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涛海未了情》 第1页 [军事小说] 《大漠涛海未了情》作者:邱仁森【完结】 本书通过主人公们成长经歷反映了我国核工业两次创业的艰难歷程,献身科学献身人民的科学探索道路曾受到各种干扰,使得我国核动力发展异常艰辛,延缓了我国核电站的发展进程,造成了落后于世界先进国家的局面。在改革开放中,两种不同的思想理念展开了尖锐复杂的斗争。经验主义、故步自封、安于现状,给科学管理思想的实施带来巨大的阻力,给核电工程建设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改革与保守展开激烈反覆的较量,一个个出人意料的困难,一次次的危机终于被制服,迎来核电站的成功投产。 小说还叙述了这些核事业奉献者曲折感人的感情经歷,他们独特的爱情观和人生追求,提出了对人生价值的思考。 中国青年出版社 出版 大漠涛海未了情 第一部分 第一章 同学少年(1) 二十世纪六十年初,一个深秋的上午,秋雨刚过天蓝得发亮。古老的圆明园遗址东侧的清华大学,罩在深深的秋光里。 林平山跟同学们一起劳动,在系馆后边捡碎砖块,对周围同学们的质朴开朗充满新奇。他身高一米七,眉骨隆起眼窝内陷目光深沉,稜角分明透出刚毅的气质,一副南方山区人的脸庞。今天参加劳动,他穿了件褪色的平纹灰布中山装。漂洗过无数次的衣服,经太阳曝晒肩背已经发白髮暗,从后面看颇似一幅泼墨山水画。他蹲着身子,右手把地上的碎砖拾起,放入左掌中,边干活边静静观察其他同学,感觉首都同学的心胸,比家乡小县城的学生要敞朗得多,心里自嘆不如。 他刚从深山沟来到清华大学,被这个比家乡县城还大的校园惊呆了。绿杨垂柳亭台楼榭,荷塘花径环丘绕水。这哪儿是学校,就是一座大花园。 校园东区,是一片现代化的大楼。高耸的主楼还在施工。物理系系馆后边,存放着一堆堆建筑安装器材。一年级刚到校的部分新生,正在这里劳动,清理散乱的物资。 今天参加劳动的大部分是家在北京的同学,其中不少人是干部子弟,他们当中最活跃的叫雷永宁。 雷永宁北京一〇一中毕业,父亲是局长。他身高一米七四,脸庞白净浓眉大眼,穿着蓝色卡其布学生装,虽说参加劳动穿的是旧衣服,依然鲜亮笔挺,非常帅气。他正在起劲儿拉对面的一帮人唱歌,朝身后几个衣装整洁举止洒脱的小伙子喊:“来一个要不要?” 后边的人齐声应道:“要!”喊完又吹哨又起闹。 对面那拨人以张莉为首。她说:“唱就唱,怕什么!”就起了个头,领着那些人,有俏丽的姑娘,也有顽皮的小伙子,大声唱: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张莉的父亲是中央的部长。她黑眼珠细眉毛,鼻正唇圆,皮肤白皙如脂,有着南方美女的脸型,身体却如北方姑娘那样发育,前挺后撅体态端庄,可以说集南北方女子的优点于一身,是男同学们“发疯”的根儿。 这些高干子女当中,好些原是要到苏联留学去的,中苏关系开始紧张,就转到物理系来学习。他们性格活泼,同学们把对其父辈的崇敬移植到了他们身上,学校集体活动时这些人常常无形中成为活动的核心。 处于核心的这几个人,男同学风流倜傥,女同学体态艷美,都使林平山嘆慕。他们的门第出身,更令人惊异。他望着这个活跃的群体,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心想自己跟他们不是一类。 他来自东南沿海山区的松山一中,原本要报考他所喜爱的天文专业。校长对他们几个成绩优秀的同学寄予厚望,要他把前三个志愿都报清华大学,并且第一志愿报清华物理系,学习原子能尖端科学技术。 晚上,林平山回到宿舍一看,二三二房间的同学都到齐了。除了林平山和雷永宁,还有八一中学的鲁忠平、北京八中的孙春祥,河北的郑品吾和苏北农村来的朱成宜。 鲁忠平墩胖的身材,眉毛虽宽却不多,脸皮上毛孔很粗,挤在脸上似植树的鱼鳞坑。他性格豪放不拘小节,是一位中央部长的儿子。孙春祥身材跟雷永宁相当,只是两颊没他浑厚,皮肤也没他那么白净,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父母是北京内燃机厂工人,一口京腔,说话总像嘴里含块儿糖,是个京戏迷。林平山听说北京人称戏迷为票友,就问他是不是票友。他想了一下,郑重其事说:“我很想是,只是还不够格儿。” 郑品吾有着北方人的粗材骨架,却皮干肉瘦,三角眼长条脸,两个肩膀往上挑着,背有点儿驼。他很能说话,不过讲话爱钻牛角尖儿。跟他们相比,瘦高条的朱成宜跟林平山一样,显出南方人的单薄,言语不多。他骨细脂干,比林平山还要弱些。 晚上,宿舍楼熄灯之后,这伙人就躺在床上神聊胡侃起来。自然,最活跃的还是三位北京同学。 这几位侃爷对政治比较敏感,再加上又有父母的渠道,聊天内容从一些政治斗争的内幕,到高级领导的轶事无所不有。 林平山头一回远离家乡,来到这花园般的大学城里,心情非常激动。他躺在床上根本合不上眼,思念数千里外的亲人。同学们在神聊,他的心却回到了苦难的童年。 第2页 二 一条黄泥路沿着东山岭的西坡向上爬行,穿过杉树和毛竹杂生的树林,从一个牧羊人的草房后翻上坡顶。然后,它沿着坡顶起伏的山丘,时而穿越丛丛野蒺藜,时而绕着水草枯黄的沼泽,趟过芦花败落的茅草地,蜿蜒曲折奔向东边高耸的群山,隐入松林掩映的幽谷,望不到尽头。 在坡顶一片较为平坦的草地上,丛丛芦萁间,错落着星星点点的椭圆形坟丘。几只老鸦一动不动歇在坟头和枯枝上,半天才懒怠地叫一声“哌!” 清明时节,绵绵春雨虽然已经停了半个多月,天空依然低沉。 一直天阴,山风吹过让人感到阵阵寒意。衣衫单薄的林平山站在母亲身后,苦苦劝说她回家去,母亲只是伏在父亲的坟上哭泣,不理会他的话。平山无助地望着四周,山上除了很远的地方有两三个扫墓的人外,空旷冷清,谁也不会来帮他。他眼里漂着泪花,想起了父亲下葬的情景。 第一章 同学少年(2) 在父亲的棺木被缓缓放落墓穴之后,五岁的平山双手扯着麻衣的下摆,兜起一捧黄土,由一位表舅抱着,把黄土撒到了棺木上。四外公领着母亲娘家的人,用锄头向墓穴中推入一层黄土,用木桩的端头夯实,再添上一层…… 当一层层的黄土在父亲的棺木顶上最后变成一个与别的坟墓一样的坟包那瞬间,平山突然意识到父亲从此长眠在地下永远也不会起来了,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满脸泪水被表舅拉着离开东山岭时,心里盼望着到了清明再来看父亲。 清明时节,母亲领着他来给父亲扫墓。走到那个牧羊人的草房前,母亲就泪流不止。到了父亲的坟上,她淌着泪烧过香,就扑到坟上悲声恸哭,再也不肯起来。 平山拿着一把破柴刀,流着泪连砍带拔清除坟上的芦草野棘,近一个钟头,才把野草清除掉。看到坟前的香已经燃尽,他跪在坟前向父亲磕过头,把小土台上供着的米粿收到提篮中。 他记起临行前外婆讲过,现在地气还很凉,妈妈身体不好,别让她在坟上待太久了。他试图拽母亲起来,刚拽起一点,她又扑了回去。平山发现潮湿的坟堆已经被母亲的体温烘热了,冒着蒸汽。想到母亲的身体,他大哭起来,不知该怎么办。 林平山的父亲林茂亭在南门电厂做工,老闆剋扣工友薪水,工友们奋起罢工。结果,他们都被解僱了。 茂亭和伙伴们被解僱之后,他找不着工作,就替一家货栈到鹭州挑货,没有货时就进煤窑运煤。 一天晚上,天下着雨,他从鹭州挑担回来,一进家门就躺倒在床上。平山妈一看,他脸色苍白,遍体冰凉,急忙给他烧了热开水。他喝下后,断断续续讲了今天的经歷。 他从鹭州挑货回松山,走到离松山城十里的乌狸崖,天突然黑了下来,开始下起瓢泼大雨。他用油纸把货盖好,挑着担子急忙往崖下的庙中跑。到了庙里,通体已经被淋透,全身发冷,牙齿打战。 忽然外边的雷像天塌了似地炸开,惨白的电光中,看见一人穿着蓑衣,脸黑得像锅底,从东门闯进庙来,对他哼了一声,又从西门走了。 茂亭从此卧床不起。平山的外婆问了巷尾的仙姑,仙姑说是沖了什么神,叫外婆到乌狸崖的庙里去烧香。 外婆听仙姑的话去烧了香,又请巷里懂中医的陈先生开了方抓了中药。平山爸的病却一日重似一日,只有两个月,就撇下他们走了。 茂亭停殓在林家祠堂的厅中。夜里,平山妈带着平山在灵床边守灵。她趴在茂亭身上痛哭不止,已经两天水米未进,哭干了泪水,哭哑了嗓子,亲房中没有人来看他们。 到了下半夜,疲惫不堪的平山已经在他父亲的脚下睡着了。平山妈怔怔地望着阴森冷寂的祠堂和在茂亭的脚底燃着的小油灯,低声啜泣着,悲苦地想到茂亭走后留下的一男一女和腹中五个月的孩子、已经五十多岁的母亲,这塌下的天叫我怎么能撑起来呀!亲房好友中,又有谁能帮助我们呢?茂亭,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这么狠…… 林平山童年的深深记忆,是寒冷的冬天绝早起床的情景。 矇眬中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阿平,乖孩子,起来吧。” 睏乏中他的眼睑只绽开一丝微缝,觉察到外边的天还那么黑,眼睑又紧紧闭上,不想理睬。忽然,他醒悟到是外婆在叫自己起床,意识清晰了些,连忙坐了起来,摸索着床边椅上的衣服。外婆早晨起床捨不得点灯,他每晚睡觉前都是按顺序逐层把衣裤叠放在椅子上。 凌晨的气温很低,衣衫一挨身有种披上一层铁皮般冰得瘆人的感觉。他闭上眼睛咬牙披上了铁皮,让体温把铁皮烘软之后,打战的牙齿才渐渐安分下来。 林平山揉着眼睛,摸索到屋旁的小巷中,左胳膊挎上粪箕,右手拿起竹片做的粪夹,随外婆离开了家。走到巷尾的西桥头,外婆对他嘱咐一番便独自过桥去了。 外婆没有儿子,一直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她要到五里外的屠宰场去做工。三舅公在屠宰场宰牛,托人情让外婆在那里挑水、洗地,每天可以挣一角多的银毫和铜板。她的工作凌晨三四点钟就开始了,每天起床顺带把平山叫醒,让他到河边去捡猪粪。她知道,再晚些出来,头天晚上猪拉下的粪就会被人捡走了。平山家住西门外牛屎巷,巷尾是粪便市场。猪粪卖出的钱,已成为他们家的生活来源之一,她只好绝早就咬牙把他唤醒。 第3页 他挎着粪箕从西桥头沿着河滩往下游走,白天常有猪到这一带觅食,肯定会有猪粪拉下。天还很黑,实际上看不清地上的东西,只能凭着朦胧的感觉,看到一团黑煳煳的东西,就用粪夹试探一下,探出是猪粪,夹到粪箕中。一阵阵夜风顺着河滩吹了过来,他冷得牙齿打战,拾完粪赶紧把粪夹放入箕里,将手笼入袖中。 一路上,冷不丁会遇到从草丛中蹿出的毒蛇,或者是撞上成群觅食的野狗。这黑沉沉的夜里,他的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只有听到水沟下边鱼儿蹦跳的声音,才感到心中有点儿暖意,觉得人世间上还有自由的天地和伙伴,心情轻松了些。 等他沿着河边从西门走到南门再返回来,天还没亮。此时,粪箕中已有半箕的猪粪,竹林中传来早起的鸟儿发出的断断续续“嗒啾啾,嗒啾啾”的叫声,他紧张的神经才渐渐缓解下来。 第一章 同学少年(3) 回到家里,母亲早已收拾完屋子出门挑担去了。松山县境有五个圩场,五天一圩轮着转。母亲清晨到旅馆为旅客挑行李,然后去圩场,替城里去赶圩的人挑担回城,挣一些工钱。母亲怕弟弟尿床,给他穿好衣服裹上小被,放入竹笼椅中。撒尿时,尿就从笼椅的圆洞中流下来。母亲嘱咐平山回来后,坐在笼椅旁看着弟弟。 他看妹妹在床上睡得很香,就搬过小竹凳在笼椅边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他的眼皮发涩,变沉,趴在笼椅的沿上也睡着了。 林平山六岁那年,在亲戚帮助下进了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读书。交不起学费,入学一年多就失学了。松山解放了,穷苦的孩子上学可免交学费,他才重新跨进校门。 从此他发奋读书,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学习成绩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像他这样出生在偏远山区没有任何背景的孩子,上大学读书无疑是实现自己抱负的惟一途径,他对未来充满期望。 三 入学不长时间,林平山就感受到了大学生活给他带来的喜和忧。 物理系集中了全国许多名牌中学的尖子,他总觉得自己来自偏远山区,学习肯定比不过那些大城市来的同学,入学之后就一直心存畏怯。期中物理系一年级八个班物理考试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成绩下来,他的考分是九十三分,是八个班中惟一成绩超过九十分的。这个结果大长了他的自信心,马上想到应当在清华大学有所作为。他找高年级的松山一中校友求教,寻找大学的学习规律,打算做到先知先觉,事事做在头里。 清华大学有全校外语统考制度,学生们只要统考通过就可以转学另一门外语,他决定从学习外语入手,实施自己的计划。每日早起背记俄语词彙,上课练习用俄文做笔记,力争在一年之内通过学校的俄语统考,尽快转学英语,适应当时已经开始恶化的中苏关系形势。 大学生活中,让他吃力的是班里的政治学习讨论会。 班里每次开讨论会,几乎让北方同学包圆了。他们伶牙俐齿,口若悬河,摆出东北人炕上唠嗑的劲儿,民谚俗话歇后语,一谈就是大半天。南方同学一般比较内向,开会比较闷。林平山和班里的南方同学,在讨论会上常常轮到最后才发言。湖南的冯学顺、苏北的朱成宜,普通话讲不好,说话显得费劲儿,吭哧半天不知说啥。口若悬河的郑品吾装着听不懂故意打岔,学他们说话的腔儿问是啥意思,把他们憋得满脸通红。林平山讲普通话倒没有障碍。他脸皮薄,又觉得每次讨论形势,哪有那么多感想可谈,觉得不真实,就不愿多谈。 同学们到昌平帮社员秋收,北方同学掰苞米速度比南方同学快,郑品吾是全班干得最快的。晚上收工回来,班上开会要他介绍体会。他出身北方农村,掰苞米跟林平山进山挑担一样是家常活儿,可他偏说:“俺到了农村一心就想着向贫下中农学习,越想越有劲儿。” 林平山亲眼看见他为了抢第一,落下不少的苞米棒子没掰。见他一脸恳切地大谈体会,心里觉得跟吃了苍蝇一样。倒是团支部书记周玉茹,在郑品吾发言后补充说:“咱们干活还要注意质量,千万不要图速度落下没掰的苞米。那是贫下中农一年辛辛苦苦劳动的血汗。” 听了这话,林平山对周玉茹产生好感,心想:这位女支书倒是实事求是,长得秀丽,还不图虚荣。后来林平山知道,郑品吾的父亲在小乡镇摆摊儿替人写信写讼状,他这会来事儿的本事可能跟他父亲影响有关。 有趣的是,后来有一次锄地刨坑,林平山手摸锄把手心就发痒,干得飞快,跑在全班的最前头。时任班长的孙春祥在晚上的总结会上说:“这次劳动大伙儿进步都很大。就说林平山,人虽瘦,刨得挺快,说明只要思想好,干劲儿就不小。”林平山不知道他真是这么认为,还是出于哥们儿义气有意抬举自己,心里好笑,只是不吭声听着。 他们这个年级,还有一个独特的人文景观,就是在本年级学习的几十名干部子女。如果把这个年级比作一个鱼缸,这些高干子女像是在这鱼缸中穿梭游弋的热带鱼。他们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学习上都很活跃,多数人没有架子,跟班里其他同学的关系很融洽,可以说是如鱼游水,亲密无间。与林平山交过朋友的同学中,有中央一些部长甚至还有政治局委员的孩子。同学们对他们也很随便,哥们儿长哥们儿短的,下乡劳动一块儿偷地里的胡萝蔔吃,闹肚子了一块儿蹲在苞米秸围成的茅坑上拉肚子,边拉边唱。 第4页 他们也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圈子,就是只在自己的圈内恋爱,林平山是后来从鲁忠平那儿才知道这些内幕的。张莉是他们圈中最美的姑娘,自然成为他们中一些男同学专注的核心。开始,林平山听到那些哥们儿抱怨她在玩弄男同学,因为有些同学为单相思而夜夜失眠,包括鲁忠平尽管另有心仪,也都有过跟张莉的经歷。到了后来,林平山在感情方面有了更多阅歷之后,觉得她是以一种母性的包容和宽宏,热情接待着他们,又以极高的素养和经验使得他们鎩羽而归。 这时,国家经济困难的形势渐露端倪。同学们入学前一个月,学校食堂的主食还是随便吃的,从他们入学起就开始定量供应了。南方来的同学定量较低,显得更加紧张些。其实在一般情况下,有三十斤以上的定量,还是过得去的。但是副食品越来越紧张,大伙儿肚子里的油水越来越少,饭量越来越大。为了安慰自己的肚子,同学们就多喝稀粥,结果是恶性循环,肚子越撑越大。 第一章 同学少年(4) 听了形势报告,大家了解到国家正处于一个没有预料到的困难时期。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全国有九亿亩田地受灾,占总面积的一半,其中三亿亩颗粒无收。此时,苏联又背信弃义,单方面撕毁各种协议,推翻所有承诺,使得这场灾难更加严酷。 物理系一年级的物理课在清华大礼堂上大课,偌大的可容近两千人的礼堂,稀稀落落坐着近二百名同学。已经冬天了,学校缺煤而无法供暖。北风唿啸着,颳得礼堂二楼上没有关严的玻璃窗稀里哗啦响,刀子似的寒风吹得同学们脸上起鸡皮疙瘩。 同学们哆嗦着把手放入口袋中,不得已写几个字后紧忙又把手藏进兜里。物理老师更加可怜,他戴了双露出手指的毛线手套也无法让那冻得僵硬的手暖过来,在投影仪上写字手指直抖着,字写得像蚯蚓在爬。 老师在讲声学课,讲的是声音的能量。老师打了一个生动的比喻,说明声能如何之小。他说,假设在这礼堂中演京戏,演员中数大花脸唱曲儿的能量最高,必须有一百个大花脸在这里唱一个小时,才能把礼堂的温度升高一度。老师这么一形容,同学们更觉得全身发冷。 练习课是在北院的小教室上的,不知什么时候教室里的炉子熄灭了。同学们看到老师一边讲解,一边抹着不停往下淌的鼻涕,觉得老师好可怜。大家不停地跺着冻得生疼的脚做题,心里盼望这堂课赶快结束。 这时学校在上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列宁在十月》,还演话剧《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进行阶级教育。特别是听说毛主席决定不再吃肉,林平山和大家流下了眼泪。 此时卡路里成了一个时髦的词语,学校安排活动都要考虑消耗的能量有多少卡路里,尽量减少消耗能量大的活动。根据这个原则,同学们上的课时、做的作业被大大压缩了,体育课也是学太极拳和气功。 功课少了,肚子又空空如也,一些同学就打扑克来消磨课余时间,有的干脆蒙头睡觉,说是保存能量。 林平山在家过惯了苦日子,读小学时家中经常无粮,念中学吃饭经常无菜,到北京上大学觉得伙食比家里反倒好了许多。他知足,心里盘算着利用功课减少的时机多看些书。他发现图书馆二楼和四楼的书库中有许多文学艺术方面的书籍,还有马列主义理论原理的着作,决定藉此机会读这些书。 白天一没课他就钻进图书馆,晚上同宿舍的同学们打扑克,他怡然自得缩在一角看书,那热闹的打牌声仿佛不存在。这期间,他读了《资本论》第一卷和《自然辩证法》。他社会经济阅歷不多,对《资本论》只能囫囵吞枣。凭着掌握的科学知识,他对《自然辩证法》有了些领悟,特别是关于有限性与无限性的关系,引发了他对人生观的思考。 鲁忠平是有心人,不喜欢打扑克。他经常留意林平山看什么书,碰到林平山在看他有兴趣的或是他看过的,总要与林平山议论一番。无论是马克思主义原理,还是文学艺术,他们都聊。林平山看出他对唯物辩证法也有所钻研,两人经常讨论一些社会和自然的现象,渐渐成为比较知心的朋友。 戏迷孙春祥在房间的墙上挂了一大张纸,列出京戏各个门派名角的名字,把马连良放在中央的最顶上。林平山在松山小县城,只知梅兰芳、周信芳的名气,对马连良有疑问。他就向林平山反反覆覆宣传马连良的高超艺术。雷永宁说:“抗战那会儿,梅兰芳蓄鬍罢演,那多让人敬佩,马老先生……” 孙春祥不吭声。到下个星期一,他从家里抱来留声机,让林平山听马连良的戏,一边放唱片一边连唱带做表演起来,煽得林平山动了心。为了不负孙春祥的苦心,决定掏出二元四角买一张马连良与张君秋、裘盛戎在中山公园音乐堂同台演出的戏票。林平山一个月的助学金,除去交伙食费后只剩下四元来钱,还要从中每月攒出两块作为回家的路费,学校礼堂一角钱的电影他都不去看的,拿出这一大笔钱可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为此,孙春祥晚饭后,用自行车愣把他从清华园驮到中山公园,看完戏又把他送回来。晚上回来路上,林平山看他费力地蹬着自行车,感动得路上道了足有一百遍谢:“这样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 第5页 他一边蹬车一边喘着粗气说:“没事儿。只要你喜欢马连良的戏,我就有劲儿。” 他们回到宿舍已经过半夜了。鲁忠平还没有睡着,在等他们回来,见他们贼似的蹑手蹑脚摸进屋,就笑着说:“行啦,孙春祥又发展了一个死党。” “都几点了?”雷永宁也没睡。 林平山说:“一点一刻左右。”班里几个没手錶的同学坚信,只要平日训练,时间跟空间距离一样能够准确感知,他猜时间的本事已经达到误差七分钟之内。 郑品吾突然醒了:“一点十六分四十三秒。”他总要说到秒,以显示他是全班精度最高的人。不过他总是在林平山说完之后,以更精确的数字补充,闹不清他真有那么高的精度还是抬槓。 其实,郑品吾对此有绝招:林平山猜时间已属相当准确了,只需在林平山的统计误差范围内加一个更精细的数字,就有一半的机会猜出更准的时间。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把战果再夸大宣传,全班第一时计的形象就成了,根本就用不着像林平山那样闭目冥思苦练硬功夫。傻瓜才干这事儿呢,想到这里,郑品吾躺在上铺得意地跷起二郎腿摇了起来,弄得睡在下铺的林平山问:“老郑,你是不是发烧了?” 第一章 同学少年(5) 雷永宁看林平山性情忠厚,性格内向执着,不爱言语,礼堂演电影不去,大伙儿打扑克不入伙,除了看书把什么事儿都看得淡淡的,学习成绩却非常好,所以他就格外关照这个南方小县城来的伙伴。 有一天晚上,全班同学围坐在操场上开会,天气已经凉了。学校里有一种古怪的现象,天冷的时候最先穿上棉袄的是北方同学,南方同学宁可缩头缩脑的也不轻易穿棉衣。那天晚上,林平山跟其他几个南方同学,只穿件绒衣坐在地上硬挺着。忽然,他觉得身后一股热气围拢上来,耳边听到雷永宁柔声细气说:“哥们儿,天凉了,别冻着。”说完把一件厚棉袄披到了林平山的肩上。 林平山回头一看,雷永宁自己只穿件毛衣,顿时心头一热。他自中学以来,总是照顾别的同学,很少让别人照顾自己,不由脸红起来,赶忙把棉衣送还他,心里很感激:“谢谢了,我确实不冷。”雷永宁在他耳边的那股子亲切柔细的声音,多少年后都没消失。 雷永宁要利用假期去看望他在南京的姨父,问林平山有什么事儿没有。林平山正在钻研从图书馆借来的《古筝演奏法》,就说:“南京离苏州比较近。如果你去苏州玩,就替我打听一下古筝的价格。” 雷永宁到南京以后,真向他那位当将军的姨父说起有位同学要他去苏州看看古筝,他姨父就要了车亲自陪他去苏州乐器厂。苏州乐器厂见来了位上将,厂领导亲自出来接待,先向他汇报全厂的基本情况,然后带他们参观各个乐器制造车间。最后,领他们看古筝。厂方说,古筝很贵,要二百多元一个,一般只有专业文艺团体才买。雷永宁赶忙说:“只是随便问问,回去看学校文工团买不买。” 回来后,雷永宁向林平山交差。林平山知道让一位将军为自己这点小事儿浪费一天时间,心里很不安。 看到林平山紧张的神色,鲁忠平安慰他:“咱这老兄模样儿最讨他几个将军姨父喜欢了,让他给咱哥们儿办点事儿没啥!” 雷永宁摘下鼻樑上的眼镜,边擦边说:“他呀,成天不是机枪大炮就是坦克飞机的,没准儿还不知那么多品种的乐器是怎么造出来的呢。他老人家这回增长了知识,还得谢谢您呢!” 雷永宁跟郑品吾之间可不一样,他们常常抬槓。有时鲁忠平也加进来,一起对付郑品吾。郑品吾强词夺理地狡辩,脸红脖子粗,实在说不过他们,就使出绝招:“俺用的单位跟你们不一样。你们用市斤,俺用的是公斤。” 一天下午,全班开政治形势讨论会,班长孙春祥主持会议。 会议快结束时,朱成宜发言。他谈完对形势的认识,看了看大家,慢慢低下头来,嘟囔着说:“我做了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儿……”停了半天,没有往下说。 听了这话,大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在众人目光聚焦下,朱成宜更加心慌起来,憋得满脸通红,咬牙说出:“昨天中午食堂买饭时,人家在我的饭卡上少划了二两。我没吭声,拿了窝头就走了……” 听到这儿,大伙儿都没说话,不知如何评论这件事,一时间出现了冷场。 郑品吾干咳一声,表情显得非常严肃:“这个行为性质很严重!俺看不能单纯就事儿论事儿。朱成宜这行为跟他的中农家庭出身有关,不老实爱占便宜,是他的阶级本性。应当深挖思想根源!”他家算下中农,占有阶级优势,说话显得底气很足。 林平山看朱成宜把头埋得更低了,眼眶里转着的泪水就要掉下来,觉得挺可怜的。他想到郑品吾掰苞米的劣行,心中不平,就说:“朱成宜联繫思想实际,是好事儿。不能乱扣帽子。” 郑品吾立即驳斥:“你这是典型思想落后觉悟低的言论。他这行为,如果不深挖思想根源,肯定会产生更严重的后果!” 第6页 鲁忠平仰脸说:“至于吗?” “怎么!这种思想任其发展下去,在战场上准当逃兵,要被捕肯定是叛徒甫志高!”郑品吾梗着脖子说。 雷永宁不屑地斜了他一眼:“得,得。说你胖,还真喘上了你!” 周玉茹看朱成宜已经掉下泪来,就说:“都不要争了。朱成宜大胆暴露思想,是进步的表现,应当鼓励!” 孙春祥也说:“咱们支书说得对,应当鼓励!” 主持人下了结论,大家就不再吵了。 这场争论虽然平息下来,林平山感觉出,经过这个事件,有一年多时间,朱成宜一直抬不起头。 班里的同学中,跟林平山感情最好的是隔壁宿舍的湖南同学冯学顺。 冯学顺比林平山矮半个头,体格要胖些。他的眉毛较粗,却有着姑娘般的细唇,穿着湖南农村家织布做的学生装,说话总是怯怯的,一看就是忠厚人。两人性情相近,很快就成为好朋友。他觉得林平山的学识比自己多,他们在一起,事事总听林平山的。如果把这对儿常常结伴出去复习功课的朋友比做一对恩爱夫妻,冯学顺更像是一位温顺的妻子。 看到年级中有的女同学相互换着衣服穿,他们就商量:“咱们也可以换穿衣服嘛!” 细心的周玉茹发现他们都穿着对方的衣服,有些惊奇:“你们的衣服怎么调换了?” 第一章 同学少年(6) 她打量了一会儿,说:“林平山穿着好看,冯学顺穿着显得紧了。” 听她这么说,林平山仔细打量冯学顺,发现由于他比自己胖,穿着是显得发紧。觉察到这种情况,林平山觉得交换条件有些不平等,让冯学顺受了委屈,以后就不再跟冯学顺换衣服穿了。 长时间营养不良,同学们中有不少人开始浮肿,有的染上了肝炎,学校决定延长寒假的时间,让同学们回家调养一下。 留校没有回家的同学,积极酝酿参加学校组织的一次义务劳动。 四 物理系正在长城脚下兴建一个核反应堆的教学科研基地。临近寒假,系里准备动员身体好又不回家的党团员参加一次义务劳动,到工地去挖地基,为明春实验室土建及时开工做准备。 林平山刚到校时,随同学们到工地去参观过。那时,苏联援助我国研究核技术的专家已经撤走,老师和同学们心情都很沉重。他到工地,看到高年级的同学们住在帐篷中,拿着图纸和测量仪器忙碌在工地上,学问派上了用场。他很羡慕他们,遗憾自己学的知识太少了,在国家面临考验的时刻不能为国效力。听说系里组织去工地劳动,他马上报名参加。 工地在八达岭的山脚下,附近只有一个二三十户的小村,周围全是裸露着石块的贫瘠土地和荒山。冬天,刺骨的寒风从村后的峡谷吹来,飞沙走石让人睁不开眼。学校在工地的生活区只有一座小楼,早已住得满登登的。这支劳动队伍只好借老乡的房子住。 村子很穷,可供烧炕取暖的秫秸极难找到,只能到山脚下的乱林子里捡些落枝碎叶烧,两天后连这个也找不着了。夜里,屋内的水缸结了一层薄冰。大家就像睡在冰窖中,不脱衣裳裹紧棉被缩成一团,相互挤着熬过一个个寒夜。 早晨,用冰水抹过脸,到食堂就着咸菜疙瘩喝了苞米面粥,大伙儿扛着洋镐铁锹往南边的工地走去。早晨去工地还好受些,刚喝过热粥又是顺风,同学们走路有劲儿。到了晚上,人已筋疲力尽飢肠辘辘,又要顶着唿啸的北风行走,人人流着鼻涕泪水,把脑袋压得低低的,用肩膀扛着狂风往村子走去。 夜里气温在零度以下,经过一夜寒风的吹扫,地皮早已冻得铁硬,镐头抡下去,地上只起一个白点,硬邦邦的地面根本不理你。有的同学就点燃木头来烧化地表的冻土。没捡到木柴的只好硬刨了。幸而冻土不太厚,费力砸开表层之后,往下的土层就好挖了。 每天劳动间隙,他们唱得最多的歌曲是抗大校歌: 黄河之滨, 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 救国的责任, 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唱着这首歌,同学们想到美帝苏修两霸对我国核技术的封锁,高昂的民族精神在升腾,抡起铁镐又干开了。 两星期后,有的同学开始浮肿。学校领导挺关心,让浮肿的同学撤回去休息。林平山的身体结实,只是没有棉鞋穿,在学校上课大部分时间在室内活动,靠他从家里带来一双亲戚送的旧皮鞋还能对付。现在每天在野外干活儿,他的脚后跟很快就红肿发热,以后由痒变疼,颜色由红变紫变黑,肿块儿有半边鸡蛋那么大。开始,他看大家热情都很高,自己不想落在后边,总想挺挺再说,可是脚后跟越来越痛走路渐渐困难,只好到医务室去找大夫治疗。 医务室的医生看他的脚肿成这样,责问他怎么不早来治疗。医生拿起剪刀三两下就剪去他脚后跟上一大块皮肉,乌黑的血水流下一摊。他看到皮肉被剪却没觉得疼,只是最后剪到好肉才觉得一阵阵钻心的痛,额头渗出了汗水。 医生给他把伤口擦净消毒,又上了药膏,嘱咐他一定要穿棉鞋,否则伤口好不了。林平山唯唯而退,顺手拿了一些棉纱。 第7页 他一拐一瘸走回住处,鲁忠平问他怎么了。他说:“冻疮,做了手术没事儿了。” 鲁忠平在收拾东西,对林平山说:“我也快熬不住了,准备回家去。” 林平山对他表示理解:“你能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比他们强。” 他埋下头,脱了鞋把从医务室拿来的棉纱一层一层塞到脚后跟的袜子里,想增加保暖作用。 鲁忠平啪地朝他跟前扔下一双棉鞋。林平山看是鲁忠平自己穿的鞋,便问:“你自己穿什么?” 鲁忠平坐在炕沿,举着手里的高腰翻毛皮鞋说:“我晚上就回家了,穿这个回去。家里还有双新棉鞋。” 林平山感激地望着他,不知说什么。 工地劳动一个月后回校,林平山收到一张包裹单,一看是他的女友詹晓玲寄来的,赶紧到邮局去取。拿回来打开看,是一床薄棉被,里面有一张晓玲的字条:“听舅妈说你没有褥子晚上睡觉冷,用这条被当褥子吧。” 抱着这条棉被,林平山眼眶渗出泪水,陷入了深深的思念。 五 小学四年级,林平山就读的学校被撤销,他们全班转学到同一街区的西门小学。春节前,他跟外婆到姑婆家帮忙做事。在大门内围墙下的杵臼间,他上下蹬踩着踏板,石杵起落像只大公鸡捣着石臼槽中的大米。外婆坐在石臼旁,左手迴环晃摇着细罗筛,右手有节奏地拍打着,筛出的糯米粉像雪花一样纷纷飘落在下边的竹筐里。 第一章 同学少年(7) 平山蹬着踏板,眼睛却在看着外婆娴熟的动作。 “阿平,听我大伯母说你读书很聪明。是吗?” 平山回头一看,背后站着一个头髮微卷、相貌清秀的女孩。他知道她是姑婆的亲房女孩,转校以后还在学校里见到过她。姑婆是他母亲的姑姑,南洋华侨。她的家族很大,复杂的辈分关系使他弄不清他们家族人的高低长幼。他只知道她叫阿玲,却不知道怎么称唿她,她提的问题更使他发窘,不知如何回答。 看平山傻站着不说话,外婆笑着说:“她是你姑婆的四侄女,辈分比你高。她比你小一岁,你就叫她阿玲好了。” 平山点点头还是没做声。阿玲就在外婆旁边坐了下来,帮她舀糯米粉。 从跟阿玲的谈话中,平山才知道她的大名叫詹晓玲。确认阿玲原来就在同年级乙班,他很高兴。糯米粉舂完,平山把它背到姑婆的厨房去。阿玲跟他来到厨房,帮他把米袋放到凳子上,对他说:“到楼上我的书房去看看好吗?”听过大伯母对他的夸奖,她对平山有种亲近感,想邀他看看自己的小天地。 到了她的书房,平山看见墙边摆着一张小书桌,顶上吊着一个大灯泡,桌上还有一个檯灯。对于晚上没有灯看书的平山来说,简直就是天堂。 阿玲见平山新奇地摸着檯灯,就问:“你家有吗?” 平山摇摇头:“我家点不起电灯。我外婆为了省油,连洋油灯都要省着用。我晚上想看书,常常跑到马路边的电线桿下,借着路灯的光看书。用洋油灯,我总要把灯调小,把我妈的梳妆镜放到灯后反光,书上的字就清楚了。” 她很惊奇,没想到他的条件这么困难。她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带他去看父亲的书房。 书房的墙上挂着一把琴,他伸手爱惜地抚摸它。 阿玲问:“你会吗?” 他点点头:“我跟巷子里的杜师傅学过。” 阿玲的爸爸是经营百货的大商人,没想到他书房的书柜里有好多书,特别是有很多线装的古书,还有器乐曲谱、花谱、鸟谱和山水画技法。对喜欢古典文学和音乐美术的平山来说,简直是进入一个金山宝库。 以前,他为了看书,一有空就钻进新华书店里,从书架上拿了书,就蹲在地上看起来,从自然科学到文学艺术,什么书都看,一直到天黑字迹模煳,才离开书店。 他贪婪地挨个看着那些古书的书名,对阿玲非常羡慕。 看着平山的神态,心地单纯的阿玲说:“你以后晚上到我这里来看书好了。路灯多暗呀,会把眼睛看坏的。” “我来这里,你爸妈会不高兴的。” “我爸妈很疼我,他们不会管的,何况我们是亲戚。”她不假思索地说。 “我晚上有时要做事,有空我就来。”禁不住这里金山宝库的诱惑,他点点头说。 阿玲上高小后觉得功课比较吃力,希望碰到难题能问平山。平山来以后,总要阿玲到她父亲的书房给他拿书看。他从阿玲父亲的书库中,看了不少古典文学和歷史书籍。有时,阿玲要他拉琴给她听,画画给她看。这种互惠的关系,使他们每个礼拜都要在一起学习几次,两人耳鬓厮磨,感情越来越融洽。 一天晚上,阿玲问平山题,平山觉得她的鬓髮在轻拂着自己的脸颊,一股温香从她的领口透出,平山第一次闻到这样的气息,有种说不出的愉悦。他对这位姨、妹和同学三者都是的姑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阿玲问平山每天回家都做些什么事情。平山犹豫一下,说:“挑煤炭,种番薯。”回答时神色显出了黯淡。他不想说出每天天不亮要到河边捡猪粪,心里想着的是,出去挑煤自己怕把仅有的一件用来上学的衣服弄破,总是穿着那件已经补了十多个补丁的破衣服。每次挑到巷口,看好巷中没有同学,特别是没有女同学,才急忙挑回家中。 第8页 “我跟你去挑煤好吗?”她突然说。 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听明白她的意思,想到她金贵的身子,连忙说:“不行。” “我少挑一点嘛。跟你去看看,可以增长知识嘛。” 禁不住她反覆恳求,他只好说:“要你妈同意才行。” 她点点头。 星期天早晨,平山按约定一早就去找阿玲。 平山知道阿玲有两个妈,她是大妈生的,但是小妈很喜欢她,她经常跟小妈一起睡。他一进姑婆的大门就把土箕扁担放在大门后,按她头天的约定到她小妈的房外叫她。她还没起床,听到叫声急忙穿衣出来,平山看她刚起床红扑扑的脸很好看。 等她梳洗吃饭完毕,他们终于高高兴兴出发了。平山的黄狗阿狮在前边跑着,它好似理解主人欢乐的心情,时而跑到前边,撅起一条后腿撒几滴尿,落后了,又从后面追到前头。 阿玲挑着一对新土箕,跟平山走在东门浮桥的桥板上,微风在水面上吹过,她任凭担子随着微微起伏的桥面悠晃着,感到非常有趣。 出城之后,路边荷塘中荷叶上的露水还在,在微风的震颤下已在荷叶中央汇集,随着清风在叶上迴荡着。爬到半山腰,团团云雾滚涌而来,她感觉自己进入了仙境。平山说,这山上的云与地面的雾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云从脸颊擦过如丝丝棉絮,人在雾中却像在厨房的蒸笼旁。她用手轻拂那似有若无的云丝,的确是这样。沿着松树围随的石阶往山上爬,看两侧翻滚的云海,再听平山讲茶林的仙姑、岩顶的狐仙和各种山里的故事,她感到新奇神秘。 第一章 同学少年(8) 往常,平山要进入两里多深的煤窑中挑煤。有阿玲在一起,他不进窑洞,只在矿坪上买煤。阿玲装好之后,他用手试提一下,大约有五十斤重,就倒一些到自己的箕中。阿玲挑起往前走,开始走得挺快,走着走着,肩膀渐渐疼起来,迈步越来越艰难。平山见这情形,就赶紧挑着快跑到前边把担子放下,再返回来接她。 走到一个凉亭附近,平山把担子歇在凉亭旁的一棵树下,再去把她的接过来。 阿玲赶上来后,看见亭子内有东西卖,就过去买了两杯菊花茶。她怕平山肚子饿,又多买了一块番薯给他吃。 歇息之后,阿玲的肩膀已经痛得挨不了扁担。往下的路,都是平山来回倒着把两担煤挑到两人家中。 小学毕业,两人都考入松山一中。一个年级有八个班,他们不在一个班,相互联繫少了。 高考总复习,林平山经常到同班同学罗月梅寄宿的地方温习功课。这里住着一些准备高考的寄宿生,有电灯,还可以一起讨论。 一天晚上,罗月梅领着詹晓玲来找他。 “平哥。”晓玲站在他身旁轻声叫道。 平山抬头看是阿玲,只答应一声就没词了。两小无猜的孩童已经长大了,长时间没联繫,阿玲突然到来,不知该说什么。 尽管他们并无血缘关系,姑婆眼里他们是姨甥两辈,他们却因同学关系,自小耳鬓厮磨形成表兄妹般亲密的感情,她从来都是凭直觉叫他平哥。 “平哥,明年要高考,我的功课落得太多了。你帮帮我,好吗?” 平山知道她参加全运会篮球赛集训了,这么长时间缺课,参加明年的高考难度实在太大了。 “到你那里去,怕姑婆……”已近成熟年龄的平山,此时已知道担心两人过分接近会引起姑婆警觉。 她见平山犹豫,似有准备:“我已经想好了,不要到我的书房去。我跟我爸要了一把他们店铺的钥匙,店铺每天晚上七点上门板,我们就到那里复习。” 实际上,已经十七岁的她比平山成熟更早,早就料到了这一步,悄悄地做了准备。 晚上,他们在店铺的柜檯边坐下,相互注视着,有半分钟没有说话: ……童年书桌, ……棉絮似的浮云, ……悠晃的浮桥, ……卖菊花茶的凉亭, …… 像是野外已经熄灭得只剩一堆灰烬的篝火,忽然吹来阵阵清风,一层一层吹去蒙在上面的木灰,最后露出底部的木炭。在清风吹拂下,木炭开始发热,变红,终于蹿出了火苗。 火苗照着一位秀丽的姑娘。此时的晓玲,平日喜欢体育运动而显出身段健美,那微卷的秀髮、乌黑的眼珠和轮廓分明的唇鼻,依然没变。 晓玲望着眼前已经长大的平山。这些年风风雨雨的劳动生活,使他长成一副结实的体魄,眼神比儿时显得更加深沉。她从这深沉的眼神中看到希望,小时候她就是从这目光中得到依赖的。 “平哥,你要不帮我,我明年高考就没希望了。”她幽幽地说。 平山点点头。商量好补习计划,帮她一边努力跟上进度,一边从数学开始,一门一门把落下的课程补起来。 半年之后,晓玲基本上能够跟上同学们了,平山松了口气。 初冬的晚上,他们在店堂内复习功课。夜间气温转寒,晓玲紧挨平山坐着,平山又闻到从她领口透出的幽香,似比童年更加浓郁,陡然一阵心醉。她似乎有意无意间贴近他,脸泛微红,媚目如丝。他心底暖流涌动着,脑中闪过的是,这么美好的女孩子,自己家境贫寒,会委屈了她…… 第9页 “我爸妈明天去黄岩镇做客,晚上不回来。我到你家吃晚饭,行吗?”她突然的问话,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拖出来。 平山听到她提出一个比当年一起去煤窑更棘手的难题,心里十分犹豫。姑婆家族是松山县有头有面的人家,除了阿玲父亲,男人都是南洋番客。只在帮姑婆做事,或是她家红白喜事请客,平山他们才到姑婆家去。外婆是姑婆的大嫂,她觉得自家穷,为着姑婆的脸面,他们每次到姑婆各家亲房问候办事,除了姑婆一家,从不邀请姑婆的亲房们到家来。 见他不回答,晓玲说:“你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用特意做什么。” 回绝这种请求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平山只好应了下来。 回到家里,平山红着脸跟外婆吭哧出晓玲的想法,没想到外婆和母亲都特别高兴。 第二天傍晚放学,他们一起回平山家。 一进门,平山眼前顿时一亮:外婆和母亲把房屋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张方桌摆在屋中央,饭菜早已做好,用一个竹罩笼扣着,显得干净体面。他从心底涌起对外婆和母亲的感激。 “舅婆,舅妈!”晓玲亲热地叫着。她自小就以平山表妹的辈分叫外婆和母亲。 外婆好高兴:“玲玲,饭菜不好,见笑了。” 大家围着饭桌坐了下来,母亲拿开竹罩。平山看到饭菜很丰盛:外婆把家里养的兔子和鸡杀了,做了竹笋炖兔汤、松山风味的姜鸡,都是外婆的拿手菜。 吃过饭,晓玲就动手收拾桌子。外婆说:“玲玲,你放下,别把衣服弄脏了。” 第一章 同学少年(9) “我在家也做事的。”说着,她到厨房去洗碗筷。 厨房又暗又窄,平山见她一点也没有侷促的神色,心里一阵感动。 自那以后,她经常不请自到。看见平山在猪棚餵猪,就接过他的猪食瓢,让他干别的活儿。 平山由于学习没有偏废,无论是数理化,还是文史地的成绩都很好,他的平均成绩始终处于年级领先行列。不仅数学、物理竞赛他总是名列前茅,语文老师举办年级作文讲座,也经常用他的作文为范文。 总复习阶段有很多自己支配的时间,他们两人几乎天天在一起。 高考时,每场考完平山都要把她的答题情况核对一次,她大部分题都答对了,他对晓玲取得这么好的成绩由衷地高兴,一年多的心血没有白费。 高考发榜那天,他们两人一起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 刚进校门,就有同学朝他们喊:“平山,你考了全省第三名,被清华物理系录取了!” 平山好高兴,跟晓玲一起拼命往教务处办公室跑。 教务处张老师一看到他跑进来,就高兴地站起来把通知书递给他:“林平山,快拿你的录取通知书,全省第三,清华大学。” 平山兴奋不已,急忙打开看,晓玲往同学堆里挤,找自己的通知书。 他看完,见她还在人堆里挤着,知道她没找到,也挤进去帮她找。 他们反覆找了几遍,没有找到。桌上的通知书被取光了,还是没有,晓玲眼神呆了下来。 “你的成绩应当不会低,至少第二批会有的。”他安慰她。 第二批下来,仍然没有她的,她的眼圈开始发红了。 第三批下来还是没有晓玲的消息,显然落榜了,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几经打听才知道,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都没考上。他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夜晚,站在中山公园小山边的树下,看着面前愁苦的晓玲,平山第一次抚摸她微卷的秀髮,希望能安慰她。她忽然把脸贴到他的胸前,悲声恸哭起来。他只是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不久,母亲来信说,詹晓玲到新加坡去了。林平山心里很难受,晚上把脸贴着那床被子流泪。 一个月后林平山收到母亲转来詹晓玲的信: 平哥: …… 我对不起你。自你走后,我爸妈看我没考上大学整日在家精神不振,国内生活条件又越来越困难,松山已有不少人通过海外关系出国了,就让我堂哥在新加坡给我找对象。 我想到你所学的专业,我的家庭出身肯定会拖累你的,就咬牙同意了。我现在已经在新加坡安家了。他是松山的番客,在这里开一家百货店,虽然年龄比我大许多,但比较会关心人,我只好认命了。 我给你寄去的薄棉被是我平日盖的,让它伴随你吧。你的才气很高,一定会碰上好姑娘的。 你将来的工作不允许有海外关系,所以今后不能给你写信了。你要多珍重! 阿玲泣书 看了信以后,林平山整日不语。实在无法排解,晚上独自一人跑到校河边的柳树下痛哭了一场。 冯学顺看出林平山心里不痛快,就问他怎么回事儿。林平山开始不想说,经不住他几次关心询问,就大致把阿玲的事讲了。几天后,林平山问冯学顺有没有女朋友。冯学顺不想隐瞒,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了。原来他在中学也有一位女友,叫李淑英,在湖南师范学院念书。 六 颐和园昆明湖碧波荡漾。林平山班里的同学们从知春亭下水,全体横渡昆明湖。 第10页 孙春祥、鲁忠平和林平山随大拨人下水后朝龙王庙游去,雷永宁、郑品吾和朱成宜被指定驾一条小船担任救护。 游水横渡的同学已经游出几十米了,救护船还在原地徘徊没动。 “郑品吾,你把脸朝前坐着,赶紧追上大伙儿。”雷永宁非常着急。 郑品吾拧着头说:“俺看你该掉过头,跟俺一样脸朝后。” “脸朝前才能看见大家,碰到情况才能及时赶到。” “你没看牛津剑桥大学赛艇,全是脸朝船尾。”郑品吾不服气。 雷永宁瞪着眼睛说:“我们是救护,不是赛艇!” “救护才讲速度呢!”郑品吾仍然坚持。 眼看同学们越游越远了,雷永宁只好跟他一个朝前一个朝后坐着,各执一桨往前勐划。 两边力量不均,朱成宜在船尾用短桨忽左忽右拼命平衡,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 小船忽东忽西画着圆弧,离同学们越来越远了。游在最前头的班长孙春祥发觉了,踩着水朝他们喊:“喂!你们怎么搞的?” 雷永宁着急了:“你别拗了,赶快转身划。” “俺看你干脆坐到船头去,俺一个人划肯定更快!”郑品吾信心十足地说。 没有时间抬槓了,雷永宁只好顺着他。 很快,郑品吾就发现理论跟实践满不是一码事儿,两臂用力不均,他越使劲儿船偏离大队越远。 雷永宁只好喊:“你歇着吧!让我和老朱来。” 其实,郑品吾是头一回划船,眼看自己的胳膊不听理论指挥,只得把桨收拢,让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用短桨往前划。 第一章 同学少年(10) 看着小船靠近了,鲁忠平和林平山游过来在水下推着船往前滑行。 鲁忠平问:“老郑,你怎么回事儿?” 郑品吾翻动双桨,眼睛来回瞄着:“这两根桨做得不对称。” 雷永宁乐了:“我看你的两只胳膊长得不对称。朱成宜你说是不是?” 朱成宜坐在船尾憨笑着不说话,用手绢擦头上的汗水。 数丈高的垂柳轻拂着清华大学的第二教学楼。它坐落在礼堂南边广场的西侧,与作为校长办公室的前清皇家花园隔着一条小河。 林平山正坐在二教的二楼大教室里等着上课。 他习惯很早就来到教室,却又总是坐在靠后的座位上。这里比较安静,可以利用早晨的时间记一下英语词彙。等到年级的大部分同学都来了,教室内已经嗡嗡响成一片,他才抬起头来。 他把单词本收起准备往书包里放,忽然觉得身边坐下一位女同学。他转过脸一看,是团支部书记周玉茹。看样子她今天有什么事来晚了,看到前边各排已坐满了人,只好在后排林平山的旁边坐了下来。他们互相点点头,来不及寒暄一语半句,数学老师已经走上讲台,只好把目光一齐射向黑板前的老师。 今天老师讲的是求积分的方法,林平山兴趣浓厚甚至有些兴奋地听着,这是他长时间以来渴望弄明白的知识。 “林平山,那积分号的上下限是什么字母?”周玉茹轻声问。 “是a和b。”林平山侧过脸小声回答完,赶紧把目光重又聚回黑板上。 过了一会儿,周玉茹又问起字母的下标,林平山这才意识到周玉茹原来有些近视,难怪她平时总爱坐在前几排。明白了这个缘故,碰到黑板上出现小字他就及时告诉她,好让她尽快捕捉住老师讲的概念。 两人在细语中把两节课听完要离开教室了,周玉茹边往书包里装笔记本边说:“林平山,下午咱们一起复习行吗?我有些问题还没弄懂。” 林平山第一次与周玉茹这么长时间接触,那回下乡劳动对她已经有了好感,新鲜和好奇使他不假思索问道:“在哪儿?” “就在图书馆第二阅览室吧,你要先到就给我占个座儿。” 下两节课在化学馆上,距离两里多地,他们随着人流急忙往前赶路。林平山对长相秀丽又原则性强的周玉茹,一直有敬畏心和神秘感。不知是第一次发现她是近视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边走边悄悄观察这位女同学。 她是个典型的杭州姑娘,瓜子脸,眉眼匀称,唇口圆润,笑起来似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高挑的身材,洁白丰满的肌肤,柔婉的体态透出端庄的气质。穿着很合身的蓝色春秋衫,纵条纹的黑灰裤子贴着修长的双腿绷出浑圆的臀部,走起路来脑后甩动的两条长辫子,让人想到苏堤的柳条。 到了化学馆,林平山看那摆动着的柳条急急忙忙往前排钻去,就照老习惯在后边找个座位坐了下来。 下午两点整,周玉茹找到林平山悄然在他身边坐下,他似乎又有点今天早晨的那种感觉。他转过头,看到她绯红的脸颊上有浅浅的枕席压痕,显然午觉睡得很香,他赶紧把桌上替她占座的书本拿开。她微笑着将帆布书包放到桌上,把书包里的讲义、笔记、参考书和文具盒,一一摆到桌面。 林平山看到她的那些参考书,露出了羡慕的神色。他除了学校发的讲义外,是买不起参考书的,即使到图书馆借,也必须一个月还回去。因此,他的课堂笔记总是做得很细,几乎把老师的话一字不漏记了下来,图也画得很工整,显出他的美术天赋。周玉茹在借用他的笔记时,很快就发现了这些。 第11页 林平山的学习方法与别的同学有些不一样,他的重点是做好课前预习,上课时有针对性地听讲。周玉茹借他的笔记核对,他就看着自己的讲义预习。周玉茹对完笔记后,从她的笔记本中拿出一张小纸放到林平山的鼻子底下。林平山知道她要讨论问题,就把讲义推到一边。 他看了一眼那张小纸,字体娟秀而工整,那竖笔和弯勾的收笔处,似乎也使人联想起苏堤上的柳条。他想到自己随意落笔全无定形的字体,不由得自嘆不如。 周玉茹可不知道林平山正在对着她的字迹胡思乱想呢,只看他盯着小纸条,就照着上边的顺序挨个向他提问题。她的学习在班里也不是吃白薯的,提的问题都有相当的深度。林平山不敢怠慢,紧忙收回脱缰的心绪,专注地倾听她轻声讲述自己的疑问,心里认真考虑如何解答才让她满意。 林平山跟她照着纸条上的提纲逐条讨论之后,无形中发现在学习方法上有一种新的感悟。他觉察到学习知识好比武林之人练功,自己以往跟冯学顺一起复习,多是独自把师傅传授的本门招式套路反覆琢磨,单打独练以图融会贯通。现在跟周玉茹一起复习,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师兄妹练习接招。女同学心细,问题想得更加深入,思索她提的问题对自己掌握知识大有好处。他一招一招接完之后,觉得对概念的掌握更加牢固了,心里漾起一阵清爽。 周玉茹则从跟林平山的讨论中澄清了不少模煳的概念,头脑更清晰了。她发现没有问题能把他难倒,还觉察到他能准确把握住对方的问题,讲述的思路条理清晰,很容易领会。因为是从学生的感悟角度进行讲解,加上他有时还掺入自己总结的诀窍,让人理解起来更加简捷。 第一章 同学少年(11) 以前,她看林平山不爱说话,平日跟她讲话有些腼腆,没想到一谈起课业知识,竟是江河流水滔滔不绝,而且,说到精彩处情绪亢奋,表情手势都生动起来,完全不是平日那个脸无表情的木头人。这个外表麻木的男同学,跟沉默无语的地球一样,地壳下边涌动着一团炽烈的熔岩。 就这样,他们在黄昏时才离开阅览室,并心照不宣地约定了第二天再碰头的地点。 过了两个星期,林平山似乎发现一个规律:每次去图书馆,她总单独跟着他。如是去水利馆和北院的小教室,她常拉着同宿舍的章青芳。他暗自佩服她的心细。他与章青芳不熟,从没说过一句话。 也是在这时,林平山才隐约体会出冯学顺向他提的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周玉茹要跟他一起学习?冯学顺发现他们两人动向后,向他提出了这个疑问,悄悄退了出去。林平山也觉察到,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她的初衷似乎已经发生了变化。 那是两星期后的一个傍晚,周玉茹一脸严肃地约林平山晚饭后到宿舍楼边的操场上谈话。显然是支部书记找团员谈心的架势,林平山自是毕恭毕敬地跟着。谈话一开始,林平山就感觉出她的口气显出了某种委婉小心,似乎还有些羞涩的神态,与去年跟他的一次谈话中居高临下的姿态有些不太一样。 “林平山,上学期我们发现,你在班里的讨论会上总不爱发言,是什么原因?”她盯着他的脸问。 林平山听到她说“我们”,明白她是代表组织提的问题,虽然脑中立即闪过对她当初提出跟自己一起复习动机的疑问,对组织提的这个问题却不敢怠慢。 面对一位女同学,他自然无法如同面对冯学顺一类朋友那样,谈出自己的隐秘。他略一思索,答道:“我觉得没有那么多感想要谈,所以就没踊跃发言。” “踊跃发言是政治上要求进步的表现,作为一名共青团员,在政治上应当严格要求自己。”自从了解到他的内心世界,她觉得他跟表里一样木讷的朱成宜不一样,应该对他提出更高要求。 林平山看她逼得紧,看来是搪塞不过去了,灵机一动说道:“有一次会后,郑品吾说我的发言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所以我就想,既然那样,不如少发言好些,免得影响不好。” 谁知她一点儿也不放松。大大出乎林平山的意料,她马上接过话茬说:“他那么说怕什么?我就出身小资产阶级家庭。因此,我感到自己确实带有很多小资产阶级的弱点,世界观改造的任务还很艰巨。” 她那么坦然讲着,林平山顿时觉得自己小鸡肚肠了。内心深处被她的真诚感动,马上严肃表示,今后一定要畅谈思想,严格要求自己。 周玉茹见谈话收到效果,便接着对他说了些她认为是书记应当说的勉励的话,这场谈话总算圆满结束。她脸上挂着微笑,跟他约定了明天一起复习的地方。林平山看出,这回可是纯粹出于相互学习的动机,也很高兴跟她继续交往。 这次谈话之后,他对她在内心产生了一种崇敬心理。一个秀丽的年轻姑娘,政治上能有这样的气度,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在政治上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榜样。 此后在班里的学习讨论会上,林平山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发言变得积极了。他尽力搜罗自己学过的马列理论知识,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而且,他受到她坦然暴露弱点的启发,常常联繫自己的思想。她没想到他读过不少马列着作,对他投以赞许的目光。 第12页 这种方式持续到下个学期快要结束,发生了林平山没有料到的一件事。 一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到水利馆的一个小教室去。一踏进门,发现里边坐着同年级的四位女同学,都是跟周玉茹一个宿舍的。除了章青芳,其余两位他就更不熟了。 看见他走进来,周玉茹马上笑着说:“我今天给大家请来一位老师,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林平山愣了一下,她这种突然袭击的手法,使他有一种被作弄的感觉。辅导几名女同学,在他看来似有不务正业之嫌,有种良心上的不安。面对那两位不熟悉的女同学,他不好说什么,只好做出坦然的样子点点头坐了下来,像是预先跟周玉茹商量过似的,等着她们提问题。 那几位女同学的智商远不及周玉茹,提的问题不着边际。林平山只能硬着头皮尽力解答,心想,好歹不要给她丢脸吧。其实周玉茹早就看出他的心思,表面上却似浑然不觉,依然笑眯眯地。 第二天下午课后,全年级在系馆的大教室传达学校的一个文件,内容主要是禁止学生谈恋爱。林平山这才明白昨天下午周玉茹那番举动的苦心,原来她早就知道这个文件了。 就这样,他们一个学年相伴的生活结束了。而且,此后班里集体活动,他们有意隔开距离。 到了三年级,周玉茹在学生会担任文体部副部长,在班里不再担任什么职务了。 一天,全班同学聚集在科学馆的侧面传达文件,鲁忠平附在林平山的耳边说:“你看,周玉茹进入上层之后出落得更加水灵了。” 周玉茹可能今天有什么活动,穿着一条偏短的西装短裤,露出一双雪白细嫩修长的大腿。听鲁忠平说这话,林平山朝站在正对面的周玉茹大腿扫了一眼,马上又把目光移开。一年来密切接触的经验告诉他,他的眼神从来都逃不过她的目光。所以,他不敢对她有丝毫不礼貌的举止。 第一章 同学少年(12) 不知怎么,鲁忠平对周玉茹的事儿知道得满多的。一次开会,周玉茹没来。回到宿舍,鲁忠平看没旁人,就显出一副熟谙世事的神态突然大声对林平山说:“你知道吗?周玉茹有妇女病。” 林平山既不懂得这妇女病是怎么回事儿,也闹不清他说话的意思,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又到了麦收的季节,学校按例停课一周让同学们下乡帮农民割麦子,物理系的同学今年在沙河一带帮社员麦收。尽管干农活辛苦,但可以使大脑轻松轻松,学生们参加麦收的积极性都很高。特别是林平山他们这个年级,这是他们分专业之前最后一次集体劳动,大家很珍惜这次下乡的机会。 华北的六月,阳光很强烈。屋院的枣树上,传来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声,大概是丰收的心情在起作用,人们听着这单调的聒噪也感到特别舒心。学生们分小组住在老乡家,在大队部院内搭起的灶房边吃过饭就下地了。 北方割麦子的镰刀跟南方割稻的不一样,刀口上没有齿。刚到北京参加麦收,林平山还使不惯。经过两次麦收之后,他已经掌握了要领。每天晚上,他都要把镰刀仔细磨过,用左手拇指在刃上试刮有发麻的感觉才停手。到了地里,左手把麦秸向后一搂,右手挥动镰刀斜着刃从外往里一抡,很利索地把一束麦秸放到了侧后。很快地,他跟几位北方农村来的同学一样,从金黄的地毯上切开一个豁口,跑到队伍的前边去了。 他专心割了一个钟头之后觉得渴了,就往回走,打算到地头寻些水喝。走到后边,他发现周玉茹独自在后头吃力地割着。他走过去站着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的镰刀太钝了,要割几下才能割下一束麦子来,就小声对她说:“我跟你换镰刀吧。” 周玉茹抬头一看是他,明白是自己的镰刀不好使,直起身来说:“你用还不是一样。” “我的劲儿比你大,我晚上就把你这把也磨快了。以后每天早晨吃饭,我把新磨的镰刀跟你换。” 她看一眼已经起泡的手,一声不响地把自己的镰刀给了他。 以后每天吃早饭,她用自己眼睛的余光看着,林平山走过自己放镰刀的地方,一俯身就把她的镰刀换走了。 麦收回来不久,年级开始分专业,各个班要重新组合。 这天中午,林平山在食堂碰到周玉茹,她匆匆对他说一句:“晚上八点东操场见面。”就走了。 他们从未这么晚会面过,林平山预感到有重要的事情要谈,稍为提前一点来到路东的大操场。 今晚没有月亮,操场上已经辨不清人的面孔,林平山明白她选择这么晚见面,是想避开同学们的耳目。他到后不久即看到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操场西侧的路边,紧忙迎了过去。她也发现了他。两人碰面之后,她说:“咱们就绕着操场边熘达边聊吧。” 他们沿着操场的边缘走着,林平山不知道她的意图只好沉默等着,周玉茹心里在斟酌如何开口。这样绕了一圈,两人谁也没说话。最后,周玉茹开口了。 “这次分专业,你准备报哪个专业?”她问。 “核工程。” “为什么要报这个专业呢?” “因为它的工科成分较强,适应面更广。” 第13页 “这又为什么?” “我嚮往与客观世界拼搏的生活。我看电影《崑崙山上一棵草》,得到很大的启示。” “没想到你的思想深处那么美好。”她嘆了口气,迟疑一下,接着说,“我可能要报核测量专业。” “……” “我只有报这个专业了,因为我的男朋友是这个专业的研究生。” “……” “我读高中就跟他确定关系了,我早该告诉你的。”她口气里有些歉疚。 “这没什么。”他心中一阵冰凉。 “不过班里的同学都不知道这件事。” “谢谢你。” “你会抱怨我吗?” “怎么会呢。这是你的私事。” “你心好,会遇到好人的。”她安慰他,似有一丝的失落。 “谢谢你的祝福。” “我是真心实意的。”她想表白,语气有点儿乱。 “我想,我也应当向你表示歉意。”既然要分开了,他也不想再对她隐瞒。 “为什么?” “一年前你问我为什么开会不爱发言,我没向你说实话。” “……” “实际原因是我中学时的女朋友离开我,嫁到国外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可是当时我跟你还不熟悉,怎么好意思向你谈这些呢。” “我明白了。你的心一定很苦吧?” “不都过去了。” “没想到会是这样。”恻隐之心在她心底潮起,怎么安慰他呢? “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你不用担心,”他机械地重复说,“我不都挺好的嘛。” “我应当感谢你一年多对我的帮助!” “不,是我应当谢谢你,你帮我度过了这个艰难时期。” “可是,我们要分开了。”她嘆了口气说。 “会过去的。” 他们又无言地绕着操场转了几圈,林平山看已经很晚了,便送她到女生宿舍楼门口。 第一章 同学少年(13) 周玉茹带着自己说不明的几分解脱几分失落踏上了楼梯,她想,他究竟会怎么想呢? 七 这年暑假是林平山最难忘的日子。他们这些暑假留校的同学接到学校的通知,为了响应毛主席发表的关于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声明,到天安门广场开大会。 这天清晨,他们就从学校出发了。由于城里开大会,各单位的车辆很多,清华大学离城较远,一路堵车,汽车走得蜗虫似的。 等他们到达前门箭楼前,天安门广场已是人山人海。领队说,清华大学的位置在金水桥上,他们得从广场南边穿越人群走到北边。尽管广场中间留有通道,人太多了,通道上也挤着人,通行很困难。他们好不容易挤到了金水桥上,人刚站定,广播喇叭宣布大会开始了。 这时,他们听到广场上喊声雷动,人们高唿:“毛主席万岁!”他们抬头往天安门城楼上边望去,一排中央领导正在城楼的扶栏后站开。 同学们庆幸清华大学的队伍被安排在金水桥正中间一拱,他们正好站在桥面隆起的最高处。这样,他们成了广场中能够最清楚看见毛主席的人群。 以前,他们虽然在国庆游行时见过毛主席,都是在几百米外匆匆而过,从未这么近距离长时间看毛主席,大家心情特别激动。大会按程序进行着,他们只是两眼一刻不离盯着毛主席,根本没听见会场上都在说些什么。 他们看到其他首长一拨一拨换班到楼内休息,毛主席两个多钟头时间,一动也不动地站着,长时间专注地望着广场的人群,偶尔跟旁边的领导说几句话,神态严肃而安详。看到毛主席身体这么好,大家心情都很激动。每次广场上人们高唿“毛主席万岁”,大家喊得特别起劲儿。 会开完了,鲁忠平拉林平山到他家吃饭。林平山正好也想到他家看看,跟他走了。 到鲁忠平家,他们家刚吃过饭。林平山见鲁忠平的父母在客厅,进门便亲热地叫:“大伯,伯母。”忠平妈给他们热饭去,忠平父亲叫林平山在沙发上坐下。他问林平山是哪里人,林平山恭恭敬敬回道:“松山县。” 忠平爸一听,好高兴,微笑着说:“松山,我到过。那时在苏区,松山还是满大的城市呢。解放后,我到你们省检查工作,还去过一次。”说完,他笑容满面地陷入了沉思。 他向林平山谈起当年在中央苏区,如何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封锁下用手摇发电机发电,建成自己的通讯系统的情形 忠平妈叫他们吃饭。为了不影响忠平父亲休息,他们就在鲁忠平的卧室里吃。忠平妈给他们加了一盆雪肠,还拿了一瓶红葡萄酒让他们喝。 吃完饭,林平山想到新街口的新华书店去看看,鲁忠平就陪他去。 他们回来的路上,看到鲁忠平的父亲趿拉着布鞋在胡同口的菜站买西红柿。林平山心里想,他还亲自出来买菜呀。 他们悄悄回到鲁忠平的房间坐下,聊了起来。不一会儿,忠平妹妹拿着一盆洗好的西红柿进来叫他们吃。林平山才明白,刚才忠平爸是特意出去买给他们吃的。他想起鲁忠平以前老抱怨他爸对他太严厉,实际上他父亲的慈爱是深深埋在心里的,只是恨铁不成钢。 第14页 分专业后,鲁忠平和林平山两人在核工程专业学习,雷永宁学核燃料,孙春祥和冯学顺学核试验,周玉茹和郑品吾学核测量,朱成宜学核电子学,分别在不同的专业。 不久,学校开始实施“优秀生因材施教”制度,对一些思想表现好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安排了特别的培养计划。 入校三年半,林平山各门学科每学期的成绩始终是满分。他在一年级便通过了俄语统考,自学了一遍英语,又正式学习和通过了英语统考。此时,他在大学的学习已是得心应手,非常主动了。 专业教研室考虑到林平山的数学和外语基础好,确定对他重点培养核反应堆理论,指定教研室的章老师为他的指导老师。 章老师给他一本英文书,解释说:“你这学期把咱们专业这门最关键的理论课提前学完,然后直接参加理论研究,不必跟班里的同学再上这门课了。” 这是研究中子运动规律的理论书,林平山学起来兴趣很浓。他除了跟班里同学一起上本学期的课程外,课余时间都用来啃这本美国人编写的最新版《核反应堆理论》。 与周玉茹不一个班了,林平山的心里空荡荡的,那晚的谈话让他心里一阵失落。上大学以来,贫寒的家庭出身使他对大城市的女同学不敢奢望,一直使他更专注课业。这种与女同学无距离地切磋,使心底隐约泛起丝丝愉悦的涟漪。 这次谈话反使朦胧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却如空中擦过的流星般辉光一瞬即消逝得无影无踪。他蓦地想起《白夜》书中的主人公,自己甚至连他都不如,他决计尽快将它忘却,让紧张的学习把它挤走,不该想的就克制自己不去想。 学校给他们这帮优秀生实行“因材施教”的另一手段是,让一些外语基础好的学生吃小灶。林平山被通知到动力系第一外语为英语的提高班去学习。在这个班学习的是一些从中学就开始学英语的同学,这样的环境对提高英语水平大有帮助。 与林平山一起去学习的还有两位女同学,张莉和李苹。李苹的父亲是中央委员,她身材苗条,文静寡言。自己与人家的家庭层次天上地下,林平山从未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张莉的父亲是中央的部长。她学习成绩好,在班里是学习委员,待人接物比李苹要老练得多,大概因为林平山是鲁忠平、雷永宁的好友,有时还能跟他聊几句。 第一章 同学少年(14) 他以前常听雷永宁和鲁忠平谈到张莉,但从未直接与她接触过。跟她们一起去上课,不免好奇地观察张莉的举止。经过一段接触,林平山渐渐感觉出,张莉不仅长得很美,她的雍容大度和深邃莫测的素养,似乎在她周围构筑了一个无形的引力场。那些朋友们正是一进入这个引力场,就不能自拔地胡思乱想。实际上,她本人也许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经过一段时间,林平山觉察到英语班的同学们,其实对他们几个从物理系来的高材生有种神秘感。 一天,他们在电机系馆的教室里上课。下课了,同学们都走了,一位叫曹怡芬的女同学过来问林平山一个句子,他回答完就匆匆走了。后来,她又问过几回,林平山开始注意她了,讨论完功课,他们还聊上几句。 曹怡芬比林平山低两届,身材中等肤色白洁,常穿着浅色花连衣裙,有着江浙姑娘的清秀和细腻,给人一种文静含蓄的美感。有一次讨论完功课,林平山瞧着她淡雅的衣裳,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南京人。停了一会儿,她低着头轻声说:“父亲解放前是资本家。” 听到她的家庭出身,林平山立即想起了阿玲。他想,阿玲要是不走,说不定跟她一样也能上大学了,政策也在不断调整呀! 曹怡芬见林平山突然怔怔着不言语了,惊奇地问:“你怎么啦?” 林平山见她问,感觉自己有些失态,紧忙遮掩:“没什么,可能昨晚着凉了,有些不太舒服。” 静了一会儿,曹怡芬见他还是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意识到物理系都是些家庭出身好的学生,就心中不悦起身走了。林平山还没有完全从这骤然而至的痛惜心境中出来,就没注意她在什么时候走了。 放暑假了,章老师叫林平山利用假期到学校的核反应堆工地去,参加毕业班的设计工作,藉此锻鍊一下工作能力。这实际上是跳两届的实习,林平山很高兴,跟随一位高年级的同学去了工地。 到工地以后,他被交给一位叫潘素汶的女同学。周围的男同学见了,笑道:“小潘的师弟来了。”听了这话,林平山知道她也是章老师指导的学生。 看到林平山怯怯的神色,她得意地朝那帮同学们说:“起啥哄!有本事你们也领个师弟来。” 林平山赶紧朝秀丽苗条的潘素汶说:“师姐多关照了。” 同学们听了,大声起闹,潘素汶更得意了。 潘素汶是班里的高材生。她正在做核反应堆提升功率过程的反应性计算,就让林平山当她学徒。她很细心,生怕这个小师弟抓瞎,停下自己的工作,用了近半天时间跟他讲解,然后又让他自己看资料。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过来照看一眼,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什么问题。后来,她交给林平山一些理论计算工作。 第15页 两星期后,章老师从学校过来,又领着他到核反应堆厂房各个房间转了一遍,讲解各种设备的结构和功能。 从工地回来,林平山对科研设计有了更具体的认识,在查阅科学技术文献过程中开始注意分门别类地积累资料。除了跟班里同学一起上其他课程外,他大量时间在科技文献堆中独自钻研,学到了许多种理论计算方法。这时他的理论水平,已经比同班同学超前近两年了。 八 清华大学文工团是高校中实力较强的文艺团体,实际上是个半专业性质的艺术团。因为不久将要举行高校的文艺会演,他们正在进行紧张的排练。 最后,为了检验舞台效果,他们决定在学校的大礼堂进行一次彩排。周玉茹经过几天的忙碌感到很累,看大家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走到台下找个座位坐了下来,想看看舞台效果。 礼堂是纯粹的美国建筑,不要说设计,连砖头都是从美国运来的。虽然只能容纳一千七百人,高高的穹顶,厚重的砖砌墙体,乃至坚实的坐椅,显得庄重和谐。特别是它的声学效果很好,坐在台下,听觉感到非常舒适。 帷幕已经落下,等待合唱队演出,礼堂的大厅显得昏暗,周玉茹闭上双眼想养养神。忽然,她听到耳边有人轻声叫她:“小周!” 她睁眼一看,是系党总支副书记江素珍,赶忙问:“江大姐,有事吗?” 江素珍看了一下四周,轻声说:“你出来一下。” 随江大姐走出礼堂,江大姐一直没有吭声。周玉茹预感到有什么严肃的事情要谈,就没敢像往常那样跟她说笑,只是默默地跟着。 到了礼堂西侧“水木清华”后边水池旁的假山下,江素珍突然问她:“你最近跟杜鑫海经常在一起吗?” 杜鑫海是她的男朋友。见江素珍这么问,她感到可能出什么事儿了,就谨慎回道:“一两星期见一次面。因为学校有那个规定,我们就尽量少见面。” “我就说嘛,你跟他见面也不会很多,肯定不了解情况。他们还是叫我跟你谈谈。” “江大姐,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江素珍嘆了口气,说:“最近发现,杜鑫海经常偷听敌台……” 周玉茹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江素珍往下说什么她根本就听不见了。 江素珍见她这样,赶紧扶她到旁边的石墩上坐下来。 江素珍接着说:“组织上正在研究处理。无论如何他是不适合在我们专业继续学习了,可能在处理之后就要提前分配走。” 第一章 同学少年(15)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路上江素珍都跟自己谈了些什么,一句也没听见。她趴在床上痛哭,弄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落到自己头上。 这些日子本来就很劳累,骤然受到这个事情的打击,她觉得自己支持不住了。考虑到影响,她请了两天病假躺在床上休息。在床上躺着,渐渐地她的情绪开始冷静下来,往昔的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现了。 她跟杜鑫海都家住西湖东边的河坊街一带,他比她高三届,他们真正相识是她上完高二的暑假。那时她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杜鑫海暑期回家,学校组织部分将要进入毕业班的同学跟他座谈,让周玉茹具体负责组织这次座谈会。 杜鑫海身高一米七二,天庭饱满双目深邃,肩宽腿长胸挺背直,举手抬足透出一股洒脱的神气。他父亲解放前是银行的高级职员,解放后仍在银行工作。优越的家庭条件,使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一跟他接触就感到他谈吐不凡,更何况他从名牌大学归来。对于年刚十七岁正值情窦初开的周玉茹来说,一经见面就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座谈会后,虽然公务已完,他们仍然见面。暑假里,没有什么杂事纷扰,人闲心动,那段时间他们几乎天天约会。 杭州的夏天虽然暑溽难耐,靠近西湖一带,千顷湖水的调节,在湖区依然形成一个凉爽的小气候。每天傍晚他们都到湖边来。他们最爱到苏堤南端的南湖一带,靠着映波桥的扶栏说话。在这里,东边雷峰塔的塔身虽然已经荡然无存,南屏山寺庙的钟声也早已响过,他们徜徉在这宜人的湖光山色中间,似乎仍能见到雷峰塔上的夕阳余晖,听到南屏山飘来的悠悠钟声。望着凤凰山的剪影,好像看见了白居易“郡亭枕上看潮头”的潇洒风采。 西湖的水在这里欢快地顺着水渠往外流淌,跟他们的心情共鸣着。 “你说我将来也读你们专业?”她望着他轮廓分明的头部侧影问。少女的羞涩,使她总是站得跟他相距二十厘米左右的距离。 “那当然,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她脸颊发热,心中涌起一股春潮。望着深蓝的湖水,岸边稀疏的灯光在微波上闪烁着,像是黑夜也朝她愉快地眨着眼睛…… 以后她果真到了清华大学学习,随着对学校生活的熟悉,她似乎对他的崇拜感减弱了。少女青春萌动的激情,随着年龄增长渐渐趋向冷静。她是个善于节制自己欲望,适应客观现实的女子,对外界事物的观察,较能客观地依照社会的规范作出判断。 前年暑假回家,她跟他一起到苏州玩了一回。早起后,她到他房间找他。一进门,她看见他正捋起床单的下部擦他的皮鞋。她惊问:“你怎么用它擦鞋?” 第16页 他一脸不以为然:“不擦白不擦,反正旅馆是要洗的。” 她说不出话来,心里想,他跟林平山这些贫苦家庭出身的同学相比,好像缺点什么。但他的潇洒风度,依然让她心醉。 她高中三年级就入了党,一直担任学生干部,随着政治上成熟和思想素养提高,渐渐发现他对政治问题的看法和对形势的认识,常常不合时宜,尤其是对一些重大事件,总要显露一种超然和冷漠的神态,这使她有些反感。那时,她总认为可能是家庭影响造成的。 想到这里,她勐然醒悟过来:当时如果她能及时发现这些,也许还能帮助他,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九 “防止修正主义要从根本做起,政治思想才是根本,我们千万不能为修正主义培养接班人。今后,理论好的就去搞实验,什么不行就干什么……”厂党总支书记在台上说,眼睛朝台下的听众缓缓扫过一遍,满脸的严肃神态。 林平山感觉出,书记说这些话时,班里的同学都转过脸来看他。显然,书记的话就是对他们这类人的。 他们班已经搬到核反应堆工地上课。他们在厂里一边上课,一边参加核反应堆的建造工作,提高实际工作能力。此刻,全厂员工正在听党总支书记做反对修正主义的政治报告。 这时,中苏两党之间的论战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每天的报纸上,广播喇叭中,连篇累牍从早到晚播发批判苏联修正主义的《公开信》,气氛越来越紧张。不久,提出了防止在中国出现修正主义的问题。为适应这样的政治形势,学校做出了在学生中清理思想的决定。 像林平山这些曾经在学习上吃过小灶,成绩优秀的学生,此时成了同学们关注的焦点。他们的学习活动都是学校安排的,同学们嘴上虽然不说,心里总认为这些人都是修正主义的苗子,林平山感觉自己罩在一种迫人的无形压力氛围中。老师们也表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默,像是在前段时间做了什么亏心事。 书记的话马上就付诸实施了。林平山不再参加理论计算组的工作,不久就被安排到实验室去。他含着泪把那厚厚一摞反应堆中子物理计算的调研资料收起来,告别了他喜爱的理论工作。当然,他不可能想到,这次转折却为他将来的成就,意外地打下了基础。 跟同学们到车间去劳动,他起早贪黑埋头苦干,以此排解心中的苦闷。他在车间当钳工,每天叉开双腿两手平举着锉刀,在台钳上一个个来回锉着那堆像小山一样的螺母。闷声不响干了整整一个月,把一个个螺母的六个面锉平,抛光。劳动结束,车间评定他达到钳工的二级工水平,这是“大跃进”时期学校机械系学生劳动的目标,他不明白这个手艺对他将来的工作有多大用处。 第一章 同学少年(16) 从车间劳动回来,学生们以班为单位开始清理思想。 “通过这段时间学习,你思想上有哪些收穫?”团支部书记在桌对面坐下来盯着林平山的脸问道。他在宿舍里代表团支部,对林平山进行清理思想的谈话。这是团支部找林平山的惟一一次谈话。 此时林平山担任班里的生活委员,管同学们的伙食帐目宿舍卫生。班里把这服务性的职务安排给他做,要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多做些杂务锻鍊思想。在用功读书跟个人名利几乎画等号的氛围中,他也乐于干这种杂活儿,试图挽回一些影响。 林平山看了他一眼,谨慎回答:“这段时间我学习了文件,对照校领导的报告进行检查,觉得以前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书,受到资产阶级、封建主义的影响不少,应当从思想上进行清理。” 当时,团支部一些干部对林平山的看法是,他应当以重学习轻政治为主要问题挖思想根源。他们掌握的事实是,有一回他和班里一位同学晚上到自控系馆去复习功课,结果快十二点了才回来。两人下到楼门口,发现系馆的楼门锁了,就跳窗户出来。后来,同他一起复习的那位同学背后告发了他。另外,有一次班里同学看见他额角破了,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说,进图书馆大门,因为在想问题,没注意到门后有根石柱,结果撞上了。团支部分析,他成天钻书本钻傻了,路子肯定走偏了,应当清理一下思想根源。 这个书记听了林平山的话很不满足:“你还是真正联繫自己的实际进行清理吧。”他觉得那些事件不好挑明,只能旁敲侧击往这方面引。 实际上,林平山也感觉出一些同学对他钻学习有看法。有时,他路上碰到班里同学,有的人一见他就说:“又去图书馆了?”好像他除了图书馆,哪儿也不去的,以致他走到图书馆门口,都要先看看周围有哪些人。 两人兜着圈子谈了半个多小时,心里想说的都没说,不想说的也不能说,说出来的等于白说,看来谁也没达到目的,团支书只好嘆着气结束:“你再深入学习一下,有什么想法还可以交流。” 林平山很苦闷,晚上独自到宿舍西边的树林中徘徊,涌起了童年的辛酸往事: 松山县临解放前,他因交不起学费失学了。年仅八岁的林平山只好走上当地人谋生的老路,在竹扁担的两端用绳索拴上两个小土箕,担上肩膀往东边山岭的煤窑走去。松山产煤,没有职业的穷人,就上山挑煤运进城里卖,挣一些工钱。 第17页 从他家到煤窑有二十多里,一路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要爬过一座几百米高的大山。清晨,他沿着黄泥路走到那座大山脚下,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石阶在松林掩蔽下从山脚一直通往山顶,伸入云层中。 林平山跟着挑煤的人群往上爬到煤窑前的矿坪,眼前一个只有四五尺高的山洞,从洞内不断飘散出一股股油烟的气味。不时有男子从洞内挑着煤出来,倒在矿坪的煤堆上,每挑一担就从一个老闆模样的人手里领一个竹籤。 进窑洞内运煤的人都不穿衣服,只用一条窄布巾把下身围上一圈,通体黑亮,连脸都是乌黑一团,根本看不清长得是啥模样。 他跟着别人从煤堆往自己的土箕里装煤。装了两半箕,试挑了一下还挑得动,就把担子挑到那个老闆跟前,老闆向他收两个铜板。 他随人流小跑着往前走,只走出两里多路就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肩膀越来越痛。重压下的光脚板踩在狰狞着尖齿的石碴路面上火辣辣的疼,额头开始冒出冷汗。担子压着肩膀,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咬牙往前跑。闭眼发狠往前跑着,肩痛脚疼交织一起,仿佛脚底板渐渐变得麻木了。 走过几里路,沿着石阶开始下坡,他以为可以松口气了,踩着光亮的石阶往下飞跑。谁想没跑多远就发现两条腿不听使唤了,深一脚浅一脚跑过一段路想停都站不住,一站下来两个膝盖发抖两腿发软,差点连人带担子栽到崖底下去。再往下走,觉得步步发虚,似乎随时可能踩空栽倒。快跑不成,慢行更觉沉重难支。他觉得嗓子眼冒烟般难受,可周围根本无水可以止渴,只在石阶边沿有一条淌着黑水的细流。冒火难耐的喉咙,迫使他闭眼用手捧起小坑的黑水送入嘴里。 经过两个多月,林平山已经可以比较顺当地挑动五六十斤的担子。这时,他对煤窑也比较熟悉了,看到一些人进入窑洞内挑煤,可以便宜一多半,就跟人钻进窑里。 进入煤窑,他才觉察到这里跟外边是两个世界。进洞不远就碰到岩层,由于掏洞困难,洞顶变得很低,连他这样的小孩子都要弯下身子才能通过,用后背拱起扁担挑动担子。他趟着脚底下哗哗往外流的黑水往里走,洞里黑沉沉的,只能凭拐弯处的煤油灯一丁点随时可能熄灭的昏黄的光影辨别方向,扶着洞壁往前摸去。空气异常混浊,他这时才明白,在洞口闻到的油烟味,原来是这些煤油灯散发出来的。 往里走约一里路之后,空气更加混浊,人人必须使劲喘着粗气才能接上气来。从这儿往里的巷道内,煤油灯已经点不着了,只能在一节小电池上装一个小灯泡来指路。 在掌子面装好煤,他喘着粗气挑起担子往外走,巷道顶部冰冷的水滴不停落在头上,脚下趟着浑黑的水流。他摸着巷壁挑到一个拐角处,这里两头的灯光都照不着,周围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是乌黑的煤层,没有一丝亮光,感觉不到黑色的山体与巷内黑暗空间的界线。他处于绝对黑暗的时空中,突然觉得自己正在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边界,走进了阴间世界,立即想起了父亲,父亲可能也在这煤窑中做过工。他自小就企望有一天可以再见到自己的父亲,机会终于来了。父亲就长眠在这同一黑暗时空的前方山体里。他看见父亲正朝自己走过来,终于可以跟父亲说话了。父亲关切地看着自己,他顿时眼泪夺眶而出,向父亲说:“阿爸,你放心吧。我一定要走出这个黑暗的世界,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一章 同学少年(17) 林平山不甘心就此不再上学,一有空儿就温习已经学过的功课。幼年他一直跟外婆睡在一起,每天晚上都是在听外婆讲故事中睡着的。外婆的故事很多,开始是虎狼蛇狗的故事,后来讲到财主跟穷人,讲父亲勤劳节俭的一生,还讲过谁家的孩子勤劳孝顺刻苦好学最后中了状元。 外婆讲的故事中,有一个给他印象最深:从前有一个少年,家境贫寒,寄居在一个寺庙中。他熬一锅稀粥,待粥结成冻后切成像豆腐那样的小块,每餐吃一块。他发奋读书,最后金榜题名。林平山长大后,看书多了,才发觉这像是民族英雄史可法的事。他一直闹不清楚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婆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故事。 童年的苦难,家庭的教育,使他自幼滋生发奋读书,成就事业的志向。用功读书竟会惹出这么多是非,这让他陷入巨大的困惑中。 几天后,鲁忠平看他这个样子,就对他说:“哥们儿,老这样哪成啊。” 林平山看着他,不知如何应答。 见林平山不言语,鲁忠平说:“我看你爱看《李白诗集》,觉得你有毛病!” “李白有什么问题?”林平山不解。 鲁忠平冷笑:“自视清高的,大都是不能适应潮流的人。这是虚无主义,不是无产阶级对待社会的正确态度。我看你就有这毛病!” 林平山心里一震,觉得哥们儿捅到了自己的痛处,下意识地点点头。 见他又是不言语了,鲁忠平又说:“你学那套辩证法,看来是天桥把式!” 林平山听了,觉得有启发。 这时,毛主席关于人类的歷史就是不断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发展的论述发表了,林平山对这段语录开头的内容感触特别深,决定联繫实际切切实实反思一下这些年来自己走过的路子。 第18页 他哪儿知道,鲁忠平这些日子心里也很苦闷。他暗恋着跟他一起在延安窑洞幼儿园中长大的刘素心,最近,觉得越来越没希望了。有一回,他看见林平山从家里回校穿了一件新做的灰色学生装,样子满像电影《早春二月》中的萧涧秋,感慨说:“老林,你多英气呀。像我,要样儿没样儿,要能耐没能耐,谁也不会看上的。” 当时,林平山不知他因何发出感慨。后来一起散步,听他谈了自己内心的苦恼,林平山倒是很同情他。刘素心的父亲是着名的艺术家。她皮肤白嫩,粉红的苹果脸,两只眼睛又大又黑,长长的粗辫垂在胸前,身体丰满得有些发胖,活像个洋娃娃,非常可爱。看到刘素心经常开心地跟别的男同学在一起有说有笑,林平山私下为鲁忠平担心。心想,姑娘的心总是那么深不可测。替人家担心的同时,他眼前也浮出了周玉茹,心底一阵难言的感伤。 全班同学都清理完思想,林平山跟鲁忠平谈起应当找个熔炉磨练自己,克服身上的弱点。鲁忠平建议两人都向国防部报名到越南去,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林平山觉得是个好主意,战火硝烟可以培植刚强的气质,铁血腥风能沖尽儿女情长的缠绵,就向国防部写了信。 一个月后,林平山接到国防部的回信,叫他“坚守原岗位,等候祖国召唤。” 林平山把国防部的回信给鲁忠平看,鲁忠平兴奋道:“老林,有你的!说干说干。”他一直犹豫着还没有行动,不能不对林平山表示钦佩。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上前线,你妈妈会难过的。”。 听了鲁忠平的话,林平山脑中立即浮现随母亲去给爸爸上坟的情景,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想起保尔的好友谢廖沙上前线时他母亲着急的样子,鲁忠平跟自己不同,他至今仍生活在母亲身边。 国家一直没有宣布向越南出兵,林平山只能继续呆在学校读书,到了还是没能实现他的想法。除了鲁忠平,他始终未向班里任何同学提过向国防部写信的事儿。不久,他向党支部递了入党申请书。 后来,他到农村参加“四清”运动,这股热情支撑着他,在农村斗争生活中严格要求自己,接受一次艰苦的磨练。 第二章 风云年代(1) 一 松辽平原的南端,辽河的下游,这里的河水数千年漫流沖积,形成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无边无际的野草,年年繁衍覆盖沉积,给人们奉献了一片得天独厚的沃野。这里的土壤乌黑髮亮,往地下刨几尺深,都是一色黑油油的肥土。 站在辽河边的大堤上放眼望去,蜿蜒的河川在泥石滩上恣意横行,在地面上画出了条条沟壑。灰褐色的河滩两侧,向外伸展出层层叠叠的庄稼,褐绿的大豆,青翠的苞米,火红的高粱,高低相间,纵横交错,天、地、人的和谐默契,在这里织就了一幅人间最美的绚丽多彩广阔无垠的大地毯。 渖山铁路从辽河大桥上跃过,一列列的火车满载着关外的木材、煤炭、粮食、各种工业品,伴随汽笛的长鸣,朝山海关方向奔去。 辽河与铁路交叉处,散布着几个部队农场。一九六七年秋,北京的核工业系统各单位,物理所、动力所、核燃料所、……新参加工作的大学生们,集中到这里劳动,接受解放军的再教育。 这天林平山劳动扭伤了,他弯着腰来连部找卫生员。 护士黄萍是位身材高挑的姑娘,眼珠乌黑闪亮,两颊时时显出浅浅的酒窝,只是圆圆的脸蛋,透出稚气未褪的神气。她一边往背上给林平山擦松节油,一边说:“我看你和七班长都是干活不要命的人,伤成这样就应当休息!咱们连里除了伤湿膏就没别的了,所以只有静卧保暖才能好的。” 林平山背部疼得抬不起头,勉强侧脸向她苦笑着点点头,尽量做出用心倾听她忠告的样子。 那是一九六七年初秋,林平山被分配在北京动力研究所工作。他到研究所后只有一个月,就随着大家到了这个军垦农场。 大学六年级,下乡参加农村“四清”运动时他入党了,到军垦农场的三分场,被指定担任学生连九班班长,他们班负责打麦场的全部活计。这天,他上垛用力过勐,把后背闪了,原想挺挺就会过去的,谁知越来越疼,最后根本就直不起腰来。 军垦农场从地里割下大豆,带着豆荚的豆秸,用马车不断往他们看管的打麦场拉来。他们班负责把豆秸从车上卸下,用木杈挑到垛上,堆成一排排百多米长的垛子。带着豆子的豆秸很重,一杈举起来有几十斤,他们要把它举过头,送到垛顶。马车一辆接着一辆不断拥进场院,他们忙得连喘气儿的工夫都没有。 跟他们一起干活的,还有炮团侦察班的战士们。侦察班张班长,是个干活很勐的人。豆秸在车上被大伙儿推向车后头,马车立即失去平衡,车辕往上翘着,马被肚带吊起悬在半空直叫。他立即跳上车辕,借自己的重量把车头压落,让马重又四蹄落地。林平山也学他的样子干,谁想刚把车辕踩下,那马四蹄一落地立即拉着空车往前狂奔起来。班里的同学们吓得脸都白了,忙叫:“老林快跑!” 林平山被马掀翻落下瞬间心里恐慌,人被摔落地上仰面朝天躺着,抬眼看到车轮朝自己飞速滚了过来,求生本能使头脑立即冷静下来,急中生智连忙往侧面一翻滚,车轮擦着衣服嘎嘎响着滚了过去。车跑过去好远,他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浑身冷汗已经把内衣浸湿了。 第19页 鲁忠平见了,对他说:“咱们没年轻战士灵活,以后可别这么干了。” 林平山看着侦察班战士们干活的拼命劲儿,心里不得不承认跟他们有差距。 休息之后他们接着上垛,谁想刚才满身大汗,歇息之后背嵴发凉,他往上挑动豆秸,勐一使劲儿把筋拧伤了。 大伙儿来农场,都有各种的思想情绪。他带着一个班的人,可不能躺在炕上不干活儿。咬牙硬挺着干了两天,每次举动木杈用劲儿,背上像火烧般辣疼。眼看伤势没法自愈,只好到连部求卫生员来了。 来农场后,让同学们不满的倒不是繁重的体力活儿,大家也不是头一回下乡劳动,而是这次劳动中的压抑感。 从北京出发前,听说要到军垦农场去改造思想接受再教育,大部分同学刚从农村参加完“四清”运动回来,就不太愿意去。经过这场“文化大革命”,知识分子已经不被人当玩意儿了,尽管心里不愿意行动上还得服从。到农场后,排级以上领导都是解放军干部,只有班长还是由学生担任。 有一天晚上,连队在营房的院子里点名,连长讲话时不知怎么忽然说:“你们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农场就应当好好改造自己。” 他刚说完这话儿,同学们就嚷嚷起来。 “报告连长,我有意见!”林平山扭头一看,是鲁忠平。 “你说。” “毛选四卷我都读过,怎么没见到毛主席讲过这话儿?” 指导员在旁听了很生气:“学毛着要领会精神实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宣传工作会议讲话,哪一篇没谈到知识分子改造世界观的问题!” 想当初在校当红卫兵,个个都是批判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先锋,突然间这顶大帽子戴到自己的脑袋上,大伙儿受不了。自那天起,围绕着是不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问题,在部队干部与学生之间展开了持续达几个月的争论。 核工业系统的天地不大,清华同学,鲁忠平、林平山、雷永宁、朱成宜、张莉、刘素心,在北京各单位工作的有二十多人这时都汇集在这个连队中,思想情绪一产生,感染得很快。林平山一方面挂着班长的头衔,另一方面觉得口舌之争没多大实际意义,一直就没怎么介入这些争论。 第二章 风云年代(2) 有趣的是,同学们来农场后,个个都穿着补钉摞补钉的衣服,有的甚至用草绳当腰带。这里,不要说女同学,好多男同学都练出了一手缝纫手艺。农场劳动不准看业务技术书,闲暇无事就埋头缝补衣裳、袜子和手套。破了就补上一块,又破了,再摞上一块,层层叠叠,似百宝衣。 这时,林平山已经有了一位女朋友,叫刘静宜。有一天,她不解地对他说:“怎么人一到这儿,一个个变得像叫花子一样了?”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有说服力的道理来,只好不着边际地回答:“反正到这儿就跟外边不来往了,穿破些无所谓。”他觉得好像有个规律,知识分子下乡劳动,常穿得比农民还破,不知是节俭还是情绪,想不出其中的缘由来。特别是随着这场争论的展开,有几位同学好像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日心慌气短有气无力,三天两头生病。 林平山内心的真正的盼望,并不是这场争论的结果,而是希望能经常跟刘静宜相聚。他们在一起有永远说不完的话。他们连有四个排,其中有一个为女兵排。平时,他们不能来往,只有星期天,大家到铁路边的小镇买日用品自由活动,才有机会说说话。两年来,除了“文化大革命”中林平山随“北京学生南下串联队”南下,分开过一个月外,他们一直都是形影不离。他对刘静宜非常依恋,一天都不想离开她。 一天从镇上回来,她给了林平山一张纸条。他回去打开一看,是秦观的《鹊桥仙》,读着其中两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心底立即盪起一股莫名的激流。相依相恋的日日夜夜里,不只是她那让人忘情的体态,那淡雅的气质、深沉的情愫都让他眷恋,心驰神盪,激动不已。 他们是大学毕业前,一九六五年到八达岭长城外的北王庄,参加农村“四清”运动认识的。 二 这年,在全国农村开展了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四清”运动。 林平山到农村后,工作泼辣,吃苦耐劳,负责清查大队会计贪污案件做出了成绩,三个月后他入党。 一天中午,四清工作队在二队社员老李家吃饭。 老李在县里工作,除了星期天,一般不回来,只有他媳妇一人在家。工作队孙队长望着在外间灶头忙活的老李媳妇问林平山:“这家男人是干什么的,怎么只有一个女的在家?”林平山分工负责二队,所以问他。孙队长是部队的团副参谋长,工作能力强,林平山很钦佩他。 “她男人是县里的干部,她叫杜秀娟,是桃园村嫁过来的,原来还是桃园大队的妇女主任呢。嫁到咱们这村儿以后,家里有男人挣工资,生活还富裕,就很少下地干活儿。” 孙队长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带着沉思的神态说:“四清开始到现在已经快五个月了,取得了很大成绩。前些日子,分团党委传达市委的精神,要求我们建立一支不走的工作队。这群众工作是关键,妇女工作可不能是个死角。” 第20页 “队长,一个大男人怎么做妇女工作?有实际困难嘛。”小杨红着脸说。小杨是孙队长的老部下,他分工抓妇女工作,林平山管青年工作,两人很要好。他知道老首长是在批评他。 孙队长点点头,没说什么。 看领导不说话,小杨接着说:“你向分团要个有农村工作经验的女同志来嘛!” “我过几天去试试吧!” 四天后的傍晚,孙队长对他们说:“我昨天到分团去汇报工作,顺便向政治处主任林心田提了支持一名女干部的事儿,”看着小杨关切的目光,他顿了一下,“他们算是同意了,决定把分团一位管档案的女同志给我们,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的学生。” 小杨看了看林平山,说:“女大学生,不知道工作有没有闯劲儿?” 孙队长点点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看这么办,老林,你的清经济已经工作量不大了,今后青年、妇女、宣传、教育工作都由你来抓。这个女大学生的工作就由你来通盘安排。” 林平山瞟了小杨一眼,有些迟疑:“队长,跟女同志打交道,还是让结过婚的同志去更好些。” 孙队长知道他指的是工作队员不准谈恋爱的纪律,想避嫌疑,便说:“这是组织安排的工作任务,两码事儿。我会在工作队的会上正式宣布的。” 停了一会儿,他笑着对林平山说:“老实讲,领导你们这些大学生,对我们来说也是赶鸭子上架。现在好了,你可以帮我分担一些。” 林平山不好再坚持了。 “再说,你们真要擦出火花,咱们队长难道不会替你们遮着?”小杨朝他挤挤眼睛。 林平山瞧他幸灾乐祸的样子,心里有些窝火。工作队中只有他一个人没结婚,见他们这么大方,他感到不太适应。 新来的女大学生就是刘静宜。细高个子,皮肤嫩白,微卷的长髮,鼻樑高而直,两汪深邃的秋水,隐约一缕思虑的流波。清雅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总是一股淡然的神情。下乡工作,她穿着洗旧的深蓝色春秋衫。合体的衣裳,罩着一身柔骨,两腿修长,站着如岸柳临风,柔弱得似乎随时可能被风吹倒。不知怎么,林平山总觉得这种神态在哪儿见过。 第二章 风云年代(3) 孙队长是比较讲求实际的干部,一方面村里难以找到一户独居的妇女,再则他认为关键在思想而不在形式,就没安排刘静宜住到老乡家去实行“三同”,让她住在本村小学的教师宿舍里。 没两天,林平山就开始对跟这位表情淡漠的女同学打交道有些打憷。他发现刘静宜与别的同志还好,说话有说有笑,一到跟他单独在一起,她就显出一种淡漠的神情。他原以为北大清华是兄弟学校,自然会有很多的话题可以聊,没想到会是这样,心里有些抱怨小杨甩包袱的战术。想到队长的话,又不好再说什么。心想,是不是她有文人相轻的心理。事已至此,今后对她说话谨慎些好了,免得队长说自己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 一天午后,林平山到刘静宜宿舍,准备跟她商量下一阶段的妇女工作计划。刘静宜看见他进来,便站了起来。他从她的礼貌举止中,感觉出她一定是从一个有一定文化层次的家庭出来的。往她收拾整齐的炕上望了一眼,发现被角下露出一个本子,虽然让被子遮着,还是看到三个字:“……词格律”。 “你喜欢写词?”他问道。他喜欢古典文学,据自己的经验,学理工的女同学中喜爱古诗词的不多,会词的还没碰到过,有些好奇。 她点点头,随口问道:“你喜欢吗?” 林平山说:“喜欢是喜欢,不过没有像你这么专业。只是看的古书多了,也学着胡诌几句。” 刘静宜在进村之前就听政治处主任林心田说过,林平山是清华的高材生,一个多月前刚入党。对入党她倒没什么,她父亲是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可能是家庭影响的缘故,她很重才。来这儿以后,尽管表面上对他比较冷淡,实际上她一直在观察这位同学。 她看到中等身材的林平山,眉骨隆起眼窝较深,前额开阔两颊清瘦,典型南方青年的脸庞,酷似报上登载的那位在就义前向敌人演讲的南越教师阮文追。她发现他除了工作肯干很被领导看重外,跟村里的人,不管大人小孩,都能谈得来。由此她想,这人可能是政治型的,跟自己不是一类。听到他也喜欢古诗词,心中有了一丝自己说不明的感觉。 事实上,林平山怀着一股激情来到农村磨练自己,几乎完全改变了在学校的行为举止,她自然看不到他往日的另一种脸孔。 刘静宜的工作很快也打开了局面。大家发现这位女大学生尽管外表弱不禁风,工作却很泼辣。她按照林平山的建议,先跟杜秀娟交上朋友,又联络了村里正在上中学的几个女学生。有了这支骨干力量,工作好办多了。这里的风俗,多数妇女不下地干活儿。白天她走门串户,帮她们干些家务,哄孩子做针线,很快就熟悉了。慢慢地,她开始组织她们学习。 刘静宜帮助一家小媳妇絮棉袄,望着满炕的布头棉絮,好奇问道:“你们干吗要年年做棉袄呀?我们都是一件儿棉袄穿好多年的。” 第21页 那小媳妇笑着说:“俺们咋能跟你们比,细皮嫩肉不吹风不流汗的。农村人整日在地里打滚儿,一身汗一身泥全是这一件儿,不要一冬就全起花了。” 刘静宜闻所未闻,深有感触。她回来跟林平山谈起这件事儿,林平山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外婆用向邻人要来的一块块碎布拼起来,为自己缝制棉袄的情景。她听林平山说到这件往事,怔怔地看着他,心想,这人跟自己以往的同学经歷不太一样。 冬天到了,村里清理阶级队伍的材料取证工作还没完,孙队长让林平山到北洼村去查对一个材料。北洼距离他们北王庄有八十多里地,队长建议他先搭村里的大车进城,然后乘区间班车去北洼。林平山觉得这样得占用两天时间,费时又费钱,就向社员借了一辆自行车,早饭后就出发了。 北洼村在西北方向,必须顶风骑车。特别是离村二十里后进入山地,坑洼不平的乡村公路顺着山势往上爬行,偏偏又是顶风爬坡,骑起来相当吃力。碰到大风陡坡,得下车推着走。尽管是大冷天,北风唿啸,他的棉袄里面已被汗水浸湿了。 两边的山越来越高,公路实际上是在峡谷中往上爬。路两旁,只是在狭小的边坡上开出一些地,种些玉米高粱。从收割后的地里,狂风卷着灰土迎面扑来,让人睁不开眼。 过午,他骑到兴隆公社,距北洼还有二十多里。他在公社的小街上买了一个大烧饼,要了一碗热开水,吃完紧忙赶路。 临近三点,他才到达北洼。冬天黑得早,他办完事紧忙往回赶,最后二十多里路是摸黑骑车过来的。 回到村里走进屋,大家刚开完碰头会。看到他满脸通红闯进来,孙队长关切地问:“吃过饭没有?” 林平山疲倦地摇摇头。 队长回头问刘静宜:“你隔壁的女教师在吗?” “在。” “这样吧,你借她的炉子给他下点儿挂面。” 她嗯了一声,先走了。 林平山喝了些热开水,在炕上躺了十来分钟,缓过劲儿来就到小学校去。 刘静宜已经把面条煮好了。虽然只是一碗酱油汤素面,他也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看刘静宜在桌子对面支着下巴看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 望着空荡的屋子,他问:“晚上睡觉冷吗?” 第二章 风云年代(4) 刘静宜点点头说:“还好。到下半夜炕凉了,还是有些冷,但还没到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地步。” “你看过红楼梦?”林平山心有所触。 “岂止是看。” 停了一会儿,她像是对自己的口气有所追悔,轻声问:“你也看过?”话刚出口,便觉得多余。 林平山点点头,忽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似乎没有注意她的神情,顾自追忆道:“我看红楼梦可能是太早了些。读初二,因为喜欢看书,经常到语文老师的宿舍借书。有一回看到一套红楼梦,对书名有些好奇。老师说,拿去看吧,对提高写作能力有好处。谁知读到伤心处,还流了不少泪。” 她有些疑惑:“那时你只是个十多岁的男孩儿,怎么会有这样的情感?” 见她提了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他不知如何回答,像是自语地回想道:“我很小就没了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生活圈里多是我母亲的女伴们。我听过她们很多伤心事儿,也许是因为这个吧。” 刘静宜心有所悟:“难怪他的感情很细腻。” 春节到了,县团通知,各工作队春节放假一个星期。有家的工作队员都回家团聚去了,林平山和刘静宜两个学生就在村里留守。 过小年的晚上,林平山、刘静宜领着团员青年在村里的小广场举行春节文艺晚会。他们两人用了一个多月时间,组织村里的年轻人每晚排练节目。林平山编剧本、拉胡琴,刘静宜排小合唱、教练京戏。 晚会进行得很顺利。唱完京戏和河北梆子,两个小伙子用手举起两个绿色玻璃纸罩挡住汽灯的白光,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凄凉。几个打扮成逃荒人的演员,缓缓走到舞台中央,村团支书小王站到左前方,神态严肃,拉着长声开始朗诵起来。林平山用二胡拉起《江河水》,给他伴奏。琴声如泣如诉,悲抑的气氛罩住了全场。年纪大些的男人想起当年逃荒的情景,神情开始变得凝重。几位老大娘想起那年死去的亲人,已经哭泣起来。小媳妇们也跟着抹眼泪。小孩儿看着大人的神态,不敢出声。全场没有一点杂音,只有悲声的朗诵和撕人心肺的愁惨的琴声。 眼前的情景,使林平山自己也受到了感染。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慢慢地,指尖揉弦换把,手腕运弓,已经不是靠脑子指挥了,他觉得是用自己的心在演奏。刘静宜在后台静静听着这悽厉的琴声,心里在想:“这个人不得了,以前一定受过不少罪。” 分团决定,为了不影响群众过年,春节期间留守的工作队员不到老乡家轮流吃“派饭”,除了年三十下午在分团聚餐外,都自己做饭。 分团给送来了棒子面、白面、白菜、大葱、一片肉和一小筐鸡蛋。林平山不会做面食,就管做菜。他小时候在饭馆打过杂儿,炒菜手艺不低。刘静宜老家山东,在北京长大,做面食很在行,除了擀面条包饺子外,还会用刚从村里的小媳妇那儿学来的手艺,给林平山做他喜欢吃的棒子面贴饼。 第22页 生着炉火的屋子暖融融的。她脱了外套,只穿紧身毛衣,两个袖子挽起,忙着和面。经常在一起,她跟林平山的话也多了。 他望着她窈窕的身材,说话时纤指伸出的样子,两掌翻覆的动作,乃至一口柔婉的标准普通话,特别是叙事儿时的语气,都使他陶醉。刘静宜觉察到林平山在注视她,脸上有点发热,仍装着浑然不觉。 林平山这时真感激小杨给他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只是由于工作队的纪律,两人说话仍很注意分寸,彼此从对方的眼神中已经领会出心里想说的内容。 在“四清”工作进入最后阶段,党组织建设和改选干部之后,孙队长告诉林平山和刘静宜,接到上级通知,要他们准备离村返校做毕业设计。 林平山抓紧时间把大队部前的一幅壁画《大丰收》画完,几天后他们双双离开了北王庄。 回到学校,离毕业只有三个多月了,学校安排毕业班进行紧张的毕业设计、毕业论文工作。让林平山做毕业设计,根本不算回事儿,刘静宜写论文,以她的才学也不难,回校以后他们粘在一起的机会更多了。 学校星期天开两顿饭,每个星期天早饭后他们就到圆明园来。它位于两个学校中间,双方都很方便。每次都是林平山先到,在一个被水包围的小岛上等她。 水池近处荷叶的清香借着微风透了过来,远处的禾苗在清风中摆动,汇成荡漾的绿波,环池的柳叶随风飘拂。这两个物理系的学生,现在探索的话题,已经围绕着他们的专业展开。 随着对刘静宜挖掘的深化,林平山感受到一次次加深的欣喜。 以往,他与刘静宜相处,发现她的思维常常比自己快半拍,思路非常敏捷,逻辑性很强。 回校后随着这种探索的展开,他发现她除了对时局政治表现得有些迷惘外,无论是张量运算和拓扑概念的把握,还是相对论的时空观和弯曲时空,都比自己有更深的见地,远不只是东方古典才女的气质,更秉具深层次的科学思维。 他激动于自己的发现,像一位探索者在山谷中每走到一个山口,就发现一幅绚丽的风景,又似一个探险家在山洞里每刨开一层泥土就发现一层宝藏一样,感到阵阵难以抑止的欢悦。 第二章 风云年代(5) 三 在军垦农场,每天早晨同学们都要出操。 出操完,大家都挤到营房前的井边打洗脸水。这时,林平山和几位党员班长常是把脸盆放在一边,按压抽水泵的摇把,让大家来接水。鲁忠平一边伸着脸盆接水,一边大声对雷永宁说:“老林有媳妇儿了,劲头儿就是不一样。” 林平山摇着井把微笑,不回答。刘素心就在一排,她已经跟别人确定关系了,鲁忠平此刻发出这样的感慨,把一切都归因于此是很自然的。 鲁忠平到农场后,经常到大车班找战士聊天,渐渐跟赶大车的战士们混熟了。一天傍晚,他拉林平山和雷永宁去找他们玩。三人到了那里,跟战士们聊过一阵儿,鲁忠平提出要骑马。 一位战士就向他们讲解怎么驾驭马匹:因为骑的是无鞍马,要注意把重量落在马的前腿上,两腿一夹,马就走了。一提缰绳,马就站下。分别提左右缰绳,马就左右拐弯。 说起来很简单。他们骑在马上,随着马背起落颠簸,总觉得脑袋有些发晕,生怕跌落下来,战战兢兢兜了几圈,始终不敢放马奔跑开来。 他们从马背爬下来,一位战士说鲁忠平骑的那匹是骡子。