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与许仙》 第1页 [架空歷史] 《法海与许仙》作者:黄楚骏【完结】 文案: 类别:两晋隋唐 从禅的视角重构“白蛇传”,发现隐藏在歷史遗蹟中的纯爱。 从情的角度解构古典传说,揭示一段封存在传统道德柜底的秘密。 全本十二章,每章四节,前有题记和引子,后有尾声和后记。 题记 在歷史的长河中,他算不得什么。用他的话来说,他不过是歷史海洋中的一滴水而已。那个古老的传说也绝非有意去诟病他,而他知道后也许仍是轻轻微笑。对他的禅心来说,那只是世人对他的看法,不是他的自我。然而他在自我的寻求中,却歷经了苦行僧的艰辛和思想者的迷茫——这就是法海。 在生命的成长中,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个体。在他的生命中,他拼命地保护着那颗心,甚至不惜与旧道德、责任绝裂。那个美丽的故事也许把他写得太过懦弱,甚至近乎愚笨。但他知道,他心中有一团仍在燃烧的火,在天地间闪烁,虽比不上明月和星光,但那是他的火,他的光,他生命的光华——这就是许仙。 多少尘烟往事已过,云也罢,水也罢,循环往復的命运依然那么鲜活,那么生动。拂去旧道德体系笨拙的凿痕,让我们掀开尘封歷史的轻纱…… 引子 他叫裴文德。可人们已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在歷史的长河里写着“法海”二字。 他有着显赫的身世,却留下了“狼籍”的声名。 他父亲笃信佛教,畅通佛理,又是当朝宰相。了悟人世沉浮的父亲不愿意看到年纪轻轻就被点中翰林的文德轻浮骄傲,如长安城中纨绔浪子般堕落。于是放弃了让他入朝为官的做法,把他送到了京城外的寺院做了小沙弥。还做了一诗相赠: 江南江北鹧鸪啼,送子忙忙出虎溪, 行到水穷山尽处,自然得个转身时。 唐宋之际,禅风日盛,犹以江西和湖南禅僧修为最高,欲得禅宗法要者,必往来学习于江西与湖南之间,是以后人有“江湖”之说,后又借为武林之代称。官场不是託身场,由来多少公侯将相不管当时多么荣耀,临到末了,却是山穷水尽。深谙禅理的裴休瞭然世态炎凉,又身处唐朝末世,怕是早就想到了水穷山尽之时了——他怎么还会让儿子在这浊地浸染,泥涂自陷呢! [第一章]第一节 [回目名:]无德僧一试斐文德,小沙弥初识许小乙 文德随父亲进入相国寺,住持无德禅师正在禅房打坐。 等了许久,茶也吃了一盏,无德仍未答理。 文德有些坐不住了。但碍于父亲在旁边,只得又走到房中,合什道:“弟子裴文德前来拜见禅师。” 无德慢慢张开眼,“你有何文德?” 文德答道:“弟子今年十六岁,得皇恩胜眷,得中状元,乃吾皇亲点翰林。”语气中不无傲岸。 无德冷冷一笑,“即是翰林,那为何来见我。” “父亲说您是国中一等大禅师,有无上智慧,弟子是来向老禅师学道的。” “老衲无德,何来智慧?” 从小到大,文德还从没受人这样冷落,便说,“国中谁不知道您是一等的禅师。如果老师嫌弃文德,文德只请求在相国寺藏经阁学习一年,想我堂堂翰林,不敢说能超过老师,也做得起一方住持的。” “哦”,无德轻轻一笑,“智慧从何而来?” “当然是书里。”文德不服气地说。 “既然在书里,那你为何不拜贩书印字之人为师?” 文德灵机一动,“不,在心里,这里——”他赶忙一指胸口。 “智慧既然在那里,你还向我求什么?”文德也是聪明人,早听说过“心外无法”、“求法向内”之说,一时语塞。当即跪伏地上,“弟子知错了,请老师开示。” 无德与裴休默然相笑。 无德说道,“你在本寺先做个俗家弟子,若吃得苦来,再与你剃度,若吃不得苦,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吧。” 这样文德便在寺中做了俗家弟子,但却是个担水打柴的僧人。无德既不开示于他,也不指点他阅读经书。他一介侯门子弟,哪里经得日晒雨淋,烟薰火燎。但父亲执意要让他在此,他也无法。 这日,正在山间打柴,便听有笛声传来。悠扬轻快,让本来心情就烦闷的他徒生了好些快意。 四下寻找,只见山中一开阔处,有十几头牛正在悠然吃草,一少年正坐在一头大牛的背上吹笛。文德自从进了寺院,遇到的都是些蠢笨的和尚,听到的不是阿弥陀佛声,就是呆板单调的木鱼和钟磬声。见着这自在少年和悠扬笛声,便扔下了柴刀,向他走去。 走到近处,少年也看见了他,停下笛声。文德见他一身佣工打扮,却清秀俊俏,便是在长安城中纨绔子弟中也难得这样的美少年。少年也看见了他,这个透着斯文气却穿着粗布僧衣的同龄人。 “我是相国寺的俗家弟子,你呢?”毕竟是大家之子,文德很大方地打着招唿。 那少年忙从牛背上跳下来,作了个揖,“你好,我是后山的放牛郎。” 第2页 “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可以教我吗?”文德走过去位住了他的手。 少年很高兴,“当然可以,你叫什么?” 文德告知了名姓。那少年便说,“我叫许仙,你可以教我念经吗?” 文德很为难?但还是如实告知,“师父还没有传我经文,不过我可以教你读书写字。” “好,好,你是私塾先生的儿子吧。不过等你会念经了要教我念,好吗?”许仙很认真地说。 “干嘛要念经呢?又不能做官。”文德说。 许仙有些伤感,但还是说,“我父母都早早去世了,家里穷也没有为他们超度,也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 文德一听,觉得这少年好重孝道,顿生了许多亲切感。“好,等我会念了,我给你父母做个大大的道场。” 许仙点点头。把笛子递过来。 [第一章]第二节 [回目名:]严法清单打怄气人,慧老衲二显玲珑机 许仙教他吹笛,他也便把诗句教了许仙几首。不觉已是夕阳西下。忙告辞,两人约好明天再见。 再往林中,天色已晚了,要寻那柴刀却是不易,便空身而返。到了寺里,已是晚饭时间,大师兄法清拦在膳房外,问他何处去了,打了多少柴。文德不知如何说,只说没有打得柴。 法清道:“停你一餐饭食,你自在饭堂外思过吧。” 文德心想什么了不起,站在饭堂外,却想着下午的事,想那笛声,那牛群。但毕竟人不是铁打的,何况他从小娇生惯养的,饿这一餐怎生受得起。文德偏是那种傲气的人,任凭肚中咕咕直叫,也要争这口气。一个平日要好的做饭小沙弥偷偷塞与他一个馒头,文德却不接,与小沙弥推拉再三。却被用罢斋饭出来的无德看见。 “他既不食,你又何必强人所难。”无德斥着小沙弥。小沙弥忙退去。无德又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出家人受人供养,当知一瓢一饭不易。”文德从小到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遇着这样的委屈,见无德如此说,分明是奚落他,反抬起了头,偏着头只做不理。嘴上道,“我父亲也不知供奉了大禅师多少铜钱柴米,却来说我。” 法清正跟着出来,手上捧着大木棒。僧人吃饭不能说话,那棒是为惩戒饭中喧譁不守规矩的僧人的。法清见文德不但不听教诲,反对住持生出不敬。大棒立时敲在文德头上。 文德被这一敲,无名火起,横眉怒对法清,“凭什么打我?我却说错了?” “你不听教诲,心有忤逆!”法清喝道。 文德顿了一下,愤愤地说,“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心有忤逆?” 法清道,“你那模样儿那话语分明就是对住持不敬。” 文德冷笑道,“何为敬的模样儿?何为不敬的话语?” 法清一听,自知无理。禅宗重的是心,并不重行。做的怎么样并不重要,关键是心要诚,要真。所以到了后来,有些禅师却开了酒肉戒,叫做“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敬与不敬不在模样qi+shu+ωǎng,而在心。法清原以为文德是个初来者,又不曾学禅修道,却没想到他悟性了得。只急得叫师父。 无德许久不说话,文德正得意间,无德大喝一声“文德”。文德被这一勐喝着实吓了一跳,扑通跪在当地。 无德缓缓说,“这便是不敬的模样儿。”边说边扶他起来,又道,“这便是敬的模样儿。”说完走了。文德傻愣愣地看着无德的背影。 [第一章]第三节 [回目名:]禅房客担柴逞机锋。住持僧三警迷途人 第二日,文德到林中找到了柴刀。无心砍柴,便往山中草地去。许仙正在那儿。 两人刚找好地方坐下,文德便道,“便是和你一样的放牛,也强过我在寺中为僧。” 许仙问缘故,文德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他以前怎么样,怎样来的寺中,昨日又怎么样的被打被斥。 许仙看着他满手的血泡,很是同情。两人便商议,文德练笛时,许仙便去山中砍柴。砍完后,便随文德习字。 许仙本是穷苦出身,不多时,便砍好了一担柴。文德把池塘里的烂泥掏到岸边,摊平了,在上面划字教许仙。 古人一般都是一日两餐,眼见得又到日西,许仙忙催文德回寺。文德挑着一大担柴,也不管力气是否胜任,只想着法缘看着这担柴时会是怎么样的目瞪口呆。 才进寺门,无德正从大殿出来。众人停下让无德先行,文德也立在一旁。看着无德庸容大方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心里很是不舒服。便道,“翰林担柴汗淋腰,和尚吃了怎能消?” 无德听了回过头来,文德以为他又要来那大喝,心下早做好了准备,没想无德微微一笑,“老僧一炷香,能消万劫粮。” 文德也是聪明人,一听自然会意。那些旁边的蠢笨僧人只道是佛陀救济苍生,普度万方,自然能受十方供养,消万载钱粮。却不知无德话中有话——禅者心横八方,思接千载,不需一炷香时间,便能游歷万劫,通达古今。 文德木在那里,等无德和众人走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放下柴草,望无德走去的方向慢慢跪拜下去。 第3页 从此后,文德不敢再摆他翰林的架子,一心一意做工。便连那笛也不学了,只是每日教许仙一个时辰,便让他自己去练习。自己亲自砍柴,早早回寺,担水噼柴,不敢怠惰。 [第一章]第四节 [回目名:]苦磨砺佛门纳细流,勤研习百川归大海 不觉过去一年。 繁重的劳动给了文德结实的身体,如今的文德已不再是那个文弱书生。被风雨吹打的肌肤换成了健康的油黑色,被扁担压磨的肩膀宽阔而肥厚。 这日文德正在噼柴,不觉有人站在身边,回头一看,却是无德禅师。文德忙披上僧衣,退后几步跪下。 “你来寺中多少时日了。”无德说。 文德忙答,“弟子来寺中已一年有余。” 无德道,“一年有余,算来就是三百多个日夜。可想你的父母,繁华的长安城,还有你那翰林的头衔?” 文德略思索一会说,“弟子愿追随禅师,修习佛法。” “佛门净地,不能容傲气、妒气、杀气、暴戾之气,现在你能摆脱重重不良习气,也算是与佛门有缘。”无德看了看文德,又说,“端阳之日与你剃度可好?” 文德伏首在地,答道,“遵师命。” “佛法无边,如浩浩大海,能容万物,就赐你僧名法海吧。” 文德再拜称谢。 端阳正午,相国寺内钟鼓齐鸣,法音朗朗。 斐休和家人也来了。斐夫人早哭成了泪人儿,却仍不时曳着斐休的衣裾,斐休自做不理。斐夫人终于忍不住了,望殿上叫了一声“文德”。文德听得母亲叫唤,沖无德看了一眼。 无德手一挥,示意他过去。文德行到母亲身边,跪了下去。斐夫人也跪了下去,抱住文德,却拍着斐休的腿,大恸,“老爷,你好狠心呀。让他受些苦也便罢了,却要他出家,这是为何?他也是你的亲骨肉呀!” 斐休一把拉起夫人,一边又去拉文德。“人在六道之中轮迴,不增不减,不生不灭,原不过是托你腹生,受你我的血气,来此世中磨砺,你与他有何亲?” 斐夫人却不听,更抱紧了文德,“老爷,你常说出家在家不过在于一心,有此心,在家也是出家,无此心,出家不如在家吗?文德在家也同样可以修习佛法,又何必出家呢?” 斐休道,“既有此心,就当断除一切杂念,放弃一切尘世诱惑,一心一念修行。”说着,拉开二人,挥手示意文德,“去吧!” 文德对母亲双手合什,唱了一句佛号,“爹娘,今日起,文德便是尘外之人。孩儿自会勤加修练,祝祷爹娘福寿安康。后山有一牛郎唤作许仙,为人老实,聪敏勤快,与孩儿很相投缘,若是想孩儿了,便把他当作你们的孩儿吧!” 却听板响钟鸣,吉时已到,文德忙跪立佛前,无德手持剃刀,念念有词,众僧唱诺大悲之咒。斐夫人在众人搀扶下,大恸失声,哀甚。其中也有文德姐妹亲戚哭泣者,一切声响俱淹没在梵音法声之中。 文德正式受戒,法号法海。 [第二章]第一节 [回目名:]俏师徒妄论马牛风,忘机友初生断袖情 法海受戒后,开始研习佛法。早上担水噼柴后,便是早课,之后便是参修。参修时,他教习许仙一些诗句文章,便在山中大石上坐禅,许仙在泥地上划字背句。 许仙虽学习较晚,却聪敏好学。更兼有法海这样的翰林相授,自然是学业精进。 那斐夫人在受戒之时听法海说起许仙。大凡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慈爱,听得许仙父母早亡,穷困无所依託,又兼与法海相善,虽不能以亲生儿子般相待,却也没少关心。因法海已是出家之人,斐休早就告诫过她,不得再往寺里去搅乱法海的心性,破坏他的清修。她歷来是很听丈夫话的,但凡想法海时,便与许仙送衣添被,济粮备炊,以做慰籍。听得许仙好学,又资助他纸笔,更把法海当日读的书都叫下人们搬去送他。 这日,许仙正在翻看诸子文集,却从中滑出一个小册,看时,却是本春宫图集。不由得翻看,只看得心驰神移,不能自己。许仙知道这必是法海以前看过的,不觉好笑,便兴沖沖拿着去找法海。 法海正在大石上坐禅,已有几个时辰。但见他舒眉和颜,法眼轻闭,双手合什,两腿迦跌而坐,犹如雕像。许仙找了根松针,蹑手蹑脚走过去,在他鼻孔里轻轻拂。法海正在深禅之中,神游太虚,哪里能感觉痛痒。许仙弄了好一会儿,只觉无趣。再看法海,根本没有些许反应。 许仙便盯着法海看,他可从没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看过法海。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比那春宫图上画得美多了。他想像着那粗布僧衣里的肌肤会是怎么样的柔滑,不由得伸手去摸法海的手。 法海缓缓睁开了眼,倒把许仙吓了一跳,忙缩回了手,道,你终于醒了。法海笑笑,“我正在西天听佛祖说法,只听得如痴如醉,却见观音的善财童子掷来一个仙桃,正打中我的手,便回来了。” 许仙不好意思道,“可见又是瞎诌,和尚不打妄语,你也不怕下阿鼻地狱。” 法海从石上下来,“我又不是和尚,我是僧人。”说着笑了。和尚是对住持和大法师的尊称,不像今天用得这么滥。 第4页 许仙从身上拿出那春宫图来,往法海面前一摆,“这可是你的?你这个僧人,一下就犯了两戒,看你有什么话说。” 法海接过翻了几下,笑了。许仙不依不饶,“你还看,真是色胆包天。” 法海把书还给许仙,“打开时是看了,而关上时就不看了。不像你,打开时也看,关上时还看。”许仙愣了一会,“你又拿禅机来绕我,看了就是看了。”却拉了法海在草地上坐下,“我且问你,你做公子那会,可有与女人那个?是个什么滋味?” 法海看着他傻傻的样子。很是可爱——这个比他只小两岁的少年。只道,“色是刮骨钢刀,无堪滋味。” “既无滋味,那为何世人皆要行夫妻之事呢?不单人,连牛马也做那事。”许仙问。 “因为他们做便做,不做便不做,拿得起,放得下。” “那你和尚难道拿不起,放不下——何必要戒呢?”许仙调皮地问。 “和尚吃素,拿不起;和尚心存专一,放不下。所以不碰为好。”法海说着,笑了。 许仙逗趣道,“我看和尚是嫁与了佛,只与佛做那事。”法海忙唱了个佛号。许仙又说,“要不,怎么有‘青灯伴佛眠’的诗句?不就是跟佛睡觉嘛。”法海见他穿凿附会,会心地笑了。 许仙道,“那我也要伴你这个佛眠。”说着,把法海拉倒在草地上,两人仰面躺下。 天上两朵白云停在空中,似乎也在看着他们。 [第二章]第二节 [回目名:]法海放蛇辨佛性,许仙作画释痴情 法海的母亲怕儿子参禅日晒雨淋,在后山的大石边捐了一座草亭。许仙得了裴夫人的资助,在草亭里放上桌子,摆上笔墨,便伴着法海修行。 许仙心性灵敏,自那日见了那春宫图,便喜欢起画画来,每日里温过课业,便摹写那山水牛羊、兰竹松菊。 练习已久,长进也不少,那牛羊兰草虽比不得名家的气韵,也有八九分架势。这日,许仙忽来兴趣,比划着名法海的模样画了他的头,却配了个牛的身子,又附上打油诗一首于旁: 法海小和尚,出家不守戒。 一朝落地府,投胎做牛马。 作完自鸣得意,却等法海参修完了奚落他。勐一回头,却见法海坐在大石上,不知什么时候一条白蛇熘上了他的肩头,足有小孩手臂般粗,对着法海的脸吐着信子。许仙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不敢大叫,怕惊了蛇,忙去找了根长棍。慢慢插到法海头和蛇之间,用力把那白蛇横扫出去,落在草地上。待要打时,法海却睁开了眼,“休伤它命。”许仙回头看了一眼法海,那蛇已开始窜走了,忙要追打过去,却被法海拦住。 法海唱了个佛号,“让它去吧。” “它差点就要咬死你!”许仙把那长棍朝蛇游走的方向狠狠掷去。“见蛇不打三分罪。” “它要咬我,只是你的想法,不是它的想法。也许它只是把僧人当作了菩提树,在此沐浴智慧的光辉呢?” “它是蛇,你以为是牛马兔子呀!”许仙争道。 “一草一木皆有佛性,何况它呢?” 许仙知道他又说禅了,何况自己救了他,不感激也就算了,还说他的不是,老鼻子不高兴,便扯了一把草,道,“那你把它的佛性剔出来看看。” 法海接过那把草,走到池塘边,用小棍扒开软泥,把草根部埋进去,又把土培好,并从池塘里捧出一捧水淋在草上。许仙本看着诧异,却见法海笑着说,这就是它的佛性。又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它的佛性在这里。” 许仙不懂,只说,“你少跟我玩那些禅机,我只问你,如果你命都没了,那佛性在哪里?” 法海指着许仙的胸口说,在这里。 许仙仍说,那要是我不小心也被它咬死,那佛性又在哪? 那就在它那里。法海一指蛇逃去的方向。 许仙不奈烦了,“根本就是胡扯,胡搅蛮缠。” 法海只说,“有心处便有佛性。佛心在你心中,你心中有佛性时,万物皆是佛陀弥勒。心中若无佛时,圣人也是魔头。” 许仙听得如此说,便不再作声,但仍不服气。突然想起自己作的画,便拿来与他看。 法海看看画,又看了那打油诗,不仅不恼,反笑了。 许仙故意严肃起来,“你只是嘴上说得好,不守戒律,强词夺理,又犯了色戒,下世就罚你变成牛。” 法海却提起笔,醮了墨,在画上题了一偈: 原是臭皮囊,不比牛身强。 牛马不作孽,自在上天堂。 许仙一看,把画团成一团,背过脸去,“我不跟你说了,说不过你,你坏的都能说成好的。” “何来好与坏,好与坏不过是你的心在分别。有分别之心,就会有好坏,有善恶。” 许仙一回头,脸正碰着法海的鼻子,望见法海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心上顿时有种异样的感觉,“那——” “那什么?”法海问。 许仙不知怎么说。一丝凉风从山谷里吹来,许仙迎着风的方向望去,两只牛犊肩并肩在草地上吃草,驱赶牛蝇的尾巴左右拍打,不时打在对方的身上。 第5页 [第二章]第三节 [回目名:]长厮磨终蹈孽情海,辨因果怎拆合和仙 这日,许仙正在画牛,却见一只公牛骑上了一只母牛的背,要干那事。许仙看得性起,想起正在山涧里洗浴的法海,不禁放了笔墨,往山涧奔去。 二人原来经常在山涧中洗澡,法海见他脱了衣服下来,也没在意。却被许仙从后面抱住,那根家什硬梆梆地顶在后面。 法海正诧异间,许仙却道,“哥哥,救救小弟则个,我受不了了。”还未待法海明白过来,许仙手死死地抱住法海,将那物狠顶了进来。法海从未行过房事,更未做过这样的事。只觉一阵巨痛,几乎叫出声来。 “你这是干什么?”法海挣扎,却被许仙死死搂住。 许仙只求道,“好哥哥,我受不了了,就这一回,就这一回。” 法海唱着佛号,用力扳开他的手,脱开身来,往岸上走。许仙忙追过来。 “好哥哥,不要生气。”许仙说,“我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喜欢你,你比那春宫图上的都好看。” 法海已上了岸,草草披上僧衣,闭目坐禅收心,刚才一惊一痛着实受惊不小,只把那心经在心中默念。 许仙却不穿衣,坐在旁边,“哥哥,我是真心地喜欢你的,不是想那个——” 法海心稍稍平静下来,“诸法皆是空相,纵然是沉鱼落雁之貌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眼即逝。” “好哥哥,我是喜欢你,不管你是美是丑。”许仙道,“我只愿天天陪着你修道,就是像韦陀一样和观音做个对面夫妻也愿意。” “阿弥陀佛,不要说了,这怎么可以比。罪过罪过,南无观世音菩萨。” “怎么不可以比,观音菩萨是男的,韦陀也是男的。”许仙道,“更何况你常说,男女本无差别,俱是一样的。男女之别不过是因色相所迷而形成的分别之心。” 法海已没了主意,许仙也觉察到了,撩开他的僧衣,……(此处删去一段,约150字。)两人依着春宫图上的做法,极尽夫妻之道,只做得两人恨不能粘作一块,融为一体。 完事后两人洗浴罢,便在大石上晒日头,法海想穿上衣服,却被许仙拦住,“还怕谁看了去不成?” 法海便把僧衣盖在身上,“举头三尺有神明,怕神明看见。” “难道你和尚还怕神明?”许仙道,“神明若要看你,你裹上棉被也能看见你。”许仙边说边拂摸着法海的身体,好似今生初见一般,又好似看护着一件至宝。 “和尚不怕神明,只怕因果。” 许仙停下来,问,“有何果?” “无果。” 许仙继续拂摸着这他曾经多少次在梦中觊觎的身体。“即无果,那还怕什么因果?” “小民畏果,菩萨畏因。”见许仙没有答话,知道他不懂,法海便又说,“平常人不做某事是因害怕那件事的后果严重,他们行事,只从后果出发,只要后果不严重就去做;而有修行的不做某事并不是害怕它的后果,而是知道这种事不是善事,不能为,既便是没有严重的后果,他们也不会做的。” 许仙抬起头来看着法海,“你是说我们这样做不是善因?” 法海摇摇头,“不知道。” “不是说善恶皆在人心吗?”许仙问。 “是的,所以说不知道。” 山涧里静静的,只有泉水在叮咚地流淌,似乎在轻轻地诉说,似乎在轻轻地吟唱。 [第二章]第四节 [回目名:]迷法海长游祗园舍,智无德短喝断妄念 自此,许仙竟与法海对坐参起禅来。隔三差五,两人便于背人处做那事。 法海不知此事可好,只道是拿得起,放得下,却不想并非那么容易,想是修行不够,或是定力不足,根本做不到拿得起,放得下。几日来,终日苦参不透,便往寺中去寻方丈。 两人对坐下来。 法海道,“昨日弟子禅定时,到了祗园精舍。弟子在菩提树下见到一少年王子,愁眉不展。问他,他道是为情所困。他爱上了一名女子,却不知道那女子是否爱他。他不知道那女子是爱他的地位?钱财?还是身体?于是苦恼不堪。他向弟子求教,弟子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无德略思索一会,“很多人都问过类似的问题。这是分不清自我和外我。自我是心,外我是附加在自我之上的东西——地位、金钱甚至肉体。外我是会变化的,地位会变,金钱会增减,身体也会丰盈和衰朽,唯有心是不变的,如舍利子,不增不减,不生不灭。” 法海认真地听着,“那少年也知道这个道理,他说如果那女子爱的是他本人,而非地位钱财和身体,他就准备娶她。可他不知道该如何知道女子心中的想法。” 无德默想了好一会,“从宝座上下来,换上平民的衣服,可以测她是否在乎地位。穿上乞丐的服装,可以测她是否在乎金钱。”无德顿了顿,“穿戴女人的服饰,可以测她是否在乎他的身体。如果她都能接受,那她爱的就是他本人了。” 法海念了声佛号,“如果王子真的变成了女人,而不是穿戴上女人的服饰,那女子还真的会爱他吗?” 第6页 无德轻轻地笑了,“这个问题要问她和你,而不是问我。” “问她和我?”法海不解地重复着。 无德大喝一声,“是她爱王子还是我爱王子,不问她问谁?什么是男,什么是女,是你起了分别之心在先,不问你问谁?” 法海点头称是。 坐许久,法海又说,“在祗园精舍弟子还看到一个忏悔的人。他形容憔悴,苦不堪言。弟子问他,他说有一朋友被人欺骗,觉得生无所恋,于是找来了锋利的匕首藏在枕头下,想在夜深人静时割脉自尽。他知道了这事,但又不便明劝,于是就偷偷拿走了匕首。朋友半夜里找不到匕首,没有死成,却仔细想了半夜,便不再轻生了。” 无德附和道,“善哉善哉!” “虽然是件好事,可那人却为自己的偷窃行为而深感不安。” 无德唱了声佛号。 “弟子劝他说,偷窃虽不是好事,但救了人的性命,这就是无上功德。他却说,难道我要用牺牲品行来换取功德吗?这样的功德佛祖能贊同吗?” 无德默不做声,法海又说,“那人又说,现在有人想要加害于你,我先一刀了结了他,这岂不是用杀人来换取救人的功德——” 无德又是一声大喝,如雷震于当前,惊得法海几乎跌下坐来。“我这是什么功德?” “弟子不知。” “我一声喝,断了你的邪念妄想,这是什么功德?” “弟子愿闻其详。”法海说。 无德指了指中堂香案上的香炉,“你看那香炉有功德吗?” “为敬佛之人承香,有功德。” “有多少功德?” 法海不知怎么回答,无德道,“若装功德,不过能装一香炉大小而已。若不装功德,他的功德又岂是一寺一院能装下的。” 法海听得,拜伏在蒲团之上。 无德又说,“执着于善与执着于恶都是迷途。明知是恶行,偏去做,不行;知道是善行,做过后,却想着有什么前因后果,不能从中解脱出来,也是不行的。世上会说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很多,真正能做到的,天下之大,几人欤?” 法海再拜道,“谨受教诲。” 无德意味深长地说,“祗园精舍应该去,但不能经常去。你还是多去去伙房柴房吧。那里或许更有益于修行。” [第三章]第一节 [回目名:]老禅师曲言逐辩客,放牛娃不舍动情僧 法海每日里便不再去石上参修了,只在伙房柴房做杂役。许仙便跟着他忙前忙后,只少了亲热的机会。只有在山中做事无人时,才能抱着亲热一会。 许仙耳濡目染,也懂些佛理,会打些禅机了。便把那些野狐禅法解与旁人听。 这日,裴夫人带了家人来看许仙,拿出一双僧鞋托他交与法海,又拿出一双丝鞋与许仙试脚。许仙自与法海做了那事后,便把斐夫人做了亲生母亲一般。前后叫得蜜也似的甜,唬得老太太高兴得什么人似的。 他又给裴夫人说法海在寺中的修行情况,发挥他那些文章诗句才能,和着那粗浅的佛法禅理,添油加醋说得神乎其神。 还带了那些家丁丫头们去看法海坐禅,还说法海已经修到了禅门第十六层了,也不知他怎么编的,大约是听说地狱有十八层吧。还说,有佛性的人就能看到法海头上的佛光,像月晕一般的。家丁丫头们,哪个愿意承认自己是没有佛性的瓦砾渣子烂木头呢!一个个都说看得真切,果然是有的。把个老夫人唬得热泪直淌,合什念阿弥陀佛。只说自己有福气,生了个佛子,比当日法海得中状元时还要高兴。状元是人人都能中的,佛子灵童却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 许仙又编了故事说与那众人听,最常说的是法海斩白蛇。说那白蛇有水桶般地粗,立起来有两层楼那么高,把他吓得是屁滚尿流。却见法海念动金刚咒,双手合什噼将过去,那蛇立时断成两截。 有个丫头便说,出家人怎么能杀生呢? 一个家丁忙说,蛇是要吃人的。 许仙灵机一动说,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果此蛇被他人所杀,那人必犯下杀孽。法海这样做是为免他人犯杀孽。何况那蛇并未死,只是被断了法力。被他收在了钵盂里了。 家丁道,这样的坏东西怎么不杀死呢? 丫头说,若杀死了,那少主人不是犯下了杀孽。 家丁争道,少主人是佛陀转世,他要杀便是杀得的。地狱也奈不何他。 许仙便说,一草一木皆有佛性,何况是蛇,法海是要收住它,用佛法来化解它的戾气,让它变好呢? 斐夫人又念了一句佛号,很是感动。 丫头补充道,蛇修练好了,就会变龙,可以降雨救灾的。 许仙没事,就这样瞎编着故事逗大家乐。却没想大家都当了真,回到长安城里,越传越神,好些公侯都到斐府来拜贺,贺的是斐府出了个有道的高僧,在世的佛陀。那城里说书的正愁没新鲜故事说与众人听,只把那些个故事东借西挪,拼做一块。相国寺香火因此骤增。 一些香客见法海只是个担水噼柴的僧人,不过气宇倒是非常。许仙在旁边便来打消众人的疑虑——这才是普渡众生,我不担水谁担水,我不噼柴谁噼柴,佛陀一瓢水,能消百种愁。那些香客听得似懂非懂,只去争吃那桶中之水。有的说吃过那水后,先时有的病也好了,痛也消了。说得真的一般。 第7页 这些却被无德看在眼里。禅门不同于净土诸派,是不信神鬼的,也反对用“神鬼怪力”来唬弄人,甚至有的禅师都不供奉佛陀神像,只在中堂挂一“禅”字。他们讲的是不可有执着之心,执着于佛像本身和净土天堂同样也是迷途。正如六祖所说,心上要无有一物才好。无德便叫了法海来禅房对坐。 无德道,“禅者若染一丝功利,便如粥中掉入了老鼠粪。” 法海知他所指,忙说,“是许仙编造,并非弟子心意。” 无德“能劝人行善,敬畏三宝,也并非坏事——只是方法不当。今日誉你者,也必是明日毁你者。许仙不可在寺中,你打发他去吧。” 法海叩头称是。 法海思来想去,当日便写了一纸荐书与许仙。原来杭州太守与法海是同科进士,又是同学,便举荐许仙去那里做事。 许仙哪里肯依。 法海道,“你总须成家立业,这样下去终不是个事的。” 许仙却道,“大不了剃头与你一起当和尚。” “你虽父母双亡,却还须要传宗接代,这样下去只会耽误了你。”法海说。许仙却不管,边脱他的僧衣边亲他的脸。法海下面早已是硬挺了的,许仙便坐了上去。上下蠢动,把法海弄得哪里还有心思说正事。 只等完事,法海又提这事。 许仙恼了,“你我便如夫妻一般,还要怎的?我若还喜欢除你之外的一个人,我便是蛤蟆养的。”却偎在法海身上撒起娇来。 法海却说,“江南景色如画,人情也与咱们这不同,你出去见识一下也好。古人不是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许仙不答话,法海又说,“如果我是个女的,你还喜欢我吗?” 许仙抬起头来,“也喜欢。” “什么叫也喜欢。” 许仙道,“我不管,反正我不去,大不了,我还放我的牛。” “你若不去,我便再不见你。”法海说。 许仙看着法海,想了一会,肯定的说,“是不是老和尚要我走?”想一想又说,“我早就看出他看我不顺眼了。” “不,是为我的修行。”法海否定了。 “我又不影响你修行,我什么时候打扰过你。” “不是说这。”法海说,“你一天到晚在我眼面前晃,我怎么能专心致志呢?” 许仙得意地说,“拿得起,放不下了吧。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法海拂摸着许仙的头认真地说,“纵然看得破,未必放得下。等我放得下时,也就是你哭的时候了。” 许仙调皮地道,“你真放下时,也有你哭的时候。” 法海道,“和尚没有七情六慾,不会哭的。” 许仙强道,“没有七情六慾,你刚才的是什么?” “刚才的已放下了。”法海笑了。 “你放不下的。谁拿起了这个,都放不下的。”许仙坚定地说,但又问,“如果放下时,你会哭吗?” 法海想了一会,说,“既然放下,又哭什么?和尚若哭时,必是大悲大忏之事,天上会下起磅沱大雨随他同泣。和尚的泪水滴在地上,地上会生出美丽的莲花。” [第三章]第二节 [回目名:]释法海漫说一人禅,厉无德精解三层境 斐夫人替许仙收拾停当了什物,又资备了盘缠,如亲生儿子分别时一般地看待。待分手时又不免哭了一回,只道自己命苦,收了个儿子,不想又要分离。 那许仙只拉了法海到一旁说体已话。碍于众人眼目,只把手狠狠地在法海手臂上掐着,眼中充溢着留恋之情,悄悄道,“你若是背着我与旁的放牛郎或是小沙弥干下那事,我是不饶的。”法海只是念阿弥陀佛。 许仙道,“待老和尚圆寂,你做了主持时,我便是要回来的。”法海只得唯诺。 却还不够,又说,“你若放下时,我便叫老天爷淹了你的寺庙,叫你做不得和尚。” 这才依依不捨上路,再看法海臂上,已掐了一道深深的红印。 许仙走后,法海却并未收下心来,反若有所失,不能禅定了。纵然是终日担柴挑水,体力耗尽也不能泯灭心中的思念。这一切无德都看在眼里。 但禅门讲的是心法,心上通不过,纵然是打骂说教都无济于事。无德只得旁敲侧击,引他上路。不觉又是一个春秋。 无德年世已高,自知大限将至。这日法事毕,便对座下弟子说道,“大家修行多年,不知参悟如何,且说来我听。今日不比往日,有甚么都可说来我听。”其实是有意效法五祖当日麟选衣钵传人之法。众人也领会其中意思。 其中有大胆说的,也无外乎是当日神秀与慧能的说法。无德也不作可否,只一一评点。见大弟子法清没有说话,便来问他。 法清将手上戒棍恭敬放在地上,双手合什,方道,“弟子向来不及师弟们聪敏,未有所悟,不敢胡言,只是谨身修持罢了。” 无德点点头,微微笑道,“能谨身修持,身体力行,此等行为若还有尘埃,其谁又能免?”便又来问法海。 第8页 法海想了想说,“我与众师兄弟的不同,只未知可否。” 无德道,“说来我听。” 法海合什道,“我有一偈——菩提本是树,明镜不是台。心上只一人,何处容尘埃?” 无德闭目沉默许久,众人见师父没有评语,都面面相觑,也不知可否。有几个便来问无德,法海如此的修行如何?那意思是想知道无德有意将衣钵传与谁,便好与他相近。 有个与法海相善的师兄说,“妙,心中只佛陀一人,还能容下什么邪念妄想?” 也有说不好的。 良久,无德方开口,也不睁眼,“禅门有三种境界,第一层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因其心有分别,所以万法诸相都不相同——山是山,水是水。等到第二种境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因其心无分别,山水皆是诸法空相,无甚分别。这种境界虽好,但还是在分别,是不分别之分别。等到第三层,仍旧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因其知道万法归一,万相空无的道理,所以无心去分别山水,山仍旧是山,水仍旧是水。” 便有弟子问,法海到了那种境界? 无德不回答,只道,“不过在第二层上,放下这一人,便可达到第三层。” 也有问法清师兄在第几层上的。无德喝道,“何来层?” 有个胆大的便说,适才师父说过禅门有三种境界。 无德笑笑,“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修行之人若执着于境界,又是一误。修行不过是随心随意,岂能随境而动?水在江中,遇滩则静,遇弯则汹,水还是那个水,不过处时局地方不同罢了。” 众弟子又问了些佛法心得。无德或解或喝,一一答过。 无德终于说,“今日之会,乃我在凡世最后一会,他日升坛讲法,便是我亲传衣钵之时。” 有个师兄便问,衣体传与何人? 无德笑笑,“衣钵传与后人。”便挥手示意大家退去。 大家都是聪明人,出去时,便分作了两派,一边簇拥着法清,一边紧跟着法海。 无德接过随身小沙弥的茶碗,淡淡地说,“禅门中若有功利,清者亦不能清,有容者也未必大。” 无德便吩咐沙弥出去,自己要为圆寂净身,不待叫时,谁也不许进来。大凡高僧知道大限来时,便要禅定,不吃不喝。一是为了心静如一,一是为了排空身上秽物,得一洁净之身。 [第三章]第三节 [回目名:]法明误吐分离事,无能智护噼柴僧 众人见无德如此,知道寺庙将易主,便根据那法会中的言语猜度谁是未来的主持,便好与谁相近。其中不免有荒废了修行的,也有那些好事的,未脱俗气的,便相互暗中攻陷。 这日,法海正在噼柴,便有那法清的支持者法明过来讽道,“你心中那一人是谁?敢不是哪个相好吧!” 法海只不理。 法明又道,“好好的公府不呆,却跑到这来抢我们的饭碗,也是师父看你父亲面上,才收留的你。” 法海仍噼他的柴。 法明却不罢休,“你只做得正人君子一般,你和许仙搞的那些丑事只当我不知道,师父也早是知道的了。你还是趁早走了得好,若法清师兄掌了寺院,是必不容你的。到时叫你好看!” 法海愣在那里,半晌才念了个佛号。 那边一个老头陀本在一旁搬柴火,见法海停了手,便说,“谁做主持,不一样要噼柴搬柴的,相国寺里唯一不缺的倒是闲人。”却把法明推了一把,去拾他脚下的柴。 法明骂道,“你个老东西!” 老头陀回道,“东西总有老的时候,若是不老,就成妖精了。” “无能。”法明叫着老头陀的法号,“倚老卖老,你不曾记得你是个犯戒的僧人了?要不,师父会罚你在这?” 无能边拾柴边说,“若心上放不下功利,戒又有何用?若心上不知有罚,罚下十八层地狱又能怎样?” 法明只气得“你你你”的乱叫。 这个无能因不平时政,出家在此,与无德是同门师兄弟。因好酒,当日喝醉打伤了山下的村民,被无德罚在柴房做工。一做便是四十几年。 [第三章]第四节 [回目名:]智比丘传达身后事,痴和尚难捨前生缘 是日,小沙弥正在方丈门前打盹,却听得门吱地开了。无德走了出来,一手拄着锡杖,一手拿着铁钵,对小沙弥说,“拿我袈裟、毗卢冠到大殿来。” 不多时,寺中集会钟声起。众僧都放下手中的事往大殿跑。只有无能和几个火工头陀在殿外广场上堆放柴火。 无德端坐大殿上,小沙弥捧袈裟、毗卢冠立在一旁。法清诸师兄弟站立殿中。 无德振铎而语,“吾今即往西天朝见佛祖。留下尔等自当严加修行,苦练心志。”众僧听得,齐齐跪倒在地,也有那伏地失声的,也有那泪如泉涌的。 “他日到西边来见我,我必要考问尔等功课。若是尔等怠惰,必不轻饶。” 法清等众人应道,“谨受教诲。” 无德又道,“我有袈裟一领,毗卢冠一顶,是先时祖师所传。法清过来——”法清忙把戒棍交与身边的师弟法明,过去跪下。 