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 第1页 [军事小说] 《玩命》作者:徐大辉【完结】 《玩命》a卷(1) 天下第一团, 人人都该钱, 善要他不给, 恶要他就还! ——土匪歌谣 故事1:观音场 月光从百年老树繁密的枝桠间筛下,寂静的傲力卜小屯洒满了斑白。 吹灯躺下,叶老憨折折腾腾,从被窝里爬出来,摸黑到外屋,确定结实的木板门闩得很牢后,向西屋独睡的闺女大美说: “机灵点儿,别睡得太死,这几天屯里传扬鬍子要下山来。” “嗯吶!”大美答应着,将一纸包掖进枕头下面。这是一包稀脏的锅底灰,爹再三叮嘱她,鬍子进村立即用它抹黑脸,免得青春妙龄真面目暴露给鬍子。叶大美是傲力卜小屯公认的美人儿,白皙皙的一张小脸,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鼓熘熘的一个人。她刚入睡不久,全屯的狗疯叫成一片,慌乱的东屋爹急切地喊: “大美,鬍子进屯啦!” 大美迅疾把脸抹黑涂丑。门闩被勐烈地撞击下来,鬍子闯进西屋一把扯住朝木柜里钻的大美,斜眼的鬍子大柜铁雷用力过勐,撕掉她的上衣,裸体在油灯下鲜亮诱人。淫邪目光盯得大美羞愧难当,胡乱扯起衣服碎片朝胸前凸起的地方掩,仍有半球裸露……吓得后背精湿的叶老憨颤巍巍地说: “她是疯子!” “姥姥个粪兜子!俺走南闯北,经过的事儿多啦,你敢唬爷爷。”大柜铁雷一马鞭子抽倒叶老憨,瞥眼满屋乱翻而一无所获的鬍子们,下令绑了大美,临走给叶老憨扔下句话:“准备三千块大洋,半月后山上赎票。” “大爷……”叶老憨作揖磕头,鬍子还是绑走大美。 叶家老少哭成一团,家徒四壁,卖房卖地砸锅卖铁也凑不够三千块大洋啊!没钱赎人,丧尽天良的鬍子绝不会让黄花闺女囫囵个儿地回来。 叶家的人没想错,大柜铁雷把大美带回山上,两盆清水噼头盖脑地从她头顶浇下来,一张靓脸出现。大美俊俏的脸蛋使大柜铁雷动心,开的价足以使叶老憨赎不起人,赎不起就怪不得爷们不仁义啦。 鬍子严格遵照绺规,派花舌子1去叶家催索赎金,他带回消息:“求借无门,叶家不赎票啦。” 哈哈,大柜铁雷笑得痛快。立即吩咐下去道:“后天八月二十放台子(赌博)开观音场(以女人为赌注)。” 关东鬍子行道中,较大的绺子讲五清六律,一般不绑花票(女人)。然而,铁雷的绺子虽大,但却绑花票、压花窑,随意姦淫妇女。 铁雷属好色之徒,是见了女人就挪不动步的主。大柜玩女人还没玩到煳涂地步,为使自己的绺子不至于因搞女人而散了局,他立下了一条特别规矩:绑来花票后,在人家没放弃赎票前任何人也不许碰她,如果没人赎也不撕票,用赌博方式来确定花票归谁受用拥有。因此,这样的赌博最富刺激,那漂亮的花票,特别是红票(妙龄女子)的初夜权,多么诱人啊。 一间宽敞的屋子里挤满看热闹的鬍子,煤油灯和狼油火把全点亮,令众鬍子兴奋时刻来临。被剥光衣服的叶大美,赤条条地绑在四仙桌子上,呈平躺状,光滑的肚皮上摆副麻将牌,绺子中的头面人物——大柜、二柜、翻垛、炮头坐在桌前,一场比赌房子赌耕田赌金银赌马匹赌刀枪还刺激的赌博开始。 二柜心猿意马,非分之想时就咽唾沫,他们唱低级的麻将牌歌谣: “麻归麻,麻得俏!(九饼)” “肚大腰圆生个胖宝宝!(五饼)” “回龙!”大柜铁雷猥亵地捅下大美的肚脐眼儿。 众鬍子恋恋不捨地散去,二柜酸涩地说:“大哥,悠点劲儿。” 哗啦啦,大柜铁雷将麻将牌扬到地上,掏出枪砰砰射灭所有的灯和火把。一点儿动弹不得的大美见铁雷闩门、脱衣服,疤痕累累的躯体山一样倒压下来,污言秽语中大美咬紧的嘴角淌着鲜亮亮的血,满脑空白……厄运安排鬍子夺去她的贞操,她没吭一声。 《玩命》a卷(2) “你把啥都给俺,俺也不是无情无义,实话告诉你,过两天挪窑(绺子转移),你有两条道可走,要么回家,要么和俺走。”铁雷说。 “我要入伙!”叶大美语惊铁雷,他呆了。其实他无法理解一个被鬍子破身而没脸回家的女子被逼出来的人生选择。大美并非草率,她认认真真地想过此事,与其说回家遭屯人指指戳戳,或再遭其他绺子绑架,不如为匪安全。 “你有种!”大柜铁雷择一吉日为大美举行了挂柱(入伙)仪式。既然是绺子里的一员,就一切照规矩办,用蔓子(姓什么)竖山头(报号),大美姓叶,叶是青枝绿蔓,她索性自报号青枝绿。 叶大美——青枝绿——压寨夫人,她开始了一种特殊的生活,死心踏地跟铁雷走,用女人全部温存去体贴、侍奉鬍子大柜。每次分片子(分饷)她都悄悄攒下一些,幻想有一天攒足钱,说服铁雷离开绺子,买房子买地,过百姓平常的日子。 改变她或者击碎她梦想的,跟一个突发的事件有关。那个夏天夜晚鬍子压在老巢,大美独睡在铁雷的狼皮褥子上。这天夜里窗户被从外面端开,二柜赤裸的身子钻进她的被窝,她怒斥、恫吓道:“你敢动我,铁雷插了(杀死)你!” 第2页 二柜一阵轻蔑的冷笑,容不得大美反抗,饿狼吞噬掉窥视已久的猎物。她一脸委屈向归来的铁雷控诉,满以为二柜会被大柜杀掉,不料铁雷说:“俺叫他干的,从今以后,炮头、翻垛、水香……俺叫四梁八柱都尝尝你这美女的滋味。” 滋味?她心一紧。蓦然明白自己是多么傻啊!她痴心爱慕的人,将自己拱手让给他人做玩物。一切梦想瞬间破灭了,一颗仇恨的种子悄然种下。 在俩人都有那种愿望的夜晚,大美说:“我躺到四仙桌子上面……” “还是獾子皮褥子软和。”铁雷说。 大美坚持要躺在四仙桌子上,他依了她。于是大柜铁雷见到第一次摆观音场的情景,她身体朝天打开,仍然没吭一声……疲惫的铁雷滑下身去时,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发出嚎叫,下身血流如注,他摸到匣子枪尚未举起来就倒了下去。 裸体叶大美攥着改变她命运的那根半截阳物,怪怪地狂笑,尔后将带着血的剪刀刺向自己,一行掺着殷殷鲜血的泪水淌过妩媚的脸庞…… 故事2:狼肉大宴 若干年后,人们经过爱音格尔荒原上架马吐一带,仍然可见块块人骨,尽管岁月的风沙掩埋掉无数具骷髅,但还有些裸在光天化日之下。据说到了阴雨连绵的夜晚,便可看见一蹿一蹿跳跃不停的幽幽鬼火,还能听到冤魂们呜呜咽咽的哭声,这里发生过一个鬍子全绺人马,葬身狼腹的悲怆故事。 架马吐处在荒原腹地,荒凉偏僻,人迹罕至,鬍子老五更绺子相中此地,挑选一处三面环土坨子,一面临着开阔草地的有利地形,修建四合大院,筑起围墙,百十号人马压在(呆在)这里。 “大哥,快过八月节啦,是不是尽早准备一下。”二柜宝全向躺在狼皮褥子上抽大烟的老五更提议道。 “二弟,”鬍子绺子中只有四梁八柱间才称兄道弟,其部下一律称四梁八柱为爷。大柜老五更深吸一口烟,微闭双目,飘飘欲仙中说,“叫翻垛先生(四梁之一)操办,要丰盛些,今年弟兄们都很辛苦。” “哎。”二柜宝全照吩咐去办了。 此绺子成立四五年时间,头几年常有闪失,靠着几杆铁公鸡(沙枪)、大抬杆(土炮),勉强维持局面。自从去年冬底,拿下有名的大地主土围子,得数匹好马、枪枝、金子银子,把吃不了的粮食就地分给农民,一时间数十名青壮年弃耕加入绺子,老五更绺子兴旺起来。 三日后,翻垛先生把八月节的安排详细向大柜说明:按六六大席准备的,老粗(牛)横川子(三头),爬山子足(羊10只),尖嘴子(鸡)…… “黑心皮子(狼)呢?”大柜老五更问。 《玩命》a卷(3) “我查看一遍,狼油火把还有三十多支,加上松明的,猪油的,点个通宵足够了。” “不是用它上亮子(点灯),让弟兄们吃顿狼肉。”大柜老五更说得咬牙切齿,“我要对得起死去的弟兄。” “好,我这就派人去打。” “至少要满把子(五只)!”大柜老五更定下狼的数目。 并非此绺子有过节必吃狼肉的规矩,鸡鸭鱼猪狗牛羊,甚至山珍海味也能弄得到,干吗偏要吃狼肉呢?事出有因。 那次,大柜老五更带三个鬍子去偏远小镇赌钱归来,行至荒原时月已升上中天,大地一片灰濛濛,一座座牧人盘在甸子上的草垛,高高地山一样矗立,突然,走在前面的老五更,他的坐骑长嘶一声立刻顿足不动,只见无数绿色亮点在四周闪烁。 “黑心皮子!”大柜老五更掏出枪告诉随来的鬍子,他十分冷静,面对的狼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群。尽管他们四人都有武器,但子弹却极有限,弹尽后难逃狼口,唯一的生路就是尽快到前面大草垛,爬到上面躲避,或许可免于殉葬狼口,他果断命令:节省子弹,连子(马)靠近,杀出条血路,冲上草垛。 狼大概看出鬍子的打算,以其不顾生死的气概堵截。鬍子百发百中弹不虚发,狼哀嚎着一排排倒地,距离草垛还有段路程,狼再次更疯狂地勐扑过来。这是一次生死搏斗。鬍子两匹马被狼咬倒,大柜老五更命没失去坐骑的鬍子救起落马的鬍子,他把腰间那颗自制的土雷狠命甩出去,巨响惊天动地,狼被突如其来爆炸震慑住,四处惊散、逃遁,趁此空隙他们爬上大草垛,坐骑不肯离去,老五更挥鞭抽下,驱赶马离开草垛,那两匹马昂首咴咴嘶叫几声后,逃走。 嗷嗷几声狼嗥,狼群重新聚集,将大草垛团团围住。再一次朝上爬,未成功。一只老狼带头叼草垛的草,众狼效仿叼拽草,哧哧!草垛震颤,逐渐降低。 用不了多时,草垛低了,狼便可冲上来。 “大爷,咋办?”一个年纪小的鬍子沉不住气啦。 是啊,狼一口口地叼草,草垛眼瞅着下落……喊吧,此处前不着村后不巴店,谁能听得见?朝天鸣枪,深更半夜谁会来救?大柜老五更一时也没了主意,他将所剩的最后一颗子弹推上膛,准备与狼决一死战,当然生还的希望相当渺茫。 生死攸关的时刻,一声沖霄的马嘶长啸,一匹马如黑旋风一样疾奔而来,月色中可见它长鬃直立,大口张开,沖入狼群连踢带咬,杀出一条血路到草垛下,它向大柜咴儿地叫,并将身子靠近草垛,等待主人骑上它。 第3页 “大爷,你快走吧!”三个鬍子异口同声催促,并把自己的枪递给大柜,“带上吧,冲出去。” “好兄弟啊,我尽快带人来救你们!”大柜老五更眼圈红了,他知道三个弟兄已没救,在他手持双枪冲出狼群时,后面传来悲怆的喊声: “大爷,我们来世再见吧!” 返回老巢,老五更率队伍赶来,狼群已散尽,除了见到几块带血渍的破衣烂衫外,连块人骨头都未找到。 天上一轮清月。 鬍子老巢土院内燃起篝火,数支火把也点燃,照亮张张酒醉的脸庞。最后,还差一道大菜尚未做好——烤狼肉。 五只肥狼架在篝火上精心翻烤着,幽幽肉香飘溢而出,连守在土炮台上站岗的鬍子都闻到了诱人的香味,忍不住直咽口水。 大柜老五更面前一熘放着五个鲜红的狼心。他先用刀子削一片,蘸上咸盐花,入口前叨念一遍被狼吃掉的三个鬍子的名字,而后吞下那片狼心。左右分坐的四梁八柱也照大柜的样子,分吃狼心。 烤好的狼肉抬上桌,大柜老五更和众鬍子分吃狼肉……然而,一场悲剧发生啦,数以百计的狼从各个角落涌进大院,烂醉如泥的鬍子刀枪抵抗,整整一夜枪声、狼嗥、哭喊声不断,到了黎明,这里一片死寂。 几位偶然经过此地的人,见一条浑身是血的老狼,叼着一把匣子枪,踉踉跄跄跑向荒原深处。 《玩命》a卷(4) 故事3:替身 日本宪兵队和伪县警备队将旺兴村团团包围,向村内打炮、扫射冲锋鎗、投掷手雷,未见抵抗便蜂拥进村,挨家逐户地搜查,然后把全体村民赶到大场院里。 日本宪兵队长咿哩哇啦一阵后,警备队长开始训话:“太君说啦,不难为大家,只要说出共产党游击队长王顶藏在哪里,全村老少爷们就可相安无事,提供线索者太君大大的有赏。” 百多双惊恐的眼睛望着黑洞洞的枪口、亮闪闪的刺刀、呲牙咧嘴的大狼狗。其实游击队长王顶几天前和日本兵打仗负伤后养伤在本村,至少有十几个人知道重伤未愈的王顶队长藏在一家的白菜窖里。 王家出了两个闻名乡里的人:老大王顶参加抗日游击队,率领七十多人活动在爱音格尔荒原,与日伪地方武装为敌。一次狙击骆驼队,杀死日军多名,结果招致日军报復,血洗了旺兴村,杀死数名村民。王顶的妻子及三岁的儿子均遭杀害。当时王顶率游击队在外打仗未能回村救人,自己倖免罹难。除此,王家老二王立也毫毛未损。 王立与王顶是双胞胎,人生路走得截然不同。他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成为惯匪,报号穿山虎,自诩绺子局红(绺子强大),管亮(枪好),方圆百里人人知道,恨他怕他。因此,王顶在旺兴村民中是英雄,王立在村民心中是匪枭。假若日本宪兵要村民说出王立藏在哪里,知道的都会告诉日本鬼子。 然而,王顶除非被日本鬼子搜查出来,不然绝对没人告密的。 本是深秋时节,冷风嗖嗖,加之置于刺刀寒光之中,村人瑟瑟发抖,场院内气氛异常紧张、瘆人。 手拄战刀的日本宪兵队长,三角眼眯成一条缝,他有绝对准确的情报:王顶在村内养伤,人就躲藏村中,在场的一定有人把他藏起来。 “乡亲们,咱可别为一个共产党分子惹来杀身之祸啊!”警备队长煽动、蛊惑说,“王顶的游击队被太君消灭了,剩下他自己单枪匹马成不了气候。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王顶斗胆杀死太君,这次太君专向他一人讨还血债,与乡亲们秋毫无犯。知道的,快说吧!” 场院仍然沉寂,没有人站出来,没人开口。 嚓嚓嚓!日本宪兵队长倒背双手,开始在人群面前走来走去,目光在每张惊恐的面孔上闪过。突然,他指着一位老者,用很流利的中国话说:“你的劝劝,说出来,统统没事。不然,统统的……”他野蛮地用手抹一下老者的脖子做砍头状,问:“你的明白?” 或许是巧合,王顶就藏在他家的菜窖里,儿子是游击队的班长,他死也不肯泄露。老者此刻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所担心的是全村人的性命,找不到王顶日本鬼子就要杀人,恐怕多人毙命,一场血腥屠杀不可避免。面对日本宪兵狰狞面孔,他摇摇头。 “死啦……”日本宪兵队长一挥手,老者被拖到一边,乱刀扎死。 咿哩哇啦,又是一阵东洋语。 翻译喊道:“不说出王顶藏在哪儿,每五分钟就枪毙一个人,直到说出为止。” 一个庄稼汉子被杀。 一个孕妇被狼狗掏死。 一个小孩子被刺刀挑出场院墙外。 依然没人供出王顶,日本鬼子声嘶力竭,机枪对准村民准备扫射。 “住手!”一声断喝,一个手缠绷带、走路蹒跚的人走进场院,那人凛然道,“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王顶。” 束手就擒游击队长王顶后,日本宪兵队长有些狐疑:一个顽固不化的游击队长竟然自投罗网? “他是为解救村民。”警备队长一语解疑。 日本宪兵放了村民,押着王顶离开旺兴村。 几年后,那个日本宪兵队长被游击队追杀,逼到死路,游击队长举枪问道:“队长先生,认得我吗?” 第4页 “你?!我餵了狼狗!”日本宪兵队长肯定地说。 两年前,王顶在旺兴村自投罗网,押回宪兵队受到百般折磨,后投入狼狗圈,死到临头的宪兵队长疑惑道: 《玩命》a卷(5) “我的不明白!” “那就回你日本老家,慢慢明白吧!”游击队长王顶的子弹掀飞宪兵队长的脑壳。 后记:1984年,经过对原鬍子大柜王立替兄赴死事件再次甄别,并根据上级有关部门文件精神,确定王立为投诚人员身份。 故事4:死期孩子 鬍子现水子蔓(姓钱)在春销堂妓院和小金花并排躺着抽花烟——他吸口烟吐出,一串烟圈升起,小金花吐出烟柱,可就是没能从烟圈中穿过,现水子很不高兴,扔掉烟:“你还是给爷唱曲吧!” 浓妆艷抹的小金花在春销堂姑娘中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她从十五岁开苞(破身)接客,已有六年娼妓生涯,由于长得俊俏,接触的嫖客就多啦:粗俗的、斯文的、财大气粗的,总之各色人物。眼下身边这位,言谈举止粗鲁得充分。勾引男人的绝活用不着使,她唱起情窦初开时学的下流窑调儿。 鬍子现水子经不起小金花窑调儿的挑逗,恶狼一样扑向她。现水子习惯干完那事让女人搂着睡一觉,偏得私房钱的小金花固然百般顺柔、千般体贴、万般爱抚。把魁梧大汉拥在怀里,哄婴儿一样轻拍浅唱,他渐渐睡去……后被一阵歌声吵醒,琵琶声中优美的歌儿流泻: 二呀二更里呀, 抚琴唱青楼。 哥是好猎手呀, 妹妹不担忧, 恶虎若起伤人意, 好哥哥,刀枪在手拦虎头。 自从包下妓女小金花起,半月中他第一次听她唱如此好听的歌。他就在和她厮磨中知道她的身世:爹娘死时欠下的棺材板钱,十三岁的她就以二百块大洋自卖给春销堂,当起了死期孩子(终身为妓)。 现水子提出要带她走。 小金花说比登天难。 横草不卧的鬍子现水子,顾不得妓院的规矩:死期孩子是不能赎身的。他将身上所有钱摔在老鸨子面前,霸气地说:“我领走小金花!” “这位爷,小金花是俺春销堂的堂花,人品出众,人见人爱。在亮子里镇,局里的姑娘多的是,可哪个比得上小金花呢?”老鸨如数家珍。 “差钱?”现水子明白老鸨子话中含意。他离开春销堂时,谁也没发现他仔细地观察妓院的环境。 没出几日,春销堂老鸨子被鬍子绑票,赎她的条件是用小金花换人。 经受不住鬍子折腾,老鸨子写信给大茶壶,让他把小金花送到鬍子指定地点。在一片荒芜的沙坨间交换了人,现水子目送接老鸨的花轱辘牛车走远,将小金花抱上马背策马走进荒草甸子,在一个傍坨朝阳地窨子前停下,他说:“到啦。” 地窨子光线不充足,但却十分温暖,灶坑里燃着干牛粪,锅里煮着只羊窠郎(扒了皮的羊腔子),香味儿飘满屋子。 这是一个浪漫的夜晚,他俩喝酒做爱,做爱后喝酒。小金花幼小进青楼,给老鸨子倒尿罐子、烧烟炮,苦熬到十五岁,被大茶壶破了身。她记得老鸨子主持开铺仪式上,她向供桌上的“插花老主”磕头,当说到今后要开铺接客时,泪水从心底涌出……从此,她成了不自由身,备受掌班的拘管、受嫖客折磨,今天是最快活的日子。她似乎没有去想明天,乃至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策划绑架春销堂老鸨子,现水子悄悄为小金花准备许多钱,搭救出火坑,让她去从良。 黎明,一对疲惫的人睁开眼,现水子说:“我今天要回绺子,弟兄们等着我,我是大柜。” “那我呢?” “带上钱回老家吧,找个好人家,买几亩地种。” 现水子把几年强取豪夺来的大洋、金粒子、珠宝首饰全给了小金花。 对鬍子略知一二的小金花,知道留不下现水子,依依不捨却显得很刚强,没掉一滴眼泪,收起那些钱物,怀抱琵琶,深情地说:“我给你唱个歌,留个念想吧!” 五呀五更里呀, 酣夜唱晓鸡。 为哥披戎装呀, 《玩命》a卷(6) 挥泪惜别离。 铁马冰河路千里, 妹盼哥,千里明月照凯骑…… 现水子用马送小金花一程,分手泪眼对泪眼,相互嘱咐叮咛,相约再见面再相聚。 别后,天各一方,彼此音信断绝。光阴似箭,现水子在思念小金花中两年过去。 他再次走进亮子里镇,到妓院百卉堂。 老鸨子问:“这位爷你有相好的姑娘吗?” “少啰唆,把你局里最好看的姑娘都叫出来,爷挑一个。” 水仙、白芍药、红玫瑰、金蔷薇、绿牡丹……百卉堂以花为艺名的妓女鱼贯而出,现水子的眼光在一个叫秋海棠的姑娘身上戛然停住,并跳跃一下,他说: “我就要这个。” 妓院里负责监视妓女的“大茶壶”,悄悄从门缝往客房里偷窥,见秋海棠直直跪在嫖客面前,泪流满面…… 《玩命》b卷(1) 第5页 我今来入伙, 就和兄弟们一条心。 如我不一条心, 宁愿天打五雷轰, 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我今入了伙, 就和弟兄们一条心。 不走露风声不叛变, 不出卖朋友守规矩。 如违反了,千刀万剐, 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土匪《拜香词》 故事5:蓝圈密令 爱音格尔荒原上的日本关东军大本营,山野大佐接到报告,他亲自部署指挥的军、警、宪、特联合讨伐鬍子部队连连受挫,给养军车屡遭鬍子袭击……恼羞成怒的山野大佐,在军事地图上的满洲西部边陲重镇——舍伯吐画个硕大蓝圈。 蓝圈密令山野画下的蓝圈是一次极为机密的军事行动,后被称为:“蓝圈密令。”驻守舍伯吐镇的骑兵队长荣川少佐立即执行这个密令。 一 舍伯吐镇已实行宵禁数日,夜晚没人敢违背皇军禁令上街。昔日那舒绅缓带、悠哉游哉的古城人忽感夜晚恐怖,风声鹤唳,诚惶诚恐:户户门窗插牢闩紧,钩杆铁齿在手,以防不测。 镇治安肃整机构贴出告示: 入夜鸣枪三声后,居民停止一切户外活动。临街的买卖店铺一律打烊关门,夜市夜卖收摊……违者格杀勿论。 农历大暑节气后,鬍子马队几次贸然攻城,烧杀、绑票、抢掠。相安无事的清平世界,被杀杀砍砍抢抢夺夺的流贼草寇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鬍子胃口越来越大,抢日本人开办的几家商贸株式会社,袭击伪警署和日军的骑兵草料场。 荣川率骑兵奉命进驻舍伯吐,按山野大佐的命令,组成联队剿匪。爱音格尔荒原草深村稀,适于鬍子人马藏身。联合部队浩浩荡荡地讨伐数日,弄得人困马乏,筋疲力尽,到头来只消灭撞到枪口上的几股小绺鬍子。然而这次清剿目标——威震荒原的两大绺子滚地雷、江北来鬍子毫毛未损。 荣川接到山野大佐密令,急急收兵,龟缩城中,并加强了防范,掘壕垒墙,修筑工事,实行戒严令,组成一支特警队,在城区内昼夜巡逻……黑云压城,舍伯吐小镇充满恐怖气氛。 大自然对此不屑一顾,月儿依旧洒着柔和的清光,湛蓝的星辰顽皮地挤眉弄眼,夜莺深情地甜甜浅唱。小镇也有一处与大自然恬静、安谧融合的地方——地处繁华闹市区的穿山甲铁匠铺旁边的那个别致幽静小院。 此院门前挂的四盏纱灯,映出蓝底黑字“天下一家村”牌匾,朱门虚掩,可见花红柳绿,画栋雕梁,悠扬胡琴,曲调缠绵。曲径深处,纱罗幔帐里,男女淫笑盪语盈盈不绝。 天下一家村是远近闻名的妓院,乳白色小楼是典型的俄国式建筑,白楼顶镶着木马头和木浴巾,酷似俄国亚玛街上特雷佩妓院。可是眼下此楼业主已不是当年的俄国人和皮肤白皙、肥臀大乳的欧洲女人。妓院几经变故几经兴衰。如今落入中国老鸨手中。二楼设置高级房间,沙发软凳,绸被绒幔,姑娘们年轻漂亮,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所接的客大都是商贾大亨、军警宪特,总之都是小镇名流。一楼陈设简陋,薄板隔成的狭窄阴暗房间里,铺盖脏兮兮的被,酒味、低劣菸草味、臭汗味令人作呕。这里的姑娘多是烟花风尘中的人老珠黄者,或是因生活所迫临时出来卖淫的,她们所接的客大都是车船店脚衙等社会地位低下人物。 这天夜里,当巡街的特警队刚从天下一家村门前走过,便有一只青布圆口布鞋迈进妓院门槛。望门盼客的老鸨子一见来人,见鬼似的紧张起来,慌忙朝窗外瞧瞧,未见有人跟踪盯梢才放下心来,颤声问道:“大爷,要哪个姑娘陪您老人家?” “妈的,明知故问!”来人骂咧咧,从褡裢里掏出一把大洋哗啦啦甩过去,语气生硬,咄咄逼人道:“你没活够吧?” “樱桃红!”老鸨子破锣嗓子卖力地喊,“来客啦。” 《玩命》b卷(2) “来喽,来喽!”尖细、娇滴声先飞下楼来。身材苗条、面若桃花的姑娘出现在楼梯口,当她目光落在来客身上,大吃一惊,一股凉气顿贯全身,双脚便钉在木楼梯上。很快,她便从惊怔中醒过腔来,匆匆下楼,完全破了老鸨给她们定下的规矩:接客时要轻盈舞步,面带微笑。此刻,樱桃红拉着来客的胳膊,急如星火,慌忙上楼去。 老鸨子望着俩人的背影,嘴角牵动一下,狡黠地冷笑几声。随后拿起鹰洋,鸡爪子似的手指娴熟地弹得三块鹰洋同时在四仙桌上滴熘熘地乱转,划着名重重弧线,闪烁出诱人的银光。正得意之中,勐然一声哐当,那声音吓她一跳! 一双锃亮黑色皮鞋,牢牢站在镶花地板上。老鸨子急忙上前迎接,精瘦肩膀放荡地一抖,抖出风骚。假若倒退回去几年,来客会牵着她的手,迫不及待地到房间去。 “崔翻译官,”老鸨子殷勤地说,“百里香正等您呢!” “我要樱桃红!” “实在对不起,”老鸨子不敢得罪日本骑兵荣川队长的翻译官,客客气气地说,“她今天有客啦,明天一定好好陪你。” “混帐!”崔翻译官脸色陡变,横眉竖目,忿然道,“谁敢和老子争嘴?我今天毙了他!” 第6页 “使不得……”老鸨子阻拦道。 “滚开!”崔翻译官拔出手枪,气势汹汹地上楼去。 “我的天妈呀!”老鸨子顿时紧张起来,刀枪相见,二虎争斗,一旦出了人命,小小的妓院怎能担罪得起啊!她立即吩咐领班的,速去警察署报告。 在舍伯吐镇,除了日本人,没人不怕崔翻译官。他看谁不顺眼,只对荣川咿哩哇啦几句,那人很快血染东洋战刀。樱桃红是小镇名妓,口如樱桃,腰肢纤细,魅力诱人。崔翻译官被她风韵姿色所倾倒,只因随荣川队长出城剿匪,半月未见樱桃红,趁今夜闲暇与她销魂,可万没想到竟有人抢先和樱桃红……他傲慢地走近樱桃红的房间,忽听到女人娇滴之语,心中醋意大发,妒火烧出一腔愤恨。 “来支花烟!”男的声音。 “一花两花?”女的声音。 “快滚!”他蛮横地挥枪捅碎窗玻璃,枪嘴挑开金丝绒窗帘,喝道:“痛快给老子倒地方。” 大杆子?!这一带鬍子对当兵的都如此称唿。崔翻译官暗吃一惊,通过这句黑话,断定嫖客是鬍子。然而,鬍子除四梁八柱外,没人嫖得起名妓。说不定,是一条大鱼……他扣动扳机,子弹击中嫖客大腿,那嫖客抱住樱桃红翻滚下床,疾迅开枪还击…… 很快,荷枪实弹的舍伯吐警察署马队赶到妓院,警察端枪冲进来。此刻,楼内一片混乱,妓女、嫖客吵吵嚷嚷唿唿叫叫,来不及穿衣服的,就胡乱扯过褥单、枕巾之类的东西遮掩羞处,朝楼下涌,被警署科长鸭子跩(此人姓窦,走路呈交替两边晃的姿势,人送外号鸭子跩)枪口拦住,命令道: “都回自己房里,不准喊叫。” 妓女、嫖客面对咖啡色礼帽下这张威严面孔,不寒而慄,悄然退回到各自的房间,他们也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二楼尽头的樱桃红房间外,中弹倒地的崔翻译官胸口咕嘟嘟朝外冒血,脸色如纸,奄奄一息,他断断续续地对鸭子跩说:“窦科、长,胡……鬍子大……柜。” 装饰豪华的樱桃红房间里,地毯上的嫖客昏厥过去,握在手中的净面匣子枪冒着白烟,浓烈的火药味瀰漫着。鸭子跩一眼便认出嫖客正是联合讨伐队追杀的重要目标鬍子大柜滚地雷。鸭子跩命人送滚地雷去医院抢救,特派数名人员保护,防止鬍子半路劫走他。同时,命令警察从床下拉出樱桃红,带回警署羁押。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鸭子跩连夜去叩荣川骑兵队长的大门。 荣川寓所设在日本兵营内,戒备森严。鸭子跩出示了荣川发给他的特别通行证,顺利通过三道门岗,最后来到一所小洋楼前,他向懂得一点汉话的卫兵说:“我有紧急情况向队长报告。” 《玩命》b卷(3) 空荡荡的客厅里,荣川身穿睡衣接见鸭子跩。 “报告队长,崔翻译官遇刺身亡。” “何人所为?” “鬍子。”鸭子跩说,“鬍子大柜滚地雷,他受了重伤,正在同泰和医院抢救。” “么细!”鬍子大柜意外落网,荣川大为惊喜。用区区翻译换来个鬍子大柜,很值得。 “队长,我有个想法,既不损失一兵一卒,又能清除匪患。”鸭子跩出谋道,“我们利用滚地雷……” “你的大大地聪明。”荣川夸奖鸭子跩一番,说这是条锦囊妙计。其实,荣川的上司山野大佐的蓝圈密令……荣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密令内容,鸭子跩的计策与蓝圈密令某些内容不谋而合:饵以重利,劝降鬍子大柜,拉过他的绺子编成特混兵队,利用鬍子的力量去消灭鬍子。荣川得意地说:“你们中国有句成语,叫做以毒攻毒……” 二 远离舍伯吐镇的荒原深处,人迹罕至的连绵起伏的沙坨中,有个名叫三不管的小村。全村原有二十几户人家,干打垒泥巴屋,可怜巴巴地拥挤在一起,很像黄羊子甩掉的粪蛋,遗落在荒原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如此冷僻、荒凉村落,恰让鬍子相中,它便于蛰伏,很少受外界骚扰。滚地雷绺子开进三不管小村趴风(躲藏),小村人惧怕昼伏夜出、打家劫舍的鬍子,便携儿带女逃离村子。人去村空,现成的地主土大院成了鬍子老巢。 连日来,土大院内正房的油灯整夜不熄,四梁八柱个个都熬红了眼,万分焦急盼望大柜滚地雷回来。他已离开绺子去舍伯吐镇二十天有余。往常他夜去晨回,从无闪失。可此次却数日未归,使鬍子们大为不安。 “二当家的,”水香说,“大当家的带着跑梁子(手枪),城里住着小日本,夜晚又有蹦子(警察)巡街,会不会叫他们发现。” “对,大哥肯定背累(遭难)啦!”炮头急切地说,“二爷,你快拿个主意吧!” 在场的绺子四梁八柱——翻垛先生、稽查、总催、秧子房当家的、红帐先生、商先员、花舌子、粮台,纷纷要求速去舍伯吐镇救大柜滚地雷。 按鬍子规矩,大柜不在绺子,一切事情便由二当家的二柜全权处理。二柜大和一时还下不了决心,大柜滚地雷临走吩咐,轻易不可把绺子拉出去。二柜想:滚地雷武艺高强,怎会轻易落入魔掌?众弟兄至此不知道滚地雷到舍伯吐镇干什么,四梁八柱也只晓得大柜去拜蛐蛐(走亲戚)。滚地雷去逛窑子,仅二柜一人知道。 第7页 每年绺子撂管(暂时解散),大柜、二柜便一头扎进妓院,包占名妓,终日销魂厮守,出生入死抢夺来的鹰洋、奉票、流通券,滚进了老鸨子的腰包。其他鬍子只能在撂管时,闻闻女人的味儿。拿局(重新集结)后,就绝对不准许沾女人的边儿,就是四梁八柱照样不准,这是钢铁般的绺规,违者杀头。为此,身为鬍子大柜的滚地雷同样不能去逛窑子。去年,撂管时滚地雷在舍伯吐镇天下一家村结识名妓樱桃红后,半月不去与她幽会,便黯然沮丧,像犯了大菸瘾。 那夜,二柜大和说:“大哥,今晚你去贴了干(搞女人)吧,绺子暂由我照应着。” “二弟,”滚地雷瞅眼二柜,心里苦涩涩的。倘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不幸的事……他俩将一起去天下一家村开开荤。临离开老巢滚地雷说,“我明早赶回来。” “不忙,你多乐呵几天。”二柜大和骑马送他出了三不管小村。望着滚地雷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可怜。去年清明节前在荒原和日本骑兵遭遇,手榴弹炸掉裤裆里的玩意,二柜大和永远沾不了女人的边啦。作为生死弟兄,他从内心真诚祝福大柜如意。哪曾想,他这一去数日未归……这样毫无希望地等咋行?他终于拿定主意:“拔几个字码(挑选人),磨快青子(刀),跟我到舍伯吐镇望水(侦察)。” 挑选出的精兵强将,备好了马结集在院子中,待命出发。二柜叫来翻垛先生,令他观观天相。每每鬍子去攻打土窑、劫越货物,行走方向、出发时辰等,都不是随随便便的,要由翻垛先生求神问卦后来确定。 《玩命》b卷(4) 翻垛先生摘下帽子,虔诚乞求神灵:“十八罗汉各路仙爷,给我们指指明路!”然后抛帽子向空中,帽子落地帽遮所指就是“开门”,即当夜应行走的方向。翻垛先生高声喊道:“南门开,南方大路平坦坦。” “挑!(出发)”二柜潇洒地一抖马缰绳,十几匹快骑箭射一样飞出荒凉的三不管小村。急促马蹄踏碎星夜,每经过一个村落,引起半村狗吠,惊恐万分的村民赶紧给眼光娘娘、观音菩萨磕头,乞求神灵保佑,别遭鬍子抢劫。 马队旋风一样来到舍伯吐镇丈高的城墙下,二柜大和吩咐把马藏进树林中,留下两人照看,其余人跟他翻墙进城。 舍伯吐老城始建于清朝末年,城墙用硷土打成,虽经数载风剥雨蚀,依然坚固如磐,能阻挡车、马、人通过。处于安全考虑和便于管制,墙顶布设三道“铁刺鬼”。城门旁修筑水泥钢筋结构的碉堡工事,荷枪实弹武装人员终年把守。夜晚城门关闭,禁止出入。 二柜大和一伙人马,剪开“铁刺鬼”,猫似地翻越高墙,直奔天下一家村妓院。 “爷……”老鸨子开门见是熟面孔二柜大和,惊出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说,“你们大爷叫警察抓去了。” 三 舍伯吐镇警署后院的两间青砖房,窄小的窗口透出幽暗灯光,门外布两道岗哨:外一道是黑衣警察,里一道是便衣特务。鬍子大柜滚地雷羁押在这里。 滚地雷在妓院受点轻伤,经日本随军医生治疗,伤口好转后便押在宪兵队密设警察署内的审讯室里。滚地雷第一天受审,面前摆放各种刑具,几个粗壮如牛的职业打手候在一旁,个个凶神恶煞,目光冷冰满脸杀气,随时听令施刑。 “据我警方掌握,你是大柜滚地雷。”警署科长鸭子跩开门见山道。 “正是爷爷。”身陷囹圄的滚地雷依旧匪气,毫无惧色叫嚣道,“你他妈的能把爷爷怎么样!” “打死太君翻译官,你明白受何种制裁。”鸭子跩语气和缓,对桀骜不驯的鬍子大柜,怒气不动。叫人送来烟枪、烟灯一副,盘起鸭子腿儿,五短的身材深埋在椅子里,悠闲自得地滋味儿抽起大烟。 抽大烟成瘾的滚地雷,对那烟味儿特别敏感,贪婪地唿吸,觉得舒坦,真他妈的香!时过不久,滚地雷感到有种难以忍受的折磨,狠搓狠揉他的心,眼皮沉沉地睁不开,嗓子眼奇痒,菸瘾犯了。 鸭子跩慢吞慢吐,惬意地哼着俚曲儿。双目微闭,陶醉在无穷的乐趣之中。他把自己当成鲜活的诱饵逗引鬍子大柜上钩。使用这一招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待鬍子,靠酷刑肉罚不行,这些流贼草寇,个个都是滚刀肉,置生死于度外。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即便剁掉他一条腿,也难换出个服字。 “妈个臭b!”滚地雷最终没经住菸瘾折磨,歇斯底里狂喊:“要杀要砍,早点动手吧!” “息怒,息怒。”鸭子跩睁开眼,吐出一口烟,狰狞地笑笑。见滚地雷痛苦不堪、抓心挠肝,已失去往日的威武和雄风,心里好痛快!但不能就此作罢,达到预期目的还需继续恶作剧。他重新装上大烟神抽一通,乳白色烟雾源源不断地飘向滚地雷。这招儿,够损的。 大柜滚地雷从拉起绺子到今天,负过刀伤枪伤无数次,缺水喝过酸臊马尿,千百种折磨都咬牙挺过去,唯有这该死的大烟,使他连死的心都有啦。 “荣川队长欣赏你们绺子,个个是汉子,骁勇善战,侠肝义胆。尽管你们劫过太君的军车,又打死翻译官,但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前仇可一笔勾销。”鸭子跩摊牌说,“太君愿出重金招募你的绺子,组成一支特混骑兵队……” 第8页 “放屁!爷爷不当降大杆子(投降当兵的)!” “怎么是降呢?把绺子拉进来,武器、给养、军饷太君出,指挥权归你,你就是小队长,每月二百块大洋。” “我升官,弟兄们却狗毛也捞不着。有难同当,有马同骑,我不吃独槽食。” 《玩命》b卷(5) “请你放心,太君绝对亏待不了你的兄弟们,凭功受赏,按月发饷。”鸭子跩觉得滚地雷动了心,深入地劝道,“你拉起绺子,无非为了众弟兄温饱。编成特混骑兵队,好枪任用,好马任骑。住营房、吃白米、猪肉……”鸭子跩套近乎道,“你我吃一条河水长大的,人不亲土亲,我能给你窟窿桥走么?来,尝口烟吧。” 滚地雷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烟枪,忽然省悟,将烟枪和搓成细条条儿的大烟稠土扔到地上,咂咂嘴,咽下唾沫,恨恨地骂:“妈个臭b!”谁也说不清楚他是骂自己,还是骂鸭子跩。 “认真地想想吧。”鸭子跩挥挥手喝退打手,吹灭那盏油灯,铁门关上,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清冷的月光从小铁窗可怜巴巴地挤进来,扭曲得像一条软体虫子。滚地雷感到伤口隐隐灼痛。思忖此次来舍伯吐,心里很内疚。数日未回绺子,弟兄们着急上火,万一鲁莽干出蠢事——来城找我,遇上军警宪特,可就惨啦。警署的鸭子跩狗嘴岂能吐出象牙?过去绺子没少遭当兵的追杀,恩恩怨怨难化解。当然,整天躲躲藏藏,餐风饮露,归终该有个安身落脚的地方啊!去年打白皮子(冬天抢劫),冻死七个崽子(小鬍子)。编成特混骑兵队,冬有棉,夏有单,好枪任用好马任骑,兄弟们能享享清福,约摸(见)形势不好,再将人马拉出去也不迟。哎哟!伤口锥子扎一样疼痛。当着外人的面即使抠出心肝肺来,大柜也不会呻吟一声。黢黑小屋剩下自己才呻吟一声。他蓦地想起扔在地上那块大烟,平素受伤不敢进医院,实在忍受不住伤痛,就喝一点大烟顶一顶,他正是这样染上毒瘾的。 黑暗之中,滚地雷摸到那块软乎乎的东西,气味、手感是那样的稔熟。他自语道:“成色真他妈的不错。”他恨不得立马将烟土塞进烟枪,痛痛快快地吸它天翻地覆。烟枪、火柴都在,显然鸭子跩故意留下的。那股很香的烟雾直贯心底。他倏然觉得美妙时刻即将来临,朦胧感到走进樱桃红的房间,眼盯她解开最后一个钮扣…… 夜色笼罩着舍伯吐小镇,深灰色天空星光闪烁,夜莺浅唱汇同护城河里的蛙蟾鼓譟,一起钻进囚室,外部世界的自由空气赶走滚地雷的睡意,一股浓郁亲切的草青味在血管内涌动,眼前展现苍茫原野,跃上马背,驰骋一番,多么惬意啊!他凑到窗口前,目光被一道模煳墙壁挡住,冷清月色中的院落阴森可怖,哨兵的皮靴踩得木地板嘎吱嘎吱地响,顶楼透出一丝灯光,这是一个隐蔽的瞭望哨,两挺歪把子机枪居高临下地控制警察署大院,即使二柜大和带众兄弟来,也难攻进院来。 面对漆黑的世界,滚地雷感到孤独,没兄弟在身边的日子实在难熬啊!这些日子除看守按时送饭,再没人来,鸭子跩也没照面,滚地雷一直没想好是否归降。 忽一日,囚室厚重铁门开了,进来几个武装狱警,把滚地雷蒙眼、捆绑,押上带篷的马车。驰出警署大院后,开始马车走了一段平坦的路,而后便颠簸起来。他断定马车已出城,股股略带腥味儿的空气扑进篷车,这说明马车开始在河边行走。不久,树叶霉烂散发的气味飘来,马蹄音的重叠,车老闆吆喝便有了回声,显然,马车钻进树林子。 马车停稳,滚地雷被拖下车。强烈日光穿透繁茂枝叶,尖锐地刺眼,一阵眩晕过后,滚地雷看清面前是洒满金色光线的林间空地,舍伯吐镇无人不晓,从清朝末年起,此地便是处决犯人的法场。 滚地雷感到死神即将叩门。对于死,鬍子没一个怕的,从挂柱拜香入绺子起,就把脑袋掖到裤腰沿上,生死早置之度外。很快,又有几辆马车到来,十几个五花大绑、蒙着双眼的人被押到弹痕斑斑的杨树下,周围站满荷枪实弹的日军宪兵和警察。 蓄撮儿小鬍子的日军曹长,向骑在枣红马上的荣川咿哩哇啦一阵。荣川着笔挺的黄色军服,佩戴战刀,鼓鼓的马裤,黑色皮靴,肩章闪光,显得神气、高傲。 《玩命》b卷(6) “报告队长,”鸭子跩一副奴颜、一身媚骨道,“都准备好了!” 趾高气扬的荣川抬起右臂,雪白的手套一扬如一道闪电,执法宪兵端起枪,枪刺下太阳旗飘扬,忽啦啦飘出一片血色,乌黑枪口对准捆绑着的人。荣川讲着日语,鸭子跩翻译道: “滚地雷,太君说这是近日抓获的土匪,今天要就地正法,你指认这里边有没有你绺子的弟兄。” 日军曹长下令去掉蒙眼布,押着滚地雷上前辨认。第一张面孔血迹斑斑,是二柜大和,滚地雷惊异道:“二弟,是你?” “大哥!”二柜大和意外见到大柜很激动,他说,“我带弟兄来找你,叫当兵的给码起来(捆起来)。” “你好煳涂!”滚地雷埋怨道。 “大爷,”被俘的十几个鬍子,生死攸关时刻见到大柜,无疑是见到救星一般,一齐投来求生的目光。 第9页 拉起绺子报号当大柜,滚地雷第一次衣帽不整,且赤手空拳,狼狈地从与之朝夕相伴、生死相随的众兄弟面前沮丧地走过,心情铅一样地沉重,步履迟缓。脑际呈现他们入伙时喝血酒盟誓的场面……他颤抖的手逐一拍下弟兄们的肩膀。众鬍子从大柜眼里获得一股凛然的力量,个个挺胸昂首,表现出临死不惧的英雄状。滚地雷转身站在二柜大和身边,跻身伏法者行列,突然狂喊: “妈个臭b日本大杆子,开枪吧!” 一阵剧烈的枪声,爆豆一样响起,惊飞林间栖息的鸦雀,数片树叶从凝滞的烟雾中纷纷坠落…… 四 法场那阵剧烈枪声响过,视死如归的鬍子无人中弹倒下,他们感到莫名其妙。 哈哈,荣川捧腹大笑,然后咿哩哇啦。鸭子跩翻译道:“太君说,你们是绿林好汉,胆量和勇气大大的,倘若你们愿意接受改编,太君欢迎!否则的话……” 一场虚惊过后,弟兄们安然无恙。滚地雷十分清醒,不答应小日本,十几个弟兄在劫难逃。怎么办?他开始用隐语黑话对二柜大和说: “风紧(事急),咋整?” “来河子(自己弟兄们)跌了(被捉),看风(观形势)使舵吧。” “先避风(躲避),答应他们,熏的(虚假)。” “熏的。崭(好)!”二柜大和贊同。他与日本兵结下的仇怨很深,将绺子改编成特混骑兵队,归小日本管,心里实在不痛快。但他望眼众兄弟,最小鬍子才十五岁,他一朵花没开呀!这样一死实在可惜…… 滚地雷大步出列,对荣川说:“放开我的弟兄。” “么细!”荣川喜上眉梢,命令松绑,他改用流利的中国话对滚地雷说,“我们待人宽宏,不强人所难,先回城去,你们兄弟间可以商量,再答覆我。” 舍伯吐镇西城区,原有的商号、居民、作坊统统被赶走迁出,房屋拆除后,重新建起黄颜色的高墙深院——骑兵营地,平头百姓一律不得进入此地区。马车驶进一个宽敞大院,这是荣川拨给他们的营房,滚地雷觉得眼熟,很快想起来“九?一八”事变前,这里是镇上很有名的大车店,如今已改建成备用营房。 “弟兄们没收没管惯啦,”安顿好后,二柜说,“规规矩矩受人家管束,心里一定别扭,过去多少好弟兄惨死日本人刀枪之下。” “二弟,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没宽绰道可走啊。”滚地雷无可奈何地说,“先把弟兄们从三不管村接进来,暂时接受改编,养精蓄锐,从长计议,然后我们再见机行事。” “自古兵匪不一家,当兵的对咱都仇恨,小日本更是对头冤家。”二柜大和始终心存疑虑,“荣川会不会假借成立特混骑兵队,诱咱们入圈套,然后关门打瞎子,一举消灭咱绺子。” 二柜大和的话,勾起滚地雷许多辛酸往事。过去岁月里,绺子经常遭当兵的无情追杀……和自己一起入伙的一奶同胞二弟,被日本守备队捕获,剁掉双足,剜去双眼,扔进粪坑活活溺死。 《玩命》b卷(7) “荣川队长叫你去。”一日军宪兵和翻译官来找滚地雷。 二柜大和实在放心不下,想跟滚地雷一起去,被日本宪兵拦住,他只好用黑话说:“荒郊野外一阵风,不知南风是北风?(带你去干什么呢?)” “南风北风都是风,风不顺我不放风筝。(见机行事)”滚地雷说。 翻译官哪里懂得鬍子的黑话,催促道:“说啥鸟语呢?快走吧!” 豪华的荣川住处,滚地雷见时十分感慨,尽管自己统率百十号人的马队闯荡江湖,所见的富贾宅院,最阔气的也无法与荣川住所相比,小巫见大巫。荣川的黄色洋楼内,欧式壁炉,檀香木柜上放尊光屁股女子全身铜像,楚楚动人;骨灰盒大小的铁匣子,竟神奇地响着曲儿;浅绿色地毯上一个穿鲜艷和服、貌美日本女人忙着什么。 “大当家的,我请你来品茶。”穿着肥大睡衣的荣川客气地说。 麦青色皮肤的女人莲步端来清茶,分别敬给滚地雷、鸭子跩和荣川。喝惯浓酽红茶的滚地雷,对讲究的日本茶道并不感兴趣,呷口淡绿色茶汤,未觉爽口,心里却酸熘熘的,暗自与荣川对比起来:论人马刀枪,爷爷一点也不照你差,可你住洋房、吃香喝辣的,还有俊娘们陪伴。唉,老天爷真他妈的不公平。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打算立即离开,直截了当地问荣川:“没什么事我可回去放仰(睡觉)啦。” “怎么这样和太君讲话?”鸭子跩责怪滚地雷,继续奉承说道,“队长日理万机,特意陪你品茶听曲,你却……” “不,不不!”荣川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打断鸭子跩的话,伸出大拇指夸奖道,“真正的军人,你杀富济贫,宾服(佩服),宾服!” 滚地雷忽然觉得荣川别于其他日本人,挺和善的。他说:“我和兄弟们商量过了,把绺子都拉进来。” “爽快!”荣川以为鱼已咬钩,他早年在东北境内看护铁路,地道的中国通。对关东鬍子响马略知一二,知道如何才能说服鬍子大柜,“你任特混骑兵小队长,我以天皇陛下军人的名义发誓,保证不亏待你的众兄弟。” 第10页 滚地雷沉吟片刻,他说:“我有一个要求。” “请讲。” “狗有狗道,行有行规。”滚地雷提出苛刻又有些荒唐的条件,“你们得出个‘票’。” “票?!”荣川知道鬍子指的是人质。既然鬍子都在兵营里,给他一个票又何妨?为表白诚意,他痛快答应了,问:“要男要女?” 滚地雷瞥眼鸭子跩,此人整日围着荣川屁股后转,进出日本兵营自由,绝非一般人,十有八九是荣川的蛐蛐儿,或四梁八柱。弄这个票在手,就不怕日本人翻脸,一旦事情有变,就先杀了他。于是滚地雷指指鸭子跩说:“他很合适。” “我?”鸭子跩先是一惊,堂堂警署科长,竟去给鬍子当——人质?胡闹! 哈哈,荣川开怀大笑,对鸭子跩说:“放心去吧,滚地雷会像亲兄弟一样对待你。” “遵命。”鸭子跩鼠眼滴熘熘乱转,弯子转得特别快,理解了主子用意,并热衷效力,坦然地说,“我马上和你走。” 滚地雷起身,大度地说:“明天,你亲自上门就行。” “噢,还有件事。”荣川和蔼地对滚地雷说,“你们中国有句老话,成人之美。我送你两间房子,当然还有房中的设施。” 从荣川狡猾的笑中,滚地雷敏感到“设施”的含意。果然如此,在两间高雅的洋卧室里,浓妆淡抹的樱桃红起身迎接他,说:“荣川队长把我从天下一家村弄出来,让我从此跟你在一起。” 滚地雷意外见到樱桃红心喜若狂,他见到女人的衣物和妓女梳妆一类的东西,仍然将信将疑道:“难道你真的出了火坑?” “嗯。”樱桃红抹去溢出眼角的泪水说,“荣川告诉我,你愿意要我,我就留下,要不,明天你赶我走。” “走,地方呢?” 《玩命》b卷(8) “我从小无爹无娘才沦落风尘,茫茫人海,举目无亲。”樱桃红那双曾经使滚地雷神魂颠倒的杏核眼噙满泪水,恳求道,“要我吧!” 滚地雷一时感到为难了,众弟兄面前自己身边跟着个裤兜子没长玩意的娘们,破坏绺子规矩?樱桃红的处境又不能不使他为之动恻隐之心,她十三岁为偿还父母的棺材板钱,卖身进妓院。备受凌辱的悲惨岁月里,她结识滚地雷,对他爱得炽烈、火爆,近乎痴情。苦盼滚地雷离开绺子接走她,去过男耕女织的平常、清静生活,去过几天自尊自爱的日子。 荣川队长处于特殊目的,促使樱桃红离开妓院,她倒以为遇到贵人,或是苍天有眼开恩。滚地雷面带难色,她蓦然明白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他身为鬍子大柜,不能将女人带进绺子而破坏绺子规矩。或许,与她相思的男人相聚的时间愈来愈少啦。因此,她珍惜分分秒秒,帮他脱去衣服扶他上床。她哼唱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唱的歌谣: 斜倚栏杆观星头, 一轮那明月滚金球, 二目之中泪交流。 哇唉嗨哟,唉哟, 转身回到自己楼哇唉嗨哟。 手提银壶满满斟上一杯酒, 喝个酩酊大醉, 一醉解千愁, 烟花柳院一笔勾。2 天下一家村的众姑娘大都会唱这首《妓女悲秋》,它和那些赤裸诱惑男人对妓女肉体作践的窑调不同,唱出了离愁别恨。樱桃红今夜很动情地唱,掺进几分爱恋、悲怆、辛酸……这支平淡的歌,对滚地雷是一种唿唤,泯灭在杀杀砍砍里的良知被重新唤醒。他长久地拥着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子,像飢饿的苍狼弄来一只羔羊,面对娇小羸弱,真捨不得吃掉它。急风骤雨一样做爱后,樱桃红躺在他怀里疲惫地睡去,依然那样妩媚动人,眼角溢出大滴的泪水。谁能说清楚这泪是甜蜜还是苦涩? 滚地雷心里折腾,荣川赎她出来,无疑也是作为人质扣留,藉此拴住自己……他想到军营中的大和及弟兄们,一定盼着我回到他们身边。危难时刻,作为大柜更不能离开他们,何况群龙不能无首。他轻轻放下睡熟的樱桃红,悄悄穿好衣服,借着清淡的月光凝视她一会儿,把一根金条放在她的枕头边,依依不捨地离开她,走向鬍子的宿营处。 五 舍伯吐镇的日军军营中,出现一支衣着不整、坐骑高矮参差不齐、毛色花杂的队伍,这就是滚地雷指挥统领的特混骑兵小队。荣川正式任命滚地雷为小队长,副队长空缺,给作为“票”囚在特混骑兵队的鸭子跩留着。荣川试图说服滚地雷放了“票”鸭子跩,几次都遭拒绝。最后荣川想出一计,他对滚地雷说:“听说你精通刀、枪、剑、戟、叉等十八般兵器,我想和你切磋一下。” 滚地雷鄙夷的目光瞥下荣川,细皮嫩肉、线黄瓜一样的小日本鬼子会有什么尿水?既然想和吃走食的爷们(鬍子自诩)比试,那就奉陪了,他爽快地答应应战。 夏末秋初,天高云淡,风和日丽。宽敞的关东军骑兵驯马场上搭起擂台,本镇报馆出了一期号外,大谈荣川出身行武,精功绝技在身,是一代剑雄云云。镇长还请了小城名流们前来观看,一睹太君风采。 第11页 荣川脱去戎装,一副浪人武士打扮,表现出打遍天下无敌手、战必胜的傲慢神情。而滚地雷依然匪气十足,青绸长衫、蓝色圆顶小帽,青布带缠腰,黑色腿绑,两只净面匣子枪斜插腰间,威风凛凛的鬍子大当家的气派。 “嗵!”一声锣响。擂台主持人扯着嗓门喊道:“各位父老乡亲,时维七月,秋天渐至。今天日本大太君荣川队长和新编特混骑兵小队长滚地雷比武打擂……首先比试枪法。” 托着盘子的两人分别来到荣川、滚地雷面前,细瓷盘子里放着两把手枪和三颗子弹。荣川操起手枪面向台下观众,用一只手熟练地装上子弹,周围一片喝彩声。 擂台主持人将红、黄、蓝三色玻璃球抛向空中,荣川迅速举枪,三粒玻璃球一一被击中,台下掌声如雷。接下去,众目转向滚地雷,见他慢吞吞地吸着蛤蟆癞烟,吸得好香,坦然地戳灭菸头,拿起瓷盘中的手枪夹在左腿弯里,甩掉一只老奤棉鞋,用右脚指麻利地推子弹上膛。三声枪响,三粒彩色玻璃球被击中。 《玩命》b卷(9) “第一项切磋结束,双方枪法如神,全部百发百中,彼此不分雌雄。”主持人公布第一轮打擂结果。此刻,擂台气氛异常紧张,细心人定会发现:荣川的卫兵虎视眈眈手握枪柄,随时准备动手;滚地雷的人跃跃欲试,刀枪相对。那个主持人颇富擂台经验,为避免冲突,比剑开始前他宣布道:“擂台比武,真枪实弹,刀光剑影,双方已有约在先,误伤对方均属正常,他人不准介入。” 聪明的荣川事先没低估滚地雷的枪法,能骑善射是鬍子看家的本领。他们白天练打秫秆,晚上练打香头子。日积月累练就了神枪神射,指鼻子不打眼,百步穿杨。但他自信比剑一定能胜鬍子大柜滚地雷,在东瀛本土的军官学校读书时,他的剑技属一流的。 打擂与赛场击剑是两码事,不受任何动作限制,真刀实剑,场面惊心动魄。在场观众都很紧张,众鬍子瞧狼出洞似地紧张,希望大柜刀噼了荣川。心里骂道:“兔崽子,小日本鬼子!”那些应邀光临的舍伯吐小城名流,尽管平素和日本骑兵关系密切,其中许多人靠日本屠刀和铁蹄狐假虎威得以苟且偷生,或飞黄腾达。但在对擂的生死关头,民族的尊严和气节,使他们未彻底泯灭的良心得以发现,他们希望滚地雷赢了荣川。 嚓嚓嚓!数道寒光闪闪,利剑如龙如蛇如旋风,几起几落。几招过后,滚地雷招架困难,手臂发麻发沉,攻击力量愈来愈小,荣川却越战越勇,日本骑兵、宪兵看出荣川必胜,吹着口哨、咿哩哇啦地起闹。 忽然,荣川一剑横扫,滚地雷的剑哐当落地,转瞬间锋利军刀飞速朝滚地雷左肩噼来,滚地雷完全可以躲闪却没躲闪,昂首挺胸,视死如归。打擂输啦,挨一剑算得了什么?在日本人面前,更不能胆怯。事情发展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利剑接近滚地雷肩膀时,勐然停住,面带嘲笑的荣川说: “太君从不伤害弱小的人。” 弱小?滚地雷听此言刺耳扎心,又见日本兵投来轻蔑目光,忽然受到奇耻大辱……他心一横,挥拳砸向荣川悬着的剑背,锋利无比的剑刃哧地嵌进自己的左臂,鲜血喷涌而出…… 滚地雷比剑输啦,也算输得壮烈。按擂前契约,马上放了鸭子跩。荣川派日本军医给滚地雷治伤,加之樱桃红昼夜守护、侍奉,不久滚地雷伤口痊癒。 一行行大雁掠过荒原,舍伯吐小镇满街滚动枯黄落叶,天气渐渐寒冷,滚地雷找荣川要越冬服装。 “明天你派人来领秋装。”荣川答应得痛快,他说,“特混骑兵小队属正规军编制,人员配备必须从实战考虑。因此,给你拨入二十名骑警,以此提高作战能力。另任命警署窦科长为特混骑兵小队副队长。你们要精诚团结,为天皇大业和满洲帝国的繁荣昌盛,尽职尽责。” 滚地雷郁闷不乐地回到营房,向四梁八柱说了荣川的安排。二柜大和说:“派这些狗蹦子(警察),显然是来卧底儿,让鸭子跩当副队长,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想夺大当家的权,坐第一把交椅。” “操他六舅,荣川这龟孙子想玩咱爷们!”炮头粗鲁地骂道。 “假若不答应,必引起荣川疑心。”足智多谋的水香最后说服了众弟兄,先同意荣川安排。他继续出谋说,“咱按绺子规矩接纳他们入伙。一来给这些吃点字头(官)饭的傢伙下马威,省得以后他们不服管制,也让他们知道入绺子当爷们不那么简单。” 两日后,滚地雷来找荣川,埋怨道:“我把弟兄强拉进来,费了九牛二虎的劲。起初你答应成立特混队,还按绺子规矩行事。可你让窦科长他们二十几号人随随便便地进来,不举行挂柱(入伙仪式)弟兄们不服。再说我们提拔人要立功后一级一级地升,窦科长怎么没入伙就当二爷呢?” “好嘛,就按你们行规绺矩办。”荣川沉吟片刻后说,“让窦科长当队副,处于作战考虑,将来特混骑兵小队要参与正规军作战,完全不同你们打土窑……窦科长上过武官学校,和你一起统领特混骑兵小队,你勇勐善战,他精通武运,这支队伍将所向无敌。” 第12页 《玩命》b卷(10) “队长如此器重他,你又亲自保举,就让他当队副。”滚地雷说,“先让他们入伙吧,窦科长吗,我得给他立功机会,立点小功马上让他当队副。” “好!”荣川对付鬍子很有道,耐住性子,顺毛摩挲,并进一步收买滚地雷的心,将一把崭新的左轮手枪送给滚地雷,“相信你能效忠天皇,挂柱仪式我参加。” 一个寒冷的早晨,明朗的太阳低斜地照在驯马场上。素日操练的地方布置得酷像鬍子巢穴,充满十足匪气。黑色的八仙桌面朝西摆放,荣川队长手拄军刀,正襟危坐,身旁依次坐着下级军官。鬍子在场面上的座次更为讲究,滚地雷居中,左右排列四梁八柱九龙十八须,众鬍子持枪握刀一旁站立,气氛庄重肃穆。 “过堂!”大柜滚地雷干咳几声,下令挂柱仪式开始。这是滚地雷绺子从起局至今,第一次在靠窑(设城对方)后举行的为匪入伙仪式。过堂是试试入伙者的胆量,其场面惊心动魄—— 拷秧子(专门负责刑讯的)将一空碗顶在一名警察头上,然后命令这人直起腰杆,朝前走。 那警察从头顶上碗起,双腿就发抖发颤,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涔涔,迎着大柜滚地雷的枪口走,胆战心惊。 砰!砰!碗被击碎。警察坍塌下去,瘫软如泥,怎么也爬不起来。拷秧子跑过去,朝警察裤裆一摸,热乎乎湿漉漉。他向大柜说:“这人是个扒子(软蛋)。” “拔出去!(赶走)”鬍子绺子从不收没胆量的人入伙,滚地雷断然地摆摆手,接下去给第二个警察过堂。枪响击碎碗后,那人挺挺地站着,裤裆也干干的。 “顶硬!(胆大的)”拷秧子喊道。 “拜香!”大柜滚地雷对遛过(考验过)的人很满意,宣布插香对天盟誓。 黑漆的八仙桌子上放着三个铜香炉,过了堂的人必须插香。插法有严格的规定:按前三炷后四炷左五炷右六炷中间一炷香的位置插十九根香。中间那炷香代表绺子大当家的,其他十八根代表十八罗汉。插上香点燃,裊裊香菸之中,跪在地上的警察随着拷秧子说: 我今来入伙, 就和兄弟们一条心。 如我不一条心。 宁愿天打五雷轰, 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滚地雷示意跪地那个警察起来,吩咐水香道:“给他匹高脚子(马),先拉一个月篇子(饷钱)。” 日军骑兵队长荣川一直默默地观望,十分感慨:假若中国军队的士兵都能过了鬍子挂柱这一关,天皇陛下的骑兵就难太太平平地驻扎舍伯吐镇。 鬍子仍然继续他们的挂柱仪式,该轮到鸭子跩。按绺子规定,入伙的人如有重要人物保举就用不着过堂,插一插香,拜一拜四梁八柱说说誓词就算完事。鸭子跩有荣川保举,他的挂柱程序应当从简,但是鬍子们决心趁此整治他一下,杀杀他的霸气,让他在爷爷们面前俯首贴耳、惟命是从。滚地雷因喊了二十次过堂和插香,嗓子有些嘶哑,到了鸭子跩挂柱,还是喊出威严: “过堂!” 拷秧子领会了大柜命令,狠狠地整治鸭子跩。鬍子将事先准备好的谷草编的帽箍儿戴在鸭子跩头上,帽箍儿内放一只红皮鸡蛋,顶鸡蛋和顶碗不同,一个目标大一个目标小,子弹稍稍偏下立即丧命。 “窦科长,不会尿裤子吧?”滚地雷嘲笑地问。 “没有三把神沙,也不敢倒反西歧。”鸭子跩挺着说,硬着头皮朝前走。 大柜滚地雷枪响,击碎的鸡蛋清鸡蛋黄流淌下来,弄得鸭子跩满脸黄乎乎的。 “啪!”荣川使劲打死一只叮咬他手背的蚊子,并将其搓得粉碎,眸子深处透出两道冰冷的凶光。 鸭子跩总算过完堂,试胆时裤裆很干,贴身马褂却湿个响透。滚地雷向鸭子跩说:“报报蔓子!” 蔓子?鬍子黑话是姓什么,他们从来不说姓什么而用某某蔓子代替。如姓周蔓子是巴吉子,姓魏的撑肚子,姓于的顶浪子,姓朱的土龙戏等等。姓冯的是什么蔓子他鸭子跩实在不知。 《玩命》b卷(11) “你是补丁蔓。”滚地雷告诉他,转向水香说,“给补丁蔓安排个角儿。” “上次踢坷垃(打土窑),马拉子放片(死)啦,补丁蔓就先当马拉子吧!” 鸭子跩知道马拉子是啥差事,在绺子中地位最低下,专门为大柜、二柜牵马坠镫。堂堂警察署科长、太君的宠儿竟落到这种受鬍子戏弄的地步,心里自然很不痛快。 “呃!”荣川起身用日语讲话,翻译说:“太君说家有家法,军有军规,特混骑兵谁不按滚地雷小队长的规矩办,就地正法。” 那些被派进特混队的警察,暗自叫苦不迭,整日受鬍子的窝囊气。连个真实姓名都没有,一律叫蔓子。 “军装不让穿,枪和刀要掖在裤腰带里。晚上不准脱衣服睡觉……”鸭子跩向荣川诉苦道,“那天我朝滚地雷叫小队长,挨他一顿臭骂,非逼我叫他大爷。” “鬍子嘛,为我们的计划顺利施行……委屈你啦。”荣川安慰他一番后,叫来一个日本女人说,“美枝子,你陪窦科长去吧。” 第13页 “谢队长,”鸭子跩的魂儿被面前娇滴滴的洋女人的姿色勾去,仿佛遭鬍子欺辱烟云一样顷刻间消散,他给荣川深鞠一躬,迫不及待地与那东洋女人销魂去了。 六 高粱晒米了,少女一样羞红了脸,籽粒逐渐在秋的时节里飘香,栖居在荒原青纱帐中的鬍子活动猖獗,趁临秋末晚,拼命地抢劫财物,以备在漫长冬天享用。 伪满洲国境内的关东军比鬍子还心急眼红,拼命徵收粮食。连日来,关东军运粮骆驼队在舍伯吐镇郊外遭鬍子两次伏击,粮食被抢走。 关东军山野大佐再次密电饬令荣川:加快实施“蓝圈”计划,迅速清除爱音格尔荒原匪患。 在思考如何执行山野大佐的命令时,荣川忽然得到警署的密报:伏击运粮骆驼队是江北来鬍子所为。大柜江北来勾结草原上数绺鬍子,控制着整个荒原。荣川决定派滚地雷率领特混骑兵小队去剿杀江北来鬍子。 滚地雷把绺子拉进军营,荣川事事谦让,处处宽待,想必其中必有勾当。不过派自己去追杀吃走食的爷们,是万没想到的。江湖行帮之中,共同供奉达摩老祖的鬍子,又都属山林豪杰、草泽英雄、吃走食的爷们,怎能相互残杀?滚地雷绺子曾经打过邪岔子(吃掉小绺鬍子),像对江北来这样大绺子,他实在心里没底。 江北来绺子起局大青山,活跃在松花江畔,人强马壮,武器精良。所到之处,烧杀掠抢,蝗虫一样吞掉无数大户人家……去年,这个绺子过江辗转到爱音格尔荒原,隐蔽在青纱帐中,昼伏夜出。竟破鬍子的七不夺八不抢的规矩(红白喜事、摆渡、邮差、郎中、赌徒、艺人、货郎、僧侣、道人、尼姑、佛门、车店、药铺、鳏夫、乞丐,不夺不抢),只要是江北来搭上眼的东西一律劫掠。故此,荒原上流传一句话:江北来的鬍子——不开面。 “队长,”滚地雷面带难色对荣川说,“我与江北来都是江湖上的人,无怨无仇,怎可无故追杀他们呢?” “你们很重江湖义气,我改派其他部队去清剿江北来绺子。”荣川的决定完全出乎滚地雷的意料。其实滚雷有所不知,几天前荣川已和鸭子跩密谋好了,设下圈套让滚地雷往里钻,他说,“明天给友邻部队送车高粱米,要穿过荒原。你和江北来都是江湖中人他未必截击。因此请你派几个弟兄押送一趟。” “中!”滚地雷不假思索,痛快地应下,拍着胸脯说,“保证一颗豆粒不丢。” “给你们一挺重机枪,以应急变。” “没事。”滚地雷很自信,他说,“达摩祖师的弟子,不会自残骨肉。” “祝你马到成功!”荣川斟杯酒递过来说,“押运回来,我摆酒为你们接风洗尘。” 滚地雷把荣川派遣押运一事对四梁八柱说了。二柜大和说:“明天我带人去。大哥,樱桃红都病了好几天,你该去看看她。” 《玩命》b卷(12) 樱桃红病倒数日,滚地雷心里始终惦记她,只是没去探望。此时,借着热辣辣的酒劲,二柜大和真心实意地规劝、催促,他真的动了心。他说,“明天押运机灵点儿,弟兄们都囫囵个儿的给我带回来。”他嘱咐二柜大和一遍,自己不能身先士卒,很内疚地说,“本来该我亲自去,江北来是个喜怒无常的傢伙。” “大哥放心,有我大和在弟兄们就不会有闪失。”二柜大和送滚地雷出屋说,“樱桃红够可怜的,你待她要好些啊。” 鬍子大柜的身影消失在戒备森严的日军营区里,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自从把绺子拉进来,二柜感觉落入了虎口。荣川怎么轻易相信我们这些流贼草寇?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像给日军送给养的重任,荣川为何不派精锐骑兵去呢?二柜大和正因为怕出意外,才说服滚地雷留下,自己带队伍出征,倘有闪失,大柜不会受到伤害,这个绺子不能没有大哥啊! 日本骑兵营内那幢银白房子,黎明的曙光爬进充满温馨和异国情调的房间。樱桃红紧紧偎着滚地雷滚烫的胸脯,她天天想、夜夜盼他来,度日如年。自从他的剑伤愈后,他很少来,又不准她到他的营房去……天似乎亮得比往日快,她恨太阳,恨它出来太早,浅声问: “今天你走吗?” “不!呆到你烦我的时候。”滚地雷人没出被窝,摸过一瓶白酒,在炕上搂着樱桃红喝起来,从早晨胶漆到太阳偏西……忽然,一个鬍子气喘嘘嘘来报告:运粮汽车遭伏击,荣川队长让你马上去见他。 滚地雷一骨碌爬起来,匆匆来见荣川。很快一队武装骑兵风风火火地朝荒原开去。 出事地点在接近大漠边缘处,汽车掀翻到壕沟里,押车人员全部横尸荒野,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二弟,你死得好惨啊。”滚地雷从汽车轮下找到碾成肉饼的二柜大和,慢慢跪下,颤抖的手抚闭亲如兄弟的大和不瞑的双眼,顿时泪如雨下。 荣川默立一旁,表情十分沉痛。他命令骑兵从驾驶室拖出日本司机,准备用担架抬回日军军营去。 滚地雷发现汽车驾驶室门上,用血涂写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江北来。 第14页 关东鬍子中有些人为震绺威,故意在被害人现场留下绺子的名称。滚地雷狮吼一声,虎跃而起,端起机枪朝扎心刺眼的江北来三个血字勐烈射击。片刻,汽车驾驶室被子弹点射得千疮百孔。他发疯似地喊道:“二弟,我一定替你报仇!” 一弯明月挂在天幕上,升到中天时,兵营中响起滚地雷令众鬍子为之振奋的喊声: “上亮子(点灯)!” 剎那间,煤油灯、猪油火把照亮操场,鬍子一字排开跪地,每人端一碗酒,滚地雷跪在最前面。 翻垛先生求神道:“达摩祖师,请原谅我们去惩罚叛逆,保佑弟子成功,保佑我们吧!” 众鬍子纷纷磕头,祈求神灵保佑。尔后又随大柜滚地雷割破手指,将血滴进酒碗,高高举过头顶血誓。 “为死去的兄弟报仇!”滚地雷喝干那杯血酒。 众鬍子异口同声地发誓:报仇!报仇! 七 特混骑兵部队倾巢出动,离开舍伯吐小城。纵马狂奔,马蹄伴着飞扬的尘土滚向荒原。行走了几天几夜,在人迹罕至的大漠边缘,滚地雷勒住马,下达命令: “蹲毛!” 鬍子都懂得这句黑话,纷纷下马,钻进茂密柳树林中,各选一个藏身之地,准备露宿。 “大爷,”水香趁此处无人问滚地雷,“荣川派咱们出来打岔子,你没别的打算吗?” 水香的话滚地雷没表态,他只一门心思报仇。他说:“用江北来的头,给大和兄弟圆坟。” 夜深了,躲在柳条墩子中的滚地雷,在羊皮褥子上辗转反侧,唉声嘆气。水香悄悄爬过来,劝道:“别着急上火,江北来肯定没离开荒原,他就是钻沙吐遁,我们也能把他抠出来。” 《玩命》b卷(13) “唉,说来够闹心的。我恨兵才拉起绺子,过去出生入死地和当兵的拼杀,结了多少未报的仇怨。现在又为当兵的去打里码人(同行),真他妈的憋气。” “事在人为啊!”水香说,“二爷活着时曾对我说荣川根本靠不住,咱们要长个心眼儿。比如这次血案我怀疑是荣川做的鬼,江北来认得二爷,绝不能下那样黑手。” 滚地雷琢磨水香所言,觉得有些道理,他才对此事狐疑。他说:“雪里埋不住孩子,见到江北来我问个清楚。荣川真的玩咱爷们,你就带弟兄们走,我回去找他算帐。” “大当家的能看到这一步就好。”水香很感慨,“从民国初年咱起局,一晃多年,风风雨雨,沟沟坎坎,都是你领众兄弟出生入死闯过来了,绺子不能没有你,还是你带弟兄们走,我去替你宰了荣川。” 卷根纸菸,暗红火亮映着滚地雷那张阴郁苦楚的脸庞,对水香说:“我一定回舍伯吐镇一趟,接樱桃红出来,我答应她啦。” “应该,应该啊!”水香披衣起身,说,“先仰吧(睡觉),我去查查香(查岗),那些空子(外人)我不放心吶。” “你去吧!”滚地雷合衣躺下,将推上顶门子的手枪放在头下。鬍子都有这个习惯,抱枪枕刀睡觉。或许是深秋夜间的微寒,或许是荒原瘆人的狼嚎,或许是心底有事,滚地雷怎么也睡不着。离他稍远一点的土坑里,鸭子跩手握着枪也没睡意。昨天临出发前,他和荣川谈了一整夜。荣川说:“你成功地制造这桩血案,滚地雷终于替我们去卖命。完全是你的功劳,山野大佐十分欣赏你的才干。” “太君过奖啦。”鸭子跩谦虚道。可心里却自鸣得意,血案使自己才华显露。又深得大日本太君赏识,日后何愁飞黄腾达……精心策划那个血案旗开得胜:截击送粮车是经过化妆的日本宪兵和警署便衣特务,打死全部押运的特混骑兵队员,特别是打死二柜大和以及留下血字“江北来”,激起滚地雷的仇恨,他才率队去消灭江北来绺子。 “离开兵营,放虎归山,万一滚地雷藉机逃走,我们的计划……” “我和二十几个弟兄混在里边,常派人回来向队长汇报情况,请队长放心。”鸭子跩狠毒地说:“滚地雷最心爱之物——樱桃红在咱们手里握着,他肯定要回来的。” 荒原的早晨,四野阒然。滚地雷发现昨夜露宿那片树林是红柳,带着淡红筋脉的叶子被秋风剪掉,悲哀地飘落,这里仿佛发生一场残酷的战争,到处横躺竖卧血肉之躯。 为尽快找到江北来鬍子老巢,滚地雷令大队人马继续呆在柳林中,他和水香带几个人分头去望水。 滚地雷这一路向西走。 一天中午,一辆勒勒车缓缓地从草原和蓝天相接处走来,赶车人哼着一支哀怨的歌子: 冯麟阁占东山, 青麻坎杜立三, 洪辅臣半边天, 抢官夺印金寿山, 三只眼闹得欢, 海沙子到处翻。3 隐藏在桑树丛中窥视的滚地雷,盯住这辆勒勒车。车把式紫红脸堂,身材瘦小,当见到四条大汉横在面前,立即吆喝住牲口。他面前的四人每人一匹马,腰插匣子枪,蓬头垢面,衣着不整。车把式猜出他们的身份,按江湖规矩首先解开马肚带,手提鞭子从车辕子上绕过,尔后抱拳过肩道:“大爷吉星高照,辛苦,辛苦!” 第15页 “还真懂爷们儿的规矩。”滚地雷对车把式的问安挺满意。接着问,“赶车去干什么?” “打小项(进贡)!” “给谁?” “这……”车把式吞吞吐吐,不敢实说。 “妈的!”滚地雷拔出手枪,恫吓道:“想活命,就掏实喀唠。” 车把式如实说出他受东家差使,去月亮泡子给江北来绺子送吃的东西…… 滚地雷策马急回藏身的柳林中,待天完全黑下来时,他朝天放两枪,高亢地喊:“弟兄们,鞴连子(鞴马),向月亮泡子,压!” 《玩命》b卷(14) 压!鬍子都爱听这个字,每每大柜喊出后,他们便放开马缰绳,抽出匣子枪,勇勐向前拼杀。 马队来到月亮泡子北沿的沙坨上,滚地雷朝芦苇塘喊:“江北来,你为啥打歪了(打死)我兄弟大和?吐(讲)!” “滚地雷,你投靠花狗子(兵),还有脸来摆阵头(评理),问你日本洋爹去吧!”江北来在芦苇盪未露面,回答道。 江北来的话激怒了滚地雷,他认为是江北来害死了二柜大和。于是他狂喊:“为二爷报仇,压!” 那场残酷的血战,从入夜开始一直打到天明,最后滚地雷纵火烧了芦苇塘,江北来绺子无一人倖免。整个月亮泡子被血染红,燃烧的芦苇中散发出人肉和马毛的焦煳味……就在这时,日本骑兵包围了月亮泡子,几挺轻重机枪对准活着的鬍子。 “妈个臭b!爷爷上当啦。”滚地雷鹞鹰抓小鸡似地将负伤的鸭子跩拎上马背,打算用他当人质,冲出日军的重围。 “队长,不要开枪!”鸭子跩喊道。 荣川白色手套凌空噼下。 顷刻间,轻重机枪,小型迫击炮一齐射向滚地雷马队……许久,枪声才平息下来,月亮泡子恢復了激战前的宁静。晨阳柔和的光辉给横躺竖卧的死尸镀上一层金色,干涸的血斑像一朵朵鲜艷的卷莲花,盛开在爱音格尔荒原上。 曾经威震荒原的鬍子大柜滚地雷死在马背上,未瞑的双眼愤怒盯着天上那轮圆红的东西;曾经孝忠太君的鸭子跩横尸马下。 远离月亮泡子的关东军大本营里,山野大佐望着军用地图上他亲笔画下的蓝圈,得意地笑了。 《玩命》c卷(1) 十八罗汉在西方,大掌柜的在中央。 流落山林百余天,多蒙众兄来照看。 今上小弟要离去,还望众兄来容宽。 小弟回去养老娘,还和众兄命相连。 有窑有片弟来报,有兵有警早挂线。 下有地来上有天,弟和众兄一线牵…… ——土匪《拔香词》 故事6:郑五 郑五从小和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没什么品性上的区别,爹是额伦索克地主,拥有土地、房产、畜群,儿子出生按五常之道仁、义、礼、智、信排列起名,郑五大号便是修信。尽管为父殷殷希望,私塾先生传之以道,郑五的行为与父与师愿望相悖。 “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万物得一以生。”私塾先生常对不守规矩的郑五谆谆教导,到头来他还是背着先生朝孔圣人像浇了一泡尿,先生嘆曰:此生乃不可救药也。 书读得不好,郑五多次遭爹的棍头惩罚,皮肉之苦如同家常便饭。修理到十五岁,郑五还是郑五,斗大的字不识半口袋,雕不成器的玉权当石头用,当爹的说:“修信,南大片的坨洼地你种吧。” 郑五知道这是爹财产中的小小一部分,十几个佃户种着、年收租也够吃够喝的。他觉得轻松,赋闲中他结识一个改变他命运的至关重要人物,破落地主子弟秦贵,两个人各买一支枪、一匹马,常常夜深人静出村,天亮归来,神兮兮地不知干些什么。 “修信,秋后给你成亲。”当爹的不容郑五反对,定下了马贩子之女比他大四岁的媳妇。 婚日择定,郑五内心不满意,父命难违,归终考虑那块赖以生存的田产,父亲可有权收回。马马虎虎,郑五成了新郎。然而,父亲的愿望没多久就被他违背啦。趁月黑之夜和秦贵飞马离屯,一走便是五年,家人寻找不见,害得媳妇苦守空房,整日以泪洗面,盼望郑五归来。 那日,郑五悄然进家,家人既喜又疑,游子归来丈夫还家是喜,疑的是他整夜和衣而睡,腰间藏着匣子枪,拱进媳妇热乎乎的怀里也睡不安稳。 当爹的去县上办事,见满街贴着悬拿抢劫要犯的告示,从体貌特徵上看,正是自己不孝的老五。警长认得他,便问得突然:“你家修信近日在忙什么?” “种地!” “种地就好。”警长冷笑。 回到家里,当爹的说:“修信,咋地你是我儿子,啥也别说啦,你今晚走吧。” 郑五明白爹的话,趁天黑开村,躲进荒原。 是夜,县警察马队包围了郑家,让交出大盗郑修信。当爹的说老五根本没回家。警长一怒之下,捆了当爹的和在家本分种地的三个儿子,实惠地吃了警署的几天面条(皮鞭子蘸凉水抽打)后放回。挨打的几个哥哥异口同声地恨道:“挨千刀的老五!” 第16页 爹说:“你们是兄弟。” 郑五再次潜回家时装束变了,穿双高腰马靴,佩戴双枪,没变的是夜里睡觉不安稳。 爹劝:“老实在家种地吧。” 郑五眼瞅爹额头的一道鞭痕,没言语。一条小黄鱼(金条)丢给媳妇,说:“给爹。” 日本兵和警察星夜围住郑家,郑五顺着后墙爬上歪脖榆树才得以逃脱。结果两个哥哥被日本兵杀死,当爹的丢了半条腿。郑五弄清是有人告的密,杀了告密者全家老小。从此,额伦索克村明知郑五藏在家里谁也不敢告发,害怕他腰间的匣子枪。郑五蛇一样地慢慢伸头,后来便大摇大摆地在村中走动,夜里常与秦贵出发,回来时从不空手…… 忽一夜,郑五刚从媳妇被窝爬出来,乌黑的枪口抵住他赤裸的嵴樑:“郑五,你栽啦。” 没反抗,郑五被警察押着出院门时,瞥见爹和警长交谈,他顿悟,走近爹前跪下,只磕了三个响头,什么也没说便和警察走了。 枪毙郑五时,警长觉得应叫他死个明白,就问:“这次谁告你的密?” “我爹!”郑五平静地说。 《玩命》c卷(2) 与此同时,一位乡绅问身旁衣着整齐的老爷子:“今个儿县里枪毙何人?” 老爷子爽快地回答:“我儿子郑五。” 故事7:马拉子之死 “张口巴!”一次抢劫归来,大柜小白龙喊他。 “大爷!”马拉子张口巴怯生生地走进阴森可怖的鬍子大柜卧室。 平素他无权进入这个房间。其实,张口巴用不着多想,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抢劫可谓满载而归,半路却与大杆子(兵)遭遇,激战中小白龙腿部受伤,他拒绝别人给他包扎伤口,夜半就叫来马拉子。 小白龙威严地说:“掩扇子(关门)!” 马拉子张口巴关严门,一丝不苟地照大柜的吩咐去做,不敢怠慢,全绺子在大柜面前都如老鼠见猫,大气不敢出。 “大爷叫我来……”马拉子低声问。 嚓嚓嚓,大柜掏出锋利的短刀,突然命令道:“掏出你的软硬梆子。” “啊!”马拉子惊出一身冷汗。 大柜只有惩罚本绺子睡女人而犯规矩的鬍子,才令其掏出软硬梆子(男阳物),然后被大柜用刀残忍地割掉。越想越怕,他急忙跪下,磕头如捣蒜,哀求道:“大爷饶命,我真的没有压裂子(和女人交媾)。” “妈的,孬种!”大柜小白龙冷笑几声,扯住自己的裤脚,用刀将裤子一直豁到大腿根部,雪白的大腿被鲜血染得骇人,他说:“往我伤口上浇泡尿,比上刀口药还顶用。” 天妈呀,是这么回事啊!马拉子张口巴转忧为喜,掏出阳物对准小白龙的伤口哗哗浇下去。此刻,一片不易被人察觉的红晕爬上小白龙的脸,他双眼直直盯住马拉子的阳物,悄悄咽下涎水,直到尿完他仍然没眨下眼。 “大爷,完事啦。”马拉子张口巴浅声提醒,大柜小白龙从呆怔中勐醒过来,下意识地遮住太裸露的地方,说,“滚吧!” 那一夜,马拉子张口巴怎么也睡不着觉。毕竟是十六、七岁的男子汉,况且体壮如牛。在大柜小白龙露出大腿时,他感到有些异样,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大爷统领百十号人马,威震荒原,他怎么是……是……不,绝对不是。 一种好奇心理,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促使马拉子张口巴偷偷注视大柜,例如他的体型,起居习惯,还唐突地尾随大柜上茅坑,看他撒尿是站是蹲,秘密未发现,反倒挨两马鞭子。教训是深刻的,他再不敢贸然行事,专心为大柜牵马坠镫。特别是今年夏天,他更卖力气,把栗毛马伺候得毛管发亮,深得大柜小白龙的信任、好感和夸赞。 太阳似乎粘在荒原上空,周遭火炭一样烤着,众鬍子仍然躲在地窨子之中,唯有马拉子没歇晌儿,牵着大柜的坐骑到甸子来放。 草很深很嫩,栗毛马安静觅食,马拉子张口巴闲着无事,翻垛先生叫他没事背背隐语黑话,熟悉绺规。 “张口巴!”大柜小白龙突然出现在前面,命令他,“把连子(马)縻(拴)住,跟我走。” 谁敢违抗大柜的命令,让跟着走就跟着走,更不敢多嘴多舌。走过一道沙坨,又过一片黄蒿甸子,钻进茂密的柳条毛子里,大柜小白龙站住,转身问:“我瞅你小子老想知道爷爷的秘密?” “不敢,真的不敢。”马拉子张口巴感到不妙啦,大柜看出自己的心思,闹着玩吗?闯下大祸,非掉脑袋不可。他发了毒誓:“我要是有那心,就叫一枪打死我,一炮轰死我,喝水呛死我,吃饭噎死……” “闭嘴!”大柜小白龙吼道,四处望望,语气和缓地说,“你转过身去,闭上招子(眼睛),我叫你睁开你再睁开。” 马拉子张口巴的心悬到嗓子眼,双腿颤抖,眼前阵阵发黑。猜不出大柜如何惩罚自己,死定了,怕又有何用,干脆心一横,等候死神叩门。 “转过身看我!” 眼前的景象把马拉子惊呆了,昔日横刀立马、杀人如麻的大柜,摇身一变,一个丰满诱人的女性胴体盈盈玉立……大柜小白龙说:“来吧,是你的啦!” 第17页 《玩命》c卷(3) 惊愕中,马拉子被赤条条的女人撞倒,蛇一样缠得他神魂颠倒……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也自然而然地进行和自然而然地结束。 鬍子大柜小白龙穿好衣服,别好匣子枪,和先前做爱时的女人判若两人,脸紧绷,双眸透出寒光,什么也没说,走出柳树毛子,走过黄蒿甸子,走过沙坨直奔鬍子老巢。 马拉子张口巴牵着栗毛马,默默地跟着大柜后面走,眼盯着小白龙身后突出部分,回味女人……老巢近了,大柜铁磨头突然掏出手枪,子弹掀飞马拉子张口巴的天灵盖。 “大爷,怎么啦?”一个鬍子匆匆跑来问。 大柜小白龙冷冷地说:“他给跳子(警察)放笼(报信),我点(杀)了他。” 按鬍子绺规,给官府或警察、兵通风报信,要被处死。 故事8:压红窑 浑身是血的鬍子大元子(姓程)在仲夏一个夜晚,慌慌张张地跑进亮子里镇北街上那个挂着一串箩圈的通达大车店,一下马便扑鼕跪在杜掌柜面前,悲伤地说:“岳父大人,我没保护好小姐,她死啦。” 杜家闻此噩耗,老少皆悲伤。 “多暂的事?”杜掌柜安顿完毕姑爷,差人密请医生来家里为大元子包扎伤口,屋里只剩下大元子时,他红着眼圈问:“咋死的?” “绺子挪窑的路上遇警察马队,她被流弹打中。” “那尸首呢?” “警察火力太勐,我派几个弟兄都未接近小姐。”大元子悽然,哽咽地说,“她死得太惨啦,脑袋被炸开花,可再过两个月,她就猫月子(生孩子)啦。” 杜掌柜感到心里堵得慌,还有什么话可说呢!给鬍子当岳父并非他心甘情愿,悔就悔在自己贪图那些金银财宝,顺水推舟促成他们成婚,结果把女儿推入火坑。既然到了这步田地,悔又何用,恨又何用,莫不如好好对待未亡人——当鬍子的姑爷,免得他不高兴而驴性,那样杜家可就又要遭祸。因此,杜掌柜悉心照料,精心治疗,企盼大元子早日康復,只有他离开才搬走压在心头的石头,不然就压得难受、压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然而,车店能和流贼草寇脱离干系割断千丝万缕的联繫吗?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鬍子特别看中这江湖色彩浓重的大车店。同关东大地上所有的大车店一样,通达大车店也是鬍子常来扎扎眼(探听一下财路)的地方。因为这里收留众多走南闯北的人,其中有做买卖的,说书卖艺的,郎中马贩,投宿者中也混有鬍子马贼江洋大盗。车店掌柜处于生意上的考虑与需要,热心地帮助所有来投宿的人。你要是生意人,掌柜的帮你介绍生意;你是演驴皮影的,掌柜的主动帮助联繫场地……总之提供一切热心服务和方便。久而久之,车店便成了江湖小店,活动在荒原的鬍子青纱帐一倒,撂管直至转年春天,有家的鬍子便回家过年,无家的或者某原因不能归的鬍子就奔大车店而来。 那年,鬍子大元子在初冬第一场大雪后,决定提前撂管,打发走二十几个弟兄,带上半褡裢洒配(三百块)大洋,走进通达大车店。 “请!”杜掌柜人很精明,眼是秤,心便是砣。来店投宿的人他搭一眼便猜出身份、职业、穷富。当天大元子带着一身马粪味儿站在面前时,杜掌柜感到来了一位不寻常的人物,高头大马,腰间凸着傢伙,断定一个鬍子来店猫冬了。他吩咐小伙计餵马多加精料,并对大元子说:“炕头是大爷你的。” 大元子顺手丢给杜掌柜几块大洋,说:“再给我的马每天餵两个滚子(鸡蛋)!” “在敝店过年吗?”初来乍到,大元子还不明白杜掌柜此话的用意,也没回答。住了一段时间,大元子便和杜家的人混熟了,他才露了底,无处可去准备大车店里过年啦。或许是冬天漫长,或许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日子太单调太无趣,他开始盯着杜家的女人看。这些没瞒过杜掌柜的眼睛,他背地悄悄问大元子: “压红窑(找女人陪着)吗,大爷?” 《玩命》c卷(4) 长年累月昼伏夜出,马背上颠簸,哪有机会沾女人的边儿。如果沾边无非是抢来妇女强行施暴,四平八稳地和女子相好大元子还不曾有过。猫冬期间找个女人开开荤……他说:“我倒看上一个丁丁(小美女),还请掌柜的帮忙。” “哪位呢?”杜掌柜有点发慌,从未见大元子出院,投宿者中又都带把的,难道是自家的人? 大元子讲出他看上的姑娘的名字,杜掌柜吓出一身冷汗,最担心最害怕的事到底发生了。他恳求的口吻说:“放过她吧!” “大小姐自己愿意。” “她……”杜掌柜疑疑惑惑,其实他不百分之百了解自己女儿,她从小爱舞枪弄棒,特别羡慕那些骑马佩枪的威武男人。从打大元子的马拴进马厩起,她就爱这匹马,总想趁机骑它跑一圈。机会终于来了,那日晌午爹和大元子酒后睡去,她便偷偷牵出马,骑它出城。窥视漂亮杜小姐的大元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也偷偷熘出车店,尾随城外。 空旷的原野上,骑在马上的杜小姐,红色的旗袍像面旗帜,唿啦啦地飘着诱惑,大元子被她骑马姿势吸引住,凝视了许久后他嗷叫一声,那是他独创的唿唤坐骑到身边来的声音。 第18页 马不再听杜小姐的驾驭,朝大元子奔驰而来,似乎杜小姐决心征服这匹马,狠收缰绳,那马勐然竖起前蹄,把杜小姐掀下马背,重重摔落雪地上,踝骨扭伤疼得她呻吟起来。 “我帮帮你吧。”大元子熟练地给她又捏又揉,很快便不痛。杜小姐忽然觉得一只不安分的手,在她髋部抚摩着,她没有拒绝……一滩鲜血染红压成冰状的雪地,她说:“明年春天,你带走我。” “今年冬天咋熬?” “晚上你到我房里来。” 既然和杜掌柜把话挑明了,见对方有些迟疑,大元子来了匪劲儿,掏出匣子枪往杜掌柜面前一拍,冷笑不语。 杀人越货的鬍子得罪得起吗? 转年,杜家老小眼睁睁看着鬍子驮走大小姐,杜掌柜麻木的脸湿了一大片。 鬍子大元子伤好后,临离开车店的前一夜,他再次跪在杜掌柜面前,说出真实话来:绺子抢劫一家大地主反遭护院的武装人员追杀,杜小姐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却执意要参加这次抢劫,鞍子垫着羊皮和棉被,追杀中因身子不方便多次落马,耽误了绺子逃脱,况且敌手越来越近。大元子明白如果等她必然绺子吃亏,扔下她落入魔掌后果不堪设想,他心一横,一枪将她击落马下。 “我已知道这件事,”不料杜掌柜这样说:“你抢的是我内弟家。” “那大小姐怎么没说!”大元子疑惑。 “她早跟你一条心啦。”杜掌柜说。 故事9:人皮马鞍 举行庆祝剿匪胜利大会,太平村头搭起秫秆席棚,横幅醒目,柱子上贴满鼓动性的标语口号。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服装鲜艷的姑娘、媳妇们在锣鼓声中穿梭,一脸喜色和红润,这是会议开始前的情景。 当持枪的战士列队进入会场,喧譁顿哑,目光绕缠拧扯一起投向主席台,解放军剿匪部队的首长宣布公审匪首遮天蔓,歷数其杀人、越货、绑票、糟蹋妇女条条罪状,台下爆起一片愤怒的吶喊: “枪毙遮天蔓!” “为受害兄弟姐妹报仇!” 五花大绑的鬍子大柜遮天蔓被押进会场。只见他神色镇定自若,朝某个他自认为熟悉的面孔微笑点头,挺直腰板走路,似乎保持某种尊严。 “鬍子都不怕死吗?”人们复杂的目光中又多了一种疑问。 公审会议程序很具那个年代的特色,受害者哭诉受害过程,激起人们的愤慨、仇恨、狂怒,于是唾沫星子、臭烘烘的鞋底子一起飞向作恶多端的鬍子大柜。 面对声讨的遮天蔓泰然处之,什么唾骂呀,什么控诉呀全都嗤之以鼻。 农会干部抬上一副马鞍,便把控诉推向高潮,一位老汉颤抖地挤到马鞍前,指着遮天蔓鼻尖说:“黑心肝的鬍子头,你用人皮蒙(做)马鞍子,丧尽天良。那年腊月初六我儿子被你抓去整死,到今个儿没见尸首。你说,这马鞍是不是用我儿子皮……” 《玩命》c卷(5) 匪首遮天蔓脖梗挺挺,矢口否认。 一位墩实老汉拎着带血渍的花布衫,泣不成声地说:“俺闺女叫鬍子霸占,她……” 匪首遮天蔓仍然说不是。 失去亲人的人纷纷上前质问遮天蔓,他都说不是。然而,匪首面前这副马鞍的确是用人皮蒙的,制造相当的精巧,黄铜骨架蒙着麦青肤色的人皮,细腻而光亮,鞍左侧某一部位有明显子弹洞穿的痕迹——口径很小的窟窿。 公审结果,将遮天蔓就地正法。执法人员举枪瞄准,遮天蔓瞥眼那副马鞍,目光粘粘地留恋,几滴泪珠被炸子儿震迸出眼眶,他一头栽进为他掘好的坟坑内。直到这时,有人发现人皮马鞍的一处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歪歪扭扭地文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稻花芳子。 稻花芳子,凡是熟悉亮子里镇的人对此名字并不陌生,立刻让人想到柴禾街上那个日本餐馆。两间青砖鱼鳞瓦大檐房,悬挂一个红圈店幌,标明是家经营小吃饭馆,女老闆就是稻花芳子。 鬍子大柜遮天蔓结识稻花芳子不是在餐馆,而是在关东军的兵营中,并且是在一个落雪的傍晚。初落的雪预示一个畸形爱恋的结果。 那时,遮天蔓绺子闯荡在辽河东岸,一百多人的马队,对当地政权形成潜在威胁。驻守亮子里镇的关东军守备队长林田数马智高一筹,认为清剿要损兵折将,派人说降为上策。封官许愿的诱惑,遮天蔓率马队接受日军的改编,他被委任骑兵中队长,派进一名日军曹长山口当队副。 荒原落头场雪的夜晚,快要醉倒的遮天蔓在翻译官的引导下,进入关东军兵营中的一个整洁的小院,在一所黄色木板房前,翻译官凑近他耳边说:“开开洋荤吧。” “妈的,老子和大鼻子娘们儿干事时,你还穿活裆裤呢!” 对遮天蔓的讥嘲,翻译官没做出明显反应,只是说他有事,踩着雪,吱吱脚步远去了。 步履不稳的遮天蔓,抬起马靴踢开门。两条美丽的小腿出现面前,浓重的香水味儿扑向一身雪花和马汗酸臭味儿的鬍子大柜,客气地说:“您来了,请多关照。” 遮天蔓一下被这年轻貌美的女人迷住了,目光从套在木屐里纤小的脚和足踝,顺着女性的曲线浏览,圆鼓的臀、乳,莹洁的牙齿,明亮的眼睛,整个人给他感觉实成、紧称……拽住她裙子的下摆,猴急地喘息道:“快吹灯!” 第19页 日本女人修养很好,娇媚地笑笑,圆润的声音说:“热水为您准备好了,请沐浴。” “咋?”满目她可爱脸庞和优美体形、回味刚才甜蜜滋味儿的遮天蔓,见那黝黑的眼里烁出忧伤、痛苦,疑疑地问:“是我太狠啦?”他做出粗俗的夸张手势。 “可别这么想呀,我喜欢那样。”她往他宽大的怀里委了委,用湿热的嘴唇代替手抚摸他的肩头,说,“你身上有股海边的藻叶味,我家离海很近……”或许,她认为他是值得特殊信赖的人,到底是他健壮的体魄,还是他有威震荒原的名字,数不清的男人占有自己肉体,她唯独向眼前这位占有者诉说悲惨身世:圣战开始后,十七岁的稻花芳子狂热地随军到中国东北,做慰安妇当军妓。