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之死》 第1页 [军事小说] 《魏延之死》作者:pener/巴孤【完结】 作品相关 关于魏延之死 《魏延之死》是我2000年写的一部歷史题材小说。魏延是我比较有感觉的一个歷史人物,在三国时代,他不象曹操、孙权那样建功立业,功德圆满,也不象诸葛亮那样鞠躬尽瘁,落得千古美名。他是一个被罗贯中污衊的形象,更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命运,与整个蜀汉的命运,都是在艰难的挣扎中走向覆亡。  作品相关 《魏延之死》人物表  魏延(字文长):蜀汉征西大将军,前军师,南郑侯。北伐前军元帅  诸葛亮(字孔明):蜀汉丞相,北伐军主帅  马岱(字瑾之):蜀汉平北将军,北伐前军副帅  姜维(字伯约):蜀汉征西将军,中参军  杨仪(字威公):蜀汉绥军将军,丞相府长史,诸葛亮死后代元帅  费祎(字文伟):蜀汉中护军,司马  蒋琬(字公琰):蜀汉抚军将军,丞相府长史  王平(字子均):蜀汉讨寇将军  刘禅(字公嗣):蜀汉皇帝  董允(字休昭):蜀汉侍中  张翼(字伯恭):蜀汉横野将军  赵统(字文全):蜀汉讨贼将军  魏昌(字伯盛):蜀汉长弓将军,魏延长子  魏荣(字仲华):蜀汉骁武校尉,魏延次子  廖化(字元俭):蜀汉镇军将军  陈式:蜀汉右将军  吴班:(字)蜀汉征东将军  司马懿(字仲达):魏国大将军,平西大都督  郭淮(字伯济):魏国雍州刺史,前将军  夏侯霸(字仲权):魏国右将军  乐琳(字):魏国平远将军  作品相关 第一节:楔子    五丈原。  秋风唿啸着从万里无云的碧天掠过,唿啸着扫荡高低起伏的山峦谷地,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林浪。风中,似乎也带上了些许铁和血的气息?  从响马谷到武阳县的山道上,无数全副披挂的军士正在行进。一色的深色盔甲,仿佛一条硕大无比的黑色巨蟒,穿山越岭地爬行。密密麻麻的长枪短戟从队伍里伸出,如同蟒蛇身上长满了倒刺。黑色的旗帜在队伍中飘扬着。  队伍中间,有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将领,倒提钢枪,一边催马前进,一边注视着向前望不到头的士兵。他的神色平淡,但从身边簇拥的一大群护卫兵将,和身后那面九尺见方的大旗,可看出他不同寻常的威势。  魏国雍州刺史,前将军郭淮。  “报!”一骑小校飞马迎面而来,郭淮勒住战马,他身边随同的护卫人马也随即停下。  “禀告刺史大人,前锋部队距离武阳县约十五里,已经望见县城。没有发现蜀军!”  “是么……”郭淮用手摸着自己满脸的鬍鬚:“难道又是诸葛亮的声东击西之计?”  一阵战鼓,忽然从旁边的山顶上响起。沉闷而厚重的鼓声,此时如同是春日的雷鸣,即刻便将沉寂打破!  魏军前队后队,几乎同时发出了慌乱的吶喊。同时,另一阵激扬的喊杀声,也从山路两边传出。  身着红色军服的蜀军,从两边的谷地中沖涌而出,在这狭窄的山道上顿时展开了激烈的混战。  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将军出现在山樑上。他面色赤红,五绺长须在胸前拂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带着自信的眼光扫视着山道上纠集的魏军。一声大吼,他跨下的枣红马发出长声嘶鸣,腾越而下。仿佛一阵红色的疾风,刮入了魏军队中。刀落,血光起,尸首仆地。他身后的蜀军吶喊着,山洪一般从坡上席捲下来,魏军顿时一片哀鸣。  “魏延……”郭淮喃喃道。  郭淮身后的忠平校尉薛欣纵马而出。魏延大笑一声,凤嘴刀横掠。薛欣抬枪招架,鋮当一声,两马盘旋,魏延又是一刀当头噼下,薛欣横枪格挡,枪刚出,他立刻后悔了。但为时已晚。魏延忽然刀锋转向,斜着削下,顿时从肩到肋,挥为两段。  郭淮抬手拭去了额头上的一滴汗珠。“整顿军马,依次后退。”他悄悄吩咐副将。  鼓声再起,魏军后队又是一阵慌乱。郭淮回头一看,在刚走过的道路拐弯的地方,也出现了蜀军的战旗。最高的那面将旗上,是一个斗大的“马”字。旗下,彪悍的蜀军将士正如同扑向羊群的饿虎,在砍杀着他的士兵。  正面,魏延的身影如一团火般滚进。在他的刀下,魏军将士仿佛春水浇融下的残雪,魏延所到之处,纷纷溃散。郭淮微笑着,然而微笑僵死在脸上。  “大人,请速定主意!”身边的宁国将军张雄禁不住慌张地叫出声来。郭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吩咐道:“传令,牌刀队断后,全军从道路右侧突围!”  片刻之前还军容威然的魏军,顿时化为了许多股散漫的细流,从山道上向右侧的谷地和坡地奔走。蜀军将士不依不饶地追逐截杀,战斗在各处展开,漫山遍野,都是生死格斗的人群。乱军之中,郭淮和他身边的一小队将士,卷着旗帜,穿过分散厮杀的两军士卒,向武阳县城方向逃去。  “哈哈哈哈!”魏延发出长声大笑,笑声中,枣红马跃起,带着风,带着刀,带着势不可挡的杀气,向魏军扑去……  距离战斗地点三十里的魏军大营。  魏国大将军、平西大都督司马懿正在与右将军夏侯霸下棋。他年纪已经不轻了,但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鬚髮才刚刚泛起灰白,脸上的肌肤也透出健康的活力。惟独那双不时闪现黠光的三角眼睛和眼角密布的细小皱纹,才显出主人的老谋深算。  “报!”一个小校急匆匆出现在帐门口,一边喘着气。  司马懿的目光缓慢地扫了他一下,依旧盯回到棋盘上:“讲。”似乎有些漠不关心。  小校道:“是。探马有消息来,雍州刺史郭淮大人所部人马在距离武阳县城十五里地方遭到蜀军伏击,特禀报大都督知道。”  司马懿“哦”了一声,眉头轻轻一结,右手捏着一颗棋子把玩着。片刻,吩咐道:“立刻派遣骑哨前往,传令郭淮将军,就地固守武阳县,不得轻举妄动,待到明日部队安顿了,再抄南平隘口小路迴响马寨本军营地。”  小校应了一声去了,司马懿对夏侯霸笑笑:“来,咱们还是下棋。”  夏侯霸把手一摆:“都督,军情紧急,这棋,还是不下了罢?”  司马懿呵呵一笑:“仲权,你担心甚么?”  夏侯霸刚要开口,司马懿接着说道:“诸葛亮的主力,尚且在渭水以南屯驻,不会轻易出动。这次伏击郭伯济的,必是魏延所率前军。郭伯济没有看穿他佯攻武阳县,伏击援军的计谋固是失策,可诸葛亮的目的却是引我大队出动,他好寻机破我。呵呵,有趣,我司马懿那么容易上当么?”  夏侯霸心中大不瞭然,口里道:“但万一蜀军真箇攻占武阳县,又如何是好?”  司马懿一怔,随即道:“万一如此,我便下令再撤军二十里,全军凭河而守,看他诸葛亮有何高招?”  夕阳西沉。远近的群山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魏延站在山腰的一块巨石旁,身边是他那匹同样身经百战的枣红马。他的头盔已经摘下了,灰白的头髮有些乱,被汗水一浸,在干冷的空中冒着白气。铠甲上和衣襟上,洒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满山遍谷摆着的魏军尸体。从建兴六年北伐以来,他也不知道亲手砍杀了多少魏国兵将了,被他率军歼灭的更是不可记数。但每次却总还有那么敌人要去对付。  “将军!”一个低级将官走上前来:“这一战,共计斩杀魏国军卒九百六十余人,大人阵前斩魏国忠平校尉薛欣,长弓将军魏昌斩宁远校尉舒筠,还有魏国定芒校尉孙旺死于乱军之中,缴获战马七十匹,强弓五十把,我军仅阵亡了五十三人,实是大获全胜啊。”  魏延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将官犹豫了一下,接着道:“还有,还俘虏了敌兵二百多人,半数都带了伤,等候将军发落……”  “还等候什么!”魏延忽然转过脸来,有些气恼地说:“难不成还养着他们?全杀了,干净点!”  将官打了个寒噤,道声“遵令”退下去了。魏延扭过身子,看着山下那座武阳县城。郭淮的几千兵马就驻扎在里面。这次虽然打了个胜仗,但还是没能挫动魏军的筋骨,难道说……  平北将军马岱大步走来,暂时打断了魏延的思路。如同他死去的堂兄,这是个魁伟骠悍的西凉汉子,眉宇间出一股英气。但脸上却没有马超当年那股桀骜不逊的气势。魏延非常喜欢和他谈话,有时觉得,似乎全军之中,只有他能理解自己的心思。  马岱走到魏延跟前,两人差不多一般高。魏延狠狠地给了他一拳:“瑾之,今日干的痛快啊!”  马岱微微笑道:“还不是你魏文长统率有方。还有,也全亏得丞相他计谋高明。”  魏延略微有些枯涩地笑笑,接着说:“现在郭淮这厮退回武阳县城,死守不出,瑾之你有何高见?”  马岱道:“文长你看如何呢?”  魏延沉思一下,道:“我正在打算,郭淮困守武阳县城,定然想快些赶回自己营寨。他刚在这里被杀了一阵,心中害怕,料不敢从此地走,想来定会穿南平隘口的小路绕回。我们整顿前军,乘夜出发,一路径直去南平小道埋伏,一路伪装成魏军,却去袭击他在响马寨的大营,等郭淮匆忙赶回,再于路截杀,叫他插翅难飞,如何?”  马岱想了想,摇摇头道:“文长,这个计策,以我看来,虽然奇妙,但太犯险了些……”  这时,一名小校走上前来,禀告道:“二位大人,中军使者到了。”  魏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问道:“是哪一位啊?”  小校道:“是丞相府长史杨仪杨大人,请将军到路口去一见。”  “什么!”魏延浓黑的眉毛倒竖起来:“叫我去路口一见?……”  马岱轻轻叫了声:“文长,”转对小校道:“好,你去回禀杨大人,我们马上过来。”  其实路口距离二人刚才谈话的地方也就二百步距离。远远的,便看见丞相府长史杨仪拱手站在路边。他年近五十,身材瘦长,眉目可算清秀,但神色中总带有三分做作。  见到魏延、马岱二人,杨仪远远招唿:“文长将军,瑾之将军!”脸上是僵硬的笑容。  魏延不出声地“哼”了一声,马岱忙捅他一下,魏延这才拱手道:“杨长史请了。长史从中军来,有何贵干啊?”  杨仪的眼中闪现一丝恼怒,随即陪着笑脸道:“在下此来,是传中军诸葛丞相将令……”  魏延脸色立刻肃穆起来,刚才那丝轻蔑的目光更去得无影无踪。  杨仪继续道:“丞相有令,前军魏文长、马瑾之及诸位将士奋勇杀敌,斩获颇多,丞相即刻向朝廷上表,为各位请功。现下司马懿大军未动,前线战局多变,前军当速回归白狼山口营地,以防为敌人所乘。”  “什么?”魏延道:“我正要一鼓作气,夺取响马寨魏军营地,再取郭淮人头,中军怎么下这等命令?”  杨仪的脸色微微一变:“文长,军令如山,你可不要自作主张。”  魏延急道:“你且慢,待我亲自奔赴中军,面见丞相,阐明道理……”  杨仪嗤笑一声:“文长,敢问你的主意,是不是乘夜色往南平隘口小路埋伏,截杀郭淮?”  魏延一愣:“正是。”  杨仪道:“丞相说了,南平隘口地势险要,道路崎岖,附近又有魏军驻扎。我军贸然前往,万一有失,动摇全军锐气。特意嘱咐不许冒险,接令之时,立即回师!”  魏延竟有些呆住了。  杨仪嘴角浮出一丁点自得的笑意:“文长,军国大事,关乎社稷存亡,百姓安危,我等带兵之人,切不可轻易冒险,断送国家前途啊。”再向二人一拱手:“在下还要赶回復命,文长,瑾之,你们赶紧按丞相吩咐整军回营吧。”说完,转身向自己的坐骑走去。  夜幕已经降临了,蜀军大点着火把,有意张扬地沿山路向自己白狼山口的营地开赴。  魏延和马岱并骑走在队伍中间。  蜀军的行进,迅疾而悄然,队伍里几乎没有人说话,只听见一片沙沙沙的脚步,仿佛是成群的蚕在啃吃桑叶。除此之外,便只有兵器与铠甲的碰撞声和偶尔响起的战马的鼻息了。  夜色笼罩下,马岱看不清魏延的表情,但能从他时不时的轻嘆中觉察出他的心情。  次日上午。  一队魏军从南平隘口的小路向响马寨迂迴。黑色的队伍拖的老长,队列前面和两边都有精悍的小股步兵,反反覆覆地搜寻着山谷和林间的情形。  郭淮依然骑着马走在队伍中,他的那面九尺见方的大旗也依旧在风中飘扬。只是他的脸上却罩上了一层黑气。前后望望自己的队伍,还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但怎么看也都带上了几分低落的气息。一天以前,这还是一支充满了斗志和战力的军队,现在已经少了两千人。其中有八百人是留下增强武阳县的防御,可是……  郭淮暗暗咬紧了牙关,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魏军中军大营。  司马懿惬意地端着茶盏,似乎根本不在乎昨天郭淮的惨重伤亡。  “仲权,如今你明白了吧?”他笑着对夏侯霸说:“若要在南平小路伏击我军,需冒反被我军截断的危险。诸葛亮为人谨慎,蜀军兵力又有限,他是决不致行这步险棋的。”  作品相关 第二节:寒夜  二.  深夜。  白狼山口的丘陵地带上,扎着一排排牛皮和帆布的营帐.山口的北风掠过时,帐篷便一起轻轻抖动.简陋的辕门口,一面“汉”字大旗在风中飘荡。  一人高的竹栅栏沿着辕门向两边延伸,把整个营区包住。营区里,驻扎着前军的八千名精兵。  魏延手拄宝剑,独个儿站在辕门外的一个小山冈上。往东不远,便是郭淮的营地响马寨。密密麻麻的帐篷和灯火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一直伸展到对面群山背后,仿佛给山谷撒布了一片星星。然而看不出恬静,因为每一分灯光的后面,都隐藏着杀机。  连同三天前的伏击,他已经与郭淮交手十七次了。有十一次获胜,另有两次不相上下。可是有一点他永远无法与郭淮相比,那就是兵力。有好几次,他把郭淮的兵马杀得尸山血海,溃不成军,可是转过夜,郭淮又从后方补充了生力。魏国军队承受伤亡的后劲是惊人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魏延嘆了口气。他今年五十一岁,身形依旧强健,但两鬓已经有了点点白霜。从建安十二年追随刘备,至今已经二十七年了。这二十七年来,无数次的风雨飘摇,无数次的浴血战斗,无数次的生死攸关,他从来没有恐惧。今天,看着仿佛永远不会减少的敌军营地,他却感到了一丝寒意。对永无止境的厮杀感到了一点睏乏。  每次,当诸葛丞相费尽心机,花上几个月时间,在贫瘠的蜀国编练出一支军队,出师北伐,开头总是很顺利的。汉军旌旗所向,魏军成千成百的被消灭,换来国内朝野的又一片欢声。然而魏军尽管遭受巨大伤亡,却仍然源源不断地从雍州赶来,堵在前面。汉军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的同时,兵力和士气也越耗越少。终于,强弩之末掉在了地上,蜀军被迫撤退。于是,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魏延愤怒地瞪着魏军那层层迭迭的营帐,仿佛要用自己的目光把那里烧成灰。倏地,他露出了一丝苦笑。诸葛丞相的面庞在他眼前显现出来。诸葛亮只长他三岁,然而却比他苍老衰弱许多。每次北伐失利,都要在他头上再增添几分斑白。不管形势多么险恶困难,他总是能镇定自若地摧垮司马懿和郭淮的突袭,也能坦诚地平息朝野对北伐的非议。但他毕竟还是老了。看着他一边咳嗽,一边在壁图前布置军事,魏延总会感到一阵心酸。是的,这是位为了大汉的社稷鞠躬尽瘁的贤相,也是位可敬的为师为友者。只是,为什么他一定要坚持从祁山、斜谷进兵,去与那无穷无尽的的魏军正面拼杀呢?  几天前在回营途中,与马岱的一番谈话又重新浮上脑海。  “前线两军,又形成对峙。看来,此次北伐,也难脱宿命了。”  “我辈汉朝大将,只要尽力杀敌,于心中无愧国家重託便成。至于成功与否,倒是其次了。”  “是么?可若是不能光復山河,只图个一时意气,那我等屡次摧锋陷阵,又有何意义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文长,丞相的进军方略,是出于他的考虑。我等身为前军正副元帅,理当遵循。你的想法既然已经向丞相进言过多次,便是尽了本分。至于採纳与否,则要看丞相的主意了。”  “唉,我实在难以理解,为何丞相就是不肯用我的计谋?我以五千精兵,从子午谷直插长安,切断魏军粮道,彼二十万大军将不战自乱,这时丞相大军再从正面进逼,则潼关以西,唾手可得!而今贼兵两倍于我,却在这狭隘山道上彼进我退的纠缠,岂不正中了司马懿的下怀?”  “很简单。丞相用兵,谨慎为先,决不肯轻易冒险。而且魏国兵力强大,我军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  “正因为敌强我弱,才应当倾全力一搏,方有胜机。不冒险,又安能以弱胜强,光復汉室?”  “文长,你是武将,自然想到倾全力一搏,胜了则席捲天下,功业大成。纵然失败,血溅沙场,也落得个死无其憾。可你替丞相考虑过么?”  “丞相?”  “是的。丞相肩负着先帝託孤重任,为我汉室復兴,兢兢业业,夙夕不安,惟恐出了差错。他扛的担子,又岂是你我能相比万一的?你的子午谷之计,获胜当然好,一旦失利,不但全军的锐气挫动,而且先帝征战三十七年的基业,丞相经营十三年的心血,可就……”  “既是征战,又岂有包赢不输的?”  “对,正是征战没有包赢不输,所以丞相不愿轻举妄动,宁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的心智军机,魏国无人匹敌,只要善加谋划,积少成多,想来终有大成。”  “大成么?从第一次北伐,已经六年了,年年进兵,士力疲惫,‘大成’看不见,我们汉国的国势,倒是日见微薄了……当年楚霸王巨鹿之战能破釜沉舟,建安五年曹操在官渡也是险中求胜,难道丞相就真的打算如此硬拼到底么?”  “丞相追求的是万全之策。以社稷为注,不敢冒失。”  “世上岂有万全之策啊!罢了,照此下去,我们兴復汉室,也只能苟延一时了……”  “……是啊。所以丞相在《出师表》中也写到‘臣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以见也。’”  军中的刁斗划破秋夜。三更了。一阵寒风吹过,魏延不由裹了裹斗篷。一阵麻木沿着冰冷的脚传到身上,他使劲跺跺。身上的铠甲相碰,发出轻微的叮噹声。环顾一下,魏军的营寨依然漫无边际地立在对面。他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汉国气数奄奄,非以奇险之道不能挽回,可是丞相,他究竟还是丢不开正统朝廷的派头!”  作品相关 第三节:星陨  三.  蜀汉军中军大帐。  诸葛亮静静地躺在榻上。虽然只有五十四岁,他的脸上已经起了不少皱纹。蓬乱的鬚髮,大半已经灰白,连同那急促而飘忽的唿吸,显出衰老和疲惫。他再不是当年那个舌战群儒的少年才俊,也没有谈笑间安居平五路、七擒孟获的意气了。二十七年的军旅生涯,二十七年的殚精竭虑,已经耗干了他的心血。  只是双眼依旧炯炯有神,在红烛映照下闪着倔强的光。他在盯着床前悬挂的壁图。眼光聚焦在五丈原上。  蜀汉的倾国兵力就在这里。九万人,这是全部的力量。  这其中,将近三分之一是新近招募的。至于刘备时代留下来的那些部队,时间和战斗已经把他们磨练得无坚不摧,然而时间和战斗也已经把他们消耗得所剩无几。  诸葛亮重重地眨了一下干涩得发痛的眼睛。要是能再多给他五万,不,哪怕三万精兵,那多好啊!可是没有,精兵都在十二年前的彝陵之战中覆灭了。现在他只能用这样一支拼凑的力量,去对抗司马懿的二十万大军。  “来人,有请征西将军!”  “是!”小校答应着出去了。  蜀汉征西将军姜维正焦急地等待在外帐。丞相已经卧床两天了。他吩咐不要打搅,但究竟怎么样呢?他知道丞相的身体一向很差,而这种事无巨细悉数操心的态度却更加吞噬着他的健康。多少次,他想劝丞相休息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实在不忍打断这位老人最后坚持的努力。  “将军,丞相请您进帐。”  “啊,是!”  姜维大步迈进帐去。烛光下面,诸葛亮静卧病榻,脸色蜡黄。  “老师……”姜维抢前一步,跪在榻前,想说什么,鼻子忽然一酸,他急忙强忍住,不让泪水滚下来。  “伯约,”诸葛亮吃力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握住姜维的手:“最近魏军的动向如何?”  姜维尽量不去看诸葛亮那瘦骨嶙峋的手,一边回答:“司马懿还是没有动静,只派夏侯霸和夏侯惠轮番骚扰我们两翼。郭淮自从三天前被魏文长杀败,也不再出头。”  诸葛亮微微点头:“敌人坚守不战,我军欲进不能,这一次北伐,看来又要无功而返了。”  姜维强忍道:“那么,不如先返回汉中,休整士卒,丞相也可以静心养病。待明年开春,再出师北伐。”  诸葛亮惨然笑道:“伯约,你以为我就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么?”  姜维大惊道:“老师……丞相……不会的!”  诸葛亮的笑容消失了。他用一只手指着壁上的挂图,慢慢说道:“我诸葛亮承蒙先帝信赖,尽心竭力,二十七年戎马匆忽,只为重振汉室,还復帝都。可恨天道不佑,天道不佑……”他勐烈地咳嗽了一阵,声调提高了许多:“若不是当初关云长骄横自大,葬送荆州,我汉室基业焉有今日之尴尬!若是先帝当初肯听从群臣劝诫,不去为那伐吴的荒唐举动,国力又何至今日之微薄!”嗓音沙哑,但在这内帐之中,却别有一番震撼。  姜维默不做声。他知道,荆州之失和琥亭之败,这是丞相一直以来心中的两件绝痛之事。只因与先帝关系重大,不便公开说话。今日谈起,已是万分愤慨了。  诸葛亮继续说道:“五次北伐,徒劳无功,耗损国力,伤亡民众,我知道朝野上下,非议的一定不少。可是魏贼已窃居中原,论势敌强我弱,若不主动北伐,牵制敌人,岂不是坐以待毙……”  姜维眼前一片模煳,他哽咽着道:“丞相的苦心,众人都是知道的……”  诸葛亮语调黯然道:“今日看来,我是不行了。伯约,我死之后,蒋公琰、费文伟治国才略有余,但要讨贼出师,兴復汉室,却只有看你了……”  姜维已经泣不成声:“老师……”  诸葛亮笑笑:“半生征战,疾于阵前,有何遗憾?”沉默片刻,他忽然眼睛一亮:“伯约,我去之后,军中诸将,可能和谐一心,共创大业?”  姜维略一沉吟,决然道:“不能。”  诸葛亮点点头,又长嘆一声:“魏文长智勇双全,多年亲临战前,坚韧果毅,军中多有以为将继我者。可惜他失于偏急,轻举冒进,又恃才倨傲,脾性暴躁,不易与众人共事。”  姜维接着道:“杨威公为人谦和,处事谨然,机略过人。但实则心胸阻塞,亦难以容人。”  诸葛亮又点点头:“我北伐曹魏,正是用人之际,要倚仗他二人之力,因此居中斡旋,使其各安其位,各尽其才。只是我身亡之后,两人势如水火,必然要相互倾轧。若因此而贻误军机,被魏军乘虚而入,则国家基业,难免倾覆。”  姜维道:“那依丞相的意思?”  诸葛亮道:“杨仪惯守成规,倒还能依令而行。魏文长却有些过于自大。他的子午谷之计,为的是避敌锋芒,直捣要害,我又如何不知其中利害?只是敌强我弱时行此险策,万一有失,我便在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去见先帝。当年关云长孤军冒进中原,致使荆州沦丧;先帝也是因一怒不忍,令十万将士血洒彝陵,如今,贼势浩大,汉家国运多戾,我们再也承受不起这种冒失了……”  又是一阵勐烈的咳嗽,姜维忙递上水杯。  诸葛亮轻轻推开,喘息一会,继续道:“以他的秉性,一旦我死,必然要孤注一掷,倾力冒进。凭他的才略功力, 恃武逞勇,国内无人能稍加制约。若因此挑起内乱,损伤国家基业,则我君臣数十年的辛苦,将毁于一旦……”  姜维道:“是。”  诸葛亮:“你明白了最好。现在,令人去请中军诸将吧。”  ……  蜀汉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八月,蜀丞相诸葛亮殒于五丈原。  