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第1页 [军事小说]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作者:潇水【完结】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戍卒叫、函谷举 1 -------------------------------------------------------------------------------- 如果你把秦帝国的一个村落当作纯粹的一个村落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任何一个村落都是两个村落:即富人的村落和穷人的村落——闾右住的是“地主”和“富农”们,闾左则是“贫下中农”。所谓闾,就是街巷。 在中原与南方楚地的结合部(具体哪里无法确定,关于陈胜的籍贯有六种说法),一个普通村子的“闾左”穷巷里,生活着性情阴郁的陈胜。 陈胜,愤青指数9.5,贫困指数13.4(满分10分),他无仲尼之贤,缺陶朱之富,住在闾左的家被古代学者描述成这样:用一口没底儿的大瓮支成窗子,家里没有青铜器和铁器,所以他的门板也有没有金属的轴(功能类似折页,古代叫做门枢),所以他用绳子把门板捆在门框上——每次开门,他需要提扛着门转动,才能把自己弄出屋子——这就是贾谊先生所说的“陈胜,瓮牖绳枢之子”。 陈胜透过没有底儿底大瓮,可以看见公元前209年鸟们牵着粗线在房外箭一样地交互攒射,空气里是几枚急于返回大地的先黄了的叶子。贫困的陈胜甚至不如大树还拥有许多叶子,他穿着露股装,性格比较阴郁,有时候显得隐忍。 所谓露股装,这固然是我的“杜撰”(写歷史的人免不了要犯了“杜撰罪”,好在我会主动标出,算是自首):所谓露股装,就是由于下裳被磨损太厉害了,露出了大洞,忽闪着里边的屁股。这在今天固然是时尚之至,当时则显得寒碜。所以陈胜的座右铭是:尽可能站着,这样可以节省裤子。 总之,陈胜是个穷困得令人髮指的傢伙。而且,他的脾气也不大好。陈胜表情阴郁,是个男人中的林黛玉,“怅恨久之”是他的招牌动作:就是站在那里发傻,眼里都是忧郁阴沉的光,冷冷地若有所思地很。 每到晚上,就是陈胜发呆的黄金时间。昏黄漠漠的瓮窗往外,人生景致的远处,陈胜看见秦王朝的秋天正在节节垂下,从北方的长城到西行至中亚的秦人皮毛之路,从运粮到中原敖仓的征夫到太行山下转移流亡的野盗,都在提醒着陈胜胸中无数的坏情绪。使穿着露股装的他几乎要愁闷地作出诗来:“我无数的坏情绪,正随着暖气和水,随着楼下喧嚣叫卖,在城市的金属管子里纷纷敲响。那些愚蠢的青年时代、神经衰弱的大学生涯,正在秋色一张大席的掩护下,纷纷登上忽明忽暗的餐桌与餐器。 “在各自的角落里发光发热,在各自的角落里发愁,在各自的角落里把秋天的大网挖坏一角。” 好啦,这又是我大学时候乱写的。我抄在此处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大家看看我在二十几岁时“诗”的水平——确实很差,甚至都不算“诗”,所以不敢拿出去跟隔壁寝室的作诗专家姜涛同学去交流。但我觉得一直让它埋没着,锁在抽屉里也不好,今天斗胆用在此处,是因为我相信它正符合陈胜的风格。虽然源自不同,但悒郁无聊都是一样的。 陈胜之所以这么悒郁无聊,是因为他没有生产资料。其实,没有生产资料,这是皇权时代的农夫们最时尚的事情。但陈胜还是很忧郁,忧郁到极至了,就开始day dreaming。有一次,他和同伙在田间劳动完毕,发了一会傻之后,就连嗟再嘆,最后day dreaming说:“one day,when i变成了比尔•盖茨,我一定会照顾your guys!——苟富贵,我不会相忘你们的!” 他的同伙说:“好在你不会富贵的,请你先把苗粪的筐装满粪吧。” 对不起,这里又犯了一点“杜撰罪”,原文似乎没有提粪筐。好在这两句对话大家烂熟于心,加个粪筐以免乏味。 我们先不说陈胜在这里赌咒发誓,开些空头支票,我们倒很奇怪的是,陈胜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穷呢?一点土地和生产资料都没有,只剩一个苗粪的筐系在他的露股装的屁股上呢? 据《史记》记载,秦始皇建朝第五年,曾经是尝试作自行作一次土地改革的:“令黔首自实其田”。这句话被不同学者解释的众说纷纭,大约意思是分地给民众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陈胜原本应该有块土地——按照西周直至战国以来一直实行的“授田制”习惯,通常“一夫百亩”,也许竟是分给陈胜一百亩。 註:《汉书。食货志》给出了汉朝的授田制度:“民受田,上田夫百亩,中田夫二百亩,下田夫三百亩。”可以作为参看。汉人晁错又说:“一亩能收120斤。”一百亩约够养活四五口人。 陈胜是如何从原本可能有一百亩地的人,一步步地堕落为打长工的?他的败家史是怎样的呢? 大约是这样的:陈胜这个人有志气,不肯轻易把秦始皇分给他的一百亩土地(if any)变卖给旁边虎视眈眈的坏蛋富人。 但是,由于秦始皇大兴事功,影响农民的生产。陈胜整天要忙着出去修项目(按规定,每三年中要有两整年多出去给国家服劳役),于是田里没时间弄,产量很少。但是要交的田租标准却与日俱增(是古时候的二十倍)。陈胜要么是交完租就没剩吃的,要么吃了之后就不够穿的,甚至干脆连交租都不够,终于破产了。他只好把土地卖给对它觊觎已久的欢天喜地的富豪家。于是陈胜成了一个典型的贫者,没有立锥之田的无产者,他可以进城打工或者要饭去了,成为秦王朝末期最时髦的“流民”大军中的一员。 第2页 陈胜有志气,不愿意堕落为流民。他虽然没了土地,但还是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去当佃农,租种地主家的土地。地主家人口少,土地多,土地一般都是分成小块租出去给这些佃农的。但是,当佃农也是需要具备一些资产:比如他得事先拥有一头牛、犁,一些种子化肥什么的,此外还要对经营结果负责,自信有能力把租来的土地经营好,使得在“交出百分之五十的田租给地主(董仲舒语)”之后自己还有所富余。总之,佃农就像是租一个门面房开店的,自己有投入,自己对经营结果负责,多少也算是一种经营者。 但是,陈胜似乎连这个经营者也当不了。因为他已经穷得连牛犁种子化肥都置办不起了——他倒是能自制一点古代化肥,就是他每天排出去的人粪。当然,遇上米缸告罄的时候,连这点人粪都产不出了。 所以,陈胜连佃农都当不成。只好去当僱农。 僱农比佃农还要惨一级。佃农多少还是一种经营者、小老闆,自负盈亏。僱农则直截了当是一个打工仔!他就光身一个,直接跑去地主家里给地主种地。 陈胜在史书上出现,展现在我们面前时,就是一个僱农。他完全受僱于人,地主提供牛犁种子化肥,地主还提供汤羹给他吃,此外还发他钱币作为工资(汉朝时候的标准是每月给一千钱),他不需要对产量直接负责,但面临着不好好干被开除的可能。总之这实在是个听上去不错的职业,周扒皮也曾经雇用过一批,他们的学名叫做僱农,俗名叫做长工,秦王朝时代叫做“庸客”——本来史书上是写作“佣耕”的,也叫“庸耕”,但“佣耕”或者“庸耕”是一种劳动方式,是一种动词,从事这种劳动方式者,当时叫做“庸客”。陈胜就是一个为人佣耕的“庸客”!——“庸客”是一个满酷的名字啊,跟骇客差不多吧。 其实早在战国时代,这种很酷的庸客就开始出现了,它一直贯穿了后来整个皇权时代,是支撑起千万个地主田园里生产劳动的主力军。韩非子的着作中也提到了一个庸客。这傢伙没了土地,跑去地主家干活,还极卖力气,为的是主人给他好吃好招待,以及发工资的时候发他成色好易于被市场接受的币种。齐泯王被乐毅大军攻破身亡以后,他的儿子改变名姓,也是给人去当庸客,居然还把地主家的闺女给泡到手了,后来这女孩跟着他一起回宫当了王后。 新时代的庸客陈胜,不知道他的运气会不会也这么好。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戍卒叫、函谷举 2 -------------------------------------------------------------------------------- 我们早就应该说说“黔首”这个词了。 为什么叫黔首呢?我们知道当时的成人有要加冠的,冠的作用跟保暖防尘的现代帽子不一样,是为了束髮和标榜地位,就像地主的金牙,标志着高贵身份。不同级别的人冠式还不同,在不同场合冠也不同。冠不是为了实用,而是出于礼仪(类似领带)。老百姓是没有带冠的权利的,但他可以戴块布(其实布更舒服)。 ((註:汉《释名》:“士冠,庶人巾”。冠和巾是区别身份的重要标志。)) 秦代尚黑,老百姓用黑头巾裹头,顾命黔首,就是黑头的意义。这似乎不是什么好词,见出秦始皇坏,侮辱我们劳动人民。他为什么不管自己叫黑头呢?不过,黔首一词早在战国初期就有了,魏国人用的最多,大约是魏的方言。到了战国末期,黔首之词已被列国官方较为广泛地使用,所以不能算是秦始皇专门和老百姓过不去。 註:魏相国田文:“黔首不定”。魏惠王:“安黔首也。” 其实,在统一初期,人民的称唿五花八门,譬如秦国有“故秦民”,以及招徕入秦的“新民”,还有“六国之民”、“奸民”。各类民的地位特权也不同,互相还有欺负。秦始皇统一更民名为“黔首”,是有弥平矛盾的积极意义的,用心也算良好。而且他让老百姓用秦朝崇尚的上等颜色——黑色裹头,而不用低贱的颜色(譬如绿色),也是看重老百姓的。 但陈胜本人并不是黔首。“黔首”就是戴头巾族,是和戴冠族区分的,为了劳动的时候方便。带着冠的人去刨地,似乎很不雅。但陈胜却是戴冠族。我们知道,古人行加冠礼的时候要起一个字,陈胜就是字“涉”。这说明他绝不是个普通农民,而是属于戴冠族来的。如果说黔首是灰领的话,他至少是白领。黔首是不会有字的,有字是个很不容易的事情,连刘邦当时都没有字呢!陈胜和项羽这样的贵族一样,都有字,至少他应属于城市平民层次。 事实上,陈胜在起义前知道算卦,又会写字(“陈胜王”,写在鱼腹书中,这恐怕只能他自己写,不能找人代写,除非活腻歪了)。队伍到了陈城以后,城里名流有张耳、陈余,“陈胜生平数闻张耳、陈余贤,未尝见,见即大喜”。陈胜能够数闻张、陈之名,而且能够跟张、陈在内的这些城中名流、豪杰、官吏(“三老”)应酬接谈,可见他更像是城里出身,而不是乡下人。 《史记》上说,陈胜“尝与人佣耕”。学者们根据佣耕两字,就说起了陈胜是农民,领导了农民大起义,然后被人篡夺了起义成果。其实非也!陈胜“尝与人佣耕”的“尝”字,恰恰说明他不是长期专业农民,否则就不会用“尝”字。合理的推测是,陈胜这个城里人,由于不小心把自己混的很穷,在窘急之下,就出城去给人种地打工。 第3页 当时的田野,出城以后,靠着城墙根就有,叫做“负郭之田”,田主往往是城里人(譬如洛阳人苏秦就曾经自嘆没有“负郭之田”)。这些田主需要僱人佣耕,陈胜去那里打工一段时期,好比去麦当劳打工一样顺理成章。 但是陈胜一个戴冠族,发现自己却和一帮戴头巾族,混在一起,捏着锄头把劳动,心情的郁闷可以想像——简直到了郁闷ing的三次方的地步。所以他才在田间休息的时候,怅恨甚久,越想越不是味儿,发出了“苟富贵、毋相忘”的自我宽慰和愁嘆。 别人于是讥笑陈胜说:“你是个给人打工佣耕的,能有啥富贵耶?”陈胜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能说出这样有文采的话,恐怕也不是一般的黔首能言,怕是非得城市平民不可。 如果一个生下来就一直从事农田劳动的人,不至于干干活突然想起来怅然了。在田间劳动,干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嚷嚷着等未来富贵,这多半是城里人的胚子。 后来,陈胜起义称王以后,那些一起打工的人来找陈胜“吃请”,结果全吃了大斧子,掉了脑袋——因为他们“言陈王故情”,说了陈胜从前为人佣耕的糗事。陈胜不喜欢自己出城打工种地的事被人知道,这跟自己城里人的面子形象不符,所以杀了他们。倘若来拜访的是一些城里人,说一些陈胜从前在城里的糗事,陈胜也不至于发那么大的火。而一个城里人被农村的人说出他去农村干活的糗事,即便是我也会脸红不堪,受不了了,何况陈胜。 倘若陈胜一直是个农民,那么,早在那群被徵发戍边的“九百人”当中,就会有和他一起种地的农友,早就可以讲他种地的事了,何必等着那一小撮掉脑袋的人在陈胜当了陈王以后,才闻讯赶来说他。 但史料上并没有九百人中有水嘀咕陈胜是农民,从而激怒陈胜的记录。 所以陈胜去种地,只是一时的曾经,是“尝”!不能说明他是长期的专业农民。而且据司马迁说,这个糗事也发生的比较早,是陈胜“少时”。