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场上的相思树》 第1页 [军事小说] 《雷场上的相思树》作者:江奇涛【完结】 【文案】 《雷场上的相思树》超越一般军事题材的限制,对人生中的某种情势做了准确的概括和象徵。这是一种领悟,一种带着神秘色彩的领悟。这既是一种社会和自然的启示,是一种在生活中常见的契机,同时又是一种凝神默查的思想结晶,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哲学玄说。 对《雷场上的相思树》最好的概括: “把那些残酷的记忆, 交给最坚强的神经吧!” -*-*-*-*-*-*-*-*-*-↖(^ω^)↗-*-*-*-*-*-*-*-*-*-*-*-*-*-*-*-* 引子 “立刻——无条件地——把359高地上现在担任指挥的那个排长给我送下来!记住,现在是一九八五年二月十九日十八时四十一分。在我下命令的时候他是个什么样,你们给我送来的时候必须是什么样!” 这是从电话里录下的师长原话。 似乎秒表卡在这位师最高指挥官的手上,而每一个环节又都是由师作战室计划好的。现在,地面炮兵雷达已经开机,有命令让他们一旦发现敌迫炮,立即指示我炮群进行毁灭性的颠覆。538上的微光夜视仪也已经架了起来,观察手在密切监视359方向上的几个越军高地。担负护送任务的四名侦察员採用超常手段已经上到了359高地上。担负护送任务的所有我军阵地的电台,都同时收到了师长的命令,要他们随时准备接应从359上下来的我方人员…… 不知因为这个是个中国农历的除夕呢,还是有意要搅乱敌人的视听,整一夜,沿途高地上的曳光弹、信号弹、礼花似的在天空闪耀。四名侦察员和师长要的那个人,途中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他们踏着炮弹新刨出的虚土碎石,沿着摧平了的战壕,不时地迈过一具具新鲜的尸体。凌晨四时三十二分,他们已经顺利地通过了前沿最后的危险地段——321高地,不久,便直接地上到了三号公路上。那里,早有一辆挂了“特”字红牌的军用吉普车在等候。两个闻风而至的电视台记者,将摄像机、碘钨灯一齐对准了来人。 早有一辆挂了“特”字红牌的军用吉普车在等候。两个闻风而至的电视台记者,将摄像机、碘钨灯一齐对准了来人。 他中等个,和四名持微型中型冲锋鎗的侦察兵一样,穿着防红外迷彩服,脸上涂了一层伪装膏,黑黝黝的,只露出对灼灼发亮的瞳仁和一口雪白的牙齿。他对摄像机的反应极其麻木。据说,他曾经在阵地上大哭大嚷,死活不肯下来。闹不清侦察兵对他施了什么魔法,好歹总算把他带下了阵地。 吉普车轰然启动,朝大后方驶去。沿途的交通哨兵一律对它扬起了绿旗。 战争中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发生。 第二天,有人看见他在远离前线一百多公里的州政府招待所里。各方面的人都想要见他——慰问的、採访的、探望的。他执拗地躲避着人群,一头扎在三楼的某间储藏室里,拼命地写着什么。 十多天后,他突然地失踪了。有关方面当即多处查找,可还是杳无音讯。只有一个人事先知道他的去向,可她没说。她手上有一本他留下来的笔记本。本里记了密麻麻的文字,还插了许多张临时从另一个本子上撕下的纸页,那上面的字迹要潦草些。笔记本的扉页上有一行题记: 把那些残酷的记忆  交给最坚强的神经吧 军列上 1 苏联有一种“中尉文学”,我们也该有自己的“中尉文学”。 假如有军衔的话,我也是名中尉。可是前线规定:凡军校见习参战学员一律授以第二排长职务,不予指挥权。我们只好自嘲地称唿自己为“士官生”。 我们就要去打仗,我得记下点什么,以免将来——当然,那要看我是否能活着回来。不过,即使我死了,我也希望能在哪本文学杂志上出现我那加黑框的名字。人总该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 战争中不能没有歌。 从开车的那一刻起,车上的士官生们就一支接一支地唱。从“小燕子穿花衣”一直唱到如今流行的台湾校园歌曲。还有的人把久违了的语录歌和样板戏也翻出来唱。就这么一直唱,直唱到口干舌燥才肯罢休。 每个人为之动情的歌是不一样的,完全取决于你对那歌的感情记忆力。但有一首歌让我们全体士官生都受不了:《再见吧,妈妈》。谁唱谁落泪。早在出发站的月台上,军区歌舞团的一群年轻的女演员手持彩带唱这首歌送我们,唱着,唱着,唱不下去了。车上的人流泪,她们也流泪。最后,她们抽泣着把手上的彩绸签上自己的名字往车厢里的士官生手上抛——  默涛是我们士官生中唱歌的王子。他刚刚唱了一首《西班牙骑士》,歌声悲壮凄婉。他在唱歌,也在唱自己。他生来就是这么个“多情骑士”。无论在身段、脸型、风度方面,都符合他这个前金陵大学学生会“野蜂”小乐队指挥的身份。他在音乐方面造诣颇高,常常忍不住要对我们大谈一些音乐理论。比如他认为,蒙古音乐中的“啊~~~吚~~~哎”的长腔,是人们朝遥远的天边发出的一种性的唿唤,希望能够得到回声,表达了人在那种空旷草原上的孤寂感。他说热带音乐的强烈节奏和当地人的性早熟有关,热带音乐多带有青春的躁动。他还说维吾尔音乐起源于经商,热瓦甫带点在街头招徕顾客的味道了。他甚至说藏族音乐受佛教影响较大,唱起来很像喇嘛念经——他的音乐理论总是和他原先的专业搅合在一块儿——他是生物系本科毕业生。 第2页 我至今记得一年多前,他从开进第三陆军学校的大轿车上走下来的那股神气。穿一件铁锈色的夹克装,露出白色的高领毛衣,不时地甩一甩那王子式的头髮。从五辆大轿车上走下来的全是些从全国各个高等学府招来的本科毕业生。工科、理科、文科,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有一点。可就在这吵吵嚷嚷类似哪个华侨旅行团的人堆中,你首先注意到的还是默涛。他双手插在夹克兜里,用一种悲剧性的目光冷峻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俨然一副大艺术家的派头。可没多久,军校队长的一把理髮推子便把他收拾得像只孵窝鸡似的。他沮丧极了。他失去的不只是头髮,还有头髮上的节奏,而节奏又是“人的全部生命活动所固有的……”  默涛真可以好好地研究一下战争中的歌。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开车后,我让我身边的那台录音机一直响着一首美国军歌——《星条旗永不落》。我不知道演奏者究竟配置了多少乐器,才造成了如此磅礴壮观的音乐画面。是啊,军人,全世界的军人都崇拜这种排山倒海的情绪。美国军人、越南军人,还有我们这样的中国军人——唔,歷史,真像只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方似的,不断地对这些军人作出新的排列组合。  我想起半年前,我在航空学院听过的一场报告。美国“阿波罗11号”太空人欧文斯作的登月报告。那天,军校也发了几张票。 美国人的军服真漂亮。他好像是名上校,肩胸上还配着一根金色的饰带。他的开场白说得妙极了: “我当过飞行员,飞过各种飞机。母亲总对我说:你要小心,飞低一点儿,飞慢一点儿。可我本人总想再飞高一点儿,再飞快一点儿!” 我记得还没等到翻译,不少人就笑出声来了。坐在我边上的一位女军人也吃吃地在笑。我诧异极了,朝她盯了半天,因为除了台上的美国人,全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军人。我记得那女军人胸前别着一枚红十字会徽,大概是哪所军医大学的吧。 美国人在台上讲他们登上月球的情况,眉飞色舞,可惜那英语说得太快,我只依稀听清了几个单词。又是一阵闹笑。我赶紧求助于边上的“红十字”。她比台上的翻译更快地告诉我,这句出效果的话是:“……工作人员走了,随着那重重的舱门的声响,我突然有了一种被关进地狱的感觉。完了!再想后悔不干已经来不及了!” 我会心地笑了。因为这种心情恰好和我们这批大学生当初进军校时的第一感觉一模一样。 那天,我真得感激那位英语极好的女军人,她及时地给我做了许多美妙的翻译。散会时,我们互通了单位、姓名,她果然是军医大的学生,只是她的名字我没记住,我只记得她胸前的那枚红十字会徽。此刻,我又想起她给我翻译的一句太空人的话: “……要上月球了,就在这时,我突然想看看地球,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只有一只桌球大小……我看见同伴很利索地完成了出舱动作,我也想把动作做得漂亮点,因为此刻全美国、全世界都在电视机前关注着我。”  我发现这些话和我们此刻去打仗的心情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是啊,我们这批上前线的士官生们不也有着这种广大的被注视感吗? 我也奇怪,我怎么会对这些话记得这么清呢?也许是我对那个“红十字”印象太深的缘故吧。心理学告诉人们,一个漂亮的女性对你说过的话,印象特深,这是因为她的形象和语言同时在你脑中打上了烙印。 2 我们乘坐的军列原是趟客车,同车的还有好几所军校的士官生:地面炮兵学校、雷达学校、飞弹学院、防化学院……在我们这节车厢上有一批工兵学校的士官生。不知怎的,一见这些工兵,老让你想起地雷来。 这真是战时的反常现象,列车越往前开,士官生的情绪越热烈。二区队的一名士官生突然掏出张彩色照片,当众宣布道:“这是我女朋友的照片,怎么样,挺漂亮的吧?” 大家一一传看,果然相貌不凡。那小伙子好不得意,说:“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反正我在想她!” 却并没有人嗤笑他。我近旁的另一名工校士官生显然在给他的情人写信,我刚刚上厕所时朝那纸上瞥了一下,竟一个字也看不懂,这小子写了一手漂亮的反字。这真是绝活,无论怎样过火的情话也不怕别人偷看。恐怕,就连他的亲爱者接信后也得把信纸反过来,对着电灯泡方能看出个所以然来。靠车厢右边的一名士官生却在小本本上画画,画风很有点现代派的味道。他三两笔就勾出个军人来,左胸赫然别着枚军功章。在军人的右边他又勾出个窈窕女郎。天啊,我真怀疑他画过不少人体写生,否则对女性的某些关键线条的把握决不会如此精到纯熟。窈窕女郎的视点正对着军人胸前的军功章,而军人的嘴角上有两条愁苦的线条。题款是:这就是一个人所能做到的。不知是什么意思!也许,这也正是现代派画风的精髓所在——你看出什么,就是什么。 后座的几个“战略家”正在大谈战略战术,出语有些肆无忌惮。其中一个傢伙说: 第3页 “七九年我们用打蒋介石的办法打越南人,越南人呢,用打美国人的办法打我们,两下子都没打到一块儿去!” 另一个傢伙说:“现在有一种观点,仿佛现代军官张口就是‘英阿马岛之战’,闭口就是‘贝卡谷地’,别信那个,那只需要一点科普知识、简易读本、初级教程就足以应付人们的好奇心。可我们将面临的是山地战,山地战是一种最初级最原始、最需要野蛮精神的作战。” 这话立即得到他的一位同伴的贊同,说:“是的。军事上很多东西是返朴归真的,美军不是在前年又恢復了刺杀训练了吗?不要一讲五次反围剿就头痛,才几十年嘛,孙子兵法都几千年了,我们不是还在研究它吗?那时还马拉战车呢!在军事上我首先推崇毛泽东。与他同时代的将领们没有一个有毛泽东的军事高度,因为他有哲学头脑。越南人在前线倒是把毛泽东的游击战理论用的滚瓜烂熟。” 在那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我听到了季刚的声音:“听说我们的士兵在前线作战多用‘群胆’,很少有‘孤胆’。咱们为啥缺少孤胆?对你说吧,前些年中国人集体主义讲得太多了,一个人生下来,三岁就进幼儿园,从那以后就过集体生活,稍稍自由点,就说你个人主义。是啊,前线为什么不给我们士官生以指挥权呢?应该培养军官独立行动的能力。英国军官接受任务后,自己就成了将军,任务如何完成由他自己考虑。我们总是统得太死。” 另一傢伙当即反驳季刚,说:“现代战争早失去了那种古典美,倒象一项整体工程,画图纸的,开弔车的,砌墙的,运沙子的……有的兵还没见着敌人就着了炮弹,你能说他不是英雄?没有孤胆?” 唔——士官生们总是雄辩的。我想起一首古老的军歌: 纸上都是开阔地 可是行起军来呀…… 是啊,前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战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恐怕我们谁也说不清楚。不过,人是有着某种先验感的。我脑子里不只一次地映现出自己踏中地雷的一剎那:眩目的闪光;没有电影中那骤起的音乐,只有炸声后的寂静;嗡嗡的耳鸣,tnt辛辣的气味,被炸烂的带血的骨肉喷溅到战壕壁上;脑子却清醒的可怕,甚至来得及喊一声“完了!”一根断茎的野草,以致飞鸣的山雀都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看到的景象…… 3 前中医丛培民也得到一条签名的绸带。这个幸运的傢伙,正坐在我的对面一心一意地研究着那条绸带上的签名,似乎要依据那字迹揣摩出那位漂亮的女演员的性格特徵。按照文学描绘应是:他两眼炯炯放光,仿佛那手上抚弄的是一团燃烧的火。 他就这么个粘乎劲儿。他读过五年的中医学院,脸上老有一种“春风式”的微笑,凡事都爱“望、闻、问、切”,弄弄清楚。细细分来,他大概要属于医学诸多流派中的“温补派”,平素,总爱和同队的士官生们谈谈营养,介绍一下“时令大补”、“自我保救法”、“人体生理小极限”等,其蛊惑性一度曾使队里的偷懒者增多,引起当局的警惕。当然,有时他被队里领导表扬两句后,也能心花怒放,毅然决然地揭发一下某些装病者,类似“这汗不是虚汗,是正常的训练出汗”,“此人脉象和缓,腹肌松弛,不象肚子疼”云云。总之,他这个人是和他那套昏天黑地的中医阴阳理论相吻合的。动不动就是:“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为什么中医的阴阳理论首先发生在中国?这和我们民族的思维习惯有关。为什么解剖学首先发生在西方?这也和西方人单刀直入的思维习惯有关系。”俨然把自己标榜成民族思维的继承者。他对自己当初选中中医这个行当的解说更是阴阳莫测,说:“现代社会越发达,交通工具就越发达;交通工具越发达,车速也就越快;车速越快当然也就越容易出交通事故。而治疗跌打损伤嘛,中医明显地要比西医高明,草药外敷内服、小夹板、推拿……少痛苦,还没有后遗症。”大概是目前社会还不够“发达”,所以这个一心想靠交通事故发财的郎中才进了军校。 此刻,前中医仿佛有些激动。刚刚,他居然即兴在那绸带上赋诗一首。其中有这么一句:绸带里飘出了铅沉。 士官生们一起嘲弄他文风晦涩。说是在这样来歷不凡的绸带上题出这等蹩脚的诗句来,简直有辱于士官生的荣誉。可是,这位前中医死也不承认他的诗有什么毛病。 “这也叫诗啊?”季刚在那边嚷开了,“什么‘绸带里飘出了铅沉’,见鬼去吧!如果这也叫诗的话,我一小时就可以炮制出五十行!” 果然,他按前中医的思路编开了: 绸带里飘出了铅沉, 车轮下滚出了缓慢, 面包上啃出了飢饿, 水壶里倒出了干燥, 冲锋鎗射出了和解, …… 加上大家七嘴八舌地拼凑,不到十分钟就已经有了十五行。逗得大家哈哈直乐。前中医自己也笑了,他也唯有在季刚面前才显得这么谦恭。 第4页 “嘿嘿嘿!你准能编小说,别看有人成天想当作家,在那劳什子上记这记那的。”他是在攻击我,却又同时在向季刚献媚。季刚哈哈大笑:“我要是会编小说的话,一准把现在的作家们一个个都放翻掉!” “可能的,完全可能的。唉,对了,要不要我给你搭搭脉?浮中沉、举按寻,三部九后,你的脉象一定要比常人和缓有力,这可是干大事的人的脉呀!” “拉倒吧!”季刚撩开了前中医那只多情的手掌,“你还是等到了前线,去给地雷搭脉吧!老山前线有几十万颗地雷,要是我,就让你探雷去,你们当中医的手感一定比常人敏锐的多!” “足球运动员的脚感才是第一流的!再说,绿色视野也比常人开阔的多……”前中医的脸上露出个狡黠的微笑。 季刚提过青海足球队的左边锋,此后又上过四年的大学运动本科。他今年二十六,可表格上只有二十三,当然,这要属于某些体育单位的内幕。他是个天生的左撇子,他自己宣称:“大凡左撇子,第一反应特别快。”他也真是太强悍了,按默涛的说法,“他那体质已超过了人种的生物标准”。平素,我们这些每天被梅花桩、铁丝网、战壕、高墙、雷场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士官生们,有时连列队吃饭都觉得是负担。而季刚却毫不在乎。有一次区队长有事,临时委託他带队执勤,列队前,季刚给全队士官生出了个主意,当即获得了一致的拥贊。于是士官生们列着队,人人心怀着一个妙处,气宇轩昂地朝那能盛几百人的大饭堂进发。离饭堂还有一百米时,季刚突然下了道“解散”的口令,立时,队伍向遭到雷击似的,人人嗷嗷发疯地狂喊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沖向饭堂。那情景活象一群发了情的公牛,狂蹿撕咬。别的队的学员怔然不解。教官们目瞪口呆。几个管理干部风风火火地赶来想要制止这场“暴乱”。谁料,当他们一跨进饭堂,立时傻了:几十秒钟以前还在发疯发狂的士官生们,此刻一个个变得像顺毛羊似的,也许是刚刚那阵暴乱的反衬,秩序井然的饭堂竟有了种墓场般的宁静。事后,训练部长责问季刚:“你们为什么要喊?”季刚说:“我们憋得慌,想把一天的疲劳统统地喊出来!”训练部长瞅了他半天,居然没再说什么。是呀,就算是暴乱吧,也是有组织、有纪律、有科学根据的暴乱。 4 刚刚默涛跑到我这儿来谈了一阵子。他对坐这种客车有点受不了,说是索性称闷罐车也罢。一位军中诗人是怎么描绘的?对了,“闷罐车好似一个悬念,一夜间便给你个:大漠、雄关、瀚海。”可坐在这陈设完备的客车上,老让你有种出门旅行的感觉,记忆总是错误地让你和生平那些最美好的旅行印象重合。一旦醒悟过来,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我问他那“最美好的”究竟是一次什么样的旅行,他没回答我。可我已替他想好了,那准是和哪个妙龄女郎相伴相随的旅行。 我又问他,出征前的那个星期天他到市内和她会晤的怎么样?他还是没理睬我。看来是不怎么样。 默涛这个人喜怒皆形于表。有几次我发现他半夜爬起来,在校内一号、二号马路上徘徊,那脸痛苦的像要随时打出个喷嚏来,嘴里哼哼的全是些黯然神伤的曲儿。我试着问他怎么回事。他问我:“你还记得那天给咱们拍片的那个电视台编辑吗?” 我怎么能不记得呢。前些天,省电视台来了一拨人拍我们大学生队的专题片,其中有个戴米色贝雷帽的小伙子特别活跃,脖子上老吊着个取景器,在摄像机前指手画脚。  默涛告诉我,那是他的校友,还在他的指挥棒下当过几天大提琴手。 我说:“校友就校友呗,只要不是情敌!”我知道默涛有一位漂亮的女朋友,是他大学同班同学,好像已经考上了海洋生物研究生。  “恰好是。”默涛苦笑道。 痛苦!我立时明白了。 是呀,为了那次拍摄,士官生们简直成了人家手上的道具。无论奔袭、进攻、抬腿迈步,以至于脸部的每一丝情绪都绝对听从那台摄像机的调度。而那个“贝雷帽”站在那架有摄像机的敞篷吉普车上,手握话筒,指挥着包括默涛在内的士官生们一次又一次地朝那早已占领多次的“敌阵”上冲锋——无疑,那每一次冲锋都在吞噬着这位前生物本科生兼业余音乐家的自尊心。痛苦!尽管我也只是在小说里经歷过爱情,可我还是竭力为默涛打气,说那个电视台的“小开”没啥了不起,无非是离她近一点,而在信息和运载工具高度发达的战场上,对方一旦确立了敌手的方位,距离也就不再起作用了。我鼓励他多给她去信,必要时熘进城里去见见面,不过四十公里的路程,尽管校方严格控制外出,可总会瞅找空子的。 默涛否认他的自尊内心受到伤害,他和那个“贝雷帽”会晤过。谈话中,他隐隐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因为他从那个“贝雷帽”的语言中发现,他在军校写给她的信,“贝雷帽”都看过。 我出于对默涛的同情,专门为他写了首诗,题为《军校之夜》。默涛看后,信手便在那首诗稿上谱开了曲,一边谱,一边潸然泪下。整个音乐画面是这样的:夜,军校的夜,我持枪站在哨位上,望着那满天的星斗,听着那一片蛙鸣,军服上的盐霜浸润着夜晚的露珠,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我那遥远的大学母校,而那晚上的口令又恰好是:希望!梦想! 第5页 默涛一定要把这首歌拿到全队教唱,我说队长不会同意的。他想了想,便在那篇首赫然地写上了“乔羽词,施光南曲”。后来,这首伪造的名家歌曲居然畅通无阻地被拿到队上教唱。当时,我真替他捏把汗。因为军校队长正满脸狐疑地盯着那歌片呢! 士官生们全都喜欢这首歌,唱起来比哪一首歌都卖力。正式拿到大礼堂去唱的那天晚上,恰逢某个歌舞团来校演出。结果,默涛那漂亮透顶的指挥架势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他指挥士官生们直把那首《军校之夜》唱到了无以復加的抒情地步,连其中最微妙的小关节都唱出来了。整个礼堂全都朝我们肃目,甚至连台上的演员们也都撩开幕布朝下窥探…… “是呀,她怎么这么叫人琢磨不透呢?”默涛老是喃喃自语。 我问:“以前你把她琢磨透了吗?” “噢,在班上,她一向有着一种高傲而迷人的落寞。” “对你说吧,默涛!”我这个门外汉又在开导他了,“考察恋人应注意对方原来的思想轨迹,当然不是让你去当侦探。如果你发现她的思想习惯脱离了原先的轨迹,那么,就很有可能有另外一颗‘星球’的引力在对她发生作用,冥王星不就是这么发现的吗?” 我这话无形中触动了他。他再也不想和我谈这个话题了。我知道要医治失去一个美丽女子的创伤,最好的药物就是另一个同样美丽的女子。转而,我们又一块讨论着前线,讨论着我们将要面临的各种局面。最后,他给我吟诵了一首诗: 怎么办?它终于降临 它像一只灰黑色的鹰 在天空盘旋 最后,非常偶然地 落在了我们的屋顶 怎么办?它终于降临 ——它是谁 默涛轻轻地吟着,目光温和而又内省。 现在它找到你了 也许是对你的骄傲 实施的一次惩罚 你能正视它吗 ——正视它就是正视自己 唔——这诗太棒了!简直就是为我们这一伙儿士官生写的。默涛告诉我,这诗发表在去年的《解放军报》上。我大为惊讶,怎么我这个学中文的反倒没注意。默涛笑着说: “包括我在内,那时,都以为这只‘灰黑色的鹰’距离我们还十分遥远。” 5 就在我刚刚睡去的时候,车上发生了一件小小的不愉快,工兵学校的一名士官生有意要漏乘。 季刚悄悄地告诉我,说是他发现的。 当时,军列停在一处小站上,士官生们差不多都已睡着了。夜暗中,季刚发现紧挨我们这列的铁路边停了一辆奇异的列车,挂厢很少,每节车厢都标有一个鲜明的红十字。他有些奇怪,下车看个究竟,与他同时下车的还有那个工兵学校的士官生。 他俩一起被那车厢内的景象震惊了。一档档卧床上全都躺着刚从前线下来的伤员。输液瓶、氧气管、血浆袋,一张张雕塑般毫无表情的脸孔,渗血的绷带,被剪开剥下的骯脏的军服,呻吟声、喘息声以及车厢内瀰漫着的那股血腥汗气和来苏水的混合味道,都给人一种强烈的生理刺激。有个相当厉害的护士一边倾泼着铅桶里的血水,一边把他们撵下了救护列车。 季刚刚回了军列车门,便传来了车头开车的笛声。他回身一看,同他一起下车的那个工校士官生不见了。他喊了一声,没人应。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应。他以为那伙计是从别的车门上去了。可就在军列徐徐移动的时候,车厢的灯光映出了一团黑影,他就蹲在不到四米远的一个水龙头前装作在灌水壶,可那水龙头压根儿就没开。你想吧,还有谁能比足球运动员的动作更快捷呢?季刚跳下车去,一把拎住那人的衣襟,三下两下把他拖回了已经开动的军列。混乱中,那只水壶叮叮噹噹地滚下了路基,作为耻辱的标记永远地遗落在那里。 “人不能这么活!”季刚只狠狠地说了这么一句。这也就够了,往昔在那绿茵草坪上,几万人不也就看他那“临门一脚”吗? 我注意地观察了一下季刚所说的那个工校士官生。他就坐在我对面的第三排座位外边。脸白白胖胖的,眉心的三角区很大,以致整张脸显得很宽。