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之剑三部曲2剑之末日》 第1页 [科幻探险] 《暗黑之剑三部曲2剑之末日》作者:[美]玛格丽特·魏丝【完结】 内容简介 《龙枪》、《死亡之门》作者,纽约时报畅销排行榜常胜军——玛格丽特·魏丝&崔西·西克曼让人惊艷又一创作! 马理隆,一个满是魔法的国度,古老的预言指出: “在皇族的后裔中将会诞生一个完全没有法力,却能够倖存下来的人,当他再度面临死亡并倖存归来时,他的手中将掌握着世界的灭亡——” 皇室血脉——乔朗,出生即没有魔法,在马理隆国度里,像他这样的人被称做“活死人”。 他不仅不被皇室承认,还差点丢掉小命——侥倖免去一死的结果,就是自出生便不断逃亡。 他仅能依靠自己的智慧,以及一双灵巧的手让自己得已生存。 如今,乔朗挥舞着能够吸取魔法的强大武器——暗黑之剑,回到曾是他故乡的土地上进行报復,并夺回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力。他将遭遇凡亚主教那残酷的杜克锡司大军,进行一场迥异于其他世界的战斗。 在这场战役中,乔朗必须面对过去那毁灭性的秘密,并且发现古老预言中的真相:世界的命运将操之在他手中——那双铸造暗黑之剑的手。 束缚咒 乔朗动弹不得。莫西亚牢牢地箝着他,一脸冷笑地盯着他看,墓地的光晕映在他碧蓝的双眼中。「莫西亚!」乔朗怒喝道,恐惧在心中涌起,把他渐渐变得和石头一般冰冷。「放开!」他突然扭动着身体,想摆脱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箝制,但只是白费力气。那双手臂在他周围收紧,他现在知道箍着他的力量是什么了——于是他越来越害怕——是魔法。他被一道法术逮住了!乔朗扭动着想伸手拿到闇黑之剑。但是随着魔法的铁臂越收越紧,他很快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接着的挣扎就不是为了拿到剑,而是为了求生——挣扎着唿吸。乔朗大口喘着气,瞪着莫西亚的脸,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听到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尖叫,一声女子的尖叫被熟练利落地截断了。他想说话,但是他根本喘不过气来。圣林的黑暗飞快地漫过了他的视线。死亡靠近了,于是他不再反抗,等着痛苦的终结。 箝着他的那双手臂很熟悉这种反应,于是放松了。莫西亚的脸笑着诵出一个词,接着那张脸消失了。 乔朗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抬起头,看到了一个黑袍女子雪白的皮肤和全无表情的脸,她紧抱着他,直到他倒下。 她轻轻地将他放到地上。他慢慢恢復知觉的时候,听到她在警告一个他看不大清楚的同伴。 「别碰那把剑。」 重奏 今晚主教凡亚没有举办任何晚宴。 「主教阁下身体不适。」翅翼使者对所有被邀请的人这么说道。也包括皇帝妻子的弟弟,他被邀请前往圣山晚餐的次数,随着他姊姊健康的衰退而成正比增加。每个人都很感激主教的邀请,并且非常担心主教的健康,皇帝甚至让他御用的塞尔达拉德鲁伊替主教诊断,不过他婉谢了。 凡亚独自用餐,主教是如此地入神,吃着孔雀舌和蜥蜴尾的珍馐美食,就像和他的驻村圣徒们一同享用香肠一般,他几乎食不知味,也没注意到菜焦了。 结束用餐端走盘子,他啜饮了一口白兰地,等待着桌上沙漏里的小月亮升到最高点。等待漫无止尽,但凡亚满腹思绪,他发现时间以比他想像还要快的速度逝去。他肥短的手指不停地在椅子扶手上爬动着,碰触着这张金属蜘蛛网,确定哪里还需要补强或是修护的,若有需要,还得补上新的丝线。 女皇——一只即将死去的苍蝇。 她的弟弟——皇位的继承人,另一种苍蝇,他必须被严加看管。 皇帝——他的神智危险且不稳定,他挚爱妻子的死亡,以及地位的失去,或许会让原本已经很脆弱的心灵垮下。 萨拉肯——另一个在辛姆哈伦的帝国,正带着过多的兴趣监视着这难以控制的局面。他们必须被打垮,人们必须要得到教训,在他们之中,第九支派的妖艺工匠们将被完全拔除。这一切都很完美地成形……或者说曾经是这样。 凡亚很不自在地感到烦躁不安。他注视着沙漏,小月亮现在正出现在地平线上。主教咆哮了一声,又替自己倒了杯白兰地。 那个男孩!那个该死的男孩!还有那个该死的触媒圣徒!黑暗之石!凡亚闭上双眼,全身颤抖。他正面临危险,致命的危险,如果有任何人发现了他所捅下的大漏子…… 凡亚看见许多双贪婪的眼睛监视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垮台;里面有马理隆主枢机的双眼,根据谣言,他已经计划好要重新装饰圣山上主教的房间了;里面有他专属枢机的双眼,一个思绪缓慢的人,这点是很确定的,可是他也是一个一路缓慢稳定升到这个层级的人,他曾踩过挡在他面前的任何事或是任何人。还有其他人的眼睛,监视着!监视着!渴望着…… 如果他们闻到一丝他失败的味道,会像狮鹫一样扑向他,用他们的利爪撕碎他的血肉。 不行!凡亚肥胖的手握拳,接着强迫自己放松。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对所有可能的偶发事件都详尽计划过,甚至连几乎不可能的意外也在其中。 第2页 他心里抱持着这个想法,注意到月亮终于接近沙漏顶端,主教将他庞大的身躯从椅子上挪动开来离去,他跨着缓慢、慎重的步伐来到了审慎室。 黑暗中空旷沉寂,没有心灵被拨动的迹象。或许这是个好预兆。坐在圆形房间正中央的椅子时,凡亚告诉自己,但在他发出召唤下属的命令时,一阵剧烈的恐惧于蜘蛛网上抖动着。 他等待着,蜘蛛般的手指抽搐。 黑暗依旧,冰冷、一语不发。 凡亚再度唿叫,手指头紧紧握拳。 我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回应。声音和他说过。是的,那就像他一样,那个自大的—— 凡亚咒骂着,他的手抓住椅子,汗水从头顶流下。他必须要知道!这太重要了!他可能—— 没错…… 双手放松。凡亚思索着,在心中反覆检视这个想法。他为每种可能性都做了计划,甚至是几乎不可能的意外,而这一个却是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开始的计划打算,这就是天才思考的方式。 凡亚主教倚靠在椅子上,心触碰着另一张蜘蛛网,将紧急召唤的命令,传达给一位他知道完全没有准备好接受命令的人。 第一部 第一章 召唤 「沙里昂……」 触媒圣徒正在恍惚与平生最清醒的梦魇之间漂游。 「主教阁下,宽恕我!」他激动地呓语着。「让我回修道院!解除我身上这可怕的重负,我受不了了!」沙里昂在粗陋的床上颤抖,两手捂住阖紧的双眼,仿佛能把那可憎的一幕幕自眼前抹去。然而睡眠只能将那些场景加强深化,带来更深的恐惧。「兇手!」他喊道。「我成了兇手!不止一次!啊,不止,主教阁下!两次。两个人因为我死去了!」 「沙里昂!」那声音重复着触媒圣徒的名字,微蕴怒意。 触媒圣徒缩成一团,手掌埋向双眼。「让我向您忏悔,主教阁下!」他大喊道。「随您如何处置我,我罪有应得,我请求处罚!那样我就可以不再看到他们的脸,他们的眼睛……缠着我不放!」 沙里昂坐在床上,半睡半醒。他好几天没睡着了,身体的疲累与精神的亢奋一时之间摧垮了他的意志。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在何处,也没有注意到那个他明知是数百里之外的声音为何如此清晰。「一开始,我们教团的一个年轻人。」触媒圣徒颠三倒四地继续说。「被巫术士用我给予的生命之力杀了,那个可怜的触媒圣徒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这个巫术士也死了!他无助地躺在我面前,被我的能力吸干了!乔朗——」触媒圣徒的声音变成了轻声低语。「乔朗……」 「沙里昂!」喊叫声严厉急迫,一副发号施令的腔调,总算把触媒圣徒从自己语无伦次的絮絮叨叨中激醒了。 「什么事?」沙里昂缩在湿漉漉的袍子里,一边打颤一边四下张望。他并不在圣山的修道院里,他身处于一个冰寒的监牢中,死亡包围了他。四面是砖墙——这些石块由人类的双手造出,而非由魔法塑形。头上由木樑搭建的天顶上仍有工具的凿痕,冰冷的金属栏栅由黑暗工艺铸造而成,本身就像一道隔绝生命的藩篱。 但是只瞥一眼,他就知道那个年轻人不在牢房里,他的床没人睡过。 「当然没有。」沙里昂打着寒颤自言自语。乔朗在荒野之中,掩埋尸体……但,那个他听得如此清晰的嗓音究竟是谁? 触媒圣徒把头埋进颤抖的双手中。「取走我的性命吧,艾敏!」他虔诚地祈祷着。「如果您确实存在,取走我的性命,结束这样的折磨、这样的痛苦吧,我快疯了——」 「沙里昂!就算你想躲,你也没法躲开我!你一定得听我的话!你别无选择!」 触媒圣徒抬起头,瞪大了双眼,一阵恶寒比最凛冽的严冬烈风更为刺骨,令他全身不停颤抖。「主教阁下?」他抖着双唇问道,骤然起身,在狭小的牢狱内四下张望。「主教阁下?您在哪里?我看不见您,可是我能听到——我不明白……」 「我在你的心里,沙里昂。」那个声音说。「我在圣山对你说话。我如何做到这点对你来说并不重要,神父,我的力量非常强大。你现在一个人吗?」 「是——是的,主教阁下,现在是,可是我——」 「清醒一点,沙里昂!」声音再次显出不耐烦的情绪。「你的思路乱成一团,我没办法看清!你不用说话,想着你要说的话,我就能听到。我会给你一段时间祈祷,让自己恢復冷静,希望你之后准备好谈话。」 话语沉寂。沙里昂仍能感觉这声音留在脑海里,像一只虫子在嗡嗡作响。他连忙让自己镇定下来,却没有去祈祷。虽然他之前曾经乞求过一下下,请艾敏取走自己的性命——虽然他确实真心真意地提出那样绝望的恳请——但他仍感觉到在心底涌起一种求生本能的急切情绪。凡亚主教能够像刚才那样侵入他的思想,这确凿的事实让他涌起满腔怒火——尽管他心里知道这种愤怒情绪并不妥当。作为一个卑微的触媒圣徒,他认为自己应当以此为荣,尊贵的主教竟会花时间研究自己一毛不值的想法;但是在内心深处,在引发他恶梦的同一个黑暗之处,有一个声音冷静地问道:他知道多少了?我有什么办法能避开他? 第3页 「主教阁下。」沙里昂犹豫不决地开口了,边说边在漆黑的牢房中不停转身,提心弔胆地盯着周围,仿佛主教随时会从砖墙中走出来似的。「我……觉得很难釐清我的……想法,我这种喜欢追根究柢的个性——」 「这种喜欢追根究柢的个性已经让你走向了黑暗之路吗?」主教不快地发问。 「正是,主教阁下。」沙里昂谦卑地回话。「我承认这是我的弱点,但如果不知道我们交流的途径和目的,这会妨碍我与您的交谈,我——」 「你的思路一团混乱!这种模样无益于沟通,好吧,」凡亚主教的声音在沙里昂脑海中迴响,听起来有些生气,但也无可奈何。「这么做是必要的,神父。身为人民的精神领袖,我必须与这个世界的天涯海角保持联繫。你也知道,总有人试图削弱我们的教团,削弱到古代的那种地位——就像动物为主人效命一样卑贱。正因为有这样的威胁,我有必要与其他人交流,与教团的人以及协助保卫教团的人联络,而这交流必须建立在保守秘密的基础上。」 「是,主教阁下。」沙里昂紧张地低声说。监牢窗栅外的夜色转薄,接近灰暗的破晓时分。他能听到街道上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是那些日出而作的人们。但换个角度来看,村庄还在沉睡。乔朗在哪里?他已经被捕了吗,尸体被发现了吗?触媒圣徒扣紧双手,试图专心倾听主教的话语。 「沙里昂,有一间密室以魔法的力量设计建造,以满足王国主教所需,让他能在私下帮助需要他支持的追随者。那被称为审慎室,某些敏感任务不能让大部分人得知,与这些任务执行者联络时,审慎室尤为有效……」 一个情报网!沙里昂不禁这样想道。教会,这个他献上毕生生命的教团,事实上和一只巨型蜘蛛没有两样。它坐在一张巨网正中央,不放过半点风吹草动,紧密掌控着落于其中的一切。这想法太可怕了,沙里昂立即就想打消这个念头。 尽管身体还在发抖,他还是开始冒汗了。他缩起身,等待主教看到他的想法,然后斥责他。但凡亚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往下说,解释审慎室的由来和运行方式,以及如何让某个人能通过魔法途径对另一个人说话。 沙里昂紧咬牙关,害得下颚肌肉都酸痛起来,他陷入了沉思。「主教没有注意到我的胡思乱想!」他想着。「也许如他所言,我得让自己专心一意他才会听见。如果是这样——如果我能控制自己的想法——我也许能应付这样的精神入侵。」 就在沙里昂注意到这件事之后,他发现自己听到的只是凡亚想让他听见的念头,他不能穿透主教本人建造的屏障。沙里昂慢慢开始放松,他等待上级把话说完。 「我理解,主教阁下。」触媒圣徒想着,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说的每个词上。 「非常好,神父。」凡亚显得很高兴。冷场了一会,主教谨慎地考虑,专注想着自己的下一段话;但是当他开始讲话,或者说他的想法在沙里昂脑海中成形时,那些想法既迅速又精练,仿佛是復诵早已背下的字句。「我派你去执行了一项危险的任务,沙里昂——派你试图了解乔朗那个年轻人。鑑于这桩任务有其危险性,在没有接到你的报告后,我对你的担心与日俱增。因此,我认为最好是跟一个与你有关、又可以信赖的线人联络——」 「辛金!」沙里昂禁不住想道。他对那年轻人的印象如此深刻,一定传到了主教心里。 「什么?」凡亚的话被中途打断,他听起来有些困惑。 「没什么。」沙里昂赶紧小声说。「对不起,主教阁下,我的想法被干扰了,被……被外面发生的一些事干扰……」 「我建议你离开窗旁,神父。」主教生硬地说。 「遵命,主教阁下。」沙里昂答道,将指甲掐进了掌心,想用痛楚使自己专心一致。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凡亚是在回想自己讲到了哪里吗?为什么他不干脆把它写下来呢?沙里昂急躁地猜想着,感觉到主教的想法已经从他身上移开。接着那个声音回来了,这一回,它满含关切之意。 「正如我方才所说,我曾经为你担心,神父。眼下那位派去保护你的线人已经有四十八小时不曾和我联繫了,我越来越担心。我希望没有什么不妥,沙里昂,对吧?」 沙里昂该怎么回答?说他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说他仅以指尖吊挂在理智的悬崖上?说他在片刻之前,还祈祷着一死了之?触媒圣徒难以决断。他可以坦白一切,告诉主教自己了解关于乔朗的真相,请求主教阁下的宽恕,并遵从命令,着手将这孩子传送过去,一切在片刻之内就能做个了结,他饱受折磨的灵魂将重获安宁。 在牢房外,昨夜的风暴已成强弩之末,却还在徒劳地拍打着墙面,企图冲进墙内。沙里昂听到了风中的字句,他曾在十七年前听到过这些话——凡亚主教判处了一个孩子死刑。 「神父!」凡亚的嗓音紧绷且冰冷,像是记忆的迴响。「你又失神了!」 「我——请您放心,我很好,主教阁下。」沙里昂结结巴巴地说。「您毋须在意我。」 「我为此感谢艾敏,神父。」凡亚说这话的腔调和平常感谢艾敏赐予他早餐的蛋与面包时一模一样。接着,他再次沉默不语。沙里昂感觉到了某种内心的混乱,某种心理斗争。主教接下来的话是不情不愿的:「是时候了,神父,你应当和你的……呃……护卫——我的线人——取得联繫,我得知闇黑之剑已经铸成……」 第4页 沙里昂倒吸一口凉气。 「……眼下我们不能再耽搁了,这个年轻人对我们来说过于危险。」凡亚的声音越发冰冷无情。「你必须尽快将乔朗带至圣山,你会需要我的线人予以协助。去找黑锁,通知他,我——」 「黑锁!」沙里昂坐倒在床上,心跳声就像乔朗打铁时一样震天响。「是你的线人?」触媒圣徒用颤抖的双手撑住前额。「主教阁下,您说的肯定不是黑锁!」 「放心,神父——」 「他是个叛徒,一个被驱逐的杜克锡司!他——」 「被驱逐?他这个被驱逐的巫术士和你这个被驱逐的神父没有什么两样,沙里昂!他现在还是杜克锡司的一员,他们教团中的高层成员,为这桩敏感任务精心挑选的成员,就和你一样。」 沙里昂两手抱紧头,好像他这么做还真的能让纷纷扰扰的思绪不在脑子里翻腾。黑锁,那个残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巫术士是杜克锡司,以在辛姆哈伦执行法律为职责的秘密组织成员。他是教会的密探!他还要为冷血的谋杀、为袭击村庄抢掠财物、为让这个村庄的村民在冬季挨饿负起责任…… 「主教阁下。」沙里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位巫术士曾经是……一个邪恶的人!一个恶毒的人!他——我见到他杀死一位我们教团的年轻执事,那个村子叫做——」 主教打断他的话。「你没有听过那句老话吗?『走在光里的人看不到黑夜的影』?我们不要太过草率地对别人下定论,神父。如果你冷静地仔细回想你所说的意外事件,肯定会发现那是迫于无奈,或者只是意外。」 沙里昂见过巫术士在风中唿喝,他见过一阵狂风捲起毫无防备的执事,将他像一片叶子般扔向屋墙,他见过那具年轻的身躯毫无气力地跌落到地面。 「主教阁下。」沙里昂打着颤,斗胆进言。 「够了,神父!」主教厉声喝道。「我没有时间听你唱高调抱怨,黑锁做了该做的事以维护巫术士叛徒身分的伪装。他在掌握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当中从事危险的工作,这些人就在你们身边,沙里昂。相对于数以千计的生命或数以万计的灵魂而言,那毕竟只不过是一条命,而那由他决定。」 「我不能理解——」 「那么给我一次机会解释吧!我以最确凿的信心告诉你,神父。我曾经跟你讲过,你的任务是为了解决北方萨拉肯国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局势每况愈下,背弃教团法规的触媒圣徒不停增加,他们将自己的生命之力随意传给任何一个提出请求的人。正因如此,萨拉肯国王以为自己能肆无忌惮地对付我们,他扣押教会的资金据为己有,他将枢机流放,代以叛教的触媒圣徒。他意图入侵征服马理隆,因此和妖艺工匠们联手,让他们供给他邪恶的武器……」 「是,主教阁下。」沙里昂低声回应,一边半失神地听着,一边竭力想清该做什么。 「萨拉肯国王计划用妖艺工匠的武器帮助自己发动战争。虽说表面上黑锁看来是在助长萨拉肯的野心,帮助妖艺工匠。实际上,他是准备将他们引入致命的陷阱,让我们从而能击败萨拉肯,彻底粉碎妖艺工匠,最终将他们从这个世上剷除。黑锁已经控制了一切,至少在这个年轻人——那个乔朗——发现黑暗之石以前,他控制了一切。」 凡亚越来越恼火,他的想法也渐渐变得散乱无序,沙里昂已经跟不上了。凡亚感觉到了变化,于是怒气沖沖地沉默了一阵,试图重新控制谈话。接着他继续与沙里昂交谈,稍微平静了一些。 「黑暗之石的发现是场灾难,神父!你肯定看到了吧?它能给萨拉肯得胜的力量!这就是我下命令的原因,你和黑锁必须立即将那年轻人和他带给这世界的致命力量送返圣山,必须赶在萨拉肯发现此事之前。」 沙里昂因为紧张开始头疼,走运的是,他自己的想法过于混乱,传送出的肯定只是些乱闹闹的片断:黑锁是双面间谍……黑暗之石会威胁世界……妖艺工匠正走进圈套…… 乔朗……乔朗……乔朗…… 沙里昂逐渐平静,他现在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了。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两国间的战争、数以千计的生命,这些概念都太庞大,难以理解;但,个人的生命呢? 明明知道他将面对的是怎样的劫难,我怎能带他回去?我现在的确知道这劫难是什么了。沙里昂向自己承认现实。我以前没看到,只是因为刻意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触媒圣徒抬起头,专注地盯着黑暗深处。「主教阁下。」他大声说着,打断了主教的滔滔不绝。「我知道乔朗是什么人。」 凡亚骤然沉默。沙里昂感觉到了疑虑、谨慎和害怕,但这些情感几乎是一掠而过。辛姆哈伦的主教年近八十,在位已四十余年。他处理自己的工作时非常有技巧。 「你是什么意思。」传来的主教想法确实是一派困惑不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不就是乔朗,女疯子安雅的儿子……」 沙里昂发现自己在聚集勇气。最后,他终于能面对真相了。 「乔朗他是……」触媒圣徒低声说。「马理隆皇帝之子。」 第二章 恩惠 第5页 无声牢狱中一片死寂。这沉默深不见底,一时间,沙里昂以为,或是希望,凡亚已经切断了联繫。 接着话语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你是如何得出这个推论的,沙里昂神父?」触媒圣徒能感觉到主教谨慎小心地踏上柔软未知的地面。「黑锁可曾——」 「艾敏在上,他知道了吗?」沙里昂吃了一惊,再次大声说。「不。」他有些语无伦次地续道。「没人告诉过我,没有人愿意说,我只是……知道了。怎么会知道?」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要吸取多少魔法灌注到塑木师身上,让他能塑造一把椅子?这是某种计算,把所有因素加在一起——那人的体重身高、能力年纪、所做工作的难度……我刻意地去考虑这些吗?没有!我频繁地做着这样的事,想都不用想是怎样算出的结果就得到了答案。 「就是这样,主教阁下,我就是这样得知乔朗的真正身分。」沙里昂摇摇头,闭上双眼。「我的天,我曾经抱过他!那个婴儿,生来就是活死人,註定要死去!我是最后一个抱他的人!」泪水从他眼中渗出。 「就在那个不幸的日子里,我带他到育婴室,坐在婴儿床边抱着他摇了好几个小时。我知道,一旦我放下他,再不会有其他人可以碰他,直到您让他去……去圣山。」沙里昂动情地站起来,在狭窄的牢房里踱步。「也许是猜想,但我已逐渐相信我与他彼此相关。我第一次看到乔朗时,即使眼睛不曾认出他,灵魂也已将他记起。就在我开始倾听灵魂的声音时,知道了真相。」 「你如此确定这是事实?」这话听来很紧张。 「您否认?」沙里昂凛然喝问。他停下踱步,仰头凝视牢房的横樑,仿佛主教就盘桓于梁木之间。「您否认您有目的地将我派至此地,希望能找出真相?」 一阵长时间的冷场,沙里昂仿佛看到有人瞧着一手的塔罗牌,不知该打哪一张。 「你已经告诉了乔朗?」 这个问题包含着非常真切的恐惧,对沙里昂而言,这种恐惧昭然若揭,心知肚明。 「没有,当然没有。」触媒圣徒答道。「我怎么能告诉他如此离奇的故事?他不会相信我,不会无凭无据地相信,而我却拿不出凭据。」 「即使你说已经考虑到所有的因素?」凡亚追问。 沙里昂性急地摇摇头。他又开始踱步,但很快在窗前停下。白昼已完全降临,日光泻入冰冷的牢房,妖艺工匠的村庄正在甦醒。炊烟冉冉升起,被烈风抽打得支离破碎。几个早起的村民已动身涉雪劳作,不然就是正检视自家住处在昨夜的风暴中有何折损。在更远的地方,他还看到黑锁的一个卫兵在各家各户间奔忙。 乔朗在哪里?为什么他还没回来?沙里昂很想知道。他立即将这念头剷出脑海,又开始踱步,希望借着身体活动能帮他集中注意力,同时让自己暖和起来。 「所有的因素?」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对,还有……其他的。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就像他的女皇母亲,呃,并不是很明显的相像。他的脸庞因为所过的艰辛生活变得坚毅,浓眉总是拧着,笑得很少;但他长着与她一样的头髮,美丽的黑髮弯垂及肩。有人提到过他的母亲——我指的是养母——不肯剪短他的头髮。有时在他眼里会看到某种神情——尊贵、傲慢……」沙里昂嘆了口气。他觉得口干舌燥,噎在喉中的泪水有一股血腥气。「当然还有一点,他是个活死人,主教阁下——」 「在这个世上有许多活死人。」 主教正试图查明我究竟了解多少真相。沙里昂突然明白了。不然,他就是在寻找证据。触媒圣徒两腿发软,连忙扶住火炉旁的小木桌。他拿起手工制造的陶土水罐,想狠狠喝上一口,结果发现里头的水结了一层冰。沙里昂无奈地看了一眼炉灶里冰冷的灰烬,把水罐用力放回桌上。 「我知道有很多活死人,主教阁下。」触媒圣徒吃力地开了口,但仍然说得很大声。「如果您还有印象,我自己曾经在马理隆见过的就够多了。一个婴儿在三项魔法测试中没有通过两项就被认定是活死人;但是,主教阁下,您和我都明白,这样的活死人依然具有一些魔法能力,即使这能力微乎其微。」他痛苦地吞咽着,灼热的咽喉疼痛不已。「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婴儿在全部三项测试中一项也没有通过——只除了那一个。彻底失败。那个孩子是马理隆的王子。我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人——即使是在我们所居之处指称的活死人之中也没有谁会完全没有魔法力——只除了一个人,乔朗,他是个活死人,主教阁下。真正的活死人。他体内完全没有生命之力。」 「此地的妖艺工匠已经人人皆知此事?」接下来的审问颇为无情,沙里昂的头部开始抽痛,他渴望得到安宁,渴望摆脱这个刺探的声音;但他想不出该怎么办,除非是一头撞到墙上。他咬住嘴唇,回答了提问。 「不,乔朗已经学会巧妙隐藏自己的缺陷,他善于利用错觉和偷天换日的手法,显然那位抚养他的母亲,安雅,教过他。乔朗知道如果有人发现真相,他会是什么下场。即使处在这里的活死人与弃民之中,他也会被处以极刑,惨遭屠戮。」触媒圣徒越来越急躁。「不过,黑锁肯定已经将所有这些事报告——」 第6页 「黑锁知道自己需要了解什么。」凡亚答道。「我承认我有自己的猜想,而他则採取必要的行动以确认或驳倒这些猜疑,我认为没有必要与他讨论此事。」 触媒圣徒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可是就有必要和我讨论。」他嘀咕着。 「没错,神父。」主教的嗓音现在变得冰冷严厉。「我察觉到你对这个年轻人有感情,某种逐渐增强的友爱之情。它像致命的毒药一样在毒害你的灵魂,沙里昂祭司,你必须净化它。不错,也许我确实将你派往此处,希望你能确认我一直在怀疑的事。如今你已知晓秘密,沙里昂,而且是惊人的秘密!真正的王子仍然活着的事实,将使我们面对敌人的威胁。危及的范围太大,几乎无法想像!如果此事为人所知会发生什么,沙里昂,让人得知真正的王子竟是活死人?叛乱只不过是众多忧患中最小的一桩!统治的王族将被驱逐,将会受辱。马理隆会是一片混乱,在萨拉肯军队面前轻易沦陷!你肯定明白那会怎么样,沙里昂!」 「是的,主教阁下。」沙里昂再一次试图滋润口腔,可是他的舌头就像是一块毛毯。「我明白。」 「那么你知道为什么将乔朗带回来是如此紧急了吧——」 「为什么以前不急?」沙里昂追问,寒冷和疲累给了他不同以往的胆量。「您知道乔朗在这里,黑锁也在这里。他是一个巫术士,是杜克锡司!只要下令,他能将乔朗拆碎了交给您!为什么要费力将乔朗完好无损地带回圣山?如果他那么危险,除掉他不就行了!杀掉他很容易,尤其对黑锁而言!」沙里昂痛苦不堪。「为什么要扯上我——」 「因为需要你确认事实。」凡亚说的话在沙里昂心上狠狠一击。「在此之前,我只是猜想这个乔朗就是王子。你的『各种因素』综合得很好,与我推断的一致。至于暗杀他,教会不容许有谋杀,神父。」 沙里昂垂下了头。这样的斥责一针见血。尽管他对教会和神都失去了信任,但在心底还是不相信辛姆哈伦的主教会下令判人死刑。即使是那些婴儿——那些判定是活死人的婴儿——也没有处死,只是被带往候命厅,从那里送出这个已经没有他们容身之处的世界。至于那位年轻执事的死,都是黑锁一人所为,沙里昂深信主教很难掌控那个巫术士,杜克锡司有自己的处世原则。 「我得向你承认一些事,神父。」凡亚的想法载满痛楚,进入沙里昂的脑海。触媒圣徒察觉自己也有相同痛苦,不禁退缩。「我将此事告诉你,是为了让你了解得更清楚。若不是这个年轻人发现了黑暗之石,我会乐于让他隐藏在妖艺工匠间终老——至少藏到我们准备把他们全部迁走前为止。难道你不明白吗,沙里昂?本来很容易让乔朗混在他们之中,一次爆炸就能除去对整个世界的所有威胁,也不会让那些人受苦。严惩萨拉肯,处罚叛教的圣徒,消灭掌握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除掉活死人王子,本来一切都可以那么简单地处理掉,沙里昂。」 再一次,沉默蕴藏着沉默。沙里昂嘆息着,把头埋入双手之中。那声音又回来了,轻柔得有如他心中的低语。 「事情仍然很简单,神父。你手中掌握着的,就算不是世界的命运,也是马理隆的命运。」 沙里昂心惊胆战地抬起头,辩驳道:「不,主教阁下!我不想——」 「你不想负起责任?」凡亚厉声问道。「恐怕你没有选择。你犯了错,神父,如今你必须偿还。你要知道,我知道某些关于黑暗之石的事。我知道若没有一位触媒圣徒的帮助,乔朗不可能学会如何使用它。」 「主教阁下,我不懂——」沙里昂开始哀求。 「难道不是你吗,沙里昂?你的理智也许已经宽恕了自己的行为,但灵魂清楚自己犯下的罪行!我感觉到了你的罪孽,我的孩子,业已摧毁你的信仰的罪孽。