在“少时”之前,陈胜是不是种地的呢,我认为多半也不是。如果他一直是种地的,不会突然产生出那么多“怅恨”。 即便陈胜在“少时”以前也是从事种地,也没关系。我们更关心的是,壮年之后的陈胜人生轨迹如何呢?——譬如刘邦,原本也是自耕农,后来壮年为吏,我们还是以他壮年后的身份来归类他。 陈胜壮年以后,是继续种地,还是干别的发迹了?可惜的是,司马氏并没有说“壮年”以后的陈胜干了什么。 但我们知道,陈胜少时所曾经从事的这种“僱农”,并不是一个稳定的职业。僱农(即庸客)按汉朝的标准,工资是每年一千钱,也有说两千钱,这其实满昂贵的。他们拿固定工资,风险全归地主。一般的地主不肯僱佣这些“打工皇帝”,而购买一个奴隶(汉朝叫奴婢)的行价是1.5万钱更为划算。实际上,支撑起千万个地主田园里生产劳动的主力军,是跟地主五五分成(交田租给他)的佃农以及奴隶们。僱农(庸客)不是一个稳定的职业。当时的农民,也更多是以自耕农、佃农的形态出现。 所以,陈胜少时“尝为人佣耕”当僱农的生涯,应该是短暂的。关于他随后又干了什么,我们待会再谈。 我们这里需要先谈谈“闾左”这个词。学者们说陈胜住在“闾左”,所以说他是穷困农民。其实恰恰相反,“闾左”反倒应该是城里人。陈胜因此更应该是城里人。 “闾”一字在先秦书籍中经常可见,而且每次出现,都是在城邑的背景下。比如李斯自称“上蔡闾巷布衣”,是上蔡城里的闾巷中的布衣。《战国策》中另记载,齐泯王的一个跟班,一旦回家晚了,他妈妈就要依闾门而望。这显然是城里的建制,齐泯王不可能在农村上班——因此还产生了一个成语“门闾之望”,表示父母想念孩子。 闾有闾门,闾门有闾监(专人值守),并且几点开门几点关门有规定,跟市(商品交易区)的门一样。古书中常有“门闾无闭,关市无索”这样的字,意思是这个小区特太平,闾门都不用关。闾、市并称,再次证明了闾和市一样,都是城邑里的建制。一个闾里住多少家呢?古制二十五家为一闾,当然后代早已突破这个编制。总之“闾”偏重是城邑中的小区编制,等于现在的block。而农村,至少现代的农村,是不可能有闾门、闾巷、闾监什么的。 总之,“闾”是一个非常城邑化的概念。闾左之人,应该是城里平民,是闾中的贫者。 其实,一个家庭有可能发迹,也有可能破衰,它是动态的,你很难保证贫穷的家庭都齐刷刷住在闾门进去之后的左边,富人都齐刷刷地住在其右边。所谓闾左、闾右,不是一种方位概念,而是贫、富的的代称。闾左,就是一个闾中的穷人的代名词,是城市平民们住在该闾中的穷者,相当于城市中的“低保人员”,它和城外的穷困农民之间,还有好大差距。 事实上,司马迁也没说闾左里边的人是农民。司马迁的原文是:“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适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司马迁这里并没有说“闾左人”是农民。注者司马贞说“闾左”住的是贫者,也没有说是农民。 第4页 我们退一万步讲,即便这“闾左九百人”是农民,陈胜也不能混同其中来看。《史记》上述原文说陈胜、吴广是带队的屯长,但并没有标明他俩也是闾左之人。那两个带兵的县尉(县级干部),也属于带队者,难道他俩也属于闾左贫民吗? 陈胜吴广完全有可能是两个豪杰人物,被召来协助县尉管理这九百人。这个推测能否成立的关键是,他俩所担任的屯长是个多大的官?如果是个小小的官,那有可能就是把他俩从“闾左九百贫民”中挑出来,充当这小官。如果是比较大的官,那就更可能是来自“闾左九百贫民”以外,是以另外的较高的身份背景被县里任命,来作这件事的。总之,“屯长”一词对于推测陈胜参军前的身份和地位极为关键。 有学者就此做了研究,认为屯长是秦二十等级爵中第四爵(不更)或第五爵(大夫)这一级别的官,每年俸禄为二百石。而那两个总带头的县尉则是二百至四百石。也就是说,屯长是仅次于县尉的带兵干部,不应该是随便从闾左贫民九百人中随便挑出来充任的。 註:学者对屯长的研究如下:睡虎地出土的秦简法律里面,多次提到了屯长,说“卒”会受到“屯长”的监督,屯长属于高于僕射的官吏。到底它有多大呢?《商君书•境内》说:“其战,百将屯长,不得斩首,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按秦的爵位,到了第四爵不更以上,不再依据斩首而进爵,而是依据他所带队伍的总体斩首指标完成情况,来对他授爵。这里说“百将屯长不得斩首”,是说屯长打仗时不需要亲自去斩首,而是按所带队伍的总体指标来考核。因此可以推测,屯长的爵位应该能达到第四爵的不更。 《后汉书•百官志》云:“屯长一人,比二百石”。这说的是东汉的制度。东汉官制大体沿袭西汉,西汉官制又大体承袭秦制。在没有更多史料证明情况下,我们可以大致认为秦时屯长之级别为比二百石。按照秦朝爵位,拿二百石俸禄的,属于第四爵不更。 而县尉——那两个总带兵的,则按《汉书。百官公卿表上》,是二百石至四百石俸禄,略高于屯长。 按照秦朝必须有爵的人才能当官为吏的传统(註:《秦律杂抄》等书中有体现,没有爵的“士伍”,是不能为“佐”“吏”的),或者,挑选人员充当官吏的时候,有爵的百姓会应该获得优先机会。我们因此可以推知陈胜不可能是个简单的贫民,混同在九百人中的普通一员。陈胜应该是一个事先有爵的人,不一般的人,他还有字,否则他是当不上屯长这样的中等偏下(但也不是很下)的职务的。至少一个普通贫困农民,不会轻易就派成个屯长。屯长也不会从招募的九百名新兵里选——政府就是再没人,也不至于派不出一个屯长,而从新兵里选。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来理出陈胜的人生轨迹。他不是农民,而是城邑平民出身,有冠有字,活动于城邑闾巷,但年少时一度落魄,曾经出城去为人打工种地。陈胜对于权位一直有追求的渴望,所谓鸿鹄之志,所以在地头髮了一通牢骚。作为一个有强烈抱负心的人,陈胜不可能一直沉沦于当一个僱农,他不久就结束了他“少时”“尝为人佣耕”的短期过渡性职业,随后的壮年里,他或者通过在秦始皇的兼併战争中立功或者其它立功得爵的机会,他混的不错,得到了一定的爵位,甚至达到第四等级爵(不更),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影响,和一些张耳、陈余这样的豪强,有所闻名,也知悉扶苏、项燕故事。 到了秦王朝建立第十二年,壮年的陈胜(如果少时打工是十八岁,现在是三十多岁)已经混得有一定地位,甚至有一定的爵位,身份比较高。这时,遇上了徵发闾左九百人的事情。他就和另一个身份也比较高的人——吴广,一起被县里任命为屯长,协助县里的两个更高级的干部——县尉(副县级),带领宿州地区被徵发的闾左贫民九百人,上路了。 这应该是更接近真实的陈胜的出身。 我们这里花了这么多篇幅,论证陈胜不是农民,而是城里人,目的倒底是什么呢? 我只想说明,陈胜和刘邦一样,和项羽也一样,都是城市平民出身,他们的起义,性质上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些城市野心家(或者雄心家——好听一点)拉起了队伍(队伍以农民为主)去跟政府军对抗。陈胜喊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是标明自己想当官,和刘邦项羽的“彼可取而代之”没有什么高下之分。都是为了实现个人“雄心”而圈了一群农民跟着他跑。我们没有必要仅仅因为陈胜曾经为人佣耕,就把他带的队伍冠为农民大起义,而把刘邦的队伍叫做新兴地主阶级起义。陈胜的起义和刘邦的起义,没有任何性质的不同!倘若,刘邦也去城外“麦当劳”打工几年,他的队伍也就是农民起义了? 其实,刘邦反倒更比陈胜像农民。《史记》说,刘邦任亭长时,“常告归(请假),之田。吕后与两子田中蓐。”这说明,刘邦当吏以后,常回家种地。当吏以前,理应更要种地。他并不是地主,否则他媳妇和孩子不会亲自也在种地。吕后在革命成功后,还回顾说刘邦和他的二奶(曹夫人)生的孩子刘肥也会种地。 第5页 註:《汉书。高五王传》:“高后笑曰:‘顾乃父知田耳。’”指的是刘肥会种地。 至于刘邦有“二奶”,也不能就说明他是地主,当时有二奶也许不是很难,一个自耕农而且长得比较帅,就有可能afford一个。 其实,学者一般都把刘邦的家境定为自耕农,这在史学界已经没多少争议了。所以,刘邦连陈胜、项羽都不如。陈胜、项羽都是城市平民,前者可能有爵,后者是贵族之后。但刘邦则是个自耕农。陈胜、项羽都有字,而刘邦连个字都没有,他就叫刘季——意思是刘老四或者刘老三。 不过,自耕农刘邦不喜欢“生产作业”,而是喜欢与人交游,随后为吏。此后我们更倾向于视刘邦为城镇平民,和陈胜、项羽一样,都是城里人。总之,都不是纯农民。 中国古代真正的起义军领袖为农民者,恐怕只有朱元璋一人勉强算是。 那么,假如这位起义军领袖陈胜先生不是农民,那么这场大起义还算不算是农民大起义呢?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 从起义的领导核心来看,除了陈胜,还有其他如吴广、葛婴、周文、武臣、周市、韩广、张耳、陈余、秦嘉,其中纯捏锄头把为生的没几个。其中周文、韩广是旧的低级军官,张耳、陈余是魏无忌的门客,葛婴是东阳城里的知名人士,其他人史料不详,只说是“陈县人、阳城人、陵人、符离人、汝阴人”,不知是城里还是城外,但我看都不像农民,即便是城外人,也是地方豪杰。譬如说:“陈胜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余贤”,就说明这些“左右”不是两耳聋塞的乡下人,他们对张耳、陈余这两个江湖名流早有耳闻,崇拜有加,仿佛水泊梁山好汉那样,可见他们更像是属于地方豪强或城市浪人。这些人多迅速在半年内称王称孤,遣将调兵,制作礼仪,能量都很大,都不像是简单的“锄头把族”。 那么,看完起义军的领袖核心,起义军的主要成份——战士们,到底是不是农民呢? 起义队伍的核心人员——闾左九百人,我们已经说了,“闾”带有很强的城邑特徵,不好简单视为城外农民。但是,不可否认,即便这九百人都是城里的贫民,但随后迅速涌入起义队伍的数万人、数十万人,少不了是大量的流民,是农民出身的。 这样,我们就形成了陈胜等非农民者,领导广大农民发动起义的结论。 不过,随着起义的蔓延,城市平民迅速地涌入进来。《史记》上说,“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胜。”“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也就是说,城里的人们都杀掉他们的官长,以应陈胜。事实可见,更多数的城不是被农民起义军攻陷,而是城里人自行起义以应之,使得函谷关以外的六国之地,迅速沦陷。城里人对此次起义的推动力巨大,功绩至少可与农民队伍们分庭抗礼。这些情况我们后面再讲。 总之,如火如荼的秦末大起义,是一帮以陈胜为首的城里人领导的(当然领导集团中也不乏城外人,但即便是城外人,似乎也应是地方豪强),以农民和城里人并肩同为义军主力的一场大运动。现代书本上管它叫“秦末农民起义”,也许不如叫“秦末人民大起义”更恰当。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戍卒叫、函谷举 3 -------------------------------------------------------------------------------- 汉朝人晁错,自从演了《汉武大帝》以后,似乎越来越有人脉了。晁错曾经论述过秦王朝的两大军事项目:北攻匈奴,南扫闽粤。晁错说,匈奴跃马的北方,天冷得简直灭绝人性:树皮厚的达到三寸,冰雪积累深可六尺,胡人也皮肤厚,鸟兽也穿着厚厚的毛皮大衣,非常耐寒。而闽粤一带呢,又热得贼死:鸟兽没有什么毛,人也薄薄的皮儿,所以耐热。可是,秦王朝的戍卒不服水土,不是打仗时被人擒杀,就是戍守时病死边境。往前线运送给养的民众,更是倒扑于道路。所以,当时的人民,听说要叫去北上南下服兵役或者劳役,就如同送到农贸市场杀头。祸害如此严烈,随时波及群民。于是陈胜等人刚刚走到大泽乡,就干脆造反算了。天下之人,从之如流水。 公元前209年的夏蝉高唱的时节,陈胜穿着自己的露股装(事实上我们已经推翻这个想像,作为一个比较有头脸的城里人,陈胜应该戴着冠——唉,歷史啊,就是这么被我们打扮来打扮去,连帽子和下裳都随时在变。)不管你接受不接受,陈胜戴着冠,领着去戍边就等于去农贸市场“弃市”的九百闾左贫民,往北方去领死。 这帮人首先在安徽北部的今宿州地区蕲县大泽乡(这个地方现在叫刘村,我去过)集结,屯驻在大泽乡,预备开赴北方的渔阳郡守边。 