鲁忠平一听,搔了搔脑袋,觉得不是味儿。雷永宁笑着安慰他:“没关系,谁也闹不清是骡是马的。我看你骑着骡子倒更神气。” 从大车班出来,林平山看着他们,问:“想不想吃香瓜?” 鲁忠平想起大串联那回,林平山领他们找饭吃,其中必有典故,就说:“你又有啥新招儿?” 林平山故作神秘,环顾左右放低声音:“我铲地的时候就瞄好了,苞米地里有几处瓜熟了。” 雷永宁一听,立即来了精神:“哥们儿,快去瞅瞅!” “西边那块地,离大道不远就有。”林平山见他们有兴趣,非常高兴。 看好营房里同学们都忙碌着,谁也没往这边望,两人悄悄跟着林平山离开了营地。 到了地头,林平山从路边往里数,找到了那条垄,三人顺着垄沟往里趟去。 走约十来米,果然在苞米秆下,漫垄爬着几条瓜藤,心形的叶子开始泛黄,虽然已是黄昏,藤上几只橙黄的香瓜,依旧闪着诱人的金光。 鲁忠平大喜:“好你个林平山,怎么一下就找到这儿?” 林平山显出通天文识地理的风范说:“想吃瓜嘛,干活儿就得多留意点儿。锄草发现这些瓜苗,我就把垄沟记在心里了。” 鲁忠平钦佩得直点头。 他们喜孜孜把瓜摘起,竟有六七个。用苞米叶子擦去泥土,往衣襟上再蹭两下,美美地品尝大自然的恩赐。 两个甜瓜下肚,鲁忠平忽然想起:“这苞米地怎么会长出香瓜来了?” 林平山微笑说:“这块地离大道不远。行人闹肚子,急忙钻到地里来。没消化的香瓜籽,连播种带上肥全有了。” 鲁忠平一听,立即脸色发白,差点儿没把吃下的瓜又吐出来。 第23页 瞧着鲁忠平狼狈样儿,林平山哈哈大笑:“看来你的思想还真得好好改造!农村的饭锅还煮猪食呢!” 在部队农场劳动跟往常下乡不同,这儿干活是跟机器比赛。扬场机一开动,他们就要源源不断往里餵料,料一跟不上,那条往上喷射的金黄色彩虹就没了,机器的声音也变了调儿,人们就把眼睛转过来瞅着。管餵料的人就手忙脚乱快装快填,把机器哄得声音变柔和,已是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冬天,他们到榴炮连所在地张家屯打场。 榴炮连的场院旁边,摆放着一熘榴弹炮。场院里,收下的苞米棒子堆成几座小山。同学们喊着毛主席语录,跟脱粒机、扬场机、运输车赛跑,每天忙碌到下半夜。东北的寒冬,下半夜气温零下二十多度,呵出的气在帽檐、眼镜玻璃上,凝成水珠、霜雪,同学们脱了棉袄,汗水依然浸透内衣。几个星期日夜轮班连轴转,几座山一样的苞米垛,终于被夷为平地。 将每袋重一百八十多斤的黄豆装车。他们叉开双腿,半弯着腰,双手伸过双肩拽住麻袋的两角,靠背部把大袋的黄豆扛起,小心翼翼踩着晃晃悠悠的跳板背到车里。不要说那些大城市来的同学们没干过这活儿,林平山以往也没背过这么重的负荷。但是,包括班里的两位研究生在内,大家像有默契似的,一声不吭咬牙一袋一袋往上背。 雷永宁跟林平山一样,是参加“四清”运动入党的,现在担任七班长。 他们两人和大学的老班长孙春祥,都在延庆县农村入党。当时,清华大学对学生提出了“政治和业务双肩挑”的培养目标,在下乡“四清”过程中注意培养一些思想表现好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入党。他们三人的事迹,都上了《四清工作简报》。 孙春祥入党,在同学们预料之中。雷永宁下乡的表现让大家很感奋。他一直恋着张莉,不知是否有意,学校分专业后,跟张莉一个班。几年潜心努力,到末了还是未能遂意。 林平山看到《四清工作简报》上报导雷永宁的事迹,没想到哥们儿到农村能够吃苦耐劳干得这么好,一点儿也不像高干家庭出来的。 四清分团党委组织了入党宣誓仪式,政治处主任林心田领着他们三人和其他新入党同志一起在党旗面前宣誓。林平山看到雷永宁,心里很感慨:“哀兵必胜,人生道路也是如此。”那时,他好容易从对周玉茹的绵绵幽思中摆脱,融入紧张的农村斗争生活里。 第二章 风云年代(6) 对于雷永宁失恋,鲁忠平跟林平山有过分歧。鲁忠平说,雷永宁父亲级别比张莉的爸爸低。林平山觉得,雷永宁比张莉小一岁,只能被她当作小弟弟。议论同学时,他想起了自己跟中学女同学罗月梅的那段经歷。 四 那是在一九五八年。 松山一中开始搞教学革命,组织师生筹建校办工厂。这时林平山在读高中,班主任让他跟同班同学罗月梅去金门镇学习培植细菌肥的技术。一星期后,他们学习结束拿着技术资料回校。 罗月梅比林平山大一岁多,中等个头,两条小辫搭在胸前,乌黑的眼珠时时显出早熟的深沉,一副典型松山农村姑娘的模样。她父母双亡,学习比较吃力,此后经常叫林平山帮她补习功课。林平山同情罗月梅的身世,很愿意帮助她,两人关系渐渐密切。 大炼钢铁运动开始,他们班到山里烧制土高炉炼铁用的木炭。那时,林平山是生产小分队的队长。他们的炭窑规模很小,为提高效率,有同学向林平山提议把大家编成二人小组,分开各自负责烧一个炭窑,他就让大家自愿组合。自愿组合的结果,罗月梅体弱谁也不愿跟她一组,林平山就自己跟她一个小组。 分组以后,林平山觉得罗月梅并不拖人的后腿。她拿着一把柴刀,熟练地将树枝的枝杈削下,很快就把干枝松叶在窑底铺妥。她在家经常烧柴,引火本事很高,林平山只一心往树林去伐木,拖回来就什么也不用管了。拖回树木,罗月梅给他递毛巾,送茶水,他顿时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干得更加起劲儿。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林平山在林中砍树,旁边的同学笑着对他说:“怎么样,有个媳妇在一起,做事感觉不一样吧。不像我们光棍一条没人疼,越干越没劲。” “女大三,抱金砖,平山有福气啰。”另一位同学立即附和。 林平山笑了:“当初是你们不要人家,现在眼红了。” 他高高兴兴拖着树干回窑边,看见罗月梅正沉着脸把地上的东西归成两堆。他心中一惊,问她:“你在做什么?” “我们从现在起分家,各干各的!”罗月梅沉静地说,林平山看到她的眼圈发红。 他立即明白她刚才也到林子里去了,心里一急,叫了一声:“月梅姐!”叫完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只这一声,罗月梅的手定住了。她抬头看见林平山眼里的泪花,安静了下来,默默把分开的东西又重新归拢在一起。 后来,他们跟县里许多单位一起开赴山里,沿一个山谷开一条公路通达山腰的煤矿,运煤出来供炼铁厂用。 他们班负责拐弯处公路的施工,任务与民工队无异,俨然是一支半专业化的施工队伍了。这个地段是岩石裸露的山体,必须进行爆破才能构筑公路的路基,还要上山伐木,在小溪上架一座简易的公路桥。 第24页 罗月梅喜欢喝塘虱煨的鲜汤。这次筑路劳动,她被指派在厨房帮大师傅做饭,晚上可以用炉灶熬汤,得知小溪的水潭中有塘虱,就要林平山给她钓。 夜晚,新月如钩,入夜的小溪流水在弯月下闪着微光。林平山把钓钩甩入被一丛细竹遮得暗黑如墨的水潭中,静静坐在河石上等候塘虱咬钩。 罗月梅在下游不远处洗衣裳。林平山白天劳动汗水浸透了衣衫,她晚上给他洗。 “你把衣服解开,给你擦药。”罗月梅已洗完衣服,手指撮着一把草药对他说。 林平山让爆破飞落的石块砸伤了胯骨,火辣般疼。这里没有医生疗伤,罗月梅拔了一把松山人叫“小青”的伤药,捣碎了给他擦伤。 林平山松开腰带露出后臀让她揉擦,眼睛仍然盯着水上的浮漂。 “唷!”林平山疼得出了声。 “忍着点,揉伤肯定要痛的,用力搓才会化去瘀血。”罗月梅说道,大姐般哄着他,柔细的手指摁着草药毫不留情地反覆搓着伤处,额角上渗出了汗珠。 劳动回校,他们投入了紧张的备考,开始两人还一起复习。没多久,她领詹晓玲来找他,他们就不再在一起了。 高考正式发榜前,罗月梅和几个家庭出身贫苦的同学,被哈尔滨军工学院录取,不久就离开家乡上学去了。此后,他们就没了什么联繫。 听了林平山的回忆,鲁忠平不由想到青梅竹马的刘素心,一脸无奈:“女孩子的心,像一潭深水,看不清,摸不着。” 林平山见他那副丧气样儿,不知如何安慰他。 五 第二天中午,雷永宁被指导员叫到连部,通知他明天去参加部队组织的活学活用毛主席着作学习班,时间半个月。 次日早饭后,雷永宁挎着背包,来到停在连部前的卡车边,把背包往车上一扔,翻身跃上车斗,将背包在驾驶室后边背风的地方摆正,坐了下来。 临开车前,他看见司机拎着一个军用背包,后边跟着黄护士,向卡车走来。司机要把背包放进驾驶室里,黄萍抬头看见帅气的雷永宁坐在车斗中,便说:“等等,帮我把背包放到车斗上。” 说完,她抬腿把一只脚蹬在后轮上,一只手抓住车帮,伸着另一只手对雷永宁喊:“喂!帮帮忙。” 雷永宁不解地走过来,一边拽她,一边说:“坐在后边很冷的。” 第二章 风云年代(7) “没事儿。你都不怕,难道还不如你!”她接过司机递上来的背包,挨着他把背包放好,坐了下来。 雷永宁把背包往边上挪了挪,让小黄往中间坐,免得风太大。 他听说小黄的爸爸是地委书记,看到她任性中带着天真的神色,心里有些好笑,随口问道:“是不是没坐过车斗,要体验一下?” 小黄瞥了他一眼:“谁要体验这个!还不是看到你这个大知识分子,难得有个仔细观察的机会。” 雷永宁眼珠子慢慢转了一圈,左顾右瞄把自个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除了满脑子的封资修之外,大概没什么特别的吧?” 她开心地笑了,也不回答,开始欣赏辽河滩上飞飞落落的鸟群。 在师部的学习班学习几天之后,雷永宁觉得很有收穫。除了听理论教员讲课外,最使他感动的是那些立功战士的讲用。好几位是在挖战备坑道中英勇排险负伤的战士,有两位已是半残疾了。这些农村出来的战士朴实单纯,给人印象太深刻了。对比之下,他想想自己,显然是做不到的,这就是毛主席说的与工农兵的差距吧。 今天是星期天,学习完回连队还得向连里的同学们汇报,雷永宁打算把几天来的感受整理一下。他搬了个马扎放到床边,把床铺当桌子,摊开笔记本开始写了起来。 “喂!都星期天了,该劳逸结合一下吧。” 一听是小黄的声音,雷永宁笑了。 她一脸神秘地对他说:“这附近有一座石头山,很美。你不去看看?” 雷永宁早就听说部队营房附近有座石山,不知在哪个位置。听她一讲,他很想去,立即站了起来。转脸看到小黄认真的神态,他一转念,随即板起脸孔说:“你跟我们这样的人出去玩,就不怕挨批评?” 黄萍开心地大笑起来:“你这可就讲岔了。去农场前的动员会上,首长说,你们大部分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肚子里很有学问,但是中的毒也很深,叫我们要多接近你们,做好转化工作。” 雷永宁笑着点点头:“原来你是来做转化工作的。” “随你爱怎么想。到底去不去?” “去!” 出了营房的大门往西走,是起伏不平的低矮山丘,不似辽河边的大草甸,一望无际,平平荡荡。这一带虽然远远看过去地势较平,到了跟前,却是高低不平的坡坡坎坎。营房不远的山坡是坦克训练场,到处都是坦克轧过的痕迹,前两天看坦克团表演的几辆坦克还在不远处停着。平时这里终日马达轰鸣,训练非常紧张。今天是星期天,野外很清静,他们踏着坦克轧出的大道往西走。 “你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吗?”小黄忽然问。 第25页 雷永宁知道,按规矩他们是不能随便打听部队同志行踪的,就做出一副乡巴佬进城的神色,瞪大眼对她说:“随便刺探军情,我吃豹子胆啦!” 她笑了:“我来部队医院参加业务培训。给!”往雷永宁手里塞了一块东西。 他一看,是块巧克力,就问:“哪儿来的?” “陈阿姨给的。”她一边说,一边剥开一块开始吃起来。雷永宁听说师政委跟小黄的父亲是老战友,这陈阿姨可能是政委的老伴。 星期天小黄不戴军帽,头髮在微风中掠向后部,显得非常惬意。 看着她的神态,雷永宁想,像她这样才二十出头的姑娘,在母亲面前说不定还会撒娇呢。到学生连来当卫生员,不说她有些毅力,至少也是有股子革命热情。他想起一个多月前,连长和指导员召集的一次班长会上,一排的一位女班长提意见说:“同学们反映,连首长对黄护士太娇。她也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也应当接受再教育。”自己听了,觉得有些突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见,想起来挺好笑的。看来男同学跟女同学对她的感觉是有些个差别,女人之间可能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劲儿。 走了半个小时左右,终于看到五六里外的坡地上冒出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看样子有近百米高,突起在一群矮丘之上,格外显眼。 秋后的野草已经开始枯黄,却依然还有轫性,踏在上边感到很舒适。他们来到山脚下观察,石山的南侧很陡峭,北坡却很平缓,就决定沿北坡往上爬。 雷永宁非常兴奋,在北方难得见到这样峻峭的石山,又有一个小姑娘陪着玩,更加有趣了,已经有好些年没这么开心过。小黄爬山不太在行,他得不时拉她一把。 到了峰顶,举目四望,整个辽西平原都在眼底。他想不到在这小小的石头山上,竟能体验到“一览众山小”的豪情,不由背诵起杜甫的诗《望岳》。 看雷永宁口中念念有词,小黄一边擦汗一边说:“神经病又开始发作了吧。” 雷永宁一听,立即眼珠上翻,耷拉着脑袋,身子一歪说:“不好,真犯病了!” 黄萍大笑,捶他一拳:“给你刺激治疗!” 两人笑完,找了块平坦的石台坐下休息。 小黄又从身上摸出了巧克力,递给雷永宁一块,便开始吃起来。雷永宁点头笑着说:“看来我们的随军医生早就有所准备啰。” “那当然。这是有作战经验的老战士才能想到的。” 雷永宁父亲解放战争还没开始就转到地方工作,比他几位当将军的连襟提升慢多了。几个姨父都很喜欢雷永宁,他跟几个表兄妹一块儿长大,少年是在无忧无虑中度过的。上大学,尤其是分专业后,跟张莉的事儿遭到挫折,同学们种种说法,让他感觉到自己跟表兄妹们不同,未来的道路必须付出更大的气力才行。从此,他渐渐变得更加深沉和发奋起来。今天碰到一个天真的小妹妹,他似乎又找回少年时的感觉,心里特别高兴。 第二章 风云年代(8)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对她说:“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事儿?” “帮我们搞几件乐器,旧的就行。” “我到宣传队去试试。”小黄边想边说,好奇问道,“你使什么乐器?” “我不会。我的哥们儿林平山要组织一个小乐队。” 小黄有些羡慕:“我看你们几个挺要好的。” “出生入死的铁哥们儿!”雷永宁显出了一副侠肝义胆的神气。 歇息之后,他们在山顶转了一圈。发现北坡虽然很秃,南侧峭壁的石沟岩缝中却长着簇簇野草,丛丛灌木。一些战士正在利用这里的地形训练攀缘技能。 看时间差不多了,雷永宁说:“该回去了吧。要不首长该说,你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腐蚀得不知早晚了。” 小黄掉转身准备走。雷永宁看了看那帮战士,对她说:“你还从原路下山。我跟这些战士顺着石缝爬下去。” “不行!那样危险。”小黄马上说。 雷永宁伸开两只胳膊向后扩扩胸,一脸自信的神色:“没问题,我是校代表队的长跑运动员。”说完把外套脱下来交给小黄:“你在山脚下等我。” 她接过衣服,看他钻进了石缝中,只好独自往山下走去。刚走几步,觉得不对劲儿,转回身跑到石缝边喊:“你快上来,危险!” “你放心吧,没问题!”雷永宁头也不抬地说,只能看到他的头髮和左右攀蹬的手和脚。 她看劝说无用,只好抱着衣服急忙往山下赶。上山容易下山难,等她到了山下,已是双腿发软,额头渗出了汗珠。她顾不得这些,匆匆跑到石崖下,雷永宁也正好下来了。 她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快把衣服穿上,别感冒了。” 六 凌晨一点,林平山从上一岗的同学手中接过铁叉,开始在打麦场上站岗。 来农场的头一个月,连里给站岗的同学发枪,尽管枪里没有子弹,凭着上边的刺刀,大家还是觉得胆儿大不少。后来,连首长说,万一枪丢了责任太大,就不给枪了。空手站岗,万一有事,可是一点招儿也没有。不知谁想出了拿垛泥墙的铁叉站岗的办法,这铁叉就成了大家的护身武器。 第26页 林平山站岗,总是要把警戒范围内的各个角落都巡视一遍,然后占据视野开阔的隐蔽位置站下来。 四野寂静无声,从远处的辽河大桥上,每隔十多分钟就传来一声汽笛的鸣叫,一阵隆隆的车轮撞击铁轨声。 下弦的月亮冉冉上升,把苞米垛、豆秸垛拖出长长的影子。林平山在暗影中站着,忽然望见了场地东南角不远处的坟场。馒头似的坟包,在月光下带出一团团的黑影。他想,坟包后的影子里会不会躲藏着人呢?决定到坟场一带去巡察一下。 他到坟场里转过一圈,在几个坟墓中间站了下来。看着这群坟堆,他蓦地想起小时候跟随母亲去给爸爸扫墓的情景,泪水不由淌了下来。 月光如水,从东天向西照着,把西边的田野照得白茫茫一片。看着天地相接的朦胧地平线,他不由想起在戈壁滩上的孙春祥、冯学顺十几位同学…… 在一九六七年夏初,学校红卫兵两派“内战”局面已经出现,林平山从宿舍楼下来,听到背后有人叫他。他转脸朝楼梯上头望去,见到冯学顺正拎着一个提包走下来,赶紧停下脚步等着。 “林平山,我要开拔了。”他被分配到核武器试验基地去工作。 “你们很快就可以投身到火热的战斗生活里去了,真羡慕你们。”林平山高兴地说。 “你们也快了。我忘不了你说的崑崙山上一棵草。” 林平山想不到他还记住他们在一起时讲过的话,激动地望着他:“你肯定会做得比我更好的!” 尽管校园中两派内斗正酣,他们心中依然唱着那首激情的《共青团员之歌》: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穿好军装拿起武器, 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 ……再见吧,妈妈! 别难过,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到核武器研制基地和核试验场去的同学们,一到工作岗位就穿上军装投入紧张的工作,而他们却被作为再教育对象窝在农场里。自己已近而立之年,还在大田里种庄稼,至今一事无成。眼看着时光都流逝了,心里一阵无奈。 把场上的黄豆和苞米打完之后,林平山班成了连里的专业基建队,修筑房屋打机井,辗转在几个营区。东北农村筑房办法比较简单,把房屋的木桁架拼装好,往泥土中掺入麦秸加水和匀,拿铁叉在两根木柱之间把湿泥逐层垛起,再用叉尖刷齐找直,就筑成一道墙体。班里的两位同学和林平山都会泥水活儿,房顶上瓦屋内抹墙这些活计都很在行,大伙儿干这种手艺活满有兴趣。他们先后修建了几栋办公用房和仓库,营区房屋紧张问题得到了缓解。 他们刚来农场,用的是战士们给他们修的厕所,其实只是在密不透风的小棚内挖的几个土坑。同学们去掏厕所,正值天气炎热,粪便表层一揭开,一股令人噁心的臭气立即扑面涌来,人被熏得在厕所内一分钟都待不下去。林平山喊道:“快,往里撒干土。”大伙儿急忙从厕所外的沙土堆铲来沙子,一铲铲往茅坑上撒,再把粪土拌匀。这么一阵折腾,总算把恶臭压住了。 第二章 风云年代(9) 朱成宜喘息稍停,扶了扶眼镜说:“臭气的主要成份是硫化氢,有毒的!闻多了非中毒不可!” 鲁忠平听了,对林平山说:“干脆,咱们修一个旱厕所吧。” 建筑房屋是熟门熟路的活计,林平山向连长请示后,大家动手修建粪池与人分离的较正规的厕所。 一星期后,搭建完屋架筑好粪池,该砌带斜槽的蹲坑了。 朱成宜望着挖成斜坡的坑壁,扶了扶眼镜:“这种活儿头一回干,得找张图纸才行。” “大活人还真让尿给憋死了,你自个儿蹲上试试不就得了!”鲁忠平瞪大眼睛说。 林平山一听有道理:“对!就这么办!” 边砌边蹲,看着不太像,心里直嘀咕。最后抹上一层水泥砂浆,朱成宜直起腰来,扶了扶眼镜:“感觉比北京城的公厕更顺眼些。” 同学们收工往回走,忽然看到五班的老马手里端着一个大碗,从路旁的地窖中冒了出来。 鲁忠平问:“小炉匠,又鼓捣啥玩意儿了?” 老马神秘地把碗凑到他们跟前说:“味儿咋样?” 大伙儿一看,是豆腐卤。鲁忠平深吸了一口气,夸道:“跟北京天源酱菜园卖的酱豆腐差不离!” 老马是个身怀绝技的“手艺人”,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炉匠”,什么活儿都能对付一气。 地里收下的黄豆很多,他们三餐经常吃盐水煮黄豆。他就向司务长建议买个石磨,自己做豆腐。大家看到他头上戴着毡帽,赶着毛驴从镇上驮一副磨盘迴营房,活像个走乡串村的卖货郎,都笑他。他不吭不响,每天天不亮起床,拉着毛驴儿围着石磨转圈儿。大伙儿的菜盆里,开始出现了豆浆、豆腐。现在,食谱很快就可以升级到酱豆腐了。 八班长董成广的杀猪手艺也让同学们佩服不已。过节加餐,大伙儿把连里养的肥猪从圈里赶出来,七手八脚拽腿揪耳朵把猪摁倒。董成广握着尖刀只一下,就从它的脖颈下扎到猪心,立即殷红的鲜血像泉涌般喷射到木盆中。那肥猪震耳的嚎叫很快变了调儿,无声无息瘫软下来。 第27页 林平山对董成广的技术非常赞赏,董成广笑眯眯地跟他附耳说:“来农场,主要是学习解放军搞四好连队的经验。只要这一套学会了,我们就差不多了。” 董成广是物理研究所的,在学校是系分团委的干部,林平山看他说得那么专业,对这次来农场的目的感到有些迷惘。 初冬,他们开始射击考核。几个月来,大家经歷了单兵训练的各个科目,摸、爬、滚、打都过了一遍。找不到大场地,他们没进行排以上的队列操练。 星期五下午是林平山所在的三排进行射击考核。临近他们九班,已经红日西沉。东北的冬天,白日非常短促,最后轮到林平山进入掩体,一百米外的靶子已经有些模煳了。他们每人必须完成卧、跪、立三个姿势,共九发的射击测验。 同学们进入掩体,端起步枪瞄准时,有一个共同的错觉:自己还未瞄好目标,别人已经“砰,砰”不停地往外射击了,赶忙也跟着扣下扳机。 林平山端起步枪,闭上左眼屏住唿吸,右眼透过表尺和准星往前看去,靶心有些模煳。这时傍晚的北风已经逐步增强,他明白此刻犹豫不得,时间越长情势会更加糟糕,看着那飘动的准星一点着靶心就扣一下扳机。 随着周围响成一片的枪声急忙把卧、跪两个姿势射完,他发现还有四发子弹没打,立即想起刚才卧式只射了两发,连忙喊:“报告排长,我卧式忘打一发。” “怎么搞的!”排长叫道,旋即下令:“立式打四发!” “是!”林平山喊道,赶紧把余下的四发打完。 报靶的同学朝他喊:“八十二环!” 他听了,心里嘀咕,这个优秀不太规范。如果没搞错,不知是不是这个成绩。 这时,通讯员急急忙忙跑到靶场来,喘着气对排长说:“指导员叫你马上到连部去。” 排长听了,转身吩咐林平山随后把队伍带回营房,跟通讯员两人先走了。 七 排长回到连部才知道,连里收到一封北京来的公函,要求调查八班同学梁成海在原单位参与冲击部里的档案室企图获取国家机密的事件。 连长、指导员和排长商量了大半天,最后叫八班长董成广把梁成海带到连部来。连长让董成广回去后,叫通讯员到门外站好不让闲人进来。 指导员让梁成海在凳子上坐下,然后对他说:“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下你到工作单位这段时间的情况,能不能跟我们谈一下。” 梁成海想了一下,说:“我到设计所的时间不长。当时所里的两派斗得比较厉害,两边都有人找我,想拉我。我初来乍到的,对情况不了解,抱着观望的态度,对双方都很谨慎,不表态。“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那么长时间,自己的专业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想补补课,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看书……” 见他在编故事,连长突然说:“梁成海,有人反映你去部档案室的事儿。今天找你来,目的是把事情搞清楚。年轻人,思想不成熟,只要把事情讲清楚,思想有正确认识就行了。” 谁知梁成海根本不买帐,他思想似乎有所准备,听了连长这话马上说:“我们单位派性闹得很兇,有人在诬陷我。我从未参与这类活动。” 第二章 风云年代(10) 指导员说:“我们找你,自然是有根据的。你不要耍小聪明,应当协助组织把问题搞清楚,争取主动。” 不管连长和指导员如何交待政策,他始终不松口,后来干脆低头坐着不吭声了。 连长嘆了口气,恳切的眼睛看着他:“梁成海,你不要把组织对你的帮助给理解偏了。你如果在农场把自己的问题交待清楚了,政治上更主动些。你回去仔细想想吧,从今天起,未经允许,你不得离开营房。” 梁成海在董成广那个班,根据连长的指示,董成广班的同学们轮流对梁成海进行监视。梁成海被限定只待在宿舍里写检查,上厕所也有人跟着。 第三天晚上,全连在院子里点名。连长正在讲话,忽然负责看梁成海的小王急急忙忙跑来说,梁成海不见了。连长问他前后经过,小王说:“我看炉子里的煤快过了,回头看梁成海在炕上蒙着被子睡觉,就到门口去取点儿煤。谁知返回屋一看,炕上人没了。两分钟不到,活见鬼了。” 连长当即叫各班散开,向各个可能逃跑的方向去追。 大伙儿忙到下半夜,大路小道沟沟坎坎全找遍了,一无所获。连长只好叫大家休息。他分析了一下,从梁成海逃跑到被发觉,没有多长时间,不可能跑得很远,就用电话跟附近各个公社联繫,叫他们配合监视。 果然,第二天下午就传来了从附近的一个小火车站上抓到梁成海的消息。当地的民兵看到梁成海在火车站附近徘徊,再看他的穿着,觉得可疑,便上前盘问。谁知没说几句,他就想熘。人家更加起疑,就把他带到了公社。 梁成海被带回来后,全连开了一次批判会。会后,连里的干部商量,觉得继续把梁成海留在农场不太合适,应当尽快把他送回原单位去。几天后,由金副排长和通讯员陪着,乘火车把他送回北京去了。 这以后不久,他们连跟其他连队一起,步行“拉练”到阜新煤矿去,接受阶级教育。 第28页 灰濛濛的苍穹下,北风唿啸尘土飞扬的原野,一拨跟着一拨望不到头尾的行军队伍中,有部队的战士,也有学生连,嘹亮的歌声,此伏彼起。宏大的场面,让同学们联想到当年解放战争,坚持南满四保临江,辽渖战役千里奔袭,围歼敌军几十万的壮烈景象。 来回两千多里地,天寒地冻,穿在身上的棉衣如一层薄纱,感觉北风一直吹透到骨子里。行军中鞋带松了,蹲下来如果第一下没繫上,想系第二次手指已经僵硬,只好走一段再来。 林平山的背包上横着一把胡琴,跟连里的一些文艺爱好者,利用从部队借来的胡琴、三弦、笛子、竹板、鼓和钹,组织一个文艺宣传队。每到宿营地,就给屯里的老乡演出《收租院》,跳“忠字舞”,说快板书。 董成广不仅杀猪麻利,还是出色的舞蹈演员。他与林平山合作演《收租院》,林平山的琴声悽惨悲切催人泪下,董成广的体态逼真表情生动引发深思,两人配合非常默契。 几位有专业水平的女同学跳“忠字舞”,在政治大氛围中塞入她们个人浓厚艺术品味的婀娜舞姿,和着林平山几个男同学时而优雅轻柔时而欢快激昂的器乐伴奏,让社员群众大饱眼福。行军归来思想总结时,她们的舞姿还受到了一些思想激进同学的批评,说她们屁股撅得太高,腰扭得太厉害,这是后话。 他们沿途听贫下中农忆苦思甜,吃忆苦饭,参观黑山阻击战现场、被日本人残暴迫害死亡的劳工尸骨堆成的万人坑。一路上,大家流了不少眼泪。 千里行军回到军垦农场的营地,已近春节。军垦农场周围四乡八屯,锣鼓声、鞭炮声不断。全连放假一周,同学们到小镇的澡塘去洗澡、买东西。 林平山跟刘静宜一起逛街,然后沿着铁道往辽河边熘达。刘静宜给他一首新填的词: 燃竹爆, 桃旧换新符。 寻梦北庄辞旧夜, 炉烛相映诗盈壶, 飞雪唤春愁。 林平山读着,想起两年多的风风雨雨,眼眶湿润了。 他凝望着冬日惨白的阳光下刘静宜瘦弱的身影,心里流过的是一阵难抑的感慨,遇上一位这么相知的伴侣,是上苍的恩赐。两年来她默默跟着自己走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他眼前浮现一年前的冬天,他们一起在南方步行串联的情景。 八 ……刘静宜走在从湘潭往株洲的公路上,她平生第一次背着这么重的行李走这么远的路,而且前边的路还长着呢。从长沙出发才走二十多里路,她脚下已经开始打泡了。一路瘸着走到韶山,经过两天的休整,她的脚才有所恢復,渐渐适应了长途行军的生活。 一九六六年八月林平山随“北京学生南下串联队”第一次南下,他怕有危险,不让她一块儿去。他南下串联的这个月里,她度日如年。这回第二次南下,她说什么也要跟着来。 与第一次南下不同,这次想利用串联的机会扩展见识。先坐火车往昆明方向走,沿途看大字报,参观刘文彩地主庄园、白公馆、渣滓洞接受教育,游览大好山河。刘静宜第一次到南方,看到南方的秀丽山川,增长了不少见识。最后,他们按预定计划到湘赣边界步行串联,走毛主席上井冈山的道路。 十月下旬从北京出发前,林平山跟红星红卫兵的战友们约好十一月中旬在湖南大学会面,就和鲁忠平、雷永宁一行五人出发了。雷永宁是鲁忠平拉来的,刘静宜拉了她同班的卢晓月做伴儿。出发时,刘静宜问:“回来还要步行串联,要不要背上行李?” 第二章 风云年代(11) 鲁忠平摸了摸头皮说:“那多麻烦哪。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总能想到办法的。” 他们从昆明往回走,就开始琢磨从哪儿搞到五套行李。 坐在火车上,雷永宁望着迎面扑来的一座座山岭,突然来了灵感:“下一站是贵阳,咱们就找贵州省委吧。” 林平山面露忧色:“背水一战了。要是再想不出办法,可就麻烦了。” 鲁忠平大声说:“堂堂省委,小意思!” 到了贵阳,在红卫兵接待站安顿完,他们三人让两个女同学在宿舍休息,一路打听着找到了省委接待站。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中年干部。 雷永宁掏出学生证给他看后说:“我们是清华大学红卫兵,积极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到大风大浪中锻鍊。最近,他老人家号召我们走红军长征的道路,进行步行串联。我们要求得到省委的支持。” 那人看过学生证,一直神态严肃地瞧着三人的清华大学红卫兵袖章,听了雷永宁的话马上说:“我们当然支持了。” 林平山说:“你要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做真正的革命派,不要做口头革命派,支持不能只是挂在口头上。” “我们当然不只是口头支持了。” 鲁忠平见他上了道儿,就说:“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求省委以实际行动支持我们紧跟毛主席闹革命。我们要沿着当年红军走过的道路进行步行串联,请省委帮我们借行军用的冬装和被子。” 那同志听到这儿,才明白他们的来意。他想了一下,脸露难色:“省委不管后勤,你们提的要求可能较难解决。” 第29页 雷永宁马上说:“毛主席说,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克服困难。我们在这儿等着,你想想办法,拿到行李我们就走。”说完,大家显得很耐心地坐了下来。 那人看凭几句话无法把他们打发走,只好说:“你们的问题,我是头一回碰到。等我去向领导汇报,再答覆你们吧。”说完,他进去了。 他走了将近一个钟头也没出来,鲁忠平有些毛了:“这傢伙别是熘了吧?” 林平山心里有把握:“这是省委,值班的干部都是有一定政治水平的。好歹他会给我们一个答覆。” 大约又等了半小时,那位同志笑着出来对他们说:“我们厅长听说你们要学习红军走长征路非常高兴,他要见见你们。” 他们不知是祸是福,闷声不响随他走进接待站后边的院子里,穿堂过户迂迴曲折绕了半天,终于到了一个宽敞的会客厅中,见到一位头髮已经全白的老同志坐在那里,便恭恭敬敬叫了声:“首长好!” 老同志看见他们来了,高兴地招唿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说:“听说你们要走当年红军的路,我很高兴,很支持!我们当年就是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道路打下了人民的天下,建立新中国。现在,看到你们有这样的决心,我很开心。” 这时,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在他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他问:“你们共几个人?” 林平山说:“五个人。” 老同志朝秘书点点头,又开始讲起万里长征的伟大意义。 鲁忠平轻声嘀咕:“他怎么光讲大道理呀?” 雷永宁耳语道:“放心!这么大的官儿,咱们那点小事儿没问题。” 果然,他讲得差不多了,秘书领人抱着五个捆好的背包和五件棉衣走了出来。他们非常高兴,临别向厅长郑重表示,一定牢记首长的教导。 第二天,他们匆匆赶去火车站,想乘贵阳往长沙方向的火车。谁知到了车站一看,站内站外人头攒动人山人海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毛主席在天安门检阅全国的红卫兵,全国各省的学生都往北京涌去,火车已是趟趟爆满。空人都挤不上车去,不要说人人背着行李了。 在车站前后转了一圈,雷永宁说;“走,咱们到北站看看去。” 他们乘公共汽车到了北站。北站倒是没什么人,可是客车在这里不停。 看到不远的车站调度办公楼,他们决定进楼去找站长。 站长四十岁左右,得知他们准备去长沙步行上井冈山却上不去车,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你们的革命精神值得学习。只是我们这里是货运站,客车不停。” 林平山看到了他质朴的眼神,就说:“站长同志,你在铁路工作这么多年了,经验很多。我们的战友在长沙等着我们,要是迟到了会影响整个计划的。” 站长看他们一个个拿眼睛盯着自己,显出又焦急又恳切的诚心劲儿,便说:“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列车进贵阳站前要在这里停靠,等候进站信号。我叫列车员开一下门,你们先挤上去,到贵阳站大家下车,你们就有座了。” 在那位好心站长帮忙下,他们终于在下半夜上了车。到了贵阳站,车门一开,学生们如同决堤的潮水涌入车厢。看这阵势,他们明白从站台上绝对挤不进来。 车厢的坐位满了,走道也站满了,人还是往里挤。他们几个人挤在一个格子中等了好长时间也不开车。最后,闹哄哄中听到火车站广播说,由于严重超员,火车的弹簧压坏了,要开去车库修理,请大家下车。广播一遍一遍响着,谁也不肯动弹,谁都不愿错过上北京见毛主席的机会。最后,列车只好连人带车一起开进车库中。 第二章 风云年代(12) 列车在车库里从早晨一直待到黄昏,学生们只在车库周围徘徊,没吃没喝地耗着。鲁忠平肚子咕咕直叫,摸索半天挎包,所有可吃的东西全没了。 林平山看到对面小山上有烟冒起,就说:“随我来!” 刘静宜说:“我和卢晓月看行李,你们走吧。” 鲁忠平和雷永宁跟着林平山,边走边问:“你有啥鬼点子了?” 林平山笑着说:“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叫做‘乞丐循炊烟’。你看那山腰上烟雾裊裊,肯定有人在那儿烧饭。” 雷永宁一听,高兴得直拍林平山的肩膀,叫道:“哥们儿,真行!这回有门儿了。” 他们到了半山腰一看,原来是座砖瓦窑,几位老乡正在做饭。他们向老乡说,一天没吃饭了,想买点饭吃。这些老乡们热心朴实,听这情况马上摆上碗筷,让他们吃饭。林平山吃完,又向他们要了两个陶钵的饭,往饭里塞进一些菜对扣在一起。临走前,他们按每人一角钱付饭费,老乡执意不收。他们说,这是红军的纪律,扔下钱跑了出来。 走到车库外,林平山让他们两人去换她们下来,说:“还是叫她们到这儿来吃吧。车厢里大家都饿着,看见有人吃饭会更难过的。” 他们从湖南大学出发开始步行,到韶山住了两天,参观毛主席旧居,听革命故事。二十多人的队伍,打着红星长征队的红旗,在湘东田野上走着,非常神气。 第30页 开始一天走五十多里就脚底打泡,后来一天可以走一百二十多里山路,总共走了两千五百里,是红军长征路程的十分之一。 从浏阳文家市往井冈山的路上,他们看到了辩证法在毛泽东军事路线上应用的范例:毛泽东同志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方法,从秋收起义的初战失利中很快就找到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正确道路。红军上井冈山途中,毛泽东又在短短的时间内,从实际出发总结出了建军的基本原则,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贡献。从井冈山回校后,林平山把《毛泽东选集》通读了一遍。 九 辽河流域已经到了春播季节。今年军垦农场不再种大豆,全部种苞米,播种的任务很重。拖拉机把地犁成一条条垄沟,往地里点播玉米全靠人力。连队的同学们全部编成二人小组,一人拿锄头刨坑,一人往坑中点种和覆土。 垄沟很长,从这村一直延伸到那村,一眼望不到头。他们早晨从垄头埋下脑袋开始播种,中午才能到达垄尾,一天就只能一个来回。虽然春寒料峭,同学们依旧汗流浃背。 星期天中午,林平山跟刘静宜逛完小镇准备往回走,听到后边有人喊他。他回过头看是张莉,就对刘静宜说:“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来。” 他走到张莉身边问:“有事儿吗?” “鲁忠平最近怎样?”她问。 她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向他问这,林平山心想,怎么不问问雷永宁,那个哥们儿才需要她关心呢。他对张莉有畏惧心,自然不敢这么问她,就说:“鲁忠平挺好的。各方面比较适应,没大问题。” “这就好。他妈一再叫我留心照看他,可来农场就军事化,哪能随便说话。都老大不小了,还让他母亲操心。”她比鲁忠平大近两岁,说话神气像个老母亲。他觉得她太瞧不起鲁忠平了,心里替好友不服。 刘静宜远远望见林平山跟张莉说话毕恭毕敬的样儿,鼻子里哼一声独自往营地走了。 林平山跟张莉说完话回来,不见刘静宜的影儿,急忙四处找她。他发现她在回营房的大道上走着,赶快跑着去追。 “你怎么自己走了?”他满头大汗追上来说。 刘静宜冷着脸说:“我怕打扰了你们的雅兴,知趣些赶紧走开。”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问我鲁忠平的事儿。我是班长,不问我问谁?”他急忙解释说。 “鲁忠平关她什么事儿!雷永宁那么好的小伙子,不就是门第没她的男朋友高。我就瞧不上这类人。” 林平山听了,自然没法像跟鲁忠平那样,拿罗月梅的故事跟她讲,一时竟想不出词儿来应对。 见他语塞,她更加不满:“怎么不说话了?还是受过现代知识教育的女大学生呢,一副禄囊相!” 林平山劝道:“人家又没招没惹你,说她干什么?” “心疼了不是?别看你跟薛平贵都是平字辈儿,只可惜没他的本事,让宰相的千金小姐把绣球抛给你!要不,早就攀龙附凤飞黄腾达去了,省得跟着穷教书匠的女儿混,只会把玩酸词儿烂字儿,又没了科举,当不上官儿,发不了财!”她的眼圈红了起来。 林平山急得掉下泪来:“我要有那想法,一会儿就让过路的汽车轧死!” 刘静宜心里一惊,紧忙抬手要捂他的嘴,看看周围,又放了下来:“谁让你发这样的毒誓了?” “要不怎能表白我的心!” 她心里甜蜜,看他一眼说:“我还不明白你的心!” 林平山看她缓过来了,笑着说:“其实,我知道这种誓对我没有用的。” “为什么?” “因为我就没那种想法。” 她笑了,把头靠到他胸前。林平山轻抚她微卷的长髮,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忽然想起还是大白天,紧忙从他怀中挣出。 第二章 风云年代(13) 这时,梁成海的问题又有了新的情况。他的单位来函说,梁成海回所后,一直没很好交待问题。据反映,农场的同学中还有跟这事件有关的人。连里的干部接到这个函件,马上开会研究。 负责陪梁成海回京的金副排长说:“民兵在火车站旁边抓到他的时候,他背着军用水壶,还有一个没吃的馍。” 连长听了,马上说:“问题就在这里了。他两分钟之内就逃得无影无踪,哪有时间拿这些东西。肯定有人暗中帮他逃跑!” 通讯员说:“连长说得对,我也想起一件事儿。我们送他回北京,在火车上看见他带着军用水壶。回到连部一看,这里还有一个他被抓回来时身上背的水壶。我当时只是脑子一闪念,也没细想。现在细细琢磨,里头肯定有文章。” 连长叫他把那个水壶找出来,转脸对指导员说:“看来要在这个水壶上找到突破口。” 第二天上午,三排的三个班长:七班长雷永宁、八班长董成广和九班长林平山都被叫到连部来。连长拿出那个军用水壶,叫他们认一下是谁的。雷永宁和林平山都认不出来,董成广看到绿背带上有个英文字母“z”,马上就说:“是郑品吾的。” 连长舒了一口气,问他们:“郑品吾在学校表现怎样?” 第31页 雷永宁说:“郑品吾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只是在造反兵团发生分裂之后,才活跃起来。” 指导员说:“你们清华大学太复杂了。一会儿联合,一会儿分裂,这派那派的,叫人越听越煳涂。我看这样,就从刚才说的兵团分裂开始,你们谈谈当时自己都干些什么,看见郑品吾在干什么。谈的面儿可以稍宽些,大伙儿听听,对今后工作有好处。” 董成广说:“林平山,你跟郑品吾同班过。你先谈吧!” 林平山马上说:“分专业以后,我就跟他不在一个班了。” 看林平山这么回答,董成广就说:“我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是保校党委的,我看不惯那帮造反派。”接着,他谈了自己在这段时间的情况。 “我们的红卫兵组织被冲垮后,我开始很消沉。后来井冈山兵团扩大了,我也随大家加入了兵团。不久有人提出,对以前的工作要分析,不能全面否定。我很同意这种观点,就积极参加这些人的活动。我想,前段时间稀里煳涂的,现在该把问题闹清楚了,觉得又有了一股子劲儿。后来,我们当中郑品吾渐露头角,他说话有号召力,辩论善于抓住对方要害,很快就在我们中间建立起威信。 “跟郑品吾接触,感觉他的干劲儿很足,经常准备辩论稿子加班到下半夜,接连几天没日没夜工作,累得病倒了,吃过药又坚持来参加会议,我们都很感动。 “我们的队伍正式宣布与原总部脱离,总部的人就从物质条件上卡我们,我们搞静坐斗争。郑品吾当时正在生病发烧,可他照样跟大傢伙儿一块儿坚持,领大家念毛主席语录。” 雷永宁听了董成广的话,露出不屑的神气:“郑品吾是个政治投机分子。运动前期,瞻前顾后,结果啥也没捞上。兵团内部发生分裂,他觉着机会来了,就可劲儿往里钻。这人最讨厌是赖皮,跟人辩论,明明说过的话儿,转眼儿就不认帐了,让你气得直跺脚。 “我那时在总部办公室。各派大联合好歹成了,大伙儿挺高兴,心想学校复课的日子不远了。闹腾了一年多,没完没了的争斗让人够烦的,真想有个平静的校园。那会儿学校的许多机构都瘫了,我一心琢磨把行政工作闹好,给大伙儿做些个实实在在的事儿。 “兵团出现分裂,郑品吾就来找我们分财物,我们不同意。他就想办法在我们办公室发展他的人。没多久,我们办公室也分成了两派。这人尽耍阴谋手腕儿!” 三个班长走后,指导员和连长分析了一下,尽管大家对郑品吾的看法不完全一致,有一点是共同的:郑品吾不是安分人。梁成海的活动很有可能跟他有关。 后来跟郑品吾谈话时,连首长还是先让他谈谈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 郑品吾说,自个儿在“文化大革命”中一直抱着在游泳中学游泳的态度,以积极的姿态参加的。运动初期,觉得一些人别有用心,就採取静观动向的方式。后来,觉得那些人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了,决定支持学校里一些同学提出的新观点。当时自个儿对情况了解得不是很多,主要还是随大流,喊喊口号。现在看来,自己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缺乏认识,走了弯路。 连长看他在耍花活,就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水壶来,问:“这是你的吧?” 郑品吾看到那个水壶,脸马上变了颜色。昨天他已经看见连里找过三位班长,只好点头说:“是我的。” 连长说:“你就谈谈怎样帮助梁成海逃跑的吧!” 在物证面前,郑品吾只好谈出梁成海逃跑那天晚上的情况: 连长叫大家分头搜索梁成海时,他沿大堤走没多远就回来了。这时大伙儿还没回来,他独自走到营地北边苞米秸垛前,忽然听到黑影里有人轻声叫他。他往黑影里仔细看去,从苞米秸堆中露出了一个脑袋。认出来是梁成海,他吓了一跳,才明白梁成海根本就没离开营地。梁成海要他帮忙。他想,老梁神通大,轻易得罪不得。不如交个朋友,说不定将来用得着,就从厨房给他拿了几个馒头灌了一壶水。然后,他到大路边张望,看见来了一辆老乡的大车,就招唿老梁搭上大车,乘夜色离开了农场。 第二章 风云年代(14) 连长见缺口已经打开,突然问道:“冲击档案室,你干了些什么?” 郑品吾一听这话,慌忙说:“我只是跟着跑的,没做什么。” 指导员说:“你把当时的过程谈一下吧。” 他想了想,说:“我在兵团时负责联络设计所的造反派。那时,梁成海已经分配到设计所工作。所内两派对核动力发展路线和体制争论很激烈。梁成海说,为了弄明真相,必须查阅当时的有关文件。这些文件都保存在部档案室,他就领着几个人去部大楼。我正好在,也跟着去了。 “经过国家计委大楼,看到门口站岗的解放军战士,我就有些犹豫,开始放慢脚步往后边靠。走到离部大楼不远,我悄悄离开他们进了旁边的小胡同。往下他们怎样,我就不知道了。” 连长让他回忆出当时还有哪些人后,就让他先回班里去了。 大田锄草完,开始整党和撰写自传。 第32页 林平山夜夜反思文化大革命的过程,特别是那开头半年的反反覆覆,令他始终处于困惑之中。 十 那还是在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林平山从北王庄回校,担任分团委的宣传委员。那时,报纸上已经有批判“三家村”一类文章发表了。他们不清楚这场论战的背景,只是按照学校的布置,准备宣传栏,组织批判文章。 两个月后,听到传达说让同学们给学校提意见,一些大字报开始出现了。林平山脑中很快联想到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就谨慎对待事态的发展。党总支要他们几个干部注意大字报的动向,对一些比较重要的大字报做一下记录。他们就按领导要求拿着笔记本,在大字报棚间转,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意见,就记下来。 这种局面持续了几个星期。一天下午,忽然听到同学说校长是反党分子,校党委是修正主义的,他跟几位同学赶紧朝礼堂方向跑。看到在广场东边的楼门口挤着一些人,他使劲儿往门里挤,看见一个长相清秀的中年男子脸上流着血,被人们围着在做检查。听旁边的人低声说,这人是校长的秘书。看样子他挺忠厚,流着眼泪说,以前中毒太深了,没能看清修正主义分子的真面目。 他脸上的血还在流,却没理会它,只是一股劲儿检查自己。林平山看不下去了,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他在礼堂周围转了一圈,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已经出来了。这时,他开始意识到文化大革命并不是原来所想像的,只是舞文弄墨写几篇文章。一夜间好像整个天都翻了过来。 很快,系里、专业教研室的领导都受到冲击。他的本家,工地的分团委书记林心田也挨批斗,班里的党支部书记被勒令检查。最后,他自己因为担任宣传委员,忠实执行领导指示,也被贴了大字报。 跟农村“四清”一样,工作组进校了。工作组的领导是级别很高的官儿,后边还有中央一级的领导为背景。 同学们觉得也许是轮迴报应,他们几个月前还是农村工作队的成员,这时却被校工作组按三六九等分类排队,限定哪些报告能听,哪些会议不准参加。一时间,校园内草木皆兵,在工作组眼里,似乎跟接管一座刚解放的城市没啥两样,校园笼罩着冷飕憋闷的浓云迷雾。 有讽刺意味的是,仅一个多月,天又变了,工作组灰熘熘地捲起铺盖离开了校园。形势发展让人越来越煳涂,到底谁对谁错?看到清华附中红卫兵神气地唱着“拿起笔做刀枪”从西操场边走过,他想,这帮孩子究竟有什么背景?为什么会这么神气?后来学校对立的两派红卫兵成立,根本无法判断谁是谁非。 以一些高干子女为核心,一帮学生打出了“清华大学红卫兵”的旗帜,另一批人不甘示弱,针锋相对打出了“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旗帜,很快两派人马就唇枪舌剑难解难分斗了起来。满校园大字报争吵着谁也说不清问题,大礼堂里、大操场上,几乎夜夜都有辩论会。 学校的领导和一些老师在他们的争斗中成了可怜的牺牲品。为了显示自己的革命坚定性,这些“革命小将”把领导和老师当成了射击比赛的靶子。一天晚上,林平山在二校门前看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一些人突然袭击了部分领导的住所,鞭打脚踢之后,推出来游街,有的女同志还被剃成阴阳头。 林平山很难受,看不下去了,悄悄离开围观的人群,默默往宿舍走去。心里庆幸刘静宜已经回她学校去了,没看到这非人性的一幕。 事后,林平山听同学讲,一位校领导患脑血栓行动不便,那天晚上听到外边有动静,急中生智爬出窗外伏在窗户下的草地上。红卫兵沖入住所,竟然没发现他就在窗下的黑影中,躲过了这次劫难。听同学讲这事儿,林平山感嘆不已,辩证思维在这场合也能让人逢凶化吉。 刘静宜对这些是是非非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她看林平山愁眉不展,就夜夜陪他坐在西南校门的树下,听大喇叭转播礼堂中大辩论的实况。 林平山怕她着凉,脱下外衣披到她的肩上,她把衣衫展开,两人一起披着。林平山就势搂着她的肩。嗅到她身上的幽香,他热血上涌。他知道她的羞怯,不敢有进一步举动。刘静宜在他的温热气息笼罩下,心怦怦跳着,听不到大喇叭叫些什么。 林平山对这两派红卫兵都不满意,哪一派也不想加入,又不甘心在这场斗争之外,一直关注这些人的动向。 第二章 风云年代(15) 一天下午,他听人说造反派在揪一位高级领导回校检查,正在中央某机关的大门前呢,就推走刘静宜的自行车,独自骑到城里去。 到了机关大门口天已经很黑了,见人们在大门外转圈小跑着,边跑边唿口号,他就在路旁的树影里站了下来,观察他们。不一会儿,造反派头头出来了,向他们讲述刚才与中央领导见面的情况。林平山就挤了进去,越来越往前,一直挤到了人圈的中心,竖起耳朵听。不料有人发现他有些面生,就喊:“他不是我们的人!” 林平山脑袋嗡了一声,心想这下完了。 忽然听到右边不远有人在叫:“是我们的人。” 他转过脸一看,原来是冯学顺。暗里松了口气,好悬啦。 北京的同学们在一场天翻地覆的折腾之后,把目光转向了外地。有人说外地还是死水一潭,那里的当权派应该冲击,同学中有人往外地走了。鲁忠平他们因父辈受到冲击,待在校内哪儿也不去,林平山被本省同学拉着回省闹革命去了。 第33页 刘静宜要跟他们一起去,林平山怕有危险,而且旅途非常劳累,就劝她留在北京。这时全国性的大串联还没开始,林平山跟几个伙伴戴上红卫兵袖章,凭学校红卫兵总部的介绍信上了火车。把挎包往行李架上一扔,提起列车员的茶壶,轮流给旅客们送开水,拿着扫把挨个车厢扫地,在列车上站着熬过三千多公里的行程。 他们到达省城时,这里已经汇聚了一二百名北京南下的学生。尽管他们在校分属于各个派别,到了这里立即变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临时打出了“北京学生南下串联队”的旗帜。他们看到这里贴着一色歌功颂德的大字报,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戴着红袖章布岗巡视,立即断定这里的群众还没发动起来。各校代表商量之后,集体到省委门前要求省委书记接见。 省委书记在体育馆接见他们,他们用背得滚瓜烂熟的文化大革命“十六条”和毛主席语录考他。书记当然背不下来了,“革命小将”们非常愤慨。书记把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的一句话说成是“革命不是绣花针,不是新娘子出嫁”,同学们更愤怒了,口号声此伏彼起。 晚上,同学们在体育场组织了“炮轰省委”的万人大会。这群学生中,自然地出现了一种分工。高年级的同学主要负责大会的组织工作,低年级同学就在台上抛头露面进行表演。 那天晚上,一位北大中文系三年级的同学口才极好,不用讲稿在台上作了一个多小时关于文化大革命“十六条”的生动演讲。他把“十六条”的精神给说活了,引用的毛主席语录非常贴切非常适时,以致他讲完后,一位当地的大学生立即上台痛哭流涕说:“我们第一次听到了毛主席的声音!” 这个城市被搅和乱了,他们又兴致勃勃地瞄向了另一座城市。…… 到了柳树飘絮的季节,他们离开了军垦农场。林平山和刘静宜坐在火车上,火车经过辽河大桥。他从车窗往外望着远方农场的庄稼,想道,到军垦农场来的收穫是什么呢? 大漠涛海未了情 第二部分 第一章 芳草寸心(1) 一 一列军用列车喘着粗气缓缓驶入了一个草原小站。火车停稳后,两个战士迅速跳下来,分开在车厢两侧持枪警戒。 军列要在这个小站装卸物资,停靠时间几个小时,保卫科的老马从车厢里搬出了铁皮炉,用木炭开始生火。三天来,碰到停车时间长,他们就想办法煮些白菜鸡蛋汤,下点挂面吃。否则,只能是烧饼咸菜加开水了。 林平山提着铁皮桶,到火车站里去提水。他从军垦农场回到研究所后,接手代号“八二六”的军用核动力实验装置核燃料元件的设计工作。三天前,他在核燃料制造厂验收完核燃料元件,就跟保卫科和警卫营的战士,随同这趟军列押运核燃料元件回研究所。 这是个草原边沿的小站。近处零零落落几棵沙枣树和胡杨,在干燥的荒漠劲风中挣扎,路基两侧时断时续的丛丛低矮的红柳,似红云飘浮不定。周围都是起伏的沙丘,上面星星点点的芨芨草。黄沙、枯草,在风里飞旋着。 太阳渐渐西沉。天上的朵朵白云,从东往西,逐渐变黄,变橙,最后变成了金红色,围着一轮残阳。 落日的余晖中,林平山想起了一件少年的往事: 松山县解放第二年,林平山上小学三年级。 一天晚上母亲回家来,他听到她对外婆说:“听说余叔从省城来松山了,我向领导讲了咱们家的情况。领导说,他帮我们联繫去见他。” 外婆眼里闪过一丝光芒,旋又暗了下来,嘆了口气:“这么多年了,没用的。” 林平山在学校听同学们说,从省里来了一位姓余的大领导,就说:“我也想去看看。” “大人的事你不懂,不要去!”母亲阻止他。 外婆说:“阿平也去吧。让老余看看,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礼拜天上午,林平山跟着母亲和外婆来到县政府后街的一个大院门口。门房听平山妈讲过事由后,翻了一下本子,对她说:“你一直往里走,他在那个客厅里。” 他们三人来到客厅门口,从厅里立即走出一个头髮花白,方脸浓眉体格壮实,穿着灰色干部服的人。他一见到外婆就说:“大嫂,多年没见,身体还好吗?”没等外婆回答,又朝平山妈说:“啊呀,大姑都做姆妈了。” 外婆听了,嘆口气,指着平山说:“孩子都要跟她一般高了。” 平山妈赶忙叫:“余叔!” 老余摸摸平山的头,招唿他们在长条藤椅上坐下,给他们端来了茶水。 问过他们的生活状况,老余迟疑一下,盯着外婆的脸说:“早就该告诉你了。可是这些年来,东奔西跑,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我们的队伍从松山出发后,一路打得很艰苦。长征队伍在湘江边遭到了白军的埋伏,为了掩护大部队过江,大哥中弹后掉落湘江,就再也没起来……” 平山妈听了,掩脸哭泣:“爹……” “松山地区几千名子弟倒在了湘江边。”老余陷入了沉重的哀思。 沉默一阵,他说:“我已经跟东平的村干部打过招唿,今后大嫂的口粮由公家供给。”老余是副省长,长征离开后还没回过故乡松山。 第34页 外婆怔怔地望着窗外,既没听到女儿的哭声,也没听老余说什么,自语道:“十六年了,早就料到的。” 十九年后,林平山站在高原荒漠上。望着金红色的天际,他想,那片云彩下边可能就是戈壁,核试验场的同学们就在那边。经歷了几年的动盪,自己终于踏着先辈的足迹,加入核国防的战斗行列,心里涌动着追赶战友队列的迫切心情。 红日慢慢沉入地平线下,他拎着水望着残阳想起了夸父逐日的神话,感觉到夸父的血液正在自己体内奔腾。献身核事业的人,恰恰必须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概。 制造厂的生产工作还未完全走上正轨,这次验收中他发现有一部分元件的核燃料装量偏差超出允许值,这无疑要给未来的实验造成困难。经过三天的思索,他终于想出了把元件分类,然后根据实验装置内中子分布重新绘制装载图,把燃料分类装载的办法,消除装量误差的影响。此刻他正沉浸在成功的喜悦当中。 老马往炉子底部塞入旧报纸,上边撒些木炭,擦了根火柴把报纸点着,随即拿起扇子扇了起来。不一会儿,木炭开始出现亮点爆出火星,渐渐开始变红燃烧起来。他紧忙添加木炭把铝锅放上,从林平山提来的水桶中往锅内舀入清水,盖上锅盖。 水开了。他扔进切好的白菜,又依次放入挂面、盐、花生油,打入几个鸡蛋,一锅美味的鸡蛋面,算是做得了。林平山知道警卫战士年轻饿得快,就把他们替下来,让他们先吃。 一路奔波,列车总算到了丰臺。林平山一眼就看到跟自己一个科研组的鲁忠平、朱成宜与保卫科、公安局的同志及一个班的警卫战士,都在那儿焦急地等着呢。 他们刚分配到北京动力研究所的时候,所里的人正在排练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同事们说,鲁忠平跟朱成宜站在一块儿,活像《沙家浜》里的胡传奎和刁德一。林平山听了不以为然,鲁忠平虽然长得墩胖壮实性格粗放,思想却有很深的见地,不似胡传奎那样草包,朱成宜虽长得如麻秆一般,却性格忠厚纯朴,没有刁德一的刁钻劲儿。 第一章 芳草寸心(2) 以熟谙世事自居的鲁忠平,总是及时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告诉林平山。鲁忠平以幽默乐天的心态看待世界:革委会副主任老李正一脸严肃地在台上传达中央文件,他附耳向林平山介绍:“老李可怕老婆了,一回家就系上围裙,洗碗倒尿盆拖地板什么活儿都干。”走进图书馆,看到八室的张教授鼻子几乎碰着纸面在研究一张字体很小的图表,林平山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意,鲁忠平轻声说:“这老头儿到大栅栏旧书店买书,忘交钱就往门外走,差点儿让人当小偷给扭去派出所。”路上碰到打字员小杨笑眯眯地向他们打着招唿走过来,她刚走过他就笑着对林平山说:“小杨刚结完婚跟她老公去上海见婆婆,花连衣裙下穿着一双黑布面木兰鞋,让她婆婆骂她是阿乡。”最后,林平山觉得所里的领导同事们都是些滑稽可笑不伦不类的人。 可在朱成宜的眼里,这世上尽是些大好人。碰到打字员小杨,他就告诉林平山:“小杨打字可认真了,又快又准确,一个字儿也不带错的。”走进仪表组房间,看到李师傅把头埋入仪表壳中焊线路,他轻声贊道:“李师傅焊的线路没说的,几百个焊点没有一个虚焊。”连见到研究室里那个吊儿郎当天天迟到的小老二,他也感慨:“小老二心眼儿可好了。每次进城出差,总要从天桥汽车站对面的小摊上买一碗烩火烧,用饭盒盛着带回来给媳妇吃。” 列车进站,战士们迅速散开在周围执行警戒,公安局的同志也来回巡视着。他们三人指挥工人严格按操作规程要求,小心地把核燃料一箱一箱抬入运输车,在车内按规定的间隔距离排列好固定牢。随后,没有一分钟停歇,迅速由警车开道,其他车辆围随着,警笛鸣响直奔研究所的核燃料库。 燕山脚下的河滩边上,一道周长数里的红砖围墙内,一幢幢俄罗斯风格的大楼突起在繁花绿树间。数十米高的圆筒形巨型冷却水塔,冒出白汽往空中升腾着,汇入飘过的朵朵白云。 这是中国原子能事业的摇篮,苏联援建的我国第一座核反应堆就建在这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这个大院里汇集了大量归国的原子能科学家,钱三强、朱光亚、邓稼先、何泽慧、戴传曾……又从这个院中走出了一批批新中国培养的原子能科技工作者。在这个大院里,展开了原子能科学技术所应有的各种门类专业和学科的研究。 核燃料运输车进入大院,驶到核燃料库门前。他们按画好的位置,把核燃料元件箱运入库内安放好。 核燃料必须严格按规定的间隔距离放置,否则各箱核燃料相互发生作用会造成危险。朱成宜用核辐射仪表对库房内各个位置的放射水平进行测量,并作了记录。 安置停当,人员撤出库房,林平山和老马分别用一把锁锁上。今后,必须有他们两人同时到场,库房门才能打开。按规定钥匙必须由政治上可靠的人掌握,除了副组长周玉茹,林平山是惟一的党员,保管钥匙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他头上。 下农场时,周玉茹在一分场,没跟本年级的同学们在一起,回研究所后跟林平山、鲁忠平、郑品吾和朱成宜都在八二六军用核动力中子物理研究组工作。 第35页 库房的门口和大门,均有警卫战士站岗。林平山和老马检查了一遍,看没有一点儿纰漏之后才放心离去。今后保管这批核燃料的第一责任人是他们两人,他们不敢有丝毫马虎。 原子能城分为两个区,北区为厂区,南区是生活区,南北区相距几公里。南生活区,又分为相连的东西两区。从北京站开出的专线旅客列车,就停靠在南北区中间的小站。生活区的蔬菜,由西单菜场运来。 林平山回到生活区宿舍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往刘静宜办公室打电话,告诉她回来了,约好今晚在生活区北边小山脚下见面。然后他去澡堂痛痛快快洗个澡,把一个多星期的污垢清除干净。 刘静宜在物理研究所工作,跟林平山工作的动力研究所在一个大院里。她在厂区食堂吃完晚饭,回到生活区宿舍梳洗一番,照着镜子又检查了一遍。尽管她渴望立即见到林平山,更希望自己在心上人的眼里永远留下美好的印象。 她来到北山脚下,已经黄昏。朦胧中看见槐树阴下林平山熟悉的身影,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急忙往前走。当她走到离他一米的距离,却站住了。她正犹豫间,林平山急切靠了上来,小心用手抚摸她的双肩,用鼻子轻轻嗅她的头髮。心爱男人的气息薰染下,一种心醉的感觉使她微闭起眼睛,把脸贴上他的胸膛。 他勐然把她揽入怀中,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他感受到她柔软的身体里正激起阵阵愉悦,把她抱得更紧,抚摸更加有力。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心怦怦直跳。她希望这抚摸永远进行下去,让自己徜徉在爱的海洋里,一种无力的感觉使她向他贴得更紧。她正在从这紧密的接触中,得到了一阵阵莫名的满足,觉得有一丝热暖的细流从上至下贯穿过自己的躯体。 这无声的抚摸在一对恋人的心灵和躯体间交融良久之后,她觉察到林平山的唿吸越来越急促。女性的本能使她明白他的渴求……她竭力使自己从激情中平息下来,慢慢抬起头,看到了林平山炽烈的眼睛,她心疼地用手抚摸他发烧的脸颊。 犹豫之后,她开口了:“阿平,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能理解不?” 第一章 芳草寸心(3) 林平山见她开始讲话,也竭力使自己从激情中平静下来,注视着她。 见他注意听着,她接着讲:“我想,我们过一年再结婚。工作刚开头,我希望能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 对自己心爱人的这种要求,他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没等她说完,他就说:“静宜,你放心。我尊重你的想法,我会理解的。” 她现在跟何老搞微观粒子研究。有何老这样有名望的核物理学家指导,加上她的天赋,将来肯定会有大造就的。绝不能影响她的事业,他深沉地注视着她:“静宜,我只要每天能见到你就满足了。” “不!阿平,我还是渴望成家。我嚮往与你终日厮守的生活。我知道,这一生不可能再碰上这样相知的人了。”她眼角渗出了泪滴。 两双眼睛对视着,两人又紧紧抱在一起。 二 王府井新华书店,前来购书的读者很多,星期天就更加拥挤了。雷永宁穿梭在人群中,挨着书架逐本寻找所要的书籍,找到书一看手錶已经快十二点,他付完款急忙往外走。正准备跨出大门,忽然听到一个女声喊:“七班长!” 很久没有听到人这么叫自己了,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他连忙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惊喜地叫道:“黄护士,你怎么在这儿?” 看到人们目光都在看着他们,他瞧着走近的黄萍轻声说:“走,到外边说去。” 走到门外,小黄看了一眼手錶说:“反正回校吃饭也来不及了,咱们干脆找个饭馆聊吧!”雷永宁也不愿意这么三言两语就走,就一起进了旁边的“闽江春”饭庄。找到一张空桌坐下,小黄说:“你占好座儿,我去看看有什么菜。” 雷永宁点点头:“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我吃什么都行。” 等小黄重新回到桌边坐下,雷永宁仔细打量她。蓝色的春秋衫烘托着白色的衬衣,头髮向后挽成一束,跟当年身着军装、头戴军帽的神气大不一样了。熟悉的脸似乎变长了些,大概年龄增大的缘故,神气不太一样,眼神不似从前那么活泼,隐隐带着一丝的沉思。 不知怎么,雷永宁觉得这眉眼有点儿像张莉,只是一个丰满一个苗条,体形完全不同。发傻片刻,他心笑起来,这哪跟哪儿啦,尽胡思乱想。 “我在北京医学院念书。你现在怎样?”大概因为见到老熟人,小黄又显出了活泼的眼神问道。 “我在研究所,出来找几本参考书。你怎么到北医的?” “你们走后,我们也各自回原部队了。”小黄说,“不久,我復员到一个电子仪表厂当工人。大学到工厂招工农兵学员,厂领导把我推荐上来了。” 雷永宁点点头,为她感到高兴。 “你家远不远?到北京了,该让我看看你那口子了吧!”小黄好奇问道。 “对象还不知生没生出来呢!” 黄萍愣了一下,没吱声。 沉默了一会儿,雷永宁嘆口气,问:“你也该有孩子了吧?” 第36页 “我还没结婚呢。”小黄的眼神又带上了那缕沉思。 雷永宁有些不相信:“工农兵学员当中,你的年龄也不算小了,怎么可能呢?” 看到雷永宁怀疑的目光,小黄说:“原来是有个朋友的。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女的,就开始嫌我头脑太简单,没有韵味儿。最后,只好分手了。” 雷永宁很感慨:“感情这玩意儿太复杂了,让人琢磨不透。”他又想起了张莉,心被忽地蜇了一下。 “好了,不谈这些了。”黄萍不愿再触动这癒合不久的伤痕。 他们又扯起一些熟人的去向和学校的学习。 雷永宁看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两点,饭店中已经没有几个顾客了,便回头朝着柜檯说:“服务员,结帐。” 女服务员笑道:“那位女同志点菜时已经付过了。” 雷永宁听了,转脸看黄萍说:“看来你的头脑并不简单嘛。朋友在一块儿,照规矩是男的付帐。” 黄萍心中一动,说:“谁跟你是朋友!”说完,她感觉脸颊不由自主开始发热起来。 雷永宁也不太自然了,摸了摸脑袋,自我解嘲说:“这么着吧,怎么说也是他乡遇故知,下星期天我请客!” 黄萍看了他一眼:“你们知识分子就是爱咬文嚼字,算不算故知也还不能下结论。” 雷永宁乐了,笑着说:“医学院的大学生同志,你现在也是知识分子,也必须接受再教育了。” 十天后,雷永宁穿越研究所院子里的树林往办公室走去,周身涌动着一阵阵喝过温蜜水的感觉。林子静悄悄的,头顶上一只啄木鸟,一会儿晃动着红顶的脑袋观察四周,一会儿笃笃啄几下杨树皮。他停下来,抬头注视鸟儿的动作,心却飞到了黄萍身上。 星期天中午,他们如约一起吃饭,饭后决定去逛颐和园。一路上漫无主题地聊着。他挖空心思,把读大学时从建筑系老师在颐和园园林艺术讲座上听到的内容,讲给黄萍听。 天黑了,他送她到校门外,两人同时站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雷永宁赔着小心说:“星期六晚上再见面好吗?” 黄萍点点头,抬头看了他一眼,独自进了校门。 望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雷永宁观察她苗条的身体在灯光下显出的曲线。他又想起了体态丰满的张莉,她们的曲线完全不一样,有着截然不同的美感。黄萍是北方姑娘,却身材苗条,走路似江浙女孩般细柳临风。老天爷对自己还是很关照的,他激动中夹杂着伤感,沉寂了几年的心,又涌起了勃勃生机。 第一章 芳草寸心(4) 学校放假了,雷永宁跟黄萍到山西去看她的父母。 黄萍的爸爸是解放初从部队转地方的老干部。他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他对小女儿跟一位省领导的孩子恋爱,一直非常担心。他们分手后,小黄父母看着女儿的年纪也不小了,又开始操心起来。听黄萍来信说,要跟一位男朋友一起来看他们,老两口非常高兴。 雷永宁来后,他们看这个小伙子长得挺帅气,跟第二个儿子年纪差不多,懂事儿,挺知道关心人。两家门当户对,他们觉得黄萍天真幼稚,有这么一个稳重的女婿还是合适的。他们的事儿很快就得到父母的认可,高高兴兴返回学院。 三 北京动力研究所里,八二六军用核动力中子物理实验装置,首次核临界实验的准备工作在紧张地进行。 林平山、鲁忠平从军垦农场回来没多久,北京动力研究所组建八二六军用核动力中子物理实验研究组。他们二人和周玉茹、郑品吾、朱成宜都在这个研究组工作。郑品吾担任组长,周玉茹为副组长。 郑品吾、周玉茹二人当上正副组长,还得追溯到同学们大学六年级参加农村“四清”运动的那段经歷。 一九六五年夏末,北京延庆县县政府大院内出现多年少有的热闹景象,清华大学下乡参加农村“四清”运动的学生们,正在这里等待各村前来接他们的马车。 学校派了几台斯柯达大轿车送他们下来。同学们学习解放军战士,把被子打成方方正正的背包,将行李放在后排座上,兴高采烈地坐着边聊边唱。 汽车途经居庸关,穿过八达岭长城,举目北望,迷漫的黄烟雾霭中,前方天际是起伏不定的山峦剪影。同学们高兴极了,兴奋地唱起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 到了目的地,周玉茹从汽车上搬下行李,放到政府大院的边上,等候村里的马车。郑品吾跟她待在一块儿,他们两人被分在一个村庄。 忽然,周玉茹看见林平山从车里提着行李跳到地上。她心里一激灵,不由自主迎了过去。林平山他们班搬到核反应堆工地上课以后,她跟他一直没有机会说话。 杜鑫海出事儿后的日日夜夜里,她表面像没事儿人似的,照常认真学习热情工作,心却时时被一阵阵潮起的悲伤和失落侵蚀着。在学校禁止学生恋爱的纪律约束下,除了系里的领导,年级里没有人知道她跟杜鑫海的事儿。她惟独对林平山说过有男朋友,事实上林平山只知道那人在读研究生,从未问过是谁。分专业之后,在新的集体中,她只能默默忍受这个秘密的悲剧带来的精神折磨。好容易见到林平山,不知怎么心底盪起向林平山诉说的冲动,很想告诉他。 第37页 “周玉茹,你们怎么比我们先到了?”林平山看到周玉茹好高兴。他是从核反应堆工地出发来的,距离更近没想到反倒比她晚到达。 “我们比你们出发得早吧。”她有点兴奋,一搭上话,心情似乎安定了些,就问:“你分配在哪个村儿?” “北王庄。” “北王庄在东边,靠近山区,条件比我那儿要差些,你要做好吃苦准备。”她似乎觉得自己还是他的团支部书记,没忘记从政治上关照他几句。 “我就想找个艰苦一点的地方锻鍊呢!”他申请上越南前线没能实现,此刻正怀着一股激情下来,听了周玉茹的话更加兴奋。面对心底难以摆脱的她,正是考验的时刻,他竭力让自己心绪正常,问道:“你在哪个村儿?” “我在西边,官厅水库旁边的张村,是平原地区,跟你相距几十里地呢。”她说着,心里好似有点遗憾。 犹豫片刻,她说:“你知道吗……”她想把那事儿跟他说一下。 “周玉茹,咱们村儿的大车来了,等着咱们呢,快走吧,别说话了。”郑品吾急急忙忙跑过来说。 郑品吾出现,她似乎又回到了低落的情绪中。她是惯于隐忍克制的女子,话说不成了,只好说:“以后再谈吧!”匆匆跟郑品吾走了。 她坐在马车上驶出院子的大门,眼睛一直盯着正在往另一辆马车上放行李的林平山。 郑品吾没想到能跟周玉茹在一个村儿工作,坐在车上心里时时涌起一股快意。分专业前,他们就在一个班。那时,雷永宁、鲁忠平老跟自己过不去,弄得他在班里一直没被人当正常人看,处境尴尬。虽然整整五年在一个班,却从未有机会接近她。周玉茹,亭亭玉立的杭州姑娘,透着西子湖的清香,小伙子不喜欢准是有病了。年级里不少男同学都喜欢她,能跟她朝夕相处一年,做梦也不敢想呀。望着周玉茹似何仙姑的瓷像般窈窕的侧影,郑品吾心痒得发颤。准是祖上积了德,让自己摊上这个艷遇。 “给你养养身子。” 周玉茹正在炕桌上写材料,抬头一看,郑品吾正往炕上放下一个纸包,像是点心。她是四清工作队的副队长,分管党组织建设和青年妇女工作,见郑品吾给她送这个,就问:“从哪儿来的?” 郑品吾看她挺重视,心想有门儿,笑着说:“从供销社买的。” 周玉茹立即严肃起来:“规定必须跟贫下中农实行‘三同’,怎么可以搞特殊化!” “实行‘三同’,我们爷们儿没啥。你身子弱,大城市来的,哪能吃这样的苦。”郑品吾竭力做出怜香惜玉的温柔劲儿。 第一章 芳草寸心(5) “就是没吃过苦才要下来锻鍊。咱们条件比那些山区的同学们好多了。”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应当实事求是。”他知道周玉茹一向原则性强。她越是这样,自己越要关心她。 周玉茹见他死缠不听,就说:“你要不拿回去我就把它交给队长了!” 工作队纪律不准谈恋爱,队长知道了,弄不好要受处分的,他只好讪讪地拿着纸包走了。 几天后,郑品吾想出了新点子,瞅准周玉茹在外边,就到她住的老乡家中,把东西放到她的炕上。心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日久生情,功到自然成。 周玉茹回屋,看到炕上冒出一个纸包,明白是郑品吾送的。心想这事儿闹大了影响不好,就不吭声拿到对屋,给房东的孩子们分着吃。 郑品吾送完点心,开会时见她没有任何表情,心想,这办法挺好。就决定持之以恆,向她奉献爱心。这点心送的数量多了,量变到质变,铁杵也磨成针。他知道,在学校周玉茹一直瞧不上自己,心里抱怨雷永宁他们,早知会有今天,自己当初大度些好了。现在必须用加倍功夫来挽回形象。日久生情,一旦有了感情,如花似玉的扈三娘还不是跟矮脚虎王英恩爱得同生死,身高四尺的土行孙还娶上邓九公的小姐邓婵玉呢,他小时候看他爹的那些武侠小说就想得天花乱坠。 郑品吾分管生产。自打他爷爷起,他家就在小乡镇摆摊儿代人写信写讼状,在村里还有小块儿地。他有时到他爹的摊边看热闹,有时回家帮娘种地,对农活儿熟悉。这工作对他合适。 他见点心被一次次照收不误,更加想入非非了。有一天,他忽然想,当面目睹周玉茹的表情,肯定比送完点心晚上自个儿躺在炕上眯眼想像更畅快,哪怕亲眼见一回也是好的。他到地头检查生产时,就带着镰刀。那些不结苞米棒子的玉米秆,跟甘蔗一般甜,河北人把它叫“甜秆”,周玉茹肯定没吃过。送这个不违背“三同”,她没法拒绝。想出了新办法,他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喜滋滋地在苞米地里头转悠,费了两个多钟头,终于砍到一小捆。这回要当面交给她。 “周玉茹,这是贫下中农下地经常吃的东西。你尝尝,体会一下‘三同’的味道。”他对自己的话很满意,让她没有驳回的余地。 周玉茹见他又来,心里烦。自己是副队长,张扬出去怕影响不好,紧忙把那捆甜秆塞入炕桌底下,朝他说:“你快走吧!我正忙着呢。” 第38页 郑品吾见这招儿挺行,心中大喜,连忙说:“我这就走。你忙吧!” 自从那日见到林平山以后,周玉茹心底总被一种难言的愁思萦绕着。忙完一天,晚上躺在炕上,旁边的房东老大娘已经入睡打着轻微的鼾声,她久久无法入眠。昔日与林平山结伴温习功课的情景浮在眼前,他深沉聪慧,憨厚老实。跟他讨论问题,那滔滔流出的智慧,时时让她赞嘆。两人分开的那次谈话,让她心碎,记忆里麦收时他为自己磨镰刀的情景让她屡次流下了泪水。现在相隔几十里地,紧张的工作缠身,两人没有诉说的机会,只能等以后再说了。 “四清”运动展开七个月后,根据各个公社四清工作的进度,县四清工作团决定把全县各村的干部全部集中到县城学习,进行“洗手洗澡”。所谓洗手洗澡,就是干部集中清理自己的问题,以便轻装上阵投身到运动中。 在县城礼堂,县四清工作团书记和县委书记分别作了报告。然后,各村干部分开在自己的住地进行讨论。与此同时,各村的群众也在村里背靠背地开讨论会,揭发村干部的“四不清”问题。 北王庄的台上和下台干部有二十多人,孙队长把工作队的人员分了工。他和刘静宜,还有另一位同志,随村干部进城。林平山留在村里,和其他同志一起组织群众和抓好生产。 留村的工作队人员,每天必须把村里人揭发的问题往城里送。林平山负责往城里送材料,有时就到会场听本村干部讨论发言。中午饭后休息,他跟刘静宜到街上熘达。 周玉茹也在城里。头一回她在街上远远望见他们俩,还不太在意。以后她又看见他们在一起,心里顿时翻腾起来,无法自主地迎着他们走了过去。 看见周玉茹,林平山高兴地说:“周玉茹,你也在城里。” 周玉茹“嗯”一声,不知自己回答了什么。 看见刘静宜探询的目光,林平山笑着向她介绍:“她是我的老领导,团支部书记周玉茹。” 刘静宜点点头,一双眼睛专注地打量着周玉茹。 周玉茹从她的眼神中立即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顿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往下该说什么,立即装着想起了什么:“啊呀,我们队长等着我呢。下回有空再聊吧!” 那次为什么没抓住时机告诉他呢!她心底的悲哀,只能往更深处掩埋。 分配到研究所没多久,他们就去军垦农场。第一分场的女生排缺干部,周玉茹被安排过去担任班长,跟本系的同学们分开了。她心里暗自庆幸:分开也好,有一段时间让自己的心绪安定下来。 一直到“四清”运动结束回校,郑品吾也没有把铁杵磨成针。到了军垦农场,他发现林平山是成双结对儿从农村回校的,心里好羡慕,怎么老天那么关照他。姑娘的心思像飘荡的风,琢磨不透,自己应当改变一下策略才行。 第一章 芳草寸心(6) 从军垦农场返回研究所时,所里的人正为“解放干部”问题打得天昏地暗。核反应堆物理研究室里,为解放原党支部书记侯清德问题,两派斗得势均力敌。这批大学生一回研究所,立即成为两派争夺的对象。人们见到鲁忠平、林平山他们,多是点头含笑,连侯清德本人都舍下脸来到宿舍来拜访他们。 他们乍到新单位,对研究所以往情况不了解。全所开大辩论会,见他们声嘶力竭地抓着麦克风朝对方吼,经过清华“文化大革命”的大潮,这小港汊里的小波澜无法唤起他们的兴趣。坐在广场上听辩论会,鲁忠平对林平山说:“内行听道道,外行看热闹,知道谁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权当一场闹剧看吧。” 林平山点点头:“反正科研工作都停了,听听会可以熟悉人头。” 侯清德,山东人,方脸大嘴骨架粗壮。他解放初十多岁在一家商店当店员,“三大改造”运动中表现积极,先入党后转干。“文化大革命”开始被打倒蹲“牛棚”那阵儿,不知怎地沾染了许多恶习。用同事们的话说,老侯是吃、喝、嫖、赌这四样,除了嫖没有条件外,占全了。他不管抽不抽,手指总夹着一支点燃的香菸,跟一帮当日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狐朋狗友常是又吃又喝打牌到深夜。 研究室里“保侯”派跟“批侯”派争吵两年多了,彼此都伤了感情,有些人结了仇。从双方来做争取工作的谈话里,了解到侯清德的品行,鲁忠平、林平山、周玉茹决定持中立态度,不介入研究室内恩恩怨怨的争斗。 星期天下午,他们正坐在宿舍里聊天,站在窗边的朱成宜神色紧张地对大伙儿说:“侯清德朝咱们宿舍来了。” 鲁忠平说:“准是沖咱们来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林平山点头:“对,迴避是上策。” 他们立即往外走,郑品吾俯身拉开抽屉找东西,没跟着出来。几个人躲在往上一层走的楼梯角落里探头张望,老郑还是没跟来。眼看老侯进了他们房间,半天也没出来,知道里边聊上了。 其实,郑品吾是有意留下等老侯的。研究室内两派争吵,他表面不吭声,实际上一直在不动声色地了解情况。经过学校“文化大革命”和军垦农场的磨练,他的政治嗅觉更灵了。到工作单位跟当学生不一样,这头三脚要是没踢出去,一辈子就可能被压在下边。他琢磨周围几位同学,鲁忠平父亲是高干,林平山是学习尖子,朱成宜老实巴交无所求。从他爹给他看的那些杂书上领会来的升官之道不说,眼下周玉茹还没拿正眼看自己,如果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如何能征服姑娘的心。明摆着“文化大革命”已是后期,侯清德肯定要掌权。有奶就是娘,如不抓住时机,将来会后悔一辈子。经过一个多月来回掂量,他决定把宝押在“保侯”派身上。 第39页 没多久,郑品吾就脱离这个群体,在辩论会上跟着保侯的同事们嚷叫起来,有时还颇具声色地在全室会上发言。经过清华大学两派大辩论的锤鍊,他的辩才在研究室的同事中鹤立鸡群,加之他是新来的,与研究室歷史上的恩恩怨怨无关,天然具备公允正直不偏不倚的神态,征服了不少中间派。侯清德看了,心中暗喜:看来这个年轻人可以收服使用。 鲁忠平没想到郑品吾来这手,几次气得想损他,都被林平山劝住:“人各有志,他自有他的道理,不要强迫人。” 郑品吾果然精通涉世韬略,不久侯清德被解放,“大联合”、“三结合”中他进了领导班子,以后担任党支部书记兼指导员。 八二六军用核动力项目下来后,以这帮年轻人为主成立核反应堆中子物理研究组,侯清德就任命郑品吾为组长。他找郑品吾商量副组长人选。 郑品吾见天赐良机,就对老侯说:“周玉茹原是我们的团支部书记,让她当副组长管政治学习。”这样安排,接触机会自然多了。 侯清德见是位姑娘,不会有什么对立面,容易被所有人接受,立即点头确定下来。 四 在核燃料元件入库后,林平山把核燃料元件按装量误差进行了分类,再依据实验装置内中子密度的理论分布,绘制了核燃料的装载图,接着编制核临界实验的装料表,编写核燃料元件的操作规程。 这些工作完成之后,林平山与控制组的师傅进行实验装置控制系统的安装和调试。鲁忠平跟机械班的师傅安装传动系统。朱成宜和几位女同志,跟仪表组的师傅调试核测量仪器。 同学们好容易加入到核国防的战斗行列,工作热情非常饱满。 为了按照研究所领导的要求,争取在“七一”之前让实验装置达到核临界向党的生日献礼,大家必须加班加点工作。中子物理实验装置核临界,就是达到安全稳定的运行状态。 大伙儿每天都是干到凌晨一两点,早晨还必须准时上班。这样连续干了两个多月,尽管人们都很疲惫,但一走进大门,看到迎面的横幅大标语,特别是跨入安装现场,立即振奋精神投入工作。 六月二十九日,终于迎来八二六中子物理实验装置首次核临界实验的一天,大家既兴奋又紧张,早早来到了实验室。这不仅是对理论设计的实际验证,也是对研究室几个专业组劳动成果的最后检验。如果实验装置成功达到核临界,八二六的中子物理设计方案就能得到验证,我国自己设计的军用核动力反应堆的物理设计就成功了。但是,如果操作不当,就会引发核事故的。 第一章 芳草寸心(7) 与定型的核设施操作相比,进行这种临界中子物理实验装置实验的风险要大得多。特别是首次实验,实验之前,除了理论估算,人们对它的性能还无完全的把握。没有预料到的某种未知因素在实验过程中发生作用,出现意外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实验过程中人们要不断改变装置内核材料的布置,这改变过程具有很大的危险性。如有失误,会引起中子数目不可控制地急剧上升,造成核事故。还有,由于实验中进行操作的需要,对进入实验大厅的操作人员屏蔽保护很少,实验人员要受到很强的核辐射伤害。核设施的首次临界实验,向来是危险性最大的一种核实验。 站在实验室外边看,除了通风机有节奏的声响外,一切显得很平静。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没有一扇窗户的重混凝土屏蔽的实验大厅内,一场与死神的较量正要开始。为了发展我国的核国防,面对死亡的危险,他们随时准备以自己的牺牲来换得国家的安全。 早晨八点,人们都换了白大褂,戴上白帽,穿着白胶鞋。经过简短的情况交流,第一值人员进入实验大厅,对大厅做一次全面的检查,然后几位男同志来到核燃料库前。警卫战士查验了每人的证件进行登记以后,保卫科的老马和林平山分别打开一把锁,把库门打开。大家往外搬运核燃料,老马站在门口核对数量和编号。最后,他和郑品吾、林平山在出库记录上会签。出库之后的责任,就归实验运行人员了。 因为是首次核临界实验,室、所直至部里的领导都很重视。支部书记兼指导员侯清德到现场给大家念毛主席语录,做思想鼓动工作。军管会革委会魏主任坐镇现场,亲自督战。 侯清德在工作上丝毫不放过“拔尖儿”的机会。为了争“四好连队”,他与仪控室的宋书记各显神通,斗得奇蹟百出。这回八二六工程的首次中子物理实验,又是魏主任亲自坐镇,他自然又要冲到前沿了。 郑品吾和周玉茹负责在控制室监视仪表,林平山和朱成宜进入实验大厅往核临界中子实验装置装载核燃料元件。林平山对照装料表,给朱成宜递送核燃料元件,老朱按照设计好的装载图插入实验装置中。研究所的科技办和宣传部派人来给拍照,留下珍贵的歷史照片。 忽然,侯指导员心血来潮,从箱内取出一根元件递了过去,想在照相机的闪光中留下领导亲赴战火的风采。朱成宜不敢拒绝,只好胡乱插起来。林平山看事情要糟,核燃料不按规定位置放入,实验过程的理论预测误差要加大,会增加实验的危险。他赶忙对指导员说:“侯书记,元件有编号的。” 第40页 “都差不多,放哪根不一样!”侯清德对林平山扫兴的话不以为然。他根本就没看清楚他们两人是怎样操作的。 林平山着急,抬起胳膊想拦住他,老侯火了:“你怎么这样讨厌!” 站在后头的魏主任见这情形,就说:“老侯,你不要动手。他们要照着那个帐本插的。” 魏主任让朱成宜把刚才插入的两根取出,照着装载图重新插过。这时,老侯才注意到,他们两人的操作步骤大有讲究。事实上,参加这次实验他心里一直很紧张,根本没心思注意观察别人的操作细节。 林平山对魏主任充满感激。 魏主任长得高大英武,举手抬足依然透出战争年代指挥员特有的严格的节奏感。战争年代,他曾是一位老帅的警卫团团长,来研究所担任军管会主任后,他睿智的举止和谈吐常使林平山嘆服,直到好多年以后,他一直是林平山最敬佩的领导之一。 实际上,不只是谈吐,他思维细密对同志们体贴也让林平山印象深刻。魏主任到研究室跟大伙儿讨论实验准备工作,繁杂的技术细节讨论完,临走时忘不了问黄春花她爱人老田的住院情况,竟然连她那吊儿郎当老公住院的事儿都记在心里。 眼下,魏主任尊重科学的态度,给林平山又一次留下深刻的印象。 随着装料数量的增加,风险也在增长。尽管根据理论计算还有相当的裕量,但这是首次实验,由于计算失误造成的危险始终存在。不要说发生瞬发临界核事故,就是核辐射水平的突然增长都要危及现场人员的安全。 侯清德尽管不懂行,他从朱成宜和林平山越来越谨慎的动作和眼神中感觉到了危险,他念毛主席语录的声音似乎变小了,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挪动着——倘若果真发生核事故,挪后几步也是徒劳,求生的本能却让他下意识地悄悄退到了靠后的位置。据他后来对朋友讲,他以为只要站在楼梯口就能及时逃命的。 这时,林平山听到魏主任在身后大声喊道:“毛主席说,我们的军队有压倒一切的勇气,决不被敌人所屈服!” 林平山和朱成宜的眼眶立即潮湿了,在场的同志们都受到感奋,沉着地把最后一组核燃料元件插入实验装置中。 由于首次装料的谨慎和必须严格按元件编号装料,整个装料过程持续了三个多小时。装料完毕,郑品吾、林平山这一值退下来,由第二值接着工作。第一值的人员返回宿舍休息,准备接夜班。 晚六点,郑品吾、林平山这一拨,返回实验室接替第二值,继续进行趋近核临界实验。魏主任、侯指导员一直没有离开实验室,累了就在旁边的办公室坐一会儿,中饭和晚饭都在办公室吃。 第一章 芳草寸心(8) 这一值由郑品吾担任组长,林平山担任物理员,周玉茹担任操纵员,其余人员各司其职。 林平山承担指导实验操作的理论预测工作。根据核测量系统显示的中子计数变化,用算盘四则运算,计算尺做指数和对数计算,按照理论趋势,推算每一阶段应当向实验装置内添加中子减速剂的体积。郑品吾根据林平山提供的数据,向周玉茹发出操作指令。 实验的仪器和控制系统的电子元件性能经常不稳定,除了轮值的实验运行人员外,仪表组和控制组人员组成一个“救护队”坐在背后。几台可能“发疯”的仪器都准备了备用件,由仪表组师傅调好,碰到故障立即换上去。这样反覆折腾,核临界实验进展得非常缓慢。 到了半夜,标示实验装置内中子水平的音响装置声音愈来愈快。周玉茹给仪器接连换了两个量程,音响频率仍然较高,大家的精神顿时紧张起来。趋近核临界的兴奋与担心发生瞬发超临界核事故的紧张交织在一起,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 这个时候,他们每前进一步,都必须精心掌握好添加中子减速剂的数量。添加太少,实验很费时间。添加过快,会引起瞬发超临界核事故。现场人员的生命安全,就繫于思维的一闪念。林平山严格根据仪器的测量数据进行推算,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根据计算结果,报出:“零点五升。” 大概是经过了一天的劳累有些着急,郑品吾根据设计方案的数值提出:“零点七五吧!” 他刚说完,站在后头的魏主任立即说:“老郑,还是零点五吧。” 郑品吾听了,不吭声地点点头。按照安全规定,在核临界实验中发生意见分歧,按保守原则处理,魏主任是遵照这个原则发出指示的。 魏主任的指示,让郑品吾感觉到了自己的急躁情绪,林平山报的数据,是根据实际测量数据按趋临界的取值规则推算出的,有科学性。这可不是当年在大学比赛猜时间,可以使“绝招”走捷径,自己的臆断值如果比实际的临界值高得太多,造成中子数目急剧上升,后果将难以设想。想到这里,他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心里感激魏主任的提醒,随即向周玉茹说:“零点五升。” 以后,林平山分别报出:“零点二五升。”…… “零点一升。”…… 他再也不说话了。 大家会意,确定实验装置的安全和控制部件处于正确位置以后,退出中子源。 第41页 人们紧张地注视着控制台中央显示屏顶部的中子水平指示仪的指针。 红色的指针在缓慢移动,漂浮,人们的心也在提着,跟着那红色的箭头在浮动。当指针越过红色警告线,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指针返回警告线下,大家觉得那颗心又返回肚子里。这根指针把大家折腾了十来趟之后,终于稳在中间不动了。 等待几分钟之后,大伙儿松了口气。 周玉茹站了起来,盯着中子指示仪的指针,看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郑品吾立即喊道:“报告魏主任,八二六装置首次达到核临界。现在实验装置内中子水平处于稳定状态!” 魏主任激动地握着老郑的手说:“祝贺你们。谢谢大家!” 大家喊道:“毛主席万岁!”使劲鼓起掌来。 随后魏主任走到办公室,拨通部里的值班电话,报告八二六军用核动力中子物理实验装置首次核临界实验成功的好消息。这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十分钟后,他接到部领导的电话,除了表示祝贺外,还告诉他明天部里将给所里发来电报,对全体人员通电嘉奖。 五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他们一方面做实验装置的各项特性实验,同时积极进行各个实验研究项目的准备工作。 林平山与电子专业的女同事黄春花一起调试中子活化探测的仪器。 国产仪器性能不稳定,工作中经常出故障,他们在实验室里有一半时间用来检修仪器。调试做到半途,电子仪器失灵,只好拆开修理,反覆折腾。这样虽然很费时间,林平山通过几个月工作,跟黄春花学到了不少电子仪器维修的实际经验。 当时的技术水平,测定实验装置内中子特性,只能採用经典的活化方法:把样品放入实验装置内接受中子的照射,变成放射性材料,然后取出来测定样品的放射性强度。实验人员的身体,要受到放射线伤害。 女同志们由于生理原因,不允许过多接触放射性,由林平山、鲁忠平几个小伙子进入实验大厅取出被中子辐照过的样品。 实验装置停闭后,中子辐照样品的放射性强度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衰减。放射性强度越弱,测量的精度就越差。为了提高测量的精度,他们常是在实验装置停闭不久,冒着超剂量的辐射进入实验大厅取样品。这样取出的活化样品放射性强度更高,测量的统计误差更小。 人站在实验大厅外边,靠着一米多厚的掺有铁矿石的重混凝土屏蔽墙保护,人体遭受的核辐射在健康允许值内。操作人员一旦进入刚降功率不久的实验大厅内,整个人体就暴露在没有任何屏蔽阻挡的强放射性的实验装置面前,从实验装置发射出的高能射线就像看不见的子弹穿透人体。特别是爬到实验装置顶部取样,还要遭受能量极高的中子照射,给人体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第一章 芳草寸心(9) 最近几天,他们做沿半径方向活性分布的实验研究。这种实验要求从实验装置内连续取出几个辐照过的放射性样品。为了不使单个人受到过度的辐射伤害,林平山、鲁忠平、朱成宜几个小伙子像战士轮流爆破碉堡一样,在大厅的迷宫形入口处排成一队,前赴后继地沖入大厅,爬上装置顶部取出样品。 第一个人受到的核辐射伤害最大,大家争着第一个取样。 朱成宜说:“我腿脚灵活,第一个进去。” “算了,你瘦得像林黛玉,能排在最后就不赖了。我的身体最壮,自然是我第一个。”鲁忠平显得当仁不让。 林平山微笑说:“你们难道没听史达林讲,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最抗核辐射了。” 他说出这话来,别人都无法跟他争了。 最后争的结果是:林平山是党员,理所当然第一个,鲁忠平身体壮,排第二,朱成宜被排在最后。 实验装置的功率降下来才几分钟,为了不使辐照样品的放射性强度衰减太多,林平山即由迷宫形入口通道沖入大厅。他沿不锈钢板铺的迴廊走下扶梯,看一眼挂在墙上的放射性剂量仪表指示,走廊上的剂量为最大允许值的两倍!神经系统立即紧张起来:伤害人体的射线正在大厅内密集飞射着。 实验大厅的灯光明亮柔和,核临界中子物理实验装置在灯光的映照下反射出美丽的银光。像小说《西游记》中描写的白骨精一样,在肉眼凡胎的人看来,她宛如一位光彩照人的美女般伫立在洁白的大厅中央。科研人员凭持探测仪表,自己就长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认出面前是个浑身喷射着毒焰的妖精。她若心里不痛快耍起脾气来,可以把周围一切都摧毁。 林平山明白此刻强伽马射线正在无情地向自己全身射来,这时在厅内多停留一秒钟,对身体的伤害就要增大很多。但是,倘若不能沉着行动引起操作失误,不仅要遭受更多的照射,而且会导致实验失败。 他想起西方的一个童话故事:一个渔翁从海底捞起一个瓶子,他打开瓶塞后,一个魔鬼从瓶中跑了出来。魔鬼因没有及早被救出而要对渔翁进行报復。聪明的渔翁经过思索,终于想出了将魔鬼制服的办法。面对这个由他们自己设计安装的喷射着看不见的毒焰的怪物,他们正在通过各种实验来掌握它的脾气,以便最后完全制服它。 第42页 人一旦站入与魔鬼决斗的战场,紧张的神经全部集中在如何把它制服,早已将危险抛在脑后。他竭力让头脑冷静下来,谨慎爬下几米长的扶梯,走到大厅中央的实验装置底下,沉住气攀着扶梯爬到顶部,仔细寻找取样位置。 这时,杀伤力更大的中子射线正以更大的强度近距离照射着他的全身,就如一名战士在战场的一片开阔地上冒着敌人集群机枪的扫射,以血肉之躯承受着密集射来的子弹,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开始大起来。 面对无情的中子和伽马射线交叉喷射的弹雨,他铁下心仔细数着核燃料元件的排数,寻找所要的元件。数千根核燃料元件的外形完全一样,插在实验装置内,元件上的编号也很难分辨,只能靠行列的序数来辨别。如果取错了,大家这些天的心血都白费了。神圣的责任感让他勇气陡增,为了准确无误取出所要的元件,他来回数了三遍进行校核,密集的中子弹雨的威胁已从他的脑海中排除了。 取出高放射性的核燃料元件后,看好编号无误,他把胳膊平举往前伸出,小心举着它,让放射线对自己躯体的伤害尽量降低,循原路离开大厅。 在隔离间里,他蹲在铅玻璃后边,用手把辐照过的核燃料元件拆开,取出夹在核燃料芯块中间的放射性样品,送入实验室用核仪器进行测量。此时,尽管身体受的照射小了,两只手仍受着高剂量的核辐射伤害。 他拆卸核燃料元件的时候,鲁忠平冲进了大厅…… 几个月紧张的实验工作之后,他们按规定进行体检。心、肺、内外科均正常,大家挺高兴。第二天拿到血液的化验结果才知道,他们的白血球分别在三千到三千三之间,低于正常值。血小板都低于八万,也比正常值低。看到了化验结果,他们觉得尽管身体受到了伤害,这是为八二六军用核动力项目做出的牺牲,心中有股豪迈之气。 组里的女同胞们知道了,感到心疼。她们叫周玉茹去向所里反映,提高林平山他们的保健营养等级。 六 入夜的紫竹院公园,平静如镜的湖面,偶尔被小船的木桨划破倒映水中的灯光,溅出一串串的银花。雷永宁跟黄萍坐在湖边的长靠椅上,柔声细语说着他们自己也不明所指的话。谈话的内容没有任何意义,就要这股柔情蜜意的感觉。 雷永宁在核燃料研究所工作,自从他们相爱之后,几乎天天一下班就乘研究所的班车进城来看小黄,第二天天不亮起床赶回去上班。哥们儿天性就心细,当年对林平山都那么细心关照,对女孩子就不用说了。他似乎在黄萍身上找到了张莉的感觉,做梦都想有这样的机会呀!想着,向她靠得更近了。 夜更深了,天气转凉,黄萍不由自主地向他贴近。两人第一次这么亲蜜挨在一起,凉风轻拂中小黄感觉到一股男性的温热气息,渐渐开始迷醉,心怦怦跳起来,向他靠得更紧了。 第一章 芳草寸心(10) 雷永宁嗅到一股让人神志飘浮的芬香。这股幽香像是一种让魂魄迷盪的信息,他伸出一只胳膊揽着小黄的外臂,轻轻抚摸她的鬓髮。 轻柔的爱抚使她眯上了眼睛,她把脸转向他,任由他吻自己的额头、眉毛、眼睛、鼻樑,心底的爱波一阵阵激盪着。 她觉得那滚热的厚唇到达鼻尖之后忽然消失了,好像有一股热流在她的脸上迴荡着。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炽烈的眼神和热切的嘴唇。她心底的爱流冲激上涌,慢慢向那炽热的唇口迎了上去。那四片滚烫的唇尖刚一接触,她心底一颤,把头低俯了下来。 她让激盪难抑的波涛稍微调匀,一股强烈的欲望使她向那热唇又迎了上去,一次,两次,终于紧紧地永不分离地贴在一起…… 刘静宜在外地出差了一个多月,星期天上午回到宿舍仔细梳洗完,急忙给林平山打电话。林平山在电话里说:“马上过来!” 十分钟过去了,还不见他的人影。此刻对刘静宜来说,等一分钟就跟一年一样。分别一个月了,她多么想念他呀。由于母亲从小的教育,加上女子的羞涩,她在他面前常常表现出一种淡漠和矜持,这时内心的渴望使她对自己的举止产生了悔意。 有人敲门,她急步上前把门打开。林平山走了进来,她迅即把门关上。她心中发热,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像别的恋人那样扑到他的怀中。林平山立即把她拥入怀里,像往常一样,开始吻她微卷的头髮。她把脸贴到他的胸膛上,闻到了那使她心醉的气息。她闭上了眼睛,任由他揉搓自己的秀髮,感觉自己的心又在爱的海洋上漂荡。 渐渐地,她觉察出他今天揉搓头髮特别用力,忽然髮根有些发凉,像是有什么滴了下来。她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只见林平山的脸在淌着泪水,自己头上滴的正是他的眼泪。 她惊呆了,急忙从他的怀中挣出,问:“阿平,发生什么事儿了?” 林平山不回答,走到窗前望着外边。 他们之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她不知所措地走到他身后,把头偎在他肩上,两手抚摸着他的胳膊,静静等着他。 长时间的沉默,刘静宜感到时间特别漫长。终于,他转过身来,流着泪说:“静宜,我们要分别了。” “你要到哪儿出差?”她疑惑地盯着他。 第43页 “不是出差,我们要搬迁了。” “什么叫搬迁?” “是这样的。”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向她解释说:“根据上级命令,八二六项目必须立即搬迁大三线。你走后第三天,我们就传达了。动员之后,大家立即行动,现在实验设备都已装箱完,各家正在打包呢。” “家里有人在物理所的怎么办?”她立即想到自己。 “两个所协商,原则上照顾搬迁方。” “那我跟你走!” “我们还没结婚,性质不一样。另一方走与留,由我们自己定。” “我们一起走嘛。” “这个问题,我想了快一个月了。静宜,可以说像熬过一个世纪。” 刘静宜抬头看他,才发现他确实苍老了许多。 他接着说:“开始,我是想让你跟我们一起走。但是,很快我就想到三线的条件。在那里,你是不可能继续你现在这种工作的。你的工作离不开带电粒子加速器,可那里没有。” “我可以干别的嘛!” “我也想过这个,很快就自己否定了。你的才华高我十倍,以我的庸庸之才,耽误你的事业,我于心不安!” “那是你对我的偏爱!”刘静宜感动得流出了泪水,“其实你的才能不在我之下。” “不是这样的!”林平山坚定说道。 停了一会儿,他用缓和的语调说:“我的志向,使我更嚮往与环境拼搏的生活。我们系分专业时,选择了核工程专业,它有更大的适应性。而你不同,你的工作註定了你离不开这些设备。” “我可以转行嘛!” “为了我们的感情,你可以这么做。”经过一个月的思想斗争,林平山此刻思路已经很有条理,他冷静地接着分析说:“但是时间长了,你肯定会产生事业上的失落感,我也会受到良心上的折磨,我们过不好的。” “在动盪时期,有的家庭不也有过类似情况吗,为什么人家都能过呢?为了我们的爱,我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静宜,”她的深情使林平山又涌出了泪水,他哽咽着对她说,“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的思维,你的理论功底。你现在已经有了良好的起步,只要你沿着这个方向发展下去,将来肯定会有辉煌的造就。而且,规划中北京还要建造大型高能粒子加速器。如果以我的爱来毁了你的前途,我将终生不安。”说到这里他已经声泪俱下了。 得到一颗璀璨的明珠,为了私爱把她掩藏起来,不能发出光芒,太卑劣了。爱她,就要让她放出异彩!可要抛舍这颗让他迷恋的明珠,就是在剜他的心啦! 刘静宜知道他爱她远远超过爱他自己。她失声痛哭,不知该如何反驳他了。 过了一会儿,她稍微平静一些,说:“我找你们领导说去!” “没有我本人意见,我们领导是不会管的。我们以往活动总爱躲开我们的同事,领导并不知道我们感情的深度,他们不会轻易出面。” 第一章 芳草寸心(11) “他把路都堵死了。”她绝望地想,泪水往下滚流。 以后几次见面,都是在没有结果的争论、沉默、相对流泪中度过的。而且,林平山越来越少过来找她了。她感到支持不住了,只好请病假待在宿舍里。 她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蛇一样在蜕皮。林平山再也不出现了,他细腻的感情,对她的依恋,他的才华,他的品格,四年多的风风雨雨,他们那么心灵相通,那些刻骨铭心的日日夜夜……现在所有这一切都要离她而去。她多么盼望他能再出现。他不要我了,为什么生活会这么残酷呢! 天黑了,又一天要过去了。她无望地抬起头,希望能见到他从东区宿舍走来的身影。马路上除了玩耍的孩子,没有一个大人。她嘆了口气,正准备重新躺下,突然奇蹟出现了。她以为是幻觉,瞪大眼睛仔细看,是他,没错! 她看见他就站在自己楼前龙爪树下的黑影中,她是多么熟悉这个身影呀,一眼就认出了。她从他们早已心灵相通的思维中马上醒悟到,他实际上每晚都在下边。她惊喜地立即爬了起来,跑到桌边梳理一下头髮,冲出门外。 走到楼道尽头,从窗户往外望,他还在那里一动不动注视着她的窗户。 她很快就停下了脚步。望着窗外的身影,她在思索,为什么他不像往常那样,径直上楼来找她呢?肯定他有自己的想法。她犹豫了,在窗后的黑影中站了下来,从这个窗里望着他。 刘静宜的判断没有错。实际上,这些天林平山白天到同事家帮他们装箱打包,天一黑就跑到这龙爪树下注视着刘静宜窗户上的灯光,他知道她就在那灯光底下。这些天,他强抑心中的痛苦向刘静宜说了那么多的话。他想,她跟他一样正在经歷一个痛苦的思索过程,希望她有一个冷静的结论,他不想去打扰她。但是,他太思念她了,只好在夜幕下站在这树阴里,期望窗内的灯光能替他看到她的身影,转递他深深的爱恋。 起风了。刘静宜望见飞扬尘土中一动不动的他。她满脸泪花默默地想道,他的爱是多么深沉。她明白,此刻她看得见他,他却见不着她。他却每天那么虔诚地注视着那个窗户,一动也不动。 第44页 她忽然想到,他对她那么爱,何不劝他留下来,凭着他对她的爱,是有可能的。对,马上下去跟他说去。想到这里,她立即从三楼往下跑去。 刚跑到二楼,她立即清醒过来。她想起,他是一名共产党员,在这关系国家安危的时刻,不应当让他出于对她的爱而改变自己的选择。 她停住脚,伤心地折回三楼,藏在楼道窗内的暗影中流着泪望着他,为了不让他发现,她只能躲在这里看他。 已经半夜了,他依然没有离开。她泪水扑簌簌落在水泥地上,想到他明天还要上班,刘静宜迈着沉重的双脚,摸回房中,咬牙把灯关了。 望着他恋恋不捨地离去,她扑到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就这样,每天晚上他们单向守望到半夜。 这样望了一个星期,刘静宜突然发现林平山再也不来了。 第二天,没来。 第三天,还没来。 第四天仍没有来,她在窗后呆呆地一直站到天亮。 第二章 荒漠忠魂(1) 一 茫茫的沙漠深处,一片绿阴环抱的绿洲。为了执行毛泽东主席的指示,打破超级大国的核垄断,建立我国的有效核自卫力量,一批优秀的中华儿女正在严酷的环境中默默工作着。 除了一望无际的黄沙乱石,伸展至天际的还是沙石,荒漠连天,黄尘滚滚。在严酷的环境中战斗着的有我军的高级将领,有资深的科学家,有年轻的科学技术人员和部队的指战员。 这鸟儿也不飞的无人区,夏日骄阳似火,沙石滩上热浪滚滚,人走在发烫的沙石上,熔化了的军用胶鞋把一层层的沙子都粘了起来。冬天,冷风似刀割人的脸。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施工作业双手一碰钢钎立即就被粘住了。 刚到这里,人们就住在帐篷中,一夜狂风吹扫,帐篷四处灌风。第二天早起,人人都被埋在一层沙子里。 人们在这里喝的是沙漠盐硷湖边的苦硷水,用孔雀河的水泡出来的茶又苦又涩。吃的是夹沙的馒头,咀嚼时上下牙不能碰着,咬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寸草不生的地方,只能靠汽车从数千里外运来的蔬菜粮食生活。都四月份了,还在吃去年十月入窖的白菜,冷库里存的冻肉都变黄了,也得下咽。 夏天,一到傍晚,蚊子追着人咬。个个头上套着网罩,不开口说话,不知道是谁。夜里不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饿急了的老鼠在啃电缆的外皮。 这儿的孩子,来到人世间,映入眼帘的只有四野的荒沙,除去营房和四野的戈壁滩,什么也见不到。他们除了营地的商店,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样儿,更不知道什么火车、轮船。只是从电影和画报上,才知道什么是高山大河,什么是稻田麦地。 冯学顺到核试验基地不久,我国第一枚氢弹试验开始了,他有幸亲歷了这一次核试验。 