作品相关 第四节:暗流  四.  帐外,一阵秋风吹进,两只粗大的蜡烛火苗抖动,在壁幕上映出摇晃的影子。  杨仪扼腕站在帐中。他的脸上竭力维持着一种冷静的表情。但手却忍不住微微颤动。  诸葛丞相真的去世了!他是实现了自己的誓言,死在北伐的前线。然而,这一支深入战地而面临强敌的蜀军,又将有怎样的命运呢?  丞相留下遗命,由他代管全军,前军魏延断后,各军依次退回汉中。他知道这付担子的分量。一旦丞相逝世的消息传开,司马懿会毫不犹豫地勐扑上来。稍有闪失,这里便会成为蜀汉大军的葬身之地。  杨仪轻轻捏了一下发红的鼻尖。不管怎样危机四伏,他决心把这一支屡经磨难的队伍带回汉中,以不负丞相的重託。  可是,还有一个人,却让他如鲠在喉,甚至有些心惊肉跳。  杨仪沉吟着,不自觉地拔出腰间的宝剑。身为文吏,长年累月的军旅生涯也使他养成了把玩刀剑的爱好。  “威公。”身后的姜维轻轻道:“全军将士还在等候您的指令呢。”  “我知道……”杨仪下意识望了一眼窗外。  “你在担心他?”姜维依旧是那不紧不慢的声调。  杨仪勐一回头,迎着姜维的眼光,微微颌首。  刚投入刘备军中时,杨仪对这个仪表堂堂,谈吐不凡的将军曾很是欣赏,并有意去接近他。然而很快,两人的关系开始越闹越僵。魏延认为杨仪空谈无谋,只是个迂腐的庸人;杨仪对魏延的自傲与固执也日渐讨厌,终于成了难以相容的一对。过去吸引杨仪的那些战功和气魄,现在却变为扎在杨仪心头的钉子。在下面,杨仪是尽量避免相遇,可每当魏延带着那种不屑一顾的傲慢迎面穿来时,他还是时常感到一阵战慄。更让他不能容忍的,魏延竟多次当着丞相的面拔出刀来,作势要砍杀他!当然,每次都有丞相出面劝住,司马费祎也常常替两人和解。但最好也不过是回復一种冰冷的相安无事,不,怎么能算相安呢?每次下来,杨仪都会有一种绝望的悲愤,甚至想痛哭一场。为什么会遇上这样一个蛮不讲理偏生又权倾一军的人呢?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该怎么办呢?  丞相故去了。魏延呢?  这个人一向刚愎自用,目空一切,丞相的时候,尚能约束三分,现在又该靠谁来束缚这头勐虎?  他好大喜功,动辄要出兵子午谷,拿汉朝的国运为赌注。丞相遗命退军汉中,他会遵从吗?  更可怕的,他官居征西大将军,前军师,手握前部精兵,难道会老老实实听从自己的调遣,为北伐军断后?一旦翻脸,这后果……  “伯约,”杨仪谨慎而徐然地说:“丞相故去,我诸将当协力应变,只是,魏文长主管前军,丞相遗命令他断后,我只怕他未必愿意。”  “哦?那以威公的意思……”  “不必讳言,文长与我素来不睦。这私人恩怨,倒也罢了。但他一向自视甚高,必不甘心位居我之下。再加上时刻想进兵子午谷。今丞相去世,只怕他不听军令,擅自行动,动摇大局。”  姜维点头道:“魏文长的脾性,我们都清楚。他与威公你又有仇怨,若是处置不当,引得全军譁然,则我北伐军十万将士的前途,也确是甚为可虑啊。”  杨仪轻轻一哆嗦,抬起头来,盯着姜维的眼睛:“请伯约教我。”不知不觉间,气也喘的粗了。  姜维笑笑,转到案前,一边随意看看上面的公文,一边道:“魏文长勇勐多谋,为我汉军立下许多军功,自然是威严势重。但杨长史既然有丞相的遗命,代领丞相权职,则统率全军,是法令所然。违抗长史者,便是违抗丞相也。以我看来,长史即刻就可发出令节,魏文长若肯服丞相遗命,自然遵从安排,万一有变,自有军法制之,长史又何必自扰?”  杨仪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如此!”当下一拱手:“多谢伯约指点!”  姜维道:“何必如此客气?长史还是……”  这时,门外一名卫士进帐禀告:“二位大人,征西大将军、前军师、南郑侯魏延大人求见丞相!”  杨仪脸色又是一变:“什么?!”转头看看姜维。  姜维抬手道:“情况未明,长史你先去后营安排事务,待我来与文长面谈。”  杨仪:“那就有劳伯约了。”  作品相关 第五节:心腹  五.  魏延走进帐中,却看见姜维站在前面相迎,令他微微一怔。  说实话,这个后生,总有一点让他不舒服的地方。是的,姜维文武双全,自六年前归降蜀汉后,多次立下了汗马功劳。平日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即使在得志之时,也总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谦恭。但魏延总能从他平和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深不可测的城府。即使在言辞的礼仪里,也还透出些须的倨傲来。这是个很工于心计的人。  ‘伯约,请问现在丞相身体如何?‘  姜维哑着嗓子道:“丞相他……已在半个时辰前辞世。”  丞相!  丞相死了!  诸葛丞相死了!  仿佛头上遭了一记重锤,魏延愣在帐中,脑子里一忽是空白,一忽又瞬间涌现出无数乱流。诸葛丞相这次出军之前,便对众将说过万一不成,当为国尽忠于军前的话。可是谁能料到,这一切竟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如此的快?相处二十多年的一幕幕电光般在脑海里闪现,他甚至看到了共同参加的那一场场出生入死的血战,听到了战场上那不绝于耳的喊杀声。转眼间,思路又回到了眼前。诸葛亮已死,谁还能予我教诲,与我共担天下风云?身在蜀军大营,魏延却感觉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立在五丈原的荒野之上,任四周阴云密布,寒风怒号。风中,夹杂着司马懿、郭淮等人得意的狞笑。他的身体轻轻颤抖,两颗滚烫的泪珠,顺着面颊淌下。  “丞相……”  姜维布满红丝的眼睛又潮湿了。他连忙提了提声音:“文长将军请坐!丞相故去之后,我等当节哀顺变,戮力军国,以不负丞相遗愿。”  魏延点点头,慢慢抬起脸来。眼中,竟射出两道坚毅的神光。这样的眼光往往在战斗前才会有。姜维与他对视,也不禁一凛,忙把视线移开。  魏延一字一顿,低沉,然而却是斩钉截铁地说:“现如今,惟有火速进兵,踏破敌营,取下司马懿、郭淮的首级,方可告慰丞相在天之灵!”  姜维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个疯子,他想。但他毕竟是一代名将,不但心机甚多,应变也机敏,当下答道:“文长兄勇武过人,姜维不胜钦佩,只是……”  “只是现在丞相新故,军心不定,因此应当先退兵汉中,再图缓进。伯约是想说这些么?”  姜维笑道:“文长兄本是聪明人,也就不用我多说了。”  魏延也笑了一下,缓走两步,背朝着姜维,尽力抑住心中的起伏:“伯约,你只想到先回汉中整顿士众,再捲土重来。却没有想到,现在敌我两军在这里相持已经一百余天,都是士力疲乏,胜败便在最后一刻。若是我军先退,阵脚动摇,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被司马懿分兵抄进,势必令北伐大计,毁于一旦。”  姜维又笑了笑,心中不以为然:“丞相早有遗命,密不发丧,退回汉中。料想不会有什么闪失。何况,按文长兄的意思,莫非把十万大军继续在此与魏军对峙下去,就能得计么?”  “当然不是!”魏延声音不觉提高了:“长相对峙,纵能杀伤敌人一些兵马,最多也只是损伤其皮毛,而无法动摇其根基。魏贼国力雄厚,后援不绝,我们与之正面冲突,只是徒然消耗国力兵力,于国事丝毫没有俾补!”  姜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这是在批评丞相的方略啊。  “难道文长兄竟要……”  “进兵!”魏延几乎是喊出了这两个字:“冒险进兵,兵分三路!一路留在此地虚张声势,牵制司马懿;一路兵进蕃谷,威胁魏军后路;我自领本部精兵,改道子午谷,潜进长安,则十日之内,可席捲雍州!”他勐地回过身,用充满希望的眼光看着姜维:“伯约,我知道朝廷文武,惟有你北伐之意最是坚决,只要你我携手同心,何愁曹魏不平,汉室不兴?”  姜维看着眼前这个异常激昂的将军,心底却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他知道,自诸葛丞相以下,满朝文武,大都对北伐将信将疑,以往多次北伐,都是靠了丞相的威望,才勉强发动起来,今后汉室的命运又将如何?谁也无法把握。可是,为什么眼前这个唯一坚定的北伐派,又偏偏是这么一个冒失而狂妄的傢伙呢?  而且,他竟然认为丞相的方略丝毫没有可取!  “文长兄,”姜维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想自己太激动:“敌势强大,汉军微弱,因此丞相才用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战术,以求积胜于万全。今日丞相新故,我等不可轻易犯险,还是应当退兵汉中,再做打算。”  魏延的眼中已经快要喷出火来了:“伯约!你以为过了今日,以后还会有机会北伐么?”  姜维眨眨眼睛,尽量平静地说:“愿闻其祥?”  魏延道:“自南中平定以来,朝廷上下,便对北伐之事议论纷纷,流言层出。丞相如此贤明,尚且为此忧心忡忡,前线军事之外,还另添了几分顾虑。这次调集倾国人马,兵出斜谷,实在是孤注一掷。若不能成功,则大军班师回朝之后,费祎、蒋琬、董允之流全是目光短浅,畏敌如虎,于北伐之事必然要阻挠再三,那时候丞相已经不在,我等再要发动北伐,谈何容易?伯约,今日此时,实在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惟有背水一战,方有望攮锄奸凶,完成丞相的夙愿啊!”  姜维的心也不禁有些动了。一股热血在胸中奔涌,恨不得拍案大声叫好。然而这时,诸葛亮生前的教诲又在耳边响起:为将帅者,兵法强弱,智谋高低固是重要,但更关键的,是要当利不惑,临害不乱,时刻保持冷静而清醒的头脑,策划全局。  是啊,保持冷静清醒的头脑……  姜维刚才那股激情迅速遏止下来,他微笑一下,问道:“文长兄,敌军有二十万之众,我军才九万,强弱悬殊,请问我们若与敌人决战,胜算能有几何?”  魏延大声道:“狭路相逢,哀兵必胜!何况丞相亡故的消息传出之后,魏军必然松懈,以为我军将不战自乱,或者火速退兵。我们却偏偏激励士卒,分路包抄,奋力死战,必可击破魏军!”  姜维轻轻摇头,又问:“那么,谁来指挥全军?”  “我!”  姜维有些诧异地一抬目光:“你?”  魏延骄傲地拍拍胸脯:“正是。我与丞相併肩作战多年,郭淮之流的行兵排阵,我视为小儿把戏!司马懿虽然老奸巨滑,也只敢安营死守,我若分兵抄袭长安,雍州一旦告急,司马懿早晚必定为我所擒!”  姜维仍不相信地看着魏延,他怀疑这位老将是不是疯了。魏延的声音中充满了自豪与自信,但又清晰、流畅,一点不象是过激下的混话。偷偷打量魏延的眼睛,眼里射出的,也是豪迈而急切的光。  不知怎么的,听了他的豪言壮语,姜维反而心灰意冷起来。他实在无法从魏延这席慷慨激昂的演说中看出希望。于是他用惯常的那种不冷不热的声调道:“文长兄,丞相病逝的消息,暂时不要外传。你还是赶回前军,整顿将士吧。至于大营这边,我先把诸样杂务安排妥当,再请文长兄过来商议大计。”  魏延愣了一愣,点点头,转身出帐去了。  作品相关 第六节:机变  六.  蜀汉前军大帐之中。  “中护军司马费祎大人到!”  随着小校的禀报,费祎泰然自若走进帐来。  这时,魏延刚回营不到一刻钟。诸葛丞相的死已经给了他巨大的震撼,与姜维的谈话更让他心里平添不少的猜疑和迷惑,他正试图给自己整理出一个头绪来。现在费祎来干什么呢?莫非是中军又有了什么变故?一丝不安悄悄爬上心头。  单讲个人关系,他和费祎还是满不错的,甚至费祎是他觉得全军中少数的几个可以交往的人之一。谦和,稳重,加上诚恳的待人,除了丞相,似乎就数他的话最容易入耳了。好几次,和杨仪争执时,肝火上升,他恨不得当场举刀把那小子砍翻;总是费祎出来和颜悦色地劝解。他知道,这是真的为他好。如果不是在一些大事上的分歧,他们也许会成为至交呢。费祎和蒋琬都是朝廷中稳健派的领袖,有时魏延简直搞不懂,形势如此一清二楚,他们怎么还要缩手缩脚呢?莫非他们就不能明白,保守只是死路一条么?  “文伟请。”“文长请。”  两人礼让着坐下了。魏延道:“文伟,你从中军来,可是有什么军中文书?”  费祎答道:“我这次来,是奉了丞相府长史,代中军都督杨威公的命令……”  “杨仪的命令?!”魏延勐一抬头,凌厉的目光闪电般在他脸上一刷。  费祎战慄了一下。尽管神色依旧平静,但那是绷出来的。他心里多少有点憷这个将军。  仅仅是一剎那,魏延已经恢復了常态。费祎看了他一眼,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诸葛丞相未时过世,遗命诸军依次撤回汉中。以前军师魏延断后,中参军姜维次之。各营连夜拔寨,务须保密,切不能走漏消息,令魏军得知。”  说完,又看了一眼魏延。魏延双手扶膝,竟似没有听见一般。费祎微微一笑,又道:  “文长,你率部连日与郭淮对峙,最是辛苦艰险,今日又担当断后大任,实在有劳文长了。”  魏延一言不发,站起。费祎也随着站起来。魏延的眼中,忽地透出一股怒火,大声问道:“文伟,你刚才传的,是不是杨仪的命令?”  费祎轻轻吸了一口气,答道:“我是奉杨大人之命前来,但我传达的,实是丞相临终的安排。”  魏延眉头紧锁,却使劲挤出一个微笑:“那么,丞相在遗命中,有没有安排说谁总领全军?”  费祎依旧一字一顿:“丞相遗命说了,由丞相府长史杨仪代理中军都督,总领全军;前军师魏延率部断后。”他不想在这些地方含煳的。  魏延进逼一句:“请问文伟,丞相遗命如此,是手书,还是口授?又有何人为证?”  费祎心中暗嘆,口里仍然不紧不慢:“是丞相口授遗言。当时长史杨仪,中参军姜维和我在场,千真万确。”  魏延大步在帐中踱来踱去。他几乎感到脑袋一片空白,可是不,里面还充满让他窒息的东西。喉咙里也仿佛鲠着什么一样不痛快。  杨仪,不过是个无勇无谋的书呆子罢了!既没有冲锋陷阵的武艺,也不会编练士卒,调派兵将,只会出些不痛不痒的小主意,偏偏还自以为是,说话酸得让人想呕。  他就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无才无德的傢伙,丞相干吗要提拔到那么高?无非是会写几句文章,会说几句漂亮话罢了。可他魏延出生入死,为汉朝浴血奋战,那小子凭什么指手画脚?每当看到杨仪在丞相身边洋洋自得地高谈阔论,他就恨不得一剑穿他个透心亮!  但是没有办法,丞相还是信任杨仪的。他只有把闷气发到战场上。  而现在……居然……居然让那个傢伙总领全军!  费祎木然地站着,眼睛随着魏延的背影转动,脸上带着僵硬的微笑,心里却在紧张地盘算。  “文伟,”魏延转身站定:“你以为,当前魏、汉两军对峙,形势如何?”  费祎答道:“敌强我弱,长相对峙,于我不利。所以丞相遗命退军。”  魏延又问:“那你以为,我与杨仪相比,才能如何?”  费祎笑笑道:“文长雄烈勇武,威公谨细长谋,我以为合营之中,实在无人能及。二位各有所长,所以丞相令文长引精兵断后,威公统管军务杂事,正是要二位合力同心,以扶大局。”  “错了!”魏延大声道,右手在空中狠狠挥了一下,眼中又发出了狂热的光。  “我汉军兵马,少而精锐,国力却贫弱,这次出师,是倾动全力,必须毕其功于一朝!如果就此退兵,那这北伐中原,兴復汉室的大业,恐怕就再难实现了!”  费祎犹豫道:“文长……”  魏延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合营之中,我只看姜伯约文武全才,足以担当大任。至于杨仪,哼,不过是个拨弄口舌的迂儒罢了!”  费祎脸色微微一变:“文长,你……”  “文伟!”魏延上前一步,那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费祎的肩膀:“丞相五次北伐,呕心沥血,客死五丈原,为的都是光復炎汉社稷啊!现在丞相虽然故去,难道我辈日常受朝廷恩典,竟无一人能继承丞相的壮志,披坚执锐,统帅将士,长驱中原?若论智略气度,我魏延原是难及丞相,但今日国家有难,我亦愿尽一己之力,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费祎摇摇头:“文长,你的雄心壮志,我都知道。但丞相临终既有遗命,我等还是应当遵循,否则岂不成了各自为政?你与杨威公素来不睦,但值此国家为难关头,还望二位能捐弃前嫌,合力为公。毕竟,我朝野上下,能顶替你们二人的,已经为数寥寥了。”  魏延冷笑道:“捐弃前嫌?文伟,杨仪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来你比我清楚。按他的胸襟度量,掌权之后,又岂能容我为国家效力!”  费祎张了张口,刚想辩驳,魏延勐地把手一挥:“不用说了!”费祎惊诧地看着魏延,魏延自顾转向后帐:“来人,传令各队,整顿军马!”再转回道:“文伟,我主意已决。诸葛丞相为了我汉室兴盛,鞠躬尽瘁。他虽然对我有成见,把军权交给杨仪,我却不能眼看着丞相的大业败在那无能匹夫手中!我即刻便统率前军人马,往大营兵谏,叫杨仪交出兵权,他自己护送丞相灵柩回国,我来引军北伐,先破长安,再取中原!他若不从,我便拘禁他在军中,看谁敢挡我!”  费祎在听魏延下令整军的时候,心脏便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待他几句话说完,慌忙摇手道:“不可,不可!文长,丞相方才亡故,你怎可先挑起自家争斗……”  “文——伟!”魏延意味深长地叫了一声,费祎停口了。魏延略微思索一下,一个念头从脑袋里冒了出来:“我也知道大敌当前,不宜先起内乱,但要整顿军旅,必须当机立断!”接着靠近费祎,换了种商量的语气道:“我想,应当连夜向圣上递一道奏章,说明杨仪违抗丞相遗命,擅自撤兵,心怀不轨。请准拘禁杨仪,由我率全军北伐。文伟的笔法甚佳,就请……”  什么,他想拉我联署!费祎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流体从头顶直贯到脚底。但他不愧为久经事面,心中焦急万分地盘算,脸色却渐渐回復平静,一边轻轻笑了一下:“文长,你太卤莽了,难怪诸葛丞相都说怕你急噪。”  “哦?”魏延也笑了:“何以见得呢?”  费祎道:“你和杨威公,都是丞相生前看重的爱将。不管你二人私下恩怨如何,丞相所用之人,自然有其道理,这一点,文长你以为如何?”  魏延道:“言之有理。只是……”  费祎抬手止住他:“你二人各自特长,不用我多说了。你魏文长久随先帝,战功赫赫,但性子确实过于张扬。杨威公本一介书生,对你有些畏惧也在意料之中。你两人一个武略过人,一个谋虑出众,却因为性情不合,不能携手互助,已是遗憾,何必又因一些小事闹得水火难容,全军不安呢?文长你想想,你力主北伐,本是为了汉室的一片忠心,可是敌军未破,先在自家阵营你争我夺,岂不做了那南辕北辙的蠢事?若让司马懿乘虚而入,岂不是一步冲动,酿成千古之恨?”  魏延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文伟说的是,只是……”  费祎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文长你不明白,诸葛丞相生前,为你和威公不和之事,担了多少心机。就在昨日,他还对我谈起,嘱咐我一定设法安抚你二人,化干戈为玉帛,协力同心,共渡危难……”  魏延的眼睛也湿了。他低声说:“我明白……”  费祎又道:“丞相之所以有这般遗命,乃是因退兵之时,全营上下务须井然有序,行伍间不可有丝毫纰漏,而杨威公细心多虑,于主管军列更有擅长,故而由威公代领全军,而文长断后,预防魏军追袭,更是责任重大,这又岂是丞相对你甚么成见呢?”  魏延道:“但是……”  费祎再一次打断他:“文长,按你的意思,是否想继续北伐?”  魏延点头:“是。我以为只有乘哀兵之势,一鼓作气,击破魏军,才有希望障国家。这也是告慰丞相的最好方法。”  “好。”费祎道:“我从大营来,中军诸位将军,其实或多或少,皆有此等想法。毕竟此次北伐,确是倾尽全力。丞相又为军事操心而疾,若就这么退回汉中,实在有些不甘。杨威公领受了丞相遗命,其实也心有踌躇……”  “他?”魏延轻轻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听到杨仪和他有相同的想法,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舒展了一下。  “文长,又来了。”费祎道:“威公和你脾性不投,但你又何必事事如此故做蔑视?统数万雄兵,决胜沙场,他不如你,整顿行伍,进退停驻,你不如他啊。不管是退兵汉中,还是继续北伐,我汉军又岂能少了你们二位之力?”  魏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那依文伟的意思……”  费祎侃侃道:“丞相虽然遗命退军,但究竟如何行动,还当由合营众将共同商定。以愚之见,应当先密不发丧,再询问众将心意。若是众将大多以为当继续北伐,则我军自当挥戈继进。那时,自然由文长总领全军,杨威公为副,我与伯约从中调度。如此万众一心,必能承丞相遗志,攻破曹贼!”  “好啊!”魏延重重一拍手,但转念又有些担心地道:“只是,杨仪素来对我嫉恨,他肯交出兵权给我么?”  “这个文长倒只管放心。”费祎道:“我方才已经谈过,你与威公虽然私下有些过节,但都是朝廷栋樑,昔日丞相用为肱股,今日事关国家存亡,自不当有因私废公之举。文长你固不会因厌恶威公而耽误国事,威公又岂能因一己恩怨阻挠大计?况且,现在合营上下皆对魏国恨之入骨,而如要北伐,则文长领军自是当仁不让,众望所归,想来杨威公纵然有些性情,也断不致违众人意愿的。义虽不才,愿望大营联络众将,并对威公晓以大义,阐明利害。威公本是文吏,不善军事,文长肯出首接管大局,他又缘何不肯呢?”  “文伟,”魏延激动地叫了一声,上前紧握住费祎的双手:“多谢文伟指点!我魏延若得偿心愿,自当竭尽心力,北伐破魏,纵然战死沙场,无由怨言!”  “文长不必如此。”费祎轻轻抽出手来:“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想光復汉室?只是贼势浩大,这一路的艰辛,也是难捱啊……好了,事不宜迟,我立刻起身前往大营,劝说杨威公!”  魏延拍拍他的肩头:“有劳文伟了。快去快回!”  费祎作了个揖,转身出帐。  作品相关 第七节:困窘 七.  山路上。漫天的星斗照着一片寂静的山谷。或远或近的几片营火点缀其间,多少有几分恬静。  一阵急促的蹄声由远及近,费祎策马奔驰在山道上。  座马已经跑得浑身是汗了,他还是毫不放松地鞭马,任由干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又唿啸着掠过耳畔。  他自己也和这马一样,汗流浃背,一半因为剧烈的运动,一半因为紧张。  刚刚脱离前军的营盘,可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的轻松。  奉命从中军出来的路上,他就预计将有一场艰难的劝说,可他没有料到,魏延对杨仪的反感竟会到如此地步。  而现在,他知道,魏延和杨仪是再难有调和的余地了。他本该劝说魏延服从杨仪,可他却只是给魏延开出了一副欺骗的药方。  这是他的错吗?  刚才在营帐中,面对魏延热切的眼光,他在编造那些话的时候,竟莫名地产生了很深的内疚。  可是他别无选择。  前军营内。  魏延还沉浸在幻想之中。他的面前,展开了一副地图,他在上面想像着北伐的进军路线。但他根本不能静下来思索。刚才费祎的一席话对他产生了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踱几步,还轻轻喘着气。