渔阳这个地方北京人最熟悉,每当周末到来,京昌高速公路上的桑塔纳和捷达载着外出度假的工薪族老小,就要去渔阳(也就是密云、怀柔这些郊县)去“行散”。这些地方都是燕昭王的大将秦开,从东胡手里抢过来的。在当时人眼中荒远幽暗,gdp不高,属于边境了。至今这里还长城绵延,标明它并不是当时帝国的腹心。 陈胜吴广他们,是非常不愿意去北方旅游的,何况那不是旅游,是守边。他们也有他们的老小,生活在温柔平坦的淮北盛夏土地上,谁愿意抛家离子别妻地出远门呢? 第6页 正在狐疑的时候,上帝突然显灵,乌云密布,狂风骤起,天昏地暗,远近不辨,暴雨倾盆。 坐在大泽乡结集地屯长办公室里的陈胜——此时应该已有三十多岁,情绪一贯容易波动,望着窗外淮北地区聒噪不已的雨阵,他更加多愁善感。如果陈胜的眼睛也比较大,那很可能像古巨基眼看就要哭了——他是个男人中的林黛玉。于是他把助理屯长吴广叫进来开会。 吴广也不是俗人,史书上介绍吴广说:“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意思是说,他有很多fans,士卒们都很爱他(这句话同时也告诉我们,屯长不是一个小官,否则,手上没有一些用于分配利益的权力的话,他无法作到“爱人”,无法收买人心,无法作到让士卒为其所用。而且吴广担任这个屯长职务的时间也比较长,是“素”,颇有一段时间了,甚至更早就是“人上人”。吴广和陈胜一样,很可能是县里派出来的官吏,协助总带队的将尉,把这九百人送到渔阳去)。 总之,吴广这人很不俗。吴广也有字,字叔,说明他也是戴冠族,绝不可以和他所督理的九百贫民混在一起。他是比较有品的,从前是县里的小官吏,现在是屯长,未来到渔阳后也应该是军官(但次于将尉),在低于将尉的级别上照样管理这些九百士卒中的全部或一部分。而且他力气很大,身材魁梧,可能跟古天乐的样子差不多。 吴广进了屯长办公室以后,陈胜说:“mr.吴啊(为了说明是戴冠族,只能冠以mr.了),如今暴雨下个不停,道路阻断,我们到了北方,多半已经迟到。按照秦二世的法令,迟到了就得掉脑袋。特别你跟我,都是领队的屯长,首先就得砍咱俩的脑袋。” 说到这里,陈胜的眼中禁不住开始颤抖发酸,露出要落泪的样子。 吴广赶紧安慰说:“mr.古巨基——对不起mr.陈胜,如果实在怕死,我们就逃跑算了。” “逃跑也是要死的。唉!如果是逃劳役,被抓住了,大不了挨顿鞭子。但我们这是逃兵役,抓住就没活了。而且,像我们这样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县正科级干部(爵位大约第四)出去逃跑,岂不太让fans们笑话了。而且也很容易被警察和狗崽队认出来啊。”陈胜说完,更加悲戚了。 “那我们还是去渔阳好了。也许明天雨就晴了。” “渔阳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风沙那么大。让我们这么有才华志向的正科级干部去什么渔阳公干,吃沙子,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那您什么意思啊?逃跑也是死,去渔阳风沙又大,要不我们装病拉肚子吧!” “可是我拉不出来啊。其实,••••••嗯••时至今日,还是有一个办法的。唉!”说完,陈胜显得无比悒郁,几乎开始掉泪,“但那也不是什么好办法,最终也免不掉一死。” “什么办法啊,你不要老是哭,我很怕哭的” “我想说的是,我们只能选择造反了!唉——呜呜~~其实我并不想造反啊。”说完,就开始掉泪了。 吴广看陈胜哭得十分可怜,只好答应他:“好吧好吧,我答应造反得了,你不要哭了好吗?” “好的~~”陈胜破涕为笑,说,“哈哈!我现在不哭了。”他露出满脸霞光,抬脸看着吴广,高兴得样子,好像那不是去造反,而是要去逛街。“你答应跟我一起造反了,是吗?你确定?” “我确定,我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啊。” 陈胜脸上绽放的霞光,忽又减少了35%,因为他还是不够放心吴广,于是復又忧愁嘆息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造反没造好,我们俩多半还是被政府军逮住。咔嚓一下砍头,还是得死。唉,一想到咱们这么出色的人头却要被砍掉,我就~~~~。” “陈屯长,你不要哭了,我们现在还没有死呢?” “是的,我知道。但是你到底怕不怕死呢?” “这个~~~” “其实,我死了倒没关系,我反正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了。可是你却跟着我受了连累~~~你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媳妇还这么年轻,你就嘎崩死了,我对么对不起你和你媳妇啊~~~~”说到这里,陈胜又怅恨忧郁了,一边用袖子去按眼角,那里已经开始渗出了泪。 “你说的也有道理啊。” “所以啊,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起义不是好的出路,但还有什么好出路呢?” “也是啊!”吴广说,“现在逃跑也是要死,去渔阳也是死,造反多半也要死。一样的死,我们不如死个大的吧!而且起义还不一定死呢!”吴广经过陈胜的变相的开导,终于一拍脑袋说:“我们还是起义吧,陈屯长!” 陈胜脸上终于愉快了,登时露出100%的微笑,点点头:“你想造反是吧?很好啊!这是你自己的决策!是你亲口自己说出来的啊。你不会后悔吧!我批准你的造反请求。哈哈哈!我们择日起义!”说完,放声大笑。 “我不会后悔的!放心吧。但是,求求你不要这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吗,你的情绪波动太剧烈了,我有点适应不了你的风格了!好没方向感哦!” 第7页 陈胜说:“一言为定!不再反覆!”他又继续给吴广打气:“其实,起义没有那么可怕。现在天下人受老秦欺负,已经太久了,人民苦得不行,造反符合民意,必然一唿百应。我们想失败,还不是那么容易的呢,只要你我目标一致。” 吴广说:“你放心吧,我全力支持你,我们团结一心,成功的把握就更大!” 陈胜说:“好!那我们的命运也就拴在了一起,谁也不许反悔。从今以后,你一定要听我的,我叫你向东,你就向东。政府军欺负我,你要在帝一时间出来帮我。永远觉得我是最英明的,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你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能骗我,你一定要宠着我,不许欺负我,叫你去找粮食,你就找粮食。我们一旦打败了,你一定要背着我!” “好啦,好啦,我都依着你!”吴广脑袋就要炸了,转身要跑。 “你要去哪?” “我出去造反啊!” “等一等,我们得先计划一下。”他把吴广叫回来之后说:“其实啊,我早想好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造反的事,光有群众基础还不行,我们还得找两个能耍大牌的人去带头。光靠咱俩还不行。” “那找谁啊。” “我们不能找活着的人,因为他来了,咱们就屈居下位了。我们找死的吧。扶苏这个人,一般老百姓都知道,老百姓都说他是好人。但老百姓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死了。我却交游广泛,消息灵通,知道他是死了的(看出陈胜的歷史经歷不简单!)。但鑑于大家还不知道。我们就乍称是扶苏还活着,扶苏从边境九原郡给我们下达了指示,叫咱们俩起兵汇集咸阳,一起帮他夺回被秦二世霸占的皇位。还有楚国大将项燕,这人武功很高,威望甚赫,fans很多,人们都传说他没有死。我们也诈称项燕是扶苏的特派员,前来联繫我们,约定我们纠集戍卒一齐起兵。” “这个主意很好啊,看来你为此筹划已久了!” “那当然,实话告诉你说,我这个人一贯志向远大,与天地等高。造反的事,不是这简单一场暴雨就逼迫我突然萌发的。不过,我们到底有多少成功的把握,我还得去问问上帝。看看上帝是什么意见。咱俩明天去找人算上一卦。 潇水曰:起义前还要去算卦,说明真的不是逼得必须起。如果上帝说不要造反,他还反不反,就不反了吗?那说明暴雨的事情确实尚未把人逼到必须起义的路上。如果是突然被逼无路而造反,当不必去问上帝。而且,陈胜说的扶苏、项燕等事,都似早就被收集和制定出了。陈胜早就是个社会运动家,为起义绸缪已久,收集情报,预制方案。并不是仓猝遇雨,激起他揭竿而起。事实上,遇雨迟到,未必是死路一条。后来陈胜在作起义动员讲话的时候也说:“迟到以后,即便不斩我们,戍边也是十有六七要战死或累死”更证明了迟到之死罪未必不可通融,这帮人不必为了迟到就起义。 陈胜应该是从少时喊“鸿鹄之志”的时候,就有了起义的基本谋划。但是一直没有时机,趁着这次遇雨,才比较牵强地以迟早处决等理由,促成吴广与九百人揭竿而起。 这种分析并没有对陈胜不恭敬的意思。事实上,被逼活不下去了,突然起义,是很多人都能作出的必然反应,不算多么了不起。陈胜在太平无事的平时就主动寻找时机、收集情报、交结陈城豪杰、策划扶苏项燕等方案,为起义反秦作各种铺垫工作,奔走筹划,并抓住机遇,通过先说服吴广,继而让吴广斩杀将尉,造成变乱事实,最终胁迫九百人没了退路而大闹,走上反秦道路,才见出他的一种政治家的勇敢和谋略。 陈胜和吴广谈完,最后为了进一步鼓舞吴广,就说:“明天咱们去大泽乡集贸市场转转,找职业生涯谘询师问问天意吧。” 据史书上说,这个谘询师已经知道了陈胜起义的意向,所以他算卦以后说能成功——这不是演戏给我们可爱的吴广看吗,好教吴广信心百倍地去杀将尉。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戍卒叫、函谷举 4 -------------------------------------------------------------------------------- 第二天,雨也停了,天空里一碧如洗。太阳泼溅出耀眼的金光,好像水一样流溢迴旋。陈胜吴广两个心怀叵测的人出了军屯,直奔大泽乡小商品交易市场,那里边有个瞎子正在卖卦——一般瞎了的人,都能看见上帝,传达上帝对未来的预言,这个瞎子说话,因此就不是瞎说了,而是careerdeveloping谘询了,当时叫作算命。 陈胜说:“老师,我们有一件关于未来职业developing的事,麻烦您给瞎说——对不起,给我们谘询一下。” 瞎子说:“你们想问的什么事啊?” 吴广说:“对不起,我们不能告诉你想问什么事,否则你就知道我们想问造反的事啦!啊~~~?”吴广说完,就赶紧一捂嘴。 瞎子说:“我来算算啊——好!我算出来了,你是想问造反的事!” 吴广惊佩地说:“您真能掐会算呀!虽然我告诉了你我们要造反,你居然就知道我们要造反。”(好没逻辑啊!) 第8页 陈胜焦急地问:“那到底上帝什么意思啊,我们这事有戏吗,能成功吗?” 瞎子用炯炯有神的眼睛往天上看了半天,然后平下来注视人间说:“上帝已经回答了,他老人家说:noproblem。翻译过来就是,一定会成功的!” 陈胜吴广大喜。 瞎子说:“我看你心诚,禀赋也好。我这里有一本《如来神掌》,我便宜点,十块钱卖给你。你学会了这如来神掌,保你连造一百次反,次次都会成功的!” “可是,为什么次次都成功了,还要造一百次呢?” “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好啦,总之非常有效就是了。你也不用急着谢我啦,快点拿钱来吧!还有哇,咱们楚国人都信鬼,你看完《如来神掌》,以后再研究一下怎么用鬼。可以了!天机不可多泄露,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卖我的书呢,再见!” 陈胜吴广忐忑不安地往回走,怀里揣着《如来神掌》和革命胜利的希望。阳光晒着他的额头,恍然间一回首,鸽子们在天空里用哨音散布关于下一个春天的谣言,陈胜突然又黯然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个春天。云透过夏林窥测着他,然后又在林后隐去。云的妙处在于飘去就不再留下,人在地球上何尝不是如此。 正在“怅恨久之”着,路边湖水里,刚好有人设下一副鱼网,俩人决定搞鬼。我们说,当时有一种鱼网适合懒蛋使用,就是用木架子固定了网,样子呈锅形,沉到水里放着,等着鱼儿跑进去乱吃。人呢,可以先熘开去别的地方玩儿(比如去看电影)。回来的时候,突然一拉木架子,一些没吃完饭的鱼们,也许竟会被抄上来几条——这样的鱼网叫做罾。 