在离氢弹爆炸试验的靶心十多公里的地方,修筑了半人多高的观察战壕。 早晨七时,聂帅和各部门领导人在核试验基地司令员的陪同下,提前来到了核试验场战壕。 这时,冯学顺与战友们都蹲在掩体内,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准备执行各自的任务,大家的心情既紧张又激动。冯学顺看着蹲在掩体内的战友们,忽然想起每次奔赴核试验场前年轻战友们与年幼的子女依依惜别的情景,想到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奉献的青春年华。一切都为了“国家和民族嵴梁骨”的国防科技事业,一个振奋民族精神,气壮山河惊天动地的事业! 他身边的老董是比他高四届的校友,曾参加过多次核试验。每次试验之前,老董总是心情激动不已。望着整装待发的战友,他向冯学顺谈起自己参加第一枚原子弹核试验的情景: 为了参加试验,他们穿着密不透气的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在烈日曝晒的沙漠中进行“天天练”。每次这样高温行军下来,从防护服中倒出的汗水有几斤重。尽管这样,大家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执行一项崇高而壮烈的歷史性任务,激情中充满豪迈。 他们知道,在核反应堆的控制大厅内,物理实验室里,核燃料厂的车间中,矿山深井下,战友们都在激动地注视着这一庄严时刻的到来。这个时刻,大家都有同样的兴奋激动,为所从事的工作,感觉那份崇高,那份光荣,那份壮怀激烈。大家受着同样的教育,为着同样的目标,从事着一个共同的事业,多大的困难都要咬牙闯过去。 首次核试验的场面,老董终生难忘。 戈壁深处矗立着一座一百多米的高塔,那是即将放置我国第一个原子弹的铁塔。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原上,以铁塔为中心,在四周的不同距离上放置着各种试验物。牛、羊、马、驴、猪、狗、鸡、鸭和猴子,在铁笼中静静地吃食。它们绝不会想到,一场灭顶之灾正在悄悄向它们靠近。地上地下的钢筋混凝土构筑物里,安装了各种探测仪器、摄影设施,准备採集各种科学数据。旷野上还停放着飞机、大炮、坦克、小型军舰,坚固的工事,民用楼房…… 试验场外围,步兵、防化兵、防空兵、工程兵、坦克部队、火箭部队、科研队伍、……集结待命。 为了保证核弹吊运的绝对安全,核武器设计研究院院长卢坚和其他领导及专家们,坐着吊运核弹用的吊篮上上下下,一次次进行检查。技术人员在紧张地安装测试探头、电源、雷管…… 第45页 总指挥詹将军和刘副部长在同志们的陪同下,坐上吊篮,登上塔顶视察。 次日凌晨,指挥部下达“投篮”命令。 由于核临界安全的要求,这时只允许五个技术员和工人在现场进行作业。为了稳定进行危险作业人员的情绪,卢坚院长一直与他们待在一起。 这位为了共和国的诞生,南北转战屡立战功的将领,挺进大西南是开路先锋。当组织上通知他,要他从军区副司令兼参谋长的岗位调去领导试制我国第一枚原子弹,他心头一震。二十多年里,不管是枪林弹雨的冲锋陷阵,还是临战决策运筹帷幄,他面对过成千上万的子弹、手榴弹和炮弹,可从未想到过原子弹!从此,他自豪、坚定地从戎马倥偬的战斗生涯转向了尖端科学技术领域,带领先遣人员在西部荒原日夜奔波,风餐露宿,筹建核武器的研究基地。 坐在颠簸西行的吉普车上,透过滚滚尘埃看着车窗外苍凉的高原雪山,卢坚的情绪久久难以平静。他参加过许许多多战役,指挥过大大小小的战斗,都没有这次进军那么激动,他的心里默想着一次歷史性的会议。 第二章 荒漠忠魂(2)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四日下午,中南海如往常一样寂静庄严。庭院四周常青古柏凛然肃立,湖中冰面朔风吹过阵阵寒意,西花厅的总理办公室里却暖意融融。周恩来总理正在向地质学家李四光和核物理学家钱三强,询问我国的铀资源勘察和核科学技术研究的情况,核反应堆和原子弹的基本原理,以及发展原子能事业所必备的条件。 第二天下午三时,召开了中央书记处扩大会议。毛泽东主席亲自主持会议,作出了建立和发展我国核事业的战略决策。这在当时是一次绝密会议,不准作记录,也不准拍照,至今没有留下文字记录。周恩来、彭真、彭德怀、邓小平、李富春、薄一波和地质部副部长刘杰参加了这次会议。 李四光、刘杰和钱三强分别报告了我国的铀资源情况,国际上原子能发展概况和我国近几年开展原子能科学研究、培养人才的情况。 会议上,展示了我国的铀矿石标本。听到用盖革计数器测量铀矿石的放射性时发出的“嘎嘎”声响,与会领导非常兴奋。 毛主席让与会领导们发表意见,大家一致贊同发展我国的核事业。 会议开到晚上七时,毛主席总结说:“我们国家,现在已经知道有铀矿,进一步勘探一定会找出更多的铀矿来。……过去几年其他事情很多,还来不及抓这件事。现在到时候了,该抓了。只要排上日程,认真抓一下,一定可以搞起来。我们自己干,也一定能干好!” 这就是创建我国核事业的决策会议,它开始了核武器研制的秘密歷程。中国核工业建设的帷幕,由这个绝密会议正式拉开了。 现在,卢坚站在西部的荒漠高原上,胸中激盪着一位久经沙场的将领,一个前线指挥员特有的坚定,果敢,豪迈。中南海的大脑中枢通过一条主神经紧密联繫着这里,肩负神圣使命的庄严责任感,让他的精神境界向上升腾。他的目光似乎透过万里长城,越过滔滔黄河,跨过莽莽长江,看到了一个广阔无垠的战场。长城内外,大河上下,这个世上无以伦比广大战场上,正在展开一个新的战役。 这是一场特殊的战役,它将为共和国的歷史谱写新的篇章,全国各地各行各业,地质勘察、气象水文、矿山冶炼、核燃料生产、机械制造、仪器设备、土木建筑、海陆空运输、研究所设计院、大专院校课堂、多兵种作战部队、……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几十万人在协同配合参与这场关系共和国命运的大会战! 卢坚有着标准的军人气质,眉宇间流露出山东人特有的豪爽与质朴,举止言谈平易近人。参加革命二十多年来,从营长、团长、作战处长,到参谋长、司令员,他已习惯于走马天涯的军旅生活。现在,不仅研究的对象必须由机枪大炮、战略战术转向科学仪器、实验设备、技术方案,人员环境也由部队战士变成研究室里的知识分子。这形势让他想起毛泽东主席在即将进入北平城前,对同志们语重心长的讲话:“我们所熟悉的将被搁置起来,而我们不熟悉的将迫使我们去熟悉。……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在全新的工作环境里,他领导方法灵活工作作风耐心细緻,採取了与部队完全不同的工作方法,放手让科研人员充分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 关键时刻他总是身先士卒,碰到困难总要说上几句恰到好处的话来,稳住人们的情绪。实验工作遭受挫折,大家的情绪受到了影响,他就笑着说:“试验,试验嘛,就是这个道理。”大家明白首长的意思:锲而不捨地将试验进行下去,最后的胜利就在前头。知识分子成堆,人们容易产生骄傲情绪。碰到这种情况,他诙谐地对大伙儿说:“我们大家都不要当演员上镜头啊!”大家听了,都笑起来:不要表现自己,要戒骄戒躁。 在核武器研制基地的爆炸物理实验场,人们经常看到在组装炸药和插雷管时,卢院长拿着一个小凳子,在边上坐着,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微笑着注视大家操作。同志们看到在最危险时刻领导亲临现场,沉静地陪着大伙儿作业,心里踏实多了。 第46页 这位军人出身的高级领导,具有朴实坚韧的品质,总是以博大的胸怀实实在在地关心着大家。此时正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科研人员每餐一碗清水菜汤一个馒头。时间长了,同志们的体质不断下降,浑身浮肿没力气。卢院长就组织一些人到湖里捕鳇鱼,进山中打黄羊,在草原上种土豆,不仅改善基地人员的生活,还用火车运往北京,改善首都同志们的生活。他风趣地对身边同志说:“这叫做前方支援后方。” 从第一枚原子弹的试制到氢弹研制成功,无不倾注了他的滴滴心血。 六时整,我国自己制造的第一枚核弹从井底升起。 塔底下,在卢院长跟其他领导和科学家们注视下,操作人员进行交接签字。 随着起吊命令下达,卷扬机起动了。一位工程师坐在吊篮中,伴着原子弹,在人们紧张注视下,缓缓向空中升去。 然后,卢院长和祝副院长最后一次登上塔顶,绕着原子弹进行最后一次检查。他们抚摸着它,代表全国亿万人民祝福它,向它告别。 两人站在塔顶凝望东方的地平线,那轮耀眼的红日下边是北京。他们耳中似乎响起毛泽东主席洪亮而豪迈的声音:“我们中华民族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两人眼里漂起了泪花…… 第二章 荒漠忠魂(3) 他们驱车返回主控室,交出开关钥匙。 零时到了。 中央控制室的空气凝固了。自动控制系统的仪器全部启动,灯光闪烁,传出了倒计数的信号:……“五,四,三,二,一,起爆!” 不是一响,而是连续不断的轰鸣。 一个明亮的巨大火球,捲起地上的烟尘,热浪滚滚火光灼耀。 大气被数千万度高温光焰剧热,骤然膨胀掀起狂风席捲大地所向披靡。强大的冲击波在原野上迅勐扩展开来,雷霆万钧排山倒海,秋风扫落叶般摧毁沿途的一切。 烈焰裹着烟尘,连同被熔化的土壤产生红色气团,向着空中升腾。 升到四百多米的高空,翻滚的深红色浓云烈焰渐渐形成一个巨大蘑菇状的炽烟火云。 蘑菇云继续向高空上升、扩展,炮伞取样的高炮齐发,穿云取样的飞机起飞。 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几乎同时横扫万物的冲击波刚过不久,蘑菇云还在高空中翻滚着,老董和战友们就准备出发了。 临出发前,部队首长在前进庄临时搭起的营门前为出征战士们举行了隆重的送行仪式。 在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军乐声中,车队出发,各参战部队出击。 一辆辆坦克载着全副防护装备的战士往试验场区隆隆驶去,军用卡车运送科研人员向着场区的监测点前进。 车队进入试验场区,他们看到一场浩劫之后的惨烈景象:扫荡一切的冲击波已把现场所有的构筑物荡平,飞机、坦克、大炮已经焚毁,被冲击波吹得七零八落,房屋变成一片瓦砾,砖木结构建筑已经烧焦,路沟被砂石填平,试验动物的一面被灼焦,奄奄一息躺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沙土疏密相间,高低起伏,变成巨大的波浪而定在大地上。 此时放射性尘埃发出的能够穿透钢板的高能射线,似无形的利箭,万箭齐发,正在穿过他们的躯体。抱着赴死的决心,他们一个个跳下军车,奔向各个监测点採集数据。 电话铃声骤响,把他们从追忆中唤回。 七时多,试验场接到通知,载着氢弹的飞机正从基地机场起飞,向着试验场上空飞来。 指挥部的喇叭响起,飞机正在接近试验场……一架银灰色的轰炸机拉着白烟飞到了试验场上空,载着氢弹在人们头顶上盘旋。 天空万里无云,轰炸机轰响着在空中绕圈,空气特别闷热。 进入第一圈飞行……进入第二圈飞行……进入第三圈飞行……望着空中盘旋的飞机,人们的心跳快停止了。 硕大的氢弹牵曳着巨伞从高空往下坠落,大气凝固了。 撼天动地的轰鸣中,飓风狂飙席捲地面,巨大的蘑菇云在空中不停地翻滚,越滚越大,壮丽的红云烈焰映照大地,向着高空升腾。 地面上,“毛主席万岁”的欢唿声,与空中的轰响汇成一片滚雷,在戈壁荒原上久久迴响。 试验结束,人们兴奋地返回距试验场地区还有十多公里的临时宿舍,吃惊地看到宿舍的所有门和窗户都被撕裂般推开,氢弹的冲击波威力居然这么大。 不久,冯学顺接到林平山来信,得知他们搬迁大三线的消息,核国防的另一个重要战场正在展开。 二 几年严酷斗争环境的磨练,冯学顺渐渐成长为一名技术骨干。 一次新的核试验开始了。这次冯学顺要执行地下深井试验的取样任务,用钻机打入地下爆心钻取典型样品,技术难度很大。 最近一段时间,人员少,任务重,多项实验准备工作同时进行。为了在试验前完成这些准备工作,他每天没日没夜加班加点。临到试验开始时,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为了不错过执行这次任务的机会,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在大部人员撤离试验场后,负责执行最后一项取样任务。 就在进行放射性随地下深度变化探测的紧张过程中,由于过度劳累和高原反应,他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头痛欲裂,眼睛忽然看不见了,身不由己地堕入无底深渊,仿佛掉入了一个密闭的地窖里,空气越来越稀薄。他倒在芦苇圈成的满地粪便的临时厕所边,感到透不过气来,拼命喘气张大口吸入干臭的空气,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焚烧中就要爆裂。 第47页 不知什么时候,忽然从地窖上一滴一滴淌下清凉的水珠,水珠滴入他的口中,慢慢地那发烫的心脏开始感到一股清凉,视力渐渐恢復。 冯学顺在矇眬中感觉眼前有一个人影,是一位战士正在用军用水壶往他口中餵水,给他服急救药品。他想起了正在进行的深井试验取样,转过头一望,看见战士们正在收拾设备,准备撤离。他想到任务还没有完成,赶紧强撑着坐了起来。 部队的李排长见他甦醒就走了过来。他问李排长为什么要撤离。 李排长说:“老冯,你心跳每分钟两百多次,已经昏迷一个多钟头了,测井卷扬机的电机也烧了。我们看测不成,只好等你醒来后撤离现场。” 老冯向他解释:“李排长,测定井中放射性随井深的变化,对钻探取样有很大的指导意义,能不能让战士们坚持把它测完?” 李排长听他这么说,连忙叫大家停止拆设备。说完之后,他看了看烧毁的电机又发起愁来。 第二章 荒漠忠魂(4) 老冯也想到电机烧毁的事儿。看着眼前一群年轻的战士,忽然想到了一个土办法,就对李排长说:“咱们能不能用人拉?” 李排长一听这办法不错,连忙组织战士们排成一行,准备用人拉。 冯学顺明白,用人拉必须採取与电机相同的节奏操作,才能取得准确的数据。怎么办?跟李排长一起琢磨了十来分钟,他们决定组织大家先进行反覆演练,直到符合要求了,才开始正式测量工作。 冯学顺就这样凭着顽强的毅力,在战士们配合下首次记录到多年从未测得的爆心锅底放射性分布数据,取得放射性随深度变化的图谱。 试验结束,冯学顺住进了戈壁深处的一二零医院。 在医院里,他碰到了大学的班长孙春祥。冯学顺问他怎么住进医院的,孙春祥讲了一次与死神搏斗的经过。 他们基地的设施在核燃料卸料过程中,设施大厅里忽然响起了尖啸的警报声,控制屏上一排排红色信号灯不停闪烁起来,现场顿时变得非常紧张。他们检查各种仪表的指示,发现设施大厅的放射性水平突然急剧升高,值班人员紧忙查找原因,最后发现卸料机械出现故障,正在卸出的高放射性核燃料卡在通道中出不来了。 如果不能把卡住的高放射性核燃料及时卸出,整个设施可能报废,基地工作就会陷入瘫痪。 操作人员採取各种应急措施,希望能尽快恢復卸料系统的功能。 基地领导、总工程师、专家,都亲临现场指挥。人们提出了各种应急技术方案,反覆进行试操作,始终无法用远距离作业系统把故障排除。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再延误下去就会造成严重后果。 最后,他们只好作出了人工排险的决定。在总工程师指挥下,一个突击队组成了。孙春祥就在这个突击队里。 他们穿着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以赴死的决心,沖入了放射性极高的运行大厅,直接站到设施的上边,硬是用人力把卡住的高放射性核燃料推出卸料孔道,送入传输槽里。 “这次罕见的超高放射性剂量操作,两位同志牺牲了。”孙春祥说着,涌出了泪水,“中央派来飞机,把三人送往北京治疗。其余人员也受到严重伤害,抢险工作一结束,全部住进了医院。” 冯学顺来到医院,孙春祥已经住院一个多月。尽管他自己感觉好多了,但医生告诉他,由于经常大剂量接触辐射,他的白血球已经不到三千,免疫功能很差,如不注意,还会诱发别的疾病。 傍晚,他们走出营地,爬上东边一座小山。 两人站在山上回望,营房的灯光一点一点亮起。四野空旷寂寥,只有远处的哨所,孤零零浸在朦胧的暮色里。抬头仰望,星斗一颗一颗从天幕闪了出来。戈壁吹来的夜风,吹拂着脸颊,感到丝丝凉意。 这无人区,没有一声鸟叫,一息虫鸣,只有从沙砾中偶尔发现的动物骨骼,才证明这里曾经有过生命。骆驼蹄印早已无踪无影,只在不远处尚存一片枯死多年的胡杨林。天气极度干燥,粗大的树干千百年不倒,似一群不屈的勇士,在夜色中依然挺立执勤。 “老孙,你的身体不允许再这么拼命了,往后还是要注意!”冯学顺望着孙春祥瘦削的头部剪影说。 孙春祥笑了:“哥们儿,把你自己管好就成了。” “我的底子好,很快就能恢復的。” “你后悔过吗?”孙春祥突然问。 冯学顺摇摇头:“我听一位参加过第一次核试验的校友说,他临出发前,心里念着一首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復还!” “是啊,伟大的事业会感召出壮烈的情怀。” 冯学顺的眼睛潮湿了,他看到孙春祥的眼里也闪着泪光。 此时,雷永宁正站在黄河支流青水河边。 面前是滔滔的河水,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高原荒漠。稀疏的青草,星星点点的野花,生长在贫瘠的沙原上。这里的草地远远望去,似一片草原,走近一看,都是黄褐的沙土,马蹄踏过,溅起一团团沙尘。他们的研究室已经从北京搬迁到这荒原上,不远就是核燃料制造厂。 长期劳累和忧愁,天天加班到下半夜,还夜夜失眠,他瘦下来了。两只眼睛大大的,眼珠上布满叶络似的网状血丝,两颊塌瘪脸色蜡黄。已经三个星期没刮鬍子了,胡茬子有几个毫米长。穿着一件帆布工作服,几个星期没洗,一块块污迹,机油、锈斑、尘土、泥垢。 第48页 他和同事们正在研究新的核燃料生产工艺。没有详尽的技术参考资料,只是凭着国外发表的科技文献上零碎的信息,他们开始新工艺的研究工作。 工作刚开始很顺利,照着文献资料介绍的原理完成设计,边摸索边实践,设备制造厂终于造出了第一台样机。安装到车间试运转,却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逾越的障碍:制造样机的材料在运行工况下承受不了巨大的应力断裂了,拆开设备检查,是材料强度不够。这是他们最初设计时没有预料到的。先后更换了各种已知的高强度材料,结果都一一无情地爆裂。 此刻他心里很憋,不仅因为工作失利,还有对远方人儿的思念。滔滔东流的河水把他的心绪引向了北京,黄萍就在那里。 第二章 荒漠忠魂(5) 黄萍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在北医第二附属医院工作。她一毕业,雷永宁就向上打结婚申请报告,同时积极筹备结婚。 一个月后,领导找他谈话告诉他,组织经过调查,黄萍的姨妈一家在印度尼西亚做生意,有海外关系,不能批准他们结婚。雷永宁正在参与一项研究工作,是绝密级。 两人经过了多少日日夜夜生离死别的痛苦折磨,流出的泪水要用碗论杯才能盛下,一个美好的姻缘最后化作水中月镜中花。 不久,他的研究室搬迁到这个荒原上,紧张的工作挤压着对黄萍的思念,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她。实在没法排解,就到河边注视无情无声流去的河水,生活竟然跟滚滚东流的黄河水一样,无情而且无法逆转。 第三章 苦战云岭(1) 一 江南腹地的玉峰山,峰顶高耸入云。 从山脚到山顶,人们依次可以看到亚热带、温带、寒温带、寒带,呈垂直分布的植物群落。山底长着荔枝香蕉龙眼,半山腰楠木香樟从峡谷直插云天,板栗云杉箭竹杂生在陡坡悬崖之上,各种名贵药材繁衍于高山峡谷深处,猴群戏耍在苍松野藤上下,蟒蛇出没于草木岩隙之间。靠近峰顶,雪松的枝梢在冷飒的雾气中滴着晶莹的水珠,偶尔传来一二声乌鸦冷凄淡漠的叫声。 山顶白雪皑皑终年不化,银白的峰顶刺破云层在阳光下闪耀,玉峰山因而得名。云雾在山腰缭绕,徘徊流荡似大海波涛,人们难见庐山真面目。 这里就被选作八二六军用核动力项目的模式核反应堆基地,对外称三二一基地。周玉茹、林平山他们被安顿在玉峰山余脉的山岭丛林中。在山岭上可以看到寒水江从玉峰山的峡谷中自南向北蜿蜒朝着他们的脚下流来。 寒水江昼夜不息年復一年的沖刷,形成了一道道高山峡谷。云雾飘荡在河谷中,与谷底的水流若即若离,浓云密雾中时时夹杂着雨点,当地老乡用一句谚语来形容这地方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 他们来后发现,这里是汉族与少数民族杂居的地区。竹楼木屋砖房混杂,稀稀落落散布在高山深谷坡坡坎坎上,零星散块的红壤坡地上种着玉米红薯芋头。一些少数民族直到解放才脱离刀耕火种的原始耕作方式。汉民种地,使的也是他们在古书《天工开物》上才能看到的老式犁杖。 来这儿以后,黄春花这些携家带口的人,有的住在老乡家中,有的在用泥土夯成的“干打垒”土房里。鲁忠平、林平山一帮单身汉就安顿在生产大队的空粮库中。单身职工要走山道步行五里多路到基地本部的食堂去就餐,有家的就自己生火做饭了。 在他们的心目中,这深山迷雾的最主要伴生物是蚊虫成灾。 大概是由于玉峰山的庇荫,这里一年四季老天都要淅淅沥沥往下洒着忽大忽小的雨水。天阴潮湿,衣服洗了晾晒几天也不干。 黄春花家分得一间干打垒的土房,匆忙盖起的房子质量低劣,外边下着大雨,屋里就要下起小雨。碰到下大雨,她只好拿出水杯、饭碗、脸盆,放在床上、桌上、地上,接着雨水。她爱人老田在家还好些,碰到老田出差,她一个人又要哄孩子,又要接雨水,外边雷声响得像天要塌下来,她吓得只好扔掉水盆,抱着孩子缩到床角里。 她在上海郊区长大,后来到北京大学念书,尽管在北方农村参加过“四清”,对阴湿的南方山区,仍觉得很不习惯。 一天晚上,她正在哄孩子睡觉,忽然看见一只像猫一样大的黑乎乎的动物正在屋角觑视他们。她紧张地对老田叫:“快!一头野兽钻进屋来了。” 老田赶紧抄起一根棍子,那黑傢伙立即从屋角窜出。老田大笑:“是老鼠。” 看着老田把大老鼠赶走了,小黄惊魂甫定,说:“这里的老鼠怎么这么大?” “我听说这里的老乡还提着死老鼠走亲戚,人家可是把老鼠肉作为美味佳肴呢。” 空气湿度大,气温稍高,人们就觉得溽热难耐。鲁忠平、林平山、朱成宜这帮年轻人睡在不透风的库房中,更觉奇热难当。他们只好脱下背心,光大膀子睡在仓板上。天一擦黑,一群群带花纹的大脚蚊子在屋里盘旋嗡叫,轮番往人身上扎。他们抱着蚊帐,在溽热与蚊叮之间实在难于抉择。 鲁忠平体胖,总是最早登床入睡。他伸开双腿正欲矇眬进入逍遥梦乡,忽然觉得脚趾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大叫一声急忙把脚缩起。 第49页 林平山拿手电朝他脚下照去,只见一条四寸多长又粗又亮的蜈蚣静静地伏在地上。他赶快拿起鞋子把它打死。鲁忠平让林平山拿手电来照一下脚底,发现脚趾上已被扎出两个红色的小眼,那蜈蚣还没来得及往里注入毒液,他顿时冒出了冷汗。 不光夏天蚊子多,到了冬天蚊群依然欢实,而且还有新的麻烦。有一回,朱成宜正要往被窝里钻,竟从被里爬出一条蛇来。它伸着懒腰慢悠悠往屋外游走,朱成宜吓得脸都白了。此后他每次睡觉前,都要使劲拍打过床铺才敢钻被窝。 他们每日上班必须在山坡的羊肠小道中穿行。清晨走在雾气浓厚的云杉马尾松与丛丛灌木交织生长的树林中,时时在脚前脚后有四五尺长的竹叶青、锦花蛇从草丛中蹿出急匆匆向路边滑去,吓得周玉茹、黄春花几位江浙姑娘吱呀乱叫。 林平山见了,对她们说:“不用怕。你们把脚步放重些,只要不踩着它们,不会咬你的。” 听他这么说,她们干脆手握一根竹竿,敲打着路面战战兢兢往前走。 这一带是雷区,碰到雨天,四周雷声不断,响声烈得吓人。食堂把猪圈修在树林边上,一个响雷就把个大肥猪噼死了。 一天午后,外边下着大雨,大家正在办公室里看书,忽然朱成宜用发颤的声调叫道:“对面有雷!” 大家赶紧抬头往窗外望去,对面五十米外的树林中,一个橘红色的发亮的火球正在树梢上下飞舞跳跃。人们纷纷把窗户关紧,一双双瞪大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窗外。 鲁忠平轻咳一声,让自己略为镇静一下,把头贴向窗玻璃观察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说:“注意,这是自然界中天然形成的等离子体。我看是进行核聚变的绝好环境……” 第三章 苦战云岭(2) 他的高论还没说完,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对面突然爆开一团烈焰,把几棵松树的树梢点燃了。大雨瓢泼般倾泻下来,火焰很快就被浇灭。 鲁忠平说他看见迎面也滚来一个火球,两球相撞才爆炸的。朱成宜说只有一个火球。别的人都紧张得只盯着第一个,没注意到有无第二个,谁也无法给他们裁判。 这里不像北京动力研究所的生活小区,既没菜场,也没商场。那些在家做饭的职工只好循着山道跑到六里外的新兴镇去赶场,指望能买到肉菜油盐。他们到镇上惟一的一条小街中转了一圈,只看到一些农民在地上摆着用稻草扎成一捆一捆的菜秧卖,根本就没有青菜出售。 黄春花赶场回来,给林平山和鲁忠平看她们买来的根上还裹着不少泥土的青菜秧问:“这叫什么菜?” 林平山一看,笑着说:“这是牛皮菜。在我们家乡,是餵猪的。” 黄春花说:“我看在那些菜秧中就这种菜的叶子最大,我们就挑它买了。” 他们来后不久,一种瘟疫似的疾病逐渐在人们中间蔓延开来,人人都开始拉稀,三天两头感冒发烧,经常拉肚子,个个变得面黄肌瘦,四肢无力,一副病态。一向以体格健壮自吹的鲁忠平,也在连续多日拉稀之后变得脸色焦黄。 身材瘦小的黄春花幸灾乐祸笑他:“别看老鲁身体壮,还不如我们抗病呢。” 鲁忠平无可奈何地撇撇嘴,不吭声。 郑品吾刚从厕所回来,听了这话,歪着因拉稀而变白的脸说:“我最近考证了一下,当年诸葛武侯七擒七纵孟获,那瘴气遍布的沪水就是此地也。” 林平山一听,老郑把方位说错了。他知道郑品吾爱抬槓,就不吭声,免得让其扫兴。 他们到医务所去拿药时请教医生。医生说,他们饮水做饭都是用河沟里的水,水中氯离子、镁离子和铁离子含量过高,再加上许多有害细菌,就造成他们发烧拉肚子的症状。刚到基地,自来水厂没来得及建,成千上万人的用水只能靠河沟来解决。 然而,让他们更加焦虑的还不是这生活上的问题。他们来到基地后,人住进了老乡家,运来的实验设备就被存放在山沟里的一个废弃仓库中。由于实验室还没动工建设,这些没有开箱的设备只好躺在库房中睡大觉了。 他们弄不明白,当时领导组织大家写决心书,十万火急动员他们装箱搬迁是基于什么考虑。看着堆在地上的这些包装箱,林平山想起在北京的搬迁动员会上同志们提出,实验装置在北京继续运转做一段时间实验,还可以取得大量工程急需的数据。 侯清德当即喊道:“必须立即搬迁!” 他对技术问题不懂也没有兴趣,自己到基地后将被提为研究所的副所长,到新环境工作没有实力是不行的。这次搬迁中,为了尽快走马上任,他只好跟先行人员出发,后续人马能否及时跟过来,都不好说。在实力减弱的情势下,他必须把设备拆迁过来以增加实力。 听了侯书记的话,谁也不再说什么,立即拆卸设备装箱打包。现在看着它们躺在仓库的地上睡大觉,心中的焦虑比身体上的病痛更让人难受。 这时,军用核动力模式反应堆的设备制造和现场施工正在紧张地进行。一天,研究所科技办公室的老卫来找郑品吾商量说,设计人员正在做核反应堆新控制方案的计算,为了把握起见急需用实验方法进行校验。他问老郑:“你们能不能在近几个月内把实验装置再运转起来?这样,模式反应堆起动就更加有把握了。” 第50页 郑品吾学着洋人的样子耸耸肩膀,然后歪一下脑袋说:“让实验装置运转起来就要建一个带一米多厚重混凝土屏蔽墙的实验室,光大厅就要一千平方米。实验室的土建设计没半年是拿不下来的,然后建筑和安装还得要半年多。你叫我几个月拿出实验数据,不是说梦话吧?你到动力所、物理所和清华大学几个实验室调查一下,哪一个不是这样。这是科学,同志!” 老卫见他说的都在理上,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只好无精打采地返回所里去了。 反应堆物理实验室要靠核临界中子物理实验装置开展研究工作,不要说行政管理人员,就是那些设计人员中,相当多人也讨厌他们这个有放射性的装置,他们来后就被安置在丘陵末梢远离基地本部的山沟里。基地的人习惯用建筑物在基建时的工程编号命名实验室、车间、建筑群。安置物理实验室人员的这一片建筑被称为“十五号”。 物理实验室的人来了之后渐渐看出,这里人的观念跟北京的动力研究所不一样。他们在动力研究所时,核反应堆研究工作铺得很宽,各种类型的核反应堆科学研究工作都干得热火朝天。三二一基地是为一项工程任务而建设的,人们只是围着这个工程转。急急忙忙搬迁来,他们的新实验室没有预先列入基建计划内,在科学研究工作得不到重视的氛围中,实验室建设何日开工,谁也没有把握。 他们的临时办公室就在十五号的山樑上原器材处人员办公的几间平房中。没有实验室,中子物理实验装置的设备没开箱。当地天气潮湿,没有除湿设施,实验仪器也不能启封。他们上班时间做不成实验研究,只能每天看看技术资料,进行政治学习。 第三章 苦战云岭(3) 一天工间休息,朱成宜走到办公室对面,看到铁丝网围成的十五号征地范围内有不少老乡丢弃的旱地。他想起赶场时买的菜秧,朝办公室里的人叫道:“这些地可以种菜呀。” 一听说种菜,林平山和几个摸过锄把种过地的人顿时觉得手心发痒,马上表示贊同。这样,既可以锻鍊身体,还可以解决买菜的困难。他们就去新兴场买了锄头、粪桶和各色菜籽,学习三五九旅的南泥湾精神,利用下班时间开荒种地,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周玉茹对这些农活没多大兴趣,见林平山他们忙得挺像回事儿,就帮他们锄草、浇水。看这帮尖端科学研究人员每日无事可做,像老农民般挽起裤腿精心侍弄几块菜地,她心里难受。 “十五号”旁边厕所的粪池从此总是被他们一分钟不耽搁地及时掏空,向粪桶中掺入清水拌匀后拿去浇地。周围的老乡挑着粪桶再来厕所掏粪,看到底朝天的粪坑,再望望地里生长着的萝蔔、菠菜、莲花白,只好嘟嘟囔囔走了。 他们还在住房旁边搭起小棚养鸡下蛋,解决孩子们的营养问题,甚至用刚下的蛋让抱窝的母鸡孵小鸡。 来基地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侯清德带着政工办的老杨来到十五号,他把郑品吾、周玉茹和林平山几个党员干部找到一块儿,对他们说:“十五号距离较远。为了加强工作,派老杨到你们这里来担任党小组长。” 接着他指示要加强思想工作,扎根三线树立以基地为家的思想。 老侯强调说:“这是大是大非问题,丝毫不能动摇!”总算把最后一步棋安排停当,他心里松了口气。 侯清德打从“文化大革命”蹲“牛棚”独自反思开始,从个人政治需要出发,深感抓实力的重要性。在各支力量中安插自己的人,进可以有跟人较量的资本,退有一批铁桿分子保自己。 动力研究所队伍搬迁过程中,他开始把自己的人,不管是精兵强将,还是煳不上墙的稀泥,设法部署开来。郑品吾由于研究室里不少同事对他的品质有看法,入党问题一直没解决。周玉茹、林平山,“保侯”战斗中态度暧昧,将来会怎样还不託底。力量部署之后发现十五号还是个薄弱点,决定把剩下的老杨放到这儿,好赖是个耳目。 事儿安排完,老杨送老侯离开“十五号”办公室。老侯手指夹着菸捲,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反覆关照他,脑中要有阶级斗争这根弦儿。 周玉茹望着他们的背影,嘀咕道:“我们这儿党的力量又不弱,侯所长派老杨来是什么意思?” 郑品吾扶一扶眼镜,显出政治经验丰富的神态:“侯所长现在被结合到基地的领导小组了,所里的日常工作今后主要由宋书记抓。老杨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是铁桿保老侯的,他在离开前派老杨来这儿再明白不过了。”以前,组内有事儿,他找周玉茹研究就行了。现在多了这个老杨,谁要这样的大男人当电灯泡!尽管老侯此举是对他政治上最大的关怀,他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林平山头一回听郑品吾说对老侯不满的话,不知是什么意思。宋书记是原仪控研究室的书记,林平山跟他不熟,只知道在北京动力研究所的时候,两位领导因为干部解放问题曾经有过矛盾。郑品吾跟“保侯派”混,知道的事儿比他多。经过“四清”和“文化大革命”的歷练,林平山从这个举措中多少能感觉出老侯对自己和周玉茹不信任,心里自然对他产生了一层隔阂。 第51页 老杨来后,鲁忠平洞察侯清德这个举措的用意,平日总爱跟他作梗,郑品吾和林平山对他也是不远不近,加上他的业务技术能力很弱,遇事说话不得要领,实际上很难在实验室的工作中起多大作用。侯清德的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郑品吾自从精心谋划把周玉茹安排为自己的“亲密战友”之后,表面距离是靠近了,他感觉她对自己实际上离得更远了。他不择手段往上爬的行为在同学们中引起很大反感。在农村“四清”,周玉茹是领导,考虑到影响对他献殷勤的举动还包涵,眼下地位翻了过来,他虽然混出了人样儿,在她的眼里却成了一堆狗屎。尽管他隔三差五见没人就往她宿舍送腊肠、熏鱼,费大力托人从北京给她买来奶粉,都被她立即放到门外。现在是他惧怕影响,蔫蔫地把东西捡起熘回自己房间。 重演乡下那出戏不成了,他只好找各种事由叫她一起研究工作。周玉茹公私分明,公事儿随叫随到,一察觉他有不轨的念头,拔腿就走。这女子从学校起就在各种人物堆里周旋,岂是自己这点儿花花肠子降服得了的,郑品吾每次被拒就心里哀嘆爹娘没教自己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不过他对周玉茹一直有耐心,四年多时间过去了,对她始终和颜悦色。这倒不是他压抑自己有意奉承,而是看见她心里就滋生一股蜜意。这么多年交锋,他感觉出自己不全是为她的姿色所迷,那股气质实在叫人陶醉。以前在小说中读到穆桂英、樊梨花,自己就想入非非,眼前的她比她们强百倍! 星期六下午是周末政治学习,大家正在讨论发言,忽然迴路研究室老温的孩子小强和动力处刘师傅的儿子小柱子气喘吁吁地闯进办公室来,一边喘气一边叫道:“小军掉粪坑里了!” 小军是仪表工蔡大姐的儿子,只有三岁多。蔡大姐一听脸色立即刷白,往桌沿扶了两次才站立起来,急忙往外跑。 第三章 苦战云岭(4) 鲁忠平、林平山这帮小伙子听这情况早已冲到前头去了。 蔡大姐一家住在山脚下的老乡家中。这里的农民,不在家院中修厕所,只在屋旁修一个两丈多长一丈多宽的粪池,上边遮着一个竹竿扎架稻草覆顶的棚子。人们就在坑沿上蹲着大小便。粪池满时,粪水可以达一米多深。这里没幼儿园,大人上班孩子们就自己在家附近玩。他们听说孩子掉落粪池中都惊恐起来,赶忙往山下飞跑。 跑到蔡大姐住的老乡家不远处,他们看到小军已经被老乡捞起放在石板上。到了跟前,只见小军静静地躺着,已经断气了。他们只有从老乡手中接过水桶,从沟里提水沖洗小军身上的粪迹。 蔡大姐好容易跑到,见此情形脚下一软登时昏了过去。跑在旁边的周玉茹赶紧扶住她,跟黄春花一起把她搀扶进屋内放倒在床上。 林平山拽起小军,鲁忠平动手,两人配合着把小军的湿衣脱了下来,把身体擦干,接过黄春花从衣箱中找来的衣裳给他换了。然后,他们把小军放在一块板上,盖上一条床单。这时医务所的医生也来了,他掀开床单用听筒听了一会儿,再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默默把床单重新盖了回去。 他们刚把这些做完,小军的爸爸老陈也闻讯从车间赶回来了。他看见小军躺在地上,心如刀绞,蹲下来慢慢打开蒙在儿子头上的床单,用手抚摸孩子的眼睛、鼻子和嘴唇,泪水满脸奔流。大伙儿看不下去了,流着泪把老陈强拉到屋里去。 宋书记和党办的同志来后,看过孩子,又进屋去安抚大人。 完了,他把党办的同志和老郑找到一块儿商量善后事宜。 党办的同志说:“应当尽快送去火化,摆在这里对大人刺激太大了。” 他问郑品吾意见,老郑表示贊同。 于是宋书记进屋找小军的爸爸商量火化的事。这时蔡大姐已经清醒过来,她要出去看孩子,大伙儿拦着不让她出去。她在嚎哭中听见要把小军拉去火化,便大叫:“不行!不能这么快就火化。” 宋书记过去对她说:“这地方不比北京,气温高,放久了不行。” 她听了还是不依,宋书记只好反覆向她解释。 过一会儿,她抖着手拉开抽屉,挑出几本小人书,抽泣着说:“这是他平日最喜欢看的,给他带走吧。” 听的人都掉下眼泪,周玉茹和黄春花撑不住,抱着蔡大姐哭成一团。 这里的农民虽然风行土葬,玉峰山下的玉峰城旁边却有一个火葬场。他们叫来一辆卡车,把小军的尸体抬上车送往火葬场。 等他们把小军火化回来再到蔡大姐家,看到她已经变得神志不正常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孩子死得好惨,一会儿笑着说小军回来了。老陈只是怔怔地坐在一旁淌泪。见此情形,大家决定轮流看护。 直至一个多星期后,蔡大姐一家才渐渐正常起来。 这时,郑品吾家里来信说,他母亲得了重病让他赶快回去,就向所里请了假准备回家。 他临走前召集“十五号”的全体人员开会,宣布他不在期间由副组长周玉茹代理他的工作,急急忙忙走了。 二 第二天,大家到江边跟当地农民一起修河堤。每年汛期,寒水江的水势很大,年年要加固堤防。 第52页 傍晚收工,他们走到河滩边的山岭上。 天色晦暗,云层低得贴着山峦的树梢,河滩吹来的凉风,擦过林子的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周玉茹望着阴沉的天,嘆了口气:“这样不死不活地耗着,要到哪年哪月?” “大形势就这样儿,咱们这些小兵儿又能怎样!”鲁忠平显得情绪低落,似在安慰大家,又似宽解自己。 林平山看着山脚下星星点点的草房上缭绕着的炊烟,自己的心情就像浮荡的烟雾:“我觉得有点像大学五年级那会儿,有种方向迷失的感觉。” 周玉茹瞧着他忧愁的脸,问他:“难道就找不到一条出路?”她希望几个男同学能想出点子来,特别是林平山,看过那么多书。 林平山似乎受到鼓励,对鲁忠平说:“咱们应当到别的所和施工现场去看看,也许会有启发。” 鲁忠平的情绪仍然不高:“出去转转也行,别抱多大希望。” 三二一基地分为两个工区。他们来到这里时,承担八二六设计工作的原八二六设计所已经在这里安营扎寨,扩展成规模不小的设计研究院。两个工区中分布着设计研究院的研究所、设计所、运行所和设备工厂。 南边的工区为八二六的模式核反应堆施工现场,北工区是三二一基地总部和设计所、研究所的所在地。“十五号”物理实验室,属北工区的研究所管辖。 设计研究院的总部办公楼和设计所的办公室建在较为平坦的坝子上。根据上级要求“山、散、洞”和“靠山隐蔽”的原则,研究所的各个实验室都建在山沟低谷中,周围林深叶茂走出十多米就看不到房屋。 八二六模式反应堆建设工地在南边距总部上百公里远,隔着崇山峻岭的红水河边深山峡谷中。基地本部在北边的寒水江畔,峡口外低矮的山岭上,玉峰县的公路从南侧擦过。从山岭往远处望去,云雾迷茫中,贯通黔滇的铁路大桥,凌空跨越寒水江峡谷。 第三章 苦战云岭(5) 两个工区中间是山峦河谷,一条山间公路把两地连接起来。公路沿河谷修筑,中间还要翻越高山峻岭。从总部出发,沿寒水江的峡谷潜行,侧面为严重风化的砂岩崖壁,车往里行驶,沿途经常有被风雨剥蚀向下掉落的石块砸在车前车后。面对寒水江一侧,有的路段是用红泥堆筑的,雨天经常路基崩塌。碰到玉峰山积雪融化山涧发水,汽车翻车事故时有发生。 林平山和鲁忠平搭司机小孙的大卡车去工地。进入峡谷后汽车在山脚行驶,右边摩天崖壁怪石狰狞,左边峡谷深不见底,只听见哗哗水声在河谷中迴荡。他们紧张地挤坐在驾驶室里,一声不吭。 忽然,前前后后啪啪落下几个石块。 小孙惊叫:“不好!”右脚狠踩油门,卡车立即往前勐一突进,把林平山两人身子向后抛去,脑袋撞到了后边的铁壳上。 他们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小孙立即脸色如土,把油门勐踩到底,卡车发疯地狂奔起来。 林平山回头一看,后窗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见小孙白着脸,两眼死瞪瞪看着前方一声不吭勐开,知道是祸事儿。 鲁忠平见这阵势,吓得脸色灰白,“妈呀”一声闭上了眼睛。 卡车一气开进工地停车场大门,站着不动了。 调度老张从窗内看了觉得很奇怪,就出去看个究竟。他走近一看,车斗里有一块约一吨多重的大石块,车门紧闭着。他打开车门一看,小孙闭着眼睛坐在里边,就喊:“喂!怎么啦?” 小孙听到喊声,慢慢睁开眼说:“吓死我了!” 老张望着车斗问:“这石头是怎么回事儿?” 小孙定了定神说:“我们走到寒水江峡谷,突然听见头顶在往下掉石头。我赶紧加大油门往前跑。勐然听到背后车斗上一声轰响,我回头一看,这傢伙落到车斗上了,吓得没命往前开,一口气开回来了。” 张师傅爬上车斗一看,那块巨石已经把车底板砸穿了,小孙要是再慢零点几秒,那块巨石准得砸穿驾驶室顶棚把他们压成肉浆。 鲁忠平和林平山两人脸无血色爬下车来,实地体验了一次惊险旅行。 八二六工地建造的模式核反应堆是实战核动力反应堆的相似体。人们建成模式反应堆后,将模拟实战的各种条件对核反应堆的各项特性进行试验,发现问题再作进一步改进。 为了执行毛主席关于实现我军现代化的指示,尽快造出八二六装备我们的部队,人们正在夜以继日加班加点进行突击施工。 八二六工地沿着红水河的一条支流石寨河的峡谷,呈一条长蛇阵铺开。在十多平方公里的范围内集结了上万人的基建队伍。 模式核反应堆建在靠近石寨河尽头的上游处。这个小河谷地方非常狭窄,除了河口的石寨镇有一片沿江的河滩地外,小河两岸的谷地最宽处也不过一二百米。峡谷的两侧,稀稀落落的云杉马尾松,攀生在严重风化的崖壁上,剥蚀的碎石泥土,不时从山崖的沖沟滚落下来。一条小溪蜿蜒挣扎着,在峡谷底部的堆堆乱石间穿行。地形是够隐蔽了,给工程的施工却带来极大的不便。 现在正是土建施工的高峰期,白天工地上机器轰响人喊车鸣,夜里白炽灯聚光灯和电弧的闪光,在十多平方公里的地域上汇成一个金戈铁马鼓盪人心的战场,一片绚丽多姿令天上银河为之逊色的璀璨耀目的海洋。 第53页 核反应堆厂房正在进行钢结构安装,焊工们爬在二十多米高的钢架上,头戴防护罩手持焊枪进行焊接作业。弧光闪耀焊渣飞溅,阵阵烟雾往空中升腾。 山谷中阴雨绵绵,云笼雾罩终年潮气不散,焊条刚烘干,没放多久又变潮了。用这样焊条焊出的产品,会有气孔裂纹,严重影响质量。恶劣的天气使得焊接工作频频返工。质量问题常被上纲为思想问题,阶级感情问题,甚至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大是大非问题,焊工师傅的思想压力很大。为了保证焊缝质量,他们只好攀着脚手架爬上爬下一次次更换焊条。 山高谷深地域狭窄,工地只有一条四五米宽的公路七弯八拐穿过各个工区和主厂区,绵绵阴雨和人员车辆来回碾踩,道路一片泥泞。工人们白天踩着泥水,顶风冒雨施工,晚上就蜷曲在半山腰阴湿的木板棚里。天气终年阴沉,衣服晾晒不干,发潮的衣裳交渍着汗水,靠体温烘烤着,湿了烘干,干了又湿。 这交通闭塞的山沟里,没有几户人家,坡地上种植些玉米红薯,生活非常贫困。在窄沟中一下子聚集了核工业几大基建单位成建制的队伍,加上各个协作单位、部队指战员、数千名当地的民工,物资供应非常困难,特别是副食品的供应就更加困难了。营养不足,生活环境艰苦,加上长时间加班加点赶工,许多人病倒了。人们毫无怨言,因为无论是工人、战士还是技术人员,乃至民工,都只有一个信念:尽快造出八二六,加强核国防,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 工程指挥部设在山谷的一个木板棚里,一堆竹蓆杉板搭建的工棚中间。尽管八二六项目已划归部队系统,模式核反应堆的建造责任仍由核工业系统承担,为此核工业系统派了一位副厅局级的领导来担任现场指挥。 此刻,现场指挥部正在召开调度会议,各方面负责人挤坐在高高低低的靠椅长凳上,把油毡木板搭成的会议室挤得满登登的。指挥长杜平身材瘦高,早年曾是一位中央领导的秘书,为人谦和思路清晰,说话不紧不慢,做事很有主见。他表情冷静地主持会议,听取各方面的情况汇报,心中却并不平静。 第三章 苦战云岭(6) 与外边工地人声鼎沸机器轰鸣车辆穿梭的热火朝天景象相反,会议室里人们神色凝重表情严肃鸦雀无声。 经过“文化大革命”过程背景复杂几度反覆的体制变动,模式核反应堆工程已形成多头领导头绪繁杂的局面,各路领导经常意见相左争论不休。这样,作为指挥长的杜平面对的不仅是设备质量、到货延误、施工拖期、材料供应不及时这类技术性问题,令他更为烦恼的是领导小组的一些成员稍不如意,就要给他上纲上线,说他右倾,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动摇。开会时,为了总目标尽量少受干扰,他措辞总是很谨慎,以免给人以可寻之隙。 这时土木建筑工程已近尾声,今天讨论的中心议题是设备制造的状态和到货情况。总工程师曹平祥和副总工程师雷东顺参加今天的会议,曹总抓总体,雷总抓设备。 会议开始,先由雷总报告设备制造的进展情况。 雷东顺刚报告完工作,侯清德就站起来指着他说:“老雷的思想问题还是没解决。如果没有从根子上找问题,只是在技术上打转转,总是能找到藉口的!” 老雷听他又往政治上生拉硬扯,非常生气:“这里交通闭塞,设计修改的周期长是客观实际。应当实事求是,不要乱扣帽子!” “阶级斗争就是要天天讲月月讲,像你这种‘唯生产力论’,扣多少帽子也不为过。”老侯针锋相对,更来劲儿了。 曹平祥赶紧站起来,一团和气笑着解释说:“老雷讲的是实情。我也到几个厂去看了一下,各个厂都把模式反应堆任务作为头号政治任务来抓,现在已是开足马力在赶工的。” 两位技术负责人说法一致,侯清德只好悻悻地坐了下来。 自从他代表动力研究所被结合到领导小组以后,苦于不懂技术一时难以打开局面。后来,他发现了树立自己形象的诀窍,把矛头对准设计所这几个书呆子大方向不会错,既保险又利于扩大影响。技术一窍不通,就扬长避短,管它什么问题都往政治上拔高,才能发挥自己的优势。这雷东顺只认死理,油盐不入,一有机会就轰他几炮,自己的“路线觉悟”自然会高人一头。 杜平看了一下,幸好今天侯清德没再进一步上纲上线,像平静的鱼塘里混入一条浑水窃食的乌鱼乱搅起来,这场大批判会谁知道会拖多长时间。他知道他们对核动力发展路线问题的分歧,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解决的。他不希望像往常那样,让这种无休止的争吵影响今天急需讨论的议题,基本情况已经清楚,细节待会后再与老雷个别商量即可,便不失时机地说:“现在讨论反应堆压力容器的运输问题。” 雷东顺听了,往墙上挂了一张图,向大家介绍核反应堆压力容器和重型运输车的技术参数,道路的承重和拐弯半径要求。 接着曹平祥又挂上一张图,解释说:“我带领总体组和运输处的同志从新兴火车站开始,踏勘了整条运输道路。图中的红圈和蓝圈分别代表路基和拐弯半径有问题的地方。其中最麻烦的是距新兴镇三里地的山口上的渡槽,其高度要影响设备通过。” 第54页 侯清德听了,马上说:“现在八二六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把渡槽炸了,设备通过以后再重建……” 杜平皱起眉头,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说:“玉峰山下几万亩的农田要靠这水渠的水灌溉,炸了再建时间很长,要严重影响农业生产。咱们是共产党,可不能干这种脱离群众的事儿。” 雷东顺说:“我们也想到了这点。前些天,我跟设备室和基建处的同志去实地考察了一下。大家想了一个办法,先用枕木垒柱把渡槽两边的支墩加固,然后将公路深挖,修一条高度和坡度满足运输要求的通道。” 杜平觉得是个好办法,问大家有什么意见。 两个建筑公司的同志提了路基处理和给渡槽搭拱加固的补充意见,别的人谈不出新的看法。 雷东顺见此情形,接着说:“现场没有重型吊车,我们与安装公司的同志研究,压力容器运输车到达主厂房门口时,准备用土办法垒枕木铺设通道,採取滚动的方案,半机械半人力把压力容器拖进反应堆大厅。” 杜平点点头,看大家没有新的意见,就安排三二公司修改公路,三六公司改造渡槽下的通道,三五公司准备厂房前的滚运场地。 又一次剑拔弩张的会议终于结束了,杜平松了口气。他把曹平祥和雷东顺留下,就一些细节进一步研究。 第二天早晨,雷东顺从院部去工地,车到新兴镇不远的山口,晨雾迷濛中远远望见渡槽下边好像围着不少人,心里夸道:三六公司闻风而动,这么快就开始改造道路了。 走近了,听到吵闹声,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忽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侯清德的身影,立即感到不妙,叫司机加速往前赶。 到了跟前,看清是侯清德领着一帮人正跟当地农民争吵。 老雷下车急忙朝前奔去,听到一个老乡喊:“龟儿子,你是国民党,还是啥子的啰!老子跟你拼了。”其他人也怒声喊叫,乱成一片。 雷东顺这才发现,地上放着几箱炸药,顿时也胸中燃起火来:“老侯,会议已经作了决定,你凭什么这样蛮干!” 侯清德看是雷东顺,更来劲儿了:“你这个右倾分子,以生产压革命,懒得理你。事儿完了再跟你算帐!”转身对身边人说:“甭理他们,上!” 第三章 苦战云岭(7) 雷东顺立即站到炸药箱旁边说:“先炸我吧!” 老乡们一看,也靠上来站到他身边,把炸药团团围了起来。 双方僵持着。 侯清德绕着这群老乡转圈儿,看着人堆中怒目瞪他的雷东顺,恨恨说道:“雷东顺,你煽动老乡破坏军事工程!” 昨天会上,他被杜平把话打断心中不服,回来后越想越气不过。 那些技术问题他插不上嘴,可埋炸药炸桥这种粗活儿没啥技术,把炸药包往桥墩下边一码,点燃导火索就得,到採石场随便找个人都会干。按他们的方案,慢腾腾修筑支墩搭桥拱,挖掘路堑铺垫路面,还不得十天半月的。这些人思想右倾,脑中没有政治只算经济帐,压倒一切的国防工程,还能让一条水槽拦住! 他当天下午返回院部,召集一帮人立即进行准备。 清晨他们刚来时,迷雾蒙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想,天赐良机,神不知鬼不觉,等人听到爆破声,我们早已登车凯旋迴基地了。 谁知天不作美,就在他们往下搬炸药箱时,路过两个起早上山砍柴的老乡。他们发现地上的炸药,很快就明白这帮人的意图,立即从村里喊来一大群人,跟他吵了起来。 侯清德心里琢磨,再硬干下去,闹出乱子不好办。 终于,他想出好办法来了,转身吩咐身边一个小伙子:“去,叫公安分局来人,还想反了!” 小伙子见这阵势有些打憷,没马上挪脚。忽然,他看见一辆吉普车朝这儿急驶,就说:“他们来了。” 侯清德一看,心中大喜:“说曹操,曹操就到。还是公安局的同志路线觉悟高,不用请就来了。”说着,他急步向前迎去,想抢先跟公安人员通报情况。 吉普车嘎的一声,停到人堆前。 车门一开,杜平跳了下来,原来已经有人向他报告了侯清德的企图。 杜平跳下车,正与侯清德面对着面。他脸色铁青:“老侯,我要向上边提出处分你!” 老侯没想到会跟杜平碰了个满怀,愣了一下。 他原想突然袭击,来个先斩后奏,建不朽奇功。没想到局面发展成了这样,他只好罢手,还是肉烂嘴不烂:“炸了还可以再建,有什么大不了的!” 三 林平山和鲁忠平从八二六工地回来,那热火朝天的战斗场面使他们兴奋,有惊无险的遭遇更是无比刺激。两人正议论着今天的见闻,看见曹总拿着饭盒从食堂往旁边沟底的实验室走去。 他们听说曹总就住在下边的实验室里,鲁忠平跟曹总出过一趟差比较熟,就对林平山说:“走,跟曹总聊聊去!” 曹总听到他们的喊声站了下来,等他们跟上来后一起往下走。 曹平祥五十出头,中等身材,解放前中山大学毕业。由于长年劳碌,他的外貌比实际年龄老很多,背已经有些驼,额顶的头髮也掉得差不多了。他对人老是那么和气,谦谦长者的神态,特别是对待年轻人,总是显出一种慈祥和宽厚的神情,让人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温热的潜流。 第55页 建在山沟里的实验室,三面被陡坡挤着,窗户对着山体阴湿的黄泥壁,大白天也要开灯才能看清东西。他们跟曹总走进他的房间,发现里边又潮又暗。 曹总的老伴因为身体不好没有跟他来基地,林平山听说曹总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看他单身一人住在这阴湿的半地下建筑里,每天拿着饭盒到食堂跟大伙儿排队买饭,心中潮起一股酸楚。 他们知道曹总是核动力事业的元老,看他今天有空就抓住机会让他谈谈我国核动力的歷史。 曹平祥笑眯眯地拿起暖瓶给他们每人倒上一杯开水,神色慢慢变得凝重,十年前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国庆节后不久,担任核动力组长的曹平祥和几位同事作为我国“国防科技代表团”的成员,随同我军的高级领导和核工业系统领导,坐在飞往莫斯科的苏联航班飞机上。他静静地坐在座椅上,心情却很不平静。 两个月前,部队的高级领导接见他们,要他们研究利用这次访问的机会向苏联老大哥提出在军用核动力方面的援助问题。 曹平祥回来后与当时担任核动力副组长的雷东顺商量,组织全组同志到各个科技图书馆去查阅各种期刊、书籍、技术资料。他们这帮人大部分是学常规技术专业的,对核动力还是外行,大部分人连核反应堆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不要说复杂的中子运动方程式了,实际上是边干边学。 整整两个月的艰苦工作,终于摸清核动力的各个技术要点,准备了几十个关键的问题,汇成此次访问的谈判提纲。对此次访问,他们抱着很大希望,打算通过访问解决很多疑团,开闢核动力研究的道路。 他们与苏方接触后很快就发现,对方回答问题总是闪烁其词,迴避关键问题。苏方只同意在一般性工业项目上达成协议,对关键项目尽量拖延推託。按原定协议应交给我国的核武器教学模型和样品,一会儿说中方仓库没准备好,一会儿说保密条件有问题,想方设法找藉口拖延。 经过一段时间接触,他们才感觉出苏方真正感兴趣的是我们的铀资源。他们对“社会主义大家庭”的铀矿资源开採非常热心,派专家给设备,对核能尖端科学技术守口如瓶,找各种藉口推託。对他们提出的军用核动力问题,讳莫如深,把门关得死死的。 第三章 苦战云岭(8) 后来,不知对方出于何种考虑,十月革命节过后,安排他们去参观莫斯科附近一座实验性核电站。对于他们这几个如饥似渴学习核动力技术的科研人员来说,这毕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他们对新事物充满着求知的渴望,参观过程中提的问题一个紧接一个没有停歇。接待他们的苏联科研人员出于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感情,始终耐心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技术问题。这次参观让他们获得了很多实际知识。 这时,中苏关系已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楼,访问虽然未能达到预期的目的,他们对核动力总算有了一些感性的认识。 听到这里,林平山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没能在军用核动力的发展方面摸到更具体的经验。” 曹总听了,笑着说:“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们突破了他们的防线。” 看着二人专注的神情,他解释道:“当时在物理所有十多名苏联专家。他们的组织性纪律性都很强,一般情况下我们是很难了解到重要信息的。 “有一天,我们从《参考消息》上看到赫鲁雪夫在美国访问时对美国的陪同人员吹嘘苏联军用核动力如何先进,就和雷东顺几个人商量,决定利用这个时机找苏联专家组长谈谈。 “与苏联专家见面后,我们先谈了从《参考消息》上获得的情况,然后单刀直入把对军用核动力发展中想要了解的关键问题一古脑儿端了出来。苏联专家因为他们的最高领导已经说出去了,就不再像从前那样闪烁其词。他把我们提的问题一一记了下来,一边记录一边思索。然后,他点燃一支雪茄,沉思了一会儿,胸有成竹地谈了起来。 “他谈了世界上军用核动力的发展歷史,核动力研究设计的一般程序,设计和建造中的关键问题和研究发展的主要步骤,涉及面很宽,可以看出他的经验很丰富知识面很广。 “这次谈话使我们得到很多有用的东西,对后来我们核动力工程的方案设计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以后我们又向他们请教过一些问题,得到他们不少帮助。” 实际上,苏联专家中多数是对中国人民怀有友好感情的。他们中许多人在撤离前的最后日子里,尽管手头没有资料,还是尽量把他们脑子记忆的东西告诉我们。有的苏联专家每天工作到深夜,把自己知道的技术知识和情况写出来。临行前,物理所为他们举行的告别酒会上,有不少苏联专家哭了。 苏联专家组长流着泪对我们说:“mhe жaль 6ылo ptaвatьcr co cвonmn дpy3ьrmn.(我不愿意和我的朋友们分手)” 我们都掉下眼泪,雷东顺也用俄语说道:“mы hnkoгдa he 3a6yдem o дpyж-6e meждy haшnmn hapoдamn.(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人民之间的友谊)” 曹平祥接着又谈了如何克服种种困难,进行军用核动力方案设计的情况和十年来核动力发展道路上的起起落落。林平山听得出,他对后面的问题讲得很含蓄。他们也不便深问,只是感觉核动力的发展路线和体制问题很复杂。他们来基地后的种种感受,有其更深层次的原因,不是他们能够很快弄明白的。 第56页 四 回到“十五号”以后,林平山回想几天来所见所闻,心里很不平静。八二六工程在热火朝天地紧张施工,再这样无所作为坐等条件绝对不行。 第二天,他跟鲁忠平、朱成宜到十五号山沟里的仓库去察看存放在里边的实验设备。 这是一个半地下的库房,一千多平方米面积的大厅,三面墙的下半截有三米是在地下,只有一面跟沟底的大路相通。在三米台坎的地面上,与大厅相连的侧面盖着一排房间,作为大厅的附跨。 他们在各个房间转了一遭,有的房间里边放着一些零散的阀门、电机、管件,大部分是空房间。随后,他们沿扶梯走下标高负三米的大厅地面,实验设备就堆放在大厅地板上。林平山察看一遍设备的包装箱,走到大厅的西头。这里有一个四米见方、深度五米左右水泥护面的大坑,里边放着一个大罐,原先用来存放化学试剂,现在已经空着。 他望着坑里的空罐发了一会儿呆。 那次老卫来“十五号”,提出希望物理实验工作尽快开展起来的要求。老卫走后,他还到设计所去看了一下。在远离大城市的深山僻岭中,没有大型电子计算机,设计所的同事们只能靠手摇计算机进行复杂的中子物理设计计算。手摇计算机的计算速度很慢,为了减小计算量缩短计算时间,对于复杂的物理现象,他们只能把物理模型作最大限度的简化。这样的计算结果与实际情况必然会有较大的偏差。为了对物理计算结果进行必要的修正,设计所的同志急切希望能把核临界物理实验工作尽快开展起来。 林平山久久凝视着坑中的罐体,渐渐地,眼前幻化出他们的核临界中子物理实验装置来……脑中一亮,似乎闪过一丝灵光。工作的热情,令他产生了灵感,顿时兴奋起来。他看鲁忠平在大厅东头跟朱成宜说着什么,就喊鲁忠平过来。两人听到林平山的喊声,一起过来了。 林平山待他们走到坑边,指着坑中的罐体说:“把大罐吊走,往坑里安装咱们的实验装置不是正合适吗!” 第三章 苦战云岭(9) 朱成宜看看坑底,又抬头望望大厅的四壁和屋顶,迟疑地说:“向坑的上方射出的核辐射怎么办呢?” 林平山说:“我们可以在坑的四周加一道屏蔽墙。” 朱成宜仍然有些疑惑:“屋顶会不会反射?” 鲁忠平听了,就说:“这个好办。我可以进行估算,至少数量级不会有错。” 望了望屋顶,林平山默想一会儿,进一步补充:“我们把控制室放在附跨的房间里。在控制室与大厅之间再加一道屏蔽墙,就可以防止反射对运行人员的伤害。” 鲁忠平点点头:这跟战场作战是一个理儿,审时度势寻求克敌办法。老友的灵活思维让人佩服。 林平山叫鲁忠平进行核辐射屏蔽估算,自己再深入考虑一下总体布局。 回到办公室,林平山和鲁忠平找周玉茹商量。周玉茹听了,心里很感慨:他总是那么聪明,立即高兴说道:“这个办法挺好。” 林平山就把朱成宜叫过来了,一块儿商量怎么干。讨论到半截儿,朱成宜忽然有些担心:“老郑回来会不会有意见?” 鲁忠平瞪眼说:“这小子不在正好,咱们趁热打铁立即动手。他回来生米煮成熟饭,就得听咱们的!” 林平山听了朱成宜的话,心想,让周玉茹直接出面作决定,以后郑品吾回来不好交代,就说:“咱们演一出京戏《逍遥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鲁忠平知道林平山跟班长孙春祥都是京戏迷,其中必有典故,就问:“怎么个演法?” 林平山就说书似地如此这般把自己的想法说了,鲁忠平笑着直点头:“好,就这么办!” 周玉茹没想到林平山看那些古书还有用,也笑了。她注视他诙谐的神色不说话,心中品味他的秉性:平日人前寡言少语,与好友一起却话很多,思想非常活跃,有时还挺风趣。自己第一次与他温习功课,就发现这个外表木讷却一腔热血的好人。 第二天上午是政治学习,全组人员提着椅子端着茶杯来到大办公室,挤坐在办公桌的间隙。周玉茹主持会议,拿着所里发的学习文件念一遍。完了,望望林平山。林平山看鲁忠平一眼,他点点头,于是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 林平山先联繫文件精神扯了一番大好革命形势,再大谈“抓革命,促生产”。说到兴头处,话锋一转联繫当前实际,端出了昨天下午在仓库大厅与鲁忠平、朱成宜讨论的想法。 他一说完,朱成宜立即发言表示贊成。黄春花听了,也说是个好主意。不少人点头说:“好办法!” 党小组长老杨听了,显出担心的神色:“现在老郑不在家。他定了的事儿我们随便更改,怕不好吧。” 鲁忠平瞪了老杨一眼:“老郑临走已经宣布由周玉茹主持工作,她有权作决定!” 林平山听了,就建议:“我看可以这样。今天下午周玉茹到所里去一次,向宋书记汇报今天的学习讨论情况,把会上大家提的想法向所里汇报一下。让所领导去考虑,这样就跟大家没关系了。” 第57页 向领导汇报学习情况总没有错,老杨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下午周玉茹从所里汇报回来,对林平山说:“宋书记听了很重视。他说,明天他要跟所里有关同志来十五号,详细听听大家的想法。怎么办?” 林平山就把鲁忠平叫过来,对他说:“你尽快粗算一下实验装置运行的放射性剂量分布,我画总体布置图。明天咱们分别就这两个主要方面进行汇报,其他同志再做补充。” 周玉茹听了,点头说:“好,就这么办。”她是学核测量的,对工程上的事儿没有底,听林平山这么安排,放下心来。 第二天上班不久,宋书记领着一大帮人来了,有科技办的老卫和技安科的老钟,还有基建处的同志。仓库里还有一些设备跟雷总有关,宋书记把他也拽来了,顺便让他把把关。 开会了,周玉茹先汇报学习情况,然后让林平山介绍总的思路。 林平山往黑板上挂了一张总体剖面图,向大家介绍实验大厅和控制室结构,核辐射屏蔽的改造方案。 宋书记是做政治工作的,林平山介绍完技术方案,又以哲学的观点向他通俗分析说:“在人口稠密地区建设放射性实验室必须修筑厚混凝土屏蔽墙的大厅。我们在人烟稀少的山谷中修一个临时实验室,思路可以放宽些,随变化的客观情况作一下变通。 “首先,四面的山体可以作为屏蔽墙的组成部分,山顶的铁丝网和警卫岗哨可以阻止外界的人员进入,外界人员是不会受到影响的。剩下的就是运行人员的防护问题。 “对于运行人员的防护,我们不仅藉助于实验装置周围的深坑和加高的屏蔽墙,而且在运行人员工作的房间与实验装置之间修一道屏蔽墙,保证人员的安全。 “这实际上是把通常的大厅整体屏蔽设计变为分散屏蔽布置的设计,对不同人採取不同的保护措施,大大节约了基建的工作量。这种做法对我们这样的临时性实验设施是可行的,可以很快建成投入使用。” 把山体、铁丝网和警卫战士都纳入屏蔽防护体系,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创造。分散屏蔽的攻防思路,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的设计! 林平山讲到这儿,望一眼基建处的同志,接着说:“为了节约资金缩短工期,可以用生活区工地上大量预制的水泥砂石块垒屏蔽墙。材料密度低一半就把墙厚加一倍半,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同样可以达到屏蔽效果。” 第三章 苦战云岭(10) 垒现成的预制块要比现浇重混凝土施工速度快十多倍!用盖住房多余的砂石块更是大大节约了资金,所里就有权作决定,不必等上边层层审批。对一提起核辐射屏蔽就想到重混凝土的人们来说,真是大开眼界! 宋书记东北人,瘦高身材,文化水平不高,为人朴实说话爽快,转业前是部队的营教导员。他听完林平山这番分析,觉得挺有道理:“你这么分析,像是有点儿辩证法。”就问随行的同志们有什么意见。 科技办老卫看核临界实验装置很快就可以运转起来,非常高兴,极力表示支持。技术安全科的老钟问:“按你们设想的布置方式,人员受到的放射性剂量有多大?” 鲁忠平听了,走到黑板前挂起一幅他画的实验室和周围地区的放射性剂量分布表。 他介绍了各个房间和大厅周围及山坡上的剂量分布数据,说:“是估算结果,但数量级是不会错的,都比允许剂量低一到两个量级。” 雷总点点头说:“你们还可以让设计所的同志再復算一次。” 宋书记又徵求基建处的意见。基建处的工程师老赵说:“这样改建的工作量不大,很快就可以完工。” 会后,雷总领着设备研究室工程师王秉仁,随鲁忠平、林平山下到实验室去,查看存放在各个房间的设备。看完之后,王秉仁说:“大部分可以运到工地去,有的还运不走。” 雷东顺说:“运不走的可以存放到你们实验室的仓库里。这里将来有核清洁要求,不能再放在这儿。” 雷总是设备研究室的老主任,王秉仁听他的。 见雷总这么支持,林平山和鲁忠平很感激。 所里很快就批准了他们的改建方案,并要基建处和动力处把它作为一项紧急任务来完成。根据他们的布置方案,基建设计科作了土建设计。材料都是现成的,施工很快就可以开始了。 在北京,这样多工种的基建项目是研究室领导亲自抓,在这里就得靠他们自己了。周玉茹看项目已经批准很兴奋,实验室改建一完成,各项研究工作立即就可以展开,大家又能加入核国防建设的战斗行列了。几个月来,大伙儿就盼着这一天,眼下有多大的困难也要想办法闯过去。 她对工程不熟悉,就找林平山商量,技术上对他有依赖心理:“施工马上要开始了。人员怎么分工,我可没数。”说话口气像是两口子。只要两人独处,她跟他说话就不自觉会有这样的口吻,内心感情在神秘地操纵她。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她的心中只有他,只是不愿表露出来。 搬迁大三线后,周玉茹看林平山独自来,心里有疑问。她是有心病的人,不好细问他。“四清”回校至搬迁大三线的三年多,刘静宜闯入他们彼此难言的内心世界,造成她心理失衡。不断动盪变迁的环境里,靠着她的隐忍总算熬过来了。怎么说,现在都是单身状态,她揣着一种隐秘的猜测,心理上多少要平衡些。 第58页 林平山安慰她:“不用担心。明天开会民主讨论,叫大家自报。” “剩下没人领的事儿就靠你了。”她说道,久久凝视他深沉的目光。就是这目光,让她时时回味寻思。 “没问题!”他显出有把握的神态,让她的心绪安定下来。当年在学校温习功课,他就是这样的神态,一一解答了她提的问题。尽管他一向对她有敬畏心,在技术上似乎找回一点平衡。 物理实验室的十来个人,按照会议分工,跟基建处、动力处的工人师傅们一起投入紧张的施工,十五号变得繁忙热闹起来。 朱成宜分工负责土建施工的技术配合,他与基建处的技术员跑前跑后,联繫建筑材料,监督施工质量,指点工人把砖缝前后错开,避免实验产生的核辐射从缝中泄漏出来,工作最紧张。 这时,在军垦农场挨批的梁成海也调到物理实验室工作来了。他和鲁忠平一起,配合动力处的师傅进行实验装置本体的机械安装。 梁成海是由一年前搬迁到基地的设计所调过来的。经过几度波折,他似乎变了个人,每日少言寡语只是闷头干活儿,再也找不到当日的冲劲儿了。林平山见了,慨嘆岁月的磨蚀,竟能把人改变得如此厉害。 这几年在工地上劳动,梁成海学到一手熟练的焊接手艺,还收了一名徒弟小钱。老梁焊接的器件不比焊工师傅差,好多围栏构架都是他的手艺。他的徒弟小钱,到器材库领料时拉回一对车轱辘,自己闷头干了一个星期,推出一辆拉货的小车来,把大伙儿高兴坏了。 第二天,鲁忠平、林平山几个人推着小车去器材库拉器材。临走时周玉茹交给鲁忠平几张领料单,要他们顺便领些电子器件和工具。 他们顶着大太阳,走了近五里路把车推到器材库。走进仓库的办公室,看到器材科长老万正悠闲地坐在办公桌后,把头埋在一张摊开的报纸里,鲁忠平叫了声:“万科长,忙呀?” 老万把头从报纸背后伸出看是他们来了,就把报纸放下问:“要领料?” 他们把领料单递给他。老万哗哗地翻了一遍,龙飞凤舞在一些单上籤完字,把周玉茹交给他们代领的几张挑在一边说:“这些器材去年没报计划,不能领。” 林平山张嘴欲说话,鲁忠平朝他挤挤眼,他就闭上了嘴,知道忠平准是在想什么新招儿。 第三章 苦战云岭(11) 林平山和小钱拿着那些批好的条子,推着车要往库里去领料。鲁忠平说:“老林你先走,我在这儿歇一下再来。”说完,他拉着朱成宜在万科长对面墙边的长条藤椅上坐了下来。林平山明白他已经想出了什么鬼点子,便不言声拉着小钱走了。 等林平山从库房用小车拉着角钢扁铁回来,只见鲁忠平乐呵呵地从办公室出来,叫他们去仪表库领电子器件。林平山心中犯疑,在这里不好问他,只好先闷着。 他们离开器材库往回走的路上,林平山问:“忠平,你用什么鬼花招让万科长把条批了?” 鲁忠平显出一副郑重的神情说:“这就叫做中国国情,其实完全是极普通极平常的工作程序。” 于是,鲁忠平笑着说起林平山他们走后的情况。 林平山和小钱离开后,鲁忠平他们坐在藤椅上养神。不一会儿,他对埋头看报的老万笑着说:“万科长,近来一直很忙吧。” 老万正在无聊间,见他们待了下来,就说:“可不是咋地!尽碰上你们这些没提前报计划的事儿,把人折腾死了。” 鲁忠平从口袋中摸出一包刚从北京捎来的“凤凰牌”香菸,递给万科长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老万看是此地罕见的“凤凰牌”,便接了过去。朱成宜赶忙划一根火柴给万科长点上。 老万仰头勐吸一口,把烟气一丝不泄全部咽入气管里,在体内闷了半天不出来,似乎在肺腔的最底部转过一遭,才从鼻孔中慢慢透出两丝细幽幽半透明的青烟。 他望着顶棚两眼发直抽过三大口之后,慢悠悠地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们顶着大太阳从十五号跑到这儿挺辛苦的。” 鲁忠平欠身满脸堆笑说:“是啊,要不是工作急需,我们也不会一下来这么多人了。” “你把单子拿来,我看看有没有可能调剂一下。” 朱成宜赶紧把领料单重新给他递了过去。 老万重新一张张地审查起来,指着一张单子说:“领两个万用表,太多了吧?” 鲁忠平笑着说:“除了一,它就是最小的数了。我们有好几摊人,实在是不够用。” 老万不吭声,签上自己的大名。 鲁忠平向林平山说完整个过程,又从口袋中掏出他的“金凤凰”说:“怎么样,这就叫不打无准备之仗。” 林平山拿过那包烟,看着烟盒上那只金光闪耀的凤凰说:“想不到就值二分五的一支烟,竟有这么大的神通。” 新实验室的布置与北京原实验室差别很大,原先设计的核临界实验装置控制系统的结构和布线都要修改。负责设计的控制组人员都在北京,没有随迁来三线,林平山决定自己来做改造设计工作,跟师傅一起安装控制线路系统。 第59页 周玉茹跟黄春花调试仪器,叫林平山对全面的技术问题多考虑些。技术上有他在,她心里踏实。 林平山找出“十五号”的基建设计图纸仔细推敲,跟核临界物理实验室的规定要求进行比较,琢磨还有哪些地方没考虑到。他是个谨慎人,这改建方案是他们自己提的,又是周玉茹主持工作,不敢掉以轻心。 核临界中子物理实验室是有放射性的,实验大厅有特殊的通风要求。林平山根据放射实验室规范,对大厅的通风换气进行了计算,再到设备仓库去做调查。 他看到仓库中有一台小容量的中央空调机,就问管理员:“这台空调机怎么没人领?” 管理员说:“是富余的。” 他心中一喜:用到中央控制室正合适。就到基建处找设计科的工程师联繫,为中央控制室安装空调系统,并按他起草的技术要求给实验大厅设计通风系统,适应放射性实验工作的特殊要求。 空调房间安装保温层,需要工人到天棚上铺设保温板,动力处说没有这个工种,要他们自己想办法。 林平山只好与鲁忠平、朱成宜找来扶梯,爬上屋顶揭开瓦片,钻进屋面底下,把一块块递到房顶的保温板铺到天棚上面。 鲁忠平弯着肥胖的身躯大汗淋漓,一边铺一边感慨:“八级工干不了的活儿,只好让九级工来干了。” 那时知识分子被社会上一些人称为“臭老九”,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和走资派后边,由此他们自嘲为九级工。林平山听了这话,无奈地笑了,心里一阵苦涩的自豪。 考虑到核燃料库跟实验大厅不在一个楼层上,运送核燃料困难,林平山就自己动手设计图纸,请设备工厂制造一个可以远距离控制的升降机,方便往大厅的实验装置运送核燃料和实验仪器。这样不仅使核燃料运输安全更有保障,也减轻操作人员的劳动强度。 这个自己设计的升降机安装好以后,大伙儿看它可以从三个不同的地方操纵,感到很新奇。朱成宜把一台仪器放了上去,几个人轮流从不同位置试动作,非常高兴。 周玉茹看林平山施展本事,把放射性实验室的辐射屏蔽、控制系统、通风空调、核燃料运输各个难题,没花多少资金因地制宜一一解决了,一座普通仓库很快就变成了核临界物理实验室。她想起在学校他说过选择核工程专业,做崑崙山上一棵草的话,感慨中掺杂着一缕忧伤。 两个月后,郑品吾从北京回来了。他母亲病故,所以多耽搁了一些时间。一走进十五号大门就看到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他心里一愣。知道大家在改建实验室他很意外,心想,以周玉茹的技术能力绝对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看见老杨从实验大厅的小道走上来,他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第三章 苦战云岭(12) 老杨苦于前段时间自己在研究组的困境,觉得是向郑品吾接近的好机会,就详细地把林平山、鲁忠平在那次讨论会上的动议及后来的过程一五一十向他讲了,暗示林平山是这次行动的实际组织者。完了摊摊手,做出一脸无奈的表情,作为党小组长,他已经尽力了。 听老杨说完,郑品吾的脑子立即转开了。鲁忠平老爱跟自己抬槓,这次搞“宫廷政变”还在情理之中,一贯忠厚的林平山发起这件事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周玉茹与林平山内心的隐秘关系他无从知道,就没有往更深处想。 这次“宫廷政变”无疑在动摇他的领导地位,更糟糕的是他已经向老卫说过那么绝对的话了,对实验室改建无异于打他一记耳光。他老半天脸上下不来,阴沉着脸沿着小道朝未来的实验大厅走下去。 林平山正在跟师傅一起接线,看见郑品吾虎着脸走下来,马上明白他心里不痛快,便赶紧站起来笑着说:“老郑回来了,一切都顺利吧?赶快领着我们干吧,就等着你来调试呢!” 郑品吾看见他立即想到刚才老杨讲的话,顿时无名火上来:“我问你,这个组到底谁说了算?!” 林平山心里一惊,连忙说:“你是组长,当然是你说了算。” “那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鲁忠平听到动静过来了,见他发威立即也火了:“你想怎么着,革命还有罪了?也不照照自己,德行!” 郑品吾气得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举了起来。 鲁忠平瞪起眼睛:“哟,要打架吗?” 朱成宜见这阵势,怕事儿闹大了不好办,紧忙上前拦住郑品吾,林平山推开鲁忠平,几位师傅都围上来劝解。 周玉茹闻声来了,生气道:“老郑,你还像领导吗?大伙儿的大方向没错,你应当感谢大家才对。” 她一开口,郑品吾立即蔫了下来,心里直后悔自己太不冷静了。 第二天,郑品吾老着脸皮,摆出领导的架势,开始主持工作。工作处在关键时刻,而且老郑的为人大伙儿早已习惯了,地球又照样自西向东运转起来。 实验装置在北京已经经歷过一段时间运行考验,安装之后的调试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只是由于天气潮湿,除了中央控制室,其他房间没有空调设备,仪器的稳定性经常受到影响,给实验工作带来不少的麻烦。 第60页 夜深了,十五号的电子仪器实验室内,电灯依然亮着。朱成宜正在聚精会神测量仪器线路各个接点的电位。北京原实验室的仪表师傅没有跟他们一起搬迁过来,实验室仪器维修任务就落在朱成宜和黄春花两个电子专业的人身上。黄春花有孩子要餵奶,一下班就急急忙忙赶去託儿所接孩子。实验仪器出故障他们白天修理不完,为了不耽误第二天的正常实验工作,朱成宜只好夜里加班检修。 朱成宜憨厚朴实,心灵手巧干活儿闷声不响。已经下半夜了,故障位置还没找到,他每日白天跟班实验运行,晚上加班修理仪器,连续两个多星期夜夜加班,疲惫不堪,眼皮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强撑开眼皮试图坚持把故障点找到,眼前一黑意识突然矇眬一瞬,下巴立即一阵剧痛。他马上惊醒过来,摸摸下巴,湿漉漉的,手上沾着血迹。人一打盹,下巴撞到了仪器壳的稜角,撞出血来,顿时困劲儿也没了。想到明天大伙儿还等着这台仪器做实验,他抓紧时间接着干。 此后,朱成宜每到下半夜发困,就用针扎自己的头,用疼痛让头脑清醒过来,直到把仪器的毛病找出修好了才回宿舍。 为了能给设计工作及时提供数据,他们开始白天黑夜加班加点工作。考虑到核安全,一般是白天运行实验,晚上做准备工作,整理数据。 他们按设计人员做的几种方案,用实验方法测定中子特性,确定了核反应堆的控制设计方案。以后,又围绕模式反应堆调试起动开展工作,为模式堆工程完工投运做准备。 五 这时,生活区的住房大部分已经完工。有家的同志都搬进了用砂石块砌成的平房里。朱成宜的家属也调来了,以前因户口没法解决,他与爱人一直两地分居。 剩下鲁忠平、林平山、梁成海一些单身汉,就住在十五号的山谷入口单身职工的小平房里。实验室离基地总部比较远,住总部的单身宿舍楼上下班不方便,他们宁可住在这偏僻的地方。那些有家的同事一搬走,十五号地区下班后,显得更加冷落萧条。 早晨上班,林平山来得早。他在办公室坐着,想到同事们一家家欢乐的情景,更加思念在北京的刘静宜。 他来三线后,开始两人还通着信。后来,林平山越来越觉得这样书信往来,徒然给双方增添许多痛苦,让她长时间陷在忧伤的情绪里,只能影响她专心研究工作,决计咬牙不再给她回信,以致后来接到信强制自己不要打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没有勇气把这一大摞的信件拆开。自己寂寞地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揪心的苦痛从心底翻起,泪水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他正坐着发呆,忽然听到门外黄春花叫:“林平山!” 他迅即抹去脸上的泪水,慢慢转过头来。 看到他的神态,黄春花关切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了?” 第三章 苦战云岭(13) 林平山勉强笑着说:“没事儿。可能昨晚着了点凉,很快就会好的。” 黄春花放下心来,对他说:“我听朱成宜讲,你上星期天给他砌的炉子很好烧,这星期天也给我砌一个吧!” 林平山一听笑了,说:“我给老朱砌炉子,有烟抽有酒喝。你家老田整日不着家,我什么也捞不着。”她爱人老田三弦弹得好,研究所下乡演出,跟林平山的胡琴经常配合,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黄春花笑道:“你还赶巧了。他正好出去开会回来,从宾馆买回一瓶五粮液,档次不会比老朱低吧!” 林平山点点头:“好,就沖这瓶五粮液也得去!” 星期天一早,林平山用煤油炉煮了碗面条,吃完马上出门。麻袋里装着灰勺抹子砖刀木尺,往黄春花家走去。 他们各家从北京搬来时,都带了烧蜂窝煤和煤球的铸铁炉。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嫌这种炉子散热快不好烧,看到基建工地上留下满地的砖头沙子,便滋生了自己砌炉灶的念头。 林平山到黄春花家门口,看到老田已经把砖头、沙子、黄土都预备好了,还搞到小半袋的水泥,高兴地说:“后勤保障工作做得还可以嘛。” 老田笑着点点头:“现在就看师傅的手艺了。” 林平山拍拍胸脯:“祖传手艺,错不了!” 林平山帮大伙砌厨房,墙体垒得又平又直不算,那稜稜角角做得横平竖直接缝严密,确实让人没说的。黄春花问他:“林平山,你这手艺打哪儿学来的?” 他故意做出神秘的神气,笑着说:“祖传手艺!” 其实,他也只是小时候看邻居的泥水师傅干活,偷来的手艺。 他指点老田用锄头按配合比和泥。这里,家家都在屋前房后开荒种菜,户户备有铁铲锄头。“文化大革命”期间毕业的大学生,毕业后七年半才转正,一直拿每月四十六元的工资,其他人也是十多年没提级。这点工资还要养三代人,上供父母,下养子女。种菜养鸡,已成了他们的副业。 林平山从院里提来一桶水,把那堆砖头浇过一遍,然后在地上开始画线。 跟朱成宜家一样,他给黄春花的炉子里埋入一个罈子,让他们整日可以用到热水,小黄看了特别高兴。 煳炉膛时,林平山看到屋角有一堆头髮,就叫黄春花把头髮扫过来,准备和到泥中,说是这样炉子更好烧。 第61页 黄春花说:“我到外边给你另外找些来。”便匆匆出去了。 林平山看着老田,对她这种捨近求远的做法大惑不解。老田想了想,笑着说:“她准是不忍心把儿子的头髮放到炉子里烧。” 林平山听了心里一阵感动,没有吱声。 最后用一层水泥沙浆把炉台抹得光熘,已是下午五点钟了。 黄春花已经炒了一碟花生米,用盘子摆上两圈切开的松花蛋和一碗蒸腊肉给他们下酒,还煮了一碗她拿手的上海咸肉豆腐汤。这在当时的物质条件下,已是极丰盛了。 实际上林平山的酒量不大,顶多只是二两烧酒,那天他向黄春花要酒喝只是一句玩笑话。老田“捨命陪君子”,到末了两人竟喝下大半瓶。傍晚,老田送他出门,已是赵匡胤送关公,两个大红脸。 借酒浇愁愁更愁。林平山沿着山顶的小路往回走,一阵阵山风吹过,体内酒精的奇妙功力开始发作,脚下的旱地渐渐幻化成北王庄的苞米地。他想起了除夕夜与刘静宜一起包饺子的情景,……忽然眼前闪过两人分别前,夜夜注视的窗户灯光,心里轻声唿唤:“静宜,你在做什么呢?……”几千里天各一方,他索性坐到了路旁,抱头痛哭起来,泪水扑簌簌滴落到泥土上。 刘静宜正在物理所生活区北边的小山那棵槐树底下。自从林平山走后,她几乎每天傍晚都要来这里,以前他们两人都是在这里相会的。每次她向那槐树走去,总是觉得那朦胧的树阴下,林平山正在虔诚地等候着她。她心跳加速,急步向前。很快她就看到浓阴中没有她盼望的身影,她泪水涌流,把脸贴着树身哭泣:“阿平,你为什么又失约呢!” 林平山来到大三线,只对人说刘静宜目前工作离不开,暂时无法来三线,没向任何人谈过他们已经分手了。 细心而敏感的周玉茹通过长时间观察,发现几个月没见到刘静宜来信了。 星期六夜晚,她走过林平山的房间外边,听到他在里边吹箫,曲调哀切,令人断肠。她走到院子当中,静静站着侧耳聆听。 吹罢箫,沉静了一会儿,又响起琴声,窗内传出凄婉的《阳关三叠》: 清和节当春, 渭城朝雨浥轻尘, …… 依依顾恋不忍离, 泪滴沾巾…… 思君十二时辰, 商参各一垠。 …… 第二天,天阴刚下过雨,她约林平山一起去赶场。虽说这种天气赶场不合适,可他自学校起就顺从她惯了。走到水渠边,她看到路边有一片树林,就说:“听说这林子里有蘑菇,进去看看帮我采一些,晚上熬蘑菇粥。” 林平山识蘑菇,她不识,就一起踏进树林中。 他很快就发现前边松树下有一簇红菇,高兴地跑过去摘了起来。 “你跟刘静宜分手了?”她突然问。 第三章 苦战云岭(14) “……” “怎么不说话了?”逼问的口气,夹杂着怨气。 林平山泪水滚涌而出,还是没说话。 “我明白了。”她不再问,心却陡然踩在了实地上,觉得天好像比来时亮了些。 林平山的心在绞痛着,跟自己相知的人自己不要了,眼前的女子谈不上遗弃自己,却伤过自己的心。 他是分配到北京动力研究所,才知道她跟男朋友分手的。 他看她来动力研究所报到,很奇怪,就问:“周玉茹,你男朋友在这个所吗?” “……” 她低下头,泪珠掉落地上,溅起了尘埃。 他不知所措。多年来,只要在一起,他们之间的态势从来都是她在上方,从未见她这么软弱过。他懂了,心里乱糟糟的,弄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七年里揪心的痛苦在他们之间反覆数次之后,又摆在了面前。命运怎么这么折磨人啊。 望着周玉茹哀怨的目光,他心中似有难言的情绪。 从学校起,他一直对她有敬畏心,没有定力让自己长时间直面她的目光,只好低下了头。 树上传来一阵阵山雀的叫声,微风吹过林子树叶沙沙响着,两人保持十厘米间距,默默在林中并肩徘徊。跟七年前在清华东操场的那样,默默地在林子里绕了几圈,林平山嘆了口气,说:“过午了,回去吧。” 六 第二天上班,鲁忠平、朱成宜和林平山,到核燃料库查看几个月前从核燃料厂来的实验用钸样品。 钸是比铀的效率还高的原子弹材料,也是反应堆的核燃料,不仅有放射性,还有剧毒,并且化学性质很活泼,在潮湿空气中极易氧化。人体吸入微克量级的钸就会中毒,严重的会致死。它被称为“人类所知毒性最大的材料”,研究表明,钸是对人致癌作用极强的因素之一。 进行钸的操作必须在密封严格的手套箱中进行。他们实验用的钸样品必须徒手操作,钸要装入不锈钢小罐中,用焊接工艺进行密封,然后装在样品盒中保存。根据规定,必须对钸样品定期进行检查。 等林平山把入库登记做完,朱成宜和鲁忠平已经把样品盒打开。他从他们两人的肩上伸出头去观看,大家都大吃一惊:焊接做得不严密,封装钸样品的不锈钢罐盖子已被钸化学反应的产物顶开,松散的氧化产物隆成可怕的一堆,暴露在大家的鼻子下边,放射性微尘正朝着人们的脸部扩散,鲁忠平吓得赶紧把样品盒扣上。 第62页 他们向所里报告之后,医院叫他们进行体检。鲁忠平、朱成宜两人当时站在最前边,医生叫他们留下,加做精液取样实验。强放射性要伤害生殖系统,会造成生育的后代畸形。 第二天,林平山问鲁忠平检查结果。他说,还没出来。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复杂的表情苦笑着说,他到厕所里,一会儿就自己把精液弄出来了。朱成宜弄了半天怎么也出不来,只好跟大夫讲,他明天交。后来,朱成宜在他老婆帮忙下,才把精液弄出来。 听了这些,林平山想起他们的实验设备从北京搬迁时,他和鲁忠平两人往特制的屏蔽罐内装中子源,三米多长的远距离操作竿子太软,他们怎么也装不进去。突然,鲁忠平沖了前去,冒着很高的中子剂量,徒手把中子源塞进屏蔽罐里。想到这儿,他不禁为鲁忠平的身体担忧。 不久,八二六工地的模式核反应堆开始紧张的调试起动工作。 基地革委会刘主任走进厂房底间,一股热气唿地扑面而来。这时正是盛夏,加上底间的换热器、各种电机设备都往外散热,房间里的温度高达五六十度。刘主任看见设备研究室的工程师王秉仁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汗水不停地往下流淌,像从水中捞出来似的。他专注地盯着设备,一上一下来回测定那台新设计的电动阀性能进行抢修,似乎没有感觉到火炉般的高温环境。 刘主任感动地拍着老王的肩膀说:“好样的,模式堆的成功就看你们了。” 王秉仁回过头看是革委会主任,笑着说:“刘主任,你放心吧。我们一定能准时向毛主席的生日献上一份厚礼!” 八二六模式核反应堆起动试验的第一仗,是由“十五号”物理实验室同志们负责的。郑品吾、林平山、周玉茹、鲁忠平这批技术人员在核反应堆的中央控制室里日夜不停倒班,进行了两个多星期的反应堆中子物理性能试验。他们预先在实验室中已经进行过充分的实验研究,物理起动试验做得很顺利。 在大伙儿的努力下,八二六模式核反应堆终于投入满功率运行,人们开始用模式核反应堆进行各种实战条件下的性能试验。 不久,传来八二六在部队开始服役的喜讯。基地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人人脸上挂着笑容。 一星期后,在新修的广场上召开近万人的庆功大会。 主席台顶上挂着红色横幅,正中央毛主席像两旁展开两面红旗,长桌上摆着一摞摞奖状、锦旗,大喇叭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锣鼓声,鞭炮声,飘荡的硝烟,飞扬的彩旗、彩带,和着人们欢声笑语,汇成一片狂欢的海洋。 宣读贺电,领导讲话,群众表忠心,最后表彰先进。在表彰先进集体的名单上有物理实验室,让“十五号”的同志们高兴坏了。 第三章 苦战云岭(15) 郑品吾笑眯眯出现在主席台上,戴大红花领奖状。拿到奖状戴了大红花,他转过身举起奖状,向台下群众频频致意。 周玉茹、林平山他们在台下拼命鼓掌。 鲁忠平看了,愤愤不平:“大伙儿卖命,他来摘桃子了。” 林平山看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坐在前排的外室同志回过头来看他,便用胳膊肘捅捅他说:“老郑是头儿,当然他上台嘛。” 鲁忠平一脸不屑:“要是我,就让周玉茹上台!” 七 星期一下午,全体人员讨论科研生产计划。 安排完当前各项任务,郑品吾像是自语说:“自动调节装置是不是可以考虑了?” 国外同类的核临界物理实验装置,好多都配置了功率的自动调节系统。这样可以使实验装置的性能大大提高,扩展研究工作的范围和精度。他们的实验装置刚开始建造时由于技术困难,没有设计自动调节系统。 朱成宜听了,就说:“承担这项任务,必须对核反应堆物理、机械设计和电子仪器都比较熟悉才行。” 听了他的话,周玉茹扫了一眼在座的同事们,脱口而出说:“林平山最合适了。” 郑品吾不吭声。他是学核测量的,不具备这些条件,就把几位核工程专业的人挨个儿扫了一遍。 老杨能力太弱,自然不在考虑之列。鲁忠平,物理和机械都不错,但不懂电子,也不行。梁成海,擅长是机械,更不行。 最后他把目光停在林平山身上,庆功会使他对林平山的成见小了许多,平心而论,确实只有他合适。想到这里,便做出一副知人善任的姿态:“就老林吧!” 在北京,这样的任务都是有经验的老同志承担。林平山参加工作时间不长,独立接受这项任务难度不小。他喜欢干有挑战性的工作,听到把这项任务给他,打从心底里高兴,就说:“我建议自动调节装置採用新一代控制原理。” 周玉茹对核仪器熟悉,知道装备新一代控制系统难度要大多了,就向他建议:“如果採用新一代控制原理,必须有仪控研究室配合才行。你找一下科技办。” 林平山点点头:“我明天找老卫去。” 第二天上午,林平山来到科技办,看见老卫坐在办公室里就进去了。老卫看到他来挺高兴,赶紧招唿他坐下。自从十五号改建后,他对林平山的印象不错,见面比较亲热。 第63页 “老卫,找你求援来了!”林平山坐下后,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什么事儿?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我们决定给实验装置研制功率自动调节系统,准备採用新一代控制原理,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我需要仪控研究室支持才行。” 老卫一听,高兴地拍着大腿说:“老林,看来咱们俩满有缘的。我想着什么,你就要干什么。” 林平山听这没头没脑的话,愣了一下,拿眼睛盯着他等待下文。经老卫解释,他才明白其中的缘故。 原来基地派人对八二六在部队服役的情况回访之后,决定对一些项目进行改进,其中就包括功率自动调节系统的改进,打算採用新一代控制原理。 老卫解释完,笑道:“你看,不是缘分是什么?我可以让仪控研究室给你配合,你们研制成了很快就能装备部队的核动力。” 林平山听到可以为八二六改进做贡献很高兴,乘势说:“如果是这样,你要想办法将我们的任务正式列入计划。” 按当时的规定,只有正式列入计划的项目,工作才能得到各方面的保证,而且协作单位也可以据此向上申请经费。为核临界物理实验装置研制自动调节系统是科研项目,没有列入计划内,经费没保证工作较困难,林平山刚接受这项任务,心里就思虑这事情。 现在要对八二六作改进,就变成了工程项目。三二一基地是工程设计和验证的单位,只要跟工程挂上钩,事情就好办多了,他乘机提出了这个要求。 老卫拍起胸脯:“这个自然不会有问题了。我做今年的科研生产计划已经把它排进去了,月底就能批下来!” 回到自己办公室,林平山着手紧张的技术调研和方案设计工作。大学学习时,他虽然上过核反应堆控制课,学时很少,从未有机会真刀真枪干。以他的性格,碰到难题如果没找到解决办法,就日思夜想食不甘味。从研究所的资料室找到相关的技术资料,就没日没夜钻研,设计计算,确定伺服机械、电子系统、中子探头各个部件的参数,每天都要到下半夜才上床休息。 一天下午,鲁忠平告诉林平山,他父亲的老部下到部里当局长了,在他母亲张罗下,调他到部机关工作。 林平山和朱成宜赶紧帮他做箱子,收拾行李。 把鲁忠平的行李送到火车站託运完,几个人晚上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他们在新兴火车站挥泪望着鲁忠平乘坐的火车离去。 鲁忠平回北京后,在老人们撮合下,与他母亲老战友的女儿结了婚,他的心总算安定下来。 林平山接到鲁忠平来信说,媳妇儿很美。他就胡思乱想起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忠平对刘素心那么痴情,终归有好结果。 林平山把自动控制系统的总体设计完,着手设备的设计制造工作。他决定立足大三线的制造厂,这样协作起来更加方便。三线的七二五厂为八二六军用核动力制造过控制机械,委託他们试制,驾轻就熟进度和质量都有保证。 第三章 苦战云岭(16) 与仪控研究室讨论完电子设备的参数,他带着伺服机械技术任务书来到七二五厂,先找生产计划科。 计划科的人接过他的公函和技术文件,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问他:“你们的任务计划批了吗?” 林平山点头回答:“这几天就会批下来。” 他不再说什么,领着林平山来到技术科,对一位中等身材的女子说:“罗工,他是三二一基地来的。这项任务比较急,你负责接待吧。如果没问题就马上做个计划报上来,让厂里批。”说完他跟林平山说:“今后你直接找罗工就行了。” 林平山对这女子的身形有种异样的感觉,仔细打量,不由惊叫起来:“月梅,你怎么在这里?” 他这一惊唿,让罗月梅呆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罗月梅的大学是四年制,比林平山早两年毕业。她听说詹晓玲去新加坡了,刚毕业那年回家乡,到林平山家去过。那时林平山还没毕业,家里经济困难,罗月梅给他家寄过几次钱。 她第二次休假到林平山家,平山妈留她一起吃中饭。恰好林平山来信,外婆就叫她念信。罗月梅高兴地念起来,没念几行就卡壳了:林平山在信中说,他刚从农村“四清”回学校,找到对象了,叫刘静宜,是北京大学的同学。 她明白,今生只能做他的姐姐了。 “你不是在东北吗,怎么到这里来了?”林平山问。 “我们厂从东北搬迁来三线,我全家搬来了。” “你爱人也是这个厂的?”他敏感地听出了其中的含义。 罗月梅心里盪了一下,随即把住心绪说:“是厂党委副书记。我们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了。” 林平山点点头,时间过得太快了。实际上,就在他与刘静宜热恋的四年中,女同学们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约好晚上到家吃饭,她让林平山在椅子上坐下来,给他倒了杯开水,摊开林平山起草的技术任务书看了起来。 她看完,对林平山说:“根据你提的技术要求,我有一个想法。你们要试制的伺服机械的核心是伺服电机,我们正好为一个民用的精密自动化生产线造了一种伺服电机,特性与你的要求很相近。我想,对一些参数作一下改进就可以满足你们的要求。” 第64页 林平山很高兴:“核工业本来就来源于常规。有既先进又经过考验的民用技术为基础,就更加可靠了。” 罗月梅说:“如果这样,我们就好办多了,试制工作的进度要加快很多。” 她建议,对这种型号的伺服电机进行修改设计,先造出一个样机进行特性实验,成了再扩大设计范围。林平山表示同意。 以后,为伺服电机设计修改问题,林平山又来过两次。 再度相逢,林平山发觉罗月梅经过这些年工作锻鍊,技术经验很丰富,思路很严谨,已经跟中学时大不一样了。只是那苍白的脸色,让林平山为她的身体担忧:“你的体质本来就不好,工作不要过于劳累。” 她笑了笑:“习惯了,身体不会有事的。” 周玉茹搞过中子探头的研制,林平山回来见她有空,就抓她研究中子探头的参数。周玉茹挺惊奇:“林平山,你的进展怎么这样快呀?” 林平山笑了:“我呀,一路尽碰上好人了,还能不快么!” 郑品吾在旁边听了,也很觉意外。心想,看来确实不能小看林平山。 周玉茹找出她研制中子探测器的技术资料,跟他讨论中子探头的参数。 自从那次采蘑菇了解到实情,她的心平静了许多。 她没问他为什么与刘静宜分手,看他那么痛苦,不忍心问下去。事实上,这次搬迁中,有两个家属在物理所的同事发生了家庭变故。一个,女方不愿随迁离婚了。另一个经组织做工作,总算从濒临破裂的边缘挽救回来。从繁华的首都突然搬迁到边远的穷山僻岭,是对人感情的冲击和考验,什么事儿都会发生。她推想,刘静宜自小生活在北京,他们的情况应当大同小异。当初,看到林平山独自一人来大三线,她就已经这样猜测。 她太熟悉他了,多年来一直在观察他的目光。深沉的智慧,质朴的感情,忠厚憨直的眼神一眼就能看穿。跟他说话,时不时发怔的茫然目光让她心酸,他思念另一个人,只能等待。 这样的情势下,她对林平山比以前谨慎了。对郑品吾的殷勤,也表现出更宽容的心态。她的心踏实了。 一天上午,林平山接到一封电报。他一看,是罗月梅打来的,要他马上去厂里参加伺服电机的实验。林平山想不到她抓得这么紧,高兴地赶忙收拾衣物用品出发。 下午他已经上了往北开行的火车,坐在车厢靠窗户的座位上。他接到罗月梅电报之后买不到卧铺票,怕耽误实验时间,买了张坐票上车了。 硬座车上的乘客不太多,邻格内的一些老乡摆龙门阵,对面窗下的几个旅客打扑克牌,车厢内瀰漫着叶子烟的烟雾、汗气和孩子的尿味,空气混浊。 火车上没有熟人,林平山拿出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列车到了一个车站,上来一群老乡。他们急急忙忙找到空位置,坐了下来。林平山旁边的空位上坐下一位老婆婆,她胳膊上挽着一个破旧的小布包,像有七十来岁的样子。他紧忙往里靠了靠,给她腾地方。 第三章 苦战云岭(17) 他继续埋头看报。 忽然,他听到那位老婆婆说:“同志,给点水喝。” 他以为她跟别人说话,顾自看报纸,没有在意。听见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抬起头,看见她指着自己的茶杯,才明白她想喝自己杯里的水。 这些年来,在研究所里都是各人一个茶杯,大家讲究卫生惯了。对这位老婆婆要喝自己杯里的水,他有点突然。转身看她满脸的皱纹,忽然想起了外婆,紧忙把茶杯递给她。 她喝了几口,把杯子放回茶桌。林平山看没事了,又埋入报纸中。 刚上车的人群各自安顿妥当之后,列车上的人们又继续摆龙门阵,打扑克。 以后,老婆婆又喝了两次水。林平山看水喝光了,就起身到茶炉去打水。 等他端着茶杯回来,发现老婆婆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他想,可能是感冒了,就让她在靠窗的小桌上趴一会儿,自己在旁边坐了下来。 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他听到她喘得厉害,喉咙唿噜唿噜地响,便说:“婆婆,再喝点水吧!” 老婆婆摇摇头,头一低,吐出几口浓痰。林平山低头一看,黄褐的痰上似带红色。她身子发抖,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 林平山见这情形,知道这老婆婆病得不轻。对面打扑克的人也停了下来,看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说:“病得不轻,格是急症哩!坐不得车啰。” 林平山听他这么讲,就说:“下一站火车要换车头,停半个小时。我领她到车站找医生去。” 那个老汉点点头,说了声:“要的。” 火车进站了,林平山拉着老婆婆的胳膊说:“婆婆,我带你找医生看看去。” 老婆婆颤抖着,一只胳膊搭在林平山的肩上,另一只还挽着她的小布包。 到了月台上,他向工作人员打听,车站医院在马路对面。 他们挨到医院,林平山对门诊的医生说:“大夫,我们是从火车上下来的。你给她看看得了什么病?” 医生点点头,让老婆婆坐好,量过体温,再用听筒听了一会儿,对林平山说:“你婆婆患急性肺炎,必须马上吊瓶,不然有危险!” 第65页 “要多少钱?”林平山问。 “八块多吧。” 大学毕业生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六元,林平山看了一眼老婆婆的衣着,明白她肯定拿不出这笔钱的,再看一下手錶,离开车还有七分钟。他摸了摸上衣口袋,摸出车票、工作证和十元钱。他把十元放到桌上,对医生说:“我要赶火车,请你帮忙给她吊瓶。” 医生愣了一下:“你这人怎么……” 没等他说完,林平山拔腿就往车站里跑。 他刚过剪票口,看见火车已经开动了。 他跑到月台,火车已经开始加速,渐渐离去了。他转身对举着信号旗的师傅说:“离开车时间还有三分钟,怎么提前发车了?” “列车晚点,提前走了。”那位师傅说,看林平山着急的样子,就说:“过一会儿,大概二十分钟还有一趟。” “我的提包还在车上呢。” “啥子,你坐的这趟车哟?”那位师傅也着急了。想了一会儿,他说:“没得法子,坐下一趟啰。下趟是快车,说不定能赶上去。” 林平山上了下一趟列车,在车厢里找到座位坐了下来。这趟车是普快,看来追上那一趟车没多大希望了。幸好提包内只是些换洗衣服,事已至此他只好接受这个现实了。 黄昏,餐车的服务员推着小车开始挨着车厢卖盒饭,他才觉得肚子有点饿,掏钱准备买饭。摸一下上衣口袋,除了车票和工作证,十元钱已经交给医院了,再掏裤兜,掏出手绢、一团手纸、一串钥匙,在钥匙串中,混着一个五分的硬币,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这才想起,其他的钱放在另一件衣服的口袋中,上车前被装入提包里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无产者”了,不由为下一段的旅途发愁起来。一盒饭要二角五分,饭是买不成了,望着推过去的小车,他咽下一口唾液,只好先忍着。 过了二十来分钟,列车员送开水过来了。他抬头对她说:“请给一点开水。” “拿茶杯来。” “我的行李丢了。能不能借个杯子用?”林平山想出了这个求助办法,毕竟喝些热开水也能安慰一下不安生的肚子。 她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送水去了。林平山一看无望,舔了舔嘴唇,只好受着。 过了一会儿,那位列车员过来,往小桌上放下一个掉了磁的旧茶缸,说:“这个杯子就送给你吧。”说完,往杯里给他倒了热水。 “谢谢!”林平山惊喜道,此刻一杯热开水对他已是莫大的享受了。 列车“咣当,咣当”单调地响着往前飞驶。林平山闭着眼睛,考虑起到厂的实验细节,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火车到达目的地。他拿着那个旧茶缸,走出车站的出站口,开始发愁起来。这里离七二五厂还有一百公里左右,买汽车票已经没钱了。七二五厂是军工单位,电话是军用专线,这里打不了。凭自己的体力和两度千里行军的经验,两天时间走二百里,还赶得上厂里的实验,只是以往有沿途的公社和老乡提供食宿,眼前的“粮草”问题怎么解决呢? 第三章 苦战云岭(18) 他在火车站广场的早点摊间转了起来。小广场上,有卖豆浆、油条、豆花、稀饭、包子的,想用五分钱购买够两天的口粮,可不是件易事。 最后,他停在一个老乡摆放在路边的背篓前,里边有大半篓的青梅。林平山把仅有的五分硬币递给老乡。他接过钱,伸手从篓里抓了一把梅子放入林平山的手心。林平山一看有十来粒,每餐可吃两粒。这两天的口粮就是它了。 喝完开水再吃两粒青梅,他上路了。林平山知道七二五厂有一条运输设备的专用铁路线,沿铁路走要近许多。 根据经验,第一天的体力好些,他抓紧快走。渴了,从路旁的沟渠水井中,用茶缸舀些水喝。饿了,就靠每餐两粒青梅子了。沿途大多是荒山野岭,有时也碰到农家,自己一个大男人,还是大学生,实在没脸皮向老乡张口要吃的。他是比较能凑合的人,赶路心切,只知抓紧时间快走。 接近中午,整整一天只有两粒梅子下肚,觉得心中发慌。硬挺到中午,他才喝些凉水吃两粒青梅。下午三点之后,已饿过劲儿,反不觉得饿了。 临近黄昏,他看一下道旁的里程桩,已走了六十多公里。看着渐渐变黑的天空,他开始考虑过夜的办法,留意起路旁有无房屋。 终于,他发现不远的小山上,出现几幢旧瓦房,看样子是座小学校。他急步上前,果然是所学校,校舍空荡荡的。这不是老天爷关照吗,他欣喜异常,把各个房间察看一遍。几个小房间大概是办公室,都加了锁,有两间教室却是敞开的。他望着教室里边破旧的桌椅,心里想道:“这就是一家不错的旅店嘛!” 第二天天刚亮,他搬开顶住门扇的桌子,接着赶路。刚迈开步,就觉得脚底肿痛,昨天走得太勐了,一会儿走开就会好些。 第二天的行程要艰难得多。虽然睡过一觉解了乏,脚底生疼不说,整个身子发虚,两腿无力,走路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有劲儿了。 临近中午,他开始心慌,头上冒出了冷汗,这样悠悠晃晃走到下午四点多。恍惚中走到一个铁路和公路的交叉路口,他辨认了一下,知道去七二五厂的办公和生活区要改走公路。 第66页 办公区在一座山上,最后八里路是上坡。这时他尽管体乏无力,毕竟已是光明不远,就鼓足劲儿进行冲刺。 气力已临耗尽,爬坡比走平路要艰难得多,走了五里左右,他开始头昏,冷汗不停往下流。挨近厂大门口,他的脸色已经发白,气喘吁吁,觉得身子飘忽不定。 在离大门不远处他坐了一会儿,让唿吸调匀了,用手绢擦一下脸,整了整衣服,慢慢走近门房。他把工作证递给门卫,竭力做出轻松的神态说:“请帮忙找一下技术科的罗工。” 门卫看了看他发白的脸,带着疑惑的神情往技术科拨电话。 五分钟后,罗月梅出来了。她看到林平山的模样,吃了一惊:“平山,怎么回事儿?路上闹病了?” 林平山摇了摇头,勉强笑着说:“没病,我把行李丢了。”简单把过程跟她讲了一遍。 罗月梅听了又感动又心疼,赶忙领他到招待所安顿下来。 她从暖瓶给他倒了一杯热开水:“你喝些热开水,在床上躺一会儿。我去给你弄吃的,拿几件换洗衣服来。” 林平山喝下一口水,蓦地想起读中学时上山烧炭,罗月梅给自已递茶水的情景,心绪一放松,倒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矇眬中他觉得自己就躺在那山坡的草地上,缕缕炭烟缭绕的树林透出阵阵山花的芳香。 罗月梅心疼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泪滴不知不觉从眼角渗了出来。 半小时后,她把他唤醒,指着桌上的饭盒说:“你先喝点稀粥。饿过劲儿,只能先吃点稀的。我再回去给你做菜,缓一会儿再吃干的。” 林平山把稀粥喝下后,精神好多了。