他发现我在注意他,眼神慌乱地躲开了。 我对季刚说,不要再提这事了,这不仅牵涉到两个军校的关系,实际上那也是很难说清的事情,他就是没听到你喊又怎么样? 默涛倒显得十分豁达,说:“软弱嘛,人人都会有的。” 前中医就在一边琢磨了,“你们说,他一人呆在那小站上又能怎么样呢?连钱和行李都留在车上。”他还是老样子,凡事都爱弄弄清楚。 季刚说:“人在失态状况下是不计后果的,只要能脱离这趟战车就行。” 我这个人对一切都包理解的态度。是呀,画家的眼里只有线条和色彩,音乐家对节奏有种病态的敏感。而作家的最大本事就是理解人,理解人们内心的感情和曲折。我虽不是作家,却偏爱替别人理出点头绪来。 第6页 我拎着我的水壶走了过去,说穿了,是想用只水壶换回一个故事。可他一见水壶就有种受伤的兔子见着土枪的感觉,满眼的惶然。 “你拿着用吧!”我说。 “不!”他推辞着。 我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管他是否乐意,就势坐到了他的边上。 显然,他的同校士官生并不知道晚上的那件事,还在同他开玩笑。我听到那些玩笑话多提到蔬菜: “菜农!你就往边上挪挪嘛,能有个韭菜叶宽的地方就行!” “菜农?” 我试着问他,怎么别人叫他菜农?他苦笑道,他原是农学院蔬菜系毕业的。 我发现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物,仿佛学农业的人大多有这种味道,就连那说话节奏也是和农作物漫长的生长周期相吻合的。我见他一味防范我,便提议和他划拳,输的喝开水。我说,你是学工兵专业的,上去肯定得排雷,而雷场布置是很讲心理学的。划拳和排雷有相似之处,都是在破对方的心理程序。他只是呆笑,不肯出拳,并说了一句十分沮丧的话:“工兵在军棋上的地位是谁都可以吃掉的。” 我从他那零零碎碎的答话中弄清了:他叫刘国政,在农学院学了四年蔬菜专业,毕业后并不想进军校的,可是他是班上唯一的党员,他不进,没人愿意进,他只好带了头。他家是安徽霍山人,世代农民,父亲老早就盼他回去建一座香菇房,发点财。听说他上了军校,老头子跑到乡政府闹了一通,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盘个大学生容易吗?怎么这号事偏摊到我儿子头上了呢,现在不是讲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吗?”乡政府的人说,这不关他们的事儿,他们只管往他家门框上贴个“光荣之家”的红纸儿,再说军队比地方薪水也来的大,不是什么坏事情。老头无奈,自己先搞起了香菇房,不想那菌种没培起来,白白花去了三百元。就在他离军校的前几天,还接连接到爸爸两封告急信,让他回去指导指导呢。是呀,他原本学的就是这本事。 我到底把自己的水壶留在他哪儿了。我对他说,我有办法,等到了前面,从哪个医院找两个输液塑胶袋来,那玩意装水掖在身上,夜行军还没个声响,干这种事我是老手了。 我把那个菜农的情况对默涛他们说了一遍。他们都没吭声。 季刚回头瞟了菜农一眼,似乎还不放心。 6 列车已行驶在云南境内,车窗外是一片红色的土地。 我发现红土地的暖色调很大程度上是光的作用。高原的阳光辉煌极了,蓝天一碧如洗。满目的红土地尽情地吸收着阳光,却又不把阳光直接反射出去,于是那金色的光线完全饱含在那浑厚凝重的红色中,暖融融,十分耀眼,你几乎要产生金黄金黄的错觉,可那湛蓝湛蓝的天空又严肃地向你指出:这是红色,像血一样的红色。红色的山峦连绵起伏,红色的河流浩浩荡荡,而那红色的粉尘沾涂在路边的石墙上、凤尾竹上、菠萝刺上、芭蕉叶上,于是整个世界都立体地呈现出那种暖洋洋的气氛来,让人惊嘆,让人振奋,让人禁不住地想大喊上两声。是的,当内地寒衣料峭的时候,这里依然是春天。 士官生们全都扑向了车窗。好些颗脑袋从那不太宽裕的窗缝间伸了出去,像长颈鹿似的,伸长脖子,带着天真的严肃考察着这片与未来战场相似的生态环境。 列车缓缓地在一个小站上停稳了。这里离终点站只有二十几分钟的路程了。再也没有人到月台去熘达,去品尝土特产,甚至很少有人高声说话。包括我在内,谁也想像不出半小时后迎接我们的将是什么。 默涛不知从哪儿拎出了他那只鸽笼,笼内一对“深雨点”信鸽咕噜咕噜地叫着,其中那只雄鸽胸部球似地鼓胀着,它们的眼睛全都又黑又亮地发着凶光。上车时我见过它们,默涛当时说,是一位信鸽协会的人托他捎上放飞的。还说这对鸽子飞过兰州、天津、武汉,还就没飞过云南。 “大家都不要太悲观,我来放鸽子给你们看。”默涛说着,从笼内扑扑楞楞地捉出只鸽子,把它平端在手掌上,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车窗。 鸽子在默涛手上伫立着,犹豫着,小脑袋不安地四下晃动。 “定位!找方向!通信兵的行话。”默涛回头笑了一下。就在这时,扑扑拉拉,那鸽子腾飞起来,扑向蓝湛湛的天空。起先,它绕着火车盘旋,人们的眼睛也随着它转动。那优美的飞行姿态,给人一种活脱脱的生命的自由感。它围着火车盘旋了三圈后,便一头扎向了北方。  “后天一早,它就可以到家了!”默涛的声音不知怎么得有些变了。也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我们似乎是在朝以往的一切告别,在朝我们几十年熟视无睹的和平生活告别!一旦意识到这个,我的喉头也哽了,仿佛插进了一根自动步枪通条。 人们还在等着默涛放第二只鸽子。默涛却往椅子上一坐,宣布:“放飞完毕。这只雄鸽子等打完仗再放,总得留点悬念。” 我怜悯那只孤独地留在笼子里的雄鸽,它正不安的在笼子里打转转,那又细又亮的眼睛简直是在仇视我们。 第7页 “谁知道这仗得用多少时间,等久了,你的鸽子体重一增,能不能再飞回去还是个问题。”有个养鸽子老手在一旁进言。 “飞不动倒好说,再拿车把它载回去。只是由谁带它上车,还是个问题!”默涛笑笑答道。 季刚在那边粗鲁地说:“别尽他妈的搞些女人家的缠绵玩意!跟你讲吧,默涛,电影上那个角色一旦有了这些举动,一准死得快!”  “我要是死了,你就在这鸽子腿上拴根黑绳子放走。我不会连累它的!” 我是深知默涛的。他对生活一向有着诗一般的理解。谁知道,他和这只鸽子的主人事前有过什么样的约定。 有关军列的补记: 士官生们像潮水般地涌下火车,月台上嘈杂吵嚷,一片绿色的人流。口令声起,人群按原军校列队。炮兵师、野战陆军师的接收人员手上甚至没有一份花名册,无论在哪个军校的队列前都这么喊:“前面这几个去x团,后面这几个去x团,其余的去xx团!” 前中医个子矮,按惯例排在队尾。一见要和我们几个分开,情况有些不妙,记得他在队列里大叫起来: “报告!我和他们的行李捆在一块儿,能不能……”接收人员宽宏地把手一辉,说道:“站过去吧!” 前中医乐颠颠地站到我们一块儿来,可很快又悄悄地对我耳语道:“也许我这恰好是选中了死亡!唉,管它呢!恍惚之数,生于毫釐……”前中医好像从他的阴阳理论中又找到了平衡。 不一会儿,和我们分在一个团的其他军校的士官生也纷纷靠拢来。我瞧见那个菜农也挟着行李朝这儿走来,便朝他招招手,对他说了两个字:“缘分!” 装载我们的野战车向战区开去。途中路过一个州府,下车在军供站吃了一顿饭。趁此空隙,默涛拎着那只鸽笼出去了一下,回来时,雄鸽已经没了。他说把它寄养在一个居民家了。谁对这事也没多问,都在集中精力对付那六菜一汤。 第一集结地域a 这里离前沿的直线距离还有十来公里。在我们的前面是一条当年援越抗美时铸就的公路,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几乎全是军车。偶尔也有一两辆民用卡车,据说是前面一个国营农场的。他们的橡胶林全在越南人飞弹威胁之下,没有胶好割,职工们差不多都撤了,剩下几个胆大的,也都改行开了小店,卖香菸、罐头、菠萝、酒水之类,而光临他们小店的顾客只有一种人——前线的士兵。公路上,交通哨兵最神气,臂佩袖章,荷枪实弹,近边还停了辆专用吉普车,车前保险槓上红底白字的标志牌赫然醒目:战区交通指挥车。显然这次作战已经不像一九七九年,人们似乎找到了一种有效的交通权威,这个权威就装在交通哨兵的冲锋鎗枪膛里。紧挨公路边,还有一个连的130加农炮阵地,炮手们一个个戴着钢盔,穿着铁匠似的皮围兜,浑身的油泥。他们穿这身装束打炮,也穿这身装束打扑克,而其中牌运不佳者常常一只脑袋上可以顶上四五顶钢盔。我见过一次他们打炮,那正是他们开晚饭的时刻。炮兵们居然一边打炮,一边把他们的晚餐继续进行下去。口令结束,一个炮手把饭碗往炮弹箱上一搁,上去拉一下击发,炮弹出膛后,另一个炮手又放下饭碗去装填,炮弹还没出膛呢,上一个炮手就已重新端起了饭碗。他们的炮弹打得太多了,火炮上原先的涂漆被几度打红了的炮管烙得没影了。有一个掩蔽部门楣上挂了块横匾,上面写着:炮兵万岁!据说是前沿步兵专门送给他们的。这些炮兵们对我们说:“‘老步’在前面可是吃苦了!” 我们这几个士官生分在步兵c团,也属他们所说的“老步”。该团九个步兵连队全部镇守在主要作战方向的第一线阵地上。越南人也真是摽上了,迫炮、高机、狙击步枪乃至纵深的大口径火炮,日夜朝那里射击。团指挥所没有立刻把我们派往前沿,而把我们安置在这个后勤保障点上。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想像不出那种“老步”吃苦的滋味。 我们的帐篷设在一片芭蕉林间的空地上,在我们的左边有一座边境小镇,右边是一所野战医院,两处各具魅力。最初几天,我们真像来此享福的,没人顾得上管我们,伙食也比军校强多了,中晚都有“四菜一汤”,随时都可以到小镇上逛逛,或者到那所野战医院熘达熘达。默涛得意忘形地说:“古罗马的士兵一向把战争当作他们真正的休息时间。” 前天,小镇恰逢赶街,汉、瑶、苗、壮、傣、彝,各个民族、各种服饰的男女朝这里汇集,那种繁华,完全是人挤人挤出来的。如果没了人,那条十字街道骯脏、狭窄,背阴处的水洼里老是有些长脚大花蚊子在上面撞来撞去。 这里赶街是一种近乎以物换物的简单交易。背篓背来了香蕉、芭蕉、菠萝、苦瓜、松果。炭火上的狗肉锅咕嘟嘟地蒸腾着扑鼻的香气,糍粑则在油黑的平锅上嗞嗞地冒着油烟。金黄的菸丝摊放在脏乎乎的报纸上,板栗个头很大,花生却小巧玲珑。一大捆镶了金箍的水烟筒在出售,守在一边的老头一个劲把手上的烟筒吸得咕噜山响,那心满意足的神情本身就是在招徕顾客。女人们盘着各式的髮髻,裹着五彩的头巾,胸前缀着项圈、银锁等物,背上背篓里的柴禾碰掉了不少帽子。叮噹、叮噹,一队马帮从人群中挤出,那些云南小马的颈脖上都套着铜质的响铃,铁掌在那青石板上溅出一熘火星。赶集人像“山间铃响马帮来”里的人物,眼里闪着机警。一辆军用吉普硬是从这密不透风的人堆里开出来。让路的人眼里绝不像内地人那样闪着怨恨,或者干脆来上几句咒骂,他们是认为自己实在就应该让道。 第8页 我们这几个士官生全都穿着挺俏的衬衣,衣角扎在裤袋里,军上装搭在臂弯上,在人堆里挤着。我想我们一定派头十足,因为我的脸上已经有了好些目光的感应。我注意到,窥、瞟、瞧我们的都是些年轻妇女,说不上她们是属于哪个民族的。前中医的嵴樑上立时像被人插进根拖把,挺得笔直。默涛怎么看也还是那么风流潇洒。季刚走近一个卖熟苦瓜的女孩子,问她那篓里是什么,能不能吃?她不懂季刚那口纯正的普通话,只是一个劲地沖他笑。我从那篓里掐起一只半透明的苦瓜,在猜是不是杨桃。那女子连声用汉话说:“你尝尝!你尝尝!不要钱!”我不想尝,本也不想买,可被她那多情的话语弄得“骑士”开了。我拿了颗瓜,又往那篓里丢了一角钱。谁知,那女子从篓里又捡了颗,在周围很多目光的注视下追上我,硬塞在我手里。我被她的举动弄得愉快极了。季刚在一边打趣说:“这绝对是弗洛伊德!” 赶街的军人是引人注目的。他们大多也都希望引人注目。仔细看一下,凡稍有姿色的小女子守的货摊子前面,都围了三两个讨价还价的小当兵的。我们听到一个当兵的在对一个卖花生的女孩子说:“你晚上还可以看上一场电影,怎么还卖九毛钱一斤呢?”那女孩子只是笑而不答。默涛说:“我看不出电影和花生价格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没话找话!”还有些守百货摊子的汉族小女子,她们全是城里人打扮,烫头髮,穿牛仔裤,神态也显得干练。她们完全晓得这些当兵的真实心理,在那里一心一意的应酬,不时卖弄几个小眼神,知道那些兵在恍惚间为掩饰尴尬,掏出钱来。这些女人收钱时的神气一概是庄严的。我亲眼见着一个兵从摊上买走了一盒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的红色小纽扣。 街两边的木板阁楼上摆着一排解放鞋,绳上晾着军衣。这镇上驻有两只刚从前沿撤下来休整的步兵连队。窗户里探出几个当兵的脑袋,全在搜寻楼下甬街上那些带彩的目标。好像是哪个六o炮班的几个战士正帮着房东家卖菠萝,一分一厘地为房东家捍卫着那点利益。还有一个步兵班住在一家专卖米线的人家。几个当兵的也在帮女掌柜的刷碗、扇炉子。女掌柜,一个风韵尚存的中年女子,一边往那米线碗里添辣子、葱花、酱油、切碎的猪头肉,一边统率着一切。她常能在适当的时候对这些卖力帮忙的士兵们报以一个鼓励的微笑…… 野战医院不同。小护士们是严格受到保护的。据说,军长在那里发过话:“谁敢和她们拉拉扯扯的,就让他到前沿去扛炮弹。”那些小护士也挺“牛”,嘲笑那些老在门外打转转的小军官们说:“怎么不敢来呀,是不是怕到前沿扛炮弹?” 我们去医院可不是冲着小护士。我们是去和伤员聊天的,想从这些有战争亲验的人嘴里获得一点什么。 现在的兵人人善言,能细緻地向你描绘出炮弹爆炸瞬间的颜色和气味,各种炮弹在不同距离的空中弹道音响。他们一再要求我们记住这些音响,为的是——既不要在去处遥远的炮弹下出洋相,也不要在找你亲吻的炮弹下丧命。他们说在阵地上最大的愿望是能吃上一点绿色的蔬菜——这使得菜农不禁有点辛酸,他差不多有四年的时间是在研究它们。他们说阵地上触雷的兵大多被炸掉左脚——这又使季刚对自己事先的判断感到乐观,他歷来强调人的第一反应,而普通人的左脚脚感不如右脚。他们还关照我们,万一负伤,止血时,千万不要把伤肢扎得太紧,因为山地战,伤员后送周期长,弄不好会被白白锯掉胳膊腿——懂行的前中医立时说了个“坏疽”的医学名词。他们还告诉我们,在阵地上要尽量避开高大植被,因为炮弹一旦碰着树枝会引起空炸,空炸的弹片是没法防的。他们还指着我们的衬衣说,在阵地上可不要穿这些鲜亮的玩意儿,那都是越南狙击步枪手的目标。他们还劝我们多带几本小人书上去,因为人在那种情境下是看不进太复杂的玩意儿的。默涛立即详细询问了能不能带录音机或者乐器上去。有人告诉他,根本用不着带,因为对面越南人的大喇叭时常给你来点音乐,越南女人还会在喇叭里用汉话嗲声嗲气地喊叫:“中国的美男子们,过来吧!”我在一边立即开了默涛一句玩笑,说:“像你这样的风流哥儿可要经得起考验。”有个好心的火箭筒手告诫我们,千万不要去当军工,那是最苦的。说当军工不如当突击队,山地战就是这样,越贴近敌人,安全系数越大。他自己就是打168高地的突击队员,而他的一个老乡当的是军工,专管运烈士遗体,夜晚,爬山越岭,背上的遗体又特别沉,累得他直哭,说:“还不如让我死了,让他来背我!”这恐怕要算黑色幽默,是不能写进小说的。后来,他果然死掉了,运弹药掉到山崖下了。 在伤员们的谈话中,“运气”这两个字是常常挂在他们嘴上的。有些传闻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对面越军的清水吊桥是他们向我前沿机动兵力的重要跳板,我军若干个炮群轰了一两个月也没沾上个边,那位置太鬼。可有一天,一个粗枝大叶的炮手,捧着饭盒朝饭锅那边奔,一不留神,被地上的发火绳绊了个跟头,于是,留在炮膛里的一发炮弹“咚”地出了膛。恰似那饿极了的炮手奔向自己的饭锅,那炮弹哪也不去,专往那座吊桥上奔,轰隆一声,桥被炸成了两截。还有一次,越军的一发迫击炮弹不偏不倚刚好落在我军的一位指挥员的钢盔上,他身边的通信员被炸成了一团血肉,可指挥员本人,除了钢盔上裂开个口子,浑身上下净没一点事儿……伤兵们有句话:倒霉的人,炮弹拐弯都要炸着你;走运的傢伙,炸弹掉在钢盔上也不响。 第9页 大多伤兵对我们这些没上阵的士官生都持一种特殊的态度,总带点保护的口吻和我们说话,就仿佛我们是一只只会啃白菜的兔子。也有两个挺油的伤兵说:“你们和我们不同,是大学生!上去镀镀金,一仗下来,就成了宝贝疙瘩了!” 第一集结地域b 1 小护士们一开始就注意到我们。 这主要归功于默涛。在我们所有人都还没去那所野战医院之前,他老兄就已独自走了一遭,而且还有一个难得的“骑士”表现。那天,当他闲逛的时候,一个翘鼻子的小护士正在走廊上消毒医用器械,手上端着一盆子酒精,往那已燃着火的消毒铝盒里添,一不小心,盆里的酒精溅泼出来,“唿”地一下,整个酒精盆都燃着了,慌乱中,她扔掉了盆子,结果被溅了一身酒精,引来满身暗绿的火焰。她大叫着用手在身上乱捂乱扑。边上的人全都呆了,不知怎么回事,因为那酒精火焰是不易看出的。也许,默涛事先就在盯着她,所以她刚一摔盆子,他就沖了过去,大喊:“快脱下外套!”可女孩子家怎么好当着这么多小伙子面脱衣服呢。而默涛却顾不得许多,飞快地扯下病房上的门帘子,用那厚厚的帘布一把把她搂抱在怀里。边上的人都被他这过分浪漫的举动惊呆了,等他松开她时,才恍然明白——她那业已烧损的外套绽出了鲜艷的内衣,有几处还露了肉。小护士当下哭了。而默涛在扔掉帘子之前,看了看她,没啥大伤,便慢悠悠地说道:“假如一根火柴在你口袋里燃着了,你应该庆幸,好在我们的口袋不是弹药库!” 好了,所有的小护士都认识我们了。好像我们这些士官生的口袋里都装着一座弹药库。 昨天傍晚,我们散步到了那里,进院的时候几位护士小姐正坐在院内那巨大的野战橡胶储水袋上,边唱歌,边摇晃着身子。那饱满而富有弹性的黑色储水袋在她们的身下起伏、晃荡着,而同时坐在上面的两个伤员脸上颇有些羞涩之感。瞧见我们来了,小护士们的歌声更带劲了。其中那个翘鼻子姑娘一见默涛,双膝成跪姿地在那袋子上突然来了一阵勐烈的摇晃,当时,那水袋宛如一叶闯入波峰浪谷的舢板,大起大落,水袋上的人猝不及防,人人前仰后合地跌成了一团,笑声、骂声,边上那一圈伤兵的喝彩声连成了一气。我当时就在默涛的腰眼上捅了一下“唔——全都为了你!” 后来,一个护士长模样的女兵一脸严肃地对周围伤兵们大声发话,要他们也过来唱唱歌。一番谦让忸怩,一个满嘴茸毛的小伙子被同伴推进了圈内。他右臂上吊了根雪白的绷带,屁股后面还别了把侦察匕首。他想了想说:“我来表演一个‘倒地’吧,我们侦察兵的基本功。”他话音未落,身子就这么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扑通”一声,那沉重的摔响把小护士们吓得尖叫起来。他却像没事似地跃起身来。护士长说:“算了,算了,别来什么倒地了,吓死人了,你就唱支歌吧,《垄上行》!” 小伙子果然以那种地道的港派歌星的风姿步态唱了起来。膝盖打着弯,颠着小碎步,浑身都在动,只有那只打了石膏的右臂没法出风头。他压根儿就没嗓子,只是把某个香港歌星模仿得惟妙惟肖。 默涛的嘴角上现出两道浅槽。如果唱歌者是他那个“野蜂”小乐队的成员,他大概非用指挥棒敲断他的另一只胳膊。 后来,四个小护士手牵手地走进人圈中来唱《熊猫歌》。其中那个翘鼻子的小护士嗲声嗲气地起了个头:“竹子开花了……预备起!” 她起头时那眼神也像那歌里唱到的熊猫一样,“咪咪”地瞥了默涛一下,似乎在说,别那么神气,瞧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她唱得最卖力,声音也最甜美,其余三个小护士倒真像三只熊猫似的,纯粹是为了替她壮胆才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默涛身上的那股子表现欲显然被发动起来了,他朝一个手里拿着吉他的伤兵奔去。前中医猜出了他的心思,在一旁向他发出忠告:“别忘了,你还有只鸽子没放出去呢!” 默涛跷腿坐在那储水袋上,怀里抱着吉他,指法娴熟地抚动琴弦,立刻,那一串穿透力极强的“叮咚、叮咚”的琴声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他那里去了。随着琴声,他沉思着低低地唱起来,歌声如诉如怨,仍是那《西班牙骑士》。 ……我要上战场,要与你分离, 为了祖国,为你去杀敌, 假如我受伤,低声嘆息, 仍诉说对祖国对你的情意…… 我听到一个伤兵在嘀咕:“妈那个巴,这才是音乐!”与此同时,病房里的窗户里探出了许多伤员的脑袋。小护士们也被他感动得不行。 战争结束了,我再来见你, 重返家园和你在一起, 假如我牺牲了,不能再相聚, 你就到战场寻找我的尸体…… 2 有人落泪了。歌声中,一位年轻的女军医从病房那青石台阶上一级级迈下来,夕阳像舞台上一束灿烂的追光打在她姣好的身上,她微眯起眼睛,目光一直没离开唱歌的默涛。 第10页 我勐然觉着在哪儿见过她。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航空学院,欧文斯,登月报告…… 我这样公然地带着某种热望去盯一个女人是很容易引起同伴警惕的。季刚悄悄掐了一把我的胳膊:“你小子怎么也学的东张西望起来了!” 我笑笑,没说话。恰在这时,那女军医发现我俩在盯她,目光矜持地朝一边闪去。我灰心了,她已不记得我了。 季刚说:“需要查证一下她的血统,她怎么会生得这么娇小而结实,颧骨很高,眼睛却很静,头髮也像越南女人似的扎成马尾状。尤其是那枚红十字会徽,更让你觉得她有种十足的‘日内瓦’味道。是呀,不管属于哪国军人,这玩意一带就已表示中立了。” 好毒的眼睛。一瞬间,我想季刚至少和一百个这样的女同胞打过交道。而我却不行,懦弱极了。我想,改天吧,改天再同她打打招唿。  默涛从未把这首《西班牙骑士》唱到如此动情的程度。当那最后一个音符从他指尖滑过,消失在周围恬静的晚空中,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只有一个拄拐杖的伤员不合时宜地鼓起掌来,边上的同伴立即嘲弄他:“你听懂了没有?……” 就在当天夜里,我们都还睡意朦胧的时候,医院那边车声隆隆,手术室里不断传出瘆人的嚎叫。男人哭出的声音真可怕,哞哞的,像牛一样,尤其在暗夜。季刚爬起来,去那边看了看,回来说,当晚六时四十五分,兄弟团后方指挥所的篮球场着了三发越军炮弹,炸死四人,伤了二十多个。当时,小伙子们全都在打球呢。 我们听说这消息,全都打铺位上坐起来,一个个像尊雕像似的闷不吭声。我特意留心了一下那个菜农。他敏感得像一只地震前的小狗,眼睛一眨一眨,不是侧耳倾听动静,可瞧见我注意他,赶紧拿过一本书来掩饰。前中医说,这真是个奇怪的心理现象:大凡从突击队下来的伤员进了手术室,任凭外科军医如何心狠手辣也决不哼一声。而在手术室里嚎叫、哭泣的恰恰是前一分钟还没有负伤准备的后方人员。季刚说,打球负了伤,也太窝囊了。既然已经当不了英雄,放开喉咙叫叫也无妨。 那一夜,帐篷里的士官生都没睡觉,而在床铺上惊心动魄地谈了一整夜的死亡。 默涛要求每个人都要在自己人生中找出三次大难不死的故事来。他自己就说了三个:一次是外婆把水仙花当蒜叶切到案板上,是他用鼻子闻出不对的,水仙叶剧毒。一次是骑没闸的自行车从六十度的陡坡上熘下来,撞在一堆邦硬的沙土上。还有一次,显然是凑数,他妈生他时难产。我们说后一次不能算,要算得算你当初朝手枪眼里瞄子弹那次。 那是士官生们首次进行手枪实弹射击。子弹上膛后,默涛突然把枪口转过来,对准自己的脑袋,还单眼吊线地朝那黑洞洞的枪眼里瞅。一时间,边上的人全都吓呆了,还不敢喊呢,因为他的食指正扣在扳机上,0.1公斤的微力就足以使我们的骑士丧命。幸亏,边上的教官异常沉着,若无其事地下了道条例上无法找到的口令:“枪口朝前!”他这才缓缓地掉过枪口,与此同时,教官一跃而上,夺下他的手枪,责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优雅地回答道:“我只是想看看那子弹是否在您所说的位置上。”教官厉声训到:“你首先应该看看自己的脑袋是否还长在脖子上!” 默涛矢口否认,说没有意识到危险,就不能算“大难”。于是大家用他的矛戳他的盾,取笑他准是个天才——在娘肚子里就已经意识到危险了。 菜农说的三次有两次没啥意思,都是三年自然灾害中他怎么差点饿死。最后说的一次有点问道。