完成职责,你就能免受其难。把那个年轻人带给我,把他带回教会,就能平抚受折磨的良心,找到曾有的安宁。」 「乔——乔朗会怎样?」沙里昂犹疑地问。 「那应该跟你没关系,神父。」凡亚无情地回答。「这个年轻人已经两次打破了我们最神圣的律法——他犯了谋杀罪,还将致命的邪恶力量带回世界。多考虑你自己被染黑的灵魂,沙里昂,想办法赎罪吧!」 如果我能的话。沙里昂无力地想道。 「沙里昂神父。」凡亚显然发怒了。「你本应表示忏悔和谦恭,我却感觉到怀疑和混乱!」 「宽恕我,主教阁下!」沙里昂将两手按到太阳穴上。「这一切太突然了!我理解不了——我必须有时间想想……并考虑该怎么做——」突如其来的怀疑掠过他的脑海。「主教阁下,乔朗为什么会还活着?安雅怎么会——」 「那是什么,神父?更多的问题吗?」凡亚主教勐然打断他。声音停了,接着是沉重的等待。 沙里昂想咽口唾沫,但在他嘴里只有血腥味。他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但一个个问题梗在原地,不屈不挠,喋喋不休。主教一定是有所察觉,因为接着传向沙里昂的思绪如毛毯一般温暖。 「也许你说得没错,神父。」凡亚温和地说。「你需要时间。我承认自己有些缺乏耐心,这事对我而言如此重要,我们面临的危险如此真切,以致我刚才变得毫不体谅人情。再等一天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我将在今晚与你联繫,做出最后的安排。审慎室的功能可以让我随时随地找到你,正如谚语所言,你永在我心。」 第7页 沙里昂浑身战慄。这话令人不快。「深感荣幸,主教阁下。」他喃喃回应。 「愿艾敏与你同在,指引你的脚步。」 「谢谢您,主教阁下。」 周遭再次归于沉寂,沙里昂知道这一次主教已经离开。触媒圣徒缓缓站起,走过牢房,再次在床上躺下。他拉起单薄的毯子裹住肩膀,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颤抖不已。清晨的阳光自牢窗射入,洒落苍白暗淡的光线,没有带来丝毫温暖,反使周围更显清冷。沙里昂悽然凝视着阴影在这欺骗人的光亮中摇曳,试图理解方才发生的事件。 可是惊恐与嫌恶已使他筋疲力尽,几乎无法集中精神,他恼火地想要挣脱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 「我应该以谦逊的态度去理解主教阁下,他非常关心教徒,所以才设想出这种办法看顾他们。如他所言,假如我的灵魂纯净无垢,我就不会怨恨这样的侵入。」沙里昂苦苦劝说自己。「是自己的罪行让我怕得发抖,以为他会像个窃贼一样翻查我的思绪!不管怎样,连我的生命也属教会所有,我不该有所隐瞒。」 他翻身仰躺床上,看着暗影在房樑上移动。 「啊,再次得到安宁!也许主教阁下说的是真的,也许我已经因为自身的罪孽,我不肯承认的罪孽,失去了自己的信仰?忏悔罪行,接受惩处,我就解脱了!免受这些疑虑的折磨!免受这种内心的混乱!」 触媒圣徒这么想时,一阵安详感涌过他全身。这感觉温柔和暖、抚慰人心,填满了他心中恐怖又黑暗的冰冷空虚。如果凡亚现在在场,沙里昂会立即冲过去匍匐在他脚边。 但是……乔朗…… 是啊,乔朗会怎样呢?关于那个年轻人的记忆刺破了安宁的气泡,那阵暖流慢慢消散。别走!沙里昂奋力留住它。 「承认吧。」他跟自己争辩起来。「乔朗让你害怕!凡亚说得没错,这个年轻人确实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除掉他,卸下为那把邪恶的剑背负的责任将会是种解脱,尤其是现在,我已经确知了真相。毕竟,古人是怎么说的呢——『真诚予人自由』?」 好极了。沙里昂那个愤世嫉俗的黑暗灵魂反驳道。然而什么才是真诚?凡亚可曾回答过你的问题?十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乔朗就是王子,他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还活着? 触媒圣徒闭上双眼,想避过阳光,躲开黑暗。他像是把那个小小的婴儿又一次抱在了怀里,轻轻摇动,他的泪水滚落到那张还不知人事的小脸上。他像是又一次感觉到了乔朗的碰触——那个年轻人的手搭着自己的肩膀,昨晚在熔炉的种种骇人时刻,他就是这么做的。沙里昂在那双漆黑冰冷的眼中看到了渴望的神色——乔朗一直以来不肯承认的,对爱的渴望。乔朗在沙里昂身上看到了爱。这就是牵绊!没错。要是沙里昂还相信艾敏的存在,他简直要说是神的旨意让他们俩有所牵绊。他能够斩断它、背叛它吗? 乔朗会怎么样?他问过主教的话此刻在脑海中迴荡。而他知道答案,凡亚主教曾带走那个婴孩,让他去死,因此主教不可能会善待已经成人的他。 沙里昂睁开双眼,面对暗淡的晨光,它毫无暖意,却是真切的事实——即使冰冷无情。 如果我把乔朗带回去,就是让他去送死。 虚假的安宁自触媒圣徒心中渐渐漏尽,只余与之前同样阴冷漆黑的空虚。有太多的未解之谜,有太多欺骗的谎言;凡亚主教欺骗皇帝与女皇,害他们以为自己的孩子已死;他把沙里昂骗来追踪乔朗,若不是沙里昂发现真相,主教一定会继续欺骗他,触媒圣徒确信他会这么做。他不能相信凡亚,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必须坚持的真理在自己心里。他沉重地嘆了口气。他将追随真理,希望这能指引自己走出困境。 乔朗在哪里?他早该回来了。肯定出了什么意外…… 阳光被两个在房间正中央实体化的黑影遮蔽,沙里昂的良心也被投下了阴影。触媒圣徒心惊胆战地盯着他们俩,一颗心提到了喉头,这时,其中一位开口了。 「我说。」说话声如同阳光一般既明亮又充满欺骗。「看哪,乔朗。你和我在外头挑战荒野的危险,秃头祭司却躺在这里睡得像个死人,睡得就跟别人后来错把他当死人埋了的邓斯塔伯男爵以前一个样。」 第三章 去除污点 「乔朗?」沙里昂问得稍带迟疑。 触媒圣徒坐起身,盯着站在牢房正中央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沙里昂都不知道他们是真人还是自己幻想的错觉。 但回答他的声音真真切切,话里的愤怒也同样真实。「还他妈的会是谁?」乔朗的话冲口而出,接着走到桌边拎起水罐的行动进一步证实了他是真人。他发现水罐里结了冰,忿忿骂了一句就把它放了回去。 怒骂声还未落,一张守卫的脸就突然出现在牢窗,害得跟乔朗一起现身的年轻人大声惊叫。 「天哪!快逃命!怪兽追来了——哦,请原谅——」守卫这时已经板起了脸。「不是怪兽,不过是黑锁的一个手下。我看错了,一定是这臭味让我弄混了。」卫兵怒骂一句,走了,而辛金捂住鼻子,大声喘气。 沙里昂奔过狭小的牢房。「你没事吧?」他关心地瞧着乔朗,问道。 第8页 年轻人抬起头,漆黑双眼下是疲惫的黑眼圈,轮廓分明的面庞一脸憔悴。他的衣服刮破了,沾了泥土,还有某种东西——沙里昂发现那是血以后吓坏了。乔朗的手上也有一道道血痕。 「我很好。」乔朗疲累地答道,坐倒在椅子上。 「可是……」沙里昂把手搭上他肌肉纠结的肩膀。「你看来很糟——」 「我说我很好!」乔朗大吼,蓦地避开沙里昂表示同情的碰触。他从一头凌乱的光亮黑髮中瞄了触媒圣徒一眼。「我们白天时都看得很清楚,要是……」 「我讨厌这种说法!」辛金说着,一挥手凭空抽出一条橘色丝巾,沾了沾鼻子。「请不要把我和你这样的下等民众混为一谈。」 确实,辛金一副刚从皇家晚会上回来的模样。这个纨绔子弟身上只有一处改变令人注意,还让人多少有些吃惊——他通常颜色缤纷的衣服现在是全黑的,连遮住手腕的花边都是黑的。 沙里昂嘆着气从乔朗身边走开。他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把手拢进破旧长袍的袖中,想让它们暖和起来,却只是徒劳罢了。 「你昨晚回来时遇上麻烦了?」乔朗问触媒圣徒。 「没有。卫兵以为我和……黑锁在一起。」沙里昂被这名字噎住,咳了一声。「我告诉他们,他和我说完话就……放我回来了,他们没多问就把我关了起来。不过,你呢?」触媒圣徒瞧瞧乔朗,再看看辛金,觉得奇怪。「你们怎么进来的?去了哪里?有人看见吗?」他不自觉地往窗外望去,看向对街黑锁的卫兵驻地,他们从那里监视着囚犯。 「看到我们?呿,真无礼!」辛金鄙视地说。「好像我穿成这模样招摇过市似的!」他轻蔑地扬起漆黑的袖子。「现在我会穿这个,只不过是因为这看起来跟这个场合相衬。」 「但你们怎么进来的?」沙里昂追问。 「当然是用传送廊。」辛金耸耸肩。 「但……那不可能!」沙里昂倒吸一口气,吃惊得险些语无伦次。「颂离,传送廊操控者!传送廊本来应该会中断——因为你没有触媒圣徒传给你足够的生命之力或是……或是开启它——」 「那只不过是技术问题。」辛金挥了挥盖着黑蕾丝的手,他在牢房里兜圈子,一边欣赏自己的黑鞋,一边继续说:「我们进来时,就是站在你和窗口那张粗俗的脸中间的时候,我正说着什么事来着——顺便说一句,那脸完全坏了我早餐的胃口,我要说的事现在全忘了,是什么来着?」 「乔朗。」沙里昂试图无视辛金的话。「去哪——」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辛金皱起眉,一手触额。「误把男爵当死人埋了。他很有风度地接受了掩埋,以为这是个绝妙的玩笑。当他从大理石棺盖下爬出来时,确实遇上了一点小麻烦。然后有一阵子大家都很紧张,我们把他当作是吸血鬼,把一根桩子打进他的心脏,但后来发现他有血有肉,就赶紧找来塞尔达拉,补上他胸口的那个洞。这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是个可以理解的误会。不过,至于那位伤心的寡妇,又是另一回事了。」辛金嘆了口气。「她绝不原谅他竟然毁了葬礼。」 「乔朗!你去了哪里?出了什么事?」沙里昂趁辛金停下来喘气,连忙追问道。 「闇黑之剑在哪里?」乔朗突然发问。 「在你藏的地方。我照答应过的话把它带了回来,没人发现它。」沙里昂看到乔朗漆黑的双眼带着突现的怀疑看着自己时,加了一句:「就像你说的,我不能毁掉自己出力创造的东西。」 乔朗站起身。「辛金,盯着窗子。」他下令。 「非得是我吗?要是那个蠢蛋靠过来,我会吐的,我保证——」 「只管盯着窗子!」乔朗厉声说。 辛金把丝巾牢牢捂着鼻口,移近窗口往外看。「起疑心的蠢蛋去跟对街的蠢蛋同伴说话。」他回报说。「他们看起来全都心慌意乱、十分紧张,不知道有什么事?」 「他们可能已经发现黑锁不见了。」乔朗边说边朝床走去,他跪在床边,两手探进脏兮兮的床垫下,抽出一包裹着布的东西。他匆忙拆开它,瞄了一眼里面的长剑,满意地点点头,再回头看向沙里昂。苍白的阳光在这位年长的男子脸上投下一束灰暗的光,他正看着乔朗,表情肃穆且沉重。 「谢谢。」乔朗不情愿地说。 「不要谢我。我宁愿去见艾敏,宁愿这剑躺在河底!」沙里昂激动起来。「尤其是在今晚的事以后!」他抬起双手恳求道:「再考虑考虑吧,乔朗!在它毁了你以前,毁掉这把邪恶的兵器!」 「不!」乔朗避开触媒圣徒盈满伤悲的双眼,愤怒地将布包塞回床下。「昨晚整个过程中,你都看到了它给我的力量。你真相信我会放弃它?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老兄!」 「和我有关。」沙里昂轻声说。「我就在当场!我帮助你谋……」触媒圣徒煞住话头,瞄向辛金。 「没事。」乔朗站起身。「辛金知道。」 他当然知道,沙里昂痛心地想着。辛金不知为什么总会知道一切。触媒圣徒觉得那些会指引他走出困境的真理,只不过将他扔在窘境中挣扎。 「其实。」乔朗一边继续说,一边坐到床上。「你该感谢他,触媒圣徒。要是没有他,我绝不可能完成你所谓的『昨晚的事』。」 第9页 「没错。」辛金高兴地从窗前转过身。「他打算把尸体丢到某个老套的地方。当然了,那样完全行不通。我是指,你不是想让那看起来像是半人马干掉了亲爱的黑锁老弟吗?以本人名誉担保,那个巫术士——抱歉,是已故的、无人为之嘆息的巫术士——他的跟班们是很蠢,但是,我得问你,他们真的有蠢到那种程度吗?」 「想想看,他们发现昔日的长官倒在某棵树下,肚子上有个流血的大窟窿,周围既没有脚印也没有兇器。你觉得,他们有没有可能随便就下定论说:『见鬼!看来黑锁老兄被一棵枫树干掉了!』你的明妮姨妈也不会信这鬼话!他们倒可能跑回这里,把所有人都在广场上排成一列,兇巴巴地逼问『你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在哪里?』『看门狗夜里都在干什么?』这类问题。所以呢,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我们布置好了尸体——肯定非常美观——以某种独特的姿势躺在一小片空地中央,还添上了几笔使之完美。」 沙里昂突然觉得一阵噁心。他想起乔朗离开熔炉时,巫术士的尸体就搭在他肩上,黑锁绵软的手臂在他背后晃来晃去。触媒圣徒的双膝发软。他坐倒在椅子上,忍不住惊恐地盯着乔朗,凝视着那件染血的衬衫。 乔朗顺着触媒圣徒的目光瞧向自己,撇了撇嘴。「这让你想吐吗,老兄?」 「你该脱了它。」沙里昂镇定地说道。「免得守卫看到。」 乔朗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耸耸肩,扯掉衬衫。「辛金。」他下令说。「生火——」 「亲爱的老弟!」辛金抗议。「这是浪费了一件完好的衬衫。丢过来,我一下就能弄掉那些血污。朗格维尔公爵夫人教过我——你们听说过她吧,她所有的丈夫都死得不明不白,她同时也是一位处理血渍的专家。『没有什么比干涸的血更容易洗掉了,辛金,亲爱的。』她对我说。『大多数人见了血都大惊小怪。』你要做的只是——」辛金接住乔朗扔来的衣服,抖开,用丝巾一角狠狠摩擦上面的血渍。一擦,血印就消失了。「瞧,我是怎么跟你们讲的?纯净洁白得像刚下的雪。呃,不算领子上的污垢的话。」辛金打量着衬衫,一脸轻蔑的笑容。 「尸体怎么了?」沙里昂嘶哑地插话问道。「『添了几笔』什么?」 「半人马蹄印!」辛金自豪地笑起来。「是我的主意。」 「蹄印?怎么弄的?」 「哎呀,当然是把我自己变成一只半人马了。」辛金回答说,往后靠在墙上。「很好玩,我偶尔会这样放松一下。我在周围到处跺脚,刨开草皮,弄得就像有过一场兇狠打斗似的。还认真地考虑过宰了自己,把尸体摆到黑锁旁边。真打起来肯定是那种结果,不过,」他嘆了口气。「对于伪装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啦。」 「别担心,触媒圣徒。」乔朗恼火地插嘴。「没人会怀疑。」他从辛金手里拿过衬衫,刚打算穿上,却下不了决心,于是把它扔到床上。乔朗从床底勐力扯出一个破旧的皮囊,拿出另一件衣服。「莫西亚在哪里?」他皱起眉打量了周围一番,问道。 「我……我不知道。」沙里昂答道,突然发现自己还没看到那个年轻人。「我们走时他已经睡了,守卫一定是把他带去了哪里!」他警觉地站直,朝窗口走去。 「他可能逃走了。」辛金若无其事地说。「那些蠢货连只想出壳的小鸡都拦不住,而且你们要知道,莫西亚说过要自己去荒野。」辛金打了一个大呵欠,下巴都快掉了。「我说,沙里昂,老伙计,你不介意我用你的床,对吗?我困得不得了。目击兇杀,藏匿尸体——充实的一天,谢谢。」根本不等沙里昂回答,辛金就走过狭窄的牢房,躺到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睡衣。」话音刚落,他立即换上了一件又长又白、缀满花边的亚麻睡衣。这位年轻人朝沙里昂眨眨眼,然后理顺鬍子,往上撩起,接着闭眼,睡觉。还数不到三下,他就响起满足的鼾声。 乔朗沉下脸。「你想他不会这么做,对不对?」他问沙里昂。 「什么?离开?自己走?」触媒圣徒揉了揉发痛的双眼。「为什么不?莫西亚肯定以为这里没人会帮他。」他辛酸地瞄一眼乔朗。「你觉得很要紧吗?」 「我希望他逃走了,」乔朗语气平淡,忙着将衬衫塞进裤子。「他对这件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对他来说是……对我们也是。」 乔朗本打算躺下,想了想,又走回桌边。他拿起水罐,打碎里面的冰块,把水倒进一只粗碗。接着,他扮了副苦相,把脸埋进冰冷的水里。他洗去在熔炉沾上的黑灰,拿袖子擦了把脸,再用手扒了扒缠结的湿发。虽然他在阴冷的牢房里冻得发抖,还是坚决擦洗双手,用冰块搓掉手指上干涸的血渍。 「你要出去,是吗?」沙里昂突然问。 「去熔炉,工作。」乔朗答。他在裤子上擦干手,开始把自己浓密缠结的头髮分成三束,按平时那样编成辫子,每次性急地拉扯手中那团亮泽的黑髮时,他总痛得不免瑟缩。 「但你会站着睡着的。」沙里昂提出反对意见。「再说,他们不会让你出去。你说得对,有什么事正酝酿着。」他指向窗户。「你看那边,守卫都很紧张……」 乔朗朝窗外瞥了一眼,继续熟练地编着头髮。「对我们来说,更应该照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行动。我走以后,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知道莫西亚的下落。」乔朗把斗篷甩过肩,走向窗户,不耐烦地拍甩窗栏。街上乱成一团的守卫突然转回身,其中一个在跟其他人商量了一会之后,朝牢房走来,打开门锁,拉开了门。 第10页 「你想干嘛?」守卫吼道。 「我要去工作。」乔朗绷着脸说。「黑锁的命令。」 「黑锁的命令?」守卫皱起眉。「我们还没接到任何命令——」他刚开口就不说了,咬住话头一口咽了下去。「给我回牢里去!」 「可以。」乔朗耸耸肩。「只要你能告诉那个巫师我不在熔炉的原因,他们这时可正加班赶工打造给萨拉肯的兵器。」 「怎么回事?」另一个守卫过来了。沙里昂注意到,所有的守卫看来都神经紧张,惴惴不安。他们的目光一直在彼此之间游走,还不断留意街上的行人和山上黑锁的住所。 「他说他要去熔炉,有命令。」守卫伸出拇指指了指山上的房子。 「那就带他去。」另一个守卫说。 「但昨天我们接到命令把他们锁在这里,而且黑锁没有——」 「我说带他去。」后来的守卫咆哮起来,看着同僚的眼神意味深长。 「那么,过来。」先来的守卫对乔朗说,狠狠推了他一把。 沙里昂看着乔朗和那个卫兵穿过街道。守卫的紧张传染给村民。触媒圣徒看到前去工作的人们朝黑锁的手下投去阴沉的眼神,后者则以同等的敌意对前者怒目相向。本该去市集或到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从家中的窗户向外张望,想出门玩耍的孩子被扯回家里。妖艺工匠们是已经知道黑锁消失的事,还是只不过纯粹对巫术士手下的紧张状态做出反应而已?沙里昂无法猜测,也不敢问。 触媒圣徒的头脑因疲累和担心而麻木,他坐倒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把头贴到手上。一记大嗓门把他惊醒,但这只不过是辛金关于打牌的梦呓,显然是在梦里打着塔罗牌。 「最后要设计拉下持剑国王……」 第四章 等待 对沙里昂而言,从没有哪个早晨过得如此缓慢。他数着心跳,数着唿吸,数着沉重双眼眨眼的次数熬时间。乔朗走后不久,一阵轻快的微风从街上刮进屋里,触媒圣徒推测是黑锁手下一支分遣队决定出发搜索他们失踪的首领。眼下,熬过的每一秒钟,沙里昂都等着听到骚乱的动静,好让他知道巫术士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 触媒圣徒除了等待之外束手无策。他的确羡慕乔朗能在熔炉旁工作,尽管在那里心灵和肉体会觉得劳累,但却能在让人麻木的劳作中找到避难之所。看到辛金舒服地在床上躺成大字形,触媒圣徒已到中年的身体上每一块肌肉都渴望着休息,于是他打算遁入睡眠中。沙里昂躺到乔朗的床上,满以为自己累得会迅速沉入梦乡。但是他一滑出意识的边界,就以为自己听到了凡亚的声音在召唤,结果他悚然惊起,一身冷汗,颤抖不已。 「凡亚今晚要再次联繫我!」乔朗的归来使他过于兴奋,让沙里昂刚才将这番危机抛到了脑后。现在他记起来了,原本拖着铅鞋踯躅而行的分分秒秒,突然长出翅膀飞了起来。 沙里昂被锁在牢房里,因为缺食少眠而脑子轻飘飘,他所有的想法都围着即将跟主教抗辩这一点打转,就像一根掉进了漩涡的木棍。 「我不会交出乔朗!」他激动地自言自语。他下定了决心。就在触媒圣徒预演着与凡亚的会谈时,他渐渐无奈地发现自己在此事上可能没有选择余地,除非凡亚能和传说中的古代死灵术士一样有办法与死者交谈,不然今天主教必然无法与黑锁取得联繫。凡亚会向沙里昂讯问巫术士的所在,而沙里昂知道自己没有能力隐瞒真相。 「乔朗杀了巫术士,用创造自黑暗的兵刃杀了他,一把由我帮助创造的兵刃!」沙里昂听到自己在招供。 这怎么可能?凡亚主教会无法置信地质问。十七岁的年轻人和中年触媒圣徒除掉了一位杜克锡司?这位强大的巫术士能从天空召来飓风,把人像片干枯的秋叶一般碾碎。这位巫术士能往人身上注入烈焰毒药,灼烧每一根神经,将之变成一团不停抽搐、扭动翻腾的血肉。你们除掉的是这样的人吗? 触媒圣徒坐在乔朗的床边,双手紧张地一再握合又松开。「他想杀了乔朗,主教阁下!」沙里昂喃喃自语,排练着说词。「您说过教会不宽容谋杀。黑锁召我去给予他生命之力,要我汲取世界的魔法力充盈他的身体,让他去做这样骯脏的事!可我做不到,主教阁下!黑锁是邪恶的,难道你没看到吗?我看到了,我以前就见过他杀戮,这错了吗?错了吗,主教阁下?试图拯救另一个人的生命是错的吗?我绝没有害死巫术士的意图!」沙里昂摇着头,低头盯着自己破旧的鞋子。「我只是想……让他无法害人。请相信我,主教阁下!我绝不是想让任何像这样的事发生……」 「谁拿着『愚者』牌?」辛金厉声问道。这意料之外的声响吓得触媒圣徒的心跳到了喉头。沙里昂发着抖,愤怒地瞪向辛金。 辛金看来还在睡觉。他侧翻过身,把硬邦邦的枕头抱到胸前,脸贴在床垫上。「你拿着愚者吗,圣徒?」他迷迷煳煳地问。「如果没拿,你的国王肯定垮台……」 国王肯定垮台。对,毫无疑问。一旦凡亚发现他的探子死了,触媒圣徒无论做什么或说什么,都不能阻止主教立即派出杜克锡司把乔朗带回圣山。 「我在做什么?」沙里昂抓紧床边,手指掐进破旧的织物。「我在想什么?乔朗死定了!他们找不到他!这就是凡亚必须有我或黑锁帮忙的原因,他自己找不到这孩子。杜克锡司靠生命之力追踪我们,靠我们身体里的魔法力追踪!他们会找到我,但追不到活死人。或许他们找不到我,也就找不到乔朗。」 第11页 某个主意像一记狠拳打中了沙里昂。他兴奋得发抖,站起身在狭小的牢房中踱步。他迅速通盘考量,找出是否有缺陷。没有缺陷,行得通。他有信心,就像在母亲膝头上学会第一条数学算式一样有信心。 每种作用力,都有反制或相应的作用力,先人们是如此教诲的。在一个散发着魔法的世界,必然也有一种力量在吸收它——黑暗之石。在钢铁战争时期,妖艺工匠们就发现了黑暗之石,他们曾用此铸造具有强大力量的兵刃。妖艺工匠被击败后,他们的奇巧匠艺之道被定性为黑暗工艺。他们这类人被迫害、被流放,或是被迫隐居到就像沙里昂眼下所在的小小居住地。关于黑暗之石的知识沉陷在他们喧嚣苛酷的生活中,沉陷在他们的求生挣扎中。它在记忆中湮没,沦为仅存于仪式圣歌中的无意义词句,沦为几被忘却的古书中无法辨识的字眼。 无法为人辨识,只除了乔朗。他找到了矿石,查明它的秘密,铸成一把剑…… 沙里昂慢慢将手探入乔朗的床垫下。他摸进破布卷,触到长剑冰冷的金属,因它阴邪的感觉而畏缩。但是他的双手仍在继续摸索,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个小皮袋。沙里昂把它从藏匿点拖出来,提在手里,考虑着。那办法行得通,可他有这个力量、有这个勇气吗? 他有选择吗? 他缓缓拉开绑着袋子的皮绳,里面是三块石头,毫不起眼、朴陋无光,看起来非常像铁矿石。 沙里昂迟疑地将袋子提在手上,专注入神地盯着袋里的东西。 黑暗之石——这能保护他不让凡亚找到!这一张牌能让主教赢不了这一局!沙里昂把手伸进袋中,拿出一块石头。掌中的石头握起来挺沉,而且有种奇异的温暖感。他合拢手包住它,不知不觉将它按上心房。凡亚主教经由魔法与他联繫,黑暗之石会吸收魔法力,就像一面盾牌,因此他对凡亚而言——就像一个活死人。 「我也可能变成活死人。」沙里昂喃喃低语,握住石头贴紧身体。「这么做驱使我行事于法外,将我驱离信仰、远离故土;这么做,我将与自己曾笃信的一切断绝,抛弃自己的生活。之前那段生活中的一切将土崩瓦解,如同沙尘自指尖流逝,我将不得不再次重新探索世界。这世界将迥然不同,冷酷无情,令人恐惧。这世界将没有信仰,没有令人欢欣的解答,一个死亡的世界……」 沙里昂抽紧皮绳,束上袋口,把它再次放回藏匿点。但他留了一块石头扣在手里,紧紧握着。决心一下定,他就迅速开始行动,以一流数学家的方式在心里罗列起计划与设想,条理清晰明澈。 「我得去熔炉。我得去告诉乔朗,让他相信我们有危险。我们要逃走,去化外之地,等到杜克锡司赶来这里时,我们已经走得远远了。」 沙里昂握紧手中的石头,把水泼到脸上,拎起斗篷甩到肩上,也将所有的迷惘与偏见甩在身后。他回望一眼仍在熟睡的辛金,轻轻拍打监牢的窗栏,唤来了一个守卫。 「你想干嘛,圣徒?」 「你们今早没有收到关于我的命令吗?」沙里昂咧出一个自以为温顺无辜的微笑,可惜看上去更像是龇牙咧嘴死掉的负鼠。 「没有。」守卫吓人地大吼。 「我……呃……熔炉那边今天需要我在场。」沙里昂大声吸了口气。「铁匠正着手完成一桩艰巨的任务,要我给他灌注生命之力。」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守卫犹疑不决。「我们的命令是把你关起来看牢。」 「但那肯定是昨晚的命令。」沙里昂说。「你们没有……呃……在今天接到新的命令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守卫咕哝着,不安地望了眼山上的屋子。沙里昂顺着守卫的目光看去,见到黑锁的一队手下在屋门外聚成一小团黑色。他真希望自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你可以去。」守卫最后说。「但我得押你去。」 「那是当然。」沙里昂压下欣慰的嘆息声。 「那个白痴还在?」守卫往监牢里探头张望。 「谁?哦,辛金。」触媒圣徒点了点头。 守卫从窗栏间看到那个年轻人伸躺在床上,把嘴张得老大,鼾声在街上都能听到。就在此时,他发出一记特别夸张的鼾声,响得几乎能把自己从床上吹起来。 「真可惜他没被噎着。」守卫打开门,把触媒圣徒放出来,接着狠狠摔门关上。「过来,祭司。」说完,两人就动身了。 他们穿过的村庄街道两边都是砖砌房屋——沙里昂看到这些屋子时还是免不了要打冷颤,这些屋子竟全靠人类的双手和工具砌成,而不是由魔法驱使元素塑形而成——就在此时,触媒圣徒察觉不安的情绪正在人群中滋长。很多人已经不再假装干活,而是围成一个个小圈子彼此窃窃私语,愤怒地盯向带着一脸轻蔑从旁边经过的守卫。 「哼,等着吧。」守卫一边嘀咕一边对他们怒目相向。「我们很快就会好好地照顾你们。」但沙里昂发现黑锁这个手下说这话时,声音压得很低。显然,他既紧张又害怕。 沙里昂不怪他。五年前,那个叫黑锁的人出现在妖艺工匠的村庄,这位巫术士自称叛离了强大的杜克锡司一派,轻易地就从安顿手里夺取了控制权,而本来安顿这位温和的老人是巫教的领袖。巫术士依靠他的手下——这位杜克锡司特地培养的窃贼和杀手——加强了对妖艺工匠的掌控,他的统治依靠的就是恐怖手段,以及怂恿妖艺工匠奋起夺回应有地位的豪言壮语。然而有一些人依旧公然反抗巫术士及其爪牙——安顿就是其中之一。如今那位强大的巫术士失踪了,他的手下会被人盯上倒也不难理解。 第12页 「那么,他们今天在忙什么任务,神父?」 沙里昂吓了一跳。他察觉到了这是守卫第二次问起同样的问题,但他之前迷失在自己的想法里,没有注意。 「呃,一件特殊的武器……为……萨拉肯国打造的,我想是如此。」沙里昂支支吾吾,不自在地红了脸。守卫点了点头,又一次陷入心神不安的沉默。继续往熔炉走的一路上,他不断疑心地斜眼瞄向遇上的村民。 沙里昂知道提起萨拉肯就没问题。萨拉肯是化外之地正北方的一个大国,正在备战,他们竟然胆敢为此寻找并雇用掌握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导致触媒圣徒一派的愤怒,也引发了他们的恐惧。因此,去年一年里,妖艺工匠日夜忙着铸造各种铁箭簇、铁矛尖和匕首。经过萨拉肯本国的巫术士以强力魔法加强后,这些武器有了极为可怕的杀伤力。而就在此时此刻,萨拉肯的匕首正搁在古老马理隆王国秀雅的咽喉上。 怪不得凡亚主教被吓坏了。沙里昂不会因此责怪他,但仔细一想,他就满心疑惧。触媒圣徒教团在辛姆哈伦的各个王国间维护了好几世纪的和平,如今,联合的力量已经松散,脆弱的丝线被撕裂了。萨拉肯对自己的征服企图不加掩饰,而教会则竭力对其他人隐瞒此事,以免引发恐慌,结果谣言每天都传得更远,恐惧日益加深。 不过,当然了,沙里昂想着,现在黑锁死了,一切都会结束!安顿这位睿智的年长领导者反对妖艺工匠中主战派的意见。没有黑锁继续煽动,那位老人会让其他人回復理智。 我们离开以前,我要警告他们即将面临的危险。沙里昂想着。我要让他知道,黑锁在把他们引向圈套,我—— 「到了。」守卫说着,一把抓住触媒圣徒。后者沉溺于自己阴暗的思绪,险些一头摔进熔炉。沙里昂一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就听到锤子的敲打声和风箱刺耳的吹息,这就像是某只巨兽的心脏跳动声与肺叶张合声。