第9页 “法清执法严明,能守戒如一,今传与你。”法清合什拜受,无德为他整冠,授衣。法清披戴好侍立一旁。 “法海——”法海应声出列合什跪下。 “‘菩提本是树,明镜不是台。心上只一人,何处容尘埃?’菩提、明镜本是先圣们打的比方,是指向明月的那根手指,而不是明月本身。时时拂拭也好,心上无一物也好,都是叫人心无一念。若真无一念,便会有万念俱生,还不如心存一念,以叫诸念皆息,这便是精诚。禅门无方便之门,百人有百样法门,千人有千种路径。只要心中有佛,无路不通,无法不能。”又道,“法海心性聪敏,有此一偈,他日座下必有五百僧众,受五千人供养。我这有锡杖、铁钵留与你云游江湖——南方禅寺丛林有六祖传承的无上妙禅,当谦虚受教,不可自持自纵——他日必有你的结果。” 法海再拜合什。无德拂摸着锡杖,“杖分四股,为断四生、念四谛、修四等、入四禅之故;股中十二环,为念十二因缘,通达无碍,修行十二门禅之意。不得以不净手持杖,不得担于肩上、见佛像不得使锡作声、不得以杖指人、不得用杖于地面写字。化缘至人家门首摇锡三下。若无人应,再摇五下。又无人应,更摇七下。终无人应,则应往别家。”说完方将锡杖授与法海。 “一钵千家饭,孤僧万里游。此去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要虚心参学。须知野老黄童有真意,禅心得来本自然。一花一草皆是禅心佛意,不可小觑。”又将铁钵托与法海。 “我业法清可守,我道法海可传。”说着深情地看了二人一眼,“座下弟子可有异议?”众人只是再拜称善。 “我去矣。”无德说着闭上了眼。 立时大殿上法音齐响,梵声四起。法海想起以往无德对自己的教诲:那初开禅心时的“何不拜贩书印字者为师”之喻;那消他傲气的“老僧一炷香,能消万劫粮”之语;那祗园精舍与柴房伙舍之比。一心想侍奉师父百年,却不料无常早到。而今既离人世,又将杖钵相传,虽是法清守寺为主持,其实真正衣钵是传与了自己。而偏自己不争气,想起那日法明所言,以及无德遣走许仙,知道无德是明了他与许仙的事的,却只不说破。“色”字乃是僧家第一戒,自己偏放不下,是有失师父所望。想至此,不由得泪如雨下,失声大恸。 法明戒棍噼头便向法海头上打来,“这是什么修行?”法明厉声斥道,“这就是你受杖钵弟子的修行?”禅门境界断却七情六慾,看破生死,不因生而喜,不为死而悲。 才说完,却见无德睁开眼来,吓了法明一跳。 无德弯下腰来,用手指轻轻擦了一把法海的泪水,用指尖弹向空中,“和尚的泪是大悲之心、大忏之心、精诚之心所至,泪水落在地上,在心中却会盛开美丽的莲花。” 又说道,“老衲无知又无德,自无舍利留后人。尘归尘来土归土,一缕青烟朝西行。老僧圆寂,乃是功德圆满,有何悲哉!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去吧!”说完示意法清与法海扶他。众人见无德醒过来,大喜过望,齐念阿弥陀佛。 法清与法海扶着他出得殿来,却见无能已在殿外布置好了柴堆。因寺中早就传说无德既将仙逝,山下村民听得寺中钟鼓乱响,便知了分寸,都赶上山,在大殿外观望焚香叩头,山门外还有男女老少不断进来。无德放开两人,走上柴堆之上,面朝西跏跌而坐。 “法海——”听得声唤,法海忙过去,“既已受杖钵,为何还不离去?” 法海敛了悲意,道,“弟子想送师父一程。” “不必。快去吧。愿你锡杖所点之处,金莲绽放;铁钵所化之地,兰蕙飘香。”说着努力地向法海挥挥手。法海不敢违拗,只好转身而行。 行不多远,却听无德又唤,忙转回来,却听无德道,“放下他。” 又对众僧道,“这是真的去了。”说完便是一声长喝,声振云际,响震钟鼓。喝声已止,回声在山中久久未绝。法海三拜而去,出至寺门,回头望时,熊熊大火已经燃起,一缕青烟直上青天。 [第四章]第一节 [回目名:]思游子应对燕巢诗,妒僚客责问空空境 却说许仙离了相国寺,持了荐书往南方而去,一路上遇店住宿,逢寺烧香。本是放牛娃出身,不怕辛苦,一路上风情人物对于他来说也自新鲜,早忘了离别之痛。只是遇着雨天,行不得路,在店铺里住着无事,便想起与法海厮磨的日子,心上分外思念。 不下几月,到了杭州,送了荐书进府去。那太守姓陈名公靖,原是裴休的门生,与法海有同学之谊,又是同科进士,看了荐书,便请许仙进来。与他谈典故,一一对答。又指物作诗,虽不是上好,却也过得太守耳目,比那府中的清客幕僚不差丝毫。问及法海修行得怎么样了,许仙又实话说了,且不免打些机锋,说些禅意。那太守自是喜欢得不得了,便收在府中做了幕僚,准备有合适职位时好好任用。 一旦闲下来,许仙不免想起法海来。最是那春夜难熬,又正青春年少,免不得一夜间自己耍弄几回才得安眠。日子倒是安稳,却是极想那山间的日子,少不得托着回京的客人与法海捎书传纸。也有那不曾传到的,也有法海接到的,一例地搞得法海心烦意乱,哪里还敢再雁字回传。越是不得法海音信,许仙便越是想得难受。不下一年,那捎书带信的便连他那书信也传不去了,说是相国寺住持圆寂,法海已不在寺中了。 第10页 便又托人到尚书府去问,只是得了裴夫人几件衣物并一些铜钱及嘱託——无非是寒暖自重,努力学习的话。却也得了些消息,说的是无德圆寂次日清晨,门上一个僕役来报,有个和尚极像是公子,在当街望府上拜了三拜,便走了。他叫时,那和尚也不曾回头,柱着杖,托着钵出城去了。裴夫人听得,垢面跣足追去,已寻不着踪影了。打听到寺中,说是法海受了杖钵往江南云游去了。裴夫人便大念阿弥陀佛。 许仙听得这些,心中又是喜,又是悲。喜的是法海也往南方来了,说不定哪时会寻到这里来的——许仙心想自己如此思念法海,法海也必是难捨得他的。悲的是往日到还有个挂念的方向,现在也不知法海在何处,便是想他了,也不知往那里想去。 只说这日太守大宴宾客,请的是杭州地面上的权贵富商。清客幕僚们便一例儿坐陪,各以已长助兴。 为中一个清客名唤作李贤的,是极喜于人前显摆的。酒过三巡,便对太守说,莫若以诗助酒兴,且指一题,会诗的会文的或是会唱的会写的便都各自围绕此题献技。大家听了都称好。 便叫太守指题。如此设题不能太难,太难了易冷场,也不能太易,太容易了也无甚乐趣。太守正思考间,满场一片静寂,却听得堂檐上传来燕儿叫声——那檐下原筑着个燕巢。太守一指,“有了,就是它了,大家便以燕儿为题如何?” 李贤便道,且听太守道来。 太守道,“不比以前了,方才又多吃了几杯,一发不能作了。我且吟白乐天的一首《钱塘湖春行》吧。”说着便吟起来,为中有一句“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吟完众人便喝起彩来。都道是风貌气宇不减白公风采。太守便与右座把盏,右座也说了一句旧诗,又与邻座碰杯。邻座是个姓方的商人,不通诗文,便道,“窦燕山,有义方。” 众人见他把蒙学中的句子搬来,不由得大笑起来,他也不恼,道,“酒席之中必要有个逗乐之人方才有气氛的。” 又传到一个清客那,便唱了一首高适的《燕歌行》。又传与一画客,便叫小厮们抬了几案,拿了笔墨作画。 那李贤也不等他作完,便举杯出来道,“唐兄作画需些时间,我且圆一圆场,作一首新诗与各位助酒。”便学了曹子建七步成诗的模样儿,于那堂上抖开了方步。待走到第七步,停下道,“双双堂前燕,往返不得闲。缘为子孙计,天下父母心。” 有几个会意的便说,“太守本是地面上的父母官,如这燕儿般不知疲倦,却都是为了杭州地面上的老百姓呀!”众人也早知李贤是好出风头的,便都称好。他却一脸得意,便与一姓白的药商碰杯,这药商原是四川峨嵋人,到江南贩卖药材,便定居于此。家境颇为盈实,膝下有一女,唤作三娘。 白公见状,只捂了酒杯不与他碰,“老汉不通诗文,只好看你们玩儿。” 那李贤更来劲了,“不如你与方老爷一样也做个逗乐的吧!”说着大笑起来。那白公原没有方老爷豁达,见说自己只配逗乐,被窘得无地自容。益发恼了,也不去碰他的杯。 正为难间,却见邻座一个青年提杯来,轻轻碰了李贤的酒杯,率性而饮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仙。那李贤也只好饮了,打拱请他作诗。 许仙心中只思忖着法海,哪有心思与这些人对酒作诗,不过看白公堪是窘迫,又加多饮了几杯,便有意接过酒令以抒块垒。 却见他站到堂中,往那燕巢望了一望,众人正要数他步数,却见他吟道,“堂上游子堂前燕,北往南来总相同。鹿台有欢冬雪落,祗园无福秋花红。一巢才成春已尽,半生未过心成空。人间谁解此中意,分飞劳燕各西东。” 众人听得自觉有新意,确是好诗,不由得喝采,太守在座上也大赞一声,那白公虽不懂诗文,却也听得出个好坏,又加上这本是与自己解围,心上更是喜欢。也不管李贤是否高兴,举了杯来与许仙碰着,道,“这样的诗我便是出丑一回也是值得的。”略思想一会,说道,“我出一个对联:燕窝防风,生地当归。” 这“燕窝”、“防风”、“生地”、“当归”皆是药材名。意思也还过得去,对仗也还工整。众人一听,四味药凑成一联,又合着“燕”题,又合着他的本行,也喝起采来。太守道,“你个药商也有此诗心雅趣,却是不可多得。也只合着你这样的身份说出来才好,若是第二个人便是强拉生凑的了。” 白公便道,“是许生点醒了我的诗心呀!我想他既然‘北往南来’,又‘分飞劳燕’,不如叫他‘生地当归’。”众人听得这里更是贊他那联好,都来与他敬酒,白公也自欢喜异常。 那李贤一发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却又不好拿白公怎么样。只把气撒在许仙身上,冷冷对许仙道,“你小小年纪,也感春悲秋,自诩沧桑?你知的什么空与不空?” 许仙倒镇定,答道,“无空。”李贤倒吃了一惊。禅门讲“空”颇为玄妙,既非空也不是不空,空与不空在于心。若一味想着“空”,那心上自然不是空——因为还有个“空”在。正如法海那偈中说的,心上只一人,何处容尘埃。若不去计较空与不空,只精诚于一事一人,反倒得了那万念不起的“空”境。 第11页 李贤以为许仙不过是胡撞乱说,便又问,“何谓‘无空’?” 许仙随法海这么些年,多受了他的教育,修行上虽不行,但嘴皮子上倒是能说的,这些个禅理佛意,早就融化进了他的心。只说道,“不说空时便是空,既说空处空不空。” 李贤见他老把这大道理来说,便喝道,“说空时是不空,那你还写个什么空?还说什么‘心成空’?” 许仙也不急,不紧不慢说,“未说此句心是空,说出此句心不空,若是心上真能空,何必劳燕各西东。”说完竟想起自己和法海来,不觉伤感,自斟了一大杯,勐饮下去。 大家在座上听得,大赞好。看许仙那诗文态度、那禅风,众人自是服了。都道法海的学生便是如此,不知法海修行又是如何的高深。那白公更是钦佩得不得了,便与同座打听许仙的情况,又过去与许仙敬了一杯酒。 那唐生的画作也早已画成,展上堂来与太守看,却是“双燕归来细雨中”,笔力不凡,意趣俨然。 酒令传至一个会音律的名叫苏云郎的清客那里,便演奏了一首琵琶曲《燕燕于飞》。 [第四章]第二节 [回目名:]慨太守细展永州宝,众富商豪捐梓梨版 又传了几个人,或是说旧诗,或是唱曲,或是说笑话,也再无人敢题诗了。却见太守与一僕人耳语了几句,那僕人只进了他身后的屏风后。 不多久,太守叫停大家,“我有几件宝贝现与大家一观。”拍手间,两个婢女抬上一小几,揭开盖布来,却是一套纸笔。众人便凑上前来观看。笔架上大小六支羊管,笔身却像纹了花一般,甚是好看。那纸却是花笺,淡青色的底,淡褐色的花纹也如笔管上的一般。众人都道奇。 方老爷本来粗鄙,道,“可能触摸?”陈公靖说可以。 众人便传玩起来。有几个便道,“这是什么个来歷,确是古雅,陈公教教我们,也好长长见识。” 陈公靖道,“此物出自永州府九嶷山。”众人只是摇头,不知所指何地。“若我说着这个典故,大家是必然知道的。这笔管便是那斑竹枝。”众人一听,顿时明白了。 那方老爷正把玩着一支笔,“我只道那湘妃寻夫,泪洒竹枝的事不过是后人的杜撰。现在看来真是不虚的。”众人都称奇。 许仙也拿过一支来看,见那竹管确是奇了,只道是能工巧匠画上去的,却原来是天然生成。花纹点点如泪似滴,其色深褐如干透的血迹。心想那潇湘二妃一路寻夫,一路苦辛不必说(奇*书*网.整*理*提*供),便是心中那份急切那份挂牵就足让人感动。又想起法海不知在哪里云游。餐风饮露,踬颇跌撞也自不必说,过山时还有毒虫勐兽,过水时也有急流旋涡,藤蔓荆棘会划破僧衣皮肉,砾石瓦块会扎伤脚板。想到这,心上不由戚戚。 众人正看得高兴,公靖又道,“大家且闻一闻这是什么香?” 众人便来嗅气味,有几个故意把那鼻子吸得山响,引得众人大笑。有几个道,并不曾闻得香味来。 却有几个道,有一丝清香,待细闻时反没了味道。 公靖便叫僕人撤了屏风,那屏风后一个几案,案上香炉中正徐徐燃着一支香。也无烟气升腾,却见香头上一点点火光时明时暗。众人便凑到近处去嗅,有的道,凑近了反不觉香了,反不如在原地时有味。 公靖便道,“这便是零陵香了。” 众人有听说过的,好生惊讶了一回。有些未听说过的,还只在那近旁轻嗅。 公靖道,“这零陵香草出自潇湘一唤作香零山的石矶上。一年之中才得采个一担半担,待制成香来也不过几十只。歷来都是朝庭的贡品。”众人更是嗟讶,“那香草受着潇湘灵气的日夜漂洗,香气淡泊却经久不散,在近旁与在大堂之外气味皆相同,不因近而浓,不因远而淡。” 有个清客道,“这方是君子品行呀!”众人又贊了一回。 正说时,这边几个婢女又抬上一个箱笼来。陈公靖亲自去打开来,从中取出的却是几卷书籍。众人细看时,封面上写着《柳河东全集》。 有几个道,“可是那先贬永州,又贬柳州的柳司马柳宗元?” 公靖道正是。 许仙跟法海学的都是前辈的东西,所以以为大凡文章诗句都是古人的好,很是不屑当代文人的。便问道,“这是哪朝的先生?” 李贤倒得了把柄似的,“我朝的名士都不知,还修的什么禅,这柳先生也是禅门的大德,与岭南大禅师重巽颇有渊源。单从那《小石潭记》中就可看出他的禅风灵气。” 公靖见他不知柳宗元,便拿了一卷与他,“这柳先生可谓是开我朝散文先河之人。从秦汉开始,散文便至没落无闻,不是文风绮靡,就是言不及意。不似柳先生文章,立意高远,情趣横生。”又对众人道,“从古至今,也再无一个如柳先生一般,诗、文、论、铭俱佳的。”说着拿出一卷翻与众人看,“你看这首绝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无半点矫作捏造,说来却意趣深远,真真是自然天成呀!” 第12页 说着这个,公靖很是激动,且兴致很高,又翻出另一卷,“你们看这几篇游记,没有那禅心道骨,如何有此美景。看过此文,此生若不去永州府一一寻访,也是辜负了先生对山水的盛情的。”又另翻出一卷,“还有这《封建论》、《天对》——屈平怎样人物,只是作《天问》一一问去,不敢回答。他便是一例答对自如,这才思举世也是难寻着个第二的。还有这些个传记,小小人物,却被他在笔下写活了——从那太史公写史记,从来都是替着皇帝王公、大臣地主们写传立文,他却把这文章之事付与那极为平常之人,且无一丝蔑视之意,无半句毁谩之句。如此平等心岂是一日一时能修得成的。” 那方老爷便来打断他的话,“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懂,不如留与后生们细读吧,你且说说这是怎么得来的,这柳先生可是个永不敕赦的罪人。” 公靖便不再说那些文章,说道,“人有罪未必文也有罪。人之罪是一时一地,文章是千古之事。” 白公便问,“他一个带罪之人,怎么能够刊辑这些个文章呢?” 公靖便说,“说来也是他的因果功德。想当日‘二王八司马’之后,二王被枭首,八位重臣被流窜。十年后,原以为朝庭会不计前嫌,没想到却是再次被贬,柳宗元被贬柳州,刘禹锡被贬播州。” 有人问道,播州在何处。便有人答道,还在夜朗之西。 公靖继续道,“当时刘禹锡母亲已是八十高龄,不胜山高水远,刘禹锡便将此心事说与柳公。柳母早已在被贬永州时仙逝——他是早无了牵挂的。柳公便连夜上书陈情,要与刘禹锡对调贬地。一时间朝庭上下皆感于柳子厚义薄云天。吾皇开恩,改贬刘禹锡于岭南连州。柳公不习岭南气候,不几年竟先去了,仙去时将文稿俱託付与刘禹锡。刘伤痛之余,苟延残喘,竟得以出头,晚年被授太子太保之职。这才将柳公的诗文刊辑出来。” 说到此,众人唏嘘难禁,都道是天理昭昭,自然不负世人。柳公虽然一生羁累,却能诗文传世,也是千古的佳话。 公靖又道,“在长安得了一套,于今准备付梓刊刻出来,以使它能在江南流传,也算聊表对柳公文章人品的敬仰。” 那方老爷道,“我是最重这样人的,我愿出五千贯以为梓费。”听得他这么一说,那些个权贵财主也你几千,他几千的认捐。 众人又饮了一回酒,便各自散去。 [第四章]第三节 [回目名:]放牛郎思人作祷赋,弹筝客遇僧解新调 许仙自宴席归来,心中更觉郁闷。他原本是那伤春悲秋的诗客骚人,题了那“燕”诗,又看了那斑竹枝,又加多饮了几杯,心中如何放得下呢。 倒有了那效仿二妃寻夫的念头,舍了这个馆客不做,一路儿寻法海去。却又苦于不知道法海在何处。那二妃虽是一路颠颇,便也有个方向去寻,想这江南如此地大,却教他到哪里去找法海。不由得潸然泪下,只悔自己不该轻易离了相国寺。 当时一月在空,虽不是满月,却也明朗。许仙便把那博山炉取出,燃起一支龙涎香来。把个小案移到门首,燃香祝告。又到书桌前展开纸笔,研起墨,一挥而就,写的是《月夜祝祷潇湘妃子》: “时在孟夏,岁纪壬午。月将满东轮,人偏遇西分。人生情爱而有涯,而其思念兮也无垠。既已属兮有前诺,何可离兮山河绝。韶音起兮九嶷麓,南风薰兮子不归。辟林莽兮觅君迹,结青丝兮歧路旁。林木茂兮哀猿悲,山川深兮子规啼。有青竹兮君之发,有黄橘兮君之衣。潇湘波清兮我之泪,潇湘浪浊兮我之血。长化云雾兮伴君眠,既效神女兮化石山。 有客许仙兮在吴越之地,有思缱绻兮盈丛林之间。帝妃相思兮而有止,吾今郁郁兮不得欢。潇湘有灵兮成佳约,无教后人兮泪断肠。” 写就细观一回,不免落下泪来。便把辞赋展于香案上,跪在当地,拜了三拜。又打燃火摺子,于案前要焚化了。 却从廊下走过来一人,一把扯住了,却是那会音律的苏云郎。“倒又作了什么好诗,奈何要烧掉。”这苏云郎原是极傲气之人,会得音律,又懂些诗文,便把那些古事今话编了曲调来唱,是极好的,常得人赞赏。又会编排些故事说与人听,也是极受人称道的。所以很是自负,不把常人放在眼里。宴中却看许仙作得那样的好诗,又那样的禅心慧性,只恨相见得晚了。当时就恨不得在座上拉住他的手与他结交,只碍着众人在场不能行事。 这里来寻许仙,却见他一人在焚香烧纸,便欢喜得奔过来。 许仙却不去烧那赋文,只打量着云郎。云郎忙道,“小子姓苏名云郎,在酒席上弹琵琶的那个。”又拉了他的手道,“看你年纪轻轻,却不想做得这样老成的诗句,又有这样的慧心。” 许仙只答多蒙夸奖,不敢当之语。云郎又取了那赋于灯火下看,却是欢喜得不得了。“‘潇湘波清兮我之泪,潇湘浪浊兮我之血’。却不是化用了沧浪之水的句子么——真好。” 便要将稿子讨了去,许仙自然应允。两人又序了齿,云郎略小,两人便以哥弟相称。又谈至半夜,云郎仍不愿离去,只恨未能早日相见。便一同睡下了。 第13页 如是三四日,云郎都来找他,与他谈古论今。直谈到月上三更,便又与他睡下,仍觉兴致未尽。那许仙是与法海行过那事的,原本就常想着做那事,怎经得这个年青俊俏的云郎在身边伴着。恨不得扑上去,撕下了衣裤,狠捣狠亲一回。却每想动手时,却又想起法海来。自己是在法海手上狠掐过的,嘱他不能招惹他人,自己若是先开了戒,却怎生地去约束他。便只好按捺着性子,只由着身下那话儿涨得生硬、撑得勐浪。 云郎是个未经世事的,倒不知去惹那事,所以两人亲密有甚,却是未能做出那事来。倒是许仙不敢再如此了,每哄着云郎必有个什么缘故,不与他同榻。云郎知他有意如此,也是知羞的,便不再去烦他。 云郎原是会说书的,又唱得曲,不时也去那茶楼酒肆客串一回,也多能听见趣事逸闻。许仙无事,也乐得随他去走走。这日,云郎正在茶楼里说书,说的是三国旧事,说到兴上,又抽了琵琶来唱几段人物的评词,正是好不热闹。把一厅挤得箍桶一般。却正说得热闹,听街上有人打着竹节,却好不有韵调,又唱着一行清歌,响震行云,把一楼的人都引得去看。 云郎也自停了说唱,抱着琵琶与许仙出来看。却是个和尚,衣着也不是甚样的齐整,一手拄着个竹棍,一手拿着个竹板,把竹板敲在棍上做节,唱着歌一路走,一些个小孩儿紧随着跑跳。听他唱的却是: 漫说少年郎,中状元,点将相,好不风光。 世事未必如愿,诗仙言,行路难,歧路几迴转。 好一似井上绳圈,湿了干,湿了干,上下几多年。 解不得风尘怨,笑英雄,几回难,被贬在岭之南。 谁引在歧路上,慈母亡,爱女丧,过江麋儿无下场。 移情在山水间,钓翁笑,樵夫谈,空笑愚人烦怨。 多谢世间人,功名误,金银贪,一心解得百样肠。 云郎听得甚是喜欢,脚不由得随着节拍轻踱起来。待行到面前,把琵琶递与许仙抱了,合什对和尚道,“唱得好,唱得好。” 那和尚停了敲打,微笑道,“哪里好?哪里好呀?” 云郎取了琵琶来,“我这里解一解。”说完拔了弦便唱道, “功与名,纷纷过,一时里红裳紫衣鲜。 文和章,千古谈,一身的心思才情现。 衣裳鲜,妻妾艷,归去还是面朝天。 心思现,才情扬,真真我之本来相。” 那和尚听得,哈哈大笑,“解得好,解得好。不过只解了一半。” 云郎问如何只解了一半?便请那和尚进去喝茶。和尚也不让,进去了。云郎问他法号,他却道,“泉陵坏坏僧”。许仙没听真,又问了一遍,他又如是答了。许仙便说,我也曾在寺庙里呆过,却未见有这样法号的僧人。 泉陵僧也不恼,“要什么样的法号才算法号?” 许仙便道,“你师父必不会给你取这样的法号的,僧人法号多为两个字的。” 泉陵僧笑道,“适才你问的是我的法号,也未曾问我师父取的法号呀!”许仙知他在打机锋,也知他必有些修行,便不多开口,免得被他绕进去。 云郎却问,“你既叫坏坏僧,不知有何坏?” 泉陵僧道,“如何是坏?” 许仙知道这是禅家话头,自然不会去答,刚想挡住云郎,云郎却马上答道,“杀人、放火、姦淫、行骗是坏。” 泉陵僧只是笑。云郎不解,见泉陵僧也无再解释的意思,便来看许仙,许仙道,“坏与不坏,不在他,而在你。” 云郎一发地不解了,“在我?” “你起分别心在先——坏与好,不过是个字眼,并非他本人。好比盗泉,泉有恶名,但并非水不能饮。你若厌其名而憎其泉,你说是泉的错还是你的错?”云郎一听恍然大悟。 泉陵僧微微笑笑,却抢了记帐先生的笔于那粉墙上写道:“若到无心处,且看云起时。”笔力虬劲流畅,行云流水一般,正和着两句诗句的飘逸。那字体许仙认得——张旭门前曾学艺,怀素寺中寻不得。却不是狂草是什么? 许仙问他何处而来,道是从永州府而来。云郎自那日太守在宴中盛赞柳公,便记在了心里,见他是永州来的,便要他把那些个永州的风情景物说与他听,又问着柳公的事。泉陵僧于旁的不爱多说,一说到永州便来了兴趣,一时间也再无那唱调时的疯像,一本正经说将起来,把那些个茶客都引得围了过来——说的是本朝的旧事,哪个不爱听?只从那甘露之变说到柳公病死柳州。听得众人不愿离去。云郎更是听得津津有味,突然恍然大悟道,你那词中唱得不是柳公的事么?泉陵僧笑道,是了,所以说你方才只解了一半。 许仙原也是爱听的,不过听得说到柳公射蛇、斩龙治愚溪、封塔逐火鸟时便不信了,说,“你却是不是僧人?僧人也把这些鬼怪的事儿来唬人?你不怕割舌么?” 泉陵僧道,“你若信时,我不说你也会信;你若不信时,我说了你也未必信。如何来埋怨我?” 许仙道,“那你且说,有蛇妖没有,有龙没有,有毕方没有?” 第14页 泉陵僧,“有与没有不在说者,只在听者。佛陀拈花一笑传大道,谁来考证?是有还是无?” 许仙自知错了,便不再答话。 [第四章]第四节 [回目名:]陈公靖被贬涯州道,苏云郎把琴五里亭 陈公靖将许仙安排在府中庠里(即府学)校刻《柳河东全集》。自然是要看柳公文章的,越看越喜欢,有时不由得手舞足蹈起来。只恨法海当日翻捡出的那些书,竟不曾有柳公的;指点了那许多诗文,也不曾提到柳子厚。不下半年,校刻好,公之于众,许仙自收了一套,以便见了法海,好叫他开开眼。 一则在府学里教课,平时又有云郎做伴,日子也不像先时那样难熬。光阴荏苒,不觉已是两年。这日,许仙正在学里上课,却见一老学工来唤,道是太守有请。便安顿好学生出来,自往府衙去了。 却见太守府上家小在收拾东西。也不及多问,便欲寻人去禀报,也寻不着个闲人来,就自己走了进去。陈夫人在廊下指点人收拾东西,陈公靖正在堂上。几个清客都在堂上坐着,见许仙进来,云郎最先迎上来。道,“可不好了,太守被贬涯州了。”许仙不由一惊。却不便细问,先拜见了太守及夫人。 众人便一处说话,许仙才知道,原来先是法海父亲裴休因参劾宦官专权之事,被贬湖南。再便是门生弟子一併亲友被贬。陈公靖本是裴休学生,自然不免,被贬泉州。又有人奏他私刻那先皇“永不敕赦”的柳宗元的文集与私制御香二事,又再贬涯州(今海南)。一併还连及了永州刺史。 大家说了一回话,各自散去。公靖只留下了许仙。道,“却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 未等许仙说话,公靖便说,“却听得说法海这些年在湖南沩山密印寺挂单修行。”许仙一听,高兴得什么似的。恨不能马上奔过去。 公靖却道,“不要高兴太早。却说恩师被贬湖南,他是不愿家人扰了他清修的,所以又启程往南边去了。”许仙虽然有些失望,但毕竟几年来总算有了他的消息。 公靖却嘆道,“一巢才成春已尽,半生未过心成空。如今看来恩师是独偏心于文德的。知道这功名之上不是栖身之所,只是烦恼源头、苦海深处。恨没有及早回头,现在我便是想乞还此身,也是不能够的了。只望早日免除罪名,也好早日身退林泉。” 许仙不便多说,也不知如何说。公靖仍道,“幸好还有《柳河东全集》伴我,也免使我忧郁忿闷。若新来的太守重你,自然也有你的好处。如若不看重你时,你也可教书度日,并不辱没了你。你既有些禅心慧性,便不可学我再往这功利场上走了。”说至此,许仙想着太守对他一贯的照顾,又常听那些商人脚夫们说着涯州的艰苦,不免心伤。 公靖走时,只有家小僕从十几个随着。也不叫人来送,毕竟是带罪之人,不敢再连及无辜。那许仙原不知道公靖何时动身,只是云郎来约他去送行。 公靖还未行到五里亭,便见琴声传来,但见亭内两人,却是许仙和苏云郎。一路寂寂,无人相送,虽是自已刻意安排,但真无一人相送时又不免失落。见得二人等在五里亭中,心中不由一热,一把热泪洒了出来。许仙出亭接着,云郎弹了一曲《高山流水》。公靖道,“涯州蛮荒之地,哪里得再听云郎仙曲呀!” 云郎道,“没有府君,纵有仙乐,又谁能识得?不是府君,小子还只是那烟花柳巷中调琴鼓瑟的乐伎。” 许仙呤道:“涯州有幸得府君,烟霞胜景笔底收。石潭清影心中存,南山悠悠自可游。” 公靖道,“我怎比得柳公,永州得柳公是永州之福,涯州能容我公靖便是我之福了。” 两人敬了公靖一杯清酒,说了一回话,一行人便要上路。云郎竟流下泪来。于那亭外眼望着公靖背影,轻启唇齿,依着《阳关三叠》的调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轻轻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声绕林际,悠悠不绝。却见路之尽头,公靖回头,伏身于地下拜。许仙与云郎忙跪在当地远远回拜。 [第五章]第一节 [回目名:]白三娘避雨初相见,许相公游湖三生缘 那陈公靖自去涯州赴任不提。许仙依然做他的先生,云郎也仍在那茶楼酒肆说书唱曲。 且说那日宴会被许仙解围的白公,虽不是富甲一方,也可算是有些头脸。夫人早早去了,也未曾纳妾填房,膝下只有一女,唤作三娘。这个三娘,美貌自不必说,且聪明灵巧。又会得文字,数术,于那药材生意上也是大有相帮的。也多靠着这个女儿,往来帐目清清爽爽,不曾有半点差池。三娘的乳娘又有一女,唤作青娘,是伴着三娘长大的。乳娘先去了,便随了三娘做丫环,也是一等的精明。这白公虽是膝下无子,又无甚的亲戚,却因此二女之故,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也无人敢欺负于他们。 自那日白公见了许仙的诗文态度,喜欢得不得了。与同桌打听了许仙的情况,知他是本分人的出身,有意招他为婿,却又怕三娘不允。回至家中,便把宴会中的事儿说与女儿听了,又把些话头儿来套女儿的口风。三娘原是和白公一样的心性,白公相中了的,她如何不肯。 第15页 白公便找了媒人去向许仙说着此话。那许仙心中只有法海,见媒人言说着婚嫁这话儿,他便道,“好男儿未立一番事业,成家何为?”又把些大道理来搪塞。那媒人虽是一等的口才,也辩不过许仙那嘴,只问许仙需待多久才考虑这婚姻之事?许仙便胡乱说,也总是二三年吧。许仙心里只想着,这二三年间,必是能得着法海音信的。 那媒人不敢说自己嘴笨,只说她那慧眼一看许仙便是那做公侯的人,是要立一番大事业的。果然不错,那许仙心中却是有大志,需待二三年功成名就后才肯谈这“婚姻”二字。白公便也信了,放下此话不提。 那白三娘一个女儿家,一天大似一天,不说着此话便好,说着此话便心中不安得紧了。她原不同那些深闺大宅的女眷,一门心思只知捉线绣花。也是一天到晚在柜上奔忙的,见着的多是些年轻后生,又常听着那些孟浪的言语,便是叫她不想也是不能够的。有空时,便瞒着爹爹与青儿去那府学张望——大凡女儿家心底里有了中意人,心里便是再放不进旁人的。 这日已是春暮,许仙无事,早听得江南禅师禅法高深,湖边便有个大寺名唤作灵隐的,便起心去游玩。 那西湖甚大,若去灵隐寺,走水路最近。便雇了船一路访去。到得寺中,不免伤感,心想若此处碰着法海,不知惊喜如何?一时性起,也不去观佛烧香,只把眼儿往那些小沙弥的脸上睃。遇着那秀气的,不免饱看一顿,那身下顶得和扯风蓬似的。他是有意,别人却无心,只管念经焚香。也是好没趣,便返回船上来。 却不想春无三日晴,竟下起雨来。船到湖心,只见湖边一处茅亭里两个女子在大喊,“船家过来。”那船家因是包船,道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答理。却被许仙在舱内听见,见那边两个主僕样的女子在雨中很是悽惶,顿生怜意,便叫船家过去。 船家道,“许相公认识她们么?” 许仙道,“不认识。” 船家便说,“既不认识,男女一舱中如何相处?” 许仙见那岸上女子急得什么似的,也不多想,“如何不能相处,许是少了你船钱不成?” 船家便把船靠了过去,接了两女子上来。 进得舱来,却见两人皆有几分美色,一着绿衣女子似婢女样打扮,举止也十分看护那白衣女子。再看那白衣女子,头戴八宝金钏,斜插镶金玉步摇,耳上着着明月铛。面上淋了些雨水,似梨花带雨,又好似菡萏披露。那身上穿得是上等蚕丝绸,腰间系粉红菱花缎,吊着个掐金丝绣银线的香荷包。裙下露着双堆丝绣花鞋,绣的是宝相花开富满堂,金莲坠地世无双。不是别人,这二人便是白三娘与青儿。 雨大风急,小船一摇,三娘几乎撞到许仙身上,许仙忙去扶她。却被青儿拖住,只把许仙狠瞪了一回。许仙好生没趣,便打了伞出来,立在船头。 那船家水面上的生涯,自然是野浪的心性。边摇着船,边拿话头来戏耍他们。却大声道,“相公,这西湖的雨比之巫山的雨如何?” 许仙自然知道他的所指,便不答话。 那船家又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们前世是修了十年福缘的,不知修了百年没有?”只臊得舱里的三娘坐立不安。 青儿便对着船尾骂道,“好不知羞的老骚公。” 那船家只道,“也不知谁不知羞?人家相公看你们可怜,让到船上,你们却把他挤出了船舱,却是什么道理?” 青儿无话可答,三娘对她耳语了几句。青儿不情愿地对许仙道,“相公,外面雨大风大,姐姐叫你进来躲雨吧。” 许仙忙道,“不碍事,不碍事。” 老船家便道,“人家都叫你进去了,你还不进,真真的迂了——看来是三生石上只修了五十年。”说完便放开喉咙,唱开了。唱得是“白公堤上妹妹行,想煞哥哥我少年郎。今生若不共枕眠,灵隐寺中修佛缘。三生石上修百年,来生再与妹同床。” 又学着女声唱道,“哥哥撑开了千重浪,妹妹想郎在柳陌上。日头西下月初上,不见哥来妹心慌。你有情来我有意,如何不能配成双。” 却正行到一处湖面,但见几个村妇顶着笠披着蓑在湖边洗衣,中有一个听不过了,大声骂道,“老不死的,一把年纪了,还唱那样的浪调。” 船家笑着答道,“谁说我老,下面的东西硬得很呢,好似你试过一般?倒是你那奶子让儿子崽女咬得和蔫丝瓜一样喽。” 那村妇便骂开了,一时粗话痞话便往这边涌来,那船家只是呵呵地笑,倒把许仙三人臊得不行。为中一个洗衣的却收拾了衣物离开。 船到湾处,却见船公往岸边靠去。许仙正要问,便见那岸边一个村妇,正是那不声不响走了的。船公从身边的渔篓里拿出一串鱼,扔了过去。那村妇停了椎衣,从衣服里摸出一双草鞋来,扔到船上,便拾了那鱼收拾了衣物走了。 许仙便问,“那是你的婆娘?” 船公却笑着说,“别人的婆娘。”许仙便不好多问,青儿本就窝着火,便说,“勾引别人家的妻女,好不正经,也不怕抓你到官府去治罪。” 第16页 船公也不理她,她见没趣,便越发说得凶了,“既不是家眷,看你二人模样,便是通姦,我便是记着你二人模样的了,定要去出首的,叫你两个沉猪笼。” 船公恼了,“你这女子好生没趣,原是不愿载你们的,也是相公心软,若依了我,叫你两人淋个落汤鸡,淋得你奶子屁股露出来与人瞧。”青儿听了那叫一个气,却是在人家的船上不好动怒,见雨也收了,便嚷道,“不坐你的船又如何,下船去了。”拉了白三娘就要出舱。 许仙见两人都动了气,收了伞对着两个女子作揖道,“两位小娘子,船家是个老煳涂,奈何与他一般见识。且看小生的薄面了。” 又对船家喝道,“你自干你那风流事,却不可唐突了旁人,若再把些风言浪语伤了两位娘子,我是不与你船钱的。” 那船家便不再说话。白三娘早听得许仙的好处,今日见他不卑不亢,知书识礼,心上好不喜欢。拖住青儿,也私下劝了一番。便在舱内道,“多蒙公子盛意,小女子感激不尽了。我主僕二人,并非轻薄之人,因天降甘霖,又见公子不像那市井浪子,方上得船来。” 那船家却接嘴道,“许大官人是学里的先生,便是坐了我的船,船都摇得斯文些。” 青儿骂道,“却又和你说话了么?” 许仙自在船头上作揖回话不提。 不多时,船到渡口。却是天公不作美,又下起雨来。许仙便问两位娘子住在何处? 老船家却道,“许大官人却不知么,这便是那白药材商的千金。所以我才在这里下渡的。” 许仙道,“这雨也不知何时住,且借老船家的伞与她们用用如何?” 老船家道,“若是你许先生来借,我是不敢推辞的。”只把眼儿往青儿面上狠狠一瞪,“她们借时,我是不肯的。” 许仙道,“她家既是富商,难不成贪了你的伞去?” 老船倚在浆上,“我怕去讨伞时,她抓了我去见官沉猪笼呢。” 许仙只好道,“如此,便算我向老伯借的。明日我去讨来。” 那船家唱道,“这我就管不着了——” 许仙便把伞递与二人,道了声好走。那船家已推开了船,却故意对着岸上大声说,“许先生,我的伞是紫竹柄的,八十四骨的好伞,可不要弄坏了。” 船家把船摇到学里渡口边,向许仙讨了船钱,又嘱许仙不要忘了取伞。 [第五章]第二节 [回目名:]许小乙药铺取雨伞,苏云郎茶楼说旧事 第二日,许仙一路问至白公店铺前,却见青儿往里奔去,叫着“姐姐,他来了。”又往后院奔去。 三娘正在柜前记帐。出来见了礼,便要取伞与他。这边却见白公与青儿从后边出来。 许仙忙行了礼,白公延他去后院吃了一盏茶,道着相请不如巧遇,又要备席请他吃饭。许仙千推万脱才出得店来。 来在街上,却见一处茶楼里人头攒动,好不热闹,细看知道是云郎在那里说书。云郎正说着那柳公的事情。许仙也不曾听得这段,又是无事,便要了一点吃食并茶水,在临街的桌上坐了细听。 却听云郎道,“那柳公新病初愈,便焚起龙涎香,坐在蒲团之上参禅。不多时,却见一个僧人推门进来。柳公正要问门子未何不报,那僧人已来合什行礼。柳公便也回了礼。僧人道,‘与道兄一别又是十年。’柳公听得此说,细想起来却是在回京途中在潇湘合流处遇着的那个僧人。见柳公恍悟,那僧人又道,‘却还不愿随我去么?’ 柳公只道,‘纵然是奸臣当道,奈百姓何?我只愿为百姓多作善事,也不去管什么官场之事了。但求一日为官,为百姓做一日的好事。’ 那僧人道,‘此话不差,只你陷此泥淖已经数十年了。如今孑然一身,还有何可留连的?’又道,‘你随我来。’ 柳公便随了他出去,去到外面,僧人把拂尘递过来,“你且拉住贫僧的拂尘,不要松开。” 柳公便照做了,随着僧人行去。只觉脚下轻飘,再看脚下时,不觉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已随僧人离地十余丈。不多时,便见身边轻云裊裊,再往下看,却是柳州的地面。那河边柳树盈盈,俱是他领柳州官民所植。滩上橘子正红,皆是他教柳州百姓所种。又不知行了多久,来在一处山间,却是极熟悉一般的。 看时烟霞飞动,虹彩四现。仙草奇葩,珍禽异兽。行至一处洞口,上写着大篆‘文渊仙府’四字。进得洞来,洞中一个大池,那池边摆放着不计其数的檀香木柜,又有香炉几案,笔墨纸研不一而足。却是尘垢蛛网密布,似许久未有人来一般。那柳公是极爱书的,便要去取那架上的书看。取了一本,上写着《天对》,柳公心想,我的文章却怎么在这里,或者是旁人也用了这个题目,不知与我写的可相同?便要翻看,翻开来,却是空白,一连翻了数十页,皆无文字。又去翻了一本,心想这本不会是《三戒》,却正是《三戒》,也是一样,只有题目,未有文字。又去拿另一本,心想,这不会是《封建论》,细看时,又正是了,也是一样地有题无文。真是好生奇怪——却是我自家使用过的一般,心上又道,这里的必是《两都赋》了,拿过来正是张衡的《两都赋》,翻开来时,却是有字的,与少年时读过的一般无二。又一一拿来看,却都拿得正着,可不是奇了。 第17页 正纳闷间,却听那僧人道,“你两个怎么竟睡着了,看这一屋的尘垢,不日你家洞主就要回来,看怎么收拾你们。”原来那僧人是在训斥两个小童——看他两个,梳着两个总角,一副睡眼惺松的样子。 柳公便来问他二人,‘这是个什么所在,为何有些书上有题无字。’ 为中一个小童答道,‘这里是文渊尊者的洞府,我家尊者是掌着天下文章的,与那道家的文曲星是一样的官职。因47日前动了心念,要去那世间经歷一番,留下我等看守洞府,说47日后便回,如今算来正是47日,也是尊者迴转的时候了。’