那时他到县城上中学的路上,山洪暴发,公路桥突然坍塌,当时他和一个同学恰好都走在桥上,感觉桥身晃动时,一个向前跑,一个向后跑,结果向前跑的同学被断桥带到河里去了,向后跑的他却躲过了灾难。听完他的故事,大家不由相视一笑。菜农自己也一下子意识到那故事的寓意,脸刷地一下红了。 前中医显然在瞎编,三次“大难”居然有两次是和某本通俗小说里的主人翁命运相雷同。 我只说了一次,使我亲身经歷的,也是我预备写进小说的素材。那时我父亲在吉林的一个野战团里当参谋长的时候。一天,我随团后勤的老张叔叔去城里玩,我们的马拉爬犁正在封冻的江面上“哒哒”地进行,突然听见从上游传来一阵闷雷似的轰响,爬犁下的冻层也发出丝丝、砰砰的断裂声。我至今记得老张叔叔当时那一脸的惊恐,他像被人捅了一刀似地怪叫了一声:“不好,开江了!”接着,便拼命扯缰把马往岸边调,那手上的鞭子狂暴地抽打着马屁股。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狠毒地对待那匹“雪花青”。拉马发疯地朝岸边狂奔,冷风裹着那闷响在我耳边唿唿震盪,眼前的世界在惨白中摇晃。爬犁风一样地卷上了坡岸,紧接着后面的冰层便在那来自上游的巨大而神秘的冲击力下轰然化成了破碎的镜片,蓝黑色的江水漫过冰层,冰层与冰层在撞击……拉马大团地喷着白气,四蹄打颤地站在陡岸上,老张叔叔也扔掉了鞭子,瘫倒在爬犁上。而我却在为看见那一连串惊险壮观的景象弄得手舞足蹈。“啪”的一声,我脸上被人热辣辣地扇了一掌。我瞧见老张叔叔那双血红的眼睛——一双刚从死亡边沿上挣脱过来的人的眼睛。当我带着这五个血红的指印去见父亲的时候,忍不住委屈地哭了。与此同时,我见着了老张叔叔,他正坐在父亲的办公桌前闷头抽菸呢…… 第11页 默涛对我这次“大难”十分欣赏,说:“好就好在哪一巴掌上。死是什么?外国人很少直接说出这个字眼,而是说‘你又可以领一笔人寿保险金了!’导师们说‘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生物学家说‘死是远离平衡点的平衡’。诗人说‘死是清凉的黑夜’。哲学家说‘死是无梦的睡乡’。而我却要说:死,你就是什么也不知道!” 季刚干脆一次“大难”也不说。他嘲弄我们表面上是在谈“大难”,实际上是想谈“不死”,谈“运气”,以求得心理上的某种平衡。他说他不喜欢“倖存”这个字眼,他只相信素质。他说他在足球方面从不指望什么运气,只知道行动,只知道捕捉战机,只知道渡过危机!前中医反驳他说,你不信,别人可是要信。不管你信不信,运气总是有的。科威特足球队每战可是都要坚持穿红色球衣,要左边场地。这恐怕也属于运动心理学的一种。 我见他们争得不可开交,干脆象记者提问似地问他们,实际也在问我自己: “如果一边是英雄,一边是生存,你选择什么!季刚!” “生存!”他直言不讳地答道。 “一边是责任,一边是利益呢!”前中医说。 “我选责任。”他比季刚显得小心。 “默涛该你了!假如一边是爱,一边是死,你选择什么?” 默涛狠狠地瞪着我说道:“我们都还生未尽兴,爱未尽情!” 菜农在一边讷讷自语:“命运并不是由个人去选择的!” 3 随着张副团长的到来,我们在第一集结地域的临战训练开始了。 我原以为这个副团长也一定是个在父亲的军营里常见的那种大腹便便的军官。可一见面,我愣住了。他顶多三十岁年纪,刚从前沿下来,身穿一套斑驳陆离的迷彩服,像只美洲豹似的,野味十足。他斜挎着一只微型冲锋鎗,钢盔压得很低,帽带在蓝汪汪的盔面上翻扣出一条漂亮的弧线。钢盔下是一张被亚热带阳光灼焦的脸。据说他是由军侦察处参谋下来当副团长的。他向我们这些士官生介绍了一下前线战况,又简单说了几句欢迎的话,接着,便以一种让我们无法接受的语气说道: “我没有一纸文凭,可我要用我的方式来训练你们,因为——我不要炮灰!” 他的声音冷酷、干脆,让人目瞪口呆。 “你们都是大学本科生,据说,也是军校优等生,但这并不说明什么!是呀,那些神乎其神的教官们手持铁质的教鞭对你们振振有词,可是,战争能用课堂里的知识堆集起来吗?军校给你们的只是骨头,战争将要给你们的是血!是肉!是——前排第三名!重复一下我说的话!” 我们都有些反抗情绪,可默涛这小子把这一切表现得太露骨,在这位副团长训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公路边上停着的那两台火炮牵引车,以致被抓了个“现”。 默涛啪地一个立正。他费力地想了想,吞吞吐吐的说:“嗯——您是说,你不要炮灰,我们又光有骨头,噢,对了,您打算给我们血,给我们肉,就像——上帝创造人那样。” 我们全都憋不住掩嘴笑开了。 年轻的副团长嘴上也挂出了一丝浅浅的冷笑,说:“请稍息。你反应倒挺快,你在我的原话中玩了个逻辑的小把戏,幸亏我还在自修大学语文。我们不象你们,有专业知识;战争并不是我们的专业,我们将来到社会上也得重新学习。但是现在我是你们的指挥员!我要求你们完成这些临战训练课目,目的只有一个:强化你们在战场上的生存能力。” “应该是‘战斗能力’!”一位士官生在列队中小声嘀咕道。 “不,是生存能力!”他态度强硬地重复了一句。末了,他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也只有一仗下来,我才能对你们有个完整的看法。”  张副团长随身带来了两个特意从前沿抽调下来的班长,指导我们的临战训练。 “娘的,外交还讲究个对等呢。上士班长怎么能指挥我们这些中尉军官呢!”前中医私下发着牢骚。我们也都有些不满,可不久也就过去了,因为那两个傢伙挺随和,对我们在军校里掌握的那一整套步兵战斗动作啧啧称道,丝毫也没有统治我们的欲望。只是在个别课目上对我们相当严格。例如战场上的自救互助。他们不厌其烦地教我们抖落那绷带、急救包,浑身上下地练着,让你觉着你那身体上的任何一个零部件都不那么保险。而前中医最为得意,因为这个课目,唯独他可以免试通过。他们还反覆地教我们如何利用敌人的火力死角。而这一点季刚比他俩更高明,没有谁能比足球运动员射门时更讲角度了。两位班长带着我们去丛林里辨认各种可食野菜:野芫荽、野薄荷、鱼腥菜、蒲公英……硬要我们野蛮地吞食那些芭蕉根、生木瓜,用匕首捅破嫩藤竹去吸吮里面的水分。此项训练中,两位班长也有点过于自负了,忘掉了在我们身边还有个更高明的专家——菜农,结果酿成了大错。 第12页 那是一株暗绿色的植物,叶片近似玫瑰叶,茎秆带点韧性。一位班长用匕首在其根部刨出颗山芋状的东西来,起初,他自己也拿不准,只是说好像老百姓拿它做粉丝的。他用匕首削下一块,舌头往上舔,挺甜,便递给我们。菜农在一边嘀咕一句:“好像是木芋,不能食!”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我们根本就忽视了他,总之,我和默涛、季刚拿过去,每人都咔叽咬了一口。也就这么一口,立时一阵麻涩,口腔里像开水烫了似的,火燎燎的,顷刻间,整张脸都失去了知觉。我狂叫了一声,丢掉枪,没命地往泉边跑,默涛、季刚也一样,全都发了疯。我们吐呀,用水漱呀,没用,那张嘴无可救药地肿了起来,老高,嘴唇也开始脱皮。我们一齐破口大骂菜农,为什么不及早阻止我们。菜农讷讷地说:“我说了,你们没信!”我们又转而大骂前中医,说他小子不过是个庸医,眼看我们中毒却拿不出任何办法。前中医笑嘻嘻地说:“只有科学才能治疗无知。”两位班长在一旁哈哈大笑,其中的一位嘴也肿了,他说:“以后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啃这**玩意了!这也是收穫嘛,是不是?” 我们都没吭声。是呀,为这点收穫,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可至此,两位班长感情上却和我们近乎了。他们说了一件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说是上一批来了个军校见习生,在阵地上印象很坏。他夜里查哨总要把通信员叫起,让人家走在前面——他怕地雷。发现山下有动静,通信员说,我注意观察,你注意开枪!他不干,他怕开枪暴露了自己。通信员只好说,那你注意观察,我注意开枪!他还是不干,他怕一味观察分散了注意力,有情况来不及卧倒。他平时呆在工事里,碗也不刷,大便也拉在罐头盒里往外扔。张副团长听说后,没两天,就把他调到营指挥所看电话机去了。这样倒也两全其美,他个人省去了精神恐惧,阵地上也少了点“精神污染”。 我们这才明白,张副团长为什么会对我们如此傲慢,敢情也把我们看成了“一路货”了。 这件事对菜农的刺激最大。为了表明他和那个“可怜虫”实在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他把新军装也穿起来了,今天请我们吃米线,明天又买来一大篓香蕉,一副把钱花光随时准备赴死的赳赳气概。 只有季刚拒绝享用菜农那慷慨的捐赠。他说:“真正的男子汉用不着老在别人耳朵边嗡嗡:我是男子汉!我是男子汉!” 我们都以为季刚这样太过分了。 张副团长来检验我们的临战训练。他很不满意,对菜农尤为不满。他在排雷训练时,手上的探雷针像有千斤重,一下一下地戳捣,那么小心翼翼地拨开土层,端出那绿莹莹的圆形玩意儿,整个形象活像一个在自己菜地里闷头拔萝蔔的老农民。我们真有点怜悯他。应该承认。菜农也确实有点反应迟钝,而我们大家似乎也都不那么聪明。夜间按方位角行进,这本是军校最基本的课目,可是,这里的亚热带林莽把我们弄煳涂了。除了季刚,我们全都超过了规定的时间,而菜农更荒唐,他在丛林里转了半夜,非但没找到点,竟又转回到原出发地。事后,张副团长挖苦地说:“这只能证明地球是圆的!” 这句话对我们全体士官生的自尊心都是一次大大的伤害。以前军校也搞过类似的生存训练,军校的训练部长说:“就是要把你们原有的生活秩序打乱,让你们觉得地球转动都没有了规律,训练也就达到目的了!”而前线指挥官却嘲弄我们只是在证明地球是圆的。 训练结束后,我们全都躺在山坡上,脑袋枕在钢盔上,冲锋鎗横放在膝盖上,默默无语。天已黎明,大地好像是一张丢进显影盘里的相纸,山石草木逐渐清晰起来。瞧着那在晨雾中隐现出来的木瓜树、凤尾竹、芭蕉树,我们自嘲地胡扯开了。既然没有正经事,当然也就没有正经话。季刚说: “难怪这里的人不计划生育呢!环境刺激也太他妈大了,瞧那棵细熘熘的木瓜树居然吊了十几颗木瓜果,橡胶、芭蕉都是这种超编的生育结构。” 前中医反驳说:“毫无道理,黄河滩上的‘一窝猴’花生,还有北方的地瓜,也都是一窝十来二十个嘛!” 季刚说:“那都埋在地底下,看不见,也就形不成刺激。哪像这,赤裸裸的露在那里。” 默涛笑笑,说:“自然界的动植物也有人的精神属性的一些特点,例如繁衍的义务感。生物学家科马列奇曾写过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叫做《自然界的爱情》。他描绘说:蜂房里的雄蜂兴奋地同蜂王调情;蜘蛛在爱情到来的时刻,开始疯狂地舞蹈;蟋蟀用最富有抑扬顿挫的声音来表达爱;连石头下面的蚯蚓也能体验某种‘爱情的忐忑不安’。而单细胞的鞭毛虫情慾冲动时,互相追逐,这样来实现受精而提高自己的生命力……” “伪科学!”季刚一副不愿领教的样子。 我说:“我怎么觉得这里的植物都像我们的副团长似的充满了赳赳的军旅气概?”是呀,那些凤尾竹像一团绿色的炸烟,木瓜树也像浑身坠满了炸弹的恐怖分子,而一棵芭蕉树上至少也藏了两个基数的“高机子弹”。我曾经在一片巴掌大的蕉桃叶上瞧见过整整一个家族的甲壳虫,大的小的,有二十一只之多,队形排得活象那受阅的搽了迷彩的坦克。唔——亚热带的许多节奏、韵律,令我们这些内地人目瞪口呆。充沛的日照雨水,大自然的慷慨,不分时令地催熟了这里的花虫树木和少女。这里的姑娘十二三岁胸部就有了动静。在这么块生命力旺盛的土地上搞什么“生存训练”,而且得把自尊心交到别人的手心上,实在有点让人受不了。 第13页 “需要教训一下那位‘军中骄子’!”季刚突然恶狠狠地说道。 “那你得准备上军事法庭!”默涛愣愣地说。 “得想个绝招,让他说不出也抓不住。”前中医积极献计。 “可别象在军校那样,再来个匿名信,那玩意儿在前线可是隔靴搔痒痒。”我说。 “喂,中医!你上午到附近侦察连借两副拳击手套,悄悄的,不露声色,说什么词由你自己编。你呢——”季刚指着默涛,要他用最婉转的话语把副团长勾引到医院前的那片空地上,而在此之前,将由我和季刚在那里假意对打。其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用刺激的语言“激”一下副团长。 “哼哼,等到他一旦戴上了拳击手套,我就叫他……”季刚冷笑了两声,“他不是当过军的侦察参谋吗?他对自己的胳膊腿一定很有自信!” “你有把握吗?别到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有些替季刚担心。 “别忘了,我们青海队当年对八一队的战绩是六胜一平!”季刚抬起自己的双拳察看着,那神气活象是猎手在检查自己的双筒猎枪。 菜农在一边嘀咕:“这样好吗?这样好吗?”可没人理睬他这种暧昧的态度。 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后来的角逐场面,因为就在策划这场“阴谋”的同时,我的鼻腔开始流血了。起初我扯了团芭蕉叶塞上,可是止不住,两只鼻孔象那终年渗水的崖缝。前中医也真是个“庸医”,他说我上火了,需要清暑。他给我开了帖中药:清暑益气参草芪,当归麦味青陈皮,曲柏葛根苓白朮,升麻泽泻姜枣随。 真他妈的扯淡。他这副“狗皮膏药”没有哪一味药能在现场找到,全是些画饼充飢的玩意儿。最后,我只得去那所野战医院。 4 我没想到我在那所医院,整整折腾了一上午。 接诊的正是那个胸前别了“红十字”会徽的年轻女军医。也许是她见惯了更残酷的流血,我那浑身的泥污和满脸的血迹竟丝毫没能打动她。我并不在乎她对我的冷淡。“假如他依然着那身笔挺的军服,摘掉军帽的脑袋上是一头乌黑而稍带自然捲曲的头髮,彬彬有礼地向她侧过身子,‘请问,美国人刚刚又说了什么?’那她一定会同样偏过头来,笑吟吟地对他说出一连串美妙的语言……”我在头脑里作着这些文学遐想,可是出口便说了句废话。 “真高兴又见到你!”我说。 “我并不认识你!”她直截了当地对我宣布,那防范的神气使我觉得在我之前至少有一百多个青年小军官找过她的麻烦。 “你曾经为我做过翻译,忘了?航空学院,我是第三陆军学校的。”我有点语无伦次的。 “哦——”她的嘴立即作出个小小的o型,一双眼睛甜蜜蜜地朝下弯成了两道细缝。她到底认出了我。 “你们也到前线来了?分在哪儿?”她问。 “c团。” 她略略怔了一下, “c团的伤亡很大,这几天的伤员都是从那里下来的。” “我们在等待去前沿,看样子快了。” 她点点头,除掉了塞在我鼻孔里的两团芭蕉叶,开始为我检查鼻腔,我的下颚被她那两只柔和的手扳着,脸面上也感到了她那温热的鼻息。她在对我说: “‘等待的时间多么漫长,可发射的一剎那却又是那么突然!’还记得吗?那个太空人的话。” 我的脑袋在她的手指控制之下,只好眨眨眼皮,做一种肯定的表示。她笑了,说,“战争也是这样!” 直到她为我检查完了,我才又恢復了语言功能,我并不太笨,我也说了我们之间都熟悉的话,我说“我已经听到那声闭禁舱门的声响,完了!再想后悔不干已经来不及了!” 她没笑,只是怜悯地盯了我一眼。末了,说道:“你得去化验一下血,怎么这么小的出血点,就会止不住呢?” 我去了化验室。等到我拿回来那张化验单交给她时,她惊讶地叫了起来:“血小板还不到七万!” 我弄不懂她所说的这个常数标志着什么。 “知道吗?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军人,你的血小板比常人少得多,稍稍负点伤,就会血流不止。”她的眼睛照直地盯着我。 “那么严重?”我问。 “那是肯定的。” “要是不负伤呢?” “我们只想另一种可能性,就像参战的每个人都得验明自己的血型一样。而你,要比别人多一份死亡的压力!” “我怎么没觉着!”我有意作出轻松的神态。 “到我这来的小伙子没有一个愿意承认自己比别人怕死。”她已经在开处方了。看来,她已经不想和我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 也就在这时,那个翘鼻子的小护士奔了进来,对她小声地咬了阵耳朵。她的脸色立时有些变了。 第14页 屋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张副团长走进来,一路对那个陪着他的班长说:“……我只估计到足球运动员的腿部力量,他那不是一般的拳击……行,我让他当我的侦察排长去,我正缺少这么个利索的傢伙!”他的脸仰着,一只花手帕捂着出血的鼻子,原先那矜持的下颚上多了一块明显的青班。瞧见我,立刻收住了话尾,正色说:“你在这干嘛?” “行,你先拿点补血的药吃吃吧!”她把处方推给我,急忙起身照顾他。 我赶紧熘了回去。我急于想知道季刚究竟是怎么得手的。可我一进帐篷,发现士官生们全都像霜打的黄瓜似的,耷拉着脑袋,丝毫没有那种胜利后的气氛。季刚只穿了件背心坐在那里,露着块状的肌肉,边上扔着四只拳击手套。他连看也懒得看我一眼。 “较量了?”我问前中医。 “较量了。” “赢了?” “赢了。” “那干嘛这副模样?” “季刚下手太重,把副团长鼻子打开花了。我们愿想竞技嘛,双方都挨上两下子,季刚稍占点上风就行了。人家毕竟是副团长,擒拿格斗他在军里也挂过头牌的。可是季刚……嗨,都怪那些周围看热闹的兵,没有他们起闹,也许不会有这样的结局……”前中医唠唠叨叨地说着。 “唔——”季刚也在那边出着粗气,“我一开始就发现他不太适应我这左撇子。他中第一拳时,我就发现他的两眼下意识地闭了一下——他到底没有经过我那样的拳击训练。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按心理学来讲,这简直是犯罪,战争期间,随意地挫伤一位前线指挥官的自信心……”  他们是在忏悔。在我看到副团长那副模样时也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惊讶季刚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拳术。 “季刚,别太多虑了!”我说道。“张副团长不是那种人。你知道,你这场拳击会给你带来什么?指挥权!咱们这些士官生梦寐以求的指挥权!”我把在医院听到的话对他说了一遍。 “真有这么回事?”季刚眼睛熠熠放光了。 “只要他不改主意。”  季刚嘿嘿乐了,说:“早知如此,我下手还会再重点,那他大概就一点犹豫也没有了!” 消息很快得到证实。当天晚饭后,副团长把季刚叫去谈了话。回来后,季刚不动声色地向我们宣布:“士官生们!本人得先走一步了,明天一早。我被分到团侦察排当第二排长,不过,排长已在半月前牺牲了。” “果然是侦察排?”菜农有些神色不安了,似乎他不忍看着季刚去担任这么个危险的职务。侦察员是战场的宠儿,往往担负着战场上最冒险的任务。首长们平时挑警卫员都挑脸模子俊气的,可一打仗,统统换上侦察连的。战时,一个团的侦察排长换得最勤了。 “你们用不着替我担心!”季刚不满意我们那一脸的忧虑,“我就是死在排长的指挥位置上也是以身殉职。没有指挥权,当个士兵去使用,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我似乎也该去领导一点什么,”默涛最先活跃起来,作出乐队指挥的习惯架势,说,“我还是精于指挥之道的。” “尤其擅长指挥女孩子!”前中医狡猾地一笑,盘问道:“那个翘鼻子的小护士还来请教音乐问题吗?上次好像拿来录音机,把你的歌录了去。唔,罗曼蒂克!” 在他们打趣的同时,季刚朝我使了个眼色,说:“带上你的笔记本,我们一块儿出去熘熘,分手前,我有些话想让你记下来……” 我从未看见季刚用这种抒情的口吻对我描绘某桩事情。他抽着烟,微眯着小眼,对我侃侃而叙。 我父亲在农场当干部,那是座劳改农场,就在青海湖边上。 噢——你没去过青海湖吧,你们爱好文学的人真该到那里去看看。湖水是碧蓝的,鱼儿在水面跳跃,鸥鹭在天空翩翻,远处都是赤裸裸的大山,虽说没有一棵树,可那深黄的色调,倒也像是幅油画。农场的犯人们夏天一身白,冬天一身黑,背上标着醒目的囚号。他们在那一眼望不着边际的河滩上种植青稞,饲养家畜。父亲是那里的管教干部。他这个人很严厉,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班长和士兵的关系。那正是动乱时期,父亲怕我在城里和一些他不太放心的人厮混,便把我叫到身边去管教。于是,我也成了他的“囚犯”,那一年我才十四岁。 我没想到犯人中那样人才济济,犯了渎职罪的工程师精通几国外语,骗术很高的诈骗犯包出的沙发却是实实在在的头等货,骚哄哄的流氓犯唱出的歌儿倒也悦耳动听。还有犯罪的医生、法官、演员乃至六十年代初窜犯大陆的国民党上校特务……见了他们,我并没有那种想像中的恶感,只觉得他们都挺可惜的,是呀,他们人犯了罪,技术可没犯罪。 记得那天我在草地上踢球(我的足球生涯正是从踢这种“野生球”开始的)一个犯人在一边很有兴趣的瞧着我。他个头至少有一米八五,穿单衣,黄眼珠,大鬍子,很有点藏民的味道。有一回,球滚到了他脚边上,他伸出脚来把球往地上一扣,又一颠,那球便像着了魔似的经过他的脚尖、膝盖、肩头、额顶,最后到了手上。他把球托在手上看了一阵子,勐然挥出拳头,朝空中一击,立时,那黑白相间的球体飞向了空中,很高很高。犯人朗声大笑,我看清了他的囚号:538。 第15页 难怪他有那么大的臂力呢,他原是香港的一名职业拳击师,拿过亚洲的金牌,后被台湾间谍机关招募去了,以后又被派遣来大陆,登陆已经成功,却在一家小饭馆里被我民兵活捉。 国外惊险片里一向把间谍描写成无所不能的英雄。自然罗,“538”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他能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也善上海、无锡方言,英语更是流利。即便是当犯人,他那外表神情还是那么庄严威武。说话时,哪怕拿桌上的一只火柴盒打比方,也能把这个动作完成得相当有魅力。他爱用双手打手势,而且总朝一边偏,这大概和他职业的拳击训练有关。 我十分崇拜他那只拳头,悄悄地给他送去几回酒菜,还通融管教叔叔派他轻活。犯人本来也很无聊,他也就欣然接受了我的贿赂。有一回,他说:“男子汉要练块!你没听人家总是说,这小伙子真棒!这姑娘真苗条!对,要练块!”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于是,他开始教我拳击了。他为我做了四只沙袋,两副拳击手套。农场的皮子有的是。他首先领我练“拳击反应”。他让我站在墙根前,绑住双手,为的是练习时不后退,不招架,只能朝两边闪避。这位区域性金牌的获得者,亮着那只硕大的拳头,在距离我额头十五厘米处,一拳一拳飞快地朝我脑袋直击过来,一边打,一边厉声吼道:“不准闭眼,不准闭上眼睛!”于是,我就眼睁睁地盯着那只棕色的拳击手套不断地朝我扑来。有时,我闪过了,可更多的时候被这团魔影击中了,又沉又闷,两眼金花飞迸。他出拳太快、太有力。最多的一次我竟挨了他四十三拳。吃饭时,父亲盯着我的额头很纳闷,我推说是练球顶的。如果告诉他实情,他一定会以为这是阶级敌人的疯狂报復。可到了傍晚时分,我又晃晃悠悠地去找他接着练。直到我把挨拳的纪录降低到十次一下,他才教我打沙袋,授拳路。他的训练野蛮极了。每当我被打倒在地上,他都吼道:“起来,快起来,一、二、三、四……”他数数了。直到现在我对那十个数字还有那种催命般的紧迫感。 我在父亲的农场呆了半年,跟着“538”练拳击就有五个多月。后来这事被父亲知道了,盛怒之下,父亲抡起皮带就往我头上抽,拳击反应帮我的大忙,每一下都被我躲闪开了。后来,我去夺父亲的皮带,他用拳头擂我,可我左手一撩竟把他撩了个趔趄。可以说,我在拳击上的自信心,首先是从父亲的身上得到验证的。到了足球队里也是,再硬的球都敢顶,大力射门的球速有时可达到每小时一百公里,我照样能把它顶出端线。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从心眼里感激我那位不寻常的老师。