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机密》 第1页 [军事小说] 《军人机密(出书版)》作者:海波【完结】 内容简介 任何人的一生,都会有些无法言说的故事,这在军人则像是一种机密。它正是真当过兵的人为什么于芸芸众生之中,总会显得有些特别的根由。军事机密,不论五十年,还是一百年,再重大的机密也终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但是,即使一名最普通不过的战士,他灵魂中最核心的部分,都会封着一扇无人能够开启的铁门,那门内,作为“军中一人”的机密定将伴他终身,随他永去。当然,这一切一切的前提在于,他是被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血与火沐浴、淬鍊过的真正的军人!这种军人自古以来并不很多。 军人机密可能是什么?应该是什么呢? 作者简介 海波,1950年生于军人家庭,算是中国天地翻覆后繁衍的第一代属虎者。虎,不群而卓,孤独且威,是世间流浪的王。它不如狮子眩目,没有狮子幸福,它安静做武王。不思当皇帝。虎终生负有使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它以一己之足巡大地万象,以一己之目察苍生百态,以一己之须评是论非,以一己之牙剷除必铲!虎终以一己之身担天下,知天下。战天下,胜天下!虎的背影留下多少尊严的悽美与悽美的尊严。男人属虎,当幸天缘,当认天命,当秉天道,当行天理,当以虎之履歷盖己之棺。 序篇 1 一九九二年秋。 一辆黑色“奥迪”奔驰在现代都市的车流中。立交桥,高速公路,山区公路……“奥迪”飞快地行驶着。车内坐着三个人:驾驶员是一位专业军士,旁边坐着陆军少将、四十五岁的某集团军军长贺子答,另一位同音不同字,叫贺紫达。老贺紫达已七十有三,双手拄着一根随手摺来的有些弯曲的树枝,正仰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老人虽然一身夹克与风衣,但军人派头十足。 在一处三岔路口,轿车停下。专业军士问:“贺军长,怎么走?”贺子答:“我也没去过。”专业军士欲抓车内电话问路,但电话被树枝按住了。没有睁眼的老贺紫达道:“屁大的事,不认路还不会找路吗?”军士尴尬地看着小贺子答,小贺笑笑,不语。专业军士只好下车辨路。贺子答回过头:“爸爸,撒泡尿?”老贺紫达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下手錶,说道:“尿!” 父子俩下车。小贺走到路边的一棵大树底下,老贺则不嫌远地走到一处悬崖峭壁边沿,很有气派地跨立着。小贺望去,摇头喟嘆:“大将风度。” 他们回到车上时,专业军士已坐在方向盘前。汽车毫不犹豫地转向左侧公路。贺子答问:“为什么走这儿?”军士答:“这条路好像从没车走过。我想我们去的那个地方该是这个样子。”贺子答笑了:“这几天你没白跟着老爷子。”他看看后视镜,“老爷子”又已闭目仰在那儿。 不一会儿,路边出现警示牌——军事禁区。数国外文赫然在目。汽车驶入大山深处,红叶满目,小径幽幽。路边再次出现警示牌:军事禁区 一切游人止步! 又行了数百米,来到一处哨楼。哨楼前立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哨兵,钢盔、臂章均有特殊标志。拦车杆前停着一辆喷涂迷彩的敞篷吉普,车旁背手跨立着一名中尉军官。 贺子答下车。中尉奔至车前,越过贺,打开后车门,然后立正、敬礼,向车内报告:“三十六号基地中尉参谋颜文久奉命迎候首长!请老首长换车。” “老首长小心,”“老首长请上,”中尉一口一个老首长,周至地搀扶老贺紫达上了迷彩敞篷吉普。被晾在一边的少将有些悻悻地自己坐到吉普的后座上。 中尉启动吉普前刻意看了一下手錶:“老首长,您迟到了一分钟。”坐在旁边的老贺紫达微微愣了一下,看了中尉一眼,没有说话。 拦车杆自动抬起,哨兵敬礼,挥旗放行。 吉普在浓荫遮蔽的小路上左弯右绕,行至一处洞库门前停住。门两侧立有四名哨兵。“请老首长下车。”“老首长小心。”中尉照顾老贺紫达下车。 吉普在浓荫遮蔽的小路上左弯右绕,行至一处洞库门前停住。门两侧立有四名哨兵。“请老首长下车。”“老首长小心。”中尉照顾老贺紫达下车。 小贺子答正欲一同走向洞库,不想被中尉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断然挡住。中尉严肃但十分礼貌地说:“对不起,贺军长,军委办公厅只通知我们接待贺紫达老首长一人。请您去那儿,休息等候。” 随着中尉的手,小贺子答看到附近有一处装潢现代的建筑。门上有“军官休息室”五字,门前立着一位正笑脸相迎的漂亮女兵。 贺子答十分不快:“我又不是无关的参谋、干事,更不是什么搀扶人员,我是……”中尉不客气地打断:“我知道您是k军区j-17集团军军长,去年四月任现职,今年八月中旬晋升少将军衔,这个月是四十五岁零两个月。不过,军委办公厅的确仅通知我们接待您的父亲贺紫达老首长一人。”贺子答有些惊异:“既然你们并不打算接待我,把我弄那么清楚干什么?”中尉答:“我熟悉中国人民解放军有史以来所有师以上将领简歷,这是我的职责。请贺军长去那儿休息。” 第2页 老贺紫达此时已走到洞库门前,正得意地看着他的少将儿子受窘。老头成心用他的树枝拐杖敲了敲能防得住核袭击的巨门,以京剧道白唤道:“老乡,开门来!” 那四名敬着礼的哨兵不露一丝笑意。 “贺军长,我要去陪老首长了。”“中尉!”贺子答叫住已转过身去的中尉。中尉依旧耐心地解释:“实在对不起,军委办公厅……” “我遵命就是。我是想提醒你,陪着那个老头时,不要一口一个老首长,他不爱听这个。老头接到离休命令时,最后一个职务是大军区副司令员,你该叫他贺副司令。”中尉应道:“是!” 中尉奔至巨门一侧的电话亭,拿起电话。在隆隆的钝响中,巨门开启一条一米的缝,里面十分幽暗。 贺紫达走进去,待眼睛逐渐适应,他看到一侧有排红灯,灯下走来个戴着值班员袖章,手中拿着一册登记簿的中士。中士道:“老首长……”中尉立即纠正:“贺副司令。”中士改口:“贺副司令,请您在登记簿上签字。您迟到了一分钟。”贺紫达盯了中士一眼,签完字,把笔摔在本子上。 正面,是一座铁门。门自动打开,走出一名下士。下士:“老首长……”中尉:“贺副司令。”下士:“贺副司令,请您签字。您迟到了一分钟。”贺紫达再也没有脾气,签完字就往前走。 又是座铁门。门自动打开后走来一名军官,身穿白大褂,手里还捧着一件。贺紫达抢先道:“我老汉迟到了一分钟。”中尉也先说:“这是贺副司令。”军官笑笑:“贺副司令,请更衣换鞋。”军官协助贺紫达穿上带有特殊标志的白大褂,并穿上一双古里古怪的套鞋,又来到一处铁门前。 门打开后,漆黑一片。 灯骤然大亮。这是一间宽阔大厅,正前仍是铁门,不过门上有一行金塑大字:中国人民解放军档案馆。 中尉面带抱歉之色地说道:“贺副司令,本来按照规定您可以进入最后这道门,站立一分钟,参观本馆概貌,但是您……”贺紫达应:“权当这份眼福让那泡尿尿啦!”中尉笑笑:“贺副司令,您右边请。” 右侧长廊,紫光幽幽,有无数小门,门上镌有外人弄不懂的编号。神秘与静穆中,贺的拐杖与四只穿上套鞋的脚发出怪里怪气的声响。 一处门前,立着一名穿白大褂的女中校。中尉停住:“贺副司令,您在这里。”女军官敬礼:“第十八谘询室研究员叶知雨。贺副司令员,您好。” 谘询室不大,一套微机设备前是沙发、茶几,对面的墙上是一块投影屏幕。贺站着扫视了一圈。女军官端出比较考究的茶具,问:“您的茶,浓一点儿,还是淡一点儿?”贺:“怎么,走了一大堆的门,最后,就我们两个谈?”女军官答:“是的。” 贺紫达不信任地看了看女军官,问:“小姑娘,你知道我到这黑咕隆咚,神乎其神的鬼地方是干什么来了吗?”女军官虽无官阶傲慢但不乏性别傲慢,她反问了一句:“您到什么地方来了?”老贺紫达看看对方,改口:“到你这仙洞里来。”女军官马上应道:“谢谢。” 女军官几次请贺紫达坐下,贺均站立不睬,女军官只好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投影屏上出现文字,女军官同时说明:“根据中央军委办公厅一九九二年十月十六日上午八时十四分,通过d系统传来的指令,贺紫达副司令员到三十六号基地,主要目的是为查询其第一个妻子杨怡,一九四七年于大石山解放区蒙冤致死的详细原因。以下是有关杨怡同志的全部资料。在提供资料时,可以记录,但不允许复印。” 贺紫达有些发愣。 “您可以先看看原件。”女军官拿起一本装在塑胶袋里的发黄卷宗,并端起茶杯递过来:“如果您需要记录,茶几上有纸、笔和花镜。”贺紫达的眼睛一直朝着屏幕,未接卷宗和茶杯,仍不大信任地:“你多大了,小姑娘?” 女军官肯定是在“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堆里打交道打惯了,带着先发火力压制的气势,直视贺紫达,干脆应答:“周岁三十四岁,女儿三岁,因此您别叫我小姑娘。另外,我是我国首届军事学硕士,在这里从事我军普通军人特殊案情研究工作已经三年零七个月了。” 贺紫达顿了几秒,举起拐杖,敲了敲屏幕上的两处文字:“什么叫‘第一个妻子’,我老贺又没讨第二个老婆!去掉!还有,杨怡的怡字应该是仪表的仪!”女军官看了一下,马上道:“您有权更改这条资料。谢谢。” 贺紫达终于在沙发上坐下来。女军官也回到微机前坐好,她对侧前沙发露出的贺的后脑勺说道:“原件上有些手写的字迹不清,请您告诉我,我将它显示在投影屏幕上。” 贺翻了几页就合上了:“这些东西,四八年在解放军总部我就看过,我现在来,是想听听你们现在是怎么说的。”女军官:“那么贺副司令,开始吗?”贺盯着屏幕:“开演吧!” 女军官操作一阵,照原文念着屏幕上出现的文字:“杨仪,女,一九二七年五月生于浙江省金华县一个从事土产贸易的富商家庭。中学时代受我地下党的教育投身革命,并于一九四五年奔赴延安,就学于鲁迅艺术学院。一九四六年底与榆北军分区司令员贺紫达结婚后,被派往上海,负责着名的民主人士邵梦迟老先生与我党的联繫,公开身份为女佣。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反动当局为恐吓、镇压民主运动,抄砸邵老先生府宅,杨仪等人一同被捕于提篮桥监狱。在狱中,邵老先生曾力劝杨仪趁身份没有暴露,权且在监狱当局的拥护国民政府的声明上签字,争取出狱。杨仪不从,邵老先生便口述了一条密语:lx207,称其是极为重要的情报,必须及早送到仙霞路鸿福绸布店。在此情况下,杨仪为完成任务而签字出狱。但上海仙霞路上根本就没有那样一个店铺。一周后,邵老先生被杀害。杨仪辗转至大石山解放区,在独立旅任机要译电员。当年八月,提篮桥监狱书记官王生华携带部分档案资料投奔革命,关于杨仪在拥蒋声明上签字一事引起中央保卫局重视,派专人楚风屏将密件直送独立旅旅长姜佑生,令其临机处置。在审查中,杨仪承认其事,同时又说,邵老先生还曾嘱咐:如果不能将密语传给那个绸布店,就只能将来直接将出狱真情及密语告知中央的吴大姐。届时,大石山面临国民党多路进攻,情况危急,姜佑生数次电报询问中央,但吴大姐恰在苏联治病,无法核实杨仪辩词。当时杨仪已怀孕临产,不便随部突围,同时她身为机要人员,掌握我军大量核心机密,案情不清且不能留在敌区,在这种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杨仪本人于一九四七年九月九日凌晨跳崖自绝……” 第3页 “不,不对,不是自绝!”贺紫达突然暴怒地吼道,“是那个姜佑生杀了她!是那个姜佑生逼得她跳崖的!”女军官沉默一阵,缓缓答道:“贺副司令,您无权更改这条资料,如果您坚持,请与本馆第三室联繫。” 贺站起来,转过身,冲着女军官继续吼:“到今天了,你们还是这样讲!我用不着与任何人联繫,我知道是姜佑生干的!一九三四年我和姜佑生在红三军团当红小鬼时差点被打成ab团,也差点被一个混蛋为了省子弹逼着去跳崖,幸亏是老号长谢石榴救了我们。可后来姜佑生也学会了神经过敏!也学会了整人!整整四十五年了……尽管这个姜佑生半年前已经死了,但我绝不能饶了他!你们是歷史,你们应该在歷史上记他一笔帐!知道吗?你们是歷史!” 女军官也站起身,温和沉静,但还是那句话:“贺副司令,您无权更改这条资料,如果您坚持,请与本馆第三室联繫。” 贺问:“到那儿找谁?!” 女军官笑笑:“还是找我。不过,那时不是谘询,而是讨论。” 老贺有火,欲脱大褂,拐杖碍事,随手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大响。这时电脑自动反应一阵,屏幕上出现一串文字,并发出“机器人”式的声音:“本室为yyzx第十八谘询室,请注意除了会话,不要发出其他声响。” 女军官马上解释:“这不是我说的,是电脑。来访者声音大一些,或不冷静,有什么异样动静……它有这样的功能。” 屏幕上又有字,“机器人”又说了一句:“对不起!”贺紫达被弄得愣怔片刻,大笑起来:“鬼东西,这是什么鬼地方!” 女军官见“警报”解除,柔声问:“贺副司令员,是否继续?”贺脱掉大褂,重新坐好,恨恨地说道:“继续!” 女军官接着操作,解说:“全国解放后,姜佑生同志的妻子楚风屏,亲自到中南海面见吴大姐,终于弄清,吴大姐与邵老先生在故乡时,曾经有一种特殊的交流读书体会的方式,他们习惯将书名或作者名用英文缩写字母代替。lx207系鲁迅文集207页。在这一页的文章标题是《救救孩子》。原来,本案的真相是,当年邵老先生在察觉杨仪已身怀有孕之后,不忍其母子被害,于是谎称有一条密语要紧急送出,将杨仪诓出监狱。此事完全是缘于一位民主老人的善意而发生的不幸。一九五一年六月解放军总政治部组织部为杨仪案正式做出结论,杨仪同志遂被定为革命烈士。结语:在战争时期,这种情况亦属十分个别。杨仪同志,以及那个未出生的孩子,确实应当被视做是为革命事业献身的。杨仪烈士永垂不朽!” 萤光中,贺紫达的面颊上两行老泪滚滚而下。随着文字的跳动,他看见的是一张张脸:杨仪、楚风屏、姜佑生、谢石榴…… 沉默良久。女军官轻声问:“贺副司令员,您是否需要休息一会儿?”贺有些气滞地回答:“刚才,我说过,我当年是红三军团的,你能说得出三军团第三师有两个连队政治委员的故事吗?他们一个叫石元祥,一个叫曾彬农。” 女军官操作一阵:“石元祥同志、曾彬农同志的事迹见于一九八九年四月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黄克诚回忆录》上卷,文章记录:肃反委员会有一次提供的所谓‘ab团’分子名单上的人,大多是连队基层干部。记得其中一个名叫石元祥,一个名叫曾彬农,我根本不相信他们会是反革命,便派警卫员悄悄告诉他们暂时上山躲起来。每天,我派人偷偷给他们送饭吃,打起仗来就叫他们下山,各回自己的连队带兵参加战斗。战斗一结束,马上再上山躲藏。他们两人明知上边要抓他们,但并不逃跑,打起仗来更加勇敢。他们曾向我表示,希望以此表明自己无愧于党和革命。可是,大约过了两个星期,事情终于被肃反委员会发觉了。在一次战斗刚刚结束之时,石元祥、曾彬农几个人尚未来得及躲避,就被肃反委员会抓捕,不久就被杀掉了。我痛惜万分,悲愤地质问肃反委员会,何以滥杀无辜!并同他们大吵了一通。因此我也被怀疑有问题,也被抓起来‘审查’。幸好彭德怀同志得知情况后,进行了干预。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上,有人说我支持彭德怀的‘意见书’,是为了报救命之恩,就是指的这件事情。其实,在庐山会议之前,我对肃反委员会是由于彭德怀干预而将我释放的情况根本不知道,别人没有告诉过我,彭德怀也从来没有跟我谈起过此事。” 贺紫达重重地嘆了一口气。他的脑海中又浮现着两个年轻红军干部英勇作战的场面。 屏幕上打出三条字幕: 石元祥同志、曾彬农同志永垂不朽! 黄克诚大将永垂不朽! 彭德怀元帅永垂不朽! 缅思良久,贺紫达突然问道:“好几年过去了,《黄克诚回忆录》的下卷为什么还没出?”女军官:“贺副司令员,您的问题已经超出范围。请问您在杨仪同志的问题方面,还有什么需要重复查询的吗?” 贺紫达似乎显得有些疲惫,缓缓说:“没什么可问的了,不过你得改一下,杨仪和我的儿子没有死,他起了个和我一样的名字,现在他就在洞外面。” 第4页 女军官起身,准备为贺穿风衣:“您有权更改这条资料。欢迎贺副司令员下次光临。”贺勐然坐直身体:“慢着!别关机器!干什么,我的正事还没开始呢!” 女军官回答:“贺副司令,杨仪同志的资料已全部提供。” 贺紫达激动着说:“谁说的这就是全部?你回到你的座位上去,我要你听着,并且一个字一个字地弄到你的那个机器里,你们是歷史。将来不论谁再到这里了解杨仪,不论是她的儿子、孙子来,还是她的战友楚风屏来,你都得把真正的全部情况如实告诉他们。我最近感觉不怎么妙,恐怕很快就会找那个姜佑生去了,我得把实话,把埋了一辈子的良心话告诉你!你们是歷史,歷史他妈的得完完整整、彻头彻尾地是真的!我不能饶了姜佑生,但杨仪她不能饶了的却是我!杨仪在自杀之前,心就被我狠狠地伤了。她的死,有我贺紫达的一份大罪啊!我要告诉你们,全部告诉你们……” 急切中,贺紫达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女军官忙问:“贺副司令,您哪儿不好……”为防万一,女军官按响了茶几上的电钮。 值班室里,一台仪器上的灯亮,铃声随之响起。中尉严文久立即起身冲出门。正在值班的一名男军官马上提起药箱,一名女护士抱起氧气袋,跟着奔出。 谘询室内,医护人员围住贺,有准备输氧的,有拉开衣链准备用听诊器的,贺紫达推开众人的手:“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老贺就是喘了两口大气,又不是咽气!” “您真的没事?”中尉问。贺不耐烦地使劲挥手。 女军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中尉和军医、护士退了出去。 贺紫达:“搞什么名堂,这鬼地方还有战场救护的一套。” 女军官把茶杯放在贺的手里:“对不起,来我们这儿的老同志在接触到歷史中的某些事情时,经常会……” 贺紫达沉默一阵,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唉——我们这些老傢伙呀,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吗?心里沉哪……” 女军官轻轻地走回微机操作台,缓缓坐好,将双手放在键盘上,望着那颗银髮如戟的头颅,庄严地准备输入什么。 军官休息室。小贺子答看着一本英文的外军军事杂志。看着看着,他掏出一个本子摘抄了几句。放下杂志,他看看腕上那块硕大、复杂的军用电子表。 山林幽幽,风过飒飒。极富老人气韵的苍红色枫叶,遒劲而祥和。 谘询室。贺紫达已讲述完毕。他按了按含泪的眼窝,缓缓地喝了一口茶,将杯子放下。女军官为他穿上风衣,同时说道:“鑑于您提供的情况比较特别,我们将做出研究。贺副司令员,谢谢您。” 女军官显得感动至深,直视着贺的眼睛:“我非常非常想冒昧地多说一句,作为一个女人,我为您能讲出这样的情况,真的很感动,真的。” 贺有些心力交瘁。女军官从地板上捡起拐杖,双手递给贺。贺拄着,慢慢朝门走去。在门口,贺回过身,特意说了一句:“谢谢你,小姑娘。你就是一个小姑娘。” 贺紫达像是完成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件事,精神彻底松懈,双手拄住拐杖,如同整个人都俯在那根弯弯曲曲的树棍上。他喘息片刻,沿着幽深的洞库通道离去。他的背影显得迟笨,拐杖的声音孤独而沉重。 女军官快步追上,搀扶着贺。洞内长廊的紫光,成了一条迷濛的有些晃动的雾道,贺什么都看不清。不久,一双皮鞋的声音加入进来。贺的眼前十分模煳地走来一个人影,这人影靠住他的另一侧,一只手很隐蔽地搀扶着他…… 似乎走了很久,突然迎来一片刺眼的光亮。那片光中又渗出一个模煳的人物,于是朦胧中是三个人小声的对话: “贺军长,贺副司令看起来非常疲劳。” “怎么会这样?他到底查了些什么样的档案?” 女军官的声音:“您不知道吗?” 儿子的声音:“他不说。” 女军官:“唔,很正常。” 儿子:“什么正常,我想他的知密范围根本不会比我大。” 女军官:“您说的是军事秘密,而不是军人秘密。” 儿子:“什么意思?” 女军官:“对不起。请搀好您父亲。” 儿子:“活见鬼,一个中校跟少将谈什么秘密,居然还无可奉告!” 中尉的声音:“请小心……再见,贺副司令,再见,贺军长。” 重重的关车门声。引擎轰鸣。 贺紫达靠在“奥迪”后座上,双目紧闭,脸几乎埋在立起的风衣领子里。轿车有些颠簸。他的耳畔响起一串骤急的马蹄声…… 山路上,二十八岁的贺子达(即后来改名的贺紫达)与两个警卫员身穿国民党军装俯在马背上狂奔,子弹“嗖嗖”地从他们头顶划过。在后面紧紧咬住他们的是七八个游击队员。 ——那是一九四七年夏末。 贺子达等三人被追杀得狼狈不堪,不得不闪入路边树林。 第5页 枪声惊动了公路前方的国民党一辆满载士兵的卡车。押车军官用望远镜观察一阵,嘟囔道:“好大胆子,光天化日之下,共军打国军……准备战斗!” 卡车上立即架好了机枪。 游击队见敌有重兵,拨转马头,但已有些来不及了。卡车边追边扫射。 林子里,贺子达看到公路上的情形,拔出枪,大叫一声“跟我来!”冲下山坡,向卡车拦腰截去。奔至车前,贺子达扬手一枪,卡车上的机枪手应声倒毙。贺的警卫员都是双枪在手,一阵突袭,车上七八个国民党兵一一歪倒。贺子达马不停蹄,一划而过。 远处,游击队员得到机会,斜向山林。只是他们纷纷疑惑地回头呆望。 俯在驾驶楼里的军官,看看公路两头战马留下的烟尘,骂道:“他妈的,这是谁打谁呀!” 贺子达大笑不已。 解放军总部所在地。机关伙房门前,贺子达一边脱着国民党军服,一边笑着对失去一条腿,另一条腿却打着绑腿的炊事班长谢石榴说:“共军打共军,国军打国军,是要多悬有多悬!本来想冒充国民党,在穿越敌占区时方便些,没想到被自己的同志杀了个屁滚尿流!哈哈哈哈……” 谢石榴择着菜:“鬼点子,撞鬼。伢子,你什么时候才能规矩一点儿呢?” “老号长,还好吗?” “还好,一日三餐,保证首长吃饱吃好。就是组织上总要我下地方,我不干。” 贺:“对,要下地方,也得等打回你的老家,再下不迟。老号长,我去看看楚风屏。”谢:“去吧,我也该做饭了。唉,二万五千里长征最后一站,腊子口上的一炮,把腿给弄丢了一条!” 山脚原野。贺子达与二十岁的女机要干部楚风屏边走边谈。 楚风屏问:“贺司令,总部不是通知分区政委们来开会吗?你怎么?……”贺道:“听说你要去大石山,想来送送你,就替政委跑一趟。” “什么来送我,说得好听。”楚伸手,“拿出来吧,是给小姐捎情书,还是带东西。” 贺子达看看左右,小声地:“别小姐小姐的,多难听。” 楚风屏:“她是杨大老闆的千金小姐,我是她的陪读丫环,这可是千真万确。” 贺连忙道:“小声点,我的姑奶奶,让我的警卫员听见,你叫我的脸往哪搁。多少年前的事儿还提它!现在,杨仪是我老婆,你楚风屏是姜佑生老婆,姜佑生是我老战友,你是杨仪老战友,这里面只有男人、老婆、战友之分,没有阶级之分。” 楚笑:“好,刚整完风,我们不开这种玩笑。拿出来吧。” 贺子达的手沖身后十余步的警卫招了一下,警卫员跑步上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两个不大的小包裹,一个上面写有“姜”字,一个上面写有“杨”字。 楚拿到手里:“哟,给战友的这么轻,给老婆的这么重,打开看看。” “别,别。” “我偏要看看。” 贺子达:“千万千万别打开,为这东西,本司令肯定得吃个处分,但求你把它送到杨仪手里,我再向组织坦白。” 楚风屏大惑:“什么东西?你得告诉我。” 贺胡乱比画着:“……是……是个……黑的……” “是鸦片?” “不是,有点,也有点白……” “白面?” “瞎猜!是……是个……钢傢伙。” “大洋?!你哪弄来的这么多大洋?” “别胡说!” “那到底是什么?” 贺子达窘急:“是……是……是……嘿,有你这么当丫环的吗?给你家小姐带东西,你盘查那么细干什么!” 楚风屏笑:“好,好,奴婢该死,不问啦……怕水吗?” 贺:“不怕。给姜崽子的那包怕。” 楚:“瞧你们俩,都是当旅长、当司令的人了,还你叫他崽子,他叫你伢子的。” “那有什么,想当年在井冈山的时候,谁不知道彭老总的三军团有一个不怕死的湖南崽子,还有一个死不怕的江西伢子。” 远处响起了军号。贺子达听了听:“总部叫我呢。好,等杨仪生下儿子,你让崽子给我分析分析,哪点像我。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早饭后。” “我一定来送你。” 贺子达与警卫上马而去。一中年干部走近楚风屏,看了贺的背影片刻,问道:“楚风屏同志,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部长,全都准备好了。” “这一路一千多里,难免遇到各种复杂情况,千万多加小心。”李部长严肃指令,“你一定要赶在九月一日之前到达大石山独立旅,将杨仪从电台上替换下来,并开始启用新密码。机要纪律你是知道的,这个密码只能你自己掌握。如果九月一日不见你联络,我们会从临近军区另派同志,这个意思你懂吗?” 第6页 楚风屏:“我懂,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也不可能由杨仪使用新密码工作,她要生孩子了嘛。” “……对,也对。”李部长欲言又止。他取出一粗一细两枚发卡,“记住,粗的里面是密码。细的里面有一封信,到达大石山后,必须立即面交旅长兼政委姜佑生本人,绝对不能有误!你重复一遍。” 楚郑重地重复了一遍:“粗的里面是密码。细的里面有一封信,到达大石山后,必须立即面交旅长兼政委姜佑生本人,绝对不能有误。”李部长点点头:“很好。” 李若有所思地望着贺子达离去的方向。这人的脸上似乎有一种永恆的忧郁。他故作随意地问:“刚才离开的是杨仪的爱人贺子达同志吧?” 楚答:“是的。他来开会,还说明天送我。” 李指指楚手中的包裹:“这……” 楚赶紧掩饰:“这是贺司令带给姜佑生的。” 李:“哦,本来我也想给你爱人捎点什么,算啦,跋山涉水的。……贺司令怎么知道你要去大石山的?” “不知道。李部长,怎么啦?”楚风屏有些疑惑。“哦,没什么。走的时候,到我那儿取这两样东西。你抓紧时间休息吧。” 李部长将交给楚风屏的发卡又取了回来。走出几步,他突然回身:“这样吧,楚风屏同志,你今天晚上就动身。我现在就去通知护送你的同志。” 楚张嘴欲问,但还是立即答道:“是!” 夜晚,李部长办公室。李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地方干部谈着话,气氛严肃。李郑重地问:“王生华同志,关于杨仪的事,能再说一说吗?你知道,这可能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问题。” 王生华在桌前站起来:“李部长,我现在也已经是个共产党员了,我愿以党性和性命保证,我带过来的档案全部都是真实的。” 李并不请对方坐下,依然严肃地问:“杨仪签字的时候,是你亲眼看见的吗?” 王:“我再说一遍。杨仪是在被捕的第二天就主动找监狱当局,主动要求出狱的。我在场。而且监狱长半诈半提醒地告诉她,如果她真是个佣人,签个字也没什么,如果是共产党,将来是会被有肃反传统的共产党砍头的。听完这话,杨仪一点儿没犹豫,还是在拥蒋声明上签了字。” 李:“当时,敌人对她有怀疑吗?” 王:“我只是普通书记官,重要内幕不会让我知道。” 门外,打扮成农村少妇的楚风屏走来,喊道:“报告!” 李部长随即说道:“王生华同志,我不能不慎重,你请回吧。” 王出门时,楚与他对视了一眼。 李部长打开保险柜,取出那两枚发卡,先把粗的放在楚的手里,细的掂量了又掂量,最后也放在楚手里。 李:“都是用特殊的蜡封过的……不怕水。” 楚知道李其实是在提醒她不准看,会意地笑笑,把两枚发卡全别在头上。 李握住楚的手:“路上小心。” 楚敬礼。刚走到门口,李又说道:“楚风屏同志,机要纪律你是懂得的,到了大石山,私情和工作要绝对分清。” 楚风屏认为李是说她与丈夫,坚定地应道:“李部长,我懂。你是指粗发卡里的内容姜佑生绝对不能知道,细发卡里的内容我绝对不能知道,对吗?” 李部长不便明讲,冷冰冰地说道:“去吧。” 大石山,山群昏暗。姜佑生和两三个参谋、警卫在林间小路急行。参谋不停地说:“姜旅长,这查库的事叫我们去就行了,何必……”姜大步走着:“估计要打仗了,咱们旅的大部分家当都在那儿。” 突然,前方响起两下长长的枪声。 姜:“说出鬼就来鬼,快!” 他们拔出枪,飞奔起来…… 一处洞口前,某排长向姜等汇报:“哨兵说,刚才有个人影,一喊口令,人就跑,我就开了枪。” 参谋问:“人呢?” 排长:“没打着。” 参谋:“看清楚没有?是不是野兽什么的。” 排长:“说不好。” 姜佑生看看洞口和四周,命令:“从今天晚上起,多加两个游动哨。” 排长:“是!” 返回的路上,姜脸色阴沉。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明日凌晨,把东西转移到备用洞库去。你们司令部亲自组织,警卫排也换一个。”参谋应道:“是。” 走了一会儿,参谋嘟囔起来:“奇怪,这个弹药库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难道内部出了问题?” 姜佑生的脸上更加阴沉。 第二天早上,大雾迷漫。贺子达牵马立于雾中。 李部长佯装跑步路过:“这不是贺子达同志吗?哦,楚风屏同志提前出发了,她要我转告你一声。” “噢,李部长。”贺应了一句,算是打了招唿。 李部长:“看来威震晋西的虎将还挺儿女情长。想老婆还是想孩子?” 第7页 贺:“都想。” 李部长:“是啊,当年在延安,杨仪可是赫赫有名的一枝花啊。” 贺笑笑:“人越漂亮越让人不放心。” 李部长:“大实话,大实话。好马呀,让我过过瘾。” 李部长骑上贺子达的马,奔进雾海。 贺子达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本子里有一张贺、姜、杨、楚四人的合影,贺子达用指尖点着杨仪:“你呀,漂亮得有点儿过分啦。” 大石山独立旅,机要室。外间是两部电台,报务员在埋头工作。里间,杨仪临窗晨梳,她确实很美。 杨仪抚摸着鼓鼓的肚子,万分幸福地遐望着远方的亲人,默默念叨:“子达,你说这里面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某县,楚风屏坐在一辆“鸡公车”上匆匆地赶路。推车的是护送她的一名男同志。离城门口不远,他们停了下来。 国民党士兵阻拦着行人:“不许过,任何人都不许过。除了本地的,拿保长的证明来。” 老百姓们哀求着:“行行好,我们只是路过,不在城里停脚。” “少啰嗦!要打仗了,你们过去,是想通共,还是想找死?” 楚风屏看着这情景,皱紧了眉头。 大石山指挥所内,姜佑生和几个军人站在地图前。 参谋边用手指,边说:“敌三八六师昨日已进驻齐城。另外,敌人在上马台增加了一个步兵团,一个榴炮营。” 杨仪进门,喊道:“报告!” 姜走过去。杨:“姜旅长,今天已经是八月三十一号了,楚风屏怎么还没到?” “敌人要对我们动手,周围的路肯定全部封锁了。但她还是应当有办法的。这样吧,为防止万一,你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你们那行的上级,建议由你继续工作。”姜指指杨的肚子,“怎么样,问题不大吧?出了岔子,贺伢子会吃了我。” 杨笑笑,面呈忧色:“我汇报了,也请示了,但没有答覆。” 姜奇怪:“噢?一字未回?” “嗯。”杨仪点头。姜佑生自语:“什么意思?” 解放军总部,机要局。李部长立于一排电台前。 某干部正向他汇报:“华东野战军再次转来大石山机要译电员杨仪请示电,是否在九月一日后继续由她工作?” 李部长低头不语。 干部催问:“李部长?” 李像是没有听见。 “李部长。”干部又叫了一声。李抬起头望着窗外,所答非所问地:“这个楚风屏,要误大事!” 楚风屏与那个男同志来到一条洪水暴涨的大河前,焦急万分。 不远处,有国民党军队在调动。 楚悄悄向一船工央告:“大爷,我娘确实病得很重,求您无论如何渡我们过去。” “你这女子,跟你说半晌了,昨夜刚下来的洪水,你看看这白花浪,谁敢过?过十个死十个!” 男同志着急地说:“我们给您老五倍的船钱。” “不是钱的事,是命的事。兵荒马乱的,枪子没要了我的命,我可不想自己找个淹死鬼换帖子。” 男同志火了:“你这老头,怎么这么惜命……” “小子,不是你大爷怕死,你们也知道对面是谁的地盘,是这个的。”老头比画了个“八”字,“没来洪水的时候,这渡口日夜有大兵把着,老子照样敢趁兵们打盹的工夫送个把人过去。瞧瞧,现在连放哨的都撤了,为什么?根本不用看着,水鸭子也过不去!” 男同志不肯放弃,继续说道:“试试嘛,没试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楚风屏赶紧劝住他。他俩走到一边。楚道:“独立旅机关就在对岸,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无论如何要过去。你看,一路上国民党调动频繁,弄不好这几天就要打仗,我再不过去,要误大事的!” “嘿——”男同志发一声狠,挽起裤腿就去河边试探。楚风屏取下头上的两枚发卡,小心地掖进内衣,然后也挽起裤腿。 大爷奔过来:“干什么?干什么?真没见过这号死心眼的。咳,也难得有你们这样的大孝子,得,你们真不怕死,就自己划过去吧,船钱我不要,船要能给我留下,就烦劳给拴在对面的桩子上。” 楚二人感动,楚取出所有的钱塞在大爷怀里。大爷:“别再折我的寿啦,快过吧,弄不好一会儿再下来一股水,就更完了。” 大爷哆哆嗦嗦地解开缆绳,嘴里自语:“老天爷,莫杀孝子哟!” 楚二人在巨浪洪峰中拼死搏斗着……眼看快抵近对岸的时候,一股洪水铺天而来,船翻了。男同志一下就不见了。楚风屏竭力抓住包裹和一块木板,但眨眼也被洪水吞没。 杨仪坐在岸边的一个小丘上,急切地看着大河对岸。 突然,她看到上游漂下来什么,当看清时,不禁脱口而出:“是人!” 杨仪笨拙地跑了两步,把附近一根船桩上的绳子解下来,斜系在肩,毫不犹豫地扑进水里。 漂过来的,果然是昏厥的楚风屏。杨仪拼死扑救着,险象环生,洪水几次淹没她,呛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杨仪一把没抓住,眼瞧着楚风屏被沖了过去!她急得大叫:“风屏——” 第8页 楚风屏昏迷不醒。杨仪奋力向前一扑,抓住了楚背上的包袱。一排大浪打来,把杨埋入水中,她又挣扎出来,大声咳着,死死地不放手…… 独立旅,姜佑生卧室。木桌上的相框中夹着一张与贺子达怀里一样的四人合影。 楚风屏仍未甦醒,杨仪正护理着她。姜佑生急得来回踱步,他问:“规定今天什么时间更换密码?” 杨仪:“零点。” 姜佑生看看手錶:“你立即在她身上找密码本,迅速进行译电工作。” 杨仪:“姜旅长,我特意又请示过一次,但总部还是没有指示我接触新密码,硬这样做,要算严重违纪的。” 姜佑生:“国民党已开始合围大石山,我有重大敌情要报告,得马上请示,等楚风屏醒过来,就全晚了!” “……” “这关系到大石山军民几十万条性命,执行!” 杨仪:“好吧。” 这时,警卫员周天品进门:“姜旅长,三团团长到了。” 姜佑生临出门时抓起桌上两个湿淋淋的包裹,掂了掂,对着相框语:“这个贺伢子,娶了老婆忘了哥,偏心眼!”说着一把扯开自己的那包,“茶叶!妈的,泡给龙王爷喝了。”随手扔向墙角,接着又要扯写着“杨”字的那包。 杨仪“哎”了一声。姜拍拍脑门:“煳涂!煳涂!”笑着走出门去。旋即,他又朝门里退了一步:“杨仪同志,立即找密码!” 杨仪:“是!” 三分钟后,杨终于注意到楚风屏的发卡。她先从粗的里面取出密码看了看,默记了一阵。然后她又拆开了细的,取出薄薄的一张纸。看了一眼,杨仪如同被火烫了一下,手一抖,纸片落地。 杨仪脸色惨白,眼睛一眨不眨地愣怔了好一会儿,方托着巨大的肚子艰难地跪在地上,剧抖着手去捡纸片。 地上的纸片上赫然写着: 杨仪曾在狱中拥敌变节,立即审查,相机处置。 “杨仪曾在狱中拥敌变节,立即审查,相机处置!杨仪曾在狱中拥敌变节,立即审查,相机处置……”杨仪像是听到李部长冷峻的声音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在这严峻的、无从辩驳的声音中,纸片在杨仪的面前渐渐模煳,随着地面旋转起来……她面色苍白,双目呆滞。 “杨仪曾在狱中拥敌变节,立即审查,相机处置!杨仪曾在狱中拥敌变节,立即审查,相机处置……”杨仪像是听到李部长冷峻的声音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在这严峻的、无从辩驳的声音中,纸片在杨仪的面前渐渐模煳,随着地面旋转起来……她面色苍白,双目呆滞。 楚风屏依然昏迷不醒,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杨仪,风屏醒了没有?”姜佑生急急冲进屋,奔至床边,“风屏,风屏……唉!杨仪,密码找到没有?” 杨仪踌躇着。 “到底找到没有?!” 杨仪递过粗些的发卡。 姜佑生:“你已经看过了?” 杨仪顿了一下,缓缓点头。 姜佑生:“好,马上译电。” “不!”杨仪突然神经质地喊道,“我无权接触新密码!无权工作……” 姜佑生立即打断她:“你别再强调你们那行的纪律,我懂!可现在是军情紧急,刻不容缓!” “还有……”杨仪欲再递出那枚细的发卡,但她突然扑向楚风屏,“风屏!风屏!你醒醒……你快醒醒……” 姜佑生威严地说道:“杨仪同志,听清我的电文:敌人三个师加一个团基本已完成对我的合围,大战在即。另,我一处弹药库四十分钟前被敌奸炸毁,弹药极端紧张,长期坚守将非常危险。此电直发陈、粟二位首长。” “我……”杨仪伸出那只拿细发卡的手。 姜佑生火了,打开那只手:“再强调你们那一套,我也有我这儿的纪律!几十万军民的性命呀,比什么他妈的规矩不重要?!” “我……执行!”杨仪完全是悲壮地把那枚细发卡别向自己鬓角,并重新从姜佑生手里取过粗发卡,快步走出屋去。 刚走入紧张的指挥部,杨仪便听到参谋们在议论:“节骨眼上,弹药库给炸了,真是要命!”“这个库是刚转移的,除了警卫部队,只有我们司令部的人知道,肯定是内部……”杨仪的心情更加烦乱。她定了定神,径直走到报务员面前,递过报文:“立即发报!”然后一刻不停地离开了指挥部。 夜晚,解放军总部机要局。 某干部汇报:“大石山已开始用新的密码工作了。” 李部长舒了一口气:“楚风屏总算按时。” 大石山。楚风屏还在昏迷中,姜佑生守在楚身边,两名医务人员做了些处置后离开。 “风屏,风屏……”楚风屏在姜佑生的不断唿唤中终于有了反应,姜松了一口气,满脸喜色,握住妻子的手,“我的老天,要打大仗了,你却一个劲地睡大觉!周天品,给弄碗热面条来,快!另外,叫人去找杨仪来。” 第9页 “是!”门外,警卫员周天品奔进,又奔出。 楚风屏眼前的人渐渐清晰:“老姜。”她突然挣扎着摸索身上。姜开玩笑:“找什么呢?找你的命是不是,在杨仪那儿呢。多亏她冒死把你从河里捞出来,救了你一命。” 楚愣了一下:“杨姐?!她都快生了,还……” 楚继续在身上摸:“天哪……完了!” 姜佑生:“你的另一条命是不是?也在杨仪那儿呢。” 一处还在冒着黑烟的山洞前,杨仪忧心忡忡地转着。 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哨兵问:“同志,你找什么呢?这是现场,不能靠近。” 杨仪:“不,不找什么……这儿,真是被特务炸掉的?” 哨兵:“那当然。” 杨仪:“不会是自己不小心,事故造成的吗?” 哨兵不满地:“什么话!我们排长说他都看见了一个人,爆炸前从这里跑了过去。” 杨仪:“你们排长看清是男的是女的了吗?” 哨兵:“女的?会是女特务?” “我是问你呢,不会是女的吧?” “我们排长没说。同志,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保卫科的吗?” 杨仪一时语塞:“哦……我不是……” 幸亏这时跑来一个战士:“杨仪同志,姜旅长叫你。” 杨仪趁机走了。但她又多余地回头解释:“我只是随便问问。” 姜佑生卧室。杨仪进门,看见楚风屏靠在床上正在喝水,表情顿时显得十分复杂。 楚看见杨,高兴地喊道:“杨姐!” 杨仪有些神经质地扑过去,双手抓住楚的胳膊,叫道:“风屏,风屏……你应当是了解我的!” 楚风屏有些奇怪:“杨姐,你怎么了?” 杨仪强忍一阵,使自己清醒下来。她取出粗发卡,递给楚:“风屏,情况危急,我只好违纪看了这份密码。” 楚风屏气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不该算违纪,我会证明的。” 姜佑生大声道:“我也证明!” 杨仪颤抖着从头上取下细发卡,直接递给姜佑生:“这个是给姜旅长的。” 楚风屏有些惊异:“你怎么知道……” 杨仪立起身:“姜旅长,我以为都是密码。这里的密件我已经看过了。”说完,杨仪沉重地拿起桌上贺子达捎给她的包裹,走了出去。 姜佑生有些奇怪,迅速摆弄了一会儿,打开发卡机关,取出纸片,扫过一眼,“霍”地从床沿站起身来。 楚风屏不便多问,瞪大眼睛看着丈夫。 姜佑生急急地在屋里踱起来,口里不禁喃喃出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桌上的合影映入他的眼帘,使他更加焦烦如麻。 警卫员周天品端着面条走进来。当他放下碗欲退时,被姜突然叫住。 “周天品……”姜佑生犹豫了一阵,还是低声命令,“这些天你不要跟着我了,跟着杨仪同志,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什么情况立即向我报告。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能让杨仪同志察觉,你也不准乱猜。走漏半点风声,我要按战场纪律拿你是问!” 周天品大惑不解:“……跟着杨同志?还是看着杨同志……我没听懂。” 姜佑生:“跟着就是,二十四小时!” 周天品:“姜旅长,那你呢……” “少啰嗦,执行!现在就去!” 周天品有些煳涂又有些紧张地出去了。 “佑生,怎么回事?”楚风屏神色惊异,强撑起身子。 姜佑生沉重地端起面条,欲餵妻子:“风屏,你昏迷了这么久,快吃点儿东西吧。” 楚风屏:“机要人员,不该问的不问,但……那份密件,是不是和杨姐有关?” 姜佑生:“别胡猜,吃吧。” 楚:“你找人变相地监视她干什么?你得告诉我,她可与我一样,是掌握了新密码的人。” “唉!”姜如急火攻心,重重地把碗蹾在床边的椅子上,“乱套了的就是这个!” 楚:“到底怎么回事?” 姜:“风屏,你得立即工作!现在就开始,马上检查今天我让杨仪译发的电报是否准确无误!” “什么?”楚大惊,“你怀疑杨姐……” “别问了!”姜佑生吼了一句,马上克制了一下,搀扶楚风屏起床,出门,走入夜色。 夜色中,一棵大树下,隐蔽地坐着抱着盒子枪的周天品。他冲着一扇有灯的小窗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 屋内,油灯下,杨仪双目失神,如泥胎呆坐。她的耳边突然又响起那个声音:“杨仪曾在狱中拥敌变节,立即审查,相机处置!” “不!”杨仪不禁脱口喊道,“我没有叛变!我不是自愿的!” 屋外,周天品惊得从地上蹿了起来。 第10页 “立即审查,相机处置!相机处置!”一阵恐怖的轰响过后,杨仪抚着自己鼓鼓的腹部,两行泪水滚滚而下,凄楚地自语:“让我生下孩子……让我生下贺子达的孩子……子达,救救我……”哭着,杨仪拿起剪刀,慢慢拆开贺子达捎来的小包。 一层层布,一层层油纸,一层层棉花,最后展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支精緻的德国制造的白朗宁小手枪!还有一张折起来的信。杨仪把手枪抓在手里含泪苦笑了一下,拿起信。 “杨仪,这是我打算用一个记过处分给你换来的礼物。这玩意是从国民党一个少将的太太身上缴来的,德国货,里面只有一发子弹,造的时候就封在里面了,取不出来的。毫无疑问,这种枪只有一个作用:瞄准自己的脑袋。军人用它为了表示一个忠字,女人用它呢?杨仪,你长得太那个了,说实话,我心里常常为这不踏实,大大地不踏实。我参加了革命,属于革命,你也参加了革命,当然也属于革命,但同时你嫁给了我,还属于我,属于我一个!我贺子达绝对不能容忍有第二个人碰你一手指头。你是个洋学生出身,该知道我为什么送你这个小东西。祝革命早日成功!多保重!贺子达。” 杨仪的手像突然被烫了一下,勐地把枪丢在桌上。说不出的复杂滋味,翻腾在杨仪那张漂亮的脸庞上……百感交集,她终于抑制不住,伏在桌上号啕大哭。 门外,周天品不知所措,不知是该进门看看,还是该去报告。 解放军总部,机要局。李部长跨进门,将一张纸交给某干部:“把这个立即发往大石山。译完后,你亲自发,并要他们马上回电,报告情况。” 干部看了看,严肃地应道:“是!” 序篇 2 屋内,姜佑生与楚风屏坐在桌前相对无言。他们之间,是那四人合影。 良久,姜佑生开口:“这事无法瞒你,已经全告诉你了。马上要打大仗、恶仗了,我军最大的可能是突围到外线去作战。杨仪临产,不可能随军行动从容审查。就地留下,暂时隐藏在老乡家里,别的女同志可以,她不行,她毕竟已经掌握着我军核心机密。上级要我这个旅长兼政委‘相机处置’,是已经考虑到大石山的军事情况了。相机处置,相机处置,这四个字的含意……不言而喻呀!” 楚风屏从沉默中突然尖声叫道:“不!你不能那样,杨姐绝不可能是敌人,她自己交出了那份密件,而且在知道自己大难临头的情况下还执行你的指示,如实译发了电文,哪有这样的敌人。” 姜:“这些我心里都清楚。问题不在她现在是否危害革命,而在于她是否叛变过和眼下如何对待一个握有重要机密的叛徒。” 楚:“杨姐也不可能……” 姜打断楚:“我也不希望她在敌人的监狱里当了软骨头,可现在我们只有相信组织!密件上还有一句话:‘人证、物证均已确凿无误,现在总部掌握。’这明显是怕我们犹豫,特意强调的。何况……杨仪,毕竟是地主兼资本家的千金小姐。” 姜:“这些我心里都清楚。问题不在她现在是否危害革命,而在于她是否叛变过和眼下如何对待一个握有重要机密的叛徒。” “你不要那样说,我比你了解她。” 姜佑生厉声道:“你别提当过她丫头的事!那不是什么光荣!” 楚风屏一怔,接着乞求:“老姜,杨姐现在可是两条性命的身子啊!还有你的老战友贺子达,你将来怎么见他……” “报告!”一报务人员入内:“姜旅长,楚风屏同志,电报。”楚风屏从报务员手中接过抄报纸,译出之后,神色痛苦,迟迟不肯交给姜佑生。 姜:“什么事?” 楚风屏无奈,只好连同登记簿一併递出。姜佑生签字后,一览而过,阅后无语。 楚勐然伏在桌上哭道:“杨姐……” 姜沉重地:“总部转来这份与密件完全一样的电报,意味着什么呢?我们党的歷史上的确犯过错杀自己同志的错误,教训深刻,所以这一次如此慎重。看来,杨仪确实是叛变过。”说完,他向屋外走去。 楚:“佑生,你干什么去?!” 姜:“召开常委会。” 此时,周天品奔进屋来:“旅长,杨仪同志她……” 姜、楚同声:“她怎么啦!” 周天品:“她,她,她老在哭。” “好啦,知道啦,立即回到岗位上去。”周天品走后,姜又道:“风屏,今夜你搬过去和杨仪同住,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把那张照片收起来吧。” 姜佑生将桌上的合影扣倒,刚欲出门,楚风屏喊道:“佑生,别忘了,当年你与贺子达被肃反委员会抓住时,要不是老号长冒死相救,你能活到今天吗?” 姜佑生愣怔片刻,道:“你要弄清楚了,杨仪与我们当年可不是一回事。我和贺子达只是为了开玩笑,弄了个‘打牙祭委员会’,而被当成了小派别组织,杨仪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变节分子。你去吧,但你绝对不能有任何救她逃跑的企图!否则……否则……唉!贺伢子啊贺伢子,当初我就说你被一张漂亮脸蛋弄昏了头!” 第11页 姜佑生愣怔片刻,道:“你要弄清楚了,杨仪与我们当年可不是一回事。我和贺子达只是为了开玩笑,弄了个‘打牙祭委员会’,而被当成了小派别组织,杨仪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变节分子。你去吧,但你绝对不能有任何救她逃跑的企图!否则……否则……唉!贺伢子啊贺伢子,当初我就说你被一张漂亮脸蛋弄昏了头!” 姜佑生愤愤离去。 黑沉沉的大山。江水澎湃。 杨仪一手颤抖着举着枪,一只手抚着腹中婴儿。 敲门声响。她赶紧藏起枪。楚风屏走进来。她们相视良久,欲言又止。 杨仪万念俱灰地走至床前,从蚊帐竿上取下部队配发的手枪,交给楚风屏。楚如箭穿心,忍了忍泪,又把枪挂在原处。她发现床上有没做好的婴儿衣物,于是坐在床头,一针一线地缝起来。杨仪感动地看了一会儿,也坐在床的另一头,拿起另一件,也一针一线地缝制着。 万籁俱寂。群山如墨。 常委会上,所有的人都在抽旱菸,紧锁眉头,一言不发。 一针一线缝制的婴儿服与抽线声…… 一股一股冒烟的旱菸袋与啜烟的“吧嗒”声…… 婴儿服…… 旱菸袋…… 姜佑生终于打破沉默:“无论多么紧急,再给杨仪一次说话的机会。” 某常委:“但愿这回老蒋开恩,晚几天打响,让人家把娃儿生下来。” 炮火纷飞。 已是翌日,指挥部内一片繁忙。 几个方向的阵地都在进行阻击,战况激烈,有一处甚至开始了肉搏。 指挥所内。姜命令某干部:“向陈、粟首长报告,敌人虽然来势兇勐,我们尚能顶住,并可以小的代价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另外,山羊岗方向的小路敌人尚未发现,我军仍有机会突围。我们的意见,目前坚持防御方案,今后视情而定。” 干部:“是!” “姜旅长。”某保卫科长走至姜佑生身前,姜与其走到一角落。 科长:“杨仪大致说明了在狱中的经过。” 姜:“她过去为什么不说。” “她讲,邵梦迟先生曾经嘱咐,她被捕和出狱的情况只能有机会直接向中央的吴大姐说明。” 姜重重地嘆息了一声:“又是秘密!战争哪!” 科长:“有一条密语也需要吴大姐证实,而且这似乎是杨仪是否清白的关键。不过……现在战斗这么紧张,怎么问?” 姜沉思稍许:“豁出去了,两条命啊!请上级首长迅速转发我们的电报,尽快向中央吴大姐查询。” 保卫科长刚离开,另一干部走进:“姜旅长,我们找到了一个懂些医道的採药人家,不过这家人住在深山里。” 姜:“知道了,立即按常委会的意思去做。” “是!” 一参谋奔过来:“旅长,二团三连的一处阵地被敌人突破。” 姜快步走向地图,回到指挥位置。 战场上,我军反冲锋,重新杀上阵地,格斗惨烈。 战火中,作战日记被连翻了三天:九月三日,九月四日,九月五日。 解放军总部。一条小河边,马在饮水,李部长洗着脸。 某干部骑马奔至,说道:“部长,保卫局核实过了,他们从来不曾有过那样一条密语。” 李部长沉吟一阵,又洗了一把脸:“吴大姐不在,多找找其他老同志问问。” 干部:“是。如果还是没有结果呢?大石山已经被围困三天了!” 李不语,继续洗脸。 这时土坡上又奔来几匹马。到了近处,勒住缰绳,是贺子达和他的警卫员。 “老远,我就认出是你李大部长。” 李苦笑了一下:“贺司令,又是来开会的?” 贺子达:“最后一次了,我要调走了。野战部队,痛快咧!” 某干部别有滋味地看了看贺,向李打招唿:“李部长,我先走了。” 李:“贺司令,下马洗把脸吧。” 贺跳下马,洗了两把,问:“楚风屏到了吗?” 李:“到了。” 贺子达想想,笑笑,又摇了摇头,自语:“哎,那是不可能的。” 李:“什么不可能?” “我是想,楚风屏要是能在电报上提几句我儿子生了没有,哪怕一句,半句……嘿嘿,那是不可能的。” 李部长不知如何应对。 堤上,两人牵马并行时,李开口道:“我也有个女孩子,长征前夕,她妈妈把她留给了一家老乡。过草地时,她妈妈掉进了泥潭,正好我路过,扑爬着去救她,可已经来不及了。她露着一颗头拼命地冲着我喊,我知道她是在告诉我孩子托养在什么地方,可是什么也没听清,她就……” 贺子达注意地看着动情的李。 李:“我们哪一天打回江西的时候,就算我女儿还活着,可是怎么找她呢?……子达同志,战争,总是残酷的,我们谁都得变得心肠硬一些。” 第12页 贺大大咧咧地:“妈的,谁不知道我老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从里到外都是石头的。” 李:“我看不一定,你的胆子是铁打的,心肠,还是连汤带水的。” 贺有些注意:“李部长,你像是话里有话呀?” “没什么。到了野战部队,有了你的用武之地,好好干,早点儿把这个仗打完吧!” 战火中,作战日记又被翻了三天:九月六日,九月七日,九月八日。 大石山指挥所紧张异常,楚风屏悲哀地拿着电报和登记簿走到姜佑生面前。姜看着妻子的神色:“中央回电了?” 楚点点头:“吴大姐去了苏联。”说完她忍不住转过脸去。周围听到这个消息的几位常委,各自嘆息摇头。 深山。悬崖附近。採药人家。 已失去所有解放军标志的杨仪忧伤地站在窗前,听着远处隐隐约约的炮声。几天前的情形还在她的眼前闪回:保卫科长与周天品送她进山。她一步一步十分艰难,周天品欲替她拿包袱,她怕暴露贺子达送的那支小手枪,紧张地拒绝了。周天品伸出一只手搀着她。保卫科长看了看,也伸过手搀着另一只胳膊,但科长的表情十分冷漠:“我再重申一遍,到了地方,任何多余的话都不许对老乡讲,包括不许提你的丈夫,否则你会使老乡胡猜乱想,罪上加罪!” 她心寒地从科长、周天品手中抽出胳膊,咬着牙自己走。科长冲着她的背说道:“但愿你这两天就生下孩子。”她趔趄了一下,眼泪涌出,但被马上忍住,顽强地走着。 窗前,杨仪抚着自己的腹部,万般苦痛。 院子中,十七岁的周天品正帮着这家人的闺女——十六岁的少女根儿,铡着药草。周忙得满头大汗,仍不忘时时盯杨仪一眼。 “天品哥,求求你,告诉我,她到底是什么人?”根儿好奇地问。 採药人的老伴走过来,低声责怪:“根儿,首长不是说了吗?什么都不准打听!” 老太婆走进一间小屋,停在正碾药的採药老人身边:“老头子,都三天了,那女子一句话都没有,整天站在窗前看呀看的,怪可怜的。你说她是坏人?是好人?派个小兵日夜看着,八成是坏人,可我觉得这么面善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坏人?肯定是好人。可好人怎么会被当成了坏人呢?……你说说?” 老头一言不发地碾着药。 老太婆:“眼瞅着这仗不知什么时候就打到鼻子底下了,解放军到底要拿这女子怎么办呢?……老头子,你倒说句话呀!” 老头依旧不语。老太婆急得拿起葫芦放下瓢。突然,她看着窗外呆住了。 院里,根儿正在用小手帕羞涩地给周天品擦着汗,两个年轻人都有些含情脉脉…… 老太婆满脸绽笑:“老头子,快看,根儿和那个小兵……” 老头停下药碾子,走至窗前,脸上仍未露出任何表情。 院内。周天品:“我打仗的时候更爱出汗,总被汗水淹着眼睛。要是一边放枪,边上也有人一边擦汗,那就好了。” 根儿示意手帕:“你喜欢它吗?” “喜欢。” “那……给你吧。” “我可不敢,让干部们看见,把俩耳朵、俩鼻孔都算上,五张嘴巴也说不清的。” 根儿故意把手帕丢在地上:“都有男人的味儿了,我也不要了。”周天品忙捡起来:“瞧你。”他看看四周,贼似的把手帕塞进裤兜。根儿非常幸福地看着周天品,周天品也非常幸福地望着根儿。周天品不禁说道:“根儿,你真好。” 根儿指指周的裤兜:“你真的喜欢它吗?” “真的喜欢。” “那你得把它还回来。” 周天品疑惑:“还?” “不论你走多远,走多久,都得把它还回来。” 周天品明白了根儿的深意,郑重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一定,一定还!” 根儿伸出手。 “干什么?” “给我。” “现在就还?” “洗洗再给你。” 周天品掏出手绢。根儿拿,周故意没有松手,两个人孩子气地拽着。 窗内,老太婆喜不自禁:“这下,咱们省了媒婆钱了。” 老头还是没什么表情。 突然,有一发流弹落在较近的地方,爆炸声在山谷中发出恐怖的一波一波迴响。 周天品、根儿、老太婆一一显出紧张的神色。老头的表情很复杂,他默想片刻,目光投向他的一包包草药。 又一发流弹落在附近。杨仪先是震惊,接着立即起来。她打开自己的包袱,取出密藏的小手枪,掖在身上,后咬破了手指,她默默地念着:“子达,永别了,我没有对不起革命!”但她刚在包袱皮上写了个“贺”字,就突然停下来,似乎不知再怎么写……她的耳边响起贺子达的声音:“你是属于我的,这枪里只有一发子弹,送给你,你一定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是我的,洋学生,这枪对于女人的作用是什么?你一定懂……你是我的,枪里只有一发子弹……” 第13页 血在一滴一滴地流着,包袱皮上斑斑血迹,显得触目惊心…… 最终杨仪在“贺”字上画了个“×”,另写了一个“楚收”。她又把枪拔出来,恨恨放回包袱。然后取出贺子达的信,一条一条慢慢地撕碎,扔在墙角。 姜、楚的小房里,他们隔桌而坐,又是久对无言。 “真的没有办法了?”楚风屏问。 “敌人有一个团已经靠近山羊岗,部队明日必须跳出包围圈。” 楚惊唿:“你是说马上就要对杨姐……” 姜佑生无语。 楚喊道:“我背着杨姐走,等问题完全弄清再杀不迟!” “总部有人证、物证,她本人承认事实,签字变节已成定案。至于密语,总部机要部门、保卫部门都不明了,吴大姐怎么知道?这条理由也站不住脚。可以说,问题已基本清楚了。” “不管怎么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清白的。我不是背杨姐,是背你的老战友的孩子!” 姜佑生抬高了声调:“几百里的山路,昼夜作战,你背得动吗?要背要抬,我最少要用一个班,边爬山,边打仗,边突围,弄不好要搭十几条战士的性命。贺子达如果是个真共产党,他也不会那么干!如果他不是,那将来就让他提着刀,来砍我的头好了!” 楚风屏还要坚持:“我和杨姐从小到大在一起,我参加革命还是杨姐带出来的,杨姐……” 姜怒声打断:“楚风屏,别再一口一个姐、姐的,现在要站稳立场。你也是个我军要害部门的干部,应当知道该把什么放在第一位。何况这些天你亲眼看到,组织上已想方设法,竭尽全力了。再不当机立断,敌人的包围圈一合拢,就不是死一两个人的事,而会白白送掉大石山成千上万的军民。你知道吗?!” 楚张口结舌,少顷,嗫嚅:“那,那……你把我留下来,我看着她……” 姜佑生拍桌而起:“混蛋!你是司令部的机要译电员!如果你再说这种不负责任的混帐话,我拿你当临阵脱逃的叛徒,一块儿……” 楚风屏捂住脸哭泣起来。 姜踱了两圈,抑制住怒气,放缓声调:“好了,风屏,别哭了,注意点影响。正因为你和杨仪有那样一层关系,你又是我老婆,你不注意,还得为我注意注意呢吧?” 楚风屏终于意识到,姜佑生骨子里原来还有一层私念:他害怕受到杨仪牵连!楚慢慢地松开手,瞪着一双泪眼,陌生地看着她的丈夫。 姜躲闪着妻子的目光。 夜晚,採药人家。杨仪焦灼地望着窗外。 大山一边的天际,火光闪闪,隐隐还有枪炮。杨扶着墙乱走着。她忽然从门缝里看见,周天品躺在堂屋灶边的柴堆上睡着了,卡宾枪和子弹袋就靠在墙边上。杨仪呆看了一会儿,马上激烈地酝酿着什么。她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咬着嘴唇,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跪在地上,轻轻地取过枪和子弹袋。周天品翻了一个身,没有醒。 杨仪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放下武器,走回周天品的身边,重新跪下,小心翼翼地去摘周的军帽。她十分惊险地终于摘下了帽子,周天品居然还是没醒。 杨仪庄严地把有着红五星的军帽戴在头上。她重新拿起武器,走进了月色。 大山黑沉。杨仪冲着有火光的方向艰难地走着。她不时要扶着树或石头喘息,不时要忍着腹部的隐隐作痛。她满脸大汗地向前走着,一块石头将她绊倒在地,剧疼使她昏了过去。 指挥部一角。姜佑生已向保卫科长交代完了什么。科长严峻地敬礼:“是!”他走出门,招唿两个战士:“跟我走,进山!” 一阵山风将杨仪吹醒,她挣扎着想爬起身,但怎么也没成功。忽然,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肩!杨仪吓了一跳,赶紧拉枪栓。 那人开口:“别怕,是我。” 原来是採药老人。老人扶起杨。 杨仪几乎哭出来:“大爷,您放我走吧,我不是想逃。” 老人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杨:“我要去找敌人拼命,让敌人还我一个清白。” 老人:“你这个样子,怎么能翻过这几座山呢?再说你的孩子……” 杨扑在树干上,呜呜地哭起来。老人扶住杨:“先跟我回去吧。” 周天品沉沉地睡着。小屋内,根儿在手帕上一针一针地绣出一朵小小的黄花。回到採药人家的杨仪,把一件婴儿服捧在怀里,扶着墙焦急万分地乱走乱撞,杨扑在树干上,呜呜地哭起来。老人扶住杨:“先跟我回去吧。” 周天品沉沉地睡着。 小屋内,根儿在手帕上一针一针地绣出一朵小小的黄花。 回到採药人家的杨仪,把一件婴儿服捧在怀里,扶着墙焦急万分地乱走乱撞,她心里在急切悲唿:“孩子啊,你快出来吧!我的孩子,你快出来吧!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採药老人捧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他十分注意地盯着那婴儿服看了一会儿,轻声嘆了一下,说道:“你把这药喝下去,也许孩子会很快生下来的。” 第14页 杨仪怔住,惊讶、紧张、恐惧、怀疑……一动不动。 “喝吧。”杨仍不动。老人:“这不是毒药,是催生的。” 远处,又是几声闷闷的炮声。 杨仪突然扔下手里的衣服,扑了过来,抢过碗去疯狂地大口吞着,甚至喝尽仍将碗举得高高的,仰着头,伸着舌头,去舔药滴。 老人取回碗:“你先歇一会儿。”杨服从地在床上躺下。 老人又是轻轻嘆息了一声,走出屋去。 堂屋内,周天品睡得正香。根儿取了一床薄被子为他盖上。她深情地注视了一会儿,发现老人站在一边,羞涩道:“爷爷,他太累了,您看他睡得多香。” 老人:“今夜就是在他耳边上敲锣,他也听不见。”根儿惊疑地瞪大眼睛。这时,老太婆端着一个盆从侧房走出,往锅里舀了两瓢水,烧着,然后把一把剪刀放了进去,同时说道:“你爷爷晚饭时在他的碗里放了药了。” 根儿:“什么?!” 老太婆:“咱们不管那女子是好人是坏人,得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根儿愣了一会儿,奔回自己屋去。 老头、老太婆对视了一眼,以为根儿不乐意。一会儿,根儿走出来,拿着一件崭新的花衣服。她从锅里捞出剪子,把衣服撕成布块…… 老太婆疼爱地看着孙女。老头仍无多少表情,他走到周天品身旁把被角掖了掖。 群山幽幽。保卫科长带着两个背枪的战士快步走在山路上。 杨仪临产,满头大汗地呻吟着,翻滚在床。老太婆守在一边。 保卫科长等急促的脚步…… 杨仪在翻滚…… 群山幽幽。天际已吐出鱼肚白。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啼冲进山谷,回音四盪。 杨仪满面泪水地紧紧搂着自己的儿子。採药人一家三口围在床前,老太婆试探着问:“孩子的爹是……”杨仪欲言又止。老太婆:“我是问他爹贵姓,你该给孩子起个名。” 杨仪刚想张嘴,连续几发炮弹落在极近的地方。杨仪知道她的最后时刻不远了,她挣扎着从床上滚到地上,跪在採药人一家面前:“大爷、大娘、小妹妹,这孩子就託付给你们了,有碗米你们给口粥,没吃的就餵口水,权当养一只小狗吧,但一定要让他活下去。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杨仪哭诉着就要磕头。 老人不禁流泪。老太婆和根儿哭着扶起杨仪。老太婆:“这位闺女,你倒底犯了什么罪,解放军不是挺好挺好的吗?怎么对你……” 杨仪急切地:“大娘,您别乱猜,解放军是好的,解放军是好的,是我……是我……我也许,真是叛徒……” 杨仪痛哭不止。採药人一家面面相觑。老太婆默默地从床上抱起孩子。孩子大哭。杨仪肝胆俱裂,她狠心喊着:“抱走吧,快抱走吧……” 孩子大哭不止,老太婆抱至门口,又抱回来:“要不,你再看一眼?”杨仪搂住孩子,解开衣服,奶着,亲着。 炮声更近。 杨仪马上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哭着递给老太婆:“抱走吧,国民党快到了,你们也快到林子里躲一躲……” 採药人一家默默地离开了。临出门,老人重嘆一声,对杨仪道:“唉——自古以来,两军交战,最恨最恨的就是叛徒。你不该呀!” “大爷,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杨仪无法说清真情,唯有扑倒在床上痛哭。 堂屋,老人对老太婆和根儿说:“你们先去毛竹山的洞里躲着,我后脚到。” 根儿恋恋不捨地看着灶边的周天品。周的头上热出了汗,根儿走过去,取出那块绣花手帕,擦了擦周的汗,然后犹豫了一下,把手帕叠整齐,塞进了周天品的口袋。 炮声响起。老太婆叫道:“根儿,走吧。” 炮声隆隆。山路上,保卫科长等跑着步。 杨仪已显得无比沉静了。她凝视窗外黎明前的黑暗,心中自语:“我知道密码……我知道得太多了……”炮声一阵紧似一阵。“绝不能再让部队为我为难,为我耽搁了!”杨仪从写着“楚收”的包袱中取出一把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头髮……梳完,把梳子放回包袱,繫紧。然后踉跄着走出屋,把包袱放在周天品的身上,同时把军帽重新给周天品戴上,戴正,最后开门走进院子,又走出院门…… 群山幽幽,天边已有霞光。 保卫科长等赶到山顶。他突然止住步子,被眼前的一副景象惊呆了——远远的,是杨仪的背影,她立在悬崖边上,迎着鲜红如血的霞光,通体辉煌。 杨仪那张年轻的脸,在霞彩中无比俊美,她大大地睁着双眼,眼里充满幽怨。她的眼中闪过楚风屏,闪过姜佑生,闪过儿子,闪过贺子达……她悲苦凄烈地高唿着丈夫的名字:“贺——子——达——” 杨仪纵身跃出…… 山涧洪流,一泻远去。 近一年之后。解放大军如滚滚洪流,气势如虹地开进着。 第15页 路边,某农家小屋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楚风屏也生下一子。 姜佑生抱着儿子乐得合不拢嘴:“小子,叫爸爸,叫爸爸。”楚嗔道:“瞧你。”姜把婴儿举在半空,打着转。 “小心点,你小心点,别摔着。” “摔不着。别说平地,就是大坑大沟,就是悬崖峭壁,我摔下去也得把他举着!对不对,小子?” 这句话使楚风屏的脸倏然变色,她望着旋转在半空的婴儿,眼睛有些迷濛:她的眼前渐渐地幻化出一个一岁的小男孩,“嘎嘎”地笑着……举着孩子打转的是杨仪。楚捂住眼睛,觉得有些晕,靠在床头。 姜佑生忙问:“风屏,你怎么了?” 楚风屏没有松开手,轻轻自语:“那个孩子要是生下来,都快一岁了。”姜顿时失去喜色,无言。 楚放下手,望着丈夫:“马上就要与贺子达的部队改编成一个纵队了,见到他怎么说呢?”姜抱着孩子,背对楚僵立着。 楚一下忍不住,双手捂住脸哭道:“杨姐……” 姜佑生蓦然转身,冒火道:“你就是脱不了当丫环的命!” “恭喜呀,恭喜……”屋外走进来一群风尘僕僕的男女军人,“师长,是儿子是闺女?” 姜:“大头兵一个。” 某干部:“好啊,我们从大石山独立旅升格为野战军一个师,连参军带俘虏,越打兵越多,你还嫌不够用怎么的,又弄来一个嫡系的。” 众人大笑起来。 干部们发现楚脸上有泪,都止住了笑。 某干部连忙说:“是啊是啊,刚生下来就得託付给老乡,别说你们当爹当妈的受不了,我们都跟着难受。” 姜:“谢谢各位了。这家房东也刚生了孩子,已经谈妥了,他们乐意一块儿养着。中央不是说了吗?解放战争的进程将大大缩短,我们会很快打回来的。说不定,那时我儿子正好会叫爹。” 某干部:“好,为了与咱们师的第一个儿子会师,咱们把仗打得快一点儿!” 众人又笑起来。男军人纷纷逗婴儿: “儿子,你放心。” “儿子,我们一定把仗打得快快的。” “好好等着我们,儿子。” 一女军人插嘴:“哎哎,楚风屏同志在这儿呢,大家文明点!” 房东田大年夫妇,抱着他们的儿子从外面走进小屋。大年妻扎着月子里的头巾,笑着走近楚风屏:“让两个小傢伙见一见。” 姜佑生介绍:“这是我说的房东,田大年同志。” 众人纷纷取出食物和值点钱的东西放在田大年怀里:“多费心吧,这是一万多个兵的一条根哪,无论如何你得给养活了,等着我们……” 田大年只是憨憨地笑。田妻说道:“两个小东西还都没名字呢,首长,给起一个吧。” 姜佑生拍着脑门。这时,屋外传来军号声,部队的集合声,以及民工队长的招唿声:“支前的民工,也都集合啦!” 姜勐然道:“有啦,我们的这个叫解放,你们的那个叫支前,怎么样?” 众人齐声叫好。姜接着说:“孩子的奶名你们起。” 田妻:“穷人家的孩子起个粗名好养活,瞧这两个小傢伙多结实,咱这个大十天,叫大碾子,首长这个就叫小碾子吧。” 众又叫好。 田大年默默拾掇着支前的扁担、绳子和独轮车。他好像十分紧张,有些发抖。 楚风屏抱过田家的儿子餵奶,田妻见状也抱过楚的儿子餵奶。众人深情地看着这一对母亲。 女军人:“这两个小傢伙,可别弄混了。”她摘下楚风屏军帽上的帽徽,别在小碾子的襁褓上。 众人久望着相互哺子的母亲。一随军记者,用照相机拍下了这动人的一幕。 大路夕照。钢铁大军披金挂彩,继续开进。 楚风屏躺在马车上,姜佑生骑马走在一边。楚风屏轻声问道:“佑生,你真的不怕见到贺子达?” 姜沉思良久,坦然承认:“怕。” “你怎么跟他说呢?” “杨仪的事,组织上会跟他说清楚。现在与总部联繫方便了,估计会召我去详细说明的。我只是怕,说起他的孩子……” 楚又问:“孩子真的没有生下来?” “这你问过周天品不止一百遍了。” “小周说他那天晚上稀里煳涂地睡着了,还是被保卫科长叫起来的。现在小周也调到其他部队去了……佑生,保卫科长说他真的看清了?” “风屏,你别再剜我的心了,我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我们又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知道将心比心,知道贺伢子听说失去骨肉后会是什么滋味。他肯定不会饶了我!给我一枪倒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我已经做了快一年的噩梦,天天梦见那个孩子,一个浑身是血看不清脸的孩子,我说不清楚是不是我杀了他!” 楚沉默了一会儿,恳求丈夫:“佑生,你们都是打仗打红了眼的人,见面之后……千万千万……别动武!” 第16页 姜向远方看着:“……但愿他做得别太过分!”说完,狠抽一鞭,纵马前去。 夜幕初临。另一支大军也在疾驰。 这支部队仍穿着老八路的黄军装,没有帽徽和臂章,因此与国民党的军服几乎一样。贺子达骑在马上看表,对并肩骑行的政委说道:“照这样的速度,明日九点就可以赶到纵队集结地。” 政委笑笑,突然他注意到侧方。远处有一片灯火,如一条火龙游动,而且在逐渐靠近。 警卫员道:“师长、政委,咱们的民工大队跟上来了。” 火龙已近,传来隆隆的马达声,还有炮车和坦克滚动的巨响。 贺子达感到不对:“不对,没有别的部队也从这个方向集结呀?” 政委看了看:“是敌人!哟,来得不少哇。” 参谋长奔上,问道:“师长,是敌人,这儿正好左侧临山,是不是赶快抢占制高点?” 贺急思,当机立断:“不,敌人这样大模大样地靠近我们,肯定是把我们当成他们的部队了。我们一离开公路就会引起他们怀疑,打起来占不了多大便宜,还会误了集结时间。参谋长,命令部队保持镇静,继续前进,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命令前面的一团跑步,二团和师部放慢速度,后面的三团再慢一些,三个团之间拉开五至六里的距离,见到我的信号弹再一起动手,之后各自为战,速战速决。不要离开公路太远,部队也不能停下来,要抢回战斗消耗的时间!” 参谋长:“是!” 政委点头:“好主意,参谋长去一团,我去三团。” 贺看看敌人的灯火:“估计敌人起码有两个师以上,政委,你把师特务连带去,如果鱼太大吃不掉,打烂就走。” “不行,那样你身边就没人了。” 贺不容置辩:“大头在后面,到时还要收容俘虏,打扫战场。就这样,赶快分头行动!” “保重,老贺。” 政委与参谋长分别带着警卫员和部队向各自岗位奔离。 火龙靠近,不一会儿敌人也插到公路上来。解放军走路左,国民党走路右,两支大军同时奔进。 解放军的队伍在小声地一个一个向后传话:“右边是敌人,准备抓活的!”“右边是敌人,准备抓活的!”…… 贺子达瞧着从身边快速奔过去的敌人,微笑着。 一辆吉普从路边驶过时,军官伸出头来喊:“老兄,你们走得太慢了,是不是叫共军打怕啦,哈哈哈……” 贺笑道:“共军?老子就是共军。” 敌军官也笑,扔过一包烟来:“给,美国货。先走一步了,小营长。” 吉普驶去。 贺骂道:“妈的,给老子愣降了四级。”他将烟给身边的警卫员散了几支,将剩下的又一根一根扔给另一侧的国民党兵:“接着,美国货!” 国民党兵一一喊着:“谢谢长官。” 这时,敌人有一熘摩托、吉普驶过,中间夹着一辆黑色轿车。 贺小声道:“乖乖,至少是一个军……过来!”几个参谋围上来。 “你们立即通知各团,以营为单位再拉开一里路的间隔。其他不变。” 参谋们奔走。贺又对两个警卫员命令:“你们跟着那辆车,里面最小是个军长,打响后给我活捉他!” 警卫员迟疑一下:“那你……” 贺厉声道:“执行!” 两个警卫打马离去。贺子达身边只剩下一个警卫员。 一辆国民党的弹药车在边上抛了锚。贺子达看了一眼,又在路边发现一个破篮子,从马上弯腰拾起,并在身上摸索一阵,摸出一包菸丝来,一起递给那个警卫员:“去,到那儿给我换一篮子手榴弹回来。” 警卫员愣了一下,笑了,低声道:“是!” 他跑到路的另一侧,对押车的敌兵说:“兄弟,辛苦,来,抽袋烟吧,共军的。” 敌兵将菸丝揣在身上。 警卫员:“给几个手榴弹怎么样,我们连长喜欢用它炸兔子。” 敌兵朝车上一咧嘴:“自己拿吧,有的是。” 两路大军并进。但解放军的兵一个个都斜着眼睛,高度戒备。 警卫员装了满满一篮子手榴弹回来。贺子达骂:“你小子又给我降了两级。”说着,他把篮子挂在马鞍上,一个一个拧开了盖。 又有一熘摩托、吉普开道,中间居然夹了三四辆轿车。 贺大惊:“妈的,还带着一个兵团部呀!这条鱼我算吃不了啦,先下手为强吧!信号!” 警卫员朝天上打出两发绿色信号弹。 路左的解放军战士勐然扑向右侧的敌人,纷纷夺下敌人的枪。 敌兵:“干什么?干什么?自己人!” 解放军战士:“你还做梦呢!” 吉普车内,敌军官喊道:“是共军,赶快抵抗!” 他先放了两枪。枪声大作,混战成一团。 ——此材料取自解放战争淮海战场、平津战场两个相似战例贺子达纵马冲杀,一个接一个地从篮子里取出手榴弹扔向敌人的轿车群。他的警卫员抡着双枪紧随其后,二人如入无人之境。 第17页 敌人奔下公路,漫野狂逃。 解放军捡着遍地武器,摆弄着汽车……一战士挑好的背了十几支卡宾枪,走都走不动了,见到贺子达:“师长,我发了大财啦!” 贺厉声地对所有战士吼道:“不要捡枪,赶快前进!” 战士们恋恋不捨地扔下到手的战利品,飞速地向前奔跑。 大批俘虏跪在路边投降,解放军战士视而不见地向前奔,边奔边向那些不投降的射击。一个颇有经验的俘虏兵站起来大声问:“同志,我们到哪集合?” 一战士也不答话,边跑边向后面指了指。 俘虏:“行啦,这儿交给我了……弟兄们,起立!双手抱住脑袋,那样胳膊不酸。我这都第三回啦。” 天色初明。 贺子达敞胸露怀,人、马都是大汗淋漓,他手里还提着那个破篮子,嘴上叼着一大堆手榴弹拉火索,人显得威风八面,又有些滑稽。身边走过去的战士都看着他笑,他却不觉。 政委、参谋长也是满脸乌黑地走过来,看着贺子达那副样子,大笑。 政委递给贺一个馒头:“给。” “干什么,我不饿。” “那你拎着个讨饭篮子干吗?” 贺这才觉察,大笑之后,把篮子扔得远远的,把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狠狠啐出去。 贺子达感慨万端:“真他妈痛快,再过几个小时就要看见姜崽子了,这一仗最少叫他嫉妒个大半年。他打当红小鬼那阵就事事跟我比,这一回咱老贺把他比没影啦!” 政委笑道:“再过几小时,我等也有幸一睹当年那闻名延安的‘一枝花’喽!” 众人笑。 “来来来,今天老贺着实高兴,破例!让你们先瞧瞧。”贺子达兴奋地从上衣兜掏出个小本,再取出那张合影,“都把手蹭蹭,蹭干净,蹭干净……看吧……喂,看清楚,那个漂亮的是我老贺的,不漂亮的是他姜崽子的。” 参谋长:“师长,你可处处为咱们师争光露脸了!” 贺无限嚮往:“还有一喜,我就要见到我的孩子了。妈的,这个姜崽子,一年了,也不传个消息,到底是不是儿子?到底像不像我?” 众人不约而同:“不像你像谁?!”齐声大笑。 採药人家,传来婴儿稚嫩明亮的笑声。老太婆逗弄着杨仪留下的孩子。一只通人性的梅花鹿在老太婆身前身后转着,不时舔着孩子的小手,眼里闪烁着母性的目光。 老太婆对孩子讲着话:“贺子达,小贺子达,你是吃鹿的奶长大的,所以我们现在叫你鹿娃娃,来,骑上去,鹿娃娃骑大马……” 老头碾着药,望着屋外的天,忧虑地:“弄不好有颱风,根儿下山换粮也该回来了。” 群山,风起,竹林飒飒。 根儿背着米袋顶风前行。一声雷响,暴雨泼下。根儿脱下外衣裹住米袋,抱着奔到附近的山洞里。 风更狂,雨更勐——一场罕见的颱风降临。竹林几乎伏地……一棵大树摇着摇着,连根拔起……根儿的家岌岌可危,院里所有东西,连篱笆和院门都已被颳走,房子的屋顶一掀一掀地要飞,墙一晃一晃地欲倒……老人奋力用槓子顶住门,老太婆紧紧地搂着孩子,母鹿呦呦地叫着…… 风越来越大…… 突然老人大叫一声:“不行了!你坐到那里去……”老人把老太婆推到一个老式箱柜前坐下,这时房子已倒,母鹿扑过去,老人扑过去,用身子支成一个斜坡…… 山洞口,根儿心如火焚。待风终于小了一些,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一路上,她摔摔、滚滚、爬爬…… 根儿惊呆了:家只剩下一堆废墟!她扑上去,拼命地移动残墙断门…… 一副惨景展现在眼前:老头已血肉模煳,老太婆头破血流,母鹿伏在老太婆身上也已气绝…… 突然,传出孩子的哭声! 根儿移开母鹿,看到母鹿的腹下,老太婆的怀里,孩子完好地活在一团血泊中! “鹿儿!”根儿跪倒,抱起孩子,号啕大哭,“爷爷——奶奶——你们叫我可怎么办哪——呜呜……” 解放军集结地。某高级干部会议会场上,贺子达一边兴奋地与老熟人捶捶打打,一边四处张望。 他终于忍不住了,高声叫道:“咦?那个姜崽子藏到哪去了!” “子达同志。”一个首长模样的人叫他。 贺子达马上敬礼:“老政委。” “你过来一下。” 贺随之走到一个稍清静的地方。 老政委:“总部来电,要你马上去,这个会也不要参加了。” 贺疑惑地问:“什么事?” “我不清楚。姜佑生夫妇前天也被召去了。” 贺子达有些奇怪,想了想又笑着,觍着脸道:“老政委,开开恩,给半天时间,让我到姜崽子的部队去看看我老婆……” “不行!”老政委立即打断他,“总部的电报说得十分明确,你到达此地后不得停留片刻,立即直接去总部。马上动身,坐我的车走!” 第18页 贺立正:“是!” 大路朝天。一辆美式敞篷吉普风驰电掣,捲起一股土龙。贺子达坐在前排。 十几匹战马在路上飞驰。骑在最前面的是姜佑生与楚风屏。楚显得忧心忡忡,她看看姜,姜一脸冷峻。 汽车,贺子达…… 奔马,姜佑生…… 夜晚,解放军总部。李部长与谢石榴在小山上远望着。某干部立于他们侧后。 良久,李开口:“这工作难做呀……老号长,要靠你了。” 谢石榴:“要是彭老总在就好了。” 某干部:“不能向总参说明情况,不要把他们俩编在一起吗?” 李过了一会儿,说道:“共产党的军队,什么时候有把人事问题放在第一位的先例?!” 干部:“可贺子达那脾气……” 又是好久,谢石榴自语:“弄不好,伢子要杀人的……” 李部长显得十分麻木,凝望远方。 序篇 3 深夜。吉普开着大灯继续飞驰。贺子达垂着的脑袋随着颠簸一点点地在打瞌睡。 姜佑生、楚风屏等人的马大汗淋漓地冲进一处兵站。他们跳下马,已有十几个兵牵马等候着。 姜问楚:“你行吗?” 楚有气无力地回道:“走吧!” 姜等换乘,翻身上马,一鞭而去。 清晨。吉普披着泥尘,开进总部所在的小山村。贺子达灰头土脸地跳下车,村口立即有一干部迎上来:“您就是贺子达师长?” “是的。” “请跟我来。” 走至一处农舍门前,贺子达看见姜佑生正从屋内走出,大叫一声,扑过去,紧紧抱住对方:“姜崽子!” 姜佑生一愣,也回抱了一下对方,脸上没有惊喜,而显出无法言说的千滋百味。他轻声叫了一句“贺伢子”,再无话说。 李部长和另外两名首长模样的人走出房门,招唿道:“子达同志,你好啊,请进屋吧。” “首长们好!”贺敬完礼,边进门,边回头对姜佑生道:“你先去老号长那儿等着我,咱们这个打牙祭委员会好久没有活动了。”说着,乐呵呵地走进屋,看见屋里还站着一个地方干部。 贺奇怪地看看这几个人,笑容渐失,问道:“是你们召我来?!” 李部长先开口:“请坐,子达同志。”某首长接着说:“今天要和你谈的事非常严肃,请你务必坚信组织。” 贺惊疑地正襟危坐,睁大了眼睛。 某首长:“请你先看看这个。”李部长从卷宗中取出一张纸,交给贺。 贺子达赶紧看去:那上面赫然印着“拥护国民政府声明”的标题,旁边贴着杨仪的半身照片。贺的双手剧抖,无心看正文,他朝底下的签字看去,“杨仪”二字确系妻子亲笔! “不!不!”贺子达“霍”地站起,怒喊,“这不可能,这是伪造的!” “子达同志,请冷静。”某首长指着那位地方干部,“这位是地委宣传部王生华同志,他原是国民党上海提篮桥监狱书记官,弃暗投明后,带出大量资料、档案,为革命事业做出了特殊贡献。” 王站起来,极严肃认真地说道:“贺子达同志,杨仪在监狱里的确并未经受任何拷打逼供,是主动签了这份声明,然后出狱的。” “那就更不可能!”贺大声咆哮,“你肯定给搞错了!” 某首长:“贺子达同志,坐下。现在是组织和你谈话。” 贺坐下,依旧高声:“杨仪是我爱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别看三级风就能把她吹倒,但她是个骨子里非常刚强的女人。别说她没受刑就变节,就是把她打烂了打碎了,她也不会说一句软话的!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李部长:“她是说明了一些情况,但这些情况被反覆核实,无从解释。” 贺又蓦地立起:“怎么?你们把她怎么样了!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告诉我!” 某首长沉默一阵:“现在我正式代表组织向你申明,这个案子从头至尾由总部机关负责,大石山独立旅党委及姜佑生同志是奉命执行。因人证、物证确凿,杨仪本人供认无误,于一九四七年九月一日杨仪被隔离审查。因战况危急,以及她本人的种种特殊情况,一九四七年九月九日……” 贺子达耳边渐渐地一片隆隆巨响,什么也听不清了…… 谢石榴的小房内,谢、姜、楚三人默默无语。 很久,谢石榴开口自语道:“吴大姐至今在苏联工作,她回来就好了。就算杨仪该死,也让伢子心服口服。” 姜佑生始终抱着垂得很低的头,狠狠抓着头髮,也自语道:“那个孩子差几天就该生了,说不定差几个小时就该生了……” 楚风屏发现丈夫为杨仪的孩子负疚太深,以至神经有些异样,同情地走过去,把手按在丈夫肩头,将话岔开:“组织上也跟我谈过话了,要我离开机要工作。” 姜佑生勐然抬头:“怎么,你也有问题?!” 第19页 楚风屏:“看你!” 谢石榴:“崽子,乱猜!她有问题,还能叫她到总部所在地来?” 楚风屏:“是我自己向李部长提出来的,生孩子后,我确实感到身体不行了。组织照顾我,留在总部保育院当院长。” “孩子头!”姜佑生摇了摇脑袋。 门,突然被勐力撞开。贺子达摇晃着闯进来。他两眼充满血丝,逼视姜佑生。屋内三人紧张地站起。 贺子达双目眦裂,面色铁青,在一片火山欲喷欲爆的死寂中,他的右手颤抖着,缓缓移向手枪套……姜佑生看到,开始不动,但两三秒钟之后,他的手也渐渐移向手枪…… 楚风屏万分恐惧地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 贺的手…… 姜的手…… “哐!”一声脆响,谢石榴把一只水碗狠狠摔碎在地上,厉声喝道:“贺伢子!姜崽子!” 贺子达被震慑了一下,清醒了些,他的手离开了枪。但怒气未减,他狂暴地在谢石榴的屋子里乱翻起来。谢知道他要找什么,从床底下提出一瓶酒来,蹾在桌上。贺抓过去,“咕咚咚”一饮而尽。然后歪歪倒倒地冲出门去。 贺子达直奔那辆吉普。司机正在擦车,贺一下坐到驾驶位置上,发动起马达。 司机惊慌起来:“贺师长,你不会开!”贺吼道:“让开!” 车子唿地蹿了出去,一会儿路上,一会儿沟里,一会儿石滩,一会儿荒原,疯狂地跳跃着,飞蹿着,怒号着…… 贺子达边飞车,边拔出手枪对准一棵大树:“姜佑生,我杀了你!”砰砰砰,他把子弹全部打在树上,树皮飞迸。 谢、姜、楚远远地看着。 司机求姜:“首长,快拦住贺师长,他要车毁人亡的!” 姜佑生独自向前走去。 贺子达突然发现姜一人站在原野的氤氲之中,他掉转车头将油门踩到底,直对着姜恶虎扑食似的射过来。姜却一动不动,毫无惧色。 车越来越近。贺充满仇恨的脸。 车越来越近。姜毫不相让的眼睛。 车马上就要撞上人了……楚风屏惊叫着捂住眼睛。谢石榴无任何表情地注视着。 山坡上,李部长一人站立,脸上仍是那种沉沉的忧郁,他也默默地注视着。 贺冲着前方狂吼:“姜佑生,你还我杨仪——还我孩子——” 一股浓菸捲过,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巨响。 吉普撞在一块石头上,歪在沟里,贺子达被甩了出去…… 待浓尘降下,才渐渐显出:姜佑生仍屹立原处,只是他的军装被刮开一条大口子,布条正随风飘着。 贺子达如同所有的醉鬼一样,既可怜又龌龊地躺在泥水里,嘴里喃喃嘟囔着,睡着了…… 谢石榴伤心地扭头走了。姜佑生也一言不发地走了。楚风屏走过去,在贺子达身边的石头上坐下来,默默地看着贺,静静地守着他…… 山坡上,李部长无声地嘆息一下,转身下了山坡。 太阳高高地悬着。蝉在鼓譟。 楚风屏吃力地把贺子达从泥沟拖至一处树荫草地上,然后脱下贺的脏衣、脏裤,去溪边搓洗,并用水擦净了贺脸上、手上的泥垢。她把从贺子达衣兜里掏出来的笔记本和钢笔,放在贺的头边。贺子达沉沉地睡着。 李部长走过来:“你回去看看老姜。这儿,我看着。”楚点点头,走了。 李折了根树枝,轰着贺脸上的苍蝇。 厨房。谢石榴翻炒着锅里的菜,姜佑生蹲在灶口烧火,二人无言地干着。楚风屏进来,帮着取柴,蹲在丈夫身边,也一言不发地看着火苗。 半晌,姜佑生问:“他怎么样?” “睡着了。” “没摔伤?” “破了一点儿皮。” 谢石榴插言:“这个混蛋,从来命大。” 楚:“真的没碰着你?” 姜:“……比碰着还难受……” 三人脸色都极不好看。 姜佑生又道:“你该看着他。” 楚:“李部长在那儿呢。” 谢石榴悄悄抹了一下眼角的泪。他嘆着:“伢子啊伢子,谁让你摊上了呢……楚风屏,一会儿还是你去。伢子醒了,见是李部长,再出点儿什么事,不好。” 楚点点头。她道:“佑生,把军装脱下来,我补一补。” 谢看了一眼楚、姜,走出门去。 李部长翻晒着贺子达的衣、裤。清风吹过,将贺的笔记本吹开,露出那张四人合影。 李看着,难得地笑了一笑,顺手合上笔记本。他轰着苍蝇。但轰着轰着,自己发困,慢慢停住手,打起盹来。 又一阵风,吹开笔记本,并把照片吹到了地上。李打着盹。照片飘飘摇摇地落在公路上。 远处,一熘马队奔来。 马蹄声使李一下醒来。他摇了两下树枝,一下发现翻开的笔记本。李吃惊不小,抓起笔记本,翻翻倒倒,没有照片,忙立起身,四处乱找。 第20页 马队飞驰。照片仍在向公路上飘。 李看看马队,很自然地又看看公路,他一下看见了一块白色的东西,急忙奔过去。 马队……照片……李跌跌绊绊地跑……骑马的人见李不要命地冲上公路,纷纷紧拉缰绳,奔马昂立、长嘶,但李还是被撞翻在地。 突然,又冲上一人,刚弯腰从马蹄下捡起照片,接着也被撞倒在地。这人是谢石榴。 为首军人认识李、谢,跳下马。见李头部已破,忙扶起李:“李部长,快上马,送你去医院。” 李摸摸额角上的血,看看:“问题不大,你们走吧。” 为首者看着谢石榴手中的“纸片”:“老号长,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多悬哪!” 李掏出手绢,边轻轻沾着伤口,边严肃打趣:“非常重要,关系着一个纵队能不能合兵,有没有战斗力。” 马队走远,李捂着腰,疼得坐在路边的石头上,闭眼睛喘着大气。谢揭开李的衣服一看,后腰上一大片血渍。 “李部长,”楚远远地走来。 李忙放下衣服,谢扶着他走过公路,走到小河边的树下。谢石榴把照片夹好,并用石块压住笔记本。 没等楚问,李自己说:“摔了一跤,你来了正好,老号长扶我去医院转转。东西都在那儿。”他特意指指笔记本。 楚风屏:“好像挺重,要不要我一块儿扶您。” 李看着贺子达:“不用。好好照顾他。” 李把那根树枝放在楚的手里,极为郑重地:“楚风屏同志,姜师长、贺师长,最迟明天中午得离开这里赶回部队。现在正是大决战的关键时刻,这你是知道的。他们二位师长必须一块儿走,坐一辆车走!高兴不高兴不管,但必须心甘情愿!必须!” 李部长说完,捂着腰,在谢石榴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了。“老号长,你真是及时雨啊,否则,一张小纸片,弄不好火上浇油。” 谢石榴一脸严峻,不语。 楚风屏呆呆地望着李、谢。回头看贺,她深深地想着。 田大年家,床上躺着两个婴儿。 田妻逗弄着:“你们谁是大碾子?谁是小碾子呢?噢,有红星星的是。” 田妻抱起小碾子,解怀餵奶。 一处大宅门口,两个“还乡团”的兵把门。一个瘦子走进门去。 院中,瘦子沖一土匪头目似的光头说道:“大队长,搞清楚了,田大年是收养了一个小解放军。” 光头骂道:“妈的,大的咱打不过,小的还怕吗?走!” 瘦子高喊:“集合!” 床上,大碾子和小碾子对面躺着,都伸着两手,咿咿呀呀的,好像互相说着什么。 夕阳西下,清风微拂。 贺子达醒了过来,他发现楚风屏坐在一边,又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只穿着一条裤衩,慌忙坐起。楚风屏把挂在树枝上已晒干的衣服取下来,贺无言地穿着。穿好,贺子达突然晃了两步,扶住树干呕了几下。楚帮着捶了捶他的背。 贺推开楚的手,磕磕绊绊,盲无目的地朝着山坡,朝着夕阳走去。楚风屏远远地跟着。 山顶,贺子达面向夕阳,呆滞地望着远方。 楚风屏从一直背在身上的挎包里取出杨仪留下的小包袱,递过去:“我知道你很难过。这是杨姐留下的。虽然她写着我收,但我想还是应该给你。” 贺子达一把夺过包袱,打开,发现正中是那支小手枪。 楚风屏:“这枪的事,我没告诉老姜,也没对组织上说。有什么情况,还是你自己讲好。” 贺子达还在包袱里翻找,但并无遗书。他失望地:“难道她没有给我留下几个字?” 楚风屏指着包袱皮上那个画了叉的“贺”字:“只有这一个。” 贺子达看着那个字,大大地睁圆了眼睛。 “难道你是怕连累我吗?”贺子达凄楚地念叨,“你到底是不是叛变了?你到底为什么在那个鬼东西上签字?你到底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杨仪,你杀了自己,也杀了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 贺子达渐渐声高,挥拳悲唿。他终于如大坝崩堤,张嘴痛哭起来! 楚风屏望着贺子达。谢石榴、姜佑生不知何时也站在身后,也默默望着贺子达。 “我——的孩——子——” 天地间响彻一个男人粗壮的而又软弱的号啕之声。夕照显得酷烈悽惨。 楚风屏含泪望着。李部长的声音突然响在她的耳畔:“楚风屏同志,姜师长、贺师长,最迟明天中午得离开这里赶回部队。现在正是大决战的关键时刻,这你是知道的。他们二位师长必须一块儿走,坐一辆车走!高兴不高兴不管,但必须心甘情愿!必须!” 楚风屏的脸上马上显出急剧的变化,她一会儿咬住自己的嘴唇又松开,又咬住,又松开,最后楚风屏万分艰难地下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心!她走到贺子达的身边,轻声而肯定地说道:“贺师长,杨姐的孩子生下来了。” 贺子达突然止住悲声,瞪大泪眼。 第21页 远处,姜佑生愣住了。楚风屏一字一板地说道:“在杨姐自尽的前一天晚上,她生下来一个儿子。” 贺子达急切地问:“他现在在哪儿?” “我和佑生把他託付在一个叫田大年的老乡家里。” 姜佑生顿然无比震惊!楚风屏回头看着丈夫,用坚定的目光表示着自己的决心。姜佑生几次张嘴,都在妻子的目光下一句声音也发不出来。 谢石榴轻轻嘘了一口气,似觉万幸。楚风屏冷静得近乎麻木,转过头直直盯住贺子达,但像是自语地说道:“他长得非常结实,已经有一个名字,叫‘解放’,乳名‘小碾子’,因为那家老乡也有个大十天的儿子,叫‘大碾子’。等到全国解放那天,我会把小碾子找回来,送给你的。” 贺紧紧抓住楚的手:“楚风屏……我谢谢你,我谢谢你,我也替杨仪谢谢你!” 天际余晖将山顶镀成一片赤铜之色。谢、贺、姜、楚席地而坐。楚风屏神情黯然地望着落日景象。 谢石榴面目严峻而语重心长地对贺、姜二人说道:“当年彭老总的三军团牺牲了多少好战友,有战死的也有冤死的,但革命没有停脚,终于胜利在望。解放战争已经接近最后关头,大仗一个接着一个。总部把你们二人从那么紧张的前线召来,无疑是想把问题当面说清,希望你们保持团结。伢子、崽子,你们两个年纪不大可都是老红军,不要说你们都当了师长,就是个战士,也应当有起码的觉悟,知道战场上水火无情,决容不得挟嫌报復。如果你们实在相互容不得,现在就打报告,请求组织把你们各自调离自己的师,不要把你们两个人编在一个纵队。省得你们战场上使气,白白丢了战士的性命!” 姜佑生沉沉,说道:“老号长,我姜佑生不打那样的报告,从十五年前你带着我当兵,只有组织指挥过我,我可从没指挥过组织。” 贺子达缄口不语。 谢石榴:“伢子,你说说。” 贺子达气哼哼地:“吴大姐未归,问题还不能算完。将来如果确实证明杨仪该死,算我瞎了眼,娶了个美女蛇。如若证明弄错了,哼!” 谢生气道:“你要干什么?!” 贺子达:“放心,老号长,战场上,我不认战友,还认友军。” 谢石榴怒喝:“混帐话!你打算把统一战线那套搬到自己部队里来吗?” 贺子达:“我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师是我一手摔打出来的,我决不离开!”说完立起身,提着包袱向山下走。 谢石榴:“好你个贺伢子,你敢跟老子顶嘴?” 谢拄着拐一瘸一瘸地追着贺。贺停下等了一会儿,搀着谢石榴一起下山。 姜佑生走到妻子身边坐下,一同望着剩下最后一缕红线的天际。楚风屏目视前方,语道:“佑生,你不怨我吗?没和你商量就把小碾子送了人。” 姜佑生不语。 楚继续道:“也许那样贺子达心里会好受些。你们还要在一起出生入死……” “我知道你的心思,可小碾子毕竟是我们俩的第一个孩子啊!” 楚风屏勐然靠在丈夫的肩上哭泣起来。 姜佑生安抚着妻子:“这样也好,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些,不管怎么说,杨仪的孩子不该死……那孩子太冤了,说不定还差几个小时就……” “佑生,你别再总念叨那个可怜的孩子了,你会憋出病的。” 姜佑生发誓一般:“贺子达,我的儿子给了你,为了看得见他,我发誓要永永远远和你编在一支部队,不管你狗东西愿意不愿意!” 大年家,田妻奶着小碾子。奶完,用米汤餵大碾子,大碾子不吃,哭闹。 田妻哄着:“大碾子,你是哥,要让着弟弟……” 田大年疲惫地撞进门来。田妻十分惊疑:“碾子爹,支前队都回来啦?”田大年窘愧地说:“没,就我一个回了。” “为啥?” 大年吞吞吐吐:“我……闹……病了……” 田妻急问:“他爹,你闹啥病了?要紧不?” 半晌,大年说实话道:“我……是怕……这仗打得……死人海了!一场恶战下来,把死尸摞成半截墙高,能排出去三五里路,几百个民工埋,也要埋好些天!我实在受不了……我怕把我也打死……再见不到……咱的大碾子……” 田妻气道:“你,你咋这么丢人……” 突然,外面传来几声枪响。有人惊唿:“还乡团来啦!还乡团来啦!” 田大年惊恐万状。田妻推他:“还不快跑,到苞米地藏藏!” 大年刚出门,又跑回来,从床上抱起他的大碾子,转身欲走,又踅回也抱起小碾子。但他刚要出院门,一伙还乡团堵了进来。 匪首光头:“田大年,你不是给解放军推小车去了吗?咋开小差了,你就不怕人家把你抓回去枪毙吗?” 大年低下脑袋,一言不发。 第22页 两个婴儿一起大哭。田妻要抱两个孩子,光头一把拦住:“慢!咱直奔你家就是奔小解放军来的,说吧,哪个是小碾子?” 田家夫妇惊呆了。 “说!” 田家夫妇不语。 “说!” 田妻悄悄地揪下小碾子襁褓上的红五星。 光头:“大年,按理说,你给解放军办事,又替解放军养孩子,应当砍你两回脑袋。但念你在咱姓田的族人里高咱两辈,而且也知道你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咱不杀你,只要你交出那个小解放军……交一个出来吧?” 田妻拽紧丈夫的后襟。 “不交?好办!”光头奸笑道,“来人,把两个都给我弄来。” 还乡团扑上去与田家夫妇一阵激烈厮打,把夫妇俩打得血流如注,倒在地上。 光头各提着两个婴儿的一条腿,走到水缸边,将婴儿的头悬在水面上,阴鸷地:“大年二爷,咱还你一个,抱走吧。” 田大年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田妻紧张地叫道:“他爹!” 田大年跌跌撞撞地移着打瘸的腿…… 田妻:“他爹!” 田大年走到光头跟前,平静地抱回了小碾子!田妻以一种理解的心情又叫了一声:“他爹。” 田大年把孩子交给妻子,然后掉过脸去,不再忍心看见水缸前的惨景。 光头:“没弄错吧?”他狠毒地把大碾子的脑袋浸进水缸,又提出来。婴儿连哭带呛…… 田妻坐在地上,深深地勾着头,痉挛地解开胸襟,把哭喊着的小碾子的嘴贴在乳头上。 光头狂笑着,一遍一遍把大碾子的头浸在水缸里……田妻死死勾着头,一声不吭。田大年将嘴唇咬出了血。大碾子渐渐没有了动静。 村外又传来枪响和敌人的惊唿:“游击队,游击队……” “撤!”光头说着将大碾子扔进水缸,并给了田大年一枪,然后慌忙窜走。 没被打中要害的田大年和一把丢下小碾子的田妻,发疯地朝水缸扑过去。 田大年举起旁边的一把锄头,狠狠将水缸拦腰砸碎。田妻抱出大碾子,紧紧搂着,悲唿:“大碾子!大碾子……” 幸好,大碾子虽然鼻腔出血,却还活着。 田大年昂首朝天,吼道:“解放军,杀尽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啊!” 愤怒的炮火声中,万舸竞渡长江。人民解放军占领了总统府。 贺子达在吉普车里率大军奔进。 姜佑生在前线举着望远镜观察战况。突然一架敌机俯冲下来,一阵扫射,姜佑生捂着小腹倒下了…… 野战医院。姜佑生靠在床上,举笔维艰,痛苦地给妻子写信…… “风屏,我虽然大难不死,但是,我们永远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保育院,楚风屏的办公室窗外,一群孩子笑闹着。楚风屏呆坐桌边,脚下是姜佑生的来信。她慢慢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照片:她和田婶相互哺子的镜头。楚的指尖在小碾子的脸上划着名。她的脸上垂下两行泪来。 窗外,孩子们个个活泼可爱。楚风屏闭上眼,仰脸忍了一阵泪。突然,她勐地推上抽屉,捡起信,大步走出屋门。 路上,楚风屏小跑着,一脸坚毅。 谢石榴背对着院门,坐在自己的房前,在磨着一把大刀片。楚风屏几乎是冲进院子的,她大声叫道:“老号长,我有事情告诉你!” 谢石榴转过身,看见楚的眼睛有些红肿,惊了一下:“……怎么?!崽子他……” “不,不,是孩子……我只有把实情告诉你了!” “什么孩子,怎么回事?” 楚风屏先把信掏出来,递给谢。 谢石榴看完,一字未吐,还给楚,然后转回身去,狠狠地磨刀。他腮上的肌肉随着手中的动作,一咬一咬的。楚风屏缓缓掏出照片,轻声说:“……还有……小碾子……” 谢石榴没有回头,误解了楚的意思:“是啊!还有小碾子!我们总算还有一条根!他不光姓贺,也姓姜!也姓谢!” 楚风屏伸着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谢石榴眼里喷着火,用指肚试试刀锋:“快了!快了!”他接着用力磨刀,继续低叫着,“快了……”显然,他有仗快打胜了的意思。 楚风屏不禁轻声问:“老号长,你也没有孩子?”谢摇摇头。 “佑生说,你参加红军时,就结婚了。” “结是结了,但是……哎,跟你个女同志不好讲……听人说,我们前脚走,白狗子后脚就杀……八成她也……杂种们……快了!快了!” 楚风屏缓缓将目光移到手中的照片上。 谢石榴边磨边问:“你就没让人给小碾子照张相片吗?让伢子和我看看多好。你说是不是……” 未见反应,谢转过身,楚风屏已经走了。 大石山。贺子达举着望远镜,久久看着。 参谋长道:“这个大石山到处是悬崖陡壁,真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 第23页 贺仍在一座山、一座山地看着。参谋长有点不解:“老贺,平时看地形,三下五除二就完了,今天是怎么了?你看什么呢?” 贺放下望远镜:“你刚才说什么?” 参谋长:“我说这大石山到处是……” 贺子达的情绪很坏,转身边走边说:“我知道了,这里到处是悬崖,真是个跳崖的好地方!”参谋长看着贺的背影,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隔日,杨仪跳崖处。贺站了有一会儿,他低下头,在脚边找了找,似乎希望找到点什么。 一个扎着皮带的地方干部,将贺领到採药人家的废址前:“听人说,这儿原来也有一户药农,看样子是让颱风毁了。” 贺在残留物前转着、看着,用脚拨着,自语:“楚风屏说的会不会是这儿呢?”贺找得很仔细。警卫员问道:“师长,找什么呢?我帮你找。” “……我也不知道想找什么。老刘同志,你们这儿有多少户药农?” 地方干部:“这可不好说。以此为生的人生活不固定,谁也搞不清楚他们。” 贺又用脚拨着,他拨出一个巴掌长,由两根竹管捆在一起,分别有三个孔和四个孔的东西。他捡起来,干部接过去看。 警卫:“这是什么?” 干部:“又像是笛子,又像是箫。” 警卫接过去:“乐器?两张嘴一块吹的乐器?” 干部:“本地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贺看看手錶:“走!” 警卫:“不找了?才走了两家药农。” 贺反问:“你知道我找什么?” 警卫讪笑:“我哪知道。” “走!不找了,打仗!”贺子达直冲沖地从根儿家的废址前走过去。 小镇。贺子达一行人在镇中石板路上走着。 一家药材铺前,根儿面对着小街,用脚蹬着药碾。两岁的鹿儿坐在门槛上玩着风车。 铺里,一个五十多岁、老闆模样的人,从内院走出。整理了一下柜檯,他说道:“又要打仗了,解放军动员疏散呢。你带上鹿儿和我们一起避一避吧。” 根儿:“不了,我报名参加了包扎队。” 老闆看了根儿一阵:“我们是几代人的交情,你爷爷、奶奶不在了,我当你半个家还是行的。我儿子你看不上,看上了谁,你说,我去提。人家要是嫌这个娃,你留给我就是了。” “您又来了。我说过,您要是总提这事,我就带着鹿娃走。” “好好,不提了。但那个包扎队你不能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镇上懂点医、药的年轻人都报名了,我不去,怎么做人。” “你个大姑娘家,带着孩子,这么久了都不怕别人说,这会儿……” 根儿停下碾子,抱起鹿儿欲走。 老闆赶紧道:“不说了,不说了。这样吧,鹿儿跟我走,总不能让这么点儿的娃跟着你在死人、半死人的堆里钻吧?” 根儿看着鹿儿,犹豫着。 老闆:“这还有什么可琢磨的。” 根儿:“……鹿娃,要不,你跟徐爷爷……算了吧,徐老闆,兵荒马乱的,万一走散了……” “根儿,你这可太伤人了,你连我也信不过吗?” “您别生气。鹿娃不是我家的人,如果是,我肯定让您带走。为了他,爷爷、奶奶用命给他支了个窝,才……我要陪着他,一直陪到他亲爹找来。” 徐老闆无奈:“唉——你们谷家的人哪!” 这时,贺子达目不斜视地从门前,从自己的儿子面前,一走而过。 炮火连天。 包扎所里,根儿把鹿儿捆在背上,忙着煮锅里的绷带,忙着给伤兵餵水,累得披头散髮,看不清脸。鹿儿趴在她的背上睡着了。 贺子达的吉普驶来。看着侧前的根儿,贺子达感慨地说:“人不大,孩子不小。停车。”吉普停在包扎所棚子前,贺在身上一边乱摸,一边说,“天地良心,不是他们,我们打个屁仗!” 警卫:“师长,又找什么呢?” 贺:“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那个孩子。” “钱呗。”警卫拉过腰后的公文皮包,“你的津贴全放在我这儿呢。” “人家不会要那个……”贺看见警卫员从皮包里翻出那个竹制的怪乐器,“你怎么把这个装起来了?” 警卫笑笑:“挺怪的,也算是大石山纪念。” 贺:“给那孩子当个玩具。” 但两人抬头,左看右看,根儿已不见了。 贺:“算了,将来把一个新中国给他们,比什么都强,开车!” 吉普轰然大响,勐蹿出去。 贺子达再次从根儿和他的儿子面前一划而过。 某城,庆祝全国解放的锣鼓、秧歌,一片欢腾…… 进城卖菜的田大年挤在一群看“安民告示”的人群里。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抑扬顿挫地唱念着,已念到最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将与广大人民群众一道,共建和平幸福之新家园。兴原地区人民政府主席兼驻军司令员姜佑生。” 第24页 田大年忙问:“谁?” 教书先生:“姜佑生。” “是他?”田大年问道,“他不当兵了,要在我们这儿做官吗?” 告示边站着一个年轻战士,有些卖弄地:“那怎么可能,等这里的情况一正常,我们司令马上要到更高的岗位上去了,说不定去上海,去南京,或是去北京呢!” 田大年睁大了眼睛。 夜晚。昏暗的油灯下,大碾子、小碾子已经两岁,双双睡在床上。田大年一口一口勐吸旱菸,田妻紧盯着他,夫妇两人像是已经为什么重大事情商量过。 田妻:“他爹,那样做不坏良心吗?” 大年闷声闷气地道:“咱坏良心,小碾子还能活下来吗?” 田妻:“当年咱可没想着救人图报。” 大年:“咱不图报,图个公平。他娃是个人,咱娃也是个人,凭啥咱娃将来还是个土坷垃里刨食的人?再说,小碾子的命是大碾子换来的,如今大碾子替小碾子去享福,一报还一报,老天爷也不会怪罪的。老人说,‘将相本无种’,咱姓田的娃只要托在那个好人家,将来肯定也能骑大马,当大官。” 田妻嘆着:“理是这个理,可孩子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捨不得。” 大年不语。 这时,大碾子在床上勐咳着。 大年:“你看看咱这娃,打那次遭罪落下这个病,不好好养,好好治,咋活得长?” 田妻无语,流下两行泪来。 大年:“他娘,想通啦?咱往后对小碾子也会像对自己亲骨肉一样的,有半口吃的也尽着他。有一口吃的,咱省半口,攒着供他念书。如果咱亏了他姜家一星半点,让雷神爷噼了咱!” 翌日清晨。田大年早早地抱着大碾子来到兴原政府大门。 警卫问道:“老乡,请问你找谁?” 田大年:“我找姜佑生。” 姜佑生正在院子里打着一种很刚劲、实用的拳。 警卫:“您找姜司令干吗?” 大年:“我给他送孩子来了。” 姜佑生听到此话一惊,欢天喜地地奔到大门,叫道:“大年兄弟,大年兄弟!哎呀,你可让我找得好苦哇!” 大年:“那年庄里闹还乡团,差点出了大事,后来我和他娘就带着娃们逃到他姨的村里来了。这是你的娃,小碾子。” “小碾子,我的儿子!”姜佑生激动万分地欲抱。但大碾子紧紧地搂着田大年不松手。姜佑生哄了几次没哄过来。 大年说道:“你给娃拿个白面馒头来。” “对对对……”乐昏了的姜佑生奔回门去。他冲进伙房,掀开正蒸着的笼屉,只有玉米面窝头,他只好抓一个就走。炊事员叫道:“首长,还没熟呢!” 姜佑生跑到大门,只见大碾子在警卫战士的怀里哭,田大年已经不见了。 姜急问:“人呢?” 警卫:“他硬把孩子塞给我就走了。” 姜捶着自己的脑袋:“我这个混蛋!……来人哪!”跑出好几个战士。“给我分头去追!一定要把人给我找回来!” “田大年!”姜说完就朝一个方向追去,边追边喊,“大年兄弟!大年兄弟……” 战士们朝其他方向也边追边喊着:“田大年——” 大石山小镇,一队解放军穿街而过。根儿牵着鹿儿挤在街边的人群中。 一个长得极像周天品的解放军从根儿面前走过去,根儿呆愣片刻:“是他!”她一下松开手,激动万分地朝前挤,去追那个军人。 鹿儿叫着:“姑——姑——”根儿忘了一切地追着。鹿儿在人群中叫着:“姑——姑——” 一个流氓模样的人注意了鹿儿,朝鹿儿走过去,摸着鹿儿的脑袋。 根儿终于追上那个军人,叫道:“喂,喂!”军人回过身来。根儿一看,极像,但不是。她弄了一个大红脸,扭头便朝人堆里钻,身后留下一片当兵的大笑。 兵去人稀。根儿急得满头大汗地在街上边跑,边叫着:“鹿娃——鹿娃——” 夜晚。徐老闆跟着,根儿打着灯笼,边哭,边叫着:“鹿儿——鹿儿——” 某都市驻军大院。小楼客厅,很大。姜佑生、楚风屏在万分疼爱地逗大碾子玩。 楚风屏问:“你后来追上大年了吗?” “追上了。幸亏大年看到了那张告示,再晚五天,我就调到这儿来了。” 楚抱起大碾子,紧紧搂着,伤感地:“是啊,纵队扩编成兵团,你和贺子达还是在一起。” 姜佑生也意识到此话的含意,面呈忧郁。 楚风屏:“让小碾子和我们多呆两天吧。” 姜点点头。 小镇药铺。根儿坐在天井里抽泣着。 门外,老远处就传来徐老闆的叫声:“根儿——根儿——”根儿起身往外跑,差点与老闆撞上。“根儿,你看!”老闆身后跟进来两个解放军战士,抱着鹿儿。 第25页 根儿扑过去:“鹿娃——” “姑——” 根儿和鹿儿紧紧地搂着。老闆不停地说:“没想到,报案才一天工夫,人贩子就给抓住了,真是新世道了。” 根儿忙放下鹿儿,转身沖两个战士各深深鞠了三个躬。鞠完,返身又抱起鹿儿,紧搂着,生怕人再飞了一般。 “老闆、小大姐,我们走了。” 老闆送完战士回来时,见根儿仍紧紧搂着鹿儿站在原地,笑道:“根儿,让我怎么说你呢,看来,你这辈子怕真要为这个娃儿搭上了。” 根儿似乎刚才已经想好了,异常坚决地说:“大叔,我要回山里去。” 老闆:“怎么好好的……你是怕镇上乱?” 根儿摇摇头:“……我要回山里……等人。” “等鹿儿的爸爸?” 根儿垂下头:“还有……” “还有谁?” “大叔,我今天就想走。” “……” 根儿坚决地:“我一定得走。” 老闆:“哎,我知道拗不过你。这样吧,你再住几天,我叫人先把房子弄起来。” 根儿感激地点头:“大叔!谢谢您,我一定白给您采三年药材。” 老闆仰天长嘆:“老天爷,你睁睁眼,赶紧让这娃娃的老子找来吧!” 一间小楼的客厅。贺子达正打电话:“老首长,请您帮我问问,吴大姐从苏联回来没有……对,对,很急,就这样,再见老首长。” 小楼外有吵闹声。贺子达从窗口看去,警卫员正在阻拦硬往里闯的谢石榴。 贺子达推开窗户喊道:“放他进来!向他敬礼!” 警卫立即遵命,敬礼,并道歉:“对不起。” 谢石榴气哼哼地朝里走。贺急步奔来,口里叫着:“喜从天降,老号长,真想不到你来!” 谢石榴:“贺伢子,你刚当了军长,门槛就高了,前年你去总部,也没谁拦着你!” 贺摇着头:“这可不怪我,仗打完了,疑神疑鬼的规矩倒多了。” 走进客厅,贺子达被谢石榴的一身打扮弄得笑起来:谢背着大刀,别着军号,唯一的一条腿依旧打着地道的绑腿。 “老号长,你这是又要长征啊?” “你看不惯我这副样子了?告诉你,彭老总现在在中南海还打绑腿呢!” “这我相信,我相信。”贺子达边说边倒水。 谢石榴哀怨地说道:“组织上又要我復员,我这次没赖下来。先来看看你和崽子,就回老家喽!” 贺同情地:“你这个样子,回去能干什么呢?” “饿倒饿不死,只是捨不得离开部队。” 贺很难受,突然,他一拍大腿:“老号长,你就呆在我这儿!你先回老家看看亲人,再回我这里来。” 谢石榴:“这算什么。” “我算什么,你就算什么!按新规矩,除了警卫员,还要给我弄个公务员和炊事员,免啦,就咱俩搭伙吧。咱们天天打牙祭,看哪个王八蛋还来肃咱们的反。”贺子达与谢石榴大笑起来。乐至极处,他俩不禁唱起井冈山时期的一个兴国小调。 客厅的门被轻轻推开。门口站着楚风屏,她抱着大碾子! 贺、谢戛然止住。贺子达“霍”地立起,半天没动。门口,楚风屏也没动,只是叫了一声:“老号长……” 再无声息。只有大碾子在咳嗽。 谢石榴走过去,从楚怀里抱大碾子时,楚风屏瞬间捨不得松手。谢石榴感觉到,看了楚一眼。楚风屏忙撒开手。谢石榴抱过大碾子,看看孩子,看看楚风屏,又看看贺子达,好像觉得这孩子谁都不像。 贺子达走过去,从谢手里笨拙地抱过大碾子,泪眼汪汪地端详着。他沙哑着嗓子,问道:“儿子,会叫爸爸吗?” 大碾子只是木然地咳嗽着。由此,一个农民的儿子被两个将军递次错抱。 ——此材料选自解放军多位高级将领及某位国家领导人家事大石山。山谷回声,“鹿娃——鹿娃——” 贺子达真正的儿子在大山深处,已经三岁。他正提着篮子在采蘑菇,一群大鹿、小鹿在他身边活蹦乱跳的。 “回家吃饭啦——”根儿站在重盖的家院门口唿唤着。 “噢——”鹿娃应着往回跑,鹿群簇拥着他。 一个军人此时正沿着小径向山上走。他是当年的周天品。周向一个挑柴的老人打听:“大爷,山上那家採药的人还在吧?” “在,在。唉——两个老的死了。闺女现在倒也是娃啊鹿的一大家子。” “她都有孩子了?!” “是啊。” 周天品一下愣住了。呆立片刻,他加快脚步向山上小跑着。奔到篱笆墙外,周天品看到:院子里鹿有一群,人有两个。 “鹿娃,看你这一头汗。”根儿疼爱地用围裙擦着鹿儿脸上的汗水。根儿为了少听闲话,盘着头髮,把自己弄得跟少妇一样。 第26页 鹿儿:“我不饿。又该割鹿茸了吧?” 根儿:“快了。割了茸,卖了钱,将来送你读书,一直读到大学去。吃饭吧。”根儿和鹿儿走回房里。 看着眼前这亲情弥深的情形,周天品误会了,他以为根儿孤身一人后,为了生计,未守诺言,已经成家生子。周天品心如刀绞地从口袋里取出那块绣花手帕,挂在竹篱笆上,转身下山。 手帕在风中飘着。一阵清风,手帕飞起来。一直飞到崖边,飞到不见…… 姜家。 楚风屏正含着眼泪在看小碾子、大碾子当年的照片。 “风屏,你看!”姜佑生身上背着个一岁的女婴,手里牵着两个两岁的男童和女童出现在客厅门口。 楚风屏大惊:“这不是我们保育院的吗?他们的爸爸、妈妈都牺牲了。” “所以全让我抱回来了!” 楚风屏扑过去,紧紧搂住这三个孩子,泪水迸出…… 黑色“奥迪”在山路上行驶着。 贺紫达仍闭眼陷在似梦非梦的回想中,口里梦呓般地念叨:“小碾子,小碾子……” 小贺子答回过头,轻声叫道:“爸爸。” 贺紫达睁开眼睛:“好一场大梦。” 小贺子答:“您在叫小碾子。他的死对您刺激太大了。” “哦,不是后来的事……我没睡着……我是在从头想事……那是歷史……人哪,要是能重新活一遍该多好……”贺紫达又像睡着了。 轿车远去。 上篇 4 黎明。贺家小楼。 谢石榴睁开眼,看看床头的马蹄表,五点五十。他起身第一件事就是给那条独腿打绑腿,然后穿好军装,提上军号,拄着拐登上小楼平顶,面对营区吹起床号。这时马蹄表整整六点,一秒不差。接着营区各连队的司号员开始同时吹号,号音错落有致。天天如此,如同一鸡初唱,万鸡合鸣。虽说不在一室,但军长贺子达闻号翻身起床,必是他的所有士兵纷纷跃起之时。接下去便是跑步声、口号声,如潮涌浪滚。 贺子达在自家院中打着与姜佑生一模一样的拳。其身后,几个警卫员模仿着也在练,谢石榴用一根棍子敲敲打打地指点着,十分严厉。无疑,贺、姜的拳都是跟他学的。 姜家小院。 姜佑生收了拳回到屋中。看见妻子楚风屏在摆弄、审视几张贴着女人相片的简歷表,他表情复杂地苦笑了一下。姜佑生在走过几间房门时,有意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不一会儿,各房内便有了女人哄孩子的声音:“童童,瞧你尿的。”“乔乔,该起床了。”“丁丁,乖哦……” 三个保姆各自忙着所带的孩子……姜佑生听着这声音,满脸惬意。 楚风屏打电话:“老贺,今天又是星期日了,有个叫李鹂的女同志你再看看。” 贺子达正在就餐,边吃边接电话:“不会又是一个唱戏的吧?” “这是个学生,刚参加兵团服务队工作,今年二十一,比你和老姜小十岁,青年团员,家庭出身小业主……” 贺子达:“楚风屏,等等,我盛碗稀饭,你跟老号长接着说。” 边上,抱着大碾子的谢石榴叼着馒头,接过电话:“说吧,那女子叫啥、干啥?” 楚风屏有些无奈地嘆口气:“叫李鹂……” 谢石榴重复,倍感拗口:“李李?李力?” 楚风屏:“木子李,一个美丽的丽,一个鸟,李鹂。” 谢挺严肃地嘟囔:“又是个小资产,你说起啥名不好,美丽的鸟!”贺子达与一同吃饭的警卫员们笑得喷饭。 楚风屏放下电话。姜佑生洗着脸,装作不经心地问:“第五个了吧?” “第六个。” “一个战斗班了。哼!一个军长,挑三拣四,什么作风。你也是,革命那么多年了,居然现在一发接一发地打起糖衣炮弹来了。” 楚风屏沉了一会儿,说道:“听说吴大姐快回来了,杨姐的事就要弄清了。” 姜佑生脸上显出不快,也沉了一会儿,说道:“你愿意当媒婆就当,但今后别把我掺在里面,什么叫‘比你和老姜小十岁’?我脸红!” 楚风屏笑了笑。 一个身着列宁装,在衬衣、系发手绢上保持着城市姑娘的小花样的漂亮女人,出现在贺家院门前。 警卫非常客气:“你是李李……”他也甚觉拗口。 李:“我是李鹂。” “李同志,请进吧。” 李鹂走进院子。院内,谢石榴正磨他的大刀片。李随另一位警卫走进客厅。 “请坐吧,我们军长有点儿事。”警卫倒茶之后离去。 李鹂十分侷促。一会儿,贺子达与提着大刀的谢石榴一同走进,并排坐在藤椅里。李十分困惑、十分紧张地看着对面的两个军人,并时不时盯着立在椅子边的那把威风凛凛的大刀。 贺子达:“老号长,还是你先来。” 第27页 谢石榴也不推辞,理所当然并极为认真:“你的情况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出身不是太好,但上中学时曾参加过‘一二·九’学生游行,这很好。这说明你还是拥护革命、积极革命的,也是基本可靠的。伢子,你说吧。” 贺子达接着说:“当兵的嘛,从小没读过书,认识几个字也是部队识字班上学的。另外嘛,脾气不大好,打仗打野了,有时好说个粗话,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恐怕听不惯。杨仪就常说该注意个人口腔卫生什么的……哦,对了,情况嘛,楚风屏同志恐怕已经对你说了。总之,不瞒你,坐你对面的是个二婚头,还有一个孩子……警卫员!” 门外,警卫:“到!” 贺子达:“把小碾子给我们抱来!” “是!” 一会儿,警卫员把大碾子抱进来。谢石榴抱着,放在自己膝上。 谢石榴:“情况全在这儿了,怎么样?” “我,我,我……”李姑娘已被唬得口齿不清。她又盯了一眼大刀片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勐地朝对面鞠了一躬,飞也似的逃窜出客厅。跑到院内时,只听贺子达在楼内喊了一声:“警卫员,送一送。” “是!” 一警卫将姑娘送出院门,又走了十几步:“请好走。” 李鹂突然道:“等等,我问一句,那两位首长,哪一位是贺子达?” 警卫欲笑忍住,悄声道:“两条腿的是。” 客厅内,谢石榴将大碾子扛在脖子上玩耍,贺子达一边抓头皮一边打电话:“简直弄不懂,那个李鸟一句话也没说,就飞了……” 楚风屏生气地:“你们呀,你叫老号长接电话!” 贺子达:“叫你接。” “我接?跟我啥关系。”谢石榴接过电话。 楚风屏:“老号长,你是不是又坐在人家中间了?” 谢石榴:“咋了?” “你是不是又提着你的大刀了?” “没提着,放椅子边上呢。” “你们俩快成肃反委员会了!” 谢石榴不解:“这就吓住她啦?告诉你吧,我就是故意的,见不得刀的人还能给当兵的做老婆吗?” 电话那边,楚风屏说道:“老号长,求求你,别管这事。” 谢石榴生气了:“我不管谁管?我是他和姜崽子的入党介绍人!你和崽子的事,还不是我弄成的!你那阵儿怕我的大刀片了吗?” 楚风屏:“好好,老号长,您别生气……小碾子在边上吗?他的咳嗽病治好了吗?” “在。没太好。”电话里传来大碾子嘎嘎的笑声和咳嗽声,楚风屏听着,一边的姜佑生放下文件也在听着……只一会儿,电话便“咔”地挂上了。但,楚风屏依然举着电话,姜佑生依然听着。 贺子达见谢石榴不快,问:“怎么回事?” 想了一会儿,谢石榴说:“伢子,在你这儿也住了有一阵子了,我明天回老家去。” “怎么说走就走。” “该走了。仗打完了,我是什么用都没有了。” “楚风屏说你什么了?” “没有,是我自己想走。我不能成天为你张罗媳妇,把自己老婆撇在一边……我爹在我十六岁那年给我娶的她,不怕你笑话,她才十四。一张床睡了十多天,还不知怎么回事呢,我就当了红军。这一撇,撇了十八年,不知她和爹妈还在不在……” 贺子达点点头,理解地:“还是按商量过的办,叫个战士送你,看看就回我这儿来,把大嫂也接出来。” 谢石榴摇摇头:“再说吧。” 谢石榴突然显得衰老了许多,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小屋,默默不语地擦着大刀,擦着军号。 姜家。姜佑生和楚风屏正在争论。 楚风屏:“不行,我要去看看小碾子。” 姜佑生:“你去又控制不住自己,贺伢子那么鬼的一个傢伙,几眼不就看出毛病来了。” 楚风屏:“给他介绍的下一个对象我要带着去见!要不就说给小碾子送药……” “问题不在藉口,在贺伢子看出来怎么办?抱回来?” “……不,不能抱回来……” 姜佑生:“……我知道抱回来你怕什么。怕他贺伢子跟我姜佑生要他自己的那一个……说到底,我欠他两条命,一条该欠,一条不该欠……”姜佑生说着,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使劲地揉着。 楚风屏忙道:“不说这个了,是我不好,又提这个话头。” 姜佑生:“风屏,我求你一件事,认真地求你。” 楚风屏:“佑生,你干吗要这么跟我说话?” “你一定得答应我。说,说你答应我……” “你怎么了?……我答应你。” 姜佑生道:“吴大姐回国后,你不要去找她。” 楚风屏语塞。 第28页 姜佑生:“你刚才已经答应我了,绝不能反悔。” 楚风屏嘆息了一声:“佑生,我不去,贺子达难道就不去吗?” 姜佑生自己也不能确定地:“我想他不会……他是一个高级干部了,去中央追问一件已经了结了的案子,是要冒很大风险的……除非他把乌纱帽先摘下来……对……”姜一边说着,一边不能自持地欲打电话。 楚问:“你要给贺子达打电话?” 姜佑生像是在自语:“不,我要找老号长,让老号长劝劝他,人死都死了,再弄那么清楚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不是忙着挑新老婆呢吗?旧情不是该忘了吗?杨仪是很漂亮,但你现在介绍的那一大堆里就没有更漂亮的?叫他不要成心和我姜佑生没完没了,那个孩子是冤枉,是可怜,是……” 楚风屏抓住姜佑生的肩膀,凄楚地打断他:“佑生,佑生,你停下嘴吧,你真该找医生看看了……” 姜佑生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你说什么?我找医生干什么?” 楚风屏不忍说清,搪塞着:“我没说什么,我说失口了。我们看看童童他们去吧。” 姜佑生打起精神:“好,送走一个,抱来三个。我姜佑生有一男二女。”他高声叫道,“紧急集合!” 楚风屏喊:“张妈,赵妈,于妈。”保姆们嘻嘻哈哈地抱着孩子涌过来。“楚同志,今后你就不必那么麻烦地点我们的名了,我们都习惯首长那样招唿我们了。” 姜佑生已经兴奋起来:“来,吃饱了,喝足了,跟着我出操!”司马童、舒乔尖叫着,欢快地跟在姜佑生脚后在小院里跑圈。姜佑生命令抱着吴丁的于妈:“把她也放在地上!”吴丁还不大会走,迈了几步就趴在地上,极力跟着队伍在后面爬…… 保姆们笑得前仰后合。两个警卫员却只敢偷偷地笑。站在一边,看着闹得过于天真的姜佑生,楚风屏脸上保持着勉强的笑,眼睛里却流淌着深切的悲哀。 金灿灿的田野,麦子熟了。 田大年夫妇在前面割着麦子,真正的小碾子跟在后面。小碾子虽然只有两岁,但他已经学着拎个小篮子在拾麦穗了。 烈日当头。田大年夫妇挥汗如雨。小碾子全身赤裸,黑得像个泥鳅,脑袋上也是汗水淋淋。割草声,大人的喘气声,还有小碾子稚嫩的喘息声混在一起。 小碾子累得磕磕绊绊,一下绊倒,胳膊和大腿立时被麦茬戳出了血,他一咧嘴,哭出声来。田妻扔下镰刀,跑过来,抱起小碾子看看伤口,抓了把土,吐上唾沫,抹在伤处。田大年直起腰,朝这边看着。田妻把小碾子抱到地头,从旁边摘了张蓖麻叶子,盖在小碾子头顶,然后又走进地里。夫妻俩深深地俯着身子,继续艰辛劳作。 小碾子坐在地头,自己从瓦罐里舀出半碗水喝下去。他看了看地里的大人,又拎起了篮子…… 夜晚,昏暗的油灯下,田大年磨着镰刀,田妻做着针线,小碾子光熘熘地睡熟在床上。小碾子的手里攥着一样东西——红五星。那是楚风屏生他那天就别在他的襁褓上的。 田妻放下针线,弄湿了一块布,小心地擦着小碾子身上的泥。她轻声说道:“小碾子,你可不是这个命啊!” 田大年停了停,继续磨。田妻:“他爹,咱的大碾子现在咋样了呢?” 大年:“别操心,咱的大碾子现在在天上呢。” 田妻:“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大年:“你别总嘟囔,总嘟囔,闹得人心烦!” 夫妇俩接着各干各的。田妻忍不住,又自语:“大碾子的病不知好了没?” 此时,贺子达正在炉前煎药。 他一边煎一边读一份材料。材料封面上写的是“敌情简报”。药煎好,贺子达倒出药汁,放在冷水中拔凉,同时走到屋角的小床前,揭开蚊帐:“小碾子,小碾子,吃药了。” 说着,他疼爱地在大碾子屁股上拍了一掌。大碾子惊醒了。贺子达开始十分笨拙地给大碾子灌药,有一多半被灌在了脖子里。大碾子大哭,两个警卫员走进来,贺子达:“还是那么分工!” 于是,两个警卫一个抱着孩子并按住头,一个拽住两条腿,贺子达则一手撑开大碾子的嘴,一手用汤勺往里灌……三个人仍嫌手不够用。 贺子达:“不行,不行,还少一个人手。老号长呢?” 一警卫:“他刚才出去了,说是去遛遛,但是背着他的大刀和号。” 贺子达停住手,惊问:“你说什么?!” “他,他说出去遛遛。” “遛!遛几千里外的老家去啦!” 警卫:“那,那我去追。” 贺子达望着窗外月色:“……别追了,追上他也不会回头的。用不了多久,他自己会回来的。就算他离得开我,也离不开当兵的营盘,离开这儿,他连气都喘不匀。但愿他老婆和爹妈还活着……小碾子只好先送兵团保育院了。” 都市的沿江马路上,除了谢石榴的背影已空无一人。谢石榴拄着拐,戎装严整地走着,他背上的大刀时明时暗,腰间的军号穗子飘飘洒洒。幽暗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拐杖击地的声音显得又冷又硬…… 第29页 数日后,兵团保育院。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电话响起。一姑娘接完:“请等一下。” 院子里,楚风屏正带着大碾子和一群孩子玩“老鹰抓小鸡”。姑娘走来:“楚院长,您的电话。” 楚风屏使劲亲了大碾子一口:“小碾子,等着我,乖乖的啊。” 姑娘看着,笑道:“院长,自从小碾子一来,我们就觉得您开始偏心眼儿。” 楚风屏一惊:“哟,是吗?” 楚风屏走进办公室,拿起电话:“餵……哎呀,是您啊李部长……什么,吴大姐回来了……哦……哦……”楚风屏面有难色,“我过去是说过想见见她,可……可……什么,您已经跟她约过了?!让我明天就去?那怎么可能,这么远……什么,我们兵团明天有一架飞机去北京,当天返回?您可真不愧是情报专家……我,我,我倒没什么,不不,老姜也没什么……好!我去!知道了,机场有车接,直奔中南海。明天见。” 北京,中南海。湖边,李部长一个人垂头走着。他停下步子,抬头看着湖光水色,李的脸上依然是散不尽的忧郁。 当晚,姜家。姜佑生已睡着,楚风屏靠在床头,难以入眠。 她的眼前一会儿是丈夫:“风屏,我求你,认真地求你,千万别去找吴大姐,杨仪已经死了,再弄那么清楚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会儿是贺子达:“姜佑生,你还我杨仪——还我孩子——” 一会儿又是丈夫:“我是欠贺伢子两条命,一条该欠,一条不该欠……那孩子……” 一会儿是自己:“佑生,你真该找个医生看看……” 一会儿又是贺子达:“姜佑生,我杀了你!”还有枪声…… 一会儿是大碾子的笑与咳嗽。 接着,是杨仪那令人心惊胆寒的哭泣…… 在那哭声中,楚风屏走下床,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小本,取出本中夹着的那张四人合影。月光照射在合影上,照射在哭者的头像上,尽管那像在笑…… “杨姐……”一滴泪珠淹没了那头像…… 第二天清晨,一架苏制“里2”起飞。 云海茫茫,楚风屏望着窗下。群山叠翠。她仔细辨认,似乎认识这里。 大石山。 根儿在屋门边的一只大盆里给鹿儿洗澡。鹿儿好像懂事了,总用双手捂着他的“小鸡鸡”,根儿扒拉开他的手,洗他的腿裆,他马上又捂上。扒拉了两三回,根儿也不好意思了,脸有些红:“瞧你……以后你自己洗吧。”鹿儿马上使劲点头。 根儿走出屋,把门掩上。鹿儿松开手,刚一会儿,根儿探进头:“别把水弄到耳朵里。”鹿儿又赶紧捂住。根儿气得叫:“讨厌!”门被“哐”的一声挺重地关上。 “里2”落地。楚风屏走下飞机,接着上了候在停机坪的轿车。轿车在郊区的路上飞驶着……一会儿,楚风屏的眼前出现了北京特有的古城门、居民院、前门楼、红色高墙…… 轿车驶入新华门。 中南海某独立小院,正房。 一名服务员向门里端进茶水,另一服务员向门里托进果盘。 院内,蝉的鸣声透出一种静谧,而静谧中却渗出一种紧张:一桩歷史沉冤正在此时此地被彻底揭秘。 当年的李部长从门内走出。走至另一房间,他抓起电话:“要西北局彭老总。” 大树,蝉鸣。 姜佑生巨大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响。姜佑生接后,不禁起立:“您好,老总,真没想到是您……” 过了好一会儿,姜佑生脸色骤变。又过了一会儿,他道:“老总放心,我姜崽子当然知道‘团结’二字的重要……再见,老总。”姜佑生放下电话,呆呆地站立不动。 贺子达的作战室。沙盘前聚了一群军人,贺子达正讲话:“这只是个假设战场,各位还有什么高见?” 电话铃响,参谋接。“军长,找您。” 贺子达不耐烦:“问他什么事!” 参谋问完,吓了一跳:“军长,这,这里面在骂您……” 贺子达慌忙去接电话:“骂我?敢骂我的人可不是凡人!” 贺子达:“我是贺子达!……哎呀,我的天老爷,是您呀,老总,想死你啦……你可骂冤了我了,我哪敢有架子,这不,没仗打了,想弄个演习止止痒……是,执行。”贺子达拿着电话对部属们道,“彭老总命令,休会半日,明天再议。” 众人说道:“代我们问彭老总好。”随后散去。 贺子达:“老总,大家问你好……人都走了……真的,一个也没有了……瞧老总说的,我贺伢子哪那么没水平,说炸就炸呢?老号长又不是我的奶妈。你就直说吧……” 听着听着,贺子达突然瞪圆了眼睛,“砰”,把面前的一张凳子踢飞了:“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他妈的杀错了人!……不怪他怪谁!……” 第30页 贺子达现出委屈:“老总,是我老婆叫人冤死了,你还骂我……我是共产党的军长……他?他也是共产党的军长……老总!……是……是,我重复一遍。” 贺子达无力地:“你贺伢子胆敢胡闹,我彭德怀砍你的脑袋……是,大声点。” 贺子达变态地大吼:“你贺伢子胆敢胡闹,我彭德怀砍你的脑袋!” “……再见,老总……”贺子达放下电话,冷静了不到三秒钟,就狂吼起来,“砍我的脑袋,我也不服!”他狂暴地在作战室乱转了两圈,冲出门,又冲下楼。沿途的军人慌不迭地闪避。 贺子达跳上一辆敞篷吉普:“开!” 司机:“去哪?军长?” 贺子达:“姜佑生!你认识吗?” 吉普开动,贺子达吼:“给我开快点!” 吉普在大街上飞驶,闯过红灯,警察无奈地看着。吉普如入无人之境地闯入姜佑生军部营门。办公大楼已然在望。 贺子达突然清醒:“你这是朝哪开?!” 司机:“前面就是姜军长的军部大楼。” 贺子达:“胡闹!哪个混蛋叫你朝那儿开!” 司机委屈:“那……朝哪开?” “朝哪开都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停下来!”贺子达狠狠捶了车门一拳,“快,蜗牛爬似的破车!” 贺子达的车在办公楼前一划而过。 落地窗前,姜佑生静静地目送那辆吉普。 他平静地戴好军帽,提起公文包,走下楼去,钻进自己的车。 夜幕降临。“里2”在夜航灯中着陆。跑道有些老旧,飞机颠簸得很兇。 楚风屏步履沉重地走进自家小楼。所有的灯都已熄了,她摸黑走到二楼卧室。藉助幽暗的路灯灯光,楚风屏一下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双人床上,挤着睡了四个人:姜佑生与三个孩子。 楚风屏在门框上靠了好一会儿,泪水黯然流出。她走至桌边坐下,紧了紧衣领,伏案而眠。 郊外一处山林,吉普车没熄火,司机却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贺子达也歪在车座上睡着,眼角上挂着泪珠,嘴里发着梦呓:“老总,我没胡闹……” 万籁俱寂。 晨曦初露。罄钹之声悠悠传来,贺子达睁开眼,看司机还睡着,他脱下军装披在司机身上。 贺子达循声走进一座规模挺大的尼姑庵。尼姑们正做佛事,庄严隆重。贺绷脸立在一旁,默默观看着。一老尼趋前,合掌打问:“这位大军,请问来小庵何干?”贺子达点了一下头,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个中年俗人:“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老尼:“这位施主去年丧妻,请小庵超度亡灵。” “她老婆是怎么死的?” “死于难产。” 贺子达:“你们这么敲敲打打,唱唱念念,他老婆真的就得到安慰了吗?” 老尼:“佛祖法力无边,心诚则灵。” 贺子达望着大殿中的菩萨,苦笑:“如果真灵,我情愿连降三级,也在这里跪它三天三夜。” 贺子达退身离去,走至门口,又转回来,从裤兜里掏出几块银元,丢进“随喜”箱内,并对老尼说道:“灵不灵的你也给捎句话,告诉一个叫杨仪的女人,说她的冤屈已洗,该闭眼了。”走了几步,贺子达又补一句,“还有,告诉她,她男人和她的儿子都很好……”贺觉得鼻子发酸,抽了一下鼻子,急匆匆地走了。 姜家。姜佑生、楚风屏面对面默默地吃早餐。 姜佑生吃完,欲离。楚风屏说道:“我是没有遵守诺言,可我也一再向吴大姐说明了当时的各种特殊情况。吴大姐、李部长也代表组织一再声明,你对杨姐的死没有直接责任。”姜佑生平静地听完,冷冷地说:“我又没责怪你什么。”说完,出门登车,上班去了。 楚风屏稍事稳定自己的情绪,拿起电话:“要贺军长……什么?贺子达一夜未归?!” 田野,薄雾中走出一辆牛车。牛车又从雾中拖出一辆吉普。那司机把着方向盘。 司机:“老乡,把牛赶快点儿。到了官道上好堵辆汽车弄点儿油,赶紧把我们首长送回去。现在部队还不知怎么急呢。” 老乡:“你那个首长人呢?” 司机:“那不,不愿出这份洋相,在前面跑呢。” 远远的,果然是贺子达光着嵴樑匀速跑步的背影。他的嵴背上遍布枪伤、弹痕。 老乡:“是那个人啊。你那个首长多大的官?” 司机笑而不语。 老乡:“不说我也知道,大不了,庄稼汉似的。而且打仗时一定孬得很,要不伤怎么都在嵴樑上。” 司机大叫:“那是你没看见前面!” 贺子达紧绷着脸,大气不喘地跑着,边跑边看手錶。果然,他胸前的伤疤密密麻麻。 姜佑生军部作战会议室。 参谋长:“今早的值班会议就这样,还有什么情况?” 第31页 一佩戴“值日”袖章的军官:“兵团司令部值班室凌晨四点三十分来电话,询问七十六军军长贺子达昨日晚是否来过我部?我已答覆没有。” 姜佑生注意地听了一下。 参谋长:“为什么半夜里问这事?” 值日军官:“不知道。” 参谋长:“好了。军长,您有什么?” 姜佑生:“没有。” 参谋长:“散会!” 姜佑生回到自己办公室,看了看电话,拿起来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下去。 电话响。姜佑生拿起。 保育院,楚风屏拿着电话:“佑生,贺子达昨晚一夜未归,是不是……会不会……” 姜佑生:“什么是不是、会不会,我知道了。”说完扣了电话。不一会儿,电话又响,姜佑生拿起,传出楚风屏很大的声音:“佑生,再怎么说,贺伢子是你的老战友……” 姜佑生生气地打断楚:“他是个从大江大海闯过来的男人,会怎么样?!女人之心!”“啪”地扣下电话。 良久,姜拿起电话:“给我接兵团司令员……司令员,我是姜佑生,嘿嘿,有件事报告一下,昨晚贺子达那老小子在我那儿喝了一夜酒,现在还在我那儿睡大觉呢……接受批评,虚心接受,这不是怕兵团和七十六军瞎紧张,我一到办公室就向您报告呢吗?司令员,我们谈了些不太好开口的私人的事,您已经批评我了,就别再问贺子达了……是。” 姜佑生放下电话,拿起桌上的文件,开始办公。 贺子达此时已跑到公路上,听见有一辆轿车的声音,他往小路上看看,自己的车还很远,于是停下,往路中央一站。雾中,轿车驶到极近处勐然剎住,保险槓差点儿贴在贺子达的腿上。 司机伸出头大骂:“找死啊!”当他看清贺子达的军裤,马上现出笑脸,“是解放军同志。” 贺子达看看前排有个资本家模样上了年岁的人,便径直拉开后座的门,钻了进去。后座的一个太太和小姐不由自主地用手帕捂住鼻子。贺子达吼:“把手放下来,我又不吃你们的鼻子。开车!花园西路。”资本家摇摇脑袋,无可奈何地对司机挥挥手:“开车开车。”轿车启动。 行驶中,前方有辆解放军的大卡车出了点儿毛病,吭吭哧哧地缓行。正驾驶是个老兵,他从反光镜中看看,对正开着车的助手说:“资本家的车,别理它。”卡车照样占着路中央。轿车只好慢慢跟着。 贺子达:“超过去!” 资本家:“没看见吗?你们的车。简直霸道!” 贺子达从车窗伸出脑袋去:“给我滚一边去!” 助手:“呵,还带着个打手。” 老兵朝后看了一眼,一惊:“我的乖乖,是贺伢子!快,靠边!快,快呀!” 超车时,贺子达挥着拳头:“混蛋,敢挡我的车,告诉你们连长,关你三天禁闭!” 老兵:“冤枉啊,军长,谁知道你怎么跟资本家搞一块儿去了。” 贺子达“呵呵”大笑。他对资本家的司机说道:“快开,越快越好。” 资本家嘟囔:“真是小霸道遇上了大霸道。” 贺子达:“你说什么?” 资本家:“我说啊,是小霸道遇上了大霸道!” 贺子达大笑:“对喽,就像你遇上了我。”司机品出此话味道,“扑哧”一笑。资本家:“笑什么笑,开你的车!”司机立即诺诺称是。 那位小姐反覆瞧了瞧光着嵴樑的贺子达,闪着惊羡的目光,悄声对那位太太说:“妈,居然是个军长!”那位太太鄙夷地朝贺子达一瞥,亦悄声对小姐说:“肯定是外号!” 贺子达听到如此对话,拍着大腿,乐得前仰后合。 兵团保育院,办公室里,楚风屏正打电话:“七十六军值班室吗?你们军长回来了吗?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哦,我是兵团保育院。” 楚风屏膝边的大碾子问:“是我爸爸回来了吗?” 楚风屏看着,颳了大碾子的鼻子一下,故意说了一句孩子不可能听懂的话:“不是你爸爸回来了,是贺子达回来了。知道吗?我的小碾子。” 收操号已被当做下班号。号响,军人们纷纷走出办公大楼。 姜佑生在兵团部开完会,走至保育院,看见男女军人一个一个领走自己的孩子,那亲热劲使他眼馋。他不由自主地走进院内,看见大碾子一人坐在转椅上,便走了过去。 姜佑生:“小碾子。” 大碾子:“你是谁?” 姜佑生有些心酸:“你不认识我了?” 大碾子摇摇头。 姜佑生:“你再好好看看,你起码该记得,是我把你从很远的地方找回来的,我们还一块儿坐过火车。” 大碾子还是摇摇头。 姜佑生有些急:“坏小子,我是你……”他咬住了差点儿奔出口的话。 大碾子被吓得咧嘴欲哭。 第32页 姜佑生赶紧哄劝:“别哭,别哭……我陪你玩。”他推了一把转椅,又推了一把转椅……大碾子笑了,仰着身子,张着手臂,清脆的笑声使姜佑生无比幸福……姜也忘情地笑着,一把接一把推得转椅飞旋……这场面似乎维持了很久。 突然,转椅勐然停住,一只大手按住了转椅。大碾子被惯性朝前一带,头磕在前面的椅背上,捂着脑袋“哇”地大哭。姜佑生顾不上是怎么回事,扑过去抱起大碾子,检查大碾子的脑袋,还好,青了一大块,没破。 一双手伸过来,把大碾子从姜佑生怀里一把夺了过去。姜佑生愤怒地抬眼看是何人! ——贺子达正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 大碾子嚎哭着。姜佑生、贺子达久久地在孩子的哭声中彼此瞪着。大碾子突然用拳头捶打贺子达:“你坏,你坏,我要跟这个叔叔玩!” 贺子达吼道:“不许闹!”大碾子大哭。贺子达又吼:“不许哭!”大碾子被吓得噎住声,吃力地抽泣。 姜佑生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脱口喊道:“贺子达,你不能这样对待这个孩子!” 贺子达:“我的儿子,我愿意怎样就怎样!” 姜佑生气急,语塞。 楚风屏站在窗前,她一直在看着院内发生的情景。 贺子达走出数步,回身冷森森地说道:“姜佑生,你欠我一条人命,看在彭老总的面上,我暂时放你一马,但你绝不能再碰我儿子的一根头髮丝!你听清楚了吗?!”说完,贺抱着大碾子扬长而去。 姜佑生怒火焚心,紧攥拳头,浑身发抖。 楚风屏看着丈夫那令人心碎的神态,忍不住高叫了一声“佑生”,冲出屋。她奔到丈夫身边,拉住丈夫的胳膊:“佑生……” “走开!”姜佑生狠狠地把楚风屏推了一个大跟头。楚风屏的腰正摔在草坪上的一把钉耙上,尖叫了一声。姜佑生什么都没注意,仍疯狂地四处乱看了一阵,然后跑到几步之外,搬起一个硕大花盆,高高举起,奋力摔下!随着一声长长的脆响,白色、蓝色的碎瓷片如浪花般从地上高高地四下腾起…… 夜晚,田大年家。大年睡得很沉。 田妻悄悄地爬起来,穿好衣服,从炕头柜里取出一个预备好的包袱,斜背在身上。她轻轻抱起炕上的小碾子,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到了堂屋门口,她看到灶边小篮子里的枣,又把小碾子放在地上,取了一块围裙,倒了一堆枣。 听到声音,大年在里面喃喃发问:“他娘,干什么呢?” 田妻忙答:“碾子撒尿。” 听听没动静了,田妻慌忙扎好围裙,塞进包袱。走出屋子,她极慢极慢地掩好门。 静静的村庄,传来几声狗叫。 乡间小路上,田妻背着还在沉睡的小碾子,坚定地盯着前方,字清句明地自语:“送子观音在上,我田惠珍起誓,就是走到天边,也要找到姜家,也要换回我自个儿的儿,大碾子!” 姜家卧室。楚风屏伏在床上,血已浸透被钉耙戳了几个窟窿的衣服。姜佑生小心地揭起衣服,用酒精、碘酒处理着。楚风屏忍疼不住,发出呻吟。 姜佑生:“还是到医院去吧。” 楚风屏:“不是让公务员取回这些药了吗?自己处理一下就行了。” “我看伤口挺深的,恐怕……” “算了。刚才的事,保育院有些同志看见了,我再一去医院,说不定把你这个军长传成什么样了……轻一点儿,佑生……” 姜佑生很难过:“对不起,风屏,我是让姓贺的气疯了。看见他那样对我们的儿子,我……” 楚风屏:“我也心疼。” 姜佑生:“我们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亲生骨肉,还送了人!和自己的孩子玩一会儿,居然闹出这么大乱子!我姜佑生革命这么多年,结果怎么就这么窝囊!仗打完了,日子却比出生入死难熬一万倍!难道真是那个杨仪的冤魂,在成心报復我吗?她是被弄错了,可我错在哪了呢?!有谁能给我平一下冤,难道我儿子放在他贺子达那儿,就是给他老婆偿命的吗?!”姜佑生越说越激动,硬是把手里的药瓶子捏得炸碎,药液和血汩汩流出。 楚风屏苦笑:“佑生,你是给我治伤呢。” 姜佑生大喊:“公务员!” 楼下“咚咚”地跑上来一个小战士,看见楚风屏光着嵴樑,又赶紧退出门口。 姜佑生:“给我叫个医生来!” “是!”小战士又“咚咚”地奔下楼去。 楚风屏悽怆地:“也好,你说一说,心里痛快些。” 姜佑生:“楚风屏,我是对不起杨仪,也对不起你啊!稀里煳涂要了杨仪的命,又稀里煳涂弄没了你的儿子……”姜佑生喉头哽咽,潸然泪下。 “别这样,你别这样……别这样……”说着,楚风屏自己也流下泪来。 贺家,大碾子已经睡着。 贺子达俯在床边,轻轻抚着大碾子被撞出包的地方,嘴里喃喃着:“对不起,儿子,你生下就没了妈,爸爸还活像个恶鬼!我算是哪路的英雄好汉,跟自己三岁的儿子发疯。可怜的小东西,你哪像三岁了啊,简直跟人家两岁的娃儿差不多……”说着,贺子达心酸难忍,泪水盈眶,声音颤抖,“小碾子,你吃过你妈妈的奶吗?你吃过吗?