说完两个小童便忙忙地去打扫洞府。 柳公又问那僧人为何书上无字。 僧人笑道,你这却来问我,也是你肉眼凡身不昧前情,也罢,待你真身迴转时,我再取笑你一回。 柳公还要再问,僧人便佯装恼了,‘好生地没道理,我为度你,几乎泄露天机,你却如此的不省。’便把柳公往那洞中池里推,柳公脚下不留神,一个趔趄,倒将下来,如坠云雾之中。只待大喊救命,却醒了——原来是入定。再看那香,还未燃及一半。 柳公安然坐定,细想前情。知道自己是文渊尊者转世,如今正是47年之上,便知是离世之时了。又细想这47年的过往,官运不济,母亡女丧,再无一丝的留念。只道是轮迴之中果然是苦境慾海,叫人迷失心性,不得脱身。 便唤了那郭驼子来,说,‘我不日将去,已无留恋之心,你且与我准备后事吧’。那郭驼子是个种树的,与柳公极为相善,听得此言,心上悲悽,便说与一郡人知晓。 那郡中人,多是得着柳公好处的。那些为奴的,柳公约法废奴救赎;那些贫贱的,柳公教他种橘种竹得以生计;那些病患的,柳公废巫盅树医风才得重生;那苦旱的,柳公教他车水穿井;那苦涝的,柳公教他种柳修堤;那些学里的,也多得柳公正句读解大义。南蛮夷地的人虽是愚笨,却也是极有情义的。一时里刺史府邸挤得人山人海。 柳公把那郭驼子叫过来,道,“我一生官运不济,终身漂泊,也无什么牵挂。只有这满柜的文稿,却是毕生修撰,也算是我不枉来这世上一回。”便指着那床头一个大书箱。 又道,“这举世中我只与连州刘梦得相善,也唯有他才识得我这文章。我死后,便将这书稿託付与他,若得校刊出来,也不免让后人知道有我来过这世上一遭。”说着便咽了气。 那郭驼子并众人齐声大恸,如丧考妣。 却说这夜,刘公刘梦得恍忽睡下。却见柳公推门进来,刘梦得好生惊奇,却不多想,忙打了招唿,趿鞋穿衣,要与他看座。柳公却拦住他,‘刘梦得,我不日便要归去,凡四十七年所作文章皆不曾录入天书之中,且又带不去。便都託付与你,刊印出来,与我烧化一套便了。’那刘梦得是极开朗的人,以为柳公与他开玩笑,便笑道,‘当日得你义气,才託身在这地面。你却把这样的千古大事来烦我,早知如此,我宁可去播州了。’柳公知他说笑,便道,‘便是你在播州,我也送到播州去。总不过这47年,也只得你这一个知已。便是有你,就算满朝的诟骂,数世的罪责,我也不怕了。’那刘梦得知他的意思,只转笑为悲,拉着柳公的手哭起来。却听那外边有个小厮喊道,“尊者,羊车备好,快快上路吧!若是迟了,是必又要在这人间淹留一世。”柳公忙丢开他手,出去了。刘梦得追了出来,开开门时,却不见了柳公。一阵凉风吹来,打了个寒噤,回过神来,醒了。才发觉自己拖着鞋,披着衣正立在迴廊之下。 刘梦得细想前情,知道柳公已辞世。等到天亮,打发两个公人,去柳州地面探问。 这边郭驼子并柳公堂弟等人忙着入敛发丧不提。 郭驼子思想,这柳公本是河东人氏,叶落归根,总要将他灵柩移回本土才好,也免做一世的孤魂野鬼。把这意思与柳公那堂兄弟们并乡人说了,众人道,好是好,只是河东郡离此不知几千里,移柩回乡盘缠却哪里出。 把这意思衙里说了,柳州也不是甚富裕的州县,衙里商议,只出了大头,还有些缺处却要他亲戚们自出。柳公原无甚的亲戚,也拿不出个几十贯钱来。郭驼子便与那乡人们商议,你几文,他几吊的凑。柳州本就财货缺乏,那些乡人又拿得出什么钱。便有那大门大户的,也是在柳公赎奴治州时多有打击的,哪个肯拿钱与他。 正为难间,郭驼子大儿来叫他回去吃饭。驼子眼前一亮,道是有了,却抹出几把老泪来。 众人慾知这郭驼子想的什么主意凑齐了这盘缠,且听下回分解,这才是‘郭驼子卖子移灵柩,段壮士捨命护书囊’。” 说罢,惊堂木一声,戛然而止。这里原来寂寂无声的茶楼便似开了锅,有说那柳公的,有说那郭驼子的,也有说着那僧人及文渊尊者的。 这里云郎却看见了许仙,坐过来与他一起吃茶。 [第五章]第三节 [回目名:]苏飞卿怒斥新太守,许相公难挡老媒婆 云郎坐定,许仙便问,“这柳公何时竟成文渊尊者了?” 云郎笑道,“想这天人感应,柳公那样的人必是仙人下凡,佛子转世。这却有什么可疑的?” 第18页 许仙只道,“这却只好去哄那些个蠢汉痴婆,于读书人是哄不来的。” 云郎却说,“那些个乡人野老,不通诗书,如何知道柳公文章是举世无双,亘古第一呢。只有如此说来,他们才得知道。你若是有那成家立说之时,我便把你编在文渊尊者的门下,做个文澜使者,可好?” 许仙大笑道,“可见这天上的神仙,地上的精灵都是你们这样的说书人封的,却假託着姜子牙来大宣封神榜。” 两人齐笑了一回。又吃了一盏茶,便一同来在街面上。正行着,见身后一人忙忙地奔来,叫着云郎。回头看时,却是李贤并两个衙役。 李贤笑道,“苏老弟好生地难找,我才进得茶楼,人便说你刚走。” 云郎便问他何事?他道相公有请。 云郎骂道,“谁是相公?阉党走狗却也妄称相公?” 李贤忙来遮他的口,“却是怎么说来,朝庭命官,却是容你这样诋毁的吗?也只好是我们这里说一说。”说着怕云郎又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只把云郎与许仙拉到一边,背开两个公人,道,“相公初来,要大宴地面上的显贵,你只去按部就班地唱曲弹琴,又不碍着你的事。若是知道你有意不去,却不叫他恼了?” 许仙道也是。 云郎道,“我这琴曲弹给牛马听,弹给虫豸听,也不与他捧场鼓譟。” 李贤恼了,“只你清高,我们便都是那些走狗鹰隼。相公请你也是看得起你,却好不识抬举。”便要离去,又道,“你只好好思量着,若明日相请时,犯着他什么忌讳,却不是好耍的。”说着走了。 云郎骂道,“王八,陈公在时也没见你这样的捧卵呵鸟。”李贤听得,只狠狠地摔着袖子。 许仙却来劝云郎道,不如将就,没来由地倒招惹祸端。 云郎把眼儿斜瞥着许仙道,“也是我原知道你的心性,若是今日才认识,也连你一发地骂了。你那府学是官家开着的,少不了求着他。我却怕的什么?便是在茶楼唱曲说书也少不了一日三餐,最不济在那烟花巷里做个教师,落个粉头的名声,也比做着狗儿强。” 许仙道,“好生没来由,我也只为你着想,却说什么粉头的。也不知那相公是什么样人,便胡乱着说。未必替了陈公来做相公的都不是好人?” 云郎道,“只你这书呆子在那学里不闻窗外事情。那鸟太守来在这地面上,怎生地作为——加了赋税不算,还要众人为他那阉人老子作寿筹备贺礼。” 许仙便不再说了,好在没有请自己,也少了些许麻烦。两人又说了一回话,在街尾散了。许仙自去湖边还伞不提。 又过了些时日,先时那个冰人又来找着许仙。许仙知他意思,只躲闪着她的话头,不叫她说出做媒的意思来。绕了半日,那媒人也是不奈烦了,道,“先时,许大官人约着二三年的事可有个结果。” 许仙只好道,“还是个穷书生,却怎生地好。便是有那一等的女子,我也没得聘礼下去。” 媒人笑道,“却是你一等的福分,有一家人只看中了你的才德。不但不要你的聘礼,反有偌大的妆奁陪与你。” 许仙只当是取笑他,“若有这样的好事,那我如何不肯?” 媒人吃了一口茶,“这人你原是认得的,若说着你这满腹的经纶,将来有个什么公侯的出身,那他家原是比不上的。倒是你现在这般,倒并不辱没了你,且于你那功名上也是有益的。” 许仙只听她说,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那冰人虽觉着没趣,但这是受了白公所託,得了他不少财财礼,少不得与许仙多磨些嘴皮子,只巴望能成了这美事。便又说,“我要是说着这个人儿,你必是喜欢的,且还是认得的。那日游西湖时还与你同舱避过雨——想这男女之间,便是见一面也是难的,你们却得同舟共渡,不是缘份是什么?她那老子又是地面上一等的富商,门第虽然不对,但也当得起你的身家。”许仙便知是说着那白公之女白三娘了。想起那日共舟的情景心上不由怦怦直跳,只涨红了脸。 那冰人原是做媒惯了的,善于察颜观色,道是有了些意思,便趁热打铁道,“那白公是最喜欢你的,只说若有这么一个儿子便心满意足了。我道,这却不难,这半子原是与儿子一样的。他那样的家私,又重着你的人品学识,这世上却那里寻着这样的人家。”又说,“我看你孤单一人,若无个靠山,终日里教书度日,清苦自不必说,于那功名上也是有碍的。俗话说,男婚女嫁,终是要的。那三娘是一等的贤惠人,那时你只管读书,家下一应的都由她操持着,却也强似你如今这般的一力担承不是?” 媒人说的原是有理,许仙自然心动,早没了先时的踞傲。媒人便道,“若你应允了,他白家便一应地与你操办,不用你操一点心的,那些聘礼彩头也是他们置办,决不失了你许官人的面子。你只乐得做个新郎官。这天下第一等的美事自古也难寻的。” 许仙见她说得句句在理,且那白公虽不曾深交,也知不是个坏人,那三娘容貌原是见过的,杭州府里也寻不出几个的。便对冰人打了个拱,应诺了,又去后房取了一吊钱来说,劳妈妈腿脚,且与妈妈去买些果子吃。那媒人原是受着白公好处的,能说成这事还有重谢的,见许仙允了,心下就已经念着阿弥陀佛了,哪里还要他的钱,只一再地推辞。许仙是起心要给的,那媒人便只好笑着谢了,“我原是不接的,只倘不接时,又怪妈妈我小瞧了你。我便就收下了。” 第19页 冰人自学里出来,打飞脚似地往那药铺跑去。见着白公,也不及坐,便与他道喜。白公说与三娘听了,又高兴了一回。便多与那冰人钱粮,着他操办一应的事情。 [第五章]第四节 [回目名:]太守府苏卿受奇辱,城煌庙许郎闻悲音 却说许仙应允下这门婚事,白家便张罗一应的礼数。那白公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又第一等看重许仙,知道许仙入赘必有辱于他。便与女儿商量,将自家洞房布置好,在城中他家的另一处药铺安排下三娘。这边早早接了许仙到他家中,迎亲那日便如许仙娶亲一般地往那三娘的住处去接,那知道的道是白家入赘了个好女婿,不知道的只当是许府里迎亲。 许仙便这般做了个安稳的新郎官。一应的事不用操心,却忘了请那苏云郎,他原是想请的,只寻了几回寻不见,且知道云郎也是那一贯爱走街入巷的,也不细想,又被这婚事盈绕,一发地没在意了。 许仙自与白三娘成亲,两下倒也和谐,只是总觉着与三娘行房时不及与法海来得畅快。心上纵是想念法海,却是不能够,只道是今生无缘。总或者身边有个人儿,便不至于寂寞,也只暂时忘却,过起那平常人的平常生活来。连云郎也一发地忘记了。 你道那云郎哪里去了?却说那日新来的马太守大宴宾客,着李贤去预约云郎,云郎本就是清高的心性,又是那憎恶分明的脾气,把李贤臭骂了不说,还责怪着许仙许多不是。 那李贤知道云郎的脾气,若宴会时真动起性子来,于太守面上也不好过。回着太守时便说,那云郎也无甚么佳艺,不过是旧日太守称道推崇,方有些名气——不如在那坊间另寻些好的。 太守却是不依,非云郎不可。 你道那太守真是懂音律会诗文的么?原来是他原有那个断袖之癖,好着这一口,家下的男僕童子俱是挑拣得美貌的。微服时于那茶楼里见着云郎一面,见他唇红齿白,肤如滑脂,手似玉笋,只道是家中老幼再无一个如云郎的。心上似怀着个兔儿在那里乱蹦,只巴不能早早得手才好,却又不好叫人看出,只想着个什么机会能亲近他。 挨至宴会,又着人来请,道的是请不来便着衙役解来。云郎自是不肯,但云郎心上却有个主意,要那太守出丑,便假意应允。来在席中,编排得曲子唱着那太守的劣绩并那些趋炎附势人的丑行。一席之人皆譁然,羞愧难当,几欲先走。未待他唱完,太守便喝叫左右拿了他下去。 虽则拿了下去,却不打他,也不收监,只关在后院里。宴罢,太守带着几丝醉意叫人开了门,便道,“小心肝儿,却不想煞我了。”便要搂住云郎亲嘴。云郎哪里肯,闪了几回,太守道,“好没意思,让我弄上一回,我自不会亏待你的。”云郎虽不曾经着这事,但于这事上也是极清楚的。骂道,“好个没脸的,却是这般的龌龊——直猪狗不如。”随即就着太守的脸就是一耳光。这一耳光扇来把太守的酒打醒了,哪里肯依?便叫了门口几个僕人进来,抓住云郎,按在几案上。道,“若是顺了我,少不得你的荣华富贵。若是还这般的行事,却叫你好看。”也是云郎的迂腐,若是顺一顺他,从长计议也还罢了。他只是骂着贼日的狗鸟的不停。那太守恼羞成怒,趁着酒兴,叫众人把云郎衣裤剥了个透,自己也赤着膊,掏出那狼亢大物来,照着云郎后庭塞将进去狠狠地弄将起来。那些个按着云郎的僕人只喊着好与太守助兴。云郎痛羞交加晕死过去。 及至醒来,却趴在床上,衣裤胡乱地扔在身上,后面痛得火烧火燎的一般。待拿了衣裤来穿时,却见那盖在股上的裤子红透了半条。可怜云郎一世云一般的心念,玉一般的性情,却不想遭着这样的羞辱。他原是在那烟花柳巷长大的,却并未受着半点恶习,又蒙陈公靖重他才艺,让他脱了乐籍从良。他原想着就算有一房娇妻,也是好好守着,举案齐眉,操琴调瑟,不会为着那慾念把身下的物件去沾污她的。却不想自己一个七尺男儿却反被人鸟,只恨当时不能死去。 思想得这里,只恨得牙搓得脆响。 在床上躺了半日,太守进来,嬉皮笑脸道,“小宝贝儿,可乖些了。”那太守原以为经了那顿他会知趣些,便把手在云郎面上摩挲。云郎饿了半日没了一丝气力,只等着太守的手摸到他嘴边,就着一口咬住了他食指,再不肯放开了,那太守痛得哭爹喊娘。僕人们进来也扯不掉,一个僕人便张着手狠狠地抽着云郎的脸,想叫他松嘴。云郎虽是没了反抗的气力,但咬着便是死也不肯放的,任那耳光抽得山响,却咬得紧了。 却听太守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右手大叫。那些僕人忙去扶太守。云郎挣扎着坐起,满嘴是血,却往太守面上啐了一口,吐出半个指头来。再看云郎两边脸儿已打得青肿,没有个人样了。他却得意地对着太守冷笑,“有种的你便杀了我,若叫我出得去,却要告倒你这狗官。” 太守气的紧了,也骂道,“你个臭粉头,如此地不识抬举,直如狗一般的咬人。这律法上也只说着那男奸女淫之事,却没有男人鸟屁股的事。便你是那良家子,也没人与你做个主,不过是自己出丑罢了。”骂着,过来望云郎脸上啐了一口便捂着右手出去了。 第20页 僕人们进来把云郎拖进了柴房,吊在樑上抽打,直打得皮开肉破,衣肉不分才罢了。 那太守心中只恨不得杀了他,却有一个幕僚说不可,道着大家都知道这云郎是进了太守府的,若不见个活人出去,或是出去时鼻青脸肿,反被人说三道四。便把云郎锁在柴房里等他伤好些打发了出去,料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波。 这些日太守也领教了云郎那刚直的脾性,又怕他出去乱说,反于已不利。那个王八幕僚便进言,说是将云郎毒哑了才好。太守便听了他言,备着些药水强灌与云郎吃了,好端端一个天籁佳音变成了哑锣闷磬。拘了二三月,养得伤尽好了,便把一件青衣与他裹了,送出府去。 却不是苦了云郎,二三月前进去的一个活蹦蹦机灵灵的人儿,如今出来遍身的新疤旧痕不说,便是那一幅甜亮如莺声的嗓子也没了,只在那伤心吞泪时出得几声牛哞之声。却是好不戚惨。 这日正是节气,因白三娘有了身子,许仙与白三娘把店里打点好,便一起去城煌庙进香还愿。 还未及出街口,便听城煌庙那边传来锉锵的琴声。许仙夫妇过去细看,却正是云郎,也无往日的潇洒,眼上忧郁似结着丁香愁,面上悽苦似有着无边忧。 许仙便过去道,“云郎怎么在这,却是好找。” 云郎看见他,也惊奇不已。无奈口不能言,只把戚戚眼光做了满腹离骚情,把那汩汩泪水写就一腔悲愤赋。两下里一个有语不知何处问,一个有言待要如何说。云郎勉强笑笑却忍不住眼中泪千行,许仙面上肃肃也禁不着心上波万丈。 云郎手不曾停,琴声更加悲切。 许仙把云郎安置在家中,问着云郎先前境遇,央他用笔墨写了,却不肯。只听得邻人乡里并那些太守府里出来的僕役的零言碎语才算知了个大概。那许仙与白公更是义愤不已。一边把些话来宽着云郎的心,一边许仙写了诉状,要去那京城里告。云郎见他有了妻室,倒是极幸福的,且三娘又有了身孕,便不允。自己怀了那诉状,去京里诉告。白公赍发他几十贯盘缠,三娘又与他整治得几身衣裳,拣了个好日子上了路。 不觉几日,许仙与三娘正在柜上算帐,忽地却见一个学生奔进来,“许先生,不好了,官府已下了缉拿文书,便要来拿你,你且快快走吧。”许仙便问来由。那学生在府里做着文书的职务,于这等事是知道的,不会有假。原来因云郎怀了诉状去京里诉告,被太守知道了,搜出诉状并盘缠来,打了个半死。却拟了个害死人命夺人钱财的罪名,问成死罪,收在大牢里。这边又追究那诉状和盘缠的来歷,查得是许仙的手笔和许仙亲赠。便又拟了个私通人犯一罪来拿许仙,要问成一个共犯收监。 三娘听得忙叫了白公来商量。白公道,“是不能久留的,你二人趁早走了才好。”便把些金银铜帛拣那轻便贵重的收拾起来,与他两口儿和青儿带着。许仙却道,“若我们走了,官府拿不着人,必要拿爹爹是问,不如一起走了。”三娘恍悟便央着白公一起走。 白公便把女儿拉在一边。“我是不打紧的,况又不曾问着我的罪,便是收押几天,没个来由,也是要放出来的。再说,我若走了,这些个生意谁来料理?我只在家把那些值钱的,你们不曾带得走的,放在那个地方,他日你们回来时,也好取用。”三娘知他父亲的所指,那个地方是只她与白公知道,是专一藏钱物的,甚为隐密。 三人这才别过白公,往小道奔镇江方向去了。白公自拿出些钱来酬谢那个学生不提。 [第六章]第一节 [回目名:]鸿愿僧雷峰寺发大愿,失音人街市口奏悲音 许仙主僕三人走后,官府果然来拿人。白公混说许仙出去置办药材,晚些才得回来,那公人又等了半日。及到傍晚,公人不但没见许仙回来,连三娘与青儿也不见了,方知道是逃了。再追已来不及,且又不知往那个方向去的,只把白公拘下,收在监里。 这原是白公料想的,早已收藏好了家中什物,并吩咐好了店里伙计,只说,多则十日,少则二三日是必出来的。却不知这太守却真是恼了,先是云郎宴会上大骂,又是咬折他手指,虽是大干了他一场,算是逞了心愿,又毁了他的声音,也算是解了恨。却没想云郎如此的不省事,刚直倔强得令人害怕,且又有人与他出状,与他盘缠,可不是要与他作对到底?那些个做着亏心事的人原本就心虚,所以每得着个空隙便要赶尽杀绝才好,免得他日里反受了报復。这里见许仙夫妇跑了,也不知跑在什么地方?若是到了京城,得了便宜,投书到那吏部去查将下来却不是好耍的。便也不待秋后,急急地斩了云郎,又强拘着白公不肯放出来。那白公那里知道这监号里的厉害,不下半月,竟死在了牢里。云郎与许仙那罪名原是胡诌的,公人们也不好认真,见是主犯死了,那从犯的亲戚又死在狱中,心上也是亏欠,便不再问这事。 这里许仙夫妇来在镇江地面,不愿再走,只望风声小了好回去,或是得了父亲出来的消息也好带了他老人家同行。却是月余将过,那边也无甚的音信。盼来盼去只等到云郎被杀白公冤死牢中的消息,夫妻们不免大哭一回。那三娘与父亲相依为命多年,少不得悲怆过度,又加上一路奔波,惊魂不定,好好地把个未成形的娃儿掉了,又自伤心一回。 第21页 许仙与青儿每劝着她,又不曾见着四方道路张帖缉拿他们的文书,心上这才放了一截。等到那个做公的学生送来消息,说着不再问此事的话,三人才放下心来。因太守还在,不敢再回去,只于那镇江地面上做起先前的生意来,开了家药铺唤做保安堂。原本是有本钱的,又是此行中的里手,不下一年,又把个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且说着这法海。看官若说这是天生的良缘也好,说是地设的孽缘也罢。总是有这一段因,便有那一份果,原是躲不脱的。 他自从受了无德的杖钵,便立意要成佛作祖不辜负了无德的期望。往江南而来,一路访去,却打听得湖南沩山密印寺禅寺佛堂威严,住持佛法高深,便在彼处挂单。等到裴休被贬湖南,一则因怕母亲每打扰他的清修,二则自知在彼处修习缘份已尽,便又另寻一个去处,往东边而来。 先到了江西庐山,你道他为何去江西,原来唐时禅门宗法以湖南江西两地最盛,僧人慾求有所修为的,每往来于湖南江西之间。后人还就造出了“江湖”这个词道着这段盛事,却不想被那些个说武侠故事的引用,成了血雨腥风的场所,却是好生地匪夷所思。 法海自知游学已极,若要精进,也只能自行修持。便又往东行来,一路的化缘祈福不提。法海虽修行上大有长进,只于一件事上不能越过——便是与许仙的这段孽缘。 看官你道他只避着许仙,不与他相见,便诸般都好了。不然,“解铃还需系铃人”,修持护戒不避地狱诸魔。想那九色鹿王,明知是个死境,却勇往而前。若一味避苦就轻,身上心上必不能经着磨砺,又谈何修行?是以法海也不避许仙在杭州的嫌疑,心上想着便去看他一看又何妨,再则也算是检验这几年来的修行。 来在杭州地面,先去西湖边的雷峰寺参拜,原来那寺虽是个女众道场,寺主却也曾在密印寺修行,法号净云,与法海可算是同修。那雷峰寺不算大,却也有些规模,有四五十个女尼并百亩田产。净云禅师不过比法海长几岁,却是从小在此出家的。四方云游了数年,回得寺来便被推为住持。 净云问,“可有想过落脚一地,普渡一方百姓?” 法海回道,“原是有的,不过僧人之愿,非在那大寺大院中读经诵佛。恩师先去时,对我言讲,他日某之座下当聚五百僧众,受千人供养。恩师既为我发下这鸿誓大愿,绝不敢辜负了。” 净云嘆道,“我雷峰禅寺,开山百年,歷数代,也才有此基业。师弟既发下此愿,老尼这里随喜了。”又道,“镇江有一禅寺名唤泽心禅寺,南朝时便有盛名,如今寺院破败,佛像毁失。不如在彼处建坛,重闢佛门宝院,再振大雄威严。” 法海听了道甚好,便辞了净云来在杭州城中。却见街中人齐奔向市口,道是官府行刑。法海纳闷,却不是秋月,如何斩人,莫不是风俗各异? 心想佛心佛性无处不在,更况那犯法之人。便也随了众人齐去,要超度于他。来在市口,衙役、刀斧手皆站好,那高台一个犯人,却生得清秀玲珑,不像那大奸大恶之人。众看官便是已猜到了——莫不是问斩苏云郎么? 正是。那些围观的曾听他说书唱曲的原是不信他会去干杀人放火的事的,只掬着把泪在眼里。为中有一个人抱着琴要递与云郎。那监斩官自是不肯,要轰他走。法海望那监斩官大喊道,“公人,僧人法海有一句话要说。” 那监斩官听得,见一个云游僧人,托着金钵,拄着宝杖,神态奕奕,如神人一般。心中自有了敬畏,便叫他说来。 众人见监斩官发话,又见一个僧人要说话,都息了声音,来听他言语。 法海来在监斩官面前,“昔日佛陀游歷时,有五百强盗剪径,佛陀便与他们说法,感悟得那五百人放下屠刀,追随佛陀左右,四方弘法,最终也修成罗汉之身。草木瓦砾皆有佛性,更况人呢?那世间的罪人只是一时一地犯着世间的过错,却仍是有一片善念在心中。不过是当时当地那恶意滋长蒙蔽了善念。若得悔时,也是可立升净土,同登极乐的。” 那监斩官见他说得有理,默默点头。 “某愿为他超度,以使轮迴中少一恶鬼,人世间多一善人,也不枉我佛慈悲。” 那太守巴不能快快行事,以免节外生枝,道,“一郡善人千万,和尚连好人都渡不过来,管他一个罪人做什么?” 法海道,“佛渡一切有缘人,不避善恶,不因美丑。世间之人无一人不可渡。佛法经文一动,非只超度于他,亦可回向众生。如阳光普照大地,不光照亮那暗房阴室,世间无处不被照见,不受沐浴。” 太守恨道,“我且不管,只今日这个犯人,和尚不能度他,是必要他下十八层地狱的。” 法海笑道,“他未下十八层地狱,公人怎么自已倒先去了?佛法如日月之光,一旦发出,无处不被泽被。佛心佛性如明镜,亦能反射日月之光,使身旁之物同受恩泽。公人难道竟无此明镜?” 太守催那监斩官勿听他的胡言,快快行刑。 法海仍说道,“众生一丝半毫恻隐,便是那无上法缘,得接结苦海法船,往生净土。佛有度人之舟,无度人之力——得度在我。公人能否得度也在自己。” 第22页 大凡那些恶人,终是心虚的。那太守听得他如此说,虽是不怎么信,却也有几丝惧怕。便对监斩官说,“只由着他,时刻一到,是必要行刑的。”说罢离开了。 法海正要上那高台,与云郎诵经忏罪。那个送琴的往地上一跪,将琴举过头顶,“且把这琴递与他,这是他的命儿。” 法海忙去接了琴。心上想,能弹琴之人却也不至犯着重法,想是一时一地的失误。又看那琴,虽有几处的破损,却不失为一把好琴——焦尾伴鹤眠,六弦引凤归。 法海便要来问云郎犯着何罪,却并不答话。刽子手道,是个哑人。法海无法,知他必是会琴的。先前那个送琴的喊道,让苏先生再奏一曲吧。法海便请监斩官与云郎松手。那监斩的原是知道这云郎的冤屈的,见太守走了,又听得法海一番宣道,只当是少做些孽,便准了。 行刑的与云郎松了手,云郎原是听得见法海说话的,就在当地给法海嗑了三个响头。法海念了个佛号,只盘腿坐在他旁边诵着大悲咒往生经。 云郎拉过那琴来,抖索着手拂摸着琴。架在脚上,拨起弦来,却是“广陵散”。如山崩兮岩绝,似怒涛兮惊雷。声厉兮悽恻,音婉兮又悲切。直弹得河川易色云水怒,天昏昏兮地惨惨。 云郎面上无一丝怯色怕意,只把那琴儿拂弦儿拨,只拨得十指血涟涟。却听追魂炮起,那监斩官掷下籤来。云郎仰面大笑,却只出得几个沙哑之音。刽子手手起刀落,一腔热血齐浇在那琴上。 [第六章]第二节 [回目名:]许小乙重续鸳鸯梦,裴文德一焚玲珑指 法海离了杭州府,来到镇江,打听那泽心寺的位置。却见那长江江心一座小岛,岛上草木倒是繁茂,只隐隐几座破屋。来到渡头,与那船家说着重振泽心寺的事情,那些个船家无不高兴,为中一个老的,便渡他上岛。上得岛来,却是野草丛生、虫蛇遍地。那破屋烂房根本不能住人,船家便引他在东边找着一个石洞,便还开阔,可以遮风躲雨。 法海又将先时化来的钱给了些与船家,着他买些吃食并农具。便在石洞安顿下来。 自此每日法海在洞中做完早课便去修葺那岛。开闢得些田地,来种些粮食菜蔬。有两个游僧名唤作印天、印可的,听得法海有此大愿,又见法海修行颇深,便拜在门下,以他为住持,要同振泽心寺。 一时一县皆知法海要重修寺院的事,也有上岛来布施的,也有随喜的,也有愿以工代施的。法海叫人伐了些树木,在洞外支了个草棚,让二位弟子住了,打理一应的事务。自已买了些纸墨,写了个大大的“禅”字挂在洞中,晚上在那字下参修。白日里无非与那些做工的整理寺基、搬材运料,或是开地种粮、担水做饭。那做工的每不准他做事,说是担当不起。法海便道,“我这禅门承自六祖慧能,有马祖道一首辟丛林,百丈怀海立下清规,道的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自己若只避疾苦,躲辛劳,又怎么救他人出苦海?” 这日,有个富商模样的人上得岛来,提着个大袋,沉沉的。大叫,“哪位是法海禅师?”众人指道那赤膊整地的便是。富商却是不信,以为众人哄他,说,“我是来布施的,却把我做孩儿来耍,这铜钱却是不长眼的,唐突了我生脚走了,却是你们的错。” 印天过来,念了个佛号,道那边的正是法海师父。富商便按着性子,随了印天过去。印天早早唤他师父道有客布施来了。 那富商见了礼,法海也放了锄头回礼。富商便把那袋钱递与法海道,“这里是五十贯钱,布施与禅师修庙。”法海念了佛号,双手接了交与印天,便又去锄地。 那富商好没趣,等一会道,“禅师,那可是五十贯铜钱!” 法海回道,“知道了。” 过了一会,富商仍不死心,“难不成还有比某布施得更多的?” 法海笑了,“若以布施钱财来说,没有再比您更多的了。若以布施心来说,却是平平。” 富商自知错了,低声道,“纵然是禅师嫌我心意未到,却连个谢谢都没有吗?那可是五十贯铜钱!” 法海却不停手上活儿,“你是向佛祖布施,我谢你做甚?再说敬畏佛法僧三宝,原是无上功德,我成全你的功德,应该是你谢我才对。” 富商一听恍然大悟。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提了水过来浇菜,忙上去搭手相帮。 老婆婆高兴地笑着道谢,富商想起法海的话来,道,“不必谢,原是为自己积功德的。”想到这,心中美滋滋的。望着法海深深一拜下岛去不提。 那一郡中人皆知有个叫法海的僧人住在泽心寺,要重修泽心大庙,再立佛祖金身。却被许仙听得了,好生的高兴,却又怕是那重名的。见人道着那法海的年纪相貌,确是自己的法海不错了。 便对三娘说着个谎,要上岛去见法海。他道,“你上次怀着个哥儿,平白地便掉了,可见是我们没有修得这个福缘。听说那泽心寺有个法海和尚,道行是极高的。又要修寺院,这样的功德,你我若不去随喜布施,却是平白地失了机缘。”那三娘道正是,便要备了钱物一同去。许仙拦着,“你身子方好些,怎经得这路途险远,况又是要坐船涉水的,若再劳伤了反不好。”三娘见他说得在理,便把那布施的钱物并香烛都准备好,选了个好日子,送他出门。又唤一个小厮跟着,许仙道,若这般的前唿后拥,反不虔诚了。三娘便作罢。 第23页 许仙行出街口,恨不得打着飞脚往泽心寺去。 上得岛来,也顾不得烧香,只往那人里一一寻去。见着个极熟的背影,裸着上身背着块方料——那背是再熟悉不过,也不知在梦里见过多少回的。便要叫法海,嘴张着老大却出不得声来,只定了定神哽咽着喊出“法海”二字,待法海回头时,许仙眼中竟滚出泪来。法海见是许仙,愣在当地半天动不得。 法海放下方料,叫印天来接着许仙的施物。便与许仙同到那洞中去坐。两人互诉了分别后的境况——法海便把如何说那个偈语,无德如何传衣体,如何圆寂,他又云游过何地,有怎么样的修行心得俱说了。许仙也把他怎样地受陈公靖赏识,怎么地得白公眷顾,怎么样与白三娘结为连理,又怎么因苏云郎之事获罪来在镇江也一齐说了。待说到苏云郎时,两人不免又难过了一回。 说着话儿不觉已是日落西山,许仙却不肯走,与他师徒三人胡乱吃了些斋饭,仍与法海谈心。 印天二人自在草棚里打坐。法海每日要在洞中念完经后方入睡。许仙等他念经完毕,便倚过来。 多年不见,许仙想是想得紧了,便来摩挲法海的身子。法海那里肯依,道,“你我已不比从前了,我自受了师父的杖钵,立誓要光大禅门宗法,是再不得如从前般与你厮混的。况你也有了家室,再做这样的事儿,却怎么对得起你那贤妻。” 许仙不理,“你自光大你的宗法,我自要我的心意。你一贯地说向内求法,我向心内求着的便是与你一道儿。况你那偈中也说‘心上只一人,何处容尘埃’,我心上只你一人,却有什么的不对?” 法海知他又在混说佛理,且知他是那种认着个理便再不肯放的人,便说,“却把你那妻子怎么办?从来男子娶妻生子,传承家业,你却这般地胡来,怎么行?若你心中还有我,便听我一句,一则好好居家过日子,再则也可让我静修。” 许仙道,“我不信你真箇心中没了我。若没我时,你见着我愣在那里做什么——这是你和尚的修行吗?”又说,“我原认识你在先,也与你做那事在先。若说娶着妻子,也是为世所逼,原不是我的本心。想那佛祖当年也是有妻子的,还有孩子,却也捨得下,我却怎么舍不下?” 法海念了个佛号,道,“休说那混话,佛祖岂是你可比的,当日佛祖是为求取人间大道、宇宙正法才离家别子的。你却不过是为着——” 许仙打断他的话,“我却为着什么,你说我却为着什么?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心。我比不得你,没那些个远大的理想,高尚的情操。我是那混人一个,可我知道我的心在哪里?你却知道你的心在哪里么?”说着竟哭起来。 法海也不知怎样劝他。哭了一会,许仙又说,“我总不过是在六道轮迴中不得超脱的,你便是成了佛做了祖,我便投胎做个恶鬼,被你噼了砍了,增了你的法力,加了你的佛光,我便心满意足了。” 法海忙叫他不可如此说,心上已是戚戚,那许仙仍说,“我若投在那树木花草身上,便做个灯芯草,日日点在你那金身前守着你。”法海不觉搂住许仙,许仙也顺势靠在他胸前,把手伸进他的僧衣摸捏起来。法海也再无心力去拦他,只由着他。 两人相偎已久,许仙除了他的僧衣,脱得自己的衣裤......(此处删去一段,约90字。)把个法海弄得十方诸佛灭寂,三世佛陀转生。也分不清今昔何昔了,只见得“禅”字下油灯跳荡明灭,洞门外尘世寂然无闻。 待法海完事,许仙起身去方便。 再进得洞来,法海胡乱地披着僧衣盘坐在石床上,床下扔着一把戒刀在灯光下十分刺眼。 许仙吓得大叫,却是怎么了?已然明白了一些,忙上下左右查看法海。法海推开他,“我已犯了戒律,本当用戒刀自行了断,却有大愿未了。” 许仙忙道,“戒律中只说着男女之事,却不曾说我们这般。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法海不理他,“本也想自宫,好免你再来扰我。”许仙忙把手伸到法海胯下去摸,却还在,伤心道,“却是何苦?都是我的不好,你不可胡想乱来。” 法海道,“心上七情未断,慾念未除,纵是自断淫根,也不过是扬汤止沸,抱薪救火。” 许仙忙附和道,是了是了。又忙去收起那戒刀。 法海却下得地来,坐在“禅”字下的蒲团上。把左手食指伸进了油灯,裹足了油,放在火上点着。许仙见得,道了声不好。忙拉出了法海的手指,含在嘴里。取出看时,那食指前端已焦黑。 许仙哭道,“何苦来,总不过是我诱你的,或是死或是活,便都由你,何苦自残自己的身子?” 法海道,“我自守不住清规,与你何干——守不住清规戒律,却还要怪人家做酒卖肉的吗?” 许仙道,“总是我的不好,不知道一别几年,你愈发的迂了。” 法海自言自语,“未入门庭,干着些风浪淫邪的事也还罢了。既悟大道,还要在泥涂中自陷,却是为何?”又把手指伸向油灯。那许仙死命地扳着,哭着。见扳他不过,便把灯吹灭了,跪在黑地里认错求他。 第24页 法海哪里肯听,“阻得了我一时,阻不了我一世。我心已绝,我已发下鸿誓大愿,要重振泽心寺,若不务正业,再与你干下苟且之事,做得一次便烧一指。”说完取了火摺子来点燃油灯,仍把手指在灯碗里裹了,復到那火焰下烧着。 许仙见劝他不过,知是无法挽回,只恨方才一时冲动,做出事来,引得法海这般。 法海点着了手指,举在身左,右手仍如合什般放在身前,念起了《金刚经》。豆大的汗珠从法海额上颈上滚出,在灯火下似颗颗珍珠,如星光点点。 许仙只在一旁伤心。 那印天、印可早听得洞中哭闹之声,却不知何事,没有法海传唤,又不敢来看,只隐隐听得法海说发鸿誓大愿,重振寺院的话头,又见法海焚指念经,忙跪在当地念佛不止。 翌日,许仙便早早离了岛回家不提。 [第六章]第三节 [回目名:]廉德僧拾金不昧,开明君锦上添花 这里印天、印可把那夜间的事情说与那些香客们听了,道的是法海发愿重修宝寺,燃去一指以表决心。众人听了只念阿弥陀佛,都说是大德在世,泽心寺指日可成。 却不想这修庙建寺是极费钱物的事,香客们一点点散钱散物怎么能够。修修停停,也没个甚样。 这里法海焚了一指,不能做重活。见山上竹笋正好,便上山去挖笋。也是天缘巧合。才挖了半筐,往那一根笋下挖去,却似触了硬物,把那断指震得生痛。细看时,却是个瓦片。四边刨去,却是个罈子——一发地奇怪了。慢慢挖将出来,开了盖一看,不由得念了声佛号,法海认得,是满满一坛金块。忙叫了印天、印可并做工的人来抬,足有百来斤重。 法海心想,不知是何世何年曾埋下的,想是那水土流失,竹子又长得快,竹根在地上混长,把那坛顶了出来。那做工的又四处去挖,却再寻不着第二坛了。 印天说,这下好了,重修寺院有望了。 印可道,却不是师父焚指感动了佛祖,专一叫伽蓝揭谛埋下的,又引师父到这里来挖笋,专教我们修寺的。 法海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专一修道发愿,寺院自有建成之日。想这金块不知是哪世哪代埋下的,主人想必也不在了,既未有主人的施赠,我们如何能受?” 印天道,总不过是无主之物,况且又不是我们私用。 法海念了个佛号,“若是私用还情有可原,因为不过是一已之贪;若为了公心佛意,起了贪心恶念,却是罪过大了。” 印天自知错了,忙跪下忏悔。那做工的也点头称是。 法海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王土上之物也当献与当今皇上,由他定夺。”便叫人去禀告镇江刺史李绮,叫着几个公人搬了去,又与李绮说着这些个原委。 李绮早听说了法海,不想这般气宇轩昂,这样的知理有节。那里早就服了,也不敢私动,连夜写了一个表章,上奏朝庭,把那发金之事并法海焚指发愿得金不昧之事俱奏上闻。 一时间朝中大振,那工部侍郎表奏,黄金现世,与前朝的“获麟”、“生芝”都是祥瑞之气象,必主国运昌盛,社稷安泰。然此物出于法海发焚指发愿之后,想是他一片赤心感动佛陀;又出在那泽心寺中,或是当年寺中所遗之产也未可知。总之,吾皇只可据其祥瑞之气,而不可独享。 那皇上原是开明且极信佛的,听得这样说来,便将所得黄金作泽心寺修缮之用仍留与法海。又听得户部道,那泽心寺在东晋时原是举国一等的水陆道场,有意要重造泽心寺当年的繁盛:便叫户部从国库中拿出数倍的黄金赏与法海建寺;命工部选调全国一等的工匠往镇江修寺造像;令户部在全国招募僧人到泽心寺守寺护院;唤礼部写了嘉奖文书通令各州知道。又听得法海便是裴相之子,想起裴休在朝时的功绩来,着吏部考核裴休在湖南的政绩,仍旧入朝为相。 那镇江地面的百姓听得皇帝不但不要黄金,反赏了多的来,更是欢欣鼓舞,都道是贞观重生,开元再现。法海闻知,只望着北边深深拜了三拜。 工部自调派工匠不说。各地僧人闻说,知法海修行颇深,都来投靠。相国寺中原有个法缘与法海相善,便结集了寺中三四十个僧人来投。镇江刺史又选了那些孤独无依的孩童五六十人优先地办了度牒拜在法海门下。一时间竟得了四五百僧众。 法海见门徒众多,便需一个能干的监院,修书叫法缘去请法明师兄来管事,那法缘不肯,“师兄原就与你不和,且为人甚是刻薄严厉,却叫他来做甚?”法海劝道,“师兄原是心直口快,本无心计。我并不知他与我有何不和?且如今寺大僧多,正要个严厉的人来执法宣戒才好。”法缘是极听法海话的,见他说得不差,便去请法明。法明听说,有些惊奇,却是想去的,又有些不敢,把意思与法清说了。法清心中想道,果然不出师父所言,法海自立宗门,广传大道了。本是同气连枝,心中也是好生快慰。便又嘱着法明,“那些个灵心慧性的原来都不依着常道,所以也有那呵佛骂祖的,也有那吃肉喝酒的,反得了禅门的真传。到了那里,不可再摆师兄的架子,只好好帮着法海治理寺院,修习禅门宗法。”法明诺诺去了。 第25页 那泽心寺原在长江上,材料运输是极方便的,又是百工群聚,不下半年便成就得禅房林立,宝塔巍峨。又把那所挖得的黄金,齐贴在那西方三圣佛像身上,足有寸许厚,在那百余盏青灯红烛的映照下,金光灿灿,耀人眼目。正是隔岸长望灵山现,客船似到普陀山。 因寺院皆因山上得金而成,为着这段因缘,便把那山唤作金山,寺名也改成金山禅寺。