字的记者,还是拍照的那种?" "我?这两种都做。" "那么,"韩云几乎感到兴奋了,但是却又充满了不安:"那么……我能不能……看一下你的照相机?" 苏雪茗愕然,她轻轻笑了一声,摸索着挂在胸前的木盒,将它摘下来,递放在韩云那小心翼翼的双手之中。韩云轻轻摩挲着那盒子,发出一阵惊嘆。曾经有那么一会儿,韩云想要打开盒子,捧出那奇妙的机器,也许他可以亲手拍几张照片。 那的确是一种奇妙的机器,奇妙。很小的时候,韩云就曾经坐在祖父的膝盖上,面对那个仿佛深不见底的玻璃片,随着"喀嚓"一声响,摄影师会告诉他们:好了,照片已经拍好了。隔天再去,祖父,自己,就那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一张小纸片上。 从那时起,韩云就对照相机充满了憧憬,以后每一次照相,他都会穿最好的衣服,把自己打理得规规整整,仿佛过节一般。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当一个记者,就是为了能够拥有一台自己的照相机。"韩云捧着盒子,爱不释手。苏雪茗微微一笑:"这个也不是我的呢,我买不起,这是报馆的,用完还要归还。" "那也好,那也好。"韩云语无伦次道,不知是说苏雪茗买不起相机"也好",还是要归还"也好"。他在那盒子上又摩挲了一阵,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没有打开。黑暗中他既看不清,又害怕不小心弄坏了。他恋恋不捨地把相机还给苏雪茗,这时才觉得唐突和怪异,稍有些不好意思:"嗯,抱歉,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苏雪茗笑道,也许是因为韩云也是一个读书人,也许是因为他对于照相机那种近乎孩子气的喜爱,苏雪茗对这个男孩充满了好感。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同济大学不是也已经紧急疏散了吗?" "这个……"韩云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对了,那个姓潘的军人呢,不是他带你来这里的吗?为什么吴排长又让我保护你?" 韩云的提问纯属无心。黑暗中他根本看不到,苏雪茗原本微笑着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而且悲哀。她没有说话,一阵沉默,韩云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感到自己面庞上的表情凝固了。 第29页 "那个军人,"苏雪茗小声道,几乎被远处的枪炮声遮掩得听不清楚:"刚刚被打死了。" 第无数次,韩云悲伤地嘆息。 四 李伯楠独自提着一箱沉重的手榴弹,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战壕的拐角处,把那箱子放在一个空了的弹药箱旁边。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群星依然,没有风。李伯楠想:离长江这么近,风带过来江水的气息,混杂了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之后,那种气息将会令人愉悦。然而火药呛人的味道却会把这一切愉悦的感觉彻底破坏,甚至让那感觉偏向绝望了。所以,没有风,很好,让那硝烟的味道告诉人们,他们正处在战场上吧,抛弃那些关于美好的思恋,那会让铁血的战士变得软弱。 现在李伯楠站在那里,深深唿吸着,感觉着露水在那些被炸碎的枝叶上慢慢凝结。夜晚并不是宁静的,李伯楠听到密集的枪声,也听到了蟋蟀的鸣叫。两种声音不和谐地融合在一起,李伯楠坐下来。然后,他听到了不远处,一个军人吹起了口琴,一阵凄凉婉转的前奏之后,口琴的声音幽幽咽咽地迴荡在战场之上。 无数士兵们横七竖八躺在战壕中,头枕着步枪,半睡半醒,静静地听着那凄婉的乐声。那吹奏者仿佛有着无穷的心事,乐声婉转,如恋人的低诉,如老人的叮嘱,如儿女的娇唤。这是家的曲调,家…… 李伯楠笑了一下,他踩了踩脚下的大地,感受着泥土的质感:这里就是家。 一个人影在眼前闪了一下,李伯楠抓起步枪,低声喝问:"谁,口令?" "八一三。"来人道,丝毫不停步地走过来:"李大哥,我是韩云。" 李伯楠松了一口气,皱眉道:"小韩,你刚才那样不对,你回答口令之后,必须询问回令,否则,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敌人?" "是,谢谢李大哥。"韩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背后跟着一个人影,李伯楠看了一眼,就分辨出是那个女记者。 "李大哥,这是《时事新闻》的记者苏雪茗小姐。苏小姐,这是李伯楠大哥,和我一样,都是志愿来参军的。"韩云介绍道。李伯楠却摇摇头:"错了,错了,小韩你是志愿者,我李某是被人当作逃兵抓起来要被枪毙,不得不来打仗的。" 韩云苦笑了一下:"李大哥,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是……" 李伯楠哈哈一笑,拍拍韩云的肩膀打断了他:"行了,行了,不说这些了。苏小姐,你好。"他转身对苏雪茗道。 "李兄好。"苏雪茗道,刚才她一直在打量着眼前这个名叫李伯楠的男人,虽然看不清楚长相,但从他站得笔直的身型上,她就能感觉到一种独特的气质。这是一个融合着自信、力量和理想的男人。她一瞬间就明白,这种男人,最有可能成为人们传说中的英雄。 "李兄,听韩云说,你是一个出色的军人,在今天的战斗中你击毙了好多敌人,是这样吗?"苏雪茗轻声道,语声中带着憧憬。 "杀敌报国,本来就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职责。"李伯楠随口道,但他奇怪地打量苏雪茗:"可是,这是採访吗?天这么黑,你怎么记?" "记在这里。"苏雪茗微笑着指了指脑袋。但那抹微笑只在她脸上一闪即逝,她紧接着问道:"那么,李兄,你是怎么看待这场战争的呢?" 李伯楠没有立刻说话,他摸着黑,从地上捡起一团土块,道:"这是中国。" 韩云和苏雪茗都看着他。李伯楠双手把那土块掰成两半,把较小的一块给两人看:"这是清朝时被沙皇俄国占去的,那已经是歷史了,也就不提。"那小块尘土被扔在一旁。李伯楠又从那较大的土块上掰下一块:"这是东北,日本人占了,成立了什么满洲国。"那土块在李伯楠稍微痉挛的手指中分崩离析,细碎的粘土从指缝中漏下去。李伯楠嘆息一声,把最后那土块给两人看:"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中国了。" 韩云和苏雪茗都不自觉地屏声静气,与刚才相比,现在这土块是多么小啊,他们仿佛看到了那土块中的每一个微粒都在痛苦,每一个微粒都在诅咒,每一个微粒都在屈辱。李伯楠捧着那土块,凝视它的延伸如凝视着自己的情人,如凝视自己的母亲:"现在,我们来打这场战争,就是不想让什么人从这里再剥去一块,就这样。" "但是,我们国家贫弱,这场战争,我们真的能打赢么?"韩云轻轻说,他的眼神迷茫。从很久以前,他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但是在昨天之前,他从来都不肯正视。 战争给人以勇气。 李伯楠忧郁地微笑了:"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这场战争就算打不赢,我们仍然也要去打!必须去打!" 李伯楠最后两句话说得慷慨激昂,他在夜空中挥舞着拳头:"我们的国家为什么贫弱?我们本来就贫弱吗?在二百年前,中国还处在康干盛世之中,为什么只过了短短的两百年,我们就贫弱到被日本这一区区的弹丸小国随意欺凌?鸦片战争中,英国人不过两千人,如果中国人豁出命来打,怎能坐视他们长驱直入,怎会使泱泱中华从此一辱再辱?甲午战争,日本海军和北洋舰队实力本在伯仲,如果下定决心来打,又怎么会有马关条约?怎么会有上亿两白银的赔款?看看吧,我们对面的日本人有飞机、有大炮、有舰船、有坦克,那是用我们中国的白银生产的!我们中国的白银!我们还要让这些事情发生多少次?我们还要用自己的血肉养活多少豺狼,最终反咬我们一口?不,所以我们必须打这场战争!" 第30页 李伯楠唿唿喘气,他伸展开双臂,靠在战壕壁上。苏雪茗震撼了,似没想到,从一个士兵口中竟然能听到这样的话语。但是,半晌后,她轻轻说:"作为中国人,我理解你的愤慨和你的激动。但是李先生,你似乎没有提到,战争的残酷。就在刚才,我亲眼看到一个军人死去,就死在我的面前。说来似乎很容易,死,一个字而已。但是对于那些牺牲者来说,他们失去的是生命,他们从此不能看,不能听,也不能想,这就是战争带来的东西……" "我听吴排长说了。"李伯楠嘆息道:"潘晨,一个农民兵,湖南人,营长手下的通信兵。他哥哥潘明也在三营,是九连二排的副排长,今天下午被飞机炸得尸骨无存。他大哭了一场,然后就奉命趁夜色送苏小姐来前线採访,结果……" 苏雪茗感觉到内心一阵阵翻滚,她的双手冰凉。苏雪茗回忆那个军人的样貌,但是除了一个黑色的轮廓,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感到悲哀。 "苏小姐,你一定知道,有一种用蝴蝶做成的标本。"李伯楠轻轻道。 苏雪茗点点头:"是,把蝴蝶的翅膀展开,固定在纸上,很美,也很残酷。" "也许,是残酷。但是如果蝴蝶不被捉住,不被做成标本,又能如何呢?再美的蝴蝶,也挨不过严冬,最终化作一团腐泥,骯脏而且发出恶臭。这样看来,倒是作为标本的蝴蝶用所剩无几的生命,换取了永恆的美丽……如果苏小姐你是那蝴蝶,你选择默默无闻的死去,还是把自己的美丽留作永恆?"李伯楠眼睛直盯着苏雪茗。 女子竟然无语。 李伯楠的嗓音有些沙哑:"战争,苏小姐,正如你所见、所讲的,战争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物之一。在战争中的每分每秒,都可能有人死去。对于正常的人来讲,没有谁愿意打这一场战争,但是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这场战争既是强加给我们的劫难,也是我们民族重新振兴的契机。我们不能不打!是的,我们在死人,我们军人在牺牲,我不敢说,牺牲是值得的--对于某个具体的人来说,生命无价。但是我想,如果我们中国能够重新强大,在百年以后,千年以后,当后人想起我们的时候,他们会认为:我们的牺牲是光荣的,是神圣的。我们就是那蝴蝶,把余下的生命换作永恆的美丽。" 并非感嘆,而是陈述的语气,仿佛李伯楠根本就在阐述一个事实,而不是一个憧憬。苏雪茗低下头去,沉思。关于蝴蝶,关于美丽,关于生命,关于战争,她有太多要想。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在不远处响起来,李伯楠和韩云一跃而起。苏雪茗刚要慌乱地站起来,韩云一把按住了她。 附近战壕中又一次传来了密集的枪声,想必那预示着,又一篷热血在沉默中被撒出。 "他娘的,狗日的日本鬼子,有种上来跟老子真刀真枪地拼!放黑枪算什么真本事!狗日的日本鬼子……"余念宝的叫骂声传来,在夜空中传出老远。李伯楠咬牙提起步枪,回头道:"苏小姐,抱歉,下次再说吧。小韩你注意苏小姐的安全!" 不等两人回话,李伯楠就猫着腰跑开了。韩云紧张万分,丝毫没留意自己已经粗暴地把苏雪茗推倒在地,他提起步枪,哗棱一下上了刺刀。他从口袋中摸出一板弹夹,迅速塞在枪膛之中。 苏雪茗摔倒在地,胳膊硌在了一块石头上,剧烈的疼痛。然而她愣愣地凝视着韩云,星光下,那个刚才还显得腼腆和害羞的大学生,已经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铁血的战士。这一瞬间的反差,苏雪茗忽然理解了李伯楠所说的话。 也许李伯楠并没有说错,这场战争,对中国,或许的确是一个重新振兴的契机。 五 "班长!"李伯楠出现在余念宝身后的时候,后者仍然在跳着脚叫骂。听到声音,余念宝回过头来,瞪着血红的双眼:"怎么了?有屁快放!" "班长,我去敲了他!"李伯楠迅速说。 余念宝暴怒的神情在一瞬间冷却下来。他凝视着李伯楠,郑重而且严肃:"李伯楠,是吧?你是个好兵,不过你得跟我说你要怎么干?" 李伯楠从背后摘下步枪,把刺刀卸了下来,步枪随手扔在一边。他掂着刺刀,在星光下露出阴森的表情。 余念宝盯着那刺刀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李伯楠,他竟然笑了:"好小子,硬是有种!你等等!"他弯下腰去,把绑腿狠狠扎紧,又把破烂的军服整理了一下:"走吧!" "班长,你这是……"李伯楠愣了。余念宝一笑,在黑暗中露出一口烟斑牙:“我给你小子压阵!” 说着,他一纵身,已经扑出了战壕。李伯楠也不多话,他迅速跟了上去。几个看到这一幕的战士,无不目瞪口呆。 宝山以东,原本是一片庄稼地。七连的阵地就在这一片展开。白昼里,日军的炮火几乎把田地犁了一遍,炮弹在松软的泥土上一炸就是一个大坑,把原本平整的田地变得沟沟壑壑。 傍晚的时候,从七连的阵地上看过去,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日军阵地上影影绰绰,他们似乎也开始挖掘起了掩体和工事。在宝山地区,三营採取的是守势。但在其他地方,沿长江一线,中国军队豁出命去,一批一批部队向日军登陆场勐扑勐打,以积极防御的态势来回应日军的进攻。战争的形式往往是:白天,日军藉助强大的炮火优势和空中支援,硬沖中国阵地。夜晚,失去了阵地的中国守军集结起来,挺着刺刀、提着手榴弹扑上去,把白天失去的阵地抢回来,更把日军压迫向江边。这种情况下,日军也不得不做好了攻守两手准备。一到夜晚,日军往往组织火力,进行长时间无间断的持续射击,以延缓中国军人的进攻。与此同时,日军进攻部队也不断构筑工事,并以此为依託。 第31页 然而此刻,日军的阵地离七连大概有两三里,日军狙击手不可能在阵地上对中国守军进行狙击。他们所处的地方,就在两军阵地之间的战场上。 李伯楠把刺刀叼在嘴里,左手提着一把盒子炮,三两下就滚在一个弹坑中。余念宝双手捧着冲锋鎗,仰天斜躺在弹坑中,眼神中闪烁着精光。 "你听到枪声从什么地方来的吗?"余念宝压低了声音道。李伯楠轻轻一指偏北方向,余念宝点点头:"我也听着像是。" 李伯楠等了一会儿,摸着黑又连续向前扑出去,一直冲出去十几米,勐扑进一个弹坑中。余念宝扑进来,擦着黑向东北面瞧了半天,皱起了眉头。再往前,视力所及的范围内是一大片平地,没有什么可供掩护。再往后就是一片黑暗,看也看不清楚了。李伯楠也抬头望去,两人摇头无语。 眼前忽然一亮,两人连忙低下头去。吴淞方向,一颗照明弹慢悠悠升起来。随即,那边枪声大作,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此起彼伏。紧接着,又是一颗照明弹升起来。 余念宝扭脸对着李伯楠,口唇蠕动,却不出声:"别动!" 李伯楠却慢慢翻了个身,伏在弹坑中。他伸手在弹坑边上推了推,却探到一只冰冷的钢盔。一个日本兵的尸体就伏倒在弹坑边上。李伯楠抓住钢盔的边沿,使劲往回拉。钢盔的带子繫着尸体的下巴,李伯楠花了一番工夫,才把钢盔从死人脑袋上撸下来。他拿在手中看了一眼,直接就扣在了脑袋上。 "死人的东西,也不嫌晦气!"余念宝小声嘀咕,李伯楠也不多话,他慢慢把脑袋伸出去,只露出钢盔下的一双眼睛,借着照明弹的光芒,仔细凝视着北方的情况。等看清楚了,李伯楠不禁大感意外:东北十几米的地方,有一段庄稼人修建的沟渠,炮火把沟渠炸得七零八落,残存的一段段,凌乱不堪。李伯楠又把四周仔细打量了一番,思量已定,慢慢缩回了头。 "怎么样?"余念宝小声问。 "一道渠。"李伯楠同样小声答,把头盔摘下来:"日本人应该沿着那渠上下运动,如果我放冷枪,就选那里。" 余念宝点点头,低头沉思,忽然脑袋上一沉,李伯楠把钢盔扣在他脑袋上。余念宝大怒,一拨拉脑袋,压低嗓子吼:"妈的,你干啥?" "这东西挡枪子儿!" "死鬼的东西,你不嫌晦气,老子可嫌弃!" "世界上哪儿来的鬼啊怪啊……算,这么说吧,班长,他活着你都不怕,死了你反而怕了?"李伯楠激将道。余念宝一听瞪圆了眼睛:"怕?怕你娘!不就一铁帽子么?可你要干啥?" 李伯楠微微一笑:"我换个方向摸过去。你要是听见枪声,那就赶紧回去,别管我。要是听见哪个地方有老鸦叫,你就向那个地方开枪。记住,三发子弹,一个点射,你就趴下去!"李伯楠低低地学了两声乌鸦"嘎嘎"的叫声。 余念宝斜睨着李伯楠 :"合着你小子把老子当成捕鸟簸箕下面的谷子啊!" 李伯楠笑而不语,余念宝把手按在李伯楠肩膀上道:"行了,去吧,给兄弟们报仇。你回来,我找排长给你请功!" 照明弹的光芒终于熄灭下去,枪声也不再那么密集。李伯楠在黑暗中消失了,他是匍匐离开的,虽然如此,但他的移动速度依旧很快,余念宝几乎要惊嘆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没有任何动静。余念宝把钢盔摘下来,拿在手里打量一番,低低啐了一口,又扣回脑袋上。想了一下,他探出头去,把那日本兵的三八大盖抽了回来,卸下刺刀把玩着。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余念宝坐在弹坑中,倦意不自觉地一阵一阵袭来。他这才恍然,原来他已经十几个钟头没闭过眼睛。这仗打得……他摇着脑袋。 大概又是一炷香的时间,余念宝支棱着耳朵,难道自己耳朵被炮弹震坏了,听不到老鸦的叫声?他伸出小指,狠狠掏着自己的耳朵,掏出来一大块泥。他无声的咒骂着,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刻意压抑的语声。 余念宝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因为那是日语! 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冷汗瞬间就从余念宝额头上渗了出来。那语声传来的位置,竟然就在几米远的位置! "狗日的,姓李的把我卖了!"余念宝心念急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样一个最糟糕的情况。然而李伯楠坚毅的面孔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余念宝又觉得不大可能。莫非是他被逮住了?也不大可能,他那种军人,就是被枪口指到脑袋上,也会试图反抗一下的,绝不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抓住! 汗珠一路从余念宝的额头上滚下来,从沉泥中刷出几道明显的沟壑。余念宝的脑子飞速旋转,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他立刻就发现,那个说日语的人似乎非常小心,语声低而迅速,似乎正在说着什么。余念宝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这意味着,日本人并不知道这个弹坑中埋伏着人,这完全可能是一个巧合! 然而,无论是否是巧合,日本人都会立刻扑进这个弹坑,毕竟,这是一个绝妙的掩体。那时候……余念宝握紧了冲锋鎗,又扶了一下脑袋上的钢盔。"希望这尿盆一样的玩意儿真的能挡枪子儿罢!"余念宝咬牙想,然而下一秒钟,一个想法浮现在他脑海之中。几乎是立刻的,余念宝无声地仰面斜躺在弹坑壁上。更妙的是,弹坑旁那具日军的尸体在李伯楠刚才摘下钢盔时产生了移动,一只死沉的胳膊垂了下来。余念宝再也顾不得晦气,抓起那条胳膊就搁在胸前,然后他一动不动,除了那双半眯着的眼睛,他看上去如一具死尸般。 第32页 头顶上,传来了一阵阵吱吱啦啦的布料与泥土间的磨擦声。余念宝紧张地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敢张开,也不敢全闭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咕咚咕咚地跳动,那声音响的像擂鼓。那声音几乎让余念宝失去了继续躺着的自信,他一阵暗恨,这时候它捣什么乱? 日本人越来越近,终于,一个人达到了余念宝的头顶上,他感到那搭在自己胸前的死尸胳臂动了一下,接着那人用日语向后说了些什么。余念宝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中跳了出来。要不要跳出去?提起冲锋鎗扫一梭子?不,附近有几个敌人,他不知道,他一梭子能打死几个人?天色这么黑,说不定一个都打不死。周围要再有那么一两个人,他余念宝这百十来斤就交待在这里了! 那么要怎么办?余念宝仍然在苦思冥想,然而日本人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一个人迅速滚进了弹坑,接着是第二个人。幸好弹坑足够大,余念宝眯着眼睛凝视着前边两个人,他们都没有注意自己,想必以为自己也是一具尸体罢。如此近距离打量生死的对手,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是余念宝并不享受,他本能的一攥拳头,却发现那柄刺刀仍在手中。 六 那两个日本兵都提着步枪,其中一个正在对另一个说着什么,反正余念宝都听不懂。余念宝在暗中咬牙切齿,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也许附近只有这两个日本兵,他一梭子子弹就能解决掉。但也许就在不远处还有更多的日本兵,如果他已暴露,那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该怎么办?怎么办?余念宝压抑着自己的身体,一丁点都不敢移动,这令他的全身感到酸痛的紧张,犹如抽筋一样的感觉。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往下滚,余念宝咬牙切齿而又惊慌异常,他祈祷着日本人快走吧快走吧别回头看我,然而似乎事与愿违,事情的发展再也由不得他犹豫,因为远处又一颗照明弹升起来,眼前的黑暗忽然被光亮划破。两个日本兵勐然压低了脑袋,其中一个偶然一扭头,看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半躺在弹坑中的余念宝。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余念宝身下的冲锋鎗。日本兵不禁微微一愣,照明弹离得太远,他可能看不大清楚,于是半蹲着身子转过来,一手向冲锋鎗伸过来,余念宝心中大骇,他的冲锋鎗可是德国货,被这个日本兵仔细一看,那立刻就得露馅。 没办法了,人算不如天算,这再也由不得余念宝。来不及多考虑,那日本兵的手已经伸在近前,余念宝闪电般抬起胳膊,攥住那只手腕。日本兵大惊,他可能并没有反应到这是敌人,而是出于对尸体与鬼怪的恐惧,本能的想要尖叫,但余念宝的匕首已经深深扎入他的胸膛,于是那尖叫就变成了一声肺部被洞穿后发出的恐怖的唿吸声。 咫尺之间,另一个日本兵听到动静,已经回过头来。看到这一幕,他只愣了一下,手中的步枪不自觉地转了个半弧,指向余念宝。好在这些日本狙击手为了机动方便,把刺刀卸了下去,这让余念宝感到一丝幸运,即使挨枪子,他也不愿意一把刺刀刺入自己的肚子,然后那么一搅…… 据说,那个时候,被刺到的人是不会发出惨叫的。剧痛会让他在一瞬间蜷缩起来,从喉咙中发出呵呵的声响,然后倒下去,在经过十到二十分钟的痛苦之后,死于失血过多。 然而这只是余念宝头脑中一瞬间的念头而已。事实上,他并没有一丝停顿,刺刀刚刺入人体,他就奋力急拔。然而那肋骨卡着刀刃,血压把刺刀压得紧紧地,加上垂死的日本兵一手紧紧抓着不放,急切间竟然拔不出来。