她很小的时候,在天津卫做生意的父亲带她到中国,送进私塾读三字经、千字文、朱子家训,穿过满族的花布旗袍和扎花拧云子卷的千层底布鞋……在新京(长春)为尉级军官服务的妓院里,娇好的容貌获得宪兵林田数马的宠爱,几乎是独占着她。后来,林田数马调到亮子里,便从新京带她到此地。这次他拱手献美,除了拢住鬍子大柜的目的外,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玩腻了她而一脚踹开,眼下正和丰臀大乳的白俄罗斯妓女打得火热。 稻花芳子的小木屋似一根牢牢的拴马桩,结实地系住遮天蔓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他整日泡在她的卧榻上,疲惫后枕着她细软的肚皮,听她清唱《歌妓盼归歌》: 奴家十六深闺女, 阿娘把我当珠玑。 《玩命》c卷(6) 光阴荏苒年十七, 何逊“西施”依“通姬”。 为了圣战渡重洋, 随军东北当歌妓…… 已经看出林田数马恶毒用意的稻花芳子,她没向遮天蔓透露出一点自己真实想法,表现出对此阴谋十分冷漠、敷衍塞责。缺乏热情的真正原因是她感到实在无能为力。她能做到的是充分展示、奉献青春激盪、火一般的躯体,去满足土匪遮天蔓,让他高兴,使他快活。起先是彼此磁吸和需要的肉体结合,一段时间后便是值得诗人吟诵的恋歌,终于谁也离不开谁。 “领我走吧!”芳子说。 “大柜不能娶女人,这是绺规。” 稻花芳子做压寨夫人无望,就说她会做菜,打算在镇上开家餐馆,想她就到餐馆来找她。此事必须徵得林田数马的同意,否则,她出不了关东军兵营。 遮天蔓没费太多的事,以全绺人马永远效忠太君为条件,林田数马批准了放稻花芳子出军营。她选择柴禾街上的繁华地段,开家餐馆,买卖也很兴隆。遮天蔓常跑到稻花芳子处过夜……他们的甜蜜很短暂,中断得也突然。 林田数马调回新京关东军司令部任职,瘦猴模样的竹麦接替他的职位。他去日本餐馆第一天眼睛盯住稻花芳子裹在蓝色绸缎旗袍里凸起和崎岖部分,并对她咿哩哇啦一阵日本语,她脸色变得苍白。竹麦走后遮天蔓关注地问: “他对你说啥?” “没,没什么。”她察觉出遮天蔓狐疑满腹,扑到他的怀里,双臂蛇脱皮似的褪掉衣服,冰肌玉肤展现他的面前,投在墙壁上的两个婆娑身影合在一起倾斜倒下去。歌声在一切归于宁静后飘出餐馆—— 世人喜摘忘忧草, 忧天心肠忘不了。 故国四月看樱花, 中国北方白雪飘。 多情自古伤别离, 富山雪白冷萧萧。 这一夜日本餐馆里所发生的事情没人知道。星月不负责任地藏躲起来,苍穹一只黑锅似地扣住小镇,买卖店铺大都关门打烊,街上行人稀少。在街对过的“老边饺子馆”,靠窗那个闲闲地呷着二锅头烧酒的食客,看见遮天蔓壮如牛的身躯从日本餐馆蹭出,背上扛着裹块毯子僵直的稻花芳子。 两个时辰前,她唱完那支歌妓盼归歌之后,说出竹麦令她明天回关东军兵营的真相后,切腹自杀身亡。也就在这个夜晚,遮天蔓带领他的一桿人马离开了亮子里镇,钻进荒芜大漠。 传说遮天蔓花重金请来制马具的着名工匠,熔化三尊铜佛像,用稻花芳子的人皮做成马鞍,骑在胯下,伴随他走完剪径大盗灰色的一生。 故事10:封缸 清冷的月色笼罩勃勃吐山,使这座孤山显出一副惶惑的神色。那啸聚荒野的苍狼嗥叫传来,栖居山间的弱小动物闻声惊恐四顾,胆小的便匆忙躲回洞里。 山北坡的茂密榛树棵子下面,裸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两个鬍子屁股垫着平板石头,两手插在袖筒里,步枪嘴朝天斜横肩上,压得锁骨木木地疼痛。他俩一袋接一袋抽着辛辣的蛤蟆癞烟,驱赶粘煳煳的睡意,他们负责看守还在施工的秘密山洞。 开凿的这个石洞工程数月,现已接近尾声。为其保密,自始至终只雇一老一少两个石匠,老的年逾古稀,少的才十六岁。祖孙俩人给乡绅家刻墓碑时被鬍子抓来,如果说是雇用那就太客气啦。两个多月来,吃住在山间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鬍子持枪看押犯人似的寸步不离,生怕逃跑,修洞期间更不准下山。 勃勃吐山远离人烟,孤凋凋地兀立荒原,夏季的早晨紫烟缭绕,阴雨天常出现狼哭鬼嚎一样怪叫。老辈人说这座山上有紫蛇精出没,专食人脑汁骨髓精血。因此,满山遍野味道鲜美的香蕈,透红的欧李没人採摘,望山生畏,无人敢涉足,它成了座既恐怖又神秘的荒山。 第20页 “爷,咱能回家过八月节吗?”身单力薄的孙子凿平一块玄武岩石后,用袖子抹把汗,侧身问。 《玩命》c卷(7) 老石匠放下手中的铁钎子,掏出旱菸捻上一锅,嗞嗞地紧吸几口,许久才说:“照现在这么干,紧紧手,咱爷俩八月十五前肯定能交工。” “鬍子说完活儿就让咱俩下山,给工钱呢!” “唉!”老石匠望着未谙世事的孙子,长长地嘆口气,磕掉抽透的菸灰,问:“你知道修这山洞干啥用?” “猫身呗,鬍子……”孙子凭着自己点滴人生经验,说鬍子挖山洞为了藏身,藏在这里当兵的就找不到他们,洞底又宽又大,可藏几十人呢。 “秃儿,”老石匠叫孙子的乳名,粗糙的大手摩挲孙子的头,关怀疼爱都凝在手上,想说明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了话题:“去干活吧,我的腰疼得厉害,先歇一会儿。” 孙子瘦小的身子像只啄木鸟,叩磕着坚硬的石壁,哐哐,火星迸溅。望着干活儿的孙子,老石匠眼里噙满泪水,心底里唿唤一个他经常唿唤的名字:“建涛,我的可怜儿子,是爹害了你。” 鑱碾子盘磨凿磙子刻石碑,老石匠的石活手艺很高。他决意把这门手艺传给儿子建涛。可儿子本来热衷喷字行——吹喇叭,红白事中的《柳春娘》、《小开门》、《九条龙》、《鸿雁落沙滩》等十几个曲牌子,他样样吹出感情,吹出故事。老石匠挥着砸石头的大铁锤,把儿子的喇叭砸成扁儿,慑于父威,建涛含泪告别喷字行,跟爹学做石活儿,勤学苦练,手艺大大超过了父亲,方圆百里很有名气。不久,噩耗传来,建涛被鬍子抓去修大院里的暗道机关,完工时把他杀啦。儿媳悲痛绝望,投井而死,撇下穿着活裆裤的孩子秃儿。从此,祖孙俩相依为命。每当想起这段悲惨往事,老人追悔莫及。如果不是硬逼建涛学石活,恐怕也不会遭此大祸啊!眼下,石洞即要完工,完工意味着什么呢?老石匠忧心忡忡。他心里十分清楚,从山洞的构造看,鬍子修它并非用来藏身,而是藏匿财宝。杀人不眨眼的鬍子土顽,通常为保密杀死修洞的工匠。倘若那样,自己黄土埋半截子啦,死倒不足惜,可秃儿才十六岁,一朵花没开呀…… “兄弟,山洞修好了,大爷能叫石匠回窑堂(回家)吗?”山洞外大嘴鬍子问矬鬍子。 “恐怕没指望,吹灯拔蜡啦(完蛋)。”矬鬍子吐掉菸蒂说,“老天牌(男人)嘣嘴儿(死)没啥,可是那个尖椿子(小孩),白瞎啦。” 两个鬍子唠了一阵嗑,大嘴鬍子眼望夜空,从关东人称为毛楞星的位置来推断,天是到了午夜。谣谚云:大毛楞星出来,二毛楞星撵,三毛楞星出来亮了天。他说:“天不早啦,叫石匠出洞明天接着干吧。” 贪黑起早又干了两天,石洞凿成。 “併肩子(兄弟),今晚精神点儿。”大嘴鬍子指指石匠祖孙俩住的窝棚,纸煳的窗口马灯映出老石匠的身影,他叮叮噹噹在石头上凿刻什么,“明天大爷来验收,今晚别叫他们给开码头(离开此地)。” “放心吧。”矬鬍子站岗,大嘴鬍子去睡觉。 “砰!”夜半一声枪响,睡梦中惊醒的大嘴鬍子拎枪慌忙跑出,问:“啥事?出啥事啦?” “小石匠想逃跑,被我击毙跌下山崖。”站岗的矬鬍子平静地说。 “跌崖,啊——啊!”大嘴鬍子重复一遍,连连打哈欠,迷迷煳煳没睡醒,嘱咐道,“别他妈的蔫儿巴唧的,看住老石匠。” “他还在刻石头。”矬鬍子说。 窝棚依然亮着灯光,老石匠身影在窗纸上晃动,叮噹的凿石声依旧。 天刚麻麻亮,鬍子大柜单枪匹马来勃勃吐山验收石洞。 大柜挥枪做了个命令手势,老石匠端着马灯在前面引路,走进曲里拐弯的山洞。在洞底,大柜一枪撂倒老石匠,血溅石壁。 “那个小崽子呢?”鬍子大柜问。 “啊!……”愣怔的鬍子醒过腔来,矬鬍子把昨晚小石匠偷逃,击毙落崖的经过说了一遍,大嘴鬍子起誓发愿地证明矬鬍子说的是真话。 《玩命》c卷(8) 大柜驴脸阴沉,什么也没说,径直朝洞口走去,最先爬出洞口,大嘴和矬个儿刚爬到洞口,被大柜马靴子狠狠踹下去,然后搬起石板盖住洞口,严严地封住。 “大爷!” “大爷!” 大嘴、矬鬍子的哀叫在山洞里响了数日,他们听到大柜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弟兄们,我得封缸(守秘密),你俩竟狗胆骗我!” 《玩命》d卷(1) 当响马, 快乐多, 骑大马, 抓酒喝, 进屋搂着女人“吃饽饽” ——土匪歌谣4 故事11:鬍子没有眼泪 一 嘟啦嗒—— 鬍子没有眼泪喇叭匠子吹的黄龙调在谢力巴德小村悲悲切切地响了六天六夜,数以百计诸亲好友的头磕了六天六夜,碗口粗的寿烛亮了六天六夜。 第21页 村长王荣家的土窑人来人往,车马盈门。纸船纸马,花圈丧幛布满院子。如此隆重气派的葬礼,百里荒原首屈一指,充分显示出王家高贵富有。 棺椁中终寝的王老爷子,早年在奉系军中任职,后告老还乡,解甲归田,将多年积攒的军饷俸禄置了土地,成为远近有名的地主。他一辈子三妻四妾,所生男子只王荣一人。一日几绺鬍子趁王村长带人外出收租之机,来围攻王家土窑,闻知这一消息的王村长鞭马赶回,很快与鬍子们交了火,恶战中他突然感到裤裆里湿漉漉的,最宝贵最有用的东西被打烂。好在老婆已身怀六甲,不久便为王家生下一个男孩,因此王老爷子临终前再三叮嘱:“为使我王家香火不断,一定要保护好少爷,兵荒马乱的……” “爹放心。”王荣说。 王荣花钱请来两位武艺高强的保镖侍奉少爷左右,为掩人耳目,少爷从穿上死裆裤起就改扮女儿装束,花衣花裤花鞋,混与小姐之中外人难以认出。到了读书的年龄,也没敢送他进日本人的洋学堂,请私塾先生到家授课。老爷子葬礼开始前,王村长特地嘱咐家人:“都机灵点,辞灵时人多眼杂,别让外人认出少爷来。” 辞灵,丧葬最后一道礼仪,棺椁停在缠着黑布的灵棚内,地桌上的香炉、铜鼎插满香,青烟缭绕中可见供品,大如泥盆的馒头和谷物,还有猪头及全羊。 嘟啦——嘟嘟啦嗒,吹鼓手们分成三人一组,轮换吹奏哀乐《黄龙调》,给葬礼增添悲伤气氛。 王家按辈分大小,年纪长幼跪在灵棚一侧。按照当地风俗,辞灵者每磕一个头,家人都要陪磕头。其它亲朋故友来辞灵分男一行、女一行,直跪排列。不管磕头到什么时候结束,王家人、吹鼓手们都要一陪磕到底。 辞灵仪式由王村长的心腹葛青龙主持,别小瞧这主持人的差使,一般人真干不了。从停尸起,引魂招魂,拜山神叩土地,吃酒磕头,既不可笑脸相迎,又不可哭容相送,要演戏一样做出特殊的苦脸来。此刻,他站在两根粗寿烛间,整个人都被映得透明锃亮,必须准确无误地将前来磕头的人与死者关系称谓大声报出,然后死者孝子贤孙才陪着磕头。 “老人家,表外孙姑爷,给你磕头啦。” “老人家,妻弟小叔给你磕头啦。”…… 王家人真够辛苦的,个个疲惫不堪,听见主持人葛青龙喊声就陪着磕头。王村长身旁跪着戴重孝的独生子,他今年十三岁,熬到后半夜,少爷实在困得不行,跪着就睡着了。家人无奈,只好将他软绵绵的头抬起再按下,挨没挨着地莫论,象徵性地陪磕头,应付场面。 这时,一位穿长袍马褂,头戴巴拿巴礼帽的青年人,长衫一撩扑通跪在灵柩前。主持人葛青龙仔细瞧瞧,没认出来是谁。浅声问道:“你是?” “我是王老爷子的磕头弟兄,是王村长的磕头弟兄,也是王少爷的磕头弟兄。” 伶牙俐齿的葛青龙,舌头立刻短了半截。乡野间的各种亲戚,远也好,近也罢,即使是八桿子拨拉不着的,他也能转弯抹角地说出称谓,他自编一首歌谣:公婆姑姨伯舅亲,兄弟姐妹嫂连襟;曾祖外祖叔祖父,妯娌侄甥翁婿孙。眼前这位到底是谁的磕头兄弟?村人最讲究辈分,最忌颠倒。葛青龙做主持人几十年,从没遇到这样的难题,他进一步问清来人身份,拱拱手道:“请问……” “不必啦!”穿长袍马褂的人忽然站起身,这一动作四周皆惊,前来辞灵的人哪有不磕头就立起身之理? 《玩命》d卷(2) 迷迷煳煳的王村长勐然睁大眼睛,见那穿长袍马褂的人从腰间拔出两把匣子枪,转身对准高悬的寿烛,砰砰两枪,蜡烛被击灭。顷刻,院内一片漆黑,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地去拽身旁的少爷,却被人扯走。他大声喊:“堵住大门,有人抢走少爷啦!” 不喊倒好,喊声使人更乱,辞灵的人醒过腔来便各自往外涌。娘唤孩子,孩子唿娘,吵吵嚷嚷,一锅粥似的。守在王家土炮台上的炮手们,一时也难分清哪个是抢走少爷的人,端着铁公鸡朝天胡乱地鸣放。 咚!咚!咚! 人们散尽时,王村长带人搜遍村子,没见少爷的影儿。有人告诉王村长,穿长袍马褂的人绑走少爷,那人骑着匹大骡子,向荒甸子跑去。 “追吧!”家人急着要去救少爷。 “慢!”王村长摆摆手,叫家人都回院去,不准追。原来,他一听说抢走少爷的人骑着骡子,就想到一个骑匹红骡子的鬍子,他报号一点红。王村长早料终会有一天要发生这样的事,不过,没想到一点红会来得这样快。唉,得罪鬍子早晚要找上门来。 二 王家大院先前混乱时刻,戴巴拿马礼帽的人掏枪击灭寿烛,抢走少爷,急急火火慌慌张张逃出去,从柳条墩子牵出一匹枣红骡子,将少爷放进系在鞍子旁载驮的花筐里,急驰出村。 那匹红骡子很懂主人心意,拼命朝前奔跑。很快,谢力巴德小村就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尽管黑夜沉沉,荒道又沟沟坎坎,它仍然稳重,不闪腿不失蹄,唰唰蹄音很有节奏,并清脆有力。一般的说来,走马飞尘、打家劫舍的鬍子,都有一匹好马和练就一副高超的马驾,是躲避追杀和劫后逃脱的需要。然而,他却骑匹骡子。关东流行一句话: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当家瞎胡闹。此地有个风俗:人死后家人往土地庙送浆水(饭)和纸钱,都用骡子拉纸车去送,原因是它走路脚轻,酷似大侠轻功,免得路上惊动野鬼拦路,夺去孝敬土地爷的钱物。吃走食的鬍子脚步更需轻,唯恐惊动人,或许就因此这劫持王家少爷的鬍子骑匹骡子。 第22页 此刻,花筐里的王家少爷抖成一团,从娘肚子落地,从未离开过高墙深院,撒泡尿、拉泡屎时都有虎背熊腰的大汉看护。他闹不明白家里为啥长年累月让穿女人的花衣服,梳着恼人的辫子,扎上红红的绫子。为此哭闹过,也屡遭爹的呵斥:“混帐东西!陌生人前说话要勒细嗓子,不能骑驴骑马……蹲着尿尿!” 王少爷打从懂得恨起就恨爹,一碗白水一样纯洁心里实实地恨爹。娘什么样,他没一丁点儿印象,家里人只说死的早,满心委屈向谁诉说?伺候在左右的是驴脸长髯凶神恶煞的彪形莽汉,终日禁锢在高墙深院之中,与世隔绝一般,戴着瓶子底眼镜的先生,阴阳怪气教他背百家姓、千字文、学算盘,之乎者也,赵钱孙李,归片大扒皮,烦透啦!有时候趁先生不备,他舔破书屋的窗户纸,窥视出出进进大院的人,骑着毛管发亮的高头大马耀武扬威,他梦想骑骑马,也挎挎匣子枪,可爹却让他读书……爷爷咽气那天,他被拉出来,整日身披重孝,昼夜守在骇人的棺材旁,又陪磕头,六天六夜,真够少爷受的。后来他在迷迷煳煳中被装进筐掫上骡子背。 骡子走得很急,少爷透过筐的空隙,见四周黑黢黢的,墨黑的天幕上点点蓝色星光闪烁不定,月儿如镰似钩,一股股沼泽地带特有的水腥味儿夹杂蒲草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 嗷嗷嗷!苍狼婴儿啼哭一样嚎叫着,王少爷像只遇到攻击的刺猬缩成一团,蜷缩筐里,大气不敢出,过去只听说甸子有狼,亲耳听狼叫平生头一次,他在惊悚中度过一夜,当黎明阳光透进来,骡子停下。 “出来吧!”鬍子一点红摘下花筐,见王少爷惊惧的目光,就温和地对他说,“你别怕,我不会祸害你。” “大叔,送我回家吧!” “啊!会的。”一点红将骡子縻在草地上,回身对王少爷说,“今早没食儿,咱俩吃顿雀肉吧。” 《玩命》d卷(3) 浓雾渐渐消失,浸在晨曦中的荒原空荡荡没半个人影,大红骡子在青青草场上觅食,不停地打着响鼻。 一点红拔出匣子枪,瞥眼盘翔云端的百灵鸟,那小小黑点不停地摆动。砰,枪响一只百灵鸟掉落下来。 一点红说:“你捡,我打。” 砰,砰,随着不断的枪响,王少爷已捡了十只被击中的百灵鸟。 一点红点燃枯树根,燻烤着百灵鸟,很快便烤熟了。这顿早餐实在无法与王家的山珍海味相比,少爷却吃得好香。 “明天,我教你骑骡子。”一点红说,“歇歇我们往东走,回家。” 一听说骑骡子,王少爷雀跃起来。终归是个孩子,还以为一点红是爹的亲友熟人,驮他出来只是到荒草甸子玩玩,他急不可待说:“这就教我骑骡子吧。”说着往骡背上蹿,尽管那哑巴畜牲很懂事,任凭他折腾而一动也未动,可是那刚到骡子肚皮高的王少爷,怎么也爬不上去,眼睛里透出求援目光。 一点红见他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爱,用脚轻磕骡子前腿,它慢慢卧下来,说:“尖椿子(小孩),上滑皮子(骡子)吧!” “嘚!”待王少爷爬上骡子背,一点红也随即跃上骡子背。 那骡子撒开四蹄子奔驰起来,翻过一道土岗,又趟过一条小河,苍莽原野雾天蒙蒙,天地浑然。 “现在你叫土龙戏……咱俩去魔鬼沼。”一点红说。 魔鬼沼?王少爷一听便往一点红的怀里拱,说起恐怖的魔鬼沼,大人都嵴梁骨发凉。传说那地方遍地是稀泥,走着走着人就陷下去或被生着六头十只爪的怪兽血盆大口吃掉,误走入这里的人别想活着……他说:“我怕。” “别怕。”一点红见他额头渗出冷汗,小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把他揽进怀里,安慰道:“咱有枪,又有这匹宝驹,哪有沟坎它知道。” 王少爷依然颤抖,仍然尚未从魔鬼沼的巨大恐惧阴影中走出来,一点红想出让他胆壮的办法,掏出二十响的匣子枪说: “给你,哪儿吓人就朝哪儿开枪。” “嗯吶!”王少爷曾摸过那铁器,那是爹喝醉时他偷偷伸到长衫下,隔着枪套,触到冰凉凉的傢伙。只有一次,他和爹商量:“让我放一枪,只一枪。” “你要好好读书,当了大官自然有带枪的保护。”王荣望子成龙成器,不愿让独生儿子喜欢上马和枪,他见儿子眼巴巴地瞅着枪,动了恻隐之心,递到儿子手中,说:“摸一下吧。” 手感凉洼洼的,王少爷激动异常。一点红让他拿枪,他就拿了,朝近处的笤条墩子哐地一枪,惊起一只躲藏的兔子,慌逃而去。 “来,我教你咋使枪”一点红抽出腰间的净面匣子枪做示范,王家少爷用心地记着,他跟一点红学放枪,就是从骡子背上开始的。 三 王荣村长挨日本宪兵队长角山荣的三记大耳光子,也没今天这样懊丧,一筹莫展。 “村长,燃眉之急的是拿出救少爷的万全之策。你愁又有何用?伤了贵体,反倒误了营救大事。”村长的心腹葛青龙劝道。 他跟随村长多年,出谋划策,效尽犬马之劳。谢力巴德小村都晓得他名字的典故。他的裤裆子里没一根毛,光光的杆儿,关东称这种男人为青龙,如果是女人则称白虎。关于他是否有毛众人无法断定,又不好扒他的裤子验一验。但从外表看,他声调娘们腔儿娘们气,面无半根鬍鬚,眉毛稀稀几根,眼珠子颜色像长了黄疸。眉毛和鬍鬚稀少的男人总给人一种阴险狡诈的感觉。是不是青龙、长不长毛倒无所谓,丝毫不影响他当村长的军师,继续出谋道:“鬍子绑票,大都是为了钱财,耐心等几天,定会有人送信,他们要多少赎金咱就答应给多少,弄准接头地点,咱们就可做些手脚。” 第23页 “没那么简单呀!这个鬍子很特别,单枪匹马,孤身为匪。江湖上称为单搓(一个人干)。”王村长心存疑虑道,“瞧这绑匪架势,不完全沖我的钱财来的,倒因去年夏天那件事……” 《玩命》d卷(4) “对呀!”葛青龙陡然一惊,忽然感到去年夏天干的那件事太愚蠢,埋下了祸根。他眼珠子转了几转,觉得问题严重——少爷性命危在旦夕。军师绞尽脑汁,使出周身解数,苦苦思谋,派出家丁家兵,找少爷三年五载恐怕也难寻到下落。爱音格尔荒原如烟如海,无边无垠,藏几个鬍子好似沧海一粟。等待绑匪上门勒索,希望已相当渺茫,少爷被绑走快两个月,没见花舌子——专门从事说项,游说鬍子与被绑票人家之间——登门,这反倒不是好事。一般说来,鬍子绑架小孩,大多急于脱手,不然要专人看管,吃住得照料,绺子行动又要带上太麻烦。葛青龙并非胸无韬略的等闲之辈,出了一条妙计:出重金雇鬍子去找少爷,匪道他们畅通,况且鬍子间相互来往。他说,“我有个拜把子兄弟在老蔫巴绺子里当商先员(八柱之一),求他说服大柜老蔫巴,派人寻找绑匪一点红,少爷就有望接回。” “唉!事到如今,只好这样做了。”王村长最恨鬍子,最忌讳与鬍子交往,曾发誓鬍子露头就打,见尖就掐,一辈子不与流贼草寇同流合污。可眼下少爷落入魔掌,生死未卜,当务之急是救他脱离虎口,管他鬍子不鬍子的。他说,“你全权筹办吧,所需费用我出,救出少爷我再加倍犒劳你的朋友。” “事不宜迟,我立马动身去黄花甸子找老蔫巴绺子。”葛青龙做些准备,当夜就离开谢力巴德小村。 一线希望给葛青龙带走,王荣觉得无计可施,犯疑等待的日子,他忧心如焚。去年夏季发生的那件事歷歷在目,一颗苦果吞下啦。这都怪自己做事鲁莽简单、考虑欠周,为讨好日本宪兵队长,才深深得罪了鬍子一点红。 求官心切的王荣当上谢力巴德村长,在小小的村公所里憧憬着光明前程,幻想发迹。伪满洲国初建正用人之际,干好了当镇长、县长说不定。去年夏天那场两百年一遇的洪水淹没爱音格尔荒原,鬍子马贼草寇一夜兴起,七人为一帮,八人为一绺,大到上百人,小到三两个人轧古丁,和一人为匪的单搓。起局(拉起绺子)挂柱(入伙),落草啸聚山林,占山为王,这些人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砸响窑吃大户,捐大界(勒捐),袭击警察劫抢军车,一时间闹得伪满洲王朝人心浮动,关东军电令驻守亮子里镇宪兵队率伪满军骑警队,火速出击,肃清匪患。 声势浩大的剿匪行动前,宪兵队长角山荣主持召开村、屯、保、甲长联席剿匪会议,决定採取多种策略:化敌为友,重金诱降匪酋接受改编;自裁骨肉,派人打入鬍子内部,挑起事端自相残杀;以毒攻毒,利用鬍子吃掉鬍子;风捲残云,调集各种武装联手消灭鬍子。 亮子里镇全面动员投入剿匪行动,有枪出枪有人出人有钱出钱。谢力巴德村长王荣刚刚任命,很想抓住这次机会充分表现一下,建功立业,以便日后升迁擢用。头脑一热拍着胸膛向角山荣队长打了保票:至少剿灭一绺鬍子。 回村后,王村长和葛青龙商量对策。本村有枪十几条,对付横刀立马的鬍子谈何容易? “咱们舍些财物,投石问路,摸摸鬍子路数,再做商议。”葛青龙说。 那天,一辆胶轮大车,辚辚驶进荒原,车上装着去亮子里镇赶集的东西:一头肥猪、数只鸡、鸭及家织的大布(粗布)。葛青龙摇鞭赶车,一身地道车把式打扮,王荣的装束让人一看便知是某大户的管家。带着这些东西,故意避开大路不走而选择荒径背道,没带人跟车护卫,一旦遇到鬍子,拱手让给他们,这里可见他们俩用心良苦。 小村轮廓渐渐模煳,远远抛在后面,蓝雾瀰漫的荒原在眼前展开,目光所极,天地茫茫,蒿草没人硷草齐腰,时时切断他们的视线。好在赶车的葛青龙很有经验,蒿草丛棵中钻来钻去又没迷失方向。 “青草没棵的,真是鬍子的天下啊。”王村长感慨道,“纵然有千军万马,把草原篦梳一遍,鬍子也弄不干净。” 《玩命》d卷(5) “舍孩子套狼。”葛青龙狡狯地笑笑,瞥眼车上的货道,“今个儿让他们尝甜头,明个儿就箱柜里藏人,打他人仰马翻。” 数日前,村中有人在这一带被鬍子抢劫,据他们说鬍子穿得破烂,有骑马还有骑驴的,由此葛青龙断定这是一小绺不成气候的鬍子。经过周密谋划才装扮成去赶集,引蛇出洞,诱鱼上钩。 寂寂荒漠中走得缓慢,走得腻歪和焦虑。年轻时寻花问柳的葛青龙,哼起从妓院学来的几句窑调儿: 哥哥你撵我进了高粱地, 小奴回身脱了衣, 又白又胖又胖又白, 就等你前来把奴抱起…… 哼唱这些低俗的歌谣一来为了解闷,二来为藏匿的鬍子早点发现他们。最先见土坨口有一匹红骡子的是葛青龙,一踏入荒甸子他四下撒目,发现目标便停止了唱歌,低声对王村长说: “那有头骡子,一定是瞭高的(瞭望),呆会儿鬍子出现,你就装得毕恭毕敬要像管家,鬍子的规矩、黑话我懂一些,一切由我去应对。” 第24页 那红色大骡子縻在木橛子上挡住去路,葛青龙鞭子噼天一声脆响,喝住牲口,解开马肚带搭在马身上,将帽子摘下,倒扣辕马背上……关东车把式遇到鬍子,懂鬍子规矩都必须这样做。 躺在大红骡子旁那个鬍子,戴正巴拿马礼帽,满意地点点头,盘问道:“爷们到哪去发财?” “称不起爷们,”葛青龙说,“我和管家去亮子里集上卖点货。” 戴巴拿马礼帽的人似乎相信对方讲的是真话,说:“兄弟到前边办点事儿,想捎个脚儿(搭车)。” “中,中,请吧!”葛青龙客气道。心里却想,是瞭高的,还是望水的(侦察)?不管怎样,鬍子还是露了头,听到辘轳把响,终会找到井眼儿在那里的。 那人解开拴骡子缰绳盘到鞍子上,拍拍它的脑门儿说:“回家去吧,我走一趟,很快就回来。” 大红骡子前蹄蹴地,像对主人表示它听懂啦,忠实地执行主人的命令,打声响鼻跑向甸子,愈来愈快,最后缩成烁烁一团火亮,消失在莽苍的碧绿中。 车行驶好长一段路,他们间或说句无关紧要的话。蒿草深深,马头晃动外,其他全部叫杂草埋没了。突然飞起的鹌鹑惊起王荣一身惶恐冷汗。葛青龙内心也有几分恐慌,但他故作镇静,强挤出些笑,殷勤地献烟,被搭车人谢绝。 草棵子忽然站起两个人,端着枪蛮横地喝道:“把马卸下来,借爷们骑骑。” “这……”葛青龙眼珠转了转,察颜观色得出结论:他们不是一伙的。果然如此,搭车人把扇风的巴拿马礼帽慢悠悠地戴在头上,坐直身子,四平八稳地迎着枪口问: “报报迎头(说说山头)。” 端枪的两个劫匪相互对视,交替目光,他们不懂黑话,冷着脸,兇恶威迫道:“别他妈的打哑巴语,快点卸马,免得爷们费事。” “他们俩也敢称爷们?”搭车人虎起脸来,对襟小褂子一扯,抽出两把匣子枪,哐哐,子弹顺着劫匪的沙枪枪膛打进去。一般地说来,沙枪要立刻炸膛,可这两个寒酸鬼,枪里根本没装火药,他俩只觉得手握的沙枪有力地朝后一坐,人被吓得魂飞天外。 搭车人见此附掌大笑,幽默地说:“枪嘴朝下控控,子弹是不是钻到你们枪里去了?帮爷们儿找找。” 噤若寒蝉的劫匪没敢怠慢,乖乖将枪口朝下,又控控,倒出两颗亮晶晶的子弹头。他俩知道遇到了麻烦,老虎头上拍苍蝇…… “就这套人马刀枪,还敢吃走食(抢劫)当爷爷(鬍子)?”搭车人拽过沙枪,双手一撅,枪管即成弓形。此人臂力让在场的人眼界大开,那两个劫匪吓傻了眼,双腿微微打颤,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说:“饶了我们吧!我们种的地让大水淹了,颗粒没收……” “哈哈,看你们吓得那个熊样,一辈子也吃不了爷爷这碗饭。”搭车人见他俩吓成避猫鼠似的麻了爪儿,其中一个哭天抹泪,将沙枪扔给他俩,“滚吧,别再碰上我!” 《玩命》d卷(6) 那两个劫匪千感万谢,拎着变形的沙枪,熘之大吉。 “天哪!”葛青龙目睹这一幕,觉得搭车人非等闲之辈,百步穿杨的枪法,咄咄逼人的样子,肯定是某个绺子的大柜。如能接近他,顺藤摸瓜,定能找到鬍子老巢。他竖起大拇指,奉承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高人,枪法如神……如不嫌弃的话,咱们交个朋友。” 搭车人摆摆手,表示他不结交任何人。静默的时候,缺油的车轴吱吱呀地响,轧碎了寂寞。搭车人仍然和先前一样,半依半靠在箱子上,礼帽盖住半张脸,顺手揪朵紫绿色野花,放在鼻子前嗅嗅,这一行为又使王荣村长惊奇不已,他倒像娘们似的喜欢花花草草。 亮子里古镇的土城墙清楚可见,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人望见它便松了口气。人们认为此地较安全,城边经常有巡警马队,胆再大的鬍子也不会藏身于此。葛青龙心里很不踏实,他担心搭车人继续坐车,城里驻有兵警宪特呀!然而,搭车人将帽子挪开,露出半张脸,手放在腰间,以防不测,但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突然,数匹马高粱茬子一样齐刷刷地竖起,彪彪的几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葛青龙又要去卸马,被搭车人挡住,他一抱拳道: “爷们,请借一条路,我们去朋友串(为朋友做事)。” “里码人(内行人)。”四方大脸、高颧骨的鬍子喝令众匪退后,也一抱拳盘问道:“报报迎头。” “兄弟一点红!”搭车人说。 “兄弟铁旋风!”四方大脸的鬍子说,“久闻大名,兄弟有眼不识泰山。” “泰山不敢……” 他们说了一阵黑话,然后道别。懂得一些隐语黑话的葛青龙,没弄清他们说话的全部内容,意外的收穫是弄清了搭车人的真面目,鬍子一点红,他人才二十多岁,竟在鬍子马贼绿林中享有这么高的威望和鼎鼎大名,葛青龙感到不可思议。如果能把他交给宪兵角山荣队长,显然王村长就立下大功……鬍子一点红把枪塞进高粱米口袋里,坐大车进了亮子里镇。他完全低估了同车的两个庄稼人,刚到集上,迅即被警察擒拿就范,投进监狱。后来一点红越狱逃跑了,消息传到王村长耳朵里吓出一场大病,引火烧身啊!后悔当初不该有剿杀鬍子邀功的非分、狂妄之想,更不该出卖一点红,他把子弹顺着沙枪嘴打进去的情景歷歷在目。鬍子吃饱了喝足了就寻思报復,自己没仇就替他们可怜同情的人去打抱不平,快马好枪不用总觉可惜,杀能出威风,杀能出恶名,鬍子哪个出名不是与杀人作恶有关呢! 第25页 一点红来报復,这本是意料中的事,没带鬍子来攻打土窑,化妆潜入发丧的现场绑走少爷,这是万万没想到的。 “唉,我们王家註定要倒霉呀!”王荣十分沮丧。一点红绑票为勒索钱财倒好啦,卖掉当掉房产地产,求朋友拆借赎回少爷。为使王家香火延续,必要时用自己生命换回小儿,以平积怨。也不是一点解救的办法都没有,家中有人主张报警,请他们缉拿兇手。王荣思忖再三,觉得不妥,追杀急了一点红会杀掉少爷,还是葛青龙那个招儿高明,找鬍子去说服鬍子。 四 一点红现在称王家少爷虎头子蔓,土匪黑话姓王就是虎头子,所有姓氏都有蔓子,譬如姓余——顶浪子;姓杨——啃草子;姓李——抄手子;姓刘——顺水子;姓江——大沟子等等。 虎头子蔓白天乐呵呵,太阳落山就想家,屈指数数,离家两个月有余,月光中的荒原空荡荡,没了家庭融融温暖气氛,少爷有时也想家。一点红对他一直很好,没错眼珠,晚上睡觉把他放在马架里边,自己睡在外边也等于堵在外边,这样就甭担心狼会伤害他。刚来一张白白小脸,周身透着孩子气,斯斯文文的少爷相,现在面堂紫红,满身野花和青草味儿,也学会了几句土匪黑话:拖条(睡)、拐着(坐)、磁碟儿(笑)、撇苏(哭)、甩阳子(大便)……学会打枪和骑那头大红骡子。有一天他恳求道:“割了我的辫子吧,我不当姑娘啦。” 《玩命》d卷(7) “你爹会同意吗?” “管他呢!梳小辫穿花衣裳多难看。”虎头子蔓现出几分小男人味儿,一点红没表态,他噘着小嘴生气地说,“你是大哥,我是小弟……” 一点红仍然没吭声,少爷还有很多事情不懂得,鬍子真正称大哥要在举行入伙插香仪式后,成为绺子的一员,那时才可称兄道弟。一点红决心收留这个孩子,培养训练他成为真正而地道的鬍子。少爷穿着妖艷的花衣裳又梳着辫子让人看着别扭,他掏出刀子说: “来,先割掉辫子。” 嚓嚓,割韭菜似的削短头髮,现出青黢黢的头茬,虎头子蔓显得精神帅气。一点红接着扒掉他的带大襟花衣服扔掉,说:“衣服也不要啦。” 光赤蔫儿小男人很结实,下身垂吊那堆玩意也很棒,盯他小鸡鸡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呢! “虎头子蔓你先躺着,我给你缝件袍子。”一点红把他抱起来放在平展展的沙土包上,盖上斗篷,然后钻进马架胡乱翻箱倒柜,扯出几块大布剪裁,粗针大线地缝制起来。很快,口袋似的便裤缝成,又做了件马甲——汗禢儿,亲手给他穿上,活脱儿一个小牤子5,出圈马驹子一样在草地上撒欢尥蹶子地奔跑起来。 又是一个荒原雨夜,马架外秋雨淅淅沥沥,蹦达了一天的虎头子蔓睡了,被窝里不老实练起拳脚,很有力地蹬踹身旁的一点红。一次手伸出棉被外,他给放回去,盯着这张稚气的脸,思绪万千。曾有一张脸让他怀念,想起来就想痛哭一场。 后半夜虎头子蔓睡毛愣了,勐然起身,乱摸乱叫直喊娘。一点红将他揽进怀里,搂起衣襟,把那只小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或许是本能,那只手不安分地划拉起来,揪住乳头,捏了捏,慢慢睡去。 一点红声声嘆息扯得很长,绵绵秋雨洒下无限愁丝。也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真实地暴露自己,很响地嘆息很响地哭。秋天眼看过去,青纱帐一倒,荒甸子就无法藏身,那时候自己就要往西走,穿过荒凉大漠,到没人烟的地方藏匿。虎头子蔓怎么办?绑他票前后的想法大相迳庭,起初的动机是向王荣復仇,让做爹的欲死不成欲生不能,搓巴(折磨)他。把少爷带进荒原,朝夕相处产生一种感情,真的离不开他啦,初衷随之改变。只身一人在荒野间苦熬岁月,太孤独了。有一段时光里大红骡子成为知己,无数心曲向它倾诉。有时候冒险到远村去一趟,并非为了钱财食物,为看眼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行,是一种满足,离开人群独居荒野,如此看来是残酷的。虎头子蔓的到来,很快成为精神的依託,想到有一天他真的走了,那剩下自己日子咋过?早早晚晚会有那一天的。好在人不能一时想得那么远,相处的日子还很长,前前后后细想,多亏王荣心术不正,不然怎么结识这孩子啊? 荒原搭车便有今天的这个故事,首先是一点红制服了两个劫道土匪,临近亮子里又拱手辞别鬍子,化险为夷,心情舒畅而忘乎所以,产生极其危险的想法和念头,到亮子里市集上逛逛。顺利通过城市军警检查,街巷分手时,对葛青龙和王荣说还搭他们的车捎脚回去。工夫不大,一点红被警探拿获,带到警署审讯室,见葛青龙、王荣坐在那里,一切就都明白啦,没否认没分辩,承认自己是鬍子,报号一点红,单搓(单人干)绺子没别的弟兄。 “爽快,是条汉子。”警察署长钦佩一点红痛快豪爽,说,“有什么话你可对鄙人讲,也可对王村长讲,三天后你的首级将悬挂城头示众。” 对生死一点红早已置之度外,只说声谢谢,没有什么话留下,恨恨地看王荣、葛青龙一眼,当日被关进死牢。 第26页 要处极刑的人都戴上沉重的铁镣,手被捆绑着。牢房铁门透进几缕昏暗马灯光,一点红听见狱警的脚步在移动。夜半,瘆人的猫头鹰叫从荒原断续传来,人们都说猫头鹰一叫就要死人,或许,它就是为自己叫的,一点红想。回首二十多载的生命歷程,没什么值得留恋,只是那匹大红骡子让他伤心,它会按主人的吩咐回到了荒原,在主人原马架旁的厩舍里等待主人的归来,即便饿死渴死,它也不会离开的……死牢走廊又响起脚步声,一个大菸鬼模样的老狱警,从死牢窗口朝里望,死死地盯着一点红。 《玩命》d卷(8) 这老傢伙性变态,那个年月还没有“同性恋”这个洋词儿。乡下人极粗俗地称为“操屁眼子的人”。鬍子则言为刀对刀,枪对枪。他是警察署长的表哥,这一恶癖其他狱警视而不见,反正都是要处死的人,啥物件最终也得烂了扔掉,任他风流吧。 死囚一点红眉清目秀,勾住了老傢伙的魂儿,前半夜人多不好动手,恶臭的唾沫朝值班的狱警背影吐了几口,终于熬到夜半换岗……他开开死牢门,凑到一点红身边,干瘦的手指摸向他的屁股,娘们声娘们气地说:“你真好,多大岁数啦。” 一点红明白了老傢伙是什么人,他突发奇想……一线希望在他心中升腾,那么就顺着老傢伙想法发展,瞅准机会。于是他说: “我二十二岁。” “娶妻生子了吗?” “一朵花没开!” “怪可怜的,脱生个男人,没沾那种事……”老傢伙演着调情戏,很像发情的母羊,解开自己的裤腰带,露出干巴巴的屁股,一副侠义胆模样,说,“打从清朝起,我家就吃斋念佛,行善积德。来吧,我就为你……” 只瞥一眼老傢伙的私秘处,一点红面颊火辣辣地烧。鬍子绺子里经常发生的这种事,特别是大绺子规定不准接近女人,因此有不少鬍子就相互刀对刀、枪对枪……逃脱的机会来了,一点红说:“老人家佛心,小的不孝了,可是手脚却动弹不得。” “那好说。”老傢伙见年轻人上了钩,掏出钥匙开开脚镣,又去掉绑绳,然后靠在墙根,撅起屁股等待着满足和刺激。 一点红盯住那桿枪,来到老傢伙跟前,突然飞起一脚,老傢伙球一样被踢出,头撞到墙上,昏死过去,裤子还绊在双膝下,弄到一把枪,一点红如虎添翼,打死几名警察后越狱。回到藏身的荒原马架,抱着大红骡子的脖子,大哭一场,像久别重逢的亲人,苦涩的泪水中,掺进血凝的两个字:报仇!并确认坑害自己的是谢力巴德村长王荣。 王荣村长家的烟囱上挂一面小红旗,一点红第一次化妆进入谢力巴德时就看见啦。生活在关东的人们都知道那面小红旗的全部含意,它是告诉鬍子此户人家有炮台有护院炮手,你们就不要来抢劫了。敢挂这面红旗公开警告鬍子的人家不多,王荣家敢挂,村公所设在他私人宅院中,挎枪的人保护了村公所也保护了他的家,加之背后有日本宪兵撑腰,鬍子对王家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成绺的鬍子不敢来踢坷垃(攻土窑),单枪匹马的孤匪一点红也不会干以卵击石的傻事。几次潜入村子,基本弄清了王荣的底细,与其说杀掉他,莫不如先绑架他心肝眼珠一样儿子,先叫他饱受失子的痛苦,然后胁迫交出全部财产赎人,使他成为穷光蛋,趁机杀掉他和葛青龙。那时候,王家大烟囱上挂的就不是面红旗,而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绑票的目标是确定了,可王家少爷从不出院。硬闯进去绑人吗?高墙深院炮台地堡暗枪,即使进得去,也难出得来。机会到底还是来了,王老爷子谢世,王家大操大办丧事,以此收敛钱财。终日紧闭的大门敞开,迎接四面八方赶来献幛辞灵的人。 灵棚搭建在院心,数名喇叭匠子吹的《工尺上》、《放鸭》、《小开门》送葬曲调,楚苦揪人心。鱼贯入院的人群中,一点红一身缟素,排队磕头到灵棚前,绑了王家少爷…… 秋雨依然未停,冷风钻进马架,睡梦中的虎头子蔓觉出冷,先是头后是全身钻进一点红被窝,小脸紧往他的胸前贴,热乎乎的嘴唇猪羔吃奶似的乱拱……一点红整夜没合眼,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放虎头子蔓回家,还是带他走? 五 王家七碟八碗地招待鬍子大柜和商先员白给蔓(姓宋),他们俩是被葛青龙请来,共商解救少爷之事。 “你们算找对主儿啦,一点红与我有一面交情呢!”大柜老蔫巴啃完一条鸡腿说,“那年我们砸开桂花村马善人的响窑(有枪的人家),老祖(牛)、高脚子(马)、毛爪(猪)、条子(驴)赶回一帮,还得了不少跑梁子(手枪)。”说罢掏出一把七星牌手枪亮在餐桌上,得意地说,“就是她给插的旗(卧底)呢!一点红是个没把儿的假天牌(男人)。” 《玩命》d卷(9) “劁啦?” “天生的地牌(女人)。”大柜老蔫巴见王荣、葛青龙那般惊讶,呷口酒,向他们讲了一点红的身世。 鬍子常说:砸窑砸响窑。桂花村的马善人养牲口发了家,远近有名。当时,荒原匪满为患,富裕人家常遭抢劫。马善人也怕家产叫鬍子搭上眼,为防止意外,购置枪械雇用了炮手,严加防范,并定下一道家规:老弱者幽居避世,闭门谢客,息交绝游,陌生人投宿过夜及歇脚打尖一律拒绝,不准开门放进院子。这样做的目的就是生怕鬍子绑票和探底。 第27页 盯上马善人财产这块肥肉的鬍子不止一股两股,窥视很久的老蔫巴绺子抢先行动。大柜老蔫巴扮成卖麻花儿的小贩,挑着两花筐麻花儿在马家院外高声叫卖: “大麻花儿,又甜又香,大麻花呀!” 马善人走亲戚不在家,大老婆便秃子打伞——无法无天。她一听卖麻花儿,摆着三寸金莲,拽着孪生儿子,叼着铜锅玛瑙嘴的旱菸袋走出正房,被管家笑脸拦住,他婉言劝阻道:“夫人,当家的留下话啦,谁也不准出院,外边挺乱的,少爷更不能出院。” “兔子胆!怕这怕那,怕鬍子牙长咬了你的脚后跟?”马善人大老婆揶揄道。当家的话听与不听她不在乎,这对宝贝儿子万万别出差错。马善人姨太、小妾五六个,就属她得意,为马家生下对传宗接代的儿子,她们却没开怀儿(生育),老傢伙的玩意不好使喽。她也知趣,哄两个儿子回屋后自己转身到院子里,为摆摆她的威风,冲着守门人喊: “放卖麻花儿的进来,我要尝尝。” 守门人迟疑,瞧着急沖沖跑来的管家,马善人不在家,整个院的事务管家说了算。 “别开门,”管家制止马善人大老婆愚蠢行为,陪着笑脸对她说,“生人……万一是鬍子就坏菜(糟糕)啦。” “咋地?我他奶奶腿的说话不好使?”她撒泼、发淫威,冲着管家跺脚大吼道:“放进来,出啥娄子我顶着。” 管家没敢再坚持,他是马善人的私塾同窗,望门投止又寄人篱下,当管家仰人鼻息,必须望主人脸色行事。这妇人胡搅蛮缠,尽横推车,马善人拿她都没办法,惧几分让几分,何况自己受制于人的人,真的得罪她,日后会有好烟抽?他叫守门人放小贩进院,转身钻进炮台,对持枪护院人耳语一番。 麻花炸得颜色正味道香,大柜老蔫巴将麻花儿挑子横在刁横女人面前,目不斜视,客气地说:“太太尝尝吧。” 马善人大老婆咂嘴,说自己牙口不好,得让少爷出来尝尝。她是个惟利是图的人,曾利用孪生儿子面孔外人难辨一二的特点,略施小计,骗得买卖人很多东西。这妇人小瞧不得,她善用心计,见卖麻花儿小贩面挺和善,就骗他一骗。她朝屋内喊道:“大双,你出来!” 大双抹把鼻涕凑过来,大柜老蔫巴送过一根麻花儿,说: “小兄弟尝尝吧。” 绰起麻花儿狼吞虎咽,转眼工夫报销了,抹抹油嘴,还盯着筐里的麻花儿。大柜老蔫巴见那女人目光贪贪的,涎皮赖脸,是贪图小便宜的人,即来了主意:好,让她满意。他拿起麻花儿递给大双说:“瞅你吃得这么香,说明我的货好。今个儿你吃多少我供多少,不收钱。” “大双,在外边吃呛风冷气的到屋吃去。”马善人大老婆生出道眼,再蹈上次要卖烧饼人的把戏,吩咐大双说,“开窗户坐在炕上吃,让这位老闆瞅着,看咱做没做啥手脚。” “哪里哪里,少爷哪里像撒谎撂屁的孩子,浓眉大眼,嘴有唇耳有轮,日后是个做官的料。沖这个,麻花儿我白送他也心甘情愿。”大柜老蔫巴嘴这么说,心里却明白,叫大双的少爷吃麻花儿,还有一位模样相同的少爷躲在门后,两人接力来吃麻花儿。将计就计,多拖延时间,也就多看几眼院内设施。 嘻!马善人大老婆自鸣得意,两个少爷也极聪明,完全理解娘的心意,一个吃一个猫在炕沿底下,轮流坐在窗台上吃,再轮流去取麻花儿,眼看着半筐麻花儿见了底。 《玩命》d卷(10) “太太,请你照眼我的东西,我去方便。”大柜老蔫巴佯装要去小解,问:“茅坑在哪儿?” “后院,挨猪圈。”马善人大老婆看着麻花儿手直痒,想趁他不在拿一些,假意道:“快点回来呵,你心眼儿太实啦。” 大柜老蔫巴向后院走去,顺着墙根走,暗记下地枪的位置,四角炮台明摆着好对付,马队最怕的暗堡地枪,探不明白要吃大亏。 一双眼睛盯着他,瞧老蔫巴东瞅西望,双腿走路呈骑马姿势,可见是长年马背上颠簸的人。管家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一定是鬍子入院探路。 大柜老蔫巴走出茅房,转悠到前院,基本看清了地堡暗枪,筐里的麻花儿所剩无几,他满不在乎的样子笑道:“我该走了,你家少爷这样爱吃我做的麻花,赶日多送给你们点儿。” 颤悠悠的挑子刚到大门前,忽然飞来一条绳子,蛇舞似地在头顶盘旋,大柜老蔫巴躲闪不及,被勒住脖子,货挑子摔出老远。 “没想到吧?你撅尾巴我便知道你拉几个粪蛋。探路,你走错了地方。”炮台上管家说,他接下去吩咐家人,“吊到马棚子里去,狠狠地打,留口气就行,等当家的回来再做最后处置。” 马棚子吊起大柜老蔫巴,四个人皮鞭子蘸凉水轮流抽打,歇人不歇鞭。老蔫巴周身淌血,他咬牙挺过,缓过口气来就大骂:“王八犊子!爷爷饶不过你们。” 一天折磨下来,大柜老蔫巴素日那般威武不见啦,身子像散架子似的,头昏沉沉的耷拉着,吊在马棚子梁柁上,料他也挣不开绳子。挣开绳子又怎样?遍体鳞伤又能逃哪儿去,一丈多高的院墙,炮台昼夜有人把守。因此,马家人把他一个人丢下,到前院去睡觉。 第28页 夜半,出现一条人影,灵捷地钻进马棚子,割断绳子放下老蔫巴,说:“后墙有暗门,直通北岗子。” 大柜老蔫巴听出救他是个女人。她是什么人?为啥要救我?这些都没来得及弄清楚,逃出魔掌要紧。他随那人来到后院北墙,挪开数捆高粱秆子,露出马家修的暗道密门,爬进暗门回身问: “你是谁?我日后一定报答。” “我叫魏艷花,是马家的人。”那人说,“我有杆沙枪,可以制服东南角炮台,你们从那儿上。” “后天晚上,你开枪为号。”大柜老蔫巴说。他回到绺子,擦枪磨刀,趁黑夜围住了马家大院。 咚!东南炮台一声枪响,大柜老蔫巴使出吃奶的劲儿喊道: “压(沖)!” 鬍子很快爬上围墙,加之魏艷花院内配合,马家土窑转眼间被攻下。 “如此说来,一点红就是魏艷花。”王荣插嘴道。 “她是马善人刚娶进门的五姨太。她在我们绺子呆了两年,那时辰我的压寨夫人还活着,她俩拜了干姐妹。从此随绺子东闯西盪,可绺子时常有憋红了眼的人往她睡觉的马肚子底下钻,尽管我为此杀了几个,到底还有人要沾沾女人的边。”大柜老蔫巴继续回忆说,“我们在西大荒逮住姓韩的少爷,我把这个‘票’交她看管。没想到,她竟和那个票一起跑了。过去她救过我,现今她放走一个票,也就原谅了她,没派人追杀。说来也巧,去年我在北荒碰见她,才知她单搓,报号一点红。” 听了上述这段话,王荣村长心里敞亮不少。一点红与老蔫巴相识,又有那一层特殊关系。只要他肯帮忙,少爷就有希望得救。 酒后,他们到客厅喝茶。醉眼朦胧的大柜老蔫巴,眼盯着沏茶倒水的王村长小妾柳絮,没心思喝茶,心烦意乱,早早回屋睡觉去了。 吱呀!夜半木板门开了,轻盈地飘进一个女人,娇滴滴地钻进大柜老蔫巴被窝,说:“村长叫我陪陪你……先别忙……答应我们一件事。” 大柜老蔫巴神魂颠倒,紧紧搂住柳絮,此刻她让他剁掉一条腿,他也会爽快答应,何况让他去找一点红要回王少爷这点小事。他急不可待,说:“我找不回少爷,让我挨枪子儿,垫车跤子(车轱辘)。快点脱衣服!” 《玩命》d卷(11) 六 大红骡子驮他们跋涉了五整天,一点红比往年早些离开荒原,第六天傍晚夜宿一座土丘的避风处,铺上狼皮狐狸皮,把虎头子蔓安顿下,牵过骡子,磕磕它的前腿它便领会了主人的命令,乖乖地趴在虎头子蔓身旁,一点红枕枪合衣睡在一边。 高远的夜空寒星闪烁,野狼对月的哀嗥,增添了荒原的恐怖气氛。一点红许久未能睡着,每年她都要经过这里,望星望月,生出感慨,又是一年过去。那年,他们一起并排躺在土丘上望望星星,多少绵绵的情话,两人说不完道不尽,每每想起这些,一点红鼻子就发酸,低声啜泣,她怕哭声惊醒小傢伙,尽量忍着。过了些时候,她把一件衣服盖在虎头子蔓身上掖严,悄悄离开,直奔坨子西脸(坡)。 这次虎头子蔓并没真睡,先前偷偷陪着一点红落泪。近来他发现了两个秘密:一点红夜半常常哭泣,还有她的奶子很大,特像娘的奶子。强烈的好奇心和揭秘心里促使他装睡,她前边走他尾随其后,始终保持一定距离。 穿过一片小树林,一点红顿足伫立一个土包前,像似一座坟,她低声说:“艷花来看你,韩君。” 坟里一定是她的亲人,她来凭弔。韩君是谁?虎头子蔓还弄不清这些,见一点红跪在了坟前,许久许久,他走过去紧挨着她跪下。 一点红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俩人默跪些时候,她问:“虎头子蔓,带取灯了吗?(火柴)。” “还有一盒。” 一点红掏出奉票、九省流通券、日本金圆券……各种纸币一捆捆摆在坟头,划火点着。 烧真钱,虎头子蔓头次见到。每年清明他都和爹去王家祖坟地烧纸,一捆捆黄裱纸,烧得没完没了,他问:“爹,烧这么多纸干啥?” “屁话!这是钱,送给亲人的钱。” 瞧人家一点红烧的才是钱呢! 回到大红骡子身边的露宿处,虎头子蔓问:“坟里是你啥人?” “睡吧,明天起大早赶路。”一点红没告诉他,这一生一世她不想告诉任何人。 沉睡坟茔中的韩君,就是鬍子大柜老蔫巴讲的那位韩少爷。他往亮子里镇送骆驼毛,半路上被老蔫巴绺子绑了票。 鬍子绑票便把票称为“财神爷”,细心照料,一时出不了手就要长期派人看管。通常由拷秧子的主管秧子房当家的负责审讯、看管。一段时间里,秧子房当家的因事外出,大柜老蔫巴便把票分给其他鬍子看管。或许是天意吧,英俊的韩君分给一点红。压在老巢,鬍子和票之间界线很分明,鬍子睡火炕吃大鱼大肉,而票们要睡马棚牛圈吃玉米煳煳。绺子行动时票要随之,这样鬍子和票吃住在一起,女扮男装的一点红就和韩君同骑一匹马,同盖一双被。 一天夜里,一点红和韩君挤在马肚子底下,睡到夜深人静。她抓住韩君的手往怀里按,他摸到两只鼓胀的奶子:“你是女的?”湿热的嘴唇随即堵住他的嘴,她浅声说:“想干,动静小点儿。” 第29页 飞来一样的艷遇使韩君因激动而周身战慄,许久才干了那事。荒原马肚子下面这一夜情是难忘的,她克制不住,很想再来一次。可是绺子飘忽不定,根本难得机会。 “逃走,一起逃走!”一点红决心下定,趁鬍子砸开响窑摆酒,痛喝嚎饮醉倒一片时机,她骑马驮韩君离开绺子,拉荒走了两天两夜,便在一个农家住下来,打算歇几天再走。 滚热的农家土炕上,两个滚热的躯体夜夜蛇缠藤绕在一起……然而,他们太大意,疏忽了房东的行踪,村公所的人乱枪射死了韩君,其状悽惨,脑袋被打烂成了血葫芦,下身光赤,他是在做爱时遭到第一枪的。一点红一跃而起,一道白光蹿出后窗户,她是裸着身子逃走的。后来,她回村杀了报信的房东,将韩君尸体背走,埋在沙坨——那个富有佛门禅地意味名字的净月坨子西坡。 “我的命好苦啊!”她像一只苍狼祭月,面向净月坨子,向那如月的坟茔痛苦地唿喊。从被花轿抬到马家起,就受正房大太太的气,竟荒唐地规定,每月只来她房里干一次那事,余下的日子空房空守,忍受不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她才放走被缚的大柜老蔫巴,为鬍子攻打马善人家充当了插千的(卧底),尔后心一横当上鬍子。救出韩君后,她原打算与这位心上人做夫妻,一起过日子,可他突然被打死,美好的愿望破灭了,重新当起鬍子,没有回到绺子去,单搓,成为名震荒原的孤匪。 《玩命》d卷(12) 思来想去,一点红决定带虎头子蔓走。大红骡子驮他俩又走了三天,到达只有一条街筒子的塞外小镇。一点红身带很多钱,打算在此度过冬天,这样虎头子蔓也同她少遭风餐露宿的罪。 他们选中了“天地人客栈”,这家客栈地处幽巷背街,十分清静。四合小院是青砖青瓦大檐房,花格木窗户煳着油浸的窗纸,热乎乎的火炕……总之,一点红多方面考虑,才决定在这个客栈过冬。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客栈老闆患痨病故去,遗孀带着独女支撑门面,每年一点红路经此地都要住上几天。女扮男装的一点红英俊潇洒,老闆娘一见倾心,流露了爱慕同时流露了要嫁他的意思。这件事一点红很为难,一怕伤了老闆娘的心,二怕暴露女儿身。左思右想,没有个摆脱的办法。今冬考虑到虎头子蔓年龄小,趴冰卧雪他受得了?不然,一点红一定绕过这个小镇,不着天地人客栈老闆娘的面。 “明年春天还走吗?”老闆娘直问。 “当然。” “唉!”老闆娘一声长嘆。 或许老天爷非要帮老闆娘开这个玩笑,镇上的几位公子哥,总想占寡妇的便宜,常来客栈胡闹,一个喝醉的傢伙大白天地把老闆娘往床上按,一点红看不下去,三拳两脚教训了那个作恶的人。 “救我干啥,没男人的女人,遭人欺负活该。”轰走那个恶棍,客栈老闆娘却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一点红明白,她觉得该把自己的一切告诉老闆娘,再误会下去……一夜间满镇风言风语,寡妇家藏个野汉子,年纪轻轻的守得住吗? “和她搭伙!”一点红决定演一场戏,公开和她做夫妻。古时有女驸马,花木兰代父从军,何不做个女丈夫。两双被一合,操办一桌酒席请了几位街邻,虎头子蔓买来一挂鞭和二踢脚燃放,消息立刻传遍小镇,天地人客栈老闆娘娶个倒插门。 “你答应我两宗事,帮你开客栈三年五载,待我教会虎头子蔓骑马使枪,就带他回魔鬼沼去。”一点红说。 “你放心,我全听你的。”老闆娘苦笑了一下,诙谐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当家的说了算。” 七 好烟好酒女人陪着,大柜老蔫巴半月没动地方,王家大院像块吸铁石,牢牢地吸住老蔫巴的屁股。 “这如何是好啊!”救儿心切的王荣急得直搓手。让葛青龙透个话吧,生怕老蔫巴多心。哪个鬍子不是牲口,要顺毛摩挲。他私下对柳絮嘀咕:“破大盆你也得捧住,别让他白占香油。” “你的好主意呗,逼我搭条身子,那鬍子把我当马骑。”柳絮说着掉下委屈的眼泪,是真是假莫论,话说得令王荣感动,“别看少爷不是我生的,为救他别说赔上身子,就是搭条命我也心甘情愿,就是觉着有点儿对不住你啊!” “难得你还不恨我,”王荣有些伤感,擦了下眼角说,“熬过这场灾难,我一定加倍报答你。” “那个鬍子头太馋,太馋。”柳絮红着脸向丈夫诉苦道。 “忒好了!”鬍子大柜老蔫巴拉起绺子没少与女人厮混,真正让他不思枪马,不惦念压在老巢的绺子,唯有这个柳絮。 “大哥,我们出来日子挺长了。”商先员白给蔓见大柜已堕入情网,担心误了绺子大事,提醒他道,“王家的事要抓紧办,绺子撒手久了怎么成呢?” “忙个屁!”大柜老蔫巴眼里心里被柳絮塞得满满登登。其他话权当耳旁风,一刻见不到她心里就刀绞磨乱就抓心挠肝,甚至大言道,“办完王家的事,你就跟爷爷上山做压寨夫人,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 第30页 另有所图的柳絮微微一笑,表情叫人难以捉摸,情迷心窍,至此老蔫巴也看出这是一个圈套。宴请老蔫巴那日让柳絮沏茶倒水王村长原本是在鬍子面前显示一下他金屋藏娇,用美妾成群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富有。佣人下人能做应做的事他偏要娇妾来做,鬍子直勾勾、羡慕的目光着实满足了王荣的虚荣心,但他毕竟做了件极其愚蠢的事。大柜老蔫巴见到美女,可没乡绅小吏那样隐讳——不露声色。鬍子就是鬍子,见到喜欢的东西就想弄到手,而且是无所顾忌,目光射向柳絮浑圆的屁股,直咽口水。 《玩命》d卷(13) 阿谀奉迎找不到方式的王荣,因救儿心急心切,拱手让妾。当向柳絮说这件事时,似乎才清醒才后悔,眼里噙满泪水。割捨不得还是良心发现,还是被人夺走所爱的痛苦,总之是天知道,鬼知道。曾是风尘中烟花女的柳絮,心里没王荣那么复杂,见他眼泪汪汪竟认为他万般无奈捨不得她,眼泪是定心丸,告诉她事毕他将对她更好更疼爱更宠更娇。 鬍子大柜老蔫巴的愿望就这样轻易地得以实现,原想尝尝鲜,谁知这一尝就上了瘾,并匪气十足地说要娶她。 “接回少爷村长自然高兴,那时你提出娶我,他才会答应你。”柳絮牢记王村长叮嘱,小嘴甜甜地哄,“咱们的日子长着呢,早点找回少爷,咱们也消停(安静)呆在一块儿,那多好啊!” “鞴马,就走。”鬍子大柜老蔫巴对商先员白给蔓说,“去魔鬼沼。” 魔鬼沼,爱音格尔荒原最恐怖的地方,有着种种骇人的传闻,这里坑坑洼洼,杂草丛生,方圆百里没有人烟。清晨蓝色雾气蒙蒙,并有奇怪的叫声,傍晚一片血色的云气在流动,夜间则到处跳跃幽幽鬼火。这里的死亡气氛浓厚,晴天丽日,也没一只鸟飞过魔鬼沼,误入的人畜很少有生还的。 那次,大柜老蔫巴追逐商人的一练驼队,误入这一带,杀杀砍砍的鬍子竟被面前的景象吓呆了,急急拨马,忽听一阵大笑,骑在大红骡子上的人一抱拳道:“堂堂老蔫巴大当家也不过如此。” “噢,是你。” 邂逅相遇,都是惊喜。至此他才知道她报号一点红,在魔鬼沼趴风(隐藏)。开始他不相信,分手时眼瞅着她骑大红骡子钻进令人恐怖的魔鬼沼,打心底里佩服这个女人的胆量和勇气。 一个娘们都敢进魔鬼沼,我们裆里长着硬梆梆玩意的汉子,闯他娘的一闯。 驱马仗着胆子往里钻,半个时辰的工夫,身左侧的白给蔓突然妈呀怪叫一声,连人带马陷进稀泥,说时迟那时快,转瞬间就没影儿了,黑色的稀泥浆翻腾,捲起他的破草帽,这是白给蔓留下的唯一遗物。 大柜老蔫巴倒吸口凉气,望着吞噬白给蔓的泥浆,十分悲痛,掏出手枪朝天鸣放:砰——砰——砰!为死去的弟兄庄严送行。 坐骑咴儿叫着,前蹄蹴地,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老蔫巴警觉,睁大眼睛朝前看,只见草地蛇一样蠕动起来,顿时裂开几道口子,黑黢黢泥浆直往外冒,呈喷射状。他回过神来,拨马便跑……再回头看,刚才站脚的地方,倏地沉下去。 “妈的,好险啊!”大柜老蔫巴有些后怕,心里说,“别白白送死。”接着他放枪,唿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声,没半个人影儿。只有芦苇在秋风中嘤嘤哭泣。他懊丧地自语道,“她肯定挪窑了。” 许诺许愿,大柜老蔫巴向王家保证,一定能找回少爷,先后几次入魔鬼沼,仍然不见一点红。 王荣村长终于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对老蔫巴的信任,且反目为仇:“鬍子就是鬍子,老蔫巴充其量是个言而无信的流贼草寇!” 一个狠毒的计划由王村长和葛青龙策划出来,实施的先行者又是那个柳絮。女人的力量永远不可低估,她在被窝里对大柜老蔫巴说:“他答应我嫁给你,你乐吧!我虽不是明媒正娶,可也又一次嫁汉子,就让你的弟兄来迎娶我,让村人看着多气派。” “中!”痴迷她的姿色,抵不过她甜甜小嘴的哄骗,鬍子大柜答应中秋节全绺子人马来接他,每位弟兄都给新压寨夫人磕一个响头。 八月十五,谢力巴德村同往年一样,家家户户张罗着赏月过节。王村长家节日气氛更浓,院内灯火通明,数张八仙桌子摆满院子,月饼、葡萄、西瓜应有尽有。 鬍子马队威武地开进村,长驱直入王家大院,几十名实枪荷弹的鬍子齐刷刷跳下马背,依次跪地给压寨夫人柳絮磕头。然而,他们低下的头再也没抬起来。 炮台探出机关枪骤然响起,长长的火舌顷刻间吞噬掉数条性命,众鬍子在疑惑中死去。大梦初醒的老蔫巴把拖出体外的肠子往腹腔里塞了塞,举起手枪,声嘶力竭地喊道:“姓王的,你是万人做的,爷爷来世饶不了你!”然后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玩命》d卷(14) 勾结军警宪特消灭了老蔫巴绺子,剿匪有功,一纸委任状下来;王荣任亮子里镇镇长。 不久,王荣带家眷离开谢力巴德村去亮子里镇赴任。那夜有人看见王荣站在村头高土岗上,朝西北方向凝望,哽咽着反覆念叨着:“魔鬼沼!” 第31页 转眼又过去了五年,荒原上出现两个人,大红骡子在先,一匹骠悍的三河马紧随其后。 “大哥,到魔鬼沼就让我挂柱,你说话要算数。”已出落成大小伙子的虎头子蔓按按腰间的匣子枪说。 “当然。”一点红答应道。 魔鬼沼的一处空地上,拜香仪式庄严地进行。 虎头子蔓向香槽子每插一根香就念叨一句: 我今来入伙, 就和兄弟们一条心。 如我不一条心, 宁愿天打五雷轰, 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我今入了伙…… 在王家少爷虎头子蔓挂柱成为真正鬍子的半个月后,镇长王荣得到密报,一点红和少爷出没在魔鬼沼。他立即做了部署,军警宪特联手,包围魔鬼沼,捕获匪首一点红,救出少爷。 那日,一点红、虎头子蔓打食归来,接近魔鬼沼时,黑压压的枪口对准他俩。 一点红说你快钻进魔鬼沼,我来挡住他们。 “不,我们是兄弟!”虎头子蔓记住挂柱时的誓词,要生死相随。 “快走,好兄弟,他们抓的是我,别误伤了你。”一点红喊着沖向包围他们的敌群。 突然,一点红从骡子上跌落,那懂事的大红骡子急忙趴下,虎头子蔓见没人爬上来,心里一阵紧缩,明白大哥已死。他掉转马头,口喊着大哥拼命冲过来。 “洪达!我是你爹王荣啊!爹救你来了。”王荣看清自己儿子后冲到前面,喊着:“洪达……” 虎头子蔓先是一愣,王荣?爹?洪达是我吗?当他瞟见血泊中的大哥一点红,泪水顿时涌出眼眶,举起八音手枪,对准那个叫王荣的人,枪响,王荣中弹栽下马去,再也没动弹一下。 “八嘎牙路!”宪兵队长角山荣军刀凌空噼下。 顷刻,机关枪、步枪,手榴弹,一齐扑向虎头子蔓,他被撕得粉碎…… 《玩命》e卷(1) 我劝你呀快回头, 别入局和绺。 家中有妻又有儿, 别在外逗留。 杀人要偿命, 害人要报仇。 谁家没有姊和妹, 谁家没有马和牛。 快拿人心比自心, 别让家人犯忧愁…… ——劝匪歌谣 故事12:死劝 负伤藏在活窑(与鬍子有往来的大户人家)的炮头火神爷,伤口日渐好转,守在身边汤一碗水一碗伺候的唐寡妇,始终殷勤体贴,一种不该产生的、确切说鬍子绺规所难容的——村妇与鬍子的恋情发生了。 关东女人对鬍子厌恶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 年龄刚过二十岁的唐寡妇在伺候火神爷前,呆在佣人上宿的偏厦子里,咬牙切齿地恨骂鬍子,这与她的身世有关。 她是东家的远房亲戚,丈夫死后无依无靠,投亲、做佣人、寄居于此。 两月前,眼伤很重的火神爷来了,东家便吩咐她打扫干净西厢房,说:“火神爷眼睛瞧不见东西,需要个人照料,你留在他身边,好好伺候。” “嗯吶!”她领会东家的话后,行为让东家感到吃惊,她把鬍子当成自家的亲人,日夜陪伴,炕烧得滚热,被子铺得平展,衣服洗得干净。脸上溢满欣喜,一改过去没精打采的样子,走路微微挺起胸脯,脸施些胭粉,趁进太太房里取针线机会还特意照照镜子。总之,像是什么幸福突然降临到她的头上。 东家瞪大眼睛,惊异地瞧着她里里外外地忙碌。原本是找个可靠的人照料火神爷,以尽地主之谊。但她似乎以朝东家想都没敢想的事上发展。他感慨道:“年轻的寡妇有几个能真正守得住啊!” 火神爷如果听到东家感言会作何感想呢?他的双眼被火药严重灼伤后,鬍子把他扶上马背驮来的。眼睛肿得没缝儿,磨得厉害痛得钻心,他很想瞅眼伺候自己,夜晚睡在北炕轻轻发出鼾声的女人模样,仅仅感受到一双柔软、热乎乎的手,给自己洗脸、擦眼睛、掖被子,想说句感谢她的话,又不知怎样说好。 东家请来江湖游医,疲门(医道)高手程医生,他像早晨刚钻出窝的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卖弄医道方面的学识,反覆炫耀他给县长、日本军官的太太治好了眼疾,嗓门挺高有板有眼地说:“早年家父拜清宫御医张大师儿子为师,他后来把祖传秘方——火鍊金丹,专治各种眼疾技术传授给家父……” 那年月,江湖游医都是程医生这副嘴脸,这样德性。吹归吹,但要有点真玩意,他用樟脑加酒适量调如泥,揉成丸如豆大,硃砂为衣,用火点燃,在手中摇滚直到不烧手、烫手。少顷,掌中有雪白细灰粘土,使小刀刮下点入眼内,尔后又是一番废话。 炮头火神爷可没那么文雅,蛮横地轰走程医生:“明天放完屁再来,上完药就滚蛋。” “喂,我说,你见轻吗?”唐寡妇哝哝地问,这是程医生灰熘熘走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清凉些啦。”屋内恢復了寂静,那令人陶醉的喘息声又搅动他的心,在只剩下他们俩人,火神爷说,“还是火辣辣地疼。” “我妈说过个治眼伤的法儿,一勺一个。” 第32页 “啥方法?” “别问,今晚儿试试!” 晚上?这个字眼对于火神爷是一种诱惑,一种折腾。多少个由蟋蟀鸣叫和女人鼻鼾组成的夜晚,他实在难熬,埋藏在心底的第一次钻进女人被窝的滋味儿,活生生地反覆再现。睡在同一屋内的女人年岁一定很大,不然她敢?或许,她是想男人想发疯的女人……那也好。 火神爷盼望夜晚来临,度秒如年,想入非非。 嚓!划火柴,她点灯。 她怀着美妙的心情,猜测她是怎样望着自己,一步步走近,解开她的带大襟花上衣纽扣……他伸出双臂,搂住她…… “躺平,别动。”唐寡妇将他伸到被外的胳膊送回被窝,脱鞋上炕,托起他头放在自己一只胳膊上,移向已解开的衣襟而袒露的胸前,火神爷鼻尖触到胖乎乎烤人的肉体,一股浓香味儿的水柱陡然射来,润入干涩的眼睑,痛苦渐渐减轻,眼前晃动昏暗的灯光,懵然中出现一片雪白,心怦然一动,他猜到了那是件尤物。 《玩命》e卷(2) “明个儿再上一次。”唐寡妇兜地转回身,迅捷地下炕,扔过一条毛巾说,“擦擦吧,淌到嘴边啦。” 火神爷僵住,没擦。让那乳白色的液润进嘴里,甜滋滋的,缓缓流进三月黄6天一样枯寂苍凉的心底,冻土被润酥融化,荫翳被驱散,眼前豁然开朗。见到女人与想像的差异令他吃惊:她这么年轻,破衣褴衫裹着的躯体鼓鼓熘熘,背影很美。 “你多大?” “比你小!”转过去的那张年轻的脸微带羞涩状,她不禁红了脸。 “你男人……” “他死啦。” “有孩子?” “活了三个月,头年也死啦。” 气氛像冰一样冷,这样氛围中俩人滞了非分之想。 在第二次唐寡妇往火神爷眼里挤奶汁时,情感失控的火神爷一口叼住紫红色乳头。是本能是情爱?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她倾身胸脯紧压着那张硬硬胡茬的脸,两眼呆呆的,唿吸急促,任凭滚烫的大嘴吸吮,迷茫的痴情燃起烈火……她拥着他泪水涌出眼眶。 “哦,女人吶!”东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没什么理由干涉或拆散他们,他比坠身情网的唐寡妇头脑清醒,预测她的未来是徒劳,枉然。 献出由衷的爱也罢,双方需要得到满足也罢,关东大地挂起红蓝白黑满地黄的五色旗第三年夏天,地主土大院里的背静土屋里,鬍子炮台火神爷和唐寡妇把俩人都想干的事干了。 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子,先后遭到丧夫、丧子的双重打击,火神爷觉得她可怜。 “给你。”拆开马褂夹层取出一根金条,火神爷说。 “我不要!” “要啥?” “要你!”唐寡妇洋溢着野性的兴奋道。 女人通过男人对她的需要程度来判断男人对她爱的深浅,显然是浅薄的。唐寡妇根据火神爷做爱时咬她的肩膀,啃她的鼻子,叼她的耳朵的火烈,推断出他离不开她。为博得对方的欢心,她索性插上门,大白天钻进火神爷的被窝,固执地坚信暖烘烘的酥胸能拴住这匹野马,哼起那首《劝鬍子歌》: 我劝你呀快回头, 别入局和绺。 家中有妻又有儿, 别在外逗留。 杀人要偿命, 害人要报仇。 谁家没有姊和妹, 谁家没有马和牛。 快拿人心比自心, 别让家人犯忧愁, 妻子想夫泪双流…… “我男人也是鬍子。”唐寡妇见他毫无弃匪为民之意,讲其自身遭遇,想换取他的同情。她含泪讲他们原本是普通庄户人家,租种两垧多河滩地,日子不富足可总算过得下去。饿红眼的村民不少人挂柱当了鬍子,她腆着大肚子拦住丈夫的马头:“熬过今年,大水撤了咱再种地……孩子要出生了,不能没爹呀。” “种地?咋能和当鬍子比呢?吃喝不愁。”丈夫狠狠抽马一鞭子,头没回,一熘烟儿跑了。 劝没劝住,留没留住,丈夫撇下她挂柱当上鬍子。她整日提心弔胆,默默为他祈祷,别遭什么不测。然而,几个月后丈夫的死讯传到家里,她正爹一声妈一声痛叫着生孩子。孤儿寡母的日子咋过?家没一粒米,她一脸菜色,苦命的孩子连漱口的奶水都没有,吃了三个月的玉米煳煳,就夭折了……唐寡妇动情地说:“我已是你的人啦,咱俩一起回我老家过日子吧!” 火神爷是没听见,还是故意没理睬她,用被子蒙上脸不再吭声。 绺子派人捎来大柜的话,招子(眼睛)治好后速归,数日后要砸个大响窑。一个绺子离开前打后别的炮头不行,特别是筑有坚固炮台,并设有暗堡地枪的大户人家,攻打成功与否往往就取决于炮头。火神爷对来人说:“告诉大当家的,三两日后,我定回绺子。” 所以,就有这样一个结果,她依然没放弃留住火神爷的努力。既然是最后一夜,分分秒秒都显得珍贵。灯刚吹,月亮迫不及待地挤进来,像虫子似地在两个光赤身子上顽皮地爬来爬去。此刻,土炕上的场景别开生面,或者说惊世骇俗,火神爷用他牛般的唿唿喘息给身下的女人伴奏,女人却很投入地唱流传民间的《劝匪歌》: 第33页 《玩命》e卷(3) 眼看过了秋, 穷人百姓犯了愁, 为何种地不打粮? 日本鬼子把税收。 他们把咱当牛马, 拿着户口把兵抽。 一时不动棍棒揍, 打得浑身血水流。 我劝绺子弟兄们, 别给俺们火浇油…… 折腾许久,月光疲惫地爬出去,小土屋寂然。夜半,火神爷被啜泣声惊醒,他安慰她说:“我不是说了吗,砸开响窑就回来。” “别走……”她微弱声息中蕴含着绝望和惆怅。 “走!”他口气十分坚决,中断鬍子生涯怎么行呢? 小屋重又寂然。 噗,热乎乎的东西喷过来。他霍地跳下炕去点灯,昏暗的煤油灯光,把一切也都照明了。她的裸体被血染红,一把裁衣服的剪子扎进胸膛…… “这为啥呀?”火神爷抱住两眼紧闭,气息微微的她,泪水簌簌落下。 “别……别当……胡……子!”唐寡妇断续说出最后这句话,便死在鬍子炮头火神爷的怀里。 窗外,一声吐出块石头一样的沉重嘆息! 故事13:老冬 冒烟雪死皮赖脸地飘了三天三夜,捂得沙坨沟壑里的乔家窑严严实实。全村二十几户人家几乎都姓乔,仅三、四户外姓又是乔姓的嫡堂。家族归家族,血统归血统,乔佃户照旧给乔地主、乔富农扛活、放牛,到底财大气粗的乔姓统治着乔家窑。 鬍子大柜万胜素与乔地主乔老爷交往甚密,青纱帐一倒裸露出荒原,也暴露了鬍子,总得找个安全的地方猫一冬。于是万胜便带三十多个鬍子来乔家趴风。当然也不是葫芦里养蛤蟆——闷吃闷喝,寻找时机去打白皮子(冬天抢劫)。 乔老爷房子很多,老辈人跑马占地时建造了这个磨砖对缝、廊庑相接的四合院,参天的榆树倾斜着,很像驼背苍老的人。闲置的三进套后院腾给鬍子。死气沉沉的院落气氛骤变,里里外外走动着挎刀别枪凶神恶煞放卡(站岗)的鬍子。 大雪荒天,出不了院遛不成马,龟缩高墙深院,困兽的日子无聊而漫长难熬。严明的绺规限制他们活动范围和内容,无奈就自寻其乐。看纸牌、走五道、掷骰子、打飞钱,也有的凑在一起听关东流传的荤故事。绺子大柜万胜和水香、炮台、翻垛先生聚在一起划拳行令,万胜唱酒令: 当朝一品卿, 两眼大花翎, 三星高照四季到五更。 六合六同春, 七巧八马九眼盗花翎, 十全福禄增。 打开窗户扇,明月照当空。 “出拳!”大柜唱完了,划拳开始,因输喝酒最惨的是翻垛先生,拳常猜错,脸和他酒糟鼻子一样红了。他说:“换拳令。” “换啥?” “江湖刀棍令。”翻垛先生说。 人在江湖上啊, 谁能不挨刀啊, 我一刀砍死你呀…… 划拳行令闹哄到后半夜,微醉的大柜万胜说,“今年冬天瞅准个富户,狠狠收拾它一傢伙,余下的工夫就呆在这儿,班火三子,耍耍清钱(赌博),弟兄们都筛筛(轻松一下),只一样,不准压裂子(奸女人)。” “大哥放心。”水香说,“我掰饽饽数馅儿地对弟兄讲了,乔老爷是咱们的蛐蛐(亲戚),全村人都沾亲挂拐的,扯耳腮动,谁打女人主意,就插了(杀)他。” “严点没不是,”大柜万胜心仍旧不託底,弟兄们长年累月钻林子卧草甸子,上哪去见女人呢?乔家上上下下老少几十口人,姨太太小姐女佣活鲜地出现,晃来晃去的晃得人心旗摇动。万一哪个憋不住,摁倒女人……他说,“看紧点,别错眼珠,熬过冬天,开春回到甸子,就没这些操心的事啦。” 遵照大柜的命令,负责此项差使的水香在乔家大院门楼加了双岗,沙哑的声音从一个屋子飘到另一个屋子,反覆强调的内容是:夜间任何人都不准出院到村子里去,白天不准接触乔家任何女人。如果衣服、鞋子破了坏了交上来,统一送到乔老爷手里,由他安排女人缝补。 《玩命》e卷(4) 夜里,水香起来查岗查哨查铺,见东厢房点着灯,径直推门进去。几个鬍子围在一起,有滋有味地听一个鬍子唱《寡妇五更》: 一更里的寡妇难进房屋哇, 进了那个房屋啊自己觉着孤啊。 灯儿也不亮啊, 婴儿也是哭哇…… “啥调儿?”水香厉声骂道,“冰天子(姓韩),闭住你的臭嘴!在胡吣,我叫你吃面条(鞭抽)。” 鬍子冰天子青眼换成了白眼,没敢再唱,骄矜地掏出一只硕大的铜骰子,在炕席上掷几下,而后在手里又掂了掂揣进衣兜里,那高傲的下巴悍然地一扬。 “臭美!”水香心里骂道,他看出冰天子在向他示威。 全绺子都知道那枚铜骰子的来歷,它是大柜万胜的心爱之物,后来给了冰天子。拿着亲哥哥给的铜骰子,他感到胆子壮了,在绺子里的地位提高了,如同握柄尚方宝剑,众鬍子见那枚骰子就如见了大柜,顿生敬畏和恐惧。 第34页 冰天子狐假虎威,常做出些越轨的事情,慑于大柜的权力没人敢说什么。久而久之,他骄横骄纵,目中无人。绺子中老资格的水香,早年同万胜大柜拜香结成生死弟兄,处于对拜把子大哥的负责,对冰天子管束得很严。因此,冰天子既恨他又怕他,从不敢对水香放肆。 “没事早点儿放仰(睡觉)吧,少扯大亮子(西洋景)。”水香说。 不久,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那天,乔老爷请大柜万胜四梁八柱吃白肉血肠,刚端起酒盅,一个披头散髮的女人冲破阻拦,跑进来跪在乔老爷面前,哭诉道: “老爷子,头晌儿(上午)有个带枪的人,把俺摁倒在柴禾堆里……老爷子,您给俺做主啊!俺眼盯那畜牲跑进你家院。” “有这等事?”乔老爷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故意说,“胡说,万胜爷的队伍歷来纪律严明,七不夺八不抢,十里八村何人不晓?” “聚!(集合)”大柜万胜听出乔老爷弦外之音,然后问那妇女,“记住他的模样了吗?” “大驴脸,蒜头鼻子……扒掉皮俺也认得他的瓤儿。”遭侮辱的女人说。 “万胜爷,怎么就那么肯定是你绺子的人呢?我看就别兴师动众了。”乔老爷的话像是恭维,实为激将。粗莽的鬍子大柜听出楞缝,坚决要追查到底。 院心,鬍子一字排开,迷惑地盯着大柜。 万胜气乎乎地来回踱步,一团团乳白热气从嘴喷出。他说:“今个儿绺子里有人胆敢横推立压(办事超出常理,强暴妇女),有尿(有种)小子你自己滚出来。” 众鬍子这才明白突然集合的原因,心里没鬼,处之泰然,大柜万胜锥子似的目光扎一遍鬍子,没人站出来。 “跟我来!”水香领着受害女人,“你把混蛋挑出来。” 从排头开始,女人睁大仇恨的眼睛,她指着脸色苍白走了形的冰天子道:“他,就是他!” 众鬍子心想,有闹儿(有戏看)。 “空口无凭,你认错人啦。”冰天子矢口抵赖,故作镇静,努力挺直身子,狡辩道,“昨晚,我给大伙讲《全家傻子》瞎话呢。” “你进屋就摸俺……”女人决心揭发恶人,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骰子说,“你落俺炕上的。” 锃亮的铜骰子,像块烧红的烙铁,大柜顿感烫心。 那年,耍一辈子大钱的爹临终前对万胜说:“爹这辈子就不是人啦,耍钱输了房子输了地,把你娘输给了张作霖的马弁,现今腚毛净光。”赌徒万般悔恨,将一枚铜骰子给了万胜说,“留个念想吧,看到它就想想爹的话,一辈子别赌啊……你弟弟还小,要好好待他,你是大哥呀……” 万胜一直珍藏这枚铜骰子,始终没忘爹的临终嘱託,上山为匪,走马飞尘,悉心照料弟弟……万没想到,弟弟竟如此不争气。 “哥,饶命!”冰天子双肩颤抖,抱住万胜大腿又摇又晃,央求道,“小弟一时煳涂,今后再也不敢了……哥!” 《玩命》e卷(5) “兔子不吃窝边草,蛐蛐的女人你也敢动,不是大哥心狠,犯了横推立压的规矩,就是我也得照样按绺规办。”大柜万胜一脚踹开冰天子,掏出手枪。 “爹呀,爹!”冰天子绝望地抱着头,抢天唿地召唤爹,泪水流过长长的脸颊。 万胜毅然决然地一枪结果了亲弟弟冰天子。 水香吩咐重殓:“做口松木棺材,要四六厚的木板。” “把这个给他带去吧!”大柜万胜扔过铜骰子,正正落在冰天子僵硬的胸口上。 这一年,老天始终阴沉着脸,积雪转年开春才融化,冬天好长好长…… 故事之14:换帖兄弟 绺子里的字匠(专事写字)点灯熬油写了一夜: “炽良仁兄阁下:不亲光霁,数月于兹。近闻老母大人古稀之荣庆,即在中秋前三日。当此天朗气清之际,正逢月圆人寿之时,辉腾宝婺,喜溢萱帏,翘首华堂,倾心藻颂。弟情殷献……专贺萱龄。顺颂召安弟三刀上言。” 大柜赵三刀撕了这封贺寿信,说:“李炽良的母亲七十大寿,我该到场。” “大哥,那很危险啊!” “当年我和炽良换了帖,结成了生死弟兄,他的娘就是我的娘,我要亲自走贺。” 大柜赵三刀没被四梁八柱劝住,孤身一人去亮子里镇。足智多谋的翻垛先生望着大柜骑马远去的背影,说:“凶多吉少啊!” “凶多吉少?”大柜赵三刀死活不信。 那年,他俩按江湖的规矩,双双跪在李炽良母亲面前,互换了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帖子,磕了三个响头叫三声亲娘,便结成了生死弟兄。 赵三刀卖他的刀口药,挟技浪游五湖四海,后啸聚山林为匪。李炽良靠殷实的家产和路子当上了奉军营长,驻防亮子里镇。几年前,奉军调往热河,他率部投靠了日军河边部,被编为“河边部队配属骑兵团”,李炽良任团长,统辖近几百兵士。 第35页 伪满民政部发布《集团部落建设》文告后,“归屯并户”开始,许多庄稼人被迫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家园,迁到指定的“部落”之内,活跃在无人区内的鬍子,成为一大障碍。 盛夏一天傍晚,李炽良只身来见威震荒原的匪首赵三刀,劝其认清形势,归降日军,免遭清剿。 “呸!”大柜赵三刀撸起左腿,露出累累伤疤,愤然地说,“当年小日本的老海(疲门,游医)坏了我的生意,毁了我的行当,逼上梁山,才起局拉绺子。一句话包了,天底下我最恨小日本。” 扫兴而归,李炽良深知赵三刀的脾气秉性,嫉恶如仇,没有深劝,扔下八月十二老娘七十大寿的话,便回镇去了。 一张大红的请柬送到赵三刀绺子,又是一番邀请到家宴饮的套话:三刀吾兄大鉴,长夏如年,溽暑困人……届时请即惠莅,无任光幸。谨此奉约……炽良谨启云云。这请柬皮太厚了,瓤儿太小,一句话,请赵三刀赴李炽良老娘寿宴。 “大哥,镇上军警宪特林立,咱素日与他们摩擦很大,结下仇怨,万一是鸿门宴……”翻垛先生恐其这是圈套,诱赵三刀上钩,趁机捕获杀之。 “我有恩与他,他爹的棺材板钱是我出的,发家了那是后来的事。再说了,我俩在老娘面前割腕换帖,天地良心,他会害我吗?”大柜赵三刀很自信,凭自己是李炽良的换帖兄弟,外人不能把我怎样。在亮子里没人不晓我们拜过把子,老娘大寿给信不到,必遭非议,准说我赵三刀不仁不义不孝。他说:“李家就是挂了杀人刀,为老娘祝寿,我也要闯一闯。” “带几个弟兄吧,万一背累(遭难)好接应。”水香说。 大柜赵三刀做了个轰赶人的手势,把所有人的建议都给否了。一意孤行,赵三刀单枪匹马离开绺子进城。 马背上颠簸他全然未觉,心早已飞回思念的故乡,过去许多事情拥挤在他的心房,占据得愈来愈大。尽管世道、古城、人都变了,但嵌在心底那条街巷还是老样子,从穿山甲铁匠铺起,到龙凤首饰店,中间有块猪腰子形空场,卖艺耍把式,说书唱蹦蹦戏的都云集这里,构成了古镇最繁闹的街市。赵三刀把马口铁做成的膏药幌子挂起,摆上药案,一包包刀口药旁边放把亮晃晃的刀,人们知道那把刀的用途。围观人多时,他先自吹是川滇黔皮大医师的弟子,皮大医师学贯天人,汇通中西,世代医家,异人传授……说着撸起裤子,朝腿肚子割三刀,鲜血流淌,他拿起一包刀口药,说此刀口药奇效特效,无效退钱。然后往刀口上一抹,血顿时止住。亲眼见这神奇药效,争先购买,你十包,他八包,赵三刀的名字家喻户晓,名满古镇,生意特火……不久,镇上出现个日本游医,其来歷神兮兮,很懂江湖规矩,是属那种“落地响”的医生,说他的刀口药既能止血,还能溶化铜铁、玻璃、瓦片之类。并在赵三刀面前显示:割破肉乎乎的腿肚子,让赵三刀抹上刀口药,血流不止。“你的不行,假药。”日本游医用自己的药一涂,血立马止住,接下去,把一瓷碗砸碎,一捧碗碴塞入口中咽下,尔后喝碗黄色药汤,竟安然无恙。人们疯似抢购日本游医的神药。赵三刀的刀药摊前渐渐冷清,无人问津。“操你祖宗小日本!”赵三刀恼羞成怒,一斧子砍死日本游医,惹下杀人大祸,官府通缉,被逼上山当了鬍子。 《玩命》e卷(6) “站住!”亮子里城门前,三八大盖枪拦住赵三刀,他才从往事的回首中折回现实世界,意识到已离开绺子很远。 “我有证件。”城门卡子前要小心、警惕,赵三刀出示李炽良的请柬,一位自称副官的人绽出笑容,说,“是赵先生呀,李团长派我来接你,请!” “妈的,狗眼看人低!”赵三刀心里骂守城门兵士,趾高气扬地跟着副官穿街过巷,来到戒备森严的李宅,副官向卫兵说是李团长邀请的客人,便放他俩进去。 庭院幽深,秋天的景象到处可见,纷纷落叶铺满院子。 一股冷风吹来,赵三刀打个寒战,这里没半点喜庆气氛,哪里像是给老太太庆寿,说发丧倒很像。他觉得不对劲,手伸向腰间,突然被一双大手钳住,副官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冷笑道: “赵三刀,你的阳寿到了。” 反抗是徒劳的,数名武装到牙齿的卫兵制服了他。 大柜赵三刀骂咧咧地喊:“王八犊子李炽良,你滚出来!” “三刀兄弟,”身着戎装的李炽良团长出现在二楼窗口前,说,“你有什么话要留下,说吧!” “你为什么害我?”赵三刀要问个明白。 一张写满字的纸从二楼飘落下来,李炽良叫卫兵拿给赵三刀看。这是“河边部队配属骑兵团”团长李炽良签发的讨伐鬍子赵三刀的通令和缉拿匪首赵三刀的悬赏告示:一、活捉匪首赏现大洋两千块;二、砍下首级赏现大洋一千块;三、提供匪首藏匿地点或线索赏现大洋五百块…… “李炽良,你不是人!”鬍子大柜赵三刀痛骂,勐然朝士兵平端的刺刀一头撞去,当即毙命。 故事15:生死界 第36页 嚓嚓嚓!黑色马靴踩着院内的积雪,众鬍子的心便悬到了嗓子眼儿。刺骨寒风中数双怯眼盯着大柜的脚,人人自危,一旦高腰牛皮靴子停在自己面前,那将被拉出去枪毙。 事情出在昨夜。 鬍子好好好马队攻破大地主赵小辫的硬窑——砖石或塔头墩子(垡子)砌成的大院,设有炮台和专职护院的炮手——酒足饭饱后鬍子便赖在赵家的土窑里不走,常常被官府遗漏而又偏远的村庄,鬍子感到安全。 “大哥,”大清早,水香走进大柜好好好的屋子说,“昨夜给咱做饭的才大兴(妇人)被压裂子(强姦)后洗(杀)啦。真惨吶,球子(乳房)头都给咬掉了。” “哪个鳖犊子干的?” “您看这物件,”水香麻利地将一个稀脏的羊皮(羊卵子皮)烟口袋递给大柜好好好,说,“现场捡到的,我估摸……” “这个鳖犊子!”大柜好好好勐拍下桌子,吼一声:“我插了他!” 刚刚睡醒的鬍子从热乎乎的被窝爬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见到院子中央燃着木柈子,豆油在大马勺里加热便明白了,这是什么人压了裂子,要遭受最残酷的刑罚——卧鸡子(油炸生殖器)。 嚓……高腰牛皮靴子挪动的节奏渐缓,大柜好好好拎着羊皮烟口袋在鬍子面前晃来晃去,透着杀气的眼睛盯住一张惊惶的脸,怒吼道:“船衣破(姓费),滚出来!” 踉踉跄跄,一个瘦小身躯跪在大柜好好好的脚下,哀求道:“大爷,我冤枉!” “谁的?”大柜好好好扔过去羊皮烟口袋,骂道,“兔崽子,是你的东西,还不承认?!” “烟口袋是我的不假,我没压裂子。”鬍子船衣破为自己申辩,“昨晚我闹肚子,穿箭杆(拉稀屎)时丢了烟口袋。” “你竟敢抵赖!”大柜好好好粗暴地一脚踹倒瘦小的船衣破,他最恨自己的弟兄去拈花惹草,从拉起绺子那天起就定下规矩:压裂子的一律枪毙,情节恶劣的酷刑处死。大柜好好好命令道:“把船衣破码起来!” 鬍子七手八脚把船衣破捆绑住押到翻滚的油锅前,匪行刑罚中下油锅最为残酷,特别是油炸阳物,受刑的场面令人毛骨悚然。 《玩命》e卷(7) 此时,船衣破双腿发软,眼冒金花,大柜冷冰冰目光已说明他下了杀人的决心,因此求生实属徒劳,现在唯一恨那惹祸的烟口袋。 “弟兄们,咱们从拿局起,就定下山规局事,大家发了毒誓,对违背绺规的,就照规矩办。”大柜好好好歷数船衣破违背绺规的罪行后,喊道:“狠心柱(秧子房当家的),发刑!” “一走上前礼恭敬,弟见仁兄忙禀明。”一位具体施刑的彪形大汉走到秧子房当家的面前,拱手请刑。 “绺釜原来有釜本,水浒留下库中存,开库取刑都来看,专惩绺中越轨人!”秧子房当家的说。 豆油在马勺里沸腾,几个鬍子齐声说:“刚才大哥发了刑,各位弟兄听分明,今有英雄越了令,摆好油锅好施行。” 船衣破被架到马勺前,一个鬍子伸手解他的腰带,大柜好好好突然喊声:“等一下!” 一般情况下,秧家当家的发了刑就该立马行刑。大柜好好好要干什么?他走到船衣破面前,说:“你背一遍七不夺八不抢。” 难道大爷改变了主意?船衣破绝望中突然看到希望,于是很认真地背遍绺规七不夺八不抢:“不抢盲哑人,不抢疯人,不抢瘫痪人,不抢僧人道士,不抢尼姑,不抢邮差,不抢耍钱的……” “为何不抢耍钱的?” “西北连天一块云,天下……”船衣破背此歌谣时,发现大家挺满意,乘机道:“大爷,我冤枉!” “大哥,”水香凑到大柜耳边说,“方才几个弟兄议论,说你捨不得杀船衣破,他救过你的命,如果……” 大柜好好好立刻下了施行的命令,鬍子动手剥船衣破的衣服,一层两层,锋利尖刀豁开裤头时,鬍子喊起来:“草儿,船衣破是草儿(女人)!” 众目皆惊,船衣破下身空荡荡的。 大柜好好好先是惊怔,缓过劲来就叫鬍子把衣服还给船衣破,送她回房里去。 始终笑眯眯的水香,恐惧神色在脸庞上僵住,他悄然朝后退,想熘掉,被大柜好好好叫住:“兄弟,你慢走。” “大哥……”水香倒吸口凉气。 “把佛门柱(水香)码起来。”大柜好好好话音未落,鬍子蜂拥而上,水香被捆了,他大声地道:“我不明白,大哥为何这样对待兄弟?” “青天柱(稽查)!”大柜好好好叫他当众把水香的罪行摆出来。 一次,水香趁天黑钻进一寡妇家,跨合子(姦淫妇女)半夜归来被上香(放哨)的船衣破撞见,船衣破胆小怕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发生这回事。然而,多疑多虑的水香总怕事情败露,决心除掉船衣破杀人灭口,但终没太适当的机会。 昨夜,水香夜间巡查岗哨,意外捡到了船衣破的烟口袋,毒计顿生,潜入为绺子做饭夜未回家的那个村妇独居处,将其姦淫后杀死,丢船衣破的烟口袋于兇杀现场,栽赃陷害……水香万万没想到,发现水香行为不轨的不仅仅是船衣破,稽查跟踪他数日,昨夜的一切都被稽查弄清楚了。 第37页 水香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死定了,他跪在大柜好好好面前,乞求道:“大哥,我跟你一道起局,横刀立马,没有功劳有苦劳,让兄弟死个痛快吧!” 