后来那年人大常委会发出特赦令,他随那批国民党人员一起被释放,到上海找他的姨妈去了…… 唔——世界上的事就这么怪,对立物之间矛盾又平衡,面包上啃出了飢饿,冲锋鎗射出了和解……-反正我说不清,像模煳数学一样是一个大致的真理吧!你知道我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前线吗?哦,如果没有两年前的那一吻,我断言,我此刻已经是一名足球教练了。 季刚说到这儿时,面部显得十分深沉。他问我为什么不把他的话儿往小本本上记。我请他相信我的记忆力。实际上,我是没法把一个人随时想到的话统统都记下来,得经过某些“艺术过滤”。他会意地点点头,眼盯着周围那寂静的山峦继续对我说下去: 我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寂静的。我是人,不是一块铁,而人一旦静下来就爱东想西想。是的,我习惯于喧嚣吵闹,习惯于在那绿草坪上接受海啸般的欢唿。有时,我只要闭上眼睛,似乎就又听到那声清脆的终场哨音。我看见无数帽子飞上天空,汽水瓶子扔到塑胶跑道上。几个球迷翻越栏杆朝我们奔来,又立即被迎上去的警察拦住。球迷们一边被警察反扭住双手,一边还在朝我们狂唿。我们张着双手围着塑胶跑道向观众致谢,我们剥下球衣用力抛向看台。那一件件站满汗水泥污的球杉顷刻间被扯成了碎片。我们赤裸着汗漉漉的上身在奔跑,一个个块状的躯体像抹了橄榄油似的在闪光下熠熠发亮。每次,在我回休息室时,黑暗的角落里总钻出个瘦弱的小姑娘,把一件上衣披在我身上,又递过毛巾什么的。我照例朝她吼一声:“回家去吧!”她是我们家邻居的女孩子,她从不敢看足球,说足球太野蛮,却每次都要在那里守候到终场,为的是能给我做点事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我比她大上好几岁。说实在的,我当时压根儿也没看上这个胸脯平塌塌的小姑娘。后来,我到另一座城市的大学读运动系,也就把她彻底地忘掉了。只有一次暑假回家,见过她一面,她那时已经出落成一个秀气的大姑娘,见了我挺羞涩地一笑。我当时心情不好,是为了另一位女孩子,所以也就没和她谈什么。 我说的“另一位”,是我大学运动系的同学,学篮球专业的,身材欣长,脸型很美,也是西宁人。其实,我平时并不太注意这些。那次,我们繫到农场参加劳动,我和她被分到一块儿做饭。每天她烧火打柴,我掌勺。顺便说一句,我的烹调技术不错,煮、煎、熘、炒,样样都能来一点儿。  有一天下午,同学们都上工了,做晚饭的时间也还早。她提议,我们是不是到那边的石榴园里玩玩。我同意了。农场的石榴园大极了,一眼望不着边际。那正是石榴花开的季节,火红火红的石榴花满枝头开着,艷极了。我们在园内逛着,聊着,我发现她好像特意收拾过自己,穿了件带亮丝的浅色上衣,苹果牌牛仔裤,露出那动人的身段,一绺头髮从蓝色的太阳帽下露出,好像是无意的,也许根本就不是无意的!那天,也真不巧,或者说也真巧,正在我们逛着的时候,天突然下起雨来,我们钻到石榴树下躲雨,可那点树荫很快就无济于事了。她脱下上衣,顶在头上,后来邀我也钻了进去。我一钻进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头上的衣服越来越沉,为了缩小面积,她整个身子都歪倒在我怀里。暖暖的身体只隔着薄薄的内衣,我受不了了,心古怪地急跳,一个劲地看天,一个劲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有意把我的思想从那柔美的诱惑上强扭到另一个方向上去。后来,雨停了,两人往回走时,谁也没说话。做饭的时候,我在想,我当时要吻了她呢?她会怎样?我觉得我当时完全可以吻她,是呵,我为什么不吻她呢?我发誓要吻她一下! 第16页 这之后,不再是那种天作之合的机会了,完全是我自己制造的。在那间放满油盐酱醋塘的小储仓间里,我突然扳住了她的脸颊,她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闭着眼睛,好像早已等待着我这样做了。我吻了她。她立刻像糖一样地融化了,对我说了一大串甜情蜜意的话,仿佛这些话至少在脑子里储存了半年以上。当时我并没有任何幸福感,仿佛那一屋子的油盐酱醋全都在我心里翻开了——我后悔了。我不喜欢这些,我希望能有个对我反抗的女人。 中国人一接吻就意味着订婚,至少,她是那么看的,可我却为这一吻整个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道路。 本来,毕业分配时,我完全可以回青海体委的,原先的愿望就是要当一名高水平的足球教练,带出一支高水平的球队。球队的哥们也早就盼着我回去。可是当时,全系只有一个那边的名额,却有我们两个西宁人。如果我去了,那她就得到哪个农场中学去当体育老师。我怎么有脸和她争这个名额呢?于是,我毅然放弃了回西宁的念头,选择了军校。 球队的哥儿们可把我骂死了。她回西宁后在省体校做教练给我来过一封信,开头的称唿是:我崇高的军人,我伟大的朋友。 季刚说完了他的故事。他说他直接违背了自己过去的信条:永远也不要对别人把你的故事说完。可我还是觉得他的故事没对我讲完。是呀,那个女教练要是知道自己所接受的那一吻竟然把一个很有希望的同行送上了战场,她将作何种感想?生活中充满了这种奇妙的组合,人生中如此重大的事件却不可思议地建立在那么个小小的念头上。我敢说,当季刚在向女教练那灼热的嘴唇凑过去的时候,他决没有想到他实际上是在和战争接吻。而当他挥拳扑向那个年轻的副团长的时候,也决没料想到,他是为自己打出了一个新的命运格局。谁也无法解释这其中的因果成分,人生中充满了这种微妙的朦胧,像季刚所说的“模煳数学”。 补记 季刚走后的第四天,我们全体都得到了正式的任命。默涛、前中医、菜农都分到二营的步兵连队去任第二排长。张副团长找我谈话的时候是这样对我说的: “你就是那个中文系毕业的?” “是的,读过四年。” “会接电话吗?还有军用文书,都熟吗?” “凑合。” “那好吧,你跟我去团前指吧,当见习参谋。” “怎么?”我立即想到那个被他派到营指挥所去守电话的“可怜虫”。 “不怎么,这是需要。”他说得很认真,不像在耍我。 “我不怕死!” “在团前指也不能保证你不死!” 我们的谈话就算完了。在我们爬上军用卡车之前,来了一位军报记者,向我们採访上前沿的感受。 菜农老实巴交地说:“我很激动。我们是‘四代表’,代表祖国、代表军队、代表军校、代表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我要好好干!” 默涛很油。那记者问他:“你上前沿阵地的第一件事打算干什么?” “找厕所。”他回答得很干脆。 “你上前沿有什么想法?” “干脆说吧,你需要什么?” 连那记者也被他的机敏的思维逗笑了。我也忍俊不禁。我视这位记者为“同行”,巴不得他什么也得不到。同行是冤家嘛! 我们还到医院去道了别。 当我们几个肩挎着背囊出现在病区的时候,那个翘鼻子小护士第一个发现了我们。我注意到她见到默涛时脸一下子红了,那瞬间闪出的惘然神情连我都觉得心酸。是呀,她好像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白大褂领口的三角区露出了一抹新添的淡紫,髮辫也收拾得比我们初见她时仔细得多。她和默涛在一旁低声地说了一些什么。我的目光在寻找另一个我所热望的目标,腰眼上却被前中医捅了下:“唉唉,快看!” 我看见了。默涛从翘鼻子小护士的手里接过原子笔,却对她那本子连看都没看,我们的“骑士”直接地在她那紫色的衬衣领子上赫然签上了“尹默涛”三个字。那小护士兴奋得脸都红了。 我忘不了这个场面。伤员们都在病房窗内一个劲地向我们挥手。医护人员全都放下手中的活,把我们围在院子中间。几乎都是祝福的话:“祝你们好运气!”“别这边上去,那边又抬下来,我们可不希望在这里再见到你们!” 我在人丛中盲目地搜寻,可最终也没见着那个“红十字”。 团前沿指挥所 1 大蓬大蓬的木槿花是嫣红的,密匝匝的橡胶林跳跃着白色的躯茎,草滩上,炮弹刨出黑亮的沃土,弹片削断的树枝倒卧在密林间。军工的双脚踏出的小道光滑而带点弹性。几十根电话线缠错在一起,追随着小道蜿蜒而去。高地与高地的颜色是不尽一样的。有的是赤裸的红土,波纹钢和绿色的纤维袋在上面筑出各式工事;有的是青黛色的山崖,上面那密密缠生的灌木藤蔓仿佛出自一处根系;有几座山峰完全丧失了植被,原先那奇峭的山稜石笋也被弹片崩碎了重堆在那里,活像一堆刚刮下来的鱼鳞。远处的炮声像乐队中的打击乐在抖动、轰鸣,高射机枪那急促而强烈的节奏是电子乐队所无法比拟的。在我到达团前指的第五天,四发突如其来的越军炮弹在离我本人五十米处爆炸,其中一发显然是延期引信,弹头深深地钻入土层,又把它们粗暴地扬弃在空中。漫天上,如同骤然生出一丛巨大的红褐色的凤尾竹。灼热的汽浪把一垛堆放在路旁的波纹钢板卷得无影无踪,一个盲目乱窜的电话兵左臂中了弹片,血流如注。而另一块滚烫的弹片毫不客气地钉在我近旁的一株粗大的橡胶树干上。我头顶着钢盔笨拙地趴在地上(伤兵的传道使我及时地判断出这要命的弹道音),头一个感觉就是想小便。那一瞬间,我真恨不得头顶的不是钢盔,而是一口锅。事后,我悄悄地问另两个刚到前边的兵,他们也都羞愧地承认了,也有类似想小便的念头。我听到了张副团长的笑声: 第17页 “哈哈,士官生,接着!等战后拿回去吓唬吓唬自己的老婆。”他用小刀起出那块深嵌在树干上的弹片,预备扔给我。 “我没有老婆!”我严正地声明。 “女朋友也行。” “我没有女朋友!” 他笑了,知道我在表示抗议。 “那就让它见鬼去吧!”他把弹片扔到了老远的草丛里,又回身摸了摸那已豁开口子的橡胶树,“唉,你明天再来看,这儿准有一行眼泪,乳白色的。你真的没有女朋友?” 我肯定地点点头。 “没有也好,有了还是个负担。”他说着回坑道去了。 团前沿指挥所设在一条十来米长的水泥被復坑道里。比起前沿战壕,我们这要算天堂了。三天前,二连从242高地上换下来,路过我们这里,那情景简直不忍看,整支连队剩下的人数且不去说,倖存者们那些形象就够让人心酸的了。一个个头髮长得像刺猬似的,颧骨尖得要挑破那层焦黑的脸皮。冲锋鎗生满了红锈,作战服像汽车苫布一样骯脏粗糙,袜子脱下来可以直挺挺地站着。浑身上下只有贴在左胸上的标有血型的胶布还带点白色。其中的一个小兵手里还抱着枚巨大的越军160炮弹的尾翼——因为后方人不相信那里落过如此口径的炮弹。张副团长原想对二连的同志说几句话的,可他往队列前一站,他不敢说了,他想哭,最后挥挥手说:“去吧,到后面好好睡它三天三夜!”事后,他对我说:“牺牲在242上并不算最大的困难!” 至此,我发现张副团长是个很有人情味的指挥官。是呀,判断一个人得像球场上的裁判员一样,必须和场上队员拉开距离,从各个角度上去观察,执法才能公允。季刚的理论。 他是负责一线指挥的副团长,成天背支微型冲锋鎗从这个阵地转到那个阵地,只带个警卫员。有时,他手上也玩着根探雷针,像绅士手上的文明棍一样。可傍晚从阵地上下来时,那手里像提熘一串蟹子似的全是些拔掉引信的各种地雷。他枕边有六七封同一笔迹的家信,地址都是杭州市湖滨路xx号。可是这个黑心的傢伙居然连一封也没拆。倒是一个负伤的副连长从后方医院来了封信,他即刻就拆看了,当下就写了回信。他的脾气可真有点怪。前天,刘参谋把一个口令传达错了,致使一个军工排把五十箱八二迫击炮弹送到了一个根本没那种炮的高地上。气得他当时就发火了,厉声问道: “你是想处分呢,还是想挨一脚?” “你就给我一脚吧,怎么办呢?”刘参谋可怜巴巴地选择了后者。 “转过身去!”他喝道。 刘参谋调过那圆滚滚的屁股。于是,张副团长的翻毛皮鞋毫不留情地在上面踹了一大脚。二号鞋印。“记住了没有?”他还追问了一句。 “记住了!”昔日神乎其神的刘参谋的脸上露出了夸张的痛苦。这两天,刘参谋果然认真多了,连我都觉得那一脚算是没白挨。 张副团长对我倒挺客气。昨天,通信连的两个电台兵要到前观位置上去,我跑去请示他,想问问让他们带哪些装具。他对我招招手,说:“来来,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一天,儿子捡到了两分钱,跑来问父亲该怎么办?父亲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说完,他调头就走掉了。 今天,我就聪明多了,有两件事我打着他的旗号处理了,只到他那儿备个案。他很满意,盯着我问到:“你对军中的一套还挺熟嘛!”我说我是在军营长大的,他听了点点头。 同坑道指挥的,还有炮团的陈团长。这傢伙是个老粗。他有几句口头禅:“质量差!”“降低威信!”“你别腰里别了三把‘壶’——不在乎!不甩乎!不买乎!”他还有许多文学语言。无聊时也看看小人书。昨天,他老婆来了封信,信上说了件她最担心的事:“……昨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持枪的越南女特工在追你,追呀追,可把我急坏了。后来你被她追上了,我一下子吓醒了……”后来,这信的内容不知怎么传出去了,搞得满坑道的人都知道团长老婆的那个梦。可炮团长却不在乎,好像他老婆那梦纯是出于对他的一片忠心。 团前指也算是个信息中心,我们那一伙儿士官生的消息,我差不多都得到了。 今天野战救护所反映,说这两天从242下来的伤员包扎都特别好,据说,高地上去了个学医的大学生排长,很在行。我一猜就是前中医,立即和他通了话。我对他说,你真是“穿了红色球衣,要了左边场地”,跑到全线最危险的高地上去了。他在电话里又来了他的阴阳理论,说什么阳中有阴,险中有夷,大家都认为险的地方反而就不险。不过,这两天来,他在阵地上共写了八封情书,分别寄给他过去的八位女同学,信纸一律採用残缺的芭蕉叶儿、凤尾竹叶儿,吃剩的干粮纸、罐头商标等阵地特产,以示环境的险恶,妄图打动那些往昔不曾被他打动过的女性。我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笑完,又觉得一阵辛酸,因为那毕竟是全线最危险的高地,尽管它也有短时的平静。 第18页 因为一个很巧的机会,我和默涛也通了次电话。那天,我正在电话里向三营长传达一份敌情通报。说了一半,敌人打炮了,线路也随之断了。通信兵出去好一会儿,电话又通了。可这一次电话里不再是那个满口绍兴话的三营长,而是一口普通话,声音熟极了。 “你是谁?”我问。 “你问我是谁干吗?又不是我要你的!” “狗娘养的!”我兴奋极了。 “真他妈的‘雷场上的相思树’,你怎么把电话打到这里的!”他也听出了我,同时说了一个我压根儿就不理解的新名词。 “你还活着!脾气也挺大,团指来的电话都敢骂!”我知道电话弄“串”了,可我一点也不想骂那个粗针大麻线的电话兵。 “告诉你吧,我呆在这里有两天没和人说话了,忽然来了电话,还不乘机练练嗓子?” “你在哪里?”  “我在4号前观的石缝里。” 我心里不由一热,我知道那是一座孤立的小山峰,离敌人412高地最多只有四百米。前两天我听炮兵一位参谋说,4号前观报来的情况十分形象,连山腰上小股运动的敌人手里拿什么东西,脸上有什么表情都作了描绘。看来这一切都是默涛在那里干的,他是语言表达能力一向很传神。我尽量压低嗓音,免得边上的人听出我是在和同学拉哌。 “你还好吗?”我问。 “他妈的,我们都上那个伤兵的当了,这里根本就没有音乐……唉,你那里有录音机吗?来一段听听,只要是歌,随便什么都行。”他在那边央求我。 我四下看看,发现边上的人都没有注意我。在离我五米的桌上有一台四喇叭立体声录音机,可那是用来记录作战指挥的。有几盘音乐磁带,是那个刘参谋从一个老百姓家高价买来的,上面都是港台歌星唱的缠缠绵绵的玩意儿,被刘参谋装在他的一个炮弹箱里。 “你等等,我试试看。”我放下话筒,走到刘参谋跟前,几乎是用威胁的口气低声地说:“把你的宝贝磁带借一盘用用。”我想我那时的脸色一定很怪诞,否则刘参谋决不会一脸惊骇地望着我。他什么也没问,从箱里取出一盘交给我。我装着大大方方的样子把磁带卡进录音机里,又插上立体声耳机。我把耳机紧紧地贴在送话器上。我记得那是首情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过了会儿,我问问效果。该死的,他好久不回我话。好一阵才说,他听到了,只是声音太小。他说周围都在落炮弹。 这次奇妙的通话我到后来才弄明白,默涛他们那是一条直通炮指的专线电话。敌人炮击时打的是燃烧弹,那几十股电话线缠错在一起,以致全被烧结成一团。而通信兵在恢復线路时弄不清哪对哪了,乱点鸳鸯谱,把那个满口绍兴话的三营长的电话直接接到了管炮兵的副师长那里去了。两人在电话里也是那么黑灯瞎火地扯上一通,结果,三营长挨了顿臭骂。 和季刚见的那一面也很意外。 那是昨天早上,刘参谋接到一个电话,请示副团长:“七连来电话,说军直的一个什么人,跑到145上去了,被他们扣下了,问他要证件也没有。” 本来就对阵地管理有些恼火的副团长当时就发火了,“告诉七连,把他的枪下了,押到团前指来,……他要说他是军里的,我就把他押到军里去!他要说他是总部的,我就把他押到中央军委去!谁让他随便跑到前沿,又没有证件。” 大约两小时后,坑道外吵吵嚷嚷,三个手持冲锋鎗的七连兵押着一个只穿了军便服的年轻人近来。我大吃一惊,那是季刚。 季刚一见副团长,老远就叫起来了:“副团座,瞧这些兵也太不够意思了!”他说话时,眼睛还盯着身边的枪口,提醒道:“伙计,可别走了火!”  副团长认出了他,哈哈大笑:“是我下的命令,谁让你说是军直的呢?把枪还给季排长!”他向边上的兵吩咐道。 一个兵把支微型冲锋鎗还给季刚。领头的一个班长模样的押送人员向副团长敬了个礼,便带着其余两个兵走了。他们都有点扫兴的样子。 “我要不说军直的,他们早开枪了。在这个团里,好像谁都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个侦察排长。”季刚说着从腰间解下根腰带,“啪”地扔到了副团长面前的桌子上。皮带上那硕大的黄灿灿的铜扣,一望便知是越南人的。 副团长拿起皮带,在手上挣了挣,说道:“恩,是活人的!说说情况!” 季刚敞开衣襟,露出光背,左手在背上搓着泥垢。他说,他带几个侦察兵摸到412底下,发现敌人新把三门八五加农炮推上了山腰。另外,敌人新挖了好些道堑壕、盖沟,都是针对我242的。其中最近的离我阵地只有四十来米了,可惜挖工事的敌人都是晚间出来活动,白天都回去睡觉了。所以只捡了根皮带,没有抓着活的。他让其余的几个兵先回来了,自己摸到145前面看了看,发现也有类似的迹象,再以后,他就被自己的人“俘获”了。 听了他的汇报,副团长赶紧拿起电话机向团长作了报告。乘此机会,我问他怎么样。他说邪乎得很。他们路过432时,被敌人发现了,有四具火箭筒朝他们发射。而他带去的电台兵,事先“冬瓜”“苹果”的密语背了一脑子,到那时全忘了。幸好那“大海”还没忘,那是唿唤炮火的代号。他说,咱们的炮打得再晚点,恐怕他就回不来了。他还说他别的倒不怕,就怕自己的哨兵,对付他们好像没有太多的规律可循,天晓得那支冲锋鎗是操在一个老练沉着的人手里呢,还是掌握在一个想像力丰富的傢伙手里。即便都很老练沉着,可时间长了,也会产生一种拼命想要扣动扳机的潜意识。他爬上七连阵地的时候,哨兵的口令是和冲锋鎗弹同时到达的,幸亏没打中,急得他乱喊,可人家不认识他,他只好说自己是军直的,想用大机关来镇镇他们。季刚说,打仗这玩意最讲镇定,不能急,越急越撒不出尿来。他已经搞了两次“渗透侦察”,第一次出发前,他专门指派一个兵负责提醒自己要稳定情绪。谁料那兵特别负责,一路上,不断扯他衣角,“排长,你还记得你给我的任务吗?”说得他都烦了,“嗨,你不要老说,说多了不管事,等我发了毛再说!”可那兵回答:“等你发毛的时候,你就听不进去了……” 第19页 不知怎的,季刚的每句话我都觉得特别有趣。我真为他骄傲,他是我们这几个士官生中真正的强者,他肯定会有所作为,那条越南人的皮带就是个好兆头。是呀,今晚至少有一个越南人得提着裤子挖工事。 张副团长打完电话,问季刚吃过饭没有。季刚说不饿。可他还是从床铺下摸出两听水果罐头,打开来,邀我陪季刚一块儿吃。吃的时候,副团长很认真地和季刚讨论着越军的这一新迹象。他们说到了“堑壕延伸技术”,“奠边府打法国人的办法”。他们似乎都预感到敌人在近期内可能要搞点阴谋。我瞧着他们的讨论神情,觉得十分好笑,十几天前,他们还是拳击场上的对手,这会儿倒像是对儿十分默契的队友。 菜农的消息得到的最晚。 今天上午,我接到师里的一个电话通知,让五连第二排长刘国政和四连的一个工校士官生后天到师指报到,师准备组织一次工兵短训。工兵学校的带队教官让刘国政去讲讲工兵理论课,他在理论上还是很有一套的。我真为菜农高兴,当时就把这个通知传给二营。因为这至少对提高菜农的自信心有益。更何况,五连那阵地也相当危险,少在上面呆一天,他就多一分回去建香菇房的可能性。我在传达通知的时候顺便问了问菜农的情况。接电话的副营长含煳地说:还不错吧,他到排里后给每个战士的父母写了封慰问信,以他个人的名义。接着那个副营长说了句:“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吧!”我不知道这句话里的褒贬意义。 2 今天团前指气氛热烈。坑道外炮声隆隆。 有人在“咔喳喳”地啃着专业户送来的慰问甘蔗,边啃边说:“对嘛,别光来精神的,人家的慰问信后面有硬棒货!” 我在一盏太阳能檯灯下作手记。檯灯是内地某个小厂家送来前线试销的,说是如觉合适,可向该厂成批订购。我真佩服这些人的经营能力,居然把gg作到了前沿指挥所。 坑道那边,戴眼镜的炮兵团陈团长裹着床军用毛毯,盘腿坐在床铺上指挥他的炮兵,他有点感冒发热,那样子很像印度的老甘地。他不知在电话里向谁发牢骚: “啥毬意思!叫军械部门把炮弹拉回去,我们不要了。我们之所以拉他的炮弹,就是要打。还要请示谁?含煳其词……告诉他们,默许也好,不默许也好,打得好有他一份功劳,打得不好也挂着点,两个蚂蚱栓在一根绳上,我不要跑,他也不要跑!” 边上两个在图上作业的炮兵参谋在偷笑。 战场上的人发牢骚是常事,更何况“牢骚大王”已经在某篇家喻户晓的小说里得到了彻底的平反。你听,这会儿,陈团长的语音又变得乐观起来: “……七连长吗?我是团长。都打到假阵地上了?好!乖乖,二十一发啦。听着,电台全部开机,给我穷喊,让他们以为我们吃不消了。哎,对,五分钟后用你的一炮、三炮打他的炮位,二炮往他的观察所打上几发烟幕弹,告诉工兵同时引爆炸药包掩护,打仗嘛,大家都不能太老实!” 我知道他们是对付季刚所说的越军在412高地上的三门八五加农炮。这几个玩意儿对我前沿高地威胁太大,打你,随便摇一下方向,直瞄开火,相当准。据说,打炮的是一些越南女炮兵,她们有时只穿着裤衩,戴着奶罩操炮,猖狂极了。我最前沿的步兵甚至可以听见她们把炮弹推入炮膛的声音。前天我们156高地的一个掩蔽部被她们打中了,里面十二个兵全部闷死在里面。 “……弹着点看不到?看不到就是中了,因为那是洼部,看到了就到边上去了……”兴高采烈的陈团长这会儿简直是在电话里唱歌,“呵,什么?第一门炮打翻了!火力不要间断!把她们困死在那个地方……” 我觉得自己是在听一场由宋世雄解说的足球赛。当然是一场残酷的球赛。没办法,你死我活,生存竞争。我知道此刻那些越南女炮兵的身体会飞上空中……越南人在战争中残酷地运用一种原始自然力,他们给前沿的每个连队都配上一些女兵。好像那是一种需要,女人总给他们的士兵以某种强心剂般的刺激。前两天,一名越军女报务员随着他们的小股部队偷袭我们的一个高地,被击毙在我阵地前沿。按战场规定,我们的士兵得严格地剥下亡敌的军上装,以确凿上报毙敌数字。可面对这具女尸,战士们自己搞了个“例外”,没动她。是呀,在一个女人身上作什么文章呢?越南人更绝,当晚派了几个人,唯独把那个女报务兵抬了回去,而对剩下的同伴尸体不闻不问,任凭我们喊话,让他们打着白旗来收尸,他们也不来。真他妈的雷场上的相思树!——这是默涛发明的战场语彙,表示一种不可思议。 我是在前天见到默涛的。因为估计敌人在近期会有较大的阴谋,张副团长让前指可以抽出的人都到前沿去检查阵地防御情况。我提出要去二营六连。张副团长挺担心地看了看我,因为那是个危险的高地,可最后还是同意了,只是嘱咐我别忘了带急救包和止血带。至此,我知道了,他好像了解我的血液有些毛病,而可能透露这消息的人只有一个——“红十字”。 第20页 我无法描绘我重新见到默涛时的心情。 我去之前二十分钟,六连阵地遭到越军的一次勐烈的炮袭,直到我上去的时候仍有些零星炮火。