余念宝果断地放弃了刺刀,他也没有时间再去捡冲锋鎗,只有硬着头皮扑上去,右臂把日本兵的步枪拨开,双手紧紧卡着对方的喉咙。敌人见势极快,立刻扔了步枪,双手勐然扳住余念宝的胳膊,拼命往外拗去。余念宝感到双臂压力大增,他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拼了命的收紧十指,他能感觉到那日本兵脖子皮肤上的汗与泥,能感觉到喉管正在他手掌中艰难的上下蠕动,也能感觉到日本兵艰难地吐在他脸上的热气。余念宝却只有一个念头--掐死他!掐死他!!掐死他!!!左肋忽然一痛,被日本兵用膝盖狠狠磕中,余念宝双手不自觉一松,日本兵立刻吸了半口气,发出半声尖叫:"啊……"余念宝又一次卡住了他的咽喉,这一次,他把全身都压在日本兵身上,任凭日本兵的双腿乱蹬,也不顾日本兵的指甲在他的胳膊上抓出了深深的伤痕。 掐死他!掐死他!!掐死他!!! 那日本兵的脸憋得铁青,眼神中露出一丝乞怜。他的挣扎渐渐无力,余念宝却没有一丝怜悯,他双目血红。这是敌人,敌人!是他们打到了中国的门口,是他们要来杀人放火!多好的田地,被他们的炮弹炸得七零八落!多好的小伙子们,被他们的子弹夺去了生命!余念宝心中的仇恨在淤积,白天牺牲的军人们,月浦倒下的兄弟们,从东北到华北倒下的袍泽们,那一双双血污的手和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余念宝继续用力,他听到背后一声清脆的拉枪栓的声音,但他丝毫都不在意。 "库……库鲁赛……[日语:杀了他。]"身下的日本兵的眼神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光彩,他居然拼命挤出几个音节。余念宝甚至能感觉到,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自己的嵴背,然而他竟然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感到快意。"老子已经杀了一个了,够本儿!而且这个也没得跑!"余念宝愉快地想,更加用力地掐那日本兵的脖子,甚至把指甲插入他的皮肤,掏出几个血洞:"三八大盖穿透力强,肯定一穿俩,小子,你活不成了,乖乖陪爷爷上路罢!" 第33页 身后的日本兵大声喊叫着什么,余念宝听不懂,只听到他语音中的焦急和烦躁,但他感觉到了背后那个人在犹豫,在彷徨。为什么?他并不理,身下的日本兵翻起了白眼,一阵恶臭传来,余念宝反而更加愉快,大小便失禁的情况,只能说明这个日本兵一只脚已经跨入鬼门关了,他禁不住嘿嘿笑出声来,那声音惨极,又痛快之极。背后的日本兵仿佛终于有了动作,余念宝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眼看着那日本兵抛了步枪,正在慌慌张张拔刺刀。余念宝忽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现在的一切,他都已经亲歷过,仿佛现在的一切,都发生在遥远的过去。他觉得应该笑一下,他依稀记得自己那时的确笑了一下,于是他真的笑了,对那个日本兵龇牙笑了,不过即使是胆子最大的人,看到那个笑容都会觉得不寒而慄。 那日本兵终于拔出了刺刀,余念宝眼看着他扑了过来,他平静地咬着后槽牙,准备好受那一刺刀。只要没有扎到要害,刺刀扁扁的刃不会瞬间致命。余念宝想着,双手却更加用力,紧紧地掐着。身下的日本兵已经开始无意识地拍打余念宝,那是他在垂死之际,能做出的最有力的反击。身后的日本兵已经把刺刀举了起来,余念宝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一个黑影从几米外的地方径直扑进了弹坑,把余念宝身后的日本兵扑在一旁。还没有落地,他们就已经开始厮打。死里逃生的余念宝不敢置信地定睛去瞧,那是李伯楠。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之上,似曾相识的感觉消失了,余念宝的嵴背在一瞬间放松下来,他不禁咧开嘴巴大笑:"臭婊子养的,你再不来,老子就以为你把老子给卖了!" "……"李伯楠没有时间多话,只来得及翻了个白眼。与他扭打在一起的日本兵五大三粗,力量竟然奇大。李伯楠却并不跟他斗力,左手捏个凤眼状,狠狠从侧面凿在日本兵的腰间。人类的侧肋,是最薄弱的地方,偏偏神经密布,只这一下,那日本兵感到一阵难以言述的剧痛,他勐吸一口气,一声惨叫刚要发出,李伯楠右拳已经干脆利落地砸在他胸口。日本兵一口气喘不上来,竟然被打晕了。 这时,余念宝的对手终于无力地蹬了一下双腿,再也不动。余念宝还不死心,又狠狠掐了几下,虎口处却已经感觉不到对方的脉搏,他这才放开双手。然而不放还好,一松开双手,余念宝就感觉到天旋地转,浑身连一点力气都提不上来。他面对面趴在日本兵身上,看着那可怕的死亡,那吐出来的舌头,那仍然恐惧、乞怜、怨毒地瞪大的眼睛,忽然觉得噁心。他拼命滚动了一下,从那日本兵身上滚下来,仰天大口喘气。 李伯楠三两下把那晕厥过去的日本兵的武器都扒拉到一边,解下他的腰带,把他的双手绑起来。然后他凑到余念宝身前,扳住他的肩膀,大致察看了一下,见他除了双臂被抓的鲜血淋漓,其他并没受什么致命伤,也就放下心来。余念宝张口骂道:"看,看你娘的球!老子刚才要命的时候你他娘的干什么去了?操,老子差点被你害死……"话没说完,他就闭上了嘴巴,因为借着照明弹的亮光,他看到李伯楠衣衫前襟上,淋淋漓漓都是鲜血。他骇然抬头:"李伯楠,你挂彩了?" "没,日本人的。"李伯楠摇头道:"我没事。" 余念宝松了一口气:"日本人不只这一组?" "还有一组,两个人,不过现在没有了。"李伯楠的语气平常得似乎如同拉家常一般。 余念宝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怎么做的?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李伯楠苦笑:"我也没发出声音。咱们快走,马上就有更多日本兵过来了,这个俘虏,咱们带着?" 余念宝看了一眼那晕厥的日本兵,又看了一眼李伯楠,并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李伯楠还没说话,那日本兵却在这时候幽幽醒转,一睁眼就看到余念宝这个杀气腾腾的手势。他勐然开始拼命挣扎,然而双手被绑在身前,他几乎无法翻身。余念宝上前一脚把日本兵踢得滚倒在弹坑中,他却尖叫着,央求道:"不,两位长官饶命,求求两位长官,给小的留一条命!" 他说的,竟然是汉语。李伯楠和余念宝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怔住了。 七 "我是浅野支队三等兵刘天顺,满洲……东北辽宁人……" 姚子青皱着眉头,来来往往踱着步子。那个被俘的"日本兵"刘天顺就坐在他身前的一把椅子上,双手被反绑着,语无伦次地回答着姚子青问他的各种问题。在没有问题可回答的时候,他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长官,饶命;饶命,长官……" 李伯楠抓住的这个俘虏,引起了三营军官层的一次连锁反应。七连二排长吴建平不知该如何处理,把俘虏送给了连长任立;任立简单询问两句,就派人押送回营部,交给营长姚子青亲自处理。八一三战役打响之后,日军悍不畏死的兇狠给国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明明已经身负重伤,无力抵抗,日本兵往往会拉响手榴弹与中国军人同归于尽,也不肯被俘。战役开始半个月,俘虏的日军简直少得可怜,导致中国军队失去了一条重要的情报来源。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俘虏,对于中国军队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第34页 "浅野支队?今天……昨天早晨发动进攻的,也是你们?"姚子青站住脚步,眼神瞪住刘天顺,不怒自威。刘天顺不自觉往后缩了一下:"不,不是我们。我们上午才下船,下午刚来到阵地。" "那昨天发动进攻的是哪支部队?他们现在还在宝山外围吗?"姚子青连续问了两个问题,刘天顺却只做了一个回答,他摇着头,胆怯地道:"不,长官,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兵。不过那里只有我们一个支队……" "你们支队有多少人?有没有重武器?" "支队……大概不到三千人的样子。重武器……有一些步兵炮和掷弹筒,但是没有坦克。" 姚子青嘆了一口气,他转身面对地图,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现在,决定战斗胜负的关键已经不取决于运筹决策,而是看谁的血更热,谁的臂膀更强。但是三千人,三千人……姚子青一时是竟然迷茫了,宝山这个城镇,这个真真正正的弹丸之地,三营能守下来吗? 姚子青挥了挥手,两个士兵走了过来,一边一个架起了刘天顺。刘天顺以为要拉自己出去枪毙,直吓得面无人色,只是一个劲求饶,姚子青忽然一抬手,止住了要把刘天顺架走的士兵,俘虏一下子软倒在地,浑身打摆子一样颤抖着。 姚子青慢慢踱到刘天顺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刘天顺艰难地挣扎起来,跪在姚子青面前重重一个响头磕下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于是他再也不能掌握平衡,又一次滚倒在地。只是,他口中仍在不停哀求着:"长官,长官,我求你,我不是专门要参加军队的,我不想为日本人卖命的,我不是要打同胞的,刚才,长官,您可以问那个长官,我在他背后站了很久,日本兵让我杀了他,可是我没有,我只是站在那里,我没有杀他,也没有杀过一个中国人……求求长官,饶我一命……" 俘虏语无伦次,姚子青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部队仍在杭州的时候,姚子青就曾听说,日本从所谓的"满洲国"中抽了大量青壮男,拉入军队为他们作战,或者说把他们当成炮灰。没想到,在宝山城外,他居然真的碰到了。 "你说,你不想为日本人卖命,不想打同胞,也不想参加军队,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姚子青缓缓问道。 刘天顺从这句话中,似乎听到了一点希望存在,他打了一个滚,想要站起来,但是没能成功。姚子青做了个手势,旁边的士兵走上前,把刘天顺提起来,重重墩在椅子上。然而刘天顺不但不以为意,反而感激地看了那士兵一眼,再看姚子青的时候,他眼神中,生的希望大了许多。 "我的确不想,长官。"刘天顺坐在椅子上,小声说:"但是,不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姚子青微微提升了音量,他感觉到怒火在自己胸口孕集。刘天顺抬起头怯怯地看了一眼姚子青:"长官,我……我也是没办法,你听我说……" 姚子青重重点头,不再说话。刘天顺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长官,不瞒您说,我曾经是东北军第一百二十六师的一个排长。"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抬头,仿佛羞于见人一般。姚子青一愣,皱皱眉头:"你接着说。" "是,长官。"刘天顺长长吸了一口气:"我当兵其实挺早,少帅易帜的时候,我就当兵了,算起来也快十年了。到民国二十一年的时候,我已经是排长。" 刘天顺讲着,声音中似乎多了些回忆的惆怅。他停顿了一下,嘆息一声:"可是,九一八的时候,少帅……哎,少帅没打。其实有人跟我说,这件事不能怪少帅,日本人的势力到处都是,仗打起来,东北军一准全军覆没,少帅是打算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是,反正大多数弟兄们都撤进关了,我们一些运气不好的没撤出去,然后就被日本人抓住了。" 刘天顺的声音有点哽咽了,他抬起头来:"当时日本人就让我们投降,我们不,连长说:我们生是中国兵,死是中国鬼!日本人也没为难他,只是告诉他:他老婆和孩子都在日本人手里。连长当时就疯了,他朝日本人冲上去,被日本人砍成了肉泥,当着我们的面,真是砍成了肉泥啊。这还不算,日本人还把他的老婆孩子放一块儿,活活烧死了,还对我们明说,这就是杀只鸡,给我们这些猴看……给我们这些猴看……" 姚子青面无表情,然而旁边的士兵却面露恻隐。刘天顺的泪水缓缓滑下:"长官,不瞒您说,我虽然没有老婆孩子,但当时我老父健在,还有叔叔伯伯,一家子人。日本人把一切都做绝了,绝了!他们拿着我们当兵的名册,让我们选:是为他们打仗,还是一家人都死?我……我没得选择啊,长官,我没得选!" 被俘的男人泣不成声。他双手被捆在身后,却丝毫不再挣扎,只是低着头,任凭眼泪鼻涕滴滴答答洒下来,洒下来。他甚至不再为自己乞命,对往日的回忆换回了他的羞耻感。 姚子青最终也没有说话,他让人把刘天顺带下去,先看押起来。他回过头来,李伯楠和余念宝就在他身后,站得笔直,身上却这一片那一片满是泥土。 第35页 姚子青仔细打量着他们,半晌,才点点头:"好样的,你们。前线有你们这样的兵,我放心!" 余念宝和李伯楠都挺直了身体。姚子青满意地道:"好了,等我们凯旋之后,我给你们请功。现在稍息,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立正!解散!" 李伯楠和余念宝敬了一个军礼,离开了指挥部。只是临走,李伯楠回头望了一眼,仿佛刘天顺就在那边。 他转过身,踏着夜色,大步走向自己的阵地。只是,当他回到战壕中的时候,却不禁一愣。 韩云背靠在战壕壁上,斜斜抱着步枪,已经睡熟。而苏雪茗却躺在一边,身上披着韩云的衣服,似乎正梦到什么,全身都在微微的颤抖着。 李伯楠轻轻地嘆了一声,在韩云另一边坐下来,把步枪轻轻放在面前。他凝视着韩云和苏雪茗两张年轻的面孔,是的,年轻,并且充满朝气,仿佛易碎的工艺品。世事难料,但越是美好的东西,却越容易被毁坏。这,仿佛就是老天给人们开的一个玩笑罢。 第四章 当理想遭遇现实 卑军守土有则,尺地寸草,不得放弃;为救国保家而抗日,虽牺牲至一卒一弹,决不退缩。  ——蔡廷锴 一 1937年9月3日的清晨,慢慢到来。往常的日子,宝山附近到处都是雀鸟的欢唱。然而连日的炮火惊飞了雀鸟,于是再也没有清脆的鸣叫。而宝山周边,从月浦到吴淞,国军与日军一夜的搏杀早已接近尾声,偷袭与反偷袭,冲击与反冲击,双方都在夜中消耗尽了所有的精力,而为了迎接一个更加残酷的白天,双方都抓紧时间休息。 于是,周围连枪声都听不到了,这个清晨,竟然静悄悄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之上。 苏雪茗醒来的时候,只感觉到全身酸痛。她睁开眼睛,看到一线狭窄的天空。她不禁一愣,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明白,昨夜与几个士兵谈了很久,最后自己竟然体力不支,就躺在战壕中睡着了。苏雪茗心中一阵恐慌,自己是一个女孩子,这群大兵没有趁自己睡梦中做了什么吧?想到这里,她连忙坐起来。身上一件骯脏并且破烂的学生服却滑落下来,苏雪茗怔住了,她提起那学生服,再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了韩云。 韩云的睡姿看起来并不是非常舒服,他上身只穿着衬衫,靠在战壕壁上,双手紧紧地抱着步枪,脑袋低垂。苏雪茗双手无意识地抚过自己衣服的衣扣,当然仍是昨天系住的样子。她凝视着韩云,一时竟然无语。 那是一个多么年轻的孩子!苏雪茗想。她看着韩云稚气未脱的脸庞,看着他唇上的绒须,看着他那显得开朗的梦中的神情。他是个孩子……苏雪茗痴痴地想。她自己也只有二十四岁,仍是青春年华,然而这个孩子看上去更小,甚至很可能未曾弱冠!苏雪茗又低头凝视着那件骯脏并且破烂的学生服,上面泥垢斑斑,并且染着鲜血。苏雪茗看看韩云白色的衬衫上紫色的痕迹,于是知道那是男孩自己的鲜血。 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连这样的孩子都要参加到这一场你死我活的惨剧之中,扮演一个保卫者的角色? 苏雪茗独自思考着自己的心事,当时的她当然不知道,在这场刚刚开始的战争中,韩云已经并不是一个孩子。还有更多年龄更小的军人,将要以一种悲壮的姿态,参与这场战争,将要以保护者的身份,流干最后一滴鲜血。 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韩云慢慢睁开了眼睛。还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双手就勐然合拢,夹紧了怀中的步枪。紧接着,他看到了一个正提着自己的衣服的美丽女子。 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场合,人们都不得不承认,苏雪茗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有着江南女子白皙的面孔和精緻的面容,却有着北方女子高挑并且窈窕的身段。她笑的时候,仿佛春日之朝阳,能够融化任何人心中的坚冰。 韩云揉了揉眼睛,最终才确定,这就是那个他奉命保护的记者,于是他展颜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苏小姐,你早。" "早。"苏雪茗回应道,随即她脸上微微红了一下,把衣服递过来:"这个,谢谢你。昨天晚上我可能太累了,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睡着了,很失礼。" "这没什么。"韩云接过衣服套在身上,伸展胳膊的时候,肩膀上的伤口传来胀痛的感觉,但是他没有在意 :"在这里,没有枪炮的时候,似乎的确容易犯困,我也是一样的。" 苏雪茗也笑了,她的笑声如同翠谷中的黄莺。韩云有一种欲望,想要好好看一眼苏雪茗那美丽的面孔,然而他却羞怯了,只是不时翻起眼皮,偷偷瞥她一眼,一碰到她的眼神,立刻就做察看四方的样子。 男人啊,都是一个样子。苏雪茗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在内心中暗暗发笑,但转瞬之间,她又觉得忧郁了:这不正是一个男孩子应有的表现吗?不是吗?如果在茶馆中,街头上,一个少年这样的表现的确是惹人发笑的,但是这里不是啊!周围没有茶香裊裊,没有叮叮作响的有轨电车,没有读着晨报的市民,只有泥泞的战壕,高高垒砌的土墙和冷冰冰的枪枝弹药…… 苏雪茗的笑容慢慢自脸上消隐了。她抬起头,直视韩云,一直把他盯得面红耳赤,才轻轻问:"韩……同学,你今年多大了?" 第36页 韩云并不明白,为什么苏雪茗这样奇怪地盯着自己。他感到自己万分紧张,结结巴巴道:"十……十九,我今年十九。" "只有……十九岁吗?"苏雪茗低声重复。韩云愈加紧张,他连忙欠欠身,打算坐起来,然而这个动作却让苏雪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昨天晚上那个潘姓军人慢慢倒下的影子在她眼前重现…… "不!不行!"苏雪茗爆发出一声尖叫,她几乎是拼命地伸出双手,狠狠拽着韩云的学生服。韩云却没留神,奇怪的睡姿让他的双腿酸软,被苏雪茗一拉,他站立不稳,一下子滚倒在苏雪茗怀中。 下一秒钟,两个人一下子都愣住了。韩云的双腿蜷曲着,呈一个奇怪的姿势。韩云能嗅到苏雪茗身上散发出阵阵清香,苏雪茗却能触碰到韩云结识有力的肩膀。他们彼此对视着,缺乏应对的能力。 过了几秒钟,韩云才慌张地弹了起来:"不,对不起,苏小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不能站起来!"苏雪茗又一次拉住了韩云的衣服:"站起来会死的,你……你下来!" 韩云懵懵懂,半晌,他才理解到,苏雪茗是害怕自己的上身暴露在掩体之外,被枪弹杀伤。他不禁噗嗤一笑:"没问题的,苏小姐,我即使站起来,也会弯下腰的。我们总不能整天趴在战壕里吧,那样日本鬼子早就冲进来了!" 苏雪茗盯着韩云的眼神又一次变得深邃。韩云脸色通红,他有意地左顾右盼了一下,干咳一声道:“呃,今天有点奇怪啊,昨天天色还没大亮的时候,日本人就开始打炮了。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的确,阵地上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战争的迹象。韩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探出战壕仔细察看了一会儿,昨日日军的尸体仍躺在原处,苍蝇嗡嗡地在其上盘旋着。但是远处并没有硝烟,也没有火焰。 "许是日本鬼子被打回去了?"韩云疑惑地,但是充满憧憬地道:"莫非我们胜利了?" 苏雪茗还没来得及答话,远处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炸响。韩云一把抓起步枪,然而爆炸的声音远在东南几公里之外。苏雪茗和韩云循声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到。 炮声一直持续。 李伯楠猫着腰,顺着战壕跑过来:"小韩,苏小姐!" "李先生。"苏雪茗焦急地问,她的脸色被这震天动地的爆炸惊的惨白 :"这是哪里打炮?" "吴淞!"李伯楠半点都没有犹豫,立刻回答道:"日军改变攻击方向了,他们主攻吴淞镇。" "那里是六师的阵地。"余念宝也走了过来,忧郁地说:"炮火好勐,日军把重炮都集中到那边了。吴淞地势低,战壕挖两三尺就见水,根本挖不了这么深。这他妈的一顿炮打过去,兄弟们伤亡小不了……" 几个人眼望着东南方向,各自忧心忡忡。余念宝狠狠啐了一口:"狗日的小日本!来中国干他妈呢!" 余念宝满嘴的脏话,听得苏雪茗一阵阵皱眉,然而余念宝却并没有自觉,他骂骂咧咧地坐下去,从干粮袋中掏出大饼,狠狠往嘴里塞去,仿佛撕咬的不是大饼,而是一个个日本人。李伯楠也掏出了干粮袋,抓紧时间,开始进食。要防守整个宝山,三营人手短缺,厨子都已经扛起了步枪,走上了前线,现在三营从姚子青以下,吃的大饼都是跟着补给送上来的。这种情况下,谁都不知道下一顿什么时候能送过来,于是官兵们一个个捧着干粮袋,一下子装了两三天的分量。 苏雪茗望着他们手中的食物,瞪大了眼睛。在后方的时候,人们都说要让前线的将士吃好饭,听说有专门的组织,自发地烙了大饼,送去前线军人们的手中。那时候苏雪茗并没有如何注意,因为她早就知道,那大饼根本不可能如饭馆中卖的葱花烙饼那般,抹着香喷喷的香油,翻来覆去烙得皮焦里嫩,咬一口满嘴生香。她想,给士兵吃的大饼,那顶多会把面团摊开,抹点油对付熟,也就差不多了。然而此刻真真切切看到那"大饼",她才知道,自己曾经的想法,竟然依然乐观得可怕。 他们吃的,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啊?苏雪茗想。那绝不是白面,不是玉米面,甚至不是任何一种说得上来的粮食。看上去,那似乎是一种用各种各样糙谷掺上水,胡乱捏合起来,在火上过了一圈就被送了上来的物事。她的内心拒绝相信,中国的军人们,就吃着这样的东西,在打仗,在拼命,在牺牲…… "你们……你们就吃这个?"苏雪茗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韩云刚刚掏出干粮袋--那是昨天傍晚的时候,李伯楠塞给他的--听到苏雪茗的疑问,他点点头,同时使劲在衣服上擦擦手,然后伸出两根干净的指头,夹出一块那所谓的"大饼",犹豫地望望苏雪茗。 "苏小姐,你是不是……吃一点?"韩云小声问。 苏雪茗盯着那大饼,不知该说什么好。她饿了,但是她看到那骯脏的干粮袋和可怕的大饼,她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只是看到韩云清澈的眼神,她终于不忍心拒绝,伸手接过一块,捧在手中,却不愿吃。 "苏小姐,凑合吃一口罢。"余念宝看到苏雪茗的样子,不禁插嘴道,难得没有说脏话:"仗打得昏天黑地,有的吃就不错了!这还亏了冯总司令(冯玉祥)说了给做大饼,前几天,部队还是按照以前的老习惯,埋锅做饭,可是那烟一冒,日本飞机立马就来。听说不少部队还没见鬼子,就在吃饭的时候被鬼子飞机炸散了。唉……后来,冯总司令就说 :不能让部队饿着肚子打仗,部队不能做饭,就给送饭,送的就是这大饼,方便送,方便吃。" 第37页 不骂脏话的余念宝仿佛不大会说话,磕磕绊绊说了这许多。许是他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只好低下头继续大嚼。苏雪茗却感触良多,她轻轻把大饼送在口边,小小咬了一口,一股奇怪的酸涩味瞬间充斥了苏雪茗的整个口腔,她几乎立刻就想吐出来。但是她没有,因为坐在她对面的韩云正在一口一口咬着饼,细细咀嚼,看上去甚至在品味那饼的滋味……苏雪茗最终艰难地把饼咽下去。 "很难吃吧?"韩云凝视着手中的食物:"前天晚上,我也吃不下,谢大哥却吃得很香。昨天打仗休息的时候,我也吃着香了,因为我不知道,吃了这一口,还能不能吃到下一口。每一块饼,都可能是我能吃到的最后的食物。就好像今天,我还在这里吃着这样的饼,但是谢大哥却永远也吃不到了。" 李伯楠和余念宝头也没有抬,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韩云在说什么。苏雪茗听得发愣,她看着大饼,一发狠心,狠狠咬了一大口,用力咀嚼着。 韩云提起水壶,拧开盖子,在壶嘴上擦了一下,然后递给苏雪茗。女子慌忙接过来,匆匆喝水,脸憋得通红通红,几个人没有说话。 "行了,我到旁边看看!"最终,余念宝打破了沉默,拿过水壶,狠狠灌了几大口。他站起身来:"小韩,你还是保护苏小姐,她去哪儿採访,你就保护到哪儿,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李伯楠,吃完了立刻布置防线!咱们现在也别想着担心别人,现在咱们前面还有个浅什么支队呢!" "是!"两个身穿便装的军人放下手中的食物,同时起立,挺身答道。余念宝皱紧了眉头,一脸严肃:"老子总觉得,今天不会太好过……" "咔嚓",旁边响起了轻轻的声音。苏雪茗捧着那台照相机,拍摄了第一张照片。等它被沖洗出来之后,那上边会有三个中国的军人,三张坚毅的脸。 二 淞沪镇附近的枪声响成了一片,从炮击停止后就不绝于耳。与此同时,月浦方面也传来了密集的枪声,钢铁和火焰在长江沿岸形成了一片纵横交错的死亡之网,唯独宝山地区,依然保持着异样的宁静。 "其实俺啥也不懂……"一个面容朴实的士兵带着憨厚的笑容对苏雪茗说:"只是俺哥说,当兵能吃饱肚子,能穿上衣服,俺就来当兵了。俺也不知道,这好端端的,日本人为啥就要来中国,为啥要打仗。" 苏雪茗点点头,她左手捧着一个小本,右手持笔迅速地记载着士兵所说的一切。她内心感嘆着,是啊,日本人为什么来打中国?这个士兵不知道,他当然没有机会看到那些穷兵黩武的少壮派军官发动的政变,也没有看到日本举国上下的战争热潮。那是一个危险的国度,有这样一个邻居,是中国的不幸,也是幸运。 韩云站在一边,步枪背在身后,双手恭恭敬敬地甚至是战战兢兢地捧着那台照相机。他低着头,研究着每一个零件,享受着那迷人的科技感,享受着那科技的凝结品压在手掌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觉。 当苏雪茗带着一个令人看不懂的笑容把相机放在韩云手中的时候,他一度是狂喜的。韩云捧着相机如同捧着一个圣物,并不敢乱动,只是那样凝视,想像着其中的构造,和那齿轮间的滑动,发出咔嚓一声轻响,于是某一个时刻就被储存下来,化作了永恆,将会承载数年、十年、百年甚至千年的岁月。 韩云几乎把全部心力,都集中在这架小小的机械上,以至于无论苏雪茗与别人在交谈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注意。至于保护这位女记者的任务,更不知被扔到了何方。好在周围国军众多,只要不是一个炮弹正正好好落下来,苏雪茗是绝对没有危险的。话说回来,如果炮弹落下来,就是韩云再认真保护,也还会是一个结果。 直到把那相机饱饱地看了一个遍,韩云才终于压抑住心中的狂喜。然而好奇心却进一步被调动起来,他终于不满足于只是捧着这玩意儿傻站着。缓缓地,他举起双手,仔细打量照相机的背面,更大着胆子把眼睛凑到那个小小的玻璃窗口去瞧,眼前的景物一下子小了许多,仿佛被镶嵌在一个小小的框子内。韩云左看右看,那小窗子中的景物也左摇右摆,于是韩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内心中欢愉着。 他本来能一直欢愉下去的,只是可惜,他最终把相机翻了过来,观察相机的底部。仿佛乌云凭空出现,遮住了所有的阳光。韩云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僵硬了,慢慢慢慢,那脸色阴沉下来。 苏雪茗却并没有留意韩云的情绪起伏,她捧过照相机,拍摄。在镜头正中,是震撼她心灵的士兵,一个年轻的士兵。她原以为,韩云就是这群军人中最小的那一个,没想到她眼中出现了另一个孩子,一个穿着制式军服,带着军帽,脸庞漆黑,眼珠却黑白分明,分外灵动的孩子。现在那孩子对着镜头,或者说对着苏雪茗开心地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让他开心的理由很简单,只因为苏雪茗是一个女子,美丽的女子,出现在战场上的美丽的女子,而且这个美丽的女子正在注视着自己。于是孩子开心地笑着,本能地希望留给这个女子一个很好的印象。 苏雪茗慢慢伸出一只手:"孩子,你来。" 那孩子跳过来,苏雪茗抓住他的胳膊,问他:"孩子,你多大了?你叫什么名字?" 第38页 那孩子却只是笑,并不说话。苏雪茗又问了一遍,旁边一个士兵嬉笑着在孩子耳边用力大叫 :"这个女人问你多大了?你叫什么?人家看上你了,快说啊!" 孩子仍然微笑着,掏了掏耳朵,掏出一团紫黑色的东西。他用一种大到令人奇怪的音量说:"我叫狗蛋,十五岁。" 苏雪茗惊恐地睁大了那双美丽的眼睛,她盯着孩子的耳朵和那团紫黑色的东西,她听人说过,人的血凝结以后就是紫黑色,那孩子掏出的东西,竟然是干涸的血! 士兵们只是嬉笑,并没有意识到女子情绪的变化。只有一个人在苏雪茗背后轻轻地说:"他的耳朵被炮弹震坏了。" 韩云站在苏雪茗的背后,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女子的每一根髮丝都在颤抖。心情沉静下来之后,韩云立刻就发觉了苏雪茗的不安,因为从某种程度上,他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对这场战争的了解,不过只比苏雪茗多了一天的时间。一天而已。 所以,韩云清楚地知道,苏雪茗在为那个狗蛋悲伤,为他难过。耳朵听不到了,一个孩子,他的未来,将生活在一个微声的世界。这场战争暂时还没有夺去他的生命,但已经夺去了他的幸福。 苏雪茗是被韩云拉走的,因为他看到她将要落泪。那时候所有的军人们也都不再闹笑,因为女子通红的眼圈让他们也都意识到了那玩笑的残酷。一个士兵在苏雪茗背后小声说:"狗蛋算走运,那颗炮弹还炸断了老周的腿……" 苏雪茗终于忍受不住,她的泪水无声地滑落。韩云拉着她的胳膊,拉她走过一段又一段战壕。军人们有的注意到他们,有的没有,韩云受到一两次拦阻,又都走了过去,最终,他们离开了战壕,靠近了宝山城墙。进东城门的时候,苏雪茗再也忍不住,她爬伏在城门边,痛哭出来。 韩云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伸出双手,搓了搓上面的泥垢,又在身上擦了两下,才慢慢伸过去,轻拂苏雪茗的嵴背。 这场战争,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谁也改变不了。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苏雪茗小声道。她擦干了眼泪,低声道。 "不,没有什么,这是你的照相机。"韩云摇摇头,把照相机递了回来。苏雪茗随手接过来,慢慢抚摸着,想像着那些照片沖洗出来,会有怎样震撼的效果?那粗糙的面饼,骯脏的士兵,年少的军人和流血的耳朵…… 韩云却终于忍不住:"苏小姐,你知不知道,这是日本人生产的东西?" 苏雪茗愣了一下,随即望向了照相机。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么……"韩云开口说了两个字,却说不下去,难道让苏雪茗就此把照相机砸掉? 但是苏雪茗显然也对那相机充满了厌恶,她在城垣边上坐了下来,远远把照相机放在一边。她伸开双臂,抱起双膝,仰望着蔚蓝的天空。如果四周没有枪炮声传来,此刻的感觉应该是宁静的。苏雪茗感觉到不真实。 韩云站了一会儿,觉得尴尬,于是也在苏雪茗身边坐下来。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在这里他不必时刻弯着腰,躲避不知什么时候将会飞来的子弹,也不必随时把步枪抱在怀中,时刻准备向日军射击。就这样坐在这里,感觉真好。于是他把步枪远远扔在一旁,仿佛前天下午,那个拿着步枪几乎要欢唿的少年,并不是自己。 此时的苏雪茗并不是一个记者,韩云也不是一个军人,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在做着普通的聊天,仅此而已。 "韩同……韩云,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前线的?"苏雪茗轻轻道。韩云搔搔头皮,歪着脑袋想了想,苏雪茗噗哧笑了:"不用想了,这不是採访,只是随便聊天而已。" 韩云也笑了:"呵,我以为你是要採访的。" "不是,仅仅是聊天。" 韩云仰起头,开始回忆这半个多月以来发生的一切。这半个多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时竟然无从说起。最终,韩云决定,从仍然在学校的时候说起。 "怎么说呢……"韩云又搔了搔头皮,往日里男孩极爱清洁,此时身上又是汗又是泥,还有片片硝烟血迹,一旦闲暇下来,他不禁感觉十分难过:"要说怎么来到这里的,应该从还在学校的时候开始说吧……" 三 "现在想一想,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啊……"韩云想了一会儿,低声道:"那天早晨,搬了小凳子坐在花园中,打算好好读《汉书》……我《汉书》学得不好,可是董梓先生说开学要私下考考我们几个,所以我很早就出去了。刚看到《武帝纪第六》一段,就听见人声嘈杂,许多学生从教室中跑出来。当时我还很奇怪,那天应该是一年级学生的入学考试,还不到上午十点,怎么都出来了?我就站起来拉住一个男同学,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考试刚到一半,有先生突然跑进考场,宣告停止考试,立刻离开学校。他还说先生劝告他们最好马上离开上海,不可停留……" "这是8月12日早晨。"苏雪茗道,韩云点点头:"是,我是8月11日到的上海,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夜里,而且觉得很累,所以我连行李什么的都没有好好收拾,就狠狠睡了一觉。结果12日更不用打开包裹了,往身上一背就能走。" 第39页 韩云说着,一脸苦笑。 "你为什么不走?"苏雪茗问:"为什么不离开上海?" 韩云摇摇头,一脸苦笑:“其实,当时我的想法挺简单,只因为我不想回家而已。真的很简单。” "但是,为什么?"苏雪茗扬起了眉毛,她并没有意料到,韩云留在上海的动机竟然是这样。韩云脸上的苦笑却更加明显了:"这个……唉,我是山西太原人,你知道山西是什么地方吧?" "是,晋商,我知道。" 韩云一拍额头:"我就猜,一提起山西,你们第一想起的就是晋商!好像我们山西每个人都是经商的一样!" "不是,我还知道山西的陈醋……"苏雪茗急道。韩云做出了一个大笑的表情:"爱吃醋的商人,是吧?好啦,你听我说吧。说实在的,晋商很有名,而且曾经富甲一方。可是我偏偏不喜欢,不是我忘本,而是晋商几百年,却总是死扣着那么一点老字号,不敢稍有变通,否则就是家法伺候!"韩云做了个打板子的手势,撇撇嘴:"可是然后呢,银行起来了,那些票号什么的,一个一个就都死啦!老顽固,不懂变通,也是难免!" 苏雪茗怔怔地盯着韩云,不懂这个语无伦次的孩子究竟在说什么。韩云脸一红,打了个哈哈:"其实说这些,只是说明我的一个态度:我讨厌那些不懂变通,不懂革命的老顽固,可是……"他停顿了一下,语音干瘪的说 :"可是……我爹,那老头子,就是一个老顽固!" 韩云的语声中,委屈的成分占了一大半,真如一个不开心的孩子。苏雪茗噗哧笑了,又觉得不妥,收了笑容,带着嗔怪责备道:"韩云,你是学国学的,应该熟知孝道,怎么能这么说你父亲?" "本来就是!"韩云倔强道:"你是没见过我爹,才那么说。我家开一个药铺,也算是商人,我又是独子,结果我爹就一心盼着我赶快长大,好继承那药铺,甚至要我重振晋商雄风。这倒也就罢了。可是我这几年在外边上学,老头子竟然害怕我在外边学了新学,心变野了,就千方百计想让我回家。他也不明说,只是……只是悄悄给我订下一门亲事!" "亲事?"苏雪茗奇道,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韩云脸色通红,重重点头:"你觉得荒唐吧?我也觉得,今年暑假我回到家里才知道这事,自然不肯答应。我说自己才十九岁,还没读完书,我爹就说城外狄村我表弟的孩子都周岁了。我说现在时兴自由恋爱,我爹就说那是洋人的玩意儿,在他那儿做不得准。我说我连人家姑娘都没见过,结什么婚?我爹说他听人讲,那姑娘细皮嫩肉白白净净,是个俊俏女子。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有的回答。后来我生气了,说这个婚谁爱结谁结,反正我是不会答应的。我爹把眼睛一瞪,说我趁早别做梦,他都托媒婆把礼金给人家了,让我准备准备,开学之前就成亲!说完他一摔门走了。" "那,然后呢?"苏雪茗听得有趣,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趣地盯着韩云。韩云一脸懊恼,瞪了苏雪茗一眼:"别笑,别笑,这一点都不好笑,当时更是如此。那时候我都傻了,坐在屋子里脑袋乱糟糟的,但是只知道,这个事情我决不能答应,于是就想办法,好在,最后我想出来了。" "你不会是……"苏雪茗指着韩云,后者理直气壮地道:"对,我偷了点钱,趁晚上收拾了包裹,翻墙跑了,连夜跑来学校!" "哈哈哈哈……"苏雪茗不禁笑出了声,看韩云的样子,理直气壮地仿佛做了什么壮举,苏雪茗发现自己很难保持淑女形象:"逃……逃婚,韩同学,你真的……很有趣。" 韩云皱着眉头,很不高兴地看着笑得无比欢畅的苏雪茗:"有什么好笑吗?如果你遇到这种事,跑的肯定比我还快!" "但你一个男孩子,逃婚……总是显得很有趣。"苏雪茗咯咯笑道。两个人一个欢笑,一个不满,远处的战火消失了,舞台上的优伶卸下了浓妆,也不过都是普通的人。 好半天,苏雪茗才在韩云不满的牢骚声中止住了笑声。"我知道了,这样你不是不愿意回家,是不能回家罢?"苏雪茗笑道,“你怕一回家,先被父亲痛揍一顿,然后趴在马上去娶新娘,是吗?” "哼!"韩云不答,"不想回家只是原因之一了,其实还有别的原因的。去年刚上大学的时候,有几个同学就说:乱世之中,大丈夫应当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今年上海形势严峻,放假前我和他们几个商量着,不如就此投笔从戎。但是学校刚刚一疏散,他们几个却都躲进了租界,或者干脆跑回了老家,很没骨气。我不想那么没骨气,所以我留下了!" 苏雪茗贊了一声,却看到韩云慢慢沉下了脸:"其实,我开始并没有跑去当兵,12号那天,我从吴淞跑到上海,去看了一场电影,然后找了一个旅店睡了一个晚上。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第二天就要打仗,还打算好好玩两天,然后再去投军。结果13号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被乒桌球乓的声音吵醒了。那时候我躺在床上,盖着毯子,想着那乒桌球乓的是什么声音,爆竹吗?可又不是过年,娶亲也不用这么早放炮啊。又听了一会儿,那乒桌球乓的响声断断续续,竟然一直持续。那时候我勐然意识到,那根本不是爆竹的炸响,而是有人在放枪。 第40页 "我当时狠狠吃了一惊,可是却没有觉得害怕,反而感到非常兴奋。我光着脚跳下床,冲过去拉开门,旅店走廊上,人们惊得上窜下跳,他们喊着: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大家快跑啊,就都一窝蜂往外跑。我也想出去,不是想逃跑,而是想去打日本人,于是回去赶紧穿衣服。那时候我在窗户里,一边系扣子,一边眼看着下边的街道上的人群。看着看着,我不觉得兴奋了,因为街道上拥挤着许多人,许多许多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有穷人有富人,很多人并没有穿戴整齐,一些人甚至没有穿衣服,就那么挤在一起,乱闹闹地从东跑到西,因为西边打枪,所以又由西跑到东……他们只知道跑,却不知道究竟该跑到什么地方。" 苏雪茗的笑容隐去了,那时候她也在上海,虽然她与韩云并非身处一处,然而她看到的一幕幕,却与韩云眼下正在描述的无比相像。韩云并不停顿,他沉着脸,形容着当时的情况 :"本来我认为,战争充满了英雄主义的,应该是罗曼蒂克的,身穿鲜艷制服的军人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高高举着旗帜,吶喊着,端起笔直的步枪,擎起雪亮的军刀沖向敌人--很多作家都把战争描写成这样,但是却没有谁写过,在战争的身边,竟然有那么多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而且他们的境况看上去又是那么的悲惨。 "那时候我站在窗台前,慢慢感到害怕了。我看到人们拥挤向租界,跨河的桥樑上挤满了人。我听到一个孩子的惨叫,还有孩子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她喊叫着:救命,救命。旁边的人们喊:别挤,别挤,踩着小孩了。然而更后面一些的人们却不管,他们还是喊着:打起来了,快跑啊,打起来了,快跑啊,更加用力地推着前边的人群,谁也没有办法把孩子从人们的脚下救出来。我听那惨叫响了不到一分钟,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只有那女人仍然在喊:救命,救命。大人们仍然在喊:踩着小孩了,踩着小孩了。可是他们的身子已经被人流裹挟着,冲出去十几米远了……" 韩云叙述着,身体渐渐开始发抖。苏雪茗伸出手来,轻轻按在韩云肩头。韩云沉思了一会儿,仿佛在回忆那时的一幕幕:"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枪声稀稀拉拉,根本不激烈。但是人们并不知道,只是跑。过了很久很久,街上的人流稀少起来,我看到满街的杂物,有箱子、篮子,有皮包、麻袋,甚至还有一两个钱夹,还有各种各样的鞋子,破烂的衣服,漫天飞舞的报纸……所有的东西,都让人悲伤,让人感到……绝望。" 苏雪茗摇摇头:"好了,不要想了,那些都过去了。" "苏小姐,你骗我呢。"韩云摇摇头:"只要战争没有结束,那种事情就不可能真正过去的。" 苏雪茗无语,韩云接着讲下去:"中午,当我从旅馆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我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走过去,看到一个阵地,却全是日本兵。一个日本兵看到了我,恶狠狠对我挥了一下拳头,于是我赶紧跑开了,绕了一个大圈子向日本人射击的方向靠近过去,那边是国军的阵地,可是中国兵都对我打着手势,让我赶快跑,躲起来……" "他们是对的。"苏雪茗说:"你应该回去,读书,战场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韩云看了苏雪茗一眼,眼神非常奇怪。苏雪茗看着他的眼睛:"我这么觉得而已。" 韩云低下头去:"其实你也没错,我在几个阵地上,看到的中国兵都让我赶紧离开上海。没有人要我当兵。后来,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我的确应该离开。只是,那天我还是回到了旅店,因为我仍然抱着一点希望,打算第二天再碰碰运气。 "14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我以为,前一天我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战争,当大炮打响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对战争根本一窍不通。 "那天早晨,天气还漆黑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着外面交战的声音。其实我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多久,就那么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我害怕,是不是会有炮弹飞进房子,或者飞机的炸弹扔在头顶,把我炸死在睡梦中?会不会有日本兵忽然闯起来,用子弹或者刺刀杀死我?然而一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凌晨的时候,我就那么睁着眼睛,听着外边的人在打仗。枪声一会儿在东边,一会儿又在北边。哪里有枪声,哪里就有咣咣的炸弹爆响。后来我觉得厌倦,于是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帘子往外瞧,见到天色仍然是漆黑的,但是远处不断有闪亮闪亮的火光,那是炮弹在爆炸。偶尔天空有飞机飞过的轰轰响声,一串串火线就从远处冒起来,直向天空延伸延伸,最后变得暗淡。我看不到一个人,看不到一个士兵,仿佛那些枪炮的声音根本就是我的幻觉。只是,我才站了片刻,周围忽然响起了一阵炒豆一样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盒子炮的枪声。那爆豆声似乎在移动着,不久就在旅馆门口停住了。我打开窗子,稍稍探出脑袋,黑漆漆的看不分明,只是影影绰绰的人形晃动,还有一串串橘红色的火线向前方飞去。旅馆正对着一条街道,他们就冲着街道的远方射击。他们喊叫着什么,可是在战场的喧嚣中我什么都听不清楚。我忽然感觉害怕了,因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也许他们就是日本兵。我不再观看,而是匆忙后退,退到房门旁,靠在墙上。