巨兽盘踞在漆黑的巢穴中,眼睛射出火焰般的红光。巨兽的主人,那位铁匠就站在门口。这位身形魁梧的大汉既擅长魔法,也精通奇巧匠艺之道,他领导着妖艺工匠中的主战派。他喜欢战争,不过,喜欢的是没有黑锁干涉的战争。没有谁比铁匠更乐于听到巫术士的死讯。无庸置疑,黑锁的属下非常害怕这位巨汉以及支持他的诸多妖艺工匠。 铁匠这会正和几位年轻人谈话,他们一看到前来的卫兵就立即中止了交谈。几个年轻人都撤回熔炉所在的洞窟阴影里,铁匠则回头继续干活,走开之前冷淡又挑衅地瞥了卫兵一眼。 「神父……」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 沙里昂回头看去,呆住了。 「莫西亚!」他大喊一声,欣慰地伸手抓住那个年轻人。「你怎么逃……」他瞄了一眼守卫,没说下去。「那个,我们担心——」 「神父。」莫西亚温和地打断他的话。「我得和你说几句话,私下谈,是……关于灵魂的事。」他边说边看向守卫。「不会太久的。」 「行。」守卫发现铁匠正紧盯着自己,于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但不能走出我的视线范围,你们俩哪一个都不行。」 莫西亚把沙里昂拉到马厩的阴影下,准备上马蹄铁的马都关在这里。「神父。」年轻人低声问。「你要去哪里?」 「去——去跟乔朗谈谈。我有些事……我们必须讨论……」沙里昂支支吾吾。 「是关于谣言的事?」 「什么谣言?」触媒圣徒不安地反问。 「黑锁……他失踪了。」莫西亚紧盯着沙里昂。「你没有听说?」 「没有。」沙里昂别开目光,往阴影里退去。 「他们已经对外派出了搜索队。」 「怎么——你怎么知道?」 「辛金来通知巫术士的手下时,我就在黑锁的屋子里。」 「辛金?」沙里昂瞪着莫西亚。「什么时候?他说了什么?」 「今天凌晨。我跟你说,神父。」莫西亚盯着守卫,急忙往下讲。「昨晚,在你和乔朗走了以后,守卫进来把我带了出去,他们说是黑锁要提审我什么的。我们到黑锁屋里时,他不在。有人说他和你一起去熔炉了。我们一直等着,但他没有再回来。他手下一些人去熔炉找他,不过没有找到。然后,快天亮时,辛金冒出来说了一段话,讲黑锁如何进了树林跟半人马清算一笔旧帐——」 沙里昂不禁苦嘆。 莫西亚目不转睛地盯着触媒圣徒。 「你并不是刚刚才听说这件事,对吧,神父?我想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不能现在告诉你!」沙里昂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出来的?」 「趁乱直接走出来的。我去警告过安顿,黑锁的手下正在集合,他们打算占领村子,在反抗开始之前就扑灭它,他们有武器——棍棒、刀子和弓箭——」 「嘿,够了!我不能等上一整天!」守卫大喊道,显然是急着逃离铁匠怒气腾腾的目光。 「我得走了。」沙里昂说着,往熔炉走去。 「我跟你去。」莫西亚坚定地说。 「不!回牢房去!盯住辛金!」沙里昂焦急地指示他。「只有艾敏才知道他接着会说什么、做什么!」 第13页 「没错。」莫西亚考虑了一会,表示同意。「这话说得没错。你会回来吗?」 「会、会!」沙里昂赶紧答应。他看到守卫瞄一眼莫西亚,起了疑心,好像觉得莫西亚能随意在外走动这事很奇怪。不过就算这守卫真有拦住莫西亚的打算,再瞄一眼皱着眉头的铁匠就已经够让他三思而行了。 「这个祭司说他来帮你们完成某项特殊任务。」守卫对铁匠说,两人对看的目光毫无善意。 「你知道的……特殊任务,萨拉肯的。」沙里昂加上一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屋里捶打的声响突然停了。触媒圣徒看到乔朗正瞧着他,一双黑眼睛就像炉灶里的炭一样亮着红光。「乔朗正忙着的任务……」沙里昂的话语消失了,他的谎言源泉已经干涸。 铁匠的嘴角抽动着,像正打算笑一笑,但他最后只是耸了耸肩,说:「啊,那桩任务。」他用一只脏黑的手比了个手势。「到里面去,神父。不是你!」他怒瞪着守卫,下令的声音坚定果断。守卫顿时气得满脸通红,但铁匠提起巨大的锤子,一只手就轻松把它挥了起来。守卫低声咒骂一句,退开。他转过身,往山上的房子赶去。 「最好快点,神父。」铁匠冷漠地说道。「就快要有麻烦了,我敢说你不会愿意被逮个正着。」 铁匠正打着另一只手上钳着的马蹄铁,锤子砸得叮噹作响。沙里昂看着他工作,发现那块蹄铁冷得像块石头,其实已经打造成形完工了。小伙子们再次出现,聚拢在靠近洞口的位置,他们的人数看起来越来越多了。 「啊,谢谢你。」触媒圣徒说。「我……我很快就好。」 在捶打的隆隆声响中,沙里昂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他穿过熔炉的一片混乱,昨晚发生的事仍在困扰他,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巫术士流血躺倒的地方—— 「艾敏的血!你在这里干什么?」乔朗咬牙切齿地骂道,他面前的铁砧上放着一枚红热发亮的矛尖。他本打算把它钳起来插进一桶水里,可沙里昂一手拉住他的手臂,拦住了他。 「我得跟你谈谈,乔朗!」沙里昂大喊着想压过铁匠的打铁声。「我们有危险!」 「怎么?他们已经发现了尸体?」 「没有。别的危险,更致命的危险。我……你要知道我是被派来……被凡亚主教派来……带你回去的,我刚来的时候告诉过你。」 「对。」乔朗答,他浓黑的眉毛在脸上拧出一条粗黑的线。「你告诉过我——是在辛金告诉过我之后,不过你好歹是告诉过我。」 沙里昂急红了脸。「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是……听我说!凡亚主教已经再次和我联繫。不要问是怎么联繫的,用的是魔法。」触媒圣徒的手探向藏有黑暗之石的袍内口袋,一摸到石头,他就安心地握住了它。「他要黑锁和我把你带去圣山,把你和闇黑之剑都带去。」 「凡亚知道有闇黑之剑?」乔朗哼了一声。「你告诉——」 「不是我!」沙里昂倒抽一口气。「是黑锁!那个巫术士是——曾经是——主教的探子……是杜克锡司。我现在没时间解释所有的事,乔朗,主教很快就会发现黑锁死了,是你用黑暗之石杀了他。他会派杜克锡司到这里来逮捕你,他肯定会这么做,因为害怕闇黑之剑的力量——」 「因为想要闇黑之剑的力量。」乔朗沉下脸纠正。 沙里昂眨了眨眼,这倒是他没考虑过的。「也许是。」他吞了口唾沫,大喊大叫害他喉咙发痛。「但我们必须离开,乔朗!每过一分钟,我们的危险都在增加!」 「我们的危险!」乔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像是扭曲的鬼脸。「你可没有任何危险,圣徒!为什么你不把我交给你的主教算了?」他撇开脸别过触媒圣徒紧盯着自己的目光,将手上已经凉了的矛尖扔回炭火里。「你终究还是怕我,你害怕黑暗之石。杀了黑锁的人是我,你没有罪。」乔朗再次把矛尖钳出来放在铁砧上,好一阵子,他只凝视着矛尖,却对它视而不见。「我们得去化外之地。」他的声音很轻,害得沙里昂非得靠过去,才在打铁声中听见他的话。「你很清楚我们要面对的危险、将面临的风险,特别是在这种我们俩任一人的魔法力都不强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你想跟我一起走?」 乔朗继续工作,脸避开他。 究竟为什么?沙里昂扪心自问,同时注视着乔朗低垂的头,看着他暴露在熔炉高热下的强健肩膀,看着他捲曲的黑髮挣脱髮辫垂落而下,闪亮的髮捲如同藤蔓包围着那张冷毅的年轻面庞。那话语里有某种东西……满含疲惫,也蕴满了担忧。还有些别的情感——是希望吗? 沙里昂意识到乔朗是在害怕,他正打算离开村子,之前还曾试图鼓起勇气独自闯入那片陌生蛮荒的地区。 为什么我想跟你一起走,乔朗?一团灼人的硬块凝结在触媒圣徒喉间,就像他刚吞下了一块灼热的火炭。我会说因为我曾将你抱在怀中;我会说因为你曾将自己的小脑袋依偎在我的肩头,让我哄你入睡;我会说因为你是马理隆的王子,是王位继承人,而且我能为之作证! 但是不行,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这些,我绝不能告诉你。如果知道了这种危险的事,背负起这样痛楚的愤怒,乔朗,你将为所有人带来悲剧——你的双亲,还有马理隆无辜的人民…… 第14页 沙里昂不寒而慄。不行,他反覆对自己说。至少我不会犯下那样的罪过!我到死也会保守秘密。可是我还能给这年轻人什么其他理由?我要跟你一起走,乔朗,因为我关心你,担心你会出什么事,但他会如何嘲笑这种话啊…… 「我要跟你一起走。」沙里昂最后说。「因为我要重新找回自己的信仰。对我来说,教会曾经如同圣山山脉一样坚实可靠;如今我看到它在崩溃,因为欺骗和贪婪而倒塌。我曾对你说过我不会再回教会,我是认真的。」 乔朗停下手边的工作,直接面对触媒圣徒。黑色的双眼冷漠平静,可沙里昂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失望,渴望着听到其他回答的一星火苗迅速消失,完全熄灭。这一幕让触媒圣徒觉得震惊,他想自己若是讲出真心话就好了,但已经错过时机了。 「好吧,圣徒。」乔朗淡然说。「不管怎样,你跟我一起走倒是不坏的主意。要是不看着你,我可信不过你。黑暗之石的事,你知道得太多。现在回牢房去,走开,我要把这个做完。」 沙里昂不禁嘆息。没错,他讲了合适的理由,那个理由多么地没有意义。他伸手探进口袋,拿出那一小块黑暗之石。「还有一件事,你能替这个做个底座吗?」他问乔朗。「并帮它打一条链子让我能戴上?」 乔朗吃了一惊,接过石头,看看它,又看看沙里昂。那双黑眸里突然涌上疑虑。「为什么?」 「我认为它能让我避开主教的联络,它能吸收魔法。」 乔朗耸了耸肩,接下。「我今天下午回去时带给你。」 「你必须快点!」沙里昂紧张地讲道。「在晚上之前——」 「别担心,触媒圣徒。」乔朗打断他的话。「到了晚上,我们应该就离这里很远了。顺便问一句。」他不经意加上一句,又继续忙着干活。「你找到莫西亚了吗?」 「找到了,他正在牢房里等着,跟辛金一起。」 「这么说,他没走……」乔朗喃喃自语。 「什么?」 「我们要带他一起,还有辛金。去告诉他们,开始做准备。」 「不!别带辛金!」沙里昂反对。「莫西亚也许可以,不过别——」 「我们需要像辛金和莫西亚这样会用魔法的人,触媒圣徒。」乔朗无情地打断他的话。「有你给予他们生命之力,还有我的闇黑之剑的力量,我们或许还能活得下去。」他抬眼瞄向神父,眼神冷淡。「但愿这没让你失望。」 沙里昂一言不发地从乔朗身边走开,回到前场,小心避过巫术士的尸体躺过的地面。那里有血吗?他以为自己看到某个桶子下有一滩血,于是迅速移开了视线。 离开这里不会让他觉得惋惜,尽管他逐渐喜欢上这里的人、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但在心里,他绝不可能战胜奇巧匠艺之道的黑暗工艺所带来的不舒适,不可能战胜那种已在他体内生长了一辈子,对这种事的不舒适。他知道——或者说以为知道——去化外之地要冒的风险,但仍天真地认为在自然中生活远比在改造自然的人们中生活要好。 他们要去哪?他不知道,或许去萨拉肯——不过他们可能会一头闯入战火当中。无所谓,去哪里都一样——只要不去马理隆就行。 对,他会很乐意离开,心甘情愿面对化外之地的危险。可是,艾敏保佑。沙里昂走回牢房时阴郁地想着: 为什么要带辛金一起? 第五章 出身微寒 「我就在那里,我看到了整件事,还陷进去了。」辛金刻意压低声音吓人。「如果我们那位忧郁阴沉的朋友,没有把闪亮的剑捅进巫术士抽动个不停的身体就好了。」 「那样对乔朗有利。」莫西亚沉着脸说。 「啊,那确切来说不是闪亮的剑。」辛金修正自己的说法,手一挥,在空中造出一面考究的银边框手镜。他举起镜子照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顺柔软的棕色髭鬚,熟练地将须尾捲起来。「确切来说,那是我见过最丑陋的东西,如果不算上布莱克城侯爵夫人的第四个孩子的话。当然啦,侯爵夫人本人也不怎么样,人人都知道她的鼻子到了晚上就根本不是早上出门时的模样。」 「什么——」 「要知道,从来不会出现两次一模一样的鼻子。她的魔法用得不熟练。有谣言说她是个活死人,可这话从未得到过证实,再说她的丈夫可是皇帝不得了的好朋友。如果她能多费点工夫,谁知道会怎样?她也许能把鼻子弄好。」 「辛金,我——」 「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坚持要生孩子,尤其还是那么丑的小孩。『该有条法律禁止这种事。』我对女皇提过建议,她很贊成我的意见。」 「那把剑看起来长什么样?」莫西亚趁辛金停下换气时赶紧插话。 「剑?」辛金茫然地看着他。「哦,对了,乔朗的剑,他所谓的『闇黑之剑』。我得补充一句,这名字非常合适。它看起来长什么样?」他琢磨着,弹指把手上的镜子变不见。「让我想想。顺便问一句,你喜欢我这套衣服吗?我喜欢这颜色超过黑色,我把这叫做『血和血块』,以向离世的那位亲爱朋友致敬。」 莫西亚嫌恶地扫了一眼血红的马裤、紫色的外衣和红缎衬衣,点了点头。 第15页 辛金一边整理着袖口的蕾丝——为了有「泼溅效果」而染着红斑点的蕾丝——一边在牢房里的床上坐下,翘起两条修长的腿,以最佳效果展示紫色的长袜。 「那把剑。」他继续说。「看起来像一个人。」 「不可能!」莫西亚轻蔑地说。 「真的,和艾敏的真理一样真实。」辛金斩钉截铁地反驳。「一个铁做的人。注意,是瘦得皮包骨的铁人,但还是人样,就像这样……」辛金站起身,挺得笔直,併拢脚,往两侧伸平手。「我的脖子就是剑柄。」他边说边竭力伸长细瘦的脖颈。「顶着一颗球当脑袋。」 「你才是顶着球当脑袋!」莫西亚嘲笑他。 「拿出来看吧,既然你不相信我。」辛金蓦地瘫倒在床上,他打了个呵欠。「在床垫下,裹在衣服包里,就像个婴儿似的。」 莫西亚的目光落到床上,两手一颤。「不,不行。」过了一会,他说道。 「随你便。」辛金耸了耸肩。「不知道他们发现了尸体没有,你觉得穿这身衣服参加葬礼会不会显得太俗气?」 「你说闇黑之剑有什么能力?」莫西亚问着,着魔似的盯着床看。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走过去,站到床边,但不敢去碰床垫。「它把黑锁怎么了?」 「让我回想一下。」辛金睏倦地应道,枕着手臂躺到床上。他瞧向自己的鞋,皱起眉,试图把它们从红色换成紫色。「你得明白对我来说看东西有点难,我当时的状况可是只靠一枚可怜的钉子吊在墙上。我想过变成木桶,要知道它们比钳子看东西方便多了;我变成钳子时,通常是一边长一只眼睛,视野比较开阔,但我看不见中间的东西。木桶嘛,从另一方面来说——」 「噢,请你说重点!」莫西亚不耐烦地打断他。 辛金哼了一声,把鞋子重新变回红色。「我们那可恨无情的首领正对我们的朋友施放一个翠碧剧毒咒——顺便问一下,你见过这咒语生效的样子吗?」辛金随口问道。「龌龊地伤害你的神经系统,全身麻痹,引发极端的痛苦——」 「可怜的乔朗。」莫西亚轻声说。 「没错,可怜的乔朗。」辛金慢吞吞地说。「他差点被干掉了,莫西亚。」嘻笑的语调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真的以为全完了。接着我注意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咒语放出的绿色毒光本该将对方完全包住,但乔朗浑身上下只有握着闇黑之剑的手上没有毒光。而且,慢慢地,从他的手臂开始,毒光渐渐减弱,然后他身上其他地方的光也越来越淡。就在这时,我们讨人喜欢的老朋友,触媒圣徒,走上前从巫术士身上吸取生命之力。他也干得不错,挺及时的,要不然就算闇黑之剑有某种反制能力对付黑锁的法术,但显然速度仍不够快,免不了会把乔朗变成一团抖个没完的绿色布丁。」 「所以说它或多或少能抵消魔法。」莫西亚吃了一惊。他盯着床榻,既期盼又犹豫。他朝窗栅外瞄了一眼,在寒气中发抖。尽管下午已经过了一半,天气也没变得暖和些,暗淡的阳光完全消失在阴沉的乌云背后,看上去感觉像是云层下沉,横亘在村庄上空,正慢慢扼杀它的生命。街上空无一人,看不到守卫,也看不到村民,甚至连熔炉的喧闹都已停息。 莫西亚打定了主意,迅速走到床边,他跪下来,将双手探入床垫之下。他轻柔地,几乎是虔诚地取出那包破布。 莫西亚直起身,打开包着剑的布卷,盯着它看。年轻人的脸——农奴法师坦诚正直的面庞——扭曲起来。 「我跟你说过吧?」辛金在床上侧过身,用一边手肘撑着头看过来。「令人不快的东西,不是吗?我自己宁死也不肯碰它,不过我想这倒没让乔朗觉得难受。拿起来。」虽说莫西亚没有笑,辛金还是开玩笑似的继续说:「你宁死不拿?」 莫西亚没理他,他盯着剑瞧,又是着迷,又是憎恶,就是不能移开视线。它确确实实粗糙丑陋。从前,很久以前,妖艺工匠曾打造过的剑闪闪发亮、美丽优雅,有着澄亮的钢刃和金银制成的剑柄,魔法剑曾和形形色色的宝物一样被铭刻上符记与咒语。但是在钢铁战争之后,辛姆哈伦所有的剑都被销毁了。邪恶的武器——触媒圣徒们这样称唿它们——是奇巧匠艺之道的黑暗工艺所造出的邪门制品。铁剑的制法已不为人知,乔朗看过的剑也只有他找到的书上画的那些,而且尽管这位年轻人练习过金属加工工艺,他却还不够精通,也没有时间或耐心去炼造一把能像古人那样骄傲地佩戴在身上的武器。 莫西亚握在手中的闇黑之剑炼自黑暗之石,一种乌黑且不起眼的矿石。由熔炉的火焰给予生命,由触媒圣徒沙里昂不情不愿地赋予魔法生息,但闇黑之剑仍不过是由乔朗这样的生手,敲打锤鍊、粗略开锋后的一根金属棒。他不懂怎样分开打造剑柄和剑身,再将两者嵌合,因此这把剑完全由一整块铁打成,就像辛金说的,它像是一个人形。剑柄与剑身分隔的地方是一段横挡,看起来像是伸平的双臂。乔朗加上一个球状的柄头,试图让它称手些,使它看起来更像是个变成了石头的人。莫西亚正打算把这丑陋不堪、让人紧张的东西塞回床垫下,门就在这时砰地打开了。 「放下!」一个刺耳的声音喝道。 第16页 莫西亚大吃一惊,险些把剑掉到地下。 「乔朗!」他心虚地叫了一声,转过身。「我只是看看——」 「我说放下。」乔朗粗声粗气地说,一脚把身后的门踢上。他一跃上前,从莫西亚手里夺过剑,后者也没阻止他。「不准再碰它。」他怒沖沖地瞪着自己的朋友。 「别担心。」莫西亚低声说,站起身在皮裤上擦擦手,像是要擦掉那种金属的触感。「我不会了,绝不!」他动了气,补上一句。莫西亚阴沉地看乔朗一眼,背过身,不快地瞧着窗外。 街上的沉闷气氛涌进牢房,像看不见的雾一般沉在三人周围。乔朗把剑插进照着书上剑鞘的样子仿制的粗糙皮扣。他斜睨一眼莫西亚,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口。他从床下拉出一个袋子,开始往里面塞几件衣服,还有牢房里的一点食物。莫西亚听到了他弄出的声响,但没有回头看。连辛金也默不作声,他凝视着自己的鞋,设法把一只变成红的,一只变成紫的。就在这时,传来一记轻轻的敲门声,然后门开了。 沙里昂走了进来。没人说话。触媒圣徒看看乔朗通红的怒容,再瞧瞧莫西亚苍白的脸,嘆了口气,小心谨慎地把门在身后关上。 「他们已经找到尸体了。」他压低声音告诉众人。 「了不起!」辛金喊道,坐起来,在床边晃着两只彩色的脚。「我得去看——」 「不行。」乔朗突然说道。「待在这里。我们要订个计划,我们必须出去!就在今晚!」 「你说什么鬼话!」辛金惊慌地哀嚎。「错过葬礼?我那么辛苦地——」 「恐怕会错过。」乔朗漠然说道。「哪,触媒圣徒。」他递给沙里昂一条吊着黑石头的粗糙链子。「你的『幸运』符。」 沙里昂黯然接过链子,他握着它好一会,低头凝视它,脸色越来越苍白。 「神父?」莫西亚问。「出什么事了?」 「太多了。」触媒圣徒轻声答道,接着,他以同样肃穆的神情把黑暗之石挂上脖子,仔细把石头拢到衣袍的领子下面。「黑锁的手下封锁了小镇,不准进也不准出。」 乔朗狠狠骂了一句。 「见鬼!」辛金突然叫起来。「可恶!他会风光地下葬第二回 。本地今年的盛事,最精彩的一段——」他沮丧地继续说:「就是村民们肯定会抓住机会收拾黑锁的部下。我很想好好参加一回群殴傻蛋的活动。」 「我们非离开这里不可!」乔朗沉着脸说,他把披风系在颈间,拉好衣服皱褶盖住剑,把它藏起。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走?」莫西亚反对。「就辛金所讲的,人人都以为黑锁是被半人马杀的,连他的手下都这么想,他们不会费太多时间盘查。辛金说得没错,我见过村民们都用什么样的脸色看那些人渣。这就是黑锁的手下要封锁村子的理由,他们害怕!而且应该害怕!我们会对付他们!把他们赶出去,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有谁会怎么样——」 「会,还会有让人担心的事。」沙里昂说,手中仍握着那块护身符。「凡亚主教已经联络上我了。」 「我敢说他会来参加葬礼。」辛金生气地说。 「闭嘴,傻瓜。」莫西亚喝道。「你是什么意思,神父,『联络』?他怎么办得到?」 沙里昂一边急忙开口,一边频频看向窗户,将自己与主教的对话告诉这些年轻人,只瞒下他已知道乔朗真实身分的那一段没说。 「我们傍晚就得走,」沙里昂总结说。「一旦凡亚主教联繫不上我或者黑锁,他就知道坏了事。到傍晚时,杜克锡司可能就到这里了。」 「瞧?不管什么人都会来参加葬礼。」辛金恼火地说。 「杜克锡司来这里!」莫西亚脸色发白。「我们得警告安顿——」 「我就是刚从安顿那里回来。」沙里昂打断他的话,嘆了口气。「我想让他明白局势,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服了他。老实说,他对杜克锡司的担心,还没有对村民要和黑锁手下开打的担心一半多。如果杜克锡司真的来了,我觉得他们不会找妖艺工匠的麻烦。」沙里昂看穿了莫西亚的想法,补充说明道。「我们现在可以想像得到,教团常常和黑锁联繫,如果他们真想毁掉村子,用不了几分钟,早在很久以前就把它给推平了。他们是要找乔朗和黑暗之石,如果他们发现他已经走了,就会追上来,他们会追着我们……」 「可这些人是我的朋友,就像我的家人。」莫西亚仍坚持说。「我不能丢下他们!」他担忧地朝窗外望去。 「他们也是我的朋友。」乔朗突然说。「我们并非要逃跑,我们能为他们做的,就是最好离开。」 「相信我,如果我们留下,也许除了给他们带来更大的伤害之外,什么都办不到。」沙里昂温和地讲着,把手搭上莫西亚的肩头。「凡亚主教曾对我说,他想尽量避免攻击妖艺工匠,因为那会是一番苦战,不管教会怎么封锁消息,总会有流言传出,让人们陷入恐慌。这就是黑锁守在这里的原因——把妖艺工匠引向自我毁灭,连带将萨拉肯一併毁掉。凡亚仍然希望能执行自己的原定计划,他没有别的办法。」 「但是安顿肯定不会让他们走向毁灭,既然他知道——」 「这再也不是我们的问题了!」乔朗立即插嘴。「这不关我们的事。至少,与我无关。」他把布包包紧,甩上肩。「你和辛金要是愿意留下就留下吧。」 第17页 「然后让你和这个秃头奇人到荒野孤零零地晃荡?」辛金忿忿说道。「我一想到这事,晚上会睡不着觉。」他一挥手就变了装,红衣服变成了难看得发绿的褐色,灰色的旅行长斗篷围在肩上,高筒皮靴慢慢沿着他的腿向上攀爬成形,一顶插着细长弯垂野鸡翎毛的高帽子出现在他头顶。「穿回『臭粪烂泥』。」他丧气地说道。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莫西亚说。 「我们?」乔朗再说了一次。「我可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你知道我会跟去。」莫西亚回嘴。 「我很乐意知道这件事。」乔朗轻声说。 莫西亚听出朋友声音里意外的温情,高兴得脸都红了,但这快乐的心情没能维持多久。 「我当然要去,」辛金高傲地固执己见。「还有谁能给你们带路?好些年来,我都能在化外之地安然无事地来来回回。你们呢?你们知道路吗?」 「也许不知道。」莫西亚以威胁的目光瞧着辛金。「但我确实认为就算在化外之地迷路,也比到你算计着要带我们去的地方好,我可不想最后当了妖精女王的丈夫!」他说最后一句时,瞅着触媒圣徒。 这么一提,想起由辛金带路时,自己那场近乎灾难的旅程,沙里昂像是被吓到了,乔朗就在这时插了进来。「辛金得去。」他语意坚决。「或许没有他我们也能穿过化外之地,但只有他能让我们进得了要去的地方。」 触媒圣徒担心地打量了乔朗一番,醒悟这位年轻人的目的地是哪里时,他突然打了个冷战。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乔朗就继续说道:「另外,辛金的魔法能帮我们避开黑锁的人。」 「那没什么可担心的!」辛金轻蔑地说。「毕竟总有传送廊在。」 「不行!」沙里昂喊道,嗓音因为恐惧变得嘶哑。「你们要直接跑进杜克锡司的手里吗?」 「哦,那么,我可以把我们全变成兔子。」辛金正经八百地考虑了一会后提议。「出去的时候蹦蹦跳跳,还——」 「神父?」狱窗之外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沙里昂神父?你在吗?」 「安顿!」触媒圣徒叫起来,一把拉开门。「以艾敏之名!出什么事了?」 年老的妖艺工匠眼看就要当场倒下,他两手发颤,一贯温和的眼神变得狂乱,身上衣衫不整。「乔朗,拿椅子来。」沙里昂说着,但安顿摇了摇头。 「没时间了!」他大口喘着气,其他人这才知道他是一路跑来的。「你得过来,神父。」老人一把扯住沙里昂。「你得告诉他们别惹事!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他们不能打起来!」 「安顿。」沙里昂沉声说。「请镇定点,你只会害自己病倒。就这样,深唿吸,好了,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是铁匠!」安顿干瘦的胸膛起伏得缓慢了一些。「他打算袭击黑锁的人!」老人绞着双手。「他和他那帮脾气暴躁的小子已经上路前往巫术士家里去了!谢天谢地,我发现——」老人悽然看向乔朗和莫西亚。「你们并不在那群人里。」 「我觉得自己帮不上忙,朋友。」沙里昂才刚难过地说了一句,乔朗就一把拉住触媒圣徒的手臂。 「我们跟你一起去,安顿。」他意味深长地瞄了沙里昂一眼。「我确信你会想出什么办法的,圣徒。」他边说边用手肘轻推了沙里昂一记。「这是你说教的绝好时机。」他凑近沙里昂,粗嘎地低声说:「这是我们的机会!」 沙里昂摇头。「我不觉得——」 「我们能趁乱逃走!」乔朗狂怒地嘶声道。他迅速递给莫西亚和辛金一个眼色,两人立即就明白了他的计划。就在这时,尖叫声和唿喊声从熔炉的方向传来,有个孩子不知在哪里嚎哭,一扇扇窗砰砰地纷纷关紧,一道道门匆匆忙忙落闩阖实。 「开始了!」安顿惊慌失措地大喊。他奔出门,跌跌撞撞地跑起来。乔朗和莫西亚跟着冲出门。触媒圣徒别无选择,只得提起长袍追,竭力快跑,指望能跟上他们。 「啊,哈。」后面的辛金快乐地一掠而出。「也许我终究还是赶得上一场葬礼。」 第六章 埋伏 「是触媒圣徒!我就跟你说过,老头会把他找来!」 沙里昂听到这番话,眼角瞥见一记模煳的动作。他听到莫西亚大喊,接着是辛金尖叫:「放开我,你这头大个子长毛怪!」接着的一切就是一场慌乱、徒劳的挣扎和咕哝声。 「听到什么就照做,免得受伤。」 一只手抓住沙里昂的手腕,反折到他后背。疼痛如火焰般从他的手肘烧上肩膀。沙里昂简直透不过气来,但他震惊地发现自己更像是生气而不是害怕,也许是因为他感觉到抓住自己的人在害怕。他能从刺耳的沉重唿吸和沙哑的叫喊声中听出害怕的情绪,他能嗅到那种害怕的气息,某种恶臭,混着汗味,还有黑锁的人从酒袋一口咽下的虚假勇气。 袭击来得迅速且突然,巫术士的手下或许在很多方面不够聪明,但对自己的本行却熟练且博学。他们被派来带走触媒圣徒,看到安顿进了牢房,便猜想那老头会不自觉地把沙里昂送到他们手上。巫术士的手下潜入一条暗巷,等着这一队人经过,所以战斗实际上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乔朗被一个结实的壮汉扣住,拿不到自己的剑。莫西亚扑倒在街上,血从头部的伤口淌出,一只靴子牢牢踏在他的后颈。卫兵们把安顿往旁甩开,老人像个被抛弃的玩偶一样躺在街上,仰面朝天,头晕眼花地眨着眼。有人捉住了沙里昂,把他的手臂别在背后。至于辛金,他完全消失不见了,扑向那个嘻笑人影的卫兵呆立当场,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扑空的双手。 第18页 这群匪类中的一个显然是头目,他扫一眼战场,确信目标人物已全被放倒。接着,他心满意足地站到沙里昂面前。「触媒圣徒,赐予我生命之力!」他下令说,企图模仿已死的黑锁那种无情的威胁腔调。 但这些人只是平常的不法之徒,而非训练有素的杜克锡司。沙里昂发现这个首领的目光紧张地在自己和空荡荡的街道之间游移,还会瞄往熔炉的方向。叫嚷声和唿喊声说明那里已经出事,妖艺工匠打算以武力抵抗。沙里昂摇头拒绝,结果这个强盗当场失控。 「见鬼,触媒圣徒,马上照做!」他大吼,嗓子都快破了。「打断他的手臂!」他对抓住沙里昂的人下令。 「艾敏的血!圣徒,别傻了!」乔朗说。「照办,给他生命之力。」 