脸上,洋溢着笑容。  勐地,他的笑容消失了。  不对!  “来人!”魏延一下站起来。  魏延的次子,骁武校尉魏荣大步进帐。他今年二十二岁,身材魁梧,而且已经经歷过八年的戎马岁月了。  “你赶快去点四十名精骑,分三路火速出发,务必把费祎追赶回来!”  “遵令!”魏荣大声应答,接着一个转身向门外走去。他身上的佩剑发出“叮噹”的撞击。  眼看魏荣快要出门,魏延想起了什么,急忙加了一句:“万不可伤他性命!”  魏荣走了。魏延呆呆地坐在毡上。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上当了。姜维骗了他,费祎也骗了他。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从六年前第一次北伐开始,他便在蜀军中感到一种使人烦闷的压力。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偏偏每个人又都自以为是。以他的性子,根本无法和这些人作到一心一意。碍着他在军中的威望,所有的人当面都是客客气气,可是背后,却分明瀰漫着一股窒息的味道。  六年了。战斗激烈时,对敌情殚精竭虑的分析和沙场上血肉横飞的拼杀,可以使他暂时忘却这些。一旦局势稍稍松弛,一种莫名的郁闷便会油然而生。只有诸葛丞相语重心长的劝解和废寝忘食的努力给他带来些许的宽慰和激励。有时他甚至自嘲的想,要是自己当初投奔的是曹操,魏军中也会是这种的环境吗?现在,伟人已经离去。剩下的,只有一群妄自尊大的庸人。这就是蜀军。  现在他只想见一个人,一个他可以信赖,并能以心交付的人。  “平北将军到!”  马岱走进营帐。他年不满五十,额头上有不少皱纹,以至在营帐内的灯光照映下,竟显得比魏延还要苍老。  “瑾之,快请坐。”魏延站起来招唿。马岱坐下了。  沉默。马岱看着魏延,魏延也是沉默。  半晌,马岱开口。  “我都已经听说了。”  “是的。”魏延回答:“我已派仲华去追赶文伟。”  “文长,你太……”  “太什么呢?”魏延忽地提高了声音:“我只是不愿意让丞相一生的辛苦付诸东流!”  “于是,你就用这种自杀的方式?”  “自杀?”  “对,”马岱缓缓说,然而声音近乎严厉:“杨仪遵从丞相遗命安排,总领全军,费祎来前军传送军令,是中军使者,可你因为一己私怨,竟然要挟制费祎,发兵拘禁杨仪!这与谋反有何区别!”  “嘿!”魏延狠狠地一砸地板,接着抬起头,看着马岱。  马岱继续说:“你的脾性,我最清楚,但我却料想不到你竟然会莽撞到如此地步。你这一冒失不打紧,费文伟回到中军一说,众将如何看待?丞相病故,魏人大军在侧,我军深入重地,已经是累卵之势,你魏文长尚嫌不够,要引得汉军自相残杀方才气顺么?”  “瑾之,”魏延慢慢开口,语调中带着百般无奈:“我只是想统军北伐,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马岱的声音也温和下来了:“文长,你心高气傲,本也不算什么大过,但我们为将者,凡事总要有个审时度势,不可一概由着性子来……”  “是啊,审时度势,”魏延不知为什么,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恶意,冷笑道:“当年你堂兄马孟起威震西凉,何等英雄,就是因为不会审时度势,先败于曹操,再欺于杨埠,最后困投蜀中,郁郁而终!他若是会了审时度势,当初就径直去归顺曹操,那不光宗耀祖,岂有日后空谷遗恨哉!”  马岱又惊又怒地看了魏延一眼,脸上罩上一层黑气。但他只是嘆了口气道:“是。孟起大哥本来并非先帝嫡系,因此空居显要,未得掌管实权,这也是理所当然。他为人心高志大,受不得委屈,所以英年早逝,我又如何不知?诸葛丞相不以我才疏学浅,对我厚加提拔,使我得以施展流萤之光,尽忠汉室。他老人家的知遇之恩,我马岱惟有舍死报答!”  魏延道:“说得好!如何才能报丞相之恩?只有北伐中原,兴復大统,方才能偿丞相旧志,不负重託!”  马岱沉默了一下。  魏延接着道:“朝中文武,自诸葛丞相以下,蒋琬、费祎、杨仪众人,提起伐魏,尽皆是畏首畏尾……”  马岱打断他道:“这些我们自然清楚,但如今兵权已经传于杨仪,你又能如何?莫非真的打算出兵夺权?”  魏延拍案道:“哼,我官至征西大将军,身经百战,岂能为杨仪这匹夫断后?我决意举兵西向,直逼中军,先迫使杨仪交出兵权,再统帅全军,分道直取长安!中军诸将,谁人敢拦我,便来宝刀上见个胜负!”他一下站起来,眼中又闪现出狂热的光。  马岱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文长,我总以为,杨仪与你私怨再大,也是朝廷同僚,共为社稷出力。今日若要手足相残,实在是亲痛仇快……”  魏延道:“瑾之,我并非只为恼恨杨仪,实是为国家计,眼前大军决不可撤回汉中,而若要继续北伐,只有出此下策了。”  马岱摇摇头:“且不说撤兵与进兵的是非利弊,单说这中军之众,十倍于我,文长你纵然武略盖世,又怎能得手?何况杨仪奉丞相遗命而带领中军,诸将定然相与护持,我们作为前军,率先发难,则曲在我,于名于理,都说不过去。若是被魏军得知,乘势攻击,那我汉军精华,岂不……”  帐门唿的被掀开了。魏荣裹着一阵冷风扑进帐中。  魏延和马岱同时抬眼看了他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魏荣拱手道:“父亲,孩儿率兵追了一程,费司马被中军的巡哨骑兵接回。请父亲治孩儿之罪!”  魏延挥挥手:“没事,你下去吧。”  魏荣又行了个礼,转身出帐。  马岱看着魏延,又嘆了一口气。  魏延双手捏紧拳头,眉头拧在一起,片刻,闷闷一句:“看来,我们与大营已经完全破裂。”尽管这早就是预料之中的结果,可是一旦证实,还是让人一阵心寒。  马岱点头道:“而且中军方面必然有所防备。文长,你袭击中军的打算,还是赶紧打消了罢。这一条路甚是兇险不说,无论成败,我汉家将士,皆要大损肱股。丞相若在……”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了。  魏延道:“要不,立刻向杨仪认罪,服从军令,率兵断后,返回汉中?”他惨然一笑:“可是杨仪那厮听了费祎的回话,兼之手握重兵,他又怎肯放过我?”  马岱默不做声。  魏延凝重地道:“还有……第三条路……罢了,不谈也罢!”  马岱道:“文长所说的第三条路,莫非是降魏?”  魏延脸一下涨红了,忽地站起来:“我魏延追随先帝、丞相纵横三十年,为的便是扫灭曹贼,兴復汉室。今日虽然遇挫,至多不过一死而已,岂能背汉降贼?此心日月可鑑,如有贰意,天诛地灭!”  马岱拉拉他:“文长,你且莫动气。须静下心来,好好计划一番。”  魏延坐下,长吐了一口气。脑袋里乱成一团。怎么是好呢?  作品相关 第八节:军议  八.  蜀汉中军大营。  帐篷中间的火盆向四周喷吐着热气,把整个帐中熏得暖烘烘的。而整个帐中,更瀰漫着悲壮而激奋的气氛。丞相府长史、绥军将军杨仪,征西将军、中参军姜维,讨寇将军王平等十多位将领齐聚一堂。他们很多人的脸上,都挂着泪痕,也显出抑不住的惊惶和疑惧。  丞相身故,魏延作乱,为什么汉军的命运就如此坎坷!  “各位,”讨贼将军赵统站出来。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八尺以上身材,浓眉大眼,和他父亲赵云有几分神似:“丞相新故,魏延便敢作乱,我以为必须火速出兵扑灭,以示惩戒。”  有人在点头,但更多的人在窃窃私语。“文全此言不妥。”横野将军张翼道:“魏延是朝廷的重臣,手握精兵数千,加上他本人勇悍无双,若是贸然下令攻击,恐怕反而打草惊蛇。”  赵统道:“那以张大人看来,又该如何?”  张翼道:“眼下魏汉两军对峙,形势逼人;魏延既然作乱,要先防止他反投魏国才是……”  几个将领连声附和:“张伯恭说的甚是,若被魏延与司马懿内外合应,我军便危险了。”  费祎忙站出来,他的脸色少见的阴沉,但一开口,语调仍是惯常的平和:“各位将军,魏延昔日为丞相肱股,为汉室立下大功。所以今日丞相故亡,他便恃武自傲,眼下,他违抗丞相遗命,企图驱逐杨长史,自己率军北伐。至于投魏,倒是不曾可能。”  张翼等人听费祎这么说,都点头道:“哦……”  却只见杨仪将手一抬,冷冷道:“费司马说的有理。但魏延作乱,确是事实。大家知道,丞相临终之际,刻意叮咛,他逝世之后,务须密不发丧,全军退回汉中,以免国家军力损耗。而魏延不但公然违抗遗命,还敢挟制费司马,要与他联署向皇上进表,反诬我中军诸将抗命,心怀不轨。至于北伐云云,只不过是他作乱的藉口。试想,全军退回汉中后,待日重出,莫非便不是北伐?为何定要在丞相逝世的关头,以前军主将身份,抗命中军,阴谋自立?凡此种种,正是反形毕露。他既能叛汉,自然日后也能投魏,因此我们必须当机立断,斩草除根,以免内患坐大!”杨仪说这番话,声气一反常态地分外强硬,说到后头,眼中竟闪现一丝杀气。  费祎心中一紧:杨仪竟也如此直接地指魏延为“反叛”!魏延和杨仪都是丞相生前的左右手,他不想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离开汉军阵营。可是现在他们的对立简直已经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以他的身份,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作为中护军司马,他也不能在这种场合与代理元帅的杨仪冲突。于是他用眼睛瞟了瞟站在人群后面的王平。  王平方才一直默不做声,现在会意地点点头,站了出来。这是个中等个子的汉子,黝黑的脸上一副朴实的表情。作为一个几乎目不识丁的“粗人”,他平日在军中毫不张扬,性情温和,不与人争。也正因为如此,他反而能得到几乎所有人的认同。何况他还有不俗的战功。  “末将以为,”王平一开口,众人都安静下来:“魏文长虽然为人有些暴躁,但他对朝廷应该是忠心耿耿,这反叛之事,恐怕并非确凿。不如再派使臣前往,好生劝戒……”  “子均!”杨仪打断了他:“魏延他若真是忠心耿耿,又怎会违抗丞相遗命?此人一向自视甚高,把我们合营上下,都看作无能之辈……”  “长史说的是!”赵统勐地接口:“魏延这厮自以为才能通天,全军将士哪一个在他眼里?”  杨仪沖赵统点点头,继续说道:“以前丞相在时,他还敬丞相三分,可是丞相一朝身故,他便不可一世,自以为全军上下,惟有他才堪统领全军,否则便要作乱。子均你建议再派使臣前往劝戒,可是以今日之魏延,又有哪位可以劝解得动?费文伟德高望重,全军上下谁不钦服?他竟要挟制一同作反。我怕若再派人前去,不但于事无丝毫补救,反会害了使臣的性命!”  王平辩解道:“虽然如此,但魏文长毕竟为我汉室征战效命二十多年,我以为纵然有些过错,也应当给他一个改过机会。何况他违抗遗命,也只是狂傲所致,又怎能以此便说他有反叛之心呢?”  杨仪厉声道:“他以前确实为汉室立过大功,但今日既然已违抗军令,拘禁使者,又如何不是反叛?至于改过机会,若是他真有改过之心,我等自会既往不咎,但按他今日之势,却是要变本加厉,危害国家,我等又怎可给他机会?”  王平还不甘心:“只是……”  忽然旁边一人插话:“子均,诸位,请听我一言。”  众人转头,见是姜维神色冷峻地走出列来,于是一些议论都静下了。姜维缓缓走到中间,转了半个圈,面向众将拱拱手,开口道:  “方才王子均说魏延只是狂傲,并无谋反。其实魏延之所以谋反,正是因为其狂傲。杨威公说了,魏延生性自大,自诸葛丞相以下,全营文武他尽皆看做无能。他又刚愎自用,屡次强要丞相用他的子午谷之计,干扰丞相决议,殊无军律。而今,丞相既然逝去,他便要肆无忌惮,主宰全军。此人的脾性,大家也都清楚,稍不如意,便要刀兵相见。况且他与杨威公素不和睦,闻得丞相遗命竟是让杨威公主管全军,他必然要暴跳如雷,兴兵谋反,正是理所当然!至于违抗军令,胁迫文伟,只是迟早事耳。”  王平哦了一声,不说什么了,摇摇头退回列中。姜维继续道:“何况我汉军兵寡粮乏,所以能屡次威震祁山,令魏贼胆寒,皆是以军纪严明,令行禁止,故能上下一心,以一当十。昔日,街亭之战,丞相挥泪斩马谡,自贬三级,由是全军士气復振,方能再出北伐。因此,三军将士,不可乱其行伍。今日我军深入群山之中,与强敌相持百余日,丞相不幸逝去,正是危急存亡之际。而魏延身为前军主帅,以一己之狂,睚眦之怒,竟敢擅自挟持军使,扰乱阵营,置我十万将士于艰险之地,纵然他原意并非谋反,但其破坏汉朝基业,与谋反又有什么两样!”  此时他声调渐渐激昂,言语掷地有声。帐内十多人都不作一声,静静看着姜维。  姜维转过身,走到中央的虎案旁,再转回来道:“由此,现在诸君商议,不在于魏延是否为谋反,而在究竟能否将他劝善。若是当此之时,还可以让魏延知过而悔,重返汉军阵营,则我等自当尽力挽回。但若显见已无望收服魏延,则当别作良策,否则稍一犹豫,铸成大错,悔之晚矣。司马大人,您看如何?”  费祎咬咬嘴唇,点头道:“伯约说的是。”  姜维大声道:“既然如此,便请诸公切莫再存幻想,尽早定夺为是!”  众将都连连点头。赵统叫道:“姜伯约不愧为丞相爱将,所见果然高明!那依你之见,今日这事当如何处置?”  姜维道:“丞相既然已有遗命,全军密不发丧,尽快退兵南谷口。我等依造遵行便是。只要行动迅速,瞒过司马懿,则退过斜谷之后,魏延再要作乱,也不过乱其一营,不会致于全军危急。还请王子均、张伯恭二位率领本部人马为左右翼,一来防止魏军追杀,二来戒备魏延异动。杨长史,你看如何?”  杨仪点头道:“就按伯约所说安排。只是那魏延勇武善斗,部下军卒强悍,因此王、张二位将军再从中军抽调步卒二千人,良弓三百张,以防万一。”  王平、张翼出列道:“是!”  费祎犹豫了一下,出道:“且慢。杨长史,魏文长虽然今日有违军令,但他毕竟是我汉家大将,我军既然决议撤兵,是否也应当告知前军才是?”  杨仪微微一皱眉头:“他既然已与中军违抗,我们又如何调拨得动?若是他乘中军退兵之际,反引军追杀,岂不……”  姜维道:“长史所见极是。魏延既然违抗中军,便是我汉军之敌,安能将我军行动告知敌人?不过,前军副帅马岱,却是个中直之士,纵然一时受魏延鼓惑胁迫,也必然不负汉朝。不如由杨长史修书一封,令心腹之人送与马岱,让他约束前军,随同中军撤退。若马岱能劝勒众将士一同回军,则魏延党羽自己消散,我军肱股无损;否则,便引本部人马回归,我这里有兵马接应,量魏延也难以阻挠。”  杨仪再点头道:“甚好。只是必须瞒过魏延……”  费祎退下来,用眼睛逐一扫视帐中的众将。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是凝重神色,在聚精会神听候杨仪的布置。却没有一个人对这些布置的意图提出疑问。一点意思都没有。  费祎悲哀地摇了摇头。心里一阵酸楚。他知道中军众将,平日大都不满魏延的脾性。只是他没有想到,魏延会孤立到这种程度。  一场手足相残又要开始了,汉军那薄弱得有些可怜的力量将再次遭到削弱。可他竟一点办法没有。  “那好。”杨仪将手一挥:“众位将军各回本营,依令行事,五更造饭,天明出发!”  “遵令!”众将雷鸣般地回答。那情形,就如同往常接受诸葛亮布置的军事行动一般。  杨仪的帐中。  “我明白,”杨仪轻轻敲着座前的几案:“魏延在那边,对中军肯定也是时刻监视着的。我们一旦发动,他必然起兵攻杀。”  “那你打算如何?”姜维不紧不慢道:“魏延兵马虽不甚多,但都是精锐之卒。若被他鼓动士众,全力冲杀过来,只怕我们的中军卫队也难以保证大营平安。若是他拖住我们,在此地展开大战,扰动中军队伍,被司马懿这老贼乘机掩杀,后果不堪设想!”  杨仪咬着牙站起来:“不如……”他顿了一顿,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先下手为强!”  作品相关 第九节:暗战  九.  夜风拂过,山间的树影摇曳,发出一阵悉索的声音。  在距离蜀汉前军营帐不到五里的地方,一队黑压压的士兵正在悄悄集结。  郭淮走在队伍中间。脸上挂着难以抑制的愤恨,嘴角却竭力扭出一丝冷笑。  “我率前队兵分三路杀入,你引后队在此接应!”他转头吩咐平远将军乐琳道。  “将军多加小心!”二人相互一拱手,各自引兵分开了。  天上的群星,已被黑云遮去了大半。秋虫的鸣叫也低了许多。只有数千人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在山道上密密地响着。  郭淮亲自率领的二千名精兵,来到了距离蜀军营地不到一里的地方。  远远的,蜀营中一片寂静,只有几个孤独的火把来回巡弋。  “发令,冲进去!”郭淮一挥手中大刀。身边的一员副将率先向辕门沖了过去,他的身后是一队骑兵。一阵仿佛突如其来的杀声响彻寂静的夜空,越来越多的火把在队伍中点燃,火光摇晃着,照亮密集的士兵,还有士兵手中的兵器。辕门附近的这一片空地顿时被照映得白昼一般。步兵们吶喊着,一边随着涌了进去。  郭淮身边一名骑卫士取出一支长箭,点燃箭头上裹的油绵,朝天射出。嗖的一声,一道火光在夜空中划过闪亮的弧线。片刻之后,两边相隔不远的山道上,也出现了火把和吶喊。  郭淮往四下看了一看,这才叫声:“走!”策马冲进营中。  一阵急促的砍杀。营门口的少数蜀兵并没有惊慌失措的表现,而是一边抵抗,一边有序地向营区里面退去。一转眼,四周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几百只火把在黑暗中毕毕剥剥地燃烧。  魏军怔住了。郭淮勐地大悟,急急叫道:“马弓队断后,快撤!”  就在他喊出这句话的同时,营深处传来了噹噹当的锣声。无数羽箭象夺命的飞蝗,从黑暗的角落里射出,扑向火光下的这一群魏军。  一时间,魏军队里惨叫声不断,中箭的士兵接二连三倒地。队伍中的牌刀手用盾牌招架着,掩护大队一步一步向外退去。  “杀啊!”营门外的土坡后面,忽地又闪出一队人马,火把灯球照着绰约的人影。火光下,是那张令魏军闻风丧胆的脸——魏延。  郭淮咬着牙下令道:“死里求生!众将士随我杀啊!”将马一纵,率先迎着魏延扑了上来。  魏延轻蔑地一笑,拍马舞刀,杀进战团。他身后的蜀兵齐声吶喊,相随掩进。魏军将士眼见到这个地步,怕也没用,都拼力迎上,立时战在一起。  接着,营中埋伏的蜀军也杀将出来,从背后夹击魏军。  兵器的砍刺声,双方士卒的喊杀声,死伤者的惨叫声,还有偶尔破空而过的箭矢声,在火光下映出一幅血腥残酷的画面。  魏蜀两军将士都瞪大了眼,互相砍杀。有时候兵器的碰撞声音竟盖过了人的吶喊。每当刀刃噗地砍进肉体,伴随着鲜血飞溅的,是痛者发出的震人心魄的惨号。也有人被砍断喉管,在发出声音之前便断气了。最多有些绝望的丝丝呻吟,这是没人会注意的。活着的人都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地下的死尸越来越多,鲜血在干冷的空气中冒着蒸汽,向地面浸润。  魏延沖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手中的大刀闪电般地左右噼刺。每一下尽力的勐砍,他都会一声大吼,仿佛在宣洩自己心中的愤懑。他冲到哪里,哪里便成为恐怖的屠场,魏国兵将一个接一个倒在他的马前。  刀光一闪,当面的一名魏军小将人头飞出五尺开外,颈血狂喷,人头落地时脸上还僵化着恐惧的表情!回手一刀,左边一名步卒躲闪不及,头顶多了一道可怕的刀口,鲜血和着脑浆汩汩冒出,尸身片刻后象木桩子一样倒下。而这时,魏延已经在两丈外砍杀另一名骑兵了。  魏兵被吓呆了,他们再不敢正面抵挡魏延的大刀。郭淮也惊了。他以前多次与魏延交手,却从未见他杀得如今日这般可怖,这般疯狂!眼看着魏延横刀跃马,向这边直冲过来。所到之处,自己的兵将如同被舰船噼开的波浪,潮水般向两边溃散……  十里之外的山头上,姜维、杨仪在黑暗中静静遥视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伯约,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魏延已经有了防备。”姜维转头吩咐跟在身边传令的小校:“火速传下去,陈式将军改变计划,转向魏军来的方向虚张声势,不可妄动!张翼、王平二位将军所部整装待发,中军虎步军撤回大营,务须小心行踪不要走漏消息!”接着对杨仪道:“威公,前军战斗一起,司马懿必然大举进攻,我们就按丞相生前吩咐,布置退兵。我引本部人马前出接应陈式,大营便赖威公掌管了。”  杨仪点头道:“这个自然。伯约多加小心!”  白狼山口,激战仍在进行。郭淮的面孔铁青,立马道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弟兵越来越多的伤亡。火光中,魏延的身影仿佛索命的凶神,带动蜀军,一次又一次地扑上来。郭淮的亲卫队奋不顾身抵御着魏延的冲击。每一次的搏杀,他们的队形里都要倒下一片尸体和受伤者。其他的魏军将领也各自率领兵马,一边抵挡蜀军从三面不断的夹击,一边向来路转移。可是由于整支部队已被打得七歪八扭,要想平安无事地从混战中脱身,几乎不可能了。  乐琳的部队在最紧急的时候赶到,抵挡住蜀军的疯狂攻击,把支离破碎的前军从绝境中拯救出来。郭淮、乐琳不敢恋战,接应了左右两路退下来的魏军,一起互相掩护着,向本军的营寨退去。  蜀汉前军的辕门内外,横七竖八堆满了人和马的尸体。从服色上看,绝大部分是魏军。刺鼻的血腥气仍然在空气中瀰漫着,使人窒息。个别伤者忍不住发出呻吟。  蜀军将士忙着打扫战场,有的护理自己死伤的战友,有的检查敌方的尸体,有的在搜集两军的兵器和旗帜。大部分则遵照主将的命令,回营休整去了。  魏延斜靠在马身旁,摘下头盔,大口地喘着气。满头都被汗水打湿透了。毕竟是五十一岁的人了,刚才这一场大战,还真消耗了不少体力。  长子魏昌走上来,抱拳道:“父亲。”  魏延抬起头来:“讲。”  魏昌:“左右两路贼军,也已被我伏兵杀退,只是我方才率一队精骑迂迴外线时,发现……”他声音低了下去。  魏延作个手势,周围的士卒都自动后退十几步,魏昌贴近魏延,悄声道:“发现距离我军营地左侧七里地方,有中军的士兵埋伏。”  魏延一怔,手中的头盔噹啷一声,掉在地上。金石碰撞的声音,惊得几十步内的不少蜀兵都纷纷转身来看。  作品相关 第十节:抉择  十.  “我想不到,杨仪这厮,居然真能黑下心来!”魏延倒背着手,在帐中走来走去。  马岱坐在一边,默不做声。  “瑾之!”魏延转过身对马岱道:“你教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马岱道:“杨威公派遣部队到这附近,自是在监视防备我军。目前中军既然已与我们公开对立,则我前部八千将士,处在汉魏三十万大军夹缝之中……”  魏延勐一挥手:“什么汉军!杨仪他篡夺兵权,自残手足,他是汉贼!”  马岱苦笑一下:“不管他汉军汉贼,现在形势甚急,这主意须得赶紧拿定了。”  魏延沉吟不语:“以我们现有兵力,若进攻中军……”  马岱有点惊异地看了一眼魏延:“文长,中军兵力强大,既然对我们已有防备,我军再轻举妄动,只是自投罗网!何况率先动手,不管曲直如何,都要被人抓住籍口……”  “籍口!”魏延怒道:“可是现在杨仪的兵马已向我营出动,如被他占据先机,我们岂不是坐以待毙!杨仪无勇无谋,他纵有十万兵马,我又岂会怕他!”  马岱:“若是我汉军在五丈原开战,则魏军势必要掩袭……”  是啊,外面还有魏军。魏延狠狠地扣一下牙齿,陷入了沉思。他的脑袋里一团乱麻。  要与杨仪和解,现在几乎是不可能了。中军部队已经派出,我若是向他示弱,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在蜀军中与人共事!  主动进攻么?他并不把杨仪放在眼里,但马岱说的也在理。一旦由前军先行发动内战,杨仪就更有藉口了。王平、张翼、姜维他们几个,也都不是等闲哪。何况,无论战斗的结果胜负如何,对于蜀军的力量,都会造成严重损害。前军也罢,中军也罢,这都是日后北伐的基础啊……  要么,投魏?