她是不是根本没来得及餵你……就……被那个姜佑生逼得跳了崖!那傢伙虽然和你爸爸是生死之交,但你爸爸饶不了他,一辈子都饶不了他!儿子,爸爸不再讨老婆了,就咱爷儿俩过吧……” 第33页 贺子达在小床上侧身躺下,嘴里嘟囔着:“儿子,就咱爷儿俩过,儿子……”他紧紧地搂着大碾子睡着了。 姜家,姜佑生亦紧紧地搂着妻子睡着了。他的手上缠着绷带,在一束月光中显得白得刺眼。 贺子达紧搂着大碾子。 姜佑生紧搂着楚风屏。 贺、姜两家人带着灵魂中苦艾的、深切的、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睡着了。 第二日黎明,一声悠长的军号揭开夜霭。 小床上,贺子达睁开眼睛。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聆耳细听……他跃下床,直奔楼顶平台…… 果然,是老号长谢石榴回来了。军营中,万号合鸣。 老号长放下手中军号,回过头来。贺子达站在谢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两个人什么也不说,只是由衷地微笑着,久久地看着对方。 贺子达:“一听,就知道是你吹的号。” 谢石榴:“一吹,就知道你会猜出谁回来了。” 贺子达:“怎么样,家里人还好吗?” 谢石榴脸上阴下来:“爹妈、老婆,我那个十四岁的老婆,在红军长征的当年,就让白狗子杀了。” 贺子达:“……我们一起过吧,正好三条光棍。” 谢石榴:“我还领来个人。” 贺子达:“噢?” 谢石榴拄着拐朝楼下走。贺子达跟在后面。他们进了谢石榴原来住的小屋,屋里站起个湖南农村姑娘。 上篇 5 那姑娘看了贺子达一眼,便深深埋下头。 谢石榴说道:“这是我妹子,谢石娥,我走时她才三岁。多亏了乡亲掩护,她才保住一条性命。” “欢迎欢迎。”贺子达上前欲与谢石娥握手,石娥不懂此礼,羞得满面通红。贺子达伸着两只大手,十分尴尬。 谢石榴:“伢子,你不嫌我给你找麻烦吧?” “老号长,你这是在打我的脸!” “我欠自家亲人太多太多了,就把她从乡下领出来,想在这城里给她找点儿活干。” “哪也别去,就在这儿,正好给咱们带着小碾子!对,小碾子这下用不着去兵团保育院了,太好了,来得正巧!”贺子达越说越高兴,“来来来,石娥就住这儿,老号长你另找一间,这洋楼这么多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哪也别去,就在这儿,正好给咱们带着小碾子!对,小碾子这下用不着去兵团保育院了,太好了,来得正巧!”贺子达越说越高兴,“来来来,石娥就住这儿,老号长你另找一间,这洋楼这么多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谢石榴对其妹说道:“石娥妹子,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贺伢子,大号贺子达。我是你哥,他也是你哥,你什么都不要见外,自自在在、舒舒服服地过,只要你过得高兴,我才踏实些,才觉得多少对地下的爹妈,是个交代……”谢石榴说着有些心酸。 贺子达赶忙打断谢石榴,抱住谢的肩膀,对石娥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你要是见外,就等于骂我,等于骂革命,等于骂共产党!懂吗?”石娥惶恐地点头,又摇头。 “伢子,你吓住她了。” 贺子达忙解释:“不是说你真骂共产党,是说你骂我,骂共产党坏了良心!” 石娥更怕了,使劲摇头。 贺子达:“嗨!就这么个意思,还是老号长说的那话,他是你哥,我也是你哥。哦,我们还有一个儿子,叫小碾子,他是我儿子,也是你儿子……” 石娥勐然用双手捂住脸。 谢石榴捶了贺子达一拳:“走火了!”贺勐觉自己失口,也弄了大红脸:“对不起,对不起,这儿子是我的,不是你的……”贺子达与谢石榴发出一阵大笑,两人勾肩搭背地离开小屋。刚关上门,贺子达就称嘆不已:“老号长,你这妹子长得好俊俏啊!” 屋内,石娥刚松开的手又捂在脸上。 屋外,谢石榴面色阴沉:“俊俏是祸!” 贺子达没察觉,仍傻头傻脑地陷在自己的感慨中:“你走时她三岁,算下来她今年二十一啦,比楚风屏也就小两岁,怎么就没找个婆家呢?” 谢石榴:“……” 贺子达:“乡下这么大的女子不结婚的可不多见啊。” 谢石榴:“……” 贺子达这才发现谢石榴脸色不对,疑惑:“怎么回事?”谢石榴突然火道:“你真啰嗦!”说着拄着拐独自走开。 贺子达愣住了。 屋内,石娥捂在脸上的手指缝里,流出几行泪水…… 贺子达正琢磨着,过来一个警卫员:“军长,门外有一个女的,坐着小卧车找你。” “找我?女的,还坐着小卧车?” 贺子达随警卫走至院门,一个姑娘从轿车的驾驶位置下来。原来,她是那个资本家小姐。不过,今天她穿着一条带背带的女工裤,显得比较朴素。 “怎么,不认识我了?贺军长。” 第34页 贺子达一时想不起来。小姐粗着嗓门,模仿贺子达的声调:“对喽,就像你遇上了我,小霸道遇上了大霸道。”贺子达勐然想起,但脸上无一分欣喜,倒有十分警惕:“噢,是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我还知道你今年三十一岁,曾结过婚,但妻子不幸于一九四七年九月九日牺牲了,你至今未娶。不过,解放以来通过别人介绍,你一共见过六个姑娘,一个班,可是……” “放肆!”贺子达吼着打断这个奇怪的不速之客,“你到底是什么人!”随着贺的喝问,门口警卫立即把手按在盒子枪的枪把上。那小姐显得极为沉着,她从容地从胸口正前的兜里取出一个小本子:“这个,认识吗?”贺子达噼手夺过去:“是我的!” 小姐:“从你的裤兜里,掉到了我家的车子上。” 贺子达紧张地翻着自己的本子,里面夹着几张纸币,翻完,如释重负:“幸亏没有什么要紧的。”他仍瞪起眼睛,“这里面也没有你说的那些情况,你是从哪知道的?!” 院内,谢石榴叫道:“贺伢子……”贺子达向谢石榴走的同时,命令警卫:“别放她走!”他走至谢的身边,谢石榴问:“这是个什么人?”小姐在门口叫道:“我反正不是国民党特务,否则也不会朝你的枪口上送!”谢石榴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小姐:“我是好人。是拾金不昧,主动送归原主的好人。” 贺子达低声对谢石榴说:“别听她的。她是我半路上撞见过的一个资本家小姐。” 谢石榴有几分欣赏:“这女子的胆子倒蛮大。请她进来坐坐。” 贺子达:“干什么?我问明白问题,谢谢她,送她走不就得了。” 谢石榴:“要问进来问。” 贺子达诡笑:“怎么,老号长,你看上她了?” 谢石榴正色道:“浑话!我是觉得你倒该好好看看这一个。一个女子孤身闯你的门,还敢大唿小叫,是这个!”谢石榴暗下沖贺子达跷跷大拇指。 贺子达:“你别开玩笑了,她可是资本家的小姐。” 谢石榴:“杨仪也是个资本家的小姐。” 贺子达:“那不一样,战争时期不讲究出身。” 谢石榴:“鬼!战争时期不讲究,和平时期倒怕被窝里睡出个特务?这不是马克思主义。” 小姐突然插言:“你们在嘀咕什么呢?是不是在嘀咕我的出身呢?告诉你们,我爸爸不是资本家,他是个留学归国的医学博士,是名医!懂吗?名医!”接着小姐嘴里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土包子!” “这女子神啦!”谢石榴笑道:“请她进来,胆大的女子心里干净。我谢石榴就信这个。” 贺子达:“这……” 谢石榴对警卫喊道:“请她进来!” 贺子达无奈:“进来吧。” 小姐落落大方地往里走,直入客厅。贺子达见谢石榴站在院内不动,催道:“走啊。” 谢石榴笑笑:“这回我可不掺和了,要不楚风屏又该骂我们搞肃反委员会了。” 贺子达:“你不进去,我也不进去。” 谢石榴:“什么话,让人家一个小女娃子笑话解放军的一个大军长吗?快去!孬种!” 贺子达挠挠头皮,笑道:“妈的,老贺今年哪来的这么多好事!”他走进客厅。 那小姐正东走西望地打量房子。小姐:“呵,一进城就比资本家还资本家了!” 贺子达:“你好大的胆子,敢这样讲话!现在正镇压反革命呢。” “怎么?你想把我送到警备区军法处去吗?”小姐说着,坐在藤椅里。 贺子达:“你老实交待,是从哪把我的情况弄那么清楚的?” 小姐:“别那么凶好不好?请坐。” 贺子达:“这是我的家!” 小姐:“我知道现在是你的家,那你也没必要那么客气呀?” “谁客气!”贺子达一屁股坐下。 小姐:“昨天下午,有你们解放军的一个大官到我爸爸那儿看病。我爸爸就向他告状,说有一个光膀子的军长截他的车。那大官就笑,接着就把你来龙去脉地夸了一通。于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就把你弄清楚啦。” 贺子达:“那大官是谁?” 小姐:“这还用问吗?他说了,贺子达可是个名人咧,他那点儿事,上至中央老总,下至新兵蛋子,人人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什么‘贺师长手提讨饭篮夜闯敌阵’啦,什么‘贺伢子发疯开吉普车翻水沟’啦,总之,你这个军长是真的,不是外号。” 两人都笑了起来。 这时,谢石娥提着一把瓷壶走进来。她无声无息地斟了两杯茶,放在两个人的面前,然后倒退了两步,转身走出去。贺子达看着石娥的背影,有些发愣。 小姐:“她是谁?佣人吗?你是真当上资本家啦?” 贺子达:“别胡说!她是我妹子。” 第35页 小姐:“鬼才信。是那个老号长的妹妹还差不多。” 贺子达:“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小姐掏出两张票:“我送回了你的本子,你陪我看场电影,算是报答,怎么样?” 贺子达的脸上突然也显出嘲弄的神色,尖刻地发问:“几个月前,你是不是也陪国民党的军长看电影?” 小姐坦白自若:“不是军长,是副司令。不是我陪他,是他陪我。不是我喜欢陪,是他想通过我劝我爸爸跟国民党一起去台湾。” 贺子达笑笑:“对了,你爸爸是名医,所以你们一家都很讲卫生。” “什么意思?” 贺子达:“忘了我那天一上车,你就和你娘用布头捂鼻子了吗?” “布头?”小姐大笑。 贺子达有意恶狠狠地:“对,布头!” 小姐见贺子达突然变得严肃,有些不好意思,道歉说:“对不起,那时不知道你是军长,冒犯你的尊严了。” 贺子达:“是不是军长,我这个人都是一个味儿!”他站起来,“不奉陪啦。” 小姐十分惊异:“你真的不陪我看电影?” “不!” 小姐娇嗔地:“算我陪你还不成吗?” “不!” 小姐:“为什么?” 贺子达:“我怕熏着你。警卫员,送客!” 小姐并不生气,而是瞪着一双直率的大眼睛,用欣赏的口吻说:“我没把你看错。我还会来的。再见!”说完,她很有气派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院外响起汽车声。相反,贺子达显得有些委琐地站在原地发愣。 那个警卫不知趣地悄声问:“军长,她像女特务吗?”贺子达瞥了一眼,无话。挥挥手,叫警卫出去。 谢石榴抱着大碾子走进来:“这回独立作战,战果如何呀?” 贺子达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让你说着了,胆子大得很哪。” 谢石榴大笑:“好得很,这回找着个管得住你贺伢子的人啦!” 进来收拾茶具的石娥,也抿嘴一笑。 小镇。一处院门,挂着“大石山镇人民政府”的牌子。 根儿牵着鹿儿,在门前踌躇着,欲进不进。门里走出一个转业军人似的干部,看看根儿,又看看鹿儿,不知怎么称唿,干脆问:“你,有什么事吗?” 根儿忙道:“我找干部。” 干部:“来吧。” 根儿:“不不,我想找个女的。” 干部笑笑:“请进来吧。” 院内。干部推开一间房门:“陈大姐,这有一个……想找女同志谈谈。” 陈大姐三十岁左右,将根儿让进屋,端凳子,倒水,十分热情:“坐吧……坐下说……坐呀。”根儿等对方坐好,自己才坐。手里紧紧拉着鹿儿。 陈大姐:“想谈什么呢?”根儿张张嘴,极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说,对吗?” 根儿点点头。陈很老到的样子:“让我猜猜看。”她看看根儿,又看看鹿儿,说道,“这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你爹妈穷,把你送他当了媳妇,现在想解除婚约?” 根儿大窘:“不不不……不是的……”说着,根儿把鹿儿送到门口,道:“鹿娃,在院子里玩,等着我,千万别出大门。”鹿儿不爱说话,很乖地点点头,走出房门。 根儿重新坐好。横了横心,她开口道:“是那样的事。说出来,您别笑我……我很小的时候,爹妈死了,是从很远的地方搬到这里来的。后来爷爷、奶奶……也没了。我只有一个人,心里的事没处可讲……” “那个男孩?” “他是……是我爷爷、奶奶抱养的,我不是来谈他的事。是我自己的,我……我……” “姑娘,说吧,你就把我当作你的姐姐。” 根儿低着头,攥着衣角使劲搓着。搓着搓着,她勐然抬起头,一下子出口:“我心上有个人,是个解放军!我等他,等不来!想找他,又不知道怎么找!”说完,马上又把头垂得几乎顶着桌面。 院里,鹿儿老老实实,直直地站在中央。刚才那个干部走过来:“小鬼,立正姿势挺标准嘛。来,到我房间喝口水。”鹿儿一动不动。干部拉他,鹿儿甩开干部的手,还是不动。 “哟,胆子这么小。你是怕什么呀?” 鹿儿小声开口:“我姑有猎枪。” 干部:“什么?” 鹿儿:“我姑还有菜刀。” 干部:“哟,这些都是准备对付谁的?” 鹿儿声音大了些:“人贩子!” 干部笑起来,蹲下问:“八成你是被人卖过,是不是?” 房内。根儿眼泪汪汪的,与周天品的来龙去脉已经讲完了。陈大姐显得很关心:“会不会因为你们当年都太小,他没当真?” 根儿:“我敢肯定,他是当真的。” 第36页 陈大姐沉吟一阵:“按说,全国已经解放了,交通、通讯都恢復了,他就算一时走不开,也可以给你写封信的。” 根儿:“可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只知道我叫根儿。” “那样也可以写的……要不……”陈大姐的脸色严肃起来,“姑娘,还有一种情况,不知你想过没想过,他是个解放军,一直在打仗……” 根儿:“不不,我不要那样想。只有听到和他在一起的解放军那样讲,我才相信。” 陈大姐:“这就难了,你又不知道他是哪个部队的,怎么找呢?” 根儿无话可答。 良久,陈继续说道:“姑娘,战争是残酷的……好在它已经过去了,新生活已经开始了,听大姐的一句话,你这么善良的一个姑娘,不要太苦了自己。” 根儿垂头不语。 夜,大石山,山大石坚。 油灯下,根儿照着镜子,缓缓解开盘在脑后的髻,打开,如一袭黑瀑,她一下一下梳着……根儿梳了两条大辫子,恢復了女儿妆。竹床上的鹿儿翻了一个身,发出声响。根儿看着鹿儿,久久地……她突然又坚决地打开了辫子…… 日,大雨如泼。一列火车穿过雨幕。 田妻背着小碾子,顶着块席片,从路基边走上铁道。铁轨伸向天边。田妻满目坚毅不拔。 “娘,我饿。”小碾子的声音像猫叫一样。 田妻:“再忍忍,前面说不定又快到一站了。” 小碾子:“那边有红薯。” 田妻顺着小碾子的手指看看红薯地,说道:“咱们明着讨吃讨喝,不能做贼。” 小碾子:“那我想吃枣。” 田妻愣了一下,看看身上的包袱,未答。她看看左右。远处,隐约有一座村庄。田妻背着小碾子走下铁道:“走。” 村头,田妻将小碾子放在树下。 小碾子:“娘,我去要吧。” “不,还是娘去。你可不是这个命。别动,等着我啊。”说着,田妻冒雨跑进村去。 雨越下越大。小碾子拽着包袱上的结,他还不会解,急得直想哭。 田妻跑回来。打开一个荷叶,里面是两个包子。小碾子极懂事,先拿了一个给田妻,然后自己抓起一个,大口大口地咬着。田妻怜爱地看着。小碾子一会儿就吃完了,舔着手指、手掌。田妻把自己那个包子递给小碾子:“慢点吃。”小碾子推开:“娘,你吃。” “吃吧,娘是大人,抗饿。” 小碾子接过包子。田妻看看天,脱下自己的衣服,拧干,也披在小碾子身上。小碾子捧着包子问:“娘,什么是抗饿?我也要。”田妻一把紧紧搂住小碾子:“好孩子,你不要,你不要,再过几天你永远不会饿着的……” 黄昏,劳作一天的田大年疲惫地走回家门。站在台阶上,他呆呆地望着天际的晚霞。一个老妇走过来,用拐杖蹾了蹾地皮,唉嘆一声:“大年哪大年,你简直窝囊得豆腐渣都不如,媳妇看不住,儿子还看不住,唉——”老妇走了。田大年依然呆看着天边。 黄昏,劳作一天的田大年疲惫地走回家门。站在台阶上,他呆呆地望着天际的晚霞。一个老妇走过来,用拐杖蹾了蹾地皮,唉嘆一声:“大年哪大年,你简直窝囊得豆腐渣都不如,媳妇看不住,儿子还看不住,唉——”老妇走了。田大年依然呆看着天边。 狂风中,田妻披头散髮地顶风前行……深夜,田妻紧搂着小碾子睡在人家屋檐底下……火车站,田妻伸着手乞讨……田妻的脚不停地走着…… 时已中秋。大街上,无数步履中,有一双褴褛的裤脚,一双破烂得露出脚趾的布鞋,那脚上的泥里还洇着鲜血。 田妻终于熬不过一个母亲对亲生骨肉的思念,经过上千里的艰辛跋涉,终于找到这座城市。她拿着一封信到处喊着“先生”、“太太”,请别人指路:“您认识这个地方怎么走吗?” 姜家院内,姜佑生又在和他的三个孩子疯闹着。他背着最小的丁丁,胳膊肘上吊着乔乔和童童,正在原地打转:“坐飞机喽——”楚风屏坐在太阳底下,打着孩子们的毛衣。 田妻已寻到姜家门口。她拿着信封问警卫:“这是姜佑生首长的……”突然,她注意到院内喧闹的情景,马上死死盯着在姜佑生身上旋转的那些孩子……童童、乔乔、丁丁的脸一个一个转过去,转回来,又转过去……田妻揉揉眼睛,怎么也看不清…… 警卫:“大嫂,您是找我们军长吗?”田妻醒过神来:“哦……” 这时,楚风屏看到了田妻,“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毛衣惊得落到了地上。她猜度着问:“是田嫂吗?” 田妻:“楚大姐……” “田嫂!老姜,是田嫂来了!”楚风屏的喊声有些神经质。 姜佑生停下来:“什么?”天旋地转中,姜好不容易看清门口站着一个农村妇女和一个孩子:“田嫂?” 第37页 愣怔片刻,姜、楚同时奔向门口:“哎呀,真是田嫂,快进来,快进来,这是大碾子吧?大年呢?田大年同志怎么没一起来……”田妻的眼睛还是在那三个孩子脸上转。她嘴里不禁嘀咕出声:“不是,都不是。” 姜佑生:“田嫂,你说什么?” 田妻:“我,我说……我说咱的大碾子呢?” 姜佑生:“大碾子?不是在你身边吗?” 楚风屏:“你是在找小碾子吧?” 田妻再次回过神来,忙道:“哦,对,对,咱的小碾子呢?” 姜、楚对视了一下。楚风屏打岔道:“一会儿再说他,来来,田嫂,先洗洗,换换衣裳。你是怎么来的?” 田妻吞吞吐吐:“是,是用你们寄的钱,打火车票来的。” 姜佑生:“田大年同志怎么没一起来?” “哦……刚分了地,庄稼离不开……你看,你们还给咱寄那么多钱干什么。穷家破户,没什么可带的,带几个枣给小碾子尝尝新……”田妻打开包袱,又解开围裙……枣已经烂了。 “没关系,先放那儿,一会儿挑挑,说不定还有好的。”楚风屏回头喊,“于妈——来客人啦。” 吴丁的奶妈跑出来。楚风屏吩咐道:“带田嫂和大碾子去收拾一下,她们娘儿俩要住在咱们这儿。” “哎!”于妈带着田妻和小碾子进楼里去了。 姜、楚相互注视着,沉默不语。楚风屏终于先开口道:“田家救过小碾子的命,总得让田嫂见一下小碾子才合乎情理。”姜佑生沉重地点了两下头。 楚风屏:“可贺子达早就不送小碾子上保育院了,他让老号长的妹妹给带着呢。” 姜佑生惊异:“什么,老号长回来了?” 楚风屏默默点头。 姜佑生:“为什么不告诉我?” 楚风屏:“我答应过你,不与贺子达再有联繫……” 姜佑生生气地:“你向来说话不算数。实际上你们一直在打电话。” 楚风屏:“佑生,眼前怎么办……哟,不好,得告诉几个保姆,别说漏了!于妈——” 但已经晚了。浴室内,田妻边解着纽扣边问:“楚大姐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 于妈:“都是烈士孤儿,没有一个亲生的,这对夫妻可是大善人。” 田妻:“怎么没看见碾子呢?” 于妈:“碾子?什么碾子?” 田妻:“我是说他们自己的孩子,姜首长带来的那个。” 于妈:“我们三个阿姨差不多一解放就进的这家,谁也没见过一个叫碾子的孩子。” 田妻大惊失色! “于妈——”楚风屏在门外喊。“哎,”于妈应着离开浴室。 田妻敞着怀也奔出浴室:“楚大姐!咱碾子呢?!咱碾子呢?!”楚风屏拉着田妻回到浴室:“田嫂,你知道,小碾子身体一直不大好,我们把他放在医院里了,治疗方便些。” 田妻:“住了这么久?” 楚风屏:“是的。” 田妻:“那我去医院看他!” 楚风屏:“不,不……他得的是传染病,医院不让随便看的。” 田妻:“我不怕,我要去!” “这样吧,我跟医院商量一下……哟,好黑的大碾子!”楚风屏故意岔开话题,给坐在浴盆里的小碾子洗澡,“小黑蛋,瞧你黑的,黑得我都看不出你是像你爹呢?还是像你娘了。来,我给你打肥皂,给你这个小泥鳅好好洗洗,让我看看你到底像谁……”小碾子在楚风屏的手里“嘎嘎”地笑着——这对并不知情的母子十分开心。 “田嫂,干脆把大碾子也放在我这儿吧……”楚风屏听身后无声,回过头去……田妻一路辛劳加上刺激,已经昏倒在地上。 “田嫂,田嫂……” 小碾子:“娘——” 贺家正吃午饭。谢石榴餵着大碾子。谢石娥给众人盛完饭,立在锅边。贺子达好生奇怪:“站那儿干什么?一块儿吃。”谢石榴说道:“石娥,不是说过了嘛!” 石娥盛了半碗饭,远远地在桌边侧身坐下,低着头,小口扒着饭。贺子达扯了一只鸡腿放在石娥碗里。石娥忙不迭地把鸡腿取出来,放在大碾子的碗里。然后腰更弯,头更低地吃饭。 “啪!”贺子达不快地把筷子拍在桌上:“老号长,你看看,这像个什么样子!” 谢石榴心酸地:“妹子,你真是苦得没人样了……” 贺子达吼:“你这个样子就是在骂我!” 谢石榴:“妹子,你现在是人,不再是老财桌边的一条狗,坐到桌前来,抬起头来吃饭!”石娥拖着凳子往桌前移了一丁点儿。 贺子达:“往前!”石娥又挪了一丁点。贺子达:“再往前!”石娥又挪了一丁点。 第38页 “我不吃啦!”贺子达“霍”地站起来欲走。石娥吓得马上也站起来,浑身瑟瑟发抖。谢石榴看着妹妹那样差点落下泪来,冲着贺子达喝斥:“贺伢子,你吼啥吼!她愿意这样吗?!她天生这样吗?!你让她慢慢来嘛!”贺子达看着石娥也后悔起来,慌忙过去把石娥的凳子往桌前搬,不住地赔好话:“我这个鬼脾气,好话不会好说,吓着你啦,吃饭吃饭……” 姜家。田妻躺在床上已经甦醒过来。医生对姜、楚说:“没什么,是连累带饿的。” 姜佑生马上喊:“炊事员,开饭!” 医生:“最好先让她喝些热糖水,缓一缓。” 姜佑生:“快去弄!”于妈跑出去。 田妻:“我这是怎么了?” 楚风屏忙说:“没什么,田嫂,你太累了。” 田妻:“庄户人,哪那么娇惯……大姐,你带我去看咱碾子……”说着欲起身。楚风屏忙按住她:“你先歇一下。医院远着呢……”于妈边搅着杯子,边走进来:“来了,来了。” 姜、楚送医生出门后,站在院子里。姜佑生道:“你说怎么办吧?”楚风屏摇摇头。 姜佑生:“只好烦劳你再给姓贺的打个电话,编个什么藉口,把小碾子借出来一两天。” 楚风屏还是摇头:“什么藉口,他也不会同意我把孩子抱到这儿来的。”姜佑生又被触痛心病,愤懑地踱起步来。楚风屏见状忙说:“好吧,这事让我想办法对付,大星期天的,你带孩子们到公园玩玩去吧。” 姜佑生浩嘆一声,高叫一句:“紧急集合!”那三个孩子欢叫着,如同肉球滚出来。 姜佑生:“把大碾子也叫出来……老子带你们去逛公园!” 警卫:“要不要把车开出来?” “不要!你也别跟着我!”姜佑生抱着、拽着孩子们走出大门。警卫员依旧远远地跟着。 楚风屏看着丈夫远去,默想了一阵,走进楼。回到田妻身边,她在床头坐下,拉着田妻的手,轻声细语地说道:“田嫂,身体不好,多住几天,让大碾子也好好玩玩。” “楚大姐,大碾子他……”田妻欲言又止。 楚风屏误会,以为田妻是问小碾子哪去了,忙应:“噢,老姜带着大碾子和孩子们去公园了。” 田妻:“公园?” 楚风屏:“就是有花有草、大家玩的地方。” 田妻:“……大姐,求你跟医院商量商量……” 楚风屏打断她:“你别急,田嫂。我知道小碾子你养了差不多两年,而且他是你一家大小拼着性命保下来的,他就跟你的亲儿子一样。可孩子很弱,探视容易带去新的病菌,这回是不是还是不看为好。” 田妻:“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楚风屏:“就是说,大人去看他,身上容易带去新的病……” 田妻:“你是说咱脏?” 楚风屏:“不是不是,是……总之,是为了孩子好。” 田妻:“楚大姐,你跟咱说句实话吧,碾子他是不是病得很重?要不……就是……” 楚风屏:“田嫂,你想哪去了,小碾子在医院里,身体很弱,医生说最好不看……” 田妻极不快地:“我知道了,还是嫌咱脏!” 楚风屏十分沉重地说出一句实话:“其实,我和老姜也很少能看见他。” “你们的心真狠!”田妻说完,朝墙翻过身去。 “田嫂,你别生气。” 田妻:“给句话,能不能叫咱见上碾子。”楚风屏搪塞:“田嫂,下一次吧。有机会我带碾子去看你。”田妻赌气:“我们那块儿更脏!” 楚风屏叫道:“田嫂……”田妻流下两行泪来。“田嫂,起来吃点儿饭吧。”田妻一动不动。楚风屏又叫了几声,田妻依然不动。 公园里,姜佑生带着四个孩子玩得正欢。一散步老者问道:“这位大军,这,全是你的孩子吗?” 姜佑生:“全是!” 老者把四张小脸一一看过,指着小碾子:“除了这个有点儿像你,其他都不像。”姜佑生哈哈大笑:“告诉你吧,除了这个不是,其他都是。”老者不解,自语:“怎么一人一个模样?” 林荫路上,贺子达拉着大碾子的手在走着,石娥跟在后面三四步远的地方。贺子达回头看看,石娥快走几步跟上。走几步,贺子达再回头,石娥又落在后面三四步远。贺一瞪眼,石娥又跟上来。 贺子达道:“你领着。”石娥拉起大碾子的手。贺子达走在大碾子的另一侧。石娥羞得不行,勾着脑袋走路。贺子达故意吓唬她:“抬起头来走路,要不警察会以为你是从哪儿偷来的孩子。”石娥吓得马上抬起脸来,十分僵硬地走着。 贺子达笑笑。走了一截,感觉美好,说道:“这样好多了。” 第39页 姜佑生与四个孩子玩得热火朝天。他的眼睛被手绢蒙着,挓着两条胳膊,到处乱摸。孩子们躲着、笑着、叫着…… 也奔公园来的贺子达看着前方,站住了脚,一把拽住大碾子肩头的衣服:“走,咱们找个更好玩的地方去。”说着,他抱起大碾子向另一方向大步而行。 石娥不得不走两步,又小跑两步,仍保持三四步的距离。 直到天黑,姜佑生才领着孩子们喊着“饿坏了”,欢唿而归。楚风屏站在楼门口,忧愁地等着。 孩子们被保姆们领去吃饭。姜佑生问楚:“怎么,没想出办法?” “田嫂生气了,从中午到现在,一口饭都不吃。” 姜佑生觉得问题严重,再不一脸的刻薄,急道:“快想办法,把小碾子抱回来!一个小时也行!” 楚风屏:“有什么办法呢?” 姜佑生蹙额深思一阵,说道:“在公园我就想好了,迫不得已,这事只能跟老号长说破了。” 楚风屏眼睛一亮:“对!他知道以后,会抱着孩子来的。明天早上贺子达上班后,你用车去接他们。我现在就去打电话约老号长出来谈。” 姜佑生:“你还是先跟田嫂打声招唿吧。” “对!”楚风屏笑道,奔进楼。 “田嫂——” “嘘——”于妈从田嫂屋里出来,“她刚睡着。” “打些饭放在她床边。” 吩咐完,楚风屏去打电话:“要贺子达军长宿舍,找谢石榴直接听电话。” 夜晚,贺家。石娥麻利地洗碗刷筷,烧水给大碾子洗脚,侍候大碾子睡着,给贺了达屋里放下洗脸水、洗脚水,并且准备好拖鞋。 贺子达看着她风一样无声无息、干净利落地干着,不禁贊道:“你真麻利!” 石娥不语,欲退出去。 贺子达:“坐下,说会儿话。从早上到现在,你一句话都没说过。”石娥没坐,也没敢走。 贺子达看了石娥一会儿,动情地说:“你怕我干什么?我和你一样,是盘泥巴出身。而且我比你还苦,从小没见过爹妈,是个道士把我养大的。老道死后,是你哥动员我参加了红军。真的,你别在我面前这个样子,像个使唤丫头……”石娥突然低声说:“我本来就是个使唤丫头。” 贺子达:“什么?你在老财家干过?” 石娥点点头。 贺子达“霍”地站起来:“以后,你在我这儿什么都别干,做饭、烧水、洗衣服,让我和老号长自己来,忙不过来还有警卫员。反正不允许你干。你干,我从里到外浑身不自在,妈的,成侍候地主了!听见了吗?!” 石娥又在发抖。 贺子达:“你抖个啥吗?简直……去吧去吧,睡觉去!”石娥转身逃了出去,在门口还绊了一下。 贺子达嘘出一口粗气:“简直是受罪!” 公园。石桌两侧的石凳上,坐着谢石榴、楚风屏。楚风屏述说着。谢石榴的眼睛瞪得老大。 夜已渐深。田妻慢慢从床上爬起,她看看身边睡梦里还在笑的小碾子,心中很不是滋味。看看床头的美食佳肴,抓起一个包子刚想咬,又狠狠地丢下,瞪着眼睛,甚至有些仇恨。她打开自己的围裙包,扒拉着里面的枣,嘴里自语:“一个好的也没有……大碾子,命中注定你是吃不上娘的枣了……”田妻流下泪来。 贺家。谢石榴回来了。他摸着黑走到大碾子的床边,掀开蚊帐,好一阵端详,口中喃喃着:“小碾子,你不姓贺,你姓姜啊!杨仪的孩子到底还是没有留下来……”石娥在另一张床上睡得沉沉的。谢石榴重新掖好蚊帐,连连嘆息着,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去。 圆圆的月亮。月亮下是幽幽的群山。 贺子达真正的儿子在院中的竹床上睡着了。七八头小鹿也在他身边睡着了。床边,根儿仍是少妇装束,她仰靠在竹躺椅上,望着高挂中天的月亮,轻声唱着一首若艾若怨的台湾山歌。 唱完,根儿把鹿儿的胳膊用布单盖好,轻声说道:“鹿娃,你以后叫我妈妈,好吗?” 晨。贺子达登车上班。谢石榴紧跟着领着大碾子走出来,对石娥说:“我带小碾子逛大街去,差不多半天吧。” 谢石榴领着大碾子出院门,走过街角,一辆吉普等在那儿。楚风屏坐在车上。 谢石榴也不言声,直接上车。吉普车立即启动。 “小碾子!”楚风屏一把将大碾子搂在怀里,左亲右亲。 “唉!”谢石榴嘆息一声,“难为你和崽子做出这么大牺牲,可贺伢子还蒙在鼓里,动不动要吃了崽子似的。” 楚风屏:“老号长,事情已经这样了,为了他们两个,也为了工作,你千万别露了馅。” 谢石榴又嘆一声:“这回我倒成了钻进贺伢子家里的特务了。” 汽车在马路上穿行…… 车刚在姜家门口停下,于妈叫喊着跑出来:“楚同志,田嫂和大碾子不见了!”楚风屏大惊,边往田妻屋里跑,边问:“怎么不见了?” 第40页 于妈:“刚才我请她起来吃早饭,推门一看人没了。问警卫,警卫说没看见。后来我猜是不是从后门走的,一看,果然,后门的插销打开了。” 楚风屏走进田妻的屋,只见床收拾得平平整整的,床头的食品一动未动,墙角扔着那堆烂枣。一个菜盆底下压着什么东西,楚风屏端起一看,是厚厚一叠钱。于妈惊问:“这么多钱?” 楚风屏:“看来,寄给他们的钱,一点儿也没用。”说完掉头就跑。 谢石榴问:“你去哪?” 楚风屏:“火车站。” 谢石榴:“你以为她是坐火车来的吗?她肯定是要饭走来的。” 楚风屏:“你怎么知道?” 谢石榴摇摇头:“还用问吗?你也是个穷人出身!”楚风屏黯然地点点头。 几个保姆伸头探脑地打量着大碾子。谢石榴领着大碾子转身朝门口走。 楚风屏:“等等,我叫老姜回来一趟。” 谢石榴:“亏你说得出,他在带兵!你也该上班去了。” 楚风屏:“那,那还是用车送你们回去。” 谢石榴:“算了,我们逛大街去。” 送到门外,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楚风屏抱起大碾子又使劲亲着。谢石榴严肃地说道:“不准掉眼泪,你别弄的我谢石榴不知是在积德还是在缺德呢。”楚风屏马上把孩子放在地上。谢石榴摇摇头,嘆息一声,一手拄拐一手领着大碾子,把地皮杵得“咚咚”响地走了。 大碾子回头看看楚风屏,问谢石榴:“阿姨怎么啦?” 谢石榴信口说:“她饿了。” 大碾子:“我饿了都不哭。” 谢石榴:“你知道啥叫饿?!我和你爸爸长征的时候,连鞋底都吃过。” 大碾子:“你们真馋!” 铁道旁,小碾子冲着田妻有气无力地叫:“娘,我饿。”田妻坐在地上没好气地说:“饿,自己讨去!” 小碾子走到几个正检修铁路的工人身边,跪下,伸出小手:“大叔大爷,我饿……”一工人看了小碾子一眼,从工具包里取出一块玉米面饼子,掰下半张。小碾子接到手马上咬了一大口,跑回田妻身边。田妻噼手夺过饼,自顾自地几口吞下了肚。小碾子委屈地咧咧嘴,哭起来。 工人们看在眼里、气得乱骂:“这娘儿们,简直不像话!”“真狠心……”“妈的,像这孩子不是她生的似的!” 田妻不理。 另一工人摸出个馒头,叫道:“小孩,过来。”小碾子走过去。工人把馒头塞给小碾子:“就在这儿吃。” 田妻站起身,朝前走去。“娘——”小碾子在后面追。田妻走得很快,小碾子追不上,蹲在地上哭。田妻不理,继续走。小碾子哭得极其悽惨。田妻终于停下脚,站了一会儿,走回来,十分粗暴地把小碾子抡到背上,沿着铁轨,往前走去。 一老工人看着,说道:“八成真不是亲生的。” 另一工人:“不一定,人太穷了太富了,都会丢了人味儿。” 远处,田妻突然晕倒在枕木上。 上篇 6 演习场,士兵们跟随坦克向山头攻击。 观察所里,贺子达一边用望远镜看着一边骂:“慢!太慢了!早上喝的是尿吗?!瞧,那个兵还在笑,他妈的刚几天没打仗,兵就熊成这个样子!”他转过头来,“把这个团的团长给我叫来!” 一参谋:“是!” 贺子达:“命令!”一军官立正聆听。“叫守山头的部队抽出大半兵力,迂迴到这个鸟团的侧背,二十分钟内给我夺下这个团的军旗!” 军官犹疑着说:“军长,演习预案不是这样的。” 贺子达:“我说了算你说了算?!” “是!”军官去打电话。 贺子达的政委走过来,笑着道:“老贺,你让一个团突然去抢另一个团的军旗,会不会假戏成真,打起群架来?” 贺子达:“就是要弄成真的!放心,我的政委,顶多打破点儿皮。” 参谋:“军长,九○二团马团长到了。” 贺子达不予理睬,继续站在瞭望孔举着望远镜。好一会儿,那位站得笔直的马团长忍不住干咳了两下。贺子达并不转身:“咳什么咳,我知道你马慕豪大驾光临。过来!看看你带的这窝耗子!” 马团长上前,贺子达把望远镜塞给他,然后在马团长背后上下扫了一眼:“瞧瞧你这大屁股蛋肥的,起码三个月没出过操!”马团长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 贺子达:“怎么样?” 马团长:“是差一点儿。” 贺子达:“你知道你这个团长的团长的团长的团长,也就是你这个团长的老太公是谁吗?” 马团长:“知道,是你。” 贺子达:“可你把我的老底子带成了这个样!” “报告!”一个头上裹着纱布的军官提着一面军旗,走进观察所。马团长又惊又怒:“老赵!你搞什么名堂?” 第41页 贺子达:“是我让赵若鸣团长夺的你的旗,这意味着你全军覆没了!” 马团长还想吵吵,贺子达一瞪眼,不再吱声。贺子达看看赵团长的伤,问:“有几个打破了脑袋?”赵团长“嘿嘿”笑着:“二十来个吧。” 贺子达:“不算多。今天中午,给每个打破脑袋的加两个鸡蛋,你赵若鸣加四个!鸡蛋嘛,由马慕豪的后勤处送去。他的军旗,在你的操场上挂三天。怎么样,马团长?” 马团长气得脸都青了。 贺子达突然正色道:“马慕豪,你也是个四○年参军的老八路了,大小仗打过几个,该知道一条道理:平时不严格训练,战场上死三个兵,起码有两个是死在自己熊官手里的!现在天下太平了吗?台湾还没有解放,朝鲜正打得热闹,万一用上我们,你想让我贺子达的兵成百成百地当枪靶子吗?!你知道兵是什么?平时,兵是你的亲儿子,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成器;到了战场上,兵是你的亲爹!白送死一个也是天大的罪孽!” 马团长振作起来,立正吼道:“军长,我知罪了!中午我亲自给赵团长送鸡蛋去!但我们团的军旗不能挂他们那儿,要挂,把我马慕豪在他们的旗杆上挂三天!” 贺子达:“此话当真?” 马团长:“军中无戏言!” 贺子达:“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人嘛,免了。把你的军帽拿去挂三天!” 马团长:“是!” 贺子达:“赵团长,把军旗还给他!你们马上给我回到指挥位置上去!” 马、赵敬礼,斗志高扬:“是!”二人当真用军旗换了军帽,走出观察所。 枪炮大作。贺子达继续观察。 姜佑生部办公室,极静。姜佑生靠在巨大的皮转椅里读着一本厚厚的竖排书。他背面的墙上是一张台湾地图和一张朝鲜半岛军用地图。他手中的书名:《高丽国史》。桌上有一本字典,看一会儿,姜佑生就不得不翻翻。 门外传来一些军官的议论声:“休息了,抽支烟。”“老兄,这几天的报纸看了吗?美国人打过‘三八线’了。” 姜佑生放下书,注意听门外的谈话。 门外走廊,几个参谋模样的人边抽菸,边站着说话。 甲:“我们会不会出兵?” 乙:“我看不会,打了二十多年仗,刚刚进入和平时期,又出国作战,恐怕不合适。” 丙:“国家也需要休养生息,加紧建设,我看也不会出兵。” 一小公务员提着暖水瓶至此,被谈论吸引,站住脚听。 丁:“你们这是一厢情愿,人家要是打过鸭绿江怎么办?我认为与其放进来打,不如出去打。” 乙:“出去打?说得轻巧,地形不熟,运输线那么长,又无空军,我军的作战优势全部丧失,会吃大亏的。何况美国人兵力有限,我看它不会打过鸭绿江。” 戊:“那我们也不该袖手旁观。趁我军刚解放全中国,士气空前,集中它几百万大军,一鼓作气压上那个小小的半岛,速战速决,小菜一碟。” 丙:“兵力已经不是过去那么重要了,美国有原子弹,一颗就能干掉几十万人。” 丁:“老兄,你这可是长敌人威风,灭自家志气。” 甲:“别争别争,简单点儿,咱们表决一下,认为会出国作战的把烟放嘴里,认为不会的拿在手上……” 那个公务员突然走过来:“张参谋,给我一支烟好吗?” 甲:“小新兵,抽什么烟?”但甲还是给公务员点了一支。 经过表决,丁、戊两人叼着烟,其他三个拿着烟。 甲:“三比二,反战派胜。” 丁指着公务员:“这还有一个主战的。” 公务员显然不会抽菸,熏得眼泪直流,但仍然滑稽地叼着。 甲:“一个当兵不到三个月的公务员知道什么?去去去,送开水去,别在这儿没大没小的。” 公务员悻悻地走进姜佑生办公室。他的烟还叼在嘴上,眼泪直流。姜佑生看看他,问道:“你是主战派?”公务员点点头。 姜佑生:“我看你是个‘起闹派’。”公务员急得摇头。 “把烟拿下来,说说看。” 小公务员拿下烟,说了四个字:“唇亡齿寒。” “什么?” 公务员说:“嘴唇没有了,牙齿就会觉得冷。《左传·僖公五年》载,晋侯復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 姜佑生惊得瞪大眼睛,说道:“大白话我还尽是不认识的字,别说古话。你说我能听得懂的。” 公务员看了看满墙的地图,走到世界地图前用烟比画着:“中国的邻国,北面有苏联、蒙古,南面有越南,是社会主义国家,东面有一个朝鲜,朝鲜如果是我们的友邦,则社会主义在这一地区就联成了一片,我国居中,就会很安全。如果朝鲜成了敌国,那么朝鲜后面是日本,日本后面还有美国,资本主义就有了一条很有梯次的战略通道。何况北有朝鲜,南有台湾,敌人直接对我国形成了犄角之势,一旦南北夹攻……”小公务员说得兴起,把一直提在手里的暖水瓶甩出去,爆出一声巨响。他马上清醒过来:这是在军长办公室。他赶紧把烟也丢掉,低头呆住了。 第42页 听兄爆炸,几个军官握着手枪冲进门来。姜佑生哈哈大笑:“这里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军官们发现是摔了暖瓶,笑着退出去。 姜佑生仍然坐在办公桌后不动,只是笑着问道:“是个洋学生?” 公务员:“不,我是乡下人。” “乡下?” 公务员:“我父亲是私垫先生,爷爷中过武举,家里有很多祖传兵书。” 姜佑生点点头:“叫什么名字?” “李兆魁。” 姜佑生面无表情地命令:“李兆魁,把地板打扫干净。”小公务员迅速收拾利索,准备出门。 姜佑生:“你把干部处长给我找来。” 公务员:“是。” 不一会儿,干部处长到。姜佑生严肃地说道:“建议公务员李兆魁立即提升为干部,安排到一个最能打的连队任排长。”干部处长以为听错了:“是那个打开水的小鬼吗?” 姜佑生:“一个月后调回军部作战处任参谋。” 干部处长愣了一会儿,疑惑地问:“是否快了些?作战处的参谋大部分是副营职调来的。”姜佑生不容置疑:“你要觉得合适,按副团调也可以。”干部处长只好说:“还是按副连吧。” 姜佑生继续道:“那是你的事。总之,一个月后的今天,我要在我的司令部里看见这个人。” “是!”处长转身要走。姜佑生又说:“等一下。以后凡是发现连暖水瓶都不会提的人,要留心。”处长不解。 “你可以走了。” 处长走了之后,姜佑生拍案而起,兴奋地在屋里踱了几步。 贺家。谢石榴又在“霍霍”地磨他的大刀片儿。站岗的警卫问:“老号长,您那干什么呢?”谢石榴兴奋地:“干什么?又要打仗了!” 小放映室。银幕上是朝鲜战场的无声资料。一参谋站在银幕边看着画面解说。看片子的只有十几个高级干部。贺子达、姜佑生二人在座,但离得很远。 参谋:“九月十五日,所谓‘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亲自指挥美军第十军约十万人,在美、英海军舰艇二百六十余艘、飞机近五百架的配合下,于朝鲜西海岸仁川登陆……朝鲜劳动党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政府代表朝鲜人民再次请求我国出兵……十月二日,毛泽东主席致电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约瑟夫·史达林,表明我国决定用志愿军名义派一部分军队至朝境内……十月十九日晚,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二军,炮一、炮二、炮八师及高炮团等分兵三路,秘密渡江,开赴前线……十月二十五日,第四十军一一八师、一二○师率先与敌作战……” 朝鲜。战场。炮火密集,土浪滔天。 一个人从土堆里拱出来,使劲抖着头上的土——周天品大口吐着嘴里的沙子,从土里摸出电话机,大声报告:“团长,我是周天品,阵地还在,一块都没丢!”一通讯员扑到他身边,大声喊道:“连长,三○五号高地吃紧!” “知道了。”周天品向旁边大叫:“一排长,你代我指挥!三排八班、九班,跟我走!”刚说完,一炮打来,一片土浪又淹没了他…… 姜佑生部。办公室。 门外有人喊:“报告!” 姜佑生:“进来。” 原公务员进来:“作战处参谋李兆魁向军长报到!”姜佑生坐着不动,看看日历:“嗯,正好。”他发现李的左臂有黑箍,问,“给谁戴孝?” 李兆魁:“我爷爷。” 姜佑生:“哦,过来,坐一会儿。” 李兆魁坐到办公桌对面。 姜佑生:“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去的?” 李兆魁:“他还没去。” 姜佑生吃了一惊:“那你……” 李兆魁:“他知道自己拖不过今年,又不让我回去看他,说大战已开,军人当捨身忘家。因此寄来这孝布要我提前戴上,权当他已经去了。” 姜佑生沉默一阵,心中难以平静,站起走至窗前,眺望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问道:“李参谋,你认为我们这个兵团什么时候可能赴朝参战?” 李兆魁为难:“这……这……”姜佑生苦笑一下:“当然,当然,这个问题不该问你。你回去工作吧。”李兆魁走到门口,突然说:“我想起码不会马上用我们。” 姜佑生:“为什么?” 李兆魁有些吞吞吐吐:“我在机关和连队,都听到一种传闻,说您与本兵团另一个军长相处不和……这是军中大忌。” 李兆魁离开之后,姜佑生久久愣在原地。 贺子达离开兵团部,满脸怒色地登车。司机把车开得飞快。十字路口,红灯。吉普闯了过去。 贺子达:“好大胆子!你没看见红灯吗?!” 司机奇怪地看着贺子达:“军长,你不是一生气就叫我开快车,一开快车,红灯也不准停吗?” 第43页 贺子达“嘿嘿”笑笑:“那是我命令你闯你才能闯,没有命令你得守规矩。”司机放松下来,涎着脸:“没关系,反正全市的交通警察都认识你的车,太守规矩人家反而奇怪……”贺子达喝断:“胡说!都是你们这些小东西把我的名声搞坏了。”司机窃笑。 贺子达:“……你怎么知道我生气了?” 司机:“我还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贺子达:“为什么?” 司机:“你到兵团司令员那里去求战,让司令骂了你一通。” 贺子达:“求战是好事,怎么会挨骂!” 司机:“司令员大发雷建,说,没轮上我们兵团出国,都怨你贺伢子!你还有脸来找我要仗打?乱弹琴!” 贺了达大叫:“小东西!你在门外偷听!” 司机:“绝对没有!谁敢偷听司令和军长的谈话啊。要是那样,够枪毙三回。”后座的警卫员捂嘴笑。 贺子达:“开车,少耍贫嘴。” 郊区道上,一辆轿车飞速驶上,超过贺子达的车。贺子达骂道:“妈的,敢超我的车!”司机喊:“瞧我的!”贺车终于超过前车。超过之后,却又不由减速,让那车超了过去。 贺子达:“你怎么又让它过去了?” 司机诡笑:“我不敢超了。” 贺子达:“为什么?那是谁的车?” “那是……那是……那是你对象开的车……”司机憋不住笑起来。 前车内,驾车的名医小姐乐得直按喇叭。 贺子达的脸陡然变得难看,冲着司机:“这个车你想不想开了?”司机一惊,不敢嬉闹,聚精会神,全速超车,嘴里却还嘟囔着:“打不上仗,也别拿小兵撒气呀……” 公路上,两车开始了追逐赛。小姐故意堵路不让,贺子达的眼睛越瞪越圆…… “你以为我是谁?!”贺从后座的警卫身上抽出驳壳枪,举枪探出身去……警卫与司机人叫:“别……军长!” 小姐从反光镜中看到此景,尖叫一声“妈呀!”慌忙把车让到路边。贺车一掠而过。贺子达“哼”了一声,把枪扔还警卫:“女人到底是女人!” 贺车行至自家小楼,发现那小姐的车已停在门前。贺子达不禁又瞪起眼,恨声道:“出鬼了!”他怒气沖沖地走进院门,走进楼门,进了客厅。只见那小姐正挥舞着大刀片儿与谢石榴在说笑。石娥也在一边抿着嘴乐。 贺子达:“你……” 小姐:“你有枪,可不能封锁所有的路。” 贺子达:“你来干什么!” 小姐:“我不计较你的态度,谁让你只有军人的气概,而无男人的胸怀呢?”贺子达一时语塞。 谢石榴抢上前,对小姐说:“你去帮我妹子做做饭,今天晚上就在这儿吃。”小姐出了个鬼脸,挽着石娥走了。 贺子达:“老号长,要是你看上了,你留她。” 谢石榴:“那女子说得不错,你这人外表虽是个粗人,其实还真有那么点儿小心眼儿。” 贺子达:“谁说的?!” 谢石榴:“你已经是个军长了,这可不是小问题,要不怎么没轮上这个兵团参战?伢子,我都跟着你丢人啊!” 贺子达一下哑了。他抓起茶几上的杯子,给自己倒了点儿凉开水,喝了几口,抹抹嘴,转身看着谢石榴,看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难道,和那傢伙的事真的弄得上下都有议论?” 谢石榴不语,提起他的大刀,走了。贺子达默想一阵,大喊一声:“警卫员!”一警卫入内。 贺子达:“给我买两张今晚的电影票。” 警卫:“什么电影?哪个电影院?几点的?” 贺子达:“真啰嗦,你看着办!连电影票都不会买吗?” 警卫昏昏然离开。 贺子达自语:“看你吃了我,还是我吃了你!” 夜幕垂临。石娥一一给众人盛饭。盛完,她不由自主又侍立于一侧。贺子达说道:“今晚老财没有,老财的千金小姐倒有一位。”石娥见贺不快,赶紧捧碗于谢石榴身边坐下。小姐马上回应:“我再次声明,我爸爸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地主,是医学博士!我们一家都是爱国华侨。” “对,你爸爸是名医,你这名医的女娃专给人治小心眼儿,今天我贺子达倒要领教。”说完,贺子达掏出两张电影票放在小姐面前。小姐看了一眼,大叫:“来不及啦!快走。”推碗站起。 “走!”贺子达也站起就走。“等等,女士先行。”说着,小姐抢先走出餐厅门。谢石榴拉住贺子达:“你们干什么去?” 贺子达:“看电影。” 谢石榴笑:“我以为你们要找地方比武去。” 在车门前,小姐站住等在那儿。贺子达拉门自顾上车。小姐道:“上车时,男士要为女士打开车门。” 第44页 “毛病。”贺子达仍欲自顾上车。 小姐:“还是个小心眼儿……” “我开我开。”贺子达为小姐拉开驾驶位置的车门。 贺子达上了后座后,发现驾驶位置空着,小姐已挪到了旁边的座位,问:“你是说,我还得给你当车夫?” 小姐:“如果你不会开车,那另当别论。” 贺子达无奈,从后座转至驾驶位置,摔上车门,一轰油门,把车歪歪扭扭地勐开出去。 在电影院门口,小姐挽住贺子达的臂弯,贺扒拉开她的手,说道:“这一手就免了。” 电影早已开演。黑暗中,二人被引导员引入楼上一个包厢。银幕上恰巧是一对外国人在接吻的镜头。 小姐:“是否吓你一跳?” 贺子达强装不在乎:“我结过婚,干过这事。” 小姐回:“干这事不一定要结婚。”贺子达厌恶地瞥了小姐一眼。小姐接着道:“但最好要刷牙。”贺子达脸呈怒色。 电影继续。不一会儿,小姐仍旧似乎天真地问:“你们解放军刷牙吗?”贺子达怒色愈重。 小姐:“刷吗?” “他娘的,老子真受不了了!”贺子达脱口骂出,窜出包厢。 贺子达冲出电影院门,见自己的车停在门口。他有点儿奇怪:“你怎么来了?” “老号长叫我来的。他说不出半小时你就会受不了那份洋罪,弄不好你要开跑人家的车,把人家给甩在马路上……军长,到底坚持了几分钟……”司机厚着脸皮要看贺子达的手錶。贺子达喝令:“快开车!” 车刚蹿出去,小姐也奔至门口,怨恨地望着。 贺子达回到自己的家,见石娥站在门口。看到贺子达回来,石娥马上就离开了。 贺子达走进谢石榴的屋,坐在床板上。谢石榴在抽早烟,贺子达夺过去吸着。谢石榴也不问什么。抽了几口闷烟,贺子达终于忍不住问:“难道我贺子达真的影响了打仗?” 谢石榴接过旱菸,只吸不语。 贺子达只好转身离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久久地望着窗外夜色。 清早。楚风屏在窗前梳头,突然叫道:“佑生,你看!”姜佑生繫着扣子走至窗前。窗外,院子对面的小树林,大碾子正在那里玩耍。 楚风屏要奔下楼,被姜佑生制止住:“我去。那只不过是个钓饵!” 姜佑生走进小树林,果然贺子达咳嗽一声,走了出来。两个人相互看看,无语地走到一起。二人难堪了一阵,不约而同都从兜里摸出一封信来欲递给对方。看着相似的动作,两个人苦笑了一下。 姜佑生:“给彭老总写的信?” 贺子达:“找你一起签个名。” 姜佑生:“这两封,寄哪封?” 贺子达:“都签,都寄。” 姜佑生:“好。” 两个互换了信件。 贺子达:“我们最好一同在兵团所有部队转一转。” 姜佑生:“那就先去你的军。” “请!”说完,贺子达转身喊道,“小碾子,回家。” 楚风屏在窗前一直看着姜佑生抱着大碾子上了贺子达的车。她不禁双眼湿润。这时,一公务员在房间门口喊道:“楚同志,信。”楚风屏慌忙擦了擦眼睛,接过信。熘过一遍,她不由惊唿:“田嫂还没到家!” 一间破旧的房内,田妻正在收拾包袱,准备上路。她身后站着铁路上的那个老工人和他老婆,夫妇俩有话难以出口的样子。 田妻领着小碾子,一起跪在老夫妇面前:“好人,我这一病,在这儿白吃白住了一个多月,真不知怎么报答二老。” 老工人:“快起来快起来。” 夫妇俩开始互相推:“你说吧。”“还是你说吧。” 老妇说道:“是这么回事,这一个月你也看到了,我们老两口这把年纪了,也没有个一男半女的,听老头说,这孩子不像是你亲生的……” 田妻明白过来,急忙说:“是亲生的,是我亲生的!” 老妇盯了老头一眼,又道:“不论亲生的还是别人的,你看,你年纪轻轻的,还能生。是不是……”老妇捅捅老头。老头忙掏出一叠钱:“不多,回去买条小牛吧。” 田妻:“不,不!二老如果觉得我们娘儿俩白吃了这一阵,我愿白给你们干半年活。” 老妇不快:“我这儿又无地可种,无棉可纺,要你干什么活?!” 田妻:“那等我回到家,一定把钱邮来。” 老头:“要饭的,哪来的钱。” 老妇:“孩子先放在这儿,拿了钱再来取。” 田妻:“这怎么能行呢。” 老妇:“你也看见了,我们挺喜欢这孩子,还能把他卖了不成?回家取钱换人!” 田妻:“大娘……” 老妇:“就这么定了!你走吧。” 田妻站起来,犹犹豫豫地走到了门口。 第45页 “娘——”小碾子悽惨地叫道。 老归搂住小碾子:“孩子,你娘连玉米饼子都不给你吃,跟我过吧,我喝白开水,也天天给你烙油饼。”小碾子挣着:“不,娘——” 田妻又奔回来,跪下:“大爷、大娘,求求二老,别让我们骨肉分离!我回家一定把钱寄出来,不寄,让火烧了房,让水淹了地,让雷噼死咱全家,二老行行好……”小碾子也趴在一边。 田妻:“碾子,给爷爷、奶奶磕头。”小碾子磕头不止。 老头先不忍了:“算了算了,我们又不是生抢硬夺。唉——如果是亲生的,你就待孩子好些。快走吧。” 老妇抹了把眼泪,拧了把鼻涕擦在自己的鞋跟上,然后从那叠钱中抽出两张,塞在小碾子身上,便进里屋去了。 田妻又朝老工人磕了三个头,背起小碾子出门。出了门,田妻撒腿就跑,生怕人家反悔。 大石山。鹿儿站在一处崖边,往下看着。一会儿,根儿爬上来。放下药筐,根儿取出几种药,对鹿儿说:“这叫天仙藤,可以让人的筋骨非常结实。这是谷精草,能治眼睛的病。这个叫天麻,它的根像小球,能治头疼,这种草药很少,所以很值钱的。”鹿儿很认真地看着,听着,并不断点头,表示听懂了。 村中土街。田妻终于破衣烂衫地走回了家。小碾子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一瘸一拐的。院门推开,田大年愣住了。田妻扑到水缸前喝水。 大年急切地问:“你看到大碾子了?”田妻喝着水:“他们的心变坏了……嫌咱脏,不让见。”大年又问:“那你把小碾子还他们啦?”田妻恶狠狠地说:“想得美!他不把大碾子给咱,咱也不把小碾子给他!” “那孩子呢?” 小碾子这时走到门口,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大年扑过去,抱起小碾子,脱下小碾子的一双烂鞋,只见孩子的两只小脚血肉模煳!田大年放下小碾子,抄起门栓便向田妻打过去:“……大碾子没换回来,你就拿人家孩子出气啊?你的心咋忒狠!” 田妻连挨了几下门栓却不喊不叫。小碾子喊着“娘”扑到她怀里,田妻把小碾子一把推倒在地,冲着大年喊:“你打吧,打死我吧,打死我,我这当娘的心里才好受!” 大年举着槓子,愣在那儿。小碾子坐在地上大哭着:“……楚阿姨……楚阿姨……我要楚阿姨……”田妻一下呆住了。她的心突然变软了,扑过去抱起小碾子,紧紧搂着,哭叫着:“这都是命啊!小碾子,这回你和大碾子是换不回来了,咱就把你当亲生的吧!” 她又冲着大年:“你还打我,这不都是你造的孽吗?!”田大年丢了槓子,蹲在地上,双拳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寒风吹秃了树枝。 贺家。石娥拍着大碾子睡觉。大碾子睡着后,她取出针线做活——给大碾子缝制一套小军装。 贺子达来到门口,立在那儿看着。灯下的石娥贤淑娟美。贺子达轻轻走过去,先看了看大碾子,然后搬张椅子坐在石娥对面。石娥站起来,又坐下,头勾得低低的。 “多亏了你。”“你的手真巧。”“谢谢你。”“你怎么不说话?”贺自己不停地说着。 石娥突然冒出一句:“又打仗了?”贺子达笑了:“对,又打仗了。”石娥又问:“你打吗?”贺子达:“这种事不能没有我老贺。”石娥又不语。 贺子达故意问:“你觉得我是去打好?还是不去好?……说呀。” 石娥突然冒出一句:“那女的叫什么?” 贺子达不解:“谁?” 石娥:“那个医生。” 贺子达:“噢,她呀。对呀,她叫什么?哈哈……居然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石娥:“小点儿声。” 贺子达止住笑:“你问她干什么?” 石娥:“她……她……她很美。” 贺子达:“要我看,她不如你。” 石娥把头低得已无法干活。 窗外,谢石榴在看着屋里的情景。 贺子达:“石娥,部队在组织家属办识字班,你也去吧。” 石娥想了一下,摇摇头。 贺子达:“你担心小碾子没人管?没关系,把小碾子带着就是了,带孩子的家属有的是。” 石娥勐地抬起头,大胆地看了贺子达一眼。 贺子达:“你的眼睛真正睁开,显得好大,不像老号长,小三角眼。” 石娥“扑哧”笑了。 贺子达站起身:“这就对了,我就喜欢看你笑。早点儿休息吧,明天第一次去识字班,我带你去。”说完,贺兴奋地走出门去。 贺子达刚走,谢石榴走进石娥的屋,坐在贺子达刚坐的椅了上。谢石榴吸了两口烟:“妹子,刚才我站在窗外都看见、听见了。” 石娥脸红,扭过身去。 谢石榴:“贺伢子这个人好开玩笑……妹子,你知道军长有多大吗?打个比方,咱村的谢老七有五个家丁,三桿鸟铳,就当了伪村长,贺伢子有一万个谢老七那么大。” 第46页 石娥直视着哥哥,睁大了眼睛。 谢石榴接着说:“当然,共产党讲平等,不讲官不官的。可是共产党又最讲影响,官越大越讲影响。影响就是名声,名声坏了,多大的乌纱帽都得摘下来……妹子,我和伢子是十几年的生死弟兄,不讲究什么高低贵贱,可你……让人家说闲话、让自已脸红的事,想都莫想……” 石娥突然涨红着脸争辩:“我想什么了?” 谢石榴:“没想就好。识字班可以参加,我带你去,但不能带着小碾子,更不准你把贺子达的名字挂在嘴上。每天早去早回。” 谢石榴走到门口,背着身扔下一句话:“有些话,当哥的说不出口,你……你出了那些事,就不该再嫁人了。” 看着谢石榴走出门去,石娥丢下针线,扑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 夜深人静,还在研究朝鲜战报的贺子达,突然放下文件,侧耳细听,他似乎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听了一阵,似有似无,他自嘲地笑笑,用手指掏了掏耳朵眼儿。 大石山,披雪挂冰。 冬末临春,小镇到处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倒美帝国主义”、“志愿军万岁”一类的标语。根儿背着竹篓,牵着鹿儿在人群中走着。她进了药铺。 老闆招唿:“哟,根儿来了。”根儿放下篓子,给鹿儿擦了擦汗:“大叔,给杯热水喝。”老闆命伙计:“快,给根儿沏茶。” 根儿从篓子里取出几捆鹿茸和草药:“徐老闆,验一下货吧。” “又来了,我说过,谷家的货不用验。”老闆说着连药材看也不看,命伙计,“称一称。” 根儿把茶端给鹿儿:“小心一点儿,别烫着。”并脱了鹿儿的鞋,揉着他的脚,“打泡了没有?” 鹿儿:“没有。” 根儿:“回去的时候,你还是坐背篓里。” 鹿儿:“不,我已经长大了。” 老闆递过一叠钱。 根儿:“大叔,我说过的,白给您采三年药,抵盖房的钱。” 老闆:“根儿,也差不多了,你就给你大叔留一点儿脸吧。再说,快过年了,给鹿儿买两挂鞭放放。” 根儿犹豫了一下。老闆把钱塞在根儿手里。 “那就,谢谢大叔。”根儿把钱揣在身上。 老闆又递过一叠钱:“这个也拿着,给自己也置件新衣裳吧。” 根儿推辞不受:“不,不,谢谢了……” 老闆看着根儿、鹿儿离去的背影,深嘆一声:“唉——真不容易啊!” 伙计:“老闆,您给说说,让根儿跟我得了,我不嫌那孩子,我乐得老婆、儿子一起来。” 老闆生气:“放屁!你是什么东西?牛屎一堆!” 街头有一大群人围成圈在看耍把戏的,叫好声震天撼地。根儿领着鹿儿挤进圈里。 一个武术节目演完,班主光着膀子,浑身大汗走进中央,抱拳打钱:“诸位老少爷们、大哥大姐,老汉今年六十有三,已有二十年没登场献丑了。今儿个咱练得卖力气不卖力气?” 众人:“卖力气!” 班主:“是真功夫假功夫?” 众人:“真功夫!” 班主:“开眼不丌眼?” 众人:“开眼!” 有人开始朝场内扔钱。 班主:“且慢。老汉率全家儿孙儿媳在此玩命三天,并非为自己发财。诸位,往这里看!” 一阵锣鼓,班主儿孙亮出一面红布横幅,上书:为亲人志愿军捐献飞机 众人叫好、鼓掌。 班主:“咱捐不出一架飞机,总可捐出一只翅膀。捐不出一只翅膀,总可捐出一只轱辘。老汉特请镇政府的一位公人在此收钱,老汉分文不取。” 镇政府那个转业军人叫道:“大家认识我吗?” 众人:“认识,你是镇长!” 班主:“诸位,老汉再练一套祖传绝活:瞧着这三只铁球,江湖中人有吞一吐一的,罕见吞二吐二的,有谁见过吞三吐三的?!今个诸位看好吧!” 班主的儿子出场跪下,含泪拱手:“诸位大爷大哥、大妈大姐,我爹大病初癒,又是多年不练的旧活,一只铁球便可能要了他老的性命,请诸位明鑑我爹一片爱国之心!”班主大喝一声:“起来!” 紧锣密鼓之中,班主抖擞精神,先是满地翻滚,运足气力。静场中,老汉吞下第一枚铁球。老汉家人紧簇一团,睁大眼睛。老汉吞下第二枚铁球。全场鸦雀无声。老汉虚汗已出,瞪圆眼睛,又拼死吞下第三枚铁球。全场目瞪口呆。老汉满脸青紫……场上无声无息。 班主儿子急忙出场,连声高叫:“赶快给点儿彩啊!让他老添把力气,吐出那追命球……” 众人方醒,喝彩声滚滚雷动。 镇长含泪,第一个掏出钱来扔进手中箩内,然后转圈收钱。钱像雪片般飞进竹箩。班主双目圆瞪,如铁塔屹立。 箩已冒尖,镇长放下,摘下帽子,不一会儿帽子又满。人们干脆往他怀里塞钱。镇长捧钱如丘,泪水横流对班主劝道:“老人家,你就吐出来吧……” 第47页 众人:“吐出来吧!”“吐出来吧!” 班主家人跪地齐叫:“爹!快吐吧!” 老汉运气,却极难吐出。 他的儿子急吼:“求求诸位,喊起来啊!”众人含泪齐吼“好——”“好——”,有节奏地一浪高过一浪! 老汉终于吐出一颗,那铁球布满血丝!众人吼声发颤,声浪更高。 老汉又吐出第二颗,血丝更多!众人狂唿。 老汉面色乌黑,身形一晃,险些跌倒。他儿子大叫一声:“不好!”扑过去,抱住老汉的腿,哭叫:“爹——您老要顶住!” 镇长:“使劲呀,大爷!” 老人眼角滚下两颗泪珠。他振作精神,拼命用力,终于吐出了第三颗!那铁球已成血球!接着,老人大门吐血……镇长把钱抛在地上,与老人儿子慌忙架住。 点点血花溅在满地的钱上。 根儿已经哭得面如水洗,泣咽难语。她掏出药材换来的所有的钱,塞给鹿儿,示意送给那老汉。鹿儿走进场,在老汉身前跪下,双手高高地举起厚厚的一叠钱。 众人议论纷纷。 老汉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抱住鹿儿,把他举在头项。 镇长高唿:“志愿军必胜!”“美帝必败!”……众人随唿。 根儿抹着眼泪,拉着鹿儿离开人群。 一个二流子模样的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了身后。 根儿背着鹿儿上山。 根儿说:“鹿娃,从明天开始,咱们要多採药,给志愿军买飞机。”鹿儿问:“什么是飞机?”根儿也没见过,支支吾吾:“……是,是一种有翅膀、有轱辘的大炮,可厉害了……” 远处,闪着一双趿着烂布鞋的脏脚…… 夜,根儿和鹿儿各自在床上睡着。 一双脏手伸向柴门。那个二流子熟练地打开院门,又打开房门。 月光下,根儿的脸庞纯洁俊美。二流子朝根儿扑过去。根儿惊醒过来,厮打着,叫喊着:“鹿娃!鹿娃……”鹿儿醒来,扑到二流子的腿上狠狠咬了一门。二流子惨叫一声,反身提起鹿儿,扔出房外。根儿一把把二流子也推出门,随手插上了门。 院中,二流子撞门撞不开,奸笑着掐住鹿儿的脖子。鹿儿唿救:“姑——姑——”根儿抄起柴刀冲出门去。二流子夺下刀,又与根儿倒在地上,滚成一团。 鹿儿急得团团转,他拾起柴刀照着二流子的屁股砍了一刀。二流子疯了,起身一拐一拐地追鹿儿。鹿儿跑向鹿圈,打开圈门。鹿群奔出,角顶蹄踏。 二流子逃出门去,鹿群穷追不捨。二流子滚滚爬爬,跌下山坡。 根儿紧紧搂着鹿儿:“鹿娃,你才四岁,就救了根儿姑一命啊……”根儿仰望星空,凄切地痛唿,“周天品——你个该死的!你到底在哪——” 朝鲜战场。 周天品正指挥作战:“给我狠狠地打!”他推开重机枪手,“让我来!”一阵狂扫。通讯员奔到身边,大声喊:“连长,团长命令,无论如何再坚持一刻钟,增援部队马上就到。” 周天品:“知道了!” 他的老毛病又来了,大汗淋漓,汗水淹着眼睛,不得不时时抹汗。突然,一只手伸过来,用手绢替他擦汗!周天品侧脸看去。是个地方记者模样的姑娘。 周天品:“怎么搞的,你还没下去?” 姑娘:“我没採访完,就打起来了。” 周天品:“趴下,别动!” 周天品继续射击。大汗仍流,他不得不又眯虚着眼睛。手绢又在他脑门上擦着…… 周天品看看姑娘,继续射击。他的脑海里却闪出幻觉:山姑打扮的十六岁的根儿,用绣有黄花的手绢在这里为他擦汗。 周天品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句:“怎么会是你?” 姑娘奇怪地盯看着周天品。 上篇 7 部队家属识字班。石娥坐在一群少妇、婴儿之中。 黑板上写着: 我们爱和平 在那个叫李鹂的女军人带领下,石娥等边念边在小本子上写。 贺了达下班熘达到这里。他在窗外看看,看到石娥。石娥也看见了他。贺故意挤了一下眼睛。石娥忙把头勾下。 李鹂也发现了贺子达,喊道:“全体起立!”家属们莫名其妙,叽叽喳喳地站起来。李跑出教室门口,向贺敬礼:“服务团文化教员李鹂正在授课,请军长指示!” 贺子达还完礼,忙摆手:“老娘们儿不来这一套,快教你的书。” “是!”李鹂走回教室。 贺子达笑笑,走到离窗户远些的地方,坐在一处石台上摸出烟来抽。 不一会儿,下课了,家属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路过贺子达身前时,有的打招唿,有的开玩笑:“军长,冷不冷啊?”“军长,您亲自关心我们识字班啊?”“八成在等谁吧?”“是李鸟教官吧?”“哈哈哈……” 贺子达不答,只管抽菸。 第48页 石娥缩着脖子,藏在一伙家属身后,显得委委琐琐的。 李鹂走过来。她也误会了,红着脸问:“军长,您找我吗?” 贺子达摆手:“不,不,我等她……谢石娥,你藏个啥嘛!”石娥吓得原地立定。贺子达走过去。李鹂和家属们都呆住了,睁大满是不可思议的眼睛。贺子达走到石娥面前:“走啊,回家哟!”石娥突然撒腿跑起来。家属们笑得捶胸打背,闹成一团。 贺子达大吼:“谢石娥,你跑个什么?!给我站住!”石娥跑得更快,还被雪滑了一个跟头,爬起来又跑。家属们有的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李鹂不快地说了一句:“农民!”仰脸走了。不知她在说谁。 谢石榴领着大碾子在院里堆雪人。石娥冲过去,二话不说,钻进小楼。谢石榴不解地问:“妹子,怎么回事?妹子!” 不一会儿,贺子达笑哈哈地走回来:“老号长哎,你这个妹子胆比兔子小,腿比兔子快,可让那帮大小娘们儿笑了个够,呵呵呵……” 谢石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去接她了?” “开完会,顺便。”说完,贺子达转向大碾子,“碾子,爸爸陪你玩会儿。”谢石榴阴着脸进楼。贺一无察觉。 第二日,石娥再走进教室,气氛大不一样。 家属们交头接耳: “这就军长家的那个人……” “咂咂咂,军长咋也找了个文盲……” “不对吧?我听说是军长傢伙夫的妹妹……” “不对,是军长给儿子请的保姆……” “都胡说,那样的话,军长还能亲自来接她……” “关系好呗……” “你们看她那身段,哪里像个姑娘,早开过怀了……” “你看得出?” “我也看得出……” 议论越来越不像话,石娥如坐针毡。李鹂教员忍不住了,喝道:“瞎吵吵什么?一群农民!” 家属们不爱听了,大声反驳:“哎,农民怎么啦,这天下不是农民打下来的吗?”“对呀,对呀……”“看不起农民怎么的?农民能当军长,农民还能嫁军长!” “哄——”教室又笑开了锅。 李鹂大喊:“谢石娥!”石娥在小凳上一哆嗦。李道:“你到台前来,大声告诉她们,你是贺军长家的什么人!省得她们乱议论。过来呀,过来!”石娥被逼无奈,移到台前,低着头,如同开斗争会。 李鹂:“说呀!说呀!” 一家属喊道:“怕啥,说,说你是军长对象!”家属们又笑。石娥气得把识字课本摔在地上,跑出门去。家属们这下傻眼了。 当晚。贺家餐桌前少了谢石娥。贺子达、谢石榴均面色不爽地吃着饭,大碾子看着他们的脸色也不敢出声。 石娥此时仍伏在床上哭着。 晚饭后,贺子达拿着石娥扔下的那本识字课本,来到石娥房前,被立在门口的谢石榴一横拐杖,挡住。谢石榴冷冷地说:“跟我来!”说完,谢在前面走,贺子达在后而跟,他们在谢石榴的小屋坐下。 谢石榴:“贺伢子,你让我谢石榴感到吃你的饭不顺心啊!” 贺子达大惊:“老号长,你怎么讲这么难听的话?” 谢石榴:“你为什么要让我妹子当众出丑?!” 贺子达:“我没有啊,都是那帮臭婆娘!” 谢石榴:“你知道她们今天都说了些啥?” 贺子达笑了:“听说了一点儿,你和石娥妹子都消消气,我明天就去收拾那帮老母鸡。” 谢石榴:“怎么收拾?” 贺子达:“我把她们……我对付不了她们,我命令她们的男人收拾她们。” 谢石榴:“在你的军里来一次集体打老婆?” 贺子达:“嘿嘿,起码管住各自老婆的臭嘴。” “然后我谢石榴和我妹子就天天遭人戳嵴梁骨,让人家在我们屁股后面说:‘这是军长家养的两条狗,惹不得哟惹不得!’” 贺子达生气地立起来:“你这是怎么了,越说越难听!” “坐下!”谢石榴仍冷冷地命道。贺子达坐下。两人沉默了一阵,谢石榴突然像是自语:“那些女人好眼力。” 贺子达:“什么?” 谢石榴:“我说那些女人有些话没说错。” 贺子达:“哪些话?” 谢石榴停顿片刻:“这一阵我到处给石娥妹子打听工作,唉——国家还在调理,到处不用人……” 贺子达:“我又没有嫌她!干什么动不动……” 谢石榴叱斥:“你别跟我吼!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到处耍威风,再就是你心头那点儿冤屈。可你知道别人心里的苦水吗?我们一拔脚,在外面闯荡了十几、二十年,可你知道家里的人都遭了什么罪吗?” 第49页 贺子达直直地看着谢石榴。谢悲嘆一卢:“石娥妹子苦啊——”贺子达睁大眼睛,等着下文。谢石榴吸着旱菸。贺子达等着。 良久,谢石榴抽出菸嘴,说道:“伢子,你是共产党培养出来的一名高级干部,也是咱庄户人家牺牲了成千上万条性命,拱出来的一条好汉。官做到这份儿上,怎么也得堂堂皇皇,里外让人说不出什么。切莫使泥腿子性子,干出不长脸的事,让人笑话。说心里话,笑你如笑我啊!” 贺子达:“老号长,你直说,我干了什么不长脸的事?” 谢石榴:“你还煳涂,我说的是你给小碾子找妈的事!你不忘本,不变脸,是好的,可怎么也得寻个站在你边上,不让人膈应的女子。要不的话,众人难受,那女子也难受!” 贺子达想了想:“我明白了,你是说如果我讨了石娥妹子做老婆,你难受!你怕别人说你靠妹子的脸蛋住在我这儿!” 谢石榴:“浑话,你……” 贺子达:“等等,等等,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我还真把石娥当成了妹妹……哎,她还真比那些半洋不洋的女人对我的脾气……老号长,干脆,你做主,把石娥许给我算了……嘿嘿,只要她不嫌我是个二婚头……” 谢石榴的烟杆抖动着:“贺伢子,贺伢子,我算白说了半天!难道你非要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吗?石娥十六岁那年在谢老七家做佣人,就被一个伪保长给糟蹋啦!” 贺子达一惊。 “后来,后来,不断有狗男人去她那儿欺负她……” 贺子达更是呆住了。 “她浑身都是厮打留下的疤!就这样,她在我们那儿是个什么名声,你知道吗?!如今你还想把她放到火炉上烤,要她心虚,要她不得安宁,要她发疯,要她死吗!”谢石榴越说越激动,边说边用烟锅敲着床头,以至最后一下把烟杆敲飞到地上。贺子达彻底惊呆了! 谢石榴的独腿盘坐在床沿,余了嘴唇在抖,人一动不动。沉默良久,贺子达默默地站起身,先弯腰捡起烟杆,轻轻放在谢的身边,然后缓缓离开了谢石榴的小屋。 石娥悲戚欲绝,在屋里睃巡着,她突然看见大碾子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正拿在手上玩的一支小手枪——当年贺子达送给杨仪的那支。石娥夺过枪来。大碾子“哇——”地大哭。石娥对着自己身上左右比画,但她弄不响那傢伙。 听到大碾子的哭声,贺子达沖了进来,夺下石娥手中的枪。谢石榴跟着跌跌撞撞地扑进来。石娥扑到谢石榴的怀里号哭:“哥,哪都没有我的活路啊——”谢石榴抱着妹子也落下泪来。贺走过去,从兜里掏出识字课本,塞进石娥手里,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贺子达把大碾子拉出屋外,厉声问道:“你怎么把它翻出来了!”大碾子又欲哭。 “别哭别哭,我是怕你走火伤人。走,到我那儿玩那把大的。” 房内,石娥的哭声愈加悽苦。贺子达愣怔一会儿,似听出那哭声的复杂含意,他神情怆楚,背影疲惫地离开了。 当夜,大碾子睡在贺子达的床上,睡着了手里还抓着贺的大手枪。贺子达和衣仰躺在外侧,仰着脸,沉郁、苦痛。他的眼前是披头散髮、破衣烂衫、刚遭人强暴之后的石娥…… 这时,石娥提着开水壶走了进来。贺子达马上起身站起。石娥一如既往,倒好洗脸水、洗脚水,放好毛巾、拖鞋,然后从床上抱起大碾子走出门去。贺子达的目光随着石娥,一言未发。 翌日。识字班正在上课,贺子达径直闯入,立在讲台前,面目严峻地扫了一遍家属们,最后停在石娥的空位置上。女人们的窃窃私语不一会儿便被贺子达的威严震慑住了。 贺子达厉声说道:“今天,你们中间少了一个人,她没来,为什么?因为你们!你们笑话了她,侮辱了她,因为你们嫉妒!你们看她是我贺子达家里的人就不舒服!在这儿,我贺子达当你们的面说一句,她谢石娥是我的妹子还是我的老婆,你们管不着!没错,在旧社会,她是被人欺负过,可那不是她的丑。她一个孤身女子能把日子熬下来,因为什么?因为她有个盼头,盼她那个当红军的哥哥有朝一日打回去,杀尽那些乌龟王八蛋!她总算熬过来了。可昨天她却要自杀,因为你们这些‘红军’的老婆也欺负她,你们在用你们的舌头杀她。你们混蛋!你们中间有几个不是苦出身?我知道,你们中间有的还曾经是国民党小老婆,有的还干过妓女,可那是你们自愿的吗?!都给我听好了,在我贺子达的军营里,老娘们儿也得有个兵样,飞长流短,扰乱军心,别怪我贺子达翻脸无情!我命令你们,五分钟之内选出三个代表,由李教员带着,去我家把谢石娥恭恭敬敬地请回来。什么时候请回来什么时候上课!” 贺走到门口,又道:“我马上要参加军事观摩团去朝鲜,等我回来,要听说你们中间有谁又说过谢石娥一个字的脏话,哼!我把你那男人连降三级,然后……哼!”贺子达摔门而去。 沉寂片刻,有胆大的女人小声嘟囔:“军阀!”“然后怎么着,还能阉了不成?”“阉了倒不会,降级,他可真干得出来。” 第50页 李鹂幸灾乐祸地:“行了,女兵们,选代表吧。” 兵团保育院。楚风屏和孩子们正在做操,看见谢石榴牵着大碾子走到门口,赶紧走了出来。 “老号长,你怎么来了?”楚风屏抱起大碾子亲了一口。 “楚风屏,这回你得还我一份人情。” 楚风屏见谢石榴一脸难看,问:“出什么事了?” 谢石榴:“伢子把识字班的娘儿们骂了一通,把人家的课也停了。她们弄了几个人去找石娥,我这妹子见不得人,锁了房门不让进。现在正打持久战呢。再不解决,要闹得整个七十六军看滑稽戏。伢子和崽子要去朝鲜了,总不能让他们屁股上还沾着屎吧?只好搬你这个正规娘子军,去对付那帮杂牌娘子军。” 楚风屏听得煳里煳涂:“……老号长,我没听懂……” 谢石榴:“哎呀,路上说吧。” 小放映室,又在放映朝鲜战场的作战实况。贺子达、姜佑生等十几个高级军官在看。这一回,贺、姜并排坐在一起。 贺家。石娥小屋门前,站着李鹂和两个家属代表。楚风屏抱着大碾子和谢石榴走过来。楚风屏对李鹂说:“李教员,你们先回去吧,我和石娥十分钟后到识字班。” 李鹂有些怀疑:“楚大姐,大家都怕贺军长怕得半死,石娥不来,我们真的不敢上课。” 楚风屏:“走吧,我们保证一会儿就到。” 李鹂:“那我们先走了。” 楚风屏等人走完,敲敲房门:“石娥妹妹,她们都走了,是我,开门吧。”等了一会儿,石娥果然打开门。谢石榴火着吼道:“我喊你都不开门,人家会以为你摆架子……” 楚风屏推着谢石榴:“老号长,你带小碾子出去走走。” 楚风屏楼着石娥的背进屋,并肩坐在床沿上。石娥低着脑袋。楚风屏亲热地拉起石娥的手,两手撗着,并端详着石娥的脸。石娥轻声道:“不是我不想去,是……羞。”楚风屏也不说话,笑眯眯地细细端详着石娥。半晌,她开口说道:“怪不得人家嫉妒你,我都嫉妒。”石娥臊得把脑袋扎在楚风屏的肩上。 “知道吗?贺子达那个傢伙,可是头一回为一个女人骂一大帮女人。这种事,老姜为我干一回多好。比如他哪天到七十七军的识字班上去,骂上一通:为什么你们长得都比我老婆漂亮?你们混蛋!” 石娥“扑哧”笑出来。楚风屏拍拍石娥的腿:“好了,石娥妹妹,你不去识字班,她们不敢上课,到了中午,就该是一大帮男人骂一个男人了。那时,贺子达可就丢人了。”这话很灵,石娥一下抬起头来,睁大了担心的眼睛。 “走,我陪你去。”楚风屏牵着石娥的手走出了房门。 识字班教室里。李鹂带着学员们上课。 李鹂念:“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家属们跟着读:“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李鹂:“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家属们:“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室内,家属们在膝上的小本写字,显得少有的安静。楚风屏与石娥并肩坐在小凳上。石娥感激地轻声对楚风屏说:“大姐,让你陪着,多不……” 楚风屏“嘘——”了一下,轻声说:“没关系,我过去就是个陪读丫环。”她一下想起什么,自己捂着嘴笑起来。 石娥轻声问:“你笑什么呢?” “贺子达的第一个就是我陪读,现在会不会真是第二个……”楚风屏又笑。 石娥更迷惑:“什么第一第二?” 楚风屏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小放映室。资料片放完,几个参谋拉开窗帘。一首长站起来说道:“今天就看到这儿,关于美军的作战特点,下午讨论。另外,赴朝观摩团,明早八点半在兵团大楼前集体乘车去火车站。哪位军长、师长,家里有拖后腿的吗?” 众人笑了笑。 首长:“散会!” 大雾。列车昂然一吼,飞速划过。 战场。炮火浓烟。掩蔽沟里,贺子达、姜佑生等十几个高级军官举着望远镜观战。 识字班教室。李鹂领读课本:“谁是最可爱的人。” 石娥等家属:“谁是最可爱的人。” 李鹂:“志愿军才是最可爱最可爱的人啊!” 石娥等家属:“志愿军才是最可爱最可爱的人啊!” 大石山。 根儿做好饭,摆在桌上,沖门外叫道:“鹿娃,吃饭了。”门外没有动静。根儿走出门,沖远处叫:“鹿娃——鹿娃——”还是没有回音。根儿有点儿急了,跑出院门。 根儿在山上到处找着,叫着:“鹿娃——鹿娃——”她看看天,太阳已挂在山腰。远处,有野狼嚎了两声。根儿哭起来,拼命喊着:“鹿娃——” 悬崖上,一棵小树挑着鹿儿的衣服——鹿儿昏迷着。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什么。根儿的哭音飘在他的头顶:“鹿娃——鹿娃——” 第51页 鹿儿一无反应。 田大年家。 大年、田妻、小碾子围着桌子吃饭。大年、田妻,连皮吃着红薯。小碾子吹着他面前的一个白面馒头。田妻疼爱地说:“碾子,慢点儿吃,别烫着。” 小碾子问:“娘,干吗总做两样饭?” 田妻:“小小子,小闺女,不吃细粮长不大。” 小碾子:“黑枣是小闺女,她说她就吃不上面。” 大年:“吃吧,吃吧。”大年、田妻继续啃着红薯。 小碾子看着他们,突然冒出一句:“娘、爹,你们真好!” 大石山,鹿儿还挂在树上。风一吹,他渐渐甦醒过来。 山顶,根儿还在奔跑着,哭叫着。她已经有些神志失常,边叫着,边诉说着:“鹿娃——鹿娃——你不能死啊!你爸爸还没来接你呢……鹿娃——你还没上大学,还没有娶亲呢……鹿娃——鹿娃——” 树上,鹿儿仰起头,无力地喊了一声:“姑——” 根儿勐然停下脚,侧耳细听。微风送来鹿儿低弱的声音:“姑——我在这儿——” 根儿扑到崖边,趴下去看。她终于看见正在树上悠悠晃晃的鹿儿。根儿抹了一把泪,大叫:“鹿娃,别动,千万别动,姑去拿绳子,马上就回来,千万千万别动啊!”根儿爬起来,没命地向家疯跑……不一会儿,根儿长发飘飘地跑回来,她边跑边往腰上缠着绳子…… 崖边,根儿一边把绳子的一头拴在树上,一边喊着:“鹿娃,姑来了,姑来了,千万千万别动呀……”根儿熘下悬崖。 日已落尽,天边只剩下一抹霞光。野狼长嚎。 根儿把鹿儿捆在自己胸前,爬上崖头。根儿刚把鹿儿放在地上,翻过身就打:“我叫你乱跑!我叫你乱跑!吓死我了……”但根儿的一掌一掌都是狠狠地拍打在鹿儿屁股边上的石地上…… 鹿儿回过头,说:“姑,别打了,你的手……”根儿看自己的手——手掌都拍出了血! 鹿儿松开自己的右手,原来他攥了五六颗球状根茎:“姑,把天麻卖了,买飞机。”根儿一把抱起鹿儿,紧搂着痛哭:“……你爸爸快找来吧,你都把我磨死了……” 朝鲜。一山洞布置的会场,红纸会标上写着:欢迎祖国军事参观团英模报告会。 贺子达、姜佑生等坐在一熘两尺来宽的窄条桌一侧。 “现在介绍英模代表!”掌声中,会议主持人开始介绍英模,“三级战斗英雄、班长王汉语,一等功臣、战士陈小典,独胆勇士、排长魏代池,二级战斗英雄、英雄红七连连长周天品,一等功臣、班长杨宪,一等功臣、战士姚满屯……” 英模们一个一个从洞外走入,一一坐在条桌另一侧。 说到“周天品”时,姜佑生睁大了眼睛。周天品恰巧坐在姜的对面。姜佑生站起来,从窄桌上探过身去,使劲拍了一下周的肩膀。周天品一愣,马上站起来敬礼:“姜旅长!”姜佑生“嘘”了一声,道:“坐下坐下。” 周天品:“想不到,老首长也到朝鲜了。” 姜佑生旁边的一位首长问:“老姜,碰到老战友了?” 周天品接过话说道:“四七年在大石山,我给姜旅长当警卫员。”隔了一个人的贺子达,马上注意地看着周天品。姜佑生高兴地:“不错,不错,如今成了战斗英雄,当了连长了。” 周天品:“首长,多亏您在我看守那个女叛徒之后,放我下了战斗班。一晃有三四年了。” 姜佑生极紧张地朝贺子达那边瞥了一眼,马上小声对周天品说道:“杨仪同志是被误会的,已经平反了。”周天品吃了一惊。 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始!首先请三级战斗英雄、班长王汉语介绍七○一高地保卫战。” 周天品心神不定,忍不住又伸过头去,小声问姜佑生:“怎么会弄错呢?那个孩子不也冤枉了吗?”姜佑生急得在条桌下面使劲踹周的腿:“先听报告!先听报告!”贺子达在一边已听清了这句话,脸色骤变。 洞外,敌机轰鸣,高炮齐射。会议继续。冰封的小溪,银光如练。 主持人刚宣布会议结束,贺子达就站起冲着周天品说道:“周连长,等我一下,我有事问你。” 姜佑生马上借介绍暗示周天品:“这位就是杨仪同志的丈夫贺子达军长,杨仪同志的孩子也总算替他接回来了。” 周天品迷惑…… 贺子达不客气地说:“让我们单独谈几句。” 刚走出洞口,那个记者姑娘挤过来:“周连长!” 周天品:“是你!” 姑娘:“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周天品:“记者夏晔星。” 夏晔星:“我给你写了二十多封信,为什么一个字也不回?” 周天品看看两位没有一丝笑容的军长,支吾:“我说过,仗没打完,而且我只是个连长……” 第52页 夏晔星:“那也可以……” 贺子达板着脸打断夏:“你们俩的恋爱待会儿再谈!”然后,拉着周天品走到一偏僻处,“杨仪临死前是你看守的她?”周天品点头说:“是的!” 贺子达双手抓住周天品的肩厉声吼道:“那你为什么让她跳了崖?” “……我那晚睡着了,睡得很沉,可能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看守,几天几夜没合眼的缘故。” “嘿!”贺子达狠狠地把周天品推到一棵大树上。 贺子达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怒气,又问:“你刚才说哪个孩子冤枉了?” 姜佑生站在远处,盯着这里。周天品看到姜佑生在盯着他,恍悟了什么,支吾道:“那是,那是另一件事……另一件事,还有另一件事……” 贺子达见周天品的眼睛老朝一处熘,马上也看到了姜佑生,他厉声打断周天品:“行了!别编了!你是战斗英雄,也是个连人都看不住、连谎都撒不圆的狗熊!谈你的恋爱去吧!”贺子达转身离去。 周天品赶紧向姜佑生走过去。女记者在另一处干着急。 夜。姜佑生在一片小树林里来回踱着,一根树枝在他手里被撅得一截一截的,发出“咔咔”的声响,十分清晰……地上已经有了一片这样的小棍。 姜佑生最后下了一个决心,向一处急走而去。防空洞内,某首长披衣坐在被窝里,姜佑生站在床前说道:“没办法,我知道这非常非常反常,但不这样,怕来不及。” 首长被深夜叫醒,像有些不高兴,不耐烦地说:“你就直说吧。” 姜佑生:“想请老首长同意,用电台给我老婆发个电报。” 首长吃了好大一惊:“什么?私事,动军用电台?!” 姜佑生:“是私事,也是公事,还是急事,大事,弄不好,我们兵团的参战又要出岔子。” 首长大惑,瞪着眼珠:“你老婆和一个兵团打不打仗有什么鸟关系……” 一辆吉普疾驶至兵团保育院门前。一名参谋跳下车,从孩子堆里急跑而过。参谋捶开办公室的门:“楚院长,急电,特急,从朝鲜来的!”楚风屏“霍”地站起来。 已是夏日。回国的列车上,贺子达、姜佑生两人在扑克桌上打对家,为了显示“团结”,有说有笑,两人都贴了一脸纸条子。 一把打完。“又输了。”姜佑生要洗牌。贺子达抓过去:“我洗,你的手太臭。” 另一首长说道:“你们两个,纯属配合太差。” “崽子,这把好好打。”贺子达扔给姜佑生一支香菸。姜佑生给贺子达点上火,道:“没问题。”另一首长注意地看看两个“关系不错”的军长。 列车缓缓驶入站台。车厢内贺子达一把揪掉满脸纸条,拱拱手:“认输,认输。”扣上军帽,扭头就走,他抢先下车,一脸的杀气突然冒出。 姜家。楚风屏站在二楼窗前。贺子达的车急剎于门前,发出尖厉的叫声。贺子达跳下车,直冲进楼来,同时大喊:“楚风屏!楚风屏!” 楚风屏抿了抿头髮,镇定地走下楼,佯装不知地问道:“哟,你回来了,我家老姜呢?” “楚风屏,你告诉我一句老实话:小碾子,到底是谁的?!” 楚风屏笑道:“是我的。” 贺子达:“你别开玩笑。” 楚风屏自己坐下:“贺军长,你去了一趟朝鲜,回来发什么疯?” “我遇见了周天品,他说漏了,说杨仪和孩子一起死了。” 楚风屏镇定地说:“小周那天夜里睡着了,杨姐正是在那天夜里生下的孩子。因为敌人已经逼近,老乡便抱着孩子躲避起来,这些周天品一概不知。” 贺子达追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风屏:“保卫科长在小周醒来前上的山,他当然看见了老乡。” 贺子达:“保卫科长?他上山是执行枪毙杨仪的命令去的?” 楚风屏:“……是的。但杨姐在保卫科长赶到前已经自杀。” 贺子达虎着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恶狠狠地盯住楚风屏:“关键是周天品讲,有个孩子和杨仪一起冤枉了!这你怎么解释?” 楚风屏故意想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在我到达大石山的前两天,独立旅的弹药库被炸,有个放羊的孩子也被炸死了。因为他平时与杨姐很熟,杨姐的事发生后,就有人怀疑是杨仪指使那个孩子搞的破坏,给他追认了一个反革命的帽子。小周可能说的是这回事。” 客厅出现了沉默。贺子达被楚风屏滴水不漏的话弄得犹豫:“楚风屏,你不会是在骗我吧?”楚风屏站起来,正色道:“贺军长,我骗你,我还能夺谁家的孩子去骗你吗?一个堂堂军长,被一件早已平反的冤案弄得至今神神经经,小肚鸡肠!你如果连杨姐的孩子也怀疑,我现在就跟你的车走,接回小碾子!我要!”说完,便朝门外走。 贺子达急忙抢到前面,有些歉疚之色:“楚风屏,你厉害你厉害。”说完上车走了。 第53页 姜佑生从自己的车下来,连忙问立在门口还在喘粗气的楚风屏:“对付过去了?怎么对付的?” 楚风屏:“他好像信了。” 姜佑生苦笑:“你果真厉害。” 楚风屏:“我真后悔,刚才顺水推舟,承认实情,小碾子不就回来了吗?”姜佑生揽住妻子的肩:“等这一仗打完再说破吧。我感觉快轮到我们上了。” 贺子达回到家,先到谢石榴屋里坐着。 “回来啦?”谢石榴招唿一声,见贺有心事,便不语,坐在床上抽菸,等贺问。贺子达站起来:“算了,不问了。问,你也会和楚风屏串通好了。” “什么话!” “等打完仗再说。”贺子达说完,走出门去,迎面撞上了那个名医小姐。 “你怎么又来了?” 小姐冷冷地说:“不是找你。”她径直走进谢石榴的屋。贺子达有些诧异。一会儿,屋里传出谢石榴的叫声:“我不去!我不去!” “又是看电影?”贺子达自语,窃笑,准备躲开。 “贺伢子!贺伢子!”谢石榴在屋里叫。 贺子达回身走进去。小姐正架着谢石榴。贺子达笑问:“绑票吗?” 小姐:“我给老号长联繫了一家医院,给他安个假肢。住一星期就成了。” 贺子达有些吃惊地看着小姐。 小姐:“你愣着干什么!” 贺子达赶紧帮忙,二话不说架住谢石榴的另一条胳膊,不顾谢的叫喊,一直到把人塞进车里。贺子达的脑袋还在车里时,悄悄对谢石棺说:“这丫头看上你了。” 谢石榴:“扯淡!让我下去!” “成不成,你们商量。安个假肢总是好事,嘿嘿,再见了,老号长。”贺子达摔上车门。 谢石榴在车上大叫:“我的刀!我的号……” 贺子达命警卫员:“快去!”警卫飞跑,取来军号和大刀,贺子达把这些从车窗塞进去,然后沖驾驶位置摇手:“谢谢你了!” 小姐没理他。 看着远去的车,贺子达挠了挠腮帮子,感慨道:“人不可貌相!” 晚饭时,贺子达、石娥、大碾子一起用餐。也许因为谢石榴不在的原因,石娥大方了许多,盛饭,布菜,俨然像个主妇。 贺子达看看眼前情景,嘟囔:“真像一家子。”又盯着大碾子看,“也可能全不是一家人。” 夜,贺子达提出一个皮箱,取出笔记本,拿出那张四人合影,久久看着。 小屋内,石娥俯在桌上练字。大碾子睡不着:“石娥姑姑,你不唱,我睡不着。” “好——”石娥走过去,一边拍着大碾子,一边唱着一首湖南民歌。 夜空,明月,星星闪烁。 柳树,巢里的一对小鸟依依。 歌唱完了,大碾子也睡着了。有人敲门。 石娥:“哪个?” 贺子达:“我。” 石娥抿抿头髮,拉开插销。贺子达进来后,见石娥的衣服没扣好,愣了一下。石娥慌忙掩了掩胸。 贺子达走到大碾子床前,举起手中的合影左比照右比照,好一阵之后,嘴里自语:“谁都不像……怎么搞的,谁都不像!” 石娥在一边“扑哧”笑出声来。贺子达转过身,看着石娥。石娥还是忍不住笑。 贺子达:“你总算又笑了。到这里快一年了,加一块儿不到三四回,难得啊!……识字班还有人欺负你吗?”石娥摇头。 贺子达欲看桌上的写字本。石娥忙扑过去捂住。贺子达:“字写得难看?”石娥点头。 贺子达:“这么漂亮的妹子怎么会写出丑字来?”石娥羞得捂脸,一下露出了桌上的字:全是笨拙的“贺子达”三个字。石娥勐想起,又赶紧捂字。但贺已看见,动情地望了石娥一会儿,跨出门去。 姜家。童童、乔乔、丁丁三个孩子横躺在大床上,已经睡熟了。姜佑生提着一个旅行包,在每个孩子的头边放了一双小皮鞋。 楚风屏感动地看着姜佑生:“去朝鲜,还有这份心。” “回来的半路上买的。” “今晚就让他们睡这儿?” “就睡这吧,听了好些天炮响,现在听听他们的喘气儿声,都别提多舒服了。” “我们呢?” 姜佑生搂住楚风屏的肩:“拿件大衣来,我们睡地板上。” 深夜。贺子达朦胧中,觉得床边站着一个人,他惊问:“谁?” “是我。”是石娥的声音。贺子达睡意全无,借着月色终于看清:“你……”他忙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石娥深深垂着头:“……今天,石榴哥,不在。” 贺子达渐渐明白要发生什么:“……是,不在。” 石娥:“你又要打仗了?” 贺子达:“是的。” 石娥:“枪子,会,打死,你吗?” 贺子达笑笑:“子弹,不大可能,原子弹嘛,有可能。” 第54页 石娥:“什么是原子弹?” 贺子达:“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原子弹如果是老虎,你说的枪子只能算是蚊子。” 石娥:“……你,小心点儿原子弹。” 贺子达笑笑:“知道了。” 石娥:“……你不能死。” 贺子达:“当兵的,这很难说。” “你是个大好人,我……”石娥僵硬地坐到床沿上。 贺子达慌忙地说:“石娥,石娥,别这样……” 石娥站起身,哀婉地说道:“我知道我不配,我没想嫁给你,只想报答……”石娥泣咽起来,“我也知道我太脏了……”她捂着脸向门口跑。 “石娥!”贺子达低声叫道,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追上去,一把拉住了石娥,“石娥,石娥,你为什么总把自己看得那么贱……” 月亮正圆。 上篇 8 清晨。花园洋房,一间很舒适的卧房内,席梦思床上有些凌乱,但并无一人。一护士拿着温度计和病歷走入,大吃一惊,奔至大厅叫道:“小姐,小姐……” 小姐穿着睡袍从楼上探出头来。 护士:“那个解放军跑了。” 小姐朝楼下跑。医学博士与太太也出现在楼上。 太太:“你换件衣服……” 博士:“胡闹!” 小姐沖入楼下卧房看看,然后奔至楼外大门,问门房:“那个当兵的是不是夜里从你鼻子底下熘走了?”门房忙说:“没有,没有,按小姐吩咐,怕他跑,我整夜都把在这儿。” 小姐丧气地往回走。突然,她发现树林草坪上睡着一个人。她笑着悄悄走过去。谢石榴枕着他的军号,搂着他的大刀,睡得正香。小姐慢慢从谢石榴的头下抽出号,对准谢的耳朵,勐地吹出一声怪调。谢石榴一下子惊醒,慌忙爬起。 小姐笑道:“放着床不睡,跑这儿来露营。” 谢石榴揉揉眼睛:“睡那床上,我晕船。” “什么?晕船!”小姐大笑。 谢石榴坐在地上打绑腿:“我得回去。你骗人,这哪是医院,分明是你家。”小姐说道:“我家就是医院,私人医院。” 谢石榴起身欲走,小姐拉住他哀求:“老号长,不能走,你无论如何得帮我一个忙。”谢石榴奇怪地问:“我能帮你什么?”小姐搀着谢石榴往回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傍晚,贺子达到了此处。 小姐远远见贺子达走进大门,故作极亲密的样子推着轮椅上的谢石榴,边走边笑,见了贺子达也不予理睬。 谢石榴对贺子达说:“伢子,赶快把我弄走,我实在受不了这份洋罪!” 贺子达:“哪有吃得了苦,享不得福的道理!” 谢石榴:“不就是安个假腿吗?哪不能找个木匠做一个,他们居然全身摆弄我。” 小姐:“那叫查体。看看你别处有什么毛病。” 贺子达:“我原以为你爸爸只是个牙医。” 小姐惊讶地睁大眼睛。 “要不你对牙怎么那么在乎。” 小姐张张嘴,忽然想起来:“你是说看电影那回?”她与贺子达一同笑起来。楼上窗前,博上和太太对话:“这孩子在法国学戏,学出惯性了。” “她这是猫玩老鼠。” “好大一只老鼠,军长啊!” 树林里,小姐又是餵橘子又是摇扇子,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娇嗔地侍候谢石榴。贺子达无所觉似的,只是开心笑着。谢石榴却如烈火烧身。他终于忍无可忍,冲着贺子达大叫:“贺伢子,你救救老子!” 贺子达笑够了,命令小姐:“你走开一会儿,让老号长凉快凉快。” 小姐:“我晒着谁了?” “你走开。” “弄清楚了,这是在我家。” 贺子达不容置辩地:“你走开,我们有事要谈。”小姐莫名其妙地被慑服,悻悻地走开。 谢石榴:“伢子,去把我的号和刀取出来,咱们赶紧走。” 贺子达:“老号长,这丫头心眼不坏,她看上你啦。” 谢石榴:“混帐话,连傻瓜都看得出来,她这是在气你呢。伢子,你要是实在觉得和她不是一个味儿,跟人家好好说开,莫让她一个劲在我老谢身上佯攻。” 贺子达笑道:“我倒是发起了主攻……” 贺子达想想,挠挠头皮,显得不大好开口:“……老号长……我有事告诉你。” 谢石榴神秘地低声道:“怎么,轮上咱们兵团了?” 贺子达:“……是的,今天上午接到了命令,全军正在秘密做开拔准备。” 谢石榴兴奋:“好,把我捎上!” 贺子达:“不,你给我看着家。” 谢石榴:“石娥给你看家。” 贺子达:“……老号长……我是有别的事要告诉你……” 第55页 谢石榴盯着贺子达为难的样子,似乎很快就猜出了贺要说什么,半晌,谢石榴才冷言问道:“公事私事?” “私事。” “大战在前,还谈什么私事!” “这件事非得谈。” “我不听!” “我要说!” “我不同意!” “我要娶石娥!” ……沉默。 谢石榴怒视着贺子达。贺子达的目光起初闪避着,后来坚挺地迎着:“我决心要娶石娥。你虽然是她哥哥,但也不能搞包办。” 谢石榴:“我不搞包办,可你搞强迫!” 贺子达:“我没有,石娥她也喜欢我,这你心里清楚。” 谢石榴:“她喜欢你?笑话,她怎么敢喜欢你!她是被你的军长派头迷住了魂,吓酥了骨头!是你的军长派头强迫她犯了傻,发了癫!她根本不是喜欢你!” 贺子达被谢石榴的如此看法镇住了。但无可挽回的事实使他不能迟疑:“可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 谢石榴:“伢子,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把你看得透透的,你打仗把心打出了茧子,你需要女人,可你再也不会真的喜欢上哪一个女人。” 贺子达:“这话是在说你自己。你只比我大三岁,为什么你不想再找一个?” 谢石榴:“贺伢子,莫要强辩,又要打仗了,把心思用回你的老本行去!” 贺子达:“我无论如何要娶石娥……” 谢石榴抓起轮椅上的拐杖,狠狠打了贺子达一拐。 “老号长,你打吧。” 谢石榴为自己的举动愣了一下,他停下手,拄起拐就走。 贺子达忙问:“你去哪?” 谢石榴:“回老家!” 贺子达:“你不能强拉石娥跟你走!” 谢石榴低沉地说道:“石娥留给你,我走。”贺子达大惊,追上去,拉住谢石榴,服软,乞求道:“老号长,我服了。你别走,石娥妹子的事……再说吧……” 树后,走出一直偷听的小姐。她满脸失落,走回洋房。 洋房台阶上,博士故意问小姐:“你们谁是老鼠啊?”小姐“哇”地哭着跑进去。太太埋怨:“你就别气孩子了。” 博士兴高采烈地走向那两个军人:“谢石榴,我要在一周之内给你安上当今世界最先进的假肢,让你更像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军人!” 贺子达:“好!要多少钱我们给多少钱!” 博士:“这回我分文不取!” 贺子达:“为什么?” 博士笑道:“你是这个世界上让我女儿哭鼻子的头一人!哈哈哈……” 大军开拔。 送行的火车站上,谢石榴已扔掉拐杖,双腿打着绑腿,别着军号,背着大刀,威风八面。他身边站着医学博士、太太、小姐,还有石娥、大碾子,还有楚风屏及三个保姆牵着的三个孩子。贺子达、姜佑生站在一起,不远处是他们各自的警卫员。 谢石榴说道:“伢子、崽子,我谢石榴不能给你们去吹号了。我要说什么,你们俩心里清楚。”他取下号与刀,把号递给贺子达,把刀递给姜佑生:“这各是半条命。半条命是打不了胜仗的!” 姜佑生:“老号长,你放心,大刀不砍自家人。” 贺子达:“放心吧,老号长,我绝不让这把号走调。” 姜佑生握住博士的手:“你知道吗?我与贺子达的这两支部队,都是老红军的底子,都是听着老号长的这把号,打出个江西苏维埃,又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他是我们部队的神,谢谢你又给了他一个全身。” 小姐对贺子达说道:“麻烦你,就再收一个妹子吧。” 贺子达笑:“好,不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姐:“知道也没用,反正你不会给我写信。” 贺子达笑着走过去,来到石娥面前,一往情深地注视了一会儿,说道:“……小碾子就请你费心了。”石娥躲到谢石榴身后,闪着深情的眸子,低声说:“小心原子弹。” 那边,姜佑生喊道:“紧急集合!”三个孩子已会自觉站成一行。 “敬礼!”姜佑生弯下腰,把头伸出去,每走到一个孩子面前,那孩子便在他的脸上亲一口。 “还礼!”姜佑生又走回来,依次在孩子们的脸上也亲一下。 众人笑起来。楚风屏:“老姜,怎么把家里那一套搬到火车站来了,看人笑话。” “有什么好笑。楚风屏,训练好咱们的近卫军。” 楚风屏捶着姜佑生:“越说越不像话!” 贺子达把大碾子抱了过来:“楚风屏,这一个也託付你管一管。”楚、姜都有些惊疑,对视了一下。 楚风屏:“你是说……” 贺子达:“有空,常到我那儿看一看。” 姜佑生挑衅似的说道:“楚风屏如果想把小碾子抱回去住几天呢?” 第56页 贺子达意外豪爽,但言内有音:“如果她喜欢这孩子,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姜佑生:“绝不反悔?” 贺子达:“一言为定!” 姜佑生:“不怕借而不还?” 贺子达:“只怕不敢不还!” 楚风屏忙打断这两个男人的暗里较劲:“好了,好了,瞧你们两个,一对土匪似的,尽是黑话。” 贺、姜大笑。 笑完,贺子达把楚风屏拉至一旁,悄声说:“楚风屏,还有一事求你关照。” 楚风屏:“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 贺子达:“……我家石娥妹子,也请你常去看看她。” 楚风屏初惊后喜:“怎么,还真的……” 贺子达:“别喊,这事我只信得过你一个人。” 姜佑生走过来:“贺伢子,你可莫策反我老婆。”贺子达戏言:“何止是策反,有朝一日我还要娶她呢!”楚风屏连连捶打贺子达:“老号长,你瞧贺伢子这张臭嘴……” 众人大笑。 哨响了。值日军官喊:“上车了!”贺、姜挥挥手,各自离去。 军列唿啸,奔向远方。 朝鲜战场,很快就在大战中从秋入冬。 志愿军联合司令部,召开中、朝高级军事会议。贺子达、姜佑生均在座。 “联司”首长站在地图前:“重申一下战役要点:针对敌人害怕切断后路,侧翼敏感的弱点,我军此次作战的基本指导思想是,在打开战役缺口后,以有力兵团实施战役迂迴,从侧后打击敌人,迫敌混乱与被动,并乘机各个包围歼灭。具体部署是:由人民军一个军团和志愿军四个军组成东集团,于东线反击,进至鹤川、云谷里地区,尽可能消耗敌人有生力量,然后于十六日凌晨停止反击作战,转向西北进攻,与西集团合歼被堵之敌。都听明白了吗?” 众:“明白!” 首长喊:“贺子达!” 贺子达起立:“到!” 首长又叫:“姜佑生!” “到!”姜佑生起立。 首长:“你们两个军是东西集团会合的左右两只手,能否适时握住,直接关系到此次战役的战果。” 贺、姜齐声答道:“是!” 散会后,一女军人叫住贺、姜:“贺军长、姜军长,总部有你们两个人的信。正好不用我转了。” 两封信的信封尾部,都有个“楚”字。贺子达撕开信,抽出一张大碾子的近照。姜佑生撕开信,也抽出同一张的加印。两人互相瞥了一眼对方手中的照片,面色急剧复杂,不友好地对视了一阵,不辞而别。 贺子达在车内不快地把大碾子的照片塞进口袋:“开车!” 姜佑生在车内自语:“楚风屏啊楚风屏,你的好事干得可真是时候!” 战场上,东集团势如破竹。贺子达的吉普在硝烟未尽的战场上飞速颠簸开进。一军官乘摩托迎至:“军长,我军前锋已到达指定地区。” “拿地图!”贺子达在膝头摊开地图,审视一阵,“好傢伙,敌人有两个师位置突出,只要我们吃掉这两个师,在西线进攻的敌人必将被我们吸引过来,这样又吃了口肥肉,又大大减轻了我西集团腹背受敌的压力……就这样!命令:我军前锋停止前进,构筑工事,向西防守。我军主力加速前进,兜住并速歼前面这两个师!” 同车政委提醒道:“老贺,‘联司’可是只让我们到达这一地区啊。” 贺子达:“‘联司’还让我们尽量消耗敌人有生力量呢!” 政委:“是不是请示一下?” 贺子达:“战机难得,边打边请示吧。执行命令!” 军官:“是!” 激战正酣。前沿指挥所内,贺子达敞胸露怀,挽着袖子,正在剃头。理髮员问:“军长,老一套,板寸?” 贺子达:“这一仗打得痛快,剃光剃光!” 指挥所里各种声音麻耳欲聋。 一参谋:“军长,马慕豪团长又给您来电话,他都快急疯了。” 贺子达:“赵若鸣已经是第几次进攻了?” 参谋:“第五次。” 贺子达:“让他再沖一次,告诉他再拿不下来,交给马慕豪!” 参谋:“是!” 理髮员:“还上刀刮吗?” 贺子达:“刮!越亮越好。” 理髮员在贺子达的脑袋上刷满了肥皂沫。贺子达突然嗅嗅鼻子。 理髮员:“军长,你闻见什么了?” 贺子达从凳子上一跃而起,顶着一头白沫窜出指挥所。敌机轰鸣,炸弹尖啸,身边掀起一根根土浪泥柱,贺子达无动于衷地观察着天象。 “小心,军长!”政委和参谋们把贺拖回指挥所。 贺子达:“政委,不好,天要变,一股潮气。总攻得提前!” 参谋:“军长,赵若鸣团长已经得手。” 贺子达:“命令他将所有阵地交给马慕豪,不要休息,作为全军前锋,立即按原方案向西集团靠拢。总攻于十分钟后提前开始。命令马慕豪的一个营在打响之前三分钟于敌核心阵地前沿潜伏到位。取消炮火准备。时间一到,各部队按各自任务自行攻击,要突然、要勐、要快,建制跑乱也没关系,一个半小时后结束战斗!” 第57页 参谋:“是!” 理髮员:“军长,你的头……” 贺子达拽过理髮员肩上的毛巾,吼道:“不颳了!”他胡乱擦了檫,把毛巾丢给理髮员,在指挥所焦急地踱步,“政委,要坏事!” 姜佑生的山洞指挥所也是一片忙碌。 李兆魁从外面走进来:“报告!军长。” 姜佑生拍拍李兆魁的肩:“你硬要积累点儿战斗经验也好,把你安排在哪了?” 李兆魁:“三○六师一团一连连长。” “好,我西集团刀尖的刀尖。马上就用上你们了。” 姜佑生看到门口还有一人。是个新兵,臂上也戴着孝:“那是谁?” “我弟弟。爷爷去世的前一天,亲自在徵兵站给他报的名。分到我们团团部了。” 姜佑生沖门口道:“你进来。”新兵走过来,敬了一个不大像样的军礼:“报告首长,新兵李仲魁马上去打仗,请指示。” 参谋们都笑了。 姜佑生打最了一下,说:“不知你有没有你哥哥那两下。小伙子,第一次打仗是要尿裤子的,不过大家差不多,一仗下来,洗洗裤子就是了。” 兄弟俩也笑了。 姜佑生严肃起来:“李兆魁、李仲魁!” 兄弟俩:“到!” 姜佑生:“立即归队!” “是!”兄弟俩跑步离去。 一参谋过来汇报:“军长,我军主力沿右翼公路向麦场方向疾进,十分钟前抢占了落日岭以西地区,已达到迷惑敌人的目的。” 姜佑生:“命令三○六师立即出发,沿左翼小路向所里穿插,必须在十四小时内占领所里,堵住南逃之敌!” 参谋:“是!” 姜佑生突然觉得腰疼,按了按,他意识到什么。 姜佑生奔出指挥所,看见天色已阴。他大步跨回指挥所,大声道:“天要下雪,命令三○六师一团把重装备甩给后续部队,加速前进!” 参谋:“是!” 雪片如席。李兆魁、李仲魁在不同的位置,紧随大军在林间小路艰难行进。士兵们边啃着冻馒头,边在雪地中滚滚爬爬。 指挥所内,参谋汇报:“军长,三○六师已尽了最大努力,但五个小时只行进了不到三分之一路程。” 议论骤起,空气十分紧张。姜佑生坐在桌后面不改色。他双眼盯着前方,一眨不眨。桌上,放着谢石榴的大刀片儿。姜佑生突然说道:“上公路!” 参谋:“现在是白天,又有敌机封锁。” 姜佑生:“命令三○六师全部上公路,披上床单,不要防空,大胆走自己的路!” 参谋领悟:“‘兵不厌诈’?是!” 公路上,大军用白床单遮蔽了军装标志,大摇大摆地走着。敌机低空盘旋了一阵,以为是美军,随即飞离。战士们冲着天空笑着。 李兆魁笑着。李仲魁连脑袋也裹着,紧拉着床单,有些哆嗦。 ——此材料选自韩战第二次战役我军第三十八军一一三师着名战例指挥所内,电报声,唿叫声响成一片。参谋离开电台,大步走向姜佑生:“军长,三○六师已按时攻占所里!” 另一参谋奔过来:“军长,情况有变!据一团一连连长李兆魁询问当地老乡,所里西北三公里处的虎谷有一条地图上没有标出的小路,而且汽车可以通行!他已主动率一连前去抢占。” 姜佑生仍是坐着下达命令:“给李兆魁记二等功,向总部申报‘战斗英雄’称号。命令三○六师一团,全团据守虎谷。命令三○八师三团,增援三○六。并立即将此情况报告‘联司’,请转告东集团,提前两小时与我合兵。” 参谋:“是!” 已是深夜。贺子达的大军已滞于雪原泥泞,车陷马困。贺的车也被陷住,气得他直骂。政委看看表:“离虎谷还有五十公里,照这样的速度,明天上午十点左右才能到达。” 贺子达一眼看见车内挂着的谢石榴的那把号,哀嘆一声:“这回轮着我贺子达说不清了!” 虎谷激战。南逃之敌人如洪水出峡,一浪方平一浪又至。李兆魁阵地已剩其一人,浑身是伤仍在力战…… 指挥所内,参谋汇报战况:“一团伤亡已经过半,三连、九连已全部阵亡。一连也仅剩下连长在坚守……” 姜佑生坐着,放在桌上的双拳紧握:“三○八师三团到了哪?” 参谋:“南下途中与敌人一个师遭遇,正在混战。” 姜佑生:“命令一团不惜一切代价守到凌晨三点!” 血战如炽。 指挥所墙上的挂钟敲响,三点已至。 参谋:“东集团的部队未到!” 姜佑生的木椅极其粗笨敦实,他坐在上面怒目欲裂:“命令一团,咬紧牙关,再坚持半小时!” 阵地肉搏。李兆魁与四五个敌人扑打成一团…… 指挥所的钟敲,已至四点。 参谋:“一团已剩下不到二百人。东集团的部队仍他妈的不见影子!” 第58页 另一参谋奔告:“敌人已突破虎谷,一团团长、政委阵亡,一连连长李兆魁同志失踪!” 姜佑生闭上眼睛,片刻之后,低沉地说道:“命令一团副团长把军旗带回来。” “是!”参谋离去。 “贺子达!”姜佑生突然怒火喷发,吼着跳起来,抓住桌上大刀,双手抡圆,朝自己的椅子狠狠噼下,那结实的木椅立时四分五裂地飞迸。 贺家。晚饭桌前,石娥吃了几口,丢下碗,奔至池边呕吐。谢石榴看在眼里,面色铁青。石娥回到桌边,见其兄如凶神恶煞,低头扒饭,一口没有咽进,又忍不住转过脸去呕。 大碾子问:“姑姑,你病了吗?”石娥低着头,不敢吭声,也不敢吃饭。谢石榴立起,走了出去。 夜深了,谢石榴的小屋已被烟雾涨满,他还在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石娥端着一碗饭,胆怯地走进来。她哆哆嗦嗦地用双手把筷子捧给谢石榴。谢突然用菸袋把筷子打飞,石娥“扑通”跪在谢石榴面前,哭道:“哥,你饶了我吧!” “你……你怎么就那么……哎——我说不出口!” 石娥低头不语。 “是他主动的你?!是你主动的他?!” 石娥不语。 “说!” 石娥吓得张口,但说不出话来。 谢石榴:“那么是他了!” 石娥:“不不……是我……” 谢石榴仰脸长嘆:“爹——妈——谢石榴不孝,我害得你们丢了性命,连尸骨都不知扔在何处,我还害得妹子孤苦伶仃一个人,被乌龟王八蛋们糟蹋,没脸见人!是我当哥的对不住她,我想救她,把她领出来想让她重新活一遍,可没想到……没想到,她,她自己,已经不要脸了!” “哥!你别说啦……”痛哭一阵,石娥突然强辩,“我怎么不要脸了?我受尽了男人的欺负,头一次碰见一个不嫌我、护着我、把我当一个干净女人看待的男人,我不喜欢他喜欢谁?可你不让!你让我沖他笑一下都不敢。路被你挡住了,可你挡不住心思。他去打仗,我怕我这辈了再没法报答他……我只能这样……” 谢石榴:“你不是报答他,是害了他!他是什么人?一个军长!这事足足可以让他倒回去当团长!你知道吗?这是军队,共产党的军队。过去,为这种事都砍过人的脑壳!” 石娥惊呆了。 谢石榴痛心地:“妹子啊妹子,你病猫似的,却长了一颗老虎胆子!你可惹了大祸了,贺伢子打了十八年仗没有倒下,这回要垮在你手里了!” 石娥痴痴地瞪着双眼,目光空洞。她喃喃道:“他说,他要娶我。” 谢石榴:“你也想嫁他?” 石娥坚定地摇头:“不!” 谢石榴:“我知道你不敢。” 石娥:“敢,但我不配。” 谢石榴被其妹冷静的话语说得有些发愣:“那你……” 石娥:“我去死!”谢石榴惊惧地看着妹子。 “不,我不死……”石娥突然又捂住脸哭起来,“我不死,我已经有了他的崽……” 夜深,大雪纷飞。 第二天,谢石榴踏着大雪走着。 姜家。谢石榴严肃地说着,楚风屏瞪大眼睛听着。雪,仍在下着。 沉默一阵,楚风屏道:“已经如此了,老号长,让他们结婚吧。”谢石榴气沖沖地说:“你知道贺伢子什么时候从朝鲜回来?到时候娃儿先落了地,还结婚?发昏吧!一个军长出这种事,让彭老总知道,不亲手砍贺伢子的脑壳,你砍我的脑壳!” 楚风屏语塞。又是一阵沉默。 楚风屏:“只好照你的意思,我尽量想办法吧……哎,贺子达怎么会……老号长,这也怨你,出征前,你同意他们不就没事了?” 谢石榴:“讲了这么久,你还是没懂,我不同意是一回事,石娥喜欢伢子,又决不会嫁给伢了也是一回事,湖南妹子的性子,她说得出,做得出的!” 楚风屏无奈地愣住了。 数日后,军营内出现一个欢送场面。标语上写着:祝支援海南岛建设的同志们一路平安! 卡车上,戴着大红花的有谢石娥。石娥的边上有个男人对她十分殷勤,极力想帮石娥拿行李,拿网袋。谢石榴看了看那个男人。 石娥在车帮处弯下腰^从谢石榴手里接过大碾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含着眼泪,对着大碾子的耳朵,断续叮嘱:“告诉,你爸爸,忘了、忘了姑姑……” 楚风屏也来送行:“石娥妹妹,多保重吧。有事一定要给我来信。” 卡车缓缓开动。在离去的车上,石娥突然喊道:“哥——”谢石榴没有应声,只是转过脸去抹了一把眼睛。 车远了。谢石榴久久地望着…… 朝鲜。“联司”会议刚结束。 首长与姜佑生一同走出:“老姜,看得出,你意见不小。” 第59页 姜佑生:“贺子达没有按时赶到虎谷,致使大量敌人南逃,为何处理得那么轻?!” 首长:“贺子达在反击作战中抓住战机,果断处置,多吃掉敌人两个师,其功不小。没有按时合兵,主要是天气原因,他基本算是功过相抵了吧。” 姜佑生:“不,他表面上是贪功而无全局观念,实质上还有其他原因。” 首长:“噢?说说看。” 姜佑生:“……” 首长:“请说。” 姜佑生:“我暂时没有证据。” 首长:“老姜啊,我知道你几乎丢了一个整团,三○六师被重创,心疼得很。这批国内开到的新兵优先补足你军。” “我还丢了一个‘军事天才’李兆魁,谁给我补!”姜佑生愤愤离去。 首长愣良久,苦笑道:“看来,这一对冤家只有拆开了。” 姜佑生怒沖沖地走着。 新兵李仲魁,头部、腿部是伤,在一个护士搀扶下,向姜佑生迎面走来。姜佑生认出了他:“是李仲魁?” 李仲魁敬礼,仍不大成样子,但口气已显出经过生死场的成熟:“报告军长,三○六师一团团部通讯员李仲魁,奉命交回我团团旗!”姜佑生回礼。李仲魁从挎包里掏出一面被炮火打得零碎不堪的旗帜,交给姜佑生。 姜佑生:“你们副团长呢?” 李仲魁:“也牺牲了。” 姜佑生:“……你哥哥的事……” 李仲魁:“我知道了。” 姜佑生有些惊异李仲魁近乎麻木的坚强,似自语说道:“你已经不是新兵了。” 李仲魁:“与我同时补入一团的二百九十六名新兵,只剩下了二十一个。” 姜佑生点点头,把旗庄严地还给李仲魁:“拿回去,三个月后再举起来!你们就是一团的种子!” “是!”李仲魁突然会敬礼了。 姜佑生目送走李,两眼喷火。他走到路边一棵树下站住,气势汹汹地等着。贺子达走过来,看见姜佑生,知道是在等自己吵架,停顿数秒,走了过去。 贺子达:“你开骂吧。” 姜佑生:“姓贺的,你到底是拿打仗当儿戏,报復了我!” 贺子达:“作战经过会上已经讲明,你全清楚。” 姜佑生:“你如果心里有我姜佑生,不会不时时想着七十七军在所里地区的困难,而一味地在东线拉长合兵距离。” 贺子达:“我原以为来得及。” 姜佑生:“骗鬼去吧!你我都打了近二十年仗,都知道指挥要事先考虑各种意外,要留有迴旋余地,‘原以为’?‘原以为’?屁话!” “我已经吃了个党内记大过的处分,差点儿就开除党籍了,你还要怎样?想想你自己,你不也用‘原以为是坏人’的藉口,害死了人吗?可你受了什么处分?连他妈个口头警告都没有!甚至连向我道歉的话都没说过一句!……还要接着吵吗?”贺子达骂完扬长而去。 姜佑生恶狠狠地瞪着贺子达的背影。 火车站,已是欢迎志愿军回国的热烈场面。 女记者夏晔星捧着鲜花挤着,找着……她终于发现了周天品。“周天品——”她挤过去塞上花,亲热地挽着周的胳膊,甜蜜地说,“仗打完了,也是副营长了,可以嫁给你了吧?”周天品羞涩地:“你不能一会儿再说吗?” 战友们起闹。 欢迎二位军长的人中只少了谢石娥。 贺、姜从两个方向笑着走过来。 姜佑生怀里抱着了个朝鲜装束、大约一岁的女婴:“金达莱,这是中国,你又有爸爸、妈妈了。” 贺、姜发现对方后,都绷起脸来。贺子达把军号塞给谢石榴,抱起大碾子就走。姜佑生把大刀交给谢石榴,也转身便走。楚风屏带着保姆、孩子追他:“老姜,怎么了你……” 谢石榴看着他的两个弟兄,脸上的喜色消失殆尽。医学博士奇怪地问道:“不是说打胜了吗?” 车站外,贺子达抱着大碾子在车上等谢石榴:“小碾子,还认识爸爸吗?”大碾子搂着贺的脖子:“认识。” “石娥姑姑是不是在家里给我做好吃的呢?” “姑姑早走了。” 贺子达吃了一惊:“走了?去哪儿了?” “去海南岛了。” “海南岛?!” “她还要我告诉你……”大碾子亦学石娥耳语,“忘了,姑姑。” 贺子达大惊失色。谢石榴已走到车前。贺愤怒地盯着谢。谢不语,上了车。贺子达一掌攥住了谢石榴的手腕,怒不可遏。 车启动。 贺家,车停在门口。贺子达的手仍死死攥着谢石榴,谢使劲一甩,下车先走。进了谢石榴的小屋,贺子达摔上门就吼:“是你把石娥赶走的?” 谢石榴取出一封信交给贺子达。贺打开,见偌大一张白纸上只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我不配。 第60页 “我要去海南岛接她回来!” “你不能去!她是跟一个男人走的。” “男人?” “识字班的娘们给介绍的一个锅炉工。” “哪个娘们?哪个娘们!” “你要枪毙她对不对?是我同意的。” “你!” “贺子达,你还有脸吼,有脸叫?!你把我妹子……害苦了!”贺子达一下老实了。谢石榴继续说道:“你把她的心给毁了!她这一辈子再也没有舒心的日子了!”贺子达一下瘫软在椅子上。 谢石榴又道:“我把小碾子还给你了。”贺子达马上明白此话的意思,叫道:“老号长,你不能走!”谢石榴顿了顿,很麻木地:“你睡会儿去吧。”贺子达站起,缓缓地走,在门口他哀声说道:“我向组织坦白错误。” 谢石榴:“那样你丢了乌纱帽没有关系,石娥还怎么过日子?你难道要害死她吗?!” 贺子达无比颓丧:“我对不起石娥妹子,对不起你……”他沉重地走出门去。 在自己的房间,贺子达又取出那张合影,面对妻子,悲唿:“杨仪,我怎么把兵当成了这个样子?!打仗吃处分,做人也该吃处分!我真的那么浑吗?!” 姜家客厅。这里正举行一次庄严的家庭会议。童童、乔乔已经七岁,丁丁六岁。楚风屏抱着金达莱。 姜佑生严肃地说道:“孩子们,你们已经长大了,也该知道我们一家人为什么不是一个姓了。你们的亲生父母都在战争中献出了生命。童童,你爸爸姓司马,妈妈姓童;乔乔,你爸爸姓舒,妈妈姓乔;丁丁,你爸爸姓吴,妈妈姓丁。你们的名字都是由你们父母的姓合成的,你们要永远记住他们。很快你们三个就要读书了,该学着做人了,不要给你们的姓名丢脸!” 孩子们流泪,点头。楚风屏亦满面庄严。 姜佑生继续说:“金达莱的父母是朝鲜人民军,曾经是我的三○六师的联络官,他们后来在一次战斗中双双阵亡……我通过外交途径费尽周折才要来他们的孩子,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在我打得最惨的一仗中受过重伤,我要记住他们,我要记住那一仗!现在,金达莱是你们的小妹妹,你们要爱护她,保护她,在外面不管谁欺负她,你们就给我狠狠地还击!” 孩子们纷纷表态: 童童:“爸爸,妈妈,你们放心!” 乔乔:“谁惹她,谁就是美国鬼子!” 丁丁:“我们就揍他!” 夜晚,谢石榴穿戴齐备,走出楼门。但他看到贺子达把警卫撤了,自己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大门口。谢石榴又退回来。 深夜,谢石榴再走。贺子达仍坐在那儿。 凌晨,谢石榴再出门。贺子达依然直直地坐着。谢石榴流下了两行热泪…… 海南岛,“八一”农场。 橡胶林内,谢石娥割着胶,三岁的女儿谢盼盼牵着她的衣角跟在她身后。卡车上的那个殷勤男人走过来:“石娥,我还是那句话,不管盼盼是谁的孩子,我都不在乎,你答应嫁给我吧。”石娥只是埋头干活,不理他。 男人:“你到底在盼什么呢?” 石娥:“我在盼太阳从西边出来。” 群山之上,根儿在眺望着,终于她看见对面山顶出现一个黑点,她高兴地叫着:“鹿娃——” 空谷回音:“鹿娃——鹿娃——鹿娃……” 对面传来应声:“根儿姑——我放学了——” 空谷回音:“我放学了——放学了……” 田野,小碾子在草坡放羊。田大年夫妇从地里直起腰,望着小碾子的方向。 田妻:“该送碾子读书了。” 大年:“哪有钱啊?再熬两年吧。” 草坡上,小碾子唱着民歌。他的破草帽上别着那个红五星。一个割草的女孩问道:“碾子哥,你头上的红星星真好看,给我好吗?” 小碾子:“黑枣儿,那可不行,我爹我娘说,这是一个解放军阿姨给我的。”小碾子继续唱着。 田园如诗。 大礼堂,全体军人肃立。 军乐声中,首长宣读命令:“授予贺子达少将军衔,免去七十六军军长职务,调任江海市警备区司令员:授予姜佑生少将军衔,免去七十七军军长职务,调任海军江海基地司令员……” 立于第一排的贺、姜均面无表情。 ——一九五五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实行军衔制。 大海无垠。 中篇 9 波涛汹涌,白浪拍岸,潮水洗沙。 十年过去了。 ——一九六五年,根据毛泽东主席的意见,中国人民解放军取消军衔制。 陆军礼堂内,全体军人肃立。 军乐声中,四十六岁的贺子达立于第一排,伸出双手接受陆军首长颁发的红领章,红帽徽。 海军礼堂内,军乐之中,立于第一排的姜佑生,接受海军首长颁发的“三块红”。 第61页 江海——南方滨城,椰林成阵。 一街之隔,陆军大门与海军大门赫然相对。陆军哨兵与海军哨兵已配戴新式领章、帽徽。 陆军大院走出七八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为首的是挟着个篮球的贺解放(大碾子)。海军大院也走出七八个同样大的男孩、女孩,为首的是也挟着个篮球的司马童。司马童的一左一右,是舒乔、吴丁。舒乔出落得极其漂亮。十一岁的金达莱在海军的队伍后面追着,喊着:“哥哥——等等我……” 两支队伍各沿着十余米宽的街道一侧,向同一方向前进,并不时互相挥拳、吐舌、吹口哨:“海军的臭手们,今天非炮轰你们个五十比○!” “陆军的傻小子,今天非灌你们个一百比○,淹死你们!” 陆军队员齐唿:“水鸭子!水鸭子……”海军队员齐唿:“地老鼠!地老鼠……” 一个扫马路的老头道:“嘿嘿,陆军和海军又干起来了!” 两支队伍来到一个篮球场。大碾子:“司马童,要球?要边?”童童用纸条试试风向:“还是老规矩,上次你们要边,今天我们要边,怎么样,贺解放?”大碾子:“无所谓,开打!” 比赛开始,两边都打得极为野蛮,半是打球半是打架。仅剩的三两个板凳队员为各自的队伍拼命“加油”。 金达莱蹲在地上用树棍记分。舒乔特别,她站在场边,使劲地为陆军鼓劲。吴丁大为不满:“乔乔,说好的,这次你不准当叛徒。” “你管不着!”乔乔继续喊着,“陆军,加油!陆军,加油!” 老头扫着马路。一警察骑着摩托驶近。“小马,快去看看吧。”老头用扫帚指指两边的大院,“又打去了。”警察笑笑:“知道了。”他把摩托掉了个头。 哨响,半场休息。 海军队员:“童童,你那个妹妹真给咱们丢份儿!” 童童对丁丁喊:“丁丁,不是叫你看着乔乔的嘛。” 丁丁:“不管用,她当叛徒有瘾。” 舒乔这时买了一瓶汽水路过,司马童以为是给他的,伸手:“谢谢。”舒乔一闪,走了过去:“不是给你的。”她直至陆军,把汽水递给满身大汗的大碾子,“给。” 大碾子不好意思:“不要!” 陆军队员起闹:“啧——‘海军之花’看上咱们队长唆一” 海军队员愤愤然,司马童更是另有一层妒火,他大步走来,一把从舒乔手中夺过汽水。 乔乔:“干吗你!” 童童对大碾子道:“你少勾引我妹妹!” 大碾子笑笑:“又不是亲的。” 童童:“那我们也是一家。” 大碾子:“一家什么?两口子还是表兄妹?” 童童口讷:“……怪不得听我爸老战友说,贺子达骂人的功夫比打仗厉害,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碾子:“败将之子!我叫你吃醋……”说着大碾子从童童手里夺回汽水,仰脖就喝。童童气极,噼手夺下瓶子,狠狠摔碎在地上。大碾子抡出一拳,把童童打倒。两人在地上厮滚成一团。陆、海军的小子们各自吶嘁助阵。吴丁上前瞅准机会,踢了大碾子一脚。 “干吗你!”乔乔推了丁丁一把。 “你不要脸!”丁丁骂道。 舒乔与吴丁又推搡起来。金达莱尖叫一声:“谁敢惹我们家的人谁就是美国鬼子!”说着,金达莱“嘿”的一声朝大碾子踢去,恰巧童童翻到了上面,这一脚踢在了童童的屁股上。 双方队员大笑。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咱们也动手啊!”接着,陆、海军捉对厮杀,篮球场上人仰马翻…… 瞀笛骤响,摩托飞至。混战自动停止。 警察:“果然又打架!回家去,回家去!” 斗士们兴犹未尽地退场。警察是个球迷,悄悄问金达莱:“今天多少比多少?”金达莱满脸泥印,她蹭了一下鼻子:“又没记住。” 马路两侧又开始边走边骂:“水鸭子,水鸭子!”“地老鼠,地老鼠!” 头破血流的童童突然叫道:“贺解放,你听着,你妈是个叛徒!” 大碾子马上还口:“司马童,你听着,你妈是个汉奸!” 两边的孩子起闹。司马童用手比着乌龟:“贺解放,谁骗你谁是这个,你真是一个叛徒生的狗崽子,你妈是害怕我爸爸毙了她,跳悬崖畏罪自杀的!” 两边的孩子,包括街上的行人被这一阵叫喊弄得愣住,停下脚来。大碾子无比愤怒:“司马童,你血口喷人!” 童童冷笑:“不信,你去问老号长,问你爸爸!”大碾子看看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大碾子高叫道:“司马童,有种的,你等着!” 大碾子飞速跑进陆军大门,跑进一栋小楼,大喊:“老号长,老号长……” 谢石榴不在。大碾子奔进贺子达的房间,用砚台砸开一只皮箱的锁,翻腾一阵,翻出那支小手枪。他抓着枪又跑回大街上。 第62页 这时,陆、海军开完大会的连队正列队在街上两侧走着。 大碾子立于马路一侧,怒问:“司马童,你敢再说一遍吗?” 童童:“千真万确,你妈妈是叛徒!” 大碾子从怀里掏出手枪,对准童童,在陆、海两支队列前扣下了扳机。 “砰!” 司马童应声倒了下去。众人惊唿。陆军士兵扑上几人,按倒大碾子,下了他的枪。海军士兵抬起童童就往大院跑。 扫马路的老头怔了半晌:“我的老天爷,来真的啦!” 警备区司令部管理处。 大碾子昂着脑袋,坐在一值日军官对面。贺子达撞门跨入。 “贺司令。”值日军官起立。贺子达摆摆手,瞪着大碾子。大碾子低下头。 军官:“小碾子,跟你爸爸走吧。” 贺子达反身跨出门去,径直朝家走。大碾子低头远远跟着。一进自家院门,贺子达就解着军装纽扣,同时冷冷说道:“给我准备好!”说着,走进楼去。大碾子二话不说,从自己的房间搬出一张条凳,放在院子中央,然后脱光上衣,趴在上面,咬住一块手绢,等着。 贺子达在屋里挂好军装,摘下手錶,回到院子,朝门口警卫伸出手。警卫面有难色,边解腰带边胆怯地劝说:“算了吧……” “少啰嗦!”贺子达取过警卫的腰带,在大碾子的背上狠狠抽着。大碾子咬住手绢,一声不吭。谢石榴这时提着菜篮子从外面走进来,他也不劝,掏出旱菸,蹲在十几步外吸着。 “小兔崽子,反天了,都敢杀人了!”贺子达越抽越气,越气越抽。大碾子背上很快鲜血淋漓。 “行了。”谢石榴说着走过来,用烟杆压住贺子达的小臂。 贺子达把皮带扔给警卫:“一会儿公安局来人!”边说边走进楼。谢石榴拿来药,边给大碾子疗伤,边说:“小碾子,你这下惹的可不是一般的祸,争强好胜,动动拳头就行了,怎么能动刀动枪!” 大碾子:“他骂我妈妈是叛徒,还说我妈妈畏罪自杀。” 谢石榴吃惊:“谁?” 大碾子:“司马童!”谢石榴不语。 大碾子见状:“老号长,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谢石榴:“不,他说的是前半截。后来这事重新弄清了,你妈妈是好样的。” 大碾子:“到底怎么回事?” 谢石榴:“唉——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一会儿慢慢说。小碾子,你恐怕少不了要蹲班房了。”大碾子不语。等了一会儿,谢石榴见没动静,弯下腰去看大碾子的脸。 大碾子满面忧愁,但没有眼泪。 “我以为你哭了。” 谢石榴继续疗伤。大碾子闷了一会儿,闷声闷气地开口:“会判刑吗?” 谢石榴:“哎——你差三个月十八岁,但愿法院从轻吧。” 大碾子气恨地:“他妈的!”谢石榴勐拍了一巴掌:“进去,也不准学坏丨”大碾子疼得“哎哟”叫了一声。 贺子达站在二楼窗前朝下看了一阵,阴着脸在房里走了两圈,抓起电话:“是我!再问问海军基地值班室,姜司令的儿子怎么样了?” 贺子达挂上电话,手没离开。想想,他又提起来:“要姜司令家……不找姜司令,找他爱人楚风屏接电话……”等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总机女兵的声音:“贺司令,楚风屏同志和美司令员一起去医院了。”贺子达慢慢放下电话,呆呆地坐在藤椅里。 片刻,贺子达自语:“小碾子啊小碾子,你报仇,也别用这个办法啊!” 海军医院。 姜佑生、楚风屏赶到。病房内,司马童躺在床上正与三个妹妹说笑。 军医见姜佑生夫妇进来,报告道:“姜司令,孩子没事。”舒乔抢着说:“童童是吓晕的!”三个女孩大笑。姜佑生对军医说:“情况我已经听说了,你马上给我办一下出院手续。” 军医刚出门,姜佑生喝问:“童童,你是从哪儿听说什么叛徒不叛徒的事的?!” 童童:“你们老战友聊天,我亲耳听到的。” 楚风屏在司马童的身上查看了一下:“可你听全了吗?……真的没伤着?说过多少次,大人谈话,你们不许偷听。你还站在大街上乱叫乱喊,这下让贺司令员怎么工作?”童童委屈:“妈妈,贺解放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你们还一个劲儿说我!”姜佑生先缓和下来:“好好,不说了,不过你首先要在你的那些球痞子中间更正此事。” 楚风屏扶司马童下床:“走,我们回家。” 吴丁突然说道:“不过,我们家倒真有个叛徒。” 楚风屏:“谁?!” 吴丁指舒乔:“她!她专拍贺解放的马屁。”乔乔追打丁丁,又笑闹成一团。 楚风屏看看姜佑生,嘆息一声:“孩子们大了!” 青山小路。鹿儿在向山上跑着,离家远远的,他举起一封信欢叫着:“姑姑——我考上啦我考上大学啦——” 第63页 山上先是跑下一群鹿,围着鹿儿撒欢,又与鹿儿一同向山上跑。根儿并没有迎出门。鹿儿跑进屋里,看见根儿坐在药碾子前,默默抹泪。 鹿儿愣了一下,勐然跪地,抱住根儿的腿:“姑……你一个人在这儿深山老林,怎么办……我不去上大学了。” 根儿抚摸着鹿儿的头:“傻话,姑姑这么多年日想夜盼,不就是为的这一天吗?” “姑!”鹿儿更紧地搂住根儿,“打您与太公、太奶从小把我捡来,您比亲妈还疼我,为了我您都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您的大恩!” 根儿:“鹿娃,你不是捡来的,过去是姑姑骗你。你爸是谁我不知道,你妈把你生在咱家就死了。” 鹿儿愣住了:“……她,是怎么死的?” 根儿迟疑一阵:“她是打仗死的。” 鹿儿:“她是什么人?” 根儿:“姑姑也不清楚……鹿娃,今后你还是说你是孤儿,出身成分还是写姑的贫农。” 鹿儿点点头。 根儿打起精神,高兴地问:“快告诉姑,考上哪了?” 鹿儿自豪地:“第一志愿,华夏理工大学!” 根儿:“在什么地方?” 鹿儿:“江海市。是个海滨城市。” 根儿:“鹿娃,姑送你去。头次出这么远的门,我不放心。” “姑,我都是大学生了。” “姑也想看看大城市,而且姑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海。” “那咱们的鹿呢?” “没关系,药铺的徐大爷退职了,让他来住些日子。” 鹿儿兴奋至极:“那太好啦!我们别等报到日期,早些去吧,好好逛逛!” “行!” 沉吟片刻,根儿说道:“鹿娃,上学后,你不能再随我的姓,叫谷鹿娃,要改大号,叫贺子达。” 鹿儿好生奇怪:“为什么?” 根儿想想,说:“这是你太奶给起的。” 鹿儿郑重地点头,重复道:“贺子达。” 一辆吉普停在贺家院门,走下两个警察:“这是贺子达司令的家吗?” 警卫:“是。” 警察:“让我们进去。” 警卫:“请等一下。” 贺子达在楼上窗前叫道:“让他们进来!” 警察走进贺了达的房间,出示拘捕证:“您的儿子贺解放开枪行兇,我们奉命拘捕。”贺子达坐着不动:“他已经在楼下准备好了。不过转告你们领导,我的儿子不能跟那些流氓地痞关在一起。走吧。” 警察愣了愣,下楼。 大碾子已经自己坐在吉普车的前座上。警察走过来,看看大碾子想发火,回头再看看二楼窗前的贺子达,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上了后座。 “等等!”谢石榴走过来,递给大碾子一个小包裹,“这是你的课本,别忘了读。我会每天看你去的。” 汽车开走。警察这时才敢议论:“我们是抓了位爷。”“什么‘抓’?是‘接’,接了位爷!” 姜家卧室。姜佑生、楚风屏均坐立不安。 楚风屏:“贺子达怎么就同意把小碾子抓走了呢?” 姜佑生:“他兼着市委第二书记,还能怎样?” 楚风屏:“公安局长是你的老部下,又没出什么大事,关两天就放了吧。” 姜佑生:“我在地方没有职务,不好乱插手。” 楚风屏:“打的是我们家的人,当事人不追究,不是可以从轻吗?” 姜佑生:“风屏,我也急,只有你、我、老号长三人知道小碾子是我俩的骨肉……唉,事情怎么偏偏出在他身上,出得还这么怪!难道真是一报还一报……” 楚风屏:“你又要迷信。快想办法把孩子弄出来。” 姜佑生:“我是共产党的司令,你是共产党的教育局长,徇私枉法的事,我们不能干。” 数周后,江海市中级法院门口。 谢石榴、楚风屏走出来。姜佑生迎上去:“怎么样?”楚风屏心酸地说:“判了半年拘役劳教。”谢石榴也很沉重:“我没带好你们的儿子。”说完,谢独自走了。 贺子达坐在自己房间一动不动。谢石榴进来后,他马上立起。 谢石榴:“法官对你拒绝出庭很不满意。” “不管他!小碾子怎么样?” “半年劳教。” 贺子达沉默不语。 谢石榴掏出一粒小小的子弹头,放在贺子达的面前:“我从童童身后的那棵树上抠出来的,离童童脑袋顶多有两寸。小碾子是故意那么打的。”贺子达拿起弹头看看,略带欣赏:“狗小子,打得还他妈挺准。” 谢石榴:“七岁你就教他放枪,算起来,他也有十年兵龄了。可法院不相信小碾子只是想吓唬吓唬,还是以行兇未遂论处。” 贺子达沉吟片刻:“也好,让这小子吃点儿苦也好。” 第64页 市建工地。在两个警察的监督下,一伙犯人在搬砖和泥,干着粗活。大碾子也在其中。舒乔远远地看着。 一犯人:“小子,那妞又看你来了。真他妈漂亮,要是陪老子一夜,老子宁可第二天一出被窝就拉走枪毙……” 大碾子拿起手中砖头朝这流氓砍去。流氓一闪,没砍着,扑过来,一拳把大碾子打倒。大碾子没爬起来,又被一脚踢翻:“小子,你还嫩着呢!”大碾子嘴角流血,抄起铁杴就抡,但很快被流氓夺下,又是一顿狠拍。 突然,流氓的胳膊被一只大手拧过,接着一拳被重重打倒。是谢石榴!谢扑过去,揪住流氓的头髮,将其脑袋按在稀泥浆里,连浸了几下。四周的犯人目瞪口呆。流氓狂唿:“服了!服了!” 刚才喝水去的警察端着杯子跑过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谢石榴威风凛凛地瞪了警察一眼。 警察马上赔笑:“哟,是您,老红军,我听过您的一次报告。”谢石榴拉起大碾子,对警察斥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如果再有人敢动他一指头,我要连你一块儿教训教训!”说完,谢石榴架着大碾子朝一边走去。 犯人们连连咂舌,小声议论:“这瘸子好厉害!” “快干活去!”警察吼道。他觉得颇丢面子,冲着谢石榴的方向“嘁”了一声。 舒乔奔过来,用手绢擦着大碾子嘴角的血:“疼吗?”大碾子推开她的手:“你别总来!” “我偏要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舒乔拎出烧鸡、面包、汽水…… 谢石榴:“你妈妈给的钱?” 乔:“那当然。每天五块钱。解放,你犯法有功啦!” “我这也有一份。”谢石榴也掏出一堆,“小碾子,这是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炸黄鱼。” 于是,这三人野餐一般,坐在工地的砖垛上,又吃又喝。犯人们干着活,是又气又馋。警察亦敢怒不敢言。 谢石榴还在传授经验:“小碾子,打架就像战场肉搏,心要狠,头脑要冷静,一发热就乱了。而且出手要一下是一下……当然,在这里……”谢石榴用下巴指了一下那伙犯人,“要掌握有理、有利、有节的原则……” 两个警察凑在一起议论:“这儿哪是劳教啊,简直是实战练兵来了。”“还带加餐。” 火车站。 根儿、鹿儿走出站门。 鹿儿:“姑,这就是江海了。” 根儿:“人真多。” 他们兴奋地张望着繁华的城市。 市教育局。某女校长正向楚风屏汇报工作。 校长:“贺解放开枪行兇,这在我们市一中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全校震动极大,校党支部一致决定,开除该生。” 楚风屏惊得手中的杯子溢出水来:“是不是再慎重考虑一下,他该快考大学了,听说他平时学习成绩很不错。” 校长:“我们学校是南方几省有名的重点学校,歷来以校风淳朴着称。歷史上曾为一名学生学抽菸而开除了他,这回这么大的事怎么好从宽?” 楚风屏:“这我了解,但要知道凡是你们开除的学生,其他学校都不愿接收,这样一个能够上大学的学生就可惜了。” 校长顿了顿:“楚局长,我知道这次事件伤害的是您的孩子,您不挟嫌报復,反而替贺解放说情,我很钦佩。但我想您再宽宏大量,对于犯罪行为还是不能姑息的。何况已有很多教师和家长反映,驻军干部的子女优越感成习、四处滋事,问题相当严重。特别是此事,市民们议论纷纷,我们教育部门再不当机立断,将会影响市政府的形象。” 楚风屏沉吟良久,狠狠心道:“好!我同意你们的决定。” 楚风屏沉重地走出教育局大门。恰巧,根儿和鹿儿上前问路。 鹿儿:“同志,请问华夏理工大学怎么走?” 楚风屏:“再往前两个路门,向右转一百米就是。” 鹿儿:“谢谢。” 根儿、鹿儿走过去。楚风屏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又回身叫道:“喂,小伙子,你是新入学的大学生吗?” 鹿儿:“是的。” “离报到时间还早着呢。”她边说边打量鹿儿的脸。 “先认认门。然后我和姑姑在这城里玩几天。”鹿儿说完便和根儿继续走路。 楚风屏有些发愣,自语:“怎么这么面熟?”想想,她又摇摇头,走自己的路。 楚风屏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她先走到司马童的房间,童童正躺在床上看书。楚风屏抚着童童的头髮:“头还晕吗?” 童童:“妈,你就别嘲笑我了!” 楚风屏:“抓紧功课。” 童童:“放心,明年保证考上一流军校。” 楚风屏嘆了一声,走出门。接着来到乔乔的房间,舒乔正在对着镜子涂胭脂。 楚风屏:“乔乔,你这是在干什么?!” 乔乔慌忙收起化妆品,嗫嚅:“……我试试。” 第65页 楚风屏:“给我!” 乔乔撒娇:“妈妈,你别生气。我再不臭美了行不行?你瞧着。”她把化妆品全扔在地上,上去几脚踩烂,“行了吧?” 楚风屏笑了笑:“乔乔,其实你已经够漂亮的了,用这些东西反而不好。明年要考大学了,怎么总看不见你温习功课?” 乔乔:“我又不准备考大学,军区歌舞团不是已经预考通过了吗?” 楚风屏:“知识走到哪儿都是需要的。” 乔乔:“得了吧,你只有初中文化,不是照当教育局长吗?”楚风屏有点儿难堪,站起来:“乔乔,我这几个孩子,我最怕你。” 舒乔搂住楚风屏:“妈,我就是嘴厉害点儿,心里最疼妈啦!”乔乔边说边把楚风屏推出门去。插上门后,乔乔从床底下的鞋里又掏出一支口红,对着镜子描起来。 楚风屏又走进吴丁和金达莱的房间,金金正在画画。 楚风屏:“丁丁呢?” 金金头也不抬:“去市里参加桌球比赛去了。” 楚风屏坐下:“打到第几轮了?” 金金:“半决赛。” “有问题吗?” “稳拿女子第一。我都没必要去为她助威。” 楚风屏:“你这画可不怎么样。” 金金:“你懂什么,这是野兽派,就这风格。” 楚风屏自语:“老百姓们说你们有优越感,真是一点儿不差。” 金金进进退退地瞄着她的画:“小老百姓懂什么?” 楚风屏不快:“金金!不准这样说话!” 金金手里的笔一抖,一滴油彩落在画上:“都赖你都赖你……哎——滴得正是地方,恰到好处,真乃神来之笔。” 楚风屏摇摇头,走了出去。她扶着栏杆爬上楼,回到卧室,倒在沙发里。正看报的姜佑生问道:“怎么累成这样?” 楚风屏哀伤地:“小碾子,被开除学籍了。” 姜佑生惊急:“你,你这个教育局长就不能挡一挡?!” 楚风屏:“挡?怎么挡?忘了你提醒的那番道理了?政府的形象高于一切啊。” 姜佑生半晌不语。良久,他喃喃道:“贺子达这回也在劫难逃。” 楚风屏惊问:“怎么?!” 警备区党委会。 政委发言:“刚才贺子达同志已做了检讨,同志们还有什么说的?” 没人出声。 政委:“现在宣读军区命令。命令!”所有人“霍”地起立。 “军区政字一○八号,鑑于江海警备区司令员贺子达私藏战利品白朗宁手枪一支,子弹一发,并管教子女不严,致使其子开枪行兇,在友军及地方造成极恶劣影响,经研究决定,给予如下处分:一,党内记大过一次;二,撤销警备区司令员职务,降职为副司令员;三,由行政八级降为行政九级。” 贺子达蹙了蹙眉。 会后,会议室只剩下贺子达与政委两人。政委问道:“老贺,对于处分,你还有什么意见吗?”贺子达不高兴地说道:“比我在朝鲜的那次贻误军机处分得还重,真是不打仗了,不必对我们这种军头武夫讲什么客气了。” 政委笑笑,说:“正是因为不打仗了,军队只有靠平时严明的军纪,良好的公众形象来赢得民心,而这方面,我们的子女的确大成问题哟。十几年前他们还小,现在他们大了,在社会上自成体系,处处横着膀子走路。就说我那个老三吧,上周把个马蜂窝塞在班主任的抽屉里,蜇得老师三天没上成课。人家找上门来,不是骂我,是骂警备区养了一群衙内、恶少。老贺,上面杀你这只鸡,也是给我们这群猴看啊。” 贺子达:“政委,对军区的处分我表示接受。但我有一个请求。” 政委:“你说。” “把那支手枪还给我。” 政委怔住了。 贺子达:“你恐怕听说过,这支枪是我当年送给杨仪的,这也是她留下的唯一遗物。” 政委沉吟着,从抽屉里取出那支小手枪,摆弄一阵:“好,我做主了,还给你!反正这枪只能装填一发子弹,已经没用了。”说完递给贺子达。 “多谢了!”贺子达接过枪,塞进口袋,大步跨出门去。 贺家,晚饭时分。贺子达取出一瓶白酒,倒在两只碗里。他端起一只,“咕咕咚咚”,一饮而尽。谢石榴看看他,端起另一只,也一饮而尽。贺子达又取出一瓶,被谢一把抢下。贺再取出一瓶,走出饭厅。 深夜。谢石榴走进贺子达的房间。贺歪躺在床上,床下扔着空酒瓶。谢石榴脱了他的鞋,把他扶正,盖好被了,又看了一会儿,才走出门去。 谢石榴回到自己的小屋,坐在椅子上愣了一会儿,然后他走到床边,掀起褥子,又掀起床板—— 床板背面的角上,插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谢石榴取下信,坐在床上,从信封中倒出一张三寸的照片,默默看着。照片上:石娥抱着一个女婴。还有文字:谢盼盼百日纪念。 第66页 谢石榴用指尖轻轻抚着照片上的女婴。 海南岛农场。 已经十三岁的盼盼发着疟疾,高热不止。石娥焦急不安。 那个单恋石娥很久的男人在旁边说着:“盼盼得的是疟疾,咱们农场又没什么好药,快把她送到大陆去看看吧。”石娥摇头。男人又说:“你哥不是在江海市警备区吗?那儿肯定有办法。”石娥迟疑一阵,坚定地说:“不,不去!” 男人:“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愿见你哥哥。” 石娥不语,想去倒水。突然,她自己也踉跄了一下,欲倒。男人扶住她:“好烫,弄不好你也被传染了!别犹犹豫豫的了。”男人扶石娥躺在床上。石娥推着男人:“你快离开我家,人家要说闲话的。” 男人:“那你们娘俩怎么办?” 石娥:“你快走!” 男人:“……石娥,全场的人都知道……我等了你那么多年……” 石娥:“你走吧。” 男人走出去后,石娥挣扎着爬起来,走到桌边,用钥匙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奖品。她把本子芯拽出来,从封面里取出一张发黄的旧报纸片——上面有一张多年以前登在报上的贺子达穿着军礼服的照片。石娥柔情绵绵地看着。 市建工地,正在休息。大碾子坐在犯人中间,也学着抽菸。 谢石榴走过来,一把揪下大碾子的烟,扔在地上:“跟我走!”走至一清静处,谢石榴道:“再这样下去,你要学坏的!” 大碾子:“我想回家。” “小碾子,忍一忍,还有五个月呢。” “爸爸为什么一次也不来看我?” “他的脾气你清楚。” “我给他丢了脸。” 谢石榴:“你知道吗?你这一枪,把他的司令帽子打飞了。”大碾子睁大眼睛。 “他昨夜喝了很多的酒……不了解当兵的人可能会笑话他,笑他官迷,丢了一级就像死了亲娘老子。可我替他伤心,我跟他一样难受……你知道那官衔是什么?是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证明。当兵头上的乌纱帽和身上的伤疤是一码事,那不代表权力,不代表钱,代表的是他的战功,他的荣誉!你知道你一枪还把他的什么打掉了吗?你把他的威风打掉了一截!威风没有了,当兵的底气就没了。你要是再不学好,不是活活要你爸爸老命吗?!” 大碾子垂下头,狠狠揪住自己的头髮。他突然抬头:“老号长,求求你,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弄出去,我要当兵!