抓住沙里昂的人老练地攫住他的手臂就是一拧,触媒圣徒咬着嘴唇免得自己痛声大叫,他惊愕地瞥向乔朗,结果发现后者的目光急速掠向莫西亚,别有深意。 「对,神父。」莫西亚喃喃说道,他的脸被卫兵的脚踏进街上的烂泥脏污里,虽说他根本看不到乔朗,但听懂了话语里微妙的重音。「照他们说的做,赐予生命之力!」 沙里昂忍痛拼命集中精神,开始復诵从世界吸取魔法力的祈祷,将它引向自己。幸亏这是他从小就学会的祈祷,所以毋须多想,但就算他混乱的头脑能够进行计算,也没有时间去计较能安全提供给那年轻人的生命之力会是多少。他将传输渠完全开启,毫不吝惜地让生命之力涌向莫西亚。这样可能会耗尽触媒圣徒的力量,然而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只有一次机会,仅有一次。如果这次失败,再怎么样也没关系了。触媒圣徒冷静的想法让自己也吃了一惊,暴怒与惊慌会让黑锁的人把我们全杀掉。 魔法力回应他的祈祷,流进触媒圣徒的身体。一时间,与世界合为一体的圣洁感,给予沙里昂几近超卓的愉悦。黑锁曾剥夺了那种感觉,将生命之力赐予巫术士时——黑锁反用生命之力促成死亡,沙里昂曾恨过这种血流中的麻刺感,穿过每根神经的战慄感。如今他过于急切,过于渴望反击这些兇手,而没有注意到那些感觉,但他确实再度享受了在体内拥有魔法力的感受,即使他很快就得将之释放。沙里昂在体内盈满生命之力,朝莫西亚打开了传输渠。 魔法力像一道蓝色电光从触媒圣徒跃向那位年轻人,这本是触媒圣徒将自己的力量完全献给法师时才有的景象。魔力撕裂了空气,捉住沙里昂的暴徒一惊,手劲一松,但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头目知道自己被骗了,午后的阳光中亮起了刀刃的寒光。 沙里昂不自觉地抬起手,想挡下这一击,却听到一声兇勐的咆哮。抓着沙里昂的人大叫示警,那头目举着刀子急旋迴身。莫西亚就站在他面前,但原先与世无争的年轻人显然已经变了一副模样。他全身覆着皮毛,牙为利齿,双手变掌,指尖成爪。狼人一跃扑来,将那头目撂倒在地。刀子从他虚软无力的手中飞了出去,接着一声声尖叫破空响起,最后以一记骇人的破碎声戛然止息。 狼人转过身,火红的双眼直瞪着沙里昂,害得触媒圣徒不禁向后退去,他的灵魂在最原始的恐惧中瑟缩不已。鲜血和白沫自狼人的齿间滴落,隆隆的咆哮摇撼着他厚实的胸膛,但那双狼眼并非盯着沙里昂,而是盯着缩在触媒圣徒背后的卫兵,那人竟可怜又卑鄙地打算以触媒圣徒的肉身为护盾。沙里昂背后的手狠狠一推,将他丢向野兽的利齿,但狼人轻巧地闪过一旁。触媒圣徒手脚着地狠狠摔了一跤。狼人从他头上越过,接着沙里昂听到了那个匪徒尖锐的惊声哀号,还有一声胜利的狂野咆哮。 头昏眼花,伤痛满身,精疲力竭,沙里昂做梦一般看着周围狂怒的战斗,自己却无力回应。他看到乔朗从捉住自己的人手里踢飞匕首,笨手笨脚地转回身给了那傢伙一拳。挥出的拳头没有击中目标,倒是那个匪徒在乔朗的下巴揍了一记。乔朗摇晃着退后,摸索着自己的剑。那个卫兵乘胜追击,朝乔朗扑去,这时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把扫帚狠狠朝他抽打起来。 「接招,蠢货!」扫帚厉声尖叫,从四面八方对着这个被吓呆的人挥打,敲他的头,砸他的背。它从他两腿之间冲过,把他绊了个四脚朝天。这人已经双手抱头躺在街上,可扫帚不肯放过他,每打一下就叫一声「蠢货」。 触媒圣徒迷迷煳煳地发现袭击他们的人正四散逃窜。他想站起身,却发现耳朵里轰然作响,觉得既噁心又无力。一双结实有力的手将他扶起来,动作温柔得令人惊讶。尽管听到的话一如既往的淡漠,他还是感觉到潜藏着的关切,这让他大吃一惊。 「你没事吧?」 触媒圣徒虚软无力,茫然目眩地看着乔朗的脸。从语调来推断,他无法知道自己能指望看到什么。眼前的人也许是血肉之躯,但他看到的是块坚硬的顽石。 「你没事吧,触媒圣徒?」年轻人冷淡地再问了一次。「你走得动吗,还是说我们得背你?」 沙里昂嘆了口气。「没事,我走得动。」他一边说一边从容地推开年轻人。 「好。」乔朗说。「去看看那个老人。」 他指向安顿,老人正悲伤地看着周围。三个暴徒倒在街头,其余的人丢下倒地的同伙,跑了。其中两个卫兵死了,满身爪痕,脖颈已被狼人咬断。沙里昂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觉得后悔,只有一种残酷的满足感,这让他震惊不已。 第19页 第三个人倒在稍远的地方,还活着,正呻吟不休,满头满脸鲜红的鞭痕。扫帚枝把他的衣服抽得像是细长的羽毛,辛金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身边。 「蠢货。」他咕哝着,又踢了一脚。 那个喽啰一边哀叫,一边用两臂抱住了头。辛金冷哼一声,从半空抽出橘色丝巾抹了抹额头。「讨厌的打架。」他说。「我都出汗了。」 「是你!」莫西亚已变回人形坐在门槛上,变身狼人害他累得气喘吁吁。他头上的伤还在淌血,脸上满是灰土泥尘和汗水,衣服也破了。他疲惫地斜靠在门上,竭力喘着气。「我以前……从来没有……经歷过这样的魔法力!」他抽着气说。接着他闭上眼,手扶着头。「我好……晕……」 「很快就过去了,」沙里昂轻声说。「我以前都不知道你是那么强的法师。」触媒圣徒说完,就去安抚心神错乱的安顿,讲着所有他能想到的安慰人的空话。 「我也不知道,」莫西亚的话带着一种敬畏感。「我……我想都没想过。只是——辛金说到大个子长毛怪,接着我脑海里就出现那样的形象,然后全身充满了魔力!就像周围所有的生命之力都往我身体里灌,从我身上冲过,我觉得有一百倍的活力!我——」 「哦,管他的!」乔朗不耐烦地打断他。「别说了!我们得想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莫西亚蓦然噤声,咽下了没出口的话,他一言不发地站起,眼中闪着怒火。安顿惊讶地瞪着乔朗。辛金不安地开始哼一支支小调。只有沙里昂明白为什么。他,也同样感觉到嫉妒的尖牙噬咬着自己;他,也同样了解嫉妒那些拥有生命之力天赋的人是什么感觉。 没人说话,每个人只是不安地面面相觑,似乎没有人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宛如幻梦一场。阳光携着烈焰落下,红色的长指穿透街巷,火焰在简陋砖房的窗户玻璃上熊熊燃烧。火光自死者玻璃般的双眼中消退。熔炉里,火光明亮闪耀,闪耀在刀刃矛尖上,闪耀在箭头匕首上。更远的地方,从村庄中央,传来的叫喊声越来越响。 「乔朗说得没错,」沙里昂终于开口说话,试图甩脱「人在此地心在他方」那种令人不安的感觉。「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得在天黑之前离开。」 「离开?」安顿回神,慌张地瞪向触媒圣徒。「但你不能走,神父!听着!」满是皱纹的温和脸庞因为恐惧而扭曲。「我们平静的生活结束了!他们——」 就在这时,传来一记锣响,急切而狂暴。 「锡安克!」安顿喊了一声,悲痛扭曲了他的脸。 锣响九声,声音摇撼身心。沙里昂觉得震颤自脚下往上传,也不知会不会是怒火让大地开始颤抖。 「开战了。」乔朗沉声说。「往哪走,辛金?」 「这边,沿着巷子走。」辛金指着路,平常轻浮的模样连同那条橘色丝巾一併消失不见,他拔腿就跑。 「快走!我们最好跟上!」乔朗催促道。「我们会跟丢他的。」 「如果走运的话。」莫西亚发牢骚地说。他匆忙和老人握了握手。「再见,安顿,谢谢。」 「对,谢谢。」乔朗简单地说了一句,阴郁地望向熔炉。战斗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乔朗最后看了一眼,就和莫西亚一起沿着小巷跑去。辛金的身形在黄昏暮色中几不可辨,只有他帽子上的羽毛像面旗帜一般在空中摇动,他就要转过屋角了。「快,沙里昂!」 「好,马上来,我会跟上。」触媒圣徒说,不情不愿地跑起来,生怕落单。安顿似乎明白了某些他感觉到的东西。 老人黯然一笑。「我知道为什么你们要走,我想我应该感谢你们把黑暗之石从我们这里带走,至少我们不会再受引诱。」他嘆了口气。「但看到你走,我很难过。艾敏与你同在,神父。」他轻声说。 沙里昂想回应一句祝福,可那些话却说不出口。据说在古代,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黑暗力量的人,无法说出神的名字。 「触媒圣徒!」乔朗恼怒的唿喊远远传来。 沙里昂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去。当暮色包围了他们时,他从小巷的暗影中回身望去,看到安顿站在街上那些卫兵的尸体旁边,垂着头,垮着肩。这位年老的妖艺工匠两手捂着双眼,触媒圣徒知道他在哭泣。 第七章 化外之地 一离开妖艺工匠村庄,辛金就向北跑,穿过一道满是浓密灌木、阔叶林遮天蔽日的峡谷。暮色渐浓,夜幕很快就在林间降临,正如辛金说的「黑得像是在恶魔的眼皮底下」。在蔓生的草木之中穿行变得越来越艰难,有时简直动弹不得。于是,尽管乔朗表示不同意,其他人还是坚持要有光照路。 「黑锁的人有其他事要操心,从声音听来是这样。」莫西亚一边沉着脸说话,一边动手摘掉腿上的棘刺。都是因为刚才在一片漆黑中赶路,害得他一头栽进金雀花丛里,挂了满身的刺。「可能会有人折断了腿,或跌进洞里,从这个荒凉的地方彻底消失!我宁可碰碰运气点上火把。」 「火把!」辛金哼了一声。「你想得真原始,小子!」 半空出现了好多硕大的飞蛾,翅膀散着绿光。这些发光飞蛾在众人头上飞舞,温暖柔和的光辉所照亮的范围之广令人惊诧。 第20页 不幸的是,沙里昂看了一眼他们穿越的这片荒芜——且可怕的——森林之后,一想到刚才自己差点在黑暗中绊倒便不免踌躇不已。 他们继续沿着峡谷前进,直到尖刺灌木丛突然变成开阔的沼泽地。高大的树木在浓雾中忽隐忽现,树根暴露在水上,在发光蛾投下的诡异光辉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只利爪。辛金见状,连忙叫住了众人。 「要一直走在左边的高地上。」他在队伍的最前头说道,随意挥了挥手。「别掉下去,那个烂池塘里的泥巴噁心得很。站好了,别滑下去。」 「我们在天亮以前最好别冒险从这里走。」乔朗疲惫说道。沙里昂突然想到,这个年轻人一定是筋疲力尽,快倒下了。触媒圣徒简直累到了骨子里,但他在白天时至少还休息过一会。 「行。」辛金耸了耸肩。「我想没什么东西会在夜里啃了我们。」他语出不吉。 「我累死了,才不在乎。」乔朗咕哝。 他们原路返回峡谷,找了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过夜。乔朗拿出闇黑之剑放在冰冷的地面,睡在剑的旁边。他躺下时发出疲倦的嘆息声,接着把手搁在剑上,闭上了眼睛。 「辛金,我们到底是往哪走?」莫西亚压低声音问道。 乔朗醒来,看着他们。「马理隆。」他话一说完,立即睡着了。 莫西亚瞥了沙里昂一眼,后者摇了摇头。 「果然不出所料,必须要有人说服他别走这一程。乔朗不能去马理隆!」触媒圣徒把这话叨念了几遍,两手在长袍破损的地方来回摩挲。 莫西亚不安地动了动,但没说什么。 沙里昂嘆了口气。他现在明白了,别指望这位盟友能帮得上自己,而这位是他仅有的盟友。 触媒圣徒知道莫西亚的理性同意自己的看法,但这位年轻人的感情让他对此保持沉默。莫西亚也同样渴望去看看美丽之城马理隆——传说中迷人的梦想之城。 沙里昂又嘆了口气,接着看到莫西亚绷紧了脸,显然是担心触媒圣徒再次提起这事。 但是,沙里昂不想提出自己的意见。他一直没说话,只是紧张地四下张望,对于荒野的担忧与恐惧又回到他心里。 「晚安,神父。」莫西亚将手搭在沙里昂的肩膀,实话实说:「早上我会帮你劝劝乔朗,但是我想我的话不会有什么用。」 他走开,躺到冷冰冰的地面,挤在乔朗旁边取暖。不一会,他也睡着了——年轻人总能无所顾虑地沉睡。触媒圣徒瞧着他,沮丧地觉得有些嫉妒。辛金遣走了发光蛾,夜色又一次笼罩四周。黑暗仿佛从利爪般的树木间缓缓爬出,淹没了视野中的一切,沙里昂在寒气中瑟瑟发抖。 「我来守夜。」辛金提议。「我睡了一整天,揍了那个笨瓜一顿让我很兴奋。躺下你的秃头吧,神父。」 沙里昂累了,累得希望睡眠能压倒他,能停下在他脑子里吱吱呀呀的思绪的水车。但是,荒野给他带来的恐惧,还有乔朗说「马理隆」的声音,淌过触媒圣徒的脑海,让那架水车转个不停。 夜色渐深,凛冽寒风吹动仍顽固地吊在树枝的枯叶,沙沙作响。沙里昂裹紧长袍,想甩开渐渐滋长的沮丧和绝望感。他告诉自己这感觉都是因为疲倦和巫术士之死带来的惊恐,只会渐渐在心中消退。 但他没能说服自己,而乔朗刚才宣布的决定使得那些感觉更为深切。 沙里昂辗转反侧,寒冷和恐惧害他颤抖不止,最轻微的响动都让他惊慌地蜷缩起来。那些是在暗影中盯着他的眼睛吗?他警戒地坐起身,慌乱地四处张望寻找辛金。那位年轻人正安然坐在一截树桩上。沙里昂以为自己看见辛金的双眼像野兽一般在黑暗中闪着光,似乎正饶富兴味地瞧着自己。触媒圣徒拉紧袍子躺倒,闭上双眼不再看向黑夜,他一遍又一遍想着明天打算对乔朗说的话,力图让自己的注意力远离恐惧与寒冷。 最终,水车卡住了,不再转动,触媒圣徒坠入幻梦迭出的不安睡眠。他的手牢牢握着悬在颈间的黑暗之石,迷煳意识到这块原石的力量肯定生效了。 凡亚主教没有和他联繫。 ◇◇◇◇ 沙里昂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浑身僵直发痛。虽说他并不饿,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些东西。「乔朗。」他一边勉强自己机械式地咀嚼吞咽着不新鲜的面包,一边说道:「我们得谈谈。」 「打起精神来,老兄,」辛金快活地说。「扫兴专家神父打算跟你说不要去马理隆。」 乔朗阴沉了脸,表情一僵。沙里昂恼火地瞥了一眼坏心眼的辛金,辛金只是无辜地笑着坐回树桩,翘起腿看热闹。 「凡亚主教就等着你去马理隆,乔朗!」沙里昂劝他。「他认识安雅,知道她跟你说会在马理隆得到名声和财产。他会等着你,杜克锡司也是!」 乔朗默不作声地听着,然后耸了耸肩。「哪里都有杜克锡司。」他淡淡地说。「好像我不管去哪都有危险,不是吗?」 沙里昂无法否认。 「那么,我就去马理隆。」乔朗平静地说。「据我母亲说,我在那里有继承权,我要得到它!」 啊,如果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好了!沙里昂痛苦地想着。你并不是某个被勾引的可怜女孩和她不幸爱人的私生子。你不会以一个乞丐的身分回去,回一个十七年前与女儿断绝关系,把她赶出家门的家里要求继承权。 第21页 不,你会以王子的身分回去,被女皇母亲抱着哭泣,被皇帝父亲拥入怀中…… 被宣告死亡,被杜克锡司拖到辛姆哈伦边境,带到由魔法守护的、迷雾笼罩的世界边境,被驱逐出去。 「这个不幸的灵魂是个活死人,」沙里昂仿佛听到凡亚主教的声音在湿冷的雾中迴响。「现在让肉体与灵魂相合,给予这位可怜人唯一的救赎。」 我得告诉乔朗真相,沙里昂绝望地想着,这肯定能说服他不要去那里! 「乔朗。」他的心跳快得让他几乎说不出话。「乔朗,有些事我得……」 但触媒圣徒的理智插了进来。 说下去。他的理智对他讲。告诉乔朗,他是皇帝之子。告诉他,他能进城去,自称是马理隆的王子。这能阻止他去那里吗?如果是你听到这样的消息,你自己会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哪里? 「啊,又是什么话,触媒圣徒?」乔朗不耐烦地问。「如果你有话要说,就说出来,别再自己嘀嘀咕咕的。不过,我警告你,你是白费力气。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去马理隆,你说什么都不能改变我的决定!」 没错,他说得对。沙里昂想着。他含住要说的话,像吞下苦药一样把话吞了下去。 于是他们继续向马理隆前进。 ◇◇◇◇ 在沙里昂的记忆中,接下来的五天是他这辈子过得最悽惨的时候。他们花了三天才穿过沼泽,那地方的臭气让胃翻腾不已,在嘴里余下的油腻感完全消灭了食慾。尽管不缺饮水——甚至连小孩子都能用净化水的魔法——沼泽的腐臭也让水尝起来苦涩发臭。不管喝下多少水,他们好像永远不能解渴。魔法生起的火无法点燃潮湿的木头,他们从未看到过阳光,从未感觉到温暖。盘旋不去的雾气像藤蔓的卷鬚一样缠着他们,时隐时现;雾气里并没有出现什么东西,但他们总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辛金吓唬人的暗示则使情况更糟。 「你一直抽动鼻子做什么?」莫西亚没好气地问着,跟着辛金穿过湿软的草丛。「别跟我说你是靠气味认方向!」 「不是方向,是路。」辛金纠正他。 「噢,得了!你怎么可能靠臭气认路?你怎么能在这个臭地方闻到除了腐烂以外的味道,怎么可能?」莫西亚站在原地,等着疲累不堪的触媒圣徒跟上来。 「我闻的不是道路的气味,而是在我们前面弄出这条路的东西。」辛金说。「你瞧,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我相信那东西不太可能在沼泽里走错路或者走丢。不过,我一直认为平安远比后悔好。」 「那东西?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们要跟着那个东西?」莫西亚警觉地发问,但辛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就在那,那里。别担心,一般来说,它白天总是好好睡觉,夜里则累得筋疲力尽——都忙着用牙齿,还有那些又大又丑的爪子又撕又扯。别跟秃头伙计提起它。」他在莫西亚耳边悄声细语。「他已经够紧张了,再跟他说就哪儿也去不成了。」 像是这样骇人的暗示还不够吓人似的,他们的「嚮导」还来了几下动作。 「看!前面!」辛金边喊边抓住莫西亚,黏到他身上,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什么?」莫西亚的心都跳到了喉头。「又大又丑的爪子」这话在他心里刻下了抹不掉的印记。 「那里!难道你没看到它?」 「没有——」 「看!那些眼睛!有六只!啊,现在不见了。」辛金长舒了一口气,他抽出橘色丝巾,擦了擦额头。「这也算是走运,我们肯定是在它的上风。真好命,它的嗅觉不是很灵光,还是听觉?我总是记不清楚……」 那东西要嘛真的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要嘛真的在替他们指路,因为他们最终平安无事地走出了沼泽,来到了谷地的底部。由于能走出那片吓人的地方,远离臭气,他们因此谢天谢地,所以看到一面陡坡爬上高耸的嶙峋绝壁时,倒也还能接受。山路有着清晰的标记——莫西亚聪明地闭口不问辛金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留下的标记——一开始跟上这些标记并不难,唿吸着清冽的空气,感受着阳光的照耀,这让他们增加了力量。连触媒圣徒的心情都好了起来,能紧跟上其他人的步伐。 但是他们越走,小径就变得越模煳,路也变得越陡峭。 两天里一直攀山越岭,觅路寻径,风餐露宿,沙里昂已经精疲力竭,半数时间都像是在梦游,只在路上绊倒时或感觉到莫西亚拉住他的手臂领着他走时,才稍稍清醒。他之所以还能前进只是因为下了决心要走——决心把一只脚踏在另一只脚前面——而且封闭了自己的感觉,不去理睬环境的寒冷和身心的痛苦。在这种状态下,他经常在其他人停下来休息时还在摇摇晃晃地前行,其他人把他拉回来时,他就滑倒在地,把头搁在膝盖上,梦见自己还在走个不停。 不过,最后,这场磨练和周围的新鲜空气让触媒圣徒得到了他一直渴望的东西——晚上深沉的睡眠,深得连巫术士垂死时的场景或酸疼肌肉的痛楚都无法渗入。某天早上,在旅行的第五天早上,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头脑清醒。虽说躺在地上睡觉害得他关节僵硬、后背刺痛,他还是觉得精神饱满得不比寻常。 第22页 就在那时,他发现他们走错了方向。 第八章 林间空地 他们这会在悬崖顶上,下面是起伏不平的浓密林地。朝阳正从右方朝天顶升去,到他们动身时,阳光将会从前方直射他们的双眼。 我们几乎在朝正北走,往萨拉肯去。沙里昂如今才意识到。马理隆,如果这地方还是他们的目的地的话,应该是在东边遥远的地方。我该说出来吗?他不安地想着。也许乔朗恢復理智改变主意,最后决定不去马理隆了。也许他太骄傲,不肯对其他人承认自己的错。也可能他下了决心,跟另外两人讨论过,我则是因为太累所以没有留意。沙里昂力图想起自己是否听过几位年轻人谈论改变前进方向的事,但是他的倦意太浓,前几天的记忆朦胧不清,扭曲变形。 触媒圣徒不想让人觉得他傻里傻气的,决定不提起这回事,倒是希望能发生点什么事让他能知道现在的情况。辛金引着他们走下高崖,进入下面的森林。一开始,所有人都很欣慰这里不是沼泽,而是浓密的林地,但是越往内走,他们的喜悦越少。尽管现在是冬天,这些树依然莫名地枝叶繁密,树叶的褐色令人作呕,散着腐烂的气息。他们所走的小径上阔叶藤蔓横生滥长,缠绞着高大的树干,拦住了前路。 「这种植物有种说法……不过想不起来了。」辛金盯住它沉思着。「我想也许它可食用……」 莫西亚小心谨慎地踏进藤蔓之中,那些叶子立即卷上他的脚踝,把他拖倒,往深处扯。 「救命!」他慌忙大叫,藤上冒出尖长的棘刺,扎进他的身体,莫西亚痛声尖嚎。乔朗拔出闇黑之剑,刺入荆丛奋力挥砍。剑刃所到之处,藤叶发黑蜷缩。藤蔓看似不情不愿地松开了猎物,众人把莫西亚拉了出来,虽然他在流血,但没有别的伤。 「它吸我的血!」他说着,一边发抖一边惊恐地瞪着那株植物。 「啊,我忘了。」辛金说。「奇耶藤,它认为我们可以食用。啊,我只知道它跟食物有关。」他为自己辩护,补了一句,结果莫西亚对他怒目相向。 他们继续跋涉,乔朗提着闇黑之剑在前开路。 沙里昂紧盯着这些年轻人,希望能得到关于他们之前筹划行程的一点提示。乔朗和莫西亚似乎很满意辛金的带领,而穿着『脏泥臭粪』或『臭粪烂泥装』的后者则满不在乎地信步漫行,自信满满地将他们带往要去的地方。他毫不犹豫,毫不迷惘,他在奇耶藤蜿蜒缠绕的迷宫中找的路很容易走——简直太容易了。莫西亚不止一次指出某些地方有刻意堆叠起来标识路径的骨头,冻硬的土地上还能看到半人马的蹄印。他们还曾经路过一个地方,那里所有的藤蔓都被碾平,几棵大树像小细枝一样折断了。 「是巨人。」辛金说。「他走过的时候我们不在附近,这是好事。他们不算聪明,你也知道,而且——同时也不危险——他们只是喜欢跟人类玩玩;不巧的是,他们有弄坏玩具的坏习惯。」 他们每次走到树木彼此相距稍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阳光。沙里昂发现他们一直在往北走,而且没人提起此事。 也许乔朗和莫西亚并不知道马理隆在哪里。触媒圣徒想。他俩长大的地方都是化外之地的边缘,一个田野塑形者聚集的小村落。乔朗识字,安雅教会他读写,但是他有没有见过世界地图?他是不是盲目地信任辛金? 这简直难以置信——乔朗不会相信任何人,但沙里昂听得越多看得越久,就越是认为事情正是如此。他们的谈话差不多一直围着马理隆打转。 莫西亚讲起小时候听来的故事,说起故事里飘浮在几重魔法力层上的水晶之城。辛金说起宫中清谈里更为匪夷所思的传闻,让他们非常高兴,他如此健谈是很少见的。乔朗讲着自己的故事,都是从安雅那里听来的传说。 沙里昂毕竟在马理隆居住多年,让他感触最深的是安雅的那些故事。那些故事饱含伤悲与辛酸,那些逃亡的回忆让城中的一幕幕浮现在触媒圣徒眼前。在这些影像中,他看到了自己所熟知的马理隆,与莫西亚的童话故事和辛金的瞎扯迥然不同。 但是,既然乔朗没有改变主意,为什么辛金把他们带往别的路上? 触媒圣徒打量着辛金不止一次,一路跟着他在林中跋涉,一路努力猜想他在玩什么把戏。可是,和之前一样,沙里昂不得不承认自己全然失败。触媒圣徒不仅无法从辛金的举止中知道他的意图,还亲眼看到辛金已经扔出了圈套。 辛金比其他两人年长,很可能才二十出头(不过他能轻易伪装从十四岁到七十岁的任何年纪,只要他乐意),他完全是团谜。一个能像换衣服一样变换自身经歷的人,一个血液里的魔法像酒一样欢腾冒泡的人;他有让人解除戒心的魅力,他总是满嘴稀奇古怪的胡扯,对生命中的一切,包括死亡都毫无敬意。所有人都喜欢辛金,但没人相信他。 「没人把他当回事。」沙里昂自言自语。「我有种感觉,不止一个人会为此后悔——要是他能走运活下来的话。」这恼人的想法让触媒圣徒下了决心。 「真高兴你重新考虑了马理隆的事,乔朗。」他们停下来吃午饭的时候,沙里昂平静地开了口。 「我没有重新考虑过。」乔朗说,他瞧向触媒圣徒的目光立即满含疑心。 第23页 「那么,我们就走错路了。」沙里昂沉声说。「我们在往北走,往萨拉肯去。马理隆在几乎正东的方向,如果我们改道,还能——」 「——能一头栽进妖精王后的国土。」辛金打断他的话。「也许我们的独身主义朋友,梦想着回到她芬芳的凉亭——」 「没这回事!」沙里昂喝道,一想起那位狂野美丽、半裸着的爱思佩丝陛下,他的脸烧了起来——老实承认的话,连同他全身的血都在燃烧。 「我们可以改道往东,如果你愿意的话,冷感神父。」辛金毫不在意地望向树梢,继续说。「有条路离这不远,能把你带回你那么喜欢的沼泽地去。最后,它能把你带去蘑菇圈,那条路还能带你深入半人马王国的心脏地带,让你看那些野兽看到心醉神迷——当然,它们把你的眼珠子扯出脑袋要花的时间非常少,只够你看一眼。如果你活得下来,还有很有意思的、乐趣十足的短途旅行,像什么龙穴、奇美拉洞、狮鹫巢、翼龙窝,以及巨人小屋,别忘了还有半人羊、萨堤尔和其他兽类……」 「你就说你带我们走这条路是为了安全着想。」莫西亚不耐烦地说。 「哎呀,当然了。」辛金一副委屈模样。「我可不是因为喜欢走路或是喜欢有你们作陪才绕远路的,好小子。避开大多数毛贼潜伏的河道,我们就省得被剥皮做成人家的靴子。我们一到化外之地的北方边界就往东边拐。」 听起来像那么回事,连莫西亚都被说服了,于是沙里昂没有再反驳。但他还是纳闷,他也不知道乔朗之前是否注意到这回事,不知道他之前是否盲目地跟着辛金。 那位少言寡语的年轻人很有个性地一言不发,他的沉默似乎说明他早就料到辛金会这么做。但是沙里昂发现,在他头一回向辛金髮问时,那双黑眼睛里闪过警觉的光芒,因此他猜想乔朗之前就像谚语所说的一样:睁眼睡觉,有看没有见。辛金接过话题时,乔朗抿紧了嘴的动作让沙里昂知道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们在丛林里越走越深,从进入化外之地的第七天起,所有人的情绪日渐低落。阳光抛弃了他们,像是发现这片地域过于昏暗阴沉,于是便懒得在此照耀发光一般。他们日復一日从天空初绽灰蓝晨光,一直走到夜色浓黑,这使整个队伍笼上了阴郁的气氛。 树林仿佛无边无际,致人于死地的奇耶藤遍地蔓生。没有鸟兽嘶鸣,在这种猎食性植物的生长范围之内,肯定没有什么东西能活得长久。但是每个人都有古怪的被监视的感觉,人人都不时回头张望或是突然转过身,想对付背后根本不存在的什么东西。 再没人提起马理隆的传闻,除非有必要,根本没人说话。乔朗闷声含怒,辛金难以相处,沙里昂忧心忡忡,而莫西亚则在生辛金的气。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脚酸腿痛,神经紧张。他们在夜里两人一组守夜,提心弔胆地瞪着黑暗,担心随便会有一双眼睛朝他们瞪回来。 疲惫的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丛林连绵无尽,奇耶藤从未放过任何伤人饮血的机会。沙里昂沿途艰难前行,垂头丧气,看也不看自己往哪走,也不在意走的方向,反正走到哪看到的都一样。这时,走在他前面的莫西亚突然停住了。 「神父!」他低声说着,在沙里昂走近时一把抓住他。 「什么事?」沙里昂勐地抬起头,恐惧感让他全身发麻。 「那里!」莫西亚指向某处。「我们前面。难道那看起来不像是……阳光吗?」 沙里昂盯着那方向瞧。乔朗走近,也往前望去。 他们周围全是高大的树木,脚下爬着奇耶藤。在他们头上,天空一色单调沉闷的灰暗。但是在他们的前方,就在不远处——也许是半里开外——能看到温暖的黄色光芒从树干之间渗出。 「我想你说得没错。」沙里昂轻声说,仿佛声音再大些就会让这光亮消失不见。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渴望看到阳光,渴望着感受它的温暖驱走深入骨髓的寒冷。他看向辛金。「那是什么?」他指着前方问。「我们走到这可恨森林的边界了吗?」 「呃。」辛金轻松自在的模样光看就令人讨厌。「我不太确定,最好让我去看看。」还没等任何人来得及拦住他,他就消失了,先是斗篷,再是靴子、帽子、羽毛,然后完全消失不见。 「我就知道!」莫西亚沉下了脸。「他带我们走丢了,还不承认!好吧,没关系,我不会在这个吓人的森林里再多等一刻钟。」 他和乔朗往前冲去,狠狠胡乱砍开了奇耶藤,沙里昂跟在他们后面跑。 他们靠得越近,光芒越亮。现在大概是正午,太阳应该升到了天顶。触媒圣徒渴望着温暖和光亮,并摆脱这些压抑的树木和吸血的蔓藤。就在他们靠得更近时,他听到了令人愉快的声响——流水泼溅到石头上的声音。有活水的地方就有新鲜的食物:水果和坚果——不再是粗糙魔法造出的无味面包,不再有奇耶藤怪味的新鲜水。 