为寺院开光,法海与众人又筹备得一个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陆大法会,gg四方。那些善男信女并四方僧众都齐聚镇江,来参拜观光,听经沐法。 逢七之日,白日里便请着高僧升坛讲经,那江上的渡船包船塞得满满一江,只阻得水不流,鱼难行。晚上僧人们自在江边诵着经文,超度那些陆上水中的冤魂野鬼,满江里放着河灯,只好似星汉坠地,灵山飞来。 法明见着那东边的石洞甚好,便叫人在洞口上凿了门枢,做了两扇木门封在那洞口,便好似那嵩山达摩祖师面壁的洞一般。遇着那些个犯戒违规的僧人或是想静修的,便也算有个上好的去处。因春季涨水时,那江水会倒灌进洞来,又在那洞边修了一道堤,专一挡水用。 [第六章]第四节 [回目名:]莽情客苦制燕子喻,智禅师真洒莲花泪 自那日许仙回来,日日不欢。三娘问着他,他也不说,也再无那夫妻和合的情状,只镇日里愁眉重锁。 许仙听说金山寺成,心中自然高兴。想着法海再不肯与他相好,心中便不免伤心。只听得人说某日法海升坛讲经,便来与三娘商量,又把那求取子嗣的事情与三娘说了。三娘道,“自然是好,这法海修为高深,便不为子嗣,原也该去听听。只是我们二人只是求佛,却不做那事,便是菩萨有意要送个灵孩,也不能够的。”说着,竟红了脸。许仙会意,便与她宽衣,胡乱弄了一回。 依旧备了香烛布帛去至金山寺。那印可认得许仙,先去方丈处通传。法海正与法明在一处安排明日法会事宜,听得他来,心上不由一悚。法明原就知道他二人之事,便要告退。法海却不让他去,只说无妨,叫印可请许仙进来。 许仙自那日后,心上很是后悔,不知法海是否还肯见他——如今的法海已不是以往的法海了。却听法海请他进去,这里心上不知什么滋味,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待进得房来,却见法明也在。更不知如何应对。 法海问道,“你来何事?” 许仙见他形态自然,便大着胆说,“原为你明日升坛讲法,特来受教的。” 法海见如此说,便叫许仙与法明见过,又与他看座。 许仙斗着胆子说,“我这里有一事要和你详谈。” 法明正有走意,法海却说,“我与法明都不是外人,你且说来。” 许仙哪里肯说,只支吾着,扭捏在位上。法明见终不是个事,便告退,道着院中有个什么紧要的事要安排下去。 许仙眼见他走了,依然不肯说,法海知他的脾性,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来,便也不问,只闭目念经。 许仙闷在一边足有半支香功夫,便只好先开口了,自已苦笑了一回,“我临来之时,家中屋檐下有个黑燕子却嘱着我,说你禅法高深,智慧了得,他有一件为难事要我问着你。” 法海知道他在打譬喻,也不答,只默默地念经。 许仙也不待他答,继续说,“那燕子说,他在南方时便与一只白燕子相好,可有一日那白燕子说,你我都这般地大了,该做一番事业来,不能再如此般的厮混。于是两人便飞到北方,日日不倦地衔泥做巢。黑燕子懒,只做得个小巢,刚好够自己遮风躲雨,他只想早早成就了这事,好与那白燕子团圆。那白燕子却极勤劳,造得一个大大的泥巢,可以容留好多的燕子。到那风雨时节,他就让那些无巢的燕子进来躲雨避风。秋天来了,黑燕子飞来对白燕子说,该是我们飞回南方的时候了。那白燕子却不肯走,说‘若我们走了,留下这个大巢却做什么用?’那黑燕子说,‘这里的冬天很冷,巢再大也不能抵御冬天的严寒。’白燕子说,‘这是我的理想。’黑燕子说,‘可你的理想已经实现了呀!’白燕子仍不肯随他而去,‘如果我去了,谁知道这曾是我已经实现的理想呢?’黑燕子很想说服他,可他不能,于是他想托我问问禅师,该怎么说服白燕子回南方去呢?” 听到这,法海停了手上的念珠。许仙知道他心动了。便走过来,把头轻轻枕在法海的腿上。 法海没有动,只轻轻地说,“黑燕子应该说,你原本就没有这个巢,它生不曾随你来,死也不曾随你去,就算你离开了它,你还是你,它也还是它。”法海边说边轻轻睁开眼,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经意间,两颗泪从眼眶中滚了出来,正落在许仙的脸上。 许仙摸了摸那泪,看着法海,傻傻地笑了,“你哭了,和尚哭了——燕子可以回南方去了!”说着,轻轻地舔着法海脸上的泪,极高兴的样子。 法海没有挡开他,却如泥塑木雕般,仍自言自语道,“和尚的泪是大悲之心、大忏之心、精诚之心,泪水落在地上,在心中却盛开美丽的莲花。”许久又说,“可白燕子也对黑燕子说,我生不曾随你来,死也不会随你去,就算你离开了我,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说着,那泪竟滚滚而出。 第26页 许仙愣愣地看着他,也哭了。嘴上沾满了泪水,和着那自已眼中流出的泪水,布满了整个世界。 许仙已经有些不能自制了,看着桌上的锡杖和铁钵,道,“你只笑世人放不下那功名利禄,你却放得下这佛名吗?你却放不下这功德吗?”说着起身把那桌上的香炉捧起掷在地上,那瓷炉顿时碎了。又把那铁钵拂下地去,把那锡杖抓过来,狠狠地扔向门边,打在门柱上,復掉在地上,叮噹作响,再看,已摔折了一个锡环。那门外的僧人听得这大动劲,都围在方丈外,却不敢进来。等得法明推开门来,那地上瓷片、香灰、断香一地,铁钵滚在一边,锡杖折了一环。见法海与许仙的举止神态,法明已明白了一半。 法明跪在地上拾起锡杖并那断环,如同抱着个婴孩,对许仙怒道,“师父遗物,竟被你毁了。”竟捧着哭起来,又对门外僧人道,“与我把许仙拿下。”几个僧人进来要拿许仙。 法海却对他们摆摆手,那几个僧人不知该听谁的,只立在当地,不敢妄动。 法海轻轻说,“师父传我的是禅门心法,却不是这劳什子。锡杖十二环,环环扣杖心。锡环不断除,如何自在行——该断时必当断。你们都出去吧,我还有话与许施主说。” 法明只好把锡杖和铁钵重新放在桌上,这才与众人掩门而去。又叫走了那些在门前听唤的僧人。 许久,法海道,“是该放下的时候了——你走吧。” 许仙泪容满面地看着他,“那你呢。” “僧人有僧人的去处,你有你的去处。” “你仍放不下佛名功德吗?” 法海淡淡道,“僧人不知有什么佛名,什么功德?借问一句,你还放不下情爱吗?” 许仙听得急了,“不,我不是放不下情爱,我只是放不下这份情义。” “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有。”许仙强道,“我原是为你而生。如果白燕子不愿离去,那黑燕子也愿意和他一起守着这个巢——我愿随你出家。”说着,跪在法海面前,头重重地叩在当地。 “你有你自己的巢。”法海道。 “不,”许仙抬起头来,坚定地说,“黑燕子再也不会偷懒了,也要和他一起筑个大巢——我愿出家。”说着又重重地叩下去。 法海也不理他,只轻轻走了出去。到那石洞中坐了一夜。许仙也无法,只在方丈里跪了一宿。法明叫人进来收拾房间,也不理他。 第二日,法海宣讲《金刚经》,讲着那“性空”的话头。许仙只与旁人一般在下面听着。讲完经后,法海又与那刺史选着的几十个孩童剃度。法海自上坛到剃度并不曾把眼来正看许仙一看。许仙看得,心上好不伤心。便于人群中大叫,“法海,我愿出家。” 许仙过来跪在那些孩童边上。法海放下剃刀,走过来,“你尘缘未了,六根未净。”法明持着戒棍在一旁,道,“禅师已说得明白,快走快走,若不走时,不说吃我的戒棍,便要告你滋扰佛堂的罪。”法明不过是吓唬于他——从来戒棍只打僧人,不打香客的。 许仙哪里肯走,法明要叫人拖他下去,法海示意不用。只自顾自地与那些孩童剃度,赐与僧名法号。只等到人皆走散,许仙仍跪在法堂之上,也无人来理他。 只等得晚课钟起,僧人们进来做晚祷,法明厉声喝道,“却怎么还不走?” 许仙闷了半日,心中翻江倒海,把那些自与法海初识到而今的事一一想过,只觉再无挂念,一心是要伴着法海的了。见着法海进来,也不管众僧都在,便抱着他的脚哭道,“我要出家,我只要随在你左右,与你做个韦陀护法便是,是再不敢起那邪意淫念的了。” 法海知道他的性情,只道越说越不管用,所以不去搭理,只由他抱着脚,安排众僧晚课。那法明见如此不是个法,又知他和法海的一些事情,不好重责,便忍了性子说,“你家中还有妻室,出得什么家来?若是孤苦一人,还有个理说。” 许仙听得如此,手松下来,见法海终是不肯理他,便悻悻地拖着脚出了寺门,只在院墙外过了一宿,第二日随渡船过江去了。 [第七章]第一节 [回目名:]酒肆中青儿撒泼,端阳日许仙下毒 许仙细想着法明的话,又想着法海不理他的理由,无非是家中有妻。于是益发地把白三娘当了绊脚石,做了车前蹬,再不肯给她一个好脸色。 那青儿原来就不喜欢许仙,道他百无一用,又是那憨实无趣的。只因为白公三娘喜欢他,他又敬着白公与三娘,便不好发作。青儿又听得那日听法观礼的街坊说着许仙大闹佛堂,要出家的事,心中更是气愤。 那白三娘原是有情义的,只道是自己哪里做差了,叫他嫌弃,益发地关照体贴些。青儿却道他一个入赘的女婿,有吃有住的还不想好,却想着出家,被人知道了还以为白家亏待了他似的,倒叫人笑话了她姐妹二人。 这番见许仙又似变了个人似的,气便不打一处出,时常地便来埋怨着他。或是说若不是他那个说书的苏云郎,白公也不至入狱,也不会死,一家人也不至流亡在外。或是说当日只听那媒婆的臭嘴,说得什么公侯将相的命,如今却连个一般的功名也没有,还流落得丧家狗一般。又或者说白家虽没有功名,也是富甲一方,许仙他又无个门第,也无钱财。只如白家买着的奴僕一般,进了门就忘了本,倒做起老爷来。 第27页 许仙便不理她,由着她混说,恨不能白三娘真真的生了气,叫他写了休书,便好去金山寺出家。又或者想纠着三娘一丝半点的错,好休了她。却不想三娘有了身孕,于这无后不孝上是没个说法的。其他的事上便益发地寻不着个疏漏了,便只好日日独自郁闷。 众看官,你道,他想休便休了岂不是好?却不知这有个缘故,原来那唐朝不比旁的朝代。因则天皇帝时立下了一个单利着女子的法则,女子非有八大罪是不得被丈夫休的。且还有着个女子休夫的条例,若那妻子见着丈夫不好了,便可休了。但丈夫见着妻子不爽了,却是不能随意休的。如果无理强行休妻,她或是她娘家人告到官里还可以治罪。所以许仙想休妻却不似我们现在这般的容易。 这日正是端午,青儿又在那些下人们面前道着许仙的丑处。许仙只踱到街上,见着酒店在卖雄黄酒,便叫了一壶并几个小菜来闷饮了。原来这人烦闷时是最易醉的,当下便有些醉了。 那里青儿想是受着三娘的吩咐来寻他,见许仙在酒家吃醉了。便骂道,“你原是使着我们家钱财的,却不知节俭,来这里混喝。”许仙这里已有些醉了,见她在众人面前出他的丑,便一巴掌打来,青儿却机灵,不曾打到。青儿恼了,“你便是个主子,也不曾有半点聘礼家财,便是和我们家买来的一般,我原是家生的奴才,比你金贵,你却敢来打我。”混骂一气,却不敢再近他的身,只怒沖沖回去告诉三娘。 许仙却恼了,趁着醉站在街上朝着青儿的背影大骂起来,“我是个没脸的,我不希罕在你那家里,若惹恼了我,我便在酒中下了药,一家子毒死了才好。”众人知他主僕二人说气话,都不来管。那边三娘带了僕人来,扶了许仙回去。只对酒家陪笑说,“我原是买了雄黄酒应节的,他却到这里来喝?说些混话叫人笑话。” 许仙回去在床上睡了半日,吐了一地的秽物并一屋的酒气。因是节气,那里前头柜上自然事多,三娘照看着柜上,青儿根本不来管他。许仙躺在床上方好些,想吃茶水,便唤她二人,却没人听着。心上道,若是法海断不会如此,必是千照万顾,不让他有一丝委屈的。自已起来倒了茶,却是冷的,胡乱喝了几大杯。却见那桌上正放着个酒壶,知是三娘买的应节用的雄黄酒,正心头闷着,便又想拿了来喝。却想起青儿的恶处来,便一发地觉得三娘便是那罪首,只好了结了她二人便出家去,也再无个牵挂。 思想着,来在柜上。三娘正在那里做买卖,见他出来,问他是否好些。许仙便说,“好些了,都是我的不好,累娘子担心。今日是节气,你下去与他们准备饭菜好早早过节,这里有我。” 三娘也不多想,便下去与下人们一起备菜做饭。 许仙接着生意,见着无人时,便于那药柜中取了一包砒霜。又吩咐伙计照看一会,自己到房中把那砒霜下在了酒中。 青儿从外面办事回来,见着柜上没人,很是奇怪。以为她那没骨气的姐姐又去房中与许仙嘘寒问暖,便往房中来,正与许仙撞着,两人也不答话,许仙慌张着进了前厅。这里青儿在房中寻不着三娘,便问了一个小厮,道在后面备菜。 迎着三娘青儿便说,“你却怎么在这?” 三娘道,“官人说今日是节气,早早准备了饭菜,好过节——他在柜上守着。” 一听又是许仙,青儿更是生气,“他自从去了几次金山寺,魂都似没了一般,把你我都不当个活人儿。柜里家里一应的事都不管,今日倒想起节气来了。他不是已吃饱了吗?还吐了一地,却还要吃什么?” 三娘叫她好生说话,又劝着她一回。 青儿忽道,“他说守着,却怎么在房里?”越想越不对。也不对三娘多说,便往那房里去查看。那青儿原是极精明的,所以必不信许仙会突然间就好起来。上午在酒店又听得许仙醉中说着什么毒死一家的事情,虽不十分信,却多长了个心眼。见着那桌上还有一层粉,她原是个里手,摸着看了看,闻了闻,却是砒霜,又开了酒壶,于那光亮处看了,上面还有一层未化的粉末。心上虽然生气,却不声张,叫了三娘来,看了究竟,好叫三娘死了心。 三娘却不十分信,说或者是未化的雄黄粉也未可知。青儿便拿到后院,抓了只鸡,强灌了它一口。不多时,那鸡便伸了腿。 三娘哭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纵我有千般的不是,也不该如此。也或者他不过是一时气了,临到吃饭时便把那念头打消了的。” 青儿一发地气得紧了,“还说那样的混话来护着他,若不是我发觉,你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又说,“你不到黄河未必死心,我且让你看看他的面目。”说罢,把那毒酒倒了,洗净了壶,把些雄黄酒来装满,仍放在原地。 又嘱着三娘不要再哭哭泣泣,不可露了马脚。 三娘便收了眼泪,仍与那些下人们准备饭菜,备得差不多了,便让柜上早早关了门,把那菖蒲四下里挂了,艾蒿满院里薰着。又把那早间包的糯棕分与伙计下人们回家过节。 一家三人这才坐下来吃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却没有酒。许仙道,“既是过节,怎么能没有酒?我去拿来。”便去房里拿酒。这里三娘听得这么说,几乎要哭出声来。青儿瞪着她叫她镇定,自去取了酒杯。 第28页 许仙取了那壶酒来,双手颤颤把三人的杯子斟了。青儿道,“许官人酒还没醒,手都不利落。”许仙只不理她,她又说,“许官人早间就喝了个烂醉,还不嫌够,也要把我们姐妹灌成个醉鬼不成?”却故意把“鬼”字重重地说着。 许仙沉默了许久,三娘道,“官人,动手吃菜吧。”许仙这才木讷地拿了筷子,却又放下,说,“喝酒吧。”便举了杯来敬,佯装出些笑意来。三娘拿了杯来,三人碰过,便要饮下。许仙做着这等事,自是害怕,原来也是一时的气愤,真真要做出来,却又不忍,又想不出三娘的一丝坏处来,见她要饮下,只叫道,“娘子——” 三娘听得这一唤,心上怦怦——莫不是他知悔了,放下酒杯,笑道,“怎么?” 许仙却又不知如何说。青儿却说,“许官人是想说,还未祭过老爷吧。”许仙听得,忙说是,便把那酒往地上奠了一圈。三娘与青儿也如是做了。青儿又把酒杯斟满,边斟边说,“老爷是极喜喝酒的,不知喝了这酒好也不好?”许仙听得不由打了个寒颤,思想起白公对他的好来,一发地没了害白三娘的心思了。只这场子却不知如何收。 青儿却先拿起酒杯说,“来,我们姐妹夫妻三人原是极好的,也是那些和尚僧人们窜掇,倒叫许官人不安心在这个家了。来干此一杯,大家便事事都休了。”说着便要一饮而尽,那许仙手快,抢过来洒了,又把三娘的一併洒了,并那酒壶一併拂在地上,碎了。自跪在三娘面前哭起来,“只我一时的煳涂,要把这毒酒来害你,只望你死了,我好出家去。” 那三娘见得如此,心上虽有一丝安慰,却也哭起来,“你我夫妻一场,我但有什么不对的,你便是打,便是骂,我若是怨着你,回着嘴,便也是我的错。再便是我纵有那不如你意,你又不便说出来的,只看着我腹中有了你的骨肉,你也该担待着。”两人竟哭作一团。 青儿忙扯开了三娘道,“这原是他自招的,你若还这般的可怜他,由着他,指不定哪天还要算计下我们。我们便去告官,告他个杀妻灭嗣的罪名,叫他在牢里住着吧。” 三娘忙来劝青儿不可。 那许仙又悔又恨,又加早间酒劲未过,体力不支,竟晕过去了。三娘见他这样,哪里还再怨他,便过去扶。青儿不愿去扶,见姐姐一人无力,又有身子,也只好去扶得许仙上床。 [第七章]第二节 [回目名:]贩药娘子旧家寻灵药,传音使者雪夜奏佳音 许仙自知事情做差,亏欠着三娘。可心里又想着法海,想着能天天看着他,听他言话,看他形状,心里郁闷难禁自不必说。又加酒醉起来喝了冷水,肚子也弄坏了。这里吃不下,那里又一日里几回的泻。几日下来,只磨得精神恍惚,体形消瘦。那青儿虽有三娘劝着,也只好得一时,见着三娘不在,便变本加厉地埋怨他,把些不好听的话齐泼浇下来。 三娘见调理得不行,便叫了郎中来,郎中看过,道的是忧思郁结之症,开下药方来,其中一味便是百年灵芝。郎中知这病是出在那心上,光用药是不济的。要寻着那心上的根儿,人家病人也未必肯说。便把些药开得怪异些,若是治好了,自然是他的好处;若是治不好,也只怪药没寻对。三娘本是开药铺的,什么药寻不着?只是这百年灵芝却不好找,不过她倒不愁,这百年灵芝她家原是有的,只在杭州旧家的“那个地方”——只有她与白公知道的收藏自家贵重财物之处。 便与青儿商量,要回去寻那百年灵芝。 青儿道,“那官司虽是搁下,却也没说作罢,我们回去不是自找死路?” 三娘说,“便在那夜间秘密进去,拿了便走,也不多耽搁。” 青儿还是不许,道着,许仙这样的人儿,死了倒好,总便是个守寡,也强似到头来他出家去了,你守活寡的好。 三娘嗔道,不可胡说。三娘心意已决,便叫人备了车要回杭州府。 方行出城来,却见青儿追来,道要一起去。 三娘让她回去守着许仙,她只不肯,说,“你这样的身子,我却怎么放心得下你。况我在家,又必定一日三遍的骂他。”三娘想着也是,便让上车来。 两人在杭州城一客栈歇了脚,挨到月上,才往旧家去。却见那门庭脏破,官家的封条也破旧了。摸到后门,青儿拾了砖翻墙进去开了后门。两人进来,见着旧景旧物,不免又伤心一回。也不敢多留,找着那灵芝,便去客栈歇了。第二日又忙忙地赶回去。 回得家中,三娘亲自把药煎熬了与许仙服下,又把些好话每劝着他。那三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便常常与许仙来说着孩子的事情。又做着小衣小裤子来问着许仙好与不好,又一起商量着孩子的名字。许仙心上便渐渐宽些,身体也渐渐好起来。 夫妻两人又自回復当日的和谐。许仙不过是因为内疚和孩子暂时放下法海,每想着法海时又不免伤感。 因三娘肚子渐大,所以便与许仙分房而栖。这日,许仙正睡着,忽见一熟悉的身影闪进来。细看时,却是云郎。 许仙忙问,“你怎么得来此?” 第29页 云郎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了,“我去得这么久了,你也不曾梦到我,还说平日里与我交好。可见你是那没情义的——我却不像你。” 许仙忙道知错了。 云郎也不怪他,许仙便来看云郎,却是更俊了,穿着鲜艷的衣裳,那腰间束着玉带,吊着的玉佩也好不珍贵,手中拿着个笛。许仙便来看那笛子,认得是自己当日放牛时的,好不奇怪,却不敢来问他。 云郎却看出他的意思,说,“却认得这笛么?” 许仙忙说,“这不是我的么?却怎么在你的手里?” 云郎道,“你也不问问我去了哪里?做着什么?便只顾着问你的东西。” 许仙不好意思,如以前般的起身作揖施礼,“敢问云郎仙驾何处?” 云郎拂开他的手,依旧拉了握在手里,“原只说我被那太守污了身子,又捏造得个滔天的罪名,是必要下阿鼻地狱,受诸般苦刑的。没想来了个云游的高僧,与我念着那经咒,许下往生净土的愿力。我原本是与你一般地信佛知禅的,早有了那信力。在彼行刑时,我知大限到来,慨然就死,便是有了那行力。具足信、愿、行三种资粮,我便得往生净土了。因早间一心念着敬着那文渊尊者,所以得与他同处一地,做了个传音使者,专一在那文渊洞中正音律,订曲谱。” 许仙听他说得这些,心上高兴得什么似的,又把他仔细打量一番,“你总算有个结果,可以与你那敬重爱戴的人在一处。我却不同——淹留在此,不知何时何年才得与他相见。” 云郎道,“若是你不知他在何处,还有个说法。现在既知他的所在,自己不去找却怪着别人?” 许仙恍悟,“是了。我们便去寻他。” 云郎推开门来,却见外面格外明亮,原来已下雪了。漫天里飘着丝絮盐花。云郎拿了笛吹起来。轻快,跳跃,好不快活。一曲奏罢,许仙问,“是什么?” “梅花三弄——可记住了,你且奏来。”云郎把笛递与他。 许仙接了来吹,却不曾有错,那云郎在前面蹦跳着前行,不时来拉着他的衣襟。许仙吹着笛跟着,不觉身边满是梅树,那虬枝劲干上开着朵朵红梅,不时有馨香传来。 [第七章]第三节 [回目名:]江阔天青难寻夫,法慈佛悲易度人 三娘挺着肚子来叫许仙吃饭时,发现厢房门敞开,被子滚落在床下,许仙的衣物还在那床头挂着,却找不着人。 她心想,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连衣服也不穿。便拿了衣裤四下里找他,好叫他不要冻着——雪已经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却未找到,又吩咐小厮们去找,仍是没有。有个小厮说,早起时,大门开着,想是出去了。三娘越想越不对劲,却有一个打更的老头说,“天还是蒙蒙亮,便见着街上有个人,很像是许大官人的样子,趿着鞋,穿着单衣,跳着花儿出街口去了。我叫了几声,也没应。我便跑过去,把灯来照着,却是许仙不假。脸冻得通红,还把手比划着名吹笛的样子,嘴里却哼着个曲。我又问他去哪里?他也不理我,只好像前面还有什么人似的,哼了一会曲,又问前面说,可是这个曲儿?又说什么,好漂亮的梅花之类的话。”那青儿听得,恼道,“既是看到了,却怎么不来告诉我们?”那老头道,“我原想许官人多好的人,也不至于疯了吧。必是我在雪地里遇着妖中了邪了,哪里还敢多管,又加天冷,便快快回去了。” 青儿骂了句老煳涂,那老头不高兴了,说,我又不曾是你家的下人,我却管着你的家事不成? 三娘虽是心上急切,但也只好平了心静了气,安慰打更的老头并叫小厮带进去用饭。自己和青儿并几个小厮往那街口去寻脚印,没想天已大亮,来往的人甚多,加上南方的雪本没有北方的大,雪上早已踩得没个样了。 那里青儿好生气闷,埋怨三娘说,“我原是怎么说的?你就是心太好了些,早知这些,不如让他死了倒好。”三娘哪里听她的,哭丧着脸说,“却说这些做什么,现在最紧要的是找着相公要紧,他穿得单薄,怎么经得起这天气?” 青儿见她身子大了,不好说那些刺话,只道,“我是知道他去了哪里的。你安心在家等,到晌午时,或是活的,或是死的,我必能给你找回来。”三娘虽不十分相信,却只好说,这便好。 青儿又安慰了她一会,便带着几个小厮出去,望金山寺方向行去。行到渡口,问着船家,却说天寒地冻,并未有一个人过江。青儿不信,又叫了船家摆渡金山寺。到得那厢,却真是寻不着一个脚印从渡口进寺的,那雪仍是好好的。这里青儿可是为了难,再没个可想的去处。又依旧叫船回去。才上得岸,却听几个船工议论,说是江边上冻死了个人,要去报官。青儿忙忙地奔去看,却是个乞丐。 没办法,只好回来。远远地见三娘提着个火笼坐在门口,见青儿回来,忙奔过来。青儿怕她走得远,忙跑过去迎着。未等青儿说话,三娘便已知结果,好生的失望,那眼泪又聚在了眼眶里等着掉出来。 青儿说,“没上金山寺,却能去哪里?这样的天,总不过是一死,只当他死了吧。”话还未说完,三娘已大恸起来。青儿忙扶她回去,掩了门进去。 第30页 青儿便来安慰她,“总不过还有我们姐妹,你就算不为自己,也为这肚子里的孩子想想。若一味想不开,再掉了,便连个想头也没了。”三娘听得此话,心里便稍稍安些。 过了几日,也报了官,仍得不到消息。三娘哪里想得开,纵是青儿日日的劝,夜夜的哄,也总排解不开。只嘆道,“我必是有个什么不如他意的地方,才让他这般的。若叫我知道,便是割肉剜眼我也愿意的。”青儿见不是个法,便叫人置了个楠木棺,把许仙的衣物入殓下葬,算是让三娘死了心。 三娘见得事已如此,便也不再多想,虽也有思念之时,但终不至过度悲伤了。 你道那许仙去了哪里?原来他是想上金山寺的,只是天色朦朦,又加天地一片茫茫,也分不清大道小路、东西南北。走着走着便走岔了,越走越没个边,加上天冷衣单,便晕倒在路上。恰好被一个砍柴的发现,背回家中。那里樵夫两口虽是贫寒,人却是极善良的,烧水灌汤不提。好不容易醒过来,问着哪里人氏,许仙却不说,只说要去金山寺。那樵夫道,却不是走反了。许仙便挣扎起来要走,樵夫问,哪里去?许仙说去金山寺。樵夫与婆娘把他强按在床上说,纵是天大的事,也必定要养好了身子方走,这样出去,不知又要倒在哪里。 便这样将息了几日,身体好些。樵夫便与他一齐上路,直送过江去。印可认得,接着二人,樵夫把那情形与印可说了。印可又把这话向法海回明。法海听得许仙这般,心上早已戚戚,看看那断环的锡杖,无奈地说,“罢了,留下他吧。”便与法明到客房来看许仙——却是羸弱了许多,头髮蓬乱,披裹着那樵夫的破衣,束着草绳。许仙见着法海,那两眼顿时有了精神,往地上跪倒,求道,“我是再不离开这里的了,便是死也死在这里。” 法海不忍再看他,说,“你且起来,择个好的吉日与你剃度。”许仙听得这话,高兴得什么似的,头捣蒜般嗑着称谢。法海忙挡着,“这是你的因缘,谢我做什么?你念我‘心上只一人,何处容尘埃’入门,便赐你法号印心。”许仙又合什谢过,眼泪汪汪地看着法海。法海摆摆手说,“你剃度之后,便是我闭关之时。” 许仙惊了一跳,转而平静下来。 法明问为何?法海说,“我有一念在心,不能参透。” [第七章]第四节 [回目名:]痴汉甘受三皈依,情僧永绝双栖念 腊月初八,金山寺钟鼓齐鸣,大殿上法音裊裊。因是冬季,无香花,便有两个小僧提着两个薰香炉引法明、法海、法缘进殿。三人进来,分主次坐于上首蒲团上。 许仙早已沐浴更换僧衣等在门外,却听接引僧对殿上道,“许仙厌俗之心已决,学道之意愈坚,故今恭诣座前,慈允披剃。”那僧人又重复一遍,如是者三,法明请他们进来。许仙便由那僧人引着从右进来,至三人面前,合掌长跪,又接着接引僧的三枝香顶礼三拜。 法海问,“你有虔诚进道之心吗?” 许仙说有。 法海又问,“你可能一心一意修炼吾道,得成正果?” 许仙又说能。 这里接引僧让许仙跟着他说道,“弟子许仙今请大德为证盟剃髮本师。”这样说了三次,并向法海三拜。 这里法海道,“受你殷勤三请,愿为你作证盟剃度本师,所有言教,你要好好听着。”之后便给他讲了些佛法教义,又请法明宣示佛门教规。 待讲完,接引僧唱道,“请剃度本师为许仙延请西天诸佛、菩萨及剃度会上寄位诸天、梵释四王、天龙八部、伽蓝主者、土地龙神、护法神王、金刚力士、幽显神祗为许仙剃度作证。”法海起身接过许仙手中三枝香,往殿上西方三圣延拜。接引僧领众僧唱出家功德偈: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流转三界中,恩爱不能脱。 弃恩入无为,真实报恩者。 善哉大丈夫,能了世无常, 舍俗入泥洹,希有难思议。 皈依大觉尊,能度三有苦, 亦愿诸众生,普入无为乐。 唱完,接引僧引导许仙以俗礼拜谢天地、君王、父母、师长四恩。磬声起,许仙合掌顶礼十方,三拜法海。 这边有小僧持盘上,盘上托一净瓶,一戒刀。法海起身立在许仙身前,手拿净瓶,倒了些许水在手中,弹洒在许仙头上,如是者三,边弹边说,“灭却心头火,心中自清凉。洗去尘世垢,勿使烦恼生。” 做完把净瓶放在盘内,拿了戒刀在手。“现在用戒刀为你断去头上之发。令你尘清水灭,梵行增长。这是你几世几载修下的善因,种下的福根,并非一时一念所请所愿。你要明白这些,心生大欢喜。” 许仙復长拜。起身后法海开始剃髮,边剃边念偈语:“剃除鬚髮,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 法海剃完周边之发,唯留顶髻不剃,放下戒刀对许仙说,“我已为你剃除头髮,除了头顶。你且细想清楚,是否能忘身进道,是否能忍苦修行。如若不能,你还有头顶之发未除,还不算我佛门中人,此时回家也还不晚。所以我在大众前问你,你现在决意出家,是否想好了?” 第31页 许仙合什復拜,起身说,“决志出家,后无悔退。” 法海又问,“我现在为你剃去顶发,可以吗?” 许仙道可。 法海这才重新拿起戒刀,说,“此发一除,爱缠永绝,福慧日增。”听得此语,许仙眼中竟滚出一颗泪来。 法海与他把顶发剃除,两厢法音轻唱,唱的是: “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弃家入圣道,愿度一切人。大哉解脱服,无上福田衣,披奉如戒行,广度诸众生。” 在梵音声中,许仙抖尽身上发,法海赐他法号印心。又取了小僧捧上的袈裟授与许仙,许仙受后顶礼,依旧交还法海,法海再授,如是者三次。接引僧这才从许仙手中取了袈裟与许仙披好。 法海道,“既入我门来,当忏往日之罪过,发四宏誓愿。”接引僧引许仙到法缘处跪了,随着法缘唱忏悔偈和发愿偈。 忏完罪发过愿,接引僧復引许仙到法海蒲座前跪了。法海说,“印心,我与你授三皈依纳体。出家者,念动三皈依,纳受戒体,妖魔不侵,杂念不生。” 许仙便依接引僧先前教他的说道,“尽形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弟子印心今随佛出家,法海为和尚,如来至尊等正觉为我所尊,终不皈依邪魔外道。”说罢长施一礼。 又道,“尽形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弟子印心今随佛出家,禅宗为我所学,三藏十二部典籍为我所尊,终不皈依外道典籍。”说罢又长施一礼。 起身又道,“尽形寿,皈依佛竟,皈依法竟,皈依僧竟,弟子印心今随佛出家,金山寺僧众为我同修,清净僧团为我所尊,终不皈依外道邪众。”说毕依然长跪施礼。 法海颔首道,“三皈依乃戒之根本。戒为无上菩提本,长养一切诸善根。”又侧身对法明道,“恳请法明师兄为印心传授沙弥十戒。”接引僧又引许仙到法明前跪下施礼合什。 法明爽声叫道,“印心。” 许仙答弟子在。 法明高声问,“尽形寿不杀生,能持否?” 许仙便答能持。如是十条一一问去,许仙俱答能持。 之后便是僧众唱佛宝贊,唱贊佛偈,最后是回向,唱的是“出家功德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愿沉溺诸有情,速往无量光佛剎。十方三世一切佛,一切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 因天寒地冻,又近年节,又加江水阻隔,故无随喜观礼的香客居士。 佛事毕,法海也不回方丈处,把一应事情交与法明,自己迳往石洞去了。 [第八章]第一节 [回目名:]印心参悟云水境,法海开导折桃枝 这里许仙出家,虽不能如心中之愿,总也好过他往日在家相思之苦。又是拜在法海门下,便心无旁想,日日修习起佛家经典来。法海在石洞中静修,他便在石洞外土堤的大石上参禅,不避风雨霜雪。若有疑问,便对着洞门轻击三下,两人便隔门而谈,并不曾再做出一丝一毫有违清规之事。 这日,许仙轻击洞门三下。那里法海问何事? 许仙答,“印心问和尚,如何是‘云在青天水在瓶’?” 法海说,“这只是个话头。并无定论,求法还需向内,你自己揣摩来。” 许仙道,“我思想着,这云与水本是同性之物,云可成水,水又蒸为云,在青天时他逍遥自在,或大如车盖,或细如游丝;在瓶中他循规中矩,在圆瓶中便是圆,在方瓶中便是方[奇[+]书[+]网]。修行之人便要如云水一般,既有自在之性,又能安于本分。” 法海道,“不错。只是又起了分别之心。他哪里又来了大和细,他哪里又有这方和圆——他还是他。又安知那天不是个大瓶么?在家出家本是一样,并不曾有着分别。” 许仙称是。 法海又说,“我这法门,不执着不行,太过执着也不行,两种皆是外道魔障。无非求个在执与不执之间——既能欣然拿起,又能安然放下。” 许仙在洞外跪叩。 不觉得已是春回大地,万物復甦。许仙这才发现自己参修的大石边有一棵桃树,正吐着丝丝红意绿念。心下想道,这原本是南朝时有名的道场,却怎么有人种了桃树在这。不禁笑起来。 却听那洞中问道,“笑什么?” 许仙忙下石来在洞门前,说,“那洞前大石边有个桃树,想也有几百年了,必是那南朝时的和尚种下的。” “这有何可笑?”法海道。 “想我们出家人,第一当断的便是这色,他们却还在这寺中种桃花,岂不是犯戒?”许仙道。 \奇\“你见他们犯戒来?明明是你犯戒。” \书\“我——”许仙忙说,“那都是我未出家时之事,我自跟从大和尚,并无一丝半点情色之念了,这是天地可鑑的。” \网\“既不曾有一丝半点情色之念,方才见着桃树生的是什么念?” 许仙一听这才知道自己起心动念了。 “笑他们痴时其实是自己心中生出了痴心,并非是他们痴。明白了吗?” “是了。”许仙摸着头笑了。“我又起分别心了,树还是树,花还是花,不过是有情人将情移在了树上以寄託相思情爱——青草本无心,想那白乐天看见青草淹没了古道,便想着那是他们要阻住离人的脚步,其实是他想留住朋友,却又不便说出来呀!多谢和尚教诲。” 第32页 “这是佛陀有意开示于你,所以才叫桃花盛开。你若谢时,折下几枝,拿上佛堂去敬佛吧!” 许仙道诺。方要去,又听洞中问道,“折下没有?” 许仙回说,“刚要去折。” “难道不知树会痛么?若有人用你的手足去礼佛,是正理么?且不说你会痛,那佛愿意收吗?” 许仙忙敛了方才的高兴劲。细想了好一会说,“说折是大和尚,说痛也是大和尚,和尚岂不是有意刁难吗?” 法海道,“那我不说,你自己拿个主意吧。” 许仙犹豫着,法海喝道,“拿了个什么主意?”接着又说,“你说我不该替你出主意,你自己却也拿不出主意。这是为何?” 许仙不知所措,便如实说,“和尚说着礼佛,自然应该,且已起了心念,是必然要去做的。想那桃树一介生物,寿活百年也是不易,如果被我一时起心动念折损了,也是罪过——你今天说的这个法,却让我不知如何,请和尚开示。” “我只替你说了两个主意,你便不知所为。若在寺中,便有十个百个主意,若到那镇江府街上,便有千个万个主意,你如何取捨?” 许仙会心一笑,道,“若要和尚取捨呢?” 却听洞中道,“和尚原没想过桃树,与它并无瓜葛,你呢?是折还是不折?” 许仙没回答。 法海又问,“是折还是不折?” 许仙道,“已经折了——便插在那大石旁,专等佛陀来赏。” 法海笑着说,“你平日常问,什么是‘求法向内’,这便是了。就如方才折与不折的主意,若向外求法,能求着吗?” 许仙颔首应诺,“其实不管我折与不折都是对的,折是敬畏之心,不折是慈悲之意。只要当时当地守着这一心一意便是了。原就不该听和尚瞎唠叨的。” 转念又道,“虽如此说,和尚毕竟是我的师父,真正行起事来,哪有不听的?” 法海在洞内答道,“听是听,做是做。” [第八章]第二节 [回目名:]大和尚退让三尺地,小沙弥难辩二法门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早,大正月里便见了桃花,向阳坡上的草也绿了。 进入二月,雨开始绵绵地下了,江水涨了许多。人们刚刚走出去年夏秋冬连旱的阴影,预备着牛犁,想像着今年的丰收景象时,雨却没有停过。一连十几日的春雨就那么不大不小地下着,连那盛开的桃花也暗然失色,在风雨中孤独地飘零。 许仙坐在石洞边的木棚里,看着桃花开过,又飘落。看着江水一点点涨起来。 终于雷声在天边炸响,春雨撕开了帷幕,开始了惊涛狂澜般的剧情。雨随着雷声向地面倾泄。僧人们的唱经声终于被雨声淹没了。 江水狂涨起来。雨水在岛上四处流动,填满了坑渠,漫过了塘池。山间响着震耳的沖沟水,山下路上一片狼籍。 法明拄着伞与几个弟子踩着竹屐深一脚、浅一脚急匆匆地向石洞走来。走在前面的小和尚焦急地拍打着洞门上的铁环,许仙已走出了木棚。 法明来在石洞前说,“江水陡涨,岛西崩塌三四丈,江水还在淘着岛下泥石,这样下去,不下几日就要塌到寺墙下了。师弟且拿个主意。” 洞门开了,许仙终于见到了一门之隔的法海。仍然是那样精神奕奕。 法海说,“若是本地大雨,必定不至于水涝,想是上游各县郡几日前大雨倾盆,才有如此大的来水。如今大水阻隔,又不能派人去上游查看,也不知上游还有几日的大雨,还有多大的洪水要来——不如做最坏打算,布置下去,严阵以待。” 正说着,一个小和尚指着江中大叫,原来江中飘来些牲畜尸体。众人一看都齐念佛号。 法海便与法明商量,安排寺中僧人。除年老幼小的,做饭的,其余分成三组,一组由法缘带领,去岛西打桩做堤,许仙也在这一组中;一组由印天带领上山采木伐竹,以供做堤之用;一组由印可带领,在岛四周看守,救助落水生灵。那些年老幼小的,便由法明管理,在寺中念佛唱经,不许四处走动。” 一时安排下去,岛上蓑影攒动,人声鼎沸。 却说法缘带人去到岛西,做下几十支大桩,因江水湍急,却打不下去。一个壮僧赤膊下去扶桩,还未走上一步,便被水冲去,幸而腰上系了绳,众人七手八脚忙拉了上来,那裤子早被水沖走了,赤条条被拉上来,身上被水中的利物划了好些口子,正流血,那壮僧也被水沖晕,一时不省人事。为中一个僧人扑上前去大哭起来。法缘忙叫人抬往寺中去。这里许仙叫人捆了自己要下水去,法缘忙叫住,再不肯让人下去,只叫人去报与法海知道。法海因嫌泥水裹脚,光着脚奔来。细看后说,“师弟怎么忒愚了,既已失去,何必流连,不如送与江水四丈土,且自管好未失地。”立在洲头对众人道,就在这里打桩,不需下水。待护好这厢再去收復那水中之地吧。众人称是,忙照做了,五六人一组,沿洲岸打下去,又将织就的竹笼装上石块,滚入江中,护实桩柱。再取土石来做堤不提。 第33页 那些在寺中念经的小和尚本就经不得寺中这般动静的诱惑,心中早就想出去看看,寻些事来做。