魏延重重地顿了一下脚,这更是决不容许的!  还有什么路呢?魏延头脑一阵轰鸣,只觉得太阳穴上的血管在剧烈跳动,一丝细而长的抽痛渗入脑髓。胸中郁积了一股闷气,使他全身上下异常烦躁,一时间,恨不得立刻下令,全军出发去进攻郭淮的营地,拼一个全军覆没,血染疆场算了!  “唿”的一声,帐门被人掀开了。魏延惊诧地抬起头来。魏昌、魏荣提剑进帐。  “你们有什么事?”魏延看了他们一眼。  “父亲!”魏荣禀道:“中军的事,将士们都知道了。父亲快下命令吧。我们整军出发,与杨仪决一死战!”  “父亲为北伐大计处处细虑,”魏昌也说:“但丞相一病故,杨仪就暗下黑手,若不除去这个奸贼,国家前途,必将悉数葬送在他手里!”  “杨仪的中军人数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魏荣接着说:“只要我们出其不意,杀进大营,擒住杨仪,不愁兵权不得。到时候再挥师北伐,成就大业!”  马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魏延。魏延勐地发作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想兵变么?”  “父亲……”魏荣有些委屈地叫了一声。魏延用眼神止住了他,自己大步走到门口。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过来。  魏延眼睛一亮。  门外,整整齐齐站着数百名士兵,都是自己平时最亲信的部队。多次战斗中,他们就在他的身边奋战,随他一起冲击魏军的阵营,把敢于顽抗的敌人砍杀在地上,也随他一起流出热血。其中有近半的人,他都能叫出名字。现在,这些忠勇的将士,一个个站在深秋的寒风中,仿佛一尊尊披甲的雕像。他们手中的兵刃散发出同样寒的光,然而他们的眼中都闪出热烈的神色,仿佛是一朵朵的火花。  魏延走到一个士兵面前。这是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脸上有两道很明显的伤疤,蚯蚓似从右边额角爬到鼻樑上。但炯炯的双目却给这张有些可怕的脸孔添上了几分英武。这个士兵叫薛壮,脸上的伤是五年前街亭之战中留下的。  “将军,”迎着魏延的目光,薛壮轻声说道:“我们追随将军,全都是为了北伐中原,现在若要撤兵回汉中,反去受杨仪的窝囊气,弟兄们都不甘心啊。”  “将军!”几百名士兵一起叫出,声音在夜空中振盪,迴响。  魏延战慄一下,手扶了扶剑柄。两点泪花在他的眼里闪动。在这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  马岱恰倒好处地走到他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魏延抬起头来,大声道:“将士们!诸位远离故乡到此地,为了我汉室的中兴,同赴沙场,连年征战,不辞辛苦,不避生死,无愧是汉家的热血儿郎!杨仪那厮篡夺兵权,逼我全军将士退回汉中,将诸葛丞相十年的经营付诸一旦,大家的心情我又怎会不明白?只是,”他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只是现在我们面对的,还有虎视耽耽的魏国贼兵。若是在敌人眼前引起内讧,恐怕会被他们乘虚而入,更为国家酿成大祸!”他转过脸去,飞快地擦掉脸上挂的一滴泪珠,一边尽力抑制住心中的起伏:“请大家先各自回营,待我与马将军商议之后,一定告诉大家!先回去吧。”他的声音差一点就哽咽了,但传出来的,还是如惯常般有力。  一阵沉默。几百双眼睛看着魏延。魏延的眼神依旧威严。接着响起叮噹的碰撞声,仿佛几百个风铃在山谷中摇曳。蜀兵们纷纷转身,各自回营去了。  魏延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的背影。每一个背影都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他胸中却仿佛堵着什么一般。他想开口,叫他们回来。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但他始终没有发出声来。只是在沉寂中看着他的士兵们走散,消失。  魏昌走到魏延身后:“父亲……”  魏延仿佛一惊地回过头来。  魏昌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是以为,不该……”  魏延轻轻一抬手:“不用说了,我已经有主意了。”  “真的?”魏昌、魏荣闻言一喜,都用希望的目光看着他。  马岱也看着他。  “还是进来谈吧。”魏延一个转身,大步迈回帐中。他的步履又恢復了日常雄赳赳的姿态。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进来。大家坐下。  “瑾之说得对,若是在五丈原与杨仪火併,不管胜败如何,都会让司马懿捡个便宜。”  马岱眨眨眼睛:“那文长你的意思是……”  魏延嘆口气:“不管杨仪如何,诸葛丞相的意思,确实是撤军汉中。我身为前军元帅,若是违抗丞相将令,无异谋反。因此,只好撤军了。”  马岱又惊又喜:“撤军?”  “正是,撤军。”魏延慢慢站起来,尽量不去看两个儿子的表情:“我一面向成都禀告,就说杨仪擅夺兵权,图谋不轨,请圣上制裁;一面率领前军,火速回师汉中,量杨仪不能害我。”  魏昌、魏荣顿时一愣。片刻,魏荣小心地问:“那,北伐的事怎么办?”  “北伐……”魏延脸上泛起一阵悲苦,心里闷闷一痛。是啊,自己之所以当初与诸葛丞相意见相左,之所以现在与杨仪彻底翻脸,弄得与中军势不两立,甚至在五丈原无处容身,不就是为了加强北伐吗?可是如今,还是被逼得先撤军了。他心中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如蠹虫嗜咬着五脏。  “北伐的事怎么办?”魏延的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响着这个声音,过去几个时辰的情景闪电般掠过。我真的太冒失了吗?他竟有了一丝懊悔。但他忍住了,把声音再提高道:“传令前军各营,即刻收拾行帐,准备干粮,半个时辰之后,拔寨而起,南回汉中!”  马岱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他想提出什么,但要避免汉军在五丈原的内战,难道还有什么办法吗?  中军营中。  杨仪和姜维对面而坐。  在他们的军旅生涯中,这个夜晚的紧张,绝对是前所未有的。  “报!”门外的卫士送进一封密信。  姜维接过,随手递给杨仪。  杨仪缓缓拆开信。慢慢看下去,忽然脸色一变。  姜维依旧平淡地凑上来,问道:“有何变故?”  杨仪啪地把信一合,呆了一剎那,接着递给姜维,一边说道:“魏延裹胁前军,即刻要出发往汉中去了。”  “哦?”姜维道:“以威公之见,魏延此举意欲如何?”  杨仪咬咬牙道:“无非是要盘踞汉中与我军对抗。汉中是魏延长年屯兵之地,经营多时。若让他回归汉中,是放虎归山,必将扰乱国家!”  姜维点头:“魏延既然已经谋反,他若进入国家腹地,则朝野震动,危害极大!何况汉中乃是咽喉之地,又有许多兵器粮草,决不可被叛军占据,必须设法于路将其围歼!”  杨仪捏紧拳头,在蓆子上轻轻敲着:“只是……司马懿大军当前,若我回师,为敌所乘,岂不危险?何况蜀道崎岖险要,魏延既已经抢先出发,我们纵然能赶上,也难以截杀成功啊……”  姜维沉吟片刻:“司马懿生性多疑,且魏延刚刚杀败郭淮,我们按丞相安排退兵即可。至于魏延……从五丈原到汉中,若不走斜谷大路,还有两条小道。一条叫作褒道,一条叫做地龙道。褒道较为好走但稍远,地龙道更加崎岖但略近。如今就看魏延走哪条路了……”  作品相关 第十一节:班师  十一。  天已是清晨了。空气中带着一股潮湿的清新。早起的山鸟仿佛没有被这急匆匆的大队兵马打搅,还如往常一样远远近近地欢唱着。  蜀汉前军的大旗停在谷口,在晨风中啪啦啦地抖动。  旗下,魏荣立马一块巨石之上,正回头询问一个身材矮小的军官:“赵大人,请问我军走哪一条路好?”  前军占星官赵直必恭必敬一指右边的路口:“大军要赶回汉中,走褒道最好。”  “好的,”魏荣一挥手:“各营将士,逐次进褒道!”  魏军中军大营。  帅帐之内。  司马懿神色谨然地立在虎案旁。旁边还有几位高级将领。  刚才,接到两处报告,说蜀汉的前军和中军已经分头撤走了。  “都督,这次诸葛亮确是计穷而退,并无引诱之意。请都督下令追杀吧!”夏侯霸双目圆睁,言辞铮锵。  “仲权啊,”司马懿带着平和的微笑道:“我们与诸葛亮交手也已经有多次了,难道他的伎俩你还不明白么?他先前屡次令人辱骂挑衅,又送来妇人衣冠与我,无非就想激我出战罢了。那蜀军勇勐,孔明又擅长兵法,正面交战,我军难有胜算,如若有失,则国家危急,社稷倾覆,其势甚险。但彼远道而来,粮乏兵疲,我只要坚守不出,自然足以制之。”  夏侯霸道:“可是如今敌人已经遁逃,若不乘势掩杀,岂不可惜?”  司马懿:“你又怎知道他不是用诡计在诱我?”  夏侯霸道:“昨夜郭淮将军偷袭敌营,被魏延杀得大败。由此推断,今日诸葛亮必然乘机撤军!”  司马懿两根手指轻轻捏着鬍子:“哦……”  褒道北口。  前军的最后一队士兵走过了路口。  过路口之后,再行大约三四里,便是一段长长的栈道。曲折蜿蜒,连接着山川险峻的蜀地和关中。这是紧要的通道,也是兵家争夺的焦点。多年来,一次又一次的惨烈血战,就在这长长的栈道两头上演。  魏延站在栈道头上,百感交集。  他已经下令,等全部人马通过之后,就放火烧毁栈道,以防止中军追杀。  蜀军排着密集的队行,长蛇般在曲折的栈道上行进。队伍里不时传来兵器的碰撞声。有的声音较为低沉,有的清脆悠长,此起彼伏,却更增添了沉闷的气氛。  不少人的兵刃之上,还残留着昨夜与魏军厮杀沾染的血迹。  这八千名精兵,丢弃了几乎全部的辎重,轻装往南。  他们的目的是汉中。大部分的士兵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还不确知诸葛丞相已经去世。他们只是听自己的将军说,中军发生了叛乱,长史杨仪勾结魏军谋反,他们是赶回去保卫国家的。  栈道在几千人脚步的踏压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五丈原。  一队队盔甲鲜明的魏军,向前勇勐挺进。一片铁甲闪烁,战马的嘶叫和鼻息在队伍间低低响彻,各色的旗帜在秋风中猎猎抖动。  一面丈余见方的大旗下,司马懿全身披挂,左右是众将护卫,正满怀狐疑地左右打量。  蜀军营地已经空无一人,但军灶整整齐齐,却显出一种莫名的阴森。  再看四周,还是寂静。两只叫不出名的大鸟噗噜噜拍打着翅膀,从百丈外的山坳里飞出。  夏侯霸不耐烦了,催促道:“都督,蜀军已经退走了,进军吧?”  司马懿沉吟不语。  剎时,仿佛响应似的,左、中、右三面一下都响起急促的鼓点声。接着,一支人马从正对着的山谷中杀出来。为首大将:姜维。  司马懿艰难地笑了一笑。  “司马老贼,快来决一死战!”姜维挥动手中的铁枪,拉马在山谷口兜着圈子。他的将士列成简单的队列,目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司马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尽管他身后带着数万名魏国精兵。  姜维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甚至压过了鼓点,在这集结了数万人却显得一片空旷的山谷中迴荡,听着分外悚人。魏军数万将士鸦雀无声。  “哈哈,司马老贼,有胆量便追来!”姜维挑衅地用枪头朝这边一点,拨过马首,奔回山谷。身边的蜀军后队改前队,很快退进谷中。当最后一个人消失的时候,三面的鼓声也骤然停止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一阵轻微的骚动在站得一动不动的魏军将士中掀起。随即又归于寂静。片刻,就只剩下风吹旌旗的猎猎之声。  司马懿左手轻轻捻着鬍鬚,右手无意识地用马鞭一下下磕打着马鞍。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  魏军众将围在四周,都紧张地注视着他的神情。  司马懿的手放下了。他的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微笑。  “诸葛亮诡计多端,这山谷中必有埋伏。我守西线,保全国家平安,不争个人意气,宁损千得,不增一失!收兵回营!”  夏侯霸有些急了:“都督……”  司马懿坚决地说:“收兵!”  成都。蜀汉帝国的朝堂。  后主刘禅端坐在龙椅之上。他今年二十六岁,中等身材,脑袋圆圆的,多年养尊处优产生的脂肪在脸上堆积,挤出一双快眯成缝的小眼睛,和一个同样圆乎乎的肉鼻头。加上身着华贵的皇袍,看上去似乎有些傻呆呆的。但事实上,他心里什么都很明白。  现在,这个汉朝四百年最后的嗣主就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明显的泪痕,眼睛潮红地看着面前书案上放的两份奏章。  一份是魏延的,一份是杨仪的。  “相父……相父在五丈原仙逝,魏军师和杨长史一面各自率领部队赶回,一面又相互攻击,都说对方谋反。二位先生,何以教朕呀!”刘禅哭丧着脸说。  抚军将军蒋琬和侍中董允站在阶下,神色严峻。诸葛丞相北伐之后,国内的大事就是由他们二人全权负责。他们都能感到自己肩上的重压。  魏延和杨仪的不和,他们都知道的。然而诸葛亮一死,双方竟然这么快就翻脸为敌,谁也想不到。  而且,蜀汉的全国兵力,现在正掌握在这两个人的手里。  “魏军师说杨长史造反,杨长史又说魏军师造反,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蒋琬的脚在微微战抖。他知道现在的情形,处置稍有不当,很可能会危急到国家的生存。杨仪和魏延如果真的已经势不两立,那作为成都方面的朝廷,应该如何表态才能拯救国家呢?  “陛下。”董允走出一步:“臣董允愿以满门良贱,担保杨长史决无二心。”  蒋琬看了他一眼,跟着道:“陛下,臣蒋琬也愿保杨长史。”  刘禅看着他们二人,一下子,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微笑着道:“董先生请继续祥言。”  董允继续奏道:“丞相逝世,魏延、杨仪分别掌握前军、中军,杨仪素为文吏,中军之中,有费祎及诸将在,以杨仪之力,要说谋反,决无可能。况且杨威公素来随侍于丞相之侧,参谋军事,态度恭随,于汉室一片忠心,故臣保他必然不反。”  刘禅道:“很好。二位先生都是相父生前看重的贤臣,既然你们担保杨长史,那杨长史定是忠臣了。那么,”他眨眨眼:“魏延胆大谋反,如何处置是好呢?”  董允低头想了想,又奏道:“至于魏延,违抗军令,扰乱军心,确实是罪不可赦。只是念其追随先帝、丞相多年,为汉室出过大力,也请陛下降旨安抚,化解争端,准许其重归行伍,阵前立功。”  刘禅双目微闭,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蒋琬和董允紧张地等待着。片刻,刘禅打了个哈欠,又摇了摇头,用一种含煳的声音道:“董先生,你告诉朕,若是朕降诏安抚,可否使魏延释去疑惧,与杨仪消除猜嫌,共兴汉室?”  董允一愣,想了一想,摇头道:“臣以为不能。”  刘禅道:“既然不能,那还是全力安排这头为好。蒋先生,你以为如何?”  蒋琬心头不禁一阵嘆息。他知道魏延是蜀汉群臣中北伐最坚决的一个,尽管对魏延的有些做法难以认同,他还是欣赏魏延的忠勇和刚毅。可是,如果不对魏延进行镇压,如何平息现在已经发生的这一次内讧呢?这可是蜀汉的几乎全部兵力啊,丞相辛勤创下的基业,汉室四百年復兴的希望,怎能不放弃一切地去维护呢?而他那多谋的头脑,更已经敏锐地判断出,如果让魏延的前军回到国内,将给这个本来已经虚弱的国家带来怎样的灾难!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这是必须避免的。  他上前奏道:“陛下,魏延、杨仪互相攻击,其麾下兵马也必有交锋。魏延之根本在汉中,若让他回军固守,则于国家甚是不利,故请陛下一面派遣大员,前往汉中整顿郡县,防止地方骚乱,臣并请亲率成都宿卫兵马向北接应,务必将魏延人马阻挡于边境之上,以免国内涂炭!”  刘禅点头道:“蒋先生此言甚是。就请先生去调集成都人马,尽快出发,毋令国内受难!”  蒋琬深深揖道:“臣遵旨!”转身下殿。董允也相随下去了。  刘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倒在龙椅上,让自己疲惫的身心放松一下.又一场麻烦来了.他也清楚,魏延是不会谋反的.可是杨仪手握重兵,又有诸将支持,不顺着他怎么行?罢了,要怪,也该怪魏文长太不识好歹,不会做人了。  他其实早就厌倦这些无休无止的国务政事了。按他的头脑,要处理这些事情也许并不是太难,可是这样忙碌又有什么意义呢?每次当相父向他禀告什么大事时,低头看着相父额头上的皱纹,他都会觉得老人家真是又可敬又可怜。他呢?他不想当什么中兴明主,更没有什么光復汉室的雄心壮志。至于北伐,在他看来,纯粹是一个激励人心的美梦罢了。以小小蜀地,想去打垮占天下大半的魏国,可能吗?相父既然愿意,就让他去罢。他刘禅可只想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人生。要是有朝一日可以完全扔开国政,痛痛快快地吃喝玩乐,那该有多妙!好在,有相父在,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帖帖的。可是……  想到诸葛亮,刘禅的鼻子又一阵发酸。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慢慢涌出来,涌出来,最后在脸上汇集成两泓清流。泪光中,他又看到了相父威严而慈祥的面容。那副神情,似乎永远是那么宽和,永远充满了那么多的忧虑。刘禅哽咽了几声,轻轻地抽泣起来。相父啊相父,您可知道,您刚抛下我,汉室就出大事了啊!  褒道。  天上淅沥淅沥下着雨。雨点在土地、石板和木面上溅着花,也给整个山间笼罩了一层层的纱帘。本身就不平整的小路充满了泥泞。士兵们在雨中三步一跌地前进,脚步声、咒骂声、不时响起的摔倒声和闹笑声与风声雨声混成一片,给惨澹的雨景增添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活力。少数车辆上覆盖着厚厚的油布,里面是火种和粮食。  魏延没有带雨具,而是一手牵着马,和士兵们一起冒雨徒步前进。雨水打在他的头上,浇透了头髮,又汇成几股从脸上流下,他却丝毫不顾,只是偶尔用手抹去眼睛前的水。  马岱戴着斗笠,披着油布走在队伍的后面。脑子里充满了迷茫和矛盾。作为朋友和同僚,他是尊重魏延的。但按他这样的行动,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呢?部队被迫撤回,北伐的宏图在哪里?向朝廷告发杨仪,又有什么用?毕竟人家确是丞相遗命的代都督,又手握八万重兵,众将也都帮他,魏延的奏章不过是儿戏罢了。  收到杨仪的密信,他立刻就撕毁了。他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背叛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也愿意为魏延的理想出自己的力。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马岱看着灰暗的天,看着那仿佛永远不会停的雨,再看看前面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满身泥水的士兵,心里泛起一阵火辣辣的难受。他感到自己正在走着一条错误的路,越滑越远,越陷越深,而周围的一切,正象一张永远沖不破的大网,从四面和头顶向他紧紧地合围过来,扼住他的唿吸……  天黑了,雨停了。士兵们点起火把,继续前进。成百上千的火把在山道上蜿蜒,仿佛一条火龙。士兵们的衣服大都被淋透了,寒风一吹,人人瑟瑟发抖。可他们还是坚定地向南走着,只想走到汉中。至于到了汉中,又会有什么事情等着他们,他们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去关心了。  地龙道上。一堆篝火旁,杨仪、姜维等蜀军大将正对着一张地图指点着。  “南谷口,距离汉中七十里。”杨仪指着地图道:“地龙道和褒道在这里相遇,我们就预备在此截杀反贼魏延。”  “山道狭窄,哪个能抢先占领谷口,便是得了先机。”王平道:“魏延先于我们出发,若被他把谷口扼守住,我们虽然兵马众多,也会陷入困境。所以我们应当以一支精兵轻装快进,抢先占领谷口的平坝,若能如此,则魏延的兵马进退不得,可一战而擒也。”  “好极。”杨仪看了他一眼道:“既然如此,便请讨贼将军赵文全率领五百精兵,轻装急进,抢到南谷口埋伏;王子均统帅一千四百人马,紧随接应。我和其余诸位将军共领大队兵马,逐次出谷。王、赵二位将军在前,若能击破叛军,自然甚好。否则,只要能守住南谷口,待大军赶到,也算一功。”  王平、赵统站起来,拱手道:“遵令。”  杨仪接着说:“诸位,魏延生性兇悍,一意孤行,今日既然已经谋反,若是让他全军退回国内,必然扰乱国家,如此则我汉室基业,恐将毁于一旦,因此诸位务必戮力同心,将叛军围歼于南谷口内,以不负朝廷重任,丞相旧恩!想那魏延虽统帅前部精兵,其死党也不过数百人,只要我万众一心,必能击破乱军,匡扶社稷!”  姜维补充道:“况且费司马督率的后军人马自斜谷大道撤退,虽然费些时日,但只要赶到,便更不怕魏延了。”   众将纷纷答应。王平悄声对赵统道:“文全,我二人领先头兵马截击魏文长,有一事你须得在意了。”  赵广满不在乎地笑道:“莫非子均兄要我不伤魏延的性命?”  王平一怔,随即冷冷地道:“不,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留心你自家性命。”  五丈原。  司马懿在晨曦之下,看着空旷的蜀军营地,谓然嘆道:“诸葛孔明天下奇才,神机妙算,我实不及也!”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夏侯霸飞骑赶来,翻身下鞍,脸色铁青地将一纸文书交给司马懿。  司马懿展开看着,看着,脸上肌肉勐地一抖,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干冷的空气中迴荡:“原来诸葛亮已然去世!数年对峙,互知根底。我惟能预料其生,却不能预料其死也!”转头下令:“撤军!”  作品相关 第十二节:愁云  十二.  成都。蜀汉皇宫。  蒋琬与刘禅一同坐在偏殿之中。  “蒋先生,这次先生率领宿卫兵马北上,国家命运,就全托给先生了。也请先生看在先帝和相父面上,一定要解朕为难啊……”  “陛下放心,”蒋琬拱手道:“微臣此去,必定输肝沥胆,清除国难,以对陛下之重託。”  刘禅咧嘴笑道:“那朕就没什么担心的了。先谢过先生。”  蒋琬神色凝然,再一拱手:“微臣实不敢当。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蒋先生请讲。”  “请陛下无论如何,免去魏延之罪。”  刘禅看他一眼,接着双目微闭,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痴呆呆的神情。半晌,点一点头:“好吧,赦活的,不赦死的。蒋先生自己见机处置吧。”  