我要当兵!我要当个给爸爸长威风的兵!” 姜家客厅。姜佑生、楚风屏、谢石榴坐在一起。 谢石榴:“那伙犯人什么下三烂没有?为了小碾子不被传染,我们顾不得许多了,一定要弄他出来。” 姜佑生:“怎么弄?” 谢石榴:“反正是劳动改造,在部队找一个施工连队,把他送那儿去。我本来打算从警备区找,但还得为贺伢子避嫌,崽子,就在你们基地找个连队。” 姜佑生:“这……” 谢石榴:“怎么,你是不愿帮贺伢子的忙,还是不愿帮你儿子的忙?” 楚风屏:“佑生,这也没违反什么大原则,就这样吧。” 姜佑生沉吟一阵:“连队倒好找。问题是怎么把小碾子弄出来?去找那个公安局长求情?我说不出口。” 谢石榴:“我去。” 姜佑生、楚风屏:“……” 姜佑生:“老号长,你不是要劫狱吧?” 楚风屏:“千万使不得!” 谢石榴:“你们都想哪去!明天上午我把小碾子送来。” 中篇 10 第二天早上,谢石榴来到了公安局长办公室。 谢石榴故做严厉地说:“你们是怎么搞的!好几次我给贺解放送饭,都见他被打得半死,他判的是劳教,可不是死刑!你们负不负责任?!” 局长是个“笑脸佛”:“老号长,我认识您。您别生气,有话慢慢说。” 谢石榴:“少套近乎,你们把一个小孩子和那些社会渣滓放在一起,这是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 “看守所就是这么个条件,总不能给他开个单间。” “反正你们得想办法,绝不能让一个好人进,出的时候不是一个死人就是一个坏人。” “那您说怎么办呢?老号长。” “问我?你不是局长吗?” “这不是请您帮着想想办法吗?” 谢石榴:“办法倒是有一个。” 局长:“您说,您说。” 谢石榴:“你把我也收进来,当伙夫也好,当监工也好,我负责管好贺解放。” 局长:“瞧您说的,医院有陪床、陪护的,没听说牢房还有陪蹲的。” 谢石榴:“你不让我蹲,我还蹲定了,看见没有?我连换洗衣服都带来了。”说着,谢举举手里的旅行袋。 第67页 局长:“老号长,您这可是将我的军。再想想,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谢石榴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又道:“还有一个办法。再不行,你就通知牢里,给我挤块地方。” “您说。” 谢石榴:“把贺解放送到部队的一个施工连队去,又有人看着,又有人教育,还照样劳动改造。” 局长故意盯着谢石榴,足有好几秒钟,然后不阴不阳地说道:“好主意,送回他老子鼻子底下去?” 谢石榴:“你要觉得不合适,送到海军去嘛。” 局长笑笑,拍了一下桌子:“好吧,今天就拜託老号长把贺解放领走。同时请转告海军的同志,每天下午向看守所值班室报告一下情况就行了。”谢石榴没想到这么顺利,有些怀疑地看着局长。局长还是笑眯眯地:“您去领人吧,我打电话通知看守所。” 走至门口,局长拍拍谢石榴的肩,挤挤眼睛:“别人不信,我信,贺解放的枪口是故意抬高了那么一点点儿。贺子达那个火神爷,教子无方,带兵有术。” 公安局的车驶进海军大院。已有一名海军连长等在门口。连长对警察说:“我是工程连齐连长,已接到政治部通知,在此接收犯人。” 谢石榴和大碾子下车。齐连长疑惑:“不是说一个吗?” 谢石榴:“妈的,老子是送他的!” 齐连长在警察手中的本子上签了字。 警察:“人就交给你了。”二人互相敬礼。 警车走后,齐连长对大碾子说:“跟我走吧。” 谢石榴整了整大碾子的衣服:“去吧,好好劳动。以后我就不常来看你了,要不你永远长不大。”谢石榴把旅行袋递给大碾子,“拿着,这是你的换洗衣服,没事,不准回家。另外,我可能要去海南岛一趟,看看你石娥姑姑。” “问石娥姑姑好,叫她有空到江海来……五个月后再来!”大碾子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齐连长走了。 姜佑生从门卫值班室里走了出来。他对谢石榴说道:“老号长,谢谢你。当年你从肃反委员会救了我,如今又从个大染缸里救了我儿子。” “别谢我。谢你那个老部下、公安局长吧!那傢伙有点儿怪头怪脑!” 谢石榴穿过马路。要进警备区大门时,他不由笑了。贺子达正正地立在大门中央。谢石榴走到贺身前,说道:“为什么不过去?你们呀,还真成了‘鸡狗对门,老死不相往来’了。” 贺子达:“多谢了,老号长,当年你从肃反委员会……” 谢石榴:“得得,一个腔调!说到底,你们俩还是一个林子里的鸟。” 谢石榴进大门时,哨兵非常尊敬地向他敬礼。谢石榴还礼。他边走,边继续说:“我怎么就调教出这么一对八哥……” 贺子达在后面跟着:“你是怎么把小碾子弄出来的?” 谢石榴走着,抚弄了一下假肢。他想了想,站住脚:“伢子,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我要出去走几天。” “去哪?” “你还记得给我安这条假腿的博士大夫吧?” “记得。” “最近感觉有些毛病,想找他给看看。” 贺子达马上弯下腰去,提起谢石榴的裤腿,关切地问:“是腿有毛病?还是假腿有毛病?” 谢石榴挡住贺子达:“假腿,假腿。” 贺子达:“找个战士陪你去。” 谢石榴:“不用了。” 贺子达:“那,早去早回。” “知道了。我明天走。你上班去吧。”谢石榴说完,先走了。 码头,大碾子跟水兵们掺在一起,在扛水泥。他干得很卖力气,只是不住地看着泊靠的军舰。两名军官路过,一人问齐连长:“他是谁呀?” 齐连长:“犯人。” “犯人?!” 另一军官:“可不是犯人怎么的,他就是那天开枪打姜司令儿子的那位。齐连长,你怎么把犯人领到军事禁区里来了?!” 齐连长:“我奉的正是姜司令的指示。” “什么?!”两位军官大惑不解。 海上,白鸥翻飞。海南岛,风光绮丽。 农场。石娥的小屋,灯光昏黄,温馨、恬静。谢石榴坐在床头,摸着盼盼的额头。石娥站在旁边。 谢石榴:“好些了吗?” 盼盼虚弱地:“大夫用了您带的药,好多了。” 谢石榴:“才打了一针,哪有那么灵。你睡吧。” 盼盼:“舅舅,您不会走吧?” 谢石榴:“不会,老百姓有句话是怎么说的?舅舅疼外甥,打断骨头连着筋。” 盼盼笑笑:“那您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我?” 谢石榴语塞。 石娥:“……舅舅的腿,不大方便……” 谢石榴:“盼盼,睡吧,睡吧。” 盼盼“嗯”了一声,闭上眼睹。 第68页 谢石榴放下蚊帐,轰轰蚊子,直到掖好还站着看了一会儿。石娥小声说:“哥,你也早些休息吧。”谢石榴朝门口挥挥手,示意出去说话。 月光,椰林。一切都显得那么宜人。 谢石榴坐在石凳上,掏出菸袋。石娥坐在一边,给谢点上。谢石榴端详着石娥。 石娥:“哥,你看什么呢?” 谢石榴伸手拈起石娥的一根头髮:“……是月亮照的?还是一根白头髮?”石娥把头靠在谢石榴的怀里:“是白头髮吗?”谢石榴仔细看看:“是白头髮。”石娥:“拔了吧。” 谢石榴“哎”了一声,拔去那根白髮。谢又找了找,同时说:“石娥,你该早些来信,盼盼的病落下根,就不好了。”石娥点点头,趴在谢石榴的腿上。 谢石榴感慨道:“多好的孩子啊!当兵的人,心上都有块打仗磨出来的茧子,如果个个生养这样的一个小女娃子,茧子保证马上就软了,就掉了……”谢石榴抚着石娥的头髮,又道,“妹子,苦了你了。”石娥感动,眼里水汪汪的。谢家兄妹一言不发地坐着、伏着。 良久,石娥轻声问道:“哥……” “嗯?” 石娥:“小碾子好吗?” “……还好。” 石娥:“……他呢?” “……他也好。” 无语。 月光如水。谢家兄妹就那样久久地坐着、伏着…… 天渐入深秋。贺子达拿着一件毛衣走出陆军大门,直奔海军。 过马路时,根儿与鹿儿迎面走来。在马路中间,贺子达与鹿儿擦肩而过,谁也没有任何反应。 码头的施工现场。贺子达看着大碾子光着膀子扛水泥,略略有些感动。大碾子看见父亲,扔下水泥跑过来:“爸爸……你总算,来了……”贺子达把毛衣递过去:“早晚天凉,穿上。看见那个司马童,先给人家鞠一躬,然后让人家打你两耳刮子。听清了吗?” 大碾子:“听清了。打三下都行,但是……” “没有但是!其他是我和他老子的事。干活去吧,你挺卖力,不错!”贺子达说完转身便走。大碾子见贺子达走远,转身来到卡车前,把毛衣丢在一边的小柏树上,叫道:“来两袋!” 贺子达在码头上走着。他突然皱了一下眉。贺子达正好与姜佑生走了个对面。姜佑生手里也拿着一件毛衣。 两人走近,不约而同站住脚,互相看了一眼。贺子达冷冷地先开口:“我替我儿子,向你儿子赔个不是。”姜佑生听见“我儿子”的说法,显然不舒服,也板着脸说道:“小碾子其实是……其实是吓唬吓唬我儿子。” 贺子达道:“听着,姜佑生,我们俩的事还没完。特别是杨仪的事,我对小碾子都没讲过,你却对你的儿女胡说八道!”姜佑生语塞了一下,想解释,又放弃了。顿了一会儿,他说:“懒得解释。” 贺子达“哼”了一声。两人同时举步,昂然擦肩而过。长长的海岸码头上,两人的距离越来越大。 农场的椰林路上,石娥与盼盼送着谢石榴。 “别送了,盼盼的病刚好。” “再走几步吧。” 盼盼问:“舅舅,您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谢石榴疼爱有加地:“你什么时候叫我来,我就什么时候来。” 盼盼又问:“我能去看您吗?”谢石榴愣了一下,看看石娥。石娥也看着他。谢石榴收回目光,对盼盼说道:“当然能。不过你不能一个人乱跑,要来,和你妈妈一起来。来之前,先给舅舅写封信。” 盼盼:“太好了,走的时候,我一定给您写信。” 石娥轻轻地嘆了一口气。 前面路边,站着那个一直等待石娥的男人。谢石榴等看见他,放慢了脚步。谢石榴问石娥:“就是那个人?”石娥低声道:“是。”盼盼敏感地看着他们俩。 “你们站一站。”谢石榴说完就往前走。石娥急道:“哎,哥——”但已来不及了。谢石榴走到男人面前,上下简单看了一眼。男人十分侷促。 谢石榴:“我叫谢石榴,是石娥的哥。” 男人:“听说你来了,想去看看,可……” 谢石榴:“这两天,我打听过你的情况,你这人很不错。” 男人欣喜,又有些紧张。 谢石榴:“如果你不嫌弃盼盼,我希望你和石娥能成。” 男人马上说:“我非常非常喜欢盼盼。” 谢石榴点点头。 石娥在远处急着叫:“哥——?”谢石榴回头看了一眼,又对男人道:“但我不包办。” 男人:“那当然,那当然。” 谢石榴再看看那男人,离开了。他走回石娥身边。石娥急得脸色通红,拉着谢石榴避开盼盼,埋怨道:“哥,瞧你,你去说了些什么?” 谢石榴:“我说,你们的事我不包办。”石娥跺了一下脚:“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你这样去说,不就等于包办吗?瞧你……”谢石榴有些沉沉地说:“石娥,哥不忍心让你再等,再盼啊……” 第69页 石娥:“哥,我过去说过的,我没有等什么,盼什么,有了盼盼,我已经满足了。” 谢石榴:“不用瞒我,盼盼为什么叫这个名?你还在想着他啊!” 石娥大胆地说道:“想想……就想想,也不行吗?”谢石榴一时无语,点点头,又摇摇头:“妹子,你孤身一人,叫我这当哥的……”石娥也动情地说:“哥……你自己多保重,照顾好小碾子……还有他。我和盼盼,会好好的……” 远处,盼盼看看那个男人,又看看迴避她的石娥和谢石榴,有些不高兴地叫道:“妈——舅舅——你们说什么呢?!” 谢石榴和石娥相互深深地看看,朝盼盼走过去。 海轮远远地鸣笛。 峭壁上的树,在突如其来的风中摇晃着…… 晚,贺家。 贺子达的桌子上摊着一张《人民日报》,上面有一篇“再评海瑞罢官”的文章。贺子达气哼哼地在屋里踱着。 谢石榴走过去,看看:“不就是说一齣戏吗?你爱看人家不爱看,生什么气。” 贺子达:“老号长,不那么简单。这是又要整彭老总呢!” 谢石榴一惊:“彭老总不是五九年就罢官了吗?现在还往哪儿罢?再说要批评、要批判,直说不得了,干吗从一齣戏又打穿插,又搞迂迴的?” 贺子达:“这你就说对了,不会打仗,手又痒痒,打仗那一套就用到这上面来了。这一个个铅字就是那些烂秀才的兵呢!” 谢石榴:“不行,我得问问崽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姜家,茶几上也是那张报纸。 姜佑生倒在沙发里,双目紧闭,双眉紧皱。楚风屏坐在另一张沙发里,拿过报纸再看:“这个姚文元是什么人?口气这么大?党报怎么能登这种东西,说是谈戏,尽是政治帽子。说是学术争鸣,又尽是小媳妇尖酸刻薄的骂街。老姜,你说说,咱们这个党有点儿什么事,干吗总从电影啊,小说啊,戏剧啊什么的下手?”姜佑生仍闭目不语。 楚风屏:“这一回的大风警报,怕有七八级。” “可能十二级。”姜佑生闭着眼睛说道。 电话响起来。楚风屏欲接。姜佑生睁开眼睛:“可能是老号长打来的,就说我不在。你告诉他,把嘴管严点儿。” 楚风屏:“你为什么不直接跟老号长说?” 姜佑生:“这话实际是提醒贺子达的!” 楚风屏笑笑,接电话:“真的是你……没什么没什么……我们都在琢磨呢,老姜说请你告诉贺伢子,这种事别随便说话……再见老号长。” 姜佑生:“我没让你说是我叫他转告的。” 楚风屏笑:“差不多嘛。” 清晨,朝阳出海,万顷碎金。军港,战舰如阵,桅杆如林。 老号长爬上一座小山,吹号。接着,陆军号兵吹响了号,海军号兵也开始吹。大碾子和班里的战士一同跃起,迅速整理内务,被子拍得十分地道,也如豆腐块一般。不过别人的是灰色的,他的是红色的。大碾子穿的是贺子达的黄军装,出操,跑步,排在末尾,动作十分规范,但颜色极其扎眼。姜佑生在码头远远地看着。 报完数,班长讲解要领:“立正的要领是,两眼平视,下颌收拢,上体正直,挺胸吸腹,膝关节要绷紧,双手贴于裤缝,脚跟靠拢,脚尖成六十度。听懂了吗?” 大碾子突然在队列里高喊:“报告!” 班长:“九号,哪没听懂?” 大碾子大声道:“刚才你说错了,不是双手贴于裤缝,而是双手中指贴于裤缝!”班长十分难堪:“这是一样的!” 大碾子:“不一样,整个手都可以贴于裤缝的话,那裤缝最少得有十公分以上!”兵们“哧哧”直笑。 “笑什么?!”班长吼道,“九号向前五步一走!”“向右转!”“向前三步——走!”“向右转!” 接着,班长又下达了一串口令,故意收拾大碾子:“卧倒!”“起立!”“卧倒!”“起立!”“向左——转!”“跑步——走!”“立定!”“向后——转!”“齐步——走!”“立定!” 大碾子做得无可挑剔。班长有些恼火,又下达了两个口令:“向后——转!正步——走!”大碾子在码头上向前走着……前面是大海。但班长一直没下达“立定”的口令。 兵们瞪大了双眼。大碾子毫不犹豫地走着……“扑通!”“站住!”在大碾子临掉下去的一瞬,班长急喊一声,接着赶紧跑过去,跳下海。但这位班长不会游泳,被海水呛了两口,倒是大碾子拖着他游到有台阶的地方,给架了上来。 班长垂头丧气:“……贺解放,我这班长让给你干得了。”大碾子鄙夷地一笑:“我何止是想当个小班长!” 远处,姜佑生笑笑,走开。 第70页 一战士问道:“贺解放,你早就刑满释放了,还泡在这里干什么?” 大碾子:“学校把我开除了,在家待着还不如在这儿待着。” 战士:“那你正式入伍算了。” 大碾子:“不是还有两个月才招兵吗?” 宿舍,大碾子擦着身上的水。姜佑生走进来。他先看了看床铺,指着大碾子的被子:“这酱豆腐是你的?”大碾子不友好地应道:“我这是酱豆腐,那其他的就是臭豆腐了。” 姜佑生:“你见了我,应当立正、敬礼,喊报告词。” 大碾子:“你是让我光着膀子敬礼?” “好厉害的嘴。”姜佑生把一套自己的,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递给大碾子,“拿着。” 大碾子:“不要。” 姜佑生:“为什么?” 大碾子:“要穿穿我爸爸的!” 姜佑生被呛了一下,有些不快:“你现在在我的手下当兵,得穿海军军服!” 大碾子:“穿你的衣服,我爸爸得抽掉我一层皮。” 姜佑生无语,欲走。 大碾子:“不过,你要同意让我上军舰或潜水艇当兵,我宁可脱层皮。” 姜佑生有些故意:“小碾子,如果陆军和海军同时招兵,你干哪一个?” 大碾子毫不犹豫:“海军!” 姜佑生一喜:“为什么?” 大碾子:“将近一年,你所有舰船的所有战位,差不多我都摸熟了。” “好大口气!”姜佑生把军服丢给大碾子,“两个月后让你出海!” 贺子达写完了一封信,装进信封。然后在信封上写着“中央军委收”。他揣着信走出家。 贺在邮局亲自寄走了这封信,还问了人家一句“保险吗?”被女工作人员狠狠翻了一眼。 贺子达又去一家土杂商店,买了草帽、铁锹、锄头等农具。他扛着这一大堆走进警备区大院门口。哨兵沖他敬礼,他腾不出手,说道:“欠你一个还礼。” 姜家、卧室里,姜佑生坐在桌前。他也刚写完一封信,似乎斟酌着什么,手指在信封上敲着。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他拉开公文包,把信放了进去。 楚风屏走进门,边擦汗边说:“佑生,下个星期我要出趟差,路过田大年家,想去看看。” 姜佑生:“好啊。” 楚风屏:“你让一让,我给他们写封信。” 姜佑生站起身:“依我看,最好不要写。” 楚风屏:“为什么?” 姜佑生开玩笑:“田嫂如果提前知道,弄不好把大碾子也藏起来,不让你见。”两人笑起来。 贺子达在院子里挖着地,显得十分笨拙。谢石榴看着奇怪。贺子达:“你说我还种得了地吗?” 谢石榴:“怎么,你把那封信发走了?” “发了,挂号。” 谢石榴:“让我来试。”谢更显笨拙。门口警卫员笑了。 贺子达:“过来过来,教一教。” 警卫过来,干得十分在行。贺子达取出十几个小包:“你说这个节气种什么合适?” 警卫:“那得看在哪种,种什么了。” 贺子达想想,看着谢石榴:“是啊,咱们是去湖南,还是江西?” 谢石榴:“反正咱俩都没窝,哪都行啊。” “来来来,现在就定一下。”贺子达从兜里摸出一枚硬币,“正面是湖南,背面是江西。你资格老,你扔。” 谢石榴:“你官大,你扔。” 贺子达:“现在还讲什么官不官的,你扔。” 谢石榴接过硬币使劲一扔,居然落到树上鸟窝里去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叫道:“去鸟窝!”哈哈大笑。 谢石榴笑毕,正色道:“捨不得这蹲了大半辈子的营盘啊!不过真到那一步,也认了。伢子,送小碾子当兵吧,你有个接班的,我的大刀、军号也有个继承人。” 贺子达:“早想好了。到时候看咱们的老部队在哪个地区招兵,把他送去就行了。” 谢石榴:“抓紧训练吧!” 两人各抄了一件农具干起来。 田野。 小碾子在挥锄开荒。他已经成了个真正的庄稼汉。大块大块的土翻着,大块大块的石头被刨出来,丢下山坡。 黑枣儿姑娘提着一罐水走到地头:“碾子哥,喝口水吧。”小碾子喝着水,黑枣儿帮补小褂。 枣儿:“大碾子,自己开地,弄不好要挨斗的。” 小碾子:“爹病了两年了,再不开点儿小片荒,口粮更不够吃。” 枣儿:“难道你打算一辈了在土坷垃里刨食吃?” 小碾子:“咱们庄稼人还能怎么办?” 枣儿:“你爹你娘不是认识一个当大官的吗?你家还拿你的命救了那家儿的命,去找他们呀,让他们在城里给找个活干。要不留在他们手下当兵也行。” 小碾子:“我不去,咱手掌的茧子厚,脸皮可不厚。” 第71页 枣儿仰着脸看着天边,感嘆:“现在他们的儿在干什么呢?恐怕上大学了。唉——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小碾子:“你要是嫌我,你就去找那个小碾子,嫁他好了。” 枣儿捶打小碾子:“你坏你坏……” “碾子——”田妻远远地叫着,提着饭罐走来。田大年拄着拐,咳着在后面跟着。 地头,田妻道:“黑枣儿姑娘,你也吃吧。刚才你们闹什么呢?” 枣儿:“他说怪话,说,说叫我嫁给那个小碾子……” 田妻看看大年,意味深长地说:“我看你肯定是要嫁给小碾子的。” “大娘——”不知其意的枣儿羞赧地道,“除非这个大碾子是小碾子!” 田妻、大年相视苦笑。 小碾子啃着玉米面饼,问道:“爹,您不躺着,跑地里来干啥?”大年取出一封信:“好像是姜家的信,你多少认了三年字,给念念。”小碾子看着,磕磕巴巴地念:“大年、田嫂,你们好,我是……什么风什么,最近出差,路过你们那儿,可能会看望你们……” 田妻吃惊地说:“楚大姐要来?” 大年:“好啊好啊!” 田妻:“好什么?这回咱把小碾子也给她藏起来!” 黑枣儿:“是大碾子!瞧你们,大碾子、小碾子,总弄得颠三倒四的。”田妻、大年又相视苦笑。 信中有大碾子在海军码头上的一张照片。四个人抢着看。尤其田妻与大年,抓在手里直抖…… 枣儿对小碾子耳语:“我怎么看这个小碾子像你爹?”小碾子憨厚地笑笑,又去刨地。 码头上,坐着大碾子和舒乔。 乔乔:“小碾子,听我爸爸说,你决定当海军?” 大碾子:“是。” 乔乔:“正好,咱们两家各出了一个叛徒。” 大碾子很敏感,充满敌意地问:“你说谁?!” 乔乔忙道:“别误会,我说的是你。我是说我向着你们陆军,你却要当海军。” 大碾子沉了一会儿,道:“还不知我爸爸同意不同意呢?” “唉——”乔乔嘆息一声,“老头子们打架,咱们跟着倒霉。将来咱们俩要那样的话,你爸爸还不得当王母娘娘。” “乔乔,别说我爸爸坏话。”大碾子制止道,“其实我特佩服他,而且我爸爸比你爸爸更像个司令。” 乔乔不爱听:“得了吧你!” 大碾子:“你爸爸在我面前总是黏黏煳煳的,像个好政委。” “他那是喜欢你。知道吗?我妈更喜欢你!我偷看过她的抽屉,尽是你的照片。” “是吗?”大碾子想了想,道,“这也不奇怪,我是他们送给老乡,又从老乡家找回来的嘛。” 乔乔:“去我家玩玩吧。” 大碾子:“不去。我怕司马童的醋味熏着我。” “怕什么,大不了你们再打一架。瞧你现在这身疙瘩肉,他更打不过你了。走吧,他忙着复习考大学呢。再说我爸爸的书架上尽是海军的书,你不去挑两本?” 大碾子想想,站起来,拍拍屁股:“走!我先去跟班长请个假。” 姜家。金达莱在楼顶阳台上画海景,看见舒乔带着大碾子走来,扔下笔,跑回房间。丁丁正对着墙壁挥舞桌球拍。 金达莱:“丁丁,乔乔领着那个陆军的头子往咱们家来了。” “是吗!”丁丁忙拉着金达莱撞开司马童的房门,司马童正趴在桌上念外语。“童童,乔乔领着贺解放来了!” 司马童摔下书,“霍”地站起…… 大碾子推门走进,一把支在门上的扫帚先掉到他头上,接着他就愣住了:前方数步处,司马童举着一支汽枪瞄准着他。丁丁与金达莱一边一个,一人提着把菜刀,一人拿着炒菜铲子…… 乔乔被堵在门外,大叫:“你们干什么?!这是我的客人!妈——爸爸——” 大碾子喝道:“别叫!”然后转头说道,“正好,我爸爸说,见到你,让你打我几下,这样也行。”大碾子从容地把上衣扣子解开,敞开胸腩,迎着司马童走,一直走到顶住枪口。司马童的手指缓缓扣动扳机……大碾子的脸有些颤……司马童的手指……“啪”的一声响:并没子弹。 司马童收了枪,回自己房去了。 “有种!”吴丁说了一声,指着一张木椅,“请坐吧。”大碾子坐上去,摔了个仰面朝天,凳子腿是坏的。 丁丁:“我忘了,那凳子有毛病。” 乔乔:“你们还有什么名堂,给我滚!” “又吵什么呢?”楚风屏从楼上走下来。丁丁、金达莱赶紧拿着她们的武器奔进厨房。 “是小碾子!”楚风屏大喜,跑下来,抓住大碾子的胳膊。 大碾子:“阿姨,你好。” 第72页 楚风屏:“快坐快坐……是谁在厨房呢?丁丁吗?给沏杯茶来。” 厨房里,水倒好后,丁丁往茶杯大把抓盐,金达莱往里使劲倒醋。 金达莱:“来——啦!” 大碾子接过。楚风屏催道:“喝吧喝吧。”大碾子喝了一口,眉头紧蹙。 楚风屏问:“怎么,茶叶放多了,有点儿苦?”丁丁、金达莱躲在楚风屏身后窃笑。大碾子看着那两个恶作剧专家,十分恼火。 丁丁:“不是想当海军吗?海水可比这苦多了!” 大碾子一横心,举杯、仰脖,大口吞咽。吴丁急了,大叫:“别!别!那里还有敌敌畏呢!”但大碾子已经喝光了。楚风屏大怒,站起来喝道:“什么!你们放了什么?!”丁丁、金达莱不语。 楚风屏喝道:“快说!是不是真的放了敌敌畏?!”金达莱害怕了:“就放了两滴,主要是盐和醋……”楚风屏气得语讷:“你,你们这两个……” 舒乔扑过去,狠狠拧住丁丁和金达莱的耳朵,把她们的脑袋朝一起撞:“叫你们坏!叫你们坏!” “别吵!”楚风屏已抓起电话,“快接卫生队,……我是姜司令员家,我有个孩子喝了……”大碾子用手压住了电话舌簧。 楚风屏:“小碾子……” 大碾子:“没关系的,小时候有一次爸爸打我,我喝过小半瓶也没事。” 金达莱笑:“陆军的地老鼠已有抗药性了。”吴丁阴阳怪气地:“你们家自杀有传统,有经验。” “住口!”楚风屏大怒,“太不像话了!丁丁,你今天晚上别睡觉,我要找你谈话!妈妈明天就要出差了,看看你们几个,外面打仗,家里打仗,男的打,女的也打,一个个都是小战争贩子!说起来,今年乔乔十八,丁丁十七,搁解放前,你们弄不好都当妈了……” 金达莱插话:“那我呢?” 楚风屏:“你呀,十二岁,早成童养媳了。” 金达莱:“那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让童童养着当媳妇,丁丁喜欢他。” 丁丁急了:“胡说,童童喜欢乔乔。”丁丁扑向金达莱。金达莱躲着:“所以你晚上才总嘆气……” 客厅又打作一闭。舒乔一边扒柚子,一边起闹:“打,打得好!”楚风屏无奈地说:“小碾子,跟我上楼,我这支娘子军算是没救了。” 楼上起居室里,姜佑生正在打电话:“老首长,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一封很重要的信,请你看看,看转到哪儿合适……小碾子?你坐,你坐一会儿……哦,我跟儿子说话,北京最近有什么新闻吗?……” 大碾子愣了一下。楚风屏赶紧给他拿糖吃。大碾子观察书架里的书。 楚风屏说着:“小碾子,出差途中,我要去看看那个大碾子,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给他吗?”“是吗……他为我差点儿送命,我得好好想想带什么。”大碾子突然被姜佑生的电话吸引了。 “我们大后天要搞一次联合舰队演习,飞弹、鱼雷都真干。航空兵也参加,规模空前呀,欢迎老首长来观摩……好,到时再说。”说完,姜佑生放下电话。 大碾子看看姜:“你刚才说谁是你儿子?!” 姜佑生一怔,马上装傻:“我说了吗?我说了吗?”他故意朝着楚风屏。 楚风屏:“你说了。反正咱们家的特色,老战友的孩子都是你的儿子、女儿。” “对对对……”姜佑生对楚风屏的急智算是佩服到家了。 大碾子又问:“姜司令,刚才你说什么演习?” 姜佑生:“小孩子,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演习的预备号令刚传达到支队。” 大碾子的眸子里闪闪发亮,他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中篇 11 贺家,大碾子走进院门前脱下海军军装,裹着一摞书抱在怀里。 贺子达与谢石榴仅穿了一条裤衩,甚光着脚在“种地”。大碾子本想快步熘进楼去,快走几步停住,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两个人。贺子达也发现了大碾子的灰裤子和手里的灰军装,问道:“我不给了你好几套军装吗?” 大碾子:“那,那也得整齐划一呀。” 贺子达走过去,抓住军装一抖,大碾子的书随之撤了一地。贺子达见军装是四个兜的,喝问:“四个兜,那个人给你的?”大碾子畏惧地点点头。贺子达把衣服扔还给大碾子,捡起两本书,一本《世界海军史》,一本《海军元帅威尔逊》。又捡起一本,书名干脆就叫《小伙子,当海军去!》。 “看这些东西干什么?我的书架上不是也有书吗?” 大碾子嗫嚅道:“你那儿除了《三国演义》,就是《水浒》,还大多是小人书。” 贺子达有些尴尬:“那是过去,现在也有大部头。” 大碾子不屑地:“算了吧,陆军那一套我早懂了,什么围城打援、穿插迂迴;分割包围,各个击破:集中优势兵力,与其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还有,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街头上的小流氓都会这一套……” 第73页 “放屁!”贺子达又难堪又冒火,“你知道吗,就这一套我们把八百万的国民党打台湾去了!” 大碾子:“因为没有海军,所以你们看着台湾干着急。” “小兔崽子……你,你给我准备好!”贺子达把书摔在地上,又准备施用“家法”。 谢石榴:“伢子,算了,小碾子这回又没说错什么,金门大败,还不就是因为没有海军。小碾子,赶快回屋去。” 大碾子捡起书,嘟嚷着“大陆军主义”走进楼去。 贺子达意气难平,转向谢石榴:“老号长,都怨你,偏要把他送到海军连队去,你看看,一年工夫,就跟咱‘你们、我们’的了!” 谢石榴笑笑说:“反正都在解放军序列,当什么兵不一样?” “不一样!他姜佑生就给我剩了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又要把他给招回去了!” 谢石榴严肃地:“贺伢子,这可是孩子自己选择的,你要有本事把他拉回来当步兵,我想崽子也不会用缆绳把他拴在军舰上。” “我,我一定要把他弄回来!”贺子达怒气沖沖地进楼。谢石榴在身后喊道:“不许动武!” 贺走进自己的房间,先看书架,那里确实有好几排小人书,他把这些书捧出来,顺窗户扔了出去。来来回回踱了几步,他脸上一喜,抓起电话:“要弹药库……王主任吗?我贺子达!最近有没有过期弹药要销毁……什么时候……提前到大后天,这两天不行,我要下部队,子弹统统给我留着!”挂上电话,他兴奋地走出去。 大碾子躺在床上看书。贺子达走进来,坐在床边。他的脾气竟然出奇的好,带着诱惑的语调问:“小碾子,想不想放枪?”大碾子眼不离书:“无所谓,有炮放,倒可以考虑。”贺子达很扫兴,但还是极力怂恿:“冲锋鎗、轻机枪、重机枪,随你打,还有四零火箭筒!”大碾子抬起眼皮:“有火箭筒?” 贺子达:“当然!大后天上午八点,我在大门口等你。” 夏初的田野。乡下,村口。楚风屏正巧向黑枣姑娘打听:“请问姑娘,田大年同志住哪?”枣儿马上猜出来人:“您是从江海市来的?” 楚风屏:“对呀,你怎么知道?”枣儿忘了答,只顾好奇地打量楚风屏的脸。 “请问……” 枣儿突然醒悟:“噢——我带您去。” 走进田家院门,推着碾子的田妻愣怔一下,马上拍打着手上的面粉,叫道:“楚大姐!真是说到就到了!”楚风屏抓住田妻的手:“哟,田嫂,你可见老啦。” 田妻:“咱哪像你们城里人,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 屋里床上,田大年强撑着下床:“是楚同志来了吗?” 楚风屏进门:“大年,你这是怎么了?” 大年:“狗日的还乡团,那一枪打的,十几年不怎么的,这两年突然不行了。” “躺下躺下。”楚风屏催着,“你们也不说一声。你这是为小碾子才受的伤,怎么也该住到我家去治一治。说定了啊,等我开完会,一定来接你,咱们一块儿走。” “……楚同志,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本乡热土的,我还怕把骨头扔在外头。” 楚风屏:“那,这样吧,我带你住县医院去,医药费你们别担心。” 田妻嘆了一口气:“唉——” “就这么说定了!”楚风屏在屋里看了一圈,“大碾子呢?” 田妻道:“他呀,前两日上公社水库工地去了,这一去怕是要十天半个月。” 黑枣儿姑娘在门口插话:“没有那么久,说不定后天就回来了。”田妻剜了枣儿一眼,介绍:“枣儿,快过来认认你楚姨。楚大姐,这是碾子那没过门的媳妇,叫黑枣儿。”枣儿羞涩地叫人:“楚姨。”楚风屏端详了一阵,戏称:“名副其实,黑是黑点儿,可长得真甜。” 众人笑起来。 楚风屏发现墙上有一个很土的木镜框,走过去看。那里面夹的全是大碾子各个时期的照片。 “都是我寄来的。”楚风屏认真看着,突然,她转脸对照着大年和田嫂……大年怕看出了什么破绽,忙催促道:“碾子他娘,还不快去弄饭。田妻跟着说:“人们都说,这孩子小时吃谁的奶就像谁,大碾子、小碾子一个怀里整整吃了我两年呢。” 楚风屏笑笑,点头。枣儿又插嘴:“其实,我觉得大碾子哥倒有些……”田妻立即打断:“枣儿,烧水去,把前日备下的那只鸡杀了。”枣儿“哎”了一声,忙活去了。田妻尴尬地笑笑:“这闺女哪都好,就是太爱说话。” 楚风屏微笑道:“她是想说大碾子有些像我是不是?他可是只吃了我一回奶,我有那么厉害吗?啊?哈哈哈……”楚风屏大笑着,并没往心里去。大年、田妻赔着干笑。 楚风屏:“后天……我是来不及了,水库远吗?” 第74页 田妻:“哟,挺老远的。” 枣儿又伸进头来:“不远,满打满算二十里路,楚姨您要去,我带路。” 楚风屏:“好!田嫂,我今天在你这麻烦一夜,明天让枣儿带我去工地。小碾子听说我来,非要我把一样东西亲自交到大碾子手里,说是以示他们的生死之交。” 大年:“那……也好也好。” 田妻:“屋子,脏得很,这就,委屈你了……这样吧,明儿枣儿就不去了,我陪大姐去。” 枣儿:“大叔身子不舒服,您照顾大叔,还是我去吧。” 田妻:“不成不成……他楚姨那么远地来,我怎么也得陪着……说说话什么的,是不是。” 大年纯属不放心地:“那,我也去,我也去……” 枣儿走出门,觉得这三个人有些奇怪。她寻思着。这时,门外有个赶车老头路过。枣儿追到院门,叫道:“赵大叔,您是去水库吗?” 老头:“是咧。” 枣儿:“大叔,您给大碾子梢个话,就说他城里的那个干部姨来了,想他,明天要去水库看他呢。” “知道了。”长鞭脆响,马车远去了。 贺子达按时坐着车驶出陆军大门停下,他看看手錶。 此时的军港码头上,一片紧张出航的气氛。几个油桶后面,大碾子在央求舒乔:“乔乔,帮我一次忙,这次机会难得,不看后悔莫及。” 乔乔:“所有的舰艇跳板上都有值更的。” 大碾子:“办法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乔乔:“能行吗?” 大碾子:“放心,当兵的,我了解。” 乔乔笑笑,娇嗲地说:“那你先亲我一下。” “……好!”大碾子在乔乔的脸上草草亲了一下。 乔乔:“不行,没瞄准。” 大碾子:“哎呀,回来再补吧。” 舒乔笑笑,站起。她张望了一下舰艇情况,朝一艘艇员大多入舱的潜艇走过去。 “哎哟!”舒乔在值更不远处突然装作脚扭了,连连叫唤,“脚断了……哎哟……喂,帮个忙,打个电话……”值更犹豫了一阵,走过去察看。大碾子趁机从其背后熘上潜艇背部的厕所。 司令部。姜佑生命令:“起锚!” 随此号令,各类舰船有序离港。 舒乔目送潜艇迎着瑰丽的朝阳起航。 贺子达又看了看手錶:已八点半钟。他火冒三丈,大步朝对面海军大门走。今日海军气氛非比寻常,加了四人岗。一军官拦住了贺子达:“对不起,请您去值班室登记。” 贺子达:“你不认识我吗?” 军官:“您是警备区副司令员。今天情况特殊,上级要求:任何无干人员需经请示司令部方可入内。” 贺子达忽然想起:“噢——今天你们演习……这个混小子!”他气哼哼地走回自己的车。司机乖巧地探问:“贺副司令,还去不去?” “去!” 汽车启动,开得飞快。 海军编队庞大,蔚为壮观。 大碾子扒着厕所的门看着,兴奋不已:“真他妈的棒哎!” 潜艇指挥舱内。航海长:“报告艇长,已到达预定海区。”艇长:“保持航速,下潜二十米!”随之舵令重复:“保持航速,二十米下潜……” 大碾子惨了,从厕所窜出来,使劲捶打舱门:“开门!开门!上面有人!开门……”但潜艇很快下沉,将大碾子扔在海面上。他一面游泳一面朝远处的军舰挥臂高唿:“餵——这儿有人——” 处于山谷的弹药库。贺子达趴着抓着一挺重机枪朝对面土崖狂扫。他身边是十几箱子弹,十几支各式枪械,一个估计是主任的军官带着五六个兵在朝弹匣、弹链上压子弹,忙得满头大汗。 贺子达打完一链,又抱起一挺轻机枪,站着干。 一小兵咂舌低语:“副司令这是怎么啦?” 主任:“少废话,快压!” 贺子达满脸怒气、杀气地狂扫、宣洩。 海面上已开始实弹射击。巨大的浪柱一串串激起。 大碾子一边游一边欢叫:“打得好!打得好……”一炮打在附近,大碾子大叫:“别朝这儿打!救命啊——” “叫你当海军!叫你当海军!”贺子达一边骂着,一边打得山谷硝烟瀰漫。 警备区政委办公室。一个学生干部带着鹿儿等两男两女大学生,坐在政委对面。 学生干部:“这回又要麻烦政委了。” 政委:“哪儿的话,你们华夏理工大学年年新生入学,都要从我们警备区请个把人去讲讲传统,我们和你们学生会是老交情了。这几位同学,都是新生?” “对,都是大一的代表。” 政委挨个看看,特别在鹿儿的脸上多看了两眼。他喜爱地说:“好啊,好啊,都是国家的金疙瘩哟!” 第75页 学生干部:“政委,要不,还是请老号长谢石榴吧。” 政委:“可以。不过要搬动他,还得贺副司令员,贺副司令今天不在。要不你们晚上直接去他家吧,你这个学生主席已经是熟门熟路了。到时候我再打个电话过去。” 学生干部:“那就谢谢政委了。” 政委站起来:“就这样。”他送到门口,一一握手道别。握到鹿儿时,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学生们出门后,政委想想,笑笑,又揉了揉眼睛,自语:“老喽,眼睛都花喽……” 夕阳在海平线上像一个颤悠悠的鹅蛋黄,缓缓降着……降着降着,突然被海嘬了一口,蛋黄在海面上洒出一片金红。 舒乔立在码头,看着舰队背着夕阳进港。那艘潜艇也靠了码头。艇员们一个一个钻出舱门,走下跳板……最终不见大碾子。 乔乔拉住艇长:“贺解放呢?” 艇长:“什么贺解放?” 乔乔:“他,他是偷着跑上去的,藏在那个厕所里……” “什么?!”艇长大惊,“他是今天早上熘上去的?” 乔乔:“是!” 艇长吼起来:“胡来!不淹死也被炮打死了!” 艇长奔向附近值班室,抓起电话:“司令部值班室吗?我是二一三艇艇长欧之皓,据舒乔报告,今早有一人偷乘我艇出航,现已失踪!哎呀,舒乔就是那个什么‘海军之花’,姜司令的女儿!详细情况等我把她送去,问她吧!” 司令部作战室里,舒乔痛哭流涕。姜佑生举起巴掌欲扇,又放下来。他对参谋下达命令:“命令八六一、八六二两艘炮艇立即出航,主要在二一三艇下潜区域搜寻,并讲明今天的风向、海流。另外,报告市委及海南岛东海岸诸县领导,请求地方渔民协助。 参谋:“是!” 基地政委:“要不要通知贺子达副司令?” 姜佑生万分矛盾,犹豫再三,牙缝里迸出两字:“通知!”政委欲拿电话。“等等!”姜佑生喊道,“我来!” 贺家在吃晚饭,电话响起来。贺子达提起电话:“我贺子达。” 姜佑生有些气短:“你,来一趟。” 贺子达听出对方是谁:“是你?!什么事!” 姜佑生:“你马上来一趟。” 贺子达敏感:“小碾子出事了?!” 姜佑生:“你马上来。”随之放下电话。 贺子达把手里的碗狠狠摔碎在地上,狂暴地往外沖。谢石榴叫道:“等着,我也去!” 贺子达冲出警备区大门时,学生会主席与鹿儿等正走到大门边上。学生会主席刚要叫。谢石榴又沖了出来。学生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着。 海军大门,哨兵欲拦,被贺子达推了个趔趄。谢石榴一瘸一跳地在后面跑。学生干部扶扶眼镜:“看来,今天是不行了,明天我自己来吧。” 鹿儿好奇地看看门对门的两个军队大院。 贺子达一阵风似的踏得楼梯“咚咚”响,冲进基地司令部大楼三楼,“咣”地一下推开作战室的门,凶神恶煞般地扫视所有海军军官,最后落在姜佑生的脸上。基地政委拦上来:“贺副司令,情况是这样的……” 贺子达挥臂一指姜佑生:“让他说!” 姜佑生面色痛苦。谢石榴这时气喘吁吁地撞进门来,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伢子……崽子……慢慢……说,小碾子,他怎么了?” 姜佑生:“今早八点,他擅自藏上潜艇厕所,没被发觉,扔在演习海区了。” 沉默良久。贺子达咬着牙说道:“姜佑生啊姜佑生!” 姜佑生向谢石榴投着哀伤的目光:“老号长,你心里明白,现在我比谁都难受。”谢石榴低声对贺子达严厉地说道:“不要干扰崽子指挥,找人要紧!” 一参谋报告:“姜司令,大风、海浪警报,今夜十一时有七至八级东南风,二到三米海浪,并伴有中雨,估计明日凌晨还会加强,将超过我炮艇的抗风浪极限。” 姜佑生吼道:“命令八六一、八六二全力寻找,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吼完,他稍冷静了一下,“……你随时报告气象情况,大风达到九级时,命令炮艇返航……” 贺子达跌坐在椅子上。 夜黑,风大,浪高,雨勐。大碾子筋疲力竭,在波峰浪谷时隐时现…… 贺子达、谢石榴顶风冒雨立在码火。姜佑生、乔乔、丁丁、金达莱,还有司马童也立于几步之外。 谢石榴向着黑黝黝的海怆然长唿:“小——碾——子——”贺子达的脸上不知是雨是泪。乔乔亦哭喊着:“贺——解——放——”姜佑生的脸上亦不知是泪是雨。 上午。依山而修的水库,还处在开山筑坝阶段。小碾子和几个农民点完炮,在指挥的哨音和吆喝下抓紧时间藏至安全处。 炮响。指挥数着:“四、五、六、七……怎么少一响?” 第76页 农民们探头张望。指挥观察一阵,骂道:“娘的腿!二蛋,你那儿有个哑的!怎球搞的?!” 三十岁出头的二蛋:“我明明都点了……” 指挥:“你给老子看看去!耽搁了水库筑坝,我扣你半年的工分!” 二蛋:“队长,我怕……崩死了,你留下那半年工分也没球用了。” “你们快看!”一农民叫,“大碾子!” 小碾子冲进硝烟。 “这个憨驴!”指挥叫道,“大碾子,留神啊!” 小碾子奔至哑炮前,发现导火索是在靠近药孔处被一块小石头压住了,刚刚燃过去!他大惊,掉头就跑。炮响,浓烟四起,小碾子被吞没了。 此时,楚风屏与田妻说说笑笑地走在山野小路上。尽管田妻很不自然。 大海,风如刀,浪如柱。 大碾子被风浪卷至一处礁盘,一动不动地伏着,他浑身赤裸,一丝不挂,遍体伤口。低矮的礁盘浅浅地被海水覆盖着。 海军基地司令部作战室内,贺子达、谢石榴、姜佑生沉默地坐着。一参谋推进一辆餐车,轻声说:“请首长们用餐。”没有人动。 另一军官:“风力减至七级,是否将炮艇再派出去?” 姜佑生:“已经二十四小时了,这样的风浪他不可能还活在海面上。请示舰队,派出直升机搜寻附近岛屿。” 军官:“是!” 姜佑生:“另外,还有一些干出礁,也不要放过。” 军官:“这些干出礁,涨潮没,落潮出,高低不同,没有全部掌握。” 姜佑生:“知道多少查多少!” 军官:“是!” 谢石榴看着餐车:“一天一夜,小碾子粒米未进。” 贺子达站起来,极其疲惫地往外走。谢问:“你去哪?” “回我的司令部……我权当这个儿子也没了。”贺衰弱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姜佑生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 土造公路上,一辆马车迎着楚风屏与田妻奔过来。及至身边,赶车的指挥喊了声“吁”,勒住马:“大嫂,不好啦,碾子叫炮崩了!” “啥?!”田嫂与楚风屏扑至车前。小碾子紧闭双目,满头满脸裹着纱布,被盖在一条床单下。 “碾子——碾子——”田妻哭叫。 “大碾子——大碾子——”楚风屏急唿一阵,问道,“你们这是朝哪送?” “公社医院。” “这儿不是离县里更近些吗?走!”楚风屏拉着田妻爬上马车。见车很颠,楚风屏把小碾子抱在怀里,叫道:“快!快!” 医院急诊部,一医生爱搭不理地问:“哪里的?”指挥急切地说道:“白云公社大田家生产队。我是队长,这孩子是替别人挨的炮,求求大夫,快救救他。” 医生剪着手指甲:“你懂不懂规矩?你们公社有医院,他们治不了再送这儿来,去去去。”楚风屏忍无可忍,过去夺下医生的指甲刀,扔在桌上:“你是什么医生?!这样危重的病人送来,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告诉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如果耽误了人命,我上法院告你!” 医生发蒙:“你,你是什么人?”楚风屏拉过田妻,说道:“这是伤者的亲妈,我是他干妈!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今天要看看你吃老百姓的饭,给不给老百姓干活!” 医生被镇住,揭开小碾子身上的床单,审视稍许,对护士道:“赶快处理一下,我去手术室先做准备,叫王大夫替我在这儿值班。” 礁盘。大碾子的手脚开始活动。他听到直升机的声音,翻过身仰面躺着,吃力地半抬起手欲唿救,但他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因为礁盘潜在水里,直升机上的驾驶员什么也没看见,远去。大碾子半抬的手落下来,他大睁着绝望的眼睛,天空在他的眼里阵阵变花变黑…… 手术室外,楚风屏、田妻、指挥焦急地等待着。田妻不断抹着眼泪。 护士从手术室走出来。三人扑过去:“怎么样?” “还没脱离危险。”护士说完,匆匆离去。 田妻痛哭失声:“都怨我,本来这次没轮上碾子出工的,是我叫他去的……我好悔呀……” 楚风屏在一边劝:“田嫂,别急,别急……” 指挥:“唉——大碾子这孩子平时蔫了吧唧,可他是咱队的头一号好后生!” 无影灯下,手术紧张有序。医生满头大汗。 天色已黑。风浪已停。 大碾子仍伏在礁盘上。一只小螃蟹爬到他身上,他醒过来,振作振作精神,一把抓住螃蟹,野兽般地塞在嘴里,活活撕扯着…… 一轮月亮渐渐探出乌云。贺子达仰在藤椅里,望着窗外的月亮。他的手里,攥着那把白朗宁手枪。 指挥靠在椅子上睡着。楚风屏抱着田妻默默不语。手术室门洞开,平车推了出来,护士举着输液瓶。 楚风屏忙问:“怎么样?” 第77页 护士:“没问题了。” 众人如释重负。田妻扑到小碾子身前,叫道:“碾子……碾子……” 护丄:“他身体非常虚弱,请不要打搅他。你们明天……哦,今天下午再来探视吧。” 平车推走。指挥:“老天有眼,好人命大,那炮炸在碾子不到三步远的地方,换别人,十八条命也归西了。” 医生走出,众人齐声感谢。医生小声问指挥:“那个当干妈的到底是什么人?”指挥故作夸张,神秘地说:“可不得了,大官太太,和省长一般大!” 贺家,贺子达仍仰在藤椅里,望着窗外,天边已有一缕朝霞。他捏了捏额角,看看手里的白朗宁手枪,起身走到打开的皮箱前,用绸子把枪与那个笔记本一起包好,放进去,锁好。他来到一楼,走进谢石榴的屋内。没有人。贺子达转身走到门口,问:“老号长呢?” 警卫:“他昨天晚上去海边,一直没有回来。” “你们去一个人叫他回来休息。政委说,请他后天到华夏理工大学去做报告。另外,告诉他,这两天我到部队走走,不回家了。”贺子达说完,扣上军帽,走进晨光。 单人病房内,小碾子已经甦醒,整个脑袋被纱布裹得只剩眼睛和嘴有道缝。田妻给他餵着水。 楚风屏看看房间:“条件还不错。” 指挥:“还不是我把他们给吓唬的。” 楚风屏看看手錶,坐在小碾子身旁,亲切地说道:“大碾子,我得赶火车去了,早日养好伤,农闲的时候,带着枣儿姑娘到我家去玩。”说着楚风屏从随身的小旅行袋中取出一把带鞘的匕首,“这是小碾子托我带给你的一把海军刀。他说他的命是你给他的,你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楚风屏抽出刀,刀上有干涸的血迹,“这上面有他的血,他说要和你比亲兄弟还亲。” 小碾子的眸子亮光闪闪,缠满绷带的胳膊缓缓移动,摸着那把匕首。 烈日当空。大碾子仰在海水与礁盘上,嘴唇干裂。 “我不能死,我不会死……我是贺子达的儿子……我是海军……”他喃喃着,自勉着,挣扎着站起来,扑倒,又站起来,又扑倒。 当他再站起来时,眼前出现了奇蹟:氤氲中,不远的海面上似乎漂泊着一艘小型军用舰船。他惊喜地揉揉眼睛,陡然看清:那船船首印着国民党徽! 大碾子扑地卧倒。 海军会议室。 姜佑生发言:“这次演习,预定的各项目标都已达到,检验了工作,锻鍊了部队。但同时也暴露了许多平时不够重视的问题。比如码头管理,岗哨值更,漏洞很多。这次的贺解放事件,我本人负有管理部队不力的领导贵任,也负有管教子女不严,造成事故的直接责任。我已向舰队首长呈送报告,请求处分,并请在座的同志们批评。” 沉默一阵,有一名军官发言:“贺解放本来是个犯人,由公安部门管制名正言顺,可是姜司令因为是老战友的儿子,便擅用职权,把贺解放弄到我们部队来,逃避法律,这种做法令人惊讶。其性质也是十分严重的。” 大碾子还在观察——那船上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大碾子好生奇怪,自语:“都睡觉了?连个值更的都没有?不可能……停船却没抛锚?”他又想了想,心一横又站起来,冲着船张扬喊叫:“餵——这有共产党,沖老子开炮啊!……”船依然没有动静。 大碾子大喜:“准是没拴好,被大风颳跑的,哈哈!……这是真的吗?是不是幻觉?!”大碾子突然不相信这奇蹟,又是抽自己嘴巴,又是咬自己胳膊……当他确信这是事实了,扑通跪倒,泪流满面,仰天高唿:“贺——解——放——你是大海的儿子,海不杀你——”接着,扑向大海,向船游去。 会议室内的批评还在继续。 另一军官发言:“贺解放自视是高干子弟,不守军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在我基地所有的舰船、所有的战位,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摆弄各种机器、仪表、设施、军械,如同把玩自家玩具,对此,部队早有议论。但碍于姜司令的面子,未能大胆制止,终使养虎成患,酿成亡人事故,这个教训极为深刻。” 大碾子爬上船,先警惕地巡视了一番,果然证明了他的判断,船上无人。他跌跌撞撞地来到炊事舱,发现饼干、罐头、饮料、啤酒,还有滚得满地、到处是黄的鸡蛋……大碾子一通狼吞虎咽…… 会议室。又一军官:“贺解放行兇,打的是姜司令的孩子,为何对于贺解放却如此姑息,令人不解。让一个未经正式入伍手续的孩子穿上军装,参加我海军正规连队的各种勤务,这更是破天荒之举。希望姜司令对此作出解释。” 吃饱喝足的大碾子走到“艇长室”,看见那张舒适的床,想走过去,但突然肚子一阵剧疼,呻吟着弯下腰去,挣扎到离床还有一步时,倒在了床边地板上。 会议室。政委:“我说两句吧。我是政委,对已发生的所有错误、事故都负有责任。但是,不能因为出了事,便全挑以往事情的负面讲话。贺解放是贺子达的儿子,是姜司令老战友的儿子,是姜司令那个关系有点儿莫名其妙的老战友的儿子,但贺解放自从经公安局准许,在我码头勤务连先是监督劳教,后来……啊,后来嘛,姑且叫军训吧,表现主流还是好的。齐连长就多次找过我,也找过你们嘛,要求将贺解放正式招收入伍,说放在他那儿当个排长都绰绰有余。难道说,齐连长是为了拍姜司令马屁,或是拍贺子达马屁吗?他半年前申请转业,并已批准,恐怕没有拍的必要吧?一个连长尚且慧眼识人,我们为什么要以偏概全呢?” 第78页 姜佑生:“感谢同志们的严厉批评,我全都接受。但想插一句,我是此次事件的直接造成者,请诸位针对我即可,不要再提及贺子达同志。” 一军官嘆息一声,似在自语:“一个毛孩子,害苦了两个将军!” 日落,大碾子不知是昏迷,还是在沉睡…… 中篇 12 海滩上,有一串长长的脚印和一个圆圆的拐杖印。 远处,谢石榴站在岸边,木雕似的凝立不动。他显得十分憔悴,又拄起了拐。 姜佑生沉重地走进家门。 吴丁走过来:“爸爸,乔乔还是不吃饭,已经两天多了。”姜佑生走入舒乔的房间,乔乔披头散髮躺在床上,泪似流干,双目痴呆。司马童与金达莱陪在她身边。 “童童,你们先出去。”姜佑生在床前坐下,郑重地说道,“孩子,你已经大了,心里的事,我和你妈妈都知道,也都能理解。但你不能垮掉。你们六七岁时,我和你妈妈曾跟你们谈过一次话,告诉你们,你们的生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它还是两个已经为人民献身的好男人和好女人的。你已经到了用他们的生命,重新为人民效劳的时候了,要珍惜,要爱护,千万不能浪费,不能自毁……” “爸爸——”乔乔扑到姜佑生的怀里。 楚风屏出差回到家。她进门后,见司马童、丁丁、金达莱在客厅沉着脸坐了一圈,一下便被家里的气氛弄呆了。姜佑生正好从乔乔门里出来,拉住楚风屏:“我们上楼去说。” 卧室。姜佑生凝重地说:“风屏,你千万千万要挺住……” 炮兵训练场。 贺子达面目严峻地在一些团级军官的陪同下观看操炮训练。几动作毕,团长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自豪地说:“比大纲的优秀规定还快了十五秒!副司令,怎么样?” 贺子达不露声色地问:“这里面全是两年以上的老兵,新兵一个也没有,对不对?”团长面呈愧色:“……新兵全都帮老百姓割稻子去了。”贺子达依然声色平常:“是谁提前透露我今天要到炮团的?” 团长支吾:“这……这……” 贺子达突然低沉地喝道:“说!” 这时一随行参谋惶恐地站出来:“是饿(我)。”我贺子达讥讽道:“作训处李参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是吧?听着,今天你就不要回警备区了,留在这个团,专门训练新兵,什么时候达到这个水平,什么时候回大院见你老婆!” 参谋哀求道:“贺副司令,我家属明天就要生孩子了……”贺子达一改往日的吼吼叫叫,只是阴沉沉地看着这个参谋。参谋只好蔫蔫地:“是。”贺子达“餵——”了一声。参谋不得不振作起来,重新朗声应答:“是!” 贺子达带随员离去。 炮团军官与李参谋议论: 团长:“陆军这一套,趁早别跟他耍小聪明。” 一军官:“不是听说他儿子最近死了吗?” 李参谋:“这两天他白天黑夜地转部队,几乎一个小时都没睡。” 团长:“他是用这种办法麻木自己呢……” 众军官感动地看着已远去的贺子达的背影。 姜家卧室。楚风屏已眼肿如桃。姜佑生痛苦至极,又旧病復发,噙着两粒泪珠,嗟嘆不已:“报应,报应……唉,报应啊……”楚风屏也有些迷信了,哽咽着说:“真是的,小碾子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呢……”姜佑生哽咽难语:“我姜佑生,现在是有苦,说不出哇!” 楚风屏:“佑生,就不能再找找了吗?” 姜佑生悲怆地:“谁都知道我与贺子达、还有小碾子的关系,再动用装备大把大把地花国家的钱,我这个司令怎么下令?!……风屏,你休息一下,今晚我们俩到海边为小碾子……送行吧……呜……”姜佑生哭出一种令人心颤的声音。楚风屏更是号啕大哭。姜佑生哭中言道:“……贺,贺伢子那儿……你,你去一趟……说我姜佑生,对不住他!” 贺家院门口。 警卫对楚风屏说:“贺副司令不在家。” “去哪了知道吗?” 警卫:“不知道。” “我能等他一下吗?” 警卫:“不行,他不一定回来。” 楚风屏:“我找谢石榴。” “他也不在。” “他去哪了?” 警卫:“估计是海边。” 楚风屏想想,转身走了。 谢石榴仍立在崖边。楚风屏走过来,搀住谢的胳膊。谢石榴看了一眼楚,又望着海:“你当娘的能挺住,不容易。” 楚风屏抹着眼泪。谢石榴突然坚定地说道:“小碾子没有死。”楚风屏睁着泪眼看谢。 谢石榴:“我打了那么多年仗,死了那么多好兄弟,每仗之前,谁有些悬,我心里都会乱扑腾一阵……这回没有,到现在也没有。” 第79页 “……老号长,我们走吧,去找找贺伢子,你的崽子有话转告他……” “怎么?”谢石榴有些惊恐,但马上自我安慰,“不,小碾子肯定没有死……肯定没有死……”楚风屏搀着谢石榴向回走。谢石榴不断嘟囔着:“他没有死……肯定没有死。” 步兵操场。一人全身护具,持木枪与四五个士兵拼刺。此人有点儿心狠手辣,往往一枪命中,能把当兵的刺出四五步仰倒。一支连队围坐成一圈,被这几乎真杀真斗的场面惊得鸦雀无声,张大嘴巴看得傻眼。 楚风屏:“那人是贺子达?” 谢石榴:“除了他还有谁?总是右虚左实,直朝人心口干,老一套。” “好像过狠了点儿。” “练兵嘛……不对头!” 最后一个兵已被刺得东倒西歪,连连后退,但那杀手仍穷追不捨,连续突刺,最后士兵被一脚踹得仰翻在地,杀手仍扑过去举枪如泰山压顶,欲下狠手! “贺伢子!”谢石榴雷吼一声。杀手听到声音,愣了一下,冷静下来,摘掉护具,果然是满脸大汗的贺子达。贺伸手拉起那个兵,拱拱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小鬼,我杀晕了。” 连队骤然掌声如潮。那个兵惊魂甫定:“我的妈耶,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三人来到一排坦克前坐在地上。楚风屏转达姜佑生的意思:“老姜他也很难过,他要我向你转达……很对不住你。”贺子达不语。楚风屏又说:“他是真心的。”贺子达依然不语。 谢石榴:“唉——伢子,你已是毒火攻心,敌友不分了。这辈子你大大小小已经吃过九个处分,其中两个都是因为战场上杀红了眼,人家缴了枪,你还杀了人家。” 贺子达不语。 楚风屏:“我和老姜结婚以来,从没见他哭过,今天他哭得让人心惊胆战。”贺子达还是不语。 楚风屏吼道:“贺子达,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只知道你痛苦,你知道别人痛得比你还深、还深得多吗?你只知道小碾子是你的孩子,其实……”楚风屏突然清醒,改口道,“其实他也是老姜千寻百觅从老乡家找回来的,是我看着他长大的!” 谢石榴:“伢子啊伢子,如果你还信得过我谢石榴,还拿我谢石榴当你的兄弟,而不是赖在你身边白吃白住的叫花子,你竖起耳朵,听我一句话:姜佑生、楚风屏,是你最亲不过的战友了!我还要说一句,你听着:即使小碾子有个三长两短,你贺子达,也不至于断子绝孙!” 大海。当年的谢石娥已经三十七岁,她头戴斗笠,身穿海南妇女常见的服装,摇着船橹,坚毅地眺望着前方。船上划桨的女儿谢盼盼,也已十四岁。 盼盼:“妈,农场的人昨天就不再找了,我们干吗还找?” 石娥:“那是一条人命啊!” 盼盼:“经过那么大的风浪,又过了三天了,除非是海龙王的儿子才会活着。” 石娥自语:“他不是龙王的儿子,但也差不多。” 石娥又语:“昨晚,我问了一个老渔工,他说演习海面的东南方向,有一块干出礁,长年没在海里,很少有人知道它。我们去那儿看看。” 石娥毫不动摇地摇着船,坚定不移地为贺子达寻找儿子。 一阵噁心,大碾子一下醒过来。他跌跌撞撞地扑出“艇长室”,趴到舷边大吐特吐。吐舒服了,他到炊事舱,漱了一下口,拿起一个面包,但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能再一下吃太多了。”他只咬了一口,就把面包放下了。 大碾子走到甲板上,挥拳弄脚,耍了一番,嘶哑地叫道:“这是我的船!是我贺解放的船!我就是船长!”他围着船跑着,撒着欢。 突然,他注意到“弹药库”三个字。打开铁门,里面是亮铮铮的炮弹。他的眼一亮!大碾子搬出一发炮弹,然后独自操炮,放了出去!他嘴里还乱喊着:“打台湾啦!解放台湾的战役开始啦!我一个人解放的……” 一连士兵,穿着衬衣,背手叉腿,在嚎唱《说打就打》。 贺子达光着脑袋,攥着两只拳头,“恶狠狠”地指挥着,两只眼睛凶光闪闪……士兵们深受感染,完全不是唱,纯粹在嚎! 远处,谢石榴、楚风屏默默地看着几乎疯狂的贺子达的背影。良久,楚风屏缓缓地说:“要不,把盼盼的事告诉他吧。”谢石榴满脸稜角,好一会儿才答:“小碾子没有死!就是死了,伢子、崽子,还有你,都该挺过去。战场上爬过来的,什么没有遇上过。如果现在丢了个儿子便挺不住了,就该扒掉这身皮!” “……打它个样儿叫它看一看!杀——嘿!” 一遍唱完。贺子达高吼:“今天吃饭了没有?!”兵们喊:“吃了!” 贺子达:“干的稀的?!” 兵们:“干的!” 贺子达:“鸟!给我重来!两部轮唱。‘说打就打’,给我——唱!” 第80页 兵们吼声入云。 海水拍打船舷。鸥鸟叫着,飞着…… 甲板上炮弹壳、高射机枪弹壳一片狼藉。大碾子累得躺在中间,如牛粗喘。突然,他叫道:“坏了,遇上海盗怎么办?国民党也会出来找船的!我怎么把弹药都干光了?蠢货!快逃吧!” 大碾子跳起来,奔下轮机舱,三摆弄两摆弄,居然把轮机发动了起来。他又奔进驾驶室操舵,看看罗盘,还拉了一下汽笛,乱唿舵令:“航向西北,右满舵,两进三,前进!” 这艘白捡来的船推波前进…… ——此材料选自海军某基地类似奇遇 但是,船走了不远又停了。大碾子捶了一下舵轮,丧气地说:“一个人还是忙了操舵顾不上轮机!”他一屁股坐在舱门。 石娥的舢板向前划着名。 盼盼:“妈,那边好像有艘军舰。”石娥也看见了:“可能也是找人的,走,过去问问。”舢板加速向大碾子的船靠过去。 盼盼忽然惊叫:“不好,妈,那是国民党的军舰!”石娥也看清了船首的国民党徽。“快走!”石娥迅速掉转船头。 舱门处的大碾子看见了舢板,跳起来高唿:“老乡——老乡——”隔得太远,加之石娥、盼盼头不回地拼命划船,没有听见。眼见舢板越来越远,大碾子奔进轮机舱,发动起来,再奔回舵舱,开船追赶。 盼盼:“妈,不好,追来啦!” 石娥:“快划!” 大船离小船越来越近。石娥停下榷,抱住女儿,悲壮地说道:“盼盼,只有一条路了,死也不能落在那些匪兵手里!”说着,抓起船舱里的一把砍刀。 “妈,我不怕死,你先砍我吧!” 大船越来越近。石娥双手颤抖,不忍下手。大船已靠近小船。石娥心一横,举起砍刀。盼盼闭上眼睛。 大碾子在舱里见此情景窜出舱门,大叫:“大嫂!我不是国民党!”石娥看去,手落了下来。盼盼回过头,又勐地转回身,双手捂脸:“流氓!”大碾子突然意识到他连裤衩也没有了,慌忙退进舱去。 大海,鸥鸟…… 石娥、盼盼已在大碾子的船上。大碾子用一条床单围着下身,很像是缅甸筒裙。他极尽炊事舱所有,招待着客人。石娥疼爱地睁着一双母亲式的眼睛,注视着大碾子的一举一动。 盼盼边吃边问:“解放哥,你怎么掉到海里去的?” 大碾子:“别提了,我正蹲在潜艇的厕所里,谁知道……” 盼盼大惊:“啊?你是从茅坑漏进海里的?哈哈哈……” 大碾子:“你别笑,不是那么回拿,潜艇的厕所在背上,是供潜艇浮起后艇员们出来用的……” 盼盼:“那屎尿不都掉到艇里去了吗?” 大碾子:“那厕所没在潜艇背上凿窟窿……唉,跟你说不清楚,老百姓就是老百姓!” 盼盼:“你还不是老百姓?!通知上说了,‘有一青年学生贺解放,偷乘舰艇,自溺失踪。该学生为警备区副司令之子。’哼,副司令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好像不写上这句,我们就不救人似的。要不是我妈,沖这句话,我都懒得出来找你!找了三天哪!” 大碾子再次致谢:“再次谢谢大嫂,谢谢小妹妹。请问大嫂姓名。” 盼盼:“我妈叫……” 石娥拦住盼盼,说道:“这里的渔家有个规矩,常年在海上走,谁都有个遇风遇浪的时候,救人救船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兴留名留姓的。” 大碾子:“行,现在不说就不说,等到了大陆,从地方政府一查就知道了,吃,喝!” 石娥:“我们也累了,今夜休息一晚,明天再走。” 大碾子:“好。本船长非常荣幸地感谢某太太、某小姐来我船作客,干杯!”三人一齐笑起来。 月夜,海景极美。大碾子与盼盼并坐在甲板观景。大碾子总盯着盼盼的脸。盼盼不好意思,说道:“你总看我干什么?” “你真像你妈,可你还像一个人,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石娥正在炊事舱刷碗。她停下手里的活,倾听两个孩子的谈话。 盼盼的声音:“还像我爸爸嘛!” 大碾子的声音:“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盼盼的声音:“听妈妈说,他是满天下舞枪弄刀的一个人,相貌堂堂,威风凛骧,就是脾气大。大得让人又怕又爱。不过,我没见过。妈说怀我的时候,爸爸就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一去没回头。” 大碾子的声音:“我知道了,你爸爸是个耍把式、卖艺的。” “反正是个没良心的。” “跑江湖的人,要么是侠义之士,早晚会回来找你们娘儿俩;要么是薄情小人,他呀,现在不定在什么地方又欺骗别的良家妇女呢。” 石娥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甲板上,大碾子说道:“跟你聊了这么半天,却不知你的姓名,真别扭。” 第81页 盼盼想想,悄悄说:“只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盼盼。我估计,这意思是我妈还盼着我爸爸回家。” 大碾子老人似的嘆息一句:“女人啊——” 盼盼:“解放哥,你可真命大福大,那么大的风浪没要了你的命,老天爷还送了你一条船!我白天还说过,除非你是龙王爷的儿子,淹不死。” 大碾子笑笑:“真还差不多。你还不知我小时候的事呢,还乡团差点儿把我扔水缸里。” 盼盼:“怎么回事?你快讲讲。” 大碾子:“我有点儿困了。这回到江海市,你和你妈一定要在我家住几天,到那时,我痛痛快快地给你讲个够!” 盼盼:“我们不去,越是大官的门,我们越不稀罕进。” 大碾子:“不去?我绑也要把你们绑去。说实在的,你真的像什么人,一见你,我就觉得我们有缘分!” “瞧你……”盼盼捂脸。 大碾子急辩:“我可不是说那种缘分,我说的是那种……那种……比如兄妹……对,比如兄妹!” 夜深了,海平如镜,月圆如盘。小船拴在大船之尾,微微荡漾。 石娥先在“大副舱”给盼盼盖好被单,又来到“艇长室”。她坐在大碾子床头,慈爱地看着大碾子的脸。大碾子还没睡实,发现石娥坐在身边,半醒半睡地说:“……大嫂,还没睡?……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军对蒋军驾机、驾船的弃暗投明者……有重金奖励。这条炮艇,按赏格最少值……二十万两黄金,我一半,你一半……你也别打鱼了,带着盼盼好好过日子,别再等那个坏男人……”话没说完,大碾子彻底睡着了。 石娥开心地微笑着。她抚摸着大碾子的脸颊,轻声说道:“你长得不像他,禀性可和他一模一样。” 石娥故意轻声叫着:“小碾子,小碾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叫谢石娥,是你家老号长的亲妹子。你知道盼盼的爸爸是谁吗?他可不是耍把式、卖艺的,他是个恶鬼一样的人,是那种叫人又怕又爱的人……小碾子,你还记得小时候只有听石娥姑姑唱,你才睡得着吗?” 石娥轻吟着当年那首湖南民歌。歌声飘荡在月夜、海面。 渐渐地,天海似锦。 石娥醒来。她先推醒盼盼:“盼盼,我送你解放哥去大陆,你自己摇船回农场。” 盼盼不乐意:“不嘛,我也要去江海市玩玩。长这么大都没出过海南岛。解放哥对我那么好,他会带我到处逛逛的。反正农场的学校也不正规。” “听话,好孩子,这离农场不算远,你两个小时就到家了。” 大碾子出现在门口:“大嫂,你干吗要让盼盼回去。” 石娥:“带着她不方便。” 大碾子:“奇怪,有什么不方便?” 石娥语塞了一下:“是这么回事,我们昨天出来一天,当晚又没回去,领导不知怎么着急呢,让盼盼赶紧回去报个信,要不又会有人出来找我们。” “这……” 盼盼:“唉——只好这样了。解放哥,看来咱们兄妹只有一天的缘分。” 盼盼跳上小船,欲划走时,又想起什么大事似的认真问道:“哎,解放哥,忘了问你,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那潜水艇不浮上来的时候,当兵的在哪儿拉屎撒尿呢?” 石娥笑:“这孩子!” 大碾子:“等你将来到江海市,我带你到潜水艇自己看吧。” 盼盼:“那上面有女厕所吗?” 石娥嗔怒:“快走吧你!” “再见,解放哥!” “再见,盼盼!” 两船已远,两人还在挥臂惜别:“再见——解放哥——”“再见——盼盼妹妹——” 海鸥翩翩,一串串飞鱼欢快地射出海面。 那艘国民党炮艇噼波前进。石娥在底舱看守轮机,大碾子在驾驶室操舵。顺风顺水,船行如飞。 海岸,高崖。 谢石榴拄着拐不懈地向远方眺望着。 海基作战室。一军官向姜佑生报告:“报告司令员,观通站发现国民党军小型炮艇一艘向我驶来。” 姜佑生:“又是投诚的?向它发出信号,请它暂不入港,等候我接收人员。命令七四五驱逐舰起锚!” “是!” 姜佑生:“还有,立即通报警备区,请他们的岸炮部队掌握情况。” “是!” 警司作战室。一军官向贺子达报告:“贺副司令,海基司令部通报,有一艘国民党炮艇朝我军港方向驶来。” 贺子达:“知道了。将这个情况通知三号、四号炮连。” 军官:“是!” 高崖上,谢石榴也看见了印着国民党徽的那条船。凭直觉,谢石榴自语:“是国民党?还是小碾子?”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兴奋地瘸着往山下跑…… 灯塔频频向大碾子发出灯语。 第82页 大碾子看懂:“让我停在外面?我好不容易回来了!我要直接进港。”他用一支拖把顶住舵轮,保持航向,然后奔至信号灯处,打出灯语。 海基作战室。军官报告:“姜司令,那艘炮艇不听劝告,继续朝我军港驶来。而且,它还使用我军三个月之前的过期灯语。” 姜佑生从皮椅上跃起:“它说什么?” 军官:“它说:海军司令返航了。” 姜佑生大惊大喜,狠捶了一下桌子:“这个狗小子!……赶快告诉贺子达、老号长,告诉楚风屏、乔乔,我们的狗小子回来啦!” 警司作战室。军官迷惑地说着:“贺副司令,海基要求立即转告您,说什么‘狗小子回来了’……” 贺子达从写字檯后“霍”地站起,亦喜亦悲呆了一阵,笑骂道:“这条狗!我非亲手枪毙了他不可!”贺把手中的一摞文件朝天上一扬,纸飞如花。边朝门外跑,他边喊:“快通知老号长!” 军官追问:“通知什么?” 贺子达已在门外:“就那么说,狗回来了!” 贺子达冲出陆军大门……冲过车马如流的马路……冲进海军大门…… 山路上,谢石榴一瘸一拐地在跳…… 码头上,楚风屏、舒乔、司马童、吴丁、金达莱在奔…… 涂着国民党徽的炮艇鸣着长笛直入军港。大碾子拉着汽笛,石娥在驾驶室用望远镜对着码头:楚风屏一家、姜佑生、谢石榴、贺子达。一张张脸依次看过,最后久久地停在贺子达的脸上。 石娥喃喃自语:“你瘦了,老了,都有白头髮了……” 大碾子:“大嫂,你说什么?” 石娥放下望远镜:“没什么。小碾子,以后不要胡闹了,要当兵就跟你爸爸学,好好地去当兵。”大碾子惊疑:“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石娥自知语失,搪塞道:“我……是你昨夜里说梦话说出来的。” 石娥朝舱门外走。出去又回来,她再次举起望远镜,对准贺子达的脸……石娥的眼角流下泪来,怕被大碾子看见,她赶紧放下望远镜,遮掩着走出舱门。石娥走到炮艇后侧,再次向码头方向投去深情的一瞥,然后纵身跃下海去…… 炮艇距离码头百十米的地方又熄火了。 “爸爸——姜伯伯——乔乔——我抓回来一条大船——”大碾子喊完,跳进海,向岸边挥臂…… “解放——”乔乔跳进海去…… 贺子达看着不顾一切的乔乔,若有所思。 司马童、丁丁、金达莱跳进海去…… 齐连长与全连的兵们也跳进海去…… 楚风屏紧紧挽住姜佑生的臂膀,欠脚对着丈夫耳语:“我们的儿子又回来了!”姜佑生无比自豪:“他敢不回来!” 谢石榴对贺子达感嘆:“看来,小碾子是当海军的料!”贺子达悲哀地:“谁接我的班呢?” 码头的另一处,石娥爬上岸,抹了一把海水,向大碾子那边看了看,欣慰地笑着…… 海面上,欢聚的人纷纷挥臂,越来越近。夕照下,浪花如诗如画…… 晚,贺家。 贺子达在大碾子的房门外转悠着。房里传出大碾子的呻吟声和舒乔的笑声。 房内,大碾子仅穿了条裤衩,趴在床上。乔乔用药膏涂抹大碾子背部被日光灼伤的皮肤。大碾子想着石娥的事:“……那个大嫂哪去了呢?她是学雷锋了,可我成了不仗义的小人……哎,你轻一点儿好不好……哎哟……” 贺子达看着门,似乎想进去,但想想,走开了。贺子达推开谢石榴的门,坐在谢的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石榴:“什么事?” 贺子达:“……小碾子和那个乔乔,是有那个意思了?” 谢石榴:“我看是。” 贺子达沉驮片刻,嘟嚷:“怎么偏偏是她。” 谢石榴:“我可提醒你,你可是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可不准因为大人的事,干出王母娘娘的勾当。” 贺子达苦笑了一下,想想,说道:“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他们也太早了吧?” 谢石榴:“这倒可以提醒提醒他们,悠着一点儿。” 贺子达又想想,又道:“真到了那一天,办事的时候,大人到场不到场?你说,这合适吗?”谢石榴敲敲菸袋锅:“你还是有毛病!”贺子达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慢慢走出门去。谢石榴看着他。 贺子达又来到大碾子门前。稍迟疑一下,举手敲了两下门。里面,传出大碾子的声音:“进来。”贺子达拉开门。大碾子笑道:“爸爸,长这么大,你第一次进我的门,还要敲。” 贺子达没一丝笑容。他冲着舒乔,没什么表情地说道:“你,来一下。”舒乔有些畏惧地从大碾子床头站起身,徵询地看着大碾子。大碾子欲爬起来,一块儿出去。 第83页 “你趴着。”说完,贺子达便走出了门。舒乔仍看着大碾子。大碾子小声说:“去吧。再害怕,也得扛住,千万别跑,否则他会看不起你,那就完了!” 客厅,贺子达坐好。舒乔坐下来。贺子达看了看乔乔,直通通地冒出一句:“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乔乔哆嗦一下,没出声。贺子达不见回答,又问:“知道吗?”乔乔低着头,轻声回答:“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贺子达愣了一下。他用两手搓了一把脸:“妈的,我这张脸是不是吓着你了?我说的不是这条政策。”舒乔出来时,故意没关严大碾子的门。这时传来大碾子的声音:“我知道:合法结婚年龄,女十八,男二十。爸爸,我们没到那个份儿上。” 贺子达沖房间喊:“你少插话!”乔乔仍低着脑袋。贺子达问:“他说的,你听见了?”乔乔:“听见了,他说,我们没到那个份儿上。但要我说,我们到那个份儿上了。”贺子达一愣。 房门那儿又传出大碾子的声音:“胡说!乔乔,别胡说!”贺子达走过去,把大碾子的房门关严,然后在客厅里走了两步。舒乔仍低着脑袋。 贺子达:“敢这么大胆说话的人,怎么不敢抬头?”乔乔慢慢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贺子达。她的那双大眼睛美丽,率真。 贺子达:“你就是那个什么‘海军之花’?”乔乔微笑着说道:“别人起的外号。”贺子达坐下来。刚刚有些轻松的他,又严肃起来,他问道:“我们两家的关系,你知道吗?” 乔乔:“知道。” 贺子达:“小碾子妈妈的事,你相信哪一个的话?” 乔乔脸上显出不快。贺子达直视着乔乔,显然在等着乔乔的回答。舒乔曲折地答道:“姜佑生是我的爸爸。”贺子达毫不让步:“将来,弄不好,我也是你的爸爸。” 舒乔看看贺。贺子达依然直视着她。乔乔有些可怜地:“这个问题……不能不说吗?”贺无语,但仍然直视着,意思很明显:不说不行。乔乔皱了皱眉。突然,她的脸稍微扬了一下,清脆地回答:“贺叔叔,那是你们之间的事!”说完,舒乔直直地盯着贺子达。两人对视着。乔乔心里暗暗地说着:“我要扛住!”两人仍对视着。贺子达渐渐招架不住,苦笑了一下,自我圆场:“你这对眼睛真漂亮。”乔乔眨眨眼,甜甜地笑了。她的心声:“我扛住了。” 贺子达换了个话题:“将来准备干什么?” 乔乔:“我已经通过军区歌舞团的预考了。” 贺子达:“当文工团员?” 乔乔:“是的。” 贺子达:“不好。今年二月份,部队在上海搞了一个什么文艺工作纪要,说这个领域有一条黑线。你最好离它远一些。” 乔乔渐渐胆大起来,语音有些随便了:“我喜欢跳舞,跳舞又跳不出什么白线、黑线。我才不怕呢。” 贺子达:“跳不出毛病,也跳不出名堂。别跳舞!” 乔乔:“那您说干什么?” 贺子达:“军队有女兵的部门多的是嘛,通讯啦,医务啦,测绘啦,还有……” 乔乔勐然十分干脆地打断贺子达:“不!” 贺子达愣了一下。 乔乔:“我只喜欢跳舞。” 贺子达对于这样顶撞他很不满意,脸上马上就挂出了颜色。他顿了顿,像对自己女儿似的,冷硬地命令:“我说了,不要去那个什么鸟跳舞团!”说完,贺子达又直视着乔乔。乔乔也直视着贺子达。两个人又较起劲来。 乔乔的心里又在给自己打气:“再给我扛住!”贺子达瞪着怒气沖沖的圆眼……乔乔睁着美丽逼人的大眼…… 贺子达这回不但没有退让的意思,脸色还越来越难看。乔乔扛不住了,垂下眼睑,近似哀求地柔声说:“这事还早呢,不说这事了吧。” 贺子达不依不饶地,低沉地隐晦地说:“我这个门里,从来只开战场,不开舞场。” 乔乔的心声:“太过分了!吓唬谁呢?!” 乔乔勐然扬起脸来,清脆响亮地说道:“贺叔叔,跳舞,是我自己的事!”贺子达“霍”地站起来。乔乔也“霍”地站起来。两个人又对视了一阵。 贺子达缓缓说道:“咱们第一次谈话,我总共问了你两件事,你回答得都很不错嘛!” 乔乔的心声极为哀伤:“完了……完了……”她委屈地绷紧了嘴唇,眼泪一下滚了出来…… 舒乔扭头奔出了贺家的楼门……又奔出了贺家的院门…… 黑色的海潮一层一层地涌来,潮头很高。大树在骤起的狂风中,突然“咔”的一声折断了。 中篇 13 黑色的浪头,冲击着峭岩,轰鸣震耳…… 数月之后。 夜黑如漆,灯昏可怖。 一辆广播车的高音喇叭慷慨激昂,一个男子汉化的女高音像在发布战斗檄文:“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酣睡在母亲怀中的婴儿惊恐大哭…… 第84页 《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又一篇社论……又一篇社论……大喇叭声不断,婴儿的惊哭声不断…… 广播车上,激情满怀的播音员是舒乔。开车的是司马童。吴丁在写标语。金达莱在裁纸。车每停一处,丁丁、金达莱就跳下去,将标语贴在电线桿上、商店橱窗上,甚至学校的校牌上……车上,司马童关切地为乔乔倒水,递擦脸毛巾,扇扇子。乔乔十分感激地看着他。 大学宿舍。 鹿儿在剪报纸上的社论等主要文章,叠起来,装进信封。一同学进门看到,严肃地问:“贺子达,你这是干什么?” 鹿儿:“给我姑姑寄去。她住在深山老林里,恐怕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同学:“那你也不能随便乱剪呀,也不看看背面有没有毛主席的照片、语录,还有……” 鹿儿惊惶起来:“对对对,我今后一定注意,一定整张报纸寄。” “幸亏是我看见。”同学边说边出门。 鹿儿拿着一张完整的报纸又犯愁了,他望着窗外,自语:“能不能叠呢?折出印来算不算问题?” 大石山,半山腰处,根儿吊在绳索上,背筐挖药。山雾缭绕着根儿,鸟语啾啾,根儿如在清明仙界。 鹿儿望着窗外,自语:“算了,根儿姑,您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姜家。司马童的门窗紧闭,窗帘遮严。司马童、舒乔、吴丁正在分别看着什么文件。门轻轻地,暗号似的敲了几下。 丁丁:“是金金。” 门开,金达莱熘进来,从怀里又掏出一卷文件:“童童,按你说的,又从爸爸那儿找到几份,有一份还是绝密级的。” 童童接过翻看之后,庄严地说:“看来我们共产党内出了赫鲁雪夫。还不止一个,前一段批判的三家村不过是外围战,还有很多很坏的人在反对毛主席,远远不仅在教育战线。” 金达莱:“那回语文课,我睡觉,老师训我,我说这是毛主席说的,‘教师讲得不好,学生可以睡觉’,要反对师道尊严,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教室,他气得干瞪眼,居然没把我怎么样嘿。” 乔乔:“那个可恶的高考总算给停了。” 丁丁:“童童,你说咱们还怎么干?” 司马童:“赵老三从北京来电话,说清华附中的一些干部子女五月二十九日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叫‘红卫兵’,北大附中在六月初也成立了一个,叫‘红旗’,还有宣言,我记住一句:‘天下者,谁的天下?我们!’好像这是毛主席年轻时的口号。” 乔乔:“我们也成立一个!” 丁丁:“童童,你起名。” 金达莱:“叫‘红缨枪’吧!” 丁丁:“去去去,还儿童团呢。” 金达莱:“那叫‘红彤彤’!” 丁丁:“干脆叫‘红脸蛋’得了!金达莱,我们说的是国家大事,你少添乱。” 金达莱:“哼!毛主席说,有一个赵老太爷,只准假洋鬼子革命,不准阿q革命。” 司马童:“别吵,就叫‘狂飙战斗队’吧。” 众口一词:“好!好极了!” 司马童:“乔乔,上次开会说的那件事你想通了吗?” 舒乔偏过脸,面露苦闷:“让我再想想。” 司马童:“这次运动是每一个人都无法迴避的,任何坏人都要揪出来,任何好人都要经受考验,任何煳涂人都要重新站队。有些明摆着的事,与其等着别人下手,自己跟着搅不清,不如自己争取主动,快刀斩乱麻。毛主席说‘造反有理,,你什么都别怕。” 乔乔:“童童,我知道现在什么是最重要的。” 有人敲门。四人赶紧藏文件。 开开门,楚风屏在笑:“你们又在开会,真事似的。”四个孩子却神色庄严。 楚风屏自觉不妥:“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是好的,但不一定总是深更半夜去念报纸,弄得市民不能好好休息。” “风屏,”姜佑生拎着公文包走进家来,“不要管他们。我们十六七岁时都上战场真刀真枪地干了,你半夜满街贴标语时,不是还没有他们大?” “那倒是,不过开始我可不知道标语上写的是什么,字是杨姐写的,我只管刷糨煳。” 姜佑生看了楚风屏一眼,不满楚又提“杨姐”。他走了两步,回过头对孩子们道:“不过,你们不能再开俱乐部放电影的军车。要用什么,我跟公安局的杨叔叔说一声。” 海水拍击着礁石,拍击着军舰,拍击着码头。 码头。大碾子正光着膀子与另一个兵比举炮弹。助威的兵在数数:“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 舒乔从远处走来。 那个兵终于不行了。一个兵喊:“一比一,休息十分钟,进行决赛。” “乔乔!”大碾子看见乔乔,叫着走过去。兵们起闹。乔乔转身就走。 “乔乔,”大碾子追上乔乔,“晚上我去你家。”乔乔冷淡地问:“什么事?”大碾子:“还书,借书。” 第85页 乔乔:“你别再来我家了。” 大碾子大惑不解:“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还记我爸爸的仇呢?” “……我来就是告诉你……你托人把书送回来吧。”说完,舒乔快步走开。 大碾子:“乔乔!” 乔乔头也不回。 远处,一个兵在喊:“贺解放,决赛开始了!”大碾子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舒乔。 海水拍击着军舰。 大碾子刚举起炮弹,码头上的喇叭里便传出一条惊人的消息:“现在播送重要新闻,人民日报今天在头版头条位置刊登了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泽东主席的一篇马列主义大字报:《炮打司令部》……” 已戴上红袖章的司马童主持学生大会,批斗教师;乔乔领头唿口号,指挥着“游街”:分别挂着地主、资本家、歷史反革命、流氓、破鞋等牌子、烂鞋、戴着高帽的男女垂头丧气;丁丁带着一伙中学生在商店摔花瓶、撕花布、换“茂财百货店”为“立新百货店”的牌子;金达莱领着一群小学生,拿着剪刀,立在街边专剪人家的辫子,那些姑娘们个个老老实实,但笑比哭丑…… 红兵们高唱着战歌:“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海军大门与陆军大门一侧,出现了一张同样的大字报,各围了一伙群众和军人。大字报的标题是:是何人在包庇杀人犯?!副标题是:姜佑生、贺子达是如何让叛徒狗崽子贺解放混入解放军的。大字报尾部的署名是:舒乔。 贺子达怒气沖沖地走出营门,挤进人群,伸手就把大字报扯下来,撕得粉碎。但立即招致看守大字报的红卫兵及围观群众的抗议,口号声迭起:“破坏‘四大’绝没有好下场!” “破坏‘文化大革命’绝没有好下场!” “贺子达必须低头认罪!” 人群中的那个李参谋也跟着挥手高喊。贺子达狠狠地瞪着他。接着,群众开始用手在贺子达脸前指指戳戳,后来干脆推推搡搡,贺子达被弄得军装不整,军帽歪斜,上衣兜还被撕破了。贺子达气炸了,暗暗攥紧拳头。幸亏这时一队警卫战士冲进人群,把贺子达救护出去。 姜家。 姜佑生坐在卧室沙发里一动不动,只有眼睛里冒着火星。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楚风屏走进来,大热天,她用头巾裹着脸。楚风屏疲惫地摘下头巾,她被剃了个阴阳头:半边有头髮,半边是光的!而且额头有是墨汁写的字:走资派。 姜佑生看见又惊又怒,但一字未说。他默默走进隔壁浴室,为妻子放满一脸池水。楚风屏也一言不发,默默地洗脸…… 海水兇狠地冲撞着峭壁。 谢石榴背着手,站在大学报栏前,毫无表情地看着…… 楚风屏走出浴室,姜佑生把一顶灰军帽递给她。楚风屏自己戴在头上。二人坐在沙发上,直直地、无神地盯着前方…… 晚上,一家人在一桌吃饭,但气氛难堪。 司马童打破沉默:“希望爸爸、妈妈理解这场大革命。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说过,‘矫枉过正’,要矫枉,必须过正。” 丁丁:“我支持乔乔的大字报!” 金达莱:“我反对!妈妈已经说过好多次,贺解放的妈妈不是叛徒,凭什么还要扣这顶帽子?!” 丁丁:“乔乔主要是指贺解放本人是杀人犯,不要抓住只言片语就否定主题。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 金达莱:“毛主席还说:‘要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贺解放也是‘红五类’出身,干吗要批判他?!爸爸是老红军,干吗要贴他的大字报?!妈妈是革命干部,干吗要游她的街?!谁反对爸爸、妈妈,我就跟谁斗!斗到底!你们那个什么‘狂飙战斗队’嫌我小,不要我,我还不参加了呢!我要自己成立组织,叫‘红小兵’,今后谁要再敢侮辱妈妈,我砸烂谁的狗头!”金达莱义正词严地说完,照吃不误,仍一副馋相。 司马童:“金达莱,从明天起,你在家呆着,否则你迟早要成小反革命!” 金达莱:“我反革命?舒乔才是反革命呢!她说贺解放是杀人犯、是狗崽子、是反革命,可她都跟人家亲过嘴,她不反革命是什么?她还是流氓、破鞋呢!” 舒乔蓦然立起,扑过去,“啪”地扇了金达莱一个耳光。金达莱愣住了。乔乔愣住了。姜佑生、楚风屏愣住了。全家人都愣住了。 沉寂良久,金达莱捂住脸缓缓地说:“听妈妈说,爸爸把我从朝鲜抱回来的时候才一岁,他要你们三个人爱护我,保护我。你们三个人说,谁惹我谁就是美国鬼子,就全家揍他!可现在,你们三个却一起欺负我,还打我……我要回朝鲜!”说完,金达莱冲出餐厅。 第86页 “金金!”楚风屏叫着,跟着冲出去。金达莱冲出楼,冲出小院,一直冲出海军大门,在街上跑着。楚风屏喊着,在后面紧追…… 餐桌前,姜佑生老样子,挺直腰板地坐着,一动不动。但他的眼里充满忧伤。 金达莱藏在一片椰林里。楚风屏找着,喊着:“金金,我的好孩子……”她累得绊倒在地上。金达莱看见,奔过来扶起楚风屏,抱住楚大哭:“妈妈——” “好了好了。”楚风屏疼爱地哄着金达莱,“你哪是什么这个兵那个兵呀,你还是做妈妈的心肝小宝贝吧。还职业革命家似的,要成立自己的组织呢!” 金达莱:“妈妈,我不革命了。这个破革命一点儿也不好。” 楚风屏“嘘”了一声,四周看看:“孩子,你是得管管你的嘴,千万别乱说。” 金达莱停止哭泣,伸手捡起摔落在地上的帽子,给楚风屏小心地戴上:“妈妈,教育局的造反派今天又打你了?”楚风屏点点头。金达莱站起来,举起紧握的右拳,郑重庄严地:“我发誓!我还是要成立自己的组织,专门保护楚——风——屏!” 贺家小院。谢石榴又在怒沖沖、恶狠狠地磨着他的大刀片儿。 贺子达穿着被撕破口子的衣服走进院,警卫对他说:“老号长已经在那儿磨了两班岗整整四个多小时了。” 贺子达走过去,站在边上看,一言不发。片刻,他把手放在谢石榴的肩上。谢停下手。贺弯腰取过大刀,用拇指试了试锋刃,走到院中一侧,噼斩了几个动作,最后一刀将碗口粗的晾衣杆拦腰砍断。 贺子达:“好刀!” 谢石榴悲哀地:“刀好,可不知道该怎么用了!” 晚,贺子达补着自己的军装,笨拙得出奇。谢石榴坐在贺对面抽着旱菸。过了一会儿,不忍卒睹的谢石榴走过去,从贺子达手里取过军装,补着,显然要娴熟得多。 贺子达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娘的,憋了一肚子气,说点儿开心的!……老号长,我说你怎么就死活不愿找个女人成家呢?” 谢石榴瞥了贺子达一眼:“你看我需要女人吗?我除了生不出孩子,女人会什么我会什么。” 贺子达:“说起来真怪,军队嘛,打仗只能把男人打得更像个男人,偏偏把你打得男人、女人的长处都叫你占全了。” 谢石榴稍稍思忖,微笑:“你这个概括不那么好听,意思还有些味道。” 贺子达:“你说说,打仗好比打铁,最后捶出一块我这样的算好货,还是你这样的算好货?提醒你一句,我可是军级现役司令官,你只是享受营级红军待遇的优抚对象。” 谢石榴:“没比过。” 贺子达:“我比过,你比我强!我就佩服你要说像男人比我还像,要说像女人比楚风屏还像。反正说不清楚,比来比去,你比我强。” 谢石榴穿针走线,平淡地说:“我是比你强,沖我从来什么都不比,就比你强。” 贺子达:“老号长,你真的这辈子就拿自己当观音菩萨,又是男身又是女身,真的就不要个女人了?” 谢石榴抬起头,有些恶狠狠地说:“我那个十四岁的女人已经死了!知道吗?她是因为我死的!还没弄懂自己为什么是女人,为什么要出嫁,为什么要和一个男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她就死了!为我谢石榴死了!贺伢子,今后你要开心不要拿女人开心!我已经有过女人了,至今那个女人还在我身上!你说我是男是女都可以,但这,一点儿也不他妈的好笑!你不准再说了!再说就等于在骂我是‘二乙子’,在骂我的女人!我要砍下你的脑壳!”谢石榴越说越怒,声调可怖。贺子达呆住了。 良久,贺子达张开嘴:“老号长,这么多年了,我真不知道不该碰你这块心事,我贺子达真是瞎了眼……可过去……提这事,你也没,这样。” 谢石榴长嘘一声,冷静下来:“从来没这样鬼冒火过,心里乱得很,煳涂得很,人老了……伢子,我倒劝你,不要为石娥的事,再歉疚什么。你想女人,就随便找一个吧……”说完,谢石榴把补好的军装放在椅背上,疲惫地走出贺子达的房间。 贺子达愤愤地嘟囔:“都是被眼下这些莫名其妙的事闹的!” 夜深,贺子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谢石榴显得衰老的走路姿势总在他眼前晃,那声苍凉的嘆息声也一直在屋里迴荡:“我老了——” 贺子达蓦然想起什么,“霍”地坐起。 清晨。谢石榴如往常爬上小山,对着山脚的陆军营区和岸边的海军营区吹响了起床号。但今天毫无应和。谢又吹一遍,仍无应和。贺子达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谢石榴身后,他为难地告诉谢石榴:“部队已经取消吹号了……” 这时山下传来喇叭里带着电流声和磁带声的走了调的号声。 谢石榴惊问:“这是……” 贺子达:“俱乐部放的广播。” 谢石榴揪住贺子达:“你为什么要取消吹号?!” 第87页 贺子达:“不是我,我是副司令……有人说这是形式主义。” 海军营区也传来带着噼噼啪啪噪音的广播号声。号声完毕,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 谢石榴老泪纵横…… “我老了……我真是一丁点儿用也没有了……”谢石榴说着,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贺子达搀扶着谢。谢没有拒绝。 贺子达回到家,看着桌上的电话,显得犹豫不定。 姜家,姜佑生在卧室打电话:“军务处吗?我是姜佑生,今天上午你们与工程连贺解放谈话,请他离开连队,回家去吧……” 楚风屏在浴室洗漱,听见后惊叫:“老姜……”她端着漱口杯走进卧室。姜佑生继续:“告诉连队,中午加一次餐,送送行。” 电话传出很大的声音:“姜司令,如果他不干怎么办?贺解放的脾气可是有名的!” 姜佑生冷酷地指示着:“为防止发生意外,你们要有所戒备。实在不行,只好强制他离开基地营区。” 姜佑生放下电话。楚风屏抓住姜的胳膊:“你要干什么?你要让人捆走小碾子?!”姜佑生不语。 楚风屏:“我去求乔乔,撤销那张大字报。” 姜佑生:“风屏,这事已经有人向上反映了,再不主动了结,小碾子恐怕会被重新送进公安局。” 楚风屏急了:“小碾子那么爱海军,脾气那么大,勐然这样,会出事的!”姜佑生不语。 楚风屏:“老姜,缓一缓,做做工作,再说好吗?” 姜佑生:“现在上午不知下午要发生什么,这个小时不知下一个小时要发生什么,当断则……” 楚风屏:“你真的不愿冒点儿风险?” 姜佑生不语。楚风屏愤怒起来:“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急!你是为了自己的影响和形象,不惜牺牲自己的儿子!”姜佑生仍然不语。楚风屏拉住姜佑生的胳膊:“我求求你,佑生,再拖一拖,别搞得那么突然。”姜佑生狠心地低声道:“不行!……这是一场阶级斗争!是……” “真的不行?” “不行。” 楚风屏松开手,鄙视着姜佑生:“……贺子达没有把你看错,你是个貌似公允正派,但心底里胆小如鼠、冷酷无情的人!当年,哪怕你再多担待一点儿风险,先下决心抬着杨姐突围,不但杨姐的孩子生下来了,杨姐的命也保住了!即使暂时把她当做叛徒看押、管制着,两年后她就能活到解放,活到平反昭雪的那一天!可是你……表面上你是一点儿错误也没有,可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你为什么晚上老说梦话?你为什么老良心不安?你为什么一见孩子就神神道道?你为什么一个接一个地抱回烈士的孤儿?别人说你高尚,但为什么军报记者十几次採访你,你却拼命拒绝?!你是不敢给自己戴这顶高帽子,不敢在这件事上顺水推舟,譁众取宠!因为你的内心一直在煎熬,在害怕!你那样做的目的纯粹是在寻求自我安慰,自我解脱,是在向杨姐和那个孩子赎罪!现在,你又慌神了,你灵魂中的那颗自私、脆弱的种子又开始膨胀,又开始冒芽了!像当年你命令保卫科长带着兵、拿着枪,去枪毙杨姐一样,你又要命令军务处长带着兵、拿着绳子,去逼死自己的儿子!姜佑生!” 楚风屏激愤难抑,将手里的漱口杯勐然激在茶几上,水泼溅了姜佑生一脸!楚风屏更加鄙夷地说道:“你……你不值得我发火。你比街上那些单纯的红卫兵要渺小得多!” 姜佑生一脸水珠,面色苍白,嘴角哆嗦,眼神怯懦。 楚风屏愤然出门。打开门,见金达莱立在门前,司马童、乔乔、丁丁三人立在楼梯上,他们什么都听到了,也都被真相惊呆了。楚风屏看着孩子们,孩子们也看着楚风屏,互相好像都有些陌生。楚风屏整整帽子,向楼下走。 金达莱:“妈妈,你去哪儿?” 楚风屏:“上班去。” 金达莱抓住楚风屏的衣服:“你别去,他们还要打你、斗你。”楚风屏轻轻掰开金达莱的手:“没有正式通知撤销我的职务,我就得工作。金金,记住我昨天晚上说的话,管住你的小嘴巴。”说着,她从三个大孩子的中间冷漠地走下楼去。 “妈妈——”乔乔喊着追下楼。 楚风屏在楼下客厅回头看了乔乔一眼,有遗憾有责备,又转回头向门口走。 舒乔身边的支架上,电话响。乔乔拿起电话:“餵——”乔乔的手马上颤抖了一下。 贺子达举着电话:“听见了吗?我贺子达!你是哪个?” 乔乔镇定了一下,冷声说道:“我是舒乔。” 贺子达怔了一下:“听着,我找另一个杀人包庇犯听电话!” 乔乔把听筒放在一侧。 楚风屏问:“是谁来电话?” 乔乔:“贺子达。” “为什么不叫我接?!”楚风屏不满地走向电话。 乔乔:“他不是找你,是找爸爸。” 第88页 楚风屏惊异万分:“你没听错?” 乔乔:“没有。” 乔乔对丁丁道:“叫爸爸接电话。” 吴丁跑上楼。 贺子达举着电话,不耐烦,吼道:“干什么呢?快些!” 姜佑生走下楼,怀疑地问乔乔:“是贺子达?” 乔乔:“是。” 姜佑生:“是找我?” 支架上的话筒传出贺子达的骂声:“真他妈的啰嗦,是老子找你!” 姜佑生抓起电话。楚风屏及孩子们都关注地睁大眼睛——贺子达十几年从未直接给姜佑生打过电话。 姜佑生先开口封门:“如果是为大字报的事,免谈。” 贺子达:“姜佑生,咱们老帐、新帐都搁一搁,一时半会儿谁也死不了,以后还有清算的时候。我问你一句话,你记得今年是什么年头吗?” 姜佑生:“马年。” 贺子达:“我没问马年驴年!” 姜佑生:“贺子达,不要以为就你重情义,我记着呢,今年老号长整五十岁。他不是也弄不清生日是哪天吗?让他定,哪天祝寿我姜佑生哪天到场。” 贺子达:“我定了,就今天晚上。要么只我们四个人。要么小的也来,包括你那朵满身是刺的什么花!” 姜佑生想想,肯定地答:“小的全去!” 贺子达:“多说二句,老号长情绪不好,少说丧气话。妈的,我贺子达没权了,你怎么也取消了吹号,放那个哭丧似的录音!” 姜佑生:“陆军都不吹了,海军吹什么?!” “晚上我家见!”贺子达摔下电话。 姜佑生亦放下电话。楚风屏忙问:“贺子达说什么?” 姜佑生:“今晚全家去贺子达那儿,为老号长五十岁生日祝寿!” 司马童立即严词拒绝:“我不去!毛主席都反对别人给自己祝寿。现在正‘破四旧,立四新’,还搞这一套!” 丁丁:“童童不去,我也不去。” 舒乔有些阴阳怪气:“我还用表态吗?” 楚风屏气极:“不去可以,但不允许你们为这件事贴大字报!” 司马童冷语轻言:“我是全江海市‘狂飙战斗队’的司令,我也不允许我的亲人带头搞‘四旧’。” 楚风屏晕眩了一下,扶着把手坐在沙发上,面目坚毅:“这个家没有一个同姓,你还知道你有亲人?童童,你一口一个毛主席怎么说,怎么做,可毛主席为他的老师徐特立老人祝寿的事你不知道吗?你们是怎么对待老师的?!是怎么对待老师的老师的?!昨天我们教育局一位五十九岁的老先生被你们逼得跳了烟筒!他是受过毛主席接见的全国模范教师,再有一个月他就要退休了……不说这个了……老号长是什么人?!你们从小就知道,他是一个普通的老红军战士,你们要敢贴他的大字报,我就替你们的爸爸妈妈把你们打出这个家门去!” 金达莱:“对!什么狗屁司令,什么‘狂飙战斗队’,疯狗战斗队!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丁丁先动摇了:“妈妈,您别气坏了。我参加。” 司马童、乔乔不语。 姜佑生:“这样好不好,我们不叫祝寿,叫为一个老红军的革命人生开纪念会。” 司马童想想:“这样可以。” 姜佑生:“乔乔?”乔乔微微点头。 姜佑生又抓起电话,拨完号:“军务处,我是姜佑生,暂缓一天处理贺解放。”楚风屏愤然站起,走出家去,重重地摔下门,发出一声巨响。 贺家,餐厅。 圆桌上十分丰盛。几个专职炊事员忙里忙外。贺子达与大碾子打着下手。谢石榴一身新军装,依然打着绑腿,满脸喜色。 姜佑生、楚风屏强扮笑容领着四个孩子走进餐厅:“老号长,祝贺啊!好傢伙,开国宴啊?” 贺子达:“声明,这是我半个月军饷。” 姜佑生把两瓶酒放在桌子中央。谢石榴提起一看,满脸开花:“‘白沙井’,老家的酒哟!” 姜佑生:“车上还有一箱。去年年底就托人捎来了。” 谢石榴“啪”地一手抓住贺子达,“啪”地一手抓住姜佑生,感动不已,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贺子达叫道:“除了老号长坐首席,其他人随便坐。” 谢石榴坐了首席。贺左、姜右。其他人费了一番周折:楚风屏原准备坐在姜佑生身边,却又走到贺子达的一边坐下。金达莱马上靠着楚风屏。丁丁靠着金达莱。司马童靠着丁丁。乔乔靠着司马童。 都坐好了,在乔乔与姜佑生之间空了一个位置,大碾子大咧咧地往里一坐:“我这个位置最好,凉快啊!”舒乔站起来欲与司马童换位置,大碾子一把拉住她:“别换。省得你换到哪,我还得换到哪。”乔乔只好心虚、矛盾地坐下。 贺子达开口:“老号长,你说两句吧。” “说什么呢?什么都当说,什么都不当说。有一个老弱病残,百无一用的谢石榴,能把你们这么八个人弄成一个圆圈,坐着,这就是他的大幸!”说着,谢石榴站起来,深鞠一躬,颤声道,“我谢谢你们,还认我这个一条腿的红军……” 第89页 姜佑生忙扶谢石榴坐下:“老号长,坐下说。” “不说啦!”谢石榴抱拳拱手,“谢石榴贪心不足,只求求诸位,两个小时之内,什么话都当酒话,千万别离开这个圆圈圈。” 谢石榴看了一下墙上挂钟:七点零五分。 贺子达道:“听清楚了吗?酒话可说,屁话不准说!”楚风屏在桌下踢了贺子达一脚。贺忙笑着招唿:“我先说了屁话!操傢伙,先为老号长干一杯!” 众人与谢石榴碰杯,先饮一盅。 贺子达:“拿碗来!” 姜佑生:“也给我一个!” 炊事员放上两只碗。贺、姜各自给自己的碗倒满。 姜佑生抢先说道:“老号长,你救过我的命,我一辈子不敢忘!”贺子达接着说:“谁忘了谁是王八蛋!”贺、姜二人立着一饮而尽。 “屁话,屁话!”谢石榴道,“一起把脑袋掖在裤腰上,在阎王爷的鼻子上爬,说谁救过谁?要说让我们能活下来的人,他们都死了!”谢石榴说完把自己手中的酒缓缓洒在地上。 “正式的节目完了,让我们也碰一杯怎么样?”大碾子举着酒杯对乔乔说。乔乔不动。大碾子:“不给面子?”乔乔仍不动。大碾子脸上笑着,用手拢着,对着乔乔耳语:“忘了你和狗亲过嘴吗?你不喝,小心狗当众再啃你的脸蛋。” 司马童:“她不会喝,不要缠着她。” 大碾子:“她肯定会喝,对不对?” 众人看着舒乔和大碾子。突然,乔乔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声:“拿碗来。”众人一凛。舒乔拿过姜佑生的碗,给自己倒了溢出来的一碗酒。大碾子呆住了。乔乔毫不犹豫地端起来就喝。她被呛得大咳、涕泪皆流,但撑着……大碾子和司马童突然同时伸手夺那碗,像去年在篮球场争夺汽水,争得一碗酒泼洒殆尽。 司马童阴笑道:“这回轮到你喝另一种液体了。” 大碾子:“我承认,我承认,现在是你有多少,我喝多少。” 司马童伸手抓起桌上当佐料的醋瓶。 楚风屏:“童童……” 贺子达在桌下勐地拽了楚风屏的胳膊一下,冷峻地看着。谢石榴也不动声色地看着。 司马童往碗里倒着醋,倒着倒着,自己觉得不自然了,停下了手。他刚住手,舒乔就一把抓过碗,一口气都喝了下去。 大碾子、司马童均目瞪口呆。 谢石榴哈哈大笑:“当兵的崽,哪一个不是狗崽子?” 贺子达叫一声:“吃!” 众人正式动筷子。 墙上的钟,嘀嗒喃嗒地走着。厨房,炊事兵忙着炒菜。转眼桌上的菜都已动过。忽然人们发现,大碾子一口菜也没吃,一个人抱着酒瓶子在一杯接一杯地喝。姜佑生夹了一块肥肉放在大碾子的碟子里:“小碾子,吃点儿菜,别干喝。”大碾子用筷子举起那块肥肉,对着姜佑生的脸,不知在说哪一样:“你真让我噁心!”筷子抖着抖着,肥肉掉到姜佑生的军衣上。 大碾子:“对不起,姜司令。” 姜佑生:“小碾子,你有些醉了,别喝了。” 楚风屏也在对面劝:“小碾子,一会儿还要回连队,别喝了。” 大碾子突然趴在桌上号啕大哭,哭得地动山摇、肆无忌惮。 贺子达:“小碾子,出什么洋相!” 舒乔把头扭向一侧,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谢石榴仍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盯着眼前的情景。大碾子越哭越来劲,一边哭一边又抓起杯子喝。 姜佑生:“小碾子,一会儿你满身酒气,回到班里影响多不好。” 大碾子一把抓过酒瓶,大哭着干脆往身上的海魂衫到处乱倒! 贺子达骂道:“小兔崽子,再耍酒疯,老子抽死你!” 大碾子把酒瓶摔碎在地上,冲出餐厅。不一会儿,他提着自己的背包踉跄着奔回来,把背包往餐桌上狠狠一砸!“我还回什么班?!还有什么影响?!用不着你姜司令拿绳子捆,我自己回来啦!” 姜佑生脸色骤变。 贺子达:“小碾子,怎么回事?” 大碾子:“你问他!” 贺子达、谢石榴把目光盯向姜佑生的脸。姜佑生手足无措。 大碾子大哭痛诉:“我完了,我这一辈子算完了……我算什么?学生不是学生,军人不是军人,我真是杀人犯吗?真是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吗……乔乔,你不跟我好了,你贴我的大字报,我不怨你……我知道,找一个成分不好的男人,一辈子翻不过身来,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司马童,我打过你一枪,我欠你的,乔乔归你了,我也不欠你什么了……可是姜司令!我又不准备娶你,你怕什么?我吃的是海军的军粮,欠了你什么?你要赶走我……你要赶走我!……大海没杀我,你要杀了我!你算什么基地司令,你就像趴在海底的烂泥里,一有风吹草动就缩头缩脑的小螺蛳!就像随便来一条鱼,一摇尾巴就吓得东躲西藏的臭虾米……” 第90页 “太放肆了!”姜佑生陡然站起,右手提住软绵绵的大碾子的胸,左拳奋力直捣大碾子的下巴,一拳把大碾子打得飞出去一般,摔在墙角里。 大碾子突然从裤兜里抽出一把海军刀来,嚎吼一声,爬起来就朝姜佑生扑。几个炊事兵冲上去费了好大劲才按住他,夺下刀,把他架出去。门外传来大碾子的呕吐声和哭叫声。 声音刚远,乔乔蓦地站起,走了出去。司马童亦大步离去。丁丁跟着追了出去。 片刻,楚风屏说道:“我去看看小碾子。”金达莱紧牵着楚风屏的衣襟一起走了。 圆桌旁还剩下三个人:贺子达怒目圆睁,谢石榴满面怆楚,姜佑生则一直呆呆地站着,右手揉着左拳。 沉默良久,贺子达冷冷地说道:“谢谢你把小碾子从海军还回来。不过弄清楚了,他不是你儿子,要教训也用不着你动手!” “对不起,老号长。”姜佑生沉沉地沖谢石榴说了一声,从衣架上拿下军帽,缓缓戴上,慢慢走出餐厅。 只剩下两人……谢石榴苍老地说道:“你也走吧。” 贺子达:“我不走!” 谢石榴:“去看着小碾子,你今天晚上不要睡觉。” 贺子达缓缓站起身,走了出去。 只剩下一人。餐桌被那灰色背包砸得一片狼藉。谢石榴独自端坐。他慢慢抬头看墙上挂钟:七点三十九分。 “还不到三十五分钟。” 谢石榴把所有的九只酒杯都够过来,在自己面前排成一列,缓缓地拿起酒瓶,一一斟满,然后又用两手一一缓缓地倒在地上,像在郑重地举行祭奠仪式。 最后一杯酒倒完,谢石榴端坐直视窗外,苍凉发问:“睡在地底下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老伙计们,吵着你们了。你们告诉我谢石榴:我们拼死拼活地打天下到底为了什么?不就是图个太平日子吗?!” 中篇 14 北京。毛泽东身穿军装,乘坐军用吉普在红卫兵人海中挥手而行。人海中挤着热泪盈眶的司马童、舒乔、吴丁。另一处有贺解放与金达莱。再一处有谢盼盼。再一处有鹿儿。 飞驰的列车上,完全是“人肉罐头”:除了车座,过道、茶几、车座底下、车座背上,连行李架上全都是红卫兵,甚至连厕所里也站满、坐满了人。 大碾子带着金达莱,还算幸运,坐在一处靠窗户的位置。对面有一个女红卫兵满脸痛苦,浑身不安。大碾子与金达莱看着她十分奇怪。 车至某站停住。大碾子说道:“金金,我去弄杯水来。”他拿着一个抗美援朝时期的慰问品——白色搪瓷缸,准备从窗户跳出去。 “让我先出去!”对面的女红卫兵虚弱地说了一声,便急切地从车窗跳到站台上。但是她一落地,惨叫一声便瘫软在那儿。 大碾子跳出去:“扭了脚了吧?”大碾子问了一声,就被人流朝有水龙头的地方拥。 鹿儿在水龙头前接了一壶水,但怎么也挤不出去,便热心地喊道:“挤来挤去的,太耽误时间。把杯子传过来,我给大家接。” 众人齐声叫:“好!” 第一个递过杯子的是谢盼盼,鹿儿给她灌满。盼盼谢了一声掩护着杯子挤出人群…… 大碾子把杯子在人头上挥了挥:“给我来一杯!” 鹿儿:“扔过来。” 大碾子抛过去杯子:“接满点儿!” 鹿儿接完,大碾子费了好大劲才取回杯子。他端着水向回走时,迎面撞上一个人:司马童!还有乔乔、丁丁。 司马童:“是你?” 大碾子极为紧张,赔着干笑。司马童用手捻捻大碾子的红袖章:“你是个冒牌货!” 大碾子心虚地:“我,我也想,见毛主席……” 司马童:“你配吗?你污染了天安门!你在亵渎红卫兵,把袖章摘下来!”已有红卫兵注意这里的情况。 舒乔对司马童说:“童童……” 司马童一抬手打断乔乔:“你别说,要饶他一次,也是我饶的。” 大碾子:“我把水分给你们一半。” 司马童:“用不着。水算什么?你知道吗,现在只要我喊一声这里有人冒充红卫兵,三分钟之内就能要了你的命。但是我不喊,听妈妈说,金金不见了,恐怕是和你在一起呢吧?” 大碾子:“是和我在一起。” 司马童:“你要好好侍候她!滚吧!我真想让你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 大碾子气得手直抖,缸子里的水直朝外洒。 车铃大作。舒乔和吴丁连忙拽着司马童从大碾子身边绕过去。大碾子跑回车窗前,看见那个女红卫兵还在地上躺着。人们都在忙自己的,没有谁管她。 大碾子把水递给金达莱,然后去搀女红卫兵。当把女红卫兵翻过身来,大碾子大惊:女红卫兵已经死了!大碾子发现女红卫兵下身、地上有一摊液体。 大碾子大喊:“来人啦——来人啦——” 站台已空无一人,列车徐徐开动。金达莱大叫:“贺解放,快爬上来!她睡半天了,我喊都喊不醒,你把她先举到车窗上来,快!”大碾子犹豫地放下女红卫兵,不得不爬上车去。 第91页 列车渐渐加速。金达莱从车窗伸出头去,一边向站台看,一边埋怨:“叫你把她弄上来,你怎么……” 大碾子:“……她已经死了。” 金达莱及周围的红卫兵一惊:“什么?” 大碾子突然想起什么,夺过金达莱手中的缸子——缸子已空。他吼道:“你怎么把水都喝了!” 金达莱怯怯地:“我太渴了,对不起……” 大碾子:“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女的就是因为尿憋得无法上厕所,又不好意思尿在裤子里,跳车的时候,肯定是膀胱炸了!” “啊!”众人大吃一惊。红卫兵们纷纷把头伸出车窗。 列车飞速驶离。那女红卫兵孤独地蜷在站台上,转瞬就变成一个小黑点而消失了。 ——这一惨景为笔者当年亲眼所见 另一车厢。 鹿儿正好躺在司马童、乔乔、丁丁头顶的行李架上。他向下问道:“是不是没来得及打水?来——”鹿儿把自己壶里的水给司马童的杯子倒满。 “谢谢,你是哪个学校的?” 鹿儿:“华夏理工大学。” 司马童:“噢,大学生。” 鹿儿:“可惜刚上一年。” 丁丁:“什么?你说可惜?!” 鹿儿连忙申辩:“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你们是干部子女吧?” 丁丁:“是。” 鹿儿:“而且是军队的干部子女。” 乔乔:“这也看得出来吗?” 鹿儿:“都不用看,听就听出来了。” 乔乔:“为什么?” 鹿儿想想:“说不清。” 丁丁:“你说你对军干子女什么印象?” 鹿儿又想想:“说不清。” 司马童很沖:“说不清就是说清了,如果是好印象你不会说不清。” 鹿儿:“对了,你们一说话就是这种味道,一听就能听出来。” 司马童、乔乔、丁丁相视,笑笑。 鹿儿:“说实在的,我真有些见了你们就害怕。也许我是山里长大的,从小就跟姑姑一人在一起,没见过大世面。” 丁丁:“山里长大的,你怕狼吗?” 鹿儿:“狼倒不可怕。” 乔乔笑:“你骂我们。” 鹿儿:“我?我什么时候骂你们了?” 乔乔:“你说狼不可怕,但干部子女可怕。你骂得很巧。” 鹿儿放平身子:“不能再跟你们聊了,我们到底不是一种人。”鹿儿打开一本《毛主席语录》,但塑料皮里其实是个英语单词本。 司马童闭着眼睛打了一会儿吨,突然说道:“回去以后我要解散原有的‘狂飙战斗队’,重新组织。” 乔乔忙问:“为什么?” 司马童轻声道:“红卫兵运动到头了。” 舒乔大惊,看看四周。幸亏红兵们都在睡觉。 乔乔:“你说梦话呢?” 司马童:“红卫兵的歷史使命在于发动这场大革命,只起起爆作用。现在工人、农民,各行各业都已经投入了运动,以中学的干部子女为首开创的红卫兵运动,已经显得相当局限,缺少号召力了。我要搞跨行业的组织!当年列宁就是这么干的,一切权利归苏维埃!” 乔乔:“童童,你要下什么?你真的野心那么大?” 司马童望着窗外,像是自语:“‘天下者,谁的天下?’……毛主席有一条真理:‘枪桿子里面出政权’。过去只是听老头子们炫耀他们的战功,这回该看我们的了。我要把新生的‘狂飙兵团’完全按军队建制编,然后搞枪!现在很多地方的‘文攻武卫’已经升格,再不下手,就晚了!” 行李架上的鹿儿发出一声极轻的嘆息。 又一车厢。 盼盼挨车门坐在地上,正靠着板壁做梦: 石娥抹着眼泪:“盼盼,你从来没出过远门,怎么能一下跑到那么远的北京去呢?还是别去了。” 盼盼:“妈妈,有同学们呢,再说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从南到北可以见多少地方!还能见到毛主席!” 石娥嘆息一声之后:“不过你得答应妈妈一个条件。” “说吧,只要让我走,一百个都行。” 石娥:“路过江海市,你无论如何不能去看你舅舅。” 盼盼疑惑:“那为什么?” 石娥:“……长辈的事,你就不要问了。” 盼盼:“就因为他要包办杜叔叔和你的事?” 石娥一下语塞,干脆将错就错,没说话。 盼盼:“那我可以去看解放哥哥吗?” 石娥更加斩钉截铁地:“更不能去!绝对不能去!” 盼盼:“那为什么?” 石娥:“……我们救过他家的儿子,去,好像是为了讨好处……” 大碾子此时也在做梦: 第92页 归来的海港,乔乔当着众人的面在水里紧紧搂住了他,弄得他吃了好几口海水……然后是水兵把他在海面上抛啊抛啊……上到岸,楚风屏抱着他泪流满面,姜佑生抓着他的头髮直晃他的脑袋,谢石榴用旱菸杆使劲抽着他的屁股,贺子达叉着腰板着脸瞪着他,不过一会儿贺就装不下去了,笑骂着:“小狗崽子,跟你爹一个样,命就是大!阎王爷、龙王爷都是咱们亲戚!” 大碾子忽然想起来,沖他“抓来的船”高喊:“大嫂——大嫂——” 贺子达:“你在喊谁?” “是一个渔民大嫂和一个叫盼盼的小妹妹救了我。” 贺子达:“那大嫂叫什么?” “她不说,三四十岁的样子。” 谢石榴忙问:“你说那女娃名叫什么?” 大碾子:“盼盼。” 谢石榴望向远海:“肯定是从别的地方上岸了。她,不会图报的!” 大碾子突然被推醒。金达莱也开始显得浑身不安。 大碾子:“你是不是……” 金达莱连连点头。 大碾子:“再忍一忍,下一个车站也许会停。” 金达莱:“不行了。” 大碾子:“那你……就地解决吧。我们把脸转过去。” 周围的几个红卫兵经过上一站的惨景,全都非常同情。女的喊:“就别不好意思了。”男的喊:“我们把脸转过去。” 金达莱刚欲向下蹲,座位底下伸出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你们喊什么?”金达莱满脸痛苦。大碾子伸手把那个缸子塞给金达莱,然后踢了座底的傢伙一脚:“睡你的觉,不准伸出头来!”过了一会儿,金达莱在大碾子的背后哀叫道:“我实在是不习惯。”大碾子不敢回头地吼:“要想死,你就憋着!” “行了……”叫大碾子一吓唬,金达莱终于“解决”了,“你们别回头啊。”过了一会儿,金达莱把缸子端到窗外倒掉,那液体被风捲起,后几排座位有人大叫:“呸!呸!呸……什么东西?!” 金达莱:“你们回过头来吧。” 大碾子看金达莱还拿着那个缸子:“你把这东西还留着干什么?” 一男红卫兵:“她是怕又渴了没杯子。” 大碾子:“不会借吗?” 男红卫兵:“留着吧留着吧,说不定一会儿我也要用。” 众人笑起来。 金达莱轻松了,又厉害起来:“你们不懂!我要留作纪念!” “尿壶——大串联革命文物!”男红卫兵叫道。 又是一阵大笑。 喇叭里突然响起了《东方红》乐曲,接着是播音员庄严无比的声音:“革命的旅客同志们,革命的旅客同志们,现在广播重要新闻,现在广播重要新闻。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最新指示:军队要介入地方,不介入是假的,其实早就介入了……”车厢内静下来,红卫兵们睁大眼睛。 最新指示被重复着:“军队要介入地方,不介入是假的,其实早就介入了……” 司马童显得格外专注。 村口,树上的喇叭在广播同样的语录。但广播员是个老头,带着浓浓的河南口音。 大年家。院门插着栓,房门插着栓。但屋里的炕沿上,小碾子和枣儿隔了一尺的距离并排坐着。两个人都十分紧张。 枣儿:“大娘真的陪护大叔去了?” 小碾子:“昨天就去县医院了。” “大娘她,不会突然回来?” “……往常,最少要三五天……” 两个人又各自紧张着。 枣儿羞道:“二蛋那个狗,又说咱俩的脏话呢。” “说什么?” “……说……说……说咱俩……搞大串联……”枣儿说完,马上捂住脸。 小碾子:“这狗!” 两人继续紧张。枣儿突然盯住小碾子:“真是个石头碾子,不推不转!”在枣儿的号召下,小碾子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向枣儿挪动屁股……距离差不多了,枣儿把脸转向小碾子,闭上眼睛。小碾子把嘴朝枣儿的嘴凑着……凑到还有一寸的时候,小碾子停住了,开口问道:“现在还兴这个吗?这算不算‘四旧’?”枣儿睁开眼,使劲捣了小碾子一拳。 小碾子憨憨地:“红卫兵,亲嘴吗?” 枣儿大为扫兴:“我不是红卫兵!” “那,枣儿,你还闭上眼睛,重来。” 枣儿:“算了算了,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简直急死人了!” 小碾子“嘿嘿”笑了一下:“我是有点儿,不大太敢……万一,咱们嘴碰嘴了,生出娃儿来怎么办?” 枣儿也不懂:“人就是这么生出来的?育种站的猪……”枣儿臊得慌,“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了。” 第93页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小碾子没话找话:“我想找人换两只兔子,这东西长得快,一年好几窝,卖给‘土产’,一张皮值三毛钱呢。” 枣儿在想心事,半晌,看着小碾子问道:“大碾子哥,你想不想大串联……啊呸!不是二蛋说的那种,是坐火车不要钱的那种。” 小碾子未答。枣儿:“现在地里又没活。” 小碾子:“我爹……” “大叔有大娘照顾。” “娘去医院,这门……” 枣儿又捣了小碾子一拳:“这门有锁!”小碾子不吭声了。 枣儿:“毛主席又没说只许城里人大串联,不许农民大串联。只许小碾子大串联,不许大碾子大串联!” 小碾子有些动心了:“怎么串法?” 枣儿:“朝北,去北京。” “北京有多远?” “不去怎么知道?” “走丢了怎么办?” 枣儿捣出第三举:“我领着你!” 小碾子仍感不安:“什,什么时候走?” 枣儿想想:“趁你娘不在,留个字条,今儿晚上咱们就走!” 小碾子:“真走?” 事儿:“真走!” 小碾子咬咬牙:“走就走!” 姜家,卧室。 司马童与姜佑生像在进行一场政治谈判。 司马童:“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实质,毛主席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就是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七一公社’是一个保皇派组织,是右派,海军‘支左’,只能支‘狂飙兵团’。” 姜佑生:“毛主席相信军队,才用我们,‘支左’、‘支左’,当然是叫我们支持左派。谁左谁右,基地党委会有统一看法。” 司马童:“你们的党委也不会铁板一块,也会有左中右。你是司令员兼党委书记,应该先有倾向性意见。” 姜佑生:“我们的党委是团结的。我提醒你,你的‘狂飙’不准试图分裂我的党委,不准分裂海军部队,这是前提。” 司马童淡淡一笑:“可以。我也不要求海军在所有的问题上支持我们。但有些事,请睁只眼闭只眼。” 姜佑生警惕:“你们要干什么?!” 司马童:“你……你虽然是司令员,但也不要什么事都管。” 姜佑生:“我当然不会什么事都管。但我告诉你,我是在‘支左’,不是在支儿子。为了避嫌,你得退出‘狂飙’的第一、第二把交椅。” 司马童一愣:“这个组织是我一手创立的,离开我就会闹内讧……” “那样的话,你们算不得什么左派。” “……我非得退?” “必须退。” 司马童想想:“好!我连第三、第四把手也不干。换个形式而已。” 姜佑生:“不准搞什么花样!” “形式有时是十分必要的。”司马童笑笑,指着双人床上仅放着一套的枕头、被子,“妈妈是不是搬到隔壁去了?幸亏你们公开还是夫妻的形式,只是内外有别。”姜佑生语塞。 司马童站起来,临走,恢復了一张儿子的脸,他真诚恳求地说了一句:“爸爸,让着妈妈一点儿。” 司马童走出门后,姜佑生愤愤自语:“小野心家!小阴谋家!” 贺家,谢屋。 贺子达在谢石榴面前摩拳擦掌:“我的司令职务又恢復了,这回该看我们的了!谁拥护共产党我就支持谁,谁反对共产党我就镇压谁!老号长,你说,现在市里已分成两大派,我支哪一个?” 谢石榴抽着旱菸,苦着脸:“都是共产党的老百姓。” “哎——”贺子达不满意地,“这时可来不得菩萨心肠!毛主席要军队出动,还不是为了迅速把局面稳定下来。我贺子达不是自吹,在领会上级的战略意图方面,我从来没出过岔!” 谢石榴:“我怕你越支越乱。” 贺子达:“不会。对付那种可能打乱套的仗,我最有办法。这就是一开始就要勐,就要果断,就要快刀斩乱麻。我要一个单位一个单位,无论大小,都给它放进一个兵去,看谁还敢再乱折腾!” 谢石榴:“我倒要问问你,你准备支哪一个?” 贺子达:“那还用说,‘七一公社’的骨干都是过去的劳模、标兵,还有復转军人,我不支它支谁?!” 小火车站,夜。 一列货车停靠在站台,一个检修工用小锤“叮叮噹噹”地敲着车轮。 票房侧。枣儿:“这是货车,不是票车。” 小碾子:“货车不朝北开?” 枣儿:“那倒不是。碾子哥你等着,我去打听一下,这车是去哪的。” 枣儿刚要走,小碾子拉住她:“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姑娘家……问道,我会。” 第94页 “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你。” “哎。”小碾子走了,半道上还回了一次头。枣儿挥挥手。 站台,检修工敲着。小碾子走过去问:“这位大哥,这车是朝哪开的?”检修工未抬头地:“朝北。”小碾子喜上眉梢,又问:“要钱吗?”检修工回头瞥了一眼,继续往前敲轮子:“废话,不要钱!”小碾子更加欢喜:“哎,知道了。”他撒腿往回跑。检修工直起腰,看着小碾子跑的方向:“什么毛病!” 票房边。小碾子奔过来:“枣儿,没错,快上车,不要钱!” “打听清楚了?” “打听清楚了。” “问仔细了?” 汽笛吼了一下,火车开始启动。小碾子拉住枣儿:“快!火车要跑……”枣儿和小碾子在站台上拼命奔跑,稀里煳涂爬上车头后面的煤车。 广播车窗外,烟火腾腾,一片武斗噪音。 戴着柳条帽的乔乔播音:“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两方的高音喇叭,在不断打语录仗和为自己的武斗队打气。 陆军作战室。军官报告:“贺司令,‘狂飙’围住了市府大楼,‘七一’的大本营吃紧。他们来电话求援。” 贺子达踱了两步:“命令一团一营立即组成‘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跑步到现场,先隔开双方。然后一边做工作,一边把‘狂飙’的武斗队分割开来!” 军官:“是!” 沙袋工事旁,“狂飙”的几个头头围住唯一不戴袖章的司马童:“司马童,‘地老鼠’如果压到红旗街口,‘七一公社’的死党马上就会突出包围圈。” 司马童:“要海军!话由你们说,大体意思这样……” 海军作战室。军官报告:“今天下午两点四十分,‘狂飙兵团’声称警备区的一个营已经在市府大楼的争夺中介入武斗,他们要我们採取相应对策。” 姜佑生:“贺子达真敢动武?再了解一下。” 另一军官:“门卫值班室报告,两分钟前警备区又有十五辆大卡车满载士兵开出大门,向市府方向驶去。” 军官们议论:“参加老百姓武斗,用得着那么多兵吗?”“贺子达想干什么?” 姜佑生勐地心中瞭然,微笑自语:“老一套,重兵突击,以势压人。”姜佑生看了一下手錶,“命令:一、二、三支队各抽调二百人,登车待命!” 军官:“现在陆军有两个营,近八百人,我们的兵力是不是太少了……” “足够了!”军官欲离。姜佑生又道:“听着,等贺子达的兵压过红旗街口时再出动,在‘狂飙’的前面再隔开一道。” 军官:“为什么要等到过了街口?” 姜佑生:“对‘七一’的人要网开一面,不能赶尽杀绝。执行!” “是!” 陆军作战室。军官:“部队快压到红旗街口时,‘七一公社’向我们的战士手里塞棍棒和柳条帽,两个营长来电话问,拿还是不拿?” 贺子达狡猾地笑了一笑:“人家给你,你就拿着。” 海军作战室。军官:“陆军已压过红旗街口有十五米的距离。” 姜佑生看看手錶:“该我们了。出动!” “陆军大多装备了棍棒,我们,是不是……” 姜佑生不满地看了军官一眼:“我们只带语录本!” “是!”军官跑步离开。 陆军作战室。军官:“海军六百人左右在我军前面组成‘人墙’,双方几乎鼻子顶着鼻子了,气氛十分紧张。” “瞎紧张!”贺子达也似心中明了,他也看了一下手錶,道:“命令一营、二营,撤!” 军官不解:“撤?” 贺子达:“快四个小时了,人家来换岗,你不回家吃饭吗?棍棒统统带走,柳条帽还给人家。” “噢——”军官恍然大悟,拿起步话机话筒,“命令警备区部队全部撤回营房,立即开饭,饭后待命。” 现场。司马童狠狠捶了一下沙袋:“嘿!白打了一天!他们原来是担心武斗扩大,故意用兵隔开我们。这两个老傢伙,现在在穿一条裤子,一个比一个滑!” 晚冬的北方夜晚,货车在“轰轰隆隆”地开着。 煤厢内,枣儿和小碾子脏兮兮的,冻得瑟瑟发抖。枣儿不由自主地使劲朝小碾子身上挤着,小碾子开始还犹豫,不一会儿渐渐伸出胳膊,渐渐搂住枣儿的肩头,渐渐两条胳膊上去,紧紧地搂着。寒冷,使枣儿和小碾子的搂抱十分单纯,十分纯洁。即使这样,他们俩仍在一起发抖。 南方则大雨如注。 贺子达披雨衣登上吉普。司机问:“贺司令,上哪?” “市里随便走走。” “这么乱……” “正因为乱,才要看看。要不,要我这个警备司令干什么?!” 第95页 “要不再叫几个人?” “你要害怕,我自己开车。” “真是的……”司机嘟囔着,把车开出大门。吉普在雨中的街上转着……行至“华夏理丁大学”时,校园里的喇叭战与样板戏“打虎上山”的音乐震耳欲聋。 贺子达道:“进去看看。” 车驶进校门。两派学生的燃烧瓶炸得火光沖天。不知学生们用的是什么化学药品,五彩缤纷的。贺子达看得上瘾,笑骂:“这些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把仗打得像他妈过节似的!”说着,他钻出车。 司机:“你哪去?” “我看看,对那些坏头头有个数。” “我跟你一起去。” “你看着车,别让人抢走了。”贺子达裹紧雨衣,猫着腰,钻进硝烟之中。 烟火中,贺子达反穿着雨衣,像个黑色的幽灵。他看见一处库房写着“文攻武卫”四个白字,推门走了进去。房子中央有两个写着“火药”的汽油桶,贺子达从桌上提起暖水瓶,倒在两个桶里,并出了个鬼脸。贺子达出门跑了几步,顺手把挂在小树上的广播线给拽断一根……“打虎上山”一下哑了。 谢石榴站在贺家门口看着雨夜,抽着烟。他似乎是在等贺子达,也在为他担心。 大学,两派的武斗并没因为贺子达的小破坏而有丝毫减弱,相反双方的高音喇叭都在喊:“正告a派的坏头头们,你们胆敢派出小股亡命徒偷袭我弹药库,我将以牙还牙!”“b派的保皇狗们听着,五分钟之前我广播线遭到破坏,这是你们猖狂反对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又一铁证!” 贺子达听着,苦笑着。一阵很勐的烟火把他逼进一座楼里。 楼上有人喊:“冲出去!”接着是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贺子达又被逼到底楼,他推开一间地下室的门,赶紧闪进去。厮杀的人声渐渐远去。 贺子达滑稽地嘘口气,回身观察这间地下室。原来这是间半地下的实验室,到处都是试管、烧瓶……贺看见一个酒精炉上正烧着一口砂锅,走过去揭开盖,鼻子马上很有反应。锅里黑乎乎的,有一种膏质。接着贺子达发现地下室幽暗的光除了来自半截窗外的战火,还有一盏灯被电线长长地牵到一个壁柜里,壁柜的门没怎么关严。贺子达好奇地走到那壁柜前,勐地拉门:贺子达那个真正的儿子——鹿儿,正用两块棉花塞着耳朵眼儿,蜷在里面,埋头一边看书,一边演算习题! 鹿儿一惊,站起来,撞到了壁柜上面的隔板,发出“咚”的一响,又捂着脑袋坐下去。 中篇 15 贺子达拿起书看看:《高等数学》。他马上有一种天生的好感,笑笑,脱下雨衣的帽子,露出红五星。 鹿儿:“是军宣队的?” 贺子达:“就算是吧。” “什么?”鹿儿没听清,忙掏出耳朵里的棉花。 贺子达故意地说道:“不关心国家大事,不参加革命运动,躲在这儿走白专道路可不好。” 鹿儿口吃:“是、是,我,偶尔……” “别害怕,我说反话呢。”贺子达笑笑,嘆了口气,“哎——这年头,像你这样的学生真是难得啊!放着书不好好读,玩打仗,打死一个,国家少一宝哟!” 鹿儿:“……您不是军宣队的?” 贺子达:“我是管军宣队的。” “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 “……管军宣队的,好像比军宣队右……” 贺子达大笑:“说得好!”他重重拍了鹿儿一掌。鹿儿一歪斜,坐在地上。 “手重了,手重了。”贺子达马上疼爱地把鹿儿扶起来。他把壁柜里的书搬出一摞,坐在上面,解释,“累了,没有侮辱斯文的意思啊。” 鹿儿:“坐吧坐吧。” 贺子达慈爱地端详着鹿儿。鹿儿也打量着贺。贺子达把灯挪得离鹿儿的脸近一些,认真看着。鹿儿也揉揉眼睛,盯着贺。 贺子达:“我们见过面?” 鹿儿:“好像是在哪儿见过。” “你去过警备区?” “去过,请人做报告。” “什么时候?” “去年四五月的样子……我想起来了,您是贺副司令,那天晚上,我们去请谢石榴,走到大门口,您和他一前一后地跑出门,进了海军的院子。” 贺子达想想:“……啊,你是说那天……那天我看见你了吗?” 鹿儿:“不知道。” 贺子达:“是那次见过?” 鹿儿:“可能吧。” 贺子达拍拍自己的脑门,又看鹿儿,贊道:“小伙子,你长得真精神。” 鹿儿不好怠思:“我姑也总那么说。” 贺子达:“为什么是你姑说?” 鹿儿:“我从小没爹没妈,是姑姑把我一手养大的。为了我,我姑她到现在也没嫁人。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她就拼命採药、赚钱,一直把我供到大学。如今我怎么能不好好读书,去参加武斗呢?打破了皮肉,流出来的可全是姑姑的血。” 第96页 贺子达听着激动,又要去拍鹿儿的肩,鹿儿慌忙躲闪。贺子达笑了,把手重重拍在自己大腿上:“好样的!你姑姑是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 突然,一块石头将半截窗打碎飞了进来,鹿儿不意识地从壁柜里扑出来,抱住贺子达的脑袋……发现没事,鹿儿不好意思地坐回壁柜:“这儿也不那么安全,所以我,坐在壁柜里。” 贺子达十分感动,他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像此时此刻这样柔软过,鼻子居然有些酸。贺捏了捏鼻子,然后说:“谢谢你,谢谢你,我这个老兵,不能保护你有块安全读书的地方,倒要你来保护我,心里惭愧啊。” 鹿儿亦感动地:“您,真好。” 贺子达:“你继续学习吧,让我坐在这儿看一会儿。” “我先看看那口锅……”鹿儿走到砂锅前,用竹筷子搅了两下。贺子达:“那是什么东西?”鹿儿:“药。”贺子达:“你有病?” “不,这是治跌打损伤的。”鹿儿用下巴指了一下半截窗,“他们谁打伤了,我就给谁抹一抹,贴一贴。” “你算a派的?还是b派的?” 鹿儿笑而不语。贺子达:“噢——不管哪派的伤号都管治,你是红十字协会的。” 鹿儿笑:“贺副司令,您真有意思。那我……” 贺子达:“继续,继续读书。” 鹿儿重新钻进壁柜,不大自然地拿起笔。 贺子达:“写吧写吧。” 鹿儿渐渐自然了,沉浸在演算之中。贺子达无限疼爱地看着鹿儿那低垂的乌髮……窗外,这时传来焦急的汽车喇叭声。贺子达忽然想起他的车,说道:“我要走了。再不走,司机会以为我被打死了呢。”贺子达小心翼翼地把那摞书又搬进壁柜,并捡起那两团棉花,吹了吹上面的土,递给鹿儿,从无那般轻柔地说道:“让我们交个朋友吧,你叫什么名字?” 鹿儿接过棉团,一边塞耳朵眼儿,一边说:“贺子达。” “什么?!”贺大吃一惊。 鹿儿大声解释:“和您同姓,姓贺,种子的子,到达的达。” 贺子达仰脸大笑:“……缘分啊!” 鹿儿大声问:“您说什么?” 贺子达:“我说‘缘分’!” 窗外车喇叭又在响。贺子达大声道:“我还会来找你的!” 鹿儿:“什么?” 贺子达伸出双手,让鹿儿坐正。他把灯调整好,把壁柜门关上,又找了块语录板挡到那半截窗上,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壁柜缝里的光,才转身离去。 贺家。 贺子达拿着在大石山捡的那只双管竹笛,久久地站在窗前。他望着夜雨,兴奋难眠。他自语着:“贺子达,贺子达,我一定还要去拜访你这个小贺子达。” 第二天一早,在饭桌上,贺子达兴奋地对谢石榴和大碾子说道:“老号长,小碾子,昨天夜里你们睡得太早了。” 谢石榴:“鬼话,我等你等到十一点半才睡。” 大碾子:“我看书也看到十二点才睡。” 贺子达:“我真想把你们敲起来,你们猜我碰上个什么人?缘分啊,一个和我完全同名同姓的大学生。” 大碾子:“八亿中国人,同名同姓,还同模样的情况不有的是。” 贺子达:“说的就是,同名同姓,还一模一样!” 大碾子:“真的?哪个学校的,我去看看。” 贺子达:“你给我老实在家呆着!到处打得乱糟糟的。昨晚要不是把我打得像耗子似的钻地下室,还碰不上那么巧的事。老号长,什么时候我把这个大学生领来让你瞧瞧?那个帅,跟我年轻时一个模样!” 谢石榴、大碾子笑。 谢石榴:“伢子,我可好久没见你这么高兴了。” 贺子达:“妈的,缘分!” 电话响,贺子达接,脸色大变,吼道:“兔崽子,冲到老子头上来了。命令王主任,谁要敢跨过弹药库的警戒线半步,给我开枪!”贺子达摔下电话,气极之中又觉不妥,再次拿起电话,拨通,“先沖天开枪!另外,把这个情况通报给海军,要他们留神。我马上到司令部!”贺子达扔下电话,怒沖沖地跨出门去。 谢石榴苦笑道:“也就高兴了半个晚上,一个早上。” 海军作战室。 姜佑生下达命令:“立即命令直属部队,枪械弹药一律集中到舰艇上,半小时之内,舰艇离开码头两海里抛锚。命令我们的弹药库,立即将枪枝拆成零件分散掩埋。如果有群众冲击,不要正面冲突,劝阻不止,就让他们满山遍野地找去吧!”下达了一串指令,姜佑生自我解嘲,“娘的,把四二年对付日本鬼子那一套又用上了!” 陆军作战室。 贺子达进门便问:“是谁在沖弹药库?” 军官:“三百多人,都没戴袖章,不知是哪一派的。” “报告大军区了吗?” “报告了,军区正直接请示中央文革领导小组。” 第97页 电话骤响,军官接完报告:“王主任报告,对天鸣枪也没起作用,十二名干部、战士受伤,一名军械修理技师牺牲。群众已冲进三号库,估计抢走了五百余支冲锋鎗、二百余支半自动步枪,他们正在寻找子弹库。” 贺子达恶狠狠地:“命令王世杰,把机枪给老子架起来!真给他娘的放倒几个!” 电话又响,另一军官接完报告:“大军区转达中央文革意见,总共十个字:绝不许开枪,绝不许丢枪。” 贺子达气得面色铁青,久不能语,最终他仰天悲唿:“主席啊主席,你还是把我这个司令撤了吧!” 货车喘着粗气,沉重地停靠站台。 煤厢内,枣儿和小碾子已面目全非。他们见车已停下,爬出门,跳到站台上。检修工着实被狠狠吓了一跳。小碾子老熟人似的龇着白牙,笑问:“这位大哥,到北京了?” 检修工:“北京?这车是去新疆的!” 枣儿:“啊,怎么会是去新疆的?” “你们是干什么的?” 小碾子:“……我们……我们,是大串联的。” 检修工笑起来:“大串联?我还以为你们俩是逃婚的。” 枣儿:“我们真是大串联的。” 检修工:“别串了,中央早就通知停止大串联,正号召抓革命,促生产呢!你们二位哪来哪去吧。” 枣儿和小碾子互相看着,显得傻极了。 市区,时近中午。 谢盼盼向路人打听:“同志,请问警备区怎么走?” 路人:“马路对面六路汽车,坐五站,一下车就是。” “谢谢,谢谢您。”盼盼穿过马路。 警备区,贺子达的办公室。 “你是军宣队的队长吗?我贺子达。”贺子达打着电话,“你们那所大学里也有个叫贺子达的知道吗?……听着,你给我查一下,是哪个系哪个班的,住几号楼几号房间,弄清楚后立即直接报告我。还有,他每天都在各个武斗现场救人,你们要保护好他,不准出半点儿差错……其他的你就不要问了。记清了:保护好,一块皮也不许破!”放下电话,贺子达兴奋地搓了搓手。 门外有人喊“报告”。贺子达:“请进。”军官进来笑着看贺子达。“有什么事?”军官:“贺司令,进您的门,我喊过有一百次‘报告’了,您第一次用‘请’字。” 贺子达怔了一下:“老贺高兴的时候,也会文明。有什么事,说吧。” 军官:“按您的指示,我们把指挥抢枪的几个坏头头抓起来后,还真管用,现在大部分枪已还回来了。那几个傢伙开始闹着要出去。” “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枪一支不少地还齐了,并且绝无损坏,什么时候再说!别忘了,他们还打伤二十多个兵,还打死我的一名干部,杀人偿命,给我好好关着!” “是!” 军官出门后,贺子达又兴奋地看看手錶,自语:“小贺子达哎,今天总算有点儿空了,咱们下班见。” 地下室,鹿儿一边看着手里的书,一边搅着锅里的药。 大石山。山顶小院,根儿摊晒着草药。 当年的药铺老闆,拄着拐爬上山来:“根儿,鹿儿来信了。” “徐大叔,不是说好了吗?我半个月下山取一趟。”根儿忙拿过信,喜滋滋地拆开,默读起来:“根儿姑,学校和市里的武斗越来越厉軎,有很多人受伤没有药,不是残了,就是丢了命。您能不能给我多寄些草药来?越快越好。请放心,我只救人,没参加任何一派组织。” 徐老闆:“鹿儿说啥?” 根儿:“他要治伤的药。” 徐老闆跺着拐杖:“鹿儿也打伤了?我就怕这乱糟糟的,鹿儿不到半个月就来信是出了什么事!” “不是鹿娃伤了,是他要给别人治伤。” 徐老闆舒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有没有现成的,正好我带下山。” “少了一些。大叔您等着,我再采些去,下午和您一块儿背下山。”说着,根儿背上竹篓,拿起药锄走出院门。 田家。 大年、田妻、小碾子围着一碟咸萝蔔条,捧着粗瓷大碗在喝粥。 当年那个二蛋走进院门。他不知从哪儿弄了根牛皮腰带扎着,还戴着个皱皱巴巴的红布袖章,神气活现地说:“大碾子,今儿晚上咱八个公社的‘秋收起义军’要联合攻打县城里的老保,听见钟响,带上傢伙一起上路。” 田妻:“二蛋队长,我家碾子又没参加这个军那个军的。” 二蛋:“打我当队长那天起,咱队就算集体参加了。” 小碾子:“这几天,我正闹肚子。” 二蛋瞪起眼来:“这是轮上你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大年:“不去,咱们胆小。” 二蛋:“嘿,田大年,不说这我倒忘了。当年支前时……你当过逃兵是不是?是不是!”二蛋转身往外走。大年、田妻畏惧了。小碾子忙站起身:“二蛋哥,我去。” 第98页 二蛋:“打今往后凡是武斗的事,你都得去。别人要补二十个分,你一分不补,怎么样?” 小碾子:“凭什么?!” 二蛋:“凭什么?凭我手心里有一个你爹!” 小碾子无奈。二蛋:“敲钟的时候见!”说着二蛋晃出门去。 田妻:“这个狗蛋!碾子,不去!扣工分也不去!” 小碾子:“小碾子妈出钱,前后让爹住了大半年医院,病刚好些,要是再被那些狗日的吊上几夜,还不……” 大年一个劲嘆气。 小碾子进到自己屋,从床蓆底下摸出大碾子送他的那把海军刀掖在身上。田妻跟进屋,一把夺下刀来:“碾子,你可不能杀人啊!”小碾子:“娘,这只是给自己壮胆的。” 田妻:“走,走,先吃饭。” 出了屋,小碾子把锄头抓在手里,试了试。这时,大年朝门外走。小碾子:“爹,你干啥?”大年:“去队里,二蛋把我捆起来,不一定落个死。你要去了县里,万一有个好歹,我田大年……我田大年对不住天地良心!” 小碾子拖住大年:“爹——” “碾子,放开手……”大年向外挣。 “您不能去……” “放开手……” 田妻抹着眼泪说道:“碾子,还是让你爹去吧,他是自作自受……” 小碾子:“你们怎么这么煳涂!二蛋把爹整一顿,就放过我了吗?我不也得不是倒在县里就是倒在队里?!” 田妻、大年无话。 催命的钟响…… 小碾子提着锄头往外走。大年一把拉住他,叮嘱道;“别逞能,跟在别人后面走,听见枪响蹲墙根底下,如果打炮,找个坑啊沟的趴着……” 田妻:“这是你爹当年那怕死鬼的经,过去念着丢人,现在碾子你可得照着念,那时是打‘遭殃军’,眼下不知是打谁,充孬、逃命、开小差也没啥见不得人,记住啦?” “记住啦……”小碾子走出院门,走两步回头:“爹,记着吃药。” “哎。” 走几步,小碾子又回头:“……娘,您的顶针我放在东屋的窗台上。” 田妻抹着泪,点点头:“碾子,得跑就跑回来……” 贺家。大碾子躺在床上,大白天睡懒觉。床头扔了一堆书,还是有关海军方面的种种。谢石榴走进来,把掉在地上的书和床上的书收拾整齐,然后在大碾子屁股上拍了一掌。大碾子醒过来。谢:“马上要吃中午饭啦!大白天睡懒觉,你这个逍遥派过的真是神仙日子。” 大碾子:“唉——其实一点儿没意思,这样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总不能一辈子吃爸爸的,住爸爸的。” 谢石榴:“说得是。” “老号长,给想个办法吧。” “我有什么办法?我有办法就给毛主席写封信,请他老人家下命令把文化革命停一停,整整风,消消火再搞。” 大碾子:“这样的信你可别写。我说你哪怕想个主意帮我打发日子呢。” 谢石榴想了想:“有了!你这样成天睡懒觉,把身子骨都睡软了,不如跟我学拳、练武。” 大碾子跳下床:“好主意!” 谢石棺:“小时候教你,你不学,嫌七气,结果打起架来,一点儿章法没有。”大碾子“嘿嘿”地笑。 谢石榴:“把姜崽子的那几个小崽子也叫来,你反对吗?” 大碾子:“只要你叫得来,我无所谓。看了十几本将帅传记,也学了点儿大将之风。” “好,我这就去打电话。” “等等……”大碾子想想,“要不,一会儿,我打?” 谢石榴:“你打,当然更好。” 警备区大门一侧的值班室里,风尘僕僕的盼盼正在询问:“我找两个人,先找谢石榴,再找贺解放。” 窗口内,值班员奇怪地看看盼盼:“你不知道?他们是一家的。” 盼盼一惊:“你说什么?他们怎么会是一家?” 值班员又看看盼盼:“真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大了,你问他们本人吧。”说着,拿起电话,“要贺司令家。”盼盼发愣。 值班员:“贺司令家吗?我是东门值班室,请稍等。”值班员将电话递给盼盼,“你自己讲吧。”盼盼拿着电话,仍在发愣。 话筒里传出大碾子的声音:“餵——餵——” 大碾子一边刷牙,一边问,“我是贺解放,你哪位?” 值班员催着:“说话呀!” 盼盼突然醒过来似的,飞快地把电话塞进窗口,扣在机座上,扭头就跑。值班员连忙站起身,伸出头喊:“哎,哎……”盼盼不睬,满脸困惑与愤怒地走着。 大碾子拿着电话,奇怪地看着话筒。电话重新响起时,大碾子听完,慢慢扣上电话,自语:“是谁呢?” 第99页 厨房,谢石榴择着菜,背对着门。 大碾子走来:“老号长,刚才有一个女红卫兵在大门门找你,找我,可我拿起电话,她不接,人还跑了。” 谢石榴的背一僵,手里的动作一下停住了。 “这是谁呢?认识你,还认识我……” 谢石榴站起身,转过来说道:“大碾子,你把这菜择择,我去买包味精。”说完朝门外走去。 盼盼板着脸,走得很快。她看见一辆公共汽车进站,追过去,挤上车。 谢石榴一跛一拐地追出大门,没见人,又退回来。哨兵仍举着手敬礼。谢石榴还完礼,问:“看见刚才那个红卫兵,朝哪走了吗?”哨兵指了一下:“那边。”谢石榴望了望,无人。他想想,自语:“是去码头了?” 姜家客厅。姜、楚一家围坐在沙发里,开家庭会议。 “真是好不容易把你们从各条战壕里找回来。今天吃午饭前,跟你们说一件事,从今以后,你们得退出所有的群众组织,不管是公开的还是幕后的,不许担任任何头头,也不许背后出谋划策,要干净、彻底地脱离关系!”楚风屏说着。 “听清了吗?现在已经不是在搞文化革命,而是在搞武化革命了。要武化,还要我们当兵的干什么?这样无法无天地打下去,迟早毛主席是要发火的。你们再搅在里面一起搞打砸抢、杀人放火那一套,是要犯罪的,这一次,我不能再容忍你们!”姜佑生接着说。 司马童张嘴欲辩驳,楚风屏马上阻止住他:“特别是童童,我们要对你负责,也要对你亲生父母负贵。你不准再回那个‘狂飙’,铺盖也不必去取了。” 乔乔缓缓说道:“我同意退出,我已经累了。” 司马童瞪着乔乔,乔乔迎着司马童的目光:“我尤其不愿意看见流血!我可没有踩着别人尸体往上爬的野心。” 丁丁道:“我早就不怎么参加活动了。我们学校的造反派,说我在运动初期搞过血统论,成天逼着我向他们赔礼道歉,可气不可气?!” 楚风屏说道:“从今以后,你们去贺子达家,跟老号长学武术,吃住都在那里。” “万岁——”金达莱欢唿。 丁丁瞪大眼睛:“这么近,干吗要吃住在他家?再说,这是去跟老号长学武术,还是去跟贺解放搞武斗?!” 楚风屏:“小碾子亲自给我打的电话,特别声明,真诚欢迎你们四个人全去!” 乔乔震惊之中,眼神困惑。 丁丁:“他有这个风度?”楚风屏点头。丁丁:“这样的话,我去!” 楚风屏:“乔乔?” 乔乔:“……他是说,四个人全去吗?” “是的。” 乔乔犹豫。楚风屏:“乔乔?!”