一发160重炮炮弹把阵地上一个藏军需物品的掩蔽工事给掀翻了,酱油混合着辣椒面的那股刺激气味满阵地飘着,开始他们还以为敌人打了毒气弹,一个个面具都戴上了。我也是打着脆生生的喷嚏,连滚带爬地钻进一处支有波纹钢的防炮工事的。 默涛在四号前观上听说我到了主阵地,说什么也不让我上去看他,而自己却熘下山来看我。半路上,越军的一颗流弹把离他五米的山稜打得碎石乱蹦。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们的“风流骑士”。分手才二十天工夫,他变得又黑又瘦,两腮上生出密密的鬍鬚。原先挺拔的身腰也有些佝偻。我们在工事里长时间地拥抱在一起。我觉着了他那腮上的胡茬毛刺刺地透过我的单军装扎在我的肩背上,他身上那股强烈的男人的汗味也使我感到他比先前粗犷多了。他流泪了,我的肩头感觉到了湿润。 在我俩拥抱的时候,原先呆在工事里的一个英俊的小军官礼貌地走掉了。默涛告诉我,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排长。小伙子挺傲,和他搞不来,一山不能尊二佛,是默涛自己主动要求带上个兵去守四号前观的。十几天来,他白天黑夜地守在那里,敌人的炮弹老是往那山尖上吊,总吊不上,山尖尖就那么屁股大的地方。再说,四周又都布满了雷场,也不怕敌人偷袭。所以,就是闷一点儿,安全还是有把握的。他说,战争中的人。要打发时光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炮打得勐时倒也没啥,就怕万籁俱寂的时刻。他建议我回去和首长们说,请工兵挖一个大点的工事,至少一个班能呆在一起,吹吹牛,都是人嘛!接着他跟我说起了那棵着名的生在雷场上的相思树。 四号前观上,默涛藏身的石缝外,大约十米处的雷场上有一棵合抱粗的老树,小尖叶,树枝上缠有藤蔓。起初他压根儿就没注意那是棵什么树,对它还挺抱怨的。因为他总忘不了医院伤兵对他说的要避开高大植被的话儿。可不久,有几发炮弹落在山腰上,迸起的弹片从那树上削下许多豆荚来。有一次,他无意间把望远镜转到那树下,这一看不得了。蓝云云的镜片里透示出一幅十分动人的画面:那些从树上掉下来的豆荚统统翘开口来,从里面蹦出的果实,颗颗长卵形的朱红红的,像那巧克力豆一样鲜妍可爱地躺在落叶上。他一下子想起某次在哪个工艺美术商店看到的类似小玩意儿。呵,相思豆!他记起了。同时又记起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採撷,此物最相思。 起先,他蹲在石缝里把三根竹竿绑的长长的,去够那些小红豆。可那小东西很不听话,其中一颗已经被他拨出好几米远了,却被根藤条挡住了,他一使劲,“咚”地一声巨响,竹竿断成几截,连同那小红豆豆全都随着泥土飞得无影无踪——他倒霉地触到了一颗绊发雷上了。电话机急骤地响了起来,连长在听筒里质问:“谁触雷了?”那正是在严格阵地管理的关头上,师长对本师不断出现的雷伤大为恼火,曾经发话:“今后如果哪个单位再出雷伤,我就让哪个单位的首长到医院来看手术的全过程,让他看看他的兵的腿是怎么锯下来的。”所以,连长在主阵地上一听雷响,就神经过敏。默涛回答他:“大概是一只兔子自己撞到雷场上了吧!”跟随默涛的那个战士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便好奇的问:“排长,那是棵什么树?” “相思树。”他还把王维的诗句对那战士背了一背,解释了又解释。这一说不要紧,那战士上劲了。当天下午,没经任何人批准,那战士独自跑到那片雷场上,像挖地瓜似的,把相思树旁的地雷全都刨了出来,他足足捡回了两百颗相思豆,再把那地雷重新埋好,跑了回来……说到这里,默涛问我:  “ 你二十几了?” “二十三。”我说。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把相思豆来,因为工事里光线太暗,他顺手拽过一只搪瓷杯子,数出的相思豆不断地落在缸子里,发出当、当的响声:“一、二、三、四……二十二、二十三。好!刚好是你年龄的数字。” 他把数出的相思豆倒在我的手掌上。接着又问我,季刚、前中医和菜农的年龄,并给他们每人数出一份来,让我有机会带给他们。听着那搪瓷缸子不断发出的脆响,我的心在颤抖。 “呵,这就是雷场上的相思树呀!”我终于明白了默涛那天在电话里冷丁提到的词。 默涛告诉我,他已正式把这句话列入军语。表明那是个圈套,是一种美丽而可怕的诱惑;或者那是一种反差,一种阴错阳差,类似“一朵花插在牛粪上”;也可以解释为那是一种危险的爱情,因为相思豆多半被作为男女爱情的信物;或者干脆拿它当肯定语和否定语用,表达那事是不可能的,办不到的;那事太好了,太绝了,太棒了,都能用此语表达。所有的变化,都表现在用这句话时的场合和语气。后来,他又发现,这句话可以概括的意思太多了,于是也就顾不得章法了,专门用它来解决那种谁也说不清含义的事物。 第21页 我尽管是学中文的,可我还是不太喜欢把一句话弄得过于模煳。我觉得这句话最能表达的东西只有两样:爱与死! “是呀,美丽的东西往往生在最危险处,就看你敢不敢追求。我真佩服那兵,为了这相思豆,他一气就起了十几颗地雷,眼都不眨一下。”默涛说。 “引力!也就是我在火车上所说的‘万有引力’在起作用,冥王星就是这么发现的!”我无意间又触到了他心头的痛处。他的情绪一下变坏了。他又想起那个海洋生物研究生来。仿佛有创伤的人总愿意对自己最可信赖的人倾吐心事,尤其是在这生死未卜的战场上。他对我说了,说了我一直未弄清楚的那件事: 原来在出征前的那个星期天,他的确去过她的家。他只想看看她,打定主意不告诉她——他将要去哪儿。他不相信这个去打仗的消息能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带来什么奇蹟。你去打仗?那你很了不起,因为那有死的可能。别人最多会说:你千万要小心!不会说:我爱你。是呵,谁会爱打仗呢! 他坐在她那间小小的卧室里默默无语。她也一个劲地在摆弄录音机。海洋生物研究生的处所是诱人的。床头上不规则地堆着一摞摞书籍。每一本都曾打开过,里面夹着书籤。一只活脱脱的南海龙虾标本倨傲地伏在柜顶上,钳爪、须角、躯体全都凝固在一种抵御天敌的战斗姿态上。还有斑斓的虎斑贝、洁白无暇的珊瑚、七八条在玻璃缸里凝神遐想的热带鱼……录音机放着轻音乐。当那首着名的《一路平安》终了后,他走过去,倒回磁带,又重新放着。于是那柔曼淡雅的乐曲再次从那遥远的天边朝他俩姗姗走来了。她诧异地盯着他。他也不作任何解释,又连续放了三遍。他想把他们的离别统统都储存在着首合适的曲子里,以便将来…… “这是《魂断蓝桥》的主题歌。”她说。 “这就是《一路平安》!”他说。 “你是在听音乐呢,还是在说话?”她问。 “没有哪首歌不在说话!” “你想说什么?” “你听到了什么?” “同歌里一样吗?” “那要问歌作者当初想要表达个啥!” “那你为什么要一遍遍地放呢!” “因为我想听!” “噢,《一路平安》……你大概要去哪儿?” “出趟公差……云南。”他不想骗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她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唉,你能帮点忙吗,爸爸的一对信鸽刚好要带到那里放飞!”她的父亲是市信鸽协会的副主席。  他同意了。他也闹不清,她究竟是纯粹让他帮个忙呢,还是想来点象徵主义。总之,就在他们收拾那对鸽子的时候,传了一阵敲门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的脸刷地红了。与此同时,他也听出了那个“贝雷帽”,他手下大提琴手的声音还能听不出吗?可不知怎的,她执拗地不去开门。那人在门外叫了一阵子,便走了,临走还把一样什么东西插在门把上。 等到那脚步声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拎起了鸽笼对她说,他也该走了。她想阻拦他,还想解释点什么。可他以一种更快的动作拉开了房门。 外面的门把上掖了一束鲜花,是紫罗兰,紫色的叶儿,紫红的小花,由一根红色的缎带托着,淡雅而富丽。他只朝那花熘了一眼,便大步地走开了…… “也许狡黠真的是女性的一种自然秉赋。”我听完默涛那优美的叙述后,对他说,“她很可能猜中了你要去哪儿,可又偏偏不说出来。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同时又有某种心理障碍……我说不清,我只隐隐地感觉到她并不坏,也许,她就是个女人吧!” “雷场上的相思树哟!”默涛很欣赏我的判断,他怪异地笑着,同时塞给了我几页纸,让我带回去看。可我忍不住当时就往那纸上瞄了一眼。几张纸写得密密麻麻,篇首有一行大字标题: 警告姑娘们 我带回了这篇文稿,看了不止一遍。他是这样写的: 姑娘们!一个置身在硝烟炮火中的青年军人想对你们说几句话。 你们都是将要做妻子和母亲的人,当然,现在你们只是在心里塑造未来的生活伴侣。也许你们中的多数人已经有了约会,有了一封封漂亮而烫人的信笺,有了温柔而甜蜜的吻……这并不影响你们的形象,你们依然是世界的宠儿,是大自然的骄傲——我们既不怀疑也不妒忌。 是呵,一个城市如果没有你们的裙角在飘荡,那简直是夜空中失去了月亮;一个村庄如果没了你们的歌声,那如同月亮失去了辉煌。你们美化着这个世界,正像世界美化着你们。大自然慷慨地给予了你们和谐、动人、青春和爱情——我们既不怀疑也不妒忌。 也许你们中的许多人对这种给予还不尽满意,然而你们每个人又都有着生的权利、爱的权利、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们既不怀疑也不妒忌。我愿意扯下那金红的划破天空的火箭弹的尾焰,披在你们这种权利的肩上;我想录来防步兵地雷爆炸的轰响作为你们这种权利的礼炮;我想采来冲锋鎗弹闪出的紫色火星来装点你们这种权利的霓裳…… 第22页 我设法把默涛这长达五千字的宣言书都抄录下来。我断定他写这篇东西的时候,内心中一定澎湃着一股巨大的激情。而这种激情是需要得到承认的。唔,战争中的人,有时会写下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在我写下这些的时候,张副团长挎着微型冲锋鎗一头闯进来,对着炮团长直嚷嚷: “伙计,干得不错,简直漂亮极了!三门八五加农炮一门也没剩下!” 他没提到那些越南女炮兵。她们还剩下多少?不知道默涛的《敬告姑娘们》是否也包括她们? 真他妈的雷场上的相思树!——我这才感到默涛用这个语彙来解决那些谁也说不清含义的事物是有点道理的。 3 这一天多来,尽是些不好的消息。 首先是菜农从阵地上托人带来一封信,让我转给工兵学校的带队教员。我十分惊讶,菜农怎么还在阵地上呢?不是已经通知他去师部集训吗!我当即要通二营的电话。接电话的恰好是那个副营长,直到我问起他这事,他才恍然记起了几天前的那个电话通知。他很抱歉,他只通知了四连的那个士官生却忘了通知菜农。同时又说再让菜农下来已经不可能了——他已随六连的主攻分队进入攻击出发阵地。 我默默地放下电话,把那封信揣到口袋里。我知道晚了。因为此时整个前线充满了一种剑拔弩张的临战气氛。就在前天夜里,季刚他们的侦察分队再次奉命越过前沿,弄清敌人的最新迹象,起初还顺利,报来不少情况。可是到了昨天下午四时,无线电收到他们唿唤炮火的讯号,师属炮群立即开火,情况稍有好转。然而到了晚上九时十五分,无线电联络突然中断,从他们发出的最后讯号表明,他们遭到了敌人的包围,而敌人很快将有大的行动。师前指立即命令前沿一线连队全部按计划进入紧急戒备状态。菜农既然已去了六连,那就全看他自己的运气了。因为预案中六连很可能有较艰巨的任务,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默涛。 今天凌晨四时五十分,越军终于开始了他们蓄谋以久的“第二战役”。他们纵深的几个炮兵旅首先轰击了我军的前沿阵地。一向吝啬炮弹的越军炮兵,在一个小时里向我前沿倾泻了近万发各种口径的炮弹。紧接着,好几个方向上都有越军步兵进攻。其中有两个营的越军对我242高地进行多方向、多层次的连续进攻。他们的冲锋敢死队全穿一色的新军装,打光脚,亮电筒,嘴里哇哇嗨嗨地吶喊着,身后的大喇叭同时放起了进行曲。这些亡命之徒在我炮火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通过事先挖好的屯兵洞和延伸的堑壕,突然旋风般的冲上了我242表面阵地。于是双方的炮火都不敢往高地上再打,而是互相在对方的增援路线上筑起一道火墙。我首先想到了前中医,他也在这道可怕的火墙之内。我好象有一种预感,今天也许是我这几个士官生朋友最危险的一天。 团前沿指挥所的空气空前紧张。外面的落弹声,里面的各种口令声混成一团。刚刚,张副团长居然把副参谋长熊了顿——后者的年龄比他大五岁,就因为他一边看地图一边嗡嗡地握着只电动刮鬍刀。 通向242的所有电话线都被打断。只有无线电还没中断。张副团长反覆地问那个884电台里的四连副连长,242上究竟冲上了多少敌人?对方说,有一百多,我们的人大多被封在工事里,还有的在外面和敌人混成了一团。是呵,多么悬殊的比例,我知道开战前,我们在那上面也只有一个加强排。 显然,242究竟落入谁手,取决于双方仍活在火墙内的人短兵相接的肉搏。  不久,四连副连长声嘶力竭地在电台里喊叫,要求炮火直接覆盖阵地,不要管他们!阵地上敌人太多。 张副团长和炮团长互相对视了一下。炮团长垂下眼睛,冷冷地说:“只能如此。”“好吧!”张副团长也闭上了眼睛。请示师前指后,张副团长又在电台里命令那个副连长招唿所有可以通知到的人赶快隐蔽。不久,坑道外,火箭炮声大作,“日嗡——日嗡——”,一颗颗火箭弹拖着金红的尾焰,像一艘艘航船似的排满天空,从我们头上唿啸而过。我知道这是整整一个火箭炮连的齐射。试想一下,四门火箭炮,130口径,每门三十管,九秒五时间内所有的炮弹落地,242高地上将像播种似的,排列出无数腾烧的火球,高温、高压、横飞的弹片,像无数人在鬼喊,像飞机引擎在嘶鸣,满山的石头都将变成红色的。 我为前中医默默地祈祷,但愿他此时正在一个保险的洞子里。 炮火覆盖242后,四连副连长的884电台有几十分钟没有出现。 “完了,我们的,和他们的……炮兵的罪过?我的罪过?”炮团长的眼睛变得血红。 张副团长一声不吭地守在电台边。电台像部串了线的电话机,同时有许多人在喊叫。那晚上,越南人在好几个方向上都有动作。只有一个方向是实实在在的。那正是此时一片死寂的242和同方向上正在激战中的216。 “所有的电台都给我停。我是242,我要318讲话……”884电台里突然有了个陌生的声音,318是副团长的代号。  “我是318!”张副团长狂喜地抓过话筒。 第23页 “你是318?什么屌318!你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伤员一个也抬不下去,军工都死到哪去了?……” “你是谁?不要感情用事。”张副团长平静地说。 “什么感情用事,狗屁!伤员、伤员……”那人在电台里哇哇地哭了,“我……我要跟你算帐!我死了还好说,我活下来,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你究竟是谁?”张副团长火了,大喝一声。 “我是第二排长丛培民。” 呵,前中医。我简直听不出他的声音。 “你们副连长呢,找你们副连长说话!” “副连长,副连长他……”前中医又哭。 张副团长的话音也软了:“好同志,军工很快会上去的,现在,你报告一下情况……” “表面阵地的敌人全完了……也有我们的人!就剩这‘z’型工事里我们这七个人,都负了伤……还有一个越军中尉,在我们手里,也负了伤!” “什么?俘虏?还活着?”张副团长意外地问。 “是俘虏,屁股上中了块弹片,好像股动脉被打断……” “有医生吗?这里有医生吗?”张副团长突然捂上话筒,回身大声地询问道。  刘参谋告诉他,野战医院有一辆救护车正停在不远处待命。不知随车有无军医。 “赶快去问问!要有,让他立即到这里来!” “有一个,女的!”炮团长知情地在一旁说,同时对张副团长眨眨眼睛。“告诉她可不要带急救包来!”他还不失时机地开了句玩笑。  “我说……”张副团长继续对着话筒说:“好同志,你们要保证这个俘虏不死掉!全团能不能抓住一张‘活口’,全看你们的了……”。 “我已经给他扎了绷带。狗日的,刚好打在屁股上,没法扎止血带!”前中医在那边发着牢骚。 “很快有人来指导你们该怎么干!” 正说着,她气喘吁吁地跟着刘参谋跑进了坑道。我眼里只有她胸前的那枚“红十字”会徽。是呵,“日内瓦”!这会儿可真是“日内瓦”了 ! 张副团长和她简单交待了两句,便把话筒交到了她手里。 “详细说一下伤情!”她的话音里还掺着喘息,汗水也顺着鬓髮在流。 “不都说过了吗?屁股上戳了个窟窿,流血不止……” “切开臀部组织,有刀吗?想办法钳住股动脉血管……” “让我上哪儿找钳子?匕首倒有一把,我可是一向用惯小夹板的……你等等,我想了个主意……” 就在她遥控那边的俘虏抢救的时候,张副团长开始组织增援部队和军工。可是敌人的火炮把往242的两条通道打成了一片火海,人根本就上不去。与此同时,师前指来了命令,为了减轻242、216高地的压力,命令按预案组织部队从两翼出击。其中就有我们团队的六连和九连。一面抗反,两面出击,这在一个步兵团的战史上将是罕见的。 早上六时十五分前观报告,发现四个穿我军迷彩服的人,从两军炮火的空隙中向242上运动,已经接近前中医他们藏身的‘z’型工事。  张副团长立即用一种最乐观的观念判断,是我们的侦察兵——与指挥所整整失去九小时联繫的季刚他们。他立即用电台通知前中医他们注意迎接自己人。 如果真是他们,我们的活人就将在242火墙内占绝对于优势。那个越军俘虏就有可能被送下来…… 无线电证实了,是季刚他们! 真他妈的雷场上的相思树!我不知道上帝究竟是怎么安排这一切的。 补记 以下的所有文字都是在一种万分宁静的情况下记下的。在此之前,我的笔记本一直放在我预备作为遗物的一堆东西里。我没想到我仍能把我的手记继续下去。当我重新在上面写着的时候,我的泪水打湿了这一页纸头…… 现在,让我们按照文学的要求,还是从前沿指挥所说起吧。 ……一个步兵团在不到三公里的正面上,一面抗反,两面出击,战斗打得空前残酷。前面的伤亡太大,副参谋长已经在动员前沿指挥所能够抽得出的人员,统统到作战连队去。 “你,给我到军工连去!”他拍了一下正在倒开水的公务员的肩膀。那小伙子放下水瓶,挎上冲锋鎗就往外走。小伙子在转身时的动作大了点,以致把一只茶杯碰翻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还有你!都去军工连!”他用手分别指着电台兵的副手和坑道门口的一个警卫兵。两人也二话没说地出去了。 军工连的确需要人。上去的军工,都被阵地指挥员发了枪,留在那里作战了。而弹药、伤员都需要有人运送。 又有两个工兵被他派了出去。副参谋长的眼睛还在坑道里扫射。骤然间,那逼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住了。因为我开战以来只接过几个电话,居然还有空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私话。 第24页 我并不迴避他的目光。我们的眼睛和眼睛,目光与目光电光石火般地交了锋。 “还有……你!”他的嘴终于翕动了一下,我记得他当时的嘴角有点向右下斜歪。 我点了点头。 “不!他不能上去!”这时,正守在电台边的“红十字”刷地站了起来。那时,那个越军中尉已在运送途中,她准备一直遥控到越俘送到停在前指的救护车上。 “他的血不是普通人的血!”她脸色微红,说话有些言不及义。结果副参谋长反感了,问: “普通人的血就不是血啦?”他大概以为她是指我是大学生。 “他的血小板还不到七万!”她说。 “什么?”副参谋长还是不懂。 “算了,老李!”张副团长从那边地图前转过脸来,“让他留在这儿吧,我事先就这么打算的!” “噢……”副参谋长眼光疑惑地瞅了瞅他,又瞅了瞅我,最后又去寻找别的目标去了。 一瞬间,我不知道我究竟受了一种什么刺激,突然惊天动地地大吼了一声:“我去!” 是呀,我凭什么要受这份侮辱,好像我有意要赖在这儿。是呀,我凭什么要受到照顾,就因为我的血小板比别人少几个数吗?不要说别人不服气,我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我的同学,我的战友的血并不缺少血小板,可也总在流,总在流…… “我去!我不是胆小鬼!”我高声叫道。 我相信,那一刻间,我的血液无疑已沸腾到了顶点,脸色也一定很难看。我看见她吃惊地盯着我,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我。可我只去盯张副团长的一双沉静的眼睛。 “我要上去。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把我分到出击分队去,六连就行!战前,我去过六连!”那时,我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六连有默涛、菜农。是呀,能和自己最好的伙伴并肩作战,哪怕就是死了,也是一种令人宽慰的事! 通向一等功臣的路 1 我没想到我的最后的请求恰好与张副团长的某个想法相撞了。他同意我去六连出击方向,与我同行的还有七拼八凑的十七个步兵。张副团长交待了任务后,授权我指挥他们。 当时,六连的出击受阻,突击分队被压制在359高地下。张副团长希望有一支小部队从左翼直插过去,扰乱敌人的视听。 临行前,我对那十七个兵说道:“我信任大家,大家也要信任我。尽管我们十分钟前还都不认识……”没想到我的话立时被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 “排长,别多说了,我们都准备战死个**的!到另一个世界上大家再互相介绍也来得及!”那是个挺油的火箭筒副手,身上背了四枚火箭弹,两手还各抓了一枚,钢盔斜歪在头上,嘴唇上还有一撇小鬍子。 “是呵,排长,没啥好说的,你只要努努嘴,我们就上呗!”有个长脸的冲锋鎗手附和道。 “出发!”我立即放弃了动员的念头。士兵们对我的干脆做法显然很开心,一个个跟上我,自然也接成了一路。有人边走边小声说话,我也不阻止他们。这一切都符合季刚的训练理论:强调队员自始至终地处于高度兴奋之中,力求使他们的行动带有咄咄逼人的气势。 这时,天虽大亮,但山谷里雾霭很大,十五米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我们顺着一条军工小道向前运动。在我们的前方好像有只手在不断的抖动着一方巨大的洋铁皮,地面、空气都在那找不到一丝空隙的隆隆声中抖动,也分不清究竟有哪些兵器才造成这种音响效果。雾气在我们周身缠绕,耳畔似有鸟鸣,一会儿,从雾里钻出堵青崖,崖石上蓬勃地生着紫绛色吊兰状的植物;一会儿又钻出株芭蕉,破碎了的叶片像一把折断的伞骨在微风中飒飒地抖动。周围的雾让人产生种种错觉,好像战神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面纱。我不断地提醒自己,这不是跟着父亲去打大雁,也不是军校里的演习,这是实实在在的战争。山石草木、鸟语花香中随时潜伏着死亡。我得负责,至少对这十七条生命…… “咱连的饲养员死得蛮惨。一发火箭弹从他腰间切过,把身上的手榴弹也引爆了,你说那人还能剩点什么……”是那个嗓音沙哑的小鬍子在说,“不过,他生前也挺能拍马屁的,杀猪把只猪肝给连长送去。别人有意见,他老兄就说:‘一个连有几个连长?一个!一头猪有几只肝?一只!不就得了,不给连长给谁?!’” 队伍中有人吃吃地笑。唔,这些兵死亡见多了,谈起死来像谈一件最普通的事。又还了一个嗓音:“我们连汪明还有意思呢,攻山头还带副扑克牌,准备打完仗打扑克。结果在半山腰就中了颗高机弹,整理他遗体时,我们副班长掏出那扑克牌一把撒掉了,满山的q、j、k……”  我想阻止他们的谈论,便让那长脸的冲锋鎗手走在头里,自己在路边站住了。每一个从我面前通过的兵,瞧见我的脸色,也就自然地闭上了嘴巴。我让那个背884电台的兵跟上我。