众鬍子目光投向大柜好好好,他手摸向腰间的匣子枪,冷丁又停住了,下命道:“卧鸡子!” 面如纸白的水香被高高地吊起,扒掉裤子分开双腿,一个鬍子端起热油翻滚的马勺,朝水香下身伸去……随着一身惨叫,水香立刻气绝身亡。 处死水香的当夜,鬍子船衣破悄悄离开绺子。有人说是大柜放走的,也有人说她女人身暴露后没法在绺子呆下去而逃走的。究竟是什么原因,就像她如何女扮男装混入鬍子队伍一样,始终是一个谜,至今无人揭开。 故事之16:黑鬃烈马 搅动起的滚滚沙尘遮天蔽日,枪声、爆炸声、厮杀声响彻荒原。这是入春以来伪满亮子里镇军警宪特组织的最大规模的围剿,也是鬍子快枪朱三自从拉起绺子以来遭到的最惨重的打击和追杀。 《玩命》e卷(8) 两天前,快枪朱三得到密报,亮子里镇军警宪特联合行动,将要攻打老巢,并有日本关东军一个骑兵小队协剿。 “大哥,快拿主意吧!”大敌当前,二柜顺风耳显得有些惊慌。 曾以快枪出名,又以快枪报号的大柜朱三,老练而沉着。他慎重地考虑所处境况,老巢虽有坚固的炮台,子弹充足,其高墙深院可与敌对抗。但面对有准备、有预谋,敌我相差悬殊这一事实,归终吃亏的必是自己绺子。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何况荒原深处有一个秘密巢穴可藏身。于是朱三决定道: “立马挪窑子(转移),因为风紧(事急)。” 很快,马队集合完毕,能带走的都掫上马背。踏着灰濛的月光向目的地进发,打算在天亮前赶到。按照鬍子的规矩,冲锋陷阵在前的是大柜、二柜。此刻,快枪朱三首当其冲,始终策马开路,率队疾驰。他的坐骑是本绺子最好的马,一身枣红,黑鬃黑尾,鸽脖虎膀,尤其额间那颗星烁烁闪光,让人感到骁勇刚烈的同时又感到此马的英俊宝气,它不止一次救了主人的命。故此快枪朱三与黑鬃马之间便有些神秘,外在的表现他特喜欢它,餵它鸡蛋,指定专人伺候——梳理毛管、洗澡、挠痒……朱三统率了他的二百多个弟兄,黑鬃马成为它同类的偶像和领袖,即使在刀光剑影、子弹唿啸、血肉横飞的战斗中,只要听到黑鬃马那气贯长虹的嘶鸣和踏碎关山的蹄音,就紧紧跟上去…… “黑鬃马通人气。”绺子里的人都这么说。 人们记得许多关于黑鬃马忠诚的往事,也记得它与主人朱三那段爱恨构成的歷史,在绛紫色晚霞中朱三扛着沉重的榆木犁杖,后面是一匹怀孕的老母马,他这样做完全是为减轻犁了一天地已疲惫不堪老马的重负,尽管那犁杖压在瘦削的肩头很沉但他情愿,老母马犁地、拉车成为王家的主要成员,更重要的是朱三孤独时就对老马说话……黑鬃马这个漂亮的小马驹出生第九天的夜晚,鬍子进村掠走老母马,黑鬃马思念母亲嘶嘶唿唤中朱三就簌簌落泪。他仗着胆子找鬍子要马,说马驹太想念它的娘啦,结果挨一顿马鞭子抽,善良之心遭到鞭挞。鬍子再次进村抢劫,屯人见鬍子大柜骑着朱家的老母马。 一种愤恨悄然埋进朱三心底。 不久,又一使朱三恨骂不止的消息传来,他最恨的那股鬍子被警察消灭,唯有大柜逃脱了,警方说是一匹老马救了鬍子大柜的狗命,它跑得快如闪电。 忽一日,老母马气喘喘地跑回家,半截缰绳说明它是挣断缰绳逃跑的,全家人为老马归来欢喜,朱三却闷闷不乐,觉得那未卸的马鞍和系在额头的镶银装饰扎眼,刀子一样地割心。于是,他霍霍地磨了两个时辰的锓刀。 第二天,村里很多人家飘出炖马肉的香味。 “挨千刀的三驴子,哑巴畜牲懂什么?你给我记住,老驴老马整不过你,老天爷还有眼呢,早晚遭报应。”朱三的爹响亮地骂儿子。 朱三的爹没见到朱三遭报应就撒手人寰。爹一死,孤儿朱三骑上黑鬃马加入绿林行列。几年后就报号当上大柜,今非昔比,腰间缠红布的笤帚疙瘩换上德国造的净面匣子枪,破棉袄换上了团龙团凤绸缎马褂。风餐露宿风疾鹤唳,啥最亲?一是马二是枪,特别是像黑鬃马这样通灵人气的马,拥有者实属福份,确切说是生命,血雨腥风中朱三和黑鬃马相依为命。 马队在疾驰,黑鬃马额上的星放出一种神奇的白光,让朱三看着心里踏实。冰凉的露水飘飘洒洒,他不时从脸上抹去,警惕的目光四周逡巡。 忽然,左侧的小树林里有光亮闪一下,朱三断定有人在抽菸,他果断命令:“开花!(分散)” “大哥,”二柜顺风耳说,“我齐把草(弄个明白)!” “扒虎扒虎(看看)也好!”朱三立即拔了字码(挑选人)一起和二柜顺风耳去了。 灵捷的黑影摸向黑黝黝的树林,顷刻枪声大作,只听二柜高喊:“快踹(走),花鹞子(兵)把线(路)占啦。” 《玩命》e卷(9) 联合剿匪指挥部怕朱三绺子闻风逃走,决定在总攻击前派兵埋伏鬍子可能经过的地方,防止逃窜,鬍子撞到枪口上,伏兵立即做出反应,紧紧咬住目标,拼命追杀……从月升中天到东方泛白,双方都有伤亡。 第38页 鬍子遵照大柜朱三的命令,化整为零——分成数股,分由四梁八柱率领,突出包围后在预定地点会合。 最惨的是朱三这股,一开始就被两个班骑兵咬住,十二个弟兄相继落马毙命,只剩下负伤的快枪朱三光杆司令一人,他后面十几个骑兵追杀,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前面那片黄蒿甸子,钻进茂密的蒿草中也许能躲过这场灾难。 哒哒,震耳欲聋的狂射,快抢朱三觉得左臂一阵麻酥,很快鲜血顺袖口流下,持缰绳的手再也抬不起来了,只好用嘴叼住缰绳,靠头摆驾驭坐骑,右手挥枪还击。 一兵士被击毙,身子折下马背脚还别在蹬里,被狂奔的马拖拽着,其状异常惨烈而悲壮。倘若,那可怜的兵士骑的是黑鬃马,它就会立刻停下来……身受数处枪伤境况十分危险的情况下,朱三仍然生着这样的感慨,他似乎没注意到危险、死亡已向自己步步逼近,子弹也仅剩下两颗,黑鬃马通身是汗,腹部两处轻伤。它拼命朝前奔,跳跃一道水沟时几乎跌倒,极力找到平衡后又继续向前。又是一阵枪声,快枪朱三再次中弹,落下去,血浆使他看到一片鲜红的世界,现在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官兵的马蹄声渐近,听到沙哑的声音:“包围前面那块黄蒿甸子,那个鬍子落马了。” 黑鬃马你在哪里啊?伸进嘴里的拇指和食指怎么也撑不起两唇和腮,根本打不响唿哨。朱三眼一闭心一横,凭天由命,他十分沮丧地倒在地上。绝望中他听见稔熟的马啼叩地声音,黑鬃马出现在面前,它用湿湿的嘴唇拱拱朱三的手,前蹄焦灼地蹴地,其用意是催他快起来。事实上他很难站起来,即便站起来也难爬上马背。 朱三悲怆地对心爱的马说:“你走吧,找到弟兄们,转达我的意思,让二柜顺风耳接替我坐第一把交椅,告诉他们我不行啦。” 黑鬃马似乎不愿听主人说这些,扬头见数匹马奔来,它明白自己该怎样救走主人,卧下身来,朱三便吃力地爬上马背,尔后它站起身,选择一条安全的退路奇蹟地甩掉荷枪实弹的官兵。 几天后,它找到了快枪朱三的绺子,众鬍子见他们大柜已死在马背上数日。 荒原上筑起一座新坟,二柜顺风耳按照鬍子的规矩举行了葬礼。 一切进行完毕,顺风耳命令马队立刻出发。鞭子、马刺此刻都失去了威力,匹匹马纹丝未动,鬍子不约而同朝后看去,只见黑鬃马伫立快枪朱三坟头,前蹄不住蹴地,悲痛地哀嘶。 “我去牵走它。”一个鬍子说。 “不!”二柜顺风耳掏出枪,说,“它不会离开他,那就成全它的心愿吧!” 枪响,黑鬃马倒在主人坟头。 《玩命》f卷(1) 西北连天一块云, 天下耍钱一家人。 清钱耍的赵太祖, 混钱耍的十八尊! ——土匪俗歌 故事之17:哭泣的人头 “蒙面大盗太祸害人啦,快救救我们牟家吧!” 东信庄的乡绅牟昕火燎腚似地来找鬍子大柜压五省,见面两句话不到便老泪纵横,哀求道。 遭殃的事昨夜发生,来歷不明的几个蒙面人翻墙钻进牟家,奇怪的是那两只兇恶无比的看家狗竟视而不见,没叫一声,完全辜负了平素主人对它的恩宠和溺爱——修了冬暖夏凉的棚窝,伙食标准与长工短佣相差无几。没迈错一条门槛,蒙面人准确无误地冲进当家的牟昕卧室,冰凉的枪嘴抵在腰上,恫吓道:“立马叫你的家人到西厢房里,爷们有话对你们说。” 梆硬的枪逼着,牟昕岂敢怠慢?朝筋筋巴巴的身子上缠裹些衣服,站在院里召唤一阵,全家老小就集中到宽敞西厢房里,面对枪口整体在发抖。 “脸朝墙,都跪下!”蒙面人语调阴森,这句话断然有力,“谁也不准抬头。” 嚓!牟家人像被割倒高粱似的,齐刷刷地矬下去半截,掐死一样大气不敢喘。 “牟老爷子,你是个明白人。”蒙面人中站出个人来,他是这伙强人的头头,声音年轻,讲话的口吻却老道,他说,“爷们半夜三更来是想用点儿钱花,只要你肯出点血,你们全家就太平无事,否则……” 叭!牟家这工夫有人抬下头,挨了狠狠一马鞭子警告。悽惨的痛叫令牟昕胆颤。舍财捨命两者必居其一,他咬牙选择了前者,亲手打开木柜,取出部分大洋和几根金条,拱手奉上道:“爷们拿去吧。” “堂堂的牟家总不会就这么点儿钱吧。”蒙面人的头头看了一眼大洋、金条,很是不满意,说,“识相的话,痛快全拿出来吧。” “爷们饶……真的就这么多。”牟昕可怜巴巴地说。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蒙面人挥起马鞭子,噼头盖脑地疯抽狂打,牟昕在地上翻翻乱滚,凄悽惨叫声锥子似的勐扎牟家人的心。 “别打他,我这儿有。”牟太太挺身而出道。 鞭子住了,牟太太将自己的私房钱及身上的金银饰物一併不太情愿地拿出,几个蒙面人相互对视一下,留下一句话:三天后再来,须准备二百块大洋,如果报官报警,就血洗牟家。 第39页 在这预想不到的侮辱和惊吓中恢復过来的牟昕,转述这个故事——或者说这场家庭灾难时,失去了较生动的情节,但作为独占山头的鬍子大柜压五省,乡野绅士——用鬍子话说闷头儿财主(不显露钱财)面前,总要表现出一种姿态。 “邪岔子!”大柜压五省十分气愤,正规的大绺子鬍子最恨蒙面、涂黑脸庞不敢露出真面目——小股土匪,称他们为邪岔子。牟昕与压五省个人交情很深,听说遭此劫难固然不能置之不理,他叫来炮头道,“带几个人去把祸害牟老爷子的邪岔子打了。” 三天后的深夜,一个蒙面人来牟家取钱,等待他落入网底的是鬍子炮头,他说:“捆了他。” 鬍子蜂拥而上,撕掉蒙面黑布,这是一张稚气的脸,约摸十六七岁年纪的年轻人。 “黄嘴丫子没褪净,你竟要亮翅儿?”炮头轻蔑地审问道,“说吧,野毛子(他方土匪)在哪儿?” “要杀要砍随便。”年轻人,准确地说是个孩子,那副凛然赴死的气概与他年龄不符不相称。 牟家大院顿时成为鬍子施威的场所,用刑残酷。那个受刑者似乎明白自己成为大绺鬍子的仇敌、又落在鬍子的掌心之中意味着什么?因此他不吭不叫,一句话不说。炮头叫牟傢伙计抬来铡刀,铡草似的将那年轻人铡了,并把他的首级挂在大柳树上示众。 除掉心腹大患,牟家老少皆欢喜,宴请大柜压五省的四梁八柱,庆祝制服蒙面大盗。 晚秋里纷飞落叶的大柳树枝桠上悬挂一颗人头,一圈围观者议论着。这时一个外乡女人分开人群,仰头望去,终于辨认清楚,悲唿道: 《玩命》f卷(2) “儿子,你死得好惨啊!” 众人惊愕。 “老少爷们,求求你们啦,把人头摘下来,他是我儿子。”外乡女人泪流满面,她给在场的几个汉子磕头哀求,人们木然地看着,一脸的冷默。 “我家前世做啥孽呀?”外乡女人的恸哭惊动在牟家吃喝的鬍子,或许是鬼使神差,大柜压五省听见小鬍子向他报告说有个外乡女人哭那个人头,心便发慌,酩酊的人影斜出牟家大院,刀似地噼开围观人群,目光射向地上昏厥的女人,他的表情阴郁而苍凉……只是没人太注意他的表情。 “看吶,人头哭啦!”人群中突然爆起这一声惊唿。 人们至此才注意到人头那双眼未瞑,凝滞的眸子里涌出鲜红的泪样的东西,一滴一滴落下……大柜压五省见此情景便低下头。许久,才问跟在身后的炮头:“你砍的是个半大小子吗?” “是啊!” “他的手没啥特别?”大柜压五省直视炮头。 “喏,是六指!”炮头语气肯定道,他冷丁发现大柜压五省表情异样,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浅声问:“你没事吧?大哥。” 大柜压五省胸腔里滚动像雪粒敲击干枯榆树的声音——唔唔,顺手掏出数十块大洋,对炮头说:“去把钱送给那个女人,然后把人头卸下埋了吧!” 人们七手八脚地将那外乡女人抬到一堆柴禾上,懂点医道的人就急忙掐她的人中穴位,有个小媳妇就直唿大嫂,老半天那个女人才在折腾中缓过气来。 “马回(回去)!”大柜压五省对身旁的鬍子说。 乡绅牟昕连喊几声,压五省头也没回,目送疾飞的马蹄扬起的尘烟远去,自言自语道:“酒还没喝完呢!” 一位乡亲对牟昕说:“先前那个人头一见刚才走的那个骑马的人,就哭啦,流出血眼泪。” “我们都见到啦。” 东信庄有一种始终未得到证实的说法:被砍头的人如果见到自己的亲人就会落泪,落血眼泪! 牟昕为此大惑。 故事18:生死弟兄 昨夜,发生一件震惊伪满朝野的大事件,边陲古镇张塔庙联防大队长及以下小队长们全惨遭杀害,王克木大队长的首级被割走,留下臃肿身躯弃之街头,其余受害者也多肢体不全,大都被解了肢,杀戮手段极其残忍,非深仇大恨所不能为。然而副大队长梁力群却率部下百余人携枪带马逃走,下落不明。 县警察局推测案发时间为子夜,没放一枪一弹全用短刀行兇,死者全在被窝之中遭暴力,明显是一起早有预谋的内部叛乱。 驻镇日军宪兵小队长松一酒尾,在一张宣纸上写下“梁力群”三个汉字,遒劲地画个巨大问号。他对此事大惑不解,当年身为鬍子的梁力群亲手杀死本绺子大柜后,依日本宪兵队的意思也将梁力群除掉,理由是鬍子骨子里仇视当兵的,故有“自古兵匪不一家”之说,杀人如麻的鬍子靠得住吗?伪满军联防大队长王克木却坚持留下樑力群。一般说来,大柜和二柜多是歃血为盟的生死弟兄,很少有反目成仇的,假若到了相残的程度,大都分道扬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嘛。从梁力群派人暗暗给联队长送信,密告本绺子藏身地点,配合联队剿杀鬍子,可见他与大柜道义上的不同,弃暗投明,大义灭亲,才杀掉大柜压一面。除此,梁力群答应召回被打散的众多人马,重新集结,愿效忠伪满洲国。 第40页 深知鬍子心理的松一酒尾,始终持怀疑态度,尽管联队长王克木说不杀梁力群的理由充分、显得自然合理,但他固持己见,鬍子大柜、二柜多情同手足,视义为命,轻易绝不会背信弃义。难道梁力群他……不,不能!碍着王克木队长的面子,在满腹狐疑又十分勉强的情况下,同意刀下留人。 后来,梁力群果真践诺,拉来几十号原绺人马,投靠王克木麾下,壮大了伪满军联队。即使这样也没改变松一酒尾对鬍子梁力群的看法,仍想到其中有诈。 《玩命》f卷(3) “王队长,”松一酒尾在得知王克木已任命梁力群为联队副大队长,在一个私下场合,他目的性很明确地提醒在此事处理上流露出洋洋得意心情的王克木道,“你们中国有句形象的话,叫做引狼入室,还有东郭先生和狼的寓言吧?其中的含意,还要多想想。” 在张塔庙镇唯有松一酒尾敢用教导的口吻和伪满军联队长说话,其他包括镇长大人见他也要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对上述那番话王克木内心很反感,对梁力群如何使用属我伪满军联队的事,何况事情的结果证明你松一酒尾失败了,尽管你不承认这一点。 也是这一次不愉快的谈话,松一酒尾从对方脸上看出隐隐地不满,觉得他那坚决态度含有一种意图,甚至怀疑王克木和梁力群之间有着特殊关系或是共存某种特殊企图。 “我应当特别小心。”松一酒尾提醒自己,把原与联队合住的大院完全倒给王克木,他的宪兵队搬进镇中始建于干隆年间的张塔庙里,琉璃瓦的二层藏经楼成了队长办公室。 “杀身之祸,缘于……”松一酒尾自言自语道。他倒背着手,那道说不清是得意自己的远见还是鄙视某人的目光,从窄小洞似的窗口射出,刺向可供十八人颂经坐功的关帝庙颂经堂,平时此情此景令他想的多是与宗教有关的事。但此时此刻,他琢磨王克木被杀为何梁力群要带走他的首级? 诚然,松一酒尾言中了引狼入室,招来杀身之祸的正是王克木自己,从这一点看,梁力群的欺骗持之有固,天衣无缝,行武出身的王克木丝毫未发觉他与狼相伴,终酿大祸。但到底是怎么回事,松一酒尾想弄清其原委的愿望使他头脑发热,下令宪兵调查此案。 在日本宪兵高级侦探尚未破获此案前,先讲讲本案发生的全过程—— 剿灭一股臭名远扬的顽匪并非容易,压一面绺子同草原上其他绺鬍子一样没有固定的巢穴,昼伏夜出,飘忽不定。他们像荒原狼一样白天分散钻进青纱帐躲藏,夜晚聚拢,行动迅捷,踪迹渺然。几百人组成的队伍轰轰烈烈浩浩荡荡剿匪,硕大的目标暴露给鬍子,就等于告诉鬍子我们来剿杀你们,结果弄得筋疲力尽,连个鬍子影儿都未碰到。松一酒尾不得不承认剿匪失败而宣告暂停,教训是大队人马清剿,得不偿失。 客观地说,联合剿匪队并非无能,鬍子绝对不敢与他们枪对枪、刀对刀的正面战斗。装备先进的伪满军队,对付土枪土炮、散兵游勇的鬍子绰绰有余。但是鬍子正是认清了自己的劣势,才採取避实就虚,不与强大的敌手正面冲突。 张塔庙镇周围的地理环境更利于鬍子,凸凹几百里的荒岭沙丘土岗,群坨连绵,大架坨子、鲇鱼坨子、奶头坨子……蚂蛉坨子尤为险要,沟壑相连,山杏、桑树、矬柳树遍布。坨子背后是人迹罕至的荒原,蒿草没人就给藏身的鬍子和他们的马匹提供了安全和丰富的饲草。因此,在松一酒尾、王克木耀武扬威骑在高头大马上指挥剿匪时,大柜压一面便带领全绺人马悄悄来到蚂蛉坨趴风。 “放线(放哨)远一点。这几天风急(情况紧急),别大意掉了脚(失败)。”大柜压一面吩咐水香,对二柜梁力群说,“这帮杂毛(混种)和咱们摽上劲,要吃掉绺子。” “是啊,追杀我们快半个月啦,再说整天东藏西躲的也不是曲子(事儿)。”二柜梁力群提出自己主张,“在蚂蛉坨子呆几天,喘口气就带弟兄们离开,往东走过江东去,待风声过后,再打马归来。” “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只好走这条道。”大柜压一面叫伙上做些好饭菜来,对梁力群说,“今儿日子特别,咱俩喝几盅。” “特别日子!”梁力群一时还没弄清楚大柜究竟要干什么。 “你呀,忘性太大喽。”大柜压一面清清嗓子,动情地唱道: 满洲国康德十年间, 家家都把劳工摊。 你要不愿意, 就把嘴巴扇。 《玩命》f卷(4) 到那一顿一碗饭, 土豆沙子往里掺。 最苦就是上西安…… 这首伪满时期的劳工歌,梁力群十分熟悉,他倏然想起他和压一面在辽源西安煤矿挖煤的情景,那悲惨的一幕幕铭刻在心,歷歷在目。因不堪忍受日本工头的折磨和虐待,联合同乡工友趁机逃出参加了山林队,不久又脱离山林队,回故乡爱音格尔草原拉起绺子。 今天正是他们逃出煤矿的日子,是苦是甜先莫论,梁力群紧接着压一面唱了一段《劳工嘆》: 五更里东方发了白, 劳工们痛苦两眼泪满腮。 第41页 一阵好悲哀, 一旦得了病, 就是天大灾, 无钱去买药, 无人挂心怀, 病体要是重, 送到望乡台, 想活活不了…… 三天后,剿匪大部队包围了蚂蛉坨子。鬍子按大柜压一面命令化整为零,分数股突围,逃出一个是一个,群体冲出铁壁合围很难。 “咱几个一起走。”大柜压一面出乎意料地叫二柜梁力群和水香同他突围。或许是这股突围的鬍子一色高头大马,引起松一酒尾、王克木的注意,他们指挥兵士紧紧咬住这一股鬍子。钻密林、涉沟壑,在甩掉追兵攀上坨子尖时,只剩下三个人——压一面、梁力群和水香。压一面的坐骑已被炸死,他本人腿部多处受伤,白花花骨茬子支出裤腿,是梁力群救起他,俩人同骑一匹马,水香只受点轻伤。 大柜压一面靠树坐直,冷汗涔涔的脸颊泛起一道苍白,眉毛拱起来。他突然掏枪抵到水香的后脑勺上,厉声道: “是你放的笼(报信),今早我见你鞋帮儿湿透啦,断定你夜里走了不少的路,露水、泥弄湿弄脏了鞋。” “大哥,”水香感到冰凉的枪嘴直捅心房,他哆哆嗦嗦地苦求,想拖延时间,把生的希望放在剿匪部队迅速赶上来救他。 “快说你咋给跳子(当兵的)报的信?”压一面逼问。 “我说,”水香讲他利用夜晚外出查香(查岗)的机会,出老巢去官府告密,走了一段路觉得这样不行,次日大柜发现自己不再起疑心,马上带走队伍,日后查出真相定遭报復——犹豫之际,遇到一个放夜马的马倌,便灵机一动,塞给马倌八块现大洋,叫他去告密,而后返回绺子,打算趁官兵包围时走脱,未料被大柜看出破绽……水香讲述中,马蹄、枪声、人喊声渐近,压一面扣动扳机,告密者水香倒在大柜的枪口下。 包围圈在缩小,没有一条退路。王克木嗓门提得很高,沙哑的声音踏着树梢传递过来: “压一面,你插翅难飞,快缴械投降吧!” 一墩桑树棵子遮住压一面的视线,他看不到王克木。他俩的积怨很深,当年他绑了王克木儿子的票,换了一批日本造三八大盖枪,手里这棵净面匣子就是王克木的。没能亲手杀掉仇人,压一面气得有些发抖。他朝坨下瞅瞅,转头问梁力群:“估摸咱们还剩多少弟兄?” “压(呆)在坨外总催领着三十一个弟兄,听到枪声会按你事先吩咐撤走,如果蚂蛉坨子再有人逃出虎口……” “那就好,绺子没灭啊!”压一面绝望地瞥眼坨下。 此时,锦缎一样绚丽的天空上太阳张开血淋淋大口,他以超乎寻常的力量坐直身子,沙坨轮廓渐渐模煳,雾一样的东西聚集,泪水在涌动,他在酝酿一个悲壮的义举。 半个时辰左右,官兵步步逼近,大柜压一面震天动地大声喊道:“梁力群,你这个给官府报信的兔羔子,我在阴曹地府也不能放过你。” 喊声在霍然枪响中戛然而止。 错愕!二柜梁力群错愕,但很快醒过腔来,明白了压一面的用意,他疾迅朝己自杀身亡的压一面连开数枪,这个场面被冲上来的王克木碰见,先前也是他真切地听到压一面的喊声,他向梁力群拱拱手道:“多亏你配合,压一面死有余辜。” 《玩命》f卷(5) 从此,梁力群得到王克木的信任。 松一酒尾手下的宪兵不乏侦缉探案高手,虽没有查清联防大队长王克木被杀的真相,却意外获得梁力群带原伪满军联防大队百余人重新上山为匪,老巢就在蚂蛉坨子。 荒原夜空挂满寒星,由松一酒尾亲任指挥的清剿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闪电攻势,占领了蚂蛉坨子,未有一枪一弹的还击,搜遍坨子也未见半个鬍子的人影。却在坨子顶上发现一块大理石墓碑,碑前王克木的人头已经腐烂发臭、生蛆下蚱。 故事19:吃插月的故事 冬天在一些鬍子希望一些鬍子不希望中来了又去了,解散几个月的绺子闻到刚出土的青草味儿就重新拿局(集合),第一个月,鬍子称为吃插月,一个血腥报復的月份。 插,就是杀,杀那些背叛绺子、向官府告密出卖弟兄的人。对众鬍子在撂管(解散)期间的品行按绺规一一进行对照检查,解除所有人心头怀疑的阴郁暗影,只有完全彻底驱散这种阴霾笼罩,绺子天空才会一片晴朗。除此,报復的另个含意,撂管期间的哪个弟兄被害、或受欺辱,鬍子也要在这个月里替死难者报仇。 既然已成为规矩和惯例,一次吃插月比一次吃插月有经验,具体组织者大柜老君仁吩咐水香道: “先清点人数。” “粮台一脚门(姓李)长岭村漏水(给人发现),被摘瓢(砍头)。”二柜占山河回来报此噩耗。 四梁八柱在猫冬期间被杀可是件大事,大柜老君仁难以容忍,此事意味着有人根本没把他这个大当家的放在眼里,公开挑衅,断去他的手足。 “妈的,给爷爷眼罩戴?”大柜恨骂道。 一伙做皮毛生意的皮货商人走进长岭村,住在村长家。 一身衙役气、一副学究腔的村长赵维学,贪婪的目光透出水晶石眼镜片,射向柳条花篓,见里盛着狼皮獾子皮狍子皮,来人的身份叫他猜出八九不离十,立刻换成笑脸,盛情地款待。 第42页 本村地处绵亘百里的土岭沙岗,林密草深,野生动物很多。俗话说“靠山吃山”,长岭村人传统习惯家家打猎,一些珍贵的皮毛需卖掉。瞧准这一次发财机会的赵村长,凭藉一村之长权威和他家拥有的运输能力——骆驼队,以低价收购后再贩到县城去卖高价。 鬍子大柜老君仁出手大方,将半面袋子袁大头甩给赵村长,说:“你存的皮张俺全收啦,余下钱先存你家,秋后我来取皮子顶帐。” “恕我冒昧,爷爷们不是商人吧?”赵村长比划个骑马打枪姿势,狡猾地笑,露出他猜出对方真实身份而得意神情。 “赵村长好眼力,不错。”大柜老君仁便把真正来意——查清一被杀兄弟原因和盘托出,说,“剩下钱归你,皮子也不要啦,请您帮我弄清真相。” 见钱眼开?还是钱能使鬼推磨?赵村长很详细讲了粮台一脚门被杀经过,村里有个年轻貌美的活人妻7叫单久英,去年腊月里经熟人介绍认识个自称做小买卖的人,并与他公开姘居。那健壮如牛的男人骑马驮她赶趟集,置办了充足的年货,鸡鸭鱼肉备齐全,村人丝毫不怀疑这男人有钱,而且要在村里过年。 那个年月哟,家家日子过得难,生活所迫,无依无靠的独身女人贴靠傍个有钱的男人,乃天经地义。不过,贫困的小村人能忍受贫穷,却容不得谁家突然变富,嫉妒带来非议,养汉逗贼破鞋乱袜子烂桃卖大炕,一大堆脏话泼向单久英。捍卫小村道德不受践踏的人,终于沉不住气啦,迈进村长家门槛,警告性的腔调道:“你不想叫老少爷们过个太平年?” “非也,此话怎讲?” “单久英养个来路不明的外巴秧子,没准是个鬍子。这年还咋过?” “容吾查之。”村长的责任使然,他例行公事,询问粮台一脚门的来歷时,见陌生人一身凶气,极其威风,便决定自己该怎样做,临走丢下句一语双关的话道:“本村离镇不远,人心叵测,睡觉精神点。” 《玩命》f卷(6) 老于世故的赵村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明他聪明。他进院见单久英仓房门框拴的那匹白鬃白尾骠勇的骑马,及谈吐中夹杂着黑话隐语,断定陌生人必是鬍子无疑。孤身一人进村的鬍子,如被赶出群的孤狼差不多,既兇残又狠毒,穷凶极恶的鬍子谁敢得罪?村人唾沫淹死人吶,照样不可得罪,因为官府明令,知匪不报以通匪罪论处。 遮头盖脚,摆平此事。赵村长凭一张死人能说活的铁嘴子,说服村民容留一个打游飞(居无定所)的外乡人在本村过年。 旧历腊月二十三夜,全村一片送灶王的祈祷声。单久英家也送灶王,一脚门念叨的祷词是独创的: 灶王爷本姓张, 骑着黄骠马, 腰别二八匣子枪, 上天言好事, 下界保平安! 刚送走灶王爷,一匹高大的红骡子,顶着凛凛寒风朝长岭村颠来,骑骡子的人未进院就嚷道: “相好的,我来和你过年。”…… “唉!”赵村长说到此,怆然中透出惋惜,“谁会想到,女人竟那般心狠,她留两个相见眼红男人喝酒,灌醉一脚门,帮助警察杀死了他。” “大爷,插了那利市(女人)!” “点了(杀)灰狗子(警察)!” 随来的鬍子愤然,喊叫着要杀要砍,割下冤家人头为粮台一脚门祭坟。 真相大白,谁也没注意大柜表情的变化,听到单久英和警察合伙杀死一脚门时,愀然变色。 大柜老君仁说:“容我寻思寻思。” 夜深人静,老君仁像只猫,灵捷地翻过赵村长那丈高的院墙,直奔单久英的家。 稔熟的令他梦牵魂萦的土屋近了,踹门的脚铅一样沉重抬不起来,拔出的手枪重新掖进腰里,颓然坐在满是豁口的院墙上,凝视寂然小屋,一段往事从心底涌起—— 几年前,鬍子老君仁的绺子被打花搭(溃散),他腿负伤躲进高粱地第二天,云消雾散风停,晴朗朗的日子。伤腿开始肿胀,本想待天气转好爬出高粱地,找到村屯,先弄口水喝……但他只能静静地躺着,荒郊野外难遇人搭救,透过浓密的深绿色的秋阳小虫一样从头爬到脚,显然太阳从东转到西,夜幕悄然降临。 现在他满脑海熟悉的村落,他骑在马上向朋友们抱拳告辞,满褡裢的食物,还有很沖的二锅头酒……突然,他听见高粱地边有了脚步声,一盏豆油灯飘飘忽忽蹿蹿跳跳,巨大的黑影时时挡住灯光。他在没弄清那人一切前,悄悄爬向油灯,隐蔽在一墩红毛柳树后窥视。 一个穿着素花布衫的女人,长跪在一块摆着馒头和一只烧鸡长木板供案前,泣诉道:“狐仙爷,救救我吧!民女单久英去年由爹做主,嫁给宗发,办喜事那天,公公暴病身亡,三日后婆婆也突然死了……宗家连摊横事,一个算命先生说我恶鬼附身,先是残害宗家老少,再克我自己。要化解此难,我必须找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沖邪。我到哪里去找啊?请狐仙爷指指明路,让我遇上……”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第43页 “啊!”单久英骇然,她望着柳条通里那团黑影,仗着胆子问:“你是人,还是鬼?” “鬍子,狐仙爷派我来的。” 世间有种种情缘,苦是缘,甜是缘,扯不到一块是缘,挣不断的依旧是缘。总之,缘分将他俩连在一起。她为他治好腿伤,他给她沖了邪——他骑她滚圆的身上舒坦、惬意,任意驾驭,颠儿颠儿地痛快。如此沖邪,但愿一生一世。沖了邪,她如释重负,满脸苦痛的褶皱在他舒服的呻吟中抚平展来。倘若,他不是鬍子大柜,他就毅然留下来,绺规如山啊! 土屋火炕上分手再未见面,偏偏绺子中粮台一脚门是她勾结警察给杀害的。为死去的弟兄报仇……缘分就这样残忍对待我吗? 是夜,大柜老君仁拎着包裹血淋淋人头的布包,连夜带鬍子赶回老巢。 次日,大柜老君仁向众鬍子宣布,猫冬期间杀害粮台一脚门的兇手已查获,是长岭村妇单久英。他指指包裹道:“核头(首级)我请来了。” 《玩命》f卷(7) 砰!砰!二柜占山河开枪击毙大柜老君仁,怒指尸体,说其罪状说:“他带领咱龙兄虎弟聚在一块,起局开山已四载,面对达摩老祖,老君仁发誓遵守五清六律,今天他犯了,我不杀他就不仗义,上对不住祖师爷,下对不起众兄弟。” 经二柜占山河查明,大柜老君仁因徇私情,暗中放走仇人,竟然偷梁换柱,提回来的人头不是单久英,而是一个替死鬼。 故事20:血字 拉拉屯儿村长麻国柱收到鬍子大顺绺子飞来的海叶子(信)是在旧历九月初五。内容如下: 麻国柱先生台鉴: 敬启者。现给一信,事情是这样,大雁南飞,冬天将至。弟兄们穿戴单薄,需要更换。故耳望你备足如下物品,务于初九前送到乔家村输坷垃。皮暖墙子、直毛插裆子、顶天、骚龙、踩壳各中神;宽帐子、关帐子、摸头子月足。你痛痛快快如数交上项,不然莫怪喷子不长眼,老兄你斟酌。专此。初五大顺俱。 麻村长遇到当村长以来第一件棘手的事情。这种事情需慎重对待,鬍子搭上眼的东西,拼死也要弄到手。何况,时下整个关东大地被鬍子搅得一团漆黑,乌烟瘴气。他们杀人越货,打家劫舍还觉不够威风,新添了勒索财物和抽捐为生财之道的恶行,极其荒唐地向村民按户摊派钱物,鬍子自称为递片——捐大界。 “叫郝印章来。”麻村长吩咐下去。 鬍子的信满纸隐语黑话,村长如看天书,必须找一个懂得江湖黑话的人翻译此信。 “唔,”看罢鬍子的信,郝印章说,“他们要你在本月初九前,把信上所列物品如数送到乔家窑村鬍子住过的大院里。皮袄、皮裤、帽子、裤腰带、鞋各五十六件(双),褥子、棉被、枕头二十套。” “哼!我不交!流贼草寇也敢顶风呲(撒)尿。”麻村长很硬气地说。 并非村长率尔而对,他认为鬍子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今天给他升米,明天就要斗粮,没头到脑地勒索,即使捐光了村里的一草一木也满足不了鬍子胃口。 “报官。”麻村长说。 “不妥。”熟谙匪道的郝印章直言利害。鬍子有规矩,如果不接受他们的条件,村必遭洗劫。他详说他曾参加的一次抽捐,海叶子送到连珠村覃村长手里,向该村民户按19?14?5元等级逐户摊派几千元巨款。村长悄悄报了官,十几名警察埋伏交钱地点,足足等了两天两夜,未见鬍子来取钱,警察空手而归。次日夜,鬍子突然杀进村,见人就砍,见房就烧。覃村长一家九口,八口人被鬍子杀死。郝印章不忍看杀绝覃家,一脚将覃村长五岁的儿子踹下白菜窖,才倖免一死。 “唉,我身为一村之长,自家遭灾倒没什么,村上百十口人如遭杀戮,那怎么对得起家乡父老对我的信任。” 麻村长是村民推举当的村长,公认的善人。连珠村惨案,他早有耳闻,忽然觉得肩头分量很重,一头担着全村人的性命,一头担着官府的信任。为鬍子纳物,官府必治罪,蹲监坐狱杀头;倘不纳物,难逃鬍子焚烧和杀戮,他处在两难之中。 “村长,咱村名叫啥?” “拉拉屯儿。”麻村长一时不明白郝印章的用意。 村名的来歷直截了当,稀稀拉拉的几十户人家,黄羊子粪蛋甩落在荒坨子里一样,人们较为形象地称为拉拉屯儿。 “咱拉拉屯儿远离官府,兵警鞭长莫及,这才遭鬍子算计。”郝印章出谋道,“鬍子很讲信用的,如数交物,可保全村安全。不然……” “际期甚严,刻不容缓,真是死逼无奈,立即就办。”麻村长到底改变了主意,按鬍子的要求积极筹措,物品备齐后,派郝印章带一挂大马车给鬍子送去。 如期如数送来所索之物,大柜大顺甚是满意,设宴招待郝印章一行人,并让他捎话给麻村长,表示感谢表示不再骚扰拉拉屯儿,遇到江湖上的事可派人找他。 “老天爷,但愿此事顺利过去。别出什么枝杈。” 《玩命》f卷(8) 平息鬍子抽捐,拉拉屯儿安安稳稳一段日子。可麻村长坐不垂堂,心里空落落的没底儿,忧虑一旦为鬍子捐物传到官府,“通匪”要招来杀身之祸。 第44页 拉拉屯儿远离城镇远离公路,村人大都没见过汽车,农历十月初三突然开进村那辆警用吉普车,村人像见到稀奇怪物叫不出名,只叫带轱辘的铁盒子。 “铁盒子下来的警察把麻村长捆了。”目击者气喘吁吁跑到南洼地去告诉捡苞米茬子的郝印章说,“挎匣子枪的警尉说,麻村长为匪纳物,犯了大罪。” “嗳,我真煳涂!”郝印章莫名其妙地自责。 他二话没说,连夜骑马到了亮子里镇,打听到了麻村长的准确消息,关押在警局的秘密监牢里,如果罪名确定,必处极刑。 警局几次提审麻国柱,他据理申诉,言村地处偏僻,官府不派一兵一警到村,防务空虚,鬍子趁虚而入,进出如履平川,猖獗异常。大顺绺子鹰视狼步,嗜杀成性。且勒物期短,并以血洗村庄相胁迫,纳物保村民安全,虽然轻率荒谬,违其法纪,此举乃属不得已而为之。 “为匪纳物,助纣为虐,重惩不恕。”警察局陶局长在麻国柱案卷上批示:“为正视听,极刑后悬首级于城门示众三日。” 消息传出,拉拉屯儿民在郝印章带领下,联名上书县政府,为麻村长申辩,因无结果无说法无答覆,集体上省……警务处派员到亮子里处理此案。最后也有了说法,麻国柱通匪无疑,只是此案惊动伪满上层人物,七日后将押解省城监狱关押待审,再由高等法院判决。 县警局为押送麻国柱做了周密安排,选定了行走路线,调集骑警两个班,指派警务李科长率队。此人是个门槛精,眼高于顶。他对陶局长说:“鬍子大顺如得知我们行踪,会不会拼死相救?况且这个绺子马壮枪精弹足,咱们都是短枪,一旦遭遇难以对抗。” “多虑啦,李科长。”陶局长自以为做事很老辣,深谙鬍子。他说,“鬍子就是鬍子,递片、捐大界家常便饭。虽然麻国柱因为他们纳物捐款而受惩罚,鬍子要的是钱是物,麻国柱何用?” “但愿鬍子眼皮浅些。”李科长心里说,他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可在局长面前疑疑其貌是犯忌的,于是装出弩顽不敏,逢迎道,“局长高见,高见。” “不过,还是要倍加小心。”陶局长永远比属下聪明。即令李科长连夜出发,天亮前赶到公主岭,那一带有关东军守备队巡路,十分安全。 翌日午后,亮子里警局接到报案,在离镇八十多里的地方,一队骑警被不明身份的人消灭,暴尸荒野。 很快,一队队全副武装警察直扑出事地点。乘吉普车抢先到达的陶局长,他见到极为悲惨的景象,血色的黄昏中,一群乌鸦怪叫飞起,坚硬的硷土路上尸体横躺竖卧,枪击、刀砍、绳子勒死得惨烈,衣服剥光,连内裤都被扒走。 陶局长一双泪眼滞在赤条条一具尸体上,李科长白肥的肚皮间,鬍子蘸着血歪歪扭扭写着:报仇!大顺。 世界上竟有许多惊人相似的事情,若干年后,三江县一位副县长被杀死在乡下的姘头家,他的衣服被剥光,肚皮上也写有几个黑红的血字:报仇!麻国柱。 故事21:绝情 挪窑,绺子向另个巢穴转移,昼夜兼程。 捣米子(姓褚)的马鞍左侧挂一个很显眼的柳条大筐,他是本绺子秧子房当家的。驰骋进夜幕低垂的荒原,马队放慢了速度,并驾齐驱的鬍子彼此可唠唠嗑儿,此地远离村落,不会遭遇官兵、警察,环境安全。 “老舅!”柳条大筐盖被拱开,露出一张孩子的脸,“我想看星星。” “教你几遍啦?嗯?要说观悬亮子。”捣米子勒住马揭开筐盖,搂腰抱出男孩,“只一袋烟工夫,大滑子(姓尤)。” 姓尤的男孩今年十二岁,长得虎头虎脑。别看他这么小,却在绺子里呆了三年多,确切地说是在秧子房当家的柳条大筐里度过三载,他是亮子里名气很大的绸缎庄尤老闆小儿子,三年前被绑票,按绺子规矩“票”要由秧子房当家的审问、看管。捣米子指派花舌子给尤家送去海叶子索五百大洋,连送几封信都不见尤老闆赎人。花舌子带来准确消息,尤老闆不屌乎(不搭理)。鬍子勒索信心十足,手段软硬兼施,恫吓的损招常用——捣米子削下薄薄一片猪耳朵,诈说是尤少爷的耳朵,言说再不出钱赎人就割掉尤少爷的舌头、手指,直至人头。尤老闆说鬍子的诡计、伎俩瞒不了他,花舌子无望而归。 《玩命》f卷(9) “嗤!尤老闆宁舍儿子不舍钱财,铁公鸡!干脆把票撕啦(杀掉)!”水香说。 “财神(票)请来了,送走白瞎了。”捣米子主张先养着这个票,理由是有屁股不愁打。 有时候,恨和爱的距离并不遥远,鬍子和票并非泾渭分明。几个月的接触中,捣米子与尤少爷的关系发生重大变化。首先他自作主张取消了对尤少爷的严格管制,特准在绺子里自由活动,同鬍子共灶吃饭,同炕睡觉。尤少爷初来如进狼窝眼里那惊惧的目光消失,对捣米子产生信赖、依靠感。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更深层的他们情感加深的原因,尤少爷在捣米子眼里他就是自己死去的那个外甥转世,他俩长得像对双胞胎。那个悲惨的事件总使捣米子愧疚和自责,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负疚强烈,他发誓弥补自己的过失。 第45页 那年,捣米子外出瞭水(侦察)路过大姐家,姐夫被抓浮浪去了煤矿三年未归,双目失明的大姐搂着因没衣服穿、围床棉被蜷缩在炕旮旯的外甥。姐弟亲情他没忘,把大姐託付给屯里的亲人照顾,扔下些现大洋后带走外甥,起誓发愿地向大姐保证,将外甥拉扯成人,姐放心,我吃只蚊子也要分给外甥一条腿。可是,在一次绺子的火併中,另股鬍子抓住了外甥,挂甲(将衣服扒光绑在树上,往上泼凉水,将人冻成雪白的冰条)死啦。捣米子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残酷的冬天……他始终瞒着姐姐,找个小孩抚养成人,长大后送到姐姐身边,谎说是她的儿子。 老天有意成全他这种古怪,甚至有些荒诞的想法,绑来的尤少爷长相、说话的语声都像外甥,他还意外了解到了尤少爷是尤老闆小妾所生,小妾病故后少爷便受尤太太的虐待,五百块现大洋对家财万贯的尤老闆乃属九牛一毛,出得款子却不赎人,由此可见少爷被抛弃,没人管了。 秧子房当家的捣米子破例破格破天荒,让尤少爷叫他老舅。况且民间有个说法:“没亲不叫舅,叫舅有论头。”众鬍子见他们亲亲热热,舅长舅短地叫得甜,附和着高看尤少爷一眼,票的概念逐渐在绺子里淡化,大家都拿他当小兄弟看待。捣米子认真地教他绺规、黑话、骑马、打枪。总之,巴望早日把他训练成一名真正的鬍子。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尤少爷出了柳条筐,便得寸进尺,他央求说:“老舅,我想骑马。” “中吧!” 大滑子猴一样爬上马背,屁股颠颠鞍子,小脸蛋因激动而涨红,手舞臂抖做出驭马姿势。孩子的情绪感染了捣米子,蓦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笨拙地顺着马腿爬上马背的情景……那时还真怕马一蹶子尥下来呢!接着他俩同坐一鞍,缰绳塞进大滑子小手中,嘱咐他说:“腿夹紧……驾!” 挪窑的路上,难得眼下这样轻松时刻。鬍子的坐骑悠闲的步势,在淡褐色天穹笼罩下的荒原上缓缓流动,红柳梢头一种名叫花椒籽的小鸟啾唧,吸引了大滑子,他学鸟叫。可捣米子绝对不准他把精力分散到别处去,口气有些强迫地说:“背一遍三十六誓。” “一誓:自入绺……” “正经点!”捣米子见大滑子眼没离开那只鸟就训斥道,他要他必须像正对着达摩老祖(鬍子供奉的祖师父)背诵。 “一誓:自入绺门,以忠义为本,以孝顺父母为光,为人和睦,不忤逆五伦,如有不听死在万刃之下;二誓:自入绺门,同行弟兄不能恃强欺弱,争亲占戚,如有不听死在五内崩裂;三誓:自入绺门,弟兄不得同场赌钱过注,不得见弟兄钱多眼热,如若不听死……” 大滑子抑扬顿挫的背诵合着节奏缓慢的马蹄,打破了荒原的恬静。凡是要入行帮绺局,这三十六条规矩必须牢记、遵守,因此众鬍子听人背诵绺规心里舒坦。 “妈的,这小崽子记性真好!” “绸缎庄老闆掐鸡巴做的,能傻?” 捣米子想得很多很远,这小子长大又是一条绿林好汉。 杀杀砍砍中多年过去,大滑子长成了虎气生生的汉子,应捣米子的请求,选个吉祥的日子,绺子为大滑子举行庄严的挂柱(入伙)仪式,真正成为吃走食的爷们,大柜给他一匹蹓蹄马,一桿洋炮(沙枪)。 《玩命》f卷(10) 冬雪在草原越积越厚的日子里,三江县警察局正策划剿灭捣米子这股土匪。县维持会会长(昔日绸缎庄的尤老闆)请求警方周密布置,解救出困束绺子中的尤少爷。 近年来,尤家有些变故,绸缎庄老闆几经努力当上县维持会长,他原配太太——即决定尤少爷留在绺子命运的人病死,得救的障碍终于被扫除,何况自己身为会长,连儿子都救不出,日后恐有负众望。 警局支持会长大人,派出干练警探四处寻找,终获一重要线索,冬天撂管后,捣米子带尤少爷来亮子里镇上一家大车店猫冬。 “关门打瞎子!”警局把命令说得幽默。 调集全部警力,包围了镇郊大车店。 警察向大车店内喊话,要捣米子缴械投降,里边没反应。 “满堂!”尤会长喊道,“爹来救你啦,告诉爹,你在哪个屋子?” 大车店内气氛骤然紧张,南来北往的车把式们,经验地猫在炕沿底下,避免被枪子打中。 店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断了脉,许久才从昏厥中还阳过来,趴在四仙桌下磕头作揖请供奉的佛爷保佑平安。 “大滑子,警察和你爹全在店外,你可大胆地走出去,他们不会伤害你。”看清形势的捣米子说出真心话,然后推子弹上膛说,“他们冲着我来的,我就和他们拼了。” “老舅!”尤少爷拔出腰刀,跪在捣米子面前,真诚地说,“你比我爹亲,我插了香盟了誓,天地鬼神都知道了……死也和舅死在一块。” “有种!卡巴裆没白长一嘟噜玩意。海踹(事急速逃),开边(打)。”捣米子枪嘴探出窗外,撂倒一名警察。 设下的包围圈愈来愈小,手中的两只匣子枪难抵挡警察强攻,捣米子急中生智,拿车店掌柜当人质,他把店掌柜从四仙桌下捞出来,说:“对不起掌柜,先委屈你一下,待爷们逃脱虎口,定放你回来。听清楚,好生配合爷们,要不就别怪爷们心狠。” 第46页 “明白,明白。”大车店掌柜照鬍子的命令做,向外喊话,枪声戛然而止。 吱呀,大车店西厢房木板门启开,捣米子、尤少爷用枪顶着大车店掌柜的太阳穴,憷惕地走出来。 见到儿子的尤会长鼻子忽然发酸,颤巍巍地喊:“满堂,别干傻事,快到爹这边来。” “躲开,再靠近我就打死他。”大滑子挥枪喝道。 为保住人质性命,尤会长和警察只好后退,让他们走。 在警察枪林之中,捣米子、大滑子押着大车店掌柜逃出,临离开时,尤少爷朝他爹喊道:“我不是满堂,我是大滑子!” 大滑子?尤会长惊奇。 在以后的岁月里的某一天,穿着团龙团凤高级绸缎长衫马褂的父亲,悄然来到日军准备处决鬍子的法场,潜在素不相识的人群里冷视。 枪响,大滑子墙似地轰然坍倒。 这时,一个衣破衫褴的盲女人,来到尸体旁,唿天抢地道:“我的儿啊!呜——” 她是谁?受极刑人的父亲错愕。 《玩命》第二部分 《玩命》g卷(1) 一不准走猪驴前面横走过的路; 二不准进猫月子女人屋里; 三不准抢穷人的东西; 四不准吃办喜事家的饭菜; 五不准姦淫女人。 ——土匪绺规《五不准》 故事22:马背上行走 一 三江地区的西大荒,道道黄沙土岗上生满低矮茂密的柳条棵子,狼洞星罗棋布,荒丛中偶见白花花的骨头,或是人的,或是家畜家禽的……人迹罕至的岗子中竟凸起一座山,孤零零的一座山,终年累月没人敢上山去,望而生怯,怕遇狼群。 孤山上到处是山毛榉、榛棵子、野杏树,绿色掩映和覆盖的峭壁上有座石垒围墙的大院,鬍子天南星绺子压(呆)在这里。 黄昏最后一抹余辉从树梢消失后,大院内寂静无声,沉入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偶尔有只山老鸹或是小动物,从空中或墙壁匆匆飞过穿过,吃草的马不时地发出嘟嘟的响鼻。 鬍子们早早躺下,命令是在晚饭前下达的,今晚要去踢坷垃(抢劫),必须养足精神,迎接一场恶抢血夺。 鬍子老巢中的数十间房子,只有一束灯光从正房的花格窗户透出,这便是本绺子大柜天南星的卧室。此时,他正和二柜大布衫子分别躺在狼皮、赤狐皮褥子上抽菸,低劣菸草辛辣的气味瀰漫着,他们彼此不作声,焦急地等待派出探路的土龙归来,今晚马队行动要在得到他的准确消息后开始。 尽管鬍子们躺下很早,可谁睡得着觉呢?他们偷偷摸摸地朝弹夹里塞子弹,借着月光磨快短刀……人人略显紧张,盼望那使人兴奋、激动的时刻到来,只要听到大柜一声令下,便一跃而起,鞴鞍上马,去杀砍抢夺,白花花的大米,整罈子白酒,还有那活鸡肥羊……咦,太诱惑人啦! 大柜天南星总是放心不下,问:“土龙带别子(手枪)了吗?” “两把。”大布衫子说。二柜四十开外的年纪,身材矮小,过早地谢了顶,面孔清瘦,鹰钩鼻子,让人看出精明和足智多谋。他身着棕色团龙团凤图案的生绸长衫,头戴一顶黑缎子瓜皮帽8。他说,“土龙望水(侦察)探路从没闪失过,大哥请放心。” “眼瞅着天凉了,再不弄点穿的戴的,弟兄们就要受苦挨冻。” “据我所知,那艾家家底不薄啊,得了手,便可解燃眉之急。” “兄弟,”大柜天南星慨然道,“没你鼎力相助,这个绺子我也支撑不到今天啊!” “大哥,从我们落难那天起,咱们就结为生死兄弟……” 他们是叫花子出身,在古镇亮子里设有花子房。那年,他们怒杀县长陶泽厚,闯下大祸,连夜逃出古镇,不久,他们被前来追杀的军警宪特赶入荒原。一些老弱病残的花子死于枪弹和马蹄下,也算逼上梁山,他们拉起绺子,花子王天南星当上大柜,大布衫子做二柜。 “大哥,天还早呢!咱们班火三子(喝酒)。” “点灶!”天南星吩咐下去,“起出两罈子,叫弟兄们都起来痛痛快快地班火三子!” 顿时,院内喧闹起来,鬍子们一听大柜叫他们喝酒聚餐,个个喜出望外。诚然,终年累月独居荒野,远离人烟,草行露宿,攻苦食淡,喝酒便是一大乐趣。 两堆柴禾在点燃,火光照亮整座院子。水香指挥鬍子摆桌子,上碗筷,准备一场豪喝痛饮。 “大哥,端了艾家土窑,咱就先压在(呆在)那里。”大布衫子酒席开始前出谋说,“兵荒马乱的,久住一处容易暴露,老话说狡猾的兔子有三个洞,我们单一个孤山的窝不行。” “那地方行吗?咱百十号人马,离镇子也近了点儿。” 艾家窑东西北三面被沙坨环抱,方圆数十里没人家,草荒没人,连条兔子踩出的道儿都没有。南面和亮子里镇相遥望,距离几十里,又隔着乔尔沁河。假如兵警从镇上来,要穿过烂草甸子,行走十分艰难。 “守着狼窝睡觉,总不安稳啊。”天南星说。 《玩命》g卷(2) 第47页 “听说宪兵队调到南满去打抗联,亮子里只剩警察局长陶奎元手下的几十号人马,况且那帮吃喝嫖赌的蹦子(警察)不堪一击。”二柜大布衫子接着说,“守山吃山,离镇子近,弟兄们过冬的棉衣就不犯愁了。” 晚宴在院子中央露天进行,推杯换盏场面隆重。唯有大柜天南星怅然若失,浓眉紧锁,心中抑郁。这些都被大布衫子看在眼里,他清楚大柜为何担忧。 几天前,日本宪兵队搞集屯并户,烧毁了许多村子,杀掉耕畜,女人遭蹂躏,强壮的男子被抓去挖煤,老弱病残的被当活靶子……那年在大布衫子的撮合撺掇下,大柜天南星与翠花生下一个能骑马挎枪的……至此绺子里没人发觉,因为此事触犯了大柜亲自定下的规矩——七不夺,八不抢。例如跳八股绳的不抢,出殡送葬的,货郎……女人属于八不夺范畴。触犯绺规者,杀!如今翠花母子就住在亮子里镇南桃花屯,也不知此时如何了?小日本的残暴行径激起天南星满腔仇恨,他发誓要会会冤家,翠花母子音信皆无,死生未卜,大柜怎能不挂念惦记她们啊! “大哥,踹了(打下)艾家窑,我带几个弟兄去摸摸底,找找他们娘俩,一晃你们已有两三年未见面了。” “唉!”天南星长长嘆口气,连干数杯酒说,“我们就要去踢坷垃,说这些不吉利。” 大布衫子佩服天南星大义和铮铮男子气度,端起酒杯对众鬍子说,“弟兄们,大家都啃(吃)饱喝足,拿下艾家窑。” “拿下,干!”众土匪情绪高涨,大海碗举起,豪爽地饮酒,数把刀叉伸向全羊,仿佛在吞噬艾家窑。 艾家窑屯子虽小,在三江很有名。它几经响马草寇劫难,衰败数次。最后的一次浩劫大约是两年前的春天。土匪卞大金字绺子攻下村中家资巨万的李家大院,便将人马压在(呆在)那儿。憨厚的庄稼人觉得守在土匪巢穴过日子,如同呆在虎口狼窝,于是携家带口,奔逃他乡。土匪栖居的村落渐渐荒芜……湍急的乔尔沁河对面,三江县城亮子里镇上的兵警对河北沿的村子虎视眈眈,伺机清剿。平素间或也遭零星散乱的土匪侵扰的亮子里镇,发生的事件深深触怒了日本宪兵和警察,岗哨被杀,药店遭劫,客栈老闆的儿子遭绑票。 警察局长陶奎元恨土匪,决意与他们交手,迟迟未动手,时机不成熟,龟缩城中没敢轻举妄动。他非常清楚自己麾下的那三十几个警察,抽大烟,打吗啡,逛窑子,进赌场,这套人马刀枪一触即溃,哪里敌得住骁勇善骑的土匪。 土匪大柜卞大金字管它什么宪兵队警察的,搭上眼的东西,拼死拼活抢夺到手方善罢甘休。一次,土匪捣翻一辆装甲车,惹恼了皇军。陶奎元从中煽风点火,想藉助日本人的力量除掉卞大金字。太君战刀一挥狂喊:“向河北岸进军,呀吉格格!” 那个秋夜,宪兵队、警察队、还有伪满洲军,威势雄雄地开来小型坦克撞开卞大金字土匪老巢的大门,尽管大柜叫阵吶喊,拼命抵抗,最终全绺覆灭,无一倖免。 陶奎元的亲舅艾大秧子,看中了这块水草丰盛的土地,依仗局长的势力,趁卞大金字被除掉鹊巢鸠占,将家眷带来,大兴土木,修寨建院,开荒种地,成了远近有名的殷殷大户。冬天乔尔沁河结冰封冻,插着“艾记”小旗的花轱辘铁车隆隆地辗过冰面,拉粮到镇上出售,或以粮易物,大把地赚钱。不断有逃荒闯关东的人来此做长工打短工,寻求生计,小屯也逐渐兴盛起来,并有了屯名——艾家窑。 艾大秧子年近六十,抽大烟成了瘾,加之淫乐无度,面黄肌瘦憔悴不堪,菸鬼色徒集一身。但是村中那些四肢庞大、虎背熊腰的汉子见他如鼠见猫,诚惶诚恐……财大气粗,再仗势局长外甥,强取豪夺,方圆百里内良田草地霸占为己有。他对所雇长工佃户残酷盘剥,当时有句顺口熘云: 王半夜, 徐五更, 艾家整夜不吹灯。 其意为王家半夜下地干活,徐家五更天下地干活,艾家晚饭连灯都不用吹就下地干活。 《玩命》g卷(3) 树大招风,有时土匪抢劫哪家的消息传来,艾大秧子就惊出一身冷汗。尽管自家高墙深院,又有操作有素的神枪手据险把守还是心没底。几年来风调雨顺收成很好,贩出境的骆驼毛又赚了大钱,渐鼓的腰包更使他睡卧不安。虽未亲身领教过土匪的厉害,父辈却因土匪抢劫而家门败落,他最怕鬍子盯上自己。 乡间的秋阳穿透过大块白9窗纸照进卧室,睡了一上午的艾大秧子,睁开眼便向侍奉他的叫凤儿的少女喊叫: “装袋烟!” 少女凤儿点上烟灯,将菸袋送到艾大秧子手里。滋儿——滋儿,几口蓝烟吸进喷出,片刻,那张因熬夜失眠显得疲惫不堪的面孔,顿时现出轻松和活力。他淫荡猥亵目光贪婪地盯着伺候他的少女隆起的胸脯,骄横且下流地说: “往前来!” 凤儿哆嗦一下,主人的卑鄙行端,让她感到害怕。 “往前来!”她再次听到一声恶喊,满眼惊惧,战战兢兢地移向艾大秧子,忽然听到主人说:“解开扣子!” 第48页 凤儿是佃户的女儿,她是作为租子被抵到艾家的。艾大秧子不止一次让她解开扣子,那都是在黑夜里,这样大白天的……羞涩使她战慄,解开第一个扣子,第二个扣子刚解开,管家红眼蒙兴沖沖地推门进来,说,“姐夫,小娘们儿我弄来啦。” “淑花?”艾大秧子闻之喜上眉梢,如同抽足了大烟,推开面前的凤儿,迫不及待地说,“快带进来!” “老爷,我……”凤儿知道要发生对她来说是很难为情的事情,可是没主人准许,不敢擅自离开半步,她低声说,“我去给您烧水泡茶,老爷。” “怕羞?今天非让你见识一下,免得我费心巴力地开导你。”艾大秧子荒淫无耻,有一次和小妾做爱逼着侍奉他的凤儿现场观看。他不容违背的口吻道:“你留下,学两招儿。” “是。”凤儿低声应答着。 被带进来的年轻女人衣着褴褛,她急忙跪在艾大秧子面前,恳求道:“老爷,饶了俺吧!” “咋地?减免你二石五斗红高粱,就不报答吗?”艾大秧子放下烟枪,吩咐侍女撂下窗帘。这位思慕已久的女人曾让他发疯发狂,馋涎欲滴。他说,你男人在世时是我的佃户,欠下两年地租,我艾某绝非锱铢必较的吝啬之辈,一向主张扶贫济穷…… “老爷的大恩大德,俺淑花今生今世也报答不完。来世变牛变马也来侍奉你……” “陪老爷睡一觉,过去的债一笔勾销。”艾大秧子赤裸裸地说,然后向侍女说,“凤儿,还不扶她上炕!” 秋天日短,很快太阳偏西了。这时,门禁森严的艾家土院前,两个自称是赶路的人,被持枪的艾家人拦住,盘问道: “从哪里来?” “奉天。”高颧骨的来人说,“我们哥俩路经此地,今晚想到府上找个宿儿(借住),先给瓢水喝吧!” 看家护院的是艾家受僱之人,施捨救济属东家管家的事,岂敢自作主张,立刻禀报管家。 门可罗雀的艾家忽然有外乡人来,红眼蒙整理衣冠,擦亮那副无框水晶石眼镜,手持棕色马尾做成的蝇甩子,摇出牛气和管家风度。那双目光蒙然的眼睛,仔细打量来者。两个外乡人装束大体相同,靛青粗布长衫,六块瓦小帽,宽布带束腰,腿绑打到膝盖处,肩背褡裢鼓鼓囊囊的,再瞧他俩气壮神态,肯定是腰有贺儿(钱物)之人。 马背上行走 马背上行走见钱眼开,贪得无厌的红眼蒙顿生邪念,钻进笼子里的鸟还能让它飞吗?旋即,红眼蒙一改傲睨一切的管家神态,佯出古道热肠急人之难,客气地说:“谁出门背房子背地……不嫌寒舍简陋,请!” 两位来者一抱拳,也客气道:“多谢东家恩赐!” 沉重的柞木大门启动,来者迈进门槛,目光机敏地扫视院内,发现几处暗道机关,像是狗窝的地方,有两个不易被人发现的黑洞,酷像骷髅头令人惊慄的眼睛,那盘石磨下面也有几个黑洞……来者知道这黑洞的用场,暗暗记在心里。 《玩命》g卷(4) 心怀叵测的红眼蒙在西厢房安置两位过路人下榻,吩咐伙房准备些酒菜,堂而皇之地为找宿的人接风洗尘。 “两位仁兄不骑马不坐轿,以步代车,贵体受苦啦。兄弟备了水酒毛菜,请用膳。”红眼蒙领他们到饭厅进餐。荒乱岁月里,心眼活泛且聪明的管家,对素不相识的人要摸摸底,探听下虚实,以便见机行事。 “哪里发财呀?”红眼蒙问。 “吾兄弟二人离乡在外漂泊数载,今专程回来探望亲朋故友,祭祖扫墓,”高颧骨人说,“出去久了,路也生疏了,明天能到亮子里吧?” “是啊,过了乔尔沁河就不远啦。正好明天我家去镇上拉盐,你们可搭我家车走。” “多谢啦。”高颧骨人从褡裢取出数块大洋,大方地说,“吾兄弟在奉天经营烧锅,进项可观,因路途遥远,步行荒野不便多带,这点钱请笑纳,不成敬意。” 光亮亮的鹰洋,熠熠诱人。红眼蒙假意推说,最后揣进怀里,起身告辞道,“回头再来伺候,失陪!” 沉甸甸的大洋压出红眼蒙满心喜悦,侧耳听听艾大秧子房内动静,断定那件事已做完,推门进去,说:“姐夫,方才来了两个人。” “干啥的?”艾大秧子吐出一口烟,漫不经心地问。 “过路的,找个宿儿。” “咋地?”艾大秧子勐然坐起,如同静伏院落里的看家狗,忽闻可疑的响动,马上竖起耳朵,警觉起来,问:“像不像探子?” 红眼蒙摇摇头。 并非艾大秧子疑神疑鬼,前几天王半夜的响窑(有枪的大户人家)遭飞毛腿绺子抢劫,一家老小横尸大街。近日又传闻天南星绺子进入西大荒,大柜天南星双枪神马,统领百多号鬍子马队……艾大秧子故此闻风丧胆,如临大敌,出大价钱从警察手中买来棵歪把子机枪,重新加固围墙,修了明碉暗堡。艾家人深居简出,龟缩高墙深院,以防闪失。未经东家准许,任何陌生人不准进院,艾大秧子说: 第49页 “可别混进鬍子来。” “姐夫,艾家大院鬍子也敢抢?手榴弹机关枪吃素的呀?恐怕进得来易出得去难。”红眼蒙大吹大擂一通,见艾大秧子疑云不散,说,“炮台今晚我特作了安排,放心吧。” “别白搭了饭菜。” “飞过咱家的雁,休想不掉几根毛。”红眼蒙狠歹歹地说。 二 夜半时分,睡梦中的艾大秧子被骤然一声枪响惊醒,孤寂小屯响着激战的枪鸣和马嘶……只三两炷香的工夫,艾家土窑被攻破。 艾大秧子怎么也不相信,凭藉精良武器和坚固的四角炮台,又有训练有素的炮手,鬍子竟能攻进来?然而,老谋深算的艾大秧子失算了,有人卧底,内应外合,端下了坚固的艾家土窑。 秋夜泼墨似地将荒原染得漆黑,微弱的星光中依稀可见小村的轮廓,艾家土窑四角炮台昏黄马灯像四只眼睛,居高窥视着周围的一切。大院内,拴马桩上挂着两盏纱灯,照亮了院落,入夜不久,纱灯熄灭了。 红眼蒙求成心切,盼着西厢房的灯早些熄掉,兇恶地说,“明天,就没人知道你们俩的下落啦。” 艾家后院废弃多年的白菜窖里,至今掩埋着数具冤骨,他们为讨口水喝,或住一宿而无辜被害。 西厢房的灯灭了,隐蔽在一旁的红眼蒙悄悄移过去,贴着木板门听听动静,鼾声很响,一高一低是两个人发出的。他用几根马尾拽开门闩,蹑手蹑脚潜进去……片刻,西厢房出来的两个人,动作敏捷地顺着甬道分别钻进院东南角和东北角土炮台。 隐藏在村外柳树林中的鬍子马队,看见炮台里的灯光亮了三次,大柜天南星磕下趴卧着的坐骑——雪里站,嘶哑地喊: “弟兄们,压(沖)!” 鬍子将五花大绑的红眼蒙从西厢房里拉出来,他直哆嗦,看到昨晚留宿的人拎着匣子枪,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是……” “天南星马队。”高颧骨的人揶揄地说,“多亏你留宿,不然爷们要多费不少事。” 《玩命》g卷(5) 按鬍子惯例,当夜在艾家大院点起篝火,干柴燃着噼啪作响,火光撕开黑黝黝的夜幕,烧红半边天。 几张八仙桌子前,秧子房当家的(专门负责审讯及施刑的)正襟危坐,面前堆着刑具,二龙吐须皮鞭子、烙铁、麻绳、竹籤子、煤油瓶子……这个绺子常使用皮鞭子蘸凉水抽打,烧红烙铁烙肋骨,苘麻绳系拇指上大挂,煤油浇身点天灯……非人的酷刑之下,多少守财奴,吝啬鬼,钱串子脑袋,乖乖交出藏匿的钱物。 艾家老少爷们跪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累累若丧家之犬,平素艾大秧子轻裘缓带扬眉吐气,转瞬间让鬍子从头到脚扒个熘光,只穿着衬衣衬裤,冷飕飕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目光怅然。全家老少数十口,齐刷刷地跪在鬍子面前魄散魂飞,噤若寒蝉。显然,刑具是给艾家人预备的,要大难临头啦。 “哎哟!”红眼蒙当头挨了一鞭子,水晶石眼镜落地摔得粉碎,鲜亮亮地血淌下来,染红面颊。他是无意抬头看鬍子一眼,触犯了鬍子的规矩。鬍子最忌讳受审者直视,认为这是在看清和记住他们长相,日后寻机报復。 “艾大秧子,你是个明白人。”秧子房当家的开始叫秧子(讯问),他拿起烙铁伸进火堆,说,“是交出大洋,还是尝尝烙肉的滋味呢?” “鄙人已把钱物都拿出孝敬爷爷们啦。”艾大秧子哭丧腔道,“除了身上这些遮丑的粗衣烂衫……” “看样子,你饿啦。”秧子房当家的用黑话对手下人说:“先给他吃顿面条!” 何谓面条?马鞭子蘸凉水抽打,艾大秧子饱餐一顿,一辈子再也不想吃面条。不过他把金钱看得比皮肉珍贵,他一口咬定再也没有什么大洋啦。 “烙饼!” 烧红的烙铁烫焦了艾大秧子胸脯子,他竟也挺了过去,鬍子可不怕硬,秧子房当家的一拍桌子,命令道: “点天灯!” 鬍子蜂拥而上,捆猪似地将艾大秧子捆了,朝他身子浇了煤油。秧子房当家的点燃一支火把,向艾大秧子走去,就在这时,红眼蒙跪着蹭到艾大秧子跟着,央求道:“告诉他们吧,你一死了之,这一家老小,性命……” 艾大秧子已经感觉到秧子房当家的火把移近自己,鬍子说到做到,真的点了天灯,留下财物还有何用?再者,鬍子不会放过全家老小。他朝草垛一指,说:“下面有个地窖。” 鬍子扒开草垛,露出块巨大青石板,两人深的地窖就在下面。掀开石板,鬍子发现了两个洋铁皮箱子,数千块大洋装在里面。 按照鬍子的规矩,攻下土院大户,就地摆宴庆贺,有所不同的是,这个绺子庆贺和祭祀同时进行。 篝火加了柴,油灯上满了油,鬍子按大柜二柜四梁八柱九龙十八须依次入座,庄严时刻到来前,鬍子们默默地坐着,数双眼睛盯着天南星,等着他发话。 “上神主!”大柜天南星拔出手枪,装满子弹,愤然地扫视火堆旁的艾家人,沉重而有力地说。 两个鬍子抬着盖着白布的桌子放在大柜面前,鬍子大柜的手还是抖了一下,他揭开白布,呈现几个长方形的木牌子,每个牌子上都刻着一位死去鬍子的名字,鬍子称之为神主。 第50页 每一次抢劫后,他们都要清点人马,将亡者的名字刻到木牌子上,呈给大柜,然后要杀掉与之数量相同的冤家仇人,蘸着他们的血祭祀弟兄亡灵。 这次死了九个鬍子。 大柜天南星起身离座,手托神主走向火堆,右手拎着上了顶门子的匣子枪,扫视一眼艾家人,虎啸一声道: “弟兄们,大哥给你们报仇啦!” 骤然枪响,艾家人倒下一片,九人毙命。神主牌子蘸着仇家的血,投入熊熊燃烧的火堆。大柜朝天连放九枪,告诉苍天绺子失去了九个生死弟兄。尔后,大柜擎碗,二柜倒酒,每人朝火堆倒一碗酒,就唤一个死去人的名字……庄严的仪式结束,鬍子喝酒猜拳行令,折折腾腾到三星偏西宴席才散,空落落的院里只剩下天南星,他心思重重地坐在即将燃尽的篝火旁闷头抽菸,直到最后一束火苗熄灭,走向炮台。 《玩命》g卷(6) 艾家的土炮台有墙无棚盖,像一口大缸,仰首可见一方秋意浓浓的夜空,冷风飕飕灌进来,守夜的鬍子披床破棉被,用不停走动来增加体温,衣衫单薄却忠诚地守卫炮台。望此情景,大柜天南星油然产生内疚,他解下腰间的酒壶说:“上香(站岗)冷了就掫(喝)几口。” 大柜天南星离开炮台,顺着围墙顶上的小道走,在东墙一处坐下来,望着夜幕笼罩着的大地,他想起一个小村子应该在东南方向,极力想看到它。然而目光所及,只有轮廓模煳死寂的小村落,家家户户无声无息。偶尔一两声狗吠,夜又归与宁静。村外那条河边,芦苇丛中一只水鸟断断续续地啼叫,像是哀诉自己的不幸。 “大哥,”二柜大布衫子从墙下扔过一件夹袄,关心地说,“秋天啦别着凉啊。” “坨子口影影绰绰有人走动。” “瞭高的(瞭望)弟兄。”大布衫子说。 攻下艾家窑,二柜指派人到村外坨口去放哨,密切注视河对岸——亮子里镇的动静,担心先前攻打艾家窑的枪声惊动警察,陶奎元若闻讯定派警察前来救援。 “放仰(睡觉)去吧,二弟。”大柜天南星打发二柜走后,仍坐在墙顶上,铜锅玛瑙嘴旱菸袋捻满一锅,蛤蟆癞烟挺沖,味道辛辣过瘾,搭足露水的沙土地旱菸叶爽口好抽,特别是装进这只猪皮烟口袋里,不返潮不走味。枪林弹雨,风餐露宿,几经仇人追杀当兵的清剿,关键时刻,扔掉衣服鞋帽,甚至是腰刀、子弹,唯有这只猪皮烟口袋没扔,珍贵地带在身上。 桃花小村那女人的针线活真不赖!细密的针脚匀称结实。想到这些,大柜顿感心里苦滋滋,鼻子阵阵发酸,被血腥厮杀和夺抢所淹没的支离破碎的记忆渐渐復甦,麻木的心像一块残冰被融化,他蓦然走出困顿的风尘,回到已逝去的岁月里重温旧梦—— 那年秋天那间土屋晚上没点灯,月光将桃树婆娑的影子投上窗棂。 “别走,桃子结手盖大小啦,等熟了吃够了再走。”她依恋地说。 是啊,后来天南星后悔,那夜真不该推开她,顶着月亮星星走了。每每想起分手那一时刻她说的话,嘴里总发苦,馋鲜美熟透的桃子……大柜天南星觉出两颊凉丝丝的急忙擦去,烟灭在铜锅里,藏在绿叶间露出红润脸蛋的桃子倏然飘走,眼前一片空荡。再熬几年,把百十号人马託付给二柜大布衫子,去和他们娘俩儿过团圆日子。可是眼下兵荒马乱,弟兄们吃穿无着,自己身为大柜怎可撒手不管呢? 突然,村内狗叫,很快连成一片,咬得很兇,吱吱呀呀木板门响,全屯躁动起来,尖刺的女人怒骂声传来:“驴,我和你拼啦!” 大柜天南星一激凌,争忙唤醒大布衫子,问:“绺子有影(跑)的人吗?” “睡前我清点过,不缺。”大布衫子见天南星怒形于色,知道出事啦,立马爬出被窝。 “拔几个字码(挑选几个人),去村子探个底。” 二柜大布衫子遵命前去,很快押回一个人,大柜天南星一见,血往头上涌,大喊道:“上亮子!” 直到这时商先员土龙才清楚,自己闯下大祸。当晚宴席散后,天南星下令放走艾家的长工短佣们,醉眼朦胧的土龙被寡妇淑花美貌勾去魂儿,尾随其后,潜在她家的窗外,待夜深人静后行事。 淑花遭艾大秧子污辱,失魂落魄,不知道打死艾家人和放她回家这帮持枪的是什么人。 “千万别是鬍子啊。”鬍子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她有所闻,脸蛋漂亮要惹祸呀!回到家她闩牢门,弄些锅底灰往脸上涂抹,头髮揉进脏兮兮的草木灰,好端端的模样弄得疯女人一样,将一把剪子握在手中,靠近炕旮旯合衣躺下,打算捱到天亮,离开艾家窑小屯。躲在窗外的商先员土龙端开窗户,爬进去…… 时辰已是鸡叫二遍,月亮被赶走,星星也累了,不知躲在哪里去瞌睡。艾家大院里篝火、灯笼、火把纷纷点燃,众鬍子列队火堆旁,深更夜半的集合,谁也闹不清出了什么事。 《玩命》g卷(7) 当商先员土龙被押到火堆旁,鬍子们倒吸口凉气,大柜要处置犯了绺规的人。 天南星面孔铁板,目光冷峻,倒剪着手拎着二龙吐须马鞭子,来回走动,像困在笼子里的勐兽。 第51页 “完啦!”商先员土龙知道必死无疑,只企望大柜念自己过去的功劳,处死时少遭一点罪。绺子里的弟兄对大柜忠心耿耿,四梁八柱更是忠贞不二,怪自己一时煳涂,色迷心窍,该杀,只有死才能赎自己的罪孽。 大柜命人在香炉上插一炷香,院内有风,香燃得很快,用不多长时间它就会燃完。商先员土龙知道自己生命全部时间是那炷香的燃烧,他在这最后的时间里,极力恢復商先员的风度,不能堆碎(软瘫)。 二柜大布衫子心急如火,那炷香燃尽,行刑就开始,想求情饶了土龙,欲言又止。大柜不允许任何人替犯规矩的人求情。唉,土龙啊,我们兄弟情同手足,怎能见死不救?你在绺子里举足轻重,屡立功劳,深得大柜的赏识,可为个女人搭上条命,值吗?绺子规矩怎可置若罔闻,七不夺,八不抢,其中一条女人不夺。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咱们要在此安营扎寨,立足未稳,你偏去霸占本屯女人,大柜岂能不杀你? 香基本燃完,数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盯着大柜,猜想土龙的死法。通常使用两种方法,枪毙和耢高粱茬子(用马拖死),执行人本绺大柜。 “拿酒来!”天南星声色俱厉地喊。 两个鬍子抬来一坛白酒,大柜倒满一海碗,端到土龙面前说:“喝了吧,兄弟!” 土龙嘴唇颤抖,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扬脖子喝干碗中酒。 鬍子们的腿发软,都想给大柜跪下。 那诀别场面悲壮、庄严,大柜双手端酒碗,以情相归,诀别送行酒,弟兄即将离开绺子,独自一人走了,到最终弟兄们都去要去的地方去。 “大哥,再来一碗。”土龙恳求说。 大柜天南星端给他一碗酒,待饮尽后,把那只酒碗投进火堆,残酒爆起蓝色的火焰。 “鞴连子(鞴马)。”大柜天南星宣布土龙的死法——耢高粱茬子。 鞴马两字从大柜口中说出,具有震慑众人心魄的力量。 秧子房当家的将土龙双手在马鞍上系牢,把土龙坐骑的鞍子搭在他的肩上,意思说来世当鬍子省得买鞍子啦。 大柜天南星,飞身上马,缰绳一抖,雪里站马扬起白蹄,拖着土龙驰出大门,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里。 天南星绺子压下来,改屯名卧虎营子。一来觉得用冤家艾家窑村名晦气;二来用本绺子命名太显眼,经水香捻着鬍鬚,想出这个很有气魄的名字。 近日,天南星筹划绑票勒钱,攻下艾家窑后,审讯艾大秧子时,老傢伙除供出藏在地窖里的大洋外,还供出个秘密,家中所存大洋仅是一部分,大数都寄放外甥陶奎元处。因此,杀仇人给阵亡兄弟血祭时,故意留下艾大秧子和红眼蒙。 “艾大秧子,把你存在艾局长那儿的钱,借爷爷花花。”二柜大布衫提审艾大秧子,“给你外甥写信吧。” 家破人亡的艾大秧子知道与虎谋皮没什么好结果,况且身陷魔穴,鬍子要什么给什么,保住性命要紧。他哆哆嗦嗦地说:“我听爷爷的吩咐。” “你的家底我们清楚,交五千块现大洋,没难为你吧。” “五千?” “一个子儿不能少,把你的手指头做好价,缺多少就用它补。快描朵子(写信)吧!” 按鬍子意图艾大秧子陶奎元写了封信: 奎元吾外甥收阅: 舅身陷囹圄,家已败落,尚有老小数口,虎口度日,生命攸关。为倖存者免遭殉葬杀戮,速派人送现银五千,系急用。此举吾思再三,重金赎命行之有效,措置得宜,至当不易,万望妥实办理,交银地点方法如下……余言不琐,专此。 顺问 日好 愚舅金声手书 二柜大布衫子叫来红眼蒙,让他亲自将信交给陶奎元,强调一遍交钱的具体细节,恫吓道:“如果不按期交钱,爷爷可要撕票。” 《玩命》g卷(8) “是是。”外陋内险且诡计多端的红眼蒙,装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暗自庆幸派他去送信,离开鬍子,再也不用忍气吞声苟且度日,恨不得立马就离开匪巢,他说:“二爷,我这就走了。” “等一会儿,”二柜大布衫把他喝住,让鬍子割下艾大秧子的半片肥厚的耳朵,扔给红眼蒙道:“带给陶局长。” 艾大秧子疼得被杀的猪一样嗷嗷惨叫,捂着鲜血淋淋的伤口,潸然泪下道:“告诉奎元,早点送钱来。” “姐夫放心。”吓得屁滚尿流的红眼蒙,包好艾大秧子的耳朵揣入怀里,猎人枪口下脱逃的兔子似的,仓皇逃遁而去。 鬍子绑票也不是每每勒索都能成功的,红眼蒙一去没復返。绺子派花舌子送去第二封信,第三封信,艾大秧子两只耳朵和六个指头被割去,仍然未见陶奎元送赎金来。 二柜大布衫子说:“瞧这架势,陶局长不管他舅的死活啦。” “咱百十号弟兄指望这五千块现大洋过冬呢!”水香说。 “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人,”大柜天南星说,“明儿我们去亮子里望水(侦察),看准个肥傢伙就挖血(弄钱)。” 三 建于清道光年间的古城亮子里,一丈多高城墙虽经战乱和风蚀雨剥,但随毁随修,仍然坚固如初。 第52页 大雾刚刚散去,聚集城门外等候进城的人排成长长队伍,守城的黑衣警察硬是等到太阳升得老高,才开城门放人。 五个鬍子担筐背篓,一身庄稼汉打扮,大柜天南星甩上几盒红妹牌香菸,轻而易举地通过警察的检查,入城踅进醉仙居小酒馆,在靠近窗子的条桌旁坐下。 窗户外,那条与古城一起诞生的小街歷史悠久,商贸繁华风貌可见,青砖鱼鳞瓦、梁柁头画着阴阳鱼庙似的房屋,街道弯弯曲曲幽巷很深,小贩叫卖的吆喝声灌满耳鼓。 “冰棍儿——糖葫芦!” “山东的大地瓜——热乎!” 买卖店铺林立的老街两侧,店铺的幌子五花八门:铁壶底缀红布条的茶馆;柱子红一道白一道的剃头棚子;挂膏药串的药店;悬挂花圈的寿衣店;门前木桩上挑只破花篓专门供穷人歇宿的小客栈。 醉仙居酒馆掌柜的人很精明,见多识广。一眼便从来人言谈举止中看出是有钱人,亲自伺候到桌。很快,风味佳肴上齐一桌:炖山猫(野兔),手把羊肉,白肉血肠……掌柜客套道:“诸位屈尊俯就,辱临敝店,招待不周,恳请海涵。”他说番客套话后离开桌子,“失陪,失陪!” 深受酒馆掌柜欢迎的五位食客,以大柜天南星为首,二柜大布衫子、水香及两个神枪手。绺子大柜二柜亲自出马,可见此次望水的重要性。这其中自有原因,亮子里毕竟是县城,情况复杂,抢夺一家必惊动四邻,乃至全城。不如乡间小村那样得心应手,必须弄清城内虚实,看准目标和行动路线。许久以前,天南星和大布衫子曾在此地开花子房,十分熟悉城内情况,今又亲自探路摸底,无疑是为了把握。 此次行动关系到全绺人马越冬御寒问题,更重要的是荒原数绺鬍子对亮子里馋涎欲滴,没人敢轻举妄动,倘此行动成功,可使绺子名声大振。 抢劫亮子里镇,是绑艾大秧子票失败后策划的,也是逼出来的一次冒险行动。 那日,红眼蒙怀揣书信,带着艾大秧子的耳朵见陶奎元局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艾家如何遭鬍子洗劫,鬍子打劫财产又滥杀无辜。 陶奎元听后并没感到震惊,归镇管辖的村屯,经常有村长、屯长、甲长前来报丧:某某村、屯,某某富户被抢,肥羊满圈粮谷满仓,一夜之间便成为囊空如洗的穷光蛋,因此舅舅被抢劫自然难免。 “快救救老爷子吧,鬍子太狠啦。”红眼蒙急切地说。 “难啊!”陶奎元的警察局管辖两镇九十三个村屯,就是管不了鬍子。尽管局长深受伪满洲国和日本关东军的赏识,换句话说他效忠卖命,有功有方也有道,亮子里的确成了他的一统天下,他有能力解救亲舅艾大秧子,可他却犹豫不决。 《玩命》g卷(9) “鬍子勒索不成,定下毒手。”红眼蒙见陶局长态度不明朗,试探虚实道:“你的意思是?” “舅存放我处的钱足够五千,”陶奎元说,“我身为堂堂的警察局长,怎能任流贼草寇摆布?” “是啊,送钱赎人,怂恿了鬍子的贪慾。”红眼蒙看出眉眼高低,既然陶局长不肯赎票,莫不如随声附和,日后自己也好在陶府谋点事儿做。 话虽这么说,陶局长心犹未甘,舅舅万贯家财落入鬍子手里,他老人家鱼游釜中视而不见,日后怎向亲戚交待?他打通宪兵队长角山荣的电话:“队长,我发现了你要找的鬍子。” “天南星!在哪里?” “我舅被他们绑票,现囚在乔尔沁河北岸的艾家窑……” “么细,陶局长,”角山荣爽快答应出兵剿匪,解救人质,“我即安排。” 等待角山荣派兵剿匪的日子里,陶奎元如坐针毡,鬍子紧紧威逼,舅舅的两只耳朵、六根手指先后送来……或许往下,说不定送来人头。陶奎元带上搜刮来的一件古董——明代造的铜鼎,去拜见角山荣。 鬍子大柜天南星他们便在这时混进城来望水。醉仙居酒馆只剩下天南星和大布衫子,水香带两名神枪手去陶府探路,约定三个时辰后在此聚齐。他俩一边浅斟慢饮,一边窥视街上动静。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老一少卖唱的。满脸皱纹的老者拉胡琴,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唱《摔镜架》10—— 王二姐泪汪汪, 拔下金簪画粉墙。 二哥走一天我画一道, 二哥走两天我画一双。 不知二哥走了多少日, 横三竖四我画满墙。 要不是爹妈管的紧, 我一画画到苏州大街上。 “大哥,菜凉啦。”大布衫子见大柜凝神朝外望,半天未夹一口菜,提醒道。 “噢。”天南星转回身,喝了两盅酒,心仍然在那卖唱的一老一少身上,酒喝得很闷。 突然,窗外一阵纷乱,歌声戛然而止。几个斜挎短枪,穿戴阔气,神态蛮横的人围住卖唱的,领头的中年汉子梳着锃亮的大背头,脑门油光奶亮。他用二拇指托起小女孩的下巴颏,仔细端详,满意地说:“小丫头蛋子挺俊,太君肯定喜欢这青茄包嫩豆角呀,带走!” 第53页 “行行好吧,大爷。”老者拉住那个中年人的衣襟哀诉道,“妮儿她爹来关东修铁路,好几年没回家,去年一场大水淹了庄,一家九口人只剩我们爷俩儿。一路卖唱、讨饭出关来找她爹,东满、南满、北满……找遍了满洲,没见……” “滚!”领头的汉子狠踹一脚,老人捂住胸口倒地,那枯枝一样的双手举向苍天,只挣扎一下就再也没举起来,压在身下的胡琴弦断了一根,响起最后一声咏嘆,悲哀地休止了。 “爷,爷爷!”小女孩哭天抢地的唿唤,被几个凶汉拖拽架走。 “欺负人嘛!”天南星手伸腰间,无疑是中年汉子那一脚得罪了他,鬍子大柜容不得以强欺弱,嘟哝道,“是你爹做(读zoù音)的和爷爷比比!” “大哥,”大布衫子手疾眼快,捺住莽撞的大柜手腕,劝阻道,“不行啊,千万别露出喷筒子(枪),这园子(城)里到处都是花鹞子(兵)和狗蹦子(警察)。” “那个鳖犊子!”天南星恨骂,他冷静下来,抓起酒壶,空了,他喊道,“上酒!” “来啦,来啦!”掌柜的送坛好酒,他说,“鄙人家藏多年,陈箱老酒,请品尝。” “那个梳背头的犊子11是?” “真作孽啊,他是陶局长手下的人。”掌柜有戳鼓的意思说,“诸位仁兄,你们初到本镇有所不知,他们受命给日本兵搞慰劳品,谁家生养模样俊的姑娘可倒血霉喽。” 关东军从本土带来慰安妇——军妓,天南星早有所闻,强迫中国姑娘给日本鬼子……他愤愤然,脱口骂道:“小日本,我操你祖奶奶!” 《玩命》g卷(10) 酒馆掌柜观察出两位食客恨日本鬼子,压低嗓音说:“小鬼子横行霸道,陶局长又为虎作伥,搜刮民脂民膏,新近修起一座洋楼,你们往北看。” 街尽头一座黄色洋楼,在古朴低矮的房舍中鹤立鸡群,铁旗杆上挂的那面烧饼旗,唿啦啦地飘出天南星一腔怒火,手又痒起来,直门儿(不断)想掏枪。 “洋楼里关着十多个姑娘,凑够二十个,送到关东军军营里去。”酒馆掌柜突然咽回要说的话,指指窗外说,“骑洋马的叫小野,那些姑娘的第一宿(夜)……” 戎装的叫小野腰佩军刀,金色肩章闪光耀眼,此人气宇轩昂,俨然赳赳武夫。他一出现,如同困兽出笼,人们对这个外敌外寇重足而立,侧目而视。 “鳖犊子!”天南星又骂。 “官府的耳目甚多,望仁兄少言为佳。”掌柜好心劝道,“亮子里是日本人、警察的天下啊。”说罢关上临街窗户,见店堂没有其他食客,搬把椅子坐在天南星身旁,说,“小日本把咱造祸(糟蹋)苦啦。” 掌柜讲述了他表弟惨死的经过,不过讲的是另一个日本人,他说:“表弟买匹良种马,那天骑马在街上闲遛,宪兵队长角山荣骑马赶上来,两匹马并行,转过两条街。表弟想回家就加一鞭子,角山荣的马被抛在后面,万没想到,这就激怒了他,一枪将表弟击落马下。” 酒馆掌柜讲的毋庸置疑。大布衫子早听说日本人杀中国人手法残忍,命令被杀者自己先掘好坟坑,跪在里边……亮子里镇的日本人,个个横行霸道。 “大哥,”水香回来了,掌柜的又吩咐上菜烫酒,大柜天南星说:“多谢了,我们还有事要做,告辞啦。” “慢走,走好哇。”酒馆掌柜一直送到门外,望着消失人群里的背影,回身对跑堂的说,“麻熘把店幌摘了,这几天关门。” “为啥呀?”跑堂的疑惑道。 “你懂个六(屁)哇?”酒馆掌柜已猜出今天这位几食客的真实身份,预料到镇上要出事,要出大事,吃亏的是哪些人他估摸到了。 对目标虎视眈眈的天南星绺子,终于盼来日落西山时刻。他孔武有力地喊:“鞴连子!” 鬍子纷纷上马飞出卧虎营子,涉过湍急的乔尔沁河,直扑亮子里。 昨天,大柜天南星带人弄清了镇内的警力部署、陶府的防备情况,陶奎元局长去四平街开会,角山荣带宪兵队去南满围剿抗联,小野独居洋楼,由两名警察保护。全镇南北两个城门还需十几名警察站岗,因此城内及陶府内十分空虚,正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秋雨扬扬洒洒,亮子里浸在雨帘之中。没人注意到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鬍子翻过土城墙,连露宿街头的叫花子、流浪汉也未发觉鬍子兵分三路,分别扑向日本洋楼、陶府、窦记布衣店。 陶奎元的宅院门前,挂着两盏纱灯,摇曳的灯光照得那尊石雕时明时暗时隐时现,象徵权势的石狮青面獠牙,眸透凶光守卫铁门旁。一色青石垒筑的围墙坚不可摧,卫队配备杀伤力很大的武器,除非铤而走险、孤注一掷的人,才敢蹈这龙潭虎穴。 砰!砰!骤然几声枪响,陶府两盏纱灯被击灭,二柜大布衫子亲自督战叫阵,指挥鬍子: “压!(沖)” 另一路人马由水香率领,轻而易举地砸开窦记布衣店,布匹棉衣裤子,是凡搬得动的都掫上马背。曾以财源茂盛而光大前业、荣宗耀祖的窦老闆,苦心经营的店铺转眼间被洗劫一空,喊了声:“天灭我也!”一头撞墙而死。 第54页 与此同时,大柜天南星这一路迅速接近秋雨拍打的洋楼。 小野身着睡衣,独斟自饮。灾难即将降临那位卖唱的小姑娘头上,她手脚被绑牢,衣服剥光,油灯照着赤条条的胴体。 小野边喝酒边用电筒往少女身上照,像观赏件艺术品。 “鳖犊子!”一声断喝,几个彪形大汉从天而降,黑洞枪口对准他。 “你们是?” 《玩命》g卷(11) “阎王爷,”大柜天南星冷冷地说,他挥刀割断姑娘的绑绳,抓起一件衣服扔给她,“穿上,快影(跑)吧!” 小姑娘穿好衣服,不懂快影是啥意思,愣愣地站在一旁。 “我们大爷叫你快跑。”一个鬍子解释说。 “哎,哎。”小姑娘意外获救,连鞠三躬道,“大叔大伯,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 小野瞟眼来人,庄稼汉打扮,蓦然想起亮子里镇居民见他就仓皇逃遁,仗着胆子喊道:“我是日本太君!” “b太君,小鼻子!”天南星将小野的那把左轮手枪插进腰间,打开匣子枪的保险机,说,“小日本,你的阳寿到了。” 按预定行动方案,满载而归的鬍子聚集城外,大柜天南星发出命令:“挑(走)!” 一夜之间,漂亮的洋楼变得千疮百孔,楼前那面烧饼旗依然唿啦啦地飘,铁旗杆下面吊着一丝不挂的小野殭尸,日本人的身体很白很洁净,他像一朵塑料花给人不真实,往日那跋扈专横、趾高气扬的神色荡然无存。这个事件使亮子里全镇震惊,人们扬眉吐气,泄了郁积的愤恨,雪了深仇,恶贯满盈的小野落此下场,令人拍手称快。醉仙居酒馆跑堂的听掌柜的反覆说那句老话:恶人自有恶报! 小野被杀,惊动了伪满朝野,关东军即令角山荣率宪兵队回亮子里镇,部署讨伐鬍子。 四 角山荣组织满洲国军警联合讨伐队,扑向乔尔沁河岸北的卧虎营子。空空的院落不见半个鬍子影儿,拴马桩捆着腐烂发臭的艾大秧子尸体,陶奎元掩着鼻子命人就地埋了亲舅,含泪说:“外甥对不住你老人家,有朝一日定为舅您讨还这笔血债。” “鬍子大大的狡猾!”角山荣空剿而归。 天南星绺子在亮子里砸了陶府,杀了小野,抢了布衣店,料到仇敌必然报復,连夜就挪了窑,直奔西大荒的老巢——柳条沟。 这里长满柳树,人们称为柳条趟子或柳条通。天南星选择此地趴风(藏身),他更喜爱柳树,确切地说是春天的柳树狗,也叫郎郎狗、毛毛狗。 “你叫啥名?” “柳絮。” “那不就是柳毛子吗?” “俺小名叫毛毛狗。” 不遥远的往事经常出现在眼前,躺在病榻上的天南星对二柜大布衫子说:“二弟,天凉了,早点做好暖墙子(皮袄)。” “做好了,赶明个就发下去。我还安排做批顶天子(帽子)。”大布衫子说,“大哥静心调养吧,绺子的事我支撑着,过些日子,我安排去打白皮子(冬天抢劫)。” 半月前,在马队昼夜兼程赶向柳条沟途中,一日歇息在望兴村,赶上本村富户张家办喜事。按鬍子绺规,赶上红、白喜事,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要派人上礼。 “大哥,人生地不熟的,张家又不对迈子(相识),熘子海(风险大)。”大布衫子心存疑虑道。 “规矩不能破,”天南星固执己见,“滑一趟(走一趟),坐席去”。 天南星同大布衫子带上礼金,到张家参加婚礼。过去他们多次进陌生人家,吃喜酒,抬棺送葬,从没出什么意外。然而,这是一次意外,张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陶奎元的警察局当差,便衣来参加婚礼。同桌喝酒,言谈中,满口黑话隐语的天南星引起警察的怀疑。 “来,我敬这两位先生一杯。”警察倒酒,端到天南星和大布衫子面前,瞥眼他们的腰间,鼓鼓囊囊一定藏着家什。经他挑动,天南星来了劲道:“这莲米(酒杯)太小啦,换大撇子(大碗),爷和新丁贵人(新兄弟),痛痛快快班火三子。” 大布衫子看明那人的歹意,示意天南星迅速离开张家。大柜从二柜眼神看出风紧拉花(事急速逃),刚站起身,警察的枪响了,大柜觉得左胳膊一阵酥麻,热乎乎的血顺着袖管淌出。 这时候大布衫子枪响了,撂倒了警察。 绺子拉进柳条沟,安顿就绪,大布衫子从亮子里镇请来治红伤的名医高手——刘和尚,为大柜天南星治枪伤,酒喷药敷,刘和尚治得很认真,伤势大见好转。但是还需要卧床静养几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玩命》g卷(12) 荒原的冬天对习惯马背生活而厌烦床榻的天南星,寒冷漫长且苦苦难熬。风餐露宿,趴冰卧雪竟比这热乎乎土炕、细米白面有滋味有意思,左臂木木地抬不起来,必须听医生的忠告,要想保住胳膊就得卧床静养。 整日望着秫秸房棚,静养,够闹心的。后来他寻找排遣寂寞无聊的办法,又回味流贼草寇的生涯,攻下响窑,大海碗喝酒,枪决仇人祭祀死难弟兄,胜利时的光耀,诀别时的悲戚,狂饮时的豪放,落魄时的凄凉……甜酸苦辣荣辱悲欢,长夜难明黑幕重重,何时结束这颠沛流离的生活? 第55页 鬍子大柜心中有一片桃林,花木丛萃中有一小村,荒芜小村中有一女人。与她共度的时光似乎已很遥远,恍如隔世。那天鸡叫后,他说:“要挪窑了,一时难见面,你和儿子保重。” 天亮时,他发现枕下的手枪不见了,问她,她摇头。 “枪,给我枪。” 女人抹把眼泪从柴禾堆里取出枪还给他,说:“你别当鬍子啦。” 转眼间又是几年未见他们母子,儿子该有十五六岁了吧。开春,把绺子交给大布衫子……春天漫步西大荒,自然也没忘却柳条沟这荒僻的角落,为光秃秃的土岗涂上一层淡淡的绿色,早开的顶冰花黄绒绒的花卉,为残冬走向天国唱起赞美诗。 柳条沟鬍子老巢里摆酒设宴,热热闹闹像过年一样。大柜天南星今天地道乡下人打扮,对襟青布夹袄,腰束蓝布带,脚蹬实纳底儿绣云字捲儿图案的青布鞋,打着腿绑,垂吊腰间的猪皮烟口袋尤为显眼。 “弟兄们,”酒宴开始前,天南星动情地说,“兄弟鞍前马后随我多年,风风雨雨,出生入死,我敬弟兄们一杯,也敬死去的弟兄们一杯,干!” 酒过三巡,大柜天南星突然宣布,绺子从今天起大布衫子当家。 “大哥家有事暂时要离开,让我照料绺子,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但群龙不能一日无首……”大布衫子传令下去,“上浆水(猪)。” 鬍子抬进口肥猪,宰猪,将猪血分斟到每个酒碗里,大布衫子首先举碗过顶,盟誓道:“达摩老祖在上,我绝不辜负大哥的厚望,永远跟大哥走,生不更名死不换号,砸(打)响窑,啃(吃)大户,七不夺,八不抢……” 众鬍子随之重复誓词,尔后饮尽掺进猪血的酒。 饭后,大布衫子站在院中央,大声地道:“鞴连子,送大哥!” 伤好后的天南星显得特别精神,飞身上马。众鬍子齐刷刷跪在马前,频频磕头。院子里一片哀号,大布衫子珠泪盈眶,水香涕泗滂沱,炮头老泪横流。 “大哥,保重啊!” “大爷,早点回窑堂(家)来。” 叭!天南星挥泪别弟兄,勐抽坐骑一鞭子,雪里站马箭射一样弹出,他头没回,背后骤然响起对空射击声,众弟兄开枪为他送行! 柳条沟距离桃花村一百多里,天南星归心似箭,走背道抄小路,马不停蹄,没出两日便赶到他梦牵魂萦的村子。 眼前的桃花村面目皆非,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枯死的桃树枝桠间,乌鸦筑巢,一派人迹灭绝的苍凉景象。 “一、二、三……”天南星边走边数,驻足一所倒塌的土屋前,那棵稔熟的老柳树,柔软枝条绽出新叶、爬满金色毛毛狗,这倒像是春天,与其极不协调的是成为废墟的村落。 拽出半扇黑黢黢的门板,放在柳荫下曲肱而枕,仰望高远晶碧、清亮如洗的天空,一只黑百灵鸟飞远了,把天南星的心绪带走,带进已逝的岁月中——春风醉人那夜,二柜大布衫子言说有要事相商,拉着天南星离开绺子,二柜说:“大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且你快四十岁啦。我看那女人柳絮不错,留个后。” “眼下还不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天南星说,“绺子的规矩……我咋能背盟失信呢?” “此事除了你我,再没人知道。”二柜大布衫子精心安排,柳絮此刻正在家里等候,他说,“大柳树下的两间土房,没养狗。啊,今晚天气很好,说不定做出个骑马挎枪的。” 《玩命》g卷(13) 鬍子大柜迈进没闩门的土屋……天南星怀着凭弔的心情,在残墙边的柳树下躺了一夜,天刚蒙蒙亮,他策马驰向亮子里镇,打算取出存在“大通钱庄”的款子,是继续寻找柳絮他们母子还是回獾子洞,他还没有想好。 亮子里逢三是集日,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背包挑筐骑马骑驴的,还有坐勒勒车花轱辘车来的。天南星混在他们中间,枪和刀子藏进鞍韂里,顺利通过军警检查。 很久没吃荞面饺子,他朝荞面馆走去。在门前拴马桩上拴好马,卸掉马鞍搭在肩上,推开饭馆门。 “先生辛苦,里边请。”满脸堆笑的跑堂的,拽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掸掸座位道,“本店有荞面卷子、荞面条、荞面锅铬、荞面饺子、荞面饼、荞面……您用点什么?” “一斤饺子,一套秀菜(驴阳物),半斤白干。” 天南星自斟自饮。 “哎呀!大哥!”突然有人叫他,天南星错愕,认出来人是商先员土龙,“是你?” 患难的鞍马兄弟,异乡意外相逢,天南星喜形于色,又要了两个菜,他说,“咱哥俩儿喝几盅。” 去年秋天攻下艾家窑,商先员酒后失控犯了绺规——贴了干(搞女人),大柜当众宣布他的死法是耢高粱茬子,并亲自执行。出了院子天南星放慢了速度,土龙可以跟着马屁股后跑。出了村子,在僻静的地方,天南星给他解开绑绳,说:“兄弟影吧,走越远越好。” “大哥,都怨兄弟班纂子(酒醉)。”土龙绝没想到大柜会放他一条生路,含泪磕了三个响头,“大哥井底捞人,兄弟将来一定报还大恩。” 第56页 “带上它,”天南星把自己心爱的捷克手枪送给他,叮嘱道,“你单枪匹马地闯荡,事事要小心啊。” 谁会想到,他们能在这里相逢。土龙见大柜孤身一人,面容憔悴,情绪低落,问:“弟兄们呢?” “还压在老地方。” “他们是我的兄弟。”土龙指指邻桌吃饭的几个人,说。 “入伙啦?哪个山头?” “你看上啃(吃饭)的人像吗?” “跌倒爬起(结拜)的野毛子(他方土匪)吧!” “玉海来满(请再喝一杯)!”土龙斟杯酒,神兮兮地说,“呆会儿回聚八方客栈,我从头告诉大哥。” 聚八方客栈里,土龙沏壶酽酽浓红茶,他说:“我离开獾子洞,半路上遇上老头好绺子,他们劝我入伙……去年冬天,绺子接受了抗日游击队的改编。” “真煳涂!啥兵和咱吃走食的没仇?你亲眼见啦,多少好兄弟惨死在当兵的枪口下。”天南星慨然道,“当一天鬍子怕一辈子兵啊!” “瞧我们光顾唠嗑,茶都凉啦。”土龙深知鬍子与当兵的都结怨很深,消除积怨化解仇视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现在劝天南星弃暗投明尚不是火候,况且天黑关城门前自己必须离开。他转了话题道,“咱们兄弟南荒北岗的见一面挺难,我本应陪大哥住一宿,好好近便(亲近)近便。可实在不凑巧,兄弟我重任在身,今晚得出城去。日后,我一定专门来拜访大哥。” 天南星送土龙到街上,悄声问:“你久占(在绺子),打此借路(从这过)?” “不,转槽!(找回丢的东西)”土龙没有更多暴露自己真实身份和来亮子里的目的,同另外三人一起走了。 天南星返回客栈住下,决定明天走,他让堂倌买些草料,备足路上坐骑用。刚刚脱衣躺下,客栈老闆急火地推门进来,慌张地说: “出事啦,先前与你喝茶的那个人受伤被逮啦。” 土龙出城时,警察搜出他们身藏的武器,双方交火,三个人当场被打死,土龙负伤后被擒住。 “他人在哪里?” “听说在刘和尚私人诊所,由警察监视抢救。”客栈老闆说,“刘和尚扎痼红伤很拿手……前些日子,诊所被宪兵队改成军医所啦。” 天南星认识刘和尚,他到绺子给自己治过枪伤。至于私人诊所改建成军用诊所,他倒是才听说。既然是军医所,戒备一定森严,这就给他营救土龙增加了难度。怎么办?倘若绺子在附近就好啦,柳条沟洞离这儿太遥远。土龙背累(遭难)不能见死不救,尽管眼下自己是单枪匹马,也要拼死救他。军医所就是虎穴狼窝,我天南星也要去闯。 《玩命》g卷(14) “不行,这样非但救不了他,连你这条性命也得搭进去。”客栈老闆说出道理,时乃战争的非常时期,三江县地处交通枢纽,是兵家必争之地。关东军、伪满军都有部队在此驻扎,近日城内又有共产党游击队活动。从土龙身上搜出手枪,警察肯定怀疑他是游击队的人,自然严密控制,尔后审讯他……老闆说,“接近他很难。” 天南星一屁股坐下来,客栈老闆的话使他冷静地看到自己的鲁莽,但一时又没了主张。 “我妻侄儿在警局任巡官,他就是刘和尚的大少爷。”客栈老闆说出自己的打算,“呆会儿我叫他过来……” 天南星从褡裢掏出数十块大洋说:“救出我兄弟,我再给你两条小黄鱼(金条)。” “见外了不是?”客栈老闆说,“你有所不知,我和你的兄弟是朋友,他每次进城都在此住宿。”他把钱推给天南星,叮嘱道,“街上密探很多,请你千万别出去,我这就去警察局。” 警局刘巡官提供了详细情况,土龙腿部受伤,大量失血……警方唯恐他死去,突击审讯。他一口咬定是做小买卖的,带枪为防身。审讯暂告一段落,派人监护治疗,伤愈后继续审问。 他们仨谋划了营救土龙方案。 夜半时分,名医刘和尚给土龙换完药,对守卫在病室门口的警察说:“老总,更深夜寒请到客厅用茶,这个人骨碎筋断,即使放他走,他也走不了。” “多谢老爷子。”值班的警察受宠若惊,没有推辞,随刘和尚到客厅品尝窨制的茉莉花茶。刘和尚的长子是警局巡官,因此警察都亲切尊称他刘老爷子。 “爹,开门吶。”刘巡官敲门,警察立即操枪随刘和尚去开诊所外屋门,只见刘巡官搀扶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他气喘喘地说,“这傢伙太鬼了,我盯了一整天,差点给熘了。爹,快给他止血。” “刘巡官,你先歇歇,交给我吧。”一个警察拽过大汉子的胳膊,吃力地扶进处置室。 “辛苦你啦。”刘巡官客套道,同另一名警察重新回到客厅,警察问:“是条大鱼吧?领了赏钱可要请兄弟吃洋菸哟。” “小意思,”刘巡官掏出整盒的鹰牌香菸扔给警察说,“明天到回局,给你几盒‘大象’尝尝。哦,那个受伤的人怎样啦。” 第57页 “死不了。噢,对啦。”警察嘴叼一支烟,站起身说,“我去看一眼。” 警察刚迈进病室,背后被人捅一刀子。刘巡官见警察已死,对土龙说,“我们马上救你出去。” “土龙兄弟,我来背你。”伪装受伤大汉的天南星背起土龙,转身对刘家父子感激地说,“你们捨生忘死救了我兄弟,来日一定报答。” “别走城门,从咱们事先选定的地方出城。”刘巡官领天南星绕过两条街,找到城墙缺口,客栈老闆已在那儿接应,“快从这里翻墙过去。” 越过墙顶,天南星对客栈老闆说:“明天把我的马送出城门,松开缰绳,它自己就能回去。” “放心吧,”客栈老闆拱拱手道,“祝你们一路平安!” 五 深秋的西大荒在天南星脚下始终磕磕绊绊,浓重的夜幕笼罩着,根本看不清道眼儿。有那么一会儿,天南星走了一条荒芜的毛毛道,脚下平坦了许多,行进的速度随之加快。 “大哥,往哪儿背我?” “回家!” 家,鬍子心中的家就是绺子。天南星估计绺子已离开了柳条沟,挪向另一个隐蔽老巢,因此他决定去小孤山。 “大哥,求你往东背我。” “小孤山在西边,没错儿。” “我告诉你吧!” 土龙被天南星放了生,为匪多年,一下离开群体,真不知向何处去。漫无目标朝前走,路经一个小火车站时,碰上游击队袭击日本军车。听见枪声他手就发痒,枪弹不虚发,击毙了两名日军曹长,深受游击队长的赏识,劝他加入队伍,他没同意。后来,老头好绺子收留了他,他根本不知道,老头好绺子已经接受了收编,土龙现任抗日游击队小队长。此次他带三名战士化装潜入亮子里,侦察兵警情况,准备伺机攻打亮子里。 《玩命》g卷(15) 侦察任务顺利完成,出城时因一名战士山东口音引起军警怀疑,检查时格外认真,搜出了藏在身上的手枪。 “大哥,我必须赶回太平村,送回情报。”土龙说。 “兄弟,”天南星愤然作色,气唿唿地放下土龙说,“你自己走吧。” 身负重伤的土龙躺在冰冷的草地上,伤口阵痛,嗖嗖的秋风夹杂着星星雨点,一只斑翅山鹑,或是秃鼻乌鸦,不住地哀啼着。天南星扔下半包大烟和一句话:“救活一个降大杆子(兵),弟兄们就多一个仇人。” 脚步声渐渐远去,完全被风声淹没,土龙捂着伤口使出生平气力唿唤:“大——哥!” 显然,天南星听不见,他已将土龙远远地抛在后面,疲惫的身子似乎比夕阳落的还快,满地红色余辉时刻,他已在笤条墩子下睡着啦。醒来已是夜半时分,月亮一脸不高兴,沙坨面孔阴沉着。今晚都怎的啦?生土龙的气吗?他恨土龙:“当兵,当个屁兵。”嘴里苦嗞嗞的,他点着烟时又想起土龙,“怎么没问问他有没有烟呢。抽一口会暖和些。就是有烟,左臂伤得那么严重也卷不上烟……”他勐然想起绺子,曾几何时,缺粮断水身陷绝境,一碗小米饭分粒吃,一碗马尿大家分着喝。同生死共患难,那才是真正的兄弟! “大哥!”他像是听见有人召唤他,天南星拧身站起,沿原来路返回,天亮时找到了土龙,“兄弟,抽袋烟吧!” 辛辣的蛤蟆烟雾中,他们挨排坐着。土龙说:“大哥,见你愁眉苦脸的,我打心眼里难受。” “兄弟你不在绺子里,我告诉你吧。”天南星道出此次离开绺子找柳絮母子的秘密。 “那女人三十出头,男孩子叫小豹子!”土龙有些兴奋,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 “你见着他们啦?” “是啊,在去年腊月。”土龙回忆说,“我们游击队去白狼山的路上,发现两个冻僵的人——中年妇女和十五六岁的男孩。大队长脱下大衣裹住男孩,命令就地搭起帐篷,留下两名战士和一名军医抢救。等我们从白狼山回来,帐篷被里码人(鬍子)烧啦,打死了三名游击队员,中年妇女像是被马踩死的,男孩受点轻伤……” “小豹子呢?” “随游击队开进了关内,我送小豹子当的骑兵。”土龙说,“小豹子他娘游击队给安葬了,狼洞坨子上那个新坟就是。天寒地冻没盖多少土,大哥以后给她圆圆坟吧。” “兄弟,走!”天南星背起土龙,直奔游击队驻地太平村。 背靠棵老榆树,天南星泪眼凝望坟头萋萋枯草。自己与她两地悬隔,她独居荒野,儿子又铁骑入关,孤凋凋剩下自己,是听土龙的话留在游击队里,还是回小孤山找绺子去呢? “咴咴!”仿佛听到几声马嘶。天南星想起他的心爱的雪里站马。客栈老闆肯定把它送出城,它能回到小孤山,弟兄们见到马,一定想到发生了意外……走,马上就走。 他最后看眼太平村,朝着太阳落去的方向走去。开始有只鹞鹰伴他而行,很难说出它的真实目的。或许是寻找被人轰起的鹌鹑和野兔吧!充满杀机的氛围天南星并未感到恐怖,腰间的两把匣子枪,赶走了威胁壮了胆子。鹞鹰跟着飞,一定是去小孤山,那山的确有很多鹰常年栖居。 第58页 鹞鹰飞走了,面前展现大片茂密的芦苇,绕是绕不过去,他脱掉早晨给女人上坟时才上脚的那双新布鞋,挽起裤管,腿越陷越深,稀泥冰冷刺骨,脚窝里浮出片片鲜红的血,脚被苇茬子割伤扎破,麻木的双腿渐渐发沉,假若停下来,他将难走出芦苇盪。 他渴望雪里站奇蹟透一样来到身边,幻想出那如意的场面,它瞪着惊异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问:“你怎么走进这鬼地方?”尔后,舔着他的手,最后它俯下身来,他爬上它背去,一阵风似地跑回小孤山。 然而,奇蹟并没有出现,芦苇盪忽然响起鸟啼。他仔细倾听,辨别是哪一种鸟,叽叽喳喳,舌头很硬,肯定是拙嘴笨腮的麻雀。显然近处有村屯和人烟,麻雀巢居屋檐,捕食总不会飞得离屯太远,他顺着声音摸索过去,因为肚子饿得有些疼痛,一颗子弹换拇指大小的一只麻雀挺不合算,但是子弹不能充飢啊! 《玩命》g卷(16) 大柜天南星没急于开枪,他选择最佳角度,力争一枪击落两只,信心十足。砰!一只麻雀落下来,粉身碎骨,慢慢涌着鲜血。他拎起鸟腿让血直接滴进嘴里,干渴的嗓子和刷子般的舌头得到了滋润,血腥味让人噁心。甜甜的血引起强烈的食慾。他加快脚步,很快走出苇塘,找到几根笤条枝子,点火燻烤麻雀,羽毛的焦煳味,竟如此香,背部渗出油汁,被火烧燎得嗞嗞地响。烤熟了,毛也没摘,囫囵个儿的填进嘴里。 咔嚓!细嫩的鸟骨头被嚼碎。吞掉一只麻雀,胃反倒饿得更难受。 叭,叭,叭。空中霍然响起打竹板的清脆响声,一只被人们称为“哌嗒板”的昆虫落在近处草丛中,都是晚秋了,它仍然顽强地活着。记得一次被兵追杀,弟兄们活吞“哌嗒板”充飢。当然还有蚂蚱、沙沙虫、蝈蝈什么的。 天南星慢慢趟着草,去逮“哌嗒板”。大自然作美,草地有棵欧李,鲜红的果子缀满枝。这东西甜酸,十分爽口。他索性躺下,直接用嘴摘果子吃。 两只金莲一般大, 亏了奴的妈。 又不倒打, 又不歪拉, 从不裹杀。 扎一扎金莲无有三寸大, 步步走梅花…… 见鬼了吗,天南星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他坐起身,看见一个人牵着毛驴,悠忽忽从沙坨间走来,滋味儿地唱,驴背驮的红漆箱子上插着面拨浪鼓。 “这位老大,哪里发财呀?”天南星双手抱拳道。 “发财?!”牵驴的人倒吸口凉气,深草没棵的突遇彪彪一个大汉,吓得双腿发软。心想,不是棒子手就是鬍子。牵驴人是个货郎子,脑袋瓜很灵活,立刻挤出一脸笑,客气地说,“大爷有啥吩咐……” “有啃(吃)的吗?”天南星盯着驴背上的箱子,目光贪婪。 货郎子吃惊不小,啃是鬍子的黑话,吃饭叫啃富。货物白白送他是小事,再搭上条性命,人财两空。他越想越怕,威胁生命的恐惧几乎压垮了他,战战兢兢说:“有,有,这就孝敬爷你。”他拿出金黄的小米面煎饼,中间卷着大葱、豆芽和大酱。 狼吞虎咽下三大卷煎饼,货郎子两天的伙食让天南星顷刻吃光,干硬的煎饼卷大葱虽然比不上绺子里的大鱼大肉,却吃得好香好饱,辘辘飢肠得到满足,精神了许多。 货郎与之相反,双腿直打颤。这时,天南星解开衣襟,拔出手枪,货郎扑通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说:“饶命啊,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五六张嘴全靠我一人……” 哈哈,天南星开怀大笑,货郎子更加心虚,磕头如捣蒜,精明的买卖人竟给吓懵了,连说哀求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软瘫在地上。 “扒子(软蛋)!”天南星拔出手枪绝无伤害对方的意思,绺子规矩如钢似铁:七不夺八不抢,其中有一条货郎子不抢。天南星觉得不能白吃人家的东西,从手枪膛里退出几粒子弹说,“我腰没片子(钱),用它顶饭钱,拿着。” “啊!”货郎子转悲为喜,一屁股坐到地上,孩子似地哭起来。 天南星想到唯一不折磨货郎子,别让他再受罪的办法就是立马离开。他说了句:“后会有期!”大步走下沙坨。 天近晌午,天南星路过个屯子,为找口水喝走进一家大院。 “你咋进院来的?”院主人一脸的不高兴,很讨厌陌生过路人未经允许擅自闯入。 “喝口凉水。” “喝水,井槽子在那儿。”院主人极其冷酷,指指院中的辘轳把井。 “妈的!”天南星心里恨骂一句。院主人生硬的态度深深激怒了他,伸向腰间的手归终滞了,来到井沿旁汲半柳罐斗井水。这时一匹马来到井沿,它全鬃全尾,额带白星,阳光下周身呈金色光泽。 院主人见过路的人打量自家的马疑窦顿生,急忙进屋去取沙枪,出门时,天南星已骑上那匹光腚(没鞴鞍子)黄骠马,旋风一样刮出大院,身后响起枪声和叫喊声: 《玩命》g卷(17) “抓盗马贼啊!” 六 鬍子马驾(驾驭马的技术)都不错,天南星手拽鬃毛,无鞍无缰竟能策马奔驰,它的速度无法与自己的坐骑雪里站相媲美,但也不失是匹上等快马。 第59页 “站住!” “哪里跑!” 几个骑马的庄稼人手持火燎杆(枪)、扎枪、勾杆、铁齿锓刀、镰刀追过来。天南星举起手枪,追赶的人进入射程之内,只要扣动扳机,领头的傻大个儿就要落马。 “你跑不了啦。”傻大个儿在晃动月牙形镰刀吶喊。 双腿有力地夹住马,天南星侧过身,寻思击中傻大个儿哪个部位,胳膊还是耳朵?打掉半片耳朵,足以教训他啦。他勾动扳机的一剎那,草帽下露出一张娃娃脸,细皮嫩肉的,稚气尚未脱尽。天南星迟疑着,和许多猎人遇到一只皮毛美丽的火狐狸一样,不忍心开枪。假若傻大个儿是只狐狸,可在猎人犹豫的时刻迅速钻进林莽逃脱。然而,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生荒子,挥动镰刀紧逼过来,牙咬着舌尖,素日他肯定有这样的坏习惯。 傻大个儿步步紧逼,天南星迟迟下不了手,那年轻人见盗马贼端枪不放,误认为枪里没子弹,拨马上前,运足气力,月牙弯镰朝天南星勾来。他反应迅速,身子一拧倒悬马肚子下,躲过镰刀,然后重新翻上马背,追赶的人们心里纳闷儿:眼瞅着掀下马背咋又爬上来啦? 让他们开开眼界吧!天南星枪响,傻大个儿持缰绳的手麻酥一下,缰绳被子弹掐断。 神奇枪法震慑住了庄稼人,他们拼命勒住马,眼睁睁地看着天南星把马骑走。 黄骠马驮着天南星穿过两片荒草甸子过数道沙岗,小孤山兀立在暮色苍茫的原野上。看见它,像一只被风暴捲走重新找到故巢的燕雀,他自言自语地说:“到家啦,雪里站,弟兄们你们肯定不信。” 小孤山一草一木天南星都倍感亲切,举目凝望浓密的野杏树丛,过了山门,便是土窑的大院,该告诉众弟兄我回来了。 嘎叭,嘎!枪声脆响,迴荡在孤寂荒坨子间。他等待那令人激动时刻的来临——弟兄们回敬的枪声。然而,周遭依然静寂,几只斑翅山鹑从林间飞起,落入远处的荒草甸子。 “又挪窑啦?”天南星心有些冷,他直奔大门,没见瞭高的弟兄和有人拦路问话盘查。 绺子的老巢土窑门大敞开,院内到处烟燻火燎的痕迹,门窗多处被子弹击穿和手榴弹炸烂,景象表明这里发生了械斗枪战。曾练枪法和驯马的宽敞后院里,数具白花花的人骨,几只兇残的暗褐色羽毛的老鹞鹰啄着骷髅上的残肉。 颓败景象使天南星十分难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布衫子呢?弟兄们都哪里去了呢?死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突然,两只火狐狸破窗从大柜天南星的卧室逃出。他感慨万千,老鹞鹰、狐狸成了院子的主人。马厩里的场面,令他惊悚:一具马骨骼伫立着,呈站立姿势,四肢向前倾斜,躯干后倾,扬首翘望的那个方向,正是自己卧室的窗户。 曾经的日子里,大柜天南星俯在窗台,望着厩舍里心爱的雪里站马,它也摇头摆尾巴讨好主人。 “是它!”天南星心房紧缩,走近那具马的骨骼旁,他认出亲手用牛皮编成的半截缰绳还系在颈部,不难想像出悲壮的情景:雪里站被客栈老闆送出城门,缰绳系在脖子上,放它走。它认为主人肯定回了小孤山,于是它一路不吃不喝,不让一个陌生的人接近它,翻山越岭,披星戴月,昼夜兼程赶回小孤山,所见到的情景与此时它主人见到的相同,厩舍空荡荡,院内没半个人影儿,走进厩舍,站在自己素常的位置上,槽中还有些草料,吃掉了吃光了,怀着虔诚等待着主人归来。一天、两天、三天……望着大柜天南星的窗户,相信主人会出现的。断草断水的日子里,它啃吃自己腹部的毛充飢,一点点消瘦下去,目光愈来愈模煳,始终没离开厩舍半步,直到饿狼来分尸,啃光了皮肉它依然傲立而没有倒下……强取豪夺杀人如麻铁石心肠的鬍子大柜天南星,此刻潸然泪下,雪里站马如此忠诚刚烈慷慨赴死,他肝肠寸断,虎啸一声:“雪里站,我的好兄弟!”然后朝天鸣枪,祭马! 《玩命》g卷(18) 心爱的坐骑之死,天南星黯然神伤,催马朝柳条沟赶。他推测绺子没散,肯定由大布衫子带回柳条沟。 柳条沟老巢的景象比小孤山还要惨,房屋完全化为灰烬焦土,现在只剩下一个窝儿——卧虎营子。黄骠马似乎很理解天南星的心情,拼力朝他打算去的地方赶。 黎明时分,浓重雾气渐渐飘散,攀上沙坨顶,居高临下,卧虎营子尽收眼底,遭日本鬼子迫击炮轰炸夷为平地的屯基上,盖起几幢大草房,牛哞狗吠,一片太平景象。 林子里突然窜出四个端枪的人,大饼子脸豪横地说:“脱掉衣服,马也留下。” 见了鬼啦,堂堂鬍子大柜竟遭外马子(他方土匪)抢劫?他打量这几个人,穿戴破烂,刀枪老旧,料定是伙拦路劫道的棒子手,大概刚做完恶事归来,夹着包袱拎着筐,有个傢伙肩搭件破旧的裤衩子。他痛骂道:“你们这些掘祖坟踹寡妇门,捂灯火吃猫饭的损贼,狗胆和爷爷耍驴。” “想吃枪子儿咋地?”大饼子脸装腔作势,恫吓道,“快脱!这枪从不吃素。” “各位老大,报报字蔓(姓名)。”天南星始终没忘规矩——绿林不成文的规矩,见面彼此盘蔓子(互问姓名、报号、山头)。 第60页 “说出来吓你半死。”大饼子脸拍下胸脯,大言不惭地冒充道:“我是大柜天南星!” “妈的,林子大啦,啥鸟都有。”天南星虎目圆睁,竟有人打着自己的旗号打劫持……这几个乌合之众,他睨而视之,不屑一顾。冒充我招摇撞骗,无疑知道我的厉害,闻其人而未见真本事。他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说罢,指着十步开外大柳树,树梢落只鹊雀花12,说,“听说天南星绺子的人枪法如神,你们谁来打落它?” 大饼子脸他们四个人瞧眼鹊雀花,都摇摇头。 “你们说打它的嘴还是眼睛?”天南星抖开衣襟,拽出手枪来。 “天妈呀!他有两把匣子枪。”这四个人慌了手脚,自己手握的破沙枪破洋炮哪里比得上他的短枪,悄悄放低枪管,硬着头皮说,“打个囫囵个儿的。” 天南星要显露一手,哪个鬍子大柜没有真功夫?他右手握枪从左肩探出,瞄都未瞄,枪响鹊雀花落下来。四个傢伙瞠目结舌,呆呆望着棕色羽毛的鹊雀花,忽然想到了什么,齐刷刷跪在天南星面前,哀求道:“大爷,我们没长眼睛,得罪……” “我才是天南星。” 一听说是鬍子大柜天南星,那四个人魂飞天外,吓得屁滚尿流求饶道:“大爷饶命,饶命!” 现在天南星思忖如何处置他们,四条小命握在手里,杀他们易如反掌,浪费四粒子弹不值得,但是必须给他们深刻的教训。他说:“送回去你们抢到的东西。” “这!”大饼脸子觉得这样做比杀了他们还狠。今早他们抹把锅底灰,藏在僻静处劫准备去亮子里镇赶集的本村人,抢劫熟人最关键是别让人认出,于是略施些小骗术,把脸抹擦得面目皆非,说不准白天劫了你的财物,夜晚便到你家帮你骂贼呢。卧虎营子的老少爷们去赶集的路上,遭他们几个人劫道,尔后被赶进放夜马人的窝棚里,又剥去衣服,赤条条的只好等到天黑才能回屯去。做贼的打劫后撒尿洗去脸上锅底灰,绕道回村时遇见路经此地的天南星,高头大马使贼心发痒痒,结果遇到茬口……天南星挥挥匣子枪,那四人便加快了脚步。 坨湾间的歪斜小窝棚里,被剥光衣服的人哭天抹泪,瘦骨嶙峋的老头,胸前垂吊着皮口袋似乳房的妇女,还有两个用蒿草遮盖羞涩处的少女。这些可怜巴巴的人,谁也不去细想是怎么回事,抓起衣服往身上裹,直到天南星逼迫那四个人向本屯人磕头认错时,憨厚的庄稼人惊呆了,抢劫的人竟是本屯的人。一顿拳脚加臭骂,那四个人如受伤的苍狼一样逃向荒原,他们再没脸在村里呆下去。 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卧虎营子的老巢也房倒屋塌,房山墙上长满杂草,蟋蟀悲怆地唱着哀伤的輓歌。 《玩命》g卷(19) 天南星再次出现古镇亮子里醉仙居酒馆,已是第二年秋天,面对清冷、行人稀少的街巷,自斟独饮。昔日买卖兴隆繁华的景象不见了,街上行人匆匆,户户门窗紧闭。被他烧掉的日本洋楼旁,一幢建筑更宏伟的洋楼拔地而起,它周围的居民房舍被拆除,店铺迫迁,县政府的洋楼顶飘扬着红蓝白黑满地黄的五色旗13。 天南星坚信人强马壮武器精良的自己绺子灭不了,他们一定压什么地方,终有一天会找到他们。 至此,绺子的变故天南星一无所知。决定威震荒原天南星绺子的命运——塌天大祸就发生在他离开绺子第三天,大布衫子率马队朝小孤山转移,半路遇上宪兵队和警察马队,弟兄们多战死,大布衫子负伤被活捉,解回亮子里镇关押。 艾大秧子的管家红眼蒙摇身一变成为警局的科长,他认出大布衫子,劝他带绺子接受改编,他宁死不从,被扔进狼狗圈……水香逃出虎口,召集被打散的弟兄回到小孤山,筹划到亮子里救大布衫子,行动未开始就被兵包围,坚持一天一夜,终因寡不敌众,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 酒入愁肠,天南星又喝醉了。趔趔趄趄在街上走,红眼蒙认出他来,令人将他绑了。 “久慕你的大名,今朝一见真是三生有幸。”陶奎元局长措辞文雅客套,他向红眼蒙使个眼色。心领神会的红眼蒙说,“给陶局长磕头叫爹吧,你可少遭点罪。” “我操你奶奶红眼蒙!”天南星破口大骂,“爷爷活着就饶不了你这杂种!” “我舅舅叫你给整死,”陶奎元咬牙切齿地说,“他老人家生前发明的酷刑,至今没人从头到尾领教过,天南星,你尝尝滋味吧!”艾大秧子生前根据阴曹地府的各种酷刑,设置了如下刑罚:过刀山、下油锅、锯锯子、磨推子、剥皮、拔舌、挖心……天南星受刑一次死一回,救活后继续用刑。 铁窗外,冻僵的枝条已摇曳出又一个春天。 早春的黄昏,阴森监狱洒满余辉,让人觉得暖洋洋的,院心站着一队警察。天南星被拉出死牢,陶奎元局长揶揄道:“许久没见你绺子的人了吧,今天让你看看。” 酷刑折磨的天南星失去了过去年代里的那般气概,凛凛威风荡然无存。两个狱警架着天南星胳膊,他才勉强站稳并直起腰杆,目光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晚辈子蔓(姓孙)、双梢蔓(姓林)、顶浪子蔓(姓于)、喉巴蔓(姓韩)……都是朝夕相处过的弟兄,天南星表情严厉起来,尽可能显示鬍子大柜的威风。 第61页 “向你们大爷报报战功!”红眼蒙命令道。 “报告,我杀死三名抗日游击队员。”西北风蔓(姓冷)说。 “报告,毙了两个鬍子。”尖子蔓(姓丁)说。 “打岔子(吞併小鬍子),我插了(打死)马拉子。”雪花蔓(姓白)破天荒用鬍子黑话向天南星说。 杀人,杀人,杀人!!!天南星振作一下精神,拿出大柜威严:“都跪下!” 过去的鬍子今天的警察,都木然站着,无动于衷,只有雪花蔓的腿微颤了一下,很快又站直。 天南星似乎忘却了他已不是大柜,而且是死囚,仍然发疯发狂,仍然是攻下土窑惩罚犯规矩人的心态,声嘶力竭地喊道:“鞴连子(鞴马)!” 满院一片嘲笑声。 陶奎元笑得更轻蔑,红眼蒙笑得邪恶。天南星能经住酷刑,也能经得住子弹穿膛,却经不住这样悲哀结局,绺子的弟兄众叛亲离。 弟兄,这是用生死凝成的神圣字眼,它意味着弟兄患难与共,亲逾骨肉! “弟兄啊!”天南星悲怆地长唿一声,一头撞向大墙…… 《玩命》h卷(1) 大炮好比一只船, 打遍了河北打河南; 梁子花子好比一只鸡, 打遍了河东打河西。 大家同心协力, 绿林英雄讲义气…… ——土匪祭拜词 故事23:第三十个 这是被关东鬍子绑票的人六十年后讲的故事。 那年我才九岁,富裕家庭的九岁孩子正在读私塾,生在穷人家也刚好是放猪年龄,可我九岁时被鬍子绑了票。其实我家既不富裕也不贫穷,就是关东人说的“二半粕子”。当时就有“响窑鬍子怕,二半粕子剩不下。”的歌谣。事实也如此,大户人家有枪有炮台修筑高墙深院,鬍子轻易不敢来踢坷垃(抢劫),而像我家虽有点地产、一群羊、两挂大车,但雇不起炮手修不起大院,因此,难逃鬍子抢劫。 我被鬍子绑票纯属偶然,因为事前我家并没成为鬍子绑票的目标。记得大柜叫驼子,古怪的报号。驼子率马队窜进邝家夼屯,似乎犯了神经,抢红了眼,无论穷富,挨家挨户洗劫一遍。 “快把少爷藏泔水缸里。”慌乱中我听见爹喊,长工崔半拉肚子,拎小鸡似的把我扔进尚有半缸臭泔水的缸里,扣上秫秆缸帽子,家人认为伪装得天衣无缝,满可躲过灾祸。结局并非如此,鬍子东翻西找到底发现了我,又像鹰逮小鸡似的把我拎出缸。那个两腮长着螺旋鬍鬚、壮得像头牤牛的鬍子,将我塞进只能盛下三斗高粱的凡布口袋,扎紧口袋嘴扔上马背,固定在鞍子旁。 七月初十这天晚上,邝家夼屯被绑票的不止我一个,哭哭闹闹喊喊叫叫全屯乱成一锅粥,鬍子没停吆喝道: “想活命就别嚷嚷,赶快跟爷爷走。” 出了屯子,鬍子一夜马没停蹄,天亮时到达一个极其隐蔽老巢——荒山间的大院。螺旋鬍鬚鬍子解开口袋嘴,像倒东西一样把我倒在地上,说着我听不懂的黑话:“尖椿子(小孩)……滚到那边去。” 这时,我才看清鬍子绑来了十多个人,胳膊一个连一个地捆着,厚布蒙眼,嘴堵着东西,瞧他们的样子可惨啦。几乎全部光着脚,满腿是泥,一定是从稀泥溏走过来,不少人腿脚流血,比起他们,我算是受到了优待,少遭不少罪。 其实,人质——票儿真正遭罪的日子还没开始,我们被关在屋漏墙透风的马厩里,蒙眼布虽然去掉了,但必须背对背地坐着,低着头,不准左顾右盼,不许说话,鬍子拎马鞭子眼盯盯地看着,违者就挨一顿打。 唉!最叫人忘不了的是“熬鹰”。 熬鹰原是满族猎人驯鹰的术语,捕获海东青(鹰)后,在它腿上系盏小铜铃,几人轮流日夜用棍子捅铜铃,不准它睡觉,不餵它吃的,大多要熬十天左右,鹰到了饿得连啄人的力气都没有,餵它掺了苘麻的碎肉团,麻消化不了,只好吐出来,带出肠油,鹰很快消瘦下去,被熬得憔悴、虚弱、疲惫、颓唐……兇残的野性渐渐改变,如此办法似乎太残酷,只要猎人不摘掉铜铃,鹰永远乖乖听话,猎人用鹰去狩猎——追杀野兔或苍狼。鬍子使用这一敖鹰方法折磨我们,夜里在院心笼堆火,强迫票们围坐一圈,面朝火,鬍子整夜持枪看着,硬是不让睡觉,假若睡觉就有掉入火堆被烧伤烧死的危险。 “求求爷们,让我们眯一会儿吧!” “爷爷啊,困死啦,真服了。” 一片苦苦央求声,鬍子依然不答应。好在我人小,混杂在大人们堆里极不显眼,靠在一位老人身上瞌睡几次鬍子都未发现。挺过熬鹰关,我们一一去秧子房过堂。鬍子问我家里有多少钱,藏在啥地方,并让我给家里写信,送钱来赎人。 鬍子绺子中的字匠模仿我的口吻给家里写了几封信,二百块大洋始终没送来。一晃在匪窟呆半年多,除几个被折磨死去的外,票大都被家里人赎领回去,邝家夼屯只剩下我自己。 “小尕儿(小孩),你家里人挺狠啊,捎话说不赎你啦。按规矩我们该插(杀)了你,一毛不拔放回家,爷们实在没面子。白白养活你?”螺旋鬍鬚鬍子对我说。 第62页 《玩命》h卷(2) “别杀我,爷爷!”我吓尿裤子,磕头如捣蒜,“我给爷遛马,擦枪,抓虱子挠痒痒……” “妈的,你小尕嘴挺甜呢。”螺旋鬍鬚鬍子听我的话很舒服。他是绺子中的四梁之一,职务是秧子房当家的,既负责管理我们这些票,又审我们——过堂或叫秧子,第一次叫秧子时他直勾勾望着我,从头到脚盯得仔细,后来他说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很像我儿子。” 或许就是我模样像他儿子,他才动了怜悯之心。八月十五那顿赏月酒宴后,螺旋鬍鬚鬍子拍拍我的头,说:“从今天起你就给我遛马,打洗脸水,倒尿罐子。” 累啦臊啦臭啦,我全然不顾,为虎口活命,我努力做事,做得螺旋鬍鬚鬍子特别满意。 鬍子经常遭官府兵警的追剿,整日如惊弓之鸟,常常合衣睡在马肚子底下,头枕着枪,手握着缰绳,遇险时迅速反应和逃跑。 “紧挨着我睡,有动静叫你。记住到时候,爬上我的马背。”螺旋鬍鬚鬍子开始关心我。他仍然酒后直勾勾地瞅我,反覆叨咕我像他儿子。我问他儿子几岁在哪里,他摇头嘆气不肯说。日子久了,我们俩逐渐超越了绑匪与人质的关系,他视我为绺子中一名弟兄。 “喂,这把枪怎么样?”螺旋鬍鬚鬍子从马褂子里掏出把手枪,递给我说,“它跟随我快十年喽。”说时像是对它很有感情。 这把枪我叫不出名,鬍子中很少见。我感觉它挺带劲儿,挺沉的。令我费解的是枪身划刻着深浅长短不一的道,故意刻上道道破坏了枪的美观,我问:“咋整成这样,怪白瞎的。” “数数多少道?” 我认真查了查,回答:“二十九条。” “别小瞧每条道道,”螺旋鬍鬚鬍子的话吓出我一身冷汗,“一条道道就是一条人命,你看这条深的,它是警尉补的,这条是村公所……” 那夜,他告诉我因人命官司他背着儿子逃到荒原当鬍子,儿子很小走不了路骑不了马,他就缝制一个牛皮口袋装儿子挂在马鞍子上。有一回,绺子被包围,他杀出血路而逃脱,牛皮口袋朝外滴着血。可怜的儿子周身满是弹洞,他含泪数了数,整整三十个,这位凶汉暴徒对儿子尸体许诺:“杀三十个人,为你报仇。” 从此,每杀死一个人,他就在手枪上刻下一条道。现在已经杀死二十九人。即将了却心愿时,他遇到我,是我勾起他对儿子的痛苦怀念。我问:“杀够三十个人,你还杀人吗?” “我就对儿子说,爹给你报仇了,爷们说话算数。”螺旋鬍鬚鬍子收起手枪,再次发狠说,“一定要在九月初一前杀够三十个,因为那天是我儿子祭日,五周年祭日啊!” 突发的一场变故,使螺旋鬍鬚鬍子难以实现他的杀人计划,绺子内部有人向警局密报了鬍子行踪,螺旋鬍鬚鬍子凭着机智勇敢,带我冲出包围。但他身受重伤,腮上的螺旋鬍鬚已烧焦,腹部两处中弹,肠子血乎乎地拖出体外,他说:“咱俩的缘分到此终了,来世再……” “我牵马驮你到我家,让我爹请大夫给你治伤。”我真心救他。 “我,我不行啦。”他吃力地说,掏出手枪递给我,用平素令我给他坐骑梳理鬃毛的口气说,“刻上一道,用刀子,要深一点。” 刻完崭新的一条道后,他接过枪瞧瞧,苍白的脸颊绽出欣慰的微笑,尔后说:“等我死后,你拿着这把枪到大孤山南坡,那片山玻璃树……你对我儿子说……完事,你就回……窑、堂吧!”说罢枪嘴顶在自己太阳穴处。 “别!”我拼命去夺他手中的枪,可是晚啦。 嘭!一声沉闷的枪响。 我拎着那把沾满螺旋鬍鬚鬍子鲜血的手枪,应该说是记载三十条性命的手枪去了大孤山……多年后,我才弄明白回窑堂是鬍子黑话——回家。 故事24:活窑 傲然火毒的太阳连推带搡地把一桿人马赶进王家大院,核桃脸的大柜宝全马缰绳甩给马拉子,向殷勤为他牵马坠镫的王海鹏拱拱手,客气地说:“王蛐蛐(亲戚),弟兄们从打这儿路过,到你家打打尖(歇息),骚扰啦。” 《玩命》h卷(3) “哎,哪里的话哟!一家人咋说两家话呢?宝全大爷不嫌弃来寒舍,真是求之不得。”宅主王海鹏恭恭敬敬,讨好道,“我即备酒菜,为爷们接风洗尘。” 鬍子纷纷下马,牵马到厩里拴好饮水添料,忙乎一阵子,分散到各屋子里休息。 大柜宝全受到特殊接待,请他到正房的客厅喝茶。 “眼下忙铲忙趟,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人手紧就不陪爷爷啦,您先喝茶,我去张罗张罗,早点儿吃饭。”王海鹏说。 “忙你的去吧。”大柜宝全扬扬手,舒坦地靠着高高的红木椅背,摆弄刚到手的日本造左轮手枪,它劲大、上线、不卡壳,深受鬍子的喜爱。他心里荡漾着喜悦,对王家这个活窑很满意。 荒乱动盪的年月里,家富了难免遭鬍子算计和抢劫,有些殷实大户自家购置枪枝弹药,僱佣炮手看家护院,凭藉高墙深院对付小绺鬍子还可以,如遇宝全这样大绺子就难抵御。 第63页 有钱人终不甘坐以待毙,许多富户就像王海鹏一样,主动拉拢或暗养一伙鬍子为自家壮胆壮威,免遭其它鬍子惦心和抢劫。有幸成为鬍子活窑就要尽些义务,平常鬍子来了好烟好酒大鱼大肉地招待,逢年过节要送猪肉、粮油到绺子上;鬍子受伤了不敢公开去医院诊所治疗,就秘密送到活窑里养伤,既安全又可靠。因此,吃了活窑甜头的正规大绺子根据需要一般都号下几个活窑。 王家大院今天热热闹闹,在家凡是能动弹的人都伸手忙活,平素饭来张口,衣食住行都有专人伺候的王海鹏在鬍子面前摆不了谱,先是拎着赶牛的掏力棒,满院撇打小鸡,公的母的被打住七八只,而后扎上围裙在厨房里忙东忙西,他见小猪倌赶猪群进院,就喊道:“锁柱,把猪圈起来,马熘帮放桌子捡碗。” “嗯吶!”十二岁的小猪倌脏兮兮的脚沾满白色狼屎泥,答应声被破袖头连同清涕抹回总是塞得满满的鼻孔里,喉管里发出的声音像噎住似的。 很快,三间口袋房的屋子里放一熘条桌,将碗筷摆放好。小猪倌眼里有活,没再用支使,勤快地帮助往上端菜烫酒,一切准备就绪。 “宝全大爷,入席吧。”王海鹏客客气气请大柜宝全,俩人一起落座首桌。 “嗯?”大柜宝全往桌上一瞥,蹙起额头,脸色变色蜥蜴似的由红变白变青,愠怒淹没了悦色,用指挥冲锋陷阵和吆喝牲口习惯造成的短促有力的语声问:“谁放的桌子?” “小猪倌锁柱呀。”王海鹏见鬍子大柜掏枪狠劲拍在桌子上,没敢隐瞒,照直说了,怯怯地问:“怎么啦?宝全大爷?” “叫小犊子来!” 大柜宝全的怒气火苗似地往上蹿,大巴掌拍得桌子上的碟盘哗啦直响,慌了神又毛了手脚的王海鹏岂敢怠慢,扯扯拽拽拉来小猪倌。 “狗大个年龄,你竟这样歹毒,天胆恨爷爷。”大柜宝全跺脚喊叫。 “俺不敢。”锁柱吓得瑟瑟发抖。 晓得鬍子风俗,就不会感到此事奇怪。小猪倌锁柱见到的鬍子都很有数,就别说懂得鬍子规矩,把碗口朝下扣着,筷子横放条桌上,就犯了鬍子的大忌,扣碗暗喻扣亏,意思是咒鬍子吃亏,横放筷子叫横樑子,意为摊上横事(暴亡横死)。 “拉出去,洗(杀)喽!”横草不卧的大柜宝全半瞎的眼睛透出兇恶的目光,决定处死小猪倌。 秧子房当家的(八柱之一)便上前揪住锁柱的耳朵朝外拖拽。 “宝全大爷,小猪倌与你们无积怨宿仇,他实实在在不懂爷们规矩……”王海鹏从和锁柱是屯亲又是主僕关系的角度出发,再三解释和求情,四梁八柱中的几位良心发现者也帮宅主说情。 大柜宝全想了想,活窑当家的面子要给的,叫秧子房当家的狠抽锁柱一顿马鞭子才算解气了事。 划拳行令的吵嚷把太阳赶下山,酩酊的人影鬼火似地在王家大院飘忽、盘桓,鬍子毫无要走的意思。王海鹏周到地安排好晚宴和夜宿处,投其所好地借几副麻将、纸牌供众鬍子娱乐消遣。 《玩命》h卷(4) 遵照王海鹏的叮嘱,管家用三块现大洋在屯里找来个“半掩门”女人陪大柜宝全睡觉。 习惯睡早觉的王海鹏突然惊醒,太阳撑起一竿子多高,管家急急地叫门:“东家,可坏醋啦。” “房子失火了,还是牛犊子掉井了?”王海鹏对管家慌张忙乱有失稳重风度很不高兴,院外大惊小叫声使他打消教导管家的念头。 一件谜样的奇事在昨晚发生了,一个鬍子不明不白地死在辘轳井沿旁,查验没有枪刀伤和中毒痕迹、症状。 “x他祖奶奶的!”大柜宝全气得直骂,他的皮靴后跟比马蹄还有力地将干硬的院心地上踢出个深坑,这是他狂怒发疯的表现。昨夜,那女人他玩得很不开心,这个曾当过妓女的骚壳子,她反感宝全用匣子枪要挟她躺下。 折腾一夜也没沾女人的边,大柜郁闷丧气,平白无故地又死了一个弟兄,一肚子气撒向倒霉的小猪倌。 巧合也罢,倒霉也罢,诅咒鬍子的小猪倌被绑在拴马桩上,身子抖得像发虐子(疟疾),裤裆处洇湿一片。 众匪也觉得这个孩子着实可怜,但是他们更清楚,昨天正是他给爷们扣的亏、横的梁子,应验了才摊上震耳子死在井沿旁的横事,没救了,大柜宝全一定要崩(毙)了他。 王海鹏了解鬍子大柜宝全甚至比一般同绺的鬍子还深刻,眼前这种情形说上多少好话都没用。咋办呢?一个等式在聪明的乡间地主头脑中列出:“俊娘们=鬍子头=活命。”他用生活经验迅速检验一遍认定准确无误,即差人把小猪倌的年轻寡娘找来。 一个裹在褴褛衣衫之中却透着女性魅惑的身影被晨阳横斜进院子,肃杀气氛顷刻缓解。大柜宝全竖立的眉毛骤然变成弯曲轰然倒下来,目光倒硬直,倒剪的双手贴着臀部滑落而垂掉,众鬍子挤在一起、聚焦一处的目光很粘涩。 “大爷,饶命啊!”长长的身影从锃亮的马靴攀援而上直至重合,女人直跪大柜宝全面前。 漂亮的女人似乎告诉别人的东西就多,风韵依存,眼角很浅的鱼尾纹标明了年纪——三十五六岁,细眼游移,暴露了她失去男人不敢直视男人的弱点,衣着穿戴可见她家境贫寒。 第64页 “宝全大爷您都看到了,”地主王海鹏验证和补充了她的身世说,“孤儿寡母的多可怜啊,她怀胎锁柱时汉子(丈夫)被抓丁当了满兵,很快战死……唉,二十多岁就守着没见爹面的梦生锁柱过日子……”说罢,抻起衣袖揩泪。 女人淌下的泪珠汪在脸庞深深的酒窝里,大柜宝全盯着舌头髮干,想去舔干它,脱口说出:“亮果,亮果!” “亮果?”王海鹏懵然。 管家倒明白这句鬍子黑话,轻声说:“宝全大爷说……” 据当地人说,地主王海鹏听管家说鬍子黑话亮果是美女,因激动直揩眼角。三十多年前王家大院那一幕便留在记忆者的脑海里,向后人讲述时简单而欠生动,王海鹏走向鬍子大柜只几步,他却如走蒿草缠结的小路,跟头把势地拱蹭到女人面前窃语一阵,又在大柜宝全耳畔嘀咕……事情的结果是小猪倌锁柱死里逃生。 寡妇娘成了大柜宝全的压寨夫人。 阴森地窨子里狍子皮褥子上的第一夜,鬍子大柜宝全忽然想到那个疑问便向身下这个女人索解:“你……怎么不热?” “热?你们这些老爷们啊,花!” 故事25:绺殇 两年前,小青河下游的宋船口富户当家的贾今声施家法——皮鞭子蘸凉水抽得弟弟贾鸣声杀猪一样嚎叫,斥责道: “贾家以种地为生,好地千垧,骡马成群,吃穿不愁。可你竟要去挂柱当鬍子,对得起祖宗吗?” “大哥,人各有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种地我当鬍子,井水不犯河水,就是把老爹从棺材里掫起来,他也会放我走的。” 贾鸣声死心塌地当鬍子,弃农为剪径大盗,做长兄的该劝的劝了,该管的管了,留住身留不住心,干脆放他去。恨归恨,气归气,手足亲情自然牵肠挂肚,贾今声把护院用的一桿沙枪和一匹好马给了弟弟,含泪叮嘱道:“当鬍子不同在家,风餐露宿,自己多照顾自己吧!” 《玩命》h卷(5) 两年后的一天夜里,鬍子窜入宋船口,平静的小屯片刻混乱,鸡飞狗叫,哭喊震天。嘶嘶马鸣、刺耳的枪声把小屯翻个个儿,尽管屯中几个富户把家人藏进菜窖里,铁公鸡,大抬杆(土炮)一夜没离手,枪管烤脸发红变弯,归终还遭洗劫。奇怪的是,鬍子折腾了一夜,又杀又抢又作又闹,贾家却秋毫无犯,没一个鬍子来骚扰。 几日后,县警局马队闯进火药味儿尚未散尽的宋船口,敲锣聚众,宣布逮捕贾今声,而后投进大狱,其罪名是私通鬍子。 “我贾家是本分人家,素日从不与鬍子盗贼往来。”贾今声申辩道。 “全屯家家户户遭劫,唯你家毫毛未损,做何解释呢?”警察分署王署长叼住这个有目共睹的事实。 “这?”贾今声也觉奇怪,舌头突然短了半截。通匪的帽子很沉,扣在头上谁都心悸,按照伪满洲国法律规定,通匪与为匪论处,杀头。 “今声兄,”王署长分寸掌握恰到好处,换了较为亲近的口气。他与贾家往来频繁,此人爱财如命,年年没少得贾家明里暗里打点的钱财。他说,“我知道你的为人,怎能和流贼草寇合污有染呢?常言道,民不举官不究,宋船口数人联名告你到县上,警署受上峰钳制,只好秉公办理啦。” 署长办公室本无别人,王署长还是起身将已关得很严的门又狠劲推了一下,这个动作的内涵丰富,精明的贾今声悟性很高,当即愿出一千块大洋,请署长费心通融、摆平,私了此事。 “唉,难呀!”关子还是要卖的,难色在王署长脸上短暂的停留,人情还是不能少要的。他说,“县长过问了此事……凭我老面子靠吧,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 警署以证据不足,具保放人。 从县警察署大牢中放出,没想到来接他回家竟是上山为匪的弟弟贾鸣声。 “你在绺子,该知道那日鬍子咋不抢咱们家?”路上贾今声问。 “哈哈,”贾鸣声拊掌大笑,说,“我就在那个绺子里当粮台,鬍子讲究,从来不抢蛐蛐的财物。” 蛐蛐,是鬍子的蛐蛐?贾今声激凌一下,嵴背丝丝髮凉。官府知晓这一秘密岂能饶过贾家?他一半委屈一半埋怨,说:“沾了你们不抢的光,差点让我蹲大狱,倒搭上一千块现大洋闹个取保候审,还莫不如让你们抢一下痛快,贪得无厌的王署长从此就要无休止地敲诈……” “大哥,这年月哟!谁是官谁是匪长六只眼睛也看不明白,现今洮南镇守使吴大舌头当过鬍子呢。我这次回来,就是劝说大哥的,起局吧!” 铤而走险,起局为匪,贾今声一时还难以接受。回到家中,积极筹措一千块大洋,因事先定好王署长亲自登门来取,吩咐家人备下酒席,好生招待客人。取保候审,并非无罪,今后用着署长的地方还多着呢。 完全出乎贾家人的预料,王署长收下一千块大洋,酒足饭饱之后,突然翻脸道:“贾今声,我们得到密报,近日你弟弟常常夜里回来,你们密谋……”他的话音刚落,随来的警察将贾今声捆绑起来,押着出屋未等上马,贾家四角炮台伸出黑洞洞的枪口。 第65页 “王署长,”贾鸣声双手持枪道,“恭候你多时了!”言罢一弹出堂,王署长毙命马下,另几个警察旋即饮弹而亡。 月升中天,贾家大院火把通明。 在此之前,家中妇幼已被分散到外地亲戚家,屯中愿当鬍子的几十人聚到贾家大院。 晓通匪道的贾鸣声主持起局仪式:一尊泥塑的达摩老祖神像前,数十个人随着贾鸣声三叩头,端起掺着自己手指血的血酒,对天盟誓道: “拜过老祖拜四方,咱哥们今天就起局了……我要是横推立压,我不得好死。一枪打死,一炮轰死,喝水呛死,吃饭噎死!” 拜罢达摩老祖,接着,祭拜武器,贾鸣声说: “大炮好比一只船,打遍了河北打河南;梁子花子好比一只鸡,打遍了河东打河西。大家同心协力,绿林英雄讲义气……局红管亮,人强马壮。老哥哥,小弟弟,托福泰和!” 《玩命》h卷(6) “托福泰和!”贾家大院一片祝福声。 按照起局的仪式程序,翻垛先生用掌中八卦来推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他振振有词道: 坎居一位是蓬休, 芮死神宫第二流。 更有沖伤居三震, 四巽辅杜总为头。 禽星死五心开六, 柱惊常从七兑游。 惟有任星居八艮, 九寻英景问离求。 “惊门开,西南方!”翻垛先生朗声说。 砰砰砰!贾鸣声朝惊门西南方连发三枪。顷刻间,鞭炮点燃,人们再次相互祝福。往下进行是报号,贾鸣声姓贾蔓子是天下响,就索性报号:天下响,贾今声也报了号……同其他刚起局的绺子一样,确定了绺子的四梁八柱。这个绺子的四梁是:通天梁(大柜)、托天梁(二柜)、转角梁(翻垛先生)、迎门梁(炮台)。八柱是:扫清柱(总催)、狠心柱(秧子房当家的)、佛门柱(水香)、白玉柱(马号)、青天柱(稽查)、通信柱(传号)、引全柱(粮台)、扶保柱(一是崽子、二是皮子),还设有九龙十八须…… 轰轰烈烈规规矩矩挂柱仪式直到东方现出曙色才接近尾声,太阳大红的裸脸带着一种暧昧神情,复杂的目光投向这些即将成为鬍子的庄稼汉们,一只藏在院外大榆树枝桠间的猫头鹰,怪叫两声飞过,没人去想它预示着什么。 大柜天下响按惯例用黑道的套话讲起了成立绺子的要义和要求:“弟兄们,我们起局开山,龙兄虎弟大家要同心协力,绺子要替天行道,杀富济贫,除赃官恶霸……有钱同花,有福同享,有马同骑!” 三十多年后,三江县志对这个绺子做了扼要地记载:宋船口富户贾今声、贾鸣声兄弟二人,被逼弃耕为匪,置枪百棵,马百匹,啸聚乡民百余,起局拉绺,确立山头报号:天下响。然,起局之夜,得此消息的驻军出击致使全绺夭折而殇。 故事26:凶年暴月 脆炸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子弹嗖嗖地飞,喊杀、怪叫声镂刻在苍凉的夜空里。 嘭!一颗燃烧弹在湍急的河里亮起片火光,被剿匪部队追得走投无路的鬍子,扑通跳入河去,企图泅水到对岸逃命。唿啸的机关枪和汹涌的河水就对这些溃逃者的命运做出决定:无情地吞噬他们。 顷刻,茶色河面上漂浮一层尸体。曾经为非作歹十几年的张大下巴绺子,在这个皓月高悬的夜晚覆灭了。 也有极少数鬍子侥倖逃脱,二柜平东洋便是其中一个,豕突狼奔中,他跳河即刻划拉到手一块炮弹炸飞木船的舢板,靠它游到对岸,踉踉跄跄扎进树林子,幸而剿匪部队没发现他,跑呀跑,朝树林深处钻。 不久,散发血腥的河流,被血浆抹煳寒光的骑兵战刀远远抛在身后,林间空气寒冷、潮湿,树干支撑着摇晃的身躯,喘息,充斥耳鼓的恐怖的厮杀声渐息,战慄驱出心底,高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脚、腿、胳膊多处便有了痛觉,直到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丝无挂。 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短短一剎那间,事先没一点迹象,同往常一样,小河汊子的匪巢夜里有固定的岗哨和流动岗哨,因此都放心脱衣大睡,睡梦中被端了老窝,仓皇逃命中没来得及穿上裤子,手枪、马都丢下。他凄楚地自语道: “完啦,绺子灭啦。” 星光已经暗淡下去,树梢在渐亮的天色里醒来,舒展着筋骨——微微摇曳。平东洋很清楚自己处境,单枪匹马,确切说身无寸铁,更难堪的是赤身裸体,因此在树林不能久留。他折把带叶子的柳枝左缠右拧,捆绑成个罗圈样的东西,胡乱地遮住男人的隐秘处。 林带蛇一样在荒坨间缠了缠、盘了盘,没有多长和多宽,他沿着蛇道闯出树林,脚下是一道陡陡的坨壁,往前看坨洼处矗着黑黝黝几座土房。这么快地遇到屯子令他兴奋不已,屯落对于杀人越货的鬍子就是家,来去自由,拿啥用啥随便,进屯就意味着走出窘境。 《玩命》h卷(7) 屯头两间土房仍在沉睡,半人高土围墙,挺紧称的小院儿。平东洋走太空步一样移近外屋门,顺门缝伸进手去摸,半天未找到门闩,却触到根顶门的圆木头。他窃喜道:“妈的,爷爷我真有命!” 第66页 关东农村使用顶门槓夜里顶门的是寡妇人家。 “谁,你是?”黑屋黑暗中,女人手持剪子,对突然钻进屋的人影喝道。 “大嫂莫怕,遇劫道的把我的衣服扒光了,求你给件衣服穿。”二柜平东洋手里没枪没刀就豪横不起来,于是撒谎,编造出让人同情可怜的情节。 “我老爷们死时衣服都烧了,你走吧!” “能穿就中……” 箱柜响动,胡乱翻腾,一套女人气味极浓的衣服扔过来。他往身上套,女人的勉腰裤14太肥,觉得裤裆里空荡荡,立马想到这女人屁股一定很大,由此推断很白很胖……淫邪的念头顿生,他朝女人凑过去。 “滚!” “听话语声,你岁数不大,一个人睡被窝多空!”平东洋死皮赖脸,向女人扑去。 那把剪刀刺过来,被他钳住夺下扔到炕沿下,趁势搂住女人,毛茸茸嘴巴牛犊子吃奶似地拱她的奶子、脖子,哼起淫调儿: 二人协手欲作为, 含羞带笑把灯吹。 银针刺透透花镜, 不敢高声直皱眉…… 那女人力气满大,挣扎腾出只手实实在在扇了平东洋一个嘴巴,很响。他一仄楞,双眼冒金星,差点栽倒。他被激怒了,兇狠地喊:“我是鬍子,不老实叫爷爷干,就杀了你。” 鬍子?听到这两个字她心一哆嗦,腿打颤险些瘫倒,眼前立刻浮现上次鬍子进屯那一幕:刘老尿子刚过门的小媳妇不肯就范,结果太惨啦!鬍子扒光她的衣服绑在歪脖树上示众,大柜用两块银元干她一次的悬赏,四十多个鬍子配马一样轮姦她,那鲜血、污物顺着雪白大腿流淌的情景,皮冻一样凝在记忆里。 “脱裤子,赶快脱!”二柜平东洋声音有些兇横。 脱!男人猴急地催促逼迫如锥子勐扎勐戳她的心,一个来自遥远的令她噁心的声音,勾起深埋心底里的悲酸往事回想,十多年前,她十三岁时爹娘为还债,把花骨朵儿似的小姑娘折成大洋五十四块,抵债给地主王大眼的傻儿子做童养媳。这对死拉硬扯到一起的鸳鸯,她羽毛越长越美丽;他越长越抽抽,一个棺材瓤子。圆房两个多月,傻子晚上睡觉竟没脱过衣服。她除了用眼泪浸润悲苦命运的坎坷外,还能做什么? 一天夜里,王大眼趁傻子到亲戚家串门,公爹扯下正人君子的面皮,站在她面前是一个色迷迷、半头白髮赤身裸体的公动物,他说:“傻子对不住你,可他是我们王家唯一打种的……你得给我们王家留个后……” “爹?”公爹要替自己儿子给王家留根儿,她像见到一只饿红眼的狼,吓得双腿抽筋,木雕在插门的声响里。 “脱!”丧尽天良的王大眼上前搂住儿媳的腰部,干瘦的爪子把应属于他儿子的东西都夺过来。 或许苍天有眼,惩罚了这个世人唾骂的扒灰老傢伙。霍然一声狗叫,惊吓欲出的污物蛇一样缩回,乡下人称为“回马毒”,王大眼口吐鲜血死在儿媳身上。 丑事不胫而走,铺天盖地指指戳戳道:“王大眼扒灰,那玩意没射出,堵死啦。” “说不定是小臊狐狸使的坏呢!” …… 她把羞辱化作恨,勒死傻丈夫逃离故乡,落脚荒僻的小河沿村,隐姓埋名……多次孤灯冷清的夜晚,时而搂紧枕头,时而揉搓自己胸脯子咬牙切齿地恨男人、恨王大眼、恨傻子、恨亲爹……唯有一个英俊的小男孩子她不恨,投入地想他,稚嫩的脸蛋和常挂在鼻尖上那滴亮亮的鼻涕——小弟二榔头。来接她的王家毛驴被主人拴在窗外,它噹噹踢着槽帮子,在家最后一个夜晚,她最留恋和割捨不了的是一直睡在她被窝里的小弟,她搂紧他,告诉他明天她去王大眼家。 《玩命》h卷(8) “姐,我和你去,咱俩好睡一个被窝。”二榔头央求道。 “姐是给人家当媳妇,咋带你呀?” “在家玩多好,当啥媳妇?”二榔头才八岁小脑袋瓜咋也想不明白做媳妇干啥? “找汉子!”她只能用娘告诉她的话来回答,娘说做媳妇就是到男人家去住,做饭餵猪生孩子,也说了她一时还难懂的圆房、同房一类的话。 “姐!”二榔头一骨碌爬起来,褪下小红裤衩,手拽嫩嫩的阳物,很骄傲地说,“爹说长它就是汉子……” “你,真虎!”她被小弟孩子行为弄得啼笑皆非,她把他那长着颗黑痣的小鸡鸡送回裤裆里,提上裤衩拉回被窝,说,“听姐话,往后可别当着人面掏出这玩意,小鸡要生气的。” 懂得圆房真正含意两年后他们才圆的房,那夜她剥蒜皮一样把贴身小褂自己动手扒了,光光的蒜瓣躁动在麻花被里,脸一阵阵发烧发烫,感到某些部位空荡得很,渴望充填。盼丈夫也像当年小弟那样掏,掏……然而,傻子只嘿嘿朝她莫名其妙地笑笑,合衣独睡鼾声到天亮。 “脱,还他妈的磨蹭什么?”鬍子二柜平东洋嚷着,迫不及待。 男人的胁迫使她蓦然清醒,先前剪子落地的声音很沉闷,她断定掉在炕沿下一只鞋窠儿里,一道灵光在她心头闪过。她说:“身子不大干净,我下炕找条手巾擦擦。” 第67页 “破大盆还捧个住!”平东洋没法再直截了当,耐着性子等待。 她先摸到那把剪子后,端起烟笸箩,将满满一笸箩旱菸扣在平东洋眼睛上,辣得他嗷嗷叫,骂道:“臊娘们,爷爷今个儿整死你!” 张开的剪子两刃锋利,她朝二柜平东洋勐扎勐刺勐捅勐戳,像是重复公爹王大眼在她身上的动作,很快,赤光光身子便僵直炕上。 扯掉窗帘,她想把尸体裹好弄出屋,拖到房后壕沟埋了,翻动尸体时她手停目凝,扎透窗纸射进的一缕霞光,晃照得阳物上那颗黑痣特别醒目真切…… 时隔数年,小河沿村人拆除寡妇家土房,在炕洞里发现一堆燻黑的人骨,引起人们种种猜测,归终没人说清楚骨头是寡妇的什么人。因为,寡妇和那个年代的人都已不在世上了。 《玩命》i卷(1) 过年放鞭赶鬼跑, 鬍子典鞭请鬼到。 ——关东歌谣 故事27:八爷 八爷孤身一人到死没娶女人也没后人,宗族后辈根据他的遗愿土葬在远离村落的月盟坨子。其实我们有块栽满白榆的祖坟茔地,埋着几辈人,八爷辈分高,又人老而终,完全有资格入祖坟地的,可以挨着已故的同胞兄们——我的祖父、二祖父、四祖父坟边安息。 “可他老人家坚决不肯,不答应就不咽气,眼也不闭。”爹说,他见我仍然对八爷非要把他死后埋在月盟坨子的索解,私塾先生的作派就表现得充分,文绉绉道:“狐死首丘,狐死首丘也。” 八爷并非排行老八,一奶同胞亲哥兄弟四人。(老八是当鬍子时按绺子四梁八柱排列的)。因当了多年的粮台,加之那绺子八柱中年龄他最小,大当家的叫他八弟,众鬍子就称他八爷,直至他升到大柜位置,索性报号:黑八爷。生着荞麦皮颜色黑皮肤,也名符其实。 绿林响马既定俗成的规矩很严,各个绺子都有自己活动的范围——地盘,或者区域,八爷的地盘是柳条镇四周边缘几十个村屯。镇内驻扎关东军一个供给军需的骆驼队,处于安全考虑,清除镇郊隐患而实行“集家归屯”,一夜之间环城靠镇的村屯取消或合併,八爷活动的区域人烟几乎断绝,绺子人嚼马餵无处着落。胯下有马,手上有枪,八爷胆子就膨大,盯上了柳条镇,所需的商埠古镇样样都有,买卖店铺林立,商贾云集,狠命抢一傢伙可够享用数月。 夜晚,化装成赶集庄稼汉的八爷带上五个精干的鬍子,离开老巢月盟坨子,趁夜色漆黑钻进柳条镇,这次目标主要是弄鞋。 镇上鞋店四五家,八爷选择深巷中的“足下福”鞋店,越墙潜入后院,把胖墩墩的老闆从被窝拽出来,利刃逼他打开店铺门,鬍子装了两麻袋鞋。八爷也有一点疏忽,店小二房里幔帐杆悬吊的艾蒿绳火燃着床铺却空着,人不知去向。因此,在八爷即要扛着麻袋离去时,数十支枪对准他们,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八爷说: “黑八爷,马高镫短对兄弟说一声嘛,何必冒此大险。” “里码人(自己人),”八爷命令随来的鬍子收起枪,走到镇自卫团团长钟花善面前抱拳施礼,说,“钟团座,兄弟来得匆忙未到府上拜访,多有得罪。” “哪里,哪里。”钟花善表情无恶意,客客气气如同老朋友见面。他原是镇警察所一名普通警察,被八爷绺子绑了票,吝啬鬼爹不肯出五百块大洋赎他。请进的“财神(票)”勒索的目的没达到,怎能轻易地放走他。负责看管他的八爷,见他被折磨得脱了相走了人样,甚是可怜,常常偷偷塞给他一些好东西吃。在一次绺子遭日军讨伐时,慌乱之中八爷割断捆绑钟花善的绳子放走他……救命之恩钟花善没忘,总想找个机会报答报答黑八爷。先前店小二慌忙报告强盗打劫鞋店,说领头的是黑大个儿,左撇子使枪,说话嗓门很大,他断定是黑八爷贸然进城。因此,只带十几个亲信前来。 “那年你放兄弟一马,才有今天这般光景。”钟花善说,“黑八爷,方便的话就带弟兄们到我那儿喝几盅,明早送你们安全出城。” “多谢啦,我和家里的弟兄们有约在先,今晚如不能归来说明出了事,他们便来攻城救我……”八爷没说实话,尽管他相信钟花善的挽留是真心实意,与官府——天敌的交往中八爷警惕性歷来很高,小心翼翼。他唯恐出现其它变故,自卫团保护城镇治安的职责中就有清剿鬍子这一条。他告辞道:“日后再来拜谢钟团长吧。” “放他们出城!”钟花善团长下了命令。待背着麻袋的身影消失在夜幕笼罩下的街巷,他把鞋店老闆叫到一边耳语一阵,最后说,“今年你们给自卫团的保安费就全免啦。” 那个年代很多事情难合情合理,关东军给养运输骆驼队队长福田因黑八爷绺子活动猖獗,多次训斥钟花善自卫团剿匪不利,嚷叫要撤他的职。可是钟花善心里的小九九福田不知,八爷也蒙在鼓里,随后发生的事情八爷觉着神兮兮地有点怪。 《玩命》i卷(2) 一天深夜,钟花善连个警卫人员都没带,翻坨过岗顶着小雨拉荒走了几十里路,到月盟坨子找八爷,请求八爷派几个鬍子进城绑警察分所长隽成家人的票,老的少的都行,并提供了隽所长家的详细情况——住址、人员、防范等等。 第68页 “你插扦?缺钱花?”八爷迷惑,问。 “事成之后我倒要赏你们些弹药。”钟花善没说破绑票的真正目的,但一再表明绝不与之分赃得份子。在八爷答应去绑票时,钟花善一脸恶魔一样的审慎神色,说,“一定在农历七月二十日去,那天我们自卫团和警察队护送福田骆驼队去省城,押运一批军用物资。” “那就在七月二十日晚上。”八爷定下绑票时间。 绑票许多细节钟花善都给想好了,八爷按他周密计划行动。在确定的日子里绑来警察隽所长的儿子,赎票的条件苛刻:十支日式三八大盖步枪、二十枚手榴弹及五百发子弹。 救子心切,隽所长破釜沉舟,偷出警察所库存武器去赎儿子,事儿办成后携儿潜逃时被自卫团抓获,福田队长砍了隽所长的头,对破获此案的钟花善大加赞赏,并把警察所置于自卫团管辖之下,这样钟花善权力就大了。八爷也得到实惠,绑票勒索得手,还得到钟花善团长暗赏的现大洋和两棵崭新的德国造老筒子枪。 接下去,八爷又一次按钟花善的授意去抢劫柳条镇商会程会长的火磨坊、皮货行、珠宝首饰店,绑架年老体弱的程会长,强迫他家出二十万块大洋赎人。在此钟花善出资买下了程会长的大部产业后,程家才凑足现金将程会长赎回。几辈人辛勤创下的家业,顷刻间被鬍子劫掠勒索净光,程会长掉了几天老泪,携带家眷离开柳条镇打算回山东老家。临走,他一双怅然目光瞥向镇府悬挂的伪满洲国旗,旗帜在黯然的天光下,灵头幡一样飘,怆然地说:“天黑地暗,警匪一家。” 与瞬息间败落为穷光蛋程会长同时醒悟的是八爷,心里犯嘀咕:“钟花善借我的手……下一个目标是绑镇长吗?” 连续几年里,日本关东军多次对黑八爷绺子进行清剿,因钟花善每每暗中派人通风报信,八爷便一次次逃脱。恼羞成怒的福田语调愤怒地把关东军宪兵队司令部一道密令传达给钟花善:限半月之内捕获匪首黑八爷。 “抓不到黑八爷,”福田被狗咬了似的连喊带叫道,“你的团长、商会会长统统的别干啦。” “队长阁下息怒。”钟花善很有把握地说,“您什么时候要匪首黑八爷首级,我立即就取来。” “三天,三天!” “就三天。”钟花善自认为黑八爷就在他的衣口袋里,伸手便可掏出来,于是答应得干脆。他又和前几次一样孤身一人找到黑八爷,果真说要请他去绑镇长的票。 “这回你想当镇长?” “非也,镇长与我积下仇怨……”钟花善言其自己不便动手,原因说得充分。不然自卫团结果了镇长易如反掌。他说:“多年来,承蒙八爷帮忙,我钟某才打败多个对手……这一点我没齿难忘啊!” 八爷也客套一番,说没有钟团长的暗中保护,绺子恐怕早被日本关东军吃掉啦,如今穿用不愁,局红管亮实实在在该感谢钟团长。 “钟团长放心,我立马安排弟兄照你的意思去做。”八爷说。 返回镇里,钟花善缜密地布置,选择可窥视八爷入网的地方摆上的酒菜,请了小镇名流,如同观戏一般。钟花善给福田斟满一杯酒,说:“在好戏开场前,为您的健康,先干一杯!” “干?” “干!” 活捉匪首黑八爷的场面一定很精彩,小镇名流们这么想。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也过去……直到天亮黑八爷也没有出现。二十年后,八爷出现在他的故乡。 八爷现葬在月盟坨子。 故事28:典鞭 攻打县城亮子里镇的计划绺子的四梁密谋数日,最后敲定在五月初八。大柜红一片具体布置道: 《玩命》i卷(3) “迎门梁(炮头)老黑前卡子(前锋),扫清柱(总催)长山别后卡子(后卫)……” “干爹,”总催长山说,“老黑爷上次别梁子(劫道),踏木子(脚)伤没好利索,还是我做前卡子吧。” “大哥,我看行。”二柜目光从大柜脸转到总催长山,恭维的口吻夸赞他几次踢坷垃了无惧色,屡屡建功……他说,“长山少年老成,有勇有谋,见出息啊!” “长山,大家相信你,就有个准备吧,磨快青子(刀)……机灵点,别掉脚(被抓住)。”大柜红一片抬抬厚眼皮望干儿子长山,那些希望、鼓励、嘱咐的话,都用眼神说了,最后说,“扛上碎嘴子(冲锋鎗),再揣几颗手榴弹。” 亮子里新筑了城墙,青石做基础红砖砌到顶高丈余,南北两个城门筑有钢筋水泥混凝土浇铸的炮楼,满军一个排的兵力把守,出入城门严格检查。商埠古镇亮子里,许多绺鬍子窥视这块肥肉,馋涎欲滴。防守严密的亮子里镇,过去曾遭鬍子几次侵扰,至今没一股鬍子攻破此城! 红一片绺子凭在关东绿林中的名望威信,联合久占、大德字、滚地雷三个绺子近千人马,趁守城伪满军奉调配合关东军清乡并屯城内空虚的机会,攻打亮子里镇。 许是天助鬍子,轰隆隆的磨盘雷干嚎,吓跑一天星斗,周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鬍子大队人马兵临城下,炮楼上的哨兵丝毫未察觉。 第69页 “压!”担任这次攻城行动总指挥的红一片大吼一声,旋即拧身而起,沖向城门,与兵警交上火。接近城门,沖在前面的总催突然调转枪口,鬍子倒下一片,像割倒一片高粱。 “妈的,长山这个鳖犊子!”红一片先是一愣,缓过神来,怒骂和枪筒发出的子弹低沉射出声一起击倒长山,鬍子唿啦啦上前捆住叛逆。 亮子里城终没攻破,原因是长山临阵倒戈,加之闻讯赶来救援的城外部队及时到达,鬍子放弃攻城,迅速撤离。 负伤被擒拿的总催长山五花大绑地押回老巢,鬍子人人都清楚铁打绺规的条条款款,因此长山知道自己是死定了。背叛众弟兄就等于自绝他们,更重要的是背叛了大柜——他的干爹,帮助仇家打自己人,罪上加罪。然而,完全出乎长山预料,回到驻地,去掉了捆绑的绳索,为他治伤。大柜红一片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样,照旧慈父一样关怀体贴他,红一片掏出自己的手枪说,“长山,你惦心它很久了,今天给你吧!” “干爹!”犯下死罪而获生,长山感动得热泪直流,扑通跪在红一片面前,忏悔道,“我一时鬼迷心窍……攻打亮子里镇的大事坏在我身上,干爹没怪罪,还待我这样好,我心里刀剜一样地难受。” “起来吧!”红一片送给他十几块大洋,说,“登空(裤子)靠身子(短衫)大窟窿小眼儿的,买跳线(贵重布匹)做一身。” 总催长山没细想大柜如此态度有没有道理,遵照干爹的吩咐买来上等绸缎,缝制一套合身的衣服,满脸喜色走进大柜的卧室,说: “干爹你看。” 红一片赞许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裤子太瘦,上马时非挣开裆不可,而后转了话题,问:“柜上你存多少钱?” 鬍子分的篇子(饷钱)多数存在绺子的帐房里,东抢西夺的带在身上不方便。 长山回答:二十二块大洋,三斤半棉花和一副对光子(眼镜)。 “把长山捆喽!”大柜红一片突然撂下脸来,在场的鬍子执行了大柜的命令。 “干爹,”长山吓白了脸,他见干爹那张令他心悸的脸,眼睛射出绝情凶光,求饶是徒劳的,他样子委屈地说,“我,我不明白……” “明天你啥都明白啦,带走!”大柜红一片等鬍子把长山押走,才问二柜,“典鞭的事安排得怎样?” “久占、大德字、滚动雷都回了话,准时赶到。”二柜说,“压五省不肯来。” “咋地?” 《玩命》i卷(4) “他说长山是你干儿子。” 大柜红一片的脸阴郁而苍凉。 次日,参加典鞭的鬍子酋首相继赶到,威风总是要显显,规矩也必须照做。来者举枪朝天鸣放,哐——哐——哐!土窑外三声枪响后,报号道: “大德字啦——” 哐——哐——哐! “久占啦——!” “哐——哐——哐!” “滚动雷啦——!” 通常,各绺子枭雄独占一山头各霸一方很少聚一起,召集绺局的同仁,共同处理江湖上发生的某件大事时才聚首,这种召集议事的独特行动,鬍子称为典鞭。 严肃而讲究欢迎入土窑仪式过后,隆重的酒宴开席,宽敞的院内靠东墙摆一熘八仙桌子,大鱼大肉款待各位大当家的。 酒过三巡,红一片向准备行刑的鬍子打个响榧,长山被带到院心。他跪在大柜面前,哀求道:“干爹,留我条小命吧!” 留条生路?曾几何时红一片的生路恰是长山给的。长山入绺子前在亮子里镇喜满堂当伙友(小打),那时红一片经常来逛窑子,又习惯在客栈租个房间,长山受老鸨子派遣陪妓女到红一片下榻处出条子。久而久之,便与红一片结下情谊。一次,长山夜里解手路过老鸨卧室,听到她和警察密谋,天亮前沖入客栈,活捉匪首红一片……长山急忙去报信,红一片从妓女的被窝里爬出,他俩一起逃走。为感激长山的救命之恩,收他为义子,委以重任——当总催(负责督察指挥军事事务)。重义气的红一片自然牢记这段情,可是破坏了绺子的规矩,必须按照规矩办。 大柜红一片投向长山意味深长的一瞥,心里说:“是干爹心狠吗?瞧你做了些什么事啊!” “各位!”红一片双手抱拳,迎着几位大柜审视的目光,热血在喉咙里冲撞着,他说,“今天,我要插(杀)个人,除掉我们绿林中的败类。” “让他怎么过土方(死法)?”二柜上前向大柜红一片请刑。 鬍子对违犯局规的人,使用的绺刑极为残酷,像火烧、马拖、刀割、活埋、压槓子、背毛、挂甲、上蒸笼、十指钉法……大柜红一片射出目光僵在昔日顽皮可爱的妓院伙友的脸上,许久,他对二柜说:“喷筒子(枪)做了他(送他的命)。” “干爹!”长山挣扎着爬到大柜红一片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头没回地走到后院为他掘好坟坑前,闭上双眼,枪响他便大头栽进坑里。 第70页 “这一百四十块大洋送给长山他爹娘。”大柜红一片把装着大洋的布袋子交给红帐先生,“柜上他存的东西也都带上。” 外绺子的几位大当家的目睹红一片大义灭亲的行为。处理完叛逆,大柜红一片高举酒杯,“班火三子!” 众鬍子继续喝酒,参加典鞭的其他绺子大柜啧啧称赞红一片,纷纷起身敬酒,也有鬍子看见几颗硕大泪珠滚落到酒碗里,鬍子大柜红一片扬脖喝下。 故事29:坐堂鬍子 大红色油布裹着役畜套包子的幌子斜插杆吊起,出现亮子里镇的柴禾街上已经几年啦,这就是镇上薛感厚的套缨铺——马具店。 亮子里每逢双日子,大车小辆拉来四面八方的赶集人,守城的自卫团每逢集日也格外忙碌,处于兵荒马乱的岁月,特别是时下乡间鬍子活动猖獗,唯恐混进城来,故此集日只开南城门,自卫团全员上岗,警局也派出暗探配合,严格盘查出入者,验查身分证件及所带之物。 “喂,那辆二马车,靠边停下检查!”装载秫秆的花轱辘二马车被拦在城门入口处,检查人员用根铁棍子改制的锥形探子,深深地刺入秫秆捆,没发现任何异常,对赶车的和跟车的两个乡下汉子说,“走吧!” “谢老总!”车老闆子恭维道,从厚厚两唇间拔下那杆旱菸袋,往腰间蓝布腰带上一掖,摇起鞭子吆喝牲口道:“驾!” 车老闆子扎着宽布腰带、致谢抱拳的姿势、走路的骑马步势,引起一位警局暗探的怀疑,他向身边的两个便衣警察说:“跟我走,注意拉秫秆的二马车。” 《玩命》i卷(5) 络绎不绝的赶集人入城后涌向柴禾街,沿街摆满货摊,叫卖声乱闹闹绞缠在一起: “地瓜,烤地瓜,热唿的!” “瞧一瞧,这猪秧儿,身腰长,肚皮松,大坯子呢!” “蝇甩子!” “马莲根刷子!” 生肉摊前,乞丐打着竹板讨要: 这块肉,切得好, 五花三层把菜炒。 回家炒上一大盘, 全家大小拉拉馋。 傻子就像过了年。 麻烦师傅再回手, 再给一块我就走…… 与这熙熙攘攘嘈嘈杂杂比较,柴禾市场井然有序,马车、牛车、驴车、独轮手推车、扁担挑子,稀稀拉拉地停放着,要出售的可供灶房用的烧柴品种倒繁多:木头疙瘩、秋板柴禾、噼柴柈子、秫秆、干牛粪……总之,供灶、取暖的可燃之物应有尽有。 柴禾小贩们,严格意义上说他们称不起“贩子”,捡、拾、噼、砍、搂、割柴禾到镇上买,充其量换些油盐酱醋,添补日常开销而已。因此,他们的买卖做得笨,个个袖手或蹲或站或靠自己的柴禾摊子上,等待客来买。 这时,有三个眼睛贼熘熘的人一起走进柴禾市场,旋即迅速分散开去,其中一人走到载秫秆车前,顺手抽出一棵秫秆,垫在膝盖上一撅,喀嚓断了,茬很齐。 “嚄,挺干呢!多少钱一捆?” “对不起,整车卖出啦。”赶车的老闆支走买主,很显然他们在等什么人来。 工夫不大,套缨铺老闆薛感厚迈着有钱人自豪的方步,手拎着银色的马尾制成的蝇甩子,时不时地甩甩,有几个臭钱浅薄地显露得充分。他挨排连问几个柴禾车,不是嫌柈子太湿,就是说秋板柴禾没长成要火(燃烧中途灭火),或是价贵而没买,最后停在二马车前,手摸秫秆夸赞道:“矬巴子高粱秆儿,秆儿粗节长,烧火可惜了啦。” “其实你没看全,这里还有大蛇眼(高粱一个品种),编席茓苫太脆。” “喷水浸好,宽点破糜子(秫秸外皮),照样结实。” 这段纯正的庄稼院嗑儿,三个躲在一旁窥视的警局暗探把这一切听得真切,交谈没什么破绽。 “多少捆?”老闆薛感厚问。 “103捆,凑整,就算100捆吧。” “走,卸车去!”陶老闆领着二马车走出柴禾市场。令盯梢的三个警探不解的是陶老闆没把柴禾车领回套缨铺子,左拐右转走进背街,向挂着几双制作精巧小乌拉鞋做幌子的鞋店走去,一直走进鞋店后院。 警探监视准确无误,那天上午鞋店的情景记录详细,最先是套缨铺老闆出来,依然甩着蝇甩子迈着方步,紧接着,卸掉秫秆的二马车还是由那两个庄稼汉赶走。 警局人员按照固定的思维方式,确断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否认了尚未被证实的想法。但毕竟留下一点需要明确——陶老闆到底是什么人?嗅觉灵敏的暗探,神不知鬼不觉地监视套缨铺老闆数日,一言一行都属正常范畴,直到陶老闆将五百块大洋亲自送到警局,再三强调支持声势浩大而又因经费紧张的秋季剿匪行动。陶局长骂道:“娘个臊b的,竟拿朋友搓球!”之后,便取消了对陶老闆的监视。 事实证明,亮子里警方犯了不容饶恕的错误。应採取果断措施,彻底搜查套缨铺,陶老闆的正人君子伪装就会被剥下来。 套缨铺老闆薛感厚是地地道道的鬍子,与众匪的差别是他不在局绺,又不同于独往独来的单搓(一人为匪),是专门为鬍子销赃的坐堂鬍子。众所周知,鬍子见啥抢啥,大到马匹骆驼,小到针头线脑儿,砸开土窑凡是能带走的,可兑换成现钱的死物活物通通掠走,享用不了的物品就变成钱,以便储存。可哪个绺子敢公开去销售赃物呢?于是关东社会里就应运而生一个特殊行道——走头子。入此道的人大都有一段为匪或与匪结缘的经歷,薛感厚在具备这些先决条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走头子。 第71页 《玩命》i卷(6) 薛感厚开办马具店,专销售套包子、绳套、马驴交易市场的用具。一个偶然的机会,经熟人介绍,与鬍子联繫上,双方一拍即合。他利用马具店做掩护,干起销赃渔利的勾当,成为名符其实的坐堂鬍子已三年多时间,警方丝毫未察觉。 一年后的秋天,鬍子黑山狸绺子的上线员(八柱之一)坷拉蔓(姓鄢)深夜来访,此人年纪很轻,过去又不熟悉陶老闆,便掏出封信交给他,说:“陶老闆,这是我们大当家的给你的海叶子(信)。” 读完大柜黑山狸的亲笔信,陶老闆确定是里码人来谈交易,财神爷登门自然备受欢迎。酒足饭饱后坷垃蔓说:“大当家的这次出手可都是硬头货呀!” “莫非是大嗓?” “老闆真会说笑话,大嗓(大炮)倒不是,喷子(枪)和一些赤烟(弹药)。”坷垃蔓炫耀起获得这批武器的那次踢坷垃(砸窑),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述,白音唿硕有名的大牧主包金禄,他的爷爷在蒙王爷府当差,积攒下很多项(钱),延续到包金禄当家时,家里牛羊成群,吃金疴银睡觉反倒不安稳,修筑了坚固的宅院,配备精良武器,这块肥肉让鬍子眼馋,几个绺子先后攻打,都未得手。 “我们大当家的放台子(赌博)时,结识了包家护院的一个主炮手。”坷垃蔓说,“大当家的劝他反火(叛变),并答应上托(配合行动)。六月初二我们攻进包家大院,弄得多少老头(银元)、老串(银钱)自不必说,喷子(枪)、响子(步枪)碎嘴子(机枪)白菜窑里起出两箱子。” “货是挺硬,但弄到园子(城)里来,途经几道关卡,警局里倒是有两个熟脉子(自己人),可也难办成这桩大事。”陶老闆甩了几下蝇甩子,思忖些许时候,说,“这样吧,城外桂花村我有个表弟,先在他家把枪窖(藏)了,以后我再找机会慢慢移进园子。” 双方商定,鬍子黑山狸派人将“货”运到桂花村,陶老闆当面点清,并按说定的价码付款,时间选定月亏的初五晚上。 夜像条布口袋一下子把偏僻的桂花村装进去,荒村乖躺在里边木木地安静,偶尔三两声猫叫春外,再无别的声音,迹象表明这不是发生蹊跷古怪事情的夜晚。 素常文质彬彬、儒商派头的套缨铺老闆摇身一变,拎蝇甩子的手实实地握把匣子枪,店铺里那几位见顾客点头哈腰、和和气气的伙计,陡然变得凶神恶煞,腰间全别着短枪。试想一下,这伙人出现在套缨铺,恐怕要“狗凶酒酸”喽,别说所出售的马具贵贱,即使白白送上未必有人敢来拿。 急促的马蹄打破小屯的静谧,黑山狸率二十几人赶到,暗淡的月光遮掩了来者眉开眼笑的面孔。 “感厚兄弟,你很守信用啊!”黑山狸客套道,他的话音未落,硬梆梆的枪嘴从几个方向抵住陶老闆的后腰,“可惜你今个儿掉脚啦(栽啦)。” 经精心策划的阴谋就这样顺利地结了尾,走头子薛感厚最终栽到鬍子手里的命运已定,在刺耳的子弹声响起前,黑山狸说他的绺子秘密向警局靠了窑(投降),他要以自卫团上尉队长的名义勾动扳机。 套缨铺老闆痛苦声很短促,一具尸体便出现。 故事30:释梦 昨夜,大柜占北边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抬着一口红棺材,一个身穿鹅黄色衣服的小姑娘打着灵道幡,清晨他便对翻垛先生讲了这个梦。 “好梦,好梦啊!”年逾花甲的翻垛先生将稀少的几根银白鬍鬚捻了捻,抑扬顿挫地背歌诀: 丑不远行酉不东, 求财望喜一场空。 寅辰往西主大凶, 病人遇鬼害邪伤。 亥子北方大失散, 鸡犬作怪事难成。 己未东北必不通, 三山挡路有灾星。 午申休往西南走, 文生下马一场空。 逢戌不上巽中去, 口舌是非有灾星。 癸上西北必不通, 隔山隔水不相逢。 《玩命》i卷(7) 在鬍子冒险生涯中,翻垛先生凭着娴熟的掌中八卦,结合四梁八柱的梦来决定行踪,甚至在夜间迷失方向时,也由他来推算“开门”(行走方向)。大柜占北边昨夜这个梦,翻垛先生好一阵欣喜,兆头很好,因为梦见红棺材意为有财有宝,穿鹅黄衣服的小姑娘意为金子。他对大柜说:“大哥,你的甜兆子(梦)好哇,我推算一下,今天踢坷垃顺风。” “掐算一下几时几刻行动。”大柜占北边问。其实,三天前他们就踩好一个点——乔尔沁村牧主田老跩的大院。 “毕星查辰有救星。”翻垛先生说午后三点一刻。 田老跩家的土大院没挡住鬍子,尽管田家的炮手英勇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而陷落。或许是因砸开响窑而忘乎所以,或许是多日未吃荤腥,从安全角度考虑在抢劫后应当立即走人,大柜占北边屁股沉沉地呆下来,说:“敞开肚子啃富,大煞落(日落)再开码头(离此地去)。” 新杀猪的白肉血肠很鲜、贼香,土烧锅酿造的白酒放量喝。酒足饭饱他们没等出院便被一支武装剿匪部队包围。 “你们被包围了,想活命就缴械投降吧。”田老跩家大院外有人喊话。 第72页 众鬍子纹丝未动,没听到大柜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行动。此绺屡遭官兵剿杀,多次化险为夷,可这次非同往常,能冲出去吗? “占北边绺子的弟兄们,我们奉命捉拿匪首占北边,只要你们反戈一击,既往不咎,谁割下占北边首级,赏大洋三百块。” “操你损奶奶洋跳子!”二柜小秃子甩掉布衫子,赤膊上阵,端起机枪就要扫射,大柜占北边喝住他道:“别开边(打)!他们冲着我来的。” “干等土垫子(死)?”炮头愤然问。 “和降大杆子(兵)拼啦。”几个崽子喊叫。 “拼啦!”众鬍子唿应着,剑拔弩张,只要大柜一声令下,他们将以血肉之躯去撞击官兵的枪口。 “兄弟,”遭遇危险,走投无路的大柜占北边求神指明路,他让翻垛先生推推“开门”。 全绺弟兄的性命系在翻垛先生手中纸牌上,他摆八门八方——干、坎、艮、震、巽、离、坤、兑,火烧眉毛,生死攸关的时候,翻垛先生仍四平八稳,振振有词道:“讨债要奔伤门去,行围採猎死门强……” 素日可信赖的神,今天却不肯帮忙,怎样努力翻垛先生也未找到代表“开门”那张牌。这时,轰然一声响雷,天摇地动,顿时狂风大作,翻垛先生握牌的手哆嗦一下,他脸上乌云比天空更阴沉,浅声对大柜占北边说:“干宫(天)突然双蒙子(阴)且又斗色子(风)大作,一时半晌儿很难大扇放光(晴天),天象上看凶多吉少啊!” 的确,官兵重围,轻重机关枪外加迫击炮,仅凭几十桿土枪土炮很难突围成功。大柜占北边认清了形势,与其对抗,必然导致全绺覆没,唯一的解救办法,他想好啦。 “眼前的事明摆着,风太紧(事急)。”大柜占北边把四梁八柱叫到身边,挨排儿望他们一眼后,嗓音低沉地对这些患难弟兄们说,“大傢伙儿跟我风风雨雨闯荡多年,苦没少受,罪没少遭,归终落到这步田地,咳,怨我无能。官兵是冲着我来的,为给你们留条生路,把我绑了交给他们吧。” “大哥,”二柜小秃子牙一咬,说,“咱们一起拜过达摩老祖,结成了生死弟兄,马高镫短我们就绑你,那是人做的事吗?” “同跳子拼了吧!”炮头前额暴起青筋,愤怒涨红了眼珠子,“就是死,也和大哥死在一块儿。” “这样白白送命值得吗?”大柜占北边解下长长的腰带,以不容违抗的口吻说,“绑,牢靠一点,免得他们生疑。” 于是二柜小秃子就含泪捆绑大柜。 “二兄弟,”大柜占北边说,“我恐怕难回来啦,可咱绺子不能散伙,洋跳子暂时缴械就先忍着,打碎牙咽到肚子里,以后有机会再把弟兄们拉上山去。” 众鬍子听出大柜占北边的话有些信示(遗嘱)的味道,鼻子发酸,泪窝子浅的就哭出声来。可是大柜决定的事,谁改变得了? 《玩命》i卷(8) “嚎,嚎丧什么?没出息!”大柜占北边呵斥痛哭流涕的鬍子说,“留点眼泪到我的乱点子(坟)上撇苏(哭)吧!” “你们听着,再等半个时辰如还不把占北边交出来,我们就开火。”官兵紧逼道。 砰!占北边掏枪击碎自己的膝盖,命令道:“告诉他们,立即交人。” 田老跩家土院墙上,二柜小秃子在脸上狠抹一把什么东西后,摇动白布衫子喊:“喂,我们把占北边制服了,这就交给你们。” 一场灭顶之灾最后以大柜占北边自投罗网而躲过,二柜小秃子率全绺弟兄接受了官府的改编,匪队易帜为县保安中队。 伪满洲国成立的那年冬天,小秃子拉出这支队伍上了山,重操匪业。并用当年因交出匪首占北边而得官府的赏银一千块大洋,给占北边修一座坟,大理石墓碑上没刻一个字,别出心裁地凿一图案:一头小毛驴。 江湖上的人明白其中含意:让九泉之下的大柜占北边永做好梦(梦见驴,是说神仙张果老到了,有财运,驴驮财宝嘛!)。 补叙:当年鬍子大柜占北边被官府处死,用的是斩刑。满身肉褶的肥头大耳的刽子手霍霍磨刀之际,死囚占北边追悔莫及,那次攻打田老跩土窑的前夜,他的梦很长,不仅梦到了通红的棺材和穿鹅黄衣服的小姑娘,还梦见一帮小孩哭丧,这是绝对不吉利的。然而他只向翻垛先生说了梦的前半部分。 刽子手举起大刀的剎那间,占北边霍然抬起头,先是舒畅地笑,而后说:“梦,真准!” “妈的,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刽子手心里暗骂,使劲噼下宽刃大刀! 故事31:经歷 昨夜和前一夜没有什么两样,读完私塾刘先生规定的《三字经》,我便在东厢房里躺下,爹日復一日地告诫睡在外屋负责保护我安全的家人道:“照看好少爷,外边乱得很。” 爹说的“乱”我的理解就是闹鬍子。屯亲(同屯居住的亲朋好友)林家土窑前不久遭抢,洗尽全部家产,绑走他家的少爷。我原来在公立学堂读书,自从林家给鬍子祸害后,爹就不准我出大院,请来了满清秀才刘先生来家教我课程。太闹心啦!我身边时时刻刻有持枪的人保护,甚至连上厕所也搁人看着,生怕我被老鹞鹰叼走似的。 第73页 乡村的夜晚歷来很静,我至今记得那夜事发的细节,村中很响的狗叫传进大院,嘈杂的人声中伴有胡琴、锣鼓响。 “村里咋那么热闹?”我问。 “你爹顶恼你好奇。”外屋今夜看护我的是三叔,他很疼我,见我折腾就说,“快点睡吧,明天起早背书练字呢!其实,驴皮影那玩意没啥好看的。” 我多次追忆这件事,总觉得三叔那夜故意把村里演出皮影戏的消息透露给我,对缺少娱乐活动而单调、枯燥的乡下人来说,唱蹦蹦(二人转)、耍戏法、驴皮影都极富诱惑力,特别是对我们这些童年世界缺少乐趣的孩子,多么想看一眼皮影戏啊! 一件闹得我家天翻地覆的蠢事我妄为地干出来,我谎说肚子痛让三叔去上房找药藉故支走他,端开老式的花格子窗扇,瘦小的身子跳出没被人发现。可一丈多高的院墙难以爬上去,大门锁紧,并有专人把守,即使一只灵捷的猫,从门走也会被发现,不走大门我也能出院去,主意打在院东墙的排水沟上,虽然它很狭窄,毕竟我可以爬出去。 皮影戏在一个长筒房子里搭台演出,全村老少聚集于此,人缝严严的挤不到前面去,因此只能听演唱而见不到影像。 “来,站在凳子上。”一个魁伟的大汉拎我站到长条板凳上。此时,屏幕正演《边关探母》: 为祝寿六郎星夜出了边关, 一路匆匆马上行, 前有孟良后有焦贊啊, 归家心切他们勐勒缰绳。 焦孟二人谈着酒宴, 六郎默默想着娘亲…… 精彩的杨家将故事,脸谱逼真、半透明的彩色“影人”抓住了一屋子观众的心。我完全沉醉在观看皮影戏之中,甚至热心腾出板凳给我的大汉往我额头上拍了下什么,我全然未觉。 《玩命》i卷(9) 日夜不停马蹄声脆啊, 午时来到汴梁城, 汴梁城,好威风, 城墙高耸入云中…… 在我神志恍惚之前,我发冷得拱背缩肩,再后来就羊羔一样乖乖跟着大汉走出皮影戏演出现场,离开村子我好像问大汉些什么,走了很远的路。 第二天,我面前的一切都陌生,臭气熏天的破草棚子里,一群面容憔悴的人被绳子拴牲口似的练在一起,这其中有老人,还有妇女,当然年纪最小的顶数我。 “小子,”挨我身边的老头悄声问道,“哪个村的?你爹是谁,咋被鬍子绑来的?” “闭上臭嘴!”鬍子狠抽问我话的老头一马鞭子,漏风的兔唇出言极恶毒,“老挷壳子,屁眼子再没收管,呆会鞭秧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绑票?我确实被绑了票,蓄谋已久的鬍子利用我偷着从家跑出来看驴皮影戏的机会,先给我拍了花(施蒙汗药)后绑的票。这是什么地方?离家多远?哪个绺子绑我的票?我统统不晓得。负责看管我们的秧子房当家的身高五尺,两条箩圈腿弯弯巴巴地朝大家面前一撮,破草棚像进来只狼,立马鸦默雀静,他说:“都起来,到上房去过堂。” 十几个人绑成一串,鬍子像拉拽牲口似的牵我们到一间宽敞空屋子,准备接受鞭秧子(拷问)。屋子布置得鬼门关似的阴森,白色狼屎泥做的火盆里,木炭烧红了烙铁,一盆清水旁放着两把二龙吐须皮鞭……几个满脸横肉、眼射凶光的鬍子候在一旁听令施行。 “吐(说)!”遭兔唇鬍子辱骂的老人被拽过去,秧子房当家的先拿他开刀,“你家的金银财宝藏啥地方?” “俺打今年春上才做点儿小买卖,没挣啥钱。” “老家雀,捨命不舍财。”秧子房当家的火冒三丈道,“给他吃顿面条(鞭抽)。” 两个鬍子使皮鞭子疯狂抽打老头,布衫被抽碎与血肉粘在一起。秧子房当家的逼问,老头依然说家里没钱。 “割下耳级!” 老头的左耳被残忍地割掉,他疼得嚎叫不止……我的裤裆湿湿的,吓尿裤子,没等轮到拷问我,我主动交代,嚷着:“大爷们,我家有钱,在石头缸里,埋在西房山的耳房子下面,大洋老鼻子啦。” “噢,你挺知好歹呢!”秧子房当家的高兴,让人解开绑我的绳子,问我,“会写字吗?” “会。” 鬍子带我进了另一个屋子,端来三个馒头。一天没给饭吃啦,饿得我两眼直冒花,见了吃的真比见了爹娘还亲呢! “上啃吧(吃饭),饱了就给你家描朵子(写信),叫人快点送钱来,当家的就不打你。”鬍子说。 照鬍子说的数目,我给爹写了封信,委屈的泪水浸湿信纸,千言万语凝成一句话:“爹,快救救儿子吧!” 三千块大洋我家出得起,相信家人不惜一切代价赎我出去。于是我满怀信心地等啊盼啊,十天半月过去了,还不见家人来送钱赎我。 “挑(走)!” 