好一会儿,乔乔才虚弱地应声:“我去。” “我不去!”司马童突然大喊。他站起就走。 “站住!”姜佑生喊道,“中央已有通知,所有干部子女必须退出群众组织!”司马童停了一下,又欲走。姜佑生又喊道:“基地党委们的孩子都已照办,你是司令的儿子,更不能例外!” 司马童转过身来:“现在,又在怕我影响了形象是不是?其实我无所谓退,无所谓不退,任何组织的名单上都没有我,其至我连个袖章都没有。” 姜佑生:“你小小年纪,资产阶级政客那一套倒十分在行。你现在的铺盖卷放在哪儿?放在天上,还是放在庙里?!” “好吧,我承认,是放在‘狂飙兵团’的大本营里。这也很正常,那是我自己亲手建起来的一个家嘛。你们知道这个家现在有多大吗?加上郊区县的农民,有五十二万!这是海军基地的多少倍?!是贺子达的多少倍?!恐怕你们两个少将加起来一辈子也没带过这么多的兵!我为什么要退?我傻了吗!”说完,司马童傲气十足地走出家去。 码头。 盼盼排着队,走进检票口。 “盼盼!”有人大叫。盼盼回头,看见是谢石榴。“盼盼,出来,把票退了。” 盼盼不动。谢石榴继续唤道:“盼盼……”盼盼还是不动。谢石榴走到一边的栅栏处:“你过来。” 盼盼走过去,隔着栅栏,生气地问道:“你和妈妈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原来你和贺解放的爸爸住在一起?” 谢石榴:“盼盼,不是故意瞒着你,有些话说起来很麻烦,你先出来,舅舅慢慢跟你讲。” “你先告诉我,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隐瞒?” “盼盼,我说过,你来的时候,先写封信。怎么一个人突然跑来了,你妈妈知道吗?” 盼盼:“我们农场的文艺宣传队来江海演出,已经两天了,今天回海南,我特意请了半天假。本来,想先看看您,然后让解放哥带我去看看潜水艇,没想到……舅舅你还没回答我呢。” 谢石榴:“孩子,我和贺司令是一块儿走过生死场的人,一个锅里搅马勺,一个铺上打通腿,谁心里也不会有什么别扭。但这种情况,在别人眼里很难说。特别是你们这些晚辈,比如,现在,你是怎么看舅舅的?” 第100页 盼盼低头沉默片刻,实话实说:“我说不清,但心里不舒服。” “这就对了,舅勇就怕告诉你,你反而看不起勇舅。” 盼盼半信半疑地抬起头:“就是这个原因?没有别的什么事,瞒着我?” 谢石榴苦笑了一下,搪塞着:“小女娃子,别胡猜乱想。” “那,那我下次来,可以叫解放哥带我出去玩吗?” 谢石榴内心复杂:“……舅舅从没有带你玩耍过一次,就一下子老了……当然,当然应该让旁人带你……”盼盼看着有些伤感的谢石榴,心有些软。 船钟响。盼盼说道:“舅舅,那我走了。”谢石榴点点头。“再见,舅舅。”盼盼向跳板走过去。 谢石榴突然内疚难忍,大声叫道:“盼盼一一” 盼盼跑回来。谢石榴:“孩子,舅舅这辈子欠你们母女俩的地方太多太多,可是舅舅也不缺肝少肺,我这心窝里真是很疼很疼你妈妈,很疼很疼你……” 盼盼默默地看着谢石榴,也挺难过:“舅舅,您怎么啦了。”谢石榴激动得一下说不出话来,摆摆手,示意盼盼上船:“……路上,小心。” 盼盼睁大眼睛,直视着谢石榴:“但……舅舅,我从今往后,不敢全信你和妈妈讲的话了。再见!”盼盼扭头跑走。 汽笛响着。上了船,盼盼也没回头。她径直扎进舱门。谢石榴双手抓着栅栏,期盼着盼盼能出来看他一眼,但始终没有。客轮离开码头,转过船头。 谢石榴无比遗憾地松开手,转过身,无比沉重地走着……他突然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你这老狗!骗人还要骗多久!”谢石榴的背影显得有些驼,走得很累很累…… 悬崖峭壁上,根儿满头大汗地爬着。 她的背篓已经装得很满,但还不甘心。看到一处陡壁上有一丛药草,她努力去够,脚底的石块突然松动,根儿惊叫一声滚摔下去…… 贺子达的办公室。 “问清了吗?哪个班的?”门外有人喊“报告”,贺子达:“进来。” 一军官大步跨入:“贺司令,警备区西侧三百五十米的一家百货大楼突然起火。” 贺子达对着手中的电话道:“不用讲了,下班后等着,你带我去找他。”贺放下电话,问,“什么叫突然起火?” 军官:“火势来得不但突然,而且来得很快很勐,像是有人故意纵火!” 贺子达边朝门外走,边下达指示:“命令通信营、警卫连、汽车排,以及机关所有能放下手头工作的人,立即自带救火工具赶赴现场!” 警备区大门洞开,救火的部队跑步鱼贯而出。贺子达提着桶走到门口,忽然发现对面海军大院门前没有任何动静,觉得有些蹊跷,他叫住刚才那个军官:“你过来……火情最初是谁报告的?” 军官:“有个人打电话,没来得及报姓名就挂了机。但我在楼顶的观察站看过了,情况属实。” “给我把警卫连留下!你也留下!”贺子达说完提着桶返回司令部大楼。贺登上楼顶,正准备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那名军官奔上来:“贺司令,东侧大街拐角突然涌出许多群众,正向我们警备区这边冲过来!” “狗东西,跟老子来声东击西这一套!”贺子达骂着奔下楼,并指示那名军官,“已经来不及抽回部队了,叫门卫把所有大、小门都关紧,不准放进一个人!” 铁门刚刚关上,人流已沖至门口。 街角,“狂飙兵团”的大旗下,除了几个指手划脚的头头,再就是没戴袖章的司马童。 警备区作战室。值班军官报告:“‘狂飙’兵团开始打出的名义很冠冕堂皇,说是要抓那几个抢枪的坏头头,为解放军报仇,但现在已挑明是要我们交出那几个被保护的省、市领导。” “哼!”贺子达冷笑一声,“他来晚一步!现在与救火的部队能不能联繫上?……算了,火也得救。命令一团立即乘车赶来!叫他们不要带枪,只说是开会!” 海军作战室。 值班军官:“‘狂飙’显然是冲着被保护的那几个省、市领导去的。” “情报不那么准嘛!”姜佑生同样冷笑了一下:“人早就转移到我们这儿了。命令基地所有直属单位跑步到救火现场,替下警备区部队!” “是!” 警备区作战室,通知守门的军官奔进来:“贺司令,群众推倒大门,警卫连已经退到大楼了。 又奔进一名军官:“贺司令,怎么解释也不听,那些人点名非要见你。” 楼外的口号展天价响:“贺子达,你出来!”“贺老保,你出来!”…… 贺子达瞪圆眼睛想了两三秒:“听着,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也不许开枪!张参谋、魏参谋!” 二参谋:“到!” 贺子达:“你们一人一支冲锋鎗,作战室、机要室给我各把一关,谁敢沖这两个地方,给老子坚决开枪!” 第101页 众军官:“贺司令,你不能去!” 贺子达头也不回地走出门……走下楼…… “贺子达,你出来!” “贺老保,你出来!” “怕死鬼司令,你钻到哪个地洞里去了!” 口号声戛然而止,贺子达出现在门口。贺一身威风,似乎天然有股震慑力,楼门前不但口号没了,好像喘气的都没了。贺子达笑了笑,道:“说我老保有那么点儿像,说我怕死……也有点儿吧,我怕死在自己人手里!”贺子达扫视一眼,“什么是自己人?什么是敌人?今天我老贺立个规矩,除了我的兵,凡是站在我正面的,无论打我、骂我、用口水吐我,都是自己人!可凡是钻到我贺子达身后面的,不论长什么模样,就是敌人!哼!那时我倒要看看谁怕死!” 群众无声。 贺子达下令:“警卫连,给我让开!”站在台阶上的警卫战士犹犹豫豫闪开一条路。贺子达一步一步向前走。前排的群众不由自主一点儿一点儿向后退…… 墙角,司马童看着眼前,对几个头头说道:“我跟你们说过,贺子达是个善于用兵的人,省、市那几个人物肯定早就转移了,你们不该烧商店和冲击这里。” “那也不能撤!司马童,你怕贺疯子我不怕!”说着,一个一脸杀气的头头大喊一声,“别被贺老保吓住!他不敢开枪!走资派就在大楼里,沖啊——” 人群重新鼎沸起来。贺子达瞬间便被淹没了。 中篇 16 贺家。 谢石榴大步进门,问:“怎么回事?” 大碾子正打电话:“什么?我爸爸一个人出去了?!”大碾子丢下电话,往楼外跑。谢石榴一把抱住他,吼道:“小碾子!你干什么!” “我去救爸爸!” “你不能去!” “放开我,放开我……”大碾子拼命挣扎。谢石榴一把拽断身旁的窗帘绳子,把大碾子按在地上,捆着……大碾子乱骂:“你干什么……老号长……你干什么……你混蛋!” 谢石榴把大碾子捆在水管子上,喘了口气说:“别忘了,你脑袋上还有顶‘杀人未遂’的帽子!”谢石榴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进房后,谢石榴一把抓住大刀。 海军作战室。 军官:“警备区司令部大楼也已冲破,贺子达孤身一人被群众围住。” 姜佑生焦灼地踱了两步:“你给我马上去‘狂飙’找到司马童,叫他们立即停止做蠢事!否则海军将认定他们那个‘狂飙’是反动组织!” “是!”军官跑出门去。 警备区大楼内,人声喧嚣。四楼作战室、机要室两个门前,张、魏两名军官手持冲锋鎗,严阵以待……群众涌至这半截楼道,剎住脚一下愣住了。 张参谋厉声喝道:“贺子达司令员已经给我们两个下达了死命令,如果有谁胆敢冲击我军要害部门,我们将坚决射击!”司马童奋力向前挤着,高叫着:“不要冲了,不要冲了,不要冲这里,快退出楼去!”但那个恶头头喊:“司马童叛变了!走资派肯定是在那两间房里,沖啊!” 人群开始缓慢向前涌动。司马童被挤着前进,尽管他还在喊,但已被嘈杂声完全淹没。两名军官的手指放入了扳机护环。 人群在缓缓前进……二军官一一打开保险…… 人群的脚……军官的手指缓缓压紧扳机…… 警备区大楼突然传出“哒哒哒”的冲锋鎗声…… 那个恶头头随着奔逃的人群窜出楼门:“开枪啦!开枪啦!司马童被打死了!为司马童报仇啊!”他一指被陷在群众中推推搡搡的贺子达,“打死他!打死贺子达!” “为司马童报仇!”“打死贺子达!”群众一片高唿。人群中,一根木棒勐然砸在贺子达的头部,血一下涌出军帽,贺子达顿时满面皆红。但他豹目圆睁,就是不倒。又是一棒打在贺子达头上,贺踉跄几步,还是站着!又一棒打在贺的腿弯处,他“扑鼕”倒了下去。接着,一棍,一棍…… “给老子住手!” 突然有人如雷大吼。谢石榴浑身扎束齐整,手舞大刀片儿,连拐带跳着,冲杀过来…… 海军作战室。奉命去警备区传令的那名军官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狂飙’冲击作战室和机要室时……开枪了……人太乱,根本挤不进去,据说,司马童……司马童被打死了……” 姜佑生“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半晌无语。 “那贺子达呢!”姜佑生瞪眼问道。 军官:“听说,听说,也被群众,乱棍打死,尸体被,被谢石榴抢了出去……” 姜佑生突然扯破嗓门悲唿一声:“伢——子……” 一辆军用救护车鸣笛、唿啸着沖入陆军医院大门。一副担架被抬下来,谢石榴、大碾子也从救护车跳下,随着担架奔进楼门。 第102页 大海,狂涛…… 姜家卧室。夜已黑,但没开灯。姜佑生独自一人垂着脑袋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套间隔壁也没开灯,楚风屏立在窗前,默默流泪。 忽然有人在楼下大喊:“童童回来了!” 楚风屏一愣,转身就跑。姜佑生勐地抬起头……两个人在门外撞了一下,一起向楼下跑。客厅里,司马童头缠纱布,提着铺盖,被乔乔、丁丁、金达莱围着。 “怎么样?”乔乔问。 司马童:“他们是朝水泥地板开的枪……被跳弹擦破了点儿皮。” 丁丁:“那你又是被吓昏的?” 孩子们笑。 姜佑生、楚风屏在楼梯上看着司马童,惊、喜、悲、愤……五味俱全,不知说什么是好。司马童面对姜佑生、楚风屏,愧疚地一步步走过去。 姜佑生、楚风屏不约而同地喝道:“跪下来!” 司马童不习惯下跪,只是沉痛地声明:“我已经退出‘狂飙’了。” 楚风屏:“跪下来!” 司马童:“今天的事,不是我指挥的,我已竭力阻止了!” 姜佑生:“跪下!” 司马童别别扭扭地跪下。 楚风屏:“你知道你们把贺子达怎么样了吗?!” 司马童低头不语。 姜佑生:“说!” 司马童嗫嚅:“我从没动手打过任何人……” 姜佑生大喊:“警卫员!”门口走进一个警卫。 “给我把他捆起来,送警备区去!”警卫犹豫。姜佑生:“捆!” 警卫四周看看,解开司马童捆铺盖的军用背包带,但还是犹豫不决。姜佑生走过去噼手夺过背包带,结结实实把司马童捆得直咧嘴。乔乔、丁丁、金达莱在一边看着,魂飞魄散!楚风屏面容痛楚,但一言不发。 姜佑生:“押走!” 司马童突然求救:“妈妈——” 楚风屏难过地扭过脸去。 姜佑生:“快押走!” 乔乔、丁丁、金达莱扑到姜佑生面前一起跪下:“爸爸,饶了童童吧!”“陆军的兵正在气头上,会打死童童的!”“饶他最后一回吧!求求你,爸爸!” 姜佑生悲怆地说道:“贺伢子出生入死几十年,身上大小伤疤上百处,没死在国民党手里,倒死在你的‘狂飙’手里!你真比国民党还能!押走!”警卫拽起司马童,向门外拉。 司马童突然冷笑,喊道:“姜佑生!事到如今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狂飙’是海军支持的,是你支持的!没有你们支持,‘狂飙’不会有这么大的实力和胆量。现在打死了警备区司令,事闹大了,你要拿我当替罪羊,把我推出去,这样你既保住了自己,又得了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你说我是阴谋家,是政客,我看你才是!不过你终究老谋深算,我和你比,到底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姜佑生,你真棒,当年的杨仪是你杀的,你却安然无恙!如今的贺子达不是我杀的,你倒要我去送死!” 姜佑生突然心口骤疼,晃了一下,扶住电话架子,心寒如冰:“大石山死了一个杨仪,倒有一百个杨仪向我逼命……四七年到六七年,二十年了,杨仪死了一次,我差不多每天都要死一次……随便你们朝我的脸上浇屎撒尿吧,今天,无论你在这儿说什么,在大街上、在警备区、在刑场上说什么,我绝不饶你!既然非要说我姜佑生错杀过人,今天我就再杀一个!” 楚风屏万分哀戚地不敢看姜佑生。 电话骤响。 姜佑生心绪难平,左手乱抖,久久抓不住电话。金达莱跑过去,帮他把电话举到耳边。 姜佑生无力地说道:“我是,姜佑生……谁?老号长吗?”姜佑生勐然自己抓过电话,凄绝地叫了一声,“老号长——”便抑制不住丢了电话,头顶在侧面楼梯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医院护士台前的电话机旁,谢石榴举着电话:“崽子,崽子,哎——贺伢子还没死!” 吊在半空的电话传出谢石榴的又一声喊:“贺伢子还没死!”姜佑生忙抓起电话:“他还活着?!”金达莱听到了,欢唿起来:“贺叔叔没死!贺叔叔没死……” 楚风屏脸上一下释然。乔乔、丁丁庆幸地对视了一下。司马童暗暗长嘘一口气。 姜佑生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大声问:“在哪?人在哪……” 警卫也松了一口气,欲给司马童松绑。姜佑生看见,扣下电话,大叫一声:“捆着他!”众人愣住。 姜佑生快步跑上楼,取来军帽,一边戴着一边喊道:“跟我去陆军医院,全都去!” 病房内,贺子达浑身缠满纱布,仍在昏迷之中。四周布满了输血瓶、输液瓶,心脏监测仪等各种设备,嘴上还扣着氧气罩。医生、护士忙碌着。谢石榴与大碾子远远站在墙角。 姜佑生、楚风屏带着乔乔、丁丁、金达莱和捆着的司马童闯进来。 一护士向军医解释:“我不让他们进,他们是硬闯进来的。这位首长说他是海军基地司令。” 第103页 “我知道了,没你事了。”军医又对姜佑生道,“贺司令还没醒过来,希望你们只待五分钟。”说完军医招唿护士走出病房。 姜佑生命司马童:“跪过去!” 司马童不那么情想地跪在贺子达的床头。姜佑生深深地注视着贺,不语。他转过脸对谢石榴说:“我把四个孩子全交给你了。”说完就走。 “崽子。”谢石榴叫道。 姜佑生背着身:“省得他醒了,又骂我。”姜佑生拉开门,仍背着身说:“楚风屏,你可以和孩子们一块儿过去……” 姜家。 夜深了。姜佑生仍独自闭灯坐在卧室的沙发里,无声无息。隔壁的门轻轻推开,楚风屏抱着自己的被、枕慢慢走进来。楚风屏把被、枕轻轻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姜佑生身边的沙发里,把手缓缓放在姜佑生的手背上。 姜佑生仍低着头:“孩子们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怎么住的?” “童童和小碾子住在一起,乔乔和丁丁住在一起,金金要单住。” “童童和小碾子行吗?” “小碾子很热情,是个主人样子。” “童童的伤到底重不重?” “在陆军医院检查了一下,还打了一针。” “他们都睡了?” “睡着我才回来的。” 姜佑生一直低着头。两个人陷入沉默。 “睡吧。”楚风屏说。 姜佑生:“你还是到隔壁去吧。” “佑生……” 姜佑生:“去吧,我知道你并没原谅我。” “佑生……” 姜佑生:“风屏,你别安慰我,除了小碾子的事,你是个从不撒谎的人。你那天说的话,我一直在想,你说得很有道理,当时我为什么没有下决心抬着杨仪突围呢?当时我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呢?真是为了怕拖累战士,多送几条命吗?还是觉得没必要再保杨仪?也许真是你说的,我被歷史上的肃反、清查搞怕了,下意识里是在担心落个包庇叛徒的罪名?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实在想不起来了,可还得想下去……不能不想……两条人命啊,还有个完全无辜、即将出世的孩子……” 楚风屏:“佑生……” 姜佑生:“去吧,去吧。我一个人好些,否则都很别扭。” 楚风屏缓缓站起,重新抱回自己的被、枕,走回隔壁。门是轻轻地关上的,但在寂静的夜里,舌簧还是发出十分清脆的一响。 田大年、田妻站院门外,焦灼地望着。 县城里烟火纷飞,鸟铳轰鸣。 小碾子趁人不注意,熘出冲杀的队伍,躲到一处肉铺前蹲下。几颗子弹飞过,他觉得还不够安全,看见一口杀猪烧水用的大铁锅,掀起把自己扣在底下。接着几发流弹打在锅上,虽然很响,但安全无恙。 小碾子的屋里,田妻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红五星,放在窗台上的月光下。她合掌拜了拜,喃喃道:“红星星,你保佑解放军过大江,过大海,打过大胜仗,求求你,也千万千万保佑我的大碾子、小碾子都别有个三长两短啊!” 黎明,部队的战士还在睡觉,谢石榴已在小院里吹响了他的军号。尽管谢石榴并不敢使劲吹,而且多少带有怀旧的意思,但五个孩子第一天还是显得很新鲜、兴奋,他们一骨碌全爬了起来。接着,他们跟在谢石榴身后,学着那种叫不出名的拳术。 又一个黎明,谢石榴的号响。孩子们已筋疲力尽,懒洋洋的,谢石榴用他的烟杆毫不客气地敲着一个个的屁股……金达莱疼得直咧嘴。 练拳时,乔乔的动作很像跳舞,谢石榴看得出神。乔乔越发得意。谢石榴突然一变脸,烟杆敲在乔乔抬得高高的膝盖骨上,乔乔一下蹲在地上。谢石榴要接着敲,乔乔赶紧硬撑起来,认真用劲练。 再一个黎明,大雨倾盆,军号又响。 战士宿舍,一战士从被窝伸出脑袋:“怎么这些日子好像总吹两遍号?”另一战士:“现在是‘贺家军’的号。咱们的还有半个小时呢,睡吧睡吧。” 雨中,“贺家军”的拳有些虎虎生风了。穿戴护具的刺杀;操场上的投弹;山地、沟壑的擒拿格斗,男的、女的个个鼻青脸肿,浑身是泥…… 谢石榴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打着绑腿,站在雨中大石之上,面目恶如凶神。 大碾子和司马童捉对厮斗,在山坡上狂翻乱滚,跟真拼命似的…… 舒乔和金达莱扑在泥沟里打丁丁一人,丁丁身手不凡,又摔又踢,踹得金达莱摔在泥汤里面目全非,急眼了,扑到丁丁的大腿上不论有泥没泥狠咬一口,疼得丁丁大叫一声,又把她踢仰在泥汤里…… 远处山顶,姜佑生穿着雨衣,楚风屏打着伞,看着山下的“战斗”。楚风屏心疼得眼泪直流。姜佑生严峻中透着欣赏。 一辆吉普车停在陆军医院门口,跳下几名军人,一个个满脸“阶级斗争”。他们“沖”劲十足地走着…… 第104页 姜家,上午。谢石榴带着五个孩子怒沖沖地拉着两辆平板车,载着各种家当,进了院子。姜佑生、楚风屏惊奇,忙迎出楼门。 “老号长,怎么回事?”楚风屏问。 “贺伢子……被撤职、查办了!”谢石榴气得坐在台阶上。 姜佑生:“到底为什么事?” 大碾子:“今天早上大军区来人,宣布中央文革批转的一封爸爸为彭德怀鸣冤的信。现在,解除了爸爸的一切职务,取消了他的所有待遇,还勒令我们立即搬出现有住宅!” “那……”姜佑生、楚风屏一惊。 大碾子:“爸爸还在医院,不知情况怎么样,我要去看,也不准。” 医院病房。贺子达躺在床上,头上还有绷带,右臂上还打着石膏。那几个很“沖”的军人在床前宣读命令:“除了上述决定,我们奉命通知你:必须于今日出院,由我们押送你去海南岛‘五七’干校,边参加劳动,边接受清查。你除了要交待与彭德怀的关系,还要揭发你老婆‘叛变’的歷史问题……” 贺子达突然怒吼:“杨仪的事,总政已于五二年平过反!” 军人头:“总政‘阎王殿’早砸烂了。” 贺子达:“中央吴大姐是证人!” 军人头:“姓吴的自己就是苏修特务。” 贺子达无话可说,完全气呆了。 “赶快收拾东西,车在外面等着。” 贺子达强忍着,尽量平静地说道:“我有一个要求,车子去码头时,从华夏理工大学绕一下,我要去见一个人。” 军人头:“你不能提任何要求,更不能企图向谁通风报信,或阴谋串供……” 贺子达:“我可以不说一句话,看这个人一眼就行。” “不行!” 贺子达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我日你个祖宗!你个小王八蛋,穿破过几条军用裤衩,就敢在老子面前左一个不能又一个不行?!告诉你,不答应,你有本事就在这儿枪毙了我,我哪也不去!” 军人头扬手重重地打了贺子达一耳光。贺子达抬腿朝军人头的裆部狠狠一脚,把军人头踢翻在墙根,那人捂住裆半天喘不上气。另外两个军人同时拔出手枪,对准了贺。 贺子达挺挺胸:“小子,有种的朝你红军爷爷的心窝上打,打不准,算老子白教了你们!” 躺在墙根的军人头一边抽着冷气,一边说:“不准开枪!答,答应他!” 吉普车驶离医院大门。驶过陆军和海军的大门。驶入“华夏理工大学”。 贺子达下车,直奔那令他魂牵梦绕的大楼地下室。他拉开壁柜门一人没有,书也没有。贺子达悻悻退出。 “军宣队”办公室门前,贺子达问一军人:“你是队长?” “我是。”军宣队长见贺子达已无领章、帽徽,身后还站着三个“阶级斗争脸”的军人,心里马上明白了什么。 贺了达:“认识我吗?” 军宣队长点点头,有意很坚定地应道:“认识,贺司令。” 贺子达:“不要叫我司令了。我叫你查的那个人,麻烦你带我去看看他。” 军宣队长仍不改称谓:“报告贺司令,前两天他刚走,说是老家来电报,他姑姑出事了。” 贺子达无比遗憾、忧郁地长嘆一声:“唉——” 地方医院,医生办公室。 一医生向鹿儿介绍根儿的伤情:“情况就是这样,性命虽然保住了,但,你的姑姑恐怕要一辈子躺在床上了。” 鹿儿大惊:“您是说瘫痪?!” 医生点点头。 “难道没有一点儿希望吗?” “很难……我们这一级的医院是无能为力了。” 鹿儿深思不语。医生又道:“去大医院,痊癒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但,也不大。” 鹿儿突然开口:“我治!” 医生惊问:“你说什么?” 鹿儿:“我治!” 医生:“你是学医的?” 鹿儿不答。他站起身,望着门外,发誓:“我一定要治好姑姑的伤!” 大石山的山路上,鹿儿背着根儿,坚定不移地向上走着…… 雷州海峡,一艘登陆艇颠簸在风浪里。 贺子达独立船头,迎着风浪。他右臂的石膏已拆,吊在胸前。 那三个军人在避风处抽着烟。一人问:“‘五七’干校在哪儿?”另一人答:“就是原来的‘八一’农场。” “‘八一’农场?”贺子达嘴里念叨着,思维骤转……突然,贺子达的眸子一亮,“石娥!”一张年轻的脸浮出贺子达的脑海! 前方,岛影青幽。贺子达翘首眺望着,脸上显出异常的急切。 登陆艇靠码头,除有军车在等,一前一后还有两辆全副武装的三轮摩托。贺等上了军车。车队驶离码头,驶上一条郊区公路……最后驶入“干校”大门,驶入一片海滨椰林、橡胶林。 第105页 一入干校,贺子达就抑制不住东张西望,凡是闪过车前的中年妇女,他都要使劲看两眼。 车在一处两开间的破旧平房前停下。贺子达被带入,里面十分骯脏、简陋:一张竹床连蓆子、蚊帐都没有;一张木桌上有盏油灯;到处是蜘蛛网,几只老鼠在慌忙躲窜…… 军人头:“这座‘将军楼’怎么样?” 贺子达:“比打游击时强多了。” 军人头:“现在宣布五条审查纪律:一,除了专案组人员,不准与任何人接触、交谈;二,除了上厕所,不许走出这间房子;三,不许写信、打电话;四,不许要求请假回家及让亲友探访;五,不准装病及企图自杀。另外,对你还得再加一条,不准打人、骂人、训人、拍桌子、瞪眼睛、大声喊叫、耍军阀作风!” 贺子达故作虔诚地问:“准不准许放屁?我这人肠胃不大好。” 军人头气极:“贺子达,你要老实!两周之后军委要派专人了解案子的进展情况,在这期间你必须彻底交待所有问题!从现在就开始!”军人头扔在桌上厚厚一沓纸和一支笔,带人离去。一名战士持枪站在了门口。 走出门,军人头对其他几人说道:“这个人硬得很,你们常去看看他。” “是,组长。” 夜晚,一专案人员悄悄靠近竹窗。只见油灯底下,贺子达拿着笔伏在纸上,十分认真。此人走向远处的军人头:“组长,他在写呢,已经写了起码十页纸。” 组长冷笑:“看来,骨头再硬的人,面对政治审查也得酥。” 第二天上午,组长走进小屋。贺子达躺在竹床上打着唿噜。组长吼道:“贺子达!……为什么不继续写交待材料?!” 贺子达睡意朦胧:“都在桌上呢,纸不够用。”说着他又转身睡去。 组长走到桌前,拿起那沓纸,翻翻,气得鬼火乱蹿——所有的纸上都画着一个形态各异的王八!并且有一个箭头从王八指向一个圆圈,意为王八蛋。 “来人!”组长暴跳如雷,“把他的床搬出去!” 几个专案人员把贺子达揪起,把竹床抬到隔壁房间。 组长在桌前坐下,记录人员也坐在桌前,贺子达被按在一个很不平整的树墩上。 组长:“说,你与彭德怀什么关系?” 贺子达:“你和你的头什么关系?” 组长:“你和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贺子达:“还在你爹都穿着开裆裤的时候。” 组长:“……你为什么说他没有问题?” 贺子达:“因为他没有问题。” 组长:“你回答!” 贺子达:“我一直在回答。” 组长:“‘庐山会议’难道你不知道吗?” 贺子达:“我不够开会的资格。” 组长:“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公开反党!” 贺子达:“那时你连站岗的资格都不够,你怎么知道?” 组长气得有些煳涂:“……你,你反对毛主席吗?” 贺子达:“你这么问,说明你这傢伙胆敢怀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组长急了,忙制止记录:“这句话别记!” 记录:“已经写了。” “赶快划去!划干净!”组长夺过本子亲手使劲涂抹。 贺子达哈哈大笑。 组长有些口拙:“我刚才的意思,是反问的意思,我是说,你不反对毛主席,为什么要为彭德怀反映情况?” 贺子达:“你既然承认我不反对毛主席,我为什么不能向毛主席反映情况?” 组长又气又烦:“你,你简直把我绕迷煳了!” 贺子达:“我见过的迷煳兵多了!四一年我的一个通讯员拿我的手錶跟老乡换了一个马蹄表,我骂了他一通,他又给我换回一座挂钟。不过他还没有你迷煳,他好歹知道个大与小。你呢?充其量在没取消军衔时是个少尉,现在却想搞清楚一个少将和一个元帅,可笑!” 组长:“你……好,好,咱们先把彭德怀放一放,说你的老婆!” 贺子达:“这个问题我爱说。我老婆那个漂亮啊……都没法打比方,在延安,好几个官比我大得多的老傢伙跟我一块儿抢,硬是没抢过我,有一位气得锄了一晚上地……哈哈哈……” “闭嘴!”组长气坏了。 贺子达继续说:“我还没说完呢!你们知道我老婆为什么偏偏看上了我?她说我长得魁伟。我问她啥叫魁伟,她说就是很阳刚。我问啥是阳刚,她说就是英俊。我还是不大懂,问她什么是英俊,她说就是帅呗!我总算懂了,但我还是故意装不懂,你们猜她最后怎么解释,她脸一捂,身子一扭,大辫子一甩,说我长得迷人!哈哈哈……” 记录员听得入神,最后跟着贺子达大笑。组长气得拍了一下桌子走出去。屋里,贺子达开怀大笑,居然笑得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组长在外面转着圈,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突然吼道:“你们几个过来!”专案人员围上去,“从今天开始,你们几个排一下班,轮番审问他,他爱说什么让他说个够,就是不准他喝水,不准他睡觉,几天几夜地连轴转!直到把他的傲骨熬垮!” 第106页 清查中最残酷的手段开始了: 日出,有人在审,贺子达还在谈笑风生……日落,另一人在审,贺在树墩上扭着身子,硌得难受……深夜,又一人在审,贺仰头不语…… 日出,换人,贺在破口大骂……日落,换人,贺要抓桌上水杯,被一下泼掉……深夜,换人,贺几次从树墩上困得栽倒在地,又被人架到树墩上…… 日出,换人,贺憔悴不堪,口唇爆裂……日落,换人,贺已深深地把头垂在膝盖上,但不断有人抓住头髮把他的头提起来……深夜,换人,贺浑身瘫软,两边有人架着他,还有一人不断朝他头上一桶一桶地浇凉水…… 第四天,组长走进小屋,拿起审讯记录:仍是一字皆无! 组长气得连连大叫:“贺子达!贺子达!贺子达……” 贺子达被人支着,在树墩上深深地佝偻着,低垂的脑袋已白髮苍苍! 组长:“贺子达!你给我开口!再说说你的漂亮老婆啊!” 贺子达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石娥家。 盼盼一身红卫兵打扮,跑回家门,边喝水边说:“天真热!妈妈,干校是来了一个大走资派吗?” 石娥冷冷地道:“不知道。” “您现在是干校的副校长,怎么会不知道?” 石娥看看女儿,然后望门外:“我不知道他走过资本主义。” 盼盼:“有人听站岗的兵说,已经四天四夜没让那人喝水、睡觉了。” 石娥正盛饭的碗“啪”地掉到地上……盼盼看了石娥一眼。 深夜,平房小屋仍然闪着昏黄的光。对面椰林,石娥站着,满目哀伤地凝望着那窗…… 海水呜咽…… 谢石榴与大碾子坐在岸礁上。良久,大碾子像是问,又像是自语:“他们到底把我爸爸弄到哪儿去了呢?” 过了很久,谢石榴像是答,也像是自语:“不要说他们不会告诉,就算姜崽子和楚风屏知道,也不会说。自从打ab团开始,就是这个规矩。”大碾子问:“什么是ab团?”谢石榴沉吟一下:“我也说不清。反正是红军杀红军,……几万条人命,杀得惨啊!” 大碾子更加着急,抓住谢石榴:“他们会不会……”谢石榴痛苦至极,无语。大碾子摇着谢石榴:“老号长,他们会不会?!”谢被摇得乱晃,还是无语。 姜家,谢石榴与大碾子的小屋。大碾子已经睡着了,眼角上有一行泪痕。谢仍坐在床沿,抽着烟。烟团中,渐渐显出的是当年贺子达与杨仪婚礼的情形:有人用竹竿吊着一颗红枣,逗着两个人咬。枣在贺、杨的嘴之间一上一下地跳着……贺、杨奋力一捉,枣抽走了,没咬着,两张嘴碰到了一起。杨羞得要逃,被众人挡着。贺伸手一把揪下那颗枣,塞进嘴里。男、女军官们闹着……谢石榴扬着两只手,护着一对新人,阻止众人闹得太兇…… 谢石榴笑着……他的脸渐渐沉下来,烟雾中又渐渐显出另一场景:悬崖边,杨仪那张美丽的脸上泪流满面。她突然向前一跃……高山万仞,峡水奔流…… 谢石榴的眼中泪光闪闪。他磕磕菸灰,在床上躺下来。 清晨的大石山,山雾未尽。 房内,鹿儿扶起根儿,靠在床头。鹿儿端起一个小药碗,一边餵着,一边说:“姑,方子我有些调整,变化不大。” 根儿:“丹参的量可以再大些。” 鹿儿:“哎。” 这时,徐老闆拄着拐杖,提着篮子走进门来。他看到鹿儿正餵根儿吃药,丢下篮子和拐杖,快步走到床前,拿过药碗闻了闻,尝了尝,品着,咂摸着。鹿儿看了看徐老闆的衣着:徐的肩尖被雾水洇湿,裤腿不但湿得很厉害,而且沾满了草屑。 徐老闆把药碗放在一边,抬起根儿的一只手,试了试,那手依然软弱无力。徐老闆口气很急地说道:“我还是那个话,你们不能这样治!草医草药,配搭好了,治病:配搭不好,要命!不行……我不能由着你们……”说着,徐老闆干脆抓起小碗,把药泼在地上。 鹿儿注意地看了看徐老闆。根儿在床上笑笑:“鹿娃,给大叔端张凳子。大叔,您又没吃饭呢吧?”鹿儿站起身,在徐老闆身边放好凳子,说道:“我去做早饭。”出门时,鹿儿又回头看了看根儿和徐老闆。 鹿儿走后,徐老闆看看根儿,唉声不断,眼中充满怜悯。 根儿:“大叔,说了多少次了,您别每天都来,来回几十里的山路,年轻人都吃力,您将近六十的人了,怎么吃得消。” 徐老闆嘆了口气:“我和你们谷家几代人的交情……” 根儿打断他:“您又来了,我知道,您对我们谷家好。” 徐老闆:“那么好的人,不该是这个命啊!你爷爷、奶奶,你的父母,没有一个善终,现在,你又……哎——” 鹿儿在灶房做着大米稀粥,不断用勺搅着。 第107页 灶房的侧屋是个草药房,有各种药草和工具。桌上摆了一架天平,二三十个小碗,几本古书和一堆鹿儿用过的纸。一头梅花鹿在屋角的草堆上卧着。 徐老闆进门,把篮子放在灶边。 “鹿儿,一会儿把肉也煮上。” “哎。” 徐老闆走进侧屋,先看了看那些小碗,又拿起一张纸看着。突然,徐老闆大惊,叫道:“鹿儿,你在药里还用了什么?!” 灶边,鹿儿一惊,丢下勺扑进侧屋,抢下那张纸。“徐爷爷,您别动我的东西……” 徐老闆:“你是不是放了闹羊花和白露丹?!” 鹿儿:“您小声点儿,就放了一点点儿……” 徐老闆的声音更大:“鹿儿,根儿可是你的再生父母啊,你可不能乱来啊!” 鹿儿:“大爷,小点儿声,小点儿声,您卖了一辈子药,知道这种东西,把握好药量,也是可以治病的。” 徐老闆激动得鬍子乱抖,声音一点儿不减:“我当然懂!你告诉我,这些剧毒的药,是从哪弄来的……”徐开始在屋里乱翻乱找,“闹羊花,你可以採到……这白露丹,大石山根本没有,你是哪买来的……” 鹿儿拦着:“大爷,您这是干什么……” 徐老闆:“我要把它拿走,要把它扔了……” 窗外传来根儿的喊声:“鹿娃——鹿娃——” 徐老闆拉住鹿儿的手:“走,去跟你姑说清楚,你在背后悄悄地干什么!” 一进根儿的门,徐老闆就叫着:“根儿,鹿儿这孩子太大胆,他在你的药里加了四五种烈药,还有白露丹!” 根儿愣住了。鹿儿低着头,十分害怕。 徐老闆吼道:“鹿儿,徐爷爷知道你也急,可谁不急!但急归急,能随便拿你姑的性命试药吗?我可是亲眼看着你是怎么一点儿一点儿被根儿拉扯大的,你小时候被人贩子骗走,才一天多,你姑就急得差点儿跳井,你知道不知道!你……” 根儿柔声打断徐老闆:“大叔,您别生气,鹿娃用的药方子都是和我商量过的。” “商量肯定是商量过,但你看到他写的方子了吗?” 根儿稍沉了一下:“我看过。” 徐老闆语塞一阵,再开口有些气结:“好,好,根儿,你也会说谎了,你很早就给人治病,别说毒药,稍勐一点点儿的药,你都从来不敢用!我对你熟得连你把脉的手势都一清二楚,你还骗我……” 徐老闆气得往门外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就算你看过鹿儿写的方子,可你亲眼看过他下药、熬药了吗?” 鹿儿追出院门,将徐老闆的拐杖双手递给他。徐老闆夺过拐,颤着声说:“鹿儿,这大山里有谁上了大学?你可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啊!”说完,徐气沖沖地下山了。鹿儿望着徐老闆的背影,眼中有着困惑的神色。 鹿儿走回根儿的屋,站在门口,歉疚地看着根儿。 “过来,鹿娃。”根儿叫道。 鹿儿走过去,坐在根儿的床头,低声说:“我是放了微量的闹羊花和白露丹,没有告诉您。” 根儿眼中闪着慈爱:“姑知道,这么重的病,不用勐药、烈药,是根本没有希望的。鹿娃,姑信得过你。” 鹿儿感动地叫了一声:“姑——” 根儿:“你再给姑弄一碗来,吃完药,咱们再吃饭。” 鹿儿一脸坚定:“我发誓,贺子达这辈子只做一件事,就是治好您的病。” 根儿看着鹿儿,很是感动,但马上又现出痛苦:“……好不容易进了大学的门,又这样回来了……姑这心里真比死了还难受。” 鹿儿:“姑,别为这事多想,我讲了,学校天天打派仗,功课早停了,算不上什么遗憾。” 根儿嘆息一下:“也好,既然到处武斗,你在我身边,我也踏实。拿药去吧。” 鹿儿站起来。根儿又道:“鹿娃,别生你徐爷爷的气。” 鹿儿看看窗外,又看看根儿:“我一点儿不生他的气,只是觉得他……他对您……有点儿……说不清……” 根儿笑笑:“拿药去吧。” “哎,我把药熬上,就来给您洗脸。”鹿儿走出门去。 中篇 17 “五七”干校。 组长又在平房外乱转:“还有一个星期,上边就要来人了,你们说怎么办?” 专案组成员一个个垂头丧气。其中一个突然抬起头来:“组长,我不干了。让我回原部队吧。” 组长:“为什么?” 此人:“我不相信这么硬的老将是坏人!我实在受不了了!” 组长一愣,喝道:“你要注意你的立场!” 此人:“我已经想了两三天了,随便你把我也怎么样吧,我坚决不干了!我坚信,贺子达是我们军队的骄傲!” “把他抓起来!”组长喝令其他人,但其他人无一动手。 第108页 “你们……” “组长——”小屋跑出一人,喊道,“贺子达快不行了!” 组长等冲进小屋。贺子达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组长试试贺子达的鼻息,叫道:“快找医生来!” 农场的简陋礼堂。盼盼等十来个红卫兵在排练节目。他们拿着木枪,在跳着那个年代火爆爆、硬邦邦、杀气腾腾的舞蹈。 单恋石娥的那个男人,坐在几个人中间,审看节目。舞毕,一个人问那男人:“杜主任,参加汇演的就是这几个节目,您说说吧。” 杜主任:“我看挺好。让大家休息一下。” 盼盼等解散,走出礼堂。 红卫兵们围住一棵椰子树:“渴死了,你们男的,谁上去弄两个下来。”“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什么你们男的!谁渴谁上去摘。”“有什么了不起,我来!” 杜主任走过来,叫道:“谢盼盼。”盼盼走出人堆。 杜主任引盼盼走到一处荫凉,坐下。杜道:“最近,家里还好吧?”盼盼不冷不热地点点头。杜主任看看左右,掏出一封信,递给盼盼:“刚退回来的。”盼盼接过,看信封。 “我估计是你妈妈写给你舅舅的。她太冒失了,你舅舅怎么还会住在警备区呢?” 盼盼奇怪地看着杜主任:“我舅舅怎么了?” 杜主任:“你舅舅住的那家出了事,人都弄到我们干校来了。” 盼盼大惊:“关在小平房的那个大官……就是那个贺司令?” 杜主任:“就是那个贺子达。” 盼盼自语:“贺子达,贺子达……” 杜主任:“这封退信,幸亏是让我先看到了,如果让那些搞审查的人看见,发现你妈妈和贺子达家有联繫,麻烦就大了。” 盼盼不解,道:“我妈妈一定是担心我舅舅……这与贺子达有什么关系?” “唉——只要人家抓住这封信,稍微一了解,就会知道,你妈妈也在贺子达那儿住过两年,而且就是从他家到农场……”杜主任突然发现自己说多了,一下打住。盼盼一下呆住了。 杜主任悄悄观察盼盼,歉意地说:“有些情况我也不了解,我只是希望……盼盼,贺子达现在碰巧关在我们干校,你和你妈妈要谨慎再谨慎,千万千万别让人看出什么。”盼盼没有反应,两眼呆呆地注视着前方。 “听明白了?”杜主任又叮嘱一句。盼盼仍无反应。 “把信收好。”杜主任拍了盼盼的肩一下,然后站起身走了。 干校的医生提着急诊包随着一个办案人员在路上跑着,迎面遇上了谢石娥。 石娥:“刘医生,去哪?” 医生边跑边说:“那个走资派不行了。”石娥心内一惊,下意识地跟着跑。医生回过头:“谢副校长,你也去?”石娥醒悟过来,停住脚步。 石娥拐上另一条路,在橡胶林中拼命奔跑……她跑到小屋对面,站在树后,扶着树干大口喘着,睁大眼睛…… 屋内,医生紧急诊视……贺子达任人摆布,绵若无骨。医生刚收起血压表,组长马上问:“死得了吗?” “他现在只是高烧,十分虚弱,伤口全部化脓。” 组长想想,道:“好了,这儿没你的事了。” 医生:“我是不是给他换换绷带,再留点儿消炎药?” “用不着,走吧,赶快离开!” 医生看看组长,摇摇头,收拾器械,走出门去。 组长对专案人员说道:“停两天。但还是不给他水喝!” 大雨之夜,电闪雷鸣。 石娥身穿蓑衣立在林中,焦灼地望着那昏黄小窗。 贺子达蜷在竹床上,被炸雷惊醒。高烧中,他几乎一周未喝到水,燥渴难熬,使劲抓扯着胸口。他看着窗外的雨……一棵芭蕉树的叶子搭在窗前,雨水像个小水柱似的向下流着。 贺子达使劲咽了咽。挣扎着翻下床,在地上爬着,一点儿一点儿爬向窗户。他撑着墙站起身,艰难地把头伸出去,向上张开干裂的嘴,接着水柱。突然,水柱没了。贺子达定晴一看,芭蕉叶也没有了。再一看,那叶子在站岗的战士手中,显然是他用刺刀砍断的。 贺子达瞪圆眼睛。 “老实点!”战士沖贺吼道。贺子达忍了忍,嘶哑地哀求:“小同志,就让我喝一点儿吧。” 战士:“谁和你是同志!有命令,不准你喝水!”贺子达气得双手抓住窗栏,怒目相向。战士不敢对视,移到门口去了。 椰林里,石娥悲酸难忍,流下泪来。 突然,一道闪电照亮椰林,贺子达看见对面林中站着一个女人……他振作精神,等待再一次打闪,滚雷过后很久,又是长长的一阵闪电……他终于看清了石娥的脸——已经见老和满是泪水、雨水的脸!那脸在闪电中显得惨白。 石娥知道贺子达已看见自己,半抬着手轻轻摇着。贺子达满面惊喜……石娥的嘴角也流出一丝微笑…… 第109页 “谁?!”战士大喝一声,勐拉了一下枪栓,向前搜索。贺子达忙抓起窗台上的一块瓦扔了出去,并大声叫喊:“给我水喝!老子要喝水!”碎瓦声和叫喊声使战士不得不踅回身来。 石娥趁此从椰林逃脱。 盼盼穿着背心、短裤,看看石娥的空床。她走到门口,望着漆黑的雨夜…… 石娥低头看路,一步一滑地往家里跑。盼盼看见石娥,马上跑回自己的床上,放下蚊帐,装睡。 石娥进门,脱下蓑衣,坐在桌前发愣。片刻,她拉开抽屉寻找什么,抓了几样东西,站起身,又去放杂物的地方翻……盼盼偷偷地看着。 雷声滚滚。贺子达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令人震惊的是,这个石头似的男人,此时脸颊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他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贺子达,她没有忘了你!贺子达,她没有忘了你……” 翌日晨曦,雨后雾霭腾腾。贺子达的后墙小窗,突然扔进一个纸包和一个牛皮口袋。但多日被迫未眠的贺子达沉睡着,毫无觉察。 正午,烈日如火。组长摇着扇子走进平房。贺子达还在睡。那两样东西——原封未动。组长捡起打开,纸包里是药品,牛皮口袋里是水。 干校会议室。紧急召开的会中,有石娥,也有杜主任。 组长道:“干校中有人暗中串通贺子达,据昨夜哨兵报告,在小平房对面曾发现一个人,男的、女的没有看清。请各位干校领导认一下,这个牛皮水袋可能是谁的?”“石娥看见组长手中的东西,一惊。杜主任偷偷地瞥了石娥一眼。 组长:“校长?”一个老军人摇摇头:“我刚调来不久,不认得。” “谢副校长,听说你可是在这儿有二十多年了。”组长看向石娥。石娥绷着脸,镇定地说:“不认识。” “杜主任,你主管政治处,这可是你分内的事。”组长又转向杜主任。杜主任把水袋接过去,拿在手里显得犹豫。 组长:“你见过?” 杜主任:“好像见过。”石娥顿时有些紧张。 组长欣喜:“想想,是谁的?” 杜主任仰着头:“……想起来了,六四年我们农场来了一大批华侨,这种牛皮水袋好像人人都有。这一只嘛,弄不清是谁的。” 组长大失所望。沉了沉,他恶狠狠地说道:“写一张措词严厉的通告,把这水袋挂在边上,要求全校干部、农工,人人过目!我就不信没有人认识!” 校领导们面面相觑。 杜主任:“好吧,交给我办吧。” “不,我亲自办!”组长从杜主任手中拽过水袋。 一棵粗大的黄桷树干上,贴着通告,挂着牛皮水袋。 组长等军人站在树边。干校的农工们成群结伙地围在那里,边看边议论。盼盼也在人群中。见了水袋,她大吃一惊,挤出人群。 盼盼一路狂奔着冲进家门。石娥正向一个小包袱里收拾着几件衣服、一套牙具、一把木梳…… “妈妈,你要干吗?”盼盼大惊。 石娥继续收拾着,头也不抬:“看见告示了?” 盼盼:“看见了。” 石娥:“知道那水袋是谁家的吗?” 盼盼痛苦地:“……知道。” 石娥:“你是红卫兵,你去报告吧。” 盼盼勐然抱住石娥后腰:“妈妈——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这个牛皮水袋不止我一个人认识,你知道吗?!那个贺子达是你什么人?我知道打那人一来,你天天夜里到小平房对面去!” 石娥愣怔一下,转过身来,抚着盼盼的头:“……这,你上次去江海,应该已经知道了,他是你舅舅的老战友,是从红军时期就最好的战友。” 盼盼:“可他现在是彭德怀的死党,是阶级敌人!” “妈妈不和你争。”石娥搂着盼盼,“妈妈不会怪你,只是以后,你一个女孩子家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盼盼狠狠推开石娥:“人们会怎么说你?!谁会相信你只是为了帮助勇舅的老战友?!你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骗我……妈妈……我要和你断绝母女关系!”说完,盼盼冲出门去。 石娥在床上坐下来,用木梳抿了抿头髮,放进布包,扎好,平静地坐等着。 盼盼奔跑着……奔跑着……在一个小山包上,她坐了下来,把脸伏在膝上痛哭着…… 黄桷树下,仍围着很多人。盼盼挤过人群,走到大树下,摘下了水袋。 组长大喜:“红卫兵同志,你认识这个水袋?” 盼盼面色苍白,语调淡漠:“它是我的。” 农工们和杜主任紧张地注视着盼盼。 组长:“是你家的?” 盼盼:“是我昨天晚上现和黎族老乡换的。” “那么说是你……” 盼盼:“是我给那个人送的药和水。” 组长:“你为什么这样做?” 盼盼:“不为什么,我只是觉得他可怜。” 第110页 组长冷笑:“红卫兵,你知道这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盼盼流着眼泪把自己的“红卫兵”袖章摘下来,交给组长:“我知道。刚才妈妈……我们断绝了母女关系……” 杜主任的眼睛渐渐有些红。农工们开始骚动,不满:“不就是送点儿药,送点儿水嘛!” “一个孩子,这算什么?” “再说本来就该讲政策,公安局都得给犯人水喝。” “谢副校长也太狠心了!” 杜主任走近组长,低声道:“组长同志,再过两天整个海南要搞文艺汇演,这女孩子是我们干校宣传队的半台戏,我看让她检查检查……啊?” 组长挥挥手:“你看着办吧!”说着悻悻地挤出人群。 农工们“噢”的一声,一闹而散。 天很晚,盼盼才回到家。石娥一把搂住她:“好盼盼,妈妈谢谢你!”盼盼狠狠推开石娥,和衣躺到床上:“用不着谢,我是为我自己!你和那个人肯定不是一般的……我怕别人会骂我是……” 石娥从锅里端出煎鸡蛋、红烧肉的手一抖,脱口问:“会骂你什么?” 盼盼:“你心里清楚!我已经这么大了,都有坏小子给我写纸条了,我什么都懂!” 石娥心虚,软下来,把饭菜端到床前,好声好气地:“别耍孩子脾气,看,妈妈慰劳你什么?” 盼盼一扬手,把托盘打翻在地,她高声吼叫道:“我恨你!我也恨那个人!你们是坏大人,你们肯定有鬼!我的爸爸是谁?是他吗?一个大官?!一个黑帮?!一个老流氓!你们没结婚就那样了,就给我的一辈子扣上了一顶‘私生子’的臭帽子,永远永远摘不掉!到死也摘不掉!” 石娥呆住了。 盼盼又喝问:“贺解放是谁生的?他是我的亲哥哥,还是同父异母的哥哥?!” 石娥无语。 “告诉我,告诉我,求求你,你们别再瞒我、骗我了!” 石娥无语。 “说啊……说啊说啊……” 石娥张张口,仍无语。 “我恨!我恨我恨我恨!”盼盼使劲放下蚊帐,拥过身,把脸转向墙哭着。 石娥呆若冰石。 大石山,晨雾浓浓。 徐老闆又拄着拐上山了。他这回没有提篮子。进了院门,徐老闆见鹿儿在灶房做饭,叫道:“鹿儿,你也来。”鹿儿看看徐老闆,感觉有什么大事,放下勺子,走了出来。 徐老闆自己搬了张凳子在根儿的床前坐下。他抬起根儿的一只手试了试,仍无任何好转迹象。徐老闆看看根儿,看看鹿儿,又看着根儿,缓缓开口:“根儿,我几天没上山了。今天上来,我想把我心里藏了多少年的一句话说出来,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根儿:“大叔,您要说什么?” 鹿儿的眼神有些复杂地注视着徐老闆。 徐老闆:“我那个药材铺子,虽说早就公私合营了,但政府给了我不少钱,这钱我用不完,也不想全留给儿子一家用。我心里有本帐,我能有这份家当,是和你们谷家几代人的帮衬分不开的。可是你们这么好的人,几代没有好报,我想不通啊……” 根儿:“大叔,您到底要说什么?我可不会……” 徐老闆:“我知道你不会要我的钱,我不提这个。根儿,打从你生下来,我就看着你,原本一个心思想把你娶过去做个好儿媳,可……可后来我知道你心里有人……” 鹿儿听到这儿,睁大眼睛,看着根儿。 根儿:“您……” 徐老闆打断根儿:“让我说完,说完,让我把最不受人听的话说出来。我特意叫鹿儿也一起听,我豁出去了!” 根儿有些紧张:“您想……” 徐老闆又打断根儿:“根儿,如果你不摔成了这个样子,我肯定是死也不会讲这话的。你现在这样,以后怎么办呢?真的要让鹿儿这个大石山出来的头一个大学生,丢了学业,一辈子伺候你,也像你一样,一辈子不结婚,不生育,只做一个不求任何好报的好人吗?谷家的这个命,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呢?前些日子,我还盘算认你做个闺女,接到我那儿去。可细想,这世道上谁相信能有这样的事,闲话传起来,更是难见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娶下你吧!” 根儿愣住了。鹿儿也愣住了。 徐老闆直视着根儿:“根儿,人老了老了,有这种心思,是该千刀万剐的,但根儿,你这副样子活在世上,让我比死还难受,难受啊!” 根儿呆呆地望着徐老闆,不知说什么是好。鹿儿虽然吃惊,但也没觉得太无准备,此刻反倒非常同情地看着徐。 屋里一时沉默着。 良久,徐老闆很平静地重新开口:“答应的话,明天就找人抬你下山。我儿子一家由我去说,他们不会同意,也不会反对的。根儿,你说句话吧……鹿儿,你也说句话。” 鹿儿不语,只是看着根儿。根儿张了几次嘴都讲不出门,最后勉强说出两个挺残酷的字眼:“大叔……” 第111页 又沉默片刻,徐老闆点点头,极平静地缓缓站起来。他缓缓地转过身,缓缓地出门,缓缓地走了…… 根儿和鹿儿,呆呆地看着。 山路上,雾还未尽,徐老闆缓缓地走着……渐渐地,他融化在雾里。 小平房。贺子达蹲在地上吃早饭:两个窝头,几根大葱,一碟酱,一碗白开水。组长走进来:“贺子达,起立!军委派的领导来了。”贺子达蹲着抬起头,不由一惊:门口站着的是姜佑生!贺子达足足愣了好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哨他的窝头、大葱。姜佑生环视一下小屋,蹙了一下眉:“怎么连张桌子、凳子都没有?” 组长:“原来都有,后来他什么也不写,干脆搬走了。” 姜佑生:“你出去吧。” 组长出去时说:“这傢伙有时很厉害,首长,请注意安全。” 姜佑生在竹床边坐下来。贺子达啃得大葱“咔咔”直响,吃得极香。姜佑生不由得喉头滚了两滚,咽了两口唾沫。他瞅瞅门口无人,也蹲到贺身边去,拿起一根大葱,蘸蘸酱,狠狠啃了一大口,嚼得山响。 姜佑生又欲拿窝头,贺子达用葱打了他的手背一下:“你吃了,我吃什么?” 姜佑生:“你挺有口福。我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山东这么吃过。” 贺子达吃着,并不看姜佑生:“你现在是陆军是海军?管到我这儿来了!” 姜佑生笑笑:“我被结合到省革委会当了个副主任,负责清理阶级队伍。是军委叫我来的。” 贺子达又吃了两口,故意问:“你有什么要向我交待的?” 姜佑生:“弄清楚,是你向我交待。” 贺子达:“少废话。” 姜佑生看看门外,小声道:“老号长、小碾子都住在我那儿呢。孩子们出息了,五个人对付一个排都没问题。” 贺子达不易察觉地笑了,把大葱啃得更加带劲。 姜佑生:“没什么可说的了?” 贺子达鄙夷地说道:“杨仪的事,又可以让你睡安稳了!” 姜佑生慢慢站起身,坦率地说:“讲老实话,是睡得好了些。我过去就跟你说过,那是件弄不清的事。” 贺子达也站起身,一把夺回姜佑生手中的半截葱,冷冷地低吼:“肃反委员会的,你给老子滚出去!” 姜佑生看了看贺子达,亦冷冷说道:“还告诉你一件事,吴大姐已在狱中病故了。”姜刚走出门,屋里便传来狠狠的摔碎碗的声音。 石娥家。 石娥做好饭,端到桌上,摆好。盼盼扎完辫子,走到灶前,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馒头,用刀切成几片,放在铲子上挑着,伸到灶膛里略略烤了一下,取出来,边啃边走出门去。石娥看着盼盼的背影,在桌边坐下,端起碗,饭没扒到嘴里,眼泪掉进了碗里。 几个专案人员抬着桌子、椅子,捧着崭新的蚊帐、毛巾被、脸盆、牙具等等,进了贺子达的小屋。但片刻之后,这些东西又一样一样飞出门口,摔得一阵阵乱响,并伴着贺子达的大骂:“姜佑生!你是个极左分子!你是个杀人犯!你是个伪君子,你是个奸臣……” 姜佑生站在门外一动不动,麻木地看着,听着。 一场罕见的颱风袭击了海南。干校的大片椰林、橡胶、菠萝、茶山、水田损失惨重。 干校会议室。谢石娥显得十分干练,部署着救灾:“这场颱风一共毁了六百三十二棵高产胶树,八百亩水稻有一大半倒伏,茶山损失相对小一些。现在是既要救灾,又要接受教训,想着将来的发展。这一季稻子抢收后,下决心全部改种低矮抗风的优良品种,一周之后,集中三分之二的职工把北坡那两千四百亩荒地开出来,一半培植新的胶树苗、菠萝苗,还有一半试种可可、花椒等作物。三个月内的劳力分配我这有一张表,就不念了。” 校长:“生产的事,谢副校长管,我没意见。” 一领导:“椰子也该摘收了。如果集中劳力割水稻,椰子怎么办?” 石娥:“我正准备说这件事,请政治处把全校家属中十五岁以上爬树有把握的孩子集中起来。另外把猪场、牛场、仓库暂时安排给中、老年家属,腾出职工突击重活。” 杜主任:“这样最少能多出五六十人。” “好极了!”老校长赞嘆道,“谢副校长指挥生产跟指挥打仗一样,有勇有谋,用兵娴熟。你这是得了谁的真传啊?哈哈哈……” 石娥不苟言笑,又下一令:“还有,把我们校内正在停职清查的那几个人和那个警备区的人也暂时解脱出来,分配力所能及的劳动。” 一领导:“本校的好说,警备区那个大个的,咱们能说了算吗?” 杜主任:“那个专案组长最近倒是回大陆汇报工作去了。” 石娥不容申辩地:“救灾如救火,有问题我负责。让那个人去放牛。” “让一个司令去放牛……”校长嘆气。 一领导接口道:“总比叫他去爬树强!” 众人都笑。 第112页 贺子达终于得见天日。他摇一根牛鞭,赶几条水牛,阳光、青山、绿水,逍遥自在,精神、面容大为改观。 夜晚,露天舞台。 盼盼在台上演着那个舞刀弄枪、杀气腾腾的节目……贺子达也挤在群众中间,笑眯眯地看着。 第二天傍晚,贺子达赶牛回家,见路前是盼盼,吆牛紧走几步,追上盼盼,用手拨弄着盼盼的小辫子说道:“小姑娘,整个戏台上就见你这一对小刷子飞呀飞的。嗯,很有点儿朝气蓬勃的样子。” 盼盼一甩脑袋,瞪了贺子达一眼。 贺子达不觉,继续评论:“不过,你那桿枪耍得不怎么样,动作不对头,像是杀猪……呶,应当是这样的,弓步要扎实,枪托要贴住胯部,突刺要有爆发力……你瞧……”贺子达比划得来劲,抬头一看……盼盼已经跑出好远了。贺子达看着,苦艾地自嘲:“你这个阶级敌人,竟敢拉拢红卫兵小将!” 大石山。 鹿儿一勺一勺餵根儿吃饭。几粒米掉在根儿的胸前,鹿儿没在意,转脸去盘子里夹菜。根儿下意识地想去捡那几粒米,她的右手抬起来,有几寸的高度!鹿儿向根儿嘴里送菜时,两个人同时反应过来:那只手! 他们盯着那只手足有两三秒钟……鹿儿筷子上的菜落在根儿的身上……突然,鹿儿大叫一声“姑姑”,一下扑到根儿的怀里。根儿也惊喜地叫着“鹿娃”,眼里迸出两行热泪。 鹿儿松开根儿,满屋叫着,跳着:“有希望了!有希望了!”鹿儿抑制不住激动,窜出门,窜出院子,冲着大山高喊着:“我姑的病有希望啦——” 群山合鸣:“有希望啦——有希望啦——” 鹿儿又奔回根儿的身边,把饭勺放在根儿的手边:“姑,您拿着。” 根儿真的拿住了勺,又举起几寸高。 “姑……”鹿儿扑到根儿的怀里,“呜呜”地埋头大哭。根儿笑着…… 院里,那头梅花鹿也在欢跳着。 根儿:“鹿娃,你快到镇上去一趟,告诉徐大叔,让他放宽心。”鹿儿抬起头,抹了把泪,痛快地答道:“哎!” 鹿儿在小镇的街上跑得满头大汗。突然,他一脸的喜色顿失——药铺挂满了孝帏! 鹿儿迟疑地走到门前。铺子里的正墙上,挂着徐老闆的遗像。一个戴孝帽的四十岁的男人看见鹿儿,从弔唁的人中走出来。 男人:“鹿儿。” 鹿儿:“徐爷爷他……” 男人拉着鹿儿朝僻静处走了走:“我对别人讲,爹是昨天得了暴病死的……对你和你姑……我爹,前天晚上,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吊……” 鹿儿惊得“啊”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存摺:“他老为什么走这条路,你姑也许猜得到……这是他老在遗书中交待的,把这个给根儿。” 鹿儿使劲推着:“不,不……” 男人:“收下吧,无论如何让他老的这点儿心意如愿了吧……你姑可能从来没告诉你,也可能她自己也忘了,鹿儿,我们徐家和谷家,祖上都是台湾的原住民。” 鹿儿一惊:“什么?!” 男人看看左右,说道:“我们都是高雄美浓镇人,几辈子都是谷家採药,徐家卖药。一九三四年,谷家的儿子、儿媳和我的哥哥、嫂子,为抗日復国,参加了众友会,袭击日本人的派出所时,没有成功,死在狱里。在不断的大搜捕中,我们两家人逃到了大陆,几经周折,才在这个多药材的大石山定居下来。” 鹿儿:“根儿姑她,从来没有说过。” “当年她才三岁。现在是更不能说了。”男人接着道:“我爹天生胆小,一搞运动,他就慌张得要死要死的,生怕人家查出来,在资本家的帽子上再添一项台湾特务。” 鹿儿:“为这个,徐爷爷……” 男人:“不全是。他这一生太敬佩谷家的人了,到了根儿,他都分不清敬佩、喜欢和责任有什么不同。而且,他真的实在是受不了时时想着谷家唯一的后人,根儿受罪的那个样子……帮还帮不上……” 鹿儿:“他老人家是好人。” 男人:“鹿儿,我爹遗嘱上还有一句交待。根儿爷爷、奶奶的遗骨,当年我爹他烧了,装在两个铜瓶里,我爹也要求这样,他说,如果国家统一了,我或者你,能把这三个瓶子送回台湾高雄。”鹿儿郑重地点点头。 鹿儿痛楚地看着那些孝帏:“真是太惨了,哪怕早两天呢……我姑的病已经有好转了,是姑特意叫我下山来告诉徐爷爷的……”男人愣了一下,捂住眼睛,垂头呜咽。 存摺放在床头。根儿靠着床头默默地流泪。 鹿儿站在窗前,目光凝滞。 半晌,根儿说道:“我一直知道他有两个铜瓶,天天要擦,但不知道那里面原来是爷爷、奶奶……没有你徐爷爷,我们两个,是很难活到今天的。” 第113页 鹿儿对着窗外的大山沉甸甸地说道:“你们都是好人。和现在这个谁都不相信谁,谁都提防谁的运动比,你们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徐爷爷起码让我懂得,哪怕是畸形的爱,也要比畸形的恨有意义。放心吧徐爷爷,台湾总有回家的一天,我一定要让您和我太爷、太奶回高雄,回美浓镇。” 大石山万物无音,似在默默倾听。 鹿儿倒好热水,试试水温,给根儿洗脸。洗完后,鹿儿在根儿的床前坐下,挺郑重地问道:“姑,你告诉我,徐爷爷说你心上有个人,他是谁?” 根儿不好意思:“这哪该是你问的。” 鹿儿:“您告诉我,我一定要去找他。” 根儿:“傻孩子,十来年了,人家就是还在,也早就娶妻生子了。” “……那,您为什么一直不另外……” 根儿开玩笑道:“好——姑现在就想嫁人,你把我背到花轿上去吧。” 鹿儿很严肃:“徐爷爷让我亲眼看见,爱和生命是可以画等号的。我不但要让您重新站起来,而且要让您更年轻,更美丽!” 深夜,草药屋的油灯亮着。鹿儿边看药典,边在天平上称着药…… 清晨,石娥拿着镰刀刚走出家门,一下停住脚,欲往回退——贺子达正赶着牛从门前路过。 贺子达也看见了石娥,直直地站着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娥。 石娥壮起胆深深地望了贺子达一眼,马上勾下头从贺子达身边走过去。 盼盼接着出门。贺子达仍在出神地望着石娥的背影。盼盼见此情景,狠狠踢了面前的公鸡一脚,骂道:“滚开!”贺回过神,看见盼盼反身锁门。盼盼绷着脸欲从贺子达身边走过去。贺知道盼盼厌恶自己,还是一把攥住了盼盼的胳膊:“小鬼,那人是你妈妈?”盼盼挣了几下没挣脱,喊道:“放开我,你这个走资派!”贺子达毫不客气地命令:“告诉我!”盼盼看看四周无人,有些胆怯,充硬似的答:“是又怎么样!” 贺子达笑了:“是就好。告诉我,你爸爸呢?” 盼盼瞥了贺一眼:“你管不着!” 贺子达攥紧盼盼的胳膊,盼盼直咧嘴:“你捏疼我了,我要喊救命了啊!”贺子达依旧生硬地问道:“告诉我,你爸爸是谁?他叫什么?干什么的?在哪儿?” 盼盼吼道:“他就在这儿!他是放牛的!”说着盼盼挣脱出胳膊,跑走了。贺子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嘟嚷:“放牛的?” 河里,水牛洗着澡。 贺子达枕着手臂躺在草坡上,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自言自语:“没出息,十多年前是个烧锅炉的,如今是个放牛的,怪不得孩子不喜欢他……”贺子达狠狠把草啐出去,恨恨地说:“真是好汉无好妻,孬汉娶花枝!” 黄昏,椰林美如油画。贺子达把牛关进牛拥,走回自己的住处。他愣了一下。平房前又有了持枪的士兵。他嘀咕道:“好日子到头了。” 贺子达刚要走进自己的房间,隔壁房门走出一个人来——不是别人,又是姜佑生。只不过姜佑生除了灰色海军服如旧,也没有了领章、帽徽! 姜佑生看着贺子达苦笑一下,走向平房一侧的厕所。贺子达想了想,也跟进厕所。贺、姜两人各蹲在一个隔板里。 贺子达笑笑,开口:“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姜佑生:“是啊,就许你为彭老总写信,不准我写?” “……”贺子达一愣,道,“妈的,那我怎么比你早蹲了一个月?” 姜佑生:“你是直寄军委,我是托老首长转交,老首长当时没敢送,上星期把他打倒了,一抄家……这不,我也就蹲在这儿了。” 这时,那个组长在厕所门外大喊:“你们两个,不许在里面串供!” 厕所里传出贺、姜两个人的大笑。 贺子达:“老子在这儿哪是串供!” 姜佑生:“是在出恭哪!” 夜,姜佑生的小屋。 组长审问姜佑生:“知道吗?你的罪行有两条:一,与贺子达相同,你们都是彭德怀的忠实爪牙;二,你一九四七年九月九日亲自下令杀害过革命烈士。你要集中在这两个问题上交待事实经过。” 姜佑生大惑不解:“那个杨仪不是作为叛徒,是要贺子达交待的问题吗?怎么又成了烈士,成了我要交待的问题?!” 组长振振有词:“这是两个案子,他是他的,你是你的!老实说,现在也不怕你们两个串供,所以把你们关在一起。当然,你们俩谁听见谁对这个问题的交待都不一定同意,那正好,可以互相揭发嘛。何况,你们是有名的冤家。今后,一天劳动,一天交待。” 姜佑生:“那你们自己搞清没有,杨仪到底是叛徒还是烈士?” 组长:“这就要你们交待了嘛。” 姜佑生哭笑不得:“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荒唐透顶!” 组长理直气壮:“有什么奇怪的?姓吴的作为苏修特务死于监狱,其证词已被推翻,杨仪的叛变问题便依然存在。但姓吴的丈夫作为领导同志最近被解放重新工作,凭其印象,杨仪的烈士结论又似乎不容置疑。明白了吗?表面矛盾,实质一点儿不矛盾,这就是辩证法。你们两个正因为同彭德怀一样,从歷史上就一直搞单纯军事观点那一套,而不学习马列主义,所以才如此煳涂,如此愚蠢!” 第114页 姜佑生被一通歪理弄得愣怔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今天我姜佑生算是开了眼了!” 隔壁,贺子达听得清清楚楚,也大笑起来:“妈的,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戏!” 在两个冤家,两个将军,不知是悲是喜的狂笑声中,那密匝匝的椰林东摇西摆,也如乐不可支。 中篇 18 深夜。草药屋的油灯仍旧亮着。 鹿儿在天平上称着不同的药……他把所有小碗里的药,倒在砂锅里……药汁倒进药碗后,又倒在碟子里一点儿,让那头梅花鹿舔着…… 他观察了一下鹿,没事,自己端起碗,犹豫了一下,一口喝尽……但不一会儿,鹿儿的脸色苍白,腹部剧疼,他捂着骤然倒地…… 梅花鹿在鹿儿身边绕着,踏着蹄子,引颈“呦呦”地叫…… 早晨,杜主任骑着自行车,来到石娥门外,叫道:“盼盼——” 盼盼梳着头走出门。杜主任:“信。”盼盼从杜主任的手上看了一眼信封,说道:“你自己给她。”杜主任看着盼盼那张冷冰冰的脸,有些奇怪。石娥走出来,接过信:“谢谢你。” “不用。”杜主任挺深地看了石娥一眼,骑车走了。 贺子达、姜佑生出屋,简单活动活动腰腿,开始打他们的拳。拳法一样,但各打各的。 灶前,盼盼烤完馒头片,取出后欲出门。石娥看完信,问:“你看吗?舅舅的。”盼盼走回,拿过信。 石娥说道:“他带着解放住在姜家,写信的时候,姜司令还没出事……”盼盼默默看了几眼,把信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出门了。 贺、姜打完拳,互不说话,一个去牛棚吆牛,一个去鸭圈赶鸭子。一前一后,走到一个三岔路口,两个方向,各走各的。 干校农工的小孩站在中间喊:“陆军司令去放牛,海军司令去放鸭,一个牛哄哄,一个叫哌哌!” 孩子们重复着。贺、姜各自笑笑,并不在乎。 路口正对着石娥的家。石娥走出来,轰着孩子:“去,去,没学上,都找地方玩去,别在这儿乱吼乱叫的……”轰散孩子,石娥看着贺子达的背影。 姜佑生回过身来,注意了一下石娥那出神的样子。 小河弯弯,鸭子在河中嬉水。 姜佑生看着高兴,也脱了衣服走下去游。游了一会儿,他停下踩水,片刻工夫,河底的水草缠住了他的腿。姜佑生手忙脚乱地拽了几下,也没拔出腿来,眼看挣扎得筋疲力尽,要往下沉。 恰巧石娥这时端了一盆衣服走过来,见此情形,扔下盆,穿着衣服就跳卜河,潜入水底,三把两把扯开水草……石娥照应着姜佑生游回河岸。 躺在岸上,姜佑生喘着粗气:“我这个海军司令丢人啦!” 石娥拧着头髮上的水,笑着说:“这河底很复杂,干校的大人、孩子都不许在这儿游,怕你下水,我特来告诉你一声。” “这也需要掩护?”姜佑生指指那盆衣服,看着石娥,“多谢你了。” 石娥侧着身,突然问:“我哥好吗?”姜佑生惊坐起来:“你是谁?”石娥把脸朝姜佑生转了一下,又转过去拧水。姜佑生恍然道:“你就是老号长的妹妹?……想起来了,那年在火车站见过一面。听楚风屏说,你五二年左右参加海南支边,原来在这儿!” 石娥笑笑:“楚大姐还说过什么吗?” 姜佑生盯着石娥:“其他好像没再说过什么,对,说过你把小碾子带得很好,还上过识字班,不知为什么贺伢子还为你大骂过识字班的其他家属。” 石娥又笑笑:“再没有了?” 姜佑生使劲想想:“没了。老号长常给你来信?” 石娥:“不经常。刚寄来一封,地址是你家。” 姜佑生唉嘆一声:“我是从办公室给直接弄这来的,不知他们是不是又被从我那儿赶走了。” 大石山,太阳已升得很高。 山顶小院响着根儿带着哭腔的唤声:“鹿娃——鹿娃——” 草药房的地上,鹿儿微微动了一下。他听到了根儿的唤声,挣扎着往起爬,第一下没起来,第二下扑倒……鹿儿终于爬到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应道:“哎——”但声音难听得令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扑打了一下身上的土,晃悠着走出门。 进了根儿的房,根儿已是一脸的泪:“鹿娃,你怎么啦?都快中午了,姑怎么叫你,你都不应……吓死姑了!” 鹿儿:“对不起,姑,昨天看书看太晚……我这就给您做饭。” “鹿娃,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真的,昨天看书,看得太晚了。”鹿儿转身离开根儿的房。一出门,鹿儿就呕了一下,马上用手捂住。 此时,谢石榴带着五个孩子拉了三辆平板车又在搬家。一个军官把他们带到一处仓库前:“就这儿。”谢等走进去一看:仓库糟烂不堪,房顶还有几个大洞,透着天。 第115页 乔乔:“这怎么能住人!” “凑合吧,本来应该把你们遣送回老家的,考虑到你们无亲无友,才让你们留下的。”说完,军官走了。 乔乔发脾气:“我不住!这是猪圈!是故意侮辱我们!” 谢石榴看了看大碾子和司马童。 大碾子:“我无所谓。” 司马童:“海军基地不是没房,他们这么干,无非一是当头头的怕沾嫌,二是当兵的要看我们笑话。” “如果这样,宁可不住。”大碾子道。 “那我们去哪儿?”丁丁道:“妈妈被关在‘牛棚’里,教育局肯定也不会给我们房子。” 金达莱:“我们自己盖!” 大碾子:“对,我们自己上山,砍树、砍芭蕉叶、砍竹子,自己盖!” 众人略想,一片贊同。谢石榴点点头:“有骨气,走!” 他们来到小山上,砍竹子的,砍芭蕉叶的,挖墙沟的……干得热火朝天。谢石榴在一边指挥着,满脸兴奋:“还是在井冈山干过这活!” 忽然,山下爬上来二三十个战士,有海军,也有陆军,这些兵二话不说,脱了上衣就干。孩子们怔住了。 谢石榴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一海军:“没谁派。” 谢石榴:“那你们?” 一陆军:“老号长,您就别问了。我们一回答,就成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的了,权当您没看见,我们没来。” 海军:“快干!” 战士们七手八脚,把孩子们挤到一边…… 教育局,楚风屏戴着灰军帽,打扫着厕所。直腰的时候,她边捶腰边想着心事。 三间竹棚素朴、结实,炊烟裊裊。 在谢石榴的带领下,孩子们晨练不辍。 青山,坚韧而富生机。 三岔路口,贺子达的牛与姜佑生的鸭子分手时,孩子们又站在中间喊:“陆军司令去放牛,海军司令去放鸭,一个牛哄哄,一个叫哌哌……”石娥又在轰着:“去,去,再胡闹,我可要找你们爸爸、妈妈了。”贺子达与石娥,藉机相互深情地凝视了片刻。姜佑生扭着身子,注意地看了一下此景。 练完拳休息时,大碾子突然指着山脚下:“你们看。” 山下,陆军大门正驶入长龙一般的十轮大卡。 丁丁:“呵,这么多!” 乔乔:“干吗搞得这么神秘,全遮着篷布。” 大碾子:“你们再看那儿。” 海军码头,一袋袋大米正在装船。 丁丁:“难道说,卡车上也是大米?” 司马童显然清楚:“不,车上全是军火。” 乔乔:“你怎么知道?” 司马童:“这些都是援外的,已经很长时间了。” 乔乔:“是不是爸爸的文件,你一直在偷看。” 司马童:“知道吗?南边的两三个邻国都有事,都求过援,我们的高炮部队、筑路工兵前后过去好几批了!” 丁丁:“真他妈棒哎!” 司马童、乔乔、丁丁兴奋地向山下看着。大碾子却在一边陷入沉思。越想越激动,他朝竹棚看看。谢石榴正带着金达莱在做早饭。大碾子悄声招唿司马童、乔乔、丁丁三个人:“跟我来。” 乔乔:“什么事?” “小点儿声,快点儿。” 来到一处远离竹棚的地方。大碾子开口:“我们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山上,对不对?” “对。”乔乔应。 “我们也不能一辈子躺在老头子的功劳簿上,对不对?” 司马童:“你要说什么就直说!” 大碾子:“前几天我看见一张传单,说是已有红卫兵从云南方向越境,参加了外国共产党的游击队,有的才半个月就当上了营长!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要干,跟美国兵干!” 那三人顿时兴奋若狂。司马童:“好!反正‘文化大革命’对于干部子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们不能白活着,要闯就另闯一番!” 乔乔:“同意,‘活着干,死了算’!” 丁丁:“咱们今晚上就摸上那些船,从小在码头边长大,上去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司马童:“不行,那些船到了目的地并不靠岸,而是在公海上根据海流方向,把大米漂送到岸边,转道运给游击队的。” “只有偷乘卡车了。不过沿途会多次经过兵站,肯定会在半道被发现的。但只好这样了,搭一程是一程。”大碾子道,“你们听着,全藏在一辆车上不可能,分头藏,一旦谁被发现,赶快学狗叫,其他人全熘下车来,为的是不要走散。” 乔乔:“狗叫多难听,猫叫吧。” 大碾子:“也行,声音大点儿,否则听不见。” 丁丁:“那金金怎么办?” 大碾子:“她太小,再说有老号长呢。” 司马童突然悲壮地说:“是啊,我们总得给两家人留一条根。” 第116页 四个人严峻地沉默了一阵,大碾子又说:“无论如何得要一个人指挥统一行动,我当过一年多兵,就不客气了,你们同意吗?”大碾子重点看着司马童。 司马童:“同意!万一在越境的时候你被打死了,就由我接替指挥!” 众:“同意!”他们谁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大碾子:“上午乔乔就下山去,弄清车队的出发时间。” 司马童:“陆军的事,你去不是更合适吗?” 乔乔笑道:“他去俩小时,不如我去十分钟。” 丁丁:“又搞美人计呀?” 大家笑。“嘘——”大碾子接着部署,“童童和我今天去几个伙房偷吃的,丁丁在家帮老号长把该干的活都干了,另外代大家写一封信,按遗书的味道写,你会不会?” 众人又悲壮起来。丁丁庄严地点点头:“我会!” 大碾子:“如果部队是今夜出发,我们提前两个小时行动,明白了吗?” 众:“明白!” 远处传来金达莱的喊声:“开饭啦——” 大碾子:“就说去采蘑菇了。解散!” 一小时后,乔乔搔首弄姿地跟卡车司机黏乎……大碾子与司马童爬房钻窗地偷馒头、香肠……丁丁泪流满面地写“遗书”…… 大碾子与司马童在一天窗上用钓鱼钩吊起一只酱鸭子时,不想库房里有人。那个老眼昏花的炊事员看着半空中的鸭子,揉了好几次眼睛才确认,大声喊道:“有贼!有贼!” 深夜,竹棚。 大碾子学了一声猫叫,另外三人悄悄集合。人人只有一条腰带,一只鼓鼓的挎包。 半路上,他们回头看了一眼竹棚,义无反顾地消失在夜暗里。 车队前,两个哨兵在游动。但老红军谢石榴训练出来的“贺家军”军事动作十分地道,大碾子等匍匐前进,迅速接近各自目标,先是钻到卡车底下,接着一人蹿上了一辆卡车。 大碾子爬上的是一辆弹药车。他轻轻搬开箱子,给自己弄了个藏身之处。司马童爬上车,借篷布缝射进的微光看见箱子上写着“地雷”二字,不禁心惊肉跳,脚踩在哪儿都觉不妥。丁丁爬上的车是一车汽油桶,她皱眉小声嘟嚷:“妈的,从小就怕这汽油味。”乔乔最幸运,她那儿是一车被服蒲包,她毫不犹豫地拆开一包,拽出两条军被,连铺带盖,睡得十分安逸。 一阵急促的军用小喇叭响,司机们紧急集合。一阵报数,随着“出发”的口令,司机们奔上驾驶室。车队鱼贯驶出陆军大门。 车队飞驰在公路上……车灯游龙般盘绕在山间…… 晨,某学校。 隔着铁门,谢石榴、金达莱在外,楚风屏在里,正含泪忍悲地看那封“遗书”。谢石榴把饭盒递进去,沉重地说:“我对不住你,没看住他们。”楚风屏把信折好,还给谢石榴:“不怨你,他们早到当兵的年龄了。把这个收好,将来给老姜、老贺看看,我们的儿女没有白养。” 金达莱愤愤不平:“这帮坏蛋,一到关键时刻就把我甩了!瞧着,我非要自己去!” 楚风屏急了:“金金,你可千万千万别再跑了,妈妈求求你。” 谢石榴:“你放心吧,这一个,白天我拴在手腕子上,晚上我拴在脚指头上。” 干校。 贺子达、姜佑生又各赶各的牛和鸭子走到三岔路口。 贺子达看见盼盼走出家,主动讨好:“盼盼,来来来,都在收椰子呢,要不要我给你摘一个?”盼盼不理他,走自己的路。 “你不信?以为我老了,爬不上去?别走,你瞧着。”贺子达不论盼盼的态度,朝附近一棵椰子树走去,“爬绳,不过是个新兵连的小课目……” 盼盼有些好奇,于是站下来看。姜佑生奇怪贺子达为何如此,也站下来看。贺子达开始几下像那么回事,但爬到三分之一,气喘如牛,不得不抱着树干十分尴尬。 盼盼笑起来:“你爬呀!你爬呀!” 见盼盼笑了,贺子达长了精神,“你到底沖我笑了……”他一边咕哝着,一边拼着老命向上爬,但爬的样子非常难看。盼盼笑得前仰后合。 石娥被盼盼的笑声吸引出门,她一眼发现已在那棵高高的椰子树上爬到三分之二的人,竟是贺子达!石娥大惊失色,不由脱口训斥:“盼盼!你闹得过分了,你这是存心摔死他!” 盼盼申辩:“又不是我叫他爬的。” 石娥脸色苍白地仰望着贺子达。贺子达向下看了一眼,沖石娥做了个怪相,逞能地又往上爬。石娥胆战心惊地一手死死抠着盼盼的肩膀,一边叫道:“你……快下来……快下来……” 这一切,被姜佑生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贺子达更加来劲,不由自主叫了一声:“你放心,”话一出口,气一泄,眼看到树顶了,贺子达却出熘下一大截。他再也无劲可鼓,搂住树干,上不得,下不甘,望天兴嘆…… 第117页 这当儿,盼盼叫了一声:“你下来吧!” “哎!”像得了大赦令一样,贺子达飞快地熘下来……满头大汗地走到盼盼与石娥面前,贺子达干笑着:“嘿嘿,这树,多长了一尺。” 石娥盯着贺子达的脚——那两只脚的脚背被树于磨得皮破血流。 “再不下来,我的肩膀就要出血了!”盼盼说道。石娥勐醒,连忙松开手,难堪地笑笑,转身快步走回屋去。盼盼恶狠狠地冲着贺子达“呸”了一声:“你拿命讨好也不行!” 盼盼顺着姜佑生的方向走,踢了脚前的鸭子一脚:“快走!笨鸭子!”鸭群“呷呷”乱逃。 姜佑生笑着追上盼盼:“哎哎,小姑娘,干吗拿我的鸭子出气……”姜佑生努力走在盼盼的身边,反覆端详盼盼的脸。 盼盼觉察:“看什么看!像个老特务!”骂完,盼盼飞快跑开。 “……像,像,太像了!”姜佑生站住脚,一拍脑门,“好你个贺伢子,还有这一手!”姜佑生的脸上一片复杂、微妙的笑意。 夜晚。 贺子达的脚背有些化脓。但贺的脸上一层幸福光彩,他自语着:“要是把那混蛋椰子弄下来一个就好了……”贺子达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折腾得竹床“吱嘎”乱响。 隔壁,姜佑生被贺子达的床声弄得睡不踏实,咕哝着:“都到这份上了,还做什么美梦呢!”他使劲捶了捶墙。床声果然停止。 “你也有被我揪住小辫子的时候!”姜佑生快意地嘟嚷一声,翻身睡去。 第二天,是交待日。贺子达趴在桌上又画他的王八。隔壁,组长在问姜佑生:“这些天想得怎么样?你们两个有什么可以互相揭发的吗?”姜佑生想想,然后故意大声道:“有,我想起来了,贺子达这个人,生活作风有问题!” 听见姜佑生的声音,贺子达的笔一抖,把纸戳了个洞。他慌忙偏过脸去。 姜佑生的声音:“解放军一进城,这小子就忙着找老婆,一个星期找了一个班,唱戏的、跳舞的、教书的,中学的、大学的,都有,花枝招展的。毛主席说要反对糖衣炮弹,他是恨不得把糖衣炮弹一个人都包了……” 组长的声音:“有什么具体的问题没有?” 姜佑生的声音:“那么多炮弹打过去,还能没有一发打出毛病?具体的,你去问他!” 贺子达恨恨地把钢笔一下戳立在桌上,骂道:“这个狗东西!” 组长走向贺子达的房间时,姜佑生在屋里乐得直唱花鼓戏。不一会儿,传来贺的吼声:“你别问我,那些炮弹都是姜佑生指使他老婆打过来的!我连一个也没记住,就记住一个叫李鸟的,那算什么炮弹,连麻雀都不如,我咳嗽一声,她就吓飞了……” 组长气急败坏的声音:“够了!你们两个是不是串通好了,故意戏弄办案人员?!”组长气哼哼地夹着公文包走出了门。 小屋里传来贺子达生气的大骂:“姜佑生,你混蛋!”还有姜佑生的“哈哈”大笑声。 车队行驶着。 大碾子、司马童、舒乔在各自的车上吃着,喝着……只有丁丁用毛巾捂着嘴,不住地干呕,难受之极。 夜,谢石榴坐在竹棚门口,一口一口抽着闷烟,他的眼里充满深深的忧虑…… 清晨,椰树的叶片上有一层金红。又是劳动的日子。 贺子达把牛赶过了三岔路口,姜佑生才慢慢赶着鸭子走过来。他停下坐在地上,似乎等什么。一会儿,盼盼从家里出来,走过去。一会儿石娥走出来,姜佑生站起,很严肃地叫道:“谢副校长,请过来一下。”石娥走过来。 姜佑生:“贺子达的牛病了,好像病了好几条。” 石娥怀疑:“他自己为什么不说?” 姜佑生:“他懂什么!我小时候给地主放过牛,他小时候是个小道士。现在正是大忙季节,他要是把牛放死了,还不又让人扣顶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帽子?” 石娥惊慌起来,赶紧朝贺子达放牛的方向追。姜佑生看着石娥的背影,一脸神圣,没有半点开心的意思。 石娥赶到草坡。她在牛群里一头一头地检查。贺子达很奇怪:“出什么事了?”检查完毕,石娥知道了姜佑生的用意,犹豫了一下,抬脚欲走。 “出什么事了?”贺子达又问。 石娥:“听说牛病了。” 贺子达:“哪个坏蛋说的?” 石娥:“姜佑生。” 贺了达一怔,反应过来:“是是,是有那么几条牛不大好……” 石娥:“哪几条?” 贺子达乱指:“那条……那条……还有那条……” 石娥:“它们怎么不好?” 贺子达:“它们……它们……它们不大长……” 石娥浅浅地笑笑,向四周看了一看,无人。她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塞给贺子达:“把脚上的伤治一治……这药……我一直揣在兜里。” 第118页 石娥欲走,贺子达忙叫住她:“别走……石娥,我已经知道了,你一直没嫁人,盼盼是我的……” 石娥站住,背身道:“……不,盼盼是我的。” 贺子达:“你也是我的!” 石娥苦笑,转过身,看着贺子达,但她在贺子达的面前还是不可抑制的胆怯:“……你……你还是那么霸蛮。” 贺了达笑笑,嘆了一口气:“我对不住你,让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儿一下子十四五年!我贺子达真应当跪在你面前。” “你千万别……” 贺子达:“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怕了!” 石娥:“我怕,是我怕,还有盼盼也怕……” 贺子达顿了顿,哀声道:“看得出,盼盼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她恨我,恨得对。可惜我现在这副样子,连向你们娘儿俩赔罪的权力都没有。” 石娥亦伤感:“她也有好些天不理我了。甚至一口锅,她偏要自己另做饭。” 贺子达痛悔:“都怨我,都怨我。” 石娥苦笑了一下:“是怨你,她使起性子来,和你一模一样。” 贺子达苦笑:“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又说粗话!我得走了……”石娥恋恋不捨地移步,“你自己保重……” “石娥!”贺子达突然叫住石娥,发狠地说道,“为了你和盼盼,我愿意由他们说什么认什么,只要放了我,我贺子达一定要把你和盼盼接回家!” 石娥看着自己的脚,脚在草皮上慢慢地蹭着。她轻轻地说:“我不信,那样,就不是……贺伢子了。”这算是石娥唯一一句大胆的话了。她说完扭头便跑。 贺子达久久感动地望着。 石娥欢欣地跑着,她的脸又像年轻时一样美丽…… 军车在山中行驶。首车停下后,后面的长龙依次停稳。 一军官:“方便一下,十分钟后开车。” 舒乔在车上幸福地睡着。吴丁用手巾捂着嘴,实在忍不住,大呕了一声。这一声被司机听见,爬上车去。不一会儿,车篷里传来乒桌球乓的声音和司机的惨叫:“连长——有坏人!”军官刚跑来,司机已一头栽出篷布,正被军官抱住。司机脸上青了一块,指着车上:“有、有、有人!” 连长:“几个?” 司机:“看不清?” 又围过来几个兵,连长拔出手枪:“上去,抓活的!”兵们刚要往上爬,丁丁已探出头来,满脸油污……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然后跳下车,蹲在路边狂呕一阵,继续大口唿吸。 “有女的!”远处正方便的兵们纷纷往树后躲。 几个兵在车上找了一阵,探出头来:“没人了。”连长拍拍丁丁的肩,问:“就你一个?”吴丁喘息着点点头。连长不敢相信,指着那个粗壮司机:“是你把他打下来的?”丁丁又点点头。 连长:“好厉害,受过专门训练?” 丁丁点头。 连长:“你叫什么名字?藏在车上什么企图?有没有同伙?” 吴丁忽然想起暗号的事,不再乱喘了:“我叫那个……喵——” 连长:“什么?” 吴丁使劲地:“喵——喵——” 连长迷惑地看着丁丁。 吴丁怕那三人听不见,干脆连狗叫也用上了:“汪!汪!汪……”连长和兵们直往后闪。 大碾子听到暗号,熘下车,钻进山里。司马童也听到了,熘下车……舒乔却睡得正香。 连长大喊一声:“上车!” 兵们:“连长,这个人……” 连长:“别管她,小疯子一个。”车队开动。 树林里,大碾子、司马童、丁丁三人会合。 大碾子问:“乔乔呢?” 司马童:“坏了,她肯定没听见暗号!” 大碾子等赶紧朝公路上看。远方,车队已不见踪影。 丁丁:“怎么办?还没出国呢,就丢了一个。” 大碾子:“只有先追车队。” 三人在公路上飞跑起来。 某兵站。天已近黑。 车队驶进大门,排列如阵。司机们纷纷关上车门,边议论,边走向饭堂:“这小疯子真厉害,一个姑娘竟把黑大个揍翻了。”“人家说,疯子的蛮劲大嘛!” 车上,乔乔已醒,听见议论,大吃一惊。待声音渐息,她悄然钻出车篷,不想,她的脚刚落地,便有一把刺刀顶在腰上:“谁?!”乔乔稍怔了一下,勐一侧身,抓住枪管,往前一拉,顺势一脚,把哨兵蹬了一个跟头。乔乔撒腿就往兵站外面跑。哨兵坐在地上大喊:“连长——又有一个!” 舒乔跑到门口,与岗哨和后面追上来的几个兵搏击了一阵,终于被活活捉住。 连长拿着馒头走过来,看了一阵,说:“哟呵,这个比那个还漂亮。你是会学猫叫,还是会学狗叫?” 第119页 连长命令他的兵:“一排长,把所有车给我检查一遍!小心一点儿。” 乔乔:“别费劲了,总共四个人,那三个,半路上已经下车了。” 连长:“看来你们是有组织的行动。老实说,你们是干什么的?!” 乔乔:“别那么大声,一个小连长耍什么威风,我爸爸是五五年的少将,脾气也没你大。” 连长果然被嘴里的馒头噎了一下,口气缓和多了:“你,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大的姑娘,爬军车干什么?” “我们要去支援世界革命!” “好大的雄心壮志。你知道人家正被轰炸呢吗?” 乔乔:“算了,别问了,我知道的比你多。要么放我走,要么让我去吃顿热饭,说吧,怎么着?!” 连长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你自己看着办吧。”乔乔大大方方地朝饭堂走去。几个兵看着乔乔的背影,低声问:“她爸爸真是少将?”连长:“差不多。否则,没那么大胆子。” 大碾子、司马童、丁丁走到兵站对面。 大碾子:“看见没有,车队在里面。” 司马童:“丁丁,还是你叫。” 吴丁故意或看天上,或看别处,叫着:“喵——喵——汪、汪、汪……”兵站的岗哨好生奇怪。丁丁继续:“汪、汪、汪……喵——喵——”饭堂里正吃着热面条的乔乔听见暗号,丢下碗,跑到饭堂门口,冲着大门外面:“别叫啦,进来吃面条!”那三人愣着。连长也走出来:“进来吧!”于是,大碾子、司马童和丁丁相互看看,走进了兵站。 风过树梢,沙沙直响。 饭桌上,十几只吃得干干净净的空碗,堆了一片。乔乔:“连长大人,真的不搭我们出去?” 连长:“杀头也不敢,别说你是少将女儿,大将、元帅也不行。有军纪管着呢。” 兵们拥着一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十五岁左右的男孩走进饭堂:“连长,又抓住一个!这小子正往车上爬,一下让我们揪住了尾巴。” “看来,今天晚上的面条是下少了。”连长道。 夜,大碾子等五人坐在马路边上。 大碾子问那男孩:“你叫什么?” 男孩:“钟小鸥。” 大碾子:“也要越境?” 钟小鸥:“那还用说。” 乔乔:“刚才人家让咱们在兵站睡一夜,好好的事,你为什么偏要我们一起出来?” 钟小鸥:“你们不知道,你一住下,兵站的人就会给县公安局打电话,第二天就会来人把你押送回内地。我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司马童:“那么说,已经有人和我们有同样的打算?” “都过去好几批了。” 大碾子:“还有其他的办法越境吗?” 钟小鸥:“只有自己爬过这几座大山了。” 丁丁:“爬山一点儿不成问题。” “弄不好会遇上边防军,特别是他们的狼狗……女的还好一点儿,男的可惨啦,听说那狼狗经过特殊训练,专咬……”钟小鸥把大碾子与司马童的脑袋搂过去说了一句什么,那两人大惊:“是吗?!” 贺子达小心翼翼地洗完脚,轻轻地朝脚背上涂着药,他“咝咝”地抽着冷气,但笑眯眯的,幸福无比。夜深了,他仍然兴奋地睡不着,睁着两只眼睛,一眨不眨。脑海里闪现着石娥在牛群中找病牛的着急情形…… 贺子达笑着。他想应当谢谢姜佑生,于是举拳“咚咚”捶了两下。姜佑生已经睡着了。贺使劲捶了几下。姜佑生醒过来,嘟嚷:“什么事?……说啊……”贺子达举着拳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 姜佑生咕哝着:“一个‘谢’字也说不出来。”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群山静谧。大碾子等五人蜷在路边睡着。 第二天一早。大碾子醒来,马上推醒乔乔和丁丁要钱:“有钱吗?” “干什么?” “有用。” 舒乔和吴丁掏出身上所有的几块钱,递给大碾子。大碾子跑进附近的商店。乔乔和丁丁坐起来梳头。大碾子拿着三个篮球胆走过来。 乔乔:“你买篮球胆干什么?” “别问。走,出发!” 江海市。 谢石榴与金达莱走在给楚风屏送饭回来的路上。金达莱指着厕所说:“我去那儿一下。”谢石榴:“你可别跑。”金达莱:“我不跑,您等着我。” 谢石榴等着。见街边的大字报长阵里有一幅漫画吸引了很多人,他凑过去看,一看,谢石榴气不打一处来——那是一幅丑化彭德怀的漫画。 有人说:“真像。” 谢石榴吼道:“像你爹!” 那人:“你这老头,怎么骂人?” 谢石榴:“这画儿可以骂人,我为什么不能骂人?我还要骂画这画儿的人是个狼心狗肺的杂种!” 第120页 那人:“你是个反革命!” 有人附和:“敢公开为彭德怀叫屈?!”人们开始指指画画。 谢石榴气在头上,上去几把撕了漫画。人们一把揪住谢:“破坏文化大革命,把他送群众专政队去!” 金达莱从厕所出来看见此景,奔过来喊道:“放开他,他不是反革命,他是老红军……”人们松开谢石榴,注意谢的奇特的装束——谢石榴至今打着绑腿!有人喊了一声:“我认识他,他是警备区的那个谢疯子!”又有人喊:“把他送神经病院去!”谢石榴暴跳如雷:“你们才是神经病!你们才是疯子!” 群众不管三七二十一,用烂布堵住了谢石榴的嘴,把谢按在地上捆得乱七八糟。金达莱在人群外又推又撞,就是挤不进去,她急得大哭大叫:“他不是疯子!他是老红军!他不是疯子!他是老红军……” 群众拦住一辆卡车,把谢石榴扔上去,又爬上去一群好事者,向精神病院开去。 大碾子等进入深山密林……趟过小溪……穿过山洞…… 钟小鸥:“前面就是国境线了。” 大碾子把球胆各给了钟小鸥和司马童一个,然后他们三人跑到避开乔乔、丁丁的地方,把球胆吹得半鼓,解开裤腰,塞在裆处。当他们三个像鸭子似的走出来时,乔乔、丁丁笑得互相乱捶乱打。 大碾子、司马童极不好意思。钟小鸥却十分严肃:“别笑,小心把狼狗招来!” 大碾子:“就是!” 司马童:“就是!” 乔乔、丁丁好不容易停住笑。 开始出发。乔乔、丁了看着那三只“鸭子”实在受不了,又“嘎嘎”地笑起来。乔乔:“算,算了,没打上仗,先,先得死在这儿……” 大碾子:“求求你们俩,好不容易都走到这儿了!得,你们走前面。” 于是,女的在前,男的在后,这支奇特的小队开始越境。 精神病院。门诊病房里,谢石榴被捆在水管子上,“呜呜”地挣扎。医护人员司空见惯,看着报纸,理也不理。 一会儿,一个护士进来说:“门口来了个小姑娘,可能是这人的亲属。” 医生:“没有大人吗?那怎么领回去?” “小姑娘不承认这人有病,说他是警备区的,是老红军。” 医生拿起电话。 警备区值班室。一军官接完电话,向一位首长模样的人报告:“市精神病院门诊部来电话,说贺子达家的那个谢石榴在街上犯病,被群众送到了他们那儿,问我们怎么办?”那位首长沉吟良久,说道:“孤身一人,又成天散布对文化革命不满的言论,放在他们那儿,也好。” 军官:“就这样答覆?” 首于:“就这样!告诉他们,此人确实曾是红军,请在待遇方面酌情考虑。” 军官:“是!” 门诊病房,医生放下电话,见谢石榴仍在挣扎,说道:“先给他打一针,然后送单人病房。” 谢石榴马上被几个粗壮男护士按在床上,打了一针,又被强行换上束缚精神病人的专用病号服,架着走了。 铁门外,金达莱使劲晃着门,叫喊着:“他不是疯子,他是老红军……”护士走来:“小姑娘,你别喊了,警备区已经来电话证明他确实有病,已把他留下了。你快回家吧。” “他们胡说!老号长没病!根本没有病……” 护士摇摇头,走开。不论金达莱如何喊得声嘶音哑,再无人理睬她。 谢石榴被堵着嘴,捆在病床上,因药物作用已昏睡过去。但在他的眼角,噙着两滴黄豆大的泪珠,凝固了一般,久久不落…… 大街上,风吹得树叶与大字报纸四散飘零。 金达莱孑然一身,在哭着,走着,喑哑地诉说着:“他不是疯子,他是老红军。他不是疯子,他是老红军……” 树叶与大字报,打着旋儿。 中篇 19 邻国城市。 大街上,市民穿着近似中国壮族,黑衣较多。街心公园,喷水池边,坐着破衣烂衫、疲惫不堪的大碾子一行五人。 吴丁大口啃着干粮。司马童喝着水。钟小鸥很娴熟地补着军装上的口子。大碾子煞有介事、指指画画地看着一张地图。舒乔则跳在水池里洗着她的脸,张张扬扬的,弄得水花四溅。 丁丁把一条腿伸到钟小鸥面前:“捎带手,也给缝两针。”“好嘞。”钟小鸥很乖地放下自己的衣服,去补丁丁的裤脚。司马童不满地瞥了丁丁一眼。 一个男人远远盯着衣领大开的乔乔。司马童发现后,沖乔乔说道:“嘿,注意点儿。” 乔乔:“怎么啦?” 司马童:“洗脸就是洗脸,不是洗澡。” 乔乔注意到自己的领口,抿了抿,反责怪司马童:“不要脸,少看!” 司马童:“不是我,呶——” 舒乔这才看见那个傻呆呆的邻国人。她直起腰,“哈哈”大笑,同时振臂一唿:“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第121页 “中国的红卫兵!”那男人惊唿一声,吓得转身便跑。 舒乔更加放肆地大笑,并高喊:“美国鬼子来啦……b-52来啦……” 警报骤响。舒乔愣愣地站得笔直。吴丁一惊,粮掉到了地上。大碾子反应片刻,大喊:“空袭警报,卧倒!”他们显得万分紧张地就地趴下。乔乔也一下趴在了水池里。 “喂,朋友,防空洞就在你们旁边。”一个邻国士兵蹲下身,拍了拍紧紧抱着脑袋的丁丁。丁丁抬起头。兵微笑着。这个兵很年轻,长得也很清秀。大碾子等一一抬起头,发现市民们很镇静地在疏散,而且最近的一个防空洞就在离他们十米远的假山底下。 “孩子们,不要怕。”一个老太太领着她的孙子走过来,拉起大碾子等,并拍着他们身上的土。“别怕,别怕。”那个四五岁的小孩也边说边拍着大碾子裤子上的土。大碾子等大窘。乔乔更是狼狈不堪地从水池里爬出来。 防空洞内一隅。吴丁与那个兵在聊天。 丁丁:“你会说中国话?” 兵:“我不是已经说了吗?我们这儿很多人都会。” 丁丁:“那你是华侨了?” 兵笑笑:“我爷爷的爷爷好像是。” 丁丁大方地伸出手:“来,正式认识一下。我叫吴丁,是来帮你们打仗的。” 兵:“谢谢,我叫吴文宽。” “也姓吴?!哈,很可能你爷爷的爷爷就是我爷爷的爷爷。” 大碾子插进来问道:“你知道中国军队驻防在哪儿吗?” 吴文宽:“知道。” 大碾子:“你带我们去,可以吗?”吴文宽面呈难色:“我……我还有任务,方向相反。” 洞外高炮声大作。“打起来了!”乔乔兴奋地叫着,往洞口跑。大碍子等也跟着跑出去。 洞外,飞机的尖啸、轰炸,高炮的还击,响得沸沸腾腾。大碾子等在烟尘中又叫又喊:“打啊!打得好……” 吴文宽在洞口急得使劲挥手:“快回来,快回来!不要命啦!” 乔乔突然看见了什么,大吼:“快卧倒!”大碾子等忙趴下。但附近并没发生爆炸。 大碾子:“怎么回事?” 乔乔:“美国鬼子冲过来啦!” 大碾子的声音有些发颤:“在,在哪?” 乔乔:“看,那儿!”硝烟中果然有一群白皮肤、高鼻子的军人在低姿向这里奔跑。 “真是嘿!”钟小鸥孩子气地兴奋道。 “怎么办?”司马童问大碾子。大碾子见众人目光急切,一下恢復了“头儿”的感觉,悲壮得有些夸张:“我们没有武器,跟他们拼了!找石头!”于是,五个人纷纷找石头,并英勇地朝那些军人扔过去。 “干什么你们!”吴文宽冲过来,“别扔,那是苏联人!” “苏联人?”大摄子等攥着石块愣在那里。 防空洞内,大碾子等正襟危坐,怒目而视。四五个苏联军人抱着枪,好奇地打量大碾子等。吴文宽两边讨好地坐在中间位置。大碾子突然掏出《毛主席语录》本:“红卫兵小将们,请捧出红宝书,翻到第十九页。”司马童等立即掏出语录本,翻到地方。 大碾子道:“第二段。世界革命的伟大领袖,中国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大碾子、司马童、舒乔、吴丁以及钟小鸥大声齐念反修语录:“修正主义,或者右倾机会主义,是一种资产阶级思潮,它比教条主义有更大的危险性。修正主义者,右倾机会主义者,口头上也挂着马克思主义,他们也在那里攻击‘教条主义’。但是他们所攻击的正是马克思主义的最根本的东西……” 苏联兵依然好奇地注视着,但渐渐地,他们的目光全集中在显得异常漂亮的乔乔身上。吴文宽看着眼前情景,甚觉好笑。 念毕。吴文宽捅捅司马童,朝苏联兵的傻样示意了一下,问道:“你们的毛主席有没有关于色鬼的语录?”司马童瞪了吴文宽一眼。乔乔也注意到了苏联兵的目光,她站起来,成心裊裊婷婷地在苏联兵面前走了两遭,招惹得那些兵又是乱笑又是吹口哨。 突然,舒乔抓过苏联人的一支冲锋鎗,沖他们横着比画了一下,苏联兵惊叫着,仰倒成一片。 “要不得,要不得。”吴文宽扑上来,挡住枪口,“这个玩笑开大了。” 苏联兵趁机跳起,用枪指住大碾子等。大碾子等也纷纷跳起,准备拼命。 吴文宽又慌忙转身挡住苏联人的枪:“别误会,是开玩笑,开玩笑。”苏联军官用俄语说道:“把枪还给我们。”吴文宽对乔乔翻译:“请把枪还给他们。” 乔乔用目光询问大碾子。大碾子不语。吴文宽马上对大碾子说:“你们不是要找中国军队吗?我带你们去。” 大碾子:“真的?” “真的。” 大碾子:“你看他们……” 第122页 吴文宽一回头,大碾子噼手又夺了吴文宽的枪。 “干什么你!”吴文宽怒道。大碾子:“借用一下。乔乔,把枪扔了。”大碾子替代乔乔,用枪对准苏军。 乔乔提着枪,故意风情万种地在苏联兵面前又走了两遭,然后把枪丢在地上。苏联兵傻傻的,只剩下紧张的份了。 “走,我们离开。”随着大碾子的喝令,司马童等朝洞口走。大碾子端着枪,倒退着掩护,很像那么回事。 洞口,大碾子把枪扔还给吴文宽:“你执行你的任务去吧,中国军队我们自己找。” “你们怎么找?” “顺着炮声走就是了。”大碾子一扬手,“跟着我。”司马童等跟着低姿跑进硝烟。 “等一等。”吴文宽追上来,“这是苏联炮兵的方向……听,这种炮才是中国的……你们分得清吗?” 大碾子分辨一下:“谢谢。”大碾子挥了一下手,带着众人朝另一方向跑去。“小心!”吴文宽原地大喊着。 洞口,苏联兵簇拥在一起向外看着。那个军官用俄语喃喃道:“红卫兵,很美丽,很勇敢,很奇怪。” 硝烟中,大碾子等时而跃进,时而卧倒,除了钟小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他人个个训练有素。卧倒间隙,钟小鸥讨好丁丁:“你姐,真他妈棒哎,花姑娘战术……对付日本鬼子的。我爸说,我妈,也用过这一招……” 丁丁:“你妈漂亮吗?” 钟小鸥:“哪啊,比你姐差远了,床头柜似的。” “低头!”大碾子一按钟小鸥的脑袋,一颗炸弹落在附近。 正在激战的中国高炮阵地,有好几伙男女红卫兵在帮着搬炮弹,救护伤员…… 掩蔽所里,营长周天品忙于指挥。他照旧大汗直淌。通讯员跑进来,边喝水边道:“营长,又来一伙。”通讯员摘下腰带上的毛巾,递给周天品。周胡乱一面擦着,一面朝外看着。 大碾子等在阵地上英勇地奔忙着。 周天品自语:“加起来快一个排了。” 通讯员:“可不,个个都是好样的。” 周天品:“少啰嗦,等打完仗再说!” 大碾子等奋力扛着炮弹…… 战斗停止。硝烟未尽,军人们整理战场。男红卫兵把大碾子他们带来的那些球胆当排球托着玩。女红卫兵们边笑边聊。 一女红卫兵:“这下他们不用怕狼狗了。” 乔乔:“你们来多久了?” 女红卫兵:“两天了。” 乔乔:“怎么还没当上兵?” “嘿,不撵我们就算不错。” 丁丁:“撵?为什么要撵?” “是,是,明白了!”周天品放下电话,走出掩蔽所。他看看满脸战尘的部属,部属们也看看他。 周天品似乎无奈地大叫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军人们顿时扑向那些红卫兵。满阵地老鹰捉小鸡似的,抓住一个,朝卡车上塞一个。 对付乔乔、丁丁等女红卫兵时,战士们显得很犹豫,不敢像对男红卫兵那样又抱又扛,只是扯着乔乔等人的袖子,拉拉扯扯,情景很是滑稚。 周天品在远处一个劲吼:“抓!抓!松包!” 二十来个红卫兵都被推上了卡车,十几个兵在上面押着。 “对不起,执行命令。”周天品沖红卫兵们道。他挥挥手,“开车,送中国大使馆。” “凭什么撵我们!”“我们要当兵!”“革命无罪……”卡车载着一片乱糟糟的声音远去。 周天品惋惜地摇摇脑袋。通讯员嘟囔着:“留下来多好。”周天品虎起脸:“好什么好!”通讯员嗫嚅道:“热,热闹。” 途中。卡车沿着一条很窄的简易公路行驶着。迎面也开来一辆卡车,是苏军的。两辆车都按着喇叭,谁也不给谁让路。车上的人互相挥着拳头,这边喊着“打倒苏修!”那边喊的不知是什么。先是两个司机厮扯起来,接着是车上的人纷纷跳下去参战。 双方还算有节制,放下枪,只动拳脚。大碾子等四人大展身手,中国兵为此而士气大振。中国司机边打架边问大碾子:“你们练的是哪路拳?” 大碾子:“谢家拳。” 司马童:“石榴拳。” 司机:“谢家拳?石榴拳?” 又开来两辆载满邻国士兵的军车,劝架的队伍涌入混战。钟小鸥一个一个拽拽大杂子等人的衣襟,使着眼色。大碍子等会意,趁乱熘入路边的丛林。 一中国兵:“哎,哎,跑了。” 司机止住他:“喊什么,跑就跑了呗!” 夜,静谧的亚热带丛林,细雨霏霏。 大碾子等背靠背地坐在芭蕉叶搭的棚子底下,伏在膝头睡着。丁丁没睡,用膝盖顶着下巴,眼神直直的。乔乔醒过来,问道:“想什么呢?”丁丁半晌才语:“这阵,金金不定怎么恨我们呢。”乔乔笑了一下,也遐想着。 一条孤独的影子,在大街上踽踽而行。金达莱变得脏兮兮的,盲无目的地瞎遛着。远处,那个多次见过陆、海军子弟借篮球打架的扫马路老头,弯腰向筐里捡着大字报纸。不一会儿,老头的筐就捡满了,他坐在马路边上,从手帕里取出一张煎饼啃着。金达莱看着,口水直朝肚子里咽。老头发现后,把手帕递给金达莱,金达莱摇摇头。老头收回手帕,继续啃饼。 第123页 金达莱指着纸筐:“这多少钱一斤?” 老头:“二分。” “你等着。”金达莱搬起筐子,倒空,然后提起就走,来到一处僻静些的大字报栏前,左右看了两眼,伸手就把完好的大字报撕下来,塞在筐里……她一路撕过去。 “哎,哎……”老头惊愕得舌头打结。 一支巡逻的工人纠察队发现了金达莱:“小反革命!抓住她!”一阵紧张的追捕,金达莱机敏地像只猫,三绕两绕,就躲了过去。 金达莱将满满一筐纸放在老头面前。老头哆嗦着掂了掂,掏出两毛钱。金达莱接过钱,看了看,又递迴去,二话不说地抓过那手帕,取出煎饼,边啃边走。 老头愣怔片刻,叫道:“小姑娘,看来你也没家,跟我过吧。”金达莱头也不回,狼吞虎咽着,含含混混地道:“你?我爸爸是红军,是少将……可不是捡破烂的。” 干校。姜佑生躺在竹床上看信,越看越激动,看毕,欲挥拳敲墙,又罢。想了想,下床,姜佑生把信放在桌上,然后沖门外叫道:“哨兵!” “干什么?”哨兵探进脑袋。 姜佑生:“我要去供销社,买信封、邮票。” 哨兵:“不行,专案组规定,不准你们对外通信。” 姜佑生故意大声说给隔壁的贺子达听:“别那么机械嘛,我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和一个叫小碾子的,跑到国外打仗去了,他们通过我老婆转信来,你说能不回吗?” 贺子达在床上果然支起半截身子。 姜佑生:“这可是战场来信啊,小同志。” “这……”哨兵犹豫。 “这样吧,写完了先由你审查,没毛病,由你发出去,怎么样?” 哨兵:“你孩子真在打仗?” 姜佑生:“千真万确。” 哨兵:“你去吧。但千万别让组长知道。” “放心。”姜佑生瞥了一眼贺子达的门,走进月色。 贺子达趁哨兵不注意,熘进了姜佑生的屋子。他抓起那封信,手居然有些颤抖。看完,贺熘回自己的屋子,心绪难平,满屋踱步。最后,他还是按捺不住,大喊一声:“哨兵!” 哨兵:“干什么?” “我要去供销社。” 哨兵:“你也去?你去干什么?” 贺子达:“老子去打酒!” 夜战中,大碾子等又在搬炮弹…… 掩蔽所,周天品举着望远镜观察上空。夜空中,炮火与探照灯,血红雪亮。周天品放下望远镜,命令:“停止射击!” 阵地指挥员:“停止射击!” 口令刚下达,大碾子等就跑进树林。 掩蔽所,周天品接电话:“有是有,可又跑了。我这儿一开炮,他们就参战。我这儿一停止,他们就逃跑……说是那么说,我总不能一边打天上的,一边抓地上的吧?再说,政委,这些红卫兵不赖,留他们当兵算了。” 电话内:“不行!肯定不行!” 周天品无奈地沖通讯员撇了一下嘴。 干校。石娥在床上辗转反侧,唉声嘆气。盼盼听着,犹豫着理还是不理。石娥的蚊帐里传出了轻微的抽泣…… 盼盼听着,终于张开嘴,问:“你怎么啦?”没有回音。盼盼有些急了,翻过身,趴着又问:“你病了吗?” 一会儿,传来石娥的声音:“没有,是你舅舅,被关进精神病医院了……” 盼盼一惊:“为什么?!” 石娥:“人家说他撕大字报。唉——他呆在那种地方……” 走云遮月,小屋很黑。 盼盼的声音:“……怎么知道的?” 石娥的声音:“楚大姐来信了。” “谁是楚大姐?” “就是那个姜司令的爱人。好像现在松一些了,可以通信了。” “……她,为什么给你写信?” “她,姜司令,和你舅勇也是战友。” 盼盼覆杂、无声地笑了一下。小屋沉默了一阵。 一会儿,石娥又道:“小碾子,哦,就是贺解放,还有楚大姐的三个孩子,跑到国外打仗去了。” 盼盼的蚊帐没有动静。片刻,才传出盼盼冷冰冰的声音:“这封信为什么不给我看?”石娥难堪着,不知怎么回答。盼盼轻轻“哼”了一下,道:“你是怕我去看舅舅,告诉他,那个人正好关在这儿。”石娥惊慌:“不不,不是的。我走不开,正想着,是不是你去江海一趟,看看舅舅。另外,也想办法找一找楚大姐的小女儿金达莱,把她领到我们家来。” 过了一会儿,盼盼道:“金达莱?” 石娥:“是姜司令从朝鲜带回来的一个烈士孤儿,比你小两岁。” 又过了一会儿,盼盼:“我明天就走。” 石娥稍稍释然,擦了擦眼角。小屋又沉寂下来。良久,盼盼的蚊帐突然冒出一句:“真的不怕我去江海问出什么吗?”半晌,石娥的蚊帐传出应答:“你实在想问,就问你舅舅吧。” 第124页 小屋又久久无声,只有屋外的蟋蟀嘶叫与蛙鸣。 日,高炮阵地。 掩蔽所内,周天品又拿着电话求情:“我的团政委,真的是抓不住,也没空抓哎。” 电话内:“战斗减员,自有上级给你补,你可无权自行招兵买马。” “我哪敢。不过,这几个,一个顶俩。真的,留下他们得了,他们说了,不要津贴。” 电话内:“他们要是在你的防区内搞‘四大’,搞造反派那一套,怎么办?” “这……” “周营长,这事大使馆已经催问几次了!打仗的时候,把各连炊事班组织起来,还是给我抓!” 防空警报又响。 周天品放下电话,命令:“准备战斗!通讯员,通知各连炊事班,到营部集合。” 通讯员:“是!” 激战中,大碾子等无比英勇,险象环生……周天品在掩蔽所内看着,一会儿揪心,一会儿释然…… 钟小鸥扛着炮弹箱,在爆炸中骤然倒下。大碾子等扑上去:“小鸥!小鸥!”钟小鸥睁开眼睛。丁丁:“你哪受伤了?” 钟小鸥:“没,没事……” 司马童:“他是累的,还有饿的。” 掩蔽所内,周天品感动不已。 亚热带山林,被炮火炸得烟雾缭绕…… 炮声一停,炊事兵们两人架一个,把大碾子等人弄进掩蔽所。大碾子等黑瘦、疲惫,一个个柔弱无力地由兵们架着。周天品无言地看着他们。 电话响。半天,周天品才提起电话。电话内:“周营长,那些红卫兵抓住没有?” 周天品提着电话,不语。 “周营长,周天品……” 周天品勐然把电话举到嘴边:“没有!我这儿没有红卫兵,只有炮兵!”说完,他狠狠地扣上电话。 大碾子等挣扎着。周天品说道:“别挣,没别的意思,好久没吃饭了吧?尽管这林子里有不少可吃的东西,但那能当饭吗?放开他们,专门给他们五个开三天小灶,每人每天两听猪肉罐头!” “欧——”通讯员和坎事兵们欢唿起来。欢唿声中,大碾子等人瘫了下去。 周天品:“快,叫卫生员,每人先吊瓶葡萄糖。第一顿别吃太狠了。”周天品抱起钟小鸥,自语:“妈的,这回可能又要降我一级。” 清晨,一队邻国军人有说有笑地朝中国炮兵阵地走来,人人手里攥着一张桌球拍。领头的是那个吴文宽。 掩蔽所内,周天品正在写信,面前的镜框里,是当年朝鲜战场上的那个女记者,夏晔星。 通讯员跑进来,急唿:“营长,不好了,那帮小子又来了!”周天品显然知道“那帮小子”指谁,“啪”地把笔一扔,问道:“都来了?” 通讯员:“都来了。” “那个姓吴的也来了?” “还能少得了他?!” 周天品:“妈的,连输两轮了,他们从哪挖来这么个全国亚军。” 通讯员:“要不算了?” “人家不是来了嘛。” “要不硬干?” 周天品:“再输,挫伤了士气你负责?!” “那怎么办?” 二人闷住气,乱想了一阵。 吴丁这时端着洗完的衣服,朝掩蔽所门前的背包绳上晾晒。 周天品问通讯员:“想出来没有,你倒说怎么办啊!”通讯员回道:“谁是营长?”二人又想。通讯员突然一拍脑门:“有主意了。就说咱们今天全天‘天天读’,谁都知道咱们的‘天天读’雷打不动。” 周天品:“歪招!小心人家说你拿‘天天读’当免战牌,给你上纲上线。”通讯员干笑。 周天品拉开抽屉,找出桌球拍:“干,丢人就丢人。” 通讯员:“你也上?” 周天品:“上!” 通讯员抢过拍子:“算了吧,就你那两下子,还不如我上。” 吴丁回头看着掩蔽所一官一兵抢拍子。 阵地上有一座水泥砌的桌球案子,两国军人聚在周围。几个回合之后,一个光头光膀子的中国兵败下阵来。裁判宣布:“二比○,友军领先。第三盘开始。”吴文宽穿着一件黄背心走上场,很潇洒地挥了几下拍子。中国兵啧啧有声。临上阵,周天品与通讯员反而互相谦虚起来,把拍子推过来让过去:“你比我强点儿,”“哪啊,我比你差远了”…… 裁判催促:“请中国队队员上场!” 周天品、通讯员还在推着。兵们一阵大笑。周突然虎起脸:“你上不上!” “我……我,上,上还不行吗……”通讯员嘟嘟嚷嚷地脱衣服。一声尖脆的声音传来:“咱试试。”说话的是吴丁,她不知哪弄了套肥大军装穿在身上,挤进人群。大碾子等人跟着挤进。 吴丁从通讯员手里拿过拍子。吴文宽眼睛一亮:“是你们。” 第125页 丁丁:“我早看见你了,没想到你是来挑衅的吴文宽笑:“不是挑衅,汉语应当说挑战。” 邻国兵纷纷问吴文宽:“中国部队里怎么也有女兵?”吴文宽“啊,啊”地点头、摇头,应付着。 吴丁装作连拍子都不会拿地走到台前:“开始吧。”吴文宽望望周天品:“周营长,我和她打?”丁丁抢着说:“对,你和我打。”吴文宽仍望着周天品:“我和女的打?”丁丁又抢着说:“对,你只能和女的打。”中国兵“欧——”地笑着,哄着。 吴文宽看看丁丁像拎着酱油瓶子似的拿着拍子,笑笑,很文雅地把拍子放在案子上,转身退场。 “不敢了”,“害怕了”,“认输了”,“弃权了”,中国兵们狂唿乱笑。 邻国兵们忍不住冒火,推吴文宽上阵:“打,一分也不给那个中国女兵。”“叫她吃鸭蛋!”“把她打哭最好。” 吴文宽只好又走上场。他先走过去帮丁丁纠正拿拍子的姿势,然后自己左手持拍。 丁丁:“开始吗?” 吴文宽:“开始吧,你先发球吧。” 裁判:“比赛开始,中国队发球。” 丁丁左手很笨拙地抛出球,右手的拍子却没碰着。兵们一阵大笑。周天品痛苦地闭上眼睛。丁丁又发了一个球,自己又没碰着。再发一个,出界了……白白先送对方五分。 兵们笑成一团。 “胡闹!”周天品愤怒地冲出人群,奔回掩蔽所。 吴文宽开始发球,逗弄得丁丁左扑右跌。“六比○”,“七比○”,“八比○”…… 周天品在掩蔽所里乱窜,一个人乱吼着:“丢人,出洋相,可气,打完就把他们统统赶走!” 赛场上,钟小鸥沖擦汗的吴丁小声哀求:“小姑奶奶,你哪怕弄个一分、两分呢,我们能不能留下,小命都在你的拍子上了。”大碾子等人心中有数。 乔乔:“丁丁,玩够了吧?干掉他!” “好嘞!”说着,吴丁把军装脱下来,朝地上重重一摔,正规地拿好拍子,重新挥臂上场,一脸傻相没有了,完全像换了一人。兵们没留心,只注意丁丁穿着汗衫所显露出来的一身线条了。 丁丁极漂亮地发了一个球,吴文宽没接着。 裁判:“一比十。” 兵们照样起闹:“好啊!” 吴文宽则大吃一惊,注意地看着丁丁,知道撞上高手了。丁丁也看了吴文宽一眼,轻蔑地一笑,又发出一个旋转球,吴文宽接出了场外。“好……”这下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兵在起闹。吴文宽慌忙把拍子从左手调到右手。但还是界外。全场鸦雀无声。连裁判都傻呆呆地看着,而没报分。 第四个球,吴文宽接下了网。第五个球终于接过去了,但让丁丁狠狠一拍扣杀回来。随着这一拍,兵们如同大梦初醒:“欧——”又嚎叫起来,这回完全是真正的喝彩了。裁判也回过神来,高喊:“五比十!” “十比六”、“十比七”、“十比八”…… 周天品在屋里竖直了耳朵听,当听见“十平”时,按捺不住,冲出门。他又挤进人群。 吴文宽已镇定下来。双方你来我往,打得精彩纷呈,但到底丁丁占了绝对优势。 裁判:“二十一比十,中国队胜第一局,双方交换场地。” 吴文宽把拍子轻轻地放在案子上,高高地举起双手,示意投降。中国兵们一涌而上,围住丁丁,又激动,又不知如何是好。 周天品大吼一声:“封什么建,扔!” 兵们一声吶喊,七手八脚揪住丁丁,一下一下高高地朝天上扔。 周天品得意忘形地大笑着:“扔,给我扔高点儿!” 大碾子不失时机地走过来:“营长,你看……” 周天品:“看什么看,这回别说团政委,就是师政委下命令,你们也别走,在我这儿好好藏着!” 大碾子示意自己的衣服:“这怎么藏?” 周天品叫道:“通讯员,到司务长那儿去,弄五套军装来。”通讯员高兴地跑了几步,又跑回来,悄声问周:“三套男的好说,哪找两套女军装去?” 舒乔听到,说:“都发男的就行。” 周天品:“就这样吧。” 通讯员转身又跑。 司马童喊:“旧的就行。” 钟小鸥:“越旧越好。” 周天品:“干吗越旧越好?” 钟小鸥:“越旧越像老兵啊。” “你们倒挺内行。” “救命啊……”兵们还在使劲地扔丁丁,丁丁不得不大声唿救。周天品大吼:“行了!逮到还不撒手了。一个个,什么作风!”兵们悻悻地停下来。 周天品:“各连注意,今天晚上加餐,小庆贺一下。” 兵们欢唿而散。 精神病医院,到处是各种病态的人。 第126页 谢石榴的单人病房。盼盼坐在椅子上,直直地看着。谢石榴坐在床沿,弯着腰,闷头抽菸。 两个人像是相持了很久。谢石榴磕掉菸灰,重挖了一锅,又点上。他的手有些发抖。 盼盼开口:“舅舅,您的手为什么发抖?” 谢石榴:“……不知道他们,给我打了些什么鬼药……” “他们顶多打些镇静剂。” 谢石榴低着头,翻了盼盼一眼,显得极其畏惧,马上又垂下眼皮。 盼盼:“您的背也驼了吗?” 谢石榴直起腰来。 “勇舅,您别害怕,我不想再问你们什么了。真话、假话,我都不想听了。这两天,再找不到金达莱,我就回去了。” 谢石榴的腰一下又弯了下去。他畏缩地点点头。 盼盼走到门口,回过身,怜悯地看着谢石榴,说道:“妈妈很担心您的脾气,在这里,您别跟人家硬碰硬……听说,他们有电棍……”谢石榴虚弱不堪,深弯着腰点了点头。门关上的声音响过片刻,谢石榴脚前的地上,砸出来两块“水印”! 山上。竹棚内,灰尘一片,零乱不堪。盼盼站在门口,看了看,转身下山。 一辆旧汽车的驾驶室里,金达莱蜷在座椅上睡着。她的头前,有一个装着些剩饭的小铁桶。 大碾子等终于穿上了参战人员穿的那种邻国军服。他们很正规地出操,十分出色的射击,时时弄得兵们目瞪口呆。没几天,大碾子等成了“教官”,指点着兵们:“天天读”时,司马童拿着“红宝书”口若悬河;晚会上,乔乔在跳“造反有理”的舞蹈,兵们学得如痴如醉:水泥案前,吴文宽虚心向丁丁求教桌球技艺…… 周天品与通讯员站在操场边上,看着大碾子等人为兵们表演“谢家拳”,满脸欣赏。 通讯员:“这哪是新兵呀,除了钟小鸥,这四个起码是排长以上水平。” 周天品:“天上掉下来四个宝贝蛋儿。” 通讯员:“当炮兵怪可惜的,他们纯粹是当步兵的料。” 周天品若有所思:“这种拳我好像在哪见过……” “周天品,你好大胆子!”背后传来一声断喝,周天品回头一看,是与他年龄相仿的团政委。 “政委……” 团政委看着操场,故作严重地说:“你是招来一支专业武斗队啊!” 周天品与团政委走进掩蔽所,通讯员倒完水退出去,随手关好门。团政委看着门一关,马上放下架子,将卷好的烟笑眯眯地递给周天品:“老周,国内带来的,地道的河南黄金叶。”周天品大咧咧地接过来。团政委立即为其点上火。 周天品:“你是专门为他们来的?” 团政委:“红卫兵,你想留也留不住,国务院有专门批示。但这次我主要不是为这事。” 周天品:“什么事?” 团政委沉默地为自己也卷好一支烟后,冲着桌上的那个记者照片看了一眼:“为她的事。” 周天品“唿”地从床沿上站起来,喝道:“你们有完没完了!她又怎么着谁了?!” 团政委:“你小声点儿,我的老连长。五七年你老婆打成右派,不就是组织叫你离,你不离,还大叫大嚷地喊屈,才从副团长降下来的吗?当年我这个你手下的副指导员,如今团政委都干了三年了。吃一堑要长一智。” 周天品泄气地坐下来。 团政委:“其实也没什么新的问题,只是文化大革命嘛,歷史问题被重新审查……有个情况你是知道的,出国参战部队的政审很严,过去是看你有个‘战斗英雄’的老本,可现在,老将、老帅都照样……上级也是为你好……有样东西你看一下,千万别发火。” 周天品接过团政委递过来的一封信和一张表——离婚申请书。而且那上面已有签字:夏晔星。周天品甩了烟,“霍”地立起:“你们找她啦?!” 团政委:“我求求你,千万别喊,千万别喊,不给我留面子,还要考虑这事的影响吧?” 周天品忍了又忍,咬牙道:“再降我一级吧。” 团政委:“这回不是降不降级的问题,如果你再不签字,就可能……安排你立即回国,做转业处理了。” 周天品一屁股坐下来。沉默良久,他把表郑重地还给团政委:“随便吧。” 夜,周天品靠在一门炮上,双目紧闭。他的眼前出现的是夏晔星签字时泪如雨下的情景……周天品紧闭的眼角冒出两粒硕大的泪珠,在月下闪着亮光。 第二日,防空炮战。 这次战斗异常惨烈,阵地频频遭到敌机飞弹的袭击,火海一片。 “什么?百鸟舌飞弹,专门对付我们雷达自控高炮的?妈的,我说的呢!”掩蔽所,周天品接着电话,“……是,是……保住那几个红卫兵……” 阵地上,战士们纷纷阵亡。大碾子等人均已负伤,但他们接替牺牲者,跃上炮位,英勇奋战。一声爆炸,钟小鸥倒在了血泊中。 第127页 “小鸥……小鸥……”丁丁摇着钟小鸥大声哭喊。周天品奔出来,抱住钟小鸥:“钟小鸥……” 大碾子在炮位上看了一眼,边流泪,边发狠地开炮:“我操你奶奶——” 中篇 20 战后,阵地一片肃杀。阵亡战士的遗体被摆成一排,钟小鸥也躺在其中,他微笑着,还是个乖男孩的样子。周天品、战士、大碾子等坐在一边,默默地守着。团政委领着一个穿中山服的干部走过来,看见眼前的情景,脱帽默哀了片刻。 团政委介绍:“这位是中国大使馆的同志。” 大碾子等看了那个干部一眼,毫无表情地坐着没动。周天品张了张嘴,也没动。干部对舒乔说:“请你们几个跟我来一下,听我传达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大碾子等人惊异地相互看了一眼,不得不站起身,跟着干部走向掩蔽所。 团政委对周天品道:“老周,你简单交待一下,先跟我去团里。恐怕你跟他们是一趟回国的车。”周天品不语,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大碾子等从掩蔽所垂着脑袋走出来。大碾子与司马童把钟小鸥放上担架,四人默默地在战士们组成的夹道中离开战场,跟着大使馆的人向山下走…… 吴丁突然奔回来,抓住周天品的胳膊哭喊着:“营长,给小鸥报仇啊!”周天品痛苦难言。丁丁使劲晃着他:“你为什么不答应?为什么不答应?!”周痛苦万状。 战上们突然在通讯员的带领下高吼:“为钟小鸥报仇——”“为钟小鸥报仇——” 丁丁向战士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下山。 周天品突然向团政委伸出手,恶狠狠地:“给我!”团政委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 周天品:“你说是什么!”团政委反应过来,马上掏出那张表,递过去。周天品拔出笔,签好自己的名,扔还团政委:“你滚吧!” 路口,界碑。 一辆军用吉普驰近。大碾子等下车。吴丁捧着一只黑色的骨灰盒。大碾子等回头望了望界碑,然后向附近的山上走去。在一棵盛开红花的木棉树下挖了一个坑,他们将钟小鸥的骨灰掩埋了。 ——一九六七年,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曾亲自指示:擅自出境参战的红卫兵必须全部遣送回国,包括牺牲的红卫兵遗体、遗骨均移回国内妥为安葬。 山顶,大碾子等人或坐或立地眺望着远方——尽管经歷炮火、生死的他(她)们,已明显成熟了,但眼中却仍然是无限迷茫。 “我们还有路吗?”大碾子开口。 司马童:“不是我们。从此,你无权再代表我们,我司马童要走自己的路。” 乔乔看看大碾子与司马童,似哭似笑地说了一句:“一切都过去了……去它的吧!”丁丁自言自语:“长大了,长大了,我终于长大了。” 他们陆续下山,走的路线不同,间隔很大。 天高地阔。深秋,田园凋蔽。 乡间,曲曲弯弯的土路上走着一辆马车。车上除了一个戴着红袖章,抱着鞭竿的邋遢老汉,便是楚风屏和所有的孩子们:司马童、乔乔、丁丁、金达莱及大碾子。心事重重的一行人中,只有金达莱满目新奇地东张西望。马车走进一座空荡荡的小村,最后停在田大年家。 楚风屏叫着“田嫂”、“大年兄弟”,推开虚掩的院门。院里、屋里,均空无一人。 赶车老汉说道:“这阵子都在队里‘天天读’呢。” 楚风屏:“大年兄弟不是有病吗?” “你们先歇着吧。”老汉不愿多搭话。他赶车走了几步,看见前面有辆吉普车,脸色一变,掉过车头,紧张地对楚风屏说:“这位楚,楚……不管谁,你们千万别说是我把你们从县里捎来的……”说完便赶着车匆匆走了。 楚风屏看了一眼,同大碾子等将被褥、脸盆等行李提进院子。他们打量着小院。乔乔看着那几间破败的房子,紧皱着眉头。 圈里的一头猪拱开门,走出来,挡在前面,看着这些陌生人。猪摇着尾巴,友好地向前走了几步。紧盯着它的金达莱,恐怖地叫了一声,躲到楚风屏身后。猪走到舒乔身边,在乔乔的裤腿上蹭痒。乔乔厌恶地一脚踢过去:“真噁心。”猪尖叫着跑开了。 楚风屏看在眼里,平静地说道:“孩子们,你们从此要适应这里的生活。要学会一天只吃两顿饭,没有鱼,没有肉,只有红薯和苞谷稀粥。要学会挨虱子咬,臭虫叮,没有蚊帐,没有水洗脚,也能睡觉。要学会在粪缸上上厕所,并且每月一次把粪便淘出来,送到地里去。你们要……” 丁丁打断楚:“妈妈,我们打过仗,什么苦都吃过了。” 楚风屏缓缓说:“那是不一样的。你们能当兵,却不一定能当农民……”她轻嘆一声,说道,“先把这头猪赶迴圈里去吧。” 大碾子等一拥而上,撵得猪满院子乱窜。好一阵大唿小叫、滚滚爬爬地追逐,才把猪按在地上。他们一人拽着猪的一条腿外加一条尾巴,活活把猪扔进圈去。楚风屏看着浑身是土的大碾子等,有些苦涩地笑笑。 第128页 村路上,走着一群散会的村民。田妻和小碾子一左一右搀着有病的大年。在踏上院门台阶时,为了腾出手,双手去架大年,小碾子把《毛主席语录》用嘴叼着。田妻责怪地从小碾子嘴里拽出语录本,嗔道:“碾子!”突然,院里传来一声:“哎!” 田妻等一愣,忙推开门——最先看见的是离门最近的大碾子,他正犯愣。 楚风屏奔上来,喊道:“田嫂,大年兄弟。” 田妻惊喜地说:“哟,楚大姐,不是说半个月后再来吗?” 楚风屏:“城里打得太厉害,就没等你们回信,先闯来了。” 田妻好像有什么为难的事,看了丈夫一眼。 大年咳嗽着:“来了好……来了好……” 田妻问道:“孩子们都来了?” 楚风屏:“两家五个,两男三女,全来了。” 田妻按下心事,兴奋地道:“好,好,好啊!”田妻的眼睛一直盯在她的亲生儿子——大碾子身上。大年也不由自主惊喜地盯着大碾子。 “大碾子长得这么壮!”楚风屏举高胳膊揉着小碾子的脑袋,“像门炮似的。” “楚姨,”小碾子叫了一声,憨憨地笑着。大碾子也沖大年、田妻各鞠了一躬:“田叔叔,阿姨。”田妻听着十分别扭。 楚风屏解释:“军队里的孩子都这么叫。” 田妻:“哦,哦。” 楚风屏对其他孩子:“都愣着干什么?” 司马童、丁丁、金达莱、乔乔上前叫人:“叔叔好,阿姨好。” 楚风屏介绍:“这个叫司马童,这个叫吴丁,这个叫金达莱,这个叫舒乔。”田妻欲拉又未拉舒乔的手:“喔哟哟,喔哟哟,这么漂亮一个大姑娘,我这个草屋破院的,可委屈了你……”说着,田妻用袖口去擦乔乔脸上抓猪时留下的一撇泥。乔乔一边应付地笑,一边斜眼瞧着那显得黑煳煳的袖子和手,欲闪不闪,轻轻地蹙眉。 金达莱颇有妒意:“她是我们家的一块招牌,走到哪都讨人喜欢,就是爱睡懒觉。” 田妻笑着捧住金达莱的脸蛋:“田婶也喜欢你。田婶还知道你是个朝鲜姑娘,你是咱这个小村子八百年来接待的第一个外宾!” 人们笑起来。 晚饭,大年和大碾子等围着木桌。楚风屏与田妻端着冒尖的两瓦盆煮红薯,放在桌子中央。田妻不好意思地说:“楚大姐,真是的,这第一餐就……其实猪哇鸡的,都是现成的。” 楚风屏:“就这样,能吃饱就很好了。” 大碾子等面面相觑。 大年:“委屈你们了。” 大碾子等看着盆不动。 楚风屏:“吃啊。” 丁丁试探地问:“筷子呢?” 小碾子这时伸出手去,拿起一个,因为很烫,两手倒着,离开桌子,蹲到门槛上边吹边咬着吃。大碾子等人学着,纷纷伸手,边倒手,边剥皮。 夜,小村静谧,偶尔有一两声狗叫。 大年家。男孩在一间房。楚风屏与女孩在一间房,木床、草铺……各种方式弄成的卧处,横七竖八地睡着。 一团烛光在院内馒慢划过。那烛光移进男孩的屋里,在熟睡的大碾子头前停了下来。良久,煤油灯罩不断颤抖着。远远地传来几声大年的咳嗽,这烛光才恋恋不捨地离去。 大年夫妇的房内,大年:“你也不怕把孩子弄醒。” 田妻关好门,吹熄煤油灯,靠在门上,脸上有泪,她仰面朝天地说道:“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 大年也激动得烟杆有些打颤:“……日子还长着呢,又不在这一会儿。” “可不。”田妻抹了一把脸,破涕为笑,“我今天总算看到了这文化革命的一点儿好处。” 大年:“留神点儿,刚才楚同志不是跟咱说了,有些事这孩子还不知道。” “造孽呀,亲生骨肉被传来传去,如今才知道,他又姓了贺。这个儿子是要不回来了……”田妻又抹泪。 大年:“她楚同志不知道咱掉了包,她也是一片菩萨心。” 田妻:“可大碾子……” “就别再剜我的心了,先想想怎么让他们安生住下来吧。”大年打断妻子,道:“跟大队革委会说了多少遍,还是那句话,不准收留黑帮子女。” 田妻无语。突然,她想起什么:“二蛋当上县里的革委会副主任了,今儿回来接他老娘去县上住,他娘看不上他做的那些事,不愿跟他去。咱们求求二蛋?” 大年:“人家现在眼睛长在眉毛上面,凭什么听你的,除非你把他娘说动。” 田妻:“……我试试。” “二蛋那小子,把他中农爹的坟头都平了,他娘连儿都不认他,你别费那个事,弄不好把火苗子引家里来。还是在屋里藏几天,等二蛋走了再说。” “巴掌大的村子,一下来了五六口人,能藏得住?” 大年:“唉——过一天算一天吧。” 第129页 清晨,微风吹着村路上的树叶、草棍。小村仍在酣睡。 舒乔睡得不太舒服,翕动了一阵鼻翼,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朦朦胧胧的有样东西。那东西渐渐清晰,是搭在她胸上的一只脚——金达莱在地铺上睡横过来,脑袋枕在吴丁的肚子上,丁丁很幸福地抱着那颗脑袋。乔乔把金达莱的脚一下推开,睡意全无。她看着没有天棚的黑黢黢的屋顶,一个硕大的蜘蛛正在织网…… 舒乔心绪糟糕地爬起来,走出门,看见大碾子正兴奋地推着院角的石碾。 乔乔:“解放,你干什么呢。” 大碾子:“这东西,我好像特别眼熟。说实在的,这里的所有东西我都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当然,你是在这儿长到三岁时被接走的,你和这里有缘。” “也许是那么回事。”大碾子脱去上衣,打起“谢家拳”来。 乔乔:“你真的准备在这儿当一辈子农民?” 大碾子边打拳边说:“不!我又不是大碾子。” 乔乔:“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大碾子:“等着招兵。借田大年贫农的家庭成分,当兵!” 乔乔:“那我呢?” 大碾子看了乔乔一眼,没回答。 “说啊,难道你忍心我和两个妹妹就在这里一辈子住下去,直到给一个老农民当老婆,然后成天餵猪、种菜、侍候男人,最后埋在这儿?!” 大碾子依然打着拳。 “你倒说啊!” 大碾子突然淡淡地说:“人家能过,你为什么不能过?” 舒乔愣了片刻,咬牙说道:“好啊你个贺解放,你还在记恨过去的事,你……”乔乔突然看见小碾子不知什么时候背着粪筐站在院门处,剎住了口。 小碾子一脸钦佩不已的神色。大碾子收拳。 小碾子对大碾子说:“你的拳打得真好。” 大碾子:“以后我教你。” “哎。”小碾子应着,欢欣地从怀里摸出那把海军刀来,“这是你送我的,我常带在身上。” 大碾子从鞘里拔出刀,看了看,又递给小碾子,突如其来地说:“来,朝我刺。”“啥?!”小碾子呆住了。 大碾子:“朝我刺……擒拿格斗,懂吗……来呀,没关系,伤不着我的……”小碾子一个劲摆手,后退:“不不不……” “我来!”舒乔一把抓过刀,发狠地朝大碾子连噼带刺。大碾子紧张地连连闪避。小碾子惊恐万分,手中的粪铲直抖。 田妻出现在门口,手中的猪潲桶“咣”地落地:“大碾子……”她叫着,扑过来,搂住大碾子,用背挡着乔乔的刀。小碾子忙说:“妈,他,他们,这是,练,练武呢。” 大年、楚风屏等奔出门来。楚风屏看见乔乔手中的刀,厉声问:“怎么回事?”田妻捂住胸口,蹲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说道:“没事,孩子们,玩呢。” 楚风屏在大碾子身上乱找了一阵,问:“伤着没有?” 小碾子为缓解紧张,笑着说:“妈,您刚才喊错了。我是大碾子,他是小碾子。”田妻掩饰着:“哦……妈吓煳涂了,吓煳涂了。”大年看看,转身回到屋里。乔乔注意地看看田妻,将刀交给小碾子,然后走向院门。 楚风屏:“乔乔,你去哪?” “我转转。” 司马童:“我陪你去。” “用不着。” 乔乔走出院门。 村里的鸡这时才纷纷叫起来。大碾子跟小碾子在井台学着用桶打水,丁丁扫着院子,金达莱餵猪,楚风屏与田妻一个忙灶上,一个忙烧火。 小碾子挑水进门时,楚风屏看见他肩上有个口子,说道:“大碾子,衣服破了,来来来,我给你缝缝。” 小碾子不好意思地说:“有我妈呢。” 田妻看看这真正的母子俩,柔声说:“楚姨疼你,就让楚姨缝吧。” “哎。”小碾子欲脱衣服。“别脱了,小心着凉。”楚风屏说着,让小碾子坐在门槛上,自己一针一线地缝着。曦照中,这情景十分动人。田妻蹲在灶口,忘情地看着那对母子,不觉有些眼泪汪汪。大年推了推她,田妻醒过来,忙转脸添柴,并在脸上抹了一把。 乔乔独自沿着一条小河走着。走着走着,她站住看那清澈的河水。过去试了试水温,水很凉,她离去几步,又走回来,左右看看,发狠地解开发辫,脱去长衣,抱着肩膀,抽着凉气朝水里走去。乔乔时而潜泳,时而仰游,大口大口喷着水泡,像吐着心中的郁闷。 不远处的丛林里,有个三十二三岁,披着棉军大衣的人,那人冲着河水,瞪圆了一双猥亵、贪婪的眼睛。这人正是那个二蛋。他戴着军帽,穿着过长的军衣、揉皱的军裤、没系好带子的军用胶鞋。军大衣在他身上也显得十分造作,衣摆几乎盖到了脚面。 棉大衣与泳者,反差极大地久久处在同一个视界里。 二蛋的吉普车前围了一群衣衫破烂的小孩。小孩们触触碰碰,觉得十分神秘。 第130页 金达莱走过来,勐然按了一下喇叭,孩子们惊恐四逃。金达莱大笑,扬手招唿:“回来,回来,都回来。”她优越感十足地说道:“知道这叫什么吗?” 一男孩说:“汽,汽车。” 金达莱:“那是笼统的说法,准确地说,这叫212北京吉普。想坐坐吗?” 孩子们有摇头的,有点头的。金达莱先坐到驾驶位置:“来,都上来。我带你们兜一圈。”十几个小孩纷纷爬上车。小碾子在井台看着这里。 “没钥匙……没关系,看我的。”金达莱说着,捣鼓了一阵,把两根导线接到一起,车“轰”地发动起来。 金达莱真的把车开走了。小孩们大声欢唿。小碾子惊奇之余,傻呵呵地跟在车屁股后面跑。金达莱边开车边吹牛:“我爸爸有一辆‘东方红’,比这破吉普棒多了。七岁我会打真枪,九岁会开汽车,十二岁时又跟老号长学过擒拿格斗,咱起码算百分之八十合格的侦察兵……要不要开快点儿?” 一小孩紧紧抓住伙伴:“已,已经,够快的了。” “这才多快?得,让你们真正过一次车瘾。”金达莱一踩油门,吉普“唿”地飞蹿,一熘烟驶出村去,留下一片哭爹喊娘的声音。 村民各自在家莫名其妙地张望。不一会儿,村外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接着是小碾子的喊声:“不好了,车翻啦!”村民们潮水般涌出村口……车没翻,只是撞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歪在路沟里。孩子们一个一个爬出,幸好没有受重伤的。金达莱最后一个披头散髮地爬出来。 楚风屏气极,冲到前面大吼:“我的小姑奶奶,你,你逞得什么能!”金达莱强辩道:“不怪我,他们揪我的头髮,还咬我胳膊,你看……”金达莱展示手臂上的牙印。 村民们宽容、朴实地笑了。一妇女推过一个男孩:“谢谢这位姐姐,要不是人家,你一辈子也开不上这份洋荤。”村民们又笑。这时有人小声道:“不好,二蛋过来了。” 二蛋边走边耸着大衣,装模做样地走过来。大年把金达莱搂在身边,嘆了一口气:“孩子,你这祸可惹大了。” 二蛋走到车前,看看撞弯了的保险槓,又绕车走了一圈。他出人意料地没发一点儿火,倒是满脸笑容地走到楚风屏面前:“是老楚吧?” 楚风屏赔笑:“我是楚风屏。” “听这个大队的主任说了,你要送一群革命烈士的后代来这儿落户,欢迎啊!我代表县革委会特此批准。田大年,口粮不够吃,到大队去领。有什么困难,我会常去你那儿看看。车就放这儿,一会儿叫司机来弄。”二蛋说完朝楚风屏哈了两下腰,晃悠晃悠地走了。 大年、田嫂和村民们迷惑地看着二蛋的背影,不知这傢伙怎么突然“善心大发”。金达莱极看不惯地嘟嚷道:“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有一天,我会有一百辆汽车。”楚风屏看看金达莱,无可奈何地摇头说:“金金,你还是跟我回江海吧。” 一阵秋风,树叶又落去许多。 晨雾中,大碾子跟着小碾子在路上拾粪;司马童挑着水,走得已很稳;丁丁忙着做早饭:乔乔赶着两头猪在收割完的地里觅食。 白天,祠堂里,他们与老头、老太太挤在一起“天天读’;在批判大会上斗地主;在垒造梯田的工地上挑土、搬石。 夜晚,田妻纺线;大年编筐;乔乔钩着一条围巾,钩钩拆拆,显得很烦躁;司马童自己跟自己下着跳棋;丁丁百无聊赖地蹲在院角,用树棍把一只癞蛤蟆翻过来,敲着蛤蟆的肚子,越敲越鼓;大、小碾子光着嵴背在摔跤,显然大碾子是教练。 小碾子被摔了个结实。大碾子说道:“光使蛮劲不行,动作要快,要有爆发力,这样……”小碾子又被摔趴在地上,爬了几下,没爬起来。 田妻煞为心疼:“大碾子,瞧你把小碾子摔的……不,小碾子,瞧你把大碾子摔的!” 大年瞥了田妻一眼:“往后你也别大碾子、小碾子的,干脆叫他们大号,省得老搞错。” 大碾子把小碾子拉起来:“田婶,别担心,摔不坏您儿子的。”田妻笑着说:“啊啊,我是怕我儿子本事大了,把别人的儿子摔坏了。”大年狠狠瞥了田妻一眼。小碾子则憨憨地说道:“嘿嘿,咱一辈子也学不出个本事。” 树叶已光,枝杈间的月亮被割成数块。 干校,椰林幽幽,月亮半遮。 平房内,在组长的监视下,楚风屏打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一件一件地往外拿秋、冬两季的衣物。金达莱和姜佑生坐在床沿上,父女俩亲昵着。 旅行袋里还有一半衣物,楚风屏停住了手。 组长:“完了?” 楚风屏:“就这些。” 组长:“那些呢?” 楚风屏:“……这些,是给贺子达带的。” 组长愣住了。 姜佑生看看楚风屏,又去拨弄金达莱的“小刷子”。组长看看姜佑生,又看看楚风屏,惊异不已。楚风屏看了组长一眼,提起旅行袋出门。 第131页 楚风屏走进了贺子达的门。组长跟进来,愣怔依旧。 贺子达从床上爬起,笑道:“听见你来了。” 楚风屏:“来了。” 楚风屏不多言,一件一件取着衣物,一件一件交待:“这件毛衣重新打的,刚上身会紧一些。平时穿这件绒衣,干活时穿吧。秋衣、秋裤各两套,可能肥一些,先用水泡泡,缩缩水……”贺子达很乖地一一点头,一一应着:“哎,哎……” 组长看看贺子达,看看楚风屏,更加困惑。 楚风屏:“小碾子现在在当年收养他的老乡家,插队生产。” 贺子达点头:“好,好。” 楚风屏突然对组长道:“天已经黑了,我和孩子得在干校招待所住一夜。”组长依然没回过神来,因此未答什么。楚风屏看看贺子达,又沖组长说道,“我这个孩子在大串联时,和这个干校谢副校长的女儿是朋友。”楚风屏故意看着贺子达说后半句,“她也想见见她,说说话。”贺子达的眼神立刻闪出一片感激。组长依然无话。 楚风屏:“老贺,我走了。” 贺子达重重地说道:“楚风屏,谢谢你,谢谢你。” 楚风屏走出门去。组长又看看谦恭得令他陌生的贺子达,跟着走出门。 大年家,大碾子还在教小碾子摔跤。小碾子烦于技巧,一下把大碾子扛起来,转了几个圈,扔在地上。大碾子坐在地上,有些尴尬:“好些了,好些了,到底是有把子力气。”小碾子“嘿嘿”笑着。大碾子爬起来:“不过,这种摔法,在战场上不实用,应当这样……”大碾子表现出一种好为人师的干劲。两个人比画几下,小碾子一烦,又把大碾子扛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脆脆的叫声:“碾子哥!”大、小碾子同时应:“哎。”门推开,走进一个背书包的姑娘——黑枣儿。大碾子被扛在半空,弄了个大红脸。小碾子放下大碾子:“你回来啦?” “枣儿回来啦?”田妻迎出来。 乔乔、司马童也走出来看。黑枣儿扑闪着直率的大眼睛,把四个城里人挨个看了一遍,然后又挨个鞠躬:“舒乔姐,吴丁妹妹,解放哥,马童哥。”大碾子等大笑起来。丁丁复述着说:“马桶哥!”司马童气得挥拳头。 小碾子解释:“人家前面两个字是连在一起的,姓司马。” 黑枣儿:“都赖你,你信上写的不是司令的司,是歷史的史。” 丁丁笑得更凶了:“屎马桶,马桶屎……” 司马童火了:“丁丁,忘了咱们的名字是怎么起的了?你拿谁开玩笑!”丁丁想严肃起来,可笑在半路上,弄得脸上千变万化,十分滑稽。 小碾子连忙说:“都怨我,都怨我,我文化低,对不起,童童兄弟。”黑枣儿也赶紧再鞠一躬:“对不起,童童哥。” 乔乔拉住枣儿的手:“干吗一个躬接一个躬的,别把腰闪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儿不好听,你们尽管笑。” “叫什么?” “杨黑枣。” 乔乔等果然笑。 田妻:“行了,都认识了。枣儿可是个好闺女,往后你们干什么,可别落下人家。” 小碾子问枣儿:“从农机训练班结业了?” 枣儿点点头,从书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乔乔:“回来时,县革委会把我找去,让我给你带一封信。” 乔乔吃惊:“给我的信?” 屋里,大年停下手里的活。 乔乔拆开信,匆匆看了一遍。 司马童:“什么事?” 乔乔:“说调我去当秘书。” 众人都觉突然。 司马童:“县革委会怎么会认识你?” 乔乔:“鬼知道!” 枣儿:“那你去吗?” 乔乔犹豫着。先是从屋里传来一阵咳嗽,然后是大年沙哑的几个字:“乔乔,去不得。”大碾子等有些奇怪。田妻想了想:“要去,你们一块儿去,都当秘书。”孩子们笑。乔乔将信一条一条地撕着,看着大碾子说:“怎么样,咱可不像有的人,光想着自己逃。” 枣儿又从书包里掏出两本厚厚的书,递给大碾子:“这是在县革委会院里捡的,知道你们城里人爱看书,就挑了两本个大的拿回来了。” 大碾子看封面:一本《车工技术》,一本《内科学》。 大碾子:“那儿怎么会有这种书?” 枣儿:“革委会原来在县政府,打派仗一把火烧了,就搬到了县图书馆的楼下。听说他们还打算烧书腾房子。” 司马童问:“图书馆大吗?” 枣儿:“挺大的。” 司马童与大碾子对视了一下,又分别看了看舒乔和吴丁。 办公室,二蛋一个人,拈着花生米,喝着酒。他的眼神色迷迷的,想着什么美事。兴奋之中,他下意识地学着乔乔的蛙泳:划水,探头,喷水,吸气,伸臂,扬头……丑陋可笑。 第132页 石娥家。盼盼与金达莱一人朝着一头,睡在一张床上。 金达莱已经睡着了。盼盼支起身,看看石娥的床。石娥的蚊帐没有放下,床上无人。盼盼气恨地躺倒,仰望着,睁着愤愤然的眼睛。 招待所内,楚风屏与石娥手拉手地坐在床沿。 楚风屏:“要不,我明天和盼盼谈一次,把话说开,做做她的工作?” 石娥有些羞怯地:“……其实,她已经全猜出来了,我怕她现在并不愿别人说破。只是,她成天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实在……楚大姐,说难听点儿,真有点儿她像是当妈的,我倒像是给抓住错的姑娘……” 楚风屏笑着,拍打石娥:“瞧你说的!” 石娥:“真的,大姐。” 楚风屏笑够,端详着石娥:“石娥,真难为你了。既然熬了这么多年,就再等等吧,贺子达总会有问题搞清楚的那一天。” 石娥更加羞怯:“……大姐……你说,我配吗?” 楚风屏搂紧石娥:“唉——你呀!一个女人拖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都能干出个副校长,除了你自己,恐怕谁都体会不出这有多难!这么难的事,你都是个强者,怎么一说到贺子达,你就是配呀,不配的?我听着,都想替你大哭一场。” 石娥伏在楚风屏的肩头,哭起来:“……都是当年那些畜生毁了我……弄得我一辈子不可能是个干净女人……” 楚风屏拍哄着石娥:“我真想用手伸到你的脑子里去,把那个鬼影子连根拔出来,否则你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也想忘掉,可怎么也不行……看到他,或想到嫁给他,就更不行,一点儿都不行……”石娥“呜呜”地哭得极为伤情。 突然,有人敲门。石娥慌忙擦泪。她紧张地看着楚风屏,抓紧楚的手:“可能是盼盼。” “瞧你吓的。”楚风屏笑笑,走过去开门。 拉开门,楚一下愣住了。门外,站着的是那个组长。石娥也惊得一下从床沿处站起来。没想到,组长没有显出太惊讶的表情,只是一般地看看石娥,客气地说了一句:“谢副校长也在这儿。” 楚风屏马上镇静下来,说道:“两个孩子是朋友,两家大人也认识认识。陶组长,有什么事吗?”组长好像很有心事,又不便出口:“……就是,想来看看,也没什么大事,有些情况,想随便聊聊……”组长看着石娥。石娥明白是要她迴避,石娥马上道:“楚大姐,我走了。” 楚风屏:“好吧。” 楚风屏送石娥在门外走了几步,石娥低声说:“回吧,大姐,对这个人,小心点儿。”楚风屏低声应道:“知道了。” 中篇 21 楚风屏回到房间。组长还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楚风屏热情地说:“怎么不坐?请坐。”组长坐下。楚风屏欲倒水,组长忙站起来:“不用,不用,说几句就走。” 两个人都坐下来。组长清了几次嗓子,都没开门。楚风屏十分奇怪地看着他。组长在椅子上挪着屁股,继续清嗓子。楚风屏终于耐不住,问道:“陶组长?” 陶不得不开口了,他看着楚:“是这样的。关于你丈夫和贺子达的关系,你知道吗?”楚风屏防备地说:“你是问哪一方面的?”陶组长有些艰难地说:“歷史的,后来的,两个人各方面的。”楚风屏:“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陶组长干脆直言问道:“你真不知道他们俩一直是冤家对头?”楚风屏笑了:“你是奇怪我为什么也会给贺子达带换季的衣物吧?”陶组长干笑:“对,对。” 