这时,我发现那个长脸的冲锋鎗手很老练地把队伍往一片山石嶙峋的坡地上带。一发试射的越军炮弹像彗星一样从头顶上丝丝地飞过,落在不远处的陡崖上,轰然爆炸。士兵们的神情也自然地紧张起来,把武器都端在手里。我赶上前问那个长脸的冲锋鎗手:“知道去哪儿吗?”他老练地说:“不就是359吗?穿过前面一片森林,就能看到。”他说张副团长出来看地形,他老跟着出来警卫。我见他挺有把握的样子,干脆就任命他为尖兵。同时我也明白,他走这样的坡地很有道理,雾大,不存在暴露目标的问题,再说这山石明显的地方,是很难藏的住地雷的。我看了看指北针,显然已偏离了副团长所给的路线,但季刚说得对,“接受任务后,自己就成了将军,任务如何完成由他自己考虑。”再说,规定的道路上,越军已经在试射炮弹了。 第25页 我们很快进入长脸冲锋鎗手所说的森林。说不上都是些什么树,树冠浓绿,生着苔藓的树干上缠满了藤条。油棕我倒是认识,那婆娑舞动的叶片活像制式伪装网,精巧得让人怀疑其中是否有人工成分。还有些密匝匝的小竹子,带刺的荆棘灌木。林中的空气潮湿沉闷,散发着落叶的腐臭味。我们踩着厚厚的落叶层小心地行进,各人身上的武器发出金属的撞击声。林中真静。密密的树林是最好的音障。亚热带绿色的热情,表现了大地永久的忍耐力。 “注意,地雷!”前面的长脸冲锋鎗手惊唿起来。所有的人的步子都刷地定在了那最后一个“雷”字上。他是首先发现一只被炸死的山鹿,其后才发现地雷的。山鹿的骨肉未溅到树干上。 呵,越南人不是傻瓜,他们没有忽视这片森林。在我们的前方突然出现了大片的雷场。那七二式防步兵地雷的绿色胶木遍地闪着光影,像造型优美的象棋撂在落叶层间,像只只青蛙趴在树墩上,像那斑斓的蝴蝶静伏在草丛里。我简直怀疑越南人是像撒麦种似的,端着簸箕撒出这片雷场的。这仅仅是眼见到的。而在那一眼望不见的角落里,很难说没有些跳雷、松发雷、定向雷在那里等候着我们。 所有的眼睛都盯向我。我觉得有一股电流从太阳穴上热乎乎地通了下来。我不知道我的脸是否红了。是呀,要排出这么大片雷场,没有几小时是不行的,那得用匕首、枪通条、毛竹尖,一寸土、一寸土地摸索过去,可是我们的任务…… “有烟吗?”我问边上的兵。立即有人燃了一支给我递过来。我并不会抽菸,我只是在想季刚的话:当我急躁的时候,我是不作任何决定的。往往抽上根烟,调剂一下节奏,其效用像姑娘作决定前先揉上一阵辫梢一样。我被那劣等的菸草呛出眼泪来,可是办法也随着眼泪一块儿流了出来。  “谁带砍刀了?”我问。 很遗憾,没有人带砍刀。“我有工兵锹!”一个兵说道。 “屁用!工兵锹能伐倒大树吗?”我说。士兵们也明白了,我是想伐树,利用粗大的树杆在这雷场上搭出一条奇妙的“桥”来。 “我带了导爆索,比砍刀来得更快!”一个兵献计。 “太妙了!”我大喜过望。立即指定长脸冲锋鎗手组织大家隐蔽。我和那个带导爆索的兵负责伐树——我担心万一哪棵树倒下时带响某颗雷,带来不必要的伤亡。  我和那兵在第一棵树上斜刺地缠了一圈导爆索——为的让树按我们预想的方向倒下。我记得那是棵董棕,树形笔直高耸,伞状树冠上垂落着许多像北方珠串门帘似的的树籽儿。可惜它那秀美的身躯在“砰”的一声爆响中笔直地向前倒下了。并没带动雷响,因为它恰好架空在一块岩石上,我们踩着树干过了雷场,又接着干下去…… 我们大约只花了二十分钟就过了这片雷场。只有一棵树带响了颗五八式地雷,爆炸气流把我掀了个跟头。也就是这个跟头使我摔掉了我们唯一的一块指北针,而我当时并不知道。 植被的起伏和实地的高程相差很大。当我们钻出那片森林时,在我们面前豁然出现了一片广大的世界。我们已出了雾线,一座座高地宛如瀚海中孤立峭拔的岛屿。有好几座高地同时在燃烧,枪炮声爆豆般响成了一片。究竟哪座是359呢?我丢掉了指北针,而那个长脸的冲锋鎗手也不说话了。他毕竟只是跟着张副团长警卫的。再说,又在那布雷的森林里转悠了半天,就是神仙也会闹煳涂的。旁边的士兵都在叽叽喳喳地议论,众说不一,都是“大概”、“也许”、“可能”这些军事上忌讳的用语。是的,我现在急需确凿的359,不能“哭了半天还不知道谁死了”!在我回身徵询士兵们的眼神的时候,无意间我看到了那个电台兵身上的“884”。于是,我果断地命令那电台兵: “唿唤炮兵,让他们往238上打几发炮弹。238出来了,359自然就有了!” 电台讯号不是太好。长脸的冲锋鎗手打开枪刺,将天线高高地挑起,他仿佛要用这么个办法来感激我使他避免了尴尬。讯号果然改善了许多。 不一会儿,随着头顶天空上“刷刷”的弹道音响,离我们最近的一座高地上腾起了五团黑色的炸烟。不用说那是238。几乎在同一瞬间,所以的人都向238的右面望去。呵,我们差点欢唿起来。359原来就在我们面前。山嵴上越军的马蹄形堑壕和几个火力工事清晰可见。我真感激长脸的冲锋鎗手,他无意间把我们领到了这么个有利位置上。可惜我们没带重火器,如果这时我们有两门直射火炮,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把那几个可以看见的工事一一摧毁掉。不知六连的弟兄们现在在什么位置上,他们准带了八二无后座力炮。 我根据可见的敌人火力工事的配系,选择了右翼的一条冲击路线。我把我们这十八个人分成三个小组,并交待了各组的任务。副团长给我们的任务只是扰敌视听,而我这时甚至可以肯定,我们完全能有些战果的。 我听到那小鬍子在对自己的正射手说:“伙计,到时咱俩得换着打,要不,功都让你一个人立去了!” 第26页 那时,人脑子简单得出奇,什么也不想,就是想把脚上的球一脚送进门里。任何想要拦住你带球的人,你都觉得他是多么可恶。 我的冲击命令发出不到三分钟。我自己脚上就踩了颗地雷,引信响了,雷体却没炸,防刺鞋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抬脚看看啥事也没有。也正是这颗雷,使我的脑子一下子冷静了。 不行,不能这样稀里煳涂地打,得和六连突击分队联繫上。可是,他们现在在什么位置上?想到这,我不由得在一块岩石上伏了下来。我回身喊电台兵。他老兄早关了机,耳机也卡在脖子上,食指紧扣在冲锋鎗扳机上,我喊他时,他差点向我搂了火。 “排长,还犹豫个屌!乘敌人还没反应过来,我们得贴上去!”那小鬍子不满地朝我喊。 这时,长脸的冲锋鎗手带的那个组已经在我们左边展开了队形,居然没受到任何阻碍。山顶上,敌人的高机、重机、曲射炮都在响,而我们周围却没有一点事。战神对我们这几个人好像格外青睐。是的,小鬍子说得不错,不能犹豫,而我脑子里当时确有这样的模式:太顺利了,就有点不像在打仗。 我照那小鬍子的话做了。果然,敌人没料到我们会从这个方向上出现。我们的第一发火箭弹就把敌人设在山腿上的一个“倒打火力点”给掀翻掉了。这又是那小鬍子的功劳。他的眼睛贼尖,他瞧见两个戴盔式凉帽的越南兵像土拔鼠似地钻进那个伪装极好的工事里,大概也是刚刚发现了我们,正扑向自己的机枪。“隐蔽”小鬍子大喝一声,一脚把我踹倒,又夺过火箭筒手的发射具(后者和我一样都没有发现那个“倒打火力点”),“咚”地一声巨响,火箭筒尾部发出的高温气流把我们身后的茅草都烧着了,与此同时,那个工事也飞上了天。 随着这发火箭弹的爆炸,山腰上一挺高机、一挺重机朝我们掉过来。机枪弹溅起的泥土塞了我一嘴。长脸冲锋鎗手那边有人负了伤。这时,越军的曲射小炮炮弹也过来了,炮弹打的我们周围碎土纷飞。 “打掉山腰上的那个火力点!”我对火箭筒手命令道。 那个火箭筒手居然还没有小鬍子老练,双手抖抖忽忽地。我真怀疑他是闭着眼睛揿动击发的。一发火箭弹拖着火焰,鬼才知道朝哪里去了。敌人工事里的高机、重机打的更凶了。 “扯**蛋!你把标尺定到哪去了?”那小鬍子责骂自己的正射手,“平时我在边上看都看会了。让我来!” 小鬍子要过了火箭筒,修订一下标尺,一个滚动,闪到另一个发射位置。他刚想站起身来肩筒发射,可是自己身上的负荷太大(背上有四发火箭弹),动作显得迟缓了些,没等到他完全站立起来,敌人重机枪的瞄准线已经构成,“咕咕咕”,至少有二三十发子弹在他身前身后飞了过去。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我以为他已经完了。没想到,他竟撑起身来,悲哀地朝我看了一眼,说:“排长,我负伤了!”说完,手一软,头上的钢盔当地一声砸在面前的岩石上。我爬了过去,揭开他的钢盔一看,一缕白色的脑浆像虫子似的从他的额角上爬了下来。他眼还睁着,失去视力的眼睛里闪着死亡的神秘的宁静。 我永远忘不了这双眼睛是怎样在盯着我的。那一瞬间,我的血涌上来了,我愤慨极了,从他手上抓过火箭筒,刚想起身,可是另一双手从我手上又夺了过去。是那个正射手,他的眼睛也是红红的。他抓过火箭筒,滚出了五六米,身体把发射脚架都压断了,他后来是用手撑发射的,一发火箭弹就把那个山腰间的火力工事掀到了十几米的高处。他直到冲上山顶也没忘记,这个标尺是由他那牺牲的副手定的。 不久,我军纵深的一排炮弹打了过来,我们的兵立刻变得生气勃勃,他们全都挺起身来,像跳蚤一样,跟着自己的炮弹走。 2 我们在第一道堑壕就遇着了六连的人。 原来,六连的突击分队在摧毁敌359的一个附属阵地后,又发展到359南面的半山腰上。敌人的高机、重机实行标定拦阻射击,子弹离地面只有半米高,曲射炮也不停地吊。而六连的弟兄们刚好被阻隔在一片密麻麻的竹棵前面,随带的六o炮打出去找不到炸点,直射火炮、火箭筒、喷火器根本射不出去。于是,他们就像胶布似地贴在那里和敌人展开了火力对峙。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这一来,便宜都让我们占了,我们十几个人几乎没遭到太多的火力拦阻就已经突破了敌人第一道堑壕。我们这一突,敌人慌了,火力也分散了,六连瞅上空子,一拨人很快地沖了上来。 表面阵地占领后,我们的人和越南人混在一块儿,全部在战壕里干开了。你追我,我追你。一个越军轻机枪手见了我,扔掉机枪就跑,想想不对,回头转过来,又把枪架起来。我端起冲锋鎗就打,不想枪后壳被我跃进时摔变了形,枪栓被卡住了。一瞬间,我在心底喊了声:完了!我几乎清清楚楚地瞧见那个越军机枪手瞄准我时的神态,躲闪也来不及了,“哒哒哒”,他那枪口窜出火星,与此同时,我边上的战壕壁被打的泥土飞迸,有一发子弹直接打在我胸前的弹夹上,幸亏弹夹里压满的子弹保护了我。我在等着他下一个点射,浑身的神经都在准备迎接那坚硬的一击。可也就在这时,从那机枪手的右边堑壕里同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冲锋鎗射击声。我瞧见那个越军机枪手的身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勐地砸了一下,立时,他便像只被放了血的鸡似地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起来。 第27页 我看见了默涛,手上掂着枝冲锋鎗,枪身上装着越军的苏制五十髮长弹夹,身上的军衣不知在哪儿挂得一条条的。可我俩谁也顾不上打招唿,全都背靠着壕壁,两眼紧张地向两边搜索。我扔掉了冲锋鎗的后护壳,试着扣了扣扳机,没有后盖的冲锋鎗在我手上跳动着,火花四射。不知怎的,我不愿去捡地上的那溅满了血浆和脑汁的轻机枪,宁肯继续用这支差点使我送命的冲锋鎗。 “这有根电话线!”默涛对我说。我点点头,跟着他顺线摸了过去。路过那机枪手时,我闻到那股浓烈的新鲜的叫人噁心的腥味。  顺着电话线,我们找到一座掩蔽部。没想到那个长脸的冲锋鎗手早已侧卧在隐蔽部近边的堑壕里。 “排长,里面有人!”他对我喊,他的手榴弹已经扔完了。他话音刚落,从里面冲出一个光脚丫的越南兵,端着冲锋鎗,一边打着点射,一边像只猴子似地在堑壕上跳上跳下。一霎间,我们三枝冲锋鎗集火朝他打去,居然没打中,越南人太活络了。与此同时,我的那个火箭筒手赶了来,一搂击发,一发火箭弹唿啸而出,立时,那个越南人的脚、脑袋都在我们面前整个地飞掉了。 火箭筒手在骂:“你残酷,我也来残酷的!” 我和默涛互相看了看,谁也没说什么。 清剿残敌结束后,我立即命令长脸的冲锋鎗手清点一下人数。其实,不清点我心里也有数。我带的十七个人,有两个牺牲了其中包括那个可爱的小鬍子。另外还有四名伤员。六连突击队比我们伤亡大的多,上来三十四个,只剩下十六个还有战斗力。默涛他们的副连长和第一排长都牺牲了。  我对默涛说:“你指挥吧,现在要注意防炮!”  默涛说:“你指挥,你们打的比我们好。” 我觉得这不是当谦谦君子的时候,于是当即向全体下了隐蔽防炮和防止敌人反扑的口令。我利用越军的原工事,把人员都安排好,又在东西两角上各派了一名观察员,并用电台和团前指取得联繫,张副团长当即在电台里要我全权负责阵地指挥。我看了看默涛,真有点不好意思。  不久,越军的炮弹过来了。弹片带着各种调门,凌空四散。我这才清楚地看到了那爆炸瞬间发出的闪光和色彩,有金红、桔红、玫瑰红,还有橙黄、灰黄、乳白……在这之前,我还从未仔细地观赏过这死亡的色彩。热风扑面而来,硝烟味,还不完全是硝烟,还有那岩石迸裂后发生的那股温热辛辣的气味,闻了叫人头昏。看来越军炮打得特别慌张,有七八发160炮弹压根就没装引信,像大萝蔔似地半截子插在红土里。越军留下的工事还算坚固,只有一处猫耳洞被打塌,一个兵被埋在里面只露出只手来。另一个兵爬过去,傻乎乎地问:“喂,你死了没有?”结果那手直摆,这才把他从土里扒出来。 我和默涛都呆在那座越军掩蔽部里。虽然外面炮打的很勐,可彼此心里都挺高兴。第一,我们居然完整无损地活下来了。第二,越军朝这边调来了大口径炮,那也就是说,他们的主要进攻方向242、216上已经无利可图了。 默涛换上了套怪里怪气的军服。他在阵地上发现了越军的一处小被服库,有几套崭新的越军军服,质地虽粗糙,可裤管还带点小喇叭。他随手挑了一套,换下了原先那稀碎的军装。不过,他还是在越军军服的翻领上贴上了我军领章。这样一来,也闹不清这究竟是哪国军服了。 我嘲笑他这种不分场合的洁癖。他却挺认真地为自己辩解,说,过去傣族人打仗,是很讲卫生的,射击时先放一块毡片,再趴上去,才开枪。他说,他喜欢傣族,说那是个美丽的民族。他说到筒裙是如何把傣族姑娘的身段、步态限制出美来的;傣家的竹楼、芦笙和傣族姑娘挑水的姿态都是同风格的美……直到最后他才对我说,他不忍再穿那身军装了,那上面有四位烈士的血,其中就有菜农的。  我脑子嗡地一下,也直到这时,我才知道,那个老实巴交的菜农已经不在了。 默涛平静地对我说,菜农的死很悲壮,简直不可思议。他是被调来开闢冲击通道的,他随六连突击分队一块儿出击359,开闢通道的直列装炸药用完后,又遇到了一片雷场,他只得用探雷针一寸寸地向前摸索,突击队员全都等在他身后。他那动作本来就慢,而这时,359的敌人已经发现了我们,曲射炮在朝这边吊。大概是在他从土层里小心翼翼地端出第十一颗地雷的时候,一个在后面等得不耐烦的兵沖他发了句牢骚:“快点,哪有你这么排雷的,简直是在敬老佛爷!” 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对这句话那么敏感。当时,他就转过脸来,眼神简直可怕。后来他什么话也没说,把手上的探雷针像扔树棍似的扔到了草丛里,迈开步子径直地朝前踏去。身后的人全都愣住了。他走的那么安闲,那么怡然,就像走在自家的田埂上。一步、两步、三步……大约走出去十三四步的时候,传来了一声巨响。他踏中地雷的脚果然是左脚。立时,强大的冲击气浪把他整个地掀到了空中,那一刻间,宛如电影中的慢镜头,默涛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子在空中弯曲又伸展开,双手斜刺刺地向上去抓什么,活像那守门员扑球时的鱼跃动作。他终于什么也没扑住、摔下来,重重地,身躯又压响了两颗地雷,他再一次腾向空中,这一次,他的身体已经看不到完整的部分了…… 第28页 说到这,默涛闭上眼睛,半天才睁开来,眼眶里并没有一滴泪。对我说:“他至少给我们开闢了十几米的通路,用他的身体,或者说是用他的尊严。他好像一辈子都在扑这个‘球’。实际上,我们大家也都在扑这个球。……那个事先发牢骚的兵痛哭流涕,追悔莫及。不过,几十分钟后他自己也牺牲了,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愿他们能在另一个世界取得谅解。” 一听这话,我的泪水流下来了。我也在想菜农,而且总把他和他父亲那未成的香菇房联在一块儿想。悲痛往往就出于这种“往下想”,一想到死者周围的人就有点受不了了。  默涛眼里的光很使人发憷,他用冲锋鎗的通条在掘土,十指把那掘出的土块捏成粉末。 “是呵,大地太广阔,死亡在一个人看来是那么惊天动地的一件事,可那颗致人丧命的地雷只在群山中引起一阵阴沉的迴响,便一切都归于寂静。”默涛嘆了口气,扔掉了枪通条。 是呵,战争最最让人不能接受的就是这种生者到死者之间的节奏转换,他们之间好像只有那么一小步的距离,几分钟前还是活生生的人……就在我产生这个念头的五分钟后,一桩更为悲惨的事情就在我眼前发生了。 我和默涛所在的那座掩蔽部,就在火箭筒手用一发威力巨大的火箭弹干掉那个越南兵的地方。我俩进去防炮的时候,那里面的收音机还在响呢。里面除了武器装具外,还有锅没煮熟的肉。因为炮打得很兇,我们的注意力都在外面,再加上那场有关菜农的谈话,谁也没留心那掩蔽部里究竟有些什么。可是这会儿,炮袭停了,我预备到外面看看阵地情况,已经走到掩蔽部门口了,听到默涛在里面喊了一声:  “妈妈的,雷场上的相思树呦,这里面居然有两把吉他!” 我回身看去,这才注意到,那地上除了弹匣、蚊帐、毯子、画报上剪下来的女人像外,还有把吉他琴也摔在地上,油漆很差,紧弦处却扎了一缕红纱,靠里一点的墙上挂着另一把吉他。默涛首先弯腰去拣那地上的吉他。我还说了句:“得,你又可以当你的西班牙骑……”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默涛面前便闪出了一团眩目的亮光,“轰”地一声巨响,我像被人热烘烘地搡了一下,气浪把我掀出了掩蔽部。我倒在地上,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即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沖了进去。 掩蔽部里腾满了呛人的烟气。五分钟前还在谈另一个人的死亡的默涛,此刻像睡熟了的婴孩俯卧在地上,手上还抓着一小块炸残了的吉他琴颈。琴颈上某根断弦连着一根细细的麻绳。我明白了,那是根绊发雷的拉绳——那个垂死的越南人最后的圈套。 我嚎叫着扑向默涛,抱起了他。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软绵绵的,右胸上浸出一大滩血迹,颈动脉还在跳,嘴也张了两下。我急忙解开他的衣襟,心脏部位全都炸碎了,血无可挽救地从那深深的窟窿里喷涌出来,浸湿了我的衣服。我就这样呆呆地抱着他,眼见着他的身体冷了下来,死来的太快,太突然,他那蜡黄的脸孔默默流露出无限的惊异。一件套在颈项上的小玩意儿从他那赤裸的肩胛上滑了下来。我以为那是个护身符、十字架之类的东西。可拿在手上一看,原是只手榴弹的拉火环,连着原先的拉线。我记起了,这是他在军校投出的第一颗手榴弹上的,他当时就对我说要把它保存起来。没想到,他一直拿它当项鍊套在颈脖上。他原本就不该留这样的纪念品!一瞬间,我竟有了种宿命的怪想。我把弹环摘了下来,捏在手心上。 大概是听到这不寻常的炸声,那个长脸的冲锋鎗手带着两个战士赶了来。见此情景,他们都不说话了。末了,一个兵劝我: “排长,没希望了!” 我突然有了一种悔恨,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地下达清理战场的命令。这恐怕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因为我的失职,而使我永远地失去了一位伙伴、朋友、同学、战友、兄弟!我愤怒!我仇恨!我后悔!……也就在这时,我瞧见了依然挂在那墙上的另一把吉他。一瞬间,一种疯狂的破坏欲冲击着我,我喊叫着跳起身来,端起那支没有后护盖的冲锋鎗,朝那把吉他射出了整整一梭子子弹,“哒哒哒……”紫红的火星在我面前迸射,吉他的音响被打烂了,琴弦被打断了,墙上全是弹眼,等到那最后一发子弹射出后,吉他也破烂不堪地从墙上掉了下来…… 3 仗没打起来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存由侥倖心理,说出来的,或是没说出的。总之,都不相信自己会死。他们相信这个世界在冥冥之中是有一种固定秩序的,好像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理想,他们想了多遍的自我设计是不应该被打断的。可是一旦亲验了战争,见到了死亡,见到了流血,见到了满天横飞的弹片,他们原先的想法便开始动摇了,因为死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默涛死了,为了一把吉他。他终于没经得住那美丽而可怕的诱惑——雷场上的相思树! 死,这个妖艷的女人,美得那么残酷,美得那么骇人。当它发掘出人性中纯真俊美的诗篇后,又毫不留情地带走了创造它们的主人。而这一切又都活生生地发生在我的面前。 第29页 老实说,在打下359的时候,作为倖存者,我是有一种短时的兴奋的。是呀,在最公允的机遇下,我活了下来,并且证明了我自己——不是一个可怜虫。可是现在,我又在心里可怕地嘲弄自己,咒骂自己:你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 此刻,我的脸上似乎又有了当初老张叔叔扇我那一耳光的感觉。我恍恍惚惚地从阵地这头转到那头,一点也不在乎此时正从我头顶上呜呜飞过的弹丸。士兵们在按我的命令清理战场。尽管他们摆弄着那些缴获的高机、重机、六0炮、火箭筒和那成箱的弹药向我炫耀,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有个小战士从重机枪里拖出一长链子弹,足有五六百发,他像波罗的海舰队水兵似地把那排满子弹的弹链交叉着披挂在身上,那子弹坠得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只得打开枪刺,用冲锋鎗拄在地上走路。可我一声训斥,把他弄得好不伤心,只得扔掉了弹链。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哪来那么大的脾气。 军工上来了,运来了弹药和食品。我对他们一次送来这许多牛肉和水果罐头颇觉不解。他们说这是团里送给我们过节的。我这才记起要过春节了。唔,我们得在阵地上过节,在另一种“鞭炮”声中过节。我怪诞地笑了。我对军工送来那许多五六式普通弹不满,说没有必要,越南人在阵地上留下的弹药遍地都是。是呵,共产党国家的轻武器口径都是一样的——7.62毫米。可是军工回答:上级有规定,缴获的弹药不要随便打掉,要当战利品上交。我只好笑笑,又是“雷场上的相思树”。 军工下阵地时,带走了伤员和烈士。在抬默涛遗体的时候,一个军工试图取了默涛手上仍紧攥着的吉他琴颈,我火了,一把搡开了他。我上去努力把他那只已经僵硬的胳膊放到他的胸口上,以便遮住那骇人的血窟窿。可是担架没抬出多远,那只手又耷拉下来,手上的琴颈也同时落在地上。两个军工同时停住了脚步,看看那残琴,又看看我。我朝他俩挥挥手,他俩这才继续朝山下走去。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被军工打动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甚至觉得他们比担架上躺着的人更让人动心。是呵,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忘却了死亡的压力,像欣赏世界最普通的现象那样来考察战争,你会发现,战争的确创造了许许多多的奇蹟。在一个人身上那些也许一辈子被埋没的精神、品德统统在那一瞬间闪射出来,那灿烂的火焰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回头看看我们冲上359高地的道路,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是怎么走上来的。