幸亏那样,因为就在我靠在墙上惊异不定的时候,一阵巨大的声浪涌了过来,我一下子感到眩晕,眼看着那玻璃窗子整个被震成了碎片,细小的玻璃满天乱飞。慢慢的,我坐倒在地上,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第41页 韩云脸上的笑容中,自嘲的意味更加明显。他望着苏雪茗:"很窝囊吧,日本人的炮弹就落在祖国的土地上,我居然坐在墙角里瑟瑟发抖……" "这没有什么不对。"苏雪茗柔声道:"任何人见到那种情况都会被惊吓的,你不必觉得惭愧。其实,上海刚打起来那两天,我甚至连家门都不敢出。" 韩云摇头,没有接茬,他沉思着当时发生的一幕幕,继续陈述:"我在墙角坐了半天,眼看着窗外的天色慢慢变成了深蓝色,然后几乎在剎那间就变成了青色的了。这期间,虽然枪声依然响个不休,然而没有炮弹打到我的房间中。我慢慢站起来,赶紧穿上衣服,起手抬足间偷偷摸摸的,生怕惊动了什么人,仿佛就像是做贼。但是接下来怎么办?我拖了把椅子,在墙角坐下来。还要去当兵吗?我翻来覆去想着这个问题,第一个想法是不,仗打成这样,当兵岂不是死路一条?然后我就觉得愧疚,生自己的气,恨不得用脑袋撞墙:如果人人都如我那般想,中国立刻就亡了! "这时候,我听见一阵阵奇怪的声音,仿佛是汽车,但是那声音竟然能盖过枪声。下边的士兵们欢唿起来,虽然听不清晰,但是我肯定他们是在欢唿。我仗着胆子,凑近窗口,脚下的玻璃渣滓吱啦吱啦作响,我不得不用脚把它们尽量拨拉开,因为我不想被它们滑倒。过了很久我才摸到窗口,偷偷探头去看,虽然远处依然是深紫色的朦胧,但是近前的一切,都被黎明染上了淡蓝的色彩,于是我看到一辆巨大的淡蓝色战车。紧接着,我也看到了脚下那昨天晚上还不曾存在的阵地,一堆堆沙袋堆成墙一样,士兵们就站在那墙内射击,但我依然看不清他们是什么人,也看不到他们的敌人身在何方。总之,那辆战车停在阵地旁边,慢慢扭转炮口,我立刻意识到什么,立刻堵住耳朵。果然,战车的炮口闪出一团耀眼的火花。几乎在同时,街道的远处忽然爆发出一团火花。接着那火光划破了远处深紫色的迷雾,我看到一个个人影。下边的士兵们射出更加密集的枪弹,竟然如网一样。 "正在那时,我背后的房门勐地被一脚踹开了,声音并不比炮弹声更大,然而我却几乎被吓得晕厥了。幸好我没有,只是跳转过身,眼看着几个身穿灰色军服,带着钢盔的士兵闯进来。我觉得心脏疯狂的跳动,以为是日本兵,从旁边一把提起凳子就想拼命,可是他们一边向我跑过来,一边喊叫着:趴下!趴下!危险!他们说的是中国话,我一下子就放松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中国最好的部队,教导总队的士兵。不过当时我可不知道,一个士兵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到房间深处,恶狠狠地说:不要动!不要吵!其他几个人咚咚咚地跑到窗口,一个大个子把肩上扛着的机枪放下来,架在窗口,另一个则把一个箱子扔在地上,从里边掏出子弹,就往机枪里塞。一会儿工夫,他们已经开始射击。那是我第一次如此之近的看到别人打枪,枪声在房间里迴荡,更加显得惊心动魄,简直震耳欲聋,所以几个士兵不得不大声吼叫着说话。我看着弹壳不断地落在地上,一时有些发愣。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跑上去,跟他们说我要当兵。可是那几个士兵根本顾不上理我,他们拼命地往下射击。从他们的缝隙中,我看到天色已经更亮了,对面的人影已经显得清晰,我知道他们是日本兵。日本兵也注意到了这一挺机枪,不时有子弹啪啪飞进窗子,几个士兵却只把头往下低了低,丝毫都不见害怕的神色。在他们身边,不知为何,我竟然也不觉得害怕了,就站在一旁看他们打枪。天渐渐亮了,枪口的火线已经不太分明,但是还是依稀能看到。我看到那火线如鞭子一般,从一个个身影上扫过,那些人影无不立刻摔倒,再也爬不起来。脚下,那战车的淡蓝色已经渐渐退去,那原来是灰色的,可是那炮口的火焰依然耀眼,每一次闪光仍然把大地都震得颤抖不已。士兵们忽然喊叫了一声,扛起了机枪就往后跑。一个士兵用力拽着我的胳膊,把我甩到房门处,然后我的窗子那里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硝烟立刻就升起来,这次没有窗玻璃让震碎了,可是整个窗户都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半丬墙壁。士兵们跳起来,他们身上带着血,丝毫不顾伤痛地扛着机枪冲到那残破的墙壁间,继续射击。 我站在士兵身后,觉得心安,这样强大的火力,这样坚强的士兵,中国怎么会亡? "但是紧接着,发生的一切几乎令我难以置信。一团火光忽然在战车上闪了一下,紧接着车体上面的大炮就爆炸了,那爆炸的威力比它开炮的时候还勐烈十倍。我身边的几个士兵愣了一下,但是紧接着,他们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接着射击。我的眼神却离不开那辆战车,那战车在燃烧,我想像里边的人,不禁觉得恐慌了。但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那辆燃烧着大火的战车竟然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紧接着,它的两条履带飞快的转起来,整辆战车带着火焰开始向前冲锋。身边的士兵们大声吼叫着,他们骂日本人,骂得很脏。但是同时却在喊着,兄弟们,好样的,一路走好。他们唿喊得盪气迴肠。 "那辆战车撞过去,碾翻了两三个人,却不由得开始拐弯,一头撞在一座百货商店的墙壁上,从此一动不动,想是里边的人已经被烧死了吧……" 第42页 苏雪茗打了个寒颤,她在想着,那战车手的遭遇--火焰,狭小的座舱中到处都是火焰,他的战友炸死了,鲜血如瀑布一般流在滚烫的钢铁上,瞬间沸腾,变成血的蒸汽。战车手也一定受了伤,他的身子烧着了,他的眼前一片血红,他觉得身体每一个地方都在剧痛,他抓着方向盘,手掌燃烧着,吱啦作响……他用燃烧着的脚踩动油门,他用燃烧着的眼睛盯着敌人,因为他的心也在燃烧…… 苏雪茗并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构想出一个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如她自己亲眼看到一般。她感到辛酸、害怕而且颤慄,又感到骄傲和崇敬。那是中国的士兵啊,在这样的士兵的嵴樑之上,正如韩云所说的,中国怎么会亡?她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在那里,她可以把那些男人拍在镜头之中的,然后用那些顶天立地的豪情壮志告诉中国人,你们可以躲藏在这些威武的身影之后,瑟瑟发抖,也可以拿起武器,站在他们的身边,一同奋战…… 韩云也在想着心事,不停地想。他的思潮完全回到了那个晚上,他看那些人开枪,看那些人吶喊,看那些人燃烧自己的生命。直到苏雪茗轻轻推他,他才如梦方醒。 "后来发生了什么?"苏雪茗问。 "后来?"韩云重复了一下:"哦,你是说后来……战车没有了,但是士兵们仍然还在。日军可能调来了大炮,一炮一炮把阵地轰得七零八落,旅馆也被炸得千疮百孔。但是士兵们就在炮火中坚持着反击。战火中,一群士兵挨门挨户地进去,保护平民从旅馆后门离开战场,我并不想走,但是还是走了。 "后来我在上海各个地方游荡了十几天,每一天我都在后悔,为什么当时那么软弱,竟然离开了那个旅馆?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旅馆许多窗口都有中国士兵在据守着,我完全可以跑上去,要一支枪。那个念头在我脑海中盘旋着,让我不甘于离开上海。直到前几天,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机会当兵,于是回到了吴淞,想回大学。但是我没有想到,同济竟然也变成了一片战场,好几幢楼房已经被轰成了废墟。 "那时我迷茫了,因为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最后,我终于决定离开上海,你知道……人总是这样。"韩云苦笑一下:"我来到了宝山,因为据说宝山的港口还有船,能北上渡江。但是来到这里一看,才知道日本人也已经打到了门口,据说长江口这几十里,早已没有一条渡船了。我在宝山停了两天,只好启程准备去嘉定,路上看到正在开往宝山的三营,我恰好听到营长长官让李伯楠李兄跟着他们走,来打日本人,当时我冲动了一下,就跑过来了。之后……之后就是这样了吧。" 苏雪茗看着韩云,轻轻嘆息。两人沉默了很久,太阳渐渐升高…… 第五章 他们是中国人 我简直难以相信,中国人民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是那样齐心协力。就我在中国将近十年的观察,我从未见过中国人像今天这样团结,为共同的事业奋斗。——埃文思?卡尔逊,美国海军陆战队上尉 一 1937年9月7日,11时40分。 宝山的战斗,来临得令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枪声响起的时候,士兵们扔下了手中各种各样的事物,侧耳倾听。没错,那枪声来自西方,并不是月浦,不是罗店,就在宝山附近。 余念宝一跃而起:"怎么搞得?怎么搞得?西边怎么会有人打枪?"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所有的士兵们都望着西边,他们能看到宝山低矮的城垣,却不能穿越这个小小的城镇,看到它西边的情况。 "轰隆……"西边的炮声响起来,吴建平也坐不住了:“这分明是日军的平射炮!西边有日本人?” 依然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军人们回头望望东北,人们可以看到宽阔的长江上,一个个黑色的影子,那是日军的战舰。在远处的原野上,一个个日军的影子依稀可见,正抡起胳膊,修筑工事。军人们一时都搞不懂了,这是为什么?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至少暂时如此。因为此时,宝山城西打的是一场煳里煳涂的战斗,战斗的双方均不知道敌人来自何处,也并不明白对方的战略目的,只是那么乒桌球乓地打着。 战斗的开始,就是煳里煳涂打响的。宝山以西是连通罗店、月浦的大道,原本三营并没有布防,只有少数几个哨兵警戒。11时,一个哨兵忽然发现一支军队向宝山开来,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因为日军被拦在宝山东、北两个方向,宝山以西的宝山-月浦以及宝山-罗店等区域,都在九十八师控制之下,所以从城西方向开来的部队,应该是师部派来的援军。哨兵很激动地向那支部队挥手和喊叫,但幸好有机警的士兵迅速报告姚子青,姚又立刻打电话联络五八三团团长路景荣,路并不知情,声称没有任何援军开往宝山。姚子青来不及回话,扔下电话就命令作为预备队的八连一排前去阻截,同时急调七连二排将防线移交给昨天才加强上来的特务排,前往城西进行支援。 八连一排赶到西门城垣的时候,日军刚刚进入射程之内。两支军队在城上城下只对视了几秒钟,就向对方发出了一阵密集的枪弹。 第43页 事实上,宝山城西的日军为小野中队,属于第三师团某大队序列,原本在月浦方向与九十八师鏖战数日。9月1日晚,小野中队所属大队奉命进行穿插迂迴,对月浦一线中国守军进行包抄,但在穿越守军警戒线时被发现。九十八师山炮营一阵急促射,加上五八三团二营火速驰援,予以兜头痛击,该大队一时伤亡惨重,大队长当场被击毙。从此,该大队所有单位均失去了统一指挥,几个中队各自为战,很快溃退。在此期间,小野中队失去了与友军的所有联繫。他们也曾试图完成任务,继续穿插迂迴。但在中国军队的防御工事面前,小野中队在第一次接触就被炮火轰掉了一个小队和半个中队部,包括两台电台全部被炸了个粉碎。有鑑于此,这支部队明智的选择了撤退。然而这个决定来的太晚,至凌晨时,九十八师已经将日军迂迴部队击溃,并填补上了日军的突破口,小野中队的退路已被截断。盲目间,中队开始向宝山方向移动,以求穿越宝山,回归江畔与日军大队合流。这样一来,小野中队就与宝山守军迎面撞上。 对小野中队来说,宝山守军是他们与大队合流最大的障碍。开始的时候,他们并不妄想凭藉一个中队的兵力就能拿下城镇,而是试图从宝山外围熘过去。但是当部队接近宝山的时候,日军同时有两个发现,其一是中国军队在宝山-吴淞一线布置了漫长的战线,绕行转进的打算根本行不通;另一则是,宝山的守备情况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完备,仅从西城垣上寥寥的人影就可以看出防守宝山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于是,中队指挥官小野中佐判断,依靠中队一百多名英勇的帝国士兵,即使不能攻破城池,也能牵制大量敌军,配合正面友军作战。在这种判断下,这个中队径直向宝山西门撞了过来。 但对宝山守军来说,小野中队的存在,也切断了宝山与罗店的联繫,弹药补给、伤员输送等都受到严重影响。在战争中,每分每秒都是如此宝贵,如果坐视那股日军挖掘工事,不予理会,那么当日军站稳脚跟之后,宝山的末日也就会随之来临。于是,中国军队的目的异常明确,就是消灭对方。目前看来,虽然中国守军兵力占优,但是大部分都被牵制在北、东阵地之上,能够用来阻截并打击小野中队的部队,只有区区两个排,所以在城西门,日军依然占据着局部的兵力优势。 "多带手榴弹!多带手榴弹!"余念宝在战壕里来来回回地吼叫着,冲锋鎗挂在脖子上,背后背了一支步枪,腰间插了六个手榴弹,把自己打扮得和一座军火库一般。 "李伯楠!小韩呢?你见韩云没有?"管文勤焦急地从战壕的拐角中跑出来,一把攥住李伯楠的袖子:"我早晨醒来就没看到他,他不是出什么意外了吧?那孩子……" 管文勤焦急地跺脚,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李伯楠对管文勤微笑道:"老管,你别担心,小韩被命令保护一个记者去了,现在应该没问题!"管文勤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多好的孩子……" 李伯楠又拿了几个手榴弹,他的长袍在昨天夜里已经被磨成了一条一条,索性脱了下来,余念宝找几个老兵凑了一身军装给他。此刻,他也像余念宝那样,把手榴弹的盖子一个个都拧松了,并排插在腰间。装备停当后,李伯楠背起了步枪,回头对管文勤道:"走吧,老管,咱们得快!来,我帮你背枪!"他伸出一只手,就要拿过管文勤的步枪,却被管文勤把手推在了一旁。教授睁大了眼睛:"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管某还没到耄耋之年,这一点点份量还压不倒我!走,走,走!" 李伯楠露齿一笑,也不坚持,当先走去。二排三十几个人迅速穿插过去,另一边,身穿灰色军装,一色德制装备的特务排迅速进入了二排离开后空出的阵地。 "听说阵地上来了个妞儿?"枪炮隆隆,但并不妨碍士兵们的交流。一个士兵眼神放光地询问着自己的战友:"听说还是个漂亮妞儿,当记者的,老黄,你见过了吗?" "嘿,提起姑娘来,数他妈你鼻子最灵!"老黄笑骂:"老子怎么没见到?别说漂亮妞儿,丑八怪老子都没见到一个!八成是你小子做白日梦呢!" "放你奶奶的狗臭屁!老黄你他娘别在这儿瞎胡扯!"前边一个兵回头叫骂:"老子可是看见了,真他妈一个漂亮妞儿!不信你问李伯楠,他早晨还跟那妞儿说话来着!" "是吗?是吗?"李伯楠身上的军人气质浓得化不开,一天多的工夫,就已经和二排的许多士兵混得熟识了。不过这时,不管熟不熟悉的军人都有意无意加快或者放慢了脚步,站在李伯楠身边。李伯楠苦笑:"喂,我又不是说书的先生!漂不漂亮,我一个人也说不准,要不你们问问班长?班长!苏小姐长得漂亮不?" "狗日的!你自己眼瞎了?非得问老子?"余念宝看着一群拥上来的男人,破口大骂:"那妞儿漂亮,漂亮极了!不过你们这些龟孙子也就能看看了!别他妈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班长,有多漂亮,你跟我们说说啊!"一个士兵并不以自己是癞蛤蟆而自卑,反而更加落力地打听道。 余念宝沉吟了一下,哈哈一笑:"前几天咱们在上海的时候,你们不是看见戏园门口那个叫……叫什么的女演员了么?演那个什么年华的。" 第44页 "班长,你说《花样年华》吧?那是陈玉梅!" "对!就是陈玉梅!"余念宝也想起了这个名字,他脸上冒出了红光,显得喜气洋洋:"当时咱们还觉得,那个陈玉梅太漂亮了,漂亮得简直就是个妖物!可是等你们见到来的那个苏记者,你们保准看得流出哈拉子!那妞长得,比陈玉梅还漂亮!" "吹牛吧!"一群大兵没心没肝地大笑:"班长好久没见过女人,想是痴心疯了!" 余念宝大怒:"他娘的,一群龟孙子,不信老子?告诉你们,老子玩过的女人,比你们见过的女人都多!老子看女人,那绝对没错儿!那苏记者一张瓜子儿脸,面皮白净得和面一样,眼睛大大的、水水的,鼻子和嘴可都小巧着呢。嘁,你们现在不相信也没他妈什么关系,等你们见到了,咱们再理论。" 一群士兵却已经都听得痴了,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沉沉砸在地上的声音。半晌,一个年轻的士兵才似是透出一口气一般,悠悠道:"唉……要有个那样的婆娘肯嫁给我,死都甘心啊!" "你他妈做梦去吧!"一个老兵敲着年轻士兵的脑袋:"听听,这块木头疙瘩说什么呢?想让人家嫁给他,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一群士兵闹笑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就是。"余念宝也笑:"咱们当兵的,啥时候能轮到个黄脸婆就不错了,你还往高了瞅,不怕闪了你的腰!人家苏小姐那是什么人?能看上你这种穷小子?" "我这不只是想想么?"那兵抱着脑袋叫道。 另一个兵抬起头,憧憬道:"嘿,想想也行。我倒要求不高,我也没见过那苏记者,就想着让那陈玉梅陪我睡一晚上好了。嘿,那有多美!" "找打不是?你这要求还不高?我要求才真正不高,来个妞儿亲我一下就好了。" "我要求更低……" 一群士兵嘻嘻哈哈吵闹着,吴建平在前边听着,也不制止。前方,宝山的西城垣越来越近。 二 "什么人?"随着叫喊,哗啦哗啦的声音响起来,几只冰冷的枪口径直对准了韩云和苏雪茗,持枪的是一群穿着铁灰色军服的军人,那是韩云没有见过的军服。 "你们是什么人?"韩云惊唿道:"干什么?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几只冰冷的枪口。 也许是巧合,韩云和苏雪茗从宝山返回阵地的时候并没走大路,而是顺着战壕一路走过来,正好与二排交臂而过。当他们返回原来二排阵地的时候,只看到一群群身穿灰色军装的士兵。同时士兵们也看到了他们,双方都愣了一下,军人的反应要快一些,几只黑洞洞的枪口几乎在瞬间就举了起来,径直对准了韩云。的确,此时此地,韩云和苏雪茗这对组合确实令人觉得诡异,一个身穿学生装,却背着步枪的男子,一个美丽并且显得柔弱的女子。这当然会引起军人们的不安。 "口令?"军人不但并没有回答韩云,反而用韩云自己的话语来反问他们,语音冰冷。他们的手指在扳机的护圈中蜷曲,一旦韩云回答有什么失误,他们立刻就会开枪。 韩云一愣,随口答到:"八一三!"眼前这些军人说的是汉语,所以他并不觉得太过危险,但是他随即想起来李伯楠的话,他吼回去:"回令?" 对面的军人一愣:"抗战!"他仔细打量韩云:"你是什么人?" 韩云听到对方答对了回令,自然也就放松了许多。他坦诚道:"我?我是三营七连二排三班的韩云!我们排呢?你们是什么人?" "七连二排?"几个军人互相对视一眼,枪口放低了一点,但是依然警戒:"你是二排的?你是军人?" 韩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挺起胸膛:"我前天才当兵,还没有领到军服穿就上来打鬼子了!" 几个士兵的枪口又放低一点,其中一个回头叫道:"班长!班长!" 一个精瘦精瘦的汉子出现了,他歪戴着帽子,军装草草披在肩膀上,络腮鬍子的脸上一股子不耐烦的神气。他皱着眉头 :"喊毛呢?怎么了?怎么了?"那士兵指着韩云说了几句,那汉子点点头,沖韩云问道:"你身边的女人是谁?" 韩云看了一眼苏雪茗,回头叫道:"《时事新闻》的记者,苏雪茗。我奉命保护苏小姐在战地採访,你们是什么人?二排呢?"韩云第三次问道。那班长咧嘴一笑:"一个学生,一个记者,你们俩倒登对。你问二排?二排在那边!"他一指西边宝山的方向:"西门处出现了一拨鬼子兵,他们去阻截了。我们是五八三团团属特务连一排,现在负责守这块阵地!" 说完了这些,那班长色迷迷地瞥了一眼苏雪茗:"要不,苏记者也採访採访我们?哈哈哈哈!" 苏雪茗微微皱起了眉头,那班长说话并不似余念宝,出口成"脏",但是话语间一股流里流气的无赖样表露无疑,她犹豫着,并不想和他说话。 韩云却在侧耳倾听,宝山城西,的确传来密集的枪声。那枪声初传来的时候,无论他还是苏雪茗都没有在意,毕竟在这方圆几十里内,处处都是硝烟,处处都有战斗,韩云参军才不过一天,苏雪茗更是外行,两个人都没能听出,那枪声就在宝山西门外打响。 第45页 那么现在怎么办?韩云看了一眼苏雪茗,如果他一个人,他很可能会跟随二排,卫戍西门。然而此刻,苏雪茗就在身边,而他的任务则是保护她……韩云开始犯难。 那特务排的班长挥了挥手,几个士兵各自散去,回到了自己的防御阵地。眼下日军没有发动进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永远不会进攻。士兵们沉稳地坐在战壕中,互相低声交谈着。那班长又结结实实瞅了苏雪茗两眼,像是很激动一样唿哧唿哧吸了两口气,哈哈笑道:"小姐,干站在那里怎么採访?赶紧过来,咱们聊聊,聊聊!" 苏雪茗觉得自己在生气了,她来到阵地上只有十几个小时,但是见到的军人,比如那潘姓的军人,比如余念宝,比如李伯楠和韩云,甚至那个名叫狗蛋的孩子,这些人一个个都是那么的……令人敬佩,或者感动。唯独这个班长,单看那歪戴的军帽和披在膀子上的军装,就没个军人样子,说话更是流氓气十足,不知道的人一看,还以为这是土匪呢! 那班长居然还对苏雪茗做了一个抱的姿势,脸上的笑容猥琐而不堪,苏雪茗愈加愤怒:"兵痞!"她啐了一口,一跺脚转身就走。 韩云无奈地看着苏雪茗,又看看班长,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神色。不过他也对那班长产生了些许反感,而那种反感并不是基于形象或者谈吐的,而是建立于那班长对于苏雪茗毫不掩饰的欲望。大凡男人,都会把亲近的女子看作自己私有的财产,虽然韩云与苏雪茗只是短暂相处,但也有了类似的感觉。 皱了皱眉头,韩云也转身打算离去。看苏雪茗的方向,她是打算去别的阵地了。韩云别无办法,只有跟上。那班长眼看着他们离去,嘴角竟然始终带着一抹笑意,仿佛把人家气走的并不是他一般。只是韩云刚走出去两步,那班长的耳朵勐然动了一下,他的瞳孔在一瞬间缩小了,吼声如同雷霆一般炸响 :"卧倒!!你们两个快趴下!!" 韩云一愣,但他的脸色立刻也变了,因为他也听到了那尖利的唿啸。随即,远处炮口的"轰隆"声才传到近前。韩云脚下勐然发力,如狮子般扑上去,一把抱住苏雪茗柔软的身子,急窜了两步,滚倒在一个小小的弹坑之中。那是昨天日本人掷弹筒炸出的弹坑,容纳一个人刚好绰绰有余。韩云动作粗暴地把苏雪茗塞进去,自己就扑在她身上,尽可能把自己也压在其中,尽可能伏低身子。