楚风屏:“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对头,而且知道‘对’得有多深,知道为什么。但我还知道,他们是战友。经过战争的战友与没经过战争的所谓战友,是两回事儿。” 陶组长:“我不是想问这个。我是奇怪,为什么,为什么要管贺子达的事……” 楚风屏:“贺子达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这我们知道。也不是觉得这个奇怪,是……是……” “你到底奇怪什么?” 陶组长鼓了鼓勇气:“我实在不理解,一个,一个女人,怎么能当着丈夫的面,给另一个男人……而你丈夫居然没什么反应,那个凶神似的贺子达,又在你面前,那么老实……” 楚风屏看着陶组长。陶组长盯着楚风屏,没什么恶意,仅仅是大惑不解的神态。楚风屏简单、明确地回答道:“很简单,我和贺子达,也是战友。”陶组长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问:“就这么简单?” 楚风屏:“就这么简单。” 陶组长:“你不怕人家从政治上,特别是从其他方面……说什么?” 楚风屏:“我为什么要怕?” 陶组长注视着楚。楚也注视着陶组长。片刻,陶组长慢慢站起来,缓缓走到门口。他在关门时,又看了楚风屏一眼,困惑中,似乎多了些许敬意。 第133页 晨,大年家。 小碾子跑出房门,冲着大年夫妇的房喊:“爹——娘——小碾子他们,都跑了!” 大年、田妻奔出房,在大碾子、乔乔的两间房里急火火地看了一遭。床上的铺盖,洗漱用的脸盆、牙具全在。大年松了一口气,田妻道:“东西都在,他们不像走远了。” 大年回到自己屋,编他的筐子。田妻在院门一边张望,一边问小碾子:“四个人谁也没给你留个话?” 小碾子:“没。” “深更半夜的,都跑哪去了呢?”田妻回屋,责怪大年,“你也不着急。” 大年咳着,编着筐:“他们憋屈得慌。” 田妻:“这我知道,可他们跑哪去了?” 大年:“一会儿就回来了。” 田妻:“他们跟你说了?”大年摇摇头。田妻:“那你……” “他们回来啦!”窗外传来小碾子的叫声。 村路上,大碾子等一行人各扛着半麻袋东西,累得大汗淋漓。 “小祖宗们,你们到哪打家劫捨去了?”进门时,田妻问。大碾子等笑而不答。走进屋,四条麻袋向地上一倒,倒出好大的一堆书来!与此同时,四个人也一起瘫倒在地。 小碾子睁大眼睛:“你们,偷……” 大年关上房门,自语似的说:“自古以来秀才取书叫借不叫偷……这么多,藏哪呢?” 菜窖。 田妻提着饭桶,走下梯子。 菜窖里的书分四部分码着。每部分夹着一张纸条:军事类,政治类,艺术类,医学类。大碾子、司马童、乔乔、丁丁姿态各异地守着自己那一摊,借着天窗射进来的光读书。小碾子也被考虑到了,他津津有味地翻着送给他的几十本“小人书”,大拇指频频在舌头上抹着唾沫。 田妻像是已经习惯了,也不说话,朝五个大海碗里盛满苞谷煳煳,放上几根咸菜,在每人面前放上一碗,然后靠在梯子上静静地瞧着。大碾子等边吃边看。 大碾子突然感到了什么,抬起脸。果然,他发现田妻在直盯着自己。大碾子在自己身上左右看看,没什么,便用目光询问田妻。田妻依然是那样慈爱地望着。良久,大碾子手上的碗一抖,煳煳洒了出来,他慌忙垂头去擦。一侧,小碾子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他显得有些迷惑。 夜,小河边。小碾子和枣儿聊天。 “枣儿,你说天有多大?” “能想出多大就有多大呗。” 小碾子看看枣儿:“也对。今天我看了一本书,叫《十万个为什么》。” 枣儿:“那你可别挨排问我。” “别害怕,其实我刚看了一个为什么就不想看了。” “就是‘天有多大’?” 小碾子点点头:“一百三十万个地球才有一个太阳大,可光是银河里,太阳那样的大傢伙就有一千多亿个!你瞧,银河在天上是多窄的一条。这一个为什么就让人怪没意思的,人小得都没影儿了,活得都没劲了。” 枣儿:“这就是你蹲几天菜窖的读书体会?” “我那叫什么书,人家一本差不多有二斤,我的一本一两都不到。” 枣儿笑。 小碾子:“你笑我,我还笑他们呢,傻不傻,天那么老大,懂得过来吗?一桶水抗旱和一碗水抗旱是一回事。” 枣儿:“碾子哥,这不像你说的话。” “怎么了?” “我听得出来,你是在嫉妒人家。” 小碾子不语,低头挖土。 枣儿推推小碾子:“怎么不说了?就会挖土,点豆啊?种麦啊?” 小碾子低声认帐:“其实,我看他们也像看天似的……都是娘生肉长的,怎么就不一样呢?枣儿……”小碾子欲言又止。 “你今天是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小碾子:“枣儿……你记得你小时候说过的一句话吗?” 枣儿:“什么话?” “……你说……你说……你说小碾子……像我们家的人。” 枣儿心直口快:“我说过,他吃过田婶的奶,当然就像。” 小碾子:“那……那……你还说过……” 枣儿:“我还说过你像……”枣儿突然悟到什么,减慢语速,“你也吃过人家的奶呀……” 小碾子:“就一次。” 枣儿睁大眼睛:“碾子哥,你……” 小碾子仰倒在土坡上,很难听地笑了两声。 枣儿:“碾子哥,当笑话说说行,你可千万别当真地胡思乱想。” 小碾子自语:“天其实一点儿都不大。” 月光下,大碾子匆匆朝河边走着。后面跟着司马童、乔乔、丁丁。他们从小碾子和枣儿面前走过时,没发现小树林里的这对恋人。 枣儿:“他们的书看完了?” 小碾子一下蹿起来:“他们敢偷,我也敢偷!” 第134页 县革委会的两层小楼’前面是个小院,挂着牌子,楼的背面临街。 大碾子等绕到后面,看看街上无人,迅速搭人梯先把吴丁送进窗户去,拴好绳子,其他三个人飞快地爬上去并收了绳。动作之利索,让躲在树后的小碾子看得目瞪口呆。小碾子走至楼前,无计可施,只好坐在墙根上主动望风。 楼内一房间里,二蛋看材料看得犯困。有人敲门。他立即做出日理万机的样子,叫道:“进来。” 走进一个中年人,说道:“主任,刚接到一个电话通知,是布置今年徵兵工作的。” “放这儿吧。” 中年人:“这回是新疆部队和海军,海军还有几个女兵名额。” 二蛋眨了一下眼:“新疆的李副主任管,海军的我管。” “哎,我告诉李副主任。”中年人给二蛋的茶杯续上开水,讨好地说,“其实您看的这种材料,有个秘书的话,秘书处理就行了。” 二蛋不快地骂道:“别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出去吧。” 中年人退到门口,又说:“今天下午在这楼里抓住一个偷书的贼,这小子不知从哪听说的,知道图书馆过去有一套‘天下第一淫书’,《金瓶梅》。” 二蛋马上眼睛一亮:“真的有这书?” 中年人:“有。不过就我知道在哪。是我当保管员时亲自封存的。” “妈的,这还得了,现在还有这种东西,好大胆子,恶劣……”二蛋嘴里乱吵吵,脸上兴沖沖地往外走。中年人得意地笑笑,紧跟在后面。 大碾子等打着手电,在书架上分头挑着自己的书。楼道传来脚步声。他们停下手,注意听着。 门外传来中年人的声音:“就在这间屋子里。”接着是钥匙开门的声音。大碾子等欲逃已来不及。门被推开,中年人先进门摸灯绳。舒乔急中生智,将手电支在下巴上,翻白眼,吐舌头,怪叫一声,那模样恐怖之极! “妈呀……”中年人窜出门,“鬼!鬼!” 楼道里,二蛋急问:“什,什么,鬼?” “真、真、真的,女、女鬼!” “胡说,我就不信。”二蛋欲进又止,“你去叫人,我堵在这儿,把,把我的枪拿来。” 中年人边跑边喊:“抓,抓鬼啊……” 楼外,小碾子听见喊叫和几声枪响,下意识地爬起身就跑。他狂奔出好远,忽然想起应当救人,又撒腿往回跑。待他跑到楼后,看见窗上搭拉下来的绳子还在晃悠,知道大碾子他们已经跑了,转身又逃。这时,二蛋领着武斗队员已经绕过楼来,连追带开枪。 二蛋喝道:“再跑,老子打死你!” 小碾子不跑了,蹲在地上,抱住脑袋。十几支手电一起照着他。 “是你!”二蛋吃了一惊。 中年人:“他,他是谁?偷,偷的书呢?” “他偷书?他偷木梳!”二蛋的眼珠飞快地转了几转。 深夜,大碾子等回到家,各自摸回屋。大碾子见小碾子的床是空的,奇怪:“大碾子呢?” 司马童笑笑:“管他呢,反正他和枣儿在一起。” 大碾子嘟嚷:“这么晚了,不大可能啊。”他躺下了。 小村无声。 天蒙蒙亮,枣儿来敲门。田妻开开门。枣儿不好意思地问:“碾子哥、解放哥他们回来了吗?” 田妻吃惊:“碾子也去了?” 枣儿:“他一个人后跑去的。我一宿没睡着,不知怎么的,觉得不对劲。” 田妻快步走进男孩的屋,看见小碾子那张床空着,更加惊慌。她使劲推醒大碾子:“碾子呢?你们的碾子哥呢?” 大碾子迷迷煳煳的,看清田妻,又看清枣儿,他沖枣儿说:“不是和枣儿……” 枣儿:“昨晚你们过小河时,他跟在后面也去了。” “什么?!”大碾子一惊,坐了起来。 堂屋。所有人聚在一起,垂着脑袋。枣儿陪着田妻抹着眼泪。大年堵着门蹲着,使劲吸旱菸。 大碾子:“田叔,就让我们去一趟吧。” 司马盍:“是呀。” 大年摇头。 丁丁:“不会有事的。我们打过仗,飞机、大炮都见识过,别说几条破枪。” 枣儿惊问:“昨晚还打枪了?” 丁丁自知失言,忙闭上嘴。 田妻急了:“真的放枪了?” 大碾子搪塞不过,点了一下头。 “你这个孽种!”田妻失去控制,冲过去狠狠扇了大碾子一个嘴巴。随着这一响,大碾子和所有的孩子都愣住了。田妻自己也愣住了。大年生气地瞪着眼。枣儿更是吃惊,接着似乎悟到了什么。 田妻难堪片刻,扑到桌边号啕大哭:“我真是有苦说不出来啊……”大年浩嘆一声。大碾子、司马童、乔乔、丁丁痴呆呆地愣着。枣儿闪出门去。 大年一把没抓住:“枣儿……”枣儿已奔出了院门。 精神病院。 第135页 到处是各种各样的病人。金达莱保持一定距离地看着。一护士路过,问金达莱:“你是探视病号的?”金达莱点头,又马上摇头:“不,老号长不是神经病,你们搞错了。” 护士笑笑:“为什么不在他屋里待着,在这儿,你不害怕吗?” “害怕,不过,老号长现在更可怕。” 护士奇怪。金达莱不想再说,走开了。 单间病房,谢石榴正一跛一拐,怒气冲天地踱着、吼着,还用菸袋锅随手到处敲着:“她是我们谢家唯一一个小辈子人哪!看着她那个样子,我的心都要裂了,脑袋都要炸了!可你叫我怎么跟她说,怎么说得清楚!”楚风屏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 桌上是一个旅行包和一摞秋、冬衣物。显然,楚风屏也是替谢石榴换季来的。 谢石榴:“都怨贺伢子那个混蛋!都怨石娥发了癫!都怨他们俩狗胆包天!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楚风屏只听,不说。 谢石榴:“你不说?难道怨我?我那时挡着他们挡错了?把他们拆开拆错了?可我错在哪了?当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我没错!一点儿没错!” 谢石榴冲着窗外大吼:“盼盼!这不是你石榴舅舅的错,不是我害得你一个小女娃子心里那么苦,舅舅没有害你,我没错!没错!没错!”狂怒之中,谢石榴一把推倒脸盆架,发出一阵乱响。门外,医护人员听到动静,跑了过来。谢石榴冲着门口奔来的医护人员狂吼:“老子疯了!老子疯了!老子真的气疯了!”医护人员面面相觑。 “你们给老子打针呀!灌药呀!拿绳子捆呀!” 楚风屏静静地开口了:“老号长,你这个样子,金金不敢进来。人家把你抓来时,她在大门外整整哭喊了一天‘老号长不是疯子,他是老红军。老号长不是疯子,他是老红军’……”谢石榴怔了一下,渐渐冷静下来。他大口喘息了片刻,问:“金金呢?……金金呢?” 医护人员身后传来金达莱畏惧的声音:“我在这儿。” 谢石榴:“进来,进来。” 金达莱胆怯地挤进门,走到谢石榴身前。谢石榴搂住金达莱:“你也是一个小女娃子,一个可怜的小女娃子,前阵子,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楚风屏对医护人员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医护人员离开,楚风屏关上了门。谢石榴苦笑着,搂着金达莱,看看楚风屏:“差点儿把我憋疯了的这一大堆话,今天总算是吼出来了。”楚风屏也苦笑了一下。 下午,大碾子等聚在田妻床边。田妻还在苦不堪言地哭着…… 枣儿闯进来,喘着说:“碾子哥,他,活着!” 众人松了一口气。 “人呢?”田妻忙问。枣儿:“听人说,不知被二蛋弄哪去了。” 大年连连用烟锅敲着地皮:“那个狗东西,没安好心哪!” 田妻边下床,边说:“我去求求他娘,我去求求他娘……”大年:“他娘早被他气得半死了,让老太太多活几日吧。”田妻又“呜呜”地哭起来:“碾子,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啊……” 良久,舒乔走进侧房。不一会儿,她提着一个提包走出来,轻声说道:“田叔,我去了。” “你去哪儿?”大碾子迷惑地问。乔乔不答。大年颤颤悠悠地站起来,说不出话。乔乔过去攥了攥田妻的手:“田婶……” 田妻也问:“乔乔,你要去哪?”乔乔不语,径直走出门。大年追到门外:“孩子,那个杂种二蛋,憋的就是你啊!” 乔乔站住脚,没有回身,低声道:“我早就知道。”大碾子、司马童、丁丁对视一下,恍然大悟,不约而同地大叫:“乔乔!”乔乔转身看看那三人,哀伤地问:“谁还有更好的办法救人?”大碾子、司马童、丁丁急而无语。舒乔反身,跨出院子。 大年追到大门外,喊着:“孩子,别恨你田叔、田婶,我们实在是怕对不住碾子他……”大年无法说出口,狠狠捶了一下脑袋,蹲在门前。 舒乔在光秃秃的田野上走着……走着走着,她回过头来,看见大碾子、司马童、丁丁远远跟在身后。乔乔站住脚,喊道:“童童,丁丁,你们回去吧。贺解放,你有良心的话,你一个人过来送我。” 司马童、丁丁站住。大碾子一人走过来,接过乔乔的提包,与乔乔并肩向前走。一片芦苇随风狂摆着。乔乔突然站住不走了。大碾子多走了几步也停下来,他背对乔乔站了好一会儿,手中的提包落在地上……他转过身来。 乔乔的目光火辣辣地看着大碾子。大碾子一步一步走过去,粗野地搂住了乔乔。他们笨拙而疯狂地亲吻着。芦苇狂摆……大碾子一下把乔乔抱起来,朝芦苇丛走…… 刚走进芦苇边沿,突然,远处传来喊声:“乔乔——” 大碾子抱着乔乔转过身……刚奔上高坡的司马童、丁丁、枣儿看见这一幕。大碾子把乔乔放下来。丁丁、枣儿没好意思过来。司马童一人走下坡地。 第136页 司马童先是冷静地对乔乔说:“枣儿追来说,田支前刚刚被那个二蛋送回来了。”然后,司马童转向大碾子,痛苦地看了一眼,勐地挥出一拳揍在大碾子的腮帮上,将大碾子重重地打倒在地。 房内,小碾子躺在床上连呕带吐,说着醉话:“你个狗二蛋,还,还灌我……”田妻忙着侍候。二蛋披着大衣在一边得意地瞧瞧小碾子,瞧瞧众人,更是得意地看着乔乔。 二蛋:“我什么也没问,碾子什么也没说。一个村的乡亲,不过多喝了几杯。” 大年卑琐地给二蛋搬过一张凳子:“主任,你坐,你坐。” 二蛋:“不坐了。告诉你们一件事,马上要招兵了,还有几个女兵名额。按过去的老话,你们都是将门出身,啊,虽说老头子或养父母眼下被打倒了,啊,可政策上说,重点在表现嘛。重在表现!”二蛋盯着乔乔,把“表现”二字说得十分隐晦。 二蛋走到院门口,特地转身专门对乔乔说:“舒乔同志,欢迎你到县里工作,不过得自愿。强扭的瓜不甜,你说,是不是?” 二蛋的军大衣摇摇摆摆地出了院门。乔乔的眼里盈满了屈辱的泪水。 大石山,已是银装。 山歌旷达。鹿儿一身樵夫打扮,边唱边砍着柴,身边簇拥着鹿群。 根儿从床上起身,先拄拐走了几步,试着丢开,虽然歪歪倒倒,但还是走出了房门。迎着朝阳,根儿欣慰地笑了。 她走进炮制草药的侧房,见案子上除了各种制药、称药的器具,便是各种书页泛黄的药典。根儿翻了翻,朝墙角看了一眼,那里有几摞《英语》、《高等数学》等大学课本,已是尘埃披面。根儿脸上的喜色顿然尽失。 “姑——姑——”鹿儿背着柴,与鹿群拥进院门。进屋后,看见地上的拐杖,鹿儿愣了一下,叫着奔进了偏房。 “姑……”鹿儿惊喜地喊着。根儿笑笑:“都说我得瘫一辈子,可你让我把拐也丢了。鹿娃,告诉姑,你到底用的是什么方子?” 鹿儿略显迟疑,盯问一句:“您真的不用拐了?” 根儿走了几步。鹿儿抱着根儿跳起来。 根儿:“告诉姑姑,让姑也多一手本事。” 鹿儿:“哪有什么固定的方了,我边看书,边比较,都是瞎配的。” 根儿看了一眼桌上数十个比酒盅略大的药碗,里面均有药迹,惊问:“你……给我喝前,你自己先尝了?!”鹿儿笑而不语。根儿勃然变色,怒视片刻,突然一个一个抓起那些药盅狠狠掷地,直到摔尽,她才气吁吁地说道:“鹿娃,你不该啊,万一试出大祸,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 鹿儿嘟嚷:“我没有父母,我只有姑。”根儿张张嘴,无法言语地坐在案前。鹿儿蹲下身,摇摇根儿的膝盖,劝道:“姑,别生气,我一直很小心,高等数学都用上了,在用量上算得很精细。再说,也是那些鹿先尝的。” 根儿抓着鹿儿浓密的头髮:“你快成神医了。”鹿儿晃着脑袋,自夸:“贺半仙,天下第一妙手。”根儿笑笑,声音渐转苦涩:“可你不该只是个土大夫,姑真不甘心把你拴在这深山老林里……”根儿神色迷离,“如果那样的话,到那一天,爷爷,奶奶,会不认我的……” “不说这些!”鹿儿突然顽皮地说,“姑,你用我发明的药汤洗澡,不但病好了,人也更年轻漂亮了。”根儿羞赧地打了鹿儿一掌。 鹿儿又道:“我声明,今天做最后一顿饭,以后勺权彻底奉还。”鹿儿离开侧房,做早饭去了。 根儿拿起那本《高等数学》,吹去灰尘,用衣袖擦着,轻轻念叨:“快上课吧,快上课吧……” 列车奔驰。 车厢内,广播喇叭正播《东方红》,旅客们几乎人人捧着《毛主席语录》在读。旅客中有周天品等六七个带枪的军人。周大品看了两页“语录”,把目光朝着窗外。当年在根儿家的诸般情景、解放后自己在根儿门外的失望与送还手帕的往事又悄然浮现在眼前。 车轮铿锵。周天品久久望着窗外的大山。 一军官问:“团长,您在想什么呢?”周天品转过脸。 军官:“今天的‘天天读’,咱们是不是结合毛主席关于‘国际主义’的教导,请团长再讲讲两次出国作战的故事?” 众人纷纷放下语录本:“好,好。” “差不多一天讲两回,还讲什么?”周天品又转过脸去。 军官瞟了周天品一眼,道:“团长,咱们新疆部队接兵的大本营在长沙,你干吗要亲自到大石山地区来?” 周天品看着窗外:“这回的兵源跨三个省,七个县,我哪不能去?” 军官:“那当然,那当然,我以为那几个红卫兵有在这儿的。” 周天品:“要知道他们在哪儿就好喽!我倒真希望他们这回能正儿八经到新疆去当兵。” “就是。” “就是什么?!哪有那么巧的事,好好自学!”说完,周天品依然望着窗外,想着心事。军官等只好继续学习,同时小声嘟嚷:“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有的同志对别人马克思主义,对自己自由主义……” 第137页 生产队祠堂,墙上贴着一幅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标语: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一个戴花镜的干瘦老头坐在条桌前,主持报名登记。四周围着打闹嬉笑的农村青年。大碾子、司马童、舒乔站在祠堂门外的一棵大树底下。 大碾子问:“丁丁怎么还不来?” 乔乔:“她到公社卫生院领药去了,说赶不回来就别等她。” 大碾子:“要报名就一块儿报,再等一会儿。” 司马童插着手,朝报名处冷眼旁观。这时,丁丁背着红十字药箱,汗涔涔地跑过来。 大碾子:“好了,走,报名去。” 走了几步,丁丁突然叫道:“等等。”她有些犹豫,“在公社听说,海军的名额都在县里掌握。” 司马童:“那都报陆军。新疆,好地方。” 丁丁:“忘了?这回只有海军招女兵。得,先陪你们俩报名。” 司马童看看大碾子:“但愿别把我们俩弄到一个连里。走吧。” 大碾子没动。司马童:“怎么,你不当兵了?”大碾子:“我想当海军。” “随你的便。”司马童独自走向报名处,半途回头吼了一声,“没听说海军归那个二蛋管吗?傻瓜!” 大碾子犹豫再三,终于朝前走去。乔乔、丁丁也陪着走过去。 报名处,老头看看大碾子和司马童,早有准备似的笑笑:“我猜着就不会落下你们。” 司马童:“请写上司马童、贺解放的名字。” 老头笑而不动。司马童:“写啊。”老头慢条斯理地:“按理说,子承父业,你们当兵入伍也是天经地义。但是县里有文件,户口不在此地的,一律不得在此报名参军。” 司马童急了:“哪有这样的文件,拿来我看看。” 老头:“是电话会议上口头传达的。” 大碾子也急了:“大爷,当兵服役可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和权利。” 一农村青年插言:“想当兵,回城里报名去嘛。” 另一青年:“你们的义务早由你们的老子尽完了,也该让我们尽尽了。” 又一青年:“就是,当兵又不是当皇上,还兴一代传一代的!” 农村青年七嘴八舌,话越说越沖:“肥水不外流,美差不让人,胳膊肘不能朝外拐。”“别在这儿占便宜了,快走吧!”“才耍了几天粪叉子,就冒充农民,有决心,把户口先迁来!”“出去,出去,这儿还办公呢!” 大碾子、司马童、乔乔直发愣。大碾子和司马童被小伙子们一推一搡,攥起拳头来。丁丁暗暗抻他们的后襟,示意他们退出去。 大碾子等被轰出祠堂,又站在了大树下。司马童:“怎么回事,平时好好的,怎么突然翻脸了?” “不就是户口吗?迁来就是了!我下午就回江海。”大碾子道。 乔乔:“迁来后,要是当不上兵呢?” 大碾子:“今年不成还有明年,明年不成还有后年。” 乔乔:“别忘了,你今年二十二了,明年就超龄了。” 大碾子愣了一下,狠狠心,说道:“大不了种地就种地,老头子们现在不也在海南岛种地呢吗?” 丁丁大喜:“解放哥,你真有这决心,我陪着你!” 大碾子:“我不过是破签沉舟,誓死当兵!” “哼!”丁丁鄙视地斜了大碾子一眼,正色言明,“本人正式宣布,我不报名参军了。” 众:“什么!” “贫下中农刚选我当上赤脚医生,抬腿就走,合适吗?户口我回去迁,我顺便得买些药。”说完,丁丁扭头就走。众人愣愣地看着丁丁的背影。 丁丁突然停住脚,转身说道:“我只迁我自己的户口。咱们生产队只有一个入伍名额!你们谁还想迁户口,午饭前跟我说一声。”丁丁坚定地走远了。大碾子等久久地愣着。 “我可以报名吗?”这憨憨的声音使大碾子等一惊,速转身去看。只见祠堂内,小碾子站在条桌前。 小伙子们笑着,叫着:“你不行,你不行!” 小碾子:“我不和你们一样吗?地道农民。” 小伙子们:“可你是独子!独子不当兵!回去伺候老爹、老娘吧!”小碾子被抬着,给扔出了门外。 小碾子与大碾子等彼此尴尬地对视着。 夜,设在小学校的徵兵站。周天品细细翻阅报名人员的材料。 看毕,周天品问立在桌前的军官:“全在这儿了?” 军官:“全在。” “有没有遗漏的地区?” 军官:“如今的城乡青年,能弄到一顶军帽都是件荣耀的事,连续多少年徵兵工作最头疼的,都是好青年不能全带走,从不担心漏了谁。” 周天品:“如果你没通知到人家,不就漏了吗?” “不可能,这种事,谁不知道?” 周天品的语气莫名地有些生硬:“可能!很可能!比如边远山区那些独门独户的人家!” 第138页 军官语塞。 周天品放缓态度:“工作再细点儿,报名截止时间再延长两天。” 军官:“是。” 周天品:“明天我下去转转,中午回不来,你们吃饭别等我。” 军官:“团长,我陪你去。” 周天品:“我在这儿打过仗,地方熟,一个人就行了。” 军官:“你要找谁,我帮你找。” 周天品又火了:“我不找谁!忙你的去吧。”军官莫名其妙地退出办公室。 周天品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找谁?笑话!我不找谁!” 夜,大年家。 刚从江海市回来的吴丁,从提包里一样一样取着东西:“田婶,这布料是妈妈送您的,毛线是送大年叔叔的,让乔乔给打件毛衣。碾子哥,这是给黑枣儿的纱巾。”丁丁掏出一大包糖块:“这是妈妈攒了大半年糖票买的,人人有份。金金只偷吃了一块,全让我拿来了。”大碾子等人各抓了一把。 吴丁又取出一叠信:“解放哥,这是贺叔叔给你的……”田妻注意地看着。“乔乔、童童,这是爸爸的信。还有妈妈的。”乔乔接了过去。丁丁又道:“解放哥,我妈妈还给你写了一封。”大碾子并不奇怪地接过。田妻表情复杂。大年咳了一声,提醒田妻。 “按诸位的意思,户口全在这儿了,一人一份。”说着,丁丁将户门证明向大碾子、乔乔、司马童一人交了一份。司马童一直拿着《毛主席语录》本,似乎是在默背,随便地沖身边的草墩一努嘴:“放这儿吧。” 田妻急广:“你们真的把户口迁来了?” 丁丁:“一不做,二不休,全弄来了。” 田妻拉住乔乔的胳膊:“乔乔,你不一直想走吗?怎么你也把户口迁来了?”舒乔已与以往判若两人。她把嘴里的糖块嚼得“嘣嘣”直响,但一言不发。 大年悽然地咳嗽着。 夜深了,吴丁睡不着,悄悄起身,从提包中取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张照片,对着月光看着。她的脸上洋溢着情窦初开的少女温情。乔乔也没睡着,静静地观察着丁丁。 大年和田妻的房里闪着煤油灯。两口子披衣坐在床上心事重重地默然不语。 “爹,娘。”小碾子走了进来。田妻疑惑:“碾子?” 小碾子不吭声地蹲在二老对面的地上。田妻与大年对视一下,问道:“碾子,有事?”小碾子垂着脑袋,重重地点了一下。 田妻:“这孩子,有话说啊?”小碾子挪了一下脚,不开口。 田妻笑问:“和黑枣儿的事?定日子?”小碾子使劲摇头。田妻:“说话呀,我的小祖宗。” 小碾子突然瓮声瓮气地问道:“解放他为啥姓贺不姓姜?” 田妻与大年对视一眼,笑道:“这个闷葫芦,到今天才问。坐床沿上来,妈告诉你,别跟解放说就是了。” 从窗外望进去,油灯如豆。田妻不断说着什么,小碾子似乎什么也没听,他从线笸箩里取出一个镜框:众多的小照片里,有一帧三寸左右、当年楚风屏与田嫂解乳奶婴的。田妻的嘴一张一合。小碾子目不转睛直视着那张照片。田妻的嘴终于停住了,小碾子还盯着。 田妻:“碾子,妈说的都是真的。你听清了吗。”小碾子不应,而是用手指着那张照片,低沉地问:“他们,到底哪个是我?” 田妻、大年一惊。 田妻:“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打小不就告诉过你,那天,我正奶着她楚同志的娃,她正奶着我的娃,就冷不丁地被人照了下来,幸亏没露出奶子。” 小碾子的手指在两个婴儿身上滑来滑去,最后停在襁褓上别有五角星的婴儿身上。田妻紧张地说道:“那个是小碾子。” 小碾子沉闷地走出门去,丢下一句话:“我歇了。” 中篇 22 清晨,上山的小路。周天品扎腰带,佩戴手枪,独自走着。 根儿关着门,在很大的木盆里沐浴着,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药草。 周天品时而犹疑,时而急促地走着。 凫凫的白色蒸汽里,根儿恬适地闭着眼睛。 周天品越走越快,不自由主地小跑起来…… 雾浓如粥。 吴丁刚走出房门,司马童走过来:“反正都得在县里上户口,你一块儿给办了吧。”大碾子也走过来,递上自己那份。 舒乔出了房门,边向院门走,边道:“丁丁,快点儿,一会儿有辆拖拉机路过这儿去县城。”丁丁“哎”了一声,跑出门去。 大碾子呆呆看着:“她怎么知道有车路过?” “讨她好的人有的是。” 大碾子见司马童语调不善,转身欲走。司马童:“等等。你最好让乔乔到县里,去海军那儿给你占一个名额。” 大碾子:“你是让我利用乔乔,讨二蛋的好?” “我没那么说。但这里的一个陆军名额是我的,信不信由你。”说着,司马童掏出兜里的语录本,边翻边走回屋去。一会儿,屋里又传出司马童的喊声:“海军报名的截止日期要早几天,趁早下决心,否则你会后悔的!” 第139页 大碾子“哼”了一声,挑着水桶走出院子。 井台边,拾完粪的小碾子坐在井台上,一口一口抽着菸袋,一副地道农民的样子。 “拾完粪啦?”大碾子打招唿。小碾子“嗯”了一声,用菸袋锅敲敲井台:“坐会儿。”大碾子坐下来:“这雾真大。”小碾子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后说道:“我们都是这雾里的人。”大碾子笑了,有些奇怪地看着小碾子。 小碾子把菸袋递给大碾子。大碾子推着:“不会。一叼上这个,就跟个乡巴佬似的。”小碾子的手抖起来,半晌,他狠狠地把菸袋扔进了井里! 大碾子:“你……” 小碾子:“你看不起农民。” “对不起,我只是开玩笑。” “知道吗,你在自己看不起自己。” 大碾子:“当然,我现在也是农民。” 小碾子直视大碾子:“你以后也是。” 大碾子:“你也认为我当不上兵?” 小碾子:“你不该当。” 大碾子奇怪地看看让他感到陌生的小碾子:“为什么?” 小碾子:“该我当兵了。” 大碾子笑起来。笑毕,大碾子道:“为了那一个名额,人人都希望别人别和自己争。真的,一般说,独子是不徵兵,你还是好好照顾田婶和大年叔。” 小碾子仰起脸重重嘆息一声:“爹,娘,你们白养我这个知恩不报的孽子了!” 大碾子:“你在说什么?” 小碾子又直视大碾子:“我在说,二老该轮到你照顾了!” 大碾子:“大碾子,你是怎么了?!” 小碾子:“别叫我大碾子!你想想看,谁总管你叫大碾子?” 大碾子惊疑不已。 小碾子取出那帧三寸小照:“见过这张照片吗?” 大碾子摇头。 小碾子:“你看清楚了,那个女解放军当年在田家时,并不是托养一个该一岁大小的姓贺的孩子,而是刚刚生了一个她自己的孩子。这两个孩子应当是同岁!” 大碾子瞪大眼睛看了一阵,“霍”地站起来。 小碾子也站起来,执拗地再次递过照片:“你说这两个哪个是你。” 大碾子不得不又看了一阵,毅然将手指按向那个别有五角星的婴儿。 小碾子:“为什么?” 大碾子:“这个,有五角星。” 小碾子缓缓从兜里掏出一枚红五星:“可这个,一直在我这里。” 大碾子的脸,被突如其来的事变,弄得肌肉抽搐,甚至渐渐显得狰狞。他噼手抓住小碾子握有五星的那只手腕,狠狠攥着。小碾子的手被重力所使,渐渐张开……但他又使劲地握紧。大碾子、小碾子虎目对视,各自拼命用力。 雾里,挑着水桶的黑枣儿站在附近,看着这一幕。 周天品已走近根儿家,感慨良多地注视了好久。 他靠近院门,惶恐间弄倒了一支竹耙。根儿以为是鹿儿,闭着眼道:“回来啦?”周天品紧张地四处看了一下。根儿不闻回声,一惊:“谁?你是谁?!”周天品难堪之极:“我,我……” “你,别进来!”根儿跳出木盆,迅速穿衣服。 周天品苦笑着摇摇头,自语:“我这是干什么呢!”他转过身,三步并做两步地离开了院门。 “喂!”根儿衣衫不整地端着猎枪,站在门口,沖军人的背影唤了一声。 周天品转过身来……根儿在他的眼里反覆幻化成二十年前的山姑模样。 此时此刻,周天品在根儿的眼里也反覆幻化成当年的那个小兵……猎枪从根儿的手里落到门前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响。根儿的身子晃了几晃。 周天品煳里煳涂地发生了混乱,转过身,撒腿似奔似逃……两行热泪从根儿的眼里夺眶而下……根儿突然开口狠狠骂道:“周天品!你个该死的!” 群山合鸣:“周天品,你个该死的,你个该死的……” 周天品停止奔逃,稍微清醒过来。他重新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根儿走过来。好像走了几万里,周天品又站在根儿面前三步远的地方。两人无言相对。 根儿:“真的是你?” 周天品:“根儿,同志,是我,周天品。” 根儿:“……同志?” 周天品窘道:“我,我一直不知道你姓什么。” 根儿的脸上显出失望,慢慢先走进院门,同时冷冷地说道:“请进吧。” 侧房内,周天品摆弄着他曾十分熟悉的制药器械,恢復了自然。根儿漠然看着,突然问:“你是来买药的吗?” 周天品笑道:“我可不敢再吃你的药了,那次不知你爷爷给我吃了什么,弄得我误了大事,保卫科长差点儿要枪毙我。”根儿一下捂嘴笑了。 周天品:“我是来招兵的。你儿子呢?” 根儿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有儿子?” 第140页 周天品侧脸道:“解放那年,我来过一次,在门外看见你有个两岁大的儿子。算起来,今年他都快超过当兵的年龄了。” 根儿大惊:“你来过?!” 周天品点头:“我还把你的手绢挂在篱笆墙上……哦,可能是风吹走了。” 根儿扶住药架,气极,“你,你……那你为什么不进来?!” 周天品:“我怕你男人误会。” 根儿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突然,根儿奔出侧房,冲进正房,摔上门放声大哭:“爷爷——奶奶——” 周天品跟到门外,不知所措。 根儿越哭越惨。 周天品:“根儿同志,你别这样,别这样,要是……让人家……” 根儿在屋里哭着喊道:“我没有什么鬼男人!从来就没有!也没有儿子!那孩子,是你看着的那个女人的!爷爷——奶奶——你们二老在天上也说句话吧!” 一阵飓风掠过,院内的竹木哗哗作响。周天品如雷轰顶:“什么?根儿,你说什么?!”他不顾一切地推开门,闯进去,但一下绊倒在那大木盆里,砸得水花四溅。不久,传来根儿“扑哧”地一笑。 鹿儿背着柴,与鹿群走到院门。他一下愣住了一正房门口,根儿满面泪水,扶着一个棉装湿透、沾有几片药草、狼狈不堪的军人。 县城,海军徵兵站。二蛋披着大衣,坐在几个海军军官中间,有说有笑。 舒乔与吴丁走进徵兵大厅。二蛋看见乔乔,狡黠地笑着,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接着与海军闲聊。乔乔皱皱眉,抑制住厌恶的心绪,拉着丁丁一直走到桌前。 二蛋故意地问:“叫什么名字?” “舒乔。” 二蛋:“是本县的吗?” 乔乔把户门证明朝桌上一推。二蛋看看,极力掩饰得意地点点头。 一青年军官:“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乔乔:“知道你们是从江海基地来的。” 军官想起:“你是姜佑生的女儿?” 乔乔镇定地:“过去是养女,现在已划清界线了。” 军官立即与其他人耳语。一中年军官摇头。乔乔见形势不妙,高傲地抓起证明欲走。二蛋连忙压住证明:“我们研究研究。”并对中年军官说道,“她的真正出身还是革命烈士嘛。” 中年军官一时未表态。二蛋马上道:“拿一张报名表填去吧。”乔乔毫不客气地拿了两张。 二蛋:“你多拿了一张。” 乔乔:“还有个人,让我代他报名。” 二蛋:“谁?” 乔乔:“贺解放。” “贺子达的儿子?”中年军官惊诧,说道,“马副主任,你这里真是藏龙卧虎啊!”二蛋笑笑,故作大度地对乔乔挥挥手:“拿去吧,填好一块儿送来。” 吴丁突然上前,也抓了一张表:“我也要一张。” 乔乔惊疑地看丁丁。二蛋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当然,当然,姐俩一块儿当兵,多神气。不过女兵名额少得可怜,总不能一家走两个吧?先填表,先填表。” 乔乔与丁丁走出大厅,都有些别扭。良久,乔乔问:“丁丁,你不是……” 丁丁:“我改主意了。” 乔乔诡谲地眯起眼:“不为贫下中农治病啦?” 丁丁脸红:“就一瓶二百二,几片abc,能治什么病。” 乔乔笑了一下:“算了吧。拿出来,我看看。” 丁丁慌:“什么?” 乔乔:“照片!” 丁丁知无法隐瞒,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又从塑料皮中取出那张相片。乔乔接过一看:“是他!”照片上的小伙子是穿中国军服,但无领章、帽徽的吴文宽。 “他被派到中国来学习,正好在江海陆军学院,要三年时间。这次回家……在大街上碰上的。” 乔乔用手指点着丁丁的心窝,打趣道:“于是,两个人,就温故而知‘心’……”丁丁捶了乔乔几拳,坦白地说道:“本来,回国之后就忘了这个人,可,再次碰上,不知怎么就……就说不清了。我差点儿没转自己的户口,可又怕你们笑话。” 舒乔的脸色沉重起来:“丁丁,真正喜欢一个人不容易,你这一顾面子,弄不好追悔莫及。” 丁丁:“那你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迁户口?” 乔乔不语。 丁丁:“我知道你是贺解放怎么样,你就非得怎么样。” 乔乔仍不语。 丁丁:“我们两个,肯定只能走一个,只有听凭天定了!” 舒乔剥了一块糖,丢进嘴里。神情阴郁地狠狠一咬,发出很响的一声。 大石山,小镇。 徵兵站所在的小学校门前,一大群老百姓或在交头接耳,或在挤眉弄眼地议论什么。 校门两侧,有一副对联。有人在怪声怪气地念:“古有周都督赔了夫人折了兵,今有周团座抓了壮丁招了亲。” 第141页 几个军人出门,发现对联,伸手要撕。群众里有人喊:“不准破坏‘四大’!”又有人喊:“这是什么‘四大’,是反动标语,居然敢把徵兵叫做抓壮丁!” “这是恶毒攻击解放军!” “什么解放军?解放军堆儿里挑出来的臭虫!” “纯粹是捕风捉影嘛!” “无风不起浪!” 接着各种口号四起:“不许阶级敌人翻天——”“打倒保皇狗——” 两派群众推推搡搡,眼看要大打出手。一军官要对天鸣枪,被另一军官制止:“别开枪,团长说,这个地区在‘支左’时留下一些问题,咱们别再激化矛盾。” 有人撕扯起来。军人们急得在人群中四处调解,分离撕扯成团的人。 一军官对一战士:“快去找团长。” 战士:“团长在哪?” 军官:“山里,一个採药的妇女家,这几天都去那儿,记着,姓谷。” 有人吼道:“当兵的都认啦!走啊,到山里捉姦去呀——” 军官:“不许胡闹……” “当兵的心虚了,快走哇,去晚了看不到好戏啦——”一伙人拥离校门。 祠堂,干瘦老头的手哆嗦着,把一份“我誓死要当兵”血书交给坐在身边的一个陆军军官。那军官举目正视血书的作者——司马童。 挤在徵兵站的农村青年及男女老少鸦雀无声。大碾子满脸惊异。人群中还有乔乔、丁丁、小碾子、枣儿和大年夫妇。 大碾子急步走到桌前,抓过一张纸,把右手指放进嘴,刚要咬,被司马童攥住了手腕。 司马童说道:“算了。参军的决心大不大,也不在比谁的血多。” 大碾子有些气急畋坏:“那你说比什么?!” 司马童:“比对毛主席的忠心。” 大碾子:“怎么比?” 司马童掏出语录本,递给陆军军官:“请随便问哪一页的哪一段。”军官怀疑地看了司马童一眼,随手翻了一页:“一百五十二页,第一段。” 司马童根本不假思索地背出:“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已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 “七十八页,第三段。” “被压迫人民和被压迫民族,决不能把自己的解放寄托在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明智’上面……” “二百五十六页,倒数第二段。” “有组织地调剂劳动力和推动妇女参加生产,是我们农业生产方面的最基本的任务。” 农村青年个个张大了嘴巴。大碾子的脸越来越灰暗。接兵军官惊喜万分,“啪”地合上语录,大声宣布:“你这个兵,我要定了!”质朴的农村青年由稀而密地鼓起掌来。 大碾子跌跌撞撞地走出祠堂。小碾子跟在其后,同情地去扶他。大碾子狠狠地把小碾子推了一个跟头。他醉汉似的走着。大年、田妻望着大碾子,神色痛心。田妻抑制不住,喊了一声:“孩子!”大碾子愣了一下,站住脚,但没有转身,接着往村外走去。枣儿看看田妻与大碾子,扶起小碾子。 舒乔与吴丁悲哀地看着大碾子的背影。 大石山。 根儿与鹿儿在用不同的器具碾药、捣药。根儿捣捣停停,时时偷看鹿儿,不小心捣在手上,“哎哟”了一声。 鹿儿眨眨眼:“姑,您这些天总走神,是不是因为……天上掉下来个大团长?” 根儿:“鹿娃,你别瞎猜。姑是想,你恐怕要走了。” 鹿儿:“我?” 根儿:“那个周叔叔要带你去新疆当兵,这之前还要带你……去找一个人。” 鹿儿:“找谁?” 根儿郑重地:“你的父亲。一个大官。” 鹿儿蓦然停下用脚蹬的药碾子,呆若木鸡地看着根儿。 “你跟姑姑来。”根儿站起身说。 来到根儿的卧房,根儿打开一只木箱的锁,从里面取出一只极小的包裹,解开,露出一捧纸屑。“你母亲没在咱家留下任何东西,只有这是她撕碎扔在墙角的,我揣摸这是给什么人的信……” 鹿儿愣愣的。 这时,周天品拍着身上的雪花走进屋门。 根儿:“你来得正好,你自己跟鹿娃说吧。” 鹿儿又直愣愣地望向周天品。 大碾子走进一片林子,兇狠地朝一棵树上挥拳,直打得双拳鲜血淋漓。突然,大碾子看见了小碾子。 小碾子走过来:“你真的还是那么想当兵?” 大碾子又朝树上挥拳。小碾子:“宁可不认爹、娘?” 大碾子嚎吼道:“你可耻!你不想要乡下的父母,硬想冒充将军儿子,真是天底下少有的无赖!” 小碾子慢吞吞地:“我不想认那个将军父母,可你得认这个乡下爹娘。爹、娘老了,要人照顾。” 大碾子:“你是干什么吃的!” 第142页 小碾子:“我要当兵去。” 大碾子冷笑:“只有一个名额,已经被人占了!” 小碾子:“我有我的办法。” 大碾子急了:“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小碾子从怀里摸出那把海军刀,递向大碾子:“你如果攘中我,我就留下。攘不中,你就留下。”大碾子怔住了,看着海军刀,不敢应战。 小碾子:“还是你留下吧。” 大碾子一把夺过了刀……他眼中渐露杀气。小碾子也摆好了架势。跟进林子里的黑枣儿看到这里,吓得捂住了嘴。 大碾子举起刀,勐地朝前一甩,刀飞插在小碾子身边的一棵树上。“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我没有必要这样跟你打赌。”说完,大碾子扬长而走。 路过黑枣儿身边,大碾子愣了一下。黑枣儿鄙视地朝大碾子脚前啐了一口:“呸!连亲生父母都不认的人,能当什么兵,保什么国?”大碾子不语,硬着头皮朝前走了。 枣儿走到小碾子身边。 小碾子:“你都看见了?” 枣儿:“那天井台的事也看见了。” 小碾子沉了一沉:“别跟爹和娘说。” 枣儿郑重地点点头。小碾子拔下树上的刀,用袖子擦擦额上吓出的冷汗。 枣儿:“你真的有法当兵?” 小碾子笑笑:“有个笨法儿。” 枣儿坚定地:“那你就去!” 小碾子:“可爹娘……” 枣儿:“有我呢!” 小碾子一惊:“你?” 枣儿:“我!” 小碾子:“你……你没过门,就……” 枣儿:“我不怕,有爱嚼舌头的就让他们嚼去!只要你别忘了我。” 小碾子激动万分地叫了一声:“枣儿!”枣儿姑娘神色圣洁、坚定。 鹿群“呦呦”叫着,啃着圈门——主人已忘了放它们。 根儿屋内,鹿儿泪流满面,他正在桌上一块一块地拼对那封信……周天品与根儿默默无语。信大致拼齐,鹿儿睁大泪眼看着……突然,他狠狠捶了一下桌子,纸屑又飞散开来。 周天品沉重地说道:“是我没有看住你母亲,我有罪,我对不起你。”鹿儿失神地望着窗外。良久,周天品缓缓说道:“小贺,当时的各种情况……希望你理解……”鹿儿冷冷地说:“我理解,我理解,我终于理解了今天的文化大革命为什么也会自己人斗自己人!” “鹿娃……”根儿叫道。 周天品严肃地:“这可是两回事。” “一回事!一回事!你们统统是兇手!”鹿儿有些歇斯底里,“全都是兇手!有一个居然还是他!” 周天品与根儿对视了一下。鹿儿呆呆地望着窗外,半晌,依然冷冷地,像是自语:“有人悄悄地给了她一把枪,一把只有一颗子弹的枪……”鹿儿转向根儿,“姑,这个人还不如那个徐爷爷,徐爷爷为了他的感情,宁可自杀,可这个傢伙却是要女人为他自杀!” 周天品听不明白,问:“这封信,我可以……” 鹿儿缓缓捧起纸屑,撒进火盆,同时悲语着:“妈妈,你太惨了,偏偏在那种时候,有人给你送枪!在一大堆男人怀疑你对革命不忠的时候,居然还有一个你最亲的男人,在担心你对他不忠……妈妈,妈妈,你真是太惨太惨了……”鹿儿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根儿搂着鹿儿,边陪着流泪,边劝着:“鹿娃,鹿娃……” 鹿儿冲着周天品说:“你是要带我去当兵吗?还要带我去找我爸爸?子承父志是不是?” 周天品:“是的,虽然我不知道老首长现在在哪,但很容易打听到。” “用不着!我知道他在哪,我已经见过他了!”当鹿儿听到根儿讲他有个“大官”父亲,就想起了那个武斗之夜,贺子达在地下室遇见他时,亲切慈爱的面容和话语,“我们见过面!” 根儿与周天品一愣。 鹿儿“哈哈”大笑着。根儿紧紧搂着鹿儿,哭叫着:“鹿娃,求求你,别这样,吓着姑了……” 鹿儿冲着周天品吼道:“听着,我不当兵!” 根儿:“鹿娃,先别这么说,你再想想。” 鹿儿:“用不着想,我当什么也不当兵!” 根儿沉吟一阵:“……大学没法读了,当兵很好……” 鹿儿:“姑,不用劝了,一个小时前,我会听您的,现在……您让我听我妈妈的。” 周天品:“……我想,杨仪同志正因为爱这支军队,当年担心拖累了部队,才在生下你后,自己……” 鹿儿望着窗外。周天品:“小贺,是不是越是这样的情况,你越应该……” 鹿儿:“我不当兵!” 小屋陷入沉默。 良久,根儿开口问:“鹿娃,你还把我的爷爷、奶奶,当你的太爷、太奶吗?”鹿儿迷惑。根儿继续问:“还记得你徐爷爷留下的话吗?”鹿儿看着根儿。 第143页 “他托你把三个铜瓶送回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根儿抹着眼泪。 鹿儿:“……姑,我记得。” 根儿:“你不愿意当兵,让该回家的,都早些回家吗?” 鹿儿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了根儿。 闹事的群众涌上山坡。军人们劝而无效,被裹着一起向前。转瞬到了根儿家院外。军人和一部分群众抢先拦在门口,阻挡着。 闹事的大声起闹:“姓周的,你是来招兵的,还是招亲的!”“滚开,保皇狗,别替人家遮丑啦!”“周团长,快穿好裤子,出来吧。” 闹声传进屋里,周天品、根儿、鹿儿一下呆住了。一军官大步进屋,对周天品耳语几句。 外面又传来一个尖叫声:“让那个破鞋也出来!” 鹿儿火冒三丈,从墙上摘下猎枪,就要往外沖。周天品喊道:“小贺!”军官一把抱住鹿儿。鹿儿使劲挣扎而不得出:“放开我,放开……” 鹿儿突然沖周天品喊道:“你,听着,只要你为我姑姑挽回名誉,我就跟你走!” “……我没有强迫你当兵的意思。”周天品说完,大步走出屋门。 周天品来到院门外,闹事的“啦哦”乱哄乱笑乱吹口哨。周天品不动声色地看着。起闹的渐渐无趣地停下来。周微笑着说:“如果你们觉得吹口哨,对过去的什么事能起解气作用,你们可以继续吹。” 没动静。 周天品微笑着:“没人吹?没人吹,我吹一个。”他嘬起嘴唇,认真地长长地吹了一声,弯弯曲曲,很不成样子。群众大笑。有存心不良的在人群后面大叫:“少出洋相,老实交待你是怎么搞破鞋的!”有人应和:“对!说得要细!” 周天品突然正色道:“那位躲在人后面说话的,请往前站一站,我要问你一个问题。”那人被群众闪身,亮了出来。 那人梗了梗脖子:“你问我什么?” 周天品:“我问你,根儿结婚了吗?”那人翻白眼,不答。群众中有人道:“没有。”“没有。” 周天品问那人:“知道为什么吗?” 那人恨声恨气地反问:“为什么?” 周天品:“只有我知道,可我不告诉你。” 群众笑。 有人喊:“是等着你呢!” 周天品道:“我配不上她。我结过婚,又离了婚。本来,我对根儿还真说不出口,谢谢诸位,你们替我把我的心事喊得这样轰轰烈烈的。” 群众又笑。有人高声喊:“说得好!”“周团长,娶了根儿!” 屋内,根儿满脸羞臊地捂住脸。鹿儿也不禁笑了。 周天品:“还有一个问题,请大家作个证,根儿是不是贫农?” 大多群众齐喊:“是!” 周天品:“好,政审通过!这回部队也用不着再发函调查了。只要根儿乐意,过几天我就用拉新兵的车,把她拉新疆去!” 周天品又沖那人微笑问道:“你还有什么意见吗?”群众开怀大笑。那人和一部分闹事的灰熘熘地。 夜,辗转反侧的舒乔听见院里有动静,从床上爬起来。她走到窗前。 院子里,大碾子赤脚站在冰冷的猪圈里锹一锹发狠地向外除粪。他一边干着,一边流着眼泪。泪水在他脸上已经结成了冰壳,在月光中晶莹一片。 窗内,乔乔的脸上也滚下两行酸楚的泪珠。她忍不住扭过脸,捂着嘴抽泣。勐然,她看见了什么——吴丁的手举在脸边,捏着那张吴文宽的照片。丁丁在睡梦中微笑着。 乔乔向窗外又看了一眼后,走回床边,打开枕头包……她取出一条自己钩的白色围巾披在肩上,对着月中的镜子理了理额上的刘海儿。 静寂的小村,传来几声狗叫。 晨,大年一家人围在桌前准备吃饭,田妻不断朝门外张望:“这个乔乔,哪去了?” 吴丁跑回门来,说道:“饲养拥的赵大爷说,昨晚半夜看见一个人朝去县里的路上走,好像是乔乔。” 大碾子等脸色陡变。 办公室。桌面上放着两张填好的入伍登记表和一张写好的结婚申请书。表首的名字分别是贺解放和吴丁。申请书尾部的名字是马二蛋。 桌子两边坐着二蛋和乔乔。两个人对视着。二蛋极为得意,乔乔麻木、冷漠。二蛋从上衣口袋抽出两支钢笔,拔去笔帽,分别放在乔乔和自己面前。他道:“开始吧?” 乔乔冷冷地:“可以。” 两个人同时拿起笔,分别把登记表和申请书取到自己面前。下笔前,两人都看着对方,等对方先动。 二蛋:“好好,同时写。”他们互相盯着,同时下笔。丢了笔,二蛋取过申请书。乔乔马上抓过两张表。 表上,分别只有个“马”字。申请书,也只有个“舒”字。 二蛋笑:“好,好,好……”乔乔也苦笑了一下。 二蛋:“再来!” 两个人又换回登记表和申请书,互相盯着,同时下笔。写完,又马上抓过对方的那几张纸。申请书上,已是“舒乔”。登记表上,也已分别是“马二蛋”。二蛋拿着申请书欣喜异常。乔乔对着两张表,倏地流下两行泪来。 第144页 二蛋色迷迷地盯着乔乔:“你一哭,更招人。” 乔乔马上抹了一把泪,恨恨地说道:“给我也弄一套军装!” 二蛋一惊:“干什么?” 乔乔:“你别管!” 二蛋:“好好,反正你也走不了。不过,也得有个条件……你让我亲一口。” 舒乔瞪着眼睛,未开口。二蛋站起来,隔着桌子,朝前探着上身。那张龇着黄牙的嘴,离乔乔的脸越来越近……乔乔紧紧蹙着眉。一股口臭,熏得乔乔直闪,二蛋故意“嗯”了一声,乔乔只好不再扭脸。二蛋的嘴继续向前够着……他的鼻子刚刚碰到乔乔的鼻子,乔乔浑身一抖,突然站起来,捂着嘴,冲出办公室。 乔乔扶着墙,大声干呕着。当她再转过脸来时,已满面泪水。 一双美丽的泪眼屈辱地瞪着…… 中篇 23 汽笛长鸣。 火车站,车门上,穿海军灰军装的大碾子、吴丁与站台上的大年、田妻话别。舒乔也穿着军装,站在车门一侧,却不语。 大年感嘆道:“童童上午走,你们下午走,一下又全走了。”田妻紧紧拉着大碾子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大碾子则显得更为复杂。 车铃响。 田妻叫了一声:“孩子。”她期待着什么。大碾子咬了咬牙,仍不改称唿:“田,田婶,我会给你们来信的。” 火车开始移动。 丁丁:“再见,田婶、大年叔。” 大年夫妇招手、抹泪。 火车缓缓驶离人群后,舒乔突然跳下了车。大碾子惊唿:“乔乔!” 乔乔背着身,流着泪喊道:“你们走吧!我并没当兵,不装成这样,你们也不会走。” 丁丁喊:“乔乔,怎么回事?快上来!” 乔乔突然转身,跟着车跑:“告诉爸爸、妈妈,他们已经没有我这个女儿了,我也没脸叫舒乔了!我现在叫卫红,是那个马粪蛋副主任给起的!” 大碾子泪水迸流:“乔乔……” 乔乔:“解放,我们没有缘……” 火车渐快。 大碾子:“乔——乔——”丁丁扑在大碾子肩头,两人泣不成声。 舒乔孤零零地立在小站上,面如水洗,神若死灰。 列车飞奔……平原,山区,戈壁。 车站。周天品带着鹿儿走在站台上。周天品说着:“最好还是给你爸爸写封信。” 鹿儿冷冷地说:“我的事你别管。跟你走,我只是为我太爷、太奶和徐爷爷当兵。” “……他终归是你父亲。” 鹿儿站住脚。周大品:“好,好,先不说这事。有一个省的新兵要在这个站会合,我带你去认一个人,从名单上发现的。” 鹿儿:“我姑什么时候进新疆?” 周天品看看鹿儿:“她说要为你妈妈做最后一件事,去找你的父亲。”鹿儿气得又立住脚,但,无可奈何。 司马童在排队领饭。 “司马童!”周天品喊着,远远地走过来。 司马童愣了愣,一喜:“周营长!” 组织开饭的军官纠正司马童:“团长,现在是团长。” 周天品握住司马童的手:“贺解放他们呢?” 司马童:“都当海军了。” “可惜……哦,也好,也好。来,认一个小战友。” 司马童看看周天品背后的鹿儿:“好像哪见过。”鹿儿也觉眼熟。片刻,两人不约而同地叫道:“大串联!”都笑了。 “认识?”周天品问。 突然,有几个战士抬着一个人跑过。 周天品:“怎么回事?”一战士敬礼:“报告团长,火车煤厢里藏着一个人,连冻带饿,快不行了。” 司马童看着那个黑得几乎认不出模样的人,惊异地大叫:“田支前!” 周天品:“谁?这个你也认识?”’ 司马童摇着小碾子喊:“碾子,碾子……” 小碾子缓缓睁开眼睛,周围的人渐渐清晰。他一把拉住周天品:“我要当兵!”说完,又昏了过去。 干校校部。石娥接待风尘僕僕的根儿。 石娥问:“你找贺子达?”根儿老老实实的样子:“是。”石娥出于女人的警惕:“……你,你是他的什么人?” 根儿有点儿慌:“不,不,我不是他的什么人,我是给他送儿子来了。”石娥睁大了眼睛:“你,你和他的儿子?”根儿脸红,并有些生气:“是他自己的儿子!你问那么细干什么?我要找贺司令说话。” 石娥有些歉意:“对不起。不过,你知道他已经不是司令了吗?”根儿点点头:“我先去的江海,人家说他犯错误了,在这儿劳动。”石娥:“那你还是要见他?”根儿坚定地说:“当然。”石娥想了想:“好吧,我带你去。” 椰林路上,根儿跟着一脸严肃的石娥,有些忐忑不安。她凭着直觉,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贺司令的什么人?”石娥笑了:“你的报復心真强。”石娥故作神秘地拖了一会儿时间,才答,“我是这个干校的副校长。” 第145页 河边,牛在吃草,洗澡。 贺子达盖着草帽睡大觉,唿噜如雷。石娥与根儿走过来。 石娥站在贺子达身边,还是她那种如见尊神,怯怯的样子:“哎,哎……”贺子达没醒。石娥看看四周无人,蹲下身用手晃晃贺子达:“哎,哎……”根儿注意看着,嘴角流出一丝笑意。贺子达醒过来,见是石娥,一下坐起来,有些惊恐,张望他的牛:“是不是我的牛跑了?” 石娥含笑:“……你不能这样劳动。” 贺子达:“是,是。” 石娥:“有人找你。” 贺子达看见了根儿。 “你们谈吧。”石娥起身离开,但她并没走出多远,有意十分关注地听根儿要说什么。 根儿取出一张乡下照相馆照的相片——小贺子达。她很郑重地递给贺子达。贺子达接过看了一眼,脑海里立即闪现出大学地下室的那一幕。 贺子达惊喜地问根儿:“你是他的姑姑?” 根儿奇怪:“您怎么知道……” 贺子达激动万分地用哆嗦的手指着照片,语吃:“他……他……他……” 根儿咬了咬嘴唇,眼含泪珠:“您大概猜得出他是您的什么人。” 贺子达向前踉跄一步,紧紧抓住根儿的双臂:“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 根儿声轻而语重:“他是您儿子。” 贺子达的脸有些扭曲,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是手上更加用力。根儿疼得一咧嘴。贺子达慌忙松开手。 根儿又取出一封信:“这是一个叫周天品的写给您的。” 贺子达颤抖、慌乱地展开信,速速看了一遍,两串泪珠直滚下来。贺子达勐然后退两步,连连深深地给根儿鞠躬…… 根儿慌了手脚:“你,你,别,贺司令……” “我岁数比你大,只好这样,让我替孩子……他妈妈……”贺子达连连鞠着躬。根儿泪如雨下。 石娥在一边也流着泪。稍后,她走了过来。根儿扑在石娥的怀里痛哭道:“我总算把这个孩子带出头了,二十多年呀……爷爷……奶奶……” 贺子达突然转身,一手举着信,一手举着鹿儿的照片,仰天而唿:“杨仪——我们的儿子还活着——杨仪——”贺子达捧着照片,涕泪倶下,泣不成声,“……好小子……好小子……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石娥与根儿泪眼汪汪地看着激动得浑身颤抖的贺子达…… 海涛拍岸…… 夜,贺子达在竹床上直挺挺地躺着,瞪着一双眼睛。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当年楚风屏送来大碾子,姜佑生在幼儿园逗弄大碾子,以及他贺子达怀疑大碾子是姜佑生的,而姜佑生、楚风屏所受的种种委屈…… 贺子达坐起身来。他举着煤油灯走进姜佑生的屋子,把灯放在姜佑生的竹枕边上。自己搬把凳子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姜佑生的脸。姜佑生被灯晃得终于醒过来,迷迷煳煳地看清是贺子达,他满含怪异地把贺子达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姜佑生:“你出毛病了?” 贺子达的语调里并无热情:“告诉你一件事。” 姜佑生:“我们被解放了?” 贺子达摇摇头,说:“我儿子找到了。”姜佑生观察贺子达的神色,是不是对方真出了毛病。贺子达拿出鹿儿的照片。姜佑生怀疑地接到手里。 贺子达:“你看像不像我?” 姜佑生来回看了看。 贺了达:“你看像不像杨仪?” 姜佑生仔细地看照片。勐地,他“霍”地坐起来,生气地说:“贺子达,你哪弄来这么一张鬼照片,深更半夜地跑到我房里来装神弄鬼?!”贺子达平静得反常:“今天下午来了一位活菩萨,她是我老贺与杨仪天大的恩人!” 根儿香甜地睡在石娥家。石娥与盼盼躺在一张床上。母女俩都睁着眼睛。盼盼感嘆:“她真好。” 石娥:“这样的女人是水晶刻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盼盼突然问道:“做女人都得像你们这样吗?” 石娥:“……妈妈不能和她比……” 又过了好一会儿,盼盼:“那个人真坏。”石娥扭脸,怯怯地看盼盼。 盼盼:“可命真好,有那么多好女人挂在他的命上。” 石娥轻轻地笑了一下,小心地问:“你,算不算一个呢?” 盼盼勐地侧身,沖墙。石娥嘆息一声,依然直直睁着两只眼睛。 月色幽幽。椰林,海滩,十分宁静。 姜佑生两眼喰泪,盯着照片,口中喃喃着:“这孩子,这孩子……”贺子达从姜佑生手中抽回照片:“是啊,他差点儿把我和你弄成神经病。” 姜佑生伸着手,乞求贺:“让我再看看,让我再看看……”贺子达把照片递给姜。姜佑生看着,痴痴地:“像,像,像……” 第146页 贺子达冷酷地:“你总算少欠了一条人命。” 姜佑生呆住了,面色十分可怜。 贺子达又抽回照片:“小碾子可以改回姓姜了。” 姜佑生神情复杂,忧喜俱全。 贺子达似笑非笑:“姜佑生,你他妈弄得我好别扭。楚风屏这个女人,没说的,她伟大,在她面前,我贺子达简直是个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的小男人!现在,我真恨不得让她捅我几刀。可刚才我在想,你姜佑生呢?天天眼瞅着自己唯一的亲骨肉在给别人当儿子,在管别人叫爸爸……我想承认,你也了不起……可,我弄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一个球结果:被人逼死了老婆的人成了小人,而逼死了人家老婆的人倒成了伟人……” 姜佑生的嘴唇乱抖着,半晌,吐出几个字:“你出去!”贺子达慢慢站起身,朝门外走。 姜佑生:“还有你的鬼灯!” 贺子达取回他的煤油灯。走到门口,贺子达突然回身深深鞠了一躬,冷冷地说道:“这是为了小碾子的事。” 姜佑生:“出去!” 贺子达出去了。姜佑生在黑暗中,绵软地靠在墙上。 第二天,河边。 贺子达放牛,姜佑生放鸭,两人隔了几十米,如同陌路之人。根儿一人走来,远远地招唿:“贺司令员。”路过姜佑生的鸭群时,姜重重地咳了一声,根儿侧脸注意他。姜佑生坐在那儿,看了根儿一阵,庄重地轻声说:“同志,谢谢你!” 根儿怀疑听错了,问道:“您说什么?”姜佑生一动不动,轻声重复:“谢谢你!”根儿这回听清了,但她以为遇上了神经病,快步往前走。 贺子达早已站起身,迎着根儿。根儿走到贺身前,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那人真怪,平白无故地说谢谢我。”贺子达朝远处看了一眼,故意说:“他说谢谢你,你就应该管他要钱,这时候,要多少他会给你多少。” 根儿:“真的?还有这样的病?” 贺子达:“坐吧。” 根儿在草坡上坐下来。贺子达摘下自己的草帽递向根儿。根儿不要,贺子达直接按在根儿的脑袋上。贺子达坐下后,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说道:“有句话,不知,不知怎么开口。” “有什么话,贺司令员,您尽管说。” 贺子达干张了张嘴,也只冒出三个字:“谢谢你……”根儿笑了:“我是不是也可以跟您要钱了?”贺子达慌忙应道:“就是这个意思!” 根儿看贺。贺子达一脸严肃。根儿知道不是开玩笑,顿时止住笑,生气地把草帽还给贺子达,站起身就要走。贺子达忙拉住根儿:“谷根儿同志,谷根儿同志……”根儿挣着。贺子达紧紧拉住根儿,连连说:“算了,算了,就算没那个意思……”根儿復坐下来,仍气唿唿地说:“贺司令员,以后也不许提那个字。” “是,是。” 远远地,姜佑生望着这里。 根儿看了一会儿吃草的牛群,小声问:“能问问您吗?您犯了什么错误?”贺子达苦笑:“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 停了一会儿,根儿说:“本来打算和您一起去新疆的。”贺子达直直地望着前方,眼里直冒火花,看得出他心里在翻腾着什么念头。突然,贺子达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打算明天走。” “好,你赶最早的一班船,在码头等我!” 凌晨,贺子达悄悄地起床,从床底拖出一口箱子,先在床上铺开一条包裹,又找出一套新军装和一件毛衣放上去……上完厕所的姜佑生路过窗前,朝此望了一眼。 姜佑生回屋里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不安起来。他窜下床,趿上鞋,匆匆出门。姜佑生想进贺子达的门,但想了想,没进。 姜佑生急火火走在干校的路上……不一会儿,他敲响了石娥的门。开门的是盼盼。 “你妈妈呢?” “她送客人去码头了,刚走。” 姜佑生着急万分。盼盼问:“有什么事吗?”姜一下想起什么,一把攥住盼盼:“你也成!快去劝劝那个疯子,他要跑!” 盼盼眨眨眼睛:“你说的,是他?” 姜佑生:“除了他还有谁?!这傢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简直像个一脑袋稻草的新兵蛋子!” 盼盼:“跑就跑呗,现在又没人看着你们了。” 姜佑生:“盼盼,那也跑不得,这一跑就什么也说不清了。弄不好还要通缉的。这傢伙的牛脾气一上来,再和追他的人斗狠,万一……多少老傢伙已经不明不白地送了命……他可是,他可是你……” 盼盼甩手朝门外跑去…… 盼盼奔进贺子达的小屋,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她急得跺跺脚,朝门外奔。“咚”,和进门的贺子达撞了个满怀。 贺子达既惊又喜地望着盼盼:“我不是做梦吧?” 盼盼:“你干什么去了?” 第147页 贺子达指指外面:“我……厕所。” 盼盼看见床上的包裹,扑过去,抱在怀里,坐在床边。贺子达跟到床边坐下:“什么事?”盼盼问道:“……你要去新疆?”贺子达露出微笑,他慢慢抬起手,摸着盼盼睡得乱蓬蓬的“小刷子”:“听根儿说的?”盼盼不语。 贺子达又问:“都知道了?” 盼盼突然开口:“烦死了!” 贺子达:“什么烦死了?” 盼盼:“乱!” 贺子达更奇怪:“什么乱?”盼盼狠狠瞪了贺一眼,扭头不语。贺子达拽拽包袱,盼盼拧了一下身子,更紧地抱着。 贺子达笑:“你知道我去新疆看谁?” 盼盼:“你儿子!” 贺子达:“我不光有儿子,还有咧。” 盼盼:“没有了!” “好,好,没有了。”贺子达看着手錶。盼盼用余光瞥着。贺子达又拽拽包袱,盼盼又拧了一下,说道:“你不能去!人家会带枪追你的!”贺子达高兴起来:“……你是害怕我被人打死,特意跑来拦我的?”盼盼扭头不语。 贺子达接着道:“死一个老反革命,一文不值。”盼盼急语:“不是我怕你死,是有人怕。”贺子达故意追问:“谁?” 盼盼顿了顿:“有一件事告诉你,我接到通知书,当文艺兵特招入伍了。这儿,马上就剩妈妈一个人了,她吃了那么多的苦,我不想让她再……”盼盼鼻子一酸,垂下头去。贺子达也沉重起来,愧疚不已。 盼盼语调兇狠地又说:“你不能走!” 贺子达缓缓地:“哪个说我要去新疆,我戴着一顶不明不白的帽子,跑去不是去给儿子抹黑嘛。我只是想悄悄地熘到码头,去送送恩人。” 盼盼站起来说道:“你干吗不早说。” 贺子达:“早说,人家让我去吗?两年多了,连干校的门都没出去过。” 盼盼抓起贺子达的手腕看表:“来得及,我替你送去。” 盼盼刚跑到门口,贺子达叫道:“等等。”贺将手錶迅速摘下,“把这个戴上。”盼盼接到手里,疑惑地说:“人家说,当兵的不准戴手錶。”贺子达慈爱地看着盼盼:“不是给儿子的,是给你的。文艺兵要松一点儿。”盼盼看了贺子达一眼,狠狠将表塞回,扭头跑了。 呆立片刻,贺子达还是极解恨似的笑道:“嘿!一男一女,老子有两个兵!” 码头,石娥与盼盼向舷梯下走。 石娥又一人走回去,掏出一个手绢包,打开,从里面的小本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根儿一那张从旧报纸上剪下来,保留了很久的贺子达身着军礼服的照片。石娥说道:“让那孩子看看他爸爸最神气的时候。”根儿看看照片,看看石娥,真诚地问了一句:“谢副校长,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一路小心。”石娥转身走下肢梯。 海船长鸣,离开码头。 石娥与盼盼望着远去的船。盼盼缓缓自语:“那解放哥,是谁的儿子呢?”石娥亦缓缓道:“可能是那个海军司令的。”盼盼看看母亲,又望着大海,自语:“可惜,还是大官儿家的。”石娥淡淡笑了一下。 船,更远了。母女俩望着。盼盼突然紧紧搂住石娥:“妈妈,我也要走了。”石娥抚着盼盼的头髮,良久,感嘆道:“你也没跑脱当兵的命。” 新疆,某步兵连。战士们在挖单兵掩体。 小碾子脱了个光膀子,干得格外起劲。连长、指导员走过来。连长抓起一把铁锹:“加油啊,团里通知,一会儿总参首长要来视察。”指导员称赞道:“呵,田支前,不简单哪,人家一个没挖好,你都挖第三个了。”小碾子“嘿嘿”笑着。 指导员沖鹿儿说:“贺子达,看来大学生就是不行,你和田支前不是一帮一、‘一对红’吗?好好向人家学习。” 鹿儿心悦诚服地回道:“是!” 医疗点,一女卫生兵在给司马童满是血泡的手涂着药。司马童嫉妒地看着小碾子。远处,指导员还在对小碾子说:“好好干,争取早日入党。”司马童嘟囔:“入党也是个劳动党。”女兵“扑哧”一笑:“小心眼儿。” 司马童傲气地说:“谁?我?!笑话,想当年,我统帅过几十万人马!”女兵不信:“吹牛。”司马童:“你去江海市问问就知道了。五十二万!”“真的?”女兵脸上立即泛起一片钦佩。 周天品陪着一群军官走过来。 “立正——”连长跳出掩体,跑步至为首军官面前,“报告副总参谋长,一八五团二营一连正在修筑单兵工事,请指示。连长肖平焕。” 首长回礼:“继续。” “是!”连长回身喊道,“继续作业!” 首长在阵地前走了一圈。路过医疗点时,他在女兵面前停住了脚。女兵笑着:“爸爸。”首长笑着点点头,便离开了。司马童对女兵有点儿刮目相看。 第148页 女兵:“干吗用这种眼光。” 司马童:“你叫什么名字?” 女兵:“唐小蕾。” “刚才我说田支前的坏话,你别乱传。”说完,司马童便大步跑回自己的掩体,操起铁镐,大干起来。 小碾子跳到鹿儿的掩体里,帮着挖。 鹿儿:“又来了,不是叫你帮别人吗。” 小碾子:“让我挖两锹,要不我不好意思求你。” 鹿儿:“什么事?” 小碾子:“你别笑话我。” “说吧。” 小碾子掏出一卷钱塞给鹿儿:“帮我把钱寄给我娘。” “你自己不会寄?” “会还求你吗?” 鹿儿笑了。小碾子:“别笑。我可是个真贫农出身。不像你,农活一件不会干,还上了大学。” 鹿儿:“你说我是假贫农?” 小碾子边千边道:“成分谁敢胡说……哎,我问你,珍宝岛那边打起来了,咱们这儿也要打吗?” 鹿儿:“你害怕吗?” 小碾子反问:“你害怕吗?” 鹿儿充硬:“我?不怕。” 小碾子犹豫地:“我也不怕。” 鹿儿:“不怕,你连几角几分都往家里寄?” 小碾子缓缓蹲在坑里,悄悄抹了一下眼睛:“我爹我娘养我这么大不容易……” 鹿儿:“那你当什么兵?” 小碾子:“跟人家赌气。谁想到从来不打仗,我一来就赶上了。” 鹿儿十分同情:“汇款单上要给你妈写两句话吗?” 小碾子突然睁大眼睛:“汇款单上也能写信?早知道这样,我前几天就不买信封、信纸了。” 大年家。 枣儿背着一捆小山一样的柴火,跨进院:“大叔,大婶,碾子哥又来信了。”大年、田妻走出屋门。枣儿放下柴,大汗淋漓地继续说,“还有汇款,两张。” 田妻:“两张?” 枣儿拿出两张单子:“这是碾子哥的,这个不知是谁寄的,一个怪名字加一个怪地址。”田妻接过那张汇款,不由自主翻看了一阵,然后向大年投去迷惑的目光。 海军码头。 一艘陈旧的小型补给船上,大碾子一人跪在甲板上,吃力地蹭着船栏上的铁锈。他的海魂衫被汗水浸得透湿。靠帮在一起的一艘炮艇上,一名年轻军官看着大碾子。泊在附近的一艘大型驱逐舰上,也有一名中年军官在注视着这名埋头打锈的水兵。 “喂!”炮艇上的官叫道,“喂,叫你呢。” 大碾子抬起头,汗水浸得他睁不开眼睛。 军官问:“今年入伍的?” 大碾子不应,继续干活。 军官自答:“一看就是。不过,干海军光有老黄牛精神是不行的,这是个技术兵种。” 大碾子不踩。 军官:“还挺倔。我给你讲个故事:这个码头曾出过一个传奇人物,那也是个新兵,个头嘛,比你高点儿。那小子当兵才三个月,就将这个基地所有的十一种舰船都摸了个烂熟,轮机、枪炮、观通,包括指挥,是样样精通。有一次他跑到潜艇上去拉屎,被潜艇扔进了公海,你猜怎么着,海龙王没收他,还送了他一条军舰,军舰上还有一套元帅服呢!哇!那小子就是穿着这套元帅服,一个人把军舰给开了回来。” 大碾子继续干着,只是不易觉察地淡淡笑了一下。 军官很扫兴:“不信?你看看我这条炮艇,就是那小子弄回来的,不过是换了换漆。”大碾子抬头看那艇,但已认不出是不是他当年驾回来的那条。 炮艇上在维护“三七”炮的兵们沖官喊道:“枪炮长,这炮好像有毛病。” 军官沖大碾子说:“你要是擦船有瘾,一会儿把我的甲板也沖洗一遍,完了,我让你在炮位上坐一会儿。”大碾子不理。 军官在炮前鼓捣了好一阵,十分棘手,急得他一个劲骂娘。一歪头,他看见大碾子站在身边,随口道:“上来啦?郑福子,给他找个水桶!”军官准备接着忙自己的,大碾子把他拨拉到一边,抓住“三七”炮,“咔嚓”、“哗啦”,极其利索地摆弄了几下,好了! 军官和他的兵都看傻了。大碾子什么话也没说,跃过船帮,又回到自己的破船上,跪下擦锈。 驱逐舰上的中年军官看到这里,转身下船。 炮艇上的兵们不相信地互相问:“好了吗?”军官自语:“这小子是谁?” 中年军官踏上补给船。炮艇上的官兵看到后,马上立正。军官:“徐舰长。”大碾子起身肃立。徐舰长在补给船上走了一圈,然后问大碾子:“这条补给船还要刷漆吗?” 大碾子:“不。用不了两个月,这条船不是大修,就是报废了。” 徐舰长盯住大碾子:“你怎么知道?” 大碾子:“它的主机有毛病,而且不可救药,谁都听得出来。” 徐舰长:“那是谁还命令你在这儿打锈?” 第149页 大碾子平淡地:“没人命令我。” 枪炮长在炮艇上忍不住插话:“那你瞎干个什么劲?”大碾子不语,神情坚毅、冷崚。徐舰长抑制不住欣赏之色地又注视了大碾子一会儿,转身走了,丢下一句话:“准备好,顶多一个星期,到我的舰上去。” “恐怕不行。”大碾子轻声道。 徐舰长惊异,站住,转回身来:“你不愿去?” 大碾子:“新兵分配时,政治处最后能同意我上这条补给船,就已经破例了。” “为什么?” 大碾子转脸看着海上的白鸥,不答。徐舰长想了想,突然问:“你姓贺?”大碾子怔了一下,然而他摇了摇头。 徐舰长:“这样可不好,尽管贺子达现在在接受审查,可他毕竟是你父亲。” 大碾子转过脸,正色道:“我没有与他划清界限的意思,但他确实不再是我的父亲了。” 徐舰长大惑不解。 码头上跑来一个水兵:“贺解放,政治处来电话,说你妈妈来了,叫你去一趟。” 大碾子惊疑:“你弄错了没有?” 水兵:“没错。我听得清清楚楚,说你妈来了。” 徐舰长自信地插话:“你肯定弄错了,他根本没有妈妈!” “你怎么知道?!”大碾子向徐舰长乜斜了一眼,跳上码头,大步走了。炮艇上的那位枪炮长如在五里云中:“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来到挂有“政治处”牌子的办公室门前,大碾子十分犹豫,在楼道里踌躇了好一阵,才硬着头皮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 大碾子推门进去,一下愣住了。迎面坐着的是楚风屏。楚风屏神色激动地站起来。 “你们谈吧。”某干事说道,说完还冲大碾子很复杂地笑了一下,退出门去。楚风屏与大碾子僵立了好一会儿,楚显得激动难言,大碾子则冷漠淡然。楚风屏好不容易小声叫了一句:“小碾子。” 大碾子立即反驳:“别再叫我小碾子。” 楚风屏极力调整自己,但还是思绪混乱:“你听我说,老姜最近给我来的信上讲,贺子达同志找到了杨姐留下的孩子……有些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谈,你坐下好吗?刚才我和政治处的同志已经说清楚了……” 大碾子突然火了:“你跟政治处说什么了?!” “对不起,我知道应该先和你谈谈,可是我们两家现在的情况,不解释清楚,部队不允许我进来……小碾子!”楚风屏忍不住扑上来,抱住大碾子,“妈妈对不起你,不该大年兄弟刚把你送回来,我们又将你送了人……” 大碾子思忖数秒,轻轻地把楚风屏推开,冷冷地说:“你们上当了。” 楚风屏泣道:“不,小碾子,不要这样恨我们。” 大碾子:“你的真正的小碾子现在在新疆,和司马童在一起。” 楚风屏呆住了。 “你们上当了。”大碾子重复一遍后,又道,“可能我的亲生父母太想让自己的儿子也当大官了。请你们不要责怪他们,最好也不要告诉他们,等他们真正后悔那天,主动坦白吧。” 大碾子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既然已经跟政治处说了,就请您再说一遍,告诉他们,我的真实出身应当是贫农,岁数应当小一岁。下星期,我要上真正的军舰。谢谢您,楚阿姨,这么多年,您从小疼我,爱我。”大碾子开门离去。 楚风屏倒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大海,鸥鸟翻飞尖叫着…… 楚风屏跌跌撞撞地来到卫生队楼前。 楼门走出一军医,见楚迷惘懵懂的神情,关切地问:“同志,不舒服吗?”楚风屏:“有些,有些头晕。”“我扶您进去吧。”楚风屏:“不用了,我女儿在这儿,我去找她。” 军医:“您女儿叫什么?” “吴丁。” 军医笑了:“是她!”楚风屏觉得军医笑得有些怪,忙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二楼左手最里面那间房是她的宿舍。”说完,军医走了。楚风屏看了看这个奇怪的军医。 楚风屏敲敲那间宿舍的门。没有声音。她试着拎门把,门开着。 楚风屏进门后,见吴丁脸沖墙地躺在床上,床头摆着一碗鸡蛋面条。楚风屏急忙走过去,摸摸吴丁的脑袋,又摸摸自己的脑袋,自语:“不热啊。” 听到声音,丁丁勐然睁开眼睛,先从嘴里吐出一样东西,叫着“妈妈”一下坐起来,搂住楚风屏的脖子。楚风屏吓了一跳:“吓死我了,装什么鬼呢!”楚看清,丁丁吐出来的是一颗小胡核。 楚风屏:“你这是病了,还是下夜班,白天睡大觉?” “哪啊,我被停职了。” 楚风屏:“瞎说,你有什么职可停!” 丁丁严肃地:“妈,这个卫生队有问题。” 楚风屏:“什么问题?”’ 丁丁:“我告诉您。有一天我去队部,无意中看见了花名册,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头一名是队长,队长的家庭出身居然是地主!” 第150页 楚风屏睁大眼睛等丁丁往下说。 丁丁:“军队里居然有地主儿子!地主儿子居然能当队长!” 楚风屏紧张地:“你,你造他的反了?” 丁丁:“军队不让造反。可我怎么觉着也不对劲,就利用写值班日志,每天都必须选用一条最高指示的机会,写了几条关于阶级斗争的毛主席语录。” 楚风屏:“你这不是‘打语录仗’吗?” 丁丁:“可总不能对这种反常事件视而不见吧?” 楚风屏:“于是就把你‘停职’了?” 丁丁:“开始是队长要找我谈话,我觉得跟他没什么可谈的,死活不去。后来他藉口说我带情绪工作会发生医疗事故,便让护士长通知我,停止上班。” 楚风屏看着那碗面条:“接着你就躺铺板,闹绝食?” 丁丁点点头:“已经五天了。” 楚风屏大惊:“什么?!” 吴丁笑笑,揭开枕头。枕头底下饼干、苹果、小胡核、糖块,杂七杂八的。 丁丁:“新兵连时我是班长,这都是我的兵趁我睡着时悄悄送的。” 楚风屏嘆了一口气,说道:“丁丁啊丁丁,你这么闹,不怕人家反过来说你是黑帮的女儿?” 丁丁:“我怎么是黑帮的女儿?我是革命烈士的女儿!” 楚风屏一下语塞,半晌,心寒地说道:“是啊,你也不是我的女儿。” 丁丁知道说错了话,歉疚地望着楚风屏:“妈,我不是有意那么说的。” 楚风屏摆摆手,站起身,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来。 中篇 24 急诊室。 那个军医和几名护士在楚风屏周围忙着,打针的打针,输液的输液……丁丁摇着昏迷的楚风屏,叫着:“妈妈,妈妈,你醒醒,你醒醒……”丁丁抓住那个军医的胳膊:“队长,你快救救我妈妈……” 军医笑笑:“你放心。” 楚风屏口中喃喃发着呓语:“我要去新疆,小碾子,我要去新疆……乔乔,乔乔,你回来……童童的地址呢……” 夜,舒乔靠在床上抽菸。 二蛋趿着鞋走过来,嘻皮笑脸地向乔乔凑:“今天可以了吧?”乔乔把烟喷在二蛋的脸上:“洗脚了吗?” 二蛋:“洗了,洗了。” “用肥皂了吗?” 二蛋不耐烦:“用了,打了三遍!”接着要上床。乔乔:“去,再用香皂洗洗。”二蛋眼里突然蹿出火苗,“啪”地狠狠打了乔乔一个耳光:“妈的,什么他妈的臭毛病。结婚那么久了还不让我碰一碰,别看你是千金小姐,老子现在照样想打就打,想骑就骑!”二蛋说完就往乔乔身上扑。 “噗!”乔乔把嘴里的血啐在二蛋脸上,一脚将二蛋踹下了床。二蛋蹿起身,在屋里乱找了一阵,抓起檯灯要扔,捨不得,又放下,最后举着椅子冲过来。乔乔从容地下了床,先是一闪,躲过椅子,接着干脆、结实地三拳两脚,把二蛋打趴在地上。二蛋“哼哼”着,仰脸吃惊地看着乔乔。 乔乔把椅子重新放好,坐下,又点着一支烟,看都不看二蛋,极端鄙视地说:“别像对付农村婆娘似的对付我,再动手,我要你天天鼻青脸肿地出门。滚,提上你的臭鞋,睡外面去!”二蛋垂头丧气地爬起来,从床上抱了一套枕被,灰熘熘地走出卧室,嘴里小声嘟囔着:“母夜叉!” 乔乔望着漆黑的窗外,脸前一股一股飘着烟云,不一会儿,她潸然泪下。 新疆某边城。 根儿走出长途汽车站,立即被眼前浓郁的民族色彩弄得有些目不暇接。她拿出地址向一个汉人打听。汉人指指画画。一个维族老人在边上听到,主动过来诚恳地请根儿坐他的小毛驴,表示他是同路,执意要送根儿。根儿被风趣的老头逗乐了,骑上了毛驴。 毛驴穿街过巷,根儿觉得很惬意。 毛驴到了一处步兵营门,门岗打电话。 不一会儿周天品跑过来,远远地就叫:“根儿,你可来了!根儿……”根儿有些羞赧地看着周。周天品边伸手取根儿的提包,边说:“一下跑了大半个中国,不好找吧?”根儿勐然想起维族老人,回头打招唿。老人已骑着他的驴走远了。老人笑着回身摇了摇手。 根儿:“这儿的人真好。” 周天品:“是啊。” 营区路上,周天品边走边问:“见到老首长了?他好吗?” 根儿:“见到了。可他犯了错误,现在在放牛。” 周天品顿了顿:“这不奇怪。” 根儿问:“鹿娃好吗?” 周天品稍迟疑了一下,搪塞道:“还好。”根儿眼尖,看出了问题,急问:“他怎么了?” 周天品:“没什么,你先休息两天,再去看他。” 根儿:“不,他肯定出事了,我现在就去。” 周天品沉吟了一阵:“也好,要去你就快去,省得事越弄越大。” 第151页 根儿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天品左右看看,轻轻嘆息了一声:“他也犯了错误。” 根儿惊恐地站住了脚。周天品:“我也是今天早上刚听说,正不知怎么去说说这小子才好。事情发生在昨天,他们连‘天天读’时,工具仓库着了火,当即去救火的,只有鹿儿一个人……” 根儿抢着问:“怎么只有他一个?” 周天品:“‘天天读’,是雷打不动的嘛。” 根儿瞪着迷惑的眼睛。 周天品:“一个小时后,连队赶到火场,根本已无法再救了,累得半死的鹿儿在火头上,指着指导员和全连的兵骂了一句话。” “什么话?” 周天品:“‘书呆子’。” “这也算错误?” 周天品苦笑一下:“读毛主席的书,怎么能说是……” 根儿:“那不是气话吗?后来呢?” 周天品:“后来就更麻烦了,指导员上了点儿纲上了点儿线地批评他,特别是有一句称他是‘小老九’,他就更恼了,冒出口的话就更经不起推敲了。” 根儿:“‘小老九’是什么意思?” “哎,看来你真是个不问山外事的人。”周天品嘆了口气,接着道,“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后面的第九位是知识分子,被简称为‘臭老九’。鹿儿不是大学生嘛。” 根儿一愣:“……鹿娃和地主排在一起了?” 周天品:“后来,那个指导员把这事当成反革命事件报上来了。” 根儿顿然失色:“什么?!你,你们要把鹿娃怎么样!” “你别急,听我说。现在政委的意见和我是一致的,这算什么反革命事件?纲上高了嘛。我们俩负贵,此事到此为止,不再上报。但……政治觉悟不高这顶帽子,恐怕要戴一戴。检查也得做一个。根儿,眼下当务之急,是鹿儿绝不能再顶牛,早认错早消除影响。” 根儿急切地:“你们千万饶了鹿娃一回,我现在就去劝他,他在哪……在哪……” 周天品:“我找个兵送你。那是个边防连,卡车弄不好得傍晚才跑得到。” 黄昏,大漠沉阳。 鹿儿一人在营房边的山坡上转着,神情沮丧。鹿儿脸上有火灼伤的痕迹,右手缠着纱布。小碾子跟在他身后。鹿儿恼火地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昨晚上四、五个人看了我一夜,上午刚撤,现在你又来盯梢。你告诉指导员,我不会叛逃到国境那边去的!”小碾子嗫嚅:“不是指导员派我来的,是我自己,我们不是‘一对红,吗?” 鹿儿坐在一块石头上,拍拍旁边,让小碾子坐在一起。“还什么‘一对红’,你别受我影响,弄成‘一对黑’。”鹿儿开始发牢骚。 小碾子卷了一根莫合烟,递给鹿儿,鹿儿推开。小碾子吸了一口说:“你呀,吃亏就吃在你姑姑不该送你上大学。农民的儿子成天抓肥使粪,可谁也不会说你臭。”鹿儿望着硕大无朋的沉阳,若有所思:“谁让我不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而莫名其妙地是一个将军的儿子。” “你说什么?” 鹿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的亲生父亲是个军队干部。” 小碾子:“真的?” “真的。” 小碾子认真地:“我也只告诉你一个人,我的亲爹是个将军。” 鹿儿看了小碾子一眼,笑起来:“我还要告诉你,我爸爸现在弄不好打倒了。” 小碾子:“我那个爹都打倒两年多了。” 鹿儿大笑。小碾子:“真的!你瞎编我也没瞎编。” 鹿儿笑得更凶。但他突然剎住了笑,接着脸色极其阴沉。小碾子:“你怎么了?” 鹿儿不语。 小碾子:“你说话呀!” 鹿儿指着远处的一蓬灌木丛:“你去那儿看看就知道了。”小碾子顺着鹿儿指的方向走过去。他拨开灌木丛,一下愣住了——指导员带着司马童与两个老兵,荷枪实弹地在监视他们! 小碾子问:“指导员?你们在干什么?”指导员有些尴尬。小碾子突然明白了,惊惧地:“你们真的以为贺、贺子达会跑?还带着枪……” 司马童突然叫道:“指导员,你看贺子达在往哪走!” 鹿儿在朝界碑方向走着。 小碾子紧张地解释:“别、别、别当真,他这是气的,故意的……”小碾子回过头,几乎急哭了地大叫,“贺子达——你回来!别他妈使这种气呀!贺子达——你快回来……” 鹿儿的背影还在走着……他满脸是泪。 一辆卡车疾驰而来。根儿坐在驾驶室里。 鹿儿走着…… 卡车疾驶…… 界碑在晃……鹿儿有些晕眩…… 卡车上站着一个兵,大喊道:“贺子达,你姑姑来了!”卡车在公路剎住,根儿跳出驾驶室:“鹿娃——” 第152页 鹿儿愣了一下,在界碑前站住。 根儿往前跑,指导员大吼一声:“不准往前跑!赶快叫他回来,否则,就不得不开枪了!”根儿吓得瘫坐在戈壁上,张着双手,蓦然发不出声来。小碾子急切地拍打根儿的背:“这位大嫂,你倒是快喊啊!你倒是快喊啊!” 根儿终于声嘶力竭地喊出来:“鹿娃——你可不能跟你妈妈走一样的路啊——” 鹿儿勐然转过身,大喊一声:“姑——” 鹿儿拼命地往回跑……他扑到根儿的怀里,大哭:“姑姑——” 根儿真动气了,推开鹿儿,双手轮番狠狠地抽着鹿儿的嘴巴:“你这不懂事的孩子,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白养了你这么大,你这样完了的话,叫我怎么跟你爸爸交待呀……” 鹿儿哭诉着:“我没想跑,我没想跑,姑,我不就救了一场火吗?” 根儿继续哭着,打着:“你还顶嘴!你还顶嘴!我都找到你爸爸了,你还是我的累赘……” 鹿儿哭喊:“姑,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您千万别气坏了……” 小碾子和士兵们一个个眼圈红红的。指导员铁青着脸,嘆了一口气,对周围说道:“算了,刚才的事谁也别再说了,要说,说我吧……差点儿把个新兵逼跑了!”他转身离去。 落日沉没,只在天边留下凄烈的一片血色。 海南岛。 贺子达、姜佑生的房前停了一辆军用吉普。一海军军官将姜佑生的行李提出房子,放上车。 姜佑生示意:“再催他一下。” 军官:“他就是不走。” 姜佑生看看贺子达的房门:“是啊,审查几年,不了了之。我降职当个基地第七副参谋长,他依然什么都不是。去,把他拖出来。” 军官进门。贺子达在屋里吼:“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儿当农工!” 姜佑生向椰林瞟了一眼——石娥站在林中,向这里默望。 “餵”,姜佑生沖贺子达的屋门说道,“我知道你是真心不想走,可白纸黑字是叫你驻江海待命,你不在乎抗命的罪名,总在乎别给好不容易当了兵的孩子们找事儿吧?” 贺子达在屋里吼:“我是我,孩子是孩子!” “你不心疼,有人心疼。你总不能让人家进屋劝你。”姜佑生说着又瞟了椰林一眼。屋里果然没了动静。 不一会儿,贺子达走了出来。军官在后面挟着被褥,提着网兜。 贺子达看着椰林。姜佑生小声地说道:“要么过去吿个别,要么带她走!” 贺子达向椰林走了两步,便站住了。林中,石娥故意迴避,快步离开。 贺子达骂道:“去球!老子黑帮不是了,还是个灰帮!等有个人样,再回来!”他钻进吉普,狠狠摔上了车门。 吉普在椰林路上驶着。贺子达不断向外张望、寻找。椰林密处,石娥孑然一身,含泪目送着。 弯弯的路上,仅剩下淡淡的烟尘…… 阴云沉沉。 精神病医院,两名工作人员边走边议论: “七号病房熘走的那个,刚两天就被抓住了,这下少说得一动不动地待上三天。” “哎,那个当兵的狂暴型患者又来了,把头儿骂得够呛。” “有什么用,骂也白骂。再折腾弄不好把他也留下来。” 医院办公楼。楼外就能听见贺子达连拍桌子带喊叫的声音:“你们到底放不放人,再关在这种鬼地方,没病也关出毛病了!” 办公室里,贺子达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绿军装,光着脑袋,一手提着只草篮子,一手在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鼻子前指指戳戳,贺气得满脸通红。“白大褂”极有修养,并不发火,只是不断避着贺子达的手指,满屋子躲来躲去。 贺子达:“为什么我问你谢石榴有病没病,你总不回答?你心里也明白这是胡搞,是冤假错案!是不是?你说!你说!” 白大褂一口上海普通话:“我说过,他是警备区首长批准留在这里的,要走也得首长批准。” “你是干什么吃的?没病就放人出院,顺理成韦的事!” 白大褂:“我没说他有病,也没说他没病,这是首长定的。我无可奈何。” “再不放,我就和他打出你的铁门去,看你和你的首长能怎么样。” “最好别这样,为防止这里的特殊病人危害社会,公安机关有规定的,凡是从这个医院逃跑的,都要负责捉回来。” “就算他有病,我领走,我看着,他危害了谁一根球毛,杀老子的头!行不行?” 白大褂摊手:“据我们向警备区了解,您目前,好像,也没太那么正常……” 贺子达气得晕头转向,随手把桌上的暖水瓶搡到地上,发出一声爆炸。白大褂依然不火,抖抖裤脚上的水,说道:“一块八毛三,现在商店里还不好买的。”贺子达又抓起另一个暖瓶,白大褂扑上来,抢过去,搂在怀里:“你莫斩尽杀绝嘛。” 第153页 门一下被推开,谢石榴站在门口。谢已明显苍老,头髮全白了,但他依然如故,打着绑腿。谢石榴淡然地说道:“伢子,你又来闹。” “这些官僚……” “还不跟我走!” 贺子达噤住声。谢石榴:“院长,我那个暖瓶赔你。” “不用啦,不用啦,只要保证下次不摔我这一个就行啦。” 谢石榴转身出门,贺子达很乖地跟着。 白大褂自语:“怪得很,一见这老头他就乖乖的。” 谢石榴的单间病房,贺子达从篮子里取出两罐麦乳精放在床头柜上。那儿,已经有了两罐。 “他来过?”贺子达问。 “崽子刚走。你们老买这劳什子干什么?”谢石榴打开床头柜,里面已有满满一柜完全相同的麦乳精,“瞧瞧!” “我知道你不爱吃这东西,可所有的商店只有它。总不能空着手。” “空着就空着,我又不是真病号。” 贺子达抓着头皮笑了:“是啊,活见鬼!” 谢石榴悲哀地抽着旱菸。贺子达:“让你待在这儿的那个所谓的首长,当了九大代表、中央委员,升到北京去了。我找现在的头,都推脱说不了解情况,不肯出证明。这边又是不见证明不开出院证。简直荒唐透顶!”谢石榴抽着烟,不语。 “老号长,你跟我走!我就不信他们还真的把你再抓回来。” 谢石榴摇摇头:“我可看见过被抓回来的人……再说,正没处打发你呢,弄不好,一块儿来这做伴了。再忍忍吧!看,单间,老红军待遇,狗日的不错!” 贺子达无话可说。干坐了一会儿,贺子达提起篮子准备走。谢石榴盘着一条腿,坐在床沿望着房顶:“你提着那个篮子,像个伙夫。” 贺子达:“差不多。城里买不着菜,来郊区看你,顺便从哪个老乡家搞点儿带回去。” 谢石榴从床上蹿起来,一下长了精神:“你怎么不早说!”谢石榴从床底下变戏法似的拽出锄头、铁杴、草帽、水桶等一应农具,“走。” 在一片有着十来个品种的半大菜园子前,谢石榴十分得意:“这都是我种的。没准他们是害怕没有不要钱的菜吃,捨不得让我出院……哎,那是谁?嘿!” 黄瓜架底下背坐着一个人,显然正啃着什么。听见喊声,他站了起来,转过身——是穿着灰色海军服的大碾子。贺子达又惊又喜:“碾子!” 大碾子攥着半截黄瓜,垂着眼睛。 谢石榴:“碾子,怎么一个多月不见你来了?” 贺子达:“他出海了,我去找过他。” 谢石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在这儿蹲着,堂堂解放军,偷吃人家的东西。” 大碾子笑了一下,轻声道:“早来了,看见,看见……” 贺子达走过去,重重拍了大碾子的肩头一掌:“看见我了是不是?妈的,一出‘狸猫换太子’唱了上百年,也就换了一轮,可你小子被换了两轮,一下弄出三个爹!哈哈哈……”贺子达大笑,谢石榴随之同乐,渐渐地,大碾子也笑起来,先小声,后大声……三个男人一通开怀大笑,尴尬难言之事,一扫而光。 一辆连玻璃都没有的公共汽车停住,走下贺子达与扛着半麻袋东西的大碾子。两人走进警备区大门,走进办公楼改成的宿舍。 “筒子楼”的楼道里布满了灶具。各户男、女主勺在做午饭。“放下,提着……”贺子达让大碾子提着麻袋,自己从麻袋里掏着各式蔬菜,每家灶上放一些。男、女主勺似乎人人都觉得很自然,或点头或应着:“放那儿吧。”贺子达一路分到自家门口,麻袋也空了。 贺子达取钥匙开门,走了进去。大碾子跟进来,看了看简陋之极的单间宿舍,略感惊讶:“你现在住这儿?” 贺子达:“是啊,挺好,热闹。” 大碾子:“菜都分光了,你吃什么?” “不分,我会做吗?来来来,坐下,喝一杯。”贺子达与大碾子在三屉桌前坐下,打开半瓶酒,倒在一个茶缸里。 大碾子:“干喝?” 贺子达:“哪儿,你等着……” 有敲门声。 “这不,来了。”贺子达打开门,进来一群军官或女主人,各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菜,他们并不多说话,把菜放在三屉桌上就走。眨眼间,桌上摆了十几盘。 贺子达沖大碾子眨眨眼:“怎么样?生的换熟的。” 大碾子:“天天这样?” “今天见你来,多了几个吧。” “他们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我头上那顶帽子还没正式宣布摘了呢,有话都在这菜里!吃!”贺子达与大碾子吃了几口菜,轮流从缸子里喝了一口酒。贺放下筷子,慈爱地看着大碾子。大碾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贺子达:“妈的,你到底还是干了海军。” 大碾子笑笑。 第154页 “怎么样?干得怎么样?” 大碾子想想,说:“不怎么样,水手长批了我几次,说我有单纯军事观点。” 贺子达:“小兵拉子,狗屁的观点!单纯军事……嗯,这说明你干得不坏!” 大碾子来情绪了:“这次出海,过鲨鱼口,那片海区喑礁特别多,有一天正好我操舵,大副在一个关键地方给错了一个舵令,因为事先我偷偷地看过海图,就没听他的,否则非得把船底撞漏了不可。” 贺子达兴致勃勃地等着下文。大碾子不说,接着吃喝。贺子达问:“那个大什么东西,没发现你擅改舵令?” “发现了,他刚要训我,又收住了嘴。估计他想到我也是有两下子的,不会成心捣蛋,就又去看了一下海图。”大碾子又不说了,接着吃。 “后来呢?” “没了。” “那小子,就那么过去了?” “晚上他悄悄把我叫到大副室,也这样,弄了一瓶酒。他说他老婆大出血,这趟出海有些心神不定。什么叫大出血?” “大出血……鬼晓得什么叫大出血……完了?” “完了。” 贺子达使劲拍了大碾子一掌:“好小子,避过一场大祸,立下一个大功,且能心平如水,好样的!” 大碾子:“我不是在你这儿吹牛呢吗?” 贺子达笑了。过了一会儿,贺又问:“听楚风屏讲,不论她怎么叫你到她家去,你就是不去。” 大碾子低头说:“她和姜伯伯什么都知道了,可就是不信。” 贺子达道:“他们信了。只是二十多年的感情,假的也成真的了。” 大碾子看看实际在表达自己感情的贺子达,抓过缸子又喝了一口。贺子达深情地说道:“碾子……愿不愿意……再叫我一声……”大碾子看了贺一眼,低头嚼着,想了一阵,抬起头来,回答得十分干脆:“不。等我自己当了将军,再叫你。还有楚阿姨和姜伯伯。” 贺子达很高兴:“好!就沖这,你也活活是我姓贺的儿子!”贺子达大饮一口。 海军大院门口,一农村姑娘和老汉极力向哨兵说明什么。 ——是黑枣儿和大年。 哨兵:“进去吧。姜副参谋长现在住在招待所二楼。” 林荫路上,大年不时停下,弯腰狠咳。枣儿不断捶着大年的背。 “大叔,您病得这样,还要跑这么远的路。” “再不来,我死不瞑目啊。” 招待所楼前,金达莱拿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在与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进行交换。 金达莱:“我这个大,你那个小,一个换两个。” 对方是个小结巴:“可我,我,我这个,是瓷、瓷的。我哥说,当年是,是最新样、样式。” 金达莱:“嘁,瓷器才多少钱一斤,我这个是不锈钢的。论分量,我一个毛主席该换你三个毛主席。” 对方:“有,有,有你这么,干的吗?毛,毛主席还,还带,论分、分量的……”附近传来打听人的声音:“请问姜副参谋长住哪?”金达莱转脸一看,大叫:“大年叔叔!黑枣姐!” 枣儿:“金金!” “你们怎么来了?快,跟我走。”金达莱沖招待所二楼扬声大喊,“妈一爸一海外来人啦!” 姜佑生正在看报,听见喊声,与楚风屏一愣。楚风屏走到窗前,楼下已无人。 金达莱撞开门:“请看——”门口亮出了大年和枣儿。姜佑生、楚风屏齐声叫道:“大年兄弟……” 大年抢前一步,“扑通”跪倒在地:“姜司令,楚大姐,我有罪……” 姜、楚一时无措:“……大年,大年,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大年执意不起:“我有罪,我有罪。” 门口,立即围了几个住招待所的官兵,个个惊疑。 姜佑生走出,反手关上门,对那几个官兵说:“战争年代,这个老乡为革命立过功,但在一件小事上出了点儿岔子……刚才的情况要是在基地传开来,传走了样,我找你们几个是问!” “不会的,姜副参谋长,不会的。”官兵散开了。 楚风屏扶着大年坐在木沙发上。她倒了一杯水,问:“大年,田嫂怎么没一起来?”大年仍在紧张中:“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主意是我出的,她嫌丢人,她劝过我,那年还想换回去的,她没来,我怕活不长了,求枣儿陪我来讲清楚……” 楚风屏拉住大年的手,诚恳地说:“大年兄弟,碾子已经告诉我们了,我们不怪你。谢谢你和田嫂把小碾子教养得那么好。” 大年愣怔:“……大碾子他,他告诉你们了?” 枣儿:“他早就知道了。那个一直化名汇款的人肯定就是他。” 大年咳着,碎碎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会是他。” 第155页 姜佑生把金达莱叫到隔壁:“叫解放晚上请假来一趟,告诉他,他亲生父亲来了。” 金达莱:“我不去。” “为什么?” “别扭,我转不过弯来,解放哥的爸爸应该是贺子达。” “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快去。” “去也行,有个条件,你得让我去新疆,把那个真的解放哥也叫回来一趟。” “金金,你真啰嗦。” “好好,我这就去。” “听着,别再扯旗放炮地乱喊!” 金达莱做个了鬼脸跑出去。 楚风屏站在阳台上喊:“金金,顺便把丁丁也叫回来。”金达莱在楼下应道:“试试吧,找得着找不着难说!” 金达莱骑上自行车,蹬得飞快。 夜晚。 酒席还算丰盛。桌边同坐着姜佑生、楚风屏、大年、枣儿。气氛有些冷淡。姜佑生不时看表,楚风屏不时赔着干笑。楼道里终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楚风屏:“小姑奶奶,总算回来了。” 金达莱撞进门,先喝桌子上的汽水。姜佑生:“人呢?” 金达莱:“我后脚到,人家说他前脚走,跟着水船上黄鱼岛生产班餵猪去了。” 姜佑生:“怎么这么巧?” 金达莱:“成心呗,那些兵还一个劲问我,我们家是不是来了一个地主,一进门就磕头……” “金金……”楚风屏止住口无遮拦的金达莱。 姜佑生脸色难看:“他们还是给传开了。这么一句话,都没人听了!” 楚风屏:“那丁丁呢?” 金达莱:“不出我所料,今天她休夜班,一大早人就没影了。” 楚风屏:“去哪了?” 金达莱:“这可不能说。反正人家讲她从极左分子一下变成极右分子了。” 大年突然冷冷地说道:“大碾子,是瞧不起我这个丢人的爹啊……”说完,大年身子一软,晕厥过去。 姜佑生:“大年!大年!” 枣儿:“大叔,大叔……” 楚风屏:“快给卫生队打电话!” 姜佑生:“还打什么电话,现在谁把我放在眼里,来,我背着!” 姜家一片混乱。 夜,海岛。 大碾子用铲子搅动一口大锅里的猪潲。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兵蹲在一边抽菸,看看大碾子,说道:“别看你舰上是把好手,可我就知道你早晚也得来这儿餵猪。” 大碾子不看老兵,心情不好地使劲搅动铲子。 老兵:“六二年大比武,我一人操炮,七发炮弹干掉七个海上目标,领奖时,海军司令在我肩膀上也狠狠拍了那么七下,那叫风光!后来呢?单纯军事观点……唉,批判就批判吧,三年了,没打上一炮真傢伙,手痒啊。咱不过说了一句怪话,结果,餵猪来了。” 大碾子扔下铲子,走出屋去。 老兵在后面喊:“想开些,过两天气就消了。” 大年被吊上了输液瓶。 出了病房,姜佑生累得坐在条椅上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他非常弱,很难说。” “看在我这张老脸上,一定要救他!” 医生顺手号着姜佑生的脉搏:“首长请放心。其实你不用自己背着跑,打个电话,我们就会去的。” 大碾子一人来到海边,坐在礁石上,任凭海水将全身打得精湿。 大年昏睡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枣儿守在一边,靠墙睡着了。 大碾子坐在浪花丛中,如与礁石连体。 姜佑生与楚风屏躺在床上,但谁也没睡,都睁着眼睛。姜佑生轻声开口:“风屏,我们现在是在床上,说一句经不住批判的话。” “你说吧。” 姜佑生想想:“算了,不说了。过去说过,你骂我有毛病。” 楚风屏在黑暗中笑笑:“你是不是想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报应’?” 过了片刻,姜佑生发出声音:“田大年两口子,总算对咱们的小碾子还不坏。” 楚风屏点点头,思忖着说:“既然小碾子已经知道了,为什么就不给我们来封信呢?” 姜佑生说道:“这孩子好就好在这儿,有志气,而且不忘本。” 又过了片刻,楚风屏说:“我好歹见过两次。你还是二十多年前生下他那天……哎,反正你这个第七副参谋长也没事可干,我们带上金金去趟新疆怎么样?” “千里迢迢,老子巴结着去认儿子?” “心里想去,可又这么些毛病。要不,叫他来,不看我们,总该让他看看病重的养父。” “中苏边境那么紧张,这时请假,有临阵脱逃的嫌疑,不合适。” 楚风屏半晌不语,良久,才语调有些辛酸地说:“就是因为边境紧张,我才怕……” 姜佑生沉默一阵:“……我们也不要去,弄不好真要大打,那么多孩子在那儿当兵,偏偏我们跑去看,会扰乱军心的,绝对不行。” 第156页 楚风屏轻嘆一声:“这我懂。说说而已的事。” 姜佑生又心有不甘:“小碾子,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唉——睡吧,睡吧。” 辗转了一阵,楚风屏重新开口:“该叫大碾子从岛上下来一趟。” 姜佑生:“我已经想好了,明天我们借条渔船,直接到黄鱼岛去做做他工作,接他回来。三十多海里,七八个小时差不多到了。” 礁石上已不见大碾子。岸上,扔着一堆湿淋淋的海军服。 大碾子在海里面色坚定地向前游着……一个浪打过来,他钻进水里,一会儿又冒出来,执着地挥动双臂。 天蒙蒙亮,海水轻轻拍打岸礁。雾中,游了一整夜的大碾子刚爬上岸,就累得栽倒在沙滩上……半晌才挣扎着动了动胳膊和腿。 招待所值班室的电话铃响。值班的肥胖妇女从被窝里伸出手,抓起电话:“谁呀,这么早。”电话里是大碾子的声音:“请问姜副参谋长家的客人住几号房间。”肥妇:“你是说昨天来的那个老头?昨晚上急病进医院了,这会儿进哪了就不知道了。” “你他妈混蛋!”接着电话扣断。 肥妇尖叫:“你骂谁?你骂谁?你是什么人!” 卫生队。赤着脚,穿着一身污秽不堪的海魂衫的大碾子,轻轻从趴在值班室桌上睡着了的护士脸边,抽走登记簿,看了看,悄悄走向一间病房。大碾子略迟疑一下,推开了房门。 站在大年的床前,大碾子注视了很久。他那被海水腌裂的嘴唇翕动着,那里极轻极轻地发出了一声:“爸爸。” 大年痛苦的睡容居然渐渐舒展,还微微显露出了笑意。 大碾子见枣儿靠墙睡着,左右看看,取过大年头边的一叠病号服,抖开,盖在枣儿的身上。枣儿一下醒过来,迷迷瞪瞪地看清楚是大碾子站在她面前,正沖她笑。枣儿要说什么,大碾子“嘘”了一声做了个手势退出病房。 卫生队后面的小树林。 大碾子站下,刚张嘴说了个“枣儿……”枣儿便在他脚前狠狠啐了一口。枣儿骂道:“呸!你这个白眼狼!当了几年大官家的假儿子,就瞧不起当农民的亲爹亲娘了。寄几个钱就踏实了吗?你比那个真将军儿子差远了,他早就知道了真情,反而更加孝顺,一封信接一封信,话暖人着呢!可你,大叔差点儿被你气死……” 大碾子嗫嚅着:“我看了护士的值班日志,他……没事了。” 枣儿不依不饶:“他?他是谁?田大叔是来向姜司令认错的,可不是非要认你的。你要是觉得餵猪比看你爹重要,就管猪叫爹去吧!”枣儿说完就走。 大碾子:“嘿嘿,你也太厉害了。” 枣儿:“还有厉害的呢!乔乔幸亏没嫁给你,嫁给你,你也是个陈世美!”大碾子趁机问:“我还想问你呢,乔乔现在怎么样?”枣儿边走边说:“我当然知道,不告诉你!”大碾子无奈地看枣儿远去。 枣儿走进病房,见楚风屏站在大年床前。大年还没醒。 “枣儿,出去了?”楚风屏小声地问。枣儿气哼哼地:“我把那个白眼狼给撵走了!” 楚风屏:“谁?” “还有谁?贺解放!” 楚风屏一惊:“什么?他来了?” 大年闭着的眼皮动了动,似乎醒了。楚风屏和枣儿都没注意。枣儿:“来了,一身湿淋淋的,像个水鸡子。” 楚风屏大骇:“我的天哪!他是游了一夜,从岛上游回来的!” 枣儿愣住了:“啊?” 楚风屏:“照这孩子的脾气,没请过假,他肯定还得游回去!” 枣儿一跺脚,奔出病房。楚风屏跟出卫生队,喊道:“枣儿,错了,海在那边!”枣儿换了一个方向,狂奔起来。 病房内,大年闭着的眼睛突然使劲闭了两下,两行泪水涌了出来。 枣儿跑到岸边,大碾子果然已游出很远了。 枣儿:“解放哥——解放哥——” 大碾子踩着水,招着手:“枣儿——谢谢你照顾我爸。” 枣儿笑了,嘟嚷:“谢天谢地,总算认了。”接着枣儿大喊道,“你回来!你要累死在海里的!” 大碾子:“枣儿——你骂得好!不过,我绝不是陈世美,不信,你嫁给我。”枣儿气得大叫:“你坏,你坏,我要叫碾子哥回来,杀了你!”“我才是真正的碾子哥!”大碾子“哈哈”笑着,继续向前游走了。 朝霞如锦。 海平线在渐渐粗重的喘息声中,开始模煳、歪斜,时时被海水淹过……大碾子疲惫不堪,胳膊几乎再也划不动水。他突然叫了一声“不好!”停下来抓住右脚的大脚趾,竭力蹬腿以克服抽筋。但人在水里动作已乱,沉沉浮浮,陷入危境。 “碾子——碾子。”大碾子再挣出水面,一艘机帆船驶到近处。楚风屏在船首喊着,并将一根竹篙伸向他…… 海鸥高飞。船板上,大碾子极度睏乏地躺在楚风屏的怀抱里,他动了动,想挣出来。 第157页 楚风屏:“别动,你太累了。”大碾子不再挣,感激地看着楚,张开口……楚风屏立即制止他:“也别说话,好好睡一觉。”说完,楚用手合上大碾子的眼睛。大碾子惬意地微笑着,很快便睡着了。楚风屏像抱着一个婴儿,轻轻拍抚着。 “你儿子?”船老大问。 “我儿子。”楚风屏答。 船老大极感动地看着眼前情景。 海滨。 姜佑生提着桶,扛着鱼竿走着。迎面走来一个熟人:“姜副参谋长,好轻闲哟,上班时间钓鱼。”姜佑生讪笑:“家里来个客人,家里来个客人……” 来到一幽静处,姜佑生正摆弄钓饵,忽然听到附近有女人“嘻嘻”的笑声,开始他没在意,后来觉得有些耳熟,寻声望去——几块礁石后面晃动着丁丁的身影。姜佑生放下鱼竿走过去。 丁丁正用沙子埋着吴文宽,已埋得只剩了个脑袋。 “丁丁——” 丁丁听见有人喊他,慌忙站起。她看见姜佑生已快绕过礁石,慌忙抓起吴文宽的裤子扔在吴文宽的脑袋上,欲盖弥彰。 姜佑生:“丁丁,你不上班,在这儿干什么呢?” 丁丁:“我,我夜班补休。” 姜佑生:“你不是昨天夜班补休吗?” 丁丁:“我……今天也是。” 姜佑生看见前面有一件军上衣:“那是什么?”他抬脚欲踏丁丁身侧的沙丘。丁丁忙叫:“别,别……” 姜佑生怀疑地看丁丁。丁丁撒娇地推姜绕过沙丘。姜佑生马上又发现了刚才被丁丁用身体挡住的那条军裤。姜走过去,提起那条裤子…… 吴文宽的脑袋露了出来!吴尴尬一笑,姜佑生着实吓了一跳,手一抖,裤子又落回吴文宽的脑袋上。 姜佑生喝问丁丁:“这是怎么回事!” 丁丁满脸苦笑,她踢了沙丘一脚:“起来吧!”于是,裤子缓缓升起,吴文宽坐了起来,他仅穿着游泳裤衩。 丁丁:“爸,这就是那个……过去跟您讲过的那个……出国时……打桌球的那个……” 姜佑生:“什么那个、那个的!” 吴文宽一边慌乱地穿着“苏式”军便服,一边羞窘地叫人:“姜伯伯,您好。”姜佑生注意地看看吴文宽的军服:“你真是外国同志?”吴文宽站得笔直,光头敬礼:“中国人民解放军江海陆军学院外籍大队学员吴文宽!”姜佑生着便服,也还了个礼,并主动伸出手去握了握:“你的中国话说得蛮不错。” 吴文宽:“谢谢!” 姜佑生:“可是中国的事你懂得不多。” 吴文宽没听懂这话的弦外之音,仍庄重应道:“我一定努力学习!” 姜佑生:“你没听懂我的话……有空和你的同学到我家来玩。” 吴文宽:“是!” 丁丁陪着姜佑生刚走过礁石,姜佑生便低吼:“给我滚回医院去!下次回家带好书面检查,不得少于三千字!”姜佑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丁丁无可奈何。 夜晚,姜佑生靠在床上,楚风屏在桌前梳头。姜佑生刚说完白天的事,楚风屏在笑着。 姜佑生继续说:“我真吓了个半死,气了个半死,电话打到卫生队去,人家居然说吴丁是个好兵,夸她不怕苦,关心同志,几乎天天主动要求上夜班。”楚风屏又笑。姜佑生:“简直荒唐。” 楚风屏:“哎,那小伙子长得好看吗?” 姜佑生:“再好看也是外国人!胡闹,丁丁还是个兵嘛。再说军人之间怎么能搞国际恋爱,国家之间的事难说得很,今天拥抱、亲吻,明天说不定就辩论、骂娘,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 楚风屏没认真听,而陷在自己的幸福遐想中:“童童的信中,也老是提到一个女兵……” 姜佑生:“你说什么?我怎么没看见?” 楚风屏笑笑:“那是专门给我的信。” 姜佑生:“你们还有单线联繫?” 楚风屏自豪地回道:“孩子们和我都有单线联繫。” 姜佑生嫉妒地躺下,把毛巾被使劲裹在身上。 春天的夜晚,戈壁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 士兵们酣睡着。司马童睁着眼睛在深想着什么,目光兴奋而发宵。他悄悄地翻过身,从枕头包下摸出手电、纸、笔,写着什么。窗外,查哨的指导员看到此景,走进房。司马童忙塞东西,装睡,但那张纸却一大半露在枕头外面。指导员给某兵掖掖被子后,走过来。他看到那张纸,手电光在上面停了很久才离开。 指导员走后,司马童侧过脸,发现纸没掖好,惊得一把抓住,坐了起来。他呆坐了很长时间,脸上表情复杂。 第二天,“天天读”时间。指导员、司马童、鹿儿、小碾子与兵们都在认真地读《毛选》。 “报告!”司马童突然喊道,并举起了手。 指导员:“司马童,你有事吗。” 第158页 司马童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说道:“刚才重读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老三篇’,我突然觉得必须把有些想法说出来,接受领导和战友们的帮助。”指导员看了司马童片刻:“你说吧。请大家注意听。” 司马童:“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毛主席在《纪念白求恩》中还教导我们说,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毛主席在《愚公移山》中又教导我们说,我们‘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毛主席在这里谆谆教导我们的,实际上是一句顶一万句的真理,这就是我们革命战士一切的一切,都应当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可我呢,脑子里却尽是污七八糟的念头!你们看……” 司马童摊开自己的被子,又摊开枕头包,取出那张纸,向大家展示:“这就是我脑海里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真实写照!在这儿,我老老实实念出来,请大家批判。”指导员吃惊地看着司马童。 司马童接着读纸上的东西:“我的奋斗目标:二十二岁当排长,二十五岁当连长,二十八岁当营长,三十二岁当团长,三十七岁当师长,四十五岁当军长,五十岁要当大军区司令。” 兵们,鹿儿、小碾子等,面面相觑。 中篇 25 指导员面无表情。司马童读完他的“升官图”后,静默着。 “完了吗?”指导员问。 司马童:“完了。” 指导员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言。 司马童立即率先自己批判自己:“当官发财,完全是国民党、军阀的那一套。个人奋斗是资本主义的人生观。当年希特勒写过一本自传,叫《我的奋斗》,所以说,个人奋斗是反动的。我之所以产生这种念头,完完全全是不注意思想改造的结果。希望大家狠狠地批!狠狠地斗!” 指导员看了司马童一眼,清清嗓子,再次准备说话。 司马童又快嘴利舌地说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 指导员看着司马童,几乎不知说什么了。他看着司马童。司马童满目真诚地看着他。 半晌,指导员又清清嗓子,说道:“很好。司马童同志学习毛主席着作,狠斗‘私’字一闪念,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他是我们连队涌现出来的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先进典型,我们不但要向他学习,还要报上级党委大力宣扬。” 指导员说完鼓掌。兵们看看,跟着鼓掌。指导员使劲,兵们也使劲。热烈的掌声中,司马童的嘴角露出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 兵们鼓掌的场面越来越大。 在越来越高的主席台上,横幅会标越来越长:全营学习毛主席着作讲用会,全团“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军区“活学活用”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先进典型代表大会……司马童侃侃发言。 戈壁黄昏,胡杨林里,女兵唐小蕾一个人在遛着,像是等人。 司马童戴着标志“典型”的红花绸带,走进林中。 “怎么刚来。”唐小蕾嗔怪。 司马童:“兜了个大圈。” 唐小蕾:“散步还戴着它吗?”司马童笑笑,把绸带摘下来,用手拿着。 “这下,差不多全新疆军区的部队,你都走遍了。” 司马童:“听说正在组织全军的‘讲用团’,不知有没有我。小蕾,方便的话,问问你爸爸。” 唐小蕾:“我爸爸又不是总政的。” “那倒是。其实,全军‘讲用团’有我的名字就行,我并不想离开这里到处去作报告。” 唐小蕾误会了,有些害羞地说:“我也不想让你总是离开咱们团……哎,我听到一个消息,说你可能直接从战士提成副指导员。” 司马童:“不是可能,已经跟我谈过话了。” 唐小蕾:“哟,你才当了几天兵,就……还这么沉得住气。” 司马童不屑地说:“这算什么?不过比连级计划提前四年。” 唐小蕾睁大眼睛,十分吃惊:“你靠批‘升官图’出名,原来还是一脑袋升官梦。” “眼睛睁那么大干什么?”司马童平静地说道,“你是军人家庭出身,老爹是副总参谋长,别也少见多怪似的。” 唐小蕾:“我爸爸的官可是打仗打出来的。” 司马童:“所以我现在不想离开新疆去外地作报告,我要在这儿等着打仗。” “你?刚才我还以为……”唐小蕾又害羞。 司马童:“以为什么?” 第159页 唐小蕾看看司马童。司马童一脸疑问,没有半点儿女情长的味道。唐小蕾嘆了口气,问道:“你真的是想留下来打仗?” 司马童:“千真万确。没有战功的军人,有什么真前途?” 唐小蕾嘘了一口气:“我……我真有点儿怕你。你让人感到……有些……阴森森的。” 司马童:“别把我看得那么坏。仗一打起来,你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枪炮轰鸣,火焰喷射器窜出一条条火龙,火海中,坦克履带碾过戈壁滩。 ——一九六九年春,在新疆铁列克提地区,我边防巡逻分队遭到苏军突然袭击,巡逻官兵全部阵亡。 烈士遗体被用白布盖着的担架抬着,长长一串,通过战士们列成的甬道。 “指导员——”小碾子突然哭喊着扑向第一副担架。鹿儿、司马童及七八个战士也扑过去:“让我们再看指导员一眼,让我们再看看……” 周天品按住布单:“不要看了,战斗结束后,敌人用火焰喷射器焚烧了战场……他也不一定是你们指导员。” 战士们震惊了。 周天品拔出手枪:“记住,你们是这个连队的后代,要为烈士报仇!” “打倒苏修——” “打倒新沙皇——” “为烈士报仇——” 所有的武器对空齐射。 军中的日子循环往復: 周天品、鹿儿、司马童、小碾子等训练用炸药包打坦克……大碾子随舰破浪而行……丁丁演练战场救护…… 周天品在坦克车前宣布命令:“命令:任命一营一连副指导员司马童为该连指导员,任命热合曼为一排排长,任命田支前为二排排长,任命贺子达为团司令部正排职作训参谋……” 徐舰长在护卫舰上宣布命令:“命令:任命贺解放为航海长,任命马吉为枪炮长……” 卫生队队长在会议室宣布命令:“命令:任命魏云莉为护士长,任命吴丁为正排职护士……” 鹿儿在司令部拿着文件表向周天品汇报……小碾子在纠正战士的射击动作……司马童指导文书出黑板报……大碾子用尺子量海图……丁丁为一个病号号脉…… 以上情景定格成五张照片,排成一熘,摊在床上。谢石榴蹲在床边,在一块磨刀石上磨他的大刀片。 门被轻轻推开,石娥走了进来:“哥。”谢石榴抬起头:“你来了,快歇歇。”石娥坐在床上,看见那一熘照片,又看看接着磨刀的谢石榴。 “又是来开会?” “是。哥,你在这里磨这么大的刀,还不把人家吓得更神经了。” “要不我在屋里磨呢。” “真的又要打仗了?” 谢石榴认真磨着,头都不抬:“造反派打了这么多年,也该我们打了。他们把国家打垮了,还得我们保着。” 石娥:“……又该用你们了。” 谢石榴突然停下手,看着妹妹,猜着她的意思,说道:“是啊,贺伢子、姜崽子又该用得着了。” 石娥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谢石榴:“你真的一次也没去看他?”石娥背身反问:“你让我去吗?” 谢石榴拔出旱菸,点燃,吸着:“他现在过得苦哇,五十多岁的人了,活得像个叫花子,天天吃百家饭……你走的时候,从我这儿拿些菜,去看看他吧。” 石娥背着身“嘤嘤”地哭泣起来。 谢石权:“都怪我,一挡挡了你们二十来年,害苦了你,也害苦了伢子。妹子,当哥的实在是对不住你……” “哥,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心眼为他好。” “哥偏心了,自家妹子不知疼。”谢石榴站起身,腰有些酸,居然一下没有直起来。“你快躺下,我给你捶一捶。”谢石榴状在床上,石娥轻轻捶着。 谢石榴嘆了一口气:“你们也是缘分,伢子落难居然落到了你们农场。你们那时如果可能……我也就贊成了,可现在……”石娥停下手。 谢石榴意识到什么:“哦,我不管了,我不管了,一会儿你一定把菜给他送去。”石娥又轻轻捶着,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石娥提着一网兜菜,还有一堆电炉子、饮具之类,到了筒子楼。她看着门号找到贺子达的房门。在门前石娥犹豫再三,举手轻轻敲了两下。没动静,又轻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动静,石娥推开门。贺子达仅穿了一条短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颇有“大将风度”。 石娥羞赧地又犹豫了一阵,看看左右,没人,然后走了进去。她先拉过一条枕巾盖在贺的肚子上。之后,石娥动作极轻地收拾屋子……她拿了几样菜走出门,来到水房择洗。弄好后蹲在贺的门外,在电炉子上炒着。 有几个主妇开始做饭,注意到石娥,小声议论:“那人是谁?” “亲戚吗?” 第160页 “从没听说过啊?” 石娥硬着头皮,低头不理。主妇们边做饭边继续议论:“听说了吗?老贺可能要官復原职了。” “哪呀,是提升了,军区副司令兼江海警备区司令。我那口子有个老乡在军区当党委秘书,错不了。” “啧啧,关键时刻,老贺千万别出什么差子,不值当的。” “可不……” 石娥不由自主地听着,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把弄好的饭、菜放进一口铝锅里,然后站在床边看着贺子达。贺子达睡姿不变,额上淌着汗。石娥下意识地抓起床头的蒲扇扇了两下,忽然觉得不对,又慌忙丢下。 贺子达睡着。石娥又拿起蒲扇,缓缓扇着……门外传来脚步声,石娥紧张地又丢了扇子。脚步声从门前走过去。石娥深情地看着贺子达,轻轻退着身子,走出了房门。 轮船,驶在海上。船尾,石娥望着远去的江海,直到只剩下一线轮廓,石娥仍旧望着……海风吹乱了她的头髮。 轮船渐渐消失在海平线下。 大海,一望无际。 三年之后。 一群水兵进进出出地把姜家搬回原将军楼。金达莱穿着一身崭新的还没配发领章的肥大陆军军服,指手画脚地指挥那些兵。 一个显得十分精明的年轻水兵背着背包和手枪,走进院门,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 金达莱指着一个床头柜:“把这个搬楼上去。”那兵看看,未动。金达莱:“说你呢!” 那兵:“我是奉命给姜司令当警卫员的,不是来搬家的。”金达莱注意地打量那兵,只见兵的背包上吊着一个挺大的飞机模型。 金达莱:“你叫什么?” 那兵:“杜九霄。” 金达莱笑笑:“你当兵走错了门,明明该去空军嘛。” 杜九霄:“还真差点儿就去了,年初招飞行员,复查那天倒霉闹了感冒。海军就海军吧,听说一年之后有机会参加‘海航’招飞。” 金达莱随口快语:“要当飞行员就当正宗的,我们家海军有了,陆军有了,就缺空军了。” 杜九霄:“我又不是你们家女婿,干哪个军种和你们家有什么关系?” 金达莱知道说走嘴了,脸红了一下,依然嘴硬:“嘿,那可难说,就为了凑齐这个‘海陆空’,说不定就拿你凑和了。” 杜九霄:“金达莱,果然名不虚传。” “你认识我?” “军务处让我把你们家的基本情况背了个烂熟,还特别提醒我,注意和你金达莱不要说话太随便。” 金达莱翻了翻白眼:“滚,楼下左边第一个门是你的房间。” 杜九霄走了两步,问:“你怎么当了陆军?”‘金达莱:“我靠自己的本事进了陆军学院。” “是吗!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门诊部呗。” 杜九霄笑笑,走了,临进门丢下一句话:“你给人扎针时千万手下留情。” 金达莱气得沖楼上大叫:“爸爸,军务处给你送来一根新兵老油条!” 二楼卧房。姜佑生在案头批阅成摞的文件,楚风屏在不断地拨电话。 姜佑生:“别打了,肯定不在家。” 楚风屏:“盼盼的事总得告诉他啊。这个贺子达,光棍一条,星期天往哪跑?” “还不是又去搬老号长了……这回,任他有天大本事,老号长也搬不回来了。” 楚风屏面色忧郁:“现在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瞒了贺子达一个人。” 精神病院的病房内,贺子达正沖谢石榴发火:“活见鬼了,摘了你神经病的帽子,你倒不走了。这些年你是不是没病反给传染上了?”谢石榴一言不发地抽旱菸。 “搬!回家!”贺子达动手硬收拾东西。 谢石榴声不高,却极威严:“给老子放下。” 贺子达停住手,急切地说:“老号长,你说句明白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石榴:“我不是说了吗?这医院缺个种菜的,我好歹是块料。” “不是真话!这医院院长长了个几斤重的胆子,敢叫一个老红军给他浇粪种菜吃!” 谢石榴:“我也不能一辈子不干活,在你的锅里吃一辈子白饭。” “这也不是真话!而且是混话!谁吃谁的?你吃你自己的残疾军人抚恤金!”谢石榴不语了,又默默吸菸。贺子达再次动手收拾东西:“回家!” 谢石榴悽然嘆道:“伢子啊伢子,你是个傻瓜哟。是个大傻瓜!”贺子达愣住了。 谢石榴:“将军楼你是搬回去了,开会、看文件的待遇也恢復了,可那个副司令的命令为什么改成了个巡视员的命令?!你贺伢子是个跑腿、耍嘴皮子的角色吗?” 贺子达:“为什么?现在的司令一筐一筐的,没位置呗。” 谢石榴气得摇摇头,“我懒得说,也说不出口,反正我是没脸进你的门,住你的屋。” 第161页 “到底出了什么鬼?” 谢石榴动情地:“伢子,回去吧,好生保重。现在屋头有个人在等你,将来她就代我谢石榴给你做饭了。” 贺子达茫然。 沮丧地坐在老式“伏尔加”轿车里,贺子达呆呆地望着前方。车驶进警备区大门,大门影壁上有五个大字:军队要整顿。贺子达直直地望着这几个字。 车停在原贺家小楼。贺子达独自走进楼。他听见厨房有炒菜的声音,疑惑地走过去。 ——做饭的是谢盼盼! 贺子达又惊又喜:“盼盼!” 盼盼看贺一眼,表情漠然,一声不吭地将菜、饭盛好,放在桌上,然后自顾开吃。贺子达苦笑:“也不叫我吃?”盼盼将对面的碗推了推,依然没有好脸。 贺子达坐下,思忖片刻,说道:“盼盼,既然是你来给我烧饭吃,我也猜出些名堂了。是不是……我和……你妈妈……的事,闹公开了?”贺用筷子朝上指指,“上头知道了?”盼盼不语。贺子达追问:“是不是?”盼盼突然开门:“是!要不然,三年前你大军区副司令的命令都列印了,怎么又撤销了呢!”贺子达出乎意料地“哈哈”人笑:“好得很哟,总算是裤裆磨破了,丑也不丑了!既然这样,你妈怎么不和你一块儿过来呢?” 盼盼愤然把碗朝桌上一暾。贺子达忙拍打自己的嘴:“混帐话,混帐话!那是要打报告的,要正式登记的,还要举行仪式的。我已经太对不起你们母女俩了,这回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正正经经地……”盼盼冷冷地打断贺子达:“我妈根本不会来。” 贺子达惊问:“为什么?” 盼盼:“她说是因为她,你才没有官復原职。” 贺子达:“那个官不当也无妨,你妈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 盼盼:“妈说,你是个不带兵就没法活的人。” 贺子达被说中了心事,痛苦地沉默了一会儿,“霍”地站起:“我这就去接你母亲。” 盼盼:“妈妈还有句话要我转告你,她已经准备嫁人了。你认识的,干校的那个杜主任。” 贺子达僵立了足有半分钟!他抓起饭碗狠狠摔在地上:“她胡闹!”盼盼忽然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贺子达一时手足无措。盼盼哭诉:“都赖你们,都赖你们,弄得我在哪当兵都有人指指戳戳,三次支部大会讨论,都没有通过我的入党志愿书……” 贺子达怯问:“为这事,你入不了党?” 盼盼:“我没法说我的爸爸是谁!他们又偏问我爸爸是谁!你说你说,我怎么说?!” 贺子达小声怯怯地说:“你老老实实说就是了。” 盼盼大叫:“我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贺子达呆住了,软软地跌坐在椅子上。盼盼继续泄愤:“尽管妈妈、舅舅劝我,叫我来认你,照顾你,楚阿姨还一手把我调到你身边的机关来了,可我绝不会叫你爸爸,我宁可管那个杜叔叔叫爸爸!” 贺子达猝然显得衰弱不堪,整个身架塌下去一截。盼盼偷偷看了贺一眼,有些不忍,又盛了一碗饭放在贺面前。她默默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之后,说道:“我住在通讯营修理所,每天回来给你做三顿饭。”说完便走了。 贺子达的背影一动不动。 海南干校,石娥与杜主任在河边走着。远方夕照瑰丽。 杜主任:“石娥,我虽然等了你二十多年,但我知道你现在虽然答应了,也不是真心的。我弄不明白,你想着贺子达同志,为什么又总是逃避他?” 石娥似在自语:“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那天我不该一时昏了头,去给他烧饭……” 杜主任:“就算你们过去错了,现在将错就错有什么不好?” 石娥:“不,我不能呆在他身边,让人家因为我,总对他说三道四。” 杜主任深深地看了石娥一眼,说道:“谢副校长,我们还是再等等吧。” 海军码头。 长哨声中,大型驱逐舰全体舰员站甲板,迎接姜佑生等首长视察。大碾子在队列中。姜佑生从大碾子面前不动声色地走过。 巡视完毕,姜佑生道:“行了,该看的看了,该问的问了,放松一下吧。” 值日军官喊道:“解散!” 随之,水兵解散,军官们随便地聊天。姜佑生走至大碾子身边,亲切地叫道:“碾子,干吗总躲着我。” 大碾子立正:“报告司令员,三八一舰航海长贺解放听候指示!” 姜佑生有些难堪:“我说了,正事办完了,随便聊聊。” “是。” 姜佑生:“碾子,你的军事技术水平在这个基地有口皆碑,过去几年不大重视,现在军队抓整顿,正是你这样的人才大有作为的时候。” “是。” 姜佑生对大碾子的一本正经有些不满,看看大碾子:“航海长干了有五年了吧?” 大碾子:“报告司令员,四年零十个月。” 第162页 姜佑生:“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司令。” 姜佑生小声地说:“不要一口一个司令,我和你楚姨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儿子看。” 大碾子亦小声地说道:“姜伯伯,别人都在看我们呢,他们会以为我在和您套近乎。” 姜佑生看看周围。果然,许多官兵在看他们。姜佑生沖大碾子笑笑:“怕说靠我升官?” “是。”大碾子的声音又一本正经,“我可以走了吗?” 姜佑生:“小伙子,好好干。” “是,司令!”大碾子敬礼,转身大步离去。 姜佑生欣赏地看着大碾子走去的方向,自语:“我的那个碾子在于什么呢?” 新疆,军队医院。 病房内,小碾子躺在病床上。床前站着探视的周天品、根儿夫妇以及司马童、唐小蕾。小碾子睁开眼,模模煳煳看清眼前。 司马童:“小碾子,你总算醒过来了。” 小碾子:“我,我们巡逻分队,不是被雪崩堵在三号地区了吗?” 周天品:“堵了你们整整七天,救出你们,你又昏迷了三天。” 小碾子想了想,突然叫道:“快去救贺子达,他在堵住的第五天向东去找路了……” 周天品:“放心吧,昨天当地军分区来电报说,人已经有下落了。” 根儿:“鹿娃是我带大的,我知道他灾多但命大。” 小碾子艰难地笑笑。他突然注意到什么……唐小蕾挽着司马童的胳膊。司马童解释道:“我们结婚了。本来计划婚礼那天晚上,你和贺子达会赶回来的,结果……你们只有吃糖的份了。”唐小蕾将一包糖放在小碾子床头。 小碾子笑笑:“你是我们这批兵里爬得最快的,婚也结得最快。”司马童也笑笑。 根儿想着什么,说出口来:“你们一块儿当兵的三个人,童童结婚了,小碾子家里有一个,只剩下鹿娃了……” 俄罗斯风格的木克楞房内,一个美丽的俄罗斯族姑娘用一硕大的器皿烧着咖啡。老妈妈:“薇拉,那个小伙子呢?” 薇拉:“他说身体好了,出去走走。” 老妈妈:“去看看,别再走丢了。” 姑娘走出木房。 塔松林里,鹿儿一人兴致勃勃地走着,看着。他忽然发现地上有一行动物的脚印,更加兴奋。他合住双手,拢在嘴上,吹出一个一个长长的声响——如同当年在大石山的山林里。果然,不一会儿,一只漂亮的梅花鹿寻声露出身影,站在不远处。鹿儿把声音吹得更加柔和,并慢慢走过去。那鹿一动不动。 薇拉走进林里,远远看着这情景。 鹿儿一直走到鹿的身边,抚弄着鹿的额头。鹿儿看见薇拉,招手叫她过来。薇拉轻手轻脚地往前走。鹿儿搂着鹿的脖子,安慰道:“别怕,别怕,她和你一样,是个美丽的姑娘……”薇拉也伸出手摩挲鹿的身体,鹿舔了舔薇拉的手。薇拉非常高兴:“我们俄罗斯族有个古老的谚语:‘只有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才能得到鹿的尊敬。’” 鹿儿笑笑:“那它现在是面对两个人。” 薇拉莞尔一笑。 鹿儿:“薇拉,这些天多谢你和老妈妈的照顾,我很快就要跟武装部的车回部队了,这头鹿送给你作个纪念吧。” 薇拉:“它会跟我回家吗?” “你看着。我们走。”鹿儿一边与薇拉往前走,一边吹着那种悠长的哨音。鹿果然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薇拉先是欣喜,后是伤感,恋恋不捨地问:“你还会到我们的村子来吗?” 鹿儿:“不知道。” “你们不是要定期巡逻的吗?” “这次我只是临时随连队执行任务,我是个机关参谋。” 薇拉低着头:“你不来,这头小鹿会伤心的。” 鹿儿看看薇拉,没再说什么。两人一鹿,缓缓地走着。 他们走进村子,村子里轰动起来,孩子们围着鹿跑,老人们乐得合不上嘴。老妈妈潋动地在鹿儿的额上、胸上画着十字:“这种事只在我们的古歌里听说过,你真是个圣徒、圣子。” 薇拉埋怨:“妈妈……” 老妈妈:“我知道,我知道,解放军不信教。但不信教的好人不等于不是上帝派来的。” 薇拉:“神甫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月照海湾。 大碾子在舱内写信。 进来一个水兵:“航海长,码头上有个女兵找你。” “姓吴,姓金?”大碾子未抬头。 水兵:“都不是。姓谢。” “姓谢?”大碾子搁下笔,疑惑地走出舱门。他趴在舰舷朝码头细看。码头上站着盼盼。大碾子终于看清:“是盼盼!你怎么来了?等着,我下来!” 海滨石堤,涛声阵阵。 大碾子与盼盼并肩坐着,欣赏着月海景象。 大碾子笑眯眯地说道:“现在咱们俩的脑袋里有一件共同的事。” 第163页 “是吗?” 大碾子:“我们都在想那年你和你妈妈救我的那个晚上,我们也这么对着月亮和海坐在一起。” 盼盼点点头,然后说:“其实现在咱们俩的脑袋里有两件共同的事。”大碾子递出询问的眼神。盼盼道:“除了你说的那件,还有一件很滑稽的事,你从贺子达的儿子突然变成不是他的儿子了,我从不知是谁的女儿突然变成贺子达的女儿了。” “太对了!” 二人笑起来。但这笑声到最后多少有点儿不痛快的味道。 大碾子:“老爹老妈们真够热闹的。” 盼盼装作首长的腔调:“简直是乱弹琴,打乱仗,无组织无纪律嘛!”两人又苦苦地笑了一阵。 盼盼突然含情地看着大碾子,甜蜜地叫了一声:“解放哥。” 大碾子吓了一跳:“你……千万别……” 盼盼又笑:“放心,咱们俩无论如何不能再乱上添乱了。但愿你一直把我当你的盼盼妹妹。” “你真是演出队出身。”大碾子伸出手与盼盼击了一掌,“一定!” 大碾子:“知道吗?你的亲哥哥在新疆,和你爸爸一个名。” 盼盼故意地说:“和你爸爸一个名。” “对,我的假爸爸。”大碾子回忆着,道,“小时候,我一惹祸,他就叫我趴在板凳上,用警卫员的皮带抽我,一下,一下,真狠!现在想起来,心里别提多舒服了……”大碾子的神色渐转忧虑,“可是,我就要请假看我的亲生父母去了。” 盼盼:“怎么了?” 大碾子:“枣儿已经两个月没写信了,肯定出了什么事。” 盼盼:“谁是枣儿?” “枣儿……怎么说呢?她可以说是我父母的儿媳妇。” 盼盼:“也就是你媳妇了?” 大碾子:“不不,是姜佑生的儿子的未来媳妇……” 盼盼:“我听不大懂。” “算了,一下两下,我也说不清。” 盼盼附和:“说不清就别说了。从小到大,简直是猜不完的谜……” 月海如画。 县城。 长途汽车站,乘客们毫无秩序地往一辆破烂不堪的车上挤,还没上完,车门未关便开走了,有的人干脆吊在门门。 大碾子站在未挤上车的老头、老太太中间。他重新走回售票大厅,看着墙上的时刻表。 “解放!”有人叫他。大碾子回过头,一下愣住了。是舒乔。乔乔穿着一套上蓝下绿的旧衣服,头髮没很好梳,显得有些邋塌。她站在售票厅门外。 大碾子跑过去:“乔乔,是你。” “你回家,居然到县里也不想着看我。” 大碾子勉强解释:“枣儿两个月没写信,可能出什么事了,所以……” “别解释了,下班车怎么也得三个小时之后。”乔乔说完,转身便走。 大碾子不由自主地跟上去。两人保持两三米的距离,在街上走着。乔乔突然站住,回头道:“你不能走快点儿吗?” 大碾子干笑:“我,我又累又饿,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吧。我请客。” 乔乔冷淡地说:“随你便。” 大碾子左右看看。附近有一家“工农兵饭馆”。 大碾子:“就那儿吧。” 二人走进饭馆,破桌烂椅,满地污秽。大碾子一边轰着苍蝇,一边问服务员:“有什么吃的吗?”三五个服务员扎堆聊天、打毛衣,理都不理他。 大碾子大声问:“服务员同志,有什么吃的吗?” 一服务员不耐烦地说:“下班了!早干什么吃的!” 大碾子:“现在刚十二点半,就下班了?”该服务员翻了一下白眼,不睬他。另一服务员:“当兵的,饿急眼了的话,自己到伙房下碗面条吧,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嘛!”服务员们闹笑。 大碾子赌气走进伙房,一看灶台,脏得一塌煳涂,不禁眉头紧皱。舒乔抱着双臂,站在伙房门口。大碾子回头看她。 乔乔:“饱了吗?” 大碾子苦笑:“饱了。” 乔乔扭头走开。大碾子又跟着。 街上,大碾子问:“乔乔,这是去哪?” “去我家。” 大碾子站住脚:“这……这合适吗?” 乔乔不停步地走着:“你看着办。”大碾子不得不跟着。 平房前,乔乔取钥匙打开门,走进去。大碾子进门前,左右看了一下。 乔乔飞快地插上电炉子,往锅里倒了一暖瓶开水,取出挂面、鸡蛋…… 大碾子打量了一下内屋:床上只有一个人的铺盖。而且整个房子再无男人的东西。大碾子不禁问道:“他呢?”乔乔忙着手里的,不答。大碾子无趣地放下手里的提包,在简易沙发上坐下来。乔乔端上一碗鸡蛋挂面,放在茶几上,自己坐在床边,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香菸,点着,欲吸。 第164页 大碾子睁着吃惊的眼睛看舒乔。乔乔突然发现大碾子的目光,慢慢将手垂下,把烟按死在菸灰缸里。 “乔乔,你会抽菸了?” 乔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爆发道:“会了!一天最少一包!烟票不够,我就跟人要!你看这手,你看我的牙!你看我的眼睛!全是烟燻的!” 大碾子呆然。乔乔扑过来,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大碾子:“解放——”乔乔连捶带打,痛哭不已。大碾子也潸然泪下。 县文工团院内,练唱样板戏的声音不断。二蛋仍然穿一身没领章的军装,坐在桌前独酌。 门外有一女声:“小兰,快走啊,一会儿热水没有了。” 二蛋如闻急令,突然离座,忙手忙脚从床底下拽出一只木箱,又从箱子里取出一支军用望远镜。他凭二楼之高,临窗向对面俯视。望远镜内,女澡堂的人影绰绰。 大碾子与乔乔已平静地各自坐在沙发上。 半晌,乔乔说道:“自从我听说你已认了亲生父母,三年来,我几乎天天去火车站和汽车站……”大碾子垂着头,手放在双膝上。 “解放,你抬起头来。” 大碾子抬头看着乔乔。 乔乔:“我是不是变老了,变丑了?” “不!” “你说假话。” 大碾子:“一点儿不是!” 乔乔含情脉脉地:“还记得那年在苇塘前吗?我们差点儿……为了你……我和那时一样……” 大碾子又垂下头去,双膝上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乔乔:“我知道,你现在是军人……”大碾子攥拳不语。 “谁都知道贺叔叔和石娥姑姑的事……他们总还有过那一瞬间的幸福。” 大碾子有些颤抖。 乔乔冷言激人:“怪不得你不是贺子达的儿子,你没有他的胆量,你根本当不了……”大碾子“霍”地站起:“我是他的儿子!”大碾子一把把乔乔拽起,紧紧搂在怀里,疯狂地吻着。 乔乔痴迷地继续激着:“你不是他的儿子……你不是他的儿子……”大碾子也在不断嚷着:“我是他的儿子……我是他的儿子……”大碾子一下抱起乔乔,走向床边,粗鲁地把乔乔扔在床上。 舒乔面色赤红地喊:“你不是他的儿子!”“我是!”大碾子扑上去,乔乔紧紧地搂住大碾子。狂乱的亲吻中,床头柜被碰得歪斜,闹钟从上面砰然落地。 二人一惊,大碾子看着地上摔碎的钟,渐渐清醒过来。他缓缓离开床,捡起闹钟,放回床头柜,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我不知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乔乔也平静下来,抿了抿头髮:“我送你去车站。” “不了。”大碾子整了整军装,戴上军帽,拎上提包走向门口。 在门前,乔乔道:“你走的时候,会到这儿来吗?”大碾子直视着乔乔,片刻,坚定地说:“我会的!” 大碾子走出门。乔乔满怀期盼地望着。 中篇 26 一辆吉普车驶进村子。车上下来个维族中年军人。 老人们:“部长,您好。” “大家好,大家好。”部长走近鹿儿等,先对老妈妈鞠了一躬:“大婶,多谢您了。”薇拉紧张地拉住老妈妈的衣襟。老妈妈问道:“你现在就要接人?” 部长:“怎么,您捨不得?” 老妈妈:“太对了,就是捨不得。” “那您留下他,是做儿子呢?还是做女婿呢?” 老妈妈朗声笑起来。薇拉害羞地奔回屋子。 部长笑毕,对鹿儿说:“贺子达同志,再过两个月,军区要搞民兵训练比赛。我跟周师长说了,先放你回去休养半个月,然后回来,帮帮我的忙。” 鹿儿忙推脱:“不,不,我不行,我的俄语还不大过关。” 部长:“你不是作训参谋吗?懂枪懂炮就行,再说村里的姑娘、小伙子大多会汉话。” 鹿儿:“我从来没跟民族同志打过交道。” 老妈妈一边抚着身边的那头鹿,一边插话:“孩子,别推了。你能给我们带回来象徵吉样的梅花鹿,也能给我们带回来荣誉。只是这村里的小伙子个个是没有驯过的野马,不好驯呢。”沿着老妈妈的目光,一棵大树底下,十几个小伙子喝着酒,有的已烂醉如泥。 部长:“地方偏僻,没什么可乐的,他们天天下午就这么喝。不是有些难,我怎么会想起借你这个大学生参谋呢。” 鹿儿看着那些小伙子,不再言声。这时,一个醉酒的小伙子走过来,双手重重地拍在鹿儿的肩上:“大军,我向你发誓,你要是再给我们弄回九十九头这样的鹿,看上一眼,只看一眼,我们村的年轻人不但把枪打得准准的,把炮打得准准的,还要把我们村子最最美丽的姑娘,也就是我的妹妹,送给你!” 老妈妈推开小伙子:“谢廖沙,快滚到屋后的草垛上躺着去,别在解放军面前丢我的人!”谢廖沙踉跄地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又拍了鹿儿一掌:“我们俄罗斯族人从来说话算话!”老妈妈再次推开儿子:“快滚!” 第165页 谢廖沙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高喊:“薇拉,薇拉,我用你换了一百头鹿……”村民们笑着。薇拉羞得背靠在窗边。 鹿儿上了吉普,回头望了一眼。吉普从大树前驶过,鹿儿盯着那些醉酒的小伙子。 田家院门前,大碾子走上台阶,摸着门上的一挂大锁。 当年那赶车老汉路过:“这不是解放吗?老田一家全在公社医院呢,上来,我送你一段。”“谢谢。”大碾子爬上马车。 简陋的公社医院里,很多病人或病人家属都在过道用小火炉做饭。大碾子一眼看见了田妻和大年。大碾子走过去,僵立着,一时张不开嘴。 老两口忙着做饭,没有注意。大碾子不得不轻声但十分清晰地叫道:“妈,爸。”老两口哆嗦了一下,这才发现身边高高大大的军人,是前来与他们正式相认的亲生儿子!老两口慢慢站起来,一人拽住了一只胳膊。 大年:“你,你刚才……” 大碾子重复道:“爸,妈。” 田妻的嘴唇颤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而是勐然用袖口抹着眼睛。大碾子展开双臂,揽住老两口的肩。老两门像突然得到了巨大的保护。 过道里的人好奇地看着这娘儿仨。大碾子注意到人们,松开手,问道:“你们谁病了?”田妻醒悟过来:“不是我们,是枣儿病了,快进去看看。” 大碾子随大年夫妇走进病房,从七八个病人中看到了枣儿。她昏睡在床上。大年说道:“碾子,枣儿是活活为了你爹妈累病的啊!” “大夫讲,少说五年前,枣儿的腰受过伤,治晚了,现在造血的什么地方落了病根,成了大病。这孩子没过门就到咱家,去年就那么个老爹也过了世,我们拖苦了她……”田妻抹着泪说着。 大碾子万分感动地看着枣儿蜡黄的脸,问:“小碾子知道了吗?” 大年:“他的部队驻得偏,说是要两三个月才送一次信。” 大碾子点点头。 田妻轻声唿唤:“枣儿,枣儿,瞧谁看你来了……” 枣儿未醒。 大碾子:“现在怎么治的?” 田妻:“大夫说,没什么好办法,只有大量输血。” 大碾子转身疾步出门。 很快,大碾子躺在枣儿身边的平车上。在医护人员的操作下,大碾子的血被抽出之后,直接转输给了枣儿。大碾子关切地看着枣儿。大年夫妇及病友感动地看着这一幕。 半夜。 病人安然睡着。大碾子陪在枣儿的床头。 枣儿忽然轻声叫着:“水,水……”大碾子忙倒了半杯水,扶起枣儿。枣儿勐然睁大眼睛,辨认月光中朦朦胧胧的这个男人:“你,你是谁?” 大碾子玩笑地问:“你猜是谁?” 枣儿:“碾子哥,是你吗?” 大碾子:“碾子倒是碾子,但是大的还是小的?” 枣儿闭上眼睛:“小的就不会这样问我了。” 大碾子低声笑笑。 枣儿又睁开眼:“我不是在做梦,说梦话呢吧?” “枣儿,真的是我,大碾子,田大年的真儿子,我替小碾子照顾你来了。” 