不多会儿,罗月梅提来一套三层的铝饭盒,一层装着青菜、腊肉、炒花生米,一层米饭,底下是鸡蛋紫菜汤。 林平山一边吃饭,一边听罗月梅介绍厂方对这次实验的准备情况。 两个月后,林平山到北京核仪器厂联繫中子探头试制,办完事立即搭公共汽车去圆明园。他听说刘静宜结婚了,只好到这个地方来。 深秋的圆明园,满目萧索,秋风卷着枯叶,四处飞扬。 远远望见那个水塘中的小岛,他已是泪水涌流,眼睛模煳了。 摸到假山上,看到刘静宜常坐的石台,禁不住悲声恸哭起来。物是人非,他抚摸着石台,低声自语:“静宜,我来看你了。可是,我再也不能亲眼见到你了!”眼前现出刘静宜窈窕的身影,说话纤指前伸的神态,心中大恸不能自制。 他扯着干枯的柳枝,俯首辨认地上的印记,极力搜寻往昔的踪迹。额头渗出了汗水,流淌下来与泪水交织在一起。最后,他呆呆坐在地上,双手抚着石台,默默坐到临近半夜才回城里。 八 这时,一场暴风雨正在三二一基地的上空酝酿着。 基地革委会的会议室里正在召开革委会扩大会,人们神色紧张态度严肃地听着革委会刘主任传达一份绝密文件。文件念完,大伙儿沉默了好长时间,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刘主任念完文件,看着大家不说话。过了好大会儿,干咳一声,神态严峻说:“大家都听到了,在咱们基地有一个反革命集团在活动。这就叫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敌人是不会死心的。这伙反革命分子已经打入我们的心脏了!” 第三章 苦战云岭(19) 侯清德看刘主任开口了,赶紧接着说:“前段时间我们光顾着抓工程了。这伙人见有机可乘,活动更加猖獗了!” 刘主任听了老侯的话,若有所思:“老侯的话倒提醒我了。模式堆调试,从反应堆入口的过滤器中发现了一大团棉纱。当时因为时间紧没能进一步追查,这次应当作为一个重点。” “基地的建设始终存在着激烈的两条路线斗争,在建设过程中出现的种种现象决非偶然。”老侯立即上纲上线。一搞阶级斗争,他顿时觉得自己全身脉络都通畅起来。 刘主任点点头:“根据这样的情况,我们应当将八二六项目建设过程种种现象仔细滤一遍,把相关的人物排查一下,顺藤摸瓜,最后找出这条黑线的总根子、总后台。” 朱、王两位设计所副所长和其他人,都感到事情来得突然。听他们这么讲,一些人恐怕自己受到牵连,有的连忙点头,有的不吭声。 绝密文件的精神很快就层层往下传达了,整个基地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只有领导小组的几个核心成员掌握排查人员的名单,人们见面因为不识对方真面目,说起话来格外谨慎,路上见了彼此点点头算是打招唿了。 “十五号”大部分人员是从北京动力研究所搬迁来的,没有介入过八二六设计所歷史上的是是非非,除了梁成海、小钱几个从原设计所来的人,跟文件传达提到的那些事件不搭边。人们只是窃窃私语,听听新闻,气氛不似坝子上的人那么紧张。 梁成海埋头在金工间的台钳上敲制仪表壳,郑品吾一脚踏进来,见没旁人就低声说:“你干的事儿,可要自个儿负责。” 这场风暴一颳起,郑品吾就把嗅觉细胞全部激活起来,谨慎闻着周围的气息。军垦农场那段经歷,始终是他的心病。幸好鲁忠平已经调回北京,只剩下朱成宜和林平山二人,老朱对什么都麻木不仁,林平山不爱管闲事,眼下的心思全泡在研制自动调节系统上,这两人都不足虑。梁成海这个孽障让他不放心,得想办法稳住。 第67页 “放心吧!我梁成海做事讲良心。那回你的大恩大德还没报答呢 ……” “可再别提那档子事儿!”老郑慌忙摆手。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就怕别人提起农场的事儿,现在想来挺后悔的。如果再带出别的事儿来,自己马上就没戏。 “其实,我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该交代的全都跟组织谈了。”老梁竭力做出没事人的样儿,好让恩公放心。实际上,风声一传来,他全身神经立即紧张起来。这些年,一有风吹草动,人们就会提熘他,他已经成了靶场射击的活靶子。几天来,他一直猫在实验室里干活,心里把自己的问题来回过滤,看还有没交代的没有。 “你干啥事儿我不管,别扯上我就行。”老郑说完,乘没人赶紧离开金工间。 半个月后,这场风暴就波及到了十五号,先是梁成海被侯清德叫去了。梁成海到基地的专案组办公室,因为他是原设计所的人,而且据说他的问题与上边黑线有牵连,侯清德非常重视,决定亲自审问他。老侯内心希望,在这场运动中能从设计所抓出几个反革命分子来,达到打击对手的目的。 “梁成海,你来基地之前在‘五一兵团’干了哪些事儿?”老侯审问很有经验,梁成海进来还未站稳,噼头就问他。 梁成海到三线后消息闭塞,加上这些年的境遇,对外边情况一无所知。事实上,自从设计所搬迁后,他跟那些人早就没联繫了,没想到他们把几年前的旧帐翻了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去部档案室的事儿,已经如实作了交代。其他方面,除了去科委看大字报,反映体制问题外,没做过别的事儿。” 侯清德冷笑:“那都是些大伙看得见的事儿。你当年在兵团干得那么欢,是铁桿分子,就只干了这些?” 梁成海赔着小心解释:“侯书记,我们那时跑体制的本意,只是想促进八二六工程尽快上马,没有别的想法。” 他的话音刚落,脑后已经挨了重重一击,往前一趔趄差点儿摔倒。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对他恶狠狠说:“倒挺会装的!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侯清德慢吞吞说:“你今儿个就不必回去了。你跟那条线有哪些联繫,你自个儿最清楚,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喊我们。我们有的是时间!” 梁成海被叫去后再也没有回来。一星期后,小钱也被找去了。他只是个小喽啰,谈话之后放他回来就地反省写材料,交待他掌握的有关梁成海的活动情况。 郑品吾在梁成海被隔离后,心里也很紧张。事实上,梁成海已经落魄,他到十五号实验室来工作,老郑一直对他冷冷的,避免旧事重提。如今自己地位不同了,犯不着为这种人惹是生非。 每次大伙儿议论,他就竖起耳朵不动声色地了解动向,看都是些设计所的是是非非,跟动力研究所的人无关,就暗自庆幸。实际上,设计所的人根本不了解他跟老梁有什么关系。老梁被隔离后就动了小钱,说明他对自己还讲义气。后来,知道是侯清德抓这个专案,郑品吾明白老侯热衷这场运动的用意,就完全放下心来。 事情算是有惊无险过来了,郑品吾心里却一直不平静,冥思苦想了好几天,潜心总结这些年的经验教训。“文化大革命”初期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浮躁情绪应当收敛,自己已经混到多少有些权力的技术干部位置上,今后政治上的事儿少掺和,把心思用到怎样利用手中的技术权开拓前程,才是既保险又实际的正道儿。 第三章 苦战云岭(20) 文件传达后一个月,在核心领导小组的碰头会上,负责追查反应堆过滤器发现棉纱的专案组人员汇报:“我们把那些天进过迴路间的人,根据出入人员登记表仔细排查了一遍,发现最可疑的人是王秉仁。他经常一个人待在里边,作案的可能性最大。” 革委会刘主任想起那次在迴路间见到王秉仁的情景:“我说呢,当时他的表现就有些不合常理,确实可疑。” 侯清德立即补充说:“他是雷东顺的人。许多事实表明,雷东顺自模式堆开工以来,一直就有不满情绪,对设备制造总是找各种藉口拖延。这个王秉仁不会跟他无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雷东顺是王秉仁的老主任,这正是他费尽心机想找的线索。这样顺理成章地上挂下联,谁也不会有疑虑。 刘主任立即果断决定:“马上对王秉仁进行隔离!” 王秉仁做梦也没想到一场飞来横祸会突然落到自己头上,当他遍体鳞伤被推入窗户已用木板钉严的库房里,愤怒冤屈悲哀一起涌上心头。他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被拷打后身体上钻心的疼痛使他明白这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事实。比肉体上的痛苦更为可怕的是那些人的怀疑,冷漠,甚至仇视的眼神。 短短的几个月,他经歷了从天堂到地狱,截然不同的巨大变化。昨天还是被表彰的功臣,今天就变成了反革命破坏分子。他一次次辩解,一遍遍申诉,都无济于事。几次审讯之后,他从愤慨变成绝望,情绪渐渐消沉,什么也不想说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看守人员打开房门准备提他去受审,那人刚踏进门就惊叫着跑了出来。王秉仁用身上的皮带把自己吊到了房樑上。 第68页 革委会召开紧急会议,研究王秉仁自杀事件。 朱副所长看大家都不说话,就小心翼翼说:“刘主任,发生这样的事件,会在群众中产生很坏影响的。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政策……” “他这是自绝于人民,是现行反革命!”侯清德立即吼道。出现这样的事故他心里发虚,现在只有坚决地进一步上纲,将其定性为“反革命”,才能把那些有疑惑的人镇住,摆脱自己的困境。 侯清德的吼声还未消失,会议室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大家一齐往门口望去,只见雷东顺脸色铁青闯了进来。 老雷朝着会议室的人大声责问:“你们有什么证据说王秉仁是反革命?” 刘主任见雷东顺来势很勐,愣了一下,随即镇静下来,冷冷说道:“迴路中找到的棉纱就是铁证!” 雷东顺冷笑一声说:“王秉仁是设备室的工程师,他明知道迴路中装有过滤器,会採用这种办法搞破坏吗!” 刘主任答不上来。过滤器是用来阻挡异物进入反应堆的,有设备技术知识的人都知道,可老刘不懂这个。 侯清德见了,指着雷东顺说:“老雷!你不要被派性沖昏了头,替现行反革命分子辩护。”迴避自己八辈子都闹不清的技术问题,可劲儿往政治上拔高,是他惯用的扬长避短策略。自己已经占了先机,定性为“反革命事件”,这老雷包庇“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戴定了。 雷东顺冷笑:“是有人别有用心,藉机罗织罪名排斥异己!” 刘主任回过神来,指着雷总的鼻子说:“雷东顺!你为反革命分子张目,你的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雷东顺双手抓住前襟的两侧刷地往外一扯,衣服上的扣子立即纷纷落地。他挺起胸脯往前一站,说:“我雷东顺十六岁跟上海地下党干革命,是党把我送到苏联学习科学技术的。你要抓反革命就朝我来吧!” 刘主任吃了一惊,马上又露出嘲讽的神情,冷笑道:“你不要摆老资格。会跟你清算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朱、王两位副所长怕老雷说出什么气话来对他不利,连推带劝地把他推出门外。 第二天,雷东顺被宣布停职检查,靠边站了。他已经被定性为那条“黑线”的“黑干将”。 半年后,这场暴风雨忽然神秘地自己慢慢止歇下来。狂风暴雨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走得令人莫名其妙。一直到许多年后,也没人能说清,他们要抓的那个反革命集团究竟是些什么人。 核工业系统派一个工作小组到三二一基地来。工作组来后首项任务,是收拾这场暴风雨洗劫过的遍地狼藉的局面,对被整挨批的人进行甄别处理。他们对这场背景极其复杂的事件,没有造大声势处理,而是谨慎地调查甄别,为蒙冤受屈的同志平反。梁成海被放了出来,不久他调走了。 处理工作结束,工作小组就离开三二一基地,设计所的朱副所长被任命为设计研究院的院长。 梁成海临走前,林平山和朱成宜每天晚上帮他打造木箱。他们同情这位同学的命运,又说不清里边的是是非非,只是闷声干活儿,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避免勾起他心底的伤痛。梁成海告诉林平山,他刚到基地时,因为文化革命中的一些事情受到了批判,被送到工地去劳动,林平山他们来基地前不久才落实政策归队的。 郑品吾唯恐避之不及,一直到老梁离开,都不愿搭理他。 在鲁忠平帮忙下,梁成海才得以调离基地。鲁忠平已经走上了从政的仕途,在部大楼当上一名副处长。他帮老梁调到一家设备工厂去,那里没熟人,指望有个较安定的环境。 第三章 苦战云岭(21) 此时中央提出了“认真看书学习”的号召,各地开始掀起学习马列理论的热潮,基地的科研生产秩序渐渐有所恢復。经过一场暴风雨洗劫的土地上,从被狂风扫倒的树杆旁,一枝枝新芽顽强地挺起。人们尽管难以磨灭心灵深处的伤痕,神圣的使命感,使同志们一点点清理物质上和心理上的残渣污水,调整被严重伤害的人际关系,让核事业的永动机继续运转起来。 这期间,基地开始抓马列理论学习。几次学习讨论中,研究室的同事们发现林平山的马列理论功底好,选他担任马列理论学习辅导组组长。后来在党支部改选中,他当选为宣传委员。 九 林平山的功率自动调节系统研制完毕投入使用后,实验室的同事们正在忙于各自的研究课题。安排林平山的工作时,郑品吾问他自己有什么考虑。 林平山说:“这几个月我调研国际上核测量技术的发展动向,发现中子噪声测量技术是发展方向。测量中子噪声有点儿像中医诊脉,可以获得核反应堆内的很多信息,国际上刚开始发展。” 郑品吾不吭声,他在文献调研中也发现了这个动向,就自个儿钻研起来,试图在这个项目中搞出点儿名堂。复杂的噪声理论把他的脑细胞搅浑几个星期之后,他明白自己的理论功底不足,只好知难而退。 郑品吾知道林平山的实力,他愿意砸开这座铁门不妨让他试试。至于研究成果,只要在研究室里就好办,于是点头说:“前段时间,我也调研了一段中子噪声测量。理论相当复杂,我手头又有别的课题就顾不上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安排。” 第69页 林平山研制自动调节系统时,就着手中子噪声技术的调研。理论问题研究清楚了,他仔细分析比较国外的几篇研究报告,发现这个科研领域的大门是有可能打开的。 尽管选择了工程成分较强的专业,他内心并不甘于停留在现有的工作水平上,凭着自己的功底,他一直希望在科学研究领域能有所发展。他见郑品吾有兴趣很高兴,便说:“理论问题倒好办。至于实验系统,关键是中子信号处理装置要自己研制。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位电子仪器专业的同志跟我一起搞,这样干起来有个商量的人。” 郑品吾想了一下,说:“黄春花最近任务不多,让她跟你一起干吧。”他瞧不上黄春花的窝囊相,一直作为机动人员,尽把一些打杂的活儿安排给她。 没多久,林平山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中子噪声技术的攻关。 他把从科技文献中调研到的国外发表的几种信号处理系统的资料,拿给黄春花。她翻了一遍,这些电子系统的资料,有的很粗略,有的没有给出参数大小,要确定这些未知参数,还有大量的研究工作。显然,国外的学者在里边做了手脚,拿来使用还有不小距离。 她发愁起来:“这怎么办?” 林平山笑着说:“中子噪声技术在国际上是刚兴起的分析技术,外国人不可能把技术细节发表出来的。请你来,就是一起搞实验,把这些参数弄清楚,研制出我们自己的中子信号处理系统。” 她听了,点点头。 看她没意见,他就往桌上摊开一张自己画的图纸,解释自己的研究思路:“这是根据调研资料画的仪器系统方框图。终端的分析仪可从丹麦订货,中子探头可以让北京核仪器厂改进,关键是咱们能不能把这些电子线路系统攻下来了。” 黄春花对电子线路的性能原理有相当的经验,听完林平山解释,心里有了底,信心也来了。跟郑品吾不同,林平山就事论事两分法看人。从专业技术看黄春花,他认为她一点儿也不窝囊。在电子仪器方面,她的能力并不弱,把她的积极性激发起来,下边的路子就好走了。 黄春花长得小巧玲珑细眉小嘴,老家在上海郊区农村,性情忠厚刻苦耐劳。下乡“四清”时,不知怎么她与本所的老田恋上了。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大伙儿发现他们的动向大感意外。回北京动力研究所不久,两人就结了婚,其闪电般神速更让大伙儿惊嘆。 老田有艺术家的天赋,吹拉弹唱无所不通,就是生活也有点儿艺术家的不拘小节。早晨爱睡懒觉上班时常迟到,开会发言怪论连篇,领导多次批评收效甚小。久而久之,人们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干脆把老田看作精神有点儿不太正常而接受了这个事实。黄春花欣赏老田的艺术天才,对其不拘小节的举止,开始还加以规劝,以后干脆也爱上他这不拘小节的风格,如小弟弟般娇纵着他,家里的事儿都自己包揽下来。早晨起床见他不肯起来,就把早饭做好放到桌上,独自一人上班去了。 八二六中子物理实验装置首次临界实验期间,黄春花没日没夜加班加点调试仪器,连续一个多月每晚熬到下半夜,干着干着趴在实验台上睡着了。 以后的三年中,她与老田接连生下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老田潇洒放浪,照看孩子、做饭、洗衣,一应家中活计全赖她一人。沉重的家庭负担,使她一下班就得急忙往回跑,到託儿所接完孩子,回家做饭洗衣收拾房间忙个不停。 郑品吾说黄春花有农民的胆小本性,太窝囊,瞧不上她。 林平山与她相处时间长了,觉得与其说她胆小,不如说是一种朴实农村姑娘的宽厚,其实心中有主见。大概是两人家庭出身和性情相近,她时常把对周围人的看法跟他讲。在旁人面前,她却不多言语。跟她一起工作,林平山注意尊重她的意见,让她的潜力充分发挥出来。 第三章 苦战云岭(22)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合作,配合得比较默契,设计出电子线路系统,实验工作很快就开始了。 一个复杂的电子系统只要一两个参数变了,产生的输出波形可以千差万别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要说那么多的参数都要通过实验确定了。有时,两人一连折腾了几个星期,竟然折回到老地方来,叫人哭笑不得。 看黄春花愁容满面一声不吭闷着,林平山笑着说:“我们的外国同行喜欢玩电子游戏,故意给我们设下了陷阱。我就不信咱们玩不过他们!” 黄春花听了,也笑起来。 她家里有孩子要照看,一下班就必须赶紧回家。林平山单身一人住在实验室旁的宿舍里,每天晚上都到实验室来,仔细分析白天实验的结果,翻阅资料,修改电子线路。他明白,科学探索的道路,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不倦与细心的艰苦工作,是惟一可以让人到达成功彼岸的渡舟。 一天傍晚,郑品吾从坝子的俱乐部返回“十五号”的单身宿舍,忽然看见朦胧的田野对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一男一女。那女子的身形让他大吃一惊:周玉茹原来另有意中人! 震惊之下,他不假思索地趟着丛丛野草往那边潜行,从背后接近他们。靠近之后,他更加吃惊地发现那人竟是林平山,紧忙缩在树丛里听他们在讲些什么。 第70页 “没想到你的心那么好。”她哽咽着,刚听他讲完跟刘静宜分手的经过,泪水还在脸颊闪动。这样深沉的爱情没有听说过,眼前的他是多么值得爱的男人。 他沉默不语,还没有从痛苦中走出来。 几分钟过去了,两人相对无言。 “她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吗?”自从知道林平山的实情后,她就留意向北京来的老同事了解刘静宜的近况。 “物理所来出差的同事告诉过我。”他心里又是一阵剧痛。 树林里的郑品吾至此才知道,林平山已是单身一人。自己遇上劲敌了,他心里烦躁起来。 “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你不要这么苦自己。” “我不是刻意做苦行僧,只是在守我的信念。” “我没有她好。” 郑品吾觉得脑子嗡了一声。 “那时我们涉世不深,谈不上谁是谁非。” “你总是那么宽容。” 这林平山表面老实,对女人还真有手段,几句话就笼住她的心,郑品吾又服又嫉。 “不存在什么宽容。你如果对一个人好,就要设身处地为她着想。” 真会说漂亮话,这些词儿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郑品吾有些丧气。看天色越来越暗,也不知他们要谈多久。万一他们走过来,会被发现的,真相已白他没心情再听下去,就轻手轻脚往相反方向退去,绕着大弯回宿舍。 她点点头:“我才知道你的心地,”嘆了口气,“实际上,我以前没有完全了解你。” “人是慢慢成熟的,生活在锤鍊人。你永远是我的团支部书记。” 她又流下眼泪。 他忽然发现,心目中老成持重的她,原来也那么令人怜惜。 看天色已黑,他怕不安全,轻声说:“我们回去吧!”抬起胳膊想拉她的手跨过前边的台坎,胳膊刚抬起又放了下来。 经过一年多耐心和智慧的较量,林平山和黄春花终于从国外同行设置的迷宫中走了出来,研究出性能参数符合要求的线路系统。从仓库领来加工电子线路的元件和材料,他们着手把实验线路制造成电子仪器。 林平山使出他的二级钳工手艺,用铝材、不锈钢和各种指示器把焊好的电子线路板组装成一台崭新锃亮的仪器,周玉茹、朱成宜和其他同事都来参观。 朱成宜摸着它,晃了晃脑袋说:“要是到外边去订货,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周玉茹听了,认真说道:“关键是花钱也不一定能买到呀。”她的心已经安定下来,诚心实意欣赏着他们的成果。 北京核仪器厂制造的中子探头和丹麦进口的分析仪到货了,林平山和黄春花开始进行联机调试。 经过几个月工作,实验系统整体性能的测试完成,等有机会就可以投入使用。林平山和黄春花都松了口气,将近两年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这天下午,林平山和黄春花在办公室里编写测量系统的技术说明书,党办来电话,叫他明天上午到宋书记办公室去。林平山是党支部的宣传委员。他估计,宋书记可能要了解研究室的理论学习情况,下班时就把有关材料带着,准备第二天直接去宋书记办公室。 第二天早晨,他一上班就去找宋书记。宋书记先问了些理论学习的情况,然后,出乎林平山的意料,提出要调动他的工作。 原来,总体规划室的室主任沈青臣一直兼职党支部书记,要同时抓室里的思想政治工作。他忙不过来,要宋书记给他找一个帮手。宋书记就跟郑品吾商量,要把党小组长老杨调到总体规划室去。郑品吾说,老杨手头有工作走不开,建议调林平山过去。宋书记觉得这也是个合适的人选,就同意了。 林平山听到要把他调去总体规划室,寻思自己的中子噪声研究马上要出成果了,就说:“宋书记,我手头还有课题没做完,能不能调别的同志过去?” 第三章 苦战云岭(23) 宋书记说:“我问过老郑,他说你的工作可以安排别人接。” 郑品吾已经这么说了,林平山不好再坚持。 他回来向黄春花讲了宋书记谈话的内容,小黄说:“刚才老郑来过,说你要走了,以后他来跟我搞中子噪声研究。” 听小黄说这话,林平山愣了一下,没有出声。 黄春花见他不说话,就说:“咱们这套设备只要往核临界实验装置上一装,就可以出成果的。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你可以跟宋书记说说嘛!” 林平山想了一下,很快就摇摇头:“宋书记是搞政治工作的。他急着要人,对技术方面不会有那么大兴趣。老郑既然有了这样的打算,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的。你还可以继续搞这个课题,不会受到影响。” “我只是打边鼓的,你也太亏了。” 林平山苦笑:“事在人为,到总体规划室去未必就不好。”他一向按外婆和母亲的教诲行事,忠厚正直不要与人争一时之短长。到了这步,除了服从已经别无选择。 跟黄春花说这话,他心里一直翻腾着。中子噪声研究是具有先进水平的科研项目,他自小就立志要做一番事业,本来可以就此迈开一大步的,没想到碰上了郑品吾这样的小人。 第71页 在学校时,他以为郑品吾只是喜欢抬槓爱钻牛角尖。正式参加工作与老郑共事以后才发现,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沤泡薰染,其品行和手段,自己远不是对手。 在北京动力研究所时,朱成宜母亲生病向老郑请假回老家看看,他同意了。谁知临行前两天,郑品吾忽然不同意他走。本来他和朱成宜两人负责核仪器厂的订货任务,厂里的仪器要做实验,他们必须去人。原来两人说好,朱成宜有急事回家,郑品吾去厂里。后来,从所里知道,北京城里有英国的工业展览会,郑品吾想去参加活动,就反悔不让朱成宜回家。朱成宜反覆向郑品吾解释母亲病情,并说自己是独子,不回去家里困难很大,郑品吾就是不同意。 朱成宜很生气:“假条上你是签了字的。” “签的字可以划掉!”老郑歪着脑袋说。 忠厚老实的朱成宜,到末了还是没能回去。 林平山明白,现在郑品吾一心想夺这个成果,利用宋书记要人的时机,施计挤自己走。如果不走再干下去,对立的局面已经形成,不会有好结果。 他就如一只匍伏了大半日伏击一群斑马的狮子,好容易扑到一只猎物,一群窃食的鬣狗围拢上来,权衡之后,看了看脚下的战利品,无奈地低头走开了。 晚上,他独自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周玉茹来了。 “十五号这条路,我不会再走了。”他说,心里嘆了口气。 “黄春花已经跟我说了。我看离开这儿也好。”她劝慰道。那晚他们两人在野地谈完话回来,她发现郑品吾房间急忙闪进一个人影。自那以后她敏锐地看出老郑跟她说话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猜想两人的隐秘关系已经被他察觉出来了。现在老郑的举措,证实了她的猜测。她顾脸面,不愿意看见两个男人为了自己在面前打斗起来。女人,这方面想得更多些。 “你说离开好?”他不解地看着她。 她用柔情的目光看着他的脸,点了点头。 他茫然。 他不知道郑品吾偷听了他与周玉茹的谈话。事实上,他只知学校分专业后郑品吾跟周玉茹一个班,并不清楚他们一起下乡“四清”的情况,怎么也不会把市侩气十足的郑品吾跟举止严谨的周玉茹联繫起来。周玉茹不会把这些告诉他,而且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他无法知道,他被挤走还与这事儿有关系。 望着这位最初以团支书形象跟自己相识的女子,他想起了在学校经受的挫折,自己内心的苦闷,不能够指望得到她的理解了。 “我要搬到坝子的单身楼去住了。”他不想再跟她深谈这件事。 “我星期天会去看你的。”她说,心里想着的是,从此见他更加方便了,似乎有点兴奋。 十 沈青臣瘦高个儿。他原先是上海一家工厂的工人,后来上了速成中学,又保送到上海交通大学学习。到基地后他先在设备工厂当副厂长,新近调到总体规划室当主任。大概因为有过类似的少年经歷,林平山来后觉得跟他很投合,不多久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从“十五号”调出来,林平山觉得自己像是从郑品吾精心构筑的小屋中走出来,到了一个广阔的天地里,看到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那群同龄人的小圈子,必须独立应对各种各样的事件了。 他按老沈的意图,找人谈话沟通思想,了解一些同事的具体问题。在军垦农场学到的思想工作方法派上了用场,特别是从部队政治工作人员身上学到的从感情上沟通,以满腔热情亲近工作对象,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工作态度,使得同事们觉得他为人实在,愿意向他敞开心扉。 离开熟悉的科研工作,心里有过失落,对辩证法的钻研和数学物理功底,培植了林平山的思维逻辑性、判断规律的洞察力,他一直希望在理论研究中能有所造就,政治气候变化迫使他从理论转向了实验研究,现在又被调来做政治工作。他无奈中默想,人生的道路无法完全自主,只能因流就势为之,踩牢脚底下的每一步才有可能前进,眼下自己必须恪尽一名政治工作者的职责。除了日常的思想工作,根据所里的计划,他在研究室内定期组织马列理论学习辅导课。 第三章 苦战云岭(24) 林平山的职务是副指导员,半脱产性质,协助老沈抓室里的思想政治工作之外,还在规划组承担一定的技术工作任务。 他很快就发现,新的环境实际上给自己提供了更加广阔的学习和发展机会。在以后的工作中,他先后碰到了几位师辈,他们的指导和影响对他的成长起着指路的作用。 这时,作为核反应堆研究实验的重要设施,代号叫“五三〇”的工具反应堆建设工程的施工已经开始,设备制造工作也已铺开。由于歷史原因,这座核反应堆是由原北京动力研究所承担设计的,侯清德跟动力研究所来的部分设计人员一起到设备制造厂驻厂去了。 实际上,侯清德对什么工具堆、模式堆,乱七八糟的花样既不懂也没兴趣,更没闲心思去琢磨它们。在他的眼里,这些都不过是政治角斗场上的筹码。 这次仓促搬迁,他原来的人马没能全部过来,力量削弱了很多。工具反应堆设计队原领导老陆因病来不了三线,习惯从个人政治实力看世界的侯清德一看,这正是扩充实力的好机会。以副所长之尊领队驻厂,可以落个身先士卒事业心强的好名声,更重要的是可以再扶植一支亲信力量。 第72页 雷东顺恢復工作后,担任设计研究院副总工程师兼所总工程师,总体规划室是他主抓的设计研究室。林平山调入这个室后,经宋书记和科技办老卫推荐,通过自己考察,他让林平山担任自己的助手。 雷东顺比林平山大十多岁,是五十年代到苏联学习科学技术的老同志,为人谨慎想事很细密,没有一点儿架子。他向林平山安排工作,说话总是很客气。林平山觉得雷东顺比自己老师的年龄都大许多,对自己说话满可以很随便。他以前在郑品吾领导的研究组工作,同事们的发言权很小,见雷总这样,内心感受到一种对人格的尊重。因此,林平山对雷东顺的话特别用心听,一种责任感和荣誉感使自己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他布置的任务。 林平山协助雷总搞规划设计,自己以往学的理论知识得到更全面的应用。 开始,雷东顺安排林平山进行核反应堆方案计算。林平山接受任务,找出一大堆的理论计算资料来。雷总见了,就问:“你准备怎样计算?” 林平山回答:“参照我们物理室以往的设计方法算。” 雷东顺听了,对他说:“总体工作跟详细设计不同。它的主要任务是把方向,掌握全局,做好协调。要善于把握主要的,忽略掉次要的。” 林平山觉得雷总说的很有辩证法,心有所触:“明白了。任何事物都不能十全十美,有优势也必定有短处。应当抓住关键,简化计算模型。” 雷东顺见这年轻人被点化得很快,不由想起那次在“十五号”听他对厂房改建的分析发言,便接着解释:“工程师跟科学家不同。科学家更像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对规律和原理要有执着的追求。工程师是从现实出发,想办法让这些原理得到合理有效的应用。” 雷东顺的话使林平山受到很大启发。以后工作中,不仅技术方案构思,在工作方法上,他都採取这种思维方式。 与雷东顺接触中,林平山发觉他的知识面很广,各种类型的核反应堆他都知道。雷总很注意积累资料,他的个人资料库中,有他从五十年代以来调研到的各种各样技术专题的资料。雷东顺见林平山肯学,工作中只要他提到某一项目,就把自己的积蓄拿给他,让他系统地学一遍,使他增长不少知识。林平山按照雷总的要求,做了几种堆型的方案设计计算,知识面扩展了。 院党委规定,研究所的头头们组织关系都放在各个科研室,便于与基层沟通。雷东顺的关系就放在林平山的党小组,林平山任党小组长。雷东顺党性强,在组织生活会上常把自己的思想情况,如实向党小组的同志们汇报,林平山有机会更多地了解他,感受到他在工作中的矛盾和困难。 雷东顺的父母在大革命时期牺牲了,他和姐姐两人都是在组织的照顾下长大的,十多岁就参加革命工作。解放后,他在復旦大学学习两年时间,又被派往苏联学习。回国后,他参加我国第一座核反应堆的建设和运行,以后一直担任技术领导工作。每当他谈起那个年代的生活,林平山看到他的神情总是很激动。那种对革命的纯真和忠诚的情感,感染着林平山,使他如沐春风。 “十五号”改建时,雷东顺亲自领着几个工人逐个房间清理他们存放的设备和杂物,浑身上下落满尘土和飘散的玻璃纤维保温棉屑,林平山和鲁忠平见了,非常感慨。那时,他们对雷总有种高而远的感觉,现在他就在身边,林平山庆幸自己遇上一位良师。 林平山协助雷总抓核反应堆的厂址规划。这是一项涉及知识面很广的工作,除了对反应堆本身要了如指掌外,还要掌握厂址的地质地震水文生态情况,对气象资料,包括大气层中对流层、平流层的变化情况都要调查清楚。 雷东顺很重视实地调查研究,不是只待在屋里看资料。林平山跟随雷总出去踏勘现场,他总是要林平山想办法弄个定量的结论。 他们来到一条河边。雷东顺问:“你看这河水的流量有多大?” 林平山左右看看水面,想了想,说:“大概有几百个秒立方吧。” 第三章 苦战云岭(25) 雷总神色立即严肃起来:“大概可不行,总得多少有点儿根据才行。” 林平山想了一会儿,捡起一块木板,往河的半中间抛出,用秒表测定速度,再根据自己掌握的水道流速分布知识和河道宽度估算出小河的流量。需要地形数据,林平山就想办法用军用望远镜和指南针进行估测,报出相关的数据来。雷总最满意的是,他们回所汇报时,林平山施展他的绘画才能,用等高线图把厂址表达得直观而清楚,让人一目了然。 雷东顺有着典型的江浙人模样,个头儿不高,脸颊清瘦更显得下巴有点儿尖。林平山与雷总在一起,看到这位资深的前辈那么平易近人,想到这些年来他受了那么多的冤屈,却照样任劳任怨到处奔波,心中油然升起敬意。 有一回,他跟雷总到上海去出差。雷东顺是上海人,白天跟同事们出去办事,晚上便抽空到姐姐家去看看。一天晚上回来,林平山看见雷总手里掂着一张公共汽车票斜瞪着眼向窗外望了半天,像在回想什么。林平山想,这车票里还有啥名堂吗?好奇地问他:“雷总,你在想什么?” 第73页 “我在想这张车票是什么时候买的,我得把办私事儿的车票挑出来。” 大家出差报销,都是不管公事私事全都一古脑儿报了。像雷总这样老资格的干部,按规定可以坐计程车,想不到连张公共汽车票都那么认真。林平山后来向本室一位同事谈起雷总的这件事,那同事却露出一脸不屑的神色:“他是做给你看的,我才不信有这样廉洁的人!” 因为是亲眼所见,而且自己对雷总的耿直有亲身体验,林平山听了那同事的话,心里很感慨:要真正做一个好人也并不总能得到人们理解的,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 雷东顺实际上在引导林平山朝着总工程师的方向走去,他不仅在传授工作方法,而且以自己的品德影响着林平山。 在总体规划室工作一年后的一个下午,林平山在所里听完部思想工作会议传达准备返回室里,宋书记把他叫到办公室来。进门后,宋书记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笑着问他:“你还记得一位叫林心田的人吗?” 林平山愣了一下,看着宋书记的脸说:“记得,是我的老领导。我在北京郊区参加‘四清’运动,他是我们四清分团的政治处主任。宋书记,你怎么认得他?” 林心田是比林平山高两届的校友,学校反应堆工地分团委书记。到农村“四清”,他们还认了本家。林平山入党,得到他不少帮助。 宋书记说:“这次部思想工作会议,我跟他住一个房间。他说,他有一位老同学叫林平山,可能在三二一基地,问我认识吗。” 林平山一阵惊喜:“他现在在哪儿?” 看他的高兴劲儿,宋书记笑着说:“他现在是六三七厂的副书记。这次会上,他介绍了他们厂加强思想政治工作,促进生产新高潮的经验呢!” 从宋书记的谈话中,林平山才知道他的本家这些年干了不少大事儿。 十一 林平山离校后一年多,林心田也离开学校的政治工作岗位,被分配到六三七厂工作。核燃料生产的第一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到厂后,他被安排在车间做技术工作。这时厂里正准备对铀矿石水法冶炼的工艺流程进行改造,他到车间就跟其他几位同志一起接受了新流程的设计任务。 刚参加技术工作就接到这么重要的任务,他非常兴奋。那时候他的爱人还没调来,他每天除了床上倒几个钟头,其余时间都泡在车间和办公室,有时干脆晚上也睡在办公室里。 他们碰到的第一个难题是矿石破碎粒度的确定,“粒度”就是颗粒的大小,对冶炼工艺影响很大,要通过反覆实验确定粒度要求,调整相应的破碎加工流程。他们对种类繁多的破碎机都很陌生,对其性能更无从谈起了。亏了车间里的张铁强师傅,每当碰到实验对矿石的粒度提出新的要求,张师傅就帮他们调整设备的参数,想办法达到指标。 后来,他们进行铀矿石的浸出和萃取实验。浓度、温度、时间,对实验的效果都有很大的影响。他们查阅文献,比照老流程做设计,然后进行实验,不合适就修改设计再试。 影响效率的因素很多,找到合适的流程参数很困难,实验进展很慢,整整两个月时间,他们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段时间,一些同志有点儿泄气,特别是倒班的同志已经相当疲惫了。 在一次讨论会上,有同志提出,老流程是根据原来苏联老大哥的图纸做的,都经过了长时间的考验,轻易动不得。 林心田听了,就说:“苏联专家撤走时把很多图纸都带走了,资料不全的情况下安装的生产线,毛病很多。而且,这种流程在国际上已经落后了,我们不能跟在别人后边爬行。” 他接着向大伙儿谈起我国核事业的老一代创业者的献身精神,鼓励大家迎难而上。没想到他在会上的发言,被悄悄进来听会的厂党委曹书记听到了。 曹书记了解到林心田曾在大学担任学生辅导员、分团委书记,觉得是个政治干部的好苗子。当时清华大学为加强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挑选一批政治素质高的学生当辅导员,半脱产做思想政治工作。 在铀矿水冶新工艺实验成功不久,林心田就被任命为车间党支部书记。以后,任厂党委办公室主任、副书记,一步步地走上了政治干部的路子。 第三章 苦战云岭(26) 这天,曹书记去北京开会,林心田主持中心组的理论学习。傍晚学习结束,他们刚跨出会议室大门,机修车间的小马气喘吁吁跑来对他说:“林书记,张师傅快不行了!”他一听,急忙对党委办公室主任赵志强说:“老赵,快走!咱们看看去。” 他们跨进病房,看到张铁强师傅的老伴和女儿正在轻声抽泣,他的三个徒弟围在床边。 张师傅已处于半昏迷状态,脸色蜡黄,两颊塌瘪,胳膊和双腿阵阵发颤,身上已是皮包骨。他的头髮早已掉光,皮肤上布满红褐的斑块,腹部高高隆起。林心田看到这些,一阵心酸。 张师傅是矿冶系统的老人,为了造出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矿山一搭架子,他就来了。那时矿山的劳动条件很差,他长年在井下作业吸入了大量的放射性粉尘。这些粉尘从此就滞留在他体内,使他终生遭受核辐射的伤害。半月前,他倒下被送入医院,已是肝癌晚期。 第74页 张师傅躺在床上,上午还能强撑笑脸,安慰他的老伴。此刻,他已经无法左右自己了。开始,他感到腹胀,腹痛。后来,觉得不那么痛了,觉得自己像在梦中。他听见有人在喊他,强撑开眼皮,是老伴在叫他……不对,为什么那么黑,是冒顶了,难怪那么憋……好些了,像是出现亮光,记得我们是往外刨,外边的同志们往里挖,终于看到同志们了……不对,为什么这么亮,这么多人,是在广场开誓师大会,我得上去表态……怎么又黑了,原来是看核实验的电影……怎么白了一大片,哦,起爆了,那火焰多红啊,好热……烟尘在往上升呢……那不是蘑菇云吗,真像蘑菇…… 张师傅的老伴和女儿趴在床上,撕肝裂胆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徒弟们流着泪拉她们。林心田望着张师傅脸上定下来的安详表情,想起他刚来厂调试矿石粒度,张师傅对自己的帮助,心如刀绞。 他看不下去了,走到病房门口,见跟了出来的赵主任,掏出手绢来,边擦眼泪边问:“都准备好了吗?” 赵主任点点头:“根据医院的通知,早就作了准备。” “张师傅是咱们系统的老标兵,善后工作一定要做好。我觉得还有更深层次的问题要想一下。你跟厂办一起处理好,碰到问题随时找我。” “是。” 张师傅去世后的几天里,林心田想了很多。 张师傅是海南人。解放前他在钨矿厂当工人,来这儿以后,先后在矿下、矿石加工车间和主工艺车间都干过。二十年来,无论白天黑夜,都可以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在新的主工艺系统投产的日子里,为了保证生产正常运转,他带着几个徒弟日夜连轴转待在车间。他开会表态,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却铿锵有声,有很大的影响力。这是他一贯以身作则,做出了表率。前些年闹无政府主义,许多人松松垮垮的,他却照样不吭不响一个螺钉一个部件检查维护。 林心田想到这几年,社会思潮影响和物质生活条件困难,职工队伍出现了不稳定的苗头。他是分管思想政治工作的,看到这种情况,心里特别着急。 经过几天考虑,林心田从对张师傅去世的悲痛中渐渐产生了一个想法,觉得应当宣传张师傅的事迹,以此为契机把思想工作推向一个新高度。 曹书记回来后,他谈了自己的想法。曹书记很贊成,叫他准备一下在党委会上系统地谈谈,然后党委作一个决定。 党委会后,根据会议决定,林心田召集各车间指导员和政工干部开会。 会上林心田先追溯了张师傅既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接着谈到目前厂里的思想状况,先让大家畅所欲言展开讨论。他说完,大伙儿马上热烈谈开了。许多人表示,应当以张师傅为榜样,做好深入细緻的思想工作。 看火候差不多了,林心田向大家谈了党委会的决定,代表党委提出几点要求:首先从自己做起,与张师傅找差距,比党性,比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比“抓革命,促生产”的干劲儿。提出了思想工作要深入车间,深入宿舍,深入食堂。每个人都要在基层交几个朋友,关心思想,关心生产,还要关心群众生活。 会后,林心田自己到矿石浸洗车间蹲点。到车间后,他了解到车间里有个叫吴大江的小伙子是个“刺儿头”,上班经常迟到,爱跟人打架,就决定跟小吴一起当班。 小吴见林书记跟他一起当班,迟到的现象总算有所收敛。林心田跟他说话,他除了“嗳”、“嗯”之外没有二话。林心田知道他对自己有戒心,就找平日跟他比较要好的小李了解小吴的思想动态。老林从小李的口中知道,原来小吴是个孝子,最近他母亲生病住院了,他前段时间花销没有节制,手头紧没法给他妈寄钱。林心田了解到这个情况,查到小吴的家庭地址,以小吴的名义给他妈邮了钱。 半个月后,小吴收到妹妹来信说,收到了他寄的钱。他很奇怪,以为是他那几个铁哥们儿寄的。可一问都说没有,他迷煳了。后来,他的好友小李想起林书记跟自己的谈话,琢磨可能跟他有关。小吴听小李这么说,傻了。 第二天上班,小吴看林书记来了,憋了半天,红着脸说:“林书记,谢谢你给我妈寄钱。等下月开支,我马上还你。” 老林看他知道了,便笑着说:“给老人治病要紧,还不还都不要紧的。” 第三章 苦战云岭(27) 小吴看着老林诚恳的神情,想到林书记来一块儿当班,全是为了自己,顿时一阵愧疚从心底涌起,动情地说:“林书记,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林心田先后跟几个小青年接触之后,发现这些年轻人尽管懒散,有时爱说些怪话,也有许多优点,有不少可爱之处。像小吴,除了孝顺之外,他以往打架也多是出于讲义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们心灵深处有着朴实的一面,这就是他们内在的积极因素。 看到这些,一次会上他向干部们提出,应当满腔热情接近这些后进青年,启发他们内在的积极因素,做好转化工作。 深入做好思想政治工作同时,厂里动员后勤的同志们积极想办法,开车到邻近地区採购物资,尽力改善职工的生活条件。经过两个多月努力,职工队伍的思想面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第75页 后来,党委让林心田组织人把这段工作进行了总结。他们把材料报到部里,部里的同志看了觉得很有典型性,让林心田代表他们厂在部思想工作会议上作典型发言,进行推广。 十二 宋书记谈了在部思想工作会议上碰到林心田的情况,告诉林平山:“林书记后来还写了青年思想工作的书出版呢。” 林平山听了,露出羡慕的神色:“老林真有才气!” 宋书记看着他的神态,微笑说:“我找你来,还有一件事儿。” 林平山听了,两眼盯着宋书记的脸不吭声,等着下文。 宋书记接着说:“我跟老郑商量把你调出来,只是觉得你在政治上是个好苗子,心里就想着把你培养成一名政治工作干部。往后的路子就有点儿像这位林书记一样了。” 林平山从实验室被调出来后,从与宋书记的接触中已经感觉到这点。就内心讲,尽管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兴趣浓厚,却更愿意搞技术工作,那样更能发挥自己的才能。只是感激宋书记的器重,他一直在思想上严格要求,努力提高自己的政治素养,尽力把工作做好。人生道路漫长无定,自己既然无法自主,也不要让时光无谓流失。宋书记谈这些,他觉得都在意料之中。 没想到宋书记话锋一转,对他说:“最近一个新的情况,改变了我原来的想法。” 听他这么一说,林平山反倒迷雾一团了,只有不言声等着他说下去。 原来雷东顺最近考虑长远规划,想让林平山做一个新项目的负责人。雷总已经到五三〇工具反应堆建设工地去了,就跟宋书记协商让林平山全力抓新项目。 宋书记不懂专业,雷总跟他讲的技术他没完全闹明白,只知道雷总要重用,就说:“前两天老雷跟我谈了,要你去抓一个新项目。那次十五号改建,我就看你的脑子挺好使,很支持他的安排。具体干什么,你找老雷,他会跟你讲。” 宋书记的这次谈话,使林平山的道路发生又一次转折。 这时,郑品吾在部机关当处长的老乡张天伦帮忙下,已到北京三一八设计院担任设计研究室副主任,终于调回北京。 他通过好几层关系打听到,张天伦是跟他一个县的老乡。 接近国际水平的中子噪声研究成果出来后,郑品吾利用去北京出差的机会找到张天伦,想找渠道将研究论文发表扩大影响。 与皮干肉瘪挑肩驼背的郑品吾不同,他的老乡张天伦长得相貌英俊,身材高大。 他是主管科研的处长,听老郑说完来意,就说:“这种论文是不允许公开发表的。” “能不能想点儿别的办法,只要发表出去就行。”郑品吾好容易攀上这个乡亲,总不能空手而归。 张天伦沉思了一会儿,说:“可以在内部刊物上发表,我让人写个前言进行推荐。” 郑品吾喜出望外:“太好了!” 文章发表后,老郑又请张天伦帮忙向三一八院领导推荐,还带上玉峰山的灵芝补品到院组织部门领导家中拜访。文章一发表,郑品吾成了部内小有名气的人物,北京三一八院很愿意接受他。 郑品吾拿到回北京的调令,心中颇为自得:中子噪声研究成果若在林平山这种书呆子手里,充其量只是个科学研究成果,徒有学术价值,岂不是暴殄天物不能物尽其用。林平山是业务尖子,只对技术有兴趣,换个地方还继续搞他的学术研究好了。可这项科学研究成果到他老郑手里,他可以想方设法找关系加以宣传和推荐,转化为具有社会使用价值的商品gg,砌成通往锦绣前程的台阶,其价值就翻了不知多少倍。谋生存图发展,机会人人均等。你会真功夫,我能出绝招。时不我待,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各有各的招数。这社会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就看你会不会把握时机了,想到这里倒也心安理得。 临走前,他找了周玉茹。 “周玉茹,我要到三一八院当室主任了。你跟我回北京好吗?”他怀着一丝希望,想用回北京这张牌做最后一次努力。回北京,多少人做梦都在想呢,除了鲁忠平,研究室里还没有一个人能调回去。 “你回北京好呀!我不想离开这里。”她回答,心里想着另一个人。 郑品吾心里一阵失落,但还是不死心:“我是为你着想,机会难得!三线条件艰苦,你体质弱,军用核动力已经搞成了,何必在这里苦熬。” 第三章 苦战云岭(28) “我现在挺好的。谢谢你!”郑品吾要走,她感到一种解脱,诚心说这话。 郑品吾调回北京不久,同事给他介绍了器材科的姑娘小孙,比他小八岁。他看了,虽然没有周玉茹的气质,倒也模样儿秀气,又年轻,自己三十老几了,还想找什么样的人,好歹成家了。 宋书记谈话后,林平山去见雷总。 雷东顺对他说:“在核动力设计研究工作中,一个具有决定性影响的重要设施,就是进行工程试验的工具反应堆。我们有了工具反应堆,就可以根据核动力发展的要求,预先进行核燃料和材料试验工作,大大缩短核反应堆的设计周期。满足军用同时,还可以为建造核电站研究各种型号的核动力反应堆。” 第76页 五三〇工具反应堆工程碰到了困难,基地设计研究院朱院长让雷东顺到施工现场,抓五三〇工程的建设。林平山听了,就问:“是不是跟你去五三〇反应堆建设工地?” 雷东顺摇摇头:“打仗要有全局部署,要有战略眼光。工具反应堆提供了一个试验的环境,还应当有进行试验研究的配套装置。这就是放入反应堆内做辐照试验的迴路系统,技术问题还很多。它的设计研究工作要尽快开展起来。不然,反应堆建起来了,配套的试验装置却没有,工作还是开展不起来。” 这时,林平山才开始有些领悟雷总的意图:“是不是让我参与堆内试验迴路的研究?” 雷东顺点点头:“我跟你们室主任沈青臣交换过意见,想叫你负责堆内试验迴路的工作。” 林平山又兴奋又担心。一个堆内试验迴路涉及到核反应堆的所有专业,全面负责这项任务困难不小,担子相当重。他感激领导的信任,心想,困难再大也要想办法干好。 十三 深秋在湘东虽不似北国那般肃杀,对于目下返乡的冯学顺来说却感到格外悽然。在一阵比一阵强劲,一回比一回寒冷的北风扫荡下,一些林木的树叶变黄变焦,始则一片片,继而一簇簇飘落下来。他望着天上时而排成人字,时而排成一字南飞的雁群,心里在想,自己跟它们一样南飞了,什么时候才能北归呢。 一个多月前,他得了a型肝炎,在基地医院治疗一个多月之后,肝功能和转氨酶才渐渐正常下来。医院建议他继续休息两个月,领导让他回家休息调养。经过数千公里的旅途劳顿,他更觉得疲劳不堪四肢乏力。在家里待了两天,心里憋闷,乘着家中无人独自拖着疲软的步子走到村外来了。 这是他度过青少年美好时光的地方,山山水水是他乡愁的归宿。他在这小河中游泳,水塘里摸鱼,踏着村前那条土路,他去县城上高中,这条土路见证了他和英妹子的爱情。他怀着一腔热血满腹报国雄心,拼搏在黄沙漫漫大漠连天的核实验现场。过度的劳累侵蚀着他强壮的躯体,病魔乘虚而入,他终于离开了那使他魂萦梦绕的战场。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脑后传来他妻子李淑英的喊声。他回头一看,她正从水塘边的小路着急地朝他走来。 冯学顺看她走近了,无力地笑着说:“现在好多了。” 李淑英关切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你刚回来,先静养几天,等体力恢復一些再出来走动。”她刚从公社中学回来,一看冯学顺不在,孩子到外边玩去了,母亲也不在家,就寻到这里来。 冯学顺是独生子,父亲前些年去世了,此后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李淑英从湖南师范学院刚毕业时,在县城的高中教书,后来为了照顾婆婆,就到镇上的初中来了。 冯学顺看她喘息甫定,心疼地说:“我不会有事的。你在学校忙了一天,在屋里等着,我会很快回去的。” 李淑英嘆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往常回家总是匆匆忙忙的。只有病倒了,才能在家多住些日子。” 冯学顺听了,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内疚、感激、爱惜,使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他知道她走了很多路已经很累了,就拉她在水塘边的条石上坐了下来。李淑英把头侧依在他的肩上,他轻轻抚着她的手背,两人默默望着从头顶落下的叶子在秋风里打着旋,飘落到水塘里。 他们回到家中,看见母亲正在屋檐下,右手握着剪刀左手捉住一条鱼,正准备开膛。李淑英紧忙跑上前去,说:“姆妈,我来吧。” “你忙了一天,累了先歇一下子。” “不累,刚才已经歇过了。”李淑英夺过剪子,一边开膛一边说。 冯学顺问:“姆妈,你从哪里搞来的鱼?” “听到南边的四伢子塘里打鱼,我就去买了一条大的,给你补身子。” 李淑英说:“听医生讲,要多吃鱼和鸡蛋,身体才恢復得快。” “往后母鸡下的蛋不卖了,都给顺伢子吃。” 冯学顺默默听着,心里却在翻腾,回家来不但不能为她们分忧,还要她们侍候自己。想到这里,他拿过小板凳,坐在旁边择起青菜来。 此后每天从学校回来,李淑英总要从镇上拎回一条鱼。冯学顺早晨吃蛋羹,晚上喝鱼汤,两星期后感觉体力已经恢復了许多,开始在家里干起修篱补灶拾掇庭院的轻活了。 这天,他正在屋后菜地里锄草,听见前边有人在喊:“顺伢子!” 第三章 苦战云岭(29) 他绕到屋前一看,是初中同学张南山,高兴地赶紧拉他进屋坐。 进屋后,张南山坐在竹椅上接过他递来的茶杯说:“我昨天才晓得你回来已经两个星期了,怎么不告诉我?” 冯学顺抱歉地说:“体力还没恢復活动不便,现在好多了,正准备出门找你们呢。在家做点杂事,插空到老同学家去走动一下,不然在屋里像猪一样养膘如何得了。” “说的也是。”张南山一边说一边观察冯学顺的气色。 冯学顺看他的神态,不解地问:“你怎么那样看我?” 第77页 张南山笑着说:“跟你说实话,想请你出山呢。” 张南山机电学校毕业,分配在县工业局工作。最近水泵厂碰到一些技术难题,向局里求援。他得知冯学顺在家,就向领导建议请冯学顺帮忙。领导听了非常高兴,当下决定请冯学顺到水泵厂协助工作。 冯学顺听了,非常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水泵厂正在试制一种低扬程的小型农用自给能水泵,适应本地农田从沟渠中提水灌溉的需求。设计这种水泵需要水力和机械的综合知识。厂里仿照别的产品试做了一台,性能不理想。大家正在发愁,冯学顺的到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冯学顺在学校的技术基础课学到的知识派上了用场,他先向技术员小关了解样机试验的情况,小关说:“流量太小,造出这样的产品没有太大的实用价值。” 冯学顺决定重新进行试验,试验中他和小关详细测量了各种数据,回来进行分析计算修改设计。计算要用到一些基础参数,县里的几个单位都查不到,他又跑了几次省城。 厂长老吴知道冯学顺是回家养病来的,看他这样奔波,怕他病情反覆,关切地对他说:“老冯,你的身体不好,这跑外的事就让别人干吧。” 冯学顺解释说:“查找数据很难让别人替我干,这样活动活动对身体有好处。” 到了周末,吴厂长说什么也不准冯学顺留在厂里。他把厂里的人货车叫来,将冯学顺推上车,笑着说:“你要再不回家,你堂客要找我算帐了。” 到家后李淑英倒没说什么,母亲心疼说:“顺伢子,你的病刚好,要再累出病来怎么办?” “姆妈,我在厂里整天坐着,不累。天天待在家里反倒会憋出病来。” 夜里躺在床上,他听到李淑英轻声嘆息,就侧转过身来,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柔声说:“我们的技术攻关很快就会有结果的。我们搞成了,你也该放假了,我们再一路去爬岳麓山。” 她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的脸,胳膊伸了过来,把他紧紧搂着。 水泵试制终于成功了,测试的结果,各项参数都符合要求。工业局组织专业人员进行了验收。 验收会开过后,工业局的梁局长把冯学顺找到局里来。 梁局长让冯学顺在藤椅上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自己也坐了下来。 “回来快两个月了,身体恢復得怎样?”梁局长开口说。 “已经完全恢復了,还是跟牛牯一样。” 梁局长笑了,停了片刻,说:“你这次帮水泵厂的大忙了。前天的验收会后,他们向局里提出,希望能把你留下来当副厂长,专门抓技术。” 梁局长见冯学顺要说话,抬抬手示意先听他把话说完:“你献身国防已经好些年了。现在得了病,虽说初步康復了,再要到那艰苦的地方去,恐怕会有反覆。你家里有实际困难,调回家乡是有可能的。” 冯学顺没想到梁局长会提出这样的事,一时没有思想准备。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紧忙说:“梁局长,我很感谢领导的信任。只是‘文化大革命’后期,我们部队科研队伍遭到了严重破坏,尤其是艰苦地区,科技人员日益匮乏。我是党长期培养的国防科研人员,既然已经学了这一行,就应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梁局长默然。他为冯学顺的精神所感动,觉得再提这件事是不合适的。于是,他关切地注视着冯学顺的脸:“当然,你在这里是大材小用了。只是你的身体,归队后还要特别注意。” 冯学顺点点头,感激梁局长对他的关心和理解。 他回到家,一进门母亲就对他说:“听山伢子说,局长要把你留在县里工作,你答应了吗?” “姆妈,我还要回部队去,那里更需要我。” 听了他的话,母亲嘟哝着:“你身体不好,可以要求復员。养你这么大,好像卖在外边一样。屋里的事都要英妹子一个人操心,你看把她累得……” “姆妈,顺伢子的想法是对的。你让他去吧,屋里的事我能行。”英妹子不让母亲把话说下去。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英妹子侧转过身,一条腿伸到他的胯上夹着他,胳膊搂紧他的身子,轻轻嗅着他的气息。 顺伢子心里激动,翻过来爬到她身上,抚摸她身体,亲她头髮,额头…… 他亲她的脸颊,觉得湿漉漉的,她在流泪。 冯学顺一阵难受,也流出泪水。 “你不能不走吗?”她紧紧抱着他,柔声问。 老母、贤妻、幼子,马上又是相隔数千里。他的心立即翻腾起来,白天自己还能硬起心肠说话,可在娇妻的怀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第三章 苦战云岭(30) 看他半天不语,她摩挲着他的背说:“看把你难的,就当我没说吧。” 他忽然想起了孙春祥他们,轻声说:“我的老班长,患肿瘤动了手术,仍然坚持在戈壁荒滩上。” 她嘆了口气:“走吧。你的心在那戈壁荒滩上,留得住人留不住心!” 第四章 困谷奋争(1) 一 沈青臣在大学是学机械制造的,后来又在设备工厂工作,对核反应堆技术不太熟悉。雷东顺跟他讲了堆内试验迴路工作,他心里没底。 第78页 他把林平山找到办公室来,商量说:“老林,雷总不在,现在要靠你大拿了。这堆内试验迴路的工作,你有考虑没有?” 林平山说:“雷总跟我谈了以后,我仔细琢磨过了。当前应当组织一个初步方案设计的班子,先把方案工作开展起来,然后逐步开展相关课题的研究。” 老沈点点头:“你放手干吧,需要什么条件尽管说。” “现在的关键是要人。”林平山立即说。 老沈问:“你要哪些人?” 林平山见问,就向他提了自己考虑的几个主要专业的人选。 老沈听完,有些担心:“你提的人当中,物理的老王和核燃料的小潘,都是个性较强的人。行吗?” 林平山笑了:“老王跟我的私交不错,小潘是我的师姐,我可以做工作。” 老沈听他这么讲,放心了些:“你跟他们有这层关系就好办了。”又问:“机械室的老三原来就是头儿,怎么安排呢?” 林平山说:“我建议他跟老王都担任负责人,老王是老资格,应当让他承担更多的责任。” 商量之后,林平山分别找各候选人员谈心,十二人的方案设计组总算组织起来了。沈青臣在宣布方案组成立的全室人员大会上,任命林平山为组长,老三和老王为副组长。 林平山第一次在技术上独立领导专业面很宽的工作,思想上多少有些压力,幸好他的两位副手尽管年龄都比他大,跟他比较合得来。 老王两口子喜欢京戏,以前经常跟他扯戏文,一直就关系不错。 老三的大名叫张昇平,为人豪爽,不拘小节,被同事们起了个外号老三后,渐渐人们把他的原名儿给忘了。连宋书记在一次全所大会上也脱口而出叫他老三,惹得全场哄堂大笑。宋书记见大家笑了,才知道称唿不合适,可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大名来。 老三看重林平山工作肯干,办事儿有股子泼辣劲儿。林平山凭三寸不烂之舌,向他游说堆内试验迴路的重要性拉他入伙,他慨然同意出山相助。 林平山有领导信任,心底的雄心陡然增长。组织协调这个项目,要求具备总工程师的知识和能力,对他这样的年纪,工作难度不小。他喜好挑战难题,两位老同志的支持更让他信心倍增,一门心思盘算着如何尽自己所能把这个项目组织好。 他挑选的都是各个专业上具有相当经验的人员,经过几次总体参数讨论,明确了各自的要求之后,工作就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碰到日常技术问题就由林平山从全局的角度进行协调。 他的师姐潘素汶是广州人,身材苗条,柳眉细唇,非常秀气。她比林平山高两届,却与他同是章老师的高徒。在清华大学“因材施教”时,林平山得到她不少帮助,他们有师姐弟之谊。 潘素汶长时间搞核燃料元件设计工作,在新型核燃料元件设计方面积累了很多经验。林平山动员她加盟迴路方案设计组,她对离开原来的设计组有些犹豫,架不住林平山从师门情谊到发挥她专长的好处多方进行攻心,她就应允了。 在堆内试验迴路方案设计工作紧张展开的同时,林平山的家庭建设工作总算开始了。 星期天,周玉茹和林平山一起去赶新兴场。 穿过新兴镇走到寒水江,两人在江边停了下来。 江边水湾中生长着丛丛芦苇。红蜻蜓、绿蜻蜓盘旋苇草中间,水蜘蛛在水面上打架。一只金绿髮亮的翠鸟歇在伸向水面的榆树枝上。它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从枝上腾起停在离水面几尺高的空中,使劲儿扑打着双翅。突然它倏地钻入水中,旋即冒出水面,叼着一条闪着银光的小鱼向远方飞去了。 他们光脚站在浅水中,眼睛盯着那只水鸟。待它飞出了视野,两人踩着漫流在河滩卵石间哗哗响的江水往上游走去,遥望玉峰山顶的皑皑白雪。 “玉茹,我们结婚吧!”他鼓起勇气说出来了,第一次叫她的名儿。这种渴求一产生,本能地改变了同学间的称唿。长时间以来,他的感情被敬、爱、怨交织的网束缚着,涨起、回缩,反覆折磨。 她心底一颤,眼眶潮湿了。终于等来了这句话,她倒心慌意乱起来。整整十五个年头,他们的感情从萌芽起,像一枝在石板底下发芽的竹笋,一次一次艰难地拱动着,终于掀开压在顶上的石板,冒出了地面,开始新的一页。一阵悲哀突然从心里涌起,已经三十四岁了,女孩子的花季雨季,都是在动盪年代夜夜无眠的苦思渴念中度过的。 两人都不爱张扬,办完结婚登记,林平山领来了家具,安置在所里分给他们的一个卧室一间厨房的住屋里,砌了炉灶打扫完屋子,结婚程序就悄无声息开始了。 他剪好大红喜字,买了一对红蜡烛,看周玉茹在收拾房间,决定到新兴镇去买一只鸡,按家乡风俗举行婚礼。 他从新兴镇回来,看到房间已经大变样了。床上铺了崭新的床单,床头摆着一对绣花枕头,被子也换上缎子被面。原来她早已一点一点做着准备。令他惊奇的是,她从箱中一件一件拿出小闹钟、檯历架、镜子,一应家庭用的小物件,想得很周到。他欣喜地想,自己心目中的周玉茹,从此变成他的玉茹永远生活在一起了。 第79页 第四章 困谷奋争(2) 林平山到厨房烧上热水,把鸡杀了,褪毛开膛,准备晚上吃的。 暗度陈仓战术达到了预想的效果,晚上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一切就绪之后,林平山让周玉茹跟他一起点燃桌上的蜡烛。 烛光映照下的周玉茹,洁白的脸庞泛着红光,鬓髮在闪烁的光影下显出的朦胧让人心旌荡漾。林平山端上一碗蒸好的整鸡,鸡汤上漂着红枣,他想按家乡的仪式来迎接他们神圣的时刻。 幽幽光影下,他们对视着,默默无语,双眼模煳,泪水顺着两颊滚落下来。 默然良久,林平山不知该怎么做了。她就在自己面前,等待着。多年来他们相处的态势使他心慌起来,不敢冒犯她。 周玉茹察觉到了,主动把头靠到林平山的胸前。林平山伸手抚摸她那使他迷盪的鬓髮,一股幽幽的气息让他怦然心动热血奔涌。骤然狂潮上翻,抖着手摸索她的身体,搂紧她,慌慌张张解剥她的衣裳,任由阵阵急迫的暴浪冲击她的层层堤防。三十多岁的她,从未与男子肌肤相亲过,勐地感受到那狂涛忽然汹涌地向着她根本就不想设防的堤岸袭来,恐慌中夹杂着惊喜,羞涩中隐藏着期待,一种无力的感觉使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迎接那神圣时刻的到来。伴随着一阵剧疼那最后一道堤坝被骤然冲破,她渐渐不能自已地随着那阵阵狂涛一次次飞起,直至飞向巅峰…… 婚后不久,周玉茹随林平山回了一趟老家松山县。 松山城是一座东南沿海风情依山绕水的小城镇。山中有城,城中有山。一根根方柱托着弧形砖拱,撑起铺面的骑楼,拱连拱柱对柱,绵延在街道两侧。大街小巷楼房高度和建筑风格一致,让人看起来那么和谐。 南边沿溪一道城墙,掩映在河边的榕树竹林间。巍峨的天后宫坐落在洁白的河石滩上,城门楼和两侧的吊脚楼俯视清溪流水,昔日的浮桥已换成混凝土拱桥。水门旁溪流中,挺立一座七层宝塔。北侧城墙蜿蜒于松树茂密的虎岭山嵴,松山一中在山岭脚下,古老的松山书院掩蔽在松林深处。六角形的古塔“最高亭”雄踞城墙的制高点上,随风起伏唿啸的松涛里。 城南的河对岸,岔出一条水渠。沿渠排开一熘水车,轮高数丈,木轴木辐竹辋,轮沿上斜斜绑着一个个竹筒。随着筒车旋转,竹筒依次将头栽入水渠,不一会儿舀满一筒筒溪水冉冉上升,把水吐入水车上部木槽里,发出吱吱笑声。 水面上,一叶竹排立着一个渔人,头戴竹笠手持竹篙点着水。竹排在水面滑行,一行鸬鹚似睡非睡歇在竹排上。突然,渔人竹篙挥动,鸬鹚纷纷扑入水中。渔人立即双腿抖动上下踩着,竹排发出一阵阵啪啪的水声。一只只鸬鹚循着水声,接连不断从水中冒出跃上竹排,把嘴中的鱼吐入立在竹排端头的竹篓里。 城西有一座水坝。坝体从西北向东南斜斜把溪水截住,水边生长着芦笋、菖蒲和苇草。水坝由大小不等的河石垒成。湍急的山溪流水,犹如一个春情躁动的少女,婀娜多姿奔放地在山间流淌,与墩实的石坝拥吻之后,似少妇般温顺文静下来,汇成一个宽阔的湖面。 苇丛中泊着木船,满载上游运来的竹纸、香菇、菸叶。溪水在这里被截后,水流被一条明渠引入城内,沿渠修筑了几个磨坊。溪水进入松山城中,顺着大街小巷的走势,从西向东在街道两边修筑的暗渠中潜流,从东门流出城外,灌溉东门外的农田。城内的居民,只需打开门前的盖板,即可从渠中取水,浣衣洗菜非常便利。城内多处涌泉,水井密布,供给甘冽的饮用水。 母亲按松山风俗,红烛花炮迎接从西子湖畔来的儿媳。年长的白髮老婆婆餵他们吃了蜜水浸制的橄榄,让两个新人在祖宗神位前烧香。母亲向林平山的外婆和父亲祈祷,保佑他们幸福美满。 周玉茹按照母亲的指点,端着小玻璃杯中放了蜜枣、油柑、瓜条和银勺的新娘茶,敬献前来贺喜的亲房好友。 林平山领周玉茹来到城南的溪边。 攀附着丝瓜藤的竹篱里的断壁残垣就是父亲从前做工的小电厂。他始终忘不了他两岁多,父亲在轮盘边上餵他吃面线的情景,几个叔叔围在旁边关切地看他吃饱了没有。自从父亲离开后,他和母亲就再也没有踏进竹篱一步。小时候,他每次跟母亲来洗衣服,听到那砰砰的轮轴撞击声和阵阵喷出蒸汽的哗哗响,总是觉得那声响中还有他父亲忙碌的身影。这竹篱围就的院落中,始终容存着他们的深切思念,他们的一丝希望。 周玉茹望着他潮红的双眼,跟着流下了泪水,明白了他心底时时涌动的志向。 回到基地,林平山继续跟同事们进行紧张的方案设计。 经过近半年的调研和初步设计计算,方案组的工作取得不小的进展。林平山组织了几次技术讨论,各个专业的技术难点各异,考虑问题的角度也有所不同,在讨论中无形中产生了两个基本方案。而且两边各持己见,谁也不服谁。 最后林平山只得暂停讨论,让大家各自冷静考虑一下对方的意见。 第二天,林平山先找师姐交换意见。潘素汶主张四乘四方案,就是横向和纵向都四根燃料棒,坚持说:“老三和迴路设计人员的二乘二的方案没多大价值。迴路设计是简单了,被考验的核燃料元件棒都在边角上,考验工况没代表性。” 第80页 第四章 困谷奋争(3) 林平山觉得师姐从试验条件出发,提出这个要求也是合理的,只是第一个迴路弄这么大的直径,设备制造上难度很大。听她说到典型工况,脑子就来回琢磨那中间核燃料棒的状态。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干吗要走极端呢!三乘三,中间那根不是也可以满足条件要求吗。 他向潘素汶说了这个想法。她想了想,只有一根满足要求,有点儿遗憾,却无法拒绝这个方案。见她没有意见,林平山说:“还得徵求老三他们的意见,看看有多大困难。” 老三听林平山说了三乘三方案,开始还是觉得不好弄。林平山说:“小潘的意见还是应当认真考虑的。花那么大的代价搞一个迴路,如果一根典型元件棒也没有,它的价值就要大打折扣了。” 见老三不吭声,他又说:“你想想,能不能在结构设计上再下点儿功夫。比方说,把径向布置的构件尽量往轴向发展,选用更高强度的材料。”他对具体的结构方案尚无明确的想法,却善于从思路方向上把握问题。这个方向该如何实现,就靠老三的经验了。 老三听了觉得有启发,点点头说:“试试吧。” 林平山笑着拍一下他的肩膀:“凭你那弯弯绕劲儿,没问题!”他佩服老三的经验,只要思想拐过弯来,肯定能找到办法。 最后,大家统一在三乘三的方案下,根据核燃料元件的试验要求,逐个专业讨论平衡,各个专业的工作目标更加明确了。方案设计组的工作从激烈争论的热闹场面,转入紧张肃静的工作氛围中。 林平山新婚燕尔,事业又很顺利,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惬意的时期。 周玉茹婚后三个多月就怀孕了。妊娠反应,让她受够了罪。这个地区天阴多雨,那些水里叭叽的菜蔬乃至软不拉塌的水牛肉,本来已经让她提不起胃口,现在发展到见了食物就噁心。最后,连上班走路听到路旁水田中青蛙的叫声,她都觉得阵阵噁心。 林平山给她买杏子、枇杷、李子,她刚一吃下就哇地吐了一地。想到自己已经有了两人的共同结晶,她尽管呕得满眼泪水,仍然对着林平山关切的目光笑着说:“没事儿,很快就会过去的。” 为了让周玉茹吃下饭,林平山使出他的厨子手艺变着法子做给她吃。从他们在东北吃过的酸菜粉条,松山的特色菜,直至当地的小吃,让她尝遍了。星期天,就陪她到附近的小山上散心,在树林中给她採摘那些又酸又涩的野梨,她也津津有味吃起来。累了就坐在山脚下的泉水边,她把双脚放入流水里,让林平山给她揉搓浮肿的脚板,醉心享受他的关爱。 跟林平山结婚后,周玉茹感觉像四处飘飞无依无傍的小鸟终于找到归宿,十多年紧张的神经系统终于松弛下来,一回家就如释重负,什么脑子也不想动了。她不会做菜,怀孕前在家只管打扫卫生洗衣服。上床后,枕在林平山的胳膊上,贴着他的胸膛,静静嗅着他的气息,陡然一阵心醉,很快就睡着了。 林平山很奇怪,怎么她跟自己心目中的周玉茹判若两人,轻轻抚摸着她的长髮亲她的脸蛋。她醒过来了,他就问:“你原来是个瞌睡虫呀!” 她笑了,忽然一阵伤感:“平山,你知道我有多累吗?你的身躯就是我的避风港。”往日的夜夜无眠,似要从他身上得到最大的补偿。 林平山一阵激动,紧紧搂着她:“我会永远爱惜你的。” 方案组的同志们经过几个月的调研和设计计算,对整个系统的各个部分已经形成渐趋明确的方案构想。老三对林平山说:“老林,这几个月咱们都是闭门造车了。我建议组织大家到设备制造厂去调研一次,这样在工艺方面会更有把握。” 林平山听了非常贊成:“以前大家对设计方案有过不同的设想,让各个专业的人都去看看,思路就更加明确了。你把初步设计图纸带去,让厂里的同志帮我们出出主意。” 他们商量了一下,把这次出去调研的厂家选定为光明水泵厂、前进锅炉厂和星火机械厂。 这趟考察要经过苗岭、通灵寺。林平山想,基地的人很少有机会到外边去看看,就跟老三、老王商量,想办法搞一台二十几座的面包车,各人的家属愿意去的也可以跟着去,食宿费用自理。 林平山的老伙伴,原北京动力研究所保卫科的老马现在是运输处的科长,有这个渠道他才敢提出这样的活动计划。大伙儿一听有这等好事儿,无不拍手贊成。这时,周玉茹的反应已经不大了,林平山要她一起去,领略南国的山光水色。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高高兴兴出发了。 一路上,师姐潘素汶对周玉茹格外关照,她们本是一个系的同学,见林平山忙着大伙儿的事儿,就把周玉茹拉过来跟自己坐在一起,关切地询问她的身体情况。她把广东女人调养身体的经验和将来坐月子要注意的事儿,细细传授给她。周玉茹红着脸认真听着,对师姐的关照非常感激。 到达目的地,家属们去逛街,林平山和老三领着大伙儿去厂里。 在光明水泵厂的技术科办公室,老三把图纸摊开来向厂里人解释设计方案,徵求他们的意见。 技术科的人看了图纸,问道:“这堆内试验迴路跟工具反应堆是什么关系?” 第81页 林平山解释说:“打个比方:做月饼师傅要试制各种品牌的月饼,工具反应堆就像是烤炉,放入反应堆内考验的各种核燃料是各种配比的月饼配料,这堆内试验迴路就是盛配料入炉烘烤的模子。” 第四章 困谷奋争(4) “明白了。你们的堆内试验迴路要求体积小扬程高。我们最近根据国外资料设计了一种新型号的循环泵,可能符合你们的要求。” 林平山让他谈谈这种新型号循环泵的技术细节。他找来图纸,向他们介绍技术特性,然后领他们去看样机,参观车间。 他们看到光明水泵厂的规模很大,从翻砂铸造开始,各种机加工设备种类齐全。厂里还有一个技术能力不弱的设计室,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个厂还担负军工生产任务,管理很正规,他们看后很满意。 厂方说,如果他们将来想要,可以根据具体要求作一些改进。老三很高兴:“有你这句话就行。我们的迴路如果上马,首选你们厂。” 前进锅炉厂的冷热加工能力都很强,车间的设备种类齐全,老三也挺满意。星火机械厂的加工精度能够满足设计要求。考察完这几个厂子,大家对设计方案有了更明确的改进方向。 周玉茹行动不方便,只在附近街上走走就回住所休息。林平山进房间看她歪在被子上看书,就笑着对她说:“待闷了吧?走,我带你去品尝小吃。这里的夫妻肺片做得好。” 周玉茹好奇问道:“什么是夫妻肺片?” “听说原是一个夫妻店的特色小吃,细了我也说不清。” 他们走进一家小吃店,看到几个人正在慢悠悠地边吃边摆龙门阵,店内瀰漫着一股诱人的香味。周玉茹闻着就来了食慾。 林平山看到她的神色,非常高兴,就要了一盘夫妻肺片、两碗豆花、两碗抄手。周玉茹看那盘夫妻肺片色泽鲜艷,顿时来了食慾,先夹了两片放入嘴中。林平山看了知道要坏事儿,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她眉头一皱,把嘴里的东西全都吐到桌上,辣得直伸舌头。林平山赶紧要一碗凉水叫她漱口,洗得了辣味却去不掉麻味。她赶忙吃下一碗抄手一碗豆花,才觉得好受点儿。 走出饭店到大街上,周玉茹把舌头伸了出来,让那冰凉的空气来冷却。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林平山头一次看到周玉茹这副样子,心里直笑:原来她这么可爱。头一回从她身上找到小妹妹的感觉。 回来途中要经过通灵寺,他们在寺庙门前下车,用一个钟头参观寺院。走到寺庙门口的影壁前,大伙儿欣赏影壁上那个一米多高的“佛”字。有人大声嚷:“听说从大门前闭眼睛朝影壁走去,如果能摸到那个佛字,就会有好运气。” 听了这话,人人都想试试自己的运气,一个个排上队试了起来。轮到林平山了,他闭上眼睛向前平举着手,急步往前走去。走到一半,潘素汶把周玉茹推到佛字底下站着。周玉茹被师姐摆布着还没反应过来,眼看林平山的手就要摸到自己的脸了,急得叫了一声。林平山睁眼一看,正对着周玉茹的脸。 大伙儿闹笑起来,老三晃了晃脑袋:“老林摸到一个那么漂亮的老婆,运气当然不错了。” 进入寺院里,林平山向周玉茹解说罗汉堂里表情生动姿态各异的罗汉,讲述普贤、文殊、地藏和观世音的典故。她只管欣赏罗汉了,林平山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后来,她看见林平山在观音菩萨前虔诚膜拜,惊奇地叫道:“喂,你怎么还信菩萨!” 林平山拜完,一脸严肃说:“我自小就跟我外婆拜观音。现在见到观音菩萨,就从心底产生一种崇敬心理。” 外婆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去世了,周玉茹听他讲过外婆的往事,听了这话就不再言语。 汽车经过苗岭的山巅,面前展开了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海,空气变得格外清新而凉爽。群山起伏,除了谷底溪旁长着稀疏的阔叶乔木,是清一色的竹林。眼下正是春笋将过,万竹竞长的季节。春天刚发的笋,个把月功夫,笋壳都来不及褪下来,已经窜到几米甚至十几米高,跟多年的老竹不相上下了。 人们站在山嵴上朝前眺望,群峦高处的修竹,竹梢在微风中摇曳,汇成竹海的阵阵漪涟。曲折蜿蜒的幽谷中,浮动着淡青而透明的岚光。从竹林中透过来的清风,经了竹枝的薰染和竹叶的摩擦,使人感到丝丝的凉意和清香,觉得自己的躯体在被净化,心灵溶入那碧绿的世界里。 经过几次外出调研,全组同志又做了两个多月的修改设计,几度开会讨论协调,终于形成一个比较完善的初步设计方案。 这期间,林平山、老三和潘素汶还到红水河畔石寨沟的八二六核动力模式反应堆厂房去作了一次考察。 经过那场大抓“反革命”的暴风雨扫荡,接着一支骨干队伍被拉走,以后又离离拉拉走了不少人,现在的模式反应堆厂房里,几乎空无一人。设备在山谷的冷风细雨中寂寞地躺着,可能数月甚至整年都没人来看它们一眼。望着眼前的景象,他们默默站了许久。 这时,五三〇工具反应堆的设备制造已近尾声,侯清德从设备制造厂返回研究所。由于前段时间一直是宋书记和雷总抓所里的工作,他回来后立刻感觉到了这两人在群众中的威信,决定巡视一遍各个研究室,按自己的意图把工作重新梳理,重振自己的所长威风。 第82页 侯清德来到沈青臣的办公室。 沈青臣紧忙给他端来藤椅,泡了一杯龙井,才拿起笔记本,逐条向他汇报室里目前开展的科研设计项目。老侯摊开胳膊仰在藤椅背上,右脚腕架到左大腿膝,仰头半眯着眼吞云吐雾。 第四章 困谷奋争(5) 老沈谈到堆内试验迴路方案组的工作。侯清德听了,把手上香菸的菸灰弹落,放下右脚直起身来,瞪大眼问:“什么堆内迴路?” 老沈见他挺重视,就把雷总的思路跟他说了。他怕老侯听不明白,特别跟他解释了堆内迴路的作用。 侯清德一听是雷东顺的主意,鼻孔里哼一声:“这老雷又故伎重演。现在工程任务压倒一切,必须集中全力抓工程。把这么多技术骨干压在这儿怎么成。他现在管现场,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了!” 说完,他要沈青臣尽快将方案组解散,把人员安排到别的项目去。 老沈说:“侯所长,方案组的工作已经开展一年多了,取得不小的进展。就这么让他们散掉,损失太大了。” 侯清德一脸不屑:“不就写写画画的一些纸片嘛,有什么损失!这事儿不要再说了,你照着办就是。”沈青臣跟他讲的技术道理,他不懂也不感兴趣,肃清雷东顺的影响,巩固自己的领导地位,是他惟一关心的头等大事。 林平山正组织方案组的伙伴们,讨论下一步准备展开的研究项目,沈青臣来到他们办公室传达侯清德的决定。大家听了,顿时像炸开了锅似地吵起来。 老三嚷道:“这猴子在耍我们!一年多的心血凭他一句话就吹了。” “他对别人的劳动太不尊重了,怎么可以一个人说了算。”老王气忿不平,脸涨得通红。 沈青臣不好向大家讲明更深层次的原因,只好反覆向大家解释说,所里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安排。 林平山听到这个决定,傻了。他脸色发白,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愤慨,呆坐着说不出话来。 会后沈青臣把林平山找到自己办公室来,个别跟他把老侯来的经过如实谈了,面带愧疚看着林平山的脸说:“我向他解释了,可他根本不买帐。” 林平山点点头,明白老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无能为力的。他暗自嘆气,除了对这种政客伎俩感到毫无办法之外,深为雷总高瞻远瞩的安排受挫而痛心。 初次独立挑大樑出师不利,让林平山想到了在物理研究室工作,侯清德就对自己不信任。现在他在宋书记和雷总底下工作,捲入这恩恩怨怨的旋涡中,自然厄运难逃。他开始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事业发展道路上有这种人,路子走起来要艰难得多。 回到家里,周玉茹看到他的脸色很难看,问他出什么事儿了。 他不想让她担心,就淡淡地说:“室里工作要调整,没太大事儿。只是今天连续开会,争论得比较厉害,有些累了。”说完,赶紧进厨房弄饭去。 林平山跟老三、老王商量完,安排大家把手头的工作做一下总结,然后等候重新安排工作。他负责编写方案总体说明和自己设计设备的说明书。 想到一年来费尽心血张罗起来的工作顷刻付诸东流水,他不只是自己揪心地难过,更主要是觉得很对不住这帮鼎力相助的伙伴们。每个夜晚,他独自在松林中徘徊,试图在人生道路跟人际关系之间理出一点儿头绪来,想得头颅欲裂也不得其门。 他不想把细节告诉周玉茹,她怀着孕,不能让她操心。 一个月后,沈青臣把林平山找到办公室来,对他说:“雷总现在忙不过来。他知道这里情况后跟我商量,要你到五三〇反应堆工程指挥部去给他当助手。” 周玉茹现在需要人照顾,到工程指挥部工作,必须起早贪黑奔忙在五三〇工地和北工区之间,自己辛苦点倒没什么,他担心周玉茹的身体出问题。 周玉茹知道了,鼓励他:“我自己能行。直接在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工作,是难得的锻鍊机会。雷总要你去,你就去。” 二 第二天,林平山去寒水江边的五三〇工具反应堆建设工地上班。 伴随着工具反应堆从北京附近迁建到这个边远的深山野岭,发生了一场我国核动力发展歷史上至今一直说不清的复杂斗争。 六十年代中期,核工业系统考虑长远规划,提出了建设综合性的核反应堆设计研究基地的方案,经周恩来总理批准,把厂址选定在离北京四百多公里的地方。计划在该厂址建造一座进行工程试验的工具反应堆和各种研究设施,开展核反应堆技术,特别是新型核燃料元件的研究工作。这是对我国核动力发展具有战略意义的部署。 北京动力研究所,承担了建设这座核反应堆的任务。这项工程被命名为“五三〇工程”。工程试验的工具反应堆一旦建成,这个基地将成为动力研究所的发展基地,承担各种堆型的核反应堆工程设计和科学研究任务。 经过一年多反覆细緻的工作,工具反应堆的总体设计方案终于形成了。在八二六军用核动力工程紧张展开的同时,五三〇工具反应堆工程的设计工作也进入实质性阶段。 这时的北京动力研究所里,各种类型的核动力研究工作全面铺开,天上地下、水中陆地、水冷气冷钠冷、动力堆生产堆研究堆,科研工作呈现百家争鸣,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第83页 离北京不远的新基地厂址上,先头部队正在抓紧进行五三〇工具反应堆和核动力研究基地建设的前期工作。 北京动力研究所的工作可以说是处于鼎盛时期,多种型号的核动力研究工作齐头并进,一个综合性的核动力设计研究中心正在逐步成长。 第四章 困谷奋争(6) 就在北京动力研究所的同志们没日没夜奋斗,一次次召开庆功会,宣读贺电贺信的时候,上边突然又做出了要他们研究所搬迁的决定,宣布把工具反应堆迁建到边远的江南腹地深山中,对北京动力研究所的科研设计人员,提出了“要彻底割尾巴,一个也不能留”的口号。 因为是头等政治任务,头几批搬迁人员二话没说立即行动,拆卸设备装箱打包,几千里奔波来到边远的荒山野岭。只是由于形势变化,后期的待搬迁人员,不再执行这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命令了。 但是,北京动力研究所的科研技术队伍,学科种类齐全的研究设施,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泼撒在地上的水既无法收起,也无人来收它了。 一个重要的核动力科研战略部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流产了。 三 迁建的五三〇工具反应堆工地在寒水江边一个山沟里,深山峡谷交通困难。林平山到工地的工程指挥部,很快就感受到这个决策所造成的难言苦果。 他来到这里,正是指挥部工作面临巨大困难的时候。工程一拖再拖,加上大三线条件艰苦,不少设计人员已经流散,配合现场设备安装的设计人员已经为数不多。这种状况给核反应堆系统的安装调试,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三二一基地的中心任务是八二六核动力反应堆项目,五三〇工具反应堆迁建到这个基地只是少数人的主观决策,没有经过科学论证,没得到多数人的认同。 该工程指挥长由基地的朱院长兼职,他的主要心思还是在八二六核动力堆工程项目上。名为指挥长,实际上除了重要会议,平常不怎么到施工现场来。这样,日常的协调指挥工作全落到总工程师雷东顺的身上,他成了实际的指挥长。那些他自己该做的技术协调工作,反倒没时间做了。他决定把林平山调过来,帮他抓核反应堆系统安装和调试的技术协调。跟他们一起还有一位同志,是计划处的小伙子吴惠才,他代表计划处掌握工程进展情况。 工程指挥部人气不旺,有的人只是点点卯应应景儿,每天来露个脸儿,表示他还存在。学习自觉的人,见闲着无事干,带了马列着作毛选四捲来,把工程指挥部办公室变成“干训班”了。朱院长不在现场,不少问题定不下来,影响工程进展。林平山不知原委,只见雷总在电话里跟朱院长吵一通之后,他才坐着吉普车从院部赶过来。 朱院长的脾气极好。“文化大革命”中,一位群众揪着他的领口骂他,他笑眯眯地把那人的手轻轻拿开,慢条斯理说:“有话慢慢讲,不要激动。”一点儿生气的表示也没有。 他来到指挥部,对雷东顺急得满脸通红的神态似乎没有看见,笑着拍拍雷总的肩膀:“辛苦了,咱们马上开会研究。” 看着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性急的雷东顺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随他走进会议室。雷总生性耿直疾恶如仇,林平山随他去北京到部机关大楼,他看到一些官僚习气影响工作,就立即找部领导提意见。对自己战友更是直来直去,看见朱院长来了,他立即又兴奋起来。 他们两人是从核动力研究初期就结下友谊的老战友。朱院长深沉大度,雷总质朴执着,两人的风范让林平山仰慕。 北京动力研究所的设计人员搬迁到三线后,生活上碰到种种困难,人员思想不稳定,不少人没到工地来。雷东顺工作再忙也要坚持每天巡视现场,他和林平山去现场巡视,几乎看不到设计人员,只有活学活用毛主席着作标兵老胡,还是一丝不苟在电气间查线。雷总很感慨:“到底是标兵啦!” 林平山问:“老胡,你们设计队为什么不少人不来现场?” 老胡嘆了口气:“侯清德担任驻厂总代表时,给不少设计人员许了愿,设备制造完,就放他们回北京。现在,一些跟他吃喝打牌的人,都调到北京上海去了。真正有困难又没门路的人,没走了。很多具体困难没解决,大家情绪很大……” 雷东顺感嘆说:“工具堆跟模式堆不一样。它是用来做科学研究工作的,应当建在方便与国内外交流的研究基地上。侯清德他们几次向上打报告,要求把工具堆从北京附近迁建到大三线的深山里,现在又把队伍搞得七零八落。” 说着,他变得愤慨起来:“这些人只想扩充实力捞取政治资本,对核动力的发展压根儿就没兴趣。违背客观规律胡来,结果必然是这样。”他想到更深层的问题,不愿对他们说出。 生性耿直的雷东顺没有想到,侯清德是打牌高手,在老侯眼里工具堆既然是他政治角斗场的筹码,他打完一局,轮到了雷东顺上阵,就要设法搅局。 林平山刚挨过侯清德的闷棍儿,听了老胡的话,意识到他们正在陷入老侯搅浑的泥潭里。望着眼前兢兢业业的雷总,他似乎看清了自己应当走的路。 设计队的这种状态,使得指挥部的人常要起设计人员的作用,解决安装公司施工过程中提出的技术问题。林平山碰到这种情况,就尽量想办法找原设计人员来现场。实在找不到,只好跟安装公司的技术人员商量处理了。 第84页 他刚到五三〇工地,周玉茹的身子还方便。星期六,他把她接到工地来度周末,住在江边的寒江镇宿舍里。平日他来工程现场,周玉茹只好到食堂就餐。只有星期天,他才能给她做些可口的饭食。 第四章 困谷奋争(7) 工地的职工宿舍区就建在寒江镇边上,紧挨着寒水江。逢老乡来寒江镇赶场,他们才能买到各种生活用品。林平山背着背篓从场上买来肉、蛋、鸡,给周玉茹补身子。 星期天早晨吃过早饭,他们沿着江边的石滩散步。 靠近寒江镇这一带,江两岸比较开阔。葱郁的群山向外退开,一抹抹雾霭飘流在山谷中,把山峦斩切得如海中岛屿,天上琼楼。江水迴转在河滩中,形成许多沙洲小岛,岛上长着丛丛竹林。竹林掩映下,农家茅舍,鸡鸣犬吠。 周玉茹出神地望着江面,感慨道:“这里的景色比西湖还美!” 林平山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玉峰山说:“等你生下咱们的小宝宝,咱们去玉峰山看看。” 忽然,周玉茹的话让他悟出一个道理:游客的心境跟山中的住户是不同的。那终年不散的云雾,游客看着是奇观美景,居住却是霉湿的潮气,对实验仪器设备更是极有害的工作环境。 他跟雷总到北京见一位领导,那位领导向他们诗兴大发地说起到这里视察的观感:“风景秀丽,是个好地方!”这帮知识分子在荒山野岭中生活的困难,特别是交通闭塞环境恶劣造成科研工作的艰难,没有亲身的体验是不会明白的。眼下队伍不稳定,工程的种种困难,那些凭着心血来潮拍脑袋作决定把工具反应堆迁建到边远深山中的决策者们,当初没有想到,也许压根儿就不去想。 侯清德把迴路方案组强行解散后,林平山的情绪一度低落,想到施工现场寻找新的出路,没想到工地也这么不景气。每日到施工现场,偌大的厂区竟悄无声息,人员稀落厂房空寂,麻雀在空旷的大厅里做窝。迷茫的浓雾缭绕着峡谷中的厂房,也缭绕着他的心,终日不散。 他怀念起北京动力研究所生机勃勃的科研工作,心底黯然。工具反应堆迁建到边远的深山野岭,动力研究所被解体,从此我国再也没有形成一个多堆型的综合性核动力科学研究基地,核动力的科学研究基础工作失去了依託。 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林平山在草地上摊开一块塑料布,再铺上浴巾,让周玉茹坐在上边休息。他紧挨她身后坐了下来,看着她。 她穿着林平山的宽大工作服,静静地把头靠到他肩上,注视着远处的山峦。 他轻抚她鼓起的肚皮,吻着她的长髮,不说话。 “玉茹,你回杭州生吧!那里的条件好些。”他突然说。 “不!我不想离开你。” 他心疼地摩挲着她的胳膊:“这里的条件太差了。” 她仰头注视他的脸:“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 他把她拥到怀里,默默吻着她的额头,眼角渗出了泪滴。 在回来的路上,他们碰到了吴惠才,小吴跟他的对象余蕾也在江边散步。 与林平山一起在指挥部工作的吴惠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双剑眉,十分英俊,办事儿也很精明。林平山与他初次见面就很喜欢他。林平山向周玉茹介绍了小吴和小余,周玉茹就和余蕾聊了起来。 余蕾在院办公室当打字员,林平山就认识她了。她的个儿没周玉茹高,长得非常秀气。小余的父母是南下干部,她父亲现在是玉峰县人大主任。从五三〇工地回去后,余蕾见周玉茹行动不便就经常去照看她,渐渐像亲姐妹般来往起来。 一天晚上林平山回家,周玉茹问他:“你知道吴惠才是怎样来基地的吗?” 林平山说:“我搞宣传工作那会儿就认识小余了。小吴是到五三〇工程指挥部才认识的,不太了解。” 周玉茹感慨道:“他们俩也真不容易。”于是,她讲了小余跟小吴两人相识的前前后后。 四 余蕾刚参加工作,在院办公室当打字员。她为人随和,与世无争,别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安排给她的工作,当天该完的,加班加点也要做完,决不拖到明天,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很喜欢她。 四年前,上海交通大学到基地招收工农兵学员,办公室领导就把她推荐上去了。入学之后,她的平和大度,对什么都淡然处之的神态,加上黑亮的眼珠,细唇如波泛水,说话笑靥微露的样儿,使得班里有几位男同学暗恋着她。 对男同学的神色她似有所察,似又不太懂。她似乎天生不太爱动脑子,就不愿意去多想它。 暑假前的一次下乡劳动,她和班长吴惠才两人在一个生产队。就这样,帅气的小吴跟她在帮老乡摇橹送粮,入湖采菱角的过程中恋上了。 半年后,学校要开始毕业分配了,他们一起来到黄浦江边。注视着船舶来往如梭的江面,吴惠才问:“小余,马上就要毕业分配了,你有什么想法?” 余蕾不假思索地回答:“回我们基地去。” “不能留在上海么?” “不行。” “为什么?” 小余抬起头,恳切的眼睛看着他说:“小吴,我是独生女。我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要人照顾。我们学的核工程专业,在上海也很难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 第85页 小吴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跟你一起去三线吧。” 小余仰头看着他的脸,有些担心:“你妈妈会同意吗?” “我想办法说服她。” 第四章 困谷奋争(8) 吴惠才在家是老二,还有哥哥和妹妹,母亲最疼他。她一听说小吴要和小余一起去大三线,一百个不答应:“在上海多好。到那深山沟里,吃不好住不好,经常生病还没有好医院,你怎么吃得消!这小余怎么这样古怪,好容易来到上海,跟你在上海安家不是挺好的嘛。哪个丫头不想留上海?”她原先看到儿子找了一个那么水灵的女朋友,高兴得合不拢嘴,没想到结果会是这个样子,好扫兴。 小吴说:“姆妈,我们在上海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小余他们的基地是国家重要的科研基地,我们到那里才能有发展前途。” “我不懂什么专业!上海工厂这么多,我就不信你们找不到工作。” 吴惠才回校不敢向余蕾说出他母亲的态度,只说他母亲正在考虑中。到了周末,她还如往常一样跟小吴去他家。 到小吴家没坐一会儿,小余就觉得不大对劲儿。 小吴的妈妈看见她来,推说厨房的饭要煳了,进去后就不露面了。小吴赶紧拿起暖瓶沏茶,叫小余坐一会儿,自己进里面找他妈。 小余在外边听他们母子俩在里边嘀咕半天也不出来,只听见他妈一会儿一个“阿乡”,一会儿一个“还怕找不着”。她越听越不是味儿,就站起来说:“小吴,我还有事先走了。伯母,再见!” 小吴在里边听见了,追到屋外说:“我妈正在给你做饭呢,你怎么走了?” 小余边走边说:“我跟你急急忙忙出来,忘了今天郝春玲要我帮她挑衣服呢。我下星期天再来玩吧。” 小吴看她的神色知道她肯定听见他跟母亲的谈话了,就跟在后边说:“我妈是有些想不通,我会慢慢做工作的。你要相信我的心。” 听了这话,小余站了下来。望着小吴真诚的眼睛,她感动地说:“小吴,我相信你。这事儿让你为难了,你也不要太伤你妈的心,她很疼你的。实在不行,我们就算了。上海好姑娘很多,我不能连累你。” 小吴着急道:“不,我只喜欢你!” 小余看他着急得流下了眼泪,拿出手绢边擦他的脸边说:“你不要着急嘛!我又没把话说绝,只是要你注意方式。” 小吴的家庭工作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最后他向妹妹求援,一起向他妈做工作,并且承诺每年回家两次,母亲才勉强同意。从此对这个把儿子从身边夺走的儿媳,越看越像个上不得台盘的阿乡,再也不喜欢她了。 他们离开上海前,余蕾还去过几次吴惠才的家。小吴的妈对她冷冷的,见她来总是找藉口走开,弄得小余很没面子。小余想到小吴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想到自己把她的儿子夺走了,理解她的心情,一直装着浑然不觉亲热地喊她。倒是小吴的妹妹见了,觉得过意不去,热情招唿着未来的嫂子。 吴惠才觉得余蕾受委屈了,每次回来都要赔着小心安慰她。余蕾看他毕恭毕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从哪儿学来这虚情假意的样子,我又不是替你受这些。” 小吴有些煳涂了:“那你为了谁?” “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他更煳涂了。 “因为我捨不得你……”说完她觉得那脸红得肯定让路过的人都看见了,慌忙把头埋得低低的。 吴惠才来基地后被安排在计划处工作。他思路清晰办事精明,搞计划工作对他满适合。到指挥部后,他实际上是雷东顺的行政助手。林平山是性情中人,知道小吴来大三线的原委后,更加喜欢这个帅气的年轻伙伴。 五 一个多月后,雷东顺接到报告:核反应堆压力壳的上封盖加工实验迴路的开孔出了质量问题。他让林平山带领相关人员到制造厂去调查,以便考虑下一步措施。 直径四米的反应堆压力壳,要承受十多个大气压的内压。它的上封盖开有安装堆内试验迴路的圆孔,加工精度要求很高。 这时,负责上封盖设计的老工程师杨昌海在一次翻车事故中掉入寒水江死了。林平山就和设计室的机械工程师老关一起赶去重型设备制造厂。 建在大三线的重型设备制造厂的规模很大,大跨度的重型设备制造车间,超长的、大直径的、卧式的、立式的各色各样的车床,精密的进口镗床、铣床应有尽有。厂子占地几百公顷,一个工厂实际上就是一座城市。 按理说,有这么多先进设备武装的现代化大工厂,加工的设备应当让人很放心,反应堆封盖这样重要的设备出现质量问题,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他们到车间,看到封盖已经固定在运输包装箱的底板上,旁边放着包装箱的护板,像是要装运出厂的样子。他们觉得很奇怪,赶忙找基地常驻厂里的代表张友明。老张是三二一基地设备工厂来的,对设备加工很有经验。 老张说:“出厂验收时,我们对压力壳封盖的开孔进行复测。结果发现,堆内试验迴路孔的中心偏差达六毫米,我们拒收。厂方不同意,说可以用。只等我们签字,就要发运了。” 第86页 “为什么要出厂才发现问题,制造过程你们没跟踪吗?”林平山问。 老张嘆口气,向林平山讲了一段痛心的往事: 上封盖的设计工程师杨昌海家在江西南部农村。他爱人因长年劳累得了风湿症,一年中有大半年要躺在床上,还有一个老母亲和两个孩子,家境非常困难。他几次打报告请求调回老家工作,照顾老母病妻和儿女,一直没有解决。 第四章 困谷奋争(9) 侯清德领队驻厂后,老杨也跟着别人给他买酒送烟,指望他帮忙把请调报告批下来。 一天晚上,大伙儿陪侯清德打牌,都快半夜了他牌瘾还没过够,对大家说:“今晚不打满十圈不准上床!” 于是,从外面买了些酒菜,加完油准备接着夜战。 酒喝一半,有人说:“苗岭有穿山甲卖,那可是大补。” 老侯一听,朝身边的杨昌海说:“你去跑一趟,搞两只来下酒!” 老杨觉得是向侯清德献忠心的好机会,连忙点头。 忽然,他想起明天上封盖要镗孔,有些迟疑起来:“明天封盖镗孔,过两天吧。” 老侯猴急起来,一刻也等不得,瞪着眼说:“车间有那么多道检查,还缺你一个!” …… “谁想到老杨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老张说着,掉下泪来,“意外事故,没法怨谁。这还不算因公死亡,可怜老杨的妻儿老小……”老张说不下去了。 林平山听着,也淌下眼泪。 沉默了好长时间,林平山想起眼下的质量事故,就问设计室老关的意见。 老关说:“跟设计要求差这么远,根本没法接受。” “返修在工艺上没问题吧?”林平山问。 老张说:“在工艺上是可行的,应当返工。” 林平山点点头:“质量第一,不能让步。” 第二天开会时,车间的苏主任说:“压力壳直径四米多,偏差只是千分之一二。化工系统的压力容器,开孔偏差这么大是常见的,问题不算很严重。” 林平山觉得这样看问题很荒唐,就解释说:“反应堆内核燃料组件的定位尺寸精度是毫米。现在封盖开孔的偏差这么大,将来堆内试验迴路根本就无法准确对中插入反应堆的堆芯。” 厂方听了,就摆出一大堆困难,还是要求原样接受。 林平山说:“核安全是不能讲价的,有什么困难,咱们可以一块儿研究解决。”于是,他们就返修技术展开了讨论。 经过一个上午反覆扯皮,最后厂技术科的老吴提出:“返修后材料性能没有充分把握。” 林平山跟两个伙伴商量,这事儿心中无数,就说:“这个问题我们回去汇报一下,再进一步商量吧。” 老吴说:“行!我们先做几个方案,等下次会议再拍板。” 林平山回基地后,雷东顺听了他的汇报,默想一会儿,说:“走!咱们找专家去。” 他带着林平山去材料研究室,找室主任夏馨梅研究对策。 雷东顺一踏进实验室就显出至诚的神色,对坐在办公桌后的夏馨梅说:“向你求教来了。” 林平山看到老资格的雷总向夏大姐说话的虔诚神态,内心受到触动:总工程师也不可能什么都懂,只有虚怀若谷才是科学的态度。 夏馨梅听了林平山的情况介绍,就说:“我们可以立即做工艺验证实验。” 雷总非常高兴:“做过验证,心里就有底了。” 他们走后,夏馨梅在实验室里跟几个同事日夜加班进行工艺验证实验,为返修方案提供依据。 一星期后,林平山领着基地的几位同事再次与厂方开会讨论。 依据三二一基地提供的实验结果,厂里确定了进行返修的方案。这个重大的质量事故总算得到妥善的处理,他们松了口气。 会议要结束时,林平山说:“这样大型的现代化制造厂,在重要设备制造中出现这种问题,反映出质量管理制度不够完善。” 车间苏主任听了,不服气地让人搬出一大摞厂里的规章制度和文件来:“我们是正规的大型企业,规章制度很健全的。” 林平山看到制造文件上规定,从画线到最后镗孔有好几道检查,心里感嘆,写的跟做的各一套已是司空见惯的恶习,就笑着问:“这些文件上的内容,工人都仔细看过,照着做了吗?如果你们严格实行检查制度,怎么一个工人疏忽就可以造成这样大的质量事故呢?” 厂方顿时语塞。 热交换器制造拖期,林平山到西安的设备制造厂来了。 他代表三二一基地跟厂领导和计划部门进行了两天的艰难协商,厂方最后同意安排人力赶工,争取提前一个月完工。即使这样,根据吴惠才提供的进度计划,也比原定工期拖了半年多。 林平山与厂方开完会回宿舍,看时候不早了,拿起饭碗准备下楼去食堂。 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他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位中等身材的人,亲热地叫他:“老林!” 林平山愣了一下,仔细打量来人,不由惊叫起来:“老冯!你怎么也在这里?” 第87页 来人是冯学顺。他笑着说:“我来这儿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们所也有一批设备在这个厂制造。听厂里的人说你来了,就马上来找你。”他看林平山准备去食堂,就说:“走,厂门口小饭馆做的羊肉泡馍味道不错,咱们边吃边聊。” 林平山跟冯学顺来到厂门西侧的饭馆。 饭馆的灶台就搭在门面,只见大师傅把炒锅搁到火苗蹿得老高的炉上,用铁勺往锅内舀点儿明油,哄地油烟四下瀰漫开来。他把备好的配料稀里哗啦扔进锅里,飞快翻动铁勺,一股香味马上扑鼻而来。舀入一勺高汤,哗哗声响中,他往滚沸的锅中加入切得很薄的羊肉、白菜、粉丝。稍煮片刻,放入大半碗已经掰成细粒的馍,略加翻动,加少许盐味精,就起锅了。 第四章 困谷奋争(10) 林平山看着,觉得很有特色,就和冯学顺找了一张空桌,坐了下来。 饭店伙计给他们摆上两个粗瓷大碗,每个碗内放着两个馍。他们学着别的顾客,拿起碗里的馍,用手一小块一小块掰着,放入碗里,一边掰馍一边开聊。 没等林平山问,冯学顺先说了起来:“由于形势变化,我们基地削减人员,我被调到武汉六一八所担任副所长了。后来,淑英和孩子们也都来了,连我妈都跟着过来帮我们带孩子。” 林平山感慨地点点头,为他们两口子分居八年之后,终于合家团聚感到高兴。 羊肉泡馍吃得额头沁出了汗珠儿,俩人也越聊越热乎起来…… 六 武昌东湖,傍晚时分,最后一抹红霞已经在西边的天空消失,冯学顺来到湖中游泳。一阵自由式扑腾之后,换成了蛙泳绕湖转圈。李淑英坐在湖边石凳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水面上游荡的黑点,随着他游速逐渐变缓变悠,她提着的心,也渐渐松弛下来。 这两天,冯学顺一直为所里的工作烦恼着,她提议晚饭后到湖里游水,既能换换脑子,又可以锻鍊一下身体。他母亲正在宿舍大院内露天搭着的凉床上,哄两个孩子睡觉。她一边讲故事,一边摇着蒲扇给他们驱赶蚊子。李淑英就陪着冯学顺到湖边来了。 冯学顺在水中仰面朝天,摊开双臂两腿微微摆动,眼睛望着夜空,脑海里闪过到研究所后的一幕幕。 他刚到六一八所时,以为这个研究所是核工业系统的重要设计研究单位,任务一定很饱满。跟所里其他领导一打听才知道,随着形势的变化,所里的纵向军品任务越来越少了。 所长上个月到北京去参加工作会议。这实际上是每年一度的分经费会议,他们把它叫做切豆腐块儿会议。这次他们在会上切到的豆腐块儿,远远不够大伙儿这一年的嚼用。 所长回来向所里的核心成员传达,大家研究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来。最后决定由所长、副所长和科技办人员一起,再跑一趟北京,向部有关司局反映,想再争取一下。 他们向部里反映了,还同别的院所协商,结果一无所获。这时,他们才真正感受到了面临生存危机。一个多星期来,他们反覆开会,让大家献计想办法,结果还是一筹莫展。 冯学顺望着东边一家工厂的灯光,不由想起那年回乡养病在水泵厂的情景,心中若有所触,翻过身子向岸边游了回去。 第二天,研究所几位头头的碰头会上,他决定提出自己的想法,谨慎地对大家说:“我来所不久,看法不一定对头。经过这几天反覆讨论,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对不对。” 书记老李一听,马上讲:“你说说看。” 冯学顺拿眼睛朝大伙扫过一遍,端出了自己的想法:“咱们的军品任务是少了,但队伍还在,而且这是一支技术力量很强的队伍,总不能坐以待毙。婆婆养不了我们,我们可以另外找米下锅。核工业本来就是在民用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我们干吗不到民用方面找饭吃呢?” 所长老常听了觉得有启发,就说:“老冯的意见是一条新思路,咱们是当局者迷。” “我们这样的国家级设计单位,总不能跟那些地方小单位一样,到处揽活干吧?”科技办老黄的脑子拐不过弯来。 李书记说:“在新形势下不想点儿新办法是不行的。” 常所长考虑了一下,很快就形成一个初步思路:“老冯的办法我看可行。咱们的机械、电气、动力、设备各个设计室都可以在民用方面找到出路。” 常所长一说,方向更加明朗起来,大家进入更实质性的讨论。 后来,李书记提出一个建议:“我看,这回应当调动两个方面的积极性,放手让各个研究室自己出去找米下锅。” “对!这是个好办法。”老黄第一个拍手贊成,这样可以帮他们减轻不少工作负担。 经过整整一天讨论之后,第二天召开了研究所全体科级以上干部的动员会。 在会上,常所长先将部工作会议的精神作了传达。他谈到今年的经费情况,下边顿时像开了锅,叫嚷声响成一片。 “安静,安静!先听所长讲完。”李书记只好站起来朝大家喊。 一室室主任老汪说:“这简直叫‘兔死狗烹’!我们为核工业拼死拼活干了快二十年,现在不管我们了。” 第88页 “所里应当再向北京反映。这么一支重要的核工业设计研究队伍,总不能丢下不管吧!”四室张书记说。 五室主任对情况有所了解,对他们说:“所里几个头头已经尽力了,现在部内各单位的情况都差不多。” 