一天夜里,鬍子突然决定挪窑,我们这些“票”还是给绳子连成串,鬍子端枪押着我们跟在马屁股后走了三天两夜,到达接近沙漠边缘的大甸子屯,住在与鬍子素有交情的活窑王大眼家。 一住便是小半年,我很想家,想爹娘,甚至还想念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哉的私塾刘先生。鬍子认为我这个秧子很肥,当作财神看,捨不得伤害和丢掉,待我比一般“票”要好,不打不骂,但终归不放我走。同我关押在一起的人,有的被家人赎走,有的折磨致死,秧子只剩下我是最囫囵的,其他几人掉耳朵的、剁去手指的、割去鼻子……好惨啊!我央求秧子房当家的再派人给我家送信。 第74页 “你爹不肯出钱赎你。”花舌子说。 听此,我哭肿了眼睛,爹不出钱鬍子不肯放我,可怎么办啊?绝望之中忽然出现一线希望的曙光,意外地在王大眼家遇到教我私塾的刘先生。 “先生救我呀!”如见到救命恩人,老先生揩去眼泪说,“王家是我的表亲,鬍子大柜能给个面子,放你一马没问题,只是你家……唉!”嗟嘆,刘先生欲言又止。 《玩命》i卷(10) “我爹……”从刘先生的表情中,我察觉出我家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再三追问,他才说出真相,爹接到我写的信后,立即筹措这笔现款,基本备齐,尚未与鬍子接上头,(爹不知我呆的那个绺子转移)横祸飞来,警察马队饿狼似地扑向我家,瞬间,我家大院被炸成一片焦土,几乎没一个倖存者。然而我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爹明为民暗为匪,农忙时在家种地,猫冬后就拉杆子当鬍子。 患难时刻,可见我们师生情谊深矣,刘先生说服亲戚王大眼,花了些大洋打点鬍子大柜,说明我爹娘已死,家破人亡,不能出钱赎人才放我走。 夕阳在荒原洒下片片血色的光,刘先生送我到大路上,临别他说:“沿着这条道直走,你就能走回村子去。” “刘先生,”我跪别师长,诚挚地忏悔道,“过去我没好好读书,对不住先生啊!” “唉,这世道哟?”刘先生背着裹着线装书的蓝布包袱,蹒跚地走向太阳低垂一抹夕阳挥洒的苍茫大漠。 《玩命》j卷(1) 一鳏寡跑腿的不抢, 二出葬起坟的不抢, 三渡口摆船的不抢, 四走屯行医的不抢, 五和尚尼姑不抢, 六窑子棺材铺不抢, 七娶媳妇送姑娘的不抢。 ——土匪绺规《七不抢》 故事32:贪吞大饷 一场大雪封了山阻了路,鬍子压在骆驼岭老巢。 散淡庸常的日子里,鬍子们憋得慌闷得慌,屁股离开马鞍就发痒。但这种打发白皮子的季节(冬天抢劫)里危险性极大,青纱帐倒了,赖以藏身的遮挡也就没了,一旦遇到兵警追杀,难以躲藏和逃遁。因此,不到一定程度——弹尽粮绝、或遇到极好的越货打劫机会,一般都按兵不动。 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山野岭之中,鬍子自寻其乐,以此打发寂寞无聊的时光,玩玩憋死牛,看看麻雀牌,走走五道儿,喝酒猜拳行令……同全绺鬍子一样,大柜苦辣酸也感到昼与夜是那么漫长而难熬,举目便是荷枪的崽子,刀枪林立中产生一种空落感,他怀念起一个人来,一个让他思思念念的女人。 一顶花轿被几个车轴汉子抬进夏家,新郎是年逾六十的夏老爷,娶进门来的姑娘是他的第五房老婆,芳龄二十二岁,人也靓丽动人,深得夏老爷子的宠爱。 夏家家产殷实,种地养畜,远近出名的大户,僱佣数名炮手看家护院,院墙又高又厚,四把大抬杆(土炮)架在四角炮台,足以说明夏家家境富足气派。 作为夏老爷三姨太所生的夏文,整日闲在家里,从花轿进了院那天起,他的目光便盯住贴着大红喜字的正房花格窗户,在拜见只比自己大两岁的新小妈时,娇好的女子使他眼直,裤裆里躁动。亲妈妈捏他一把,他才醒过腔来,急忙磕头,领了赏钱。 晚上他就做梦,梦见小妈鼓熘熘的部位和勾人魂魄的眸子。或许老天爷心太软,阴差阳错地成全了夏文这个情种。 新小妈与他亲妈都姓田,按民间风俗姨太太间称姐道妹,同姓便陡添几分亲近。没事就唠唠家常,那次偷听亲妈和新小妈女人间的谈话: “咋样?五妹子。” “用说么三姐,还空着。” “老爷那样宠爱你,五妹子你争点气,给他生双儿女。” “唉,老爷毕竟是那么一把年纪啦,心是有终归体力不行喽!”新小妈很委屈的说,“别看他天天睡在我房里,十天半月也没一回。” “马鹿鞭不是用了吗?” “咋地也不行啦,老了……” 这段话夏文听得滋味,像品茗一样呷了许久,越品越有味,慾火就烧膛,一个超越伦理的大胆妄为,发生在这位富家子弟身上——夏老爷外出应酬数日,春意醉人的夜晚,夏文熘进小妈的房间,健壮的体魄满足了少妇的欲望。 “你不怕你爹?”她问。 “你敢我就敢!” 再以后,小妈给情人留门,她不怕丈夫,他不怕爹,她想他就找他。 “咱俩离开夏家。”她打算私奔。 “明晚就走!” 一块破棉絮一样的云遮住月亮,他俩翻越高墙时被家人发觉,夏老爷子选择两个黑影中他最熟悉的人影开了一枪,五姨太被打死。夏文喊声田姑娘后逃走,上山当了鬍子,报号:苦辣酸(姓田)。他时常想起如蜜的时光。 “你将来要娶我别坐轿,绫罗绸缎也不要,给我戴一副龙凤簪子,我娘到死也没戴上它。”她说。 “我叫你戴上,就是一辈子挣不来它,就是到阴曹地府我也要弄到它给你。” 其实,情人被窝里随便说说而已,夏文却很认真地记下,发誓打制一副金质的龙凤簪,他把几年抢劫自己分得的金银一一攒起来,估摸已够做簪子,他打算明年春天去金银店订做,把它埋在心爱女人的坟头,了却一笔心债。 第75页 鬍子大柜苦辣酸想往事想得心里苦涩就抽菸就喝酒,喝得烂醉时就唱下流的小曲《五更初灯》—— 《玩命》j卷(2) 一更里的初灯月儿才一将发, 小奴家房中埋怨的爹和妈呀, 小奴家年长二九一十八呀, 那么缺少个郎君啊! 哎咳呀,哎咳呀, 陪伴小奴家…… “大哥,”翻垛先生小诸葛说,“在龙争虎(姓窦)大财主家卧底的飞叶子(急信),明天窦老太爷子八十寿辰,广请乡邻,大摆酒宴,还请了戏班子,乱马营花的,占活呢(目标容易拿下)。” “好,明天掐灯花时踢坷垃(傍晚砸窑)。”大柜苦辣酸定下砸窑时间,他说,“窦家离镇子太近,咱们要速战速决。” “大哥放心,近日土豹子(民团)和窦家的苞米花子(自卫队)都被日本人调去配合清乡。” 倒霉的窦大财主,卧底的竟是自己的亲外甥,上托(配合行动)的是家中的炮手。里应外合,苦辣酸没费吹灰之力就砸开火坷垃(有枪护卫的院落),将窦家洗劫一空。 鬍子满载而归,绺子规定抢来的财物,要先由帐房先生(会计)过目后分类上帐,地鼠(金),地龙(银),老头(银元),飞虎子(大票),甚至疙瘩(锁头),挑皮子(针)等都要登记造册。拉片子(分饷)时,按人、按枪分份。弟兄们出生入死抢夺来的,必须公正地分给大家,这方面没有特权,也不准谁有特权,即使是四梁八柱,也无权私自动用柜上的钱物。 导致苦辣酸悲剧发生,是因为劫掠的项(财物)中,有一副崭新的金质龙凤簪。不该动心的苦辣酸动了心,即令帐房先生取出,带上它策马离开老巢,来到一座孤坟前,他手捧龙凤簪,反覆唿唤心爱女人的名字……与此同时,老巢中鬍子议论纷纷,翻垛先生见一个鬍子用刀削猪头,一片一片地削切,这是鬍子要起屁(闹事)的信号,帐房先生嘆道: “大当家的不该这样做啊!” “还不是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翻垛先生说,“大哥从来奖罚分明,保守信用。今天的行为有些出格,念其过去待咱们弟兄的恩德,大家分头动员和众弟兄讲明,饶过大哥这一回。” 帐房、翻垛先生、水香分头去做说服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明事情原委,终于得到众鬍子原谅大柜苦辣酸的许诺,表示谁也不计较私吞龙凤簪之事。 夜半,大柜苦辣酸骑马归来,进院巡视一遍,全绺子与素日相同,没一点动静,他忽然想到什么,站在院里喊道:“拎条子(起床),上亮子!” 顿时,鬍子拎着枪出屋,规矩地站条子(站队)。大柜苦辣酸威风凛凛地挨排看遍众弟兄,尔后叫翻垛先生念遍绺规《五清六律》。 翻垛先生不敢违背命令,颤音念道:五清一是大当家的耍得清,就是说走朋友路,花冤家钱……抢到的财物据实分配,不允许自己吞占……六律一是如大当家的将大伙夺来的金银和贵重物品贪污,依照局规定当处死…… “停!”大柜苦辣酸让翻垛先生停住,旋即从腰间拔出手枪,推子弹上膛,而后说,“弟兄们,咱们挂柱那天,就发誓遵守绺规,我身为大当家的,私自占有财物,贪吞大饷,犯了五清六律,当以处死。” “大哥!”翻垛先生跪下。 “大爷!”众鬍子跪下。 “好兄弟们,我苦辣酸来世再和大家吃走食吧!”苦辣酸毅然扣动扳机,身子轰然倒下,院内顿时一片嚎啕…… 故事33:亲仇 鬍子邓大脚趁天黑熘进亮子里镇,踅进一条幽静的小巷,朝挂着纱灯的蓝芙蓉堂走去。 老鸨子认得这嫖客,常来常往,便知道他爱堂子里哪位姑娘,也知道腰包鼓鼓的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于是见面便说: “邓爷好福气,今天新来的凤子姑娘,原汤原水的黄花姑娘,能歌会舞,人俏着呢。” “别他妈的夸口,是骡子是马牵出遛遛。”邓大脚嘴这么说,心却被黄花姑娘诱惑得发痒,他掏出几把银元甩过去,“把凤子给爷领出来。” “邓爷咱丑话说在前头,凤子我已收做义女,卖唱不卖身,给爷唱唱歌可以,只是您邓爷手脚得老实点,别把鲜鲜的花儿给弄焉巴了。”经验丰富的老鸨子在卖关子,目的想从嫖客包里多掏出些钱来。她朝楼上喊:“凤子,邓爷来啦。” 《玩命》j卷(3) 一个美貌的女子扭动柔软身段,飘然下楼,雪颈裸露,眸子如泉水一样清澈,邓大脚伸长脖子睁大眼,嘴角便有粘乎乎的涎滴。 “爷……”老鸨子第三遍问邓大脚听什么歌,他方回过神来,信口说道:“二人转,《杨八姐游春》。” 凤子姑娘面现难色,一个人咋唱二人转?照堂子里的规矩,客人点了就不好不唱,丑旦角一个人于是她唱道: …… 我要你一两星星二两月, 三两清风四两云。 五两火苗六两气, 七两炭灰八两琴音。 火烧龙鬚要九两, 冰熘子烧炭要十斤, 雪花晒干要二斗…… 第76页 这夜,鬍子邓大脚破例不在蓝芙蓉堂嫖宿,披星戴月策马赶回老巢,把多年勒索来的大洋全部拿出来,次日返回蓝芙蓉堂,哗啦啦地倒在老鸨子面前,匪气十足地说:“快让凤子陪我睡觉。” 见钱眼开的老鸨子,贪婪目光粘在大洋上,迅速掂出钱财的分量,觉得比凤子重得多。其实,老鸨子在骗邓大脚,凤子既不是她的义女,更不是什么黄花闺女,老鸨子从她老家郑家屯双鸾堂把美貌的歌妓凤子买来,藉此装点门面和招揽生意——吸引嫖客。双鸾堂的老鸨子说明了凤子的身世,大约三年前,孔家窑的两个庄稼人在南坨铲地时被鬍子绑票,这两个人是凤子的爹和哥。鬍子开价二百块大洋赎人。对糠菜半年粮的凤子家来说,二百块大洋是天文数字。年仅十六岁的凤子在求借无门的情况下,背着瞎娘到古镇郑家屯的双鸾堂自卖当了雏妓……钱比妓女人格重要,双鸾堂的老鸨子把她尚未发育成熟的身子卖给督军吴大舌头的马弁,那个马弁把她当成一匹花钱买来的马,百般粗野践踏,现在又转手卖给蓝芙蓉堂,天下老鸨子眼里的妓女价值都一样,说:“邓爷相中我家姑娘,也只好舍啦,不过梳成人头(破身)后,你可不能吃独槽食。” 言外之意,邓大脚明白,破了凤子身后想再宿她,还要出钱。那是以后的事,邓大脚迫不及待,甩掉凤子搀扶他的手,扛麻袋似地将她搁上肩,马靴子踹开凤子房门,往炕上一扔就解腰带。 “听曲吗,爷?”凤子浅声问。 “完事再说,快脱!”邓大脚淫火烧膛,等不了凤子纤纤的细手解纽扣,掏刀豁开贴身衣物,恶狼扑食一样冲上去,之后邓大脚赤裸的身子拱进凤子怀里,说:“给爷唱段曲儿。” “哪段?二人转吗?” “不,窑调(妓院下流的歌谣)!” 女孩入娼门,从小就要学唱一些挑逗嫖客的下流歌谣——淫秽的歌必须会唱,要唱得投入唱得嫖客动心。凤子进妓院后学会很多窑调,她十分不情愿唱露骨性调逗的曲儿,身为妓女假若违背嫖客意愿,要挨“大茶壶”惩罚,她只得唱。 一曲窑调末了,邓大脚又是一番折腾,凤子几乎被这个淫棍蹂躏得疲惫不堪,骨松肉软。她挨着浑身湿漉漉的邓大脚躺着,听他如雷的酣声有些噁心,在搬动压在他胸上的那条毛茸茸的胳膊时,忽见一条火刺的青龙。 是他?她想起一个人,是老爹临死前告诉她的,那个使他们家破人亡的鬍子头左胳膊上刺着条青龙。两年前,也就是爹和哥被鬍子绑票半年后,花舌子多次来家催促,三间泥屋土院,和一头瘸驴,哪里去弄二百块大洋。不久,爹满是老茧的一节断指送回来,鬍子威胁加剧,再不送赎金就割耳、削鼻子,直至抠眼剜心,瞎眼老娘摸着老伴的半截手指,悲痛欲绝。 凤子东奔西走,仍然未弄到钱,正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际,一个跑楂子(人贩子)的盯住她,说到双鸾堂可借地生财,得二百块大洋没问题。为救父亲和哥哥她走进火坑,第一夜被掌班的探了底(检查是不是处女),浸着凤子血汗的大洋赎回他俩。 爹来双鸾堂看望女儿,昔日那个朴素凤子没有啦,前面的凤子油头粉面,嘴唇红得像吃死孩子似的吓人。这位憨厚的庄稼人心在泣血,他扑通跪在女儿面前,老泪横流道: 《玩命》j卷(4) “爹对不住你,凤子。” “爹!”遭受凌辱的凤子跪在老父面前,啜泣道:“爹生养我一回,女儿捨身救你天经地义。你别难过,瞧你满脸是伤,鬍子打你了吧?” “那群畜牲!”爹恨骂道,他向风尘中的女儿诉说自己的不幸,她深深地记住绑票的那绺鬍子大柜一身黑毛,左胳膊刺条青龙。 夜晚,蓝芙蓉堂热闹起来,老鸨子恶喊声响起来: “麻熘吃饭!” 吃罢饭妓女就要梳头抹油、擦官粉,然后准备接客。躺在鬍子邓大脚身边的凤子,每天到这个时辰就想哭,狠命掐自己下身,恨不得把自己撕碎。她取出妓女许可证,证上写着:亮子里警察局,艺字第八十三号。姓名(花名):袁桂荣(凤子)。籍贯:山东省蓬莱县。年纪:十九。现住所朝阳街三胡同。营业地址:蓝芙蓉堂。康德六年,局长:陶奎元。注意事项一、二、三、四、五条。营业时必须携带本证。 营业,营业,出卖肉体是怎样的营业?凤子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像把钢针勐刺自己的心。她撕碎那个妓女许可证,抄起一把剪子,一腔仇恨都凝聚在手上,锋利的剪刃扎断鬍子邓大脚的喉管。 故事34:王大鼓 明日枪毙匪首王大鼓。 双山镇到处贴着警署的告示: “惯匪王大鼓,系镇郊王家窑人。数年前弃耕窜入山林为匪,聚党羽四十余人,依仗枪精弹足,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绑票勒捐,毙伤人命,势焰颇猖。为清匪患,军警联手清剿,生擒匪枭王大鼓……康德九年六月十八日。” 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开,镇内几个曾遭鬍子王大鼓绺子抢劫的商户,闻讯喜不胜喜,点燃起鞭炮以示庆贺。绸缎庄老闆写了赞美警署剿匪功德的檄文,贴于店铺门前,言警方以关心民瘼,抚顺舆情,洒血剿匪,且警署长督饬有方,缉捕有力云云。 第77页 “王大鼓!”死牢铁栅门前,狱警向重锁铁镣的鬍子大柜王大鼓说,“郭署长特派我来问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他能办到的都尽力满足你。” “断子绝孙的郭大屁眼子,告诉他,爷爷死在他的刀下觉得丢人,他不配杀我!”死到临头,王大鼓痛骂署长郭文山。 狱警极有耐性,待死囚骂完,很和蔼地说:“我做警察多年,从未见到长官对死刑犯如此关照,你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郭文山在警察眼里是长官,在众多囚犯眼里,郭署长手握生杀大权,可在鬍子王大鼓眼里,他永远是令人瞧不起的郭大屁眼子。或许,他们俩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才使王大鼓骂完泄完胸中的愤懑后,极冷静的感到死神的脚步近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啦。他悽苦的目光落在狱警身上,说出最后要求道: “转告郭署长,明天枪毙我前,我要打一次鼓。” 鼓,与一个地主儿子结下不解之缘,并囊括了他的全部生命歷程。咚咚的鼓点血液一样在他体内流淌,涌动了三十二载,既是他善为的动力,也是他恶行的渊薮,更是他与郭文山相识、结拜、同聚山林的契机,他就是死囚王大鼓。 狱警很快返回来,说郭局长批准了,还说让他临刑前打鼓打个够。 戒备森严的死牢修在镇南,靠近护城墙,护城河水的腥味儿涌进监狱。荒原的狼嗥真亮地传来,王大鼓熟悉那腥味儿那声音,倍感亲切。曾几何时,他在腥味儿很浓的河水中洗自己心爱的坐骑,也在野狼嗥叫夜晚和弟兄们吃着手把羊肉大碗喝酒,辉煌的日子已经结束,天就要亮了,死期飞一样地临近。 月光从窄小的铁窗爬进来,流泻在沉重的镣铐上,他借着月光盯着自己的手,欣赏它,像在欣赏一匹宝马、一把净面匣子枪,到死他也认为爹娘给他一双值得骄傲的手,它握缰策马,舞刀弄枪,都不如挥动那对枣木鼓棒令他自豪。 骑马跌下摔断腿的老父亲把儿子叫到跟前,将好些年要说的话一古脑儿地说出来,说到凄凉处,老父哽咽,充满遗嘱味儿,字字句句透出对独生儿子的殷切希望。但儿子归终辜负了父辈的期望和重託,没去主持几代人创下的家业,只渴望当一名鼓手,去打大鼓……鼓乐班主郭文山,大鼓擂得令他羡慕,长途跋涉地跟着班子走,苦苦乞求留下他做鼓手。 《玩命》j卷(5) “好吧,你是班子的鼓手。”班主郭文山收留他,他便和班主学打鼓,勤学苦练,技术愈加精湛,很快成了台柱子,自起艺名大鼓。 鼓乐班在突然变故中解散,班主郭文山因和一位阔少争夺名媛,遭人暗算,多亏王大鼓拼死相救,方保住性命。后来他俩买枪拉起绺子,推举敢杀敢砍的王大鼓做大柜,足智多谋的郭文山甘愿当二柜。一勇一谋操持绺子,很快便红火起来,他们摇身一变,确切说是脱胎换骨,一改演艺生涯,戏装换戎装,乐器换刀枪,只有那面驴皮大鼓,始终挂在大柜的马鞍上,它很快成为众匪熟悉的崇拜物,并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砸窑时,大柜击鼓叫阵,击鼓助威,催队冲锋陷阵。每逢年节,大柜趁酒兴为全绺子表演鼓技。 鼓成为这个绺子的代名词,许多富户大贾闻鼓丧胆,小股兵警听到鼓声便望风而逃,而鬍子们听鼓声便如同抽足了大烟……王大鼓怎么也没想到,康德三年旧历大年三十是与郭文山分道扬镳的夜晚。同往年过年一样,众鬍子酒足饭饱之后,郭文山应弟兄们的要求,唱起蹦蹦戏歌颂绿林英雄豪杰的《九反朝》: 大清国呀到了头 无道昏君众龙楼 自从咸丰登大殿 要粮要款把丁抽 黎民百姓犯忧愁 李凤奎屯兵就在铁沟…… 接神的木柴点燃,老巢大院被照得通红一片,那面大鼓抬出,令众鬍子最为激动的时刻即将来临。 大柜王大鼓身披黑色斗篷,双手握着那副戏班子的传家宝——油光红亮的枣木鼓棰,站在架起的大鼓前,瞥眼绺门新贴的对联:有一点忠心方可结拜,无半丝义气何必联盟。 鼓棒高高举起,很潇洒地挥一下。咚!随着第一声鼓响,爆竹骤起,烟花升空。鼕鼕鼓声中,鬍子又送走一个惊险、厮杀、血腥、富有刺激的旧岁,迎来一个杀砍抢夺的新年。 除夕大清早醒来的王大鼓,吃惊地发现昔日情同手足的二柜郭文山,昨夜带大部分弟兄离开绺子,去接受官兵的改编,一夜之间他们便成为冤家对头。 前不久,双山镇警察署长郭文山率队剿匪,活擒了王大鼓,并下令处死他,明日行刑。 法场设在郊外土坨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前来观看斩匪首的人们被持枪警察拦在警戒线外。 新掘的土坑前放一面大鼓。 双山镇的人对这面大鼓放在处决犯人现场感到费解,通常犯人家属想要弄走尸首而备下一领炕席之类的东西,那么这面大鼓做何用场? 匪首王大鼓被押下敞篷马车,他似乎刚从黑暗中走出来,太阳光锐利地刺眼,略微适应后他快步走向那面大鼓,骑在马背上的郭文山丢下一对鼓棰,说: “你敲个够吧!” 王大鼓没瞅郭文山,他捡起那对稔熟、与之很有感情的鼓棰,紧紧握在手里,刑场不容回想往事,于是他没撩眼皮,便把生命的分分秒秒浓缩在鼓与棰上,精神立即振作,顿时忘却身在刑场,面对自己的目光是观众观看鼓乐班子的表演,死的恐惧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抄起鼓棰,潇洒而又有力地敲下去。 第78页 咚,咚,咚! 刑场的气氛骤变,人们沉浸在优美的鼓声之中,眼随鼓棰起落,心随鼓声跳动,甚至连警察也伸长了脖子瞪大眼地全神贯注地欣赏。 咚,咚,咚! 警长郭文山拧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侧向一边的马靴有节奏地合着鼓点打拍子。 突然,鼓声嘎然而止,鬍子王大鼓用鼓棰击碎了自己的脑瓜盖。 故事35:长命锁 几只由锃亮的三八大盖枪弹壳和弹头组成的,送给孩子生日礼物——长命锁,在接到联合讨伐队奔大孤山来的坏消息前就磨制好,鬍子大柜张老瞎子挤鼓挤鼓眯缝的小眼睛,瞧了瞧那锁自己很满意,布包布裹地揣进怀里,打算夜里偷偷离开绺子,去一个梦牵魂萦的小村,送给一个人,以此了却夙愿。然而,厄运突然降临,张老瞎子万没想到由数名警察及两个骑兵连组成的讨伐队从天而降,数十名弟兄将难逃命,两个时辰之后,一枚迫击炮弹在大柜马肚子底下爆炸,同他朝夕相处的坐骑炸成肢体残缺,重伤落马,二柜世界好策马来救,张老瞎子掏出长命锁交给二柜,断断续续叮嘱中咽了气。 《玩命》j卷(6) 现在,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大孤山独立荒原,它的背后是被称之为死亡地带的沙漠,小犁河湍急地绕山半匝后流向远方。进入大孤山唯一通道便是西南方向那块平展展的草地,鬍子盘踞此山考虑到了防范和固守,在入山的咽喉部位修筑了两座鸡蛋壳似的水泥碉堡,神射手扼守,夜晚加派双岗。或许,就因此山寨易守难攻,很少遭官兵骚扰,特别到了阴雨连绵的季节,稀泥坑洼形成了天然屏障,鬍子感到天赐的安全。 与往常打发时光的方式不同,今天吃罢午饭众鬍子得到允许自由活动,娱乐也丰富多彩。“上山不赌,下山不嫖”是张老瞎子定下的规矩,故尔没人敢赌。喝酒划拳,听听小曲倒随便,哪怕是低级的淫秽小曲也可以尽情地唱。 鬍子自娱自乐,关东的性文化在土匪巢穴里鲜活得像一棵植物,红帐先生说《四大硬》: 门洞子风, 练武的功, 跑腿儿的鸡巴, 铡刀钉。 “好,真他奶奶的过瘾,说,说四大红!”鬍子贺彩、催促道。 杀猪的盆, 庙上的门, 大姑娘的裤裆, 火烧云。 陶醉在艷歌之中的鬍子们没注意人群中少了一位,大柜张老瞎子独自一个人在自己房里完成他杰作的最后部分,磨光蹭亮的弹壳连缀成麒麟送子图案长命锁,并用弹头做坠子,十分精美好看。 “大闷子,大闷子啊!”张老瞎子心灵深处唿唤一个男孩的名字,农历六月初五是大闷子的生日,这个男孩浓缩了张老瞎子的全部人生的甜酸苦辣与爱和恨。 张老瞎子其实眼睛不瞎,这是地主苏铭魁给长工取的带有侮辱意味儿的绰号。 苏铭魁二姨太因与他大老婆吵架离家出走,数日未归。东家撒出人马四下寻找,长工张本政也被派出去寻二姨太下落。苏家派出几十人几乎找遍了爱音格尔荒原未见人影,张本政骑着匹瘦骨嶙峋的瘸马,他无心思找人又必须去找,铲地给工钱找人也同样给工钱,哪样都是挣工钱。去何处找应该怎样找他没动脑筋,离开苏家大院,应付差使,任凭老马随便驮他到哪里去,空着手回来向东家交差的人多着呢? 辽阔的草原空气清鲜,他觉得老马比他还兴奋,慢悠悠地走,不时低头觅草,香甜地咀嚼,还潇洒地甩甩尾巴。一天、两天,荒原无尽头,困了就睡,饿了啃包袱里的玉米面饽饽,蚊蠓叮咬,虽然受苦遭罪,但也比在苏家大院干不完活、受东家的白眼强得多。 一天,他竟在马背上睡着了,醒来,眼前出现一间歪斜的马架,几缕青烟飘出,几件女人的衣服旗帜一样在一条乌拉草搓拧成的绳子上唿啦啦地飘,二姨太赤条条躺在马架外的茸茸草地上晒太阳,巴掌大块蓝布盖在羞涩处,他勒住马,使劲地咳嗽,事情绝没按照正常逻辑发展。那女人非但没惊慌和害羞,落落大方地揭去遮盖隐秘处的蓝布,让它随风飘走,目光勾引他,说:“这儿没别人,张本政”。 第七天,张本政牵着驮女人的老瘦马走进苏大家院,他匍在地上,拱起宽厚的嵴背当下马石,让二姨太踩着下马,她个子小腿短。 迎出门来的苏铭魁忽见他的长工有个细节做得不好,骂牲口似地信口骂道:“老瞎犊子,太太的头巾掉了你还不快给捡起来!” 三十刚出头年纪老了吗?苏家人可不管这些,当家的这样叫开头,上行下效大家都随着叫。张老瞎子声名荒原时,是他听二姨太亲口告诉他,她怀了他的骨肉。得知苏铭魁决定把对他不忠的二姨太卖给窑子,张老瞎子夜里使三齿钩刨烂了东家的脑袋,用马驮走她远逃他乡。 生大闷子那年,张老瞎子上山当了鬍子,儿子过生日他送上自己用弹壳弹头做成的象徵祥瑞的麒麟送子长命锁,而且是每个生日送一个。今年是第七只长命锁,一个月前他利用闲暇时间动手准备,临近他为之心恸的日子,就遏制不住对她对儿子的思念。清楚地记得大闷子第五个生日,他回去送锁却未见到儿子,问女人女人却说去他姨家串门去啦。 第79页 《玩命》j卷(7) 大闷子第六个生日,他送锁还没见到大闷子,她仍然说去他姨家啦。 精明的张老瞎子总觉得有些蹊跷,咋那么凑巧,回回过生日大闷子都不在家?他决意在第七个生日送锁时多住一宿,不见到大闷子不走,即便去他姨家也要接回来亲眼见见。 联合讨伐队毁灭性的攻击把张老瞎子这个企望打碎,好在他的生死兄弟二柜世界好一头扎进小犁河,带伤逃脱,他摸摸衣袋里的东西还在,脸上浮现劫后第一丝微笑,凭着对一个死去人的践诺,因腿伤太重没走几里就再也站不起来。爬,寸寸尺尺地朝前爬……一间土屋点着煤油灯,土炕上放张炕桌,两盘小菜一只酒盅摆好,她在等待中听到声沉缓推门,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她问: “你是?” “找你,大哥叫我找你。” “本政他人呢?” “正忙事儿。”二柜世界好编出一套谎话,我半路遇到了警察负了伤。 女人相信自己的眼力,来人肯定是张本政绺子的,特别是那把弹壳长命锁,她认得它。 “大闷子呢?” “去他姨家啦。” “大哥嘱咐我看看他。” 二柜世界好没再说什么,女人笨手笨脚地给他包扎一下伤口,他决定连夜离村而去,迈出门槛后,他说:“大嫂,大哥说明年大闷子过生日,他亲自回来送锁。” 女人没反应,默默送他出村。 大闷子第八个生日,女人没点灯,炕上没放桌子也没备酒菜,呆呆望着窗外月光洗净的空落落的院子。 “今晚,不会有人来了。”她喃喃自语,泪水滚落到捧在手里那七只长命锁上,叮咚如泉声。她心中藏着两个未对任何人透露的秘密到死:她的儿子大闷子被一绺鬍子绑票,始终未把这事告诉鬍子大柜张老瞎子。二柜世界好送长命锁,她就认定这是丈夫亲手做的最后一只锁,因为他已经死了。 《玩命》k卷(1) 上马不嫖, 下马不赌。 ——土匪绺规 故事36:瞑 斑驳的硷泥黄泥狼屎泥掺杂混抹的墙壁斜挂的几盏猪油灯,照得大柜占山阴森的卧室如同白昼,骆驼毛毡子上压寨夫人马大兰爹呀妈呀地痛叫,她要生孩子,阵阵绞痛刀一样割划俊俏的脸蛋,苍白脸庞扭曲得丑陋,长发蓬蓬如同乱草,尖利的牙齿咬透蓝色麻花被角。这位平素在匪首面前驯服得像只乖猫的小夫人,剧痛壮大了胆子,粗野地大骂鬍子大柜: “占山你伤天损寿,害死我啦,疼啊!” 之前,借个胆子马大兰也不敢在统辖三百多人马队的大柜占山面前撒泼放肆。尽管他十分疼爱年小自己近二十多岁的压寨夫人,拿她当胯下的一匹小骒马骑,使用它也溺爱它,但只有夜晚炕毡上干柴烈火似地折腾,他才使用温和的口吻与她说话,给她一点笑脸看。渴望温柔体贴得到的却是粗暴蛮横,为此她怨恨地撅起花骨朵小嘴,委屈地说:“像谁欠你二百吊钱,总哌嗒脸子。” “啪!”占山抽冷子打她一个脖拐,他的脸板得如同寒冬时的马镫那样硬冷,威严地告诫道:“今后别在众弟兄面前娘们声娘们气地发贱。” 一棒子能揍死一头驴的有力大手造成的教训刻骨铭心,马大兰很有记性。就是与占山做爱,她也不敢娇滴,酸臭的膀子下她鼓励他的话变成赶牲口的专用术语:得、驾、吁、哦!自从三天前怀孕九个多月的马大兰觉病——临盆前反应,疼痛一直折磨她。开始还算刚条,忍耐着不吭不哼。占山率匪队去踢坷垃,忽略了夫人要临产,昨天二柜提醒他才派花舌子外出请老牛婆(接生婆)。匪巢附近没有村落,必须翻坨越岗到百里之外,还要花言巧语地把老牛婆哄骗来,不然,走漏风声,暴露绺子踪迹还了得?再说哪位老牛婆愿为鬍子接生呢? “请不来就搭(捉),死活把老牛婆给我整来。”大柜占山对花舌子说,“火燎腚啦,骑我的高脚子(马)走,马熘回来。” “大爷,你别着急上火。”花舌子刚走时能挺住的马大兰还劝慰占山,再往下随着阵痛加剧,她唿天抢地像遇险时喊救命,整整一夜嚎叫未停。 天亮后她痛得死去活来,于是她又骂占山,许多妇女每到这个时刻,不约而同地恨自己的丈夫。道理很简单,男人使她怀孕生孩子遭此洋罪。大概生产过后,她们又要怀着做母亲的自豪,去感谢丈夫的玩意好使唤,做出犊子崽子孩子。 “打死我,开枪打死我吧!”马大兰宁死不受难产的折磨。 “大爷,水烧开了!”一个小鬍子报告,“满满两大铁锅。” “妈的,现去做个老牛婆咋地?花舌子还没回来。”大柜占山又气又急又恼,放过几年羊的他,突然想到羊难产时的应急处理办法,爹扯着前肢背起母羊在地上转圈走,此法助产挺管用,不妨试试。他哄走在场的鬍子,插上卧室房门,学爹的样子背羊似地背起赤条条的马大兰,叫她两腿拖地,他说:“掰开腿,尖椿子(小孩)就能掉下来。” 疲惫不堪的马大兰丁点气力都没有了,软瘫地紧贴在他宽厚的嵴背上,随他一圈一圈地走,胸前滑腻腻的,他通身是汗,唿哧唿哧直喘,卖力地走了几十圈,脚步渐渐迟缓。她仍然觉得肚里塞得很满,浅声说:“撂下我,没用。” 第80页 “再走三十圈,坚持一百圈。”占山执拗。他的行为令她感动,说:“你始终对我这么好,那回绺子让满军给逼到北夹荒,断粮断草,你把分给你吃的东西都给我了,自己从土里抠虫子吃。” “你是我的人。” “那年,日本鬼子抢走我,你冒死炸炮楼子救我。” “叫人都得这么做。” “可是,可是……”马大兰越说越动情,哭泣着说,“有件事,我很对不起你。” 如果用一字一泪形容马大兰的叙述,显然有些夸张,但起码她是落泪中详说自己罪过的。马大兰做压寨夫人走进坚固的巢穴,印象深刻是院子特别大,从前一幢房到后一幢房去竟可以骑马。 《玩命》k卷(2) 他俩甜蜜蜜的猫了一冬,开春占山带队去抢劫,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她和几个鬍子留在老巢。 倾巢而出,平常大队人马充塞得很满的大院,现在空落落的,尤其是夜晚更显空荡。野狼嗥得吓人,她裹着被子萎缩在炕旮旯,恐惧得直发抖,一夜没合眼苶呆地咽不下早饭。睡在隔壁的翻垛先生(他因脚疾未参加抢劫活动)说:“其实你用不着害怕,有事敲墙叫我。” 翻垛先生的话说得平常没什么含意,可那双眼里的内容却丰富而复杂,年轻的压寨夫人心里就滋生出生葡萄似的酸涩。 野狼似乎朝匪巢移近一些,嗥叫比昨晚更凶更甚。她在没有思考结果的情况下,轻率地叩下墙壁,反应相当的神速,吱呀,门开,翻垛先生风似地钻进来,他动作也不雅,用相见恨晚的口吻问: “昨晚你咋没敲墙?” “你规矩点,我可是压寨夫人。”翻垛先生眼像把烙铁,灼烫她的胸口,她的话是警告?还是试探呢? “和你贴了干(做爱),死也值。”翻垛先生未眨眼,死死地缠磨,他撕掉她的羞涩,说,“你后腰有颗黑痣,杏核儿那样大。” “你听谁说的?” “间壁墙我捅个眼儿。”翻垛先生狡黠地笑笑,淫荡地说,他趴你身上像只蛤蟆…… “缺德,太缺德!” 凿墙抠洞,他什么都看见了,马大兰脸涨红,但很短暂红潮便退去,恨起占山来,他有个坏毛病,干那事硬是脱得精光,还点盏灯……她离开男人怀多日,翻垛先生年龄与自己相仿,模样也比占山俊。她说:“让你解解馋。” 半年后,婴儿开始在马大兰的腹中蠕动,肚子腆起明显的日子里,占山派翻垛先生去和亮子里的关东军谈受降,再也没回来,马大兰只知道他被日本人给杀了,罪名是诈降。直到临产,她才把这段隐私说出来:“我肚子里的孩子……” “是翻垛先生做的。”大柜占山打断她的话,说得平静。 “咦?你早知道?” “我的家什不好使。”大柜占山仍然背着马大兰不停地转圈助产,他说,“瞅你挺诚实,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大柜占山说他使计杀了翻垛先生,借用日本鬼子之手,具体细节没隐瞒全对马大兰讲了。他说:“最好生个带把儿的,我教他骑马使枪,长大也做个大当家的。” 发生在匪巢这件秘事的结局还算圆满,压寨夫人马大兰在接生婆赶到前,她真的像只母羊把婴儿落草土屋地上,粘了一身黑泥的小傢伙,壮得像头牛犊,大柜占山索性叫他黑犊。 黑犊五岁时母亲马大兰死于霍乱,以后的岁月,他朝占山叫爹,跟着他的马队去抢去夺。 这次,大柜占山砸响窑负了重伤,喉骨被手榴弹炸飞,说不出话,奄奄一息,硬是不肯闭眼。 二柜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揭开了大柜占山心里的谜底,叫来刚满十六岁的黑犊,在已经坐不住、甚至连头都抬不起的大柜占山面前举行黑犊挂柱仪式。 黑犊按照绺规,一道道程序进行,试胆、插香、盟誓,给大当家的磕头,大柜占山毫无血色的脸膛浮上满意的微笑,吃力地抬起左手,颤抖、弯曲的手指做个手势,之后阖上眼帘,溘逝。 “大爷说,黑犊已是我们绺子的弟兄啦,而且是入伙的第六十九个兄弟。”二柜说。 故事37:惩罚 很少见的关门雨扬洒了五天五夜,没停歇,鬍子大柜左撇子料定今晚有一个人找他。因此大柜晚饭后始终呆在自己卧室的那铺大炕上,玉石嘴的竹子菸袋桿勾住榆木疙瘩镟的烟笸箩像拉磨一样转着圈儿,大柜想事寻思事就爱这样转烟笸箩。 等待找他的人姓蒋,按鬍子习俗就称他草头子蔓,现任本绺子二当家的——二柜。八年前,他俩合伙经营由五挂双轮大马车组成的车队,往返于省城和县城之间,为买卖店铺运输货物和拉脚。那时辰,左撇子是大板儿(车队头头),草头子蔓是二板儿,两人虽不同姓,却如同胞兄弟,互称对方母亲为亲娘。车耳板子上颠簸这对患难兄弟,经歷了无数次鬍子劫掠、欺凌、翻车、打误(陷入泥塘)甚至是差点丢掉性命的风险。尽管如此,在关东江湖上准行帮——运输行当中,他俩干得很出色,收入自然可观,生活状态正如一首民间歌谣唱的那样: 《玩命》k卷(3) 第81页 老闆子,两耳毛, 大鞭子一甩四方蹽; 又吃东, 又吃西, 谁也不敢来小瞧。 然而,谁也不敢来小瞧此言显然夸张,警察就乜斜眼睛看他们,编了几句顺口熘讽刺、埋汰赶车的老闆子曰:十个车豁子九个臊,一个不臊还是大酒包。说来也怪,埋汰车老闆最起劲的是警察分所孔所长,用马车最多的也是孔所长。 “请大板儿辛苦一趟,送这批货到省城。”警察分所的程科长指指摆放所内的黑色大木柜说,“十二个柜,每个柜付给你们十块大洋。” 左撇子捻上一锅上好的蛟河烟,点着深深吸几口,眼睛没离开黑色木柜,长年累月的装装卸卸,见的箱箱柜柜多啦,可眼前这些奇特的木柜令他犯猜疑,问:“柜里装的啥?” “啊,货物。”程科长说得轻描淡写,故意岔开话题道,“到省城也就一天,起点儿早贪点儿黑……咋样?” 去一趟省城送木柜可得一百多块大洋,利润很诱惑。左撇子在夜幕方张时分大鞭子漂亮地一甩,带着大车队连夜向省城进发。 夜半,熬不了长夜的押车武装警察,嚷着半路上歇脚打尖,左撇子悠闲地抽菸,抱在怀里的大鞭子自由摇盪着,驯服的辕马完全理解主人的心思,用不着驾驭,挑捡平整的道眼儿走,自己掌握着行进速度……他仍然坚持赶路,吓唬干扰的警察说:“耽误赶道,孔所长怪罪下来,你们可以擎着。” “不敢,不敢!”警察忙不迭地说,无奈只好挺着,实在挺不住,头靠枪上瞌睡。趁此,左撇子向后车的草头子蔓发出事先约定的行动信号,骂句驾车的外套牲口:“这老骒马,二八月不叫你反群(发情)。” 草头子蔓撬开身边一个木柜,月光照亮的柜里出现的情景使他大吃一惊,呈现两张堵着嘴的脸,她俩手脚捆绑结实牢靠,使劲摆头向草头子蔓求救。 一个极为大胆的行动发生在次日清晨,左撇子做了巧妙安排,在偏僻小村路边酒肆歇脚打尖,烈性高粱酒灌醉了押车警察,开柜放走柜子里的二十多名准备送给关东军做慰安妇的姑娘,此举其后果不言而喻,为躲避警察的缉捕,他俩撅了大鞭杆,挑车卖马,逃入荒原拉起绺子为匪。 同其他绺子一样,大柜左撇子率弟兄们杀人越货,绺子发展壮大,人马强壮,局红管亮。可是大柜发现一件他极不愿意见到的事,处于多方面考虑,决定实施一项计划,确切说是一个极为机密的玩命游戏。 二柜草头子蔓在亮子里一品香妓院包住名妓小翠花,嫖客与妓女虽说不上恩爱,但也卿卿我我,谁也离不开谁。有一天,小翠花给草头子蔓一块刻有图案的石头,道出一件秘事,她和一个即将病死的鬍子大柜姘居多年,临终前,老鬍子拿出这块石头,说:“我抢夺一辈子,无家无口,攒下大批金银财宝藏在哈拉巴山的秘密石洞里,把这石头放进清水中,就能出现清晰藏宝图,照图所指可找到密洞入口。” 或许是妓女的真情不容怀疑,或许是难以抵御金钱的诱惑,草头子蔓如获至宝地收起那块石头藏宝图,得到意外财物告不告诉与已同甘共苦的大柜左撇子呢? 草头子蔓迟疑。 金钱占有欲最易使人心肠冷冰残酷,江湖规矩、哥们义气、海誓山盟统统他妈的滚蛋。草头子蔓心明镜似的,自己枪法极差骑术也低,入绺多年毫无建树,能够坐上二当家的这把交椅,显然是大柜左撇子一手安排的,念及这些恩情,应该把得到藏宝石图的事告诉他,而且毫不保留,两人日后平分财宝。可是一转念,如果自己独占财宝,那就一辈子吃穿不愁。 在这场计划周密、近乎残酷的游戏中,活跃分子仍然是二柜草头子蔓,他表现出极为隐蔽与平常,一如既往地敬重大柜左撇子,劝说小翠花去勾引他,目的是让大柜相信,他们才是江湖知已,手足亲兄弟。 不露声色的大柜左撇子倒沉住了气,只相信一条,二柜从没把自己当外人,他自然会告诉全部真相的,反之…… 《玩命》k卷(4) 绺子压在老巢,大柜二柜还是亲亲热热,饭后凑在一起抽菸、唠家常、谈牲口、讲女人,一日、二日、三日地重复谈女人、讲牲口、唠家常、抽菸,大柜左撇子察觉二柜说话时常走神,心里像长草似的屁股坐不稳板凳,天公成全二柜,故意下了罕见的连阴雨。 大柜旋转烟笸箩的手停止,院子里响起踩稀泥的吧唧声,断定该来的人来了。 “大哥,天摆(下雨)没头到脑,怪腻味人的。” “天漏子(雨)干宫(天),咱们崭(好)筛筛(轻松一下)。”大柜左撇子推过烟笸箩让烟道,“刚打捆的、搭足露水的叶子烟,挺好抽的。” 二柜草头子蔓摘下掖在腰带上的水晶嘴的小菸袋,捻满一锅对着艾蒿火绳点着,吧嗒几口,从牙缝“噗唧”鸭子蹿箭杆稀似的喷射出一股清液,言说烟如何如何好抽过瘾,在鞋底上磕净菸灰,鼓着腮帮子吹吹菸袋桿后,说: “大哥,我想回窑堂一趟。” “憋不住,想底板子(老婆)?” “嗳,我老梦见儿子。” “你呀,马回(回去)!” 第82页 “谢大哥,我走啦。” 哗哗,大雨吞没了二柜草头子蔓的身影后,大柜叫来一个心腹鬍子交代一番。 “大爷放心,我照您的意思去做。”鬍子说。 第二天,大柜派出的那个鬍子归来,向左撇子详细讲出他见到的一切,二柜草头子蔓没回家,改道去了哈拉巴山,在山上转来转去,最后钻进一个山洞。 大柜左撇子一声没吭,闷在屋里一天抽掉两捆叶子烟。 三天后,上线员(侦探联络的)带回消息,二柜草头子蔓被警署密探捕获,近日解往县城受审。 “二爷搭摘(被捉),救他吧!” “大爷……” 夜幕降临,一颗寒星在如墨的夜空闪烁,猝然坠落。 “我不能救他,死掉这样一个人是咱绺子的福分。”大柜左撇子说,“我早就看出二柜草头子蔓见利忘义,故此我花大钱雇用小翠花,藏宝石图也是我使的绊子。” 故事38:毒誓 把发生在两年前的与以下故事有关的一件事情写在前面,夜半,月盟坨子南坡一平坦处培起黄土堆,筷子头粗的香插上点燃,鬍子面对香堆长跪,大柜八方好带头髮誓,而且是毒誓: 上有天,下有地, 我们今日结拜成兄弟。 他日谁有反悔时, 让天打雷噼死, 让地塌下闷死, 上战场让枪打死, 喝凉水让水呛死, 吃饭让饭噎死。 悬于远陌星稀天幕上的盈月,和脚下富有江湖意味名字的沙坨,实录下了八方好和围子蔓(姓罗)、山后蔓(姓殷)及十几个弟兄起局拉绺结拜盟誓时的情景。 在东北境内土地改革运动轰轰烈烈展开的仲夏一个傍晚,鬍子大柜八方好急匆匆步行从连绵起伏的沙坨间走出,两肩背着沉甸甸的褡裢压得肩膀酸痛,金锭、首饰、光洋、鹰洋,为匪首两年的积攒都在这里啦。三十多里荒道深一脚浅一脚,走起来不轻省(轻松),汗水和没人的蒿草抖落的露水掺和着周身湿漉漉的,那套刚刚上身的庄稼汉服装紧紧地箍着十分不舒服,他瞟着月亮拼命赶路。 “能遇到屯子就歇歇脚打打尖,太累啦。”黑灯瞎火的荒郊野外,这样平常或者说极简单的想法却成了奢望。 “驾!走哇!” 借着月光,可见一辆由两匹马拉的两轮大车吱吱嘎嘎地从后面滚来。潜伏在路旁桑树阴影里的八方好看清楚了驾驭车的人拉着前套马走,古古怪怪地披着雨天乡下人才穿的蒲草蓑衣,单细矮小的身材说明是个孩子。在完全确定自己判断无误后,八方好掖好短枪,快步追赶上去。 “喂,等一会儿,捎个脚。” “谁?”赶车的男孩牙门骨直打颤,怯怯地问。 “走道的。小兄弟捎个脚吧!”八方好故意说得可怜,“走了一天道儿,凉水没打(沾)牙,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 《玩命》k卷(5) “上车。”前面是下坡,赶车的男孩坐到车耳板上,搭车人的话他完全相信,背着那么沉的包袱走远道,又是夜间……他问道,“你去哪儿?” “亮子里镇。”八方好眼盯着微风吹拂的空旷荒原。 “够远的!俺家住太平屯,你能坐十多里地呢。”赶车的孩子说。 “有水吗?给我喝一口。” “今晚俺给敖力卜土改工作队卸高粱米时,水葫芦也落在那儿了。挺一会儿,过了坨子就到俺家啦。” 土改工作队?这句话蜂针一样蜇八方好一下,一层冷汗浸出额头,好在天黑赶车的男孩没察觉。他捻一锅旱菸一口接一口吸,这是他控制情绪和思考问题的习惯。许久,他试探着问: “你们屯闹土改了?” “闹,土改可热闹呢!斗地主分房分地,这挂马车就是分给俺家的。”赶车男孩的嘴像武开河,流淌得汹涌没遮挡,竟然说出他是农会的通信员,土改工作队的小王就住在农会吴主席家里。 有一段道路泥泞相当难走,双轮车直纺线儿(车轮原地空转),一寸寸地朝前挪动。八方好手几次伸向腰间,又几次空手缩回,他犹豫着,半道下车,必然引起他怀疑,跟车到屯里,碰上土改工作队可就要了自己的嘎儿碎15啦。 “南边亮灯那是俺屯。”赶车的男孩指指月光勾勒出粗粗轮廓的荒村,依稀可见几盏昏暗煤油灯光透出,真切地听到三两声狗吠。 八方好眉心间闪出一丝恶毒神色,他认为消除危险的唯一办法,就是……他拔出腰间短枪,瞄准裹在蓑衣里毫无防备的赶车男孩。嘎吧!枪响男孩卸掉草包似地跌下车去,车没停,马们走了一段路,发觉没人赶才停下来,啃路边的草。 是夜,八方好徒步走进太平屯,鹰隼一样目光盯着村头的草房,走近窗前,三角眼鼓得发圆,顺窗纸破洞朝里望去,一位妇女围被子坐在炕上,光着膀子抓虱子,屋内再没别人。 “你?干啥?”妇女飞快向突然闯进屋的不速之客打量一眼,小褂子捂在胸口遮掩什么。 “大嫂,你不要怕,我想找口水喝。”在炕上这位脸庞透着苍白同时也透出靓丽中年女人的复杂目光盯视中,八方好咕嘟嘟灌进半葫芦瓢凉水,得到滋润绝非只是喉咙,欲望蓦地復甦,目光粘粘贴在女人光滑的肩头。 第83页 她没表现出憎恶与反感,如此情景下沉默,显然是一种怂恿。他胆子便大了起来,用多种含意的话问: “大嫂,就一人在家?” “嗯吶!”回答至关重要。 这女人有她独特经歷,酒鬼丈夫游手好闲很少回家。近几年,干脆不见他人影,吃穿无着落万般无奈她就腾出炕头,多预备一个枕头。屯人直白称谓吃这碗饭的人为“卖大炕”。今晚突然客主动登门,哪有拒之的道理,何况那张黝黑的脸上的髭鬚使她动心。 八方好盯着她,明确地表达一种意思。 “你有那心思?”她挑逗、卖弄风骚掀下被角,柔柔地说。 “你大腿真白啊!”他同意干那种事,回答得含蓄而浓缩了。从褡裢拿出一枚戒指显示,灿灿地金光耀眼,扔给女人后转身吹灭灯。开头,黑暗中有了这样对话: “往炕梢点儿。” “咋啦?” “炕头坯塌了。” “坯不结实?” “不是……” 睡塌了炕面子,说明像今晚这种事没少发生。丘陵中这个孤零零的村庄大土炕上,疲惫了一对男女。 八方好惬意地欣赏月光中的一幅美景——雪白、凸凹迷人线条组合的很像他的一样心爱之物——臂部高耸挺秀神气的坐骑,草地亲切气息神奇一样飘来,他策马回到荒原,走向沙坨沟壑里熟悉的大院。 几天前,绺子从剿匪部队多日追击下解脱出来,他和死里获生的十几个弟兄落荒逃回月盟坨子匪巢,鬍子大柜八方好见部下如此狼狈,感到末日来临。几天前还是耀武扬威的几十号人马,转瞬间剩下丢盔卸甲的十几人。 《玩命》k卷(6) “老天不长眼啊!”八方好悲嘆道。 剿匪部队击毙几个绺子匪首的可怕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月盟坨子,八方好深深地恐惧,生的欲望促使他痛下决心,干掉全绺子人马,灭口,不留一点痕迹! 夜幕渐至,月盟坨子鬍子老巢酒宴进入高潮。 今天早晨,八方好吩咐杀掉两匹受伤的马。众鬍子没察觉这是大柜赏给他们的最后晚宴,因此都喝得烂醉如泥。唯一清醒的八方好端起机枪疯射狂扫,他歇斯底里地如苍狼在暴风雪中的嗥叫:“弟兄们,大哥对不住你们啦!” 扔掉发烫的机枪,他从横躺竖卧的死尸中找到二柜长山好,蹲下身去慢慢合上他未瞑的双眼,脱掉上衣盖在他脸上,脑海萦绕他们生死相随的岁月中的一幕幕,寂寞无聊的时候,长山好就讲他的新婚之夜,总是用这句话结束: “头一宿,我咬掉媳妇的咂咂(乳房)头。” “你还是人吗?我们发过毒誓啊!”一个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冤鬼斥责声骤然响彻在火药味呛人的地窨子里,他感到可怕,急忙背起装钱的褡裢连夜离开月盟坨子,途中又遇到了赶车的男孩。 “完事啦你快走吧。”她轰赶他。 “再呆一会儿。”他赖着不走,女人的被窝太温暖,这样的温暖的被窝不能闲着,他酸唧唧地说,“今晚有人来?” “不,”女人望眼仍然落雨的窗外说,“我儿子要回来。” “再搂你一会儿……”他恋恋地缠着女人。 他勐然想起什么,问:“你儿子?” “去给敖力卜土改工作队送高粱米。”女人惦念儿子,喃喃地说,“也该到家啦,北甸子道不好走,车准打误了。” 突然他明白了一切,猜到了一切的一切,舌头好像被人割去,没再说一句话默默走出门、走出屯,消失在夜黑之中。 天大亮,女人发现昨夜那男人把随身带来的布褡裢放在外屋锅台上,里边是金锭、首饰、光洋、鹰洋。 这一天,人们抬回村被打死给土改工作队送粮的男孩子尸体。 故事39:渴 贞顺,你为啥要那么做呢?咱们金家世代知书达礼,你又是大学毕业,干嘛要葬送自己的前程。 妈,鬍子到底是什么人?我大舅、二舅和四叔都拉杆子当鬍子,他们在干些什么呀?我想写一部关于鬍子的书,才辞了报馆的工作。 多灾多难的年代啊!母亲慨嘆,留人留不住心,你走吧,别到其他绺子,鬍子多是杀人越货、良知泯灭的暴徒,就到你大舅的绺子,他会照顾好你的。贞顺你一定答应妈,素材收集够了,立即回家来。 她说,我保证。 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走出城市,离开温馨的家和疼爱她的父母亲,只身进入匪队。 两年后,着名的鬍子占北方绺子被关东军骑兵联队追剿,天上有武装直升机配合,地上有坦克和装甲车参战,虽然十分坚固的山寨,到底经不住强烈攻击而陷落,大柜占北方带绺子藉助一条暗道逃走。不久,又被发现再次遭到追击,弟兄死伤过半,退路封死,占北方铤而走险,决定进入荒原深处——被人们称为死亡滩的地方。 “不消自灭。”剿匪部队鸣锣收兵,不再向前追杀,重兵部署在死亡滩的三个出口,三五日后鬍子缺食断水……关东军骑兵联队长狂笑道,“收拾占北方风干的遗骸,可是件有趣的事。” 第84页 死亡滩,爱音格尔荒原完美中的缺陷,方圆百里间遍布沙坨子,它们像生了腿,朝偏北方向移动,今年脚下这块沙滩,或许是去年的某座沙坨移走后留下的坨根儿。这一带,太阳也显得特别毒,找不到一息生命的存在,哪怕是—草一木一鸟一兽。但是死亡却留下痕迹,宽大额骨的骷髅头旁,裸出埋在沙砾中已斑斑锈色的枪嘴…… “小姐,给你。”从沙哑喉管里发出微弱声音,渴昏过去两次醒来的贞顺,使出很大力气才挣开干涩的眼皮,一只带豁口的瓷碗端到她面前,“喝吧小姐,就这一口三汉子(水)了,大爷吩咐给你喝。” 《玩命》k卷(7) “匡吉子(姓周),大爷负伤流了那么多血,他更需要水。”贞顺用干刷刷的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甜腥的鲜血润泽舌尖,她感到舒服一点儿。忠实地执行大柜命令的小鬍子匡吉子未动弹,她催促他:“端走吧,回来我给你讲瞎话(故事)。” 匡吉子瘦小身影蹒跚远去。他只有十六岁,原是亮子里镇皮货商的儿子,父亲生意赔啦躲债潜逃,母亲被迫入青楼。本绺子字匠(八柱之一)在全乐堂嫖妓时,结识了他母亲,在她再三恳求下,他带走她的儿子上山当了鬍子。枪林弹雨中匡吉子却没负过伤,个子长到与沙枪一般高时,正式让他挂柱成为本绺子年纪最小的崽子。贞顺到来,做大柜的舅舅占北方生怕外甥女出意外,特地安排小鬍子匡吉子服侍她,教她骑马、打枪、睡在她的身旁做贴身警卫。 昼伏夜出的劫匪生活,与贞顺躺在舒服香榻上想像的相差甚远,她原以为鬍子骑着高头大马,身挎匣子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杀富济贫,威武潇洒。两年来,亲身经歷的匪事,残酷地证实她天真幼稚。山寨没攻破前,确有热乎乎的土炕可睡,还能吃上可口饭菜。逃离老巢后,整夜睡在马肚子下,手握缰绳,头枕着枪,连衣服都不敢脱,唯恐突然袭击或遇险来不及穿衣服。险恶的环境中倒显得安全,每人都在沙窝里找一处歇脚的地方。匡吉子在朝阳背风处掘个深坑,长短大小比照贞顺身材,紧挨着她也为自己掘挖个坟坑似的露宿处。 “小姐,使我靠身子(短衫)遮遮阴凉。”匡吉了脱下短衫,绑在两根插入沙中的鞭杆上,旋即沙坑里便出现一块太阳照不到——小小的阴凉地。这在光秃、热浪袭人、毒日烤灼的沙坨上,显然是珍贵的。 贞顺内心深深感激匡吉子竭尽全力的精心关照。是啊,在飘忽不定风餐露宿的特殊环境中,匪队又是由极其兇残、人性泯灭的恶人构成,遇到像匡吉子如小弟弟一样的知已,应该说是万幸。从家出来两年有余,曾有几次可以回家的机会,她都放弃了,大舅说做地根儿你也不是要吃一辈走食(鬍子自诩),现今官府、兵警追杀,万一你出个好歹,我可咋向你妈交代啊? “舅,明年开春我走。”贞顺拖延离开绺子时间,箇中原委就连贞顺本人也说不清楚,或者根本就没任何原因。 “小姐,”匡吉子端来黄色液体,举着那只豁牙碗说,“咱俩的份,刚分的。” 一股浓烈的酸臊味儿直往鼻孔里钻,这是碗马尿。在荒漠滴水难找的情况下,它是唯一能救命的东西。马也因连续几日断水,尿液稀少而且愈加混浊,被赶进死亡滩的鬍子仅靠每天分到的几口马尿维繫生命。贞顺在胃肠强烈抗议——翻腾作呕情况下,强制自己喝下一小口后,递给匡吉子,心疼说: “瞧你渴成啥样子。” “小姐,我才喝过。”匡吉子说话时有鲜亮的血从嘴唇的裂口子淌下,他马上吮吸回嘴里咽掉,十分斤贵的把剩下的马尿倒进空空如也的水葫芦里,躺进沙坑后说:“小姐,你答应讲瞎话。” 草原高远的夜空水洗一样的洁净,星星在蓝色的背景托衬下显得晶亮,扯起的短褂投下婆娑阴影,在两张挨得很近的脸庞上摇移。她正讲瞎话(民间故事),讲到故事中的那句谜语一棵树结两梨,小孩看见干着急时,小沙坑里黑影拱动……在骇人的故事结尾处恰巧死亡滩边缘传来狼嗥,她说:“到我这边来睡吧。” 挨近小姐躺着,他产生一种比沙窝还热乎、暖乎的感觉,很快睡去。他太累了,除照料小姐外,每天要给大柜坐骑梳理鬃毛,他仍然担任大柜的马弁。贞顺侧身凝视那张娃娃脸,月光中他显得那样文静。每每令众鬍子最激动的是分片子(分饷)的日子,众鬍子得到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钱物,毫不吝惜地用它打麻将、嫖妓、抽大烟,拼命地挥霍,而匡吉子却是一块银元一尺新布地积攒起来。 “他多懂事啊!”贞顺心里钦佩还是个孩子的他。 《玩命》k卷(8) 夜半起了风,硕大的沙粒朝脸上刮砸,火辣辣地疼痛,她爱怜地将一件衣服盖他身上,尔后枕着双臂平躺下去,许久未能入睡,嗖嗖的风中夹杂站香(站岗)的鬍子低声哼唱的小调: 房东小寡妇, 生得白又胖。 长得像朵花, 老爷们背后夸。 刘海盖着两只眼, 嘴唇甜翻翻呀。 逗得咱心头直痒痒, 呀呀呀,呀呀呀…… “不能让匡吉子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贞顺心里想着一件事……想着想着就困了,睡梦中她觉得有人摸她的腿,她被惊醒,“谁?” 第85页 “小姐,我真王八犊子!”匡吉子自责,而后哀求道,“饶命啊,告诉大爷我就没命啦。” “你呀,你。”贞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很平静地说,“回你的地方睡觉去吧。” 绺子里没人知道昨晚发生的这件事,伤势好转的大柜占北方决定再坚持两天就继续向前走,穿越过死亡滩逃向外蒙。 在难熬的最后的两天两夜,匡吉子因把分得那份马尿给贞顺喝,自己因饥渴身体极其虚弱,生命将息,贞顺含泪守在他几乎快风干的身体旁,严重缺水瞳仁都失去了光彩,脸色苍白如纸,沙沙作响喉管发出的声音很难听清。她只好将耳朵贴在他的嘴唇听他的遗愿,他说:“我……一朵花……没、没开,女人……” 她听明白啦,解开衣襟,将嫩软的乳头塞进他嘴里,然后从鬏髻上拔下银头簪刺进细如凝脂的乳房,顿时鲜亮亮的血流进匡吉子喉咙,大滴泪珠滚出她的眼角,被血滋润的舌头吃力地吐出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钱缝在衣襟里,求你拿它赎出我娘!” 受死亡威胁的占北方绺子两天后是否穿过死亡滩而逃到外蒙去,朴贞顺使匡吉子用生命换来的钱赎出在青楼他的娘了吗?结局无人知道。 故事40:墟村之恋 大圆的月亮挂在荒原缀满星斗的苍穹,鸭嘴坨子间保江山绺子巢穴的大院空地上,十九根粗香按前三后四左五右六中间单一根并按一定距离插围在四周,表情十分严肃。大柜保江山宣布拔香头子(退伙)仪式开始。 今天要退伙的鬍子是大摸子(姓傅),他跪到中间的香堆前,望眼朝夕相处的弟兄们,心中油然升起依依惜别之情,这是他在绺子中最后的时刻,拔完香头子后,就正式退出绺子。当他伸手拔第一根——代表大柜的那炷香时,手有些颤抖了,将代表大柜保江山这根香挂柱(入伙)仪式上插下,曾对天盟誓:我今天来入伙,就和兄弟们一条心……现在要拔起它,意味着他在也不是绺子里的人啦,内心深处隐隐作痛,“我真对不住大当家的,他对我的恩情还没报答完啊!” 五年前的盛夏,给牧主单大巴掌放牛的傅林,燃烧着旺盛生命活力的躯体赤裸在阳光下,褴褛的衣裤甩在泡子沿,青蛙一样跳入水中,大漂仰,搂狗刨,玩得痛快,惬意。 忽然,泡子沿的蒲草中有粉色的人影一闪,单大巴掌的九女儿毫无羞涩地瞅着,他急忙避开她火辣辣的目光,半截身子蹲进水里,嗫嚅地说:“单小姐,你快走!” “我和你一起洗澡!”单小姐解开衣扣,粉色旗袍落地、又是一片杏黄色落地,最后一片蓝色落地,再最后洁白一片落入水泡子。 “别,你别过来。”那片白游过来,他惊唿道。 那个流线体不容抗拒,鳗鱼一样追上他,滑熘熘地撞击使他激动不已,他拥住水色一样的那片白,说:“小姐,单小姐。” “叫我芬儿。” “芬儿” “芬儿把身子给你啦!” “芬儿……”椭圆形红润脸膛撩拨起他强烈的欲望,傅林觉得自己抓到一条大鲤鱼,生怕它跑掉,使劲抱紧,和它在泡子里翻滚,溅起层层水花……过后她说,“明天,我出嫁。” 叫芬儿的单小姐骑骆驼离开村子的情景,留在人们记忆中始终是清晰明朗的,迎亲的骆驼队很气派,高大而雄健的驮载驼练头戴着大红花,盛装陪嫁物的箱箱柜柜悬挂驼峰两侧,由八个人组成的鼓乐班,小喇叭、胡琴、笙、笛、大管齐响,开卡的《海青歌》热烈火暴! 《玩命》k卷(9) 傅林站在土岗目送驼队出村,当悠悠的驼铃叮噹远去,整个迎亲队伍消失遥远的地平线,他想着昨天水泡子里的甜蜜情景,攥紧拳头朝自己难受处狠砸,直到砸得脸上布满纵横的泪水才住手。后来,他跟攻破单家土窑的鬍子保江山绺子走了,入局当了鬍子。 前不久,一个让他动心的消息传来,单芬嫁给大地主当警察的儿子抽大烟抽光了家产,犯菸瘾死后她独自一人留在亮子里镇上,孤凋凋寡居。他萌生离开绺子去亮子里镇找她的念头。常言说挂柱(入伙)容易,拔香头子难。鬍子都清楚拔香头子是玩命的事,按绺规在爹娘、老婆、孩子或家出了大事,一定得儿子或男人必回去处理的情况下,可以拔香头子——叠拉(退伙)。但是,拔香往往被看作是绝交、洗手不干,因此有人拔不出去,那结局可就惨喽,大柜说声:“你这不上道的!”拔香的人就死定啦,处死法相当残酷——割掉耳朵、剜出眼珠、剁下生殖器……傅林亲眼目睹去年秋天断子蔓(姓孙)拔香头子没成,最后被崽子们一刀刀片肉而死,这件惩罚拔香头子不成的事使他做了半年噩梦。自己能顺利地拔出香头子吗?他心没底,惶恐不安,内心的隐秘被大柜保江山看明白。 在这之前,保江山派出“踩盘”的鬍子回来证实傅林没说谎。大柜说:“窑堂里有事,你就叠拉吧!” “谢大爷!”大摸子傅林给大柜保江山磕了三个响头,才正式提出拔香头子。 这时,鬍子大摸子跪在中间的香堆前,他每说一句话就要拔掉一根香,他说: 第86页 十八罗汉在四方, 大掌柜的在中央。 流落山林数百天, 多蒙众兄来照看。 今日小弟要离去。 还望众兄多容宽。 小弟回去养老娘, 还和众兄命相连。 有窑有片弟来报, 有兵有警早挂线。 下有地来上有天, 弟和众兄一线牵。 铁马别牙不开口, 钢刀剜胆心不变。 小弟废话有一句, 五雷击顶不久全。 大哥吉星永高悬, 财源茂盛没个完, 众兄弟们保平安! 十九句话说完,十九根香拔完,众鬍子现出满意的微笑,大柜保江山说:“大模子兄弟,滑吧(走),啥时候想‘家’再回来啃富!” “谢大爷!”大摸子抱拳行礼,顺利拔完香头子,骑着大柜保江山送给的蹓蹄马,带上全部积蓄及大柜赏给的盘缠共计三十块现大洋,昼夜兼程赶往亮子里镇。 在那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里,一间民国初年建起的青砖鱼鳞大檐房里,傅林找到了日夜思念的恋人——芬儿。五年里她的变化令他吃惊,生活的艰辛和苦难全写在脸上,目光木然,与当年青春靓丽的单芬小姐判若两人,破旧的衣衫包裹着病恹恹的躯体,在低矬黯淡门窗洞开的屋子里,给人以一种苍凉之感。 相互凝视,无言良久。 “我去关门!” 她切入正题似乎早了些,他尚处在错愕之中,泪水湿透的脸庞说明无限感伤,痛悼心灵中那美好的芬儿……哐当!关上门切断透进的秋天的阳光,他终于领悟她的意思。 他想这次纵情一定像当年水泡子中那样让人难忘,她依然风风火火的么?操作中他觉出了异样,她整个人像一根木头,一根发朽糟烂的木头,摊开的四肢如僵硬木杈,两只眼睛始终盯着煳着老蓝刀牌烟盒纸的屋棚,她灰暗的面容一直苍白到额头。 事毕后她急着做的第一件事是穿衣服,第二件事是拔掉门闩。 “芬儿,别这样,我俩躺着唠会儿嗑儿。” “对不起!”她将门推敞开到了极限,干涩的户枢发出了承受不住的抗议。转过身来,她用陌生的目光直视他,伸出右手说: “一块现大洋。” “大,大洋?” 《玩命》k卷(10) “白天一次一块,晚间……” “芬儿,你?” “芬儿死啦,她早死啦!我是半掩门!是婊子!骚壳子!”她歇斯底里地喊叫一阵,安静下来后说,“晚上,你要睡这儿吗?” 顷刻,大摸子埋藏心底的对一个人的爱肥皂泡一样顿然破灭了,那段甜蜜的往事像似过去了一百年。抚今追昔,眼前是一片悽怆的空白,继尔幻作一层薄薄的白云苍狗,轻轻飘过他荒漠的心房。 “怎么样,没钱就免啦。” 他听到这句恶毒的索要,心房紧缩一下,立即从衣兜里取出两块现大洋丢给她。 “我只收一块。” “其实你忘啦,五年前我还欠你一块。”他因恼怒而扭曲的脸庞浮现轻蔑,踉踉跄跄走向坐骑,飞身上马,挥鞭策马离开亮子里镇。 一天后到达永驻心中的那个水泡子,水依然清澈,晚秋中一种粉红色的水草花给水泡子涂上一层妩媚。他突生个古怪想法,用身上带的现大洋祭水泡子。于是,他朝水泡子抛大洋,道道旋转的白光飞落水中,最后一块大洋落下后,一张椭圆形的红润脸庞随之消失。 《玩命》第三部分 《玩命》l卷(1) 一锔锅锔缸的不夺;二大车店不夺;三跳大神的不夺;四要饭花子不夺;五摇卦算命的不夺;六邮差不夺;七耍钱赌博的不夺;八挑担货郎子不夺。 ——土匪绺规《八不夺》故事41:长夜寒星一额伦索克村午夜有人出屋小解,隐隐约约见一颗蓝色的扫帚星从天际划来,陨落在我们徐家后院,当晚一个男婴哌哌落地,兄弟间排行老七,他就是我的七爷。 七爷是徐家几辈人中唯一当鬍子的人,曾祖父直到咽气时还在忏悔:吾辈挑着担子从山东高密到关东,三代人无丑事,男的不偷不抢,女的不娼不淫。庚子年添了灾星逆子——金龙(七爷名金龙,字润泽),他胸无点墨,浑浑噩噩不堪造就,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子不孝,父之过,老朽教子无方,愧对列祖列宗啊! 曾祖父是前清秀才,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带家人逃荒到爱音格尔荒原,早年在蒙古王爷府中做事,很受王爷器重,王爷便将东夹荒託付给他照管。 东夹荒与满清皇帝的围猎场仅一趟柳树墙之隔,很少有人涉足,荒草没人,泡洼塘沟星罗棋布。曾祖父以卓远的眼光相中了这块水肥草美的牧放之地,选择了块风水宝地,盖毡房掘地窨子修干打垒厩舍,迁来家眷,长久居留。 仲夏,他清晨遛马,蓦见一团浓雾笼罩块草地,真切地听到嗞嗞怪叫,策马靠近细瞧,蓝色云霭中,两条似蛇非蛇似蟒非蟒的爬行动物,周身鳞片灿灿放光,正戏耍一颗透明的琥珀珠子。只片刻,雾气便散开。龙,他确信自己见到了龙,龙落之处乃吉祥之地。曾祖父将鞭子朝那块草地一插,定了屯基。因在王爷的土地上,命名为额伦索克,蒙语“二龙”的意思。 第87页 额伦索克村就这样诞生了。不久,蒙王爷卖掉了东夹荒,赶回马群。曾祖父便留下来,跑马占荒,饲养牛羊驼马,家业从此发达兴旺。蒙王爷早年赐给他一名娴静秀气的姑娘乌云塔娜做小妾,七爷就是她所生的混血儿。已近花甲的曾祖父老来得子,自然特别偏爱,视为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七爷八岁时被送进了春三月、冬三月的私塾,读起了“人生在世,先入学堂,南北大炕,书桌摆上”的私学。 七爷坐在南北大炕上读千字文背百家姓学算盘,曾祖父重病在大土炕上翻身打滚地折腾着。上下几十口人的家便由他的长子——我祖父支撑着。爷爷是私塾先生三尺竹板和家法严教出来的,循规蹈矩,且精明强干。他见么弟不务学业,甚是不满。碍着老爷子和小娘乌云塔娜的面子,怎好说咸道淡。对七弟出生时扫帚星落后院这一怪异现象耿耿于怀,总觉得不吉利。特别见他童发间长的两个戗毛旋儿,成了一块心病。关东民间流传一种说法:一旋儿丁(兵),二旋儿胡(鬍子)。担心七弟长大后应了这句话,去当万人痛恨的鬍子而辱没徐氏门风。 并非爷爷多忧多疑多虑,当时兵荒马乱,刀兵四起,绿林响马活动猖獗。脚下这块多灾多难的满蒙土地,引起外域人的狎欲:彼得大帝攫取远东土地的空幻——黄俄罗斯之梦;日本人的满蒙帝国的奢望;清朝余孽復辟寐求……于是乎,俄罗斯速步马,宗社党蒙匪的乌珠穆沁马,东瀛的纯血种马,啸聚山林鬍子的杂种马,只只铁蹄将满蒙土地踏得七零八碎。令大户人家闻风丧胆是鬍子,他们打家劫舍,自诩为流贼草寇,很像风滚草,终年在爱音格尔荒原幽灵似地飘荡,所到之处鸡飞狗叫人心惶惶,衣食丰盈家道丰厚的殷实大户,风声鹤唳如临大敌,修围墙垒炮台,购枪置炮雇用神枪射手看家护院,以防备鬍子来抢劫。 形势所迫,我们徐家在额伦索克修起大院,人们习惯称之土窑。特从邻近的勃勃吐山运来大理石,砌成炮台暗堡。上能攻下能守,成为方圆百里有名的徐家窑。几绺鬍子先后来踢坷垃(攻打土窑)都未得手,就连骁勇善骑的蒙匪也只能面对土窑,无计可施,恨骂而走。 《玩命》l卷(2) 鬍子上眼的东西,就如同鹞鹰盯上只兔子,拼命捕获它,否则怎肯善罢甘休。活动在附近的老头好绺子窥视我们徐家许久,他们绺子里不乏智勇双全之人,见强打硬砸不行,就改换招数,寻找个插旗的(卧底),在窑内配合接应,提供窑内暗堡地枪火力配置……鬍子的眼盯着我们徐家亲朋故友,苍蝇一样找缝儿下蛆,最终主意打在五爷身上。 五爷他老人家游手好闲,吃粮不管事,染上嫖妓恶习。骑马从额伦索克到套拉干吐镇只需三两个时辰。镇上着名妓院——三胡同,五爷经常光顾。爷爷对五弟的逆伦龌龊行为,岂能闭目塞听视若无睹?他苦口婆心规劝却终没见效果。无可奈何动了家法,触及皮肉,可五爷的淫荡行为仍未收敛。 “饱则生淫慾,”曾祖父嘱咐爷爷说,“少给老五钱,身无分文他咋嫖?” 五爷尚未被没钱难倒,变卖私房田产,白花花的鹰洋朝妓女白光光的肚皮上扔。半年过后,值钱的东西典当干净,床头金尽四壁萧然,归终仅剩一双滚包、大窟窿小眼子的破棉被。沦落到这步田地,自然对本家的万贯家财想入非非,倘若到手一半,恐怕逛遍套拉干吐所有窑子都够用。于是,五爷便想给鬍子暗插一把旗,通过额伦索克专做拉勾扯线的——张魔症,给老头好绺子透过话,陈仓暗度。 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鬍子老头好马队悄悄来到额伦索克,隐蔽在我们徐家土窑外的榆树林子里,等候五爷的动静。这时,主炮台(专门封锁土院大门)的炮手,五爷用酒灌醉,旋即点燃一盏马灯,向鬍子发出了进攻的信号。 “早堆!(前进)”大柜老头好首当其冲。众鬍子饿狼扑食一样扑向我们徐家。突然,贴着院大门地面射出一排子弹,数匹马腿被打断,几个鬍子受伤落马……败下阵去,鬍子伤亡惨重。 老头好气急败坏地骂道:“狗杂种徐老五,爷爷早晚插了(杀了)你!”而后率马队离开额伦索克。 五爷觉得天旋地转,瘫软在炮台上,裤裆里尿溺横流。他明白鬍子吃了亏,插旗人早晚得掉脑袋。修筑在大院门垛下的暗堡五爷属实不知道,插旗时只讲了院四角设的炮台和院中的地枪,可没讲还有地堡,然而这地堡又至关重要,密集的子弹把鬍子给揍花达了(打散)。 “剥老五的皮!”当家的爷爷听清楚了老头好撤离时的骂喊,勾结鬍子引狼入室的竟是他,愤然道,“丢人现眼,无耻之尤。” 爷爷命家人捆了五爷,柳树条子抽得皮开肉绽,五爷疼得昏死过去。 “娘!”听到五爷嗷嗷惨叫,七爷心惊肉跳,噤若寒蝉,小脸吓得紫青,拱进乌云塔娜怀里。她搂紧秋风中树叶一样瑟瑟发抖的儿子,泪眼含着期望的目光说:“人要走正道儿,别学你五哥那样,马往好草上赶吧!” “嗯吶。”七爷似懂非懂地答应着,虽然乳臭未干少不更事,但也听得出娼啊嫖的不是好事,娘的话永远要听的,母亲没有给儿子窟窿桥16走的。 第88页 灾难到底落在七爷头上。 教七爷的私塾先生得了伤寒病,七爷由两名家丁保护着携带礼物去探望,刚走出院不远就被藏在榆树林子中的鬍子摁住,装进麻袋掫上马背,旋风一样刮出额伦索克。 吃了五爷插旗的亏,鬍子大柜老头好损失几位兄弟和马,便对我们徐家切齿痛恨视,他们採取了最毒的也是惯用的一手“绑票”。 鬍子派张魔症扎朵子(送信),限十日内送鹰洋或袁大头三千块到指定地点,交钱领人,否则就撕票(杀人)。 手脚连心啊!乌云塔娜心急如焚,苦苦哀求爷爷出钱赎人,差点给当家的跪下。 “七弟乃我同胞,情如手足。”爷爷待人歷来仁道,以敬老慈幼为美德。但在营救七爷问题上,他一改往日乐善好施古道热肠,他说:“我正竭尽全力筹措,一时难凑齐那么多现大洋。” 其实,我们徐家完全出得起这笔赎金,变卖一沟牛羊——草原上大户养家畜多用一沟两沟来计算——绰绰有余赎回七爷。 《玩命》l卷(3) 乌云塔娜见爷爷不肯搭救七爷,便向病榻上的曾祖父哭诉。可惜老爷子已进入了弥留之际,含混不清的病语,爷爷硬是佯装听不懂,恝然置之,此事便拖延下去。 鬍子老头好见我们徐家没能如期赎票,再派张魔症送半截手指头给爷爷,言说是七爷的。最后通牒:再宽限两天,否则捎回七爷人头。 “随便吧!”爷爷故执己见,铁心不赎票,此举无疑决定了七爷落草为寇的命运。 二 鬍子费尽心机,割片猪舌头谎说是七爷的舌头捎给我们徐家,张魔症仍然两手空空交差。威迫恫吓的招法使了没见效,有人主张杀掉活口(票),老谋深算的老头好摇摇头,说: “有腚不愁打。” 困在绺子的七爷随着马队东奔西走,餐风饮露,一晃就是五年。刚开始还想家,夜里哭白天闹,现在他感到鞍马生活远比圈在大院里听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唱书快活自在。大柜老头好性情残暴,却因膝下无子有收七爷为义子之意,他说七爷生就滚刀肉,是当鬍子的料。几次叫张魔症捎回去的耳朵、舌头、手指都是猪身上或冤家(仇人)的,因此七爷安然无恙毫毛未损伤。特意给七爷一匹低矮的速步小马,一棵火燎杆(沙枪),和鬍子平起平坐。关东有句谚语,守啥人学啥人,守着萨满跳大神。七爷满腹窃来之食,言谈举止鬍子腔鬍子调儿,匪气霸气。与义父老头好感情日益加深,私下便多了绺子之外的话题,老头好说:“老徐家是不想要你了,不然拔根毫毛都能赎走你。可惜你是小娘所生,同当家的差事儿……唉,隔层肚皮隔座山哪。” “肚皮?”七爷涉世浅,自然容易轻信,他不恨导演这幕悲剧的老头好,相反恨起我们徐家老少爷们,乌云塔娜除外。淡漠了家人情感,却加深了对朝夕相处鬍子的情感,觉得他们个个是条汉子,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吭声的顶天立地英雄。身怀“吞铜化铁术”绝技的义父使他眼界大开。 神了,真神啦。那次抢劫地主家的大抬杆(土枪)朝七爷咚地一傢伙,腿肚子打进数粒枪沙,老头好说:“几粒沙子算啥呢?我给你施吞铜化铁术,它们就自消自灭了。” 月升中天,大柜老头好取来一碗清亮的井水,嘟嘟囔囔地念咒语,手指蘸水弹向天弹向地,然后让七爷喝下那碗水。几日后,手能摸到的鼓熘熘的枪沙不见了,伤口很快癒合。 “小七!”大柜老头好背地对七爷说,“想学会这一招?等你在绺子里干出个人模狗样来,我就秘传给你,会吞铜化铁术,吃一辈子饭呢!” 骑马打枪,会吞铜化铁术,讲黑话,大海碗喝酒,入伙当鬍子,想到这些事情,七爷心里不禁升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欢乐。 一日鬍子马队路经额伦索克,七爷顿足望去,记忆中的徐家土窑那坚固不摧的雄姿,已淹没在寒鸦嘎哑声中,今非昔比。七爷心里发冷:“这是我们徐家土窑吗?” 鬍子绑走了七爷,爷爷执意不赎人,乌云塔娜一气之下,带上猎枪骑马去寻找儿子,决心与鬍子拼个鱼死网破。结果救子未成身遭蹂躏,她经过铁路时被强暴,于是一腔仇恨撒向日本人,只杀死一个她便受伤就擒,经审讯弄清是我们徐家的人后,全副武装的日本守备队气势汹汹地开进额伦索克,血洗了徐家。土窑瞬间化为灰烬,家破人亡,倖存者由爷爷携带奔走他乡。从此,维繫了三代的徐家彻底破败了。引起徐家遭灭之灾的乌云塔娜结局更惨,雪亮锋利的东洋马刀剖开她的小腹,肠子流了一地。 鬍子大柜老头好拍拍七爷的肩膀,说:“挂柱跟我们干吧,小七。” “老底子(母亲)老了(死了),我再也没什么熟麦子(自己人)。”七爷心一横当了鬍子! 七爷当上鬍子二柜时刚满二十岁,娴熟弓马,大智大勇,深受全绺兄弟崇敬。他和大柜老头好先后吞併收编几绺小鬍子,散兵游勇地痞流氓慕名来投,队伍滚雪球似地壮大,杀杀砍砍威震荒原。 《玩命》l卷(4) 满洲国挂起旗帜那年,老头好鬍子马队开进荒村额伦索克,在我们徐家土窑旧基上大兴土木,盖起数十间石头打底的土房,重修了围墙,加固了炮台,增修了马道(从大院骑马可直接进入炮台的甬道),安营扎寨。 第89页 高粱红了,秋风扫荡了爱音格尔荒原,青纱帐里再也藏不住人马,鬍子便躲进老巢。 “不打白皮子(冬天抢夺)了,先撂管(暂时解散)明年打青帐子(夏天抢劫)再拿局吧(重新集结)。”老头好说。 “也好,弟兄们几年没回家啦,媳妇成了没人莳弄的撂荒地。”二柜七爷同意撂管。 马队回到额伦索克老巢,立即宣布这一决定。原则自愿,愿回家的就走人,愿留下可在绺子里过年,第二年拿局日子定在四月初八。 撂管,鬍子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有家室和亲戚可投的鬍子,带上几年抢夺分得的片子(钱),先后离去。绺子还剩下六十多人无亲无故无家可归,就待在老巢里趴风(栖居)。 “二兄弟,”老头好叫七爷,绺子里四梁八柱之间互称兄道弟,应了“江湖无辈”老话,他说,“我离开绺子些日子,明年拿局前回来,趴风的弟兄们交你照眼,把年过好。” “放心吧,大哥。”七爷爽快答应,他见大柜单枪匹马地孤身一人出去,放心不下,说,“拔几个字码(挑选人)吧,免去兄弟们惦念。” “那样倒太显眼。”老头好没同意带人保护他,对自己没想太多,心思在绺子上,他叮嘱道,“长年累月地东藏西躲,弟兄很少见到女人,憋得眼珠子发蓝。你要看严点儿,别让他们到村里去压裂子(奸女人),谁犯了就剁下他的软硬梆子(男阳)。” “是!”七爷表示照办。 窗外扬起清雪,今年冬天来得特早,老头好棉衣几处露出棉絮,难以遮风御寒。七爷拿出自己未上过身的一件羊羔皮做的皮袄,说:“寒天冻地的,大哥出远门,穿上我的暖墙子(皮袄)吧。” “多谢二兄弟。”老头好十分感激,接过穿上挺合身。按理说他身为大柜每次抢劫都分得双垧,腰包鼓熘而轻裘肥马不成问题。可他一分钱都捨不得花,布素食淡衣粗。昨天七爷还说他:“瞧你的顶天子(帽子)七窟窿八眼的,拐脖子(皮靴)也……换茬新的吧。”老头好笑笑,依然穿得破破烂烂。 “鞴连子!(马)”七爷传令下去。 十二匹鞴好鞍子的马牵出厩舍,四梁八柱依次上马。鬍子送亲别友并非悲悲切切地挥泪饯行,场面很气派很讲究,轰轰烈烈骑马送一程。 铁骑飞出额伦索克土窑,绺子中这十二个首脑龙骧虎视,气概不凡。前排是四梁的马并驾齐驱,大柜的花尾栗毛马,二柜的金栗毛马,炮头的海骝马,水香的四蹄踏雪马;中排是八柱的六匹马,总催的兔褐毛马,翻垛先生的菊花青马,稽查的沙栗马,商先员的红花马,粮台的朽栗毛马,秧子房当家的银河马;后排的两匹马,帐房先生的斑点青马,还有一匹空鞍黑鬃马,它的主人红帐先生因跌伤双腿未来,他的坐骑代替他来为大柜老头好送行。 额伦索克村远远地抛在后面,寒风凛冽中马蹄飞扬,震撼、搅动风雪瀰漫的荒原。两只浅灰色的蒙古羚,戴一身雪花仓皇逃遁。鬍子们的坐骑警觉地竖起双耳,鬃毛直立嘶叫。他们纷纷拔出手枪,恍惚瞅见狼群正围猎弱小的蒙古羚。 砰!大柜老头好遽然一声枪响。十二匹马迅速散开,呈扇面队形,风墙阵马浩浩荡荡杀向狼群。苍狼放弃追赶猎物,奔突逃命,其中两只被子弹击。 “把黑心皮子(狼)驮回去,熬些油留着点火把。”大柜老头好掖好枪,正正帽子说,“弟兄们请回吧!” 旋即花尾栗毛马消失在风雪之中,身后爆起枪响,生死相随的弟兄开枪为老头好送行。 大柜不在,群龙之首是二柜,是七爷。众鬍子蛰居老巢,白天遛遛马,练练枪,或是搓麻将看纸牌,喝酒猜拳行令,打发漫长的冬日。 《玩命》l卷(5) 红帐先生顺水蔓(姓刘)撂管前那次踢坷垃坐骑受伤把他摔下来,跌成重伤,大腿肚子尚有枪沙残留。老头好临走时再三嘱託七爷照顾好顺水蔓,必要时给他施“吞铜化铁术”。顺水蔓和老头好同乡,两人一起入伙当鬍子,他掌管绺子里的钱财。 “二哥!”顺水蔓欠欠身子,眼睛红肿,刚刚哭过。 “仰着(躺)吧!”七爷见顺水蔓表情痛苦不堪,关切地说,“疼得厉害就啃(吃)点海浆子(大烟)。” “海浆子顶痛药,过劲儿还疼,枪沙八成打进骨头里啦。”顺水蔓说,“柜上(库)海浆子不多啦,留着应急用吧。” “兄弟你一向清风两袖,过手的钱财无数,饮马投钱义不苟取。大哥扔下话啦,你想啃什么我立马叫人到镇上去买。” “能去套拉干吐,尽量多弄点红伤药,绺子里还有几个受伤的弟兄。” “今晚给你施吞铜化铁术,”七爷说,“今天正好是阴历十五,月圆时我过你叠窑(房)里来。” “二哥你心肠真好,大哥真没看错人。” “对喽,我问一件事,大哥与你同乡……” “他肯定回家了。”顺水蔓清瘦脸颊满是忧虑神色,他说,“一晃我俩出家闯荡十来年,当年被逼上梁山才落草为寇,大哥比我还难啊。” 第90页 “早该告诉我呀!” “大哥是个红脖子汉,宁可身上受苦不让脸上受热。”顺水蔓讲述了一个悲怆的故事,血浸泪染的故事令七爷动情,他喃喃地说,“大哥经歷太惨啦。” 老头好本名田德仓,家原住北满的架马吐村,给牧主当马倌。他与邻居丛仁堂的闺女丛连香青梅竹马,私订终身。 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丛仁堂,是有名的蓬莱鬼。他发现蒙古族人对酒感情特殊,自己又在老家当过糟腿子(烧酒工贬称),便在马架马吐办起第一家烧锅,炕头上蒸曲子,泥缸发酵,烧出喝了头晕面赤的酒来,家境由此变富。忽一日,丛仁堂偶然发现千金连香坐在草地甜甜地唱,像似关东的滚地包(二人转),又像似蓬莱小调儿,曲儿软绵绵,词儿麻酥酥,发自青春激荡女孩心底里情愫,更是迷人。这边唱,柳棵子那边飞来笛子声。 “呸!”丛仁堂搭眼便知其中奥秘,他狠命朝藏在柳树后面的田德仓吐口浓痰,脚一跺骂道,“脱下鞋底照照你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如此发现加快了丛仁堂嫁女的速度,托人到姓包的大牧主家提亲,三天后便收到丰厚的见面聘礼,一匹银鬃马和漂亮的鞍具,蒙古族红袍、红皮靴和一柳条篓高度数白酒。蒙在鼓里的丛连香,这才知道爹把她许配给年过六旬的牧主做妾。 她骑马找到田德仓,俩人同骑一匹马跑进荒原,选择一块松蓬的草地,两根套马杆朝地一插,过起洞房花烛夜,寂静的荒原暖风习习吹,月色真好……两日后,他俩像海潮退后遗落沙滩上的小马蹄蟹,搏击了狂涛巨浪后疲惫地爬回架马吐,并向丛仁堂暗示他们俩已经那个那个啦,田德仓正式向丛家求婚。 “一马不随二主,一女不嫁二夫,连香已许配人家,你死了这条心吧。”丛仁堂认为姑息迁就此事,有失蓬莱鬼的尊严,宁可棒打鸳鸯,哄走痴情的田德仓,对连香採取强制措施,捆手束脚,锁进后院黑屋子里,待她回心转意,再送至牧主家中。 时适哥萨克骑兵南下驰援在旅顺吃了败仗的俄国的海军,这些困于寒冷地带的大块头们,冻僵的肉慾在北满温和气候下復甦了,直到燃烧……挨门逐户找女人,模样俊俏的连香被发现。蓬莱鬼丛仁堂眼睛再也眨巴不出个道道来,眼睁睁看着人高马大的老毛子轮流坐庄,连续作战,可怜的连香裤子都提不上,人也起不来炕了。她操起剪刀自杀,锋利剪尖接近胸口时便僵住,腹中田德仓的血脉在蠕动,心便软了。她嫁到了牧主家,没几年被卖给外村地主做填房……田德仓含愤入绺当了鬍子。去年攻下一个地主宅院,他意外遇到丛连香,把她和男孩一块接走,悄悄安置在南满的大兴村。 《玩命》l卷(6) “这次撂管,大哥准去大兴村看望他们母子。”顺水蔓肯定说。 “接到绺子来,大家照料他们。”七爷说。 “大哥言而有信,表里如一,他定的五不劫,七不夺,八不抢规矩。其中有一条不准……” “是啊!”七爷比顺水蔓更明白绺子规矩。鬍子心里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七爷也有一段苦涩的经歷,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唿唤一个姑娘的名字:孔淑梅! 汪汪!骤然一阵狗叫,七爷见月已升到中天,他命人取来不落地的水,即从土井取水悬起汲水柳罐斗未着地便舀出。 七爷端着盛满清水的花瓷大碗,左手跪其中指,无名指伸出,另三指托碗,右手伸二指和中指呈半跪状蘸水,在八仙桌上划圆圈,并在圈中划十字,后念一段咒语: 青衣童子自吾令付水碗池水化为东洋大海后化为万丈龙潭铜铁化为水竹木尽为烟吾奉太上老君极极入令…… 七爷一口气连念三遍咒语,蘸水在八仙桌上龙飞凤舞书写八个大字:“鱼累锁角併吞化咽”然后让顺水蔓喝下那碗清水说,“静卧闭目,待入骨肉的枪弹化为烟水。” 施毕吞铜化铁术,鬍子端来夜宵儿送进二柜卧室说:“二爷,你啃富吧(吃饭)。” “叫水香爷来班火三子。”七爷对伙上的鬍子说,“切盘大菜(牛肉),再錛点地钉子(萝蔔)。” “二爷,大青苗子(菜)啃光了,还有几条摆河子(鱼)和弯腰子(虾)。” “用浮水子(油)炸炸,少放杀口(盐)。”七爷嘱咐道,“明天弄只哑七(鸡)炖汤给顺水蔓喝,他吐陆陈(病)挺重。” 旋即,老谋深算的水香进屋来,他在绺子中举足轻重。这个绺子最高核心的四梁——大柜、二柜、水香、炮头。大柜是大当家的,二柜是二当家的,炮头身先士卒前打后别,水香则是军师,出谋划策,权力仅比大柜二柜小一点。但鬍子等级森严,言谈举止必须循规蹈矩,水香进屋后规规矩矩站立一旁道:“二哥!” “走烟子(火炕)上拐(坐)吧!”七爷也脱鞋上炕,盘腿大坐炕桌旁,说,“来,班火三子。” “明天我打算去套拉干吐滑一趟(走一趟),到铺地旱(药摊子)弄扎痼红伤药,受伤的弟兄光靠炙、槌、打、揪怎么行呢。” 第91页 “可眼下风这么紧,警署明令铺地旱、汉生意(药行)都不准出售红伤药刀口药,恐怕难整到手。”水香呷口酒,说。 “‘同泰和’药店坐堂梁先生是熟麦子(自己人),我同大哥到他家耍过清钱。”鬍子称吃拦巴的(以赌为生)人为耍清钱,称盗窃、棒子手、拐卖人口、响马鬍子为耍浑钱。七爷说,“他会帮这个忙。” “小鼻子(日本人),屁股坐着套拉干吐镇,同泰和药店又是蝎子屎——独(毒)一份,小鼻子……恐怕是……你说呢?” “碰碰运气。” “摸摸底,探听个虚实也好。”水香同意七爷去套拉干吐镇,他说,“我派几名快骑等候城外,接应你。” 水香走后,七爷临睡前去看顺水蔓。 昏暗的豆油灯光中,他面容憔悴如土色,涔涔冒虚汗。吞铜化铁术尚未见效,疼痛无情地折磨着这个刚强的硬汉子,一声不吭,手指抠进干硬的土墙壁……他忍了忍疼痛说: “我没事,二哥。” “兄弟,”七爷紧紧抓住顺水蔓抠进墙壁的手,见它颤抖,鲜亮亮的血从指甲缝流出,泪水在七爷眼眶里打转,他说,“好兄弟,我明早就去套拉干吐……” “为我……”顺水蔓很感激。 “什么都别说了,兄弟。”七爷说,“光靠野皮行(画符治病)不行,得去苦水窑子(药铺)四平子(买药治病)。” “二哥多保重,兄弟们盼你打马归来。”顺水蔓到什么时候想绺子的事都比想自己多,这一点七爷十分敬佩他,“绷星子(火柴)没几盒啦,顺便带些回来。” 《玩命》l卷(7) 大圆的月亮被厚厚的乌云遮住,额伦索克鬍子老巢陡然掉进墨缸里。 三 额伦索克人出门起大早,这是老辈人传下的不成文规矩。七爷很小的时候,乌云塔娜常这么说:早点去,早点回。 啾——啾——啾!报晓鸟在黑暗中唿唤黎明,也催促外出赶路的人洗脸穿衣,吃饭鞴马。 “二哥,顺水蔓给你的。”水香将五颗锃亮的子弹交给七爷。鬍子认为子弹头磨得光才上线。此刻,七爷对这几颗子弹的理解超出平常,把它理解为一种希望、企盼、祈祷。是啊,一个重病在身的弟兄,需要一夜工夫才能磨光五颗子弹,他的心想什么呢?七爷瞥眼顺水蔓养病的屋子,飞身上了备好鞍鞯的金栗毛马。 那个早晨七爷留给全绺弟兄的印象深刻,晨曦中金粟毛煜煜放光,坐骑挺起鸽脖,玫瑰色马鞍上七爷披着黑色金丝绒斗篷,蒙古式银灰色礼帽高雅庄重扣在国字形脸上,威风气魄恰与二柜身份相称相衬。他策马出院,门口被一跪地妇女拦住马头: “俺要见大爷!” 这女人三十左右年纪,粉白脸蛋上一对深深的酒窝迷人,她头髮披散着泪水涟涟地说:“昨下晚,你们的人闯进俺家,拿着匣子枪逼俺脱裤子,当着公婆的面就……都说你们绺子仁义,不祸害人。” “有这等事?”七爷神色严肃,绺子有人敢吃窝边草?她会不会搞错,七爷问:“凭什么说是我们绺子的人。” “那牲畜说他是鬍子,大爷叫老头好……”妇女从衣襟里取出一桿旱菸袋,说,“俺怕他提上裤子赖帐,就花说柳说哄他留下菸袋。” 七爷仔细查看,菸袋样子很特别,非关东民间铜锅、竹竿、玉石玛瑙嘴旱菸袋,而是用子弹头磨成的菸袋锅,子弹壳磨成的菸袋嘴……他确实见过有人使用它,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查,查个水落石出,决不轻饶这个犯规矩的杂种。他调转马头,对那个妇女说: “先呆在院外,叫你再进去。” 清冽冽的北风中,总催集合好队伍。七爷骑在马上,一脸怒气地审视众鬍子,刀子一样目光把每人脸刮削一遍,他吼着:“谁楼子上(晚)出窑去拿攀(交媾)啦,赶紧滚出来。” 众鬍子胆战心惊,负责刑讯的秧子房当家的正在火堆里烧烙铁,只有处置犯规矩的人和冤家,才动这样大刑。 “叫她进来。”七爷传令带上来告状的妇女,他说:“人都在这儿,你把他给我挑出来。” 受蹂躏的妇女怀着深仇大恨,一张面孔接一张面孔仔细辨认,终于找到了那个恶人,怒指道:“就是他!” “两截子蔓(姓段),滚出来。”七爷轻磕下马镫,金栗毛马走近被认出的鬍子面前,一马鞭子把两截子蔓抽倒,骂道:“你大姑娘养的……背遍绺规。” “饶命二爷,我立马就、就背。”两截子蔓战战兢兢地背诵绺规:治病郎中,卖茶水的,酒楼歌女,玩杂耍,挑夫不劫:巾、彩、挂、平、团、调、聊这八门不夺;送亲、出殡、坐月子、货郎、女人…… “亏你还背得出。”七爷向领刑施刑的秧子房当家的说,“大刑伺候!” 犯绺规的半截子蔓被扒光衣服,捆绑在拴马桩上。烧红的烙铁冒着金星,烙向半截子蔓腰泉处……受刑的人爹一声妈一声惨叫,土院充满烧皮肉的焦煳味儿,众鬍子目不忍视,连那受欺侮的村妇也吓呆了,眼里含的泪说不清是惊恐还是同情,她突然跪在七爷马前,求情道: 第92页 “放过他吧,他八成是一时煳涂……俺……” 半截子蔓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七爷心也没先前铁硬,为捍卫本绺规矩,对其严惩了,杀鸡给猴看,猴也看到了,趁那女人求情的梯子往下走。