陈胜看见罾的主人去看电影还没回来,四周无人,就剩一个罾在水里扔着,于是对吴广说:“我说过了,你一定要听我的,我叫你向东,你就向东,你答应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 “好了,你快说吧,什么事啊?” “现在你有机会表现对我的忠诚了。你去偷一些鱼吧。” “我们马上就要革命了,还偷东西,不太好吧。” “没关系,等革命胜利了,我们都会加倍还给老乡的。你快去吧,不然我生气了。” 吴广赶紧扒掉衣服,趟水到罾的旁边,作磨着怎么才能捞出罾里的鱼呢?这时候陈胜从岸上帮忙,一拉罾的绳子,把木架抬出水面——但其实并不抬出水面,而只是刚好抬至水面,使得鱼儿刚好游不出来。吴广好像一只猫那样从上面盯着玻璃缸里的鱼,非常惬意。鱼们则白了他几眼,顾自优雅地游着照旧找东西吃。吴广把爪子伸到罾里,立刻一条活鱼被摇头摆尾捉了上来。鱼大约是嫌被打扰了吃饭,于是拼命挣扎、大喊大叫。吴广说:“不许喊,再喊我就淹死你!”鱼于是奇怪地看着他,喘着气。 这时候,陈胜已经把昨晚写好的传单捲成了卷,让吴广拔开鱼嘴,塞了进去。鱼被塞得狼吞虎咽,吃相极其不雅,鱼流着眼泪说:“看清楚了,我又不是鸭子!” 这两个变态又如法炮制,把另外好几条无辜的青春期的鱼,肚子里塞满了传单,像怀了孕一样,直到吴广说看电影的回来了,才慌忙拴牢罾的绳子,在鱼们的怒目而视下逃离现场。 当天午后,炊事班班长从大泽乡小商品市场买回来几条大腹便便的鱼——鱼们一边喘着气,一边打着饱嗝,要吐的样子。班长心说:“这是吃了什么污染物啊?” 打开鱼肚子,他就看见了传单。一连几条都是如此。传单是用红笔写在丝帛上的,是小篆,三个大字:“陈胜王”。这是上帝给陈胜的委任状,派鱼使者送来了。炊事班长连忙给朋友们传阅,大家一致认为这是真品,因为笔画弯弯绕绕,像鬼画的符一样。 正在迷惑不解的时候,日影慢慢偏斜,直到斜成了斜阳。斜阳又很快熄灭下去,一天象是一根火柴,划着名了又明亮地灭寂了。一天是多么的短暂啊。 夜里,陈胜睡不着,望着如烟的夜色,就对吴广说:“我们在这里清宵独坐,良夜孤眠,也不是办法啊。”他又“怅然”上了。 吴广说:“那咱们出去找地方唱歌吧。” “好的。mr.吴,我听说你会口技,我教你········” 于是吴广带着个打火机,象黑夜飞行的大黄蜂那样跌跌撞撞闪进军屯附近一大丛祠堂废墟里,准备去唱鬼歌。淮北夏夜的菊科植物们散发出浓郁的馨香,正象一条小河,在淮北平原余热未退的风中,流着。吴广点着一堆柴禾,一边驱赶蚊子,一边把干电池装在古代话筒里。 吴广的口技非常厉害,他给动画片《狮子王》配音准成!他最擅长的就是让狐狸说人话了。他捏着古代扩音器,呜呕呜呕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像狐狸那样叫道:“大楚——兴ing~~~,陈胜——王~~~呜呕~~呓~~。王~~~呜呕~~~陈胜ing~~~大楚呜~~兴inginginging~~” 他这么对着月亮一叫,军屯里的人都听见了,心说是了,这是白天上帝送完了委任状,怕我们没收着,又派狐狸使者亲自来宣布了! 第9页 “我是上帝的~~~狐~~狸~~~精~~应应~~inginginging~~”吴广在野外喊了一宿,过足了配音的瘾,直到开始有真的狐狸跑来围攻他,这才青着眼圈,浑身是蚊子包地回来了。 士卒们次日清早纷纷传说:“陈屯长要被上帝挑出来当王了!”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指着屯长办公室的方向。 潇水曰:从黄帝时代起,三千年来统治中国的都是血统高贵的大家族:夏王大禹的老爹鲧原本是高级干部,鲧家族是华夏的贵胄。商汤是商诸侯之长,祖先一直是商族领袖,甚至最早是尧舜时代的高级干部。周文王、周武王也是方国领袖,祖先是赫赫知名的后稷等人。秦皇帝的祖先,也是夏商时代的贵族或诸侯领袖——总之都是蛮有地位的贵族,大家族子弟。而陈胜以为凭着自己一个匹夫的实力也可以称王称霸,这种思想在当时是非常叛逆,非常有创意的。 普通民众,没有知名的祖先而能称王称霸,还没有先例。你必须有个好祖先才行,当时的人都崇拜祖先,因此对陈胜不能苟同。后来的大贤人张耳、陈余,都是建议陈胜立六国贵族的后人为王,而不要自立为王,因为陈胜没有好祖先。这不是张耳、陈余有偏见,而是他俩分析了人们的偏见而发出的建议。范曾(?)也是如此,他在向项羽分析陈述陈胜失败的原因时也说:陈胜不应该自立为王,而应该立六国贵族之后,这样才会有人响应。因为,陈胜是个匹夫,不配当王,人们不服,人民不习惯。当时人只迷信祖先,迷信有着高贵祖先的六国贵族之后,他们可以为王。匹夫不可为王! 王的儿子永远是王,贼的儿子永远是贼,匹夫的儿子永远是匹夫,贵族的儿子永远是贵族。 没有傲人的祖宗,休想当王! 陈胜很讨厌这种相传久远的祖先崇拜观念,他后来喊的“王候将相,宁有种忽”,就是反对贵族的祖先崇拜的。他说,我没有高贵的贵族祖宗,但我想以一个匹夫而称王,难道王是有“种”的吗?他的要求,是盘古开天以来的第一例。但是,人民不服啊,你没有高贵的祖宗,就是不行!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朱元璋以一个农民、和尚的低贱背景而当了皇帝,至今人们仍有些看不起、不服气他呢!是吧。呵呵。) 于是陈胜想,虽然我没有可以傲人的祖宗,但是我可以藉助天命啊。他的“鱼腹藏书”、“狐狸夜语”,也就是编造了一个天意,用天命弥补他祖先的不足,让天和上帝发言帮他拉选票。 陈胜以自己的天命理论,终于弥补了祖先的不足,甚至想击破天子的祖先崇拜理论,取得了造反的理论依据。 而那个捕鱼的水湾后来被称为“鱼腹丹书湾”,在安徽宿州地区,是个人造景点。而“篝火狐鸣祠”则在附近,欢迎有空大家去宿州参观这些假景点儿。 顺便说一句,陈胜要求以匹夫而称王,也不是盘古开天闢地以来的第一次。墨子也是讲“尚贤”的,只要你有本事,一样可以平民而跃居要津。为此,他不惜编造了尧舜禹的“禅让”故事。 自打陈胜、刘邦这些匹夫相继称王以后,中国的歷史,从此也走向了一个新的天地。贵族大家族统治的时代——我所谓青铜时代(夏商周秦),从此也就彻底结束了。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戍卒叫、函谷举 5 -------------------------------------------------------------------------------- 现在我们说说今天要死的两位苦主:将尉。我们知道,打仗的时候,各郡县都要出兵,由县尉带兵。县尉在秦朝是仅次于县令的第二把手,专管军事,俸禄为二百石至四百石左右,高于屯长二百石。 四百石是个什么概念呢?所谓四百石,其实是年薪。每石等于多少斤呢,每石等于120斤,相当于一个大学生体重,正好够廉颇先生那种饭量的人吃十顿(廉颇一顿吃一斗,即十分之一石)。 所以,四百石的年谷,够廉颇吃五年。鑑于带队的这县尉肯定比廉颇饭量小,所以应该能吃上十年。但是若他家有十口人的话,则又只够吃一年的了。 这一年全家人总是拼命塞小米吃,肚子和嘴巴恐怕也不会太爽,还想吃肉怎么办啊?秦皇帝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俸禄中的一半是折合成钱币来发给他,使得他可以买肉吃,富余的钱还可以去泡脚、松骨什么的。但是他一泡脚松骨,老婆孩子的米肉就得减量。总之,四百石的米俸,刚好够养活一家人, 如果他不出去泡脚的话。 而郡守(相当于省长)的俸禄通常是两千石,看来也并不富裕,但泡脚或稍可以了。而位列三公——如李斯这样的级别,则是一万石,这是最顶尖的级别了,可以泡很多脚。 是凡县尉(四百石)出去带兵了,就改叫将尉。这次带队的将尉有两个,分别叫做将尉a和将尉b。但我估计这哥俩平时并不呆在大泽乡军屯,否则陈胜吴广在那里闹鬼,士卒们都知道,他不会耳目比士卒还钝。如果他俩平时不在军屯的话,那么在军屯的栅栏里,陈胜吴广就最大。而陈胜吴广素爱人,士卒都是他俩的fans。 这天中午,将尉从县里赶来了,找陈胜、吴广他们喝酒,准备饱餐一顿之后,择日拔营启程北上。 第10页 “你们准备的怎么样了,各县队伍都集结到了吗?明早可以出发不?”将尉a问。 陈胜说:“各县队伍都到了,但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比较怅然,还是让吴广先说吧。”(他已经跟吴广编好了一套激怒将尉的词。) 将尉转看吴广,并奇怪地叫道:“咦!吴广,你的眼睛怎么看起来像不新鲜的鱼眼?” 是啊,我夜夜装狐狸叫,能不鱼眼吗? 吴广说:“我眼睛肿胀,是因为最近身体不好,怀孕了——对不起,是我老婆怀孕了。所以,我不打算去渔阳戍边了,我明天就回家照顾老婆。” “are you serious?现在是在军中,不是在县里!吴广,虽然你是我的老下级,但不能像以前那么乱开玩笑。” “我很serious的。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人,不在家照顾老婆,而去戍什么守什么破渔阳,岂不是大材小用!” “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收回你刚才说的话。吴广!”将尉a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我很serious的。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人,不在家照顾老婆,而去戍什么守什么破渔阳,岂不是大材小用!” “好。”将尉a扭头,“陈胜,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竹板?”他很礼貌地问陈胜。 陈胜说:“有,我把扁担给你拿来。” “不用,小一点的。” 吴广说:“小一点的有,我抽屉下面有。” 将尉a好奇地看了一下吴广,说:“你可以闭嘴了!先跪下——!” 註:吴广却是有点憨,后来因为不善将兵,被不服气的下属干掉了。 陈胜把竹板拿来了,吴广却还没有跪下。将尉a叫他跪下他依旧不跪。他好像对站着很陶醉。 将尉b过来,一脚把他踹倒。将尉a举起竹板,照着吴广的屁股结结实实就是连击七八下子,一边打一边还喊:“我叫你怀孕!我叫你怀孕!我先给你打胎!” 吴广说:“不要啊!········不要啊·······怀孕的是我老婆呀!~”他的fans们也赶紧跑来看,但见吴广左右躲滚,被打得像一条暴土狼烟的旧军毯,灰尘四溅,嘴里兀自还疼得“缩缩”地叫,像是吃了什么烫的东西。fans们都急得要哭,但手里除了萤光棒,并没有什么硬的东西,有硬的东西也不敢上前干涉啊。 正这时候,将尉a由于打得太卖力气了,身子甩动太厉害,他的佩剑从剑鞘里滑出了小半截。吴广见状,躺在地上,来了一个猴子摘桃:捉住将尉a的剑把,抖腕抽出,寒光向上一刺,剑尖咯吃一声从将尉a的后心穿出。将尉a倒退一步,倒在地上连连吐血。吴广滚起身,抢前逼近,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了——我、很、serious地、告、诉、你——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我、要、在、家、照、顾、老、婆———” 将尉a呻吟着说:“你——是个——军人啊········是老婆重要,还是国家········” 吴广刚要结果将尉a的性命,这时将尉b急了,抽出佩剑,擎着,一声吶喊,从后面直直地沖吴广插rge(冲锋)过来。吴广并不转身,一个后旋踢接三个单腿连踢,硬是把将尉b硬生生地分三段路倒退着踢飞出了营帐门,宝剑则早在人飞出大帐前就已脱了手。 陈胜拣起宝剑,先补了几下子,把痛苦的将尉a的痛苦结束了,再与吴广冲出去,并力与将尉b战斗。将尉b失了武器,只好立起两掌,实施“手刀防御”,未走几招,被双剑穿身而死。这就是史书上说的:“陈胜佐之,并杀两尉”。 旁边的fans见了,纷纷举着萤光棒涌过来,听陈胜发表了起义感言,陈胜说:“同志们,前段时间大雨下得弥天盖地,旷日持久,我呆在营房办公室里,听着雨水在我的屋顶作着杂乱无章的叙说,一万个声音重复着同一个意思,关于个人事业或者远离故乡,此类并无多少差别,去渔阳戍边也好,成就个人的人生大名也好,都因为道路上积水的地方,都使得我们一再耽搁。都是因为这场雨水,我们到了渔阳也只有领死。 “雨点在我的屋顶轻盈地跳舞,我无法知晓雨水喋喋不休的诉说是欲给我以怎样暗示,这被雨水打湿了的秦朝江山,我不知道,是该云破日出还是就此耽搁。” 大家都被陈胜辞意飞扬的动听演讲惊呆了,痴迷了。 “其实,眼前的困境实在是最容易解决的。想想不抱希望的人生角色,想想一个少年初出家门就已无路可走,想想一个秦王朝的婴儿的未来多半是黔首的空度岁月,漫长而又空洞。