整支队伍把谨慎小心都扔到了半空,跑上前去,不再操心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什么人在监视着自己。为了阳光最后一次照在脸上的那种温暖,沙里昂相信自己情愿捨弃性命。 众人冲出树林,停住脚,敬畏地看着这一切。 第24页 阳光自晴朗无云的天空洒落,穿透林幕一线空隙。光点在一道自高崖冲下的蓝色水瀑上闪烁生辉,在一条清浅溪流的水波上轻盈起舞。阳光洒落到汩汩冒泡的水池,水汽中凝出一道彩虹。阳光洒落在一片林间空地,草高叶密,花香芬芳。 「感谢艾敏。」触媒圣徒悄声低语。 「不,等等!」辛金不知从哪突然冒了出来。「别过去,不该在这里。」 ◇◇◇◇ 「这里倒是不该来的地方!」莫西亚懒洋洋地咕哝。 莫西亚、乔朗和沙里昂三人躺在高高的草丛里,享受着温暖和甜香,心满意足地尝着从温泉两岸生长的灌木上摘下的甘美果实。 「不管是什么,这地方比他的话来得现实!」 可是辛金连走进这片空地都不愿意。「我跟你们说,我上次不是在这里。」而其他三人则决定要在此扎营过夜。 「我们会趴低一点。」辛金含煳其词的警告荒谬得让人忍无可忍时,乔朗对他说。「在草丛里确实比较安全,有什么东西要过来的话,我们在它进这片草地时早就看见、听到了!」 辛金生气地住嘴,他随着其他人走进洒着阳光的草地,闹脾气地掐掉一朵又一朵的花。其他人尽情喝着瀑布沁凉的水,在温泉里洗浴,饥渴地狼吞虎咽着水果。然后他们在草地边的一棵巨树旁抖开毯子,卧在高高的草丛中休息,一派同甘共苦的温情模样。 可辛金却一直不安地走来走去,他在草丛里坐卧不安,总是起身朝林子里望个不停,忙着把自己的衣服变成这样那样刺眼的颜色。 「别理他。」莫西亚对沙里昂说,发现触媒圣徒一直注视着辛金,一副担忧的神色。 「他的表现很奇怪。」沙里昂说。 「什么时候这也算新鲜事了!」莫西亚回嘴。「跟我们说说马理隆,神父。你住在那里,但从没说起过那地方,我知道你并不贊成我们去……」 「我知道,我曾和辛金一样令人恼火。」沙里昂微笑着说道。他感觉到令人舒适的倦意,终于开始讲起记忆中的马理隆——讲起水晶大教堂的美景和城中的种种奇观。他描绘着由巨型松鼠或孔雀或天鹅拉着的迷人车辆,如何用魔法双翼在空中穿行,载着贵族们飞入云层,到皇帝的水晶宫中进行日行拜访。他讲起梅林之墓所在的圣林,那位伟大的法师曾带领人民来到这个世界。他说到动人心魄的日落,四季常春或常夏的天气,还有玫瑰花雨让空中溢满甜香的时光。 莫西亚靠在树上,听得张大了嘴。乔朗仰躺着,脸上沐浴着阳光,难得一见的放松神情柔化了他尖锐冷冽、稜角分明的轮廓。他听着沙里昂述说时,眼中分明有着愉悦的幻梦般的神采,也许是看到了自己正坐在那样的一辆车里。 辛金突然从一棵树后冒出来,打断了触媒圣徒的话,他拧紧了眉注视着空地。 「躺下,你要吓死我们了。」莫西亚恼火地说。 「如果我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辛金回答的玩笑话令人不快。「黄昏的时候你们会发现我直挺挺的,就像皇帝演讲以后看到的守规矩公爵一样僵直,得用一缸的酒才能把他泡软。」 「继续讲,神父。」莫西亚说。「给我们讲多一点马理隆的事,别理那个傻瓜。」 「不必。」辛金高傲地说。「我要走了。我再跟你们说一次,我不喜欢这地方!」 把头一摆——他头上现在戴着尖顶绿帽,长翎毛直垂到绿斗篷背后——辛金就离开了营地,消失在林野中。 「他的态度很奇怪。」触媒圣徒沉吟着,他发现自己把毯子铺到了某根突出地表的树根上,抵着后背不舒服,于是站起来把毯子挪了个地方。「也许我们不该让他走……」 「你怎么劝得动他?」乔朗懒洋洋问着,把背包里的面包屑扔给一只渡鸦。那只鸟停在他们靠着休息的树上,现在纡尊降贵地飞到地面来吃东西。他们躺得太舒服,都没有人去想想为什么这种鸟会出现在这,之前已经有好几天没看到任何动物了。 「哦,辛金不会有事。」莫西亚边说边微笑地瞧着那只鸟昂首阔步,派头十足的模样。「他只是生气自己迷了路,还不肯承认。继续说马理隆,神父,说说飘浮的石头平台和行会会堂——」 「如果他迷路了,我们也迷路了!」沙里昂安宁的心情顿时消失。空地上的阳光突然变得又灼热又刺眼,让他头痛。 「别再说辛金了,触媒圣徒!」乔朗吼道,手上的一大块面包无意间打中了那只鸟。渡鸦愤怒地哌哌叫着飞回树上,不快地梳理弄乱的羽毛。「我受够了你们两个——」 「嘘!」 像是凭空冒出的声音把三人都吓呆了。莫西亚慌张地瞄了一眼树上的鸟,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辛金就在林间空地当中现身,他的帽子歪了,柔软鬍子下面尖瘦的脸一片苍白。 「怎么了?」乔朗站起身,直觉地把手伸向闇黑之剑。 「趴下!躲起来!」辛金倒吸一口气,把他拽回高高的草丛里。 其他人跟着伏倒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半人马?」莫西亚压低声音问道。 「更惨!」辛金悄声说。「杜克锡司!」 第九章 被捕 「杜克锡司!」莫西亚吸了口凉气。「这不可能!」沙里昂低声说。「他们绝不可能跟踪我们,闇黑之剑有屏障作用!你能确定吗?」 第25页 「艾敏的血啊,没头髮的傢伙。」辛金简直气急败坏,目光穿过草丛狂怒地瞪向他们。「当然确定!没错,在黑漆漆的树林里看东西当然有点难,尤其是你要留心的追兵全部都穿着黑袍的时候。不过要是你乐意,我可以回去问问他们——」 就在这时,那只渡鸦响亮地叫了一声,听起来就像沙哑的笑声,接着它飞走了。「或者更聪明点,问它。」辛金不客气地讽刺。「那鸟在这里有多久了?」 沙里昂摇摇头,不禁嘆息。他趴着平贴在地,还是觉得这高高的草丛没能给他一丁点安全感,他一副像是希望钻进泥土的模样,张臂拥抱着大地。森林远在一百尺之外,他们可能要跑上一段路才能躲进去。 「艾敏之名啊,现在怎么办?」莫西亚焦急地问。 「走!」触媒圣徒急忙回答。「立即离开这里——」 「那样没用!」辛金反对。「他们知道我们在这,而且他们离此不远——就在瀑布另一边的树林里。他们至少有两个人,显然是靠那只长了羽毛的小朋友监视我们。我们还能躲到哪个它看不到的地方去——除非用传送廊——」 「不行!」沙里昂立即说道,脸色发白。「那是自投罗网。」 「这次我同意祭司的意见。」乔朗突然说。「你们忘了我是个活死人,一进传送廊,他们就能把我关起来。」 「那么,怎么办?」莫西亚问着,声音变得很尖锐。「不能跑,不能躲……」 「嘘,进攻。」乔朗答。 那双黑眼变得冷酷无情,嘴唇勾起浅笑。从草丛藏身处露出的那张脸,看起来像是野兽。 「不行!」沙里昂奋力反对,浑身发抖。 「真是好主意。」辛金兴奋地低声说。「渡鸦会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提高警戒。他们预料我们会逃跑,可能已经做好了应对计划,他们可想不到我们会绕过去袭击!」 「我们说的可是杜克锡司!」沙里昂着急地提醒他们。 「我们能奇袭,而且有闇黑之剑!」乔朗回嘴。 「黑锁差点杀了你!」沙里昂轻声喊着,握紧了拳。 「我学聪明了!再说,我们还有什么选择?」 「我不知道!」沙里昂颓丧地喃喃。「我只是不想再有杀戮了……」 「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神父。」莫西亚合起双手,念了几个词,空中亮起微光,结成一把弓和一袋箭。「瞧。」他得意地说。「我学过战斗法术。在村里,我们全都会,而且我知道怎么用。你能给我生命之力,而乔朗有闇黑之剑——」 「最好快点。」辛金催促说。「赶在他们对这片空地布下陷阱或迷惑咒之前。」 「如果你不想来,神父。」莫西亚说。「那就在这里给我生命之力,你可以留下——」 「不,乔朗说得对。」沙里昂低声说。「如果你们坚持要做这么疯狂的事,我也去。你们或许需要我……做其他事,我能做的不止是赐予生命之力。」他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乔朗。「我同样也能夺取它。」 「那么,跟我来!」辛金悄声说。他抬起身拱起腰,开始慢慢爬过草丛,朝瀑布匍匐前进。 「你去哪?」莫西亚问他,辛金则边爬边换着衣服颜色。 「战斗激烈时,有了这个一切放心。」辛金回答的声音低沉刺耳。他现在换上了非常适合在草丛穿行的蛇皮,不过很不幸,整体效果被一个金属头盔全然破坏,头盔的护面扣在他脸上,挡住了他的视线,而且模样看起来有点像个被打翻的桶子。 ◇◇◇◇ 「他们是杜克锡司,真的是。」沙里昂悄声说。 已是下午稍晚时刻,太阳开始朝西滑落。触媒圣徒拱着腰躲在草地与森林交界的草丛里,能够清晰地看到两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形。沙里昂发出绝望的嘆息,他还指望这只不过是辛金又一个「怪物故事」,是那种别人一看就神秘消失不见的「怪物」。 但这两个确实是巫术士,夺人性命的杜克锡司教团成员。他俩文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正专心聆听。他们的两手合宜地拢在身前,面庞隐藏在黑色尖顶兜帽的阴影中。如果还有所怀疑,也在看到那只渡鸦时消散。那只鸟蹲在两人附近的一根树枝上,双眼映着枝叶间漏下的阳光,闪烁着红艷。沙里昂凝视着两个身着黑袍的人,他的思绪回到了圣山,想起两个杜克锡司发现他正在阅读禁书的时候…… 「那个肯定是他们的触媒圣徒。」他立即甩开那些令人害怕的回忆,悄声说道。他生怕他们会听到自己的动静,小心地抬起手,指向站在另一个地方,穿着旅行长斗篷的人影。虽然斗篷遮住了那人的袍子,但他剃光的头说明他是个祭司。他和第四个人站得离巫术士稍远。这两人彼此站得很近,显然正在谈话,第四个人的手不时还做出加强语气的动作。正是这第四个人引起了沙里昂的注意。他比其他三人都高,斗篷用的是昂贵的衣料。那人做手势时,沙里昂还能看到他指间有珠宝的闪光。 触媒圣徒指着他。「我不确定第四个是什么人。他不是杜克锡司,穿的不是黑袍——」 「他是某种巫术士吗?」乔朗问。他的手不安地调着闇黑之剑的位置,想找到握着这件沉重兵器更合手的方法,他差点就把剑掉到地上,于是急躁地在衣服上擦着掌心的汗。 第26页 「不是。」触媒圣徒答道,觉得有些困惑。「奇怪,但从他的衣服看,我觉得他是个——」 「无关紧要,只要他不是杜克锡司就行。」乔朗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现在只要担心两个人,我对付一个,你和莫西亚对付另一个。辛金在哪里?」 「在这。」那个头盔下传来阴森森的声音。「天黑得好快,是吧。」 「抬起护面,傻瓜。你对付第四个人。」 「什么护面?」回话声可怜兮兮的,头盔不停左转右转。「什么第四个人?」 「站在——噢,别管了!」乔朗吼道。「滚一边去。来,莫西亚,你往左,我往右。你待在我们俩中间,触媒圣徒。」他在灌木丛中匍匐前行,莫西亚则朝相反的方向过去,而沙里昂面如土色地跟在后面。 「不是我的错,」辛金在头盔下丧气地嘟嘟囔囔。「这东西真是三流货,我眼前一片乌漆抹黑。还什么老派骑士,见了鬼的胡扯,难怪亚瑟要弄张圆桌,他根本瞧不见东西!八成是怕撞到上面砸掉桌角,我——」 可惜辛金是在自言自语。 ◇◇◇◇ 莫西亚搭箭上弦,恐惧和兴奋让他的两手抖个不停,害得他试了几次才把箭扣上去。「赐予我生命之力,神父。」他轻声说。 恐惧让触媒圣徒的喉咙发干,只得声音嘶哑地念诵吸取周围魔法力的咒语。他从来没接受过协助战斗法师的训练,那需要专业技巧,而他全都不会。他能加强莫西亚原本已经很强的魔法能力,使这位年轻人施放出原本超出自身力量的法术,就像他俩在村里用过的那次一样;但那次是用魔法对付残忍的衣冠禽兽,眼下则全然不同,他们对抗的是经验丰富的巫术士。他们之中没有人经歷过这样的战斗,也没有人能肯定自己该怎么做。 这简直是疯了!沙里昂的理智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向他叨念。疯了!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但已经来不及了。」沙里昂自言自语。「我们别无选择!」 「神父!」莫西亚催他。 看着阳光中莫西亚的面庞,触媒圣徒看到了年轻人唇齿微张,两眼发亮。他看起来就像是第一次吃糖的孩子。 沙里昂起了疑心。「不,莫西亚,等等……你不能——」 但他说得太晚了。年轻人轻诵从妖艺工匠那里学到的咒语,朝最近的黑袍男子射出了箭。他瞄准得很匆忙,但不要紧,箭一离弦,年轻法师就对它施了法术,让它能搜索并杀掉任何温血的活物。古代妖艺工匠曾用过这样的法术,能让未经训练的队伍都可以在战斗中变成高效的杀戮机器。 但在眼下这场战斗中无效。 是什么引起了那个巫术士的注意?也许是莫西亚的衣服擦过草地的沙沙响声,也许是箭离弦的弦音或是箭羽的破空声,也许是渡鸦稍后发出的警示叫声。 箭镞直射黑袍男子的心脏,而他念咒出手的动作更快。火光一闪,来箭灰飞烟灭。 另一个杜克锡司的行动和同伴一样快。他抬手指天,一声喝令,四下俱黑,闪电乍现,明媚的艷阳天瞬间变成漆黑暗夜。沙里昂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束手无策地伏在灌木丛中,动也不敢动。接着,就在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林中忽然溢满奇异的银色月光。月光照亮了林中的一切,也使得血肉之躯散出诡谲的亮紫光芒。触媒圣徒眯起眼,在第四个人和那个神父朝他们的方向望来时,把两人惊愕的脸看得明明白白。 沙里昂蜷伏在灌木丛中,会躲在这里都是因为意外的运气,并不是早就考虑好的措施。即使月光害他的血肉散出微光,他也清楚自己肯定很难被人发现。但莫西亚却在草丛里直起身来射箭,他只顾让双眼适应突现的黑暗,全身迳自沐浴在银色的月光光池中,被两个黑袍男子瞧得一清二楚。他喊了一声,抬起弓。 杜克锡司开口念诵。 弓掉到地上,莫西亚掐住自己的喉咙。 「我……我……」他很想说话,但巫术士的麻痹魔法掐断了他的话,而且正剥夺他唿吸的能力。他两眼一翻,死命想吸进一点气,却只是徒然挣扎而已。 沙里昂躬起身,正打算投降求饶,这时只见一道黑影扑了过来,险些把他撞倒在地。莫西亚的双眼渐渐外凸,脸色泛紫。乔朗一个箭步跳到朋友身前,扬起闇黑之剑。奇异的月光无法照亮这把铁器,就像有一道夜色被他握在手里。 长剑一把将杜克锡司和莫西亚隔开,巫术士的法术立时瓦解。莫西亚大口喘气,一头栽倒。沙里昂接住他,让他躺到地上,乔朗则一副护卫姿势站在两人身前,结实的双手握着那把粗糙的长剑。 沙里昂死了心等着寒风乍起,瞬间体内血液凝结成冰,等着大地崩塌将三人吞没——他认为即使是闇黑之剑的力量也阻止不了这样的魔法,然而接着却平安无事。 沙里昂自草叶间偷瞄,看到第四个人朝他们走来。也许那人说了些什么,但触媒圣徒只听到身后不远处流瀑的水声。然而两位杜克锡司都转头面对那个高挑的男子,他一个手势示意两人退后,于是两位巫术士顺从地行礼退开。 沙里昂起了好奇心,但恐惧感也同样增长起来。这个能让强大杜克锡司无条件服从的人是谁? 「当心,加洛德。」穿旅行长斗篷的人叫住他——这人果然如沙里昂指认的一样,是个触媒圣徒。「我觉得那把剑有古怪!」 第27页 「古怪?」名为加洛德的男子笑起来,笑声醇厚文雅,像是具有与他的斗篷同样富丽的材质。「谢谢提醒,枢机。」他继续说。「不过我看这把剑古怪的地方只有一点——它是我所见过的剑里最丑的!」 「确实如此,阁下——」 枢机!沙里昂困惑地抬眼望去,看到了那名触媒圣徒斗篷下的圣袍颜色,立即认了出来——一位教廷枢机!而这位加洛德的名字听来耳熟,但沙里昂紧张得没法釐清思绪。这样贵气的衣着,又被称为殿下…… 枢机继续说道:「——阁下,虽然这是把丑陋的剑,却消解了您的护卫的法术。」 「是因为这把剑?有意思。」 一身华衣的男子走得更近,沙里昂就着魔法月光把他看个清楚。他面庞的细緻与嗓音的动听相衬,优雅却不显软弱。双眼大而灵慧,嘴型坚毅,带着笑纹。下颚结实有力却不傲慢,颧骨高耸,轮廓分明。一头褐发在明亮的月光下微微泛红,像军人一样削得很短。一缕发鬈在额前不经意地弯出优雅的波纹。 加洛德朝乔朗走近一步,伸出戴着上等羊皮手套的手。「放下你的剑,小伙子。」他的语气既不是威胁也不是命令,但显然他已经习惯得到他人的遵从。 「尽管来拿。」乔朗挑衅地回嘴。 「『尽管来拿,阁下。』」枢机惊愕地纠正道。 「谢谢,枢机。」加洛德说着,嘴角挑起一丝笑意。「不过我觉得还没到按法庭仪式训导窃贼的时候。好了,小伙子,慢慢放下武器就没事了。」 「不!阁下。」乔朗冷笑着说。 「乔朗,快放下!」沙里昂绝望地悄声劝说,但那个年轻人没睬他。 「这个加洛德是什么人?」莫西亚轻声问。他想坐起身,但立即僵住了。那名优雅的男子示意让杜克锡司别动乔朗,但显然把莫西亚算进要盯牢的一类。莫西亚看到巫术士凝视他的双眼流光一闪,看到他们扣在黑袍前的双手微微动作,他立即动也不敢动,连气都不敢喘。 沙里昂摇了摇头,瞅向乔朗和又走近了几步的加洛德。乔朗改变姿势,扬起了剑。 「很好。」优雅的男子耸了耸肩。「我接受你的挑战。」 加洛德将斗篷甩过肩,拔剑出鞘,很有专业气势地错步一站,摆出战斗的姿势。沙里昂喉间一紧。那把剑颇有古风,精緻中看,而且与其佩戴者同样强韧。月光在剑身燃起冰冷银色火焰,在锋刃上舞动,在琢成鹰翼状的剑柄上闪耀。 鹰。有个念头在沙里昂脑海中晃荡,但他无法从乔朗的事上分神去留意究竟是什么。与那位穿着华贵的高大贵族相比,乔朗衣衫褴褛,可算是落魄,但他身上仍有一种傲气,黑眸中无惧无畏的勇气与对手不相上下,像是在告知沙里昂他和对手一样流着贵族之血。 乔朗笨手笨脚地模仿着敌手的战斗准备姿势,除了曾在书中读过的理论,他对战斗一无所知。他的笨拙模样显然让加洛德觉得可笑,而一直盯着闇黑之剑的枢机则摇摇头,再次小声提醒:「阁下,我想也许——」 加洛德示意枢机不要作声,就在这时,乔朗一跃扑来,他自恃有剑的保护,又不满对手傲慢的态度,抢先出手。 沙里昂忘了还有杜克锡司窥伺,直身跳起,他不能让乔朗伤到这人! 「停下——」触媒圣徒大喊,但余下的话在口中消失。 寒光一闪,一记惨叫,乔朗一手血湿地呆呆看着闇黑之剑腾空飞起,落到枢机脚下。 「抓住他,还有那一个。」加洛德淡然对一旁的杜克锡司下令,后者一得到许可就毫不犹豫地用出了魔法。 两人念出一个词,施用魔法涤除术夺取了俘虏身上平常人赖以生存的所有魔法。莫西亚喊了一声就地倒下,而乔朗依然站得笔直,沉脸蔑视着杜克锡司,一边揉搓刚才被震麻的持剑的手。 「请原谅,阁下。」其中一个杜克锡司说。「但那个青年不回应魔法,他是个活死人。」 「真的吗?」加洛德打量乔朗一番,冷眼怜悯的神情比任何剑伤都能刺痛乔朗。年轻人脸色骤红,狂怒地抿起嘴。「用更强的法术。」优雅的贵族看着乔朗说。「不过,当心别伤了他。我想了解那把怪剑的事。」 「如何处置那个触媒圣徒,阁下?」巫术士行礼问道。 加洛德往旁瞄了一眼,瞧着沙里昂,然后瞪大眼睛。 「艾敏的血啊,枢机。」加洛德惊愕地说。「这有一位你们教团的人!我来帮您,神父。」他彬彬有礼地把手伸向一头雾水的触媒圣徒。 这话虽说得格外客气,却不是邀请,而是命令,因此沙里昂别无选择,只得遵从。加洛德拉住沙里昂的手臂,和气地扶着触媒圣徒走出茂密的灌木丛。 见加洛德不注意自己,乔朗动手想取回剑,但他立即住手。只见三个火环凭空出现,箍在他身上——分别在肘部、腰部和膝部迴旋。火轮并没有碰到乔朗,但它们贴近得足以让他感觉到炽热的高温,吓得他动也不敢动。 杜克锡司满意地看到猎物暂时处于控制之下,因此期待地看向首领,无声请示进一步的指示。 「搜查空地。」加洛德下令。「可能还有其他人藏在草丛里。哦,先得——除掉这讨厌的黑暗,对吧?」 第28页 杜克锡司从命。夜色骤然散去,回復日间光景,所有人都在明亮的午后阳光里眯起了眼睛。沙里昂的双眼再次适应环境时,发现像是黑夜化身的巫术士也随着黑暗一併消失不见。他困惑不解地四下张望,然后意识到加洛德正跟他说话。 「我相信您和这些年轻匪徒不是一伙的,神父。」他说得很坚定,声音里却有某种冷淡的语气。「不过我听说有叛变的触媒圣徒四处流亡。」 「我不是叛变的触媒圣徒,阁……阁下。」沙里昂刚说了一句,接着一想起之前的事又红了脸没说下去。「对,也许我是。」他颤着声说。「可是,请听我说。」他转向走近的枢机。「我……我们不是盗匪,绝对不是!」 「那么,闯进我们的空地又袭击我们是什么意图?」加洛德的话音越来越冷,已有怒意。 「请您听我解释,阁下。」沙里昂不顾一切地说。「是误会——」 两个杜克锡司突然在加洛德跟前现身。 「怎么?」他说。「你们发现什么了?」 「空地上没人,阁下,只有这个。」其中一个黑袍伸手拿出一个大木桶。 「荒郊野外出现的怪东西,但我想还不至于怪到值得你们注意。」加洛德毫无兴趣地瞥了这东西一眼。 「是非常了不得的木桶,阁下。」杜克锡司说。 「不,不。」木桶急忙讲。「只是一个平常普通的木桶,我没什么了不得的,绝对没有。」 「艾敏之名啊!」加洛德倒抽一口气,而枢机则连忙退了一步,喃喃祈祷。 「卑微的木桶,旧橡木桶。」木桶声音粗嘎地继续说。「好先生,容我为您盛水,给您泡脚、泡头——」 「见鬼了!」加洛德嚷道,他跳上前,从巫术士手里抓起木桶。「辛金!」他边说边摇着桶子。「辛金,你这没脑子的傻瓜!你认不出我了?」 两只眼睛突然从木桶箍边缘冒出来,专注地打量了面前的高大男人好一会。这双眼睛瞪得老大,接着,伴着笑声,木桶变成一个留着鬍子的年轻人,还穿着心爱的臭粪烂泥装。 「加洛德!」他张臂抱住优雅男子。 「辛金!」加洛德拍拍他的背。 枢机见到辛金时似乎比见到会说话的木桶还要不高兴。神父翻眼望天,手拢进袍袖,摇了摇头。 「我没认出你。」辛金退后一步,高兴地上下打量眼前的贵族。「分开的这该死的几年里你在干什么?噢,等等。」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得给你介绍我的朋友们。」 「乔朗、莫西亚。」辛金转头望着被火轮困住的那位和被咒语镇在地上的这位。「容我引见王子殿下,加洛德,萨拉肯的王子。」 第十章 阁下 「这么说来,这几位是你的朋友了,辛金?」王子瞄一眼莫西亚,专注地瞧了一眼乔朗。乔朗被火轮困住,不敢动弹,生怕被烧伤。但在那张坚毅的脸上看不到恐惧,只有骄傲与怒火,以及丢脸落败带来的耻辱感。 「比兄弟还亲。」辛金说。「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失去弟弟的吗?可爱的小奈特?那年——」 「啊,记得。」王子连忙打断他的话,他对杜克锡司说:「你可以放开他们了。」 巫术士躬身一礼,轻诵挥手,就解除了莫西亚身上的魔法涤除术。莫西亚松一口气,翻身仰躺,喘起来。乔朗身旁的火轮消失了,但他却一动也不动,他两手合抱,凝视着沐浴着阳光的森林。他并非注视着某样东西,只是表明自己决定站在原地,站到死为止。 加洛德撇了撇嘴,他抬手覆唇掩住笑容,对辛金说:「这个触媒圣徒呢?」 「这位秃头老兄也是我的朋友。」年轻人边说边四下张望。「你在哪啊,神父?哦,在那。加洛德王子,这是沙里昂神父。沙里昂神父,这是加洛德王子。」 王子优雅地手扶左胸一躬身,这是北方的习俗。沙里昂回礼,动作稍显笨拙。他的脑子还是一团乱,几乎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沙里昂神父。」王子说。「容我引见枢机大人,拉迪索维克枢机,我父亲的朋友及顾问。」 沙里昂上前,谦恭地跪下亲吻白袍枢机的手指。但对方握住他的手,拉他起身。 「我们北方没有这样辱没人的礼节。」枢机说。「很高兴见到你,沙里昂神父。你看起来累坏了,可否愿意和我一起到空地上去?泉水的温暖会让人愉快得多,对吧?」 沙里昂突然意识到自己冷毙了,这才察觉自己刚才从泉边走进树林就像是从春天踏进了冬天。他想起辛金的话:这片空地不该在这里。毫无疑问,那片空地原本不是在这里的!王子用魔法造了一片营地,而他们误打误撞地踩了进去!蠢得难以置信的笨蛋…… 「我觉得你有一场了不起的冒险,神父。」拉迪索维克一边朝空地走一边说。「我很有兴趣听听身着法袍的人是如何和这样……」枢机似乎闪了一会神。「呃……有趣的同伴在一起的。」 枢机的话说得再客气不过了,但沙里昂已经看到了在枢机正式欢迎自己前,他与王子之间使的眼色。现在拉迪索维克正把沙里昂往空地上带,而王子和辛金则去扶起莫西亚。 沙里昂明白了。我们会被个别盘查,然后王子和枢机就会对质。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口,两人就不动声色地定好了一切。这就是宫廷式的礼节,宫廷式的阴谋。沙里昂一想起自己可怕的秘密,顿时觉得有一阵惊恐的剧痛,他从来就不擅长应付阴谋。 第29页 沙里昂跟着枢机,心不在焉地听着客套话,接着他突然想到拉迪索维克一定也是个叛徒,就是凡亚提起过的,强迫教会流放重要成员的神父。 他们会相见真是太奇怪了!这是上天回答了沙里昂未曾说出口的祈祷吗?还是只是又一个迹象,表明这世界只是冰冷、空洞、无情的一片虚无? 只有时间才能分辨真相,但沙里昂不知还剩多少时间。 「感觉怎么样了,先生?」王子问莫西亚。 「好……好多了……阁……下。」莫西亚断断续续说着,尴尬地红了脸。看到王子打算跪下扶起自己,他急忙想站起来。「请……别费神……大、大人。我现在没事了,真的。」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们。」加洛德平和的声音满含关切。「你也明白我们对这样的化外之地特别警觉。」 「明白,阁下。」莫西亚扶着辛金站起来,脸上红得像是发了烧。「我们……我们也以为你们是……别的什么人……」 「是吗?」加洛德惊讶地抬起线条柔和的眉毛。 「请原谅,阁下。」杜克锡司说。「但夜色已近,我们应该回到安全的空地去。」 「啊,对。谢谢提醒。」王子优雅地一挥手。「你们谁好心地扶这位年轻人到休息的空地去?」 其中一位杜克锡司悄然靠近莫西亚,黑袍在地面上略略浮起。他没有碰到年轻人半点,只是站在一旁。他的两手仍合抱在胸前,但莫西亚——和沙里昂一样——意识到这是命令,而非邀请,如果不照办就会有危险。于是他朝着空地走去,巫术士飘浮着跟在他身后,阴沉安静得就像是他的影子。乔朗仍然站在和他们稍有距离的地方,若有似无地瞧着。另一位杜克锡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固执的年轻人。 加洛德瞅向乔朗,对辛金低声说:「你的这位朋友,带着剑的这位,让我很感兴趣。你了解他吗?」 「据说有贵族血统,非婚生子。他母亲名誉扫地,离家出走,把儿子当农奴法师养大。他生性叛逆,杀了督工,逃到化外之地。不过事有古怪,秃头兄被派来把他带给凡亚主教,还没办成,就陷进了大麻烦。两人都是。」辛金不假思索地利落数完,对自己的总结颇为满意。 「嗯。」加洛德沉吟地盯着乔朗。「那把剑呢?」 「黑暗之石。」 加洛德深吸了一口气。 「黑暗之石?你确定?」他把辛金揪到身旁,悄声问。 辛金点头。 王子长唿了一声。「赞美艾敏。」他虔诚地说。「跟我来,我想跟这位年轻人谈谈,这需要你帮忙。那么,你们是从妖艺工匠的村庄来的?」两人朝乔朗走去,他特地大声对辛金说道。 「没错,尊贵又强大的阁下。」辛金欢快地说。「我得老实说,离开那里让我深感欣慰。」橘色丝巾从空飞落到他手上。它映着日光,就像一簇舞动的火苗。「那里的气味,大人哪。」辛金拿丝巾捂住鼻子。「真是无法忍受,我敢跟你保证。燃烧木炭时的一股硫磺气,更别提没日没夜、恶鬼一样的捶打声了。」 两人来到乔朗跟前,乔朗却直望他俩身后,当他们不存在。 「你叫乔朗,先生?」加洛德客气地开口。 乔朗抿紧嘴看向王子。「把剑还我。」他的声音既含混又粗哑。 「『把剑还我,阁下。』」辛金装出枢机的腔调,纠正道。 乔朗恼怒地瞄了他一眼。加洛德咳了一声以遮掩笑意,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同时,他也抓住机会仔细打量了乔朗一番,趁着午后的阳光看清年轻人的面目。 「不错。」他悄声自语。「我相信他自称有贵族血统的说法。有贵族血统,但没有贵族气质。我确实认得这张脸!」加洛德心里觉得不解。「这头髮……亮丽耀眼!这眼神……骄傲敏感,聪明伶俐。太过聪明了,危险的年轻人,我想就是他发现了黑暗之石。他打算用来做什么?他是否知道自己给世界带来的是怎样致命的力量?但这样说来,又有谁知道?」 「我的剑!」乔朗固执地又说一遍,面对王子的打量,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请原谅,喉咙有点痒,都是这些飞花……」加洛德略略欠身。「剑是你的,先生。」他瞥一眼落在地上的剑。「请接受我对此番举动的道歉。你们突袭,所以我们反应仓促。」王子挺直身,沉声一笑,瞧着乔朗。 乔朗在气势上被完全压倒,他看了看王子,再瞄了瞄剑,又瞅了瞅王子。他顿时涨红脸,拧紧了眉。但这不再是怒火,他的怒气早已随着力量消散,只留给他耻辱与羞愧。平生第一次,乔朗敏感地注意到自己褴褛的衣衫,注意到自己缠结的头髮,因而耿耿于怀。他望着王子柔滑的手,又看向自己相比之下僵硬骯脏的手。他想在心中煽起怒火,可是火光一闪即逝,让他的灵魂一片冰冷。 乔朗以为加洛德在耍花招,于是别开目光不看他,只慢慢走向剑落下的地方——阳光下的草丛中,有一片黑暗。王子一动也不动,一旁监视的杜克锡司也文风不动。乔朗弯下身拾起他的剑,匆忙回剑入鞘,他看到王子朝他望来时气得满脸通红——他以为王子在嘲笑自己。 