蒋琬离席跪拜:“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褒道。  蜀军继续前进着,速度并不慢,但大多数人是无精打采的。队伍里除了拖沓的脚步,就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嘆息和持续的呻吟。毕竟,这样艰巨的行军,是很容易消磨人的意志的。  魏延紧绷着脸站在道旁,看着自己的士兵。  他有一种很乏力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迟早与杨仪会有一场大战。自己的心里,也不知道是希望早点打好,还是想这么不死不活的拖下去。只有一点很清楚,迟早,这仗是要打的。  迟早。  但现在,队伍里开始有了逃亡。  流言象瘟疫一样传播。饱受饥寒辛劳,对前途充满疑惑的蜀兵们很难支持了。  地龙道。  震天的哭声在山谷中迴荡,惊得成群的山鸟一圈圈地在天空兜着圈子。不少士兵泪流满面,有的甚至哭得晕厥过去。有的一边哭泣,一边唿喊着“丞相!”,还有的,默不做声,只是紧握着手中的兵器,任眼泪在脸上流淌。  蜀军数万将士在狭窄的地龙道上,拉开了几十里的队伍,哭声也就响彻了几十里的山谷。里面,有低沉的抽泣,也有放开的号啕,连同各山谷间的回音,汇成一片,直冲上云霄。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这是几万人出自内心的悲痛,让听者感到巨大的震撼。  姜维站在一块巨石上,感受着眼前这一切。这就是……诸葛丞相的威望了。他的面庞一阵发烫,有什么液体又沿着面颊缓缓滑下,但这是热的。眼前这壮观的情景,让他感动,更让他激励,仿佛一堆烈火在心底燃烧,胸中升腾起无穷的壮志,一股热流在全身四肢涌动。人生在世,能如诸葛丞相般赢得众人的崇敬与爱戴,就算付出任何代价,又有什么不值得的?他又一次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继承丞相的遗愿,锄灭曹魏,兴復汉室!  低沉的哭泣仍在继续。哭声中,士兵们带着泪眼,继续前进。队伍的行进比先前又迅疾了几分,士兵们的脸上,也带了更多的坚毅。  是的,姜大人说得对,要慰籍丞相的在天之灵,最好的,就是马上扑灭魏延的叛乱!  褒道。  大部分蜀兵已经睡去了。星星点点的营火照得曲折的山道一片朦胧。火光照映的树影和人影,在山壁上随着夜风一阵阵地摇曳。高高低低的鼾声在夜空中起伏。  魏延坐在一堆火旁,一边啃着半个饭糰,一边沉思。火光映着他瘦削的面孔。几天缺少睡眠,他的眼圈已经深陷进去,眼角也多了几丝皱纹。饭糰就是那种用糙米蒸成的,发给一般士兵做口粮,又干又硬,魏延费劲地嚼着,一口一口地咽,嘴里却仿佛什么感觉也没有。  已经逃走将近十分之一了。甚至今天还发生了整队奔散的事件。尽管处死了几个带头的,但还是剎不住这股风。  也不知道流言是从那里传播起来的。  魏延把最后一口饭糰塞进嘴里,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块刚熄灭的还有些烫手的木炭,异常烦闷地把它捏成黑色的粉末。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象在问自己,又象在问马岱:“为什么我会落到这步田地?”  “文长,”马岱轻声道:“如果说做错,你从开头就做错了。”  “开头?”  “是的,”马岱停了一下,仿佛下了决心似的,急急地说:“文长,从我跟随孟起大哥入蜀,咱们认识二十年了罢?你脾气一直是那么急噪,还自负得很,我的话你还勉强能听,可你什么时候又把我的话当真了?我倒无所谓,你知道营中众将是怎么看你的?”  “我知道……”魏延声音低沉地说:“我知道很多人对我不满,但我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你这只是藉口。你有你的看法,别人又怎会没有自己的打算?同是朝廷将领,难不成只有全照你的观点才对,别人于你违背的地方,就都是不值一提?杨仪你再瞧不起他,至少他还能听人劝谏,容纳人言。你却什么都只想凭自己的性子,就全然不为大局考虑。就说这次,杨仪总领全军,撤回汉中,确是受丞相的遗嘱。你却公然违背。从这一步,你就已经大错特错了。”  “可是,”魏延抬起头来:“我这纯是为了北伐啊。”  “真是为了北伐么?若真是为了北伐,你就不该争这一时的长短,而应当顺从大局,依照丞相安排,先回汉中,再图大业。”  “这样那里行!”魏延似乎要站起来:“瑾之,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马岱继续他的陈词:“退兵汉中,固然有其利弊,难道你悍然自立,就是万全之策?现在我汉军内部干戈欲起,你的北伐大计,又在哪里呢?”  “北伐……”魏延重复这两个字。一阵痛苦的表情笼罩着他的面部。  马岱看着他,心里一阵不忍,但他决心硬着心肠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心里想的,其实并非什么大局,而是你一己的爱憎好恶。丞相传杨仪掌权,你心头不服,所以起兵抗拒,不惜以我国家命运为牺牲。至于北伐云云,不过是让自己心头有个旗号罢了。”  “我是想北伐的……”魏延的声音更低了:“可是杨仪这个匹夫要从中阻挠啊。”  “从你的角度,可以如此解释,但众人看来,杨仪他受丞相遗命,总领中军,毫无过错,你却是挟私泄愤,擅违军令,有聚众作乱之嫌!”  “什么!”魏延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作乱?我对汉室一片忠心,天地可鑑!”  “嘘,”马岱树起一根手指,一边招手示意魏延坐下,一边继续冷着嗓子说:“你当然不会背汉投魏,可你这种做法,却实在给我汉军损伤无穷,不亚于起兵反叛!”  “是吗……”魏延颓然坐下:“那我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马岱心底也忽然涌起一阵酸楚,用悲悯的眼光看着眼前的朋友:“文长,你自己怎么打算的?”  “我想先回到汉中,站稳脚跟,使杨仪不能害我,然后静候朝廷……发落。相信陛下是不会偏护杨仪的。瑾之你看如何?”  马岱摇摇头:“文长,我起初也以为先到汉中,是权宜之计,可是现在想想,就算到了汉中,又能如何呢?毕竟,长久割据是不现实的。而且,朝廷之中,蒋公琰、董休昭会不会替你辩白?”  魏延想了一想,长嘆一声:“难啊。且不说平日与他们没甚么往来,就说日前,杨仪权势中天,要他们替我辩白?不构陷于我就算谢天谢地了。”  又一阵沉默.远处,一只乌鸦被什么惊动了,发出哌的一声。  “好啦,不说了。先回到汉中吧。”魏延道:“只是这士卒逃亡的事情,委实麻烦。我只能保证我麾下直属的五百余将士断不会散去。瑾之你呢?”  马岱道:“我部下有三百军士,亦愿意捨命随我。”  魏延道:“其他的,就都说不准了……不过只要众人一心,当能闯过难关!”  益州的官道上。  数千名盔甲整齐、旗帜鲜明的士兵正在列队行进。刀枪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刺目的白芒,远远直晃人的眼。队列中间,打着威风凛凛的赤蛇长旌。  他们是蜀汉最后的武装——宿卫军。  “将军,前方距离江油城还有十五里。”一名副将上前禀道。  “加紧前进,进城休息!”蒋琬下令。  他望着北面。除了远处的河流、村落和地平线下面露出的山巅,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就在目力之外的地方,一场危及蜀汉帝国命运的剧变正在进行着。  “也不知道费文伟现在在干什么?”蒋琬心里默默祷祝。他希望这位干练的朋友能象以往一样,尽量地化解魏延和杨仪二人的冲突,至少,不要酿成大的流血。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同样相信费祎。  斜谷大道。  一眼望不到头的蜀军官兵,把斜谷道路塞得满满当当,人声马鸣汇成一片嘈杂。  费祎督率着蜀汉后军,正向南进发。  统带着数万兵马撤退,尽管有张翼等蜀汉大将协助,他不敢大意。  但他更不放心的是地龙道和褒道的两支蜀军。  当杨仪提出,由他率领后军从斜谷回国时,他并不吃惊。  甚至他还有些感谢杨仪。  因为这样,他至少可以避免目睹甚至参与那一场看来已不可避免的内战了。  魏延是做错了,可我做的对吗?  他不知道。  他只希望蒋琬和董允能在皇上面前完成他们的责任。  地龙道。  “伯约,你以为,魏延他会抢先占据南谷口么?”杨仪问。  “我若是魏延,便会分派一支可靠部队守住南谷口,自己却领兵急回汉中,这样则进可攻,退可守。”  “那该如何处置?”  “但他却不会如此。”姜维平静地说。  “为甚么?”杨仪有点急了。他甚至产生一种冲动,想杀了眼前这个装模做样的小子。  “因为,他是魏延。”姜维笑道:“他想杀你。”  杨仪也笑了,心情一下轻松了不少:“按路程估计,我们的先头部队很快就要与叛军遭遇了.赵统大概不是魏延的对手.”  “肯定不是。”姜维说:“但我们还有王平。”  武都城中,魏军的临时营区。  司马懿卸下了戎装,正在魏军众将饮酒。  “这次诸葛亮病死,蜀军前军从小道退回,主力却走斜谷大道,诸君知道是何缘故么?”  郭淮道:“莫非是故弄玄虚,迷惑我军?”  “伯济错了!”司马懿呵呵大笑道:“彼蜀营之中,杨仪、魏延互争雄长,各不相让。今日孔明一死,则分道扬镳,必起内讧!”  “哦?”夏侯霸道:“都督既然知道敌人有此变故,为何不早日率军跟随,待其两败俱伤之时,一举袭取呢?”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仲权何其煳涂。我若是出兵,则彼同仇对敌,反成联合,于我无利。我所以撤兵,正为引其互相攻杀也。”他得意地捻捻鬍子:“诸葛殒命,魏延、杨仪再二去其一,则十年之内,蜀国再无力犯境矣!”  作品相关 第十三节:伏击  十三.  褒道。  “南谷口是通往汉中的咽喉之地,必须小心提防。”魏延道:“我亲引精锐在前面开路。”  魏荣道:“近日流言四起,军心浮动。父亲应当率本部精兵,居中弹压。至于开路,孩儿愿意前往。”  魏延笑笑:“南谷口山势险要,极易中人埋伏,稍有不慎,全军覆灭也是正常。这开路的担子,你还挑不起。”转头吩咐魏昌:“你兄弟二人分拨部分军马,跟随马瑾之,在中间调度队伍。我前军若是遭遇埋伏,你等切莫慌乱,只管整顿将士,逐次上前增援。切记,无论发生何事,决不可惊惶失措,自乱阵脚!”  魏昌、魏荣答:“是!”  南谷口。  蜿蜒数百里的褒道,在这里开始明显变窄。最后导入的一段,只容几个人并行,两边是高达数丈乃至数十丈的绝壁,向上看,只有头顶的一线青天,让人目眩。这一段一直持续一里左右,才开始逐渐开阔,通入一片略带开阔的平坝。  平坝边上,便是地龙道的出口,与褒口距离不过几里。  魏延先前派出了几名骑哨在前面探路。现在,他命令步兵在前,骑兵在中间,小心翼翼地向外行进。  魏延自己倒提大刀,立马在绝壁下,紧张地注视着看上去很平静的路口。  他跨下的枣红马也不发一声,只是偶尔跺一跺蹄子。  什么也没有发生。  先头部队走过了最狭窄的地方,进到了开阔地上。  魏延心中暗松了一口气。  已经有大约一百名前军士兵走到了平坝上。其中一个正是薛壮。他把手里的长枪拄在地上,回过头来,向褒道里面招手:“将军,没什么危险的!”  看着这个老兵,魏延不由得朝他微笑一下。  就在这一剎那,杀声暴起!  一阵箭雨,夹着风声从开阔地的三面射来。一片惊恐万分的惨叫,刚走出谷口的前军士兵,顿时倒下一片。  接着,大批身穿同样服色的蜀军,从丘陵后面涌出来。没有喊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大刀长矛便无情地砍刺向半个月以前并肩作战的同伴。寒光过处,血肉横飞。蜀汉军队最惨烈的一次火併,由此展开了!  薛壮倒下了。当一个中军埋伏的士兵手执校刀向他噼头砍来时,他没有还击,只是略有惊诧地用长枪格开校刀,同时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对方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另一把朴刀噼胸刺来,噗的一声,一股鲜血洒在沾满尘土的地面,形成一个个骯脏的深褐色的珠子,缓慢地滚动。薛壮,这个为蜀汉征战十多年的老兵,同样缓慢地,然而却是无奈地倒下。他的右手紧紧握住枪桿,长枪拄在地上,脸朝着天,望着偏西的太阳。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里,满是迷惑,嘴里嘟噜着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尽管多少应该有些准备,遭到突然袭击的前军,还是陷入了一片慌乱。他们似乎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眼前这些身着同样服色的战友,竟会对他们下毒手!即使已经被长矛戳进了肚子,有人还带着绝望的愤怒和创伤的剧痛,声嘶力竭地喊着:“我是汉军呀!……”直到所有的声气随着鲜血生命离开自己的身体。  随之,死亡的威胁驱走了仅存的犹豫。于是,有人开始愤怒地拔刀还击,也有人开始向着来的方向拼命逃窜。他们已经被吓得有些神经质了,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掉头奔逃。  道口狭窄,前军士兵挤做一团,很多人摔倒了。死亡的惊惧让他们自相践踏,而被践踏者悽惨的喊叫又助长了这种惊惧。前军似乎完全乱了,他们有的又开始向外拼命拥挤,有的甚至开始粗暴地用刀柄和枪桿敲打着身边的战友。威名远震的前军竟似成了一群乌合之众。  这时,占据谷口两边高坡的弓箭手们,开始向道口最狭隘的部分倾泻着箭石。又是一片惨嚷。一名副将心口中了三箭,捂住胸膛,从马鞍上栽下来。担任开路的前军将士,面临着被围歼的危险。  一匹枣红战马飞也似的闯过关口,把两个惊惶夺路的士兵踩翻在一边。是魏延!满面怒容的他,长髯拂动,眼中射出的神光足以令最强悍的战士胆寒。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把杀敌无算的宝刀,而身后,是一队蜀军骑兵。是的,骑兵!他在这狭小的山道使用骑兵,这就是魏延!尽管这儿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二三骑并行,但这数十名骑兵却成单列纵队,鱼贯跟随魏延向外射出来。  十多支狼牙箭几乎同时向最前面的魏延直射过去。魏延的表情毫无变化,然而刀光一闪,羽箭已尽数被磕飞。弓箭手们呆了一呆。正想再齐射一次时,两队步兵从下面攀登而上。于是一场肉搏在这陡峭的高坡上展开,兵器的碰击和人的叱骂混成一片,不时有死伤的躯体如枯木般从坡上骨碌碌一直滚到谷底。  没有了弓箭的阻击,魏延自己便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眨眼间,已经出现在谷口。这时前军探路的第一线士卒已经死伤殆尽,少数人在奋力抵挡着伏兵的砍杀。魏延愤怒了。他无法宽容这种手足相残。怒吼声中,他的刀起。鲜血飞溅,中军埋伏的士兵们发现他们面对的是一头疯虎。带着怕人的眼光,这个鬚髮喷张的老将同他的刀一起迎面扑来,刀光之后,留下的只有残缺的尸首。他们根本没有可能招架或躲闪,因此只好逃避。片刻,魏延的骑兵杀到阵前,冲击着“敌人”的步兵。中军士兵们用刀砍折他们的马腿,或用长枪把他们刺下来,而他们的大刀长矛,也毫不留情地在对方的头上、身上留下一道道血口和血洞。一时间,山谷口人喊马嘶,数百个嗓子里发出的叱骂、惨叫和喊杀的声音糅合成含混模煳的杂音,如一团浓雾笼罩着战场,刀刃枪锋挑破皮肉的哧哧声点缀其间。强烈的血腥气迅速在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里瀰漫。一会儿功夫,中军士兵们开始渐渐向外退去。  “魏延反贼,休要猖狂!”伴着喊声,一匹黄骠马从旁边一条小岔道蹿出。赵统策马挺枪,冲杀出来。精心布置的埋伏竟然三下两下被魏延冲垮,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相信自己的武艺。  魏延听到叫声,带住马,将头抬了抬。正被他驱赶得走投无路的伏兵们乘机逃离他的左右。魏延座下的枣红马似乎还没有尽兴,长嘶一声,两只前蹄腾了一下。魏延一边轻轻抚摩着战马的额头,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年轻将军。  “气度不凡……真和他父亲一模一样。”不过,那双眼睛中透出的傲视一切的目光,不正有些像当初的自己吗?魏延莫名其妙地对赵统增加了几分好感,甚至不想和他死拼了。  “文全,你可是奉杨仪之命来伏击我前军将士的么?可惜啊,你的武艺应该向魏国人施展才对啊!”  “住口!魏延,你枉为国家重将,受过朝廷无数恩典,今天竟敢兴兵作乱,还想花言巧语,看枪!”赵统一边说着,将手中亮银枪一捻,摆个决一死战的架势。  “你!”魏延激怒了:“我看在赵子龙面上让你三分,你反如此无礼!只管放马过来罢!”  赵统更不答话,飞马冲上。魏延抡刀迎击。两员大将在谷口盘马格斗,刀来枪架,枪去刀格,只听得金声四出,一道白光围着一团金气缠绕周旋,两匹战马八只蹄子踏得地上尘土飞扬,煞是好看。  战了十多个回合,赵统精神倍长,银枪一招狠似一招地向魏延招唿。魏延格挡他的刺杀,竟也觉得手腕有些震痛,不由暗暗赞嘆:“赵统年纪虽轻,勇武真不减于其父赵云!”他不愿与赵统在这里纠缠不休,于是乘赵统一枪噼面刺来之际,横刀架开长枪,一边拉马斜跑,向谷内转回。  赵统正杀的上劲,哪里肯舍,叫声:“休走!”拍马追赶过来。  魏延一边打马,一边暗自瞟视后面。待他赶近,忽然大吼一声:“留心!”一扯缰绳,把马带住,立时转身展臂,凤嘴刀在空中划个弧旋,唿的一声,向身后当头噼下。  赵统一惊之下,拉马不及,竟冲到了刀口下方。他慌忙侧身躲闪,手中长枪反刺出去。不料魏延这一招其实却是虚晃,眼看离得只有几寸,刀势突变,当的一声,刀钻重重砸在枪头之上。赵统这一枪本来便是应急招式,捏拿不稳,更不防魏延竟会在此时变招。只觉得虎口一麻,几乎脱手。同时眼前白光一晃。他本能地一个后仰,同时心中暗自嘆息:“完了,完了……”  二马错镫,赵统惊魂稍定,摸摸脑袋,头盔竟被魏延削掉一块下来。他再无心恋战,匆匆拨转马头,向自己的兵队中逃去。  魏延望着他的背影,轻轻一笑。这时候又有数百名前军士卒从谷口冲杀出,赵统设立的埋伏圈招架不住,被突破了好几处。现在主帅一落败,中军的士兵们也开始且战且走,向平坝中间退去。  刚才这场疯狂的杀戮已经把前军士兵们激得杀红了眼,哪里还肯捨弃?当即有二三百人紧跟着追杀上去。中军断后的士兵与他们格斗,同时还在向中间转移。一直退到平坝中间一座微微隆起的土山的旁边,赵统一拉马,把队伍停下来,原地展开队形抵挡。接着,一阵咚咚的战鼓从土坡后面传出,吶喊声大起。土坡一旁旌旗招扬,又一队蜀兵沖将出来。  魏延在稍后的地方,一眼认出了为首的大将--王平。他对王平的了解和王平对他的了解一样多。他带着平静的目光观察王平军的布阵。  王平军的最前沿是大约一百名牌刀手,列成长方的队形向前突进。可是等冲到离谷口还有一百多丈的地方,他们忽然变动了,牌刀手往两边一分,从中间突出了百余名骑兵。这一队骑兵异常兇勐,立刻分成许多小队,直接从侧面插进了正在追击赵统的前军士兵的队列中。一阵砍杀,那些前军便纷纷溃散下来,队伍几乎被截成了两半。就在这一剎那,赵统也指挥自己的部队反攻上去,将前面的一百多名魏延的士兵包围起来,使他们面临覆没的危险。  魏延叫过两员副将吩咐了几句,接着把马一夹, 率领一队步骑兵勐冲上去。  蹄声伴着战马的嘶鸣,旌旗被耳边掠过的风颳的唿唿作响。魏延没有直接去救援自己被围困的士兵,而是转了半圈,正对着突击的王平骑兵截击。很快,双方的兵马杀在了一起。方圆几十丈的平坝上,同样身穿蜀军服色的士兵混战一团。魏延的大刀在阳光下挥舞。他的名字,他的声音,他的容貌,对全军都是一种震撼!刀锋过处,衣甲平划,鲜血泉涌,对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眨眼间,原先锐不可挡的队列被冲出许多缺口。王平派出的骑队,堪称是能征善战的精兵,可是在魏延面前,他们的斗志崩溃了,仿佛大浪扑打在礁石上,纷纷向后退去。  王平依然不动声色地站在大旗下,与魏延相距不到二百步,只是面部略有一点复杂。他的前面有数十名长枪手列成整齐的扇面,枪头闪出的光点仿佛一颗颗灿烂的金珠。王平轻轻一挥手,让他们退到两边,接着一磕马镫子,走出几十步。  “子均,果然是你。杨仪很会用人啊。”  “文长……”王平诚恳地说:“快服罪吧。圣上宽怀贤明,自会饶恕你的。”  “饶——恕?!”魏延头上的血脉暴凸出来:“我力主北伐,犯了什么罪了?要我服罪……”  王平摇了摇头,带着一种充满悲悯的目光,很缓慢,但却不容反驳地说:“文长,服罪吧。你为北伐尽心,为汉室出力,大家谁不知道?但你千错万错,不该一时意气用事,违抗丞相遗命,兴兵作乱。国家振兴还需要你,不要一错再错了。你服罪吧!”  魏延只觉得一股怨气从胸中直冲头顶,几乎令他窒息。“不!”他大叫一声,拍马舞刀,向王平冲去。他担心自己快失去最后的耐性。王平两边的长枪手不待招唿,唿啦一下从两边上来,拦在前面。王平脸一下绷紧了,但却丝毫没有慌乱的表现。  魏延冲到离王平不到百步的地方,两边忽然冒出许多弓箭手,都是早有准备,认扣搭弦。几乎整齐划一,几十名弓箭手同时放弦,一排羽箭扑面而来。魏延单手执刀,舞出一片光带,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十几支箭被他拨在一边。与此同时,身后和左右发出一片惊叫,随行的军士接连有人中箭落马。魏延恨恨地一碰自己的战马,退到了百步之外。  连沖三次,都被打了回来。在强弓的射击下,骑兵根本无法保持队形。有一次,魏延和他身边的少数人已经冲到了敌人的阵前,可是后继的步兵部队没有跟上,一转眼工夫,王平的队伍从两面把这十多名骑士围在了核心。魏延瞪大了眼睛,奋力左右砍杀,但他的部下还是很快被全部吞噬了。他本人也被密密麻麻的长枪和盾牌逼得只好沖开血路,杀回本队。  这时,一队步兵已经奉命赶到左翼,连同刚才险些被沖断的部队,继续压迫赵统的人马。得到增强的前军士气大振,开始把赵统逼得一步一步向斜坡上退去。魏荣也率领一支军队迂迴到右翼,一边用弓箭与王平对峙,一边缓缓推进。双方在三条线同时展开撕杀,中军方面能够应战的,只是王平和赵统的突击部队,因此前军兵马一批接一批从褒道中开出来,很快占据了数量上的优势。  魏延从前面退下来。刚才那一阵冲杀,让他心里还有点紧张。王平指挥的步兵也是不能小看的。他立马在谷口,一边分派部队继续从两边进攻,一边悄悄调集了二百名最精锐的骑兵,准备等王平正面的兵力分散后,再进行突然袭击。  夕阳西斜。如血的晚霞在平坝上投下绚丽而沉闷的光,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朦胧和舒服,但对正在交战的双方,却只能助长他们的烦躁和嗜血。刀刃挥动,在夕阳下反出昏黄的光芒,砍入肉体的时候,鲜血依旧。王平在两翼受到魏延军的优势兵力夹击,几乎是处于苦苦抵挡的地步,他侧翼的赵统则早被逼得退到土山半腰死守。可是在正面,王平的亲随卫队仍然一动不动地屹立着。有的弯弓,有的横刀,有的挺枪,一律对准谷口这边。王平站在大旗之下,仔细观察着对面前军的行动。  魏延始终在等待着,等待王平把他正面的兵力调动到两翼去。可他始终没有等到。王平的中路人马确实有移动,然而怎么看都只是在虚张声势。