我们何需说出黑夜对思想的困扰,何需谈论一场单薄孤苦的雨水,当一切都因色泽阴冷而苦痛不堪,这时候,说出忧郁还有什么新意。我们还是想想那些快乐忘形的岁月吧——作为一个壮士,你们不死则已,死就要死得以谋求自己的大名!你们不愿意在有生之年成为公侯将相吗?你们的人生追求仅仅限于免于饥寒和戍守边疆吗?——有人说了,那些王侯将相都是有种的,我们身上没有他们家族的dna,我们做梦也别想当王侯将相了。是吗?王侯将相,难道真的有种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今天就此起大事,列位只消不计生死,不顾疲劳,不畏艰险,辗转于秦王朝山河大地,斩将夺城,立下汗马功劳,我陈胜因功授封,若不能保你们名忝王侯之位,身列将相之行,举人生荣耀只大名,我陈胜其有如此!”说完,一剑向帐门的柱子击去,噼开深深一道口子。 第11页 众九百士卒无不雀跃,齐声高唿:“敬——受——命——!!!” 这就是所谓时势造英雄,大泽乡俊雄豪杰陈胜振臂一唿,九百戍卒与天下之士奋起相应,云合雾集,飘至风起。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烈烈燃烧!他们从此走上了一条激情燃烧的澎湃人生之路。 潇水曰:陈胜喊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口号,实际上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以此饵钓众人的,是对士卒们说的。陈胜认为“匹夫皆可谋为王侯将相”,人活着就要“举大名”——陈胜用这种高端的“自我实现”(马斯洛曲线高端)来激励那帮士卒拼死反秦,而不是像水泊梁山那样仅仅为了“大块儿吃肉、大碗喝酒”以及保住一块儿可以夜郎自大的安全的窠臼(那只是马斯洛曲线中的低端需求)。这就更见出了陈胜的进取精神,是高出了水泊梁山好汉们一个层次的——谋求个人功成名就,而不仅仅是吃吃喝喝。这种进取精神,在秦汉之际,比后代普遍来得强烈。 陈胜远在公元前209年,就知道用“自我实现”这种高端的“人的需求”来激励人,比美国的马斯洛先生出版《人的动机理论》早了两千多年。这是陈胜了不起的地方。正是由于陈胜长期以来对于功成名就一直有着高度的关注(为此常常弄得自己怅然不乐),所以才会想出这个口号吧。同时,这口号客观上也比较符合当时人的“进取”的精神风貌的,所以才会获得一定的共鸣——大家都“敬受命!”,接受他的提议。 其实,秦汉之际的中国人,普遍有强烈的进取精神。秦皇汉武就是这种代表,他们并不是单纯为了个人奢靡,而是精神上的“自我实现”。从高层到民间,都渴望建功立业,不求苟且。大兴事功是整个帝国上上下下的统一行为。刘邦、项羽的“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也都反映了当时布衣豪杰们欲有作为的进取之心。后来,陈胜的追随者们纷纷东西略地,建号称王,也显示了民间人物的进取之心。 所以,“谋求封王封侯”,这样的口号,也许比“为了革命事业”、“为了推翻强暴”这样的口号,更能激活当时一些心怀不平凡欲望的布衣之士们的心吧。 然而,无论如何,我们又不得不承认:陈胜的境界,和刘邦、项羽没有什么区别。项羽喊“彼可取而代之”,刘邦喊“大丈夫当如是”,陈胜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都一样,都是谋个人利益的,都是把实现个人“称王称朕、取代秦皇帝”当作第一目标,而不是把“灭暴秦、谋公益、出民水火”作为第一目的。秦的“黑暗”统治,不过是刚好为他们提供了实现个人雄心理想的起事机会罢了。虽然他们的行为客观上撼动乃至颠覆了秦王朝的统治,但“推翻秦政、出民水火”却似乎真的并不是他们起事行动的最终极目的,而是通过这个行为,最终实现自己的成就名业的“雄心”——譬如刘邦就沾沾自喜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把自己的根本目的暴露无遗。而陈胜在称王之后就急不可待地开始赫赫奢侈,也是他的核心目的所早就註定的,并不是胜利“沖昏了他的头脑”,“胜利”腐蚀改变了他的本质——其实他的本质一直没有变。 最后我们分析一下,“封王封侯”这样的口号,到底有多大的号召力呢?事实上,多数农民们并不热衷于称王称孤,只是少数精英份子要求加入王侯将相的行列罢了。更多的农民们只想有个合情合理的统治规则和可以接受的盘剥制度。他们之所以参与到这个运动,是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贫困,想通过出去打杀,填饱飢饿的肚子。而封王称帝,则是少数精英领袖们的政治目的。总之,从起义一开始,领袖和农民就已经分工明确,各有所求,互不干涉。他们在一起,只是一种短期利益相同而组成的结合体罢了。最终,领袖将称王称孤,农民还是捏着锄头把回归地球修理的职业。从前我们似乎老替农民起义报不平,觉得辛苦半天,果实总被人“篡夺”了。其实,早在行动一开始,领袖与农民就已经分工明确,各自将有各自的“善果”,并不是最后才去“篡夺”。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戍卒叫、函谷举 6 -------------------------------------------------------------------------------- 陈胜吴广带领着九百追随者,使用据说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粗劣(但是非常环保)的木质武器,首先把大泽乡拿下来了。大泽乡现在叫刘村,后来取消生产队以后,并刘村都没有了,平坦的田野上如今尽是绿油油的麦苗,当地人为了纪念陈胜,就找了一个土坡,说那是陈胜起义的地方,还在坡下雕刻了陈胜的石像。石像上的陈胜比很年轻,大眼睛,有点像谢廷锋,唇角轮廓分明,正在吶喊,手里挥舞着大棒子。 其实这九百人到底是不是使用大棒子,真的有那么惨吗?也未必! 秦统一全国后,为了表示太平,下令收集天下武器,铸为十二铜人,以示不復用兵,但民间其实还是用兵器的。比如就在大泽乡正西两百公里的江苏淮阴,韩信同志就喜欢挎着个剑,整天在农贸市场里晃,还被人欺负,被迫从一个大混混的胯下钻过去。 第12页 秦王朝出土的律令,常罚那些犯了事的人缴两副甲、一个盾什么的。说明当时的老百姓,不但有韩信那样的剑,家里还可以做甲盾。家里没有作的话,去农贸市场买一副上缴,大约也可以吧。这些缴上来的甲具盾牌,应该都存在县里,县里有兵器库。 九百戍卒前往渔阳边境,县里应该自备甲具武器,随队伍运送北上。所以,我们估计这九百人,应该是被arm起来的(武装起来的)。虽然不至于像美国大兵那样arm到了每个牙齿,但拎着纯环保的木头棒子,似乎也并不必要。 贾谊在《过秦论》中说陈胜的戍卒使用得都是锄头(鉏)、无齿耙(耰)、木棍子(梃)什么的。木棍子也许还有请可原,锄头、无齿耙纯粹是无稽之谈。这帮人是北上的戍卒,带着锄头、无齿耙干什么呀!既然锄头、无齿耙不可信,那他说的木棍子也就不可信了。 贾谊是个汉朝文人,和所有文人一样,写文章喜欢制造强烈对比,他故意把起义军武器装备写得很差,目的不外乎是想说:从前秦国能把合纵攻秦的战国六雄武器精良的百万正规军打得一败涂地,却不能抵抗装备低劣的陈胜。老秦还是那个老秦,为什么前边那么强,后边如此弱呢?都是因为老秦“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建朝以后不修“仁义”了。为了构制对比,贾谊故意把陈胜的装备写得很差。唉!这大约就是以文害意吧。这帮文人啊,真是拿他们没办法。 不管武器到底是不是木棍子,起义军很快又攻破了蕲县的城墙,打开县里的兵器库,这帮人总算可以把自己fullyarm起来了,不至于再被贾谊笑话了。陈胜给自己弄了一套最精良的皮甲,非常坚固,又弄了两只锐利的大戟,叫副官给他拿着。这就是史书上所说的陈胜“身披坚执锐。” 为什么拿两只大戟呢?最近我看了一个资料,说中国青铜时代的武器,其中锡的含量高达25%,远远大于西方的10%,这就使得中国的青铜兵器非常之脆(锡的含量越高越脆)。甚至脆到了这个地步:用大戟插到敌人身体里,比如插进了排骨里,一拧一剜,一不小心,竟可能被排骨把戟尖拗断。这固然能让受伤者非常难受,但这个大戟也就不好再用了,所以我们建议让陈胜拿两根戟。 陈胜捏着两只大戟,披着坚甲(当时最高级的皮甲是犀牛或者鲨鱼皮的),乘坐战车,迅速向西推进,兵锋直指两百公里以西的“基地”——陈城,这是陈胜起义前就铺垫预备很久的地方,是他可以“作主”的“zone”。陈胜急急地朝陈城杀去,就像暴露在野外的老鼠急于奔回安全的鼠窝。到了陈城,他就可以避免流落荒野,受人攻击了。起义队伍沿途顺利攻下安徽亳县、河南永城、柘县、鹿邑等地(我有个中学同学韩华老家就是鹿邑的,他在上个月被我拜访时告知了我这一点,当我的眼里冒出别样的火花,古今真是弹指一瞬啊)。 在向西(陈城)推进的征程上,这帮人没有什么可吃的,于是他们就“望屋而食”(贾谊语),就是跑进人家屋子里,挤近人家的饭桌边,说现在已经是不分你我财产的时代了,咱们一起吃吧。于是就挤进目瞪口呆的老乡们肩膀间,一起吃。 陈胜起义的消息很快和公元前209年夏天的风一起四处吹散,天下之人云集相应,许多豪杰之士都自己裹了粮食,像影子一样追从着陈胜(这些人能自带粮食,说明还不是赤贫者,而更可能是陈胜那样的野心家——或者好听一点,雄心家)。当然,这些追星族把裹的自带干粮吃完了以后,也免不掉要一起挤进老乡屋“挤着吃”。不管是被挤的还是来挤的,淮北一带的民众们都异常兴奋,因为中国歷史上第一次规模巨大的人民运动,正在他们的见证和实践下,轰轰烈烈地蔓延泼渐开来了。革命形势如火如荼。这帮望屋而食的起义军,贾谊说他们“横行天下”,晁错说“天下从之如流水”,那实在是很爽了。队伍推进到陈城的时候,陈胜回头一样,身后已经汇聚战车六七百乘,战马骑兵千余骑,步卒数万人。 陈城是一个大郡(陈郡)的郡治,可是郡守先生却不在——可能是望风而逃了,或者去度假村开理论工作务虚会去了。只有他的属官(守丞)站在城门顶上的望楼里(这里比较好,俗语所谓“城门楼子”——它像个碉堡,耸在城顶,藉助内窄外宽的射击孔,居高射击)指挥战斗。守丞指挥了一会儿,一不小心,却把自己弄死了——可能是谁射箭走火了,打着他了。或者是跟他有仇的城里恶少年,从他背后开了枪。关于这些恶少年的事迹,我们随后再说。当然还有可能是城里的亲陈胜“地下党”(豪杰),组织自己的子弟干掉了他。于是陈城守兵大乱,指挥失灵。陈胜的队伍遂像蚂蚁一样,纷纷爬城而入。原本可以凭藉坚城抵抗几个月的郡治级的大城——陈城,旋即被义军拿下了。 其实如果指挥得当的话,就像后来的三川郡郡治荥阳城被吴广围攻数月而终岿然不动,陈城如果墨守有方,未必会轻易陷落的。 陈城的陷落,完全是第五纵队从中活动的后果。陈城一向是个反秦情绪高涨的地方,关于这一点我们下节再说。 第13页 潇水曰:陈胜身后那些数以万计的战车兵、骑兵、步卒,未必全是流民和亡人,至少战车兵和骑兵不应该全是。流民想当战车兵和骑兵,虽然他能答应,但马儿一时间还未必答应呢。实际上,陈胜在沿途攻克五六个县城之后,打开各县武器库、兵车库,可以获得秦人高效管理制造出的精良武器和战车。此外他还可以收编各县地方武装。所以他身后的义军,应该有相当比例是现役军人。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戍卒叫、函谷举 7 -------------------------------------------------------------------------------- 陈城,现在没有什么人知道它,但从前它就像武汉、济南这样的大城市一样有名,它曾是陈国的都城,地处现在的河南省东南部的淮阳地区。 周武王的时候,出于关照老贵族的考虑,就把大舜的后裔封在了陈城,是为陈国。陈国是个有文化的地方,比如陈灵公就曾和大臣仪行父、孔宁穿着美女夏姬的性感内衣,在朝堂上蹦迪斯科,不学好。结果楚庄王跑来,灭掉了陈国。楚庄王听从谏议,看在大舜的面子上,给陈国復了国。从此陈国一直乖乖给楚国当附庸,不料又被楚灵王灭掉了。后来陈国遗民支持楚平王夺老哥楚灵王的权,于是楚平王再次允许陈国復国。这回陈国变得非常有出息,终于不久又被楚惠王灭掉了。从此,陈成了楚国一个大县,再没復国的记录了。陈人都入了楚国国籍。陈人经过这些反反覆覆的磨难,总在幽幽暗暗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才是真,从此从踏踏实实地拥护楚王族,从容容地被楚人同化了。