见外面抬了个受伤的师兄进来,便吵吵的也要出去打桩做堤。法明劝道,念经要紧,菩萨会保佑的,不需尔等操心。 为中一个灵巧的问道,大和尚,那观世音闭目数珠,念的什么? 法明厉声答道,与你念的一样。 那个小和尚歪一歪头说,我念的是观世音菩萨,他也念这个么? 法明喝道,当然。 小和尚诡秘一笑,“观世音菩萨也要念他自己,如此说来求人不如求已。我们在这坐守着有什么用处?” 那些小和尚被他这一说,皆称是,便挤着往殿外走,法明并几个老和尚拦不住,反被这些人挤翻在地。边起身边骂,又怕有闪失,跟着追出来。 那里许仙等人正在打桩,法海也与一干人在织竹笼。却见五六十个小僧冒着雨奔过来,法明和几个老僧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那个灵巧的小和尚跑在最前面,奔过来便说,“请住持分派任务给我们。” 法海这才明白究里,又好笑又好气,起身说,“你们的任务就是在寺中念经,保佑天下太平。” 追上来的法明望那小和尚头上就是一戒棍,“叫你带头不听劝戒。” 那小和尚跪倒在当地,几乎要哭了,“若是念经有用,为何雨还不止,水还不退?” 法海反问,“雨止水退与你何干?” 小和尚道,“它毁我寺院,坏我修行,如何与我无干?” “有众师兄在,寺院便无恙。若论你的修行,我不知道是谁坏了你的——你自修行你的,却怪别人来?若真修行,水里火中皆有菩提树,皆是明镜台,却怪雨水做甚么?” 小和尚不服气,又说,“那师兄们为何不去殿中修行,却在这里担土做堤?” 法明道,“已说得清楚,还要顶嘴。”又要将戒棍打开,却被法海拦住。 法海和颜说,“方才已经说过,水里火中皆是菩提树与明镜台。师兄们这就是修行。” 小和尚又要说话,却见印可跑过来,法海忙打断他道,“不要多说了——洪水中死伤生灵无数,冤魂弥天,还等尔等为他们超度呢!” 印可跑来说,江上冲来些草团,上面满是蛇鼠,不知该救还是不救? 法海说当然要救。 印可说,万一救得上来,咬坏僧人,侵扰寺院怎么办? 法海便放下手中活,与印可一起去看,并说,急难之人,无害人之心。又对法明说,快快安排他们念经去吧,安排几个在寺门外唱经,免叫蛇鼠入寺。 来到印可所指的地界,只见江中几个大草团已被岸上的僧人用竹杆勾住,上面密密麻麻尽是蛇鼠,总可有数千。岸边也尽是僧人们从江中捞出的死尸,竟也有数十具男女,不觉心中凄凄。 法海念了句佛号,忙叫众人把草团拖往岸边。印可提醒众人小心蛇咬。那些上岸的蛇鼠却不走,仍盘踞在草团上,似吓傻了一般。法海忙在草团边坐下,双手结施无畏法印,念动金刚经,qi+shu+ωǎng与他们除恐怖惊惧。念数遍后,方见一些蛇鼠蠕动,爬下草团来。几个无事的僧人也坐下来,念金刚经。不多时,那些蛇鼠便开始爬动。法海立起身来,向山上行去,边走边念经文,一些僧人也如是跟着做。蛇鼠竟跟着他们往山上行去,一路骂骂咧咧,甚是壮观。那些蛇鼠原是天生的仇敌,在这天灾面前却并不相扰,仿佛原是一家。 那个乖巧的小和尚原不安于在殿上念经,便在寺门前念佛。见得这样光景,目瞪口呆。法明见着他惊奇的样子,问,可知这经文的好处了? 小和尚放下木鱼叩头道,知错了。 天色将暮,洲头护堤做成。捞上的尸体也被陆续焚化。堤上留下几人看管,许仙与众人回至寺中来。行过厢房,却听有人说话,本不想听却已入耳。却听得有人说,“你若是有个闪失,我也是不活的了。”却原来是个僧人跪在床前哭,床上躺着那个受伤的僧人。许仙忙走开了,打听得那受伤的僧人唤作印仁,那哭的是印青。 [第八章]第三节 [回目名:]痴情人涉江寻夫君,负心汉卧堤明真情 印仁虽无甚皮外伤,却似伤得不轻,昏睡了两日,醒来时,目光呆滞,也不会说话了。把印青急得不行。 水稍退了些,法海便着人招了船来去请郎中。郎中来看过,道是伤着了脑子,不单说不得话,怕是连行动也不便的了——若要好时,只好是佛陀开恩了。印青听得,又哭了一场。哭罢,仍旧与他换洗床褥,依着方子胡乱煎了些药,又把那饭食一点点嚼烂了餵他,遇着餵不进时,便自已口中含了,送到他嘴里去。众人看了也只伤心,每日替印仁祈福。 却说那郎中原是与白三娘一家认得的,进寺看病时便见了许仙。虽是剃了头,不甚地像,他却是认得的,又怕认错了,便没说破。等到见了白三娘,见她挺着大肚子,日日地愁眉不展,便说着这一层,道是金山寺有一和尚极像许仙的。白三娘听了哪有不高兴的,倒把一旁的青儿气坏了。青儿心想若是真的死了倒还不叫人生气,若真是做了和尚——这杀千刀的把我们姐妹母子三人撇下,自己乐得逍遥。 第34页 那白三娘平日里只盼没个寻处,如今知道些消息,恨不能马上就去找寻,哪里还顾得那已快临盆的身子。青儿也无法,只好好生陪着护着。却是天公不作美,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行到金山寺渡口,水又涨起来了,待寻船家时,只道的是风急浪大,没有一个愿开船的。青儿拗不过三娘,便寻着个老船工,道多与他铜钱。老船工水面上惯了的,知道这水性,哪里肯为了几个钱去送命。 无奈白三娘只得护着肚子扶着青儿来给老船工下跪,道着其中的原由。那船工是极有情义的,见着这样,心自软了下来,便扳起船来。 却是不巧得很,才行至江心,那雨更大了。江风又急,江水又满,船到江心进退两难,也只好向着金山寺摆去。 那金山寺中僧人见雨又大了,仍便在江边巡岸,打捞救生。却见一叶小舟飘摇而来,虽是大家齐声叫船工不要过来,无奈江阔雨大不曾听到。只看着那小船在江中摇晃,两头拢不得岸。 这里有人报知法海。法海来见了也无法。却见舱中隐隐两个女子,为中一个大叫着“许仙”。忙找来两根长绳,叫着一个会水的僧人,让他凫水过去,把一根绳栓在小船上,好拖将过来。那僧人把一根绳在腰上系个了个死结,一根系了个活结,便扎进了水里。江水甚急,才游出不到几丈,便被冲到下游去了。只好又拉回来,从洲头上扎下水去,拼着劲往那小船游去。 那老船工在水中只恨当时心太软,没有个后悔药寻去。三娘与青儿在舱中也急得什么似的,只望着金山寺大喊“许仙”,三娘心中道,便是远远见着许仙一面,死了也心甘了。 却说那僧人果然地好水性,眼见得近了那小船,船工见有人来救,只念阿弥陀佛。 僧人抓着船舷,从身上解下绳来,在船缆上系牢。船工边摇船边道谢,直如见了三世佛陀一般。 岸上人三两下把船拖上岸来。 船工挨个与那些僧人道谢。三娘与青儿从舱中出来,仍叫着许仙。 法海见身边一人正要离去,便道,如何躲得开?此人正是许仙。又说道,“櫱障呀,櫱障。”说着向石洞走去。 三娘望那些僧人一一辨认去,众人纷纷闪开,却有一人不动。三娘看时,正是许仙,半天才叫出“许仙”来,泪早已和着雨水流得满脸。又拉过青儿的伞与他遮了,仍叫着许仙。许仙却不看她,只说,“僧人印心,这里没有许仙。” 三娘仍痴痴地看着他,不肯相信他已经心如死灰。法明过来说,“许仙已经出家,皈依我佛,已不再是以前的许仙了。” 青儿骂道,“一定是你们这些秃驴使的坏,他在家住着好好的,孩子都快生了,如何会出家的。必是你们用了妖术魔法迷了他的心窍。” 法明无趣,念了句佛号,走开了。众人也只去忙各自的事。许仙双手合什,木讷地走出伞下,向着石洞走去。 三娘却不肯罢休,只叫着许仙一路跟过来。 雨似瓢泼般浇下来。似层层帷幕,隔开着许仙和三娘。三娘一手扶着青儿,一手拨着眼前的雨幕。她不相信在她和许仙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障碍。 却听有人在喊,“石洞里进水了。”一时三娘身后跑来不少僧人,前面许仙那隐隐的身影也消失在无边的雨幕中了。待她们翻过小坡,来在木棚边,已经有很多僧人聚在石洞前了。青儿扶三娘在棚里坐下——三娘已没有一点力气了。 原来石洞并不高,为防止江水上涨倒入洞中,曾在洞前江岸边筑了一道堤。几日来雨水沖刷,江水浸泡,小堤已不堪重负。方才一阵大雨,将小堤沖塌,江水齐涌进洞来。 法海见三娘寻来,知道这段櫱缘难了,只得迴避,又自锁在洞中。许仙从门缝里看时,法海正坐在水中闭目入定,水已齐肩。众人叫着住持,法海却不开门,也不应声。 许仙知道法海的脾气,便叫众人不要再叫了,快修復江堤,好淘水出去。 那江堤本不牢固,又是土夯的,经了江水浸泡,哪里还能坚固。那取来的土也是长久来雨水浸过,极松软的。还未待压紧便随江水化开了。那江水只不断地沿着江堤的缺口处往里涌。却不知是谁叫了一句,“快呀,水淹到住持脖子了。” 许仙听得,往那缺口上扑去,叫着,“快些淘水出去。”那些僧人见着许仙扑在那缺口处,已经和泥人一般了,取土往他身边倒下。淘水的,只往他身外泼去。 三娘在棚中早已看到这些,心上比脸上更惨伤。却不由得身上一阵痛疼,道是要生了。那青儿恨得牙痒痒,又不好发作,只安慰着三娘,找僧人要了火种,在棚中烧水接生…… 青儿捧着刚出世的婴儿,站在门边,身嘶力竭地喊着,“许仙,看看你的儿子呀——你的许仕林——”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拼命地喊,她是那么恨他——她已经听不到声音,听不到自己的,也听不到别人的,她的喊声没能让伏在江堤上的许仙听到,也没有让过往奔忙的僧人停下,哪怕是露出一丝惊奇—— 雨笼罩着金山寺,一切都在雨声水声中变得无声了。没有了许仙的喊声,没有了僧人们的唿号声,也没有了三娘生产时的呻吟声和孩子的哭声,更没有了钟磬声。是雨浇灭了尘世的声音,是江水淹埋了尘世。 第35页 她把婴儿高高举过头顶。没有人看见,这世界仿佛只有她和三娘还有这个刚出世的婴儿——仿佛一个断了六识、封了五音的世界——这是个让她足以憎恨一辈子的世界。 青儿倚在门边,看着棚檐下断续的雨点…… [第八章]第四节 [回目名:]许家郎永断今生缘,白氏女错悟烧埋喻 雨停了,西天上现着一道美丽的虹。江水也退去了。石洞门前一片狼籍。僧人们早就离去,离去的还有许仙。 三娘已在棚里躺了三天了,小婴孩静静地睡在她身边。 “都走了吗?”三娘问青儿,这句话已不止问了一次,但青儿还是认真地回答,“都走了,连云都走了。”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三娘也记不起这几天她曾说过这句话了。青儿仍旧答道,“如果真是错倒还好些。” 石洞那边传来了人的咳嗽声。 青儿苦笑道,“还有人没走。”眼角露着一丝快意。 三娘道,“他本来就在这,是人家要来,不是他该走。” 三娘从床上起来,感觉有些眩晕。扶着床走出来,青儿忙去扶了。见她要往外走,青儿忙问,“去哪?” 来在门边,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要离去,门边放着一只小篮,两只碗中几个馒头。 “许仙——”三娘叫道。 许仙立住脚步,却不回头。 三娘扶着青儿跟过来,“你——你——不进来看看仕林吗?” 许仙见三娘跟来,只得回头合什,“印心已经出家,再不问尘世间事。” 青儿喝道,“许仙——你好狠的心——” 许仙并不曾吓着,三娘却被这一喝惊得瘫软下去。 许仙忙去搀她。却被青儿拦住,青儿扶着三娘,对着许仙骂道,“你这杀千刀的,这等的无情无义,亏得姐姐一往情深——哪一点亏待了你?” 许仙不由一颤,“若说亏待,并不曾有半点——恩情纵然似海样深,也只能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青儿气不打一处,“谁要你来世,来世你指不定做人做鬼?” 许仙背过面去,一颗泪飞快地滚了出来,“你们商家的脾性,付出一份钱钞,便要收取一分利息。岂不知这人间的真情,付出的真心是不需回报的。”又说,“三娘,我在与你之前,这心便与了别人。悔不该为着那‘男大当婚女当嫁’的古训结成了今日的孽缘。总归是我的错,不该走这红尘路。” 三娘早已哭成了泪人,嘘唏着说,“你我之间竟无有一丝半点的情谊了?” 青儿道,“姐姐你跟他讲什么情义,他着了魔了。” 三娘摇着头,哀求道,“许仙——我只问你一句,你我竟再无完好之期了吗?” 许仙合什念了句佛号算是回答。 三娘不知从何来了力气,挣开青儿跌撞着向河边跑去。却被青儿三两步追上,叫道,“姐姐这是做什么?”许仙也追了过来。 “让我去死吧——我还怎么活呀?” “吱——”的一声长响,石洞的开了。法海高声念着佛号。 “女施主——”三娘听得有人唤她,稍稍敛下神来。 青儿却骂道,“贼和尚,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 法海拄着那断了一环的锡杖,羸弱了许多。 “人总有一死,你又何必那么急呢?” 青儿也忙劝她,多少也要为仕林想想。 “人生就好比跨越在死亡两岸的桥樑。人从死而来,又将走向死亡。死去的日子长着呢——” 三娘低声抽泣着。许久道,“我竟怎么活呀——”说完又大恸起来。 法海轻轻道,“十六岁上你在做什么?” 三娘没有回答,也不知该怎么答。 法海继续说,“那时你与父亲和青儿卖药,可曾有许仙?” 三娘摇摇头。 “现在没有许仙,可你还有青儿和许仕林。”顿一顿又说,“在这生的桥上,没有人能陪你走完,有的陪着你的上半生,有的陪着你的下半生,有的只是匆匆地经过。真正能走完全程的,只有你自己。在桥上也许能看到河中飘过的美丽莲花,但它们终究会飘走。就像几日前的大水,终有消散的时候。在美丽和幸福中我们会因为留恋而觉得它很短暂,在惊惧和恐怖中我们会因为孤独而觉得它漫长。但人生百年,并不因为幸福而变长,也不会因为孤独而变短。” 青儿扶着三娘在身边的大石上缓缓坐下,三娘轻轻抽泣着。 终于三娘说,“可我要怎么忘却呢?我和许仙以前是那样的幸福,他怎么会变得如此?”说着,三娘泪眼汪汪地看着许仙,许仙闪躲开她的眼光。 寺中传来了沉闷的钟声。 “你听到寺中僧人们的木鱼声了吗?”法海问道。 “是钟声。”三娘说。 “不是问钟声,是问木鱼声。” 三娘侧着耳朵细听,却对青儿惊道,“仕林哭了,快——”青儿忙向木棚奔去。哭声渐渐大起来,青儿抱着啼哭中的婴儿已向这边走来。 第36页 “在你我的心里。”法海说,“没有什么声音比心上的声音更大的了。钟声响亮可以不入耳,丝弦悠扬可以不入心。心上的声音哪怕是银针落地、柳叶飞过都会歷歷在心。”法海轻咳了一会。 “是的。”三娘说,觉得很对,便问,“我不知道离开了许仙,我母子会怎么样?” “银针落地的声音易听见吗?柳叶飞过又是什么声音?”不等三娘回答,法海又说,“往日恩爱,昔日旧情不过都是银针落地之声,柳叶飞过之音。你却时时萦绕在心,缠绵于衷。” 三娘接过婴儿,似抱着生前唯一的寄託。 法海轻轻地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有一对男女情投义合,似是天作之合,可有一天,这女的却嫁给了另一个人。男人很伤心,甚至想到了死。有个老和尚很有法术,对他说,你想看看你们的前世吗?男人想找到原因,于是点头。老和尚给他展开了前世的情景——那是一个海边,一个女人赤裸的尸体倒在海滩上。第一个男人走过来,觉得很可怜,于是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了女尸身上又急匆匆走了。第二个男人看见了,在海滩上挖了个坑把女人埋了——老和尚说,这第一个男人就是你,前世你为她动情,今世她只为还你一个情。第二个男人就是现在她的丈夫,前世他埋了她,这世她应还他一生。” 听到这,三娘又哭了,青儿劝慰着,不禁指着法海鼻子骂起来,“死和尚,你想说什么,你无非就是想替许仙辩解。什么前生今世,你前世是什么东西,你来生又是个什么玩意?” 三娘似有所悟,拉住青儿,跪在法海面前,“苦海中沉浮,把落难人挤在一船上,同舟共济。云开雾散,自然要各自散去。红尘里磋砣,把有缘人推在了一处,风雨袭来,又各自分开。当日里说得如何恩爱,做得如何义气,不过是一件衣,一锭金,只暖得一时身,只济了一时困。到头来不过是个同情怜惜,不是那真感情。便是熬到最后也不过是那为着一片良心,一点责任,不是那真情义。” 法海颔首。 三娘把婴儿让给青儿,当地向法海拜了两拜,“三娘不愿只做授衣人,愿修今世,与许仙做个烧埋人。” 法海一听,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三娘又说,“愿大师傅与小女子剃度,愿皈依佛。” 许仙听得惊讶不已。那青儿早愣在当地不知所措了。半响才说,“姐姐不可——就算不看别的,仕林还小,不能没了娘呀。”说着抱着孩子跪在她身边,两姐妹大哭一回。 法海只恨自己一语说差,方想起当年祖师“不立文字”的戒言来。 [第九章]第一节 [回目名:]绝情僧义度痴情女,有情妹一劝无情姊。 法海只得闭口不言,重回洞中。 这里三娘原是有些佛心的,经着这一劫,受着法海一番说法,再无了半点挂念。恰有那慧心的小和尚来与法海送饭,便叫那小和尚与她诵了一遍《金刚经》和《心经》。自是出家之意更坚。 那里青儿急得不得了。 三娘奶完仕林,便去寺中,在殿外听和尚们早课晚祷,再无了原来那些烦恼。又加性情原是聪慧的,自然是修行上精进不少。 青儿看着一日急似一日,便把孩子抱在殿外,每将仕林弄醒,惹他啼哭。一来好分三娘的心,二来每见着那些秃头在堂上唱诺,便气不打一块出,也是有意要搅扰经堂。这样几日地弄下来,法明也觉得不像意,来报知法海。 法海那里只道,孽缘。便让法明请三娘来。 三娘到来,在洞门外叩头毕,待问何事。 法海说,“你尘缘未了,留在此处终不像意。有此禅心,出家在家皆是一样。” 三娘却说,“即悟大道,还要迷恋尘世,却是为何?” 法海说,“尘缘未尽,如星火未灭,遇着茅草薪柴又会死灰復燃。” 三娘刚要对答,法海打断她,“你可知我说的尘缘是何物?” 三娘细想一会说,“尘缘不是三千烦恼丝,是扯不断的世间情和义;尘缘不是一身臭皮囊,是放不下的牵和挂;尘缘不是丝绸和山珍,是离不了的浮华和虚名。” 法海大惊,不想十几年来的参悟竟被面前的这个小女子给说破了。听罢,竟在蒲团上拜伏下去。 “原来佛心佛性竟在这孽缘中。”法海顿了顿又说,“请问女菩萨如何扯断与许仙的情?如何扯断与青儿的义?又如何扯断对仕林的思?” “当下即已断了。”三娘肯定地说。 “好一个当下即已断了。”法海看着身前这个女人,再次长拜下去。 许久,法海叫来法明,吩咐两位僧人护送三娘去雷峰禅寺剃度修行。又修书一封与雷峰寺住持净云,并让两位僧人持铁钵以为信物,好叫净云禅师特别看待。 这里,青儿急得什么人似的,无奈三娘持意如此,也无一点办法,只得随行跟着。 三娘合什行在前,两个壮僧持棍托钵在后。青儿抱着仕林,心上郁闷伤心自不必说,一路只得紧赶慢行跟在后面,不时叫着“姐姐”。这一路上的人也不知究里,只看得青儿抱着个小人,深一脚,浅一脚紧跟,听得青儿声声怨似杜鹃,仕林阵阵啼比哀猿。 第37页 行了一日,到了雷峰寺,两个僧人呈上法海书信并铁钵。净云会意,让三娘在厢房斋戒沐浴,七日后削髮剃度。 这里青儿哭得死去活来,那里三娘似铁石人一般,只道,“你我姐妹一场,若念着我的好,便好生看待仕林。那家里的生意你是熟悉的,你又是男人一般要强的人,无人能欺负你的。杭州城里的家当,捐了寺里,建座浮屠,也算积德,助我修行。” 青儿哪里肯依,三娘也不再理会她,只与净云计议剃度事宜。 青儿在寺中坐了一天,也没个办法。只好抱着仕林回去。那里三娘与净云打发寺中几个精干的比丘尼处置白家杭州的产业,并安排修塔事宜。净云只念阿弥陀佛,道的是三娘做了一等的功德。 青儿仍是不死心,这边给仕林找了个乳母,布置停当保安堂事务,又来寻三娘。三娘只是毫不动心,为示隆重,与净云预备塔成之日剃度。 这日,青儿又来在三娘房中。三娘正默念《心经》。 “这些日来,我也算是明白你了。”青儿依在门首道。 三娘睁开眼来,“明白了什么?” “你也是个无情义的。” 三娘轻轻笑笑,“何为情义?” “你少来与我打禅机。”青儿说,“再说你我间有什么情义可言?” 三娘知失言了,忙从蒲团上起来,拉着青儿的手,“妹妹这样说,便是见外了,我们一同长大,也从未把你当个外人,纵是姐姐无能,让妹妹家里家外受累,也是常有的,这心上却不曾有着半点轻看的意思。” 青儿拂开她的手,“我若是个七尺男子,你还这般说么?” 三娘愣了一会,青儿接着说,“这世许仙欠着你的,你不让他还便罢了,还要与他修来世。这世欠着我的,你来世怎样地还?” 三娘再次拉住了青儿的手,叫着“好妹妹”。 青儿拂开了,“你知前世谁是你的烧埋人?”青儿说着流下泪来,“你若是真有那灵心慧性的,大道修成之日,还往那前世看看,也不枉了我这份心。” 三娘愣住了,“你的——心?” “我素来不喜欢许仙,却不知为何?只当日我在金山寺见着许仙,见着他在雨中捨身护堤救法海。我才知道,我的心在哪里?” 三娘默不作声。 “我不求前世,也不修来生,我只愿今生今世做个陪姐姐过完一辈子的人。” 三娘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你的情义我心领了,你终有你的生活,我不能担误你的青春。” “姐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青儿急了。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但凡女人都要嫁人生子。” “既如此,那姐姐为何还要出家?” “我身已嫁,子也产,已尽人伦。如今该是我事奉佛陀,修来世功德的时候了。”三娘说。 青儿摇摇头,“姐姐你真傻,你根本不懂人间的情义。你就算修一千年,许仙也不会和你有结果的。靠苦求和同情是没有真感情的。”青儿说到最后,神色反茫然起来。 “修行并不是为着要有善果,只是为着心中有那份爱。我没有想通过苦求和同情来感动他,只是想让自己知道这份爱是坚定的,是持久的。如果每个人都有这种爱,世上就会少很多的纷争,少很多的烦恼。” “我也会这样,不过我不会像你那样选择逃避。我会让你明白——”青儿赌气往房外走。 三娘扶着门框想叫住青儿,但青儿已急步走远了。 [第九章]第二节 [回目名:]坏坏僧说唱雷峰寺,空空尼泪断菩提塔 这日,雷峰塔成,三娘正式剃度出家。 一城之人皆来观礼,好不热闹。 青儿也抱了仕林来,只想作最后的劝说。 因塔成做大法事,来往观礼者众多,也有许多小贩集合在此,卖些香烛果子换些钱用,也有那些做小手艺的做些佛事用具,摆在这卖与香客。青儿来在寺门口,便听得有人敲着竹杖在那唱些什么,一些小孩齐跑过去。 却听那里应着竹杖的节拍唱道: 天上有个佛,茫茫看不见。 看不见来也要看,枉瞪裂了两只眼。 地上有方塔,起在那云台上。 修不成来也要修,空费了一生的忙。 莫说你有缘,有缘为什么青灯伴。 莫说你无缘,无缘为什么剪烛香。 缘无空来是哪样? 谁知结在哪树上? 今朝你笑我,我心笑你为哪般。 明朝我劝你,你既无心谁解劝。 一样样的面团入油锅,抽身已太难。 一个个的竹板已成签,运命总难扳。 谁教对香烛圆月许誓愿, 一朝暑尽秋凉缠,总是夜漫长。 谁教尔当初堕尘阑, 莲花结子皆一样,苦在心中央。 …… 青儿见那人一身邋遢,虽听得几句入心,却不免嫌恶。不及多听,只抱着仕林往寺里去。 那里净云师太已举起剃刀,对跪在佛前的三娘问道:“顶发一落,你便是出家之人,不得再有半点尘心杂念。所以我在大众前再问你,你现在决意出家,是否想好了?如果还有疑虑,今日之事便是作罢,你仍是尘俗中人,不受我佛门规戒。” 第38页 三娘双手合什下拜,欲行回答,青儿抱着仕林在人群后大叫“姐姐”,这里众人见她叫喊,便与她让出路来。青儿止不住眼中之泪,这里仕林也醒了,大哭起来。 净云见此只得对三娘说,“此时退步尚且不晚。” 三娘看了一眼正走进来的青儿,向堂上一拜,“弟子虔心皈依,并无悔退之意。” 净云放下剃刀,“虽是如此,佛门宽广,且容你了断身后之事。”说着念了一声佛号。 这里三娘起身来见青儿,思想今日姐妹、母子便要红尘阻隔,也不禁落下泪来。伸手去接了仕林来怀中抱了,那里安慰着青儿说,“姐姐今日得离苦海,正当高兴。你我姐妹一场,今日便将仕林交託与你,望你善待于他,也不枉了我们姐妹二十几年同食同宿,同甘同苦。”说着向青儿跪将下去。 那里青儿哭得伤心哽咽,心中有万千好话也只说不出来。只得又接过仕林来,见着三娘回身,只泪汪汪地拖着她的衲衣不放。三娘立志出家,已无他念,重重迈开步子向堂上行去。青儿一手抱着仕林,一手扯着三娘衣襟,竟被拖倒在地。三娘只深深望了她和仕林一眼,继续前行。那青儿在身后只叫姐姐,声声悽恻,又兼那仕林大号大哭,一时众人无不哀伤。 三娘回到蒲座上,叩头请净云剃度。那里青儿爬过来,只拼命摇着三娘,叫她息了此念。 净云师太嘆道,“你尘缘未了——我若与你剃度,恐我雷峰寺从此不得安然了。” 三娘正色道,“弟子虔心皈依,恩师与我剃度后,我愿自锁雷峰塔中,斩断世情,虔心诵经,修习佛法。” 三娘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儿,“我心已绝,今日便是你我最后一面。”又对净云说,“我今立誓,除非雷峰塔倒,永不出塔;若非西湖水干,永不出寺。” 听得这里,青儿愣住了,只有仕林仍在哇哇大哭。 三娘再次请师剃度,高唿佛号。 净云见她志坚意决,只得削去她顶上残发。一时间殿上钟鼓齐响,法音四起。青儿如被封了五音一般,呆呆地从众人们让开的地方走出去。堂上的钟鼓,女尼们的唱呗都听不见了,连仕林是否还在哭也不知道了。她就这样走出去了,行到阶前,重重地倒在地上。 [第九章]第三节 [回目名:]当垆女三劝闭门尼,半悟客重参空色境 青儿醒来时,自己在寺里的客房里,仕林睡在一旁。身边坐着个老尼,拔着念珠,默念着。青儿挣扎着立起身来,抱起仕林来看。 老尼见她醒了,念了声佛,“你醒了?孩子很好,才灌了些米汤,睡下了。” 见她摸捏着仕林的襁袍,老尼笑着说,“不曾摔着,倒是你额上撞了个包。”青儿这才发现自己头上包了块布,手摸摸,很疼。 “桌上有馒头,虽是冷了,却吃一两个,饱饱肚。”老尼说着要出去。 青儿忙叫了句“老师傅”,问她,姐姐在何处? 老尼告诉她,如今她姐姐法号明慧,在塔里修行。 青儿听得在塔里,知道三娘真的是不再见她了,心中一阵怅然。 在房中闷了一日,青儿只得抱着仕林辞了管事女尼离去。行过雷峰塔,又犹豫不前,竟向雷峰塔走去。 隔着门缝向里望去,见那塔内佛龛前烛火微明,香菸明灭。蒲团上坐着的正是削髮的三娘。 青儿见了,又不免落下泪来,哽咽着叫着姐姐。那里三娘听得,少不得停了经诵,慢了数珠。 三娘见她叫得恳切,轻轻说,“你快回去吧。” “回哪里去?”青儿苦笑道。 “自然是回家里去。”三娘肯定地说。 青儿想了想,“我自小随了老爷,老爷虽待我是如亲生的一般,你也如自家姐妹一样,并不曾当外人。可我自道是那豆荚菟丝——你既出家,我却哪里还有家呢?” “你生性刚强,不比男儿差。我在之时,一家生意也仗你担持——”又略思索一会,“我知道你只为仕林拖累了你,耽担你的青春,若这样,你便将仕林託付这寺里的养生堂——” “姐姐——”青儿打断她的话,“你把我青儿当作什么样人了?却叫我怎么说好——你只道是为着你的心,却知我的心么?” 青儿又继续说道,“你只为着那个人,却知我又为着谁?你只道没了他便活不下去,却知道我又为了谁才能活下去?我只恨我今生不能托生男儿身,让你受如此大辱,受如此冷清。” “不要说了。”三娘打断她,“我知你的心,可你说的这竟是什么呀。” “还有什么?你我二人抚养仕林,终老一生,永不分离。”青儿似乎是用尽了全身气力说的,说完竟瘫软在门前。 三娘愕住了,听见门外青儿瘫坐在门前的声音便起身来看。 “好妹妹,你不要紧吧。你我之缘只有姐妹之情,若要姻缘,还修来世吧。” “好姐姐,来世是什么样?我就要现在,你开开门来。”青儿说着用力地敲打着门扇。 “好妹妹,你这是何苦来?” 第39页 “你又是何苦来?”青儿反问,“我不曾念佛,不曾诵经,只这些日子我也曾默想。都说是男女有别,佛法上不是说众生平等吗?这男女有何差别?心性平等无二,情爱自然也当平等无二。难道一定要交合繁育,才算是情,才算是爱吗?” “好一个心性平等,情爱平等。”两人说话不曾注意旁边有人,却听得阶下有人答话。青儿看时,却是那曾在寺门前击杖唱曲的邋遢人。那人继续说,“出家的煳涂了心,世俗的反明心见性了。有意思得紧了。” 青儿也不理他,仍朝着门里对三娘说,“我想那世间的情义,原是一样的,并不在是男是女,是阴是阳。那情爱之物原是哄着人去生男育女罢了,原不在情义之列的。我在柜上也曾听着旁人的世情闲语,若我想得不错,那伯牙子期之情远胜酸汉醋妇之爱百倍的。若如此说来,那许仙竟比你聪明百倍。” “是了,是了。”那邋遢汉也跟着说,“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当嫁,若无情义哦,也只是富贵时聚首,大难时离散。说什么儿女绕膝天伦好,若无情义哦,也只是长成各自飞,老病无人问。这世间,总有个知寒知热知心人,何必问是女还是男。神龛上,佛爷法相都无常,你我凡胎还是个臭皮囊,又说什么女和男?” 青儿擦干眼泪,来看那人。那人一头短髮,穿着一身旧僧衣,只是脏些,却不曾破烂。虽是身上脏,却只是多些尘土与草芥,面上却也清亮。那人摸约三四十岁光景,手里拿着个摸得黑油光亮的竹杖。 三娘在门里问道,“敢问师傅是何许人?请赐教贪尼一二。” 那人冷笑两声,“我有什么可教你的?取法自然,向外求法,却来问我做什么?”说着起身就要走。 三娘叫道,“方才师傅说的句句有理,想必是世外高人,且留个名姓,结个善缘,也算助我修行了。” 那人继续走,“说甚么结善缘,起坐饮食皆是缘。说什么造恶因,起心动性都难缠。成住坏空世间事,坏去坏时便成空。说与你听名和姓,泉陵一个坏坏僧。”说着一径出寺去了。 三娘念道,“坏去坏时便成空——”三娘念叨着,回到蒲座之上。 青儿叫着“姐姐”,三娘已不再理她,只沉入了冥想思索之中。青儿无法,又哭了一回,这才艰毅地起身,狠狠地对着塔里摞下一句话,“我会让你自己走出这座寺院的。” [第九章]第四节 [回目名:]倔青儿怀恨磨小僧,叨乳娘信口成谶语 青儿抱着仕林回到镇江。 自此,青儿真的不曾再去雷峰寺。 她对伙计旁人一字未提三娘的事,众人多有耳闻,也不去问她。柜上帐目、货物往来依旧。她原是精于商务的,伙计们也是极好的,这生计上便游刃有余。 这日,将近年节,众人都忙于过年,保安堂上生意渐淡。伙计们便在堂上烤火,因外面风冷,只把门半掩着。老伙计本姓钟——人唤作钟老爹,是白老爷时就雇下的,极厚道的——正在柜上捡视一应药材帐目。青儿在堂上一角笼着火和奶娘做针线,一旁仕林睡在摇篮里。 正闷坐着,便听得门外响起木鱼声。一个叫小五子的伙计被大家窜掇着,极不情愿地出去看。回来对青儿回道,门口有个和尚来化缘。 青儿头也不抬说,让他门外等着。小伙计应着出去了,不一会又回来向火。 隔了一晌,小伙计见青儿没甚吩咐。又不敢多问,便蹭到老伙计那,又把门首那和尚化缘的事说了。钟老爹便过来说,“二姑娘,门外那和尚看是打发几升米,还是几吊钱?” 青儿仍不抬头来,只顾做活计,“让他等着吧,我们家的钱粮竟是天上掉下来的?” 钟老爹只得走开。奶娘一撇嘴,“我知道你的心思,倘是个乞丐,你竟是不在乎这些施捨的——”又对方才那小伙计说,“小五子,告诉那小和尚,说我们家不信佛,让他别处去吧,别站风地里冷着了。” 那叫小五子的伙计应着刚要去,却被青儿喝住,“谁说咱家不信佛了,我家姐姐不是在庙里当姑子了?我家修的那塔这江南能找出几个那么高的来?我只是没钱与那些臭和尚。由着他,难搭他的话,等久了他自然就走了。” 奶娘见她句句抢白自己,说,“何苦来,不过就是一句话。”边说边示意小五子出去打发小和尚。小五子自然听青儿的,不敢动,众人也不敢找没趣。奶娘一见没了台阶下,便指着小五子骂道,“你个没心肝的——”自己便起身来出去了。便听得那木鱼声渐渐敲远了。 奶娘进来,为挽回自己的面子,拿捏着腔调说,“呦——才那么点大,不过才十二三岁吧,穿得又少,在那风地里冻得呦,脸都红透了。”众人也自做自的事,也没人理她。 她便凑到钟老爹那说,“好歹我这荷包里还有三四个钱,都给了他了。我这心呀就是软和,看不得人受苦。” 钟老爹对他笑笑,也不置可否。 青儿冷笑着说,“好好的日子不过,谁让他出家的?奶娘你心肠好,我们是死了进地狱的,就没打算过靠这一两个钱升天投胎。” 第40页 奶娘被她这一抢白,更觉没脸面了,便对众人说,“瞧,我就这么一说,姑娘还朝我撒气了。好似进了保安堂这个门呀,大家都要跟着恨和尚,骂佛爷才对了。” 钟老爹只得对她说,“你老就少说两句吧,到把小少爷吵醒——” 奶娘见钟老爹也不帮她说话,索性放下活计,立在堂屋中,“这么冷的天,就是个乞丐,也只缩在哪个破屋里不愿动了。人家还出来化缘为大家积德造福。不给也罢了,还要作贱人家。我虽是使着你家的钱,吃着你家的饭,却也要跟着你堕地狱不成。”说着竟手舞足蹈起来。 青儿不示弱,也不停针钱,也不看众人,也不拿腔拿调,还是平常的语气,“你只奶好孩子便是了,也配来教训着我?我纵不姓白,却是老爷、你们大姑娘交待过的,大家不服了,走人便是,我还作揖打拱手了。” 奶娘被这一说,那手脚不由得放了下来,也不知仕林是否被她们这一闹弄醒了,哇哇哭起来。奶娘似找到了可下的台阶,忙过去抱了哄着。仕林沾了奶娘的身,竟不哭了。奶娘便坐回去,撩出一个奶子塞到仕林嘴里。 隔了一会,又讨好似地说,“二东家这脾气总是不好,我竟说了一句不称意的话,就要撵人——我也便受着你的气算了,只看着这娃儿,天生的弱体格,又无父无母教养,我不疼还有谁疼呦!”说着竟挤出两颗泪来。青儿见她软服了,也不多说。 她却在那絮絮叨叨起来,“也是娃儿命好,遇着我了。我这对奶子,奶过多少人,哪一个长大了不是健壮聪明的?” 为中一个伙计便打趣道,“那以后便有那体虚肾亏的,也不用抓药,你只赏她两口奶吃便好了。”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放你娘的屁——”奶娘骂道,过一会又说,“你看我这么一数吧,还真不是吹的。这张家的如今做了县里的主薄了,那字写得就是好看;那王家的已掌柜了,算盘子打得哗啦哗啦的;还有李家的丫头都嫁给知府的公子了——哪一个是没出息的?”说着,又对青儿努一努嘴,“就我们这哥儿,我看你这铺子就容不下他。” 小五子好奇问,“小公子将来不做掌柜还做什么?” 奶娘见大家都搭理她了,笑道,“看他吸奶这劲道呀,那就是出口成文,保不定就是个状元郎呢?” 青儿听了嘴角露出了笑容。 众人听他胡诌,便说,“让小五子吸两口,你给他测测以后当个什么?”众人又是一顿闹笑。 [第十章]第一节 [回目名:]灵慧子早修科举业,无忌口二说零陵香 ******************************************** 仕林到了五岁上,青儿便封了束修,让他拜在镇江一位先生门下学习诗文。这先生姓刘,名江,字如蓝,学问是极好的。早年间在长安游学,与当时名家都有过往来。镇上有那欲读书进业的子弟,都送在他那里修习,如今座下大小总有二十几个学生。 只因仕林幼时极聪敏,众人见了都喜欢,少不得夸赞。便有些来买药的老学究、相公们为讨青儿的好,说是个天生读书举业的料。说得多了,青儿便有了心,早早送去读书了。因年纪小,又生得体弱,在那些学生中是最矮的,课余便有些大学生不时来欺负他。其中却也有个小学生,是镇上李捕头的儿子,唤作李麟。只比仕林大两岁,却长得比仕林高出一头。又极是有正义感的,见着有人欺负仕林,便起身保护。他虽年纪不大,却是异常的灵活,又兼是捕头之子,旁人便不敢与他硬来。每逢他来出头,众人便都识趣走开了。 仕林自然是很感激的,常帮他做些功课,算是报答。两人同行同止,同桌同食,并哥弟相称。有什么事两人一处商量,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两人一起分享。 如是又是五载。那些个有意想巴结仕林,或是想结交李麟的,也不能够得他们半点亲近。便有几个学生说他们有断袖之癖。李麟反不在乎,便拉了仕林的手,回击说,我们前世是夫妻也未可知。如今我们这般好,便是再续前缘。仕林还不懂男女之事,只咯咯地笑。 却也有人说,既然你们是夫妻,莫不成晚上也日屁股的么?引得众人狂笑。 李麟便跳上桌去,直扑向那人,狠捶之下道,也只好是你这骯脏人才说得出口,却没听先生说的相敬如宾么?那人受了几下,挣扎着跳开,便再不敢说了。 李麟便回到座上对着那些看热闹的学生们,将砚台举过头顶伸向仕林,一边说,“这便是举案齐眉了——亏你们都是读圣贤书的。” 这日,因先生有事出游,便放了几日的假。 仕林正在家中帮青儿抄写药方。李麟闯进来,问,弟弟,这些日在家做些什么? 仁林忙让坐,只对着桌上的药方、纸笔一努嘴,算是回答。倒了杯凉茶,说,“这么无声息的就进来了,倒吓我一跳——这是奶娘刚泡的第二遍茶,你将就吃些。“ 李麟拿了茶勐喝了一口,“这就要得了,我们兄弟们还讲什么客套?” 见李麟满头大汗的,仕林问,“刚才是从哪跑来的,一头的汗。”边说,边拿着袖与他擦汗。 第41页 李麟刚想回答,却闻见一股子香气扑来,便问,“哪里来的香味儿,莫非你也是和那些女孩子们一样包了香囊的?” 仕林忙道,“这原是衣服上薰的香。” 李麟怀疑,“我平日与你同座,衣上的味道是天天闻得到的——却来哄我?” 仕林想一想,说,“是了,平日读书出门,姨娘总是将我的衣服用香熏过。这些日不出门,衣服便不熏了,你闻到的是我身上洗过的药草味。” “什么药草?这样的好闻。”说着李麟便要拉开他的衣裳来闻。又说,“若有若无的,细闻却又没有了。等以为没有味了,却又吸进一大口来,就好似你身上发出的一样。” 仕林笑了,逗道,“我身上发出的只有臭屁。”两人开心笑了。 李麟还问,“这是什么药草,真真的让人难忘。一点点儿,隐隐约约,在头脑里却是香极了的,像桂花,又像桅子。却要再闻又不见了,待放平了唿吸,又闻见了。这样的药草也拣些给我,我也泡澡去。” 仕林笑道,“也是我身子弱,才用这样的药泡澡,你好好的却用它做什么?” 李麟道,“我们是兄弟,不要说要洗一样的澡。就是泡澡也自然也在一处才好。” 仕林骂道,“我只当你是哥哥,要不然我便赶了你出去。你当我是那些不读书的放牛小子么?可以与人在河边溪头光屁股一起洗澡的?” 李麟忙解释,“所以我说拣些回去洗呀。” 