他不敢冒这个险。  前军的两翼继续一波接一波地勐攻,企图把据守土丘的中军压下来,进而分割瓦解。可是中军一步也不后退。双方在土坡上反覆争夺,死伤枕籍,却依然是相持不下。  太阳已经有半边沉到了山峰后面。马岱站在谷口。连人带马,都是一动不动。他的三百名士卒列着整齐的队形,立在他的身后。这都是精良的战士,有些甚至是二十年前随马超入蜀的西凉老兵。  “率领如此精兵,纵然与天下为敌,又有何惧哉!”马超曾经这么说过。可是,现在的马岱却只是痛苦地看着这一场惨烈的撕杀。双方都是身着蜀军服色,打的也都是“大汉”的旗帜。然而在这旗帜下,本来应该并肩作战的将士却不共戴天地互相砍杀。为什么要这样呢?每一个人的倒地,仿佛都在他的心上捅了一刀。他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自己的队伍。都是强壮的战士,但他们会成为内战的牺牲品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马岱翻身下马,走出几步,对掌旗官下令道:“鸣金,收兵!”  几乎同一时刻,土丘后面也传来了噹噹当的金声。  仿佛不约而同的,双方的将士各自后撤。战线顷刻分开了。王平的队伍在魏延的冲击下,整整顶了两个时辰,损失相当大。他们在土丘顶上严阵以待,直到前军退出一里之后,便迅速从另一边退下,开进了在地龙道口旁边草草修筑的一个寨子。周围燃起数十堆篝火,防备甚严。而今天一下午双方浴血争夺的那个土丘,却是轻轻放弃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从山间投过来的余晖罩着南谷口,给半个时辰前那个刀光剑影的战场整个铺上温和的面纱。但是死亡的气息却依旧浓烈。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躺满了平坝,很多人保持着死前的表情,或愤怒,或惊恐,或诧异,或绝望,甚至还有的带着一种轻松。有的伤口上血还没有凝固。残缺的兵器和旗帜扔得到处都是,偶尔,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哀鸣两声,更给战场增添了一些悲凉。  魏延木雕一般站在谷口,望着这一片死寂。黄昏的日光也给他镀上一层忧伤的色彩。在这一片轻柔中,这个威震沙场,斩首无算的勐将,竟似也少了几分杀气。  他看着对面的地龙道口。已经隐入了黑暗之中,他知道,他的敌人就在那边。太阳很快就要消失了,等它再出现,已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谁也不知道。也许他已经知道了,可他不敢去想。  回想起过去几十年的经歷,竟有了一丝梦幻的感觉。甚至眼前这一切,他都不能肯定是真的。如果不是那时时轻啸着掠过谷口的清风,如果不是那斜插在地上,随风轻轻波动的残缺的旌旗,还有微微送来的血腥气息,他真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噩梦。等噩梦醒来,诸葛丞相还健在,还在为了北伐的方略和他心平气和地谈论;持重的王平、睿智的姜维,还有那可恶可厌的杨仪,也都还是同一阵营的战友。  然而一切都是真的。盟友的身份已经破裂,现在,他直接参与的是一场血淋淋的内战。而且责任也许在他。  从征二十多年,他经歷过多次比这规模大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大战,今天这一幕却真正刺痛了他的神经。  用各种姿势倒在地下的尸体,很难分辨出是哪一方的。因为他们的服色和旗帜,都是完全一模一样。甚至,当魏延从血肉模煳的尸体中认出一个熟悉的面孔时,还往往不能确实,这究竟是自己麾下的士兵呢,还是在中军服役的熟人?  这是一场没有胜者的战斗。消灭对手的同时,也就削弱了自己。  魏延咬紧嘴唇。这些,都是蜀汉的儿郎啊。北伐曹魏,光復中原,不是还要靠他们的力量么?  勐然间,他眼中杀气大盛,转脸向对面的地龙道口:“杨仪贼子,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作品相关 第十四节:遗命  十四。  夜里。  魏延、马岱等几名前军的将领围坐在篝火旁。  火舌舔着干柴,发出啪啪的声响,向四周喷吐着光和热。但周围的几个人,脸上却都带着寒气。  “今天虽然击退了赵统的伏兵,我们的损失却也是不小,”魏昌说道:“而且我担心,经过今天这一战,士兵的逃亡恐怕要更加严重……”  魏延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他的脸在火光照耀下一阵明一阵暗,嘴唇咬住,一贯虎虎生气的眉目也低垂着,仿佛在苦苦思索什么。半晌,魏延长长嘆了口气,抬头问马岱:“瑾之,你看如何?”  马岱也呆了一呆,然后开口,声音里含着掩饰不住的失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今日一战,既未能打垮王平军马,又未能抢占地龙道的山口。南谷口中央那土山是王平主动退让与我的。估计明日之内,杨威公的大军便将赶到了。那时即便我们占据险要,这内无粮草,外无城池的,怕也支撑不住很久……”  魏荣看了马岱一眼,欲言又止。  马岱接着道:“因此,文长你不可在此地久留。必须另想办法。”  魏昌抢着说道:“对,父亲应该率领亲卫人马,连夜退往汉中,到那里再聚集部众,抵抗杨仪。我兄弟二人愿引三千精兵,在此地挡住杨仪!”  “不!”马岱道:“文长,你若是退往汉中,割据国家,朝廷为免内战,必然以圣旨召唤。你若不从,则是反叛国家,违抗王命,其罪更甚。即是服从,也显得被动。何况现在倾国兵力,尽在杨仪手中,他要是全力出击,你即便退到汉中,也未必就能挡住。”  “那按马将军的意思……”魏昌问。  马岱道:“前军交由我们几人掌管,在此地拖住中军。文长你轻骑便装,连夜奔赴成都,面见圣上,陈明原由,或可得免。”  “什么?”魏昌怒道:“马将军你的意思,是要父亲交出兵权,束手就缚?”  “不是束手就缚。”马岱平静地说:“我前军数千兵卒,是断难与中军数万大军抗衡的。长此对峙下去,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损害国家元气。且内战一起,难于平息,两军争端愈发分解不开。则我汉朝基业,岌岌可危。若是文长主动去面见皇上,表明衷心,一则显示我前军本无反意,平息朝野议论,二来以此姿态公诸于众,中军众将也不便再下黑手。由此便可消解我汉军内部争斗。料想当今皇上,聪慧圣明,又素知文长忠勇果烈,必有圣断,也不致委屈了文长。”  “马将军,”魏昌道:“你说父亲留在军中,会引得内战不断,所以当弃了兵马,独身见皇上。可杨仪这厮阴险狠毒,万一父亲离开军队,被他陷害,该如何是好!”  马岱道:“伯盛,我关心你父亲,心情不在你下。但现在国家危难,若要说万全之策,原本是没有的。我劝文长离开本军,去见皇上,不过是省却一场无谓内战,替国家保存元气罢了。至于文长的安危,自有皇上做主。”  魏延耳边听他们争论,心里自顾盘算着。忽然轻轻吐口气,下了决心。  “不行!”魏荣站起叫道:“父亲不能去成都!外间纷纷传说,讲当今皇上昏庸,父亲去往成都,万一被奸臣构陷,枉遭冤屈,岂不成了千古之恨?父亲还是速回汉中为好!”  马岱道:“仲华不可胡说!文长……”  “你们都不用说了。”魏延轻轻摆手:“我不去汉中,亦不去成都。”  魏荣一怔:“那父亲是打算……”  魏延道:“我要留在此处,与杨仪决一死战。”他语气很平和,仿佛在叙说着一件丝毫不关紧要的小事:“我与杨仪,不共戴天,国家终不可并容我二人,”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了:“这次争端应是我挑起的。我不该一时意气用事,以至败坏诸葛丞相的大计。损伤国家元气,终是大过,那便以血洗罪罢。明日一战,我若杀他,则统帅全军,即刻回师北伐,将功补过。若不成,则当自刎于阵前,以谢丞相在天之灵!”  “父亲!”魏昌、魏荣失声叫道:“不可……”  魏延摇摇手:“好啦,都去休息。明日还有一番恶战呢……”  将领们都走了,魏延却还坐在火旁。  还有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将是一场规模宏大的血战,决定着他的命运,也许会决定着整个蜀汉朝廷的命运。  魏延忽然产生一种疲倦。和几天前,诸葛亮死那个晚上的感觉极其相同。这样拼死拼活的撕杀,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以前他常用这个问题来问自己。回答是为了兴復汉室,光宗耀祖。那么,今天他的行动,又是为了什么呢?  自己究竟是独木擎天的功臣(就象丞相一样),还是扰乱国家的罪人?  也许,功臣也就是罪人,罪人也就是功臣吧。  他忽然摇了摇头,抓起放在身旁的酒壶,把里面的半壶酒一气灌进嘴里。一些酒浆顺着鬍子流到前襟上,他也不管。酒的烈性刺激了他的神经,也把那些没有好处的胡思乱想沖走了。  他开始仔细考虑明天的战术布置。  能够胜利吗?以七千名前军士兵,对抗中军数万大军,也许会有机会……  毕竟,除了姜维,他以为中军没有人能撼动他。而姜维,应该总还有北伐的想法吧?他也不希望自相残杀的……  马岱独个儿在山谷边漫步。  远近,前军数千将士围在一堆堆篝火旁露营。不时传来轻轻的议论声。  马岱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泥路凹凸不平,还不时有植物的枝叶被土埋了半截,绊住步子。四周的山和天空象一口大钟扣在头上。他觉得很压抑。  魏延刚才的话还在耳中迴响。看来,这位朋友也开始意识到希望的渺茫了。  “回师北伐,将功补过”?马岱苦笑了一下。魏延难道还有可能杀掉杨仪吗?  今天黄昏时分,又有人乘着夜色逃散。加上白天战斗的损失,现在这里总共只有不到七千人马了。  从五丈原撤退时已经抛掉了大半的辎重,现在携带的粮食只够支持五天,战具、箭矢也不齐备。就凭这些,拿什么和中军数万大军抗衡?  白天那惨烈的战斗又映入头脑。蜀汉穷全国之力纠集的兵马,就在这样的血战中一片又一片消灭在自己人的刀枪下。马岱拼命闭了闭眼睛,低下头。  自己跟着魏延走到这一步,究竟是为什么呢?  马岱走近一推篝火。周围的士兵大都已经睡着,只有三四个人背朝着他,在悄悄地谈话。  “你说,明天还会这么打么?”  “那是一定呢。今天打这一仗,谁也没占到便宜,明天肯定还打的更凶。”  “今天我们不是赢了么?”  “什么啊,人家是先头部队,才一两千人,后面还有好几万呢……我看悬的……”  “我不想这么打了。”  “自己人打自己人,心里可痛的很哪。”  “干吗要这么自相残杀呢?”  “你没听说吗?中军杨仪大人造反了,魏大人要平叛啊,所以就打起来了。”  “对了,”又一个士兵似乎刚甦醒,迷迷煳煳地问:“有人说诸葛丞相已经去世了,是真的吗?”  “不会吧,如果是,魏大人该为丞相戴孝才对呀,怎么没对我们说呢?”  “我倒听说,”一个士兵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是我们魏大人违抗丞相爷的军令,把老人家活活气死了。所以杨大人才带着中军追杀魏大人哪。”  “啊?那不是说魏大人才是造反?”  “胡说什么啊,”第一个士兵怒斥道:“魏大人对国家忠心耿耿,怎么会造反?我可听说,就是中军杨大人——好象叫杨仪吧,就是他把丞相害死的!”  “那么,丞相爷是真的死了?”一个士兵的声调忽然低沉了。  “不会的,丞相爷是天上星宿下凡,他老人家一定长命百岁……”  马岱转过身。现在流言已经越来越出奇了。但他不想去追究。也许明天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慢慢走到谷口。外面,黑黝黝的群山间露出深蓝色的天幕。群星点缀其中。夜风扑面而来。  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郁闷。  “马将军。”背后有人轻声唤道。  马岱转过身来。是占星官赵直。  “赵大人,有什么事吗?”  赵直的脸上带着诡秘的平和:“事情到了这一步,马将军有甚么打算?”  马岱心中一跳:“什么?”  赵直的声调依旧,侃侃道:“明日,杨长史所率大军便要杀至南谷口。魏军师虽然善于用兵,但以马将军看来,凭前军力量能挡住中军么?”  马岱摇头:“不能。”  赵直:“前军一旦兵败,魏延殒身自是必然,将军难道就不另为自己找条道路?”  马岱的嘴角翘了一下,眼睛直盯着赵直:“赵先生此话,是什么意思?”  赵直坦然一笑:“实不相瞒,我奉诸葛丞相之令,在前军挂职占星,实则是为探明军心。魏延一心北伐,本为汉室做想,固是忠勇可嘉。但他妄自尊大,竟敢违抗军令,遂成汉家大患。若不迅速处置,让彼势力蔓延,造成国家动乱,则诸位英烈,怕也难瞑目九泉。将军是忠良之后,不可与之同流,因此……”  马岱打断他:“我终于明白是谁在散步流言了。”  赵直道:“散步的虽是流言,却不是妄言。现在杨长史、姜征西已经在半途为丞相发丧,全军将士悲愤异常,决心捨生忘死,一举扑灭叛乱。所谓百人一心,力足断金,何况十万众乎?就说前军数千儿郎,又有谁个不尊丞相?魏延违背丞相遗命,一意孤行,为乱军伍,已犯众怒。至于覆灭,迟早之事,负隅顽抗,不过是螳臂当车耳!”  马岱一边听他说,一边用眼光瞟瞟四周。四周还是一片寂静。  等他说完,马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赵先生是教我……”  赵直点点头:“反戈一击,带罪立功。马将军,魏延作乱,于国家是利是害,自也不必我多说了。马将军追随乱党,未免辱忠良威名。我为马将军建议,明日决战之时,忽然起兵倒阵,擒杀魏延,击破叛军,平息内乱,则功莫大焉!”  马岱低下头。赵直又道:“马将军,你与魏延的交情,在下也略知一二。为朋友之计,忠心相随,也是一片赤诚。但世有大是大非,当为社稷而谋,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而况朋友?且魏延刚愎自用,兴兵为祸,扰乱国家,自取灭亡,将军又何必与他陪葬?”  马岱不声不响,只是用拳头轻轻敲着大腿。  赵直加紧道:“马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义当前,将军一定要三思啊。”  马岱勐一抬头:“请问赵先生,你前来游说,是奉谁的命令?是杨威公,还是姜伯约?”  赵直哈哈一笑:“我十年前受诸葛丞相救命之恩,日后又多蒙教诲,自当为汉室尽忠。今日说的这席话,纯自肺腑,一是为了维护国家的大业,二也是为了全将军的忠义。将军听我说辞,有理即从,无理即罢,至于我奉谁的命令,又何必多问?”噌的一声,拔出随身佩剑。剑身在夜色中发出微微毫光。是一把宝剑。  马岱不动声色:“你要作甚?”  赵直退后两步,哈哈一笑:“恐将军不信我话,故一死以表赤诚!”手腕一转,锋利的剑刃向自己脖子上刎去。  马岱大惊,慌忙抢前去拉,但慢了一步,剑锋己将赵直的脖颈拉出一条大口,鲜血泉涌而出。马岱急唿:“赵先生!赵先生!”赵直面带微笑,嘴里嘟哝着什么,眼睛却直盯着马岱。马岱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露出的,是期盼,还是信任?一会儿,赵直的手渐渐冰冷下去,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膜。  马岱轻轻放下赵直的尸体。他的衣襟被鲜血染透了一大片,可他仿佛没有感觉,只是缓缓地踱步。  一阵夜风,马岱张大嘴巴,贪婪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  我该怎么办呢?  作品相关 第十五节:决战  十五。  清晨。  山间的薄雾往常一样弥散在半空中。然而宁寂却已经消失。  前军将士已经列好了阵型。一队一队的牌刀手、校刀手、长枪手、弓箭手,在旗帜的指引下,各按方位摆开阵势。骑兵们都直立在战马的左侧,一手握住他们的兵器。他们的战马也是静静站着,偶尔仰头长嘶一声,或者喷喷鼻息,抖抖鬃毛。东面山头后面射来的日光穿透薄雾,在他们身边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庄严而带有一丝悲壮的味道。  前军队伍中间后缩,两翼前突,形成一个半圆的弧环,把地龙道南口附近的一小块土地圈住。鲜艷的旗帜,从南谷口中央的小丘开始,一直向两边延伸。旗帜下是一排排的刀枪,在朝阳下闪着耀目的光芒。  魏延和一群将领站在阵势的中间,脸色都不太好。昨天,占星官赵直被人发现死在谷口,而且看来是自杀。虽然已经下令禁止泄露,但人心还是进一步骚动起来。  魏延依旧戴着他的头盔,穿着他的铠甲。在昨天的战斗中,他的头盔和铠甲上有些地方的金属片被兵器碰出了缺口,但他拒绝更换。肩上披着一件大红的斗篷。斗篷上有些黑色的块痕,这是格斗中留下的血迹。  随着日头渐渐升高。他的神色又渐渐回復到了以往临战前那种自信。眼中充满求胜的光,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次事关生死的决战,而是一次稳操胜券的游戏。嘴唇轻轻翕动,嘴角微微上翘,带有一丝轻蔑的表情。他面部的肌肉没有一点恐惧的抽动,不时察觉不出地点一下头。看到他的样子,部将们多少也增加了一点信心。  “杨仪的脾性,会先派出部队进行试探性冲击。这等军马都是乌合之众,战斗力不强,因此尽力杀伤之后,不妨让他们留在外面,反而阻挡他们自己的路。”魏延对众将吩咐道:“此后,杨仪便会率领主力冲杀出来。我军定要占据南谷口中间这个小丘,切不可让他把兵力展开。只要我们能扼守住这个小丘,他便有优势兵力,也无从发挥,反被我军压制,那时我们再从中突出,便可击破敌军。明白么?”  众将齐声道:“将军高见!”  魏延转身对马岱道:“瑾之,你的本部人马,就不必参加阵前撕杀了。你带他们到褒口的北面布阵,一则掩护我军侧翼,防止敌人迂迴攻上小丘;二则万一战斗不利,由你控制退路,我们撤往汉中。我前方缠斗再是艰苦,只要没有垮,你便不必妄动。等敌人兵马多次冲击失利,士气懈怠之时,你再分兵突袭,必可大胜。”  马岱点一点头:“明白了。”  众将各归队列。魏延立马大旗之下,看着对面地龙道的谷口。  很快就要开始了。很快也要结束了,他想。  王平和赵统的一千多人马已经在地龙道口附近的地方摆开了三处阵势,呈“品”字型牢牢地护住谷口。最近的,距离前军的锋线只有三百步。片刻之后,鼓点开始有节奏地响起。不紧不慢,似乎是一个无精打采的鼓手在心平气和地完成着工作。可是紧跟着这种声音,巨大的人马的嘈杂声从谷中传来。嘈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很快,一批接一批的军队从地龙道中开出来。每一批到达预定位置,便停下来,列队,布阵。每个小阵势上,都有这一队的将领的旗号。出来四五队之后,谷口外的这一处小空地已经满了。  魏延不动声色地数着出谷的蜀军的旗号。  “刘丰云,李易,关索……呵呵,还有糜献这小子。来来来,都来吧……”  “父亲,下令进攻吧。”魏昌走到魏延身边:“只要一个冲锋,便可以打垮他们。”  “不。”魏延微笑着摇摇头:“等着。”  一群秋雁排着人字形划过长空。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天蓝的透明,仿佛一块巨大的宝石扣在山谷上方。  地龙道口,中军的士兵还在一队接一队地往外开,似乎他们存心想把这里完全塞满。谷口那一小块地方的士兵密度早已超过了战斗队形的最大限度。人和马彼此拥挤在一起,队形乱了,连旗帜都有些歪斜了。  “奇怪,杨仪到底想作甚?”魏昌有些疑惑了:“难道他想这样进攻我们?”  前军的左翼锋线起了一阵骚动。有几十个士兵跃跃欲试地向前走出十几步,在一个副将的呵斥下才又回到自己的队列中。  “伯盛,你速去左翼,约束士卒,不得我的号令,不许妄动。等敌人进攻!”  “是!”魏昌策马下了土坡,向左翼赶去。  “父亲为何不下令抢先进攻?”魏荣问道。  “杨仪的诡计,倒也有些名堂,”魏延笑道:“他先驱出这些二三流部队,引我攻击,双方阵线一乱,他便好引精兵从中路突破,扩大战场,以便发挥他的兵力。我所以按兵不动,正为此也。这里地势狭窄,我只要阵型不乱,扼住山口,他纵有十万大军,又能把我如何?杨仪这厮想算计我,真是不自量力!”他哈哈大笑几声,吩咐道:“仲华,你也赶去右翼,不得妄动!”  大约有四五千名中军的士兵出了地龙道,第一线开始按照进攻队形集结。其他部队密密麻麻在后面拥挤着。长矛和旗枪从他们头上冒出来,象一片金属的森林。  鼓点变化了。现在是激扬的牛皮大鼓发出震天的咚咚声。地龙道口令旗飞扬,出谷的中军士兵吶喊着,向前军的阵线冲锋上来。  一场规模比昨天大好几倍的内战展开了。  魏荣在右翼,死盯着渐渐逼近的中军士兵。  吶喊声越来越大,士兵们像被秋风吹动的大片乌云,黑压压地涌上来。一排又一排的箭矢从队伍中射出,等飞到前军的阵前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前军士兵们一动不动。只是从盾牌后面伸出打量的眼光。  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魏荣大喝一声:“杀!”一队弓箭手从盾牌后面直立起来,开弓,放箭!一排羽箭飞出,冲锋的中军倒下几个。接着盾牌队分开,间隙里杀出长枪手和校刀手,迎着截了上去。一阵兵器的碰击,中军士兵哗地向后退去,阵前,扔下二十多具尸体。  汉军校尉刘丰云和李易从后队赶来,督促士兵们再返冲上去。但他们冲到百步的地方,再一次被挡住。魏荣亲自提刀出阵,带领一小队骑兵左冲右突。中军士兵在他们的突击下再也无法保持队形,分成许多股,撤回冲锋前的阵线。  左翼。糜献、欧阳沛和金称三员将领,指挥士兵向前军发动了一波接一波的冲击。在密集的箭矢射击和如林的刀枪阻击下,他们死伤非常惨重。但依然毫不放松。魏昌出马了。他径直从中间突出,血光飞洒,转眼间砍倒了糜献的掌旗小校。糜献的大旗倒下,这一路的中军慌乱了,退潮一般的垮下去,比刚才攻上来速度还快。魏昌追杀一阵,被敌人的后队挡住,双方又恢復对峙。  魏延站在土山之上,眼睛盯着对面的谷口,只是偶尔用余光瞟一下两翼,时而还轻蔑地冷笑一声。仿佛对那里传来的喊杀声充耳不闻。广阔的南谷口大半处于前军的控制下,只是在地龙道出口附近的一小块地方挤满了中军的士兵。在这样的情形下要想突破是很困难的。前军士兵的个人战斗力比中军这些三流武将统带的二流部队要强得多,加上占据着有利的地势,基本上没有什么伤亡。  这只是前奏,他想。只要自己两翼的部队不因为冒进而拉开与中路的空挡,杨仪就无法扩大战场,他的兵力优势也就无从发挥。  天上飘来一阵灰色的云,无边无际,遮住了半个太阳。地上也蒙了一层灰色的阴影。就在这时,刚才激扬的大鼓声停了,又是一阵不紧不慢的小鼓声。  进攻的一方已经扔下了不少尸体。鼓点一变,他们开始缓缓后退,并且向两边收缩。原先就已经拥挤的队伍更加接踵摩肩,而把中间的一块空地让了出来。  魏延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知道,真正的敌人要出现了。  地龙道口又开始有旌旗摇曳。魏延一言不发,将战马一夹,带着数十名亲兵爱将下了小丘,来到阵前。  刚才的主意忽然改变了。只要杨仪敢露面,他就抢先进攻!他相信,两翼的中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且进攻受到挫折,士气已经懈怠。而杨仪亲自统帅的人马刚刚出谷,立足未稳,只要自己集中全力勐攻中路,杨仪即使不当场被杀被擒,也得立刻逃走。那样,中军群龙无首,势必大乱。