等吵闹声稍微平息,常所长把这几天来所里研究的自己找米下锅的思路提了出来。 听到这里,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三、四、五室这几个与民用工业联繫密切的设计室头头们,脑子开始转了起来,琢磨自己的科室能在外边揽到什么业务。一、六、八室这些纯核技术的研究室,仍然觉得迷雾一团。 接着,常所长进一步把所里研究的,准备实施调动所、室两级积极性的新措施提了出来,鼓励各个设计研究室自己出去找米下锅。 他这么一说,人们停止目标一致的吵闹,开起三五成团的小会。 第四章 困谷奋争(11) 看火候差不多了,李书记站起来讲话:“目前,对咱们所来说,形势是严峻的。事实上,不光是我们,整个核工业,都面临第二次创业问题。我们不能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让人民养着我们,一切必须从头做起。刚才常所长讲到两级积极性问题,所里将出台相应的政策性规定,包括两级核算制度、分配原则等等……” 这次会议对武汉六一八所的发展,是一次转折。先是搞动力设备的五室开始动起来,他们通过关系找到一家热电厂,帮他们搞锅炉改造,以后又联合三、四室出去兜揽小化肥厂的设计。 听了冯学顺的介绍,林平山觉得很受启发。 “你猜我们现在干什么?”冯学顺笑着问。不等到林平山回答,他接着说:“我们在搞啤酒厂设计。你到我们所来,包你啤酒喝个够!都是厂里给的。” 林平山也笑了起来:“你们搞得满活的。” 停了一会儿,冯学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若有所思说:“这两年干下来,我们发觉,这样干也不是长久之计。” 林平山听了,神色也变得深沉:“确实还有不少更深层次的问题。刚才你讲的时候我也在想,你们的物理室和其他核技术专业室怎么办?而且,你们怎么也干不过化工部、机械部的专业设计院。” 林平山说起几个月前到上海出差碰到的一件事。 这次出差,随身带有一些内部资料,林平山到上海就住在部物资局的招待所里。 在那里,他碰到一位从六三七厂来的司机陈师傅,就向他打听林心田的情况。 陈师傅说:“曹书记退休后,老林已经提为我们厂的正书记了。” 林平山问:“他现在挺好吧?” 陈师傅嘆了口气说:“林书记可是生不逢时呀。曹书记在任时,厂里的任务多,生产搞得热火朝天的。” “现在怎么样?” “现在上头的任务不多,厂里都快停产了。”陈师傅又嘆了口气,接着说,“我们林书记多有才干啦,可是到这节骨眼儿上,也没辙了。” “那也不能等着挨饿吧?”林平山关切地问,想不到事隔几年已经景况全非了。形势一变化,核工业的各个单位都面临生存的大问题。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林书记他们研究很长时间了。到了他说,在这山沟里想要活命,只有靠山吃山了。” “你们都想了些什么办法?” 陈师傅苦着脸说:“我们厂里惟一还能挣钱的设备就这汽车了。我们就用汽车跑运输,从那里往上海拉山货卖,竹笋、蘑菇、红薯啥的,上海人最喜欢了。我们就整这些来。” 一个核工业的重要骨干企业,沦落到靠贩卖山货活命的地步。林平山心里一阵难受,对他说:“我们会找到办法的。”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很空,等于没说,看着这位纯朴的老师傅,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冯学顺听林平山讲了这些,非常感慨:“长此下去,我们的核技术力量会流失的。” 林平山说:“在民用方面,我们院利用放射性同位素,在医疗和工业探伤方面找了些出路,也无法从根本上摆脱困境。纵向军品任务减少了,我们基地的技术人员在流失,特别是原北京动力研究所的人,许多都散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儿,往嘴里扒拉了几粒泡馍。 林平山看着冯学顺忧愁的脸说:“两个月前,我到北京参加核电发展战略研讨会。会上有的专家说,同位素生产只是我们核行业的轻工业,只有核电才是我们的重工业。” 冯学顺嘆口气:“看来只有核电发展起来了,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出路问题。” “所谓军民结合,寓军于民,大概就在这样吧。其实国外就是这样,国内有些部门也如此。” 冯学顺点点头:“我们的二次创业,也应当从这里找到突破口。” 七 一个月后,核反应堆的压力壳上封盖开始吊装就位。这是反应堆安装的一个重要的标志性作业。 林平山跟师傅们一起,把周长十多米的压力壳密封圈小心放入密封槽内。反应堆大厅的大型行车,吊着四米直径几吨重的巨大封盖,朝着反应堆压力壳的上沿缓缓下降。在核三五公司的现场工程师杜洪宾指挥下,人们围着封盖站成一圈,小心扶着它一厘米一毫米越来越准确地对着反应堆的中心扣到压力壳上。 第89页 然后,他们钻到压力壳底下,抬油桶,放吊锤,测量压力壳的堆内试验迴路孔上下对中状态。十多米长的细钢丝繫着吊锤在油桶中缓缓摆动,最后静止在中央。 师傅们取出量具精确测定同心度,精密的操作让林平山想起制造厂发生的迴路孔偏差事故。如果当时不对产品严格要求,这安装工作就无法进行下去。 核三五公司工程师杜洪宾望着压力壳底下空荡荡的房间,问林平山:“反应堆底下怎么有这些个房间?”杜工安装过不少核设施,五三〇反应堆这种布置方式是头一回碰到。 刚刚癒合的伤口忽地被人揭开痂皮,杜洪宾的话让林平山心底一阵颤痛,好半天才回答:“工具堆主要用来做试验研究工作,要安装堆内试验迴路。迴路系统的设备就布置在这些房间里。” 他脑中蓦地出现被侯清德强迫解散的堆内迴路方案组的伙伴们,涌起一阵遗憾与无奈:这个反应堆即便投运了,几年内也只能小打小闹做些同位素辐照工作,消耗大量昂贵的核燃料来生产小量医疗和探伤的放射性同位素,就像用巡航飞弹轰炸草原的黄羊群。 第四章 困谷奋争(12) 没有堆内试验迴路配套,工具反应堆的主要工作短期内很难开展起来,不仅经济上造成很大浪费,大量的核动力科学研究工作被耽误了。 这样重要的问题,又有谁去考虑它? 承担五三〇工具反应堆安装的三五公司驻现场主管工程师杜洪宾,是一位实际经验很丰富的技术人员。他脸庞较黑,五官轮廓粗犷,身体壮实如牛,一直坐镇现场跟工人一块儿干。开始看到他一身油污,林平山以为是一名工人,到了讨论工作时,才知道他就是主管工程师。 杜洪宾是东北人,年纪比林平山大不少,看见林平山在新的群体中有些生疏无着落,总是对他显出一种亲切的关照神色,开会说话常用目光向他打着招唿,让林平山很感激。 杜洪宾来上班,手里总是捏着把紫砂壶。班前会上,跟工人讲一阵子话,就对着壶嘴嘬上一口,闭眼一嘬,似乎又想起了新的问题,茶壶成了他讲演打拍子的道具。工人们的目光,随着这道具的节拍,忽上忽下忽闪着。 他工人出身,上速成中学后考进华南工学院。乍一看他油脸污手像个工人,举手抬足,袖筒甩摆,裤脚颤盪,沉稳麻利酷似一名江湖侠客。那帮青工被他整治得服服帖帖,老师傅们对他也很尊重。林平山后来知道,老杜对工人很讲义气,碰到谁钱财上有急需,拿到工资二话不说,分出一半塞到他的手里。 施工地点飘忽不定,杜工与爱人长期两地分居,工程一紧张几年也不回家一趟。有一次他爱人来工地探亲,在宿舍做好饭等他晚上下班回来。他到工地一忙起来,忘了老婆在宿舍里等他,下班后照常到公司食堂去吃饭。吃完走到宿舍跟前,才想起老婆在房间里等着自己吃饭呢。 搞设计的大都是些年轻同志,实际工艺经验显得不足。设备到了现场,安装起来就暴露出很多矛盾。碰到这种情况,杜工对年轻的设计人员总是表现出宽宏的态度,积极想办法进行补救。每天上班,设计人员有思想情绪姗姗来迟。他对他们的处境表示理解,尽管等得心急火燎,看到他们终于来了,还是和颜悦色跟他们打招唿,摊开图纸耐心地一起商量研究。林平山在旁边看了,心想,像杜洪宾这样为核工业建设南征北战的老工程师,不只是他的技术,他的事业心他的素质都值得效仿。 主厂房后区的热室设备安装前,杜洪宾对林平山说:“热室设备都到齐了,很快就要安装,厂房的条件还不符合要求。你们要尽快想办法。” 五三〇工具堆是为核反应堆工艺技术研究服务的,在厂房后区配置了很多用机械手进行放射性物质远距离操作的不锈钢小室,称为“热室”。为了能够有效清洗各种部件的放射性污染,这些房间的墙壁都必须油漆。林平山到这些房间去检查,看到墙壁上的油漆在起皮、剥落,掉得满地漆皮碎屑。 这些有严格核清洁要求的房间,施工质量竟然连普通住房都不如,林平山见了心里很着急。一回到办公室,他立即挂长途电话,与负责主厂房土建设计的北京三一八设计院联繫。 三一八院土建设计组负责人在电话里说:“我们马上让梁建业过去。” 八 三天后,梁建业来到现场。林平山没有想到,老梁见到他的第一句话问:“你是松山一中毕业吗?” 林平山一愣,迟疑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老梁说:“我也是松山一中的,前不久物理所的校友告诉我说你在这里。” 林平山一听好高兴,赶紧拉他在办公室的长条椅上坐下。 梁建业身材不高,两颊瘦削,额头已有皱纹。两人一聊才知道老梁是一中比林平山高三届的同学。 老梁是土建工程师,他们设计室承担主厂房的土建设计工作。他驻工地两年,竟在当地找了个媳妇。他爱人小邓在河边小镇的招待所工作,是玉峰城人。 他们聊了一个钟头,随后一起来到现场。 老梁指着墙面说:“这些墙抹灰以后,没等它干透就对付着把漆刷了上去,最后就是这个结果。” 第90页 “难道没有人监督检查?”林平山有些奇怪。 “工地管理乱得很,制度不完善。” “你们设计队呢?” 老梁嘆了口气:“工程后期,配合现场的设计人员就不多了,根本顾不过来。” 他说,工期一再拖延,驻现场设计代表越来越少。有一次老梁连续加班十多天后病倒了,在招待所里一躺就是一个多星期。 这期间,他认识了小邓。小邓看到他躺在床上病成那样,每天给他端水送饭。就这样,这场病成了他们的牵线红娘。户口问题无法解决,他们只好两地分居。到了工程后期,现场的土建任务虽然不多,擦屁股的事儿还是不少。工期一拖再拖,北京离这里太远,同事们不愿意来回奔波。他的爱人在这里,碰到现场有事儿就叫他来。 他们走到厂房三楼西侧的敞口,看到楼面上泥土垃圾砖块破铜烂铁堆成一座小山。建设工期不断拖延,垃圾又无人清理,那些水泥已经板结,向阳的一面长满野草。厂房下层的各个房间长年阴湿不干,墙壁上已经长满青苔。 林平山觉得胸口很憋闷,看着冷清的工地,心中默想,核反应堆系统安装已近尾声,工地还处于这样的状态,与当年八二六模式堆工地轰轰烈烈的景象根本没法比。究竟是什么原因,有谁能说明白? 第四章 困谷奋争(13) 与建筑公司研究完厂房返修方案和进度计划,林平山随梁建业到他在寒江镇的小家去看看。 老梁的爱人小邓个头儿不高,中学文化,长得很漂亮,大眼睛白皮肤,看来人很忠厚。他们的小女儿,像是用她母亲的模子刻出来的。 梁建业是外单位人员,小邓只是个招待所服务员,没资格在职工宿舍楼分到住房。他们只好在小镇边上,跟老乡租了一间平房,做个临时的小窝。看了他们那间又小又暗又潮的小屋,林平山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梁建业是上海同济大学毕业的。他跟林平山讲,刚分配到北京三一八设计院,觉得能在原子能尖端技术行业工作,有一种自豪感。后来他才体会到,这个令人自豪的行业,远不是外人想像的那么美好。那艰辛的生活,只有切身体会之后,才冷暖自知才会有一种彻悟的洒脱。 他参加工作以后,为了配合现场施工,不是钻深山沟,就是成年累月在戈壁荒滩的帐篷里。有一天晚上,他们刚刚入睡,忽然听到帐篷外一阵阵冷凄的嗥叫声。打开手电筒往外照去,看见在不远处闪着星星点点的绿光。他们恐怖地发现,是一群狼正在附近徘徊。惊慌中他们把煤油浇到木柴上,点燃起一堆篝火。那群狼在篝火附近一直徘徊到天快亮才离去,他们也一夜不敢合眼地坐到天亮。 在这行业工作,就註定了必须与狼蛇为伴,与黄沙恶水飢饿疾病相友。 九 这时,五三零反应堆的核燃料元件已经制造完毕,林平山带领基地相关设计室和研究室的几位同事到核燃料元件制造厂,参加核燃料元件的质量鑑定会,对产品质量进行验收。 燃料厂的主管局派张天伦来主持这次会议,他已提为副局长。 林平山并不知道郑品吾发表那篇“中子噪声技术”的文章有张天伦相助,知道他来厂里就领着几位同事到他的房间,想了解一下核工业的最新发展动态。 身材高大的张天伦见他们问起形势,立即皱起眉头,嘆了口气说:“现在,咱们部仍然没有走出低谷。不少单位都面临生存问题呢。” 林平山看着他忧郁的脸说:“我在西安碰到了六一八所的冯学顺,他们所也遇到这个问题。” “他们是设计单位,纵向任务一减少,处境就更困难了。” “从锅炉厂、啤酒厂找了一些民品任务。”林平山苦笑道。 张天伦点点头,感慨说:“让所有厂矿都找到民品任务,谈何容易呀!” “我们的一致结论是应当尽快发展核电。” 张天伦沉默了一会儿,说:“几年前,周恩来总理曾经批评咱们部不要成为爆炸部,核电的发展应当为期不远了。你们院可以跟核燃料厂合作,研制核电站的燃料元件,科研基础工作应当先行才是。” 林平山心有所触:“长期以来,我们的科研基础工作一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张天伦点头不语:核工业的出路,仍然没有明朗。他们在局里主管科研,对林平山的话深有感触。核电发展工作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发展缓慢,他心里着急,却无能为力。 林平山的老同学雷永宁是这个厂的车间主任工程师,开会之余他们有机会重温往事。 多年辗转在戈壁荒漠深山野岭,时光的磨砺,雷永宁已不再是原先那个单纯无虑的模样,浑厚的脸颊已经塌了下来,帅气的外表已成歷史记忆,目光中不时掠过思虑的暗影。 他感慨地对林平山说:“做完你们这批元件,我们元件厂又无米下锅了。我在核燃料厂工作那会儿,干得多欢啦。今非昔比啰!” 五三零反应堆的核燃料是採用新的工艺技术生产的,技术性能和经济指标都得到很大改善。林平山知道核燃料厂为研究新工艺付出了艰辛的劳动,望着雷永宁消瘦的身形问道:“在核燃料厂工作那段儿不容易吧?你现在身体可是不如从前了。” 第91页 看到林平山关切的目光,雷永宁的劲儿头似乎又来了,忘了眼下的忧愁:“哥儿们,只要能整出点儿成绩来,掉几斤肉算啥?值!”他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向林平山说起当年研制核燃料生产新工艺设备的情景: 他们千辛万苦设计制造出新的工艺设备,调试过程却意外发生爆裂。经过反覆试验,结果发现关键是材料问题。 研制新材料,使雷永宁和同事们陷入了看不到终期的艰苦探索当中。他们跑遍国内各个图书馆资料库查阅技术资料,一趟趟去协作厂家试制,上样机试验,奔波于材料研究所、试验车间和冶炼厂之间,一个试验周期长达数月、半年甚至整年,往返数千公里。 周而復始连续几年没日没夜向技术堡垒冲击,欣喜、沮丧、希望、疑惑,交替拆磨把人们的心都揉碎了,长达数年的毅力较量,把人都要逼疯了…… 歷经磨难,艰辛的探索终于迎来设备成功投产的一天。人人泪水滚流,相互拥抱,……忽然他们发现一个个脸上新添的皱纹,全都老了快十岁。 谈完这些,雷永宁似乎又从激动中回到了现实,眼神渐渐暗淡下来,不胜感慨:“好汉不提当年勇啰!” 林平山想到跟张天伦的谈话,不知怎样安慰自己的老友。 星期天,林平山到雷永宁家。 第四章 困谷奋争(14) 雷永宁的爱人小徐是设计室的工程师,工人家庭出身,清瘦秀丽文静寡言举止朴实,雷永宁终于没有照年级里高干子女们的默契在圈内找对象。 一间卧室一个厨房,他们把厨房改做孩子的卧室,就在走廊上放个炉子烧饭。小徐忙着做饭,雷永宁带林平山到屋后,看他种的菜地。 吃过饭,他领林平山去泡茶馆。 厂门西边几百米就有一家茶馆,当街的老虎灶上,一排铜壶正冒着白汽。 还不到泡茶馆的尖峰时间,里边茶客寥落,只有两拨人围着小桌饮茶嗑瓜子摆龙门阵。一位姑娘正眯着眼睛,惬意地让人给掏耳朵。 他们在无人的僻静角落刚一落座,堂倌立即把热毛巾飞旋着送了过来。紧跟几步将茶船往桌上一摊,茶碗、茶盖同时套齐,茶具碰击声清脆悦耳,随着长嘴铜壶伸进茶碗迅即抽出,壶嘴高高扬起,高沖低泡的手艺做得滴水不漏。接着小拇指把茶盖一勾,小瓷盖翻身跃起斜斜扣住茶碗。 林平山被堂倌的表演看呆了,待他走后端起茶碗就要喝,雷永宁说:“哥儿们,先别忙!见习一下再喝,可别白瞎了这上好的茶叶。” 林平山笑着说:“这喝茶还有啥讲究头?” 雷永宁一本正经说:“你先仔细瞧着。”说完他左手托着茶船,右手的拇指中指轻轻提起茶盖上沿,在碗上缓缓抖动。把茶盖立着沉入茶水,由里向外慢慢推动。 完了,左手托船,右手扶碗,略开茶盖,把碗送至唇边,轻轻吹着,徐徐饮入,让茶水在口内迴荡片刻,咯咯咯咽入喉中。 林平山只学他使盖的动作,可不想学他饮茶的做派。 略略品过茶,林平山问雷永宁怎么没跟黄萍结婚,刚才在他家不好问。雷永宁一阵难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向林平山讲起那段伤心的往事。 讲完因海外关系忍痛与黄萍分手的经过,他两颊淌满泪水,半天没说话。嘆了口气,他接着往下说,一年后研究室搬迁到西部荒原,艰苦紧张的工作渐渐消蚀着他对黄萍的思念,感情慢慢淡了下来,一度消沉的情绪才恢復正常。 后来同事向他介绍了一个厂的工程师小徐,她家庭出身好又是一个单位的,政治审查自然没问题。一个家庭组成了,日子平静波澜不兴,总算有了归宿。 林平山是有过类似经歷的人,他能体会雷永宁的痛苦,不由想起中学读的裴多菲的诗: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雷永宁说完,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儿:“你知道吗?这里有赵一曼的纪念馆。” 林平山想起,这里是女英雄赵一曼的故乡。 走出茶馆,雷永宁陪林平山前往赵一曼的纪念馆。 参观完纪念馆,他们在她的塑像前默立了好长时间,凭弔这位为革命壮烈牺牲的女英雄。 从纪念园出来,雷永宁厂里有事先回去了。林平山看到滚滚东流的长江,便独自向江边走去。 走到江边石滩上,他静静注视脚下的流水,奔腾不息的江流,浩浩荡荡向东而去。水面上随波逐流的落叶,被江流裹卷着向下游疾行,偶尔在河湾的旋涡处徘徊片刻,迅即在急流的裹胁下,匆匆前行。它们无一例外只能义无反顾地往前漂去,不容有丝毫的犹豫和停留。望着眼前的景象,他默默想着孔子说的“逝者如斯乎!”。 突然他感觉,此刻自己正站在时间的长河当中,这河岸上下不过一百多公里的两个江河汇合口处,分别矗立着两座年轻女性的塑像。一位是身后的赵一曼,不远的上游,是一位生命更为短促的女英雄丁佑君。这情景令他想起了多年来一直萦绕在脑际的命题:有限汇成无限,无限寓于有限之中。人生如白驹过隙,有限的生命,只有当它融入无限的事业,才能具有无限的意义。 第92页 一个月后,周玉茹生了一个女儿。林平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来照顾她。 林平山原盼望有个儿子,女儿出世之后,闻到女儿的乳香,一股初为人父的激动,从心底升起了一种神圣的情感。他给女儿起了个单名叫“蓉”,寄託着他的期望:像出污泥而不沾的荷花一样美丽而纯洁。 周玉茹是大龄生产,生育很困难。清晨送入医院上产床之后,到接近中午还生不下来。妇产科医生说,有可能要送往省城,否则大人小孩都有危险。他听了立即脸色发白,觉得天旋地转,赶忙摸着走廊的长椅坐下来。 幸好医院比较重视,妇产科的三位大夫都来了。她们不断给周玉茹鼓劲儿,林平山从门缝里看到她的脸憋得通红,自己在外边急得团团转。 一声响亮的哭声从里边传出,他的眼泪不由自主滚落下来。 现在,看到周玉茹脸色苍白躺在自家的床上,他忽然想起她当时满脸通红的样子,动情地说:“你那时满脸通红,真美!” 周 玉茹望着他,无力地笑着说:“人家都要死了,你还在想歪门邪道的事儿。” 林平山按松山人的风俗给她补养身子,一天吃五顿,鸡、肉、蛋,当归、黄芪、龙眼肉,正餐、小点不断。周玉茹吃不下了,他就做思想工作,要她吃。 一星期后他上班了,一回家连夜把从寒江场买来的老母鸡做好给她吃。一个月的月子做下来,周玉茹整整重了十斤。 第四章 困谷奋争(15) 十 这时,工具反应堆安装进入了最后阶段,师傅们开始试动核反应堆的中子测量装置。 三五公司的师傅用手动试转,费了很大的劲儿还是转不起来。 杜洪宾对林平山说:“你们能不能请柳梦雪来看一下?”这个设备是柳梦雪设计的,一说请她来,大家都直打憷。 虽然柳梦雪也是从北京动力研究所搬迁来的,林平山跟她并不熟。鲁忠平下乡参加“四清”,跟她是一个公社的,林平山从鲁忠平那儿知道不少关于柳梦雪的事情。 柳梦雪的爱人陈强是北京机械院的工程师,林平山跟鲁忠平去北京出差时曾请他帮过忙。从接触中林平山觉得他为人热心,办事儿能干,长得也很英俊,给人印象很不错。 据说,柳梦雪跟陈强刚结婚时两人很恩爱,夫妻两人唱歌都很好听。柳梦雪还是个才女,诗词书画都修。出门时,陈工皮鞋锃亮,一身衣服笔挺无褶,柳工走路款款而行,如细柳临风。朋友们见了,都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 但是,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么好的一对儿夫妻,一起不到两年就打起架来,而且愈打愈热闹,成了一对远近闻名的打架夫妻。 无论是陈工还是柳工,对同事和朋友都是彬彬有礼说话温文尔雅,为什么这么好的两人却凑不到一块儿,实在叫人纳闷。有时半夜三更打了起来,邻居们只能听着却不敢劝他们。 五三〇反应堆决定搬到三线建设,柳梦雪必须跟设计室的同事们一起来三线。陈强不是动力研究所的人,又不在核工业系统,来不来凭自愿。这样情势下,他就没来。柳工是事业心比较强的人。尽管她爱人不愿意来,她还是坚持随大伙儿搬迁。她不放心那个只有两岁的独生女儿,就把女孩儿也带来了。她到工地下现场,只好把女儿放到託儿所全托。星期天去赶场,就把女儿放背篓上驮着。 不久前,医生检查出柳梦雪的心脏有问题,说是气候潮湿造成的。她的情绪开始有些低落,上班就松懈下来。前些天,她的女儿得了肺炎,就请假在家照看孩子。基地医院的条件差,孩子一生病,大人就得请假。 林平山只跟柳梦雪打过一次交道。那还是在北京时,他想托陈强办点事儿,就到柳梦雪的办公室找她。谁知她一听说是找陈工,脸一拉冷冷地说:“他的事儿我不管,我跟他没关系!” 明明是她的爱人,怎么说没关系?林平山碰了一鼻子灰还不知怎么回事儿,觉得柳梦雪的脾气太古怪,再也不敢拈她了。 今天这事儿还必须找她。三五公司的人面面相觑憋了老半天,最后还是杜洪宾开口,请林平山去叫她来。林平山是甲方,无法推卸。 林平山有了前次的教训,明白自己未必能叫得动她。他想还是公事公办,就打电话给设计室的主任老韩,把现场的情况向他说了。老韩一听,立即说:“我叫柳工明天上午过去。” 第二天上班,林平山直接奔反应堆大厅入口的临时办公室。 他走进现场办公室,杜洪宾和安装队的师傅们都坐在里边等着。林平山跟他们打过招唿也坐了下来,一起等候柳梦雪。 半小时后,她终于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林平山松了口气。杜洪宾连忙站起来,向她打招唿:“柳工,孩子的病好些了吗?” 她冷着脸说:“就那样儿。” 别的人不敢多言。 杜洪宾就把昨天试动的情况讲了一下。她听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下去看看吧。”说完,套上白色连体服,拿起量具,往反应堆大厅走去。 林平山担心她一个人不方便,也套上连体服跟她进去了。 他们攀着不锈钢梯下到反应堆压力壳底下的小室里,她闷头测量设备的尺寸,两人在下边不说一句话。 第93页 林平山明白,解决目前的难题,就指望她了。那回找她办事儿碰壁的教训深刻,他加倍小心侍候。像当日高力士侍候李太白,恭恭敬敬为她捧着那套量具,根据她的神色,及时把千分尺、卡规、塞规给她递过去。她冷着脸,像他不存在似的,他更不敢多言,免得惹麻烦。 柳梦雪测着想着,忽然觉察出自己想用哪个量具,它就及时出现在自己眼皮底下,马上明白林平山也懂行,像是自语又像是对他说:“看来是芯轴的问题。” “我看是这样,必须重新加工一个。”林平山盯着她冷冰的脸,小心试探向她提出建议。 她点点头,把卡尺交给林平山,总算向他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拍拍手上实际并没有的灰尘,攀着梯子返回楼面。 他们爬上来以后,柳梦雪提出芯轴尺寸不合适,必须重新做一个。 杜洪宾一听,着急了:“再等上海的制造厂重新加工得要多长时间呀。” 林平山建议说:“想办法在咱们基地设备工厂做吧。” 现场配合的技术人员不多,林平山他们做的工作已不限于一般意义上的技术协调,有时要自己四处奔走,为安装公司、实验人员找器材、加工配件,解决安装和调试中意外出现的问题。室主任沈青臣当过基地设备工厂的副厂长,林平山通过他与厂里建立了关系。靠着设备工厂的支持,他们处理了好几起现场应急的事儿。 在基地的设备加工厂制造这个部件,机加工能力没有问题,只是最后一道热处理工序要求很严格,柳梦雪说:“热处理我要亲自把关。” 第四章 困谷奋争(16) 林平山听了,对她说:“你放心吧,热处理时我叫你来。” 设备工厂只用一星期就把部件加工出来了。热处理时,林平山把柳梦雪叫来了,陪她去热处理车间。柳梦雪是学热加工的,对热处理工艺很精通。 一踏进车间,她立即完全变了个人,一点儿也没有平日那种病恹恹的神态,不顾炉火炽热烤人,跑前跑后观察炉膛颜色,看时间测油温,非常活跃。 她今天对林平山也变得比较热情了,向他解释说:“这热处理的温度和时间只要差一点儿,金属的性能就差别很大,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林平山第一次看到她工作中生龙活虎的泼辣劲儿,心里不由对她的命运滋生了同情:家庭的不顺把她的性格给扭曲了。实际上,她可能原本不是那种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人。 十一 核反应堆二次冷却迴路试验开始了,随着马达的一声轰鸣,反应堆二迴路的冷却水从江边的水泵房吸入直径近一米的管路中,巨大的水流迅勐冲击着迴路系统的管道、弯头、阀门,发出一阵阵惊涛骇浪般的巨响。这响声先从颤动的管道中传来,随后一声排山倒海般震撼,一股黄水从二迴路的出口奔腾而出。随着这股浑浊的黄水滚涌而出的,还有一团团的棉纱、塑胶袋、破布、木头。 看了这些,林平山想到五三〇工程施工一再拖期,这些年来在管道中该积攒了多少垃圾。他蓦地想起在那次莫名其妙的大抓“反革命”中屈死的王秉仁,心里一阵难过。 他跟雷东顺、吴惠才在工地上,为核反应堆系统联调不分昼夜奔忙。 工期不断延误,设备搁置时间太长,不少已经锈蚀。系统一投入运转,电机冒烟,叶片卡壳,罐体漏水,各种问题全暴露出来了。他们跟运行队一起,东奔西跑寻找备件,找安装公司抢修。 周玉茹的实验室人员也到工地来了。她领着朱成宜、黄春花他们,忙碌在工地的中央控制台和仪表室里,调试控制测量仪器。天气潮湿,仪器仪表安装以后,性能不稳定,给调试工作增加了不少困难。她每日两头不着家,只好让干妹妹余蕾替她往幼儿园接送蓉蓉。 厂房中堆积如山的垃圾,青苔遍布的墙壁,给核清洁工作带来了巨大困难。这时,杜洪宾已经成了“清洁队长”,带着一帮工人和民工,用土箕把一堆堆的垃圾挑走,刮磨锈斑苔迹,一个个都像泥猴。 林平山根据雷总部署,先抓通风系统安装。房间通风干燥了,其它工作才能展开。三五公司工人日夜连轴转,进行通风设备和管道安装。 工作一展开很快就发现,原先到货的零配件很多已经锈得没法再用,为了抢时间只能在基地设备工厂重新制作。 朱院长从北京参加部工作会议回来了。张天伦局长跟他一起来基地,传达“部工作会议”精神,讨论加快五三零反应堆工程进度问题。 “部工作会议”的传达讨论会在院部会议室进行,朱院长主持会议,张天伦讲话。 张天伦传达完工作会议的主要精神,最后说:“为了满足医疗和工业部门对同位素的需求,部里向三二一基地提出了尽快让五三零工具反应堆投入运转,生产同位素的任务。” 朱院长补充说:“纵向军品任务的经费减少了,院里为了摆脱困境,也必须尽快让工具反应堆投入运行,生产同位素,制造工业探伤仪和医疗设备。” 他们两人这么一讲,工具反应堆立即成了这次会议关注的主要目标。 侯清德的嗅觉一向很灵,讨论一开始,立即把矛头对准负责工具反应堆施工现场的雷东顺:“五三零堆早就该投运了,老雷抓工作一直不得力,工期一拖再拖,致使我们院的民品生产跟不上形势要求!” 第94页 雷东顺听了这颠倒黑白的话,气得发抖:“工期拖延是设备没按期到货造成的,有些部件到货延误快一年了。已到货的阀门、容器,出厂没有加保护措施,在潮湿环境中放置这么长时间,早就锈得一塌煳涂了 ……” 设备制造驻厂是侯清德负责。他不懂技术,雷东顺说的道理听不明白。听话听音儿,瞧老雷说话的神气,估摸这事儿自己有责任,不等老雷说完赶紧先发制人:“雷东顺,你不要找藉口。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设备出厂了,到现场就是你的责任!” 朱院长知道这事儿侯清德有责任,不懂技术的人跟他讲不明白,事已至此只好息事宁人:“你们不必争了。有问题的设备和零部件,尽快安排设备工厂加班抢修。” 侯清德听朱院长在和稀泥,心里不满意,就说:“明摆着问题出在现场,老雷工作带情绪,一直没有抓紧,才会延误。” 雷总想说话,朱院长抬手制止他,朝着老侯说:“老雷他们工作很辛苦,应当肯定。” 老侯瞪着眼:“辛苦啥?事儿明摆着,老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见以攻为守战略已经奏效,怕惹出新的麻烦,也不敢再纠缠下去。 雷东顺尽管听到侯清德的话很生气,一出会议室大门就把它抛到了脑后,跟林平山一起,领着张天伦去设备工厂,检查赶制通风系统缺件的情况,这是目前的关键。 设备工厂的钣金车间,“咣,咣”敲打铁皮声、“嘶,嘶”切割角钢声,震天响着,把厂房的空间填得没有一丝空隙。“哗,哗”砂轮打磨,溅出一片片金花火龙,似节日烟火礼花。 第四章 困谷奋争(17) 张天伦好久没见到这种繁忙景象了,非常高兴:“想不到设备工厂的干劲儿这么大。” “设备工厂正在研制钴同位素工业探伤机,希望核反应堆尽快运转起来,为他们生产同位素,”林平山解释说。 雷东顺听了,感慨地点点头。他经歷得太多了,平日松松垮垮,大兵压境临阵磨枪,加班加点组织短兵突击赶工,早已是国内司空见惯的现象。 十二 一个月后的下午,雷东顺把林平山叫到办公室来,对他说:“我国开始对外开放了,准备往国外派遣首批留学生,我和宋书记商量把你推荐上去了。这次出国要通过国家统考,先在院里考英语进行选拔。刚才科技处来电话说,明天上午考英语。” 林平山又喜又愁:“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呀。” “规定不准预先通知的,”雷总说,停了一会儿,意味深长道:“宋书记跟我商量过,准备培养你将来接班,你要加把劲儿。” 林平山感激地看着雷总:“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决不让领导失望。” 晚上回家,林平山把这事儿跟周玉茹说了。她着急起来:“这两年你一直在工地忙着,英语好长时间没碰了。这可怎么办?” 林平山咬咬牙说:“现在只有背水一战了。我把清华大学学的英语语法连夜复习一遍吧。” 周玉茹紧忙说:“我来做饭,你赶快把书找出来复习吧。” 林平山一口气复习到下半夜两点半,才把两本语法书看完。第二天早晨五点半,他又爬了起来,进行重点复习。极度紧张下,脑子特别清醒,看过的内容大部分都记住了。 等到八点开始考试,看了考卷,除了两道题有些模煳外,大部分都心中有数,清华大学打下的英语功底帮了他的大忙。 林平山顺利通过了研究院的考试。 到省里参加统考他有时间作充分准备,考了第一名,被部里首批公派法国留学。 因为是核工业系统往外派遣的第一批留学人员,林平山到北京的部机关大楼,卢坚副部长亲自审查林平山准备往国外送去的履歷表和相关资料。 他把林平山叫到他的办公室,对填写的内容逐条审定。 看到科研成果这一栏,他问:“这里有没有八二六项目的内容?” 林平山是以北京物理所研究人员名义出国的。他答道:“没有。因为是保密的,不能在公开的科技刊物上发表。” 卢副部长听了,点点头:“是啊。干咱们这行,无名无利,就得有这种自我牺牲精神才行。” 他的话,让林平山想起了邓稼先他们这些归国的科学家,为了研制核武器隐名埋姓几十年。 这几年,林平山多次随同雷总向卢副部长汇报过工作,跟他比较熟悉。卢副部长谈吐如文人般温文尔雅,已经感觉不出当年叱咤风云的将军威严。这位领导过我国第一枚原子弹的研制,为创立共和国南北转战屡立战功的将军,和蔼朴实平易近人。跟他谈话,时时感受到一股暖意。 在核武器设计研究院工作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先是不停地检查检讨,后来甚至没办法工作,氢弹试验要开始了却无法找到他。 “文化大革命”年代,跟别的单位一样,设计研究院的群众分成了两派,没日没夜地打“派仗”。这时候,卢坚表现出独特的性格和超常的睿智。他有意识地主动当起了“八级泥瓦匠”,就是“高级和稀泥工”。当时,向对立的两派做思想工作,叫做“和稀泥”。和来和去,还真和出成效来。经他耐心向两边做工作,其中一派被说服了,派代表找另一派商量:“我们暂停争论吧!把这一段的科研项目搞出来,以后再争高低。” 第95页 后来人们评价说,除了卢坚,别人谁也和不了这个稀泥。派仗打得红了眼,调解对立两派的矛盾,就是走钢丝。两派之间,他不能带有一点儿倾向性,即使有自己的观点,也不能流露出来。出了岔子,就连自己也保不住。 林平山见卢副部长那么专注地斟酌他的履歷表上每一条内容,眼里飘起泪花:出国之后一定要发奋努力,决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在核领域担任领导工作二十多年,卢坚总是力图站到高处往前眺望,小心地把握核科研发展的方向。他对往国外派遣留学人员抱很大期望,根据国外科技信息的动向,对林平山说:“核安全研究是国外核科研领域的热点。对咱们来说,这类项目无论在军用还是民用核动力方面都很重要,你要把它作为这次出国学习的重点。” 林平山注视着卢副部长充满期待的目光,郑重地点点头:“我一定要想办法进入这个领域工作!” 这时小蓉蓉才一岁多。林平山回到家里,亲着女儿的脸蛋看着周玉茹,想到今后两年中,她要独自带着小女儿过日子,生活上的困难有多大呀。 周玉茹看出了他心思,安慰他说:“你放心走吧,我能行。有同事们帮忙,不会有事儿。一个人闷了,余蕾还会来陪我的。” 林平山利用最后的几个周末,把家里的炉子重新煳了一下,又做了一个放碗的纱柜。 大漠涛海未了情 第三部分 第一章 战略转移(1) 一 六年后,林平山来到了海州。 一条铁路在大平原上向东延伸,直抵海州城的西门火车站。这座城市濒临滔滔东海,南依秀丽的梅花山。 坐落于梅花山南麓距离海州市区二十公里的东港镇,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渔港,这两年由于即将在这里兴建核电站而名声大噪。 自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科学家用中子轰击铀原子让原子核发生裂变之后,人们发现一千克的可裂变铀同位素产生的能量相当于二千七百吨的煤,一升海水发生核聚变反应产生的能量相当于二百升汽油。人类从此可以结束数万年来单纯依赖太阳赐给的木柴、煤、石油、风力、水力获取能量的时代,欣喜地把二十世纪称为“原子能时代”。 不幸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些科学发现被一些人用于毁灭人类的战争目的。广岛原子弹爆炸,核能在人们心目中又成了杀人魔鬼。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人们把核能用于和平目的,把核燃料放入核反应堆中,通过控制核反应堆内中子的数目,让核子反应的能量按照人们的需要,安全地逐步释放出来,跟普通的火电厂一样推动汽轮机、发电机发出电能。核能不再像原子弹、氢弹那样,瞬间不可控制地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以毁灭性杀伤武器的面孔出现在人类面前。它将解决人类日益紧迫的能源危机,以造福人类的和平使者形象,改变人们对核能的片面认识。 在海州城的海滨大酒楼里,蓝局长正满心喜悦与八建一公司王总经理频频碰杯,为即将上马的核电项目干杯。 蓝焕成是省电力局副局长,中等身材方脸庞,只是嘴唇薄了点儿。在省电力局中,他一直负责发电厂的建设,核电项目上马以后,作为省局的代表,被任命为领导小组成员。 他六十年代初毕业于天津大学,发电专业出身。参加工作以后,从电力设计院的工程师干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奋斗,直到担任电力局的副局长。主管基建工作以来,他工作有魄力,办事精明能干,为本省的电力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参与核电站建设的领导工作之后,他踌躇满志,觉得自己大展鸿图的时候到了。 那些本省的承建单位,得知蓝局长进了核电站建设的领导班子,更是喜上眉梢,希望能挤进核电站的建设中承包到项目。 “蓝局长,这回核电站建可是在咱们省。你是父母官,现在又是领导班子成员,说什么也得照顾啰。”王总端起酒杯对蓝局长说。 蓝局长一听这话,立即说:“老王,咱们喝酒归喝酒,千万莫谈国事。这项目承包,还得通过招投标。你要再谈扯这码子事儿,我只好走人。” “别走,别走,我只是随便说说。标自然是要投的,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王总笑着拿过酒瓶往蓝局长杯里倒酒:“来,满上。我知道你海量,这几杯还不够垫底儿的呢。” 酒过三巡,老王说:“蓝局长,明天我们公司青山宾馆的开业大典,你一定要光临指导!” “不行。明天我们领导小组要开会。” “是施工招标会吧?” 蓝局长笑了:“你这人有毛病咋的?三句话不离本行。现在几大设备的招标都没利索呢!这核电站可比不得常规电厂,全是高新技术,要从头学,没那么简单。” 第二天上午,东港核电公司办公楼的会议室里,卢坚副部长正在主持领导小组会议,他任公司党委书记兼领导小组组长。卢坚这时已经六十七岁了。这位核事业的元老,面对核动力发展落后于世界先进国家的现状,非常不安。为着核工业的二次创业,仍在日夜操劳着。他的脸颊已经瘦得有点往里塌。额头上现出深深的皱纹,可双目深邃依旧炯炯有神,鼻高唇厚,说话中气很足。坚定的语调,让人掂量出这位德高望重领导的特殊份量。 第96页 两位副组长,张天伦局长和蓝焕成副局长以及领导小组全体成员都出席了会议。卢书记和张局长是核工业系统来的,蓝局长是省里的,为了调动中央和地方两个方面的积极性,这个班子是特意抽调各方面的干部混编成的。 各方面负责人把工作汇报完,卢书记说:“目前的关键是与外商的谈判中要把好方向。我国的核电建设刚起步,党中央和国务院决定引进国际先进的技术,一定要注意有个高起点。还有,除了设备,技术转让方面也不能忽视。咱们花了那么多的钱,一定要为建立我国自己的核电工业体系做出应有的贡献。”说着他转向张局长:“老张,你在一线,一定要注意思路明确。” 张局长说:“我会记住的。只是现在头绪很多,感到技术力量不足,有些力不从心。” 卢书记问:“跟三一八设计院和三二一基地协商,支援技术力量的事儿有没有进展?” “我让郑品吾回他们三一八院去要人,已陆续来了一些。三二一基地开始有些麻烦,部里把基地的领导找到北京去反覆做工作,他们终于派了一支技术力量很强的队伍来。这批人,工程经验很丰富,还有从国外回来的专家。” 卢书记很高兴:“一定要妥善安排好这些人的工作,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 张局长点头说:“人员的安排由老郑负责,不会有问题。” 蓝局长笑着说:“你们核工业系统的人成年在山沟里,没见过多少世面。一听到要人,就抱着不放。” 第一章 战略转移(2) 卢书记看了蓝焕成一眼:“他们朱院长也不是气量小的人。他们还有军工任务,不能不全面考虑。这次派出的这支队伍的阵容,说明他们对国家重点工程是积极支持的。我们应当体谅人家的难处。” 蓝焕成的插话让他想起道:“老蓝,专家村的建设要抓紧。不能让法电公司的外国专家长期住宾馆,这样开支太大了。” 会议结束,卢书记和张局长立即去北京,继续展开跟外商的谈判工作。 蓝焕成回到专家村工地的现场办公室,把他的两个得力助手丁处长和孙处长找到一块儿,商量加快专家村建设的措施。 商量完,蓝焕成一一看了两人的脸,说:“今天会上,又提到了让核工业系统支援干部的事儿。看来下一步的人事安排,得琢磨一下。” 孙处长立即说:“现场工程说什么也得攥在咱们手里。” 老蓝点头不语,默想了一阵,说:“核工业系统的人,都是山沟里来的,没见过世面。老丁这二十多年的老经验,可派上用场了。” 丁处长脸上立即浮出自信的神色:“那些事儿,闭上眼睛也能对付得八九不离十。可欧洲的设备,也不能丢。” “这个可以让省电力院派人。”蓝焕成胸有成竹,朝丁处长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未来的现场指挥,非你莫属。” 丁处长粗大的手掌慢慢撑开又迅即攥紧:“放心吧!” 蓝焕成转脸看一眼孙处长,没再说话。两个得力助手,一个抓核电工地,一个管专家村基建,这样的布局合适。 二 林平山一行到海州以后,被安排在离公司办公楼不远的山海宾馆里。负责接待他们的人事处老谭说,他们的工作还没定下来,等负责工程的郑品吾研究好了,会找他们谈的。 郑品吾现在是领导小组成员,两年前就随张天伦来海州了。他跟张天伦是老乡,当年就是老张帮他调到北京三一八院。张天伦是学机械的,虽然在核工业系统工作多年,对核反应堆的技术细节还是不甚清楚。他受命筹建核电站,就把郑品吾从三一八院调来当帮手。张天伦不在时,叫他主管工程。 听了老谭的话,大家只好在宾馆里等着了。 四年前,林平山从国外留学回来,到北京的第二天上午,部办公厅就派车把他接到部大楼。刘部长亲自接见了他。 林平山在法国参加核安全研究工作,做出了重要贡献,在国际上首位完成一项传热规律的研究,获得博士学位,实现了他在科学研究领域做出成就的夙愿。 这时,老同学鲁忠平已经是副局长,他非常高兴地跟当年八二六工程指挥杜平局长一起陪同林平山去刘部长的办公室。 刘部长是参加过长征的老干部,为人豪爽平易近人。林平山以前随雷总见过他几回。他一见林平山走进办公室,就高兴地大声说道:“小林,好样的。人家要用几年才能完成的研究项目,你十个月就攻下来了!还填补了国际空白。” 他叫林平山坐下,笑着说:“说说看,你是怎样让洋人服气的。” 林平山简要汇报了在国外的工作情况,鲁忠平在旁边不时插话,向刘部长夸奖他的老同学在清华大学学习如何拔尖。 林平山汇报完,刘部长点了点头,神色变得郑重:“小林,你是新中国培养的最早从西方留学归来的核能博士,今后可要在核动力发展中起铺路作用!” 听了刘部长的话,林平山心里一阵激动:“刘部长,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话!” 刘部长转过身对坐在旁边的杜平局长说:“跟他们院里打个招唿,要安排好小林的工作。” 第97页 但在三二一基地,对林平山的工作安排,宋书记、雷总跟侯清德发生了很大分歧。 宋、雷建议让林平山担任设计研究室主任。 侯清德说:“林平山一回国就要求换住房提工资闹待遇,他的论文还是从国内剽窃出去的。这种思想品德有严重问题的人不能提拔!” 宋、雷二人听了这话觉得很奇怪,决定分头进行调查。 雷总了解到,原来是以前与侯清德一起驻厂的设计室人员中,有人认为林平山是搞中子物理研究出身的,在国内没做过热工流体研究工作,怎么有可能写出传热研究的论文,肯定是抄袭国内同事的研究成果。侯清德把这情况向部里有关部门作了反映。有关部门对此很重视,就请三一八院和物理所各派一名热工流体方面的老专家来部里,对林平山的论文进行鑑定。 那两位专家看了林平山的论文后,笑着说:“这项研究成果在国际上是首创,我们国内还没有开展这项工作,到哪里去抄?” 那位领导听后,才松了口气。 宋书记找了反映林平山闹待遇的人谈话,才知道是他们自己认为林平山出名了,肯定会闹待遇,只是他们的推测,并无真凭实据。 林平山知道了这些流言,非常感慨,就跟周玉茹讲起在国外的一段经歷: 他按卢坚副部长指示,一到国外的核能研究中心,就向研究室的核安全研究项目负责人莫罗先生提出希望参加核安全研究工作。 莫罗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说话总爱咧着扁平的嘴,嘴角一丝笑纹,似有嘲讽的味道。他听到林平山说希望参加核安全研究,哈哈大笑起来,偏着头说:“是这样的,林先生。你从中国来,技术水平还不适宜参与这个项目。先在别的项目工作吧,核安全研究,很抱歉,现在不能考虑。” 第一章 战略转移(3) 林平山觉得脸上发烧,眼前别无选择,只好同意。 以后,他通过艰苦的努力,凭着在清华大学打下的坚实基础,接连完成了莫罗交给他的几个研究项目。两个月后,莫罗把他叫到办公室去。 直性子的莫罗,看到林平山进他的办公室,就走到办公桌前,两人站着说话。他好像才想起似地说:“哦,你以前说过要参加我们的核安全研究。从明天起,你就到我们这个小组一起干吧。” 到核安全研究小组工作之后,林平山才认识到莫罗给他安排的一个个带考验性的课题是有道理的。参与这个研究项目的工作,不只是一些理论分析计算,更重要的是必须具备广泛的综合知识。 莫罗同意他参加这个项目显露出的神态,让他更深入了解到西方人的胸襟。他们只要认为你行,不管原先怎样看你,能够马上转变自己的态度,好像以前什么都未发生过。联想到国内,有些人由于成见或者为了自己的面子,至死都不肯回头。这两种不同的文化理念,对生产力的发展和人材的使用,肯定要产生不同的后果。 周玉茹听了,宽慰他说:“世上什么人都有,你就当笑话听好了。院领导对你还是很信任的。我听说,不少人到朱院长面前说你。他对人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林平山出名了,什么说法都会有的,很正常。” 林平山对朱院长充满感激。看着周玉茹平静的神色,心里油然一阵敬佩:她要成熟多了,自己在政治上还是嫩。 最后,朱院长和曹总决定,任命林平山为设计研究室主任。 不久,侯清德被提拔到北京当副局长去了。 林平山担任室主任后,在朱院长的支持下,恢復了几年前被侯清德强行停止的堆内试验迴路设计,吸收国外先进技术,开展军用核动力和核电站的新型核燃料组件研制工作。 两年后,雷总病故。经部里批准,院里宣布林平山接替雷总的职务。 部里要求三二一基地派遣技术干部支援东港核电建设工程,林平山无论在技术上还是国际经验上都是最佳人选之一,点名要他到海州来。 林平山一行到海州的第二天晚上,先期在核电公司工作的三二一基地设计所老杨来看大家。林平山问:“老杨,在院里,部领导向我们要人要得挺急的。到这儿来以后,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 老杨摇摇头:“你们晚到了一个月,郑品吾把主要岗位都安排他的人了。现在人们都抢出国的岗位呢。” 林平山挨过郑品吾的暗算,尽管十多年前的过节应该早已冰释云散,只是听说老郑现在官架子大了,要比以前更难说话。 他在国外工作,百分之九十几的时间搞科学研究。回到国内,大部分时间要用来应付人际关系。当研究室主任以后,工作条件、职称评定,都不太顺。旁人羡慕他的名声,却不知名声给他带来没完没了的烦恼。现在偏又碰上郑品吾管事儿,自己只好耐心等了。 老杨走后,他就在灯下看书。刚看几行,听到有人敲门。他喊道:“请进!”边喊边往门口瞧去。来人一出现就把他呆住了,怔了半天才大叫起来:“鲁忠平!你怎么也在这里?” 鲁忠平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来,笑着说:“我现在是巡视大臣。甭管是不是临时差使,好歹是说话有点儿分量的人物。”原来鲁忠平代表部里,来东港核电公司检查工作来了。 第98页 林平山好高兴,拿桌上的袋泡茶给他沖了杯茶。 鲁忠平讲求实际,墩胖的身躯往靠椅上一落座,从当前入手先问林平山:“到这儿都安排你干啥了?” 林平山摇头说:“还没说法呢。听说他们都在抢出国的差使,我们人头不熟,只好等着了。” 鲁忠平啜一口茶,瞪大眼睛说:“那哪行。像你这样有成就的专家,应当安排在重要岗位上。我得跟郑品吾说说去。” 林平山笑着说:“先不忙。核电公司原先那么着急要我们院派人来,肯定会有通盘安排的。” “你太老实,如今是老实人挨欺负。怎么说咱还得为哥们儿出点力,下星期我就要回去,再想帮也帮不上了。” 第二天晚上鲁忠平来,一进门就笑眯眯对林平山说:“我跟老郑说了,林平山是我们部领导很器重的专家。老同学了,他的工作安排,你们一定得重视。” 林平山笑了:“瞧你拉大旗做虎皮,干吗把部领导抬出来了。” “这样才能引起他的重视。再说了,我讲的是事实。” 鲁忠平这个钦差虽如包公断案明如镜,可他拍屁股走人后,林平山又有苦果子吃了。 鲁忠平走后第三天,郑品吾找林平山谈话了。 郑品吾这几年宴会不断,干瘦的躯体填入了些皮下脂肪,皮肤细腻了。大概消化功能不佳,仍然没有发福,两肩还是往上挑着。长时间油水滋润,脸色也变得光鲜白净了。他一脸为难的神色,对林平山说:“老林,按你的经歷,安排到国外工作是比较合适的。你们来晚了,国外的岗位全都有人了。眼下现场缺干部,我跟张局长请示过,张局长决定让你到工地担任现场指挥。你本人意见怎样?”讲完盯着林平山的脸,看有什么反应。 其时张天伦已得知蓝焕成准备往现场安排自己的人,听郑品吾汇报说出国岗位早已满额,从三二一基地来的这批人只能安排国内岗位,就说:“现场工程有核安全要求,应当安排懂核的人才行。” 第一章 战略转移(4) 郑品吾马上建议:“林平山刚来还没岗位,让他去吧。” 他得知林平山将被派来核电站工作,一个月前採取迅雷不及掩耳措施,把出国岗位都安排了人。心想,林平山留学归来,强项是在国外工作,我就反其道而行之,让你去施工现场,看你咋办! 林平山听老郑讲了对他的安排,心里一愣,这样的安排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次来海州,他带了很多核设计方面的技术资料,连数学笔记都带来了,没想到会让自己去施工现场。现场工程一开始是土木建筑,他在这方面可是两眼一摸黑。 这些年来,他已经不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情况了。不善人际关系使他的道路比别人更加曲折,长途跋涉中他渐渐总结出了应对策略:顾自往前走去,任何事物都有规律可循,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面对别无选择的局面,他的本能是往前走,因流就势寻求出路。落在郑品吾手里,想找到别的出路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他迎着郑品吾的目光说:“既是这样,就先试试吧。” 在郑品吾精心安排下,林平山经歷又一次艰难的转折:从微观研究工作转行搞宏观管理,生活的旋涡把他裹卷着离开自己熟悉的领域越来越远了。 回到山海宾馆后,林平山心里很苦闷,饭吃两口就吃不下去了。尽管在郑品吾面前说了硬话,可实际上一点儿底也没有。 自参加工作以来,他除了理论计算,就是摆弄仪器设备,那些土石方爆破、钢筋混凝土施工从未碰过,接手这样的工作就如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在房间里冥思苦想了一整天,茫茫然不知所措。 第二天,林平山钻进了海州城的建筑书店,经过几个钟头挑选,抱回一大堆的书籍。爆破理论、建筑设计、建筑施工、施工组织设计,这些他以往没有接触过的知识,都得从头学起。技术工作出身的习惯,使他干每一项新工作总是从技术知识入手,在技术没搞明白之前,他无法让自己的思路打开。 他还把核电站设备招标的各种文件资料细细研读了一遍,以期对工程的全局有全面的了解。这些自己熟悉的技术内容,却不让他做,心里一阵阵失落。 来海州前,院长找他谈话说,部领导认为他熟悉国外情况,决定派他来这里。命运却在捉弄人,满腔热情来支援核电工程,竟是这样的结果。 三 这时,核工业系统在武汉六一八所为有关领导干部办一期核电管理培训班。公司让林平山跟其他几个干部去培训班学习。林平山见有这样机会非常高兴,经过一个多月自学,他对施工技术已经有了概貌认识,心里盘算着利用这期学习班向外国专家讨教经验。 冯学顺在六一八所任副所长,这期学习班给林平山提供了跟他叙旧的机会。 林平山下午刚听完课,冯学顺就来拉他去家里吃饭。林平山推说放培训资料回了一趟宿舍,提来一大包海州特产才跟他走。冯学顺看了,笑着说:“你还跟我来这一套呀!” 林平山说:“跟你当然用不着了,总该孝敬一下大妈吧。”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冯学顺的家。冯学顺住的是三室两厅的套房,一家五口在当地已算宽敞了。学顺妈和李淑英很热情地接待林平山。他坐下后,接过李淑英递来的茶水,亲热地跟她们聊了起来。正说着话,林平山看到研究所的常所长走进门来,赶紧站起来打招唿。 第99页 冯学顺笑着说:“我请所长来陪客,顺便想开个研讨会。” 林平山稍许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桌上早已摆好几碟凉菜,学顺妈和李淑英到厨房忙活去了。冯学顺让二人围着桌子坐下,给每人斟满一大杯啤酒。 三人碰过杯,呷了一口啤酒,常所长说:“老林,这一天课听下来,你看效果如何?” “挺好的。请的都是有经验的外国专家,听了很受启发。” 办培训中心只是起步。”常所长显得不满足,“所里一千多人,要真正找到出路,还差大码呢。” 冯学顺说:“已有的民品任务,远不能满足所里人员的需求。老林,你在核电站工作,照你看,我们能够为核电做些什么?” 林平山知道这是“研讨会”的主题了,脑子开始转了起来。他先问了所里各科室的大体情况,然后谨慎地说:“我们原来那个设计院也有一支队伍,我想应当统筹考虑,有个分工。我的粗浅看法是,应当侧重发挥各自的优势。” “你说的有道理。”常所长马上插话道,他想起林平山原先是三二一基地的,“你们院的优势是主系统,我们可以搞辅助系统。” 林平山补充说:“除了这个,我想,你们还可以做核安全分析、环境影响研究、质量保证、技术服务。这样,你们的物理室和相关科室也都有事儿干了。” 常所长很高兴:“对。你这么一说,思路更明朗了。” 冯学顺舒了一口气:“咱们可以让部里作一下规划,各院所之间有个分工,都可以在核电发展上伸展手脚。” “部里可以作宏观协调,最终还是取决于各院所与核电业主的合同,”林平山觉得应当提醒一下,“你们应当及早作好筹划,尽快与各业主公司接触。中间会有个竞争呢!” “有道理,我们应及早动手。”常所长兴奋起来,对冯学顺说:“这啤酒没劲儿。你把二锅头拿来!” 第一章 战略转移(5) 冯学顺拿来二锅头和酒盅,常所长给每人倒上,高兴道:“老林,谢谢你的建议。来,干一杯!” 林平山酒量有限,看常所长那么高兴,也举起酒盅:“好!我捨命陪君子。” 吃完饭,常所长有事先回去了。 冯学顺两口子陪林平山到东湖边走走。 平静如镜的水面,映着湖边楼阁的灯光,格外宁静迷人。林平山望着眼前这自幼相识相爱的一对儿,为他们幸福美满的今天而庆幸。 由那镜子般的水面,他想到湘东的小溪,那横溪的缆索和小船,不由笑道:“那年我在湘东步行串联,也坐了用缆索牵引的小船。那时我在想,当年的顺伢子和英妹子是不是坐的这种小船?” 李淑英脸上现出红晕,望一眼冯学顺:“他把这都告诉你了。” 幸好是晚上,林平山没有看到她的表情变化。冯学顺没想到林平山还记得在大学跟他讲的个人秘密,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向李淑英掩饰说:“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嘛。” 林平山笑着说:“孩子都老大了,还不好意思!当年我的运气可比顺伢子差远了。” 李淑英听冯学顺讲过林平山的感情经歷,同情地望着他:“你现在不是挺好么。像你这样才华横溢的人,终归是有好结局的。” 林平山默默凝望着对岸珞珈山的剪影,没有作答。 “你在国外工作很不容易吧?”李淑英问。她看过报纸对他的报导,想知道更详细些。 林平山点点头,向他们讲述了在国外做研究工作的艰难。 在国外留学的第一年里,林平山在萨克莱核能研究中心,参加核安全研究工作做出了几项贡献,核能研究中心破例为他在巴黎居里大学註册作博士论文。 当时,世界核能领域正在兴起一股潮流,那些原先从事中子物理研究,理论基础雄厚的人材,在计算中子运动方程的理论精度已经超过实验误差之后,把视线转向了以往靠半经验方法做研究的热工流体领域。 林平山在参与核安全研究过程中,也经歷了这种转变。为了完成博士论文的研究工作,他要挑战一项美国科学家没有研究成功的传热学规律。 此时林平山的出国期限只剩一年,确定研究课题后,他立即开始近一年罕见的艰苦脑力劳动。天天都是夜里工作到下半夜两点多,早晨六点就起床,继续投入紧张的工作。 事实上,不只是辛苦。实现这个目标必须攻下前人没有成功的难关,而他以往从未做过传热学研究。查阅科学文献,向外国同事求教,苦心孤诣寻找解决难点的办法。殚精竭虑日夜苦思地探索,未曾想到在浏阳考察毛泽东军事路线的经歷让他产生了灵感,辩证法赋予他智慧。 他细心分析了那些先行者的研究报告,发现人们几十年惯用的研究方法恰恰是造成研究工作失败的主要原因。他大胆採用与前人完全不同的研究方法,依靠现代技术独辟一条蹊径,逾越国外同行们没有克服的障碍,完成了理论和实验两个方面的研究。 这期间,林平山真正懂得了高强度脑力劳动的滋味。探索人们尚未发现的规律的思索过程,令脑子日夜处于兴奋状态,夜不能安眠,日不能甘食。他几乎茶饭不思,有时做梦也在推演数学命题。夜间突然闪出灵感,急忙坐起,拧开桌上的檯灯把思路记录下来,以免天亮后忘却了。每日起床,枕上总要留下一堆头髮。 第100页 做实验研究时,为了取得可靠数据,他每天值两个班。数学计算、实验运行、撰写论文,日夜穿插进行。短短十个月完成全部研究工作,体重减轻了十斤。 这段时间,林平山的人生道路出现了一次从工程师向科学家的跨跃。 四 北京的对外谈判工作在紧张进行。谈判工作由张局长主持,卢书记在幕后掌握方向。白天,张局长领着技术和商务人员在宾馆的大会议室跟国外供应商洽谈。晚上,他们在小会议室里向卢书记汇报。一般性技术问题,他们在谈判桌上即可拍板。重大问题,要请卢书记拿主意。 张天伦,身材高大天庭饱满,浓眉大眼鼻正唇薄,显出一股英气。他虽不是才思敏捷,却思路清晰条理分明,考虑问题能准确抓住要害。作为谈判的中方首席,重大的责任迫使他勤奋学习。各路专家向他汇报,他拿着厚厚的笔记本不停地做笔记,不时向汇报人提出问题。核电站涉及的专业面太广了,许多是他以往没接触过的,他只好边干边学,听完汇报,下去再消化记录的内容,充实自己的脑子。 白天,他与一帮同事集中心思全神贯注跟外国人谈判。晚上向卢书记汇报完,还得跟大家一起加夜班准备第二天的谈判。 张局长出身于富足的家庭,生活习惯比较讲究,这时也不得不把生活尽量简化了。他不由回想起自己刚投身核事业的情景——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张天伦从交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即接到组织要他参与一项特殊任务的通知。与伙伴们见面后,听了领导的动员,他才知道他们这帮年轻人要作为我国核国防建设的尖兵奔赴西部战场,到核武器的研制基地工作。 刚接触核工业领域,他们对工作一点儿概念也没有,听完从苏联学习回来的专家讲解最基础的核物理知识之后,就边干边学投入工作。那时,张天伦跟同事们担负生产核燃料的机械设备驻厂监造和配合现场施工单位的设备安装。苏联背信弃义撤走专家之后,迫使人们只好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条件下,自力更生建设我国的核国防。 第一章 战略转移(6) 张天伦回想自己在西部的经歷,也不知当日是怎么走过来的。特别是自己调到北京,直至在部里担任局长职务,十来年优越的生活条件让当年的艰辛渐渐淡漠了。 尽管有一大群高参,临场议题轻重缓急,进退时机把握,全得赖张天伦一人决断。投资这么大的工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自己缺少经验,每件事情都得谨慎小心来回掂量。连续多日白天黑夜连轴转,脑子一刻也无法停歇,他的两颊累得塌了下来,脸色开始发黄。 蓝局长拿到设计院的图纸,领着基建处和合同处的一大帮人马,迅速开始生活基地建设的施工招标。外国专家和不少技术骨干还住在宾馆里,每日开支如流水,他的思想压力很大,几乎天天加班到半夜。 随后,专家村的建设很快就全面铺开,蓝焕成天天往专家村工地跑,有时连续几天泡在现场。跟他以往搞的工业建筑不同,专家村设施的设计参照了外国人的生活习惯,住房、餐馆、运动器械、娱乐场所都按国外的样式,建筑施工要求严格,特别是环境方面充分考虑了外国人讲究的绿色氛围。蓝焕成从房间装饰,楼房周围配套设施布局,直至栽花种草植树,费尽心机与承包商来回琢磨反覆推敲。各家施工承包公司都是老搭档了,他的工作比较顺手。 这时,向法国採购核岛主设备的意向已经确定。核电现场的土石方工程刚评完标,张局长从北京回来,把林平山叫到他的办公室。 问完现场前期工作情况,他对林平山说:“根据谈判的进展,卢书记指示,为了适应与国际接轨的管理要求,要你到法国去接受现场指挥岗位的影子培训。” 他很满意林平山能够把前期工作顺利组织下来,但对下一阶段仍不放心,林平山现场经验不足,派其出国培训是一条捷径。蓝焕成不止一次推荐丁宏显,林平山出国期间让老丁管理现场,作一下平衡,可以缓和矛盾。 他说:“现在,那些准备赴欧参加工作的人员还在国内进行外语培训。领导小组研究了当前情况,大家觉得你的外语没问题,对国外情况又熟悉,想让你打前站,担任驻欧总代表。带几个人到巴黎去,为后续人员创造必要的工作和生活条件。” 他看林平山没有异议,就接着讲:“培训时间大约一年,加上刚才的任务,要出去至少一年半时间。由于工期紧,中间就不回来了,家庭方面有什么困难没有?” 林平山摇摇头:“以前也长期出去过,没太大困难。” “你把家里安排好,尽快出发。” 其时,始终登高瞻前的卢坚在与外商谈判过程中意识到,为了适应国际先进的工程管理,必须培养一批熟悉现代管理的人材。他想到了首批公派出国留学人员中作出成就的林平山,决定让他先行,摸索出经验,随后再派遣其他人员。 这时周玉茹和蓉蓉已经到海州来了,周玉茹在设计处工作,蓉蓉上小学。林平山晚上回家,跟周玉茹说到马上要去法国一年多,她眼泪立即淌了下来。 林平山知道自己出国的两年中她受到的委屈,摸着她的头髮安慰她,轻声说:“那两年把你累苦了。” 第101页 她抬起头看着他:“累点儿倒没什么,现在什么活儿都会干了。就是太想你,日子挺难熬的。”说着,把头靠在林平山肩上又掉下泪来。 蓉蓉在外间写作业,听见爸爸又要出去了,就进来说:“爸爸,你又要走了,我们会想你的。” 周玉茹听了,从林平山怀里挣了出来,说:“你放心走吧。现在蓉蓉已经上学了,比以前懂事多了。有她做伴,我不会寂寞的。” 五 林平山带了三位同事去巴黎,围绕驻欧机构註册,驻外人员各种行政手续、生活条件,几个人迅速分头忙碌开来。 西方国家社会管理制度的形成,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歷史,各方面都很成熟和健全,各种法规制度非常完善也很复杂,几乎什么事情都有条文规定,有标准程序,他们费了好长时间才了解个大概。 但是,在这里办事,只要你备齐法定的材料,办事就很顺利,人家对你和颜悦色接待。否则板着脸孔,只有重新做过,没有后门可言。各种行政手续,要求明确,行为刻板,办事效率高。 林平山感觉,这次才算真正到国外生活。他们跟到外边开业一样,必须独立应对各种情况,对国外社会环境有更深入的了解。为了建立有效的工作渠道,他们在警察局、保险公司、律师事务所、医院、机场、码头、各相关公司之间东奔西跑,整整忙了三个月。 弗芒公司是核岛设备的主要供货单位。弗芒公司出口经理菲利浦·费隆是巴黎居里大学毕业的,他跟林平山扯起校友情谊,细问之下竟是同出一个师门,都是林平山的指导老师佐默教授的学生。只不过费隆是听过佐默教授讲课的本科生,而林平山是教授的研究生。论毕业时间,费隆算是师兄。 有了这层关系,他们变得无话不谈起来。费隆请林平山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西口的饭馆吃饭,他们坐在面对大街的桌上,看着街景聊天。 宽近百米的香榭丽舍大街,楼房一色为六七层装饰精美格调典雅富丽的建筑,汇集着时装店、精品店、豪华用品店、影剧院、夜总会和餐厅。各个商店的橱窗里,摆着各式最新颖最时髦的样品。店内各种高档精品五光十色,让人目不暇接。两边的人行道上,一个个咖啡座头尾相接。人们悠然自得面朝大街坐着,在阳光沐浴下,慢悠悠一边啜着咖啡一边观看在大街上往来穿梭的俊男靓女。 第一章 战略转移(7) 主菜还没上来,喝过几口鱼汤,林平山根据国内的意向,在弗芒公司几个还不明朗的项目上,与费隆谈心。 费隆身高一米七八,眼窝很深,海蓝色的眼睛,鼻樑高而直。他是德国人后裔,眉毛髮黄,两只胳膊上长长的浅色汗毛,有着北欧人的特徵。 他对林平山说:“我们已经供应了几个重要设备,其他那些设备由我们供货对你们是有利的。” 林平山放下手中的汤勺,显出沉思的神色:“你们应当着眼于长远利益。现在有好几个西方的供应商要跟我们做生意,就因为你们已经供应了不少设备,情况熟悉,起动成本低,价格上应当比其他各家更加优惠才行。否则,我的同事们会认为你们不够友好,将来与你们合作的信心要受到影响。”国际上核电市场不景气,外商想做生意,他抓住了这个要害。 费隆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儿,又说:“你们提出国产化,要我们把一些设备放到中国的工厂去做。可是我们到了上海、哈尔滨,那里的厂家对我们都很冷淡。” 主菜上来了,林平山手里切着牛排,心里想着如何作答。 他放下刀叉,笑着说:“我给你讲一个中国的歷史故事。一千多年前,中国有点像古代的希腊那样,许多将军占据城市各霸一方。当时有一个姓刘的将军,是皇帝的后代。他一心要统一中国,就到山里去请一位很有智谋的先生帮他。那位先生帮他分析当时中国的形势。对他说,向北边发展有很强的敌人,向东发展,那里的对手势力也很大。他向刘将军建议向西发展,结果刘将军得到中国三分之一的国土。” 费隆津津有味听着,又有些困惑,不知林平山想说明什么,就放下叉子,拿眼睛盯着他。 林平山见他探询的目光,笑了起来:“我们中国上海人跟美国人接触多,对你们法国人不了解,你也可以往西发展。当年为了防备苏联入侵,许多重要的工厂搬迁到中国的西部去了,那里的技术力量很雄厚,你为什么不能跟他们结盟呢?”他心里想着一起工作过的大三线同志们。国家建设大三线投入了几百亿元资金,许多企业没有任务,多少设备、多少技术人员无事干,这浪费多大呀!为什么不能把外国的资金和技术引进去,解决大三线的困难呢? 费隆听着直点头。 林平山说:“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去那里考察一次。我可以帮你联繫。” 费隆听了很高兴,立即说:“我们的总裁现在就在中国。你帮我们联繫好了,我通知他去看看。” 与费隆谈话回来,林平山立即给三二一基地领导打电话,让他们向省领导汇报,安排弗芒公司参观大三线的设备制造厂和设计研究院。 此次谈话,推动了核电设备国产化的进程。 第102页 几年后费隆碰到林平山,就问:“你告诉我,林先生,现在中国西部是不是有一个与上海、哈尔滨相匹敌的核电设备制造基地?” 林平山肯定地说:“那当然!”他欣喜地看到,大三线的核电设备制造业正在兴起。 费隆很兴奋:“现在弗芒的人一谈到中国西部,就想起林先生说的三国故事。” 这是后话。 后来,林平山帮法国一家核电循环泵厂与光明水泵厂建立了合作关系。光明水泵厂划出两个车间与法国公司成立合资公司。法国的控制电缆厂、不锈钢管厂、德国的仪表制造厂都来找过,林平山一一帮他们在国内找到了合作伙伴。 圣诞节前,林平山接到国内通知,去伦敦参加核电建设经验交流的国际会议。会议开幕前,弗芒公司的费隆也来了,两人自然做了伴儿。 会议在市中心高级酒店marriott hotel里边召开。这种会议满实惠,会前和中间休息都在休息厅的长桌上摆着各色精美的小点,各种饮料,不少人是到会场来吃早点的。林平山看到费隆一边跟他说话一边不停往嘴里塞小点心,心想,西方人晚睡晚起,会议主人准是根据他们的国情这样安排的。 晚上,在伦敦博物馆举行酒会。林平山对费隆说:“到了英国应当喝点英国酒。” 费隆说:“好主意。” 两人把长桌上的酒瓶挨个找了一遍,都是法国酒,一瓶英国酒也没有。 费隆挺得意:“你没发现,还是法国好吗!” 林平山点头:“法国农民种的葡萄还行。”他心里纳闷,法国人真把葡萄酒市场给垄断了。 费隆马上说:“核电站设备也好。” “那倒要看看了。”林平山笑着说。 第二天早晨,林平山来到会议大厅准备听美国人报告,一位太太走到他身边说:“林先生,两位bbc广播电台的记者找您。您方便出去吗?” 林平山随她来到会客厅,看到一男一女两位英国记者,原来他们要对他进行会议採访。 女记者对他说:“对不起,林先生。我们知道中国正在建设核电站,英国的民众很想了解中国的核能发展前景,可以谈谈您的认识吗?” 林平山在出国前对这方面已有所准备,就说:“我可以谈谈个人的认识。” 徵得林平山同意,他们打开了录音机,那位女记者提问,林平山回答。 跟英国记者谈话,他觉得像是一种享受,她的伦敦音标准英语,让人听着非常悦耳。谈话内容涉及到中国的能源分布,经济形势,发展核电的必要性,当前核电的发展,持续了半个多钟头。 第一章 战略转移(8) “核电站的技术很先进,你们中国人有能力把它建设起来吗?”女记者突然问,盯着林平山的脸,瞳孔里泛出了真正的疑惑。 林平山立即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中国人原子弹氢弹都造出来了,还搞不了民用的核电站?”他这时还未经歷核电管理培训,没有理解核电建设的复杂性。 外行的女记者对林平山的回答无可挑剔,点点头让她的同事把录音机关了。 林平山起身准备返回报告厅,突然看见会客厅大玻璃窗外的院子里,闪出一个非常熟悉却很遥远的身形。是她!他多么熟悉这举手抬足的细节呀,那是他终生魂萦梦牵的体态! 刘静宜拖着带轮的行李箱,向大门外候着的汽车走去。 微卷的长髮在晨风中披向后部,大概感觉到了寒意,纤细的手伸出来掩了掩呢子大衣的领口,她脸色苍白两颊清瘦,双目似乎透着一丝忧愁,还是那么孱弱,仿佛英格兰清晨的微风也能把她吹倒。 林平山嘴张一下又闭了下来,腿刚迈出却凝住了,终于没有勇气往下动作,怔怔地站在玻璃窗内,泪水模煳着双眼,一团迷雾中望着她跟一些外国学者一起上车,离开了酒店。他多想追出去向她诉说,这些年我日日夜夜在思念你,我的心灵深处永远只能容纳你一人。可是,面对那哀怨的目光,我将说什么呢? 他呆呆地站着。 院子又恢復了冷寂,雾都的天空依然低沉,几片黄叶在微风中缓缓飘落。 汽车走了好久,他才清醒过来。走到大堂,在柜檯上要到刚结束的另一个国际会议的议程,上边有刘静宜要在会上宣读研究论文的题目。她终于跻身世界知名学者行列,他心爱的明珠正在放出异彩! 林平山把印有刘静宜拼音的纸片紧紧捂在胸口,拖着双腿缓慢地挪着步子返回报告厅。 六 半年后,林平山如期到法电公司的巴黎电力院,开始他的影子培训。 这时,东港核电公司正式成立。卢坚担任董事长,张天伦、蓝焕成分别为正副总经理,郑品吾当上了总经理助理。 巴黎电力院总部办公楼在巴黎最现代化的新区,叫德芳斯区。 德芳斯 défense)在塞纳河边,巴黎市区中轴线向西的延长线上。几十座高楼围绕着一个长九百米、宽七十米的大广场。这是一个多层立体结构的广场,顶层为步行广场,周围环绕着高楼大厦,花坛、喷泉、雕塑,几万平方米的大型展览馆、容纳几百个商店的购物中心,世界各大公司都在这里设有办事机构。法国人把这里称为“巴黎的曼哈顿”。广场底下,布置着各种商店、餐馆、娱乐场。再往下一层为停车场、公共汽车站,最底层是地铁站。电动扶梯把广场的各层连在一起,非常便利。 第103页 秘书王兰来看林平山,他领她参观德芳斯,在广场南边的马路上走着。 林平山忽然看见马路边有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在个围墙的墙根边上拼命地往上爬。这一带全是笔直的高墙,它的努力是徒劳。阳光强烈地照着路面,林平山想,可能是谁家养的乌龟跑出来了,在这发烫的柏油路上不用很长时间就会死的。小王说:“把它抓回去熬汤很补的。” 林平山摇摇头:“千年乌龟万年鳖,人的寿命不过百年。以我们这么短暂的生命吃一个比我们长得多的生命,太不合理了。咱们把它抓到塞纳河去放生吧!” 他把它放入公文包里,带到了塞纳河中间的小岛上。这里一座大桥从岛上跨过,不远处是若玉桥(pont de neuilly)地铁站。他们沿小岛北端的台阶走到水边。林平山把龟放入水里,它立即潜入水底不见踪影。 林平山一阵迷惑:“小王,它怎么连再见都不说就走了?” 他话刚完,王兰就喊:“林经理,它在那儿向我们招手呢!” 林平山往前看去,果然在十多米外的水面上,那龟正向他们挥动着前爪。 他心里一阵感动:“我们给你起个名儿叫小岛吧。小岛,你的寿命过千年,我的子孙后代要是来巴黎,我要他们来看你!” 以后他在塞纳河边行走,几次看到突然浮上水面的乌龟,他都认为这是他们的“小岛”。 他的办公室就在院长办公室隔壁。院长梅耶先生年近六旬,头髮已经灰白,世事风霜的磨练使他显得更加慈祥。他两度到过中国。第一次他随团去中国参加核工业展览会,林平山在三二一基地接待他们参观了基地的实验设施和五三〇工具反应堆。第二次,林平山在武汉六一八所参加培训,听他讲授核电工地的现场管理。 老朋友重逢,梅耶对林平山格外关照,在培训内容上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他大方地对林平山说:“跟在你家一样,我办公室的东西你都可以看。”每天下班,他总要到林平山办公室来聊聊,问有什么问题没有。 在巴黎院,林平山接受了核电工程总体管理的培训。 他在巴黎院深入了解到市场经济环境中合同的法律效用,对核电站的质量保证有了更加明晰的理解,这对他以后准确把握国外核电建设中建立的一整套制度起了很大作用。 一个月后他离开巴黎院,临走前的一个夜晚,梅耶先生在餐馆里请林平山吃饭。菜还没上来,两人品着波尔多干红葡萄酒,边喝边聊天。 第一章 战略转移(9) 餐馆的壁灯光影朦胧,桌上烛光微微摇曳,把梅耶先生前额的皱纹刻得更深了,林平山看着老人的慈祥神态,到很亲切。 梅耶是法国第一代核电工地现场指挥出身,再过一年就要退休了,有着丰富的工程管理经验。林平山在国内培训班学习期间,曾向他请教过很多问题。老头儿对林平山流利的法语印象深刻,他对这位到法国来培训的惟一中国学生似乎情有独钟,希望他的学生能把他们的管理思想传播出去,饭间不只一次说:“你明白吗,林先生,一个正确的管理思想,是以沉重的、甚至是血的代价换来的。一个核心思想常不被人理解,管理是一门科学。你是搞研究出身的,一定不要忘记这个。” 核电站的发电技术本身就很复杂,为了保证核安全,又设计了大量的安全系统,进行核安全的纵深防御,确保核电站万无一失稳定可靠地运行。对这样浩大的工程从时间和空间上进行严格控制,是一门相当复杂的学问。为了达到严格控制,国外在核电站建设的管理上已形成比较成熟的理论和方法。 林平山看他沉思中带着期望的目光,感动地说:“我会记住你的话,梅耶先生。” 梅耶点点头,说:“你离开这里后,要到我们巴黎院管辖的几个核电站去学习。有两个是正在建设的工地,你未来的主要时间将会是在那里。” 停了一会儿,他笑着说:“哦,你有运气。这两个工地的现场指挥是我以前的助手,我跟他们打过招唿,他们会关照你的。瞧,你的法语很好,这是优势,会学到很多知识的。” 第二天,梅耶到林平山的办公室来,往桌上放下两本书:“我借两本书给你看,对你有帮助的。” 林平山一看,一本是法国核电工程建设管理的十年总结,一本是法国建设工地管理的发展歷史,是内部资料,一般外国人看不到的。林平山非常高兴,连连向他致谢。 把这两本书读完,林平山对国外这套现代工程管理制度的形成,从本质上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才真正明白梅耶向他讲的“沉重的、甚至是血的代价”的含义。 此后的林平山足迹遍布法国的北部,从英吉利海峡西南岸直至与德国、卢森堡交界地区。 他来到的第一站,也是他此后四处游歷的基点,是法国北边最偏远的一个小城市,叫基韦(givet)。 离这个小城市几公里的河湾地上,正在建设法国目前单机功率最大的核电站。林平山在这里要待半年,学习大工地管理和土木建筑。他最急需的是土木建筑知识,能把主要时间放在这里,很对他的心思。 工地的现场指挥吉里,个子很高,体格偏瘦,剃着光头,显得两个眼睛很圆。他举止很有教养,不像国内那种出现在闹哄哄工地的指挥,更像一位大学教授。林平山想,所谓“影子培训”,自己就是吉里的影子了。他处处留意吉里如何处理各种问题,包括与其同事相处的态度、待人接物的方式,都不放过。 第104页 在核电建设培训班上,他读过书上一句话:“指挥员的行为,会直接影响着其下属的信心。”吉里在他同事中的威信,就是通过自己各种行为逐渐建立起来。以这种方式学习,是任何授课都无法代替的。 林平山除了听各专业人员的介绍,阅读资料,参加吉里和他手下各个处长的活动外,一有空就到施工现场去。 在施工现场,可以学到很多实际的施工技术知识。国内缺乏核电站的施工经验,特别是核反应堆厂房安全壳的施工经验,不要说林平山,就是那些出身土木建筑专业的同事们都没经歷过。 他阅读技术资料,到工地向现场的工程师和工人求教。钻进核反应堆厂房安全壳的地下廊道,看预应力钢缆的张拉作业。爬到五十多米高的安全壳穹顶下,观察环形吊车的安装,任何细节都不放过。 这时,林平山可做梦也想不到,郑品吾正坐在自己家里呢。林平山出国后,作为老同学老同事,老郑没忘了关心周玉茹的生活。原想把林平山挤到施工现场去,却没料到卢书记又让他出国了。现在只好将错就错,林平山不在家,他有机会多亲近周玉茹,时不时到她家坐坐,以示老同学新领导的关怀,谁也不会说什么。 年轻时代的感情纠葛,早已成为同学们久别重逢的谈话笑料,分别十多年后以往的一切早已是歷史,周玉茹客气地接待他,尽管心里仍烦他的俗气。 郑品吾穿着笔挺的西服,脚下的黑皮鞋油光锃亮,踱着方步走了进来,微驼的身子没法让西服的前摆撑起,在胸前逛盪着。 她给他沖了茶,陪他在沙发上坐下。 郑品吾呷一口茶,没坐半分钟就站了起来,做出关心的神态在屋里四处转悠。男人长期不在家,屋内充满女人气息,使他有些发晕。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让他再次遗憾自己壮志未酬。走过周玉茹挂在衣架的衬衫近旁,瀰漫着幽幽的体香让他不由自主地做起深唿吸。 经过蓉蓉的房间,看见她正皱着眉头在里边写作业,便蹑手蹑脚走过,以免把她招出来扰他的好梦。 “一切都好吗?有困难言语一声。”他显出关切的表情说。自从偷听过她与林平山的谈话以后,他发现自己的基本功不行。特别是这些年自己的地位在上升,艷遇扑面而来,他开始把看的书籍,由武侠小说改为新潮言情小说,开口讲话既要显出领导的权势,又要有怜香惜玉的温柔。 第一章 战略转移(10) 周玉茹以前听到他的口音就心烦,现在他的口音虽然改了许多,那腔调仍听着不舒服,表面上还得笑着应付:“孩子都大了,没什么困难。谢谢你!” 他又返回沙发坐下,装着粗心大意把茶几上周玉茹刚才喝的茶杯端起来喝了几口。 周玉茹皱起眉头,人家是客人,又是公司领导,得给他留点儿面子,只好装着没看见。 “你当领导好些年了,在这里只是个仪表科长,太屈才了。要不要再挪挪位置?”他关心起她的工作,暗示自己的权力。 “我是学核测量的,在工程现场只能敲敲边鼓。这工作跟我的专业对口,我挺喜欢的。都奔五十的人,把孩子教育好就行了。”她四十四岁,四捨五入倒过来算,对老郑的关怀显出没兴趣的神色,心里想着的是学校分专业前跟林平山的那次谈话, 他选择核工程专业是对的,凭着他的才华,正在一步步做出成就。 蓉蓉跑出来了,老郑兜了半天圈子,把点心、甜秆换成职务地位也未能奏效,又干坐了一会儿,只好讪讪地起身告辞。 周玉茹送完客迴转过身来,蓉蓉依在她怀里说:“我想爸爸!” 蓉蓉的话,让她更加思念万里之外的丈夫,一个好人。 她蓦地想起来海州前两年的春天,他们带着蓉蓉回杭州的情景: 星期天下午,他们一起游西湖。 柳树上飘着嫩叶,地上细草茸茸。远处,孤山、苏堤、保俶塔,浮出水面的绿洲小岛,柳叶间穿梭的归燕,在他们眼前展开一幅绚丽的画面。 蓉蓉手里拿着一个纸煳的风车,又蹦又跳走着。林平山拉住她的手,踏着满地落英,俯首低吟: 群芳过后西湖好, 狼藉残红。 飞絮蒙蒙。 垂柳阑干尽日风。 …… 看着他怡然自得的神态,周玉茹不由想起那个夜晚,在院子里听他的《阳关三叠》,凄楚消沉。自己能给他带来这样的好心境,心里很欣慰。 一路上,他们在花丛间,草地上,给蓉蓉拍了好多照片,还让人帮他们拍了全家合影。 太阳要在西边的山峦坠落了,他们沿南山路往回返。走到离河坊街不远的道旁,忽然听到有人叫:“周玉茹!” 她紧忙回头,心里立即一怔,呆了一下。转脸看林平山盯着自己,她脱口而出:“杜鑫海。” 他没懂。 她忽然醒悟,解释说:“我以前的男朋友。” 林平山点点头。他看出她犹豫的神色,就鼓励她:“你去吧!好多年没见了,应当谈谈。” 她沉默着,显出他从未见过的拘谨。 他再次鼓励她,明朗地说:“我带蓉蓉先回去。你们慢慢谈,不必着急回家。”说完,点点头,拉着蓉蓉走了。 第105页 她依然站着,不知所措。 杜鑫海过来了,看着远去的林平山问:“他是林平山吧?” 她惊醒过来,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杜鑫海淡淡笑着说:“《清华校友通讯》,好多报刊,都报导过他在国外的事迹。老章还告诉我,他娶你为妻。”在学校指导过林平山的章老师,跟他是一届的校友。 她开始仔细打量他。 他老了许多。自从他出事儿以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她关切地问:“这些年不容易吧?” 他们一起重新返回湖边。依着扶栏,他讲了离开清华大学之后的坎坷经歷。 他离校后,被分配到杭州的一家无线电厂工作,尽管脱离了原来的专业,也还算搭上一点儿边。由于有政治问题,他只能在车间里当工人。心灰意冷无所求,日子只好这么混下去。厂里有个女工,同情他的遭遇,经常关心他,后来他们结婚了。 平静的日子没过两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从此,他一直被定为反动学生,成了专政对象。直到十年动乱结束,他才被落实政策。 政策一落实,他马上辞去厂里的工作,利用他父亲给的资金,开始经营一个组装电子设备的小厂子。从小工厂办起,随着改革开放形势,厂子规模不断扩大,现在已经有了几百万的资本金。 周玉茹含着泪听完,抬头重新打量他。除了脸上的皱纹,经过这些年磨难,潇洒的书生气质似乎消失了。大概商海沉浮的缘故,谈吐中不时透出世故、干练和冷漠。他的遭遇让她同情,眼下的顺境令她宽慰。 忽然,她为自己一直没跟他联繫内疚起来:“一直没跟你联繫,你怨我了吗?” 他摇摇头:“那时已经没心思想这些了。” 她同意地点了点头。 “咱们到西湖国宾馆吃法国大菜吧!”他挺了挺胸,显出了一股大款特有的派头,大声说。 她仿佛觉得眼前的男子忽然陌生起来。他毕竟已不是当年的杜鑫海,那种寻找初恋感觉的冲动,被骤然泼了一瓢凉水。 她想起了在家等候的丈夫和女儿,摇摇头:“家里人等着我呢。改天吧!” 她回到家,林平山已经跟她母亲把饭菜做好了。为了能给她做合口味的饭菜,他利用她回娘家的机会,向岳母学做杭州菜。 周玉茹家世代经营一间毛笔店。她母亲自己虽然只有中学文化,但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在温良礼仪薰风中长大的人,非常的文静秀气而且勤劳节俭。周玉茹在母亲的严格教育下,继承了中国妇女的克己宽容隐忍,做事循规蹈矩的品德。 第一章 战略转移(11) “你没跟他一起吃饭?那么多年没见面,应当多谈一会儿。”林平山见岳母进厨房,小声对她说。 她摇摇头,看到他真挚的目光,心里一阵感动,不吭声。 晚上躺在床上,他轻抚她的鬓髮,侧身吻她的脸,没有说话。 她睁着眼睛,心里在翻腾。他对她从来都是透明的,把什么事儿都如实告诉她,她却从未把杜鑫海的事儿详细跟他讲过,以致他连名字都不知道。 在窗外洒入的月色中,注视着他清澈的目光,她决定把当年的事儿都跟他讲。 他静静听着,抚摸她的长髮,淌出了泪。他吻她的脸,泪水沾湿了她的脸颊。 “你会怪我吗?”她为自己这么迟才告诉他感到内疚。 “怎么会呢!你的性格内向,心一定很苦!” 他对人总是那么体贴,感情那么细腻,心地真好,她泪水涌流。 她太要强了,其实她需要更多的体贴,更多的爱。想着,他不停地亲她,拥抱她…… 她感到他的爱,一阵比一阵强劲注入自己体内。她迷醉了,心底发颤,竭全力迎上去,接纳他,把他的爱融入自己的心里。 周玉茹回味着,呆呆坐着,好想他…… 七 在基韦居留半年之后,林平山来到法国东北城市蒂永维尔(thionwille)附近的核电站,实习四个月。 这里的气氛跟基韦的工地不同。一百多公顷的地面上,一熘摆开四个核电站厂房:一个在运行生产,高几十米占地几亩的冷却塔冒出的白汽向空中缓缓散去;一个调试起动,机器轰鸣,可人员秩序井然;一个进行设备安装,电焊弧光闪耀,四处忙碌紧张;一个还在土建施工,车辆来回穿梭着。环绕四周,蔚蓝色的天幕底下,幽静的草地,深邃的大森林。林平山到这里来实习安装和调试,感到这个核电站真美。 核电站的核系统称为核岛,汽轮发电机系统为常规岛,还有电厂配套设施。核反应堆就建在核岛的反应堆厂房中,反应堆的核燃料在中子轰击下裂变,产生的热能加热汽轮机系统的循环水,使它变成高温高压蒸汽,推动汽轮机转动,带动发电机发电,发电功率可达百万千瓦。 为了取得全面的经验,他先后在各专业处挨个参加他们的工作。 二号机组即将进行核临界实验前夕,国家核安全当局来检查。执行检查的是一位头髮花白很有经验的老头儿,他邀请林平山跟他一起检查。 第106页 林平山跟他一起换上白色连体服,进入瀰漫着电绝缘受热发出浓烈气味的核反应堆厂房里边。他笑着说:“你很荣幸,是法国第一位被允许在这个时刻进入反应堆安全壳的外国人。” 为了防止放射性物质外泄,核反应堆厂房内部的空气压力比外边低,他们要像潜水艇一样通过双重密封的过渡闸室,把空气降压再进入安全壳内。老头儿在厂房内,向林平山指点各个重要部位必须注意的问题,使他受益匪浅。 核电站的现场指挥马洛,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他心宽体胖,办事干脆果断,有点儿抓大放小的大将风范。开会时,把要点一二三四理完安排停当,随即宣布散会,一句话也不多说。他对林平山讲:“建设现场要跟时间赛跑,一分钟都不要浪费。” 为了让林平山体验一个指挥员怎样工作,他叫林平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看他工作。他的太太来电话,他就把音量放大让林平山听。他说:“指挥员也有老婆,听听他是怎样细心关怀自己的家人,尽管他已经忙得头髮要着火了。” 核反应堆临界实验,负责指挥是弗芒公司的一个女工程师。她每宣布一个指令,都要事先查一次程序,一个人在旁边监督她。林平山问马洛:“是不是她的经验不足?” 马洛立即说:“不,任何人都必须这样。只凭脑子是不科学的,必须经过验证才能发令。” 林平山参观了西欧的第一个核电站。 参观中,经主人介绍才知道,他们把军用核动力反应堆进行改造以后,建成了第一座核电站。听了这些,他内心受到很大触动,想起八二六模式核反应堆风雨飘零中寂寞地卧在石寨沟的山谷里,成为一堆废铜烂铁的悲哀下场。当时,他们也曾建议把它改造成一座小型核电站,人微言轻,无人重视。 想到中国核动力二十多年扑朔迷离的斗争,长期以来用搞政治运动,组织短兵突击作战的办法抓工程项目,没有长远规划,不重视科学研究基础工作,最后落到向同时起步搞核动力研究的法国买核电设备的局面,难言的悲哀和愤慨,久久难以平息。 这时,听说国内核电建设已经开工,他归心似箭,想尽快回去投入工作。就在他结束国外培训准备归国前夕,从国内传来消息,现场发生了重大质量事故。 回国前最后几天,林平山住在巴黎的东港核电公司驻欧人员宿舍。让林平山惊喜的是,未来的现场土建处处长竟是梁建业,他正在这里参加设计审查。 岁月不饶人,梁建业瘦削的脸上已经爬了许多皱纹,那思虑的目光仍然让人感觉到他内在深沉的智慧。 林平山在梁建业的房间刚落座,老梁就对他说:“东港核电公司人际关系复杂,不必让人知道我们是松山老乡。” 第一章 战略转移(12) 听了这话,林平山有些不以为然。 梁建业见他的神色,接着说:“我前不久看了一本书上说,世界上的三大古文明,对待人际关系的特点很不一样。” 林平山知道必有典故,问:“有什么不同?” “一个是古希腊文明,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我若是不如你,就想办法在科学技术上做出更多成绩,超过你。” 林平山点头:“这样可以促进科学进步。” “中东文明是研究人与神的关系。” “只能越研究越玄深。” “是的,”老梁说,“可咱们中国人千百年潜心研究的却是人与人的关系。” “那又怎样?”林平山感觉大有文章。 “我要是不如你,就想办法让你搞不成,不就超过你了?” 林平山非常丧气:“这岂不是瓦解生产力!”他才明白老梁为什么会有那个意见。 梁建业点点头:“当然,这些看法有些偏激,也只能提供参考而已。” 林平山向老梁了解质量事故的详情。他嘆了口气,沉默片刻才说:“安全壳打第一层基础混凝土,把混凝土标号抄错了,标号偏低。混凝土实验室出第三天实验结果就发现强度不够,第七天结果还是如此,这才引起重视,赶紧查找原因。最后发现,搅拌站出货单上混凝土标号与图纸不符,才知道把标号抄错了。这里有一份材料,你拿去看一下就清楚了。” 林平山问:“现场现在怎样?” “听说已经停工,等候处理。”老梁说。 林平山满脸忧色:“看来现场的管理存在问题。不然,一人看错数据也不至于出现这么大的问题。” “老林,我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结束这里的工作,这回就看你了。希望你能尽快把局面扭转过来。实际上,我今后也只能帮你把把技术关。” “你知道我经验不足。这回单枪匹马去现场,谁知道结局会是什么。” 回到国内施工现场,他要接一个进度已经大大延误的工程。工期延误一天,工程的贷款利息损失上百万美元,还未接手,肩上已经压上了千斤重担。几千万美元的损失如何挽回,今后的路子怎么往前迈,一点儿底儿也没有。 “事情还要复杂呢,”老梁说,“听说工地现在有四个处级干部,谁也不买谁的帐,拉山头。他们听说你要去现场都不服,说一个吃洋面包的能管好工地?光是在工地吃的苦就准让他捲铺盖走人。” 第107页 林平山笑了:“比吃苦,我倒不怕。” 老梁见他还笑,就说:“还不只这些呢。一个叫丁宏显的处长说,他在工地都滚了二十多年,你照他的经验差远了。” 林平山听了,点点头:“他有二十多年工地经验,我是不如他,得跟他学。”他仿佛对老梁的读书心得,有了更深一层理解。 第二章 初战报捷(1) 一 林平山回国当天,东港核电公司的领导们在会议室开紧急会议,讨论现场的重大质量事故。 椭圆形的会议桌围坐着一圈人,人们心情沉重情绪低落。一开工就出现这么大的质量事故,往后的路子就更难了。初次接触这种特殊要求的高技术工程,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核电工程的下马威,把大家镇得只有抽菸发愣,静默无语等着听事故处理报告。 墙上挂着核反应堆厂房安全壳基础的设计图纸,设计处长指着图纸分析事故后果,向与会的领导们报告国外设计部门对质量事故的处理意见:必须把基础全部打掉重新做过。 为防止放射性产物扩散到外边,核反应堆厂房安全壳设计很特殊。它的内壁为密封钢壳,高六十米直径四十米的圆筒形钢筋混凝土墙,用层层叠叠一百多吨预紧力的钢缆约束住,能抗住八级地震情况下发生最严重核事故的内压,施工技术相当复杂。它的基础是厚度五米直径四十米的钢筋混凝土。 听完设计处报告核反应堆厂房基础的分析和结论,郑品吾阴沉着脸说:“强度不够只好打掉重来,没有第二条出路。”他不懂土木建筑,这事故是蓝焕成手下人的责任,照设计方意见办天经地义,没必要留情面。 张天伦点了点头:“工期肯定要拖了。质量第一,这是原则。” 卢书记看见坐在另一端的林平山,就问:“林平山,你刚从国外回来。根据你在国外见到的情况,有什么看法?” 林平山是刚接到通知,赶来参加会的,他已被任命为现场经理。没想到卢书记点自己的名,他看了看大家,小心谨慎说:“我刚回来,怕说不准。” “就因为你刚从国外回来,才要你发表意见,旁观者清嘛。”卢书记说。 林平山看了看卢书记和张总,试探着说:“我回来之前看了资料,今天又到现场去转了一下。我觉得,工程必须除了返工之外,还存在着一个管理问题。为什么一个人搞错就会造成那么大的事故,设计人员、质检人员都没有起到作用,说明我们没有一个有效质量保证体系。因此,应当对现场进行整顿,建立健全的管理制度。” 郑品吾歪一下脑袋说:“技术上偶然搞错的事情有的是,不要小题大做!”心想,林平山以前也没干过核电站,刚回来就抡!不行,要凭自己的地位压一压他的气焰,将来才好办事儿。他不懂行,此刻不管三七二十一,怎么对自己有利就怎么讲,枪口对准了林平山。 蓝焕成因为是自己的人管现场出的事儿,一直尽量少说话,见郑品吾说话又转了风向,立即附和:“我们搞基建这么多年,哪样事儿没经歷过。我看老郑的意见比较实事求是。” “如果不对现场加以整顿,类似的事儿还可能发生。我在国外,看到外国人办事儿都是严格按程序来的。咱们队伍这方面的概念很缺乏。”林平山知道他们对核质量保证缺乏认识,话既已说出来,就鼓着勇气说完它。 郑品吾瞪眼说:“工期耽误一天贷款利息损失就是上百万美元,你赔得起!” 听了这话,林平山心里翻腾起来。 他上午回到海州,到家放下行李,就匆匆赶去现场。 核反应堆厂房静悄悄的,只有附近的辅助厂房有一些工人在浇灌混凝土,他就走过去观察他们作业。 混凝土泵车轰响着,播料机的出料管哗啦啦往下流着混凝土浆体,负责振捣混凝土的工人东一棒西一棒往下插着振捣棒,远一点的,把振捣棒往前一扔,边振边往回拽。 承包核岛土建施工的是核三六公司,有核工程经验的一级企业,怎么会是这样,林平山觉得意外。又看了一会儿钢筋绑扎和模板安装,工人操作随意,比起国外工人的规范化动作,实在差太远了。 但是,整顿现场要延误工期,它的经济后果最后还得靠自己想办法挽回。他没有工程经验,要求整顿现场简直是给自己出难题! 可是核安全的质量要求是没有讲价余地的,昧良心的事情不能做。 想到这里,他铁了心非吞下这个苦果不可:“靠一支没有经过严格核质量保证知识训练的施工队伍,是建不好核电站的!” 张天伦望了卢书记一眼,说:“法电的专家也是这个意见,核安全局有类似看法。” 郑品吾还想说什么,卢书记挥一下手阻止他,想了想,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核电站的管理是新事物,我们没干过,应当高标准从严要求。” 张天伦听了,转身对林平山说:“老林,反正以后这摊子事儿归你管了,现场进行整顿对长远有好处。你就放开手干吧。但是要记住,要把中外人员全拢起来,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林平山点头说:“我记住了。”回答完,心却沉重起来:意见虽然得到领导支持,到头来必须靠自己想办法去执行这个任务——可自己呢?从未干过核电站施工! 第108页 会议结束,林平山来到东海岸边的核电站建设现场。 梅花山横亘海州城与东港核电工地之间,嶙峋的山崖上林木葱茏,一抹薄云飘缥在峰峦高处。山岭向东奔驰,直至栽入蔚蓝色的大海里。海州城在梅花山的北边,站在山顶,城里的楼群依稀可见。山南是起伏的低矮山丘,生长着丛丛密密的马尾松、梧桐树和各种杂木。丘陵的东边,滔滔海水洒向天际,海中漂浮着几个小岛。 第二章 初战报捷(2) 海面上,点点渔船往来穿梭,水天一色闪着银光的锦缎里,精心编织了一幅繁忙的丰收图。偶尔飘来的突突马达声中,似乎听到船家的悠悠渔歌。 清晨,林平山站在海边一座山丘上,眺望大海的景色。经过国外实习,他已明白指挥一个核电建设的现场,将面临无数错综复杂前景变幻莫测的场面。 望着前方滚滚而来的海浪,林平山想起中学时读的苏联小说《古丽雅的道路》。那本书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是,古丽雅一次次站在不断升高的跳水台上向着新的纪录冲击,她的人生征途也向着一个个新的峰巅攀登。自己现在也站在新的人生跳台上,应该学她。 这时东港核电公司在工地的技术和管理人员有七十多人,他们工作和食宿都在现场。数家承包公司在现场的总人数,已有两千来人了。 法电公司在现场的顾问有五人,领队让-马克·波维尔蓄留着小鬍子,个头儿高,浅黄色头髮,棕褐色眼睛,体格结实,是典型的法国北方人。 波维尔在法国核电工地干过十多年,经验丰富。对现场出现的事故他很痛心,又觉得无能为力。这里不比法国,语言交流困难还在其次,毕竟还有翻译,他感到烦恼是提的意见很难被中国人理解和接受,中方人员也不愿意向他报告情况。他觉得很难发挥作用。 林平山来后,他诉苦说:“哦,林先生,这里跟法国太不一样了,人人都有自己的意见,都是领导。这不像是一支打仗的军队。你是知道的,在法国每一个工地的人,都把施工现场看成一个战场。可是在你们这里,领导都是坐办公室的,不是工地的人。” 波维尔是梅耶先生的老部下,林平山来到工地,他松了口气,对他的伙伴们说:“明白我们的人来了。” 林平山在法国工地,常听到法国同事们自豪地称自己为personne de 插ntier(工地的人),就安慰他说:“问题会解决的,波维尔先生。中国第一次建设核电站,大家需要时间学习。” “可是时间,林先生,时间就是钱,你的同事们好像不明白这点。还有,我的同事们在工地吃饭和车辆,为什么总是解决不了?” 波维尔提这类问题不知多少回了,显得越来越不耐烦。国外制度,给第一线提供服务是行政部门天经地义的职责,按程序制度办事不用多讲一句话。这里的行政部门首先想的是做好领导的服务,一线人员办点事儿要向行政部门说好话,他实在无法理解。 “我们会想办法解决的,波维尔先生。”林平山没法讲清其中道理,即便知道也不能向老外说。 波维尔又问:“你们为什么不请新加坡的工程师?他们英语很好,可以很快理解国际核电建设的管理。”他思路转得很快,始终扣紧工地急待解决的问题。 林平山听了,立即显出严肃的神色:“波维尔先生,你知道,建设这个核电站,我们要投资几百亿元人民币,发出的电却比火电厂还贵。我们为什么要花巨资建核电站呢?因为我们要掌握核电建设的技术和先进的管理经验,培养自己的技术队伍。” “我明白了。”波维尔眼里出现友善的目光。 “波维尔先生,”林平山看到他的目光,就对他说,“我会向我的中国同事们解释,要他们把了解到的现场情况及时告诉你们。但是,我们也发现一些法国同事不够负责任,他们不愿意把经验告诉中国人。根据合同,你们不仅是技术顾问,还负有培训责任。这是一批刚毕业的大学生,缺少实际经验,你们是老师。” 波维尔听了,立即表示:“没问题,林先生,我要向我的同事们解释。” 林平山了解法国人的性格。波维尔的脾气很急,他要不同意会立即作出反应,要是同意,肯定会去做。他们习惯按合同要求办事,只要你说的有道理,他就听你的,不会为了面子无理搅三分。 核岛土建科办公室里,徐春琴正坐在她的男朋友许日辉办公桌边,拿着小许桌上的技术程序翻着,目光不时从书本飞出,扫一眼男友帅气的脸。许日辉体格粗犷,性格泼辣,头脑灵活,平日里对她的体贴让她很满意。 “听说你们的林经理已经来了。你的印象怎样,有没有股子洋派头?”徐春琴看办公室里没旁人,就好奇地问他。她细眉小口,体态像个中国古典美人,两人在华南工学院念书就恋上了。她比许日辉低一届,毕业后随小许来到东港核电公司,在合同供应处工作。 核电站正式开工后,许日辉被提为核反应堆厂房土建工程师。听了小徐的话,他笑了:“林经理一年多以前来工地,我跟他干过半年。我看他像个农村的大队书记,什么洋派头!” 徐春琴有些不信:“你别损人了。留洋的核专家,怎么说人是大队书记。要让他听见,你就惨了!” 第109页 正说着,核岛土建科长朱为走进办公室来,看见许日辉便说:“明晚林经理要跟大伙儿开座谈会,你通知一下你们组的人。” 徐春琴一听,就对许日辉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听听。” “行。你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朱为问许日辉:“你到反应堆厂房去看了吗?” 许日辉说:“上午去看过。他们正在凿反应堆的底板,准备返工呢。” 第二章 初战报捷(3) “爆破会损坏基岩,只能用凿岩机慢慢凿了,这么干至少要耽误一个多月时间。一开工就延误这么多,真没想到。”朱为嘆了口气。 中等身材长相文气的朱为,是梁建业的徒弟。他毕业于华中工学院,做事稳重深沉。朱为随老梁到国外参加核反应堆厂房设计工作近一年,已经能够独立承担设计任务了,对核电站土建设计和施工的技术要求比较了解。他性格内向,言语不多,从他身上似乎可以看到他师傅的影子。林平山来工地之前,朱为就听老梁讲过他的生平,对林平山很崇敬。 梁建业还没来工地,这两个年轻人就成了林平山的得力助手。 林平山来到现场,记着梁建业跟他谈的现场几个干部不团结,就分别找朱为和许日辉了解这几个干部的情况。 朱为说:“丁宏显横得很,都怕他,其他几个处长都躲他远远的。” “总有点儿长处吧?”林平山问。朱为是核工业系统来的,林平山担心他说话带成见。 朱为回道:“工作有魄力,是他的最大长处。” 林平山点点头:“他基建经验丰富,我要拜他为师。” 朱为摇摇头:“我看他未必肯跟你合作。” 他的话让林平山想起来了,自己办公室里的工程资料已被老丁一扫而空。 许日辉反映的又一个味儿:“老丁挺豪爽,讲义气,工作有干劲儿。可施处长太不像话了,老跟他过不去。” 林平山知道,他去法国以后小许一直在丁宏显手下工作,对老丁的看法是可信的,是打开这把锁的钥匙,就问:“我想找老丁聊聊,拜他为师怎么样?” 小许有些担心:“你没来时,丁处长放出许多话了。我看事情不那么容易,叫小徐帮着留意吧。”徐春琴在老丁的合同处工作,可以帮他的忙。 林平山点头不语:对待这样的人,不能针尖对麦芒。 跟他们两人谈完,林平山才知道几个干部已经划开楚河汉界,工作各干一摊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听任这么干下去,往后现场就很难管理了。把现场几位干部拢在一起,是打开局面的关键。 晚上,他来到海滩,沿着水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心绪如一波紧跟一波的浪涛。独自一人到这从未经歷过的环境开展工作,首先要面对的不是技术,而是自己最不擅长的人际关系。跟人斗心眼儿,自己这两下,小学都没毕业。他思前想后,心里没底儿,惶惶然在海边晃荡了两个多钟头。 工地的高架灯放射出明亮的光芒,在低空现出一片望不到边的光雾。他仿佛看到在这里,即将展开的一个个激盪人心的战役。他想起了刚投身核国防参加核临界实验的情景,想到在大三线的艰难,自己已经从普通一兵成为一名前线指挥员。渐渐地,肩负的份量使他的心境开始慢慢净化,脑中浮出魏主任、雷总,一个个曾经在自己人生道路上留下深深印记的领导们,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二 林平山早晨一上班,就去拜访丁处长。 刚从国外回来时,一位先期在这里工作的老同学就对他说过:“丁宏显这人没教养,爱训人。不管场合,当着许多人的面把你骂得狗血喷头,根本就不知道尊重人格。我受不了,不跟他干了。”听了这话要去见丁处长,他多少有些打憷。 丁宏显已经改任合同供应处处长,林平山走进合同供应处的现场办公室,朝里边的人说:“我是林平山,请问丁处长在吗?” 办公室里坐着几个人,听了林平山的问话,相互看了一眼。一个年轻人说:“今天上午丁处长到海州城里去了。” 林平山说了声“谢谢”,转身要走,一位头髮花白的老同志说:“林经理坐会儿吧。” 林平山朝他笑了笑:“改天吧,今天还有些事儿要办。” 这时,丁宏显正坐在蓝总的办公室里。他是蓝焕成的老部下,省电力局的老处长。林平山去欧洲,他负责现场。土石方工程进展得很顺利,没想到主体工程一开工就栽了大跟头,还没闹明白问题出在哪儿,弄得他好生烦恼。 丁宏显中专毕业参加工作,多次被评为标兵、青年突击手。以后,他上了天津大学的电大,被提升为处长。二十年来,他转战各个电厂工地,碰到工程紧张,没日没夜加班加点,甚至整月泡在工地不回家,一直为蓝焕成所倚重。 蓝焕成让丁宏显坐到沙发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他燃了一支香菸,似在沉思,慢悠悠说:“看来你的事儿还没完。”他想安排丁宏显当现场指挥没成,就借林平山出国提出暂由老丁主持现场,以待时机。只要让老丁去了现场,林平山没现场经验,出了岔子还得让贤,这是他深谋远虑的策略。没想到老丁临了捅出大娄子来,心里就一直思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第110页 老丁听了,顿时一阵烦躁:“我让位了,还要咋的?” 蓝焕成说:“没那么简单。林平山在会上提出要整顿现场,明摆着要拿你开刀。” 丁宏显哼了一声:“想整我,还嫩了点。我倒要看看谁趴下!” 蓝总摇摇头:“别胡来啊!” “我冷眼旁观,一张纸一个字儿都不向他交接。看他咋办!” 蓝焕成不吭声了。 第二章 初战报捷(4) 丁宏显已经把全部现场资料从办公室搬走了,无据可查,让林平山成了无头苍蝇。听了蓝焕成的话,他决定找个藉口离开海州,连一句话都不交接,现场工作头绪繁杂,人际关系微妙,我不给你交接关系,看你怎么办。 林平山没找着丁处长,决定去拜访下一个对象,行政处杨处长。 杨处长才三十来岁,却体态发福。他不善词令,没谈几句就没词了。林平山知道他在八二六基地服过役,就问他怎么转业到核电公司的。 杨处长听他问到这,忽然想起道:“听说你是三二一基地的?” “是呀。你到过我们基地?” “你认识曹总和雷总吗?” 林平山一听,有些兴奋:“他们是我的师傅,老领导。” “他们每次来我们基地,都是我负责安排生活的,我跟他们可熟了。”杨处长眼神立刻活泛起来,把话匣子打开了:“你们基地的侯所长来,总爱喝几盅。可这两个老头儿却滴酒不沾,两个老好人。” 聊了半个多钟头,他渐渐跟林平山热乎起来,问道:“来工地能习惯吗?你来这儿之前,大伙儿还担心你吃不了这份儿苦呢!” 林平山笑了:“工地条件比大三线强,这你是知道的。”稍停片刻,就着话题说:“老杨,我们那几个老外吃不惯中餐,自带午饭来工地。你看能不能想办法给他们提供热饭的条件。” “没问题。我叫人收拾个房间,配上冰箱、电烤炉,再摆两张小桌。” 对杨处长的拜访,不仅解决了外国专家的吃饭和车辆使用问题,还交了新朋友,临别时杨处长说:“老林,以后碰到啥事儿,吭一声就行。” 现场另一位处级干部是土建处副处长周立德,林平山一年前来工地已经跟他共过事。他知道老周虽然个性较强,却为人耿直,决不搞歪门邪道。这次重新共事,尽管还是那股不冷不热劲儿,林平山心中有数。 周立德是省电力局的副处长。他北京地质学院毕业,不仅技术上懂行,而且多年在本地工作,对情况很熟悉。林平山初到工地见到老周就想,自己刚接手现场工程缺少经验,眼前就是一位老师,就对他特别尊重,跟他说:“老周,你是活字典,往后有什么不懂就靠你了。” 老周听了脸上没有表情。大家原先不在一个系统工作,相互之间多少有些陌生,见林平山又这么尊重自己,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耸耸肩。 下午拜访公关处长老施就更加顺利了。老施是核工业系统的老人,原先在部机关工作,很早就到核电工地来了。林平山一走进公关处办公室,老施就高兴地叫道: “我们的洋专家回来了。欢迎,欢迎!” 林平山看老施这么热情,也很兴奋:“施处长,今后你要多多关照了。我刚来,人生地不熟,你是老前辈,可得多帮忙。” 