仕林觉得自己动了小人之心,反红了脸,不好意思。只好岔开话题,“我泡澡的药总可有十几味,其他都平常,只其中这一味最是难得——便是有钱也难买着。而那味药却是药引子,没了它,其他药就是堆成山,熬成海也没一点用处。你闻到的香味便是那味药的香味了。” 李麟侧过身,“这只是你们医家唬人,要说物以稀为贵,这倒不假。只是把那药引说得这么邪乎,我只不信。” 仕林认真地说,“这治病也如打战,若是那小症小侯,用着一两剂勐药,也就治下了。这就好比是那剪径的匪人,用着几个捕快便消灭了。若是那大症侯,又带连着心肺五脏的,甚至是病入玄关的。就好比那三国乱世,乱打乱杀总是不能一统天下的。这时,不光要有勐将,还要有谋臣,有贤君。而这贤君又是极为重要的,如果君主不贤,那谋臣的计再好,也运用不上;将士再勐,最后也只是做了炮灰。更有甚者,自己窝里斗起来,倒不攻自败了。如果有那一等的君主,便是一样的臣子,也能以少胜多,以弱克强。这些史书上都是有记载的。这用药也是一样的道理。这药引便是那药中之君。” 李麟道,“没想到你抄药方倒抄出个名医来了。我这里受教了。”说着打了一拱手,“我就说,为什么那些个药引都那么难找的。” 仕林笑道,“那也未必,这又好比一国之君,有那天生的龙种,也有那织鞋贩屦的,所以药引也并不一定是那名贵稀少之物。”接着又说,“是药三分毒,若只用一味,病是克住了,只怕那毒性又伤了身体,便加另一味来克制它,而这一味也有些不周全,便又拿出一味来克制,这样相互克制,直到最后一味,便是那药引,无毒无害,又克制着最后那一味或几味的毒性。这样拣来,一副药便全了,既治住了病症,又不伤及身体。” 李麟忙道,“这我是知道的,就好比书上说的‘囫囵吞枣’的故事。那枣是利脾的,却伤齿;而那梨对牙齿是极好的,却伤脾。当时我就想那人也太蠢,为什么不梨儿、枣儿一块儿吃,却要去吞枣。如今你这一说,我便更明白了,往后吃梨时,便同时多吃几颗枣。” 仕林道,“理倒是不错的——我看那古书上的方子,都是依着这样的相生相剋的理信手拈来的,只是后来的游医们不明白这些道理,又要故意弄些玄虚来显本领,尽把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拿进来做药引。比如有一副说是要拣那头顶一撮黑毛的鸭头做引子,还有这一副却要那立夏日脱壳的蝉,还有什么冬至日的霜、露水日的露——如果果真有用,我想那前后几日的霜和露也是可以用得的,未必就那么苛刻,倒叫人难信。” 李麟听了,高兴起来,“是了,我也常常怀疑这些的,但总不知道有什么不对,你今日说了,我才大悟——那你那洗身的药却为什么那么难得呢?” “说起来倒也平常,只是物以稀为贵。你随我来——”说着仕林拉着李麟进了里屋。拉开一个柜屉,拿出一个绸包来,放在桌上,打开绸布,又是一层丝绢,却是十几根炭条上压着的一个红绫包,打开来却是一把枯草,像是晒干的兰草一般。仕林拿了一根放在他鼻子下,李麟闻了闻,“果然是这个味。” 又问,“这是什么草?这样小心地收着。” 仕林重又把那包裹收好,说,“青姨说,这叫零陵香,只出产在永州府一个叫香零山的石矶上。以前还是贡品,后来刺史禀报说矶上香草采尽,这才停了上贡。如今虽不上贡,但也很难得。青姨只是凭着药行的关系,才得了这些——比灵芝人参还贵重。” 第42页 李麟听了不由得咂舌,“这草——零陵香——却是个什么用处?难道别的药竞不能代替?” “我也是听青姨说的,这个方子是一个在永州府龙兴寺出家的和尚给的。他见我身子弱,又说是我与佛有缘,便给了这个方子。大凡补身子的药草,药性都很强。大人是不防事的,小孩子和妇人就经受不住,倒沖了血气,反害了身子。便需要一味至柔至阴的药引去调和。而这零陵香是长在江心的石矶上的,日夜受着江水的漂洗,而那江水又本是娥皇与女英的泪水化成,所以是天下第一至柔至阴的药草。” 李麟高兴地说,“是了,是了。书上也说以柔克刚的,所谓‘强自取柱,柔自取束’。”说着摇头晃脑起来,“那刘邦是怎样的人物,一遇难事便‘为之奈何’,刘备也一样的怯弱,最后倒把那勐将死士调和得服服帖帖——就是这个理了。” 仕林笑道,“我倒在说自己的病,你倒做起学问来了。” 李麟更得意了,“正所谓——圣人取法自然。可见不旦吃饭穿衣,就是吃药上都有学问可做的。我这又长见识了。”又说,“不过,我看你天天泡澡服药也太麻烦了些,我倒有更好的药治你的病。” 仕林望着他,并不相信,“可见又瞎说,如果有那样的好药,青姨早就用了,还等你说。” “你只知道你们医家那些正方、偏方、秘方。哪里知道还有那民间的土方?” 仕林来了兴趣,“那更好了,民间的土方虽不讲究,份量也没有轻重,却是一代代人用熟的,比起那些游医的方子更有用处。你快说来,我试试。” 李麟眯眼一笑,“我这方也是个洗浴方。” 仕林让他快说。 “就是你光着屁股到河里洗一个下午澡。” 仕林本来认真的脸上马上绷紧,转过头去,重又拿了笔抄方子,也不理他。 李麟一见傻了眼,知道他生气了,便小心挨到他身边,装作看他写字。仕林勐一抬肘,顶在李麟胸上。 李麟哇哇叫了几声,仕林也不理他。他只得说,“好好的又生气,却不问为什么?只好歹听我讲完。” 仕林也不答理他。 李麟便说,“我想你这弱病本是娇养出来的。你看那些农人的孩子,穿没得穿,吃没得吃,夏天光着屁股在河里洗澡,冬天赤着脚在路上走,个个都是壮壮实实的。也没听说吃了什么药,洗了什么药澡。” 仕林一听知道错怪他了,却又不好说什么,直到李麟又用胸口轻轻碰了碰他的肩才说,“我也知道你是好心的。只是我们都是读过书的人,怎么好把那些野人的事情拿来说。你在别人面前说些什么,我也不管,毕竟我们是兄弟,我总该护着你,帮着你,不好叫人笑话你的。若是把那些风言风语也往我耳朵里灌,我是不依的。” 李麟忙作揖,“哥哥错了,这厢陪礼了。” 仕林拉开他的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倒是我错怪了你,把你当作了那样的浪子。”又说,“我也是想出去玩的,只是怕青姨骂。” 李麟说,“我想,你随我出去,跑一跑,跳一跳,这气也舒了,力也有了——你原先上学的时候还走些路,现在只闷在家里,所以气色也不太好。看这大热天,到河边走走,凉快凉快,比吃什么药都好。” [第十章]第二节 [回目名:]蒙昧子亲密惹闲话,狠心人死命打冤家 ******************************************* 仕林终于经不起诱惑,见青儿不在店中,便收拾了笔墨,和李麟一起上了街。在街上转了个弯,直奔河边去了。 远远地就见河滩上好些大小孩子在戏水。 李麟说,我教你游泳吧。 仕林说,你玩吧,我就在这大石头上坐着看你游。 李麟见他不肯,便说,那就沿河边走走。 太阳在头顶上毒毒在晒着,河风似乎连阳光也可以吹散,两人并不觉得烦热。河面上是平静的,偶尔掠过几只水鸟,几点白帆点缀在水天相接之处。李麟捡了块扁平的石块向河面掷去,石块在水面上跳了几下才沉入水中。仕林也学着掷。 江面上开始传来一阵沉闷的钟声,两个人不约而同向钟声的方向望去。江中海市蜃楼一般立着一方禅院,高高的佛塔像是插在水中。 李麟问,你去过那儿吗?那是金山寺。 仕林摇摇头。两人在河边找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下来。 “每年我们都去,那里的法师可厉害了,能斩蛇妖。”李麟高兴地说。 仕林仍然摇摇头。李麟以为他不信,“你不信?那蛇有这么大——”他用手比划着名,觉得仕林不相信,又把两手的范围缩小一圈,但又觉得这么小并不希奇,便又扩大一圈,最后连自己也没有把握,[奇+[书]+网]便放下手说,“反正是蛮大的。” 仕林只说,“青姨说,和尚都是骗吃骗喝不做事的人,连乞丐都不如。” “女流之辈。”李麟模仿着大人的口气,但说出来又觉不妥,便补充说,“和尚是普渡众生的——”为了让仕林听懂,又说,“就像船工那样把人运来运去。” 第43页 仕林淡淡地说,“青姨不喜欢和尚,我们也从不给和尚布施,更不去庙里烧香。” “你青姨真没有慈悲心——阿弥陀佛。”李麟很滑稽地合什念着佛号。 “才不是——”仕林反驳道,“她说,那些和尚们,不耕作,不经营,遇着人们施捨他,还摆出一副与人赐福的酸样,好似他得人钱财原是应该的。她对乞丐却很好。她说,人生穷通贫富本是天命,那富人也不必自以为了不起,遇着急难的人就该接济一把,要不也枉为人了。那些贫苦的也不必羞愧难当,伸个手、作个揖、道个谢原也不辱没了。” “那你青姨还是有些见地——”,李麟贊道,“我听人说你爹妈都是出家的——”李麟一直看着仕林的脸色,没敢再说下去。 “才不是——”仕林说,“要是那样,青姨还那么恨和尚?” “这回我是真听说了,以前我也和你说过——我也不信。前几天我又听我父亲和母亲说起你——”看看仕林没动声色,便又说,“我是在屋外偷听见的——说你父亲许仙,母亲白三娘,一个出家在金山寺,一个在雷峰寺——还说你虽是父母出处不好,却也是极聪敏的,有意将我那大妹妹许配你。说是过两年就找媒人说合。” 仕林仍不说话,也没生气。李麟便说,“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多好,要是以后结婚生子了,就难得在一起了。”说着又唱道,“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当嫁,若无情义哦,也只是富贵时聚首,大难时离散——” “你生气啦?”李麟问。 “没有。” “那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又是些什么陈年往事?”仕林虽这样说,却侧过头来。 “你是不喜欢上街玩的,所以你知道的东西少。想是去年上,来了个怪乞丐,会唱曲,会说书,就说了一个和尚杀蛇的故事。” “和尚不是不杀生的吗?”仕林反问。 “蛇是坏的,不杀就会害人,是可以杀的——你听我说。” “说的是那永州府有条大蛇成了精,专门吃人。晚上把舌头一吐,架在河面上就变成一座桥。”他边说边比划着名,“那两只眼睛就是两盏红灯笼。大家一看,这忽然多了一座桥,还有灯笼,就三三两两过桥去玩。上了桥的人就直接走进它口里,让它吃掉了。有个和尚,法号柳子。是极有法术的,睁开法眼一看,原来是一条大蛇。马上搭箭上弓射向那一盏灯笼,箭响灯灭,桥也不见了。他又吩咐城里卖药的,说如果有个瞎了一只眼的人来买眼药,就把毒药卖给他。果然,有个瞎眼老头来买眼药。后来蛇妖吃了买的毒药就给毒死了。” “那万一真有别的瞎眼人来买药,那不是害了好人?” “哪有那么的巧?”李麟不以为然。 “可很多事就是那么巧。”仕林肯定地说。 两人争论着,不觉已是日西斜了。 青儿回来,只听伙计说仕林跟李麟出去了,便没在意。可多些时候又不见回来,便来在门前问几个打陀螺的孩子。其中一个说,往河边去了,怕是下河洗澡去了。 青儿带着仕林,跟宝儿似的,从小娇养着,水、火不让靠近,就怕有个闪失。一听下河洗澡,心上悚了一下,就风风火火赶到河边去找。确有一群孩子还在河里玩,却不见仕林和李麟。问着那戏水的孩子,说是来过,却不曾下水。有一个道,他们小两口,亲亲热热的,知道躲在哪里摸屁股去了。 青儿听了大骂那孩子,又说要告诉先生打手板。有几个作证道,这是不错的,学了李麟说的一些话给青儿听,又添油加醋说了一通。把青儿气得不行。四下找了一找,又没见个人影,便回店里来,取了竹条,放在门后,自己搬了凳子坐在门里等。 快到晚饭时,仕林回来了,青儿横着脸问,“哪去了?” 仕林看出些颜色,只得老实说,“河边玩去了。” “和谁?玩什么?” “李麟——”仕林已不敢看青儿的脸,“就河边走了走。” “就是走走?”青儿恨恨地说。 青儿从小到大,都嘱咐仕林不许下河洗澡,自然也是不能离河太近的。想到这,仕林心下知道是这个错了,便说,“就是在河边走了走,却又没有别人,只是和李麟一个人——” 青儿见说只是和李麟一人,心下道那河边顽童们说的必不假了,本来一直窝着火,见是确凿无误了,便从门后抓出竹条子来,狠狠地抽在仕林背上,仕林哪经得这下,顿时就打跪下去了,幸得双手撑着,才不曾倒地。 仕林这里忍不住痛,泪已下来了,哽咽着说,“我们也不曾下河的,就是两个人一处玩。” 青儿听得这般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着那胸中的气就是三四下勐抽。说,“我叫你个不长进的东西,好打——好打——” 那里几个伙计本来还说说笑笑,见着这光景,都噤了声。小五子打飞脚奔后屋告诉奶娘知道。这里钟老爹原以为只是教训一两下,见着这情景,忙过来拉住了青儿的手说,手下轻些罢,把孩儿打坏了。 第44页 仕林早就哭出声来了,心中一阵阵憋气,却仍呜咽着说,“我们也不曾下河的——” 仕林原以为青儿是以为他下河洗澡才生的气,青儿这里却以为他想抵赖不曾和李麟干苟且的事,所以一味地拿“不曾下河”来说事。因钟老爹拉着她右手,这里左手便接过竹条来又连打了几下,“我打的就是你不曾下河洗澡——你倘是下河洗澡倒也罢了——” 钟老爹见拉不住,张开两手挡在两人中间来,“莫再打了,小东家下次也是不敢的了。” 这里奶娘也风急火燎地赶进来,早听得竹条打得批啪响,知道力道不小,早心痛不已,边进来边叫,“打不得了,打不得了。”还没喘足一口气,便沖青儿嚷道,“我的姑奶奶——你这是做什么——便是查案子,也要三堂会审再用刑——” 奶娘一边说,一边过来抱着仕林,又解开他衣服来看,几条乌红的鞭痕横在背上,有几道打烂了还在往外渗血。奶娘哪见得这个,也坐在了地上,双手拍地喊起天来,“你只是瞧着仕林大了,要撵我,也就直说了——犯不着拿孩子出气的——我立马就走人,也不要你打发。” 仕林见奶娘这样说,便来抱着奶娘哭,“都是仕林错了,奶娘不要走。仕林再也不去河边了,再也不下河洗澡了。” 奶娘听得这么一说,一下立起身来,冷鼻子对青儿道,“我的姑奶奶,我当是什么大事,也值你生这么大气,动这么大刑。”又转身去把仕林抱起来,往一旁去坐了,钟老爹早拿来了药酒。 青儿哪里肯罢休,见着众人这般地宠,“我这里教训自己家里人,容不得旁人说劝。各人做各人事去。”一把拖过仕林来,按在一张条凳上,对着仕林屁股一阵狠打,边喝骂,“我这里不打你这贱种,往后也要败坏了我们白家的门风——我那苦命的姐姐呀。” 钟老爹见青儿发了狠,不敢再劝。奶娘也不怕,扑在仕林身上,竟挨了一下,痛得叫起来。青儿便打仕林那露在外面手和脚。 仕林一边惨叫,一边求饶,“我不曾败坏门风的——我是好孩子。” 那里青儿一下下打得不停,边骂,“这是你读书人做的事。” 奶娘便对仕林说,“我的儿呀,说下次不敢了。”又对青儿求道,“他下次是再不敢的了。” 仕林哽咽着求饶。青儿哪里就肯饶过,仍找空处打。奶娘见不是个办法,起身来抢青儿的竹条说,“好歹你也打够了吧,再不停时,我们母子也不用你动手了,一起找根绳子吊死了,你一个人倒干净了。”这里青儿也打累了,竹条竟被奶娘抢下了,被狠狠地掷出门去。 奶娘又过来看仕林,那血早从衣裤里浸出来的,由不得她恨道,“你只好是他的姨,便是奶过他一天儿,也下不得这样的狠手。若是他娘老子知道你这样的虐他,却怎么样——两个吃斋念佛的,菩萨一样的心境,要知道她的儿无人痛,无人爱的,这叫什么——”说着竟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来。那里伙计们便帮着敷药。 青儿扶着门框,一屁股坐了下去,也哭起来。 [第十章]第三节 [回目名:]陈公靖做客金山寺,许印心始修法海经 ************************************** 年年春水涨復落,岁岁青山绿又黄。 有时候时间过得很快,有时候又极漫长。在这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虚空中,没有停歇的地点,一如江水浩荡。 金山寺也在这样的时间运动中前进,每日的钟声报告着它的运动轨迹。 许仙到藏经阁取经书,又来到印仁的房间。屋外煨着粥,印青正在晾晒洗过的布片和衲衣。许仙进去看了看印仁,仍然是那样——十五年了,就那么半死不活地躺着。 出来时,印青叫了声“印心师弟”。许仙应了,说,“真难为你了。”许仙这话也不知说了多少回,但每次也再找不到更好的话说。 印青有些不好意思,“这也是修行。” 许仙感概道,“要是印仁能站起来,该有多好。” 印青努力笑了笑,“其实站着和躺着都一样——我知道,他心里是在念着佛的,所以佛陀才叫他仍在这世里修行。” 许仙说,“你却不得休息,没时间修行。” “我只念着他,等他修行满了,入了净土,我也就可以随他往生同一净土了。”印青认真地说。 “是呀,他就是你的阿弥陀佛。”许仙仔细地看着印青,风霜在他眼角刻下了很深的皱纹,但却掩不住清秀俊朗。许仙忽想起什么,说,“我先前给你的那个方子,你可曾试过?” 印青笑笑,“亏你还天天对着师父修行,生死福祸本是天数,在‘缘’,不在药。” 许仙说,“是呀,如果没有你这个‘缘’,他也过不了这十五年。” 两人还要说话,一个小沙弥过来说,“印心师叔,法明师祖叫我来找你,说有位远来的客人要见你——你却还在这里,叫我好找。” 第45页 印青见他要走,便说,“印心师弟,又到盂兰盆大法会了,我又是不能去的。依旧烦你将师父的讲授概要与我抄录一份才好。” 许仙应着。那小沙弥说,“法明师祖说还要请主持出洞的,说不定就在寺里讲经呢。” 印青高兴道,那是最好的了。 许仙却说,“这却难了,哪年不是那么地说,那么地劝,还几百人在洞口跪过,断过食,也没见他出来。” 两人边说边走了。 ***************************************** 许仙来到香房,却早听得外人的声音。 进来看时,却好不熟悉,却又想不起名姓来,一时愣在门前。 那人也仔细打量他,却欲认又不敢认,只把嘴张得老大。那里法明对那施主说,“这就是许仙,如今法号印心。” 那人终于叫了声许仙。法明见许仙不能认得,便说,“这是永州的陈公靖,曾在杭州为官,与你——” 许仙恍悟,忙合什施礼称罪,叫道陈大人。 陈公靖也忙合什见礼,“如今不再是陈大人了,而是永州的黄溪居士。”法明见两人相认过,便告辞。 两人坐下,互问寒暄。 陈公靖说,“在崖州公干10年,总算得乞赅为民。因慕柳公雅量,便与家人在永州黄溪边买地而居,又与那里龙兴寺僧人交往甚厚,加之当年你与我说得些“空”、“色”之境,(奇*书*网.整*理*提*供)便在那挂名做了个居士。听经说禅,赋诗作文,也自有一番人生乐趣。早听说法海重修了金山寺,又是江南一带高僧,很多年来就想来受醍醐之灌,只是未能成行。因与杭州旧交书信中提到你在此出家,便买舟而下,一来会会同学,感悟真知,二来会一会你。方才听法明禅师说着法海的事情,知道是不能见面的,也不便打扰他,倒是你必要叨扰的。” 许仙忙道谢,劳他记念。 两人又一述前情后事,说到苏云郎之死,又不免伤心一回。这里陈公靖从袖中取出一卷自己作的诗文来,让许仙批评。许仙看过,说有柳公风范云云。 陈公靖又问着寺里的珍藏,许仙便引他去藏经阁观光。院门开着,扫地的老僧在门外打扫,接了他们进来。进了阁院门,便见院中挂着些灰布青衲。公靖皱眉道,好好斯文地,却这般,实是大煞风景。 许仙忙解释说,“因十五年前大水,一僧人为护堤而下水,撞成重伤,人事不省。便在此养病,只由一个师兄照管,一来病人可得清静,二来那照看他的师兄也可兼管阁中事务,便是一举两得。” 公靖点点头问,“那生病的僧人可曾好些?” 许仙说,“还是一样,不知人事,有气而未亡,未亡却已无用了。” “岂不是废人一个?治不好了么?” 许仙只得说,“菩萨保佑得这一十五年不去已是大幸了。” 公靖惊道,“一十五年,这样的半死不活一十五年,却真是奇了。真要看望看望。” 两人便往印仁房中去,许仙边走边说,“这却多亏那位师兄精心照顾。若是一月半载也不难,只难为他一十五年来,灌汤餵饭,擦身抹澡。先前住在僧房里,大家都嫌脏怕臭,这才将他二人搬在这里的。一来于病人也清静,二来又不搅扰了他人——这里只有门首住着个打扫的老僧,旁人多是不来的。” 公靖嘆道,“一十五年,真真难为他了——他们有亲?” 许仙笑道,“无亲,皆是佛门弟子,四大皆空,哪来的亲与不亲?” 公靖也笑道,“还是那样出口现禅机——这样的好人儿更要见见。” 两人折过迴廊,都不敢掠扰,只放轻了脚步。两人来在房门前,门开着,屋内床上躺着一人,公靖知道那便是重病的僧人印仁了。印青跪在床前,捏按着印仁的手脚,边对着印仁说话。印青因背对着门,平时又少有人来,也许是他说得情切,便不知许仙二人已到门口,还只顾着他自己说话。许仙二人听得真切,听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听得见的,要不你眼睛怎么会动,还流出泪来——先前总是我为你哭,现在,你便一天天地把泪来还我,等到你的泪也尽了,便是我们油尽灯枯的时候。那时,我们便不相欠了,也好清清白白地去见佛祖——若是佛祖问着,我何苦留你这些时候,我便说,前世里你为我尸骨干净,为我掩埋。这世里我也要还你天天干净的身子。”边说边不时用布片揩着印仁的眼角。 公靖不禁道,“好一个‘埋尸还泪’之喻。” 印青惊得回头来,许仙忙说,“印青师兄,这是永州黄溪居士,来经阁观光,一併来看看师兄们。” 公靖也知偷听很是唐突,便转开话题,“我闲着没事时也读了些医书,学着些医道,我且把把脉来——我还知道一个方儿,专治这症侯的。” 印青起身让进两位,轻轻笑道,“运命本天数,不劳——”还未说完,许仙接着说道,“佛家讲缘,何不就结个‘医’缘?” 公靖过来把脉,“脉象虽弱倒匀,气息也好。难得十五年照顾得周全,手脚肉都不曾萎缩,说与谁都不信是病倒了十五年的人——这就好治了。” 第46页 又说,“先前,我在龙兴寺经阁中见着一书,据说是永州重巽大和尚所留,记着些偏怪药方,专治疑难杂症。柳子初到永州,生得怪病,也是重巽禅师治好的。那书名叫《龙兴拾遗》,里面就有一方,专治这症。我本来是过目不忘的,这方我还记得起来,只其中一味药却是独特,叫零陵香。”又对许仙说,“可还记得那年大宴宾客,我在厅后点的那香吗——我还因它被贬。不要说那香草百姓不能有,便是能有也不知哪里去找。不过我且写下来,也或者那是故弄玄虚的,无它也不影响药效也未可知。” 许仙忙说是了,一会写了与印青送来。两人别过印青,往阁里去。阁里藏的都是平常的经书,公靖并不上眼,也不翻看。却见内中一个大红匣,不知何物。许仙说,此乃法海早年在沩山修行时抄的《六祖坛经》,并亲自作注。又说,抄经时,法海割破手指,把血和在墨里,半血半墨写成。 公靖大惊,“原来这是血经。我只道,法海焚指让人佩服,却不想,他早年就曾抄过血经,实实可佩可敬——这一卷下来,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 许仙正要打开来与他细看。公靖一把拦住,往后退了数步,跪下三拜后说,“今日不能看,我这俗身一路风尘,骯脏得很,需要寺中再斋上六、七日方好。且要选个吉日,这才不沾污了宝典。” 许仙笑笑便作罢。 许仙又要引公靖去与法海同学相会,公靖道不必,何必扰他清修,他日听法海讲经便是了。 ******************************************* 不几日,便是盂兰大法会。法海在洞中设坛讲经,众人隔着门扇在洞外听讲设问。许仙知公靖专为听经而来,特意在洞口留下了最好的座位。公靖来时,僧人和居士们早已在洞口前的蒲团上坐得密密匝匝,善男信女在洞门口焚香膜拜。公靖落座,听身后一老婆说,“多叩几个头,这大和尚是菩萨转世。”那一个说,“你昨晚当真瞧见了?”又一个说,“我也瞧见了,真真的,隔着江都能看见,就是这里,白灿灿的,带着五色光的一朵大莲花。”又有说,“好几百号人都在江边望。我看不是地藏王菩萨现身传法,就是法海真身幻化。”又听得念佛的声音,“地藏王菩萨亲自传法金山寺,这一字一句就得超度多少人呢。” 不多时,洞口传来清越洪亮之声,法海于洞中委委道来,不离六祖“性空”之境。只听得公靖飘飘欲仙,有如醍醐灌顶,恨不得手舞足蹈起来。 坛毕,公靖对许仙说,“如此妙法,俱道着六祖不传之义,世中有《六祖坛经》,为何不有《法海坛经》?这正该辑录成册,好叫我辈中未亲闻亲受者开悟心智,更使那百年后后学者得见真传。” 许仙称大善,说若非公靖提醒,都不曾想到。 公靖又在寺中呆了几日,写下了药方与印青,又再开阁门,细读法海所抄血经。临走时又嘱许仙,务必着成《法海坛经》,还捐下一千钱作刊刻之资。 [第十章]第四节 [回目名:]青春得意仕林高中,锦上添花知县保媒 *********************************************** 仕林十五岁上,正值开科大比。天下士子老幼愚贤无不跃跃欲试。青儿也替仕林收拾好行装,叫了个小子一路跟随照顾,住京城赶考去。青儿倒没想着仕林能考上什么,只想大凡读书人都为的是这个,要不读书做什么? 自送走仕林,青儿心上似少了什么。日日都不安然。奶娘自仕林及冠后便打发走了,却不时地来串门。拿些个果子米糕来看仕林,青儿也少不得打发她果蔬粮米,直留着她吃了晚饭才走。仕林赶考去后,奶娘便少来了。这日,青儿正在柜上,便见奶娘进来,边走边说,“我这里道喜了。”话才说完,就听大街上一阵官锣,吵吵嚷嚷起来,几个伙计便出去看。 两人也不奇怪,奶娘接着说,“仕林也不小了,我是专门来做媒的。” 青儿白了一眼,“又是哪个鸡不啄狗不食的叫你来的。” 奶娘撇了撇嘴,“我就是穷饿死,也不敢赚我自己养大的公子哥儿的钱。我几时来给咱们家做过媒?便是那旁人,也是瘸子配拐子,瞎子娶盲瞽,哪里我就做出那种没良心的事了。”又说,“我给咱们家做的这位,保管你一百个满意。别说你,要是没有一流的贤惠,十分的模样,我这奶母也过眼不去。还叫人说我自己贬斥自己呢。” 奶娘正要说,门口看热闹回来的伙计说,“想是沖咱家来的。”正说着,就听门口有人叫,“许大官人家的接喜报来。” 奶娘乐了,“莫不是中了。”青儿见这光景,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喜事来,巴成是中了,心里正感天谢地,这里又拢头整衣。奶娘也忙给她前后拾掇,边说,“我说什么?我这里还先报喜呢。”青儿嫌她手笨,打开她的手,笑着说,“我看你就是一只老喜鹊,比谁都先知道。”奶娘忙说是了,是了。 青儿忙到门口,接着喜官。那喜官道,“你可是许大官人姨母?”众人都替她应着,说就是。喜官又说,“衙门收到氐报,镇江县许大官人讳字仕林,高中今科头名状元,京城跨马游街三日,不日将回乡夸官耀祖。我们奉知县老爷之命,先来报喜。一会大老爷还要亲来府上道贺。”说完,又是一阵大锣。众人听得无不欢喜,青儿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奶娘在一旁念着佛,说,“还是头名状元,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青儿这才听明白,原来是得中状元,喜得差点落下泪来。奶娘扯了钟老爹说,“那一年,你们可都是听见的,我就说是状元料,你们还不信,我一奶奶出了个状元。”说着,还摸着自己的奶子比划。 第47页 青儿虽是高兴,却不敢失态。让进喜官来吃茶,又叫伙计打赏钱。喜官走后,一街人都来道贺。把个保安堂搞得川流不息。奶娘逢人便叨唠那些事。 这里李公僕带着女人和儿子李麟也来道喜。一进屋,奶娘便对青儿说,“我进门时道喜,没想道出了个头名状元——我要保的媒就是这家的千金,人是百里挑一的,家道也好。” 青儿不置可否,招待李家大小用茶。奶娘又把她拉到背人处,“只等你一句话,今天可就是双喜临门。我也就好去回他们。” 青儿想了一会,“你先时早报来,倒也成了。如今仕林可是皇帝老子的人了,指不定那边就定下了——不是驸马就是哪个公侯大臣家的半子。” 奶娘一听忙点头,“是了,是了,你看我老煳涂了。看了那么多戏,却不想这戏今天就演到咱们家来了。怪不得我嘴笨脚慢,只怪那闺女没福气。”奶娘便放下这话不提,又去数落她那些陈年旧事。 不多时镇江知县到了,说是杭州太守大人马上就到。原是要去接的,怕保安堂事情多,招待不周全,就先过来瞧瞧。接着,衙役门搬进几张楠木大椅并雕花几案,又十几样时新果子,连碟子都一併带了来。又有人挑了菜蔬进来,后面跟着镇江楼的大厨。青儿知道,太守这是要来家里用饭,少不得谨慎,把邻居们都打发走了,自己又重新去梳头换衣。叫伙计们又把内外庭院打扫一遍,把过年的衣服也换上。又叫钟老爹去採购礼物作回礼,一应事情都不敢马虎。 安排停当,青儿便与知县到街口去等。大约一柱香功夫,就听见官锣声响,一顶大红轿子过来,后面几个骑马的,十几个抬箱笼的。 还未等两人上前去接,太守已停轿下来。开口便是道喜,知县和青儿一路小跑过去接着,回礼道烦。一应寒暄后便往家去,太守也不肯坐轿。 知县奉承道,太守大人可是礼贤下仕,一路辛苦,还让您走了半条街。 太守却回道,今天这里是保安堂,明天就是“状元及第”府。往后,这下马下轿牌坊一立,谁还能坐轿打这过?我这里不带头下轿,那里能彰显吾皇隆恩? 知县忙说,是了。 青儿连说“不敢”,又觉不妥,忙说“言重了”。虽这样说着,却觉身子直爽多了,上前两步带路。 到了堂上,分宾主坐下,说些闲话。坐不多会,后面请入席。三人便到中庭,谦让了一回,便分主客尊卑坐下。菜一道道上来,太守一看,笑着说,果然是状元之家,菜也极有特色。青儿一看,知道是知县有意安排,心时暗服。知县笑道,“这保安堂在我县悬壶济世,行善积德,广有人缘,是无人不称赞,无人不夸奖的。都全靠许状元这位贤良的姨母一力操持,可谓女中豪杰。从这家常菜便可知了。” 青儿知他意思,忙道“献丑”。 你道这菜有何妙处?原来也是酒席中的常用菜,只是菜中加入各色药材,既看着舒服,又不失行医世家的本色。 那头碗汤,本是鸡汤,却用当归煲成,清香扑鼻。第二碗炒鸭肉,点缀着桔红的枸杞。第三碗烩鲈鱼,以紫束叶托出。第四碗怀山片炒肉丝……不一而足。便连那几个小碟也有特色,一碟醋鱼腥草,一碟酸蕨根,一碟酱拌板蓝根。青儿心里想,亏那大厨想得出来,不知是在吃饭,还是下药? 青儿让过三巡酒,知县说,“我听说太守大人有一千金,年方十四,聪明伶俐,贤惠温柔。”太忙说过奖。 知县却说,“我有意做个媒,许状元与太守千金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不知两位家长意下如何?” 青儿笑笑,太守道,“小女不才,高攀不起呀!” 青儿一听忙说,“我们寒门小户,只怕羞辱了令千金。”一边说一边心里盘算——这两人一定是商量好的,要不太守也谦虚得太早了。这种婚姻大事,不说从长计议,却先说“高攀不起”,可知是有鬼了。心里这么想,却又不敢得罪,又不敢擅作主张。 知县打圆场,“都不要自谦了,我看这才是门当户对,金玉良缘。” 青儿心想,自古道锦上添花,果然不错。这才中了状元,好事就一堆一堆地来。原来保安堂在县里也算有钱人家,不过是得些街坊野老们的奉承,奉承之后,不过是为了得些好处。今日里这县里府里上品的大员都来巴结,不说吃的用的都往这送,便是那样娇贵的小姐都要送上门来。这正应了那些来柜上的穷酸秀才们常说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语。青儿心上虽是喜欢,却说,“这样的好事,我是一万个同意的,只是不知仕林他——” 知县忙打断她,“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状元郎还不是听你姨母大人一句话。” 青儿只好说,“我是怕这一去几千里,他又京城得意——” 知县又说,“就是有人作伐,也要先告知父母,总不成偷偷成了好事不成?” 青儿忙转言说,“这倒是了,只是他父母仍在,虽是不管家务,在外修行,可终究是生身父母。如今他是状元之身,不经父母允诺,也不合礼法。我看还是待我去问过她父母亲,若是他们一例让我主张,那就好办了。” 第48页 太守一听,也觉过于草率,反不好意思起来,忙对知县说,“儿女之事不能太过草率,要从长计议。” [第十一章]第一节 [回目名:]森森堂双妪谋大事,甘苦变孤女封品爵 青儿心中欢喜,只念阿弥陀佛。待得家中事务稍闲,便雇了一顶青布小轿往雷峰寺而去。 在塔门外告知仕林得中状元之事,三娘在塔里也甚欢喜,来在门前,两姐妹一阵好哭。三娘只说些感激她十五年来教养,来世衔环结草相报的话。又安慰青儿,仕林虽非她亲生亦如亲生,将来仕林定当以母亲之礼事奉她,安享天年。 青儿哪里要听这些,只求她出塔,一家人安享天伦。 劝了半天,三娘终是没有出塔之意。青儿只好悻悻出来,却碰见静云师太,师太早听说仕林得中状元,又见青儿一脸惆怅,只好嘆道,“要她出塔,除非是‘西湖水干,雷峰塔倒’。” 青儿回望,宝塔尖尖,七层直指云天;湖水微满,百里涤盪青山。 一路闷闷回到保安堂。 这里奶娘早等在堂里。 奶娘忙来接着,“我的姑奶奶,我说是等不着了,刚要走,你就回来了。”边说边替她拍灰扫尘。 青儿拢了拢头髮,还未及答话,奶娘又说,“可是去雷峰寺报喜去了?” 青儿愣了一下,“什么事都蛮不过你这老精怪。” 奶娘笑道,“柜上伙计说你要去一两天,我估摸着也就是那里才用得这些时日——大姑奶奶可好,一准高兴得烧香念佛。” 青儿坐下喝了一口茶,说,“你老就别客套了——有话直说。” 奶娘说,“咱们公子中了状元,我说给全村的人听,没有一个不说好的,都说是我有福气——我这一对奶子没有白长——” 青儿摆手打断她的话,“有话就说,短个什么缺个什么,便是仕林不中这状元,哪回子又让您老空着手走路的?咱家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也不是那看着钱哭的人。你只要不把我这保安堂端了去,哪一件不由你?” 奶娘这才说,“公子中了状元,我这后半辈子还愁个什么?家里那十几亩薄田如今捐在你们家里,光是一年田税粮赋就省下多少来,哪还好意思来打您的秋风?您是知道的,我那兄弟,一大家子人,也是那么些田地,一年到头紧紧巴巴的。见我得了这好处,便总来烦我,也要捐在你们家里。” 青儿一听,心里有了底,呷了口茶,“自打仕林中了状元,太守知县来访,这街的街坊,邻的邻居,带亲的带故的,转弯抹角的,都要捐田托地。知道的说我们乐意帮贫带困,不知道的倒以为我们倚权仗势圈了多少人田地呢?” 奶娘愤愤说,“这都是那些没脸皮的人说的话。我想着你是极好的人儿。我那兄弟也说了,托着状元家的福,一年闲下几亩地来种些果子瓜菜,腾出手来养些鹅兔鸡鸭,到年关时,自然少不得来孝敬您的。” 青儿啐了一口,“仕林是你奶大的,你都应下了,我还驳你的不成?我倒指望他那些个糟果子烂瓜菜?只是不笑纳,又怕你们说我拿大,看不起你们。” 奶娘笑道,“这才是了,若是看不起我们,哪里肯收留我们的?” 青儿想了一会说,“我本有事想找你商议的,你倒先紧着你的事几几哝哝了半天。” 奶娘自骂道,“瞧我,把些什么不打紧的事在这唠叨,倒耽误姑奶奶的大事。姑奶奶不拿我们当外人,哪敢不尽心尽力拿主意的——可是为仕林的婚事?” “你就想着你的老本行——这事是不用你老操心的。”青儿接着说,“你那大姑奶奶听说仕林中了状元,虽是高兴,却不愿意回家。再有个把月,仕林就要回来了。若是以前,咱平头百姓也没人管这些闲事。如今这招牌大了,自然招风,那些烂舌头的少不得在背后议论这些子事——官家又最忌讳这些了。” 奶娘“你是说想个法子劝大姑爷大姑娘回家,一家子和和睦睦。” 青儿点点头。 奶娘拍着胸脯说,“这好办,明天我就去跑一趟。”说着要走。 青儿边呷着茶边说,哪里去?。 奶娘说,这不是去劝大姑娘吗? 青儿苦笑道,若你这样便劝得回时,不知多早就回来了。 奶娘一听也是,只愣在那,不知怎么好。 青儿招招手说,你来,我与你谋划谋划。 奶娘喜不滋地恭身俯耳来听。两人好一阵嘀咕,也不知说的什么。 最后听得奶娘笑道,便是这么个主意,若这个法儿都请不回,那便是九天神仙也叫不回的了。 青儿正色道,仔细着,叫人知道了,可犯不起众怒。 奶娘拍着胸脯说,说的那里的话,咱就是靠嘴吃饭的,不说把死的说活了,这两下子却是有的。 青儿点点头。两人又坐了会,奶娘告辞出去。 这里才送走奶娘,却见李麟奔进来说,给青姨道喜。那奶娘也喜滋滋地跟进来。 青儿不知何事,便听官锣一声声朝自家而来。 再问时,原来是喜报——当今皇上加封青儿五品诰命。 第49页 原来仕林得中状元,皇上本欲加封仕林父母。后来知道仕林父母皆出家便要作罢,那里杭州太守奏请,是青儿含辛茹苦养育仕林成人,至今未嫁,其行可比汉时烈女。于是,圣上降旨,加封青儿五品诰命,敕造烈女牌坊一座,并亲题“一品女德”四字。 青儿心中欢喜非常,却不敢表露。正色跪接凤冠霞帔并圣旨书帛。一家大小几生世从没有过的喜气盈天。 送走诸人,青儿独唤李麟进了后院,又与他倒过茶。说,“如今你们都出息,一个是捕快,一个是状元,都是皇上的人了。” 李麟忙自谦不敢和仕林相比。 青儿拉过他坐下,“瞧你说的,说什么位高位低,就是皇上也有着几件办不了的事要找大臣的。” 见李麟不说话,又说,“这不,就有事请你来了。” 李麟忙说,只管吩咐。 青儿便与他耳语了一番。李麟皱着眉说不妥,青儿便道,“若是别人我还不找,只看你和仕林从小长大,又是极好的,这才托与你。你也不想让人背后嚼仕林的舌头吧——这人就是这样,一旦出人头地了,当面大家是怕着他,背后又找些污言秽语来骂他,数落他。” 李麟只犹豫着。 青儿等了半日,见他不应允,便说,“你们两个我是看着长大的,小时候那些个事当我还不知道,如今倒生份了,倒嫌隙了?” 李麟说,哪有这样的事?一直都是极好的。只巴望着他更好呢——不知道仕林他是个什么意思? 青儿说,“如今只当是我代仕林求着你了——那边杭州知府自有我去打点。” 又笑着说,“那小时候还说两人做夫妻的,一张竹床上也不知睡过多少回了。还说的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正要你帮忙了,你倒不乐意了。”把李麟羞得不知怎么好,青儿果断说,“不多说了,就是这么着。