他刚做完这一切,炮弹就已经在他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炸响了,弹片卷着泥土,如狂风暴雨一般在天空横扫,飞舞一阵之后力尽落下,噼里啪啦砸在韩云背上。 须臾之间,异变突起,直到炮弹爆炸,苏雪茗才反应过来。又是重炮的轰炸,地面在疯狂地震动,仿佛风暴中的海船。苏雪茗一时竟然愣了,韩云仍然抱着她的身子,嘴巴凑在她耳边大叫:"堵住耳朵,张开嘴!堵住耳朵!张开嘴!"苏雪茗听到了,她看着这个男孩,一时竟然心安了,她当然害怕,在这似乎要摧毁一切的威势面前,她也不过是一个小女子而已。但是与她唿吸可觉的韩云却让她觉得安全。因为韩云的眼神中,属于那学生的稚气在爆炸的一瞬间就消失了,现在那眼神坚毅、锐利,倔强的抬起来,瞪着远方,仿佛鹰和狼。那是属于军人的眼神,苏雪茗想,她竟然微笑了,对韩云露出了一个美丽的微笑,虽然她知道,他看不到。苏雪茗张开嘴,堵住耳朵,韩云压在她身上,抱着她的身体,她并不感到异样。 北门外,战斗进行的如一潭死水。八连一排顶上来的时候,日军也刚刚进入射程,两军在西城垣下一阵对射,由于距离过远,几乎都没有给对方带来太大的损失。一排迅速依靠城门和干涸的护城河展开了阵地。日军却看到,北门附近百米开外的地方,有几幢房舍和一座年久失修的土地庙,日军几乎立刻决定占据那里作为阵地,一百多名士兵蜂拥而上。八连一排由于兵力不足,不敢发动冲锋,只有眼睁睁看着日军冲到那房舍之后,以建筑为依託,毫不退缩地与守军展开对射。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七连二排的到来,也依然没有得到改善。两军相对对峙,都在小心的试探着对方的实力。在连续跋涉之后,日军只剩下两门严重缺乏弹药的掷弹筒,而守军更是欠缺攻坚火力。缺乏重火力的战场上,枪打得激烈,但是仗却打得沉闷。 "妈的!妈的!妈的!"余念宝一迭声地骂道,他的冲锋鎗打百米开外的目标,根本没有什么准头。此刻,他拿着一把汉阳造,一发一发把子弹打出去。然而日军依託掩体,一个个狡猾异常。余念宝打掉了两个弹夹,竟然没有一发命中。 "这打的什么仗啊?!"余念宝狠狠地骂道。 旁边一个八连一排的军人呵呵笑着:"日本人比咱们还窝囊呢!看他们那熊样!" 的确,虽然宝山城墙只有一丈多高,但是正面较宽,两个排五六十个军人一线展开,向下边倾斜着火力。而日军却只是以匆匆占领的几座房舍为掩体,只有几个人能有机会露出头来开几枪,就得立刻缩回去,否则就要被打个满身窟窿。这种情况下,日军却更为难过。 余念宝这么一想,哈哈一笑:"也对!也对!狗日的日本人!活该!杀敌!" "杀敌!杀敌!杀!"军人们吼叫着。 第46页 李伯楠却皱皱眉头,平心而论,这样的对峙没有问题,假如中国守军贸然出击,稍有疏忽就有可能造成巨大的损失。然而这种打法,估计打到明天早晨都不会有个明确的结果。日军前边打着,后面的士兵拼死的挖着战壕,打算扼住宝山的喉咙--这条路可是连通宝山与师部的重要途径,假如不能迅速打通,日军很可能会进一步增兵这里,并站稳脚跟,从而将宝山变成一座与中国大部队相隔离的孤岛。假如日军同时开始发动总攻,宝山的情况恐怕岌岌可危。 另一个方面,三营据守宝山,兵力异常吃紧。姚子青营长已经把七连、八连一排、九连、炮排、重机枪连和刚刚支援上来的特务排都派出去了,手头只有八连的两个排做预备队。这两个排不到最后的关键时刻,应该是决不会投入战场的,那么七连二排的离开,势必造成东线防御进一步削弱,假如日军发动进攻,形势也不容乐观。 但是想归想,李伯楠还是什么都没有表示。他只是皱紧了眉头,抓住时机开了一枪,视野可及范围内,一个日本兵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李伯楠迅速拉开枪栓重新上膛,因为他知道,那一枪仅仅击中了那日本兵的腿部。但是他再一次瞄准的时候,另一个日本兵跑出来,拼命拖住伤者,试图回到建筑背后。李伯楠面无表情地开枪,击中了那个勇敢的日本兵的前胸。日本兵摇晃了一下,向后倒去。同时那伤者胸口也爆出一团血花。 "我操!终于让老子抓住了,虽然是个瘸的!"余念宝大声道,他啐了一口:"小日本,操,老子杀的就是小日本!" 管文勤仔细瞄准着一个日本兵,虽然还有些距离,然而他只看到那日本兵左手持一把手枪,右手高举一柄雪亮的军刀,他直觉的感到,那是一个军官。那日本兵四处跑动着,大声吼叫着,管文勤的枪口不断跟着那日本兵的移动而移动,半天没有开枪。 嗖!一发子弹打在管文勤面前的垛堞上,细碎的小石子到处飞溅,崩在他脸上,隐隐生疼。管文勤却丝毫都不在意,他曾经拿惯了粉笔教鞭,捧惯了古书线本的双手,此刻竟然沉稳异常,枪口没有一丝颤抖。那日军不时隐蔽在掩体之后,行动没有任何规律,很难捕捉,管文勤索性一直在等下去,等待他静止下来的那一刻,教授的性子从来不急。终于,那日本兵蹲伏在一个石礅子后面,侧着身子,打着手势,沖背后的士兵们大声吼叫。管文勤屏住了唿吸,把那日本兵的头颅套在准星之中,扣在扳机上的食指用力…… "咚!""啪!" 管文勤几乎同时听到了炮弹的爆炸声和自己的枪声,地面震动了一下,管文勤的手微微歪了一点,应该飞向头颅的子弹最终却射入了左肩,那日本兵惨叫一声就滚倒在地,一个日本兵立刻把他揪到掩体之后,管文勤暗叫了一声可惜,才回头去看东方。他的眼神中,掠过了一丝忧色。 余念宝和李伯楠几乎同时停止了射击,他们也向着东方转过头来,没错,那是重炮! "奶奶的!日本人又开始进攻了!"余念宝咬牙切齿道。李伯楠点点头,回头瞄准,开枪。 "班长!怎么办?"一个士兵猫着腰跑到余念宝身边,焦急地问。余念宝一瞪眼:"你问老子?那就把下边的小日本杀光了,咱们赶紧的回去!操!" 那士兵一缩脖子,不再言语。余念宝骂骂咧咧地举起步枪,依稀对准一个日军就开火,那日军却一闪躲到了一堵破墙背后。余念宝破口大骂。只是,辱骂消灭不了敌人,余念宝又抬起了步枪。 然而就在这时,日军阵地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唿。城垣上的中国守军一愣,立刻就明白了:城下的日军也从炮弹爆炸的声音中判断出了,宝山以东的战斗很快就会打响。这些日军当然会想着两面夹击宝山,一举将中国守军击溃! 他们错了!中国军人咬牙切齿地想。他们更加狂热的射击,同时大声怒吼着: "杀敌!杀敌!杀!" 三 在韩云看来,他们能躲过这一次炮击,简直是一个奇蹟。重炮的炮弹或左或右,但似是老天保佑一般,没有一颗落在他们身周十米之内。大块大块的弹片在他面前落下来,大块大块的土块几乎把他们两个活埋在地下。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几秒钟,大地的震动似乎停止了,耳中已经没有了那种撕裂天地般的咆哮,重炮的轰击停止了。韩云抖了抖脑袋上的泥土,仔细倾听,确实停止了。 "拿起武器!准备好!准备好!"步兵炮的炮弹仍然在不断落下,但是那已经压不住人们的咆哮。韩云微微抬起头来,他听到刚才那色迷迷的班长的声音:"喂!那边的两个人,你们死了没?没死赶快过来!炮弹不长眼!" 韩云丝毫没有犹豫,他从土里拔出身子,一把将苏雪茗拖起来,不顾女子的咳嗽,大声叫道:"弯下腰跟我跑!快跑!"他拉着苏雪茗的手,没命地往前跑,步兵炮的炮弹在他们身边爆炸,气浪和冲击波把他们震得踉踉跄跄。苏雪茗边跑边咳嗽,满脸都是憋出的眼泪。韩云觉得步枪在背后撞击着自己的大腿,幸好他卸下了刺刀。战壕并不遥远,两三下就到了眼前,韩云一纵身直接就跳了进去,回头一把接住跟着跳下来的苏雪茗,玲珑的身子却也有着巨大的冲力,韩云被那冲力一推,双腿一软就坐倒在战壕之中,两人相互偎依着,眼望着彼此,气喘吁吁。 第47页 苏雪茗凝视着韩云,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异样,韩云的面容令她感觉到心脏一阵阵剧烈的跳动,但是她并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那特务排的班长凑过来,站在他们面前,低头看着两人,哈哈一笑:"你们俩命不错,那么勐的炮都没炸死你们。" 韩云只来得及翻起一个白眼,那班长就敛去了笑容:"算了,既然没死,那就打鬼子吧!鬼子马上上来了!" "斗兹咩卡一!"班长的话声刚落,远处就传来了日本人的吼叫声,只是那声音显得非常兇狠,似乎是对自己人叫嚣的一般。韩云大口喘息两下,拽过苏雪茗叫道:"苏小姐,你跟着我!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别站起来!无论看到了什么都别害怕!"他想了一下:"别怕死人!" 看到苏雪茗点头,韩云放了心,他提起步枪蹿了起来,这一段战壕却是塌陷的,炮弹在几米前炸出了比战壕还深的大坑,土墙掩体已经一片一片崩塌了。韩云刚起身,迎面就是一蓬尘土兜头洒来,炮弹落在已经松软的土地上,炸起的泥土仿佛冰雹一般。 韩云啐了两声,吐出两口全是沙子的口水。他拉起苏雪茗侧跑了几米,来到一处土墙还算完好的战壕中。那里已经有两个特务排的士兵,看到韩云,他们并不搭话,只是点点头。韩云也没有多话,直接把步枪探了出去。 日本人的影子已经清晰可见,韩云估摸着距离。四百米?差不多,韩云等待着。在他们的阵地之后,炮排已经在开火,只是炮弹出膛的声音是那么稀疏,与对面步兵炮打来的炮弹相比,国军的炮火几乎显得可怜了。 韩云并不知道,他们背后的炮排,已经在日军的炮击中损失了一半的将士,他们现在只剩下两门小口径迫击炮。浑身是血的炮手们是用眼泪和血水裹着炮弹发射的。 三百米……韩云低头瞄准,但是周围的士兵们似乎还在继续等待。韩云迟疑了一会儿,也就没有扣动扳机。对面的日军已经开始压制射击,子弹嗖嗖从人们头顶上飞过,一颗炮弹在韩云侧前方几米的地方爆炸,弹片在韩云旁边一个军人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但那军人只是抬手抹了一把,不管不顾。 "沖啊!"韩云已经把准星套在了一个靠近的黑影之上,对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汉语的叫喊。战壕中的军人们俱都一愣,一个个面容僵硬,仿佛自己是听错了。但是他们没有听错,喊叫声穿过硝烟,传到了众人的耳朵中:"不能后退,兄弟们,后退是被日本人打死,不如死在中国人手里!大家上啊!" "中国人?"苏雪茗抬起头来,疑惑道。韩云一把把她压下去,一个士兵却语声苦涩:"东北口音,东北人……" "回去吧!回去吧!"旁边有士兵喊叫起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士兵们喊叫着,然而对面传来声音:"对不住!兄弟们,我们全家老小的命都在日本人手里捏着吶!"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对不住,兄弟们……" "中国人不打……" "对不住……" 韩云终于忍不住了,他觉得悲伤,觉得压抑,对面的男人们没有选择。家国天下,对他们来说,国已经亡了,东三省成了满洲国,天下也已经没有意义了,日本人占了东北的天下,他们只剩下家,只剩下家不能放弃,只有家人才是他们的一切,所以他们只有冲上来,只有死! 那些人影更近了,一百米,五十米,他们的脸庞已经清晰可辨,一个个朴实的红色的中国的脸庞上,有着无奈的悲哀的绝望的神色。韩云颤抖着,瞄准一个奔跑着的身影,开枪。 "乒"! 那男人颤抖了一下,步枪脱手,在惯性的作用下飞行了一段时间,滑了一道弧线之后落在地上。那男人又往前走了两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他的上身向后仰着,望着天空。太阳好毒,上海的夏日好热,好怀念家乡的雪…… "啊!"中国军的阵地上空,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吼叫,军人们怒吼着,几十只黑洞洞的的枪口开始爆发出致命的火焰,那些冲到近前的东北汉子们抽搐着,倒下去。剩下的男人们扑倒在地上,开始射击。于是,有守军开始倒下,一个两个,兄弟之间在交换着子弹,递送着死亡。 "小日本!我操你妈!小日本!我操你妈!"战壕中,士兵们高声叫喊着,他们开枪,他们杀死自己的同胞,他们痛骂自己的敌人。军人们的眼角流出血。韩云打空了弹夹,又换了一个,苏雪茗看到他咬破了嘴唇,然后打空了第二个弹夹。然后韩云没有了子弹,他就站在那里,发愣。 苏雪茗站起来,轻柔的手掌抚摸着韩云的嵴背。今天早晨,韩云就是这样安慰她,现在轮到她了。 "扑通!"不远处,一个特务排的士兵突然向后仰了一下,身子重重撞在背后的战壕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当他摔倒在地上的时候,年轻的躯体里已经失去了生命。韩云看着那血流出来,听到苏雪茗的惊唿,他抬起眼睛,伸手捂住口唇,肩膀抽动着。 韩云又一次把苏雪茗按下去,跑开两步,从那具尸体旁捡起德制冲锋鎗。战场上,眼泪多余,同情多余,军人们守土卫国,即使同胞相残,也要睁着眼睛,把子弹打出去。 第48页 四 "嘭!" 一团硝烟还未散去,日本投弹兵就已经满身血洞地倒了下去。李伯楠咳嗽着从硝烟中跑了出来,大声叫着:"班长!班长!" "这儿呢!喊个蛋子!咋了?"余念宝头也不回,提起冲锋鎗就是一顿扫射,轰隆一声,炸药包在日本兵怀中爆炸,血肉甚至一直飞溅到了城垣之上。然而攻守双方都视而不见。此刻的北门外,战争再也不復片刻前的沉闷,城上城下枪声密集成了一片,掷弹筒、手榴弹的硝烟瀰漫在整个战场上。日本兵已经打疯了,在守军们眼皮底下,不时有日本兵抱着炸药包疯狂地沖向宝山城门,试图以生命为代价,在城垣上炸出一个缺口。然而他们的疯狂註定没有结果,没有一个日军能达到城墙之下。但是几个炸药包在城下爆炸,浓浓的硝烟一下子升了起来,百米外的日军阵地已经显得影影绰绰,一个个人影也已分辨不清,日本敢死队员突进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而其他日本兵也怪叫着从建筑背后冲出,爬伏在地上,瞄准城垣上的中国士兵狂热的扣动扳机。城垣上,不时有中国士兵被打倒,另外一个士兵红着眼睛继续开枪,直到他再被打倒。而日本兵的伤亡则更大,许多日本兵趴伏下去,就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双方在这一刻钟内流出的鲜血,比战斗刚开始的半小时之内多出数倍。 所以余念宝打疯了,他的精神亢奋起来,于是嘴巴更脏。他一边射击,一边吼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磨磨蹭蹭,吃屎都赶不上口热的!" 李伯楠却并不在意那些日本士兵的疯狂,也不在意余念宝的粗口,他扔出一枚手榴弹,回头大声喊叫着:"对面!对面似乎不大对劲!" "什么不对劲?"余念宝也喊叫,他扔下冲锋鎗,捡起步枪射击:"有蛋子的不对劲!你说他妈清楚点!" "你听啊!你听!"李伯楠大声叫道:"听这些枪声!" "枪声?你他妈发神经?到处都是枪声!"余念宝没好气地瞪了李伯楠一眼,但是按照余念宝对李伯楠的认识,这个男人几乎从不无的放矢,无论做什么都是有理有据,并且有明确的目的。所以余念宝骂归骂,却也已经不由地竖起他那只还算完好的耳朵,仔细倾听。 当然,日军阵地依然响着枪声,激烈的枪声,四处都是激烈的枪声。只是……等一下。 余念宝感到一阵兴奋,因为他听到了什么……他更加努力的竖起了耳朵,没错,在那三八大盖清脆的枪声中,夹杂了一些别的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 "盒子炮?!"余念宝几乎欢喜得跳起来 "盒子炮!"李伯楠肯定地点头喊道。余念宝几乎欣喜若狂,他瞪大了眼睛,望向远方,但是战场上的硝烟却笼罩了一切事物,余念宝看不到,他只有听。的确,肯定是盒子炮的枪声,那么密集,那么熟悉,一点都没错! 盒子炮!莫非是哪个部队的手枪队? 1937年以前,中国四分五裂,军阀割据。各路豪强如占山为王一般,把中国划分成几大势力区域,彼此征战不休。当时军阀的武装大多数装备残次,甚至连步枪都做不到人手一支,更不用说冲锋火力。很多时候,军阀的战争看上去仍然处于十八世纪,对面开几枪,就扑上去打肉搏战。为此,军阀急切的需要突击力量,他们开动聪明不聪明的脑筋,很快就把视线放在了德制毛瑟军用手枪连髮型之上。这种手枪因为拥有一个木质枪盒,所以惯常被人们称之为盒子炮。盒子炮火力兇勐,性能可靠,而且有一个特点:在必要的时候,射手可以将它的木质枪盒加挂在手枪握柄后方,连发时可实现抵肩射击,使之完完全全成为一把微型的冲锋鎗。由此,中国军阀大量购进这种手枪,并装备给自己麾下最精锐的部队,称之为"手枪队",一度是中国最出色的一种突击力量。 所以此时此刻,由不得余念宝不欢喜。日本人财大气粗,而且崇尚一弹打一目标,他们是绝对不会有手枪队的。那么此刻手枪队的出现,就意味着日本人正受到两面夹击,这正是中国军队的机会! "排长!排长!"余念宝咧开大嘴笑着,重重一拍李伯楠的肩膀,就大唿小叫地去招唿吴建平。随即传来了后者的叱唱:"这儿呢!喊个蛋子!咋了?……" 没有任何日本士兵注意到,他们背后是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支奇怪的武装队伍。这个队伍非常奇怪,他们并不穿制服,打仗的时候也没有显示出哪怕一丁点的军事素养,似乎根本不懂得掩护自己,也不懂得借用地形进行跃进。偏偏他们的枪法却都好的出奇,而且一色装备着毛瑟一九三二自动手枪,火力比三八大盖强太多了。好在他们人数并没有许多,大概只有六十个左右,在给日军造成了十几个人的伤亡之后,他们就被日军精准的火力杀伤了好几个人,余下的被日军机枪火力压制在道路旁的庄稼地中,难于寸进。但是即使如此,对于小野中队来说,他们的处境仍然悲惨异常。在听到眼前小城的东方,那一阵阵剧烈的炮声之后,小野中队士兵的士气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期的高涨,许多士兵甚至展开了自杀式的冲锋。但是这种不计伤亡的突击不但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反而让整个中队阵亡人数飙升到总人数的五分之一。更何况,在不久以前,一发子弹射穿了小野中佐的肩膀,此刻刚刚包扎完毕。据说子弹打碎了中佐的肩胛,那条臂膀从此算是残废了。这个消息的传出,令中队的所有士兵都感到沮丧。 第49页 小野中佐叉开双腿坐在屋子背后,努力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脸上的汗水却暴露了他身上的剧痛。他眼看着面前的几个军官: "诸君!" "哈依!"几个军官一起立正,挺起胸膛应道。 "诸君,我军的形势非常不利!"小野中佐并没有掩饰部队的窘迫现状:"现在,我军正在配合友军的进攻,强攻这个城市。但是在另一边,我军背后也在遭到来歷不明的敌人的袭击。所以,我军的状况也是两面守敌。长此以往,我们势必难以支撑!" 几个军官高高挺起的胸膛不禁微微一颤,小野中佐似乎并没有注意,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臂,虚指向东方:"能够改变我们命运的,只有我们自己!看,诸君,那里就是支那人的城池,我们必须打败他们,才能够与本部合流。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诸君当拼死作战,展现大日本帝国勇士的荣耀吧! "哈依!大日本帝国板栽!"军官们大声吼叫,仿佛他们真的能够战无不胜。 然而小野中佐还没来得及再勉励几句自己的军官们,一个士兵就跌跌撞撞跑过来,脸上带着惊慌失色的表情: "报……报告!" 小野中佐皱起了眉头,大声斥责道: "立正!二等兵,你是大日本帝国的武士,注意自己的仪容!" "哈……哈依!"那士兵挺起身子答道。小野中佐这才问道:"二等兵,报告情况!" "哈依!报告中佐阁下!中国守军发动了突击……" "什么?"小野中佐勐然站起来:"有多少人?" "大……大概有一百多个人!"士兵实在难以掩饰自己惊慌的神色。 小野中佐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中国守军察觉到自己背后那支奇怪武装的存在,他们要前后夹击自己了。他已经听到了中国军人的怒吼: "杀敌!杀敌!杀!" 小野中佐抬头看了一眼太阳,闭上了眼睛。他依稀预感到,他不会再有机会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五 "杀敌!杀敌!杀!" 城东,战斗已经陷入了一团泥沼之中。在日军的作战序列中,与其他支队相比,浅野支队的编制算得上是袖珍玲珑,全队仅有三千余人,且一多半是从东北强征的壮丁,战斗力与其他日军部队明显不在同一水平。然而对于宝山来说,即使浅野支队无论战斗力再差,三千人的兵力优势也已经成为了压迫在防线上的巨大压力。与此同时,日军出动二十多架飞机,不停扫射守军阵地,更配合炮火一个个摧毁守军的火力点。在飞机和炮火的支援下,日军更加疯狂地进攻,从北到东,宝山城外的整条防线都显得岌岌可危。 "狗日的!来杀啊!"韩云大声叫骂着,怒吼着。他的身边,特务排的士兵们不断倒下,战壕中昨日已竟然干涸的鲜血之上,又染上了新的殷红。前方几个人影从硝烟中冲出来,一下子扑在地上,子弹噼里啪啦打在韩云身前,泥土四溅。韩云一缩脖子,手中的冲锋鎗打出一个点射,然后他提起一个手榴弹,如老兵一样用牙齿拽掉了引线,那手榴弹呲呲地冒着烟。韩云等了两秒,才一扬手,把手榴弹扔过去。那几个敌人大惊,一个人刚伸出手捡起手榴弹想反扔回来,那钢铁的弹体已经炸裂开来,那弹片肆虐的横飞,一瞬间撕裂了周围所有的肉体。 韩云的枪口对准了手榴弹爆炸后的黑烟,并没有人从中钻出来,却有子弹打在韩云身前的一块石头上,又反弹起来,在他的额头上刮出一条小小的口子,鲜血淋淋漓漓流下,伴随着泥泞,给他原本清秀的脸庞添上了一些狰狞。 "韩云!韩云!"苏雪茗声嘶力竭的喊叫着。战斗开始的时候,她就被韩云按在战壕中,乖巧地并不抬起头。第一具特务排军人的尸体倒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感到胸口的憋闷,心头的畏惧和胃里的翻滚,她哆嗦着想站起来,逃开去,韩云看了她一眼,眼神凌厉而且严肃,带着命令的含义,苏雪茗记得他说:别动,别害怕。她坐下来,双手触碰到照相机木质的盒子,她恢復了勇气。 她拍摄下硝烟瀰漫的真实,她拍摄下炮弹爆炸的震撼,她拍摄下壮士赴死的慷慨。 但是,当她的镜头扫过韩云的脸庞时,却只看到他血流满面,苏雪茗的心勐然揪起,并且感到疼痛。毫无犹豫地,她大声喊叫着:"韩云!韩云!血!" "什么?"韩云吼叫,他低下脑袋,扔下一个空弹匣,从地上捡起一个新的,咔嚓一声装入弹仓。 冲锋鎗的子弹打得很快,他脚下已经有两个空的弹匣,而他正在打的,已经是最后一个弹匣了。 苏雪茗却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站起来。韩云挣扎了一下,怒道:"干什么?"男孩的怒气令苏雪茗胆怯,并且委屈,但她还是说:"你受伤了!你流血了!" 韩云伸手抹了一把,微微感到刺痛,想来并没有多大问题。他一晃膀子,挣开苏雪茗:"没事!你躲好了!"然而他刚抬头,一颗炮弹就在战壕前方爆炸了,气浪卷着泥沙,迎面打在他脸上,他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感觉到什么东西重重打在他额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不由自主翻了个身倒在地上。冲锋鎗无力地落在战壕中,弹了一下。 第50页 "韩云!"苏雪茗吓得心胆俱裂,喊叫的声音都悽厉地变形了。她扔下相机,连滚带爬扑到韩云身上,双手拢住他的头颅,拼命想把他扶起来,那头颅上血流如註:"韩云!韩云!韩云!" "好痛!"韩云呻吟着,剧烈的疼痛让他的眼角渗出了一点泪花。