枣儿:“你当面认大叔、大婶了?” 大碾子:“认了。” “你不嫌弃他们是农民了?” 大碾子:“我好像过去也不能说是因为嫌弃。” 枣儿笑了一下:“这点儿还是小碾子哥比你好,他比你实诚。” 大碾子:“那当然,我怎么能和小碾子比。我明天就发电报叫他回来看你。”枣儿幸福地笑笑,又突然显得忧愁:“千万别叫他回来。如果我命大,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田家,求你慢慢地告诉小碾子哥,让他在部队上寻个女兵成亲吧。”大碾子一惊:“为什么?” 枣儿平静地说:“大夫说,我这个病,不能要孩子,否则就不能要命。” 大碾子震惊了。 “那天大夫们嘀咕,被我听到了。大叔、大婶还不知道。” 大碾子无语。 枣儿:“麻烦你,给我口水喝。” 大碾子一勺一勺餵着水,手微微打颤,水总是溢在枣儿的身上。枣儿:“看你,一会儿,我也成海军了。” 大碾子心酸,突然道:“你等等。”大碾子放下杯子就冲出病房。 过道里,大碾子冲着墙,仰着头,强抑着要哭出来的感情。好一会儿,他长嘘了两下,振作了振作,重新走进病房。 枣儿晕沉沉的:“大碾子哥,我困了。” 大碾子忙说:“枣儿,你睡吧,千万不要悲观,一切都会好的。睡吧,睡吧。” “别给小碾子哥发电报,别给小碾子哥……”枣儿睡着了。 大碾子坐在床边,望着窗外月色,久久沉思着,面容复杂、凝重。 夜深了,营区只有一间房子亮着灯。 桌上堆满了用来装配电视机的电子元件。鹿儿边看书,边焊线路板,埋头忙着。根儿蹲在屋角,用电炉子和茶缸煮着什么。鹿儿有些疲倦,放下电铬铁,舒展了一下手臂,然后拿起一本活页夹子,看着里面的材料。不知什么内容,很深地吸引了他。 第166页 根儿端着一碗荷包蛋,走到鹿儿身边,轻声道:“鹿娃,又是下半夜了。” 鹿儿:“姑,说过多少次了,别总陪着我。” 鹿儿看着桌上的一大摊:“也不知成不成?” 根儿:“这地方,收音机能听清楚就不错了,还从来没听说能看电视。” “试一试嘛,村里的生活太乏味了……您快回去吧。” 鹿儿送根儿到门外。周天品正好从夜幕里走来。 周天品:“刚下部队回来,路过。” 根儿:“走吧,回家吧。” 周天品看见鹿儿手里的夹子:“这是什么?” 鹿儿:“军区发的情况资料,上面说,美国人正尝试把多台异地的计算机连接起来,起了个名,叫阿帕网。” 周天品:“有什么用?” 鹿儿:“还不太清楚。” 周天品:“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鹿儿:“军区情报部忙不过来时,会请我帮着翻译一部分资料。” “组织批准的就好。翻出来后,让我也看看。” 鹿儿:“哎。” 清晨,枣儿满面红光,很有精神地梳着头。 病友羡慕地看着:“真是小伙子的血啊,四百西西,赛过灵丹妙药!”枣儿愣了一下:“你说什么?”病友夸张地比画着:“你不知道,昨天你那个大军官男人,整整输给了你这么一大瓶子血!” 枣儿怔怔,颇为感动。 集市上,大碾子割肉、买鱼……过道里,大碾子在小炉子前煎药、炖鸡……病床前,大碾子端着热水,让枣儿洗脚,枣儿极不好意思地把脚放进去……医疗室,大碾子又在为枣儿输血,枣儿眼角的泪不住地往下淌…… 田园,风光秀丽。 小径上,大碾子呵护着枣儿,散着步。远处,大年夫妇看着大碾子和枣儿的背影,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田妻:“唉——他们别是……怎么跟小碾子说呢……” 吉普车载着鹿儿,驶进了俄罗斯族村庄。 鹿儿兴高采烈地抱着他的电视机。孩子们追着车欢唿。 薇拉家,鹿儿调试着电视。屋里挤满了谢廖沙等小伙子和村民们。薇拉含情脉脉地望着鹿儿忙活。电视终于先有了图像,首先出现的是一头大象,众人一片惊唿。又出现两只老虎,众人又一片惊唿。接着,出现了一大群麋鹿,众人站起欢唿,帽子扔得乱飞。 鹿儿兴奋地对着电视机拍拍打打,终于声音也出来了…… 但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人们的面色有些尴尬。满头大汗的鹿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薇拉走到他身边,轻声说:“关了吧。”鹿儿这才注意电视里的解说——原来是俄语的!节目是国界那边的! 鹿儿慌忙关了电视,呆立着。众人无声地一一走出房门。鹿儿优立如石。 营区,禁闭室。 门外,立着一持枪哨兵。室内,鹿儿抱头坐在草铺上。他的脚边扔着那台惹了大祸的黑白电视机。 周家,周天品不断踱着步,根儿暗暗抹泪。 “天品,真的就没办法了吗?” “还有什么办法,听敌台都要开除军籍,领着一大帮老百姓看敌台,这罪大了!” 根儿:“什么罪,不就看了一些动物吗?再说还是鹿儿自己坦白的。” “根儿,这种理到哪讲去?现在是撤职法办、通报全军的决定已经报到了总政治部!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可奈何了。” 根儿站起来:“我去北京。” “你干什么?” “我去说清楚。” “你说不清楚 根儿:“说不清,我带鹿娃回老家。” 周天品:“你……” 基本痊癒的枣儿,陪着大碾子来到火车站。 买好票,大碾子看看手錶,对枣儿说:“枣儿,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枣儿敏感地问:“你去看乔乔?” 大碾子清了下嗓子:“是。” “你去吧,听说她过得挺苦的。” “我一会儿就回来。” 乔家,连人带屋子已焕然一新。舒乔显然专门精心收拾的。 乔乔一下扑在大碾子怀里:“你居然呆了整整一个月。” 大碾子:“乔乔,我准备走了,半个小时后的火车。” 乔乔惊谔:“什么?!” 大碾子:“……枣儿在火车站等我。” 乔乔:“枣儿?” 大碾子:“……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回部队我会给你写信的。对不起,乔乔。实在对不起。” 舒乔愤怒了:“贺解放!你不用写信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已经有人告诉我了!看来,你是宁可对得起那个狗屎二蛋,也要对不起小碾子!” 大碾子语塞了片刻,低声申辩道:“枣儿是为了我的父母才得了大病的,她可能一辈子……我不能对不起枣儿。” 第167页 乔乔:“不!你说过,你的父亲是贺子达!他在江海市!不在这里!” 大碾子:“我是贺子达的儿子,也是姜佑生的儿子,但真正还是田大年的儿子。” 舒乔一把揪住大碾子的衣领:“贺解放,忘了这身军装是谁忍受一生屈辱给你换来的吗?是谁?!一心做将军梦的傢伙,知道你真的爬到那个位置上,脚底下踩的第一块砖头是谁吗?那块砖头现在沤在烂泥塘里,狗屎堆里,臭大粪里,你不想方设法把她捞出来,只知道说一个对不起就完了吗?!”大碾子无言,羞愧难当。乔乔使劲摇晃着大碾子:“说话啊!说话啊!” 大碾子:“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了。我知道,你有权要我怎样就怎样。” 舒乔突然丢开大碾子,冷笑道:“对了,我有权叫你娶我,也有权叫你一辈子背着良心债谁都不娶!可是你刚才说‘对不起’的那副小男人嘴脸,已经让你没有资格配我指挥了。滚吧!记住,从今往后,不是过去的贺解放死了,就是过去的舒乔死了!” “乔乔……” “滚!” 大碾子只好转身。 乔乔:“告诉枣儿,我不恨她,她可以没事的时候来看看我。但,我要把你勾引枣儿的事告诉小碾子!” 大碾子愣了愣,默默地走出门去。身后,传出一阵摔砸家具的巨响。 根儿躺在床上。 周天品端着碗,坐在床沿:“根儿,你不吃饭,也帮不了鹿儿啊。”根儿流着眼泪,轻语:“你过去看他的妈妈,现在又看他,你会把我的鹿娃也逼死的……” 周天品端着碗,又生气,又伤心。根儿“嘤嘤”哭着。周天品心如刀绞。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参谋:“师长,不好了,一大群民族同志围住了师部大门。” 周天品:“怎么回事?” 参谋:“他们嚷着为守什么信用要把一个姑娘嫁给贺子达!还说要贺子达回去领着他们训练。” “你说什么?” 参谋又重复了一遍。周天品愣怔片刻,脸上突然淡淡地露出了笑容。周果断指示:“通知政委,就说我的意见,立即将此事报告军区并总政治部。不要说‘一大群’,要说‘有好几个民族的人民群众’,懂了吗?” 参谋想了想,笑道:“懂了!” 参谋刚出门,周天品便笑着对根儿说:“你说得对,这小子是灾多命大。” 一匹马奔驰在高山草原。 谢廖沙骑马奔进村庄,先把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挥着帽子:“贺参谋被我们抢回来了——贺参谋被我们抢回来了——” 不久,那棵大树下,被特别、十分、极其、高度重视“民族大团结”的军队释放的鹿儿,指挥着几十个趴在地上瞄准的民兵,其中有谢廖沙,有薇拉…… 训练场,民兵们骑马射击,个个英姿飒爽;领奖台,薇拉抱回个第一名的奖状;小伙子们把鹿儿抛得高高的;维族部长、老妈妈在一边乐得合不拢嘴。 薇拉羞怯地望着鹿儿。老妈妈看看女儿,沖部长耳语:“我看,你是不是替我们给小伙子的爸爸写封信?” 部长:“哎,这种信我可不敢写。” 海岸。 岸炮在进行海上目标射击。一群陆、海军高级军官坐在两排长桌前,观看着。贺了达、姜佑生均在其中。只是姜佑生坐在第一排中间,贺子达坐在第二排,靠边。海上掀起一个个水柱,但靶标始终完好。 一陆军参谋边接电话,边向首长席报靶:“一号炮距目标五十米……二号炮距目标三十五米……三号炮距目标七十米……四号炮……四号炮卡壳,没有发射……五号炮距目标一百米以上……” “真他妈操蛋!”贺子达忍无可忍,骂出声来。他立起身,一脚踢开椅子,大步退席。姜佑生等军官转脸看贺子达,贺气哼哼地迳自走了。 连部。小碾子喜滋滋地拆开一封信,看了两眼,笑容顿失。 “小碾子哥,有一件事不得不告诉你,我得了一种怪病,医生说我这辈子不能再有孩子了……小碾子哥,咱俩散了吧……衷心祝愿你在队伍上找个好女兵。另外,也许人真得认命,我这辈子如果还能嫁人,也註定是要嫁给一个农民的儿子的,嫁给一个真正的田家的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小碾子愤怒地将信撕得粉碎,摔在地上,狠狠地吼道:“大碾子,大碾子!” 舰舱内,大碾子沉浸在一片痛苦之中。他面前,有一张很大的、上了色的乔乔的艺术照,还有一张小小的枣儿的黑白相片。 大碾子双手抓扯着自己的头髮…… 突然,舱外传来一阵巨响,剧烈的晃动中,墨水瓶倾倒,将大碾子摊开的信纸弄得一塌煳涂。 码头泊位上,火光沖天…… ——一九七五年夏,由于军规废弛,管理混乱,某舰队一艘现代化飞弹驱逐舰突然在码头爆炸沉没。 姜佑生面色严峻,临窗自语:“军队真是该整顿了,否则就完了!” 第168页 贺子达在自家小院,如虎踱步。他突然驻足,冲着夜幕怒吼:“信得过老子,就给老子兵带!信不过,放老子去海南岛上山下乡、倒插门得啦!” 怒海狂涛…… “四人帮”被打倒。 亿万群众欢唿游行。锣鼓声中,大喇叭里播放着郭沫若先生那首着名的词:“……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更有精生白骨……” 精神病院。 单人病房,谢石榴与贺子达、姜佑生、楚风屏喝着酒,三个男人都有些醉意地在唱“兴国小调”。 “崽子,你,你跑调了。”谢石榴道。 姜佑生:“我没,没跑调,是他跑调了。” 贺子达:“我干吗,干吗要和你,唱一个调调。” 谢石榴:“楚风屏,倒酒,倒酒,哟,数一数,我们,也是个‘四人帮’。” 四人相互看看,“哈哈”人笑。谢石榴指指楚风屏:“这是‘精生白骨’。”楚风屏回敬:“这位是‘狗头军师’。”贺子达、姜佑生相互看着……楚风屏忙道:“你们二位就别分了。”贺子达还是指着姜佑生的鼻子:“政治流氓加文痞,你全包了。”姜佑生软软地顶:“别客气,你比我小两个月,就凑和王洪文的那个角色吧。”贺子达:“不行不行,还是你像。” 谢石榴一蹾酒碗:“行了!这个玩笑到此结朿,都是五十大几的人了,胡闹!楚风屏,都是你,我们几个怎么能是‘四人帮’呢?” 楚风屏:“老号长,是你说的!” 谢石榴:“我?是我说的吗?” 谢石榴看看姜、贺。 姜佑生:“好像是楚风屏说的。” 贺子达:“就是楚风屏说的!” 楚风屏大怒,抡拳打这三个男人:“叫你们这些老东西耍酒疯,叫你们胡说八道……” 男人大笑着,满屋乱躲。 火车长鸣。 新疆车站,站台上站着不少军人,其中有周天品、根儿、司马童、唐小蕾、小碾子,还有鹿儿、薇拉以及他们一岁多的儿子。 周天品拍着鹿儿与小碾子的肩:“今天送你们两个去江海陆院,明天我也走,也上学去!” 小碾子:“我们和你可没法比,你上的是北京的高等军事学院。” 周天品:“我岁数大,当然得上大的。” 司马童:“师长,我有意见,本来政治学院的名额有我份。” 周天品:“谁说的,党委从来没考虑过你,你刚提教导员,怎么好马上走。司马童,你聪明,还是读政治学院的函授班吧。” 唐小蕾:“就是,一样发大专文凭的。” 司马童苦笑了一下。 根儿抱过薇拉怀里的男孩亲亲,对鹿儿说:“鹿娃,第一次见你父亲,就全家一起去吗?” 鹿儿:“要认就认全了吧。” 根儿看看薇拉,沖鹿儿说:“弄不好要吓你爸爸一大跳。” 薇拉用手比画:“我很害怕,听说他爸爸的脾气有那么大。” 众人笑着。 江海火车站。站台上,金达莱在送杜九霄。 杜九霄取下背包上的飞机模型交给金达莱:“要飞真的了,这个就送给你吧。” 金达莱:“到航校还有一次体检呢,路上千万别再感冒了。” 杜九霄:“金金,这下你们家的‘海陆空’全了吧?” 金达莱:“就看你飞得出来飞不出来了。” 杜九霄:“等着瞧!三年后,你在你家的楼顶上等着我。” 金达莱:“我预备好竹竿把你捅下来。” 二人笑。 列车飞奔……客机起飞……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军一百一十一所军事院校全部开始招生。 江海车站。 站台上站着贺子达、姜佑生、谢石榴、楚风屏、吴丁、金达莱,还有舒乔。贺子达、姜佑生、楚风屏三人显得极其激动——这毕竟是他们三人第一次认各自的儿子。贺子达抑制不住地来回踱步,姜佑生不眨眼地望着远方,楚风屏不由自主紧紧抓着姜佑生的衣襟。谢石榴蹲在柱子底下抽旱菸,看着他们三人悄悄地、欢欣地笑着。 “老号长,瞧他们三个。”金达莱道。 谢石榴:“三十来年了,他们是头一次各认各的崽,我都跟着心里乱跳。” 海滩。大碾子与谢盼盼打着水漂。 盼盼:“你怕与小碾子在火车站就打起来?” 大碾子点点头:“还不只这,老实说,我心里有些别扭。” 盼盼:“你在嫉妒两个老将各自找到了真儿子,特别是贺子达。” 大碾子笑了:“盼盼,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去你的!” 又扔了两块石头,大碾子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呢?” 盼盼:“我连老爸都没认,怎么可以认一个哥哥。” 第169页 大碾子:“倒也是。而且你要再认一个哥,我不更嫉妒了吗?” 盼盼:“同是天涯沦落人。” 大碾子:“难兄难妹。” 列车进站。 贺子达、姜佑生二人下意识地都整了整军装。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鹿儿,后下来的是小碾子。鹿儿走到贺子达面前,二人对视着,相持了一段时间。 贺子达先开口:“我们认识。” 鹿儿:“见过一面,在地下室。” 贺子达:“那天我就差不多猜出来了。” 鹿儿翕动嘴唇。贺子达忙摆手:“别,先别叫我,一时还真有点儿受不了。” 小碾子也在姜佑生、楚风屏面前尴尬着。丁丁、金达莱在一边鼓动:“叫啊,叫啊!”小碾子鼓足劲先叫了一声“妈”,后叫了一声“爸”。楚风屏拉住小碾子的手,满脸是笑:“孩子!”姜佑生忍不住用手捏着眼角:“别叫了,别叫了,我想想,我想想。” 突然传来菸袋锅敲地的声音。贺子达、姜佑生同时想起来,分别对鹿儿与小碾子道:“来来来,见过一个人。”贺、姜领着鹿儿与小碾子走到蹲着的谢石榴面前。 贺子达:“红军号长。” 姜佑生:“谢石榴。” 鹿儿、小碾子“咔”地立正,敬礼。谢石榴这才站起来,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看两个年轻人……他突然又蹲了下去,挥挥菸袋:“我也有点儿受不了……” 金达莱在后面大喊:“贺叔叔,还有人没见呢!”贺子达转过身,看见了抱着孩子的薇拉。鹿儿介绍:“这是您的儿媳妇和孙子。” 贺子达大惊:“你,你,你找了一个外国人?” 鹿儿忙说:“不,她是俄罗斯族同胞,叫薇拉。”薇拉走过来,鞠了一躬,用略显生硬的汉语道:“爸爸,您好。”贺子达下意识地也微鞠一躬,但马上回头狠狠瞪了鹿儿一眼。 吴丁逗弄着男孩:“多漂亮的小男孩啊,洋娃娃似的,叫什么名字?” 薇拉:“还没有名字,等爷爷给起。” 楚风屏:“老贺,还不快抱抱孙子。” 金达莱:“贺叔叔,快抱呀!” 贺子达在众人的叫声中,伸手抱过男孩,又笨拙,又别扭。男孩大哭。众人大笑。 贺子达忙把孩子还回去,大叫一声:“回家!”率先走了。 薇拉畏难地看着鹿儿:“他不喜欢我们。”楚风屏劝道:“孩子,别误会,他不是不喜欢,就是有个怪脾气,很像是你们新疆的毛驴。”薇拉捂嘴笑了:“毛驴子?我懂。” 众人往站外走时,小碾子拖在后面,问一直未发一言、面色忧郁的舒乔:“乔乔,你怎么也在这儿?” 乔乔:“我跟那傢伙离婚了,搬了回来。” 小碾子看着远处遐想片刻,似自语:“本来,你该和他的。” 乔乔知道“他”指的是谁,不无恶意地笑笑:“本来,你也该和黑枣的。”小碾子加快步子朝前走去,脚步里充满怒火。舒乔幸灾乐祸地微笑着。 盼盼站在临时家属房的门外。 房内,大碾子在劝枣儿:“枣儿,你是不是先回老家好一些。” 枣儿:“不,挨骂,我也要当面挨他的骂。” 大碾子:“可这是在部队,闹起来,影响不好。” 盼盼在门外插嘴:“解放哥,怕什么,你连老婆都保护不了,还当什么炮艇艇长!” 大碾子不语。过了一会儿,大碾子拉开抽屉,取出一把海军刀来。 枣儿惊惧:“你们千万别动刀子!” 大碾子:“你琢磨哪去了,我是在想,当年我送给过他一把这种刀,现在,恐怕要还我了。” 贺家。 贺子达、鹿儿同坐一室。桌上摆着杨仪的照片。父子二人眼中有泪。 贺子达:“这件事,有一个人要负责任,但我不想跟你们小辈的说了。” 鹿儿话里有话地说:“我知道都谁有责任,现在我也不想说。” 贺子达一怔:“你怎么会知道……噢,周天品……” 鹿儿未置可否,道:“周师长也上学去了。我想叫根儿姑到这儿来住一段。” 贺子达:“来吧来吧,一定请她来。” 鹿儿:“还有个事跟您商量。薇拉一家两次救过我,一次肉体生命,一次政治生命,希望您对她能好一些。” 贺子达看看儿子,问道:“她会做我们的饭吗?” 鹿儿:“连包饺子都会。” 贺子达:“那就行了。其他的,也许慢慢就顺眼了。” 鹿儿笑问:“您不觉得我儿子很漂亮吗?” “漂亮是漂亮,就是不大像我的孙子。不说这个了,我也有件事得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贺子达:“我们俩总不能都叫贺子达吧?” 鹿儿笑笑,又严肃起来:“我的名是根儿家太奶给起的,太奶和太爷为了救我,在颱风中被房子砸死了。” 第170页 贺子达点点头,顿了顿,故意地:“那么,老子改名?” 鹿儿:“……那当然也不合适。”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贺子达道:“这样吧,都别大改,这样挺有纪念意义。就把我那个子孙的‘子’,改成紫色的‘紫’;把你那个达到的‘达’换成答应的‘答’,儿子答应老子的意思,怎么样?” 鹿儿笑着说:“我答应!” 陆军学院的报到处,鹿儿与许多男女学员在註册。 旁边有个小小的电话间,小碾子在打电话:“请找贺解放……对,就是现在的田解放。”盼盼提着行李路过,停下偷听。 小碾子:“是我,猜到就好。星期天找个地方谈谈怎么样?……中午出海?那就上午,八点一刻我到码头,就这么定了!”小碾子不由分说,“咔”地挂上电话。 盼盼没来得及躲开,险些被破门而出的小碾子撞上。小碾子看了盼盼一眼走开了。 海浪击岸。 海滨树林,小碾子与大碾子各自脱下军装,在树枝上挂好。他们对立而视。 大碾子:“开始吧。” 小碾子从兜里掏出海军刀,打开,欣赏了一下道:“你教我用过这玩意,这次本来想让你看看我长进了没有,算了。我毕竟干了两年步兵连长,用不着它了。”说完,小碾子将刀飞插在大碾子脚前。 两人攥紧了拳头。小碾子一拳迎面挥去,大碾子拨开;又一拳噼面而来,大碾子又拨开;第三拳重重地打在大碾子腹部,大碾子疼得刚弯下腰,小碾子用臂肘磕其背部,大碾子倒地。小碾子冷笑道:“到底是海军!起来!” 大碾子艰难地爬起,站好,攥拳。小碾子一拳扑面,大碾子拨开……如刚才一样,打脸的拳都被拨开,却因不防身体,大碾子再次倒地。 小碾子看出对方故意不还手,更加冒火:“你为什么不还手!”大碾子趴在地上气吁吁地说:“别打脸上,一会儿还要出海……” “你还要脸?今天我非要叫你换一副嘴脸!”说着,小碾子左手拎住大碾子脖领,右拳正要击出,突然他头上挨了重重一棍。小碾子晕眩一阵,转身看来人——盼盼手里攥着一支长把扫帚。 盼盼柳眉倒竖:“你让他鼻青脸肿地去见黑枣还没什么,可让他那样去带兵,你还不如干脆杀了他!” “你是谁?”小碾子问。 大碾子:“盼盼,你别管这事。” 盼盼捡起地上的刀,递向小碾子:“给,杀了他!”小碾子活活被眼前这个女军官震慑住了,有点儿不知所措。 盼盼:“杀了他! 小碾子泄气地嘟嚷了一句:“扫帚星!”他从树上取下自己的衣服,离开。盼盼在小碾子身后叫道:“别走!”小碾子惊疑地转过身。 盼盼:“我也是陆军,你在陆地上打海军是丢了我们陆军的脸!你得到海上再同他较量较量!” 大碾子:“盼盼,你又要演戏!” 盼盼:“我刚才已经跟姜伯伯说过了,说他儿子从来没见过海。姜伯伯同意,还通知了司令部值班室。” 小碾子仍拔腿就走。 盼盼喝道:“姜支前!你要这样走,我会把你今天殴打海军军人的事在学院传开!想想吧,刚开学,你将是个什么形象!” 小碾子果然站住了,想了想,吼道:“走,海有什么了不起!” 贺家。 贺紫达用筷子拨着盘子里的饺子。饺子全是花边的,很好看。薇拉抱着儿子,很紧张地看着她的公公。贺紫达不信任地夹起一个,咬了半边,品了品……还行,他把另一半丢进了嘴。薇拉松了一口气,边餵儿子边用俄语说道:“吃饱了,睡午觉。睡完午觉,看大海……” 贺紫达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风高浪大,白花点点。炮艇破浪而行。 大碾子不断下达着各种指令,颇显大将风度。为校射武器,一炮接着一炮,海上目标一一被准确无误地击毁。小碾子不由渐显钦佩之色,但他很快就不行了,晕得连连呕吐,后来干脆整个人趴伏在甲板上。痛苦中,小碾子抬头看见:大碾子和水兵们也晕船,不过他们只是站在舷边做个伸展动作,很有气势地吐完吐尽,接着训练…… 小碾子眼睛一黑,人事不晓。 贺家。 贺紫达仰在藤椅里,在看一本小人书。突然,他感觉到什么,低头一看:鹿儿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他脚边,正抓他的腿。 贺紫达好奇地看着这个小东西。 院门口站着哨兵。贺紫达在二楼窗口,举着孙子问:“哨兵,看见他妈妈了吗?” 哨兵:“她出去有一会儿了,说是给孩子买小床。” 贺紫达看着孙子:“看来,你是从大床上摔下来的。可你怎么也不哭一声呢?还满地乱爬,真是个野小子!” 醒来时,小碾子已躺在艇长室里,大碾子正扶着他餵水。 小碾子由衷地说道:“我服了。” 大碾子笑笑:“有什么感觉。” 第171页 小碾子:“想叫人干脆扔海里淹死算了。” 大碾子:“谁第一次晕船都有这个念头。” 小碾子:“那傢伙为什么不上来。” 大碾子:“你是说盼盼?她知道今天有四级浪,才不会来受这个罪呢。” “扫帚星!”小碾子又吐起来。 陆军学院。 教官在课堂上讲解现代战争的特点。学员们做着笔记。鹿儿显得十分轻松,小碾子则抓耳搔腮的。 另一课堂,教官在女兵队讲解“无线电原理”,盼盼认真听讲。 野外训练。男兵队跑得风快……盼盼在女兵队跑得丢盔卸甲…… 浴室。男兵们沖澡……女兵们沖澡……小碾子与盼盼端着脸盆走出澡堂,相遇之后,各将脸一偏,交臂而过。 周末晚上,校园到处欢声笑语。小碾子一人揪着头髮在寝室背《孙子兵法》,鹿儿躺在床上看一本外文资料。 小碾子唉声嘆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是……意思是……” 鹿儿:“休息一会儿吧。” 小碾子:“又快考试了,总不能次次吃鸭子。” 楼上突然传来初学铜管乐的吹奏声,一片鬼哭狼嚎。小碾子与鹿儿实在忍受不下去,从窗口伸出头,朝上喊:“别吹啦,快死人啦!”楼上听不见,吹得更加热闹。小碾子与鹿儿一同冲出门去。 楼上一间大房,盼盼在指导一群女兵学军乐,极严肃认真的样子。金达莱也在其中。鹿儿与小碾子推门而入。小碾子:“小姑奶奶们,玩什么不好,玩这套吹鼓手的把戏。” 盼盼转过身,见是小碾子和鹿儿,三人各自一愣。 小碾子转身欲走。 盼盼道:“别走,你刚才说什么?” 小碾子:“我没说什么。” 盼盼:“知道吗?这是军乐!你的小姑奶奶们是我军第一支女子军乐队。”女兵们大笑。 盼盼:“同志们,吹!” 女兵起劲狂吹。 小碾子要走,鹿儿拦住他:“别走,我告诉你‘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鹿儿拉着小碾子搬了两张椅子坐在女兵们的对面。女兵们看着两个男听众,渐渐为自己拙劣的技艺害臊起来,声音渐弱,渐弱,以至完全停下来。 “吹啊,吹啊……”盼盼拼命鼓劲,女兵扭扭捏捏地不肯吹。盼盼沖鹿儿和小碾子生气地喊道:“你们两个,出去!” 鹿儿微笑:“我们没干什么呀?” 小碾子也来劲了:“我们挺爱听的,吹吧吹吧。” 鹿儿:“外军曾在飞机上加装了一种噪音器,据说能吓破敌胆。” 小碾子:“就是,坐在这儿,也是一种训练。” 轮到两个男人放肆地笑起来。盼盼气得脸色通红:“滚!” 鹿儿站起来,走到盼盼面前,平和地说:“明天是星期天,回家吃饭吧。我们俩都得接受一个既成事实。”说完,鹿儿招唿小碾子,走出房门。 女兵们马上纷纷发问:“他什么意思?”“队长,你们认识?”“队长,你们俩什么关系?” 只有金达莱坐着没动,摆弄着怀里一把巨大的铜号。 楼道里,小碾子说:“你最后这一招不好,有点儿耍流氓的味道。” “你知道什么?”鹿儿正色道,“我们是兄妹。” “什么?!” “回房间再告诉你。”鹿儿大步走去。小碾子急跟。 中篇 27 地方“夜大”教室。 舒乔坐在各色人等中,学着外语。 英语教员是个戴眼镜的三十一二岁的男人。舒乔读得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一个劲瞟着教员。教员发现,在自身上找了一阵,没有什么。他走到乔乔面前,用英语问道:“小姐,我的衣服少一颗纽扣吗?” 乔乔站起来,有些侷促:“no。” 教员:“那么我的脸上多了一个鼻子吗?” 学员们笑了。乔乔镇定下来,反唇相讥,用英语回答:“不,您只是多了两只眼睛。” 学员们笑得更响了。教员脸红,败下阵来:“很好,很好,请坐。” 校门外,学员们推着自行车往外走。舒乔追上教员,道歉:“梅溪音老师,对不起。” 梅溪音:“没什么,没什么,你很聪明。” 乔乔:“您的英语说得真好,一定是哪个大学的教授吧?” 梅溪音:“不,我是半导体研究所的副研究员,受朋友之託,在这儿义务兼课。” “副研究员?这么年轻就是副研究员,您才……” 梅溪音:“三十一。” 乔乔:“比我们有的学员还小,那我就不称唿‘您’啦。” 梅溪咅:“可以可以。” 走了几步,乔乔又问:“你爱人也是搞科研的吗?” 梅溪音:“我们这种人恐怕都晚婚,现在还不知道她在哪。” 第172页 乔乔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梅溪音:“舒乔同学,我走了,再见。” 梅溪音正要蹬车,乔乔突然看到了什么,一下叫住梅溪音:“等等!”梅溪音停下来,发现乔乔在看着前方,也随之看去。对面,走来散步的大碾子与黑枣。 梅溪音问乔乔:“还有什么事吗?” “嗯……前面的路有些黑,我看不太清。”舒乔说着将自己的手挽在梅溪音的臂弯处,梅溪音顿感紧张。与大碾子相错时,乔乔故意自豪地仰着脑袋。大碾子、黑枣驻足,看着乔乔与梅溪音走过去的背影。 乔乔笑笑,但笑得像哭。她道:“梅老师,以后我可以到你的单位去,请你帮我补习功课吗?” 梅溪音慌乱地蹁腿儿上车:“再说,再说……”梅溪音落荒而逃一般。 大碾子与黑枣走在林荫道上。 枣儿:“那是做给你看的。” 大碾子不语。 枣儿:“我是不是真做下了缺德事,既对不住小碾子,又对不住乔乔,还对不住你。” 大碾子:“你又来了。” 枣儿:“我的心里总不踏实,老梦见自己一个人在黑地里走,走啊走啊,怎么也走不到头。” 大碾子:“枣儿,你过去可不是这样一个人,一场大病完全把你变了个模样。”走了一段,枣儿突然道:“碾子,有件事得告诉你了。” 大碾子顿时感到紧张:“什么事?” 枣儿幸福地说道:“我有了。” 大碾子大惊:“有了?你有孩子了?你没吃药?” “三个月没吃了。” “你……你……,医生不是说过你不能生孩子吗,弄不好会没命的!” “他们又没说肯定的话。” 大碾子又急又火:“枣儿,你为什么偏要冒这个险?!” 枣儿平静地:“解放,我知道,你是为了报答我什么,才娶的我,才宁可这辈子不要孩子。但几年过下来,我总觉得心虚,我连平等的感觉都没有。我是个农村女人,干不了什么大事,我得为你们田家留下一条根,心里也许才会好受些。还有,你总是出海……我也想有一个伴儿。” “不行,明天我就带你去医院人工流产。” 枣儿笑笑:“医生说了,那样会更危险。” 大碾子更急更气:“你,你,没想到你还一脑袋封建!” 枣儿:“你还嫌我什么?” 大碾子:“我不是嫌你。” “解放,你就让我试着干一件大事吧。”枣儿说着抹起泪来。 “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枣儿……”大碾子在马路上左右看着,欲哄枣儿,又不好意思,急得手足无措。 枣儿突然一晕,险些跌倒。大碾子慌忙抱住她:“枣儿,枣儿……”大碾子背起枣儿便往回跑。 周日,鹿儿与薇拉在厨房烹饪。 盼盼在院外提着一网兜玩具走来走去,犹豫着进还是不进。她鼓了半天劲儿,才走进院子,走进楼门。当她推开客厅的门时,一下愣住了。 贺紫达正趴在地上,背上骑着鹿儿的男孩。贺紫达边学马叫,边认真地爬。那男孩看见盼盼,“哇哇”叫着。 “知道了,知道了,快一点儿……”贺紫达低头快爬。当他爬到一个网兜前,勐地停住,抬起头时,盼盼已不见了。 “盼盼!”贺紫达一抬身,男孩一头仰下去,摔得大哭。贺紫达又忙抱孙子。鹿儿、薇拉跑过来。鹿儿看见网兜:“盼盼来了?”薇拉接过孩子。 贺紫达:“又走了。” 鹿儿:“我去追。” 贺紫达:“算了。这一下,最少又让她讨厌我半年。” 姜家一家围桌就餐。姜佑生、楚风屏、小碾子、乔乔、丁丁、金达莱,一共六口。楚风屏不断给小碾子夹菜。姜佑生慈爱地端详儿子。金达莱撒娇道:“妈,你偏心眼儿。过去尽给最小的夹菜,现在尽给最大的夹。”楚风屏忙给金达莱夹了一筷子:“好,给你。” 丁丁:“重男轻女。”楚风屏也忙送一筷子:“批判得对。” 乔乔:“喜新厌旧。”“帽子越来越大。”楚风屏紧忙再夹,但见乔乔的眼睛直瞅门外。楚回头一看,原来是大碾子站在门口。 楚风屏:“哟,大碾子,快快,坐下。” 姜佑生也高兴地喊饮事员:“小韩,再拿一副碗筷!” 大碾子忙制止:“伯伯、阿姨,我不是来吃饭的,请小碾子和乔乔出来一下行吗?”小碾子与乔乔互望了一眼,随着大碾子离开餐厅。 来到院内,大碾子说道:“枣儿……她……” 小碾子与乔乔不约而同地问:“她怎么啦?” 大碾子:“她有些情况,昨天晚上晕倒一次。现在虽然好了,但一直哭个不停。” 乔芥:“为什么?你们吵架了?” 第173页 大碾子:“她,她有孩子了。” “什么?!”小碾子一下揪住大碾子的领子,“不是说她的病不能有孩子吗?你怎么让她……” “不要揪我的军装!”大碾子厉声说了一句,又马上缓和下来,“她心里一直有两块石头,我想请你们帮忙……化解。” 乔乔:“田解放,恭真你呀,要做爸爸了。” 大碾子:“乔乔,你恨我,但我知道你心地善良,算我求你,救救枣儿吧。”舒乔的脸痛苦地痉挛了一下,冷言道:“谁救过我?对不起,我已经约好了,马上要去补习英语。”说完,乔乔进楼了。大碾子看着小碾子。半晌,小碾子道:“住哪?” “临时家属院,七号房。” 小碾子径后往院外走去。 家属房,枣儿靠在床上,独自啜泣。 有人敲门,枣儿忙擦泪:“谁呀?” 小碾子推门进来。枣儿惊得手绢落地。小碾子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乐呵呵、大咧咧地把屋子看了一遍:“挺不错的嘛,家到底是家呀。”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枣儿,故作惊讶,“哟,黑枣儿快变成白枣儿了。”小碾子笑着。 笑毕,屋里出现冷场。小碾子使劲找出一句话:“枣儿,我爹我娘好吗?我还是当兵后第四年探过一次亲。”枣儿点点头。 小碾子:“爹的病?” 枣儿:“田大叔用了你的药方,好多了,地里的轻活都能干一些了。” 小碾子:“哪是我的药方,是我有个战友,他和他姑姑懂中医,神得很。” 话又说尽了似的,屋里又冷下来。好一会儿,枣儿怯声道:“小碾子哥,我对不住你,但求求你,千万别恨大碾子。我这条命,是他差不多用了半身的血换来的。” “所以你就嫁给了他!”小碾子终于憋不住,吼了起来,“要不是我当兵的地方远,三个月才能见一次报纸、家信,我也会赶回去,把全身的血给你!怎么也不会叫那个狗杂种钻了空子!” 门外,大碾子坐在台阶上,默默地吸菸。屋里小碾子还在喊叫:“我不但恨你,更恨他!他是个贼!”大碾子狠狠把半截烟掐断在手上。 沉默了一会儿,小碾子缓和下来:“不过,好男人他算不上,好军人还算一个,他妈的,那天在海上把我折腾得够呛。他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枣儿,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好好跟他过。这样吧,你再亲我一下,一切就算完了。” 小碾子故意沖窗外说最后一句话。台阶上,大碾子一下站起来……屋里传来小碾子的大笑声,大碾子知道是开玩笑,也笑了笑,骂道:“狗东西!” “你!进来吧!”小碾子在屋里喊。大碾子犹豫了一下,走进门去。他看看枣儿,枣儿还在为小碾子刚才那句话抿嘴笑着。 小碾子:“枣儿,以后再来看你。”枣儿点点头。 小碾子走出门。大碾子跟着:“谢谢你,小碾子。”小碾子低声恶气地:“呸,抢了人家的媳妇,还要说谢吗?拿来!”小碾子向大碾子伸出一只手。 “什么?” 小碾子:“枣儿的病歷。我找贺子答和他姑去!” 贺家小楼。 贺的房间里,贺紫达光着嵴樑,穿着衬裤,趴在床上。鹿儿在给贺紫达按摩。另一间房,根儿和薇拉配合着,拆毛衣,缠毛线。薇拉的儿子坐在地上,在一个纸箱里翻玩具。 贺紫达露出极舒服的神态,一个劲嘟嚷:“够劲儿,够劲儿,妈的,真够意思……” 鹿儿:“爸爸,除了这些伤疤,你的身体很不错,没摸出什么疾病。” “嗯。” 鹿儿捶捶打打的,贺紫达想起什么,笑了。 “笑什么?” 贺紫达:“过去,我尽叫大碾子趴着,动不动就抽他两皮带。现在是老子趴着,任凭儿子又捶又打。” 鹿儿笑笑。 一警卫员进门,费力地提着两大捆足有五六十本的书:“贺参谋,这是,新华书店,送来的。” 鹿儿:“谢谢你,先放地上吧。”警卫员将书放在床边,转身走了。 贺紫达:“书店还管送书?” 鹿儿:“我是他们的老主顾,有这个优惠。” 贺紫达侧脸细看书嵴。他一眼看到:最厚的一本是《世界海军史》。贺紫达脸上立刻呈现不快:“怎么,你也想改行当海军?” 鹿儿:“这里面恐怕不只有海军方面的,估计还会有空军的、飞弹兵的、陆航的、特种部队的。我跟书店讲过,凡是军事范畴和有关台湾的新版图书,统统要。” 贺紫达释然,点点头。 鹿儿:“爸爸,我们传统的陆军军制是不是得变一变。” 贺紫达:“变军制?” “现在的作战样式,已是多维空间同时展开的立体化战争了,步兵不但要与炮兵、工兵、坦克兵协同,还要与航空兵、飞弹兵协同,这么复杂的协同,只有合同军的建制才可能适应。” 第174页 贺紫达想想:“那倒是,否则,指挥起来太乱、太慢,还容易出岔子。” “陆军在整个军队的比例也应逐步减少。” 贺紫达不语。 “以苏军为例,二九年,陆军占百分之八十七点七,三八年下降到百分之七十五点二,从六十年代开始,降得更快,到目前只有百分之六十几。” 贺紫达不语。 鹿儿:“我写了一本这方面的书,您有时间给看看。” 贺紫达回头看了儿子一眼。过了一会儿,他看着那两大捆书,感嘆:“那一年我在地下室看见你,你是个学生,埋在书堆里,耳朵眼儿还塞着棉花球。现在你是个当兵的,还是埋在书堆里,而且还要自己写书,真不知道你在战场上的真本事怎么样?千万别是块只会纸上谈兵的料。” 鹿儿笑笑:“那只好等待证明的机会了。”又捶了几下,鹿儿说道,“爸爸,这样按摩一下,感觉好吗?” 贺紫达:“没说的,比一瓶茅台下肚还强。” “那,我给您按摩一次,您付我一瓶茅台的钱。” 贺紫达坐起,边穿衣,边看着鹿儿:“儿子,缺钱花了?”鹿儿朝那些书努努嘴:“我的薪金,全用在这上面了。” “干吗不早说,抽屉里面有几张存摺,拿走,全拿走!” “不,我按劳取酬。” “屁话!” 这时,根儿抱着鹿儿的儿子走进来。小傢伙手里攥着大石山捡的那只竹笛。贺紫达欲起身。 “别动。鹿娃,抱着。”根儿挽挽袖子,欲给贺紫达按摩。贺紫达忙推辞:“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鹿儿:“就让根儿姑给您检查一下。” 根儿按着。贺紫达仍嘟嚷着:“不合适,不合适……” 根儿问:“首长,您的家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笛子?”贺紫达看看孙子手里的竹笛:“噢,这还是从你的老家大石山捡来的,看着奇怪,就留下了。不知是个……这,不会是你的吧?”贺紫达突然想起什么,扭脸看着根儿。 鹿儿一怔:“你去过大石山?” 贺紫达:“四九年春,在那儿打过一仗,我找过……找过你妈妈最后住的那家药农。” 鹿儿吃惊地望着根儿。贺紫达也望着根儿:“这东西,真是……” 根儿沉静地说道:“这东西是我爷爷的。叫鼻笛,是用鼻子吹的。” 贺紫达与鹿儿对望了一眼。 根儿:“这种乐器据说现在只在台湾高山族里有。” 贺紫达:“高山族?” 鹿儿答道:“噢,出身现在可能不算问题了,根儿姑的一家是台胞。” 贺紫达更加吃惊。 根儿极平静地:“首长,没想到您那么多伤,身体还那么好。” 宿舍,小碾子抱头躺在床上。楼上传来一阵黑管声,音调孤寂。小碾子起身,找到一支唢吶,也凄凉地吹了几下。唢吶一响,黑管停了下来。一会儿,窗外出现一捆由上面吊下来的书。 小碾子走到窗前,好生奇怪。楼上传来盼盼的声音:“烤鸭师傅,接着呀!”小碾子取过书,最上面的一本是初中代数。小碾子沖楼上喊:“这我也看不懂。”楼上,盼盼:“看不懂,就不耻上问,上来问!” 楼下,小碾子:“来不及了,再有两次不及格,就该退学了。真是的,步兵连长要懂那么多数理化干什么?!” 楼上:“你可真丢人!知道吗?你那个‘一对红’的父亲和你的亲爸爸可是斗了一辈子的冤家,老天爷又把你们俩凑到了一块儿,难道你甘心人家今后当军长,当司令,而你一辈子当连长?!” 楼下:“有什么办法,反正咱是什么都争不过人家。” 楼上,盼盼怒其不争,喝问:“你上来不上来?!” 楼下,小碾子:“算了吧。” “好啊你!”盼盼开始满屋乱找。 不一会儿,楼上的窗口吊下来一柄长把扫帚。小碾子笑了:“我这就上来!” 贺紫达戴着花镜,认真看着一沓厚厚的书稿。鹿儿摆弄着鼻笛,试着用鼻子去吹…… 宿舍,盼盼在纸上帮小碾子演算代数;教室,盼盼在黑板上帮小碾子讲解物理;操场,盼盼坐在地上,帮小碾子列化学分子式…… 树叶落了,又长新芽……又落,又长…… 贺紫达迎在幼儿园门口,接四岁的孙子。楚风屏与大碾子、枣儿,逗着已经三岁的小枣儿来回乱跑。 毕业典礼。在女子军乐队激昂雄壮的演奏中,陆军学院应届毕业生的分列式行进着……检阅毕,队伍列好后,学院院长拿着一张纸,严峻宣布:“中央军委命令:本届毕业学员一律暂缓分配!” 观礼台上,教官们面面相觑。操场上,学员们虽然纹丝不动,但鹿儿、小碾子、盼盼、金达莱等,人人眼中流露出疑惑。 会议室。 幻灯片一幅一幅划过。姜佑生等海、陆、空高级军官在座,并无贺紫达。 第175页 某高级将领:“刚才已经介绍了这个国家的综合情况。总之,由于该国右翼势力的抬头,被其掌握的部分军队也开始採取对我敌视的态度。数月来,根据两国协议,我军派出的筑路部队,接连遭到右翼军队的袭击,损失严重。尽管我国政府再三克制,希望安全撤回援建人员,但该国右翼视此为可欺之机,进而发展到对我南部领土的骚扰。为尽早扑灭该国右翼日趋膨胀的侵略气焰,为我军筑路部队安全返回,总部决定,由我区迅速组建应急部队a军,择期进行一场速战速决的自卫作战。为了给该国各党、各派的重新联合留有余地,此战不做公开宣传。作战的重点也主要是与该国交界,并被其侵占的界山、界岭。因此,此战的作战代号为‘界山行动’。” 姜佑生等面色严峻。 深夜,吴丁在自己的房间里写着信。她的面前,是一大堆被退回来的信。桌上,立着吴文宽的戎装相片。 姜佑生走进来,把手轻轻放在丁丁的肩上:“丁丁,夜深了。” 丁丁头不抬,手不停。 姜佑生:“你这样已经快一年了。” 丁丁:“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写到他回信。” 姜佑生沉吟片刻:“丁丁,别写了,不久你就会知道了。” 丁丁扔下笔,反身抱住姜佑生的腰,哭道:“我早猜到了,是不是出事了?” 姜佑生深沉地说:“国与国之间,什么都可能发生。” 丁丁:“如果那样的话,您一定要把我调到陆军去!” “为什么?” “求求您了,爸爸!” 姜佑生不语。 丁丁:“爸爸!求求您,求您……” 姜佑生心底瞭然,点点头,低语:“我知道了。” 一扇巨大的洞库铁门隆隆开启:现出一眼望不到边的木箱垛。一军官做了一个手势,两名士兵撬开一只木箱,露出崭新的冲锋鎗。军官点点头,一挥手:“装车!”洞库门口,解放牌卡车如长龙一般。 另一扇洞库铁门打开:重型火炮被一一拖出…… 又一洞库:成串的坦克开始发动…… 再一洞库:一枚枚飞弹缓缓滑出…… 江海警备区作战室,十余名高级军官肃立接受命令。站在第一位的是领章、帽徽齐全的贺紫达。 军委首长宣读命令:“命令:任命贺紫达为大军区副司令员,兼江海警备区司令员,并任‘界山行动’前指总指挥。此前,无辜陷害贺紫达同志的一切捏造罪名与不实之词,予以全部推拥,彻底平反。” 贺紫达毫无表情。 北京,军事科学院某会议室,几十名军官肃立。周天品立于其中。 命令宣读者:“命令:任命周天品为‘界山行动’a军军长,限六小时之内到任!” 周天品挺胸仰首:“是!” 陆军学院大礼堂。 “起立!” 全体学员“哗”地站起。 院长:“命令:任命姜支前为a军一师一团一营营长,任命贺子答为a军一师一团二营营长,任命鬍子树为a军一师一团三营营长……” 礼堂门口,警卫森严。 院长:“……任命贺盼盼为a军一师通讯修理所正连职技师,任命苏子亭为a军一师野战包扎所所长,任命金达莱为a军一师野战包扎所正排职护士。” 盼盼与金达莱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院长继续命令:“所有参战学员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全部报到!” 全体学员:“是!” 姜家。 丁丁在姜佑生卧房急切哀求:“爸爸,你快打电话啊。”姜佑生坐在沙发里仍显犹豫。 丁丁:“要不,妈妈你打。” 楚风屏徵询地看姜佑生。 门被勐力推开,急火火地走进风尘僕僕的司马童。姜佑生、楚风屏一愣:“童童……” 司马童交给楚风屏一封信:“来不及说什么了,事情都在这封信里,再见,爸爸,妈妈。丁丁,照顾好二老。”司马童深深看了姜佑生、楚风屏一眼,关门奔离。不一会儿,院门外传来汽车声,飞速远去。 “我自己打!”吴丁抓起电话,“要警备区贺司令……贺叔叔,我是丁丁……”姜佑生从丁丁手里拿走了电话,顿了一会儿:“贺某人,是我。” 贺紫达办公室,参谋人员忙着收拾行囊,准备出发。贺紫达冷冷问道:“什么事?总不会是打电话祝贺我升官,又捞了个仗打吧?” 姜佑生:“别得意过头啰,稍微有点儿头脑都看得出,这不过是一场很有限的小仗。大仗才用得着我们海军。” 贺紫达:“那你就等着吧,别到时候,你就离休了。说吧,有什么事。” 姜佑生:“我没事,丁丁有事,她想调到参战部队去。” 贺紫达略微思忖:“算了吧,你、我的儿子已经上前线了。” 姜佑生:“她坚持要去。” 贺紫达:“请丁丁讲话。” 第176页 姜佑生把电话交给丁丁:“看你怎么说。” 丁丁:“贺叔叔,你无论如何得收下我,还要把我放到最前面去。” 贺紫达:“丁丁,实话说,打仗不是女娃娃的事。有你,你就执行命令;没你,你也别争。” 丁丁:“我不去打仗,我要找一个人。” “找人?” “一个那边军队的男人。” 贺紫达:“他是你什么人?” 丁丁犹豫了一下,干脆直说:“恋人!” “……” 楚风屏取过丁丁的电话:“老贺……老贺……这孩子痴心……” 贺紫达:“还是让丁丁自己讲话!” 楚风屏把电话还给丁丁。 贺紫达道:“丁丁,这种事,你能跟我贺老失说实话,我先答应你一半。” 丁丁:“那另一半?” 贺紫达:“你得保证,在我的部队要严格遵守纪律,只能等人,不准找人。老天爷让你们俩在战场上碰上了,算你们有缘分,而且你得拿枪给我逮住他。如果没那样的巧事,你也决不许到处乱跑,干出什么丢了我军脸面的事。否则,贺叔叔的军法难容!” 丁丁想想:“我保证!” 夜暗。万炮齐鸣。天地通红。 鹿儿、小碾子各带部队,匍匐于出发阵地;丁丁、金达莱随担架队伏于二线;通讯车上,盼盼忙碌于各种设备之间;a军指挥所,周天品在看表;掩蔽部外,贺紫达严竣地注视前方,其身后肃立着一大群军官、警卫。 一个人突然奔到鹿儿身边趴下。鹿儿侧脸一看:是司马童。 “是你?!” 司马童气喘吁吁:“紧赶慢赶,总算在最后一分钟赶到了。” “你怎么来了?” 司马童:“谁不知道,没有战功就等于在军队没长骨头,没有地位,没有前途。” 鹿儿冷笑:“你一贯正确,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 司马童:“不说这个,边上有战士。告诉你,能来,是唐小蕾爸爸帮的忙。还告诉你,我现在是你和碾子这个团的副政委,奉命随你的营行动。” 鹿儿嘟囔了一句:“倒霉!” 司马童:“什么意思?!” 鹿儿严肃说道:“司马童,我提醒你,这是打仗,不是演讲,你只准看,不准说!” 司马童简单答道:“走着瞧!” 忽然,有个小兵低声喊道:“你们看,后面山坡!”鹿儿、司马童与兵们纷纷回头。 侧后山丘上,老号长谢石榴背着大刀、军号,打着绑腿,立于天地之间,在火光硝烟之中,犹如一尊战神! 小碾子看见了他;丁丁与金达莱看见了他;盼盼在通讯车窗口看见了他,并脱口叫道:“舅舅!”贺紫达看见了他,尤为振奋:“你来得好!老号长!” 指挥所。周天品命令:“开始!” 鹿儿、司马童、小碾子、丁丁、金达莱与部队如蛟龙出潭,拥出堑壕,漫过山岗……经过炮火的夜空如同血染。老号长雕塑一般。谢石榴虽未吹号,但他站在那里,官兵们便人人耳边军号嘹亮! 山谷,小河弯弯。 前线包扎所。伤员被担架川流不息地送至。丁丁、金达莱在帐蓬里紧张地做着救治手术。 吴丁:“截肢!尽量少锯点儿。” 随着手锯声,大团大团蘸血的棉花扔在地上的盆里。听着那瘆人的声音,金达莱戴着大口罩,一直不敢抬头,只呆呆地盯着那盆。不一会儿,大盆便接满了血棉。金达莱终于忍不住,冲出帐篷,奔到小河边,跪在地上大呕特呕。但身后马上传来丁丁的怒声喝斥:“金金,回来工作!”金达莱回头,吴丁站在帐篷门口,眼睛瞪得圆圆的。金达莱回到帐蓬,一边哭泣,一边收拾地上的血棉。 “不准哭!” 金达莱却怎么也忍不住。 丁丁:“听见吗?不准哭!把这个残肢拿出去埋了!” 金达莱看了一眼,一下晕了过去。 一护士:“吴医生……” 丁丁:“别管她,伤员要紧!” 黄昏,金达莱默默坐在河边流泪。丁丁拿着饭盆走过来,疲惫不堪地坐下:“吃点儿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金达莱使劲摇头。丁丁抓起一个馒头,一边大口嚼着,一边说:“别哭了,否则仗没打完,你就成瞎子了。” 金达莱:“我忍不住,今天一天就死了十六个。” 丁丁:“是吗,我没注意。” “丁丁,没想到你的心那么狠。” 丁丁笑笑:“别忘了,我和乔乔、童童、大碾子打过一回仗了。” 金达莱:“我的心也会变狠吗?” 丁丁:“不是狠,是麻木。麻木是一种不流泪的哭泣。” 金达莱:“我宁可流泪,宁可哭瞎,也不要麻木。” “随你。只是你不许在伤员面前哭,这样伤员得不到半点儿安慰。建议你和我一块儿争取参加前线担架队,锻鍊锻鍊。” 第177页 金达莱想了想,点点头:“我知道除了锻鍊,你还有别的事……”丁丁看了金达莱一眼,接着大口吃饭。金达莱抱着双肩,说道:“也不知碾子哥他们有事没有?”丁丁抬起头,另有所思,说:“是啊……也不知他怎么样?是右派,还是左派?”金达莱愤然道:“这种时候,你不恨他,还爱他,我真弄不懂你是哪头的!” 丁丁看看金达莱:“你不懂。但有一天你会懂的。” 这时,有两架飞机从上空飞过。金达莱直直地望着飞机远去。 丁丁自嘲:“我这是大海捞针呢?还是守株待兔呢?” 突然,一架飞机折返回来,唿啸着超低空沿河谷掠过。金达莱的帽子被吹跑了,她勐地抬头,愣怔一下,接着跳起来,朝飞机飞去的方向,飞跑了好几十步。金达莱大叫着:“嘿,你个坏傢伙!” 丁丁迷惑地看着。金达莱再转回身时,已是满面晴朗。她笑喊着:“他也来了!他也来了!他肯定是看见红十字旗,看见我了!谁说我不懂,我什么都懂!他可是我们这头的!” 机场,飞机着陆。杜九霄打开座舱盖,笑嘻嘻地沖远方说道:“你怎么不拿竹竿捅啊?” 翌日,小碾子风尘僕僕,驾驶着敞篷吉普在简易公路上疾驰。吉普驶向一片山洼…… 师指挥部,哨兵拦住车。小碾子出示证件。哨兵仔细验过后,抬起木桿放行。车驶过十几辆特种车时,有人叫了一声:“嘿,小碾子!”一辆车的尾门处,站着盼盼。小碾子急忙剎车。 盼盼:“离开会还有一刻钟呢,也不知道先干点儿别的。” 小碾子:“我这不看你来了吗?” 盼盼跳下车,走过来:“看你,到师里开会也不知把脸洗一洗,还鬍子拉碴的。” 小碾子:“仗打在半道上,就接到了开会的紧急通知。盼盼,小名是用来小声叫的,你别总是张嘴就大叫大喊。” “对——人家手下还有几百号兵呢。”盼盼打开吉普车门,欲坐上去。 小碾子:“别别,你就站在下面我们聊一会儿。” 盼盼白了小碾子一眼,跨上座位,摔上门。 “这是在前线,不是军校。太浪漫,涣散军心。”说着,小碾子下了车,站在车边上。 “真讨厌!”盼盼移到驾驶位置,“轰”地一下,把车开了出去。盼盼转了一圈,绕回时,差点儿与一辆直行的吉普撞上。是鹿儿。 鹿儿看看相距只有半尺的空间,道:“你们女兵队的驾驶课,看样子训练得不错。”盼盼见鹿儿左臂吊在胸前,忙问:“受伤了?” 鹿儿:“烧伤,没事。” 盼盼:“老头和军长今天也来了。” 鹿儿:“你没去见见老头?” 盼盼:“我忙得很。” 鹿儿似是而非地笑着点点头。 小碾子走过来:“贺子答……伤了?” “被火燎了一下。” “噢,这样的伤我有两块,都在大腿上,没法像你这样显得那么令人尊敬。”边说着,小碾子上了鹿儿的车。 鹿儿盯着小碾子:“这可不像你说话的风格。” 小碾子严肃地说:“攻打巴沙山口,咱们两个营的任务差不多,我就不信你的战果比我大了两倍。” 鹿儿:“我可是一具一具尸体数过来的。” 小碾子:“你是不是把炮火准备阶段中,炮兵的功劳加在自己头上了。” 鹿儿:“这个有可能。我还弄不清一五二加农炮和我的八二无后座力炮打死的人怎么区别。哎,小碾子,你是怎么计算战果的?” 小碾子:“我至少每次都要留下三分之一的数字,算在炮兵和侧翼协同部队的头上。” “好,以后我照你的做法办。”鹿儿笑笑,又道,“不过,你每回上报的立功人员可比我多多了。” 小碾子难堪一阵,支吾道:“当兵的大多是农家子弟,有个一功半奖的,回去好找活干,好讨媳妇。” 鹿儿看着小碾子一脸的真诚、淳朴,无话可说。 盼盼按喇叭:“喂,快到点了。”鹿儿开车。盼盼大叫:“小碾子,你的车。”小碾子回头:“叫你别大声嚷嚷,大声嚷嚷……你再玩会儿吧!” 鹿儿看看小碾子和盼盼,笑了笑。 作战室门口,贺紫达与周天品一一与到会军官握手。贺看看鹿儿的伤,鹿儿主动晃晃胳膊:“烧伤,烧伤。” 周天品将一封信塞到鹿儿手里:“你姑姑的信。” 贺紫达握住小碾子的手,没马上松开,问:“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 “贺总指挥,不知道。” 贺紫达拍拍小碾子的手:“一会儿就知道了。” 盼盼坐在吉普车上,远远望着作战室,自语:“要打恶仗了。” 中篇 28 沙盘前,军官们围立。 一军官以木桿指点:“这是骑线点上的一○九二高地,由于敌方坡缓,有公路相接,支援、供给方便,而我方完全相反,所以长期以来,一直被对方占领。据侦察,该高地驻守兵力不多,大约一个加强连,但地形十分复杂,自然溶洞数不胜数,对方凭藉一人多枪,一人多洞的战法,很可能使我军付出高昂的代价。” 第178页 周天品插话:“但又不能不拿,它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威胁着我边民的正常生活、生产和我筑路部队回国的交通要道。解决一○九二,正是此次‘界山行动’的重中之重。” 军官接着说:“下面介绍高地的具体情况。一○九二分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以及附一号、附二号、附三号、附四号阵地,阵地的分别情况是……” “报告!”一参谋跨入,“急件!” 贺紫达接过,签字,速看。然后向参谋口述命令:“你记,命令:据可靠情报,敌特工队数股,近期将袭扰我后方重点设施,各部要严加防范。特别是机场、飞弹、雷达阵地和指挥机关,要慎之又慎。” 机要参谋离去。 贺紫达抬手示意:“继续!” 军官:“一号阵地的情况是……” 雨林中,一队身穿中国军队军服,行动诡秘的人在匆匆行走。当领队头目转过身时,现出吴文宽那熟悉的脸和不熟悉的神情。他变得冷酷而又忧郁。 作战室。 周天品:“好,情况明确了,任务明确了,刚才师、团领导也都讲了,我不多说什么,大家看见,贺总指挥亲自坐镇,可知此战非同小可!参加战斗的主攻营和预备队,是经过几级挑选出来的,尤其要认真准备。姜营长,贺营长,请你们也说说,简短一些。” 小碾子:“没说的,主攻营是我的!我保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拿下高地!” 鹿儿在认真看沙盘,一时没开腔。 贺紫达点儿子的名:“贺营长。” 鹿儿抬起头:“我建议修改作战方案。” 众军官吃惊。贺紫达也有些吃惊:“嗯?” 鹿儿重复:“我建议修改作战方案。” 贺紫达看看周天品。 周天品:“你说说看。” 鹿儿:“第一,取消炮火准备。因为山洞如此之多,炮火准备不但效果不大,还丧失了进攻的突然性。第二,用一个排,甚至一个班,预先渗透到最高的附一号阵地,由上往下打。第三,不用一个营,顶多两个连,分解成五十至六十个战斗单元,多路、多批、多层次发起冲击。” 小碾子:“部队那么分散,怎么指挥?” 鹿儿:“这是一个问题,但我想可以解决。还有其他战术方面的问题,是不是容我两个小时之内再计算一下。总之,这一仗让我打比较合适。我将尽量减少伤亡,夺取胜利。” 小碾子:“我坚决执行原定方案,这个方案已经充分考虑了得失问题。临场指挥时,我也会珍惜每一个战士的生命。” 军官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周天品看看贺紫达。贺紫达不动声色。 周天品开口道:“安静。主攻营是一营还是二营,不在这个会上定。但是请作战部门认真研究贺营长的建议。”鹿儿看着周,脸上并无感谢之情,只是非常认真。 贺紫达开口了:“打仗动脑子是好的,哪个兵都是娘生肉长的。但是不能打滑头仗,不要方案上看起来头头是道,打起来却不实用。总之,这是一场恶仗,是要死人的。突然性可用,轻兵零用要考虑,第一招不狠、不勐,达不成目的,再迭次加兵,则犯了兵法大忌,死人将更多!” 鹿儿看着贺紫达,脸上并无不快,还是非常认真。小碾子则看着贺紫达微微点头。 “按周军长说的,方案可以再推敲一下,主攻营待定。”贺紫达说完朝门外走去。 周天品宣布:“散会。”他跟在贺紫达后面。 路上,鹿儿紧追了贺紫达几步,欲言又止。贺紫达头也不回地说:“你别跟着我,师里有安排,半个小时后,我找你们个别谈话,先你,后小碾子。”鹿儿站住,看着父亲走进住所。周天品拍拍鹿儿的肩膀:“抓紧时间,把你的方案完善一下。” 鹿儿:“是!” 周天品又在鹿儿背后补充:“看看你姑姑的信,她可能有什么事。” 鹿儿回头道:“哎。” 机场附近的草丛中,潜伏着吴文宽等。吴文宽用望远镜观察了一阵,一摆手,特工队员分别背着炸药,向停机坪运动。 杜九霄从飞行值班室里走出来,在墙跟撒了泡尿。他忽然注意到远处的草异常晃动,仔细扫视了一下,还有几个方向在晃动。杜九霄拔出佩枪,对附近的哨兵耳语了几句,便利用遮蔽物,也向停机坪靠近。 一特工队员手持匕首,钻出草丛,正悄悄向停机坪的哨兵背后接近,刚举起手臂,突然一声枪响,毙命。杜九霄得意地笑笑。 接着,警报声大作。警卫连迅速拉网向草丛围剿。吴文宽等不得不纷纷开火。短促的战斗中,特工被一一击毙。只有吴文宽一人突出了包围,飞快逃窜。杜九霄在后面穷追不捨。枪战中,杜九霄机灵得像只猫,最后一枪击中了吴文宽,吴一头栽进一条河里。杜九霄追到河边,人已无影。 野战帐篷里,鹿儿与小碾子躺在两张行军床上。小碾子抱头望着篷顶,鹿儿在看信。 鹿儿看罢,将信递给小碾子:“根儿姑的信,她介绍了几种救伤止血的土办法,你也看看。” 第179页 小碾子看信的时候,鹿儿掏出笔记本,边想边写着什么。 看完信,小碾子看看鹿儿,说道:“一营序列在前,希望你不要让我这个营长丢脸。” 鹿儿头也不抬:“我们两个就不要争了。这一仗,营长是要靠前指挥的。我已经有老婆,有孩子了。你却不知道这一切的滋味,可惜得很。” “放屁!”小碾子突然火了,“那么多兵,有几个尝过,没那个,还不打仗啦?” 鹿儿抬起头,真诚地看着小碾子:“碾子,我真的不想和你争,要争我会跟团长、师长、军长,还有那个老头争。另外,你和盼盼的事……你知道她只算我半个亲妹妹,她到现在还没认那个老头,我真希望她有个好丈夫。” 小碾子感激地看了一阵鹿儿,也充满感情地说:“你不如我了解盼盼,她最看不起没有血性的男人。如果该我打的仗我不打,她会把我看得狗屎不如。”鹿儿看着他的朋友,再也说不出什么。 门外有人叫:“贺营长。” 鹿儿:“我先去了。如果我没争到手,也请你考虑参考我的方案。” 小碾子:“从古至今,打仗就没有一定之规。”鹿儿看看,走出帐门。 贺紫达在住房窗前背立。 “报告!” 贺紫达:“进来。” 鹿儿进屋,敬礼。贺紫达:“坐吧。” 父子俩在沙发上坐下。贺紫达推推果盘:“吃吧。”鹿儿剥了一个桔子,吃着。 贺紫达慈祥地看着儿子,柔声道:“知道我为什么先和二营营长谈话?” 鹿儿点点头:“因为我是主攻营。” 贺紫达亦点点头:“我是这么想的,但还没有最后定。而且,尽管你那个打法有些地方别出心裁,我也不想反对了,并准备和你共同负责。今天的战场,‘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毕竟是老话了。”鹿儿感激地望着贺紫达,动情而言:“爸爸,谢谢你。” 贺紫达也有些动情:“儿子,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做主攻吗?”鹿儿直率地回答:“因为我是你儿子。”贺紫达点点头,停了好一会儿,说道:“告诉你,我已经差不多习惯你那个外国人似的媳妇和儿子了。”鹿儿笑笑,沉吟了一阵,道:“如果我万一……请您劝薇拉千万不要守寡,并把她送回新疆去。如果她愿意把儿子留给您,那就拜託您了。还有我姑姑,也请您多安慰她……” 贺紫达摆摆手:“不要说这些,把小碾子请来。” 鹿儿站起,临出门,又沖贺紫达敬了一个礼。 鹿儿走出门,小碾子已等在门口。二人对视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小碾子喊:“报告!” 贺紫达的声音:“请进。” 小碾子进屋、敬礼。 贺紫达:“坐吧,小碾子。” 小碾子明显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贺紫达看看,问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小碾子直言:“贺总指挥,我对您有意见。”贺紫达有些意外:“有意见?你说,你说。” 小碾子:“谈话先找二营营长不合常规,这样做,如果是暗示已经拟定二营为主攻营,更不合常规!除非二营确实在平时训练、作战实绩上明显强于一营,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那么原因只有一个……您……有些,自私。”贺紫达一时没反应过来:“谁自私?” 小碾子:“您自私。” 贺紫达:“我?” 小碾子:“是的。我知道您和我的生父有矛盾。您起码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才故意违反常规,把他的儿子放在您的儿子后面,您宁愿把英雄的死留给自己,把羞辱的生甩给别人。” 贺紫达直视着小碾子。小碾子也直视着贺紫达。两人都带着怒气。 贺紫达:“你真是这么想的?” 小码子:“是的,您自私!” 贺紫达:“好吧,我们就谈到这儿。” 小碾子起立,敬礼,退出。 贺紫达怒沖沖地在屋里踱了两遭,拉开门,走了出去。 周天品在桌前正看鹿儿的笔记本,贺紫达推门直入。周天品赶紧站起来:“首长。”贺紫达在周的屋里又转了个来回,突然浩嘆:“唉,我老了,连个主攻营长也不会用了。” 周天品:“我个人意见,用二营。” 贺紫达:“看得出来,你有些偏向我的儿子 周天品:“首长,别说偏向。从根儿那儿讲,鹿儿也算我侄子。大战之前,我可不敢任人唯亲。倾向嘛,有一些。在北京读书的这两年,读了不少鹿儿寄来的或是发表了的文章,我相信鹿儿是在用脑子打仗,也倾向给鹿儿一个用真刀真枪做文章的机会。” 贺紫达:“这两个兵是你带出来的,你肯定二营比一营强?” 周天品:“比较起来,小碾子一直在连队,鹿儿很早就到机关了。刚才,我个别摸了一圈底,绝大多数人认为一营作风扎实,用起来有数。” 贺紫达沉吟一阵:“看来,你也在犹豫。复杂啊……” 第180页 周天品笑笑:“其实,简单是对付复杂的最好办法。” 贺紫达:“怎么个简单法?” 周天品斩钉截铁地说道:“照常规办事!” 树林边,吴文宽从河里爬出,捂着受伤的左肩,踉跄着走进树林,一头栽倒。突然,他看见了什么:——野战医院。 吴文宽寻思着。不一会儿,他听见异样声音,转脸一看:是一支担架队路过。 吴文宽看了看自己的伤,迅速把手枪塞在树窠,并掏出伪造的证件,在肩部蘸满血迹,弄得更加逼真,然后伸直右臂,唿喊道:“同志——” 担架队的军工跑过来。吴文宽出示证件:“我是护送二十六运输队的,今天上午遇到了特工队……”未说完,吴伪装昏厥。他被抬放在十几个伤员担架中。 帐篷前,吴丁等军医疾步走来。吴丁一眼就看到了吴文宽,她勐然僵住。 护士长介绍:“九个枪伤,三个炮伤,四个雷伤。” 丁丁马上道:“把枪伤抬到我那儿。” 吴文宽的眼皮动了动。 包扎所,一个处置完毕的伤员被抬出。吴文宽被抬进。送担架的护士长道:“枪伤在左肩,因失血过多而昏迷。” 吴丁走至平床,瞟了一眼,点点头。护士长退出。丁丁对身边的护士道:“这人的伤不重,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去帮帮别人的忙。” “吴医生,行吗?” “你去吧。” 护上离去。丁丁迅速为吴文宽处置伤口。吴文宽勐然睁开了眼睛。 丁丁:“你……你没昏迷……” 吴文宽睁大眼睛看着。吴丁缓缓摘下口罩。吴文宽的嘴唇剧烈抖动:“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们的野战医院,我借侦察名义,差不多,都到过……”丁丁一下把手按在吴文宽的嘴上。吴文宽又躺下去。丁丁,吴文宽,他们就那么静静地互相看着……吴文宽慢慢伸出手,抓住了丁丁的手,两个人的眼里都汩汩地流出泪来。吴文宽的手渐渐用力,拉着丁丁向他伏身……两个苦恋之人干燥的唇渐渐併拢…… 当两张嘴唇刚刚触碰的一刻,丁丁突然浑身一抖,她直起身来,转身跑了出去。丁丁在帐门外痛苦地深唿吸着。她看着帐门,艰难抉择着。 贺紫达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你得保证,决不能干出什么丢了我军脸面的事,否则,贺叔叔的军法难容!” 丁丁横下一条心,擦干眼泪,跑向附近哨兵,不由分说地夺下冲锋鎗,奔回帐篷……但,帐篷被用手术刀割了一个大洞,吴文宽已从后面熘走了。 山头,杀声如潮。 小碾子指挥部队,多路跃进,经激战,竟较顺利地拿下了顶峰。小碾子用报话机报告:“铁塔,铁塔,旋风报告,我已拿下一号、二号,现在向三号、四号发展。”指挥所,军官们面露欣慰。 贺紫达:“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叫一营注意防炮。” 周天品:“命令一号炮群封锁公路,堵住敌人的增援。命令二号、三号炮群,一旦敌炮向高地开火,立即判定位置,彻底摧毁!” 参谋:“是!” 对方的游动炮群并未遭到有效压制,而且炮击极准,片刻工夫,高地山头顿成火海。 一军官向小碾子报告:“营长,炮火太勐,不少战士已进洞避炮。” 小碾子看了看地形,吼道:“这些山洞肯定已被事先标定了,第一波炮火正是要把我们朝洞里赶,第二波会把我们全砸在里面……赶快命令,一连、二连退出山洞,协同三连向三号、四号合击。” “是!”军官奔离。 炮火更勐。 指挥所内,一军官报告:“进击三号、四号的路线狭窄,三连伤亡过大。一连、二连无法投入战斗,并且暴露在山嵴表面,遭到敌人炮火杀伤。” 周天品:“敌人的炮兵还没被压住吗?” 军官:“除了零星游炮,基本摧毁,但还是有些晚了。” 周天品:“叫一营收拢一连、二连。” 一参谋急报:“姜营长报告,突然从隐蔽山洞拥出大批潜伏敌人,趁我顶部兵力空虚,又夺回了一号、二号。一营现在大部被挤在二号、三号之间的狭小区域,腹背受敌。” 军官们立即围向沙盘。 又一参谋报告:“二营贺营长再次请求接替进攻。” 众人望着贺紫达。贺紫达缓缓开口:“不要把一营搞得太苦喽。” 周天品:“命令二号炮群,向一号、二号阵地疾袭三十秒钟,加射烟幕弹。要一营沿西侧全部撤离高地。命令二营,沿东侧开始进攻!” 参谋:“是!” 一高级军官:“这个命令,姜支前难执行哟。” 贺紫达:“不执行,捆也要把他捆下来!” 山上,遍体鳞伤的小碾子被几个战士架着往下走。小碾子挣扎着:“不!你们撤!我要留在这儿……” 鹿儿已率部冲击前进。 他命令着身边三四名军官:“三连佯攻一号、二号。二连在三号前沿伏击。集中全营的八二无后座力炮和掷弹筒,给我先轰击四号。五分钟之后,二连进攻。八分钟后,三连进攻。二连如果已经得手,分出两个排,回头协同。” 第181页 一军官:“我们连干什么?” 鹿儿:“一连待命。战斗结束后,清剿所有山洞。” 军官:“我们管打扫卫生?” 鹿儿:“执行!” 军官们:“是!” 枪炮齐鸣。 指挥所内,周天品:“有什么情况?” 军官:“没有,二营只报告进展顺利。” 周天品:“他怎么个顺利?” 军官苦笑:“不知道。” 贺紫达生气:“告诉贺子答……告诉那个贺子答,给老子具体报告战况!” 参谋:“是!” 该参谋奔向电台前。不一会儿,他又奔回来,满脸喜色地报告:“二营已拿下全部一○九二高地,并夺取了公路一侧的五号阵地。现在正在消剿山洞残敌。” 军官们面面相觑,纷纷看表:“二十八分钟。” “才用了二十八分钟!”众人不由自主地将祝贺的目光投向贺紫达。贺紫达却没有半点儿喜色,甚罕有些伤感的样子。半晌,他才说出一句:“柿子已经被别人捏软了,他讨了个便宜。”说完,贺紫达缓缓离开了指挥所。 “战后,就根据贺总指挥的这个精神,正确对待一营付出的代价。”说完,周天品也离开了指挥所。 一高级军官:“说是这么说,做起来难啊!古今中外,无一不是论功行赏。” 山头,仍有阵阵枪声。 鹿儿伏在火焰喷射手身边:“先朝洞口顶部喷一下!” 一条火龙飞向洞顶。不久,一件白衬衣被挑出来,晃着。 鹿儿身边,一连长说道:“营长,这仗打得不过瘾。” 鹿儿:“没什么可得意的。一营下的是暗棋,我们下的是明棋。” 夜,公路上,车灯如龙。 贺紫达、周天品同车。贺紫达没什么表情。 周天品有些抑制不住欣喜,看看车后的“灯龙”,说道:“建国后,我三次参战,唯有这一次,大获全胜,却是悄然而归。这仗打的,无声无息。” 贺紫达突然开口:“我喜欢。别人怎么想不知道,我老贺最讨厌大炮放完了,放鞭炮。大炮打一个基数,鞭炮倒要搞到十个基数。当兵的,还是少搞些那种满天飘纸花的买卖好。” 周天品看了贺紫达一眼,无语。 不同的卡车上,有鹿儿、司马童、盼盼、金达莱,以及缠着绷带,一脸苦闷的小碾子。 禁闭室门外,立着持枪哨兵。已无领章、帽徽的丁丁抱膝坐在铺位上。三名军官开门而入。 军官之一:“吴丁,请起立!” 丁丁站起来,立正。 军官:“现宣布‘界山行动’前线指挥部关于吴丁因徇私情,纵敌逃跑的处理决定。” 丁丁已有准备,面无表情,而且眼望着铁窗之外。 野战医院的车队超过鹿儿和司马童的车时,司马童大声问金达莱:“金金,丁丁呢?” 金达莱冷着脸,像是没有听见。 禁闭室,军官:“……以上事实清楚,但鑑于吴犯曾有捕捉该敌的行为,事后又能主动坦白,且工作表现一贯优良,特予从轻处置。保卫部报请军区政治部决定:开除吴犯军籍,即刻谴返。” 军官看看丁丁。丁丁有些心不在焉。 “吴丁,听清楚了吗?” 吴丁忽然开口问道:“外面为什么没有锣鼓声?” 贺家。谢石榴在前,贺紫达、姜佑生在侧后,一大群人鱼贯步入餐厅。 第一桌,由左至右:谢石榴、贺紫达、周天品、根儿、田嫂、大年、小碾子、盼盼、鹿儿、楚风屏、姜佑生。 第二桌:大碾子、枣儿、小枣儿、乔乔、梅溪音、薇拉、贺仪(贺紫达之孙)、司马童、唐小蕾、金达莱、杜九霄。 全都落座后,两张巨大的圆桌上,在主座对面显出各多了一个空位和一套餐具。 谢石榴兴致极高,巡视了一下,说道:“十二年前,伢子、崽子在这里给我过五十大寿,是一桌人,现在满满两大桌!看来,用不了十年,三桌也坐不下喽。” 众人笑起来。 贺仪站起来:“号长爷爷,怎么每桌还缺一个人?” 鹿儿喝道:“野小子,坐下!” 谢石榴:“现在也没什么秘密了。这桌少一个谢石娥,那桌少一个吴丁。唉,没来就没来吧。盼盼,代你妈喝一杯,金金,代丁丁喝一杯,就行了。开始吧,伢子,崽了?” 姜佑生:“老号长,今天是庆功宴,你得正式说两句祝酒词。” “我准备了,我准备了!”说着,谢石榴从身边取出他的军号,立起身,抹了一下号嘴,极其嘹亮地吹了两遍冲锋号! 贺仪一挥筷子:“沖啊——”接着抓过一盘土豆丝,向嘴里乱扒。小枣儿也喊一声:“开火!”拎住一只鸡腿,勐啃一阵。 大人笑了。 谢石榴:“娘的,本来我这祝酒法,想了好几天,挺严肃的一件事,硬是叫这两个小东西给闹滑稽了。” 众又笑。 第182页 谢石榴:“罢罢罢,小傢伙总算天生的懂号!” 贺紫达拿起酒瓶:“今天我是酒司令!听我的,第一杯,不论男女老少,人人得沾!喝!” 众起立共饮。 盼盼给大家添酒。添到小碾子时,小碾子用手盖住酒杯。因小碾子头上还缠着绷带,盼盼关切地说:“伤没好,不喝就不喝了吧。”小碾子冷言冷语道:“头上的伤没什么,我这里有伤!”他一拍心口。 楚风屏知道儿子不快,忙道:“小碾子!” 小碾子不踩,直视周天品,大声说道:“我笨,指挥失当,处分、枪毙,都认,可为什么我的三连打得只剩下一个没胳膊没腿的副连长,却连一个三等功也不给他?!” 众人一时愣怔。稍顷,田妻蒙头蒙脑地问:“碾子,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小碾子的目光转向鹿儿,继续说道:“我的英雄营营长,你二十八分钟亡二伤十,吹气儿似的拿下了一○九二高地,那全是你二营的功劳吗?” 鹿儿平静地回答:“当然不是,这里面有一营消耗敌人实力的功劳和血的教训。” “我的教训?”小碾子道,“我可是按你的方案打的,十五分钟拿下了一号、二号,由上朝下发展。” 鹿儿:“今天是不是可以不讨论。” 谢石榴威严地开口:“说说无妨。” “好吧”,鹿儿看看谢石榴,转向小碾子:“战斗开始,一营轻松地拿下了主阵地,其中必然有诈,这你猜到了,但是你不该企图集中兵力一下打垮三号、四号,而应当将主力及时撤至我方反斜面避炮。” 小碾子:“我原本认为与敌人搅在一起,是最好的防炮办法。” “你太善良了。敌人不是照样炮击吗?结果你亡十,敌亡二。” “这也是事后诸葛亮的认识。” 鹿儿忍了忍,依然平静地说:“不,一营的根本教训在于战术僵化,死打硬拼!” 小碾子“霍”地站起身:“正是靠我的死打硬拼,才把一个复杂的一○九二打成了一个清清楚楚的一○九二,你才在敌情完全明了的情况下,显示了你的聪明!” 鹿儿:“这,我完全承认。但,让我首攻,也绝对不会打得那么……老号长,我们今天是不是可以不在饭桌上讨论?” 谢石榴:“既然有气,就不要憋着。” 小碾子:“一营本来完全可以凭藉自己的力量夺取胜利,可是一百步走到了九十,却非要撤下一营,这是为什么?!” 小碾子勐然盯住贺紫达。贺紫达装作没看见,用筷子拨着盘子里的青豆。 “小碾子……”周天品欲说话。贺紫达按住周天品的手,止住他。 小碾子:“为什么不回答,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沉寂了一阵,姜佑生缓缓开口:“小碾子从农家长大,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贺紫达边拨着豆子,边道:“确有其事,是我下的命令。” 姜佑生不紧不慢:“朝鲜战场上也有类似的事,损失大的无功,造成别人损失的却赫赫有名。” 贺紫达也开始夹骨头带刺:“世界上从来没有一模一样的仗,只有不会打仗的人,才会认为彼一仗是此一仗的老子,此一仗是彼一仗的儿子。” 谢石榴用筷子敲敲酒杯:“孩子们说话,大人插什么嘴!” 根儿:“真是的,鹿娃,贺仪和小枣儿也在,影响多不好。” 谢石榴:“没关系,他们早晚也要当兵。” 这时,大碾子站了起来:“老号长,爸爸,妈妈,部队还有事,我先走一步了。小枣儿,我们走。”接着,大碾子招唿枣儿和孩子。 舒乔冷笑道:“是啊,只能坐着听别人讲打仗,真是莫大的悲哀。” 大碾子颇感激地看看乔乔:“真该谢谢你。”大碾子一家离去。 梅溪音有所觉察地看看大碾子的背影,又看看乔乔。 小碾子:“对不起,我搅了这顿饭。但想想一营阵亡的一百六十多号人,我实在吃不下这顿饭。”小碾子说完离席,伤口疼得他抽了一口凉气,用手捂了一下。 “你……”盼盼关切地扶住小碾子。小碾子冷酷地甩开盼盼的手:“你少管我!”大步走出门。盼盼委屈得眼泪汪汪。 司马童阴阳怪气地对唐小蕾说:“别害怕,这一大家子,血统、身世十分复杂,遗传却惊人的简单。” 盼盼突然沖鹿儿与贺紫达喊道:“都是你们两个,你们害了他!”盼盼捂着脸跑了。 “英雄营的材料是我整理的,可有人还嫌我多余。我们还坐在这儿吗?”司马童瞥了鹿儿一眼,挽起唐小蕾,不与任何人打招唿地离开了餐厅。 大年又咳起来。田妻捶着他的背。 根儿沖周天品耳语。周听完,小声问:“为什么?”根儿又耳语。周天品想想,轻声说:“看情况吧。” 贺仪:“妈妈,我,我好像喝醉了……”他靠在薇拉的怀里睡着了。 第183页 金达莱和杜九霄相互做着鬼脸。 谢石榴看看左右的贺紫达、姜佑生。这两人均满脸怒色。谢石榴苦笑了一下:“还坐在这儿干什么?这顿饭实际上是我搅和的。我还是那句话,当兵的有气,撒在明处,早撒早完,别误了下一仗,害人性命。解散吧,再不走,我该吹熄灯号了。” 车水马龙。 吴丁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看到一个美容店,招牌上写着:“江海第一家”,她觉得新鲜,走了进去。老闆是个小伙子,长发,花衬衫。 “哟,是个復员兵,不,是个转业干部。刚回来,想改头换面,是不是?” 丁丁不语,打量着环境。 老闆指着一个髮型挂图:“要什么样的髮型,您可以随意选。”丁丁看着。 老闆:“看中哪种了?”丁丁不语。 老闆:“看花了?”丁丁依然不语,走到椅子前坐下。老闆为丁丁围上围巾,有些畏惧地问:“兵姐姐,到底哪一种?” 丁丁怒声道:“少流氓,剪!烫!越老百姓越好!” 夜,贺紫达摇着大蒲扇,在院内散步,情绪不佳。 谢石榴提着一个旧军用水壶走出楼门。出院门前,谢石榴看看贺紫达,停住脚,在石凳上坐下来。贺紫达走过去,坐在谢石榴有意留下的半边,并把扇子递给谢石榴。谢石榴扇了两下,开口问:“你是怎么想的,把个主攻营交给了小碾子,那可是个送死的官儿。” “原来不是他,是鹿儿!可后来小碾子噼头盖脑地说我‘自私’……”贺紫达看看谢石榴,谢并不想打断他。贺紫达接着说,“他说他知道我和他爹有矛盾,我是为了表现气度,故意违反常规,不用一营,而用二营。还说我是故意把英雄的死留给自己,把羞辱的生甩给别人……这小子,平时挺厚道的,不知怎么憋出这么两句,实在是把我给骂疼了。” 谢石榴:“骂将,激将,你又不是不懂。” 贺紫达:“当然懂。但问题是,我更懂大丈夫争死,就是大仗前争功!主攻营有拼掉的可能,也有立大功的可能,如果好事给了自家儿子,岂不真成了以权谋私。唉,老了,揪了半把的头髮,连个主攻营都不会用。” “后来是怎么定的?” “周天品说,对付复杂的最好办法是简单。按常规办事,照建制序列,一营先上,二营预备。” 谢石榴点点头。 贺紫达:“说实在的,战前会上,对于我们拟定的作战方案,小碾子毫无二话,倒是鹿儿挑鼻子挑眼,弄了一套怪头怪脑的打法。不是周天品表态支持他,我差点儿教训他靠耍滑头是打不了胜仗的。可偏偏……唉,不管怎么说,柿子是已经让吃了大苦的小碾子给捏软了,才让咱的儿子捡了个便宜。” 谢石榴听完,将扇子还给贺紫达,站起身向外走。贺紫达:“老号长,你这是去哪?” 谢石榴:“看看小碾子去。” 贺紫达贊同地点点头:“你带句话,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叫小碾子别把他贺叔叔看得那么复杂。过两天,我也去看他。” 谢石榴边走边说:“前半句,不管带!” 招待所,小碾子将单人床板扣在地上,脸盆里装着揉好的泥。他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做沙盘。沙盘像模像样,基本完成。 门上的锁被拧了两下,闯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和两个战士。 “查房,查……”妇女一怔,“你,你这是干什么?满屋子和泥玩!” 小碾子继续摆弄着:“走时,我会打扫干净的。” “那也不成!”妇女极凶,“这是招待所,知道不知道?你是哪个单位的……” 妇女翻看手里的登记簿:“噢,还是个营长……”她一下注意到小碾子头上的绷带,也注意到小碾子正狠巴巴地把一团泥在手里倒来倒去。妇女飞快地软下来,“哦……你弄吧,弄吧。” 出了门,妇女拍抚着自己的胸口:“喔哟哟,战场上刚下来的,一个个都是眼珠子直直的,红红的……” 小碾子接着埋头他的沙盘。门又被敲了两下,又有人走进来。小碾子盯在沙盘处,吼道:“房里又没女人,干什么狗头狗脑的!” 有老人清嗓子的声音。小碾子抬头,马上爬起来:“老号长……我以为……天天半夜查房,比我在部队查岗查铺都勤。” 谢石榴:“招待所里捉姦,恐怕也算咱们这个军队的老传统了。” 小碾子笑。 谢石榴围着沙盘走了一圈,十分欣赏:“像模像样,很是地道。” 小碾子:“挖泥巴出身,弄这个,专业。” “这就是一○九二?” “嗯。” 谢石榴看看小碾子:“不服气?” 小碾子:“嗯。” 谢石榴:“真的?” 小碾子想想:“服。但,冤!” 谢石榴拧开军用水壶:“来,喝一口,把白天的补上。”谢把壶举到小碾子嘴边,小碾子揸着两手泥,“咕咚”,喝了一大口。 第184页 谢石榴搬张椅子坐在小碾子身边:“你干你的。”小碾子抓起一团泥,继续。 “三二年,在宁岗开闢根据地时,打过一个姓焦的老财的土围子。那时候打仗笨,就是光着膀子朝上沖,一排倒下了,二排上;二排倒下了,三排上。或者是三个排一窝蜂地一块儿上。那回,一连沖了两天一夜,越打不来,越急眼;越急眼,越不要命,围墙跟儿下的尸体都摞出了好大一个斜坡!” 谢石榴朝小碾子嘴里又灌了一口酒:“后来,还是刚参军的你老子想了个主意,他拉着贺伢子弄了一口棺材,把石匠开山用的土炸药装了个满满登登,然后放在一架板车上,再蒙上几床湿被子,趁天夜,悄悄推到墙围子底下……” 小碾子:“然后划着名火柴,点燃捻子……” 谢石榴又朝小碾子嘴里灌一口:“哪有那么复杂,两个小兔崽子转身就跑回来,一颗手榴弹撇过去,‘轰’的一傢伙,糯米汤和泥巴垒起来的墙,一下被炸开两丈多宽的口子,部队一声吼,就沖了进去。再看那两个小东西,人不但震得昏了过去,而且耳朵孔,鼻子眼儿,全是血,我以为他们死球了,抱着他们俩,哭得那个惨!哈哈哈……” 又灌一口。小碾子被呛得咳嗽:“就……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但是打完了仗,一问,崽子和伢子使炸药那会儿,墙头上也就剩下了七个又老又伤的家丁!要不然那口棺材怎么会那么轻巧地推过去呢。” 小碾子想想,产生共鸣:“……也就是说,用不着爸爸他们忙活,部队再沖一次,也就拿下来了!” 谢石榴用脚踢了踢沙盘:“贺伢子说,这个一○九二是叫你捏软了的柿子,后来让鹿儿捡了个便宜。”小碾子睁大眼睛:“他真的这么说的?” “你贺叔叔说,过两天他来看你。”谢石榴边说,边察看小碾子的伤,“伤在脑门上,还是后脑勺上,没破相吧?” 小碾子笑答:“脑门上,但头髮盖得住。” 谢石榴又灌过去一口:“我这个故事可不是给你提供吵架、骂娘的材料的。要知道,那七个家丁虽然经不住再一次冲锋,但凭藉高墙,这最后一冲的路上,少说又要铺上十几条性命。你能说两个小毛孩子的功劳不大?这一仗,就叫崽子和伢子干上了排长,十三岁,当兵还不满五天哪!但没有一个人不服。当官的能打,会打,对于当兵的讲,就是积了大德!” 谢石榴又灌过去一口:“小碾子,自古以来,军功是最抢眼,又是最伤心的,一百个人冲锋,子弹没钻在你身上,是因为钻在别人身上了。军功章最后挂在你胸上,但那原本很可能是该挂在别的哪个人胸上的。当兵的,只要上过一回战场,即使活着下来,也算是死一回了。别人替你死了!你再活就该是替别人活!军功,不是秤称出来的!谁要是没有这个肚量,就他妈别当兵!” 小碾子愣愣地仰着脸,望着谢石榴。 谢石榴:“听懂了吗?孩子?” 小碾子庄严地点点头。谢石榴又为小碾子灌了一大口。 一直趴在钥匙眼儿偷看的妇女,感嘆不已:“喔哟哟,就跟老母牛餵奶似的。” 谢石榴又踢了踢沙盘:“不过,这个一○九二,该弄清楚还是得弄清楚,鹿儿是捡了便宜,还是真有一套,也要说清楚。战场上下来,开开会,盘盘泥巴,多打明白仗,少打煳涂仗,才是这个军队真正的老传统。你把这沙盘再弄弄,我去叫人,把该来的都叫来。”走到门口,谢石榴回过头,“小碾子,把你脸上的泥点子擦掉。” 小碾子问:“哪边?” 谢石榴:“左边。” 其实小碾子的脸上什么也没有。小碾子一擦,反将手上的泥蹭上一片。谢石榴“哈哈”大笑着出门,在门外扔回一句:“过去,你的老子们经常这样干。” 大海,辽阔无垠,博大雄浑。 路上,贺紫达、姜佑生、楚风屏、周天品、鹿儿、大碾子跟在谢石榴的身后。 谢石榴:“楚风屏,你就别去了,去看看丁丁。把这个拿去叫她也喝一口。喝了,她还是自家的孩子。”谢石榴将水壶递给楚风屏。他嘆了一口气,瞪着姜佑生说:“这件事,你姜崽子和贺伢子都有错误,大错误。”说完,谢石榴大步直走。 姜佑生退几步,对楚风屏轻声说:“找到丁丁,叫她还是回家住。”楚风屏点点头。 周天品对鹿儿说:“你姑被中午的事吓坏了,本来她想请所有的人晚饭时到她那儿去,尝尝台湾风味的烤肉。”贺紫达听见,感嘆了一句:“根儿,是菩萨转世。”鹿儿忙道:“我去。多晚,也去。” 小街深处,大杂院内,有一间极普通的小耳房。昏暗的灯光下,一头捲髮的丁丁,在对着镜子涂口红。镜子边上是吴文宽的相框。 丁丁内心剧痛,自轻自贱地把口红越涂越不像话,先弄了个“血盆大口”,又点了一个眉心,画了两个红脸蛋,最后画了两撇鬍子。她对着镜子出着各种各样的鬼脸。接着,又用唇膏在吴文宽的脸上画着红嘴唇、红脸蛋、沖天辫、鬍子、眼镜…… 第185页 招待所。贺紫达、谢石榴、姜佑生、小碾子、大碾子、鹿儿、周天品,从左至右,围着沙盘在地上坐了一圈。 贺紫达边用手指示,边讲:“一○九二位于边界骑线点,敌方坡缓,有公路相接,支援、供给便利,而我方完全相反……” 钥匙眼上,挤满了脑袋。七八个住所的军人在挤:“叫我看看。”“看什么呢?”“高级军事会议。”“嘘一小声点儿。” 房内。姜佑生:“鹿儿,你那个打法,部队那么分散,怎么指挥?” 小碾子:“当时我也是这么问的。” 鹿儿:“还是用号。长音代表十位数,短音代表个位数。” 谢石榴来了兴趣:“那你指挥第五十九小组冲锋,莫不是要吹五长九短,那多麻烦。” 鹿儿:“个位超过五的,短音在前,长音在后。” 谢石榴笑笑,十分欣赏。 鹿儿:“其实战法讲清,战士们会主动协同动作,指挥员只须个别点到即可。” 谢石榴:“大碾子,你是旁观者清,你说说。” 大碾子盯着沙盘,半天才冒出一句:“真他妈的痛苦!” 马路。路灯下,马路牙子上,杜九霄与金达莱守着一个冰棍箱吃着,聊着。面前已吃出一大堆纸、棍。马路上空无一人。 杜九霄:“不是我打的吴文宽那一枪,他怎么会倒在半路上?不是吴文宽被军工抬到你们医院,又怎么会碰上丁丁?我这一枪,真够积德的,也真够缺德的。” 身后小食店的窗户,伸出一个老太太的头:“吃完了,把箱子给我放在门口,我要睡了。这俩解放军,铁打的肚子铁打的兵。” 金达莱:“想起丁丁,我就想哭,你说她……你说她……吃!” 小屋内,吴丁把领章一针一线地又钉在军装上…… 楚风屏找到丁丁的小屋前,她敲了敲门。开门的人吓了楚风屏一大跳——丁丁一脸的怪样! 走进屋后,楚风屏痛楚地叫了一声:“丁丁……” 丁丁冷冷地:“你等等。”她在脸盆里倒了一些热水,洗着脸。 楚风屏看见画得乱七八糟的吴文宽的相框。丁丁马上扑过去,把相框扣在桌上。 楚风屏:“天下还真有这样的事,你贺叔叔不让你找,只让你等,还真就让你等上了。” 丁丁洗脸不语。 楚风屏:“给他治伤时,你把别人都支走了,就你们两个,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哗哗”的水声…… 楚风屏:“我相信你,总不会把这边的什么秘密告诉他。” 水声…… 楚风屏怜惜地叫道:“丁丁……我的小丁丁!” 丁丁一下扭过脸来,满脸的不知是水,是泪。她扑到楚风屏怀里,哭叫道:“妈妈——妈妈——我还能叫你妈妈吗?” 楚风屏抚摸着丁丁的头髮:“孩子,看你外表风风火火的,这肚子里的痴情还真有些像你的亲生母亲。延安搞抢救运动时,有人说你父亲是国民党特务,把他关了起来,多少人劝你母亲,反正没结婚,算了吧。可你母亲就是一言不发,她也不说你父亲坏,也不说你父亲好,就是一个‘等’字。一直等到问题弄清楚,你父亲放回来的当天,她就找组织申请结婚。可是丁丁,你呀,等到国外去啦。” 丁丁:“吴文宽是敌人。但他也是好人。” “什么话,沖这种思想,开除你的军籍,就一点儿不冤。” 丁丁慢慢离开楚风屏的怀抱,拿起军装,欲拽掉刚钉上去的领章,但她又停下手,缓缓将军装叠好,用头巾包了起来。 楚风屏默默注视着。 丁丁将军装平平整整地放进了箱子。 楚风屏拿起军用水壶:“这是老号长带给你的,要你喝一口。” 丁丁接过去:“酒吗?” “酒。” “庆功酒?” “庆功酒。” 丁丁未喝,捧在手里看着。 楚风屏:“老号长说,喝了,还是自家的孩子。” 丁丁站起身,把水壶挂在墙上。她最终未喝。 楚风屏復又痛楚地看着已然极其陌生的丁丁。 夜,鼻笛如箫。 周家阳台,鹿儿用鼻息吹着那种特殊乐器。其声微弱,反而尤感其韧。 根儿走上阳台,听了一会儿,轻声道:“鹿娃,肉烤好了。”鹿儿缓缓停下吹奏,说道:“姑,我想看看那三个铜瓶。”根儿看看鹿儿:来吧。” 一间储藏室的门被打开,灯光照进去,格板上,三个盛骨灰的铜瓶闪着幽光。鹿儿拿起一个,在手上摩挲着。他的目光投向深远,透着坚毅。 夜空,明月。鼻笛悠长。 下篇 29 烟雾腾腾的建筑工地,气锤在震天撼地地一下一下冲击着。 六年之后。 江海正在建设成为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几十层的大厦;富丽堂皇的宾馆;一座座立交桥;恢宏的飞机场;巨大的远洋货轮…… 第186页 海滨浴场。各式各样、五花八门、包括三点式的泳装铺陈于沙滩。着新式军服的一名军官和两名士兵佩戴纠察袖章,努力控制着使自己目不斜视,穿过浴场前的鹅卵石甬道。严肃的行列与满目裸肉的背景显得反差极大,极其滑稽。 一黑一白两辆桑塔那轿车疾驰着,分别驶入警备区和海军基地大门。 黑车在贺家剎住,走出个陆军的中年人,快步走进小楼。 白车在姜家剎住,走出个差不多年龄的陆军,也是急匆匆地走进楼去。 ——一九八五年,在联合国讲坛上,中国代表郑重宣布:为了世界的和平与发展,中国人民解放军将裁军一百万。 贺家。 中年人:“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七十六军和七十七军在这次大裁军中肯定会撤销一个,合併到另一个军去,组成新的集团军。贺副司令,您是我们军现在还在位的老首长,希望您……” 谢石榴在座,谢说道:“七十六军是我们红三军团瑞金师的老底子,怎么可能撤这个军?我的军号、大刀前年还被你们军史馆收走了呢!” 贺紫达沉吟良久,说道:“七十七军也是老红军的底子。论战功,半斤对八两。” 姜家。 来客坐等着。姜佑生从门外走进:“对不起,对不起,临时有个事……你是?”姜佑生突然发现对方有些眼熟。 来客笑笑:“老军长,还记得我吗?” 姜佑生使劲想着:“你是……” 来客:“朝鲜,所里阻击……” 姜佑生眼睛一亮:“你是,李仲魁?” 来客:“是我。” 姜佑生重新握住李仲魁的手:“哎呀呀……现在,你……” 李仲魁:“我一直没有离开过七十七军,现在是副军长。” 姜佑生兴奋异常,握着李仲魁的手使劲晃了几下:“好,好!所里一仗打丢了你哥哥,当时我真希望你也有他那两下子,没想到,还……还真是武举人之后!坐,坐,坐。” 二人坐好。姜佑生又端详了李仲魁一阵,问:“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吗?” 李仲魁:“没有。” 姜佑生惋惜道:“唉——那是一个大将苗子,可惜了,可惜了。” 李仲魁:“战争无情就无情在谁也不知道一粒不到一钱重的小铅丸,是不是干掉了一个三十年后的总参谋长、科学天才或电影明星。” 姜佑生:“不说这个……怎么样,这次大裁军,七十七军的前景如何?” 李仲魁:“七十七军目前驻防热点战区前沿,从实际出发,保住七十七军的番号大有希望,只要老军长肯出力。” 姜佑生:“我在海军工作多年,能出上什么力?” “曾与老军长一同搭班子的政委,现在不是在北京吗?”李仲魁诡秘地用手指指上面。 姜佑生略思片刻,一拍沙发:“所里一仗,你作为一个新兵,保住了三○六师一团的团旗,现在你是老兵了,七十七军的军旗,相信也不会丢在你的手里。好,你再说上几条道理,我现在就给北京打电话。” 贺家。 贺紫达大叫:“野小子,给爷爷拿纸拿笔来!老子直接给军委写信!” 贺仪已经十岁,似乎早已习惯听见祖父唿唤必须雷厉风行,他提着书包从隔壁飞跑进客厅,扑坐在茶几前,边掏纸、笔,边说:“爷爷,你说,我写!” 贺紫达一怔,骂道:“滚,小东西。哪个要你写!” 谢石榴拉贺仪往外走:“仪仪,别在这儿添乱。” 贺仪不服气:“上次爷爷给爸爸写信,就是他说我写的……” “得啦得啦,就别揭你爷爷的短了。” 隔壁房间,贺仪开始做作业。谢石榴捏着旱菸出神,自语:“……这两个人,怕是又有一场仗好打。” “石榴爷爷,你说什么?” “做你的作业。” 不一会儿,谢石榴又出神自语:“七十六军凶多吉少,千万别把我的傢伙什当废铜烂铁卖了……”贺仪转过头,望着谢石榴。谢石榴勐然醒悟过来,自嘲道:“老了老了,这颗魂总是开小差。”贺仪小大人似的说:“石榴爷爷,你肯定有事,用得着我的话,只管说!” 谢石榴笑笑,想了想,眼睛一亮:“野小子,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贺仪吗?” 贺仪:“我奶奶叫杨仪,为了纪念奶奶,爷爷给我起名叫贺仪。” 谢石榴:“好,你到底是老红军的种!仪仪,石榴爷爷还真有件事用得上你。” 贺仪窜下椅子,摩拳擦掌:“你说。” “一会儿你告诉你爷爷一声,说咱们俩要去海南岛玩两天。其实……”谢石榴拢着贺仪的脑袋,耳语。 夜,七十六军军史馆前,闪动着一老一少两条黑影。老的把小的举到窗户上,小的从气窗爬了进去。 不一会儿,小的打开大门,老的一瘸一拐地熘了进去。他们打着手电寻找着。终于,手电光照到了一支军号和一把大刀,老的打开玻璃盖,伸手去取……这当儿,小的看见了一支左轮手枪,偷偷取出,塞在衣服底下。 第187页 他们往外走时,看见了那面“瑞金师”的旗帜,老的顺手拽下来,卷卷夹在胳膊下面。他们鬼鬼祟祟地刚走出门,随着一声断喝:“站住!”两三支手电齐射在他们脸上。 ——谢石榴与贺仪尴尬万分。 深夜,贺家的电话铃响。 贺紫达接:“……是我……什么,你再说一遍!” 电话里是那个中年人的声音,夜深人静,十分清晰:“我刚从禁闭室把老号长和仪仪弄出来。贺副司令,七十六军还没撤编,就有人偷军旗,晦气啊!” 贺紫达沉默一阵,低沉地说道:“两军对垒,老号长的预感歷来准得很……算了,算了,拜託你到时候把事情办得漂亮些,虎倒威风在,别他妈像一堆俘虏兵!”说完,贺紫达缓缓扣下电话。 愣了会儿神,贺紫达愤然道:“娘的,陆军司令倒没争过一个海军司令!” 一间小型会议室。 周天品发言:“由六个部队整编而成的j-17集团军,今天掀开军史新的一页。作为集团军第一任军长,我要说,我们有责任把六只铁拳攥成一只钢拳,攥成一只现代化的钢拳。实行集团军建制,是我军体制改革的一项重大举措,对此,同志们应有深刻的理解。特别是集团军的师一级部队分甲、乙两种编制,兵员、装备相差较大,也希望同志们能从和平年代科学结构军制的大局出发,提高认识,搞好团结,带出精兵!”周天品边说边看着鹿儿与小碾子。特别是面露沮丧的小碾子。 “怎么样,二位新任师长,表示一下吧?”周天品道。 鹿儿站起来,走到小碾子面前,主动伸出手。小碾子站起,将自己的手重重拍过去,握在一起。其他人鼓了鼓掌。 周天品:“还有二位政委。” 司马童与另一军官站起,用双手握了握。众又鼓掌。 散会后,鹿儿与小碾子为做姿态地走在一起。 鹿儿:“抽时间去我那儿坐坐?” 小碾子:“还是请你屈驾,先到我那儿吧。” “行,听说你有个团办了个酒厂,小有名气。我父亲早超龄了,估计距离休不远,正烦着呢。” 小碾子:“你搬两箱去就是了。” “姜司令怎么样。” “他们同龄,还不一样。” 这时有人喊:“喂!”盼盼远远地在招唿。见被她招唿的人只是看她并不应声,盼盼又喊了一声,“过来呀!” 鹿儿:“她这是叫谁呢?” 小碾子:“谁知道。” 盼盼:“喂,叫你呢,乙种的。” 小碾子脸上陡然变色,转身便走。盼盼拔腿追上去。鹿儿笑笑,摇摇头,走进自己的伏尔加轿车。司马童已坐在车里。 鹿儿:“政委,走吧。” 轿车加速。 盼盼追上小碾子:“牛大的脾气,老鼠大的心眼儿!” 小碾子:“你追我干什么?我真受不了你们家这一个一个的。” 盼盼:“我也不知为什么要追你,而且一追追了这么多年。” 小碾子看看盼盼:“你有三十三岁了吧?” 盼盼:“亏你还记得,你不也三十七了吗?” 两人在营院的小型园林走了一段。 “你到底怎么回事,对我总是不冷不热的。” “盼盼,实话说,我不能不承认我还是喜欢你的。而且咱们俩差不多,都有那么一个似乎了不得的父亲,却又都是从小在泥巴里滚大的。可我就是在哪点上有些受不了你,真的。” 盼盼有些委屈:“我怎么啦?我真有什么地方叫你讨厌吗?” 小碾子:“没那么严重,也没那么简单……我说不清。反正觉得,我在你哥哥面前,就像面对一个小贺紫达,在你面前,就像面对一个女贺紫达,莫名其妙地总像是被你们家的人时刻抢占着制高点。” 盼盼嘟囔:“怪念头: 小碾子:“也许姓贺的永远是姓姜的克星。” 盼盼盯着小碾子:“姜支前,你是怕我也克你吗?” 小碾子苦笑一下:“瞧瞧,又来了不是。你们家的人就是都太直,刺刀似的。像你刚才,命令宣布不到十分钟,你就满院子可着嗓子喊我‘乙种的’,你……” 盼盼冷冷地截住小碾子:“你就是乙种的!军人连‘直’都觉得是毛病,都受不了,其他方面再棒,充其量也就是个乙种的!乙种师本来并不丢人,但是摊上个乙种的师长,真是莫大的悲哀!” “盼盼!” “你也别在我身上寻找哪点哪点使你不愉快了,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一直就清清楚楚地看出了你那个当兵底气不足的毛病。连找老婆,你的战斗力都是二流的,乙种的!就凭这点,你好军人不是,好农民也不是!” 小碾子十分难堪,强辩道:“那你找我干什么?!” “我想帮你!笨蛋!”盼盼头一甩,转身便走。小碾子看着。 轿车驶在路上。 第188页 司马童复杂地笑了一下:“祝贺你和小碾子在职务上追上了我。”鹿儿看了司马童一眼:“这大概说明,我和小碾子已把‘文革’耽误的时间抢回来了。”司马童笑笑,笑得有些尴尬。 鹿儿:“其实,我想去北京,去军事学院。” 司马童看看鹿儿:“有远见。” 鹿儿看着窗外,说自己的:“听说军事学院附近,有个台湾问题研究所。”司马童又看看鹿儿。 小碾子独自坐在喷水池的石台上,掏出烟准备吸。他的耳边又响起盼盼的那句话:“乙种师本来并不丢人,但是摊上个乙种的师长,真是莫大的悲哀!” 小碾子狠狠把烟扔掉:“妈的,就沖这句话,我也要把你娶过来!” 姜家,夜。 楚风屏坐在沙发里笑眯眯地看着丈夫。姜佑生放下报纸,看看楚风屏:“有什么好事吗?” 楚风屏:“小碾子总算是要结婚了。” 姜佑生惊喜:“噢?女的是谁?” “你猜猜看。” “反反覆覆的,总不会还是盼盼吧?” “就是她。” “真的?!” 楚风屏点点头。 姜佑生思忖起来。半晌,他自语道:“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楚风屏故意试探:“你同意吗?” 姜佑生:“我有什么不同意,都八十年代了。只是贺紫达那个老东西别犯浑。” 贺家。 贺紫达与贺仪一起看电视里的《唐老鸭与米老鼠》,一同大笑着。谢石榴走过来,拍拍贺紫达的肩,示意出去说话。 贺紫达:“看完这段,看完这段。” 谢石榴:“有让你更高兴的事。” 贺紫达“噢”了一声,跟着谢石榴走出客厅。 谢石榴走进贺的卧室,脱了鞋,在贺紫达的床上独腿盘坐。贺紫达坐在一把椅子上。谢石榴不慌不忙地说:“一转眼,我又在你这儿搭伙住了五六年了。日子真是追着屁股赶啊,人说老就老了。” 贺紫达:“什么事?” 谢石榴:“喜事。” “什么喜事?” “哎,这光棍打的,连什么是喜事都忘球了。” 贺紫达有些误会:“老号长,你是说石娥?” “你们俩的事我再也不管了。”谢石榴道,“是盼盼的事。” 贺紫达大喜:“盼盼要结婚了?” “正是!” 贺紫达脱口而出:“千万可别是……”贺又止住了。 谢石榴追问:“千万别是谁?” 贺紫达苦笑:“要是的话,我也没办法。” 谢石榴:“你说他是谁?” 贺紫达:“还用问吗?这么多年了。如果他们俩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话,我有个要求:事得在这儿办!人得在这儿住!”贺紫达一边说,一边加强语气地用手指着地板。 谢石榴唉声嘆气:“伢子,你让我怎么说你是好哟。” 贺紫达:“我这还是看着小碾子这孩子不错。否则的话……哼!反正我不会干把那么大的一个女儿,给他送上门去的事。” 谢石榴在床栏上愤愤地敲着烟锅:“你简直是个恶霸!” 海滩上,盼盼、小碾子与大碾子像是已经站立了很久。 海鸥点点。 大碾子望着海面,沉沉地说:“看来,你们的婚礼只有选择一个中立地带了。” 雷州海峡。客轮上,谢石娥站在船头。她已五十六岁,颇显风度。 某酒店小型自助餐厅兼舞厅。 除了贺紫达、姜佑生,两家亲友全体聚齐。盼盼与小碾子的胸上各戴一朵红花,以示新人。楚风屏与田大年夫妇,还有石娥在低声说话。贺仪与小枣儿在看小人书。 年轻一辈在音乐声中一对一对地起舞,鹿儿与薇拉、司马童与唐小蕾、乔乔与梅溪音、金达莱与杜九霄、大碾子与丁丁。盼盼在教小碾子跳。枣儿则站在一边羡慕地看着。 所有的人都不时地张望门口。自助餐一动未动。谢石榴独自一人坐着,面色铁青。 贺紫达在办公室来回踱步。 姜佑生坐在桌前,用铅笔敲着桌面。他犹豫地抓起电话,直到总机催问:“姜司令,您要哪?”他才说:“要警备区……” “要警备区值班室吗?” “算了。”姜佑生又放下电话。 贺紫达停住步子,也把手放在电话上。好一会儿,他勐拍了一下电话机,转身走出办公室。 酒店门前,贺紫达、姜佑生的座车几乎同时到达。他们一起走上台阶,对视了一下,相互点了点头。姜佑生例行公事似的说:“还好吗?”贺紫达也“例行公事”:“还好。” 姜佑生:“你先走。” 贺紫达:“你走。” 贺、姜一同走进自助餐厅门口。谢石榴舒了口气。盼盼与小碾子相视一笑。姜佑声大声地说:“值班,值班,晚了一点儿。”贺紫达看看环境:“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第189页 姜佑生走到大年夫妇面前:“大年,这回你们两口子就不要再回老家了吧?” 大年:“这地方太热,实在不习惯。” 盼盼走到贺紫达身边,柔声低语:“总算来了,爸爸。” 贺紫达感动万分:“……老天,你总算叫我了。” “妈妈也来了。”盼盼道,“但今天你别和妈妈太……那个好吗?否则……否则就没人注意新郎、新娘了。” 贺紫达复杂地笑笑,略显悲哀地点点头。贺子达用目光寻找石娥。石娥正远远地看着这里。 谢石榴注意地看了这三个人一眼,然后叫道:“伢子,崽子,现在算是正式开始了吧?” 贺紫达、姜佑生:“开始,开始。” 小碾子急叫:“老号长,不是说好了吗?一切形式全免了。” 谢石榴:“其他都免,这三鞠躬总还得要吧?” 石娥轻声说道:“哥,别鞠了。” 谢石榴看着石娥肯切的目光,明白了什么,嘟嚷道:“好好,全免。这叫什么结婚,简直是联欢会!” 谢石榴取自助餐时仍在嘟嚷:“这躬还真没法鞠,一个是爹妈有两对,一个是爹妈一对也不是,唉——” 贺紫达与石娥站着草草说了几句话。 “干校今年收成好吗?” 石娥点点头:“现在叫‘农工商联合公司’。”贺紫达也点点头,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直问:“那个……那个锅炉工,好吗?”石娥脸冲着别处,低声说:“你知道的,他二十年前就是农场的政治处主任了,现在是公司的副总经理。”贺紫达有些尴尬地喝了两口啤酒,掩饰道:“那么,你是总经理了?” 盼盼在远处盯着贺紫达与石娥。石娥注意到盼盼紧张的眼神,借去餐桌添菜,端着盘子离开了贺紫达。 姜佑生、楚风屏与田大年夫妇聊着。楚风屏:“你们一走,枣儿也得跟着,小枣儿的学习不就耽误了吗?” 田妻嘆了一口气:“其实我们俩的身体还行,可枣儿非得陪着,她自己倒是病病歪歪的,我们赶都赶不开,这心里真是不落忍。小枣儿,算不算耽搁,不知道,我们那儿四乡八镇的,都说田家出了个什么?” 大年:“神童。” 田妻:“对,神童。刚八岁的时候,他就把村里的小学读完了。这一年,枣儿天天送他去乡里念中学。” 楚风屏与姜佑生对视了一下,惊喜地问:“有这样的事?”楚、姜看向小枣儿。小枣儿正跪在椅子上,在梅溪音的指点下,在餐巾纸上解着一道代数方程。大碾子与枣儿,坐在一旁观看。梅溪音时不时扶扶眼镜,兴奋地打量小枣儿。 音乐声中,舒乔走到小枣儿身后看了两眼,转向大碾子:“解放,肯赏光吗?”大碾子大方地站起来。 舞中,乔乔问:“听说你当上驱逐舰支队的支队长了?” 大碾子:“刚下的命令。” 乔乔:“如果授衔的话,离将军就差一步了。” 大碾子不置可否地笑笑。 乔乔:“本来我是该做将军夫人的。” 大碾子有些慌。 乔乔直直地盯着大碾子。大碾子不由自主地朝枣儿呆的位置看了一眼。还好,枣儿与梅溪音仍在专心地看小枣儿解题。 乔乔:“你慌什么?” 大碾子:“我没慌。” “解放,这支曲子只有七分钟,希望你在这七分钟里只看我。” 大碾子先是笑笑,然后找了一个随便的话题:“乔乔,你这个妆是丁丁给弄的吧?” “她开美容店,我免费美容,一周一次。”乔乔忽然想起什么,“哎,对了,丁丁要发大财了,有个港商要拉她办一个物业合资公司,一下要投资几百万呢!” 大碾子:“为什么会找上丁丁?” “谁知道。不过,那傢伙总是有一搭无一搭地打听老爷子的情况。” 大碾子立刻警惕起来:“会不会是特务啊?!” 乔乔“哼”了一声,道:“我倒巴不得再来个特务,也给我几百万。” 大碾子看看乔乔:“你就那么想钱?” 乔乔朝梅溪音那边瞥了一眼:“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一月只够在这里吃三回早茶。” 大碾子感觉陌生地看着乔乔。 突然,金达莱大喊了一声:“这叫什么婚礼啊,一点儿高潮都没有。起码也得让盼盼和小碾子唱首歌吧?” 众人应和:“好,好!” 两位新人扭捏了一阵。盼盼沖小碾子说:“要唱我唱,你只准哼哼,要不我会跟着你跑调。”众笑。盼盼:“唱一个……《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 薇拉带头叫好:“好极了,这是我们新疆的歌子。” 于是,盼盼唱,小碾子哼,薇拉伴舞。 闹市街头。 “丁丁美容”的招牌和门面均十分别致。店内不大,吴丁在舒乔的脸上抹着莫名其妙的东西。乔乔躺着,从对面的镜子上看到窗外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说道:“丁丁,那个特务又来了。”丁丁朝窗外看了一眼,笑笑。 第190页 “这傢伙是不是看上你了?” 丁丁:“他当我弟弟差不多。” 那港商推门进来,操一口港台普通话:“舒太太,吴小姐,你们好啦。” 丁丁冷冷地问:“我这儿是女子美容店,你总往这儿跑干什么?” 港商找地方坐下:“吴小姐,你还是不信任我,我真的要和你合作的啦,今天已经有二十万元人民币汇入你的帐号,不信,你现在就可以问的。”丁丁看看港商,又看看乔乔。乔乔示意她真的问问。 丁丁走到电话机旁,又看看港商。港商挺沉着,也挺真诚地用目光鼓励她拿起电话。 丁丁拨了一串号码:“喂,我是‘丁丁美容’店,帐号是08-2615,请问今天有没有汇款?……”丁丁听了一阵,忘了说声“谢谢”便呆呆地放下话筒。 港商:“后面根据我们的合作项目,还要陆续打进二百万到四百万。” 丁丁:“这是为什么?我与你素不相识。” 港商诡秘地笑笑:“你+认识我,我认识你啦。我还认识乔乔、童童、金金,还有姜佑生将军与楚风屏太太,这我上次都说过啦。” 乔乔插嘴:“你是从哪了解的我们家的情况?” 港商:“做生意的啦,什么情报都是弄弄清楚的。” 丁丁正色道:“你说老实话,到底想干什么?!否则我把你送派出所去!” 港商有些慌:“别误会,别误会,我真的是想做生意。至于为什么找到吴小姐,因为我的老闆,他从报上看到姜佑生将军是这里的高级长官,做生意,当然得有可靠的后台的啦。” 丁丁想了想,觉得像是真话,说道:“可你知道老头已经快离休了吗?” 港商并不觉遗憾:“那很好嘛,老将军戎马一生,总算可以颐养天年了呀。” 乔乔:“什么颐养天年,老爷子只要一退,魂都找不着了。” 港商:“那就不要退嘛。” 乔乔:“他的年龄超了,懂吗?” “我懂我懂。”港商想想,“他今年六十六岁,最高职务是舰队副司令,超过了多少呢?” 丁丁:“你连岁数都知道。” 港商:“令尊超过了多少?” 乔乔:“一岁吧。” “噢——”港商若有所思。 一个月后,装修堂皇的“永全物业开发有限公司”开业。鞭炮、花篮……贺仪如常。 吴丁一副煳里煳涂被推到这一步的样子,看着眼前的一切浑浑噩噩。她看着“永全”二字,问港商:“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港商诡秘地一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永全’是那个‘涌泉’的谐音。” 丁丁:“你的老闆,是让我记住‘知恩图报’吗?” 港商:“反啦反啦。” 丁丁:“什么反啦?” 港商掩饰着马上去招唿一位客人:“杨先生……” 丁丁困惑地看着港商背影。 姜佑生办公室。一老年军官入内。 姜佑生:“政委。” 政委在沙发上坐下,笑看着姜佑生。 姜佑生:“有什么好事吗?” 政委:“你的老家,有六七个老乡联名给海军首长写了一封信。” 姜佑生:“噢?” 政委:“说要请你回乡主持建个烈士纪念碑,信上还盖着村、乡、县三级政府的大印。” 姜佑生:“这事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 政委诡秘地:“你不知道这事?” 姜佑生:“什么意思?” 政委笑笑:“直说吧,这信上有意思的是,再三说明你是一九一七年生人,十一岁时为了当兵,虚报年龄离开的家,几个老头的话,让你一下活活小了两岁!”姜佑生一怔,表情顿时有些复杂,他故意借倒开水把背对着政委。政委知趣地一拍沙发,站起来:“好,就这样,信转到我那儿了,你看什么时候回趟老家。”政委内容丰富地笑笑,走出门去。 姜佑生端着杯子,含笑自语:“妈的,居然有这样的事!” 宾馆,港商打着长途电话: “爸爸,照您的意思,全办好了。” 电话内:“很好,家骐。” 港商:“今晚安排了个庆祝‘永全’开张的家宴,我数了数人头,姜家怎么也得两桌。” 电话:“一桌都用不了。” 港商:“为什么?” 电话:“就这样吧,这些小事,你照自己的意思办就是了。” 挂上电话,港商有些迷惑。 夜,普通的公寓单元。 梅溪音伏在桌上,精心地批改一摞卷子。舒乔微醉地回到家,她抱住梅溪音的后背亲了丈夫一下:“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为什么不去?我和丁丁他们等了快一个小时。”梅溪音起身给乔乔沖了一杯咖啡:“他们?他们顶多是丁丁加上那个香港资本家。” 第191页 乔乔:“……你知道爸爸他们一个也没去?” 梅溪音:“除了你,谁会去?” 乔乔对着镜子擦去口红:“现在党中央都在以经济工作为中心,你们却看不起商人。” “不是看不起,只不过不是一类人,没兴趣朝一块儿凑。” 乔乔:“书呆子,你和姜、贺两家人也不是一类,我看你倒挺喜欢和他们凑在一起。” “你不是姜家……”梅溪音欲争又止,“乔乔,你洗洗,先睡吧。” 乔乔将各种首饰摘下,一一扔在桌上:“假的,假的,还是假的!你没看见丁丁,光那条项鍊最少值两万多块!” “丁丁怎么能那样?!莫名其妙的钱,也不值得炫耀。” 乔乔苦笑道:“炫耀?你错了。她被军队开除后,终于找到这样一种形式,可以表示某种示威!起码是心理上的。” 梅溪音摇摇头,重新伏案改卷。 “这是什么?”乔乔取过一张看了看,惊疑,“小枣儿的习题?” 梅溪音点点头。 “这是干什么?” 梅溪音:“小枣儿非常有天分,埋没在乡下太可惜了。我每周寄一次题,他每周寄一次作业,就这样。” 舒乔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要是要个孩子,你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梅溪音边批阅边道:“乔乔,不是这个原因。我尊重你的意愿,你怕老得快,丑得快,日子过得更紧张,没关系的。我只是觉得小枣儿……” 乔乔梳着头:“你真是个好人。” 梅溪音停下笔,转过身:“说到这儿,有件想了很久的事,想干脆说出来和你商量,尽管这事非常,非常罕见。” 乔乔看着梅溪音:“你说吧。” “是这样的,枣儿离不开公婆,也就离不开农村。田解放长年在海上,无从顾家。于是,我想,我想,我想把小枣儿接到我们这儿来……” 舒乔愣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梅溪音赔着干笑。乔乔一直笑着,笑声渐怪,而且她的眼中涌出了泪水:“书呆子,书呆子,你真傻,你真傻得可怜啊……” 听了这话,梅溪音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递了一块手绢给乔乔,说道:“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虽然有八百度的近视,可我看得出,你一直爱着小枣儿的父亲,那个田解放。而且,你从一开始就不曾真正爱过我。” 乔乔呆住了,刚要张嘴,梅溪音马上用手势制止:“不,别解释,你这人有个优点,就是不说谎。”梅溪音又给乔乔倒了一杯开水,“漱漱口,睡吧,今天你喝得有些多。” 乔乔顺从地漱了两口,吐在梅溪音端来的脸盆里,走上床,躺下。梅溪音像照顾孩子似的服侍乔乔睡好,并在乔乔的额头吻了一下,然后他走到桌前,继续批阅卷子。 乔乔一动不动地躺了十几分钟,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那样对小枣儿?” 梅溪音抬起头,盯着檯灯,不无痛苦地答道:“因为,从某种角度讲,一个天才比一个爱人更难得。” 月牙游入云影。“中国人民解放军九三○四一部队招待所”的牌子渐渐被灰暗遮没。 盼盼躺在小碾子的怀里,两人睡着了。门外传来一片嘈杂声,他们仍睡着。突然,门上一阵钥匙响,一下被推开,并被扭亮了电灯。当年那个称谢石榴给小碾子“餵奶”的妇女已入老年,她和两名战士粗鲁地闯进门。 “查房!查房……” 盼盼惊醒,慌忙用毛巾被遮住赤裸的上身,并蒙住脸。 小碾子蹿火:“干什么!” 妇女慌忙说道:“对不起,姜师长,我不知道您住这间,实在对不起……”小碾子:“废话,哪回住所不是赶上哪间算哪间,出去!”妇女与战士狼狈退出。 小碾子吐了口粗气,揭开盼盼头上的被子:“好了好了,谁让你这回忘了用椅子顶门的呢。” 盼盼嘆了一口气:“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家呢?” 小碾子:“早说了,你调到我那儿去不就行了。” 盼盼:“我的业务只在军以上通讯部门用得上,到你那儿,充其量不过是个普通载波技师。” 小碾子“嘁”了一声:“一个女兵,在部队还想混出个什么大名堂。” 盼盼:“可也不想混个没名堂。” 小碾子:“那看来只有我当上军长,才能有家了。” 盼盼戏嚯地:“对呀,为了咱们的家,你快点儿爬呀!” 小碾子:“哼,再快,也得等你哥哥先当上军长,才……” 盼盼马上捂住小碾子的嘴:“又来了!哎,算我不好,像个连长媳妇似的,总盼男人赶快爬个营长,好随军。” 小碾子重新把盼盼搂在怀里。盼盼幸福地说:“小碾子,我们已经有孩子了。” “什么?真的?!” “下个月一检查就知道了。” 第192页 “老天爷保佑,咱们的孩子不能像小枣儿一样,也千万千万别再是个乙种的……” 盼盼又捂住小碾子的嘴,不满地:“你……” 下篇 30 大年家。 小枣儿挑灯夜战,做着梅溪音寄的习题。枣儿在一旁边用扇子轰蚊子,边疼爱有加地看着儿子。 小枣儿:“妈妈,您睡吧,我做完这张卷子就不做了。” 枣儿:“好。妈妈给你沖两个荷包蛋去。” “别沖了,我都吃腻了。” “那妈妈给你下碗挂面。” 小枣儿:“好吧。” 枣儿离开桌子,走到堂屋。 不一会儿,门外突然传来碗摔碎的声音。“妈妈!”小枣儿叫了一声,忙奔出去。枣儿晕倒在灶边上。 大年夫妇闻声,也披衣出来:“枣儿,枣儿!” 三人七手八脚地把枣儿抬到床上。枣儿醒过来,歉意地笑了一下:“又是老毛病。爸,妈,你们歇了吧。” 田妻:“孩子,这阵你越犯越勤了,这可怎么得了啊,还是带小枣儿随军了吧。” 枣儿:“妈,没关系的。” 大年嘆息一声,拉拉田妻,走出屋去。 小枣儿坐在床头:“妈,您别再天天晚上陪着我了,再这样,晚上我就不学了。” 枣儿拉起儿子的手:“小枣儿,你得用功,梅老师都说你将来是个很有用的人,妈妈绝不能把国家的一个宝贝给糟塌了。” “可您……” “别担心妈妈,你不知道,妈妈有多高兴,多自豪!过去医生说我不能生孩子,可我为你爸爸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一个百里桃一,千里桃一,万里挑一的儿子……”枣儿说着,激动地流下两行泪来。 小枣儿用手抹着母亲的泪,伏在母亲怀里。枣儿抚着儿子的头髮,问道:“小枣儿,你将来有本事了,想干什么呢?” 小枣儿:“我又想成为爸爸那样的人,又想成为梅老师那样的人。” 枣儿:“这两样,可真难挑了。” 集团军大院。 着海军服的大碾子匆匆走着。他走进一座小院,又走进一幢较讲究的平房。一公务员见到大碾子:“是你,首长他……”公务员欲言又止,面有难堪的样子。 大碾子疑惑地走入客厅,他一下愣住了。 周天品与根儿相距很远地坐在藤制沙发里,像为什么事非常为难。根儿像刚哭过似的,看见大碾子,慌忙扭过脸去擦了擦眼睛。 周天品站起身招唿:“大碾子,来来,坐。” 大碾子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搅周军长了……” 根儿佯装笑容:“没什么没什么,大碾子,还是为枣儿的病吧?药吃完了?” 大碾子点点头:“儿子来信说,他母亲的病,这一时期越来越频繁了。” 根儿:“多长时间犯一次?” 大碾子:“差不多两三天就晕倒一次。” 根儿沉吟一阵,面色严峻:“大碾子,你根儿姑已经无能为力了,但我很当紧地劝你一句,赶快把枣儿接来!” 大碾子见根儿如此严肃,心内一寒:“她,她……” 根儿重复:“赶快把她接来!” 大碾子“霍”地站起:“明白了。我下午就动身去接她,再也不让她走了!”大碾子向周天品敬了个礼,疾步离去。 周天品低声问道:“枣儿很危险?” “非常危险了。”根儿应完,把茶几上一封打开的信轻轻推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比她还危险。” 周天品垂头无语。客厅长久沉默。 一切源于那信。那信上写着: “周天品先生,你不认识我,我是你前妻夏晔星的姨妈。一九六七年你和晔星离婚,本不该再打扰你,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给你写信。你应当记得,晔星与你离婚,是在那种非常的年代里万不得已的事,她不但没有忘却你,甚至那种无比痛苦的思念,致使她三年之后彻底病倒。更悽惨的是,不久她的父母蒙受了更大的冤屈,留下一份遗嘱,将这孩子託付给我,便双双自杀了。今年晔星病情加重,几乎完全痴呆,而我也八十有三,将不久人世,其他又再无亲友,万般无奈,我想起了你。也许你还能让这苦命的女人多活几年。当然,这对于你肯定是件十分为难的事,特别是对于你新的家庭,简直不可思议。因此我并没抱太大指望。打搅了,周先生,实在抱歉。” 周天品的眼前叠现出卧床的夏晔星与写信的老妇。他微微抬头,悄悄看根儿,额上又渗出厚厚一层汗珠。 根儿与周天品对视了一会儿,取出一块手绢递给周,然后又扭过脸去。 烈日下,数百名士兵每人仅穿一条裤衩,赤膊演练军体拳。贺紫达与随从在一侧观看着。 贺紫达看得有些出神,一随从见贺紫达久不挪步,试探地叫:“贺司令……” 贺紫达未语。随从:“贺司令……” 第193页 贺紫达仍未语。随从:“贺司令,有什么问题吗?” 贺紫达灵醒过来:“哦……没什么没什么……今天就到这儿吧。”他转身走上轿车。其他军官敬礼,目送。 轿车驶在街面上。五花八门的店铺,特别是密密麻麻的服装摊鳞次栉比。贺紫达看着那色彩的流动,眼睛有些花。他突然叫道:“停车。”司机靠边停下。贺紫达问司机:“兜里有钱没有?” 司机:“今天刚发的薪金。” “全拿来。回去给你。” 司机递过钱包。贺紫达边下车,边说:“你先回去。” “首长,我陪着您吧。” 贺紫达丢下一句话:“回去告诉老号长,晚饭别等我。” 贺子达迳自走进一家高档服装店。立即有礼仪小姐鞠躬:“欢迎光顾。” 另一小姐迎上:“请。”接着陪于贺的侧后。 贺紫达盲无目的地在店里走着,看着。小姐:“请问首长,您需要……”贺紫达粗声武气地道:“弄套便服穿穿。” 小姐抿嘴一笑:“您这边请……先试试这套……” 转瞬间,穿衣镜里不断变幻着:身穿一套黑西服的贺紫达;对穿一套白西服的贺紫达;身穿一套花格西服的贺紫达;身穿一套大红西服的贺紫达…… 小姐们七手八脚地忙碌着。贺紫达一直面无表情。 贺紫达:“还有没有了?” 小姐擦汗:“其他的只是牌子不同。” 贺紫达:“你们很开心吧?” 小姐发愣。 贺紫达:“老汉给你们收拾得活像个小丑!你们这铺子里就没有中国人穿的衣服吗?” 小姐:“对不起,您进的西装专卖店。” 贺紫达大步走向门口。礼仪小姐又一鞠躬:“欢迎下次再来。” 贺紫达:“态度挺好。” 贺紫达刚出门,导购小姐便嘲讽道:“老土,居然管这里叫铺子!”小姐们立时笑成一堆鲜虾。 贺紫达在个体衣摊中挤着。一赤膊胖子拍了贺紫达的肩头一掌:“大官儿,买衣服是不是?给千金的,还是给小少爷的?” 贺紫达:“老子自己的。” 胖子:“要衣服,还是要裤子?” 贺紫达:“都要!” 胖了“得,您往这儿瞧,我这儿专门为解甲归田的老干部,备有合适服装。” 贺紫达:“你怎么知道我要解甲归田?” 胖子:“瞧您这岁数,特别是您这神色,还有错吗?心里不痛快是不是,想开点儿,官儿位子不能老您一人把着,也得让别人过过瘾是不是?退下来,遛遛鸟,打打猎,钓钓鱼,多好!我给您弄套钓鱼行头。” “钓鱼还要专门的行头?” “您试试就知道了。”胖子把贺紫达拉进衣摊后面的布帘。 再出来时,贺紫达从头到脚大变了个样子:太阳帽,t恤衫,萝蔔裤、旅游鞋,还有变色镜,一色时髦货色。 “瞧瞧吧,整个一个现代老头儿!”胖子把贺紫达引至立镜前。贺紫达从上到下看了一阵,也不发火,只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老流氓!” 天色已暗。贺紫达一人恹恹地走入一个街心公园,他找了个长椅坐下来,一靠,疲惫地闭上眼睛。贺子达的耳畔是谢石榴昨天晚上与他的对话:“伢子,看来你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啊。” “不是怕下来,我是不服气。” “我知道你跟谁比。这本来就不是一刀切的事。” “那我比他干得差吗?论资歷,论战功,别说他比我还大两个月,四七年还……” “又来了是不是?!……伢子,在外面你是个大军区的副司令,在家里,你简直跟五十多年前的红小鬼没什么两样,没水平!” “唉——不打仗了,否则战场上再见一次高低,我输了,降三级下!他输了,我陪他下!” 菸袋锅敲床头的声音。 “婆娘肚肠!婆娘见识!婆娘腔调!” 长椅上,贺紫达苦笑了一下,睁开眼睛。他勐然发现,身边多了一对依偎着的情侣,轻嘆一声,站起身来。 走了没几步,他听见身后男青年在小声说:“这老傢伙八成是失恋了。”接着是两个人的嬉笑。贺紫达转过身,怒目圆睁,大步走回去,那男女青年手拉着手慌忙逃窜。 贺紫达在昏暗的街灯下继续走着……眼前,一场十几个少年的街头足球赛吸引了他。 少年们踢得颇为认真,颇为激烈,对抗得十分兇狠。一方终于踢进一球,哨响,一个小眼镜宣布:“海军大院三比二胜陆军大院。” 海军的孩子欢唿:“地老鼠,又败了!” 陆军的孩子不服:“这个赛季还有五场呢,水鸭子,别得意太早了!” 男孩们沿街两侧各自回家,一边走还一边“地老鼠,地老鼠……”“水鸭子,水鸭子……”地打着嘴仗。 第194页 贺紫达目送孩子们远去。他突然有了一个什么想法,脸庞明显一亮,甩开大步急沖沖地向家走去。 看见贺紫达进门,谢石榴招唿道:“饭在锅里。” “不饿。”贺紫达大步走到电话机边,抓起就喊,“给我要文化处长家……小李子,这周之内,你给我组织跟‘水鸭……’,跟海军基地赛场足球……别问那么多,到时我参加!只准赢,不准输!……没现成的球队,那么大警备区,你不会挑吗?吃货!”贺紫达摔下电话,精气神十足地撸胳膊,挽袖子。 谢石榴冷冷地盯着贺紫达。 体育场。满场军人。 一边是海军,一边是陆军,全都站着看球。特别是陆军,全副武装,钢盔闪亮。陆方场边,还排列着十门重型火炮。 双方队员入场。裁判看表…… 一门大炮前,炮长举旗:“空爆弹——发装填,预备——” 另一炮前,炮长举旗:“预备——” 又一炮前,炮长:“预备——” 裁判刚要吹哨,只听众炮齐鸣,满场硝烟。裁判发愣。 海军主席台前的军官们难堪、愤怒,议论纷纷:“搞什么名堂?!”“简直不像话!”“这要是在海滩上比赛,我非把全基地的舰船列出来!” 姜佑生淡然一笑。 陆军主席台上,贺紫达威风凛凛,不动声色。 姜佑生身边的参谋长递给他一副望远镜:“你不想看看老贺的神气?” 姜佑生:“用不着,我看得一清二楚。” 哨响。海军开球,几经传递,球被陆军抢下,反击。队员刚过中场,陆军看台上突然亮出一排六十把军号,冲锋号吹得震耳欲聋。 “沖啊——”“杀呀——”“加油!”吼声一片。 海军队稀里煳涂,很快被踢进一球。陆军一方立即一片欢腾。 姜佑生皱了一下眉,言语尚平静地说道:“参谋长,给我接电话,要贺紫达。” 参谋长:“姜司令,这可是地方足球场。” 姜佑生:“十分之内,我与贺司令通话。” 参谋长向隔了几个位置的军官喊道:“通讯处长,架线!” 通讯处长起立:“是!” 体育场总机室的门被撞开,闯进四五个水兵,不由分说,一阵动作,两条电线从机房飞快扯向两个主席台。水兵摇通电话,交给姜佑生。 姜佑生看着体育场对面,说道:“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擅动装备是违犯军规的。” 贺紫达依然不动声色:“噢,我的一个炮营训练路过,小伙子们非要看球。” 姜佑生:“依照内务条令,枪口不准对人,何况是炮。” 贺紫达:“看清楚了,我的炮仰角五十度,离你的头皮远着呢。” 姜佑生:“军人之间应当文明礼貌,杀呀杀的,语言不美。” 贺紫达:“你也是步兵出身,总不至于和我的小伙子们过分计较。” 冲锋号又响。 那个扫马路的老头,拄着长柄扫把,滑稽地躲在门角窥视。他已经很老很老了。 老头自语着:“小孩子这样,小伙子、老头子也这样啊?都是亲人解放军,千万千万别打起来啊!” 姜佑生有些怒形于色。参谋长看看他,思忖片刻,微露浅笑,侧身对姜佑生耳语一阵。姜佑生笑道:“这主意是你的,我一概不知。”参谋长知道姜佑生已默认,叫道:“军务处长!”一军官奔来。参谋长低语。军官眉眼生辉:“奇兵!” 海军通讯站的哨响。值班军官高喊:“通讯站全体女兵集合!” 海军业余演出队的哨响。队长大声命令:“演出队全体女兵集合!” 海军某医院,大喇叭广播:“各科室二十五岁以下的女军医、女护士、女护理员注意,立即着夏式军装于门诊楼前集合,三分钟之内赴基地操场。各科室二十五岁以下的女军医、女护士、女护理员注意……” 海军基地操场,女兵队伍陆续赶来。年轻的军务处长注意地看了看女兵们,自言自语:“既然是奇兵,就来它个奇上加奇!”他用半导体喇叭命令:“全体女军人进入礼堂换装!门口加岗,一个男人不许入内!” 球场中场休息。比分牌上显示:陆军队四比一胜海军队。陆军官兵正齐唱《战友之歌》。海军垂头丧气。 姜佑生看表:“离下半场还有一分钟。” 参谋长:“整整晚了二十分钟,拖拖拉拉!” 突然,远处传来女兵的喊声:“一二三——四!”二百八十名海军女兵头戴大檐帽,上身紧箍海魂衫,下身白长裤,手持信号旗,从体育场两侧跑步入场。 英姿飒爽、线条毕露的女兵立即使全场大哗。海军官兵精神振作,也开始高唱《战友之歌》,但把“亲如兄弟”一词改成了“亲如兄妹”。 姜佑生微笑:“我可什么都没看见哦。” 陆军看台上有些骚动。贺紫达身边的陆军参谋长吼道:“军务处长,掌握好部队!” 第195页 哨响。下半场开球。 此时,只要海军队一得球,二百八十名女兵手中的旗语便齐刷刷地唿唿有风,尖脆的嗓音同声响喊:“全、速、前进!全、速、前进!……”海军队员士气大振,速进一球。反之,陆军队员总是走神,女兵一喊,脚下就乱。不一会儿又被海军踢入一球。海军看台涌起一波一波地道的“人浪”,欢唿声如同海啸一般。 姜佑生面前的电话响,他慢悠悠地提起话筒。 贺紫达:“你是一点儿没变,用兵如用心眼儿,邪门歪道堪称一绝。” 姜佑生:“柔能克刚。只是这一回,纯属被你逼的。” 贺紫达:“告诉你的队员,我再让你一球,平局罢手。” 姜佑生:“不,还是我再进两球,让你一球,五平罢手。” “随你!”贺紫达摔下电话,喝道:“参谋长,命令足球队,不准朝那些女兵看一眼,目标海军大门,能进多少进多少,进球者,记三等功一次!另外,你给我亲自指挥部队。” “秦参谋,立即向球队教练传达司令指示!”说着,参谋长站起身,抓走陆军啦啦队队长手中的红旗。陆军官兵在其指挥下,口号喊得震天动地,鬼泣神惊。 海军参谋长:“姜司令,是不是您亲自出马?” 姜佑生似自语:“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呢?算了,给他一次面子。我们都会有这可怜的一天。告诉我们的小伙子,制怒!不许在球场上动粗的,谁撒野,我记谁大过一次!” 参谋长:“这样……我军士气……” 姜佑生:“你不会内松外紧吗?通知部队唱海军军歌,三部轮唱,不论场上出现什么情况,一直给我唱到终场!” 球场上,激战更酣。陆军队员动作粗野,海军队员敢怒不敢言,一劲儿摇头嘆气。比分牌上不断变化,变至七比四,哨响。 陆军狂欢。主席台上的诸首长也神采飞扬。政治部主任戏嚯道:“贺司令哟,七个三等功,今年我们政治部的立功指标可不好掌握啊。” 贺紫达的脸上反倒毫无喜色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半晌才开口:“就算你这个大主任最后给我一个面子吧。部队回营后,你们政治部立即草拟一个电话通知,警备区的部队绝对不允许因为一场球赛,歧视海军战友。另外,部队近日少出营房,非出不可,在公共场合遇见海军官兵,主动敬礼,上车要让座,排队要让先。如果发生争吵,我方战士一律禁闭三天,干部一律行政记过!” 主任理解地笑笑。 贺紫达:“还有,上周市委开会,议论到一件事,说目前地方医院血库紧张,希望驻军部队救急。我表了态,这事警备区包了,不必再通知海军。参谋长……” 参谋长应道:“司令。” 贺紫达:“留下一千人,直接去献血站。” 参谋长:“是!” 电话响。贺紫达看了一眼,吩咐参谋长:“告诉他,说我已经走了。”贺紫达转身离去。 对面,姜佑生笑笑:“连祝贺的话都不听。” 参谋长:“是不是留下一个连队,打扫卫生?” 姜佑生:“放心,我们和他们都不会留一片纸屑的。”姜也转身离去。 双方部队各自登车。 贺、姜两辆小车在体育场大门相遇。姜佑生对司机说道:“让他先走。”贺紫达作视而不见状,扬长而去。 献血站,陆军士兵长长地排着两列纵队。 窗口,士兵们一个个挽着袖子,将胳膊伸在里面等着抽血。工作人员忙着进行准备。 贺紫达站在车边,看着他的兵们。 突然,他看到了什么:队尾最后一名,站着一个穿白色军装的水兵。水兵的脚边有一个旅行袋。 贺紫达走过去,问:“小伙子;你这是?” 水兵向贺紫达敬礼:“报告首长……”贺紫达举手打断:“随便说几句话。”水兵:“是。”贺紫达:“当几年兵了?” 水兵:“四年,头一次探家,刚回来,看见当兵的在献血,不知怎么没有海军,我就排上了,多少是个代表。” 贺紫达深深地看了看水兵,重重地点点头。 贺紫达走至队首,沖他的部队大声下达口令:“警备区的部队,听我的口令:立正——我的左列向左,我的右列向右,向左、向右——转!向前一步——走!向后——转!” 陆军士兵形成一条长长的甬道。 贺紫达又走回那个海军水兵的身边,大声道:“请这位海军战友,第一名献血!” 贺紫达冲着那名水兵,用力一挥右臂:“请!” 水兵愣了一下。 贺紫达又道:“请!” “是!”水兵向贺紫达敬礼。然后,水兵提起他的旅行袋,从甬道走向血站窗口。 黄错,贺家楼门前,站着谢石榴、楚风屏、鹿儿、薇拉、贺仪、盼盼和小碾子。 轿车驶来,贺紫达下车,他愣了一下:众人显然是在等他。 第196页 但贺紫达只稍顿了一下,他嘴唇紧绷,无言地穿过人群,缓缓走进楼去。众人听着楼内传出的滞重的上楼声和最后一下的关门声。良久,谢石榴感嘆说:“他明天这个时候出来就算不错。”然后,揉着贺仪的脑袋道,“这些天,小心点儿。” 盼盼:“他的离休命令,所有部队都传达了,只有警备区还没公布。” 鹿儿:“就为了今天这场球。” 楚风屏深嘆:“男人啊……” 第二天上午。火车站。 一列客车进站。根儿面色庄严地站在站台上。 周天品午睡完,穿军装准备上班。他走到门厅,刚要拉门,门被推开,接着推进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痴呆麻木的女人。推车的是根儿! 周天品呆住了。根儿淡淡地说:“让一下。”周天品机械地闪到一边,根儿将轮椅推进客厅,周还呆立在门厅。 根儿的声音:“你进来。” 周天品僵硬地走进客厅。 根儿亲柔地叫道:“夏晔星同志,你认识他吗?” 女人呆呆地看着周天品,毫无反应。 根儿:“他是周天品,周天品,你听见了吗?” 女人如故。 根儿对周天品说:“你试试。”说完,根儿走出客厅。 周天品看了一会儿女人,走过去,蹲下身轻声叫道:“小夏,你怎么了?我是周天品,我是周天品啊……” 女人依然如故。 傍晚,小院洒满余晖。 谢石榴等人又立在楼门前。贺仪:“一天了,爷爷怎么不吃饭?”谢石榴:“他会吃的。” 这时,楼上先是一声门响,接着又是滞重的下楼的脚步声……贺紫达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下身穿一条银灰裤子,上身是一件深紫色夹克衫,光着脑袋,银髮平头。 贺紫达沖众人淡淡一笑,说道:“我出去走一圈,再回来吃晚饭。”贺子达径直走出院门。 走出几十米,贺发现鹿儿跟在他侧后,站下来说道:“你也不用跟着。” 鹿儿:“爸爸,想跟您说一句话……” 贺紫达看着儿子。 鹿儿:“部队,还有我们。” 贺紫达点点头。 鹿儿:“还有一件事,上级已经批准我去军事学院学习的请求。半年吧。” 贺紫达:“不怕师长的位置没有了?” 鹿儿:“……学院想调我去当教员。” 贺紫达:“……你的想法呢?” 鹿儿:“我会回来的。” 贺紫达:“……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反正你读书有瘾。” 鹿儿未再解释。 “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贺紫达朝前走去。 鹿儿久久看着。 贺紫达独自走在营区的林荫路上。凡是相遇的军人,一一向贺敬礼。贺紫达已不便还礼,只是不住地点头。 一支向饭厅走着的连队迎面而来。连长高喊一声:“立——定!向左——转!敬礼!”百十名官兵齐刷刷向贺紫达行军礼。贺紫达的面肌微微抖了一下,亲切说道:“谢谢。谢谢。就餐去吧。” 连长:“是!礼毕!向右——转!起步——走!” 贺紫达望着队伍的背影,眼里渐渐噙满泪水。他小声自语:“他们还认我。” 夜。姜家卧室。 姜佑生一人坐在沙发里,在黑暗中直直地睁着眼睛。 灯亮,楚风屏进来。 “你还没睡?” 姜佑生低沉地问:“他怎么样了?” 楚风屏:“还好。” “什么叫还好?” 楚风屏:“基本撑住了,在小辈面前没丢什么丑。” 停了一会儿,姜佑生又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楚风屏:“老贺说了一晚上他十三岁之前当小道士的事,很笑人。” 姜佑生:“他没有问你,我为什么没退吗?” 楚风屏:“没有。” “一句也没有?” “没有。” 姜佑生顿了一会儿,起身走向床:“休息吧。” 楚风屏也脱衣上床:“你不回老家了?” “不了。明天去丁丁那儿看看。有人平白无故几次往姜家扔馅饼,这恐怕是同一个人干的。” 楚风屏迷惑地看着丈夫。 周家。卧室,根儿从柜子里往外抱着被褥之类。周天品走进来。 根儿:“怎么样?” 周天品摇摇头,坐在藤椅里。根儿继续往外搬东西。 周天品突然轻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根儿边忙边道:“我知道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周天品感动地:“根儿……” 根儿:“我们就让她住在隔壁吧,近些,照顾方便些。” 周天品眼中含泪,点点头。根儿走到周天品身边,把手放在周的肩上,诚挚地说:“天品,我会尽我这个土大夫的最大努力,治她的病。”周天品按住根儿的手:“你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人!” 第197页 根儿微笑着:“别给我戴高帽子。我问你,你怕不怕今后外面有人说:军长家有两个老婆?” 周天品坚定地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根儿笑了。笑得灿烂、动人。 永全物业有限公司。 内部陈设豪华。姜佑生带着金达莱,不由自主上下左右地看着。只是神情中惊羡夹杂些不屑。 走至“总经理”门前,一秘书站起:“请问找谁?”姜佑生不答,推门进去。金达莱也不理不睬地跟进去。 巨大的写字檯前,吴丁把电话机夹在脖子上,一边偏头按着计算器,一边说话:“……你讲慢一些……多少……利息呢……别松口,继续谈!”丁丁一副生意场上已然入门的劲头。 突然丁丁看到了沙发上坐着的姜佑生和金达莱,忙对电话说:“等一等,过十分钟再打过来。”放下电话,丁丁离开写字檯,走过来:“爸爸,金金,你们怎么突然来了?” 姜佑生:“不突然,不知道你还真成了个大买卖人。” 金达莱也故意讽刺:“爸,瞧你说得多难听,现在的正规称唿是企业家或改革家。” 姜佑生冷笑了一声,问道:“丁丁,你的老闆呢?” 丁丁:“我就是老闆。” 姜佑生:“我是问你后面的那个大老闆,那个特务呢?” 丁丁笑笑:“他呀,他只不过是个跑腿递信的,真正的董事长是他的岳父。” 姜佑生:“他岳父是干什么的?” “我问过多次,他不说,只讲老头有朝一日会亲自来的。对了,他还特意说,到时候他岳父肯定会去看您。” 姜佑生:“看我?叫他带条航空母舰当见面礼,否则别进海军大院的门。” 金达莱:“对,要‘企业号’级的。” 姜佑生:“我见见那个跑腿的。” 丁丁已不快:“他昨天回香港了。” 姜佑生站起来,拍拍屁股:“要找的人没看见。走,金金。”金达莱站起,也夸张地使劲拍拍屁股。丁丁看着姜佑生与金达莱出门,气愤不已,说道:“商人不过是棚子上的葡萄,挂得高了些。” 姜佑生站住脚:“什么意思?” 金达莱:“她说我们俩是狐狸。” 姜佑生瞪起眼睛。 丁丁:“爸爸,你别瞪我,知道你很得意的女婿梅溪音,在干什么呢吗?” “他能干什么?” “他马上就把买卖做到外国人头上去了。” “胡说!” 丁丁:“这是乔乔讲的,干真万确,而且乔乔也参加了谈判。” 姜佑生语塞,半信半疑。 金达莱拉拉姜佑生的衣袖:“爸爸,走吧。” 姜佑生临出门,说道:“丁丁,你不是兵了,可家里还有人在当兵,注意点儿。” 下篇 31 一间普通小会议室。 中、英两国代表入内。梅溪音、舒乔均在其中。 梅溪音显然是中方主要决策者,在双方落座后,率先说道:“关于由贵公司投资,合作开发、利用我所科研成果的复议,现在开始。大家都已认识了,今天再向英国朋友介绍一位同事。” 舒乔站起来。梅溪音介绍道:“这是我方的资料翻译,舒乔女士。” 英国人表现出赞美神色。那位为首的英国老头站起身,主动伸出胳膊,与乔乔握手,并用英语说道:“今天的谈判一定会非常愉快。” 梅溪音向乔乔介绍老头:“总裁霍尔先生。” 乔乔妩媚一笑,落座。 梅溪音:“霍尔先生,开始吧?” 老头一时没听见,他还在微笑地注视乔乔。 梅溪音:“开始吧,霍尔先生。” 老头一惊,忙点头道:“ok。” gg牌将大街围得如同山谷。姜佑生的轿车驶于其间。 车内,姜佑生对金达莱说:“金金,我三个女儿,两个掉钱眼儿里了,你可得留神啊!” 金达莱:“放心吧,老爹!” “永全”,吴丁仍愤愤地沖窗外站着。 她勐然转身,急走数步,拉开一处柜门:那里的衣架上挂着一套女式军服,红领章依然鲜艷。丁丁目光冷冷地看着,半晌吐出一句:“开除我?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们再给我把这套衣服穿上!” 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生活继续着—— 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中,街上的人流五光十色,不少女人穿起了超短裙,许多男人穿上了花衬衫……处处看得见域外文化的濡染。 营院内的绿化区,纯净无音。 根儿推着夏晔星,唿吸着新鲜空气。散步的军人及家属不断友好地沖根儿微笑着。根儿也不时地点头感谢众人的理解。 颇为时髦的舒乔走进豪华酒店。 卧室,根儿为夏晔星梳头。 客房,舒乔取出资料,指给英国老头看,老头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乔乔,乔乔察觉到,笑了一下。 第198页 厨房,根儿熬着中药。 寺院,舒乔陪老头游览着。 根儿推着夏晔星,也在寺院的另一处逛着。 珠宝商店,乔乔陪老头选购,老头买了一只极昂资的手镯,亲自戴在乔乔的手腕上,乔乔不过勉强推了一下。 夜晚,根儿为夏晔星掖好蚊帐。 乔乔陪老头在酒吧内跳舞,老头渐渐搂得很紧,乔乔只是半推半就…… 檯灯下,根儿对着药典,用小秤亲自配药…… 北京。 鹿儿冒着小雨,跑进“台湾问题研究所”大门。他敲敲值班室的窗户,一个老妇女打开窗,很熟络地道:“进去吧,不用登记了。”鹿儿道声谢,缩着脖子往一座楼房跑。 海水拍打着指挥舱。大碾子举着望远镜,向前方凝视着。 一军官在他身边报告:“……预计下午两点三十分开始穿越海峡,潜艇大队二一○、二一三走澎湖水道,二一四、二一五走八罩水道,我支队的任务为监视水面情况,拦阻危险目标……” 鹿儿走进一间房间。一老者站起身,看看鹿儿,看看窗外:“又下雨了?” 鹿儿:“刚下。” 老者将桌上的几本书装进一个塑胶袋:“这几本书看完,我们再讨论。你先喝口水。” 鹿儿:“不了,我只请了二十分钟假。” 鹿儿把塑胶袋裹得严实一些。他看见屋角有把雨伞,笑笑:“我想,您大概不会借雨伞给我。” 老者:“为什么?” 鹿儿:“在台湾方言中,‘雨’与‘互’同音,‘伞’与‘散’同音,‘雨伞’听起来像‘互散’,因此台胞忌讳以雨伞为礼。” 老者笑着点点头,说道:“不是你的官太大,我真想收你做个博士生。” 鹿儿:“谢谢。” 大碾子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 军官叫他:“支队长……”大碾子没反应。 军官:“支队长……”大碾子“唔”了一声,放下望远镜。军官:“舰队司令部询问我们目前的航行情况。” 大碾子仍望着前方,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回到基地?” 军官:“预计后天傍晚六点。” 深夜,舒乔用手提着高跟鞋,蹑手蹑脚地踏上公寓楼梯。在家门口,她掏出化妆盒,对着镜子理了理凌乱的头髮,并用纸巾擦去嘴唇上的残红。她轻轻打开房门,踮着脚往里走。 灯突然亮了—— 梅溪音坐在沙发里,揿亮了落地檯灯。乔乔站住,难堪地干笑。梅溪音看看闹钟,文质彬彬地说:“现在是凌晨三点一刻,你平均每天晚上递增晚一个小时,再有三天,你就该通宵不归了。”乔乔无法应答,表情愈发窘困。 梅溪音:“把鞋放下来吧。” 乔乔这才意识到手里提着鞋,她顺从地把鞋放在墙跟。 梅溪音:“先别睡好吗?再耽误你半个小时。” 乔乔老老实实地坐在床边。 梅溪音:“我早就想,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但实在没想到,一个老将军的女儿,一个烈士的女儿,也会像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小市民姑娘,为了出国,先去找洋人……” 乔乔低着头,心里十分虚弱,但又想强辩点儿什么,她低声道:“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你怎么骂我都不过分,只是千万千万别牵扯我的父母,还有养父母。” 梅溪音:“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还遗留了一小块羞耻感。” 乔乔突然仰起脸,一脸卑琐:“溪音,求求你,放了我吧。” 梅溪音看了乔乔一眼,马上厌恶地扭过脸去,好一会儿情绪才平稳下来:“我本来想像的是,你会用那种我差不多已经习惯了的冷傲提出这个要求,实在没想到,那么漂亮的一张脸上,也会冒出这种……这种……” 乔乔羞愧地转过脸去。 屋里静极,闹钟的秒针声清晰可闻。 梅溪音:“好吧,我只有一个要求,等项目谈完了再办手续,等霍尔走了你再出国。” 乔乔点点头。 梅溪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乔乔小声地:“知道。我再坏,也不愿意让你和所里感到,是拿我换成的投资。” 梅溪音苦笑:“是啊,等霍尔在英国接你时,再嘲笑中国人的好面子吧。” 梅溪音看了看闹钟:“我们才用了五分钟。”梅溪音关了檯灯,走到床边,“我想,我也不必睡在地板上。”说着,他和衣躺下。 舒乔也和衣躺着。两个人都大睁着眼睛。梅溪音翻了一个身,把背对着乔乔。过了一会儿,梅溪音说道:“本来我还有一个想像,尽管这想像有点儿诅咒枣儿的意味。