晚上我叫帐房送五千钱与你打点关系,若是少了,只管来拿。”说着,推搡着李麟出去了。 [第十一章]第二节 [回目名:]苦姨母怒辩噼山事,痴小妹强拆凌云塔 这日,仕林披红挂彩回来,三班衙役护着游了半日街。各色亲友、官员都来祝贺,那炮仗连连不断从早起直放到晚间。 晚宴过后,人客散去。青儿来在仕林房里,进门坐下便是一通哭。仕林忙跪倒问原由。青儿也不抹泪,说道,“如今你出息了,这家自然是要兴旺发达了,可咱家却还有一个人在外受苦,却叫我怎么不好哭。” 仕林听这一说,知道所指,说,“母亲在雷峰寺里也有十五载了,若我不中状元,倒也无颜面见她的。得姨娘天天教诲,受父母日日祝祷,才有仕林今日。明日大早便去接回母亲与父亲,一同享福。” 青儿听得转啼为笑,“难得你这份心,你那父亲一不曾生,二不曾养,倒乐得他半世逍遥。若他肯回,自然由他。只你母亲,是必得接回来的——” 仕林知道青儿不喜欢他父亲,便说,“一切全依姨娘,明日便备下小轿去接母亲。” 青儿说,“我且问你,可是真心想接回母亲的?” 仕林愣道,“这还有假的吗?这些年来,我也不知梦里想过、哭过多少回了。如今见了这般光景,想必她也是肯回来的了。” 青儿说,“这却难说了。你未回之前,我也曾去试过她的口风,还是如以前那般。你若去接时,最多与你隔门饱哭一回,也是不肯回来的。” 仕林急道,“这却怎么办好?” 青儿看了看仕林说,“其他也不用你操心的,明日你只随了我去。你若是也与我一般一心一意想你母亲回来,我自然是有法儿的。” 仕林高兴问,“什么法儿,快说与我听听,也好依着姨娘行事。” 青儿说,“你母亲当日出家时立下一个誓言——除非西湖水干,雷峰塔倒,永不出寺——若要她回心转意,只好破了这个誓言才行。” 仕林作难道,“这却难了——那佛塔也未必会轻易倒掉,西湖水也难得干涸。” 青儿便把那与奶娘和李麟商议的计策与仕林说了。仕林却说,“这却不好吧,重来只有修塔的,哪有拆塔的道理。何况那西湖水原供给着周边田地的灌溉,岂不叫人说我们瞒神哄鬼干扰农事。” 青儿一听沉下脸来,“我原想着你是会这般说的——那塔原是我们白家的钱粮修起来的,自拆自塔,也不关别人的事。何况我已叫你奶娘倒处去说话,自然让那些木脑壳、烂舌头的人心服口服。至于西湖的事,我原听说先前咱们的本家白香山就曾排干过西湖水,浚湖修堤,如今世人好不称道。我自然也会做得圆圆满满,不落人一点口实的。” 仕林见如此,说,“当今皇上最是好佛,拆塔岂不有违圣意?母亲当日说下这话原是表明心志,也并非要依言而行的。就算拆了塔,放干湖水,她不肯出来也难说——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你就知道你母亲她不出来了——”青儿怒道,“你未做过,就知道她不出来了——多读了几本烂书,就忘了自已打哪来的了。如今封了个状元,就天天皇上长皇上短地挂在嘴上了,难不成就不要老娘了?” 第50页 仕林想辩解,却被青儿拂袖搡开,“如今你母亲受了十几年的苦,只巴望着你出息了,救她出苦海,你反推三阻四——你如今是许大状元,虽是姓许,却哪一点不受着白家的恩惠——你是怕你母亲回来辱没了你,还是怕她回来改换了你的姓氏?别人看你这状元和宝似的,你若不是我的儿,连泡牛粪都不如。” 青儿只顾自已骂起来。仕林急了,“姨娘怎么说出这样的狠话来,仕林纵然是顽劣些,也不敢有那样的想法。纵使是做了状元,也是你们的孩儿,哪里就敢拿大生份了?”说着跪下落起泪来。 青儿见他这样,也息了怒,拉起他来,用袖口揩了他脸上的泪,“我虽是个不读书不认字的人,却不像你,读书读得蠢了。想当年,沉香噼山救母不是传为一世佳话?这天大地大,哪有娘亲的恩大?你若是这点道理都不懂,岂不叫姨娘寒心,枉我白养了一十五载。” 仕林仍跪在地上哭道,“仕林知道错了,一切都听姨娘安排。” 青儿说,“你放心,我自然会做得妥妥贴贴的,不会担误了你的前程——你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我还会害你不成?” 两人又说了一回话,仕林送青儿回房歇息不提。 这日,静云师太正在方丈内打坐,却有一个小尼慌张跑进来说,今科状元要驾临本寺还愿,前边快马已先来报知,状元等人已快到山门了。 静云忙起身整理衣裳,边往外走,边自语道,“他还的什么愿?还不是为了见她娘亲。”又吩咐小尼先去告知三娘。 静云才来到寺门上,早听官锣山响,远远便见披红大马一匹驮着仕林,后跟两乘便轿,两旁跟着看热闹的乡民,比赶庙会还热闹。 静云从容迎上去施礼,仕林下马作揖。青儿也下了轿。寒暄一阵,仕林表明来意。静云嘆道,“以明慧的脾气,见上一面尚可,若要回家恐怕难了。” 却正说着,便听那看热闹的乡民中有人大叫,“西湖水要干了。” 众人便纷纷拥向湖岸,静云抬眼望去,湖水比昨日真是退了不少。 又听众人喊,“下去了,又下去了。” 几个跑过去看热闹的小尼回来报说,“湖水真的在退——” 静云喝道,“慌什么,阴晴圆缺,水涨潮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小尼委屈地退到后边。湖那边奶娘高声道,“状元郎今日接母亲回家,往寺里走一步,西湖水就退一尺,走十步,就退一丈。” 又有几个人高声道,“西湖水干,白娘子要出塔了。” 那些老痴汉虔婆早跪在当地焚香化纸,感念上天之德。 仕林一行来到塔前。三娘听小尼报知,早已乱了心念,只有强作镇定,念佛数珠。待听得仕林来在门前,唿唤母亲,她那里早滚下蒲团来到门口,隔着门缝泪眼打量。仕林一声“娘”一声“母亲”地叫着,直叫得三娘肝肠寸断,恨不得拨开门栓,母子们相抱大恸一场。 青儿在那里说,“姐姐,如今还要怎地,这十几年苦是没白受,也算修成正果,还不出来母子、姐妹们相见?” 三娘稳一稳心神,心神方回至须弥山上。拭了泪说,“这全是妹妹教导有方——”又对仕林说,“仕林要好生侍侯青姨,我不在家,青姨便是你的亲娘。” 奶娘接过话说,“我的大姑奶奶,这才是老天要一家团聚,所以才叫公子高中状元,好叫大姑奶奶风风光光地回家。如今西湖水退,真是应着你当日的誓言——这是老天的意思,违背不得的。”众人也跟着应和,“可以出塔了。”也有的道,“若违天意,怕要受罪责的。”也有说,“若是天老爷降下罪来,涨水、亢旱的,可不连累了大家。” 三娘定了定神,“仕林本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自然能感动天地响应——你既是文曲星下凡,不过假借我的身子出世。如今你已成人,我已出家,两下再无干系。方才痛哭一回,也是了却因缘,当下泪止缘尽,且回去吧。好生孝顺你青姨,尽忠朝庭,我在塔中自然多多保佑你子孙满堂,福寿绵长。”说罢,离了门口又回到蒲团之上。 仕林听得此语,心如刀割一般,死命捶打着塔门。 那边奶娘对着众人说,“如今西湖退水,真是天意要白娘子出塔。天意不可违,若违天意,必降天灾。”众人嘘吸不已。奶娘又说,“当年白娘子发下誓愿,除非西湖水干,雷峰塔倒,方可出塔。如今西湖水要干了,便是上天授下旨意。这雷峰塔虽未倒,但古语说得好,人力可为。若是状元郎有意拆塔救母,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有道使不得的,也有说可以的,最后有几个道,文曲星要怎样便是怎么样,不嫌弃便搭把手来相帮。 奶娘又说,“这却好了,想那文曲星如何要自己动手的?大家若是可怜见母子分离,一切还有劳众位费力了。”众人皆道,是了,敢不相帮?有几个已经沖向塔来。 静云在一旁听得,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从来只有修塔积福,哪里有拆塔的道理?罪过,罪过。”众人一听心中有些虚了,只叽哝着不肯动手。三娘在塔内听得如此,也来在门前,大叫不可作孽,一切随缘云云。 第51页 奶娘说,“大姑奶奶不必担心,如今天意也有,人心也有,还怕什么?这塔本是白家所造,如今拆塔正是功德圆满。方才状元郎进寺一步,水退一尺。如今状元郎这里给众位叩头祈福了,头叩一个,塔倒一层。” 这里仕林听着,忙在当地跪倒,往众人面前叩下头去。有几个老者忙来扶着,道受不起。青儿那里眼神往后一使,后面有些年轻的道,还要请客吃饭么?说着操着梯子、斧绳上了塔基。 静云与一帮女尼拦着,说使不得。却哪里拦得住这些后生,只好往青儿处来,说道,“我的青奶奶,这是怎么着,你等我劝一劝慧明也罢了,慢动手来。”说罢又到门前,与三娘说,“造孽,当日原不该收留你的,如今报应来了,你且出来随他们回家罢,也好保着这九层浮屠,八方灵光。” 三娘哪里肯出来,“我若肯出时,当时就走了。若我今日走了,这一十五年又算什么?便是塔毁人亡,我这尸身也是不离此地的。” 静云又往仕林处来,“状元大人,如今你也听得明白,你竟息了此心吧,若惹怒了四方揭谛、护法金甲,可不是好玩的。”仕林听得没了主意,把眼来看青儿。 青儿拉过静云,悄说道,“我姐姐一日不离这寺,我们隔三差五的来烦你,你也难得清静。我姐姐就是这样的性情,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拆塔她如何肯出来?你放心,我们好生拆塔,待我姐姐出了塔,回了家,自然又与你重修上。你若是左阻右拦的,惹怒了那些性急的后生,将塔拆个稀烂,大家都不好收场。” 静云一听,念了句佛,“这塔原是你们家捐建的,你爱怎么着便怎么着吧。”又对那些比丘尼道,由着他们吧。于是留下几个小尼守着,自带着一群尼众回大殿去了。 那些后生见静云一走,驾上云梯便上了二楼,十来个人转眼便出现在九层上了。系好绳索,叮叮噹噹卸榫头、梁椽。 三娘听得动静,直唤青儿,青儿过来,也不听劝,只说,若回家便罢,若不回时,只好这般。 三娘心中烦乱,也不管其他,只依旧回到蒲团上打坐。 那十几个工匠在上面倒也手脚麻利,不一会就将葫芦顶并十几根椽木吊下来了。那些看热闹的,年轻些的也帮着来抬,年老的便跪在那化纸焚香。 不多时,上面工匠喊道,“方才受状元郎之请,顶层已拆。” 下面奶娘应着,“状元郎再叩首。”仕林对着塔叩下头去。 工匠见着,便又开始拆下一层。 如是,仕林叩下第四个头去时,塔门哗啦一声开了。 门口立着三娘。青儿忙迎上去,两人抱在一起,三娘只说着,“这是何苦来——”仕林忙跑上前去,跪抱住了三娘的腿,生怕她又退回去似的。 奶娘那里大叫,“这下好了,想是佛陀发旨给白娘子,叫她出塔了——快快歇手下来吧——神佛保佑——保佑众生。” 有个在塔上的工匠大叫,“西湖干了——” 众人招眼望去,西湖早没了水,露着黑黑的淤泥。 三娘去正殿辞过静云,静云只嘆道,想人间多少事,总是难料——总是难料。 仕林这才来殿上拜过佛陀、罗汉金身,三娘与青儿自到厢房歇息。等仕林礼毕,歇了一日,这才迴转。 [第十一章]第三节 [回目名:]恨切切裴许从此断姻亲,虔敬敬白尼在家修大志 那里静云把当日之事修书一封,托人带与法海。法海回了一偈: 性托皮囊受羁绊,心中空空万事牵。 在家出家皆一样,随缘性起佛陀现。 静云便将原信捎与三娘,三娘看罢,心中平静许多,便安心在家修行,再无回寺之意。 一日,仕林到杭州府会诗文友去了,青儿正在柜上,忽听门外有人问,这里可是保安堂? 青儿因姐姐虽回家却仍不忘念经颂佛而苦恼,这里听人这样问,心里骂道,难不成门上的匾额是挂着好看的? 伙计们应着,进来的是个老院公。老院公也不进来,立在门口,对外面道,是这了,快进来。后面四五个婆子,拿着箱笼、提篮等物件陆续进来了。 青儿一看这架势,知道是来送礼问安的。忙从柜上下来。 老院公见她打扮,问,这位可是保安堂东家,许大状元的姨母,五品诰命夫人白二夫人? 青儿一听这等称唿,心里很是受用,忙道不敢当。心里盘算着,这老院公这般识礼,不知又是哪位大家大户的。见过礼,不及青儿问来由,老院公便说是京城裴相爷府上的。青儿一听忙叫伙计张罗茶水,引几位到后堂小坐,又道歉说仕林不在家。老院公只说,实为裴相、老夫人慰劳白二夫人之礼,不必状元迎接。 青儿让与老院公客坐,众婆子们下手坐。带来的礼物都放在堂中。 吃过一轮茶,老院公叫婆子们打开礼物让青儿一一过目。有川锦六匹,西洋纱六匹,檀香珠两串,双面绣扇两面,又有西域产的胡桃、东瀛制的鱼糕、南夷供的蜜果、北疆进的腊雁等十几样,都是青儿不曾见过的。青儿看着心里高兴,却猜不透这里卖的什么药?又不好意思先问,只一再地道谢,感激裴老夫人、相爷眷顾。 第52页 青儿说,“仕林赖裴相爷恩典,侥倖得了状元,也不知仕林回拜相爷与老夫人不曾?倒叫他们先惦记,实实不敢当。” 老院公笑道,“许状元最是懂礼,高中之后便到裴府拜会过了,还与裴相爷谈诗文,与老夫人拉家常呢。” 青儿高兴地说,“这是最好了,也亏他懂礼,要不,我这面子倒没了。” 下面众婆子七嘴八舌夸青儿能干,十五年养育不容易。又请出圣上的题字来观看,又问着牌坊几时动工之类的话,说得青儿从未有过的开心。 老院公又说,“此来一是表示老夫人和相爷对白二夫人的敬意,二来是为着两家的亲事。” 青儿一听心上更是欢喜,忙问着女方何人? 为中一个婆子说,“就是裴相爷兄弟的女儿,比状元郎小一岁。排行第七,都叫她七娘。从小识文断句,能诗能文。那日状元郎与我家相爷联句作诗,相爷不能接上,七小姐竟与状元郎你来我往联了一二十联。在座的连相爷和老夫人都叫好。大家都说,这文曲星下凡也是一对一对的,如今是碰头了。” 老院公点点头,“当场御史大人要保媒,许状元说要问过家中长辈才好。老夫人一听很在理,就搁下了。老夫人怕许状元在这儿女事上不好向您老开口,所以叫我们来问个意思。若是白二夫人没有意见,依旧还是御史大人从中做伐。” 青儿心中哪有不乐意的,心想如若一口答应了,倒有些小家子气,只说,“这样的好事是再好没有的了,只是怕我们高攀不上——辱没了相国府小姐。” 那为首的婆子说,“这是不用担心的,状元郎与我们家小姐才貌都是一等一的,若这还配不上,那天下竟没有可以相配的了。若说门第,且不说你家如今是状元及第,就算不是也使得的——裴家与许家多少还有些沾亲带故呢。” 青儿一听便奇了,白家世代为商,自然不会与裴府有亲。想那许仙倒有些可能,却也未曾听他说起——若真有些关系,也未必落到这落魄镇江的地步。 院公接着说,“想来夫人也不知晓这层关系,当时若非老夫人说起,许状元也不知道的。” 青儿忙细听他说。 老院公说道,“我家裴老相爷笃信佛法,那一年,皇上做了一梦说是要太子出家可保江山永固。与裴老相爷商量,裴老相爷申明大义,让小少爷代太子在相国寺出家。后来我家小少爷又认识了你家许官人,因我家老夫人思念儿子,便将许官人当作小少爷般疼爱,虽不曾带在身边,一应用具,四时衣裳也不曾缺少。” 青儿心中欢喜,想着许仙还有这样的幸遇。迴转念又想,也是许仙太憨顿,有这样的亲戚,竟不知利用,落得一家人十几年来逃亡在外。又想道,若是当初那样,便有这心去攀附,人家也未必肯的——此一时,彼一时。这官家里就是这般锦上添花,裙带连扯的。 老院公接着说,“你道我家少爷是谁,就是如今闻名大江南北的法海禅师。听说,许官人还与他一处修行,这真是不知哪世修来的缘份。老夫人还说,将来送孙女出嫁时正好到金山寺来看看。” 为中一个婆子道,“可见这佛法是无边的,任你多远,一修就修出了个儿女亲家。”大家都笑起来。 青儿却似受了当头棒喝,脸刷地白了。只尴尬陪笑,笑着说,“这可是真巧得很了——” 捏了捏耳朵,又说,“可不是他们做长辈的修下了大福大贵了——”嘆了口气,“若两家真的结了亲,真可是天造地设的了——只是——” 老院公忙问只是什么? 青儿说,“算了,不说了,明天我就打发人去退婚——有什么比咱们两家更合适的?” 众人都吃了一惊。老院公要问详情,青儿推辞了一会,说,“这都怪我不好,原不知道咱们两家有这样的关系,要是先知道了,就是打死我,也不会应下杭州城张太守家的——这都怪我,我原不过是仕林的姨母,真是好打,应下这样的婚事来,倒得罪了相爷。” 老院公沉思一会,“可下过礼了?” 青儿说,“可不是——不防事,我只亲自过去说,退了罢。不能委屈了咱们自家的孩子。”下面几个婆子忙附和。 老院公皱了皱眉,“不妥吧,既然下了礼——” 青儿说,“是呀,若还只是问名、纳吉也还好说,我原想着他家是一方太守,咱们就在他眼皮底下,人家有意低就,我们还能拿大不成?若不应下,倒失了他的面子——却没成想——可见我是个势利的人。” 老院公忙道,不怪夫人,倒是我们鲁莽了。 青儿笑道,“我明天就亲自去与太守家陪礼,退了婚。他若是知道我们这门子亲事,哪敢阻拦的,不过是多费点口舌。”众婆子都说是了。 老院公忙劝使不得,“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待我回明老夫人和相爷再做打算,夫人万不可如此。” 青儿为难道,“这倒是了——常言道,宁拆十座屋,不悔一桩婚——那我这里先听听老夫人和相爷的意思再说,若真可以的话,以咱们两家的关系,拆百座庙都是要得的。” 第53页 老院公忙说言重了。 众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留着吃了晚饭,安排宿下,第二日便送走了。 那里青儿忙忙地叫小五子请了奶娘来,往那太守府里去说媒。太守本就有这个意思,这里见奶娘来说合,又有面子,又合心意,哪里有不应的。两下答应,也不择日,问名合婚便要下聘。 仕林本在杭州会友,忽听得有人道喜,方知道自己已经聘下了太守之女。也不容停留,径回家来问青儿。 青儿便与他说着女方的情况。仕林问怎么这样的急?又说着自己与裴家小姐的事来。 青儿便将那日裴家来问侯的事说了,也不说缘由。最后扔下一句话,“不单是你,便是今后许家的人都不准与裴家结亲。” 任仕林怎么闹,这亲事已定,也无奈何。那边老院公回去与裴老夫人说了,老夫人只嘆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裴七娘听得这消息,哭了个半死。到了年下,裴家托人将裴七娘说与了陶翰林的二公子。 青儿以为三娘回家后一家人便可其乐融融,却没想到三娘仍没有断了修行的念头。饭食自然是另备的斋饭。倒与他姨甥二人同桌用过几餐,终究三娘嫌他姨甥饭食荤腥太重,独自到房中用食了。三娘后又央他们买了邻家的花园,盖了庵堂,过去别住,一发不过这边来了。 仕林交际应酬甚多,早晚问安外,也很少管母亲的事。青儿却受不了这些,有时过去想与三娘谈心,几句客气话后,三娘便不肯与她多说,只闭目坐禅,再看时,已入定了。只得掩门出去。后来,也曾狠心推摇三娘,三娘醒过神来,直埋怨她搅了自己的清修。 这日,青儿过来,三娘正打坐。青儿没好气重重在堂上坐下,三娘也不曾惊动。青儿刚要动怒,却瞥见桌上供盘下压着一封书信。见三娘闭目安禅,便轻轻取了袖在身上出来了。 来到柜上,叫老伙计读与她听。原来是静云师太转来的法海偈语。青儿并非愚钝之人,听到“在家出家皆一样,随缘性起佛陀现”之句,心中气不打一处来,若非老伙计在场,非把牙咬烂了去。 正气恼间,却听门口小五子说话,“你只在门外等着,我去柜上问问老钟齐全不——一会来告诉你。”只见小五子从门外转进来。见着青儿在柜上,扭头就要出去。青儿在柜上看得清楚,喝道,“做了贼了还是见了鬼?” 小五子只得停步,陪着笑。 青儿走过来看着他手上拿着一张字纸,“是收了谁的借据还是放了高利贷?” 小五子说是个药方。 青儿扯过来,拿到柜上交与老钟。 老钟说,“是个治中风的方子,药倒齐全,只是这一味——” 青儿凑过来,老钟轻轻地说,“有一味零陵香。” 青儿拿过方子边往外走,“这倒是哪路的神仙?这般的金贵娇弱,要使这味药?” 来在门首见着一个僧人,正是印青。 青儿冷笑道,“我道是谁——菩萨也不管用了?倒来求药了——” 印青念了个佛号,“世间万物无不是菩萨,女施主若救人一命,便是菩萨在世。” 青儿说,“既然这么多菩萨,你还守着寺里那一个做什么?” 印青坦然道,“寺中菩萨是法相,世上的菩萨才是真身。” 青儿恼了,扔下药方,“谁跟你饶舌?别处去——别脏了我的台阶。” 印青拾起药方走了。 [第十一章]第四节 [回目名:]狠青儿妒中生毒计,虔乳母受计盗仙草 青儿回到房中越想越气。晚上吃饭,扒了几口,便哭出声来,仕林放下碗忙问缘故。 青儿说,“天下高中状元的能有几人?可如今依然还是你我姨甥同桌而食。” 仕林明白她的意思,但却不知如何劝慰。 青儿又说,“如今你贵为状元,前些日皇上又加封我五品诰命。那些个穷苦人家尚且大小一屋,有说有笑,天伦共享。我这保安堂,算上堂上你外公的灵位,便只是三人。一桌菜餚弄得花锦样儿,也只有你外公笑纳。” 仕林听得这里,早落下泪来。 青儿拂着白公灵牌哭道,“人人都道我是那钢肠人,哪里又知道我心里的委屈——夫妻不能团聚,母子不能尽天伦,姐妹形同陌路,这叫什么家呀!” 仕林素来没甚主见,不知解劝,只跟着伤心。 “这都是拜法海所赐——你母亲虽已回家,可又和出家有什么分别?贼法海蛊惑人心,断绝人伦,离间夫妻,分散母子,这样的人还被奉为大德、活菩萨——我却恨不能夷平金山寺,杀之而后快。” 仕林唯唯诺诺,也不知如何劝解,两人哭了一回,便各自歇下。 第二日,青儿叫来奶娘,问些婚事筹划的事情,奶娘一味的逞能,唠唠叨叨不休。 青儿说,“我听说金山寺里出了奇事,一个废人竟活了十五年。” 奶娘更是来趣了,“可不是,都说是菩萨显灵藏经阁,护着他肉身不死。好些个人去金山寺,都单单只到藏经阁去烧香呢。” 青儿问,“真有这样的事。” 第54页 奶娘笑道,“我的姑奶奶,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个来——平日里但凡说着与那里相干的都少不了生气——” 青儿正色说,“我是不喜欢那里,总不成让大家都不喜欢?如今皇上好佛道,仕林又是状元,我又封了诰命,谁还和皇上较劲不成?” “是这个理,难为你终于想通了。” 青儿却说,“明儿你备些香纸钱帛也去那烧烧拜拜,就算是替仕林积福——既然那个阁子里有活菩萨显灵,自然也要礼仪周全,少不得问问他们一应的情况——却不可摆状元家的架子,那样菩萨见了是不高兴的。” “这个我知道的。”奶娘忙说。 青儿又说,“凡事不要总挂在口中,菩萨什么事儿不知道,说出去了,倒俗气了。” 奶娘似受了点醒,“是了,是了,那些个烧香的必要把名姓报上,把所求的事说出来。其实菩萨什么不知道?你偏这么说了,反倒是和菩萨做买卖一般,倒叫菩萨生气——我只和平常人一般去烧香,问着那些情况,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也好让姑奶奶做功德。” 青儿点点头。 奶娘置办下一应物品,择了个吉日,一大早,便往金山寺去。各处拜过后,独往藏经阁来。远远便见那院门紧闭,几个老婆子在阁院外化纸烧香。 奶娘刚想找个地方烧纸,院门打开,一个老僧持竹帚出来,见了那些婆子便骂起来,“说了不能在这化纸,这里禁火的。”便拿竹帚来赶打,边说,“只要有心,哪里烧都是一样的。” 奶娘忙跟着说,“就是了,不听劝告,菩萨知道了也不高兴的。”说话间又听得转角处有人响动,奶娘过来看时,那里也有两个婆子在烧纸,便大声说,“说了不能再这烧,还不快窨了火。”那老僧便又往这边来赶打。 奶娘便将篮儿放下,坐在门当上,看老僧扫地,边和他说话。老僧见她打扮不俗,便不把她当平常虔婆看待,停停歇歇答话。 奶娘见混熟了,便问,“你这阁子里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儿可是真的?” 老僧说,“可不是,一十五年,不能动弹,竟不曾死。” 奶娘大念佛号,“这金山寺自从来了法海禅师,什么样稀罕没有呀——先是地里挖着金子——你说这个大洲子,我们小时也是常来放牛抓鱼的,什么坡上岭上没胡混过?别说是金子,就是铜的铁的也找不见半点。大和尚一来,一锄头下去就见了金子了,这真是菩萨显灵呢。” 老僧淡淡说,“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奶娘,“要说是机缘,那你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机缘——别的且不说,单说你这阁子里这位,乡野人家的,或是撞了邪,惹了魅,也落下这么个病秧,最多也不过耗上个一二年,哪里竟能这么长久——是不是有个什么好方子?” 老僧笑笑,“能有什么方子?这不过是他那师弟侍弄得好,旁人不知,我是知道的——多苦了他了——” 奶娘忙说,“这便也是机缘,说不定便是菩萨派他下来的呢——保不齐哪天机缘巧合了,竟让他下地走动了呢——那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显圣,天下万民都要朝拜金山寺了。” 老僧听着高兴,“那倒巴不得了,也不枉他苦了这一十五年。” 奶娘又问,“他竟调理得这么好,若用些个补药灵汤一准好得快些呢?” 老僧道,“又能怎么着?他这病就是这样,能吊着这条命就不错了——若药治得好,只除非是仙丹——不蛮你说,先前也有个先生说是能好,下了个方子。搜了几个月的药,万般都齐全了,就差一味,这一味药要寻着只怕是东海仙山上才找得到——这就是他的命了。” 奶娘一听来了兴趣,“呀——这有何难,若是要太上老君的仙丹倒难了。只要它是药,便总有法子找得到的。我这里不是夸海口,任你是灵芝、人参,拿市秤来秤都不怕。” 老僧诧异地望着她,奶娘自觉失口,忙改口问,“不知这是什么药,这般的金贵,不知我们听说没听说过?” 老僧嘆道,“听说过的都找不到,何况没听说过的。” 奶娘咋舌,“莫非是天上的仙草?” “天上的仙草还有个寻处,这一味确是绝迹了的——叫做零陵香。” 奶娘一听笑了,“我倒是什么——原来是它。” 话未说完,便听院门哗啦打开,唬了两人一跳。 出来的是印青,望奶娘当地跪下了,说,“贫僧在院内听得真切,想必这位婆婆知道哪里有零陵香,若访得来时,贫僧愿肝脑涂地报答婆婆。” 奶娘转念说,“我不过是那么一说,我哪里知道什么香不香的。” 老僧便说,这便是照顾那位瘫痪僧人的和尚,又说着他许多好处。印青又说,“若是旁人听得这个名字也难,婆婆既然知道这个药名,便是见过或听闻过的。多少给贫僧指点一番。” 奶娘叫他快起来,印青只是长跪不起。奶娘见他二人千叮万肯的,便说,“我也没有这味药——不过我帮你去寻,若有时,便是你的造化。若没有时,你就是死在当下,也无可奈何的。” 第55页 印青见此一说,又有了希望,又带奶娘进院里去看了床上的印仁,又在那院里焚了香烛,这才回去。 回到保安堂来,与青儿说着烧香的事,青儿爱理不理听着。奶娘便说,“我这里却为姑娘物色了一件功德,只看姑娘愿不愿意做?” 青儿说,“但凡不是上天入地下海的事,出几个糟钱,买几卷烂纸,舍几斤药材,有什么愿不愿意的?” 奶娘听着欢喜,“你猜怎么着,也是上天合着让我们姑娘做菩萨,这件功德还只有我们家姑娘做得,旁的人想也想不来。” 青儿笑了笑,“少绕弯,有什么快说。” 奶娘忙说,“他那里那个瘫和尚,如今缺着一味药,叫做零陵香。”奶娘边说边看青儿脸色,见青儿不说话,又说,“我想着咱家哥儿也这般大了,老早就不曾洗那药材,先前收拾屋子,我还看见有些——旁人也用不着,不如就——”。 青儿板着脸,“你是知道我与那金山寺关系的,我是那死后註定下地狱的,也不指望做出什么功德来抵罪。” 奶娘陪笑道,“怎么这样说话,姑娘虽然牙尖嘴利了些,却从没做过败德的事。这些个年来,施捨穷人的药材呀,算来都能堵河填江了,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比那菩萨的功德都大。” “少来拍马屁——”青儿笑骂道,转而正色说,“依着我的脾气,我就是拿着餵了猪狗也不与他们的——但你既然知道在哪里,你拿了去,与了谁,我也不管——只当是失了盗。只一件,你自己圆个谎儿,不可说着这物件打我这来。要不然,我与你不得罢休。” 奶娘一听这话,高兴要跳起来,“说哪里去了,我就是再不会做人,也不至于那么下作,搞得姑娘失了面子,下不了台——我只说这是我——从那个什么山上弄来的——” 青儿笑道,“你这就是越圆越谎——你说个什么——与了他们,自然是你的功德,菩萨在暗地里记着呢。你东说西说,倒要把功德说到别人身上去不成?” 奶娘忙说,是了,是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奶娘便往里间去,寻着那包零陵香的丝包,打开来,检视了一番,便拿了家去。第二日,风急火燎赶到金山寺。在印青和老僧面前逞了一会能,也不敢说着真实来歷。两人着许仙认过药草。印青便千恩万谢,叩头不喋,又拿出些银钱来谢她,奶娘却不要,只说待好了时,再谢不迟。 [第十二章]第一节 [回目名:]妄为女为恨设陷阱,诚实人因情打妄语 这日一早,镇江县令王得舫正在衙内小坐,却听门子来报,保安堂掌柜、五品诰命刘青儿到了。王县令忙迎接不迭,见礼毕,便要她上坐。青儿道不必,有急事要办。王县令忙问何事,青儿望门外一扬手,闪出一个人来。 青儿道,“有人出首,说金山寺内有人私藏御用贡品。” 进来那人,王县令认得,乃是混名叫油流鬼的一个市井泼皮。王县令不敢怠慢,忙要升堂问案。青儿说,不必,且在这问了,便好叫衙役们去拿人拿赃,若是迟延,走漏风声反不妥了。 县令见青儿站着,也不敢坐审,便在当地问话。那油流鬼说,金山寺藏经阁印青房中藏着御用贡品零陵香。县令问如何得知?油流鬼答,前些日本想进寺院偷些食物钱钞,不想在印青房中翻到零陵香一包,自觉非同小可,也不怕问着偷盗官司,前来出首,只求将功折罪。 县令又问,如何知那便是零陵香?油流鬼说,当日杭州太守陈公靖私藏此香,抄没之时,也在场见过,所以认得。 青儿道,管他是真是假,此事非同小可,速速派人抄着赃物要紧。 因事非寻常,县令便叫齐衙役三班带着油流鬼前去搜抄,自己与青儿一人一顶小轿随后而来。 那里衙役十余人在李麟带领下一阵疾行撞入寺去,值报僧回报不及。法明还未明白何事,衙役们已在藏经阁里搜出了黄绫帕包的一包零陵香。印青哪里见着这阵式,早瘫软在地上了。洒扫僧也只立在一旁目瞪口呆。 等到县令并青儿到了,法明已明白了大概,忙上来陪笑。青儿正色说,“衙役们两人一班把住寺里各门各道,叫出寺里僧人都到各处侯着,不得走脱了一个。”那里法明便吩咐僧人击鼓鸣钟,将僧人们集合在课堂。 法明请着两位在方丈里坐,烹上茶来献了。李麟过来报告搜抄过程并呈上抄来的零陵香。印青由几个公人押在门外。王县令打开赃物来细看,惊道,果然是零陵香,真是三生有幸。见青儿一脸正色,忙说,亏他们弄得到。 法明一旁说,“寺内之事,老纳实是不知,大人只管将印青带走,严加拷问来由,也好还我寺一个清白。” 青儿喝道,“你还有什么清白——出了这事,你这一寺大小和尚哪个逃得了干系?” 法明惊得一头汗,“自然是老纳管教不严,一切全凭大人和夫人裁处。” 青儿骂道,“你也知道管教不严——从那老秃了的,到那刚颳了毛的,哪一个不是无法无天——今天佛祖驾临,明天菩萨护寺,如今御用的东西都用上了,皇上倒真箇没有菩萨大哦——” 第56页 法明念了个佛号,“诰命夫人言重了,出家人循规蹈矩,哪里敢有违上之心。都是印青救人心切,寻来这不该有之物,还请大人念他本无恶意,网开一面。” 王县令点点头。青儿瞪了他一眼,“印青自然有他的罪定。俗话说上樑不正下樑歪,保不齐你这方丈内就有什么黄袍子、玉印章。” 法明吓得跪倒在地,连说不敢。 县令见青儿把事情说得太大了,忙作手势,又去扶起法明来。青儿说,“我又没说他,他不过是个代方丈——他哪里就有那个胆子。” 青儿呷了口茶,“大和尚请出方丈来,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治的这个寺院?” 法明说,“法海师兄已经闭关一十五年了,从不出来见人,都是老纳治理寺院,与他无干。” 青儿笑道,“你倒是想顶下这罪过——你却没有那么大脑袋——哪里就轮得到你?” 又对下边衙役道,与我去押出法海来问话。 法明忙摆手,“夫人息怒,不可——我去劝他出来便是。”说着出门去了。青儿看着他背影,撇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法明在洞外向法海一一说明原委。许仙也在洞外听着。法海长嘆一声“冤孽”,打开门来。但见他髮长数寸,不隐戒疤痕;须不盈尺,难有仙风骨。一领消瘦孱弱体,qi+shu+ωǎng满面憔悴愁苦纹,谁道是长安裴翰林,只好比沙陀苦行僧。 许仙一见心酸不已,忙过来扶着。法海细看他几眼,往方丈行去。 青儿见了法海,也不由得心中一酸,待见许仙搀扶着他,又生出无边恨意来。 法海进来合什歉身说,“老纳治寺无方,致使官司降临,罪莫大焉!” 青儿说,“你无德无能,致使寺内倡盗丛生,忤逆横行——” 法海打断,“夫人不可信口开河——老纳才行虽弱,全寺上下皆是遵纪守规之人,也不致如此。” 青儿自觉失礼,便对县令说,“王大人,你带衙役们各处再去搜搜,看有无其他违制之物,我这里有话单问着法海。” 县令带众人出去,只留下法海与许仙。 见人走后,许仙怒道,“青儿,你竟要怎么样?” 青儿默了一会,冷冷说,“我要怎么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害我们夫妻不能团圆,母子不能完聚,姐妹形同陌路。我待要问你和他要怎么样?” 法海念了个佛号,许仙不作声。 青儿说,“如今姐姐已回家,你若回家,一家子人夫妻、母子共享天伦便罢了,若还守着这贼和尚,休怪我不客气。” 说着甩手出去,四下叫衙役,着人押回印青。 奶娘早听得街上人传说金山寺私藏零陵香,锁了印青回衙之事。便寻到衙里,青儿正在审问印青,奶娘便于门外招手。青儿出来,不等奶娘说话,便说,“若是供出你来,你有几个脑袋担待?你只好有多远躲多远去。”奶娘还想说什么,只见青儿两眼露出凶光,甚是怕人,便怯怯走开了。 青儿回到衙里,问着李麟,印青可曾应下?李麟摇头。 青儿过来对印青说,“我也不打你,你只好快些应下来。只说那本是藏经阁原有之物,一切推在法海身上。我还依旧将那香草与你,只留些许做赃物。你依旧回去疗治你师兄。你若一日不应下,我便锁你一日;半月不应下,便关你半月。那时节,谁来看管你师兄?不下两三日,他就去见佛祖了。”接着又说,“我这里好吃好住地待着你,你那师兄在寺里饿着,渴着,臭着。天天託梦与你,‘印青,我饿了,我渴了,我身子脏了。’” 印青哇地一声哭出声来。青儿把供状并印泥扔在他身下。 [第十二章]第二节 [回目名:]尴尬人偏做尴尬事,仇恨风更助仇恨火 印青回来向法海、法明回禀此事。法明怒道,“没肝肠的逆贼,滚出寺去。”说着要来赶打法青。法海拦住,“算了,论前因,本因我而起;说后果,当由我来担,干他何事——再说,要是真逐走了他,印仁怎么办?他也实是为我所累,捲入其中。该来的总要来,躲也躲不去,躲了一十五年,最终还是要来的。” 法明说,“我看那青儿的意思不过是要印心回家,印心若回得家去,她也许也就罢手了。” 许仙听得这里,对两位合什说,“既如此,我便回家。”说着便往家去。 法海摇摇头,“始终是孽缘,不知要如何收场。看那女子任性好强,她哪肯善罢干休?我乃佛门中人,必不能入监而使三宝受辱。若事有急,我必涅磐免遭世人污毁。那时节师弟不要劝留,早早与我准备下香木宝炭,送我西去。” 听得此语,法明不由得声泪俱下。 法海大喝一声,惊得法明泪都滚到肚子里去了。 “亏你修行这么久,还没有开悟。来便来,去便去,我与你有何相干。” 法明说,“我们一门师兄弟,想起当年,你与我的许多好处,又不计前嫌,还叫我来掌管金山寺——” 法海又是一声断喝,“你是谁?我是谁?” 第57页 法明愣了半晌,半天方自语道,“你是佛,我也是佛,本不相干,何来的恩与情,何来的仇与怨?”再看法海已入定了。 许仙凭着记忆寻着保安堂所在。看着一度熟悉而又陌生的门面,不知该不该进去。他刚要跨上门槛,小五子一个箭步冲过来挡下说,快别处去,叫我们东家见了,好一顿骂。 许仙忙说,“我是许仙——” 小五子见他不走,急了,“管你许仙——许佛,别说你姓许,就是姓皇上,刮着光头也不能进我们保安堂。” 那边钟老爹听得说话,过来端详一会许仙,叫道,“东家——你可回来了。”忙挡开小五子,让许仙进来,又对小五子嗔道,“这是许大官人,咱们的大东家。”一面又语无论次地向许仙陪礼,“怨不得他——你走时,他还小——二姑娘又是那样的脾性。” 许仙问,三娘何在?钟老爹忙引他到斋堂去。 钟老爹欢喜非常奔进斋堂来报,“贺喜大姑娘,大姑爷回来了。” 听得这喊叫,三娘顿时从蒲团上跳起来,对着佛像好一阵祝祷,这才出来接着。三娘刚要拉许仙的手,许仙双掌合什,念了声佛号。三娘忙缩回手去,合什问好。钟老爹下去备茶烧饭。 两人也再无多话,各自坐下,竟谈起修行心得来。 青儿早听人来报说许仙回来了,便过斋堂来。见两人坐着谈禅,作色道,“这倒好了,请了两位高僧来讲经说法,普渡我们这些不信佛的恶鬼了。” 两人忙起身让坐,三娘拉着青儿说,“哪里的话?要说妹妹可是天下第一的善人——多亏了她担承这个家。” 许仙也说,“可苦了青儿妹妹了。” 青儿却不受用这话,“你们倒好,一拍屁股,扔下个小人走了。留下我来给你们揩屎揩尿——我原是你们家的奴才,有什么苦不苦的。” 三娘忙说不可乱语,如今可是诰命了。 青儿原来想三人见面能谦谦和和,但真的见了,十五年的旧气新恨全都翻出来了。又见着他两人见面不说家事,不谈离别,却论禅谈经,更是气愤非常——只巴望他们回来一家和和睦睦过日子,如此看来,不过是多了个在家的和尚和姑子,指不定哪日保安堂都成了庙堂,那时节才叫法海得了意去。 想到这,更是气愤不过。 许仙又说,几时把妹妹当过外人,如果妹妹是诰命,比我们谁都大。 原是一句安慰她的话,青儿听来却扎耳的很,说道,“后悔啦?当日不走,这员外、诰命可就是你们的,哪里又轮得到我来?我可得好好谢谢你们才好呢。” 三娘久不曾与她相处,原以为她是个爱说笑,大大咧咧的人,也没想这十五年来变得促狭刻薄了。仍笑着说,“那可不是——但若真那样,只怕我们也管教不出个状元来——可见这诰命生了是你的。” 许仙也说是了。 青儿见他二人一唱一和,心里老大不高兴。