然而这一点泪花却让苏雪茗狂喜,因为那至少证明,韩云还没有死:"韩云!韩云!韩云!"她一遍一遍叫着男孩的名字,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又一次砸在男孩的伤口上,现在那个伤口看上去竟然比枪伤更为吓人。 韩云听到剧烈的耳鸣,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听不到。他感到剧烈的疼痛,他伸手想摸一下伤口,苏雪茗却一把拦住他。血液渗入韩云的眼睛,他视野中的苏雪茗是红色的,拿出一抹看起来是桃红色的手帕,按在自己额头上,于是剧痛,但她的手指那么柔软。她在喊什么?韩云想,但是听力一点点恢復了,他听到的是炮弹的爆炸声。 他摸起了冲锋鎗,想要推开了苏雪茗。苏雪茗颤抖着,却坚决地把他按倒在地上:"等一下,就一下!"她叫着,把雪白的手帕紧紧按在韩云的伤口上。 "怎么了?怎么了?"一个熟悉但是并不令人感到愉悦的声音咆哮起来,苏雪茗憎恶地抬起头,紧紧盯着那个特务排班长,那班长却再也不復当时的嬉皮笑脸,他粗暴地一把推开苏雪茗:"让我看看!" 苏雪茗雪白的手帕已经被染成了鲜红色,她刚一松手,韩云额头上的伤口就涌出一团鲜血,淋淋漓漓,让他的整个脸庞看上去不能再糟糕了。班长低低啐了一口:"这种伤最他妈麻烦,说重不重,没缺胳膊断腿流肠子,又说轻不轻,放着流血也能弄个半死!算了,小姐,把你的帕子还给他蒙上!" 说着,班长从自己骯脏的军服上"嘶啦"一声扯下了一大根布条,趁着苏雪茗的手帕,把韩云的额头包扎起来,在他后脑处打了个死结:"凑合凑合吧,打完仗下去好好处理一下!" 苏雪茗几乎要对那班长感激涕零了,她泪眼眬。但是班长一句话就把苏雪茗的所有感激都化成了愤怒:"小娘子,我救了你的小情人,你不陪我睡一晚上?" 苏雪茗的脸色血红,她几乎想一脚踹死这个流氓。 在这期间,韩云始终咬紧了牙,忍住剧痛,一声不吭。刚刚包扎完,他就挣扎着拽过了自己的冲锋鎗,拼命爬起来,向外射击。那班长蹲在战壕里,咧嘴一笑:"好样的,是条汉子,继续打罢!另外……"他转身,拖过来一个弹药箱,往苏雪茗面前一墩,"砰"一声,几发黄澄澄的子弹跳了出来,散乱在战壕中。他又扔过来几个冲锋鎗弹匣:"把子弹压进去,轻省活儿!" 即使在这战火连天的战场上,苏雪茗也已经几乎被那班长的态度气疯了。她的眼睛喷出火一般,胸脯上下起伏着,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反击这个无赖。那班长却毫不在乎,他提着自己的冲锋鎗站起来,就在韩云身边毫不停息地扫射,直到枪膛发出了咔哒一声。他换上一个新弹匣,把打空的那个随手扔在地上,看了一眼苏雪茗:"还等什么?我快没得用了!" 苏雪茗气得再也不看他,也不想理他,却看到韩云手中那一模一样的冲锋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怒火,抓起了空弹匣和子弹。班长似乎得胜一般的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脸,匆匆向另一边跑去。 "咔哒!"冲锋鎗的撞针击空的声音传来,韩云一把拆下打空的弹匣,一个装满的弹匣又递了上来。韩云看了一眼那只温柔的手,一时竟然愣了。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嗡嗡"的声音。 阵地上所有的人似乎都愣了一下,他们抬头看向远处,无不脸色大变。韩云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见到三个小小的黑点。 特务排的士兵发出了悽厉的警告: "飞机!!飞机!!!" 瞬息之间,进攻的日军和东北人都在弹坑中趴了下来,但是传出了一阵"板栽"的喊叫。 "机枪!机枪!"特务排的班长怒吼着:"把机枪立起来!立起来!" "班长,不行!"机枪手大喊道,声音紧张得变形:"飞机顺着我们战壕飞过来的!机枪没地方架!" "操你奶奶的笨蛋!活人被尿憋死了?你!"他一把揪住一个士兵的领子:"去趴在那里!把嵴背拱起来!把机枪架在他身上,按住三脚架!找准飞机头上打!给我把它打下来!打下来!" "蹲下!蹲下!"战壕中的士兵们声嘶力竭的吼着,轻机枪被架了起来。那班长看得着急,扔下自己的冲锋鎗扑上去,一把推开机枪手,抬起机枪放在那个趴伏着的士兵嵴背上。他尽量放低身子,机枪枪口高高竖了起来。此时,邻近的阵地上响起了密集的机枪火力,子弹如逆向的暴雨般射向天空,但是没有一发打中那些飞机。 三架飞机组成一个编队,冷酷无情地不断靠近,韩云看清了那机翼上血一样的圆点。飞机盘旋了两圈,然后勐然向着战场俯冲下来。机枪嗒嗒嗒嗒响起来,依稀可见的弹道在离飞机很远的地方消失不见,飞机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机枪手狂吼着,仿佛那样能够帮助子弹击中目标。他扣动扳机的手一刻都不曾放松,机枪管变得发热,进而滚烫,但是飞机依然俯冲下来。 第51页 苏雪茗抬头看时,每一架飞机的机腹下方都出现了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似乎径直向着这里飞来。在嗒嗒嗒的枪声中,她听到了一阵诡异而且狰狞的尖啸声,那是死神镰刀带出的声响,然后就是士兵们惨烈的唿喊:"隐蔽!" 苏雪茗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已经被韩云按倒在地上,他的胳膊紧紧压着她的肩膀,并掀起衣服把她的头遮挡起来。紧接着,苏雪茗听到天崩地裂的巨响,机枪声在一瞬间戛然而止。身下的大地剧烈的震动起来,成吨的泥土被抛洒在空中,然后落下来砸在人们背后,一阵阵疼痛。苏雪茗微微抬起眼睛,漫天都是灰尘和硝烟。然后又是一声巨响,灰尘和硝烟一下子消失了,眼前一片红黑相间的景象,除了自己和韩云,她再也看不见任何人。空气中的灰尘杀得她的眼睛剧痛,让她咳嗽不休。沙沙的泥土几乎把他们掩埋起来。 炸弹爆炸的时候,飞机已经开始扫射。二十毫米口径的航炮以极高的速度向地面喷洒着死亡的火焰。飞行员盲目的对着硝烟和灰尘持续的扫射,航炮如犁耙一样把土地打得如同开水般翻滚不休,不幸被击中的士兵甚至连全尸都不可能剩下。飞机高速掠过,并不回头,继续向城北阵地上飞去。自从它们出现,到远去,不过短短十几秒钟时间。然而,特务排五十多条汉子,能站起来的不过三十多人。 "班长!"一个士兵刚站起来,就看到了令他目眦欲裂的景象--有那么一小段战壕完全被航炮打塌了,那机枪并没有被炸坏,只是冒着烟躺在了一边,而机枪旁边的人却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鲜血汩汩的从他们身上的几个大洞上流出来,流在战壕里,形成一个又一个血洼。而在几个人最上边,就是那特务排的班长。 苏雪茗看着那张曾经令她感到无比厌恶的脸,说不出话。现在那张脸上并没有鲜血,也没有露出狰狞的表情,只是那样闭着眼睛,抿着嘴唇,仿佛熟睡,熟睡…… "班长!班长!班长!你睁开眼睛!你睁开眼睛啊!"士兵哭喊着,苏雪茗垂下了眼睛。 "斗兹咩卡一--"日军的叫嚣声更加响亮,韩云也吼道:"杀啊!让小日本看看,飞机炸不死我们!杀敌!杀敌!杀!" "杀敌!杀敌!杀!" 阵地上枪声大作,韩云的冲锋鎗不停的喷发出耀眼的火舌,冒着烟的弹壳纷纷落下。苏雪茗轻轻拿起了照相机,对着那个班长熟睡的脸,拍照,又放下。她抬头看了一眼被硝烟遮盖的天空,又开始往弹匣中一粒一粒塞入子弹。 六 9月2日,13时32分。 太阳刚刚偏西,正是刚吃过午饭的时候,也是人们感觉到最疲倦的时候。多少年来,不论南北,不论贫富,只要有机会,中国人似乎都会忙里偷闲休息会儿。这人嘛,累的时候总要休息,所以很多人中午吃完饭,把碗往旁边一撂,就脱了鞋子上炕,摆开枕头躺下去。闭着眼睛,一边消化着肚里的饭食,一边想想七姑六婆三叔叔二大爷之类,就此进入梦乡。过那么个把时辰起来的时候,痛痛快快伸个懒腰,听着骨头节子嘎嘣嘣响两声,精神爽利! 然而那有两个前提:第一,四下里当然得太平,纵然有两声鸡鸣狗吠,小贩的吆喝,那也都无所谓;第二,自己应该能吃上口饱饭,饿着肚子,谁都睡不着这个午觉。这两个前提,实际上是一种要求,要求平和的生活。如果说得再透彻点,要求强大的国家,没有强大的国家,随便任哪个弹丸小国都敢过来打一下,那种吃饱饭,过太平日子的生活,等于梦想。 问题是,强大的国家,首先需要自强。尤其是目前并不强大的国家,则更要自强。自强在很多种方面能够体现,其一,就是要靠军人们去硬打硬拼,打出国家的风骨,打出国家的坚强。 所以,战场上的军人们不可能有机会享受太平的午餐,然后惬意的午睡,他们在拼命、搏命、挣命,为了自己,更为了自己的祖国。 "啪啪啪啪啪!" 李伯楠在向前奔跑,忽然勐然向后仰身,整个人一下子滑倒在地上。灼热的子弹破空发出"入、入"的尖啸声,从他头顶掠过,没入后方一个士兵的小腹,于是那个士兵在李伯楠身后滚倒了,发出悽厉的惨叫。 李伯楠感到歉疚,但他并没有时间去回头看一眼濒死者。战场上即使处处小心,都要凭着运气决定自己的生死。若有一丝一毫的大意,随时都可能为自己带来最严重的后果。 这就是战争。李伯楠奔跑着,余念宝就在他前面,发出刺耳的怪叫 :"沖啊!兄弟们!杀敌!杀!" 几分钟前,得知西门日军背后出现友军的情报后,姚子青营长立刻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作为预备队的八连二排,于是宝山西门聚集了七连二排以及八连一排、二排的一百多名士兵。姚子青下了死命令,一小时内结束西门外战斗。三个排不敢怠慢,立刻出城发动了冲锋!几乎在瞬息之间,日军阵地的火力明显弱了许多,同时不远处盒子炮的枪声又一次密集的响了起来。那支武装队伍并不愚蠢,他们明智地选择了和守军同时发动冲锋。 日军人数不多,阵地也并没有牢靠的工事,他们的处境比宝山更加艰难。此刻,在日本军阵地,那几座房屋后方,一大群日本士兵沉默着,紧攥着手中的步枪。 第52页 "诸君,目前的状况,大家都心里有数!我们,这些帝国的勇士们,可能再也看不到故乡的樱花了!但是我们不怕!这是我们伟大的圣战,为了至高的天皇阁下效忠是我们的荣幸!现在,我们最后一次效忠的时刻来临了!"小野中佐吊着左膀子,右手高举着指挥刀咆哮着:“大日本帝国板栽!” "大日本帝国板栽!"军官和士兵们狂吼着。 小野中佐重重点头:"哟西!诸君!让我们靖国神社再见!" "靖国神社再见!" 所有的人都在吼叫,那气氛竟然显得悲壮了。如果他们不是侵略者,如果他们在自己的国土上抵御外族的进攻,那么这种悲壮不仅是值得崇敬,更是可歌可泣的了。然而不是,他们不是保家卫国的勇士,而是穷凶极恶的侵略者。在他们即将倒在保家卫国的勇士的面前之时,那种吼叫无疑如一条恶狗临死前最后的叫嚣。 只是,人们必须注意到,即使是垂死的恶狗,也还是有着锋利的牙齿。 "上刺刀!"小野中佐吼叫着。 "上刺刀!" "上刺刀!" 每一个日本军官都在吼叫着。于是,"哗啦啦",日本兵抽出刺刀,狠狠捅在每一支步枪的枪口,甚至连机枪枪口都挂了明晃晃的刺刀。同时,他们按照步兵操典中的教条,一次次拉动枪栓,把一发发亮晶晶的子弹推出枪膛。 "日本人要拼刺刀!"离得十几米外,余念宝就听到了那拉动枪栓的声音。他立刻意识到日本人的意图--日本陆军素来重视白刃战的传统,其步兵操典中规定,白刃战之前必须将枪膛中的子弹退出。日军对外宣传,那是体现日本军人的武士道精神。但是实质上,日军的三八大盖子弹初速高、穿透力强,白刃战时子弹极容易穿透目标,打入下一个目标体内。而在目标对面,很可能就是与目标正在搏斗的日本军人。这种高误伤率,使得三八大盖在白刃战时成为一种对敌方和己方同样危险的枪枝,所以把步兵操典中有关退子弹的规定说成武士道精神,实在是一种遮羞的说法。 但是,日军敢于退子弹的根源之一,就在于日军兵员的素质普遍高于中国士兵。一个第一次操作机枪的新兵可能在一瞬间打死好几个冲锋中的老兵,但白刃战却截然不同,士兵的素质,直接决定了战斗的结局。刺刀挥舞之间,生死在唿吸之间,片刻的犹豫和胆怯,就要付出鲜血的代价。 余念宝当然知道这些,在月浦的时候,二排曾与鬼子拼了一轮刺刀,结果一轮拼下来,二排只有一半人能够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开枪!开枪!"余念宝大声吼叫着:"别让小鬼子靠近!"他勐然站住,半蹲下来。几个日本兵怪叫着,从房屋的拐角处冲出来,他们几乎立刻就被打成了蜂窝。然而令军人们难以置信的是,日军背后那支武装,竟然毫不犹豫、毫不畏缩地扑上去,面对面地与日军展开了肉搏!他们是什么人啊?他们用的什么武器啊?军人们吃惊地看着,那些人个个一身黑色的正装,袒露着胸膛,左手提着盒子炮,右手提着一把小斧头,锋利的斧刃上下翻飞,隔开刺刀,砍入人体,血雨纷飞…… "兄弟们!上啊!"一个士兵喊叫一声,那些便装的汉子们与日军已经搅成了一团,于是士兵们不再放枪,他们嗷嗷叫着,开始大步奔跑,在途中把刺刀安插在各自的枪口! "杀敌!杀敌!杀!"士兵们大声吼叫,为了鼓舞自己的斗志,为了给自己以前进的激情和牺牲的勇气。他们握着步枪的双手因为紧张和用力而青筋迸起,骨节青白。 "嘶兹咩[日语:前进]!"日军中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叫,十几个士兵硬是从混战中脱离出来,瞬间组成了一个疏离的横列,咆哮着迎上来。 军人们的相撞如同怒潮相互拍击,刺刀切入人体如划开一只柚子般的容易。扑哧轻响中,血液如同水果的汁水,淋淋漓漓。到处都是步枪木柄的撞击声,到处都是刺刀的交击声。战争的主旋律在几千年中没有任何变化,如同爱情和友谊,争斗和杀戮也是人类艺术永恆的主题。 日本在明治时期就开始实行兵役制,每个士兵经过了残酷而长久的训练。格斗开始后,日军的兵员素质立刻显现出来。一个半残的中队,几十个人,每一个人都要面对两到三个愤怒的中国人。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打得狂热而且顽强,在不断的防御中竟然仍有余暇反击。不时有惨叫传出,声音悽厉,在战场上空迴荡良久良久。 "噗嗤!"李伯楠勐然把刺刀从一个日本兵咽喉下方拔出,来不及调头,一枪托就砸碎了一个逼近的日本兵的脑袋。还没等李伯楠恢復平衡,第三个日本兵扑过来,恶狠狠的举起了步枪,那枪口的刺刀闪着寒光。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刺下,胸前忽然出现了一根刀尖。日本兵向下望了一眼,仿佛不敢相信,然后他倒下去,身后露出了管文勤苍白无血色的脸。 "好样的!多谢!"李伯楠叫道,转身用枪桿盪开了一支刺刀,然后势若雷霆地噼开了那个日本兵的脸庞。管文勤犹豫着转身,似乎没有日本兵以他为目标,他四处观望,飞溅的鲜血让教授感到一阵阵眩晕。 "西内--[日语:去死的意思]"一个屋子中忽然传出了扭曲的怪叫,一个影子忽然撞出来,雪亮的刀光直噼向一个中国士兵,那士兵正与一个日军角力,冷不防背后被勐砍一刀,痛唿出声。他的对手双臂用力,推开了他,刺刀插入了他的胸膛,于是那痛唿一下子停滞了。管文勤眼看着这一切发生,他阻拦不及,在惊恐和愤怒中又多了些焦躁,这是教授一生都很少体验的一种情绪。他抬起步枪,几乎都没有瞄准,一枪就轰飞了那个日本兵的脑袋。然而他再拉枪栓的时候,那个从屋子中冲出来的人影转过头来,吊着一条臂膀,手上的指挥刀上挂着丝丝缕缕的鲜血。管文勤认了出来,这是那个被自己打中了肩膀的军官。此刻,那军官势若疯狂,一扭刀身,嘶吼着向管文勤横砍过来。 第53页 那一剎那,也许是文人那脆弱的神经使然,管文勤知道,他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了。于是他没有躲避--他躲不开--而是双手伸出去,把刺刀伸出去…… "教授!"刚刚转身的李伯楠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叫,他跳上去,一把扶住管文勤,后者却踉跄了一下,扭身趴伏在李伯楠身上。鲜血从两个人之间淋淋漓漓洒在地上,管文勤的步枪连着刺刀,刺刀插在那日本军官胸口,他睁着眼睛倒下去,管文勤的步枪也脱手滑落下去。李伯楠紧紧揽住管文勤,似乎那样就能够挽回这一切。 管文勤双手哆嗦着探下去,摸到了自己的胸骨,摸到了软绵绵的内脏,那是肠子吗?光滑的如同丝绸一样……他感觉不到疼痛,全身的力气如同从胸腔以下的地方迅速流走,如水一样…… "教授!教授!"李伯楠大声喊叫着,然而管文勤已经说不出话,他的双腿渐渐无力,搭在李伯楠肩膀上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于是他们向着脚下的中华大地滑下去。最终两个人一起坐倒。管文勤张了张嘴,似乎想吟诵一句古诗或者词句,聊以自嘲,或者安慰,但他最终没有吐出只言片语,只是努力向李伯楠展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把那花红柳绿的世界隔绝在眼皮之外,隔绝在灵魂之外。 李伯楠颤抖着抚摸了管文勤的颈动脉,他的手指上有大量的鲜血,擦在管文勤的脖子上。管文勤的身体以难以想像的速度冷下去,带着平静甚至略显欣慰的表情冷下去。李伯楠慢慢把教授的身子放平在屋子墙角之下,用染血的双手持起了步枪。他的面庞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但是当刺刀刺入一个日本兵小腹的时候,李伯楠拼命地扭动手腕,让扁平的刀刃在日本兵柔软的小腹中狠狠搅动,搅烂经、络、肌肉和肠子。那日本兵扔了步枪,双手抓着李伯楠的枪桿,身子弯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他的眼眶瞪裂了,缩小的瞳孔疯狂地搅动着,张大了嘴巴露出充血的牙齿,舌头硬直在正中央,等待发出那一声永远都不会发出的,因为剧痛而发出的惨叫。 李伯楠的眼神中充满了冷酷并且疯狂的含义,深邃的黑暗中,闪出一丝丝痛彻心肺的悲哀。 七 9月2日下午2时,大上海北侧,宝山城西门外,日军第三师团某联队第二大队第一中队中队长小野中佐终于以一个殉道者的姿态,与中华民国沪江大学国学系48岁的教授管文勤先生同归于尽。 小野中佐的死亡,让日本士兵们丧失了最后一丝逃脱的希望。他们并不为了自己的生命而乞求怜悯--在日本那样一个军国主义强势的社会中,投降后的屈辱会与社会中的歧视一起伴随日本士兵终生,让他们生不如死。所以,此刻的日本士兵宁可做困兽之斗,宁可死。 而中国的守卫者,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意愿,让这些来自岛国的渔民或者农夫继续生存下去。满眼的鲜血,满地袍泽的尸体让他们内心充满了残忍的念头。几个日本士兵被打退到一个房屋中,李伯楠根本没有犹豫,连续从窗户里扔进去三个手榴弹。一个日本兵被倒在地上的中国汉子拽倒,几柄刺刀一起刺下,把他剁成了肉泥…… 一些日本人绝望了,他们决定以武士的荣誉结束自己的生命,于是一个日本军官在屋内庄严地切腹,但他只切了第一刀,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他哭喊着,不得不由背后的介错[註:被找来作为剖腹者助手,在最痛苦一刻替其斩首的人。]砍下了他的脑袋。当介错自己切腹的时候,窗口的射击击碎了他的胸膛,也击碎了他可怜的自尊。剩下一个日本军官用手枪打爆了自己的头颅。在几秒钟之后,一个日本兵被四面包围走投无路,在钢盔上敲响了自己最后一个手榴弹。 然而,更多的日本人,则是被愤怒的中国人用乱枪扫射成一摊烂肉,或者用刺刀刺死。鲜血和牺牲让復仇者拥有足够的藉口和怒火,他们把身受重伤,但仍然活着的日本人拖起来,活生生地钉在地上、门板上、墙壁上,想办法给他们以最无法忍受的剧痛,让他们发出最悽厉的惨叫,并愉悦地听着那惨叫变成呻吟,呻吟渐渐悄无声息。 仇人的痛苦,胜似蜜糖。 最后一个日本兵被四五柄刺刀同时刺中,金属的刀刃在他的体内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几个沉默的男人们喘息着,望着这具令人憎恨的尸体,他们抽刀,鲜血从无数个伤口出来,喷了几个人一身,没有人在意。那尸体沉沉倒下,如一段腐朽了很久的木头。西门外的战斗结束了,小野中队成为了一个歷史。 吴建平大口喘着粗气,他环顾四周,46位袍泽横七竖八地倒在方圆几十米的这一小片土地上,与此同时,还有37名黑衣的汉子同样流尽了最后的鲜血。但是,在他们的身边,127具日本兵的尸体层层叠叠,流出的鲜血将大片的土地浸透,成为黑红的稀泥,脚下一踩,就是一声令人心头髮麻的"咕叽"。 吴建平缓缓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左右都是他的战友。他抬起臂膀,举起步枪,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声撕裂天际的吶喊: "杀敌!杀敌!杀!" "杀敌!杀敌!杀!" 无论军人们,还是那些黑衣的汉子,都举起了自己的枪,爆发出这几个简单的音节,这几个音节中包含着他们的血气、阳刚、怒火、骄傲,还有悲痛…… 第54页 黑衣的汉子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越众而出,走到吴建平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尽量压抑住自己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桀骜: "先生,你这是……你是这儿的头?" 吴建平回头一看,八连一排的排长就倒在他不远的地方。在这些军人中,他已经是军衔最高的一个,于是他点了点头。 刀疤男人也点点头:"我们是青帮朱雀堂的,我是……我是黑枭。"他简单扼要地说。 "青帮?"即使感到万分疲倦,吴建平仍然觉得惊讶了。青帮是什么?在整个三十年代,凡是上海滩有那么一星半点了解的人都应该听说过,那是一个庞大的黑道帮派。平日里在上海滩抢地盘、开夜总会、收保护费,无所不为。其帮会内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堂口,数十个分舵,其组织架构之大之完整,简直令人嘆为观止。 放在平时,这样的黑社会无论出现在哪个地方,都不是太令人奇怪。但是此时他们出现在战场上,就着实令人惊异了。 看到吴建平发愣,黑枭当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当下也不以为意,回头指指自己倖存的手下:"那些是我的兄弟!" 剩下的二十多个黑衣的汉子挺了挺胸。黑枭慢慢道:"你是这儿的头,我们兄弟的命就交给你了!" "这不行!"吴建平当场摇头道,他从一开始就不主张接受志愿者,然而回头看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军人们的尸体,他嘆气,改口道:"我不能决定,你们跟我去见营长吧!" 黑枭沉默地点头。场面沉闷地似乎空气都为之凝固,袍泽兄弟的牺牲,让男人们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黑枭凝视着地面上一个兄弟的尸体,几乎要流泪了,那个兄弟跟了他十年,十年…… "罢了!罢了!"黑枭忽然大声咆哮道:"兄弟们,你们先走一步,阎王爷面前你们挺直了腰杆儿,到哪里咱都是爷们儿!下辈子咱还是哥们儿!"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他却再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勐然一甩手腕,锋锐的斧刃滑过巨大的圆弧,直直架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之间。