老施笑着说:“我在部里就听到你的大名儿了。今儿个要是眼睁睁看着你栽在这儿不管,将来我怎么向刘部长交代!” 林平山说:“眼下就有两个难题。一个是丁处长,一个是三六公司的领导,都不熟悉。” 老施与丁处长一直有些摩擦,一听林平山说这,马上说:“老丁是个草包,你甭理他。三六公司总经理刘士进是老朋友,我给你引见。”完了,又说:“我各方面人头熟,需要我出力的尽管说。卢书记关照过,要我做好一线的服务工作。你的工作现在是重中之重,理所当然要为你开道。” 听了这话,林平山心里暖烘烘的:“老施,谢谢你!” 老施在以后的工作中不仅想方设法帮林平山打通渠道,还为他的工作摇旗吶喊,让林平山很感动。 下班前,林平山又去了一次合同供应处,还是早晨见到的那个小伙子告诉他:“丁处长没回来。” 晚上,核岛土建科的十来名技术人员都到办公室来了,还来了几个别的科的年轻人。林平山跟科长朱为和几位工程师都个别谈过,晚上想听听大伙儿的意见。 他走进办公室,人已到齐了。桌上椅子上都坐着人,嬉笑打闹胡侃瞎吹非常热闹。看见林平山进来,吵闹声戛然停止。 徐春琴看到林平山穿着像是从地摊上买的合成纤维的衬衣,脚下蹬着一双布鞋,不像她想像的模样。实际上她也说不清应该是啥模样,只是觉得许日辉说的大队书记确实没有瞎说。 林平山在朱为旁边坐了下来。 朱为看大伙儿静悄不语,清了清嗓子说:“今晚林经理百忙中来跟大家座谈……” 林平山赶紧纠正:“不是百忙,今晚是专门来听意见的。” 许日辉听了,仰着脸说:“朱为,你就不要熘须拍马了。” 第111页 小许这么一说,大伙儿哄堂大笑起来,把小朱闹个大红脸。 林平山笑道:“这你就没说对了。他想熘须也得偷偷地来,在大庭广众下干,不是马上让你抓着了吗?我看你敢当众揭发,说明小朱的作风很民主。对不对?” 等大伙儿笑完,朱为把座谈的中心议题向大家说了说。林平山补充说:“什么意见、想法、感受,都可以谈,我今晚只带耳朵,听大伙儿的。” “谈恋爱,找对象的事儿能不能谈?”技术员姚力勇说,指了指缩在角落里的张文涛,“他快三十了,还没找着对象,猫在那儿想媳妇儿呢,哪有心思提意见!” 第二章 初战报捷(5) 林平山看了看在座的青年男女,笑着说:“咱们现场的姑娘都很漂亮,小伙子们也满帅的。我看这样,你们先自个儿对号入座,找不着座儿的到我这儿来登记。我中学同学在海州医院当院长,漂亮的小护士有的是。别的不敢承诺,找媳妇儿就包在我身上了。” 又是一阵闹笑,许日辉低声对徐春琴说:“怎样?我说的没错吧。” 小徐点点头,想不到一次严肃的座谈会是这么开场的。 技术员刘蔷说:“我有个意见。我们来现场后,丁处长就知道把我们赶去工地。可我们到工地后,没人教我们怎样进行质量监督,只好瞎转转。有的人干脆懒得去转,胡乱填一下监督表,这样还不出错?” 林平山一边做笔记一边说:“姑娘打第一炮。看来这里是阴盛阳衰,小伙子不如姑娘。” 他话音刚落,姚力勇立即说:“我讲。我觉得中国人原子弹氢弹都造得了,还建不了核电站!没必要请那些老外来,碍手碍脚的……” 他还没说完,技术员黄刚说:“你这是夜郎自大盲目排外。我听三一八院的李工讲,核电比原子弹更复杂,咱们搞核电没经验,只能听老外的。” 小姚针锋相对:“你这叫崇洋媚外,典型的卖国言论。” 他们两个争吵着,缩在屋角想媳妇的张文涛慢腾腾说:“我说个意见。我们在工地干活,工作服都领不到。每天穿着自己的衣服下工地,很快就磨破了。” 话一说开,人人争着发言,有的是工作问题,有的是生活问题,也有学习文化娱乐,会一直开到十一点多。 第二天晚上,林平山召开现场指挥部全体人员会议。 他先说明,为了适应公司的体制,根据公司的决定,今后现场指挥部更名为现场经理部。 说到这里,他强调说:“虽然只是换个叫法,但是将来大伙儿会慢慢明白,这当中实际上存在一个重大的变革,就是我们的工程管理要从以往计划经济下的行政命令手段向着经济合同手段转变。如果不清楚这个,就不能适应现代管理的形势要求。” 他又说了对丁处长和现场同志们感谢的话,接着说:“至于眼下出现的质量事故,由于我们以往没有核电建设的经验,出现这样的问题,不能归罪于某个人,应当以向前看的态度总结经验教训,举一反三把今后的工作做好。 “我想说的第一个问题,是指导思想。我们当中有个争论,就是对待外国的经验问题。根据党中央关于改革开放的方针,为了使我们经济尽快赶上西方发达国家,积极引进国外先进的技术和管理,是切实可行的。 “具体到咱们工地,我提一个指导思想,请大家讨论:我们在与外国专家合作的过程中,应当坚持两点。在立场上,我们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在这点上有动摇,是卖国主义。因此,不能事事都听外国人的,对我们有利的就听,不利就耐心向他们解释。 “另一方面,在方式方法上,要有灵活性。我们不能有排外情绪,请外国专家来,就要尽量发挥他们的作用。我们花了钱雇他们来这里,却不愿意发挥他们的作用,这就违背我们国家的利益。我认为这是一个辩证的关系,提出来供大家思考。 “第二个是学习问题,也是工作问题。我跟波维尔先生商量了,准备办核电技术和管理的培训班。请外国专家讲课,也请国内有经验的同志讲,我本人也参加讲课。 “现场的同志们大部分是年轻人,我建议把现场办成一个大学校。所谓大学校,就是在这里不仅要学知识、学外语、学管理,还要学会怎么协调,怎么跟人相处,一句话,怎么做人。你们的父母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们不能误人子弟,几年下来,你们应当有所长进。” 大伙儿头一回听到这样的提法,会场上鸦雀无声。 林平山接着谈了生活上的问题,表示尽快向公司有关部门反映,尽可能解决。 最后,他说:“我跟在座的年轻人说句心里话。参加一个大工程不容易,国家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大家一定要珍惜。今天,你们都是刚出校门的学生,工程结束,肯定就会拉开距离的。有的将在重要的岗位上工作,当上处长、经理,有的依然故我,混日子。关键在于你会不会利用这个工程实践机会进行提高,使自己实现转化。” 他始终没忘记刚回国时刘部长的指示,做一块铺路石。他在讲授一个人成长的辩证法。 林平山召开现场全体人员大会的当晚,就有人把他讲话的内容向丁宏显转述了。丁宏显心想,你还没站住脚跟,当然要说漂亮话。 第112页 第二天上午,林平山再度登门找老丁,人家告诉他:“丁处长出差去了,得半个多月才能回来。” 林平山至此明白丁处长在躲自己,就跟波维尔商量,决定从两个方面开展工作:首先培训队伍,然后对现场管理进行整顿。白天占用两个小时,加上夜晚,组织所有的技术人员参加核电知识和工程管理培训。 团结好现场的干部,理顺中外人员关系,做好自身队伍的建设,然后才能展开全面整顿,这是他到现场以来,通过调查在脑中渐渐明晰的方略,是他从自己师辈的经歷中领悟出打开局面的办法。 三 林平山让公关处长老施带他去见核三六公司总经理刘士进。 第二章 初战报捷(6) 他们一进门,老施就对刘士进说:“老刘,我把三二一基地的林总领来了。你认识他吗?” 刘士进身材粗壮,酷似一尊门神,与其外表相反,性情却显得朴实谦和。他正为施工中的困境忧愁,见林平山来了非常高兴,赶紧握住他的手:“久闻大名,可惜没缘认识。” 老施说:“这回你们可以好好认识了。” 他们围着小会议桌坐了下来,刘士进让人端来茶水。 老刘看了看林平山,心情沉重起来,眉头紧锁着说:“听说林经理刚从国外回来,今后要多指教了。” 林平山赶忙说:“刘总,你干了几十年工程建设,是我国核工业的功臣。我要拜你为师呢。” 林平山的话让刘士进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天上无飞鸟,地下无水草,风吹石头跑”,几百里无人烟的戈壁荒漠上,汇集了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着手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研制。刘士进当时参加基地主工艺厂房的施工。 没有多久,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开始了。戈壁荒漠的施工现场,天寒地冻,每天只能清水白菜汤就着馒头充飢,累了就天当被地当床睡在沙石滩上。每餐的定量很低,年轻人更觉整日飢肠辘辘头昏眼花,不少人开始浮肿。最困难的时候,同志们到戈壁滩上採集骆驼草籽充作口粮。有人食后中毒,体弱的因此身亡。凭一腔爱国热血,支撑着人们忘我地工作。 为了我国的核国防,不少同志至今还坚持在这飞鸟也见不着的艰苦环境中。经济收入低微,一家几口挤在一间破旧的小平房里,无怨无悔几十年如一日默默无闻地奉献着。子女升学就业都走不出戈壁滩,献了终生献子孙。 想到这些,老刘一阵愧疚。 事实上,刘士进和他的伙伴们在建设核国防的艰难拼搏中是当之无愧的好汉。 如今在核电站施工是搞经济建设。与国防建设不同,要把核能和平利用,保障公众的安全是前提。安全做到万无一失,核电才有发展前景。把具有巨大破坏力的核能转变为造福人类的资源,除了技术措施,一整套严格的科学管理体系,是达到终极目标的关键。战争时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在现代化建设条件下还要上升为严谨的科学作风。 面对这种转变,刘士进感慨道:“老革命碰到新问题啰!形势在发展,一不学习就落后了。老林,你是吃过洋面包的,又是业主,该怎么做尽管说吧。” 林平山马上说:“在公司关系上,我们照合同办事儿。核工业二次创业是我们的共同目标,咱们的老传统还不能丢。” 老施转脸瞧着刘士进:“老刘你听,这就叫水平。” “老林,话说到这儿,我也想说说心里话。”老刘依然眉头打着皱结,“东港核电站是国家重点工程,我们公司派了最强的队伍来的。为了把工作做好,同志们没少费心思,结果还是出了大事故。我们琢磨快一个月了,就是闹不明白到底问题出在哪儿。” “刘总,咱们的队伍初次与国际接轨,适应现代工程管理制度有个过程,出问题是难免的。我们想派一个外国专家和中方工程师组成的检查组,对你们公司情况进行一次全面调查,看看哪些方面还存在问题。”他想,尽管已经了解到一些情况,目前就谈还为时过早,等全面调查完再谈更稳妥些。 “这些老外不会存心卡我们吧?”听说老外要来检查,老刘有些担心。 “不排除会有少数这种人。”林平山说,“不过从合同关系看,他们没必要这么做,我们还派有中方工程师跟他们一起工作。” 见老刘有顾虑,他想还是讲白了更好些,就说:“外国人办事有点儿不讲情面,你不要太介意。我在国外学习有个体会,老外是对事儿不对人。你没弄好就铁面无私说你,你搞好了马上夸你。” 第二天,核岛土建科的朱为、许日辉和另外两个工程师与两位外国顾问一起,开始对三六公司的质量管理情况进行全面的检查,从施工现场、车间、实验室到资料室,一一查过,还找了一些工人谈话。 经过三天的工作,林平山跟顾问波维尔一起召集现场经理部的工程师和顾问们开会,朱为和核岛科的顾问在会上报告了调查的情况。 朱为对核电管理熟悉,讲得条理清楚。最后,他总结说:“我们的调查结论归结为三个方面:首先,管理程序和制度不全,不少的程序不符合要求,许多程序形同虚设,人们根本就不按程序规定工作。其次,质量检查监督人员严重不足,只有合同规定人数的三分之一。 第113页 “更为严重的是,从与施工人员的谈话看出,工人对施工的技术规范和程序根本就不清楚,都是凭经验干活儿。情况表明,现场的质量保证体系不健全,不能有效地控制工程的质量。” 技术规范和程序就如行车的交通规则,不懂交通规则就开车上路,非出事故不可。林平山听了汇报,有些后怕:“情况这么严重,如果不进行整顿就盲目復工,肯定还要出事故。” 波维尔说:“我建议,其他的施工区也停下来。整顿很重要,验收合格才可以復工。” 林平山点点头:“我向总经理部报告,一经批准就实施。”停工整顿必然要进一步延误工期,下一步追赶工期的难度就更大了。但是靠一支没有严格训练的队伍,他对即将展开的战役更无胜算的把握,这步棋已是非走不可。 第二章 初战报捷(7) 第二天下午,经总经理部批准,现场经理部召开与承包单位核三六公司的协调会。林平山向三六公司通报了此次调查的结果,代表东港核电公司向三六公司提出了全面整顿质量管理体系的要求。他详细说明了必须整顿的方方面面,并明确表示,必须验收合格才能重新开始浇灌混凝土。 散会后,林平山把三六公司总经理刘士进找到自己办公室来。 两人坐下后,林平山问:“刘总,实现这些要求有困难吗?”尽管开了会,他还是不放心,个别交换意见才能把问题谈透。 刘士进心事重重:“进行整顿我没意见。目前主要有两个困难,一个是缺技术人员,还有一个,那些规范程序要让工人记住不容易。” 林平山说:“关于技术人员,你可以向总公司反映,请求支援,也可以找设计院。” “总公司一直很重视,我回去立即联繫,应该可以要到人。” “至于工人培训问题,”林平山想了一下,走到书柜前翻找资料,找出一本法文小册子递给刘士进,解释说:“这是我从法国工地带回来的小册子。人家把技术规范和程序都编成工人看得懂、容易记的小册子。在法国核电工地,工人进场前都要经过培训,考试合格才能上岗。你看,上边还画了漫画呢,一目了然。咱们可以照着学。” “成!我回去叫技术科和资料室的人也这么办。”刘士进高兴起来。 林平山说:“刘总,往下看你的了。还有什么问题尽管说,咱们一块儿商量。我们这儿外国顾问多,不明白可以问他们。” 他担心刘士进技术力量不足,就把朱为和顾问盖威派过去,协助三六公司理顺质量管理体系。 部基建局王局长到核电工地视察来了,郑品吾陪他到核三六公司的办公楼。 老郑看到朱为在三六公司的办公室里上班,就把小朱叫到外边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林经理让我们来帮助三六公司理顺质量管理体系。” 他问:“这么干得多长时间?” 小朱回道:“估计要二十来天。” 老郑粗算一下,说:“这样工期要耽搁两个多月呢……” “是啊。林经理讲了,卢书记指示,磨刀不误砍柴功,一定要把整顿搞好。”朱为没等郑总说完就接过话说,显得很认真。在他眼里,像郑总这么大的领导,对卢书记的指示肯定更清楚了。 郑品吾本想对林平山的做法贬斥一番,显示自己的领导水平,听朱为这么一说,只好把下边的话咽了回去。心想,林平山挺精的,拉大旗做虎皮把卢书记抬出来,叫人想说都没法张口。他心里烦躁,不想让年轻人看出什么来,只好就着话茬说:“你们林经理现在挺忙吧?” 朱为感慨说:“林经理工作可难啦!丁处长把工程资料全带走了,他只好一点一点做调查研究,工作费劲儿多了。” 郑品吾想到自己跟蓝焕成明争暗斗的态势,心里一动,看来林平山的日子也不好过,就又得意起来:把他挤去管工地,竟能收到一石二鸟的意外功效。丁处长现场经验丰富,不好处是出了名的。林平山管土建是白丁一个,就个丁宏显就够他瞧的! 四 许日辉从徐春琴那儿知道丁处长回来了,就来告诉林平山。他听后,一上班就到丁处长的办公室来,没想到又是不在,只好沮丧地往回走。他走到门口,那位花白头髮的老同志,林平山现在知道他叫吕正亭,追上来对他说:“林经理,我告诉你一个地方可以找到丁处长。” 林平山一听,很高兴:“太好了,在什么地方?” 老吕指着前边的一座小山说:“翻过那座山,有一个花圃,他就在里边。你要辆车去那儿,准能找到。” 林平山谢过吕正亭,独自沿着山坡上的土路往上走去。 那地方看着并不远,顶着大太阳往上走,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他才明白,为什么老吕叫自己要一辆车再来。 他走进苗圃的大门,看到满园繁花绿叶,郁郁葱葱,心想这丁处长真会找地方,猫在这儿好快活。他见一位小伙子在门内修剪树枝,便说:“我叫林平山,丁处长在不在这儿?” 那小伙子打量林平山一眼,迟疑片刻,说:“你稍等一下,我去找找看。” 第114页 丁宏显正在跟园林公司老闆李经理,还有两位朋友,一块儿品着功夫茶。他听到小伙儿的禀报,赶忙站起来走到窗前,撩起窗帘的一角往外张望。看见林平山正站在太阳底下用手绢擦着汗,不由咕哝道:“这书呆子怎么也不会要辆车?” 说着,他心里转开了。他回来后知道林平山没他也把局面打开了,在群众中影响很不错。而且,自那次大会后绝口不再提他的名字,就事论事整顿现场,他开始觉得蓝总的话是多虑了。想到自己拿走全部工程资料,长时间託故外出,给人制造一个又一个困难,人家还一次次来拜访他,一点留洋专家的架子也没有,看他一脸恳切站在大太阳底下,心里很不是味儿。自己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小肚鸡肠了? 正犹豫着,李经理看出他的心思,就劝他:“老丁,刘玄德三请孔明也只三次。人家可是五请六请都不止了,你当年的胸襟魄力哪儿去了?我看你倒该向人家学习,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 第二章 初战报捷(8) 他说得丁处长开始流汗了,二话不说急步往外跑去。 林平山以前没见过丁处长,看见一个身材魁梧,浓眉狮鼻大嘴,粗胳膊大脚掌的关西大汉,一边快步向他走来,一边说:“林经理,天这么热,怎么不要辆车?快到屋里凉快一会儿。”他明白这就是丁处长了,就笑着说:“当年刘备顶风冒雪才请得诸葛亮出山。这季节下不来雪,我只有晒太阳才显诚心啰。” 丁宏显一听,一叠连声:“惭愧,惭愧!” 他们一起走入李经理的茶屋坐下,茶客们向林平山打过招唿知趣地走开了。李经理把用过的茶具撤去,换了一套崭新的茶杯茶壶,打开一罐铁观音把茶沖好,给他们每人斟上,点点头也走了,留下他们二人谈心。 林平山开门见山说:“丁处长,你是知道的,我现在是秀才带兵,一点儿经验也没有。虽然在法国培训了一年,但是结合中国的国情,还有距离。你是电力系统的老人,经验多。我找你,就是投师来的,请你不要保守。”他诚心诚意说这话。师傅雷东顺的作风,已在他心中扎下根。 丁处长以前对林平山的现场经验虽然不服气,对他的满腹洋文墨水倒是很崇敬的,本来已经为自己那些做法暗地羞愧,听他说得这么谦虚,心里很感动,赶紧说:“林经理,你是留过洋的,对核电有经验。我头一回干这个,捅了大娄子,这个班没法交啊。” “干核电我们都是头一遭,一开始出现问题不奇怪。现在大家都在学习,我今后要跟你学习实际经验。” “我那一套过时了。” 林平山说:“洋为中用,外国经验还得结合中国的实际进行改造才行。丁处长,尽管你现在岗位不在现场,希望你还要关注现场。” 老丁马上说:“既然离开岗位,现场的事儿我就不便掺和了。林经理年轻有为,准定能干好的。” 林平山一脸恳切之情:“丁处长,我知道你这二十年的路走得很不容易。我把话说在头里,今后碰到难题还得向你求计,你要不吝赐教。你要是眼看我栽跟头不管,我可要怪你了。” 老丁没想到林平山对他那么理解,待人如此坦诚,顿时浮出动情的面容:“老林,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老丁没说的了。今后你瞧着吧!” 周末回家,林平山跟周玉茹讲了这段时间的工作。 周玉茹的政治阅歷使他一直如导师般敬重她,把自己的体会告诉她,听她的意见。 听林平山谈了这段经歷,她很感动。她心爱的男人成熟了。尽管她比他年纪小,以前却总像小弟弟般管着他。他的心地太单纯了,世俗场上名利角逐,什么样人都有,她见多了。他从来是搞技术的读书人,一下子面对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她一直很担心。见他能这么快把现场的人际关系摆平,她感到宽慰,也有些困惑,问他:“平山,你在学校可不是这样的。从哪儿学来这些工作方法?” 林平山笑了:“玉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才行。参加农村四清,对我的锻鍊太大了!” 周玉茹点点头,想起那次在学校找他谈话,要他班会上积极发言,心目中的他已经长大了。 五 许日辉领着技术员小张、小姚在核反应堆厂房进行质量检查。经过二十多天日夜加班,反应堆的基础底层已被打掉,正在绑扎第一区的钢筋。 二十多天来,无论是业主还是承包单位,都在进行紧张的队伍培训。三六公司的施工队伍,按照业主的要求,从基本操作开始,进行严格的培训和考核,混凝土浇灌的高度、振捣棒的操作要领、钢筋绑扎的要求、如何读施工图,一个个过关。 许日辉看到工人们在演练振捣棒的快插慢提、作用半径环环相扣动作,笑着对三六公司核岛队的贺技术员说:“你们还是核工业的主力部队呢,连这基本动作都做不好,够丢人了。” 小贺听了,立即露出严肃的神色:“这些动作要领谁不清楚?可你们林经理讲过,核电与常规的根本区别就是严格。几千人干活儿,要每个人每一步都按标准动作做好,就不容易了。”一个人不做错,跟成千上万人都不出错,有质的差别,他明白这个精髓。 第115页 许日辉点点头:“我听林经理说,他在巴黎看清洁工扫大街,动作都培训得很规范。核电站施工,就不必说了。” 其实,许日辉的伙伴们这些日子来,也是没日没夜苦练基本功。法电专家除了讲课外,还领他们到现场进行示范讲解。专家们特地编写了详细的监督指南和步骤,大家把这些小册子的内容弄明白了,到现场就能做到心中有数。 晚上九点多钟,朱为一个人在办公室内查看图纸。他白天到三五公司帮他们整顿管理制度,晚上回来做准备工作。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头上的电风扇发出单调的声响。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当心别累出病来。”背后有人柔声说道。 朱为回过头,看见刘蔷站在身后,她往桌上给他放下一杯开水。 刘蔷身材细高,眼珠子黑得发亮,鼻尖口细,让朱为看着心醉。 到工地半年多了,他已从小刘的眼睛中读出了姑娘的心思,小伙子心里涌动着丝丝热流。 “很快要进入结构施工了,情况会更加复杂的,得把技术资料提前吃透才行。”朱为望着桌上一大沓的图纸答道。 第二章 初战报捷(9) 核反应堆厂房内,为了防止核辐射对人体的伤害,土建结构特殊。不仅重混凝土屏蔽施工是头一回碰到,墙体内钢筋密密麻麻,如不严格按顺序施工,钢筋都绑扎不进去,钢预埋件的摆放也有学问,稍不注意就会出质量事故。 刘蔷点点头。她是金属材料专业的,眼下工作不太多,见朱为忙着就自动当了他的技术助手和后勤部长。 她从朱为桌上拿过钢筋图也专心看了起来。 另一间办公室里,徐春琴陪着许日辉,也在研究施工图纸。 第二天早晨刚上班,一个女子站在林平山敞开着的办公室门口,敲着门框不说话。 他抬头一看,惊喜地叫道:“张莉,真的是你!” “我当然是我了。林平山,怎么会是你?”她说着,走进办公室来。 “我更当然是我了。” “为什么?” “天底下叫张莉的有的是,可是全中国可能只有我一个叫林平山。”他一边端椅子让张莉坐下,一边说,“我从核安全局的行文中看到你的名字,就往监督站打了电话,他们说你在北京没来。我想,说不定是重名儿的人。” 张莉现在是核安全监督站站长,副局级干部。四十多岁了,她模样却没多大变化,眼镜换成黑框的,美丽的眼睛由于阅歷增多而变得更加深邃动人,丰满的体态却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显臃肿,皮肤还是那么白皙细腻。林平山打量着她,自语道:“我们年级的大美人,风采依旧。”大概是这些年历练多了,他尽管对张莉还有敬畏之心,说话比以前随便多了。 “还风采呢,都奔五十的人了。”张莉微笑说着,心里一阵舒坦。 “你是政府官员,今后要多多关照了。”林平山开始说客套话了。 “那要看你乖不乖了。”她还是当年对待男同学的口气。 林平山说:“星期天到我家来,请你吃东港海鲜和我的家乡菜,让你领教一下我的手艺。” “尊夫人我肯定要去看的,但你休想腐蚀国家干部。” “谁敢腐蚀你呀?想当初,我那几个哥们儿,哪一个不被你蚀得神魂颠倒的!”林平山为他的哥们儿抱不平。 “好呀,林平山,连你也不老实了!” 厂房基础的第一层钢筋绑扎完毕,林平山和顾问波维尔,带着周立德、朱为和土建处的顾问盖威,到核三六公司工作区对整顿结果进行验收。他们分头检查了程序制度的修改完善情况,人员组织,队伍培训,混凝土实验室、车间和预制场的管理。 检查回来,中外人员一起开会讨论,大家觉得基本上符合要求。林平山便向总经理部写了报告,建议全面復工。 张莉领着核安全局监督站的同志也对现场的整顿结果进行了检查,对结果表示肯定,同意林平山他们的建议。 张天伦接到林平山的报告很高兴。他看到报告上条理分明地阐述了復工应具备的条件和目前现场的状态,感慨道:“这才是现代管理。” 郑品吾听了,有些不服气:“这只是纸面文章,要看真功夫才能下结论!” 张总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第二天,郑品吾到现场来看看动静。 工地的入口不远就是混凝土实验室,他让司机停下车,径直走了进去。 实验室主任秦工看到郑总亲自来现场视察,忙把他让进办公室坐下,给他泡了杯茶。 老秦见郑总关心现场,就把最近的混凝土实验结果拿出来给他看,高兴地说:“你看,最近骨料级配已经基本正常了。” 骨料级配就是沙石比例,郑品吾是学核测量的,土建不在行,看上边画着弯弯曲曲好几条曲线,弄不明白什么叫正常,就问:“林经理来这里,审查这些资料吗?”心想,林平山也是外行,比我强不了多少。 谁知秦工马上说:“前段时间骨料级配不正常,林经理没少费心了,每天都要来这里,跟我们商量改进措施,提了不少建议。” 第116页 老郑心里一怔,没想到林平山这么短时间就成了行家。 秦工随后领他参观筛分室、养护间、水泥实验室,他不懂,又怕问多了丢脸,只好嗯嗯光点头不吭声,快点离开实验室。 离开实验室,他有些不甘心,决定到林平山的办公室看一下在干些啥儿。 老郑到林平山办公室,主人到三六公司去了,就在他的办公桌上随便翻翻。 他看桌上堆放着正在审查的勘探柱状图、钢筋表、混凝土配合比试验报告……有些自己听都没听说过,心里更加吃惊。 回来路上,老郑寻思,等梁建业回来,叫他盯紧点儿,别让林平山把风头抢尽了。老梁是他三一八院的,他打着如意算盘。 这时,工期已经耽误两个月时间。 林平山到核三六公司办公楼,找总经理刘士进商讨对策:“刘总,失去的工期还 得想办法夺回来,该如何组织加班抢工期你是老经验了。咱们核工业的人能吃苦,这个我有信心。”他的脑子一刻不敢停歇,工期延误这么多,拖延一天贷款利息损失就是上百万美元。当时自己是主张停工整顿的,这损失的时间能不能抢回来,他的压力很大。卢书记说过,磨刀不误砍柴工。领导这么支持,自己更不能有丝毫懈怠。这刀磨得快不快,最后还要由刘士进他们这把刀来检验…… 第二章 初战报捷(10) “我们已经增加人员,日夜加班。”老刘说。 林平山显得不满足:“施工机具也要增加。土建材料有很大的通用性,你们组织平行作业是有经验的。” 刘士进对林平山这么内行的建议很赞赏,立即点头说:“没错!我正叫计划科抓紧排施工计划呢。” “你们准备一下,明天下午到我们会议室来,把你们的计划详细谈一下。”他还是不放心,必须亲自听过他们的详细安排才能踏实。 刘士进胸有成竹说:“没问题。” 这时,林平山每日工作十三个小时以上。白天,参加各种会议,签发文件,处理现场的各种杂事。晚上,把每日半尺高的中英文文件资料处理完,戴上安全帽,开着吉普车到工地的各个施工现场巡视。他对这帮年轻人还不放心,要看看他们在现场的表现。 土建处长梁建业从法国回来了,林平山松了口气。 “你都快成土建专家了,现场管得这么有条理。”老梁一踏进林平山的办公室就夸奖。 林平山让他在椅子上坐下,笑着说:“比你的水平还差得远呢!在这座大学校里,我也给自己制定了学习目标,几年后要成为土木建筑的行家。” 老梁听了,点头说:“学习使人年轻,我就缺少你的这股子朝气。” 梁建业是个有心人,在参加设计审查时把积累的资料进行了系统的整理,汇集成一本小册子。他复制了一本给林平山,供他工作参考。林平山把小册子的内容翻看一遍,编得详尽细緻,分门别类很有系统,老梁的严谨治学作风让人佩服。 考虑到梁建业有丰富的建筑设计经验,林平山让他给现场的技术人员讲授核反应堆厂房安全壳的土建设计。反应堆厂房安全壳的设计和施工有典型性,系统地学习一遍,对大家从土建初期就树立核安全意识大有帮助。 林平山把梁建业和周立德叫在一起商量,给他们作了分工。梁建业管主体厂房,周立德管厂区构筑物和海域工程。这样与他们各自的经验一致,大家有条不紊分头抓好自己负责的工作。 两天后,郑品吾把梁建业找到办公室来。 “设计审查做完了?”老郑做出一副关心的神态说。 老梁坐在桌对边,笑着说:“差不多了。现场工程已经开工这么长时间了,老林忙得不可开交,我得赶紧回来。”他跟老郑都是三一八院来的,说话比较随便。 一提起林平山,老郑马上说:“老林对土建是外行,还得靠你。你各方面多留意点儿,及时把情况报告我。” 老梁见他说这话,迟疑一下,说:“现场每周都有报告送总经理部的。” 郑品吾摇摇头:“两码事儿。现场那么重要,我对老林还不那么放心。” 老梁听了,点点头不吭声。 他回来跟林平山说了老郑跟他谈话的经过,林平山笑了:“你每天给他写小报告好了。反正你是土建专家,出了问题就往你身上推。”心里不由佩服老梁的先见之明:不让人知道两人是老乡,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梁建业沉吟着说:“话虽是这么说,可往后还是要加倍的谨慎。” 六 卢书记听到林平山的工作情况,决定到现场来看看。 林平山先领卢书记到工地参观,然后在现场会议室里,向卢书记全面汇报自己到现场以来的工作。 他想起刚来工地在全体现场人员大会上的讲话,觉得也应当向卢书记汇报一下,就全汇报了。 卢书记听完,显得很满意:“原来以为‘秀才’挂帅,不一定成。没想到‘将好好一窝’,把整个队伍都带起来了。” 他又问:“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林平山见卢书记主动问起,就把最近碰到的烦心事儿托出来:“一线同志的后勤保障问题希望能尽快解决。现在大家在加班赶工,现场经常施工到下半夜,可是夜餐问题始终没法解决。我们买了电饭煲、方便面,还报不了帐。还有工作服问题……” 第117页 “这些问题都解决不了,还搞什么现代化工程?”不等林平山说完,卢书记不悦地转过身去,对陪他来现场的蓝总说。 蓝焕成连忙点头:“是,应当立即解决。” 把卢书记他们送上车,丁宏显立即将林平山拉到路边说:“老林,你真书呆子。你知道吗,你这是在变相批评蓝总呢。” “为什么?”林平山心中一惊,困惑的眼睛盯着老丁的脸。 “行政后勤是蓝总主管的,你知道吗?” 林平山知道砸锅了,后悔不迭。他来工地只顾埋头抓技术,光知道机关各部门的职责,就没留意公司几个头头的分工。话已放出收不回来了,一时心慌无策,只好向老丁求助:“你帮我向蓝总解释吧,我确是无心。” 丁宏显一脸侠气:“这个不消你吩咐!” 一星期后,林平山从总经理部会议室开完会出来,秘书小董对他说:“林经理,林书记叫你开完会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林平山听说新来了一位姓林的副书记,就问:“林书记的办公室在哪儿?” 小董说:“四楼最东头。” 林平山来到林书记办公室门口,见办公桌后坐着个人,就说:“林书记,我是林平山。你找我?” 第二章 初战报捷(11) 林书记高兴地从桌后走出来,拉着林平山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你干得很不错嘛。” 林平山觉得林书记的眼神很熟,像在哪里见过,一边说“今后要请林书记多多指导”,一边在自己的脑子里搜寻着。 “林平山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林心田呀。” “哎呀!”林平山一听从座上跳了起来。 他仔细打量林心田,身子胖了,脸也圆了,哪有当年秀气的书生样儿,只有那眼神还能唤起他的记忆。 他激动得两眼发潮:“自离校后,只听我们宋书记提起过你,后来,我还向你们厂的同志打听过你。” “陈师傅回来跟我说过,想不到一别就是二十年了。”林心田感慨道。 “这二十年你干了不少大事,我哩哩啦啦听到一些。……对了,你在厂里干得好好的,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卢书记忙不过来,要部里派干部来帮他抓思想政治工作,就把我派来了。” “你来这儿,我就有依赖了。”林平山松了口气。 林心田笑着说:“卢书记从现场回来夸奖你了。” “他说什么了?”林平山问。 “他说,一个学核物理的,居然能把土木建筑管得这么好。” “各个学科,规律都有共同点。”林平山解释说。 “卢书记最欣赏你两点。一个是你的思路,他说,听了林平山一席话,耳目一新。还有,说你能团结人,把现场老大难的矛盾解决了。原以为你只是个搞科学研究的,没想到脑子里有政治。” 林平山笑了:“其实,我就是跟他讲了辩证法在工程管理上的应用。” “卢书记好像对你有偏爱,在会上夸了你好几次。”林心田说,停了片刻,若有所思,“这未必对你有好处。” 林平山听了,瞪大眼睛瞧着他,等待下文。 林心田向他解释:“我听说,被卢书记表扬一次的人就要倒霉的。当时,会议室里坐着蓝焕成、郑品吾,一大帮子人。他们来了这么多年,都没被卢书记表扬过,郑品吾听了当时就拉下脸。你才干几个月呀,卢书记几次表扬,我担心你要倒大霉!” 听了林心田的话,林平山立即想起刚才他们向总经理部汇报,蓝焕成斜视张总的目光。那眼神让人感觉出几位领导之间的微妙关系,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张天伦一直倚重总经理助理郑品吾,这里的关系太复杂了。现在,眼看自己也要被捲入旋涡里去了。 看着林平山游移不定的眼神,林心田有些惋惜:“你的锋芒露得太早了。……话说回来,当工作出现危机的形势下,你想不显露才能也不行。”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再提拔你就是了。我送你一句孙中山讲过的话:不要当大官,要干大事业。” “不要当大官,要干大事业。”林平山咀嚼着,忽然兴奋起来:“说得太好了!孙中山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一心只要实现共和的理想,视总统的宝座如戏院的座椅。这就是干大事业的伟人胸襟,应当作为我们的座右铭!” “你在做比博士后要宏大得多的课题,让国外的先进技术和管理在中国生根。你完成这个使命,就攀上另一座山峰。国内像你这样,在科学研究和工程管理两个方面同时有造就的人不多。” 听了这话,林平山显出忧虑的神色:“我在国外对核电工程已经有所了解。歷经六七年的大型工程,建设期间变数很多,偏又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就中国现在的国民素质,实施严格的科学管理,并不是一件易事。” “只要出以公心,什么都好办。”林心田语重心长说。 林平山点点头:“我就是感到责任重大,必须出以公心,才能正确处理问题。” 第118页 从林心田办公室出来,天已黑了下来,看到司机小张在大门口等着,他说:“小张,你先回工地吧。我回家去看看,明早坐班车进工地。” 小张说:“林经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想走走路,清醒一下脑子。” 林平山怀着心事朝家走去。 一回到家,他赶紧系上围裙下厨做饭。整日泡在工地上,家务事都周玉茹一人承担,他一进家门就有种负疚感。幸好现在的周玉茹已不是当年的杭州女学生,他成年累月不着家,已把她锻鍊成一个老到的家庭主妇了。 吃过饭坐在沙发上,他跟周玉茹谈起今天见到了林心田,好高兴。 周玉茹听了,脑子立即搜寻已经淡薄的记忆:“林书记,我不认识吧?”林心田是化学系的。她上学时,林心田在核反应堆工地,不熟悉。 “你不认识。下乡‘四清’,他跟我一个公社。”林平山解释说。 蓉蓉问:“那时我妈妈认识你吗?” 林平山笑了:“那当然。不认识你妈,哪来的你呀。” 说完,他注视着周玉茹,心里很激动:“还记得那堂数学课吗?那儿是我们开始相识的地方。” 蓉蓉立即眼睛瞪得老大:“什么数学课?你们上数学课谈恋爱,好浪漫。” “哪呀,我们那时没有关系的。”周玉茹笑着说。 她这么一说,把林平山的眼睛说直了,瞪着前方不说话。 周玉茹看到他的眼神,马上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她歉疚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不说话。尽管他们这些年来一直恩爱地生活在一起,她明白,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她永远无法取代的空间。尽管有些悲哀,却让她更深地爱着他。 第二章 初战报捷(12) 蓉蓉不知道爸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看到爸爸不开心,也在爸爸身边坐了下来,把脸贴在他的怀里。 林平山一只胳膊揽着一个,两只手在两个脸蛋上摩挲着,不言声了。 七 核反应堆厂房里,刘蔷头戴安全帽顶着大太阳,监督厂房安全壳钢衬里底板的焊接作业。最近这段时间,焊工没有严格按施工程序进行焊接作业,焊接质量出了问题,焊缝中发现许多气泡,必须返工。 安全壳是核反应堆安全的最后一道屏障。一九八六年苏联的车诺比核电站发生核事故,没有安全壳阻挡,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放射性危害波及东欧几个国家。一九七九年美国的三里岛核电站发生严重事故,有了安全壳屏障,没有给公众造成危险。核反应堆厂房安全壳的施工,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为了解决安全壳焊接质量问题,林平山、梁建业跟核三六公司研究决定,对焊工再次进行了培训,要求质量监督人员对焊接全过程进行跟踪监督。刘蔷到现场,监督着工人仔细清理作业环境,严格按程序要求,一根焊条用完之后,才从保温桶中取出第二根经过干燥处理的焊条接着施焊。 刘蔷向焊工们解释焊缝气泡产生的原因,为什么必须严格执行程序,柔声细气,委婉动听。那帮年轻焊工,全都收起了平日的野性子,安安静静地听着,不知是折服于这位女大学生的学识,还是对她的美貌着迷。 刘蔷皮肤洁白如玉,而且任凭烈日曝晒也不变黑,加上双目流波,吐语如绵,工地上不少工人背后称她为“白牡丹”。 朱为巡视现场来到这里。钢衬里焊接出质量问题,对核岛土建施工的影响很大,他心里着急。对混凝土他很熟悉,对焊接可就外行了,现在是刘蔷显示才能的时候,朱为给她当后勤部长。 太阳曝晒下的钢衬里底板,热气腾腾如同饼锅,朱为站了一会儿就汗流浃背。职责要求刘蔷顶着烈日立在现场,当科长的朱为却大半时间呆在办公室,只在上下午巡视一回工地。看到小刘香汗淋漓地挤在一帮满身臭汗的小伙子中间,朱为又感动又心疼。烈日蒸烤下唇焦口燥,尽管不远处有茶桶,刘蔷不愿用那些大男人喝过的水碗,只好忍着。朱为到现场,就用军用水壶给她背来凉水。 刘蔷喝着朱为送来的凉开水,关切的眼睛看着他淌汗的脸:“天那么热,你不要老站在这里。”她比朱为小一岁多,女子的母性本能却使她像姐姐一样关心朱为,忘了自己已经在大太阳底下站了两个钟头。 晚上,工会和团委在食堂举办舞会。 现场条件简陋,把饭桌往四下一推,地扫干净,一个舞场就出来了。工地的年轻人不讲究,舞场的摆设不重要,摇曳的灯光,轻柔的音乐,这氛围就让人陶醉。一对对年轻的恋人依偎着翩翩起舞,要的是这朦胧的感觉。尽管他们在花前月下,海滨石滩,脚手架间,窃窃私语,呢喃亲密,享受初吻的激情,可这朦胧的灯光,让人着迷的音乐,更能把他们少男少女心底的萌动发泄出来,有好些男孩儿往往就是在这时刻鼓起勇气说出女孩子期盼的话。 许日辉和徐春琴紧紧依偎在一起,舞蹈演员小徐跳舞如闲庭漫步,娴熟地随着乐音挪动脚步,把头埋在小许的胸膛,轻轻嗅着他的男人气息。小许时不时俯首吻她的头髮。 朱为跟刘蔷,挽着手,搭肩抚背,身子还隔着两厘米的距离,他们不好意思在伙伴们面前把感情兜底儿露出。光影在刘蔷脸上阵阵抚过,“白牡丹”在朦胧灯光下,如晨曦露水滋润的鲜花,鬓髮被红光绿色掠过,闪着勾人魂魄的光晕,朱为醉了。 第119页 两人四目对视着。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朱为在声光激励下鼓起勇气对她说,两眼盯着她的脸。 刘蔷把头低了下去。 她慢慢抬起头:“工程完工,行吗?”声音轻柔得发甜,两眼注视着他的反应。温柔本性使她在他面前,显出大姐般体贴,这回她也希望能达成默契。 朱为点点头,不再说话,把她搂近胸前,吻起她的秀髮。 姚力勇已经找了三六公司的姑娘马晓燕转圈去了,剩下张文涛和黄刚形影孤单坐在旁边椅子上,机械地随着乐音轻声唱着: 我们也曾终日逍遥。 盪桨在绿波上, 但如今却劳燕分飞, 远隔大海重洋…… 八 张天伦经过几天繁忙之后,让司机老杨开车,带着秘书小董上梅花山散散心。 汽车沿着盘山道往上爬行,车窗外盛开的野花与人工种植的月季、美人蕉、凤仙花交相映衬,清新的空气中带着阵阵幽香。 这梅花山虽取名梅花,其实山上没有几株梅树。据说这里曾是八仙经常聚会之所,山上有张果老拴毛驴的石柱,李铁拐投胎的乞丐棚,何仙姑的荷花池,狗咬吕洞宾的大门。虽然都是传说,可这幽静的山景,加上悠远的故事,仍能勾起人们的思古幽情。这时中国的旅游业尚未兴起,没有交通工具的人一般不易到此游玩,路艰人稀山顶更显幽静。山上除了几个国营的服务点外,没有什么服务设施。 张天伦在茶室里品过茶,吃了些点心,领着小董和老杨沿着弯曲的石子路踱步到了东边的悬崖上。从这里可以远眺东方的大海,和煦明媚的阳光下,蓝天碧海对接的弧线挂在天际。葱翠的山岭南边,核电工地正在繁忙地施工。 第二章 初战报捷(13) 张天伦回想一度停工的现场,看着眼前充满生气的景象,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国外的设备制造也在紧张地展开,工程的质量、进度、投资三大控制都在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想到这些,心里有些自得,他高兴地说:“小董,把核电站建在海边,显得更加壮观啊。” 小董听了,扭头朝热火朝天的工地望去,点头说:“蓝天之下塔吊林立,确实很壮观。” 小董陶醉地欣赏着,一边观望一边讲:“现在林经理在现场的威信可高了。要不是林经理来,局面可能不会这么快就扭转过来。” “不见得吧。” 听了张总这话,小董心里一怔,不由看了他一眼。 小董见张总有些不悦,察觉出那不太自然的表情中似乎隐藏着一种复杂的心态。他想起有一次行政处长跟张总谈到林平山不肯去公司的小食堂就餐,张总很不高兴: “这人就是不合流,喜欢标新立异。” 这时,蓝焕成正在行政处巡视工作。 他看到桌上放着一些做好的名片,就信手拿来看看,见有一摞上印着“郑品吾助理总经理”,有些纳闷:“不是总经理助理吗,怎么印成助理总经理?” “是郑总让这么印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别。”秘书小高说。 蓝焕成不说话,皱着眉头走回办公室。刚巧丁宏显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等他,蓝总像是自语,又像问他:“总经理助理,助理总经理,有啥不同?” “驴肉半斤,半斤驴肉,有啥不同!”丁宏显没好气儿。他是个粗人,没耐烦这么咬文嚼字,站起来拿过蓝焕成桌上一本书乱翻一气。 忽然,他把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扔,勐拍一下脑袋:“感觉是不一样。助理总经理,让人觉得是总经理!” “哼!助理就是助理,还想变成总经理了。”蓝焕成不屑道,转到办公桌后坐了下来,看着老丁的脸问:“你们处的合同管理人员齐了没有?开工以后合同管理工作更繁重了。” “差不多了。今后合同管理人员与现场配合的事儿满多的。”丁宏显说。重新回到沙发坐下,说:“老林这人挺忠厚,比较好合作。” “你呀,就是头脑太简单。不能看表面,这些人肚子里的道道多着呢,还是要小心!” “是。”老丁立即说。他的文化虽然不高,做人却信守两条,一是讲忠,对领导的话总是抱服从的态度。一是讲义,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对林平山已作过承诺,现在两人感情不错,蓝总是老领导,也不能违背。他一边答应着蓝焕成,一边还要考虑工程大局,为朋友出把力。 沉默了一会儿,蓝焕成自语:“郑品吾跟林平山是什么关系?” 丁宏显听了,马上说:“我看他们关系不咋的!” “为什么?” “我们处一个小伙子听到的。郑品吾有一回对他们三一八院来的梁建业说:‘你要随时把情况报告我,不能让林平山大权独揽。’” 老蓝点点头:“这事儿还要看看。” 这时,郑品吾正在他的办公室里跟周玉茹谈话。 他的办公桌长宽都为标准办公桌的一倍半,大玻璃窗上挂着图案精美的窗帘,窗台上几盆古朴雅致的盆景,靠墙摆开一长两短义大利真皮沙发,气派得很。 老郑满脸关心的神色,坐在背高超出他脑袋一尺的皮转椅上,对坐在桌对边的周玉茹说:“最近有一个到法国驻厂的名额,可以在国外呆一年。你来公司的时间也 不短了,派你去吧!”他特地让秘书打电话找她来,以表示谈话的重要。 第120页 林平山从国外回来后,日子依旧照着原样儿过着。郑品吾浮躁的心绪渐渐也安定下来。眼下从自己手里已经派出了一拨拨的出国人员,周玉茹依然默默无声在办公室一张一张审查设计资料,自己有权她没沾过一次光。作为老同学,他心里不免有些不是味儿。今天,忽然想到这儿,就把她找来了。细细往深处刨下去,不能说完全出于怜惜心理,她去国外林平山不能跟出去,自己时常出国,总有亲近的机会。 到国外去看看,周玉茹当然想,听林平山讲了国外的各种见闻多想去亲身看一眼,她听后心里一动。很快地,她又恢復了平静的心态: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工作忙起来就不知道照顾自己,都是她每周把一个星期的衣服洗干净装入提包,还往包里塞一袋煮好的咸蛋和奶粉让他带去工地,关照他每日吃个鸭蛋唱杯牛奶,别把身体弄垮了。让她更不放心的还有心爱的女儿蓉蓉…… “谢谢你关照!”她诚心地说。 郑品吾从未见过周玉茹像今天这样开朗的眼神,心想,看来出国还是满有吸引力的,就显出一股侠气:“老同学嘛,是应该的。” “孩子还小,我出去不方便。你安排别人去吧。” “……”郑品吾头一回碰到不愿意出国的。 “是真的,你派别人吧!”见他怀疑的目光,她笑着再次表明态度。 “你把女儿送到杭州,让你母亲带不就结了。机会难得,别人抢都抢不着。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不要错过了。” “就这样吧。谢谢你的关照!如果没别的事儿,我就回去了。”她站了起来。 郑品吾只好不由自主地也站起来,送她到门口。他很少这样送客,不要说是自己的下级了,实在是这个周玉茹让他又失望又迷惘。 第二章 初战报捷(14) 九 已经临近半夜,核反应堆厂房的施工现场还在浇灌混凝土,按照对浇灌混凝土进行百分之百过程跟踪监督的要求,许日辉领着技术员小姚站在钢筋架上,注视着混凝土浆体从播料机的软管流入模板里。 尽管施工队队长和工人们都是许日辉的好朋友,现场领导说过,程序制度就是命令,就是军法,容不得半点儿私情。 徐春琴下班无事,就来现场看他们工作。她坐在许日辉的后边,深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眼下正是他们最困难时期,几乎天天加班到下半夜。她不能替他上阵,只好夜夜坐在旁边看着他。小徐在侧,小许工作似乎格外认真,总得在女朋友面前干得有模有样才行嘛。 海州虽然地处温带,冬天的夜晚,依然寒气袭人。许日辉披着棉大衣站着,看见小徐穿件小棉袄坐在那里,有些担心:“小徐,冷不?” 徐春琴摇摇头:“我这里背风,没事儿。”。 “好呀,许日辉爱美人不爱江山。眼睛到底盯着混凝土,还是盯着心上人?” 许日辉转身一看,林经理巡视现场来了,就笑着说:“老林,别忘了,小徐也是建筑专业的。她是来协助我们进行质量监督。” “照你这么说,还得给她发加班费了。” 徐春琴听许日辉说过,林经理不准人用头衔称唿他,大家都直唿他老林。说来也怪,这称唿一改,人就感觉拉近了许多,许日辉也就话赶话地向林平山狡辩起来。 谁知林平山的一句玩笑话却勾起了许日辉的情绪,就势提起意见来了:“老林,你看天都这么冷了,大伙儿干到过半夜,想到食堂吃点儿热乎的,可是只要十二点一过,食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林平山皱起眉头:“我再向行政部门反映去。” “还有,老林,不是我说话直,这也是大伙儿的看法。我们现在是团结在你周围,才这么玩儿命干。要不然,一分钱加班费都没给,凭什么这么玩命!” 林平山赶忙说:“不能讲团结在我周围。我们公司是总经理负责制,只能说团结在董事长和总经理周围。” 说完这话,林平山自己也不知往下该如何回答他提的意见。他想起毛泽东同志讲过,群众的积极性越高,越要爱护他们,关心他们。只凭这帮年轻人跟自己讲义气,这样的积极性是无法维持很久的,眼下自己却碰到无法向他们说出的困境。 为了夜餐、加班费、工作服、人员补充,外国专家工作条件,他记取了前次丁宏显向他提醒的教训,只能一次次向公司各有关部门反映。但是,那些人已经对他越来越厌烦了,郑品吾几次在会上说他“过分强调本部门利益”。张总听了,对林平山显得很不耐烦。 更忧虑的是有人告诉他,郑品吾有一回在会上说:“林平山借现场待遇问题笼络人心。”张天伦听着,脸色更难看。 年终的干部业绩考核表上,“过分强调本部门利益”被正式写了上去,可能是核工业各单位领导干部中绝无仅有的。 工期延误还未追回,现场困难无法解决,却又爆出这么多是非,烦恼的情绪与巨大的思想压力激烈撞击,如一盆汽油泼向一团烈火。 一个晚上辗转反侧,苦苦思索整夜无眠,无论是《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还是“接班人五项条件”,都无法让他的心理得到平衡。 第121页 第二天下午,林平山从工地刚踏进办公室,安全帽还未摘下,顾问波维尔就向他发火说:“你们公司领导都不是工地的人。” “我对你有无能力在中国工作有怀疑!波维尔先生。”林平山也朝他发起火来,把安全帽扔到了桌子上。 波维尔愣了一下。 他的性格一向很严厉,外国专家们背后称他为狮子,都很怕他。对西方人来说,没有比被人瞧不起更难堪了,见林平山说出这样的话,他非常恼火:“你凭什么说这种话?”他的脸色发白,小鬍子气得一撅一撅。 林平山脸色铁青:“你来这里之前就应当知道这种情况的!” “为什么应当知道?”波维尔因激怒而亢奋的眼神开始闪出疑惑的散光。 林平山冷着脸问:“合同上写着你们在哪个地方工作?” “在中国。这还用问?”波维尔露出茫然的神色。 “你了解中国吗?”林平山盯着他的脸,丝毫不想缓和下来。 波维尔摊开手,仰起脸,小鬍子往上撅着:“我怎么会了解中国?” “你不了解中国国情就来这里,说明你的准备工作没做好!”林平山冷冷地说,明知自己在强词夺理。 以往,他对外国专家的抱怨一直耐心解释,最近接二连三事件的刺激,再也不想忍耐了。一心想按国外学到的理念实施科学管理,连遭中方人员的非难,巴黎跟梅耶先生谈话激起的雄心,在桎梏重重的环境中屡受挫折,让他陷入死胡同里。非难、流言、不公,从来都是委曲求全忍耐退让的他,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在梅耶的门徒身上总算找到发泄对象。 梁建业进来了,他对法语不甚精通,大概听出点儿争吵的意思,就对林平山说:“你跟他吵有什么用?解决不了就不解决,工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波维尔听不懂他们讲什么,转身走了,一脸茫然。 第二章 初战报捷(15) 听了梁建业的劝说,林平山坐到椅子上,胳膊肘支着桌面双手抱着头:“老梁,我的脑子要炸了!” 老梁在桌对边坐下来,显出不解的神情:“我第一次看你发这么大的火。你以前说话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不敢发出来罢了。别看我表面像个木头人,心里时时有一团火烧着。”林平山抬起头,眉头皱结眼睛发潮,在中学同学面前说出了心里话。多年来,心底的志向,令他每每以南方山区人的坚毅隐忍各种不平,内心的苦闷在妻子面前都不愿表露。 “为什么朝老外发这么大火?” 林平山苦笑:“跟老外发火没关系,不会结仇。他们对事儿不对人,吵完就完。” 梁建业点点头:“你是外战内行,内战外行。不过要适可而止。” “我明天会跟他解释的,只是心里太憋得慌。” 对现场的困难,林平山找梁建业、周立德几次商量。周立德是比较稳健的人,劝他适可而止,最后大家还是束手无策。 第二天晚上,现场会议室里聚着一群团支部的年轻人。海州市团委决定在元旦组织文艺晚会,通知东港核电站的团员参加。他们吃过晚饭就来了,讨论了一个多钟头,对表演的节目还没形成一致意见。 “我觉得节目应当反映咱们核电青年的精神面貌。”朱为说。他是团支部书记,对节目的思想性想得多些。 徐春琴兴奋道:“把我们核电的劳动场面改编成舞蹈就挺好的。”她在学校是舞蹈演员,三句话不离本行。 “你那套本事别人哪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学会!”许日辉首先不同意,他对徐春琴的技艺很欣赏,那是在学校文工团下苦功练了两年才学成的。 “是呀,舞蹈这玩意儿,我们还看不懂呢。弄不好把劳动场面看成谈恋爱了!”张文涛点头说。 大伙儿闹笑起来, 徐春琴红着脸说:“谁像你,成天想媳妇儿,赶明儿知道有漂亮姑娘也不给你介绍!” 张文涛一听,赶紧向她求饶:“小徐,玩笑话可别当真儿。我水平低,要是有小许那两下就不致今天这样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朱为说:“文涛的话也有一定道理,我建议演话剧更直观些。”刘蔷文采不错,写个剧本没问题,朱为心中有数。 “好呀,演话剧反映核电青年的精神面貌,激励大家献身核电事业!”林平山一进门就听到朱为的动议,立即表示贊成。朱为邀请林平山参加今晚的讨论会,他有事来晚了。既然在行政上找不到解决困难的良策,思想政治工作多少能缓解一下矛盾,他对年轻人的活动一直很重视。 许日辉回头看是林平山来了,就说:“老林,说实话,我觉得我们平日牢骚不少,演话剧这剧本不好编。” “舞蹈不成,话剧不好编。照你这么说,什么也别演了!”徐春琴见许日辉总是泼冷水,很不高兴。 许日辉赶忙解释:“我只是把困难提出来,提醒大伙儿想得更深入些。”说完摸了摸小徐的手背,这股电流立即让她的怨气冰消云散。 听了许日辉的话,林平山说:“照我看,有牢骚不算什么,年轻人思想活跃是正常的。你们看,大伙儿牢骚归牢骚,可谁也捨不得离开核电工地。就像小许跟小徐,别看他俩有时闹点儿小别扭,可谁也捨不得离开谁,就跟一个人似的。” 第122页 大伙儿听了,开心地笑了,把许日辉闹得满脸通红:“老林,请你来当艺术指导,你就这么指导!” 这些年,海州城内一些与外商合资的公司正在创建,知道核电工地有不少年轻人受过国际的企业管理培训,英语水平又高,就通过各种办法用高薪向现场网罗人材,已有几个人禁不住诱惑离开了现场,有的姑娘找了外国专家结婚出国了。想到这里,林平山问:“你们想想看,为什么捨不得离开这儿?” “对!这里有闪光的东西。”朱为醒悟道。 林平山说:“是啊。你们一出校门,从核电站打基础开始,就在工地上滚。在这里工作、学习、恋爱,哪个厂房没洒下你们的汗水,留下你们的心血?你们对它有感情,你们恋上核电了!” 大家听了非常兴奋,决定就写这个。 商量结果,由刘蔷担任执笔,跟朱为、徐春琴组成剧本创作小组,即刻开始工作。 没几天,张文涛就为自己在这次讨论会上捣蛋,真心实意道歉起来:“小徐,真对不起。我那天确是有嘴无心胡说。我跟小许那么铁,你这回说什么也要帮忙!” 原来徐春琴要帮张文涛跟新来的翻译汪丽拉线,张文涛朝小徐又打躬又作揖,大姐大嫂地浑叫,就差没把小徐叫干妈了。 汪丽长得清秀水灵,眼睛两汪秋水,让张文涛一见面就喜欢得发晕。她是东港核电公司临时聘来的翻译,刚来到这里,对核电的小伙子充满神秘。张文涛长相端正,虽谈不上帅气,牛高马大有股子男子汉体魄,就是做事儿不太活泛。 这回是许日辉当幕后导演,张文涛在名师点拨下,很快就把新来的姑娘笼住。陪汪丽进城,给她买新潮服装,到餐馆吃大菜进歌舞厅跳舞,把汪丽哄得团团转。张文涛一直没女朋友,积攒了一笔恋爱基金总算派上了用场。 林平山听许日辉汇报做月下老的战果,满意地直夸小许办事儿地道。 第二章 初战报捷(16) 十 这天下午,波维尔拎着安全帽,满头大汗走进林平山的办公室。他刚从工地巡视回来,一进门便说:“不应当是这样,林先生。你看,一赶进度,现场变得这样乱。 这不是一个科学管理的工地。” 林平山从办公桌后抬起头说:“说得对,波维尔先生。你看,我正在查阅合同文本呢。我的同事已经把法国的核电工地管理条例翻译成中文了。自然,我们还根据中国的情况作了修改。” “这很好。条例对吊装作业、地下作业、爆破、消防、电气、个人和集体防护都有规定,应当马上执行。” 林平山跟安全科巡视工地,看到施工一紧张,国内工地又脏又乱的老毛病马上蔓延开来,如不迅速整治会出大事故的,安全管理规范化已是当务之急。如何让现场各承包商严格执行这些新规定,是他眼下思虑的问题。 他看着波维尔着急的脸,解释说:“目前,我们国家在安全生产责任方面的法规还不太完善,所以我要查合同责任。我们的合同没有像你们国家那样有详细的安全生产要求,不过对安全设施我们是付了钱的,可以利用这个条款向承包商提出要求。” 第二天,现场经理部以工地管理程序的形式向现场各单位发布《现场规定和安全措施》,要求各单位立即执行。 为此,业主专门召集现场各承包商领导开会,限定时间进行整改,然后进行联合检查。 为了加强现场保卫工作,他们对现场的铁丝网进行改进和完善。 人员进出工地经常出现不遵守规定的现象,是现场安全保卫的一个隐患。林平山想起在清华核反应堆工地的情景,就把武警大队和公安分局领导找来。 他说:“我在清华大学的反应堆工地时,解放军战士都持步枪上剌刀。这里只有短枪,威慑力不够。” 商量了一个多钟头,决定採取分局邹局长提出的折中方案,用长枪,不上刺刀,同时对战士执行任务的动作,进行了规范化的训练。 这样一改进,效果确实好多了,刘大队长看了很满意。那帮老外看了,向战士们竖起大拇指。 张天伦去国外三个星期回来了,一到办公室就找总经理助理郑品吾了解现场情况。他和郑品吾二人基本上是轮流出国,几乎把地球的各个角落跑遍了,顺便游览世界各地名胜古蹟,尝尽天下各色珍馔佳肴。 蓝焕成可就比他们差多了,只是林平山在国外那阵儿,到国外去检查过行政工作。对此丁宏显很抱不平:“咱们这儿,有人分工就专门出国,有人分工专管干活儿!” 郑品吾向张天伦汇报说:“工期仍然延误。林平山不抓赶工,却抓什么安全。拉铁丝网,打扫卫生,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参观过多少工地了,哪个不是临时性的,哪能像住家那样整齐。”工期是张天伦最关心的事儿,拿这个挑起张总对林平山的不满最有效,他对自己这招儿颇为自得。 张天伦听了,立即脸色发青:“明天叫他来报告一下赶工措施!”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林平山就来到张总的办公室,向总经理部汇报赶工措施。 张天伦表情死板问道:“林平山,目前现场的进度怎样?” 第123页 “虽然整顿之后立即抓赶工,但目前只赶回半个月,还有近一个半月的延误。”林平山注视着张总的脸部表情,谨慎地解释。 “你们有什么措施没有?”张天伦有些不悦。 林平山看张天伦的神色有些不对,不明白其中缘故。昨天总经理部秘书小董打电话通知他来汇报,特意关照他要做好详细的准备。小董是许日辉的好朋友,时常对他有所关照。这段时间以来,林平山已经察觉出上边对自己不悦。尽管不明此次会议的意图,工期是大家关注的焦点,他不敢掉以轻心,会前做了仔细的准备。 林平山把汇报的内容概要复印了许多份,先分发给总经理部成员和相关部门领导,然后开始汇报。 他把与承包单位研究落实的情况,人力组织、机具动员、材料採购、作业安排、进度计划各个方面进行了详细的汇报。 张天伦听着,那股怒气不知不觉在消退,心里有些纳闷:“他们都想到了,看来不能小瞧这个人。” 就在这时,小董急急忙忙进来说:“林经理,有紧急电话。” 林平山听了,对张总说:“我接一下电话马上回来。” 张天伦点点头。 林平山一出会议室门,小董就对他说:“现场出大事故了,是许日辉来电话。” 他拿起话筒,许日辉在电话里焦急地向他报告:“核岛的三号塔吊倒了!死了两人,还有几个人受伤。你赶快回来吧,大家等着你呢!” 林平山马上返回会议室,匆匆说道:“张总,现场塔吊垮了,有伤亡。我要马上赶回工地,赶工的事儿以后再汇报行吗?” 张天伦心里一惊,立即说:“你快回去吧。一定要查清原因,妥善处理。” “明白了。”林平山说完,立即朝门外奔去。 林平山到达核岛施工现场,朱为、许日辉、安全科长钱盛年和三六公司的领导,还有公安分局邹局长都在那里等着他。 见林平山来了,三六公司总经理刘士进噼头就说:“这进口塔吊的质量有问题。起吊的混凝土构件并不重,怎么就垮了?” 第二章 初战报捷(17) 林平山说:“如果是塔吊质量问题,可以向外商交涉索赔。”说完,对邹局长说:“请分局立即把现场保护起来,等候调查取证。” 邹局长说:“人都来了,就等你呢。” 林平山看邹局长在调动警员,就叫钱盛年跟他一起察看现场。 伤员已被医务人员运去救治了。他先察看躺在塔吊旁边的一位死者。死者身上盖着一块苇席,老钱说:“是盖威先生给盖上的。” 林平山掀开苇席的一角,看到死者的头部血肉模煳,脑浆已经迸出,像豆花一样跟红色的血浆混杂在一起,惨不忍睹。他赶紧把苇席重新盖上,原来盖威先生怕引起工人们的不良心理反应才把他盖上的。 “还有一位死者呢?”他问。 钱盛年说:“压在混凝土块底下呢。” 林平山不说话,跟老钱一起登上塔吊的基座。塔身的角钢已经像麻花一样扭曲,整个弯成弧形,塔尖抵住了地面。把杆已经摔成波浪形,周围布满碎裂的构件,构筑物上的钢筋被成片地扫弯了。 突然老钱说:“老林,你看,塔身的连接螺栓都松开了。” 林平山抬头看,塔身标准节和过渡节的连接螺栓全都松开了,不由大吃一惊,回头对站在远处的刘士进喊:“刘总,吊装作业班长在吗?” “我在这儿。”站在十米外的吊装班长老廖喊道。 待他走到跟前,林平山说:“你讲讲倒塌的过程。” 老廖心有余悸:“我看到作业面上还有一个混凝土构件,就指挥塔吊把它吊开。构件升空没多久,刚开始转动把杆,不知怎地突然间就垮了。亏我跑得快,不然也完了。” “塔身上的连接螺栓怎么都松开了呢?”林平山问。 “因为准备顶升,全都松开了……”说着,老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刘士进过来了,听了这话,厉声喝道:“顶升时严禁吊装作业,你不知道吗?” 老廖脸色顿时煞白。 林平山痛心地流出了眼泪:“我们怎么对得起死者和他们的家属呢!”沉默了一会儿,对刘士进说:“安全制度还是没有真正落实。这是必然的结果。” 刘士进痛苦中带着惭愧:“我们一定要严肃处理,切实健全安全管理制度。” “还有培训,一定要提高人员的素质。”林平山补充说。 现场继续由公安分局的警员保护着,等候有关部门和保险公司来调查。三六公司的人回营地安排善后去了,林平山和老钱还在现场,张天伦来了。 张天伦问:“塔吊的质量有问题吗?” “根据初步调查,是吊装工人违反安全操作规程造成的。工人的安全意识薄弱,安全管理制度还是没完全落实,往后还要狠抓安全才行。”林平山沉重地说,还没有从悲痛中过来。 张天伦无言地站着:幸亏没听老郑的话批评他。 所有的调查取证结束后,第三天的半夜,人们才搬走混凝土块将第二个死者的遗体抬走。 第124页 林平山跟核三六公司的领导一起监督整个处理过程,心里一直在翻腾着。这段时间集中精力抓赶工,安全管理抓得不够细。国外的管理制度,还应当结合国情进一步改造,才能落到实处。 第二天,林平山召集现场经理部的干部和外国专家开会。 大会议室里坐满人,没有一人说话,静静等着开会。人人心情沉重,是工地復工以来人数最多、气氛最严肃的一次会议。他把丁宏显也请来参加他们的讨论会,安全管理涉及到一些合同责任问题,而且老丁有多年的工地管理经验。 顾问波维尔说:“安全管理的强制性是必须的,应当使我们的管理人员有权停工。我建议给我们的技术员发监督证,现场经理授权他们在发现不安全时可以下令停工!” 钱盛年说:“安全生产不只是我们安全科一家的事儿,大家都应当管。” “老钱说得对。今后各个施工区的监督管理人员不光要管质量管进度,还要管安全。”林平山表示支持,转脸对丁宏显说:“老丁,管理中国工地你是老经验了,有什么招儿没有?” 老丁建议:“以往在工地开展安全评比竞赛的办法也可以採用。” “搞竞赛就要发奖,资金从哪里来?”老钱问。 “有奖就有罚,把罚款拿来做奖金。”老丁说。 林平山说:“我们没有执法权,罚款要小心。” 丁宏显成竹在胸:“我们是违约罚款,从合同支付里扣。每年罚多少,年终评比就拿多少来做奖金。” 林平山点点头:“先与各承建单位商量,如果大家同意,就没问题了。” “在我们国家,各公司的总经理很注意安全管理,是总经理本人管理安全的。”核岛顾问盖威介绍他们的经验。 林平山听了,就说:“今后我们可以每月召开一次现场总经理的安全会议,开完会就去现场联合检查,互相提意见。” 波维尔说:“这个办法很好。安全科在开会前要做好准备,把一个月的安全问题告诉全体承包商。” 大家从不同角度提了建议。最后,林平山说:“还有一个培训问题,一个安全责任制问题,都要明确规定。” 林平山让安全科把大伙儿讨论意见归纳成文,自己又进行了修改,然后召集所有的承建单位总经理开会,对《现场规定和安全措施》的具体实施办法、定期联合检查、各工区各级人员的责任、奖惩的办法、安全培训要求,一一进行讨论,达成共识。有了这次惨痛教训,大家不仅支持这些措施,而且回去后都认真抓起来了。 第二章 初战报捷(18) 林平山跟刘士进一起到现场巡视。他们从核岛厂房出来,正碰上三六公司的工人开饭。他看到有些工人脚上穿着破旧的解放鞋,立即想起前几天一名工人被设备砸断脚趾头,就问:“老刘,你们怎么还没给所有的工人发劳保鞋?” 刘士进听了,顿时一声无奈的感嘆:“早就发了,可是不少人拿去卖了。劳保鞋可以卖出好价钱,换了钱寄回去养家。真叫人拿他没办法!” 林平山听了顿时一阵心酸,无言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工人们。北风吹扫着地面,扬起阵阵沙土,他们捧着铝饭盒默默就食,饭菜很快就冰凉了。 他忽然想,歷来都是歌颂母爱伟大,可谁会想到父亲的艰辛。想到自己童年因为父亲亡故而经受的苦难,眼睛潮湿了,动情地对老刘说:“应当耐心向工人们解释,保护好自己才是爱护他们的妻儿老小。如果丧失劳动能力,将会给家庭带来巨大灾难的!” 质量管理和安全管理进行了严格整顿的工地上,有条不紊的生产秩序建立起来了,有计划的赶工夜以继日紧张进行。 刚开工的那次重大质量事故之后仅一年,长达两个月的工期延误消失了,施工进度全面赶上了原设计的计划进度。第一个战役,终于取得胜利的结果。 第三章 滔海弄潮(1) 一 海州城内东港核电公司的会议室里,一场激烈的争论正在核电公司的高层中展开。他们昨天已经争论整整一天了,今天仍未能达成共识,而且争论双方已经动了感情。 争论的焦点是核岛设备安装的承包模式问题。蓝焕成和丁宏显极力主张由外国公司承包,郑品吾和设计处处长老谢则认为可以由核工业系统的安装公司独立承包。 “核电站引进的是外国先进设备。根据合同,必须按外国的技术规范安装,国外设备供应商才肯保证性能。你们核工业系统的队伍长期呆在山沟里,适应不了洋工程。”蓝焕成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郑品吾从鼻孔往外冷笑一声:“我们把原子弹氢弹都造出来了,我就不信搞不了这民用的核电站!” 蓝焕成两只眼睛斜视郑品吾,露着大半个眼白,一副不屑的神态:“老郑,你是蹲在屋子里搞实验出身的。安装工程可比实验室里摆弄仪表复杂多啰。” “摆弄仪表怎的?国内国外的工地我都见过,比你清楚多了。”郑品吾恼了,白净的长条脸因为被蓝焕成蔑视而气得涨红,两个肩膀往上挑得更厉害了。其实,他对这事儿心里没数,只是对老蓝不服而已,这使他本能地站到了对立面。 第125页 蓝焕成对老郑的话嗤之以鼻:“你当那是看戏呀?参观一回就成专家了。”他勐吸一口烟,往空中喷出一个大圆圈来。 郑品吾更火了,张嘴想说话,张天伦摆手不让他说下去。 张天伦听了一天多的争论,觉得各有道理,一时拿不定主意,很少发言。他看两人已经不是在研究问题了,就来了个折中方案:“你们不必争了,我看各有道理。不如这样好了:让弗芒公司负责主系统并且承担总责任,三五公司分包辅助系统。这样既保证让弗芒公司承担总责任,又可以发挥我们的人力优势。” 张总这么一说,把双方的意见都包含了进去,两人都不好再吵了。 卢书记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说话,看见林平山今天来参加会,就问:“林平山,你是主管现场的,你有什么意见?” 林平山昨天抽不开身,没来,今天一来就看到双方争论很激烈,便专心倾听双方的观点。见卢书记问,就答道:“我同意张总的意见。”停了一下,又说,“不过,弗芒公司的态度可能还要再摸一下。我在巴黎时,曾与弗芒公司的出口经理费隆先生,探讨过由他们承包核岛安装工程的问题。费隆说,安装工程油水不多,他们没太大兴趣。我估计,他们可能会提出一些条件,我们要有所准备。” 蓝焕成有些困惑:“那也不能漫天要价吧。” “要是那样,我们就不要他们承包!”郑品吾乘势说。他没弄明白林平山的意思,只是有一点明摆着:只要不让外国人承包,林平山熟悉“洋务”的特长就无法发挥出来了,何况蓝焕成还跟自己较着劲儿。 “核岛安装相对于设备来说,价格要低得多。”林平山解释说,“价格方面,可能不是主要问题。”他对蓝、郑二人争吵的动机不清楚,也不想琢磨它,只是单纯从技术考虑,觉得他们说的都牛头不对马嘴。他很清楚,国内承包公司搞核岛设备安装,在理念上差距很大,没有充分的准备是不行的。 张天伦问:“那是什么?” 林平山说:“我觉得主要是合同责任问题。三五公司应当有充分的准备,要能给他们予信心。”他觉得现在就把对三五公司的担心说出来,肯定要招致非议,不如让弗芒公司来把第一关。 “这个倒可以提前跟他们打招唿,弗芒公司来考察时做好充分准备。”张总听了,觉得问题不难解决。 经过几个月的反覆酝酿讨论,最后由卢书记拍板,採取由弗芒公司总包,核三五公司分包的合同结构,与两家公司开始核岛安装工程的合同谈判。 次日,总经理部和党委听取核电站运行人员准备工作的汇报。卢书记、林副书记和总经理部成员都出席。 人事处长汇报完运行人员的招聘和培训工作,对卢书记说:“由于厂长的人选遇到困难,法电专家们建议由林平山担任厂长。” 蓝焕成听了,立即满脸不悦:“这林平山怎么走外国人的门路。” “林平山有野心,太不安分了!”郑品吾听这话,立即进一步引申,把火引向张天伦。 果然,张总听了心里很火:“林平山又不是万能博士。他管得了施工,还能管核电厂运行?” 林心田听了这话,心想核电厂运行是林平山的专业,搞施工是转行,能转行不能干本行,不知张天伦是什么逻辑。由于对蓝焕成信口雌黄的话还没调查,他不想多说。 过了两天,林心田到现场,顺便到林平山的办公室来。 林平山看林心田来现场很高兴,连忙给他泡了杯茶水,笑着说:“林书记今天有空下来了。” 林心田刚一落座,就问:“林平山,你要老老实实地说,你有没有背地里怂恿外国人推荐你当厂长?” 林平山听了,摸不着头脑:“谁说的?我这儿忙得焦头烂额的,哪有工夫想那些事儿。当厂长就要去法国培训,我们的工程才刚开始,我这篇博士后论文刚开个头,怎么能扔下呢?” “如果你有那样的打算,当然可以不管这些了。”林心田怀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林平山的脸。 第三章 滔海弄潮(2) 林平山见他不信,就解释说:“林书记,我在三二一基地主管过核反应堆运行。对运行工作我很了解,大多是些重复性的工作。我是搞科研出身的,喜欢不断有挑战性的工作,搞科研,搞工程,老有新玩意儿出现。我不喜欢干生产运行,怎么会要当厂长呢。” 至此,林心田才明白蓝焕成纯粹出于中伤,便说:“看来蓝焕成是有意在卢书记面前造成对你的不信任。他说话很有技巧,不经意间,就造成了对你的不良印象。” 林平山听了事情的原委,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如此莫名其妙的罪名。看来,那回不知底里得罪蓝焕成的事并未化解。事实上,成见极深的蓝焕成岂会让丁宏显的几句解释打消疑虑,他固执地认为林平山是有意发难。 林心田走后,他发呆了好长时间,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工地的夜,依然灯火辉煌,这时现场参建人员已达六千多人。各个工区的加班赶工正在如火如荼展开。一座座二十多米高的高架灯,把一百多公顷的工作场地照得如同白昼。 第126页 晚上九点多钟,林平山处理完文件,开着吉普车先来到车间加工区,巡视反应堆厂房安全壳的钢衬里预制车间、焊接车间、油漆车间、钢筋预制场。各个车间内灯火通明,工人们聚精会神按照质量程序和计划进行构件预制加工。五十多公顷的加工区场地上,聚光灯的光芒与焊接的弧光交映,如同大海的涟漪与波涛交替着,和着轰鸣的机器声,汇成一部雄壮的声光交响曲。 六十多公顷的施工现场,高耸的塔吊在空中旋转,长臂末梢的灯光在高空画出一圈圈光环,再加上地面的灯火,电焊作业爆出的火花,夹杂着混凝土浇灌机械的轰响,来往穿梭车辆喇叭鸣叫,就像节日欢狂现场的烟花绽放礼炮齐鸣。 林平山从加工区转到施工现场,在核岛作业区,看到朱为和许日辉神情激动争论着什么。他们看到林平山过来,戛然停止了争论。 林平山见了,笑着说:“怎么,还有什么事儿对我保密吗?” 许日辉看林平山问,只好说:“老林,你不能默不作声了。” “什么事儿?”林平山见小许一脸严肃,有些奇怪。 朱为说:“你还不知道呀?在电厂运行队已经传得很厉害了,有板儿有眼儿的。说你找过法电专家,让他们推荐你当厂长。”说着,两眼不眨盯着林平山,担心他有什么反应。 林平山一听,笑了起来:“我早就知道有人这么说我了。脚正不怕鞋歪,随他们说去!” 许日辉说:“老林,话可不能这么讲,谣言重复多次就会变成真理,唾沫可以淹死人的。”他崇敬林经理,见人这么说他,心中气忿不平。他的性格,碰到不平立即找人吵去,只是传言从来都是捕风捉影,叫人无从下手。 林平山无可奈何说:“我又不能去封住别人的嘴。时间长了,真相总会大白的。” 这一年多,已经陆续有一些朋友告诉他,张天伦对他威信上升不悦。尽管他不善权谋,不功心计,技术管理工作让他捲入官场的纷争是他始料不及,身处内斗的环境,惶惶然不知如何应对。 他不愿把所有的烦恼都告诉周玉茹,让她为自己担心。偶尔谈起,她总是劝慰他以平静心态处之,不要乱了自己的心志。她的话,只能使压抑的心境更加憋气,在现实面前,又只能这样。 他驱车来到海堤上。 今夜天空晴朗,没有月光。天上繁星闪烁,夏夜的星空灿烂辉煌,银河自东北向西南流泻,飞马座驰骋河畔注视河津中变幻莫测的波涛暗礁。 灰濛的天穹底下,黝黑的大海在依稀的星光里,闪动着片片鳞光。不远处,从东港驶出夜间作业的渔船衍射出点点渔火,倒映在水面上,拖出彗星般长长的光羽,随着微波在摇曳着。 深不见底的海上,叶叶扁舟,无依无傍地漂浮着。船底下的海水有多深,水底的洋流何时会兴波作浪,船夫无法预料。船儿既已出航,只有义无反顾地驶向大海的深处了。 二 这时,周立德正为材料码头的运输道路施工拖期所困扰。承担这项工程的,是海州三建的地方施工队伍。工程开工以来,进场施工的人数越来越少。 他到施工现场巡视,看到只有两台小型混凝土搅拌机有气无力地转着,几台小翻斗车慢腾腾往作业面运送混凝土。开工已经半年了,路基做完,只浇筑了几块混凝土路面,施工人员突然由两百多人锐减到三十多人。他向工人了解,原来他们公司又承揽到别的工程,把大部分人员调去做新的项目了。 周立德一听火了,立即到海州三建的现场办公室找项目经理老陈。一进门,他噼头就说:“码头运输道路是核电站要立即投入使用的工程,下个月就有器材设备要来。你们必须赶紧调人来赶工!” 陈经理听了,在衣兜里摸索半天,往老周手里塞入一样东西:“周处长多多包涵啦!我会想办法的。” 老周看自己手掌里冒出一个红包,立即像拿到火炭一样甩还他:“老陈,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耽误工期你要承担责任的。” 陈经理笑着说:“我们一定想办法。一定!” 当晚,陈经理跟几个伙伴合计对策。管合同的老许说:“核电站有的是钱。周处长既然讲这条道路急等着用,我们何不乘机向他们再要些钱,就说组织赶工需要资金。” 第三章 滔海弄潮(3) 陈经理直点头:“是个好主意。今年的年终奖就指望它了!” 第二天,陈经理到周立德的办公室来,愁容满面说:“周处长,我们预算没做好,资金有点困难。现在要赶工,急需资金。这条道路既然急等着用,你们就再增加些资金吧!不然很困难。” 周立德见他在敲诈,急了:“陈同雷,你别来这套!你们投标已经按定额做过预算的。我们也按市场信息核算过,一点儿也不少。” “资金不足,我们确实很难赶工。”老陈一脸无奈。 周立德气沖沖走进林平山的办公室,一五一十把海州三建公司的情况告诉他。林平山听了,着急起来:“这条道路已经延误三个月了。国外的器材和施工设备很快就要到货,再拖下去可就麻烦了。” 第127页 周立德很内疚:“怪我管得不严,耽误了工期。” “也不能全怪你,这些地方施工队伍的确不好管理。” 两人相对发愁起来。闷坐了一会儿,林平山说:“我看还得请老丁出来。对付这些地方部队,他有办法,得动用合同手段才行。”他跟老丁已是好友,碰到这类难题,很自然想到他。 丁宏显和主管现场小合同的吕正亭,一起来到林平山的办公室。听了周立德的情况介绍,老丁顿时火冒三丈:“他们还想翻天了,我就中止他们的合同,看他怎么办!” 林平山听了,有些担忧:“器材设备很快要来了,换施工队伍可能也不是办法。” 丁处长管设备,设备从码头运不出来,心里更着急:“我哪怕花高价,也要把这帮小子撤了!” 花白头髮的吕正亭出主意说:“我看丁处长跟林经理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还叫他们把工期赶回来。” 按照商定的策略,吕正亭去通知三建公司的陈经理说,他们违约耽误了工期,决定中止合同,叫他们的施工队伍尽快退场,让新的队伍进来。 陈经理一听,傻眼了。被从核电站赶出去,不要说大伙儿的年终奖没了,这经理的位置怕也保不住,他赶紧堆起笑脸向吕正亭求计。 老吕说:“我们丁处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向来是说到做到。现在惟一的办法是去找林经理。他是读书人,你态度诚恳些,让他出面也许会有转机。” 陈经理哭丧着脸,来到林平山的办公室。 林平山对这类农民工队伍,从内心深处还有点儿同情,让他在椅子上坐下,脸上浮出恳切的神色对他说:“为国家重点工程做贡献,是你们海州基建队伍的光荣。全国各地的人都来海州参加核电站建设,你们自己反倒没有一点儿主人翁精神,说得过去吗?要是被人从核电工地赶走,你们三建将来还要不要在海州地面上干了?” 老陈连连点头:“我们太煳涂了!” “你现在必须把调走的人员叫回来,还要增加机具。你公司如果没有备用机具,可以向现场其他单位租,回去组织加班赶工。” “我们尽快组织,尽快。” “我们这里不用形容词,要定量语言。尽快是几天?要明确。” “两天内把人全部调回。”老陈赶紧说,停了一下,又问,“资金问题能不能考虑一下……” “延误是你们自己造成的,你要承担合同责任。商务问题以后再说,我们要看你赶工的表现。”林平山板起脸孔说。 陈经理很快就把队伍组织起来,人数比原来增加了,施工现场又出现热火朝天的景象。 林平山和周立德、吕正亭从现场返回的路上,老周的心情仍不轻松:“老林,道路问题算是解决了。可海工仍然让人担心啦。” 海域工程自开工以来,承建的东海港务工程公司一直未能适应核电站的严格管理,让现场经理部的人伤透了脑筋。听了老周的话,林平山又忧虑起来:“这东海公司跟三建不一样,是国家一级施工企业,可不是像三建那样,吓唬几句就能解决的。” “那该怎么办?”周立德眉头的皱结更紧了。 前不久,张莉领着核安全局监督站对东海公司进行检查,发现其质量保证体系不符合要求,为此发出了警告。 实际上,论技术实力,东海公司做这项工程是没问题的。他们干过许多常规的海港码头,几乎独揽这一带海面的工程。东海公司承包核电站海域工程后,现场总经理老姜对核电站的严格管理和质量保证体系不以为然,认为多此一举,仍然按老办法管理工程项目。 业主的质量监督人员发现,他们吊装混凝土预制块把钢构件撞得变形了,就自己敲直处理,根本不报设计部门审查,也不做质量记录。许多操作只凭经验,施工程序只是摆摆样子,质量记录也是残缺不全,业主质量保证部监查和核安全局检查都没有通过。令人担心的还不只这些,他们根本就没按合同承诺的数量进场施工机械设备,工程进度很难保证。 国外制造的核电站设备来年要运抵现场,重型设备码头能否按时投入使用,对全局会有重大影响。 对业主提的问题,每次施工协调会上,东海公司的项目总经理老姜总是说:“尽快解决,尽快。你们就不必操心了!”会后就是没动静。 面对这状况,林平山心神不定地对周立德说:“东海公司的问题只有通过高层才能解决。” 第三章 滔海弄潮(4) 听了这话,吕正亭看着林平山的脸说:“我倒有个主意,只是……” 林平山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就说:“老吕,有什么办法尽管说。只要对工程有利,多大的困难都要想办法克服。” 见林平山决心很大,吕正亭憋一下气说:“蓝总跟东海的俞副局长私交很好。如果蓝总肯出面,问题可能会很快解决。”说完,关切地注视着林平山的表情。他已风闻蓝焕成跟林平山有点儿过不去,话刚一出口就有些后悔,流露出一丝担心。 吕正亭确实给林平山出了个难题。听了老吕的话,林平山心里在翻腾:蓝焕成给自己在群众中造成的歪曲形象,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改变的。现在反过来要去找他,心里有种屈辱的感觉。 第128页 吕正亭看林平山在犹豫,就说:“林经理,这事儿太难为你了。反正是公家的事儿,也没必要过分委屈自己。想想别的办法吧!” 老吕提到“公家的事儿”,让林平山立即想起了与林心田关于孙中山的议论,心里忽地豁然起来:襟怀坦荡,出以公心,什么也不必考虑! 三 当林平山出现在蓝焕成的办公室,他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简报,见林平山独自一人急急忙忙走到面前,心中不免警惕起来。 这些天,他已风闻核电站运行队的群众对林平山的传言。没想到自己信口胡言竟会造成那么大的风波,心中也有些后悔,看到林平山着急的样子,心想他来肯定与这传言有关。 蓝焕成心里盘算着如何作答,就没有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招唿林平山。 “蓝总,这回要借重你了。”林平山笑着说。 蓝焕成是城府较深的人,林平山说话的表情和内容都出乎他的意料,没摸清对方的意图,决定先不开口,以静待动,看对方往下说什么。 林平山见对方毫无表情地沉默着,就接着说道:“东海公司承包的海域工程现在问题很大,如不及时解决,要影响工程全局。大伙儿说,你跟东海的俞局长是老战友了,只要你出面,局面就会改观。”他把老吕的“私交很好”改成“老战友”,好让其更能接受些。 林平山说话时,蓝焕成一直在观察对方的眼神。那目光中透出的真诚坦荡,是无法作假的。在这样的目光下,蓝焕成心里迅速翻滚着。以往,张天伦和郑品吾一直没让他插手主体工程。林平山找他,是第一次有人要他在主体工程上发挥影响,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他跟丁宏显不同,门户之见和老谋深算使他想得更多些。林平山与郑品吾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仍然不明朗。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上中下三种做法:上的做法是痛快地答应下来,像以往在电力局抓基建一样,大包大揽地把事儿搞掂。中的做法是,答应帮忙,但不帮到底,事情成不成就要看对方的本事了。下的做法是一口回绝。显然,下的做法肯定要招致人们的非议,不可取。上的做法,有点儿不太甘心。思虑之后,决定採取中策。 经过迅速的决策,蓝焕成做出不经意的神态:“我跟俞局长也就是工作上有过接触,交情不深。不过,只要对工程有利,可以试试。我只能给你搭上线儿,核电管理那些洋道理,我说不清楚,还得靠你来讲。” 林平山很高兴:“蓝总出面就行。只要你在场,事情就好办了。” 想不到林平山对工作的痴迷远远超过了个人恩怨,蓝焕成心底不能不佩服。 俞局长来后,林平山带着周立德,一起到蓝焕成的办公室去见他。 蓝焕成见他们来了,就向俞局长介绍说:“老周你是老相识了。我来介绍一下林平山,他是核电工地的现场指挥,现在都用时髦词儿,叫现场经理。” 俞局长身材墩实风霜满面,一看便让人感觉出是一位在工地上久经歷练的人。他笑着说:“早就听到你的大名儿了。洋秀才挂帅,干得挺漂亮的。” 林平山赶忙说:“俞局长是水工老专家,今后要多来现场指导。” 大家在蓝总的小会议桌边坐定,蓝焕成说:“林经理,我把俞局长给请来了。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跟他说吧!” 林平山点点头,开口道:“俞局长,以前蓝局长带领队伍在省里建设发电厂,你一直都是给予大力支持。现在,核电站干起来了,蓝局长还是我们的领导,你可要一如既往哟。” 蓝焕成没想到林平山这么尊重自己,心里有点不是味儿。 俞局长听了,笑着说:“东港核电站是国家重点工程,又是改革开放的试点,所以局里很重视,特地派了经验最丰富的老姜来。没想到经验反被经验误,是我工作做得不细。” 见俞局长说话有政治水平,林平山觉得有门儿,就接着说:“东海公司做过无数海工,经验丰富,是能打硬仗的施工队伍,这点是不容置疑的。但是,在核电站施工却有特殊性,这是我们以往没碰到过的。” 俞局长说:“活到老学到老。林经理,你能说得更明白些吗?” 其实蓝焕成也很想听听,拿出香菸来,递给俞局长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给双方点燃,不动声色听他往下说。 林平山见问,就说:“咱们东港核电站建设有两个主要特点是你们公司队伍以往没碰到过的。一个是核安全要求,一个是国际先进的工程管理。到这儿来施工,一定要过这两个关。” 第三章 滔海弄潮(5) “工程管理先进我能明白。这核安全跟我们海工有什么关系?” 林平山说:“海堤对核电站起保护作用,这是其一。海水泵房对核电站安全冷却至关重要,是安全的生命线。所以,跟以往的海工建设不同,这里的海工施工必须有严格的核质量保证体系。施工程序、质量文件要求都很严格。行动必须依照批准的文件和程序,过程要有监督,事后要有记录,有案可查,一切有关核安全的事儿都应当是可追溯的。” “原来是这样,难怪老姜总是搞不明白。”俞局长开始有些明白。 第129页 “还有,这现代工程管理,特别是大型工程的管理,就像大兵团作战一样,各个兵种的行动必须服从前线指挥部的统一号令,否则,协同作战就不可能了。有一步不到位就有可能导致全局性的后果,这与你们以往在独立工地施工不同。” 经过双方交流,俞局长说:“老姜的个性比较愣。我回去研究一下,把吴洪才换过来。”说完,又笑着说,“对了,吴洪才还跟我讲过,他跟你是老乡,是鹭州人。” 林平山听了,非常高兴:“谢谢俞局长支持!” 吴洪才是河海大学毕业的,虽是个大学生,长得皮肤黝黑骨架粗壮,活像个北方农民。 他来核电工地后,有鑑于前任老姜的教训,请业主的外国专家和质量保证部人员来帮助将质量体系作了整顿,还按林平山的建议对管理人员和质检人员进行了培训。 东海公司的质量管理有了改观。只是进场的施工机械还未能达到要求,周立德和法电顾问在施工协调会上一次次提出,吴洪才总是眨着眼睛笑眯眯说:“正在路上,很快就到了。” 四 海州地区,每年七月至十月是颱风季节。遇有颱风预报,林平山亲自在现场担任总值班。按照工地的安全规定,有颱风警报,现场各公司都派有值班人员,统一听从总值班的调度指挥。 这天晚上,接到气象台关于颱风要在海州登陆的警报,林平山就睡在办公室里。根据预报,这次是颱风在工地正面登陆,丁处长也领着设备处的人在现场值班。 下午三点,工地上的全体人员按照颱风安全程序已全部撤出现场。 风越来越强烈,林平山跟丁宏显决定再到现场巡视一次。 林平山与丁处长一行四人巡视到材料码头,眼前的景象使他们大吃一惊。平日距离海平面三米多高的材料码头平台,已经被阵阵涌来的海水浸袭,时隐时现。 吉普车碾着水花,小心沿着通道的中线慢慢驶进码头。他们下车察看了一遍,整个码头完好,没有损坏的迹象。正准备上车离开,忽然狂风大作,肆虐的狂风从山坡向海面狂扫。他们被狂风顶着步步后退,眼看要被顶到海里。有颱风经验的丁宏显大喊一声:“快!抱在一起。”人们醒悟过来,紧忙胳膊挽着胳膊,头顶着头,抱在一起蹲了下来。这时,海水也发了狂,铺天盖地地砸过来,大家憋住气死死地抱着。对峙了十多分钟,老天爷大概看到奈何不了这几条汉子,风势又开始减弱了。 大家一看,衣服湿透,靴子里灌满了水。 倒掉靴中的水,林平山对丁宏显说:“老丁,咱们分头行动。你去检查一下设备仓库,我去现场。” 考虑到下一步的风险,望着正在开车门的司机小张,林平山说:“小张,你跟丁处长回去。我自己开就行了。” “不行。风很大,你开有危险!” “小张,你听我说,我一会儿要去堤头,你到车队值班室开着步话机等着。如果有什么情况,我跟你联繫,你帮我调动车辆。” 小张一听也有道理,有些不放心:“林经理,守堤头很危险的,你干吗不派别人去呢?” “这是我的职责!你不用管了,快去吧。” 林平山开着自己常坐的灰色丰田吉普车,以二十多公里的时速缓缓顺着沿海公路走着。他把好车都给外国专家用了,这台车虽然旧了,毛病多,但底盘重,开起来稳。 颱风还没有登陆,大风一阵阵从山脚向海面狂扫,扫得车头时时向侧面摆动。路旁有几棵树已被狂风颳断,歪歪斜斜倒在草地上。林平山把紧方向盘,小心翼翼向前推进。 进入工地,风势减弱了,他开车细细察看。塔吊都按规定固住底脚,把杆都自由摆动着,各种设备都保护起来了。只有一些标语牌被颳倒,几块木板在地上随风乱滚。 到了核燃料厂房前,发现技术员小张和小姚跟几个工人还在那里。他厉声问道:“怎么还不回去?” “廊道盖板没盖好。”小张望着林经理严峻的神色,怯怯地说。 “马上走!” “是。”小张和小姚赶紧答道。他们知道林经理向他们讲过的恰巴耶夫指挥方式:平时他们必须坚守第一线,危险时刻指挥员在最前边。 看到现场的人都撤完了,他赶向两里外海堤的尖角地带。 不久就要修筑重型设备码头,现场东南角海堤上一二十吨重的混凝土保护块体都已经吊走,现场的前沿只有石块保护,薄弱面正对着颱风的前锋。这里如果被冲垮,整个工地将不堪设想。今天,林平山就把自己的岗位定在这里了。 风暂时停下来了,林平山把车头对着海堤的缺口,开始观察整个现场。核电站的海堤要能在最高天文潮和颱风同时袭击的情况下保证厂区的安全,高度达十几米,因此海堤的地势较高,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工地。 第三章 滔海弄潮(6) 正前方,海湾对岸十里以外,东海公司的作业船舶正停在山坳围成的港湾里避风。尽管风势减弱了,海面依然波涛汹涌,浪高达几米,特别是那往上翻动的阵阵浊浪,令人望而生畏。林平山从老海工那里知道,那是涌浪在作怪。它是本地海上作业的难关,有时海面似乎平静,从水面底下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外海域传递过来的涌浪,搅得海底极不安宁。 第130页 右边从东往西望去,核电工地从脚底一直延伸到西边天际的群山下。近处的主厂房,如嶙峋峥嵘的危岩峭壁。其后的辅助厂房车间仓库加工场,乃至几里以外的办公和生活营地,楼群重叠交错。唿啸的海风吹扫着,天上忽明忽暗的翻滚乌云笼罩下,整个现场灰暗朦胧沉默等待。 不远处的海水泵站还在零标高以下,如果涌进海水,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两里外,与泵站相连的汽轮机房和核岛厂房工地上,几十公顷范围内十多座三四十米高的塔吊坚定地屹立着,狂风劲扫下,把杆一律平行地指向东南。塔吊下边,五十米长的汽轮发电机座已见雏形,直径四十米的核反应堆厂房安全壳已经二十多米高。主厂房东边几百米范围的辅助厂房,西边的高压开关站、办公楼都已露出地面。犬牙交错高低起伏的混凝土建筑群,在阵阵狂风中凛然无语,与大自然的暴力顽强抗争。 从近百公顷的工地往西,数十公顷面积的预制车间、仓库,直至几里外的生活营地,都不见一个人影。 北边六里外的山谷中,安矿公司的二十辆重型自卸车,已经装满了大块石,静悄悄地停在山背后採石场里待命,似一支埋伏在峡谷里的部队,随时准备出击。 平日机器轰鸣车辆穿梭热气腾腾的工地,一时间变得苍凉肃穆。 望着这一切,他感觉到这表面平静之下潜藏着的危险,体会到指挥员在一场激战之前,战场上出奇安静的重压。 视野之内,方圆十几公里范围,一个人也看不到,呆在这随时可能崩塌而葬身大海的堤头上,他忽然想起跟随母亲去给爸爸扫墓的情景,想起那牧羊人的草房。每次走到那里,母亲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忽然间风势越来越勐,风向不定。仰望天穹,天上的乌云上下翻滚,像要把苍穹倒过来。他往左边一看,地面上几公斤重的石块不见了,空中盘旋着阵阵鬼魑似的唿啸,天色忽明忽暗闪动着。 林平山抬头往远处望去,一幅骇人的景象展现在眼前:几公里外的海面上,翻滚的浓云底下,暴风狂扫的海水,似旋飞倒流的巨瀑,被裹卷着泼向高空。 他忽然想起小学听老师讲的故事:一艘轮船在海上快要沉了,船上的人都下救生艇逃生,只有船长坚持不下艇,要与大船共存亡…… 他顾不了出发前丁宏显要他必须把车停在距离前沿十米以外的劝告,把本来只有五米的距离又往前推进了两米。这时,他看见最令人担心的情况终于出现了:一迭迭的恶浪扑向海堤的边坡,在块石堆上爆出巨大的水花。在巨浪的反覆冲击下,顶部的大块石已经开始滑落。 他赶紧拿起步话机唿叫:“安矿公司陈队长。我是林平山。” “听见了。请讲!” “请你们车队出发。” “明白!” 他看了看不远处停着几台东海公司的挖掘机和推土机,又拿起步话机唿叫:“东海公司吴总!” “是我,请讲!” “请派几位挖掘机师傅来。” “明白!” 五分钟后,东海公司来了一辆带蓬卡车和一辆吉普车。从卡车上先后跳下几位司机,依次钻进挖掘机和推土机的驾驶舱内,吉普车向林平山的车靠了过来。停车后,车门一开,吴洪才跳了下来。一看吴洪才亲自来,林平山心里有了底。 望见从远处开来的安矿公司车队,他返身从车内拿出一面小旗,递给靠上来的吴洪才说:“老吴,你比我有经验。你来调度!” 吴洪才点点头,接过小旗,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口哨放进口中咬着,右手将小旗举起。林平山顺着汽车往前探出,仔细观察巨浪冲击下海堤边坡的状况。 安矿公司的重型自卸车按预定方案,排着队从北向南转圈,再兜向西北,然后倒着开向缺口,进行抛石作业。挖掘机和推土机列于两侧,及时把遗石清理下海,推向两边。 阵阵恶浪扑面而来,与滚落的巨石砰然相撞,激起一丈多高的水花,把人溅得满头满脸。林平山用手抹去脸上咸涩的海水,发现抛过几车之后,边坡下滑的趋势没有改变,里层的小块石和二片石也有松动的迹象,就对着老吴喊道:“不行!必须加大作业强度!” “知道了!”老吴喊着…… 忽然,林平山觉得思维突然中断,身体开始下沉…… ……他眼前又出现了牧羊人的草房 ……母亲泪流满面的脸 ……天下着大雨 ……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 ……对,是老吴 他睁开眼,看见老吴焦急地向他伸着手在喊。 他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赶紧拉住老吴的手。 被老吴从塌陷的石堆中拉上来后,他感觉左脚剧痛,站立不住,紧忙扶着车盖在保险槓上坐下说:“快!加快抛石。” 第三章 滔海弄潮(7) 老吴迅速指挥车队排成两行,从两个方向轮番交替抛石。 底部的大块石头在滑塌,顶部的抛石迅速补充,一场拉锯战紧张地进行着,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经过大约二十分钟的反覆较量,形势渐渐开始发生变化。可能海底已经形成新的台坎,下滑终于停止了,边坡开始上升。 第131页 大家松了一口气。为了预防万一,老吴指挥再抛上两车石料。 风势开始变小。瞭望海面,颱风中心似乎在向东北方向转移。为慎重起见,大家留在原地继续监视着。 林平山开始觉得脚掌阵阵疼痛,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忽然心有所触,对站在旁边的老乡吴洪才说:“老吴,前天的协调会上,要你们按合同要求数量进场运输车辆的事儿怎样了?” 老吴眨着狡黠的眼睛,一叠连声笑着说:“正在落实,正在落实。” 停了一会儿,他开始抱怨:“你们业主对承包方的管理也卷得太深了,连施工机械的数量也要干预。我们在这海面上做过多少海港码头,难道要几台车还没有数!” 林平山看着他笑纹未消的脸,苦口婆心地说:“我跟你讲过几次了,以往你们是在独立的工地上施工。现在是干核电站,是多兵种联合作战。合同条件是请外国顾问公司进行总体测算后提出的。” “按你的办,放心吧!”老吴满脸自信说。 他们准备上车,可林平山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吴洪才见这情形惊问:“你负伤了!”赶紧扶他上车送去工地医院。 他们从海堤返回时,瓢泼大雨已经开始下起来了。 每次颱风,跟随其后就是大暴雨。海州地区每年有一半的降雨量是颱风带来的。颱风造成破坏,也给人带来雨水。人们在防颱风同时,就要做防洪防涝的准备。 林平山刚到医院,就接到丁宏显的步话机告急,设备仓库区的输电线被颱风刮断了,整个仓库区已经断电。他立即把现场设施科长老胡派出去,带领维修队抢修。他心里还隐隐不安:危机并没过去。 医生作了检查,脚上满是鲜血,皮肉绽开,脚掌骨骨折,准备立即进行治疗。 司机小张给林平山端来热咖啡,让他暖暖胃。他嘴里还留着海水的咸涩味,慢慢品着咖啡,让紧张的神经松弛片刻。 他刚啜了两口,步话机就传来派到山边监视的人紧急报告:“林经理,山上几条沖沟的水势太大,快漫过防洪堤了!” “知道了。我马上过来。”林平山放下手中的杯子,立即电话通知三六公司总经理刘士进,叫小张开车准备去山脚的排洪渠。 医生拿着消毒缝合包,急了:“林经理,你这伤至少得休息十天半月的,怎么也等我处理完才能离开!” 林平山也着急起来:“等我把这事儿处理完再来吧,现场紧急等不及了!”转脸对小张说:“来,把我扶到车上。” “林经理,你就在医院听电话指挥吧。”小张掉下泪来。 “不亲临现场怎么组织抗洪?别耽搁时间了,赶快!” 医生只好给他找来拐杖,搀他上车。 核电站的永久性防洪堤还未施工,只在北边山脚的排洪渠边上修筑了临时护堤。 刘士进几乎跟他们同时到达山脚。 暴雨倾泻在山坡上,汇成急流奔涌而下,被排洪沟截住,导入排洪渠中。山上几条沖沟的洪水,也都滚涌到这里。水渠的洪水汹涌澎湃,水势如决堤的黄河,冲激着护堤的砌石。 刘士进看林平山柱着拐杖在小张扶持下走上堤来,大吃一惊:“老林。你受伤了。” 林平山强笑着说:“小意思,医生喜欢夸大,只好这样了。” 刘士进心疼地说:“你坐在那块石头上不要动,有什么指示告诉我就行了。” 林平山柱着拐杖望着不时漫过堤顶的黄水,对刘士进说:“队伍集合齐了吗?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得加高护堤!” “在集中装车呢。马上就到。” 三六公司几百人的抢险队分成两拨,一拨在沙石场装沙包,一拨在防洪堤上守着。一辆辆运载沙包的卡车一到,工人们立即跳上车往下卸包,车下的人扛着沙包飞速向堤顶奔去…… 林平山和刘士进指挥抢险队,从北山坡根开始沿堤垒高加宽加固。暴雨狂泻,水还在上涨。人人明白,洪水如若沖入施工区,所有厂房的地下构筑物全都要泡在泥水中,地上大量设备和材料也要损坏。 严重的后果使人们无声地奔跑着,尽管人数众多,除了偶尔发出“快!快!”的轻喝声,只有哗哗的雨声,暴浪冲击堤石的隆隆声。人们的衣裳全都湿透了,与汗水交渍在一起,被体热烘着,冒起热汽。 与山洪争斗的激战里,人人都处于亢奋状态,神经紧张肌筋胀绷,反覆着负重赛跑的沖剌。精神紧张状态下人们的肌体已不是听自己的大脑指挥,而是自发随着集体的节奏作往復机械运动…… 人与自然的抗衡相持着,风声、雨声、涛声无情地为自然力助威。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肉搏,几百米长的防洪堤才加固完,人们浑身像散了架子,不少人脸色发青直想呕吐,有的人索性坐到泥水中。 林平山见这情形,看着刘士进的脸说:“咱们对山洪还是估计不足,堤高还得加大才行。”他转身看着周围这些喘息未止脸色发白的工人们,感动中带着内疚。 第三章 滔海弄潮(8) 老刘看了看脚下终于被驯服的山洪,点了点头:“这场颱风一过立即动手!” 第132页 林平山重新返回医院,雨势已经渐渐小了下来。 五 冯学顺跟常所长、李书记在小会议室里,研究派人参加东港核电站安装工程的管理工作。他们六一八所已经承担了核电站的人员培训、技术支持和环境影响研究。 近日,林平山跟他们联繫,要他们派遣一批有核设备工艺经验的人员到核电现场来,参加核岛安装工程的管理。 常所长听完冯学顺的情况介绍,沉思了一会儿,显出思虑不定的神色:“人是肯定要派的,问题是派哪些人。咱们这边的工作也不能受影响。” 李书记见常所长犹豫,便说:“派人到核电现场去参加工程管理,对咱们今后的发展是有利的。” “老林跟我说,核电的质量保证、工程管理,还有许多工艺技术经验,都需要有人来消化。这对咱们所今后的工作大有好处。”冯学顺解释说。见所长对自己老同学的好意有顾虑,他心里有些遗憾。 听了他们两人议论,常所长说:“先让各个科室按任务把人员安排好,其余的人让老林来挑好了。” 冯学顺听了,心想还得把话挑明,免得发生误解:“老林说,对人员的素质有要求,他要亲自来面试。” 常所长说:“这是自然。老林对咱们所挺关心的,来后要好好招待他。” 林平山来后,冯学顺到他的住处来,看他比上次见面瘦了,关切地问:“在工地很劳累吧?” 林平山点点头:“责任大,思想压力太大了。” 他向冯学顺谈了这一年多在工地的情况,让他看脚上刚刚癒合的伤。 冯学顺听他讲到颱风遇险,感慨说:“想不到和平建设中也有生死考验。” 林平山说:“比起核试验场的同志们,就算不上什么了。” 冯学顺不语,回想好友这些年的经歷,还是劝告他:“你这人,感情上文人气质很浓,事业上又太英雄主义了。今后还是应当求稳,做事不要太冒险。” 林平山淡淡一笑,想起眼下的人员问题,就问:“人员有困难吗?” “问题不大,所长很支持。” 林平山放下心来:“安装工程很快要开始了,我们必须超前考虑问题。” 土建工程逐步走上正轨,林平山把目光转向了设备安装工程。接受土建工程初期的教训,他跟顾问波维尔商量,提前招聘安装工程的管理人员,进行严格的岗前培训再上岗。他让丁宏显帮助从电力系统物色汽轮发电机安装的管理人员,自己想办法解决核岛的人员。 实际上,六一八所有不少人愿意到核电站工作,林平山来后陆续有人到他房间来找。他考虑到两个单位的关系,就向他们婉转解释,必须由所里统筹安排,他只能在所里提供的名单中挑选。 人们走后,他抓紧整理面试资料,忽然听到外边有人叫他:“老林,听说你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林平山抬头往外看,门口站着吴惠才,不由一阵惊喜:“小吴,你怎么在这里?” 吴惠才笑着走进屋,往沙发上坐下说:“五三〇工程完工以后,我又在院科技处干了一段儿。核电项目上来了,六一八所向基地要人,就把我调来了。” 林平山往茶几上给他放一杯热茶,高兴地说:“武汉比大三线的条件好多了。余蕾也来了吧?” “她也调来了,”小吴回答,停了一会儿,说:“她父亲去世了。” 林平山一怔,没有吭声,沉默了片刻,问:“你现在干什么?” “在科技办。听说核电站要人,我参加过核质保培训,能不能把我也要去?” “我这儿肯定没问题。你来了,可以搞核岛安装管理,小余可以到设计处工作。你找一下冯所长,他是我的老同学,让他帮你跟常所长说去。” 小吴很高兴:“好,就这么着!” 吴惠才走后,来了三个年轻小伙子。他们都是大学毕业不久的技术员,听说林平山来了,就来向他了解核电站情况。 林平山问他们姓名,个头儿较高长相帅气的叫钟志青,方脸宽肩体格壮实的叫马东祥,两人都是东北人,哈尔滨军工学院毕业。 第三个小伙子长得比较瘦小,两个伙伴说完,他惴惴地问:“林叔叔,你认识我爸杨昌海吗?” 林平山脑中立即掠过替侯清德买穿山甲掉江身亡的老杨的身影,心里一惊:“你是老杨的儿子?” 他点点头:“我叫杨松云。” 林平山眼睛潮湿了:“老杨的儿子长大了!你是怎么上了大学的?” 杨松云说:“我爸出事儿时我正在县里念高中一年级,我妈叫我不要再念了,回家种地吧。我们村里人说,咱们杨家坳现在就这孩子念高中,大家凑钱也得把他供出来。我爸设计室的叔叔阿姨们,也给我家寄钱来。就这样,我才把高中念完了。我考上天津大学以后,学校给我助学金。我每月省出一半,给我妈寄去。” 林平山眼泪淌了下来,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杨松云无论长相和举止,都很像他父亲,这让林平山更伤感。 第133页 林平山和杨松云谈完,就跟他们三人简单介绍了核电工程的情况。他们问,核电站要不要他们这些年轻人。林平山说:“当然要了。年轻人是第一线的主力呢!”听了他们的要求,他产生一个想法。 第三章 滔海弄潮(9) 第二天,林平山找到常所长和冯学顺,建议说:“你们可以派些年轻人来,经过一期工程的锻鍊,回来就是骨干了。我们现场的口号是,把核电工地办成一座大学校,正在培养一批核电建设人材。” 常所长一听,觉得是个好主意,就问:“对年轻人有什么要求?” “我跟他们接触了一下,外语基础都不错,只要专业对口,所里走得开就行。对年轻人着眼于培养,将来还要培训的。” 常所长很高兴:“我们商量确定后,把名单交给你审查。” 林平山点点头,对他说:“咱们两家还得签合同,我们按人员的技术水平和人月数向你们所里付钱。这件事儿由商务部门跟你们谈。” 林平山回到住所,看见两个姑娘在他房间外探头探脑,他认出是住在楼道另一头的两个女孩儿,每次上下楼梯都碰到她们,就问:“找我?” 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瓜子脸肤色雪白的姑娘说:“可以跟你谈谈吗?” 这个高个儿的姑娘叫文修云,另一个长得娇小秀气,叫苏春燕,都是二十来岁。文修云听冯所长讲过林平山的经歷,对他很崇拜。听说他来了,并且就住在一层楼里,就拉着苏春燕来看看。几次来,看到房间里总有人,就缩了回去。今天看到林平山有空,又鼓起勇气来了。 林平山让她们在沙发上坐下,给倒了两杯茶水,笑着问:“有事儿吗?” “没事儿就不能来坐坐吗?我看你有点儿像个官僚。”小文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林平山没想到这姑娘好厉害,脸一红,赶忙说:“当然可以!”说完,摸着脑袋自语:“看来我真的变了,是不是说话有官腔了?” 春燕赶紧为小文圆场:“不是官腔咋的!人家找你就非得是求你?” 林平山听了,点点头:“这倒也是。不一定非得有事儿才来找我啊。请问有何赐教?” 文修云笑了:“这还差不多。” 林平山觉得两个姑娘挺有意思。她们不像那些小伙子,见了他毕恭毕敬的,一来就给他个下马威,觉得满开心的。 坐下来要说话了,小文又腼腆起来。倒是春燕大大方方地问:“林经理,听我们冯所长说,你的经歷很神奇,能不能给我们谈谈?” “我看他倒像个农村的大队干部,能谈出点儿啥?”小文对春燕说。 林平山笑起来:“没错。本人现在是施工队队长。” 小文也笑了:“洋博士当施工队长,领一大帮子工人干活儿,挺带劲儿吧?” “那当然。不信你们来工地看看就知道了。” 林平山的话倒把她们引到正题上了,小文问:“核电工地要不要女孩儿?” “当然要。我们有很多技术文件需要管理,大部分是英文的。核电站的技术文件是水电站的十倍,文件资料的管理是质量保证体系的重要部分。你们的英语不错,干这个很合适。”说完,又补充道:“我们土建处还有好几位姑娘当技术员呢。天天跑现场,工作可泼辣了。” “那你把我们也带去吧!”