第30页 「我可以走了?」乔朗问得很不客气。 「你可以走了,虽说我认为你们还是我们的囚犯。」王子圆滑地答道。「不过,如果你们今晚能留下来作客,我会很高兴,就当作我们为了刚才的袭击对你们的赔礼……」 「少来嘲笑我们!」乔朗冷笑说。「阁下。」他在自己的声音里听到了心酸。「你完全有权利袭击——甚至杀了我们。至于这把剑,它确实粗糙,和你的相比,不值一钱。」乔朗的话脱口而出,他羡慕地看向王子的佩剑,那把剑收在由魔法加工成的皮鞘里——「但它是我自己打造的。」他的声音变得柔缓,就像个伤感的孩子。「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剑。」 「我认为那并非不值一钱。」加洛德说。「黑暗之石打造的剑能吸取魔法,才不会……」 乔朗狠狠瞪了辛金一眼,辛金则笑得无辜。 「和我一起到空地上去吧。」加洛德继续说道。「那里比这里暖和,而且正如我的护卫所说,化外之地在夜里很危险。」加洛德走上前,手轻快地往乔朗肩上一搭。 这种姿态很亲切,像是在表示友好,不然就是在安慰一头勐兽。乔朗避过加洛德的碰触,他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怜悯神色,很勉强才压抑住挥开这只手的念头。为什么他会压抑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他会觉得烦恼?乔朗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想,但他清楚加洛德会尊重「拒绝被怜悯」的迴避,但绝不会原谅一记拳头。赢得得这位男子的尊敬,突然间对乔朗来说变得很重要。 「你从哪来,乔朗?」加洛德问。 「那有什么关系?」乔朗不快地反问。 「我的意思是,你的家族源自哪里?」王子换了种说法。 乔朗再次阴沉地瞥了一眼悄悄跟在他俩身旁的辛金,而加洛德却笑了。「对,他向我提起过你的一些事。老实说我很好奇,从辛金的简单介绍,我知道你的生活曾经……很艰苦。」他优雅地一语带过,「你也许觉得两位绅士谈论这种话题不妥当。若是如此,希望你能谅解。不过我曾经四处旅行,认识此地大部分的名门望族,而且我觉得你看起来非常面熟。你知道自己的姓氏吗?」 乔朗羞红的脸足以让王子知道答案,但乔朗还是骄傲地昂着头。「不知道。」他本来只想说这么一句,但加洛德脸上认真的关切之情让他讲出更多的话。「我只知道我的母亲名为安雅,来自马理隆。我的父亲是……是个……触媒圣徒。」说完,他抿起嘴,望向空地。在那里,沙里昂正站在花间草丛,与枢机交谈。 「生命之道的血脉!」王子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你的意思不会是——」 「当然不是!」乔朗打断他的话,知道加洛德误解了。「才不是他!」接着他的话里又多了心酸的语气。「我的降生就是我父亲的罪孽,他被判处转化之刑,现在,他是一座活生生的雕像,就站在边境上。」 「我的天。」王子低声感嘆,话里再无怜悯,只有同情。「那么你生在马理隆。」他再次在阳光中打量乔朗。「没错,某方面符合,可是……还是……」 他烦躁地摇摇头,努力回想着,但他的思绪被辛金的一个大呵欠打断了。「真不愿打断这么迷人透顶的小聚会,我非常非常高兴再次见到你,加洛德老兄,但我在晚饭前要小睡一会。」又一个呵欠。「当个木桶可真不容易,你的两个黑袍卫兵根本没说实话,实际上这两个大笨呆在草丛里绊倒在我身上。要是换成我,肯定绝对无法恢復。」他愤怒地哼了一声,用橘色丝巾沾了沾鼻子。 「不管怎样,去空地上休息吧,朋友。」加洛德笑了。「你看起来确实有点苍白。」 「噢!」辛金一缩身。「你这话说得真不厚道,王子。祝你有个好梦。你也是,阴沉忧郁的人。」冲着乔朗随意挥了挥手,这位留鬍子的年轻人就乘着泉水散出的温暖气流飘然离去,这气流就在魔法营地周围。 「你是怎么认识辛金的?」乔朗看着那身绿衣绿帽和那枝摇摆的雉翎走远,不自觉地问道。 「认识辛金?」王子瞄了一眼乔朗,颇觉有趣地挑起一边眉毛。「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真的认识他。」 ◇◇◇◇ 「那么,拉迪索维克,你知道些什么了?」 夜色——真正的夜晚,而非魔法营造的黑夜——在空地上降临,营火在草丛中一块清出的地上燃起。火堆之前是用来烤王子早上捉到的野兔,现在则为祥和的空地投下欢快的温暖光亮。加洛德王子自己会用魔法,还有两个由他指挥的护卫,本来用不着生火,也不必捕猎,兔子自会把自己弄熟了送上门。但加洛德情愿练习野外生存技能,谁也不知道自己哪天会被迫在没有魔法的情况下生活,尤其在这样不安定的时期,诸事难料。 今晚王子与枢机在林中漫步,走在从营地可以看到的地方,走在黑袍杜克锡司能够守望保护的地界之内。触媒圣徒坐在离他们稍远处,端着杯热茶,在火堆旁昏昏欲睡。莫西亚躺在他旁边睡着了,卷在一张王子亲自施法召出的柔软毛毯里。乔朗睡在朋友身边,但他还非常清醒。他的目光跟随着王子和枢机,剑就在他手边,随时可以拿到。加洛德不知道这位年轻人是否打算彻夜不眠地保持警戒,他笑了笑,摇摇头。十七岁时,他自己也是这副模样,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呢,他现在二十八岁,但还记得以前的情形。 第31页 他们另一位客人,辛金,把毯子铺到了离同伴稍有距离的一片花床上。他换上了缀着蕾丝的睡衣,连帽子都缀有流苏。他的鼾声响亮,但是真的睡着了或是假装的,谁也猜不到。加洛德当然也不知道,不过他对辛金了解得够清楚,已不再需要猜测辛金的举动。 「阁下?」 「哦,我没听清楚,枢机,我失神了,请继续讲。」 「这非常重要,阁下。」枢机语带责难。 「我现在专心在听。」王子严肃地说。 「触媒圣徒沙里昂曾和凡亚主教直接联繫过。」 「怎么联繫?」加洛德立即有了兴趣。 「审慎室,这是毫无疑问的,大人。虽说那位可怜人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认得出来。照他所说的,凡亚主教正积极准备摧毁我们……」 「坏消息。」加洛德皱起眉咕哝道。 「不,大人。实际上黑锁以前是双面间谍,这才真是坏消息。是的,殿下。」王子愕然,于是枢机解释道。「那个人之前是凡亚的爪牙,被派往妖艺工匠村庄引诱我们开战。一旦我们开始依赖妖艺工匠以及黑暗工艺锻造的武器,黑锁就会倒戈,背叛我们,还有他们。我们会被击退,败在敌人手中,而妖艺工匠将被摧毁。」 「黑锁真是狡猾的杂种。」加洛德沉了脸。「不过我发现你说他『以前是』。」 「他死了,阁下。那个年轻人。」拉迪索维克瞥了乔朗一眼。「杀了他。」 「杀了一个杜克锡司?」加洛德不相信。 「就用那把剑,大人,还有触媒圣徒在一旁协助。」 「啊,那把黑暗之石造的剑。」加洛德舒展开眉头。接着他又皱起眉,盯着乔朗。「真是个危险人物。」说完,他陷入沉默,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枢机走在他身旁,同样一言不发。 「你相信这个触媒圣徒?」加洛德突然问。 「是的,大人,某种程度上是。」拉迪索维克答。 「什么意思,『某种程度上是』?」 「沙里昂本质上是个学者,阁下,一个数学天才,因此他被诱往学习奇巧匠艺之道的黑暗工艺。他很单纯,他渴望得到圣山安全的庇护,将一生埋在书本中度过。但有些事改变了他,有某些事在他生活中投下了阴影。」 「和那个年轻人相关的事?」 「是的,阁下。」 「辛金也这么说——说凡亚把这个触媒圣徒派来把乔朗带回圣山。」加洛德耸了耸肩。「但……这可是辛金说的。他的话我大半都不信。」 「触媒圣徒证明辛金的说法属实,阁下。据他所说,凡亚主教派他带乔朗回去接受审判。」 「而你认为——」 「他说的是实话,大人,但并没有全部吐实。事实上,阁下,我相信这正是他没有吞吞吐吐的原因。沙里昂看来急着要告诉我关于黑锁的事,说得比我想知道的还多。这个可怜人不懂得耍花招。他像护巢的鸟一样,刻意挥舞着这只受伤的翅膀引我注意,不让我去碰藏在巢里的东西。」 「凡亚要逮捕那个年轻人,他说的理由是什么?」 「就是最明显的理由:乔朗是个活死人,还是个兇手,那个年轻人杀了一个督工。据触媒圣徒的说法,乔朗只是被激怒了。那个督工杀了年轻人的母亲。」 「哼!」加洛德拧紧眉。「凡亚才不会把这种小罪过放在心上,他会把这种事丢给杜克锡司。触媒圣徒坚持这种不合理的说法?」 「他会一直坚持不改,阁下,直到他死。我还注意到触媒圣徒身上另一件有意思的事,大人。」 「是什么?」 「他失去了信仰。」拉迪索维克轻声说。「他在灵魂的黑暗中独自徘徊,没有神灵的指引。这样的人,像这样心怀秘密的人,将固执顽守着秘密,因为那是他仅有的一切。」枢机缩了缩肩膀,在林中的寒气里微微发颤。「不过我并不确定,也许巫术士能用他们的特殊手法从他那里得知——」 「不行!」加洛德沉声喝道,不自觉地望向站在营火旁严守着沉默的两个漆黑人影。「这种事就留给凡亚和他的马理隆傀儡皇帝吧。如果那人的秘密将为我们所知,是艾敏的意愿,那么我们就去发掘;如果不是,我们就不该知道。」 「阿门。」枢机低喃一声,看来松了口气。 「毕竟,艾敏已经让我们及时发觉了黑锁的背叛。」加洛德微笑说道。 「赞美造物主。」枢机答道。「大人,既然现在已经知道这件事,还要继续前往村中会见妖艺工匠吗?」 「去,当然去。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加洛德连忙加上一句。年轻的王子已经习惯迅速做出决断,一时忘了要听取年纪稍长、阅歷更丰富的枢机的意见。这也是他父王要让他们两人一同执行任务的原因。 「我觉得这么做很明智,阁下。尤其是现在。」拉迪索维克忍住笑意。「首领一死,妖艺工匠会不知该跟随什么人。触媒圣徒告诉过我,有一派主和,而另一派更为强势,主战。那个巫术士死了,我们反而可以轻易插手得到控制权,并与他们竭诚合作。」 「不错,我正是这么想。」加洛德笑了。「在这种时候,我想不用太急着赶路?」 枢机看来有些意外。「啊,不,我不这么认为,阁下。我们得在村民们确立稳固的领导权之前赶到村里——」 第32页 「晚一个星期也差不了多少,你觉得呢?」 「呃,不,大人。」枢机有些困惑。「我不这么认为。」 「我们的客人们目的地是哪里?他们要赶去什么地方?」 「是马理隆,阁下。」枢机说。 「啊,这就对了。」加洛德说,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跟同伴的交谈。「乔朗想要得到家族承认和财产,这就好办……」 「阁下?」 「没什么,只是自言自语。我想在此扎营一周,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拉迪索维克。」 「你打算在此地做什么,大人?」枢机问。 「当剑术教练。晚安,枢机大人。」 加洛德一躬身,转身朝营火走去。 「晚安,阁下。」拉迪索维克嘀咕着,讶异地盯着王子的背影。 第十一章 乔朗 加洛德转身往营火走去,垂头沉吟着什么。枢机则穿过空地,走进由某位杜克锡司在温泉边召来的丝制帐篷。加洛德往回走的时候,发现那个触媒圣徒正仔细观察着他和枢机,这会沙里昂的目光从他们转向了乔朗。乔朗终于陷入了沉睡,手还是搭在剑上。 触媒圣徒很爱护他,这是肯定的。王子这么想着,一边走近一边垂眼看向沙里昂。这种爱护一定非常艰难,他显然没有得到回报。拉迪索维克说得没错,还有更深层的秘密。看来他也不会泄密,不过,和他谈起那个年轻人的话,他或许会不自觉地讲出更多的事。而我要查清和乔朗有关的事。 「不,请别站起来,神父。」王子大声说着,站到触媒圣徒身旁。「如果你不反对,我想在你旁边坐一会,除非你打算休息了。」 「谢谢您,阁下。」触媒圣徒说着,坐回柔软芳香的草地,这草地已经被魔法变成了一张宫里用的厚软奢华的地毯。「我很乐意有您陪伴。我……我发现自己有时睡不着。」触媒圣徒满含倦意地一笑。「看来今晚又要失眠了。」 「我也是,常常睡不着。」王子边说边优雅地在触媒圣徒身旁坐下。「我的塞尔达拉开的处方是睡前一杯酒。」一只水晶酒杯出现在王子手上,盛满了红宝石般的酒液,映着营火闪烁和暖的微光。他把酒杯递给触媒圣徒。 「非常感谢,阁下。」沙里昂为这份关心激动得红了脸。「祝您健康。」他啜了一口酒,酒味香醇,让他回忆起宫廷生活和在马理隆的过去。 「我想和你谈谈乔朗,神父。」加洛德安然斜躺到草毯上。他一手支起身,背对着营火径直看向触媒圣徒的脸。 「您真是开门见山,大人。」沙里昂无力地一笑。 「这有时是我的缺点。」加洛德懊恼地一咧嘴,揪着手下的草叶。「至少我的父亲这么说我,他说我吓坏了别人,在本该悄悄从背后接近对方的时候,直接扑了上去。」 「我很高兴能告诉您,我了解年轻人,大人。」沙里昂说着,目光落到躺在火边熟睡的人影。「他的早年生活,我是从其他人那里听到的,但我没有理由去怀疑。」 触媒圣徒继续往下说,讲起乔朗凄凉且奇怪的成长过程。王子不发一言地听着,全神贯注,极为入迷。 「不用说,安雅疯了,阁下。」沙里昂轻声嘆了口气。「她的痛苦经歷太可怕了,她亲眼看着所爱的人——」 「乔朗的父亲,那个触媒圣徒。」王子说。 「呃……对,大人。」沙里昂咳了几声,继续往下说时不得不清了清喉咙。加洛德发现他在说话时没有看向自己。「那个触媒圣徒,她亲眼看到他被施以转化之刑。您可曾目睹过行刑,殿下?」触媒圣徒现在把目光转向了王子。 「没有。」加洛德答道,摇了摇头。「艾敏作证,但愿我不用看。」 「这祷告不错,大人。」沙里昂说,目光再次转向跃动的火焰。「我看过。实际上,我看过对乔朗父亲宣判的法令,可是,那时候我当然还不知道,命运是多么奇妙……」他默不作声了好长一阵子,于是加洛德王子碰了碰他的手臂。 「神父?」 「怎么了?」沙里昂惊醒。「哦,对。」他瑟瑟发抖,连忙裹紧身上的袍子。「那是非常可怕的刑罚。据说在古时候,罪人被判处死刑,我们认为死刑很野蛮,但我觉得转化之刑也一样。有时候我觉得跟我们这种文明的方式相比,死刑还更好过一些。」 「我见过一个被流放到来世之境的人。」王子低声说。「不,等等,那是个女人。对,一位女子。我那时还只是个孩子,父亲带着我,那是我第一次穿越传送廊。我还记得当时因为很兴奋能旅行,几乎没有注意到目的地,虽说我能肯定父亲必定想在那之前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不过,他没能办到。」 王子不安地动了动,他不再舒服地懒洋洋半躺着,也坐起身盯着火焰看。回忆在他英俊的面庞投下阴影,在明亮的棕色双眼中带起阴霾。 「她犯了什么罪,大人?」 「我在努力回想。」加洛德摇了摇头。「一定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很可能是通姦之类,因为我记得父亲当时语焉不详,对细节含煳其词。她是个巫师,这我还记得,是阿尔班那拉——宫中的高层人物。好像是利用魅惑法术引诱了一个男人违背自身的意愿。」加洛德耸了耸肩。「至少我以为那说的就是他。」 第33页 「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他继续说道。「我还以为那只是场游戏,我兴奋极了。皇室所有成员都在那里,穿着漂亮衣裳,特地把衣服颜色全换成了对应这种场合的各种层次的血红色。我为自己那一身衣服洋洋自得,想把它留下来,但父亲不准。我们就站在那里,在边境上,在那些高大的活生生的守卫雕像下……」 他停住了。「我那时还不知道那些男男女女的石像都还是活着的,我的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曾十分崇拜他们,身长三十尺,高高耸立,坚定的双眼永远凝望着来世之境暗沉的迷雾。一个穿着灰袍的男人上前,我想那是个杜克锡司,虽然回想起来他的衣着有些不同——」 「是行刑官,大人。」沙里昂嗓音一紧。「他住在圣山,为触媒圣徒们服务。袍子是灰色——表示司法的中立——袍子上还有九个支派的标记,表明公义不偏不倚。」 「我想不起来了。他令人难忘,我只记得这个,他是个身形高大的人,对他身边被捆起来的女子而言,他高高在上,而对我们其他人而言,那些石像高高在上。主教——肯定是凡亚,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就是主教了——讲了一番话,宣布了那个女子的罪行,恐怕当时我没注意听。」王子悲伤地一笑。「我那时觉得厌烦,希望能发生什么事。 「总之,凡亚说到了最后,他唿唤艾敏宽恕那个可怜女子的灵魂。那个女子从头到尾一直安静地站着,目中无人地听着那些指控。她披散着一头火红的头髮,发浪从背后一直滚落到腰际。她的袍子也是血红的,我一直记得她的头髮看起来是如何地富有生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相比之下,她的衣袍看起来那么死气沉沉。但在主教唿唤艾敏的祝福时,她仰头跪下,发出的那声哀嚎把我孩子气的无知打得粉碎。 「我的父亲察觉我在发抖,也明白原因。他伸手环住我,把我紧抱在怀里。行刑官抓住那个女人,把她拉起身。他拢在袍子里的手臂动了动,于是她走向前……我的天啊!」王子闭上双眼。「走进了可怕的雾里!那个女人往迴旋的雾霭中走了一步,又跪了下来。她尖叫着请求宽恕,喊得撕心裂肺。她苦苦恳求不停,甚至低声下气伏在沙土里,朝我们爬回来!竟用手、用膝盖爬着啊!」 加洛德不说话了,直盯着火焰,嘴唇抿成一线。 「最后。」他重拾话题。「行刑官拉起又踢又蹬的她,带到来世之境的边缘。雾气卷上他的长袍,吞没了两人,我们看不到他们了。我们听到最后一声骇人的哀嚎……然后一片沉寂。行刑官回来了……只身一人。接着我们回到马理隆的宫殿,之后我就病了。」 沙里昂一言不发。加洛德看向他,发现他面色死白,吓了一跳。 「没事,阁下。」面对王子关切的问候,沙里昂回答说。「只是……我亲眼见过几次行刑,那样的回想让我心神不宁。如您所说,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当然,有些人是自己走的。骄傲、轻蔑,高昂着头。行刑官陪着他们走到边境,然后他们走进迷雾,就像是只不过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但是——」沙里昂喉间一紧。「总是有最后一声唿喊从雾流里传来——惊恐绝望的唿喊,能让最勇敢的人畏缩。我不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什么——」 「好了!」加洛德拭去脸上的冷汗。「再说下去我们都要做恶梦了。回头说说乔朗吧。」 「好,大人。我很乐意,不过。」触媒圣徒摇摇头。「他的故事也不是能让人一夜安睡的类型。我不会跟你讲起转化之刑的细节,就说行刑官完成任务吧,如果我能选择自己的处刑,我会选择在雾里度过最后一瞬的恐惧,也好过一辈子当虽生犹死的活人石像。」 「对。」加洛德嘀咕。「你之前在说那个年轻人的母亲。」 「谢谢提醒,阁下。安雅不得不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被从活生生的人转化成活生生的石头,然后她被带回圣山,在那里生下了……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继续。」王子催促着,看到触媒圣徒脸色发白,还把目光移到一旁。 「他们的孩子……」沙里昂有些困惑地又说了一次。「她……带着那个……婴儿逃出圣山,到偏远的地方,找到一份驻村塑形师的工作。在村里,她养大了她的孩——养大了乔朗。」 「这个安雅,来自一个贵族家庭?你确定?乔朗确实有贵族血统?」 「贵族血统?啊,是的,阁下!至少,凡亚主教曾这么告诉过我。」沙里昂支吾道。 「神父,你看来越来越不舒服了。」加洛德关心地说着,发现触媒圣徒唇色死灰,光秃的头上冒出汗滴。「我们可以另外找时间再讲……」 「不,不,阁下。」沙里昂连忙说。「我……很高兴你对……对乔朗的事有兴趣,而且……我得说出来!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心理负担……」 「那好,神父。」王子镇静地凝视着触媒圣徒。「请继续,那孩子被抚养成一个农奴法师。」 「对,但安雅告诉过他,他生为贵族,从来也不准他将之遗忘。她把他从其他孩子那里孤立出来,据驻村圣徒说,除非有母亲陪伴,乔朗不得离开所住的小屋。之后这孩子甚至不准和任何人说话。她在田里工作时,他就待在家里,孤零零地一待就是一整天。安雅是阿尔班那拉。她的魔法力很强,她在小屋施了保护咒,不让孩子出来,也不准别人进去,虽说谁也没有进去的企图。」沙里昂又说。「没人喜欢安雅。她待人冷淡,又疏远他人,总是教导那孩子说他的地位比其他人高。」 第34页 「她知道他是活死人?」 「她从来不承认,对他不承认,对自己也不承认,但我想那正是她把他和其他人隔离的另一个原因。不过在他九岁时,她明白他得下田去赚取家用——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就在那时,她教他利用错觉和戏法掩藏自己不会魔法的事。不用说,她是在宫里学会这些的,那本来是用来取乐的游戏。她也教会他阅读和书写,用的肯定是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书。而且——」沙里昂又嘆了口气。「她带他去看他的父亲。」 加洛德怀疑地盯着触媒圣徒。 「没错。乔朗从来没提起过,但驻村圣徒告诉过我,就是他帮安雅开启了传送廊。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只能猜测而已,不过驻村圣徒说那孩子回来时,苍白得像具尸体。他的双眼就像那些凝望着来世之境的迷雾和死亡国度的石像一样空茫。自从看过父亲的石像以后,乔朗自己就变成了石头。冷淡、疏远、无情,很少有人见过他笑,从来没有人看过他哭。」 王子的目光飘向躺在火堆旁的年轻人。即使在睡梦之中,那张严峻的脸仍然不曾放松,双眉依然沉郁凝重地拧成一线。 「继续说。」王子平静地说道。 「乔朗擅长障眼法,把自己是活死人的事隐藏了很多年。他曾告诉过我,他一直希望能得到魔法力。安雅说他就像许多阿尔班那拉一样发育得晚,他相信这些话。当然,他会相信是因为他想要相信,就像他现在仍然相信安雅所说的所有马理隆美景的故事一样。他和其他人一起在田里劳作,没人怀疑过他。骗过农奴法师很容易。」触媒圣徒说。「他这种年纪的男孩不会被赐予生命之力,理由很明显。」 「这样督工才能维持对他们的控制。」王子沉着脸说。 「是的,阁下。」沙里昂微微红了脸。「年轻人担起最繁重的劳力工作,比如清理农田,这种劳作不需要用到魔法。乔朗一度很幸运,在他正在成长时,村里的督工是个好人,他能容忍乔朗的忧郁和阴沉。他能理解,毕竟他知道这孩子是怎么被抚养的。在那时,安雅的疯狂已经人尽皆知——我确定甚至连乔朗也知道了,但他对其他人封闭了自己,只除了对莫西亚。」 「啊,我对此感到怀疑。」王子评论道,目光落向睡在乔朗旁边的另一位年轻人。 「某种奇怪的友情,大人。据我所听到的,乔朗当然从来没有促成过这段友情,但他越来越亲近莫西亚,您也看到了,事实上他愿意为了保护朋友与您一战。而莫西亚也与他亲近,虽然我想他经常会自问为什么要费那份神,但是,接下来……」沙里昂揉了揉眼睛。「那一天还是来了——迟早都会这样的——乔朗发现自己是活死人。老督工去世了,接替他的新督工把乔朗阴沉的冷淡态度看成是个人攻击,他把这当作是叛乱的迹象,决定折辱这孩子的精神。 「一天早上,督工命令驻村圣徒赐予乔朗生命之力,要他飘在农田上,像其他的农奴法师一样帮忙播种。触媒圣徒赐予他生命之力,但就像是赐予了一块石头。乔朗像一具能唿吸的尸体一样,无法飞起来。那个触媒圣徒——恐怕不是我们教团里非常聪明的一位成员。」沙里昂摇了摇头。「他大喊说那个年轻人是活死人。督工自然非常高兴,提起要请杜克锡司来。 「就在这时,安雅完全失去了仅有的一点理智。她把自己变形成虎人,扑向督工的喉咙。他直觉地做出反应,张起魔法障壁。那道魔法障壁太强了,射出的能量火球打中安雅,她倒在他脚下死去了。她的儿子束手无措地看着。」 「艾敏之名啊。」王子虔诚地低声祷告。 「乔朗捡起一块沉重的石头。」沙里昂没有动摇,继续往下说。「砸向督工,督工根本没看到。石头打破了他的头,于是乔朗犯下两重死罪——首先是身为漏网的活死人,又再犯下了杀人罪。 「他逃入化外之地,受到半人马的攻击后被丢下等死。黑锁的人一直在监视进入化外之地的人,尤其是那些可能被说服加入他们邪恶事业的人,他们发现了这个年轻人,把他带回村里。妖艺工匠照顾他,让他回復健康后在熔炉工作,但他没有加入黑锁一伙。我不知道为什么,除非是因为他憎恨所有权威的象徵,这你已经看到过了。」 「熔炉……他是在那里知道了黑暗之石的秘密吧?」 「不,阁下。」沙里昂又咽了口唾沫。「这是连妖艺工匠自己都不知道的机密,好几个世纪以前就失传了——」 「有人让我们这么想而已。」 「不过乔朗找到了书——是古代文献——是妖艺工匠逃亡的时候带着的书。多年来,妖艺工匠们已经失去了阅读的能力,可怜的人们,他们的能力只剩下日復一日地挣扎求生。不过,乔朗当然能读那些书,他在其中一本书里发现了从黑暗之石原石提取金属材料的配方。靠着这个配方,他打造了那把剑。」 触媒圣徒不再说了。他发现加洛德专注的凝视落到了自己身上,于是垂下头,紧张地抚平自己破旧长袍上的一个个皱褶。 「你有些话没说,神父。」王子淡然道。 「我有很多话没有说,阁下。」触媒圣徒只答了一句,抬起头直视着王子。「我知道自己没有说谎的能耐,但我心里的秘密不属于我自己,而且会替知道的人带来危险,所以最好是由我独自承担。」 第35页 这个中年男子虽然衣着粗陋破旧,但他身上某种从容的高贵气度打动了加洛德。他也很忧伤,好像这副担子重不可负,但他仍要背在身上,直至倒下。那个人失去了信仰。枢机说过。这个秘密是他仅有的一切…… 秘密,还有他对乔朗的怜悯和爱护,是他仅有的一切。 「告诉我关于黑暗之石的事吧。」王子说道,让触媒圣徒放心,他不会再追问了。沙里昂微笑致谢,松了口气。 「我知道得非常少,阁下。」他说。「只有在那些古代文献里读到的说明,而那些说明非常不完整。作者像是认为原石的基本知识已经广为人知,因此只提到锻造的先进工艺。会有这种矿石是基于一条自然界的物理法则:一切作用皆有相应或相对的作用。因此,在一个流散出魔法的世界,必然也有一种力量吸收魔法。」 「黑暗之石。」 「正是,大人。这是一种矿石,外形与性质与铁矿非常相似,是用作武器的理想材质。尤其是剑,这是古代妖艺工匠喜爱的兵器。佩剑者可以用剑保护自己不受任何魔法的影响,接着用它穿透敌人的魔法屏障,最后以剑终结敌人的性命。」 「所以,乔朗在知道以后就锻造出那把闇黑之剑。」 「是的,阁下,他……在我的协助下锻造了那把剑,必须有一位触媒圣徒赐予原石生命之力。」 加洛德瞪大了眼睛。 「您看,我,也一样註定受罚。」沙里昂平静地说着。「我破坏了教团的神圣戒律,将生命之力赐予……一个……黑暗的东西。可是我能怎么办?黑锁发现了黑暗之石,打算用它实现自己的邪恶目的,至少,我们相信如此,我发现他是为教会效命时,已经太晚了……」 「那也不会有什么差别。」加洛德说。「我坚信当他了解黑暗之石的力量后,肯定会背离教会的信任,为自己的私利而使用它。」 「毫无疑问,您说得没错。」沙里昂低下头。「可是,我怎么能原谅自己?要知道,乔朗杀了他。巫术士虚弱地倒在他脚下,我夺取了他的生命之力,闇黑之剑吸取了他的魔法。我们……本来想把巫术士交给……杜克锡司,把他留在传送廊里,然后一声惨叫……」 沙里昂说不下去了,他已是语不成声。加洛德一手扶到他的肩上。 「当我看向周围时。」触媒圣徒的低语满含恐惧。「见到乔朗站在尸体旁边,闇黑之剑上沾满了血。他以为我打算背叛他,把他也交给杜克锡司,我对他说我没有……」沙里昂嘆了口气。「但乔朗不相信任何人。」 「他藏起了尸体,就在那天早上,凡亚主教与我联繫,命令我把乔朗和闇黑之剑带回圣山。」沙里昂抬起满是伤痛的双眼。「我怎么可以,阁下?」他泪湿双手。「我怎么可以把他带回去……送到来世之境!他最不该去的地方就是马理隆!可我拦不住他!你能,阁下。」沙里昂突然兴奋地喊着。「说服他跟你去萨拉肯,他可能会听……」 「我要跟他说什么?」加洛德反问。「到萨拉肯来成为无名之辈?而他本来能在马理隆找到他的姓氏、他的地位和他的继承权?这是任何一个男人愿意冒的风险,也是正当行为。我不会阻止他。」 「他的继承权……」沙里昂轻声又说了一次,苦恼不已。 「什么?」 「没什么,大人。」触媒圣徒又揉了揉眼睛。「我想您说得对。」 但沙里昂看来既伤心难过又心烦意乱,于是加洛德亲切地补充道:「我跟你说我要告诉他什么,神父。我会竭尽所能帮助那个年轻人,至少让他能有机会达到目标。我会教他如果陷入困境要如何自保,至少要帮他这样,这是我欠他的。毕竟他让我们不受黑锁双面间谍的行为所害,我们欠他一份情。」 「谢谢您,阁下。」沙里昂多少放心了一些。「那么,容我冒昧,大人,我想我现在可以睡着了……」 「请便,神父。」王子站起身,扶触媒圣徒起来。「抱歉打扰你休息,但这话题真是迷人。作为赔礼,我已经准备好了睡床,最上等的丝织床单和毯子。不过或许你更喜欢帐篷?我能——」 「不了,睡在火堆旁很好,老实说,比我平常睡得好多了,阁下。」沙里昂疲倦地一欠身。「另外,我忽然非常累,很可能并不清楚自己躺的是鹅毛还是松针。」 「好吧,神父,祝你晚安。还有,神父。」