楚被白起打得丢了老窝以后,楚贵族们一度跑到陈来偏安。后来秦始皇打来了,并且攻占了陈城。但是陈人歷史上一贯跟老楚亲,于是宣布造老秦的反。 秦国大将王翦带领六十万大军前来平叛(黑夫和惊参加的正是这次平叛战役,他们那封着名的木板儿家信中说“攻反城久”,意思是攻打陈这个反城,战斗拖延很久——看来陈人的造反决心还很强。王翦很久不能打下陈城,而陈胜一鼓而下之,可以见出陈人民心之向背——亲楚憎秦)。但陈人终于不善于打架,被秦王翦击破。王翦接下来东南而下,在蕲县擒杀项燕,消灭楚军主力,继而一举破楚。 就此我们得到这么一个鲜明的事实:陈作为楚的跟屁虫和一个县乃至临时楚都,一贯是亲楚的,跟老秦誓不两立,一度宣布造老秦的反但被王翦镇压。虽然被镇压了,但这边的反秦传统和反秦份子仍然很多,反秦意识瀰漫在陈城,这也是陈胜急于落脚于此并能迅速攻陷陈城的原因。他从此把大本营也设在陈城。 陈胜是楚人,他的起义地点(安徽北部宿州蕲县大泽乡)也是楚的北部边缘地区。随着陈胜奋臂为天下首唱,史书上说,楚国之地方二千里,人们莫不响应。零散于楚地的反秦队伍,数千人、数千人地聚集着,不可胜数。 楚人,是掀起反秦大风暴的主力军。他们以实际行动兑现了楚人“三户亡秦”的豪言壮语。 我不知道当时有没有“民族英雄”这样的说法,如果有,那,陈胜首唱反秦,大约可被视为楚人的“民族英雄”了。这位“民族英雄”被迎接进陈城以后,一贯拥楚反秦的陈人很快聚拢在他的周围。不等几天,陈胜就召令陈城的“地 下党”——三老、豪杰前来开会议事。大家一致通过,把“张楚”——从新张大楚国的意思,标识为国号!因为他们都是楚文化圈的人嘛。 所谓三老,就是陈城里的基层干部。而豪杰,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武林大侠,而是家里有财有势,养着众多子弟宾客的人,但未必会拳脚(类似水泊梁山里的大财主柴进),至于有钱又会拳脚的,类似卢俊义员外、史文恭庄主之徒,或许也有,那就算更正点的豪杰了。总之,“三老豪杰”分别代表了白道黑道上的厉害角色。当然还有一些有头面的民众代表——“父老”,也参加了会议。 会上大家取得共识,一致认为:“陈胜将军身披坚执锐(犀牛皮甲和两只大戟),率士卒以诛暴秦,恢復楚国社稷,可谓‘存亡继绝’(把死机了的楚国从新热启动),大功大德应该为王!” 张耳、陈余却从众人中挺身而起,一揖而反对道:“我们爷俩(干的)不以为如此!” 众人都以讨厌的目光看着这两个没有团队精神的人。 张耳、陈余都是闻名遐尔的大豪杰,但和一般“土豪杰”(简称土豪)不同的是,他俩没有看得见的有形资产(家产子弟宾客),他俩甚至还在小区门口给人打工呢。但他俩有傲视群豪的无形资产——俩人从前都是战国时代翩翩浊世之佳公子“魏无忌”的门客。这就不同了。 有的人死了以后,名气往往会被放大。魏无忌就是这样的例子。他从前窃符救赵、联军攻秦,美名远扬,却不得志泡妞而死,迤逦到了秦汉之际,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走红。刘邦贵为天子以后,每次出差路过大梁,都要亲自跑到魏无忌的坟前献上自己的牛肉干和古代花圈,他还派了五家端铁饭碗的人住在他的坟边给他扫地。这五家比较好,从此不用找工作,世世代代一年四季祭祀魏公子无忌,给他的在天之灵弄好吃的——费用从哪里来呢?也许靠收门票吧。 第14页 魏无忌的名气如此之大,就连他的两个门客——张耳、陈余,也都攀龙附骥,成了蜚声国内的人物。他俩初次来见陈胜的时候,陈胜及其左右将官,生平数次听说二人的贤名,久为仰慕,不能相见,如今一见立即大喜。 不料,这两个人却在群英会上唱出反调,说:“陈将军瞋目张胆,万死不顾一生,为天下除去残害人民的无道之秦,可是现在刚刚打到陈城,就急着自立陈王,好像告诉天下人,您是为了个人称王的私利而不是为了天下之公益而战斗。岂不惹天下人离你而去?” “那以二位的意见呢?”陈胜说。 “您不如派人搜求六国诸侯之后人,立他们为王。这些人绝而復立,势必对您感恩戴德,同时他们利用自身的名望,一唿一喊,必然天下百应,六国旧地则不待野外交兵、攻城苦战,纷纷自动杀掉秦朝守令而反正,则反秦大势形成矣。于是您兵不血刃,直据咸阳,号令这六国诸侯,您的帝王之业可成!而今 你只是急着自立为王,人们皆以为您在谋私,恐怕失去天下人心之助(‘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张耳、陈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说,战国六雄时代的诸侯王族们,并不是因为有“桀纣之行”而亡国。六国贵族的暴虐程度不及纣王,秦国是靠打胜仗才兼併了他们的土地,并非他们的人民要掉转枪头归服秦国,后面的种种事实标明,六国遗民对他们的诸侯王和诸侯国怀有意犹未尽的留恋。特别是秦王朝轻用民力,把大家弄得又穷又累,人们就更加忍不住怀念起从前(十六七年前)的诸侯王国时代。而且这些诸侯王族都是有着两三百甚至六七百年歷史的高贵家族。就像现在的人迷信上帝和如来,当时人迷信祖先高贵者,迷信他们身上流传的“种”。 总之,在亡国之余,这些原本没有多少罪过的贵族成为人们精神上簇拥的对象,他们比陈胜这样的“匹夫”更有号召力,更有称王的合情合理合逻辑之处。这就像西晋、北宋和明朝灭亡之后,群众纷纷拥戴散落江湖的皇子们,跑到南方继续当皇帝,而没听说人们要拥戴王敦、岳飞、吴三桂这样的匹夫豪杰——即便他们有功。这又好比西班牙人占领了南美州的印加,印加人就跟着印加贵族继续打游击,而未见去跟着哪个匹夫跑。 曹操一直不敢称帝,就是因为他身上没有“种”,曹操是个匹夫出身,称帝人们不服。刘备虽然能力不如曹操,但一直被民间同情,就是因为他多少有点“种”,是所谓“汉室宗亲”。这都可以看出民心对“种”的迷信一直到了东汉末年都是如此。一个匹夫要想作大事,确实难啊。非要事先积几代德,作几代官,积成一个贵族,才好办些。 总之,六国贵族之后是有很大号召力的,他的“种”註定他有无数的fans。所以张耳、陈余提醒陈胜顺应形势,如果陈胜自己不称王,而甘愿奉这些六国之后为王,那就可以把六国反秦运动推动得更汹涌。 而陈胜没有贵族“种”,先天不足,势单力孤。 张耳陈余的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也是更深一层的意思,不仅仅关于dna的:当时人怀念故国,所以追随六国贵族,为六国復国而卖命,这多少也算是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公益(復国是天下人的大致共识,对天下人有利),所以值得去干。而陈胜自立为王,不肯立六国之后,标明了他不是为六国復国的“公益”而行动,而是“谋私”(即张耳说的“示天下私”——向天下表白他是为自己私利而战),天下就会“解”(解散离开陈胜)。是啊,为陈胜卖命,只是帮助陈胜实现其私利,而无关六国復国的“公益”,谁会跑来为陈胜称王称帝(实现所谓“鸿鹄之志”的“苟富贵”)的事去撇妻离子地卖命、凑份子、当炮灰呢?于是纷纷“解”去了。陈胜终于被陷于孤单,等着被秦王朝收尸。 曹操不肯当天子,一方面是自己“种”不够,二是当了天子,就显得私了,跟自己身为汉相,一贯说的扶汉室相矛盾了。 张耳陈余发言完毕,陈胜陷入了一种矛盾。 他在想什么,我们没有知道。也许他会作如下权衡:张耳陈余建议的封六国诸侯之后的事,固然好,有利于反秦大势的形成,但从自己的私利角度考虑,封六国贵族,相当于把股权都转给了六国贵族,自己只成了众多董事中的一个而已。而董事多了不好,自己最后被六国贵族打出董事会也未可知。而自己单独註册公司呢,当“独一董事”,那固然好,但陈胜没有贵族身份,号召力小,不容易办成。他的公司还会跟六国贵族的公司形成竞争关系,把本可仰仗的盟友推向了对立面。 陈胜思前想后,不知道怎么办好。 其实,把公司股权转让给六国贵族之后而自己甘当经理人的例子,是有的:不久,当江苏北部也闹起来的时候,有一个匹夫叫陈婴,本来手下已经圈了两万多人,但他妈妈告诉他:“咱家祖上的dna里没有显贵的双螺旋片断;“种”里边,也没有王的家谱。所以你不要称王,称王也不会有fans。”于是陈婴听老妈的话,把“公司”(两万人)全转手给了贵族项梁叔侄,自己甘当经理人。陈婴妈妈的话,和张耳、陈余的谏言,都属于识实务。这些话客观地反应了当时的人民确实只迷信“种”,只认“大品牌”的客观现实,匹夫硬要称王不符合当时的民情心理所向。非要逆此现实而动,以匹夫自称王,那就属于不识实务,一是没有多大号召力,二是显得图私而不为公(恢復六国的公益),最终就会落到张耳陈余所说:“今独王陈,恐天下解(离开)也”的失众寡助的局面。 第15页 所以,后代的起义者或者作大事者,即便是谋私利,也多数要奉一个“大品牌”的贵“种”作老大,原因就在这里:一是能够号召力大,二是显得冠冕堂皇,谋公而不谋私。所以曹操总要“挟天子”,没有天子的就奉个虚的天子,如刘备打“恢復汉室”、“奉遗诏”的牌。而未来的项羽,原本背景不错,已经是略高于匹夫的“中大品牌”了,还要不得不奉一个“更大品牌”的楚怀王的孙子作“义帝”,原因也在于此。不如此,则不足以获得普遍认可和支持;而如此,则标明了项羽家族不是为私利,而是为了楚国社稷的公益,同时“义帝”也带来了比项氏更大的号召力。 这种事情哪怕到了近代也是如此,武昌起义者要奉“黎元洪”当老大,蒋介石还要奉一个国父“孙中山”,虽然这两人不是传统标准的贵族,但都是大品牌,奉他们第一能号召力大,第二则公而不私。 其实,奉个“大品牌”的贵“种”作老大,“公而不私:,比如陈胜可以奉六国之后为王,看似自己放弃了领袖权,为人作嫁,实际也未必。因为随着革命形势的进展,陈胜可以不断累积自己的功劳和威信,最后平稳过渡,逐渐取代有贵“种”的老大。这就像曹操不敢当天子,因为他是个匹夫,“种”不够贵,当天子人们不拥护,而不得不奉有贵种的汉献帝当老大,但当曹家实力威信和贵重值积累久了,儿子曹丕还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取代“汉老大”称帝的。项氏家族奉“大品牌”的贵“种”“义帝”当老大,慢慢也是可以取代他的(只是项羽似乎性急了一些)。 张耳、陈余的话的末尾,也是含含煳煳地这样暗示陈胜了:虽然你先是奉六国贵族当老大,而不自己急着称王,但凭着你的功德,最后好好弄一弄,最终也是可以成帝王之业的!总之,你不要上来就吃独食,撇开所有贵族老大的“势”不去借,而以匹夫的身份单独冒然为王就对了。 总之,张耳、陈余的话前前后后,都是高屋建瓴、字字珠玑之语,不但有道理,而且现实可行,不愧是当时知名的大贤!还是应该听的!(司马迁的字里行间也体现着这种贊同!) 但陈胜最终还是选择了吃独食,自己办公司! 而且,董事会只许他一人,不许贵“种”老大们进来! 陈胜真有勇气啊! 以匹夫身份当“独一董事长”,独自办公司,这也註定了他的公司只存活了六个月就被纳斯达克摘牌儿了! 陈胜的速亡,并非单单源自于军事指挥能力有限(如传统学者所说的),更根本的原因在于上述分析的: 1、先天缺陷:没有“种”,身份背景不足以号召当时的人,又不能“借种”以为号召。 2、后天态度失策:不立六国之后而急着自立陈王,这一行为私而不公,所以拥护者不够多,既有的拥护者(部将)也轻易地叛离他。 如果你生在当时,或者哪怕是在现代,给你一个选择,a:去追随支持六国復国的贵族。b:去给陈胜打工让他称王。六国贵族比陈胜“种”贵,而且六国贵族復国,属于当时天下人心所向的“公益”。而支持陈胜称王,则是陈某人的“私利”。你是帮一个匹夫实现他的私利,还是帮一批贵族实现当时天下人所理解的“公益”呢?恐怕答案不言而喻。陈胜硬这么干下去,就是张耳陈余预言的“天下解也!”人们纷纷不选b。 即便那些选了b的人——陈胜既有的诸将,也都若即若离,不够铁桿,终于叛去。诸将是这么想的:既然你作为一个匹夫能够追求个人利益称王,那我为什么不能称王呢?于是颇有叛离而去者,自立为赵王、燕王,又有韩王。这就是没有一个好听的“公”的说法作为章程(比如恢復六国、推翻秦朝),只想谋自己私人的称王事业,是获得不了你的追随者的。你光有“公”的说法(恢復六国、推翻秦朝),但你不行动上表现出来(立六国之后为王,如项氏那样立楚怀王心为“义帝”),人们也不信。 陈胜没有资这种行动,事实上他反倒杀六国之后能威胁到他的王位者(后详),他的“公”心已经无法让人信服了。人们遂纷纷解去。 等到陈胜遭受章邯攻击时,叛离的将领和各路诸侯都袖手旁观,直到他被打死,也不去救他。正印证了张耳陈余的:“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天下终于“解”了!(离去了) 一些学者分析陈胜失败的原因,只说他受章邯攻击时,各路诸侯都不来支持他,于是救简单地把责任推到各路诸侯身上,说他们没良心、自私自利、天生喜欢割据。