文修云现在不腼腆了。 “我正在向你们所里建议派年轻人来,你们可以去找所长。” 两个姑娘又问了些工地的工作和生活情况,高高兴兴走了。以后,文修云又来过几次,要林平山聊他的见闻。每次见面,都使她心里产生一种愉悦。 林平山离开六一八所时,跟常所长商量要把吴惠才先借走,他有特别的安排。常所长同意了。 林平山一回到工地,周立德就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海堤被海水沖走了三百多米。他听后吓了一大跳,紧忙问:“是怎么回事儿?” 周立德说:“因为採石场产出的堤心料太多,吴洪才把碎料全部填筑入海,一下子向海中推进了近四百米。” “施工程序不是规定一次只能前进五十米,用大块石层层保护,步步推进吗?怎么会这样蛮干呢?我在武汉看天气预报,颱风在距海州近五百公里的地方登陆,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林平山仍然不明白。 “他们一直不肯按合同要求进场足够数量的运输车,为了避免二次运输,就冒险蛮干。这下子经济损失三百多万元哩!”周立德说着,一股火气立即从心中冒起。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郑总到现场来了。他讲,颱风季节早就过了。说我过于胆小,谨小慎微怎么干大工程!”周立德说这话,冒火的两眼盯住林平山的脸:郑品吾是核工业系统的,似乎林平山也难辞其咎。 林平山不再吭声。郑品吾看林平山不在工地,想到现场树立自己的影响,见捅了娄子立即龟缩回海州城里去了。他是公司领导,能把他怎样?林平山深知老郑为人,绝对不会认帐的,不找自己的岔子就算不错了。他捅的娄子,歷来是别人帮着擦屁股。 第134页 他随周立德来到海边,只见海水一片浑黄,填筑出去的海堤长度跟他离开工地前差不了多少,新填筑部分几乎全沖光了。混浊的海水卷着泡沫,在水边的块石间一漾一漾的。 林平山气鼓鼓走进东海公司的现场办公室,吴洪才看见他来了,满脸愧色站了起来。 林平山盯着他的脸说:“鹭州是大地方,头脑应该比我们松山人精明,怎么出了个你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呢!” 第三章 滔海弄潮(10) 老吴无地自容:“你别说了,以后听你们的!” “不是听我们的,是听科学的。俞局长来时我就说,搞核电施工关键要记住两条,一个是程序,一个是合同,不能只凭经验。” 他见老吴不吭声,接着说:“我们核电工程已经投了保,你们迅速做好准备,等候保险公司调查。重型设备码头交工是合同的重要里程碑日期,这不光是罚款问题,而且是政治责任问题,你们要迅速组织力量赶工。” “这个我明白。俞局长正在调动全公司的力量,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我们要明白一点道理,为什么总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呢!” 经过这次沉重的教训,东海公司的作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此后,林平山对海域工程也不敢掉以轻心。码头的沉箱吊装就位时,尽管海堤已把港池保护起来,水面仍然有不小的波动,他和周立德亲自到海上监督吊装作业。 海底的基床已经垫平,水面上下浮动,闪着波光,在岸边激起细碎的浪花。浮吊提着沉重的混凝土沉箱在起伏不定的海面上颤抖着,看到东海公司的施工人员,严格按照施工程序从几个测量控制点,交叉校核,引导沉箱作业,他们才放下心来。 重型设备码头终于按时交工,迎接从欧洲驶来的万吨巨轮进港,宣告海域工程打了一个胜仗。 三年后,东海公司在境外的几项工程中,都战胜了竞争对手。对此,吴洪才不胜感慨:“全得益于参与核电的建设。” 大漠涛海未了情 第四部分 第一章 迷雾征尘(1) 一 已经夜晚九点多了,郑品吾还呆在办公室里。他办公桌侧面的沙发上,坐着从北京来东港核电公司不久的柳梦雪。 还在北京动力研究所时,他们就相识了。柳梦雪和周玉茹都是动力研究所里惹人注目的姑娘。两人都身材窈窕,周玉茹仪态端庄雍容大度,柳梦雪弱柳扶风招人遐想。分配到动力研究所工作后,尽管郑品吾对柳梦雪的风姿也是倾心不已,那时他与她的工作关系不是很密切。虽然有过几回接触,无奈围随在柳梦雪周围的男人们如同一群苍蝇,使他一直无法得以更多接近她,更何况她对谁都是冷着脸,他就只剩下嘆息了。 谁料到柳梦雪通过侯清德的关系调回北京,不久跟她丈夫离婚了。彷徨苦恼之际,她听说海州正在建设核电站,而且得知郑品吾是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有权决定派遣出国工作的人选,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郑品吾写了信。彼此未有深交,原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没想到郑品吾很快就给她回了信,叫她先到东港核电公司来,出国之事再慢慢想办法。郑品吾在周玉茹身上连连碰壁,对柳梦雪相求喜出望外。 柳梦雪来后找过他几回,他总是说要慢慢想办法。白天,他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人太多,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只好晚上来找他,但是几次都得不到明确的答覆。 柳梦雪长期与前夫分居,多年来不断有男性纠缠献媚。对这帮男性的殷勤,她早已谙于驾驭之道,只消一个媚眼一丝笑纹,即可让对方服服帖帖地为自己效命。久经沙场,她已总结出一套以弱制刚的办法,在男人面前总是显出一种淡漠矜持,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撩拨得对方暗火中烧却不遂其愿。她与郑品吾刚交锋,也是使出这些招数。无奈老郑经过这几年的歷练已是老手,技艺比她更高一筹,致使她不得不一次次来求他。 东港公司出国人员,国内工资照拿,国外那份儿比国内工资还要丰厚,而且是外币。对柳梦雪来说,出国还有另一层目的。她自视高雅,素来认为只有国外的社会氛围才是自己这等层次人物理想的生活环境,出国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目标。一旦出过国,自己于社交场合无疑在头顶罩上了一圈更加耀眼的光环。 郑品吾在设计研究院工作,这几年在经济大市场中混,少年看小说萌生的种种美梦,凭着手中的权力几次得逞。看柳梦雪已经来到核电公司,犹如鱼儿已经入网一般,下边就要一步步耍出他的招数,让这网中之鱼慢慢变成他的盘中佳肴了。 他抛出的鱼饵让她咬上了钩,如同那钓鱼老手,开始用鱼竿拖住线钩在水面上来回地拽着鱼儿,迫使她在水里不停地游动,直至其筋疲力尽才肯下手捞起。现在,柳梦雪的矜持冷漠已荡然无存,露出了向他求救的神色,他就不再坐在办公桌后与她打官腔了。他走到她坐的长沙发边挨着她坐了下来。要是往常,一个男人大模大样地在自己身边坐下,柳梦雪会急忙往外挪动身子。但是今天,她不敢这样做。 “出国人选是去年就报过计划,经过总经理部审批的。”郑品吾做出一脸难色,两眼直盯着她。从天然捲曲的头髮,高高的鼻樑,用目光自上而下抚摸着她,当那目光扫到她窈窕的身体时,就像两把刀般要把表层的遮掩物剥去。 第135页 柳梦雪是何等精明的女人,她从那如火似刀的目光中早已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以往与异性交往中,她始终能施展出高超的驾驭之道,让自己保持冰清玉洁。今天,她碰到高手了。她明白,往昔那一个媚眼一丝笑纹,对这个情场老手已经没有什么效用了。她还是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就对他媚笑着说:“郑总,你是主管领导,这人选问题,你随便找个藉口不就行了?” 但是,郑品吾还是不为她的神态所动,他要真的。于是,他不经意地把手放到她的手背上,看着她的眼睛说:“没那么简单的。” 当他的手触到她的手背,她心里一激灵,迅速开始翻腾起来。她虽然一贯以清高自矜,心底却羡慕那些有地位的人。前夫不上进曾使她失望过,现在要守的防线既然已经越来越模煳,眼前这位地位显赫的男人尽管俗不可耐,以其地位也不算辱没了自己,眼下他肯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迅速决策之后,她看了一眼那虽然紧闭却随时可能被人推开的门,轻声说:“这里不行。” 一听这话,老郑立即明白有门儿了,急切地说:“你从大路往里走,最后一排宿舍的四楼顶端就是我住的地方。”他老婆在器材处,最近出国看西洋景去了,家里无人绝对安全。 柳梦雪一离开办公室,他迅速熄灯锁门,从水渠边的小路抄近道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柳梦雪上了四楼,见楼道里黑蒙蒙的,心里怦怦直跳,闹不清是哪个房间。她正心惊肉跳间,身后的门忽然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把她拉了进去,她吓得想喊,马上被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她一进门,郑品吾立即把门插上,把她抱紧狂吻起来…… 他喘着粗气勐扑到她身上的瞬间,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盯着那慾火炽烈燃烧的眼睛说:“你说话可要算数。” “放心吧!”…… 二 现场的消防水系统正在调试,林平山到工地看压力测试。 忽然,压力表的指针剧减为零。见这情形,大家着急起来,紧忙分头查找原因。 第一章 迷雾征尘(2) 正忙碌着,现场设施科科长老胡神色慌张跑来,向他报告:“水厂的变压器烧了!” 林平山听了,心里一惊。 水厂进行电器系统改造,安装了新採购的价值七十万元的变压器,他们正在做新系统的调试工作,没想到投运才两天就烧了。他连忙随老胡去调试现场察看。 变压器间瀰漫着呛人的气味,烟雾腾腾。林平山钻进浓烟中,看到设备已被烧得一塌煳涂。 “我们是严格按操作规程调试的,这变压器的质量有问题。”老胡说。 林平山听了,蹲下来看变压器的铭牌,上边刻着“柳县变压器厂制造”。 他接着仔细检视线路系统的各个部件,没有看到异常,就随老胡走进控制室里。 老胡把调试记录拿给他,指着上边的记录数据说:“我检查了,所有的实验条件数据都正常,只能是变压器的质量出问题。”老胡是三二一基地活学活用毛主席着作标兵,跟林平山一起调到核电站来的,工作一向比较严谨。 林平山看后点点头,见这个项目的工程师老韩表情紧张地站在后边,就问:“出厂验收时检查了吗?” “做了出厂实验,没发现问题。”老韩答道,底气显得不足。 林平山盯着他的脸问:“干吗到这样的小厂订货?” “是曾科长定的。”老韩说,神色有些慌乱。 林平山点点头,不再吭声。 回到办公室,林平山把老胡叫来,他是老韩的科长,关照他说:“老韩好像不太正常,你注意做他的工作,把情况摸清楚。” 说完,他直奔丁宏显的办公室。 老丁听林平山说了自己了解的情况,立即叫了起来:“老曾这小子是柳县人,这里头肯定有名堂。我决不轻饶他!” 老曾是他的设备合同科长,老丁是久经歷练的人,很快就察觉出里边的奥妙。默想一会儿,记起老曾在一次酒会后找自己签过字,显然被他耍了。 林平山明白丁宏显心里很着急,就劝道:“老丁,还是要重证据,对这类问题要慎重。我看把这事儿报到监察室,请他们立案调查稳妥些。” 监察室接到他们的报告后,向林心田作了汇报。林心田很重视,立即派人去柳县调查。 调查组还没回来,这边对项目组长老韩的工作也有了结果。 林平山和老胡几次找他谈话,他开始只检查自己工作不细緻,验收做得马虎。后来听说组织正在派人出去调查,慌忙承认自己拿了厂方的回扣。 去柳县调查人员到厂后,厂方开始矢口否认此事。后来他们与家里联繫,知道老韩已经交代了,就对厂方说明此事,厂方无奈,只好承认。 设备合同科长老曾被拘留了,他总共拿了五万元回扣,分给老韩一万,其余自己吞下了。 老韩交代问题较主动,并且立即把钱款交出,只给予开除公职的行政处分。 这件事给林平山很大教训,自己显然对市场经济大潮给人思想的冲击缺乏足够的认识。倘若这种蛀虫侵蚀到主体工程设备中,造成核安全事故,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冒出了冷汗。 第136页 在支部会和干部会上,林平山组织大家结合这个事件学习讨论,检查自己的工作,加强廉政教育。 他开完会返回办公室,许日辉走了进来,一脸丧气对他说:“老林,张文涛的事儿吹了。” 林平山听这话,连忙问:“怎么回事儿?” 许日辉顿时一股无名火:“那个汪丽跟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外搞上了!” 林平山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儿,默想了一会儿,似有所悟:“翻译成天跟老外在一起,这诱惑力很难抗得住。当初是不应当把这种姑娘介绍给张文涛。”他后悔起来。 “这还不算,差点出事儿呢!”许日辉脸色更难看了。 “怎么?” “汪丽跟老外搞上,就跟他到处玩,有时两人在海滩鬼混到半夜。有一回张文涛到海边,正好撞上他们在干那事儿。他以为鬼子欺侮小汪,冲上前去,差点跟他打起来。” 林平山大吃一惊:“后来怎样?” “汪丽站到他们两人中间,护着鬼子说,她愿意。张文涛这才明白过来,丧气走了。” 听完许日辉的情况报告,林平山不由发愁起来:“看来我欠张文涛的这笔帐,得另想办法了。” 后来,他只好向海州医院的老同学求援,给张文涛找了医院的护士李凤英。 接连发生的事件让他很感慨,改革潮中泥沙俱下,事情远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三 吴惠才到工地报到来了。 林平山先跟他谈了核岛安装合同结构,对他说:“你先熟悉一下核岛安装合同,然后到三五公司的培训中心去跟踪他们的培训和进场准备。” “三五公司是部内最强的安装公司了,难道还不放心他们?”吴惠才有些不解。 看到吴惠才困惑的神情,林平山跟他讲了半年前的一些往事: 大三线的核三五公司第六分公司驻地,山高云深风景秀丽。跟三二一基地一样,风景秀丽的孪生品就是交通闭塞,人烟稀少。 第六分公司在这里安营扎寨已经二十余年了。他们转战在西部各省,为我国的核工业建设风餐露宿流血流汗,哪一个核基地没有留下他们的足迹,竖起他们的丰碑。 第一章 迷雾征尘(3) 终年奋战在鸟儿不愿栖息的大漠荒滩,狼蛇盘踞的深山老林,户口问题无法解决,家属只能安置在这交通闭塞,生活条件艰苦的山沟里。孩子们只得在附近的乡村学校里就读,长大了,只好在本单位的同龄人中找对象,结婚生子,周而復始地繁衍。年年岁岁的推移,一个公司就如同一个古老的村落,不仅有事业在凝聚着这个群体,不少人之间还有血缘的联繫。 三五公司六分公司总经理的陆世堂是核工业建设的功臣,中等个头儿,虎背熊腰,有些发福。他二十刚出头就参加核设施的安装工作,各种核反应堆、核燃料循环厂矿建设都干过。部里决定由他们公司承担东港核电站的核岛安装工程时,他向部基建局的领导拍着胸脯说:“放心吧!吃这碗饭都快三十年了。” 后来听说要给外国公司当分包商,他心里就老大不自在。等他得知弗芒公司还要来考察,他有些火了:“给他端尿盆还要考察,老子还不想干呢!” 出去参加过合同谈判的副队长李天刚说:“核电站按照国际方式管理,承建的各家公司都要投标竞争,只有咱们是部里指定的。老外说,他们要承担合同责任,必须考察之后才能决定能否跟咱们合作。要是他们不同意,说不定连分包也拿不到,所以东港核电站的张总要咱们认真做好考察的准备工作。” 听了这话,老陆问:“怎么个准备?” 他的两个得力助手,工程经理许平贵,身材墩实目光有些呆滞,质量科长朱全军,长相精瘦眼神灵活。 朱全军说:“可以把咱们干过的几个主要工程,放录像给他们看。” 许平贵补充说:“不锈钢焊接是咱们的绝活儿。让许师傅他们做一次操作表演给他们看。” “现在时髦公关,咱们可以请他们参观兵马俑,”办公室主任老蔡出主意说,“再来几瓶五粮液、西凤酒。听说老外吃饭离不开酒,包管把他侍候得闹不清东南西北。” 也有建议挂标语,印资料的。陆世堂归纳了一下,内容很充实,心里有了底。临了,他对行政科长说:“组织大伙儿搞一次大扫除。外宾来了,要体现出咱们公司的精神面貌来。” 书记老孙补充说:“要进行一次外事教育,注意内外有别。” 弗芒公司费隆先生领着承担东港核电站核岛安装工程的总经理戈尔、质量保证经理拉尼和负责系统安装的若代尔来到六分公司基地,办公室的蔡主任真把这帮老外的考察组织成一次隆重的接待外宾活动。 大门顶上的横幅写着:“欢迎国际友人光临指导!” 公司参加接待的人员全都是西装领带,端茶送烟的姑娘一色鲜艷的连衣裙,胸前别着一朵小花,脸绽笑靥彬彬有礼。会议室外的墙上,挂着宣传三五公司业绩的图片。 陆总致欢迎词。照着技术科和办公室共同起草的讲稿,他向弗芒公司的客人表示热烈的欢迎,然后列举三五公司二十多年来南征北战的业绩,展示庞大的职工队伍。接着放录像,除了中午和晚上的宴会,全天都是放映安装核反应堆和生产厂设备的录像。 第137页 陆世堂看到几个老外全神贯注看着录像,还不时通过翻译提出一些问题,感到效果不错,心想,好戏还在后头呢。 晚上宴席,轮到蔡主任上阵了。他站在桌边,拿着酒瓶连连向三个老外劝酒,笑着说:“中国有句话,一回生二回熟嘛。今后咱们就是朋友了,你们一定要多喝。” 戈尔拿起酒杯说:“这是烈性酒,我们不能承受的。” 老蔡转脸叫翻译向他解释:“五粮液是中国有名的酒,喝一瓶都不会醉。” 他把酒瓶交给旁边的姑娘,让她赶快把戈尔的酒杯满上,然后说:“小姐给你倒上了,你不喝就是不礼貌的。” 戈尔见漂亮的小姐笑容满面瞧着自己,只好仰脖把杯中的酒喝光。 美酒佳肴,加上主人的盛情,确实让这帮老外乐不可支。 第二天,许平贵领着费隆一行观看焊工的焊接表演。许师傅和李师傅是参加过技术大赛的老焊工,技艺在核工业系统都是有名的。他们分别表演了不锈钢工件的平焊、竖焊、仰焊,型钢、管件、厚板、薄板,各种活计都演示了一遍。若代尔把焊完的工件逐个拿起来仔细观察,点点头不说话。 管质量保证的拉尼问:“你们的焊接作业有工作程序吗?” 许经理胸有成竹说:“他们都是老师傅了,经验丰富着呢,该怎么焊,心中有数,不用程序。” 参观车间和仓库了,经过大扫除,环境比平日干净多了。陪同参观的陆世堂看了很满意,心想,亏得作了准备,要是像往日的样子,又脏又乱的还真拿不出手来。 走进加工车间,拉尼问车间主任:“你们有质量保证大纲吗?” 质量科长老朱让车间主任拿出《技术岗位责任制》、《产品检验制度》等各式各样的车间管理规定给他看。 拉尼侧耳听翻译把这些文件的内容解释一遍,摇摇头说:“不是这个。” 陆世堂对朱科长说:“不就是个文件吗,跟他们要个样子来,你们照着写一个。” 弗芒公司的考察组还仔细看了各种机具,文件管理,人员组织。尽管他们喝酒被灌得晕乎乎的,酒一醒过来可是一点儿也不马虎。 第一章 迷雾征尘(4) 往后的几天,主人盛情邀请客人们参观兵马俑、都江堰。费隆几人确实为中国两千多年前的文明所倾倒,出土铜车马的冶金技术、都江堰的设计思想,给他们留下难忘的印象。蔡主任说得一点儿也不差,一回生二回熟,几天的相处,这几个老外已经跟他们混得很熟了。至于酒道,不仅茅台、五粮液,连西凤酒、剑南春的地方韵味儿都能说出一二来。 接待工作结束,六分公司还特地开了一次总结会。 蔡主任发言:“别看这几个老外傻头愣脑的,喝起酒来倒是满讲义气。从这几天的接触,我估摸着,他们对这次考察肯定很满意。” 陆总说:“老蔡确实下了不少心思,应当记头功。” “他们说的质量保证大纲不知是啥玩意儿?”许平贵有些担心。 朱全军把握十足:“质量科的几个秀才也不是吃干饭的,只要拿到样本,几天就能写出来。” “这些纸面文章倒不用怕。”陆世堂点头说,“关键要看咱们动真格的。” 他们没有想到,核质量保证概念中的“质量”不是人们习惯所理解的质量。它指“物项或服务”对满足“规定要求的能力”有影响的全部“性能和特性”。核设施的“质量保证”是一种全新的概念,它是为某一“物项”在未来的使用中“确能满意”工作提供“足够置信度”所必须的所有“有计划、系统的活动”。“质量保证大纲”是指“为保证实现质量而制定和执行的全部活动的总和”。 那些核质量保证教材和条文,大都是从洋书本生翻硬译过来的。费解的舶来概念,繁琐别扭的句子,中国文字洋读法,他们初次接触,只能茫茫然。对那些全新的概念,没有任何精神准备,拿老概念来套,怎能悟出道道来? 许平贵回想这些天的经过,不无自豪地说:“一动真傢伙,那几个老外可真服了。你看若代尔拿着许师傅的焊件时,那佩服劲儿。” 陆世堂点点头:“是啊,咱三五公司的不锈钢焊,在国内可是排得上号的。”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费隆他们回去后向东港核电公司提出:“三五公司的质量保证体系存在严重问题。工人凭经验操作,缺乏最起码的质量保证知识,让这样的队伍承担核电站的安装工作是不行的。” 经过反覆的谈判,最后弗芒公司要求在合同中加入“由于三五公司是业主指定的分包商,如果分包商不合格,总包商有权更换分包商。否则,总承包商不再承担合同责任。” 经过这样妥协之后,弗芒公司决定对三五公司进行培训。 三五公司在海州城边租了一些房屋,作为培训基地。林平山决定派吴惠才到培训班去跟踪了解三五公司的培训情况。 四 现场经理部的三位安装处长从国外培训回来了。核岛设备安装处长杜洪宾,在五三〇工具反应堆安装时跟林平山共事过,是老朋友。 第138页 负责常规发电设备安装的常规岛安装处长老滕和电气仪控安装处长老戴是从电力系统来的两位处级干部,老滕是西北电力局的处长,老戴是副总工。他们不认识林平山,在国外培训期间向杜洪宾了解林平山的为人。杜洪宾告诉他们,林平山为人忠厚,比较好相处。处世老成的滕处长觉得杜洪宾跟林平山是一个系统的,说话可能带有水分,有些不放心。他跟蓝焕成、丁宏显是老相识,一到海州就拉着戴处长去找蓝焕成了解情况。 见滕、戴二人向自己打听林平山的为人,蓝焕成的脑子转开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已察觉到郑品吾对林平山有所忌惮。深层地想,他们两人都是核工业系统的,郑品吾肯定会感觉才华横溢的林平山对自己是个威胁,这是明摆着的。现在如果增加对林平山不利的因素,无疑是在帮郑品吾的忙。毕竟林平山离自己比较远些,而且这两个处长将来要长期与林共事,没有不透风的墙,已经有前车之鑑了。权衡之后,他决定对林平山採取中立的态度,于是摆出一脸茫然的神态:“你看,我整天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拴住了,哪有工夫过问现场的事儿?跟林平山接触不多,不是很了解。” 见老滕拿眼睛盯着自己,他只好自己解围说:“你们找一下老丁吧,他们熟,能跟你们谈出个一二三四来。” 他们只好去找丁处长。 丁宏显见他们问起林平山,便满口说:“是个大好人。你瞧,我都跟他成过心的朋友了。” 听了这话,滕、戴二人才真正松了口气。滕处长了解到,林平山还委託丁宏显物色常规岛安装处的人员,明白他是一个境界比较开阔没有门户之见的人。戴处长是个实干家,想事儿比较简单,见老滕满意,自己也就不多想了。 三位安装处长的到来,叫林平山非常高兴,他把五个处长召集在一起开见面会。 望了望大家,两位土建处长沉稳老成一脸风霜,三位安装处长精明干练一身虎气,都是有丰富经验的老将,他心里一阵欣喜,朝着大伙儿说:“好了,现在各位老大都来了,我的担子可以卸下许多。说实在的,老梁、老周和我都是书呆子。技术问题我们倒不怕,就是人际关系实在叫人头疼。各位的年龄都比我大,是我的兄长,今后碰到我有不对的尽管直说,小弟洗耳恭听。” 第一章 迷雾征尘(5) 老滕连忙说:“你是经理,还是要听你的。” “老滕,你在咱们中间,脑子里的道道最多。”林平山对着老滕说,“今后碰到啥事儿主要靠你出点子了。”他听丁宏显向他介绍过老滕,知道他城府较深,又是来自不同系统,特别注意发挥他的作用。 滕处长听了心里挺热乎的,高兴地说:“我干过多少机组了,哪个工地都是一样,现场的几个人只要抱成团儿,什么事儿都好办。” “当然,我们的团结是有原则的,为着工程的大目标,跟搞歪门邪道是两回事儿。”林平山补充说。 他对滕处长讲:“负责常规岛安装的电建八公司先头部队来了,他们办事儿很规范,一来就找我们了解现场的要求。” 老滕听了,解释说:“电力系统的队伍,竞争得很厉害,不这样办不行的。”他毕竟经歷多了,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市场竞争锻鍊人。这让林平山很受启发。 林平山点点头:“是这样,承担电厂配套设施安装的北电一公司也不错。” 开完会,林平山把杜洪宾叫到办公室来。 杜洪宾在桌对边坐下,林平山递给他一支家乡的七匹狼香菸,自己也叼上一支。他菸瘾不大,只跟好友一起才偶尔抽一二支。给双方点燃后,他说:“你还记得吴惠才吗?” “记得,不就是工程指挥部跟你们一块儿的那个小伙子。”杜洪宾立即想起五三〇工程指挥部那个帅气的年轻人,记性满好的。 “对,就是他。我已经把他调来了,将来可以做你的帮手。” “小伙子脑子挺好使的。”杜洪宾记忆更清晰了。 “你的安装经验丰富,他对系统熟悉,配在一起就更全了。”林平山说,接着把话转到正题上:“我一个多月前把他派去三五公司的培训中心,跟踪了解培训情况。” “培训进展顺利吗?” 林平山摇摇头:“据小吴报告,问题不少。你们公司的那些人压根儿就没把这当回事儿,听课的人稀稀拉拉的,怪话连篇。” “我跟他们不是一个分公司。我是一公司,他们是六公司。”老杜喷出一口浓烟,赶紧发表声明。 “了解到这个情况,我很担心。”林平山没理会老杜的声明,顾自往下说,“他们的队伍还没进场,我只好给总经理部打报告,想请部基建局关注一下。但是张总好像对此事不太重视,没看到有什么动静。你好歹跟六公司的人都熟,要经常去看看,跟他们提个醒儿。” “明白了。这培训要是没搞好,将来麻烦可就大了。”老杜在国外受过培训,深知其中利害。 见老杜有这个认识,林平山放心了些,就跟他商量核岛安装处的人员组织,让老杜的队伍尽快配齐,迎接新的挑战。 第139页 晚上,专家村俱乐部里,《多瑙河之波》的旋律欢快地萦绕着舞厅的樑柱,挂满金色彩条的松树在旋转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一对对中外男女搭肩挽手步履轻捷地蹁跹起舞。 林平山在桌边坐着,醉心欣赏周玉茹的舞姿。 昨天晚上回家,他拿着法电公司的请柬对周玉茹说:“玉茹,明天晚上外国专家在专家村俱乐部举办新年舞会,邀请咱们参加。” 周玉茹拿过请柬来,上边写着“林平山先生和夫人”,心里一阵甜蜜。 “这是外国人习惯写法。”他解释说,对法电公司把周玉茹称作自己的夫人有点别扭。在他心目中,周玉茹应排在自己前边,尽管她比他小一岁,可他从来都是像大姐姐般敬重她。 “这样写多好呀!难道我不是你的夫人?”她说。 林平山轻抚她柔软的长髮,一股幽香让他心醉。 “我该穿哪件衣服合适?”她问。参加外国人的舞会她没有经验。 林平山从衣柜里给她拿出了一件连衣裙:“就这件。我在巴黎给你买,就是预备参加舞会的。” 她从不穿连衣裙,有些犹豫:“都老太太了,穿这么新潮的衣服会让人笑的。” “你先试一下。” 她换了衣裳,站在镜子前细细端详着。 浅棕色的丝质连衣裙,松松地搭在她高挑而丰满的身上,轻挽腰际的丝带似随时飘荡轻飏的流苏。林平山看呆了,头一次发现娇妻的美态。 他们跟波维尔夫妇围坐在一张小桌边。波维尔邀请周玉茹跳舞,在学校当文体部长时她学会跳舞,好多年没跳开始有些生疏,在波维尔带动下她很快就适应了。 林平山尽管到国外留过学却不会跳舞,他跟波维尔太太坐着看他们跳。 “你的太太很像贵妇人。”波维尔太太赞赏地看着周玉茹的舞姿。 林平山从未见过周玉茹跳舞,陶醉地欣赏着,听了她的话直点头,心里非常甜蜜。 郑品吾也在舞池中忘情地搂着他的女秘书起舞,这些年在风月场中歷练,他早已是一个舞迷。他老婆不会跳舞,就把秘书带来过舞瘾。转圈中他发现了舞姿飘逸的周玉茹,眼神立即从怀里的姑娘转到了她身上,心猿意马地放慢了转圈儿的频率。 五 周六傍晚,林平山在厨房忙着做饭。 今天下午,蓉蓉的学校开家长会,周玉茹今天要跟外商开会走不开,林平山只好请假到蓉蓉的学校去。 第一章 迷雾征尘(6) 其实,蓉蓉更愿意妈妈去学校开会,因为妈妈去学校同学们都说她妈漂亮,她好高兴。爸爸去学校,同学们看他穿得土里土气的,说他是村里的干部。她不愿让爸爸去学校不是嫌弃他,她爱爸爸,见他让人瞧不起她心里很难受。她知道爸爸很了不起,但她说不想借太阳发光,从不向同学讲她父亲是干什么的,同学们从装束看,都认为她爸是核电工地的工人。 周玉茹工作的设计处就在海州城的公司大楼里,平日家务事都是她做。林平山难得在家当一次“家庭妇男”,便精心为她们母女俩做点她们最喜欢吃的。他先给蓉蓉做义大利通心粉。在这里买不到国外的奶酪,他就用奶粉当代用品掺到西红柿酱中,女孩爱吃奶味儿,她很喜欢吃。把通心粉从开水锅中捞出后倒入盘中,拌上调制好的西红柿肉末酱,蓉蓉就迫不及待地伸手捏了两根要往嘴里送。林平山板着脸说:“蓉蓉,妈妈还没回来。” “我就尝一口!”她满嘴口水地说。 接着做糖醋鲤鱼,周玉茹生长在钱塘江边爱吃鱼。 他刚把汤汁浇到炸好的鲤鱼上,就听到门口周玉茹喊道:“好香呀!” 林平山笑了:“正好领导回来,咱们开饭啦。” 蓉蓉赶紧把饭菜往桌上端去,一边端一边还不住用鼻子嗅着香味。 吃过饭收拾完,周玉茹的干妹妹余蕾来了。吴惠才出差,她没事儿就往周玉茹这边跑。 “你儿子呢?”周玉茹问。 “在楼下碰到蓉蓉,他们一块儿看羽毛球赛去了。” 林平山见小余来了好高兴,待她坐下后给她端去一杯茶水。 见林平山在家,余蕾就说:“我在元件厂见到你们的老同学雷永宁了。”小余也在设计处工作,现在管核燃料合同。她上周到内地的核燃料元件厂去了一趟。 林平山一听赶忙问:“他挺好吧?” 余蕾说:“这次引进国外的核燃料元件生产线,他是项目负责人,每天忙得团团转。” 林平山欣慰地感慨:“我的哥们儿现在有事儿干了!”他跟余蕾是一个专业的,就跟她讨论核燃料元件的性能指标。 周玉茹一听,叫道:“喂!今天可是周末,谈工作到办公室去好不好。”她心疼他,得强制他休息。 两人笑了。林平山只好去拿扑克牌。 他从中学开始就把扑克戒了,为了让周玉茹开心,只好甘当小学生跟她们学打牌,三缺一只能凑合着玩。 此刻,雷永宁的心情远没有林平山轻松。 他正在灯下捧着《核质量保证》教材,抠那些费解的核质量保证概念。自己都没闹明白,怎么领着一大帮人干,他心里压力很大。 第140页 上个月他与东港核电公司余蕾的同事们一起,跟弗芒公司核燃料生产厂谈判技术转让合同,回来后立即开始自身的技术准备工作,每天晚上看书到过半夜才上床睡觉。 整个房间内只有檯灯在桌面上映出一个昏黄的圆圈,屋内其他的灯都关了。书籍、靠椅、床铺静静躲藏在阴影里。他已习惯深夜的幽暗氛围,让那个檯灯孤独地陪伴着自己。 坎坷的经歷,使雷永宁对事业的追求日益执着,少年的烂漫已经被深沉的思索代替,在工作中寻找自己的寄託和乐趣。 “快休息吧!别把身体累垮了。”躺在床上的小徐对他说。她已经睡了一觉,见他不吭声,翻过身去又睡着了。 雷永宁爱人小徐比他小近十岁。同事们给她介绍雷永宁时,他帅气的外表和名牌大学的学歷,让她非常满意。只是高干家庭出身使她有些担心,怕他娇生惯养不好相处。及至结婚生活在一起,他处处对人体贴让她消除了顾虑。 相处时间长了,她感觉出雷永宁跟自己在感情上总像隔着一层什么。小徐涉世不深,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家庭出身让他瞧不起。 有一回收拾房间,小徐从雷永宁的书本中翻出一张黄萍的照片来,照片已经很旧了。看着照片上黄萍美丽的脸庞,她疑惑地问:“这个姑娘是谁?” 雷永宁看到照片立即眼睛潮湿起来,说:“是我以前的对象。” 她端详着照片,有些不解:“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为什么不跟她结婚?” 她这话,让他的泪水落了下来:“她有海外关系。” 她才知道,为什么他对自己一直都是淡淡的。以前介绍人只说他工作太忙,耽搁了找对象。 年龄代沟横在他们中间,她不可能理解他,经常跟他怄气。时间长了,生儿育女,日子还得过下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环境中,又能怎么着呢? “多少家庭是美满的?”路上走着,看看一对对走过的男男女女,雷永宁心里时时翻腾这个问题。 抬头看小徐又睡着了,眉头打了个结,他心里一阵伤感。 他摇摇脑袋,赶紧驱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捧起书接着看。 五一节,核电站工地团支部组织年轻人到梅花山西麓的观音谷游览。 他们来到峡谷当中,脚下小溪流水潺潺,两边危岩耸立,钻入山谷不久,立即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浓香使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大家往前望去,两侧的山崖上花团锦簇,让人感沉醉。 他们尽管来自全国各个单位,相互之间很快就熟了,大伙儿玩得很开心。 第一章 迷雾征尘(7) 武汉六一八所来的五位年轻人,还是形成一个小团体活动。这倒不是门户之见,而是他们之间的情感起作用。清瘦的杨松云与娇小的苏春燕,显然又是一个独立单元。高个儿钟志青、壮汉马东祥与高挑而丰腴的文修云之间,有着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路上,苏春燕有一个不离左右的警卫员。文修云,由两个随从前后保驾。 这时波维尔已经离任回国,接替他的佛朗斯·基约曼有丰富的核电站安装经验。他中等身材,长得健壮墩实,方形脸庞,棕黑色头髮配着灰色的脸,一撮棕色小鬍子水平横在高鼻子底下,浓重的鼻音,听得出是法国南方人。他在蒂永维尔担任现场指挥马洛的助手,专管技术协调,与林平山是老相识了。 他来工地,现场经理部的安装管理人员培训已经开始了。除了法电公司派来的教员外,林平山和基约曼也讲课,还请了一些国内的老专家来讲核电站的理论课。 六一八所的年轻人,钟志青、杨松云、马东祥和苏春燕都参加了培训班。他们将来都要在现场做质量监督工作。只有文修云因为外语好,被安排在资料室工作没有参加培训。她从林平山那儿拿到一些质量保证和工程管理程序资料,就自己钻研起来,碰到疑问就去问林平山。 与小文接触中,林平山发现她不仅英语水平高,可以流利地和外国专家对话,而且人很聪慧,对工程管理掌握得很快,从心眼里喜欢上了这姑娘。只是有一点让林平山觉得不可思议: 林平山收到一份外国杂志。她借去看完还他,迟疑一下,对他说:“杂志上有一张画我很喜欢,可以剪下来给我吗?” 林平山问:“哪一张?” 她翻到了那一页,递给他说:“就这张。你看多讨人喜欢!” 林平山往书上看,是一张涂着白粉满脸皱纹的老头儿的头像。 以丑为美,怎么有这种变态心里?他感觉到了年龄的代沟,心里虽然这么想,还是不吭声地把这张画撕下来给了她。 星期天下午,文修云在办公室里看书。钟志青走了进来说:“小文,进口的巧克力。尝尝吧!”小心翼翼把一个繫着丝带打成蝴蝶结的纸盒放到文修云的办公桌上,她的眼皮底下。 “你没看见我笨得都成企鹅了,还叫我吃甜的,成心呀!”文修云噘着嘴把纸盒使劲儿往前一推。幸亏桌边的一叠书挡住了,否则肯定要滑落地上。 小钟很尴尬。他刚才瞥见马东祥拿着一个纸包到小文这儿来,却原样不动地拿了回去,心想也许希望来了,就过来试试运气。 第141页 两个小伙子一年前分配到六一八所不久,就同时喜欢上这位聪颖活泼美丽性感的姑娘。彼此是朋友,他们没有仿照上两世纪的西方绅士用决斗方式解决问题,而是採取和平竞争的办法。以往,小文对他们两人的殷勤来者不拒。最近以来,渐渐地,二人都被她拒于千里之外,两人都为自己处于劣势而沮丧。挖空心思未能博得年轻姑娘的欢心,让钟志青一头雾水。 晚上,小文沐浴之后走到衣柜门的穿衣镜前,端详着镜中高挑丰腴洁白得像凝脂一般的胴体。披肩的长髮,闪着乌色的辉光,隆起的胸脯和浑圆的后臀,不安分地流露着一成熟的姑娘的渴求。她轻轻嘆了口气。 同房间的苏春燕沖完澡出来,看到她还裸着身子站在镜前发傻,就学着《红楼梦》里那老婆子的声调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得起?” 文修云扑哧一笑:“你呀,才像那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林妹妹呢,等着你的宝哥哥来擎受吧。” “我是林妹妹,那你就是杨贵妃了。” “是呀,看来我註定是杨玉环的命了。”小文轻声自语,又嘆了口气。 她到武汉六一八所以后,两个年轻人同时向她走来了。健壮的马东祥,肱肌隆起,唿出的气都能叫人感到一种男子汉的威势,让她怦然心动。从另一方向走来的钟志青,高大英俊,在她心中泛起丝丝的欢悦。一年多来,她始终在两人之间保持若即若离的等距离关系。 林平山到六一八所招聘技术人员之后,她仿佛发现,这两个年轻人思想情感的深度远不能达到自己的标准。她突然明白自己以往的欢悦是多么肤浅。想到这里,她慨嘆自己的浅薄。 她的父亲是个学者,母亲是艺术家。这种家庭,使她自小受到父亲学识的训练和母亲浪漫情感的薰染。她的举止貌似父亲的教养,内心却蕴藏着母亲那奔放的情感。这些相反的基因,令她的行为异于常人。她的素养和情感渴求,使她觉得在同龄人中无法得到满足。当林平山在她眼前出现时,他的学识和视野,精神境界和恬淡的情愫,让她心醉。那深沉的目光,始终在她脑际无法消逝。 明知不可能,她却无法摆脱这种对成熟男性的嚮往。幸好资料室就挨着林平山的办公室,利用工作机会她可以经常接触到他,这使她的幽思稍许得到点排遣。 六 承担核辅助系统安装的核三五公司的队伍已经陆续进场了。林平山决定看一下他们的准备情况,就和杜洪宾、吴惠才来到三五公司的工作营地。跟总经理陆世堂见过面,他们到车间、仓库、办公室,挨个进行检查。 回到陆世堂的办公室,他们在长条靠椅坐了下来。 第一章 迷雾征尘(8) 老陆叫人给端来茶水,脸露得意神色看着他们:“怎么样?咱三五公司是一支拉得动打得响的队伍吧。闻风而动雷厉风行,一点儿也不含煳。” 林平山点头说:“动作是很快。我们看了一下,还存在不少问题。请杜处长谈谈吧!”老杜来自三五公司,说话方便些。 “进场的机具与合同要求相差太远了。”经验丰富的老杜说话不含煳,“而且不少是用了十来年,老掉牙的。早该报废了!” 老陆听了,不服气:“老杜,你也是在安装公司干过的。要勤俭办企业,那些设备修理一下还能用。”他无法看到这个特大型现代工程的全局,照着老经验打企业的小算盘,对杜洪宾的话不以为然。 “合同既然规定了这些设备,你们就应当保证按要求配置。”林平山见他说得离谱,只好解释说,“我们是按照新购设备给你们资金的,你们要保证几年安装施工期间,机具完好有效才行,不然会影响质量和进度的。” “没问题,又不是头一回接工程。”老陆仍然固执己见。在他眼里,林平山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 “你们几乎没有配备电脑进行管理,这样适应不了核电的管理要求。”吴惠才接着说。 工程经理许平贵不以为然:“我们都是老经验了,脑子里有数。哪个工程不是这么过来的。那些洋玩意儿太贵,还不好使。” 林平山只好继续耐心解释:“不是没给你们钱。搞现代管理,不能只凭手工操作。” “你们计划科的人都是些毛头小伙子,没有丰富的施工经验是搞不了计划调度的。”经验丰富的杜洪宾敏锐地指出问题。 林平山补充说:“我们在几个地方跟你们的人聊了一下,发现这些人说话懵懵懂懂的。一定要认真做好进场队伍的培训,不然将来要栽跟头。” 陆世堂觉得东港核电公司的几个人在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出于礼貌,也为了赶快把他们打发走,就说:“你们提的都很对,我们尽快改进,放心好了。” 林平山看他的神气更加不放心,一时又想不出法子来,只好领着两个伙伴离开。 第二天上午,核三六公司总经理刘士进来到林平山办公室,一进门就神色紧张地对他说:“老林,国外制造的安全壳‘牛腿’像是有问题。我们的工程师发现实际情况跟图纸不一样。” 三六公司能发现国外供应构件的问题让林平山感到欣慰,问题的严重性又使他大吃一惊。 第142页 “牛腿”是核反应堆厂房上方用来支撑环形吊车的支腿,必须焊接组装在五十米高的环形钢壳上,承受上百吨重的负载。许多重要的核岛设备都要靠环形吊车吊装。 这些构件的制造质量要是有问题,起吊过程支腿承受不了重负发生断裂,几十吨的吊车大梁连同上百吨的设备从五十米高空勐砸下来,不仅反应堆厂房内全部设备损坏,造成人员伤亡,而且这些设备会砸到正下方的核反应堆上,造成世界罕见的重大核事故! 想到这里,林平山额头渗出了冷汗,赶紧拿过图纸来仔细看。 “就是这道焊缝,图纸上写的是对接焊,厂里却按角焊缝处理。”老刘指着图纸说。 角焊缝不能承受重负荷! 林平山着急起来:“有一多半已经焊到安全壳顶上了。要是返工,会影响工期的。我们到现场去看看吧!” 他拿起安全帽,准备随老刘去工地。 临出门,老刘看着他的脸问:“林经理,你们现场几个头儿的关系怎样?” 林平山感到问得突然,停下了脚步,回答说:“挺好的。尽管来自不同系统,大家配合得很默契,没有门户之见。”说完,显出疑惑的神色:“你听到什么了吗?” 刘士进看了一眼门外,低声说:“上个周末,张总请我们吃饭。我隐约听到郑总跟张总说,现场几个人在搞四人帮……” 林平山听了,大惑不解:“大家来自不同系统,搞好团结有什么错?” 刘士进说:“老林,我比你多吃了几年干饭,见过的事儿要多些。有的领导喜欢底下的人闹点儿矛盾,这样才好领导。” 林平山惘然,愣怔着不动。 现场吃紧,后方还有人放野火。他一时理不出头绪来,心里乱糟糟的。思想片刻,只能先顾一头:“这事儿太复杂了,现在懒得去想它,先到现场吧。” 他打电话把梁建业找来,三人一同去工地。 司机小张开着车,他们前往现场。一进工地,就碰到核三五公司的下马威。 在工地的主通道上,横着一辆三五公司的大卡车。一帮工人正在从车上往下卸器材,车辆和器材把大路堵得严严实实的,他们的车根本就过不去。 小张按喇叭,那些工人根本就不理睬,有两个还朝他们扮鬼脸吹口哨。小张火了,要下车跟他们理论。 急中风撞上了慢郎中,林平山看一时半会儿难以叫他们让出路来,就摇手:“小张,算了,没时间理会他们,调头从东边绕过去吧。” 刘士进见了,诉苦说:“他们向来老大惯了。在工地上,我们建筑公司经常受他们安装公司的气。” 看这阵势,林平山心头又添一层事儿,为下一步的核岛安装工程忧虑。 第一章 迷雾征尘(9) 圆筒形的核反应堆厂房中央,六十多米高的塔吊来迴旋转,在空中画出一个个圆弧,把建筑安装部件送到各个作业点。焊接作业爆出的火花,浇灌混凝土的轰响, 安装构件的撞击声,在筒形安全壳内来回反射交混,朝着空中升腾,一派繁忙景象。 三人攀着附壁的铁梯,爬到五十米高的反应堆厂房安全壳上部,拿出图纸跟实物进行比较,果然有问题。 回来后,林平山紧急召集土建处和金属质量科的工程师和外国专家开会。 金属质量科顾问瓦赛看完图纸说:“这是受力焊缝,如果不按图纸要求焊接,会出大事故的。只有返工,全部切割拆卸下来重新焊过!” 梁建业发愁起来:“拆下来重新做过,再装上去,没有一个多月时间是不成的。工期耽搁太厉害了。” 林平山心里一沉,没想到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竟会造成全局性的后果,转身问身旁的顾问:“基约曼先生,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质量第一,没有价钱讲的,林先生。”基约曼回答很干脆。 林平山马上以东港核电公司名义向义大利的牛腿制造厂发出传真函件,要求进行返修。 很快就收到对方的答覆:运到义大利的厂里返修再送回,机加工再加上路途运输要一个半月。 看了这份传真,林平山呆了好一阵子,陷入痛苦的思索当中。这一天,他几乎全部心思在想这件事。 晚上,他彻夜无眠,继续考虑如何处理这个大难题。 这个事件的后果比两年前混凝土质量事故还要严重,而且越晚出现的问题,迴旋余地越小,处理越困难。他的头开始发涨,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到凉台上,试图让冷风清醒一下脑子。望着工地彻夜通明的灯光,脑子里迷茫一片,怎么也理不出思路来。 返工是没有讲价余地的,拆卸、运输、返修、运输、重新组装,五个技术环节,每一步都是必不可少的。除了厂家提出的一个半月,现场重新安装至少要半个多月,总共延误两个月以上,又是一次重大事故!保证质量的代价就是工期延误,难道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情绪烦躁,还有一层自己也说不明的原因:白天刘士进说了郑品吾后院放火的事儿,让他隐隐感觉到这次事故跟前次混凝土质量事故不同。那回有上边的全力支持和理解,眼下的危机,要是不能尽快扭转,到时有理说不清,弄不好会引起意想不到的后果。事故发生在欧洲,可人家照样能够把文章做到工地来,歷朝在外征战的将领,碰到这类事例还少吗!他觉得脑袋一扎一扎地刺疼。 第143页 牛腿制造厂的代表杰南从义大利来了,林平山和梁建业立即跟他开会商谈。 “杰南先生,根据合同规定,你们要对造成的工程损失承担全部责任,想办法补救!”一开场林平山就亮明态度,先发制人把关键点扣住。 杰南连忙说:“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想办法。”合同条款写得清清楚楚,他无法推脱。 “这个事故造成了工程延期,你们准备採取什么措施?”林平山问。 “一号机原样照用,应当没有问题。这样最快了。”杰南出主意说。 “你是商务人员?”林平山问。 杰南立即不假思索地声明:“我是工程师!”看神气,他觉得自己受到蔑视。 梁建业很生气:“我怀疑你没有取得大学文凭!” 杰南满脸通红。 林平山阴沉着脸说:“将来这个核电站发生事故,你以为你们公司就不必承担责任吗?” 杰南耸耸肩,无话可说。 梁建业说:“你们应当想办法。” “如果要运回义大利厂里返修,时间就得这么长。地球直径是不可能改变的。”杰南偏一下脑袋说。 林平山冷着脸:“你要知道,这个事故给工程造成的后果相当严重,你们公司必须全力想办法弥补。” 杰南点点头:“我立即回去向我的老闆报告。” 他们看跟杰南再谈不出名堂来,只好先划清合同责任,下去再想进一步措施了。 回到办公室,林平山茫茫然不知所措。事故虽然发生在欧洲,可这巨大的苦果却要由国内来消化。时间、空间,哪一个因素都是无法改变的,难道真要陷入绝境? 他到施工现场,看到工人已经开始从高空往下拆卸牛腿,心里不由赞赏刘士进行动果断。 为了不使钢材质量受到影响,工人从钢壳上切割牛腿不能採用通常的火焰气割办法,工作进展缓慢。 他看到三六公司李师傅在地上检查割下来的构件,就走过去问:“李师傅,重新组装牛腿能不能加班赶工?” 李师傅摇摇头:“可以赶,但很有限。天一黑,在高空很难操作,闹不好要出岔子的。” 林平山心里又是一沉:这不比浇灌混凝土,日夜加班赶工还不容易呢! 他们几度开会研究对策,想在制造和施工组织上找到出路。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筹莫展。 最后,他们决定对技术设计进行仔细分析,看看能否找到别的出路。 核岛顾问盖威先生指着图纸,向大伙儿介绍焊缝的受力状态。 林平山看他手中拿着二号机组的图纸进行讲解,脑中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就对盖威说:“一、二号厂房的结构是一样的,对吗?” 第一章 迷雾征尘(10) 盖威以为说他用的图纸有问题,就解释说:“没错,两个机组的图纸是一样的。” 林平山顿时兴奋起来,转身问基约曼:“二号机组牛腿的制造进度,现在怎样了?” 基约曼听了,心有所触,也很兴奋:“好主意,林先生!二号机牛腿已经开始制造,可以空运来现场,替换拆下来的构件,进度可以加快!” 林平山说:“现场尽快把有质量问题的牛腿切割下来。在这同时,厂里加班赶制二号机牛腿,分批空运,完成一批运来一批,现场工作不停。”这样,他那天晚上想的五个技术环节中,前三个环节被绕过去了。时间、空间,都被重新进行了有利的组合。 “你说得很对,林先生。好聪明的主意!”基约曼乐得在屋里绕起圈儿来。 大家非常高兴,就採用这个移花接木的法子,尽量减小损失。 他们又把制造商找来了。 小会议室里,林平山、梁建业与制造商代表杰南进行第二轮交涉,参加这次谈判的还有刘蔷和徐春琴。 两个姑娘的英语都很流利,小刘负责的是焊接质量监督,小徐负责的是合同商务。林平山叫她们来,既想扩大谈判的内容,也想让她们锻鍊锻鍊。 在两个美丽的中国姑娘面前谈公司发生的质量事故,杰南觉得很没面子,他故作轻松地说:“这完全是一次偶然的疏忽。” “这是一道很重要的对接焊,焊工必须经过严格考试才能作业的,怎么能用偶然疏忽来解释?”刘蔷问得很严厉。 杰南紧忙说:“我们的焊工可是经过严格考试的!” “质量检查人员怎么也没发现?”刘蔷紧追不捨。 林平山对核设备制造的质量管理体系很清楚:“杰南先生,你们厂的质量保证体系不完善,才会出现这种系统性的质量问题。” 杰南败下阵来:“我们立即进行整顿。” “你们已经耽误了工期,要想办法赶啊。”老梁说。 杰南满脸难色:“我们厂的订货很多,赶工有困难的。” “工期延误是你们造成的,我们将要求赔偿。如果不组织赶工,我们只好动用合同的惩罚条款了!”徐春琴不客气道。 杰南慌忙说:“小姐,你不要着急。我会说服我的老闆想办法赶工。” 第144页 “我们要根据你们的实际表现才能确定。”小徐仍不肯松口。 林平山赞许地看了小徐一眼,马上提出:“你们必须立即把二号机组的牛腿空运过来,替换有问题的构件,减小对现场的影响。请你们按这样的安排报一个赶工计划。” “没有问题,我们会尽快编出赶工计划的。” “要定量的回答。你们几天能把赶工计划制定出来?我们要审查。”林平山说得很刻板,严格按合同规则说话。 “一个星期。” 林平山立即严肃起来:“现场工期损失一天就是一百多万美元,一星期太长了。” “四天吧。”杰南无可奈何道。没想到这两位面目慈祥的教授和两个年轻漂亮姑娘的严厉性格与外表截然相反,他原以为中国人不懂技术规范和市场规则,玩似的就能应付过去。 杰南回去后,厂方来传真说,由于厂里订货很多,只能比东港核电公司要求的期限晚一周到货。林平山看了,立即又发愁起来:延期一周,加上现场安装就是半个多月,损失太大了。 基约曼看着他忧愁的脸说:“林先生,你们中国人受孔夫子的影响太厉害了。” 林平山不解:“为什么?” “我在一本介绍中国做人准则的书上看到,你们跟人打交道讲什么温和善良……好像是五个字,对吗?” “是温良恭俭让。” “对,就是这五个字。可是用它做生意是不行的。” 林平山恍然大悟,立即到合同处去找丁宏显。 “老丁,牛腿制造商说要晚一个星期到货。”林平山一进门就对坐在桌后的丁宏显说。 丁宏显跳起来:“这鬼子存心耍咱们了,一天就是一百万美元,说得轻巧!”他听过徐春琴的汇报,已经知道事情的始末。 “所以要劳你的大驾了。”林平山说。 “这可不是修码头。”老丁不解地盯着他的脸说。 林平山笑了:“你以为那些合同条款是做样子的?老外就怕这。” 老丁摸摸脑袋:“对呀,咱们在国内可从来没动过真格的。这能管用?” “外国人讲商业规则,你试试就知道了。”林平山笑着说。 老丁屈起胳膊肘攥紧拳头往里弯了弯:“这回就真给他动用一次惩罚条款。” 这招果然有效,当天对方就来传真同意按期到货。 这招成了,林平山好高兴,立即找基约曼商量:“你对厂方的承诺有把握吗?基约曼先生。” 基约曼咬着菸斗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可以要求他们把制造和运输的时间计划送来,进行仔细审查。” 林平山点点头,是个好主意。为了把握起见,他又跟东港核电公司驻欧总代表通了电话,请他派人到厂监督检查。 面对意想不到的质量事故,核三六公司及时调整了施工计划,力争减小对工期造成的影响。 第一章 迷雾征尘(11) 一场急如星火的牛腿大战,在相隔万里的两个国度内同时展开了。 按照要求,“牛腿”制造商及时把二号机组的牛腿空运到现场,替换从安全壳上拆下的不合格产品。由于按合同必须承担全部经济责任,他们对返修和赶工密切配合。三六公司也採取了周密的赶工措施,及时进行安装。 三个月后,土建工程进度又赶回来了,达到了原计划进度。 经过了这两年的磨合,核三六公司不仅在质量管理上适应了核电建设的国际标准要求,而且管理体系的运作和队伍的素质也与国际接轨了,所以这次对“牛腿”的质量事故才能反应得这么快,处理得如此果断。 梁建业感慨说:“老林,大伙儿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关键是要战胜自己,这最不容易。”林平山想到核三五公司刘士进他们这些年的艰苦努力,心底却在为下一战役的风险担忧。 七 这时,海州城的核电公司大楼里,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林心田,你不要假公济私网罗罪名排斥异己,耍手腕!”蓝焕成拍着桌子吼道,一反平日里老成持重、深藏不露的常态。他的老部下基建处孙处长昨天被林心田找去谈话,今天一大早就被带走了,据说罪名是老孙主管生活区建设时受了贿。显然,这是有预谋的举动,林心田对他们系统的人一直有成见,他心里很明白。 林心田非常生气,没想到蓝焕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遇到事情总以门户之见评判。考虑到眼前这个事件的严肃性,他还是让自己平静下来,耐着性子说:“老蓝,你是领导,说话可要有原则。” “哼!要是把我真当个领导就不会搞突然袭击了。” “这怎么叫突然袭击呢?我们都是按程序办事的。” 老蓝更火了:“什么程序!我身为副总经理事先一点儿也不知情。我问你,你们到底有什么证据?” “有人举报,组织进行调查总是可以吧。” 老蓝一时语塞,停了片刻,一言不发,急转过身离开了林心田的办公室。 第145页 老蓝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丁宏显已闻讯来了,坐在沙发上等他。老孙是他的老战友,见老孙这样他很着急。 “明摆着的,林心田在耍阴谋排挤我们。”蓝总见老丁来了气恼地说,同时竭力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老丁和老孙是他的左右膀,林心田朝他们开刀了,自己得赶紧想招儿。 丁宏显附和道:“这事儿再明显不过了。他是纪检委书记,还不是想咋捏就咋捏!”听了蓝焕成的话,他觉得有道理,还有些不平。他是老基建,对这里的内幕很了解: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跟郑品吾他们变法子週游世界,进高档酒店三天小宴五天大宴地挥霍国家钱财相比,老孙那点儿算不了什么。 蓝焕成看了老丁一眼说:“咱们还得想想办法。”这个时候光发火没用,人家把刀架到你脖子上了,总不能等着挨宰。事儿已经捅到了外边,得有个两全的办法才能派上用场。 “强龙还能压住地头蛇,咱们还怕他!”丁宏显见蓝总沉思不语就献策。仗着他们在地方上的关系,林心田蹦不出高粱地去。 老蓝没说话,想了好一会儿,瞧着丁宏显的脸说:“老丁,这事儿既是老林在抓,我出面不太好,还得你辛苦一趟。” “这个自然,包在我身上好了。”老丁当即痛快答应。 “你明天就去省里。” 丁宏显出发后,蓝焕成的心才算安定下来。 估计老丁到省城已经一天多了,还没消息过来,蓝焕成又烦躁起来,心里抱怨丁宏显办事儿太粗心。 到了晚上才接到老丁的电话。 “蓝总,不行了。”丁宏显丧气地说。 蓝焕成很奇怪:“没找着他?” 老丁说:“我找着他了,让他帮忙去打理一下。他去了一打听,没想到老孙扛不住自己都招了。” “怎么这么快?”老蓝很意外。 “他也是这么想的,就想办法去见老孙本人了解一下情况,所以回来晚了。” “老孙怎么说?”蓝焕成怀疑林心田使了什么花招。 “老孙说,两天两夜车轮战,他实在扛不住,只好如实讲了。” “真他妈软蛋!”蓝焕成生气极了,碰到这样的部下,自己真是瞎了眼。 第二天,丁宏显回到海州,直奔蓝焕成的办公室。 蓝焕成听他详细汇报完经过,坐在大靠背椅上默想了半天不言语。 丁宏显见他沉思不语,就在旁边沙发上坐下静候。一时间,偌大的办公室悄无声息,窗帘被风吹起扑打着玻璃板,发出啪啪的声响。 闷了五分钟,蓝焕成示意老丁坐到办公檯跟前来。 丁宏显紧忙过来,坐在他桌对边。老蓝边寻思边讲:“在核电站干事儿不比从前,凡事儿要想得周详些。你可要管好你那帮人,千万别再捅娄子了。” “你放心,我早就留了心眼儿。前次设备科老曾那档子事儿,我下手就很利索。” 蓝焕成点点头:“林平山是书呆子,跟林心田又密切。事儿要是能跟他联上的话,千万不要犹豫!” 一提林平山,丁宏显不以为然。但是在蓝总面前,他还是紧着点头:“我明白。你放心吧!” 第一章 迷雾征尘(12) 八 核电工地南边八公里的金沙滩,阳光明媚,薄云如纱。这里雪白的海沙从浅海一直延伸到岸边一百多米的地方,十里沙滩围着蔚蓝的大海,造就出一个绝佳的天然游泳场。 令人叫绝的还有这里的海浪。从海中往沙滩涌来的浪涛,一个比一个高,最高可达一丈多。举目望去,如座座顶覆着皑皑白雪的高墙,汹涌着向人们压过来。你不必仓皇逃避,只消静静立于浅滩中,狂涛卷过,把你托向高空,享受那腾云驾雾的神仙乐趣后,又把你轻轻放回到沙滩上。 尽管工地的工作繁忙,林平山还是要一年一度组织现场经理部这二百多号人到这里来游泳,为的是加强凝聚力,培植团队精神。他对安全科长钱盛年说:“只有在大风大浪中,才能磨出集体主义情感。” 星期天,他们向各家承包公司借车,利用上下班之间的空余时间把人员拉到海滩边。 到了沙滩上,林平山尽管也脱掉了衣服,穿上游泳裤,可他却无心下水,二百多条命在他手里呢。他拿着手提扩音器来回巡视着,发现情况就及时提醒有关人员,指挥安全救险组和行政后勤组的工作。 一个多小时后,他看到各方面情况正常,天气也很帮忙,望着热闹的水面,心痒痒起来,就将扩音器交给老钱说:“你盯着点儿,我十分钟就上来。” 老钱笑着说:“放心吧,我保证一眼不眨地盯着。” 林平山踩着水走入海中,勐地扑进水里,侧泳向大海深处游去。很快,汹涌而来的狂涛扑面而来,把他向空中举起。他双脚悬空,在浪顶摊开双手,眯着眼睛,尽情地体味着那腾云驾雾的感觉。突然,他觉得两脚落到柔软的沙垫上,海浪又把他交回了大地。 这么上上下下地浮荡中,他觉得胸脯忽然贴上个白团团的肉身,心里一惊。他抹去脸上的水迹定神看,原来鼻子碰鼻子地出现了文修云。 第146页 “哟,大领导终于亲自体验生活来了。”她笑着说,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睛,甩掉头上流淌着的海水。 文修云穿着紫红色的泳衣,虽然不是前卫的三点式,那雪白丰满的身体被弹性的尼龙泳衣绷得紧紧的,乳峰高耸,非常性感诱人。 林平山看了,一阵心跳。忽然,他想起孔夫子“非礼勿视”的教诲,心中犹豫是否应当把脸转开。 “我们一起往海中游,看谁游得快!”她兴奋地拉起他的手说道。 林平山慌忙说:“不行!我只是下来泡一下水,还有任务。” “又摆臭架子,就你忙!” 瞧她噘嘴生气的诱人样儿,他很尴尬,却又无奈。跟这样性感的姑娘泡,尽管非常诱人,后果肯定不妙,何况还有严妻在家,他只好赶紧游回去找老钱。 这天夜晚,东港镇的马克西姆咖啡厅里,朦胧的光影缭绕着幽幽的音乐。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小桌边,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大声说笑,也有人在大厅中央宽敞的舞池中贴首相拥,伴着乐音挪步曼舞。 这是一家当地人开的多功能休闲去处,名曰咖啡厅,实际上活动内容五花八门花样缤纷。人们各得其所,各享其乐。 不知谁给老闆出主意,起了个maxime(马克西姆)的店名,招得一帮老外也经常光顾,给店子添不少洋味儿。一些年轻人也跟着到这里来,谈情说爱,约朋聚友,纵情消遣,给老闆带来了滚滚财运。 武汉六一八所的姑娘小伙子们,已经占据相邻的两张桌子。自然,还是苏春燕跟杨松云一桌,其余三人一桌了。 许日辉跟徐春琴走进来,看到只在东南角还有空桌,就径直朝那里走去。到了跟前,小徐发现邻桌是汪丽跟老外,撇一下嘴想要走开。 小许看了,脸对着邻桌说:“还怕她了?偏在这儿坐着看洋戏!” 汪丽听了,把头往老外的肩头靠了靠,用英语大声说:“你从巴黎给我买的连衣裙一定挺贵的,我只在时装书上见过。” 徐春琴哼一声,坐下来把头偏向一边不看她。 许日辉站起来,大声说:“咱们跳舞去。不屑搭理这种贱货!” 汪丽听了,气得站了起来。 老外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以为她要跟小许跳舞,摸着她的手说:“ok, take your time! (不要急,慢慢来!)” 一听这话,汪丽立即又坐了下来。 老外见了,显出茫然的神色。 文修云在旁边看着,哈哈大笑起来。 马东祥乘兴说:“小文,咱们去跳舞吧!” “你也要从巴黎给我买时髦连衣裙呀?没看我这么胖,穿起来可就变成大气球了!”说完又大笑起来了。 马东祥不知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尴尬地看着她。 汪丽认定她在挖苦自己,又怕老外误会,心里生气,只瞪了一眼,没言语。对文修云这么性感的姑娘,汪丽不敢在老外面前跟她交锋,要是老外站到了小文一边,戏就热闹了。 钟志青乖乖从柜檯拿来一大瓶扎啤,给每人倒上。 文修云噘嘴说:“啤酒没劲儿!要人头马。” 马东祥立即起身效命,钟志青直抱怨自己太笨。 酒来了,两人轮流给小文干杯。 直到把钟志青不甘落后买的第二瓶也喝完,晕乎乎的小文才轮着跟他们下舞池转圈儿。 第一章 迷雾征尘(13) 这边,苏春燕跟杨松云借着酒劲儿,卿卿我我,呢喃私语,压根儿就没注意邻桌演出的文明戏。 到了半夜,他们才从咖啡厅出来。评说着今夜的良宵美景,徐春琴和苏春燕陪着醉醺醺的文修云拉在了后边。 九 一号核岛施工现场,直径四十米的安全壳穹顶半球形钢壳,经核三六公司预制组焊完工,扣在核反应堆厂房侧面的场地上,这个与核安全密切相关的庞然大物特 别显眼。 核反应堆厂房安全壳穹顶不仅要经得住核事故情况下厂房的内压,还要能抗住外部飞机从高空直接撞击的破坏力,施工要求很严格。 现在,必须由核三五公司在穹顶钢壳内部,把附着穹顶内壁的管道固定焊牢,然后才能把一百多吨的钢壳,吊到六十米高的反应堆厂房顶上。 固定在穹顶内壁的这些管道系统,在发生核事故时,能自动喷射出冷却水降低反应堆厂房内部压力,减轻事故后果。 开工之前,三五公司召开了誓师大会。 “打胜第一仗为国争光”的横幅标语挂在主席台上方。上千人的会场上,唿口号声和誓师发言的洪亮嗓音,从一排排飘扬着的彩旗下传出,气氛热烈而隆重。核电工地自开工以来,第一次出现这么热闹的大会,以致那些老外有些纳闷地问身边的翻译:“他们在干什么?” 穹顶下的管道安装施工正值酷暑季节,在这个如同反扣的巨型铁锅里边,太阳的热力透过钢板传入锅内积蓄起来,热气只进不出,再加上焊接作业散发的热气,白天壳内的气温达到四五十度,核三五公司的工人们穿着厚厚的工作服,在这么高的温度下作业,汗水把衣服浸得一个个如同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核工业队伍吃苦耐劳的传统,正在核电建设工地上继续发挥着它的威势。林平山看了非常感动:“我们核工业的工人,多么纯朴呀!” 第147页 吴惠才正在现场巡视。他现在是核岛安装处的辅助系统科科长,主管三五公司的施工。见林平山来了,吴惠才走过来对他说:“三五公司把许师傅几位顶尖的焊工都安排来突击穹顶管道安装了,说这叫集中兵力。” 林平山点点头:“这几位老师傅的活儿是没说的,只是今后整个队伍全面铺开怎么办?”看到里边焊接产生的烟雾让人睁不开眼,他说:“要提醒他们加强通风,注意安全,还要预防中暑。” 小吴点头说:“正在叫他们加装一条送风的软管。” 弗芒公司的质量监督队也派人在现场跟踪检查,一位叫波尔的监督员对林平山说:“你们中国工人很能吃苦,难以想像!” 林平山爬上脚手架,拿起一个防护罩,观察许师傅作业。 许师傅大名叫许宗明,林平山早就听说老许干活儿一丝不苟。他看到许师傅的操作完全符合规范的要求,感受到这位核工业战线老工人的严谨作风。趁许师傅换焊条的工夫,他问道:“许师傅,能不能让全公司的焊工都做到像你这样规范化操作呢?” 许师傅看了林平山一眼,嘆口气说:“现在的小青年不同了。不说我自己,就说我的师傅吧,解放前给老闆干活儿,有一丁点儿差错,就得丢饭碗。这些年,工程少了,老人也都快没了,老传统没剩多少,新玩意儿还没学会……” 许师傅的话,使林平山陷入沉思。尖端技术由平凡的劳动组合而成,技术复杂的核电站必须由成千上万普通工人几年时间的作业才能建成,就如一台复杂的电子仪器,是由大量的普通电子元件组焊成的。只要有几个电子元件出问题,就会发生仪器故障电脑死机。 核电站施工过程中,少数工人不按规定操作,严重情况下就可能造成核事故。让所有工人都像许师傅那样规范化操作,是工程质量的关键。 从工地出来,他心有所触,决定到三五公司去一下。 到了三五公司营地,看到陆世堂正在跟办公室主任老蔡研究往现场张贴鼓动标语的事儿,就说:“陆总,穹顶管道安装是第一仗,也是现场培训的好机会。建议你们把年轻焊工们也派到现场去,学习老师傅们的作风。” 陆世堂听了,不以为然:“老林,我们是把穹顶管道安装作为一项政治任务来对待的。许师傅的那些招儿,焊接培训课都讲过。” 林平山看他没理解,解释说:“问题是在实际操作中要切实做到。” 焊接是核系统安装最关键、最基础的工艺,今后的安装作业离不开焊接,这一环要是没把好,就会满盘输。林平山对此很不放心。 见林平山坚持,知道不答应他不会轻易走,老陆只好说:“林经理,这事儿完了我马上安排,你放心吧!” 林平山尽管不放心,也不好再说什么,老陆送他出门,还是转过身来再次叮咛:“老陆,你们要往前多考虑几步,不能只盯着眼前。” 老陆笑着说:“放心吧!又不是头一回接工程。” 经过核三六公司和核三五公司的艰苦努力,特别是三六公司在头一年整顿之后採取有力措施,赶上了最初质量事故所耽误的工期,一号反应堆厂房封顶与计划日期一天不差地如期进行。 厂房穹顶钢壳吊装的这天天不亮,林平山就来到封顶作业的吊装现场。 把直径四十米重量一百多吨的巨型半球形钢壳吊到六十多米的高空,扣到厂房顶上,已经接近大型吊车起重能力的极限。起吊过程还要不断变换角度和位置,角度、高度和速度如有一项掌握不好,就可能发生颠覆事故。这么大、这么重的构件如果从高空摔落地上,构件和设备会全部损坏、现场大量人员伤亡,后果非常可怕。 第一章 迷雾征尘(14) 这样超大规模的施工作业,大家都没有经验。林平山今天要指挥这场施工作业,心情更紧张,昨夜一直没睡好觉,早点也没去吃,早早就赶到工地来了。 为了安全吊装,林平山与梁建业、朱为、许日辉和外国专家们一起,三个多月时间里,对吊装过程吊车受力的力矩变化情况进行了反覆的设计校核。对吊装程序多次审查,要绝对避免吊车发生颠覆的状态出现。核安全局也聘请专家对施工程序作了一次专项审查。 一切准备工作审查无误,穹顶钢壳上的十几个吊耳在前一天就拴上了钢缆,钢缆被起重能力几百吨的巨型吊车的大钩吊着。巨大的钢壳离地几十厘米,迎着夜风沉默无语,等候随时起吊。 林平山来到现场,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东边的海水黑漆漆的,在地平线上与乌蒙蒙的夜空胶粘在一起,海天浑然一体在天际交织成一道墨染的天幕。 他在核岛厂房周围转了一圈,除了警卫战士和值班的保安人员外,没有闲人。一百多公顷的施工现场直至天边朦胧起伏的山峦都悄无声息的,只有夜风在轻柔地拂过人的脸颊。 他想起了一年前颱风袭击工地的情景。经歷一年的摔打,现场再次处于临战前的沉寂。天明以后,又一次跟大自然的较量就要开始了。这是一次新的较量,如果顺利完成厂房封顶作业,工程就由土木建筑阶段垮入设备安装阶段了。 第148页 看了看手錶,五点三十五分,太阳很快要出来了。他向海堤走去,准备迎接旭日的来临。 凝望着朦胧的东方,那旭日的来临,就是大自然在演奏交响乐恢宏的第一乐章——奏鸣曲式。 你看那漆黑的东方天际掠过一缕淡青的辉光,像是长笛在远处奏起缓慢的引子。 十分钟后,东边的低空开始显出缕缕淡青的色调,宛如渐强的弦乐齐奏。 旋即天空很快化作淡黄色的亮光,呈示部的主题开始出现了,橙黄与淡青的交替,如小提琴和木管在对答,那有层次的橙黄、淡白、淡青,似木管与弦乐反覆迴响。通天都被染成橙黄,这齐奏正汇成一往无前的洪流,大提琴奏出了深沉的强音。自下而上,这淡青淡黄淡白在变幻着,扩展到了中天。 东边的橙黄在扩大,变亮,这是展开部在发展呈示部的主题。 四十分钟后,东边的橙色终于化成金红色,铜管乐开始奏响,展开部正转入再现部。红色变强变亮,那层次分明的云丝正在被染红,照亮。小号、长号齐鸣,乐曲正被推向高潮。 随着红光变强扩大,金色的光芒从海底喷薄而出,铜管齐奏中,一轮红日被从海水中缓缓推出。 这轮红日,由红变成橙色,变成橙黄,渐渐成为金色。那海面在变亮,发光。 红日从海中一露面,苍茫的大海立即变成如同一个无边无际的平炉里的钢水,闪着红光,灼热炙人,把人逼得睁不开眼睛。一个庄严的时刻正在来临,红日如同一颗硕大无比百鍊不熔的红通通的钢球,涌动着从钢水中浮起。它在涌动,在变大,变亮,升高。最后,它与下边的钢水若即若离。 终于,它抖落挂在下沿的最后一滴钢液,跃出了水面。它冉冉上升,光芒四射,空中的云彩在消失。红日渐成金色,天空变成湛蓝…… 品味着日出的过程,林平山的心也亮了。他和梁建业精心进行穹顶吊装的技术准备,安排周立德配合公关处长老施,负责这一天视察参观的领导和群众的看台搭建和会场布置工作。自己把主要精力放到吊装作业的协调上,保证作业安全是重中之重啊。 这次吊装封顶作业的主要承包方是核三六公司,由于是第一次重型吊装,为着稳妥起见,吊装作业承包给一家外国公司。 特大型的汽车吊四个支腿伸开有二十多米长,起吊的把杆有二十层楼高。令人惊嘆的是,除了重型吊车外,这家公司只派了两名工作人员,一个司机一个调度。其余辅助人员全由三六公司提供。 作为现场指挥,林平山预先与担任调度的法国老头奥西进行了沟通。那个胳膊比一些人的腿还粗的挪威籍吊车司机埃里克在一个多星期的吊车实验中,也跟林平山成了一见如故的好朋友。 奥西满头白髮,初见以为他老人家至少有六十多岁了,这么大岁数还不远万里来中国干活儿,着实让敬佩,也让人担心。林平山与之交谈后才知道他刚满五十,原来白种人也有少白头现象。奥西不爱说话,他与埃里克只用手势传递信息。见此情形,林平山忽然明白,在喧闹的作业现场,养成用手语交流的习惯,对正确进行吊装的调度指挥,自然要稳妥得多。 林平山与公安分局邹局长检查完现场保卫工作,立即跟三六公司的总经理刘士进、施工队张队长对三六公司的人员安排和机具准备再作一次检查,尽管头天晚上进行过联合检查,张莉领着核安全局聘请的专家对吊装的程序资料也作了最后的审查,对规模这么大的危险作业,他们不敢有一丝侥倖心理。 以林平山为首,和刘士进、奥西组成吊装作业的指挥部。起吊现场周围几百米范围已拉上一圈红白警戒线,由武警战士守着,只有与作业相关的少数人呆在圈内。 三六公司的人员分成两拨。少数人散在钢壳周围,配合起吊。大部分人已从升降机上到五十多米高的圆筒形反应堆厂房上边,等着引导半球形钢壳就位和固定。 第一章 迷雾征尘(15) 按预定时间,九点开始起吊。天气预报今天是风和日暖的一天,应当没有大风。事实上,核电站处于海陆交界的海岸线上,复杂地形所形成的小气候是难以准确预测的。 就在将近九点时,出现了渐强的西风。高空的风力比地面更强,根据几十米高的吊车顶上风速仪传下的数据,风速为七米,大大超过安全起吊的允许值。直径四十米重量一百多吨的庞然大物升到几十米的高空,受风面积很大。在空中旋转运动,受到强风横向吹扫,不仅操作困难,随时还可能发生事故,大伙儿只好待命。 海风吹盪人的衣裳,扬起地上的沙土,刘士进眯起眼对林平山说:“看台上的领导都在等着呢。怎么办?” 梁建业说:“刚才郑总把我找上去了。他说,今天有各方面领导到场,一定要保证按时起吊。” 听了这话,林平山立即一阵心烦:“说得轻巧!按时起吊,先得经过老天爷批准才行。” 不能按时起吊必然要让现场的领导们失望,外界对东港核电工程管理本来就有争议,起吊延期对工程形象多少会有些负面影响。林平山看了一眼身后高地上的看台,这时他才注意到,远远近近的施工场地、楼房窗户、车间屋顶、设备平台、盘山公路,直至铁丝网外的几座小山上,万头攒动影影绰绰层层叠叠,观看的群众竟有数万人之多。电视电影摄相机,众多记者的镜头正对着作业场地。 第149页 林平山表面沉静,心里却在翻腾着。第一次吊装大家没有经验,那么多领导和群众来观阵,无形中增加了不小的压力。可是,现今条件下人并不一定能胜天,现场如果发生意外,不仅造成生命财产巨大损失,还会被媒体立即向全国、甚至全世界曝光,影响太大了。此刻,没有别的选择:无论如何要保证作业绝对安全! 想到这里,他无可奈何说:“安全第一,只能让他们等着了。” 顾问基约曼望了望天空,走过来提醒林平山:“安全很重要。韩国有一次安全壳穹顶吊装作业,因为风力太强,把钢缆拉断了。大钢壳掉在核燃料厂房上边,太可怕了。” 林平山向他点头说:“谢谢你的提醒,基约曼先生。”他更坚定了保证绝对安全的决心,转过身朝刘士进讲:“根据以往经验,将近中午,海面和岸上的气温接近均衡,风力可能会减弱些。估计要等到十一点才可以起吊。” 刘士进点点头:“有道理。” 于是,林平山转脸对梁建业说:“老梁,你到看台去跟他们说,请领导们先回去休息一下,将近十一点再返回。如有变化,会打电话通知他们。对其他人也这么说。”他一向做事谨慎,宁可让领导们扫兴也要保证安全。领导走了,现场作业人员的心理压力和浮躁情绪也可以缓解。 老梁来到看台上,把郑品吾找到旁边说:“老林讲,现在风力太强,让领导先回楼休息一下,十一点再返回……” 老郑一听火了:“他能说了算?这么多领导坐在这儿干等着,叫他们回去,算什么话!” 老梁向他解释说:“风力太强,起吊有困难的。” “把步话机给我。” 老郑从梁建业手里拿过步话机走到离看台稍远处,对着机子喊:“老林吗?我是郑品吾。” “是我,请讲。” “这么多领导在这里,无论如何要保证按时起吊!” “风力太强,起吊有危险。” “我这儿的风怎么不大?” “高空的风力比地面强。” “九点起吊是总经理部会定了的,不能变!” “总经理部会是根据昨天的天气预报定的,今天我说了算。” “喂,餵……”郑品吾喊,没人应,林平山关机了。他非常恼火,对走过来的梁建业说:“这林平山怎么这么嚣张?” 老梁劝他:“强行要他起吊,出了事故要承担责任的。董事会已经特别授权,今天现场指挥有权决定一切,保证安全。” 郑品吾听了,只好不再吭声。 这边,刘士进看了,对林平山说:“老林,平常看你蔫儿不拉唧的,今天怎么这样厉害?” “平常是平常,非常时刻由不得他了。”林平山气还未消。 刘士进有些担心:“这样你会吃苦头的。” “吃他的苦头难道还少吗!”他冷冷地说。 刘士进点点头:“那倒也是。” 领导们都回去了,其余的人大都没动。 做了这样的安排,他们安下心来观察风速的变化。林平山让老刘在已经吊离地面半米的穹顶钢壳边沿上竖一根标杆,观察钢壳摆动情况。 将近十一点,风力果然开始减弱,大家兴奋起来,也有些紧张。刘士进瞥了看台一眼,对林平山说:“他们都已经回来了。” 林平山听了,喊一声:“准备起吊。”说完,向奥西走去,用法语对他说:“monsieur haussy , c’est à votre tour .”(奥西先生,下边看你的了) 奥西说:“d’ ord .”(好的) 林平山对老刘说:“往下是奥西承担全部责任,只能配合他的要求行动。” 刘士进对三六公司的工人们喊道:“大伙注意了。” 这时,成千上万人的工地,除了作业人员的口令、摄影机的声响,如无人般悄无声息,人们屏着气,全都把目光聚焦到他们几个人身上。 第一章 迷雾征尘(16) 白头髮的奥西拿着步话机向埃里克发出指令,林平山调动其他作业人员。工人们已经过多次预演,行动配合准确及时,林平山感到很顺手。 林平山跟同事们进行吊装力矩校核时,已经清楚各个位置吊车的最大允许倾角,见奥西严格按起吊作业程序行事,表情沉稳动作麻利,心里有了底。 四十米直径的穹顶缓缓上升,终于升至空中的预定高度,要开始旋转了。 把杆形状和位置变化是风险最大的操作,大家的心情都很紧张。林平山瞟了一眼风速计的指示,小于二米,是安全风速,作业还进行不到一半呢,现在只能靠老天发慈悲了。 把杆在空中慢慢旋转,巨大的钢壳从四十多米高的核燃料厂房上空扫过,终于顺利转到了预定的位置,大家才松了口气。把杆在改变角度,人们纷纷乘升降机,上到五十多米高安全壳顶部的环形脚手架上。 望见林平山他们忙碌着,看台上坐在张天伦旁边的部基建局王局长说:“你们林平山工作挺泼辣,不像是个吃洋面包的,就是有点儿太抠本本条条。” 第150页 郑品吾马上说:“他那些都是纸面上的花样文章,不切实际。”林平山在部里有较大影响,他听王局长的话有褒有贬,紧忙对林平山的做法加以贬斥,让领导形成更明确的印象。 张天伦听了,若有所思道:“从这次穹顶顺利吊装看,还是三五公司的老办法更实在些。” 在另一侧的蓝焕成听着,心里想,看来自己的判断没错,这林平山让老郑睡不好觉。 坐在不远的张莉听了他们的对话,很为她的老同学抱不平。她附在国家核安全局唐局长耳边说:“林平山严格按质量保证要求办事,符合核安全法规,没错!” 唐局长已经听到他们的议论,便小声对她说:“你们千万不要放松。” 张莉点点头,不说话。 林平山和刘士进在厂房顶上,指挥三十多名工人扶着半球形的巨型钢壳缓缓移动,与下部直径相同的圆筒上沿准确对接,周遭用卡件临时固定牢。空中开始往下飘洒毛毛细雨。 林平山仰头看着灰濛濛的天空,任凭细雨飘洒在自己的脸上,欣喜地说:“老天爷还是满照应咱们的!”这时正好是中午十二点整,俯视地面上的看台,领导们正纷纷登车返回。 刘士进说:“还好,没耽误他们吃饭。” 第二天下午,林平山正在办公室里研究核岛安装计划,文修云走进来对他说:“你在骗我!” 他一愣,抬起头问:“骗你什么?” 她噘起嘴说:“你来我们所招工说,来了以后可以看你怎么领着工人干活儿。可我来了以后,你一次也没领我出去过。昨天穹顶吊装,要不是别人说,我还不知道呢。” 林平山笑了:“对不起,实在是忙得晕头转向了。” “这个工地就你一个人忙?” “那倒不是。” “看我多忙也没忘记你说的话。” 林平山笑着点点头:“你的脑子比我强。”认识文修云以后,他觉得这个姑娘聪慧美丽,说话常能出奇制胜,打心眼里喜欢她。每次她讲什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以免被她抓住把柄。 “你看,我实在是脑笨手拙,干事儿总要比常人多下些功夫。白天实在抽不出时间出去了,我一般是晚上九点才去巡视现场的。” “好像就你一个人在加班!我也要晚上九点才有空。” “那好,晚上我叫你。”林平山只好说。 小文笑了。看着她的得意劲儿,林平山忽然说:“不过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她警惕地问。 “到工地不准穿裙子,不准像你这样披头散髮,你脚下那双时髦凉鞋也不成,要换劳保鞋。” “这好办,我找个帽子把头髮盘进去。” 晚上九点,文修云准时来到林平山的办公室。他一看,果然用个布帽把头髮全包进去了。她穿了件牛仔裤把臀部绷得滚圆,像一个跳摇滚舞的性感女郎。他低头看到她脚上的劳保皮鞋,点点头把一顶安全帽扣到她的布帽上,说:“走。” 林平山按老习惯,开着他的灰吉普车前往核反应堆厂房。她坐在旁边观察他,心里甜滋滋的。 他们从二十米标高平台的大圆孔洞,直接进入核反应堆厂房的安全壳内,仰头看到五十米高的穹顶上边,工人们正加班焊接钢壳的拼缝。电弧光充溢厂房,光波起落如潮滚涌。文修云看着被蓝色的弧光映得如同梦幻般宏伟的反应堆大厅,赞嘆道:“简直像到了神话里的仙宫龙洞了。” 林平山边走,边向她讲解反应堆大厅的各个构筑物。 他们沿着反应堆的混凝土屏蔽墙环形走廊,往下走出安全壳,七弯八拐穿过核辅助厂房,进入汽轮发电机大厅。文修云看到汽轮机厂房又是一番景象,跟迷宫似的核岛厂房不同,汽轮发电机厂房高大宽敞。她仰头望着屋顶说:“真雄伟!” “长一百米,宽五十米,高四十六米。”林平山兴奋道。 “为什么核岛、常规岛厂房结构截然不同?” “核岛有防核辐射的要求,设计得就像个迷宫,非常的复杂。要没人领着,你肯定出不来。”林平山笑着说,向她详细解释厂房的设计原理。 第一章 迷雾征尘(17) 从汽轮机厂房出来,他们走到海堤上。林平山习惯深夜来到海边,让清凉的海风冷却自己的头脑。 重型设备码头灯光闪耀,海面上东海公司的挖泥船在连夜疏浚港池。航道上的航标灯在太阳能电池的驱动下,依时地闪着红色绿色的光芒,在泛动的水面上一阵一阵晕出红红绿绿的萤光,远近飘忽的渔火穿梭在幽幽的萤光中,如龙宫夜游,典雅深邃,令人遐想联翩。 文修云看呆了,惊喜道:“你的生活原来是这么浪漫!” 林平山笑了:“打工仔还会浪漫?” “以后你每周带我来工地转一次。” “不行!”林平山慌忙阻止。尽管把她看做一个有些尖刻而娇纵的女儿,跟她一起很开心,但他心里明白经常跟一个姑娘下工地影响不好,对她说:“顶多每月一次。” “两周一次!”她来了个折中。 第151页 “那要看我有没有时间。” “又是官腔!”她忿忿地说。 一个月后,现场的弗芒公司总经理戈尔来到林平山的办公室,对他说:“三五公司制造的管道支架质量问题很多,林先生,你们要想办法!” 核岛系统的管道支架大部分有核安全要求,要能经得住八级地震的破坏力。这样才能保证那些核安全功能的系统完好无损,确保发挥应有的作用。因此,核岛安装对管道支架的制造质量要求极其严格。 林平山说:“戈尔先生,我们可以帮你推动他们。但是,他们是你的分包商,你有责任帮他们管理好。”他想按合同规则办事,必须让弗芒公司意识到自己的合同责任,在合同关系上决不松口。 戈尔听了,仰起脖子说:“我明白。我们的质量监督队会负责的。” 林平山见他神气的态度,立即向他强调说:“不光是监督,戈尔先生。你们有责任教他们管理的办法。” 戈尔走后,林平山把杜洪宾和吴惠才找来。 吴惠才说:“管道支架制造质量检验,有一半不合格。” “难怪戈尔很不满。”林平山恍然大语,忧虑起来。 杜洪宾说:“穹顶管道焊接还是不错的。”他对自己的老单位毕竟有感情,见此情形,心里不是滋味儿,嘴里还是替老单位说话。 吴惠才说:“许多只在表面焊上一层,根本就没焊透,表面缺陷也没处理。弗芒公司的监督队是不留情面的,只有返工。” “为什么从穹顶转到支架,质量马上就下滑了?”杜洪宾有些困惑了。 “老杜,你是老经验了。这个道理还不明白:穹顶是许师傅他们这批老师傅干的,现在支架预制必须大批工人上阵。我问过许师傅,这帮青工差远了。让那么多人都像老师傅一样规范作业,可不容易。”林平山说。 杜洪宾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我光注意管理人员,把工人忽略了。” “当然,根子在管理。”林平山说。 “进场培训就发现这个问题,始终得不到重视。”吴惠才有怨气。 “你是报告过这事儿。老杜,现在只有你亲自出马,辛苦些了。”合同手段与思想沟通相结合,林平山希望这样新老结合的手段,能够产生效果。 杜洪宾当即表示:“这是分内的事儿,我马上找他们去。” 十 第二天,林平山从海州开会回来。 经过东港镇的大街,他看到银行门口人头攒动,聚集了很多人。挨着墙根有的人坐在板凳上,有的人靠墙站着,外边三五成群围着不少人,熙熙攘攘乱作一团,就问司机小张:“这些人在干什么?” “有几家公司要上市,明天发售原始股呢!咱们也有不少裹进去了。”小张兴奋道。 林平山一听,顿时皱起眉头。 回到办公室,他马上把几位处长找到小会议室来,商量对策。 杜洪宾听了,有些着急:“现在工程到节骨眼儿上,可不能分了心。” “虽说工程是大局。可要叫大家不参与这事儿,也不那么容易。”常规岛安装处长老滕觉得很难办。 林平山态度明确地对大家说:“要向大伙儿宣传,积极引导,以大局为重。你们看有什么办法?” “首先要求干部以身作则,不参与。”梁建业建议。 电气处长老戴听了,立即提出:“党员要起带头作用。”他是支部副书记,从党员模范作用提出这个要求。 现场党支部几年来一直被评为海州市“先进基层党组织”,在发挥党员先锋模范作用和青年思想工作方面都做出成绩,林心田让他们总结经验,在《海州日报》上发表过。 林平山是书记,老戴的意见对他的心思。这件工作,政策不好掌握,对党员和干部提出要求,再向群众宣传引导,是切实可行的。 周立德是组织委员,党性较强,不过他一向考虑问题比较谨慎:“这种事儿只能引导,尽力而为,关键不要出乱子。”海州城里因为买股票出过乱子,现在又闹到工地来了,着实让人担心。 林平山点头说:“咱们分头做工作。大家立即回去召集本处人员开会,我负责支部党员大会。把刚才的要求向大家传达:党员干部不参与,其他同志要顾全大局不要影响工作。” 银行通知明天发抽籤表格,人们今天就开始在银行门口排队了。开完会做过工作,林平山让司机小张到银行门口观察。半小时后,他回来报告:“现场经理部总共只有四五人在那儿排队。” 第一章 迷雾征尘(18) 林平山听后,松了口气。 傍晚,张天伦给他来电话:“老林,刚才有人向我报告,现在银行门口已经有上千人了,乱闹闹的。千万不能像城里那样出乱子。你到分局去一下,从工地安全角度,关注一下。” 他立即开车前往公安分局办公楼。一进三楼会议室,看到里边坐满人,分局和武警大队的领导都在。 看见林平山进来,邹局长很高兴:“老林,你来得正好。一块儿出出主意,这事儿咋办?” 第152页 林平山问:“你们研究出什么办法了?” 刘大队长说:“还没形成统一意见呢。人挤人乱糟糟的,咋整?” “有人老老实实排了一天队。有人想夹塞儿,现在候在边上,等着天黑浑水摸鱼。到晚上非出乱子不可!”邹局长满脸忧色。 林平山心里盘算着,武警战士有几百人,公安干警二十多人,战士人多,公安局的人经验丰富,就说:“我有个建议,你们看行不行?” “你说说看!”邹局长紧忙说。 “武警和分局同志要有分工。现在关键要把排队与不排队的人分开,公平了就不会出乱子。”林平山分析说。 刘大队长问:“怎么个分法?” “我看可分两步操作:武警人多,首先出动,排成一行,乘黄昏悄无声息地顺着排队的人群插过去,把两种人大体分开。这时不要出声,以免造成混乱。两类人被大部切开后,分局的人拿着喇叭维持秩序,把剩余没排队的人清出去。” 抓主要矛盾,不同情况採取不同办法,发挥两种警力各自的优势,林平山又把辩证法用到了管理上。邹局长听了直点头:“就按老林说的办!” 开完会,林平山把车开到银行边上,坐在车里观察。 朦胧暮色中,战士们排成整齐的纵队,无声无息地插入人群中,只有紧挨他们的人,惊异地发现有一队战士插了进来。开始以为是路过的队伍,等听到一声“立定”的口令,人们才醒悟过来。大部分没排队的人群,已被隔在战士队列的外边。 听到手提扩音器响了起来,公安人员开始清场,林平山才放下心来,掉转车头,返回自己办公室。 十一 一周后,林平山家里举行了一次家庭会议。 他正在做周玉茹的思想工作:“玉茹,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蓉蓉也懂事了,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就是不会照顾自己,蓉蓉又那么小,叫我怎么放心?” 长时间水乳交融的夫妻生活,让周玉茹的母爱心日见浓烈。她爱他,心疼他,在她心里,眼前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国外制造的一批核仪器完工,处里要她到厂去参加调试,出国一个月,她不放心家里的一大一小。 “我跟余蕾商量好了。只要现场晚上没会,我晚上回来管蓉蓉。我要没时间,她把蓉蓉领她家去。你放心走吧,你们处的人都轮一遍了,就你没出去过。”林平山把自己的安排说了。 蓉蓉跟着表态:“妈妈,我会听话的,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等着你回来。” “春节马上就到了,你们俩怎么过?”她还是不放心。 林平山笑了:“这你就更不用操心了。春节反应堆厂房安全壳打压试验,我们在工地过节,免费聚餐。” 周玉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核反应堆厂房安全壳的密封性试验,安排在春节期间进行,这时工地的人比较少。周玉茹出国,林平山把蓉蓉带到工地来了。 他在办公室看文件,蓉蓉趴在窗户沿上看大海,文修云走了进来。林平山见小文来了,就对蓉蓉说:“蓉蓉,叫小文姐。” “不,叫阿姨!”小文更正说。 蓉蓉打量了一下小文,叫道:“小文姐姐。” 文修云噘着嘴,走上前来抚摸蓉蓉的头髮,说:“走,到我办公室去。我教你玩电子游戏。” 年三十晚上,试验值班人员和工地的单身职工,都在工地食堂吃除夕团圆饭。文修云带着蓉蓉,跟林平山在一个桌上吃饭,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甜蜜劲儿。 今晚的夜餐非常丰盛,除了东港海鲜外,还有特地从西北採购来的山珍野味。苏春燕偷偷把在三五公司的两位同学拉了来,说是请他们吃大菜。 工程进展顺利,大伙非常高兴,相互干杯,猜拳行令,有的拿起麦克亮开喉咙大吼。林平山很兴奋,他和梁建业两人挨桌敬酒,感谢大家放弃了与家人过团圆年的机会,坚守在工作岗位上。最后他喝得满脸通红,宴会完由文修云和蓉蓉陪着回宿舍。 林平山一回宿舍就躺到床上。 小文给他端了盆热水,帮他脱下外套,给他擦了把脸。 然后,她给蓉蓉洗脸洗脚,安顿上床,亲亲她的脸蛋,才轻轻把门带上离开房间。回到自己宿舍,心里还像喝了蜜水似的甜甜的。 第二天,开始给安全壳加压。按照核安全要求,核反应堆厂房的安全壳内要能承受五个大气压的压力,相当于严重核事故的情况。 加压的过程中,受过潜水培训的实验人员要进入安全壳内进行检查。他们先在核反应堆厂房安全壳入口,双重密封的气闸室中升压,然后进入安全壳里,检查所有的部件受压情况下的状态。 第一章 迷雾征尘(19) 最后试验结果表明,安全壳二十四小时的泄漏量远小于允许值。这样,即使核电站在八级地震时发生严重核事故,安全壳也能把放射性物质阻挡在厂房里,不会对周围环境造成危险。安全壳的施工质量,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三个月后,三五公司的局面依然没有得到改善,一万多个支架,相当大的部分按弗芒公司监督队的要求,必须切割重做。工人们见了,觉得老外在挑刺儿,存心卡他们。由于是带气儿干活儿,返工之后,检查还是通不过。不久,管道的质量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 第153页 眼看质量上不去,工期又往后拖,弗芒公司出口经理费隆先生从法国来到海州,向东港核电公司总经理部提出:“实际证明,三五公司是不合格的分包商。我们公司要求更换分包商。否则,责任由业主自己承担。” 张天伦跟郑品吾研究对策,老郑的回答很干脆:“不要老外承担责任好了。” “把三五公司换了,上边不会同意的,只有保才行。”张天伦满脸忧愁。 郑品吾敲上了边鼓:“你看林平山前段儿不是干得挺顺嘛!我就不信咱们总经理部抓不了一个核辅助管道安装!现在就不要分什么甲方乙方了。”他原想把林平山推到现场管施工憋死他,结果反让他得到卢书记的赏识,心里挺后悔。这功劳不能让林平山独得,管道安装,两根管子一凑周遭焊上一圈儿,多简单的活儿,何不揽过来自己管。 他这话把张天伦给说活了,想起了两年前小董在梅花山上对他说过的话。实际上,他对林平山骨子里不服气,只是身为领导难以启齿。工程刚开始时,大家心中无数,不敢贸然接招。现在看林平山这几年干下来,无非就这么几招,眼下倒是一个机会。 蓝焕成表示应当更换三五公司,无奈二比一,而且张天伦觉得他是门户之见,未予採纳。 十二 这时,林平山正被另一件挠头的事情困扰着。 入冬以来,海州地区就没下过透雨。已经四月份了,眼看提供现场用水的梅花山水库水面一天天在降低。 除了这个水库,工地上没有第二个淡水水源。 混凝土浇灌和养护、设备安装和试验、机器运转冷却都要用水。一旦缺水,大部分施工作业都要停顿下来,现场近两万人的生活也无法维持。一个特大型工程因工地缺水导致停工,在各国的工程史上从未遇到过,可眼下这种罕见的危机却严峻地出现在面前。对于东港核电站,停工还意味着每天数百万美元的巨额经济损失! 林平山心里着急,把现场设施科长老胡、安全科长老钱叫到办公室来,紧急商量对策。 “开源节流,眼下开源有困难,咱们先在节流上想想办法吧。”林平山望着他们两人,提出了基本思路,心里想老天爷也不会老不下雨吧。 “我们调查了一下,无论是工地,还是生活营地,跑冒滴漏得很厉害。”老胡报告调查到的情况。 林平山听了,立即说:“那就要尽快组织维修队检修。”想了一下,接着说:“业主和公共设施咱们负责,其他各家自己管,限期检查维修好。” 老钱献策:“还应当有个惩罚制度,浪费水的要罚。” “既然要罚,就应当订个标准,限制每人的日用水量。”林平山补充说。 老胡拿出他的现场管网图,指着图纸说:“我们可以给每个单位装个总表,超过定额的除了罚款外,下月扣回。” 林平山说:“只对生活用水。” 为了减小用水量,除了对全部供水管线进行检修,装了许多分水錶外,连厕所抽水马桶的水位都调低了一截。从山上流下小沟中的水都被利用起来,修了小坝,装上抽水泵,用来浇花、清洗路面。 现场各公司都宣布了严格限量用水的规定。一时间,如同大旱的农民望天降雨浇灌田地,每天人们走出房门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仰望天空看看有无云彩。 一个月后,还是没有下雨的意思。水库中的水面已降至接近死库容的水位。节流再也没有余地,只有开源了。 望着空中火辣辣的太阳,树上往下耷拉的叶子,渐渐枯黄的草地,林平山心中焦虑。他让老钱和老胡两人,一个立即去省气象台调查,一个研究技术方案。 三天后,他们重新开会研究。 他先问老钱去省气象台了解天气预测的情况。 老钱说:“气象台的同志讲,今春碰上了十年不遇的旱情。一般情况下,到阴历五月,龙舟雨下过,旱情就能解除。” “可我们水库的水支撑不到端午节的。”林平山听这情况更加着急了。 “气象台说,这期间只要有成雨云层飘过,可以人工降雨或增雨。”老钱说。 林平山听了,转脸问老胡的工作进展如何。 老胡打开笔记本,汇报说:“按你的指示,我们科作了调研,现在有两个可供选择的方案。一个是距咱们工地六公里有一座青山水库,还有大量存水。我们与青山村委会洽谈过,可以向他们买水。水费倒不贵,就是铺条输水管道要几百万元,投资太大。” “用汽车拉呢?”老钱插话说。 “汽车台班费就更贵了。” “第二个方案呢?”林平山问。 第一章 迷雾征尘(20) 老胡看一眼老钱,说:“就是气象台讲的人工降雨。” 林平山听完,自语道:“据我所知,人工降雨有用炮轰和飞机播撒两种办法。不知哪种方法好些?” 老钱说:“我问过合同处的吕正亭。他说,高炮和飞机两种办法,省里都有力量做。” 林平山拍一下脑袋:“我怎么把他给忘了!老吕是老地方,门路多。咱们干脆把他借过来,组成一个工作小组。” 第154页 讨论会一完,林平山立即来到丁宏显的办公室,对老丁说:“丁处长,向你求援来了。” 老丁见是林平山,忙说:“快请坐!什么事儿?” 林平山坐了下来,向他解释:“眼看旱情越来越明显了。我们正在研究应急方案,从青山水库引水或者人工降雨。想借你们老吕,他管小合同,又跟地方各方面熟,这商务和公关就一起办了。” 丁宏显是个好事儿的人,一听说人工降雨,马上来了劲儿:“成!不光老吕,只要用得着,连我也借你。”一者抗旱已是头等大事,再者跟林平山两人合得来,他整天坐办公室早就憋得难受了,巴不得能掺合进去,出一身汗大干一场。 林平山大喜过望:“太好了!还真得劳你的大驾呢。如果搞人工降雨,还得你去跑省城找关系才行。” “当仁不让了!”丁宏显兴奋起来。 经过技术经济比较,决定採用人工降雨方案。根据气象台建议,採用高射炮轰的办法。用飞机撒药,准确性差,弄不好雨就降到别处去了。 吕正亭与气象台签了合同,让他们派人来现场,实地搜集气象资料,伺机进行人工降雨。 与此同时,丁宏显去了省城。他到省三防指挥部联繫,他们同意派民兵连带着高射炮来工地。 这时,气象台的工作人员在现场十来公里范围,包括梅花山顶,都布下了观测点。更大范围的信息,依靠现有的网络。只要成雨云层在我国大陆南边出现,就被纳入监测网中。 高炮民兵们来了,林平山和丁宏显带着慰劳品去看望他们,对他们表示感谢。检查了食宿条件,还让老钱领着他们参观核电工地。 人工降雨靠高射炮往天上轰去大量碘化银微粒,造成雨滴的核心,达到降雨和增雨的效果。 林平山安排老钱配合气象台的人员,在梅花山顶上观测过往天空的云层,老胡配合高炮民兵作业,老吕负责后勤保障。丁宏显也来往穿梭其间,每日忙得满身汗水淋漓。 五门高射炮在两百多公顷的现场上分布开,山上的气象人员和山下的高炮民兵严阵以待,每日焦心地翘首仰望天空,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看到云彩飘了过来,林平山和丁宏显就紧忙用步话机跟山顶的老钱联络,回答都是:“气象台讲,这不是成雨云。”他们只好嘆口气:“耐心等吧。” 最辛苦的是那些民兵战士。为了不错过良机,他们日夜轮流值班守候。梅花山上的人员虽然也辛苦,毕竟有树阴蔽日。这几门高射炮列阵散布在开阔地上,还没有高炮兵的伪装网,迎着大太阳无遮无掩,人们在烈日曝晒下,又累又渴。 林平山每天都要到高炮阵地来,看到在阵地坚守的还有几位女兵,不由想起家乡沿海勤劳刻苦屡立奇功的女民兵们,心底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两百多公顷开阔的现场,全是光秃秃的黄土、碎石和混凝土构筑物,强烈反射着逞威的阳光,热浪滚滚。不光头顶太阳曝晒,脚底也火盆似的,低空中聚积成几十米厚的热气层,令人格外憋闷难耐。民兵战士个个满脸通红汗如雨下,浓缩成发黏的液膜腻在身上,让人透不过气来。林平山看了,叫老吕不停派人送清凉饮料。 难熬了一个星期,这天上午气象台终于报告说,成雨云从东海南部飘过来了。大家顿时兴奋起来,忘掉了一个星期的辛劳。 到了下午两点,林平山从办公室往外望,果然看到天上黑压压的浓云从南边飘流过来。高射炮是直接从步话机听梅花山顶气象台同志调度的,有老钱和老胡两人在那边联络,林平山和丁宏显此时倒无事可做了。两人急忙跑到办公楼顶层那扇面对梅花山水库的大玻璃窗前,静观大雨降临。 眼见乌云飘飘忽忽过来了,地面上却只有星星点点的雨滴。 忽然,高射炮的炮管喷出一股股浓烟,接着听到隆隆的炮声。这声音刚传到耳边,瓢泼大雨就洒到了窗玻璃上,大家高兴地跳了起来。林平山贴近窗户看,只见每阵炮声响过,一阵大雨就哗哗泼了下来,响应非常及时。 丁宏显咧着大嘴,高兴地指着梅花山方向说:“老林你看,这雨还满听话的,乖乖在山这边下哩。” 林平山一看,那雨水挨排儿沿着梅花山的南坡泻下,形成一道道雨幕,正好都在水库的蓄雨范围内,不由念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这时,文修云已闻讯上来了。有丁处长他们在此,她不敢对林平山有任何不敬的举止,显出一副大家闺秀的神态,文静地在房角上站着。她看到林平山和丁宏显两人跟小孩子似的高兴劲儿,心想:“原来他还这么可爱呢,平日只在我面前装蒜!” 连续一个多星期作业,他们不分昼夜轮班守候着,只要有成雨云飘过,就往天上轰炮。白天但见炮管浓烟滚滚,晚上炮口火光阵阵,射向高空。 第一章 迷雾征尘(21) 眼看水库中的蓄水已近一半,接上龙舟雨已经没问题了,这场人工降雨才顺利结束。 第二章 艰难磨合(1) 一 核电站的重型设备码头上,林平山正与国外供货商代表、安装承包商人员和公安分局及武警战士们忙着迎接从欧洲驶来的远洋货轮。 第155页 最近,国外的设备制造厂陆续从海上运来了核反应堆压力壳,反应堆的控制棒驱动机构和各种堆内构件。 高度十几米的反应堆压力壳由高强度钢材制造,能承受一百七十多个大气压的内部压力,对核裂变反应产生的放射性物质是一道重要的屏障。 控制棒驱动机构对核反应的中子数目进行控制,可改变核电站的发电功率大小,出现异常情况时,还能快速把反应堆内的中子吸收掉,及时将核反应熄灭,保证核电站的安全。 这些重要设备到货,林平山不敢掉以轻心。他和各方人员,从起吊的技术程序到沿途运输的安全保卫,每个细节都反覆检查。 根据国际合同,设备从轮船起重机的吊钩落到安装公司的重型运输车上,设备的责任就由供应商转到了安装承包商。 弗芒公司承包的主系统安装进展比较顺利,汽轮发电机和电厂配套设施安装也按预定目标进行,只是三五公司的核辅助系统安装延误,时时在他心中掠过阴影。 海州城里的鸿宾楼大酒店内,张天伦和郑品吾正在宴请三五公司的领导。自从他们决定由总经理部直接抓核辅助管道安装以后,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在这里举行工作晚餐,边吃边谈。 三五公司总经理陆世堂因为自己公司工程延误反能每星期六大饱口福,实在是没有料到。 按例先由三五公司工程经理许平贵报告工程进展情况。他把工程延误情况汇报完,诉苦说:“由于返工量太大,人力远远不够,希望张总能帮我们向部里反映一下,请兄弟单位给予支援。” 说到返工,三五公司质量保证经理朱全军说:“弗芒公司的监督队故意刁难我们,螺栓少拧两扣都不行。” 对于质量要求,作为业主,张天伦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对老许提到的人力问题,他讲了几句:“我可以跟你们王局长谈谈增加力量的事儿,你们也要通过你们的渠道向上反映。” “不光是人力问题,”陆世堂补充说,“弗芒公司提供的图纸和材料不及时,也是延误的重要原因。” “弗芒公司实际上在欺负中国人,你们业主应当为我们说话。”朱全军接过话茬说。 听了这话,郑品吾马上说:“这事儿你们可以找林平山,他们不能只听弗芒公司一面之词!”他认定了只要跟林平山有关,就把难题往他身上推:现场器材供应一团乱麻,林平山没经验,看他怎么办! 张天伦听了,对陆世堂说:“你们把弗芒公司拖欠哪些图纸和材料列个清单,交给老林他们,让他们去催。” 第二天,林平山接到了三五公司送来的弗芒公司拖欠图纸和材料的清单。他看还差这么多的图纸和材料,非常重视,立即把杜洪宾和核岛安装处顾问哈布兰叫到办公室来。 杜洪宾看了这一大摞清单,有些困惑:“差这么多,我怎么从来没听他们说过?” “不管怎样,他们提出来了,咱们就应当查对一下。如果属实,就立即向弗芒公司交涉。”林平山对杜洪宾讲。又转脸朝核岛安装顾问哈布兰说:“哈布兰先生,这件事就由你来办了。你领你们处的两位顾问和吴惠才先生去核对一下。” “没问题,林先生。”哈布兰痛快地答应了。 两天后,哈布兰跟杜洪宾、吴惠才找林平山来了。 哈布兰说:“我们到弗芒公司现场办公室去,把他们的电脑资料调出来核对,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 林平山很奇怪:“怎么回事儿?” 哈布兰转脸对吴惠才说:“你来解释吧,吴先生。” 吴惠才汇报:“我们查了电脑记录,还核对了发货单。实际情况跟三五公司提供的清单相差十万八千里。” 林平山不解:“他们自己库里缺什么难道还会说错?” 吴惠才解释说:“好多是已经到货的,清单上写着没有到。清单上写着到货的,却还没从国外发货呢!他们自己的清单有相当大一部分是错的。” “怎么会差这么远呢?”林平山问。 “他们是靠手工统计,而且统计不及时,领料手续也不全,还能不错?”吴惠才进一步解释。 杜洪宾点头说:“实际情况的确是这样。” 林平山把他们拿回来的电脑统计表浏览了一遍,对哈布兰说:“哈布兰先生,从统计表看,弗芒公司向现场的供货也存在延误。我从设计处和供应处了解到,他们提供的图纸和设备相对合同日期有延误,只是由于三五公司拖期,他们的问题被掩盖了。你们要催催他们。” 他又向杜洪宾说:“老杜,你拿着这些统计表去三五公司。跟他们讲,靠这样手工管理是干不了现代化工程的。早就跟他们说过,要赶快购置电脑。” 核岛厂房内管路系统非常复杂,反应堆厂房周围管道密密麻麻,安装的先后顺序错了,管道就装不进去,得把原先装上的管子切下来重新装过。靠人的脑子根本就想不过来。要把这复杂的安装顺序做成进度计划,再变成材料设备管理清单,没有电脑系统,就如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第二章 艰难磨合(2) 第156页 谁知杜洪宾去找过三五公司之后,他们再也不向现场经理部送来短缺图纸和材料清单了。核辅助系统安装状态,成了看不清摸不透的黑洞。 二 三五公司的管理人员固执己见,造成了质量和进度失控。眼看工期已延误近两个月,林平山想到核电站的建设资金大部分靠国外贷款,这利息损失实在太大了。当初,他们为了抢回初期土建质量事故耽误的两个月,做了整整一年的艰苦努力,目前这种局面让人心焦如焚。 上边领导不尊重合同责任,直接抓核辅助系统安装,这套行政干预的做法,使林平山心里很不满。合同责任一乱,刚刚建立的现代工程管理体系立即失去了运作基础,满怀雄心想通过合同手段实施工程控制的构想破灭了。歷来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特别到东港核电公司以来,等级制度更厉害。领导直接的插手,自己如果再不知进退,不会有好果子吃。你本事再大,还能比领导能?到核电工地以来,几次遭遇不顺,刚回国时的那股雄心勃勃的心态已经渐渐磨平,他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处境了。 回到家里,他跟周玉茹讲起眼下的处境,感慨说:“足球场闯进一群顽童,踢球的规则全没用了!” 周玉茹看着他忧愁的脸,劝慰他:“你讲的是管理学,社会上还有一本关系学。” “碰到适当时机,还得跟张总谈谈。” “你太认真了。认真是要吃亏的!”周玉茹直言劝阻。 林平山转脸盯着妻子深邃的眼神,没有完全读懂,只是本能地觉出她的话跟梁建业以前讲的很相似,应当听从她的劝告。 一星期后,弗芒公司出口经理菲利浦·费隆从法国来核电工地。他到现场经理部的办公室来看林平山。 林平山让秘书煮了咖啡,跟顾问基约曼一起,在他的小会议室与费隆说话。费隆与林平山、基约曼,议论起核辅助系统安装延误问题。 粗壮墩实的佛朗斯·基约曼,抖动一字形棕色鬍子对林平山说:“现在你们的总经理已经变成核岛安装处长了,现场的管理程序和合同都不起作用,这样很危险的。” 高大洒脱的费隆,泛闪着海蓝色的眼珠说:“林先生,在西安参观你们中国皇帝的坟墓,我看到你们国家两千多年前,就懂得给皇帝的宝剑镀上镍合金防锈层,我们欧洲人两百年前才研究出这种合金的。瞧,中国人应当很聪明。为什么三五公司的领导就是不承认管理是一门科学呢?” 林平山说:“费隆先生,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认为你自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 “我参观兵马俑时,也考虑过类似的问题。后来,我想到了两个原因。” “哪两个?”费隆问。 林平山回答:“首先,当然是你们的祖宗应当负一定的歷史责任,这个我不说你也明白。另一个,我进行比较之后发现,中国古代的发明创造,往往成为少数人享用的奢侈品,不能用到生产上。” 他见两个老外都专心听着,就进一步归纳:“任何发明,离开了生产应用,就不能很快向前发展的。近代的西方不同,你们的发明很快就用到生产中,经济发展很快,出现了工业革命。中国是农业国家,没有经过大工业经济的洗礼,接受现代管理的理念自然比你们要困难一些。” 费隆微笑:“很有趣。” 林平山看着他超然的态度说:“我们现在搞改革开放,就是要拜你们为师傅。我们向你交了学费,你应当认真把学生教会。” “我们教过了,他们不想学。我们没有责任了。”菲利浦·费隆马上回道。 顾问佛朗斯·基约曼说:“菲利浦,你为什么不派人参加三五公司的管理?像我们一样,你看林先生跟我们是好朋友。” 菲利浦·费隆摇摇头:“他们业主已经接管了,我们没有责任了。” 林平山觉得基约曼的主意很好,看到费隆在推脱责任,就问:“菲利浦,你们弗芒公司跟中国做完这笔生意以后,不想再跟我们做生意了?”他开始叫费隆的名字,以示老同学的关切。 “当然还要做的。你为什么有这个问题?”他反问。 “你要明白,想跟中国做生意的人很多。因为戴高乐将军跟中国友好,中国人把法国人看作朋友。你们这次在中国的第一笔生意如果失败了,中国人对你失去信心,你想有什么后果?”林平山跟生意人谈话,始终抓住生意人的心理。 费隆没想林平山会这样提问题,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股超然的神气立即消失了。 见他不说话,林平山又说:“而且,全世界都知道你们在中国建核电站。