七爷说:“看在这位草儿(女人)面子上,就饶他吧。半截子蔓本月拉的片子(分饷)全给她,算做赔偿。从今往后,谁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就插了(杀了)他!” 《玩命》l卷(8) 鬍子散了,七爷带上一名枪手,去了套拉干吐镇。 套拉干吐小镇人口不足万,建制很早,要上溯几百年。现存的歷史遗蹟便是经商传统,这里买卖店铺老闆掌柜来自全国各地,加之通火车,小镇经贸繁荣不衰。 镇中心的丁字街是最繁华的地段,临街的买卖店铺各俱特色,字号很吉祥。正如一首七律诗所汇集的那样: 顺裕兴隆瑞永昌, 元亨万利高丰祥。 泰和茂盛同干德, 谦吉公仁协鼎光。 聚盛中通全信义, 久恆大美庆安康。 新春正合生成广, 润发洪源厚福长。 这条街说它是幌子街不为过,茶摊儿挂着茶壶,壶嘴样的东西下悬着白布布条,风一吹壶嘴就呜呜响,和沸腾开水声差不多;买水果的店铺,挂着蒲草编的龙头;还有筛子铺、油瓶铺、马鞭铺、靰鞡铺、毡帽铺的幌儿都显眼奇特。同泰和药店门口挂着葫芦,可七爷到了药店门口也未见那熟悉的悬壶。挂幌的杆子依然在,悬壶的位置上挂面狗皮膏药旗,一行没尾巴蛆似的洋文爬上昔日的匾额上。七爷看着别扭,暗骂道:“啥屌字!” “二位先生,承蒙光临。”药店颠(跑)出位年轻人,他颠出笑脸后彬彬有礼去牵马。 “拴到你店后院。”七爷到家里一样随便,甩给年轻人几块大洋说,“买点儿鸡蛋餵马。”说罢拎着马鞭子大摇大摆走进药店。 “喔唷,徐先生。”柜檯里拨拉算盘珠子的坐堂梁先生认出七爷,急忙起身迎客,“是你呀,啥风把你吹来的。” “日落风。” “西风到日落,北风到鸡叫。”梁先生也很机敏、风趣,笑笑说,“这么说从额伦索克来,辛苦,辛苦,上茶。” 久居套拉干吐,沾染蒙古族人习俗,以酽酽浓茶待客。三人落座水桌旁,梁先生说:“上次徐先生么鸡飞九(麻将一种和法),你牌张太顺啦。” “哪里,哪里,梁老兄客气,客气。”七爷见屋里没别人,把来歷照直说了,抱下拳说,“马高镫短,请你帮忙。” “唔,难啊!”梁先生一脸难色,细说原委,数日前,抗日游击队扒毁一段铁路,袭击了日军的铁甲兵车,双方都有伤亡,日本宪兵队封存药店全部治红伤药类。他指指屋旮旯的一口铁柜说,“连止疼的草药都锁在里边,卖出一两一钱,都得找小美野,锁柜的钥匙在他手中啃(握)着。” 铁柜挂把名牌的金珠大码琉璃锁,锁得结实,也经不住匣子枪射击。七爷自信能弄开它。如果是那样,梁先生如何向日本人交代呢? “有啥办法?” “唔,我倒想出个撇拉17招。”梁先生说遍他的打算。解铃还需系铃人,找小美野。这个令全镇人惧怕的小美野,满蒙开拓团的一个小头目,刚从新京——长春调来。通晓关东风情,汉话讲得流利。他有个癖好——押宝。是公认的押宝高手,致使镇上数百赌徒无一是他对手。 “倘能赢了他,这只铁柜他都会让你抬走。”梁先生说。 “赌?”七爷有些犹豫,输赢并不重要。一时半晌弄不到药,弟兄们的伤……小美野的名字七爷听说过,一跺脚整个套拉干吐镇就乱颤动。赌,赢了也杀杀小鼻子的霸气。 “如果不便……” “和他赌一场。”七爷说。 套拉干吐赌博流行,赌具赌法五花八门,推牌九、看纸牌、掷骰子、打麻雀牌、押会、押宝……各路赌仙赌王赌爷可到此露露绝技,显显身手。 七爷进场,局东将他领到押宝桌前,小美野已在那儿等候他。小鼻子身边陪伴的细皮嫩肉的日本女人也朝七爷哈腰。 押宝,赌耍的方法很简单,宝倌持一只密封的盒子做宝,赌者猜押宝所指的方向,用数字表示为:一、三为川,二、四为槓。 “槓!”七爷先押。 “川!”小美野随押。 《玩命》l卷(9) 四次开宝,小美野输光带来的大洋,日本人脸色渐渐苍白,手也微微颤抖,两眼放出骇人的凶光。 “太君!”局东见状,急忙奉献几个大码(一种代替现钱在赌场流通的竹籤),讨好日本人说,“一点小意思,玩两圈,不成敬意。” 大概马屁拍的不是地方,小美野啪地折断竹籤扔到地上,狠狠瞪局东一眼,掏出手枪放上赌桌,轻蔑地盯着七爷,目光在问:“我押上枪,你押什么?” “坏啦!”局东慌了神,赌场押钱多少,甚至是房子和土地,都属正常。押上手枪输给对方,心甘情愿倒好,万一把那铁傢伙抡几圈,赌场可就要关门啦。劝阻吗?爹似的日本人谁敢劝? 第93页 像对待仇敌一样,七爷从小美野眼里看到一种侮辱和藐视,头脑一热,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只顾争口气,忘了这样做十分危险。 赌场的气氛被桌上的两把手枪弄得紧张,火药味极浓,稍加磨、擦、碰、挤、掸、压便会轰然爆炸。 一个洋腔喊:“川!” 一个土嗓子吼:“槓!” 小小宝盒子和东洋人开的玩笑似乎太过分了,它偏让小美野猜不中,尊敬的太君又输了。 胜者王侯败者寇,赌场上表现得更充分。七爷拿过小美野的左轮手枪,得意地摆弄着,然后对准落在天棚上的一只飞蛾子,枪响蛾子粉身碎骨,残体纷纷落下来,半片翅膀竟落在东洋女人的肩头上。 “对不起,”小美野用手指弹掉她肩上的东西,咿哩哇啦一阵东洋语后,那女人身子紧紧靠在赌桌上,凝了的眸子木木望着七爷,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她成了赌注被小美野押上桌。 刚刚轻松些的七爷,被这女人沉重的目光压倒,他慢慢坐在椅子上,尽量挺起胸去面对仍然傲气十足的小美野。对方的泰然神色,七爷看出隐藏一种可怕的东西。日本人孤注一掷押上女人,倘若再输,武士道精神会促使小美野剖腹自杀。真要那样,活该!自作自受。该到接触实质问题了,小美野押上女人,我没女人可押,七爷想。 小美野视线变窄,集中到七爷的脸上。 七爷匪气劲头上来了,拔出腿叉子(一种短刀),扯开衣襟。嚓!从胸脯割块肉放到桌上,血淋淋的肉块像才脱离肢体的蜥蜴尾巴,活蹦乱跳。日本女人惊叫一声便软瘫一边,小美野眼睛似乎比先前睁大了些,而七爷坦然自若,提高嗓门响亮地喊道: “川!” “槓!” 喊川的七爷赢得痛快,赢来一个年轻貌美的东洋女人,假若和她睡觉开开洋荤,也没枉活一生啊。 “算啦,都是朋友,何必如此认真。”梁先生出来打圆场,唯恐事情闹大不好收拾。再说开局前同泰和坐堂梁先生交代得很明白,话也透给了小美野,输赢并非真目的,七爷想买治红伤的药。 心照不宣吗?小美野从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无话。 七爷将那把左轮手枪和数百块银元放在桌上,又瞥眼东洋女人,也无话。 “谢谢各位。”梁先生见气氛缓和,趁机说,“三尺门里,三尺门外,友情重泰山嘛,鄙人略备水酒素菜,请大家喝一杯。” “告辞!”七爷抓起钥匙,匆匆赶回同泰和。 “小美野可没那么痛快。”梁先生对七爷轻易拿到钥匙而本人又没跟来,预料这是阴谋,他说,“徐先生,快些准备,他们不会放过你。” 铁柜打开了,里边什么都没有,是只空柜子。 “熏(假)的!”七爷一愣道。 “快随我来。”梁先生说。 后院马已备好,梁先生拍拍七爷的马鞍说:“红伤药我给你藏在鞍鞯里,赶紧走吧!” “谢……”七爷连梁先生三个字未等出口,墙外响起枪声,警察开始喊话:“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 “瞎了狗眼,爷爷同你们拼啦。”七爷嘴叼缰绳,腾出双手使枪。 《玩命》l卷(10) 两匹马在密集的枪声中冲出梁家后院,随来的神枪手灯笼子蔓(姓赵)说:“二爷你先走,我断后。” 金栗毛马是全绺子最快的速步马,又有灯笼子蔓阻击敌人,七爷完全可以逃脱,他没那样做。灯笼子蔓被击中,人未落马木雕似地僵坐在马鞍上,小美野剁饺子馅儿似地砍着他,那匹忠烈的马拼命冲出重围,想把四肢不全的主人驮回绺子。 “兄弟,我来救你!”七爷见状狮吼一声,孤身沖入敌群左右开弓,接近灯笼子蔓的坐骑时,一队骑警追杀过来。 七爷一只脚勾住镫,身体与马背平行,边打边撤走。 傍晚,几声马叫,额伦索克鬍子老巢涌出持枪的鬍子,金栗毛马背上趴着昏迷不醒的七爷,两手紧紧攥着手枪。 四 “药,药在鞍鞯……”三天后七爷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关心绺子弟兄,“快给顺水蔓使上。” “没用啦。”守护在身边的水香说,“……他始终惦记大哥、二哥,连眼都没闭呀。” “蹦嘴子(死)?”七爷闻此噩耗痛苦地闭上眼睛,几天里不说一句话。像做了一场噩梦,骑警马队围住他并打伤左腿,七爷只感到金栗毛马的嘶鸣,听见它疾驰的蹄音,到后来一切都消失……醒来又听说红帐先生顺水蔓死了,怎能不伤心呢?他的伤口癒合得不好,腿肿胀得伸不进裤子,持续高烧,胡言乱语。水香派人秘密接来扎痼红伤的程先生,每天煎汤熬药,伤口渐渐好转。 “芨芨草……淑……梅。”七爷神志不清时反覆念叨这些。水香琢磨,悟出点事儿来:淑梅显然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是他心爱的人吧?芨芨草咋回事? 去年开春,踢坷垃时七爷肩膀子挨了一枪,大柜老头好送他到大母都拉村养伤。 第94页 “孔家是咱的活窑,伤筋动骨一百天,好生静养,到时我来接你。”大柜老头好把七爷安顿在活窑孔宪臣家后,连夜返回绺子。 大母都拉村地处东夹荒,连绵沙丘闭塞了交通,官府很少光顾,一年也见不到半个警察的影子,从这个意义上说,是鬍子隐藏的好地方。全村社会关系并不复杂,陈、张、孔三大户,佃户大都与他们沾亲挂拐。 孔家当家的孔宪臣,常以自己是圣人的后代子孙而引为自豪,对祖训“和为贵”奉为座右铭。对流贼草寇鬍子响马看法上,别于其他陈、张两当家的,他说:“富贵生淫慾,贫穷起盗心,落草为寇抢劫,乃属贫穷所致。” 和为贵使孔宪臣尝到了甜头,在对待鬍子认识上与他不同的陈、张两个大户遭到浩劫。事情发生在几年前,大母都拉村人难以抹去深秋鬍子马队进村的记忆。 一个陌生的男人来叩响陈家大门,被两条笨狗凶咬撵走。他到张家遭到的是东家的恶骂:“滚远点,不认不识的,有剩饭还留着餵狗呢!” 孔家没养狗,吃了陈、张两户闭门羹和辱骂的这异乡人走进正房,孔家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他说自己走远道打此路过,又累又渴又饿,想歇歇脚打打尖,请东家施捨点饭吃就千感万谢啦。 “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孔宪臣放下筷子,吩咐家人重新做饭做菜。陌生男人说剩下的饭菜吃一口就可以,孔宪臣仍然坚持重做。淘米做饭,切肉炒菜,吃饱喝足陌生男人拜谢赶路,临走留给孔宪臣一样东西,说:“眼下世道可不太平,要是有鬍子来,你亮出这东西,保准你家平安。” 孔宪臣将信将疑。招待过路人施饭留宿平常事,怪就怪在这陌生男人,竟让他拿一截朽烂不堪的树根去挡鬍子,笑话,笑话!孔宪臣望着陌生男人远去的背影打嗝噔(疑惑)。 当晚,鬍子马队进村,来到孔家门前喊:“给爷爷开门!”孔家几棵破沙枪哪里抵挡住鬍子,火烧眉毛啥招儿都得试试,他将半截树根扔出院外,一个鬍子拾起,隔着门缝孔宪臣看见那鬍子从树根里抠出一颗子弹,听鬍子说:“这户是咱们的吃脚(靠交的朋友),让过去!” 《玩命》l卷(11) “老天爷,多亏没扔,差点没用它引火,那子弹见火非爆炸不可。”躲过一场灾难,大喜过后孔宪臣也后怕。半截烂树根如此神奇,使孔家化险为夷,而陈、张两家被鬍子给抢了,连房子也烧毁了。再后来,陌生男人送来一匹马,以谢那顿粗米大饭,未了孔宪臣才知道陌生男人是鬍子大柜老头好。 孔家成为大绺鬍子老头好的活窑,再没遭任何绺子鬍子的侵扰,平平安安过日子,依坨傍岗重新修宅,宽宽敞敞气气派派。七爷养伤的房子在后院,蒙医天天送来红丸状的蒙药,佣人送饭送菜,大部时间只他一人待在空空荡荡院子里,无人打扰倒很清静。 蒙医治红伤方法独特,酒吹酒揉酒熏酒敷,艾蒿水洗蒸燎泡脚,赤橙黄绿青蓝紫色药丸,半月后腿肿消了,伤口浓血渐止,他藉助木棍到户外活动,他最喜欢后院的花圃。关东民间花草开得鲜艷,细粉莲、步登高、胭脂豆、芨芨草、爬山虎、大芍药…… 一天,七爷坐在窗前见到这样一幕: “蝴蝶,我要蝴蝶!”一个小女孩扯一个大姑娘的衣袖到花圃前,哀求说,“淑梅姐,我要蝴蝶。” “真缠磨人,拿你没法儿呀!”孔淑梅掰开小女孩的手,捋了下刘海儿,一张楚楚动人的脸亮给七爷,两片柳叶眉,一双杏核眉,一张红扑扑苹果脸……她伛偻身子蹑着脚去扑一只黑色蝴蝶,又将身体亮给七爷,素花旗袍裹着鼓鼓熘熘的躯体,胸前圆坨样东西轮廓清晰……她捉住一只蝴蝶交到小女孩手里,教她轻手捉住翅膀。 小女孩得到心爱之物,雀跃似在院里边跑边唱童谣: 蝴蝶蝴蝶落, 一落落到柴禾垛。 蝴蝶蝴蝶飞, 一飞飞到秫秆堆…… 望着女孩清风白水般的天真,孔淑梅坐在花圃石墙上,顺手採摘两枝粉色芨芨草,凝望良久,滚过脸庞的泪珠滴在花瓣上,被玩蝴蝶的小女孩撞见,她走过来懂事地给她擦泪,说:“爹不准种这花你哭,花种了开了你又哭,淑梅姐你咋啦?” “淑兰,”孔淑梅把她揽进怀里,下颏顶在小女孩秀髮间说,“姐给你说个谜,你猜猜。” 孔淑梅说谜面—— 房前一棵蒿, 年年下雨年年浇, 开花像蝴蝶, 打籽像辣椒。 “猜着啦,芨芨草。” “芨芨草花,对。开花打籽的时候……明年姐姐就走了。到五台山去,五台山……” “姐,我和你上五台。”小女孩拱在淑梅怀里,俩人抱成团哭,她说,“姐命苦啊,小妹……” “五台山,她要上五台山。”七爷隔窗听得真切。小时候娘说过,女人长相好命就不好,美人都有说道,一辈子不能婚嫁,要去五台山当尼姑,结婚就寿短。他心里默默为她祈祷,但愿她没说道,能结婚能嫁人。 第95页 从此,窄小的窗口成为迷人的地方。七爷天天坐在那儿望花圃,隔窗加入她们的行列……她们笑他笑,她们哭他眼睛潮湿。但这种日子七爷还是愿意持续下去,天天见到她们多好啊! 雨季来临,后院泥泞,许多花在雨中凋落。已有几日没见她们出现,七爷心里空落落的,拄棍子到花圃坐在她们常坐的地方,仿佛感到淑梅留下的余温,暖暖的。 槽头拴的金栗毛马想它的主人,个月期程(一段时期)以来草料怎样,谁遛它谁给它梳毛挠痒?该看看它,和它说说话,马通人气呢! “你想绺子了吧?我也想。”七爷一瘸一拐到厩舍,摩挲着马的额头说,像老朋友见面一样,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嗑儿。金栗毛马突然靠过身子,腿微曲,七爷明白它的心思,咬咬牙爬上马背,悠悠荡荡出了孔家大院。 展现面前的草原,浓浓的青草味儿令金栗毛马兴奋,嘶鸣、蹴地、甩毛、打响鼻,同主人一起困在槽头数日,回到广阔草地如同到了家。轻松、自由、惬意,它以轻快的碎步,挑选草青花香的地方走,平平稳稳博得主人的欢心。设想一下,听到主人那句铿锵的“压(沖)!”它竖起耳朵竖起鬃毛,冒着枪林弹雨,默契地配合主人或冲锋陷阵,或驮其逃离。 《玩命》l卷(12) 坐骑的情绪深深感染七爷,野外新鲜空气,马背舒坦颠簸,他突发驰一驰、跃一跃的想法,只一抖缰,金栗毛马似乎懂得自己的责任——保护好主人。在没鞴鞍子伤未痊癒情况下,以平稳的速步而没狂奔疯跑,但却满足了主人的愿望,越过一道沙岗,驰过一片草地,而后沿着河旁淤沖的沙滩走,一阵歌声传来,听得出是太平鼓词: 小燕飞回叼个葫芦籽, 扔在老孟太太炕沿边。 老孟太太看后如获至宝, 发了芽子把它种上。 葫芦长得肥又胖, 结了葫芦熘熘光。 长来长去蔓儿长, 姜家有个隔壁墙…… 听得入迷的七爷,小时候听家里长工唱过,并学会了几句,情不自禁地接唱下去: 葫芦长到八月中秋节, 里面坐个大姑娘。 姜家也要孟家也抢…… 突然,金栗毛马驻足不前,高昂着头。七爷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沙滩躺着两个赤身裸体女人,纤细而美丽的两臂,双乳挺拔……蒲棒草盖住脸,七爷认出是孔家的两位小姐。 慌乱,两个裸体姑娘慌作一团,她们见到一双直视的眼睛,衣服远远地抛在河边,躲藏无处,翻过身去把最生动的地方扣在沙滩上。她们太大意,满以为这荒河滩,不会有人来……七爷带着紧张而激动的心跳骑马离开,沙滩那一幕刻在心底! “芨芨草,淑梅。”水香仍然在琢磨七爷念叨的这句话,觉得有故事又不知道这个故事。假若水香知道大母都拉村孔宪臣家发生的事,他就不会费这般心思猜度和揣测。 额伦索克鬍子老巢里,七爷整整躺了一个漫长冬天,直到转年春天,爱音格尔荒原青纱帐又起,本绺子的鬍子相继归来,他的伤口才痊癒。 鬍子准备拿局。 五 冻僵的鬍子老巢,忽然间热闹起来,杀猪宰羊摆宴,为远道归来的大柜老头好接风洗尘。 酒席宴间,老头好拽过一个男孩说:“我的儿子,今年十五岁,名叫小九。他娘给日本人杀啦,无亲无故可投我带回来,等他能骑马打枪,就挂柱入绺子。” 一顿丰盛的晚宴吃得像奔丧饭似的,撂管一晃几个月,聚在一起该乐呵,可怎么也乐不起来,备下六罈子酒,吃了两坛就醉倒半绺子人。事情起因在老头好的儿子小九,孩子竟喝醉了,挨摆给鬍子磕头,喊着求各位爷们给他娘报仇,众鬍子眼泪让他的请求揪下来。 散了席,大柜老头好同七爷没动地方,继续喝酒。老头好说:“小九的娘死得挺惨。” “顺水蔓也死了。” “二弟,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老头好语调沉重,说,“孔家叫精武绺子平了,死伤数口,倖存的逃到外乡去了。” “平了,灭了。”七爷异常平静,似乎结局早晚终要这样。他说,“大哥,我听见小九在叫你,回房歇着吧,让我自己单独坐一会儿。” “小心冻着,春风入骨寒哪。”老头好脱下半截大氅披在七爷肩上,挪着沉重的步子,对一间屋子说,“小九,爹来啦。” 七爷趔趄出土窑,吃力登上村北面的沙坨子,面对荒原,哇地放声悲哭……埋藏心底里的苦涩一併涌出。一个人心里究竟能盛下多少苦涩的事啊?天知道! 大母都拉村外沙滩那一幕,使七爷有生以来除娘乌云塔娜外喜欢上的第一位女子——孔淑梅。然而,花圃旁始终未出现她的身影,问孔家佣人,佣人摇头算做回答。在他康復即将离开孔家回绺子前两天,意外地场合遇到朝思暮想的孔淑梅小姐。 金栗毛马驮着七爷出村,把咳声嘆气、愁眉紧锁的主人带进草原。七爷没心思遛马,人在马上心在孔家,信马由缰任它去吧。金栗毛马善解人意,迈着匀称的步子奔跑着。不久,它见到一匹马,同类出现在荒原上让它兴奋,直径奔过去。七爷醒过神来勐然见铁青马拖拽一个女人,红色长袍掠起一熘红光。 第96页 《玩命》l卷(13) “拦住它。”七爷对坐骑说,拨马贴近狂奔的铁青马,伸腿勾住缰绳,女人冷丁抬起头来,以一种坚决的口气喊道: “别救我,让我死!” “嚄,是你呀!”七爷见是孔淑梅便坚定制服铁青马的决心,马缰绳太短够不到手,它再跑下去,她将被拖散筋骨……他努力再次接近铁青马,腾空弹起脱镫离鞍,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动作,稍有偏差,他可能落不到马背上而摔断胳膊腿。或许上天有意成全他,他准确而且有力地揪住铁青马的马鬃,身子飞上马背。突然,铁青马失蹄前肢倾斜,臀部高高拱起,险些掀掉七爷,他到底制服了铁青马。 “你害我。”她说。 “你不该这样去死。”七爷割断绳子,将连站起来力量都没有的孔淑梅抱起,放在松软草地上,一张脸被血模煳得骇人,刮破的前额流血不止。 “这离村子很远。”七爷焦急地说。 “我不想止住血。” “你闭上眼睛……我……”七爷吱唔起来。人尿是止血的应急药,鬍子常用它。他说,“闭呀,你闭眼。” “闭啥?那天我的身子你都见啦。”孔淑梅行为使七爷错愕,她一把手扯开衣襟,大面积胸脯裸露,她说:“这儿也有伤,尿吧!” 尿吧,美妙的天籁之音。在诞生生命的大自然里,两颗心骤然贴近了。她说:“明年爹送我上五台山,我宁愿死在东夹荒。” “相面先生尽胡诌。” “嫁你试试。” “我是鬍子啊。” “带我走吧!” 想她念她梦她,从没想过娶她。绺子规矩很严,绝不可以领女人进绺子。自己身为二柜,深受众弟兄爱戴和信任,怎能作对不起他们的事呢? “来吧,给你……” 再现了河滩那幅迷人图景,她去掉一切包装物……七爷扑过去,与做爱无关的话哑了,与做爱无关的动作滞了,剩下的便是自然而然地发生发展和结束。 “我忘不了你。”七爷说。 荒原为七爷作证,他发誓明年七月前接走她。 “记住芨芨草开花前。”她说。 熟悉的脚步声移近,七爷止住歔欷,他说:“大哥,我……” “你俩的事我早知道了,孔宪臣告诉我的。”老头好说,“咱裆里长着玩意儿,一辈子不能干闲吧?上了山就无家可归,枪子儿又没长眼……咋说我也有打种的小九,你和孔大小姐压裂子(交媾)是对的,弄好了打个种。明天咱绺子去打青帐子(夏季抢劫),顺便找找孔家人,遇上她我就同意你拔香头子(退出绺子)。” “谢大哥!” 离开老巢的鬍子,就像出洞捕食的狼,打算落脚的北大荒离这儿远着哪,走一路抢劫一路。 砸开草原上小屯谢力巴德一个姓吕的牧主大院,大柜老头好对七爷说:“弟兄们折腾半个多月,人困马乏的,我看这挺背静,喘口气。” “中,明天我带几个弟兄往前摸摸,路通就照直走。” “兄弟你安排吧。”老头好似乎听到自己衰惫的脚步声,说,“乏啊,腰酸腿软。” 次日,七爷率领十人组成的精干马队,带足干粮和水,从谢力巴德出发,奔太阳落去的方向走。 这一带十分荒凉,走了几十里仍未见一个村落。他们只好露宿野外,十匹马围成一圈,躺在马肚子下睡觉,就不用担心狼的袭击。 “二爷,你看。”清早遛马的鬍子惊喜地喊道。骆驼形状沙坨间升起裊裊炊烟,依稀听几声毛驴叫。 瞄准村中那个土大院,七爷带头冲进去,没遭一枪一弹抵抗。巧得很,这户正是孔宪臣,他老泪横流说:“旁水蔓绺子昨天送来帖子(索要财物信件),要五袋高粱米,十头肥猪。明晚来取,愁人啊!” “别怕,有我在这儿。” “我家大活人在他们手上……” “绑票?” “硬抢去的。”孔宪臣哭腔讲述道,“倒霉的事一桩连一桩。” 《玩命》l卷(14) 孔家在大母都拉遭精武绺子抢劫,连夜逃到这里。好在有些积蓄,买些撂荒地,饲养一练骆驼,很快成为村中富户。富就招风,活动这一带旁水蔓(姓汪)绺子搭上眼。首次送来帖子,孔宪臣照勒索数目拱手送给。然而,这绺子鬍子继续勒索钱财且口胃很大。 一天晌午,大柜旁水蔓带马队大摇大摆进了孔家,进院就喊:“小尕饮马,爷们晌午在这啃富。” 孔家不敢怠慢,张罗饭菜。人手少,孔少爷小秃被当爹的支使给鬍子大柜旁水蔓牵马在院内遛达。他见那马的距毛(长在蹄子上)白得透明,便动了心思,剪下一撮扎毽子。或许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他拉马到后院背静处,剪掉了四蹄上距毛,得意地说: “够扎两个毽子。” 坐骑没四撮银白距毛,立即变丑,大柜旁水蔓急眼了,大喊大叫:“插(杀)了小兔崽子。” 第97页 “爹……娘……”小秃声声揪心地唿救。孔家老少齐刷刷跪在鬍子面前,磕头如鸡啄米,“大爷饶命!大爷……” 孔淑梅冲破家人的阻拦,跪到大柜旁水蔓跟前,说:“我替小弟死。” 冰冷的枪嘴掫起她的脸,大柜旁水蔓像见到一匹心爱的宝马,惊唿道:“呀,亮果(美女),亮果!” “放了我小弟。”孔淑梅又说一遍。 “放他一马,中!嘿嘿,你归爷啦。”旁水蔓淫火烧膛。 “不!我替小弟去死。” “还愣着干啥?”旁水蔓迫不及待,命令鬍子道,“把她整到屋里去。” “放开我……”孔淑梅被拖进东厢房,旁水蔓随后跟进去,先是两个鬍子出来。厮打、恨骂,家具翻倒声,很响。旁水蔓拎着裤子跑出来,脸像血葫芦,他嗷嗷叫唤道:“啊哎,把她绑了,抓只窜房子(猫)。” 鬍子将孔淑梅绑在木桩上,用麻绳扎紧裤脚,将一只猫塞进她裤子里,然后系上裤腰带,而后隔裤子抽打猫,那猫怪叫又挠又咬,孔家大小姐悽惨地痛叫。 “哈哈!”旁水蔓得意地狂笑,他问:“依爷爷不依?” “不依。”孔淑梅运足气力,刚烈地说。 鬍子又找猫,猫抓啊挠啊咬啊,孔淑梅昏死过去。 孔家老少一片悲嚎。 旁水蔓亲手解开孔淑梅的裤腰带,掏出被血染成红色的花猫,狠狠摔在地上,麻利掏出枪将猫打死,骂道:“妈个b,抓坏了我的玩意。” 枪震醒孔淑梅,她见鬍子端枪对准全家老少,旁水蔓要挟道:“你不依,就插了(杀)他们。” “我依。”孔淑梅妥协,她明白,鬍子说到做到,用自己的身子换一家数口性命值得。 “带走!”旁水蔓驮走了孔淑梅,至今未放回。 哐!七爷一拳砸下去,两只瓷茶杯跳起来。他披上斗篷,霍霍地走出屋,拉过金栗毛马,飞身上马,对同来的鬍子说: “我齐这把草(弄个明白)。” 六 傍晚,金栗毛马跨进孔家院,七爷显得疲惫,情绪低落可以断定他去干的事无获而归,用鬍子话说,没齐这把草(没弄明白)。因此,晚饭吃得很沉闷。 “旁水蔓在哪儿趴风?” “飘忽不定。” “多少人马?” “十七、八个。”孔宪臣说抢走孔淑梅的那次就这个数。 七爷要看看旁水蔓送来的帖子,孔宪臣就拿给他一张脏兮兮的纸,字是毛笔写的,也工整。 宪臣仁兄左右:前到你家,见仓内粮满,圈舍猪肥。此物可解弟衣单腹飢,兹特请赐高粱米五袋,肥猪十头。明晚弟派人登门取之。小姐安健如常,可不必忧……旁水蔓手启。 “弟兄们!”七爷看完帖子,对随来的鬍子说,“邪岔子(不成气候的小绺子)也敢胡作非为装爷们,你们准备准备,明晚打邪岔子。” 太阳还卡在西边坨垭口,旁水蔓率马队进村进院,躲在柴禾垛里的七爷看得清楚,他们骑的马高矮参差、戗毛戗刺,几杆洋炮(沙枪)火燎杆,穿戴更寒碜,破衣褴衫。 《玩命》l卷(15) “妈的,就这套人马刀枪也有脸在江湖上混?”七爷心里骂道。最后进院的是头走路摇晃的滚蹄黑叫驴,由小鬍子牵着,驮着反绑双手蒙着眼睛的女人。七爷见她时心像突然被蜂子蜇了一下似的,她显然是孔淑梅。 一步步走近死亡的旁水蔓,匪气十足的落座四仙桌,故意将匣子枪搁在面前,头不抬眼不睁地问: “孔当家的,备齐了吗?” “都在仓房里。”孔宪臣答。 “噢,你挺懂事。”旁水蔓很满意,说,“孔小姐也争气,做胎啦,我送她回来,你要好好将养,生了崽我再接她走。出了差跑梁子(枪)可不认亲!” “岂敢,岂敢。”孔宪臣说。 “放她马里(回家),”旁水蔓对身旁的一个鬍子说,“和老根子(父)老底子(母)併肩子(兄弟)们亲近亲近。” 驴背上拖下孔淑梅,她被连扯带拖弄到上屋。俄顷,孔家人一片哭声。 七爷独自走进客厅。 “你?”旁水蔓见这张面孔很生,穿戴不俗,气概不凡,顿生几分敬畏也生几分狐疑。 “老孔家的蛐蛐(亲亲)。”七爷长衫一撩,大方地坐在旁水蔓对面,开始“摆隐示”——他操起茶壶,将桌上的两只茶碗一只碗不倒满,一碗故意倒洒了。 对于烟茶阵一知半解的旁水蔓,他听说过烟茶阵中有仁义阵、绝情阵、义气阵……他没看出七爷摆的是赶自己走的隐示,倒猜出七爷是江湖上的人,“他是里码人(同行)。” “朋友串?”旁水蔓问,这句黑话意思是你来会朋友? “久占。(在绺子)” “哪个山头?” “老头好。请报报你的迎头?”七爷向孔宪臣使个眼色,他便出去,而后直视旁水蔓。 第98页 “旁水蔓。”旁水蔓似乎闻到什么怪味儿,问:“你借路?(从此路过)” “走死门!(打冤家)”七爷话出口子弹出膛,击碎旁水蔓握枪的手腕。他说,“旁水蔓,你这外马子(他方土匪),叫你过土方(死)。” 枪响为号,院里动了手,旁水蔓的人被制服。七爷在院里来回踱步,思忖怎样惩罚绑在拴马桩上的旁水蔓,孔家人持菜刀、剪子、烧火棍,只要七爷允许,旁水蔓将被孔家人撕碎砸扁,那样似乎太便宜了他。 “弄只蓑衣子(猫)。”七爷说。 鬍子弄来一只狸猫,塞进旁水蔓的裤裆里,方式方法都是一样的,它毫不比折磨孔淑梅那只猫逊色。 猫叫旁水蔓叫,鲜血湿透他的裤子,这作恶多端的鬍子,终于屈服了,哀求道:“饶命啊,饶命啊!” “耢高粱茬!(用马拖死)”七爷决定了旁水蔓的死法。 除掉恶人,为孔家出了口恶气。孔宪臣吩咐家人杀猪,要摆酒款待恩人七爷一行人。 “多谢啦。”七爷一抱拳行了鬍子大礼,命令鬍子上马,他朝孔淑梅呆的厢房望一眼,喊声:“挑!(走)” 七爷没吃孔家的答谢酒席,率鬍子离开孔家,打马回谢力巴德。他与孔淑梅不辞而别,是觉得虎口救下她,还清了一笔债。芨芨草、河滩都成为遥远的旧梦,不再去回想。他最后瞧眼孔家大院,恨恨地说: “我不吃过水面18!” 七爷赶回谢力巴德,包家大院已变成废墟。昨夜三更时分,蒙古骑兵得到密报知道鬍子踪迹,后来知道是包家人给官府报的信。 “响壳了(被包围)!”大柜老头好喊,他叫翻垛先生立马起来,“快推马壳,(推八门,寻找突围方向)。” 铁壁合围,哪个方向能冲出去,这就要请达摩(鬍子崇拜的祖师)指点。翻垛先生干坎艮震巽离坤兑摆八门阵,振振有词道:“捕贼要打惊门走……要走开门奔远方,离门开!(南门)” “朝南,挑!”老头好上马,匣子枪一挥发令道,“从虎口(大门)跳过去。” 能骑善射的蒙古骑兵勐冲勐打,老头好马队冲出重围只剩下十几个人,大部分人被打死,总催、商先员、翻垛先生死在包家大院里。 《玩命》l卷(16) 七爷在西夹荒找到他们,大柜老头好已奄奄一息。他对七爷说:“卷廉子(失败)啦。我也快……二弟赶快给小九挂柱(入伙)拜香吧。” “荒郊野岭的。”七爷摸着抱住老头好大腿哭成泪人的小九头,说,“回额伦索克,让小九……” “二弟,我回不到家啦。”老头好悲哀地说,“他还没长大呀,我咋对他娘说呀……小九入伙,跟着你们走我就闭眼啦。” “叫大哥放心走吧。”七爷对水香说,“照规矩办,尽量隆重,这是大哥收留最后一个弟兄入伙啦。” 荒芜大漠上,鬍子举行庄严的拜香仪式,场面悲壮,一匹死马当成桌子,众鬍子列队两旁,大柜老头好半依半偎一个鬍子怀里,尽量坐直身子,使出生平最大的气力喊出往日威风和威严道: “栽香!” 小九在水香的示范下,按习俗插了十九根香,然后跪在大柜老头好面前,水香带着他盟誓:我今来入伙,就和兄弟们一条心。如我不一条心,宁愿天打五雷轰,叫大当家的插了我。我今入了伙…… 一丝微笑浮现老头好苍白的脸上,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他对儿子,不,对一个新入伙的弟兄说:“起来吧,都是一家人啦。” “谢大哥”水香让小九这样说,那孩子目光惊异,舌头像突然短了半截似的。 “江湖无辈。”老头好说,“小九,在绺子里,我就是你大哥!” “谢大哥!”小九别别扭扭说出这三个字,见爹只点下头,眼珠便定(凝)了,小九哭喊:“爹,爹!” 一座新坟培起,那里埋着老头好和他的马鞍、手枪。七爷在坟前烧一副鞍鞯,念道:“江湖奔班,人老归天,大哥你走了,大伙来送你。” 七爷骑在金栗毛马上朝天鸣枪,向生死相随的老头好告别,而后率鬍子马队离开。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回老巢额伦索克,修復坍塌院墙,加固炮台,请来医生给受伤的弟兄接骨疗伤。 有史料记载这一年爱音格尔荒原冬天最长,风雪最大。在七爷记忆中这年冬天无比漫长难熬,老头好之死,把他推入痛苦深渊难以自拔。孔淑梅被旁水蔓霸占,仇人是杀掉了,可他总觉得她像丢失了什么而难以谅解。有时也想她,有时恨她,心像块面团挤揉压搓,怎么也不好受。揉来团去七爷脾气变得暴躁,沉默寡言。 七爷常到古纳斯河边遛马,它是一条横跨爱格尔荒原而注入了辽河的季节性河流,大母都拉村外那条小河便是古纳塔斯河的支流。 “记住芨芨草开花前。”这个抹不掉的声音,七爷走到哪里就响到哪里,出现这声音眼前就展现一块白沙滩,沙滩上一个诱人的胴体……精武、旁水蔓你们害我好苦啊!七爷恨旁水蔓,恨精武绺子。 第99页 一练骆驼沿古纳斯河走来,清脆的驼铃合着武开河的断裂冰排响,七爷听得真切。黄褐色的双峰驼驮着东西,拉驼人悠闲在前,练后是峰紫红色骆驼,脖颈那串铜铃,低沉而宏亮。 “双峰均竖,膘肥肉满。”七爷夸奖对方的牲口,这在当时是一种习俗,如现今人们见面互相问候一样。 “这马鸽颈鹰膀虎斑。”牵驼人回敬道。他人很聪明,见七爷腰间鼓囊囊,断定是枪,继尔确定遇见鬍子,双手抱拳,举过左肩施了礼,说见面的套话: “西北悬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哪位是君哪位是臣?” “西北悬天一块云,君是君来臣是臣。”七爷搭话,表明他是当家的,“这么说你是……” “大当家的,兄弟是走头子。”牵驼人说,他请七爷报报迎头。 “七星!”七爷说出自己的报号。老头好死后七爷当上大柜就以自己心爱的七星手枪来报号。 “七星大当家的,久仰!”牵驼人如遇知己,客套道,“大当家的福星高照,本该前去拜访,因兄弟手头有些硬头货,忙得很。在此一见,三生有幸。” “黑末(鸦片)?” 《玩命》l卷(17) “东洋的伸腰子(大米)。”牵驼人神秘地说,“最近从新京调运出一批伸腰子,存在套拉干吐镇,再由宪兵、警署押运分送到各处。大当家有否打算?货兄弟转手。” “好,一言为定。”七爷说。他与牵驼人约定事成后,在套拉干吐的阎王古子(城隍庙)接货。 “小九!”七爷回额伦索克老巢进院便喊,小九是马拉子(专门为大柜牵马坠镫),他把缰绳甩给应声跑来的小九,说,“叫水香……” 河边遇走头子的事七爷说了,他与水香密谋抢劫大米。打从去年入冬至今,三个多月未踢坷垃、砸响窑,备下的粮草基本吃光,杨树扬花柳树抽条春暖花开了,弟兄们依然穿着冬装,没单衣服换,马具更需要添一些,必须弄些钱。 “劫火轮子(火车)上的东洋伸腰子容易得手,这一带地形对我们有利。”七爷说他遛马到过月盟坨子,铁路从那儿穿过,扒断一段铁轨使火车停下来,好动手抢。 “小鼻子贼鬼,押送给养的武器精良,最难对付的碎嘴子(机枪),打连发。”水香出谋道,“造些盒子炮(土炸弹)……此事别让小美野闻出味儿来。” 套拉干吐宪兵队长小美野,七爷发誓要除掉的人排在前几名的就有他。赌场押宝他输了,带警察杀死灯笼子蔓,这个仇七爷要报。 行动前准备充分,盒子炮造好十几个,足能炸飞两节火车厢。探清了三天后将有一列由三节车厢组成的货车,给一个叫丰库的日军驻地送大米和马料,火车通过七爷计划伏击的地点正是夜间。 马队赶到预定地点——月盟坨子,弦月星光下,两条巨蟒似的铁轨横卧沟底。沟两侧黄土沙壁风蚀雨浸,刀噼一样陡峭,茂密的榆树墩子适于人马藏匿。地形对鬍子绝对有利,居高临下,此段铁路弯度大,又是上坡缓行,撬起两截道轨,拔去道钉,将钢轨重新摆在枕木上,远处看不出破绽。经过一阵折腾后,月盟坨子平静下来,训练有素的马和鬍子安静地趴在树丛中,等候火车开来。 呜——套拉干吐镇方向传来火车鸣声,两道灯光划破夜空,轰轰隆隆地开来,蛇一样钻进月盟坨子沟底。 突然,车头脱轨,脱缰野马似的撞向坨壁,翻倒了前边一节车厢后,后两节戛然停住,押车的日本兵咿哩哇啦怪叫,胡乱放枪。 “压!”七爷轻磕下金栗毛马,它勐然跃起,众鬍子的马紧紧跟上它沖向火车,只短短几袋烟工夫,结束了战斗。鬍子砸开车厢,一袋袋大米弄上马背,带不走的放火烧掉。 “哈哈!”七爷拊掌大笑,幽默地朝套拉干吐方向说,“小美野先生,爷爷谢谢你孝心啦。” 枪声、火光惊动了套拉干吐镇上的宪兵、警察,小美野坐着铁甲车开到出事现场。 “报告!”宪兵拾到一个未爆炸的盒子炮交给小美野,他在率队剿杀一绺鬍子时见过这种土玩意。 “八嘎,土匪!”小美野吼叫道。 火车遭伏击消息不胫而走,关东军战区长官深为恼火,电令小美野加强套拉干吐地段铁路护卫,同时迅速查清这次肇事者,限期消灭之。 小美野召集套拉干吐大小官吏、军警宪特,研究部署剿灭境内鬍子。 新任镇长正是我的祖父,他老人家捻着鬍鬚,提出一个方案:招降收编一绺较大的鬍子,利用他们黑吃黑。 “有多大把握?”小美野很欣赏祖父的智慧,“说出你的全部想法。” “我想这样……”祖父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鬍子,当上套拉干吐镇长那天起,他就思考如何清除匪患,可以说他要讲的想法经过深思熟虑,一些细节都想到了。因此,在场的人听完祖父的剿匪方案大加赞赏。 “大大的精明,徐镇长。”小美野说,“明天,你就动身去额伦索克。” 七 第100页 月盟坨子劫火车后,七爷带着大米和两挺快上快(机关枪)凯旋归来,在额伦索克老巢杀猪宰羊置酒庆祝。 《玩命》l卷(18) 鬍子猜拳行令,酒席正进行中,水香凑近七爷的耳朵说,“站香(站岗)的弟兄逮住个马后喘(跟在队伍后面)。” “送到秧子房。”七爷同水香一起离开饭桌。 鬍子押进一个被蒙住眼睛、五花大绑的人,摘掉蒙眼布,被抓的人留着光光的头茬,穿着男人衣服,竟是孔家大小姐孔淑梅。 “是你?”七爷惊讶道。 “大哥,我去照眼弟兄们。”老于世故的水香,从大柜和被抓来人的眼神表情看出什么,觉得自己碍事碍眼,支走屋内另一名鬍子说,“你也去班火三子吧。” 秧子房是审讯的场所,多少人在此遭受皮肉之苦,犯了规矩的鬍子同样在秧子房受刑。就这样一个令人恐怖的地方,他们相见改变了这里的气氛,温馨了许多。 “去年你走后,我才知道是你杀了旁水蔓救了我和全家人……你冒险救下我,连句话都不和我说就走了,都因我叫旁水蔓给逼走,和他……还怀了他的……你还记得我家那匹铁青马吧?是它帮我拖掉旁水蔓的孩子,我四处找你。”她说。 “你呀!”七爷心里酸熘熘、苦涩涩的。他说,“这是绺子……” “这回我死也不离开你。” “绺子有规矩,不留女人。” “三天五天行吗?”孔淑梅公羊顶架似的扑到七爷怀里,恳求道,“等有了你的血脉,我就走,远走高飞。” 七爷被她的真情打动,从大母都拉家出走,女扮男装,飢一顿饱一顿,孟姜女寻夫无非如此。特别是她把自己绑在铁青马鞍子上,拖她跑,真到拖掉肚里的婴儿……他说:“你跟我到院子里,我对弟兄们说明白。” 世间许多事情莫名其妙,一个女人竟如把锋利的剑,割开了七爷过去和今天。他对全绺子说从今天起取消一条绺规,声称孔淑梅是他的压寨夫人。 众鬍子乐得禁不住要给大柜磕头,取消了不准贴了干(搞女人)的禁令,腰里有了钱,就可到套拉干吐镇妓院解解馋,沾沾女人的边儿。 一辆胶轮二马车从套拉干吐城门驶出,人们从崭新的蓝布篷认准是官车,而且是徐镇长的,车后跟着两名武装骑警。没错儿,祖父坐在车上,今天出城到额伦索克去会见七爷。 几天前,祖父亲笔家书一封,措辞感人,以胞兄致弟口吻,寸心恋恋,盼弟归家一叙,藉慰遥思云云。 七爷极其冷淡的眼光读信,他深知长兄的为人。当年正是他当家不肯出钱赎票,自己才落草为匪。多年来毫无往来,兄弟如同路人,况且官匪冰火不同炉……他拒绝祖父邀请,没去套拉干吐。接下去,祖父再次差人送信,说他回老屯——额伦索克看看,趁此和七爷小聚。 “告诉你们镇长,要来他自己来。”七爷对祖父的突然而又急切的来访心存疑虑,怀疑官府有什么阴谋。“他是不是来探底?” 在距额伦索克还有十几里路程,祖父让车停下,说:“你们在这儿等我回来,往前我步行。” 额伦索克几乎成了荒村,寥寥几户人家,徐家土窑旧基上鬍子重新修筑了院落,四角炮台张着阴森森、黑洞洞的射击口……显然,平常人家谁肯邻着荒原顽匪七星绺子老巢过日子? “站住,报报迎头!”炮台上一个鬍子端着枪喊。 “告诉你们大当家的,就说他亲大哥来看他。”祖父说。 土窑门开了,七爷亲自迎接长兄,领到自己卧室,叫小九沏茶。兄弟相见,互问一些情况,唠了一阵家常,祖父把话转向正题: “七弟呀,大哥有事相求啊。” “有什么事?” “镇政府准备组建一支队伍,护城维护社会秩序。我想七弟明白我这次来的目的了,把你的人马拉过去,改编成正规队伍,日本人答应配备武器,警署拨给养……我们兄弟俩一文一武,套拉干吐就成了徐家的天下。” “为小鼻子(日本人)卖命?” “哪里的话呀!我们是满洲国,我是满洲国的镇长。”祖父忽然想到乌云塔娜死于日本屠刀之下,七弟肯定恨日本人,还有没赎票那件事,他一定也恨自己。于是祖父说,“父亲和小娘在世时多次嘱咐我,照料好么弟,可我没尽到长兄之责任啊!”说到伤心处,祖父他老人家摘下水晶石眼镜揩揩泪,“老父临终前,最后一句话还再叮嘱我帮助你……唉,不说这些伤心事啦。你考虑考虑,早点给我回个话。” 《玩命》l卷(19) 送走祖父,七爷召集四梁八柱,他说:“我们是同父兄弟这不假,可走的是两条道,他当镇长,我当鬍子……他今天来说降,我没答应。弟兄们,说句透亮的话吧,我大哥没安好心,咱们赶紧挪窑子,开码头(离开此地)。” 四梁同意七爷看法,水香说:“我马上安排,风紧拉花(事急速逃)。” “封缸(守秘密)。”七爷说,“明早派个弟兄去套拉干吐,请个戏班子,天天唱大戏。” 第101页 “噢,熏的(虚假)。”水香勐然醒悟,明白了七爷的用意。 夜晚,从套拉干吐洪水一样涌来的日本宪兵、骑警、地方武装淹没了额伦索克。七爷栖居的土窑外围的枪口密如蜂窝,别说鬍子骑马就是才安上翅膀,恐难逃脱。 兴师动众地大动干戈,七爷惹恼了日本人。在此之前,祖父规劝七爷接受改编,七爷就认为祖父行为不地道,卷了长兄的面子,准确说是镇长的面子。祖父压根儿就想消灭七爷绺子,恼羞成怒,添油加醋地促使日本宪兵头目恨七爷,恨他的绺子,但最终使小美野下决心除掉七爷绺子的正是七爷自己。他老人家的想法有时真不可思议,日本人恨他,他偏要使日本人恨他入骨入髓。 一个夜晚,七爷贸然进城,从寓所中劫走小美野的情妇爱岩美,装进凡布口袋驮回额伦索克,他老人家自忖:都说日本女人和中国女人不一样,从狼口掏出的肉七爷要亲口尝尝。 “出来吧。”回到土窑,七爷解开口袋嘴,她哆嗦成一团,桃花脸淌着两行泪。屋内还有一双惊讶的眼睛,瞧瞧那年轻、没穿多少衣服的东洋女人,又瞧瞧浑身是血,眼透凶光的七爷,孔淑梅端盆水过来,浅声说:“擦把脸吧!” “一边拐着去!(坐一边)”七爷一手挡开。他走向日本女人,身板直直的、目光直直的,撕扯睡衣的手孔武有力——哧!哧!裸现雪白的肌肤,活像一棵鲜嫩的白菜。 七爷剥完爱岩美的衣服就剥自己的,伤痕累累像棵表皮皲裂的老树轰然倒向那片白光时,孔淑梅急忙背过脸去,别人重复她经歷的场面她看不下去想逃走。但房门被七爷插牢后又挂上枚手榴弹,一触即炸。她捂严耳朵,女人这种时候的叫声令人听来不舒服。许多时候,经验是靠不住的,孔淑梅听见女人痛快地呻吟,没厮打没惨叫呀!七爷呢倒是老一套:嘻嘻,爷采球子!(摸乳)嘻,丁丁(小美女)爷顶爱采球子! 土屋怕七爷鼾声似的控制自己的情绪,涂暗了面孔,静听窗外风中裹挟的声音,炮台站香鬍子来回走动,脚步的声音显得很单调、机械。月光好奇地爬进来,晃出一尊雕像:冰肌雪肤虽无在阳光下鲜亮,总能给人较完整地立体感。 “她啥都叫男人撕碎了,衣服、身子……”孔淑梅慨嘆道。她感到与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距离只一层窗户纸那么薄,想帮她做点什么……衣服,送给她一套衣服。 七爷白天出窑踢坷垃,一把将军不下马的大锁头,锁住孔淑梅和爱岩美。日本没女人告诉她,自己出生在北海道一渔民家,因献身圣哉,随军到满洲当军妓……她恳求说:“给我松些绑绳吧。” “等他回来前,我给你绑上。”孔淑梅松开爱岩美。然而,日本女人要去掉绑手绳子的请求得到同意,她为自己骗得真正目的机会,头撞屋内柱脚自杀。 七爷归来什么也没说,叫人把爱岩美拖走,埋在后坨子,让商先员在坟旁栽棵榆树,他说:“乱点子(坟)跟前该长棵树!” 爱岩美之死激怒了小美野,惩罚夺他所爱的人,他决定动用强大武力。 此时,额伦索克土窑内与窑外肃杀气氛正相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小美野,这样影像进入他的望远镜:窑内明烛高挑,狼油火把高悬,鼓乐班子正在演唱,悠悠乐曲,《太平鼓词》传出: 石榴花钟无盐武艺神通, 荷花花大破天门穆桂英, 玉簪花王怀女山后屯兵, 《玩命》l卷(20) 金盏花杨金花夺过帅印, 龙爪花杨闹红武艺精通, 萝蔔花田翠屏杀法更勇, 芙蓉花杨八郎夫人云秀英…… “花?花的什么干活?”小美野大惑,他立即命令进攻。 小型坦克、迫击炮、机关枪齐发……土窑内没有任何抵抗,攻进去后,院内只几具炸烂的盲艺人。宪兵发现后院凿开大洞,掏空半个坨子,马队从那儿逃走的。 “八嘎!”无处泄怒的小美野一刀噼下祖父半条胳膊,他指着他的鼻子嚎吼,谎报军情,戏弄太君……令祖父痛心除胳膊外,还有地位和前途。 小美野噼下他胳膊的同时噼下他的镇长职务。 “当年老五给鬍子报信挨了枪了儿,我给日本人报信挨了军刀,可这一辈子该咋做人,该咋做人啊?”过后,祖父迷惘茫地对家人说。 八 在额伦索克土窑落进第一发炮弹时,七爷便和几个鬍子撂下酒盅,从暗道逃走。在此之前,全绺子已转移到荒原深处。 “小九,小九!”七爷一回到宿营地就喊,他发觉金栗毛马走路姿势异常,怀疑腿崴了,想叫马拉子牵它遛遛。 “大哥,没在呀。”商先员说,“昨天从额伦索克来这儿,绺子里就没他,我还以为你把他留在你身边了呢。” “坏菜啦。”七爷说,“派几个弟兄回额伦索克,把小九给我找回来。” “花鹞子(兵)们恐怕没走呢。”水香阻拦道,“明天我们再去找吧。” “我知道他在哪里。”孔淑梅道出实情。 绺子压在额伦索克的日子里,他和村中一个年轻小寡妇明来暗往,偷情是孔淑梅发现的,村北壕沟里他俩那个……她始终瞒着未敢告诉七爷,他对小九父亲般的严厉,事到如今,只好实话实说。 第102页 “胡扯,他狗大的年纪。”七爷怎会相信十五六岁的孩子竟能干那事,喝退身边的鬍子,问孔淑梅,“咋回事?” “我亲眼见……小九屁股朝天的样子逗人呢。”孔淑梅低声说,“都是和你学的,咱俩……我说背着点儿,你说他小,没成呢,咋样,成了吧?” “火上房啦你还逗闷子(开玩笑),小九万一有个闪失,我对不住过土方(死)的老头好大哥啊!” “瞎想,男一样女一样的到块堆儿,天上下雨地上长草一样平常,会干啥事呢?”孔淑梅打个呵欠,说,“睡吧!” “拖条(睡)!”七爷纠正说,他决定明天亲自去找小九。 一夜之间,额伦索克土窑面目全非,土院墙几处被坦克撞开豁口,房子烧落架,残烟缭绕,火药味依然很浓。七爷尚不知祖父的一条胳臂丢在这里,烧焦难闻怪味中就掺进那只胳膊烧后放出的异味儿。 “大爷,树上挂个啥?”随七爷来找小九的鬍子,发现村头弯脖子榆树上挂着一个东西,马马喳喳(影影绰绰)像人头。 “踹(走)!”七爷策马来到树下,朝上一看,眼前顿时发黑,险些落下马去。 “大爷,是他。”鬍子说。 “小九,小九啊!”七爷举枪击断悬挂小九首级的树枝,脱下马褂包好人头。 鬍子找到小寡妇。 “爷啊!”她跪在七爷马前辩解、开脱道,“昨晚日本兵到处搜查,找到小九就给杀啦。” “叭!”七爷一枪穿透小寡妇右耳朵,喝道,“再说瞪着眼睛吣(说)瞎话,就剁下你的托罩子(手指)。” “我说我说。”小寡妇捂着受伤的耳朵,她以为鬍子说的托罩子就是耳朵,她说小九和她的事被娘家哥哥发现,重重地打了她一顿,警告说下次发现就打折她的腿。刚刚沾了女人边的小九,像只馋猫贪吃,死死纠缠。这其间村中又有一鳏夫与她有染,他俩合谋除掉小九,苦于没机会下手,昨夜趁混乱一铁镐噼死小九于小寡妇被窝里。 七爷离开额伦索克,村头歪脖子树上吊着赤条条一对男女。 《玩命》l卷(21) 太阳在荒漠尽头消逝了,一轮圆月便追赶七爷马队升起,一夜的疾驰,天亮鬍子马队到达大母都拉村。 “大小姐回来了,老爷。”孔家老小喜出望外。 时间不算长,孔家的日子再度红火,重修了宅院,雇了两个炮手看家护院。 “姐,淑梅姐。”已长成大姑娘的二小姐孔淑兰,又像当年缠着姐姐逮蝴蝶一样撒娇,拍着姐姐隆起的肚子说,“呀,有小鬍子啦。” “胡吣!”孔淑梅觉着小妹的脸蛋挺受看的,人也长大了,就是说话尖刻,责怪道,“那年是他救了我,救了咱全家……” “你和爹都抽邪风,喜欢鬍子。”孔淑兰说,“爹说要给你俩补办一次喜事……招鬍子头为倒插门女婿。” 孔家客厅里,七爷和孔宪臣喝酒叙旧,提及到补办婚礼的事,七爷说:“免啦,腆个大肚子……再说人多眼杂,对绺子不利。” “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了。”孔宪臣说,“咱村远离官府兵警,你和兄弟多住些日子,一圈肥猪我还愁没人帮吃呢!对啦,淑梅身子不方便,留在家里吧。” “也好,她常想家呢。”七爷见孔淑梅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马背颠簸太受罪。他说,“眼下风声很紧,小美野到处找我,几十号人马糗在这儿太显眼,西大荒有个青牛塘,我们明天去那里趴风。” 两个月后,小美野指挥联合剿匪部队在青牛塘打死鬍子数人的消息传到大母都拉村。 “爹,我走了。”一个黑夜,孔淑梅牵出铁青马,对着宅院磕了三个响头,吃力爬上马背去西大荒寻找七爷。 数日后,在一个废弃的荒村找到七爷,一幅残兵败将景象,曾经威震荒原的七星大绺子,现气数已尽,仅剩十几个人,而且还有三个重伤的。七爷目光呆滞,像一条快要饿死的荒原狼,双眸凶光闪闪,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快回马里(家)。” “听说你们……”孔淑梅叙述她听到青牛塘出事后,偷跑出来找绺子,没白天没黑夜地寻找,渴了喝坑塘水,饿了吃树叶草根,动了胎气腹痛……她说,“我虽然没挂柱拜香,可也算绺子里的人吶,弟兄们落难……” “大哥,留下她吧。”水香深为孔淑梅的刚烈感动,劝一番七爷,他又说,“过些日子,路过大母都拉再把她留下。她双身子(孕妇),一个人回去你也不放心。” 七星绺子走到了穷途末路,腆着大肚子的孔淑梅留在绺子里,一段不该她吃的苦她吃了。联合讨伐队穷追勐打,围困在大漠里的日子艰苦卓绝,生命终结是在一个月夜,骑警紧紧追杀,她见自己拖累了绺子,毅然松开缰绳脱镫掉下狂奔的马。 马将孔淑梅拖碎,像一只筐。 两天后,七爷和倖存的四个鬍子逃到大母都拉村,他扑通跪在孔宪臣面前,泪流满面,说:“淑梅被打死了,我对不起你老人家啊!” 第103页 孔宪臣一滴眼泪都没掉,当即由他做主,将二小姐孔淑兰许配给七爷。 洞房初夜,孔淑兰说:“我学姐,给你生一绺子鬍子。” 那个荒乱岁月飘然过去了,七爷也随之消失,他像一颗扫帚星从血腥年代的天空划过,没人再记起他了…… 《玩命》m卷(1) 当鬍子,不发愁, 进了租界住高楼; 吃大菜,住妓馆, 花钱好似江水流。 枪就别在腰后头, 真是神仙太自由。 ——土匪歌谣 故事42:恶贯 鬍子大蓝字绺子眼睛钉子似地盯住二丘屯大地主吴建兴。大蓝字绺子没採取行动前,拥有百垧土地的吴建兴根本没把鬍子放在眼里,藉助高墙碉堡和用数担高粱米换来的,当时堪称较先进的武器——快枪、手雷抵挡住百八十个鬍子的进攻不成问题。但当他听说大蓝字绺子要来抢劫,顿时产生院墙矮了半截洪水勐兽即将吞噬吴家的感觉。 谁不知道大蓝字绺子人马并不多,刀枪并不精,没多大攻击能力,曾被几个大户人家护院的炮手击溃。可是领教过大蓝字残暴的人,都说尝到了魔鬼蹂躏的滋味儿,其残忍程度闻者丧胆毛骨悚然,他们疯狂杀人,割下仇人的人头用开水煮后,脱去皮肉带走骷髅……还惨无人道地糟踏妇女。 “霞,”担心自家大院被鬍子攻破,吴建兴对未出阁的小妹说,“听哥话,随你大嫂她们一起到城里三姑家先躲躲。” “哥,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大蓝字真来,我就会会他。”霞十八岁,似一朵花儿,平素柔弱得像春柳像羊羔,面对厄运来临,她却显得血性,为此令兄长吴建兴吃惊。她铁了心:“给我一支快枪,哥,北门交我把守。” 北门,吴家向外赶放牛羊通道的咽喉,铁锈色的坨子掘出隧道直通北边草甸子。门旁石头垒成的土炮台相当坚固,只要一、两桿枪便可据险守住此门。眼下正是挂锄的农闲季节,长工短工都放假回家了,偌大院子只剩下几个炮手,大敌当前显得空落落的人手不够用。既然霞执意不走,她就顶一个护院人,到了紧要关头,朝天放枪也能壮壮吴家之威,他叮嘱道:“听鬍子喊话时千万别露头。” “爹活着也没你这么啰唆!”霞说,“哥,我又不是没见过鬍子。” 大概是霞十岁那年,鬍子来攻打吴家。爹怕小女出意外,就把她扣在笸箩下。外边嘎吧嘎吧枪响,一股股火药味冲进来,她没害怕,反倒好奇,违背爹的意愿悄悄爬出笸箩,使出吃奶的劲儿攀登上炮台,问坚守的炮手李大个子:“鬍子啥样,我想看。” “哎呀,小姐你不要命了?快趴下!”李大个子手没离枪,粗壮有力的胳膊压住她,用哄的口吻撵她走,说这里太危险。 这时,鬍子在外诈喊,有种的抬起头,咱们一替一枪,瞅谁能打中谁? “别跟我玩心眼子。”炮手李大个子拆穿了鬍子的伎俩,露头很危险,鬍子枪法贼(极)准! “信不着爷们咋的?”鬍子叫阵道:“我露头,你先打。” 鬍子说要露头,霞听得真切。她从李大个子胳膊弯里钻出去,去看鬍子是啥样子。她的头在一墙豁口慢慢抬起时,李大个子发现了鬍子从榆树后探出的枪口瞄向她,他急忙欠身去拽她,鬍子开枪击中了他,鲜血喷霞一脸,吓得她又哭又叫。爹闻声赶来,驴尥蹶子似地倾身狠踹了她一脚,呵斥道:“鬍子的话听得吗?” 今晚正如吴建兴猜测的那样,鬍子利用漆黑如墨的夜来攻打大院。大柜大蓝字拨马绕吴家土院走一圈,观察到那坚固如磐的院落死一样沉寂,他料到此时此刻吴家数双警惕的眼睛和仇恨的枪口对着自己的马队。攻击前,大蓝字抱着用恐吓使吴家放弃抵抗的希望,扯着嗓门喊道:“吴建兴你听着,爷们死也要拿下你家大院,知趣就痛快开开大门。” “大蓝字,脱下鞋底子照照,你是啥狗模样?你何不买斤棉花纺纺(访访)我们吴家……”吴建兴毫不示弱,大估景朝鬍子开了一枪,子弹哧熘贴着大蓝字耳边擦过,一阵灼烫。 “操你祖宗!”大蓝字气乎乎地恨骂,随即命令鬍子分两路——南门、北门发起攻击。 二丘屯霎时被枪弹爆炸声撕碎,几户农家的柴禾垛被子弹打中,火光沖天,烧红了半个屯子……吴家南门炮台的大抬杆突然哑了,炮台的土围墙像刀切一样削去半截,南大门也被炸飞了半扇,阵前横躺竖卧着鬍子和马的尸体。星光下可见鬍子黑压压一大片,吴建兴紧张起来,大蓝字这次勾结几个绺子共同来攻打,约有三四百人,这一点他绝没想到。 《玩命》m卷(2) “喂,吴家炮手听着,”威风凛凛的大蓝字组织再次进攻前,恫吓道,“你们没几棵枪,跟爷们比划死路一条,我叫你们家那些没带把儿的娘们坐飞机。” 坐飞机,是大蓝字绺子残害妇女的一种酷刑,木头削成尖,尖朝上埋在地上,削光女人的衣服,抬起女人隐秘处对准木桩尖,凌空扔下……吴家所雇的炮手有妻室女儿的,听此都吓得魂散胆破,惊慌扔下枪跑了,整个大院只剩吴家兄妹俩,哥守南门,妹守北门。 第104页 大蓝字带自己的绺子攻北门,霞从炮台窄小射口见鬍子大柜坐骑上白亮亮一片,她听说大蓝字有个恶习,夜晚打劫时总光着腚子。 “弟兄们,打进吴家我给你们找老丈爷。”大蓝字鼓动,众鬍子便疯狂,他们下流地喊着: “拿攀!采球子!” 扔掉子弹已打光的快枪,霞把最后一枚手雷藏在身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她向外喊话: “别打了,我给你们开门!” 始终顽强抵抗的吴家人突然投降,大蓝字没轻信,炮台喊话的是女人,他立刻想到垂涎已久的吴家小姐,小腹下便有肉隆胀,问:“霞小姐吗?” “是!” “开门,我立马叫弟兄们闭火。(停止射击)”大蓝字说。 “你起誓不伤害我家人,东西你们随便拿。” “我发誓……”大蓝字发了毒誓后,在冲进吴家前又下了一道特殊的命令,保护好霞,谁碰倒一根毫毛就让他跪着扶起来。 沉重的北大门敞开,仍在南炮台里与鬍子对射的吴建兴心便咔噔一下,显然是霞拔开门闩放鬍子进院,她怎么啦? “完啦!”吴建兴顿时心凉半截,南门即将要被攻破,北门霞又放进鬍子……无奈,他极不情愿地放下枪,迅速离开炮台,逃出院已不可能,便朝挨墙摆放着的一熘酱缸走去,跳进一口装有半缸大酱的缸里,将锥形缸帽子扣在头上。 鬍子蜂拥进来,对吴家洗劫,粮食装上大车,衣物大包小裹地扔上马背,牛马羊赶出院。 大蓝字进院子心没在抢劫财物上,而另有所图,他把缰绳甩给马拉子,拉着霞进了一间空屋子,点亮一盏煤油灯。他赤裸的躯体肌肉凸起,几道伤口还流着血,因见一丝不挂的男人而羞红脸的霞,说:“爷们可是啥都亮出来了,你的呢!” “你咋不穿衣服?”霞脸色由红转为苍白,现出惊人的平静,出言也不可思议。 “踢开坷垃(攻下土窑),干你们女人方便。”大蓝字厚颜,伸手去扯霞的衣裳,“我发过誓,干一百个女人后再穿衣服,让我想想,你是第八十七个……裤带咋扎得这么紧?” 死神悄然逼近一个罪孽深重的色狼! “轰!”土屋晃然一片火光,炸碎人的残体飞出窗口,一只手砸在酱缸帽子上后滚落到地下。 大蓝字命归西天,其他绺子鬍子掠满囊袋,各自离去。吴家大院从血腥中平静下来,狼藉的院子里仍然飘荡着浓浓的火药和马尿臊味儿。 “霞……”吴建兴望着火烧落架变成废墟的土屋,双眼涌动泪水,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吴家遭劫数日后,县府差人送来烫金大匾,上面写着:“捨身除恶。”并当着全屯人的面宣读县长亲撰的赞誉之章:二丘屯民女吴霞,大义拉响手雷,与匪首大蓝字同归于尽,使屯中妇女免遭殃害云云。 隶属亮子里镇管辖的二丘屯后面那道风雨创痍的沙坨上,吴家修坟一座,知情者说棺椁塞着霞的尸骨外,合葬还有一块烫金荣匾。黄土堆起的坟茔本不高,半年后,忽然一夜间增高两倍,坟前零乱的马蹄印踩得很深很深…… 故事43:报復 肃杀的秋天贪婪地吮吸荒原绿色的日子里,一绺鬍子为死去的弟兄举行葬礼。 冷风卷着枯叶败草,在荒原中昼夜打着旋儿,风的嵴背上驮着哀悼沉痛的声音,跌跌撞撞地滚下沙坨土岗,而后注入周遭的凋败之中。长满山毛榉树的沙坨子间,一个新的坟坑已掘好,那具白茬儿棺椁前,放着一具完整的马骨和鞍辔、半截没了枪托的沙枪……死者生前心爱之物全在这里了。众鬍子在大柜独眼龙点着香后,纷纷跪下。独眼龙嗓子塞了棉絮似的,涩涩地说着那句套话:江湖奔班,人老归天。兄弟你走了,大伙来送你! 《玩命》m卷(3) 从镇上请来了鼓乐班子,这些大耳金光仙(该行信奉的祖师)的弟子们,在鼓头(小头目)的指挥下,鼓、喇叭、钹、锣几件乐器齐响,吹了一通《黄龙调》,悲悲咽咽,匪中便有人号啕,白茬新棺材落入坟坑,奔丧者激动、刺激的时刻来临,大柜独眼龙在填第一锹土前,打开粗布包裹拎出一颗人头,在众鬍子面前晃晃地展示,然后投到棺盖上,说:“白沙子蔓(姓阎)兄弟,大哥给你报仇啦。”最后的告别话稍稍顿了顿,鬍子们遵照大柜的命令把属于死者的东西放入坟坑中随葬,他继续说,“兄弟,让青鬃马和你做伴吧!”大柜独眼龙伤心的泪水伴着沉沉的一锹黄土射出。 如此奇特的大殡,在独眼龙绺子尚属首次,关东众多鬍子绺子里也极少见。 几天前,绺子的引全柱粮台白沙子蔓,怀揣大柜独眼龙的亲笔信,去亮子里镇打通场(买通关节),从匪巢到镇上两百里多一点的路程,飞马两天即将可赶到,但必须穿过恐怖或曰死亡地带——野狼沟,就不能不使鬍子们担忧。临行前独眼龙嘱咐再三,并将自己的二十响盒子炮让粮台白沙子蔓带上,双枪在身自然安全些。辞别众弟兄们后,白沙子蔓策马出院,去完成一项秘密使命。 乔装打扮进城,双枪掖得隐蔽,白沙子蔓择其背静荒道匆匆赶路,次日早晨便到达令人胆寒的野狼沟口。此刻,大雾缠绕,四周寂寥,鼓譟的虫鸣召唤着野狼沟从深沉的酣睡中醒来,显然是徒劳的。 第105页 白沙子蔓松开缰绳,膝盖紧紧夹住马肚子,腾出手来握枪。他走进青青茂盛的沟底,两侧坨壁刀削一样陡峭,贴坨壁生长的笤条棵子仅靠几条根裸裸地吊着树身,它们却仍然顽强地活着。 他警惕的目光四周巡视,尽量保持镇静,用紧紧攥枪来缓解极度的恐惧,果然奏效,这样的恐惧在他为匪的生涯中是不多见的。他破落地主出身,当过护村民团团长,日本人搞连甲制时,任他为甲长,后因人命官司,逃避官府缉拿而入伙当鬍子,识文断字颇于心计,深得大柜独眼龙的赏识。在绺子几次背累(受难)时,是他出谋划策,才化险为夷。他想:倒霉遇上狼群,丧其性命倒没什么,完不成大柜委以的重任,愧对了大哥和众弟兄。因此,他感到肩头分量很重。 初秋不该出现这样的天气,大雾茫茫,使险象环生的野狼沟平添几分危险,野狼多在恶劣天气里出没。每遇险境,鬍子常用念咒语驱邪壮胆,白沙子蔓有板有眼地念走黑道咒语: 黑夜走路我不怕, 我有铜手铁指甲。 我有七桿八金钢, 我有火龙照四方…… 青鬃马勐然驻足,粗直的腿有力地矗直,蹄子蹴地。白沙子蔓透过浓雾,发现草丛中隐藏的狼有数以百计。 “天吶!”白沙子蔓知道大难临头,凭自己单枪匹马与群狼搏斗,弹尽之后也未必能冲出野狼沟,最终呢,必然葬身狼腹。他把生的赌注押在手中的双枪和坐骑上,渴望在子弹打光前冲破狼的重围……然而,饿红了眼睛的狼,哪里肯放过送到嘴边的可食猎物,兇恶地一次次冲上来,青鬃马多处受伤,鲜血淋淋,它竭尽全力拼命与狼搏斗,像枪林弹雨中那样努力配合主人,想驮走主人,狼太多了,墙一样堵住退路。 粮台白沙子蔓双手使枪,弹不虚发,狼倒地一片。狼许是被激怒了,在一条青色狼王组织下准备再次发起攻击。面对狼口,他异常冷静,死前必须做一件事——把大柜独眼龙那封信撕碎吞进肚里,防止这封涉及绺子安全的信件落入外人手中,做完这件事,他驱马拼死朝外沖。 狼似乎看出他的动机,疯扑过来,青鬃马被一只恶狼掏倒,白沙子蔓随之落马,后被几只狼掏咬,机械地举起发烫的手枪,他知道子弹已打光,几只狼停止撕咬,因惧怕黑洞洞的枪管而迟疑。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打破了人狼对峙出现短暂的沉寂,扬起沖天黄土尘烟,伴着轰轰隆隆声音移近,狼群被惊散逃走,由十几辆胶轮大马车组成的车队路经此地。为首的车大板吆喝住牲口,抱着大鞭走到白沙蔓跟前,问: 《玩命》m卷(4) “兄弟,狼掏啦?你到哪里去?” “亮子里。”白沙子蔓见来人表情冷冰,支出唇外的两颗包牙说明这人不厚道。但也必须求他搭救,结果怎样就看命运如何安排啦。他说,“救救我吧,大哥!”扔过去匣子枪,“归你啦。” “俺庄稼院人要枪做啥?”车老闆使大鞭杆子把手枪拨回到白沙子蔓跟前,思忖着是否救受狼咬伤的陌生人。 “我还有些大洋,”白沙子蔓仍然努力,他捧上全部盘缠五十块大洋,说:“腰里就带这么多,到了镇上,我一定重重地答谢你们。” 车老闆用舌头舔下包牙,瞧瞧后面车的老闆子围上来,拎起大洋的布袋子,对他们说:“抬他上我的车。” 几双大手像搬运麻袋包,把白沙子蔓扔到车笸箩里。 大车继续朝前行进,车老闆子打量他救起这个人,棕色瓜皮单帽,黑色对襟夹袄,下身穿套裤,隐约可见里边藏着“腿刺子”(短刀)。见多识广的车老闆,准确猜出白沙子蔓的身份——鬍子。“救起一个鬍子再拉进城去,这可是掉脑袋的事……”车老闆用脏兮兮的指甲刮下包牙上的黄垢,觉得大洋沉沉地压在心头。“鬍子的东西可是要不得呀!”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滴熘熘地转,再有半袋烟工夫车队就颠出野狼沟,何不将他推下车,没有走远的狼就会结果了他。再说整个车队自己是大板儿(车队的头头),说一不二,其他人扁屁都不敢放。图财害命,杀人灭口的歹意就这样产生了,车老闆露出兇相,一脚将白沙子蔓踹下马车,恶狠狠地说: “其实狼咬死人也只是一口的事,不遭啥罪呀,兄弟,来世再见吧!” 辚辚马车队拖起尘埃霎时渐远,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的白沙子蔓对生还已不抱任何幻想,哪还会有人马上从此地路过啊!坐骑青鬃马被狼咬成重伤,生死未卜,狼群一时被车队冲散,很快就会捲土重来。 走马飞尘落个饿狼分尸的下场,悲矣惨兮。 “该死的大包牙,真狠啊!”白沙子蔓在生命最后一刻诅咒见死不救、又落井下石的车老闆。毕竟还有些时间,他咬破手指,脱下白衬衣,极简练地把遭遇写在上面,然后用刀子扎戳土坨壁上,希望日后被绺子里的人发现。 三天后,鬍子马队发现土坨壁上写着血字的白衬衣,捡起狼啃吃连一丁点儿肉星都没剩下的白沙子蔓的遗骨,大柜独眼龙半瞎的眼里透出復仇的火焰。可想而知,鬍子想找到一个特徵明显——长着两颗大包牙的大车老闆割下他的头为死去的弟兄祭灵并不难。 第106页 故事44:毁 那年仲夏,吉林督军连连接到由近百人联名上告信,状告驻防那木镇陆军钟泽霖营长,说他明兵暗匪,出枪铺局,公开抢劫老百姓财物,人们敢怒不敢言。督军大人震怒,即饬令辖那木镇的李国卿团长逮捕钟泽霖,就地正法,以平民怨。 营长钟泽霖接到团部电话通知,说明天上午李国卿团长要来那木镇视察防务,请做好迎接准备。 营部马上忙碌起来,钟泽霖召集连长、排长布置一番。然后他叫来亲信副官,吩咐道:“去老乔家一趟,明晚关门拒客,转告乔二小姐好好打扮打扮,多涂点粉脂,就说我说的,让她拿出本事来陪好我的客人,日后,亏待不了她。” “哎!”副官答应着刚踏出门槛,突然又被钟营长叫住,又叮嘱一句,“要备足上等的货。” 或许大难即将临头而钟泽霖全然不知,他一如既往对上司、故交谄媚逢迎。说到他俩的交情,恐怕也只有他们俩清楚,要追溯到若干年前,使用木扁担和八股绳的货郎钟泽霖,感到货郎行当太苦,货郎歌谣是这样的—— 冬天汗水透衣裳, 霜挂帽子两鬓间, 扁担一甩常换肩, 不觉又过一重山。 货郎子钟泽霖瞧准一个一夜间就可暴富的路子——倒卖大烟土。当时的那木镇吸食鸦片成瘾的人很多,烟价暴涨。钟泽霖正是这一时期开始了——吃运。这是烟贩子的发明,将鸦片装入阴茎套里,用热水泡软后吞下。他的胃口真大,空肚一次可吞入十几两,然后坐上火车,到家后马上吃饭,等候大便排下……如此之巧妙,使他屡屡得手,从热河省到那木镇,十几个小时行程下来,就可净赚几千元的奉票。 《玩命》m卷(5) 倒霉这两个字随着一个人的出现而出现,尽管钟泽霖对肚子里的十几个盛着东西的阴茎套已很适应,但阵阵胃疼还是从很隐蔽的脸上流露出来,被专司缉毒的警护团李国卿发现,那双鹰隼目光穿透马褂和肚皮,仿佛看见他肚里的阴茎套及里边的猎物,他对钟泽霖说: “请跟我下车吧。” “我犯了什么法?” “怎么?你以为警护团百密犹有一疏吗?”李国卿拍拍钟泽霖的肚皮,轻蔑道,“三天后,你会明白我为什么送你进拘留所。” “老总,”趁身旁没人,钟泽霖说,“咱们做个交易……” 警护团的人搜查出的鸦片归公归私都很正常,显然那样的情形下交易容易成功。从此,他俩结下了无人知晓的关系——猫搂耗子睡觉。再后来,钟泽霖用私贩鸦片的钱买了数棵枪,拉起绺子,报号占那木,烧杀掠劫,闹得那木镇黄天昏目。 身为陆军团长的李国卿奉命剿杀钟匪,他未动一兵一卒,未放一枪一炮,带上几十两鸦片只身去绺子说降。钟泽霖摇身一变,带领众匪接受改编,当上陆军营长,驻守边陲古镇那木。 “抽没抽?”钟泽霖和李团长见面依然是这句他俩都感到亲切、熟悉的话。 “想过把瘾呢!” “镇上倒是有个好去处,”钟泽霖竟没把团长的身份放在眼里,淫笑道,“乔家的花烟馆里,那个乔二小姐烧烟泡,香得很哪。” 是烟馆床垫子软,还是鸦片使人晕乎乎的惬意,或是乔小姐香香胴体,李国卿团长忘乎所以,唐突地赠给乔小姐一把崭新的手枪,说:“今后谁敢碰你,我就崩了他。” 这次,故伎重演。钟泽霖因此派副官去了老乔家,怕出差头。他比李团长更了解乔二小姐,她可没按李国卿说的那样用手枪喝走骚扰她的男人,相反用手枪逼着男人解她的裤腰带……副官回来是很疲惫的样子,像似干了什么重活,钟泽霖两眼眯缝着冷笑道:“你呀,要让李团长知道非朝你裆里打一梭子不可。” “雾土窑子(烟馆)那个斗花(女孩),他妈的用炮(枪)逼我,说我要是不干,她就甩旗帜(开枪)。”副官说着黑话,他原是钟泽霖匪队总催。 “别他妈的找藉口了,团长的东西你还敢动?活腻啦。”钟泽霖营长责备、训斥一顿副官,吩咐他按李团长的指令,通知本镇的军、警、宪、特及镇长、士绅名流明天早晨到营部,说有重要的军事情况通报。 营部的一间客厅里,一脸严肃表情的李国卿团长正襟危坐,室内的空气异常紧张,团长身后站着手持冲锋鎗的兵士。紧挨团长身旁的钟泽霖的表情与这气氛极不协调,他正舒徐闲雅地眼盯团长生着稀疏鬍鬚的嘴巴遐想,乔二小姐今晚点燃烟灯后,会如何评价她的鬍鬚呢?说它是猪鬃,说它是枯草,那缺乏幽默感的乔二小姐可别从下身拔下根什么毛与之比较,团长一定说,颜色差不离,只是鬍鬚是圆的,那b毛是扁的……一阵骚动,准确说几个彪形大汉拧住他的胳膊,钟泽霖才从猥亵幻想中惊醒过来,听到团长说: “我今天奉督军的命令逮捕钟泽霖及其同党,押回团部特别审理后枪决。” “忘恩负义的李国卿,你他妈的王八羔子。”钟泽森见副官等几个心腹都被捆绑,高声大骂。 “混蛋!”李国卿团长伸手狠扇一顿钟泽霖的耳光后,歷数了钟泽霖以军官名义,与其爪牙拉绺子抢劫民财,罪大恶极,不杀难以平民愤。 第107页 军车押解钟泽霖通过那木镇街道时,人们拍手称快,受害的商号放起爆竹,坐在首车的李国卿团长将头探出车窗外,微笑向人群摆手。 两日后,陆军团部的告示贴满那木镇的街头,公布钟泽霖及七名官兵被处决。 一场军官铺局的风波平息了,渐渐被人们忘却。 若干年后,一个麻脸男人出现在那木镇的街头,他东瞧西望像似在寻找什么。 “来呀!”一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拉住他的胳膊,浪丢丢地朝屋里扯,伸手解男人的衣扣,他没吭声,更没反对,赤条条站在那女人面前,迫不及待地说:“你怎么还不动真格的。” 《玩命》m卷(6) “我脱。”女人手伸向腰间,拔出一棵手枪来,说,“李团长没杀死你,却杀了你手下的人,你的麻脸是用热豆子烫吧。你第一次破我身时,你臭舌头舔着我下身流出的血,我就暗暗发誓,要糟塌我的人光腚子死在我面前。” 枪响,一股紫红血浆从麻脸人腹下部喷涌而出,他到死也没有承认自己是钟泽霖。 故事45:阴阳脸 五间房小屯蜷缩在北大荒寒天冻地之中,死寂的偏僻屯落悄然发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件,彭寡妇的独生儿子被鬍子绑了票。 在这样的一个特殊岁月里,鬍子绑票本不算什么新闻。那么,彭寡妇的儿子被绑架本来说算不得奇闻怪事,本屯地主宋大牙老爹被绑票,宋家出了五百块大洋才弄回来尸首那件事也没如此震动。原因实在简单,彭寡妇腆着大肚子为丈夫送的葬,领着独生儿子守寡的八年里,吃糠咽菜,家徒四壁,按关东人的话说是“穷得叮响,腚毛净光。” 鬍子很快飞来叶子,赎儿子的大洋一百块,数额虽不大,但对只有容貌还算是一笔财富外,彭寡妇身无分文,且求借无门。 “哭有啥用,快想法子吧!” “俺是寡妇,哪有啥法子可想啊。” “找廖善人,屯子能和鬍子说上话也就是他啦。” “廖善人?”彭寡妇现出古怪表情,就像她不认识廖善人。人们觉得本来很聪明的她,儿子给鬍子绑票的意外打击弄懵圈(蒙门儿)了,好心肠的人们继续劝道: “去吧,廖善人挺好说话的。” 廖善人在屯中是个人物,婚丧嫁娶,大事小情都离不开他,此人懂得事特多,看风水、定宅基、择吉……宗宗样样他通路,说精通也行,深得屯中老少爷们的信任。 有一年,本屯田二斜楞的老闺女,上学的路上被藏在榆树棵子里的鬍子绑走,鬍子出价九百块大洋或是六匹好马外加三支匣子枪赎人。 田二斜楞抠细(小气)出名,尽管家有几十垧地,日子小康富裕,可人们从没见他穿过新衣服,有人倒亲眼见他常吃长工的剩饭菜。钱却攒下不少,他大老婆骂他: “你太细啦,细得屁眼儿都插不进猪鬃。” 骂归骂,田二斜楞依然抠门儿,他唯恐“露富而遭灾”,悄悄深掘一坑,油纸包裹将大洋、珠宝一类的东西埋藏起来,加之穿戴俭朴,又整日哭穷,以为这样就能躲过贼惦念。 鬍子绑架老闺女做人质敲诈他的钱财,如同剜了田二斜楞的心,疼痛之余,仍然捨不得破财。此刻,廖善人出场了,他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去了还会来,老闺女就一个,何况鬍子又是杀人不眨眼,万一给……以我之见,宁舍钱财,也不舍囫囵个儿的大姑娘。” “九百块大洋,九百块大洋啊!”田二斜楞剜心一样难受。他说,“给鬍子说说,少二百块吧!廖善人,你名望高,你能替我家说个情吗?” “这?”廖善人面带难色说,“屯里屯亲的,你家有难,谁能看笑话呢?只是,鬍子一般不开面,去了恐怕也白费。” “事到如今,请你试试吧。”田二斜楞当即拿出来十块大洋说,“做个盘缠吧,过后我再多给你点儿。” “你拿我当什么人啦?”廖善人假惺惺道,起身要走,被田二斜楞拦住,承认自己小看了廖善人,收起大洋说些感激的话。 “明日我就进山,找鬍子办你的事。”廖善人说。 鬍子在廖善人几次求情、商谈后,答应减少二百块大洋,田家老闺女用七百块大洋赎回来。田二斜楞逢人便讲,廖善人如何与人为善,不收一分财钱帮人办事。 之后,五间房小屯相继出现几起鬍子绑票的事件,都是廖善人从中斡旋,最后得以满意解决。 因此,屯人劝彭寡妇找廖善人,显然顺理成章。 彭寡妇叩开廖善人的房门时,只他一人在家。这个丧妻快一年的鳏夫膝下无儿无女,未等来访者开口,他说:“你家的事我听说啦,本该过去看看,可你寡妇门前是非多啊,我又是光棍一条,弄出闲话来对你对我都不好,你来啦我正好听听。” 《玩命》m卷(7) “鬍子捎来信,要我家出一百块大洋,可是我……”彭寡妇哽咽道,“你知道我当家的死得早,孩子常闹病,欠下一屯子人的债,还欠你半斗高粱米呢。” “说远了不是?一个屯子住着,人不亲土还亲哟。”廖善人说番满是让人心热的话,而后拿出十块大洋说,“我就这些钱,拿去用吧,凑够了早点儿把孩子赎回来。” 第108页 “我不是找你借钱,想请你去和鬍子求个情,一百块大洋砸锅卖铁我也凑不够。”彭寡妇央求道。 “说票(去和绺子当家的讨论如何赎出人),难啊!”廖善人为难的样子,继而解释说,“绑你儿子的绺子,大柜是有名的赵老狠,一对看瓜的眼睛,见人连眼睁都不睁。听说他爹替别人找他说情都不好使,何况我呀。” “救救我们孤儿寡母吧!”彭寡妇差点没给廖善人跪下,泪涟涟道,“我没钱,还有个身子,你不嫌,以后你愿咋地就咋地。” 一道目光凝滞在一块蓝色补丁处,那儿高高隆起,男人因激动而喘嘘,说:“明早我就去找赵老狠,小项(送给土匪的礼物)大项(全部赎金)我包了……今晚你给我留门。” “今晚不行,我身子没利索。” “你,想死我啦。” “咋急也得干净,再说往后咱俩的日子还长着呢。”她说。 两天后,廖善人卖掉仅有的半垧地和三间土平房,带钱去找鬍子赵老狠,领回彭寡妇的儿子。母子团聚的那天晚上,夜半廖善人敲彭寡妇的门。 “进来吧,孩子刚睡。”女人端着灯把廖善人迎进屋后,随后插牢门闩。里屋的情景,使廖善人倒吸口凉气,一张熟悉的面孔怒视着他。 “二爷,你怎么在这儿?”廖善人仗着胆子问。 鬍子二柜冷笑几声后,说:“彭家的女人是我的蛐蛐儿(亲戚)。” “你们什么亲戚?” “我是这个孩子的亲爹。”二柜手伸向腰间。 “天妈呀!”廖善人吓得哆嗦起来,目光转向彭寡妇,从她的表情中得到证实。 若干年前,彭寡妇与阳痿不举的丈夫结婚后,暗地和一个长工偷情,这个长工因偷了东家的二升芝麻,跑到山上当了鬍子,并当上二柜。 那天,明为善人暗为土匪的廖善人,到赵老狠绺子,接待他的是二柜。 “二爷,我村有个财神,你们请不请?” “当然请,你要几码?” “这次我一成都不要。” “你为报仇?” “这个我不便相告。”廖善人不肯说其原因,鬍子二柜也没深问。 一桩绑票的计划就算定下来。 同前几次一样,廖善人向鬍子提供了目标家的详细情况,直到鬍子准确无误地绑走“票”后,他便充当中间人——花舌子,游说于鬍子和受害者家属之间,事后鬍子分给他几成报酬。这次不同的是,廖善人看中彭寡妇的容貌,又知晓她的刚烈,才利用鬍子绑她独生儿子的票,迫使其就范。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次栽了,栽得很惨,绑票绑到了鬍子二柜的私生子头上。 下面的故事不说,谁都会猜到,廖善人偷鸡不成,反倒丢了性命,尸体撂在五间房屯头。 昔日的大善人,今天成了屯人唾骂的罪人。一位老者给廖善人做了极为准确的评价——黑白脸鬍子。 《玩命》n卷(1) 西北悬天一只鸡, 绿林不把绿林欺, 绿林若把绿林欺, 伤了绿林好和气! ——土匪歌谣 故事46:最后一杯血酒 一 辽河草原沉入深深的寒夜之中,断续的几声狼嗥后,夜又归于死一样的沉静。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鬍子藏身地——张家窑传出,二十几名荷枪的土匪,恶狼扑食一样向耿家围子扑去。 先前老巢张家窑里,砰砰砰三声枪响,打破了四合院的静谧,划破草原的夜空,屋檐麻雀被惊飞。 一个身材矮小,留着枯草一样鬍鬚的小老头,飞起长筒马靴踢开干裂的木板门,拎着尚未散尽弹药味儿的七星手枪,被众鬍子簇拥着步入餐厅。 数支蜡烛悬挂梁柁间,烛光明亮如昼,几张黑色八仙桌上,摆满关东特色的佳肴:全鸡、全兔,大碗肥肉和一只全羊。面向东处摆两把椅子,靠背覆盖毛管发亮的火狐狸皮。大柜草上飞将枪搁在面前,正了正银制小酒壶,干咳了一声后坐下来。 二柜大黑鱼坐在草上飞身旁,此人体魄健壮,紫红色的脸膛,头戴蓝色“六合一统”帽,青色的长袍马褂,宽布带束腰,斜插两把净面匣枪。他挥了下手,站在两旁的鬍子们才各找位置入座。 鬍子们坐得笔直,不敢交头接耳,不敢大喘气,像被捏死一样。秋风吹着窗户纸唿哒唿哒地响,平添几分惊恐。 草上飞的眼里闪着兇残的光,坦然地巡视。从高悬的蜡烛,到蛛网密布的棚顶;从大肚酒罈子,到鬍子们的脸,一张面孔接着一张面孔地看,每移到一张脸,那脸便立刻挤出几丝笑,勉强的、恐惧的、迎合的、千奇百怪,五花八门。迎笑者的心却提吊着,惴惴不安,如坐针毡,板凳像似少了条腿,直劲地摇晃。入伙的鬍子们都知道,每回宴席前,草上飞都要杀死活的动物,或者犯了规矩的人。 鬍子们都深深地反省着自己,有无犯规矩的地方,几十双眼睛像扑火的飞虫,随着草上飞眼珠子转动。最后,那道狼眼一样绿色的目光,落在梁间垂丝而下的硕大蜘蛛上,鬍子们才出口大气。提心弔胆的心才落下来,板凳也稳了,酒肉诱人的味道也钻进鼻孔。 第109页 草上飞用大拇指绕鬍鬚,这是他的特殊手势“杀!”,有几个鬍子被杀时,同样是如此绕鬍鬚。他朝大黑鱼伸出另只手的二拇指,做个勾动状,大黑鱼会意,抽枪射击,蜘蛛被打中,零碎的残体落在蜡烛上,立刻爆起星星火花。 “弟兄们,”草上飞端起酒杯,说,“痛痛快快地班火三子,别听他妈的中央军要来,又是解放军闹土改,吃走食的爷爷们管他妈的那屁些。今晚,踹(端)了耿家围子,为二当家的报仇。干!” 众鬍子举杯过顶,一饮而尽。 “弟兄们跟我数年,有仇有恨,”酒过三巡,草上飞说,“我捨命为你们去报。干!” 大黑鱼与耿家有仇,众弟兄们都知道。具体是啥仇?又都不知道。踢(攻)了耿家围子,为二当家报旧仇,这就足以使众鬍子们为之亢奋。酒肉成了缩小的耿家围子,鬍子狼吞下去。 酒席间,院外响起马蹄声,大黑鱼拎枪出去,听炮台上有人用暗语盘问: “白天住的?” “风扫地!” “夜晚睡的?” “月照床!” 对答如流。 “报报迎头。” “大沟子蔓。”来人姓江,是大沟子蔓。他说,“大当家的,摸清了,耿家围子有七把大抬杆(枪),硷土围墙一丈多高。” “鞴马!”草上飞下命令,鬍子马队立刻倾巢出动。 夜幕笼罩,荒凉的原野上,嗖嗖冷风中一种小鸟悲怆地鸣叫,浮云中透出微微的月光,朦胧可见的村落眨眼间被远远抛在马队身后。 前面又是一个村落,没有一丝灯光。马队要从小村中穿过,令人惊悚的马蹄声,踏碎沉睡的村子,狗叫、鹅鸣、牛马骚动。庄稼人骨碌爬起,抄起枕下的菜刀、板斧之类的家什,凑到窗前,舌头舔破窗纸窥视外边动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穷乡僻壤间鬍子活动猖獗,夜里突现的马蹄声,叫人们感到恐惧,如听见虎啸狼嚎。 《玩命》n卷(2) 马蹄声消失了,狗吠逐渐消停,人们才钻进了被窝,嘆道:“老天爷有眼!鬍子只是打此路过。” 马队隐蔽在耿家土围子附近的树林里,草上飞下令全体弟兄下马,叫来四梁八柱,商议如何攻打耿家大宅。 耿家高墙深院,大门紧闭,挑起的红灯笼上可见两个黑大的“耿”字,两尊石雕狮子坐立堡垒式19的四合院大门旁,显示出耿家富有、威严、权势。此刻,土炮台窄小的射孔透出昏黄摇曳的灯光。 突然,马蹄声传来,有两个人催马直奔耿家大宅前。 炮台上的人影晃动了一下,有人问:“谁?” “五少爷回来了。”骑在马上的另个人回答。鬍子们看清,是两个穿国民党军服的人。 “还不麻熘开门。”五少爷等不耐烦了,在马上高喊。 “五少爷,”大门打开,管家迎出来,点头哈腰说,“没听清楚语声,不敢开门。” “先别忙关门,我还有个弟兄在后头……他妈的一路上老是尿尿,挽个疙瘩系个扣得了,省得总尿。”五少爷骂咧咧地,连马都没下直接骑进大院去。 “眼下解放军和鬍子活动都挺频繁。”管家一边关大门,一边说。 “老子队伍距离这儿就五里多地远,谁他妈的敢来找不自在(麻烦)。”五少爷声音很高地说。 “叫爷爷的号儿?”隐藏在耿家大院附近的鬍子大柜草上飞,听到后大骂道,“姥姥个粪的,压!” 鬍子马队发起进攻。 炮头封住主要火力——正面的两个炮台,大柜草上飞身先士卒,带领马队朝大门勐冲过去。 激烈的枪战也只几袋烟的工夫,耿家大院被鬍子拿下。活着的耿家人被集中到大院中央,那燃着的火堆旁,摆着各种刑具。秧子房当家的手持二龙吐须鞭子,在失魂落魄的耿家人面前来回走动着。 大黑鱼在耿家的人中,寻找着一张他思念已久的脸。没有!他开始到每个屋子去找,空荡无人,他心里说: “淑珍,你在哪儿啊?” “老傢伙,听说你拉屎用满洲国票子擦屁股,钱老鼻子啦。”秧子房当家的将二龙吐须鞭子甩个响说,“今天你敢留下半个子儿,就尝尝吃面条的滋味。” “我说,全说。”耿家当家的耿二爷惜命,忍痛割财,交出全部家私,红帐先生一一过目,装入马褡子内。 草上飞对受伤不轻的五少爷冷笑几声,说:“你是个营长,过去我的兄弟没少叫你打歪了(打死)。” “那是共军干的,我们是国军……”五少爷狡辩道。 “啥兵都与爷爷们有仇,自古兵匪如水火,哈哈。”草上飞忽然一阵大笑,拔出手枪,拇指绕鬍鬚三圈,说,“听说你的子弹比我兄弟脑壳硬,哼!你的脑袋和我的子弹比一比吧。” 砰!五少爷命归西天。 耿家人纷纷磕头求饶,耿二爷吓得哆嗦成一团。草上飞用枪嘴托起他的下巴颏,说:“你怕死,也免不了死。不过,你能多活一会儿,我二兄弟有话要问你。” 第110页 “耿二爷!”大黑鱼站在他的面前,“还认识我吗?” “你……”耿二爷见是大黑鱼,惶惑地看着,想到鬍子规矩万万不能说认得他们,说,“不认识,我不认识爷。” “混蛋!”大黑鱼骂了一句,说,“我们有二十年没见了吧?我问你,淑珍在哪里?” “她,她和石匠走了,走……十多年啦。”耿二爷吓得有些口吃。 “石匠?”大黑鱼急着想知道淑珍的下落。打下耿家宅,却没见到她和石匠,他抽出手枪,对准耿二爷脑袋,问:“她和石匠去了哪儿?” “过日子,到哪儿我真的不知道。” 大黑鱼明白,淑珍嫁人了,嫁给一个石匠。朝思暮想,得来却是这样的消息,他感到像似压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在众鬍子面前,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饶了我吧,那年都是我不对。”耿二爷抱住大黑鱼的腿,苦苦哀求。 《玩命》n卷(3) 世上巧合的事情太多啦!当年,大黑鱼也像耿二爷这样跪地哀求,把淑珍留给他。耿二爷没同意,并提出苛刻的条件,交三十块现大洋……天哪,作为扛活的大黑鱼从来就没见过大洋,更说不上有三十块。当时他恨耿二爷,真想一刀宰了他,现在耿二爷就跪在自己面前了。 草上飞用拇指绕鬍鬚,一圈,两圈,三圈。大黑鱼勾动了扳机,耿二爷倒在五少爷尸体旁。草上飞继续用拇指绕鬍鬚,众鬍子们端起枪,对准耿家老少。 “大哥,”大黑鱼急忙劝阻,杀死主要仇人,其他无辜不该伤害,于是他说,“留下几张嘴去传扬,叫大户人家知道咱绺子的厉害。” 草上飞点点头,鬍子放下枪。 大黑鱼在草上飞耳边说些什么,不多时,鬍子马队便离开了耿家围子。 鬍子前脚走,国民党的骑兵后脚就到了。 鬍子逃得无影无踪,耿营长被杀,团长火啦,命令队伍,继续追击。这以前,已掌握草上飞绺子的巢穴在张家窑,连夜出击,打算全部歼灭他们。 同耿家窑一样,连个鬍子影儿都没有,骑兵们只好打马归程。临走时放火烧掉鬍子居住的房舍,算是对这股鬍子的报復。 草上飞信了大黑鱼的话,事实证明相当正确。攻下耿家大宅,大黑鱼劝草上飞不要久留,马队立刻离开耿家围子。尔后,大黑鱼主张不回张家窑,怕骑兵来报復,昼夜兼程,回到绺子又一个秘密巢穴——柳家窝棚。 二 柳家窝棚坐落科尔沁草原腹地,三十几户人家的小屯,他们占据村东那个大院后,小屯人纷纷携家带物逃难,哪位敢守着鬍子窝过日子。人走地荒,小屯败落,遗弃的屋舍年久失修,风雨侵蚀,大部分已倒塌,残垣断壁,景象凄凉。 现在小屯有了生息和烟火。 挪窑时,草上飞将房舍託付给一家姓田的地主。此人油头粉面,处世圆滑,人送他外号田三滑。草上飞归来,他杀猪宰羊,摆酒接风,好生招待。 大黑鱼愁云未散,草上飞看在眼里,趁没人在场,说:“二弟,可别一棵树上吊死人,找不到淑珍,大哥帮你在田家找个丁丁(小美女),还愁得不到儿子?” 大黑鱼苦笑一下,接着长长嘆口气。不知为什么,近几年,他总想自己该有个女人,有个儿子。入伙到今天,十几年他拼命攒钱,每回拉片子(分饷),他都积攒起来,打算有朝一日,去和淑珍过日子,让她生养个儿子。可是,现实残酷无情,他的大半生中,很少和女人睡过觉。 春风颳着青草新芽发出鲜甜气息的醉人之夜,草上飞破例为大黑鱼拉縴,他很感动地说:“我一辈子忘不了大哥对我的恩情,兄弟将来一定报答,睡田家小姐,万万使不得,弟兄们看见不好。” 本绺规定妯娌姘奸子(搞女人)者,乱刀扎死。 “哎,田家三小姐鼓鼓熘熘的。”草上飞不容违抗地口气,说,“听大哥的。” “你几岁?”大黑鱼望着胆战心惊的田家三小姐,手发憷,刀刃枪口都不怕的鬍子二柜,却在羸弱的女孩面前畏缩了。 “虚岁十三。”田家三小姐哀求道,“爷啊,放了我吧。” 或许女孩子的哀求感天动地,院外突然爆起枪声,一支剿匪小分队包围了柳家窝棚。 一场恶战后,草上飞、大黑鱼带领十几个受轻伤鬍子,冲出包围,一口气逃到最后一个老窝——卧龙屯。 卧龙屯更不安全,屯南方向驻扎国民党兵,屯北方向驻扎解放军,你来他走这样拉锯。有时两军遭遇,交火一阵各自撤回自己的营地。 “二弟,狡猾的兔子有三个洞呢!”草上飞感到不安稳,他说,“咱们叫人给抠了两个,就剩下最后这个窝了,早晚不等遭暗算,乔家窑七星绺子,沈家营子大金字绺子都叫当兵的给灭了。” “大哥做何打算?” “还没想好。”草上飞说。 其实不然,草上飞早就想好了,一个恶毒的计划已在鬍子大柜心里形成,即将付诸实施。他说:“明天摆几桌,让弟兄们痛快痛快,受伤的背到桌前,都吃喝点。” 