那么陡峭的地形,那么沉重的负荷,还有弹片,机枪,地雷……可它们都未能阻止我们的脚步。张副团长在电台里告诉我,242、216经过空前的激战,已经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手里。是呵,运动生理学是没法解释这一切的。我感谢那个小鬍子、长脸的冲锋鎗手和我那十七个兵中的每一个人,尽管我们在一天前都还不认识。可是我们那种相互间的信任感却在这血与火的一天里得到了证明。 我并不怕死,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命运之神总在暗中袒护我。 第二天上午八时左右,我正对堑壕里一个观察哨兵交代任务。因为前一天夜里,越军连续五次对我阵地进行小股反扑,实际上是想吸引我们出来占领阵地,然后用炮火覆盖。我们没上当,相反,偷袭的越军被我们后面的营属小炮整得够呛。我估计敌人会有新的报復。也正在我和那哨兵说话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隆隆的响声,循声望去,一团红灿灿的火球,像朵耀眼的红花朝我们直奔而来,那骇人的声音像是一辆大型拖拉机从炕头上碾过。我们下意识地扑倒在堑壕里,那炙热的傢伙,从我们头顶上嘶鸣着驰过,直奔我事先所呆的掩蔽部,轰然爆炸。强大的气浪把那混凝土预制件高高地抛起,我那伏在地上的胸脯也被大地急剧的震颤震得生疼,两眼发黑,直想作呕。事后,呆在掩蔽部里的电台兵整个地找不见了,只有在我们紧急卧倒的地方有一根细细的金属导线通过,一头连着炸烂的掩蔽部,一头连着那罪恶的发射方向。苏制萨格尔飞弹。只有它的身后才连着这样的用于制导的金属线。 越南人太熟悉自己原先占据的阵地,他们首先用萨格尔飞弹摧毁这座很可能当作阵地指挥所的掩蔽部(实际上就是如此,只是我偶然倖免了),紧接着重炮便开始朝阵地上所有的工事进行标定射击,炮弹几乎都在不出堑壕五六米的范围内爆炸。那个震呀,一个兵没流一滴血就死去了,大概是内脏被震裂了。和我同在一个土木坑道里的小兵用防潮被把头紧紧地裹住,可是不行,耳朵还是流出了血水。  由于失去了电台兵,我同团前指的联繫断了。还在炮击前,我就派长脸的冲锋鎗手回去汇报阵地情况,顺便要部电台。我似乎已尽到了我的努力。此刻,我和阵地上的所有人一样,在等待着那属颗于自己的炮弹。 我曾经看过一位七九年的战斗英雄的报告材料,他说他别的本事没有,当敌人炮火打得最勐的时候,他总提枝手枪在阵地上转上三圈,以鼓舞士气。我当时很信这话,可这会儿,整个阵地上没有一处不落弹或者将要落弹,你提着手枪往哪里转,也只能转到一处地方去——死亡。  我呆在坑道里,手上还缠着十几米的金属线,是从那萨格尔飞弹残骸上剪下来的。我瞧着这金属线十分“高档”,完全可以拿它做琴弦。随着这个念头的闪现,我又想起了默涛。他如果还在的话,也许会试试的。 第30页 唔,一个多好的小说构想:一个酷爱音乐的士兵,从炸死战友的飞弹残骸上剪下一段金属线,制出一把琴,战后,他拿着这琴给和平的人们弹奏。是呀,他该弹些什么呢……假如这个琴手就是默涛,假如那个听众就是她——那个海洋生物研究生。唔,我想不下去了。像那断臂的维纳斯,世间的美常常这样遗憾地残缺着,在缺憾里显示了完整;在抵御打击的同时展示着生命。默涛是不能把他没唱完的歌再对她唱下去了。可我断定,默涛在战场上做的一切,包括他的思想、感情、热情都还是希望能让她知道的。他是需要她的理解的——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从这颗星球上不留一点痕迹地逝去。他希望后来的人能记住他,认识他,所以,也才有那篇宣言书——《敬告姑娘们》。 我扔掉了那团金属线,因为它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我发誓,只要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要找那个海洋生物研究生,问问她,替默涛问问她!她究竟是爱,还是不爱?…… 不久,一发160炮弹直接落到了我们坑道不远处的堑壕内。我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舞,像出现一道彩虹,人也轻飘飘的,我还想了一下:这大概是属于我的那颗炮弹吧!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头髮涨,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耳鼓上嗡嗡作响。我首先摸自己的脑袋,还在!而在此之前,我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剩下的这些感知,不过是因为人死灵魂尚存的缘故。好一会儿,我才弄清楚,我只是被震晕了,而整个坑道口被冲击波沖塌了,剩下的空间和外界完全隔绝了。那个小兵也几乎完好无损,只是一根脚趾被木头压去了小半截,他在那边正咬着牙骂呢:“越军在我身上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俩疯狂地用手扒土,手指都抠出血来了,一点进展也没有。看来,事不过三,这次是必死无疑了。我绝望地朝面前的土层,射出了一梭冲锋鎗子弹。这样更糟糕,使剩下的不多一点空气也混上了一股火药味。我说,没人能来救我们,大家都在防炮。可那小兵坚持说,六点钟,越军的炮火准停。我问为什么?他说,今天是农历除夕。我这才记起我差不多已经忘却了的节日。同时我又想起越南人已在年初修改了历法,他们的春节提前过了,所以,也别抱那样的奢望。那兵却不同意,说,越南人过节时,咱们全线停了三天火。可我还是怀疑,因为任何猜测都是救不了我们的,剩下的空气已经不多了,胸口越来越闷,身子越来越软…… 是138上的我军观察哨救了我们。自从我们与团失去联繫,团前指就要求那个观察哨密切注视我们阵地的情况。他们刚好在观察镜里看到了我们掩蔽部被打塌的情景,便派了两个人爬到我们阵地来,当然,越南人也帮了点忙,六点一过,他们的炮袭果然停了,否则是连只鸟也飞不到我们这儿来的。 阵地上难得有这样的宁静。我自然也不想惹是生非,命令阵地上的士兵不要随便开枪。我的体力稍有恢復后,便组织大家过年。我们收集食品,军工送上来的食品还剩不少,有人提议在那牛肉罐头里拌点野菜,因为连着几天吃压缩干粮拉不下屎来。一个兵还为自己的防炮洞题了春联:大丈夫能屈能伸,好男儿敢打敢拼。横批是:心理平衡。和我一块儿躲过劫难的那个小兵此时正把片竹叶贴在嘴唇上,吹起了《回娘家》。远处,被越军燃烧弹打着了的一片丛林在烧着。在那猩红炽亮的火焰里,时有地雷被烧炸…… 4 晚九点,长脸的冲锋鎗手回来了。随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四个穿迷彩服的侦察兵。由于他们脸上都涂了伪装膏,一时我竟没认出他们是谁。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我才知道他们中有我此刻最想见到的人——季刚。 我俩手一拉,各自的声音都变了。如果没有那些兵在场,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季刚给我们带来了部“884”电台,同时还带来了一道让我目瞪口呆的命令:要我把阵地指挥权移交给长脸的冲锋鎗手,然后随侦察兵们下阵地。 我真不知道那个长脸的冲锋鎗手下去后究竟说了些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命令呢? 他替自己解释道:“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不过……排长,说实在的,你也真该下去了,别和我们这样的人一块泡了!” 我听了他后一句话,真想一拳把他的长脸打掉半截。 季刚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这是师长亲自下的命令。我更煳涂了。我从来也没见过师长,师长怎么会知道我?季刚也说不清楚,他们来的任务是专门护送我下阵地的。 护送?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只是一只会啃白菜的兔子吗?而且让季刚来护送我。季刚自己不在乎,我还受不了呢!是呀,凭什么要把我俩安排成这么一种关系呢?我猜想,准又是我那“血小板”引起了某个要人的怜悯心。 我拒绝下阵地,哪怕没有指挥权。我请季刚转告张副团长,就说…… “你到底走不走?”季刚兇险地盯着我。 “不走!”我委屈极了。我对他说起了默涛、菜农的死。可他扭过脸去,冷冷地打断我: 第31页 “我都知道了!” 我从裤兜里掏出那些相思豆,想把默涛生前数给季刚的那份如数地交给他。可是连日的鏖战摔跌,留在兜里的包括菜农、前中医和我自己的在内刚够二十六颗——季刚年龄的数字。这个巧合使我有了一种痛心的联想:现在季刚一人的身上就有四个人的生命。 “你到底走不走?”季刚看也不看那些相思豆,依然威逼我。 “我不能走!”我的掌心上滚动着相思豆。 “妈的,我开始数数了。如果我数到十,你还不……” 我没等到他数到十,就已经屈服了。他毕竟是我们士官生的天然领袖。 季刚从我掌上的那些相思豆里拿去了一颗,放进了上衣口袋里,大概是不忍心让我失望,让默涛失望。他说:“我原先不相信世间还有命运的……现在看来还真有这傢伙!” 我问他怎么从242上下来的,他摆摆手说道:“别提了,谁他妈的能想到,那个越军中尉刚送到医院就死掉了……嗨,花了那么大的劲,吃了那么多的苦,最后运回具尸体!” “那可怜的前中医也空忙了一阵罗!”我也嘆了口气。 “他负伤了,本来没有什么事的……唉,早知道,我该把他先送下来!” “中医怎么啦?” “你下去就知道了。他住在野战医院里。”季刚说着,把随身带来的一套浸有防红外涂料的迷彩服丢给我,要我套上,还让我在脸上涂一层伪装膏。后者是一种类似演员化妆用的油彩。涂上它,当然不是为了美观,而是有意要消除人脸的光泽,降低皮肤的色调,“歪曲”脸部的轮廓,以便使你在行动中整个地融化在大自然的背景里。 我原先想从阵地上带枝五六式冲锋鎗下去,却被季刚阻止了。理由很简单:假如五个同样装束的中国军人同时出现在越军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内,那么射击分划线首先套中的那个,一准是名带枪的。季刚对我开着玩笑:“伙计,现在的你我和过去的你我不是一回事了,你不能死在我面前!从现在起,你就是一份情报,我们得把你装在衣兜里带回去!” 在下阵地的路上,季刚他们每人挎一支冲锋鎗,前后各两个人把我夹在中间。  夜,黑黝黝的山峦衬着黛青色的夜空,迷濛而又静谧。我回身看了看我们为之流血牺牲的359高地。它像座金字塔似地耸立在夜色里。边境的除夕这样宁静,往日响彻在犬牙交错的山谷之间的那些迫炮、高机、狙击步枪的音响,今夜都不知消遁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露珠在宽大的芋叶上滴答落响,白天那些杳无踪影的小野兽也开始在铺满腐叶的地面上匆忙跑动。空气中飘来了一阵桉叶清凉的芬芳。 季刚他们的动作干练极了,那一副副幽幽晃动的迷彩的肩膀,让你觉得即便在白天也会落上几只斑斓的蝴蝶。侦察兵喜欢宁静,就像鲍鱼习惯呆在礁石缝里。 而我却受不了。在这么个除夕的晚上,我像一叠装在别人皮夹里的钞票被带下阵地。这样的宁静让我觉得窒闷。这种窒闷犹如我那次在杭州“虎跑泉”边看人们往那杯纯净的泉水里丢分币一样。透明的泉水承受着那一枚枚丢进杯底的分币的挤压,被迫从那杯沿边上胶冻似地向上涌动、凸出,似乎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我真觉得那是一种痛苦,人们为什么要作弄水呢,尽管它没有生命……战争中的人的感情似乎也像那杯过于饱和的泉水,敏感极了,再稍有点外力,便可能四溢开来。 就在我们到了那条着名前线的“生死线”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景象出现了。从两百米外的我军高地上,突然有一串玫瑰色的曳光弹流星般地窜上了空中,“哒哒哒——”清脆的枪响中夹着一声年轻的叫喊: “过年了——新春万岁!” 哒哒——,又有两发嘶嘶叫的绿色信号弹升了起来,坠落的弹迹在夜幕上赫然地划出了两个莹莹的问号。 侦察兵们全都怔住了,一齐仰脸朝空中望去。弹道光映亮了颗颗发光的眸子。 “扯**蛋,这些兵!”季刚轻声地啐骂着。 “嘟嘟嘟!”“哒哒哒!”“砰砰!”随着领头的枪响,邻近的我军高地纷纷响应开了。条条曳光流火的弹道,不停顿地在天空闪耀,闪光交织在群山上空,织起了一副巨大闪亮的蛛网。此起彼伏的音响像燃着的无数爆竹。接着,信号弹又起来了,红的、白的、绿的,一颗颗带着哨音,像那节日的焰火,争相跃上天幕。 “呵,过年了,过年了!”我看清腕上的手錶指针都在“12”上拉直。这时,我有了一种恶狠狠的痛快感。我仰脸望着那五彩缤纷的天空,顽童般地笑了。 “快走!”身后的侦察兵敦促我赶快离开这片开阔地。可我没动。 “敌人!敌人!”他急促地朝右边指戳。距离我们不到两百米的那两座越军高地静悄悄的,如同黑暗中潜卧的勐兽。 话音刚落,一道闪光,夹着轰然巨响,冲到了群山上空。还是刚刚那个领头放枪的高地,热火朝天地揿响了一颗照明地雷。那团炽热燃烧的傢伙,情感奔放地腾上天空,又轻悠悠地当空挂着。炽亮炽亮的火焰,如同一轮燃烧着的太阳。天空、国境、高地、丛林、堑壕、小路……霎时间全都敞露在这炫目的光物中。我听到阵地上的人们在欢唿。在这光明的感召下,我突然也有了一种激情,我想哭,我想喊,我手舞足蹈地朝那光亮升起的地方欢唿起来: 第32页 “过年了,过……”  没等我喊出第二声来,季刚像只野兽似的朝我勐扑过来。我被他重重地压倒在地上。 “你小子光顾着自己开心!一点也不顾我们的责任……”季刚恶狠狠地数落我。我惭愧地说不出话来。 照明地雷仍未燃尽,飘飘忽忽,像有顶降落伞在上面吊着,那烧残了的燃物,钢水似地不断滴落下来。我突然看到季刚的脸上也有两棵熠熠发光的眼泪,黝暗的脸孔朝着空中,露出了白生生的牙花。 “哒哒哒——”“嚁嚁嚁——”近旁的两个越军高地突然地开起火来。季刚勐地把我整个地护在了身下。可渐渐,我们抬起头来。因为我们突然意识到那枪弹并不是针对我们的。他们也有点不甘寂寞地朝天打枪、打信号弹。 呵,此刻,无论是我军高地,还是越军高地,闪耀着的弹道全都是笔直地朝向空中的。红的、绿的、白的……不是嗤花,不是鞭炮,不是焰火,是几小时前还朝着对方的枪弹。 “唔,真他妈‘雷场上是相思树’呀!”我朝那辉煌的天空笑了。  “ 你说什么?”季刚问我。 “我说你不要压着我!……” 季刚他们把我一直送上了公路。那里,早停了一辆披着伪装网的吉普车,车前站着两个军人,好像专门在等我们似的。当我们走近吉普车时,其中一个面相挺熟的军人朝我举起了摄像机。虽说,天已大亮,可那碘钨灯也太亮了,光线火辣辣地刺着人脸。 我和季刚紧紧地拥抱告别。我对他说:“祝你好运气!” 他说:“c团的侦察排长还没有哪一个活了我这么长时间,再这样平庸地活下去,我真无颜去见江东父老。” 碘钨灯在亮着,摄像机对准着我们。季刚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另只手突然地沖那摄像机镜头伸出了中指、食指,那是个赫然的“v”字。我知道足球运动员总爱用这个手势来向观众表达自己的信心,外军的士兵也用这手势来代表“胜利”。 直到车上,我还在想季刚的那个“v”字。是呵,他还是那么不屈不挠——这个粗犷的青海汉子。他仿佛是在对自己数数:一、二、三、四……但愿他在数到“十”之前能够实现那个大写的“v”字。 5 吉普车驾驶员把车上的录音机开得大大的,让他的吉普车跟着迪斯科的音乐一块儿走。 这音乐的确是个奇蹟。小号像滑过头顶的炮弹的尖啸,打击乐像那灼热的冲击汽浪强行地在空间内轰响。还有那仿佛来自外层空间的电子乐器活像是一部遭到干扰的“884”电台。你简直无法专心地想一件事情。可一旦你受了它的感染,合上它的节奏,你便有了一种解脱。你发现,车轮也不知不觉地有了节奏,方向盘的转动也有了旋律,屁股在座垫上找到了一种最轻松的吻合。开车的和坐车的一下子溶为一体,就连窗外那不断掠过的景色也在这魔幻的音响中变了形。那布满火炮的公路,那散乱的空炮弹箱,炮兵们沾满油泥的打炮围兜,还有路旁的油棕、芭蕉、凤尾竹和那像落了一树红鸟的木棉树,红土地上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全都失去了原先战场的那种铁血气味,倒像是电视机里不断闪耀变幻的商业gg。这音乐试图让你彻底地忘掉那血与火的战场。 和我同坐在后座上的师干部科科长对我说,根据我在战场上的表现,师里已经为我报请了一等功,并把我送到百里之外的州府去,说师在那里办了个战地教导队,要我这就去参加,他们把我留在团前指的行李也带来了。真他妈的见鬼,仗还在打呢,跑那么远办什么教导队,我知道那个州府,我们来前线时路过那里,在军供站吃过一顿饭。 这时候,坐在前座的那个抱摄像机的军人回过头来问我:“您还认识我吗?” 是呀,他的脸面怎么这么熟呢? “忘了?我在你们军校拍过电视片!” 哦,是那个“贝雷帽”。他怎么也来前线了,并且还混了一套军装穿穿。 他见我一脸的狐疑,便解释道:“哦,为了採访方便!我到这儿来拍你们那批大学生的续篇。上部片子在电视台播放后,反响很大!”  我沖他冷冷地点点头,说:“我认识你。你不是默涛的校友吗?” 一提默涛,他垂下眼睛,转过脸去,不再说什么了。我猜他已经知道默涛的消息了。 当吉普车路过我们的“第一集结地域”的时候,我突然要求停车,我要下去看看前中医。季刚说过,他在这所野战医院里。 干部科长和司机商量了一下,决定依从我,在这儿吃了饭再走。“贝雷帽”和他的助手也想随我一同去,我冷冷地拒绝了。 我永生不能忘记这个时刻。 没见到前中医之前,我总乐观地在想,可能有一块弹片打中了他的肩膀或者其它一个不那么重要的部位,将来也就是身形难看点,绝不影响他给人家搭脉出诊。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已整个地失去了双腿。 第33页 护士告诉我,他在阵地上只是被弹片削去了双脚的前掌,他自己包扎的,止血很好,只是转运下来的时间太长,伤口坏疽,医院只好将他膝盖以下的部分全都截去了,而他自己还不知道。我进去的时候,他还在昏睡中,据说,他曾醒过一次,瞧见头顶上嘀哒的盐水瓶十分惊讶,问:“你们从那儿弄到水的?” 我长时间地坐在他枕前,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怎地,我一下在想起他初进军校时的情景,那时,他是多么讲究一双皮鞋呀,先要了双四号的,穿穿嫌小又换了双三号的,试试又嫌大,找了队长三次,非要双三号与四号之间的不可,结果换了顿骂。可是现在,他再也不需要那玩意了。我内心一阵凄楚。 我从剩余的二十五棵相思豆中拿出一棵来,其余全部放在他的枕边。是呀,他也才二十四岁。我找到纸笔准备给他留个条,也好让他醒来时有个安慰。就在这时,他醒了过来。瞧见我,他竟一下子从床上撑坐起来。在那惊喜的忙乱中,他竟想找一点东西来招待我。他瞧见床脚上摆了只慰问袋,里面装着糖果、香菸之类。他起先用手够,没够着,又想用脚够……呵,这一切多么可怕,人失去了两腿后有一种错觉,以为一切都在。我赶紧帮他去拿,可在我拿到那只慰问袋前,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双腿没能从预想的被头处伸出来。他到底是学医的,一下子意识到什么,一把撩开了那被子。顷刻间,他整个地呆住了:那本来就不高的身躯又短了一大截。缠满绷带的截肢处,再没有撅起的部分,弯转的部分,活像是段打碎了的石膏人体,只剩下那短杵杵半截大腿。 “医生!医生!”他疯狂地喊起来。 军医急匆匆地赶来了,是她,那个“红十字”。 他像只受伤的公牛似地瞪着眼睛,质问她:“我的腿,我的腿呢?!” 她没回答,牙齿紧咬着下嘴唇。 我按住他那剧烈挣扎的肩头,可他还是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骂了起来:“你们狼心狗肺!混帐王八蛋!我是学医的,我懂,我的伤根本用不着锯腿!你们是怎么忍心锯的,这是柴禾吗?……”一向斯文、注重仪态的前中医变得不可思议的狂躁,粗鲁。 她走上前想来安慰他几句。“呸!”他一口唾沫啐到了她的脸上。 她没去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秀美的脸上一行晶莹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病房里的其他人也都低声啜泣着。我也流泪了,对他说:“中医!我的好兄弟,大家都是人!谁也不是柴禾!是下来得晚了,下来晚了……”说着我放声哭了起来。 他反倒怔住了。眼泪像是被烤干了,眼神直直的。良久,良久,他才想起什么来,问我: “那个越军中尉送下来了吗?” “是的,送下来了!”我没敢说已经死了。 “哦——”他轻舒地吐了一口气,对她说:“对不起,我骂了你……你不要和一个没腿的人计较……”他被自己的话戳痛了,一下子扑卧在床上,把脸深深地埋在那洁白的枕头上。枕头边几颗朱红的相思豆被他碰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 由于这样强烈的刺激,使我和她的重逢显得那么平淡。我们只在那黑色的野战储水袋边上站了一会儿。 “你还好吗?”她问我,眼圈上留着刚才的泪痕。 我点点头:“命运一直在袒护我!” “是呵……‘母亲总希望我飞得低一点,慢一点,可我自己总想飞得再高一点,再快一点’,是这样的吗?”她用当初太空人的话问我。 我不喜欢她那种保护的口吻:“母亲,你是母亲吗?” “我差点当了母亲……”她瞧我一脸惊异的样儿,又肯定地说了句,“真的,如果不是打仗。” 我明白了,我早就听说前线有几个女军医因为参战而做了人工流产,可没想到那其中也有她。我问:“你丈夫在哪儿?”  “你还不知道?你和他一块从这里去的前沿!” “张副团长!难怪……”那一瞬间,我的心里是异常的复杂。我突然对我在战场上遭遇的一切有了一种怀疑。这个感觉就像当初那个美国太空人在台上拿着一块从月球上带回来的石头,对台下的人夸耀了半天,最后才说:“当然,这是仿制品;真的,还在美国”……是呵,明摆着的嘛,是听了妻子的话,那个张副团长才把我送到了团前指。哈哈,仿制品!仿制品!……我对她一点也不感激。我转身便走了。可是刚走出几步我又后悔了。我不该这样对待她。她并没有欺骗我,她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普通人去加以保护,而自己却默默地承受这牺牲……可是当我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已经跨上了那高高的石阶,那神情就像我头一次在这儿看到她的时候一样,只不过那一次她是拾级而下,而这一次她是拾级而上 6 当天,我们在那个后勤保障点上吃的饭。饭桌上摆了瓶“习水大曲”,可我一滴也不想沾,碰杯后,我把酒全都浇到地上去了。是呵,这地方我太熟悉了,这原是我们这些等待去前沿的士官生吃饭的地方。 第34页 干部科长看到后,没说话,也没再给我斟酒。“贝雷帽”老是想和我说话,可我总是迴避他。和我们同桌的还有一个工兵学校的教员,两眼喝得红红的,他是来医院看伤号的。我突然想起菜农托我转交的那封信。我到吉普车上,居然在行李中找到了。我看了看信皮,问那教员姓不姓陈?他惊异地说:“是呀!”于是,我把菜农的信给了他。他看了。不知是信中的内容,还是酒精的作用,总之,他看完信后就拍桌子,出语粗鲁极了: “妈的,我们见习生就是**蛋,也还是一团肉呢!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呢?明明通知他们了嘛!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容易吗?