这个工程拖期了,弗芒公司在世界上的形象不会不受到影响吧?” 费隆没说的了,神气塌瘪了下来,只好说:“我将考虑佛朗斯的意见。” 又过了一星期,林平山到总经理部开会。会后他有意稍晚些离开,见人都走光了,走近张天伦身边说:“张总,现在三五公司工期延误快两个月了。上星期弗芒公司的费隆先生来工地,我们跟他探讨过,他们可以考虑派人到三五公司参加管理。”他仍然不死心,想通过这种办法挽回局面。自己说话没有份量,国外的先进管理,谁也无法否认。 第157页 第二章 艰难磨合(3) 张天伦正为工期拖延烦恼,听了林平山的话心里一动。很快他又犹豫起来,嘴上说出的是:“现在这样做还为时过早。他们将来会说,我们可以干,是你不让我们干。上边不会同意的。” 林平山惘然,才明白张总另有难处,只好默默走了。 至此,他似乎明白了周玉茹讲的话。面对工期不断拖延,他只会从管理学考虑问题。纯学术理论碰上了陈旧习俗的积垢,如一把种子播在花岗岩上,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体会到了张天伦的困境,林平山由对他们失误的不满,滋生出对他的同情,只好无可奈何等待着。 眼下的处境让林平山想起在国外论文答辩的情景: 他完成博士论文研究项目同时,在动态传热研究领域又有新的发现,论文的末尾阐述了对这个规律的最新研究成果。 答辩委员会的一位教授惋惜地对他说:“林先生,可惜你不久就要回国了。否则,继续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还可以大有作为。” 林平山感激地望着这位教授,心里涌动着的却是一股急切的回国復命的激情,出国前卢坚副部长会见使他产生的使命感,基地几位领导的殷切期望,都让他巴不得马上回国大干一场。 那时,他一心想着把国外学到的知识带回国内效力,未曾想到回国之后会一次次陷入困境。 事实上,就在他回国后的几年中,有些回国的留学人员,适应不了国内关系学和论资排辈的束缚,又出国了。他从外事活动的内部资料中,清楚地知道这些情况。 他从国外回三二一基地不久,一位美籍华人到基地技术交流,邀请他到美国参加研究工作。就在他来海州之前,他的指导老师佐默教授到北京大学讲学,也曾提出要他出国继续做科学研究工作。 他到了核电工地,老校友菲利浦·费隆几次对他说:“以你的学识,到这里来管施工现场,太可惜了!”连他的伙伴伯维尔、基约曼,都感慨这个位置委屈了他。 这些情况,时时在他心中激起波澜。只是他一心想在自己祖国能做出一番事业,无法忘记回国第二天刘部长跟自己的谈话,听了国外老师和朋友的种种说法,一阵翻腾之后,还是把住自己,固守既定的信念。这些年来,做科学研究,搞工程管理,乃至做思想工作,他已经不计较工作的性质,遇到挫折就改变方向,像一条变色龙,让自己尽快改变颜色适应新的环境。一碰到困境,内心的痛苦,尽管已在心底沉淀残渣,还是要翻腾起来。 他把这些痛苦埋在心里,不愿向周玉茹诉说。一方面不想给她带来烦恼,还因为她在世俗场上有太多歷练,这固然可以指导自己应对各种矛盾,她表现出的世故却使他感到别扭。他不禁怀念起刘静宜,他们那么心灵相通。 工地自行车修理棚内,修理工小蔡把小酒盅似的茶杯放入一个大碗中,倒入滚热的开水,用竹夹挨个洗了一遍,一一夹到茶盘上。往小茶壶里抓一把茶叶,沖入开水盖上盖儿。 他用头遍茶再把茶杯洗过一遍,往杯中斟满茶,递一杯给林平山。 林平山平日爱骑自行车,把他的吉普车让外国专家开。有空就把车子推到这儿来,让小蔡给他擦拭打气,坐着跟民工们聊天品功夫茶。 他接过小蔡递来的浓茶,看到花工小陈也在这里,就问:“小陈,孩子上学了吗?” “上学了。谢谢你!”小陈经济拮据,林平山给他钱,才把孩子送去学校,心里很感激。 小蔡说:“林经理,听刘大队长说,人家让你去联合国工作你不去,跑到工地来。咋那么傻?” 林平山给武警战士讲课,刘大队长向战士们讲了这情况。他听了,没感觉到被夸奖的快意,心底却涌起一阵苦涩。 事实上,回国这些年来,他的行动有时变得怪诞,让常人无法理解。一个留洋博士,总工程师,出差住旅馆,爱睡走廊的通铺,甚至候车室的长椅,跟搬运工挤在小摊前津津有味吃着大碗杂合饭。 有一回,他出差回来,周玉茹看见他的挎包被划了一个大口子,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林平山看了,笑着说,半夜下火车懒得找旅馆,交一块钱给管理人员,在车站广场上租了个位置睡觉,不小心给小偷割了。 周玉茹很生气:“我看你也用不着回家,就在外边走廊睡觉算了,免得把细菌带进屋!” 林平山对这些行为,自己也无法解释,是节俭,还是对世俗的嘲弄?躺在广场的地上,闻着周围打工仔的汗酸脚臭,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心底似乎有一股快意。 一次听海州市委领导讲党课,讲课人提到了要搞好领导关系。会后林心田对他说:“林平山,听到没有,党课都提到要搞好领导关系。你现在群众关系够好的了,问题是领导关系!” 他听了,觉得有道理,之后是更加的茫然。 三 张天伦把林平山对核岛安装的意见跟郑品吾谈了,郑品吾立即说:“可别上他的套儿,让外国人参加管理,他们顺当了,得罪上边是咱们。我就不信咱们管不好!” 听了他的话,张天伦似乎又安定了些。第一次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在超出预想的局势面前,他心中无数了,只好把希望放在自命为核能专家的郑品吾身上。 第158页 第二章 艰难磨合(4) 第二天,郑品吾来到三五公司,在小会议室跟陆世堂和他的哼哈二将商量如何挽回颓势。 陆世堂见郑总亲临一线指挥,紧忙让工程经理许平贵把工程的进展情况作一次详尽的报告。机械、电气、仪控各个工种全部没能完成进度计划。 许平贵说完,大伙儿的目光一齐聚焦到了郑总的脸上,态度恭谨神色严肃,静等他作指示。 听了三五公司的情况报告,郑品吾做出一副深通韬略的神态,指着陆世堂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自古都是这样。你就加奖金,把奖金跟进度挂钩。我不信前边放着钱他不往前奔!” 他让陆世堂把各工种的奖金分配表拿来,仔细推敲调整分配比例。 现在,三五公司管道安装队是整个工程的焦点,核辅助系统管道安装拖期已造成工程全局性的延误。 管道队队长老苏正为焊工周生强的事情发火:检验工发现,焊工周生强为了赶进度拿奖金,竟然把整根焊条埋入焊缝中,然后表面对付焊上一层。按规定,对这种恶劣行为的人必须纪律制裁。让老苏犯难的是,这名年轻人是总经理陆世堂的女婿,而且还是许师傅的徒弟。 老苏的两个副手,副队长金东海和李天刚意见不一致。年过五旬的金东海见是周生强犯事儿,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老陆是总经理,这事儿闹大了,影响不好。” 比他年轻二十岁的李天刚却不这么看:“军法无情。老陆是总经理,更要以身作则。不然怎么服众?” 这一老一少意见相反,老苏更加拿不定主意了。为这事儿,他冥思苦想琢磨了整整一天时间。 老苏思量再三,这事儿一张扬出去,不仅陆总脸上无光,而且人人都知道总经理的女婿干活偷奸耍滑,将来别人更难管了。想到这儿,他把两个副手和质检员叫在一块儿,说:“周生强这小子太可恶了,回来我要好好剋他。不过,考虑到全局影响,教育从严处理从宽,以观后效。” 老金点头说:“老苏,这么办很周到,既教育人又顾全大局。” 老苏已经知道小李的态度,就拿眼睛看着质检员老范。 老范刚发现小周的行为很气愤。后经老金点拨,自己一想,这公司是老陆负全责,队长又说话了,自己犯不着,就对着老苏瞄向自己的眼睛说:“这是你们领导的事儿,我没意见。” “不过,这件事儿就不要再扩大了,免得造成坏影响。”老苏说完,看着小李:“小李,就这么办吧。你的意见可以保留。” 李天刚不吭声,算是保留意见。 林平山后来听李天刚讲了这件事,非常生气。郑品吾把当年下乡劳动掰苞米那套使到工程管理上,必然是这个后果。这是承包商内部的事情,裙带关系盘根错节, 他无可奈何,感慨地向小李讲了自己在国外的经歷: 林平山在国外做实验研究的装置,是叫米歇尔和埃蒙的两位法国工人做的。 米歇尔负责试验段的制造,是关键性的加工项目,林平山经常到车间看他操作。一天下午,林平山看到米歇尔全神贯注地精心研磨试验段的外表面,有些纳闷儿,就拿过图纸来核对。发现自己一时疏忽,把设备外表面的光洁度随意写上了五级,就说:“这个五级光洁度是随意写的。外表面没有必要这么高,只要内部尺寸精度满足就行了。” 谁知米歇尔瞪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倔强地说:“图纸上这么写,我就必须这么做。我不是一个偷奸耍滑的人!” 林平山只好惭愧地笑着,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满头大汗研磨工件的外表面,心里后悔自己不该这么随便,致使米歇尔多费了好些功夫。 图纸就是命令,没有讲价的余地。米歇尔的认真态度,使他感受到西方国家数百年的工业文明在人们理念上的影响多么深刻。 一天下午,林平山在米歇尔的工作檯上看他处理管道的坡口,埃蒙拿着他在车间里做好的仪表组件来给他们看。林平山看到整个组件做得非常精緻,那不锈钢螺旋管,做得细緻匀称银光闪亮,精度很高,跟在仪表商店里出售的高精度仪表没有两样。他看出埃蒙对自己的作品很得意,陶醉在劳动之后的成就感中。 这两位西方国家的工人让他明白,我们国家要赶上国际先进水平,整个民族素质的提高是个根本。 李天刚听了,只是嘆气。 四 鸿宾楼大酒店里,张天伦正在宴请部基建局的王局长。郑品吾到欧洲去了,林平山被叫来作陪,协助张总解答王局长的问题。由于三五公司一再延误,部里让王局长来现场调查,以便採取相应的补救措施。 酒过三巡,王局长瞧着张天伦的脸说:“老张,你们东港核电站可不要搞文牍主义哟。” 张天伦和林平山都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二人都没懂,王局长接着说:“我都干了三十年安装了。”他显示出老资格,看着两人都在点头,就把头微微一扬,提高了嗓音说:“哪有螺丝扣差两扣都不行,管道垫片差一片就得返工?那管子有多重,一个支架还要来回返工。这活儿确实难干,弗芒公司是存心在卡中国人!” 第159页 见王局长说话外行,林平山只好硬着头皮说:“王局长,你是老经验了。我们对这事儿开始也闹不明白。”他知道自己是没资格教训王局长的,只好先装傻,然后绕着弯子说:“后来,向弗芒公司的设计部门了解,核电站的管道大部分是有不同等级核安全要求的,还有抗震要求。万一出现事故,要经得起事故工况下的负荷,保证核安全系统能正常动作。” 第二章 艰难磨合(5) “你们总爱讲万一,哪有那么多万一!” 见王局长说话更加离谱,林平山只好不再装傻了:“核安全要求不只是万一,而是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 核电站建造标准是,发生严重核事故和放射性物质泄漏的概率都为十万分之一到百万分之一,充分保障公众安全和健康,在建造质量上要求极严格。 王局长以往多跟钢筋混凝土打交道,在这方面不太在行,林平山点到为止,不再吭声。 对质量问题,张天伦要承担核电站安全的总责任,必须支持林平山。见二人意见相左,怕王局长下不来台,就笑着说:“老王,他是搞理论出身的,抬槓你抬不过他。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其实王局长也明白,林平山是部内鼎鼎大名的洋博士,在这上面辩论,自己肯定要占下风,就摆出一副大度的神态:“你是洋秀才,我说不过你。反正你们是业主,说说该怎么办吧。” 林平山已知道张总的苦衷,就缄口听他讲。 “眼看工期还在下滑,希望部里尽快增加力量。”张天伦说。 王局长脸上重又泛出自信的神色,把头一摆看着两人说:“不就是管道嘛!咱们有大会战的老传统,我让各公司的焊工、管工、钳工,能抽出来的,都过来,进行突击。” 张天伦听了,兴奋起来:“王局长这趟没白来。如能这样,我们有信心了。” 林平山说:“人来了,还要经过培训考试才行。” “我调的都是熟练焊工,还怕考试?”王局长说。 郑品吾这时正在欧洲,张天伦让他来检查设备制造的进展情况。 设备的设计制造他是外行,既是代表总经理,自然有驻欧人员为他鞍前马后张罗。经过几年磨练,他已体会出一套驾驭下属的办法,听汇报不懂时不吭声,做出深思某个重要问题的神态,一旦从别人议论中听出点儿什么,紧忙乘势咬住,穷追狠打,让人知道领导的不同凡响。 目前核岛设备制造比较顺利,常规岛设备由于供应商斯通公司机构重组,开始出现了延误。汽轮机、发电机、冷凝器,这些发电设备,蓝焕成显然比他在行多了,可惜不在其位。郑品吾听驻欧人员汇报常规岛设备制造中出现的技术问题,如坠一团迷雾当中,只能说些原则性意见,指着来自国内电力设计院和制造厂的技术人员说:“你们要盯紧点,有问题及时通报家里的设计处。”东港核电站是国家重点工程,汇集了各个行业的能人,报到设计处,自然有人会处理。 说完之后,他笑着问:“这次要到哪家去?” 大家知道,郑总每次来,总要领大伙儿到巴黎的有名餐馆去开洋荤。反正是公款,行使一下签字权,大嚼名厨佳肴,还能落个关心群众的美名,何乐不为。有的建议去香榭丽西头的餐馆,有的说艾菲尔铁塔南边的希尔顿最近推出新菜式。最后,还是美食家郑品吾自己想出了新点子,到凯旋门西边的一家大餐馆去吃生勐海鲜。 从餐馆出来,郑品吾乘车回他下榻的五星级宾馆,驻欧行政经理老郝跟他回宾馆拿机票。他把机票交给老郝说:“我准备后天回去,你拿去确认一下。注意,我这是头等舱,价格不一样的,别弄错了!” 老郝走后,他打开电视找到了想要看的精彩节目。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郑品吾有预感,刚才吃生勐活海鲜时,已经领会到了她目光的含义,肯定是她来了。 柳梦雪一进门,他迅即把门锁死,张开双手拦腰搂胸把她紧紧抱住。她从他的怀中挣了出来说:“人家找你有事儿呢。” “什么事儿?”他急不可待地问。 柳梦雪说:“我的出国期限马上就要到了。我想再多待一段时间,调养一下身体,这里的条件好些。” “这还不好办,一句话的事儿。”他又搂了上来,电视里一对男女正在发狂地奔向高潮。 她拨开他的手,一边自己解着衣服,一边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我告诉他们,你在巴黎想待多久就让你待多久。” “能成?” “没问题!”电视机内外演着同一节目…… 汹涌的浪潮渐渐消退之后,柳梦雪侧身把头枕在郑品吾的胳膊上,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胸毛,羡慕地说:“你多好呀,出国比别人出差还容易。”日久生情,两年来时不时的床笫交欢,她对老郑已滋生一缕绵绵情丝。 老郑嘆口气说:“你哪知道我处世的艰难。” 他说出了一点儿心里话。他的老乡张天伦在公司里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可他不同。上有深谙官场韬略的蓝焕成不动声色的挤压,下有事业所向披靡的林平山烘烤。自己对工程又不熟悉,工程责任重大,随便表态会惹大祸。自己一贯装扮成核电专家的形象,遇不懂的问题,还不好当众问人,只好装装样子,免得影响威信。倘若听出点儿下属的毛病,咬住狠打才能显出水平。 第160页 他当然不好把这些告诉她,就回以玩卡拉ok学到的词儿:“高处不胜寒啦!” 她是才女,自然懂得这是苏轼名句。在她眼里老郑的地位够高了,同情地摸着他的脸说:“你们男人啦,总是争强好胜,活得多累呀!” 五 第二章 艰难磨合(6) 按照工作程序,核岛安装处的杨松云和弗芒公司监督队的多利,到核辅助厂房的迴路系统中抽查阀门质量。 核辅助厂房是非常复杂的建筑,几百个大大小小房间中,布置着无数与核安全密切相关的系统,各种放射性液体、气体和固体的处理设备。为防辐射要求把这些设备安装在相互隔离的小房间中,廊道交错大小房间相套形成一个大迷宫,许多阀门都要远距离操纵。 多利拆下一个阀门检查,发现里边的密封件熔化了。 杨松云看了,立即说:“奇怪,这密封件怎么坏了?你们弗芒公司提供的产品有问题!” 多利着急了:“杨先生,弗芒公司的产品是世界上最好的!”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满脸通红。 “那密封件为什么坏成这样了?”杨松云得理不饶人。 “哦,这个原因很简单。”他经验丰富,不紧不慢说,“是焊接时温度太高造成的。” “焊接时,焊工在工件上贴了温度显示片的,温度一高显示片会变色。我们检查过,颜色正常。”杨松云说。 多利无话可说。温度升高,显示片变色,焊工自然会停下来,等工件凉了再焊,这是施工程序明确规定的。 旁边的房间正噼噼叭叭响着焊接的声音,蓝色的光波一阵一阵往外喷涌。他们决定到隔壁房间去看焊工作业。 焊工正埋头施焊,没注意到他们进来。他们在焊工背后的影子里站着。 忽然,多利喊道:“上帝,还有这种不道德的行为!” 杨松云照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温度显示片贴在离焊点半米远的地方。 焊工已听到背后的喊声,他停止作业回头一看是业主和弗芒公司监督队的人站在背后,惊恐之下本能地把远处的显示片揭起,贴到焊接工件上头。 杨松云才明白,这些焊工为了图快,焊接时把显示片挪开,任凭工件超温,照焊不误。焊完之后,待工件凉下来才把显示片贴回。这样弄虚作假,密封件还不烧坏! 他们两人回去分别向自己的上级报告后,弗芒公司的监督队决定把全部阀门拆开检查。结果,发现大部分的密封件都烧坏了,必须更换。几千个阀门都要拆换,要多少时间! 手忙脚乱地折腾着,人们很快就发现了更加挠头的问题:把阀门拆下来检查,发现有不少阀门的密封金属面像是被电火花击穿过,起了毛刺。密封面已经被破坏了,必须进行修理。 管道队赶紧查找原因。 开始,管道队长老苏一口咬定弗芒公司供货质量有问题。他带着翻译找弗芒公司的管道系统负责人若代尔交涉。 若代尔一听,胸有成竹说:“你们的焊工不按程序规定操作,我们没有责任的!” 老苏听了翻译转述,愤慨起来:“铁证如山,他怎么耍赖?” 翻译把他的话用更文雅的英语告诉若代尔,若代尔不慌不忙说:“这个在程序上讲得很清楚:焊接时接地导线必须接在同一个零件上。发生这个现象,说明你们的焊工焊接下一个零件时,接地导线没有跟着往前移动位置。” 工人焊接作业图省事儿,接地电线往头一个零件接上就懒得挪动,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焊枪闷头挨个零件往前焊,电火花挨个儿穿过所有的密封面,全都破坏了。 老苏一听,傻眼了。 把这么多损坏的密封面修理一遍,得一个多月时间。管道队的几个头头现在再也不指望能追上原定进度了。 李天刚是北京钢铁学院毕业的,能对付着跟弗芒公司的专家用英语交流,对核质量保证的概念比较清楚些。他几次向老苏建议加强工人的核质量保证意识培训,老苏都以工期紧没时间为由不予考虑。 为这事儿,林平山找他谈过。他苦笑说:“老苏和老金都是老前辈,我这儿跟你们设计院不同,工人讲义气认辈分儿,我说话没分量。” 这时,在张天伦跟陆世堂的每周六晚宴上,陆世堂再也不能抱怨弗芒公司有意跟他们为难了。他们惟一的指望是上边多增援力量,顶住不断后滑的工期。 工地上,三五公司的职工已经由两千人增至三千八百人,可以说是近于人海战术了。 吴惠才跟科里的工程师技术员,日夜在现场巡视、跟踪、检查,顾了东头,西边又出事了。杜洪宾天天往三五公司的车间、仓库、办公室跑,核对资料,找人了解情况,统计失真、质量记录残缺,让他如坠五里雾中。 在核岛施工协调会上,林平山、杜洪宾与主承包商弗芒公司的事儿很快就讨论完。轮到分包商三五公司了,工程经理许平贵带着翻译拿着准备好的稿子,吭吭哧哧半天没说清楚,与管道队副队长金东海,从兜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小本子上的数据对不上。不知什么原因他们每次开会总把老金推到前头。 散会了,人都走光了,林平山、杜洪宾和吴惠才还坐在会议桌旁,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第161页 杜洪宾焦急道:“怎么这核电站施工就比以往核反应堆安装要费劲得多呢?” “问题是费了牛劲儿还整不好。”吴惠才说。 杜洪宾已不是当日五三〇工具反应堆安装的杜工,体格壮实,一身虎气。核岛安装上不去,他心中焦虑,夜夜难眠,熬红了眼睛,两颊塌了下去,脸色显出病态的焦黄。 第二章 艰难磨合(7) 二十多年来,他随着基建队伍转战大漠荒山,与爱人长期分居两地。现在好容易老两口调在一块儿了,他却天天待在工地不回家。 林平山瞧着他焦黄的脸说:“老杜,你岁数大了,要注意身体。以往反应堆安装,是你自己领着人马干,情况瞭然于胸。现在换了位置,变成业主,只能隔靴搔痒,觉着有事儿,就是够不着。我们还得想点儿别的办法。” 周末回到家里,周玉茹看着林平山忧虑的神色,问他:“为什么建设核电站在中国就这么难呢?” 林平山嘆了口气,说:“两年前林书记跟我谈话时我就说过,以中国现在的国民素质,实施严格的科学管理,并不是一件易事。” 林平山说,有一件事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在国外做完博士论文,研究室的同事们知道他两个月后就要回国了,几乎每个周末都有人请他到家去做客。 一天下班,林平山看到米歇尔在实验大楼门外站着还没走。 米歇尔见林平山出来,就向他招手。林平山走近他身边说:“你好,米歇尔。” “可以请你到我家做客吗?”米歇尔轻声问,眼睛紧盯着林平山的脸。 见他惴惴不安的神态,林平山知道他担心自己的身份太低,到目前为止,只有工程师以上的同事请过自己,便脱口而出:“avec grand isir!”(非常乐意!) “太好了。”米歇尔松了口气,高兴道:“我要把我的弟弟和弟媳也叫来,他们都想见你。” 星期六下午,米歇尔早早就开车来把林平山带到他家。米歇尔的住宅是座平房,让人感觉特别的是,他家的花园有一半被一个像工棚一样的建筑占用了。 米歇尔的弟弟比他小十来岁,四十刚出头,是一名电工。林平山在客厅里坐着喝完开胃酒,跟他的弟弟、弟媳聊了一会儿天,米歇尔笑眯眯说:“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林平山随他走进小花园,被领进那个工棚里。林平山脑袋刚伸入工棚就被吓了一跳。原来棚内用钢架支着一条有七八米长的船,比人们在海上玩的机动游艇还大。 他们攀着架在船帮边沿的扶梯爬上船,林平山看到这是一条带有床铺和厨房的现代化机动船。柴油机马达,复杂的控制系统,各种设备与豪华游艇没什么差别。船体内正在进行装修,镶嵌精緻的装饰板,安装照明系统。 米歇尔鬍子一撅一撅说:“怎样,好吗?” 林平山很兴奋:“太棒了。你怎么会想到造船?” 回到客厅,米歇尔指着他弟弟说:“他喜欢钓鱼,提议造一条船到海上去钓鱼。我同意了。” “我原以为造一条船很简单。”他弟弟插进来说,“谁知道我们的野心越来越大,船做得越来越现代化了。” “我原想一年完工的,”米歇尔说,“结果干了三年才达到这样的规模。” 他们在客厅里放开了电影,叫林平山看他们造船的全过程。米歇尔解释说:“我想,既然好不容易造了这条船,干脆拍个电影记录下来做个纪念。” 从电影里,林平山看到他们兄弟俩从设计画线开始,钢板剪切成形,焊接船体结构,安装机器设备,装配电气控制线路,油漆装修,几乎所有的工种全是两兄弟自己干。 这场电影对林平山的触动太大了,他再次体验到了我们现在与西方发达国家在国民素质上的巨大差距。 周玉茹听了,很感慨:“原来国外工人的素质这么高。” 林平山说:“还有呢。有一回我到我们研究组组长莫罗先生家做客,他领我参观他最得意的私人角落,原来他家的地下室是他的机加工车间。里边各种工具都有,除了台钳之外,甚至还有钻床和一台小车床。想不到莫罗在进行国际前沿的核科学技术研究之余,还在家里干这些普通工人的活计。莫罗说,他家的机电设备,包括汽车,都是自己修理。看他的神情,干这些事儿并不是一种费心费力的辛苦事,而是一种业余享受。” “我明白了。在工业文明氛围里成长起来的工人和知识分子,技术素质和理念与我们大不一样。” 林平山笑着说:“岂止是技术素质,可以说渗透到每个生活细节。我到他们家里做客,西方人请客非常实在,你说吃多少就给你夹多少。吃完之后,还用面包把盘子上的菜汁擦净吃了,桌上的碎面包统统捡起送入口中。” “可我们有些人请客讲究满桌剩菜,显示丰盛。” “是啊。在国外,我发现很多外国同事都开国产两厢经济型汽车,尽管论经济收入,他们满可以买高档小车,跟要面子讲排场的中国人大不一样。” 周玉茹点点头:“工业经济的文化理念讲求实际,不图虚荣。” 第162页 “我参加一些国际会议,中午休息进餐,那些教授专家都是一杯咖啡加三明治,经济,效率!”林平山脸上露出嚮往的神色。 “哪有我们有些人借开会大吃大喝的影子!” 他沉闷了下来:“我们相当大部分管理干部和工人,是农民出身的,小生产的传统深入骨髓,一下子要适应现代的核安全文化理念,相当困难的。” 周玉茹看着他锁紧的眉头,心里难受,就宽慰他:“改变这个理念,不是一个人能行,你只要尽力就行了!” 第二章 艰难磨合(8) 他听了,心底陡然一阵失落。她的话,听着心里不舒服,现实大环境迫使他只能听她的。 三五公司现场办公室里,吴惠才与李天刚两人在细心核对工程统计资料,希望能从这一团乱麻的数据中理出一点儿规律性的东西来。两人这么干已经一个多星期了。看着混乱的报表,十多天前吴惠才找李天刚商量,两人配合每晚加班进行清理,应当能从第一手数据中找出头绪来。 三五公司的统计数据,让人越看越煳涂,竟然出现第二个月的累计工程量低于上一个月的怪现象。 “小李,这个月的累计数怎么比上个月还低?你们把焊上去的管子又锯下来了?”吴惠才大惑不解。 李天刚笑了:“老苏他们报统计数留了一手,没把真实数据上报。他们说,要留有余地。这么煳弄着,有时就把数据弄错了。” 吴惠才吃惊道:“凭这样的统计数据做计划,岂不是在骗人!” 科学管理依靠准确的客观数据,这统计数据一造假,整座管理体系大楼如同建在一团烟雾上边,顿时坍塌下来。 李天刚摇摇头:“我也这么跟苏队长讲的,可他不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你们公司里像你这样的年轻技术人员中,有不少人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你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嘛。”吴惠才建议。 李天刚把头摇得更起劲儿了:“我这么干,两个老头儿会怎么想?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想抢班夺权啦。” “可是你看这乱成一团的统计数据,哪年哪月才能理清!” 吴惠才把这情况向林平山和杜洪宾报告,林平山生气地对杜洪宾说:“小农经济的理念,怎么适应现代化的大工业管理?非得有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才行!” “这跟小农经济有什么关系?”吴惠才不解。 林平山嘆口气:“家有余粮心不慌,是中国农民的千年古训,两个老头儿就是照此行事的。报数据留一手,跟这有什么两样!” 小吴省悟过来:“眼睛盯着鼻子底下的两亩地一头牛,外边天塌下来跟我没关系,典型的老农民思想了。” 杜洪宾听了他们两人的议论,胸口很憋:“小农意识,眼光短浅不顾全局,这现代化管理怎么管!” 六 正当林平山他们为三五公司着急上火的时候,新的麻烦来了。 常规岛处滕处长急匆匆跑到林平山的办公室来,着急地对他说:“汽轮机系统安装註定要拖期了!” 林平山一惊,赶紧问:“出什么事儿了?” “斯通公司提供现场安装的零部件经常不按时来。” 林平山知道汽轮机的制造有拖延,没想到供应现场的零部件也开始出问题了,立即放下手中的文件说:“走,到八公司去。” 林平山开车,他们一起到电建八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走进门,看到总经理黄昌辉和其他几位公司领导都在,林平山噼头就问:“你们对斯通公司的到货情况有统计吗?” 工程经理老庞说:“都在这儿呢。” 林平山接过庞经理递过来的一摞计算机列印纸,仔细阅读起来。 他读着这摞报表,心里不由地对八公司的工作赞嘆起来。那表格上不仅有各个部件的到货统计,还列出了合同规定的到货时间和计划安装时间。这样,问题一目了然。 他抬起头,看了看黄昌辉。这个人瘦而结实,精明干练,说话时眼珠子也不闲着,说出的话总能给人以比较明晰的概念。尽管出生在大上海,终年在工地上日晒雨淋,他的皮肤黝黑髮糙,倒很像农村的生产队长。 林平山想起那回滕处长说的,电力系统的基建队伍竞争非常激烈。心里暗自点头:只有市场竞争的大潮,才能歷练出这样的带头人。他不由想到了三五公司,心里嘆了口气。 把统计资料看过一遍,他对黄昌辉说:“这些数据很清楚了。下星期斯通公司的总经理埃迪安要来现场,你们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黄昌辉明白林平山的意思,说:“我们考虑一下,会想出办法的。” 接着谈了汽轮机制造的问题,林平山告别黄总准备回办公室。 他走到门外走廊,忽然听到暗影里有个低得几乎听不清的轻柔声音在叫:“林平山?”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却又很遥远。他本能地回过头来,见是一位女子站在门外等着他。 她秀气的脸部显得清瘦,中等身材有些孱弱,皮肤白得发青。他不认识这个人。 见林平山怔怔地看着自己,她说:“我是动力系的曹怡芬,不记得我了?” 第163页 曹怡芬,动力系,林平山惟一跟动力系有过接触,是在清华大学“因材施教”时随动力系的同学上英语课。记忆的深处,渐渐浮出那位下课后经常跟他讨论功课,穿花连衣裙的南京姑娘。对,就是她。她怎么变得这样瘦弱呢?林平山激动中涌起一阵伤感,惊喜道:“记得!你是南京人。” 见林平山能说出自己的老家,她松了口气:没错,是他。 林平山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电建八公司呢。” “太好了!二十多年没见,应当找个时间聊聊。”林平山好高兴。他望一眼门外正在等他开车回去的滕处长,说:“这样吧,晚上下班你在大门口等我。我开车来接你,咱们到小街的饭店去,边吃边聊。” 第二章 艰难磨合(9) “好的。”她点一下头,迅速走开了。 晚上,在小饭店中,林平山才知道曹怡芬坎坷的经歷。 她大学四年级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由于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她只能安分守己呆着不敢参与任何活动,班里的同学们也都离她远远的。 她苦恼,寂寞,担惊受怕无依无傍中,渐渐发现同年级另一位出身不好的张良辅也处在同样的境地。为了避开同学们的非议,他们都是在夜间声静人稀时到礼堂前大字报棚看大字报的。这期间他们发现了对方,共同的境遇终于使他们联在一起了。 毕业分配前,他们确定了关系。两人都出身不好,年级的同学们分配完半年,他们还没分配出去。最后,他们被分配到与其专业不搭边的公路队。她是女的,总算被照顾安排在办公室内搞预算。张良辅必须跟着筑路工人到深山修路,进行艰苦的改造。 就在她怀了孩子,将要生产前两个月,一次塌方事故夺走了张良辅年轻的生命。从此,她就带着儿子,过着清寂的日子。 幸好后来落实政策,她总算归队做自己本专业的工作,紧张的工作渐渐磨去了她的忧伤。如今,儿子已经上了大学,自己孤身一人,还想给国家多做点事儿,就随电建八公司来到了核电工地。 林平山静静地听着,眼睛发潮。 不知怎地,她见到林平山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想把这些年积聚在心底的苦闷向他倾诉。自那学年的英语课结束后,林平山随同学们到核反应堆工地去了,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林平山给一个少女留下的印象,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完全消失。 听她说完之后,林平山沉默了好长时间。物理系的同学们大都出身较好,曹怡芬的遭遇是他的同学中最令人伤感的。 曹怡芬看他沉默的神态和眼中泛闪着的泪花,忽然想起那年她向他讲起自己的家庭出身,他沉默无语的神态,她始终没弄明白。她陡然鼓起勇气问道:“记得一次课后,我向你说过我的家庭出身吧?” “记得。”她跟阿玲出身相似,一旦事情过脑子后,他不会轻易忘却的。 “当时你突然沉默了,为什么?” “因为我童年的女友出身不好就没考上大学。”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她长长舒了口气。 “你的家属也来了吧?”她问。 “嗯。她在我们公司大楼的设计处,你有空到我家来看看吧!” “我会去的。”她肯定地说。 “我们住五号楼三零三。” “这个号码好记。” 她又问了林平山的一些近况,知道他很忙,就说:“回去吧!知道你在这儿了,以后还会见面的。” “现在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了,谢谢你关心!” 一星期后,林平山和常规岛处滕处长领着斯通公司总经理埃迪安来到汽轮发电机厂房。 他们都被眼前的景象呆住了:厂房里,大大小小的管道被用倒链悬挂在横樑下、立柱旁,纵横交错,层层叠叠。仔细一看,这些管道都被挂放在应该安装的位置上,由于斯通公司没有及时提供支架而无法固定。林平山不由佩服黄昌辉棋高一着,把他交办的题做得令人叫绝。 总经理黄昌辉和工程经理老庞早就在那里候着。看见他们来了,黄昌辉迎过来对林平山轻声说道:“我拉了一卡车的倒链来的。” 林平山夸奖道:“干得好!”回过身用英语对埃迪安说:“you see, mister adrian , all pipings are waiting for your support frames! ”(埃迪安先生,你看,所有的管道都在等你的支架呢!) 埃迪安满脸通红:“i see.”(我明白了) “our turbine-generator supplier falls far short than nuclear steam’s side, where the equipments are waiting for erection. ”(我们的汽轮发电机供应商可比核蒸汽系统供应商差远了,那一边是部件设备在等着安装。)林平山有意激他。 “i’ll tell them to catch up the schedule. ”(我立即叫他们赶工。)埃迪安说。 斯通公司由于机构几度改组,对分包商控制不力,造成目前的被动局面。林平山对他说:“you shall improve the management of your subsuppliers. ”(你们应当加强对分供商的监督。) 第164页 埃迪安走后,林平山对黄昌辉说:“从现在情况看,汽轮发电机到货肯定会延误一到两个月。八公司经验丰富,能不能在施工组织上想想办法,保证最后工期不耽误。” 滕处长说:“冷凝器要在现场胀管组装半年多时间,应当有迴旋余地。” “成。我们想办法调整施工组织设计。”黄昌辉对此有把握。停了一会儿,他眨着狡黠的眼睛说:“不过,照合同业主也应当有所表示才行。” “好呀,黄总你现在也会拿合同讲价钱了!”林平山笑着说。 老黄乐了:“林经理,这可是遵照您的教导行事。”林平山一年前提醒过他们,要把国际合同研究透,才能掌握现代工程管理的精髓。 林平山敛起笑容说:“我们肯定会按合同条款办事的。但要先处理好现场问题,商务问题记录在案,以后统一处理。” 第二章 艰难磨合(10) 滕处长瞧着黄、庞二人说:“你们两个上海阿拉,肠子总要比旁人多拐两道。” 林平山感慨道:“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七 这时,三五公司的工作情况在继续下滑。 杜洪宾从三五公司办公楼回来,欣喜地对林平山说:“刚才陆总对我讲,电气厂房的管道大部分安装完毕。” 林平山将信将疑:“咱们去现场看看。” 他们两人登上电气厂房的第三层,三五公司的工人在这里安装消防管道。楼面上横七竖八躺着大大小小的钢管,只有少数管道在支架上边就位。 杜洪宾很生气:“怎么搞的,大部分没安装!” 林平山失望极了:“他们连自己工人干了哪些活儿都闹不清楚,统计系统完全失灵了!” 第二天,林平山到核辅助厂房巡视,看到一个小房间里挤着一大群人。从人堆中不时闪出阵阵电弧的光芒,像是焊接技术的现场观摩。他挤上前去看个究竟,只见一个焊工正在施焊,周边围站着四五个人,搭肩叉手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样儿不像看技术演示。他有些纳闷,就问:“你们一大帮人围在这里做什么?” 见林平山戴着有业主帽徽的安全帽,一个人没好气地回道:“我们在干活儿!” 其中的一个认得林平山,就解释说:“林经理,这两个是帮工,他是管工,我是钳工。” 焊一道焊缝,竟然扎堆围上了五个人。他想起在法国,米歇尔和埃蒙两个人就把整个迴路系统安装的所有工作包下来,都是人,可这生产效率怎么差这么多! 他心里感慨却又无奈,摇着头往厂房外走,忽然听到后边有人用法语叫他:“请等一下,先生!” 他回头一看,是弗芒公司监督队的一名技术员,监督队的许多法国人都认识林平山。看来这位技术员的年纪不小了,头髮已经花白,他着急地对林平山说:“我的上帝!请你过来看一下,还有这种不老实的行为!” 林平山很奇怪,赶紧随他过去。 他们来到隔壁房间,他指着站在脚手架上的一个年轻工人说:“你看,他在擦洗焊接作业在混凝土上产生的痕迹。” 那名工人正仰头擦着顶棚上的黑色焊接污迹。按照程序规定,在这样的钢支架上进行焊接,必须把它从顶棚上卸下来,焊完再重新装回去。这工人图省事,没卸下来就在上边焊了。 这样煳弄事儿,顶棚的混凝土被焊接产生的高温烧得酥散松脆,用不了多长时间,十多公斤重的钢支架就可能因固定不牢而脱掉,固定在上边的管道自然也要垮下来。这个工人想抹去自己违规作业的证据。 那些看似平常的管道,实际上都是核安全有关的迴路系统。核电站为了保证安全实行纵深防御,设计了多重的安全迴路,就像在战场上设置几道防线,步步防御。这管路要是垮下来,一道防线就失效了,纵深防御会失去作用。 林平山很愤慨,喝道:“你给我下来!” 那工人下来后,林平山气得脸色发青,责问他:“你知道你在给谁造核电站吗?这些支架是有安全要求的,万一掉下来会造成什么后果?你这是伤天害理!你看人家外国人,他只是出于职业道德,你怎么会连他都不如呢?” 说完,他不想再看那工人一眼就愤愤走了。因为他明白,决不是他一个人缺乏核质量保证概念,这种状况再也不能容忍了。 这段时间,杜洪宾、吴惠才接二连三向他报告一件件令人心焦的消息:三五公司工人进行插套焊,不按规定在焊前把管子回抽二三毫米再施焊,造成几千根管道必须锯下来重新焊过,管道没有按规定要求放坡度,必须返工…… 返工,再返工……两遍,三遍,返工最多的竟然达到十遍。质量完全失控,工期一拖再拖。一支支缺乏训练的队伍从全国各个工地匆匆调来,连最起码的核质量保证知识也没有,就在工地散开,披挂上阵。为了激励士气,奖金一增再增,此时一些工人的月收入已经超过业主的处长工资。 一天下午,安全科长老钱从工地巡视回来,走进林平山的办公室,摇头说:“老林,现在工地快成疗养院了!” 第165页 “什么意思?”林平山一愣。 老钱解释说:“我们在现场进行安全巡视,看到三五公司的工人,成群结伙聚在户外的阴影里乘凉呢。抽菸的,聊天的,甚至还有打扑克的。” 林平山大为恼火:“我通知邹局长。你们安全科跟公安分局组成一个巡查队,把这些人的施工证没收,送本公司扣当月奖金!”他想起自己在国外学习时,有一回看到核能研究中心外事处长依卡尔加班到很晚,就夸奖了几句。依卡尔听了,对他说:“人家付给我钱了,我得把活儿做好才行。”那时,他心里还瞧不起这种僱佣思想。没想到在小生产经济温床发酵的理念中,连商品交换的关系都难以建立。拿了钱不干活儿,好像占了大便宜。 第二天上班,邹局长和钱科长亲自带队在现场巡查。他们把这些人围住,一一将施工证收了。 忽然分局的小范说:“你看,海堤的堤头上还坐着一群人呢!” 他们驱车到了堤头,果然是一群三五公司的工人在那儿聊天…… 第二章 艰难磨合(11) 八 曹怡芬在汽轮机厂房的冷凝器安装现场。她是现场工程师,正在跟工人一起做冷凝器冷却钛管的胀管试验。 根据电建八公司的安排,计划在这个项目中抢出一个多月的时间,弥补汽轮机到货延误的损失。黄昌辉和庞经理都是思路细密的人,提前安排了胀管试验工作,不打无准备之仗。 胀管试验完的星期天上午,曹怡芬按林平山说的地址找到他家门口。 周玉茹听到敲门声打开房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位清瘦的中年女子。她有些疑惑,用询问的眼神注视着对方。 曹怡芬迟疑一下,微笑说:“我叫曹怡芬。” 一听这话,周玉茹脸上马上绽开笑容:“快请进来!” 曹怡芬穿着碎花长袖衬衫,深灰色裤子,瘦弱的身子无法把衣衫撑圆,两袖和前胸后背显得宽松空荡。她朝客厅的长沙发走去,眼睛打量着林平山的住所。屋子收拾得很整洁,明窗亮几。钩针织的窗帘纷披在窗台沿上,家具、电视、冰箱、音响,摆放得方便舒适。他有一个温馨的家,她心里想着。 待曹怡芬在沙发上坐下,周玉茹一边给她端来茶水,一边说:“我听他说起过你,怎么不早点儿来坐坐?” 曹怡芬不知林平山跟她说了什么,一边含煳说“工地的事儿多,抽不开身”,一边打量她。 周玉茹年轻时体态婀娜,跟林平山生活这些年心绪放松,心宽养颜渐渐变得细白丰满了,显得典雅端庄举止落落大方。曹怡芬看了,心里想道,他有这么一个美貌的妻子。 周玉茹见她不说话,就笑着说:“他上午工地有会,中午才回来。你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吧!”她听林平山谈在学校认识曹怡芬的经过,想像他当年的心境,一阵愧疚。 曹怡芬的命运让她同情,诚心希望能一起谈谈。 “我坐一会儿就走。”其实她知道林平山上午有会不在家,因此才来的。 蓉蓉听到说话声从里屋出来了,周玉茹说:“蓉蓉叫曹阿姨!” 蓉蓉叫了一声“阿姨”,坐到妈妈身边。 曹怡芬看蓉蓉才十来岁的样子,就说:“孩子还这么小。” “我们结婚晚。” “我爸爸上数学课认识我妈的,浪漫极了!”蓉蓉突然说。 周玉茹脸一红,说:“这孩子尽瞎打岔。” “什么数学课?”曹怡芬满有兴趣地问。 “就咱们清华二教。”周玉茹脸色已正常下来。 “哦,上课恋上的,是很浪漫。”曹怡芬点头说,想起当年在电机系馆跟他一块儿上英语课,心里一阵酸楚。 周玉茹连忙说:“那时我们不相干呢。一直到搬迁大三线好些年才确定关系。” 他这么晚才成家,这时我已经是个孤灯相伴的寡妇了,曹怡芬凄凉地嘆了口气。 忽然她想到,他前程似锦,我当年要是跟了他,这可怕的出身就把他毁了。想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说:“改日再来吧。我还有点事儿,该走了!” “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一块儿吃中饭吧!”周玉茹想挽留她。 “不了,改日来。” 九 核辅助系统安装拖期已经达四个月,整个工程受到了严重影响。北京派来了调查组,追查延误的原因。 调查组组长杨士廷,是正局级干部。他的工程经验不多,对完成这项调查工作不太有把握。幸好他的副手侯清德副局长是个饱经歷练的人,临行前他把侯清德找来商讨此行的方略:“老侯,你是核工业系统的老人了。你看咱们这回应当採取什么策略更妥当些?” 侯清德调到北京好些年了,已经五十七岁,到了这把年纪还在副局级上混,心里很不得意。 这几年他耳边常听人谈到林平山他们在东港核电站採用国外的办法管理工程,心里就嗤之以鼻。得知委派自己参加调查组的工作,他想,机会终于来了,就对杨局长说:“我干过多少大工程了。哪个不是靠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组织大会战取得成功的?他们那套洋办法不适合中国国情,事实上已经碰得头破血流了。在中国搞工程,还得靠咱们这一套!” 第166页 老杨点点头:“依你看,咱们这一去应当採取哪种办法展开调查?” 见杨局长关注地看着自己,老侯胸有成竹说:“事实证明东港核电站的班子是有问题的,是不能依靠的。我们只有採取扎根第一线的老办法,甩开他们直接到三五公司进行调查。” 老杨觉得他的意见跟自己听到的一些说法比较吻合,当下就确定採取老侯建议的办法。 来到海州以后,他们一直迴避业主的管理人员。对总经理部礼节性拜访完,他们既不与东港核电公司总经理部成员接触,也不找现场经理部的人了解情况,一下子就扎到了三五公司里。 在三五公司的大会议室里,召开了公司中层以上干部的座谈会。围着会议桌,里里外外坐了两圈人。 看该到会的都来了,杨局长轻咳一声,先做二十来分钟的开场白,把调查组的任务和安排,座谈会的目的,向大家说了说。讲完,拿眼睛看着吞云吐雾的侯清德。 侯清德见了,紧忙喷出口里的浓烟,弹了弹香菸的菸灰,接着补充:“咱们核工业的队伍把原子弹氢弹都搞出来了,我就不信搞不了这民用的核电站。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路线不能动摇,千万别让洋规矩捆住了我们的手脚!大伙儿有什么意见敞开说吧!” 第二章 艰难磨合(12) 三五公司陆世堂他们看到上边来的人为自己做主,一下子把对管理上才悟出的一点认识也推翻了。好比登山观景,站的位置不一样,景色差异很大。原先,他们一边往上爬,一边往下看自己走过的路,还能发现自己在哪儿走了弯路。没在这座山上迈过一步的杨士廷、侯清德来后,把他们统统从山腰上叫了下来,重新站到地面往上看。这心态一变化,似乎景色又是从前的样子。 陆世堂在向上级汇报方面显得非常老道。为了保持口径一致,在首当其冲的管道队干部中,他让副队长李天刚留在现场,让队长老苏和副队长金东海回来参加调查组的座谈会。 “那些老外是存心卡我们,螺丝少拧两扣都不行!”质量保证经理朱全军老调重弹。 工程经理许平贵也愤愤不平:“他们的图纸和部件供应不及时,却把责任推到我们头上。” “业主根本就不为我们做主,完全倒向老外一边。”朱全军想指出实质问题。 陆世堂说:“这里全是洋规矩,他们用洋办法卡我们,我们怎么斗得过洋鬼子呢?” 老苏一肚子怨气:“他们用的全是从国外回来的人,跟鬼子是一个鼻孔出气。” “都是些二鬼子!”朱全军摇头说。 陆世堂嘆了口气:“不知道这些人还有没有一丁点儿的爱国心!” 其实他们直到现在还没闹明白到底自己栽在哪儿了,一旦有人提出自己认定的看法,便相互补充,相互壮胆,一场群情激昂的对崇洋媚外思想的批判会开场了。 侯清德是靠这套功夫起家的,“大批判开路”是他基层工作的基本功,在新形势下这样引导,也可以达到预期的效果。水浑才能摸鱼,把陆世堂他们从情绪低落的谷底搅和得活蹦乱跳起来,管它有没有道理,这氛围就能造出一个正义凛然的局面。 杨局长受到大家的感染,心想,幸亏深入第一线进行调查,总算发现了问题的本质!调查的结果,印证了自己原先听到的说法。 国内至今没有制定出核电的施工技术标准。国家有关方面规定,为了保证核安全,进口的核电设备安装施工採用国外供货合同规定的技术标准。国外供应商也在合同条款中明确,必须按照合同的技术标准安装,他们才保证机组的性能。陆世堂他们反映的情况,显然全是外行话。在激烈的声讨中,杨士廷早把这些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调查组走后第二天,张天伦召开总经理部扩大会,传达调查组的结论意见。 椭圆形会议桌围坐着一圈人,后排靠墙的椅子上也坐满人。 会议还没开始,人们静悄悄坐着等待。除了服务小姐倒茶,杯盖磕碰杯沿发出声响,屋里寂静无声。 自从调查组来后,张天伦心情一直就很沉重,今天更是沉默无语地端坐着。蓝焕成灰着脸,眼睛来回扫荡与会的干部们,捉摸各人将持何种态度。郑品吾早就从 他的恩师侯清德那儿得知调查组的态度,心里有数表情显得很轻松。 这些日子调查组的活动一直很神秘,除了总经理部成员,与会的各个部门负责人都不知道最后结果,事情关系重大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工程管理、质量保证、合同商务,乃至人事行政,一个个都是板着脸一声不吭。只有会抽菸的占有情绪优势,吞云吐雾排解紧张的心绪。 林平山对调查组来后的做法,一直就心存不满。知道是侯清德左右调查工作,预感到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是对老侯会闹出什么花样不摸底。心里烦躁,就破例接过杜洪宾递来的香菸,也加入腾云驾雾的行列,让尼古丁暂时麻醉一下,熬过这段烦人的时刻。 张天伦表情死板地念起调查组的意见,人人竖起了耳朵。菸民们一个个连忙把香菸往菸灰缸中一捻,掐灭了。 张天伦念完,会场顿时一片死寂。 林平山听到调查组的结论是:甩开外国人,由中方按照从前的老办法独自完成核岛安装工程。他吃了一惊,大声地急切问道:“张总,质量标准降低了,这核安全责任由谁承担?”他非常敏锐地察觉到问题的要害,打破了会议室的沉寂。 第167页 一提到核安全责任,张天伦又默然不语了。苏联车诺比核电站的灾难性事故才过去没几年,不考虑核安全,就是置海州地区几百万人民,甚至周边上千万人的生命财产于不顾。自己就可能成为歷史罪人! 自从受命负责核电站建设工程以来,八年时间他的脑子一直处于紧张状态。规模这么大的高技术工程谁都没经验,核辅助系统安装延误,自己已经在客观允许的限度内尽了全力挽救。三五公司的现状,不是哪个人能够左右得了的。调查组否定他们以往的工作,他想不通。往后怎么办,他不知道。 郑品吾见张总不说话,立即冲着林平山说:“只要没有洋人碍手碍脚,放开手脚突击,一定能干好!” 对他露出了一副不屑的神态。只要调查组的意见一执行,林平山熟悉“洋务”的优势顿失,说不定自己还能登台表演呢。此刻正是狗仗人势,狠批这个“崇洋媚外”的老同学。 “靠三五公司现在这几个人就不行!”杜洪宾拍着桌子喊。 郑品吾见是杜洪宾,大惑不解:“老杜你可是三五公司的老人,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第二章 艰难磨合(13) 杜洪宾瞪着眼睛说:“就因为我来自三五公司,才最了解他们。” 郑品吾不吭声了,知道跟老资格的杜工辩论核设备安装,自己必败无疑。 林平山看见老杜已经把郑品吾弄趴下了,就看看张总,小心试探着说:“我最近 跟费隆先生接触过。如果让弗芒公司参加管理,他们承诺可以将工期抢回两个月。当然,要有一定的代价。” 咬牙在这个会议上说出来,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讲完之后才清醒意识到,这是与北京调查组的结论正好相反的做法,自己真的吃豹子胆了,跟钦差大臣唱反调。一贯忠厚谨慎的林平山,一反常态说出这样大胆的意见,是感觉到工程已经处于紧急关头。别人对核电建设的特殊性不理解情有可原,他对问题的严重性很清楚,明知这样蛮干将会遭到全面崩溃的结局,自己再忍让就是对事业的不负责任。这时一股刚直的正气充满胸膛,眼前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他只有硬着头皮再次提出自己的想法。 “花了钱,工期还要延误两个月。傻瓜才会这么干呢!”郑品吾忍不住又说话了,听了林平山的发言他不死心。 “再让三五公司这么干下去,就像往一条隧道里边走,黑古隆咚要走多长时间,不知道!让弗芒公司参与,好比从隧道里边往外走,至少还能看到前边有一点儿亮光。工期延误一天,贷款的利息损失就是一百多万美元,再这么干下去,损失就是天文数字!”丁宏显满脸焦虑。他管合同,经济帐很清楚。跟林平山长时间共事,他们之间已经思路相通了。 郑品吾张嘴还要说话,张天伦朝他挥挥手,打住了他。他不是不知进退的低能儿,这样的时刻思路转得很快,见张天伦情绪低落一声不响,心想,这工程是老张负主要责任,自己也犯不着再这样死缠烂打了。 更重要的是侯清德已经告诉他,北京的领导很快就要来宣布决定了。来头那么大的决定,大家只能执行。林平山这几个人竟然敢提出相反的意见,绝对是找死!区区的基层技术干部,还有本事翻天?他对结局心中有数,于是就决定静观其变,等着吧。想到这里,他把眼睛抬了起来,目光定在对面的墙壁上,不再言语。 蓝焕成乜斜着郑品吾,愤愤说道:“你们是见了棺材还不落泪!”他内心就如地底下熊熊自燃的煤层,长期被挤压的不得施展,几次建言被拒酿成的炽烈暗火无法发泄,见这些人依旧固执己见,肺都气炸了。只是他城府很深,想得更周密些,看到林平山、丁宏显他们已经发言,他决定先按兵不动,相机再採取行动。 当晚,卢坚书记从北京来到了海州。他在北京已经知道杨局长的建议,因此深夜乘飞机来海州。 第二天上午,卢书记与总经理部成员谈完,就把林平山叫到他的办公室来。 “你说说看,为什么三五公司就搞不好这个工程?”他点燃一支烟问道。 林平山神情有些激动:“有人讲三五公司栽在没国际经验斗不过洋人。我觉得,根本原因是三五公司不能管好自己。”为了核事业的发展,他觉得应当藉此机会谈谈自己这几年形成的看法。 卢坚知道林平山有他独到的看法,便拿眼睛盯着这位部下。 林平山看到卢书记专注的神色,就开始汇报: 他把核三五公司与电建八公司进行对比,先谈了三五公司曾提出外方图纸和供货不及时,结果因提供的数据不实,炮弹是臭的,只有被打败。八公司却证据确凿,使外商只好认帐。八公司总经理为现场的问题来找他,总是讲得很清楚很细緻,而三五公司总经理了解到的施工现场状态,跟实际情况正好相反。 “他们对自己公司的情况都没有弄明白,还谈什么跟洋鬼子打仗。”林平山嘆息说,“他们老说,我们业主没为他们做主,可他们给我的炮弹却是臭弹!” “出现这些问题,根子在哪里呢?”卢书记问。 “卢书记,我觉得根子还是干部队伍的作风。再举几个例子吧:我跟三五公司是一个系统的,但是在这里我跟他们头头的接触反不如电建八公司的领导密切,因为他们很少到施工现场来。 第168页 “你去生活营地看一下,只有咱们核工业系统承包公司的领导是携家带口的,在工地有家属楼,养鸡餵鸭的。而电建八公司的黄总,跟司机同住一个房间。他们的职工家属来工地,公司热情接待。探亲期限一到,对不起,车票送到手,热情欢送,一天也不能多留。这才是一支打仗的队伍。” 见卢书记在沉思,林平山干脆说道:“卢书记,我还有一点看法。恐怕有些人不一定愿意听。” “你说说看!”卢书记鼓励他。 见卢书记在鼓励自己,他说:“电力系统的同志说咱们核工业系统的人是山沟里来的,我看这话含有一定的真理。 “我们的队伍长期与外界隔离,结果产生了不少的弊病。一个公司内不少人亲套亲,赏罚不明,严格的管理制度没法执行。 “不参与市场竞争,搞行业保护,与国际市场接轨,必然要头破血流。” 只经过一天的了解,卢书记立即做了睿智的决定。次日,他召开了包括部基建局王局长在内,有各方代表参加的决策会议。 第二章 艰难磨合(14) “为了制止下滑,只有迅速让弗芒公司参加管理。”杜洪宾打第一炮。他来自三五公司,不用避嫌。会前跟林平山商量,两人作了分工。 丁宏显满脸焦躁:“事实已经证明,三五公司根本就没能力把局面扭转。甩开弗芒公司自己干,只能更糟!” 林平山看到一些人疑虑的神色,就做了进一步的分析:“东港核电站建设採用国际合同进行管理。如果抛开合同,我们就失去了控制工程的手段。行政手段在这个国际性工地是无能为力的。” “老徐,你谈一下与费隆接触的情况。”张天伦对外事处长老徐说。前天会后,他布置老徐立即与费隆通电话。 徐处长说:“我以张总的名义,与弗芒公司商谈。他们答应了,只承诺赶回两个月。” 蓝焕成板着脸问:“现在谁能做出承诺?我们电力局不想做,三五公司已证明做不到,你们部基建局能承诺吗?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顿了一下,接着说: “只有弗芒公司做出了承诺,我们总算有一个期限。”他觉得已经到时候了,作为投资的一方,必须给对方施加压力。 以后的发言中,没有反对意见了。 郑品吾今天显得比较沉默。前天会后张天伦叫人与弗芒公司联繫,他已明白张总的心思。今天再死缠硬压林平山,显然太不识时务了,何况是卢书记主持会议,他对老头儿有畏惧心,不敢这么做。可要表态支持林平山他们,他又不甘心。与北京调查组唱反调,风险太大。自己跟张天伦不同,对工程不必负那么大责任,没有必要冒这个险。不如跟“文化大革命”初期一样,局势还不明朗,静观其变等待时机,是最稳妥的办法。 卢书记一直没说话。北京的领导马上就要来现场,宣布根据杨局长建议做的决定了。在这个时候要上边改变决定,从来没有过。想到这些,他内心也感到有些压力。 很快地,他脑中闪出:安全第一,质量第一,决不能让车诺比的灾难重演!一旦发生核事故,中国的核电事业也会被彻底葬送。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心中装的是对人民负责的高度责任感,他不作任何总结髮言,以明确而坚定的口气,对张天伦说:“你立即去北京,向上边报告我们的意见!” 他知道,一旦杨局长的决定宣布出来,事情就不好办了。时间紧迫,必须尽快让上级领导知晓真相。 郑品吾怎么也没想到,北京的领导以对人民高度负责的博大胸怀,竟然很快就接受了东港核电公司的意见。 卢书记召开董事会,对人事安排作了调整,任命林平山为总经理助理兼现场经理。公司各部门与现场有关的事务统一归林平山协调,加强现场领导的权力,要他组织力量採取措施,尽快扭转局面。 第三章 东海洗马(1) 一 三五公司许师傅的老伴韩秀英,是生活营地的理髮员。她从做姑娘开始,就跟理髮推子结下了不解之缘。二十刚出头,她一个水灵秀气的大姑娘,哪样职业也不找,就拿推子当上了理髮员。那时候她的思想很简单,因为公司里头没有理髮员嘛,职工剃头不方便,性格泼辣的秀英就挑上了这行当。 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当上理髮员,引得公司里的小伙子们隔三差五往理髮店里跑。理髮室里,排队的座儿自然不够小伙儿们坐了,于是就有人心甘情愿站着慢慢等。 怀春的姑娘当然不会不明白小伙儿们的心思,对他们提出的什么小平头、大包头、飞机头,质量绝对保证,那事儿却免开尊口。什么技术员、管理员,她都没动心,偏偏看上了老实巴交的许宗明。许宗明十来岁开始学焊接,二十五岁一举拿下了焊接技术大比武的冠军,二十多年来,许师傅拿着这把焊枪,转战长城内外大漠荒山。她的这把推子,也跟着在三五公司职工的脑袋上爬了几千公里。 秀英虽然年已半百,却依然像姑娘时那么泼辣。她的小理髮室,从年轻时招花引蝶人满为患的场所,渐渐变成了现在三五公司职工的聊天场所。秀英从小韩,到韩姐、韩姨,对这些人不管顾客与否,开始是煤球炉,现在用电水壶,供应热茶。这家小理髮室,也就是三五公司的小茶馆。每日下班,人们忙完事儿,拿着茶杯摇着蒲扇,不约而同往小茶馆凑。 第169页 许师傅只要有空,就来替老伴清扫地板,他的几个徒弟也常来帮师娘干活儿。许师傅的大徒弟,现在已是老两口的乘龙快婿。二徒弟就是那个把焊条埋到焊缝里的周生强,还有两个徒弟到外公司去了,最小的徒弟小田还跟许师傅一起干活儿。 几天来,一会儿上边说甩开洋人独立自主干电站,一会儿又说让老外来管他们。这些天晚上,公司的这件头等大事儿,自然也成了业余茶馆人们聊天的话题。 秀英问小徒弟小田:“老外要来管你们了,好不好?”推子从鬓角往上走着。 “俺师傅说了,管他谁来,这活儿一丝儿也马虎不得。说不上好不好。” 秀英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推子顺着运动。 “老外来了,翻脸不认人。净挑刺儿,没好果子吃!”坐在小田旁边的焊工小马仰起脸说。 对面的检验工老范马上讲:“中国人管更麻烦,你二师兄干那号缺德事儿,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听老范提到周生强的事儿,秀英急了:“俺老许可没讲情面。他一听到这事儿,马上跑到陆总家去说,杨六郎还辕门斩子呢,你是共产党干部,更应当执法如山。可老陆说了,管道队儿是从全局考虑做的决定,他不好随便干预。徒弟出师,师傅管不了啰。小周这孩子,打从一当上驸马,就不学好喽。”剪子不紧不慢地发出清脆的咔嗒咔嗒声。 “反正让这伙中国人来管,咱们也没见着什么好。倒是老外来了,你们这帮小子再不上进,可就没人给你说话了。”老范瞪着眼对几个小伙子说。 小田听了,转过脸对小马说:“听说老外一来,新官上任先考试,你还是要上点儿心好。” “放心吧,我正在啃规范呢。”小马感激老友的关心。 陆世堂这些天被不断变化弄得心烦,一抓脑袋,乱蓬蓬的,才想起有两个月没理髮了,就朝理髮室走来。他走到门外,听到里边的议论,停下了脚步。听了一会儿,嘆口气,又折回去了。 回家还要听老伴絮叨,更烦人,他决定到办公室去。 走进办公楼,看见质保经理朱全军在,就到他房间里来。 “老陆,身子要紧。这事儿是上边定的,咱们回天乏术,听天由命吧。”老朱给他搬了椅子,看着他的苦脸说。 陆世堂坐到桌对边,眉头又渐渐拧了起来:“老朱,看来我是老了,思想跟不上。我想给总公司写个报告,辞了这个总经理,让总公司另派人来吧。” “那可不行!老陆,你领我们干十来年了。你要一撂挑子,这么大的摊子,又在关键时刻,谁能顶得起来?”朱全军急了。 陆世堂摇摇头:“地球照样转,你就别安慰我了。” 他看了老朱一眼,嘆口气说:“昨天卢副部长跟我谈话后,我又找三六公司刘士进聊了半天,才慢慢悟出一点儿道理来。咱们深山沟一待二十来年,根本不知道世界发生了多大变化。 “老刘说,几年前在部里看内部电影,看到外国人造的炮弹能来回拐弯儿,吓了一大跳,才明白这些年差距不小,咱们这老农民脑筋要不彻底换换,洋管理的道理总闹不明白。” 朱全军听着,心想自己也该举白旗了。 几天后,三五公司总部的魏总经理和岳书记来到了现场。他们与各主要干部谈完话,召开公司的全体员工大会。 开会这天,卢坚、张天伦、林平山和杜洪宾都来了。 核三五公司宽敞的钢结构可拆卸大饭厅,挤得满登登的。人们坐在自带的椅子板凳上,没椅没凳的就站在周围和后边,没挤进会场的站在外边听,高低错落聚堆儿结伙儿,烟笼雾罩吵吵嚷嚷。跟以往开会不同,今天会场上没人嬉笑打闹,人们议论话题都是公司这些天发生的事件。会议主持人喊了半天,才让大家肃静下来。 第三章 东海洗马(2) 会议开始了,魏总经理就三五公司在现场的工作谈了总公司的意见。接着,岳书记代表总公司宣布,由原管道队副队长李天刚任总经理,陆世堂调回总公司。 最后,卢副部长讲话。他谈完决定让弗芒公司来参加管理的原因,语重心长说:“同志们,咱们核工业的基建队伍,为我国的核事业立下过不朽功勋。我们战天斗地,不避饥寒,不畏艰险,一个基地在我们手里刚建好,又打起背包奔赴新的基地。哪一个基地没洒下我们的汗水,留下我们的心血,竖起丰碑!核国防的建设确立了我们的核大国地位,迎来了改革开放的今天。大家在我国核工业的第一次创业中,是一往无前的好汉。 “现在,我们从大漠荒原深山老林,来到了东海之滨。在这改革开放的前沿,开始核工业的第二次创业,要在国际市场上经风雨,这是一个全新的战场。以往的成绩只能说明过去,未来还要靠我们的双手去创造。我们有勇气,有决心由新的起点重新开始!” 会后,张天伦领着林平山、杜洪宾,跟魏总说:“我们公司派老林和老杜给你们当参谋,策划跟弗芒公司合作的组织机构方案。” 魏总神色沉重,握着两人的手:“太感谢了。” 林平山希望三五公司总部对下一步有心理准备,直言说:“魏总,弗芒公司来后,肯定要整顿施工队伍,人员会有很大变动。” 第170页 “没问题。培养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总公司大力支持!” 林平山和杜洪宾来后,立即与李天刚他们着手新机构方案的筹划。 在新组建的机构中,除李天刚任总经理外,弗芒公司的拉尼担任质量保证经理,管道队长是诺代尔,金东海继续担任副队长。诺代尔有人事权,有权决定奖金分配。按照林平山的建议,李天刚在每个外国专家旁边安排一位素质较好的年轻人,进行 “影子培训”,以期在工程结束能培养出自己的管理人材。 按照外国专家的要求,每个工人都要进行培训和考试。核质量保证知识、施工程序和具体操作,培训完立即考试,一个个地过,考试不及格的不能上岗。培训考试结束,刷下了一半的人。 一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干队伍,投入紧张有序的赶工激战中。新制度赏罚分明,人们心中舒畅。这个队伍再度发扬了核工业队伍吃苦耐劳、敢打敢拼的精神,工程稳步向前突进。核岛安装现场,重新出现了生气勃勃紧张繁忙的景象。 二 这时,汽机厂房里,汽轮机的安装工作也在紧张进行。因为核岛安装的延误,加上八公司的调度有方,常规岛安装工程进度相对超前了。 林平山从核岛腾出手来,到汽机厂房的现场监督汽轮机转子吊装作业。 汽机厂房的重型行车,吊着直径三米多几吨重的汽轮机转子,变换着速度向汽机定子的槽口接近,工人们围成一圈,导引转子就位。经过精心调整,巨大的汽轮机转子缓缓落到了轴承座上。 电建八公司总经理黄昌辉在二十米标高的汽轮机平台吊装作业现场,沉静地注视着工人们吊装作业。 林平山看转子终于准确在轴承上就位,转过脸来对老黄说:“黄总,我看每次重要的作业,你都在现场。” 黄昌辉听了,点头感慨:“是啊,在不在现场是责任问题。责任重大,不敢掉以轻心。” 实际上,现场的每次重要设备安装就位作业,从核反应堆压力壳、蒸汽发生器,到汽轮机、发电机和主变压器,林平山都要亲自到现场。听了老黄的话,他感觉在理念上还有差距,尽管自己也参加过工程建设,跟多年征战的老将相比,还要磨练。这样的敬业精神,让人打心底佩服。 他看到曹怡芬正跟工人们一起测量汽轮机轴的对中,就走到他们身后看着。 曹怡芬穿着肥大的工作服,显得更加瘦弱。她专注地趴在地上跟师傅们仔细观察指示器数据的变化,没有注意到林平山站在后边。 黄昌辉看着他们操作,神情兴奋:“这是我们安装的最大机组了。国外的安装程序就是严格,确实学到不少东西。” 林平山见他兴奋的神色,点头说:“我看了你们写的汽轮机安装程序培训教材,写得既精练又明了,工人很容易掌握。” “必须让工人切实闹明白才行,不然纸上的东西是空的。”黄昌辉的表情变得庄重。 林平山听了,有感于核岛的教训,引申说:“行为规范化是实施现代工程管理的基础。没有合格的兵士,再好的阵法也得败下阵来。” 黄昌辉深有感触:“你讲的要规范化,可是做起来真不容易,稍不留神就出岔子。” 林平山想的是几年来的曲折经歷:“我们的施工队伍是从农民脱胎演变过来的,是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农民,克服小生产方式的影响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他自己也是在小生产者的海洋中泡大的,对其本性太熟悉了。 这些年,接触西方的工业文明理念多了,他也时时反思自己的行为举止,实际上也没能摆脱这个本质。只是看了不少古书,后来又读了一些洋书,这本性变得更加扭曲,更加隐晦就是了。他自幼崇拜孤傲不羁的李白,其实李太白还是一名农业文明的失意诗人。自己还没有诗人从中亚细亚民族带回的傲骨呢。 第三章 东海洗马(3) 他瞧不上郑品吾的市侩习气,刚入大学还为此向周玉茹抱屈过。现在看来,正像她教训的,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任务还很艰巨”。大工业无产者世界观的修炼,一朝一夕哪成? 曹怡芬已听到林平山的声音,抬头瞟了他一眼,又埋头盯着数据,心里涌过一股暖流。 下班时间到了,黄昌辉说:“老林,我们公司食堂菜的味道不错。怎样,今天到我们那儿体验一下?” 林平山笑着说:“三六公司刘总请我到他们食堂吃饭。我让他们就从职工的大盆菜中打几大碗来。你们也这么办,顺便对你们公司食堂来一次卫生检查。” 老黄乐了:“这么说,你来吃饭是执行公务啰,连个人情都没有!” 黄昌辉把曹怡芬也拉来一起陪林平山吃晚饭,尽管是几大碗大锅菜,老黄还是加了几瓶啤酒。庞经理等几位公司领导也来凑成一桌,大伙儿吃得满热闹的。 吃罢饭,林平山约了曹怡芬一起沿着海堤散散步。 “我看你像是贫血,要吃些补血的药品。”林平山关切地说。 “没事儿,我的脸色天生就这样。” “你在学校,脸色多好看,不是这样的。”他眼前浮出了那位美丽的南京姑娘。 第171页 他还记得我年轻时的样子,她心中一颤,就说:“唉!现在老了,自然规律谁也没法抗拒。” “你是这些年受的磨难太多了。”心疼,还是同情,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她看有时间,就让他谈谈搬到清华核反应堆工地以后的经歷,那分别后的日子,多年来一直让她牵挂。林平山追忆着那风云年代,仿佛又回到了充满激情的坎坷不平的人生路程。 她听了,才明白他的路走得也那么不容易。同学们从报刊的报导中,只知道他辉煌的一面,却不了解另一面苦恼。 临近九点了,林平山怕她受凉,就送她回营地去。 他站在路边等她走到营地大门,才挥手分别。 他转身准备返回,忽然身后有人说:“好呀,原来你另有意中人,难怪成天在人家面前装圣人!” 林平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文修云,便说:“小文,你怎么能跟踪我?” “只许州官放火,就不许百姓点灯?” “我们是老同学,不能聊几句?” “老同学还是老相好,谁能说得清。”小文似乎不是开玩笑了。 “小文,你怎么可以没根据胡说!”林平山急了。 “因为我爱你!” 林平山大吃一惊,怔了半天,说:“你更加胡说了。我已经是你爹的年纪了,小文。”他喜欢她,可没敢往这方面深想。她的大胆,让他很快招架不住了。 “我爸爸比你大十岁呢,摆不了老资格!” “可我是有家室的人哪。”林平山诚恳地说。 “我不管,我爱你!” 林平山知道再说也无用,就不再说了,陪着她走回工地宿舍。 三 核辅助系统的管道安装工作正在稳打稳扎往前推进。林平山到厂房巡视,已看不到以往那种乱闹闹的场面。人数大大减少了,进度却在直线上升。他看到各个房间中,一波接一波涌出电弧的光芒,照得走廊的墙上似在放映太空大战的科幻电影。人们悄无声息,只听到此伏彼起的叭叭声响,气氛紧张。 工期还会有两个月延误的阴影时时掠过林平山的脑海,他一直苦苦思索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看到现场一派繁忙的景象,似乎觉得赶工还是有希望的。 他从一层向五层挨着察看,感受到了科学管理所产生的效率。走进第三层,看到许师傅的小徒弟小田和他的好友小马正在焊接不锈钢管道,便停了下来。 他站了一会儿,见他们停下来想透口气,就问:“小田,看你们现在只闷头干活,谁也不吭气儿。为什么?” 小田看是林平山,立即笑了:“现在谁还有工夫聊天?质量一出岔子,奖金就没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小马见林平山看着他们不说话,就解释说:“老外可损了,像犯人一样,给我们都编了号,干完活儿,必须在工件上打上自己的号码。” 原来外国人凭汉语拼音字母分不清姓刘还是姓柳,姓麻还是马,为了便于管理,就给大伙儿编了工号。质量检查员看工件上打的号码,登记质量检查结果。把各个号码的检查结果累计报给队长诺代尔,他就据此发奖金。如果发现有五个不合格,就要停止工作送去培训,培训期间奖金停发。倘若培训两次还是如此,只有下岗这一条路了。 “你说,这么一整,谁还有工夫说话?”小马显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林平山笑着点点头,不由想起八二六模式堆工程施工时,焊工由于害怕被上纲为政治问题而小心翼翼施焊,现在是经济手段把人们的行为规范起来。尽管这是老外的管理手段,但在目前这个非常时期也只能如此了。混乱的局面,必须威之以法,当年诸葛亮初入蜀地,就是这样整顿社会秩序的。以人为本,只能是下一步了。 林平山看了看,说:“怎么没看到你们许师傅?” “许师傅他们这帮老师傅在焊接培训中心当教员了。”小马说。 林平山笑问:“工作要轻松些吧?” 第三章 东海洗马(4) “满不是那回事儿。”小田立即回道,“俺师傅说了,正人先正己。每天下班后,他们几个老师傅就凑在一块儿学习,天天熬到半夜才回去。” 晚上,林平山驱车到三五公司的焊接培训中心,果然看到培训中心办公室的电灯还亮着。 他悄悄走进办公室,几位老师傅围在一张大桌边正在聚精会神查看资料,没有察觉他进来。 林平山看到有两位师傅花白头髮,戴着老花眼镜在认真地看着一份资料,一边看一边轻声叨咕,心里一阵感动。 他透过他们的肩头,看到桌上摆着一堆翻译成中文的焊接程序规范书,当中还夹杂着国内的规范,有些纳闷,就问:“怎么还有国内的规范?” 许师傅回过头来看是林平山,答道:“得找出洋规范跟国内规范的差别,琢磨其中的道理,才能心中有数。” 林平山点点头:技术引进应当结合国情咀嚼消化,老师傅们想得很深。 他激动地望着师傅们,突然,脑中闪出灵感:工期总共延误四个月,弗芒公司承诺把工期抢回两个月,还差两个月怎么办?——进度设计也应当像老师傅们那样,结合国情仔细研究,这样才能找到出路。他勐拍一下前额:自己辩证法白学了! 第172页 返回办公室,他从柜中取出核岛安装工程资料,还找出在法国工地实习记的笔记,连夜仔细核查起来。一直到下半夜一点多,终于有了新的发现。 第二天,他召开核岛安装的专门会议。 这时,现场经理部又增加了核岛调试处和常规设备调试处。两位处长老赵和老柳都从国外培训回来了,他们正跟本处的外国顾问一起做核电站调试起动的准备工作。 林平山把他的顾问基约曼、杜洪宾和他们处的顾问哈布兰,核岛调试处长老赵和顾问韦科尔召集到小会议室里。 他眼睛朝外国专家们扫过一遍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对着基约曼说:“我在法国工地时,你们的同事向我介绍说,安装工程量达到一半,就应当从追求工程量,转入按工艺系统来排进度计划了。” “我们就是按照这个经验设计进度的,林先生。弗芒公司现在严格按这个计划安排工作,没有弄错的。”基约曼手握菸斗,抖动高鼻子底下的一字胡不解地看着林平山,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 “可是,在法国工地你们讲,核岛安装进度的关键路径在反应堆厂房。”林平山说。关键路径,就是进度计划中时间最紧迫的工作。 “是这样的,一点也没错,林先生。”安装顾问哈布兰自信地说。 “那么,现在弗芒公司和三五公司的安装计划是依据这种考虑了?” “是的,林先生。”基约曼答道,声调显得有些迟疑,一字胡停止了抖动,似乎也意识到什么。 林平山觉察到他的神色,笑了:“可现在东港核电工地,进度的关键路径已变成核辅助系统,对吗?” 通常情况下,核岛安装最紧张的工作集中在反应堆厂房。东港核电站核辅助系统安装延误,最紧张的工作已经转变了,就必须依据变化的具体情况改变原设计的进度计划。 基约曼醒悟过来:“林先生,你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我们可以重新设计进度计划,工程总进度有可能加快!” “你们有这个经验吗?”林平山既高兴又有些担心。 壮实的基约曼显得很有把握:“不用顾虑,林先生。我们的哈布兰有丰富的安装经验。那些安装计划的设计有很多就出自他的思想,还有韦科尔在这里。而且,我也可以参加。” 安装顾问哈布兰兴奋得有些坐不住了,朝调试顾问韦科尔说:“把近期调试的系统开一个清单给我。” “这样能抢回多少时间?”林平山急切问道。 哈布兰显出谨慎的神情:“哦,要设计完才知道。” 经过他们两个多星期的工作,把调试和安装计划都作了调整,集中主要力量优先安装那些必须首批进行调试的工艺系统,总工期可以提前一个多月。弗芒公司接到这个计划要求,迅速调整了安装计划。这样,工期总共可以抢回三个月了。还差一个月,必须想别的办法。 吴惠才的核辅助系统科现在是最忙的部门了。林平山给他们增加了十名技术人员,一个科有二十多人。他们这时不仅要跟踪监督现场的施工,随着各个系统完工,还必须进行分项工程的阶段性验收。 为了保证核安全,必须给将来核电站运行留下可以追溯的完整质量资料,核电站工程的完工质量文件非常严格而复杂,文件数量很大。他们不仅要负责繁忙的现场检查,室内文件资料审查更是一项繁重而细緻的工作。 杜洪宾年纪大了,林平山要吴惠才多承担些日常工作。吴惠才身边体格单薄的杨松云,此时已成了吴惠才的得力助手。 林平山注意到,弗芒公司质量监督队的法国人,老爱跟松云商量问题。经过观察,发现他工作细緻认真,独立工作能力很强。虽然长得不太壮实,言语不多,却有着南方山区青年的聪慧和勤劳,继承了他父亲的优点。看到杨松云在成长,林平山感到欣慰,杨昌海总算后继有人。他关照吴惠才,注意培养杨松云,让他尽快成材。 第三章 东海洗马(5) 繁忙的工作使得杨松云经常加班加点,他的晚饭常是苏春燕给他端到办公室来吃的。苏春燕学金属材料探伤专业,她送饭来,还可以帮他审查那些无损探伤的检测结果。他们两人恋爱已经几年了,在一起如同老夫老妻一般。苏春燕看着他把饭吃完,把饭盒拿去洗了,便埋头帮他审查完工资料。 苏春燕虽然个头儿小,却长得匀称。如果不跟别人站在一起,看不出她的个头儿高矮来。她皮肤细嫩,有着巴蜀姑娘的秀气,跟杨松云恰是一对儿。钟志青说,当时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凑到一块儿的。 到了夜里十点多他们才离开办公室,苏春燕抬头看着天上浑圆的月亮说:“今晚的潮水一定很大,你陪我去看看吧!” 杨松云说:“我的脑子也快爆裂了,正好去散散心。” 他们来到工地东侧的海边石滩上,找到水边的一块岩石。松云拿出报纸铺上让春燕坐下,自己挨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右手揽过她的肩头,把她拥在怀中。 明亮的月光下,海水涌动着从天边向他们的脚下滚滚而来。远处的海面,波浪汹涌一闪一闪发出耀眼的白色光芒。到了离他们一里远的地方,大概因为水变浅了,那汹涌的波涛顶部开始出现了白线。渐渐地,那白线变成浪墙顶部的雪花。不一会儿,那雪花越滚越大,化作一壠一壠的厚雪,如同隆冬季节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上纷纷扬扬飘了数日大雪的雪原。 第173页 很快,他们听到浪涛撞击的轰鸣。那声响越来越大,开始如人群在远处喧闹。继而似街道中人喊车鸣,最后仿佛是千军万马正在吶喊着冲来,浪涛撞在不远的巨石上,爆出数丈高的水花,溅到了他们身上。春燕吓得钻入松云的怀中,松云双臂紧搂着她,继续观察着气势雄壮的大潮。浪涛涌来,涛声震天,浪涛退去,流水和滚动的卵石响成一片,如千百匹战马在狂奔。 忽然,他感觉到鼻子底下瀰漫着春燕头顶的幽香。他俯下头去,轻轻嗅着她的秀髮…… 四 林平山从现场回到办公室,看见电建八公司的黄总和北电一公司的谭总坐在他的小会议室里等着他,就直接走进会议室来。 他看出两人神色有些激动,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谈,就笑着说:“两位领导同时驾临,肯定有重要事情指教啰!” 两位老总对看一眼,黄昌辉对林平山开口说:“林经理,我们想到核岛参战行不行?” 听了老黄的话,林平山立即心里一亮:想不到核辅助系统工期还差一个月的缺口竟是由他们来补上,这些天一直思虑的难题终于解决了!他好高兴:“当然可以了!” 汽轮发电机系统和电厂配套系统安装高潮已过,按原计划这两家公司的一些人员可以退场。这批训练有素的队伍,只需再进行短期的核岛安装规范培训,很快就可以拉上去作战。这样,工程的全部延误都可以赶回来了。这就是几千万美元呀!想到这里,林平山非常兴奋。 他凝神片刻,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对他们说:“弗芒公司方面,我可以跟他们谈。我们公司领导那边,你们最好亲自去找。” “我们马上找蓝总说去。”黄昌辉立即说,他们的第一反应还是想到本系统的领导。 看黄昌辉着急的样子,林平山没有马上表态。他默想了一会儿,东港核电公司内关系太复杂了,自己已经有过教训,就委婉地对黄昌辉说:“找蓝总当然好。不过,我觉得你们前段儿在设备延误情况下,仍然把工期抢了回来,我们张总对你们印象很好。你们找他,会同意的。” 实际上,由于行业保护仍然存在,两家电力建设公司尽管一直想插足核岛安装项目,却始终未能成功。此次核辅助系统延误,确实给他们提供了很好的机会。 果然,张天伦听到他们要派人支援核辅助系统安装,非常高兴。他叫林平山协调一下,看哪些项目可以让他们承担。 对弗芒公司,林平山倒不必顾虑什么。只是对三五公司,他还必须想得周全些,以免将来招致非议。最后,在徵得三五公司同意的情况下,把核辅助管道安装,这种工作量大又比较单纯的工作,分一部分给两个电建公司干。 黄昌辉听了林平山对这安排的解释,表示同意。 见他们没意见,林平山还有些不放心,向他们强调说:“尽管只是单纯的管道安装,你们可不要掉以轻心,三五公司就是在这里栽了跟头的。你们要把素质好的工人集中起来,再按弗芒公司的要求,严格培训合格才能拉上去。” 两支电力系统的生力军经过培训考试,很快就加入到核岛安装赶工的作战行列。核岛安装战场,形成一个严格科学管理又激烈竞赛的战斗场面。经过这个战役,两个电力建设公司的队伍也经受了锻鍊。他们后来经过考核,从国家核安全局取得核岛设备安装的资格证书。 这天下午,林平山在办公室为电建八公司的资质审查表填写意见,忽然听到一个非常熟悉又很遥远的声音:“阿平。” 他心底勐然颤抖起来:难道是她!急忙抬起头,看到一个面容清瘦的女子,两鬓已有丝丝灰发。 林平山立即泪水奔涌出来:“静宜!” 刘静宜的泪水在脸颊上淌着。 两人默默注视着对方,好长时间不说话。分别二十二年,变化多大呀! 第三章 东海洗马(6) “你老了许多……”他哽咽了。 “你还是那样儿。”她勉强止住泪水。 林平山给她搬来椅子泡了一杯茶,然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问:“你怎么到核电站来了?” “核学会在这里开年会。” 林平山点点头,仔细端详着自己始终牵挂的人。她更瘦弱了,原本就缺少血色的脸更加显得苍白,天然捲曲的头髮中夹杂着根根灰丝,刚五十岁就现出了老态,他看着泪水又淌了下来。 看他那样伤感,她强挂起笑脸说:“我就那样儿,身体挺好的。” 他沉默一阵子,低声说:“我天天在想你啊!” “我知道的。”她立即回道。心灵相通如太极,她想想自己就知道他。 “我对不起你!” 他这话,让她想起二十年来一直埋在心中的疑团:“我给你写那么多信,你为什么一封也不回?” “岂止是不回,我都没打开。” 她吃惊极了:“你怎么这样狠心!”这些年来,她把十多种报纸杂志上报导林平山事迹的文章都剪下来珍藏着,跟他的照片放在一起。孤寂时,拿出来看,泪斑干了再湿,湿了再干,纸页上泛起圈圈黄色的盐渍,没想到他竟这么狠。 第174页 他紧忙解释:“我怕看了又会忍不住回信。” “为什么不能回信?” “静宜,我何尝不想写信。可是我不能拖累你。你必须集中精力搞科研,这样才能做出成就的。”他只好继续向她解释,“要知道,我想你,却必须强制自己不向你说,心有多苦!” 她无言以对:世间最爱自己的人,用心良苦! “你这些年的成就让同学们惊呆了,多了不起呀。”她想转换话题,来缓解痛苦的心。事实上,这些年她一直在关注他的动态,他的成就,他的私人生活,不放过任何可以打听的机会。 “你这些年的成就比我高多了。” 他想到心爱的明珠在不断放出灿烂异彩,欣喜无比,情不自禁说出:“六年前我在伦敦看到你了!” 她更吃惊了:“我在伦敦开会时你在那儿?” “我跟你在一个酒店开会。” “那你怎么不找我?” 他低下头来:“我怎么见你?” 她不说话,沉默了一阵,说:“你家里挺好吧?” 迟疑一下,他回道:“你见过她的。” “我知道,你的团支部书记。”她想起在延庆县城的那一幕。他有一个美满的家,他应当有。 看着她瘦弱的身形,他沉默片刻,轻声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她心底一震,这是终生期盼的呀! 很快,她又轻轻地摇摇头:“我一个平头百姓倒没什么,可你现在是国家的高级干部了。这样要毁掉你的!” 他激动起来:“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呢!” “阿平!你想想,二十年前为什么会离开我。难道要我来承受你不愿承受的痛苦?”她冷静了下来,自己同样不能害他。 他无言以对。 人还会有来世吗?她心里想着…… 会议结束前一天,林平山提着一大包东西到刘静宜的房间。她打开一看,全是滋补品,便说:“你怎么给我买这些东西?这么重我可提不动。” “我会开车送你去火车站的。那边又有人接,根本就用不着你费劲儿。” 上车时,林平山先把她的行李安置好才下来,站在车窗外看着她。看他忙碌着,她想起了往昔的一幕幕,眼睛潮湿了,只得把脸转开。等到她回过身来,看见他泪水汪汪地站在车窗外,想到这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她的泪水无法抑止地在脸颊上流淌。 不知什么时候火车已经开动了,因为只看见他在窗外越来越快地走着,最后变成小跑了。她赶紧把头探出窗外。她只看见他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停在月台的末端着急地挥动着胳膊。她无力地把头靠在窗口,任凭泪水往下奔流…… 五 核岛系统的冷态性能试验开始了,这是人们经过一年多的艰难拼搏才取得的。冷态性能试验开始,标志着工程由设备安装阶段进入系统调试阶段。 现在,工期比原计划延误不到一个月,在今后的调试工作中可以通过合理的协调逐步赶回来。东港核电公司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比起可能的天文数字般贷款利息损失,这个数字要小多了,何况按期发电所带来的经济效益将是不可估量的。 李天刚和他的伙伴们,在这场严酷的战斗洗礼中迅速成长。他们白天与外国专家一起工作,晚上消化当天学到的知识和经验,常是加班到半夜十二点以后。一年多的刻苦钻研和实践,在第二台机组安装工程中,他们已经开始独当一面承担工程的技术管理和协调,一个具备现代管理和核安全文化理念的新班子正在渐渐形成。 与东海港务工程公司一样,核三五公司经过这次磨鍊,犹如烈火中获得新生的凤凰,在以后接手的几项工程中都打了胜仗。他们后来总结在海州的这段经歷,感慨万千:知耻而后勇,才能再创辉煌啊! 现在,现场经理部的中心工作是做好安装与调试之间的协调。两个调试处已经完成调试程序和调试大纲的编写,今后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做好每周每日的调试计划安排和协调,试验操作由供货商人员和运行队伍负责执行。 第三章 东海洗马(7) 每天一大早,林平山就跟调试处长老赵、老柳一起来到中央控制室,安排当天的调试计划,交换现场的最新情况。开完会,大伙儿有条不紊地分头展开试验工作。 由于在施工过程严格把住了质量关,调试工作进展很顺利,很多试验都是一次成功。对此电建八公司的黄总颇为感慨,他对林平山说:“以前在火电厂调试,我们都是把铺盖卷搬到现场去守着的。一有情况,就马上抢修。在核电站调试,我们除了服务,几乎没事儿干,真没想到。” 林平山点头说:“这就叫先苦后甜。” 周玉茹到现场参加核仪表调试,中间休息到林平山的办公室来。林平山搬过椅子泡了一杯茶,让她在靠窗的地方坐着休息。 坐了一会儿,她走到林平山身旁,翻看桌上一本新到的英文杂志。忽然看见走进来一个姑娘,长得高挑俏丽,一声不吭径直从书柜上拿文件,心里奇怪。除了林平山的秘书,别人进来都会在门口打招唿的。女人的本能使她注意起来,轻声问林平山:“这个女孩儿是谁?” 第175页 林平山正在埋头处理文件,抬头看到周玉茹质询的目光,那是熟悉却又遥远的团支部书记跟他谈话的眼神,自从做了他的娇妻之后,好久没见到了。他赶快转身朝门边的书柜看去,原来是文修云,心里一怔,紧忙灵机一动说:“我的干女儿。” 文修云听到他们说话声,才发觉屋里还有一个女的。她没见过周玉茹,听了对话的内容马上明白这个女人的身份,低头略一思忖,走过来笑着说:“那么你就是我的干妈了!” 周玉茹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子竟这么大方,把她新潮的披肩长发,宽松的丝质蝙蝠衫,绷紧臀部的牛仔裤,从头到脚细细审视了一遍。文修云微笑着,也专注地欣赏眼前“干妈”端庄典雅的仪态,点点头:“林经理好福气!” 听了这话,周玉茹的眼神才缓和下来。 从大学一年级起,就在周玉茹眼神控制下的林平山,看到她的目光由强度聚焦变得发散,才松了一口气。他笑着说:“小文,你这星期天来我家做客吧!” 周玉茹随即表态:“来吧!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好呀。” 第二天,林平山从工地回到办公室,看见桌上放着一份文修云的辞职报告,感到很奇怪。晚饭后,他找小文谈心,沿着海堤边走边谈。 文修云穿着宽松的连衣裙。尽管体态丰满,高挑的身材,依然显出婀娜的身姿,在海风吹拂下飘逸动人。她闷声不语,默默跟着林平山往前走。 走到堤头,他们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要辞职?”林平山问。一次偶然的遭遇造成她辞职,他心里有些不安。 “我要到国外去学习。” “哦,到国外去深造是好事儿。”林平山松了口气。她英语流利,这三年又向法电专家学了法语,出国是没问题的。 见林平山如释重负的样子,小文气得叫道:“你是木头不是?” “我跟木头有什么关系?”林平山又煳涂了。 “我又不是想出去学那些混饭吃的伎俩,我才不稀罕什么文凭学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那为什么要出去?” “因为我想到你去过的地方看看。”她居然急得掉下了眼泪。 林平山心里一惊,想不到她对自己有这般的深情,油然滋生出真挚的情感:“小文,其实我是挺喜欢你的。只是,你明白,我们之间太不现实。” “有你前边这句实话就够了,我并不想破坏你的生活。”她显出了文静的一面,仿佛与他的年龄拉近了。 六 轮船停泊在外海等待引水员,准备驶入东港核电站的重型设备码头。 雷永宁站在轮船的左舷甲板上朝着前方眺望,正前方东港核电站在背景梅花山衬托下显得更加雄伟壮观,鲜明的色彩对比透出现代化建设场面的美感。这就是他几年来为之日日夜夜拼搏的核燃料元件的归宿呀。 他已经被提为副总经理,亲自押运首批产品来了。想到这几年的经歷,他感慨万千。 通过东港核电站与外商合同的技术转让条款,他们核燃料元件厂从国外引进了一条国际先进的核燃料元件生产线。这条生产线的引进,不仅使厂里原来的生产技术得到改造,管理体系也与国际接轨了。 雷永宁对俄语比较熟,在大学他的英语是第二外语,功底本来就差,这二十来年一直钻在车间里,英语早就还给老师了。为了与外国专家配合,他年近半百还苦练英语口语,白天与外国专家一起安装调试生产线的设备,晚上抱着字典把外文技术资料翻译成中文,好让工人师傅都能看懂。 在这个项目中,技术问题倒没有把他难住,要命的是那些严格的核质量保证体系,理解掌握并要在全厂人员中严格执行让他伤透了脑筋。生活不顺心,他把心思都用到工作上,让紧张的工作填满自己大脑空间。几年的紧张操劳,他额上增添了丝丝皱纹。 林平山正与公安分局邹局长,乘水上派出所的快艇飞速向轮船驶来。他急于见到老友,就跟分局的同志一起到海上巡视。同船还有核电站放射安全科的小周,他要登上轮船,对核燃料运输货柜的外表放射性进行测量。根据核安全规定,核燃料运输各个阶段,都必须检查包装箱外表的放射性水平是否低于允许值。 第三章 东海洗马(8) 邹局长穿着整洁笔挺的警服,发福的肚皮反显出一股子威武英气,让林平山边看边羡慕地赞美。邹局长听着,更把胸脯挺得老高。 离开海岸一段距离后,波涛翻滚浪头越来越高,小艇随着浪涛上下滚涌大起大落跃动。失重的感觉使他们有点头晕,牢牢扶住船帮站稳身子,心情却非常兴奋。 国家核安全局、环保总局和国际原子能机构,组织专家对核电站进行了几次严格的检查和评审,确认东港核电站的建设达到了国际水平,这是数万人歷经六七年艰难拼搏的结果。 快艇挨近巨轮,浪涛涨落幅度太大,很难接近从轮船甲板上放下的金属梯。他们随着波浪起起落落盪着。快艇与扶梯一贴近,林平山和小周先后飞速跃上扶梯的踏板。 小周下货舱测定货柜外表的放射性,林平山和雷永宁在甲板上叙旧。 第176页 “你比上次见面又瘦了许多。”林平山说。几年没见,雷永宁的两鬓添了缕缕银丝,想到好友的坎坷,林平山心里一阵难过。 “哥们儿,不掉几斤肉能整出这船东西吗!”见到林平山,雷永宁似乎又恢復了年轻时的活泼开朗。 看雷永宁依然那么开朗,林平山点头说:“是啊,要出成果不掉几斤肉不行。” 这几年给人印象太深了,他对雷永宁说起一件事儿:“去年,国家管理局来了几位同志,向我们了解从外国专家学到了什么先进的科学技术,我们就介绍在核电建设过程中学到的先进工程管理。他们对此很不满足,反覆要我谈谈具体的技术。我就向他们解释,如果光讲技术,我的水平并不比我的外国伙伴低。他们所实施的现代工程管理,却是我们目前缺少的。” 雷永宁说:“他们哪知道,管理也是一门科学。” 林平山很感慨:“这也难怪。没有亲身体验,要把握这个精髓不容易。” “听说国际原子能机构来检查了,结果怎样?” “结论是达到国际水平。” “我们打算在消化引进的基础上,开发生产我国自己研制的核燃料元件。”雷永宁不无自豪地说。 林平山点点头,核电自主化的路子才开始呢。 冯学顺带着武汉六一八所的队伍到工地来了。他们负责核电站服役之前的检测工作,是苏春燕那个科管理的项目。 他们研究所特地从国外进口了成套的检测设备,其中最大的是核反应堆压力壳焊接质量的综合检测设备。那是一台几米高如同机器人的大型装置,可以同时检查反应堆压力壳所有焊缝的质量。 他们这次来,就要对各个重要部件的质量用超声波、电磁涡流和射线进行检查。 苏春燕在役前检查科,冯学顺他们可以很快熟悉情况,掌握工作程序。 机灵的春燕也明白各为其主的道理。她对六一八所的工作质量要承担责任,按林平山跟她讲的原则,对自己原单位同事的帮助必须以维护业主利益为前提,否则她要被炒鱿鱼的。所以,她对六一八所的进场条件审查一丝不苟,跟别的承包单位不同的是,当她发现老单位有哪些地方不符合要求,就帮他们出主意解决,决不降低标准。 土建处周立德到林平山的办公室来,向他汇报说:“今天上午郑总在总经理部会议室,召开核电站投产庆功大典准备会,叫我去了。” 林平山挺奇怪:“这么早就准备庆功了?” 老周摇摇头:“郑总说,要利用这个机会大造声势扩大影响,因此要提早动手。咱们负责会场准备和环境美化,基建的工程量不小。” 林平山想起八二六军用核动力庆功会上,郑品吾上台领奖的样子,显出没有兴趣的神色:“你就按他的要求准备吧。” 恰好鲁忠平这位“巡视大臣”也来工地,林平山决定星期天让老同学们聚一次。他要东海公司的老乡吴洪才借他们一条小船,带大家到近海转一下。没想到老吴给他派来了一艘几百吨的大型机动船,叫他们到海湾口的梅花岛去玩。 这一带海面的岛屿,是地壳变迁造山运动形成的。不仅地质状态很特殊,曲折的海岸线,嶙峋的山崖,岸坡上生长着奇树异草,各种飞禽在岛上栖息繁衍,非常吸引人。 出发前两天,林平山去找曹怡芬,叫她跟同学们一起去散散心,她没有答应。林平山只好跟鲁忠平、雷永宁、张莉、冯学顺和周玉茹出发。 张莉看雷永宁也来了,关切地问他:“挺好吗?你可是瘦了许多。” “挺好的!对付着过吧。”雷永宁淡淡笑着说。二十多年的沧桑,特别是移情黄萍之后,他对张莉的心态已归于正常,尽管心底仍有一丝隐痛。看着她青春长驻风采依旧的音容笑貌,心里不得不深深嘆息:她不跟自己是对的。 航船在浩淼的海面上鼓浪向前,船尾拖出阵阵翻滚的浪花。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鲁忠平这个来自北方的汉子豪兴大发,挺着发福的肚皮,背诵起范仲淹《岳阳楼记》中咏洞庭湖的句子。 船离岸几公里,海浪开始变大了,显出了大海的气势。水天一色,茫无涯际,几只海鸥跟在船后忽高忽低飞翔。 鲁忠平非常高兴,拿出相机来,叫东海公司的工人给大伙儿拍张合影。然后,大家各取所需找景拍照片。 第三章 东海洗马(9) 张莉要林平山跟她合影,他没有料想到。当这位入学第一天就让他暗慕的女同学挽起他的胳膊,一种侷促感使他也搞不清,这鱼缸里的“鱼”怎么还能跟“水”这么亲近。 周玉茹站在旁边微笑着看他们,心飞回那绿杨垂柳的清华园,跟林平山抵首讨论功课的时光。 船在梅花岛靠岸,他们弃船登上岛中的小山。 海风劲吹,清新的空气带着一股海腥味儿。他们向山坳处望去,发现有几幢房舍,于是信步向那些小房走去。 走近一看,几个渔民坐在屋前修补鱼网,就跟他们攀谈起来。 从谈话得知,他们也是东港镇的渔民,打下鱼驾船到海州去卖,换些油米菜蔬回来。 瞧着简朴的住屋,啄食的鸡鸭,静静伏在地上伸着长舌的黄狗,林平山很感慨:“人说农家乐,我看渔民也是乐在其中呢。” 第177页 鲁忠平瞪大眼说:“你是在名利场中滚怕了,才有这种感慨。要是颱风来了,这渔家乐怕也就唱不出来了。” 想起那次颱风歷险,林平山点头不语了。 雷永宁接过话说:“你还别说,这大海的气势就是跟江河不一样。海上看日出,那才带劲儿呢!”老同学相聚,他心情轻松多了,当年单纯无虑的模样儿,在他的笑纹中隐约可辨。 鲁忠平问林平山:“你最近看什么书了?”他知道老友手不释卷,再忙也要看书。 林平山笑了:“《笑傲江湖》。” 鲁忠平很奇怪:“你怎么也看起武侠小说了?” “我的秘书给的。一读起来,很快就着迷了。” “为什么?” “金庸的小说我看得不多,惟独这《笑傲江湖》把我吸住了,很有些辩证法。” 鲁忠平更奇了:“武侠小说还有辩证法?” “那‘独孤九剑’,就是辩证法在武学中的应用。”林平山解释说,“至于‘敌招最强处便是其最弱处’,‘化有招为无招’,行云流水因流就势寻求破敌之策,都与辩证法暗合。”在国外,他就发现人们沿用了几十年的研究方法恰是造成他们失败的根源,找到了攻破难关的钥匙。 鲁忠平听了,也兴奋起来:“果然很有辩证法!” 林平山又说:“占敌机先,自是武学的至理。对金庸先生的高论,我是佩服至极。不过我想,倘若能够做到随机制宜独闢蹊径,则可不必过于拘泥对手的套路。”他这些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抱定自己的志向,埋头走自己的路,不受外界左右,不跟对手拆招。 鲁忠平点点头:老友的思维一向比较特别。默想了一会儿,问道:“还记得孙春祥吗?” “当然记得!我们的老班长。”林平山想起孙春祥用自行车驮自己进城看京戏的情景。 鲁忠平笑着说:“当日的戏迷现在是一名将军了。” 听了这话,冯学顺的心绪立即回到了那戈壁荒漠,脸上浮出激动的神色:“我们的校友,有好几个将军了。” 林平山又是一阵感慨:“时势造英雄,艰险的环境才锻鍊人呀。”屈指一算,孙春祥在西部核试验场的严酷环境中,竟然坚持了整整二十五个春秋。 张莉笑了:“林平山,你这个不起眼儿的小木头不是也挺出息的吗!”她还是那种大姐姐对小弟弟说话的口气。 她这话让雷永宁想到昔日抬槓的对手:“我说呀,瞧瞧那郑品吾,倒更神气!” 周玉茹听着心中不平,没有吭声。 鲁忠平立即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算是把升官图这齣戏给蹦达活了。” 林平山说:“人各有志,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他习惯用这种平衡法来平衡现实。 鲁忠平听了,转脸对他说:“树大招风。枝儿蹿高了,当心会被风吹折的。老林你今后要求稳,免得惹麻烦。这也是辩证法!”顿了一下,又说:“凭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数,也敌不过小人的机关。” 周玉茹马上说:“鲁忠平,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他就是缺心眼儿!” 林平山不语,心里琢磨老友讲的话。 核反应堆物理起动开始了,三二一基地和物理所,都来人参加核反应堆起动的中子物理试验。朱成宜、黄春花几位老同学老同事都来了。 星期天,周玉茹、林平山在家里设宴为他们接风。 林平山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了河鲜海产,大闸蟹、对虾、桂花鱼…… 款待客人,是周玉茹最惬意的时光。她在厅里正襟危坐,陪客人聊天,铁观音浓茶、七匹狼香菸,咸酥花生一大盘。林平山系上围裙,在厨房忙着炒菜,油烟机轰鸣,铁勺碰铁锅叮噹乱响。蓉蓉往来穿梭,端茶送菜兴致勃勃,当跑腿堂倌比谁都忙。 菜上齐了,林平山特意把珍藏的法国波尔多干红葡萄酒、家乡的沉缸老酒拿出来。中国人红为喜庆,吃鱼鲜也喝红酒。大家开怀畅饮,庆贺分别八年后重逢。 望着朱成宜、黄春花他们,林平山慨嘆着:“大三线的条件终究不如沿海,瞧你们的鬓角已经有白髮了。” 黄春花转脸看了看林平山,就说:“老林,你的额头上也有好深的皱纹了。想当初,你是核工业系统最年轻的总工程师,到北京参加部科技委会议,差点儿被人家当成小技术员赶出来呢。” 第三章 东海洗马(10) 说起这些往事,大家都笑起来。 林平山感慨说:“这些年来,多少同志为核电建设流血流汗,路子走得太不容易了!” “朱成宜现在是我们的研究室主任了。”黄春花高兴地说道。 周玉茹点点头:“老朱是该当主任了。” “能人都走了,领导让我滥竽充数。”朱成宜笑着说。 周玉茹问:“这些年,基地走的人多吗?” “纵向军品任务减少了,经费不足,许多人只好另找出路了。”朱成宜脸上掠过一丝凄凉,放下手中的酒杯。 黄春花听了,接着说:“现在院领导开窍了,决定往横向发展,重点承包核电任务,发挥我们的技术优势。” 第178页 林平山点头:“以民养军,寓军于民,这才是长远的战略。” “只是现在才刚开始,得等到核电实现自主化,才能根本改观。”朱成宜说。 “长期不重视科学研究基础工作,我们落后了。今后如果还是这种状况,这自主化的路子漫长得很呢。我碰到韩国的专家,他们国家建设十个机组就实现自主化,开始向外出口技术了。他们向我说这话时,显得很骄傲。”林平山嘆了口气,心里一阵失落。 核试验场、核武器研究基地和军用核动力模式堆都已经退役,竖起了歷史纪念碑。社会上引进设备、引进生产线渐成风潮,核动力走过的道路难道不应作为一面镜子? 停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们对东港核电站的印象怎样?” “我在计算机房和中央控制室仔细看了一下,”朱成宜说,他对自己的专业最感兴趣,“核仪器和计算机系统都很先进。” “核电站的这个部分,高科技含量最多,”周玉茹说。 林平山忽然笑了:“还记得咱们的八二六中子物理实验装置首次核临界实验吧?” 黄春花说:“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你和鲁忠平用算盘和计算尺推算临界。” 八年的别情怎么也说不完,临近半夜林平山才开车把他们送回招待所。 七 新建的核电俱乐部多功能大厅内,张灯结彩歌声飞扬欢声笑语,工地青年的集体婚礼就要举行。 大厅中飘荡着五颜六色的彩带,舞台的幕布上,飘飞的浮云,两颗火红的心被一支利箭穿在一起。 朱为和刘蔷、许日辉和徐春琴、杨松云和苏春燕、张文涛和李凤英、姚力勇和马晓燕、……十对儿新人在舞台前排成一长熘。新郎笔挺的深色西装,新娘洁白的婚纱,喜气洋洋的。 婚礼由工会和团委组织,请梅花山宾馆的礼仪小姐当主持,还请来了海州有名的歌星沈楚英。 婚礼开始,林平山当主婚人,党委副书记林心田讲话,为新人们祝福。 他们先按传统方式喝交杯酒,接着以盛大的舞会欢庆美好姻缘终成眷属。新娘子们在一个个客人盛情邀请下翩翩起舞。 欢快的舞曲,伴着欢乐的人儿,大厅里滚动着一圈圈绚丽的花朵。 歌星沈楚英走到舞台前,握着麦克风放开歌喉唱了起来: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飘扬, …… 啊, 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 电厂发电併网了。入夜,林平山看见用他们自己发的电照亮了工地,觉得今晚的灯光特别明亮。那高架灯、路灯、海堤的照明灯、探照灯,辉煌闪耀,把现场照得如同白昼,与水中的倒影交相映照,如天上琼楼,海底龙宫。 忽然,他哭了,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艰辛的年代,为了求知,这灯光里饱含着他多少辛酸的泪水:在昏黄的路灯下看书,用母亲的梳妆镜反射暗弱的油灯,晚上抱着书本到有电灯的同学家去看书,还有那让他终生无法忘怀的阿玲的小书桌……现在,这个核电厂发出的电,竟可以点亮一千座当年的松山古城!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杜洪宾迈进林平山的办公室,他正在与司机小张说话。 “卢书记告老退居二线了,听说张总要接任董事长。你知道谁当总经理吗?”老杜噼头就问。 林平山说:“张总兼任。” “那蓝焕成呢?” “蓝总出事儿了。听说是当年建设专家村,承包商八建一公司给他省城的家免费装修。”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陈事儿了。”小张忍不住插嘴说。 “是啊,丁宏显还为此抱不平哩。”林平山说。 “副总经理是谁?”杜洪宾又问。 “郑品吾和丁宏显。” “那他们把你安排在哪儿啦?”老杜急切问道。 “老郑找我谈了,说长州核电站很快就要开工。他们缺有现场经验的干部,要我去支援他们。” 小张说:“这次核电成功,证明你们的意见是对的,为什么不提拔你呢?” “不知道。”林平山答着,陷入了沉思。其实,他知道卢书记临走前提出了要他挑大樑,最后这样的人事安排出乎他的意料。 小张气愤不平对林平山说:“老林,他们提的提了,捞的捞了。你什么也没得到,反倒又把个苦差使给你,你别接它!” 林平山神色渐渐沉稳下来:“小张,人生的成就不是得到什么,而是做了什么。” 第三章 东海洗马(11) “十足的迂腐!现在谁不是讲求捞稠的。”杜洪宾说着,忿忿地摔门走了。 两天后的早晨,天空晴朗,一抹薄云飘在天际。 林平山拎着伴随了他六年多的安全帽,踏着道旁绿树的浓阴,从办公楼走了出来。到了厂门口,他惜别地从海水泵站、汽轮发电机房到核反应堆厂房穹顶,从海上重型设备码头到山脚的高压开关站,把整个核电站审视了一遍,毅然回过身来,离开了厂门。 第179页 眼前,一条公路向前延伸,在海边形成一条与海岸平行的黄线,蜿蜒于山岭的底部,通向水天相接的地平线,望不到尽头。 一只海燕从岸边石崖的树枝上腾起,在浅滩上贴水盘旋几周,越过礁群,掠过海浪时而旋飞于湾澳上,时而扑向高空中,在黛绿的山影与明亮的天空之间,起伏着向前飞去,渐渐变成一个小点,化入广袤的碧空中…… 后记 在文学界和出版界的几位朋友帮助和支持下,本书终于与读者见面了。 我从少年起,就喜爱文学,在中学就产生写小说的梦想。读高中时,与同学们谈及这个愿望,准备报考文科专业。一位好友说,现在科学技术发展了,应当先学科学技术,投身火热的斗争中,有了切身的体会,再把它写出来。 就这样,我选择了当时的科学尖端专业——原子能。 事实上,投身核事业后,身边无数为我国核国防献身的领导和同事们的事迹,深深打动我的心,激励自己在人生征途上义无返顾地向前走去。闪耀在这批奉献者、苦行者心灵的光芒,是我们伟大民族精神的继承和发扬光大。 四十年后,我在这条征途上走过了大部分行程,对这个领域的生活有了亲身体验,决心用自己并不高明的笔,把战友们的事迹写出来,让社会各界,特别是年轻的朋友们,了解他们,理解他们,从他们走过的脚印中,汲取精神营养。 在艺术创作上,我还想谈一点浅见。我国是一个农业传统的国家,随着现代化建设的发展,在工业和科技领域正在展开一幅幅生动的歷史画卷,亟待我们的文学艺术家去表现他们,反映他们的斗争、生活、精神和感情世界,振奋民族精神,激励人们为祖国繁荣强盛奋斗。 我谨在此以自己驽钝之力作一次尝试,意在唿吁文学艺术界的师辈们,能关注奋斗在我国的工业战线、科技领域的同志们。 最后,我衷心感谢作家王世尧、张永和、黄善芳、周实,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李师东副总编辑和编审张征。在本书的写作和出版过程中,他们给予许多指导、帮助和支持,才使这部文稿得以跟读者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