变起肘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一时没人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形势骤然紧张起来,浑身上下溅满了鲜血的余念宝哗啦就抬起了冲锋鎗,吼叫道:"干什么?干什么?"他背后,十几个军人们也抬起了枪口。对面的黑衣人也不甘示弱,哗啦啦枪口都举了起来,粗野的叫骂响成一片。 只是,究竟是为什么,会让局势如此发展?所有的人都蒙在鼓里,除了当事的两人。 黑枭横着胳膊,丝毫不理周围的嘈杂,他手中的斧刃几乎碰到了对方的肌肤,冷笑着说:"李伯楠,李兄,两年不见,别来无恙?" 被斧刃架在喉间的,正是李伯楠。此刻他微微一笑,淡淡得道:"托黑枭兄的福,李某没病没灾,过得还算自在。" "你自在,老子可不自在!"黑枭收了脸上那点假笑,面目狰狞:"刘老共,你是一点都不狡辩啊,一口就认了?共匪的罪名可是很重的!" 这一句话说出来,对峙的双方瞬间偃旗息鼓。老共?共匪?所有的眼睛都射向了李伯楠。其中,余念宝和吴建平的表情最是复杂,他们早在猜疑李伯楠是共产党的人,但是一直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在战场上,政治和信仰毫无疑义,更重要的是,李伯楠是一个能让人安心地把背后託付给他的人。 李伯楠却微微一笑:"黑枭兄,你未免言重了,在下的确是共产党,然而共产党何罪之有?蒋委员长通电全国,值此国难当头之时,国共双方应放开成见,精诚合作,一致对外,奋勇抗日。黑枭兄,你復兴会听的是戴先生的话,可戴先生也得依委员长的意思行事啊!" 李伯楠话不多,但是姿态却是侃侃而谈,黑枭的脸色却青一阵白一阵,他咬牙切齿道:"姓李的,你别来这套。国共合作,说得好听!去年我们没抓住你算你走运,今天咱们既然碰上了,那就别想有个善终!老子倒要看看,你脑袋分家后,怎么跟老子合作!" 说着,黑枭斧刃向李伯楠的脖子划过去。剎那间,李伯楠一手攥住黑枭的胳膊,双方较力,僵持。李伯楠缓声道:"黑枭兄,你我之关系并没有到了必须生死相搏的地步。你要看看怎样合作,很简单,你听—“城东的炮弹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黑枭兄,那是什么声音,我想你自己也清楚得很。我是什么人,黑枭兄固然知道,一个当特务的红军老兵,打了十几年仗;我有多大能耐,黑枭兄也明白得很,过去那段时间内伤了你不少兄弟,我很抱歉。如果黑枭兄仍然不肯见谅,非要李某去死,李某决不反抗。刀刃砍在刀刃上,两者都会崩口,李某决不做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话说到这里,李伯楠放开了黑枭的手腕,挺直了身子,引颈待戮。黑枭却没有动手,他冷冷地盯着李伯楠,两人对视良久,沉默不语。 余念宝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他很矛盾,民国二十三年的时候,他在江西跟共产党结结实实打了几仗,但从另一个方面,他却并不仇恨他们,自从昨晚狙击手的事情之后,他对李伯楠更是觉得喜爱了。然而他看看黑枭,什么都没有表示。 第55页 因为黑枭虽然依然摆出一副兇狠的模样,但是眼睛中已经失去了杀气。 李伯楠看着黑枭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诚恳地说:"李某想,如果黑枭兄不弃,李某愿与黑枭兄一起上阵杀敌!" 黑枭脸上露出了夸张至极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他重重地"哈"了一声,嘲讽道:"和老共一起打仗,老子生来没那福气!" 然而,他手中的斧子,却也狠狠地放了下来。他又盯了李伯楠一眼,"哼"了一声,回头向那群黑衣男人道 :"都给我把枪放下!放下!咱们是来打日本人的,不是来跟中国人火拼的!" 黑衣的汉子们相互对视了一下,都把枪放下了。 吴建平松了一口气,余念宝更是咧开嘴笑出声来,他叫道:"听我命令!都他妈把枪放下!!放下,小兔崽子……" 李伯楠看着黑枭骂骂咧咧地走向宝山城门,脸上绽放出一丝微笑。不过转瞬他的微笑就停滞了,他的目光落在了管文勤那花白的头髮上。 他感到悲伤。 第六章 战争与和平的边缘 侵略中国的是兇横残暴的日本军阀……我们对日本帝国主义和日本军阀决不应该再存有丝毫的幻想。我们只有以抗战手段,才能取得真正的和平,取得国家的自由和平等。——冯玉祥 一 9月2日,下午2时12分。 宝山以西,枪声密集的响了一段时间,然后仿佛在忽然间就沉寂下去,再也听不见。然而城东的军人们却根本没有人注意,因为他们的战斗,从来就不曾停止过。双方的子弹在空中交错如暴风骤雨一般。守军的伤亡大得可怕,只几个小时的战斗,韩云所在阵地上,就只剩下二十多名特务排的士兵,人人带伤。至于其他部队,伤亡同样令人震惊。 "排长!咱们撤吧!再不撤,就都打没了!都打没了啊!"一个特务排的士兵跪在战壕中,抱着排长的腿,带着哭腔道。那排长一脚就把士兵踢了个跟头:"说什么?说什么?再说一句撤,老子崩了你!" "可是排长,排长,你看看兄弟们,这才打了多长时间,就死了多少兄弟!排长,你睁眼看看啊!"士兵坐在地上,放声痛哭。那排长一把拽出手枪,指着士兵,枪口抖了很久,狠狠放下来,转身向战壕外把枪膛里的子弹打了个干干净净。 敌人已经近在咫尺,守军一排一排子弹扫过去,敌人一片一片的被打倒,但是他们依然发疯一样往上沖。事实上,浅野支队仅仅是日军的乙级部队,战斗力与精锐的第三师团根本无法相比。然而相较昨日的第六十八联队,今天浅野支队的进攻显得更为疯狂。六十八联队的进攻虽然兇勐,但仍然有节奏,毕竟日军士兵并非刀枪不入,他们也会害怕守军的火力,也会怕死。然而,今天战场上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一群群东北的士兵,穿着日军的灰黄军装,挺直了身子,疯狂地冲上来。他们并不是不怕死,也并不是热衷于杀戮自己的同胞,逼迫他们疯狂冲锋的理由很简单--活下去。是的,他们只有前进才能活下去。每当他们被守军火力压制在地,抬不起头的时候,日军的步兵炮往往就砸在身后,甚至砸在这些士兵的身上,以此手段,驱策着他们前进! "哒哒哒哒哒!"机枪扫射的声音戛然而止,那排长的咆哮声压过了战场的喧嚣:"机枪班,怎么了?继续打啊!"他愤怒的扭头,却愣住了,因为机枪班的阵地上,已经一个人都不剩。四五具尸体在战壕中层层叠叠,那挺机枪无力地歪斜在土墙上,枪口冒着浓浓的青烟。排长扔下冲锋鎗,跳过去,一把攥住机枪的枪托,连同支架一起端了起来。枪管把他的左手烫得吱吱作响,他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于是那机枪又一次吼叫起来。 "顶住!"排长拼命吼叫着:"给我顶住!日本人也坚持不住了!他们也不行了!顶住!顶住就是胜利!" 他说的没错,因为他们的敌人正在承受着更大的压力,几个小时的进攻,在面前这一小段阵地上,已经躺下了两百多个东北的汉子。而在守军密集的子弹之下,更多的人正在死去,或者快要死去。 "咚!咚!咚!"战线后方,一连串炮声响起来。炮排仅剩两门迫击炮,往往在一个地方匆匆打几炮,扛起来就跑。因为下一秒钟,日军的报復性炮击就接踵而至,慢一步,都有可能被炸成粉身碎骨。炮排的人已经拼了命,他们不怕死,然而他们不能死,更不能损失这炮!此时,此刻,这两根铁管,就是他们的命,就是他们袍泽的命!他们就算是跑得累死,也不能把炮丢了! "轰!轰轰轰!"一连串没有经过修正射击诸元的炮弹,落点极为分散地砸在战场之上,带起了一阵阵腥风血雨。终于,过于沉重的压力,让那些背井离乡沦为炮灰的东北士兵崩溃了! "娘咧!"鲜血和肉块从天而降,鲜红色的肠子溅了一个士兵一身。他的脚步蹒跚了两下,捧起肠子看了一眼,沉默了几秒钟后,就爆发出一阵高亢的尖叫。毫无顾忌地,他坐在地上开始哭泣 :"娘咧!娘咧!娘咧!娘咧!" 士兵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两个字,但几乎所有的士兵心中都为之一凛-那人已经疯了。中国守军的心中,不禁一软,枪口若有若无地离开了那个士兵的身边。而在东北士兵的心中,在战斗的亢奋和对死亡的恐惧之下,那种撕心裂肺的悲哀令他们脚步发虚 :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和他们的同胞打着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为什么? 第56页 第一个士兵站住脚步,开始逃回去,然后是几个人,之后是一个小队,他们站住脚步,往东方逃去。他们不想打仗,也不想死去,最终,整整一个中队都在逃跑,他们的脚步在那些已经死去的尸身上磕来绊去,于是他们跌跌撞撞。 "不!不能后退!"东北军中,一些老兵用汉语高声喊叫道:"不,兄弟们,回来!" 逃跑的人并不理他。 "不行!兄弟们,不行!" 但是,出发时的阵地已经清晰可见,那阵地之前没有弹坑,也没有硝烟…… "不……" 依然奔跑,仿佛生命的希望就在眼前。 但是,等待他们的,不是生命,而是更加冷酷无情的子弹和死亡。 "乌呔一[日语:射击]!" "乌呔一!" 高昂而嘹亮的口令声后,日军的战壕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勐烈的弹雨。东北士兵猝不及防,短短的一瞬间,沖在最前边的一排人就倒了下去。沖在最前面的士兵,几乎被九二式重机枪打成了两截。机枪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咚咚咚"的声音,压过了老兵那揪心的嘶喊,一个中队的士兵,就在瞬间被撕成了碎片! "操你祖宗!小日本!操你祖宗!"枪声还没有停歇,那老兵就已经大声嘶吼起来,他一边叫骂,一边转身扑回去。然而他立刻就被几个东北士兵拦住 :"不,班长,不能回去!" "操你祖宗!给老子放开!操你祖宗!"那班长眼睛通红,吐沫星子喷出老远,他抬起了步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向日军的阵地开枪。 "乒!" 三八大盖的枪声清脆而响亮,东北士兵们都愣了。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他们的耳边响起的,是刚才中国士兵的吼叫。 是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兄弟应该携手,同胞应该共患难!为何要当外民族的走狗,被他们驱使、奴役,然后牺牲?为什么不站起身来,用枪弹、刺刀、拳头和牙齿去告诉他们,自己是中国人? 然而,他们也只能想到这些了。 因为下一刻,日军的火炮开始覆盖在整片战场上。尖啸声如同地狱的唿啸,不停响起来,在每一声尖啸都有一声天崩地裂的爆炸作为结束。为了这群丧失了信念和自我的东北人,这群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儿女的父亲,日本人毫不犹豫动用了重炮,支队炮兵大队的士兵们光着膀子,抱起明晃晃,拥有艺术品般美妙曲线的炮弹,递送到七十五毫米榴弹炮和三十七毫米步兵炮的炮膛中,然后炮火如流星般窜出,自由地划过天空,然后落在战场上,落在战场上…… 把整片整片的大地都化成了一片地狱,沸腾着的地狱,哭嚎着的地狱,悲惨、痛苦的地狱。 地狱中的颜色是黑红的,黑色是泥土和硝烟,红色是火焰和鲜血。地狱中的声音是混沌的,尽管炮弹在唿啸、在爆炸,尽管东北的汉子们悲惨地嚎叫着,他们唿救、祈祷、诅咒、辱骂,却无济于事,因为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只能听到一片混沌、混沌…… 于是他们开始奔跑,不断奔跑,试图逃离,如同沸水中的蚂蚁。面对这一切,中国守军已经停止了射击,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横飞的弹片把东北男人们的躯体撕裂,化为血色的齑粉。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钢铁、血肉和泥土在这一片地狱中被混杂起来,混沌与破灭…… "日本人!你们祖宗十八代死绝了!你们他妈的畜牲!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刚才那个东北班长声嘶力竭地叫骂着,几个士兵扔了枪,拖着他拼命沖往守军的阵地。守军们没有开枪,他们看到一个东北士兵的躯体随着爆炸飞起来,落下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两条腿。人就躺在守军战壕前方不远的地方,大声惨叫。 "虎子!"那东北班长一膀子甩开周围的东北兵,扑过去,一把抱起那断了双腿的男人,拼了命地往战壕中跑。先一步跳入战壕的东北兵已经被守军扭起来,却仍然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快跑!快跑!!快跑!!!" 然而,人终于没有炮弹跑得更快,一声令人血冷的爆炸声响起来,那班长向前奔跑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摇晃了一下,一声不吭地倒下去。怀中的伤者无力的滚在地上,发出悽厉的喊叫:"班长!班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班长!"被守军扭住的东北兵们大声哭喊着,仿佛泣血。又一阵炮弹落下来,硝烟瀰漫,遮挡了人们的视线,于是人们只能听到那伤兵的喊叫和咒骂,渐渐的,那叫声低下去,那男人终于忍耐不住开始哭泣,抽泣声却具有动人心弦的穿透力,战壕中的守军听到了他的呓语 :"翠花,翠花,翠花…………" 那当然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当然。仅仅是一个名字,给这个冷酷而且痛苦的战场上带入了一点点期待和温柔,却又平添了令人难以言述的绝望和悲凉。于是守军们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们紧攥的双手放松了,枪枝的握柄上满是汗水。疼痛、疲惫和干渴在一瞬间回到了军人们的身上,他们的眼神开始涣散,他们抚摸自己的脸颊,一样的鼻子眼睛耳朵,肉的,肉长的,不是钢铁,不是火药。他们生活了许多个日子,或许那些日子称不上开心,但却是他们的一切,他们所意识到的一切,不是现在,不是这个要震聋人的耳朵,熏瞎人的眼睛,呛得人连连咳嗽,最终要人死去的战场。 第57页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且虚幻,或许每一个军人面前都出现了一个女子,他们的眼睛感觉到湿润,于是被硝烟燻得干涩剧痛的眼珠感觉到些许慰藉。 东北汉子们早已哭都哭不出来,他们的泪水已经流干……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苏雪茗跪坐在战壕中,对韩云大声喊叫。她屡次想猫起腰上去看看,每次都被韩云坚决到粗暴地阻止。到了后来,韩云自己也蹲下来,按住苏雪茗,一遍一遍重复着: "别看!别看!别看!" 他的眼神暴露了他的内心,苏雪茗似乎发现了什么,她不再挣扎,只是难以置信地扭过脸去,仿佛她的视线能够穿透厚厚的战壕,望见那地狱般的战场--她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又什么都看到了。在经歷了战争、鲜血、死亡和杀戮后,女记者终于经歷了战争中最残忍的一幕--屠杀。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是她已经开始战慄。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日本人会把自己的士兵炸死在战场上,为什么他们不让这些东北士兵回去,回家,东北的家…… 一阵黑烟忽然吹过来,苏雪茗一阵剧烈的咳嗽。 二 日军的炮火一直宣洩了十五分钟,最终,战壕之前,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于是,炮火开始延伸,乒桌球乓地砸在战壕中。军人们沉默着,对于生和死,有了另类的感悟。 但是进攻并没有结束,看起来似乎永远不会有结束的时候。并且,比之前更糟糕。在硝烟的影子中,又一次出现了敌人的影子。这一次仍然是被逼上阵的东北兵,他们悲哀而且疯狂的脸庞在硝烟中若隐若现。守军们沉默地把他们放到二百米内,然后吼叫一声,无数子弹打出去,带着无奈与同情。无数人死去,到处都是东北汉子的鲜血。然后他们又退回去,又一次被屠杀。在两军间的战场上,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淋淋漓漓,在一个个弹坑中凝结成大大小小的池塘,看起来都不似鲜血。 "操!咱不跟日本人干了!咱不跟日本人干了!"一个士兵大声喊叫着,更多士兵们响应着。于是无数东北人扔了枪,高举起双手跑向守军--战壕遮掩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灵魂。 然后日军又驱使东北人发动了最后一次进攻,这一次东北人溃退得更快,被屠杀得更彻底,扔下枪跑向战壕的人更多…… 下午4时的时候,炮火渐渐停息,硝烟渐渐散去,战场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个活着的敌人。 进攻停止了。 "唿……唿……" 韩云喘息着,他感到额头剧烈的疼痛,不仅仅是皮肉伤,更似乎脑袋里有一个运动不休的钟摆,摇摇,晃晃。他觉得眩晕,于是摇摇晃晃坐在战壕中。苏雪茗在他面前蹲下来,伸出手,揩去韩云脸上的血痂和泥块。 "苏小姐,你还要採访么?"韩云喘息了一阵,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苏雪茗。苏雪茗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韩云挣扎着,站起身子:"等一下,如果日本人不再进攻之后,我带你去医院……吧。" 他的瞳孔闪出黯然的神色。苏雪茗默默点头,轻轻地说 :"是啊,医院,我的确应该去……" 她知道那里绝不是一个令人快乐的地方。 过了好久,苏雪茗抬起头说:"你说,我们能守住宝山吗?" "我不知道。"韩云犹豫着道,他看了一眼周围,原本精悍的特务排,只剩下十几个人倚靠在战壕中,坐在袍泽的尸体旁边,点燃菸捲,深深吸着,无言。 "如果守不住,韩云,你想过会发生什么吗?" "想过。"韩云苦涩的一笑:"实际上我每时每刻都在想,我可能受伤--不,我已经受伤了,我可能残废,也可能死亡。这让我怕得要命。" 苏雪茗凝视着韩云:"你后悔来这里吗?" 韩云盯着苏雪茗,半晌,摇了摇头:"不,我不应该后悔的。"然后他又想了想,更加坚决地摇头:"我不后悔!" "可是为什么?"苏雪茗问:"你不过是一个学生。" 韩云拿起水壶,喝了口水,慢慢说:"苏小姐,你是否曾经注意到那些乞丐?" 苏雪茗点点头,不明白为何韩云会提起这个。 韩云说:"以前,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六十大寿,在城里一个酒楼大排筵宴。我和堂兄弟贪玩,跑在酒楼前玩耍,却见到一个老人。我记不得那老人长什么样子,也记不得他穿什么衣服,我只记得,他在酒楼门前的泔水桶处坐着,等待。你知道什么叫泔水桶吗?就是那种骯脏的木桶,散发出腐烂的酸臭,酒楼的伙计每每把剩菜剩饭倒进去……我看到那老人就坐在泔水桶前,拿两根树枝。一个伙计提着一个桶出来,把小半桶杂七杂八的剩饭剩菜一股脑倒进泔水桶中,看了那老人一眼,那老人却似乎迫不及待一般,立刻坐直了身子,左手捧着桶,右手拿起那两根树枝当筷子,去桶中夹东西。但是那树枝太软,夹来夹去都弄不到食物,老人似乎愣了一下,但立刻扔掉树枝,直接就把手伸进去,大把大把捞出那些煳状的东西,不顾骯脏,拼命往口中塞去。" 韩云平静的叙述着,仿佛只是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苏雪茗听得黯然,她摇摇头:"韩云,你要说什么?" 第58页 韩云说:"你接着听下去,会明白的。那时候,老人只吃了几口,就被旁边跑过来的几个壮年乞丐推翻在地,他们围着那桶,开始争抢。伙计也不制止,只是靠在大门门扉上冷笑。我和堂兄弟那时年小,看着那些人可怜,就跑上去偷偷端出一盘油糕,去送给那些乞丐,结果他们为了那一小盘油糕打得头破血流,头破血流……后来我想,他们太饿了,那一盘油糕,根本就连一个人的肚子都填不饱。但是那时候我和堂兄弟只有那么一点点能力,街上乞丐却有十几个几十个,甚至更多……我们怎么可能餵饱他们每一个人?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有一种无力感,后来开始读书之后,我一度认为,个人是没有办法改变社会的。" 苏雪茗看着韩云,她听到韩云说:"我错了。" 韩云嘆息,他脸上露出了一种满足的神色:"我错了,因为今天我才知道,中国就是那样一群乞丐,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让她不再耻辱,不再飢饿。但是如果我们都做一点什么,我们能够做到--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所……这似乎并不难,只要我做了,你做了,人人都做了他们都应该做的事,就绝对不难。" "所以我不后悔。" 苏雪茗扭过头去,不敢再看韩云,她觉得自己眼角发酸。 战壕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韩云站起来向后瞄了一眼,喜形于色:"李大哥,你们回来啦?啊,刘哥受伤了?" 二排的军人们沉默着扑进战壕,他们的队列比清晨的时候少了许多。特务排的军人们瞪着木然的眼睛看着那群同样木然的士兵,他们互相用眼神致意和安慰。 李伯楠是架着刘三回来的,在城西战斗时,黄包车夫如同疯了一样,抓住一个日本鬼子,活生生扣出了他的眼睛,却被另一个日本兵的刺刀刺穿了大腿。他一瘸一拐地跳着,脸上有着残忍而且嗜血的笑容,只是,他在哭,嘴里嘟囔着:"谢大哥,媳妇儿,俺给你们报仇了,俺给你们报仇了……" 韩云连忙跳出去,帮着李伯楠把刘三架回到战壕之中。李伯楠看了一眼韩云,眼神游移开来,脸色阴沉。韩云却没有觉察到,他忙着帮刘三坐下,刘三仍然在嘀咕着:"媳妇儿,谢大哥,俺给你们报仇了,报仇了啊!嘻嘻,两个,两个鬼子,俺杀了……俺杀了……" "韩云。"李伯楠叫了一声,韩云闻声扭过头来。李伯楠张了张口,最终嘆了口气:"你头上的伤怎么样?" 韩云摸了一把脑袋上的绷带,苦笑一下。他左右看看,皱眉道:"李大哥,管先生呢?" 李伯楠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来,眼神也不再游移,而是盯着韩云的眼睛。 韩云的眼睛慢慢睁大了,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意味。而李伯楠却冷酷地,缓缓地点头。韩云勐然感觉天旋地转,他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战壕中。半晌,他低下头去,肩头微微起伏。 李伯楠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去。刘三坐在一旁,呢喃着:"报仇了,报仇了。"