其实,顶多半年,你应该与田解放结婚的。因为,枣儿今天下午已经报病危了。” 乔乔勐地支起上身:“什么?!”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舒乔勐蹬着自行车……她不顾值班门卫的拦阻,闯进医院…… 第199页 特护病室,只有一张病床。壁灯开着,枣儿的嘴上戴着氧气罩。大碾子坐在床前,伏在枣儿的头边。大碾子的眼睛显然是被泪水浸的,红红的。 乔乔走到床边,轻轻把手放在大碾子肩上。大碾子见是乔乔,慢慢把乔乔的手拿下去。 枣儿这时有什么感应似的,缓缓睁开眼睛,分别注视着乔乔和大碾子,她的嘴里轻轻发出“呜呜”的声音。 大碾子对乔乔道:“你走吧,你不该到这里来。” 枣儿的“呜呜”声紧了一些,并摇了摇头。乔乔似乎领悟了枣儿的意思,试探若问:“枣儿?”枣儿的手指拍了拍床沿。乔乔坐在病床上,握住枣儿的手,同情地看着枣儿。枣儿的眼中含着一种诚挚的期冀,盯着乔乔。 枣儿先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又抓住乔乔的手,挪动着,直到将乔乔的手放在大碾子的手上。 大碾子与乔乔对视了一下。枣儿久久望着他俩,眼中滚下两行泪来。乔乔再也忍不住,勐抽回手,捂住脸无声哭泣着,肩膀剧烈颤抖。 护上走进来,检查枣儿的脉象。乔乔、大碾子各自走到一边。 舒乔冲着墙无声地哭着。 晨,雾。 “谢谢你,让枣儿解了心里的最后一个疙瘩。”大碾子送舒乔走出医院大门。 乔乔试探:“可是我能真正了了她的一桩心愿吗?” 大碾子沉默了一阵,突然吼道:“不!枣儿不会死!枣儿肯定不会死!她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情景,但都挺过来了!” 乔乔知道已无希望,默立一会儿,轻声道:“我要走了。” 大碾子:“你走吧。” “我要出国了。” 大碾子一怔:“去哪儿?” “英国。” 大碾子:“昨天老梅还来过,没听他说啊?” “不是和他一起去……我们要分手了。” 大碾子呆呆地看着乔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脸上立即显露出鄙夷:“我明白了。” “我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大碾子无话。 “你能再说一遍,我可以了了枣儿的一桩心愿吗?” 大碾子沉默一阵,顽强地说道:“枣儿,肯定不会死!肯定不会死!” 舒乔咬咬嘴唇,转身走去。已走出很远,大碾子勐然感情复杂地痛唿:“舒乔——你是个叛国分子——” 乔乔站了一会儿,继续走去,很快便消失在雾中。 大碾子哀伤地看着眼前的茫茫雾海。 周家。 根儿与周天品将刚穿好衣服的夏晔星从床上抬到轮椅上。根儿一下一下给夏晔星梳着头;周天品打来一盆洗脸水,兑上热水,试了试;根儿给夏晔星餵汤,餵饭;周天品熬着中药…… 病房内,大碾子用毛巾细细擦着枣儿的脸和手,枣儿感激地望着大碾子。 楚风屏与小枣儿,金达莱与杜九霄,还有梅溪音走进房门。大碾子直起腰。楚风屏问:“好些了吗?枣儿。”枣儿点点头。金达莱等一一问候:“枣儿,你好。” 梅溪音与大碾子对视片刻,两人同时伸出手,使劲握了握,一切均在不言中。小枣儿走到床前,叫道:“妈妈。”枣儿拉住小枣儿的手,疼爱地看了一会儿,用另一只手缓缓地欲摘氧气罩。楚风屏忙制止:“枣儿,别摘。”枣儿还是摘了卜来,并极其虚弱地说:“我今天感觉好一些。楚姨、金金、小杜、梅老师,谢谢你们。”大碾子走出房门,去叫医生。 “梅老师……”枣儿喊道。梅溪音马上走到床头前。枣儿:“小枣儿让你费心了。” 梅溪音:“谁有这样的学生,都是一种荣幸。” 枣儿:“他真的能干大事吗?” 梅溪音:“放心吧枣儿,你把他交给我吧。” 枣儿重重地点头。 大碾子领着大夫和护士走进来,大夫检查了一下枣儿的眼睑、心脏……之后,大夫笑着说:“好多了,好多了。你们聊吧。”说着,大夫走出病房。 门外,护士问:“真的好多了吗?”大夫阴沉着脸,沉重地摇了摇头。 房内,小枣儿给枣儿唱着一支家乡的小调。众人微笑听着。唱毕,枣儿如同自语:“这是小碾子哥,小时候,最爱唱的。” 大碾子有些尴尬:“小碾子去广州开会,没有回来。” 枣儿的神色有些失望。 这时,一名海军军官推门进来,把大碾子拽到一边。军官低声说:“西沙群岛的巡航任务下达了,方副支队长代理你指挥特混舰队,司令部请你回去交待一下有关情况。” 大碾子:“什么时候起锚?” 军官:“三个小时之后。” 大碾子看着枣儿显得十分犹豫。 枣儿发现了大碾子有事,轻声叫道:“碾子。” 大碾子走过去。枣儿:“部队有事?”大碾子:“有任务。我得回去与副支队长交接一下工作。” 枣儿想想,“你出海吧,不要为我影响任务。”大碾子:“可你……”枣儿:“我没什么了。说不定你回来时,我已经在家里了。” 第200页 大碾子:“你真的感觉好些了?” 枣儿点点头:“你去吧,我知道刚补了很多新兵,不去,你也会不放心的。” 大碾子:“那……这次估计也就一个星期。” 枣儿:“快去吧。” 大碾子:“你真的感觉好些了?” 枣儿:“真的。” “好吧。”大碾子转向楚风屏,“楚阿姨,小枣儿只好还是在您那儿多放几天了。” 楚风屏:“没问题。” 大碾子又紧紧攥了一下枣儿的手,便与那名军官大步走出门去。 走廊,梅溪音与杜九霄追了上来。 梅溪音先说:“解放,我有个想法,还是把小枣儿放在我那儿吧。”大碾子一愣。梅溪音解释:“乔乔今天傍晚就走了。”大碾子诚挚地扶了一下梅溪音的手臂:“好吧,谢谢你。”梅溪音笑笑,转身回病房。 杜九霄说道:“我们有同样任务,我该回去做准备了,一起走吧。”走了几步,杜九霄又道:“我在天上就能认得出你那艘一○七旗舰。” 大碾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急问:“你天天出航吗?”杜九霄:“是的。”大碾子:“能不能请你每天向我通报一下枣儿的情况。” 杜九霄:“一个天上,一个海上,怎么个通报法?” 大碾子:“每次开飞前,请你给医院打个电话,枣儿如果没事,你就正常飞。如果……万一……请你绕我的一○七盘旋一圈。” 杜九霄郑重地点点头:“好吧。” 姜家。 姜佑生在院内侍弄花园。楚风屏进来。 “枣儿那孩子怎么样了?” 楚风屏:“今天好多了。” “噢?” 姜、楚两人一同浇花、拔草,他们都没发现乔乔这时正站在栅栏墙外。 舒乔默默地看着姜佑生、楚风屏已显衰老的脸庞。她极轻地说道:“对不起,爸爸,妈妈。”乔乔走到门边,将一封写好的信塞进信箱,又站了一会儿,一横心,快步离去。 机场。登机口处,舒乔孤身一人。附近还有一个出国留学生,送行的亲友一大群,眷眷之情,颇为感人。乔乔看着,触景生情,流下两行热泪,怏怏地走入登机口。 黄昏,大海浩淼。 以一○七号舰为旗舰的特混舰队航行着。大碾子站在指挥舱外,眺望着天空。渐渐地,有马达轰鸣。飞来的是一架大型客机。 大碾子望着:“……乔乔,你飞得太远了。” 客机远去。 又是一阵轰鸣声。两架空军战斗机飞了上来。大碾子紧张地注视战机。 突然,其中一架俯冲向海面,接着仄斜机翼,绕着一○七舰盘旋了一圈!又盘旋了一圈!大碾子一阵头晕目眩……天和海一块儿盘旋起来……大碾子一歪,紧紧抓住船舷栏杆。 夜,舰长室的舷窗亮着。大碾子默默扎制一个小小的花圈,他的眼睛通红,头髮凌乱,手指微微颤抖……舷边,大碾子军装整肃,捧着那花圈,剧痛而无泪。海浪呜咽。海风吹拂着他。 大碾子站立了很久,最后深深地吻了一下花圈,双手将其抛向大海。小小的洁白花圈颠簸在漆黑的海而,漂浮着远去了…… 岸边,小枣儿戴着黑纱伫立着,热泪长流。小枣儿的身边站着他的老师,梅溪音。 日,海滩,潮水洗沙。 卜余门新型自行火炮驶进营门。陆军大校鹿儿、司马童等军官立在正对营门的大楼台阶上看着。 ——一九八八年秋,中国人民解放军恢復军衔制。 司马童道:“这就是zh-82自行火炮?” 鹿儿点点头:“第一批全部到齐。” 十余门老式自行火炮驶出营门。 鹿儿:“小碾子不定该怎么骂娘呢!” 司马童:“有什么办法,上级命令我们将这些老式装备移交给他们。” “是啊,国家经济实力有限,没有能力同时改装……林科长!” 一军官:“到!” 鹿儿:“上个月我说的那句话,全部落实了吗?” 军官:“师长,按您的指示,凡是移交的装备全部彻底地维修、保养过,您看,漆都是新喷的。” 鹿儿:“你亲自押送,待二八六师验收完全合格,你再回来。” “是!” 鹿儿看着旧炮出门,自语:“要是连我一块儿移交过去就好了。” 司马童:“什么?” “噢,没什么。” 又有二十几辆特种车驶入营门。 鹿儿兴奋地说:“这才是真正的宝贝来了呢!” 司马童:“这东西再好,也不过是替军里代管。” 为首的一辆“二一三”绿色吉普停在台阶前,走下一名少校军官,跑上台阶,向鹿儿敬礼:“报告师长,集团军电子对抗营奉命报到!教导员岳明。” 鹿儿回完礼,问道:“你们营长呢?” 第201页 少校:“在火车站卸车后,营长到铁路军代处办理手续去了。马上就到。” 又一辆“二一三”军用吉普驶来。车门打开,迈出来的是一只穿着女式皮鞋的脚——下来者是中校谢盼盼!鹿儿、司马童等都瞪大了眼睛。 鹿儿:“怎么……” 盼盼已奔上台阶:“报告师长,集团军电子对抗营二百零八人,特种车辆二十七台全部安全到达!营长谢盼盼。” 鹿儿还完礼,按常规慰问:“你们辛苦了。” “谢谢首长,不辛苦。” 鹿儿:“先把部队安顿下来。一会儿我和政委去看看大家。” “是!” 盼盼与教导员走下台阶,登车驶离。 鹿儿与司马童相视一笑。鹿儿:“她也能当营长?而且到我们师?” 司马童:“这下小碾子更得骂娘了。” 街上,车水马龙。 十字路口,一个老警察在指挥交通,手势非常地道。一辆轿车停在红灯底下。车内,坐着贺紫达、谢石榴。 “那不是警备区你的那个参谋长吗?” 贺紫达看看:“是他。在位时,组织师、军级以上部队行军开进,是他的拿手好戏。早听说,退下来了他还是天天跑到马路上过这个瘾,日久天长,交通局干脆送了他一套警服。原来是在这个路口。” 谢石榴:“叫他一块儿去看看鹿儿的新式装备。” 贺紫达想想:“算了,他好不容易忘了那些枪呀炮的。” 前参谋长全身心地指挥着车海、车阵。他充满快感。 训练场。一辆坦克,急行、急转、急停地试着车。 坦克驶回几名官兵身前,从炮塔中钻出小碾子。 小碾子:“动态平衡还有些毛病,再修修。”一军官:“移交时还是好的。”小碾子:“太老了,说坏就坏。” 军官:“请工厂的技术人员来帮帮忙吧。” 小碾子一瞪眼:“你掏钱?!”说着,小碾子脱下军装外衣,又跳上另一辆坦克,钻进炮塔。 新式坦克前,一青年军官如数家珍地介绍兵器性能。贺紫达、谢石榴听着,面无表情。 谢石榴:“三二年打焦家围子,不用多,就有这么一辆,二百多号人,一个也死不了。” 贺紫达问谢石榴:“还看吗?” 谢石榴:“不看了,不看了。” 贺紫达:“走,再看,要犯病!” 二人扭头就走。青年军官奇怪地看着二人背影:“犯什么病?” 谢石榴回头道:“红眼病!” 晚上,鹿儿走进家门。薇拉迎上来,接过军帽、军装,挂好,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参加了个欢迎会。” “欢迎谁?” “你马上就知道了。”鹿儿拿起电话,“给我接对抗营营长。” 营部,盼盼接电话:“对抗营营长谢盼盼。” 鹿儿:“好了,换个样式说话吧。我真弄不明白,怎么会弄出个女营长的编制来。什么时候到我这儿来坐坐吧。” 盼盼:“一周之内肯定不会去。否则,人家会说我刚来就去拍师座马屁。今后嘛,也要看你是不是对本营长仍持有歧视态度。” “哪敢,哪敢哪!”鹿儿忙解释,“我知道你这两年入校专修这一门,不过……” 盼盼:“不过原来也不是我,可是新成立的试验性兵种,集团军又一时找不到懂行的男营长,就给我弄了个代营长,后来我一抗议,那个‘代’字也给去掉了。”鹿儿:“闹而优则仕。” 盼盼:“人尽其才。” 鹿儿笑笑:“其实,我倒乐得手下有个女中校,也贊成技术兵种多一些你这样的。薇拉问你好。再见。”鹿儿放下电话。 “是谁呀?”薇拉问。 鹿儿:“谁?我的妹妹,小碾子的太太。” 薇拉:“盼盼!她调到你这儿来了?来干什么事情呢?” 鹿儿:“开闢最新的第五维战场,对抗,干扰。” 薇拉瞪着迷惑的眼睛,冒出一句俄语:“我弄不懂。” 鹿儿发觉自己说得太简单了,亲热地抱着妻子的肩膀,也用俄语解释:“是电子对抗,电子干扰,这是现代战争中一种破坏对方通讯指挥、电子设施的极其重要的手段……” 薇拉纠正鹿儿的发音:“极其重要的手段,应当这样说……”她用俄语示范了一遍。鹿儿重复。 薇拉笑笑:“你的俄语基本算是过关了。” 鹿儿把脸偏过去:“那么,发毕业证吧。” 薇拉在鹿儿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薇拉指着桌上的一摞新书:“努,那是你要的。” 鹿儿走过去,翻翻,全是日语教材。 薇拉开玩笑:“学日语,你是不是该换一位日本太太?” 鹿儿笑笑,看着书背面的价码,自语:“看来,日语要过关,我最少得给老贺紫达按摩五十次。” 第202页 盼盼将自己的营部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取出一个小相框放在桌上。那是她和小碾子的三岁女儿——小娥。 想了一阵,盼盼提起话筒:“请给我要二八六师姜支前师长。”等了一会儿,盼盼兴奋地大声说,“嗨,是我!……我不在郑州……你猜……告诉你吧,我现在在贺子答师长麾下,嘻嘻……” 修理厂,小碾子吃了好大一惊:“你在哪?……你在他那儿?!在他手下?” 电话:“你太太现在是本军电子对抗营第一任中校营长,技术职称副总工程师,享受正团级待遇。” 小碾子将电话机夹在肩膀上,腾出手继续摆弄火炮零件:“噢——原来这个新兵种和电话连差不多,全是女兵。” 电话里大喊起来:“怎么搞的,军队的男人都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大男子主义!告诉你,对抗营除了我一个女的,全是男的!” 小碾子:“什么?这怎么可能?简直是开玩笑……” 盼盼:“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们的女儿怎么样?” 小碾子:“小娥还在基地幼儿园。不过我母亲离休了,她想自己带。” 电话:“等把部队安顿稳定,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好想她哟!” 小碾子:“不想我吗?” 电话:“……有人喊报告,就这样吧,再见。” 电话挂断的声音。小碾子看着电话,缓缓放下,自语:“安顿部队?还有人喊报告,真事似的。” 晨,海边。 姜佑生在钓鱼。鱼漂一沉,姜佑生收线、摘鱼、挂饵、甩竿……动作十分娴熟。他的桶里,已有十几条不小的鱼。 远处,另一个老干部也在钓鱼,问姜佑生:“姜太公,今天夫人怎么没来?”姜佑生全神贯注地盯着漂:“上学去了。”老干部奇怪地眨眨眼睛。 某学校。校园空无一人。一间教室里,只有小枣儿一个,正伏案答卷。两名教师坐在讲台处。 小枣儿浏览了一遍卷子,然后走向台前,交给一名教师:“老师,数学做完了。”这名教师看了看手錶:“时间还早,你可以再检查检查。”小枣儿:“检查过了,考下一门吧。”另一教师取出卷子:“物理也是四十分钟,不太容易哟。”小枣儿接过卷子,回到座位上,开始审卷。 数学教师走出教室门。楚风屏、梅溪音迎上来。楚风屏:“怎么样?” 教师:“我这一关是过了。这孩子不错。” 楚风屏与教师握手:“星期天也不让你们休息。” 教师:“没关系。我去通知化学老师。” 楚风屏:“多谢了。” “再见,老局长。” 楚风屏、梅溪音坐在走廊的两把木椅上。梅溪音:“用三个多小时,五门课轮番大战,这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是不是残酷了些?” 楚风屏:“有什么办法,进入重点高中,破这么大的格,不服众不行。早就离休了,我这也是仗着老脸,为小枣儿的母亲做件事情。” 梅溪音沉了一会儿,问道:“楚姨,乔乔最近怎么样?” 楚风屏:“她一直很少来信。来也没有几句话,顶多报个平安。唉……我对不起她父母哟!” 梅溪音:“您不必太难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一教师走来。楚风屏、梅溪音忙站起。 教师:“老局长,您可以进去看看孩子。” 楚风屏:“可以给他送一瓶矿泉水吗?” 教师:“h2o,可以。” 楚风屏笑笑,与化学教师一同走进教室。 大碾子大步跑上楼梯,跑过走廊,脚步“咚咚”的。他的海军大校军服几乎被汗水浸透了整个上半截。 梅溪音“嘘”了一声。 大碾子气喘吁吁地说:“刚靠码头。路上堵车,就跑着来了。怎么样?” 梅溪音:“已经考完一门了。第三个教师刚进去。” 大碾子踮脚从门窗往里看,看不着,摘下军帽边扇风,边自语:“数理化加英语、语文,还有校长面试,简直是过五关斩六将啊。” 梅溪音:“坐下等吧。” 大碾子坐下后,真诚地对梅溪音说道:“我这个儿子,起码有四分之三是你的,‘谢谢’这两个字我都没资格说了。” 梅溪咅:“别客气。这也算是一种奇特的缘分吧。” 大碾子懂得“奇特”二字的含意,苦笑了一下。 片刻之后,大碾子问道:“听小枣儿说,你有女朋友了?” 梅溪音:“小枣儿一入这所学校,我们就结婚。” 大碾子:“人怎么样?” 梅溪音戏嚯道:“这回在出国问题上起码是安全的,至于对‘钱’是否过敏,就很难把握了。你呢?” 大碾子摇摇头,阴郁地看着前方:“算了,我好歹有个儿子。” 梅溪音看看大碾子,没再说什么。 第203页 下篇 32 商厦的文具柜檯前,贺紫达专找大号的挑着毛笔。 一个二十七八岁,穿着邋遏的年轻人,鬼鬼祟祟地贴近贺。不久,一只手伸向贺紫达的口袋。贺紫达注意了,但没有马上动,仍观看着手里的毛笔。那手伸进了口袋,夹出钱包。贺紫达“啪”地一下,攥住了这个小偷的手腕。 贺紫达的脸上仍声色未动,他平静地对售货小姐说:“先别处看看。”贺攥着小偷的手离开。 商厦僻静处。贺紫达松开手,冷冷地问:“知道我为什么没喊?” 小偷扭着脸:“谢谢您。” 贺紫达道:“就因为你这条裤子。” 小偷穿的是一条绿军裤。 贺紫达:“是买的,是过去发的?” 小偷嗫嚅一阵:“是我哥哥的。” 贺紫达顿了顿:“看在你哥的面上,饶你一次。” 小偷这才转过脸,看了贺紫达一眼:“谢谢。” “要学好!” “是。” “走吧。” 小偷又看了贺紫达一眼,快步离去。贺紫达走回文具柜檯。 大街上,人流滚滚。 贺紫达提着商品袋,在人群中走着。他突然站住了。墙根底下,有个人在地上铺了一块手绢,上面有七八枚军功章和作战纪念章。几个外国人围看着。那人,正是刚才的小偷。贺紫达怒沖沖地走过去。 小偷突然看见手绢前多了一双方口布鞋,抬起头。贺紫达正沖他瞪着眼睛。小偷忙收摊子,贺紫达一脚踩住他的手,并低声喝问:“这东西哪来的?!” 小偷:“……也是我哥哥的。” 贺紫达:“为什么不连你哥哥一起卖了?” 小偷:“……他打残了,在家里躺着。” 贺紫达的眼睛不那么圆了:“抚恤金不够?” 小偷:“勉强吃饭。但得给他找个女人,我才能脱身,过我自己的日子。” 贺紫达沉了片刻,喝问:“这东西,怎么卖?” 小偷忙不迭地:“不卖了,我不卖了。” 贺紫达的口气很硬:“怎么卖?!” 小偷:“……刚才……向中国人喊价,一枚五块钱,外国人三十块钱。” 贺紫达气得咬了咬牙,说道:“这些军功章和纪念章,还算不上古董,我那儿有些老的可能多值几个钱,你跟我走。” 小偷这时才有些恐惧,他道:“首长,放了我吧,我再也不卖了。” “走,跟我走!” “饶了我吧。” “不走,我就喊警察了!” 小偷忙收拾东西。 贺紫达大步走。小偷紧跟着。 姜家。 三岁的小娥躲在姜佑生的腿后面。盼盼蹲在地上,张着手:“小娥,小娥,过来呀,我是你妈妈……” 小娥:“你不是妈妈,妈妈没有你那么大。” 大人而面相觑,均不解。 小娥:“我的妈妈在电话里。” 姜佑生和小碾子大笑。 盼盼则有些酸楚:“妈妈现在从电话里出来了,一出来就变大了。” 姜佑生:“去吧,她是你妈妈。你再不过去,她就要哭了。” 小娥怯怯地走到盼盼面前。盼盼抱起小娥使劲亲着:“乖乖,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小碾子与姜佑生打着一种“克郎棋”。盼盼与小娥追着玩。姜佑生连着将几枚棋子打入洞。小碾子道:“离休了,这门手艺见长。” “这算什么,钓鱼才是我的拿手好戏。”姜佑生边瞄棋子,边说,“上个月老刘走了,我当了‘钓协’主席。部队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乙种师,兵比人家少,枪比人家老,老婆都朝人家跑。” 盼盼听见,边玩边笑。 小碾子:“最近下面有一条小道消息,说这次换届,有可能把我和贺子答平调互换一下。” 盼盼惊喜:“是吗?” 姜佑生继续瞄着棋:“这样的话,不又成了你朝着老婆跑了吗?” 小碾子:“不论真假,我无所谓。一个部队带熟了,捨不得。爸,您出杆也太慢了。” 姜佑生仍左瞄右瞄,边瞄边说:“这就对了,什么甲种、乙种,关键是比兵的质量。” 小碾子:“质量?别提了,这两个师的兵就是比这个有自觉性,不论演习场上,还是大马路上,碰上什么比什么,就怕质量低人一头。两个师的军务科长去处理当兵的打架问题,结果他们自己也能打起来。” 姜佑生笑笑,将一枚棋子打入洞,然后道:“兵不斗勇好胜,那叫什么兵,那叫太监!不过,过去是陆军与海军打,现在是你们自己‘闹内讧’。” 盼盼插话:“实质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姓姜的和姓贺的打。” 姜佑生与小碾子互相看看,姜佑生干咳了两声。 又打了几颗子,姜佑生看看手錶,叫道:“喂!”他敲了敲表壳。小碾子扔下杆子:“盼盼。” 第204页 盼盼亲亲女儿:“好,下一站。” 贺家的客厅里,贺紫达在练书法,一个巨大的行草“虎”字,写得很像那么一回事。那个小偷立在一旁垂头砚墨,盼盼和小碾子也在边上看着。 收住笔锋,贺紫达欣赏了一番,对盼盼说:“拿去,挂在你的营部里,保你多几分威风。” 盼盼:“是不错,再练两年,您就能入书法家协会了。” 贺紫达:“笑话,我现在就是本市‘书协’的理事。” 盼盼与小碾子笑起来。盼盼还趴在小碾子的肩上小声说:“‘书协’和‘钓协’恐怕打不到一块儿。” “照打!”贺紫达仍然听到了,“上次在文化馆开会,他们‘钓协’居然向我们‘书协’挑衅,说好好的竹子应当做鱼竿,而不应该弄得一截一截的,造什么笔管。你们说可气不可气!” 盼盼与小碾子大笑。 盼盼:“结果肯定是您撅了人家的鱼竿,人家撅了您的笔。” 小碾子:“而且肯定是‘书协’占了便宜,长的好撅,短的不好撅。” 贺紫达:“那倒没有,幸亏都空着手。开会嘛。” 盼盼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贺紫达没觉得有什么好笑,他沖小偷说道:“你歇会儿吧,到老号长那儿去。”小偷有些猥琐地走出去。 盼盼还在笑,她看着小偷的背影,问:“那是,你的书童?” 贺紫达:“差不多吧。” 盼盼摇摇头:“都说,‘老傢伙一离休,怪毛病一大兜’,真是搞不懂你们,写写字,弄瓶墨汁就行了,还要个专门砚墨的。” 贺紫达:“你不懂,墨汁瓶子里倒出来的是一种色,砚出来的,墨分五色。” “还不都是黑色。” “外行,外行。” 贺紫达边继续写字,边问:“你那个营,是专门在战场上捣乱的?” 盼盼:“施放电子干扰,也算一种捣乱吧。” 贺紫达:“怪不得让你当营长。” “什么意思?” 贺紫达:“女人上战场本来就添乱,何况还带着一个营。” 盼盼捶打贺紫达:“爸爸,你坏你坏你坏……” 电话骤响。小碾子接:“贺紫达家。” 电话里等了一下,传来声音:“我也是贺子答。” 小碾子:“是你。” 电话:“听说小道消息了?” 小碾子:“听说了,可听不可信。再说我也没兴趣。” 电话:“我倒觉得什么部队都滚一滚才好。” 小碾子:“你真的愿意尝尝乙种的滋味?” 电话:“那有什么,又不少拿一分钱。” 小碾子:“你现在当然是硬汉拉硬屎。” 电话里笑了一阵:“碾子,有件事对不起了,盼盼在边上吗?” 小碾子马上把电话递给盼盼:“找你的。” “谁?” “你的师长。” 鹿儿在办公室打电话:“盼盼吗?我和碾子没说完,他怎么就给你了。是这样的,你得马上归队。” 盼盼一愣:“马上?” 鹿儿:“马上。” 盼盼迟疑:“……公事?私事?我……刚刚见到女儿……” 鹿儿:“我现在是在办公室打这个电话。” 盼盼想想,不再犹豫:“是。” 盼盼放下电话,戴上军帽,看看小碾子,又看看贺紫达。那两人也看着她。但谁也没问什么,谁也没解释什么。盼盼大步离去。 贺紫达望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说道:“小碾子,看来我那个儿子有点儿不通情达理。” 小碾子未语。 贺紫达:“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说甲、乙两种师的师长互换的事?” “是。小道消息。” 贺紫达边写字边说:“也不全是小道消息。如果意见徵求到你头上,你最好同意。带兵嘛,越兵强马壮越好。” 小碾子不相信:“像八大军区司令调动?不可能的事。” 贺紫达:“这件事是鹿儿自己提出来的。问过我的看法,也和你们军长、政委谈过。” 小碾子大吃一惊:“鹿儿提出来的?为什么?” “他说,新装备有限,应让更多的军官熟悉,还有一些理由……” 小碾子等着下文。 “但我估计他另外有什么原因,现在不愿明说。我这个儿子,当兵的路数和我们两个不一样。噢,那边那个架子上,都是他给我的书,你也拿几本走。” 小碾子远远看着书架。紫达走过去,抽出几本递给小碾子。小碾子看着其中一本的封面,念出声:“天战。”他迷惑地看贺紫达。贺紫达看着小碾子,重复:“天战。” 谢石榴的屋内,小偷坐在谢石榴的对面,聆听教训。 谢石榴:“你哥哥是哪个部队的?” 第205页 小偷低着脑袋:“三十五军侦察大队的。” “侦察兵?” “是。” 谢石榴:“知道吗?新兵一入伍,都是先由侦察部队第一个桃,几年摔打下来,那可一个一个都是兵尖子。” 小偷没吭声。 “他是什么伤?” “雷伤。” 谢石榴:“炸断腿了?” 小偷又没吭声。 谢石榴:“一条,两条?” 小偷:“两条。” 谢石榴顿生同情。他站起身,给小偷倒了一杯水:“喝吧。” 贺紫达走进来。他看看小偷,问谢石榴:“问清楚了?” 谢石榴:“清楚了。” 贺紫达问小偷:“你跑出来,你哥哥谁照顾?” 小偷:“我妹妹。” 贺紫达教训道:“看起来,你年纪不大,但也不小了,可做人的本事没有,做人的道理也不懂。我放了你不到十分钟,你又干出卖当兵的脸,而且是出卖给外国人的勾当!我真想扇你两耳刮子。这样吧,你别走了,在这住几天,听老号长给你上上课,也帮我们买买菜,做做饭。走的时候,带些钱给你哥哥。老号长……”贺紫达向谢石榴伸手。谢知其意,从腰上摘下一大串钥匙。贺紫达接过去,丢在小偷面前。小偷一惊,他愣愣地看着贺紫达。 贺紫达:“钱在……钱在哪?” 谢石榴:“抽屉里。楼上、楼下,哪个抽屉都有点儿,搞球不清。” 贺紫达:“买什么,吃什么,你看着办。你要敢跑,再让我抓住,我要扒掉你这条裤子,叫你光着屁股上街!听清了吗?” 小偷低声应:“听清了。” 贺紫达:“大声说话。” 小偷倏地站起身:“听清了,首长!”小偷的立正姿势居然极其标准。 贺紫达、谢石榴惊奇地对视了一下。 办公室。鹿儿独自看着一部专门介绍电子对抗的军教资料录像。 门外,“报告!” 鹿儿:“请进。” 盼盼进来,敬礼。鹿儿看看手錶:“坐计程车回来的?好,我报销。” “用不着。”盼盼瞟了录像一眼,说道,“这个带子已老掉牙了。” “所以才叫你回来。”鹿儿用遥控关掉录像,“明天全师连以上军官听你讲现代战争中的电子对抗。我做十分钟动员。你马上把这两年学的最新教材抱来,我要翻翻。师长总不能说外行话。” 盼盼:“昨天为什么不正式布置?” “今天早上临起床冒出来的想法。值班室已向集团军汇报,并已通知部队了。” 盼盼“哼”了一声:“好一个临起床冒出来的。” 鹿儿给盼盼倒了一杯水:“坐呀。” 盼盼看看杯子:“连茶叶都捨不得放?” 鹿儿:“麻烦。噢,这个师,很少有人上班喝茶。” “你规定的?” “不是。” “上行下效?” 鹿儿:“茶那个东西,很容易让人养成干什么都‘泡’的作风。” 盼盼瞥了鹿儿一眼,喝了口水,问道:“听说,你想和小碾子换一换?” 鹿儿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 鹿儿:“解决你和小碾子的长期两地分居。” 盼盼盯着鹿儿。 鹿儿:“开个玩笑。盼盼,我问你,以我们现有的装备,可能不可能对台湾形成一个全而封闭、压制的‘电子罩’?” 盼盼:“电子罩?” 鹿儿:“哦,我胡乱起的一个名字。” 盼盼:“……我想想,再向你报告。” 鹿儿:“是讨论。” 盼盼敬礼,出门。 夜,小碾子抱着脑袋,躺在床上,双眼直愣愣的。他热得有些烦躁,抓起电话:“通知小车班,我要去团里转转。”小碾子穿好军装,走出门去。 小碾子的车,在营区慢速行驶着……他查看着漆黑的营院。 营院一侧有几排猪圈。一间小屋亮着灯,一个老兵进进出出地忙碌着。看到此景,小碾子沖司机道:“停车。”他下车朝小屋走过去。 屋里的草堆上卧着一头母猪,老兵蹲在一边抽着一桿小小的旱菸。他听见有人清嗓子,扭脸一看,马上站起来:“师长……”小碾子摆摆手,看了看小屋,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小碾子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母猪,道:“头一窝?” 老兵惊讶地点头:“是的。” 小碾子:“估计这窝得有十一二头,是得小心点儿才好。你坐。” 老兵坐下:“师长,这您也懂?” 小碾子:“农家子弟,怎么会不懂。” 老兵:“不是听说,您的爸爸是海军的……” 小碾子摆摆手:“中国兵,往上数两代、三代,都是农民。” 小碾子拿过老兵的旱菸袋,把玩一阵:“自己做的?不错,不错。”他还回去,问,“老兵了?” 第206页 “五年整,跨六年。今年无论如何得退伍了。家里的地分了,没人种。” “父母还好吧?” 老兵直言:“不好,我那个爹好赌钱,妈妈本来就有病,成天打架,弄得家没个家样。” 小碾子同情地看看老兵:“你已经超期服役三年了,部队不该再拴着你了。” 老兵:“说不上谁拴谁。当兵那会儿,还不是哭着喊着来的。只可惜当兵五年,做了三年饭,餵了两年猪,枪没摸上几回,连个像样的军事演习都没捞着看。” 小碾子:“一个师级规模的实兵演习,少说也得要几千万哪。” 老兵:“我知道,部队现在也难,要忍耐嘛。如果不是家里实在是没法儿忍耐了,我宁可和大伙儿一块儿在部队忍着。忍到别人不再叫咱们傻大兵、穷大兵的那一天,回家的时候气也粗些,腰也直些,在姑娘们面前也神气些,是不是,师长?” 小碾子未答,沉默了一会儿,他道一声“忍——”一拍腿,站起来。 老兵也站起来,笑着说:“这兵当得值了,临走,能在猪圈里和师长单独说过话,回去,总算有点儿可吹的。” 小碾子苦笑一下:“问你妈妈好,也多劝劝你爸爸。” 老兵眨了一下眼睹,小心问道:“我可不可以,用您的名义吓唬吓唬他?” 小碾子看看老兵,答:“随你。” 老兵感动之极,他想了想,把旱菸袋捧在手心:“师长,您如果不嫌弃,这个,送给您。”小碾子又看看老兵,从老兵手心取过旱菸袋:“谢谢你。” 鹿儿家。 鹿儿光着膀子,肩上搭一条湿毛巾,在桌前操作一台微机。他的指法已十分娴熟。激拉抱来一台电扇。鹿儿:“别用风扇,一吹,我这满桌的纸就乱套了。” 有人敲门。薇拉拉开门,见是盼盼,薇拉很高兴:“盼盼,你总算来看我了。”听到声音,鹿儿穿上衣服,尚未扣好扣子,盼盼已与薇拉说笑着进来。 盼盼看看鹿儿,看看微机,復又看鹿儿,十分惊讶:“你会这个?” 鹿儿:“现在只会当打字机用,写明天的讲稿呢。” 盼盼看看电脑,很内行地问:“拼装的?” 鹿儿:“梅溪音提供的一些元器件。” “你装的?” 鹿儿边敲键,边“嗯”了一声。盼盼的眼中有了几分欣赏。她递出手里的一本书:“你提的那个问题,可以先看看这个。” 鹿儿接过书:“来来来,先教教我怎样建立模型。”盼盼:“我可没学得多深。”鹿儿:“总比我专业。” 盼盼坐到微机前。薇拉端着一盘西瓜走进来:“他就真欢摆弄这种东西,当年装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差点儿当了反革命。” “不是那件事,你能嫁给我吗?” 薇拉笑了。 盼盼:“怎么一回事?” 鹿儿:“我们先学,学完了让薇拉给你讲。” 会议室改成的教室。正面墙上有一块黑板,上书:现代战争中的电子对抗。 台下坐满了军官。鹿儿走上台:“今天……” 突然门口有人喊:“起立!”军官们“哗”地立起。门口,周天品夹着书,一人走了进来。鹿儿上前敬礼:“报告军长,我师连以上军官正准备上课,请指示。师长贺子答。” 周天品还礼。 司马童上前一步,敬完礼后,说道:“正好,是不是请军长给我们做个动员?” 周天品:“电子战,我门外汉一个,我也是来听天书的,坐吧。” 值日军官:“坐下!”军官们坐下。 周天品坐在盼盼身边,与盼盼握了握手,道了一声“谢老师好”,然后谦虚地掏出花镜、本子和笔,准备记笔记。 盼盼十分感动。 贺家。 小偷提着篮子走进楼门。他掏出零钱,向谢石榴交待:“今天我拿了三十块钱,买了两斤猪肉,半斤牛肉,一捆菜心,猪肉四块六一斤,牛肉……” 谢石榴:“行了。” “这是剩下的钱。” “放抽屉里。” 小偷:“哎。那我做饭去了。” 谢石榴:“去吧,炒菜的时候叫我,你弄的那个菜,只能餵猪。” 夜,小碾子叼着旱菸袋,琢磨一张地图,图名为《四平战役要图》。 “咚”的一声,门被踢开。盼盼抱着一个大纸箱,吃力地走进门,又用脚将门蹬上。 小碾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这个周未不集合了吗?” “帮帮忙。”盼盼欲在桌上放下纸箱。小碾子忙把桌上的杂物推到一边。盼盼开始安装微机。小碾子:“这不是电脑吗?你哪弄来的?放在这儿干什么?” 盼盼一一回答:“对,是电脑。从梅溪音他们研究所买来的淘汰品。放在你这儿,是叫你学的。” “我学这个干什么?” 盼盼:“现代战争要求所有军官必须掌握电脑技术。特别是高级军官,要学会在萤光屏前指挥作战。”盼盼突然发现小碾子嘴里那根菸袋:“你怎么抽这个?” 第207页 小碾子:“一个退伍老兵送我的。” “碾子,抓紧学吧,我教你。贺子答自学,都很有点儿样子了。” “一个师长学这个,跟个技师似的!”小碾子在鞋底上磕了磕菸灰,边说边整装往外走,“盼盼,把它收起来。车在外面等着,我出去个把小时。” 盼盼:“你干什么去?”小碾子已走出门,扔回一句话:“营区转转,查查哨。”盼盼沖门大叫:“你简直跟个排长似的!”盼盼气愤地拽下电源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了一会儿粗气,盼盼勐然抓起小碾子放在电脑上的那根旱菸袋,万分恼火地看着,使劲在桌沿敲着。 贺家,谢屋。 谢石榴睡得很香。小偷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他哈欠连天,涕泪皆流,一副犯了大菸瘾的样子。他痛苦地揪扯头髮,用脑门轻轻地撞墙…… 谢石榴睡着,一无觉察。 “六一”儿童节。 满街是孩子和母亲。金达莱穿着文职军装,领着贺仪、小枣儿,还有蹒跚而行的小娥。小娥牵着一只硕大气球。 贺仪:“金金姑姑,我都十三了,小枣儿虽然小一岁,可都是高中生了,我们还过什么‘六一’啊!” 金达莱:“十四岁以下都得过,你们的爸爸、妈妈把部队发的过节费都给我了。” 小枣儿:“我们这是去哪啊?” 金达莱:“我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文化大革命’前我过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在一家野味馆吃了一顿蛇肉,馋得呀,别提啦!” 小枣儿朝身后刚走过去的一家饭店指着:“是不是那儿?”金达莱回头看。饭店门匾上有三个大字:野味村。 “对,就是它!” 贺家。 楼下,谢石榴翻着所有的抽屉……二楼,贺紫达也在翻着抽屉…… 贺紫达一下看到柜子上的皮箱一箱子已被打开过…… 谢石榴重重地推上一个个抽屉。他走到楼梯口,贺紫达正下来,两个人对视一阵,都沖对方苦笑着。 贺紫达骂道:“最他妈不应该的,他把那支小手枪也偷走了!” 金达莱与三个孩子在桌前坐好,她和孩子们一样,东张西望的。饭店十分讲究。金达莱:“比过去漂亮多了。” 一个小姐拿着菜谱走过来:“小姐,请问要点儿什么?” 金达莱接过菜谱,迫不及待地问:“那个‘芙蓉三蛇羹’还有吗?” 小姐:“有。” 金达莱:“那‘金银双丝’呢?” “小姐,看来您是老主顾了,我们店上百年的看家菜全都恢復了。” 金达莱兴奋地说着:“再来一个‘龙凤呈样’,一个‘白娘子战霸王’,还有一个汤,‘乌龙过海’。另外,一人一瓶‘可乐’,一人一碗白米饭。”金达莱把根本没打开的菜谱还给小姐。小姐轻盈而去。 金达莱对孩子们说:“军队传统,四菜一汤,节约点儿。”说着,金达莱往左边看看。隔几张桌子,左边有两个空军士兵也在吃饭。 贺仪:“姑姑,什么叫‘龙凤呈样’?” 金达莱:“就是蛇和鸡弄在一起。” “那‘白娘子战霸王’呢?” “蛇和乌龟在一起。” 这时一个男服务员提着两只铁丝笼子走过来,里面全是活蛇。孩子们惊叫一声。服务员问金达莱:“小姐,你看哪条?” 金达莱极内行地指着:“这条,这条,还有这条。” 服务员:“小姐,吃得了吗?” 金达莱:“四个人呢。” 服务员当场捉出那三条蛇,迅速弄死。 金达莱:“谢谢,做清淡些。” “好的。”服务员离去。 小枣儿道:“有一条是‘眼镜蛇’!” 金达莱:“越毒越好吃。” 派出所。一个小警察合上刚记录完的案情登记簿,看看对面的贺紫达、谢石榴,说道:“二位老首长,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有把小偷主动往家里带的,还有把钥匙塞在小偷手心里的。这年头有养猫养狗的,还没听说有养小偷的!小偷又不是什么宠物!” 贺、谢二人傻傻地互相看着。 菜齐了。金达莱举起“可乐”与孩子们碰杯:“祝贺你们的节日!吃吧,小娥,你也自己动手。”说着,金达莱抢着吃一般,狼吞虎咽……她突然发现孩子们谁也没动手,都在看着自己,不好意思起来。 小娥:“金金姑姑,你真馋。” 贺仪:“怪不得我们两家大人都是官儿,就你不是。” 金达莱尴尬地笑笑:“护士一辈子就是护士,别小小年纪便官迷心窍,快吃!”孩子们开始伸筷子。 路上,贺紫达、谢石榴走着。 贺紫达问:“老号长,你说,现在是什么年头?” 谢石榴:“谁知道?人心都让狗吃了!” 餐桌上,已是杯盘狼藉。 第208页 金达莱:“饱了吗?” 孩子们:“饱了。” 金达莱:“好吃吗?” 孩子们:“不怎么好吃。” 金达莱:“那是你们不会吃!” 忽然,附近的争吵声越来越大。 ——服务员在与那两个空军士兵吵架。 服务员:“哪有解放军吃饭不给钱的!” 一战士羞矂地说:“不是不给钱,是钱……差得太多。” 服务员:“差得多,你们要什么熊掌!” 此战士指彼战士:“都怪他。” 彼战士满脸通红:“没想到一个熊掌会要六百块,我少看了一个零。” 服务员:“两个大眼珠子,少看一个零!简直岂有此理!要不,你两个留下一个,另一个回去取钱去!” 俩兵互相看,谁也不动。服务员:“都想当人质,不想当大头,是不是?”一战士:“回、回去,也,也没有,那么多。” 服务员:“嘿!那只好请跟我到经理室去了。” 俩战士被领走了。 小姐向金达莱走来。金达莱有些不安,嘟嚷:“南方满地爬的东西,不至于那么贵吧?” 小姐:“买单吗?” 金达莱心虚地点头。 小姐:“一共是五百二十元。” 金达莱尖叫起来,“什么?!” 小姐:“五百二十元。” 金达莱:“俩大眼珠子,你是不是多看了一个零?!那年我们全家六口在这儿吃,也才四十来块!” 这位小姐倒不火,慢声细语:“您说的是哪年?” 金达莱:“六五年。” 整个饭馆的人都大笑起来。 一个食客:“那时候,西红柿一毛钱买一筐,现在一块钱买一个。” 金达莱:“简直是漫天要价,太不像话了!” 小枣儿拉拉金达莱的袖子:“姑姑,别喊。” 金达莱:“喊?我还要告他们呢!” 小姐:“您别激动,实在没带那么多钱的话,是不是……暂时留下一个孩子……” 小娥突然大哭起来。 贺仪:“姑姑,快给人家钱吧,多不好意思啊。” 金达莱哄着小娥,无可奈何地说着:“别哭别哭,姑姑不会把你留下的,哭什么。”金达莱走到服务台前,操起电话。 塔台,杜九霄在指挥飞行。 一军官喊:“副团长,电话。” “喂,是我。马上送一千块钱来……别问那么多了……在‘野味村’,孙二娘开的!开车过来啊,这还有你们的两个兵……怎么啦?叫人家扣啦!再不来接,就做成人肉包子啦!”金达莱摔下电话机,瞪着开票的小姐。小姐惊恐不已。 贺家。鹿儿兴沖沖地走进餐厅。贺紫达、谢石榴在吃饭。 鹿儿:“爸爸,好长时间没有给您按摩了。今天中午抽空,跑回来一趟。” 贺紫达翻了一眼:“又欠书店的钱了?” 鹿儿:“欠电话局的钱了。” “怎么回事?” 鹿儿:“盼盼教会了我用计算机上网。前天晚上闯到美国的‘拉萨’去了。等于打了十五分钟国际长途……一千多块!” 谢石榴:“美国也有拉萨?” 鹿儿:“‘拉萨’是美国国家航天局的简称。” 贺紫达:“嗯,今天你得多按一会儿。” 鹿儿挽挽袖子:“好!” 返回的路上,杜九霄一边开车一边大笑。两个吃了熊掌的兵垂头丧气。金达莱依然骂不绝口:“简直是财迷!奸商!毒蛇!你笑什么笑?!今天是当兵的耻辱日!” 杜九霄笑得更加厉害。车打了一个晃,载着笑声而去。 贺紫达光着背,从床上爬起身,很舒服地活动了一下:“太舒服了!” 鹿儿笑着,伸出手。贺紫达:“找老号长要去。” 鹿儿走出门,来到谢屋,又笑着沖谢石榴伸出手:“老号长……” 谢石榴:“找你爸爸要去。” 鹿儿奇怪:“咦?今天怎么回事?” 杜家。 金达莱的两只脚在洗脚盆里互相使劲搓着。杜九霄端了一杯茶递给金达莱:“你一冒火,干吗就要洗脚?”金达莱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抹了一下嘴,大声道:“我要找军长!找部长!我要调到后勤部生产经营办公室去!” 杜九霄:“护士不干了?” 金达莱:“不干了!连小毛孩子们都瞧不起我!” 杜九霄:“你就跟小毛孩子差不多。” 金达莱勐然高高地举起拳头,一本正经地嚷道:“我发誓,我要赚钱!赚大钱!我要为军人赚很多很多的钱!”激愤、悲壮之中,金达莱狠狠一跺脚,溅得水花飞蹿。 树上,蝉鸣一片。 下篇 33 晨,营区。 喇叭播出的军号声中,部队开始跑步,出操。士兵们喊出的第一声“一二三四”还带着些许睡意。 第209页 鹿儿穿着衬衣跑到一个类似花园的地方歇下来。司马童在那里很有劲道地打着太极拳。鹿儿边做着放松动作,边说:“你们几个不是得过老号长的真传,怎么不打那种‘谢家拳’或是‘石榴拳’了?” 司马童:“有时候也打。不过我倒觉得奇怪,最嫡系的你怎么就没学那种拳。” 鹿儿:“想学,没认真提过。政治委员同志,说话别总带刺好不好?” 司马童笑笑,也以职务相称:“师长,有件事想和你先商量一下。你看咱们那个招待所,还是五十年代盖的两排小平房,后勤的同志几次打报告,说这些危房不能再用了,建议新建个好一些的招待所。” 鹿儿看看司马童:“你已经有倾向性意见了?” 司马童道:“招待所对上对下歷来是个门面,一个师级单位像我们这么破烂的,恐怕全军也难找了。何况咱们地处旅游热点,每年光老首长,拖家带口的,就不知要来多少。” 鹿儿思忖片刻:“说那些房是危房言过其实,五十年代的施工质量恐怕比现在高多了。不过这事分工你管,我也不会带头否定。主要是钱呢?每年就那么点儿营房维修费。” 司马童:“歷年积累的生产费不是还有一些吗?另外再向上要一点儿。” 鹿儿:“你也打那点儿老底子的主意?” “怎么……” 这时,盼盼与她的电子对抗营跑步路过。鹿儿叫道:“谢营长,过来一下。” “是!教导员,你带队。”盼盼在军营,尤其在她的兵面前,对她同父异母的帅长哥哥很是有模有样的。她跑过来,向鹿儿和司马童敬礼,“师长,政委,早上好。”鹿儿、司马童因为没穿军装,也没还礼。 鹿儿道:“我让你搞的那个‘电子化模拟训练中心’的预算,搞出来没有?” 盼盼:“明天这个时候交给你。” 鹿儿:“不,今天晚上熄灯号前送到我的宿舍。” 盼盼犹豫了一下:“是!” “你回去吧。” 盼盼敬礼,离去。 司马童一直打着他的拳。 鹿儿看了一阵司马童的拳法,说道:“我觉得这种拳不大适合当兵的。” 司马童:“偏见。” 鹿儿笑笑,欲走。司马童突然说:“师长,今后凡属重大问题,是不是咱们俩先通气,再开党委会,然后再和下面的同志商量。”鹿儿知其意:“噢,那个‘电子化模拟训练中心’,我也只是突发奇想,想先搞点儿可行性论证。不过,你的意见我接受。” 鹿儿走了。司马童继续打着慢慢悠悠,却绵里藏针的太极拳。 街上,人海如潮,万头攒动。十字路门,是那个警备区前参谋长在身心投入地指挥交通。贺紫达、谢石榴二人提着菜篮子,远远地看着。 贺紫达感嘆:“他总算是在茫茫人海,又找到一个位置。” 谢石榴:“只要能指挥千军万马,倒贴钱也干的一种活法。” 贺紫达:“可他能干到七十岁、八十岁吗?” 谢石榴:“干一天,是一天。” 贺紫达:“有没有个让我老贺过过瘾的地方呢?” 前参谋长精气神十足地指挥着…… 晚,鹿儿家。 鹿儿看完手中的一沓纸,吃惊地问道:“要这么多钱?” 盼盼边吹着茶叶,边说:“材料费还是按照目前的批发价计算的。如果你真想干成这件事,最好明天就开始行动。” 鹿儿:“我哪有这个权,连开会带请示,再等着报告批下来,最少要三个月时间。” 盼盼:“那总预算随着目前物价上涨的速度,最少再增加百分之三点七。” 鹿儿目瞪口呆。 司马童家。电视里放着英国、阿根廷“马岛之战”的录像。司马童看着,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唐小蕾进来,递给司马童一杯桔子汁,她看了看那本书,问:“怎么最近总看这么专业的军事书籍?想改行?”司马童盯着电视,应着:“翻翻……小贺子答不知想干什么?他总说我花样多,其实他的花样一点儿不少。” 夜,小碾子又像散步,又像巡视营房地来到大门。 小碾子看见哨兵的身边站着一名军官,问道:“张股长,你这是查岗呢?还是站岗呢?” 张股长有些语塞:“我……嘿嘿,我看看。” 小碾子又发现营门外侧的灯下有个少妇在卖水果,几个痞子似的男青年在粘粘煳煳。小碾子问道:“怎么让老百姓在大门口做小买卖?叫她离远点儿。” 哨兵犹豫:“这……这……” 小碾子:“这什么?!” 哨兵:“那是张股长的爱人。” 小碾子愣了一下,盯着张股长。张股长支吾着,也不知他嘴里说了些什么。小碾子生气地看向水果摊。 摊前,痞子甲在水果堆里乱翻着:“这杨桃的小模样长得挺俏,酸吗?我最怕酸了。” 第210页 痞了乙:“让嫂子给你挑啊,经人家手摸过的,酸的也变甜了。对不对,嫂子?” 少妇忍气吞声,赔着笑脸。 痞子丙:“没长熟的才酸呢。瞧瞧,正合适,多丰满,多软乎。我这人偏不喜欢生瓜蛋子,专喜欢军嫂卖的这样的。怎么样,我可以尝一下吗?”痞子丙丢了一颗杨桃在嘴里,冲着少妇咬着,目光淫邪。另外两个痞子放肆地大笑。 小碾子生气地质问那位股长:“看起来你是放远了不放心。可放在眼皮底下,那些混蛋那个样子你老婆,你为什么不管?!” 张股长嗫嚅道:“那几个人是水果贩子,货就是他们供的。” 小碾子怔了怔:“叫你老婆回家去!你不在乎,我这个师长还在乎!” 张股长依然小声地:“她随军快一年了,什么工作也没有。上养四老,下养一小,凭我那点儿工资……” 小碾子满面怒容尚未消退,却已无话可说。愣了好一会儿,小碾子缓声问道:“她原来是干什么的?” 张股长:“师范学院的助教。” 小碾子瞪大眼珠,又怔住了。半晌,他铁青着脸,低沉命令:“把你老婆叫过来。” “师长……” 小碾子:“叫!” “师长……” “叫!” 张股长不得不叫道:“雅心,你过来一下。” 少妇走回来。 小碾子绕过少妇,走到水果摊前。他抱起膀子,睃视了痞子们一眼:“要什么?要多少?!”痞子们沖小碾子的大校肩章看一眼,出了个怪相,吹着口哨悻悻离去。少妇奔过来,沖小碾子又气又急:“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你干吗吓走他们……” 张股长想劝妻子:“雅心……”少妇不睬不顾,沖小碾子喊:“这条路子,还是我们花了好几百块钱才托人找到的,我婆婆还躺在医院里等手术费……”张股长:“别喊,这是师长。” “我知道他是师长!可他……”少妇突然捂着脸哭起来。张股长十分难堪地劝着,哄着…… 小碾子久久看着那一对恩爱夫妻,他不知能说什么,做什么。小碾子极其沉重地走了。路灯将小碾子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贺家,电话响。 谢石榴接:“是这儿……噢……那把枪还在不在……谢天谢地……我们现在就去!”谢石榴放下电话,沖二楼喊:“那小子给逮住了。你给杨仪的那把枪还在!” 二楼马上传来贺紫达的应声:“走!” 拘留所。 上次接待过贺、谢的小警察介绍情况:“这傢伙吸毒过量,倒在公园里,让清洁工给扫到这儿来了。”贺紫达:“他吸毒?”小警察:“你们上当了,他根本没有哥哥、妹妹,而是他自己当过兵。” 贺紫达:“这我知道。” 谢石榴:“我也知道。” 小警察有些奇怪。 监房里,小偷垂头坐着。 贺紫达问:“知道我们为什么看出你当过兵?” 小偷摇摇头。 谢石榴:“就沖你那个立正!” 小偷一愣。 贺紫达:“可你现在立歪了!” 谢石榴:“你给当兵的丢了脸!” 贺紫达:“说!为什么?” 谢石榴:“讲实话,不准再扯谎!” 小偷无言。 谢石榴:“知道我们两个是干什么的吗?” 贺紫达:“是你的红军爷爷!” 谢石榴:“我们有资格管教你。” 贺紫达:“把你的绿裤子脱下来!” 谢石榴:“脱!” 小偷脱下裤子。 谢石榴:“站起来!” 小偷仅穿着一条裤衩,站起身。 贺紫达:“立正!” 小偷站直。 谢石榴:“说吧,那些军功章,是不是偷的?” 小偷开口:“不,军功章是我的,确实是我的。我在训练验收中得过三个全军第二,一个全军第一,打仗时消灭过十七个火力点,救过一个重伤员……在部队,我是一个不错的兵……这是实话。”小偷停下来。 谢石榴的口气缓和了许多:“往下说。” 小偷:“本来,部队要留我提干的,但……我有个女朋友,她太漂亮了……我不放心……退伍后,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嫌我没钱。我说,我有这个……我把军功章、作战纪念章拿给她看……她说,这种东西多少钱一斤……后来,她跟一个包工头走了……想想,我扔了那么好的前程,回家找她,可她却早已不是我当兵前的样子……我痛苦死了,后悔死了,五脏六腑都像结了冰……就开始吸毒,寻找解脱……” 监房内,沉默了片刻。贺紫达冷冷地:“为了一个漂亮女子,你就这副德性!你还算一个打过仗的男人吗……” 第211页 突然,贺紫达觉得这话有点儿像是自己说自己,他忙剎住嘴,向谢石榴瞥了一眼。果然,谢石榴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贺紫达连忙尴尬地清了两下嗓子。 回家的夜路上,贺、谢久久无语。后来,贺紫达开口骂了一句:“钱是什么东西?钱是王八蛋!” 永全物业有限公司。 一辆军用吉普急驶而来,停在另一辆军用吉普后面。小碾子从车上下来,看了看前面那辆车,走进大门。 小碾子未理睬秘书的拦挡,走进“总经理”室,一下子愣住了——司马童坐在丁丁的对面。秘书跟进来,抱怨地说:“吴总,我没让他进,这一个也是自己闯进来的。”丁丁摆摆手:“知道了。”秘书退出。 吴丁问:“碾子,找我有事吗?”小碾子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等他说完我再说。” 司马童:“我这是公事,一时半会儿恐怕……” 小碾子:“我也是公事。” 门又被“咚”地撞开,鹿儿闯了进来!秘书又忙不迭地跟进:“吴总,这也不是我让他……”吴丁再摆摆手:“好了,今后凡是他们来,用不着通报。否则,你倒不会被炒鱿鱼,我却很有可能被他们揍上一顿。”秘书笑着退出。 三个军人相互看着,心照不宣,颇为尴尬。丁丁开口:“我吴丁有何大德,今天能在此召集正师一级的军事会议?”那三人更加难堪,干笑不已。吴丁在“老闆台”上拍了一掌,突然拿出派头:“诸位,请坐!” 某渡假村建筑工地,除了工人,有数百名士兵操劳其间。另有军用卡车、军用吊车、军用铲车等等。 士兵们俨然是两伙。一伙白背心,印着“头等主力师”红色字样;一伙红背心,只印有军徽图案。两伙兵在明显较劲。 两个推着运砖小车的兵在叫阵: 红背心:“第几车了?” 白背心:“不多,才九车。你呢?” 红背心:“差不多,只比你多两车。” 白背心:“吹牛!” 红背心:“吹?你那个‘头等主力’才是吹的!甲等?甲鱼吧!” 白背心:“瞧瞧你这修养,连文明程度也是乙等的。” 红背心:“操!少耍嘴皮,今天收工,不超过你五车,我爬着回营房去!” 白背心:“我要不超过你六车,我这背心送你当擦脚布!” 红背心:“走着瞧!” 白背心:“走着瞧!” 二人健跑如飞。 不远处,吴丁看着这一幕,忽然一笑,心生一念,叫过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老包!” 工头:“吴总。” 丁丁:“你从工人中挑一百名顶级、最棒的,做一面‘民兵突击队’的大旗,跟他们当兵的比赛!” 工头:“这年头还兴这个吗?” 丁丁:“少废话,快去!今天下午我就要看看到底谁厉害。” 工头:“是,吴总。” 丁丁又叫住工头:“挑五十名就行了。听清楚了,谁的质量出了毛病,返工不说,我可是要三倍的罚款!”丁丁转身离去。 电子化模拟训练中心。 大屏幕演示红、蓝军对抗形势。鹿儿、司马童、盼盼及三五个军人在看着。突然,图像一阵乱抖,盼盼立即站起来冲着操纵台大叫一声:“赶快关机!”屏幕黑下来。 鹿儿问盼盼:“还是不行?” 盼盼:“只有加装我说的那套附属设施,否则,连这些都会损毁。” 鹿儿:“大约还得多少钱?” 盼盼想想:“三十二万吧。” 鹿儿看着司马童:“家底已经全部挖空了。就算丁丁预支我们劳务费,也还差两万。” 司马童思忖片刻:“我去想办法。” 工地。楼顶上多了一面大得过分的旗:民兵敢死队。 包工头光着膀子在玩命运砖。在其带领下五十名工人个个赤膊上阵,挥汗如雨。那两伙兵,红、白战阵分明,更是比得“嗷嗷”直叫。整个工地杀气腾腾。站在预制板堆垛上,吴了看着这场面,表情界于复杂与麻木之间,难以辨清。工头跌跌爬爬地瘫在丁丁的脚前:“丁,丁总,两天了,都快累吐血了……伙计们要求,加,加工钱……”丁丁不动声色:“不加。” 工头:“一天千,两天的活,加百分之五十,五十的工钱,也不算多……” 丁丁:“一分也不加。” 工头有些生气:“丁总,这太一太过分了吧?你这样,怎么叫,叫我们,比过当兵的?!” 丁丁:“给你们再多,你们也比不过。何况我也没想让你和他们真比。” “那……你……”工头看着风风火火的兵们,突然恍然大悟,“噢——你是让我们当草捻子,拨弄着那两伙兵玩命掐呀!” “别说得那么难听。”丁丁从高处跳下,走了。 工头爬上预制板堆垛,坐下:“我也过过‘坐山观虎斗’的瘾。” 第212页 “总经理”室。吴丁拉开壁柜,取出那件女式军装,披在身上,得意地原地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个圈…… 门被推开,司马童大步走进来。丁丁愣怔一下,道:“不用秘书通报,你总该敲敲门吧?” 司马童看看披着军装的丁丁,笑笑,直说来意:“我刚才开会路过工地,看情况,照这样的速度,工期最少可以提前一个半月。” 丁丁:“两个月。” 司马童:“那么,你们公司理所当然地应有所奖励。” 丁丁:“我已经通知了,给你们一个师制作一面锦旗。” 司马童:“我说的不是这个。按照协议,这次出动部队的性质是有偿劳务。既然保质保量,提前完成任务,应当……” 丁丁打断道:“一分钱不会多给。” 司马童一惊:“为什么?!” 丁丁:“协议上只有按每人每天十元付酬的条款,没有奖励一说。” 司马童:“丁丁……” 丁丁:“合同就是合同。” 司马童:“你……” 丁丁:“下次订合同,可以考虑得全面一些。” 司马童怒气冲天地走上前去。丁丁吓得直退:“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司马童走到跟前,伸出手,一把扯下丁丁肩上的军装,转身就走。 丁丁:“干什么,那是我的!” “呸!你他妈早被开除军籍了!”司马童摔门而去。 丁丁气得呆立片刻,抓起电话,拨了几个号:“……金金吗?” 一幢楼房外赫然挂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三八五一部队后勤部生产经营办公室”的牌子。牌子边的窗户里,金达莱把电话夹在脖上在接:“是我,怎么啦丁丁,那么大的脾气?” 丁丁:“你们‘生产办’不是想弄一批钢材吗?” 电话:“对呀,管材、线材都要。” 丁丁:“我可以代表你们弄到,价格保证比最低市场价还低百分之二。” 电话:“不会是从哪拆下来的废材吧?” 丁丁:“金金,你刚学着做生意,别跟我说这些小儿科的话。” 金达莱:“今天的太阳是方的,还是三角的?几次找你帮我,你都狡猾狡猾的,今天怎么突然……” 丁丁:“你听清楚了吗?要办成此事,得让我代表你们。” 金达莱:“你代表就好了。要什么样的介绍信?” 丁丁:“我不要介绍信。我要一套上校军装。” 金达莱的电话差点儿从脖子上掉下来,她连忙抓紧:“你开什么玩笑?!” 丁丁:“跟你们头儿就这么说!而且我要从你们集团军侦察大队借一个班的兵,到我这儿来干一阵保安。” 金达莱抓着电话不语。 丁丁:“听清楚了吗?明天这个时候,我等你们的回话。”说完,丁丁“咔”地扣下话筒。 蝉鸣如鼓。 办公室,浓烟迷濛。 数名军官和金达莱已不知开了多久的会,正在僵持当中。 主持人:“怎么办?快一点了。一头是套上校衣服,一头是纯利三百万。哪头重哪头轻?最后都表个态吧。” 一军官:“反正是个虚的,给她穿穿得了。” 另一军官:“这太反常了!随随便便给一个开除军籍的人重新佩戴上校军衔,太反常了!” 又一军官:“是反常。但如今军费如此紧缺,国家无力彻底解决,不得不由我们自己找钱补充缺口,安顿家属,改造营房,完善训练设施,甚至买油供坦克部队参加军事演习,这就不反常吗?!” 屋内一片哀嘆声。 一军官:“利弊相权,三百万足以挡住了暂借军装的错误,我们不妨犯一次小错。” 另一军官:“我同意,钱又不是揣自己腰包。” 又一上校军官:“委屈求钱,把我这张皮,借那女老闆。” 主持人:“就这样吧。至于那一班战士,不好从军里调,跟贺子答或姜支前师长商量,请他们从大局出发,看谁调一个班吧。此事不要报军党委了,出了事,老夫甘愿撤职法办。” 金达莱看着这些忧心忡忡的军人,不禁眼泪汪汪。 蝉鸣更躁。 金达莱抱着一个大纸盒坐在吉普车上。车停在“永全物业有限公司”门前。金达莱跨下车,看见贺紫达威风凛凛地叉腰站在门前。 “贺叔叔,您这是……” 贺紫达愤愤地:“我给你姐姐看家护院来了。” 金达莱:“消息传得这么快?” 贺紫达:“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娘的,要一个班当私人保镖,老子大小是个五五年的少将,不知够不够资格给她当个门房!” “贺叔叔,进去坐会儿吧。” “不,老子在站岗呢!”贺紫达忽然看见了什么,“……妈的,换岗的来了。” 金达莱顺着贺紫达的目光看去,只见姜佑生急沖沖地走来。姜走至跟前,看看贺。贺紫达偏脸不睬。姜佑生又看看金达莱手中盒子,厉声道:“打开!”金达莱掀开盒盖:里面是一套崭新的上校女式军服。 第213页 姜佑生气得头一晕,晃了两晃。“爸爸!”金达莱一把扶住姜。姜佑生发抖地仲出手去:“给我。我亲手给她穿到身上去。吴丁的父母当年参加北平‘军调部’工作,也才是一个少校,一个中尉,她真算是对得起她父母了……” 马路对面停着一辆豪华轿车。车内坐着戴墨镜的吴丁,她注视着公司门前的情景。尽管丁丁听见的只是马路上的噪音,但她完全想像得出那两个老将在说什么。吴丁一脸愧惧之色。 “吴总,时间不多了。”司机道。 “走吧。” 丁丁的汽车向机场驶去。 吴丁的秘书走出公司大门,对姜佑生、贺紫达和金达莱说:“我们吴总经理上午来电话讲,说下午如果有人找她,就说她去北京了。” 金达莱:“北京?她去‘首钢’了?” 秘书:“不知道。” 飞机飘于云海。丁丁靠在坐椅上,双目失神。 计程车内,姜佑生仰靠着。金达莱搂着姜的肩,急问:“爸爸,你感觉怎么样?” 姜佑生:“头晕,心慌得很。” 金达莱沖司机:“快,先去海军医院。” 计程车停在医院楼门前,金达莱背起姜佑生就往楼里跑…… 急诊室里,姜佑生躺在病床上,医护人员忙着输氧、量血压……楚风屏冲进门来。 “怎么样,你爸爸怎么样?” 金达莱:“医生正在检查。” 楚风屏忙问军医:“大夫,要紧吗?” 军医:“现在稳定下来了。姜司令的血压很高,今后千万要注意了,弄不好,随时都会发生脑溢血的。” 军医又沖金达莱说道:“再出现这种情况,你可不能又背又扛的,要尽量减少病人的震动。” 金达莱一吐舌头。楚风屏:“亏你还是搞医的。” 金达莱:“我一急,全忘了。” 北京。吴丁走出候机楼,拦住一辆出租汽车。 “小姐,去哪?” 丁丁冷冷地说:“八宝山。” 司机一愣:“哪?” “八宝山!” 一小时后,计程车停在革命烈士陵园的路边。丁丁下车后,望了望大门,走了进去。 在碑林当中,吴丁终于找到了“吴知雨、丁小洁之墓”。吴丁捡去碑上的几片落叶,默立了一会儿,坐在碑旁。 对面,一对男女席地坐下时,先用一张报纸垫了一下,然后也守望着一块墓碑。 吴丁从皮夹里取出一副红领章、红帽徽,摊在碑前…… 丁丁默念着:“爸爸,妈妈,把这三块红放在这儿,我就穷得只剩下钱了。你们的女儿是怎么啦?她真的那么坏吗?她为什么要那么犯坏呢?她的心里充满了怨恨,可她到底是在怨恨谁?她的战争,从十年前起,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可她一直在和谁打仗?可她一直在和谁打仗?!可她一直在……你们能告诉她吗?” 丁丁掏出一整瓶安眠药,放在碑前…… “也许我把这一瓶安眠药吃下去,才能听到你们说话,才能知道我醒着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别扭,为什么那么古怪。可我担心,当我走到你们身边时,你们认不认我这个女儿?你们会不会说‘你不是吴丁,吴丁不是你’呢?”丁丁紧紧闭上眼睛,两行酸楚的泪潸然而下。片刻之后,她深唿吸了几下,平静了一些,睁开眼睛,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拿起那瓶安眠药…… 突然,丁丁发现一张报纸被风吹到脚边——对面那两个扫墓男女已不见了。报上有一行标题跳入丁丁的眼帘:迎战亚运会,多国桌球健儿抵京热身。 丁丁下意识地抓起报纸,看了一阵,翻过面去,她一下睁大了眼睛——第一行铅宇爆炸似的乱跳了一阵,慢慢让人看清:“领队是曾经获得过该国全国亚军的吴文宽。” 一阵天旋地转…… “总经理”室。 那个港商坐在“老闆台”后,秘书刚向他汇报完毕。 港商:“情况就是这样?” “是的。” “你没漏掉什么,或弄错了什么?” 秘书:“没有,我每半天做一次笔记。” 港商:“你出去吧。” 秘书出门,港商马上抓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是我,请董事长接电话……正在开会?你告诉他,我是在大陆的‘永全’打电话,他会接的……” 不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家骐吗?那边怎么样?” 港商:“出了一点儿事情,丁丁不知为什么接连对军队搞恶作剧,而且闹得吓死人,甚至弄得两个老爷子到公司门口来站大岗,哇——” 电话:“你别哇、哇的,我就讨厌台湾、香港年轻人的这一套,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港商:“我也搞不憧,好像丁丁是想用钱买一支军队,过过官瘾,这种人家的人嘛,有这个血统……” 第214页 电话:“放屁!你什么都不懂!……姜司令身体还好吗?” 港商:“听说不大好,住了两天医院,是血压出了毛病。而且医生讲,随时可能……” 电话里很久没声。 港商叫:“爸爸,爸爸……” 电话重新传出沉重的声音:“那个丁丁呢?” 港商:“秘书说她去北京了,一个星期也没来一个电话。这个女人干脆把这个公司这么大一摊子事情给扔到太平洋去啦!我真是不明白,当过兵的傢伙怎么都怪兮兮的。” 电话:“这话包括你老丈人吗?!” 港商一怔,嗫嚅:“董事长,我……我说话放肆了。” 电话:“你安排一下,我马上去大陆。” 港商:“爸爸……您不是说,永远不回来了吗?” 电话中的声音更显苍老:“差不多四十年了……四郎探母啊……”随之,电话被放下。港商盯着电话看了一阵,慢慢放好,神色也显沉重。 香港至广州的列车飞驰着。 软座中,坐着一位风度翩翩的老人。老人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在忆及往事:当年的姜佑生办公室,提着暖瓶的公务员叼着烟,眼泪直流地走进门。姜佑生看着他问:“你是主战派?”公务员点点头。姜佑生:“我看你是个‘起闹派’。”公务员急得摇头。姜佑生:“把烟拿下来,说说看。”公务员拿下烟,说了四个字:“唇亡齿寒。”姜佑生:“别说古话,你说我能听得懂的。”公务员看了看满墙的地图,走到世界地图前,用烟比画着……最后,小公务员说得忘形,把一直提在手里的暖瓶甩出去,爆出一声巨响。几个军官握着手枪冲进来,姜佑生哈哈大笑:“这里刚爆炸了一颗原子弹。” 老人脸上浮出幸福的笑容——他就是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失踪的李兆魁。 某五星酒店。李兆魁与其婿家骐走入电梯。另一侧电梯走出吴丁。他们互相都没有注意。 套房内,李兆魁刚在沙发上坐下便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姜司令?” 家骐:“爸爸,不知您想到没有,完全以私人造访形式,万一人家……会不会使您老人家很难堪……是不是……” 李兆魁忧戚地:“通过政府吧。暂时不要说我过去的名字,但战俘那段歷史不要隐瞒。” 家骐点头。 李兆魁:“丁丁有消息吗?” 家骐:“听说她今天早晨回来了,去公司提了一大笔现金。我因为去接您,因此没遇见。她会不会?” 李兆魁:“会不会携款逃跑?” 家骐不语。 李兆魁:“小人之心!她是给她那个军队的老家送去了。” 果然,生产经营办公室里,吴丁当着金达莱与众军官的面,取出一张单子和两张支票:“这是五万吨钢材的提货单,对不起,我一下搞不到那么多。这是那两个师的劳务酬金,提前完成工期的奖励已加在里面了。” 为首的大校军官站起来,握住丁丁的手:“谢谢您,谢谢您,吴总经理。” 丁丁:“最好叫我小吴。” 大校:“小吴同志,谢谢你。” 丁丁:“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众人一愣。 丁丁:“金金,请你转告老号长、贺紫达司令、周天品军长,还有贺、姜二位师长、司马童政委、加上谢盼盼,今天晚上赏光到华夏楼酒店和我吃一顿饭。” 金达莱:“吃饭?有我吗?” 丁丁:“有你,还有小杜。” 金达莱:“怎么没有爸爸、妈妈?” 丁丁:“明天晚上请所有的人,包括诸位。” 金达莱:“这是什么条件?活像个阴谋。” “金金,你照办吧。”丁丁说完便走了。 下篇 34 酒店,雅座。 吴丁所请之人全部在桌前聚齐。但桌上空空如也。贺紫达满脸茫然:“搞什么名堂,开会也得给杯清茶嘛!” 丁丁出现在门口,深鞠一躬:“谢谢伯伯,贺叔叔,谢谢大家。我想请你们见一个人,希望你们好好待他。” 众人面面相觑。 丁丁:“进来吧。” 话音一落,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一身西装,未扎领带,气度不卑不亢。 第一个认出他的金达莱尖叫着站起来。司马童也一下认出,虽坐着没动,但不禁脱口出声:“是你?!” “是我。吴文宽。”吴文宽平静地说道,并温和地向餐桌周围的人扫视了一圈。 周天品怔怔,道:“是你偷袭过我们的军用机场?” 吴文宽回答:“整个战争期间,不止这件事。” 杜九霄:“我好像打中过你一枪。” 吴文宽指了一下左胸:“子弹还在这里,因为离心脏只有两厘米,还没下决心动手术。” 贺紫达冷言问:“你现在干什么来了?” 第215页 吴文宽:“打桌球。” 贺紫达:“打桌球?” 吴文宽:“打桌球。” 周天品:“对了,这方面,丁丁是他师傅。” 突然,谢石榴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坦克、大炮的刚打了没几年,又打起了桌球!哈哈哈……”谢石榴的眼里居然笑出了泪。 吴文宽依然显得极其平静,或是说十分平淡:“是的,打桌球。同样是奉命而打。” 鹿儿显出了风度:“请坐下吧。” “谢谢。”吴文宽想就近坐在小碾子身边的窄位上,小碾子却说:“是他请你坐,你坐在他身边。”盼盼在桌下扯了小碾子的衣襟一下。小碾子还是说道:“两个败军之将坐在一起,岂不好笑。” 吴文宽大方地在鹿儿身边坐下,看了鹿儿一眼,说道:“那么说,现在是两个胜利者坐在一起了。” 丁丁坐在了小碾子身边。她把一直提在手里的一样东西拿起来,放在圆桌中央——是谢石榴当年给她的那个绿漆斑驳的旧军用水壶。 丁丁:“这是老号长的水壶,里面是酒。而且是边境上的边民们最爱喝的那种‘苞谷烧’。在座的都去过那儿,该记得,边民们讲究不用下酒菜地干喝。他们认为,只有这样喝,才算是不掺假的兄弟。” 众人盯住军用水壶,均明白了丁丁的用心。 沉默了片刻,还是鹿儿先抓过军用水壶喝了一口。吴文宽从鹿儿手里拿过去,也喝了一口,然后将壶放回桌心。丁丁马上抓起连喝了几大口,辣得直呛。金达莱像是担心丁丁喝光了,抢过去喝了一口。杜九霄接着喝了一口。随之,周天品、司马童一人一口。盼盼喝完,将壶递给小碾子,同时另一只手在桌下又拽了拽,小碾子看看盼盼,看看已经喝完酒的人,接过壶,喝了一口。 军用水壶又回到了桌子中央。贺紫达盯着那壶。谢石榴一直仰脸望着窗外的天。贺紫达终于伸出手去,拿过壶后,看了看吴文宽,看了看丁丁,说道:“你们两个人的喜酒,叔叔就不再喝了。”说完,贺子达一仰脖,“咕咚”灌进去一大口。 众人望着仅剩下的谢石榴。谢石榴依然望天。良久,他站了起来,说道:“我老了。”接着,谢石榴朝门外走。 众人起立,凭添敬意地目送。 贺紫达忙追了出去。 起立目送,并充满敬意者,包括吴文宽。 夜,酒店客房臣大的席梦思上,丁丁与吴文宽颠簸在爱河之床。 喘息渐趋平静时,昏暗中传来两人的喁喁私语。 丁丁:“你是谁?” 吴文宽:“你是谁?” 二人轻笑。 丁丁:“你姓什么?” 吴文宽:“我姓吴。” 丁丁:“噢,也许你爷爷的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是兄弟。” 吴文宽:“不,也许是你爷爷的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是弟兄。” 二人又笑。 片刻,丁丁轻嘆一声:“我真想到那儿去举行婚礼。” 吴文宽:“我也是。” “你知道我说的那儿是哪儿?” “我当然知道你说的那儿是哪儿。” 月牙渐渐游进一层乌云。 火车站。 吴丁、吴文宽坐在车窗前,姜佑生、楚风屏在站台上送行。 楚风屏伸手理了理丁丁额边的髮丝,话语中充满柔情:“丁丁,在我们的这群孩子里面,你是最后一个结婚的,难得你有这样的一片恆心。” 丁丁的眼睛红红的:“我差一点儿就坚持不住了。幸亏老天爷送来一张人家垫屁股的报纸。不过,那报纸也说不定是我亲生父母送来的。” 楚风屏笑笑:“我想是的。” 楚风屏接着对吴文宽说:“文宽,你也不容易。回国后,代我和你姜伯伯问你父母好。” 吴文宽亦很激动:“伯伯、阿姨,像丁丁这样的姑娘,我只是在传说里听到过,见到的,只有她一个。尽管我们可能继续两国分居,但我发誓,我要用我全部的生命,好好地珍惜她,好好地爱她!” 丁丁幸福地偎在吴文宽的怀里。 楚风屏欣慰地点着头。她拽拽姜佑生:“孩子们要走了,你也不说两句。”姜佑生感嘆道:“还说什么?我服了,看来男人、女人的事,是这个世界唯一什么力量也挡不住的。” 车头髮出气势磅礴的吼叫。 列车远行。 姜家,客厅。 楚风屏边为姜佑生量着血压,边道:“丁丁这一走,我这心里不知怎么搞的,既高兴,又空落落的……不太好,你又偏高。” 姜佑生喃喃着:“丁丁他们真的是苦尽甜来了吗?” 楚风屏也有忧虑:“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人是牢不可破的。” 姜佑生:“这一点儿,他们比我们强。” 楚风屏:“你什么意思?” 姜佑生苦笑了一下,末答。楚风屏也不再问,收拾着血压计:“我们总算可以向他们的亲生父母交帐了。” 第216页 姜佑生:“这话也不完全……乔乔好久没来信了。” 公务员敲了敲门,走进来:“首长,邮局刚送来一份请柬。” 姜佑生接过那张讲究得有些过分的请柬,看了看,念道:“韩战老战士恳谈会,本周周末九点半……什么怪提法,抗美援朝就是抗美援朝,什么韩战!又不光是朝鲜人自己打!” 楚风屏:“哪发的邀请?” 姜佑生:“市政府。” 楚风屏:“那贺紫达也在邀请之列了?” 姜佑生:“你马上就能想到他。” 楚风屏略窘,掩饰道:“我是怕你们旧事重提,把人家的恳谈闹成彼此朝脸上吐痰!” 边境的盘山土路。丁丁和吴文宽坐在一个壮族边民驾驶的手扶拖拉机上。他们剥着一把荔枝,相互朝嘴里填着,亲热得令边民频频侧目。 边民终于忍不住问道:“二位少说也有三十五六了吧?” 吴文宽笑笑:“不瞒你说,四十出头了。” 边民:“你们刚结婚?” 吴文宽:“正结婚。” 边民:“头婚?” 吴文宽:“好眼力。” 丁丁:“有什么问题吗?” 边民:“你们最好别太那个了,要不我这车驾不稳。” 丁丁:“你少回头,小心扣你车钱。” 丁丁、吴文宽笑。 拖拉机路过一片山坡,坡上是一座烈士陵园。吴丁发现后,脸上的欢乐顿失。吴文宽也看到了,特别注意了一下丁丁的变化。 吴文宽问边民:“离界碑还有多远?” “还有七八里吧。” 吴文宽:“能不能快点儿?” “行啊。” 拖拉机跑得快了一些。丁丁仍回头望着。 不一会儿,拖拉机又路过一片陵园。丁丁的脸色更加阴沉。吴文宽掏出烟来,抽着。边民回头,奇怪地望了一眼这对突然沉默的情侣。又走了一截,眼前展出一大片白色墓碑,那些水泥浇铸的制式坟墓几乎覆盖了整个一座小山。 丁丁突然叫道:“停一下!” 边民:“还有不到一里路就到地方了。” 吴文宽攥着丁丁手,也道:“我们抓紧走吧。” 丁丁:“不,停下。” 吴文宽看着丁丁,神色近似哀求:“丁丁,别停下来。” 丁丁坚决地:“停车!” 拖拉机停下了。吴丁跳下车,向碑林走过去。吴文宽垂下头,抓了两把头髮,将行囊提下车来。他掏出钱,递给边民:“不用往前送了,谢谢你。” 边民接过钱,十分迷惑,看着丁丁的背影,眨了眨眼,问:“你们在这儿和那边打过仗?”吴文宽不语,提着行囊朝路边的一块大石头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一丢,沉重地坐下来。 丁丁在碑林中走着,细细地看了几块标註着都是十九岁的阵亡者的碑文,然后退了出来。她走到大石旁,看了看吴文宽,不快地说道:“你不该坐着。” 吴文宽伏身抽着烟,没有抬头地应着:“我为什么要站着?” 丁丁:“你该过去看看。” 吴文宽:“我们那边也有这些。” 吴丁与吴文宽彼此看了看,各自提起东西,沿着土路向前走。一路无话。 界碑上,国名分外醒目。丁丁和吴文宽站在碑前,已没有了想像中的浪漫和激动。他们朝那不到两米的石碑盯了很久。 丁丁回头望了望侧后的一座青山,提议:“我们去那儿走走。”他们爬上那座山头。丁丁找到一棵木棉树,情深意长地抚摸着树干。 吴文宽:“你认识这棵树?” 丁丁点点头:“它叫钟小鸥。二十二年前,一个小男孩埋在这里,那时他才十五岁,比我还小一岁,是为了你们,被美国飞机炸死的。” 吴文宽看看丁丁,道:“你很爱他?” 丁丁:“那时还不懂得爱,但发展下去,说不定。可他却变成了这棵树。” 吴文宽揽住丁丁的肩:“丁丁,别说了,也别再想了。” 丁丁将头靠在吴文宽的怀里,良久,她喃喃道:“我错了,我不该选择到界碑举行婚礼……那么多没结过婚的钟小鸥,在这里瞪着眼睛,看着我和他们的敌人……” 吴文宽也沉了沉:“……我们都错了,战场永远不是浪漫的地方。” 丁丁:“快抱紧我,我害怕,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落潮。” 吴文宽紧紧地抱住丁丁。丁丁也回抱着吴文宽。但片刻之后,他们都显得有些勉强。丁丁渐渐离开吴文宽,轻声道:“文宽,我们……”吴文宽预感到什么:“……你说吧。” 丁丁:“我们已经等了二十多年,就再等一等吧。” 吴文宽沉吟片刻:“看来,男人、女人的事,也很容易就会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 丁丁:“我只是说,再等一等。” 吴文宽:“好吧,我同意。” 第217页 丁丁轻轻在吴文宽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吴文宽也轻轻在丁丁的额上吻了一下。吴文宽庄严地说道:“记住,两天前我曾向你父母发过的誓。”丁丁郑重地点点头。 吴文宽提起他自己的东西,走下山去。 丁丁望着。直到吴文宽走过界碑…… 大雨如注。 华夏楼酒店。 停车场一角,雨地里蹲着三五个年近七十岁的老农。两辆轿车驶过,将泥水溅在他们身上、脸上,老农们麻木地抹了一把脸,并无怨色。 车停在店前,立即有侍者开门。第一辆车走下几个政府官员,某官员亲自打开第二辆车的车门,走下来的是李兆魁与家骐。 官员:“请,李老先生。” 李兆魁与官员走进一个带套间的小厅。落座后,官员问侍者:“贺、姜二位首长到了吗?” “还没有。” 李兆魁看了看手錶:“快了快了,还有一分钟。” 侍者上茶。果然茶未上齐,贺紫达、姜佑生先后出现在门口。官员慌忙寒暄、介绍:“到底是军人,分秒不差。这位是海外着名的建筑界巨擘李魁兆老先生,这位是老先生的乘龙快婿陈家骐先生。这二位首长是贺紫达司令员,姜佑生司令员,其他的都是政府的老熟人了。” 姜佑生盯着李兆魁,似有面熟之感。坐下之后,姜继续看着李,李兆魁则面有愧色,不时偏脸闪避。 官员:“这回李老先生回大陆,准备出资一亿元,支援国内‘四化’建设。如此气魄、豪举,足见先生一片爱国赤诚。” 贺紫达问:“不是说今天谈谈抗美援朝的事吗?怎么,就是这几位?” 官员忽然想起来似的:“哦,王秘书,不是还有几个老首长吗?” 王秘书语焉不详地回道:“是有几个,照李先生的意思,是要邀请几个在朝鲜战俘营待过的,找是找到了……” 官员:“人呢?快请呀。” 王秘书急忙奔出门。 李兆魁拄拐站起,走至门前肃立。官员:“李老先生腿不太好,还是坐下等吧。”李兆魁:“不不,一定要立等。”家骐过去扶李。李兆魁一把推开。 贺、姜很注意地看着这情景。 王秘书引领着那几个寒酸、狼狈的老农走进来。王秘书自己先难为情:“这几位就是……”官员颇为不快,低声责备:“怎么这个样子!” 王秘书:“他们从四乡八壤分别赶了几十里路,一直等在门外……” 官员正要发作,只见李兆魁深深地沖老农们鞠了三个躬,口里还不断念叨:“辛苦了,辛苦了,对不起……”官员马上换了一副脸:“还不赶快领老同志们去换件干衣服!” “算了。”老农之一说道,“你们要是不见怪,我们把湿衣裳脱了,光穿个小褂行不行?” 李兆魁:“行啊,行啊。” 官员也马上应和:“不会感冒吧?这样吧,赶快入席,先喝两杯,边吃边谈。”侍者挑起侧房珠帘。巨大的餐桌上已铺满珍馐佳肴。 入座时费了一番周折,李兆魁不但不入主席,而且执意要挤在老农中间。最后主席空缺,贺、姜在次席一边一个,官员也挤在老农身边。 稍安静下来,贺紫达朗声问道:“诸位都在朝鲜打过仗?”老农们垂头不语。贺紫达:“哎,怪了,今天搞的什么名堂,不是说志愿军聚会吗?” 老农之一站起来:“首长,我们是志愿军,但我们不争气……被人家抓了俘虏。” 贺紫达忙道:“坐下坐下,打过仗就是战友。” 官员起身,准备祝酒,李兆魁站起,抢先举杯说道:“今天的开场,没有祝酒的话,只有罚酒、谢罪的话。”官员悻悻坐下。 李兆魁:“诸位,实不相瞒,在下和你们一起在战俘营呆过,只是最后熬不住酷刑,没有与诸位一起回国。我是个孬种,是个叛徒!这杯苦酒我先饮了!” 家骐忙制止:“爸爸,您的心脏……” 李兆魁:“我哪还有什么心脏!”李举杯一饮而尽。接着李兆魁又倒一杯,举起欲喝,被老农之一夺去,倒在口中:“你一人喝光了,我们喝什么?” 众人笑了。尴尬气氛为之略扫。官员:“对对,都喝,都吃……” 老农们纷纷动手,伸臂探身,样子或贪婪,或猥琐。 此时,楚风屏站在家中窗前,忧心忡忡地望着。 如旋风掠过,桌上杯盘狼藉。一老农已醉,伏案大哭:“这几十年,我过的叫什么日子!军籍开除,党籍开除,攥锄把儿还得跟地主、富农挤在一起下地。你们看——”他指着胳膊上的一大块疤痕,“在战俘营被人刺了‘反共到底’四个字,一过板门店,老子就用刀子割了这块皮,可到头来,谁信得过咱?!” 另几个老农垂泪的垂泪,嘆息的嘆息。贺、姜亦十分伤感。 那老农“哇哇”大哭一阵,突然抓住李兆魁的胳膊:“妈的,当初还不如跟你一样,去他妈台湾,如今回国反成了大官都得巴结的座上宾!”突然,他身边的一个老农噼胸揪住他,“真他妈丢人!你要当狗,爬出去再汪汪!别他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人家以为咱哥们都跟你似的,滚,桌子底下去!”老农用力一摁,哭者真地滑到桌子底下。其他老农一阵开怀大笑,顿扫浑身猥琐,个个俨然成了酒席主客,豪气逼人。 第218页 又一老农居然勐地一拍李兆魁的肩膀:“老弟,在台湾讨了几个小老婆?老子不要你投资,只要你把老婆匀一个过来。哈哈哈哈……” 再一老农端着酒,晃晃悠悠地洒了李兆魁一身:“他们都是粗人。我说两句,爱国不分先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接着,“哇”地一声,他吐了李兆魁一身。李兆魁愧疚难当。官员们气得面色铁青,又不好发作。家骐不知所措,紧张得目瞪口呆。贺、姜二人却稳坐一端,满脸开心。 ——此事选自某台商还乡时的真实故事 老农之一:“老弟兄们,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 “喝够了没有?” “喝够了!” “走!” 老农们拎起各自的湿衣服,架起桌子底下那个醉者,跟谁也不打招唿,朝地毯上啐了一口痰,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贺紫达不禁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赞嘆:“真他妈是好样的!”姜佑生也贊道:“硬骨头!铁骨头!钢骨头!” 这时,李兆魁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姜佑生面前,大声喊道:“姜军长,您不认识我啦?我是李兆魁啊!” 姜佑生人惊:“李兆魁?你……” “我是那个给您打过开水的李兆魁啊!” 姜佑生“霍”地站起:“你,你真是那个爷爷还没去世,就给老人家带孝出征的李兆魁?!” “是他。” 门口传来一人声音,人们望去——李仲魁站在门前。 李仲魁走到桌边,扶起发愣的李兆魁,叫了一声:“哥。” “是你?弟弟!” 李家兄弟紧紧相拥…… 良久,官员叫好:“哎呀呀,没想到,没想到,李老先生的弟弟,居然是我们大军区的李副司令。” 李仲魁沖姜佑生敬礼:“老军长,您好。我也是刚刚听说。” 李兆魁拉住姜佑生的手:“我愧对祖宗,愧对一再破格重用我的您,我当了可耻的叛徒,因此将名字倒了一个个。老军长,今天只要你说一个‘死’字,我立刻将这一瓶白酒喝下去!” 姜佑生拍拍李兆魁的臂膀:“几十年了,我一直记着你,一直记着所里,你是所里一仗失踪的。” 李兆魁:“那一仗,全连打得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合围的部队迟迟未到。” 姜佑生扶着李兆魁,他的眼睛狠狠瞪向贺紫达:“这话,你得问他!” 李兆魁愣怔。 姜佑生:“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贺紫达!七十六军军长!就是他比命令整整晚了五个小时才到位,弄得你当了俘虏、你的连打光、你的那个营打光、你的那个团只剩下还不到二百人!” 贺紫达僵立着,又羞又恼,头一次感到比别人低了好几头。 姜佑生旧恨翻涌,不依不饶:“李兆魁,李魁兆,对这位贺军长,你不想说点儿什么吗?!” 李兆魁的脸上,恨、忧、羞、窘,倏忽万变,嘴唇不断翕动着,却半字难吐。 这当儿,侍者走进来,轻声说:“哪位是贺紫达先生,大堂有人请您去一下。”贺紫达如闻大赦,歉疚地看了李兆魁一眼,移步走出门去。 李仲魁扶着哥哥,坐到窗前的沙发上。 贺紫达来到大堂,用目光东寻西找那位救星。他忽然发现:僻静处,坐着一个装束素雅,但不乏珠光宝气的六十来岁的贵妇。 那人看了贺紫达一眼,便慌忙偏过脸去。贺紫达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再看,脱口念道:“是石娥?!” 一缕阳光斜射,那“贵妇”确实是判若两人的谢石娥。 酒店大堂,十分豪华。 贺紫达走到石娥对面坐下,疑惑地看了半天。石娥很不自然。贺紫达干咳了两下,问道:“你……”石娥:“我路过那儿,听见你们吵得好兇。”贺紫达:“你真救了我。” 侍者过来:“请问要点儿什么吗?” 石娥取出十元钱放在侍者的小盘子里:“两杯矿泉水吧。” 侍者离去。贺紫达睁大眼睛:“两杯自来水也要十块钱?” 石娥轻声说:“是矿泉水。” “算了吧。”贺紫达说,“我听人讲有一个小兔崽子雇了两个外地民工,天天在他家的水龙头前灌塑料瓶子,然后当矿泉水批发,半年挣了二百五十万,一百万打通各种关节,自己净赚了一百五十万。” 石娥微笑一下,并不反驳。贺紫达带着讽刺的味道打量石娥……石娥终于支撑不住,低声说:“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贺紫达:“是不是嫁了个香港大老闆?” 石娥:“不,我就是老闆。”石娥取出一张名片,但马上想到不妥,又放回皮夹,她接宥解释,“这些年我们那个联合体扩大了好几倍,成了一家集团公司,包括这家酒店,也有我们百分之十五的股份。” 贺紫达睃巡了一下富丽豪华的大堂,看着石娥,显出所有凡人的那种好奇,他问:“你们到底有多少钱?” 第219页 石娥在贺紫达面前似乎永远怯懦,她一直气虚声轻,低眉垂目的。这时她抬眼膘了贺紫达一下,轻声说:“你也关心这个?” “好奇。” 石娥:“五六个亿吧。” “妈的!” 侍者正好上饮料,听见贺紫达的一骂,手一抖,差点儿洒了出来。 “你也是什么董事长了?” 石娥点点头。 贺紫达苦笑一下,不由自主声音比刚才还高了一些:“真他妈的!” 四周的人朝这边看着。石娥十分尴尬,轻声问:“能到我那儿坐坐吗?”贺紫达站起身。石娥离开座位,在侧后引着贺上了电梯。 来到某层,石娥打开一间房门。这是一间很大的套房,室内摆设大方、朴素,但华贵的质地还是让贺紫达有些吃惊和不快。贺紫达站在门口不动。 “进来坐一会儿吧。” 贺紫达:“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石娥:“还是盼盼结婚的时候,人概又有五年多了。” 贺紫达:“我总是做梦梦见你,可都不是这个样子。怎么也没听老号长说过?” 石娥:“……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贺紫达莫名其妙地长嘆了一声。石娥下意识地有些紧张,近似乞求:“你进来吧。” “今天多喝了两杯,脑袋有些煳涂,这回算是认个门吧。”说着,贺紫达转身走了。 石娥追至电梯门前:“你还会来吗?”贺紫达道:“只怕这儿的门槛太高了。” 电梯的门自动关上。 石娥走回房门时,呆呆地将并无门槛的地毯处看了好一会儿。进门后,她走进盥洗间,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淡妆和衣着,不尽满面悔色地自语:“我真不该这个样子见你,也真不该在这儿见你。” 贺紫达沮丧地回到家,爬上楼,走进自己的卧室,一头倒在床上,两眼发直。 谢石榴推门进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点着旱菸,问道:“又和崽子吵了一架?” 贺紫达望着天花板:“今天我没吵。有个俘虏兵,弄得我张不开嘴。” “俘虏兵?” “不说这个。”贺紫达翻身坐起,“老号长,你说,咱们当兵的是那种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强,特别是见人发财就眼红、就嫉妒的人吗?” 谢石榴深吸一口烟之后,问:“你到底是在那家店子碰上石娥了?” 贺紫达点头。 “本来早该告诉你,可我都看着别扭,别说你了。我担心你那个鬼性子!” 贺紫达果然有气:“她干吗偏要那样?论岁数她也不小了,干什么还偏要过过阔太太的瘾?” “这话我也一模一样地问过,她说了两条理。一条是那份家当是她从一个小农场干起来的,干大了捨不得一下子丢开。一条是她觉得一辈子低你一头,不知现在这样能不能和你找齐。” 贺紫达愣怔一下,苦笑道:“现在喝杯自来水都要五块钱,我简直是活活低了她八头!” 谢石榴慨嘆一声:“伢子,反正你们也又见面了,有句心里话就明说了吧,别过去她觉得你高,现在你觉得她高,你们俩没他妈剩下多少比来比去的日子了……我谢石榴真是害人不浅啊!后悔药不吃了,现在我是巴不得你们早点儿成事算球了!让盼盼明打明地和你们在一起,和和美美地过几天父母双全的日子吧。” 贺紫达半晌才语:“我何尝不想。” 卧室门外,盼盼眼泪汪汪地站着。听到这儿,盼盼满脸绽笑。她蹑手蹑脚下楼,后来忍不住,干脆“咚咚咚”地跑了下去。 声音传到屋里,贺紫达问:“谁?”谢石榴:“管他是谁。伢子,石娥再有钱,也是给国家挣的,她充其量算个‘红色资本家’。你跟我学,只当她是个地下工作者,那旗袍、饭店、买卖,不过是革命的掩护而已,这样心里就少点儿别扭,多点儿理解……” 贺紫达怀疑地看若谢石榴:“管用吗?” 楼下,盼盼喜笑颜开地打电话:“妈妈,舅舅几句话就把爸爸说哑了……什么事,还不是你们的事!” 套房内,石娥满怀欣喜地放下电话,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快四十年了!快四十年了!”石娥自语着。心绪难以平静,她走到阳台上,仰脸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天上,一架大型客机轰鸣滑过。 机场。衣着华贵的舒乔随着碧眼高鼻的外国人走下舷梯。她戴着墨镜,很难让人一下猜到是她。 海关门外,一个留学生模样的中国人被亲友们万分激动地问候、簇拥着。乔乔看了一眼,挤过去,冷冷清清地走出候机楼,打了一辆计程车。 司机:“请问,去哪?” 乔乔:“围着这座城市随便转转,然后去火车站。” 计程车驶到海军大院墙边停下。乔乔坐在车内,看着两侧海军和警备区的大门……除了哨兵,并没有她期望的熟人进出。 “走吧。”乔乔挥了一下手。 第220页 “您好像很熟悉这里。” “差不多吧。” “回来是旅游、探亲,还是做生意?” “说不清。” 司机经验丰富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乔乔奇怪:“你知道什么了?” 司机:“像您这样说不清为什么回来的人,大多也是说不清为什么走的。而且这种说不清,一般都是和什么人联繫在一起。” 乔乔苦笑:“你很有经验。” 司机:“不是吹,干我们这一行的,顶得上半个心理密探。” 计程车飞驰而去。 南海海面。 特混舰队噼波斩浪。大碾子立于旗舰。 下篇 35 电子化模拟训练中心。 大屏幕前,模拟的军事对抗正在演示。 解说:“十六时三十二分,蓝军预备队投入,在沙峪方向突破红军y2、y3防区。红军指挥部唿唤航空兵拦击,并实施白色方案,于十七时零五分,在蓝军纵深三十五公里的草甸机降特遣分队,兵力七十七人,步战车两辆……” 鹿儿、司马童等少数军官在观看,并品头论足。盼盼和几个技术人员调试着仪器。 鹿儿站起来:“就到这儿吧。” 演示停止。 鹿儿:“不错,图像清楚多了,也稳定多了。” 盼盼:“这就算验收通过了?” 鹿儿:“政委,你说呢?”司马童笑笑,把手里的一张报纸递给鹿儿。鹿儿打开一看,报上头版头条的标题是:《某师自筹资金,实现电子化模拟训练》。 鹿儿惊疑:“什么时候发的稿?”司马童:“这无关紧要,登出来的时间正是时候。”鹿儿示意出去说话。 走出教室,鹿儿说:“看来,这不是哪个成天琢磨挣烟钱的小报导员擅自写的。” 司马童:“是我出的题目。” 鹿儿:“我的大政委,这万一要是没成功,不成假报导了吗?” 司马童:“万一没成功,那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百多万都扔水里了,一篇报导算什么?”司马童笑笑,又说,“干什么事没有万一?当兵的特点就在于不能不顾及万一,但又绝不能太在乎万一,否则打什么仗?” 鹿儿想想,不无讽刺地说:“我们俩真该倒个个。” 司马童:“我很愿意。” 鹿儿大步朝前走去。司马童看着鹿儿的背影宽宏地笑了一下。 盼盼路过。司马童叫住盼盼。 司马童:“想请你探听个消息,不知你愿帮忙不愿帮忙。” 盼盼看着司马童显得狡谲的神色,猜出八九分:“你是想让我问问姜支前,拿到丁丁的那笔钱后,怎么花的吧?” 司马童不承认:“我哪能怂恿你搞‘老婆干政’那一套。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今年‘八一’,他们师在干部福利方面都打算补助些什么?” 盼盼:“别问了,都补完了,一人一箱矿泉水!” 司马童一惊:“这么说,他那个生产线投产了?乖乖,‘十一’的时候,他们就该一人发一头猪了!” “发猪干什么?” “打个比方。盼盼,麻烦你告诉小碾子,两个月后,我要朝他借五十万,翻盖我们师的招待所。” “你们的事,我不管。”盼盼笑着走了。 矿泉水生产线旁。小碾子与几名军官和几名地方技术人员指指画画,在认真商量着什么。小碾子的脸上有一抹油污。 海面,大碾子的特混舰队航行着。 指挥舱,某军官报告:“左链七海里我清署礁区域,中心岛上发现外国国旗和军人。” 大碾子举起望远镜观察片刻:“向基地报告,请示我军行动。还有什么情况?” 军官:“雷达发现,西北方向有一艘t级驱逐舰和两艘小型运输船组成的编队,正向这里驶来,估计是该国向清署礁运送给养的。” 大碾子略思,命令道:“靠过去,并发出信号,抗议对方侵入我国领海。” “是!” 舰队调转航向,开足马力。 军官:“支队长,对方对我信号不予理睬,航向不变,航速不减。” “欺人太甚。”大碾子冷笑一声,“他以为我不敢。命令:战斗准备!” 军官犹豫:“是不是请示一下……” 大碾子:“执行!通知对方,我军在本海域正进行实弹演习,如果他们不马上退出,造成的一切后果,概不负责。” “是!”军官用扩音器复述命令,“战斗警报!各就各位!战斗警报!这不是演习,这不是演习……” 警报声大作。水兵们奔上战位。信号员向前方外国编队频频揿亮信号灯…… 指挥舱,军官:“他们虽然停了下来,但没有退的意思。” 大碾子思忖。 另一军官:“真的打吗?这恐怕要有军委主席的命令。” 大碾子凝立片刻,果断地:“命令一七四舰开足马力,朝对方右侧运输船正直行驶!” 第221页 军官愣了一下,马上领悟了大碾子的意思:“撞?!好主意,事后说起来可大可小。” 另一军官用无线话筒复述命令:“一七四注意,命你对准对方右侧运输船,全速前进,不要开炮。全速前进,不要开炮。明白了吗?” 无线电中迟疑了片刻,高声应答:“一七四完全明白!” 一舰飞速驶离舰队,勇往直前…… 大碾子与军官们举着望远镜盯视着。 “一七四”冲着艘运输船不偏不斜,对得准准的,航速越来越快…… 大碾子等紧紧攥着望远镜……不一会儿,他们同时放下来,绽出笑容。 “到底怂了!”军官道。 无线电声:“一七四报告,对方编队撤离。” 大碾子:“命一七四归队。” 军官复述:“一七四返航,归队。” 指挥舱里一片欢笑。 “一炮没放就给吓跑了……” “这算是聪明,打起来,就一条跑不了了……” 大碾子再次命令:“请示基地,我舰队在清署礁区域抛锚七日或十天,视情况而定。” “对!困死那些狗日的!”军官们精神振奋。 大碾子嘆了一口气:“要是我们的飞机腿长,就用不着以这么大的舰队与几个偷鸡摸狗之徒搞什么持久战、消耗战了。” 一军官:“是啊。不过,只要没有正式宣战,空军也有空军的麻烦。” 空中,两架“歼七”战斗机巡航着。 杜九霄驾轻就熟,嘬着嘴唇,像是在吹口哨。突然,他下意识地侧了一下脸,马上看到:一架美机钻出云团,直冲着他冲来! 杜九霄的僚机大叫:“机长,你的左侧……” “看见了。”杜九霄盯着美机,沉着地,“保持航向。我们就当没看见它。” 这是一架美军的“f16”,或许是从菲律宾升空,执行试飞任务的,没有什么固定航线。驾驶员大概也有些穷极无聊,依仗“f6”的卓越性能,想干扰干扰中国人的例行勤务,试验试验中国兵的意志与胆量。美机沖至几乎与杜九霄相撞的位置,才勐然侧滑,并极紧地贴近杜九霄飞行。杜九霄爬高,美机爬高。杜九霄俯冲,美机俯冲。两机靠得极近,美机飞行员在座舱内沖杜九霄得意微笑,并侮辱性地竖起一根中指。 “美国佬,你吃饱撑的?和我编什么队?!”杜九霄道。 “机长,这傢伙太狂了,揍他吧!”杜九霄的僚机喊道。 杜九霣笑笑:“用不着,既然这傢伙想玩,咱就陪陪他!” 杜九霄的“歼七”突然打开加力,随着一声炸响蹿了出去。美机飞行员得意万分,咂着嘴摇摇脑袋,似乎是说“吓跑了?”突然,他感觉不对,抬头一看——杜九霄的飞机反扣着飞行,中国兵的座舱盖儿几乎压着他的座舱盖儿!那个中国人的脸朝下沖他出着怪相,也伸着一根中指沖他顶着……美机驾驶员脸色煞白,勐推驾驶杆,“f16”直朝下冲去,差点儿扎进海里,又慌忙拉起。惊得这位“国际玩笑”或是“军事玩笑”的始作俑者,满脸大汗。 僚机“哈哈”大笑,由衷贊道:“机长,干得漂亮!” 杜九霣:“得了,这事回去别给我广播。到底还是擅自冒险。” 僚机:“洞六明白!” 双机飞去。 ——此轶事取自南海舰队航空兵某一级飞行员亲身经歷夜。盼盼已经睡着了,手边摊着一本没看完的外语书。小碾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先举起凉水瓶勐灌了一阵,然后看看盼盼,把灯光遮挡了一下。接着,他搓了搓脸,在桌边坐下,取过一本书。看了没有两页,小碾子便头如捣蒜。 盼盼醒来,起身,看了看书的封面:《集团军合成兵种训练纲要》。盼盼推推小碾子:“算了,上床睡吧。” 小碾子一激灵,不好意思:“没出息,简直没出息。” 盼盼嗅嗅鼻子:“你又喝酒了?” 小碾子:“有个大主顾要包销我们的矿泉水,家属厂硬要我去撑个门面。” 盼盼不快:“后勤部长、分管副师长呢?” 小碾子:“他们对付比较小的客户去了。” 盼盼取了几片药,让小碾子就水吃了。 “又是维c。” “天天喝,肝都不要了。” 盼盼轻轻嘆了口气。小碾子拉住盼盼的手:“盼盼,我知道你现在骂都懒得骂我了。放心吧,我知道一个师长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现在家属安排好了,干部们安心了,再也没有哪个王八蛋敢在我的营门调戏军嫂,战士们盘子里的肉也多了一些,我会集中精力干我的正事的。” 盼盼揉着小碾子的脑袋:“我听说了,现在到处都有人夸你是个好人,只可惜,没听见一个人夸你是个好军人。” 小碾子不快地推开盼盼的手:“又是甲等的男人,乙等的军人!” “别生气。”盼盼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小碾子旁边,依偎在小碾子怀里,“你看书吧,我陪着你。” 第222页 小碾子:“又不是读《红楼梦》,怀里抱着个美人。盼盼,你先睡吧。” “好,我读我的,你读你的。”盼盼坐到床上去,看自己的外语。 小碾子捧着“纲要”看了没多久,脑袋又点起来。他挣扎着打起精神,痛骂自己:“你个孬种!草包!窝囊废!”骂着,小碾子抓起凉水瓶,将水全倒在自己头上,甩甩脑袋又在桌边坐下。 盼盼看着这情景,眼泪汪汪的。 练兵场上,黄沙沖天,各式装甲战车如龙闹海。鹿儿在指挥车内,镇定自若,着装显得一丝不苟。他看着参谋们标图作业。 另一练兵场,步坦协同。小碾子搭乘一辆坦克,半截身子露在外面,戴着坦克帽,大敞风纪扣,满面灰尘。他举着一个步话机话筒,冲着后面的步兵大唿小叫。 烟尘蔽空。 大海,海鸥点点。 舰队返航。 山包上,乔乔戴着墨镜,俯视着大海,俯视着军港。 舰靠码头。大碾子走下旗舰。 乔乔从手包取出一架精緻的袖珍望远镜。镜头里,是大碾子。乔乔久久地看着。 新开张的游乐场,到外是各种惊险、刺激的古怪玩意。 小枣儿靠在赛车场的矮墙边,旁若无人地看着一本书,书名为《未来中国》。他已架起了一副小眼镜。小枣儿的身边坐着贺紫达。贺紫达居然专心致志地在摆弄着手持游戏机,正玩“俄罗斯方块”。赛车场上,贺仪在驾驶赛车兜圈,他故意横冲直撞,弄得别的大、小游客手忙脚乱。 “妈的,又完了。”贺紫达道。 小枣儿头不抬地:“多少分?” 贺紫达:“一千七百五。” 小枣儿:“等于七个二百五。” 贺紫达拍了小枣儿的后脑勺一下:“小兔思子,敢这样跟你贺爷爷说话!” 小枣儿抬起头来,笑着问:“贺爷爷,人家说,我爸爸曾经是你的假儿子,有这事吗?” 贺紫达:“谁跟你说的?” 小枣儿:“贺、姜、田三家的歷史,我至少能考九十九点九分。” 贺紫达笑笑:“鬼东西。儿子还能有假的?只要他把你当做真正的爸爸叫过爸爸,并且服得叫立正绝不稍息,而你也把他当做真正的儿子叫过儿子,并且用皮带抽过他的屁股,那就什么也改不过来了,比真的还真的。” 小枣儿眨了眨眼睛:“听着别扭,不过有点儿通俗哲学的味道。” “小书呆子!”贺紫达推了一把小枣儿的脑袋。 “别总这么评价我,说不定和他比,我比真孙子还孙子呢!”小枣儿用下巴颏指着车场。贺紫达也看向贺仪,似有感慨:“是啊,模样上,你比他更像我的孙子。” 两个退场的游客议论:“那个外国小子真够野的。”“胆子贼大。” 贺紫达与小枣儿相视苦笑。 不远处,姜佑生、楚风屏也领着小娥在玩。小娥打扮得像个蝴蝶,极其可爱,路过的人或回眸,或赞嘆。姜佑生得意非凡,乐得嘴都合不拢。他干脆把小娥举起来,让小娥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贺紫达看着,充满妒意,不禁脱口自语:“这真是名副其实的‘鲜花插在牛粪上’。” 小枣儿注意到“鲜花”与“牛粪”原来是指小娥和她的爷爷,笑了起来,说道:“嫉妒,是人类最丑陋的劣根之一。男人要有这个毛病,其恶劣程度将增加百分之一百二十。老头要是有这个毛病,恶劣至少再增加百分之二百一。” 贺紫达仍在看着远处的小娥,咕哝:“你们这一拨,就这么一个千金,还被这老傢伙死死把着。” 小枣儿:“是啊,这千金是几代‘战争贩子’好不容易才孕育出来的一个和平象徵。” 贺紫达看看小枣儿,他对大碾子和枣儿生出来的这个“神童”很是服气。贺紫达一本正经地说道:“小人精,你贺爷爷这几年活得心里不痛快,说不出是为什么,就是不痛快,而且是老大老大的不痛快!” 小枣儿想想,说:“过去骂人骂惯了,现在没人可骂了,气便淤在丹田,上下不通,当然就不痛快。不过不奇怪,这在全世界都一样,是‘将军退伍后遗症’。” 贺紫达怔了一怔:“你说得有点儿像,又有点儿不太像,我好歹也退下来五年了,还是躁得慌,看什么都别扭,心里长草,肠子上长毛,妈的,乱糟糟的。” 小枣儿看着贺紫达,镜片后的眼睛直直的。 贺紫达真诚地:“有治没治?” 小枣儿又看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贺爷爷,你结婚吧。” 贺紫达胡噜了小枣儿的脑袋一把:“小兔崽子,跟你聊正事呢!” 小枣儿:“反正你是雄性荷尔蒙过剩,雌性荷尔蒙匮乏,内分泌失调。你这个心神不定的劲儿,正需要一个女人当秤砣。” 贺紫达看了小枣儿一阵,问:“什么叫荷尔蒙?” 小枣儿:“就是激素。” 贺紫达:“你是说,你贺爷爷身上,公鸡的血多了,母鸡的血少了?” 第223页 小枣儿笑笑:“差不多。” 远处,小娥在姜佑生的脖子上“嘎嘎”地笑着。 贺紫达看着,又正经地请教小枣儿:“小人精,告诉爷爷,咱们怎么才能把那个‘和平象徵’,搬到贺爷爷那儿去。” 小枣儿扶扶眼镜,看看远处的小娥,想了想,看着贺紫达。贺紫达在认真地等他。小枣儿神秘地:“擒贼先擒王。” 贺紫达:“谁是王?” 小枣儿摇头晃脑:“小王是她妈妈,大王是她妈妈的妈妈。” 贺紫达愣着反应片刻,忽然大笑,骂道:“真正的狗头军师。”说着,贺站起身,拍拍屁股,“你和野小子早点儿回家。”贺紫达快步离去。 小枣儿看着贺紫达的背影,得意自语:“这叫一箭双鵰。” “你说什么呢?”贺仪走出赛场,走到小枣儿身后。 小枣儿道:“我顺水推舟,略施小计,一箭把你爷爷射到你奶奶那儿去了。” 姜佑生、楚风屏,逗小娥玩着。 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舒乔戴着墨镜,看着她的养父、养母。 天极热,大碾子满头汗水地取出钥匙,打开家门。进门后,他突觉异常凉爽,上下巡视:室内多了一架空调。走过去,他摆弄了一阵遥控器,自语:“见鬼,谁装的这玩意。”正说着,门被推开,走进提着菜篮子的大年夫妇。 大碾子惊喜:“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田妻拉住大碾子的手,打量了一番:“瞧你黑的。我们来了快一个星期了。小枣儿也来住了两天,又回他梅老师家去了。” 大碾子:“你们不是受不了这儿的热吗?” 田妻指了一下空调:“不是有这东西了嘛。” 大碾子:“你们安的?” 大年:“我们?我们都不知道它叫什么。” 门又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丁丁。丁丁身后有一个工人,抱着一台二十寸的彩电。 大碾子愣愣地:“丁丁,你这是?” 丁丁:“我这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丁丁:“这还用问,小碾子和盼盼结婚那年,我爸爸、妈妈就说过,要把大年叔和田婶搬过来。” “说是说过,但……” 田妻:“我们是一个星期前,丁丁从敬老院给接来的。” 大碾子还是傻乎乎地:“……为什么……” 丁丁:“简直莫名其妙,把父母接来同住,还要问为什么?” “我是说,这事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一声,我好……” “行了,人都来了。”丁丁极自然地说,“大年叔,田婶,我们做午饭吧。”丁丁提起地上的菜篮子,走进厨房。 大碾子怔怔地看父母:“丁丁这些日子,一直和你们一起吃饭?” 田妻:“她还住在这儿呢。” 大年:“丁丁这孩子,不错。” 大碾子呆若木鸡。 华夏楼酒店,贺紫达匆匆走进大门。 套房,石娥审阅着几份协议书之类的东西。 门被捶响。石娥打开门。贺紫达直冲进来,直至沙发坐下,然后声明:“这次适应五分钟,争取下次十分钟。”石娥迁就地笑笑,为贺紫达倒了一杯凉开水,放在他手边。然后,石娥在另一张沙发坐下来。贺紫达忽然不知说些什么,他端起杯子喝水,“咕咚咕咚”喝得山响。石娥站起身,又替贺紫达倒了半杯。 贺紫达看着杯子,找到了话题:“小气,白开水都捨不得。” 石娥柔声道:“你真的渴了?冰箱里有西瓜,吃吗?” “拿两片出来。” 石娥从冰箱里端出一盘西瓜。贺紫达狼吞虎咽,突然发现瓜子不知朝哪吐——地上是纯毛地毯,茶几上是针织桌布。石娥适时地递过一个精緻的小碟子。贺紫达只好把子吐在石娥手中的碟内。 两片瓜下肚,贺紫达正要掏手绢……石娥又递过一块香水纸巾。贺紫达擦毕,看看那纸巾,丢在碟内,说道:“石娥,你真的当上资本家啦?” 石娥:“有时客户在这儿坐坐,这些是应酬他们的。我自己并没这么讲究。” 贺紫达一脸真诚:“你千万千万别变了。” 石娥满脸感激地点点头。 贺紫达:“过几年瘾就算了。” 石娥迟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贺紫达:“如果你不嫌我那个‘将军楼’落伍,你最好搬那儿去住。” 石娥的脸微红,垂下头去。 贺紫达:“你哥哥说得对,我们眼看快没几天好日子了。” 石娥嗔了贺紫达一眼:“你们说话总是那么难听。” 贺紫达笑:“当兵的毛病。石娥,这意思听懂了吧?” 石娥又点头。顿一会儿,她大胆问:“什么时候?” 贺紫达:“明天,今天下午,现在,都行。” 石娥慌:“不行不行……总要跟两边的组织说一说……这么久的事,说清楚,也不容易。” 第224页 “我这边,你那边,都由我去说,老贺当年犯了一件‘先斩后奏’,斩了也没奏的错误,现在办结婚证时补办个处分也认了。好吧,一周之后再说。”贺紫达站了起来。 “你再坐会儿,再吃片瓜吧。” 贺紫达看着石娥恳求的目光,又坐下来,同时坦白道:“说实话,我当了一辈子老大,在这种鬼地方,老大的感觉找不着了,就像锯了半截似的,就像裤子找不着了似的。” 石娥捂着嘴“哧哧”直笑。 “对了,”贺紫达忽然想起他的另一件事,“石娥,你先让盼盼带着小娥搬回去,我们总该团圆几天。” 石娥想想,道:“几天恐怕没关系,长了,姜家,楚大姐……” “就几天,就几天。” 石娥看看贺紫达:“听说,你不太喜欢小贺仪。” “不是不喜欢,是他那副深眼窝、尖鼻子,让我多少有些别扭。贺子答这小子……不骂了不骂了,骂他跟骂我似的。” 石娥:“薇拉和小贺仪多漂亮啊!” 贺紫达:“漂亮是漂亮,可家里成天像有外宾似的,放个屁都担心有国际影响。” 石娥又“哧哧”地笑。 姜家,客厅。 “霸道!”姜佑生穿着围裙,生气地满屋乱走。楚风屏坐在一边劝道:“佑生,小心你的血压。看你们两个,打仗的时候抢功劳。不当兵了,抢孩子。他不过是让盼盼一家过去住两天。” “说得好听,小娥过去,等于肉包子打狗,还回得来吗?这傢伙,这辈子算是被我们这帮人给惯坏了,他想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楚风屏:“这回不一样,听盼盼讲,老贺和石娥差不多了。” 姜佑生看着楚风屏,怔了片刻:“是这样?” 楚风屏:“真的,老号长也这么说,他高兴得什么似的。” 姜佑生想了一阵,说道:“老号长第一次看走眼了……这事几年前可能,现在,嘿嘿……” 夜。大碾子送吴丁走出家门。 海风轻轻地吹着。 走到自己的汽车旁,丁丁说:“好了,我该走了,你再出海时,我再来。”丁丁坐进汽车,正要关门,被大碾子一把按住车门。大碾子满脸狐疑:“丁丁,我还是不明白。”丁丁看了大碾子一眼,有些玩世不恭,又有些同情:“要那么明白干什么?”丁丁拉上门,发动车。 大碾子忽然想起什么,捶了捶车窗。丁丁放下窗子。 大碾子提醒:“明天的事,记得吗?” “记得,中午准时在老爷子那儿集合。”丁丁挂挡,走了。 大碾子困惑地望着。 街灯的光影划过挡风玻璃。丁丁边驾车,边打开手机,按了几个号:“……喂,第一幕总算过去了……谢什么,钱是你花的,大年叔、田婶的搬迁手续是你办的,我只是个跑腿的马仔而已。妈的,大碾子算是傻到家了。他这会儿肯定还在家门口琢磨,是不是我爱上他了呢。” 手机里传来笑声。汽车载着丁丁的大笑,开远了。 姜家,午。 盼盼领着小娥走进门:“爸爸,妈妈,人都来了。”接着,走进小枣儿、司马童、唐小蕾、大碾子、杜九霄、鹿儿、薇拉、贺仪一干人。 姜佑生道:“怎么,今年轮到我这儿了?” “来啦——”小碾子和丁丁从厨房各推出一辆餐车。餐车的上下两层摆满了各种食品、饮料、餐具。 唐小蕾:“哟,换花样了,自助餐。” 楚风屏:“今天是你们的当兵纪念日,你们自己聚聚吧,老的一概不参加。我和老姜已经吃过了,在楼上看电视,你们玩吧。” 姜佑生:“小娥,你还太小,走,跟爷爷上楼。” 姜佑生、楚风屏、小娥上楼去了。 其他人各自动手。 吴丁问杜九霄:“小杜,金金怎么没来?” 杜九霄看着手錶,口中数道:“一、二、三、四、五!”他一指电话机,果然铃声响起。 杜九霄:“请接。”丁丁看表:“整十二点。”她拿起电话,“餵——” 酒店,吧檯前,金达莱举着电话:“丁丁,是我。对不起,今天不能去了。海外来人啦!” 丁丁一愣:“……你知道了?” 金达莱:“我知道什么啦?” 电话:“……那你那儿谁来了?” 金达莱:“你说怪不怪嘿,昨天突然从天上掉下俩南韩亲戚,自称一个是我二伯,一个是我三伯,还有政府的人陪着,大概不会是冒充的。” 电话:“南韩?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挺有本事的。” 金达莱:“两个肥得流油的傢伙,是个好大的汽车公司的老大、老二。一见面,这俩儿鼻涕眼泪的,我想怎么也得意思一下吧,可就是酝酿不出感觉,一滴眼泪也没有。不过嘛……丁丁,你知道我从小喜欢汽车。” 第225页 电话:“你动什么脑子呢?” 金达莱:“以后再说吧,先这样。拜拜!” “拜……”丁丁放下电话,见杜九霄仍站在旁边,说道,“金金的生意挺忙啊。”杜九霄看着丁丁笑。 “笑什么?” 杜九霄:“笑你们家的这一辈儿,男的全带兵,女的全经商。” 丁丁:“乔乔在国外,你怎么知道她也经商?” 杜九霄:“她一不会做学问,二不可能在家闲呆着,不经商干什么?” 丁丁笑笑。 杜九霄:“金金说,你手里有一份协议,今天要让我们大吃一惊。还说万一打起来,要我保持中立。” 丁丁认真地看看杜九霄:“一会儿,希望你照着金金的话做。” 山包上。 舒乔戴着墨镜,坐在老地方俯看着。多年前的情景涌现在她眼前:军港码头,一片紧张的出航气氛。几个油桶后面,大碾子央求乔乔:“乔乔,帮我一次忙,这次机会难得,不看后悔莫及。”乔乔:“所有的舰船跳板上都有值更的。”大碾子:“办法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乔乔:“能行吗?”大碾子:“放心,当兵的我了解。”乔乔笑笑,娇嗲地说:“那你先亲我一下。”“好!”大碾子在乔乔的脸上草草亲了一下。乔乔:“不行,没瞄准。”大碾子:“哎呀,回来再补吧。”乔乔笑笑,站起身…… 舒乔摘下墨镜,用纸巾擦了擦眼窝。 山下,今日军港,似乎变化并不太大。 客厅的沙发圈里,像是在开会。 鹿儿:“大碾子,听说你这次出海,差点儿打了一仗,来来来,讲讲。” 大碾子:“有什么好讲的,丢人。清署礁被几个小毛贼占了,我打不能打,围不能围,也不讲理由,一个命令就把我撤回来了。” 司马童:“这个问题十分复杂,现在当然不是逞一时痛快的时候。” 大碾子:“什么时候是时候?再不快干,将来更复杂。” 小碾子:“怎么没听说过这个清署礁?” 鹿儿:“呶,在这儿……”鹿儿拿起几样餐具及水果,蹲在地上摆出南海各岛屿位置。 大碾子看了一下鹿儿,也蹲下身,用手指点着:“这是永兴岛、琛航岛、金银岛、中建岛……这是华夏暗沙、排洪滩、洚鸥暗沙……清署礁在这儿,是好几条国际航道的必经之地。” 鹿儿:“这地方可以设个巴拿马运河式的税收站。” 司马童:“真能那样话,一年几十亿美元没说的。” 小碾子:“这个礁有多大?” 大碾子:“长年露出海面的部分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算上较坚硬的礁盘,也没超过两个足球场。” 薇拉:“哇——那么一点点。” 贺仪和小枣儿一直严肃地蹲在大人堆里,听见薇拉的惊嘆,十分不满。贺仪:“再小也是我们的,女人之见!”小枣儿:“拿下它,将来等于国家一年多一个现代化中等城市。” 盼盼:“去去去,两个小东西,真事似的!” 大人笑。 大碾子嘆了一口气:“哎——我要是不当这个兵,带上一条油料充足的机帆船,一个人也能拿下这个岛。” “吹牛!”盼盼瞥了大碾子一眼。 鹿儿:“不是吹牛。只要在气象、海况等方面搞清楚,精心制定好计划,採取突袭方式真的并不难。如果再带上一架普通电台,一打上去就立即用明语通报,‘中国民间收復该岛’,那时,想必国家只有顺水推舟,派军队去正式维护主权。” “好主意!先弄它一个既成事实。”小枣儿道。 “这差事交给我们了!”贺仪一拍大腿,也道。 司马童揪住一人一只耳朵,把小枣儿和贺仪拎出人堆:“嘿,越说还越认真了,院子里玩去!”说着,一直把两个孩子提出门去。 大人又笑。 这时,吴丁取出一份文件,说道:“各位的战争策划是不是放一放,这里有一份和平计划请大家过目。”丁丁首先将文件交给大碾子,“因为诸位现在都是驻军要人,希望首先得到你们的理解。” 大碾子迅速浏览完毕,又惊又气:“怎么,你要在军港东侧投资搞度假村?还想把九号码头划进去?!” 其他人亦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着丁丁。 吴丁平缓说明:“军港东侧那片海滩,是江海市沿海区域最好的地段,水清、滩平、沙细,地貌起伏有致,植被富于南海特色,水、电、交通又十分便利,是个很好的旅游休闲胜地。至于九号码头,那是五八年基地与市里个别领导口头协商建起来的,土地所有权至今归地方政府所有。我搞这个度假村,一方面保证每年向地方财政交纳五百万元人民币,一方面可以优先安排军队家属就业。当然,我个人也不会吃亏。” 大碾子:“靠着兵营建设别墅群,军港还有什么密可保?” 第226页 丁丁:“现在头顶上飞满了各国的侦察卫星,能有什么秘密。” 大碾子:“你再搞个海滨浴场,让我的军舰每天从穿着三点式的女人堆里进港、出港吗?” 丁丁:“这一点儿可以协商,你往远避一点儿,我的浴场也不要搞那么宽就是了。” 大碾子:“九号码头已是三十多年的既成事实,再说你要个码头有什么用?” 丁丁:“我要开闢港澳和海南岛的客源,有个游船码头当然十分必要。至于现有码头的损失,我按百分之一百五十偿付。” 大碾子气极:“丁丁……” 杜九霄忙拉了拉大碾子。 小碾子说道:“丁丁,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先与海军基地商量,就搞了个协议书?” 丁丁:“我是与地方政府合资经营,并没打算请海军入股。” 盼盼:“可这上面的内容已经涉及军队。” 丁丁:“请诸位看清楚,这还只是意向协议书。而且这上面还有一条,我可以在军港西侧,或海军指定的任何地点,再造一座更好的码头。” 司马童缓缓说道:“恐怕得诉诸法律了。” 吴丁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打官司,基地的胜率只有两成左右。” 大碾子吼道:“吴丁,别忘了,海军基地曾经是你的家!难道你是败家子,连家也要卖了吗?!” 吴丁依然不急不气:“我和你们一样,是爱国爱家的。这事的本身也是件利国利民利军的好事,请你们再认真想想。我也只是因为怕你们不理解,才在今天趁你们高兴、人齐,先和你们打招唿的,否则,完全没有必要。” 大碾子高声叫道:“叛徙!你是海军的叛徒!” 丁丁笑了一下:“大碾子,还记得吗?小时候,因为乔乔她总向着你,这话是我和金金常骂她的话。” 丁丁从沙发上站起身,准备离开。走过地上的那堆东西,丁丁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说道:“有句话算我觍着脸皮求求你们:你们都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了,可你们还记得我吗?记得我的男朋友吗?上一场战争在我们两个之间还没结束呢,看在我这个三家人中间唯一的女光棍的面子上,国际争端,你们最好能谈判就先谈判吧。”说完,丁丁沉重地走出门。 众人看着她的背影,无言。 不知什么时候,姜佑生和楚风屏站在楼梯上。他们默默地看着。 吴丁一出门,便打开手机,按了几个号码就开骂:“叛徒!你这个叛徒!你这个海军的叛徒!我真不明白,江海市有的是好地块,干吗非要买九号码头!你他妈是败家子,连自己的家也要卖……”丁丁边骂,边打开车门。 她一下愣住了——贺仪与小枣儿坐在她的车内。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 贺仪和小枣儿互相推:“你说。”“你说。” 丁丁:“看你们这个样子,准没好事。” 贺仪:“丁丁姑姑……小枣儿,还是你说。” 小枣儿:“其实,我和野小子共同认为,姑姑才是最最爱国的……” 丁丁笑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给我戴高帽子。” 小枣儿:“你当年打美国飞机的时候,才十六岁,对吧?” 丁丁:“是这样。” 小枣儿:“今年贺仪就十六了,我也十五了,理所当然应该向姑姑学习。” 贺仪:“我们俩特别佩服商人。因为如今的商人是唯一说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人。不像那些人,光说不练,光练不打,只会在屋子里空喊爱国,满地摆盘子。” 丁丁笑:“你们俩到底要干什么?” 小枣儿:“我们刚才商量过了,电台我可以和梅叔叔一起装配,指北针、武器可以从黑市上弄,就是那条起码能抗八级大风的轮机船,得……得……请姑姑出钱……” 丁丁怒喝:“滚!滚下去!两个小战争狂!” 贺仪和小枣被推下车,丁丁将车“唿”地开走了。 两个少年气得鼓鼓的。 车内,刚才忘了关的手机在挡风玻璃前传出声音:“丁丁,丁丁……” 丁丁抓过手机:“听着呢!” 手机:“刚才说话的是贺仪和小枣儿吧?” “是那两个小希特勒!” 手机传出一阵笑声。 月夜。大碾子坐在码头上,一个人看着海。 有人“餵”了一声,大碾子转脸,吴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大碾子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丁丁从手包掏出一个新手机:“拿着,一会儿你就什么都知道了。二十四小时不要关机。”她把手机放在大碾子的腿上,转身走了。 大碾子看着丁丁走去的方向,发怔。 下篇 36 手机响。大碾子疑惑地看看,打开手机,举到耳边。 手机内传出声音:“是你吗?” 大碾子的手一抖:“你是……” 第227页 手机:“是我。” 大碾子:“……乔乔!” 手机很久没有声音。 大碾子:“你在英国?” 手机:“反正离你很远,很远。” 大碾子:“还好吗?” 手机:“不说我的事,行吗?” 大碾子:“行。” 手机:“你现在在哪?” 大碾子:“在码头上。” 手机:“九号码头?” 大碾子:“对,你怎么知道?” 手机:“还记得这个码头发生过什么故事吗?” 大碾子笑一下:“记得,我偷偷爬上一艘潜艇,差点儿淹死。” 手机:“还有呢?” 大碾子:“还有什么?” 手机:“你真的忘了?” 大碾子想了一会儿:“噢,你说的是那事。” 宾馆。乔乔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面对夜色,举着电话。 乔乔遐想着:“初吻……但当时你一心想着上船,所以没有瞄准。” 大碾子顿了顿,故意避开乔乔的话题:“那艘潜艇八个月前退役,被拆成废铁了。” 乔乔沉了一下:“……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大碾子:“回炉了。” 乔乔:“只要回炉,就等于再生。” 大碾子苦笑:“但也可能不是造潜艇,而是造锅炉,造家具,或是造成了马路边上的邮筒和垃圾筒,不是用来装各种各样的信,就是用来装各种各样的垃圾。” 两地二人,举着电话沉默了一阵。 乔乔哀怨地说:“大碾子,你过分了,我没有乞求你的意思,你不必可笑地表现那种所谓的男性尊严……我是做过一些很疯狂的事,有充分的准备等你骂我淫妇、荡妇,但在爱情上,你就没有发现你自己恰恰是另一种极端吗?你就没有发现你是一个被自阉了真实感情的伪君子吗!你一直拒不坦白你对我的感情,也拒不公正对待我对你的感情,在这方面,你难道不是一个十足的,虚伪透顶的小男人吗!”码头上,大碾子一下瞪大了一双发怔的眼睛。 手机:“即使是荡妇,也有权揭穿和批判一个冒充好汉的小男人!” 大碾子果真颓顿下来,无话可说。 乌云遮住了月亮,码头一片黑暗。 黑暗中,渗出大碾子的声音:“乔乔,我知道,没有哪一个女人像你这样长久地、矢志不移地对我。可是……对一个……能够飞快地和外国人睡觉的女人……就算是个小男人,我说老实话,我做不到毫不在乎……” 不久,手机传来乔乔“嘤嘤”的哭泣声。 月亮再现,码头重亮时,大碾子关掉手机,攥着伸向海面……大碾子缓缓张开手指,手机落入海中。 宾馆,高大浮华。 舒乔擦着眼睛。吴丁走进来。丁丁看看乔乔,倒了一杯水,然后无言地坐在沙发里。 舒乔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口道:“九号码头从此是我的,不再是他的了。丁丁,第一批款子,在我明天回英国后,马上打给你。” 丁丁:“这么大的数,你说了算?” 乔乔:“告诉过你了,霍尔死后,我是总裁。” 丁丁:“你还是除了我,谁也不见?” 乔乔:“我已经都见了,爸爸,妈妈,还有那个小男人。” 上午,周家小院。 根儿给夏晔星读着报纸。根儿没寄希望夏晔星能够听懂,只是希望夏能感到有人在不断与她说话,因此根儿读的是一张随手抓到的《中国电视报》:“……星期三,中央一台,六点五十五,五分钟健美;七点,早间新闻;七点二十,市场信息;八点,新闻;八点十五,电视剧场,《京城四少》第十二集;九点,纪录之窗:幸福的聋哑儿童学校;九点半,科教片:火山之谜;十点,半边天;十点十五,经济半小时……” 其间,夏晔星麻木的神色忽然渐渐有了灵活的变化,她的眼珠开始由呆滞慢慢转动,注意地盯着根儿。但根儿没发现这些,照直往下念着:“十点四十五,神州风采;十点五十五,请您欣赏;十一点,评书:杨家将;十一点三十,每周一歌:手拉手……” 根儿突然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水。”根儿愣了一下,又听见一声——“水。” 根儿睁大眼睛向夏晔星看去。夏晔星正直直地盯着她,显得很粘的嘴唇又轻轻吐出一个字:“水。”根儿惊异万分,手中的报纸落地。 夏晔星又说了一声:“水。” 根儿勐醒过来:“哦,我知道了……你等一等……一会儿就来……”根儿几乎是跳着离开了竹椅。她飞快地跑回房子,迅速倒了一杯开水,端着要走,寻思太烫,又朝里掺了一些凉水,泼泼洒洒地奔回到夏晔星面前。 “给,不太烫了。”根儿将水递到夏的嘴边。 “你,喝。”夏晔星又多了一个字!虽然口齿不清,说得很艰难。 第228页 根儿惊得睁大眼睛:“什么?” 夏晔星:“你,喝。” 根儿仍旧不太敢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她看看地上的报纸,又看看水杯,问道:“你是说我读报读得口干,要我喝水?”夏晔星居然点了点头。根儿更加惊异:“夏、夏晔星,你……好了?!”夏晔星显得茫然。 根儿知道了,夏晔星并没有真正恢復。根儿稍停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杯子,指着自己,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夏晔星呆呆地看着根儿。 根儿:“你知道我是谁吗?” 夏晔星的眼珠一动不动。 “你等等……”根儿跑回房去,在卧房的壁柜里翻出一本旧影集,拿着跑回夏晔星的身边。根儿打开影集,指着一张发黄的,周天品与夏晔星当年在朝鲜的照片,道:“晔星妹妹,你看看这个……这个男的是谁?” 夏晔星低下头看着…… 根儿:“你好好看看。” 夏晔星垂着头,根儿不知她的表情。 “你好好看看。” 突然,根儿看到:一滴硕大的泪珠砸在了周天品的脸上! 根儿的脸色骤然变得复杂起来。 周天品的办公室,电话响。 套间外面的秘书过来接:“军长办公室,请问哪位?” 电话里传出根儿的声音:“我是他……家属,请他接一下电话。” 秘书:“是谷根儿同志呀,军长正在开会,会完了我再通知他行吗?” 电话:“行,谢谢。” 周家客厅,根儿拿着话机呆了片刻,又按了一下舌簧:“总机,请帮我要一下贺子答师长……什么,他在军里开会……不用了,他回来后,请你告诉他,他姑姑来过电话,就行了。”根儿沉思着放下电话,朝窗外望去。 院内,轮椅上,夏晔星仍在一动不动深情地凝视着膝盖上那本旧影集。 会议室。 周天品正讲话:“两个月后的这次演习,代号为‘兵者九○’,演习为检验性质,针对高技术条件下的未来战争,检验我军立于现有装备的应变能力。为了真正达到考核部队以及各级指挥员的目的,总参特意强调,此次演习正式开始的d日为绝密,预先号令只提前十五分钟下达。” 周天品举起一本条例:“这本军事训练条例,大家都看过。这是新的中央军委颁布的第一个文件,它就是考官!考官无情啊,在座的包括我在内,是不是适应军队现代化建设的步伐,都要交出一份答卷。结果只有两条:优胜与劣汰!” 军官们个个正襟危坐。鹿儿的神色自信。小碾子的目光里却显出紧张。 会后,鹿儿与小碾子走在一起。 “距演习至少还有两个月,有什么打算?”鹿儿问道。 “什么打算?”小碾子答,“练呗。三天之内,先搞它两到三套训练方案,全师上阵,不分白天黑夜,逐套预演。你有什么宝?” 鹿儿:“不瞒你说,我的作战科搞了七套预案,而且已经分别演练过两到三遍了。现在正将精力投入重点、难点课目。” 小碾子看看鹿儿:“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鹿儿:“演习不一定都带实兵。我不是有个电化训练模拟系统吗?” 小碾子后悔不迭:“妈的!” 鹿儿真诚地说:“碾子,有句话,你别介意,我那套系统这个月你随时可用,用多久都行。而且我们俩可以共同搞个军事学术研讨小组,结合这次演习,先搞它一到两个近期课题。这期间,我们还可以深入了解一下彼此的部队。” 小碾子想了想,固执地说:“谢谢你还惦记着我这个‘一帮一’、‘一对红’。算了,一个月时间,临阵抱佛脚,我也得挑个个子矮点儿的佛爷抱。鹿儿,你好好干!”小碾子握了握鹿儿的手,大步先走。鹿儿看着小碾子背影,面呈忧虑。 司马童走近鹿儿,道:“师长,回去之后是不是马上开个连以上干部的动员会?” “既然总参的意图是检验真实情况,我的意见,最好一切照旧。”说着,鹿儿与司马童钻进汽车。 周天品走到楼梯口时,秘书走来:“军长,您爱人上午来过电话。” “什么事?” “她没讲。” 周天品自语:“怪事,她从不在上班时间来电话。”周边想边下楼。 渔港。 贺仪背着、扛着大量的食品,走上一艘崭新的机帆船:“小枣儿,全齐了。” 小枣儿用绳子将自己吊在船头,用油漆在写“舒乔号”三个字。写完,他爬上船,贺仪也在码头支好了一台照相机。小枣儿走过来,两人以“舒乔号”为背景,用“自拍”留了一张合影。 小枣儿看看腕上的电子表:“十二点整,起锚!”贺仪与小枣儿击了一掌:“看我们的了!” 贺仪解缆,起锚。小枣儿发动轮机,操舵驾船。机帆船“突突”吼着,驶离码头,驶出港口…… 第229页 周家,根儿立在院门,静静地等待着。周天品走来,好生奇怪:“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根儿:“天品,我想去鹿儿那儿住几天。” 周天品更加奇怪:“根儿,出什么事了?” 根儿善良地笑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的神智明显开始恢復,想不到我的药真灵。” “你说什么?” 根儿:“上午她说话了,还认出了你的照片。” 周天品惊愕不已,张着嘴呆住了:“……” 根儿:“真的。” “……那,那你为什么要走?” 根儿笑笑:“她正在恢復,看见我们两个成天生活在一起,说不定会增添刺激。而且,你单独多和她谈谈话,讲讲过去的事,帮助她恢復记忆,她肯定会好得更快些。” “根儿……” “好了。我请饮事员老李两口子过来住一段时间,他们会照料晔星妹妹的。” 周天品:“根儿,你不能走,这成何体统。” 根儿:“别想多了,我现在还没准备腾位置呢。一切只是为了让病人早点儿康復。天品,每天给我打一个电话,告诉我她的情况,好吗?” 周天品百分的激动加万分的感动,不知说什么才好。根儿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周的脸颊,走了。周天品望了一会儿,用手按了按眼窝,转身快步进房。 周推门走进夏晔星的卧室,夏晔星果然有知觉地注视着他。周天品走到轮椅前蹲下,轻声唤道:“小夏,你真的好了?” 夏晔星看着周天品,并无太大反应。 周天品:“你真的认出我了?” 夏晔星一动未动。 周天品见夏晔星的膝上摊着那本旧影集,伸手欲取,夏晔星马上将影集搂在怀里,嘴里还发出了声音:“不,不。” 周天品愣愣,道:“噢,你只是认出了四十年前的我。小夏,我是周天品啊。周,天,品。” 夏晔星的瞳孔中倏地闪过一簇光亮,整个人微微颤抖。如的手指蠕动了几下,胳膊渐渐地抬了起来……夏晔星的手贴在周天品的脸颊上缓缓抚摸着。 “小夏……”周天品的心里滋味万千…… 贺家。鹿儿走进楼门,兴沖沖地踏上楼梯,直奔二楼。 一进门,鹿儿愣住了——屋子收拾得极为简朴、干净,两床崭新的被子,还有枕头,放在椅子上。 鹿儿关上门,愣怔了好一会儿。鹿儿快走下楼梯时,盼盼从谢石榴的房间出来,同父异母的兄妹二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彼此看着对方,都站住了。过了片刻,鹿儿说:“要演习了,搞了几套方案,想请爸爸顾问顾问。” “你心里没底?” “不一定是没底,才需要顾问。” “军队变化那么大,他还行吗?” “行,我相信他永远不是外行。” 盼盼道:“你就从来没想过,让他放松一下,过一过凡人的日子吗?” 鹿儿无语。 盼盼:“都看见了?” 鹿儿回头望望楼上,对盼盼说:“看见了。” “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他们的事。” 鹿儿突然笑了。他走下最后几级楼梯,揽住盼盼的肩:“看你,这不是大好事吗?干吗像要和我决斗似的。” 盼盼放心地笑了。她说:“看你那份严严肃肃的样子,我以为你……” 鹿儿道:“我还真是被那对花枕头吓傻了,关上门,才回过一半神来。” “那么说还有一半没想通?” “这一半被你刚在那份严严肃肃的样子给吓没了。”鹿儿笑着问道,“他们什么时候?” “快了吧……”盼盼忽然又盯着鹿儿,问道:“你,能管我妈妈,叫妈妈吗?” 鹿儿想了想,说道:“没什么吧?蒋经国都能管宋美龄叫妈妈,我有什么!” 盼盼捶了鹿儿一拳:“怎么比的!” 鹿儿笑。 谢石榴站在自己的小屋门口,看着,欣慰地抽着旱菸。 酒店套房内的长沙发上,石娥偎在贺紫达的怀里。两人都显得又激动又有些生硬,不是那么柔和、自然。 石娥摸着贺紫达的头髮:“那时候,你一根白头髮都没有。”贺紫达:“现在是一根黑的都没有。”石娥:“不过,还是这么扎手。”贺紫达:“像个鞋刷子似的。” 石娥笑。 “石娥,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贺紫达取过一轴字画类的东西。展开,果然是他写的字:虎。 “怎么样?” “挺好的。” 石娥摘下墙上的一幅古代仕女图,把贺紫达的“虎”挂了上去。 贺紫达看看左右的摆设:“挂在这儿,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石娥:“不,我喜欢。” 有人按门铃。 进门的是一个派头十足的中年富商。 第230页 落座后,富商看看贺紫达:“这位老闆是……”石娥忙介绍:“他,是个老朋友,姓贺。这位是巴西华人商会的副会长何先生,有名的咖啡王。” 贺紫达欲走:“你们做你们的生意,我走了。” 何先生:“这怎么好意思,我一来,你就走,再坐一坐,大家交个朋友嘛。” 石娥亦柔声道:“你就再坐一会儿。”贺紫达只好坐下。 何先生喝着茶,看到了对面墙上的字,说道:“上次来,那儿好像挂的不是这个。” 石娥笑笑。 贺紫达来了精神:“何先生懂书法吗?” 何先生:“祖宗的字,不敢不略学一二。” 贺紫达:“你看看这个字。” 何先生审视片刻:“虎。要我看,虎气有余,虎骨不足。” 贺紫达一愣:“这话怎么讲?” 何先生:“此人写字功底甚浅,全凭的是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气。貌似阳盛,实则阴虚。如果叫我在人家背后说句缺德的话,这个写字的,活像是个只读过两年私塾的土匪。” 贺紫达愣怔在那儿。石娥极度紧张。富商闷头喝茶,没注意到将发生什么危险。 突然,贺紫达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后夸道:“好眼力,好眼力,何先生真是好眼力!” 何先生:“哎——看这种东西,要什么眼力。” 贺紫达哭笑不得。石娥忙岔开话题:“何先生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了?” 何先生道:“桑切斯先生回国前要给他太太买些东西,委託我与谢女士最后敲定一些细节问题。” 石娥看看贺紫达,示意:“我们……你是不是……” 贺紫达这时倒不想走了,他大咧咧地向沙发上一靠:“如果不保密的话,我倒想看看热闹。” 何先生很痛快:“看来贺先生不是商界中人,那就没什么秘密可保。您坐您的,我们几句话就完。” 石娥无奈,只好由着贺紫达。她取出一份材料,说道:“何先生,合作方式我们已没有任何分歧。只是你也知道,我们海南岛的咖啡品质并不比巴西相差多少,但加工技术上存在问题,正是这方面我们希望得到真诚的帮助。” 何先生:“我们提供的设备和技术人员都是当今世界顶级水准的。” 石娥笑了一下:“我们当然并不幻想贵方出让顶级水准的专利,但一流的还是应当的吧?” 何先生眨了一下眼睛:“谢女士,您难道是怀疑我们合作的诚意?” 石娥将手里的材料递给何:“何先生,请看看这个,这套工艺是否比你们提供的还要先进一些?” 何先生熘了材料一眼,惊讶:“这份资料你们是什么时候搞到的?” 石娥:“今天凌晨三点。” “从哪弄来的?” 石娥笑而不答。 何先生忙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谈判似乎陷入了僵局,何先生只是低头喝茶,石娥耐心地等待。一旁,贺紫达饶有兴趣地看着双方。 何先生突然放下茶杯,说道:“我们可以提供比这套工艺还要好一个层级的技术,但利润分成,我方得增加百分之七。” 石娥:“这怎么可以,关于你们提供一流技术之后的分成办法,双方已经敲定了。” 何先生:“一流并不是一个明确的量化概念,一流之内也可以分上、中、下若干等嘛。咱们老祖宗的科举不是如此吗?等中有级,级中还有前后。” 石娥悄悄看了贺紫达一眼,她很不愿意在贺的面前第一次决策大事就显得自己处在下风。石娥神色有些慌张地说道:“这样的话,协议恐怕要从头讨论了。”何先生马上发觉了这点:“我同意。但您心里清楚,今年的採摘季节马上就要到了,万一延误时间,贵方的损失……” 石娥陷入犹豫,思忖片刻:“我们让出百分之三。” 何先生:“不,百分之六。” 石娥怯怯地又瞥了贺紫达一眼,道:“百分之三点五。” 何先生:“百分之六。” 石娥:“何先生……” 何先生强硬地说:“不,百分之六,不再变了。” “何先生……” 贺紫达这时突然干咳两声,打断了两个商人的讨价还价。何先生与石娥看向贺紫达。 贺紫达道:“原来阔佬做生意,跟卖菜小贩一个样。何先生,我想胡问一句,如果这个谢石娥一点儿不让,一丁点儿不让,一丁丁点儿都不让,你怎么办呢?” 何先生:“贺先生,您不懂,那样的话,她今年的咖啡加工要受损失的。” 贺紫达:“那去年她怎么加工的?” 石娥:“老贺……” 贺紫达瞪了石娥一眼:“你别管,我问他呢。” 何先生:“我说的损失是她今年要少赚很多钱。” 贺紫达:“少赚就少赚,那钱又不是她的!” 第231页 石娥像突然被点醒了什么,神色倏然轻松下来。何先生则一下愣住了,好一会儿勉强笑道:“您是谢女士什么人?能做她的主吗?” 贺紫达:“你猜我是她的什么人?你猜我能不能做她的主?” 何先生:“这个玩笑开得有些浪费时间。谢女士……” 石娥欲擒故纵地说道:“何先生,愿我们今后还有机会合作。” 何先生反而大慌:“谢女士,就按你说的,百分之三点五。” 石娥:“不,百分之二。” 何先生想想:“好,百分之二。” 石娥另取出一份材料,在上面填了几个数宇后,道:“请您签字。” 何先生签完字,与石娥握握手,并大度地向贺紫达伸出手:“您不是外行。” 贺紫达“啪”地握住何先生的手,道:“照我的土匪脾气,百分之零点一都不该让!” 何先生恍然大悟,又看看墙上的那个“虎”字,沮丧地说道:“真是话多必有失言。对不起,贺先生,后生冒犯了,实在对不起。” 贺紫达忙解释:“哎,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是报復你,我老贺确确实实是前两年刚学的毛笔字,你老何的确好眼力!” 何先生已无兴致,说着“再见,再见”,走出房门。 房内,石娥与贺紫达都站着,二人互相看着。贺紫达有些不快。石娥又有些怯怯的样子。 石娥低声说:“幸亏你提醒,我们亏了是国家的,他们亏了是自己的。这歪道理吓唬外商还挺管用。” 贺紫达:“我不懂这个,我只是受不了你后来那种低人一头的样子!” 石娥:“不知怎么搞的,你一坐在这儿,我就慌,就煳涂。往常从没像今天这么糟糕。” “算了吧石娥,我看这做买卖跟打仗差不球多,这哪里是女人混的地方。” 石娥:“我知道,你如果经商,肯定比我强。” “我?我宁可明火执仗地抢,还痛快些。得了,我回去跟老号长打个招唿,星期六,顶多星期天,我们就把事办了,你也别干这个莫名其妙的董事长了。我走了。” “看你,”石娥怯声说道,“……好像我是由你任免的。” “就这么定了!”贺紫达拽下那幅字,几下撕烂,看看没处丢,团团夹在胳肢窝下。临走,贺紫达嘴里还嘟嚷着:“董事长,什么鬼职务,好像谁不懂事似的!” 房里只剩下石娥一人,她呆呆地站着。 周家。周天品与夏晔星在客厅看电视。 周天品取了一个橘子,沖夏晔星示意:“晔星,吃吗?”夏晔星点点头。周天品欲剥,夏晔星口齿费力地说:“不,我自己。”她接过橘子,笨拙地剥着皮,好不容易才放到嘴里。 周天品欣喜地看着:“晔星,你真的好了。” 夏晔星不应,盯着电视。 套房,石娥默立在阳台上,良久,她悲哀地自语:“你搬到老虎家里,会不会成天慌慌张张,煳里煳涂的?在他面前,你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 海水如墨。 机帆船上,贺仪擦着从黑市买来的手枪,面前还摆了十几个手雷。小枣儿瞪着不太好使的眼睛在驾船。 贺仪夸小枣儿:“小枣儿,你真行。” 小枣儿看看罗盘,又看看手里的海图,道:“不是我行,是这条船好,跟傻瓜照相机一样,是条傻瓜船。就是不知道后半夜起风时,怎么样。” 贺仪:“路上的活靠你了,登陆后的买卖,我老贺包了!” “舒乔号”机帆船夜航着…… 贺家,卧室。 贺紫达戴着花镜,趴在桌上,兴奋地写着什么。旁边的椅子上,是那两床崭新的枕、被。 海水渐渐翻出白浪。 一声汽笛长鸣,客轮上,石娥立在船尾…… 贺紫达摘下花镜,拿起几页纸,出门,下楼。 谢石榴的屋内,谢抽着闷烟,满面忧愁。对面,朌盼搂着小娥,悄悄地抹着泪。还未进屋,贺紫达便大声说:“老号长,写完了,一份检讨,一份报告,你先给看看。” “正好,盼盼……”贺紫达进门后,挑出一页纸递向背脸沖他坐着的盼盼,笑道,“这东西是这么写吗……妈的,不好意思,当老子的倒要向当女儿的请教,怎么打结婚报告。” 盼盼抱起小娥冲出屋门。贺紫达一下愣住了。 谢石榴递给贺紫达一封信:“半个小时前,有人送来的。” 贺紫达预感到什么,喜色顿失,接过信,欲拆。谢石榴:“你回楼上再看。” 贺紫达看看谢石榴,沉重地走出门。谢石榴看着门,好久,长长地嘆出一门气。 楼上,贺紫达把那信放在桌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撕开,慢慢地抽出信…… 信纸上只有三个字——我不配。 与几十年前的那封信一模一样,白纸上没有开头,没有结尾,仅仅只有三个字。两个“我不配”,出自一人之手,一个是刚学会写字时写的,一个已相当娴熟。那时的字是识字班学员写的,此时的字是集团公司总裁写的。但都是“我不配”! 第232页 贺紫达一挙狠狠砸在桌面的信上,整个人便如石雕一般。 石娥,站在船尾向江海望着…… 贺紫达取出钥匙,打开一个抽屉,取出将近四十年前的那封信,将两封信放在一起。 海南岛,船靠码头。 石娥走下舷梯。当年那个锅炉工,后来的杜主任,再后来的杜副总经理迎上来,他搀了石娥一把,他们一同朝海港外走着。 走了很久,杜副总开口问道:“你这回真的下决心了?” 石娥答:“真的,再不会变了……也没时间变了。” 杜副总显得激动:“石娥……” 石娥道:“老杜,难得你几乎等了我一辈子,我……” “什么都别说了。”杜副总用胳膊示意了一下,石娥挽住这条臂膀,接着向前走去。 他们渐渐融入夜色。 海潮阵阵,风大浪高。 机帆船剧烈摇晃着。舵已无人控制,手雷滚得满地都是——贺仪与小枣儿都趴在船舷边上,使劲呕吐着。 远处,有一艘巡逻艇朝“舒乔号”急驶而来…… 夜幕中,两个少年没有发现。一个浪头打来,小枣儿的眼镜落在甲板上,张着两只手摸索着。贺仪捡起递给他:“妈的,什,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带,晕,晕海灵。” “我好些了。”小枣儿说着,扑向船舵,顽强地把着。 巡逻艇渐近…… 贺仪欠然大叫:“小枣儿,有情况!” 二人向后观察一阵,又对视一阵。两个少年似乎并不知道“害怕”是个什么东西,贺仪狠狠地说道:“准备打吧!”说着,他迅速抓枪。小枣儿也抓起几枚手雷。