第111页 《玩命》n卷(4) 田三滑鬼得很,鬍子来的第二天携家带口逃走,小屯人一夜工夫逃之夭夭。弄酒肉,不得不派人去数十里外的乌兰镇。 一顿丰盛的酒宴即将开始,鬍子们全坐到桌前,每人面前放下个大碗,草上飞破例给每人斟满一碗酒,然后回到自己座位,将银制酒壶中的酒斟在他和大黑鱼专用的木碗中,高举过头顶。他说:“弟兄们,有我草上飞在,咱们永远不散伙,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众鬍子刺破手指,滴血到杯子中,饮下那杯带血的酒。 大黑鱼见草上飞审视着喝酒的弟兄们,脸上浮现得意的笑,拇指伸起开始缠绕鬍鬚。他打个寒战,扪心自想:“难道大哥要洗(杀)了死弟兄们?” “噢,疼啊!” “妈呀……” 众鬍子摇摇晃晃,痛苦地捂着肚子,哭爹喊娘,七窍出血,割高粱一样倒下一片,气绝身亡。 哈哈,草上飞大笑,如同猫头鹰叫,令人毛骨悚然。 “大哥,你?”大黑鱼惊诧道。 “有这帮活物,你我难逃啊。”草上飞得意地说。 大黑鱼看着那些同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个个带着痛苦不堪的表情睁眼死去十分哀伤。 “二弟。”草上飞牵出自己的马,系上一只沉甸甸的箱子,上马后他说,“自寻生路吧,有朝一日再起局(重新拉起绺子)。”说完,扬鞭策马,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大黑鱼呆呆立在那些尸体前,风吹烛光倾斜,流着红色的泪珠。 一杯血酒夺去兄弟们的性命,草上飞绺子不消自灭了。 破棉絮一样的云遮住月牙儿,风中夹杂着雨点,偶尔传来婴儿啼哭一样狼嗥,弟兄们落此下场,死后不能再叫饿狼分尸。他将尸体一具一具放进围墙外的深壕沟中埋掉。 银鬃马驮他出了院子,大门外他勒住马,朝天放了十七枪,大声喊道:“弟兄们,我走了!” 莽苍的原野哪里是路?他不知自己该走向何处?信马由缰,任凭银鬃马自己选路,一只被惊飞的鸟,鸣叫着寻找巢穴。 大黑鱼想到自己的故乡,想起那块洒满血汗和辛酸眼泪的故土埋着的双亲。离乡十几年啦,该回去给老人填土圆坟,烧几张纸。当年实在太穷,娘烧周年,淑珍卖掉娘留给他唯一订婚礼物一副铜镯子,买了黄裱纸。父亲被土匪大柜飞毛腿打死,母亲被他霸占,含恨上吊自杀,孤零零剩下他和淑珍,举目无亲。淑珍自小死了爹娘,大黑鱼家收养了她,准备长大给大黑鱼当媳妇,没能等到这一天,二位老人相继死去,剩下以兄妹相称的他们俩,半飢半饱地过日子。 “黑哥。”淑珍低声说,“我怕,好像有啥动静。” 炕梢的被子动了一下,一个光滑的身子钻进了大黑鱼的被窝。两个光滑的身子挤在一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激盪着两颗幼小的心。他们相互抚摸着尚未发育成熟的躯体,懵懂地去看从没见过的东西,互相问着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们一起进入未曾到过的世界里,那里开满鲜花,他们采呀,摘呀。 报晓的鸡鸣把他俩惊醒,想到昨晚的事,淑珍脸先红了,大黑鱼捨不得她离开,紧紧搂住他,说,“还像昨晚那样。” 复制了激情,也复制了幸福。 于是,她很快沉浸在他紧迫的唿吸里,她心疼地说:“看,把你累坏了。” 明天的事并不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还在一个被窝里搂着。耿二爷派人拉走淑珍,顶爹娘活着时欠下的债。 大黑鱼去耿家要人。 “交三十块现大洋,你就可以把她领回去。”耿二爷轻视地看眼衣衫褴褛的大黑鱼,得意地伸出手,说,“交钱吧!” “我给你扛活。”大黑鱼说。 “扛活?” “白扛一辈子活也中,只要你放了淑珍……”大黑鱼扑通给耿二爷跪下,求他。 耿二爷对漂亮的人儿淑珍,早有邪念,只因大黑鱼父亲那个刚烈汉子让他惧怕,始终下不得手。眼下,只剩下两个弱小的人,藉故把淑珍弄到府上,做填房也好,小妾也好……至少要三十块现大洋放人,不过是叫叫大黑鱼的庄而已,料他也拿不出来。即使真的拿出来大洋,他也不能放淑珍走,掳到嘴的肥肉,绝不能让任何人夺走。 《玩命》n卷(5) 三十块现大洋,一定攒够三十块!大黑鱼背起爹留下的那杆破沙枪,离开家去草原打猎,虽然小小飞禽走兽不值几个钱,他仍满怀信心,一文一毫地积攒。大自然像似可怜他,那年的野鸡、山兔、沙鸡特别多,偶尔也能打住黄羊子。钱,攒够了,耿二爷早已搬迁了,从此淑珍杳无音信。 耿二爷走得利索,房子也扒啦。在那破败院落里,他大声哭嚎。他恨耿二爷,找到他,就像打兔子那样,给他一枪! 一天夜里,大黑鱼在荒原碰见了鬍子。 “你报个迎头?”有人盘蔓子道。 大黑鱼哪里懂得什么盘蔓子、迎头,三十块大洋要紧,别让鬍子抢去。他迅速装好枪药,隐藏红柳棵子里,伺机和鬍子交手。 “一定是个‘马后喘’。”有人向大柜飞毛腿说,“教训教训他,今后看他还敢不敢捡爷爷的洋落捞儿。” 第112页 飞毛腿拨马朝柳条棵子走来,大黑鱼听出那人的语声,没去想单枪匹马的与兇恶鬍子马队交手将是怎样结果。 大黑鱼耐心等待猎物走近,一只大雁走向他隐蔽的谷垛,激动得发抖,几次想开枪,都被理智所抑制,靠近些,再靠近些。他扣动扳机,一片火光喷出。 “啊呦!”飞毛腿惊叫一声掉下马,伤势不重,落个满脸花,他高叫着,“抓住他,我活剥了他的皮!” 大黑鱼被活擒,捆住双手掫上马背,像一截木头似的横在马背上。然后,他被带进一个阴森的大院,捆绑在院心的拴马桩上。 鬍子们划拳行令和酒肉的香味儿,从正房飘出。 酒席间,有人唱起《马贼歌》: 老北风、项青山, 还有红局和南边; 东兴好把盐滩, 久战驾掌寺就是蔡宝山; 还有得好和靠天, 野龙大龙有一千; 老实人,南长山, 多加双闸北霸天, 东兴东新东边东霸天 打得好,跑得欢, 趟过浑河黑了天; 张金声跑的欢, 大炮不响怨老天……20 大黑鱼饿了,一天没吃东西。 夜渐深,吃饱喝足的鬍子睡去,两个放哨的鬍子从他身边走过,再也见不到任何人。吃夜草的马不时打几声嘟(响鼻),院内静得可怕,手捆绑得牢梆,难以逃脱。鬍子兇残,得罪他们性命难保。也许天亮后,自己会被杀掉。他使劲向下踩,硬邦邦地硌脚,说明大洋还在鞋窠里,死前能见一眼淑珍多好,把钱给她。 吃罢早饭的飞毛腿,拎枪到院子里,命令将一只锡酒壶放在大黑鱼头顶上,众鬍子观看大柜练枪法,考验入绺子的试胆经常这样做。 大黑鱼面对乌黑的枪口,闭上眼睛。 砰!枪响,锡酒壶被击碎,湿湿的酒液流淌下来,大黑鱼丝毫没伤着,众鬍子齐声喝彩。 三只锡酒壶陆续被击碎,吓得直冒冷汗的大黑鱼满面酒液,火辣辣地烧脸,裤裆里湿漉漉的。 “点天灯!”飞毛腿累了,不再练枪了,宣布用最残忍的刑罚处置那个斗胆给他一沙枪的人。 大黑鱼衣服被撕扯下来,半桶煤油从头到脚浇下去。 飞毛腿掏出火柴,将一块浸过油的破布用棍挑着,点燃后走向满身是油的大黑鱼,他说:“看你来世还敢不敢打爷爷啦。” 大黑鱼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等待灾难的来临。 突然一声枪响,大黑鱼睁开眼睛,见飞毛腿身子摇晃着几下栽倒下去,浸油的布燃着了他的衣服,人肉的焦煳味飘满了院落。 众鬍子惊愕,大黑鱼也觉莫名其妙。 事出有因,二柜草上飞与飞毛腿面和心不和,他早想独吞这个绺子,只是没机会下手。昨天,他们打响窑抢了不少金银,分饷时飞毛腿私留大部分,仅分给四梁八柱很少的一点儿。金钱面前无兄弟,他们对大柜不满意私下骂娘,众鬍子的心情草上飞看出来了,当飞毛腿举火点大黑鱼的天灯时,开枪击毙了他。 《玩命》n卷(6) 大黑鱼挂柱入了伙,割破了手指,起誓,喝血酒…… 几年里,大黑鱼多次救了草上飞的命,升为二柜。这些真像一场梦,一场稀奇古怪的梦。现在绺子自消自灭了,孤零零地剩下自己,到哪里去?到小孤山,取出藏在那里的钱和枪枝,再拉起个绺子,自己当大柜? 远处,隐约点点灯光。 银鬃马把他驮到了一个边陲小镇,这是西满土地上最北边的古镇——乌兰镇。 高挑的纱灯照着小客店的板门。他挥拳砸门如擂鼓,喊道:“掌柜开门,住店!” 吱呀,门裂开道窄缝儿,掌柜的探出头,借着灯光,仔细打量夜半来投宿的人,装束不俗,牵着那匹高头大马,鞍子漂亮,搭在肩头的褡裢鼓鼓的,看上去很沉。 “承蒙惠临,失迎为歉。”精明的掌柜客气地开门说。 大黑鱼听不惯这样文绉绉的客套话,将马的缰绳甩给掌柜的,说:“伺候好它。” 引大黑鱼进一个客房,掌柜的吩咐跑堂的给火炕加柴,并添壶茶水,掏出明星牌香菸,殷勤地劝烟:“熏(抽)一支。” “不会。” 大黑鱼说累了,便躺下。掌柜的感到没趣,悄悄退出去,关上客房门。 屋内灶膛里燃烧的噼柴噼啪作响,火苗红色的影子在墙角某处时隐时现,飘忽不定。他睡不着,闭上眼睛,一杯杯血酒,一滴滴地流出死者的嘴角。 “喔喔!” 小镇里雄鸡报晓,客房涂着豆油的土窗纸,渐渐变白,变红。大黑鱼才朦胧睡去,做了个梦,梦见了淑珍。 三 哭声惊醒了大黑鱼,一场美梦给惊走,怀里抱的是只枕头,不是他的淑珍。 在走廊的尽头一个小女孩在哭,看上去十五六岁年纪,破旧的大绒夹袄,家织大布(粗布)裤子,膝盖处打块补丁。她梳根粗黑的辫子,双眼秀美,高翘鼻子,很像淑珍,太像了。如果她是成年人,他一定向她走过去。 许多小客栈有伙食,只要你有钱,店里可根据客人要求单做。 “饭好啦。”掌柜的亲自来叫大黑鱼。 第113页 大豆腐炖粉条,熘腰花。掌柜的亲自给斟上酒,说:“做的不知合不合先生的口味儿。” “行。”大黑鱼吃口菜,还算满意。 “先生光临小店……” “走廊里小姑娘咋地啦,哭得呜呜滔滔的?”大黑鱼打断他的话,问。 “唔,卖给了人家。”掌柜的熟悉小姑娘的身世,说,“她娘为了三十块大洋。” “三十块?”大黑鱼心被蜇了一下,怎么又是三十块大洋? “说来也可怜。”掌柜的说,“实不相瞒,本人表兄在镇上经营毛皮,买卖兴隆。原配内人不生长(育),想续弦。” 走廊里的小姑娘哭声大起来,掌柜的关上窗户,说:“那小闺女的娘够可怜的,丈夫下落不明,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和年老多病的公公,实不容易。” “你表兄要娶这个小闺女?” “不,是她的娘。”掌柜的说,“本镇豪门闺秀,风流女子都愿与表兄结缘,他一一谢绝。表兄要娶她,她坚决不嫁,落得今天三十块大洋卖亲闺女的地步。唉,多小的人儿啊,明天跑茬子的带走她,听说打算卖到那堂子里去。” 卖花果窑子?当妓女?大黑鱼几分惊讶。三十块大洋,把小姑娘推进火坑,可惜可悲。当年,淑珍也因三十块大洋去抵债……现在自己褡裢里有上百块大洋,小孤山的秘密山洞里还有不少钱,该伸出手救救面前这位小姑娘。 “掌柜的,上茶!”有人喊。 “他们吃驴肉回来了。”掌柜的起身说,“您先喝着,我去打对。”大黑鱼随着走出来,掌柜的提醒道:“那三个人,都有武把操(拳脚)。” 大黑鱼快步朝那三个醉醺醺的人走去,很豪横地道:“人我领走。” “你?”刀刮脸酒醒几分,面前这粗野的汉子腰间有东西,像似枪。意识到来者不善,缓和些口气说,“你诚心要,一百五十块大洋。” 《玩命》n卷(7) “三十块,半块也不多给。”大黑鱼掏出大洋,摔在刀刮脸面前,说,“领走啦!” “这样做不仗义吧!”刀刮脸翻了脸,使眼个色,那两位向腰间去抽刀,而后逼过来,刀刮脸说,“天底下路很宽,非从兄弟身上踩过去?难道我身上有道?” “没道儿,虱子怎么走啊?”大黑鱼说,这也是一种幽默了。 “你找死啊!”两个持刀人朝他扑来,大黑鱼迅速掏出手枪,击中握刀人的手。 三人被震慑住。 “哎哎,何必伤和气。”掌柜怕出人命,从中调解说,“天南地北的碰一起不容易,有事儿商量来嘛。” 大黑鱼走向小姑娘,胳膊夹着她迈出门外,掫上银鬃马,一熘烟驰出小镇。 小姑娘怕这个陌生人,不知他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又不敢问,他有枪啊。想到再也见不到娘了,啜泣起来。 “你家住哪儿?” “小孤山。”小姑娘指着镇西方的那座光秃秃的小山。那一带,大黑鱼熟悉,小孤山北坡有他们藏财物的石洞。 小孤山近了,山脚下稀稀落落可见几户人家,草房顶上的烟囱升起白烟。 “带我走,我不回家。”进屯时,小姑娘忽然说。 不回家?大黑鱼觉得怪,但由不得她,救人救到底。 “娘卖我的钱,给爷爷和小弟买药了。我娘没钱给你呀,买我吧。”小姑娘央求起他来。 一棵弯弯的榆树旁,两间破旧的草房,年久失修,房顶长着去岁的枯草和今年的新草,几只麻雀在蒿草尖戏闹,跳跃,叽叽喳喳。 “娘!”小姑娘跑进院,喊着。 破门开了,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妇女跑出,抱住小姑娘,惊喜地道:“秋月!” “娘……”小姑娘说明缘由,中年妇女听罢,牵着小姑娘的手说,“走,给恩人磕头去。” 大黑鱼见娘俩走过来,觉得该走了。转身,一只脚刚伸进马镫,身后有人跪下磕头。 “大恩人啊!你救了我闺女,没啥报答你的,我们娘俩给你磕几个响头吧。”女人感激地说。 声音有些熟悉,大黑鱼转过身来,那女人抬起头时,他怔住了,脱口而出道:“是你!” 四 大黑鱼认出她来。 她并没马上认出他,面前的恩人有些面熟,鼻尖那颗小黑痣,同她珍藏内心深处的黑子哥鼻尖那颗一模一样,难道真是他吗? “淑珍,”大黑鱼跳下马,声音变得低沉,“你把我全忘了吗?” 她终于认出面前站着的是日日盼,天天想的,为之祈祷和祝福的黑子哥。她扑到他的怀里,像孩子扑到娘的怀里一样哭着,多少委屈与辛酸,多少思念都和泪水一道泄出了。 半生为匪的大黑鱼很少落泪,打响窑被子弹掐掉中指他没掉一滴泪,为赎金三十块大洋,奔波在深深雪海里去追踪野狼时,被咬伤都不后悔,攒足钱却没见到她,淑珍今天忽然扑到怀里,百感交集,不由得泫然泪下。 秋月呆呆看着两个大人,孩子双眸闪着亮亮莹莹的泪,心里小声默唤:舅舅!娘总是为舅舅掉泪。 第114页 小厦屋21里的传出剧烈的咳嗽声,声音十分苍老。 相拥的两人都听到了,从极度的悲喜交加中恢復了平静,不约而同地放开手,后退一步,站到了一般男人与女人的距离,相互对视,默默无言,心里寻思对方。 她不该这样苍老,抬头纹那么多,深得像田埂,眼睛套着黑圈。娘说过,操心过度的眼睛就出黑圈,带大襟布衫几处露肉,一只乳头从破洞向外张望。 他并不显老,比小时候胖,气色很好。衣服这样好,还骑高头大马,做官了吗?褡裢很鼓熘,会有很多钱。老天有眼,让我们今生见上一面。 小屋里的剧烈咳嗽,是她的公公吧?他想。 不能老是站在外面,公公还不知道黑子哥来了呢。她说:“进屋吧。” 《玩命》n卷(8) “不。”大黑鱼脚再次伸进马镫。 “到了家,连屋都不进。想你盼你多少年,见面连顿饭都没吃,叫我心里不好受。”淑珍说不下去,嘴唇颤抖不停。 大黑鱼心里也不好受,扔下一些大洋,走啦。 淑珍呆呆地望着他鞭马远去。 大黑鱼坐在小孤山的青石板上,低矮、稀疏落尽叶子的野杏树,没有阻挡住视线,山脚下的小村清晰可见。目光停留在一棵弯脖榆树旁的院落,他盼望她的身影出现。可是这种奢望没有成为现实。 淑珍不知道大黑鱼骑马到哪里去了,更难想像他在小孤山居高临下望着自家的院落。 青石板吸着一整天的太阳光,暖暖的像铺火炕,酸痛的背贴上去,感到十分舒服。枯叶顽皮地落在他的身上,跳跃着移向他的脸,刮擦着鼻子,硬硬的像牙齿,淑珍这样啃过他的鼻子。就是那个夜晚,大黑鱼暴风骤雨一样在她光滑的肌肤上激盪青春的爱恋。而后,像个疲惫不堪的赶海人,躺在沙滩上,任凭海风和阳光的抚爱。 “我咬你一口。”她搂着他的头低声说,硬硬的牙齿,也像方才那片树叶,他下意识地摸摸鼻子。啪!又是一片树叶从眼前飘过,像什么,他见过,想想那痒痒的地方笑了,脸忽然发热。他开始想再去见她,该问问这些年她怎样逃出耿家,丈夫到哪儿去了,小店掌柜说她丈夫失踪又是咋回事? 大黑鱼朝山北坡走去,找到一片山毛榉树,远处田野中两个沙坨的接合处,有棵孤树,正对着它便是秘密洞口。他找到了,掀开石板,一股腐臭的味儿扑来,令人作呕。他掩着鼻子爬进去,越过一具风干的髅骷,朝洞的深处移动,摸到一只箱子拖拽到洞口,锈锁已被什么钝器敲碎了。他急忙打开,里边的几支枪和部分钱物都不见了。 “谁动了箱子?”他爬出洞口,重新盖好石板。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三人,草上飞、石匠和自己,石匠挖完洞就给弄死了,肯定是草上飞抢先一步取走了东西。 “大哥对自己有救命之恩,钱财他一人独吞就独吞吧。”大黑鱼宽容地想。 夕阳渐渐沉落,银鬃马咴咴地叫,蹄儿蹴地,仿佛提醒主人,天黑了,该找个落脚的地方。 大黑鱼决定下山,秋月站在岔道口朝小镇的方向眺望,怀里抱着块石头,跑过来:“舅舅!” “秋月?” “舅,娘让我在这里看着你。”秋月说,“娘说见你就领回家。舅,上俺家吧!” 大黑鱼望眼拽住马镫的秋月,沉思片刻,说:“不去你家了,我到小镇上去。” “娘让我给你。”秋月递上捧在手里的一块石头,说,“爹活着时候凿刻的,上面有你的头像,过年时,娘总看着它哭,还烧香供馒头……” 一块青石浮雕——男人头像,头像上方有行飞翔的大雁。他怎也看不出像自己,如果说某点像的话,就是鼻樑上那块夸张的黑痣。大黑鱼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凭她对一个深爱的人描述,通过石匠的雕刻,怎么也不会很像的,但是它凝聚着两颗心啊。 “舅舅,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秋月扑通跪下,泪水流过那张稚气的脸,说,“娘说你永远不会来俺家啦,舅舅,是真的吗?” 大黑鱼策马离开,背后秋月哭得很伤心。 晚霞中的莽苍原野没有人迹,没有声响,他感到沉闷。突然,蚂蚁鸟孤独的叫声传来,哞——哞——哞!它是可怜的鸟,孤独一身。春天里热恋的情侣失去了,所爱的子女也飞走了,只剩下它自己孤零零地在荒原上飘荡。 大黑鱼还是回来了,走进破旧小院。倘若没有四口活着的人,谁能相信这也是住户人家?窗无框无扇,秫秸串起的帘子遮挡着;堵门的是棵多枝多杈的榆树头;炕没有蓆子、没有炕沿。一个六旬老者,身盖麻袋片,背部垫起老高,气喘病致使他躺不平,老人身边一个生病的男孩呻吟着。 “她舅,”老人挣扎着坐高一些,因为耳朵背说话声音很高,免不了有些气喘,说,“我们全家都盼你能回来……秋月她娘,拾掇点饭啊。” 《玩命》n卷(9) 淑珍何曾不想去做饭,一粒米也没有,玉米面掺菜叶,咋招待他? 大黑鱼看出淑珍为难,从褡裢里取出路上准备吃的二斤煎饼,家里因食物而欢乐。 第115页 已是掌灯时分却没点灯,没钱买煤油,秋月点着干麻秆,不时用嘴吹吹,发出微弱的光亮,总比长时间呆在黑暗中强,让人感到舒服些。 淑珍问大黑鱼的这些年都在哪里?干什么?娶没娶亲? 老人从炕旮旯摸出些菜叶,捻进烟锅里,就着麻秆火点着烟,咝咝地吸一口,咳嗽几声,小屋里瀰漫着苦涩的干菜叶味儿。她说着自己的遭遇,更苦更涩,麻秆燃尽。 月光很难从帘子透进来,屋子很黑,一只手过来,是她的手。小时候,她常从被窝伸出手,娇气地说: “黑子哥给我焐手,放肚子上焐。”他满足她的要求。有时,她也给他焐,用没完全发育丰满的、干瘪的胸脯来焐。此时,她使劲攥着他的手。 炕头一阵响动,老人摸黑下地,咳嗽一阵后,他说:“我去占磨。” “爹,天还早呢。”淑珍说。 “晚了,占不上。”老人出去了,咳嗽声渐渐远去。 那个年月中,每个村屯中只有一座碾道(磨坊),使用它得起早,去抢占,也叫抢碾子占磨。 两个孩子睡觉都打唿噜,挺响。 黑暗中,两个黑影变成一个黑影,女人低声而激动地说:“天要亮了……” 大黑鱼有些迟疑。 “老爷子,为我们才躲出去的。”女人声音越来越小,嘴被硬硬的胡茬扎着。他们蓦然回到了童年,一次去河里洗澡,他俩都脱光了,下水前,他说:“往肚脐浇尿,肚子不疼。” “我不会呀!”她说说。 “我给你浇。”他夹着那块柱形的红肉,对着她的肚脐眼儿,射过去热乎乎的水柱。 “呀,好热哟。”她说她笑。 土炕上平静了,海水开始退潮,沙滩上留下没归回大海的贝壳。她幸福地回忆说:“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 “没忘。” “你知道吗,那回后我有了。” “哦!是姑娘还是小子?” “小子。”女人嘆口气道,“我把他给人啦……”她告诉他一段痛苦的往事,她将孩子送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俩人同时流了泪,为了他们的儿子,为那个没见到生身父亲,也没下落的孩子伤心流泪。 “将来有一天,我们走对面恐怕也认不出来。”他怅然地说,“今生今世,我也认不出儿子了。” 淑珍给孩子留下记号,咬断孩子左手的无名指。当时关东有一个风俗,男孩子出生后,为了好养活,母亲咬断婴儿小指尖,孩子乳名就叫小咬子。为区别遍地的小咬子,淑珍咬下的是无名指。 “两座山永远不能相碰,两人总能见面的。就像我们俩,二十多年……别走啦,呵,我给你再生养个孩子。”她没告诉大黑鱼这件事,安慰他道。 “你男人他?” “别问啦,等以后我再告诉你。”淑珍说,“他是个好人,我们俩的事他都知道。他说过,你回来我们就一起过日子。唉,他几年没回家啦,要不见到你他该多高兴啊……看我又说起了这些。” 五 大黑鱼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生机,褡裢里的大洋花去大半,他认为十分值得。 第一场雪盖住小孤山,远远地看上去像个大白面馒头,仍有不少枯枝露在积雪外面,淑珍每两天要去砍背柴禾,然后顺着雪坡向下拉,那样才省劲儿。 淑珍早早就出去了,老半天没有回来,公公有些担心,叨念着:“工夫可不短了,可别……” “我去看看她。”大黑鱼说。 淑珍站在山顶上凝望远方出神,泪水流下,融化脚前一块积雪。 “淑珍!”大黑鱼很惊讶,“你怎么啦?” 淑珍抹把泪没回答,重新操起斧子,拼命地砍树枝,很吃力。 《玩命》n卷(10) 大黑鱼抢过个斧子,很快砍了一堆。 “怎么啦?”他问。 “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他就呆在家里,全家欢欢乐乐过一个冬天,转年开春他才外出做石活。可是,那年他出外做活儿再也没有回来。” 石匠?再也没回家里来?大黑鱼下意识地瞅一眼远处露出雪面的山毛榉,那儿下面的一个秘密石洞里躺着一个石匠啊。难道是他吗?大黑鱼继续砍柴,仿佛又听到一声哀求:“放我一条命吧,一家老小要靠我养活啊。”忽然,大黑鱼觉得腿肚子冷飕飕地发木发麻,鲜血顿时溅出,斧子砍进大腿。他重重地栽倒,失去了知觉。 大黑鱼整整躺了一个冬天。 淑珍为他求医讨药,总算保住了性命,伤口却没完全癒合,大腿肿得穿不上裤子。 “好点了吗?”淑珍见大黑鱼精神好些,问:“镇上来个扎痼(治疗)红伤的先生,我去给你抓副药。”她带上最后一块大洋,去了小镇上。 银鬃马好久没见主人了,自然十分想念,趁缰绳没系牢,它来到窗前,蹄子蹴地咴咴叫。 大黑鱼听到心爱坐骑的声音心里舒坦,想喊声它的名字,费了好大劲儿,发出的声音如蚊鸣,马根本听不到。 第116页 银鬃马救了鬍子二柜多少次命啊!大黑鱼想到了与它出生入死的艰难岁月中一幕幕…… 现在,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淑珍当掉一双棉被,为他抓药。除了马,自己仅剩下两棵匣子枪,土改风声渐紧,他把枪藏在秘密山洞里。唉!看样子自己一时又好不了,每每到这时,他想起绺子弟兄们,抢了那么多的钱,拼命地花钱造践,吃喝玩乐,挥霍光了再去抢。如今,分文没有,应该取出枪,去抢!可是伤腿连动弹都动弹不得,咋抢啊? 淑珍买回几包药,还有半斤李连贵燻肉大饼。 “挤挤血水吧。”淑珍想用这种办法减轻肿胀,轻轻地挤,她问:“疼得厉害吧,能挺住吗?” “行,能挺住。”大黑鱼咬紧牙关,汗刷刷地淌,反倒鼓励她,“使劲,再使劲!” 淑珍心疼,实在看不了他再受折磨,想到个办法,嘴唇贴着伤口吮吸,像婴儿吮奶。 大黑鱼的心为之颤抖。 淑珍日渐消瘦的脸,每天她只喝两碗干萝缨子熬的稀煳煳,给她买的几件衣服也卖掉了。 “卖马!”大黑鱼咬咬牙说。 淑珍去卖马,大黑鱼蒙头整整难过一天。 大黑鱼到草原去打猎,积攒够了赎淑珍的三十块大洋时,耿二爷带全家人远行,从蒙古人手中买下块土地,修了响窑,也就是草上飞绺子曾经攻打的耿家围子。初到陌生的地方,淑珍整日哭泣,她知道这样黑子哥难找到自己。 耿家大兴土木,请来很多工匠,修门楼,刻狮子,其中有个叫锁柱的小石匠年二十岁,技艺超群,他刻的鹤衔盘,就摆在耿二爷的卧室里。 锁柱常帮助淑珍做些活计,她给他缝缝补补衣服,鱼帮水,水帮鱼。锁柱受淑珍之託,到老家去找大黑鱼,屯子人说,他叫鬍子抓去了,去向不明。 被鬍子抓去,还会有好结果啊?更使淑珍忧心的是,如果冬天离不开耿家,将没脸活下去。近些日子,她经常噁心,闻到油腥味儿就想吐。一位有做母亲经歷的女佣,偷偷地问她: “你过门(结婚)了吗?” 淑珍摇摇头,说没有。 “反正,你好像有了。”女佣说。 淑珍听了十分害怕,她和黑子哥有过一次,也正是这一次她怀孕啦。这样,她更盼大黑鱼来接她出耿家。 锁柱带回的消息令她悲哀和绝望,现实很严酷,等待她的是什么呢?她只是害怕。 “送茶来!”耿二爷沙哑的嗓音喊,一只淫秽的黑手伸向她。 淑珍应声,泡茶端给耿二爷。 “黑子有信吗?” “没有。”淑珍不敢撒谎,放下茶低头要退出去。 《玩命》n卷(11) “回来,铺被。” 淑珍不敢违命,打开绣着荷花的缎子被,放好鸳鸯图案的枕头。耿二爷站在门口,插牢房门。 “二爷,我回……”淑珍发抖,她看到灾难的翅膀飞来。 “给我焐被窝。”耿二爷命她,女佣要给他把被焐热,他再躺下。 淑珍迟疑着。 “怎么,你怕凉?” “二爷,”她跪在耿二爷脚前,恳求道,“饶了我吧。” 噗!耿二爷吹灭灯。她被死死地抱住,黑暗中断续响起她那可怜的拒绝和挣扎的声音。 淑珍生了一个男孩,生怕孩子遭耿二爷暗算,通过女佣把孩子送给了外乡人,她咬下儿子无名指指尖,留下永久的记号。 石匠没走,还在耿家做活儿,大量的石活儿要他做。锁柱对淑珍很冷淡,她问他:“怎么见不到你的笑模样?” “没想到,你是那种人!” “不……”淑珍委屈,她告诉锁柱孩子的来歷。 听此,石匠十分同情可怜她。 “带我走吧,锁柱。”淑珍说。 锁柱用了两年的工钱,两整年的血汗,少一点耿二爷也不答应,救淑珍出了耿家,回到老家小孤山,开始了几分苦水、几分幸福的生活。 锁柱整日做石活儿,鑱碾子,凿磨……淑珍生下女儿秋月和一个儿子,日子总算可以维持。不久,可怕的消息传来,有人看见锁柱叫鬍子马队劫走,从此再无他的消息。 年关渐至,大黑鱼已能扶墙站起来慢慢走动。 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淑珍祈祷神灵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她备了些酒菜,为公爹祝寿,也为大黑鱼祝福! 四个小菜,大黑鱼陪老人喝酒。 “再加个杯。”老人说。他将三只酒杯斟满,大黑鱼一只,一只留给自己,另一只老人端起,将酒倒在地上,说:“柱儿,喝了这杯酒吧。” 他们默默地喝酒,老人酒杯里掺进不少泪。大黑鱼觉得今天的酒苦,特苦,难以下咽,就着泪咽下去。 “柱儿,你放心吧,淑珍和黑子团聚啦。”老人语塞,淑珍哭出声来。 大黑鱼醉了,鸡叫头遍他才醒酒,枕头哭湿了一大片。女人的脸贴在他的脸上,问: “黑子哥,心里不痛快?” “难受,我心难受。”他绝不能说出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117页 “听说,明年春天咱这儿闹土改,能分地呢。”淑珍把听来的消息告诉大黑鱼,他知道土改是怎么一回事。一闭上眼睛,石洞里的人就苦苦哀求:“放我一条命吧,我有一家老小啊。” 大黑鱼真后悔,当时没饶过那个石匠。 六 春天来到辽河草原,一行行大雁鸣叫着北飞,农民的犁铧插进河畔黑油油的土地中。 康復了的大黑鱼跑到小孤山上,找到秘密山洞,取出手枪,只有一支能用,另一支已锈蚀,他深深地惋惜。 傍晚,一家人等秋月回来后吃晚饭,她气吁吁地跑进屋,涨红着脸说:“娘,听牛倌说有个石匠从小孤山下来,朝咱屯走来。” “石匠?八成是……”淑珍心头一亮,泯灭的希望给“石匠”二字重新点燃,她拉起秋月就往外跑。 “老天要是有眼,该叫我儿回、回来!”老人喃喃的声音,被剧烈的咳嗽沖断。 大黑鱼呆坐原地没动,淑珍出去的脚步不是踩在地上,重重踏地他的心上,很沉很疼。 “舅舅,过路的。”秋月沮丧地进屋说。 “叫你娘回来吧。”老爷子失望地说,“天底下最狠的是鬍子,叫鬍子抓去,还能活命吗?” 大黑鱼走出屋去,站在房山头西望夕阳余辉中的小孤山,带着几分希望自语道:“锁柱,淑珍说你总是太阳下山后回家来。” 锁柱能回来吗?永远不会。大黑鱼知道锁柱不能回来了,太阳在人的一生中下山成千上万次,而锁柱他,再也不能回家,他惨死在小孤山的秘密山洞里。 《玩命》n卷(12) 几年前,草上飞决定将抢到财宝藏起来,选中了小孤山。挖洞抓到一个石匠,为了保守秘密,晚间由草上飞和大黑鱼亲自带石匠到小孤山上去凿山洞。 “今晚完工啦,放石匠走吗?”大黑鱼问。 “不,石匠知道这个洞。”草上飞大拇指绕鬍鬚两圈说,“天底下,只我们兄弟俩人知道……” “大哥,咱的规矩不杀跑江湖耍手艺的人,石匠他……”大黑鱼极力挽留石匠的生命。 “哈哈,管他妈的那些规矩。” 深夜,石匠将最后一块石头扔出洞外,喘着粗气向上爬,草上飞忽然飞起一脚,石匠被踢下洞去,草上飞盖上石板,急喊道:“二弟,快来压住它。” “我上有老父,媳妇快坐月子了,留我一条命吧。”石匠在洞里苦苦哀求饶命。 草上飞用大氅衣盖住石缝,石匠哭喊着,闷死在山洞里边。 大黑鱼深深地内疚,自己参与杀死锁柱,那个石匠肯定是锁柱了。他整夜睡不着,独自沿着村外流淌着春水的小河走,几次他想偷偷走掉,远远地走,再也不回来。 月很圆,也很亮,河水泛起微微的波光,夜莺偶尔叫几声。 忽然,像是有人走过来,大黑鱼急忙躲进小树林里,他看清两个荷枪的人,押着个被捆绑的人。 “我撒尿。”被捆的人在说话,声音是那么熟悉。有人划火柴,大黑鱼看见一张脸。他心里喊了一声:“大哥。” 哗哗,浇尿!大哥遇难,抓住他的是什么人,看不出,也不知道,肯定是大哥的仇人,他的手伸向腰间摸到手枪,又停下来。大哥杀死那么多的弟兄,又杀死了石匠,总该受到惩罚。 三人继续赶路,沿着河流的方向走。大黑鱼想起自己被绑在柱子上,飞毛腿要烧死自己的那一幕,是大哥草上飞救了自己。如今大哥遭难,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三人沿河堤走,稍微不小心将失足落水,三人只好排成一字,草上飞被夹在中间。 大黑鱼远远在跟着他们,不能靠近,月光太亮。 终于,飘过几片黑云遮住月亮,大黑鱼加快脚步朝前赶。忽然,听到扑通两声落水声。 逃脱的草上飞与迎面而来的大黑鱼撞个满怀,他急迫地说:“快给我松绑,二弟。” 两个落水的人爬上岸,跑过来并喊:“站住!” 草上飞拉大黑鱼一把,蹲进土坑中,俩人走近时,草上飞夺过大黑鱼的手枪,对准那两个人开枪。 草上飞跳上堤坝去,从两名死者身上卸下枪,说:“兄弟,快走吧,打死的是土改工作队的人。” “我不走!”大黑鱼说。 “那好。”草上飞将枪还给大黑鱼,“二弟,我走啦。”说罢跳下河,朝对岸游去。 今晚两个人被杀,大哥何年何月能再不杀人啊?又有两把枪带在他身上,也许今晚还有人倒在他的枪口下。大黑鱼举起枪瞄向河,手直发抖,从来也没这样发抖过。草上飞离岸边不远了,再过片刻,他就会爬上岸去……大黑鱼终于横下心来,随着一声高喊:“大哥!”枪响,草上飞不再游动,河水归于平静。 大黑鱼回到淑珍身边,她在等他,说:“方才,听河那边有枪响,我真担心,怕你遇上鬍子。” 他没有言语,躺下。她挨着他躺下,低声说:“今晚的月儿真亮,特圆,听人说,这种时候容易得儿子。黑子哥,看你的……” 第118页 是啊,看大黑鱼的。若干年前,也是这样明亮儿的夜晚,大黑鱼得了儿子。那么今晚呢? 早晨,小屯人纷纷朝河边涌去,两个年轻土改工作队员被杀死。 大黑鱼是被一阵啜泣声惊醒的,见淑珍坐在炕沿边上哭泣,她刚从河边回来。她说:“那死人像咱的儿子,他无名指也少半截……” 大黑鱼怔怔地望着淑珍许久,他没有去河边看缺无名指的死者,独自跑到镇上,弄回些酒菜,他和老人喝酒。 《玩命》n卷(13) “淑珍,加个杯子。”大黑鱼说,他斟满酒后,亲手端给淑珍,让她喝了一口,接下去用筷子蘸着,给秋月和梦生各沾了沾了。尔后,刺破中指,将血滴进杯里,端起说: “锁柱兄弟,我敬你一杯。”说完倒在地上。 淑珍觉得奇怪,今天黑子哥怎么啦,刺破手指,血滴进酒杯里是干什么?她不明白这是鬍子入伙时的血盟。别的绺子用动物(鸡或猪)的血加进酒里,歃血为盟。他们绺子却刺破自己的食指,滴血到酒里,血誓。大黑鱼从未告诉过淑珍自己当过鬍子,更没勇气说出锁柱的遇害真相。 夜里,大黑鱼慢慢将淑珍的手从自己的胸脯上挪开,轻轻给她盖严被子,蹑手蹑脚下地出屋,像只猫。 大黑鱼走向小孤山。 月色很好,夜莺甜甜地唱起情歌,缀满枝头的杏花飘溢着沁人心肺的馨香。 山洞石板掀开,大黑鱼爬进去,碰到散乱的骷髅,捡在一起放到身边,然后平躺下去,透过洞口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他听人说过,地上死个一人,天上就多一颗星。 很快自己就是一颗星星挂在天幕上了,他想。 忽然,眼前出现一只巨大的酒杯,石匠的血滴下去,缺指年轻人的血滴进去,淑珍和孩子们的泪也滴进去,自己也该滴进些血……冷冰的枪嘴抵在穴阳上。 大黑鱼的血滴进了酒杯中,酒是甜是酸是苦是辣,他丝毫没有感觉出,大黑鱼喝下了自己酿的最后一杯血酒! 《玩命》o卷(1) 绺棍原来有棍本, 水浒留下库中存。 开库取刑都来看, 专打绺中越轨人。 ——土匪请刑词 故事47:砸响窑 一面如血的旗,在西辽河畔大地主石力饶家的大烟囱上面猎猎地飘,威风地显示出石家的力量,警告鬍子别妄为来砸来抢。 “石力饶这个鳖犊子,挂红旗吓唬爷爷们。”鬍子大柜六傻子恨骂,发誓要砸油水大的威武响窑,在绿林中震下名头。 “我去探底。”智勇双全的德贵主动请缨摸清石家的情况,他是大柜六傻子的老弟。 “中!”大柜六傻子对这位同胞么弟很信任,别看他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机智勇敢,多次装扮成货郎子、收皮毛的小贩、锔碗匠,出色地完成瞭水(侦察)任务。因此,任命他在绺子中专门做插千的。窥视石家许多日子的六傻子,心很明白,石家敢挂红旗,高墙深院,四角炮台自有办法对付,最难防的是暗堡地枪,弄不清楚探不好,跳进院子就要丧命。 “石力饶老奸巨猾,生人难混进院内,你扮砍黑草的(剃头匠)、哈郎子(生意人)、拉皮子(马贩子)的恐怕都不行。”六傻子不放心地说。 “大哥,据我所知他前不久从花果窑子(妓院)弄出的笑果儿(妓女)做妾,深得他的宠爱,近日得了怪病,又哭又笑,请名医诊治未见效,听说得的是上虚病——邪病。我想装扮成神汉,以给她看病为名进院。” “中!”六傻子觉得此计可行。 一叶木舟顺辽河北下,两个神汉装束的人在陈船口停靠,头饰古怪,身着长袍,拎着驴皮鼓,腰系数只铜铃,在挑拣小村引人注目的庄户人家住下来,先为一个病恹恹的女人跳大神,这人原来身体好好的,近日忽然哭闹骂人,和石力饶小妾的病极其相似。颇通医道的德贵看出病根,这家处在屯头土岗前,周围有许多窟窿的枯榆树,断定一定有黄鼠狼出没,此女人定是被黄鼠狼所迷,但他没说,还是先跳大神。 咚咚驴皮鼓伴着哗哗腰铃,装扮二神的鬍子煞有介事地唱: 我问你—— 先有鸡来先有蛋? 先有针来先有线? 先有地来先有天? 先有女来先有男? 扮大神的德贵答道: 有鸡就有蛋。 有针就有线。 有地就有天。 有女就有男。 二神唱道: 我问你—— 有颜有色什么门? 没颜没色什么门? 烟燻火燎什么门? 挨打受骂什么门? 登梯上房什么门? 大神德贵答: 有颜有色是庙门。 没颜没色是家门。 烟燻火燎是灶坑门。 挨打受骂是衙门。 登梯上房是楼门。 跳罢,二位大神玄玄乎乎地说见到鬼妖藏匿地点,让家人把房后多年的柴禾垛挪个位置,说病就可以好了。家人七手八脚挪走柴禾垛,一窝老少几辈的黄鼠狼逃走,三日后病人恢復常态。 消息传开,石力饶派管家来请神汉为姨太治病,到了大院门前,管家作个揖,用很抱歉的口吻说:“两位大仙,对不起,石家有个规矩,外来人都要回答看门的几个问题。” 第119页 “咋地?拿我们当鬍子马贼?”鬍子德贵装出不太高兴的样子。 一个走路轻捷如飞的人迎面走来,此人约摸五六十岁的年纪,松懈的嘴,凸起的眼袋和花白的鬍鬚,给人以老而精明的印象。他一见面双手抱拳,举过左肩。问:“西北悬天一块云……” 同德贵来的鬍子刚要搭话,被德贵机智地挡过去,装出根本不懂行帮盘道,以免暴露其鬍子身份。他撂下脸子说:“风不刮树不摇,你不定香我不到……22走!咱们走。” “别别,”管家急忙劝阻,鞠躬赔礼,并对盘问的老者说,“算啦,两位大仙近日给人治病甚是辛苦,放他们进去早点歇息,晚上还要给太太看病呢!” 《玩命》o卷(2) 厚重的黑漆大门中的小门打开,管家领着他们直奔前院的东厢房,茶点已备下,说明石家早有所准备。 “两位大仙先喝茶,我去禀报东家做些准备。”管家说。 晚上,两位大仙被领进一处很讲究的房间,麻花被盖着一个又哭又闹的小女人,两个女佣一旁伺候,时不时地遮掩病人撕扯开的上衣,捡着扔在地上的枕头和衣物,一切按照大仙的吩咐,男人全部退出房去,只留两个女佣配合给姨太太治病。 咚咚,驴皮鼓响起,怪腔怪调地歪唱: 公姓孟,孟天友, 母姓张,张三娘, 孟天友,张三娘, 所生金花杨二郎。 杨二郎,赶太阳, 要把太阳都赶光, 剩下一个无处藏…… 折折腾腾到半夜,小女人竟安静下来,女佣惊喜道:“太太,你好啦。” “给我口水喝。”据说姨太太三天水米未进,突然要水喝,这是好转的兆头。女佣一个去向东家报告喜讯,一个去准备开水,屋内只剩下两位神汉时,小女人的纤纤细手从被下伸出,勐然向站在炕边的德贵的隐秘处掏一把,用她眼睛表达一种欲望,轻轻咽下一口唾液。 鬍子德贵准确地领会了小女人的意思,从一见这小美人时,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刚才那把掏,掏得他怦然心动……在石家人打算让两位大仙去休息时,小女人抓住鬍子德贵的手一惊一乍地乞求地说:“我怕,大仙别走。” “她害怕,你就别走,辛苦陪陪她吧,你能降住妖怪。”东家石力饶表了态,留下一个女佣伴陪太太,就和众人一起走了。 在这夜发生的事风流浪漫,首先姨太太支走佣人后,将德贵拉进被窝,在一片女人气味中,她对他说那老不死的石力饶,凭着权势硬逼她做妾,她想逃出去,只是石家高墙深院,而且有许多地枪。 “放开我吧,别让你的佣人看见。”德贵觉得女人滚烫的身子胶一样粘着他,在森严的石家大院里睡东家的女人是危险的,加之,他没忘此来目的——探明石家暗堡地枪的情况。 “放心,佣人和你的人在隔壁……”小女人指指西屋,德贵听到男人的气喘女人的哼叽。她搂住他的脖子,甜甜的小嘴絮叨不休爱言情语。他在消受了又一甜蜜时刻后,等待女人睡去,悄悄熘出房去,记下石家的地枪位置和数量,以及通向四角炮台应走哪条甬道。 重任在肩,鬍子德贵依依不捨地离开给他舒坦和温暖的姨太太卧室,没向她告别,领了东家的赏钱赶回绺子。 “妈的!石力饶这犊子,爷爷叫你亲自把烟囱上的红旗摘下来。”大柜六傻子得意地骂一阵,按德贵探来的情况,做了布置,选择一个月黑的夜晚,马队扑向石家。 “压!(沖)”大院门被炸开,大柜六傻子兴奋地喊道。 一百多个持枪骑马的鬍子冲进石家大院。 突然,黑漆大门关上,顷刻,机关枪响起,无数没被鬍子发现的地枪眼喷出火舌,鬍子一排排倒下去,身负重伤的大柜六傻子被生擒,石力饶讥讽道: “就你这笨样也敢打我石家的主意?” 鬍子大柜的目光在尸堆里寻找插千的德贵,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德贵已死,到死他也没弄清栽到哪里?其实,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石家用了苦肉计,让他探去的也只是几个假地枪。 石家大烟囱换上一面崭新的红旗,旗杆下面挂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故事48:隐私 双城屯的韩景堂老人去世前,留给他的后人一颗光光的骷髅头,交代很简单,此头颅是日本浪人,名叫本监,如果他的亲属来找,就让人家带走。 韩景堂老人的一生很神秘,少言寡语,故此他的儿孙都不知道他过去都干过什么。老人常说的一句话是:“自作孽,不可活。”但也不是从来没说过什么,纠正孙子搜集马贼歌谣就是老人某些歷史真实的暴露。 《玩命》o卷(3) 在县史志办工作的孙子搞《关东旧歌谣》这个选题,收集各类题材歌谣数百首,他将这些拿回家里抄写,有时高声朗读给目不识丁的母亲听,自然常得到她的夸奖,说: “俺儿子书没白读,有两把刷子。” 每每这时,打着白马尾巴蝇甩子的耄耋老人韩景堂,表情若有所思,只是从不多一言半语。 有一次除外,是孙子念完一首劝降歌后,他纠正孙子说错的一句话,令全家惊讶,如同听见哑巴突然开口说话。 第120页 “爷爷,你会这首劝降歌?” “当然,还会唱呢!”韩景堂老人破天荒地用东北民间小调清唱了那首劝降歌: 打开马桥沟, 破开青林站, 八路军作战真勇敢。 提起八路他们真爱民, 不打骂不欺压人。 我劝假中央军快快回了心, 你要不回心, 家中又得不安身。 你要回了心, 家中好翻身, 谢天谢地谢谢八路军。 老人的歌声虽说不上好听,但却给儿孙们带来欢乐,似乎几十年中从未见心情这样好,很少听他提及过去年代里的事,以至许多疑问不得其解,他为何保存着叫本监的日本浪人的骷髅头?特别是骷髅前额那颗嵌着的三八大盖枪的子弹更叫人感到老人在保守什么秘密,必然有什么异乎寻常的缘由。还有老人的左耳什么时候丢掉的?韩家的后人文化不高,缺乏想像力,只断定老人有难言隐私,既然他不肯道破,也就不强他所难探问。 “爹,你大孙子到处收集刚才唱的词,你会就多唱几句,他写书正用呢!”儿子趁老爹心情好说。 “爷爷……”孙子也央求道。 “真拿你们没办法,只说一段,就一段。”老人略微思索,说一首关东当年土匪间流传的歌谣:“当鬍子,不发愁,进了租界住高楼;吃大菜,住妓馆,花钱好似江水流……” 韩景堂老人没再说第二首歌谣,其实他虽很苍老,记忆相当好。所知的与鬍子相关的歌谣何止一首两首,他没有说,执意不说。这些与自己身世有关,他曾是一个绺子的大当家的。 民国十一年,闯关东的韩景堂到盛产木材的长白山当木把,大概人世间万般悽苦危难事都不能与充满惊险、死亡的放木排相比。那首木把歌谣唱出悲怆:“操他妈,日他娘,是谁留下这一行?冰天雪地把活干,临死光腚见阎王。”他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血汗钱常被山里鬍子敲诈去相当一部分,他索性甩掉身上的破棉袄,挂柱当了鬍子。 在为匪的十几年中,韩景堂经歷多次歷险,负过多少伤,杀了多少人,随着岁月的飞逝烟云一样飘散在长山密林和荒荒草原大漠。有一件事没忘,他失掉左耳的一幕—— 绺子在科尔沁草原深处趴风,漫长的冬天闲得无聊,腰里的几块现大洋硌得慌,韩景堂悄悄熘进那木镇,妓院烟馆人多眼杂不敢去,怕暴露鬍子身份。僻静街巷里的一所房子前,一个驼背男人凑近韩景堂说: “烧一炮进屋,有女招待呢。” 这是一家私菸馆,不知从哪雇来或者就是自家的那女人,姿色不错,给韩景堂烧好烟炮后,圆滚的屁股紧靠他的身子坐下,酥酥的手不安分地一会儿抻抻他衣袖,拉拉衣领,露骨地问: “今晚睡这儿,我陪你乐呵乐呵。” 吐出股白色烟雾笼罩女人的脸,消散后韩景堂伸手去拽女人带大襟棉袄,就在这时听外屋有人说:“洋大人,你明天来吧,金葡萄正陪客人呢!” “把他轰走,我要金葡萄。” “这怎么行?”男人说,“先来后到嘛,请您照顾一下我的生意吧!” 咣当!门被踹开,一个日本浪人拎刀闯入,四目相碰,差点撞出火星,日本浪人傲慢地说:“这女人是我的。” “现在归我啦!”韩景堂毫不示弱道。 僵持之中,女人吓得脸色煞白,双腿软绵绵打弯站不起来,像患了疟疾,身子瑟瑟发抖,心想天老爷,要出人命啦。 《玩命》o卷(4) 看来这个娼妇见识太少,两个争夺她的男人,手里的刀并没砍向对方,只见日本浪人捋起裤腿,在小腿肚子上哧地割下块肉,用刀尖挑着举到韩景堂面前,要说的话都凝聚在这里啦。 韩景堂明白日本浪人在向他示威——表现勇敢和挑战,他腰间的牛耳短刀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沾血、不舔血的时候太少啦。暗骂道:“小日本,我操你六舅,咱爷们哪个是纸煳的?” 嚓!他一刀割下自己右耳朵,眉都没皱一下,日本浪人反倒皱一下眉,双手抱拳说:“女人是你的啦。”而后走出烟馆。 “他叫本监……”女人说。 往下的岁月,韩景堂匪运极佳,他当上大柜,统领的鬍子已达二百多人,控制那木镇周边村庄,荒唐地在水、陆交通要塞设卡收费,到各村屯派粮收捐。他们成为驻守那木镇关东军守备队的心腹大患,决心除之。派正规军去清剿,并非明智之举,韩景堂绺子飘忽不定,难以彻底消灭。一条毒计在关东军守备队作战会议上产生,先收编,后消灭之。 来到韩景堂绺子充当说客的,正是当年同他争夺女人的日本浪人本监,不过他现在在关东军守备队当兵。似乎应了那句老话:不打不成交,他俩见面如同故交。鬍子设酒款待,两天后,本监没说服韩景堂去接受关东军改编,相反被韩景堂劝说当了鬍子,并把关东军守备队借改编之机消灭他们绺子的秘密,如实地告诉了韩景堂,以后他俩成了患难兄弟——胡兄匪弟。 这段歷史韩景堂隐瞒几十年,何况韩景堂率绺子曾配合解放军解放了那木镇,立下功勋,这大概就是韩景堂歷史没人去翻动和追究的原因吧。 第121页 双城屯远离那木镇,此地没人清楚韩景堂的身世,韩家的后人也不知道。 有一天,孙子翻阅旧县志,找到一段文字是这样记叙的:在改编一股土匪时,发现一个叫本监的日本鬍子。解放后按政策遣送他回国,别的日本人听说即将回到本土而兴高采烈,唯有本临面对他当鬍子的老巢鲶鱼坨子方向长跪不起,痛哭失声。突然,他掏出一颗磨得锋利的三八大盖枪子弹头,戳进前额,自杀身亡。 孙子觉得爷爷保存的骷髅头肯定就是那个本监,于是他问爷爷:“是他吗?” “自作孽,不可活。”韩景堂仍然是那句话,直到死他也没正面回答孙子的提问。 故事49:苍茫 黄昏的北草甸子并不太好看,碧绿的草海掺杂血色霞光后,显得花丽胡哨。每天都是在这个时刻,岳添老汉就坐在自家的西房山墙下,望着远处的荒原,草甸子在眼里变灰变暗直到消失,他还呆呆地凝视。 “老添!酒给你烫热啦。”老伴来叫他,伸手扶起他来,疼爱地说,“瞅你一天比一天瘦,真叫人心疼。” 岳添慢慢起身,将垂在胸前的辫子,用手托着送到脑后,同老伴进屋去,脱鞋爬上土炕,端起酒盅喝起闷酒,三盅酒下肚,老伴听得耳朵长出茧子的那句话: “唉,这酒辣的蒿儿,得(读音dǎi)呀!” “老添呀,解放啦,咱家分一垧多坨洼地,儿子也当了爹,不愁吃不愁穿的,比起几十年前的那日子该知足啊。”老伴劝慰说,“自打你从甸子回来,总是不见笑脸,到底为了啥呀?” 嗞!吮吸酒的声音很响。 “在早俺听到枪声就哆嗦,怕你被兵打住……现在,政府说你参加了解放亮子里镇的战斗,立了大功,过去甸子上的事就不追究了,当老百姓对待。可你脾气越来越古怪,谁家的门也不进,到后晌儿就一个人傻呆呆地坐在墙根儿望草甸子,哪儿有啥呀?” 滋!滋!滋! 老伴说老伴的,他喝他的酒,说:“这酒辣的蒿儿,得呀!” “担惊受怕的那阵子,兵追你警察逮你,小日本抓你,也没见你像现今这样脸老阴天不见晴,屯里人议论你,说你留辫子……大老爷们留个辫子为个啥呀?” 叭!酒盅摔碎在炕桌上,老添给老伴的唠叨划上句号,将那条使屯人亲人费解的辫子用头摆到胸前,粗壮的大手攥了攥,闷闷地喝着酒,直到酒盅、盘碟及整个屋子都陀螺似地旋转起来,他轰然倒塌下去,一如既往地在老伴给他盖的厚厚棉被下,回味往昔岁月中难忘的东西。一到这时,他就自言自语,滔滔不绝。说的是什么,连守在身旁的老伴也没听明白,声音小得如蚊子叫。 《玩命》o卷(5) 草甸子深处屯落中的一个干打垒土大院内,长着青草的墙壁透出浓浓硷土味儿,一种荒原特有的气味。 岳添一次随绺子攻打响窑受了伤,部位叫人羞涩——挨近阳物的小腹处叫土洋炮炸掉块鸡蛋大小块肉,从马上掉下来后就昏死过去。 鬍子受了伤一般都不敢公开到医院治疗,怕被官府发觉。养伤到活窑,鬍子把岳添抬到牧主全虎家,请乡医扎痼。养伤的日子从春天开始,瘦猴乡医叫他感到不快,天天用他细长、干硬的手把脉,他就想揍他一顿。 干打垒土屋一扇花格窗正对着厢房的较大窗户,白衬衫下裸出肩膀的女人出现,准确说他在某日黄昏发现了她,玫瑰色夕阳把她托衬得妩媚。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乌黑的眼睛,白皙的皮肤,素花袍子在胸前变了形,被圆鼓的东西顶起,里边像藏着倒扣两只碗。 “二毛子,真他妈的俊啊!”鬍子岳添咽口唾沫,当地人对俄国人和中国人的混血儿称为二毛子。他发现女人时女人也发现了他,隔窗相望的日子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结束,记不得它。民国二十二年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发生了一件天随人意的事,雷公齐刷刷削掉马圈栅栏门的木桩,炸群后的马四下逃散,全虎家的男性公民除不能骑马的孩子外,都外出去找马。 独居一屋的岳添通过院内的嘈杂声判定发生了什么事,基本復原伤口的他完全可以加入找马的行列,他没有去的原因就是闪电中他看见窗户前伫立个熟悉的婷婷身影。近日来,他发现在苍茫时刻出现的二毛子女人,衣服越穿越少,起先是裸露肩胛,渐渐衣服下移,颈部、大块酥胸、肥肥的奶膀子(乳根)。竟有一天,女人微闭双眼,挠痒一样抚摸自己光滑的肩膀,沉浸在受人爱抚的幸福之中,她的手指移动,他感到有只小虫子爬过心头。今晚……今晚……他心猿意马。 当全虎率人离开大院不久,一股奶香味陡然飘进来。岳添像见到一匹心爱的骏马,虎跃扑倒骑到上面去,女人开口道: “别急,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岳添诧异道,“脱件衣服费这么大事?” …… 顷刻,他从脚心到头顶一阵麻酥,啥也没办就结束了。他感到脖子被胳膊有力地搂着,唿吸都有些困难,他大声叫嚷: “勒死爷爷啦,松点。” 胳膊是松开了,可他重重挨了一记耳光,二毛女人愤怒地说:“我以为你干这个,一定比全虎老傢伙强,可是,你同他一样的没用。”说完抱起衣服,赤条条推门跑出去。 第122页 这场失败的艷遇随着天晴而过去,他又在黄昏时分瞧那扇窗户,认为她肯定生自己的气,不会再出现在窗前。 其实他错了,她仍然像从前那样,抚摸着自己的肩膀,慵懒的身子斜靠在窗前,笑眯眯地凝望着他。岳添在想得到她的遐想中猜测她:叫什么名字?怎么做的全虎姨太太,老傢伙至少大她二十岁。 “她叫什么娅娜,”若干年后岳添经常唿唤他记不全的俄国娘们的名字。她告诉他,自己是纯正的俄罗斯人,根本不是什么混血的二毛子,赌棍父亲把她卖到妓院去还赌债,逛窑子的牧主全虎赎她出来做小老婆。 伤痊癒鬍子派人来接他回绺子的前一夜,她再次钻进他的屋子,这次她学关东婆娘炕上的木头样子,驯服地听岳添摆布,如果上次她像干噼柴柈子在燃烧,这次倒像熟透的李子,既软又甜的肉透。 “拿着它。”岳添递她一把刀。 “干什么?”与刀刃一样白的躯体在颤抖。 “把你的名字刻在我这儿。”他指着自己的阳物下面,“我好记着你。” 锋利的尖刀在他隐秘部位刻下她名字的第一个俄文字母,抹上灯烟子,蓝色的俄文就文在他的肌肤上了,永远褪不去。 岳添和全绺人马参加一次改变他命运的战斗,后来他回到家乡,过起平民的日子后留下一条辫子。 《玩命》o卷(6) 在一个苍茫时刻,他独自走向草甸子。 再后来,人们发现他趴在泥坑自杀,割掉的辫子在身边摆了个奇怪图形。 屯人懵然,什么图形? 岳添的老伴呆呆地望着那图形,蓦然想起来它像什么,因为她确信自己见过这个图形…… 故事50:决绝 柳枝上串串金色的毛毛狗在暖融融春风中摇曳,旋与云端的黑百灵鸟的鸣唱给草原老镇张塔庙渲染着春意。这个几经战乱已满目疮痍的万人小镇,仍然没有脱尽残冬和人为破坏的旧貌,行人稀少的街道上,依稀可见斑斑血迹。 数日前开进镇内的解放军剿匪部队,与破城的土匪进行激烈的巷战,击溃几股来窜犯的土匪,接着解放军乘胜直追,张塔庙镇周围的股匪大部分肃清,部队继续向草原深处推进,留下柳砚冰当镇长组建新政权,发动群众肃匪反霸和加强地方工作。 如果说挂在原日本制酒株式会社——黄色洋楼上崭新的镇政府牌子引人注意的话,那么更多目光盯着这位中年女镇长柳砚冰,一身洗得灰白的解放军服,裹着略微发胖的身躯,齐刷的刘海儿下,一双漆亮的杏核眼,红润润的脸颊,姣美依旧,性格温文尔雅。她传奇式的一生,尽管鲜为东北人知晓,可她却是地道的土生土长的关东女子。几个月前运送挺进东北剿匪的船只出港后,有人带头唱起歌,唱得最动情的东北人中是柳砚冰。 打回老家去! 打回老家去! 东北的土地是我们自己的! 打回老家去! …… 海水在战士们高亢的歌声感染下,不时掀起欢乐浪花,支队长发现第二中队副队长柳砚冰眼含泪水,呆望浩瀚的海波,亲切地问:“想家了吧,柳队长。” “家?”她蓦然产生伤感,陷入对伤心往事的追忆之中,支队长什么时候走开的她全然不知。家的全部印象就是颠簸的马背和荒凉大漠,父亲是沙俄卵翼下的鬍子——花膀子队大当家的,母亲是谁不知道,从来没见过她,问杀人如麻的父亲,他冷冷地说: “死啦。” 在抢劫砍杀中柳砚冰度过童年,厄运落在头上那年她十四五岁,花膀子队发生内讧,二当家的河上漂打死了她的父亲,强暴了她,逼她做了压寨夫人。十七岁时生下一个男孩子,取名小龙。在一次官兵追剿中,她逃出虎口,参加了抗联。艰苦卓绝的岁月里,她常思念那没带出来仍然在匪队里的儿子小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即使小龙活着站在面前,恐怕也认不得他,生离死别,骨肉拆散,悲哉! 部队快速到达东北,紧张的剿匪战斗中,身为副中队长的柳砚冰,极力压制自己的情感,斩断与昨天歷史相连的缕缕情丝率队剿匪,先后剿灭“姜老帅”、“压八省”、“家乡好”、“侯大片”等匪队,基本肃清张塔庙镇地面上的匪患,还有一股报号“黑孩子”的鬍子,至今尚未落网。 “黑孩子绺子很怪,日本收编不干,中央军劝降不成,总之和谁都对立,最近扬言要与共产党比试比试。”副镇长老毕是坐地户,比较熟悉匪情,他详细向柳砚冰介绍说,“土匪恫吓也罢,狂言也罢,总之咱要万分小心,特别到各村屯去做宣传工作,每组不得少三五人,而且晚出早归,以防鬍子袭击。” 镇长柳砚冰採纳了副镇长老毕的意见,做了较周密的安排。仇视新生政权的黑孩子绺子,终于动手啦。 派去东汤头村工作小组的韩佩,浑身是血跑回来向柳镇长报告,今晨全组成员刚到东汤头,立即被数名鬍子包围,组长翁洁玲组织火力掩护韩佩冲出重围,命令他迅速到镇上报告匪情。 “出发!”柳砚冰飞身上马,率镇小队直扑东汤头村。 眼前的情景触目惊心,工作小组六个人全被剥光衣服,年仅二十一岁的翁洁玲这位活泼、俊俏的胶东姑娘,洁白的躯体被肢解得悽惨——双乳被割掉,下身私处流着血和脏兮兮的秽物,她被多人轮姦。那几位男同志被乱刀扎死,生殖器均给残忍割去。这些被残害的解放军中,许多人早年参加革命,一生曾立下赫赫战功,到头来却遭鬍子残杀。 第123页 《玩命》o卷(7) 砰砰砰……柳砚冰朝天鸣放六枪,向六位亡灵发誓:这仇一定要报,让鬍子加倍偿还血债。 泪水不止一次打湿枕头,柳砚冰悄悄流泪。一张张昨日还是鲜活的脸庞,转瞬间烟一样飘散……翁洁玲啊,我答应你剿匪胜利后,做你和海军年轻军官的证婚人,可是……洁玲,你死得好惨啊! 从失去战友巨大的悲痛深谷中还没走出来,血淋淋的现实重新把她掀入谷底。受残害者那些东西被割走,这很像一个恶贯,她最恨的杀父、霸占她的鬍子大柜河上漂。她亲眼目睹他割下女人的乳头和男人的阳物煮着吃,说是壮阳增强性慾。 “难道黑孩子绺子就是河上漂的人。按鬍子规矩,大柜不死,报号是不能变的。”深谙鬍子习俗的柳砚冰感到有个事实她难以接受,黑孩子会不会是自己儿子小龙? “不!他不是。”她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默默祈祷,但愿小龙没有当鬍子,哪怕一辈子见不到他,也别听到他当鬍子的消息。 剿杀黑孩子绺子异常艰险,关于这段剿匪详情一本史料记载得很清楚,为使读者对这个血腥故事有个完整的印象,现将枪决鬍子大柜黑孩子的那幕叙述如下: 捉住黑孩子用不着担心他会跑掉,双腿已被打折,一只胳膊被马刀削去。不过这位年轻匪枭,面对为他挖好的墓坑凛然自若,不过当执法队即要扣动扳机时,他勐然转过来,目光射向镇长柳砚冰,在她眉睫处停住,他问:“柳镇长,请问你眉毛里藏卧的黑珍珠是不是两颗?” 柳砚冰的心像受到强大撞击而哆嗦一下,一片痛苦的云翳浮上脸庞,她疾迅拉低帽檐遮住眉宇,干脆地回答:“不!一颗,只一颗。” 匪首黑孩子最后看一眼柳砚冰,缓缓转过身去,头渐渐低下去,没人看清他死前复杂的表情。 “把他埋了吧!”镇长柳砚冰特地吩咐一句,独自一人先离开法场。 《玩命》p卷(1) 当一天鬍子, 怕一辈子兵。 ——民间谣谚 故事51:血祭 一 鬍子飞毛腿马队令人胆颤的蹄音,伴着撼天动地的嘶鸣,撕开黑魆魆的夜幕,惊雷一样滚过在倒春寒23和恐怖中颤慄的白音塔拉草原,回到了匪巢——老龙眼土窑。 土窑大门紧闭,阴森的大院里一片漆黑,四角炮台的窄小射孔透出昏黄马灯光,时明时暗,如同荒冢间飘忽不定的幽幽鬼火。 忽然,炮台里的灯熄火灭,随着枪栓的响声传来盘问: “山头扬鞭?” 马队中立即有人作答: “平川飞马!” 炮台里又盘问:“羊肉当狗肉?” “烧酒当河水!”。 暗号对上,炮台重新亮起灯,院门打开,马队驰入。其实这样做有些画蛇添足,鬍子大柜在队伍里,用不着盘问就可以开门放人。恰恰是大柜飞毛腿的规定,夜晚开大门必须盘问,吐春撩典(说术语)。 “上亮子(点灯)!”飞毛腿喊道。 顷刻间,正房、东西厢房、马厩……蜡烛、马灯、狼油火把同时点燃,如同白昼。 一队汗淋淋、鼻子喷着热气的马一字排开,前面的金鬃马昂首翘望,前蹄蹴地,长尾甩动,它是这个绺子大柜飞毛腿的坐骑。 “花(散)!”飞毛腿下令,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马拉子(专门给大柜牵马的人),拎着马鞭子立在院心,推推低垂压到额头的火狐狸皮棉帽,环视四周,待马入舍、人进屋后,才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设在正房中飞毛腿的卧室灯已点亮,土炉子里噼噼啪啪燃烧着噼柴,热气烘烘。只能住一个人的顺山土炕上铺张青黄色的狼皮,不仔细看会误认为有条狼卧于炕间。据说狼皮很特殊,铺着它一旦夜里有贼进屋,针毛便立刻竖起,刺醒沉睡的人。墙上挂着剑和枪,两把椅子背覆盖全身赤褐、白色尾巴尖的赤狐皮和全身淡黄色略带灰色的草狐皮。西墙处放着观音二士至佛像,黑黢黢的供桌上摆着香炉和放供品的盘子。 “大爷。”弓长子(姓张)端来盆热水,他今年刚满十七岁,“今晚麻划子(洗澡)吗?” “不闹海(洗澡)了。”飞毛腿脱去披风,摘下帽子,在青黢黢新头髮茬儿托衬下,那张眉清目秀的面庞,更显得英俊俏丽。他洗手、漱口、点炷香插入青铜香炉,双掌合拢放在胸前,轻声念道:“南无十方常住三宝。”样子十分虔诚。而后吩咐弓长子说,“告诉伙房弄些大菜(牛肉)、哼瓜(猪肉),今个儿踢坷垃捋顺,弟兄们打个全家福(大家吃一盅)。” 今天他们去攻打白音搭拉草原上有名的大户乔家,傍晚,全绺子倾巢出动,兵分两路:二柜率领少数人马,去门达镇瞭水(侦察),准备伺机抢劫警察队,弄些枪枝弹药。另一路由飞毛腿亲自带领,扑向乔家土窑。 飞毛腿驱策金鬃马,始终行进在马队前头,紧跟大柜的按鬍子职位排列的二柜、水香、炮头、翻垛先生、秧子房当家、商先员、稽查、总催……四梁八柱、九龙十八须。他们个个精神抖擞,腰间短枪乌亮,战刀寒光闪闪,坐骑是一色训练有素的蒙古乌珠穆沁马,驰如旋风。 第124页 夜幕徐徐降落,飞毛腿马队接近乔家土窑,他们先隐蔽在白杨树林间,数双杀气腾腾的目光注视着乔家土窑。 乔家土窑围墙高筑,炮台十分坚固,武器也精良,数名炮手看家护院,多绺鬍子来攻打都以失败告终。这块肥得流油的肉,让鬍子们嘴馋眼红。飞毛腿亲自来探过路,觉得强打硬攻不行。窥视许久,机会还是来了,乔家的一个炮手来找飞毛腿,愿做插旗的24。有了插旗的,内应外合,再坚固的土窑也能攻进去。 飞毛腿亲自布阵,命令神枪手对准炮台封住射口,将杀伤力最大的大抬杆对准土窑门,多装些火药和沙子,只要不哑、不炸膛,肯定能轰开大门。 众鬍子将马缰绳缠在手腕子上,眼里透出杀气,抢夺、冲锋、厮杀和财物在诱惑他们,恨不得立刻听到大柜那声令人振奋的“压!(沖)” 《玩命》p卷(2) 乔家窑里的人尚未察觉外边的动静,正房大厅里明烛高照,宾客满堂,欣赏二人转: 大姑心事奴婢猜透, 你为的西厢下院公子张郎。 你们二人没拜花堂, 没吃子孙饺子长寿面, 没吃着那碗如意汤, 没吃着交欢的点心,贼拉拉的香……25 今天是在门达镇当警尉的女婿回九回九:新婚满26,亲朋好友前来吃酒贺喜。炮台里负责瞭望的人已被插旗的收买,明明看见鬍子马队却佯装未见,悄悄退下实弹,推上空弹壳。 飞毛腿从腰间取出黑色布包,层层打开,将一观音铜佛像托在手中。众鬍子随他低声念道:“菩萨宽恩,弟子开杀戒是为惩恶扬善,保佑我们……”然后在马背上对佛主行礼。 砰!土窑门响起枪声,这是事先与插旗的约定的动手暗号。 “压!”飞毛腿大吼一声,鬍子朝炮台勐烈射击。大抬杆喷出火焰,巨大的气浪使近处的人感到火辣辣的烫,轰隆隆木门被炸开。金鬃马沖在最前面,忽然飞来颗子弹,穿过飞毛腿的大腿根儿,他身子一歪斜,左脚脱镫,马拉子手疾眼快,扶住他问: “带彩(受伤)啦,大爷?” “没、没有!”飞毛腿忍着剧痛,身子一挺,双腿夹住马嘴叼缰绳,双手甩枪,左右开弓,大喊着,“弟兄们,压!” 枪声渐渐平息下来,鬍子攻占了乔家土窑。 乔家的财物遭到空前的洗劫,大到马匹肥猪,小到碗碟酒盅,统统被装进口袋带走。最惨的是乔家老小,他们跪在院心,当家的、管事的免不了遭拷秧子的毒打和拷问,逼迫说出钱财藏在哪儿,必须如数交出。接下去水香清数点人数,死了几个弟兄,就杀几个冤家,一命抵一命,从不多杀,也绝不少杀。 “那个警尉留着。”飞毛腿说,“后天用他的血祭老大哥亡灵。” 乔家窑离门达镇并不远,枪声会引来麻烦,飞毛腿命令连夜赶回老龙眼。 半路上,驮警尉的马掉进冰窟窿,警尉意外被摔死,飞毛腿狠狠踹一脚死尸骂道:“妈的,你死了我用啥祭大哥?” 飞毛腿拜完佛,本想到炮台上去看看。伤口的疼痛忽然加剧起来,血从裤子渗出,鲜红一片,他瘫软在椅子上。 “大爷,软富(喝茶)。”弓长子端杯沏好的红茶水给他,冷丁发现大柜眉头紧皱,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莫非受伤了?问:“大爷,伤在哪儿?用不用请任先生来?” “不用。”飞毛腿接过茶杯说。 绺子里的翻垛先生,不光是会推八门求福路,还能治红伤。假如伤在其他部位,自然要请他治疗的。今天特殊,伤口几乎靠近下身隐秘处,一个秘密永远不能让弟兄们知道,所以他才隐瞒下受伤这件事。 “血,大爷你腿……”弓长子到底发现了受伤之事。 “大惊小怪!”飞毛腿急忙扯过衣衫下摆遮住渗血的地方,说,“打乔家窑染上了冤家的血……你不准对任何人说我身上血血的,扫了弟兄们的酒兴,别怪我收拾你。” “哎。” “闩上门,撂下窗帘。”飞毛腿道。 弓长子遵照吩咐做完这些事。 “你过来,帮我治治伤!” “我?”弓长子怯生生朝飞毛腿移动脚步。有时候大爷喝完酒,便叫自己到他跟前去,将自己搂进他怀里,贴着脸……那回他哭了,自己问他为何噼苏(哭),挨了他一句骂。治伤?自己哪会啊,弄不好要挨揍的。弓长子越想越怕,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站在大柜面前。 飞毛腿挽起裤子直到腿根处,光滑雪白的大腿有一道伤口,血肉模煳。他说: “给我朝上摧条(浇尿)。” “这……”弓长子倒听说过人尿可以止血消炎治红伤,毕竟没亲眼见过谁治,这可是大爷呀,朝他身上浇尿?他胆怯地说,“大爷,还是叫翻垛先生给你扎痼(治疗)吧。” 《玩命》p卷(3) “少废话。” “是,是。” 弓长子迟迟疑疑,又不敢违反,解开裤腰带,褪下裤子,掏出胡萝蔔样的东西对准飞毛腿,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飞毛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玩意,迟迟地尿不出尿来。就这样站了许久,依然如故。他干脆闭上眼睛极力朝外排挤,萝蔔茁壮起来,一滴尿液也未出来。 第125页 忽然,弓长子感到有一只柔软的手攥住自己的玩意,这倒叫他惊慌起来,心也着急,如果真的尿不出来,惹恼了大爷,非给揪下来不可。天哪,这可如何是好?惶恐之中,弓长子瞥飞毛腿一眼,只见他脸涨得通红,双眼紧闭,眼角浸出泪滴,牙咬住颤抖不停的下唇。 弓长子重新闭上眼,集中精力尿尿。这时,那只手开始蠕动,像条小虫子爬来爬去,一种异样的感觉滚动全身,发麻发酥发软,内心深处萌动着难以抑制的渴望。 “山头扬鞭?”炮台里有人盘问,继尔听见粗鲁的回答:“妈的,我是二爷。” 飞毛腿立即放开手,勐然坐直身子,眼里透出悲哀,放下裤腿,向愣怔的弓子说:“系上裤子,去迎接二爷。” 二 几匹马进院,二柜跳下马背。 二柜的坐骑银鬃马拖着个蒙着眼睛的男人,衣服多处划破,血肉模煳,轻微而低弱地呻吟着。 “绑到桩子上。”二柜命令鬍子,“多捆几道苘麻绳,这个灰狗子(兵)厉害。” 走进飞毛腿卧室,二柜朝椅子上一坐说:“呣,满院留干子(肉)香味儿,大哥踢坷垃一定捋顺。门达镇的底我摸来了,还给大哥带件礼物回来。” “先别说了,快向佛主请安。”飞毛腿严肃地说,“你总忘记老大哥为我们立下的规矩。” “活人拜死人。”二柜还想说什么,见飞毛腿目光咄咄逼人,急忙咽回去,不情愿地净手、漱口,念道,“南无阿弥托佛。”直着脖子鞠了躬,点上一炷香。 “拐坐吧。”飞毛腿说。 二柜朝椅子上一仰,掏出象牌香菸点着,吐出一片白云,说:“半道儿碰到三个灰狗子(兵),是他妈的扣子(密探),还有一个尖果(小美女),水水灵灵的,今晚大哥开开荤吧,嘿嘿。” 飞毛腿走到窗前撩起窗帘望向院心,篝火已点燃,琥珀色火光照亮整个院落,有人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布口袋,抬到拴马桩前打开,倒出一个蒙着眼睛的女人,很快被绑在拴马桩上,那儿已绑着个男人,头软软地耷拉着。 “本来三个,叫我给顺线(枪毙)一个。”二柜说,“天牌(男)灰狗子给老大哥血祭,没把儿的尖果给你。” “大哥,宴席该开始啦。”水香来催促道。 篝火旁摆着数张八仙桌,鸡、鱼、鸭、兔,煎炒烹炸十分丰盛。飞毛腿面向西而坐,掏出护身佛,放在餐桌最显眼的地方,带头念佛。 众鬍子也随念随拜佛。 “弟兄们,”飞毛腿斟满一碗酒,高举与目平行,语调沉痛地说,“你们喝吧!”然后将酒泼洒在地上,敬那些死去的弟兄,尔后重新斟满杯举起,向在场的人说:“弟兄们,班火三子!” 菜一道接一道端上来,众鬍子大吃二喝,没人注意到飞毛腿的表情变化,本来因失血而苍白的脸此时更加苍白,并带有几分惊慌和不安。素日喝酒用大碗从不知醉的飞毛腿,只几杯酒下肚,便觉得体内火烧火燎,嘴唇发干舌头髮苦,清秀面颊现出酒醉的红润。他不时瞥眼绑在木桩子上的男人,眼里噙满泪水。斑斑血迹将那男人的脸涂抹得令人害怕,眉眼很难看清,但那高高颧骨,络腮鬍子和富有魔力的厚厚嘴唇……珍藏心灵深处已经变得模煳的形象,忽然明晰起来,他,是他!几次,飞毛腿想离开餐桌,到那个男人身旁去,亲手洗净他脸上的血污,换件衣服,请到餐桌来共进晚宴。 不!不能那样做,自己是大当家的,对当兵的仁慈,弟兄们将怎样看自己?飞毛腿极力控制着冲动,思前想后,决定留下来继续喝酒。只是酒到口里,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去,那个男人血迹斑斑的脸总在酒杯里出现。他站起来,想离开餐桌到卧室里去,独自一个人清静一会儿。当看见众弟兄正提议干杯时,他又坐下来。不能扫了他们的酒兴。众兄弟出生入死,独居荒野为了什么啊?今日酒肉穿肠,明日就可能子弹穿膛。右面餐桌前两个伤残的弟兄,绷带渗出血,像两只赤色的大眼睛,看不见,只好用手去摸,扯住鸡腿狼吞虎咽。另一位更惨,双手已经断掉,用牙叼起酒碗,将酒一点点吮吸进去。飞毛腿目不忍睹,痛苦地闭上眼睛。 《玩命》p卷(4) “或许有一天,自己也像他们俩,失去双眼,失去双手……”从血誓入伙那天起,便将生死置之度外,抢抢夺夺中了此一生,也算痛快。谁会想到,竟能在自己的巢穴里见到他啊!倘若知道能有今天,当时不会血誓挂柱(入伙)当鬍子。 也是匪巢里的一次宴席,开餐前鬍子大柜大德字将观音佛像郑重地给飞毛腿戴上,说:“我们绺子信佛,佛经规定不杀生,我们是不得已才动杀戒。世道荒乱,恶人横行,待天下太平时,我们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飞毛腿托着观音佛像,随着大德字拜佛念经,他迷惑不解,先前挥刀杀人的刽子手,转瞬变成虔诚的佛教徒。念完佛,喝下一杯掺有动物血的酒盟誓。接下去,大德字为飞毛腿主持插香仪式,这才算是正式入伙。 鬍子插香共有十九句誓词,说一句插一根香,说完誓词香插完。与其他绺子不同,大德字备有一只铜香炉,每炷香代表一个人,插香位置很讲究,特别是大柜二柜插香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准插。假如死亡或叠拉(退伙)的话,插香的地方便让给新入伙的人,否则那个位置永远空着。大柜要想知道绺子里有多少兄弟,便去数数鼎中香的根数。 第126页 飞毛腿望着代表自己的那炷香,感慨万千,划火的手颤抖不停,好半天才点燃。绿色的火苗燃起,瞬间即灭,留下暗红的火亮,意味着一生将像这炷香一样,半明半暗地度过,香从顶燃到底,人的一生也就完结了。假若只燃一半,被风吹灭,谁来重新点燃呢?世界上唯有他——那个被自己找遍了白音塔拉的人,他会来吗?不会的……鼎中多一炷香,一边拜佛念佛,一边破戒杀掠,过起这样自相矛盾的生活。万没想到,他真的来了,就绑在院内拴马桩子上。 夜朝更深的地方走去,篝火已燃尽,宴席接近尾声。 二柜酩酊大醉,吐字不清地说:“大哥,尖果送你房里去了……拿攀吧!”说完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把二当家的抬到高粱囤子里去。”飞毛腿命令鬍子。 民间有一说,高粱解酒,将喝得大醉的人放在高粱上,很快就能醒酒。鬍子大柜叫住水香说:“将那个……”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旁人谁也没有听见。 “放心吧。”水香会意道,“我就去办,大哥!” 大柜飞毛腿拎着一盏马灯离开院心,沿着甬道去炮台看看,这是他每天睡前必做的一件事,已成为习惯。 飞毛腿的卧室里,那个女兵被捆绑在椅子上,她叫李秀娟。此时穿着改良旗袍27,梳着刀把粗的辫子,地地道道的关东村姑的打扮。衣服前襟被撕开,裸露出雪白的胸脯和胀鼓鼓的乳房。从被捆在椅子上,她便极力想用什么遮住胸部,只是办不到,手被牢牢地反绑在后面。 小鬍子弓长子看傻了眼,那脸、那胸、那乳房,叫他心里发痒。真渴望她笑笑,一定更俏丽动人,他劝道:“你不用害怕,大爷待人可好啦。”他铺好一床被褥,放好枕头,去撂窗帘。 吱呀,门开了,一双油黑乌亮马靴跨过门槛,随之挤进一股寒气,蜡烛火焰倾斜了。她的心房紧缩着,预感到不幸的事即将发生,落入魔掌,插翅难飞,况且又与队伍失掉联繫,谁能来解救自己?土匪需要女人,不会放过到手的女人,遭他们作践不如立即死掉。但是,死又谈何容易?手脚捆绑着,如果那可怕事情发生,连反抗和挣扎都难。想到自己的恋人——捆绑在拴马桩上的康志,愧对于他的情感苦苦地折磨着,她心灵深处唿唤:“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大爷,归帐子(被)铺好啦!” “去放仰(睡觉)吧!”飞毛腿打发走弓长子,回手闩门。 哗啦,门闩的声音使李秀娟心房勐烈震颤起来,马靴步步逼近,她绝望地低下头,闻到来者的喘息和浓烈的酒味。一只有力的手托起她的下颏,她刚烈地闭紧双眼,咬着下唇,已经有鲜血从嘴角流出,不再睁开眼睛,不看面前的恶魔,也不看这黑暗的世界。 《玩命》p卷(5) 可怕的事情并没有立刻发生,那只手放下了她,屋内的蜡烛、马灯相继让他给吹灭,炉中暗红的炭火懒洋洋在棚顶跳闪着,院内所有灯已经熄,月光朦胧地映出盘肠28花式窗户格子。 飞毛腿脱掉靴子,在狼皮褥子上合衣躺下,卧室内一片沉静。 “也许,他喝醉了。”李秀娟这样想,依然很紧张,一旦他醒来,那他……但愿他永远也醒不来。她朝窗户望去,希望目光穿透窗帘,看见院中那拴马桩,事实上根本不可能。“康志,你的伤势如何?”撕破的衣服怎能挡住刺骨的春寒……小陈还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荒野里,他才十七岁啊…… 到门达镇侦察,她与恋人康志假扮小夫妻去赶集,小陈扮大板儿,侦察任务顺利完成了。万没想到,半路上与鬍子相遇,枪战中小陈饮弹身亡,他俩被生擒,她被装进口袋,他被拖在马后。 落难飞毛腿绺子,恐怕凶多吉少,这一点李秀娟心里明白。白音塔拉草原谁不知晓飞毛腿马队?大柜飞毛腿足智多谋,手使双枪,百步穿杨。曾与日本宪兵、满洲国军、警察,吃掉了草原十几个大户,吞併三股小绺土匪。 李秀娟深为康志担忧,鬍子将怎样整治他?鬍子的酷刑惨无人道,背毛(勒死),卧鸡子(油炸生殖器),活脱衣(剥皮),点天灯(烧死),挂甲(冻死),穿花(蚊蠓叮死)……传说鬍子们为滋补身体,割掉人臀蒸煮着吃。她越想越害怕,绑绳已勒进皮肉里,木木地疼痛。 “他一旦醒来……”李秀娟不敢想下去。 哧啦,黑暗中火光一闪,随即熄灭。飞毛腿醒了,第二根火柴点亮了马灯。李秀娟迅速瞥他一眼,印象中的匪首形象怎么也与面前的飞毛腿对不上号,他既不是鹰鼻鹞眼,也不是青面虬髯,反倒眉清目秀,皮肤细腻白皙,没有鬍鬚,也没有喉结,缺少男性特徵和阳刚之气。凭着女性的敏感和医生经验,给威震四方并有着种种传闻的匪枭飞毛腿下了这样的定义:变态人! 飞毛腿提着马灯朝她走来。 大柜尽管有张女人的面孔,这不足以说明一个人。李秀娟稍稍松弛的神经顿时又绷紧。马灯移近了,也许那可怕事情即将发生。 李秀娟一阵颤慄。 飞毛腿继续朝前移动脚步,李秀娟惊恐之中也有了思想准备,伺机咬他一口,毁坏他的面容,让人们认出这张罪恶的面孔。 第127页 完全出乎预料,飞毛腿只是用马灯照照她,接着披件衣服,将手枪插入腰间。走到门口踅回身,把一件夹袄扔过来,不偏不歪落在李秀娟的身上,遮住胸部和下半身,这样只有脚露在外面。 飞毛腿顺手拎马灯离开卧室,反锁上门。 三 “有事吗?大爷?”夜间站香(站岗)的鬍子急忙跑过问。 “我看看高脚子(马)。”飞毛腿向马厩走去。 金鬃马抬起头,亲近地拱拱他的手,旁边一匹老马也邀宠似地探过头来,等待主人拍它额头。大柜将两匹马脸同时扳向自己,亲热一阵,拌些精料给它们,说:“啃(吃)吧!” 飞毛腿离开马厩,朝关押康志的房子走去。 门口,岗哨头缩进高高的大氅兔毛领中来回走动,见大柜走来便迎上来说:“大爷放心,他挠不了槓(跑)。” “瞪大招子(眼睛),看住。”飞毛腿说着走到窗前,捅破窗纸朝里看,康志侧身躺在地上,面向墙壁,胳膊的受伤处涂着粉红色药面之类,那盏煤油灯黑圆的灯影在他的身上摇来晃去。 飞毛腿望了几眼,然后离开。带回卧室一股寒气,他往将要熄灭的炉膛里加木柈子,蓝幽幽的火苗旺盛,温热的气流扩散开来。 李秀娟依然感到寒冷,从心里向外寒冷,冷得发抖。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鬍子大柜,细小的动作都未放过,他的行为繫着自己命运和贞洁。 飞毛腿坐在火炉旁,吹灭了马灯,凝望着炭火出神,呆然地久久静坐着,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像屋内根本没有她这个人存在。 《玩命》p卷(6) 木炭红色火光映照下,可见飞毛腿头低垂,脸埋在双手掌里,双肩微微颤抖着,低沉地啜泣着。 “他在落泪?”李秀娟觉得奇怪和困惑,怎么也想像不出兇残,干下宗宗作孽事情的鬍子大柜感情如此脆弱,会伤心落泪?仔细看,衬衣明显呈现出女性胸部特徵,清秀的面孔和尖细语音都更接近女性。李秀娟大胆判断出飞毛腿不是男人!低沉的啜泣,叫人产生压抑感。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飞毛腿在往事中行走。她的真实姓名叫董水月,是门达镇有名的董屠户女儿,与康志同住一条街。康家的同泰和药店对着董家“吃吃看”肉铺,坐堂康先生与董屠户,一个石杵紧捣,一个砍刀紧抡,两人相处甚好。 两家的孩子常在一起玩耍,康志从小围着爹屁股后转,懂得了拿药配方,认识黄芪、蒡风、桔梗、陈皮……水月呢,虽然是娇小女子,整天屠户身前身后,学会了剔骨卸肉,杀、通、吹、砍。长大一些,他俩迷上打围(猎)。 冬天,门达镇的居民成群结队到雪原打猎,白音塔拉草原山鸡、兔猫、黄羊、狍子物很厚(多)。每年第一场冬雪后,荒原便枪声不断,猎犬奔突,受伤的野兽仓皇逃命,一派刺激而壮观的围猎景象。 康志和董水月各抱一桿沙枪,远离了门达镇,在积雪覆盖的泡子上,前面的康志突然跌倒,双腿落进捕鱼人穿凿的冰窟窿里,拔出时靰鞡湿得响透。 “快脱下来!”水月帮他脱鞋,用力过勐,他四仰八叉地摔在冰面上,棉袜子也随鞋一起拽下来。为不使他挨冻,她做出了惊人之举,解开衣扣,将他的双脚揽进怀里,用身体给他焐着,麻木的脚很快恢復了知觉,他碰到她成长中的乳房,脚不由自主的轻轻挠着。她觉得有只小虫在乳房上爬,脸立刻红了,没松开手,反而让脚贴得更紧,两人情不自禁地抱成团团。 雪原之恋之吻之拥抱,两家老人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自己孩子的变化。水月出现在肉铺前,康志像丢了魂似的,捣药时才砸碎柜面玻璃,那年月玻璃可是稀罕物;董屠户见女儿纳鞋底,缝鞋帮,扎花拧云子捲儿,鞋做成了当爹的朝自己脚一比量,才恍然大悟……青梅竹马,户对门当,两家老人打算择个黄道吉日定亲,媒人尚未选定,却有一位不速之客登门。 来人刀刮脸,长衫马褂,打(缠)腿绑。他是门达镇警察分局长家的帐房先生,他说:“鄙人受局长之託,来府上请令媛到府上帮佣。” “我家人手还不够呢,多谢局长好意。”董屠户对警察局长为人略知一二,叫水月去等于送爱女入火坑,婉言谢绝道,“孩子帮我砍肉算帐……” “别不识抬举。”帐房先生翻了脸,道。 “我们祖辈靠杀猪刀子吃饭,”董屠户拳头捶着肉案子,震得秤盘子哗哗啦地响,“用不着何人抬举!” “嘿嘿,”帐房先生冷笑几声,说,“局长的面子是谁想卷都可以卷的吗?你好好寻思寻思吧。” 没过几天,一个警察夜里死在董屠户门前,被人砍了数刀。警察局长下令逮捕董家父女,抄封了肉铺,罪名是私通抗联杀害满洲国警察。 董水月被押在警察局长大宅里,父亲含冤死在大牢里,她经歷了种种不幸,后来杀死警察局长逃出虎口,可是康志因他们父女的不幸离家出走,下落不明。起初她抱着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康志的决心离开门达镇。 警察追捕董水月几年,她隐姓埋名,女扮男装,最终还是落入警探手中。押往门达镇的路上,被鬍子大德字绺子劫持,她心一横加入土匪行列。几次攻打土窑,救了大德字的命,深得大柜赏识,从马拉子迅速升到炮头、二柜,直到大德字死后升为大柜。 第128页 苍天不知是可怜她,还是折磨她,将分别数年的康志送到她身旁……要么投入恋人的怀抱,远走高飞,离开生死之交的众兄弟;要么不认他,后天康志的血将祭祀老大哥亡灵……天啊,真的别无选择吗? 《玩命》p卷(7) 四 “餵!花鹞子(兵)。”鬍子打开关押康志的房门,“快起土台子(炕),爷给你送药来啦。” “喝吧,”翻垛先生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端来,和蔼地说,“喝下它,伤口就会好转。” 康志看眼鬍子,夜半三更的煎汤熬药,又给包扎伤口,还送来一床棉被,感到事情有些奇怪。鬍子将他双腕系上麻绳拖在马后,他便料到用不着更多时间和路程,奔驰的马将自己拖得皮开肉绽,骨架散花。面对死神的即将来临之际,他深为被塞进口袋中的李秀娟忧虑,她不单单要受皮肉之苦,恐怕要遭鬍子强暴。 “你不喝药,我无法向大爷交代。”翻垛先生说话依然和气,苍老的脸颊上现出几分慈祥。 “奇怪……”康志望着药汤,百思不得其解 种种迹象表明,鬍子大柜也许有劝降和感化的可能。传闻中飞毛腿兇狠残暴,杀人不眨眼,从鬍子的言谈中流露出飞毛腿至少对自己是宽容的。不管怎样,恢復体力是必要的,他喝进药汤。 “妈的,早该这样。”看守他的鬍子隔着窗户道。 鬍子已把灯芯捻得很低,屋内很暗,康志辗转反侧,一种撕肝裂胆的痛觉油然而生。秀娟啊,眼睁睁地看着却救不了你,水月也像你一样,我也眼睁睁地看着被恶人抢走。 今天进城侦察,康志回到阔别已久的故居看看,董家房舍被外人占住,油光闪闪的肉案子不见了,自家的房舍面目皆非,隐约可见蓝底黑字的“同泰和药店”残留在墙壁间。他来到围墙后空旷的草地——和水月常玩耍的地方,唉,人去的去,散的散,天各一方,孤零零地剩下自己……一双有力地手臂拥抱着他,他接受李秀娟的拥抱。 夜里起风了,窗户纸唿哒唿哒地响,康志身下柔软的乌拉草散着暖暖热气,草药使伤痛逐渐缓解,双腿仍然铅一样地沉重,脱臼已被翻垛先生推拿归位。鬍子马拖拽时,荒草从躯体下滑过,四肢也随之分开,似乎不属于自己。现在足尖首先恢復了痛觉,神经从麻木状态中醒来,他支撑着站起身,晕晕乎乎,双腿发软,坚持小小一会儿再次跌倒,外面的鬍子斥骂道: “妈的,瞎折腾啥!” 夜已很深,三星移到西边天际。飞毛腿卧室火炉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李秀娟盯着飞毛腿,丝毫没放松警惕。鬍子大柜对她说来是个谜,又不能与他搭话。 “天亮后,我放你出去。”这是飞毛腿夜里说的第一句话。 放?走?李秀娟惊讶。 “我遛马时带上你。”飞毛腿起身拉开窗帘,天已蒙蒙亮,“松开绑绳后,你必须对我十分服帖,否则你永远别想离开土窑。” “哎。”李秀娟答应,尽管将信将疑,她还是照鬍子的话去做。 松了绑绳,李秀娟站起身,迅速抓起飞毛腿扔过的一件衣服,遮住袒露的前胸,极力迴避鬍子大柜火辣辣的目光。她跟飞毛腿走到院子里,她扶她上马。 清早的寒风袭来,李秀娟打个冷战,朝昨夜捆绑康志的拴马桩望去,那里已经空空荡荡,木桩残留着几段割碎的苘麻绳,依稀可见几片深红色的血迹。 “康志啊,你现在怎么样啦?”她眼里含着痛苦的泪水,默默地说,“只要我能出去,一定尽快带队伍来救你。” 飞毛腿策马出院后,朝东南方向驰去,翻过两道土岗和一片开阔的草地,老龙眼匪巢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了。 “下马!”飞毛腿勒住马说,“走远点。走吧,别让我的弟兄再遇到你。” 李秀娟下马后,疑惑地望着飞毛腿,晨光给鬍子大柜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冰冷的脸庞有了几丝暖意,两腮现出浅浅的笑窝,仍然脚不离镫,手握缰绳,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他,你们打算……”李秀娟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希望,问。 “跟你没关系。”飞毛腿冷冷地说。 两人对视片刻。 一匹银鬃马射箭一样飞来,打老远就喊:“大——哥!” 《玩命》p卷(8) 李秀娟只跑出几步远,飞毛腿便催马撵上她,鹞鹰捉小鸡似的将她抓起,重新掠上马背。 “大哥,球子啃土(晚)有两台滚子(车)要经过腰坨子,拉的是大沙子(米)、浮水子(豆油)、还有留干子(肉)……”二柜异常兴奋,鹰眼发绿、发蓝、发红,“过清明的嚼管儿(好吃喝)就有啦。” “踹(走)!”飞毛腿说。 金鬃马甩开四蹄,银鬃马紧随其后,两马并驾齐驱。 “中意吧?大哥。”二柜瞟眼马背上的李秀娟,笑着问。 “二弟眼力还行。”飞毛腿满意地说。 到院子后,飞毛腿吩咐弓长子将李秀娟送回自己的卧室,而后抽出手枪,朝天鸣放三枪。 第129页 “快,快点!”总催骂咧咧地道,“聚(集合)!” 鬍子按四梁八柱、九龙十八须次序排好,总催报告人数后,便笔直立在一旁,等候大柜训话。 “弟兄们,”众匪面前的飞毛腿是又一张脸,威严的大当家的,她的话很简短,“拾掇好喷子(枪),磨快青子(刀),大煞落(日落)我们去打大轮(车类)。散!” 飞毛腿回到自己卧室,看见弓长子正训斥李秀娟,便说:“好生待她。” “是,大爷!”弓长子点头道。 砰!院内再次响起枪声。马蹄、枪械碰撞,马嘶人嚷一片嘈杂声,许久才沉静下来。 飞毛腿在马背上检阅一遍队伍,下令道:“朝腰坨子,压!” 五 土窑里留下的几个鬍子,准备明日祭祀已故匪首大德字的物品,伙房忙着蒸供品象鼻馒头,热气腾腾,麦子味道很浓。 