说,“这倒是我败坏了你们的儿子——你们许家原是要出佛子的——不说小的让我教成了禄虫俗棍,这两个老的也被我逼回了家。” 许仙夫妇只是好言劝她,她却更窝气。心里道,若他二人怨着我一丝半点也还算了——我原是个凡人,并非无一点错处。只这般的哄着我,捧着我,必是因为我拿着金山寺的把柄。原以为三娘与我是一气的,十五年来,居然也事事向着法海,更把法海的偈语当了圣旨,可见姐妹的情份是尽了的。我原不过是设计将她骗回家来的,她心中必是常怨着我的,只是不便说罢了。那一个秃头的,今日回来也不过是想把那事化了,你倒他真心想回的? 越想越觉出他二人的假来,更加愤闷。又不敢发泄在他们身上,若伤着那一个,那是个从小长大的,心中又有些道不清原委的爱怜。若伤着另一个,却势必又要让那一个伤心。想来想去,必要发泄在法海身上才好。 那里许仙把寺里的事情与三娘说了。三娘心中存不得事,偏来找青儿,问着她金山寺的事情,又怪她不该如此行事。 晚间一家人吃饭,也无多话,仕林听说起金山寺的事情来,也多埋怨青儿。 青儿嘴上不说,心里却暗下决心:这一家大小,再没一个与自己同心同意的。不责法海害得这个家四分五裂,到头来倒数落得自己许多的不是。更是把法海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饭罢许仙在客房宿下,一时睡不着,便来庭院走动。 轻轻行到一处,却听有人在房里说话,房中也无灯火,本不想听,却听是青儿的声音。听她说,“你便把那供状与县令,下了文书缉拿法海。也不必问罪,只收押起来。你与衙役们或是打杀威棒,或是饿杀,三五日内结果了他。那时节,朝庭钦差就算来了,无人对证,也是不了了之。”那人唯唯喏喏。 许仙一听倒吸了口冷气。 第二日一早,许仙来见三娘,把当晚事情说了一遍。他二人便来找青儿责问,青儿哪里肯听。最后扔下一句话,“我青儿做出事来,哪有中途罢手的?若那样,我这一十五年竟守得住?你们两口儿是重续连理也好,是把这当寺庙一起修行也好,我只不管。只那一个,我是必要治死了才肯罢休的。”说着往柜上去了。 第58页 许仙听这一说,也不敢停留,早早回寺,告诉法海、法明知道。法明叫法海速速逃去,或是别处躲避,或是进京面圣。 法海只不应声,最后说,“逃得出大千,又哪里逃得出人心呢——在她心中已经对我恨之入骨,逃到哪里都消不了她的怨恨。”又叫法明与他准备香汤沐浴。 法明叫人准备好浴盆和热水,法海脱衣沐浴,许仙在一旁待侯。 法海说,“原以为最恨我的是明慧,可却不是。” 许仙说,“为什么在她心中有如此的恨意?我对不起明慧,也对不起仕林,可我应该不欠她的。” 法海说,“明慧心中本有恨,是佛法化解了她的恨。而青儿心中本无恨。” 许仙,“无恨,如果无恨,她怎么会做出这么狠毒的事?” 法海沉思着,“那是她的爱,她爱明慧,所以她恨我和你。她爱得越深,就恨得越深。要化解这种恨,除非是解除她的爱。而佛法只是教人爱人,没有教人不爱人的——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只有用我肉身的毁灭来偿还。” 许仙惊道,“不,总有办法的。” 法海说,“就算我逃走,或是面圣澄清此事,只会增加她心中的恨——解铃还须繫铃人。” 许仙看着他,“总有办法的,总有的,大藏经一万卷总有消除的办法。” 法海笑笑,“如果经书有用,还要修行做什么?” 又说,“这是我种下的因,该由我来承受结果。” 许仙从后面搂住了法海的脖子,“为什么?为什么刚刚想和你在一起了,你却躲进洞里去。为什么见到你了,却又是最后一面。难道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 法海轻轻说,“其实我天天和你在一起,十五年的修行没有一天我没有想过你。” 许仙哭了,点点头,“是的,我也一样。” “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天天相见,时时不分呢?如果我到了那边,我也许还是忘不了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也是十五年来我想参破的。” 许仙吻着法海的脖颈,“我也知道心在一起是最重要的,可是我却是这么不想和你分开,心和肉体都要在一起。” 法海轻轻地擦拭着手臂,看着方丈中的佛像。“身体会变化,会衰老,会毁灭,可是心却不会变——爱还是爱,不爱还是不爱——这就是痛苦。” 许仙懊悔地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迷恋红尘,结下了孽情。” 法海笑笑,“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如果那只白燕子随黑燕子去了南方该多好呀。” 许仙,“那我们一起去西方吧。” “一起去了就能在一起吗?你不是还有坛经没完成吗?” [第十二章]第三节 [回目名:]青儿举火焚圣僧,乳娘醉酒说法经 快近晌午,李麟果然带了一队人来拿法海。 法明说,法海不问寺中之事多年,一直是自己主持寺务,当由自己负责。 李麟道,管你谁主持寺务,相公的文书写着缉拿法海,哪个敢违? 法海出来说,“僧人乃佛门三宝,不能受世法凌辱。愿效先贤涅磐了断世事。” 李麟命令众人上前抓人,许仙带十几壮僧持僧棍挡在面前。李麟喝道,“造反了不成,阻挡官差拿人,重罪难饶——” 法海叫众僧退下,说,“我也不曾逃去,你着一人回去问明相公可好。” 李麟见他们人多势众,便叫众人守着,自己回去禀告相公。却不回衙,到保安堂来报告青儿。青儿冷笑道,他倒想死得便宜,朝庭的王法,如何由着他乱来。便又叫李麟多带衙役,自己也往金山寺去。 李麟带得全部衙役与青儿赶来。早听得寺里钟鼓乱响,俯近村民齐上金山寺来看热闹,一时间满江船来舟往。青儿一行好不容易喝住一只船上了金山寺。 再看寺中早准备下木柴白炭,法海已端坐柴炭之上了。 青儿与众人冲进来,大叫,“老秃驴,目无朝庭王法,又是罪加一等。” 法明过来说,“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青儿骂道,“大胆,五品诰命岂由你教训。” 法明轻轻一笑,“便是皇上在此,也要敬我三宝。” 青儿觉得气氛不对,往日胆小的法明居然理直气壮了。“管你三宝不三宝,现有官府文书在此,谁敢不遵,与我拿人。” 众衙役捕头要冲上去拿法海,寺僧持棍挡住。青儿一时收不了场,便远远地对法海道,“法海,金山寺想造反吗?” 法海说,“夫人,你过来,老衲有话要说。”众僧给青儿让开路来。 青儿大胆走过去,法海说,“若你来为老衲点火,不知可解恨?” 青儿见寺僧众多,强来一定下不了台,便说,“我就成全你。”说着,拿过旁边一僧手中的火把。 许仙过来,“青儿,你竟这样恨我们?” 青儿瞥了他一眼,“你们——你们是谁?是你和我姐姐,还是你和这贼和尚?”说着恶狠狠地盯着法海,手中的火把放在了木柴之上。法海闭上了眼睛。 第59页 其他持火僧人也于各方点燃柴堆。 许仙合什看着火焰上的法海,泪水从眼中落下。朦胧中他也看到了法海眼中的泪水,法海睁开了眼,双手由合什变为结施无畏法印,轻轻说道,“和尚的泪是大悲之心、大忏之心、精诚之心,泪水落在地上,在心中却会盛开美丽的莲花。” 渐渐地火焰吞没了法海,仿佛一朵巨大的红莲花。 青儿看着这一切,蓦然间,感觉眼角一丝清凉,她迅速擦去了。 法海焚后,留下三颗未化之骨,人称舍利。众僧以为至宝,收藏寺中。众人更是神化金山寺,莫不顶礼膜拜。 青儿悻悻回到家中,并没感到有多开心。 许仙仍在寺中,三娘仍在庵堂,仕林依旧会友谈诗,只等春天朝庭授职。一切都没有多大变化。 这日,青儿从柜上下来,要往内堂去,却见奶娘从侧门进来。往日奶娘来总是走大门,大摇大摆;今日却走侧门,鬼鬼祟祟。青儿本是精明人,早看在心上,便叫着奶娘。奶娘也看到了她,好不惊讶,强作镇定给她问安。 青儿说,“奶娘可是胆子越发小了,街上也没贴着拿你的文书?” 奶娘忙说,“我是来找大姑奶奶的——打那边过来,便顺路从这侧门进来了。” 青儿还不及说话,奶娘又解释说,“原是不曾找你的,所以便不曾走大门。又从小门这过,便快捷些。” 青儿笑着说,“倒怕我审你怎么的?”见奶娘不好意思,便说,“我姐姐平日里一打坐就是半天,不到吃饭是不许打扰的,你可是要等了——我那里有新做的煳酿,原准备着节上吃的,奶娘来了,可要吃几碗?” 奶娘也笑着说,“大姑奶奶修佛坐禅,便是有天大的事也不好打扰的。我也没事,还等着吧——久不曾沾着甜酒了,便就吃一碗再说。” 青儿自去做她的事。奶娘便往杂房去寻那熟透的煳酿酒,见着厨里还有些剩菜,便就着吃了三大碗。 这里青儿过来,假意怒道,“我纵是狠了些,对你们却也不薄,好似见了我如见了鬼似的。” 那奶娘已有些醉意,满面通红,来拉着青儿的手说,“可不敢,只怕您老生气。” 青儿说,“我便生了气,又能把你怎么了?平日里这一屋子人哪个不惹我几回,也没见打死了,发配了的。” 奶娘陪笑说,“您老可不是多心了。我原真是找大姑奶奶的,为的是大姑爷给她捎来一本经书。当时姑爷叮嘱过,不好叫您看见——怕惹您生气。” 青儿心里这才有了底,便继续套她的话,“他们两口儿同床为夫妻,共事为道友,捎个书,带个话,我还吃了他们不成?可不是小瞧了我?” 奶娘笑着说,“是了,我原也是这么想您的,现在看来也未必的,是他们多心了——人都死了,哪有还记着仇的?” 青儿不解说,“谁死了活了。” 奶娘说,“还不是你搞死的那个——”又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来。“这是姑爷写的,说是这里面记着那个人平日讲经说法的道理。” 青儿故作没兴趣说,“我不懂你们那些道理。” 奶娘趁着几分醉意,说,“你是不知道的,这禅门的深意那哪是普通人能懂的?单单就是那一个‘空’字,都够我们参一辈子的了。这法海硬是有佛法的,把那大道理说出来简单明了。我先前好多也不懂的,姑爷给我这么一说呀,我就懂了。好多人排着队等着这本书咧。” 青儿讽道,“是了,他如今可不是‘空’了吗?天天参呀参,参到最后,大家都是一个‘空’。” 奶娘听她这么一说,来劲了,“你这说就不对了,如果死了就是空了,那还叫什么死?” 青儿回驳,“如果不死就‘空’了,那和死有什么区别——我只当他们两个是死人的。” 奶娘见如此说,“罪过——倒作贱起活人来了,也不怕折寿。也不是我说你的,你也到街上去问问。哪个不说法海、姑爷、姑娘好的,便是刊刻这《法海坛经》,不知多少人捐了钱——大姑娘就拿了一百贯。如今这《法海坛经》一出,人家的威名又不知道盖过你多少去了——你那牌坊终究是个摆设,哪比得人家流传的远久?” 青儿原不过是打趣来着,没想到竟遭了奶娘的抢白,又听说三娘拿着钱去帮法海刻书,心上气得不行,也不敢表现。只说,“你老便晚上抱着那书睡觉,白天揶在你那对奶子里,等你成了佛再来度我。”说着走开了。 奶娘正要回嘴,见她走了,又知她的脾性,也便不说了。便去拾掇角落里的青菜,准备中饭。 奶娘说那话本也无心,却不料青儿念念不忘。思想了几日,又找来李麟,两人叽哝半日,也不知说些什么。 [第十二章]第四节 [回目名:]金山寺烈火焚宝经,法海洞清江葬痴情 那里许仙,粗印了数十本坛经,往永州陈公靖处带去了一大部分,只留下几本送去各处校订。那些雕版俱放在藏经阁里收着,只待众人意见上来,再作修改,以便大量印刷。 第60页 这日夜里,却是上弦之月,比及夜深,忽地僧人四唿走水,许仙惊醒,却见藏经阁中火光通明。 许仙赶到,已经烧了半边了。那放《法海坛经》雕版的房间已经红透。许仙不由分说,沖了进去。 许仙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床上,脸上、胸上钻心的痛。看护他的僧人告诉他,那天他冲进火海抱起一块烧红的雕版往外跑,却倒在了门口,众人将他拉了出来,他还死死抱着那雕版。脸上、胸口都烧坏了。 许仙却只问,救出来多少? 僧人说,都烧坏了。还说,阁里的印仁那天被这一闹,也过去了。许仙问,印青怎么样? 僧人说,印仁死了,他又怎么能独活,自己用戒刀了结了。 僧人又说,你可知是怎么失的火? 许仙摇摇头,“都没有了,还——”说着重重地咳嗽着。 一连几天,许仙不吃不喝。 法明来看时,说,想是那不立文字的祖训,所以才叫这经版毁了的,要不然,好好地经阁怎么会失火——想开些吧。 这日,许仙身上的伤痛方减轻些,沉沉睡下。那里房门“吱”地开了。 许仙勉强抬头望去,却是苏云郎。虽是不十分相信,但动一动身,身上十分的痛,于是便相信是醒的,不是梦里。 依旧问,“你怎么得到此。” 云郎忙按住他,不让他动,“却来问我?我倒问着你怎么搞得这样——”说着竟流出泪来。 许仙勉强笑笑,“你倒有那勇气,我却怎么没有?” 云郎佯骂道,“却来和我比——那通天的火海也是去得的么——我却是被人强迫着,只能咬碎牙撑着。你却这么样,可不是自作自受?” 许仙急了,一手指着自己的心,挣扎着要起来说话,云郎再次按住他,“我知道你是为着你的心。” 许仙点点头,为着云郎道着他的心思流出泪来。 云郎扯着袖口与他擦泪,边说,“我这里有一瓶仙药,专治这烧伤的,我与你擦了,一会就好了。”云郎从身上摸出一个瓷瓶,将药水倒在丝巾上与许仙伤口上都擦了。许仙看时,所擦之处伤口即合,也不再痛了。 却正擦着,云郎却偏过头对着门外说,“既然来了,却还缩在门外为何?直如缩头乌龟般——还是成了佛作了祖的。” 许仙朝门外看去,只见门外闪出一个人来,顿时金光四射——可不是法海?但见法海身着锦澜袈裟,双手合什,头上五色金光在晕轮里不断变换出佛家吉祥图景。 许仙从床上翻下来,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望着法海。 云郎要扶他起来,他也不肯。 那里法海说话,声如洪钟大吕,“念我师徒情份,我这里前来度你,你可愿随我去?” 许仙忙叩头,称愿意。 云郎笑道,“好歹总算修行圆满,得与你念着的人往生一处,可贺,可贺。”便向许仙作揖称道贺。 法海过来,扶起许仙,引他来到门外,那里用手一招,闪出一头九色宝鹿,法海扶他上了鹿背。他在鹿前引导,立时飞上云天。云郎招来一只八音鸟,坐在其上,吹着欢快的笛声,与他们开路。 一路上,祥云集结,天花飞舞,仙乐飘飘,妙歌纷纷。正行间,面前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青儿。 青儿大骂,“好不知耻的,丢下我姐姐,干出如此勾当。”说着拿出一个宝葫芦,打开盖,向他三人喷起火来。法海、云郎还有九色鹿、八音鸟一时间都不见了,许仙只觉脚下一轻,浑身着火,落下云头,急得大叫不止。 清醒过来,却是一个梦,不知何时自己滚在了地上,两个小僧强按着他乱舞乱抓的手要将他抬上床去。 数日后,法明正在房中坐禅。有人推门进来。 正是许仙,面上焦颜烫疤甚是怕人。法明睁开眼来。许仙走向神龛,拿起装法海舍利的瓷瓶。 法明忙叫道,印心,你这是干什么?边说边起身来。 许仙说,法海,这是我的法海。说着捧在胸口,向外跑去。 法明忙追出来,大叫印心。众僧跟着追。 到了法海洞前,许仙跃上大石。 法明怕他跳下河去,不敢再追,说,“印心,快下来,把圣物给我。”又劝道,“经版没了,还可以刻。经书没了,还可以写。” 许仙那破损的面容已分不清他是在哭在笑,听他含煳地说道,“这是我的,我的——” 法明只好说,“快放下——你那身子——不经意打坏了,可不是污毁了他。” 许仙说,“我不会让他污毁,这是我的命根。” 许仙打开瓷盖,瓷盖掉在石上碎了。惊得法明一身冷汗。 法明求道,“快些给我,你拿他有何用?” =奇=许仙从瓷瓶里倒出三颗舍利,“你拿他又有何用?” =书=法明说,“快放回去,不可污浊了法海的舍利。” =网=许仙艰难地笑笑,“放在这里就干净了。”说着将舍利放入了口中。 法明一声不好,忙示意人上去抢。许仙却举起瓷瓶,众人以为他要打人,吓得直躲。却听那瓷瓶砸在对面石洞上。众人齐上来制住许仙,抠开他嘴来,那里还有舍利,早吞到肚子里去了。 第61页 法明也无法,嘆了口气,“冤孽。”示意众人离开。 春意阑珊,江水微涨,远处点点白帆。 法明一脸沮丧说,“你这是何苦呢?” 许仙却不听他的,望着远方,自语道,“莲花,莲花飘过来了。法海来接我了。” 法明往江面看去,什么也没有。再看许仙,泪眼迷离,便说,“不是莲花,那是你的泪水。” “是莲花,满天的白莲花——你没有看见吗?”许仙在石上手舞足蹈,“那是他的泪,他的泪落在地上,就会开出美丽的白莲花。他哭了,他哭就是为了结下莲花法船来接我。” 法明嘆着气,“你这是何苦呢?如今他去了,留下舍利给后人敬仰,不是很好的事吗?你这样,岂不是毁了他的名声和他留下的基业。” 许仙说,“什么名声和基业?我只认得他和他的心,我和我的心——” 法明认真道,“你疯了。若不是看在他的份上,我就可以治你的罪,烧化了你,炼出他的舍利来。” 许仙惧道,“不要,不要,我不要他放在冷冰冰的神龛上,他要和我在一起,不要别人的敬仰,不要别人的评点,只要他和我在一起。变作一只燕子,一条鱼,哪怕是一只螃蟹,我也要带着他在一起。” 法明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疯言疯语的僧人,两双秋水似的眼睛早已暗淡无光,又加被火烧掉了眉毛,左眼眼皮也掉下来了。面上更是难看,他甚至闪过一两个念头——眼前的人真是许仙吗? 许仙从大石上跳下来,转眼爬上了法海洞的洞顶,大叫着,“这里的冬天太冷,我们一起回南方去呀。”说着抱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向江中跳了下去。 法明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许仙已卷出滚滚波涛中了。 “师祖,那舍利丢了吗?”小和尚问。 法明说,“没有,世间本没有舍利,舍利在心里。” “他们都死了吗?”小和尚问。 法明轻轻地说,“不,江上飘来了白色的莲花,他们坐着白莲花走向了天的尽头。” “天的尽头是哪里?是西天吗?”小和尚问。 “不是,西天极乐世界是佛住的地方。天的尽头是他们住的地方。”法明认真地说, “那他们没有成佛?” “世上有佛吗?”法明反问。 “是了,心中有佛,草木皆是佛。” “天的尽头只住着他们两个人吗?” “是的,只住着两个人,一个叫法海,一个叫许仙。” 希望您的支持,有票的投票,没票的加入书架,还有续篇。 尾声 [回目名:]立新本演白蛇传,破旧题说男女事 (丑扮小五子上,云)适才打那河边过,听得说我家官人许仙跳河自尽了。我这里急忙回去报与夫人知道。 (末扮钟老爹上,作拦小五子科,云)小五,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是要哪里去?(小五子云)许大官人跳河自尽了,我要去报与夫人知道。(钟老爹作耳背科,云)什么?你把衣裳都洗净了——懂事了——我这里知道了,不用报了。(小五子云)是我家大官人跳河自尽了。(钟老爹作耳背科,云)哦,听错了,你说有人挑了百合来了,我来看看成色如何,可值得好价钱。 (小五子作指科,云)老爹,你看那边是谁来了?(钟老爹作看科,小五子转身科,云)与他说不清楚,我这里快些报与夫人知道。(小五子下,钟老爹云)这个小崽子,又哄我来。(钟老爹下。小五子上,对内云)报夫人,适才打河边过,听闻得我家官人跳河自尽了。(内旦作声,云)你待怎讲?(小五子云)适才打河边过,听闻得我家大官人投河自尽了。(小五子下) (正旦扮白三娘上,作哭科,云)勐听得许仙投河自尽,不由人痛断肝肠——(唱) 则为你青灯修缘十数载,一时间道行全毁坏,七情儿如汤沸心中澎湃:惊得我灵魂立时出形骸,恼不尽姻缘也似命途乖,悲嘆着不能与你烧埋,思想你当日的情怀,忧的是有生日你我夫妻不和谐,怒的是不把为妻来携带,空欢喜你今日登天台。 (旦作痛哭科,作看佛像科,作打科,唱)看你这慈眉目泥胚胎,空受我十数年香火与敬待,全不感我一点痴心怀,则举栓儿将你来打坏。今日里全不受这孤苦挨,摘蜡炬将银烛台儿来刺坏。(云)许——郎——(唱)为妻的这里随你来。 (副旦扮青儿上,作抱正旦哭科,云)姐姐这里用银烛台穿胸死了,可不痛煞人也。(唱) 你那里行走急,全不与我些分别语。可怜我情义重,十数年来守着你。为你把孩儿育,为你把家打理,为你我不曾结连理。说什么姐妹谊,我只当是夫妻般看待你,为你挡风雨,为你出主意,为你我束巾帼把法海欺。 (旦云)四下里细打量,只剩我一人了么?(内答)是呀,只剩你一人了?(旦云)想当初我姊妹夫妻好不快活,却为何落得今日的结局,好不叫人伤怀呀——(唱) 思想起这一世儿好无奈,一个逃出来,一个躲起来,一个儿避世界,着我一人收拾着烂摊台。一个儿想爱不能爱,一个儿怨又怨不来,一个儿恨得剜胸怀,只怪着这世里投错了胎。逞不得意气,遂不得心怀,好无奈。 第62页 (末扮仕林上,云)姨母,我母亲她去了,这却怎么好哇?(旦云)我与你母亲从小相知相守,不曾分离,如今她去了呵,我——又怎能独活。(仕林作哭科,云)姨母千万节哀,不可胡乱思想,你要是再去了,着我一人怎么是好?(旦唱) 我与你桃李一园栽,枝叶相交不分开,似并蒂花同时开,似葫芦瓜一籽在心怀。都说是这一点骨血许仙带,我只当是你我心与肝化出来。 (旦云)仕林孩儿,姨母有一事相求。(末云)姨母待我如亲生已养,莫说是一事,就是千事万事也应承,则是上天入地也应该。(旦唱) 唤仕林几句话儿且依遵,也不枉我十几年来养育恩。我与你母怎能分?生不同床死同坟。我叫你碑上名姓刻的真,并写着姐妹的讳尊。我叫你新婚的红妆衣两身,大红喜字贴棺门。我叫你送殡如同迎喜客,不着半点白素痕。我叫你欢欢喜喜待宾客,共贺我姐妹结裙缨。 (末云)姨母莫不是气疯了,说出这样的话来?(旦唱) 你道我忧思结胸成疯病,我道是今日才作清醒人。人到烧埋时方解酲,红尘散尽见真心。 (旦作央求仕林科,云)仕林孩儿,你可要答应了姨母。(末背身云)姨母如此说话,则待答应于她,可不着外人笑话咱。若不答应她呵,竟是不孝了。这——这叫我如何是好——有了,我则姑且答应于她,之后的事她也不得知晓的。(末转身云)哎呀,姨母,我答应了。(旦云)儿呀,你答应了?(末作哭科,云)姨母,孩儿这里答应你了。(旦云)如此,我死也瞑目了。(旦作吞药科,末云)哎呀——不好,姨母,你吃下什么了?(旦唱) 我把这断肠草当仙草嚼,我把这毒砒霜和泪吞。姐姐呀——你莫怨我来迟些,我这里家内外要打点清,不比你无事一身轻。 (旦云)姐姐——我来者。(旦作倒地科,末作痛哭科。起身云)想那许仙、白娘子等诸人前世里不信佛道,种下因果,这世里错投男女,才有此一恨事,实实叫人痛心。多谢看官,每多修善缘,勿成隔世之恨。这正是三生石上姻缘录,不是冤家不聚首。不修佛缘投错胎,痴心一片愁白头。 “这位角好生不妥。”台下一人大叫,众人皆来看他,原来是个秀气的书生。那台上的末角忙作揖说,“讨教。” 那书生说,“从来佛法平等,不分男女,只有罚投作畜生的惩戒,哪里有错投了男女的惩戒?”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为中一个老者说,“你只看他那唱念做科如何,戏文写得如何?管他故事是怎么样?” 那末角在台上不知如何应对,又不好下台,只得盯着出将处的帮主看。帮主忙上台来对下面看官作揖,“这都是依着本子上演的,各位爷,如有高见还请改动一二。” 台下又有人起闹,“这是哪个定的本子,好生没道理。哪里有个男人爱男人,女人爱女人的事情,可不是胡扯?” 台上帮主一时语塞,急得面色青白。 “这男男、女女之事从来就有。”忽听其中一人大声说道,众人看时,却是个疯癫和尚。 先前那起闹的人说,“你知道个什么?” 疯癫和尚说,“男男女女之事自盘古开天时便有了。只是众人以为不雅气,如那仕林所说——怕人笑话——才不得流传。想那伯牙与子期琴瑟调和,可堪称佳话。又有那梁祝之事,更是妇孺皆知。你想那古时的礼节,且不说家中女子不准外出读书,便是混在书院里,也只怕早叫人识破了。我看多半是你们这些书生,情投意合,生出爱恋来,却假託一个女扮男装的故事来敷衍。更有那寒山、拾得两位高僧,他们两人的画像更是被世俗人画作合和二仙贴在那洞房之内。可见这男男、女女之爱不但不被人反对的,反倒流传千古,只是不便明白说出来罢了。” 其中有人道,“妙论,妙论。”也有人道,“这样的事儿,听着都叫人作呕。” 僧人说,“依着佛门的道理,这人性皆是一样的,男身女身只是个皮囊。你那妻子前世未必不是个男身,你那汉子来世未必不投成女身。若两下无有情义,思想起这些来,可不作呕?若是两下有情有义,管他男女,颠鸾倒凤,正成全着心神合和的美意。” 有人道,“你这个和尚,说着人家夫妻事竟津津乐道,莫不是个花和尚?” “花和尚也好,酒肉和尚也好,有情有义,有人性就好。”说着那僧人拾起身边的竹杖往外走去。边走边听他作歌道: 你道是我孤苦难挨,为着你遇山林博古通今,则是你一点知音灵犀才,绝世上再无他人听得出来。 你道是我情窦初开,为着你美容颜丽质天裁,则是你一片文才意和谐,料今生再无人比得你上来。 你道是同病相怜爱,为着那臭味投同皈莲台,则是那一段禅心双无猜,管世间生前人后说甚的来。 那帮主在台上拍掌叫好,对着那末角说,“你这后面几句这样改来:多谢看官,想那诸法平等,不论男女,唯有情有义可嘉。重情重义之人胜过那伪君子、假道学何止万倍?这才是金山寺许郎皈莲台,[奇+书+网]保安堂青儿聘红妆。有情有义需趁早,莫待白头悔断肠。千古传说细分辨,莫学人说道德篇。” 第63页 后记(一):关于故事 终于写完了。 回想起来,大约是从2006年年底开始下笔的。算来已有三年了。倒不是我修改了三年,只是断断续续,有时是因为没空,有时是没心情。好在终于逼着自己把它写完,而且自己还颇为满意——这大概要算我的第一部长篇了。 [关于故事] 《白蛇传》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了。我这样来解构并非譁众取宠,缘于两个原因。一是在小时候看京剧《白蛇传》时,因为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唱白,而且都是折子戏,所以就央着长辈说这个故事。他是很负责任的,不单说了平常我们知道的《白蛇传》,而且还告诉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比如法海是蛤蟆精转世,爱慕白娘子,所以要拆散他们夫妻;再则就是说其实青蛇是个男的,本来喜欢白娘子,因为道行不够,打不过她,所以才变成女的,做了她的丫环。于是那时就想,如果青儿真是男的,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和别人同床共枕,还要在一旁伺侯,那是一种什么样感觉呀。好在传统的说法中把一切都归之于妖。因为只有妖怪行起事来才会有悖常理。 后来“正统”的思想进入我的脑海,主要是因为我敬佩的鲁大师和他的《论雷峰塔的倒掉》。再后来我学会了听京剧,尤其喜欢白娘子别子的那一段唱:“亲儿的脸,吻儿的腮,点点珠泪撒下来。都只为你父心摇摆,妆檯不帮他帮莲台。”再后来台湾版的《新白娘子传奇》出现了,那可以说是该故事最权威的版本了。 再后来的事就是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是绝不相信什么神怪的,但我又是学文的,我知道这些荒诞的东西总是有他的生活原型的。只是作者(包括民间集体创作的作者们)总是希望以最吸引人的方式,最有说服力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而将故事异化——也就是我们说的故事的演化路径。在封建社会中,要想教化民众,最有效的办法无非就是依託鬼神来宣化。故事最早最完整的记载是明朝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这时的人物、情节与后来的大众化传说已经很相近了,可以说这是《白蛇传》最早的定本。其中心思想还是要宣扬佛法的,从小说最后几句评论就可以明了。但显然随着故事在民间的深入流传,老百姓又开始了对故事的再创作,也可以说故事的发展方向恰是反映了老百姓意识形态的变迁。一方面是明清后,禅宗没落,人们对佛教的信仰开始动摇,法海由大德高僧走向了故事中的丑角。另一方面明后期文人们对“性灵”的追求,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以《牡丹亭》为代表的对自由爱情思想的宣扬。在这样的背景下,白娘子成为了自由爱情的追求者,而法海成了破坏他人感情的元兇。以至于一种最怪诞的说法,是法海被青儿的“三味真火”烧得没办法,躲到螃蟹壳里去了——很佩服这一代代的民间文人,水中生物若干多,偏要让法海躲到那被众人称为“横行霸道”的螃蟹身上去,这不是一种很好的隐喻吗?其实故事的版本很多,各地都不同,但经过鲁大师一定调,基本上都统一起来。 但故事总要圆通,有冯大师的通言在,就得按着那个路数来写。白娘子再怎么反抗,再怎么得人心,但被压雷峰塔这一劫是少不了的。于是白蛇发起大水,水漫金山,从而祸及无辜百姓而天理难容。这在冯大师那里是没有的,大约只是为了给白娘子被压塔下一个好的解释——法海如果有错,也只是害你一家不得团聚,而白蛇之罪是致百千人无家可归。这样既可以明正言顺地将她压在塔下,圆通了故事情节,又将白娘子的追求爱情的那种不渝和果敢刻画出来。如果此时白娘子再来一段哈姆雷特式的犹豫——“淹,还是不淹,这是个问题?”,那白娘子对许仙的感情估计要大打折扣了。 我说这么多与本书无关的话,无非是要说明在一些荒诞的神怪中其实是隐含着歷史真实的。这才有了我对这个传说的解构。 我喜欢儒和禅,又是个唯物主义者,不喜欢那些动不动就拿妖呀,怪呀来说事的。我总认为每个人生前身后的故事总能找到一个很好的解释。更重要的是我们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也有情,也有性,只要你肯去猜度推置,总能找到那隐藏在歷史最底层的密码。 法海是史有其人的,而且道行高深,要不传说中也不会让他来与白蛇斗法。当然民间认为的道行高深指的是法术,而佛门的道行是修为。老百姓不懂佛理修为,于是便用具体的法术来代替,这是可以理解的。 许仙又有作许宣的,流传中的读音变化而已。其实且不说法海过不过得了感情这一关。单说佛教,是很少去管红尘中事的,这是与道教不同的地方。而且出家也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剃度的程序繁复,并非大众认为的刮个光头就断去红尘了。这就是为什么在作品中我用一节的篇幅专门来写许仙剃度的情况——就是告诉大家,如果不是诚心诚意是根本无法完成剃度过程的。更何况还有到州县除户籍,办度牒之类的事。如果许仙要走,随时都可以走出去。但他要留下来却很难。说法海逼迫许仙出家之说就不攻自破了——面对三圣金身,不单许仙不敢说谎,法海也不敢威逼的。所以说既然许仙在冯大师那里是出了家的,那么就要设计得更合理些才好。 第64页 至于其他,如“借伞”是不敢丢弃的。端午日饮酒显原形,做了一些改动,雄黄其实就是砒霜,只是显原形的不是白娘子,而是许仙——他显了什么原形?他显了不爱白娘子的原形。白娘子水漫金山作了改动,因为我小说里的白娘子是人,不是妖,自然涨不了大水,但她借水上金山,法海又在洞中受淹,也算对原型故事的一个很好回应。后来的被压雷峰塔,僧人以金钵为信物护送白娘子,在不知情的路人看来,就好像是金钵收了白娘子一般。青儿火烧金山寺,改成了火烧法海和经阁,因为青儿也是凡人,也学不来三味真火。如果说她有三味真火,那就是她心中的怒火。 我是带着这样的心态去写的,而且“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就难免会在流传中失去真相。直到我写完《法》,我才知道,其实我也是一个化妆师,只是不那么浓墨重彩罢了。而且到最后,我知道我已不是在写故事本身,而是在写我自己。其实每个写作者都是这样,他们无法跳出他们的生活圈子。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故事里加入了苏云郎、泉陵坏坏僧,以及对永州歷史人文描写的原因——不单是因为情节需要。其实我还想写很多,但因为主题的原因,都被删掉了。当然,那些肯定会在以后合适的时候,出现在我的其他小说和故事中的。也许这就是文人的宿命——无法摆脱他自己的生活圈子,既便是一个最善伪装的。 后记(二):关于人物 关于人物 在这部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人物一个是青儿,一个是苏云郎。 后来的解构小说中也有为青儿立传的,像电影《青蛇》。 我喜欢青儿是因为她的能干和勇敢。我用了很大的篇幅来写她,虽然署名的章节只有一章,但在前后各章节中都有对她细緻的描述。 她虽然不信佛,但在与其他三人交锋的过程中,她才是真正领悟了人生大义的人。她身上流淌着武则天给女人们注入的自强、高傲的品质——精明能干、勇敢果决、敢于担当、又有着仇恨孕育出的狠毒。她一开始就是喜欢白三娘的,这是友谊和亲情使然,但在传统社会中她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的感情,只是潜意识的。但当她看到许仙和法海的所为后,她开始警醒。到法海涅磐,她竟流下了泪,不是怯懦,也不是伤感,那是她情感的真正迸发,也可以说是她情感的升华。到许仙投河,我没有再直写,用一个戏班的表演来侧面描写。当然,这不是唯一结局,你可以认为是像“尾声”中戏班演的那种结局,“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读者也可以自己去假设——我写到这里已经尽到责任了——你看过明白了什么,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但我还是喜欢“尾声”中的结局——青儿已经俨然是情感革命的“先行者”了,很有些“娜拉”。许仙和法海没做到的事,她做到了,虽然只是共坟穴,而且能否实现也不一定,但她起码有了“聘红妆”的念头。这是与许仙和法海不同的——虽然最后许仙和法海融为一体,进入了乌托邦式的理想王国,像大家想像的那样“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毕竟走的是一条隐蔽式的道路,在与传统婚恋的斗争中气势已经输了一大截。而青儿却有了向公众表明自己对三娘喜爱的勇气和信心,虽然最后同样是要在死亡中如愿,但她并不示弱,也要将自己爱的余焰去烧灼一下传统婚恋体制。我为什么选择青儿来完成这一“歷史使命”,而不是一开始就锋芒很胜的许仙,不单是许仙作为一介文人的歷史局限性所致,也是我们这个社会发展的缩影。中国五千年的歷史中并不乏同性恋者,只是他们的光芒很容易被传统婚恋的潮水卷灭。但在永州的江永一带,却有着这样一个群体,她们跟自己喜欢的姐妹结为金兰,以只有她们能写、能懂的“女书”作为她们表情达意的文字(女书被称为是人类唯一的一种性别文字)。她们中有的会结婚生子,但姐妹之情终老不渝。有的根本就不会结婚,两姐妹相守白头。女人永远走在男人的前面,这就是我让青儿来完成这一任务的原因,这也算是符合“歷史”。 至于你要说青儿的“狠”和“毒”,那不是她的本性,那是顽固的传统婚恋禁锢在她身上磨出的厚茧,一方面是为了自我保护,一方面是传统婚恋压迫下灵魂的扭曲。当然你要说传统婚恋是什么?在哪里?我不知道,也许就在你我的脑海中残留。 苏云郎这个人物、这个名字都是原故事中没有的。之所以让他出现,一是故事情节的需要,因为原来的传说中许仙一家要由杭州转到镇江,原因是白蛇偷了官家的东西,要逃亡。我这里也要想法子让许仙离开杭州去镇江,当然我的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人,不是武林高手,更不是妖,不会凌空飞步,别说让一个孱弱的三娘去偷东西,就是合理的理由也编不出。最初的故事版本却可以,因为是成精的白蛇,为了好玩可以偷,为了讨好许仙可以偷,而且还有偷盗成功的可能。但我这里不行。只能由另一个人来引导故事情节的发展,这就是苏云郎。他的被辱以至以后的被捕就逼得许仙一家逃去镇江。这是这个人物情节需要的一面。 第65页 另一方面就是为了补许仙之“不足”。他有没有同性的倾向,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人引导,他是必定会步许仙后尘的。因为他是一个至性至情之人,而且又独身无依,甚至连心爱的人都没有。这就使他少了很多羁绊。而这些羁绊是一直伴随着许仙的,他其实就是理想状态的许仙。但理想状态的许仙最后的结果也是毁灭。为什么?答,因为没有土壤——单单是情人的眼泪,是不足以让莲花健康生长的。梁祝逝世一千年后,尽管大家都为之洒下热泪,但传统婚恋模式还是没有改变,直到1919年。又尽管大家都为涓生和紫君惋惜,也大多数人还是不会去效仿他们,直到1949年。在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社会里,情感革命总是伴随着社会革命发生。在生产力发展后,人的第一需要才会自觉地转为情感需要,而不是像梁祝那样自髮式的。这也是社会规律。 现在很多同志合合分分,痛苦不堪,为什么,因为没有土壤。不管有多完美,多合理,最后他们的爱情也只是像苏云郎一样死去。不同的是我们是被传统婚恋的刽子手扼杀,而且被绞杀时还出不得声,只能无语无声地将一腔热血喷在琴(情)上——这样的例子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