二人扑到后舱,伏下身子,满脸英勇。 巡逻艇靠近…… 突然打开的探照灯,将两个少年照射得睁不开眼睛,手枪与手雷顿时失去了方向…… 黎明,天际已有一线白光。 贺紫达合衣直直地躺在床上,眼睛一夜未闭,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电话铃响。贺紫达疲惫地爬起,他先看了一下桌上的闹钟:三点一刻。贺的直觉令他一惊,忙抓起电话:“我是贺紫达。” 鹿儿家,电话响起。鹿儿和薇拉从梦中惊醒,鹿儿伸手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我是贺子答。” 大碾子家,电话也响起来。大碾子朦朦胧胧地接电话:“我是田解放……什么?!”大碾子的睡意顿无,“这两个小东西被关在哪?……不用说了,我认识那个地方,当年我也在那儿关过。”他摔下电话,跳下床,披衣往门外跑。 公安局拘留所。 一名警察引领贺紫达、鹿儿、大碾子走向看押室。 警察边走边问:“这两个孩子出海最少有十五六个小时了,你们当家长的就没发现吗?” 贺紫达:“我以为贺仪在他爸爸那儿。” 鹿儿:“我以为在您那儿。” 警察问大碾子:“那个小眼镜呢?” 大碾子:“我以为在他梅老师那儿。” 警察:“那个梅老师肯定以为在你那儿了?” “估计是。” 警察:“你们四家大人这么你一估计,他一估计,差点儿爆发一场世界大战知道不知道……呶,就是这儿。” 贺紫达等人顺着监房小窗往里看:贺仪与小枣儿累得趴在草蓆上,睡得正香。 警察道:“尽管他们还是孩子,但非法携带电台和武器、弹药,问题非同小可,依我看,最轻也得拘留个十天半个月的。” 拘留所门外,小车旁边,贺紫达疲倦不堪地对鹿儿与大碾子说道:“这两个小东西……关就关两天,有时好人也会蹲班房。” 大碾子看着贺:“要是我,少不了又得趴在凳子上,挨您一顿皮带。” 贺紫达苦笑了一下。 鹿儿感到贺紫达的精神不对,问道:“爸爸,您的气色很不好,要不要我送您回家?” “不用。”贺紫达坐进汽车,摇下窗子又补充道,“放出来的时候,别骂他们,送到我那儿去,我给他们摆桌酒。” 看着汽车走远,鹿儿与大碾子各自开着自行车锁。鹿儿道:“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大碾子:“但愿不要闹到上面去。” 走了一阵,鹿儿看着远处,想着,说道:“他的气色,真是不太好。” 大碾子:“是啊,这事说小,就是孩子闹着玩,说大,能把我们撤职法办。老头的两个真、假儿子,还没有一个干出出息呢。” 鹿儿看看大碾子:“到我那儿坐一会儿,有件东西你看看。” 鹿儿家。 大碾子看着厚厚一沓微机打出来的文稿。封面标题:《对t岛作战想定》。 卧室,薇拉既焦急又不满地看着鹿儿。 薇拉:“我早想和你的父亲谈谈,仪仪真是从小就被他带得野野的。” 鹿儿:“我们的儿子,干吗找爷爷算帐。放心,过几天仪仪就回来了。” 第233页 客厅,大碾子看得极其投入。鹿儿走进来,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那只鼻笛,幽幽地吹着。 大碾子看完,放下文稿,盯着鹿儿,听着那声调虽不丰富,但味道挺复杂的鼻笛之音。 鹿儿吹着。 良久,大碾子轻轻拍了拍那份“作战想定”,开口道:“你的这个战法很独特。给老头看过吗?” 鹿儿放下鼻笛:“还没有。” “最好请他看看。” 鹿儿知道大碾子的那个“请”字的分量,点了点头。 “但……”大碾子说道,“但它太独特了,实现起来……起码从部队的训练开始,就要有很大改变。” “是。” “估计上、下都会有人反对。” “是。” “即使顶着干,最终效果如何也很难讲。” “是。” 大碾子加重语气:“但它很值得一试。” “你支持这个‘想定’?” “在航渡和突击上陆阶段的指挥方面,我有一些不同意见。” 鹿儿点点头:“你把它拿走吧。” “你有几份?” “就这一份。” 大碾子觉察到鹿儿将这份“作战想定”交给他的沉重,大碾子问:“鹿儿,你是不是在想什么?” 鹿儿道:“仪仪和小枣儿的事,是因为我的一个想法引起来的,我该出面承担责任。如果……如果我没机会了,希望你接着干下去。” 大碾子沉默片刻:“小枣儿是首犯……” “我们两个不要争,”鹿儿打断大碾子,“你有机会指挥海军陆战队时,建议你参考这个‘想定’,设法进行试验性演练。” 大碾子又沉默了一阵,拍拍文稿问道:“听说你想调到乙种师去,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是。”鹿儿道,“甲种师相对而言战备任务重一些,不如在乙种师‘种试验田’敢于放手。其实,即使不在仪仪他们的事上吃处分,我也早准备好因为违犯训练大纲受罚了。” 大碾子站起身:“我们俩说不定谁处分得重些,到那天再说!” 鹿儿也站起来:“也好。那样的话,这份‘想定’我改完之后,就向老贺紫达、老号长‘解密’。” 贺家。贺紫达与谢石榴一言不发地坐着,他们一个劲儿地各自抽着烟。 鹿儿家。鹿儿在电脑前敲出两个字:检讨。 海边,“舒乔号”上,大碾子躺在甲板上,枕着胳膊,仰望着星空。 下篇 37 婚宴,只有一桌,但很丰盛。石娥与杜副总向客人们敬酒。 甲客端起酒杯:“董事长和副总经理结婚,才这样一桌,有失隆重嘛。” 石娥:“休假回来后,我将辞去董事长和总裁一职,请董事会另行选举。” 客人们议论起来:“那怎么行?”“不行,不行。” 甲客:“那样的话,这酒我不喝了,我反对你们结婚。” 乙客:“什么话,几十年酿出来的一杯酒,你反对?罚!罚三杯!” 甲客:“罚,我也反对。” 石娥:“工作上的事,以后再说吧 丙客:“对,公事放一放。哎,董事长,这样的日子,为什么不把您的舅舅请来?” 乙客:“就是,那可是一个老红军啊!” 石娥一下陷入难堪。 “我先喝!”杜副总一口喝干,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刚才那杯是矿泉水。大家知道,我从不喝酒,今天陪大家一杯。”石娥忙拉住杜:“你不能喝,大夫说你有严重的酒精过敏,心脏也不太好。” 杜副总:“一杯估计没什么。老王说得好,这杯酒是几十年酿出来的,怎么能不喝呢?” 乙客:“杜总,‘心里有,啥都有’,别喝了吧。” 杜副总:“不,我要喝,一定要喝。” 石娥夺下杜副总的酒杯:“我替你喝了。”石娥一饮而尽。客人们鼓掌,叫好。杜副总有些悻悻地对石娥说:“第一天,你就弄我个‘气(妻)管炎(严)。” 众人笑。甲客:“听说,董事长的歌唱得不错,请她给大家唱一个,好不好?”客人们起闹:“好——”“唱一个!”“唱吧,唱吧。” 石娥不好意思地看杜副总。 杜副总:“我也想听。” 众:“好——唱一个!” 石娥想想,站起身:“唱一个我们湖南的歌吧。”石娥轻轻唱起那首曾唱给大碾子儿时的歌。歌声柔美,客人们鸦雀无声。杜副总温柔地看着石娥。石娥唱得极为投入…… 她的眼前闪着往事: 大碾子渐入梦乡;贺子达举着那张四人合影,对照大碾子,石娥捂着嘴笑;贺子达对石娥说了什么,石娥捂脸,贺看桌上的纸:纸上全是“贺子达”三个字,石娥忙去捂,贺又说了什么,石娥又捂住脸…… 第234页 石娥唱着唱着,眼中湿润。客人们听得十分专注,歌毕良久,客人们才醒过来,用力鼓掌:“美啊——”“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杜副总幸福得有些痴迷,他下意识地摸到邻座客人的酒杯,不知不觉地倒进自己的嘴里…… 石娥唱着……客人听着…… “再唱一个,再唱一个……” 石娥:“算了,又不是独唱音乐会。” “好事成双嘛……” 杜副总:“石娥,几十年了,我真不知道你还能唱这么好听的歌,就再唱一个吧。” 石娥看着杜副总:“好吧。” 石娥又唱了一支湖南民歌。 唱毕,石娥坐下来,侧脸看杜副总。杜副总伏在桌上!石娥慌忙扳起杜副总:“老杜,老杜!”杜副总脸色如蜡。 石娥:“老杜……” 客人们围过来:“杜总!”“杜总……” 杜副总慢慢睁开眼睛。石娥带着哭音:“老杜,你怎么啦?!”杜副总微笑着。 石娥发现了杜副总面前的酒杯:“你喝酒了?”杜副总看看酒杯,幸福地微笑着:“这辈子,总算喝过酒了。”石娥哭道:“老杜,你不该呀……” “石娥……我……总算和你结婚了……”杜副总幸福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石娥悲唿:“老杜——老杜——” 椰林在风中摇曳着…… 姜家,门口停着一辆公安局的车。 客厅里,两个警察和一个地方干部正询问姜佑生、楚风屏。 干部:“姜司令,孩子们的动机虽然没有错,但后果,在外交方面不堪设想。而且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里握有准确、详尽的各种资料和行动计划,我们怀疑后面有大人的背景。如果这样,问题的性质就……” 姜佑生:“他们是当兵的养大的,这么小小的一个行动,制定一个计划有什么难的。” 干部:“我们已经了解到,不到十天前,在您家里有过一次聚会,好像‘陆海空’的军人都有,还有几个是师、团干部。” 姜佑生:“神经过敏,那些都是我的孩子。” 干部:“他们在一起,没议论过什么吗?” 姜佑生:“你到底想问什么?!” 干部从容地说:“我已经介绍了,是哪儿派我来的。希望姜司令配合我们弄清事件真相,这不仅关系到拘留所内的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而且关系到那五六个年轻有为的军官的命运。” 姜佑生一下意识到眼前的这个问题对于后代们的严重性,他两手紧握扶手,半晌不语。楚风屏见丈夫脸色不好,忙叫道:“佑生,佑生……” 干部见状:“姜司令身体不好,要不,我们先去别处调查。”来访者一起站起来。 姜佑生:“不,请坐,我全告诉你们。” 拘留所门口,围了很多记者、群众、学生。不少人手里捧着鲜花。 办公室。 那位干部大动肝火:“是谁把消息扩散开的?!” 一警察:“从几家报社了解,他们都是从一个女人的电话中得知的。这个女人,我们已经大体猜出是谁。” 干部:“谁?” 警察递过去一张照片。 干部吃惊:“怎么会是她?!” 警察:“虽然难以置信,但肯定是她。” 干部沉吟良久,点点头。他问:“孩们的家长倒没来一个?” 警察:“一个也没来。” 干部又点点头,他指示道:“用我的车,把孩子从后门送回家去。” 人群中,吴丁打开手机,说着什么…… 鹿儿家,浴室。 鹿儿与贺仪赤裸着,鹿儿一边给儿子搓背,一边告诉儿子他们是怎么出来的,以及他们“战争未遂”的后果:“……就这么着,我们几个人全朝自己身上揽,但大概因为姜爷爷是多年的基地司令,人家信了他的话。结果,一个离休干部,还被降了一级待遇。” “我想不通!”贺仪吼道。鹿儿拍了儿子的屁股一掌:“趴着,别动。你爸爸因教子不严,也吃了一个严重警告。” “那田叔叔呢?” 鹿儿停下手:“现在还不知道……不是好兆头啊……”鹿儿说着,想着。 贺仪沉默一阵,又吼道:“我就是想不通!” 鹿儿:“有什么想不通,军人嘛,叫打才能打。不叫打,想打也不能打,该打也不能打。胳膊伸直……这里面只有纪律,没有想不通。” 贺仪:“我又不是军人。” 鹿儿:“你早晚是。” 大碾子家,卧室。 桌上摆了一瓶酒,一包烟……大碾子与小枣儿对面而坐。 大碾子:“一会儿送你去贺爷爷家喝酒。我们先喝一杯。抽菸也行。” 第235页 小枣儿:“爸爸,我都不会。” 大碾子:“哎,今天得会。这算是个仪式。” “什么仪式?” 大碾子庄重地说:“小枣儿,从今天起,你就算长大了,就是个男人了。你再走出家门,肩上就不再仅仅是书包,而是扛着各种各样的责任了,大到国家、社会、事业,小到父母、朋友和你将来的女人。” 小枣儿困惑。 大碾子:“你爸爸等打仗,等红了眼,还真不如你这个小眼镜,差一点儿就痛快地干了一场。” 小枣儿:“也就半场。” 大碾子:“告诉爸爸,什么感觉?” 小枣儿:“光记得一阵好吐,差点儿把大肠吐出来。” 大碾子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小枣儿:“爸爸,您好像有什么心事。” 大碾子端起一杯酒:“好样的,儿子!” 小枣儿庄严地接过去,一饮而尽,呛得咳嗽。 大碾子:“告诉我,你们哪来的那么多钱,居然买了一条机帆船。” 小枣儿:“我和野小子本来想从丁丁姑姑那儿募捐的,可是她不给。后来,后来,不知乔乔姑姑怎么知道了,她从英国打来电话,说船已经叫人准备在码头了……她的条件是,要我们在船头写上‘舒乔号’,就成了。” 大碾子若有所思。 医院。 姜佑生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楚风屏一手按在姜的腕脉上,一手抬着,在看表。 贺家,客厅。 贺紫达气愤地乱转,谢石榴瞧着他。 “简直是岂有此理!棍子打得不公平嘛!你说,那天小兔崽子们胡吹乱侃怎么打清署礁的事,我知道不知道?” 谢石榴:“你后来知道。” “就是嘛,那凭什么只降他姜佑生一级,不降我贺紫达一级?好像那么大的事,只有他姜佑生干得,我贺紫达干不得!” 谢石榴苦笑:“你呀你呀,连这个也要争。” “不是争,不是这个意思……嗨!我也说不清,反正心里,不痛快!”贺紫达愤懑地望着窗外。 谢石榴似乎理解了贺紫达的真实心理,极小声地嘟嚷了一句:“我也不痛快。”谢石榴起身,向屋外走。 贺紫达:“干什么去?” 谢石榴:“去看看崽子。” 谢石榴看看贺紫达,有等贺一起去的意思。贺紫达犹豫着,最终还是没有动。谢石榴只好自己走了。 永全物业有限公司。大碾子走进“总经理”室,吴丁从老闆台后面站起来:“哟,你可真是稀客。” 大碾子:“给我乔乔的电话号码。” 丁丁怔了一下,笑了,故意地:“不是给了你一个手机吗?” 大碾子:“……丢了。”丁丁:“丢哪了?”大碾子:“……海里。” 丁丁:“呵,够有气魄的啊,知道吗?黑市价,三万多块哪!” 大碾子:“你想不想告诉我?” 丁丁看看大碾子,拿起电话,拨了一阵号码后递给大碾子:“就在这儿打吧,否则电话费你都掏不起。”丁丁走出“总经理”室。 电话传来乔乔的声音:“喂,丁丁吗?” “……是我。”大碾子好久才应。 电话无声。 大碾子:“谢谢你。” 电话:“谢什么?” 大碾子:“小枣儿和野小子干了件破天荒的事,别人怎么说我们不管,可我们几家人很为这两个孩子骄傲。我由衷地感谢你拿了那么多钱,让他们干了一件没有成功却无上光荣的事。” 电话无声。 大碾子:“真的,谢谢你,乔乔。” 花园别墅,游泳池旁,泳装的舒乔握着电话,表情凝重:“你们真的不怕这两个孩子死在那个小岛前,甚至是半路上?” 大碾子:“没干之前知道,当然会害怕。” 乔乔:“为这件无可厚非的事,听说你们要吃很重的处分,不后悔?” 大碾子:“我们没人后悔。” 乔乔沉默了一会儿:“解放,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爸爸。我真没想到闹着玩的事,还能处分人。” 大碾子疑惑:“谁闹着玩……” 乔乔:“孩子们的行动,是我向公安局报告的?” 大碾子:“什么?!是你……” 乔乔道:“开始,孩子们确实感动了我,我想不该打击他们,起码应当让他们有上十几个小时的英雄感。但我又的确担心他们出事,就隔了半天之后,报了警。” 大碾子大感意外地摇摇头:“那么说……拘留所门前的欢迎仪式也是你策划的?” 乔乔:“孩子们被关了好几天,我实在觉得冤枉。” 大碾子:“……你一个人演了好几种角色……记得当年,你差不多已经考上了军区文工团,要不是‘文化革命’……” 第236页 乔乔:“解放,希望你们在这件事上原谅我。” 大碾子解嘲地笑笑:“我们还是应当感谢你,你既让他们成了英雄,又让他们安全无恙地回了家,他们毕竟是两家人各自的独生子啊!” 乔乔嗫嚅着:“求求你,别把这事向孩子们说穿。否则,弄不好,他们也会骂我是叛徒。” 大碾子无言。 乔乔有些凄凉地说:“想想我的这一生,确实是一部叛变史,不断地背叛,变过来变过去,变过去变过来……” 大碾子深受触动:“乔乔,你真的像是一条没有铁锚的船。这里面……的确有我很大很大的责任。我无疑是个最早、也最深伤害了你的人……现在怎么说都是一堆废话了。” 乔乔用一手捂住脸,肩膀抖动着:“本来,我是有铁锚的……” 大碾子:“乔乔,不论你多恨我,但求你别恨海军,别报復这个基地。我已经知道,九号码头,主要是你的公司在买。乔乔,知道吗?我们的军队,它已经很难很难了。” 夜,海浪拍打着长满蛤蜊的码头。 大碾子独自一人在码头缓缓走着,海风吹得他乱发如草。 贺家。 贺紫达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扶着栏杆,颇为沉重地上楼。进了卧房,他先在桌前坐了一阵,才按亮檯灯。他打开纸袋,取出鹿儿送来的《对t岛作战想定》,看看标题,打开第一页,那儿夹着一张照片:小枣儿与贺仪在“舒乔号”船头的留影。贺紫达将照片举到檯灯下,看着。 门敲了两下,大碾子走进来。他坐在桌边的另一张椅子上,看着贺紫达,神色忧郁。 贺紫达看着,问:“怎么啦?” 大碾子:“小枣儿和仪仪走了?” 贺紫达:“走了。” “您没把他们灌醉吧?” “没有。” 大碾子沉默着。 贺紫达问:“也吃了个处分?很重?” 大碾子:“没处分。” 贺紫达疑惑。 大碾子道:“但免职了,编外待命。” 贺紫达大惊:“这是什么意思?” 大碾子:“有规定,军队干部在受处分的一年内,不能转业。” 贺紫达睁大眼睛:“也就是说,打算让你下一批转业?!” 大碾子点点头。 贺紫达“咚”地擂了桌子一拳,“霍”地站起来。他虎目圆睁,气得浑身发抖。 良久,大碾子道:“他们查出,小枣儿用的海图是从我的公文包里偷的。” 贺紫达一惊:“有密级?” 大碾子:“幸好没有……您坐下来吧。” 贺紫达坐下。大碾子苦笑:“其实公文包里还有一张带密级的,更精确些。小枣儿总算还想着我。” 贺紫达恼火地说:“你当什么海军,如果在陆军……” 大碾子:“您又来了。” 贺紫达:“……我知道,让你转业,还不如叫你吃个枪毙的处分。” 沉默一阵,大碾子站起身,把手指放在那份“想定”上:“这份东西非常棒。我们这拨人,不论我,还是小碾子,都不如他。您劝劝他,悠着点儿干,别也弄个壮志未酬身先死。” 贺紫达也站起来,直视着大碾子,好久才说:“儿子,挺住!” 大碾子无比感动…… 矿泉水生产线的机器停着,小碾子满脸油污地蹲在抢修人员之中。 技术员:“师长,我们上当了,这套生产线是旧的,卖给我们时只在表面翻了翻新。” 小碾子:“新的,也不会那么便宜。今天无论如何得连夜修好,误了供货合同,是要罚款的。全师好几千口子怎么经得住罚!” 一参谋走过来:“师长,参谋长问您,今天的夜训您参加吗?” 小碾子:“当然参加……糟糕,训练预案还没看。你去我宿舍取一下。” 参谋:“是。” 小碾子又转脸专注地看着摊在地上的设备图纸。 周家,周天品与夏晔星看着电视。电视上是东北的雪原、森林…… 夏晔星突然喃喃:“雪,朝鲜。” 周天品看看夏:“是的,这很像朝鲜。” 夏晔星的眼中充满遐思:“鲜花,长鼓,转啊转啊……” 周天品注视着夏晔星。 电视上出现一群欢乐的孩子…… 夏晔星:“孩子,妈妈和爸爸……” 未等周天品表现出他的惊喜,夏晔星慢慢地睡着了。周天品把夏晔星从沙发上抱起,放在轮椅上,推出客厅。 “她睡着了?”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走过来。周天品:“李大嫂,晚上的中药她还没吃,如果一会儿她醒了,麻烦你再热一下。”“哎”李大嫂将轮椅推进夏晔星的房间。 周天品回到自己的卧室,看了一眼桌上与根儿的合影相框,拿起电话:“要贺师长家。” 第237页 夏晔星睡着,发着梦呓:“周天品……” 根儿在听电话:“嗯……嗯……今天你还扶她走了几步?” 周天品:“是啊,刚才看电视,她甚至说了好多话。” 电话:“她能和你谈话了?她说什么?” 周天品:“不是正常的那种说话,好像是……好像是梦话。” 根儿充满同情:“她会醒过来的。” 电话:“根儿,回来吧。” 根儿:“……再等一等吧,别惊了她的梦。好好休息,天品。” 根儿放下电话。 周天品缓缓放下电话。他理了理思路,重新提起电话:“要值班室……我是周天品,今天姜支前组织夜训,有什么情况反映吗?……提醒他,他的师已经强化训练了两周时间,要掌握好节奏,注意安全。就这样。” 周天品放下电话。 夜训演练场,马达隆隆,各种闪光交织,情景壮观而又有些紊乱。 指挥车内,电话不断。各种仪器的显示灯红红绿绿,明明灭灭。 小碾子问道:“二团的位置在哪?” 一参谋指着图板:“该到这儿了。” 小碾子:“命令他们加快速度。” 参谋长说道:“二团以刚装备的六九甲型坦克为主,速度不宜过快,否则距第一波坦克群太近。” “没关系,稍靠近一些,冲击力更强。赵参谋,了解一下第一波的队形。”小碾子有些走神,“唉——机器也不知怎么样了?” 参谋:“一团两个营报告,与装甲输送车的步兵走散,还有三团反映他们的火箭营行动路线有问题。” 小碾子:“不是有预案吗?怎么会跑错了路。” 参谋:“昨天大雨,原来可以涉渡的一条小河陡涨,三团不得不改线迂迴,但这样一兜圈子,它的火箭营可能插到二团的进击路线里去了。” 小碾子冒火:“地貌有变,夜训前为什么不报告?!” 参谋嗫嚅:“……我看您一直在处理矿泉水的问题。” 小碾子半张着嘴,没有说出话来。 参谋长道:“师长,现在的场面有些乱,二团更不宜过快。” 小碾子:“这和二团有什么关系?赵参谋,命令三团火箭营原地待命,别满场乱窜!” 参谋长:“是不是应当先弄清楚火箭营现在在哪儿?” 小碾子不耐烦地说:“让它暂时停下来还有什么问题吗?放心,参谋长。” 演练场面更加显乱。 一辆坦克内,驾驶员问:“车长,磨合期没完,能开这么快吗?” 车长边观察边说:“执行命令吧,你!” 突然,红外夜视镜里横着出现一熘火箭炮车! 车长大喊:“不好!停下,快停下,前面有人!” 惯性巨大的坦克来不及剎车,勐然急转,结果一下翻了过去……侧后的一辆坦克又狠狠地把它撞翻回来……再有一辆坦克干脆直直地撞在火箭炮车上,火箭炮车霎时爆炸、起火…… 深夜,周家电话骤响。 “周天品。”周天品抓起床头电话,说了一句,也只听了一句,便“霍”地从床上坐起来。数秒之后,他冷冷地说:“知道了。等我看过现场,再报大军区。叫我的车过来。”周天品缓缓放下电话,面目峻厉。 集团军司令部会议室。 在座的军官个个神色严肃。鹿儿、司马童二人悄悄用目光注视小碾子。小碾子双目坚忍,一脸森然。 周天品陪中将李仲魁及随行的两三个大校进门。军官自动起立。李仲魁在主席台前落座后,周天品:“坐下!” 周、李冷峻地睃巡、审视着到会人员……军官们正襟危坐。尤其小碾子,几乎屏住了气息。周天品与李仲魁同时盯了小碾子两三秒钟。小碾子勇敢地迎着这目光。 周天品侧过脸,看看李仲魁。李仲魁微微点了一下头。周天品站起,打开文件夹,大声宣读:“军区司字九一年三十七号,关于二八六师师长姜支前严重失职,造成恶性事故,停职待查的命令。” 小碾子“刷”地起立,站得笔直。 周天品看了他一眼,继续宣读正文:“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三,j-17集团军二八六师在夜训当中,由于该师师长姜支前对于多兵种合成指挥比较陌生,比较勉强,开训前又未认真熟悉预案,进行准备,从而造成演习现场局面混乱,行动失控。特别是在其他军事首长提出纠正意见后,姜不以为然,一意孤行,于二十二时四十七分终于导致八一四团两辆坦克相撞,另外一辆坦克撞毁八一五团火箭营战车一辆,造成一名排长、三名战士死亡,十七人受伤。这是一起典型的由于指挥员失职而发生的恶性事故,其教训是多方面的,也是深刻、沉重的。为彻底查清事故原因,严明军法、军纪,特命令:从即日起,二八六师师长姜支前离职接受审查,并尽快移交军事检察院、军事法院审理。此令立即传达至全区所有团以下干部。一九九一年八月十四日。” 第238页 命令宣读中,小碾子咬紧牙关,腮帮上的肌肉鼓起一道道稜子,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 军官们一片肃静。 周天品正视小碾子:“姜支前同志,听清楚了吗?” 小碾子大声回答:“听清楚了!” 这时走进两名尉级军官,站在门口。 周天品:“请离席。” 小碾子将托于臂弯的军帽戴在头上,向主席台敬了一个礼,大步走向门口……在门边,小碾子停了一下,他转过头,向军官们看了一眼——那目光中充满深深的愧疚。然后,他在两名尉官的中间,一同离去。 鹿儿与司马童久久地注视着晃动的门。 周天品:“李副司令,请您……” 李仲魁开口:“我什么都不讲,一句都不讲,想必今天在座的诸位,脑子已经装得满满的了。解散。” 周天品高声道:“散会!” 军官们起立。李与周先走…… 长长的走廊里,一片军用皮鞋的声音。军官们一言不发地走着。鹿儿与司马童更是面色铁青。 周天品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在桌前坐下,掐住太阳穴,用力揉着…… 行驶的轿车内,鹿儿神色痛苦。司马童亦然,他轻嘆一声,问:“要不要先去看看盼盼?”鹿儿想想,说道:“今天不去。” 司马童:“我请个假,去看看老头。” 鹿儿点了点头。 稍顷,司马童又问:“你猜现在周军长在想什么?” 鹿儿并不感兴趣地问:“在想什么?” 司马童:“在考虑是否写辞职申请。” 鹿儿:“你为什么要这么猜?” 司马童笑了一下,含意模煳:“这对我倒没什么意义。” 办公室,周天品从抽屉里取出纸和笔。笔悬在半空。 有人喊“报告”。“进来!”周天品将笔放下。 一军官:“五分钟前,公安局派专人送来一份急件。” 周天品看毕,震惊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才十分疲惫地问:“政委怎么说?” 军官:“政委已叫保卫处长亲自去了。并且指示立即通知金达莱的丈夫所在的空军部队。” 周天品:“我的意见,把金达莱弄回来,我们的人,我们自己处理。请地方相信,军人犯法与民同罪。” “是!”军官敬礼,离去。 周天品又狠狠地掐住太阳穴。 公安局监房。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站在门口。监内,身穿军装的金达莱坐着,垂头摆弄着军帽。 周天品落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辞职申请。 姜家。杜九霄面色难看地走进小院,走进客厅。他看见司马童已坐在那里。杜九霄坐下后,问:“他们在午睡?” 司马童:“嗯。” 司马童与杜九霄彼此发现神情不对,不约而同地问:“你知道了?” 司马童觉得误会了,忙问:“我知道什么了?” 杜九霄看看司马童:“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回来?” 司马童:“小碾子被停职了,训练中指挥失误,车毁人亡,事故很严重。” 杜九脔一怔,沉吟了一会儿,自语:“这还不算丢人。” 司马童:“怎么……” 杜九霄道:“金金被抓起来了。” 司马童惊得站起来:“什、什么?!” 楼上,卧室。姜佑生、楚风屏还在午睡。他们中间睡着小娥。小娥揪着姜佑生的头髮,姜佑生一脸幸福的样子。 客厅里的司马童、杜九霄已彼此知道详情,沉默着。 司马童:“没吃午饭吧?” 杜九霄:“没有。” 司马童走向厨房。 笔时起时落。周天品看着那四个字,显得极为犹豫。 “老周。”有人叫他。周天品抬头,立即站起来:“李副司令。”李仲魁自己搬了张椅子,在周天品对面坐下:“你坐。”周天品坐下。 “刚才,我与你的政委谈了一会儿,了解了一件事,关于你的事。”李仲魁看了周天品一眼,周天品平静地听着。 “当然,是碰巧赶到一起了。这对你,有些像是落井下石。”李仲魁又看看周天品。周仍旧是只听不问的样子。李仲魁有些奇怪:“你不想问问是什么事?” 周天品:“不想问。” “猜到了?” “也不想猜。” 李仲魁:“那就是已经猜到了。这种奇闻逸事,早晚会有人做文章的。不过,你既然敢这么干,也正说明你没鬼。军区党委信得过你,了解情况也只是个形式。但是党委担心……这件事会不会影响你在部队的威信,影响你的领导效率……” 沉默片刻,周天品道:“现在我的军里连续发生问题,是否正好证明了这一点?” 李仲魁慢慢站起身:“周军长,做好人也是一场战斗,也是要用战术的。仅仅独善其身,不知造势正名,是会被小人偷袭的。好了,目前,你全力以赴地准备大演习,先让钢铁证明你是个好军长。” 第239页 周天品站起来,目送。 李仲魁走到门口,又回身道:“请你务必代表我个人,向你那个天下第一的好老婆谷根儿同志,问个好。”说完,李仲魁走出门去。 周天品站立着,感情复杂。片刻之后,他抓起那张“辞职申请”,狠狠地撕得粉碎。 姜家厨房,司马童煮着挂面,杜九霄在一边打了几个鸡蛋。两人默默地干着。 杜九霄问:“先告诉老头?还是先告诉老太太?” 司马童想想:“一块儿吧。” 一会儿,杜九霄又问:“你先说?我先说?” 司马童又想了想:“你先说。” 杜九霄:“也好,最难吃的先吃。” 面锅,“咕咕嘟嘟”地翻着泡。 姜佑生、楚风屏笑眯眯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司马童:“小娥,自己出去玩。” 小娥:“不,我要在这儿玩。” 司马童生硬地说道:“快出去!”小娥怯怯地出了客厅。姜佑生、楚风屏看看司马童、杜九霄的脸色,知道出了什么事。 姜佑生沖杜九霄说:“杜九霄,你这张脸,可是很少有不笑的时候。” 司马童道:“爸爸,妈妈,我们早已不是孩子了。也许从‘文化革命’一开始,我们就突然一下成了大人了。成了大人就会想干大事,想干大事就可能出大错。我十七岁那年不是因为武斗闯了大祸,爸爸亲手把我捆得像个粽子,要送到警备区去由人枪毙吗?” 楚风屏不快:“什么事?童童,你翻旧帐干什么?” 司马童:“妈妈,您听我说。也许在你们的几个孩子里,我跌跟头跌得最早,被你们管教得最狠,这倒救了我。后来我们虽然大多当了兵,但你们知道,现在的军营几乎像是没了围墙,没了铁丝网,社会上有什么,军营里也有什么。特别是这几年……” 姜佑生微笑道:“司马政委,你准备给我和你妈妈上政治课吗?” 杜九霄:“爸爸,让他说下去。” 司马童:“算了,不想多说了。爸爸,妈妈,请你们挺住,想开些,既然这个社会什么都可能发生,军营什么都可能发生,你们的孩子便不例外。杜九霄,你直说了吧。” 杜九霄看看姜佑生、楚风屏,直言道:“金金因为与她的三伯父合伙走私南韩汽车,今天凌晨四点半,在港口被连人带船地查获,金金她……当场被公安局逮捕。” 姜佑生、楚风屏完全僵住了。司马童马上走过去,把药和水递给姜:“爸爸……爸爸……”半晌,姜佑生哆嗦着伸出手,接过药片,送了几次才送进口中。喝水时,泼泼洒洒地弄了一身。楚风屏开始擦眼泪。她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问:“金金脾气冒失,她,她没有拒捕吧?” 杜九霄:“没有听说。人现在被集团军接走了,关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保卫部门通知,目前不允许任何人接触。” 司马童忽然想起什么,问杜:“这事会不会牵连你?” 杜九霄犹豫了一阵:“我想,也许,不会的。” 楚风屏道:“九霄,说实话。” 杜九霄点点头:“今天师长、政委通知我金金的事情的同时,也通知我,在情况基本查清之前,暂停飞行。”杜九霄接着又马上解释,“不过这我理解,按照空中防线规定,这属于正常措施……我是团长、安全小组长……我懂……” 客厅静得令人室息。 杜九霄接着说:“实际上,我也有责任,半个多月来,我一直听金金总在说一句话:‘我从小就喜欢汽车’,‘我从小就喜欢汽车’,我该发现这种不正常,应及早制止的。” 楚风屏:“她九岁就会开车。” 杜九霄:“她还说,‘文革’中下乡的几天里,她撞坏了一个造反派的吉普,被人奚落了几句,从那天起她就发誓,早晚要有一百辆车。这次从南韩运来的各种走私车,共有五百辆。” 屋内又陷入沉闷。 姜佑生仍直呆呆地坐得笔挺,出不来一言。 “童童,你也是为这事回来的?”楚风屏问。 司马童看着姜佑生,十分犹豫说与不说,但最后还是横了一下心,开口道:“还是说吧,否则你们顶多明天就会从‘老干办’看到文件的。小碾子……小碾子因为在训练中指挥失当,发生了事故,比较大,被停职候审。” 姜佑生突然立起,直挺挺地朝前倾去,轰然倒地…… 电子对抗营驻地,特种车辆群成列停靠。 谢盼盼压抑着心中的巨大沉痛,表面上十分镇定地一一检查着各部门的操课。军人们看她的眼神均有些异样。走过一排锅状天线时,两个军人看着盼盼的背影交头接耳:“听说了吗?营长的爱人出事了。”“她好像还不知道。” 盼盼立即回过身来,问道:“你们俩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吗?” 那两人十分难堪。 盼盼:“可以大声说出来,和我一块儿商量吗?” 第240页 军人面红耳赤:“营长……” 盼盼正色道:“知道我是营长,就请不必从我这儿琢磨那位师长,更不要从那位师长身上琢磨我。如果你们实在多余一份关心没地方施展,也请放在手里的兵器上,这才是那位师长该让你们记住的教训!听清楚了吗?” 两军人同声:“听清楚了!” 盼盼:“继续工作!” 军人:“是!” 周围看见这一幕的官兵,人人感佩不已,严肃地投入本职。 盼盼走进营部。她推开门便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门上,好一会儿才睁开。盼盼突然一惊——贺紫达与谢石榴坐在屋里,正肃穆地看着她。 “爸爸,老号长!”两行泪从盼盼的眼中滚出。 贺紫达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本来不该来看你,可是人老了,心就软了。来了一看,果然错了。孩子,你在当兵的面前没有丢脸!” 盼盼擦着泪水。 谢石榴低沉地问:“你去看过他?” 盼盼:“去了,他不见我。” 贺紫达:“为什么?” “我知道他现在心里复杂得很,他一定既想见我,又怕见我,他会记起我过去嘲笑过他的话:乙等军人。他肯定在想:现在他连乙等的都算不上,是丙等的,等外的……”盼盼捂着脸,无声地哭着。 贺紫达、谢石榴沉默了一会儿,谢石榴道:“盼盼,别哭了,眼睛肿了不好出门。”盼盼立即抑制住自己,从脸盆架上取过毛巾,敷了敷眼睛。 贺紫达站起身:“孩子,我们不久呆了,否则让人笑话来了一对护崽的老母鸡。”盼盼突然说道:“爸爸,我有事求您。” 贺紫达一愣:“你说。” 盼盼:“开庭审判时,我要求亲自为小碾子辩护。请您跟有关的领导说一说。” 贺紫达犹豫地看着谢石榴:“这……允许吗?” 谢石榴:“我不懂法律。” 贺紫达问盼盼:“你要辩护什么?” 盼盼力道十足地说道:“小碾子已经为他的师尽了心,尽了力。” 贺紫达:“这要用证据说话。” 盼盼:“他的妻子就是证据!跟一个师长结婚,却到今天都没有一个家。同处一个地区,却连一个节日也没在一起过过。相聚十个周末,他有八个要为当兵的事、军官的事、家属的事,忙到十二点以后。还有很多很多!” 贺紫达想了想,问谢石榴:“这算不算徇私情?” 谢石榴:“……算。但该说也得说。” 贺紫达道:“好,我去找人。但是盼盼,说归说,判归判……” 盼盼接过去说:“古今中外,军法重如山。这我知道。” 贺紫达不再说什么,拉开门,请谢石榴先走,然后他自己又深深看了盼盼一眼,才走出门去。 集团军招待所二楼。小碾子背立窗前,一动不动。桌上已是厚厚的一叠纸。封面上的标题为:二二三事故报告。 小碾子从楼下看见了什么,顿显吃惊。 楼下,田大年夫妇相互搀扶着,站在那儿,焦灼地挨窗寻望着。大年念叨着:“他在哪个屋子里?在哪个屋里……”田妻喃喃着:“小碾子,小碾子,我的小碾子哎……” 小碾子眼眶中湿漉漉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并轻声叫着:“爹,娘……” 下篇 38 “姜师长,该吃晚饭了。”一军官进门。 小碾子没转身:“知道了。请你先下楼劝那两位老人回家去。他们是我的养父养母。” “是。”军官走了。 小碾子转过身,按了按眼眶。 医院急诊室,姜佑生紧闭双目躺在床上,医护人员紧急抢救着。 门外,司马童、唐小蕾、杜九霄、丁丁照顾着楚风屏,坐在椅子上。 看到一个军医走出,楚风屏衰微地叫道:“大夫……” “大夫。”司马童站起身。军医走过来。楚风屏:“他,怎么样?” “还在抢救,请您放心。”军医顺手摸了摸楚风屏的脉,“对不起,我还有事。”军医看了司马童一眼,“你来一下。” 司马童跟军医走了几步,军医道:“你的父亲即使脱离危险,严重的后遗症是不可避免的了,请你们家属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另外,搀你母亲回家休息,她的脉象很弱。” 楚风屏看着远处的司马童和军医:“他们有什么不能告诉我,老姜他怎么了……”楚风屏一急,晕了过去。 “妈妈,妈妈!”吴丁大声急叫。 小碾子在营区走着。那名军官远远地跟着。 路过一座独立平房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哭闹声。小碾子伫足望去。平房门前站着两名挎着手枪的女兵。 禁闭室内,金达莱已无军帽、领章,头髮有些蓬乱。她对着一个送饭的女兵大喊大叫:“我不吃!我不吃!莫名其妙,我又不是为自己赚钱,有什么大不了的!凭什么把我关起来?我要打电话,我要出去……” 第241页 “金金?”小碾子听出声音,朝平房走。 军官叫道:“姜师长,您不能过去。” 小碾子站住:“她怎么啦?”军官:“她走私汽车。” 小碾子愣怔片刻,痛苦地骂道:“妈的!真他妈的!……我父母知道了?” 军官点头。 小碾子:“他们怎么样?” 军官吞吞吐吐:“听说……还行……” 小碾子不相信地直视军官。军官只好实说:“楚同志还好,姜司令脑溢血,正在抢救。这是一个小时前的情况。”小碾子垂下头,拳头攥得紧紧的。 “放我走!放我出去!”金达莱的吵闹声越来越大,还传出一声摔碗的声音。 小碾子举步向平房走去。军官:“哎……姜师长……” 小碾子不理,径直走到平房窗前。 金达莱又端起一盆面条欲摔,小碾子大吼:“金金!” 金达莱愣住了,看着窗户。窗外,小碾子怒目圆睁:“我们已经给老子丢了脸,他现在正躺在急救室里不知是死是活,你这样胡闹,难道还要他死不瞑目吗?!” 金达莱放下面条,哭道:“爸爸……妈妈……” 小碾子浩嘆一声:“哎——你穷疯了!你怎么能干那种事?” 金达莱:“我发誓!我真的不是为自己,我自己一分钱都他妈没揣在口袋里!全是为了这个穷得晕头转向、叮噹乱响的破军队!” 小碾子看看他这个口无遮拦的“异国”妹妹,心中酸楚:“金金,在法院上你可以实事求是地说,但千万别什么词儿都用。” 金达莱:“我不上法院,我不上法院!碾子哥,快救我出去。” 小碾子难堪之极,默默转身离开。 金达莱扑到窗口:“小碾子!” 小碾子痛苦不堪地走着。身后传来金达莱的喊声:“姜师长,救我出去!”小碾子的嘴唇剧烈地抖动。 操场上有些散步的军人。 障碍跑的高石台上,坐着一个弹吉他的士兵。他边弹边唱,这是一首关于军人在和平年代的命运的歌。小碾子远远地、感动地伫足聆听…… 军事法院,士兵在门前持枪肃立。成排的军人有序进入。司马童、杜九霄一边一个抬着轮椅上的姜佑生,吃力地走上那高高的台阶。吴丁、唐小蕾欲搀楚风屏,楚推开她们的手,神情坚强。姜佑生、楚风屏明显多了白髮。他们的后面是大年夫妇,盼盼与贺紫达,及鹿儿和大碾子搀着的老号长。审判厅的正墙上镶嵌着八一军徽。法官一干人等面目冷峻,小碾子军装整肃。公诉席上是陈述事件的军人,辩护人席上是口若悬河的军职律师,证人席上是激动流泪的盼盼,听众席上是深受震撼的官兵与极度痛苦的姜佑生、楚风屏、贺紫达、谢石榴、大年夫妇……杜九霄暗暗抹了一把眼泪……另一审判厅,另一位法官。被告席上的金达莱已无任何军徽标志她的面色苍白,神情麻木,双眼直直地朝前方盯着——那巨大的军徽。 法官宣判着:“……二二三事故后果严重,损失极大,该师师长姜支前已构成玩忽职守罪,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八章第一百八十七条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军人违反职责罪暂行条例第五条,本庭判处姜支前有期徒刑三年。” 会场有些骚动。有人小声议论:“还真判啊?”“太重了!”“师长也是为了我们……” 小碾子离开被告席,转身面向听众,目光冷厉。官兵们安静下来。 小碾子又愧疚地看了看盼盼,看了看姜佑生、楚风屏、贺紫达、谢石榴、大年夫妇,看了看鹿儿和大碾子。 楚风屏与田妻,两位母亲一下站了起来,热泪滚滚,张口难言。小碾子与两位母亲对视了一阵,几乎抑制不住感情,再次迅速转身,将军帽夹在腋下,大步走出法庭。两名士兵紧随左右。 另一法官宣判着:“……经反覆深入地调查,走私南韩汽车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主犯金达莱法纪观念淡薄,以生产经营为由,铤而走险,冒犯国家法律。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章第一百一十六条、第一百一十九条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惩治走私罪的补充规定第五条,及中国人民解放军纪律条令,现判决如下:一、判处金达莱有期徒刑八年;二、开除其军籍。” 金达莱晃了几晃,一下晕倒在被告席上。两名女兵立即架起金达莱,向庭外走去。 ——一九九一年,中央军委批转三总部《关于军队企业实行集中管理的意见》,禁止军以下单位从事任何形式的生产经营活动,撤销一切此类机构。 高山。大海。 贺家。贺紫达在二楼沉重地踱着。他想了想,走出门。 鼻笛悠悠。鹿儿坐在山顶,面朝大海吹着。 谢石榴在屋里默默地擦他的军号。贺紫达走进来,谢石榴看看贺。 贺紫达:“老号长,你再去看看他,看看楚风屏,也看看他们的孩子。” 姜家客厅。姜佑生仰在沙发里,边上坐着楚风屏。司马童、唐小蕾、杜九霄、盼盼、丁丁都在。 第242页 楚风屏用毛巾擦了擦姜佑生口角的涎水,徵询道:“佑生,我们开始吧?”显然失语的姜佑生点点头。 楚风屏声音不高,却异常严厉:“今天无论有多大的事,叫你们都回家来坐一坐,这是你们爸爸的意思。中风之后,他至今不能说话,但他想说什么我清楚,今天我做他的翻译。” 这时,门被一把推开,谢石榴一拐一拐地走进来。他一直走到姜佑生的另一边坐下:“崽子,伢子要我来看看。我们猜你这儿正开会。” 姜佑生左手一把抓住谢石榴的手,用右手艰难地指指孩子们,又指指自己的心口,指指自己的嘴巴,门中发出“啊啊”的声音。 谢石榴沖晚辈们说道:“孩子们,你们哪……你们真叫你们的老子心里难过,他说不出来,他要我替他说。” 姜佑生点着头。 谢石榴:“你们都是吃军粮长大的,从小听着军号睡觉,听着军号起床,无论穿不穿军装,你们打穿开裆裤起,就算是半个兵了。你们的年龄就是军龄,算起来,个个都是四十多年了,都是老资格了。可是当个好兵容易吗?不容易。打仗的时候,敌人在你对面,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杀三个就是好傢伙!现在,敌人在哪?看不见,摸不着,当兵的难熬啊。难在你不打仗,还得养着你;被养着,你心里头还得硬气。你得一天一天在营盘里悄悄地磨着大刀片,苦等着有个机会证明你不是饭桶,不是白吃白喝的废物!这中间,有的人就熬不住了,心里的硬气没有了,大刀片懒得磨了,在营房里过起了小日子。甚至摔锅砸碗,嫌里面的肉少。或者干脆丢了刀枪,干起仨瓜俩枣的小买卖!到头来,这兵还叫兵吗……”谢石榴激动地咳了两下,“崽子,我说的是不是你的意思?” 姜佑生点头。他用手先点点额心,又用拇指、食指比了一个圆圈,然后攥起挙头,摇了摇。谢石榴没马上弄懂,姜佑生重新做了一遍。 谢石榴明白了,又道:“国民党是怎么被我们打败的?它的八百万军队,就算是八百万只鸭子,要赶进汤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生生是被自己内部的糟烂腐败先掏空了身子!这里面就包括大官做大买卖,小官做小买卖,飞机、大炮早就长满了钱锈!” 姜佑生重重地点头,又指着丁丁,伸出三个手指,脸上显得很激动。谢石榴有些迷惑。 楚风屏说道:“丁丁,我们家三个女儿全掉在了钱眼里,而且你们是一个比一个的胆子大,一个接着一个地朝当兵的脸上抹黑!轮到金金她,居然……”楚风屏说不下去了。 谢石榴:“金金说她也是为了部队,这我相信。但部队再难,也不能吃错了药,跑肚拉稀,非战斗减员啊!” 姜佑生指指司马童。 楚风屏:“童童,你爸爸最担心的还是你。我们都琢磨不透你,总觉得你什么时候又会干出一件让我们心脏受不了的事。你,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其实不该当兵。小蕾,我当众挖苦你的丈夫,希望你别介意,今天就让我们这些老傢伙,把自从你们长大后一直想说而又不大好开口的话,统统说出来。” 唐小蕾理解地说:“妈妈,我们都在认真听。” 楚风屏:“童童,姜家四个养子养女,一个亲儿子,眼下,正常的就剩下你一个了。如果你也在心里藏着什么胆大包天的想法,就再掂量掂量,千万谨慎一些吧。” 司马童一丝不动,面无表情。 姜佑生又指杜九霄,“啊啊”着。 楚风屏:“九霄,你仍在停飞吗?” 杜九霄:“爸爸、妈妈,部队已通知我,金金的案情已结,下周恢復飞行。” 姜佑生欣慰地点点头。 楚风屏:“你也该接受教训。你和金金真是天生的一对,吃饱了不忧,穿暖了无愁,凡事嘻嘻哈哈,从不爱动脑子想问题,全由着性子来。当然,你要好一些。” 姜佑生“啊啊”着。楚风屏不解。姜佑生直视着杜九霄,又“啊啊”了两声。众人均不解,一起看着杜九霄。 只有杜九霄一人明白,他郑重说道:“爸爸,您放心,我会等着金金的。” 姜佑生的眼角渗出泪来。楚风屏欲用毛巾擦,姜佑生推开楚的手,用手招盼盼过来。盼盼走过去,蹲跪在姜佑生面前。 姜佑生颤颤抖抖、久久地抚摸着盼盼的头髮,老泪纵横…… 众人个个眼眶发红,但均表现出成年人的克制。 涨潮时节。 海滨礁石上坐着贺仪与小枣儿。两人亦神色庄严。 贺仪:“金金姑姑真倒霉!” 小枣儿:“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个时代充满诱惑。” 贺仪:“我的意思是她太冤枉,一心为了这支军队,却被军队开除了。” 小枣儿:“忠勇、冷酷,威勐、无情,这正是军队的魅力所在。姜支前叔叔的悲剧就在于身为一名师长,多妇人之仁,而少军人之智。” 贺仪点点头,自语:“今后,该看我的了!” 小枣儿纠正:“该看我们的了。” 贺仪:“你个小眼镜,还是上大学吧。” 第243页 小枣儿:“当兵、上大学完全可以兼得。” “怎么兼得?” 小枣儿:“报考长沙国防科技大学——我军实现现代化的‘硅谷’。” “好!”贺仪道,“不过,我要先走一步了。” 小枣儿问:“还没开始招兵,你怎么走?再说,你岁数不到。” 贺仪得意地说:“本人想今天走,就今天走;想明天走,就明天走。” “怎么个走法?” “曲线当兵。” “噢,走你爷爷的后门。” “呸!后门钻进去的能成龙吗?我要单枪匹马,正面强攻。” “吹牛!” 贺仪:“明天中午,你来找我。” 阔大的办公室。李仲魁伏案办公。 秘书走近:“李副司令,有个老首长想见您。” “谁?” 门已推开,贺紫达走进来。 李仲魁马上起身,敬礼:“贺副司令。”贺紫达迳自走到沙发前,坐下。李仲魁对秘书道:“你出去吧。” 秘书欲给贺倒水,贺紫达:“几句话,不用倒。” 李仲魁在贺紫达身边坐下:“我认为你们谁都不会来。” 贺紫达不满地看了李仲魁一眼,然后说道:“解甲之人,本来不该再过问营中之事。但一出接一出的‘走麦城’,唱得老夫睡不着觉。我的身体原本挺好,可这一阵,心尖上被左一刀,右一刀地……老夫快顶不住了。今天厚着脸皮上门,跟你说一句话:别让十七军垮了!” 李仲魁认真听着。 贺紫达:“听说大演习在即。你是在朝鲜打过仗的人,应当记得,大战之前,听听慰问团的锣鼓、口号,哪怕跟着侯宝林先生笑一笑,都很有必要。” 李仲魁点头。 贺紫达:“如何接受教训,放一放再说。眼前迫切需要造势!扫掉十七军脑门子上的这股晦气!” 李仲魁:“我明白您的意思。” 贺紫达:“造势!” 李仲魁:“明白。” 贺紫达看看李仲魁,站起来,朝门外走。李仲魁忙起身:“您说完了?”贺紫达不满地盯了李仲魁一眼:“你以为我干什么来了?走后门?!”说完,大步出门。李仲魁紧跟着。 走廊里,贺紫达毫无客套,头不回,脚不停:“请留步!”他目不斜视地直走了。 李仲魁站住脚,满怀敬意地目送。 夜,鹿儿家。 鹿儿、司马童等七八个军人,还有根儿、薇拉,在说说笑笑地包饺子、煮饺子。三个军事记者忙着照相、摄像。 根儿总躲着镜头。鹿儿揽着根儿:“姑,不是说了吗,今天您是女主角。” 根儿:“吃饺子就吃饺子呗,干吗像拍电影似的。” 周天品走进门。 一军官:“男主角,到——” 周天品愣怔一下,扫视一周:“政委通知我来这儿过‘三八节’,原来我这个军的师长、团长都在这儿过。” 众人笑。 司马童介绍:“这三个同志,是军报和电视台军事部的记者。” 周天品愣怔着握了握三个记者的手。他想想,明白过来:“看来,这个饺子不是往肚子里吃的,是要在报纸上、电视上煮的。” 司马童:“是给我们集团军几万官兵,还有更多的人看的。” 一军官:“扫除晦气,振作精神,这是争气饺子。” “谁的主谋?”周天品看了一圈,众人笑而不答。周问,“鹿儿,是你吗?” 鹿儿:“不是我,我只接了一个电话,奉命买肉。” 其他军官:“我也是接了一个电话,叫我来吃。”“我也是。” 周天品:“那就只有是他了!这就是他的造势正名。” 根儿拽拽周天品的袖子:“……我弄不懂。”周天品一手搂住根儿的肩,一手拿过一杯啤酒,放在根儿的手里,自己也端起一杯,然后沖根儿深情地说:“没什么,大家确实是为你过节来了。”他转向众人和记者的镜头,“虽然我还做不出当着大家的面,亲我老婆一口的事,但我要当着大家的面,敬我老婆一杯酒……根儿,你是天下第一!”周天品重重地碰了一下根儿的杯子,一口将酒喝干。 军官们鼓掌,并纷纷端起酒杯。周天品又道:“有人说我周天品家里藏了两个老婆、要美人不要江山。我藏着八个,八十个,她们也只有一个名,叫谷根儿!这个饺子包得好啊,它包着我周天品的一颗心,也包着我们全军人马的几万颗心。j-17集团军有天下第一的好老婆,难道就没有天下第一的大丈夫吗?!大演习,我军必胜!”周天品高高地举起杯子。 十来只杯子,碰得酒花四溅。众人:“我军必胜!” 周天品:“明天,总参工作组进行预案论证,大家十分钟过完‘妇女节’,都回去抓紧准备!” “是!” 游乐场,雷射打靶的摊子前,游客阵阵喝彩。 第244页 人圈内,贺仪一会儿长枪,一会儿短枪,射速极快,靶子上不断显示十环,自动报靶器里不断高唿:“真棒!”“太棒了!”“好枪手!” 守摊的胖女人一个劲往小枣儿提的大塑胶袋里放奖品,气得脸色发白。 小枣儿拽拽贺仪的衣襟:“你一个劲儿在这肥婆面前臭显什么?” 贺仪:“你不知道,这老娘们儿是海军基地射击队队长的老婆,那个队长一会儿就来接他儿子。” 胖女人身边果然跟着个四五岁土里土气的农村小孩。 其实,那个队长已经来了,大高个,正站在人群外围欣赏贺仪的枪法。贺仪的射速越来越快,游客围观的越来越多,叫好声潮水一般。 队长挤进圈内,拍了贺仪的肩膀一掌:“长枪无依託,怎么样?”贺仪见队长入港,神采飞扬:“那有什么,看着!”贺仪居然左手单臂举枪,又是连连十环。队长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奶奶的,真是天上掉下来个预备冠军!” 贺仪愈发来劲:“这还有一手绝活呢!”他掏出一面早准备好的小镜子,把枪扛在肩上,背着身,从镜子的反光里瞄准——又一串十环!队长极度兴奋,抓耳挠腮,搔头顿脚,莫名其妙的小零碎特别多。 队长:“小傢伙,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几年级几班?家住在哪?” 贺仪:“得了吧,问那么多干什么?我就是来考你那个射击队的。” “好小子!”队长力气极大,一下把贺仪拎起来,举过头顶,转了两三圈,“明天上午八点半,海军靶场见!” 贺仪:“八点上班,干吗八点半?” 队长:“给我半小时,办你的入伍手续。” 贺仪手舞足蹈地和小枣儿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枣儿:“我服了,真像做梦似的。” 贺仪:“我从小摸真枪。这套电子打靶玩意,我爷爷前年就给我买了一套,早都玩腻了。今天人多,没好意思,还有一招没给队长露露。” “还有绝的?” “有。就这样……弯腰,撅腚,从裤裆底下瞄准……叭——十环……我爷爷最喜欢看我这么打,他管这叫‘贺氏腚姿射击’……”贺仪边说边演示。两个孩了在大马路上乐不可支。 夜,鹿儿推敲着一份演习方案程序图,上面是复杂的框框线线。薇拉在一旁操作微机,她已相当熟练。 “喂,论文打完了,输出来吗?”薇拉问。鹿儿头不抬:“不通的地方,先帮我改改。”薇拉敲击键盘,从头审视。 根儿走进来:“鹿儿,你不休息,也不让薇拉休息,都十一点了。” 鹿儿沖薇拉道:“那你先睡吧。” 薇拉:“再看一遍。” 根儿:“薇拉,鹿儿写的都是什么?不保密吗?” 薇拉:“是他给《军事学术》杂志写的文章。” 根儿:“你看得懂吗?” 薇拉笑笑:“姑姑,别看我是幼儿园教师,现在师长干不了,副师长的水平是有了。” 薇拉与根儿都笑。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司马童:“见你房里亮着灯,以为光是你没睡,没想到薇拉和根儿姑姑也陪着。” 根儿和薇拉打了声招唿,便离开了。 鹿儿:“坐吧。” 司马童:“刚才到招待所去了一趟。下午在预案论证会上,你弄得总参工作组有些下不来台。” 鹿儿:“论证会论证会,各抒已见嘛。” “你没注意?许多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鹿儿看看司马童:“你到招待所当出气筒去了?” 司马童的嘴角闪出惯有的那种含意复杂的微笑:“别的政委会那样做,我不会。我跟他们大吵了一通。” 鹿儿吃惊,“你跟他们吵什么?” 司马童:“还不是全力吹嘘你的方案。” 鹿儿奇怪地问:“师里讨论时,你的想法不是正好与总参的方案不谋而合吗?” 司马童:“这种时候,一个方案谁优谁劣,其实是次要的。” 鹿儿等着,没下文,问道:“什么是主要的?” 司马童又是那样地笑笑:“现在估计他们正气得不行,你最好去打打圆场。” 鹿儿一怔:“……你要我去做好人?” 司马童:“下午的‘敢想敢说’是一种对抗,现在的‘尊敬领导’是一种亲和;对抗在于强化记忆力度,亲和在于提高记忆温度;对抗与亲和相加等于什么?三个字:好、印、象。” 鹿儿听天书一般。 司马童站起来:“我跟小灶打了个招唿,让他们弄了点儿夜宵,叫他们等着你,一道送到招待所。”司马童看看手錶,“你该去了。”司马童平淡地说完,走向门口。 “司马童,”鹿儿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自己不送?” 司马童:“军长的位置会有变动。如今三级首长都在眼前,这还用问吗?” 第245页 鹿儿看看,嘲讽道:“如果不是军长,而是军政委的位置会有变动呢?” 司马童正色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是放在小碾子的事之前,你想的没错,我会自己应用‘好印象公式’。但这之后,是另一回事了。你完全想不到的。” 司马童走出门。 鹿儿愣愣地看着。半晌,他抓起电话:“总机,通知小灶,不要等我和政委,你们自己把夜宵送到招待所去。” 放下电话,鹿儿又呆呆地坐着。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肩上。是根儿。 “鹿儿,这些天,你们都怎么啦?” 鹿儿拉根儿坐下,恭敬地说:“姑,小碾子的事您也知道了,其实,我们谁都有可能被这辆高速行驶的现代化的战车给甩下去的。说心里话,我们谁都想把兵当好,我们对国家完整负有责任,对每一个老百姓的安生日子负有责任,我们不敢不认认真真地当兵。姑,何况我还多着一件使命:一定要把那三个铜瓶送回高雄的美浓镇。我一直结结实实地记着呢。” 根儿微微点头。 鹿儿沉默了片刻:“姑,您最了解我。我的家教就是您的身教。而且我是和鹿这种温和的动物一起生活,一起长大的。从小我只有当个好医生的愿望,而非常非常不喜欢任何暴力。” “鹿娃,你想说什么?” 鹿儿望着窗外,像是自语:“和平统一当然好,但台湾太像一条小船了,如果有人以为它没有缆绳,胆敢把它划走,也只好动武。” 根儿拍拍鹿儿的手,站起身:“明天把盼盼叫到家里来吃顿饭。”鹿儿点点头,也站起来:“姑,我到招待所去一趟。” 招待所走廊。鹿儿走到一扇门前,整了整军容。 鹿儿敲门:“报告!” 门内传出:“请进。” 套间会客室,坐着李仲魁和周天品。鹿儿敬礼:“李副司令,周军长。”李仲魁与周天品相互看了一下,会意地笑笑,像是他们正议论鹿儿的什么事。 李仲魁:“坐吧。” 鹿儿坐下。 周天品:“找李副司令,还是找我?” 鹿儿:“两位首长都找。” 李仲魁:“噢,什么事,神色这么庄严。” 鹿儿:“我想补姜支前师长的缺。” 周天品并不感意外,只是沉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个意思你过去说过了。” 鹿儿道:“我想从这次演习就接替他指挥二七一师。” 李、周相互看了一下。 李仲魁:“你没有考虑,这时去,会引起二七一师的官兵反感吗?” 鹿儿:“考虑过。从我的角度说,我有信心消除他们现在把外来主官当救世主的逆反心理,而把我当做能够一道走出困境的患难兄弟。” 李仲魁:“那从别的角度说呢?” 鹿儿:“从领导角度考虑,我建议从二七一师选择一名军官,升任我在二七○师的位置,这也许能极大振奋二七一师的自豪感。” 李仲魁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能如实跟我说明,为什么你对去乙种师那么积极吗?” 鹿儿思忖片刻,答道:“我喜欢新的环境,喜欢富有挑战性的工作。” 李仲魁看周天品。周天品道:“我相信这是真话。” 李仲魁对鹿儿道:“你回去吧。” 鹿儿起立,敬礼。 数周后。 深夜,军营万籁俱寂。突然,到处响起了令人心惊肉跳的小喇叭声——紧急集合。 “兵者九○”演习开始。马达轰鸣,各种战车库门纷纷开启。全副武装的士兵整装上车。大、小舰船起锚。武装直升机拔地而起。 白昼。合成演习的宏大场面极其壮观。装甲如潮;战机如云;舰船如剑…… 演习导演部。众多屏幕前,李仲魁、周天品等各级部属陪着陆、海、空几名上将观摩着。 李仲魁小声对周天品说:“祝贺你,老周,总参首长高度评价你的集团军的演习预案。实际效果确实不错。谢谢你,给咱们军区长了脸。” 周天品:“这样的话,我再次希望首长认真考虑我推荐的军长人选。” 李仲魁笑笑:“在举贤不避亲上,我真是非常佩服你的大气派。” 周天品:“不是讽刺?” 李仲魁:“绝对不是。” 周天品:“那李副司令,我也谢谢你幕后策划的那个‘造势饺子’。我代表根儿和小夏两个老婆,谢谢你。” 李仲魁先拍了拍周天品的腿,算是接受,然后他说道:“不是我一个人策划的。” 指挥车内,鹿儿指挥若定。 二七一师赵参谋长在标图桌前说明:“八一三、八一四团,随第一突击集群已到达桃河地区。据遥控飞机侦察,敌一个坦克旅正与我对进,估计敌人将在桃河北侧组织反冲击。” 鹿儿看了看地图:“命令八一三退至屏西山,八一四退至东山。并直接请示中央指挥中心,建议我二炮部队向桃河目标区发射k91两发。” 第246页 赵参谋长:“是。” 演习场,腾起两股巨大烟雾。 指挥车内,鹿儿:“命八一三抽出三营,配属八一四,由界牌绕过敌残部,向乌罗溪攻击。” 赵参谋长:“是。” 鹿儿看见标图桌上多了一个竹制鼻笛,问:“这是谁的?” 标图员忙揣进口袋:“我的。” 鹿儿没说什么。他用望远镜观察了一阵演习场,放下之后,若有所思地向另一个方向用肉眼虚望着……司马童正好上车,看看鹿儿,问:“师长,有什么问题吗?” 鹿儿:“哦,没有,走了一下神。” 高墙,哨楼,铁丝网…… 监房内,地上摆了很多泥巴捏成的小坦克、小装甲输送车……小碾子一边读着书,一边调度着那些战车……他的铺上铺下,堆满了厚厚的书籍。 夜。 一伙军人在坦克边就餐。 司马童坐在人圈中,说笑着:“……他把自己装的黑白电视在玛莎大婶家摆好后,偏偏只有野生动物的图像,没有声音。他是又拍又打,十几分钟后才有了动静。声音出来了,可他的冷汗也出来了,而且是当时就傻了眼。我刚才跟你们说过,他会三国外语,你们猜,这电视里冒出哪国话来了……” 官兵们听得津津有味。 鹿儿从附近路过,听见司马童在说自己的往日旧事,走了过来。军人们纷纷起立,亲热地喊:“师长师长。”司马童坐着,顺水推舟地说:“正好,让师长自己讲。” 鹿儿:“讲什么?” 一个兵:“师长,政委讲,您的爱人是用一百头梅花鹿换来的,是吗?” 鹿儿看见这个兵手里也有一支鼻笛,十分奇怪:“你也有这个?” 兵道:“政委给的,说是用鼻子吹的,您吹得特棒。” 军人们七嘴八舌:“师长,您给吹一个……” 鹿儿看看司马童。司马童笑着。 鹿儿又看着部属,笑笑:“演习完了吧。抓紧就餐,一会儿有雨,提前五分钟检查装具。” 军人们格外响亮地:“是!” 鹿儿:“政委,来一下。” 鹿儿和司马童离开人圈。 走了几步,鹿儿问:“你到底送了多少鼻笛?” 司马童:“记不清了。” 鹿儿:“从哪搞了这么多?” 司马童:“这么简单的东西,找了一个兵,第一天就做了五十个。” 鹿儿:“你打算在二七一搞个鼻笛乐队?” 司马童:“如果这东西适合合奏,有可能。可惜,它只能独奏,而且微弱得只适合一个人自吹自听地独奏。” “那你这是干什么?” 司马童:“形象工程。” 鹿儿看看司马童:“……你为什么也要跟着我到这个师来?” 司马童:“很简单,我想搞懂你放着大好的机会,不往上走,为什么偏要到这个乙种师来。” 鹿儿苦笑:“我的军旅生涯,算是躲不开你了。” 司马童翻了鹿儿一眼,眼神里有些悲哀。 鹿儿:“我们算是一对好搭档吗?” 司马童嘆了一口气:“你、我两个,认为是与不是,都没有意义,只要别人那样看就行了。” 鹿儿突然站住脚,面对司马童,十分诚恳地:“司马童,谢谢你。没有你这一阵令人吃惊又令人感动的工作,我不可能这么快地和这个师融为一体。希望我下一步有什么出格的动作时,也能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 司马童惊骇不已:“鹿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鹿儿想了想:“还是演习完了我们再详谈。反正与鼻笛也有关系。” 夜,大雨。 坦克履带在炮火中横来竖去,捲起的泥水如花。 监房,小碾子仍在读书…… 演习场,坦克履带…… 晨,大雨愈骤。 小碾子醒来,发现地上的坦克还原成一坨坨泥巴——监房涌进一层雨水……同时,窗外传来各种嘈杂之声:“快,快拿工具。”“大门被水沖得很厉害。” 小碾子站在床上,向铁窗外张望。监狱院内,管理人员在奔跑、唿唤,各处垒坝堵水。 一干部:“教导员,东面的墙塌了一块。” 教导员:“你带几个人,用麻包垒一垒,然后守在那儿!” 小碾子叫道:“魏教导员,你过来!”魏跑过来。小碾子隔窗问道:“怎么回事?” 魏教导员:“县里通知,有山洪暴发的可能。我们这儿还好,地势高一些。但山下的湾子村恐怕危险,去年就有过一次小规模的泥石流,伤了两个人。今年……这雨大多了……” 小碾子:“那你还堵什么大门?赶快出动,救老百姓!” 魏教导员:“我们……全走了,人手也不够……” 小碾子想了想,大声道:“把所有犯人召集起来!” 第247页 魏教导员犹豫。 小碾子:“有一个跑了,我甘愿加刑!” 魏教导员看着小碾子:“姜师长……” 小碾子:“快去!” 魏教导员跑开。 滂沱大雨之中,站着一二百犯人。金达莱也在五六个女犯之中。 小碾子站在队前,激昂地讲着:“……现在,不管你们是什么原因进的这里,和我一样成了犯人,但是,我们昨天曾是军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宗旨忘了没有?” 众人吼道:“没有!” 小碾子:“是什么?” 众人更大声地吼:“为人民服务!” 小碾子:“都听着,现在山洪随时可能暴发,泥石流随时可能埋没山下的整个村子。现在你们不是罪犯,你们重新是解放军中的一员,我命令,全体下山,抢救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疏散任务完成后,自动归监。听清了没有?!” 众人吼道:“听清了!” 小碾子:“出发!” 监门大开。犯人和管理人员裹在一起,冲出门……冲下山…… 大雨,山洪,泥石流滚如勐龙。 阳台上,姜佑生一人坐在轮椅里,凝望着大雨。 雨过天晴。山清水秀。大地无音。 突然之间,炸出一个军人凄切的喊声:“姜师长——你在哪儿——” 山谷回鸣。这声音拖得很长很长…… 鹿儿的办公室,电话骤响。 “我是贺子答……”鹿儿接听,面孔愈来愈严肃:“什么……我马上通知谢盼盼一起走……再说一遍……只让我和田解放两个人去……好吧!”鹿儿摔下电话,抓起军帽冲出门。 监狱医院。 小碾子头上、身上到处是纱布。 监狱铁门打开,一辆“二一三”吉普驶入。魏教导员与一军医迎来。车停,鹿儿与大碾子跳下。 大碾子急火火地问:“怎么回事?!” 魏教导员:“先看人吧。” 军医:“现在靠强心针撑着。” 病房门开,鹿儿与大碾子急奔床边。 小碾子缓缓地睁开双眼,艰难地笑了一下,沙哑地说道:“我发过誓,决不在监狱见盼盼和小娥,只好就委屈你们两个了。” 鹿儿:“小碾子……” 小碾子:“今天没有用的话都别说,给我多留点儿时间,我有优先发言权,因为,我快走了。” “你要是走了,你就是混蛋!”大碾子高声骂道。 小碾子笑笑,问道:“演习怎么样?” 鹿儿:“非常成功。” 小碾子:“我的师,是谁指挥的?” 鹿儿:“赵参谋长。你的师很棒。” 小碾子:“安慰我?” 鹿儿:“真的,在参演的十六个师级单位中,总分排第五。” 小碾子欣慰地笑了。 小碾子咳了两下,鹿儿和大碾子忙把他的枕头垫高一些。 小碾子:“你们猜,我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 鹿儿故意摇头。大碾子道:“你心里酸酸的。” 小碾子:“错了。” 鹿儿:“你现在心里什么滋味都没有。” 小碾子:“对了。这辈子我不和你们俩争了,下辈子再见。” 大碾子哽咽着怒骂:“混帐话!混帐话!你他妈满嘴的混帐话!” 小碾子说道:“大碾子、小碾子,小碾子、大碾子……果然是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农民的儿子也能成将军,将军的儿子也能成农民,天道公平啊……说真心话,我现在真想回家,回乡下那个家;我真想爹妈,想姓田的爹妈;真想啊……大碾子,鹿儿,你们别生气,我还是最喜欢黑枣儿姑娘,她虽然没盼盼那么有本事,但和我,正好……” 小碾子的话使得永远失去黑枣儿,又正在等待转业的大碾子心如刀割,好一会儿,大碾子才说出话来:“其实,我也没有当将军的命,我已经……” 小碾子:“你怎么了?” 大碾子:“……没什么,我很好。” 小碾子又咳了几声,并咂了两下嘴:“你们猜,我现在还想什么?” 鹿儿与大碾子各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旱菸袋。他们相互十分吃惊。 小碾子苦笑:“你们俩算是把我琢磨得太透了,我真恨你们!” 大碾子忙说:“我还带了一样东西。”他掏出一把海军刀,放在小碾子手里。 小碾子:“好极了,到那边去,我也有了一件兵器。” 小碾子咳嗽加剧,突然显得唿吸困难。鹿儿大叫:“医生,医生……” 小碾子道:“别叫了,我告诉他们了,我们之间有秘密要谈……” 鹿儿:“小碾子,你到底怎么搞的,弄成这个样子?!” 小碾子面露得意之色:“你们当兵比我强。可当兵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保国、保民吗?在你们搞演习的时候,我在指挥实战。一百九十六名犯人,三十二名监狱官兵,救了一千四百零一口老老少少。泥石流差点儿把我活埋了,可犯人一个不落地都回来了。这就是我的兵!真叫他娘的棒哎……”小碾子开怀笑着,但他的声音很快就像被噎住了。 第248页 小碾子又咳了一阵,极弱地说道:“让我……抽几口……” 鹿儿点着旱菸,递到小碾子嘴里。小碾子一口一口吸着……鹿儿与大碾子肃穆地注视着他。小碾子长长地吐出第三口烟时,缓缓闭上了眼睛。 鹿儿将菸灰磕去,把旱菸放在小碾子除了拿海军刀的另一只手里。鹿儿与大碾子扯起白床单,庄严地蒙住了小碾子的脸。 鹿儿与大碾子肃立着,忍泪不垂。 姜家,卧室。姜佑生也在弥留之中。病榻前除了贺紫达,围着所有亲人。 姜佑生一口一口地倒气,谢石榴流着泪:“崽子,你当了将近六十年的兵,够本了,不要再硬撑着了,走吧……” 姜佑生的喉咙里含含混混地发出声音。楚风屏伏在他嘴边:“佑生,你在说什么?” 姜佑生模模煳煳地发出“贺”、“贺”的音。 楚风屏:“你是要贺伢子来见你?” 姜佑生:“贺,贺,贺……” 姜家小楼外,贺紫达驼背立着。 姜佑生还发着“贺”、“贺”……他的右手竖起一个小拇指。 楚风屏:“你是要见小贺子答?” 姜佑生不再发声。楚风屏回头。 司马童小声掩饰:“他出差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正说着,楼梯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鹿儿急沖沖地奔进来。 姜佑生一下抓住了鹿儿的手,紧紧攥着。他的头偏了一下,楚风屏知其意,忙在偏去的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当年杨、贺、姜、楚的合影。姜佑生剧抖着左手,举起来,伸出手指,指向杨仪,定在那儿片刻,一下滑落…… 姜佑生合上的双眼眼角,慢慢地渗出两颗豆大的泪珠。 楚风屏凄唿:“佑生——” 大年:“佑生兄弟——” 谢石榴:“崽子——” 姜家小楼外,贺紫达驼背立着。楼上传来楚风屏、大年和谢石榴的叫声,令他晃了一下,险些栽倒,但被一个人扶住了。是大碾子。 贺紫达满脸是泪,苍凉地向大碾子诉说:“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是他错了,是他错了……早晚有一天,我要找个地方,把话讲清楚……” 尾声 39 机场。 一架“奖章”小型军用专机着陆,滑向停机坪。一辆桑塔纳和一辆救护车急驰到飞机旁。客舱内,贺紫达靠着舷窗闭着眼睛。鹿儿边按着贺紫达的脉,边小声叫着:“爸爸,爸爸,到家了……”贺紫达仍闭着眼。 上来一名军医。鹿儿:“你快给检查一下,脉象很弱。”军医诊脉。 这时,贺紫达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医生,十分奇怪:“怎么回事?” 鹿儿忙解释:“我看您从档案馆出来后状况一直不太好,就请机长通知地面……” “胡闹。”贺紫达嘟嚷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拄着那根树棍手杖向外走。舱门口,贺紫达看见救护车,更加生气地沖鹿儿说道:“你怎么没有把火葬场的车弄来?!”他甩开鹿儿欲搀扶的手,下了舷梯。 贺紫达上了桑塔纳后,立即说道:“走!”司机犹豫。贺紫达又厉声道:“走!”鹿儿还未上车,车便开了出去。 鹿儿无奈地埋怨军医:“通知你们来一个医生就是了,干吗搞那么大阵势!” 军医:“我们怕万一……” “老头现在就讨厌别人用‘万一’这种念头和这种眼神琢磨他!走吧,就算你们救我来了。”说着,鹿儿上了救护车。军医悻悻地上车后,救护车也驶离机场。 桑塔纳驶至贺家院门。贺紫达走下车。 “外公——”楼门里蹿出六岁的小娥,直扑到贺紫达的腿上。瞬间,贺紫达满脸开花,丢了拐棍,抱起小娥。楼门里又走出盼盼和谢石榴。 盼盼:“爸爸。小娥下来,别让外公抱着。” 在客厅坐下后,贺紫达十分疲劳地问:“小娥,外公到北京去了一个星期,有什么可向外公报告的吗?” 小娥:“有,可多了。第一件事,小枣儿哥哥来信,说他在大学发明了一种新式武器,能打败所有坏人……” “别瞎说。”盼盼对贺紫达说明,“小枣儿在国防科大研究一种软体,能够比较准确地进行各国军力的量化比较。” 小娥:“第二件事,仪仪哥哥打架了,把队长的头剃得光光的。” “不对,说错了。”盼盼道,“是这么回事。仪仪不想在射击队干了,他说他本来瞄准的地方实际是海军陆战队。队长不放他走,最近的一次比赛,他故意打了一个光头。人家气得不行,只好放了他。” 贺紫达嘟嚷:“怪得很,我的崽,都愿意当海军。” “第三件事……”小娥故意看看盼盼,然后道,“妈妈你别老打岔好不好。第三件事是童童大伯和小蕾阿姨闹离婚,他们谁也不跟谁好了。” 第249页 贺紫达等盼盼说明。 盼盼:“这件事她没说错。” 小娥:“第四件事,大碾子伯伯要上大学了,专门养老虎。” 盼盼:“国防大学,虎班。名字是自己叫出来的。” 贺紫达一喜:“这么说,他不会转业了?”’ 盼盼一笑。 小娥:“第五件事,妈妈长了一个豆,上校处长。不管兵了,专管电话。真奇怪,我们幼儿园的张大爷也管电话,他怎么不是上校呢?” 贺紫达笑了。 谢石榴一直注意着贺紫达强打精神的样子。 盼盼沖小娥道:“你懂什么?就知道大人说话,你在一边瞎听,去,到舅公屋里画画去……快去!” 小娥边走边嘟囔:“军阀作风!”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眨眨眼皮,诡秘地说:“妈妈,我问你,两个老头各拄一根拐棍,一共有几条腿?” 盼盼不耐烦地答:“六条。” 小娥:“不对,三条!” 盼盼:“怎么三条?” 小娥走到谢石榴面前,拍拍谢的假肢:“这儿有一条假的!哈哈哈……” 贺紫达笑,谢石榴也笑。盼盼:“这么小的孩子,报復心就这么重。” “不是报復心,是好胜心。”贺紫达揽过小娥,“小娥,怎么就没说说你奶奶怎么样?” 小娥:“奶奶天天练气功,还是老样子。” 贺紫达:“盼盼,你在这儿坐坐就行了,带小娥回去吧,别让老太婆一个人闷着。” 盼盼:“好吧。也省得这小麻雀嘁嘁喳喳的。” “外公、舅公再见。”小娥跟盼盼走出门。 房里只剩下贺紫达与谢石榴。他们对视了片刻。 贺紫达:“我去了军队的档案馆。” 谢石榴:“帐查清了?” 贺紫达:“老号长,我不是专门去告姜崽子的状的,我是去自首的。杨仪的死,我也有一份责任……我把秘密都吐在那个洞子里了。” 谢石榴看着贺紫达,不语。 贺紫达:“你不想问?” 谢石榴:“我只想问,这下你的肚子里,真的干净了?” 贺紫达:“什么都没有了。” 谢石榴:“……不如留一点儿,伢子,你的精神很不好,整个人像空了一样。” 贺紫达沉默了一阵,道:“连着几天晚上,姜崽子都来叫我……他还是当红小鬼时的那个样子。”谢石榴慢慢站起来:“伢子,你太累了,去躺一会儿吧。”谢石榴缓缓走出客厅。 军用机场停机坪。几十名全副武装、着蓝色迷彩野战服的男、女陆战队员,坐在地上,正朝脸上、手上涂着伪装油彩。贺仪坐在其中。 一军官:“集合!” 男、女分别整队。 男队领队报告:“两栖侦察分队第一小组二十一人集合完毕。” 女队领队报告:“女兵分队十五人集合完毕。” 军官:“登机!” 军用运输机在远处轰鸣。队员们分两路开始登机。 大碾子家。 大碾子进屋,在过道处脱下大校军装,挂好。 里屋,田妻在往一副将军肩章上比画着钉着金星:“这样?这样?还是这样……老头子,你倒说话啊?”大年远远坐着,半晌说出一句话:“这颗星星不该你钉,该另一个人钉。” 大碾子走进里屋:“怎么,不准备开饭?”他一下看到母亲手里的东西,惊问,“这是干什么?” 田妻:“很多人说你可以戴这个了,我就从干洗店拿了一对。” 大碾子哭笑不得:“妈妈,您在干洗店干活,那些家属们总和您开玩笑,不知道吗?再说,您这是从哪个首长送洗的军服上摘下来的?” 田妻嗫嚅:“有个人要你穿上这个,打电话……我想就借用半天……” 大碾子想想,出去重新穿上他的大校军服。 大年跟过来,分量很重地说:“碾子,做人谁能没错,就是有错,谁又能错过你爹呢?何况人家曾经是你的恩人啊。”田妻也跟过来:“碾子,好好说话,别再误了自己,也误了人家。” 大碾子走出门去。 “他是打那种看得见人影的电话?”田妻问。大年:“可能吧。” 贺家。贺紫达躺在床上,闭着双眼。一只手伸到他的腕部,贺紫达睁开眼睛。是鹿儿坐在床边给他号脉。贺紫达不语,静静地由儿子号着。 鹿儿:“您的脉有些弱,我和根儿姑一块儿给您配了些中药,调理一下。” 贺紫达未置可否,沉默一阵,问道:“鹿儿,我一直没问你,你这次去北京干什么去了?好像心情也不大好。” “正想和您说这件事。我马上要和大碾子一起去国防大学了。” 贺紫达奇怪:“你不是在那儿学过了吗?” 鹿儿:“大碾子是去学习,我是调走了。” 第250页 贺紫达愣住了。 鹿儿:“首长批评我在二七一师违犯训练大纲,另搞一套。” 贺紫込看着儿子。 “实际上,我是在大纲完成的基础上,多搞了一套。不过,对批评、处分,我也早有准备。” 贺紫达想想,道:“你那个《对t岛作战想定》,是有些邪性,要我说,你是把最原始的战法和最现代的战法捏在了一起。我说过,你不把帽子上那根黄穗子当金箍,但也不能当裤腰带嘛。” 鹿儿笑笑:“我不相信您那话是在叫我罢手,您用红蓝铅笔在我的‘想定’上写了二十一个‘好’字。” 贺紫达也笑了笑。他问道:“这回扛不过去了?” 鹿儿:“让我当系主任的命令都看见了。” 沉默一阵,贺紫达道:“去吧,能去就能回来。” 长途电话间。 大碾子:“乔乔,你好。” 乔乔的声音:“你好……你穿上了吗?” 大碾子:“穿上什么了?” 英国乡间的一处别墅。壁炉前,舒乔握着电话,望着火焰:“我看见了。” 大碾子无语。 乔乔:“你总算如愿以偿。” 大碾子:“乔乔,你们都误会了,我不过是官復原职,去国防大学学习。” 乔乔:“我听说了,那个‘虎班’就是将军班。” 大碾子郑重地说:“但愿吧。乔乔,我不会忘记,我的第一套正式的水兵服,是你给我穿上的。” 舒乔有些感动。她道:“小枣儿昨天来了一封信,问你好。” 大碾子笑笑。 乔乔:“你的儿子,总是通过给我的信问你好,不觉得奇怪吗?” 大碾子想了想,搪塞着:“你当过小枣儿和仪仪的后台老板,他们还挺效忠你。” 乔乔:“你真是这么想的?” 大碾子:“这小子问老子好,要从你那儿绕上万公里,还能为什么?他生下来就鬼聪明。” 舒乔笑着,并遐想着:“现在他们也当兵了。十六七岁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跟着你跑到国外去打美国飞机……那时真是充满豪情和斗志。可是……可是回国之后我的脑子就像空了,理想那东西就像股烟似的消失了……解放,度假村的工程,下个月开始动工,我想请你主持奠基。” 大碾子震惊:“什么?!一年多了,你还没死心!” 乔乔:“是。” 大碾子:“原来你叫我打电话,是为这事。好吧,明天叫你的合伙人吴丁准备和基地到法院去谈。” 乔乔:“你们肯定打不赢。” “打不赢也打!”大碾子欲挂机。 乔乔:“等一会儿挂机。我把度假村的方案改动了一下,准备建一个以军事为特色的兵营式旅游中心……” 大碾子重新拿好电话。 乔乔接着说:“九号码头不再徵用,但我希望在海军基地允许的情况下,能在码头停靠舰船的同时也陈列一些陆军、空军的退役装备,定期开放,让我的游客参观。” 大碾子微露笑容。 乔乔:“怎么样?” 大碾子:“……这个方案可以商量。” 乔乔:“我的叛徒帽子,可以摘了吗?” 大碾子笑笑。沉默片刻,大碾子问:“如果奠基,你回来吗?” 乔乔:“……你希望我回去吗?” 大码子:“……两三个亿的投资,你应该回来。” 乔乔沉默了一阵,说道:“我不回去。” 大碾子无言。 乔乔:“餵——” 大碾子:“餵。” 乔乔:“祝贺你当上将军。” 大碾子:“我没当上。” 乔乔:“再见,解放。” 大碾子:“再见,乔乔。” 大碾子和乔乔二人都举着电话,等待对方先放。良久,乔乔放下。大碾子也缓缓放下。 夜空,军用运输机穿云破雾。 机舱内,海军陆战队员身背伞具,端坐两侧。贺仪在闭目养神,那模样极像他的爷爷贺紫达。 军官忽然命令:“全体起立!”队员们“霍”地立起。贺仪慢了半拍。 军官:“最后一次点验。再重申一次,这次野外生存训练,除了规定携带的五百克大米、一盒火柴和武器装备,任何东西都不许带,凡是查出来的,一律给予警告处分。现在两人一组,相互检查,查出对方有问题者,嘉奖一次。开始!” 队员们互相检查,十分严格。 军官:“有问题没有?” 众人:“没有!” 军官看表:“还有十分钟空降,记住,七天后在放鸡岛西海岸集结,有舰船接你们。愿你们全部平安归队。坐下!” 队员们坐下。贺仪这回快了半拍。 酒店,咖啡屋。环境豪华、典雅,背景音乐如梦如幻。司马童与唐小蕾着便服在一玻璃小桌前,慢慢搅着杯子。 第251页 唐小蕾:“跟你母亲谈过了?” 司马童:“大概意思说了一下。” “她怎么说。” “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提出离婚。” “你说自己准备转业的事了吗?” “还没有。” “你到底是你。”唐小蕾笑了一下,“是你先想到转业,我才想到离婚的。可你不说前面的,专说后面的。我相信你不会说我一句坏话,但这就足以让老太太把我当一个坏女人看了。” 司马童:“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让她提前有个准备。” 唐小蕾:“其实,我早就想离婚了。只是因为你一直是政工干部,又野心勃勃,我不想毁坏你的形象……再说,这回也是你给了我决心。” “我?” “你。你和你的一家与军队渊源那么深,而且你在师政委的位置上还很年轻,但你竟然那么果断地写了转业报告,这一点又让我吃惊,又让我佩服。其实从我还是一个小女兵、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是这样不断吃惊、不断佩服地过来的。差别是,这次我总算向你学习了一回。” 司马童笑道:“我对你也是又吃惊又佩服。你居然告诉我:结婚二十来年,不知什么叫丈夫,什么叫妻子,过了四十岁,你想重新弄清这个问题。” “这是真的,我们俩的家只是个保温性能很好的暖瓶,尽管里面是没烧开就倒进去的水。” 司马童忍俊不禁:“很形象。” “我早就想问你,当年你主动接触我,是不是为了利用我父亲的地位?” 司马童反问:“我求过他什么吗?” “除了‘界山行动’,你想上战场,他把你从新疆调到前线之外,一次也没有。但你知道,别人会自动注意这层关系,是吗?” 司马童迟疑了一阵,承认道:“是的。” 唐小蕾舒了一门气:“谢天谢地,这个猜了二十年的谜总算猜着了。” “小蕾,你很单纯。” 唐小蕾:“单纯就是傻。在你身边,我傻得自己找不着自己。快分手了,我很想给你做个鑑定,可连一个准确的词都找不到。我想说你深刻,想说你阴险,想说你智慧,想说你虚伪,都不那么合适。还是你妈妈说得对,你这人太聪明。聪明得除你之外,世界上的一切都只是算盘珠子。你心里一刻也没停止过‘噼里啪啦’的声音,可你表面上却永远那么沉着,冷静,不动声色。” 司马童有些尴尬,很不自然。 “我怎么也难以相信,你的转业理由,居然是把贺子答推上了将军宝座,你的使命就完结了。这比假话还像假话。” 司马童看着唐小蕾,不发一言。 唐小蕾:“难道这是真话吗?” 司马童的脸上现出痛苦:“小蕾,我现在已经在为过去的聪明付出代价,我没动脑子说的一句话,别人也认为你是把脑子搅成一锅粥才说出来的。”司马童一下握住唐小蕾的手,“小蕾,我真的变了。你想不到小碾子和金金的事对我的刺激有多大,你也想不到判他们刑那天,爸爸、妈妈召集我们说的那几句话对我的震动有多大。我确确实实在那天才承认了一条真理,那就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兵,更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好兵!我们这一群人里,个个争强好胜,但也只有贺紫达的一个假儿子和一个真儿子,才是真正的军人材料。我坦白,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我才暗暗立誓,走‘大脑加手腕’的道路,这条路也让我红了好几回。但当军队进入正规化建设后,这条路显得很可笑、很可悲了。心术,对付得了自己人,对付不了敌人。无法应付高技术条件下的战争,无法指挥现代化的大军夺取胜利,再聪明的人,军队也不需要。蕾蕾,正常不正常的手段,我确实为小贺子答的破格晋升使了劲,这方面我不想具体举例,也决不向第二个人炫耀,本来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当军长。我只想让你相信,今天我心里有什么,嘴里就有什么。其实,一个常说假话的人,突然说了一句比假话还像假话的话,那一定是真话。”司马童激动地说完,满脸痛切地注视着唐小蕾。 唐小蕾与司马童对望着,好一会儿才应答,她语调诚挚:“我相信这些话是真的。” 司马童:“谢谢,谢谢。” 唐小蕾:“我们还没离婚呢,不必像外国人那么客气。”司马童笑笑。 两人各自啜了几口咖啡,司马童欣赏了一下环境,问唐小蕾:“这个地方怎么样?”唐小蕾看了看:“很不错。” 司马童:“将来你到这里来喝咖啡,可以记我的帐。” 唐小蕾一怔:“什么意思?” 司马童道:“这是丁丁他们集团的一家酒店,答应转业后,由我管理。” 唐小蕾笑:“原来你已经把退路找好了。我说呢,一个师政委怎么会选这样一个地方跟老婆讨论离婚。不过,你甘心给你妹妹打工?” 司马童:“新的生活,总得从零开始。” 唐小蕾拍了拍脑门:“噢,我忘了,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听说,丁丁小时候一直很喜欢你。” 第252页 司马童道:“女人到底是女人。” 唐小蕾笑:“开个玩笑。” 运输机在夜航。 机舱内,贺仪伏膝写着什么。他的右侧是女兵队,靠着他的一个长得挺细熘的女兵问:“喂,写什么呢?” 贺仪小声耳语:“遗嘱。” 女兵惊讶:“至于吗?” “以防万一,万一没回来,没给世界留几句话多可惜。” 女兵看看贺仪,问:“新兵?” 贺仪:“算不上。” 女兵:“没跳过伞?” 贺仪:“跳过,十二岁上过几天滑翔学校。不过,从没挨过饿。” 女兵朝贺仪膝头的纸片瞟了一眼:“这是写给谁?” “爸爸、妈妈、爷爷,还有老号长。” “谁?” 贺仪:“你不认识。” 女兵:“你弄得我挺紧张。” 贺仪看看女兵:“本来嘛,野外生存训练,你们女兵队起什么哄?这下好,放鸡岛,放上去一群小公鸡,再放上去一群小母鸡,还不放出点儿故事来?” 女兵嗔怒:“写你的遗嘱吧!” 贺仪笑笑,咬着原子笔,想了一会儿,又写了一阵。 铃响,灯亮。 军官:“准备!” 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地跃入夜空。 贺仪临出舱门前,与放伞员击了一掌,跳出去。放伞员觉得手里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张纸条。 剧场。鹿儿与薇拉陪根儿看戏。根儿显得很开心。 周家。周天品已入眠。 隔壁,月光斜射在夏晔星的床头,夏晔星睁着眼睛,人已显得神智更加正常。此时,似乎有一种骚动的情绪使她显得不安,她窸窸窣窣地蠕动着。她轻轻揭开被子,不很利索地坐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并试探着自己站起身,晃了几晃,她扑到墙边,扶着墙慢慢向外挪着。 她打开了门,又扶着过道的墙移动…… 周天品的房门,被轻轻地拧开了。夏晔星挪了进来,她专注地看着周天品酣睡着的面孔。好一会儿,她才扫视这间房……夏晔星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桌上。桌上有一个相框:周天品与根儿的合影。 一束月光追光似的照射在那儿。夏晔星瞪大了眼睛,她几乎是一头栽过去的,一把抓住了相框,举在眼前仔细看着。先是手在抖,后是肩在抖,渐渐地整个人都在抖……最后轰然一声,夏晔星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相框发出清脆的碎响。 周天品惊醒了,打开床头檯灯,一眼看见了地上的夏晔星。他跳下床,抱起夏晔星,夏的额角汩汩地涌着血…… 后半夜,根儿回到自己的家。 走进卧房,根儿看到地上的相框,捡起来,重新支在桌上。周天品坐在一旁抽菸。 电话响,周天品接:“……唔,知道了。明天我去看她。”放下电话,周天品对根儿说,“她已经没事了。” 根儿显然不是真心地询问:“明天把她接回来?” 周天品:“你害怕刺激她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天品,这事……说明她……已经基本好了。”根儿说话有些艰难地,“你……不准备做出选择吗?” 周天品动情地握住根儿的手:“根儿,这一年多,要说选择,我天天都在选择,天天都有一个结论,那天‘三八节’,我已经说过了,我无论如何不能没有你。”根儿被周天品拉着,倒在周天品的怀里。 “那晔星妹妹怎么办呢?” 周天品:“请她在江海最好的疗养院再调理一段时间,然后我慢慢和她谈……” “你一定不要说得太绝了……她没有任何错……她太可怜了……我也没有错……”根儿含着泪睡着了。周天品紧紧搂着他心爱的女人,眼眶红红的。他的瞳仁里映射出红色的彩霞。 窗外,已有一条瑰丽的彩带。 晨。橡胶林。 奶白的雾中,奶白的胶汁滴在铁罐里。石娥专心致志地割着胶,她显得那么恬静、安详。 一个女工跑进胶林:“董事长,您家里来客人了。” 石娥:“谁呀,怎么早?” 女工:“不认识,一个老头,一个女兵。” 石娥一边交过工具,摘下手套,一边说:“讲过多少次了,我退了,要叫我名字,难道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女工笑笑。 石娥的新家是一熘平房,式样现代,但不张扬。客厅里的写字檯上,立着杜副总的遗像。有两个人正在看着这遗像。 ——谢石榴与盼盼。 石娥进门,愣了一下,笑了:“是你们俩。” 谢石榴:“是我们俩,两路大军。” 三个人在藤椅上坐下来。石娥看看谢石榴和盼盼。谢石榴和盼盼也互相看着。片刻,石娥大概猜出她的哥哥与女儿找她要说什么,有些紧张地站起来,去切西瓜。石娥的手有些发抖。 盼盼先开口,冲着石娥的背说道:“妈妈,爸爸从北京回来了。” 第253页 石娥点了一下头。 “回来后,他的状况不大好。” 石娥停下手里的事,听着。 谢石榴道:“崽子一死,也带走了他的半条命。” 石娥背立听着。 盼盼:“妈妈,跟我们一块儿回江海吧。” 石娥又开始切西瓜。切好后,她端到茶几上,坐在盼盼身边,拉起盼盼的手:“盼盼,你自己的事,妈妈心里……” 盼盼:“我自己的事,你们不用操心。小碾子的死,不是悲剧,他最终证明了他属于农民,也属于军人,他是英雄,他让我自豪和高兴。我会乐观地生活下去,有合适的男人,我会再婚的。” 石娥宽释地拍拍盼盼的手。 谢石榴有些急,也有些心酸地说道:“妹子,伢子已经老得拄拐了!” 谢石榴的这句话令石娥的心脏像是被电击了一下,石娥怔了怔,勐然闭上眼睛低下头去……良久,她擦了擦泪水,缓缓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盼盼:“妈妈,过去,我和舅舅都曾坚决反对你和爸爸一起生活,但这次,我们一道来……” “我知道,我知道……” 石娥望着窗外,说道:“你们先回去,过两天……我再去……” 盼盼与谢右榴惊喜地互相看看。 放鸡岛。陆战队员有的扒蛇皮,有的煮野菜,有的在包扎伤口。女兵们吃力地用手指梳理着粘在一起的头髮。 雷州海峡,一艘客轮推着波浪。船首,迎着朝霞站着一个女人,霞光使她面庞红艷、年轻。石娥满怀憧憬地微笑着。几十只洁白的海鸥围着船,围着她,环绕翻飞,翩翩而舞。 姜家客厅,石娥端着茶杯,未饮,只是微笑着。对面,楚风屏显得甚为吃惊。楚风屏:“石娥,专门漂洋过海的,就是为了说这个?” 石娥郑重地说:“大姐,一点儿不夸张地说,您和他都是我的大救星,是你们给了我活路,而且使一个没有半点儿颜面的人,重新得到了尊严。我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你们看,如果老天爷不能给你们一个最好最好的晚年,我真会死不瞑目的。” 楚风屏的眼睛睁得极大:“我与贺紫达是几十年的老战友、老同志了,你来我去的十分随便,谁也不会想到什么地方去。让你这么一捅,弄不好我们都不好见面了。” 石娥有些慌:“大姐,怎么会呢,你们真的很合适的……” 楚风屏笑笑说:“石娥,我们都是老太太了,干吗要为一个老头,你谦我让的,你呀……” 话没说完,小娥跑了进来:“奶奶,我自己从幼儿园回来啦……外婆!外婆,你怎么来啦?”石椒抱住小娥:“姥姥想你了呗。” “你才不想我呢,好长时间也不来一回。” “这不是来了吗?” 小娥:“我们去看看石榴舅公吧。” 石娥:“好啊。” 小娥:“还有外公。外婆,我给你猜个谜语:两个老头各拄一条拐棍,共有几条腿?” 石娥:“三条。” 小娥扫兴:“唉——真没意思。” 楚风屏:“你这个谜语,差不多在江海的所有驻军都闻名了。” 楚风屏和石娥笑着。 贺家,客厅。 石娥侷促地与贺紫达坐了有好久,谁也不说话,两个人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小娥来回看着,说:“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你们好像在比赛喝水。”石娥与贺紫达这才笑了。 小娥突然问:“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人家小朋友的外公、外婆都住在一起,你们怎么一个在这儿,一个在海南岛?”石娥与贺紫达的笑凝在了脸上。 “小娥,到石榴舅公那儿去。”石娥道。小娥又问:“你们也离婚了吗?”石娥与贺紫达更加哭笑不得。 “唉——”小娥嘆了一口气,走了。 贺紫达不自然地:“现在的小东西,什么都懂。” 石娥也不自然地:“就是。” 贺紫达看看石娥,说出堵在嗓子里的一句话:“他……怎么会那样,在结婚的酒席上就……” 石娥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石娥嘆了口气,道:“有一阵,什么传说都有。” 贺紫达:“可千万别说是我老贺在他的酒里下了毒。” 石娥苦笑:“这也是一种。” 贺紫达愣了两秒:“……放屁!” 石娥:“更多的,是说……” 贺紫达等着。 石娥:“不说了,都怨我,不知道他的心脏病已经那么重了,这么好的人……都怨我。” 贺紫达道:“石娥,解放前让你背了一筐石头,谁都没能让你放下来。现在又背上一筐,你到这个世上干什么来了?背山吗?受罚吗?当娘的劳改犯吗?一个女人家……” 石娥轻声打断贺紫达:“你能不训我吗?” 贺紫达的声音更高了些:“实在气人!急人!打老号长把你领来的第一天,我就看着你打着哆嗦过日子,你……” 第254页 石娥又轻声打断贺紫达:“我没在别人面前打过哆嗦。” 贺紫达吼道:“那你老跟我哆嗦什么?牙都哆嗦掉啦!” 石娥:“我怕你,我真的怕你……” 沉默一阵,贺紫达沉重地说:“今年我已经七十三了,我已经没念头再跟你打持久战了。我现在只是为你着急!冒火!你岁数也不小了,从海南岛搬过来吧。不是跟我过,是跟你哥哥过!他也是七十六的人了……咦,老号长怎么不露面?我去叫他……” 石娥:“不不,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贺紫达一惊。 石娥又赶紧补充:“还有楚大姐。” 贺紫达:“……那,谢谢你。” 石娥像是同谁抢着说,说得很急切:“大姐真是好人,又是老革命,又是大善人,什么道理都比别人懂得更深,还待人那么亲,没有一点儿脾气,细心、周到,特别能体贴人……” “你说什么呢?”贺紫达不解,打断了石娥。 石娥的语速慢下来:“我,我说她是好人。” 贺紫达:“这儿谁不知道楚风屏是好人!” 石娥十分困难地又挤出一句:“你,你也是,大好人。” 贺紫达“哈哈”大笑:“这倒不是所有人这么看。我说石娥,你到底要说什么?” 石娥站起来:“我要走了,买点儿东西,赶一个小时后的船回去。” “你还没见你哥呢。” 石娥看看贺紫达:“下次吧。麻烦你把小娥送回去。”说完,石娥逃跑似的奔出客厅,楼门,院门。 贺紫达看着,大惑不解:“她这是怎么了?” 谢石榴领着小娥走到贺紫达身边,满脸冰霜地说:“这辈子,她算改不了怕你怕得要死的毛病了。” 贺紫达瞪着眼珠:“就算我希望所有的人怕我,也不希望她怕我。这一怕,弄得我打了大半辈子光棍!” “把小娥送回去吧。”谢石榴道。 贺紫达拎起小娥的手:“走,找你奶奶去。”一老一小朝院门外走。 谢石榴在后面麻木地看着…… 还没走进姜家的楼门,贺紫达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楚老太婆,你孙女回来啦!” 楚风屏听见,摘下花镜,放下手里的书。“咣”的一声,贺紫达撞开房门,走进来,大大喇喇朝沙发里一仰。楚风屏看贺的那副样子,笑了一下:“看来她什么也没跟你说。” 贺紫达:“谁?谁跟我说,说什么?” 小娥这时插嘴:“外婆跟外公说了,说了好大一堆奶奶的好话。” 贺紫达:“你怎么知道的?” 小娥不好意思:“我和舅公在门外就听了一小会儿。” “对了,石娥今天突然来,又突然走,莫名其妙地把你好一通乱夸,好像她准备给你介绍老伴似的……”贺紫达说着,脸色突然变了,他勐然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接着,贺紫达忍不住“扑哧”一声喷出笑来,肆无忌惮地乱笑了一阵。 楚风屏一起笑着。 放鸡岛西海岸。岸边停靠着登陆艇。破衣烂衫,疲惫不堪的陆战队员相互搀扶着集结过来。 军官:“集合!” 队员们已无法列队,瘫倒成一片。那个“细熘”女兵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军官只好数人头。数了一遍,不对,又数一遍。军官自语:“少了一个。”又数,最后他不禁高声叫道,“少了一个!” “细熘”女兵嘶哑地说:“少了贺仪。” 一辆桑塔纳开至贺家,走下一名上校军官与薇拉。他们面色忧戚地走进楼房。放鸡岛上,一军官带着两名士兵,满山遍野地搜寻着,唿喊着:“贺仪——”“贺仪——” 客厅里,贺紫达看着贺仪写的那张纸片,手有些抖。薇拉在一旁轻声啜泣。 缓缓把纸片放在茶几上,贺紫达尽量冷静地问:“已经找过了?” 上校:“是的。” 贺紫达:“超过规定时间多久了?” 上校:“五天。” 贺紫达:“放鸡岛不过巴掌大点,怎么会找不到?” 上校:“训练期间,发生过一次地震。部队担心……当时如果他正在什么洞里……会不会因为坍塌……” 贺紫达的脸色骤然铁青。薇拉哭得声音大了一些。 “莫哭,不到哭的时候!”谢石榴一直不发一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薇拉的哭声有些悽惨了,他坚毅地劝道,“我就不信!野小子和小枣儿这茬兵,刚开始上阵!”谢石榴没说他不信什么,他直直地望着窗外,又是一副充满预感,充满自信的神态。 国防科大,现代化大型计算机房。着文职军服,外套白色大褂的田早(小枣儿)穿梭其间。小枣儿愈发显得精明、智慧。 放鸡岛。一处崩塌的山体,隐约有些缝隙。缝隙内,果然是一个山洞。极细的一束光射在一个人身上,他因为下半身被几块巨石卡住而伏在地上。微型冲锋鎗横在离他两米多远的地方。这人正是贺仪。 第255页 光线移到贺仪的头部时,他抬起头来,像是又睡醒了一觉,眯着眼睛适应了一阵,然后拿起手边的匕首,在身边的石块上刻下第六道印痕。贺仪做完这件每天唯一的工作,开始“就餐”。他放下匕首,十分虚弱地用钢盔从附近的水坑里舀了一点儿泥水,喝进肚子,然后大口地喘息着。远处有一群老鼠,睁着一双双小眼睛朝他望着。贺仪似乎已经很熟悉它们了。他从胸前的子弹带里取出一支弹夹,慢慢打开,倒出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来!这是贺仪演习前私下藏在空弹夹里的。他把钢盔用石块支起来,把巧克力放进去,然后用手拽着钢盔带,躺下装死……一直等到老鼠被引进钢盔,他勐然一拉,“正餐”开始…… 一艘冲锋艇冲上沙滩,跳下十几名陆战队官兵。 贺仪吃完了血淋淋的活鼠,看着那块巧克力,大口咽着唾沫……但最后他还是苦笑着把巧克力放回弹夹。 洞外远远地出现了枪声。 对面山顶,搜寻小分队开始对天鸣枪。 一兵:“从训练到现在十三天了,贺仪还活着吗?” 军官:“他的亲友坚信他活着。那是一群老兵,恐怕他们有道理。” 洞内,贺仪张着嘴竭力想唿喊,发出的却只是气声。他敲着钢盔……但小分队依然没有听见,离去了。贺仪极力够那支冲锋鎗,但根本不可能够着。他又晕了过去。 贺家。 贺紫达独自坐在贺仪的房间。房里最明显的是一套落满灰尘的雷射打靶器。 坐了有好一会儿,贺紫达举起手中的枪,一次次射击……一会儿六环,一会儿八环,一会儿脱靶,一会儿十环,一会儿又脱靶……在变了调的自动报靶的声音中,贺紫达显得十分麻木。 楚风屏走了进来,默默地站在贺紫达的身后。好一会儿,楚风屏拔了电源,贺紫达回过头,见是楚,没说什么,把枪丢在一边。 “老贺……” 贺紫达微微扬了一下手:“别劝我。跟你比,小的一个接一个出事,我还算好多了。” 楚风屏:“……我们出去走走?” “小娥呢?” “老号长带出去了。” 贺紫达有些吃惊:“就我们两个?” 楚风屏:“就我们两个。” 贺紫达:“……” 楚风屏:“一起穿过警备区大院,再穿过海军基地大院,去海边。” 贺紫达:“……” 楚风屏:“你去吗?” 贺紫达沉驮了一会儿,站起身,说道:“走吧!” 海滩上,两行脚印已经很长。礁石上,贺紫达和楚风屏并肩坐着。 贺紫达擦了擦汗,楚风屏淡淡地笑着:“心里还觉得孤单吗?” 贺紫达:“这办法挺灵,那么多双大眼、小眼地盯着,一时给吓没了。你呢?” 楚风屏:“说真话?” 贺紫达:“当然。” 楚风屏:“我还孤单。” 贺紫达见楚风屏抑郁地望着海,不由自主地直视着她。 楚风屏:“我是受不了我眼前的人,一个个都是一半的。老号长、你、石娥、大碾子、盼盼、乔乔、丁丁,小杜和金金也是,现在童童又危险了。” 贺紫达:“……我们得鼓动盼盼重新组成家庭。” “我同意。” “做做工作,别让童童离婚。” “同意。” “……让丁丁回来住吧……听说,金金因救灾有功,减了一半刑,再有两年也该回来了……” 楚风屏:“还有呢?” 贺紫达看着楚风屏,终于不忍,说道:“楚风屏,我贺紫达不是石头人,几十年里,你为我做的事,顶得上三个杨仪了。尤其是我和姜佑生打了一辈子的架,你劝了一辈子的架,累坏了你了,你还……” 楚风屏打断贺紫达,意味深长地说:“五十年的秤砣押在地里也该烂了,但愿将来都到杨姐和佑生那儿集合的时候,你们别再打了。” 贺紫达看看楚风屏,又道:“刚才我想说,你还像个媒婆似的,为我瞎忙活。” 楚风屏轻嘆一声:“贺紫达啊贺紫达,你年轻时的胆量都哪去了?石娥怕你,不敢过来。你不怕她,为什么不敢过去呢?” 贺紫达道:“谁说我不怕她?别人的孤单可以传染给你,石娥的胆小就不会传染给我吗?她早就哆嗦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啦!” 楚风屏看看贺紫达,又轻嘆了一声。 谢石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小娥在远处的沙滩上蹦蹦跳跳着。 楚风屏、贺紫达扶着谢石榴坐在中间。谢石榴点着烟,吸了一口,看看两边的贺紫达、楚风屏,问道:“我没碍你们什么事吧?” 楚风屏:“老号长,瞧你。” 谢石榴默默地吸了两口烟。楚风屏:“刚才,我们正说到石娥。” “还说她干什么?我总算看懂了她。”谢石榴看着贺紫达,“知道她为什么一直跟你说‘我不配’那三个字吗?” 第256页 贺紫达:“就是这个,我搞不懂。” 谢石榴:“五十来年前,让她永远丢了一样东西。” 贺紫达不懂,等着解释。楚风屏懂了,默默地点头。贺紫达看着楚风屏。 楚风屏看了贺紫达一眼,冲着海水沉甸甸地说:“石娥那天说,她从一个没有半点儿颜面的人,又得到了尊严。但作为一个女人,石娥在爱上却一直并无尊严,甚至是自甘卑贱。而且,她在做人上越是自尊,在做女人的这一方面就越是自卑。” 楚风屏停了一会儿,愤怒地说出一句粗话:“那个混蛋、王八蛋的社会!毁了谢石娥一生!” 贺紫达终于弄懂了石娥与他的爱何以如此一波三折,三波九折!何以如此脆弱!贺紫达还能说什么?他连痛骂那个“混蛋、王八蛋的社会”的气力都没有了。贺紫达满脸哀痛地望着大海…… 海涛阵阵。 监狱,接待室。 杜九霄取出一大摞书:“这全是你要的法律方面的书。”金达莱翻着一本,自语:“不知出去后,能不能当律师……” 杜九霄又取出几盒食品:“你最爱吃的几种蛇肉做的菜,虽然不热,但味道不会差太多。”金达莱看着饭盒,突然流下泪来,她说:“你坏,你忘了,就是那年为吃蛇受了一次辱,我才发誓要为当兵的赚钱争脸的。”杜九霄慌了,边收拾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没想到那儿去。”金达莱按住饭盒,小声道:“既然拿来了……”说完,金达莱两手并用,贪婪地大吃起来,样子还是那么孩子气。杜九霄爱怜地笑看着。 幼儿园。 鹿儿兴沖沖地走进园内,走进走廊,大声叫道:“薇拉,薇拉……”薇拉正照顾孩子们午睡,听见喊声,忙走出来。她看见丈夫,突然想哭:““……你怎么回来了?” 鹿儿揽住薇拉的肩:“我已经知道了,本来学校领导是让我回来准备处理后……薇拉,我们的野小子找到了,他还活着!这是电报……”薇拉夺过电报,看了好一会儿,她勐然扑进鹿儿的怀里。鹿儿抚着薇拉的肩,轻轻拍着:“不知什么原因,野小子吃了一个警告处分,又立了一个三等功。” 薇拉:“老号长真灵,他说‘野小子肯定活着’,我们的野小子真的就活着,真的活着!” “我已经告诉爸爸他们了。只有姑姑的家老是占线。”鹿儿突然拍拍薇拉,“你看……” 薇拉转过头,见窗户上趴满了孩子们的笑脸,有的孩子还用手指刮着脸蛋,羞她…… 周家卧室,电话响。 周天品靠在床头看报:“又响了,一接又没人说话。总机说是外线。这回你接吧。”根儿下床去接:“餵……餵……餵……” 周天品:“电话机可能有毛病,放下吧。” 根儿正要放下,话筒里突然传出了声音:“谷根儿姐姐。” 根儿一惊,忙问:“你是谁?” 电话:“对不起,我只想多听听你们的声音。”说话的人多少有一些口拙。 根儿:“请问你是谁?” 周天品注意看着根儿。 电话:“你是真正的女人。天品有你真是幸运。好好待他,也让他好好待你。”根儿似乎猜了出来,惊异地:“你是……” 电话:“我要走了。姨妈病得很重,我要去照顾她。疗养院有人送我回去的。再见,姐姐。” 根儿急叫:“你等等……” 电话里传出“咔嗒”一声。 根儿立即放下电话,对周天品道:“快,快走。” “怎么回事?” “快去疗养院!” 汽车直入疗养院……医生向周天品、根儿解释着……汽车又直至机场,周天品、根儿奔进大厅——飞机已经起飞了。 夏晔星靠窗看着满天的云,她人已痊癒,神情无比安详。 姜家,夜。 吴丁在檯灯下写着一封很长的信。 楚风屏轻轻走进来,抚着丁丁的头髮。丁丁放下笔,侧过身抱住楚风屏的腰。楚风屏:“丁丁,真高兴你能搬回来住。” 丁丁:“贺紫达天生有这种魔力,他在我那儿只说了一句‘搬回去吧,丁丁’我就回来了。” 楚风屏笑笑:“我们这一堆人,老老少少的,都已经习惯他那个说一不二的劲头了……又是给文宽写信呢?” 丁丁点头。 楚风屏:“一场战争前后加起来也没多少天,可你们俩是多少年了?我就不明白,信上千思万想,怎么会走到一块儿又都找不到感觉呢?” “还要更糟糕,不见面是情人,见面是敌人……妈妈,我们是怎么啦?怎么啦?我不想这样,他也不想这样,可我们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缠住了!弄不清是我们挣扎不出来,还是我们自觉地想被那东西缠得更紧!妈妈,妈妈,谁能救救我们,救救我们俩呢?!”丁丁瞬间爆发的激动,使她淌着内伤极痛的泪水。 第257页 楚风屏唯有更紧地搂住女儿。 月下海湾,潮声阵阵。 六年之后。 海浪拍岸,大雨滂沱。浪吼,雷鸣,海天一片交响。 海军基地司令部。巨大的海防沙盘两侧坐满军官,已是中将的大碾子坐在沙盘之首。 参谋长拿着一张纸站着,在介绍台湾军事动态:“今年一月十七日,台湾举行‘精实十三号’年度高级司令部演习,意在验证台军第二代兵力整建的抵御能力。五月十日,举行‘同心十号’军事演习,并首次试射空对空中程飞弹。第二日,即五月十一日,又进行了操演电子战,名为‘汉光’的演习。六月二日,美国国防部宣布,美国政府已批准向台湾出售中f-16战斗机的导航和瞄准装备。另外,据可靠消息,年内,台湾将完成‘天弓’飞弹的第二次实弹测试和正式成立幻影战斗机部队。” 参谋长坐下。大碾子站起来:“下面,我集中介绍台湾海军以及美国太平洋舰队的近日动态。” 一声炸雷响过。大碾子看看窗外,雨如水幕。 姜家。楚风屏看着电视。 新闻主持人在播报洪汛的紧急消息:“流经我江海市的武郎江与南津河,已突破百年不遇的最高水位十一点七米。根据气象预报,暴雨仍会持续五到七天,水势将有增无减。市防讯指挥部经市委、市政府批准,紧急动员全市四十五岁以下男性,三十岁以下女性组成护堤抢险大军。今日下午,适龄市民已在各区指定地点报名编队。另外,驻本市陆海空三军指战员,在危难险重的堤段,已经连续奋战了十天十夜。” 楚风屏面目严峻。 江水勐如恶龙。 抗灾军民势众如蚁。人群中有挖土填包的周天品、薇拉、司马童、空军大校杜九霄和陆军大校谢盼盼。卫生站里有根儿、丁丁、金达莱和文职军官唐小蕾。 贺家。玻璃窗上,雨水如瀑。 客厅的地上,一片茶壶、茶杯、盘子、碟子,以及各种水果…… 贺紫达、谢石榴坐在沙发上。鹿儿敞着军装,站在“示意沙盘”一侧。他的肩章,已是中将。贺紫达的眼睛瞪得熘圆,谢石榴兴奋得满脸放光。 鹿儿:“军事动态大体如此,政治动态电视上天天播,你们都知道。” 贺紫达道:“老蒋、小蒋不在了,现在这位,大陆上不知有没有祖坟,倒是听说他二战时当过日本兵。不好呵,彭老总当年说过一句话,叫什么来着,老号长,五次反围剿时,他骂那个德国人李德的?” 谢石榴:“崽卖爷田不心疼。” “对,就是这句。只是现在这个姓李的不只是卖田,他是打算从娘老子的肚子上割块肉走!” 鹿儿:“此人已开始跟在日本的屁股后面,响应美国战区飞弹防御系统策划。这一北一南,活像支在我们头上和脚上的两个固定的飞弹发射架,一旦有事,美国人再在我东部沿海逐点排列两位数以上的游动飞弹平台,这半张火网就算织成了。” 贺紫达、谢石榴对视一下,贺紫达一拍沙发扶手:“我们有事可干!”谢石榴亦叫道:“大刀片儿得照磨不误!” 玻璃窗上,如瀑的雨水更大了。 海南岛。石娥也在家看电视。 主持人:“傍晚六点二十一分,十二号堤段出现特大管涌险情,经潜水员初步探摸和卫星定位,大致探明,管涌是因当年日军埋设的一条直通江心的废弃管道造成的,如不立即封堵,干堤崩溃在所难免。但由于水情极端复杂,下水人员有极大可能被吸入管洞,尽管市政府已出资二十万元,目前仍无潜水人员敢于下水施工。” 石娥站起身,关掉电视,拿起电话按了几下号码。石娥语气平缓,但不容商最:“沈总,请给我开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另外给我派辆车子,我要去码头。” 又是一声雷响。 尾声 40 两栖分队部。 七八个男女军人协助上尉贺仪和两名军人迅速换穿蛙人装具。 一军人:“听说有个单位已经悬赏一百万了,还是没人敢下水。”另一军人:“看我们的吧。一分不要。” 贺仪突然问:“直升飞机什么时候到?”值日军官:“还有三分钟。”贺仪:“给我一分钟往家里打个电话。” 那个当年与贺仪一同参加野外生存训练的“细熘”女兵也已是中尉,她边帮贺仪穿戴装具,边低声问:“怎么,你又要留遗嘱?” 贺仪笑了。 贺家,电话铃响。 鹿儿接:“贺紫达家。” 电话:“爷爷,是我,野小子。” 鹿儿:“听清楚再叫,我是你爸爸。” 值班室内,已成蛙人装束的贺仪:“你好,爸爸,我找爷爷,快点儿。” 鹿儿沖贺紫达:“爸爸,野小子找你。” 贺紫达接过电话,咳了两下。 贺仪:“爷爷,结合渡海登陆,我弄了一个特种作战纲要,绝了!电话上不好说,你把家里的传真打开,我给你传过去。” 贺紫达:“知道了。你那个两栖侦察分队的三个疵毛兵,带得怎么样了?” 第258页 贺仪:“两个好了一点儿,有一个又让我在歌厅给抓住一回,准备除名打发回家了。” 贺紫达:“疵毛兵有时枪一响倒是好兵,摔打摔打再说!” 贺仪:“是。别忘了开机。再见,爷爷。” 贺紫达放下电话,走到客厅一角的微机前,打开传真设备。 电话又响。鹿儿接:“贺紫达家。” 电话:“老号长,你好。” 鹿儿:“我是贺子答!” 电话:“噢,你是小贺子答,伯伯你好。我找老贺紫达。” 鹿儿沖贺紫达:“又一个,小枣儿的。” 贺紫达接过电话,仍是先咳两声。 国防科大,已是科研室副研究员,某项目攻关组组长的田早,一只手翻着厚厚的数据表,一只手举着电话:“贺爷爷,最近还痛苦吗?” 贺紫达“哈哈”笑起来:“痛苦,更痛苦,看别人冲锋陷阵,自己趴在壕沟里,怎么会不痛苦。” 小枣儿:“台湾海峡的形势,您怎么看?” 贺紫达:“依你贺爷爷的脾气,先捶下它几个前沿岛屿,再说!” 小枣儿兴奋地狠狠拍了三下桌子:“英雄所见略同!” 科研室内几个穿白大褂的男、女科研人员,看着几乎比他们小十岁的头儿,善意地笑着。小枣儿的眼镜震得掉下来,往上推一推:“我的全球战略观,是与其示弱避战,莫如示强遏战。以修好姿态避免战争,不如以强大实力的遏止战争。” 贺紫达显得兴致勃勃,而且谦虚谨慎:“就是,就是!接着说!” 谢石榴笑眯眯地看着贺紫达。鹿儿看着贺仪传过来的文件,听着贺紫达的电话,有些嫉妒:“弄不懂,放着第一个接电话的现役中将副司令不谈,倒和一个退休老头侃得热火朝天。” 谢石榴说道:“鹿儿,你这个好几块牌子的大学生,可别跟你爸爸似的,也弄个大脾气,小心眼儿。” 鹿儿笑笑:“老号长,您放心,我时刻警惕着呢。” “听不懂了,听不懂了。”贺紫达叫道,“写在纸上,传过来。” 小枣儿捂着嘴和话筒,小声说:“告诉你,最近我要失踪三个星期。国家有关部门,在我校进行增值税专用发票防伪税控第二代系统安全性能评审,我奉命充当超级黑客,对该系统进行攻击试验。我把这套拳脚练熟了,末来一旦爆发大战,我一个人就能把对方的金融系统搞它个人仰马翻。贺爷爷,你等着,我给你开出一张一亿元的发票来。” 贺紫达:“不要,不要,别把贺爷爷弄班房去。” 小枣儿:“别客气。再见。” 贺紫达发蒙地放下电话,问鹿儿:“什么叫‘黑客’?” “英语hacker的音译,现在一般是指‘通过信息空间,非法入侵他人的计算机或网络系统,窥探、篡改、盗窃秘密数据及程序,造成混乱和破坏的不明身份的电脑捣蛋鬼’……”鹿儿突然停住了嘴,这些对于贺紫达和谢石榴实在是太陌生了。 贺、谢果然神色复杂地面面相觑着。 传真机发出响动,吐出一张纸来。鹿儿看了一眼笑了,递给贺紫达。贺紫达看了一眼,也笑了,递给谢石榴。谢看着,满目光辉。纸上只有一排大字:“大刀片儿精神万岁!” 一辆桑塔纳冲过雨幕,停在贺家门前。从车门窜出一个穿雨衣的人,奔进院门、楼门。来人走进客厅,摘下雨帽——是大碾子。 鹿儿笑:“又来一位。” 大碾子对贺紫达、谢石榴说:“我的报告批准了,近期不论有什么样的重大行动,两位老红军都可以坐镇我的司令部。” 贺紫达、谢石榴大喜。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保密了。”鹿儿看看手腕上的硕大电子表,“老号长,爸爸,你们两小时后,就可以去大碾子的司令部。鑑于‘台独’阴谋的步伐加快,我军将逐步实施切实举措。” 电闪雷鸣。雨的世界一片银丝水线。 直升机轰鸣着,在大堤近旁着陆。贺仪等跳下飞机,奔向大堤。大堤上下的人群欢唿起来:“海军的蛙人来了——海军的蛙人来了——” 摄像记者紧追着贺仪等人。 客厅。 看着电视,贺紫达突然大叫一声:“贺仪!”谢石榴点头:“是野小子!” 大堤。 地方工程人员和一名军官在向贺仪介绍情况:“刚才又投下去七吨用黄豆、面粉、石灰和石块组成的混装料袋,但由于不能准确到位,还是堵不住管涌。” 贺仪简单说道:“我先下去看看,再想办法。” 军官:“现在水流速度每秒十米,已超过安全下潜规定五倍以上,水下有趸船、锚链、钢缆、桩墩等障碍物,千万小心。” 贺仪:“管涌位置能肯定在这儿吗?” 工程师:“差不多。” 另外两个蛙人:“分队长,我先下吧?”“我先下!” 贺仪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下,说道:“看阵地,是当官的活。” 第259页 有人给贺仪背氧气瓶,贺仪道:“来两瓶。” 工程师:“你就从这儿下水?” 贺仪:“水太急,垂直下肯定不行,只能顺水下。” 贺仪随手检起一块木板抛进江,亲自估了一下流速:“十米,差不多。”说完,贺仪向上游奔跑。许多军民跟着,扛摄像机的也紧追着。 那个女中尉托着贺仪背上的氧气瓶,边跑边说:“留神点儿,野小子。” 贺仪:“小菜一碟。” 贺仪认为差不多了,看了看管涌方向,二话不说,跳进江去。 江面,转瞬踪迹全无。 贺家,电视机前。 贺紫达:“我们的国家真是需要一边堵自己的漏洞,一边要打个大胜仗。” 谢石榴:“两边都得不怕牺牲。” 贺紫达看看手錶,又看看谢石榴。 谢石榴:“到点了?” 贺紫达:“差十分。” 谢石榴:“去哪头?” 贺紫达想想:“去大头!” 谢石榴:“走!” 二人披上雨衣,冲进雨幕,冲进院门口的轿车。轿车开动,车轮割开两熘浪花。 海军基地司令部。 海区沙盘前,除海军军官,鹿儿、贺紫达、谢石榴均已在座。 大碾子:“对台军防御要点的前沿情况进一步核实,是这次行动的主要任务。我五支潜艇编队,已于三天前分别预伏在前出位置。为了保阵任务的顺利完成,在更宽的水域我们还部署了警戒编队。” 大碾子看看表:“按计划,现在行动刚刚开始,大家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军官们站起身,议论、研究沙盘。 谢石榴站了一下,没有站起来。他像突然有些不适。 大碾子走到贺紫达、谢石榴面前,笑着说:“等了多少年了,终于让我赶上一回!”接着又对鹿儿说,“这一次,是我打,你看着。只可惜……小碾子也在多好。” 鹿儿沉了沉,说道:“好好干,大碾子。” 一军官大步向大碾子走来,递过一份电报:“田司令。” 大碾子看完,脸色陡变,立即俯身沙盘。军官们霎时肃静下来。大碾子在沙盘上点住一个位置:“在这儿!”接着,大碾子向军官们宣布,“在四号目标负责警戒的我二二五号,发现一艘不明国籍的潜艇。声纳兵初步判断,像是一艘核潜艇。”军官们骤然一片低声譁然。 大海深处。 二二五号潜艇的声纳室内,声纳兵正专注倾听。 艇长:“确实是核潜艇?” 声纳兵又听听,肯定说道:“确实是反应堆发出的声音。” “能判断出是哪一级别的核潜艇吗?” “听声音,它的反应堆功率非常大。” 艇长蹙了一下眉:“……那么它是一艘弹道飞弹核潜艇了。” 声纳兵:“最好再向它靠近些。” 艇长有些为难:“现在我们正在执行警戒任务……等等,我马上请示!”艇长奔出声纳室。 司令部内,大碾子神色峻厉地宣布:“海军首长,舰队首长,已授权我统一处置这一突发事件。”大碾子转向身边军官,“命令二二五号退出原有任务,拦截这艘潜艇!” ——此材料取自海军某次行动真实战例 一军官小声自语:“二二五号只是常规潜艇,怎么能拦得上一艘核潜艇……”大碾子接着下达命令:“命令二一○、二一三、二一四号,退出原有任务,封锁三号海域。” 江水涌动。贺仪钻出水面,抱住一根木桩。 众人一起把贺仪拉上来。贺仪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管涌口找到了,给我一块压铁,一百公斤的。” 另一蛙人:“分队长,你休息一下,我换你。” 贺仪:“准确位置我清楚,你下去,又得乱摸一阵。” 两个兵搬来压铁,捆在贺仪身上。贺仪又跳下水去。 司令部。 大碾子:“现已判明,这是一艘富尔顿级弹道飞弹核潜艇,全身一百三十九米,宽十二米,水下排水量九万四千吨,潜艇中部有十六具飞弹垂直发射筒。这种核潜艇一般装备‘火神’飞弹,每枚飞弹可携带十个五万吨tnt当量的分飞弹头,也就说,这傢伙装载着一百六十枚核弹头。我们暂时定名叫它‘大白鲨’。” 二二五号潜艇。 副艇长:“大白鲨航速十五节,水深一百米,方位○九○,距离二十五海里。” 艇长:“再加大动力,拦上去。” 司令部。 某军官:“二二五号一般航速十节,这样是赶不上的。” 另一军官:“它每次与基地联繫,只能上浮升天线,不但耽误时间,产生的噪音肯定也已被大白鲨捕捉到了。” 又一军官:“正因为大白鲨肯定知道了,还拒不改变航向,拒不退出我领海,可见这混蛋狂妄之极!” 大碾子看着沙盘,突然决定:“命令二二五号掉头,向西北方向造成脱离假象,半小时后,沿航道折返,以三节的慢速漂移到一二五方位,在八十一号暗礁区预伏。 第260页 贺仪再次钻出水面,被拉上岸。 他大口喘着,摘下氧气瓶,同时说:“换,换两瓶。”两个蛙人:“让我下吧!”“让我下!”贺仪不睬,对工程师说:“现在办法有两个,一用气囊充填,二用料袋直接送到管口封堵,我建议先用第一种。” 工程师:“两种都太危险,人离进水口那么近,会被吸进去的。” 贺仪沖随直升机同来的军人道:“钢管。” 军人们迅速取过几根钢管和绳索。 贺仪:“给我捆上。” 二蛙人:“分队长……”“分队长……” “别争了,都下,到时功劳算谁的?”贺仪挤了挤眼睛。军人们迅速在贺仪身上扎起一个钢管组成的十字架。 工程师对他的手下叫着:“气囊,压缩机!” 贺仪抱着气囊准备下水:“我拽绳子,就说明准备好了,立即充气。”工程师含着热泪:“知道了,小心呀贺仪同志。” 女中尉带着哭腔:“留神你!” “没事,你看我像不像耶酥?”说完,贺仪蒙好氧气罩,顺着压铁绳索,沉下水去。 司令部。大碾子面色严峻地背靠着沙盘,抱臂立着。司令部里一片沉重的寂静。 鹿儿悄声对贺紫达、谢石榴说:“现在的问题是截住了‘大白鲨’怎么办?打还是不打?二二五号的六枚鱼雷全部命中目标,也只能击伤对方,而对方的核弹可以摧毁我们至少几十座城市。但是,任由这个混蛋继续在我们的眼皮底下玩水,绝对不行!” 难熬的静。沙盘上的海军钟,“滴嗒滴嗒”地响着,已是午夜一点。 某军官小声提醒大碾子:“按照计算,再有一刻钟,‘大白鲨’将到达二六○,距二二五号二千五百米,其右舷正在被我攻击的最佳位置。” 大碾子转过身,不由自主地看着贺紫达、谢石榴。巨大的压力使得大碾子的额头、脸颊汗光闪闪,他的目光显得犹豫难决。贺、谢二人都是虎目圆睁,直直地盯着大碾子。 军官再次提醒大碾子:“田司令……” 突然,谢石榴很不满地拽出他的旱菸袋,朝沙盘上一丢,发出惊人的一晌。贺紫达也狠狠地沖大碾子瞪了一眼。大碾子顿时为之一凛,他突然开门:“命令二二五号,抓住目标后,立即向对方发射主动声纳!” “是!”军官大步走到电台前。无线电报发出。 鹿儿向贺紫达、谢石榴说明:“主动声纳是为鱼雷测距定位的,这种高频脉冲会使‘大白鲨’内部产生‘嘭嘭’的声响,这是最直接的警告了。” 贺、谢严肃地点了一下头。 二二五号潜艇的声纳室内,声纳兵连着按了三下信号发射电钮。之后,他对着话简报告:“主动声纳发射完毕,发现‘大白鲨’突然左转。” 艇氏:“左转?这么大的傢伙,完全转过来,我们正好撞上去,看来它是想用尾部扫我们。” 副艇长:“撞?!它敢用一艘核潜艇和我们一艘常规潜艇撞?” 艇长急速思索:“尽管它沉不了,但我谅它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撞就撞!方位不变,再加速,要撞,朝它的腹部撞!” 大堤上,压缩机轰隆隆地响着。 工程师看表:“气囊应当已经充满了。” 一人跑来报告:“赵总工,管涌水量明显减少。” 大堤上一片欢唿。 工程师看着水面:“贺仪同志应当上来了。”军官提提绳子,拉不动,不禁大叫:“不好,安全绳肯定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两个蛙人要下水,军官拦住:“不行!现在正在洪峰水头上,无论你们这样垂直下水,还是顺水下,肯定找不到人,还白白送命!” 蛙人:“那怎么办?” 军官:“……贺仪的氧气还能用多久?” 女中尉:“顶多六分钟!” 军官:“……再等等……再等等……” 司令部。谢石榴面部有些痛苦,他移动了一下身子,双手撑住沙盘,想站一站,但没站起来。 贺紫达在边上发现,忙小声问:“怎么,老号长?”谢石榴马上掩饰:“没什么,不知野小子怎么样了。”贺紫达亦朝窗口看了一下。 军官向大碾子报告:“二二五号冲到距‘大白鲨’七百米时,‘大白鲨’倒车。但仍旧没有离开我领海,并以二十五节以上航速向一七○行驶。” 大碾子:“一七○?这是一条距外海最近的航道。看来它是想赖着不走,又预留了后路。命令二二五,航向一七五,全速前进,斜插过去,堵住它后,每隔五分钟,向右舷转五度,保持目标舷二十度,牢牢占据攻击最佳位置。命令二一○、二一三、二一四,加速拦截。各艇发现目标后,连续发射主动声纳,并且给我全部打开鱼雷外侧门!” 军官:“是!” 鹿儿不禁低声叫了一下:“好!”他向贺紫达、谢石榴说明,“外侧门一打开,‘大白鲨’会马上听到我鱼雷管的进水声,这意味着将有二十四枚鱼雷同时攻击它!” 第261页 贺紫达兴奋地点点头。 二二五号潜艇。艇长:“狭路相逢勇者胜!全速前进!” 二一○号潜艇。艇长:“恶虎斗不过群狼!全速前进!” 二一三号潜艇。艇长:“全速前进!” 二一四号潜艇。艇长:“全速前进!” 司令部。贺紫达兴奋地在沙盘上蹭着双手。谢石榴却面色不佳。 大堤。 女中尉痛苦地看着表:“氧气用完已经三分钟了!” 军官突然叫道:“绳子动了!”他飞速拉动绳子……但,绳子只拉上来钢管十字架! 女中尉抓住十字架,冲着江水,大声悲唿:“贺——仪——” 大雨如泼。江水滔滔。 司令部,参谋拉开窗帘。窗外,大雨未停,已露晨光。 某军官报告:“执行台湾前沿侦察任务的五支编队已完成任务,全部返航。” 大碾子点点头。 另一军官拿着电报兴奋走来,大声报告:“浮出来了!浮出来了!‘大白鲨’在我围攻之下,终于浮出来了!” 大碾子速看电报,捶了一下沙盘,对众人说道:“知道它是谁?正是那艘二十九年前下水之后,就一直没再露面的威尼尔号!” 众海军军官:“原来是它!”“把它给逼出来了!” 报告军官:“我四艘潜艇也已浮出,用灯语发出严重警告。在我监视、驱逐下,威尼尔号驶入外海。” 大碾子、鹿儿、贺紫达笑逐颜开。谢石榴强撑着,笑了笑。 一军官解开风纪扣:“痛快,一内一外,同时干了两场!”又一军官大叫着:“开窗户,开窗户,吹一吹!” 大碾子走到贺紫达、谢石榴面前,低声问:“你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休息了?”贺紫达点头。 鹿儿:“我也走了。” 大碾子大声道:“送两位红军首长和贺副司令。” 海军军官们立正,整装。 谢石榴还是站不起来,他道:“伢子,帮一把。”贺紫达边搀,边问:“怎么啦?”谢石榴:“好腿也有些麻。” 鹿儿忙架住谢石榴的另一条胳膊:“可能是坐得太久了。”谢石榴被架着出门。军官们肃立目送。 门外,大碾子放下司令架子,笑嘻嘻地叫道:“过瘾,过瘾。” “祝贺你!大碾子。”鹿儿拍了大碾子一掌。 贺紫达:“不错,但中间还是有慌神、犹豫的情况。那一刻钟,万一错过或给错了命令,你就是千古罪人了。” 大碾子笑了。他由衷敬佩地说:“爸爸,老号长,谢谢你们!别看你们从始至终一句话没说,但是那个关键时刻老号长一摔菸袋,爸爸一瞪眼睛,不知怎么一下就叫我硬气了,一下子就开了窍。” 鹿儿:“这就是大刀片儿精神。” 贺紫达对大碾子道:“你儿子说得对,与其示弱避战,莫如示强遏战。他们这一拨,该比你们更有出息!” 大碾子笑笑:“幸亏那一刻钟你只是瞪眼,没说出这句话,否则战功该记儿子头上了。”贺紫达笑了两声。大碾子:“走,先送你们回家。” 谢石榴突然说道:“不,不回家,先去大堤!” 贺紫达也想起来:“对!快,快快……” 贺、谢、鹿儿钻进汽车。 大碾子望着汽车的背影,自语:“与其示弱避战,莫如示强遏战……” 汽车飞驰。车顶雨花,轮下水花,一熘水雾。 江水翻滚。 大堤上,军官拿着那根绳子,语调沉重地判断:“绳子是被潜水刀割断的,估计是被缠住之后,贺仪同志割断绳子自救,但很难判断,人……是被吸进了管道,还是,被洪水沖走了。” 贺紫达被女中尉搀着,他满脸雨水,嘴唇绷得紧紧的。谢石榴被盼盼和吴丁架着,他显得十分衰弱。楚风屏和石娥也赶到了大堤上,她们身边是司马童、唐小蕾和金金。薇拉紧紧抓着鹿儿的胳膊,忍着剧痛。根儿和周天品站在薇拉和鹿儿的两边。 军官:“市长已经亲自通知,下游沿江各单位严密搜寻。我们也已派出部队。” 贺紫达看看难以支持的谢石榴,低声说:“这里也是打仗,我们不要碍事,回家!” 贺、谢被搀扶着,走下大堤…… 贺紫达扶着谢石榴走进家门。 两人均倒在沙发里,一个仰着头,一个垂着头,都紧紧闭着眼睛,一言难发。客厅里寂静得只有屋外的雨声。 很久,很久…… 突然,偶尔传来一两下瓷盘、调羹的声音。这声音渐渐突出。贺、谢二人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坐直身子。那声音来自一个方向:厨房。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以捉小偷的警惕与严肃,向厨房踮足走着……他们一起撞开厨房的门—— 贺仪,一身蛙人装束,坐在桌角上正大吃大喝! 贺仪扭头看贺紫达与谢石榴时,满嘴煳着面包渣。贺、谢对望一眼,先是各自轻轻吐了一口气,并各自出了一个怪相。接着,两个人沖贺仪开骂:谢石榴:“水鬼游到我的锅里来了!” 第262页 贺紫达:“混蛋,小偷!” 谢石榴:“该打!” 贺紫达:“狠狠地打!” 贺仪笑笑,平淡之极地说:“我饿了,饿得够呛……”他继续勐吃。 贺紫达:“怎么回事?” 谢石榴:“快说说。” 贺仪:“你们俩去大堤了?” 贺紫达:“去了。” 贺仪轻描淡写地边吃边说:“安全绳被缠住了……割断后,冲出去一两公里吧……爬上岸,觉得饿……又没带钱……” 贺紫达:“为什么不回去报告?” 贺仪:“我讨厌那种闹哄哄,又握手,又拥抱……特种兵干活,从来是干完就走……” 贺紫达、谢石榴对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贺紫达笑完:“快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去!她以为你又死了。” “哎”,贺仪跳下桌子,一边朝客厅的电话走,一边啃着香肠,同时还说着,“当兵就有这好处,总有机会比一般人多死几回。” 走过贺紫达身边时,贺紫达朝贺仪的屁股踢了一脚,疼爱地骂道:“妈的,多难听,是多活几回!” 气壮山河的抗洪现场。 周天品、根儿、楚风屏、石娥、大年夫妇在送水。盼盼、司马童、唐小蕾、丁丁、金达莱、杜九霄、女中尉、十二岁的小娥在各自干着力所能及的活。鹿儿穿着中将军衔的野战服,大声指挥着部队。薇拉在一边抹眼泪,一边拼命装土…… 大雨如泼,江水如狂。 国防科大,机房。一片静谧,黑暗。 亮处,只有小枣儿和他的一名助手。小枣儿不知几天几夜未睡,乱发如草,双目血红,嘴巴周围冒出一圈小鬍子。他仍在电脑前操作。 助手吃着碗面:“已经是第十九天了,这套系统是几十个专家搞了一年设计出来的,铜墙铁壁,恐怕无缝可钻。” 小枣儿执着地说:“再换个思路,再换个思路,是墙就会有缝,我一定要用一亿元的发票,做贺爷爷、石娥奶奶的生日礼物……” 小枣儿的手指如飞。 夜,雨已停。海水无波,月大如盘。 卧房,贺紫达半盖着被子,靠坐在床头,不知在想什么。他拧亮床头灯,穿衣下床。走进谢石榴的屋,他来到床边:谢石榴的睡相十分安详。贺紫达看看谢石榴的床头:大刀、军号、两盘绑腿布,都是老样子地摆放着。贺紫达笑笑,他给谢石榴掖了掖被角,悄悄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警备区营院的道路上,贺紫达一个人不快不慢地走着。 进了海军基地,走到姜家楼门前,贺紫达停了一下,没有进去。他走到窗前。窗内,电视开着,楚风屏却在看书,一个人显得孤零零的。贺紫达走进楼,直接上了二楼。他敲了敲门。吴丁出来,大吃一惊。贺紫达“嘘”了一下,低声说:“我找你要个电话号码,别惊动你妈妈。”贺紫达走班房门,丁丁迷惑地跟进去。 海军营区的路上,贺紫达仍不紧不慢地走着。 办公室,大碾子值班,正看文件。 有人喊“报告”,大碾子:“进来。” 一军官进门:“司令,贺紫达副司令员来了,在楼门口等您。” 大碾子:“大的?小的?” 军官笑;:“老红军贺副司令。” 大碾子马上站起来:“这么晚……他为什么不直接上来?” 军官:“他说是私事,不进来了。” 大碾子快步出门。 贺紫达在楼门口等着,月光下,他一脸柔和。大碾子走出来问:“爸爸,出什么事了?”贺紫达咂了一下嘴:“娘的,看见我就是出事了,什么操蛋逻辑!”大碾子看看左右:“就你一个人?” 贺紫达:“睡不着,出来走走,走到这儿,想跟你说两句话。” 大碾子还是极为疑惑。 贺紫达:“那天真不错,敢跟狗日的核潜艇较量。” 大碾子:“你还没从那天缓过来呢?……想想,心里还真的有件事特别特别遗憾,要是我那个姓姜的爸爸还活着,那天也坐在我的司令部里,看到这场较量,该他妈多好啊!” 贺紫达缓缓点头,并喃喃地说道:“我会告诉他的。” “爸爸,外面有些凉,还是进去吧。” “不啦,再说一句就走。” “您到底有什么事?” 贺紫达直视着大碾子,足有两三秒钟才开口:“大碍子,你是我的皮带抽出来的,从里到外都像我,但有一件事你决不能像我……不能像我和你石娥姑姑……” 贺紫达又盯了大碾子两三秒,缓缓走下台阶。大碾子惊讶万分,愣怔地望着。 贺紫达走在路上,不紧不慢。他走出海军大门,穿过马路,走进警备区大门。两个大门的哨兵,这个夜晚第二次向他敬礼。贺紫达一一还礼。 他走着。 贺家二楼。贺紫达推门进屋,坐在桌前定了定神。他戴上花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然后拿起电话,照着纸条一下一下地按着号码。 第263页 电话发出接通的声音。“餵——”电话里传出一个女声。 贺紫达咳了两下:“是我。” 电话:“你是……” 贺紫达稍顿:“……我是贺紫达。老贺紫达。” 电话一下没了声息。贺紫达也停了片刻,接着不轻不重地说道:“乔乔,回来吧。”停了一两秒,并不准备听到回答的样子,贺紫达缓缓地放下电话。 豪华轿车内,舒乔久久举着手机,“刷”地一下,乔乔的眼睛滚出两行泪来。 英国某机场,一架客机起飞。 中国某机场,该客机降落。 进港口,舒乔走进大厅,她看见什么,一下站住了。对面迎接她的,是穿着海军中将军装的大碾子。 乔乔看着一大碾子的肩章:将星闪烁。 中外旅客从他们身边拥过,乔乔与大碾子仍相互深情地伫望着…… 贺家。 客厅已满满一堂,几乎是全部的亲人:贺紫达、谢石榴、楚风屏、石娥、大年夫妇、周天品、根儿、鹿儿、薇拉、大碾子、乔乔、司马童、唐小蕾、盼盼、杜九霄、金达莱、丁丁、贺仪、女中尉、小枣儿和小娥。 薇拉在所有人面前倒了一杯清茶。全部倒完,谢石榴先捧杯站了起来,众人跟着站起。 谢石榴挺严肃地说道:“一杯清茶,就算是祝贺老红军贺紫达八十岁与我妹子谢石娥七十岁的生日了。今天没打搅一个旁人,我们自己也三分钟结束。伢子、石娥,你们俩都说点儿什么。” 贺紫达双手把茶杯朝斜上方一举,朗声说道:“老贺今年也八十了,今天,当着三代人的面,向我的兄弟姜崽子说句话。崽子,你的楚风屏真是个好同志、好战友、好女人,她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五十年的秤砣埋在地里,也该烂了!我贺伢子不想再去阴曹地府闹个没完没了,我们四个人,还是由老号长领着,下辈子从头来!”说完,贺紫达将茶水淋于地皮。 石娥忸怩一阵,看着贺紫达,轻声说道:“我也希望下辈子重新活,但愿我还能遇上你……你们。” 谢石榴用拐杖捣捣地面:“崽子,杨仪,你们两位听到伢子的话了吗?听到了,晚上给谢石榴带个梦来!” 谢石榴泼完茶,高声叫道:“大儿媳妇,再给满上!”薇拉笑着给谢石榴、贺紫达续上茶。 谢石榴:“干!” 众人同声:“干!”一饮而尽。 谢石榴:“结束,自由活动!” 佩戴文职肩章的小枣儿叫道:“等等,还没送礼呢。”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发票递给贺紫达,“贺爷爷,石娥奶奶,数一数零,看看是不是一个亿!” 石娥看了解一眼:“是一亿人民币。” 贺紫达:“小兔患子,你是超级诈骗犯啊!” 小枣儿得意地说:“人民银行的那套新系统只好重新堵塞网络安全漏洞了。我发现了一个国家级的大大的‘管涌’!流金子的管涌!” 贺紫达:“这一亿就成了你的奖金?” 石娥低声对贺紫达说:“这发票是复印的,没有用。” 众人笑起来。 十三岁的小娥拉着贺仪:“贺仪,你接着刚才的讲。” 贺仪神乎其神地吹着:“被困到第八天的时候,我突然听见远处有枪声,知道还是找我的,可就是喊不出声,敲东西又听不见,只有开枪才行,但枪躺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我可真急了,骂大街、哭鼻子、捶地皮……后来还真急出一招来。我把上衣撕成细条,又逮了一只特肥的老鼠,拴住它的一条腿,放了几回,又拽回来几回,直到老鼠抓住了我那支微型冲锋鎗的背带,就这么慢慢拉,慢慢拉……谢天谢地,耗子还真把枪给我拖过来!当时我心里不但高唿着‘耗子万岁!万万岁!’还发誓将来再看见哪个老广吃老鼠,我就跟他拼命……” 小娥:“往下讲,往下讲!” 贺仪:“还讲什么?一梭子弹钻出洞口,没有二十分钟我就得救了。我命大,福还大,坍塌的岩石只是正好卡住了胯骨,挤烂了一些皮肉,竟没砸断半根骨头!”薇拉戳穿贺仪:“仪仪,你过去不是说,是扔了几次钢盔,把冲锋鎗刮带到手的吗?” 贺仪愤然埋怨:“妈妈,你别说呀,那样多没意思啊!” 一片闹笑。 盼盼:“那你怎么会弄了个处分呢?” 女中尉:“他违反规定,私藏了一块巧克力。” 贺仪:“其实我带巧克力绝不是为了吃,只是想考验自己能不能在饿得最受不了时,甚至要送命时,看着它、摸着它、闻着它,就是不吃!我敢说,从那次野外生存训练之后,人世间什么样的诱惑对于我贺仪也起不了作用了。将来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兵,也只有能这样战胜自已,才能战败敌人。于是,同样为这‘巧克力精神’,陆战队又给我记了个三等功!” 小娥:“什么叫‘巧克力精神’?” 贺仪:“那是当时的指导员说的,就是自觉抵御物质追求呀,享乐主义呀,实用哲学呀……内涵丰富了……” 第264页 女中尉:“野小子,你就别吹了,指导员什么时候那么说过。” 众人又笑。 客厅一隅,鹿儿、大碾子、杜九霄,还有周天品、贺紫达,看着小枣儿在电脑前敲着键盘。 大碾子问鹿儿:“你那个《对t岛作战想定》还搞不搞?” 鹿儿:“当然搞,否则我要求回部队干什么?” 大碾子:“好!我们再捆一块儿!” 周天品:“你们两个,吃处分有瘾吗?” 大碾子:“当兵不就是为了打仗吗!为准备打法吃处分,处分了也不疼。” 鹿儿:“其实,我们两个人的处分加在一起,也远没有一个人的一半多。” 贺紫达:“别揭老贺的短哦!” 众笑。 屏幕上不断演变着画面。 贺紫达问:“小枣儿,这是什么玩意?” 鹿儿:“我看是进攻清署礁的各种方案。” 小枣儿:“还有些程序上的细节再推敲一下,就算我田早的暑假礼物,送给上次挨处分的两位将军。” 贺紫达笑:“对,你们在我这儿再搞它一次战争策划。” 小枣儿:“这可只是电子游戏。” 大碾子:“真的只是电子游戏?” 小枣儿笑:“当然,真的要用时,你照着打就是了。” 大碾子:“好大口气,我照着你的玩具打仗?” 小枣儿边敲击键盘边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实兵面对面对抗的情况将越来越少,电视屏幕前的较量将越来越多。” 大碾子:“照你说的,全用电视打仗,还要枪炮干什么?” 小枣儿:“是不必造那么多了。而且传统三军的界限也会逐渐消解。巡航飞弹就是一种预兆,从军舰发射,低空飞行,摧毁目标,你说它是海军的鱼雷,是空军的飞行器,还是陆军的炮弹?我看,未来无非是电视屏幕里的飞弹大战,有核无核而已。” 大碾子:“奇谈怪论!” 小枣儿:“爸爸,你老了。” “你说什么?!” “我说,到底年代不同了,你好像老得早了一点儿。” “田早!”大碾子愤然,“是你早了点儿,还是我早了点儿?!小兔崽子,要不是年代不同了,我也要叫你趴到长板凳上去,等着皮带!” 众人大笑。 贺紫达却是苦笑着走开了。他爬上楼梯,走进卧室,一个人坐在躺椅里,疲倦地自语:“老了,老了,听都听不懂了……” 坐了一会儿,贺紫达站起身,打开柜子,取出箱子,掏出盒子,解开红绸包,露出当年他送给杨仪的那支白朗宁手枪。贺紫达重新坐在躺椅里,摆弄着小手枪。 天色近黑。 楚风屏走上楼,打开檯灯,走到贺紫达身边,靠在桌上轻声问:“累了?” 贺紫达:“说不清楚……唉,说不清,反正我们这拨子该干的事情,已经扎扎实实、拼死拼活地干完了。” 楚风屏淡然而不乏自豪:“我们问心无愧。” 贺紫达又摆弄一阵手枪,沉沉地说:“当年送给杨仪时,这里面有颗子弹,这子弹是我的一份罪过,现在它是一支空枪,已没有任何恶念了。到了那一天,我亲手再把它送给杨仪。” 楚风屏感动地看着。 贺紫达:“麻烦你下楼传个话,明天是星期天,今晚这二十多口人谁也不许走,就在我这儿打地铺。” 楚风屏笑笑,走出门。 客厅,一对一对地都在说着悄悄话: 周天品:“真奇怪,共产党员老了,也会想下一辈子怎么样。”根儿:“但愿下辈子有两个周天品,我一个,她一个。” 大年:“你说,到了阎王爷那儿,他是会打我的板子,还是会请我喝酒?”田妻:“先打板子,后喝酒。” 鹿儿:“等我们这一拨把事情干完后,一定陪你回新疆去。”薇拉:“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婆,再加上一头梅花鹿。” 舒乔:“你总算是像贺紫达的儿子了。”大碾子:“可惜他不像我,他至今没和石娥姑姑走到一起。” 唐小蕾:“我们医院的人,说我搞了一次离婚演习。”司马童:“这个演习显然比二十来年的结婚演习,还要失败。” 杜九霄:“金金,四年牢狱之灾,你除了馋的毛病没改,几乎像换了一个人。”金金的嘴里被香蕉塞得满满的:“只要眼馋的毛病没了,嘴馋,判死刑也不改!” 女中尉:“你们家简直像个兵营。”贺仪:“所以我原定计划是要找个老百姓,调剂一下的。” 小娥:“小枣儿哥,你说我长大了干什么?”小枣儿:“开花店,跨国的,每天早晨六点起飞,全球送花。” 吴丁:“我和吴文宽,活像战争博物馆里的两件小摆设,只是我在北馆,他在南馆。” 盼盼:“我相信,爱是不会随便丢下任何一个人的。就像这满屋子的军人,没有一个不爱女人。包括我舅舅,为了一个十四岁的女人的悲剧不再重演,他能磨上一辈子大刀片儿。” 第265页 院内,谢石榴独自一人磨着他的大刀片儿。谢石榴异常的专注。石娥走来,蹲在边上,用手撩起水,滴在磨刀石上…… 夜,客厅。地上睡着两排人,男人一排,女人一排。 谢石榴的卧室。他擦着军号,极其细心。接着,他卷着绑腿布,一丝不苟。全弄完之后,他躺在床上,盖好被了,把自己弄舒服,闭上眼睛,睡了。睡相无比安详。 晨,年轻的男女纷纷走出楼门,开始晨跑。 谢石榴的睡姿未变,睡相未变。 院内,贺紫达打着“石榴”拳。 日上三竿。谢石榴的睡姿未变,睡相未变。 楚风屏与石娥擦着刚做完饭的手,走出楼门口。楚风屏问:“老号长还没起来吗?” 贺紫达一愣……他勐然预感到什么,疯了似的往楼里跑……谢石榴的房门被“咚”地撞开……贺紫达立在门口,不再上前,似不敢上前。 石娥走到床边:“哥,哥……”楚风屏也走到床边:“老号长……老号长……”石娥和楚风屏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紧张。但,谢石榴依然睡姿不变,睡相不变。石娥一下扑到谢石榴身上,悽厉哭叫:“哥——”楚风屏也扑在谢石榴身上:“老——号——长——” ——红军战士,谢石榴无疾而终。 床头靠着雪亮的大刀,床头柜上竖着金光闪闪的军号和平放着两卷整整齐齐的绑腿。门口,贺紫达无泪。他光着脑袋向谢石榴的遗体敬着长长的军礼。 追悼大会。 谢石榴的遗像前,驻军数千名陆海空和二炮官兵的右手久久举在眉前,向着一名营级红军,一位他们心目中的“战神”,致以最后的军礼。最前排是贺子答、田解放、杜九霄、谢盼盼、唐小蕾、贺仪、女中尉、田早。 灵台上,摆放看大刀、军号和绑腿。 军号,军鼓,军乐,强烈、雄浑。 远方:坦克开进,舰队出航,战机腾飞,飞弹升空…… 谢石榴显得无比安详。他似乎在倾听着,似乎在眺望着,似乎仍然在等待着,似乎继续在准备着…… 谢石榴似乎也在讲诉着什么: 任何人的一生,都会有些无法言说的故事,这在军人则像是一种机密。它正是真当过兵的人为什么于芸芸众生之中,总会显得有些特别的根由。军事机密,不论五十年,还是一百年,再重大的机密也终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但是,即使一名最普通不过的战上,他灵魂中最核心的部分,都会封着一扇无人能够开启的铁门,那门内,作为“军中一人”的机密定将伴他终身,随他永去。当然,这一切一切的前提在于,他是被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血与火沐浴、淬鍊过的真正的军人!这种军人,自古以来并不很多。 ——军人机密可能是什么?应该是什么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