加洛德把手搭在这位长者的手臂上。「忘掉黑锁之死给你带来的良心不安吧。那是个邪恶的人,如果让他活着,他一定会杀了乔朗夺走黑暗之石。乔朗的行动是艾敏的意愿,乔朗的处置是艾敏的公义。」 「也许吧。」沙里昂无力地一笑。「在我心里,这依然是谋杀。杀戮对乔朗来说越来越容易——太容易了。既然他在魔法能力上有缺陷,就将杀戮视为自己获取力量的方式。我也祝您晚安,阁下。」 「晚安,神父。」加洛德仔细琢磨着自己的用词,然后说:「愿艾敏守护你。」 「但愿如此。」沙里昂低喃着,转身离开。 萨拉肯王子没有进帐篷里休息,他直到凌晨的星光亮起时才去就寝。寒夜里,他一直在草地上徘徊,裹着自己无意间召出的毛皮大衣。他的思绪被陌生的阴沉故事塞满了,关于疯狂与谋杀,关于生和死,关于魔法和摧毁魔法。最后,他发现自己累得足以摆脱那些故事进入睡梦的国度时,他垂眼看向那支熟睡的队伍,命运把他们抛在了他前进的路上。 第36页 真的是命运吗? 「去马理隆不是从这走。」他自言自语着,突然想起此事。「为什么他们在这条路上旅行?往东还有其他路更近也更安全……」 「谁是他们的嚮导?让我猜猜看,三个从来没旅行过的人,一个去过所有地方的人。」他望向那个穿着白色睡衣的人影。没有哪个在母亲臂弯里的孩子能比辛金睡得更香,睡帽的流苏滑到了他的嘴边,天亮之前,他随时有可能把流苏吸进嘴里吞下去。 「你这会在玩什么把戏,老朋友?」加洛德咕哝说。「肯定不是塔罗牌。落到那个年轻人身上的所有阴影我都能理解,但为什么是你的阴影,最黑暗的人?」 王子沉吟着,回到帐篷休息,让一动不动监视着一切的杜克锡司掌管了黑夜。 但加洛德的睡眠并未如他预料的那样不受打扰,他不止一次从梦中惊醒,以为自己听到了一个木桶的欢快笑声。 第十二章 剑术教练 「起来!」 一只靴子不怎么温柔地踢着乔朗的胸骨。年轻人惊坐起身,睡眼惺忪,心跳得飞快,他把缠结的黑髮从眼前拨开。「什么——」 「我说,起来。」一个镇定的声音说。 加洛德王子居高临下地站在乔朗旁边,带着愉快的微笑打量着他。 乔朗揉了揉眼睛,四下张望。就快天亮了,他想,但唯一天亮的迹象就是东方树梢上的天空一抹微亮,此外,仍是一片漆黑。营火的火势低弱,同伴们都在周围熟睡。两座丝绸帐篷在曦微晨光中依稀可辨,它们搭在空地边上,尖顶上的旗帜随风飘舞。那个地方昨天还没有帐篷,这帐篷想必是给王子和枢机过夜的地方。 空地正中,在快熄灭的营火旁站着一个黑袍杜克锡司,乔朗敢说昨晚就看到他站在同一个地方。巫术士双手拢在身前,面容隐藏在暗影之中,但是罩着兜帽的头转向了乔朗的方向,乔朗看不到的那双眼睛也一样。 「什么事?你想做什么?」乔朗问,他的手摸向毯子下的剑。 「『你想做什么,阁下。』」王子嘴一咧,纠正道。「这让你不满,不是吗,年轻人?对,拿起武器。」他加上最后一句。乔朗本来还以为自己的行动没被察觉。 乔朗一脸困窘地把闇黑之剑从毯子下抽出,但他并没有站起来。 「我说你想做什么……阁下。」他冷淡地说着,抿起嘴。 「要是你想用这把剑。」王子嫌弃地瞄了闇黑之剑一眼。「那么你最好学会该怎么用。我昨天本来可以像串鸡一样把你刺穿,而不是仅仅解除你的武装,不管那把剑有什么能耐——」加洛德更专注地瞧了剑一眼,「要是它掉在离你十尺远的地上,对你也没什么用处。过来,我知道树林里有个地方能练剑,又不会吵醒其他人。」 乔朗一双黑眼犹疑地打量着王子,想看清他这番假装关切的模样背后有什么动机。 他肯定是想弄清这把剑的用途,乔朗想,或许还想从我手上夺走它。他是多厉害的一个法师,差不多跟辛金一样强。我昨晚被他骗了,今天可不会再上当。如果真能学到东西,我就跟去;如果不能,我就走;如果他想夺剑,我就杀了他。 想到林间的寒气,乔朗伸手欲拿斗篷,但王子一脚踩住了斗篷。「不,不用,朋友。」加洛德说。「你很快就会暖和起来,非常暖和。」 ◇◇◇◇ 一小时后,乔朗平躺在冰冷的地面,空气冲出他的身体,鲜血自他嘴角流下,他再也没有想起自己的斗篷。 王子的剑刃骤然扎进他身旁的地里,吓得他身一缩。 「正中咽喉。」加洛德说。「你根本没看到它……」 「这不公平。」乔朗嘀咕。他拉住王子伸来的手,一把跳了起来,咽下一记呻吟。「你绊倒了我!」 「亲爱的年轻人。」加洛德不耐烦地说。「当你真的拔出剑时,就是——或者说就该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你要生,敌人要死。荣誉是非常好的东西,但对死人来讲没有用。」 「你说得倒好听。」乔朗咕哝着,揉了揉发疼的下巴,啐出一口血。 「我可以光明正大。」加洛德耸了耸肩。「我是训练有素的剑客,我练过很多年的剑技。而你,从另一方面讲,做不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我没办法教,不然我能把斗剑时的复杂手法都教给你。我现在能教你的就是如何在老练的对手剑下活下来,撑到能让你用那把剑的……呃……能力去打败他。 「好了。」声音听起来更有精神。「你来试试。瞧,你的注意力都在我手里的剑,因此我能伸出脚,勾住你的脚后跟,让你失去平衡,然后用剑柄砸你的脸,就像这样——」加洛德示范着动作,一贴住乔朗瘀青的脸颊就停了手。「你来试试。好!好!」王子摔倒的时候还在喊。「你动作快又有力气,要好好利用。」他站起身,毫不在意上好的衣料沾上了泥。 他摆出战斗姿态,扬起剑对着乔朗一咧嘴。 「再来一次?」 ◇◇◇◇ 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朝阳已经升起,虽然气温还远远不到温暖的程度,两人却很快都脱掉了衬衫。 他们沉重的唿吸在身旁带起薄雾,脚下的地面不久就像是有过一场小型战斗一般。林中迴响着金铁交鸣声,最后,两人都筋疲力尽,只得支在自己的剑上大口喘气,王子这时叫停休息。 第37页 王子跌坐在被阳光晒暖的一块大石头上,示意乔朗坐到他身旁。年轻人喘着气照办,忙着擦自己的脸。鲜血从他手脚数不胜数的皮肉伤上渗出,他的下颚又肿又痛,还有几颗牙被打松了,他累得连喘气都费力。但这种疲惫令人愉快,最后几次过招时,他已经能抵挡住王子,其中一次甚至还打飞了加洛德手里的剑。 「水。」王子嘀咕着左右张望,水袋放在他们的衣服旁边——远在空地的另一头。加洛德疲惫地做了个手势,让水袋过来。它照办了,但王子累得没有什么力气施法,所以水袋是拖过地面,而不是迅速从空中飞来。 「它看起来和我一样累!」加洛德喘着气说。 水袋拖近时,他一把拿起啜了几口,然后递给乔朗。「别喝太多。」他提醒道。「会肚子痛。」 乔朗喝了水,递迴去。加洛德倒了些水在手里,泼到脸上和胸前,噬人的寒气让他发抖。 「你……干得好,年轻人……」加洛德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非常……好。要是……我们都没挂掉的话……这星期结束时……你就该……做好准备了……」 「这星期?……准备?」乔朗看着眼前朦胧的树影,他眼下没力气说出连贯的话。「我……去……马理隆……」 「一星期以后去。」加洛德摇摇头,又把水袋递过去。「别忘了……」他咧嘴一笑,把手臂支到膝上,低垂着头喘气。「你是我的囚犯。还是说你以为……能打得过我……和杜克锡司?」 乔朗闭上了眼,他的喉咙发疼,肺在发烧,肌肉抽筋,伤口刺痛,浑身上下都是伤。「我甚至……打不过……触媒圣徒……现在不行……」他几乎是带着笑意承认。 两人就这么坐在石头上休息,谁都没有说话,也不觉得有必要交谈。休息一阵之后,乔朗放松了,一种和暖愉悦的安宁感悄悄涌上心头。他观察着周围——森林当中一块小空地,很可能是用魔法隔出的空地,它太完美了。乔朗意识到,实际上这片空地很可能是以前就用魔法隔离出的——王子的魔法。 自己和王子能单独相处,这让乔朗觉得有些奇怪。他们之前弄出的声音够吵了,他原本以为随时会见到那个好管闲事的触媒圣徒跑来察看,至少莫西亚会来——哪怕是好奇心重的辛金也会跑来。但加洛德在他俩离开时曾和杜克锡司说过几句,乔朗现在认为当时他一定是要他们别放任何人过来。 「我不介意。」乔朗想,他喜欢这里——祥和,宁静,阳光晒暖了自己正坐着的石头。老实说,他想不起从前是否有哪个时候觉得这样心满意足。他不安分的思绪放缓了狂躁的脚步,轻快地在树梢游走,倾听着同伴规律的唿吸和自己的心跳。 「乔朗,」加洛德说。「你到马理隆以后打算做什么?」 乔朗耸了耸肩,真希望他没有说话,希望他安安静静地不要打破这样的魔咒。 「不,我们得谈谈。」加洛德说着,看到那张浮现着各种表情的脸渐渐阴沉下来。「也许我的感觉不对,但我觉得『去马理隆』对你来说就像是某种童话故事,你一到那里,哪怕只站在它飘浮平台的阴影下,『一切都会好起来』。听我一句,乔朗——」王子摇了摇头。「不会有这种事。我去过马理隆,当然不是最近,」他冷笑一声。「是在邦交正常的时候。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你连城门都进不了。你是从化外之地来的野蛮人,杜克锡司会——」他一弹指。「这么处理掉!」 阳光消失,浓云遮蔽,起了一阵风,哀伤地在林间唿啸。乔朗打了个冷颤,站起身往空地另一头放着衣服的草地走去。 「不,待在这,我来拿。」加洛德按住乔朗的肩膀,他一挥手就让两件衣服长了翅膀,像布做的鸟一样飞了过来。「抱歉,我总是忘记你是活死人。萨拉肯很少有活死人,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乔朗板起脸,心头立即涌上一阵刺痛,每次提起自己和世上其他人的区别,他就难受。他气沖沖地瞪着王子,认定他在嘲笑自己。但是加洛德没有看到,他的脑袋还埋在衣服下面。「我一直羡慕辛金能随兴换衣服的能力,更别提。」王子咕哝着把精美的薄衬衫扯过肩膀。「还能随兴改变自己的模样,变成木桶!」 加洛德的脑袋从衣领里钻出来,他理了理头髮,想到之前的事,咧嘴一笑。接着,他换回更严肃认真的表情,继续之前的话题。「马理隆出生了很多活死人,至少我们听说是这样。」他那种毫不在意接受这种现实的样子,慢慢闷熄了乔朗窜起的怒火。「尤其是在贵族家庭。可是他们企图除掉活死人,杀掉那些婴儿或是把他们偷偷带进化外之地。这些人已经从心里开始腐烂——」他清澈的双眼笼上阴影,暗影被内心的怒火染得更深。「照这样下去,他们还会把这种恶疾感染整个世界。还好——」他深吸一口气,甩开刚才的想法。「他们还没有办到。」 「我们本来在聊马理隆。」乔朗唐突地插话,他坐到地上,抓起一把细石,往远处的树干扔石子。 「对,抱歉。」加洛德说。「那么,就算进了城——」 第38页 「得了。」乔朗不耐烦地打断他。「少操心这种事!如果要穿漂亮衣裳才能进城,我们有,光是辛金丢下的行头都够我们用好几年……」 「然后?」 「然后——然后……」乔朗不耐烦地耸耸肩。「关你什么事……阁下?」他不屑地一撇嘴。他往旁边瞄了一眼,看到加洛德沉着严肃地打量着他,锐利的眼神探究着乔朗灵魂深处阴沉晦暗的一面,探入乔朗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地方。乔朗立即退后,背靠到石头上。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气恼地问,作势要拿起脚边的闇黑之剑。「你干嘛在意我是死是活?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加洛德默默不语地打量着乔朗,接着缓缓一笑,笑得既悲哀又遗憾。「一切都是因为你,不是吗,乔朗?」他说。「『你对我有什么企图?』我从触媒圣徒那里听说了你的过去,但这无关紧要;我怜悯你,这也无关紧要……啊,对,怜悯让你发火,不过这是真的,我怜悯你……而且羡慕你。」 乔朗转过身,背对那双明澈眼眸热切的注视,他自己的黑色眼眸凝望着枯死的树上交缠的枝叶。 「我羡慕你。」王子沉声说下去。「你能发现佚失了数个世纪的事物,我羡慕那份聪明和执着。我清楚面对黑锁时所需的勇气,所以羡慕你敢于反抗。若非如此,我还欠你的情,虽是不经意的,但你使我们免受巫术士背信弃义之害。不过,我发现这不能让你满意,你想知道我『隐藏的企图』。」 「别说你没有。」乔朗刻薄地低声说。 「好极了,朋友,我来告诉你『我对你有什么企图』。你带着剑,你所谓的闇黑之剑,去马理隆。凭藉,或者没有靠它的力量——」加洛德耸了耸肩。「赢得了你的家产。你掩盖自己是活死人的事实——你很擅长做这码事,还有触媒圣徒帮你的忙。从没想过那回事,对吧?考虑考虑吧,是个好主意。直到现在,你还没有让触媒圣徒赐予自己生命之力。在妖艺工匠的村庄没有任何触媒圣徒帮忙,但在马理隆不同,按照习俗,你得使唤触媒圣徒,要有一个家庭圣徒。有沙里昂在你身边,你能一直假装有生命之力。 「呃,我说到哪了?哦,对,你找到了母亲的家人,说服他们接受你,一家团圆。谁知道呢,他们也许还挺伤心的,失足的女儿还没等他们表现出关切和宽恕就逃走了。说不定那个家族已经绝后了,你还能表明身分,继承这家的领地和头衔。」 「没关系。」加洛德继续戏嚯地说道。「就让我们设想一切都有幸福快乐的结局,你成了一个贵族,乔朗。一个马理隆的贵族,生活圆满,有头衔有领地还有财富。我能从你身上捞到什么呢,高贵的先生?看着我,乔朗。」 年轻人忍不住回应这样有魄力的声音,转过身。他语气里再无轻浮,再无戏嚯。「我想要你去萨拉肯。」王子说。「我想要你带着闇黑之剑与我们一同作战。」 乔朗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怎么以为我会做这种事?我一拿回自己该有的东西,我就什么都不干,只管——」 「——看着世界衰亡?」加洛德笑了。「不,我想你不会,乔朗。你在妖艺工匠那里就没有这么做,若是担忧自身安危你就不会跟巫术士作对。哦,我是不知道细节,但是——如果真是这种状况——你本来可以自己逃走,让其他人去对付他。不,你会对抗他是因为在你心里深处有种感觉,觉得要保卫守护那些比你弱的人。那才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你是一个天生的阿尔班那拉。就因为这样,我相信你看到马理隆时,不会像住在那的人一样,被美丽的云彩蒙蔽了双眼。 「你曾经是农奴法师,艾敏在上!」加洛德越说越激动,而乔朗却摇着头,再次背过身。「你曾经生活在马理隆的暴政之下,乔朗!它僵硬的传统和信条害得你的母亲被驱逐、你的父亲被判刑,虽生犹死!你看到的城市当然美轮美奂,但是,它的美丽掩盖了腐朽!甚至有传言说女皇——」加洛德突然停下。「别在意,」他低声说,扣紧两手。「我不相信会有那种事,一点也不信。」 王子停下,深吸了一口气。「难道你不明白吗,乔朗?」他稍微平静地继续讲道。「你,一位马理隆的贵族,站在我们这边,准备为了重现故乡古代的辉煌而战。我的人民会被深深打动,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你能影响曾一同生活过的妖艺工匠。我们希望能和他们联盟,但是如果我的父亲能指着你说:『看,这有一位你们认识并相信的人,也在为我们而战!』我认为妖艺工匠们将会更坚定地跟随我父亲的领导。我想,妖艺工匠们确实认识你、喜欢你?」王子即兴发问道。 要是乔朗见识过口舌之争,就会明白王子正对他设下圈套。 「至少他们认识我。」乔朗只回了一句,没有多想。他正琢磨着王子的话,想像自己前去萨拉肯的情形:穿着与贵族地位相衬的华服,接受国王与王子的欢迎。那还真不错,但跟他们一起打仗?呸!他关心的才…… 「啊!」加洛德随口说着。「你说『至少他们认识我』,我想这话的意思是,他们认识你,但并不特别喜欢你。当然了,你对这毫不在意,是吧?」 乔朗抬起眼,立即换上防卫的眼神,但是太迟了。 第39页 「你在马理隆不会获得成功,乔朗,你去哪里都不会获得成功。」 「那么为什么……阁下?」乔朗轻蔑地问道,完全没意识到言语的锋刃正抵在自己心上。 「因为你想成为贵族,或许你生来就已经是个贵族,但是不巧,乔朗,你连一丁点贵族气质都没有。」加洛德无情地回答。 这话一针见血,乔朗被刺伤了,言语笨拙地试图反击。「请体谅我的难处,阁下!」乔朗故意装出一副发牢骚的腔调。「我不像你有上好的绫罗绸缎可以穿,我不在玫瑰花瓣里洗澡,也不在头髮撒香粉!没有人叫我『大人』,还哀求着亲我的脚!现在还不会!但是总有一天会的!」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发颤,他一跃而起,转身面对加洛德,紧握双拳。「以艾敏之名起誓,他们会的!他妈的连你也不会例外!」 加洛德看着这个狂怒的年轻人。「不错,乔朗,我早该想到这才是你一心想做的贵族,而这也正是为什么你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贵族。我开始觉得自己看错你了,你只配留在马理隆,因为你的想法跟那些人一模一样!」王子望向东方,对着那个遥远城市的方向说:「可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错了。」他认真地继续说道:「但是学到教训会让他们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你也一样。」王子把注意力转回面前这个气得发抖的年轻人。「艾敏教导我们:一个人是否真的高贵,不在于出身的那点血缘,关键是他怎么对待自己的同伴。剥掉华贵衣裳,除去香水金粉,你和你的朋友,和那些农奴法师,没有任何不同。赤身露体时,我们全都一样——终究只是蛆虫的食粮。 「我之前说过,荣耀对死人来说毫无用处,任何东西对死人来说都毫无用处。对他们来说,爵位、财富和血统算什么东西?我们这一生也许走的路不尽相同,但全都通向一个地方——坟墓。同样是旅行的同伴,我们比别人得到了更多的祝福,我们的职责——不,我们的特权——就是竭尽全力让这条路更平坦更快乐。」 「说得好听!」乔朗气沖沖地回嘴。「你从『大人』到『阁下』爬得可是够快了!我可没见你自己穿过农民的粗布衣裳,我可没见你黎明即起,整天在田里干活,连灵魂都像手里的种子一样干瘪!」他指着王子。「你倒会花言巧语!你,一身漂亮衣服满口漂亮话,带着保镖住丝绸帐篷!我对你的话就只有这个意见!」乔朗比了个下流手势,放声大笑,转身想走。 加洛德伸手揪住他的肩膀,把他硬转过身。乔朗甩开他的手,他气得面目扭曲,狠狠地一拳打向加洛德。 王子轻松避过,攫住乔朗的手臂,他动作熟练地抓住乔朗的手腕一扭,就逼得年轻人跪在地上。乔朗痛得喊不出声,挣扎着想站起来。 「住手!和我打是白费力气,我一句话就能让你脱臼!」加洛德不客气地喝道,立即制住了他。 「你该死,你——」乔朗骂着不干不净的话。「你和你的法术!要是我拿着剑,我就——」他急忙回头找剑。 「我会给你那把受诅咒的剑。」王子沉下脸。「你就能做想做的事了,但首先你得听我说。为了完成我这辈子的工作,我的穿着举止必须与身分相符。不错,我穿漂亮衣服,我洗澡梳头,我看你在去马理隆之前,也一样会做这些事。为什么?因为这说明你在意别人的看法。由于我有爵位,别人称唿我『大人』、『阁下』,表示尊重我的身分,但我希望这也表示他们同样尊重我本人。你以为为什么我没有强迫你叫我『阁下』?因为这词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不尊重任何人,乔朗。你不关心任何人,只在乎你自己!」 「你错了!」乔朗声音沙哑地说着,还在找那把剑,但是他看不到它,愤怒这汪泛着绿光的血池蒙住了他的视线。「你错了!我关心——」 「那就该有所表现!」加洛德大喝。王子揪住乔朗黑色的长髮,强逼年轻人仰头看着他。乔朗没办法,只得照办,但瞪着王子的眼睛满含痛苦,狂妄挑衅,而且有着深切的恨意。 「你昨晚情愿为了莫西亚牺牲性命,对吧?」加洛德毫不心软地继续说。「然而,你对待他就像是对待蜷在自己脚边的杂种狗。还有那个触媒圣徒——一位温和的学者,半辈子都安宁地从事着心爱的研究。他本来可以把你交给教会,却要和你一起对抗巫术士,如今还跟着你走过荒山野岭,疲累不堪,浑身发疼。这是为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啊,当然了,我忘了,他有『隐藏的企图』,他想从你身上得到某些东西!是什么东西呢?侮辱,嘲笑,还是轻蔑?」 「去你的!」加洛德一把放开乔朗,让他脸朝下趴在冰冷的地上。乔朗抬起头,看到闇黑之剑就在他面前,他扑过去抓住剑。 他爬起身,转身面对敌人。加洛德站在原地,冷冷瞧着他,嘴角一勾,觉得好笑。 「动手!该死的!」乔朗大喊着朝他扑去。 王子一声召唤,佩剑就从地上跳进他手里,映着阴暗的天色亮起银光。 「用你的魔法对付我!」乔朗挑衅,他口齿不清,嘴角煳着白沫。「反正我是活死人!只有这把剑让我活着!我要你死!」 乔朗打算杀人,他想杀人,他会心满意足地看到剑砍开血肉,看到血流满地,看到这个骄傲的人匍匐在他脚边,望着他的眼睛渐渐失去生机…… 第40页 加洛德沉着地打量了他一阵,接着回剑入鞘。「你确实是个活死人,乔朗。」他轻声说。「你满身死人的臭气!你打造了一把阴暗的剑,跟你自己一样毫无生气。来吧,杀了我,杀戮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 乔朗想上前,但他看不见东西,一层薄幕遮在他眼前,他眨着眼,想看清周围。 「学会怎么活,乔朗。」加洛德诚恳地劝他,王子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从乔朗周围血红的雾气之外飘来。「学会怎么活,为了生命,为了求生挥动你的剑!否则你可能会把剑转向自己,把每一滴高贵的血都流在这里,至少这还能给予草地生机。」 最后的话已有嫌恶的语气,王子背对着乔朗,平静地走出空地。 乔朗握着剑朝他扑去,想杀了这个傲慢的人,但他完全被愤怒蒙住了眼,结果踉跄几步,趴倒在地。 他喊出一声狂乱刺耳的怒吼,挣扎着想站起身,但怒焰吸干了他的力量,害他像个婴孩一样虚弱无助。他不顾一切地把闇黑之剑当拐杖用,想把自己撑起来,但那把剑深深扎进地里,乔朗颓然跪下。 手抓着面前埋进地里的剑柄,乔朗滑倒在地,泪水从他眼里缓缓渗出。愤怒和挫败感喷涌而出,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爆炸了。 一声痛苦的抽泣撕裂他的胸膛,让他心头一松,乔朗低垂着头,泪流不止。自从孩提时代起,从未有疼痛或苦难逼得他这样哭泣。 第十三章 冬夜 「乔朗在哪?」沙里昂看到王子回到空地时,问道。触媒圣徒惊诧地瞪大了眼看着加洛德苍白的脸色、沾满泥的衣服、白衬衫上的血斑,那些血是在跟乔朗打斗时留下的某道伤口渗出的。 「安心休息,神父,」加洛德疲倦地说。「他在后面的林子,我们……谈了一会……」王子惨然一笑,低头看着破了的衣服。「他需要时间考虑。至少,我希望他能好好想想。」 「他在外面?就他自己?」沙里昂追问,望向森林。树梢之上,灰沉沉的云朵掠过天空,西北方向有凝重的黑色云团正渐渐成形。风改变了方向,越来越暖,空中满含沉闷的湿气——快要下雨了,晚上还会下雪。 「他不会有事。」加洛德伸手扒了扒了濡湿的头髮。「我们没发现这片林子有半人马的迹象,再说,他不是一个人,的确不是。」王子扫了一眼营地。 沙里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即就明白了,营地里只有一个杜克锡司。触媒圣徒没觉得放心,反倒更担忧了。「请原谅,阁下。」沙里昂迟疑地说。「但乔朗是……是个罪犯,我知道他们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对着那个无声无息的黑袍一扬手。「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什么——」 「什么能阻止他们不遵从我的命令,而把乔朗带回马理隆呢?什么也没有。」加洛德耸了耸肩。「我当然无法拦住他们,但是,你要明白,神父,作为我的私人保镖,他们发过誓到死都必须对我效忠。如果他们背叛,违背我的命令带走那个小伙子,他们可不会得到英雄式的欢迎;恰恰相反,打破了发下的誓言,他们会得到教团给予的最严厉的处罚。在他们这种要求严格的人里,那种处罚——」王子打了个冷颤。「我想都不敢想。不。」他微笑着耸耸肩。「乔朗不值得他们这么做。」 乔朗不值得——但马理隆的王子当然值得,沙里昂想道,他必须更严密地守护自己的秘密。 王子回帐篷休息,沙里昂回到温泉水池边坐下,发现拉迪索维克看到加洛德的一个手势,就跟着王子走了。留在营地的杜克锡司不声不响地站着,躲在黑兜帽下,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不在意。辛金躺在热气腾腾的水边,逗弄着那只渡鸦,想用一片香肠哄它说话。 「来,你这只坏鸟。」辛金说。「跟我说:『王子是傻瓜!王子是傻瓜!』对辛金说话,辛金就餵你好吃的肉。」 那只鸟阴沉地看向辛金,脑袋撇到一边昂起,就是不出声。 「嘘,你白痴啊!」莫西亚低声喝道,他骂的是辛金,倒不是那只鸟。他朝丝绸帐篷指了指。「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什么?哦,加洛德?算了吧!」辛金咧嘴,捻了一把鬍子。「他会觉得这有意思得很,他自己就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以前把活生生的一头熊带进了宫廷化妆舞会,对众人介绍说这是杰司艾尔皇家海军的擤鼻子上校。你真该看看国王的模样,他一直跟这位上校先生礼貌地交谈,还尽量假装没注意到那只熊正大吃大嚼自己的围领。不过,奇怪,那只熊竟然没得到最佳服装奖。好了,你这个地狱来的红眼恶魔。」辛金不高兴地盯着渡鸦。「说:『王子是傻瓜!王子是傻瓜!』」他抬高了嗓门,学着鸟叫声。 渡鸦抬起黄澄澄的脚,用一种可谓非常无礼的姿势颳了刮鸟喙。 「笨鸟!」辛金恼火地骂。 「辛金是傻瓜!辛金是傻瓜!」渡鸦喊起来。它翅膀一扑,从地上跳起,叼跑了辛金手上的肉片,带着奖赏飞到附近一棵树上。 辛金开心地大声笑起来,莫西亚却更忧心了。他凑近沙里昂,担心地瞄了一眼杜克锡司,然后低声问:「你想是出什么事了?王子打算拿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沙里昂黯然答道。「很大程度上要视乔朗的态度而定。」 第41页 「呀!那我们全都会被吊死。」辛金高高兴兴地突然插话,飞快地熘过来坐到触媒圣徒身旁。「他们两个今早打得可吓人了,王子要把我们可怜的朋友拆骨剥皮,吊起来风干,因为总是机警小心的乔朗管王太子殿下叫做……」辛金没说出是什么,只是指了指身上那个地方。 「艾敏之名啊!」莫西亚倒吸一口气,脸色发白。 「爱怎么祈祷就怎么祈祷吧,不过我怀疑这会有用。」辛金无力地说道,他在热水里把手弄湿。「我们只能碰运气,但愿他只是叫阁下……你们知道的,而没有把他变成和倒霉的钱布雷伯爵一样的人。那是伯爵跟罗特克男爵争吵时出的事,那时伯爵喊:『你是个——』男爵喊:『你也是!』然后他拉住自己的圣徒,施了个法术,把伯爵真变成那样了,就在女士们面前,众目睽睽之下,真令人噁心。」 「你觉得真有这回事?」莫西亚忧心忡忡地问。 「我以母亲的坟墓起誓!」辛金边发誓边打了个呵欠。 「不,我不是说伯爵。」莫西亚说。「我是说乔朗。」 触媒圣徒望向树林。「我倒不怀疑。」他闷闷不乐地说。 「吊死不算很糟的死法。」辛金评论道,他躺倒在草地上,望向上空聚集的云团。「当然了,有好的死法吗?这还是个问题。」 「他们不再吊死人了。」莫西亚恼火地说道。 「啊,但他们可能觉得我们的情况例外。」辛金答道。 「辛金是傻瓜!辛金是傻瓜!」渡鸦在树上哌哌叫,跳到近处想要更多的香肠。 他是傻唿唿的小丑吗?沙里昂扪心自问。不。触媒圣徒不安地想着。如果他说得没错,乔朗侮辱了王子,那么——虽然辛金自己可能没注意,但他也许平生第一次说了真话。 ◇◇◇◇ 午后时分,风暴来袭,大雨倾盆,乌云低沉得像是会被高耸的树尖刺穿。靠枢机赐予的生命之力,王子替空地造了一个透明的魔法障壁,使他们免受豪雨之灾。不过,为了有足够的能力施用魔法,加洛德得撤销温泉。沙里昂惋惜地看着热腾腾的水池消失,魔法障壁能让他们浑身干爽,但并不特别暖和。它还让触媒圣徒有种奇怪的感觉:看到雨水直泼下来,却丝毫不会沾湿他们。雨矛被看不见的屏盾骤然反弹,歪向一旁。 「我也怀念温泉,但这样总比整天闷在乏味无趣的帐篷里好,你觉得呢,神父?」加洛德一副谈天的语气。「在障壁之下,我们至少还能在外走动。如果你冷的话,到火边来,神父。」 沙里昂没有聊天的心情,但他还是走过去在火堆旁坐下,并咕哝了两句客气话。他的视线仍然穿过了水幕望进林中,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乔朗还没有回来。 枢机也试图和沙里昂谈天,但看到触媒圣徒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很快就放弃了。拉迪索维克意味深长地瞧一眼王子,就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沉思冥想去了。 加洛德、莫西亚和辛金聚在火边玩塔罗牌。牌局开局很慢,跟王子一块玩牌让莫西亚很紧张,他摸牌时掉了两次,又发错了一回牌,出牌过程中还频频出错,害得辛金都提议让那只渡鸦来顶替他的位置。但加洛德倒不失风范,也没有失去镇静尊贵的气度,很快就让莫西亚放松镇定下来,后来他不但敢当着王子的面说笑,还斗胆红着脸开了个小玩笑。 