其实,当后来赵王武臣受到章邯攻击的时候,“义帝”遣宋义项羽前去解救,可见诸侯之间并不是坐视不管的。整个“义帝”时期,各路诸侯都非常团结协作,包括刘邦、项羽军也遥相唿应,终于合力推翻了秦王朝。陈胜时候,不管怎么努力,却註定迅速失败了,而义帝时候,却胜利了。诸侯前后还是那些诸侯。这不得不从陈胜自身找毛病。陈胜只不过作不到想义帝这样笼住各路诸侯罢了——因为他陈胜不肯封别人为王,只肯自己吃独食(自己当王),不肯give,哪里来的take,谁末了肯来帮他。他显不出公益来,只像图私,为什么诸侯要帮他!而且他又是个没有贵“种”的匹夫,天生没有“义帝”(楚怀王孙)的贵族光环和特殊dna双螺旋结构。这两条原因,是陈胜最大的败笔。 第16页 陈胜之惨,失败;项氏之荣,成功,并不是阶级属性、秦人兇残等等因素註定导致的。若轮阶级属性,陈胜似乎到应该胜。陈胜之败,主要是他不知道造反干大事的两条原则: 1、领袖本人的dna要“贵”,有号召力。如果不贵的话,就找贵的借用(如项氏找义帝),或者不断制造神话,以天命来补充(如刘邦那样)。不如此则不会有追随你的fans。 2、示天下人“公心”,而不是“私心”。你的造反是为“公义”或者“公益”,不如此,光凭你的dna“贵”,fans们是可以追你,但追的不会死心塌地、捨生忘死——因为,人们都是为了一点儿精神和有意义的东西而活着的。必须把你做的事,让他们相信是为了“公益”(“公义”),才可以。 对于第一点,陈胜一开始是有想到的,所以曾提出拿扶苏、项燕这些贵人的dna来补充自己,但是后来他没有进一步落实。至于第二点,陈胜未能作不到这一点,这跟他的个人性格,以及从年少就表现出来的绝对利己主义价值观有关。 不管怎么样,不管犯了多少错误,留下多少遗憾,公元前209年的夏天,陈胜刚刚把他的“独一董事”的匹夫公司註册好,“陈王”牌子在陈城挂起来,打定主意只是自己当王,准备大干一场。这时候,大泽乡起义中的重要领袖葛婴却跑来气他了。 葛婴是宿州地区符离人(就是淮海战役国共两军的坦克车和炸药包汇聚轰鸣的地方——符离集),他是九百戍卒之一,奉命带着一部分军队向东发展,开闢安徽以东楚地的根据地。葛婴打到了安徽定远,遇上了楚王族的后裔“襄疆”(具体是什么亲戚不知道)。葛婴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就把襄疆立为楚王,以号召楚地群众反秦(他跟陈婴或张耳、陈余一样,属于识实务!)。但当他听说陈胜打算独资办公司,不许六国贵族进来当董事时,于是狠狠心,又把襄疆杀了——可怜襄疆就像一个剧务,送来一个人头道具就下去了。 葛婴还是很忠于陈王啊! 葛婴虽然修正了自己的“错误”,杀了“董事”襄疆。不料,当他拎着襄疆热乎乎的人头跑到陈城来汇报工作时,陈胜却不肯谅解。陈胜气坏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不是说好了我是独一董事吗,你居然想拉别人进来当董事,而且还是拉六国贵族之后进来当董事!你这么不是要了我这个独一平民董事的命吗!你这么不懂事的脑袋,真是没有必要再留在人间懂事了!” 于是他不由分说,把不懂事的葛婴杀了。这个颇有微功而且忠于陈胜的东方面军领导人葛婴,因为不“懂事”,煳里煳涂被杀了。诸将从此怕透了陈胜,战战兢兢只敢侧目而视。(且不说葛婴立六国之后,对于扩大陈胜集团的号召力是积极的作为,符合张耳陈余的正确建议,单说陈胜驾驭下属的手段——不由分说就杀了葛婴,也实在有点流于简单粗暴啊。葛婴没有恶意,也没有带来恶的后果,罪不致死。) 为了避免再有人出去拉董事进来,“独一董事”陈胜索性派了一批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到诸将的军中当“监军”——相当于政委,专门过去捣乱、掣肘的,同时也防着他们出去自己办公司。这些信得过的监军有些是陈胜的故人——比如邵骚就是陈胜在陈城里的故人,监了北上赵地的军。有的则是陈胜的老战友,比如吴广,当了西方面军的监军。为了避免大家嫌吴广缺心眼儿而不听他的话,陈胜特意加封吴广为“假王”(也就是虚拟董事长)。陈胜说:“‘假王’吴广在军中,就跟我真王陈胜在军中一样。”可是“假王”吴广还是没吓唬住他所监的诸将,反倒被他所监的诸将把他给杀了——这是后话不提。 陈胜的这一套监军制度还算比较有效,至此以后,再没有敢拉外人进来当董事长的了。但这些诸将,还是不能彻底雌伏于陈胜这个dna上光秃秃的没有王的“种”的“领袖”下面,觉得你这个匹夫能当王,我们也能当。终于跑掉了几个去另起山头了,这是后话不提。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戍卒叫、函谷举 8 -------------------------------------------------------------------------------- 虽然不能容六国之后来当董事,但因此说陈胜小器,不能容大,也太绝对了。他还是颇能吸引一些豪杰入伙的。 当时陈城中有个大贤人,名叫周文,从前曾经给楚国的专权专业户“春申君”黄歇当差,后来进入项燕军中搞神秘主义工作——视日。 “视日”就是看天时。打仗讲究看天时。但具体怎么看,史书上没有交待。我们可以参考同期罗马人的占卜技术:在打仗之前,先用一根棍棒把天空分成四个部分,然后进行观测,以四个象限中出现的鸟的种类和飞行轨迹作为徵兆,据此决定战役是吉是凶。周文大约也是这样:他戴上墨镜,朝着四方天上乱看。项燕问他看出了什么,他支吾了一会儿,说他发现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 当时项燕带领着楚国之倾国主力军,正和王翦大军在蕲县对峙,不知什么原因,项燕突然掉头向东移动。王翦抓住了楚军胡乱移动、行伍易于遭受攻击的难得机会,发出精锐主力把楚军歼灭。项燕到底为什么要突然向东移动,导致自己的灭顶之灾,史书上没有给出原因,或许是类似周文这样的视日,告诉他的吧——东边吉利!项燕就这么被周文“害”死了。 第17页 如果项燕得知,周文得出东边吉利的结论的依据,也许就是因为太阳在东边,所以东边吉利,那真要活活把项燕气死了。 鑑于周文有这么不平凡的经歷,陈胜当即就拜他为将军,派他率领西a方面军,向西直逼函谷关。而吴广监领的西b方面军,也顺着豫西走廊往函谷关方向冲击。两伙人马似乎要比赛争功似的。但是吴广是个死心眼儿,不太懂军事,非西进的路上,要在停在荥阳城这样的百年老墙下面督军攻坚,一连拖了几个月都毫无进展,把他属下的将官们气得半死。 但是,吴广在荥阳等坚城下消耗,客观上为周文创造了机遇,可以避免荥阳等重要据点的秦军跑出来牵制周文军的西行。 周文遂摆脱了秦主力的干扰,一路避实就虚,批隙导窾,于空隙无遏处用刀,不但没有太大消耗,反倒队伍越滚越大,抵达陕西东大门函谷关的时候,麾下竟已有士卒数十万,战车一千乘!经过一番史实失录的残酷战斗,周文竟一举攻克函谷关,长驱直蹈,直趋咸阳,一直打到了距离咸阳城仅仅几十公里的骊山脚下。周文带着墨镜,铺展在他身后,数十万大军和迤逦上千辆战车,猎猎的旌旗遮住了陕西一半天的阳光。数百年未见的巨大恐慌,笼罩着秦二世的朝廷!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戍卒叫、函谷举 9 -------------------------------------------------------------------------------- 秦二世採用不光彩的手段刚刚继位的时候,天下的形势尚是可以收拾的。汉朝人贾谊说:秦二世初立的时候,嗷嗷待哺的老百姓们,是容易安慰和胡弄的。老百姓已经被老秦(始皇帝)使唤得半死不活,疲敝不堪,家家户户被颳得饥寒交迫。这样的饿者只要给他点糟糠吃;寒者给他个军大衣,他们就会非常知足了,就会对你这新政府,感恩戴德,舞蹈讴歌,大加颂扬的。 但是,秦二世似乎连这个胡弄老百姓的一点儿假仁假义都不肯施行。小伙子秦二世这年21岁,非常有个性,他坚持两个“凡是”:凡是我爹搞的项目都不许停,凡是我爹用的人材都必须杀。终于使秦政权失去了最后转机的契机。 我们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秦二世自亲政以后,对老爹秦始皇时代的文吏武将都摒弃不用,而是着意培植新人,办法是迅速提拔他们,使他们感恩戴德地效忠于我,我也就从此倚赖他们,我的执掌也就完成了(为政的道理说白了也就这么简单)。所以,文官里边提拔了赵高,武的就是后来的章邯、王离等辈。而蒙氏兄弟、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将军冯劫这些秦始皇时代的“累世名贵”大臣,都陆续被秦二世逼死或灭族了,而且从赵高和秦二世对话的口风上看,被杀的朝廷大臣还不止这些。 註:赵高:“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 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因为据《史记》上说,秦二世继位初期,朝中大臣不服,地方官吏尚强——他们大约嫌秦二世名不正、言不顺、能力不突出、功绩约为零吧,所以不服)。所以必须杀一杀,以免秦二世沦落为窗边族。 清洗朝堂的同时,他们又打了各郡县大吏的主意。 赵高就此进言说:“天下各郡各县的第一第二把手,你认为‘不可’的(意思是感觉不跟您一条心的),应该赶紧找些罪名,把他们都干掉。然后把一些低贱的人提拔起来,远在地方上的人弄到中央要职,穷的赐予他富贵,这样,他们感恩戴德,您就有了一帮铁桿追随者,从而皇位牢不可破了。” 秦二世对这个地方人事大换血的主意拍手称善。于是像他老爹那样巡行了一次天下,一边走一边诛杀大臣, 註:《史记》:“乃行诛大臣。”“除去上生平所不可者。”——杀掉您认为不行的,不跟您一条心的。 简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地方大吏(郡县第一第二把手)们在秦二世这次杀人之旅中纷纷掉了脑袋,来不及联合起来谋求对策,就已被各个击破,脑袋下岗。整个过程秦二世显得非常决绝和迅勐。而且为了斩草除根,赵高建议他不惜採取连坐、灭族的办法。 这些被干掉的可怜傢伙,应该有很多忠贞守职、作风清正、干练有力之辈,想平白给他们捏造个罪名还真不容易。于是赵高说:“我们可以修改法令啊,把法网变得细密,条律变得苛刻,这样就好寻这些地方大吏的过失了。实在不行就实施连坐,比如,只要有一个小吏犯事被抓(比如他偷了仓库里一把扫帚),通过诛连,就可以把最大的县长给法办了。同样的办法也可以适用于郡守。”这大约就是现代话所说的“整人”吧。于是赵高成了整人家的祖宗。 这一方面见出了赵高的阴狠毒辣,一方面也可见那些掉脑袋的朝廷大臣和地方郡县长官们往往都是正路直行,少有瑕疵,否则当不必如此苦心费力罗织罪名方能扳倒他们。秦王朝卸掉这些人的脑袋,算是自毁长城。原本高效运转的法家政府的中坚力量,纷纷进了地府。 人都杀光了,事总得有人干啊。换上去的顶替者如果都是人才,那也还好。秦二世趁巡游的机会,对地方大吏迅速洗牌,更易地方大员,前后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其中多半还是在路上。我们有理由怀疑,如此仓促之间,秦二世能捕捉到几个称职的人才换上去呢,很值得怀疑。秦二世换上去的,都是他的亲信。 第18页 註:《史记》上说,“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也就是换上秦二世自己的亲信。 这些人因为对秦二世必恭必敬、惟命是从,于是就跃居要津了,而真正称职的能有几个呢? 这些人上岗以后,旧的骨鲠的又被杀了,秦王朝的官吏集团遂迅速堕落,变成了明哲保身、惟命是从派。史书上描述说“大吏持禄取容”——意思是“大吏”,即地方上的第一把手,不论新换上去的还是老的因乖顺而未被杀的,都因循苟且,只会对着秦二世的指示嗯嗯哈哈(“取容”)罢了,混工资而已(“持禄”)。而按照马太效应(也叫武大郎开店原理),一旦地方上的第一把手是个混蛋或者窝囊废,那下边就“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了。秦王朝的吏员总体素质开始明显下降,法家政府的那套赏罚考核的体系和细密的约束官吏的法令,可以想像,也就束之高阁了。原本干练高效的秦政府,开始向腐坏蜕变。 潇水曰:秦二世为了巩固自身地位,杀掉了好些大臣、郡守、县令,原也无可厚非。