就这样死掉了,叫我怎么交代……”  干部科长知道这件事,反覆对他作了解释。可那教员还是直着嗓子在骂。 这一骂把一位也是刚从前沿下来的军官骂火了,我们也弄不清他的身份,总之,他那满腮鬍子旺盛极了,活像顿河草原上剽悍的“哥萨克”。他已从干部科长的解释中听出了事情的眉目,所以霍地站起身来,朝那教员骂开了: “你说的什么话?谁存心让你的学生去死!打仗嘛,谁也没规定哪一类人能死,哪一类人就不能死!噢,我们这些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是该死的公民!大家的责任都是一样的嘛,都是在履行公民义务嘛!……”  干部科长瞧着这局面难收拾,干脆叫人把他俩都劝了出去。大概他俩都多喝了一点儿。 我以为菜农的信里一定写了些刺激性的话,便把那信拿过看了,一看,我的心也被震撼了。信是这样写的:陈教员: 在此战斗前夕,心绪很乱。您看了信,也许会说:“刘胖子,你是怕死!” 请原谅我这种不礼貌的狭隘猜测。 是否给您写这封信,我是有反覆考虑的。如果此次工校实习带队的不是您,那我不论怎样,也不会在这种特定的环境下给您写信的。因为我已经听说您让我和杨平下去办集训班,不知什么原因,营里只通知了杨平,却没通知我。我写信并没有别的意思,因为等到这信转到您手上,我也许…… 陈教员,我是一个生长在僻壤穷乡的农民的儿子。对于一个农民家庭的生活概貌您是有所知晓的。我虽没有一个有地位的长辈,也没有富贵的家庭,但我是幸福的,因为我的父老乡亲都为我有这样的“出息”感到宽慰。我的父母虽没给我带来财富,可毕竟给了我一根支撑躯体的嵴樑。我可以忍受贫穷,忍受牺牲,我却不能忍受误解!!是呀,营里为什么单单不通知我呢?哪怕是徵求一下我的意见,再让我去作战,我也决不会有此情绪。如果把作战当作一种惩罚,我刘国政将拒绝上阵!!我原想闹一通,可又想,不值得!这样人家更以为我是怕死。反正我也不是为哪一个人而战的!!! 陈教员,我这个人总有种自卑感。不知为什么,每当我们同学聚会,或是此次碰上的那几个第三陆军学校的学员,我都有一种自惭形秽的心理。我恨自己。站起来,我并不比别人矮一截;躺下去,我也是个五尺男儿。我并不甘于自己的这种精神状态。陈教员,剩下的时间也许不多了,可我还是想把这个意思向您表达清楚:我曾经缺少过勇气,但我现在缺少的不是勇气!!相信我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会毅然地作出选择的,因为我是一名军人。 好了,书不尽言,语无伦次,见谅。 最后祝全体参战同学胜利返校! 刘国政 1985年2月于老山前线 我无法传叙我读信以后的感受。我又想起了菜农被地雷炸起在空中腾越的景象。是呀,他的确像一个立马横身的守门员,面队命运的射门,一次又一次地腾越起来,去扑那只“球”。默涛说得不错:他一辈子都在扑这个“球”。 “贝雷帽”也看了菜农的信,并用摄像机把信整个地录了去。后来,他语气诚挚地对我说:“您能好好地和我说一说默涛的情况吗?”  他面孔流露着一种凄楚的神情。  我也同样诚恳地对他说:“你就是了解了又有什么用呢?你的摄像机能录下吗?你还是去问问界碑、堑壕、猫耳洞吧!再说,你也并不是不了解他!” 我后一句话痛了他。当吉普车重新开动的时候,他和他的助手都没有再上来。干部科长说他已改了主意,不跟我们去州府了,准备直接到前沿拍点什么。 战地教导队 1 战地教导队就设在军供站,这里原是州府的招待所,六层大楼,两人一个单间,花被褥,棕绷床,简易沙发椅。第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床的概念已经十分生疏,软绵绵的,有些不习惯。真是怪事,在前面我们总想后面;而到了后面,又开始想前面了。其他学员也有同感。实际上教导队总共才有八名学员。其中六人的大名和事迹已经见诸于《解放军报》。和我同室的是兄弟团的一位副连长,也就是和那个工校教员对骂的“哥萨克”。我真不敢相信纯种的汉人也能生出如此茂盛的大鬍子。他解说道:“打仗的男人,雄性激素分泌旺盛呗!”他说,他们的阵地上有各式各样的鬍子:卡尔式、胡志明式、鲁迅式……总之都是些伟人式样的。 第35页 师政治委员给我们几个人发表了一通演讲,说我们是“军队的希望”,军对的未来就操在我们这样的人的手上。他让我们好好总结一下战场经验。使我万分诧异的是,这个名义上的教导队实际上没有什么训练内容,有的是记者的採访,四面八方的慰问。为了躲过这些,我钻进这间储藏室,整理我的手记。我有一种使命感,觉得这本上有我们这些士官生的生命的印迹。笔记很乱,都是些断句,符号,天底下,也只有我自己能看得懂它们。 昨天我和那个大鬍子副连长上了趟街,主要是解决一下阵地带下来的搔痒问题。我们首先去洗澡。可一见那浴室就觉不妙,那里总共才有二十个盆池,而外间里至少挤了两百人,几乎都是军人。澡堂有个聪明的规定:每人二十分钟,只许放一次水,二角钱。唔,我从来没有这样紧张地洗过澡,脱衣服得一分钟吧,放水得两分钟,打肥皂、搓搓弄弄少说也得十五分钟,谁也不是海豹,从这头钻进去,从那头就能钻上来。可你想拖延根本没门儿,走廊里不断有一个很负责任的小老头大步地来回巡视着,不断高声提醒我们:“还有十分钟!”“还有最后五分钟!”天哪,他简直是穿梭在队列前面的军校队长,那双催命的眼睛好像随时要把你从澡盆里赤条条地拖上来。 胡乱地洗了一通后,我们又去找理髮店。这一次运气不错,找到一家清静的私人理髮店,里面没有军人。经营者是一个慢悠悠的老头子和一个美得骇人的少女。我是从镜子里看到她的面容的。唇红齿白,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秀髮美妙地堆耸在头顶上,身段也十分娇好。可她竟连看也没看我俩一眼。尽管如此,我和大鬍子副连长还是主意一致地坐到她那边的椅子上,哪怕她的技术比那老头差一千倍,我们也甘愿“牺牲”在她的刀剪下。不料,我们刚坐下,那老头就缓缓地转过身来,很有礼貌地对我俩说: “对不起,我们这儿不接待军人,请二位到别的地方去理吧!” “为什么?”副连长愠怒地质问道。 那老头平静地说:“我们是越侨。” 唔——我立时明白了。我对副连长说:“我们走吧!” “噢,这样的,这样的……”副连长讷讷自语地随我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我看见那少女目光淡漠地回头看了我俩一眼。大概我俩都还有一副有素养的样子。我看清了,她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仇恨。出门后,副连长还在说: “这样是对的,应该尊重人家的民族感情!” 我俩走在大街上,预备去找第二家理髮店,迎面来了两个戴纠察袖标的士兵。他们很懂规矩地立定向我俩行了礼,其中一个纠察说:“首长,你们的头髮已经超过了内务条令的标准。” 我们说我们正为这事在奔波呢,并向他们打听附近哪有理髮店。直到他俩把我们领到某个小巷深处时,我们才发觉上了当。巷道上,孤零零地摆了一条长板凳,一个班长模样的人物手里拿了把理髮推子,在给一个和我们相同命运的人理髮。整个家什只有那么把推子和一把断了齿的梳子。理髮推子轧过的地方,像我们刚刚经歷的高地一样,没有一处是平的。而每个理过发的人还得交六角钱的“纠察理髮费”。 副连长大声抗议,说他并不想蓄长发,可也不想剃阴阳头,他说他愿意在他们的监督下立刻进一家理髮店,并说明自己是刚从前线下来的。  那个小班长说:“前线?别拿前线来吓人,谁也不是没去过!” 我也说,他们简直把这种纠察当成了一种副业收入。可我们很快发现任何抗议都无济于事,边上有五六个“纠察”,而那个小班长声称,如果我们态度再不好,就要把我们送到禁闭室去学上一天的条令。 我怕事情闹大,影响不好,就对那个副连长说:“算了吧,命都能舍,还捨不得这头髮!”  副连长不吭声了,轮到我俩的时候,他对我说:“来,我给你理……”他同时从那小班长手里要过推子、梳子,并说:“不会少你六毛钱的!” 副连长的理髮技术很高超。可更使我感激的是,他使我躲过了那个小班长的“蹂躏”。他给我理完后,又把推子交到我手上,自己往凳子上一坐,说:“来,你给我理!” 我声明我生平还没给人理过发。他说:“我要的不是髮型,是尊严!” 我很惭愧,我把他的头理得像被某种动物啃过一样。而我在对付他那副大鬍子时,足足花了半个小时。唔——怎样来解释这些奇妙的事情呢?也只有默涛给我们留下的那句语彙了——雷场上的相思树。 2 我在军供站意外地见到了那个翘鼻子小护士,她也住在这里。她说她临时调到师宣传队去了,此趟来州府购买电子琴。 她不知道默涛的消息,军衣内仍穿着那件淡紫色的衬衣,我知道那领子上有默涛那龙飞凤舞的签名。她在谈话中拐弯抹角地问起默涛,我只好对她撒谎,说默涛很好。因为她谈到默涛时的那股天真的热情劲儿,使我不忍心对她说实话。 第36页 在我同她说话的时候,教导队同伴们都在朝我挤眉弄眼。我一点也不在乎,干脆大明大白地带着她上街散步。 天色已晚,街道上春节的彩灯还没拆,刚刚落过雨的柏油路面上辉映着闪闪烁烁的彩灯,看上去宛如一条凝固的大河,浮光耀金地向那带点玫瑰色的天边涌去。亮着尾灯的汽车,轮胎沙沙地摩擦着路面。马路边有不少录像放映厅,从里面传来铁器交迸、木棍抡飞的声响,是在放功夫片。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是不再愿意看这种片子的。临街的一座楼厅内传来一阵铜管乐,好像是舞曲,红、黄、紫、绿,厅内彩灯或明或暗。我们不由地朝那边走去,只见门边上耸立着一幅很大的gg牌,gg上一对漂亮的青年男女在跳交谊舞,周身缚饶着狂放的五线谱。gg字样是:丰富文化生活,有益身心健康。交谊舞会。特邀铜管乐队伴奏,影剧公司主办。票价一元。 瞧着这gg,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想到这舞会上去找找“反差”。因为前线的士兵总在说:后方的人跳舞跳疯了。 我问她愿不愿意一块儿进去。她连想也没想就欣然同意了。 大厅门口,一个守门人微笑着看着我们这“一对儿”。我掏出两元钱,他愉快地接过,给了我们入场券,同时又指了指我们的领章,说:“把它摘了!” “干吗,你们这儿也不接待军人?”我敏感地问。 “嘿嘿,驻军规定,不是我们……”守门人笑容可掬地解释道。 “我们不是这里的驻军,不归他们管辖!”我拉着她就进,守门人也乐得少管闲事。 舞池原先大概是哪个饭店的餐厅,一圈白色的软垫椅子在厅内圈成了个椭圆形,顶头处,一支很不怎么样的铜管小乐队把一首外国舞曲吹得震天价响,一对对穿着入时的男女随着那曲子正跳得起劲,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注意我俩。我们在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突然对面前的这圈白色的软椅有了一种港湾的联想,而那一对对舞伴,恰似那扬帆离岸的小船。那一对舞步轻捷、花式挺多的西装青年真像一只浆划翩翩、航迹蜿蜒的小舰;而那对舞姿活泼、若即若离的新潮跳法的男女活像踏了一对冲浪滑板;还有一对上了岁数的男女也在舞池里熘达,尤其是那个两鬓染霜的男子的持重神态,让人想到一个饱经风浪的老渔夫正操着一只和他同样岁数的舢板在海面上稳稳地漂着,倒也和谐…… 我把这些随时想到的感觉都对她说了,我问她,想想百里以外是前线,她有没有一种嫉妒的感觉。她没说话。我说,我是不嫉妒他们的,干吗要让所有的人都钻猫耳洞呢?我说,我要学会跳舞就好了,而且一定要比这里所有的人都棒才好,镇镇他们,让他们觉得当兵的并不都是些“看不惯”。 这时,一曲终了,男女们相互言笑着往自己座位上走来,只有三两个人朝我们投过好奇的一瞥。也许是我那“镇镇他们”的话儿刺激了她。她突然对我说,她要到乐队那边唱一支歌子,因为她听出了那小乐队老跑调。我当即给了她鼓励。我总是希望生活中能多点戏剧性。 我朝小乐队走去。刚好一位穿蓝色羊毛衫很有些风韵的中年女子,正对那个戴白手套的小号手嘱咐什么,看上去,她像是舞会的主持人。我拿出士官生应有的礼貌,对那女人问道:“请问,您是这儿的主持人吗?” 她点点头,小号手也诧异地看着我。 “我们部队的一位女歌手愿意为晚会助兴,不知……”我示意那边,那个翘鼻子小护士也老练地沖这边点点头,那姿态还很有点专业“份儿”,“她想唱一支歌!”我说。 那女人脸上立时露出了笑容,连声说欢迎、欢迎。我猜她和小号手刚才一定在讨论小乐队跑调的事儿,否则决不会如此热情。 小号手立时和颜悦色地从乐谱夹上取下当晚舞会的曲目,走过来,递给我们的歌手。自己恭候在一边,不时提熘一下白手套。 小护士看了一遍后,抬头问:“你们有吉他乐手吗?” “有呵,我就能弹。”小号手说。 “《西班牙骑士》能弹吗?” “当然,不过您最好唱曲目上的歌!” 可她执拗地说:“我就唱《西班牙骑士》!” 小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那中年女人在一旁说:“我要在你演唱之前简单介绍一下,你是哪个部队的?” “不用,不用!”小护士傻乎乎地直摆手。我在一边替她答应了。我猜到这女人用的是万全之策,万一唱“砸”了,也与主办方面无关。 他们把她的演唱安排在下下一轮。可我瞧着她神色紧张得不行,刚好舞曲又响了,便建议她到舞池里放松放松。可她抱怨:“你也不会跳!”我立即请边上的一位地方男青年来作她的舞伴,那小伙子早就注意我们了,我一请,他立即殷勤地把她带到了舞池里去了。我大吃一惊,翘鼻子小护士的舞姿绝不比在场的任何一个女人差。我抱怨自己过去太守旧了点,要是默涛在这儿…… 第37页 我不该把自己的思路又引到自己的隐痛上去。可要我不想他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因为那个翘鼻子小护士所挑中的歌…… 小号手终于在那边朝她招手了,他已换了把吉他。她显然已得到了放松,风度翩翩地走过去。主持晚会的中年女人对着话筒说了几句,我注意到舞场上的所有人的脸上都显出活泼的神情。 当她接过话筒的那一霎间,我为她的勇敢沉着的姿态意外地感到了一种兴奋。可是吉他琴声一起,我的心又跌入了深渊。 多么熟悉的曲调,多么亲切的琴声。我仿佛又看到默涛盘腿坐在那黑色柔软的野战储水袋上,手指娴熟地抚弄这琴弦,吉他琴那特有的穿透力笔直地穿透我的心灵…… 麦克风传来了她的歌声。想她当初一定跟着录音机里默涛的歌声反覆练过,否则她决不能唱到如此动情的程度: 那西班牙骑士守在战壕里, 用六弦琴来伴唱歌曲, 反覆地弹奏着,琴声多么甜蜜 仍诉说对祖国对你的情谊…… “港湾”上,一对对“小船”又无声地滑入了“海洋”。在此之前还没有哪首曲子能调动这么多对舞伴。主持舞会的中年女子的脸上像太阳似地放这光。所有的舞步都那么轻缓,柔曼,所有的脸孔都那么沉静而又脉脉含情。 啊,亲爱的人,当我离开你, 有时总会把你想起, 美好的时光就要消失, 请记住我的话:你别把我忘记…… 我实在受不了了。泪水像两条无声的河,顺着脸颊流着。我眼前模煳而晶莹,头顶上闪耀的彩灯,像那曳光弹流出的弹道朝我扫射过来。我似乎又觉着了默涛那温热、软绵绵的身体,胸口上侵出的大摊血迹,那最后跳动了几下的颈动脉,以及至死还紧紧地抓在手上的那一小块炸残了的吉他琴颈……呵,那冰清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缓缓的舞步,仿佛是踏在我的心上…… 全场一片热烈的掌声。她在众目的注视下,款款地向我走来,我赶紧掉过脸去。 “唱得怎么样?”她语调兴奋极了。在她问话的同时,小号手和主持人等都一齐向我走过来。 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制止住脸上那无声的流动,而我,又不能不向他们转过脸来。 一霎间,他们全都惊愕了,笑容也僵持在那一张张脸上。 “我们走吧!”我对她说了一句,便直接地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小护士紧跟着我出来了,走过人丛的时候,他们全给我俩让路。我听到身后嘁嘁嚓嚓的议论声。 直到马路上,我才站住了,仰脸长时间地望着那被万家灯火、节日彩灯照得绯红的天空。舞厅内又响起了一首欢快的新曲,那么清新,那么跳跃,“港湾”一定又锚不住船了……是的,对他们,我们既不嫉妒,也不怀疑,默涛说得对,“把那些残酷的记忆和想像”全都留给我们吧…… 3 第二天一早,小护士便来敲我的门,她两眼红红的,把默涛的《敬告姑娘们》还给了我,她说她已把它抄在本子上了。她问我能不能陪她办一件事去。我问什么事。她说去替默涛放那只鸽子。在她同默涛分手的时候,默涛嘱咐过她,万一他回不来,就请她代把那只鸽子放掉,他还告诉她,鸽子寄养在此地碑亭巷四十八号。 我想教导队负责人告了假,便陪她一块儿去了。临出门前,她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她收起了那件有着默涛签名的淡紫色衬衣,换上了一件淡白的长衬衫。我想,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穿先前的那件衬衣了。 我们很快找到了碑亭巷四十八号。那实际上离军供站只隔一条街。 在我们推门的时候,从那院落里扑扑拉拉地飞起了一大群鸽子,转眼又落在平顶屋上。我仔细地看那每一只鸽子,没有一只能与默涛那只“深雨点”相比,眼睛都不怎么样,爪子短、宽、粗,都不是能飞的。 房间里走出一个少妇,背上兜了个胖胖的娃娃,两条宽宽的黑色背带交叉在胸前,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十字。滇南的女人都是这么背孩子的。 我问她,一个月前有没有一个高身材的军人送来只鸽子? 她似乎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直着嗓子朝屋里喊。与此同时,我已经发现了那只雄性的“深雨点”。它孤单单地呆在屋檐下一只精巧的鸽笼里,眼里依然发着不屈的凶光,胸部像球似地鼓胀着。 屋里走出个小老头,手里拿着张报纸,鼻樑上架着副老花眼镜。他一见我们这对军人在瞧那只“深雨点”,立时就有数了。只听他对那少妇咕哝了两句,又转脸对我们笑了。我对他说我们得把这只鸽子拿走。他点点头,当面把那只鸽子大大褒奖了一番,说它如何如何兇悍,饲养如何如何困难。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场掏出一张十元钞票交到他手上。他推辞了一下,便要往上衣口袋里放了。不想,却被那背孩子的少妇噼手夺了过去。她挺不高兴地把钱还给我,一面盘问我们,怎么当初送鸽子的小伙子没来。 第38页 我说,送鸽子的小伙子已经在前线牺牲了,我们是来帮着把这鸽子放回他家去的。 立时,那老头像被击了一棍子似的,一张脸红得都没了层次,手上的报纸也飘到了地上。那少妇也不说话了。接着,她便手脚麻利地从一边搬来只梯子,架在鸽笼下。 我爬上梯子,打开鸽笼,捉出了那只久违了的“深雨点”。它在我手上挣扎着,很有些劲头。应该承认这老头把它餵养得很好,毛色也光光净净的。 翘鼻子小护士从我手上接过鸽子,用手抚摸着,接着就要把一根早已备好的黑纱绳繫到鸽腿上。我不知道她究竟和默涛之间有过什么契约,可我还是拦住了她。我从衣袋里掏出那只曾经在默涛胸前挂过的手榴弹拉火环。我对她说:“还是用这个吧,这是他的遗物。” 我把那连在弹环上的绳头,短短地繫到了鸽腿上。系好后,她直接就把鸽子送上了天空。 随着鸽翅膀划动气流的声响,“深雨点”带着那只弹环腾上了天空。它这一飞,房顶上那一大群鸽子也跟着飞起来。扑扑拉拉,像一支庞大的合唱团,布满视野的鸽翅在阳光下闪耀。我们面前的蓝天空前地生动起来,连那少妇背上的孩子也突然快活地呀呀喊叫起来。它们混在了一起,鸽翅与鸽翅张动的节奏是一律的,彼此间的距离那么匀称,那浩荡的天空仿佛有着条条天然的航线,起初,我们还看得清它,它像只领航的长机,而它们又像是为它护航的编队,可很快,我们便分不出它了,它们完全地融为一体了,像天边一片滚动的薄云。 我觉得这鸽阵很像我们这一大群士官生。像电影中的闪回镜头似的,此刻在我的眼前反覆叠映出:默涛手抓着残琴;菜农在空中屈踡舒展地扑球;前中医扑卧在床上,枕边滚落着相思豆;季刚那“v”字形的手势……我的心被一种朦胧而强烈的感觉所撞击。我仿佛又在向他们提问: “如果一边是英雄,一边是生存,你选择什么?” “生存!” “一边是责任,一边是利益呢?” “责任!” “一边是爱,一边是死呢?” “我们都还生未尽兴,爱未尽情!” 哦,我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要问他们,可是…… 4 一辆风尘僕僕的军用卡车驰进了军供站的停车场。驾驶室里有人在喊我。原来是刘参谋。 他浑身上下骯脏透了,一见我又是擂肩,又是握手。说真的,此刻我见着他觉得特别地亲,而先前在指挥所共事的时候,我还挺讨厌他的。他悄悄地告诉我,越南人又要有新的动作。团队准备再狠狠地教训他们一下。他是来买出征酒菜,顺便替电视台记者拿录像带和蓄电瓶的。他还说张副团长老提到我,说当初张副团长派我去增援六连后在指挥所是怎么替我担心的……最后,他还神秘地咬着我耳朵说,我进这教导队也是张副团长向师长建议的。刘参谋见我脸色陡然一变,知道自己说漏了,连声解说道:“本来嘛,一支部队需要有一面战旗,需要活着的英雄!”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又一次地受到了“保护”。什么教导队,我们都他妈的成了铜像了,放在博物馆里的铜像!活着的铜像!哈哈,“第八个铜像”。我想起我小时侯看过的一部电影。 我问刘参谋他啥时回去,他说要到晚上七点呢!我回到房间后,再也按捺不住这几天埋藏在心头的压抑。是呵,我不能像博物馆里的铜像被人摆在陈列橱窗里。我们的团队还在作战!还有季刚以及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士兵在作战!而我…… 现在离晚上七点还有八个小时,我抓紧把我整理补充过的手记归拢在一起。 刚刚,我去和那个翘鼻子小护士告别,对她说了我的计划,她大吃一惊,可我严肃地要她发誓不泄露我的秘密——我预备七点整悄悄地爬上刘参谋的那辆卡车。我把默涛采来的那棵最后的相思豆赠给了她。现在我又要把这个笔记本交她代为保存。我还给她写了几个文学杂志社编辑的地址姓名,都是我大学中文系的同学。说万一……就请她代为邮寄过去。她当时问我还有什么话要说。我问她什么时候回前线,她说电子琴明天才能拿到。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我负伤了,希望她能替我包扎。我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宣传队的姑娘们在前线也和现在的我一样,是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类似那可爱的大熊猫。完了,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手记以外的尾声 远山在轰轰隆隆地颤抖。公路边上152加榴炮不断地闪出橙黄色的发射火光,冒烟的弹筒随着那声巨响飞出炮尾,落在已经打过的、冷却的弹筒堆里。在更远的山弯处,130火箭炮“日嗡——日嗡——”连续地在黎明的天空划出令人心悸的怪响。交通指挥哨兵已经禁止除挂着红十字旗以外的一切车辆通行。偶然,也有一辆标着“特”字的军用吉普车从他们的绿色指挥旗下风驰电掣般地通过。交通哨兵不断地用斩钉截铁的口气对那些被落下来的司机喊道:“不行!c团已经在前面打响,敌人的炮火已经开始封锁三转弯了!” 第39页 那些司机们在公路边上聚成一团,互相打探着情况,也有的在发着牢骚。这时,又有一辆扬着红十字旗的军用卡车从他们身边擦过。当卡车经过时,有人惊讶地喊道: “哟,女兵!女兵!快看,女兵!” 在那辆飞驰而过的卡车的后挡板上,蹲着一个戴钢盔的女兵,鼻子翘翘的。卡车是朝最前沿的c团包扎所方向开去的,车后高高地扬着红色的粉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