韩云却只听到"报仇"、"报仇"两个字。 苏雪茗并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韩云,她抓住韩云的手,抚摸着他的手背。韩云翻腕握住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她感到疼痛,却没有挣脱。 "漫长的一天。"李伯楠倚在土壁上,慢慢说。 余念宝点点头,他有些侷促地瞥了一眼李伯楠,说:"李……老李,你真是共党?" 李伯楠点点头:"我是,而且是老共。民国二十年就加入了共产党,两年前,我还是红四方面军三十三军二九七团的一个连长。" "哦……"余念宝嘬着牙花,皱起眉毛:"你他妈胆儿够肥的,敢来我们三营,不怕被抓住了杀头?" 李伯楠扑哧一笑:"当时我马上就要被宪兵毙了,还想的了那么多?不过现在你们不是也没杀了我吗?国共合作,统一抗日,你们也没有杀我的理由。" "我发现你小子说起这些,不像军人,倒像个穷学生,比那个韩云还酸。" "呵。"李伯楠微笑一下,看看东边:"今天结束了吗?" "谁球知道!"余念宝喃喃地咒骂:"不过他们永远不来才好呢!落得轻省!" 只是,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余念宝刚刚说完那句话,就听到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伴随着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余念宝和李伯楠相对一怔,他们的脸色大变。 不远处,特务排的士兵悽厉地尖叫起来: "坦克!" 三 "咔嚓。"姚子青压上电话,清秀的眉头紧皱为一团。他得到的当然不是好消息,事实上自从奉命坚守宝山之后,他基本没有得到几个好消息。 电话是团长路景荣打来的,其中只有一个重要情报:中午的时候,日军从吴淞方面调动数辆坦克,加强至宝山战线。这意味着,这场原本就吃力非常的防御战,将会变得更加艰难。特别是姚子青已经知晓,炮排官兵已经伤亡大半,弹药存量也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他对如何应对日军的坦克毫无头绪。 第59页 姚子青当即就提出三营需要增援,然而路景荣也毫无办法。五八三团的一营、二营都已经在战场上投入了最后一个士兵,根本无法派出一兵一卒的支援。但是路景荣答应,他会立刻向上级汇报,告知三营的增援请求。 但是天知道那增援什么时候能够抵达。姚子青冷静地想。他大概明白,当坦克出现在战场上之后,就是战线全面崩溃之时。 但是战线不能崩溃,宝山不能失守!姚子青低头凝视作战地图,左翼是月浦,九十八师的阵地。右翼是吴淞,六师浴血死战-- 一旦宝山失守,整个阵线就出现了一个突破口,僵持的局面就将被彻底打破,第三师团和第十一师团将从这个口子长驱直入,江畔防御战就将彻底失败。 姚子青痛苦得皱起了眉头,他曲臂把手放在腰间的枪柄上,闭起了眼睛。他知道,他将要下达一个残酷的命令,过于残酷,但是他却必须如此。 "命令前线各部队。"姚子青招过传令兵,声音沉静如水:"敌坦克将至,各部需竭力死战,可力竭成仁,不可后退一步。如擅自脱离阵地、姑息养命者……" 他转过身去,沉沉道:"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浓浓的硝烟中,吴建平的眼珠血红,他一把拖过传令兵的领子:"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看看!" 那是坦克,一共三辆,正缓缓向守军战壕压过来,灰黑色的车体被烟燻得斑斑驳驳,显出狰狞。它们并不急于突进,而是小心地隐藏着侧后薄弱的装甲,只把正面对准战壕,短短的炮管和车内的机枪不断迸发出死亡的火焰,把守军们压得头也抬不起来。 日军的步兵--这一次全是日本军人,没有一个东北人了--猫着腰,以坦克为掩体,不断逼近,他们帽盔下显示出残忍的光芒。 传令兵打了个哆嗦。 吴建平放下传令兵,森然道:"回去告诉营长,守不住我们就都死在这儿就是,没有军法处置的必要!" 他再也不理传令兵,回头大喊道:"准备!" 守军们斜倚在土壁上,握紧了手榴弹。吴建平趴伏在土墙上的一个缺口处观察着日军,在心里计算着距离,却冷不防看到坦克背后扔出了一片铺天盖地的黑点。 "手榴弹!"军人们嘶声吼叫,每一个人都最大限度地蜷缩成一团,大多手榴弹砸在土墙上,弹在战壕前方,只有少部分投入了战壕。一片可怕的爆炸声响起来,破片划破了天空。 "准备!"吴建平一甩脑袋,灰土从帽沿上扑簌簌掉下来:"准备!打!" 一阵如同暴雨的枪声从阵地上响起,数十枚手榴弹划空而出。但是,大多数子弹打在坦克的装甲上,火花飞溅,发出响亮的叮噹叮噹的脆响。手榴弹在坦克面前纷纷爆炸,但是片刻之后,坦克突破了瀰漫的硝烟,又一次出现在守军面前。钢铁的履带咯吱咯吱压过被炮弹崩成碎末的土地,带给守军一种绝望的压抑感。 "炮呢?我们的炮呢?"一个军人吼叫着,更多人吼叫着:"炮!我们的炮呢?" 仿佛在回应他们的召唤,几声急促的炮击从他们背后响起。几枚炮弹从天而降,纷纷炸响,却只把坦克震得左右扭动了一下。最近的一颗炮弹炸伤了左侧坦克的履带,于是那坦克停下来,成为了一座兇勐的炮台。而其他的两辆坦克却毫不停留地继续前进。 军人们一个个瞪着赤红的眼睛。一个特务排的士兵高声喊叫:"集束手榴弹!用集束手榴弹!"他双手拖起四五个结扎在一起的手榴弹,把三根弦子绕在手指上,勐一拉,于是那手榴弹尾部冒出嗤嗤的白烟。那士兵站起来,爆发出一声嘶吼,双手向斜上方将集束手榴弹甩了出去。然而手榴弹刚刚出手,一辆坦克已经转过了炮口,士兵只觉得眼前忽然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然后他的眼前就迎来了永恆的黑暗。 炮弹击碎了那士兵的身体,天空飘起了血肉之雨。那集束手榴弹也被爆炸的冲击波震歪,落在了坦克侧后十来米的地方,一阵剧烈的爆炸,坦克之后的日本士兵死伤惨重,坦克却依然前进。 "真是个棒槌!"余念宝狠狠骂道,那辆坦克扭转炮塔,向另一个方向扫射,车体却不断向余念宝的三班阵地上碾过来,车体上的机枪把土墙一层层打个稀烂。 余念宝扭头吼道:"小周!" 被叫到名字的士兵一个激灵,抬起眼睛乞怜一般看了一眼余念宝,但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站起来。周围两个士兵围过来,掏出一根绳子,手忙脚乱把几个手榴弹扎在一起。 余念宝提出水壶,双手捧着,向小周面前一拱:"兄弟,咱没酒,就以水作酒,哥哥敬你!"然后自己吞了一大口。小周接过来,也灌了一大口,清水洇过下巴,打湿了胸前的军装。他双手递迴水壶,余念宝随手接过来: "兄弟,你还有啥心事儿没?现在跟哥哥说。" "班长,我没有……"小周的嘴唇哆嗦着。 余念宝点点头,拍拍小周的肩膀:"大声吼,吼吼就不怕了!" 小周点点头,提起集束手榴弹,向战壕侧方跑了几步,观察了一会儿,"噌"一下从战壕中窜了出去。 第60页 苏雪茗的脸变得煞白,她揪住韩云的胳膊:"他要干什么?" 韩云盯着小周的影子,他趴伏在战壕前的弹坑中,突然跳到另一个弹坑中。跟在坦克后的日军似乎发现了这个危险的因素,密密麻麻的子弹一瞬间覆盖在那个弹坑之上。 "掩护!火力掩护!"余念宝把双手拢圆了,大声吼叫着。周围的士兵--不只是三班,几乎所有听到的军人都提起了步枪,一阵盲目的射击。 "小周!快!"余念宝向那弹坑吼叫着,但是那边毫无动静。余念宝脑袋上的青筋迸现:"小周!还活着就他妈放个屁!" 依然没有反应。余念宝等了几秒钟,回头叫道: "老赵!" 一个中年老兵走过来,就是那两个绑扎集束手榴弹的士兵之一。余念宝又一次提起水壶,老兵只是平静地喝了一小口,双手都没有一点点颤抖。只是到了最后,老兵把拇指和食指伸入胸口的兜中,费力地从兜中掏出两块大洋,和一封信: "班长,我媳妇和儿子的!" 余念宝颤抖了一下,他伸出双手,捧过那仍然带着体温的大洋,讷讷地道:"兄弟,我先给你保管着,你自己回来!" 老赵点点头,如一只兔子一般跳出去,三两步就跳进了小周那个弹坑,两秒钟后,他跳了出去,手中已经多了一捆染着鲜血的集束手榴弹。 "火力掩护!!"余念宝的声音中嘶出了血,军人们又一次疯狂的开枪。老赵连续在弹坑中跳跃着,已经逼近到开在头里的坦克近前十几米的地方。坦克却慢慢停下来,炮塔开始扭转向老赵的方向,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那跳跃着的人影。老赵双腿用力,勐然窜出一截,拉开了手榴弹的引线,但是坦克开炮了。轰然一声,炮弹击中了老赵面前的地面,他的身体随着爆炸被炸起四五米之高,然而他的手依然仅仅攥着集束手榴弹,吱吱冒着白烟。他身体落下的时候,手榴弹爆炸了,老赵的身体一瞬间被撕扯成千万块。鲜血如同暴雨,噼哩啪啦洒在战场之上。 "老赵!!"余念宝撕心裂肺的吼叫。阳光从背后照下来,他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血红的眼睛显得如此狰狞。他张开嘴喘气,喘气,然后回头吼叫:"大胡!" 最后一个士兵跑过来,他的喉结一动一动,紧张的神色一览无余。李伯楠忽然走过来:"班长,我去吧。我干这个,有经验!" "给老子滚回去!"余念宝暴怒吼道:"老子三排还有人呢!还用不着你共产党!大胡,你上!"他双手重重把水壶拱过去,大胡大口灌水,喝着喝着眼角的泪水就流下来。他放下水壶:"班长,你告诉我娘,儿子不孝,先走一步了!" 他提起集束手榴弹就跳了出去,然而没走两步就被打倒。余念宝的眼中流出血来,他左右看看,身边只剩下李伯楠、韩云、苏雪茗和刘三几个人。也就是说,如今,那个从月浦撤下来的三班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他一个人,一个人…… "操!"余念宝呸了一声,掏出了老赵塞给他的几块大洋,和信一起扔给李伯楠:"娘俩住在湖北通城,大胡他妈在四川古蔺,交给你了!" 李伯楠把大洋在手中掂量掂量,又递给余念宝:"班长,在这儿,没什么共军国军,按照惯例,该我去了。" 余念宝却不接,他低下头把绑腿整理了一下,直起腰直面李伯楠:"李伯楠,李兄,你往左右看看,我的老兄弟,一个都没了。你是带过兵的人,你知道,他们都在地下等我,等我啊!" 李伯楠沉默了半天,回头把那些东西递给苏雪茗。女子不言地接了,李伯楠对余念宝一笑:"去吧,班长,我在你后面!" 余念宝眼圈一红,他抓住李伯楠的手,用力一握:"谢了,兄弟!"他又看了一眼苏雪茗,女子沉默地点点头,于是余念宝放心了,他然后整了整帽子,双手撑住战壕的边缘,就要往出跳。 然而,另一个人却在前一秒跳了出去。余念宝一愣神间,刘三拐着腿已经扑到了大胡的尸体旁边,捡起了集束手榴弹。他腿上流出的鲜血洒了一路。 余念宝大怒:"刘三,你他妈给我回来!" 刘三却充耳不闻,他半俯在地上,势若疯狂地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报仇……报仇……"他顺着弹坑爬过去,爬过去。坦克开过来,余念宝又一次喊起来:"火力掩护!" 飞蝗般的子弹从刘三头顶不断飞掠而过。刘三爬行着,爬行着,爬过一个个弹坑,爬过一具具尸体,爬过一个个血洼……日军竟然没有注意到他。他一直爬到坦克近前几米的地方,才摇摇晃晃站起来,憨憨笑着:"哈哈,报仇,报仇……"他攥住手榴弹的拉弦。 日军的坦克勐然停住,这个突然出现在前方的血人手中,赫然提着一串手榴弹。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坦克手的慌乱,炮塔急速转动着。刘三开始拔那拉弦,李伯楠和余念宝的心都提在了嗓子眼中。 刘三背后忽然迸发出两团血花。坦克后边,露出两个日军得意的脸。 刘三倒下去,不甘地倒下去。 余念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骯脏的大手揉了一把面庞,厮声吼叫着:"刘三,站起来!刘三!" 第61页 刘三没有动。坦克却又一次开始前进。 余念宝沉默了几秒钟,嘆了口气,低低骂道:"脓包!"然后弯腰拿起一捆手榴弹,又要窜出去,却冷不防被李伯楠抓住了胳膊。 "等一下。"李伯楠盯着刘三的身子,他在颤抖。刘三也在颤抖,他的嵴背慢慢拱起了一下,又塌下去。余念宝感觉到喉咙如烟燻火燎一般发干,他说不出话来。坦克笔直地向刘三的方向开过来,似乎要把那个大胆的袭击者碾成肉泥,刘三再次动了一下,他身下冒出了大量的白烟。紧接着,在所有军人的面前,他站了起来。 他竟然站了起来,仿佛所有的伤痛都不存在,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经回来!他身上连续爆出团团血雾,却仿佛不是打在他身上一般。他投出集束手榴弹的时候,口中大声吼叫着:"媳妇,大哥,我给你们报仇啦!报仇啦!" 集束手榴弹只扔出去几米远,就撞在了坦克的炮台上。它弹跳了一下,还没落地就开始爆炸。首先迸发出来的是一团烈火,然后是硝烟。黑色的烟雾几乎在一剎那笼罩了整个坦克,紧接着,又是一阵爆炸,火光从浓烟中膨胀出来。战壕中能听到日本士兵惊慌的叫喊和悽厉的惨叫,硝烟散去的时候,他们看到那辆坦克燃烧着熊熊大火。 余念宝双手紧攥,微微痉挛。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情绪在鼻子周围酝酿,这让他觉得难为情,而心中的怒火也在催促着他,于是他仰天大叫: "杀敌!杀敌!杀!" 四 刘三之后,更多的士兵跳出去,用集束手榴弹与日军坦克拼命。但是,他们无一例外,被打倒在战场上。只是,他们疯狂的势头吓倒了日本兵,坦克再也不敢上前,只是停留在战壕前方,作为一个火力支撑点。然而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能维持多久,炮排抓住机会,一顿炮击,炮弹从天而降,撕裂了那辆被炸坏了履带的坦剋薄弱的顶部装甲,把它打得燃起了熊熊大火。看到这种情况,最后一辆坦克终于开始倒车,仓皇撤离了战场。 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宝山附近就完全安静下来。浅野支队损失了一千多名士兵,但大多都是东北军人,真正伤亡的日本人不过几十个而已。然而三营方面,损失的惨重令姚子青看着报告说不出话来。一百五十多个战士命殒疆场,还有同样数量的军人负伤,其中相当多的人再也无法继续战斗。现在的三营只剩下三百多名士兵,还是加上了那群青帮成员以后的数字。 "你们还要守多久?"苏雪茗轻轻问。 韩云摇摇头:"我不知道。" 苏雪茗拿着相机,踩过那些鲜血与泥土,拍摄下一张张疲惫的面孔。有些人已经靠在战壕中睡着了,另一些人还醒着,目光呆滞,神情恍惚,长长的战壕中,几乎听不到谁在讲话,只能听见水壶中哗啦啦的流水声,和清水流过喉咙的咕咚咕咚的声音。 李伯楠揉揉自己疲惫的肩膀,走到韩云面前:"你该去好好包扎一下。" "我正要去。"韩云低声说:"等她拍完了,我带她去战地医院。" 李伯楠看着苏雪茗:"她是个好姑娘。" "是的。"韩云说:"她会写出一篇出色的文稿,刊发在报纸上,告诉人们,我们是怎么样战斗的。" "是啊,我们是怎样战斗的!"李伯楠说,拿起水壶,却感觉到重量不对。他抬起水壶,看到了一对对穿的枪眼。李伯楠苦笑一下,把水壶扔在一边,从地上捡起另一个,不知是谁的,他也没有询问。三班的阵地上只有他们几个人还活着,无论是谁的,都已经不再有人追究。 "李大哥,我们守得住宝山么?"韩云想起了苏雪茗的问题,实际上也是他自己的问题。 李伯楠苦笑一声,左右看看:"我也不知道……" "刚才苏小姐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也说不知道。"韩云苦笑了:"其实那时候我想的是守不住。" "也说不定我们可以守住。"李伯楠言不由衷地说:"说不定等一下就有一个团开进宝山,甚至一个旅。宝山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是绝对不容有失的。" "一个团?人多么?有多少人?一个旅呢?" "咱们现在所在的三营有五六百人,一个团三个营,一个旅两个团,你说呢?" 韩云低头算了一下,点点头。 "说不定。" "说不定。" "那也就是说,说不定没有一个团会过来。" "……"李伯楠无语,半晌,他点点头。 韩云也点点头,回头遥望了一下西边的天空。 苏雪茗走过来,眼圈红肿。韩云站起身子,低声说:"走吧,苏小姐,我带你去战地医院。" 苏雪茗点点头,韩云同李伯楠打个招唿,两人离开了。在他们的背后,余念宝的鼾声戛然而止,他在梦中喊道:"兄弟!我的兄弟!" 苏雪茗没有停住脚步。她跟着韩云走过一道道战壕,走向战地医院。 这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战地医院。曾平闭上眼睛,手术刀在手中滑落。又一个生命在他面前逝去,原因在于穿透肺叶的一枚子弹,他挽救不了他。 第62页 "下一个。"曾平梦游一般说,这个还算不错,受爆炸的冲击,胳膊骨折。患处已经被医护兵清理过,曾平轻柔的摸摸那断骨处,伤员发出了痛楚的闷哼声。曾平对自己说:我不是骨科医生,我从来没做过骨科手术。但是他还是帮他对正了骨头,在医护兵的帮助下打上了夹板。 "下一个。" 曾平喊着,他浑身上下都透着疲倦,疲倦渗入了他的每一根脚趾、每一根头髮。这两天简直如一场持续不断的噩梦,或许比噩梦更糟糕。自从行医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多的鲜血和伤痛。好多人死了,有些在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有些则拖了一会儿,死在这张被当作手术台的木床上。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被救治过来,他们感激的目光让他觉得一点点欣慰,然而总的来说,依然糟透了。三百个男人,两天之前还抡动钢铁一般的臂膀挖掘着战壕,如风一样挥舞着铁杴,把大蓬大蓬的泥土掘出来,重重拍在土墙上,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摊失去了生命的肉块,或者失去了胳膊或者小腿。一度,重伤员的哀号把曾平的心灵撕扯得疼痛异常。 但是现在曾平不觉得疼痛了,他只觉得疲倦。医者父母心,每一个伤员都费去了他十分的精力,两天一夜下来,他只想倒下去,好好睡一觉,哪怕一睡不醒。 然而,曾平眼望着手术室外边那些等待着的伤患,嘆着气:"下一个!" 韩云和苏雪茗抵达这个小小的草屋的时候,只看到医护兵们提来大桶大桶的清水,泼洒在手术室中,沖洗着血粘的地板。苏雪茗勐然捂住了嘴唇,她眼前的清水泼在地上,一瞬间就变得猩红。医护兵绷着麻木的脸,用扫把去扫,哗啦哗啦作响。 曾平向韩云转过身来,挤出了一个悽惨的微笑:"小韩,怎么又是你?这儿开张三天,你天天来啊!" 韩云苦笑了一下,指了指额头。曾平也不多话,揭开了韩云额头上被血浸透的布条和手帕,拿起一瓶烧酒,为韩云清理伤口。韩云疼得一阵阵颤抖,仍然并不出声。曾平疲惫道:"小韩,还想着封侯什么的吗?" 韩云惨笑一声:"曾大夫,您别嘲笑我了,那时候我不懂事。" 曾平说:"韩云,你长大了啊!" 韩云点点头:"我长大了。" 曾平微笑着拍拍韩云,回头道:"莫海,来给这个包扎!"原来的小警察跑过来,手里拿着被撕扯成布条的床单。 苏雪茗没有提到採访的事,因为她看到了曾平拖着一身疲惫,又一次扎进了手术室。而且……她把目光转向了这一个大厅。 公正说来,宝山医院是一座美丽的建筑。医院大概是由外国医生所建造,其维多利亚风格的白色的柱廊充满了独特的欧洲情趣。只是,现在的这里,却并没有一丁点那种美丽的气氛。伤兵横七竖八躺靠在一起,呻吟声此起彼伏。苏雪茗抬眼看去,一个人失去了左眼,又一个失去了手臂。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一个士兵满身都是白色的绷带,绷带下渗透出鲜血。 苏雪茗战慄着,她颤抖着拍照。应该说,她是一个敏感的女子,每时每刻,她都觉得整个医院中围绕着悲惨的气氛,这样的场景,让她想起了但丁的神曲中那悲惨的地狱。仿佛死神在唱着最可怕的歌谣。 "好了,小兄弟。"莫海拍拍韩云的肩膀,有些羞怯,又有些内疚地在这个学生兵的面前低下头去:"小兄弟,枪子儿不长眼,你自己多小心啊!" 韩云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苏雪茗。女子的眼神中满是哀求,她想离开,她想唿吸没有血腥味的空气,哪怕硝烟的味道,都比这血腥更好些。 "走吧。"苏雪茗轻声道。 韩云说:"你的採访呢?" "不必了。"苏雪茗说:"已经没有必要採访了,我全都看到了……" 两个人离开了医院,慢慢行走在宝山的街道上,一阵令人不大舒服的沉默,然后两个人同时开口说话,这情形让苏雪茗脸一红,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韩云先说。韩云微笑了一下,也不谦让:"苏小姐,我想你该离开了。" 苏雪茗低着头,凝视自己的鞋尖,那曾经是一双美丽的鞋子,如今却又是血又是泥,显得无比骯脏了。 她说:"是的,我该走了。"声音中有一些欣慰,但更多的是悲伤。 "我觉得,你看到的够多了。"韩云说:“前线能够看到的,你都看到了。照我来说,我们打仗,我们杀敌,我们受伤,我们死去。一天一夜中,小潘死了,管教授死了,刘三大哥死了,三班的老兵死光了。咱们一起看到了,这就是战争,我们在打仗,我们在死去,我们在为了中国打这一仗,我们在为了中国而死。我们履行了我们的职责,苏小姐,我们做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努力了。” 韩云用力说着,由于亢奋,他刚刚洗干净的脸上浮现出一片奇异的红色。苏雪茗用力点头,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男人,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只是,少年的心已经被战火磨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已经长大了。 韩云微笑了:"我记得,聂耳先生写了《义勇军进行曲》,其中有歌词是: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我们正在做这样的事情。苏小姐,接下来,就应该是你的职责了。你要告诉你的读者,中国在打仗,军人们在流血呢。你要让更多的人发现,中华民族真真正正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都应该警醒:如果不打仗,民族就亡了,中国就完了!我们在抵抗着,但需要抵抗的不仅仅是我们军人,更是全部的中国人!全部!" 第63页 苏雪茗眼睁睁望着韩云,那年轻的脸上有一种朝气。她说:"谢谢你。" 苏雪茗的语气非常奇怪,韩云脸红了:"不客气,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我要遵守命令。" "不,不是那样。"苏雪茗说,她凝视着韩云:"我只是想谢谢你而已,你让我觉得安心而且感动。" 她走上前,拥抱韩云,感觉到男孩身体僵硬着。她在他耳边说:"我晚上就离开了,现在别了。 不过,答应我,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一定要!" 苏雪茗说完,双手扶着韩云的肩膀,把他推开一些,凝视着他的面庞。韩云的脸色血红,苏雪茗微笑了,她松开韩云,转身走向三营的指挥部。 韩云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