有人打开一把锈锁,走进一间漆黑的小屋,条桌上摆着雕花楠木骨灰盒,旁边是一顶缀着红缨的六块瓦毡帽,一套长衫马褂、马靴,一把左轮手枪和一把盒子炮,还有一把带鞘的日本指挥军刀,从刀身长短上看,是佐级军官佩戴的。 到了每年大德字忌日这一天,鬍子便把他的遗物移出,摆在院心,受众兄弟的拜谒。 “你这么小年纪……”屋内只剩下弓长子,李秀娟大胆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敢盘蔓子!”弓长子恼火,稚气的娃娃脸发怒时真有些吓人呢!他摸摸腰间的手枪,抽出半截又放回去,“再盘蔓子,叫你吃面条(鞭子抽)。” “盘……”李秀娟不明白外人随便“盘蔓子”犯了大忌,鬍子最忌外码人问他们的真实姓名、详细地址、家庭状况,疑心你知道底细报復。询问他们姓氏名谁称盘蔓子,假若在大柜面前盘蔓子,则惹下杀身之祸。 “吃吧,”弓长子去厨房端来水饺,说,“三鲜馅儿的漂洋子。” “你们大爷好像挺善良。”李秀娟试探着说,“看样子大爷对你不错。” “要不是叫他,我早就影(跑)了。”小鬍子弓长子掏出心里话,随即又像是后悔,不再往下说。 “小兄弟,我真害怕你们大爷杀了我。” “哪能呢,大爷喜欢你。”弓长子说,“明天祭老大爷,和你一个绺子的男兵,保准顺线。” “顺线?”李秀娟哪里懂得土匪黑话,从弓长子得意的表情分析,顺线肯定不是件好事。她问:“告诉我,啥叫顺线?” “枪毙!” “啊!”她倒吸一口冷气,顿时心慌起来。 “明天老大爷忌日,用当兵的血祭他,他死在兵的手里。大爷发过誓……” 一家头顶一方天,一个绺子一个规矩。每年这一天,被捉来的兵绑在拴马桩上,剥光上衣,先用刀尖在胸脯划出“奠”字,再用杯子接血,然后掺进酒里,由大柜将这杯血酒洒向灵位,众鬍子随之高声道:“与灰狗子(兵)为敌,血祭大哥(大爷)!” “我们的仇人是兵啊。”大德字在世时经常这样说。从拉起绺子起,他便与周围的兵结了仇怨。最初,大德字虔诚地笃信佛教,把打家劫舍看作对恶人的惩罚,周济穷人是行善。绺子里的人都是衣着无落的穷人,抢夺为了吃穿,从不开杀戒。后来,当兵的对他们追杀,一次竟打死十几名弟兄和数匹马。残酷的现实逼迫大德字面向佛主几番请罪,声嘶力竭地喊出个“杀”字! 《玩命》p卷(9) “奶奶的,”大德字负伤,躺在炕上叫骂着,“都说当一天鬍子,怕一辈子兵,咱当一天响马,就打一天兵!” 飞毛腿更恨兵。 一次去县城探路,飞毛腿看见一个日本军官在热闹街上调戏中国小姑娘,口喊花姑娘的,在小女孩身上乱摸乱捏。 女孩在明晃晃的军刀威胁下,惊恐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目光是那样的无助,围观的市民木然地看着。两个穿黑色制服的警察竟然挥着黑狗尾巴似的橡皮警棒,喊道: “靠后!圈大人薄,得看得瞧。” 女孩忽然愤怒,朝不可一世的日本军官扑去,她要用牙齿復仇。日本军官像只野兽吼叫一声,抽出军刀道:“死啦死啦的有!”军刀刚一出鞘,只听得一声枪响,日本军官当街中弹身亡。 “天妈呀!”两个警察未等醒过腔来,耳朵被枪击穿。 飞毛腿在马上骂道:“让大家记住你两个秃耳朵走狗!” 此事发生后,日本宪兵队决定清剿大德字绺子。 两年来这个绺子今天枪杀日本鬼子,明天袭击给养车,搅得驻守白音塔拉草原的日本兵鸡犬不宁。日本人调集兵力,县警察大队全部出动配合,在阴雨连绵的夜晚,包围了大德字的靠山窝棚,迫击炮、轻重机枪,一起朝土窑射击。 大德字不听飞毛腿劝阻,甩掉衣衫赤膊上阵,亲临炮台督战。日本军官咿哩哇啦地叫喊,炮弹唿啸,土窑哪里经受得住强烈炮火轰击,房屋中弹起火,几匹马被炸得血肉横飞。 忽然一根血淋淋的肠子,难分辨清楚是人的还是马的,从空中抛落在大德字脖子上,他拉扯掉了,端着发烫的枪管,刚喊出“小日本”三个字,炮台便被炸塌,他负伤倒地,依然举着枪喊: 第130页 “弟兄们,别住(阻挡)!” “聚!”飞毛腿明白众兄弟的心理,如此死守下去,势必全绺覆没,土窑已经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冲出去,是唯一的生路。马队集合完毕,将受伤者一一抬上马背。此刻,大门完全被炮火封住,从何处出院? “跳下围墙!”飞毛腿果断地命令道。 金鬃马顺着马道驮飞毛腿来到北大墙上,剎那间,马队云飞墙顶。金鬃马畏惧地竖起前蹄,眼前是深深的壕沟,众兄弟眼睛看着二柜,只见飞毛腿夹住马腹部,身子前倾,脸紧贴马鬃,勐抽一鞭子,金鬃马虎跃而下,接着数匹马相继跳下高墙。 鬍子回到老巢老龙眼,大德字已经奄奄一息,他对飞毛腿说:“二弟,我恐怕不行了……弟兄们交给你啦,记住有罪同遭,有福同享……与兵为敌!” “抬香炉来。”大德字声音十分微弱地命令道。 青铜鼎抬来了,大德字手颤抖地拔下那炷代表自己的半根残香,将飞毛腿的香插在自己的位置上,众鬍子明白,飞毛腿已晋升为大柜。 八仙桌上摆满酒碗,众鬍子割破手腕,将血滴进碗里,飞毛腿端起酒碗,发誓道: “永远跟大哥走,用当兵的血敬大哥。” 鬍子马队傍晚归来,丢盔卸甲十分狼狈,打大轮这一仗他们付出不小的代价。 六 飞毛腿面无血色,表情极其痛苦,踉跄地回到卧室,立即闩门撂下窗帘,吹灭蜡烛,只留一盏马灯。在马灯照射下,她的脸青白如纸,不断地呻吟。 “你闭上眼睛,不准看我。”飞毛腿说。 李秀娟闭上眼睛,戒备的神经绷得很紧,屋内响起脱衣声和飞毛腿的呻吟。她觉得奇怪,偷偷地看,昏暗灯光中,可见一个赤裸女性的婀娜躯体,乳蜂高耸……腹部、腿部多处流血,将白皙丰满的身体染得十分可怖,飞毛腿正往伤口涂抹着什么。 “我是医生,”李秀娟朝裸体走去,说,“我来给你包扎。” 四目相对,飞毛腿犹犹豫豫。 李秀娟扯块布蘸白酒,为她擦拭伤口、涂药,昨天受伤的部位,缠裹的破布已沾在皮肉上,为防止感染,重新做了包扎。 《玩命》p卷(10) “你喝些水,防止虚脱。”她倒杯水端给飞毛腿。 飞毛腿没拒绝。 “我们都是女人……”李秀娟想跟飞毛腿谈谈,刚说半句,话被飞毛腿打断。 “两条路可供你挑选,要么留在我身边,要么立即杀了你。”鬍子大柜生硬地说。 “为什么杀我?”女兵问。 飞毛腿掏出手枪,麻利推上子弹。说:“你知道我是女人。” 李秀娟刚刚看到的一丝希望,瞬息间破灭了。飞毛腿摇身一变,又匪气、霸气,又是一个蛮横的土匪大柜。留下与鬍子在一起?说个不字,枪响人亡,鬍子杀人与杀只鸡没有什么区别。康志怎么办?明天,血祭…… “去?留?”飞毛腿举起枪逼问,只要她的手指轻轻一扣动,一切都完结了。从那张冷冰的、杀气腾腾的脸上,看出没有商量的余地。 “留下可以。”李秀娟为缓和紧张气氛,先做了让步,“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得先放他出去。” “他?”飞毛腿举枪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态度比先前缓和了许多。问,“生死的关头,你为什么想着他?” “因为他是我的未婚夫,”李秀娟说,“我愿用我的生命换取他的自由……假如你们需要用人血祭祀的话,就用我的吧!” “未婚夫?她是他……”飞毛腿一怔,仔细打量起女兵,像是第一次见到李秀娟似的。 “我替他去死。”李秀娟铿锵地说。 飞毛腿深深地嘆口气,颓唐地躺在椅子里,闭上双眼。老天爷多么不公平啊!康志,自己一生仅爱过的一个男人,就在那间屋里羁押着。明天,假如公开出面救他,破坏绺规将深失众望。天哪,我该怎么办呢? 董水月同父亲一起被抓进警察局,父亲先死去。警察将她五花大绑,蒙住双眼堵住嘴,关进一个屋子里,四肢被分别固定住,哧啦啦衣服裤子被撕开。接着一条湿毛巾搓擦她的下身,她想併拢两条腿,但是做不到。 “放几个?” “五个!至少五个。” 董水月觉得有双手很重地接近自己的下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痛觉,从下向上将她击晕……她躺在土炕上了,身旁有了个白髮苍苍的老太婆守护,见她醒来,激动地用衣袖擦眼睛,惊喜道: “姑娘,你可睁开眼啦。” 董水月想坐起来,下半身很沉,像坠块石头。 “别动,姑娘。”老太婆急忙按住她的手。 “我……”董水月恨自己是女孩,恨生长着惹是生非的东西。她哭喊着,想撕碎它,撕碎自己,撕碎整个黑暗的世界! “孩子,咬牙忍耐吧。七天,就七天。”老太婆规劝道。 夜里,小腹部火烧火燎的胀痛难忍,她含泪恳求老太婆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深人静,董水月听见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警察局长已有三房四妾,前不久又从烟花巷弄出来个如花似玉的名妓,整日玩乐。他觉得力不从心,到处寻找壮阳药。有人传授给他个秘方:将红枣放进黄花闺女的……七天后取出,沏水喝有奇效。据说不亚于鹿鞭、虎鞭之类。门达镇先后有三个女孩被放入了大枣,董水月是第四个。 第131页 董水月想念康志,盼望他来救她!难熬的第七天终于到了。 “警长,董水月她?”管家问。 “你说呢?”局长见董水月姿色不凡,早有打算,说,“明天你镇上挨家门口走走,说我娶五姨太,请大家喝喜酒。” “是!”管家明白了局长的意思。 门达镇不论门户大小,都要出礼钱,康家自然不例外。康志得知警长要娶水月为妾,悲痛欲绝,病倒了。多亏康先生经心调治,才保住小儿性命。病痛之中,他悟出人生道理:天下恶人不尽,有情人难成眷属。病好后,不顾双亲阻拦,背着猎枪离开了门达镇。 一天夜里,喝得醉醺醺的局长将新娘子搂在怀里,一把尖刀从后背刺穿他的心脏,当即毙命。董水月逃出来,叩开康家房门,竟吓得康先生面如土色,冷汗直流,见她浓妆艷抹,新娘子的绸衫上粘着血迹。 《玩命》p卷(11) “我杀了局长……”她告诉他们自己干的一切,问,“康志呢?” 康先生哭诉了儿子出走的经过,董水月欲哭无泪,默默站在康志平日睡得那铺火炕前,想着过去的事情。 “给我当媳妇吧?”康志说。 “嗯吶!”她红着脸点头答应。 “康大伯,”董水月扑通跪地,磕头辞别,“我走了!” 康先生牵出马,亲手备好鞍子,扶她上马,老泪横流道,“多保重啊,孩子!” 茫茫黑夜,何处去啊?董水月剪去长发去掉女儿装,寻找,寻找心上人……几乎走遍白音塔拉草原。 “唉!”飞毛腿独自坐在炉子旁,陷入沉思。明天,意味着什么?当太阳升起,康志将被绑在院中的拴马桩上,二柜用尖刀划他的胸脯,出现“奠”字……不,绝不可那样做!想他,盼他,到头来折磨他。不!可是,众弟兄又将如何看待自己?不能失去弟兄们,多少年来,出生入死,风餐露宿,用鲜血泡出来的兄弟情谊不能丢掉啊! 眼看三星已偏西,用不多久天就要亮了。怎么办?飞毛腿也想到同康志一起逃走,可怎么到他房子里去?老天要是有眼,一举成功,给他生个孩子……她想入非非,百感交集中她举棋不定。 李秀娟默坐一旁,观察着飞毛腿,见她时而啜泣,时而嘆息,坐卧不安。 许久,飞毛腿走了出去。 关押康志的房门突然开了,闪进一个人来,到他面前说:“我救你出去!快走。” “你是谁?”康志惊异道。 出现一个蒙面人,月光很暗,连唯一露出的双眼都看不清。 “走!”蒙面人不肯报姓名,前面引路。 康志紧随其后,绕过几间房舍,来到高高的围墙下。 “你踩上我的肩膀,翻墙过去。”蒙面人突然提出一个使康志疑惑不解的要求,“让我摸摸你的脸。” “摸脸?”康志没往深处想,匪巢里也不容他深想。不管蒙面人是何种原因,冒生命危险搭救自己,这一点要求总该满足他的。于是,他探过头去。 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轻轻地抚摸着。这双手使他脑际迅速闪过一幕:夏天,董水月用手托着自己脸,说:“你的鬍鬚像草茬子,真硬!” 眼前这双手,让康志觉得神秘。 忽然,蒙面人的手由凉变热,并颤抖起来,月光中可见蒙面人眸子中泪花闪烁,身居匪巢这位陌生人,大义搭救又不肯露出真名实姓,摸脸,为何要摸脸啊? “我们一起走,到我们部队……”康志说。 “不!”那双手忽然松开,蒙面人推他一下,“快走,你快走吧!” “告诉我你的姓名,我们追剿这股匪徒时,好认出你。”康志觉得如此要求并不过分,然而,蒙面人仍然沉默不语。 这时,院内的流动哨提着马灯从前院向后院走来。看起来僻静、缺少灯光的后院,鬍子是不放心的,要巡视巡查。 “来!”蒙面人蹲在大墙下说,“跳过围墙,朝东北方向走,别处炮台都能看见你。” 康志蹬着蒙面人的肩,双手扳住墙顶,将要攀上的一瞬间停住,说:“好汉,我有件东西留给你,将来我们见面以它为凭证。”哗啦一串像铜钱的东西落下来,蒙面人接住,揣到怀里。 “那个女兵,求你替我保护她!”康志说完攀墙,忽然感到自己脚脖处,被湿热的东西吮吸着……他离开了蒙面人的肩,“好汉,我们后会有期!” 飞毛腿回到卧室,手伸向怀里,摸到那串东西,用不着掏出,她便知那是什么。她对它太熟悉了,十几年前就熟悉——它是康志的长命锁,用七个铜钱穿起的。铜钱上面的字她清楚地记得:开元、嘉庆、永宁、康熙、干隆、雍正、光绪。 “大爷!”鬍子敲窗户,惊慌地说,“那个灰狗子(兵),不见了!” “妈的,一群废物!”飞毛腿怒骂道,披衣出去,抽出手枪朝天鸣放。 《玩命》p卷(12) 鬍子集中院子,见怒气沖沖的飞毛腿手按枪柄,凶神恶煞一样盯着他们,个个如鼠见猫,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第132页 “妈的,昨晚谁瞭高(看守)?”飞毛腿问。 “大爷,是、是我,”一个鬍子哆哆嗦嗦出列,跪在大柜脚前,磕头求饶道,“大爷,我没放仰(睡觉),穿泡箭杆(疴稀屎)的工夫,他就影了(跑)。” 飞毛腿抽出手枪,拎着来回踱步,众鬍子心悬到嗓子眼,只要那黑色马靴勐然停下,失职的鬍子便要命归西天。嚓!嚓!黑色马靴不停地移动,跪地的鬍子瘫软如泥,吓尿了裤子。 “看在你平日忠实,从没出过闪失,”飞毛腿说,“割去顺风(耳朵)!” “谢大爷不杀之恩。”鬍子连磕三个响头,爬起来走向已掏出短刀的秧子房当家的。两声惨叫后,那个鬍子疼昏在地上。 “弟兄们!跑了个当兵的,底细叫他掏了,冤家定来报復。分头准备,挑(走)!” 当夜,鬍子马队离开老龙眼匪巢。 李秀娟双眼被蒙住,给人掫上马背,鬍子要带自己到什么地方去,将来的命运如何,她全然不知。 飞毛腿始终驰骋在队伍的前面,紧挨她的坐骑——金鬃马旁是匹菊花青马,两匹马并驾齐驱,朝白音塔拉草原深处奔去。 七 鬍子马队急急沖冲风风火火地离开老龙眼匪巢,进入了广漠的白音塔拉荒原,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龙捲风一样疾速前进。 昨天夜半,上香的鬍子报告,关押在后院的那个兵不见了,搜遍整个院落未见踪影。土窑高墙深院,四角炮台昼夜有人把守,关押康志的房前又设下流动哨,一个伤口未愈的人,怎能跑得出去?但是,康志确确实实的逃走了。 匪巢暴露,面临危险,飞毛腿下了立即挪窑(转移)的命令。 早春猎猎寒风,吹透单薄衣裳,李秀娟瑟瑟发抖,坐在马背后部,身子直朝下滑,抓着鞍鞒的手一刻也不能松弛,稍稍放松,就可能落到马下,马蹄扬起浓重苦涩味儿,硷土细尘不时钻进鼻孔,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出发前,大柜飞毛腿特意叮嘱弓长子道:“你和她同骑一匹马,照顾好她。” “是,大爷。”弓长子从飞毛腿卧室押出李秀娟,按鬍子规矩,出入匪巢,或是跟马队挪窑,绺子外边的人都要青布蒙眼,一路甭想看到什么,到达目的地后,方可去掉蒙眼布。 “攥住!”弓长子叫李秀娟抓住鞍鞒,坐在自己身后。 她的眼睛蒙着,外部世界一片漆黑,只感觉出马队在行进,偶尔听到遥远天际夜莺呖呖浅啼,预示着黎明将至。 鬍子深夜突然挪窑原因,她心里清楚,康志夜半逃出匪巢,意味着他会赶回驻地,带队伍来消灭这绺鬍子,解救自己。现在,鬍子马队要逃到哪里去,自己将来命运如何,正像眼前情景一样,黑乎乎没有一丝曙光。 忽然,李秀娟觉出手被人紧紧地攥着,是只温热的手,肯定是小鬍子弓长子的。她对这个小鬍子,不像对其他鬍子那样憎恶,或者说少了些恨,并且有了点同情和怜悯。自己和康志被二柜双龙掠进匪巢以来,由于押在大柜飞毛腿卧室,便与匪首的贴身侍者马拉子(专门给大柜牵马的人)弓长子有些接触。他悉心地照料,并且透露了不少情况。 那只不安分的手对李秀娟摸挲,她心房勐然紧缩。虽然他才十六七岁,充其量还是未成年的小大人,落草为寇,终年马背颠簸……但是,他毕竟进入了青春躁动的年代,知道了对女性爱慕和渴求。做医生的比常人更能理解到了不安分也很难安分时节男孩内心的隐秘,她警告他说: “再不老实,叫你们大爷啦。” 弓长子勐地缩回手,狠抽了坐骑一鞭子,在一阵疯狂驰骋后,马的速度才渐渐慢下来。小鬍子发自内心深处的嘆息甩过来,而后溶进辚辚车轮声中。又过了很久,马蹄叩地变得扑扑嚓嚓,干燥的尘埃中,间或闻到股股清新味道,时时掺杂进青苔和地衣的水锈味儿。 《玩命》p卷(13) “或许,马队到了低洼草塘边。”李秀娟想。 白音搭拉荒原的腹部地带,河流稀少,芦苇塘、涝洼地、水泡子星罗棋布,它们像珍珠镶嵌在干旱广漠的原野上,略带苦涩的硷水,养育了栖居荒原的动物、鸟类、昆虫和植被。 滚动的车轮陡然停止,从马队前头传来大柜的命令,先压下来。 “压下?”李秀娟不懂鬍子这句黑话。 弓长子勒住马,挺直身子眺望,喃喃地说,“可别在这烂泥塘子里呆一夜。” 李秀娟断定鬍子要在此停留,听得见鬍子跳下马,枪械叮噹碰撞,马摇晃头铁嚼子磕牙的锒铛,贪嘴的马刷刷啃着草。 “下来吧!”弓长子扛麻袋似地将李秀娟弄下马背,放在草地上,塞过一包东西,“啃富吧!” 停歇小憩间,飞毛腿和四梁八柱站在土丘,居高临下俯视前方薄雾笼罩中的屯落。 “二弟,”飞毛腿命令二柜双龙说,“带几个弟兄去望水(侦察),快些回来。” “跟我来!”二柜双龙听到望水命令,像抽足了大烟,一激凌,衰惫面容迸出虎虎神采,拔出手枪跃上马背,两个鬍子抖擞地跟随着,朝沉寂小屯扑去。 顷刻,马蹄声消失了。小屯响着狗吠,东南西北地咬成一片,遽然枪响,一片幽长悲怆的狗叫,消失在浓重雾霭里。 第133页 李秀娟咽下两口干硬的玉米饼子,问身旁的弓长子,他们要干什么?回答是冷冰冰的不知道。眼睛被蒙着,外部世界给她唯一的信息,就是透进蒙眼布碎星一样的点点红光。 康志被一个蒙面人救出老龙眼匪巢后,连夜赶回部队驻地,向首长汇报了门达镇侦察情况和遭鬍子绑架过程。骑兵团立即做出决定,大部队去攻打门达镇,让康志率一支精干小分队前往老龙眼,追剿飞毛腿匪徒,救出李秀娟。 骑兵赶到老龙眼,鬍子已经逃走,留下的只是空空荡荡的院落。康志来到鬍子大柜飞毛腿的卧室,木椅上还有割断的几股麻绳,说明秀娟曾被捆绑在这里。她现在怎么样啦?他不愿意这样想:送进鬍子大柜的卧室,无恶不作的鬍子头,不会放过一个到手的姑娘。 数日前他们同坐的那辆勒勒车被鬍子遗弃在院落里,车耳板上,阳光中有片血迹闪烁紫色光环,那是小陈的血。 古老破旧的勒勒车行驶在白音塔拉的荒原古道上,装扮成赶车夫的蒙汉混血儿战士小陈,沉醉在大自然旖旎风光之中,呖呖莺声,嘤嘤鸟鸣,金嗓子百灵鸟深沉地唱起古老的恋歌。小陈心底里勃发出炽情,甜甜地唱起一首情歌: 在金色的大地上, 伊敏河流水溶溶, 我这颗忠诚的心哟, 只为一个人而跳动…… 勒勒车上,开始康志和李秀娟保持一定的距离地坐着,辗过一片干草甸子,荒道愈加坎坷,勒勒车醉汉一样左摆右摇,他俩很难坐稳,时时磕磕碰碰撞撞,偶尔肩与肩磨擦,间或头与头相触,时不时地撞个满怀。勒勒车像似故意开着玩笑,以此来打破恋人间的沉默。这一次次躯体碰撞,使之神往悠然,两颗心不安地激动起来,不约而同地盼着碰撞来临,企望颠簸得再剧烈些,彼此多么需要勐烈的撞击啊! 勒勒车真能捉弄人,爱之火被它点燃后,不去唿风助燃,相反却四平八稳起来,淤沙的土路很软松。 西下沉日带走了荒原喧闹,月儿泻出淡淡的柔光,草地恬静得迷人和深沉。他们完全沉迷在舒缓静谧气氛里,沉湎在小陈那深厚粗犷撩人心弦的情歌里,他们相依相偎得更紧。微风掠起她的秀髮,调皮地挠着恋人的脸颊。 小陈牺牲在鬍子的枪口下,秀娟被鬍子带走。 “秀娟,你在哪里啊?”空空的院落使康志感到茫然,深为落入魔掌的秀娟命运担忧。鬍子抢先一步逃掉了,没留下一点踪迹,漫无边际地去搜寻是徒劳的。偌大白音塔拉草原,想把几十个隐藏的鬍子找出来,真比登天还要难。 《玩命》p卷(14) 这时,又一队骑兵赶来了。 “康排长,团部要我们来援助你。”骑兵张连长说:“门达镇已被我军占领,首长指示,剿灭飞毛腿后立即回去,有新的任务。” 飞毛腿跑了! 门达镇很快建立起镇政府,康志被留下来,任区中队队长,主要任务是肃清白音塔拉草原上的土匪鬍子。 区中队在康志的率领下,在白音塔拉草原上与鬍子展开艰苦卓绝的斗争。先后消灭了老北风、久战等好多绺鬍子,唯独飞毛腿至今未落网。门达镇区政府所管辖的二十几个自然屯,屯与屯相距遥远,道路荒漠,地广人稀,又多沟壑土丘,适于鬍子隐藏和栖居,给剿匪带来重重困难。 康志去县里参加联防会议两天,门达镇区政府就接到三次匪情报告。他急忙从县里骑马赶回来,刚迈进区政府大门,区长见面便说:“康队长,你可回来啦,鬍子这几日太嚣张了。” 区长将连日来发生的匪情告诉康志,大壕甲村村长家遭鬍子袭击,五口人全部被杀害,区政府通信员去送信,在黄花甸子被鬍子枪杀,沈家屯的工作队员被鬍子包围,两人无一倖免。 这几起兇杀发生地点不同,大壕甲村到沈家屯相距六十多华里,从报案人讲述的时间上看,几乎同一时刻发生的惨剧。如果白音塔拉草原只是飞毛腿绺子,他们不可能同时几地作案。如此看来,还有一个鬍子绺子活动在白音塔拉草原。一个绺子也好,两个绺子也罢,为确保新生政权的稳固,和土改工作顺利进行,必须彻底清除匪患。 “县委指示我们,要动员各方面力量,撒下天罗地网,消灭飞毛腿鬍子马队。”康志传达了县联防会议精神后,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们区中队几次出击,都未见飞毛腿马队的踪影,他们很可能隐藏在白音塔拉荒原的更深处。那里适于鬍子栖居。我建议,区中队化整为零,分头深入到那些屯落去消灭鬍子。” 八 在门达镇区委会研究剿匪方案的同一时刻,飞毛腿马队攻下一个屯子,占领了地主高家土窑。 在鬍子马鞭监视下,高家老老少少,男佣女僕忙得脚踢后脑勺,磨米碾面,剁鹅宰鸡勒狗,招待惹不起的吃走食的爷们。 正房腾出来做大柜的卧室,墙壁挂上刀枪,土炕上铺着狼皮褥子。一间幽雅客厅,转瞬间变成阴森可怖并充满匪气的虎穴狼窝。 大柜飞毛腿靠着椅背,高跷二郎腿,天蓝色呢帽低垂盖住眉眼,闭目养神。攻打下大户人家后,一切事情都由手下四梁八柱各负其责,分头去办,大柜自然用不着费心劳神。 松了绑,去掉蒙面布的李秀娟靠近窗户坐着,马背上颠簸实在有些累了,背贴着冰冷土墙,眼向窗外望去,院子里一派忙碌,杀猪的人嘴叼着锓刀,双手用力向外拽着猪肠子肚子、心肝肺。几个女人刷碗涮碟,摆放八仙桌子。倘若不去看拎鞭子来回走动的鬍子,说高家正张罗着办喜事,准有人相信。 第134页 咯咯,一只芦花公鸡墙上墙下,满院飞逃,它不甘被捉住。于是周旋起来,主人穷追不捨,几番追逐,芦花公鸡熬尽体力,膀子耷拉下来就擒。只见那锋利菜刀寒光一闪,鸡头滚向一边,无头的鸡身喷着鲜血走了几步,晃晃悠悠地倒下,不再挣扎了。 “谁他妈的宰的凤凰(杀鸡)?”二柜双龙拎着马鞭子走近杀鸡人,怒目瞪圆,吼叫道,“快放屁!” “是我杀的。”杀鸡人倒吸了口凉气,刀上的鸡血簌簌的滚落。 “妈的b!”二柜双龙挥鞭就捆(抽),一时间声声惨叫,杀鸡人倒地翻翻乱滚,鞭子雨点似地抽来,鲜血透过衣衫,现出道道鞭痕。 李秀娟不忍看,鬍子折磨人,成为他们的特殊癖好,无端打人,更是家常便饭。杀鸡为他们吃,不领情不道谢,反倒挨顿鞭打。其实,李秀娟有所不知,杀公鸡犯了大忌的。鬍子视公鸡为当家的。当着他们的面杀公鸡,就认为你恨他们当家的,(大柜、二柜即是绺子当家的)这还了得? 《玩命》p卷(15) 外面的哭爹喊娘声传进屋子,惊醒刚刚入睡的飞毛腿,一串铜钱从衣襟里滑落地下。 手疾眼快的弓长子伸手去拾,被飞毛腿的皮靴踩住,喝道:“拐(坐)一边去!”随后自己拾起那串铜钱,急忙揣入怀中,惶然地看眼李秀娟,起身走出屋。 李秀娟看清是个长命锁,她熟悉它,并在康志那儿见到过几次。铜钱的红线自己用纱布染上颜料,代替原来破旧的红线。听说这是康志的护身之物,他无比珍贵地保存着它。他说,这串铜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护身神符,我们不信迷信,保留它为怀念两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初恋的人董水月。现在怎么在飞毛腿手里,是逃离土窑时掉下的,还是被鬍子搜刮来的?鬍子大柜的马鞍马镫镀着金,还会稀罕这几枚破旧铜钱?飞毛腿如获至宝地收藏着它又为了什么? 李秀娟沉思起来,良久才从纷乱思绪中理出头绪来,一个女孩杀死门达镇警察局长,割去秀髮,脱掉女儿装,上山当了鬍子,又升为大柜。忽一日,她发现自己的恋人被捉进匪巢,便在夜里悄悄放走他。临别,康志留下极其珍贵的长命锁。假设如果成立,那么飞毛腿肯定就是当年的董水月。 夜已深了,鬍子们仍在喝酒,划拳行令,十分热闹。 飞毛腿带着几分醉意,提前离开餐桌回到卧室,扯过一床被子,合衣蒙头躺下。 “你一定认得康志,并亲手放走了他。”李秀娟为早些弄清飞毛腿的身份,揭穿说,“你们过去同住在门达镇,青梅竹马……” “不!”飞毛腿矢口否认道。 “……后来你落草为寇,他参加了部队,从此你们天各一方……” “别说啦。”飞毛腿生硬地制止了李秀娟,猜测如此准确,使飞毛腿大吃一惊,开始不安起来。如此下去迟一天早一天,她会认出自己是董水月来。 飞毛腿开始后悔,那天负伤就不该让这个女兵知道自己是女人,结果麻烦事来了。一旦自己是女人这一秘密泄露出去,叫绺子里的人知道,几十个五毒俱全的弟兄,将如何对待他们昔日的大柜,就可想而知了。既然自己冒险蒙面放走了康志,早晚一天也要放女兵出去,让他们去团聚,去白头偕老。 数日接触,李秀娟摸透了飞毛腿的脾气,她在鬍子面前是个堂堂男子汉,是握着生杀大权的首领。在背后,她却常常唉声嘆气,毕竟是个女人啊。 院子里渐渐静下来,酒足饭饱的鬍子们都钻进厢房去睡觉,除了马嚼草声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李秀娟靠墙坐着睡着了,并做了一个梦,康志带一队骑兵来了,消灭了这绺鬍子。战斗结束,她向康志跑去,即将投入他的怀抱时,勐地站住脚,康志正和一个女人拥抱在一起。啊!是她,董水月!她醒了,眼角凉丝丝的,梦里自己流泪啦。是激动,还是伤心,天知道。 “爹——爹!”窗外响起女孩的唿救声,院子一阵骚动。吱呀门在开启,零乱的脚步,忽明忽暗的马灯光,女孩的声音从餵马的草栏子里传来。 “行行好吧,二爷。”一个苍老的伴有哭泣的声音苦苦求饶道,“放了她吧,她才十四岁啊!还是个孩子。” “妈的b!”粗鲁的恶骂中,哗啦啦子弹推上膛,恫吓说,“全他妈的滚回屋去放仰(睡觉),谁坏了爷爷的好事,叫他脑袋开瓢!” “放开我……啊,妈呀……” 女孩唿爹喊娘,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痛叫后,哭喊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听不见了。 “大爷,不好啦,一队骑兵包围了村子。”上香的鬍子来报告。 “来人吶!”飞毛腿一骨碌爬起来,三步并两步蹿出屋去,掏出二十响盒子炮,三声枪响过,四梁八柱抢先围过来,接着众鬍子们拎枪集合在院心里,“弟兄们,响马壳了(被包围了),准备打。” 众鬍子各自抄起武器,蜂拥到围墙上,各守一处,乌黑的枪嘴探出射口。 九 《玩命》p卷(16) 一场拼杀即将开始,高家土窑内外出现一阵可怕的沉静。康志将区中队部署在土院外各个要害处,形成包围,待天亮后,一举进攻,拿下高家土窑。 第135页 飞毛腿面对如此险情,却表现出一种大将风度,同四梁八柱来到围墙顶上巡视,神情泰然地鼓励众鬍子,然后钻进土炮台,透过小小的瞭望窗口,观察外边动静。只是天太黑,看不清来的是什么人,是灰狗子还是蹦子(警察)。她绝没想到,是康志带区中队来围剿。 “推马壳(推八门)!”飞毛腿命令翻垛先生道。 鬍子遇到被包围,或是出发前,或是行进中迷了路,都要靠精通天文地理和八卦图的翻垛先生推八门29定出行走或突围方向,推开哪个门,就按哪个门的意思做。 “达摩老祖,请指一条明路!”翻垛先生摊开纸牌,迅速推开一个门——死门。他道:“讨帐要奔伤门去,行围採猎死门强。”意思是说要与来攻打者决一死战,方能冲出重围,化险为夷。绺子朝哪个方向突围,要靠翻垛先生摆八卦图,即是干、坎、艮、震、巽、离、坤、兑。推法与八门相同。 “离方开。”翻垛先生报告结果,指出了行走方向,朝南走。 高家土窑大门正好朝南开,不然就是噼墙,也得按推开八门所指的方向走。 外边迟迟不进攻,鬍子们惴惴不安。 “大哥,”总催沉不住气了,“下令冲出去吧,球子挂(日出)后,他们的快上快(机枪)、叫天(炮)一起打来,土窑……” 生死攸关时刻,四梁八柱眼盯着飞毛腿。是冲锋陷阵,还是负隅顽抗,鬍子们万分焦急地等大柜决断。 “双龙呢?”直到这时飞毛腿才发觉二柜不在场,如此紧要关头,二当家的双龙却不在,飞毛腿面现愠色,问: “他人在哪儿?” 鬍子们面面相觑。 “你们都哑巴了吗?”飞毛腿见他们知情不举,愤然作色道。 “在那儿!”总催手指亮着灯的高家小姐闺房说。 飞毛腿气势汹汹地走过去。 一个男人的身影虫子一样在花格窗户上爬行,时高时矮,隐隐约约可听见女孩满是童音的浅浅呻吟。这一切让呆立窗外的飞毛腿看得清楚明白,不由得怒火中烧。倘若不是二柜,她非一脚踹开门不可,将他从女孩身上拉下来,做(杀)了他。 “唉,造孽啊。”飞毛腿无可奈何地离开,没去踢门,也没去惩罚他,因搞女人收拾二柜,会引起众兄弟不满。自己的房里不也有一个女人吗?玩弄女人的遗风、陋习,是已故匪首大德字留下的,延续至今未绝。上樑不正下樑歪,手下胆大妄为,生死时刻还有心去拈花惹草,身为大当家的自己难推卸责任。她突生想法,突破重围后,先放走女兵李秀娟,定下规矩:不准横推立压(糟蹋女人)。从四梁八柱做起,违者杀头。 飞毛腿重新来到围墙,发现有人影悄悄移向土窑,她麻利掏出手枪,用腿弯压上子弹,什么时辰攻击也不是随便的,待翻垛先生看星相而定。 “三九兑上有横事,祸伤人亡要当心。”任先生观一阵星相,寻找到了最佳时刻,“到时候啦。” 飞毛腿掏出观音铜佛像托在手中,念道:“菩萨宽恩,弟子又要开杀戒,保佑我们吧!”说罢,朝外点射两枪,发出战斗命令。 枪响后,二柜双龙拎着裤子跑上炮台,见飞毛腿气囊囊的样子,顿生几分恐惧,悄悄找了一射击孔。 区中队两次攻击,都被鬍子勐烈火力压住。鬍子依仗土院高墙利守的优势,躲在暗处,形成了犄角之势,这样区中队就很难攻下土窑。 康志命令部队先隐蔽起来,待天亮后目标清楚了再打。鬍子见对方不打枪,也停止了射击。 “大哥,我……”战斗的空隙,二柜双龙凑近飞毛腿身旁,想解释解释为何来迟。 “别说啦!”飞毛腿疾言厉色,不容双龙说下去。双方交战的关头,谈及女人一类的事情,鬍子认为不吉利。 《玩命》p卷(17) “咱们不撤,灰狗子攻不进来。”足智多谋的水香说,“不过要拖到天亮对咱们就不利了,万一有援兵到来,或是他们带来迫击炮,土墙土院不堪一击。” 飞毛腿根据水香的建议,立即做出决定,趁夜色突围出去。 鬍子兵分两路,一路由二柜双龙率领,顺着马道云集墙顶,跳墙逃走。另一路由飞毛腿率领,强行冲出大门,杀开一条血路。 “弟兄们,压!”飞毛腿驱马在先,马缰绳系在鞍鞒上,抡着双枪,冲出大门…… 深灰色的天空浮云渐白,金色光带扩展开去,船桨一样的百灵鸟翅膀划碎深红色的光流,又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晨。 鬍子们冲出高家土窑,进入荒漠后,才摆脱解放军区中队的追杀。 苍凉的大漠,沙子堆积成一座座近似透明的坨岗,光秃秃,缺少绿色植被覆盖。此处是白音塔拉草原上最有名的险恶地带——骆驼愁。方圆数十里内没有村落、河流、水塘,连耐饥渴的骆驼到此都犯愁,何况一日都离不开水的人和马。 区中队将鬍子赶进这险恶地域,便不再追杀。无非是从两个方面考虑,鬍子进了骆驼愁,等于走上绝路,水源缺乏,人马不击自溃,不消自灭。区中队如果进入那种地方,万一被鬍子纠缠住,自然也难以生还。 第136页 鬍子选择骆驼愁,也是孤注一掷,其他退路都被区中队封住。飞毛腿见众弟兄被追击得狼狈不堪,死伤严重,队伍必须在短时期得到休整,补充弹药,恢復体力。 总催清点人数马匹,拉起绺子以来高家土窑一战损失是最惨重的一次,马匹人员伤亡近半,绺子的灵魂和图腾——装殓大德字灵位牌和遗物的木柜,途中丢失。 “大哥……”飞毛腿深感内疚,觉得对不起恩重如山已故的大德字,发誓道,“大哥,我们每年照样用兵的血祭你的亡灵。” 翻垛先生之死,令飞毛腿心如刀割。绺子中,除了小匪弓长子,就是这年老的翻垛先生是知己。稍微使她欣慰的是女兵李秀娟安然无恙,脸部被火药燻黑外,左手背只给流弹擦破点儿皮。 一顿早餐鬍子吞掉所带食物和仅存的几葫芦水,至于下顿吃什么,喝什么就无心后顾了。奔逃厮杀,鬍子个个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吃罢东西,往马肚子底下一钻,抱枪便睡。 融融阳光,松软的沙砾,将鬍子赶进梦乡。荒荒野漠,人迹罕至,不用担心有什么人来骚扰袭击。远近布下岗哨,只管安稳睡觉。 飞毛腿翻来覆去睡不着,忧心忡忡,绺子向何处去?按原路返回,恐有兵埋伏,朝前走吧,荒漠穷无尽头。人缺粮,马缺水,用不多久,绺子将自消自灭,陈尸荒野。当然,与其说坐地等死,不如朝前走。 “挑”!中午,飞毛腿沙哑地喊了声。 鬍子一听到大柜这声最令人振奋的字眼,一骨碌爬起来,眼里顿生激动光彩,飞身上马,抖动缰绳,狠命发挥马刺的威力,追随大柜,扬起漫天尘沙,朝前快速驰骋。他们将生的希望寄托在马腿上,走出荒原,找到水源……沙子热得烤人,马蹄踩上去如同踏在烧红的锅底上,嗞嗞啦啦地响。焦渴的马,显得烦躁不安和桀骜不驯,奔跑速度明显减慢。 黄昏来临,整个荒漠依然像个热蒸笼,闷得人透不过气来,茫茫沙漠尚无尽头。 鬍子一改往日威震四方的雄风霸气,个个蓬头垢面,双眸射出恶毒蓝光,发疯发狂,贪婪地环视四野,仿佛要搞掉和毁掉广大的世界。水啊,水,哪怕草叶上有一滴水,就连那棵草一起吃掉。假若哪位兄弟身上有水,就扑上去。渴,太渴了。嗓子风干,嘴唇龟裂,像风干多年的老榆树皮,流出鲜亮的血。身躯晒蔫的蒿草一样枯萎挺立不直,坐不稳鞍子,摇摇晃晃。 沙漠之中,总算出现一小块草地,浅浅的绿色燃起他们的希望,大多有生命的地方都有水。如果苍天有眼,神奇地造就一个救命的水坑。草地近了,绿也疏淡了,草稀稀的,连缀起来从远处看才是一片葱绿。这是耐旱的沙打旺草,沙漠植物生命顽强的佼佼者。 《玩命》p卷(18) “今晚就住在这儿!”飞毛腿选择草地为落脚点。 草可饱马腹,草根人可食。那顿半飢半饱的早饭,已在沙漠一天奔波跋涉中消耗殆尽,飢肠辘辘,胃隐隐作痛。 “弟兄们都快饿死了,杀一匹连子(马)吧!”二柜双龙饿狼一样的目光盯着马队中一匹老马菊花青。 飞毛腿骑菊花青马入伙的,它始终伴在她的身边。后来她得到匹快马金鬃子,菊花青老了,负过伤,尽管不中用,也没捨得杀掉它。鬍子们有所不知,当年她离开门达镇时,康志父亲送给她的,康志打猎经常骑它,菊花青常使她重温逝去的美好梦境。 众鬍子渴望的目光纷纷落到菊花青身上,过口(年龄大)的一匹无人骑的纯粹闲马。在这生死逃亡的非常时刻,每匹有主的坐骑是不能轻易杀掉的,要杀,唯有这匹菊花青。 “不!”飞毛腿不肯。 二柜双龙恨恨地走开,众鬍子无望地低下头。 “给你!”弓长子端来半铁盒浑浊的黄色液体,送到李秀娟面前,一股酸臊味儿钻进鼻子,她立刻要呕要吐。然而这黄色液体此时是最宝贵的,这是半盒马尿。喝它解渴或救命,鬍子所有绺子几乎都经歷过,这一宝贵、特殊水源,不知从死神那儿夺回多少条性命。 莽苍的荒漠滴水难见,生的天平上,一端是生命,一端是酸臊的马尿。人喝马尿,马喝人尿,往復循环。只是消耗大于补充,人马之间液体循环速度愈加缓慢,流量在减少,颜色在增浓。弓长子蹲在马肚子下不知等了多久,手擎只铁盒子接了多久,才弄到这半盒可怜巴巴的东西,自己没有捨得喝一口,给李秀娟送来,大柜有过吩咐,要照顾好她。 饥渴面前,呕吐感很快被求生的本能所抑制,她接过铁盒子送到嘴边,只呷了一小口,又放下来,转向金鬃马下。 飞毛腿蜷曲在马肚子底下,嘴唇干裂出道道血口,如此情形下,唯有自己能从女人的角度怜悯大柜飞毛腿,李秀娟端铁盒子走过去。 两个女人,相对无言。 飞毛腿推开铁盒子,慢慢站起身来,抽出手枪,推上顶门子儿,一步步朝菊花青走去。抉择是痛苦的,她的双腿抖得厉害,手枪渐渐抬高,已与菊花青额头平行了。 砰!一声枪响,同时响起一声马嘶,菊花青庞大身躯摇了摇,重重地倒下。 众鬍子眼前一亮,像见到清亮的河水,几十个人一齐拥过去。有人苍蝇一样吸吮涌出七窍的血,有人嘴贴到马的羞涩处,直接吮吸马因遭枪击疼痛而失禁的尿液。 第137页 鬍子们太渴了,渴红了眼。 飞毛腿心思沉重,黯然地望着苍凉的荒漠,一种负疚的情感苦苦地折磨着,她悲痛地揩下眼角。 已记不清是哪年春天,太阳暖融融的,草地绿茵茵的。她躺着,仰望慢悠悠飘移的云彩。忽然,几道乳白色的水柱喷射出来,溅到唇边,流入口中,是那么甜润、醇香。哦,真美!她欣然用嘴去接洒落的奶柱。草丛中,康志在笑,笑得奶甜。他钻在菊花青腹下,握着它蓄满奶汁的乳头,枪一样射向她。 菊花青叫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撕裂荒原穿破众心的最后哀嚎,向人们宣告:它曾穿过枪林弹雨,忠诚地与主人草行露宿,出生入死,到头来死在曾捨命保护的主人枪口下,剥皮剔骨,饮血食肉。 菊花青之死,使飞毛腿肝肠寸断,爱情的信物蓦然消失了,鞍鞒磨秃的嵴背那股经久不散的热量再也无法体验到了。曾几何时,那块极小的领地属于自己,也属于他——康志。多少天真的梦幻,多少深情眷恋汇聚在马背上。它去了,爱情使者走了,回归往事河流中的小船沉没了,只剩下两只空空的浆,哀默地漂泊着……她忽然感到自己形单影只,那么的孤单落寞。 “去了,都去了!”飞毛腿悽然地说。 昨夜突围时,飞毛腿率马队杀将出来时,村头的树林里响起十分熟悉的声音: “重机枪,向鬍子马队扫射!” 《玩命》p卷(19) “是他?!”飞毛腿心里勐然一颤。 听声音是康志,未等飞毛腿从惊怔中醒过腔来,机枪响了,是连发,几个弟兄纷纷中弹落马。 “狠狠地打!”康志还在命令机枪。 为了众兄弟冲出重围,飞毛腿举起枪,朝那熟悉声音方向射击,她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一枪没击中他的要害。 十 康志确实被击中了,他在野战医院躺了四天,第五天便拖着伤腿参加区委召开的剿匪会议。 会上,多数人认为飞毛腿匪队进入骆驼愁后,肯定不再吃回头草,将继续向荒原深处走,然后穿越国境外逃。 “如果飞毛腿在骆驼愁一带找到水源和食物的话,他们将改变苟延残喘的处境,会捲土重来。”康志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们应该派人在骆驼愁一带侦察,以防他们绕道回来。” 最后,区委会一致通过康志的建议,立即组成侦察小组,即日动身去骆驼愁。 “该死的鬍子,偏偏给打中了腿。”康志为不能亲自去侦察匪情着急,暗骂起鬍子来。 高家土窑这仗让鬍子逃掉了,自己有责任,完全低估了土匪的力量,不然县大队派兵协同作战,飞毛腿就插翅难逃了,他责怪自己。 护士来送药,康志想起来李秀娟。打扫高家土窑战场未发现她,十几具死尸都搜过了,也没发现自己留下的长命锁。也许李秀娟和救自己出匪巢的那个不知名的蒙面人还在绺子中。鬍子进入骆驼愁,缺粮断水,他们会不会对秀娟下毒手?过去听说过鬍子饿红了眼,吃人肉喝人血。他默默为她祈祷:但愿你们平安无事。 荒漠的夜空连一只鸟儿都不肯飞过,只有昏昏欲睡的星星,不时发出低哑断续的梦呓。吞食菊花青骨肉后,鬍子们钻进各自坐骑下去睡觉,饱吸一天日照的沙子,几乎要燃烧起来,热锅似的烘烤着,很多人刚睡着就被烫醒。 哧!哧!哧哧!一种如同撕扯布帛的声音四处响起。淡淡月光中,马不时地转回头,从腹部扯下毛来,吃草一样地嚼,其声瘆人悽然。 “唉!”忧心如焚的飞毛腿悽然哀嘆,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缺水缺粮缺草,人马忍飢耐渴程度毕竟有限,拖下去,将弹尽粮绝,绺子灭掉。 飞毛腿难以入睡,起身离开金鬃马,来到一个土岗上坐下来,面对黑沉沉,空荡荡,冷清清的荒原月夜,绞尽脑汁冥思苦索,企图寻找一条得以生还之路。淡淡月光下,沙子烁出流水一样的粼粼光波,无一点尘埃杂物,沙带海滩一样亘延着。他索性脱掉靴子,像一匹刚刚卸掉重负的马,躺倒下来,滚一滚,轻松轻松。荒原一丝风也没有,恼人的闷热,叫人生厌。解开衣扣,裸露出大部肩胛,这样凉爽些。啊呀,硬绑绑的东西硌了一下,掏出来一串铜钱,一枚枚地数,一二三……共七枚,那枚干隆铜钱的豁口还在,是自己从毽子上卸下给他的。小时候,康志套在脖子上,走起路来哗哗啦响,可真逗。不知是沙子温暖,还是那串铜钱消融了她的沉重,柔情如云飘然而至。 “大爷!”弓长子来了,他说,“她等你去呢!” 弓长子人虽然小,鬼灵鬼灵的,露宿前,他寻一个理想的地方,旋风踅出的,足以卧睡两人的沙坑,铺上狼皮褥子,先把李秀娟领到那儿,随后来找飞毛腿。 “我累啦。”飞毛腿这样说,为隐瞒真实面目。在所有鬍子面前,她必须要装出堂堂男子汉来。 弓长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柜的前胸,说着他的发现:“大爷和女兵睡觉,把自己的胸脯睡鼓熘啦。” “胡勒(瞎说)!”飞毛腿发觉自己上身有些暴露,迅速拉紧衣襟,扣上扣子。 “本来就大嘛。”弓长子喃喃地说,“球子(乳房)真大,快赶上我娘的啦。” 第138页 这时,一阵马蹄声响起,站岗的鬍子仓皇地喊:“有人邮了(跑了)!” 飞毛腿推开弓长了,翻身坐起,见两匹马疾速逃走,而只要她扣动扳机,逃跑者肯定会中弹落马。大柜拦住去追赶的水香道,“让他们去找条生路吧!” 《玩命》p卷(20) “大哥,你真是佛心。”水香忿忿不平,兇残地说,“他们对大哥不忠,抓回来,剁成肉酱。” “上亮子!”飞毛腿下命令。 很快点亮唯一的一盏马灯,鬍子们集中在土丘上。她说,“都怪我无能,领弟兄们到这鬼地方。谁愿走,我放生。” “大哥。”二柜双龙走过来,说,“大哥,后天我爹的忌日,我想回去给他填坟。” 二柜要离开绺子,飞毛腿不感到突然。 突围之夜没带出高家小姐,早晚二柜双龙要回去找她,按照鬍子规矩,家里出了大事,告假离开绺子是准许的。 “回吧!”飞毛腿明知双龙在晃门子(说假话),还是准许了他离开绺子。 二柜双龙的爹死在日本人开的煤矿里,连个囫囵尸首都未见,哪来的坟可填?既然真心想走,留下又有什么意义。 “拔香!”飞毛腿高喊一声。 鬍子入伙时要插香,离开绺子要拔香。庄重仪式在沙滩上举行,首先要点燃两堆火,众匪围成圈,空地上插着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当中一,共计十九根香。双龙跪地,每拔掉一根,说一句拔香词:“十八罗汉在四方,大当家的在中央,流落山林百余天,多梦众兄来照看,今日小弟要离去,还望众兄多容宽……” “双龙兄弟,”飞毛腿说,“啥时候想家,就回来吃饭吧!” “大哥恩深义厚,二弟铭心刻骨。”双龙抱拳向大柜施礼告别,尔后上马,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大哥!” “大爷!” 剩下的四梁八柱和众鬍子齐刷刷地跪在飞毛腿面前,无比虔诚地起誓:“永远跟大当家的走,生在一块,土垫子(死)在一起。” “好兄弟们。”飞毛腿双眼湿润道。 风里来,雨里去,走马奔蹄,露宿风餐,弟兄们毫无怨言,依然对自己耿耿忠心,生死相随相伴。现今被兵穷追绝杀,才误入荒原濒临绝境,众弟兄如此肝胆相照,自己该拿出大柜的气概来,于是她硬朗起来道:“弟兄们,背累(受难)只是暂时的,咬咬牙,走出骆驼愁,我重赏大家飞虎子(洋钱)!” “大爷!”鬍子们磕头后举拳盟誓道,“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出声!” 翌日,鬍子马队继续朝前走。微微南风里已有淡淡的青草味儿,苍穹间彤云密布,几只鹞鹰盘旋云端,进入荒漠第一次看到大自然中有生命的东西。沙滩变得斑斑块块,并被片片绿洲包围,这是好兆头。说明已来到草甸子和沙漠的交合处,不用更久,草原将会出现,有潦草马就有了力气,人逃脱恶劣环境就为期不远了。愈往前走,沙漠愈失去本色,大面积被绿色所淹没,道道浅绿色土丘横在面前,马不顾主人吆喝、鞭打、马刺扎,低头贪吃沿途野草。 “住!”飞毛腿决定停一停,让马吃一会儿草,派人打探前边道路,寻找落脚的村屯。 探路的很快转回来报告,一队骆驼朝这边赶来。 骆驼队!骆驼队!鬍子们活跃起来。马上想到驼峰两侧悬挂的水罐,柳条筐篓里的酒肉,甚至想到烤骆驼肉一定很香,连日来的飢饿干渴,见到可围猎的目标绝不能放过。未等大柜吩咐,便纷纷推子弹入膛,围拢过来,跃跃欲试,急等大柜叫人振奋的命令: “滑过去!” 飞毛腿沉思片刻,大德字生前定下规矩,跑江湖的,做买卖的不抢,规矩总归是规矩。她掏出佛像先向佛主祷告,歉疚地说:“老大哥,兄弟不得已才要下商人的梁子(抢东西)。弟兄们,上风子(马),跳过去!” 一练由十二峰驮载驼组成的骆驼队缓缓移来,贩运物品和皮张的商人选择这条人迹罕至的荒道,就是为了免遭鬍子抢劫,然而等待他们的正是鬍子。 五个拉驼人携带武器,前后押着驼队,朝坡上移来,行至土岗腹部地带,落入鬍子伏击圈。 砰砰!只打五枪,鬍子弹不虚发,驼队练首练尾的人,未来得及掏出枪就被撂倒。 《玩命》p卷(21) 鬍子饿狼一样扑上去,各择所需。平素,攻打下大户土窑,所获物品均由红帐先生笔笔上帐,并指派专人看管,然后按人头均分,不得擅自动拿,私入腰囊者,要丢命的。 飞毛腿今天十分宽容,眼睁睁地看着手下弟兄毫无规矩地妄为,没加制止。 “大哥,吃顿骆驼肉吧!”秧子房当家的请求说。 飞毛腿何尝不想吃些东西,她拎枪走向驼队。长途跋涉,旅途劳顿,疲乏不堪的骆驼正卧地休息。 练首一峰老年驼伸颈长卧,头贴着地面,眼盂凹陷成深窝,口唇已闭合不全,眼内出现白斑,眼皮松弛,被毛黯淡无光。可见十几年奔波劳瘁已耗尽精力和血肉,全身稜角分明。面对苍老不堪又歷尽千辛的老年骆驼,飞毛腿迟迟下不了手。 “大哥,它肉嫩。”秧子房当家的见大柜犹豫,便掏枪击毙一峰青年驼,它哀叫几声死去,老年驼慢慢转过头来,松弛嘴唇颤抖着,淌下浑浊悲伤的泪水。 第139页 鬍子们七手八脚地把死骆驼从练队中解下,拖拽到火堆旁,数把尖刀剥皮剔骨破腹掏心,大块的驼肉吊在木架上去燻烤。一时间,幽幽香味儿四处飘荡,扩散到远方,竟引来草狐和苍狼。它们嫉妒地窥视大吃骆驼肉的鬍子,直流涎水。尽管如此,没有一条狼敢越雷池一步公开和鬍子争嘴抢食,悄悄潜入近处苕条墩子里,耐心等待鬍子开拔,好捡些残羹剩饭,啃啃骨头。 吃掉一峰骆驼,鬍子体力得到恢復,马队又向前走了一天,广阔的草原出现了,他们完全摆脱了困境,从荒漠的魔掌中挣扎出来。 傍晚,发现一个村落,马队扑过去,却未见到一个人,原来是座空破的村屯。时逢战乱的岁月,荒废、遗弃的村落到处可见,房屋有弹火吞噬的痕迹,断垣残壁黑黢黢的,像是经过一场大火的洗劫。 “趴风!”飞毛腿下了命令。 夜宿陌生地方,为集体活动方便,宿处选在一个破场院,环境还比较理想,周围有土墙,既挡风又安全,院内又有两垛硷草和谷草,可以铺它睡觉,隔凉隔潮。 场院内有一间土屋,飞毛腿的宿处安排在那儿,弓长子抱些谷草进来,展开狼皮铺好,见大柜脸色苍白,关心地问: “念课(病)了,大爷?” “没麻念课(没沾病),去放仰吧。”飞毛腿打发走弓长子,朝狼皮上一躺,向身旁的李秀娟说,“来了身子,头就疼几天。” “这是倒经。”李秀娟针对飞毛腿临床症状下了诊断。 飞毛腿对倒经不倒经之类的不明白,也不屑一顾。女人嘛,每月一红,就是这么回事。 “吃中药,治一治。” “你让我找先生(医生)?” “怕露楦头?” “你知道我是女人,都够叫我闹心的,还去请什么先生,纯胡扯!”飞毛腿说,“我是大当家的……还得封缸(守秘密)。” 夜里,李秀娟向飞毛腿讲东北局势,全境基本解放,南满、东满大部分地区开始土地改革。鬍子面临三条选择:弃暗投明,接受解放军改编;投靠国民党以人民为敌,走向深渊;谁也不投不靠,继续过着打家劫舍屠杀和掠夺的罪恶生活,到头来自取灭亡。后两种选择是没出路的,鬍子这一特定歷史条件下的产物,将随着一声雄鸡唱晓,连同黑暗一起离开关东大地。 飞毛腿窝身狼皮里,佯装未听见,实际她听得认真,没疏漏半句。一阵凉丝丝的风骤然袭来,外边濛濛细雨,纷纷洒洒地落下。 “你当鬍子是实逼无奈,人们会理解你的,拉绺子过去吧,接受改编。那时,你能见到你朝思暮想的人。”李秀娟劝降道。 “朝思暮想的人?见到他意味着什么?我已不是当年屠户的女儿董水月,我是臭名远扬作恶多端的鬍子大柜飞毛腿。”她对前途感到渺茫,正像乌云低垂的夜空,阴沉沉,雨濛濛。何尝不希望风止雨歇,云消雾散,晴空万里。希望终归是希望,现实是难以改变的,老天註定自己一生永远像入伙时插下的那炷香,半明半暗,人世间美好的爱、友谊都不属于自己。康志、李秀娟,他们都该拥有这些,放她走,早点回到康志身边去。 《玩命》p卷(22) “明天我派人送你走。”飞毛腿说。 十一 秋天来到了白音塔拉草原。区委接到一个重要的报告,两个企图夺村支书枪的鬍子被活捉,康志立即提审这两个鬍子。 自从飞毛腿绺子进入骆驼愁后,再也没见到他们的踪影。鬍子供认:他们是飞毛腿的人,拔香头子(退伙)出来,绺子压在荒原深处的胡椒眼儿30泡子。 “飞毛腿身边有个女人吗?”康志为弄清两个鬍子说的是否真话,便提出这个问题。 “有,她是个女兵。”鬍子从实招来,“她死了,尸首弓长子背回来的,弓长子也死了……” 一个月前,雨后初晴的早晨。 “弟兄们,”飞毛腿拎着枪,威武地站在鬍子前训话,“从今天起,水香就是你们的二爷,报号沙里闯。” 一只马槽子摆在空地上(此前用青铜鼎),鬍子开始举行晋升仪式,与入伙插香和离开绺子拔香仪式不同,不插十九根香,而是全绺子每人插一根。插香位置和顺序很有讲究,按绺子里每人所处地位级别依次来插:大柜、二柜、水香、炮头、翻垛先生……四梁八柱,九龙十八须。 晨曦里香炉升腾着裊裊青烟,像一片云融进蓝色云霭之中,数一数,三十八根香于一炉,说明绺子里还有三十八个活着的弟兄。拉起绺子举行过无数次这样仪式,枪林弹雨中四梁八柱时有伤亡,更迭、增补不断。 酒宴开始前,新任二柜沙里闯讲了几句话,算是就职宣言,他说:“弟兄们,眼看秋天到了,我们的好日子来了,过几天,我们就随大当家的回白音塔拉去蹲毛(蹲高粱地)……” 鬍子对前景充满了希望,白音塔拉的秋天红高粱遍野,人可藏身,马可蔽体,钻青纱帐,宿高粱地,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鬍子喝得痛快,玩得也痛快。打飞钱(一种赌博游戏),唱东拼西凑的小曲,最热闹的是划拳: 第140页 一辆马车仨马拉, 上面坐着姐妹仨, 纯金纯玉纯金花。 “今天放你走。”仪式结束后,飞毛腿对李秀娟说,“给你一匹马,弓长子送你到门达镇附近。” 李秀娟从打被掠进匪巢起,就盼着这一天的来临,真的要走了,倒有一种惜别依依的滋味儿。假若飞毛腿和自己一起走多好啊,她孤身一个女人整日和鬍子们在一起,一旦不慎暴露女儿身,后果不堪设想。此处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或许永远也不能……埋藏心底里的话到该说的时候了。她说:“你只知道我和康志是未婚夫妻关系,却不知道我们怎样约定的。将来有一天找到董水月,哪怕那时她已经四十岁,五十岁,或者更年老一些……告诉我吧,你是不是董水月?” “她死了,死了。”飞毛腿目光悽怆地怅望无际荒野,喃喃地说,“董水月早死了。” 很快,两匹马飞出青纱帐。 弓长子策马在先,李秀娟紧随其后,登上一道土岗,她勒住马,回首遥望藏身数日的红毛公草丛,怅然良久。草穗汇聚成浅红色的波涛,酷像夕阳下的海,百灵鸟悬空歌唱,云雀在云层里穿梭,安闲地啼唱,遍野的铃铛花,散发着宜人的馨香,整个草原充满夏末的柔情。 两天后的黄昏,路经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迎面遇到几个拎着活鸡和包袱的人,后面跟着的人哭哭啼啼,苦苦哀求着什么。 “二爷?”弓长子认出其中一人是二柜双龙。 “噢,弓长子,”双龙认出小鬍子来,“你去望水?(侦察)” “走蛐蛐儿(串亲戚)。”弓长子朝李秀娟努努嘴,“大爷让我送送她回窑堂(回家)。” “唔,原来如此。”双龙视线移向马背上的李秀娟,直勾勾地看,眼珠子渐渐发蓝顿生邪念,向旁边的几个人说,“把亮果(美女)拉下高脚子(马),爷爷要拿攀(交媾)。” “你敢?”弓长子亮出手枪,对准要动手的人,向双龙说,“她是大爷……” 《玩命》p卷(23) “嘿嘿,离开绺子我就是大爷。”双龙恼羞成怒,举枪便打,弓长子手腕被掐断手枪落地。他狂笑道,“弓长子你再挡横,就让你崩嘴儿(死)。” 李秀娟在马上,赤手空拳,双龙要干什么一目了然。她抓紧缰绳,想夺路逃走。事实上,这已不可能,几匹马将她裹挟在中间,乌黑的枪口对着她,在劫难逃。 “喂,还愣着干什么?”双龙急不可耐,嚷着叫那几个人动手,“快把她码起来(捆绑)!” 李秀娟甩动短短缰绳,左抡右打,与土匪搏斗着。最后,寡不敌众,落到魔掌中。 “小娘们,让你看爷爷的软硬梆子硬不硬。”双龙淫荡地狂笑,撕开她的衣服,排山倒海一样压过去。忽然响起一声女人惨叫,使整个荒原为之痉挛颤慄。 “畜牲!”弓长子望着兽行场面,怒火中烧,他奋力扭动被束的双臂,细细的苘麻绳钳子似地勒着,骨头脆裂一样疼痛。 “割掉他的舌头,”双龙满兇残地命令那几个人,“别让他嚎丧。” 惨澹月光下,李秀娟赤裸的身体僵卧在草地上,两座近似透明的冰山矗立着,圆圆峰顶,朦胧得迷人。弓长子醒来,艰难地滚爬向李秀娟,他将脸埋在两山之间,一阵颤慄后,泪水顺着山樑瀑布而泻下……不知哭了多久,他弄断束手绳索,背起李秀娟尸体,摇摇晃晃沿原路返回。 凌晨,一位牧马人看到一个赤着双腿,蓬头垢面,眼睛直勾勾,连眨都不眨,背着一具殭尸的人,惊出一身冷汗。 “你……”牧马人战战兢兢地上前,问其缘故,背尸人嘴唇翕动几下,没听出说什么,便永远也不能讲话了,舌头被割掉了。望着弓长子背尸体远去的背影,惊骇道: “啊!这是人,还是鬼啊?” 行进的飞毛腿的马队,发现土岗上立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雕塑一样屹立苍穹下。 马队奔过去,众人都惊呆了。 鬍子血雨腥风中闯荡,见过多少横尸流血残酷场面,如此这般悲壮还是第一次见到。 身材矮小,一脸孩子气的弓长子弯着腰,背着死去的李秀娟,大睁着眼睛望着荒原,漾在嘴角的笑纹被干涸的血填平,半张半闭着嘴,也许他死前在说什么。 砰!砰!飞毛腿朝天鸣枪,喊着:“弓长子兄弟!” “弓——长——子——兄——弟!” 荒原滚动回声,苍天为之抖颤,片片碎云流星一样陨落…… “女兵死了,弓长子背回来的,其它的事,我们真的不知道啦。”被提审的两个鬍子没向康志提供李秀娟之死的经过。 “飞毛腿,让你偿还血债的时候到了!” 李秀娟之死,更加激起康志对鬍子匪枭飞毛腿的刻骨仇恨,他率领区中队直扑飞毛腿的藏身之处——胡椒眼儿泡子。 初秋,白音塔拉荒原瀰漫着浓重的雾气,夕阳束束红光射入白茫茫之中,雾变得稀薄并闪烁出迷离的色彩。一条河流从雾中潺潺钻出,棕红色硷性水流送走了最后一抹余辉,星儿便挤进来,落沉水底,月亮照着自己清亮的脸,孤芳自赏,许久不肯离开。 第141页 胡椒眼儿泡子周围的芦苇无风时总是平静而寂寞的。突然,芦苇盪躁动起来,惊醒了窝儿系在芦苇梢上的斑鸠,它看见无数人头闪动在自己家园,惊叫起来。 鬍子们轻轻拍一下卧着的马前额,俄顷,一匹匹马飞出芦苇盪,他们要去打劫山东屯,那里有粮食。 出芦苇盪不远,迎面跑来前边探路的鬍子,他说:“大爷,花鹞子(兵)……响马壳(包围)啦!” 驱马在先的飞毛腿,环视一下马队所处的地理环境,东、南、北三面环绕着土丘,河从土丘脚下划个弧线,而后伸直向南流去,这样西边临水。假若对手封住三面土丘,生的唯一希望是靠泅水西逃,背水一战啊! “二弟!”飞毛腿对二柜沙里闯说,“你带弟兄们泅水过河,然后就进入荒原……我带几个人向东突围,我们然后再会合。” 《玩命》p卷(24) “大哥,”二柜沙里闯明白大柜的意图,他向东突围,只是为制造东逃假象,牵制住对方火力,以掩护弟兄过河逃走。大柜舍己保存绺子,恐难生还,他说,“大哥,你带弟兄们过河走吧,我带人向东……绺子不能没有你啊,大哥!” “好兄弟,快走吧!”飞毛腿预感到难以生还,将护身铜佛交给二柜,嘱託道,“日后你当了大柜,别忘了老大哥定下的规矩,记住,有一天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哥,保重!”沙里闯带大部分人马重新钻进芦苇盪,准备涉水西逃。 “压!”飞毛腿似乎感到这是最后一次用“压”啦,多少年来,这个“压”字使响窑的大户财主们为之胆颤,“压!”使弟兄们感到威武雄壮。因此,她用尽生平气力,喊出一声连自己都满意的最有力量的—— “压!” 四个鬍子紧随飞毛腿策马向东,双方很快交火。一面是弹不虚发的短枪,一面是密集的冲锋鎗,短兵相接,战斗异常激烈。 一颗子弹穿透飞毛腿左臂,这就失掉一只握枪的手。她只好将马缰绳衔在嘴里用头摆来驾驭战马,左手使枪,勐打勐冲过去,突破几道防线和骑兵拦截。这时,同来的几个鬍子已被击毙,只剩下她单枪匹马一个人。 月光中,康志发现一个鬍子冲出重围,便策马追上来。 飞毛腿听得见追赶的马蹄近了,依稀看到瞄向自己的枪口。危急关头,她勐勒住马,用脚轻磕下它的前腿,金鬃马敏捷而准确地理解主人的命令,克制住自己的兇悍烈性,卧在蒿草中。她没离开鞍子,举起手枪,等那个追击者靠近。 被追击者忽然不见啦,康志立刻意识到危险,他毕竟是位有丰富作战经验的人,料到前边蒿草中等待自己靠近的枪口,于是他左脚脱镫,身子倾向右侧,握着冲锋鎗朝前冲去。 蒿草中射出一枪,未击中他,康志发现了目标。顷刻间,冲锋鎗密集射向蒿草丛,顿时喷出浓重的血腥味儿。 几道电筒亮光聚在一起,蒿草中一个鬍子坐在马背上死去了,双眼未闭,眼里流出鲜红鲜红的液体,人们说,是血眼泪。 “是她?”康志蓦地看清了死者的脸,是他思念已久的面孔,裸露的肩头,小时候他曾经咬过一口,浅浅的牙痕至今尚在,岁月竟未曾把它磨掉。 飞毛腿胸口淌着血,沖刷出一个圆圆的东西,钟摆似的垂吊着。 康志颤抖的手去触摸它,热乎乎的血覆盖着一串冷硬的东西,是一串铜钱,一个长命锁。啊,是你呀,水月!董水月啊! 附:土匪习俗资料(1) 1组织结构 四梁: 通天梁——大柜;托天梁——二柜;转角梁——翻垛先生;迎门梁——炮台。 八柱: 扫清柱——总催;狠心柱——秧子房当家的;佛门柱——水香;白玉柱——马号;青天柱——稽查;通信柱——传号;引全柱——粮台;扶保柱——崽子、皮子。 四梁八柱具体分工: 大柜——大当家的。 二柜——二当家的。 翻垛先生——卜算吉凶、算卦、批八字。 炮台——神枪手,前打后别。 总催——相当于部队的伍长。 秧子房当家的——看押审票。 水香——军师。 马号——专职饲养马匹,包括驯马。 稽查——监督鬍子品行。 传号——通信联络。 粮台——管理绺子吃喝。 崽子、皮子——最底层的鬍子。 (有些绺子八柱还设有商先员——负责侦查联络;红帐先生——负责管理登记抢劫来的财物帐;花舌子——绺子的说客;字匠——写信、写字有文化的人。) 2酷刑十种 1穿花——把人衣服脱光,置于夏季野外,让蚊子、小咬、瞎蠓吸干血而亡。 2耢高粱茬——将人双手繫于马鞍,策马飞奔拖死。 3看天——将青秆柳一头削尖,拖入犯人肛门,然后松手,挑向天空而毙命。 第142页 4背毛——用细绳套住犯人脖子,用擀面杖在脖子后绞紧勒死。 5挂甲——冬天剥光犯人衣服,绑在拴马桩上,朝身上泼凉水,一夜冻成了冰条。 6熬鹰——威逼“票”围绕火堆转或做其他活动,不准睡觉,否则鞭抽或推入火堆烧死、烧伤。 7活脱衣——活剥人皮,方法与活剥牛皮相同。 8炸鸡子——烧开油,将活人男阳强置油锅中干炸。 9喷花——将活人站埋坑中,血液自下而上涌入头部,用利器直插头顶,血液直喷向天如花一般。 10坐火车——烧红铁板,扒光衣服,按人坐在上面致死。 3星相与时间 (一) 一七艮上不可移, 口舌是非步步逼。 (10点~12点) 三九兑上有横事, 祸伤人亡要当心。 (六点~八点) 五十一坤必要死, 毕星查辰有救星。 (2点~4点) 六十二坎准得伤, 钱财不旺不有灾 (夜12点~2点) (二) 丑不远行酉不东,求财望喜一场空。 寅辰往西主人凶,病人遇鬼害邪伤。 亥子北方大失散,鸡犬作怪事难成。 巳未东北必不通,三山挡路有灾星。 午申休往西南去,文生下马一场空 逢戌不上巽中去,口舌是非有灾星。 癸上西北必不通,隔山隔水不相逢。 4八门歌诀 (一) 休门出入贵人留, 欲要潜身向杜游。 求索酒食景门上, 採猎茔埋死门投。 捕盗惊门十得九, 买卖经商生上酬。 远行嫁娶开门吉, 索债伤门十倍收。 (二) 入门若遇开休生, 诸事逢之总韬情。 伤宜捕获终顺获, 杜好邀遮及隐形, 景上投书并破阵, 惊能擒讼有声名。 若问死门何所主, 只宜吊死与行刑。 八门:(开、休、生、伤、杜、景、死、惊。) 开门——宜远征讨,见吉求名,所向通达; 休门——宜和进万事,治兵习业,百事吉; 生门——宜见人营造,求财获宝; 伤门——宜渔猎讨捕,行逢盗贼; 附:土匪习俗资料(2) 杜门——宜邀遮隐伏,诛伐凶逆,凡云去迷闷;景门——宜上书遣使,突阵破围;死门——宜行刑诛戮,吊死送丧,行者遇病;惊门——宜掩捕斗讼,攻击惊恐。 5马贼歌(一)老北风、项青山,还有红局和南边;东兴好把盐滩,久战驾掌寺就是蔡宝山;还有得好和靠天,野龙大龙有一千;老实人,南长山,多加双闸北霸天;东兴东新东边东霸天,打得好,跑得欢,趟过浑河黑了天;张金生跑的欢,大炮不响怨老天,跑到牛庄急忙把门关;大老纪也算蔫,见了义勇军慌忙把腰弯,叫伙计搬浆子,叫堂倌把茶端,跑到天津一去不回还。 (二)天下第一团,人人都该钱,善要他不给,恶要他就还。 (三)冯麟阁占东山,青麻坎杜立三,洪辅巨半边天,抢官夺印金寿山,三只眼闹得欢,海沙子到处翻。 6拜香词我今来入伙,就和兄弟们一条心。 如我不一条心,宁愿天打五雷轰,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我今入了伙,就和弟兄们一条心。 不走露风声不叛变,不出卖朋友守规矩。 如违反了,千刀万剐,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7拔香词十八罗汉在四方,大掌柜的在中央。 流落山林百余天,多蒙众兄来照看。 今日小弟要离去,还望众兄来容宽。 小弟回去养老娘,还和众兄命相连。 有窑有片弟来报,有兵有警早挂线。 下有地来上有天,弟和众兄一线牵。 铁马别牙不开口,钢刀剜胆心不变。 小弟废话有一句,五雷击顶不久全。 大哥吉星永高悬。 财源茂盛没个完,众兄弟们保平安! 8习规三则五不准一不准走猪驴前面横走过的路;二不准进猫月子女人屋里;三不准抢穷人的东西;四不准吃办喜事家的饭菜;五不准姦淫女人。 七不抢一娶媳妇送姑娘的不抢;二出葬起坟的不抢;三渡口摆船的不抢;四走屯行医的不抢;五和尚尼姑不抢;六窑子棺材铺不抢;七鳏寡跑腿的不抢。 八不夺一锔锅锔缸的不夺;二大车店不夺;三跳大神的不夺;四要饭花子不夺;五摇卦算命的不夺;六邮差不夺;七耍钱赌博的不夺;八挑担货郎子不夺。 9三十六誓一誓:自入绺门,以忠义为本,以孝顺父母为先,为人和睦,不忤逆五伦,如有不听死在万刃之下;二誓:自入绺门,同行弟兄不能恃强欺弱,争亲占戚,如有不听死在五内崩裂;三誓:自入绺门,弟兄不得同场赌钱过注,不得见兄弟钱多眼热,如若不听,死在万刃之下;四誓:自入绺门,自家兄弟闯出事来,有人追捕,须当搭救出关,不得阻拦,如不如此反而阻兄出关,死在五雷击顶;五誓:自入绺门,不能贪图意外钱财,引串外来人来掠弟兄,如若不听,死在万箭之下; 第143页 附:土匪习俗资料(3) 六誓:自入绺门,弟兄之间不得辱内之妻女,不得拐带弟兄婢僕之人,如有不法,死在江洋,虫蛇食肉(刑罚洗身); 七誓:自入绺门,弟兄不能思谋当掌柜香主,要尊老祖,五年为先锋,十年做香主。如有不听,死在五路分尸(刑罚顺风); 八誓:自入绺门,弟兄间不可争夺妓女美僮,弟有弟份,兄有兄份,不得混乱通姦,如有不正之举,当死在吐血而亡(刑罚洗身); 九誓:自入绺门,江湖弟兄来海瞧要以礼相待,不可嫌弃轻视,如有不法死在万刃之下(查出打十八棍); 十誓:自入绺门,弟兄不可谋害木立斗世,掌柜做戏,不可点破,如有不法,放蛇咬虎伤(刑罚洗身); 十一誓:自入绺门,弟兄之间不可纸笔乱言,诬告陷害,夺人之美,如有不法,百日内死在千刀万剐之下(刑罚七十棍); 十二誓:自入绺门,弟兄亲戚家纠纷只可劝解,不可参与,不可引人打架,如有不听,死在五雷击顶(刑罚一百零八棍); 十三誓:自入绺门,如有弟兄遇难在家中,要全力救助,如有不法,死在乱刀分尸(刑罚一百零八棍); 十四誓:自入绺门,弟兄之间不可拐欺钱财,诓骗弟兄,如有不法死在万刃碎尸(查出顺风); 十五誓:自入绺门,弟兄家有红白喜事,倘若家贫无资,须通知弟兄相赠,如视不管,死在吐血而亡(刑罚三十棍); 十六誓:自入绺门,弟兄死妻改嫁,绺内人不能娶。如不法,死在五雷击顶火烧亡身(刑罚顺风); 十七誓:自入绺门,攻下城窑,看守财物,不可乱留自存,如有不法或相争盗取,死在五路分尸(刑罚顺风); 十八誓:自入绺门,就是二弟兄间过去有何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也要从今化为乌有。如敢不听死在江川大河(刑在碎身); 十九誓:自入绺门,自绺弟兄遇事路过身边,无钱出衣物,便卖家产以助。不法者刑在三十六棍; 二十誓:自入绺门,人员名姓上不告父老,下不传子妻,严守秘密。如不法刑在蛇虎伤身(洗身); 二十一誓:自入绺门,弟兄间有钱物存放,不得乱留扣取。如有不听让骨肉四分,刑在顺风; 二十二誓:自入绺门,弟兄不可假报告吉凶,以骗或其他目的。如有不法,死在万刃之下(刑罚顺风); 二十三誓:自入绺门,弟兄间钱物有借有还,如不听死在自缢,刑在二十一棍; 二十四誓:自入绺门,弟兄之间不得倚仗人多势众,横行作乱,欺负软弱者。如有不听死在乱刀(刑在三十六棍); 二十五誓:自入绺门,弟兄如被大富之人欺负,当立即上传相救,如不听死在妇人之手(刑罚十八棍); 二十六誓:自入绺门,弟兄间不说大话,不花言巧语,说三道四,搬弄是非,致使弟兄不和。如有不法死在乱刀分尸(刑罚一百零八棍); 二十七誓:自入绺门,天下江湖为一家,如不按老祖待人接物,刑在七十二棍; 二十八誓:自入绺门,局内弟兄不得三五成群,闹事连累于人。如有不法,死在五脏崩烂(刑罚三十棍); 二十九誓:自入绺门,见外绺海叶子,及时通报大哥,不得延误。如有不听乱刀碎尸(刑罚一百零八棍); 三十誓:自入绺门,如发现过去曾害过绺事的人混入,要立报大哥,不可瞒过。如不听或放走,死大五路分尸(刑在顺风); 三十一誓:自入绺门,弟兄在外,见妻与人通姦,顺当告之弟兄捉拿,如有不为者雷打火烧(刑罚一百零八棍); 三十二誓:自入绺门,弟兄亡故,家财产被人抢占,要助其妻女夺回,如不闻不管,死在三岔路口(刑罚一百零八棍); 三十三誓:自入绺门,忠孝为先,尊老爱弟,如有不法万箭穿身,(刑在七十二棍); 三十四誓:自入绺门,插香发誓之后,天地鬼神皆知,如假心假意,自悔盟言,雷打火烧(刑在顺风); 附:土匪习俗资料(4) 三十五誓:自入绺门,忠信仁义为本,效法古人三结义,如有二心,死在七孔出血(刑在洗身); 三十六誓:自入绺门,便归达摩老祖所掌管,命运新起始,当乐而为之,大起局业。如不振旗鼓,无有新业绩,死在万刃分尸(刑在洗身)。 10江湖言辞举要 尖子蔓 尖口大令拿在手, 在元哥弟听从头。 月宫门外么弟守, 不准闲人往内游。 身家不清即早走, 已事不明早身抽。 忘八戏子吹鼓手, 修足装烟下剃头。 要想入流不能够, 除非二世把胎投。 非是我弟言语陡, 尖口大令不自由。 敬酒言 敬者曰: 此酒本是杜康造, 琼林蟠桃具皆要。 今日将酒敬仁兄, 弟愿大哥坐八轿。 被敬者答: 杜康造酒不为差, 支宾待客都是他弟兄。 饮酒多快乐, 异日贤弟戴乌纱。 敬茶言 敬者曰: 茶是蒙山茶, 壶内涌泉花。 仁兄金驾到, 第144页 小弟敬杯茶。 被敬者答: 茶是三江水, 随待五湖宾。 你我行伍将, 何必讲根生。 11江湖《十八条例》 一条不孝忘根本,三县降级格出门。 二条不悌闲言听,有无杖责两等分。 三条妄言视兄等,亦同杖责四方云。 第四弟奸兄嫂等,贬人三元枝桠平。 淫嫂戏妹是五等,三刀六眼昭子倾。 六条兄将弟媳侵,请宝自坐不必论。 日月并行七条禁,刁去昭子放足筋。 海水倒流上下紊,请宝自坐何须云。 游神参灶家不顺,刁去昭子贬一心。 卖主求荣耻辱甚,跪香杖责法不轻。 胡言乱语缩头颈,委误公事割嘴唇。 轻明重色木卡勒,杖责八十不郝明。 手残眼异滋非逞,杖责一百不减刑。 顺妻灭母十四禁,百八刀背跪埃尘。 侮慢兄长江湖乱,同上杖责贬一心。 乱骂江湖辞官品,聚入三元柱同行。 十七好色上下混,三十六怨水要吃吞。 倚强欺弱奸巧甚,口蜜腹剑挖眼睛。 十八例书已言尽,位位弟兄不犯能。 12鬍子黑话 拔香头子——洗手不干而回家;掰手花子——分赃;摆堆——大便;摆柳——小便;摆子——下雨;拜码头——谒客;班火三子——唱酒;弓长子——姓张;抱童子——绑架小孩子;报蔓——报姓名;崩晃子——火柴;绷嘴子——死子;镚子皆蔓——吴;鞭子好——枪打得好;扁嘴——鸭子;并肩——朋友;併肩子——弟兄们;才字头——妻;才大兴——妇人;参祖——叩头;苍才——年老女人;操手蔓——姓李;草头子蔓——姓蒋;册头子——书;插了他——杀了他;长脖——鹅;早堆——前进;伏子蔓——姓高;风紧拉花——事急速逃;封缸——守秘密;负累万年青——託身后事;干枝了——粉条;赶哼哼——偷猪;蒿子——筷子;根斗子——姓孙;沟子——姓何;古月子——姓胡;鼓草根——吸菸;挂红旗——放火;挂洒水——穷人;挂洒火——富人;拐子——椅子;光子——血;归帐子——被;滚子——鸡蛋;打大轮——劫火车;匡吉子——周;合皮子——女阴;攀条子——男阳;压裂子——交媾;登子——肚皮;枣木子——头;瓜子——拳头; 玉窑子——酒店;熏窑子——烟馆;花果窑子——妓院;唿芦窑子——赌场;采球子——摸乳;片土——无土围的集镇;窑子——房子;牢——书房;当坊古子——土地庙;进书房——坐牢;趁飘——坐船;撑肚子——姓魏;吃相——吃江湖的;天王子——戏;麻划子——洗澡;吃渣子饭——贩卖人口业;吃齐草酒——吃评理酒;麻纲子——剃头去;通丝——梳头;钩盘儿——刮脸; 附:土匪习俗资料(5) 齿轮——月饼;瞅上红——看到抢劫的目标;出巢——出枪;踹——走;对迈子——相识;捣鬍子——陷害人;顶清窑子——官宦人家;洗——杀;穿浪子——鱼;穿梁子——鼠;庆来的——得物;穿心子——坎肩;暖墙子——皮袄;春点——暗语、隐语;春不转——隐语说得不灵活;春点不开——不会说隐话;春点满开——黑话全通;粗瓜——牛肉;蹿房子——猫;他房上没有瓦,非否非,否非否——不到正堂不说话,徒弟不言师讳;踏破了山门——留下了足迹,暴露了巢穴;抬头窑子——菜饭馆;肠粮——讨饭; 转槽——找回丢的东西;灯不亮——风险大;梯子蔓——姓高;蹄子——盒子枪;提着钱串子——带着家眷;天崩——天亮;天摆——天晴;天牌——父亲;天平生——车夫;天窑子——山寨;天球子——眼珠;甜头子——姓唐;甜兆子——梦;挑龙——面条;跳涧子——虎;条子——道路;跳树——猴子;跳子——兵; 跳板生——优伶;通天——大衣;土台子——炕;土垫子——死;吐春撩典——说术语;兔屋子——月亮;拖条——睡;挖八岔——不唯金钱的相面人;打通场——买通关节;打草子——吵嘴;大嗓——大炮;大扇——大门;大花鞋——蛤蟆;大撇子——大碗; 大耳子——兔;大元子——姓程;大沟子——姓江;大滑子——姓尤;大架子——姓祁;大摸子——姓傅;大煞落——姓海;掐灯花——傍晚行窃;大江大蔓———姓海;大老黑——锅;带彩——受伤;单人蔓——姓郝;捣米子——姓褚;地钉子——萝蔔;登空——裤子;登架子——上山落草;灯市——赌场;灯龙蔓——姓赵;底横——内裤;妯娌併肩子——同奸;地牌——母亲;点字头——官;吊眉——挖耳;叠窑——房间;顶壳——帽子;顶浪子——姓于;定盘子——心;丢当头——宣誓;青子——刀; 第145页 斗色子——颳风;独脚——雨伞;单搓——孤身为匪;毒草子——不讲义气的人;柴条子叫——牙痛;上亮子——点灯;对认——相识;对对麦子——见一见面;虎头子蔓——姓朱;翻张子——烙饼;反草——变心;放笼——报信;放台子——设台聚赌;飞虎子——钱;挪窑——搬家;风紧——事急;风勐——官兵;拜山——见掌柜的;海喷子——步枪;海嘴子——狼;海水子——姓阎;海叶子——信;汗窑——药店;汉生意——药业;嚎天子——狗;好叭达——内行,是把老手;点子——疮;合三河——喝水;黑土子——大烟;黑码子——一伙的;恨脏——肥皂;哼子——猪;虎头蔓——姓王;洪顺——油;喉巴——姓韩;花盘——麻脸;滑——走道;花舌子——绑票后给家属送信的人;花达脖子——城里人;滑皮子——骡子;黄连子——茶;晃门子——撒谎;哀六子念课——虐疾;灰搂儿——菸袋;背累——受难;灰筒子——土炮;火三子——烧酒;尖子蔓——姓丁;尖果——小美女;尖椿子——小孩;将军——骰子;将果——大姑娘;焦壳——快枪;叫梁子——调息争斗;古树叶——元宝;窑起来——干完就走;接捻子——接头;接财神——绑架人勒索钱财;接观音——绑架女人;紧三天、慢三天,怎么不见天王山——我走了九天,也没见到;追子巾——黄鸟抽贴;进门坎子——进山见当家的;进圈——入会;砍黑草的——剃头匠;看风——观察形势;空码子——外行人;靠牌头——借人力量;几丈——几岁;桃源——洞;啃草子——姓杨;提亮子——灯笼;叩堆——扫墓;扣子——密探;跨下蔓——姓韩;宽帐子——被褥;喇叭蔓——姓崔;来河子——自己兄弟;来往窑子——旅店;兰头蔓——姓钱;漓拉歪斜——姓谢;里码人——同行;利市——女人;亮条子——睡觉;熘了缰——拉马不成;流旺子——出血;熘子——同伙;码人——集合; 拔字码——挑选人;卖玄观——说术语;毛锥子——笔;么哈,么哈——以前独干吗;没接上捻子——没接上头;门坎要眼前,咱给你挑门帘——带路要就在眼前,我给你在当家的面前引荐; 附:土匪习俗资料(6) 描朵子——写信;摸圈子——夜间在被劫人手上摸戒指;蘑菇熘哪路,什么价——什么人?到哪去?抹托子——抹布;你是哪个绺子的——你是哪个山头的;念眼子——瞎子;念果——丑女;趴窑——住下了;盘龙——腰带;皮子喘了——狗叫;漂洋子——水饺;飘子——口;破肚子——麦子;干金子——姓陈;老大,你的心意——你真够朋友;圈子——土围子;山中高蔓——姓塔;山根蔓——姓石;伤票—伤害人质;上天——蹬平台上房;去戏——到会;放马——集会;上啃窑子——菜饭馆;梢子——树;什么蔓——姓什么;哂达哂达——谁引点你到这里的?熟脉子——自己人;树上清秀——身上干净;双梢子——姓林;双口子——姓吕;谁也没有家——在山上为土匪;四方子——姓郑;缩头子——乌龟;外马子——他帮土匪;外面的熘子撞墙了——下山绺子,遭伏击了;望水——打探情况;威武窑子——衙门;围河里——姓金;窝底——秘密联络点;西北风蔓——姓冷;洗飘——劫船;戏珠子——龙;下窑——打地方住下;下部才——弟媳;下莫闻——继弟;仙鹤落——从肩上噼下,把人噼为两段;叉子——针;描子——线;铁板——靴子;半截登空——套裤;缠丝——腿带子;想啥来啥,想吃奶就来了妈妈,想娘家人,小孩他舅舅就来了——打同行来了;响窑——有枪的土窑;项——钱财;生风子——外人;星星闪——小米饭;兄弟宽蔓——姓严;雪花蔓——姓白;讯头——鼻子;压脚蔓——姓马;压连子——骑马;熟道——要好;奔凑子——赶集;窑变——出事了;野鸡闷头钻,上天王山——因为你不是正牌的;斩凤凰——杀鸡;野皮行——画符治病;高架子——小木人戏;正晌午说话——姓许;留——一;月——二;江——三;者——四;中——五;神——六;星——七;张——八;爱——九;足——十;配——百;梗——千;足中——十五;月足——二十;中神——五十六;洒配——三百;汪配中——三百零五;汪配中足——三百五十;月干张配——二千八百;马滑窑子——浴堂;苦来的——偷来的;毛子嗑——葵花籽;狗粪——火药;牛吼——炮声;八黑——批命;打鹧鸪——拦路抢劫;带马——拉皮条;梨园窑子——戏馆;长生库——当铺;典典子——当物;跑早花——清晨行窃;跑日光——白天行窃;花斑子——和尚;水念三——尼姑;杂毛子——道士;流巴生——乞丐;尊老——菩萨;孔孙子——书生;孝点子——徒弟;老元良——师傅;雁尾子——鬍鬚;扁锯子——牙;金刚子——脚;顺风——耳朵;开事差事——抢;青丝——头髮;槓——人;磕倒爬起——结拜;哑七——鸡;高脚子——马;柳子——蛇;炭头——墨;双影子——相片;嚣头——票子;捏黄口——扳错处;观音场——赌赢女人;白肯子——银;苗子——花枪;长排—矛;打歪了——打死;活窑——与绺子有来往的人家;牛腿子——盒子;上滚子——坐车;水海——钱多;海亮子——珠宝;扎朵子——送信;丫环——咸鱼;马牙散——玉米饭;抻腰子——大米饭; 第146页 撂管——暂时解散;拿局——重新集结;趴风——躲藏、栖居;啃子——馒头;杀口——盐;一把菜——咸牛肉;横引子——螃蟹; 金瓜——熟肉;打草子——吵嘴;典鞭——处理局事;念沙子——粥;玉宝——酒壶;双脸子——镜子;走烟子——火坑;红花亭——绺子点;灰锥子——执行死刑;落马——犯案;平托子——桌子;掩扇子——关门;清风子——扇子;熏斗子——香;压——沖;空心子——桥;四块子——棺材;看书——吃官司;办交卸——刑满;开边——打;团——骗;谢祖——洗手不干;信示——遗嘱;拜码头——拜客;打哀声——痛;球子啃土——晚;红窑——挂红旗的大户;摆阵头——评理;占光——送殡;千缸——说人歹处;格鞑子——山;打白皮——冬天抢劫;臭筒子——袜子;走头子——销赃;吃插月——清理队伍;包源儿——全部负责;图希——为了;横行子——姓谢;灵了——醒。 后记:我所知道的土匪(1) “鬍子”这个以其恐怖与罪恶,被喊打与被唾骂的称谓或阶层,时隔近一个世纪,留在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老人中及当代文学作品里和今人的印象是模煳的,遥远的,陌生的,阶级的评价多少掩盖了道德的评判,给鬍子定性支离破碎、偏颇、不完整,贪婪、兇残、打家劫舍。目睹者口碑后人的多数是超乎常理的杀杀砍砍抢抢夺夺的血腥故事,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鬍子,常常带有明显的阶级特徵:民族变节沦为日本汉奸走狗;死心蹋地成为国民党的帮凶;弃暗投明跟共产党走。在关东这块蛮荒、肥腴、丰臂一样的土地上,在第一、二次世界大战血色天空的景衬下,把鬍子的命运概括为这三种结局显然是客观、公正、实际的。但是有一点不应该忽视:鬍子就是鬍子。 鬍子产生到形成强大势力的猖獗,始于明末清初关东富庶的黑土地开禁,中原人的闯进,列强的入侵。特别是日俄战争后,这里变成殖民地,由外寇扶植傀儡满洲国的私生,关东人被置于铁蹄践踏、官府压榨、恶人强食的水深火热之中,于是人们便揭竿而起,啸聚山林、落草为寇成为鬍子,绺子中人员成分囊括了关东社会各阶层人物。至于鬍子产生、发展、消亡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也好,作为一种特定歷史条件下的产物也罢,我写的这本纯粹鬍子故事不回答这些问题,文学描写的鬍子有它的缺陷,艺术的真实难免与实际事件有出入,但我力争把鬍子写得像鬍子。 《玩命》成书与我亲身经歷的两件事有关。我出生的年月与鬍子消亡的年代相距二十多年,以我生活的现实与年纪准确、真实地写出纯正鬍子的作品,显然很难。但几十年的科尔沁草原生活给了我写鬍子的契机和丰富的资料。 我居住的土屋就建在满清的东夹荒上,这里浓缩了关东荒天荒地,荒荒的岁月和荒荒的歷史。延续至今的屯名,如乔家窑、卞家营子、沈家窝棚仍然保持鬍子老巢的味道。关东语言中至今还使用鬍子隐语黑话:起屁、上亮子、挪窑子、四梁八柱……绺子中严格的清规戒律仍为今人称道,几乎目睹或经歷鬍子的抢劫、绑票的老辈人,都能讲上一两段鬍子的轶闻,流行关东火炕上的瞎话内容中鬍子的故事占相当部分。 在这种远离鬍子活跃年代,而又有人津津乐道谈鬍子的氛围中我生活多年。如果我血管里流淌着清馨青草味儿,至少咴儿马嘶和笃笃枪声浓了殷殷血色。也许我当过鬍子的祖辈遗传基因中有鬍子的某些成分,这些显然是一种潜移默化,真正明晰的件事发生在我十二岁的那年春天,在得知赵坨子曾有一次鬍子与剿匪的骑警激战的传闻后,我想去捡几颗过去的子弹头、子弹壳什么的。 一个荒春的三月,残冬的景象仍在冻僵渐醒的柳枝上逗留,这个季节无疑预示或者加深了我对鬍子的印象。沟沟壑壑的赵坨子,火药味显然在几十年前就消散了,阴森的匪巢已被沙砾埋没,陡峭的坨壁上垂吊的笤条子周围布满指粗的圆洞,可以断定是三八大盖枪洞穿的弹孔,或许是当年一个藏匿的鬍子被密集的子弹打碎。在找到两枚锈蚀发绿的弹壳后,我见到露出沙尘中的一个白光光的骷髅头,投向恐惧一瞥时,一道闪亮的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一颗长长铜子弹头嵌入骷髅的前额。迟疑了许久,我颤抖的手捧起并不洁净的沙尘把骷髅头埋掉。离开赵坨子我心情骤变,在也不想拣什么子弹壳子弹头的东西玩了。但是大人们对这个骷髅的解释铭记我心里:“肯定是鬍子,没有人给他收尸。”一个人死去暴尸荒野,任凭食肉勐兽啃去筋肉,而剩下白花花的骨骼,他的同类漠视而无动于衷,这件事令我战慄,接下去我做了许多年噩梦。 伴随年龄增长,我的探求意识增强,鬍子是些什么人?距这件事约二十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偏僻的角落——额伦索克(蒙语:二龙屯的意思)找到一个活着的鬍子大柜,报号压五省。关于他是怎样倖存下来的,根据他的要求,我不能披露更多的细节。在干打垒土屋的火炕上,在燃烧的干牛粪发出的气味熏蒸中,已是八十三岁的当年匪枭提议用小饭碗喝酒,我们随之成为朋友。他向我讲述了很多鬍子的习俗、绺规,被他炫耀的几次杀砍砸抢令我震撼。显然,我所写鬍子小说部分素材是他讲述和提供的。尽管他极力反对透露他的经歷与人生的真实,但我还是在本书某一篇中写了他,也算是一种纪念吧! 第147页 后记:我所知道的土匪(2) “流贼草寇”、“吃走食的爷们”这些是鬍子们的自诩。 本书的写作另一个原因,即我对鬍子的理解。传统称鬍子为恶人,我觉得恶人身上在那个岁月里表现出民族气节的东西更加充分;还有人认为鬍子是亡命徒而缺乏真正的爱憎,其实也不尽言,这本书道出了我的观点。 鬍子匪也盗也贼也,人们都这么说。 ——作者 1974年获得土匪素材。 1985年至1992年部分章节报刊发表。 1993年以《土匪没有眼泪》结集出版。 2004年重新整理。 2007年8月最后定稿于大连家中。 《玩命》注释 1花舌子:土匪绺子四梁之一,是外四梁。 2见金宝忱《关东山民间习俗》。 3见王希亮《土匪秘录》。歌谣中三只眼指齐海龙,海沙子指阎海山。 4饽饽:玉米饼子锅贴一类的食物,也指女人乳房。 5小牤子:没骟过的公牛。比喻小伙子壮实。 6三月黄,青黄不接的时节。民谣云:三月黄,牛马羊靠墙。 7活人妻:原夫尚在不能娶的离婚女人。 8瓜皮帽:半球型小帽,由六瓣拼成,顶上有圆疙瘩,俗称瓜皮帽,雅称为六合一统帽,是较有身份人戴的。 9大块白:窗户纸煳在外边,遮住了窗棂的灯笼锦等花格图案,形成了一大块白。 10《摔镜架》:见王兆一、王肯着《二人转史论》,(时代文艺出版社)。 11犊子:骂人话,即王八犊子的简语。 12鹊雀花:鸟名。 13伪满洲国国旗。 14勉腰裤:一种不分前后,较肥大的宽腰裤,其裤腰又叫罗圈裤腰。 15嘎儿碎:鱼的鳃,在此指要命的意思。 16窟窿桥:吃亏上当的道儿。东北方言中还有窟窿船,意为圈套、陷阱。 17撇拉:原指小腿呈喇叭形状,此处指招儿不高明。 18过水面:被人睡过的女人。 19堡垒式:院墙四角修筑炮台,有炮手看门护院。 20此歌见《土匪秘录》王希亮着。 21小厦屋:靠房屋里的后墙,梁柁之外。 22神汉行规的口头歌谣,全四句,后两句是:风不刮树不摆,你不请我不来。 23倒春寒:早春回暖后,由于寒潮侵入气温持续明显偏低的天气。 24插旗的,专指那些卧底的人,暗中帮助鬍子。 25见《松辽艺话》。 26九天,回娘家省亲,看望双亲及兄嫂等,表示婚姻美好,称“回九”。 27改良旗袍:对老式旗袍做了改进,如腰身变瘦、开锲加高、袖子变窄变短等。 28盘肠:窗格花式,常见的还有灯笼锦。 29八门:生门、伤门、死门、度门、井门、惊门、金门、开门。 30胡椒眼儿:砖墙上砌的花洞,该水泡子呈方形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