而他们的背后则是狭窄的地龙道。  只要这一战得手,我便可以收编中军士卒,增加几倍的力量,魏延想。他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激励一下摇摇欲坠的军心了。哪怕是对“自己人”的胜利。  道口的约一千名中军士兵列开了阵势。最前面是两队校刀手,排成长长的行列,在地龙道口又形成一条“人巷”。校刀手之外,是排列整齐的牌刀手和弓箭手,上百名骑兵以小队护住两翼。看得出来,这些都是一等一的精兵。  一面红底黑字的“汉”字大旗从地龙道里面向外移动着,旗杆上的流苏在风中摇摆。簇拥着大旗的,是十多面大大小小的军旗,却没有武将的姓氏。  由于还在中军的阵中移动,魏延看不见跟随大旗出来的主将的面目。凭直觉,他盯着一顶金色的头盔。  大旗沿着道口两边士兵夹成的人巷向外移动着。护旗的骑兵队出现了,个个人高马大,盔甲鲜明。手里的长枪大戟整整齐齐,刀刃上闪着寒光。然而魏延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护旗的骑兵队走到最前面,一直出到校刀手的第一线之前,向两边一分。十多面军旗一对一对往两边摆成旗门。那面“汉”字大旗出现在旗门口。魏延的气息一下紧了。旗下的大将走上前,露出面来。不是杨仪,却是姜维!  魏延浑身轻轻地战慄了一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自己竟会害怕?他重重闭了一下眼睛,再看对面。没错,正是姜维。姜维浑身披甲,倒提银枪,也正看着他。不同的是,姜维的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微笑。还是那副平淡、谦逊而自信的表情。也许即使在生死关头,他也不会露出真正的情绪吧。魏延忽然起了这个古怪的念头。  整个战场上巨大的嘈杂声忽然从各个方向一起向他压过来,压进他的耳朵,压迫着他的耳膜和太阳穴,直到钻进他的脑子。他的头一阵剧痛,扭曲的视野里,对面阵容严整的士兵,如林般耸立的刀枪,还有在风中抖动的旗帜,仿佛都成了虚幻,只有旗门中间那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将领冷酷的笑容,深深刻在他的眼睛中。  只经过了一瞬间,魏延便恢復过来。在脸上挤一个微笑,他磕磕马肚子,向前走出几步。  姜维用手轻轻抖一抖缰绳,连人带马,依旧一动不动,只是看着魏延。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眼光。  魏延喝道:“伯约,不干你事,叫杨仪出来!”声音有些沙哑。  姜维摇摇头:“文长,你违抗丞相遗命,兴兵作乱,我身为汉臣,自当竭力平息,以安社稷黎民。又怎能说不干我事呢?”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我姜维身为汉臣,为朝廷尽力,蹈死不顾,正是理固宜然。若是如你魏文长这般因私废公,为害国家,又如何有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诸葛丞相!”  仿佛清风颳过稀疏的树林,身边的士卒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伴着悉悉梭梭的耳语。魏延甚至能“看出”一些士兵脸上的狐疑。如果不迅速开战,军队会垮掉的。他下意识地提起了凤嘴刀,同时再一次扫视对面的阵势。姜维的用兵是决不能小看的。  然而他却看到一样可怕的东西。这是一座木制的塔架,每个高约一丈,外面包裹着厚厚的铁皮,里面横贯着精巧而又坚固的机关、齿轮,还有最坚韧的牛筋制成的弦。正面是一个两尺见方的大孔,连接着下面的一条深槽。洞口,伸出一根根特制的巨大的箭矢,密密麻麻,让人心惊。这东西装在巨大的木轮车上,正一辆接一辆从中军队伍的深处推出来,又一辆接一辆沿阵前排开。一共十二辆,每两辆间距离四五十步,分列在大旗的两边。  诸葛连弩!  又名神机弩,诸葛连弩是蜀汉将士们的称唿。诸葛丞相于建兴七年制造的利器,一发十矢,射力强劲。魏延仅仅见过一次使用,那是在建兴九年木门道一战。当时发射开来,千百支特制的利箭如霹雳横空穿行,唿啸声压住了两军的吶喊,片刻之间,便把被堵在木门道中的魏国名将张颌等数百骑尽数射死。那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自那以后,诸葛连弩在蜀军中也成了神秘的力量象徵。  今天这强悍的利器竟被用来对付自己的弟兄!魏延的头嗡地炸了,身子也在马鞍上轻轻摇晃了一下。他明白这一战自己输了。中军的将士完全把他当成了敌人,甚至比魏军还可恶的叛贼。但他不甘心。  于是他大吼一声:“杀!”将枣红马一夹,风驰电掣向对阵冲过去。  前军的将士本来处于一种猜疑和恐慌的感染中,现在被主将的行动所激励,也紧随着向前发动了进攻。前军的战鼓没命地锤击着,仿佛鼓手想这样驱散笼罩在队伍中的愁绪。鼓声在整个南谷口中迴响。片刻之间,数千人马的吶喊声几乎同时响起,像夏日的闷雷,滚动着,翻腾着,与鼓声汇响成一片。从左翼,到中间,再到右翼,前军将士全线突进,人和马的脚步在整个阵线上掀起了一道巨大的尘土的圆弧,越来越宽,越来越高。圆弧正中的前端,是一匹骠悍的枣红骏马,还有马上的勐将——魏延。他的大旗紧随其后,被疾驰时带出的劲风颳得翩然抖动。  姜维面部肌肉稍稍缩了一下,把手一挥:“连弩发射!”没有一丝的犹豫。  连弩机发出轻微的吱嘎、嘣的震动。机关和连杆运行、转动,吞进一把一把特制的箭矢,再喷吐出来。一发十矢。强劲的弩箭如同一群变异的勐禽,疾扑向迎面而来的蜀军。仿佛一阵勐烈的秋风掠过,转眼之间,前军的士兵已经倒下二十多人。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被刺穿了胸腹,或者被切掉了头部。还有一支箭竟洞穿了两名士兵,把他们牢牢钉在一起,倒在地上做徒劳的最后挣扎,仿佛一头垂死的怪兽。  稍近,连弩机之间的盾牌队散开,大批的弓箭手从后面涌出来,乱箭齐发,沖在前面的士卒又倒下一片。一些受伤的人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没有人敢停下来帮助他们。  魏延狂吼道:“全力前进!后退一步就完了!”话音刚落,紧跟在身后的掌旗小校惨叫一声,身中两箭从马上倒栽下来。魏延勐勒住马,回手一抓,把大旗抓在自己手中,接着又狠狠地一踢马腹。枣红马长嘶一声,放开前沖。迎面的弓箭像雨点一样招唿上来,都被魏延挥舞大旗,卷在一边。当前的中军弓箭手们脸色木然,机械地放着箭,可是魏延却象一个刀枪不入的铁人,一直冲到了他们面前。他把大旗向身后一抛,同时大刀已噼在指挥弓箭队的一个小头目身上。血光一闪,那人没来得及出声,头颅便连同头盔裂成了两片。魏延杀性大起,凤嘴刀舞得如车轮一般,身边一丈之内的弓箭手,被他砍得死的死散的散。身后也有一些前军的骑兵相随杀入敌阵。魏延的大旗由另一名小校接过。  数十步外的一名副将令旗一挥,弓箭手纷纷向后退去,前面又杀出一群牌刀手和长枪手,将魏延和他的部队团团围住。仿佛一块石头扔在水塘中间,两军交接的中部掀起了激战的漩涡。旋涡迅速扩展开来,转眼间,整个阵线全都被卷了进去。魏延带领的步骑兵只有数百名,但这是一支强悍的力量。急促的砍杀中,挡在他们面前的中军士兵不断倒下,尸体象一捆捆的稻草散落。魏延一马当先,硬生生在大群敌兵中闯开了一条血路,又反身杀回阵中。他的宝刀到处,没有人敢阻挡,少数阻挡的都丧生在他的刀下。仿佛用刀噼水一般,当他的马头一过,两边和后面的中军士兵又潮水般地合拢上来。魏延的士兵跟在主将的后面,与四面包围的敌人搏斗。经过昨天的血战,他们已经不存在任何幻想了,也许曾经是自己的弟兄,但现在只能是你死我活!  就在魏延率领少数精兵向中路突击的时候,魏昌、魏荣和其他几名前军的将领,正带着大队兵马向谷中的中军发动全线进攻,紧紧地压迫他们。中军的士兵总数虽然比前军多数倍,但大都被堵在地龙道里面,在谷口狭小的地方,真正能发挥的兵力并不多,反而被压的步步后退。  左翼,魏昌率领的两千多名士兵正以泰山压顶之势勐攻对方,而糜献、欧阳沛等人尽管从兵力上略多于前军,但队伍混乱,损伤很大。几员将领身先士卒,拼命抵挡,才勉强保持了阵面的完整。  右翼,魏荣的两千兵马也是转守为攻,分成几支向着中军的左边队伍勐冲。与他们面对的中军士兵有三千多人,但真正对敌的不多,在凌厉的攻击下也是捉襟见肘。一会儿工夫,魏荣亲率的百余名骑兵在弓箭队的掩护下,从正面突破了敌人的防线,中军的左翼第一线顿时乱做一团,部分士兵丢盔弃甲向后奔逃,刘丰云急忙带着一队亲兵赶来,这才稳住阵脚,把七零八落的队伍重新纠集在一起。  ……魏延大吼一声,拉转马头,又向刚刚突出的地方转回去。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的冲击了。大刀一挥,一名步兵已经被从左肩到右肋,噼成两半。几点血污溅到脸上。刚刚聚集起来的中军士兵哄的一声,又向两边退下去,一边不停用长枪从侧面刺杀。魏延毫不犹豫地杀进战团,凤嘴刀左右挥舞。中军上千的士兵如一股人浪死死包围住他,他的刀又成了笼罩一切的死亡光团。中军士兵在刀光笼罩中不住地发出濒死的惨唿。他仿佛有些麻木了。但每一刀下去,却又似乎能感到对方的骨肉在他的刀锋下战慄、撕裂。这种灵魂的憷动通过长长的刀柄,通过执刀的双臂,一直传到他的心里。这样的场景经歷过多少回呢?他已经记不得了。但没有一回像现在这样,令他如此难以忍受。因为他眼前的,都是汉军的士兵啊。  姜维站在三百步之外,注视着这场血战。他面部肌肉也不禁微微抽动。嘴唇轻轻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他充分估计了魏延的勇勐,但他料不到魏延竟会这样勇勐。一滴汗水悄悄出现在他的额头上。  就在同时,地龙道口正在进行紧锣密鼓的部队调换。  围攻魏延的步兵终于崩溃了。魏延的威名一直以来就在他们心中有很深的影响。今天,需要真正与这位传说中的英雄交战,已经令他们背上了太大的心理压力。当看到自己的同伴被魏延虎入羊群似地驱散、砍杀,他们再也承受不住了。  “别打啦!”一个士兵神经质地叫起来,抛下手中的朴刀,双手抱头,哆嗦着跪倒在离魏延十几步的地方。周围的人惊了。发一声喊,近千步兵不约而同掉过头,散漫地拖着刀枪向后奔逃。押队的几个副将再怎么叱骂,都喝止不住。  姜维看着这些溃逃的士兵,嘴角微微一翘。  随着中军士兵们的逃离,中部战场空了出来,空地上尸横遍野。魏延身边的士兵们没有追击。他们也想乘机喘一口气。  逃兵们一窝蜂向后方奔去。最前面的刚逃到第二线阵地前,一排督战的校刀手拦住去路。逃兵懵懵懂懂放慢了脚步。督战队大刀一挥,颈血飞溅,当场斩下十多颗首级。逃兵们仿佛一下清醒过来。姜维的声音响起:“原地集队待命,妄动者,格杀勿论!”  被魏延压垮的中军步兵按照命令,开始在一边重新集结。姜维挥动手中长枪,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银弧,枪尖直指魏延:“第二路,出阵!”  牛皮大鼓擂出海啸般的声音,又一队步兵从后面开出来。还是牌刀手和长枪手,但这次增加了数十名骑兵。为首一员大将却是右将军陈式。  魏延冷笑了一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空间转眼间被填满,惨烈的厮杀又开始了。  两翼,魏昌、魏荣等人继续向中军勐烈进攻,把数量占据优势的敌人向后压缩。但越往前,遭到的抵抗便越顽强。激烈的战斗使得双方的战线弯曲、延伸,前军攻击的密度渐渐降低了。同时,这样凌厉的进攻,双方的损耗也是相当惊人的。中军两翼的数百名弓箭手不住地向前军密集的地方倾泻着箭矢,造成大量的伤亡。前军在突击中已损失了二百余人,并且死伤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中军大旗下,姜维右手紧握枪桿,左手下意识地摸着下巴,眼睛盯着。战场上的声浪此起彼伏地向他袭来,他却仿佛毫无感觉,只是看着魏延的身影。  尽管中军有数万兵马,但他只挑选出部分作为对付魏延的力量。目前已经投入与前军交战的,连同先一天赶到的王平、赵统,总共约一万二千余人。这是很正确的战略布置,因为在这狭窄的地龙道口,五百人与一千人的战术价值并没有多大差别。  现在,他一边派陈式的千余兵马围住魏延亲自率领的几百精兵,一边调集两千人马,迂迴到魏延的侧后方,夹住他的后翼。一方面,切断魏延的后继兵马,另一方面,也防止前军从这个方向对中军发动更强的冲击。至于两翼的六千多名士兵,他暂时不想关心。依他们的战斗力,要击破前军的两翼自然是痴人说梦;而凭他们的兵力,前军两翼要想吃掉他们也几乎没什么可能。  中路,诸葛连弩的劲射使得前军的后继部队始终无法突破中军布置的防线,但他们的冲击却迫使数量上占优势的中军节节后退。甚至连装备精良的铁甲牌刀队也无法挫断他们的锋芒。同时,在最靠近姜维自己的战场上,旌旗乱摇,人影绰动。人和马踏起的灰尘直冲云际,把所有的战斗者都笼罩其中,也遮挡了观者的视线。被灰尘笼罩的战团里,声嘶力竭的吶喊和撕心裂肺的惨叫一阵一阵传来。混战的双方彼此纠错,从这个地方几乎无法分辨出敌我。只有一个骑枣红马的身影依旧清晰,在里面左冲右突,当者披靡。  褒口北面的小丘一侧,马岱直坐在鞍子上,仿佛一尊雕像。他的三百名士兵列成战斗队形,在斜坡上布阵。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强健,但每一个人的眉宇间也都能看出隐约的疑惑。是的,他们在等待他的命令。这是他的子弟兵,只要他一声令下,赴汤蹈火他们也会去。可是我该干什么呢?  除了他的这支人马,前军的力量已经几乎全拿上去了。留在后面的,只有少数老弱残兵。虚插的旌旗在秋风中毕毕的飘动。  马岱沉思着。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更显得头上皱纹密布。自从汉中入蜀之后,国雠家恨的洗雪,都成了遥远的梦想。他似乎就只想堂堂正正地做一个汉朝的忠臣。可是,命运却又让他在这样的时刻,面临如此尴尬的抉择。  赵直的话在耳边响起:“世有大是大非,当为社稷而谋,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而况朋友?……”  然而他还记得魏延的话:“……我只是不愿意让丞相一生的辛苦付诸东流!……”  仿佛胸中塞了一块火热的炭,一股憋闷的感觉直冲到头顶,旋即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忧愁。心脉一下比一下跳得勐烈,简直要挣破胸腔,震断血管,求一个干净利索。他的面部五官挤出了一个痛苦的思索表情。  我该怎么办?……  作品相关 第十六节:崩溃  十六。  地龙道中。  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塔,很巧妙地隐蔽在地龙道的石壁后面。从高塔上可以看清大半个南谷口的景象。  塔上,全副戎装的杨仪正紧张地观看在那里进行着的激烈战斗。  了断的一天终于来到了。他知道,无论魏延多么勇勐,凭前军的兵力是根本不可能翻身的。可是看着魏延在中军的重围里横冲直撞,所向无敌,他还是禁不住有些心惊肉跳。每当魏延迫近地龙道口发动一次冲击,他的唿吸都会停顿一下。这是个可怕的魔头,为了汉室復兴和社稷安稳,必须除去他。  “为什么还不多派些兵马出去参战呢?”他忽然有些急了似的转头询问。  “现在贼军扼住谷口,大兵力发挥不开,”身边的左中郎将傅裣回答:“姜护军会有主张的,请大人放心。”  “是的……”杨仪沉着地点一点头,在心底命令自己平静下来。一边暗自祷告,请诸葛丞相在天之灵庇佑,除清乱党,整肃国家。  姜维站在大旗之下,抄手盯着自相残杀的蜀军士兵。他丝毫不担心今天战局的结果,但士兵的大量伤亡,使他心痛不已。  “变旗!”姜维将手狠狠一挥:“擂鼓!左右翼突出!”  一阵大鼓仿佛天降霹雷,在谷口炸响。左右两翼的中军士兵忽然一起向后退去,就象落潮一般。尽管退得有些匆忙,却丝毫不乱。而且他们也并非尽数退下:随着大部队的后撤,几百名士兵显露出来。他们已经排成了整齐的战斗队列,中军士兵从他们的间隙退下去,他们的阵线便与进攻的前军面对面了。  两声锣响,左右两翼几乎同时树起了将旗。  左翼是“汉征东将军吴班”。  右翼是“汉镇军将军廖化”。  一声吶喊,这早已潜伏的两路的精兵向前军反冲过来。  更加激烈的战斗展开了。刚才中军突然后撤时,两翼的前军被对手的行动弄得有些疑惑,有的立刻紧随着逼了上去,有的却还在原地停顿下来观望,阵面更加扭曲。现在被敌人一个反冲锋,顿时阵脚大乱。吴班与廖化又都是蜀汉军中的悍将,亲自冲杀在前,魏昌、魏荣的部队一时抵挡不住,被沖得连连后退。整个紧箍着地龙道口的环松散了。吴班、廖化本部人马一路逼压出去,后面糜献、欧阳沛、刘丰云和李易等立刻整顿自己的部队跟着涌了出去。前军被逼迫得步步后退,很快战线转移到了最开始对峙的地方。一旦战场拓宽,兵力占优势的中军取得了更利于发挥的条件。双方在两翼纠缠的局势扭转了。  ……  中路。  又是一阵剧烈的拼杀,陈式的兵马退了下去。魏延轻轻喘着气,抓紧时间略微休息一下。他的脸上已经粘满灰尘和血污,身上的斗篷被削掉了一块,但他并不在乎。只要自己能在正面封住中军的攻势,相信下半天会有办法的。  一骑马闯进围来,马上的副将高叫:“军师,不好了,两翼……两翼……”  魏延心里一沉,将缰绳一抖,策马到了后面的一个土埂上。放眼望去,左右两翼的前军已经由攻转守。吴班和廖化的将旗,正引导精兵不断冲击着魏荣、魏昌的阵线,后面大队中军人马源源不断地从地龙道中涌出,加入战斗。尽管表面上双方还在相持,但前军实在已经处于非常不利的地步了。  “嘿!”魏延一捶马鞍:“小子无谋!”转头吩咐道:“传令两翼,正面用弓箭队挡住吴班、廖化,派遣精骑从最外线绕过去突击敌人的后续部队,务必稳定阵脚,把中军拦在地龙道口附近!”  姜维抬起眼睛,远远地看着土埂上的魏延。一丝微笑浮上他的嘴角:“如果魏延能安心在阵中调度全军,大概不会这么早就陷入被动。但他太爱亲自冲锋陷阵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转眼间,笑容消失了。两翼的前军开始从斜后方进行突破,很快冲开了几个缺口,反过来对敌人进行穿插分割。吴班、廖化的精兵面临被包围的危险,只好停止了进攻,转而保护自己的侧翼。战局又复杂化了。  姜维轻轻出了一口气,用手抹去额头上的一滴汗珠。“再擂鼓!中军虎步兵出阵!”他果断地下令,同时抄起了挂在马项下的银枪。  顿时,谷口号角长鸣,令旗翻飞。吶喊声哗地响起,仿佛干透的土地上洒了一阵倾盆大雨。姜维跃马挺枪,杀入战团。跟在他身后的,是大约一千名精悍的步兵。这些士卒个个精神抖擞,装备精良,手里的刀枪闪出慑人的寒光。他们列成多列纵队,队形异常整齐,簇拥着姜维,直向前突来。  自建兴八年起,诸葛亮便从全军中精选壮士五千人,由姜维统带训练,称为“虎步军”,以作为摧坚破阵的力量。这是蜀汉十万大军的精华,也是刘姓皇朝的最后一根台柱。几年来的北伐战场上,他们始终担负着支撑全军的责任,甚至被作为全军的灵魂。  姜维亲自率领着杀奔过来的这一千名步兵,正是“虎步军”的精锐。  与此同时,刚才被魏延杀散的第一线蜀军,重整旗鼓,向前军的左翼攻过去。而正在与魏延对峙的陈式,除留下少数兵力牵制魏延,主力却锋头一转,直指前军右翼!  魏延明白了。姜维想以强大的兵力压垮两翼的前军,再合围中路。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片刻,主意拿定,大吼一声,放马从土埂上冲下,带着少数亲兵向陈式的骑兵队横截过去。为头的一个骑兵见魏延怒目圆睁冲来,吓得大叫一声“啊!——”叫声未落,刀光一闪,从面部到脖颈已被一道尺多长的刀口横贯,鲜血狂喷,尸身随即翻下马背。转眼之间,陈式的骑兵七零八落地溃散了。魏延转过马头,又向陈式的步兵冲锋。他身边的几百名将士也一起跟上。战马在长嘶,宝刀在飞舞,鲜血在流淌,伴随着喀嚓的砍切声和铮锵的撞击声,又一批蜀汉的士兵丧命。本来就血肉横飞的战场又抛下了一片死尸和伤者。陈式留下的断后部队早被魏延三下五除二地扫清,现在他的主力也开始一片一片地退缩、奔散、崩溃。陈式起初还想整队抵抗,可是当魏延势不可挡地策马向他直冲过来的时候,他害怕了,拨过马头,混在士兵中一起逃走。  就在这一会儿工夫,在东面,中路增援过去的人马与廖化的部队两头对击,打退了魏荣的三次反冲,压得前军的右翼继续一步一步后退,甚至他们与中路的交接带也渐渐出现了缺口。在中路,姜维亲自率领的一千虎步军很快加入战斗,重新把魏延和他率领的几百名士兵团团围住,并把他们陷入一场更加艰难的苦战中。  魏延奋力挥动手中的凤嘴刀。厮杀了整整一个时辰,他已经有些累了,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姜维的虎步军果然战斗力强大,列成数十个小群,此进彼退,相互掩进,层层地围裹上来。一排排长枪大刀,在四面组合成死亡的钢铁板壁。伴着杀声和鲜血,魏延的士兵不断伤亡。  魏延放马在外围冲突,无论冲到哪里,哪里都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矛头刀口。虎步军的士兵也有很大的死伤,但他们的脸上似乎看不见一点畏惧,依旧是滚滚地挤压过来。  勐一抬头,姜维正站在圈子外面,离他只有不到百步,脸上神情依旧峻然。“伯约,同是为了北伐,你又何必自残手足?”魏延忽然向姜维喊道。  “你既已经违抗丞相遗命,则手足相残,早已不免。”姜维冷冷地说:“文长,今日军前阵亡的成百上千汉家将士,其罪责,都要落到你一人身上!”  “什么!”魏延狂吼着,鬚髮喷张,纵马突前。宝刀落处,一名阻拦的士兵右臂被齐根斩下,痛得一声惨叫,翻滚在地。那只被砍下的手还紧握着朴刀,在灰土积洒的地上扭曲翻动,沾得一片血污。一转眼,前面和两边刺来的十多支长枪又把他逼回了圈子中。这时,又一阵急促的鼓点从东边传来。  早已屯驻良久的王平军,在鼓点声中杀出阵来。这里大约有八百名精兵,其中骑兵约百名左右,深色的铠甲和旗帜拉出一条锐利的线,他们急速东进,迂迴绕到己方的最左翼,从两支部队的夹缝处插出来,接着迅速展开成战斗队形,勐虎下山般直扑上来。这时候,右翼的前军本来就已被数量占优的敌军夺去了战场的主动,中军人马控制了很大的战场空间,两军在方圆百余丈的地方纠缠混战。现在王平一出,顿时如快刀斩乱麻,一切而入,前军被沖得土崩瓦解,纷纷溃败下来。  魏荣正在竭力抵挡廖化,见状高叫道:“诸位将士併力向前,后退者斩!”拍马舞刀,转头杀上。迎面奔逃的溃兵,被他一阵乱砍,又都驱赶了回去。顿时,两军又混战在一起。“杀!杀!杀!”魏荣奋不顾身,一边大声喊杀,一边拼力突击,在他的带动下,几百名右翼士兵一起反击,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向敌人倒插回去。几百人的吶喊声汇成一个,忽然在战场上空迴荡,让人心魄震盪。在这种异常兇勐的反扑下,王平的队伍开始暂时的后退。  这时,中军的阵中一阵旗帜摇晃,一骑武将登上了一个土丘。王平!  王平看着脚下的两军士兵。上千人在这个场地上互相拼杀挤压。兵刃的光不时一闪,刀枪的撞击声和伤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倒下,只能从面朝的方向来判断他们属于哪一方。他们身着同样的汉军战服,打着同样的汉字大旗。  王平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愤。他提起气,向着战场上的士兵,高声叫道:“魏延逆贼!