但是杀完以后,换上了惟命是从派登场,秦王朝五六代君王和法家先贤辛苦经营的清明吏治、高效法家政府,也就算彻底完蛋了。摧毁一个东西总是比建立起来容易很多啊。 不是法家思想和法家政府搞坏了秦王朝。恰恰是秦王朝迫害了法家政府而亡国。 难道不是吗?从前的秦领导人如秦昭王对法令的尊重和爱护,好比爱护自己的眼睛。而秦二世为了除掉中央及地方大员,就随意捏造罪名,枉法曲断,任意调窄法网疏密程度,随意加大处罚苛刻度,以迫害那些他想迫害的人,法律成了随他的意志被任意揉捏的面团,这是对法家思想(“信赏必罚”——即维护法令尊严,严格执行,“一以断于法”——法令面前一律平等)的巨大践踏。 秦二世不是执行了法家而亡国,而是不执行法家而亡国。 看见朝臣大员和地方官吏们都乖乖了,秦二世的盘子稳了很多,遂开始对自己的哥们动刀子。因为赵高说,这些哥们也会与您争位的! 于是,秦始皇的众多儿子(共二十多个),其中有公子十二人被戮死于咸阳市。所谓咸阳市,就是咸阳的农贸市场。农贸市场自古是个杀人的好地方,这里群众演员很多,客流量大,观众云集。公子们当着这么多匹夫匹妇的面被除掉贵族的礼服,扒光膀子,按在案子上砍头,实在是很没面子啊。观众们观看了杀人全过程,看见秦二世对自己的弟兄们都毫不手软,纷纷表示深受教育和振动,哪个还敢造次。 秦始皇还有六个公子,则被戮死于杜县——没有选在咸阳,大约是也想给杜县老百姓一个学习机会吧。另外的公子将闾弟兄三人则似乎很难寻出什么罪名,或者是他们党羽太多,总之秦二世不敢去公众场合杀之而是诓骗囚入皇宫中,派人逼迫他们自杀。将闾仰天大唿者三(反覆吶喊):“我们哥仨实在是没有罪啊!”使者说:“我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来,所以没法转达你的意见给皇帝。”将闾哥仨听到之后,只好哭着鼻子拔剑自杀了。 这样算来,秦始皇的二十多个儿子,死了二十一个,加上扶苏就是二十二个。他们的家产,都没入官府,其家属和党友受连坐者“不可胜数”。 最后还剩一个公子高。公子高从前比较受老爹秦始皇宠,进门跟老爹秦始皇一起吃饭,出门跟老爹秦始皇一起坐轿,开着老爹赏给他的宝马车,早把秦二世气恨得鼓鼓得。秦二世杀光诸公子,就来寻公子高。公子高一看就剩自己这么孤独一枝了,恐怕要比别人死得都惨,于是想到了逃跑。但是他跑了的话,家里人要代为受过,闹不好还要被灭族。于是这个很有团队精神的人就不想活了,他上书秦二世,请求到地下给老爹秦始皇当冥府保镖。 秦二世读罢申请信非常高兴,大唿过瘾,笑着把书信递给赵高说:“这个人真是走投无路了啊,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自己来求死了。” 赵高也说:“这些人整天绞尽脑汁想得就是怎么能少死一点、晚死一点、不死一点,总之天天在跟死神捉迷藏,能免死、少死、晚死就开心得要死了,哪有还奢想作皇帝的心思。”——意思是,人们对生活的期望值已经非常之低了,只在马斯洛需求台阶图的低端生存安全等处徘徊,没有自我实现——妄想发达当皇上的需求了。说白了,赵高的意思就是,制造白色恐怖,让人们每天在死亡阴影里徘徊,就不会吃饱了撑得整天作皇帝梦了。白色恐怖确实有助于巩固您秦二世的皇位啊! 当然,为了避免有人铤而走险、狗急跳墙,谋杀秦二世,秦二世把皇宫警卫队的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中郎、外郎、散郎)都给逮起来,撤换了。 既然公子高已经被吓得只想求死了,觉悟比较高,秦二世遂非常开心,还对他进行了奖励——给了他十万钱的丧葬津贴,让他体体面面地去死——没有去农贸市场光膀子。 而公子高的全家,居然得到倖免。 公子高牺牲了他一个,幸福全家人,也算是天赐洪福了。 秦始皇还有一些女儿们,下场也很可怜。秦二世觉得女人也会想当女皇的,于是就把公主十人磔死于杜县。磔死就等于后世的陵迟——就是几百上千刀地切割而死,直到变成碎块块儿。不知道为什么秦二世对姊妹们格外用心,杀得如此无微不至。难道他认为女子可以无性生殖,利用身体组织细胞长芽抽穗,再生出小秦始皇来?据说,未来人类是可以无性生殖的:利用一小块组织繁殖出子体,说白了也就是克隆。如果是那样的话,以后要彻底杀死一个囚犯,还真必须把他细细切碎、磨碎不可。 第19页 赵高也和秦二世展开了杀人比赛,那些从前和赵高有仇的人(比如吃饭的时候在食堂排队插在了他前面),他都利用职权,打击报復,“所杀甚重”。这些被杀的人实在太多了,赵高担心苦主家属跑到朝堂上揪着赵高的鼻子骂他或者向秦二世告御状(当然,秦二世是会给赵高撑腰的。但是老是被人告状告久 了,也会影响到赵高在二世心中的形象——赵高一直以一个忠心耿耿为秦二世奔走、谋划,苦心积虑为二世坐稳皇帝宝座而设计、运动的形象而出现,虽然手段不甚光明正大,但那是为秦二世的政治利益服务,秦二世并不认为赵高是多么坏的坏人,也并不怀疑赵高的为人。秦二世一直到死前,都以赵高为好人、为爱我、是正直可信可以依赖的人。现在若让秦二世知道了他赵高也会欺负人、不讲理、不信不义、公报私仇、品质恶劣,是个小人,秦二世免不掉也要逐渐疏远、怀疑和提防赵高的),于是赵高必须遮拦住那些告御状的人,办法是劝秦二世从此不要上朝。秦二世居然还就听从了,这是后话不提。 潇水曰: 秦二世杀大臣、诛公子,都是在赵高劝嗦下的。赵高这么出主意,固然是为了秦二世的宝座安全着想,客观效果上也为他赵高专权扫清了竞争者。大臣(中央的)、大吏(地方的)被清洗诛杀,剩下赵高成为了权倾朝野的大权臣,他的损益表上全是净赚。 而秦二世是赚了还是赔了呢? 秦二世干掉了自己二十三个公子弟兄,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公子爷们无法与他争位了,这是好事。但皇帝实在是个很高危的职业,诸公子爷不来争了,权臣却可以来争。赵高权力无限扩大,一样可以夺秦二世的玉玺。未来发生的弒君惨剧,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秦二世尽诛诸公子,失去了宗族公子们的羽护,皇权孤弱,遂成了独夫一人,眼睁睁地被赵高杀了。 幸亏,还有一个叫子婴的皇室宗亲事先残存下来了,子婴居然能杀了赵高。若是早多有类似这样的宗亲庇护着皇权,哪里容得赵高在那里指鹿为马。汉朝皇帝(譬如汉武帝等等)多用了皇帝宗亲,授以朝廷重臣之位(譬如卫青、霍去病、魏其侯无不是宗亲来的),而秦始皇不封王子,子弟为匹夫,无功不得为官,秦二世又尽杀宗亲,远疏骨肉,终于二世而亡。从秦汉国祚两相对比来看,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任人唯亲,也有任人唯亲的好处啊。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戍卒叫、函谷举 10 -------------------------------------------------------------------------------- 秦二世对老爹还是很孝顺的。当老爹新死的时候,阿房宫工程暂时终止了,阿的役夫们都改去增援骊山工地。 老秦的body已经装进了骊山秦始皇陵的地穴里,必须趁热乎抓紧埋了。于是,阿房宫工程队的几十万人,和骊山的几十万人,一起用力,把地穴盖上土,终于使得中国大地上最大的坟墓封顶完工了。堆起来的坟头像小山一样,高达一百多米,顶上长着苍翠的树木。坟周围建立华丽的宫殿祭庙,全国各地都进献贡品摆进庙放着。这些宫殿祭庙围成内外两城,外城周长六公里——当然现在只剩了一片草野上的46米高的小山丘,任何地面建筑,都被歷史的风吹去了。 完事之后,秦二世说,凡是我老爹搞得项目,都不许停下。于是,在骊山工地的这帮民復,又再次跑回阿房宫工地接着受罪,直到起义军的鼓譟之声打破了工地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这帮人才又被仓促编为平叛政府军,跑去关东战场当炮灰。 除了阿房宫项目没有停下来,秦二世也不允许老爹启动的其它项目中止,所以直道、驰道工地又再度繁忙起来了,为此派发的徭役无休无止,征敛的赋税越来越重,大兴事功的基本国策变本加厉,人们终于纷纷考虑造反,史书上说“欲衅者众”。 让我们把目光转回到秦始皇陵。如果你有幸进入秦始皇陵里边去看一看,你会发现老秦的棺材就像个大饭盒,他本人作为主菜放在最里边一格,围绕着这个主菜(比如大烤鸡腿)四围的七八小格子里,放着各种朝鲜小菜和花生豆、榨菜什么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当时的木材可能太多了,所以一个人有两层甚至更多层棺材。最外面的一层叫做椁(念果),是木头的,但老秦这个据司马迁说可能是铜质地的。老秦的这个铜椁应该非常大,如果你揭开它的盖子,就会看见它里面用木板隔断成七八个格子,就像房子用墙隔成七八个厅室一样。中间的一个格子是“主卧”,里边放着棺材——是死人睡觉的地方。周围的七八个格子(厅)里,放着死人会用到的各种奇珍异宝。 按照古制,天子应该有三重椁。也就是说,这七八个厅室之外围,还要再套两层椁。里外合计三层椁,围城三个圈子。每两个圈子之间分成若干格子(厅室),最里边一圈椁里又分成七八个格子(厅室)。这样看来,就是密密麻麻很多格子(厅室)了,也许是“二十厅一室”的大棺椁了。说“二十厅一室”也许还不够,因为一些殉葬的人也要分掉几个卧室去睡,那就是也许“二十厅若干室”了。秦始皇则睡在主卧室里。 有时候他在主卧里睡腻了,从主卧里站起来,走到这些厅里玩。二十个厅里,堆放得满满的,都是司马迁所说的奇器、珍怪,应该有吃饭用的鼎,喝酒用的尊,四季换的高级丝绸衣服,以及跟外界联繫用的传真机什么的,供老秦随时用。比如他闹肚子了,就到某个厅里找一些小罐子的草药吃。他觉得无聊了,就踱步到某个椁室里找人下盘棋。最后他跑累了,就回到主卧,钻进棺材休息——不过,他钻进棺材的时候比较麻烦,因为他的棺材里外相套,一共四层。 第20页 註:根据《庄子》《荀子》,天子有三椁四棺,合计七层,诸侯五层,大夫三层。而马王堆汉墓里埋的老太太(级别相当于省长太太)是三重椁、三重棺,严重超标。“马老太太”用木板把这三重椁里外分隔成了若干个厅,她自己睡在东南角的主卧里,主卧里他的棺材有三层。而她那些厅里塞着的宝贝拿出来一数,居然有二百多件,都是衣服绸缎和琴瑟杯盘。 有时候,天气好的时候,秦始皇甚至可以走出这个“二十厅若干室”的大铜棺椁。棺椁外的空间非常空旷,虽然在地下,却有五个足球场那么大,设计得比较接近吉尼斯乐园——地面有人工的百川江河大海,还有宫室台观,穹顶有日月星辰的值勤,都是水银流泛其中,用古代永动机来驱动。每当老秦在棺材里躺累了,可以出来在这个游乐园里玩。为了避免老秦迷路,处处还修了路灯——是人鱼膏的大蜡烛,据说长明不熄。所谓人鱼膏可能是鲸鱼油,据说每立方米的鲸鱼脑油可燃13年。 老秦一个人在里边逛,毕竟显得孤单寂寥。秦二世出于孝道考虑,就把老秦后宫里是凡没生育的美人,都赶进了这个大地下游乐场,让她们陪着老秦的魂儿去玩海盗船。游乐场的安全保卫工作作得也很好,布置了众多古代机关枪——都是弩机,一旦恐怖份子踩错了地方,弩箭就嗖嗖嗖地飞蝗一样扎上去。 终于,陵墓里一切布置停当了,即便活人看了这个坟墓乐场,估计都会羡慕得流连忘返。 但是,秦二世可能拖欠了这些弩机师傅的工资,于是就趁工程完工的时候,把最后这批弩机师傅,埋在了陵墓里。这样,不但省了工钱,还可以把他们不用了的被褥收集起来,卖一些钱出来给皇宫的美人们添块儿手绢什么的(一百斤臭被褥换一条手绢)。但是,这个主意并不好,因为一旦这些憋在坟墓里的师傅们怒了,临死发起了疯,往水银江河里撒尿或者往老秦的二十厅三室里吐痰,就不好了。 好在秦二世早有准备。墓穴通到地面是藉助一条墓道。墓道中设了三道门。这些工匠是被困在了中门和外门之间的——他们没法回去给老秦搞破坏了!这个闷死人的地点选得高! 如果哪天我们用洛阳铲探测到了老秦始皇陵的墓道,炸开墓道外门进去,遇上的第一群骷髅,就应该是这帮可怜的连被褥都被卖了的古代弩机师傅的骸骨。 最后说一句,为了防范东方的六国诸侯的鬼兵,从地下进攻老秦的这个八十室一厅和迪斯尼游乐场,在陵墓往东仅仅一公里半的地下,特意又布置了三四大群的冥兵——他们驾驶着战车,挟弩握戟,列阵以待,这也就是我们的世界第八大奇蹟——兵马俑了。他们看护着老秦的body,不被六国人再次派出荆轲这样的杀手,去刺杀。 虽然地面以下布置得无懈可击,但是,秦二世却忘记了地面以上,在距离秦中央一千五百公里以东的淮北地区,一群绝望的戍卒,正要向这个我行我素、竭民穷力的政府,展开地面以上的收尸行动。这是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