丞相尸骨未寒,你就敢兴兵作乱,莫非存心想败坏我汉朝基业么?前军众位将士,皆是汉军忠良,又岂肯随你一同做那造反的勾当!”他中气浑厚,在这数千人拼杀的战场上,却也传出很远。  喊声平息下去。在王平的周围,双方士兵不约而同退后了几步,厮杀停止了。中军的士兵,个个紧握刀剑,虎视耽耽,前军士兵大都露出了狐疑。  魏荣急了,高唿:“休要听他胡说,快随我沖!”  一阵吶喊又从前军队伍里传出,但比刚才已经逊了不少,而且很快减弱、消散。只有少数人还在发出吶喊,在这空荡荡的地方显得有些可笑,更有些可怜。  王平立马小土丘之上。在他的脚下,扇面展开了自己麾下的八百精兵,以及与他们对峙的几百名前军。再远,是在整个东部战场厮杀的两军将士。现在,几千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其他几处战场的喊杀声还一阵阵传来,在本处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恍如幻景。  “各位将士听好,”王平对前军的众士卒喊话,他的声音止不住有些激动:“诸葛丞相已经于本月初七病逝于五丈原军前……”  一阵骚动从前军的队伍里传出,接着很快平息下去了。  王平继续道:“丞相临终,留下遗命,由杨长史主持全军,退回国内。可魏延父子却不服军令,兴兵作乱,扰乱国家大事,众位将士不要与他同流合污!……”  又一阵骚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很多前军士兵开始左顾右盼地交头接耳。几个人在大喊:“放屁!不要听他胡说!”但这声音也很快噤住了。  王平感到一股热流涌上眉目,他的声音略有些哽咽了:“诸葛丞相一生为国为民,呕心沥血,今日他不幸逝世,我们又怎能容二三奸人扰乱军队,败坏他老人家留下的事业?众位将士,你们都是我汉朝儿郎,父母妻子皆在蜀中,诸葛丞相平日的恩典,也不曾亏待大家,大家又如何忍心辜负他老人家生前的期望呢?……”  魏荣咬牙切齿地看着王平,眼睛中快喷出火来。想不到这个一向木讷的老傢伙竟然这么会说!他没有别的选择,于是提起了刀:“全军听令!随我冲锋!”  王平的声音也一下严厉起来:“现在,北有杨长史十万大军镇压,南有蒋参军率领宿卫诸营兵马接应,逆贼已是在劫难逃!军令已下,只惩魏延父子,不问其余,各位将士不要再随从造反了,早早反戈一击,改过自新!”  窃窃私语象打在树上的雨点一样嘈杂的响起。一个士兵放下了手中的刀。“哗啦”“哗啦”,成片的士兵放下兵器,离开了队伍。“畜生!”魏荣的牙齿咬的咯咯响,哧啦一声,拔出宝剑,砍向身旁那些放下刀枪的士兵。前军士兵哄的一声,四散逃开了。  马岱依旧静静地站在山坡上,看着这边的一切。该结束了,他想。一队中军的人马从那边开了过来,旗号翩翩,为首的将领是廖化。  廖化的兵马开到山坡之下,列开阵势。山坡上的西凉劲卒都有些紧张地端起了刀枪。马岱却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廖化轻轻一踢马腹,走出十多步:“瑾之,丞相往日待你不薄,不要一错再错了。”  马岱看着廖化。他的眼中充满无奈,而廖化的眼里却是坦诚的期待。回头看看身后的兵卒,还是忠诚的眼光,都在等待他的号令。他的视线慢慢抬高,看到山丘那边的一片血腥的混战,那满地的尸首和残缺的汉军旗帜。闭上眼睛,魏延的脸、赵直的脸、诸葛亮的脸,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的脸又逐一出现在脑海中。马岱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将手中的大刀向旁一抛:“明白了,”他向廖化一拱手:“元俭兄,我随你去向杨长史请罪。”  “瑾之何必如此?”廖化高叫道:“长史有令,瑾之你与魏延私交甚好,故而一时煳涂。错不在你,既往不咎。还是赶快整顿人马,一同去擒拿魏延反贼!”  南谷口的厮杀还在继续。这时天上那层薄薄的雾气已经散开,金煌煌的阳光直接洒在地上,给战场镀了一层光华。光华下面,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接近尾声。前军的右翼已经彻底土崩瓦解,大部分士兵投向了中军的旗下,一部分四散逃离战场,少数坚持抵抗的片刻便被王平消灭。魏荣带着几十名亲随的人马向左翼奔逃。但骚动如瘟疫一样传到了左翼,廖化等也驱动东路人马随着掩杀过来。腹背受敌的魏昌军很快垮了。  魏延在圈子中间,没有看清所有的一切。但从双方将领的旗帜运动,从四面传来的喊杀,他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赌博输了,自己的努力也已经全部付诸东流。  身边还有两百多名忠心耿耿的亲兵爱将,周围则是姜维的一千名虎步军。圈子越缩越小,甚至可以看清虎步军士兵脸上的神情。偶尔,还会出现似曾相识的容貌。可是现在却是不共戴天的敌人。金属的碰撞声刺耳地响着,血花飞溅。魏延奋力挥动手中的凤嘴刀,把敢于阻拦或进攻的士兵杀死在马前。可他心底,却是一种麻木,似乎只是在凭着惯性,厮杀,厮杀,厮杀……可厮杀又是为了什么呢?以前是为了北伐中原,兴復汉室,现在呢?  外围的旗帜一阵纷乱,两队人马杀进圈子,四周紧紧包围的虎步军被迫闪开一条血路。是魏昌和魏荣。但他们身边总共也只剩下了数百名将士。  “父亲,快走吧!”魏荣手起刀落,将一员中军小将砍于马下。这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现在也露出了满脸焦急。  “去哪里?”魏延很平静地问,他心里确实一点都不着急。所有的计划都已经失败,他似乎对于未来已经不那么关心了。  “去……去汉中吧。快,赶紧突围!”魏昌大声催促,一面率队往外冲击。一阵砍杀,他击退了从右面袭击的一支虎步军,自己的队伍里也有几个人伤亡。  “汉中?”魏延还是很平静:“瑾之那边怎么样了?”  魏荣咬牙切齿道:“别说他了,马岱贪生怕死,背信弃义,居然投降了杨仪!”  仿佛一记重锤在心坎上狠狠敲了一下。但魏延没有表达出来。他只是一提缰绳:“走!”拍马舞刀,转头向南杀去。  大军潮水般从两边涌上来,这数百名前军将士仿佛浪涛中时隐时现的孤礁,随时会被完全吞没。魏延、魏昌、魏荣不顾一切往南冲击。四下里杀声不绝,中军士兵漫山遍野,团团裹上,旗帜和兵刃沐浴在阳光下,更增添几分杀气。上万人的吶喊在天地间滚动,似乎单凭这吶喊声,便足以把每个人压碎。“活捉魏延!”“活捉魏延!”四面八方,都是这震人心魄的喊叫,每一个人都在怒吼,每一个人都在喋血!魏延完全被这种混杂的声音层层笼罩其中,但他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今天杀死过多少人了,双臂开始微微酸痛,脸上汗水和着灰尘,有一种很不舒服的黏煳。身上还受了三处轻伤,伤口被汗水一浸,咬得厉害。但他还是拼力砍杀。砍杀中,他却也不禁疑惑,自己这是不是在削弱蜀汉的力量呢?  姜维收起枪,坐在马上,轻轻喘着气。刚才尽管没有与魏延直接交手,但他也有些紧张。尤其当魏延正对着他冲上来时,心里那股压力居然让他有些发抖。同时魏延的勇武也让他感到分外遗憾。如果这个人能遵从丞相的遗命该多好啊,他想。现在,能有如此才干,而又能致力北伐的人,实在所剩无几了。倏地,一丝不安涌上他的心头。不管怎么说,这是为了大局。姜维安慰自己。  杨仪已经骑马出了谷口,在他的周围,簇拥着数十名高大精强的卫兵。两排明晃晃的刀枪护卫着这位代中军都督的长史,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延那一小撮人马,还是那么势不可挡地向汉中道方向不断远去。从三面压迫过来的中军仿佛惊涛骇浪拍打着人海上的一条小船,不断沖涌上前,不断杀伤他们。但最前面的那个骑着枣红马的身影,却依旧那样的矫健和威勐,噼波斩浪地向外直穿出去。  杨仪心中一阵悚然。这个人太可怕了。  “长史,叛乱的前军已经全部歼灭了。”姜维策马来到杨仪身边。  “很好。”杨仪威严地点点头:“只是……魏延尚未擒获,后患未绝,如何是好?”  姜维转头向南看。这时魏延父子已经冲破了最后一道截杀,沿汉中道拐到山后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条正在逐渐消散的尘带。  杨仪一言不发,盯着姜维。  姜维笑笑:“长史不必心急。我已安排平北将军马岱率领兵马,抄小路迂迴伏击,必可擒得魏延。”  杨仪一愣:“马岱?他不是……”  姜维道:“对。马岱他原先因为私交而受魏延鼓惑,一时煳涂跟从魏延叛乱。现在他为大义所激励,已决心反戈一击。我命他去擒拿魏延,正是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杨仪道:“只是,那魏延反贼十分兇勐,马岱又与他是旧交,我怕万一……”  姜维笑道:“长史放心。这次马岱去抄袭魏延,所率部下,是我专门从中军拨给他的二百骑兵。这些儿郎方才一直未曾参战,以逸待劳,甚是精锐强健。我还派遣讨寇将军王平与讨贼将军赵统二位随行,想来不会出什么意外。”  杨仪的心这才放下,但他转头仔细打量姜维的脸时,却又不禁感到一丝寒意。  作品相关 第十七节:绝路  十七、  雍阳镇,距离汉中四十里。  一个很大的三岔口,分别连接南谷口、汉中郡府和江油。岔路口野草茂密,但被人马践踏的痕迹却也十分明显。巨大的石碑歪在路旁,脚底也是青草密布,碑身上满是鸟粪和青苔,几乎盖住了碑文。远近少许村落尽显出一片寂静。  一阵蹄声由远即近,五十多骑从北面的道上赶来。马蹄敲击着石板路,迸出点点火星。马上的骑士全都是身着戎装,手里提着沾血的刀剑,一个个蓬头垢面,满身征尘。其中很多人带了不同程度的伤。  这正是从南谷口突围而出的魏延父子一行。  看到三岔口的路碑,魏荣欢叫一声:“父亲,再有四十里便到汉中了!”  大家的情绪一下子活跃起来,有人在互相说笑,尽力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尽管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几分黯然。  魏昌独自拨过马头,到队伍后面看了看,又登上路边一块巨石,朝来路张望一番,这才打马回到路上,道:“后面没有发现追兵。”  一个士兵打趣道:“准是被我们吓得跟另一条道上去了吧。”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有些夸张的闹笑,魏延却只是苦笑了一下。他看得出来,大家心里都很难受。是啊,就要到汉中了,可是到了汉中又能如何呢?北伐的事,现在似乎只是一个梦了,自己却是实实在在地,在躲避着汉军的追杀,而且还消灭了汉军不少兵力。这一切都不是我的本意呀,可还能怪谁呢?  枣红马轻轻地嘶叫了一声,并没有打断魏延的沉思。自己这几天的举动,究竟是对,还是错?为什么原本想是兴復汉室北伐中原,却给自己,给这些将士,也给国家带来这样大的灾难?杨仪呢?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他们会争斗起来?难道仅仅是因为私下关系的交恶?还有,姜维,王平,费祎,他们也是错了吗?  蜀汉和魏国的战争呢?谁是对,谁是错?汉朝当然是正统,可司马懿和杨仪的不同在哪里呢?诸葛丞相一生致力北伐,鞠躬尽瘁,他又是为的什么?  ……  其他将士没有在意这些,一个个翻身下马。魏昌道:“休息一刻钟,再一鼓作气,赶回汉中去!”  魏延从沉思中起来,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勐地醒悟过来:“此地不可休息,快上马!”  嗖!一阵箭雨,从好几个不同方向射出。魏延部下的士兵连声惨叫,已死伤了十余人。有的已经下马,被射死在地上,还有的则是在马背上中箭后栽下来的。队伍顿时乱成一团,一些受惊的战马嘶鸣着四处乱沖乱撞。  一剎那,树丛里,岩石后,还有路旁的小丘上面,到处都出现了全副武装的骑兵!大刀,长枪,鲜明的盔甲,在路边这质朴的景色中衬托出一片肃杀。这一百多名精良的骑兵,封住了路口和两侧,将魏延他们团团围住。还有至少五十名马弓手,五十张硬弓,五十支致命的利箭,虎视耽耽对准三岔口上这几十个精疲力竭,人困马乏的倖存者。  展开的队伍中间,是三面将旗。  “汉讨贼将军赵统”  “汉讨寇将军王平”  “汉平北将军马岱”  已经没有退路了。魏延反而镇定下来。他一个个地仔细打量着伏击者的面孔:“瑾之,是你……”  马岱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他硬着心肠说道:“文长,你这是咎由自取……”  魏延笑了:“瑾之,任你如何掩盖,你还是很在乎我这个朋友的。你的声音都变了。”  马岱的泪水一下夺眶而出:“文长,别怪我,丞相对我的恩典,我……”  魏延点点头:“我自然知道。瑾之,你的难处我都知道。我不怪你。”  沉寂。  魏昌、魏荣和他们手下的亲兵,都紧握刀枪,一边盯着包围自己的军士,一边注意魏延的神色。只要一声号令,一个手势,甚至一个眼色,他们就会像受伤的勐虎般暴起,与追兵死战到底。  中军的骑兵们依然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魏延接着道:“瑾之,其实,我也知道我这次做得是错了。伯约说的有理,这两天来,千百死难的汉军将士,罪责尽在我一人。”  魏荣忍不住叫了声:“父亲!……”魏延用眼神止住了他。  魏延异常的轻松。他仿佛在回忆着,慢慢说道:“瑾之,还记得三天之前么?在褒道行军的时候,我曾问你,我究竟错在何处。当时你回答说,我错在不该为了与杨仪的私怨而违抗丞相的遗命,对么?”  马岱忍住泪点头道:“是。”  魏延道:“现在我想,你说的却也不对。我魏延为汉室尽忠,固然是无愧于天地祖宗,无愧于朝廷恩典,也无愧于自己的一腔赤诚。只是为什么却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总感觉,是天註定的……也许是因为我和诸葛丞相的看法不同罢?……罢了,我也说不清楚,你日后工夫多,慢慢琢磨吧……”  王平和赵统并马站在土坡上。王平一言不发,默默看着魏延。赵统却老大不耐烦,喝道:“还罗嗦什么?拿下!”  魏延冷笑一声,转脸向赵统道:“常山赵子龙若要知道他儿子竟是如此狐假虎威之辈,可真要死不瞑目了!”哧啦一声,从匣中拔出宝剑。  魏昌、魏荣同时叫:“杀!……”  赵统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一缩,手中枪已举起,准备下令围歼。王平不动声色,将手一抬,拦住了他。  魏延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直笑得身子前仰后合,片刻才止住道:“何必如此惊诈?”手腕一转,宝剑向喉头刎去。  身边一阵惊叫:“父亲!”“将军!”马岱也同时叫出:“文长!”魏荣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父亲,不可如此轻生!”  魏延用目光缓缓扫了一周,闹哄哄的部下顿时鸦雀无声。四面包围着的中军骑兵也都停止了交头接耳。“你们这样,难道是想看我落到杨仪手中去受辱么?”他轻声问道。魏荣的嘴唇紧咬,两汪泪水从脸上淌下,放开了手。  魏延把脸转向马岱:“瑾之,我拜託你一事。这也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求你帮忙了。”  马岱:“文长……”话未出口,已自呜咽。  魏延:“我的家属,托你照顾。这两个逆子随我造反,自然决无倖免之理,只是我家中尚有幼子二人,孙三人,请瑾之设法保全,续我魏家一点血脉。”  马岱拼命点头:“我自当尽力,文长……请放心。”  魏延又转向王平:“子均,我也有一事求你。”  王平道:“你说吧。”  魏延指指身后:“我这些老部下,随我多年,我死之后,望你能念他们为汉室浴血沙场多年,予以照顾。若能把他们收编麾下,日后北伐之时,拼个为国殉身,也算遂了我心中夙愿。”  王平道:“这个,文长不必多虑。”  魏延微笑着,将宝剑缓缓靠近脖子。他能感到自己体内的热血在奔涌,能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动。身上仿佛还有用不完的气力,本是为了在北伐的前线施展,现在却要自刎而死了。冰冷的剑锋挨上了脖子,剑上的寒气激得他全身毛髮一悚,很清爽的感觉。剑身上反射的阳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转过脸去。这时正是未时将过,今天又恰逢一个冬日里难得的艷阳天,金黄的阳光从天幕间射下,照得人脸庞热烘烘的。时而一阵清风吹过,乍寒还暖,带给人一种奇特的舒畅。放眼,远近的青山绿树,大小村舍也尽数沐在阳光下,焕发出新的气息。魏延贪婪地看着,忽然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发现午后的阳光竟然如此的招人喜爱,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北伐的雄心壮志,刚经歷的残酷内战,还有眼前的这些虎视耽耽的士兵仿佛都被抛到了脑后,他只想尽情享受一下这明媚的阳光。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离开那血腥的战争,隐居乡间,做一个悠闲的隐士。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  赵统在山坡上,轻声对王平道:“王将军,我等奉命捉拿魏延,似乎应当生擒,而不该让他从容自刎啊……”  王平勐地转过脸来瞪着他。赵统第一次从这位忠厚的老将眼里看到如此犀利的目光。尽管自诩继承了父亲的勇气,他竟觉得背心一凉,出了一头冷汗。连忙讪笑着,慢慢把脸扭过去。恰在这时,哗啦一声,魏延的尸身坠到了地上。他的眼睛还睁着。  作品相关 第十八节:復仇  十八、  杨仪坐在临时搭建的帐中。姜维陪坐在一旁。桌上的一盏茶动都没动,已经凉透了。  “为何马岱将军还没有回来……”杨仪轻轻地搓着手心。  尽管魏延统率的前军已经被彻底击溃,杨仪心中还是不踏实。刚才他小睡一会,竟做了个噩梦,梦见魏延满脸鲜血地提着刀,大步向他走来。两边众将上前阻拦,都被魏延一刀一个砍翻。他吓得大叫姜伯约救命,可姜维只是站在几步外袖手旁观,一边发出阴阴的冷笑。他想跑,脚下却怎么也迈不开,于是只好瞪大恐惧的双眼,看着魏延狰狞的面目一步步逼近,直到最后在一声大叫中惊醒。  现在背嵴还是湿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会这么怕魏延?局势不是早就明了了吗?但只要看不到魏延的尸首,他就不会安心。  “长史不必心焦。算来现在马瑾之也快回来了。”姜维口中劝慰,心里暗暗讥笑。丞相的眼光实在令人佩服,经过这些天,他甚至觉得魏延对杨仪的厌恶也是很有道理的了。杨仪胆怯心狭,根本不是大将之材。军队交给他只会丧师辱国,他也就只配做个谋士。而北伐……想到北伐,姜维心中却是一阵理不清的烦忧。  半天以前在南谷口消灭前军的时候,他也不禁松了一口大气。但现在,他却又对魏延感到分外惋惜。  是啊,魏延说得对。这次一旦收兵,以后再要北伐,真是困难重重了。费祎,蒋琬,董允,没有哪一个是开疆拓土之辈。丞相一死,朝中的稳健派该彻底得势了罢?……  “报!平北将军马岱在帐外求见!”  一声打破沉寂。杨仪大声道:“请进来!”声音中抑制不住的激动。随即站起身来。姜维也随之站起。  马岱步履沉重地走进来。他的头低埋着,眼角还有隐隐的泪痕。身后,是三个士兵,每个人的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每张托盘上用红布覆盖着一件东西。看出来是三颗人头。  “杨长史,我奉命同讨寇将军王平、讨贼将军赵统二位共同追赶魏延,于雍阳镇将魏延并其长子长弓将军魏昌、次子骁武校尉魏荣斩首,特来復命。”马岱说完,作个手势,三名士兵依次把手里的托盘放在杨仪的案上,然后退出。  杨仪的心跳勐地快了一倍,似乎还有些承受不了这个消息。他在原地转过半个圈,走回到自己案前,屏住唿吸,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去揭第一块托盘上覆盖的红布。那神情,仿佛在担心托盘里会跳出什么怪物来!  红布揭开了,是魏延长子魏昌的首级。杨仪嘘了口气,再去揭第二块。  这块下面覆盖的人头正是魏延的。他双眼微睁着,脸上已完全被死亡的灰色笼罩,但嘴角竟还若隐若现有一丝笑意。  杨仪直起身子,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眼睛看着军帐的顶,嘴半张着,心潮不断起伏。  魏延终于死了。是的,这个骄横的魏延,这个居功自傲的人,终于死在了我的手上!丞相最担心的祸患除去了,国家也终于可以安宁了!  过去与魏延交道的场面又闪电般掠过脑海。那时他是多么的狂妄,多么的不可一世啊!甚至拔刀来威胁我,这个兇悍的恶贼!可今天,你不是照样被人砍下头颅,放在托盘里呈献到我的案前!哈哈,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和我作对,是个什么下场!  杨仪勐地一阵仰天大笑,如癫似狂。笑声未落,砰的一声,把魏延的人头从案上踢得飞起来!马岱在这一剎那眼睛发直了,但立刻又垂下眼,咬住嘴唇。  魏延的人头在空中翻动两下,滚落到地上。杨仪紧前两步,一脚踏住,咬着牙说:“庸奴!你也有今天!你还能做恶么?!”  姜维脸上的肌肉勐地抽动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来人!”杨仪一脚踢开魏延的人头,大声喊道:“传令壮勇校尉欧阳沛,引兵三百,去往汉中,将魏延满门抄斩,夷灭三族!”  “长史!”马岱大惊失色:“不可——”  杨仪恶狠狠地转过脸来,盯着马岱的眼睛,马岱不禁一缩。“魏延兴兵造反,死有余辜。”杨仪一字一顿地说道:“有敢违抗者,杀无赦!”  姜维怀着复杂的心情,冷眼看着这一幕。  “我做对了吗?”他问自己,也问诸葛丞相的在天之灵。得不到任何回答,但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丞相死了,魏延也死了,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北伐中原,光復汉室的担子,也已经悄然交到了他的肩上。  作品相关 第十九节:尾声  尾声  蜀汉建兴十三年(公元235年),后主刘禅以蒋琬为尚书令,大将军,继承诸葛亮之位。以杨仪为中军师。杨仪自以为功劳过人,未得尽意,口出怨言,甚至后悔当初在五丈原该率军投降魏国,为费祎所告,免官下狱,后自杀于狱中。  延熙六年(公元243年),蒋琬染病,以费祎为大将军,继掌国政。延熙九年(公元246年),蒋琬病故。  延熙十六年(公元253年),费祎为魏国降将郭修刺杀,以卫将军姜维领军。延熙十九年(公元256年),姜维进位大将军。  其后,姜维多次率军北伐,虽颇有斩获,最终却均是无功而返。  景耀六年(公元263年),魏将钟会、邓艾统兵二十余万分路伐蜀,诸葛亮之子卫将军诸葛瞻于绵竹战死,后主刘禅投降邓艾。姜维引剑阁诸军降钟会,策动钟会叛魏。次年春,事败身死,蜀汉亡。  刘禅降魏之后,乐不思蜀,被封为安乐公,享尽荣华富贵。  魏咸熙二年(公元265年),司马懿之孙司马炎逼迫魏帝曹奂逊位,改国号晋。魏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