但是沙里昂不安地注意到加洛德试图把话题再次引到乔朗身上,在玩牌的间隙催促莫西亚讲述他俩童年时期的故事。莫西亚从未完全克服思乡病,只是一时太高兴,想不起在农村里的幼年生活。加洛德认真地听着所有的故事,不断夸赞莫西亚,有时还让他把话题扯得很远,然后又总是以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提问,巧妙地把谈话引回到乔朗身上。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兴趣?沙里昂越想越担心。他在怀疑什么?触媒圣徒回想起他们的遭遇,他想起王子看着乔朗那种奇怪又专注的眼神,像是在努力回忆以前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面容。加洛德孩提时代常常到马理隆宫中做客。对沙里昂而言,他的秘密变得愈发沉重:乔朗的外貌越来越像他的生母——女皇。他傲慢仰起头的模样,把富丽华美的凌乱黑髮甩到身后的模样,总是让沙里昂想对别人大叫——「你们还不明白吗?傻瓜!你们瞎了吗?」 也许加洛德确实看出来了,也许他不瞎。当然他精明能干,而且有能让人解除戒心的魅力,他是阿尔班那拉,生来就擅用政治手腕,生来就是统治者。在他心里,国家和人民排在第一位,如果他真的知道或是已经怀疑到真相的话,会怎么办?沙里昂无法想像。也许和他现在正做的没有什么不同——直到该动身的时候为止。触媒圣徒琢磨得头都痛了,但什么也没想出来。这时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阴云密布的下午变成了阴云密布的夜晚,雨变成了雪。 但乔朗还是没有回来。 ◇◇◇◇ 牌局中断,开始晚餐。菜色包括一份王子亲手料理的野餐炖肉,王子最后颇为得意地讲解起准备时用的各种配菜,自夸这些药草全是在旅行过程中他自己收集的。 沙里昂装出品尝的模样,以免冒犯王子,但实际上他偷偷把大部分的食物都餵给了渡鸦。监视乔朗的杜克锡司回来了,另一位离开去接替他的工作,至少沙里昂是如此猜想。他分不清两个护卫,因为他们的脸都藏在黑兜帽里,看不到。巫术士和加洛德小声交谈着,沙里昂看到王子朝森林的方向瞄了几眼,明白他俩谈的是什么。谈话一结束,王子就朝触媒圣徒走来,这进一步证实沙里昂的猜想。 第42页 「乔朗没事,而且很安全,神父。」加洛德告诉他。「请别太操心。他在悬崖侧壁找了一个洞口藏身,他需要独处一阵。我想我给他留下的伤比较深,但不会致命,放一点血他就没事了。」 沙里昂没有被这番话说服,莫西亚也没有。 「你还记得他常有的阴暗情绪吗,神父?」莫西亚轻声说着,在触媒圣徒身旁坐下,拨弄着没有吃的食物。渡鸦落在触媒圣徒的左手上,一脸饿相地瞧着他俩。「近来他没有那么消沉,但是以前我见过他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天,不吃东西,也不说话,就只是眼睛直勾勾地不知盯着哪里看。」 「我知道。如果他早上还没回来,我们就去找他。」沙里昂打定了主意。 雪还在下,王子不得不撤去了魔法障壁,因为在风雪中维持屏盾会同时吸榨他自己和枢机的力量。辛金和莫西亚进了王子的大帐篷过夜,沙里昂则接受了拉迪索维克的好意。 至于杜克锡司,他俩都消失不见了,但触媒圣徒知道他们就在附近保护着王子。触媒圣徒简直想不出他们能有什么时间睡觉,他听过传闻说巫术士能让精神和肉体入睡,同时还能毫不间断地保持警惕。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他一直都以为那是传说,没当一回事。 沙里昂乐于找点小问题想,免得自己不停担心,于是他就在黑暗中躺着,琢磨着这件事,一边注意听着雪地里是否有吱吱嘎嘎的脚步声。最后,他睡着了,但他睡得不安稳。他在夜里醒来好几次,为了不打扰熟睡的枢机,他总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帐篷门帘前,轻轻分开帘幕往外望。 他到底期待能看到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大雪纷飞,连近在咫尺的王子的帐篷也只能勉强看到一个黑影。他注意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在守望的人,他曾看到加洛德的帐篷射出一线灯光,觉得自己在雪中看到的那个高大人影就是王子,王子也在凝望着夜色。 ◇◇◇◇ 到了早上,雪停了。触媒圣徒躺在厚厚的软垫上,看见晨光慢慢爬进自己的帐篷,投下承着积雪的树木枝桠连绵的剪影,在帐外一片白雪茫茫上拖出一道闪亮的光径。 他闭上眼强逼自己入睡,接着听到了他一直在等的东西——脚步声。 沙里昂心头一轻,连忙起身掀开帐帘。接着,他顿在原地,又退了一步。 乔朗站在大雪淹没的空地当中,裹着一身厚重斗篷。斗篷是从哪来的?是杜克锡司带给他的吗?沙里昂一边寻思,一边屏气凝神地等着,看乔朗打算怎么做。 乔朗踩过有半个靴子高的积雪,在王子的帐篷外停住了脚。他把手探到斗篷下,抽出闇黑之剑,紧握在手里。 沙里昂缩回帐篷的暗影中,原本的宽慰在看到乔朗脸上的表情时变成了害怕。 沙里昂不知道自己原本期待这个年轻人会有怎样的改变——如果真能有所改变的话,乔朗会变得谦恭温顺,悔悟从前的过错,谦卑地恳求每个人的原谅,并发誓过更好的生活吗?不——沙里昂无法想像这样的情形。 乔朗会变得易怒,反叛,决意以自己的方式走向邪恶,并非常情愿让其他人也像他一样吗?那样更现实得多。实际上,这正是触媒圣徒预料中的事,他发现与现在看到的乔朗相比,他宁可乔朗变成那种模样。 那个年轻人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乔朗脸色苍白,双颊凹陷,两眼有着黑眼圈,他一言不发地等在原地,站在王子帐篷外一动不动,两手紧握着剑。 沙里昂听到的脚步声,加洛德肯定也同样听到了。他走出来,面对帐篷外这尊奇异的人像时,煞住了脚步。王子没有任何危险,杜克锡司就在附近,乔朗还来不及举起剑,他们的魔法就能把他拆散。 有危险的是乔朗,加洛德很清楚这一点,于是慢慢地走出来,两手摊开。 「乔朗。」他温和友善地打着招唿。 「阁下。」回应的话很冷漠,刻意抽空了任何情绪。加洛德的肩挫败地往下一垮,他轻声嘆了口气。接着他失去了耐心,看起来像是这个傲慢的年轻人终于惹恼了他。 「你想怎样?」加洛德王子语带讥诮。 乔朗抿起嘴,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唿出,一双黑眸紧盯着王子肩上的某个地方。「我们的时间不多。」他开了口,像是对着远处说话,对着光秃的树木,对着明亮的蓝天,对着朝阳的稀薄晨光说话。「一星期,你说的。」 话说得很是冷淡,沙里昂却惊喜地看着两人说话时唿出的温暖,在寒气中凝结成雾。乔朗咽了口唾沫,握着闇黑之剑的手收紧了。「我还有很多要学。」他说。 加洛德脸上一亮,现出的笑容比温泉更暖人。他上前一步,像是打算拉住年轻人,拍拍他的背,或是做出抱住他的肩膀之类表示欣喜的动作。但沙里昂看到乔朗绷紧了脸,全身僵硬。王子也看到了,于是抑住了冲动。 「我去拿剑。」说完,他回到帐篷里。 乔朗不知道有别人在看着——触媒圣徒一直小心地没发出任何声响——他松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收回,直望着王子刚才站的地方,沙里昂以为自己看到那张坚毅的脸现出一丝后悔的神色。乔朗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他突然转过身,抿紧了嘴。王子穿着毛皮斗篷,提着剑出来时,乔朗面对他的表情就和雪地一样冰冷。 第43页 沙里昂看到他是多么渴望得到关爱,于是心里一痛。但是每当有人向他伸出手时,乔朗总是把人赶走。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王子间或会瞄乔朗一眼,而乔朗则若无其事地走着,眼睛盯着目的地。在远处,在林地边上,触媒圣徒见到一个黑影从某根树干后移出,悄无声息地徐徐跟在两人后面。 沙里昂发现自己正打着冷颤,于是回到了床上。他缩进毯子里,知道自己应该向艾敏祷告,感谢祂让那个年轻人安全地回来了。 但沙里昂没有烦扰那位不听祈祷的,或许并不存在的神。想起乔朗已经改变的态度,想到这种态度背后愈发坚定要达成目标的决心,沙里昂不知是否该感谢上天。 他觉得以后更需要上天的仁慈了。 第十四章 分离 雪住风息,天开云散,林间万籁俱寂,却深蕴着某种远非祥和的紧张气息,就像是有个巨人一口吸走了风云雨雪,憋着气准备发火一样。接着的几天,尽管天高云阔,一色冬日才有的轻浅淡蓝,毫无风雪再现的迹象,这种紧张感都盘桓不去。 营地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有一场风暴在肆虐,不过那只存在于某个年轻人的心里。这场风暴的乌云从来没有明白地表现出来。 自从那天清早回来之后,乔朗一直都是一副模样——冰冷淡漠,默不作声,离群索居。他只有非必要时才开口,应答别人的话也总是简短几句,心不在焉,像是根本没听到别人说什么似的。他经常离开营地,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和王子待在一起。每次回来,他都变得越发孤僻。对看着他的旁人而言,他绷紧的神经就像严重走调的乐器上的音弦。 沙里昂只能希望(他不再祈祷)某个熟练的乐手能赶在弦断之前缓缓放松这些音弦,找出深锁在年轻人阴暗灵魂中的美妙乐曲。加洛德会是那个乐手吗?沙里昂渐渐相信他正是那个人,这样的希望减轻了他所背负的重担。他不知道两人在一起时做些什么、谈些什么,乔朗绝口不提会面的情形,加洛德也只说在给乔朗做剑术练习。 之后。「训练周」的某天一早,触媒圣徒得到邀请,可以和他们一起去被王子戏称为「竞技场」的地方。 「我们需要你帮忙给闇黑之剑做个实验,神父。」加洛德和乔朗把触媒圣徒从断续的睡眠中摇醒时,王子如此解释。三人站在枢机的帐篷外谈了一会,低声说着话,以免把其他人吵醒。 看到沙里昂一脸严肃、不贊成的表情,乔朗不耐烦地想嘆气,但被加洛德一个轻微的手势压住了。 「我理解你的感觉,沙里昂神父。」王子和气地说。「但你也不会让乔朗就这样,在对剑的力量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去马理隆,对吧?」 我完全不会让乔朗去马理隆。触媒圣徒这么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不过沙里昂还是同意到空地去,他不得不承认王子的观点有对的地方。再说,触媒圣徒自己对闇黑之剑也觉得好奇。他接过王子给的一件温暖斗篷,裹紧,陪着两人进入树林。 「很抱歉得麻烦你,神父。」三人穿过冰冷的林地时,加洛德道歉说。「我当然可以请拉迪索维克枢机来,但乔朗和我都认为越少人知道闇黑之剑的真正能力,就越安全。」 沙里昂完全同意。 「再说。」加洛德笑了。「尽管拉迪索维克其实在思想上也非常开明宽容——对你的主教而言太宽容了——我担心闇黑之剑对他的原则来说,还是偏离得远了一点。」 「我会尽我所能帮忙,阁下。」沙里昂说着,把冻僵的手缩进衣袍的袖子里。 「好极了!」加洛德真诚地嘆道。「我们会尽量让你不受寒气侵袭,这对乔朗和我来说倒不成问题。」 他和乔朗对视一眼,沙里昂大吃一惊地发现乔朗线条僵直的嘴角挑起浅笑,黑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那一刻,沙里昂放下了心,感觉暖和起来。 「竞技场」是林中一块清理好的实土硬地,离营地稍有距离。虽然沙里昂知道监视的杜克锡司一定就在周围,但既然看不到巫术士,至少三个人还有单独相处的感觉。或许杜克锡司根本不在这里,王子或许当真要保护闇黑之剑的秘密。 加洛德召来软垫搭成的安乐窝,让触媒圣徒舒舒服服地坐着。他本来还想弄来酒和其他美食,但沙里昂尴尬地拒绝了。 沙里昂很难不喜欢王子。加洛德对触媒圣徒极为尊重,彬彬有礼,总是关注他的舒适与否,但也一直不卑不亢。不仅是对触媒圣徒这样,加洛德对每个人都是这样——从辛金到莫西亚到杜克锡司和乔朗。 他的人民会多么热爱这位王子啊。触媒圣徒想着。看着优雅有礼的贵人和笨拙羞怯的年轻人交谈——他以尊重的态度听着乔朗说话,待他就像身分相同的人,但发现他的话不对时,也会毫不犹豫地指正。 乔朗看来也同样在观察加洛德,也许这正是引发他内心折磨的原因。沙里昂明白,乔朗愿意付出一些代价换取王子所得到的尊敬和爱,也许他正渐渐明白,自己如何待人,别人就如何对待你。 乔朗和王子在场地上站好,但没有立即摆出战斗姿态。 「把你的剑给我用一会。」加洛德说。 乔朗目光一闪,眉头微皱,犹豫了。沙里昂摇了摇头,唉,不该指望有奇蹟。他想道。加洛德盯着那把剑,像是没注意到这些,只是耐心地等着。 第44页 最后乔朗把剑递过去,不客气地说了一声:「喏!」 加洛德尽量让自己显得无动于衷,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么粗鲁的话,他接过剑,专心地瞧了瞧。 「前几天,我们只用它来练习剑术,」他说。「但是,我一直都觉得它在牵制我,吸取我的魔法,所以每一天结束时,我总觉得身体虚弱。但是它有些时候对我没有作用,比如说回到营地的时候,我完全注意不到它。」 「我想它只在挥动时才有吸取生命之力的作用。」乔朗说,讲到剑的功用时完全忘我。「在和巫术士对战时,我也注意到了同样的情况。黑锁刚走近熔炉时,这把剑没有反应;但他攻击我,我举剑自卫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开始自己作战。」 「我想我明白了。」加洛德若有所思地喃喃低语。「它必须在感觉到你的某些力量时才做出反应,像是愤怒、害怕,这种由战斗引发的强烈情绪。喏!」他随手解下自己佩剑的皮扣,将那把漂亮的兵器递给乔朗。「把我的拿去,先用。你能用的,就算你是活死人也没关系,它的魔法能力一句话就能激起来。」王子摆出战斗姿势,不怎么熟练地举起闇黑之剑。「真希望有人教过你造剑的工艺。」他咕哝道。「这个兵器终究很笨重不合手,不过,现在别在意这个,你说『老鹰,出击。』然后向我进攻。」 乔朗欣喜地握住王子佩剑精工细造的剑柄,面对加洛德举起了剑。「老鹰,出击。」说完,他上前一刺。加洛德抬剑格挡,但他自己的剑像闪电一样快,破除了他的防护,刺伤了他的肩。 「我的天!」乔朗看到血从王子手臂流出,失手把剑跌在地上。「我不想这样的,我发誓!你没事吧?」 沙里昂跳了起来。 「是我的错。」加洛德沉声说道,抬手压住伤口。「没事,只是皮肉伤,演员们倒下死掉以前都这么说——开玩笑的,神父,真的是皮肉伤,瞧。」他亮出伤处。沙里昂看到后松了口气,那一剑只是擦破了皮。他施一个轻伤治癒术就能止血,于是两人继续上「剑术课」。 沙里昂害怕地想着,至少这证明杜克锡司不在附近,不然乔朗现在早被撕成了好几百片。听到乔朗刚才的声音里有真心关切的语调,这也让他非常高兴,可是看着年轻人现在一脸冷淡,毫无表情,触媒圣徒几乎以为刚才都是幻觉。 「都怪我自己笨。」加洛德沮丧地说。「我说不定会被自己的剑干掉!」他恼火地瞪着闇黑之剑。「为什么你不动弹?」他摇了摇手上的剑。 沙里昂突然明白答案是什么,但是——他是个数学家——得验证过让自己满意了,才愿意说出结论。 「把剑还给乔朗,大人。」沙里昂提议。「您用自己的剑朝他进攻,用同样的魔法。」 加洛德皱起眉。「那道法术很强,你也看到了,我会害死他。」 「你不会。」乔朗镇静地回嘴。 「我同意乔朗的话,大人。」沙里昂说。「请照做吧,我想你会对结果感兴趣。」 「很好。」加洛德话虽这么说,但显然不太愿意。他没说什么就交换了剑,和乔朗一起再次摆好姿势。 「老鹰,出击。」加洛德下令。 他的银剑立即切过阳光,像老鹰一样扑向对手。乔朗抬起闇黑之剑自卫,和王子迅急的魔法兵刃相比,他的动作生疏笨拙。银剑直刺乔朗的心口,但最后一剎那像击中了铁盾一般歪到一旁。 「哎呀!」加洛德大叫一声,他放低武器,揉着刚才被震麻的手臂。他看向沙里昂。「我想这就是你打算让我看的结果。好吧,为什么他能用?这剑会认主人吗?」 「根本不是,大人。」触媒圣徒答道,很高兴他的实验成功了。「现在我明白在古代文献里看到的说明了。据说,以黑暗之石打造的剑,由死亡军团配备。我误解了,以为那是鬼怪空想的传说,现在我明白了古代妖艺工匠指的是像乔朗这样的活死人军团。自身魔法力很少,或完全没有魔法的人才能佩这样的剑,否则剑手自身的力量将与剑的抵消。」 「非常有意思。」加洛德心生敬畏地打量着那柄兵器。「这让本来不能作战的人变成了对付法师的强劲战斗力。」 「而且所需的训练很少,大人。」沙里昂对这话题越来越有兴趣,他的思维像水银一样急速流转。「不像巫术士——他们一出生就得开始训练,配备闇黑之剑的战士只需练习几个星期掌握战技,而且,他们不需要触媒圣徒……」沙里昂突然不说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 但加洛德很快明白了重点。 「不,你错了!」他兴奋地叫起来。「我是说,你讲得对——某种程度上是对的。黑暗之石打造的武器在使用时不需要有触媒圣徒帮忙,但你说过在铸造时,要赐予这把剑生命之力,沙里昂。如果你现在赐予它生命之力呢?难道不会增强它的力量吗?」 「肯定行!」乔朗着急地说。「可以试试。」 「好!」加洛德贊成,再次举起了自己的剑。 「不!」沙里昂喊道。 「神父,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加洛德开始说服他。 「不。」沙里昂的声音变得和缓空洞,他重申道。「不,阁下。您要求我做其他事,只要办得到,我都愿意从命,但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再也不会了。」 第45页 「对你的神发过誓?」乔朗忍不住讥讽道。 「对我自己发过誓。」沙里昂低声说道。 「哦,因为爱——」乔朗刚开口就被加洛德接过了话。 「这只是好奇,没什么。」王子耸了耸肩,他转头对乔朗说:「当然了,这不会影响你使剑的能力,你想挥剑的时候,可不一定正好有位触媒圣徒在旁边。来,我们用更厉害的魔法试试它的力量。我给自己施个魔法障壁,看看你能不能穿过来。神父,你能赐予我生命之力……」 沙里昂赐予王子生命之力,将世界的魔法倾注到这样高贵的身体里,他真的觉得很高兴。就连看到乔朗努力控制脾气,最终压制住怒火,这也让他觉得心满意足。触媒圣徒坐回软垫之中,欣喜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过招,同时也对闇黑之剑了解得更多。但他心里明白,他在加洛德对自己的评价上留下了一道裂痕。王子是位道地的战士,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顽固地不肯将生命之力赐予那把剑。 对加洛德来说,剑只是工具,不过如此。他不明白沙里昂看着那把丑陋的兵器时,见到的是黑暗的事物,是生命的摧毁者。 至于乔朗的想法,沙里昂难过地想着,自己在那个年轻人心里的地位已经不可能再低了。 经过几小时的辛苦练习后,乔朗、王子和沙里昂回到营地。在他们逗留期间,加洛德依然殷勤招待触媒圣徒,但再也没有请沙里昂和他与乔朗一起到竞技场去。 ◇◇◇◇ 这一星期过得十分宁静和平,乔朗和加洛德练剑,沙里昂与拉迪索维克枢机愉快地讨论一些他们关心的哲学与宗教的话题。辛金逗弄着渡鸦(那只被惹恼的鸟最后啄掉了辛金耳朵上一块肉,让所有人都开心了一阵子)。莫西亚整天如饥似渴地埋头阅读在加洛德帐篷中找到的书本,研究里面的图画,为里头神秘的符号着迷,于是他对乔朗长篇大论,但在乔朗听来这全是不知所云的胡言乱语。晚上,王子就和客人们一起打塔罗牌,或是讨论进入马理隆的办法,以及如何在那个城市求生。 「辛金能把你们带进城门。」加洛德在他们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说道。莫西亚和乔朗坐在王子气派的帐篷里,饱餐一顿后正在休息。 他们无忧无虑的时光快结束了,两个年轻人都不无遗憾地想到明天晚上他们就得对付奇耶藤,或许还要对付这片陌生不祥的林野中其他更可怕的怪物。马理隆的壮丽辉煌突然间像是遥远的幻梦,前往这个远方城市的路上将面临的危险却不易克服。 看到他俩脸上流露出的担忧,加洛德的语调变得越发严肃。「辛金认识马理隆里的所有人,他们也都认识他——有时这会让事情变得非常有趣。」 「您是说那些……他说的稀奇古怪的事都是真的,大人?您真的把一只活生生的熊带进了化妆舞会?」莫西亚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请原谅,阁下。」他羞红了脸。 但王子只是摇摇头。「啊,他告诉你们了,对吧?可怜的老爸。」加洛德咧着嘴笑起来。「直到现在,有海军军官在或是化妆成熊的人在场时,他还是不肯戴围领。不过,我还是谈一些更严肃的事吧……」 「沙里昂劝你们不要去马理隆的话很对,那里确实危险,」王子说。「你们绝不能放松警戒。不仅是乔朗有危险,像他这样还活着的活死人会被判处真正的死刑。你也同样有危险,莫西亚,你会被当成叛徒,因为你离家出走,曾经跟会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们住在一起,你要捏造一个藉口进马理隆,如果你被抓住,会被判处关进杜克锡司的地牢,至今也没几个人能从那里出来。沙里昂自己一样要面临巨大的危险,他在马理隆住了很多年,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不,乔朗,我不是要拦着你。」加洛德看到那个年轻人生气地板起脸,于是打断了自己的话。「我是告诉你,要当心,要慎重。总之,自己要当心,尤其是在某个人面前。」 「你是说触媒圣徒?」乔朗回嘴。「我已经知道沙里昂是凡亚主教派来的……」 「我是说辛金。」加洛德沉着脸,没有一丝笑意。 「看,我跟你说过了!」莫西亚对乔朗小声嘀咕。 像是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似的,辛金抬高了嗓门,坐在帐篷里的每个人都转过头去看他。他和触媒圣徒站在火堆旁,辛金自告奋勇要替触媒圣徒准备一身进入马理隆的伪装,免得他被认出来。辛金这会正跟沙里昂神父玩把戏,害得那个可怜人苦不堪言。 「我想到了!」辛金尖声叫道。「这样来来去去完全不会被人注意,还有个好处,你替我们背行李。」他一挥手说了个词,触媒圣徒周围的空气立即抖动起来。 沙里昂的模样开始变化,火堆旁,那个倒霉圣徒原本所在的地方,站着一头大驴子,浑身灰毛,满脸丧气。 「那个白痴!」莫西亚急得跳脚。「为什么他就不能让那个可怜人自己待着,我去——」 加洛德拉住莫西亚的手臂,摇摇头。「我来处理。」他说。 莫西亚不情不愿地坐下,看着王子对坐在一旁观望的拉迪索维克枢机做了个手势。 「你说什么,神父?」辛金问。 驴子唔咿大叫。 「你不高兴?我惹出大麻烦了!天哪,好人!」他提起驴子一只灰色的柔软耳朵。「你的听力真是好极了!我赌你能听到五十步外一捆干草落地的声音,更别提你现在能一眼往前看,一眼往后瞧了,能同时看到要去的地方和刚走过的地方呢。」 第46页 驴子再唔咿大叫,亮出牙齿。 「小孩子们也会喜欢你。」辛金甜言蜜语地哄骗道。「你可以让这些小可爱们骑一骑,嗯,如果你不再是那么唠唠叨叨的老……算了。」 驴子消失不见,又变回了沙里昂,但样子比较狼狈——他的手和膝盖着地,趴跪着。 「我得想想别的东西。」辛金生气地说。「想到了!」他弹指。「山羊!我们就再也不缺羊奶了……」 这时候,拉迪索维克枢机上前干涉,他声称要和沙里昂讨论某些神学事务,把触媒圣徒扶起来,拉进自己的帐篷。很不幸,辛金跟着进去了。 「还有一个好处,你不用担心没食物。」他天花乱坠地瞎扯,语音渐弱。「你什么都能吃……」 「您知道辛金的一些事,对吧,阁下?」莫西亚转头对王子发问。「您知道他的把戏。他打算干什么?」 「他的把戏……」王子若有所思地说道,被这问题引起了兴趣。「没错。」过了一会,他说。「我想我知道辛金的把戏。」 「那么,告诉我们!」莫西亚催促道。 「不,我想我不会说。」加洛德说着话,两眼紧盯着乔朗。「你们不会明白,而且这可能会降低你们的警戒。」 「但你必须说!我……我的意思是,您应该……阁下。」莫西亚结结巴巴地道歉,意识到自己刚才竟对一个王子发号施令。「如果辛金是危险人物……」 「得了吧!」乔朗嫌恶地皱起眉。 「噢,他的确危险,没错。」加洛德平心静气地讲道。「只要你们记得这点就行。」王子站起身。「好了,恕我失礼,我最好去搭救倒霉的沙里昂,免得我们的朋友让他长出角来,啃掉枢机的帐篷。」 触媒圣徒的假身分很快定了下来——并不需要把他变成山羊,照王子的建议,沙里昂神父变成了邓斯塔伯神父,据辛金的说法,是个地位不高的家庭圣徒,在十年前离开了马理隆。 「一位柔顺谦恭不引人注意的人。」辛金回想着。「一个见面五秒钟以后就没人记得的人,更别提是十年以后了。」 「消失十年以后若是还有人记得他,他们也该想到他会有所改变。」加洛德安慰沙里昂,看到他并不完全喜欢这个主意。「你不必刻意表现得和平时不同,神父。你的面貌和体型都不一样了,就这样,在心里,你还是原来的你。」 「但是我得出现在教堂,阁下。」沙里昂固执地争辩着。他显然并不愿意违背王子,但他的恐惧太深了——王子也注意到了,于是又一次纳闷,究竟这位触媒圣徒锁在心里的是多么重大的机密。「触媒圣徒的来去都会有完备的证明文件——」 「没有必要,神父。」拉迪索维克温和地插嘴说道。「听说钻官僚政治漏洞的人不在少数,像邓斯塔伯神父这样一个身分低微的家庭圣徒无关紧要,他和所属的家庭去了偏远地区,很可能会有许多年都没有跟自己的教会联繫。」 「可是为什么我——我是说邓斯塔伯神父——要回到马理隆?请您原谅,阁下。」沙里昂的话虽说得谦恭,却相当坚决。「但王子强调过我们的危险处境……」 「你说到了关键,神父。」加洛德说。「你回城有非常多的理由,比如说,你服侍的法师考虑要加入萨拉肯造反的贱民队伍,要你自谋生路。」 「现在在谈正经事,大人。」拉迪索维克斗胆轻责。 「我是说正经的。」加洛德淡然答道。「不过那样或许会让你引来太多人注意,神父。这么说怎么样?法师死了,他的遗孀回杰司艾尔和父母同住,她父亲家中已经没有安置你的空缺,因此他们解除了与你的——邓斯塔伯神父的——服务关系。当然了,还向你致以衷心的感谢,并为你写了证明信。」 拉迪索维克枢机贊成地点头。「如果他们要核查你的说法。」他看到沙里昂又露出想争辩的表情。「虽然我怀疑他们是否会去核查每天在大教堂进进出出的上百个触媒圣徒,就算要核查,也得花上好几个月去追查那个领主的事,才能发现真相。」 「到那个时候。」王子总结的语调像是已经万事俱备的样子。「你已经和我们一起在萨拉肯了。」 沙里昂听出这豪气声音里已经生出恼怒的语调,于是默许地一欠身,生怕再做争辩会引发怀疑。他不得不承认王子和枢机说得对,他在大教堂里过了十五年,沙里昂有无数个夜晚看着新来的触媒圣徒排着队慢慢爬上水晶阶梯,直接进到一扇扇水晶门。在某个百无聊赖的可怜执事的监督下,每个触媒圣徒都会在一个註册本上签名,那个本子很少会被再次翻看。要是他们已经通过了肯哈那——马理隆看门人——的详细盘查,教会还会找什么碴?一个触媒圣徒乔装打扮混进城这种事,对他们来说匪夷所思,简直荒谬。 然而,还有一个人有理由相信沙里昂会回到马理隆。触媒圣徒不安地想着,伸手摸向颈间的黑暗之石。他心惊胆战地想着凡亚主教会採取什么措施搜寻他的踪迹,他差点就要反悔,决定去变成驴子…… ◇◇◇◇ 次日清晨,每个人都在太阳还没升起时就早早起床了。已到了分手的时刻,他们都急于继续自己不同的旅程。几个年轻人和沙里昂准备向王子及其随从辞行,王子一行当天也要动身前往妖艺工匠的村庄。 第47页 「结局好就一切都好。」大家吃完早餐后,辛金说道。「奥尔良伯爵曾这么说玛格达女士1。当然了,他是在她背后说的。」 『注1:玛格达女士指从良的妓女。』 「辛金是傻瓜!」渡鸦落到辛金头上叫道。 「我想,这不是结局,还只是开始。」加洛德王子对乔朗微笑着说。 年轻人像是想回应微笑,但没有笑出来。 「好了。」王子继续说。「在悲伤地分别之前,我要愉快地分发旅行礼物……」 「阁下,不必这样。」沙里昂喃喃说着,他的内疚感又一次刺伤了自己。「您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了——」 「别剥夺我的这种快乐,神父。」加洛德打断他的话,握住触媒圣徒的手。「给予礼物是作为国王之子最棒的一件事。」 王子走到莫西亚跟前,拍了一下手,然后伸手接住在半空中出现的一本书。 「你是个强大的巫师,莫西亚,比我所认识的许多阿尔班那拉都强。这并不罕见,在我经歷的旅行中,我发现许多真正强大的魔法师都出生在乡野边地,而不是显贵厅堂。但是魔法就像艾敏的其他恩赐一样,需要严格的学习使之完善,不然它就会从你身上熘走,就像醉汉喝下的酒一般穿肠而过。」 王子瞥了辛金一眼,后者这时正忙着揪渡鸦的尾巴。 「好好学,朋友。」王子把书放到年轻人发颤的双手上。 「谢……谢谢您,阁下。」莫西亚结巴说着,脸涨得通红,像是觉得尴尬。 但加洛德明白是什么原因,他知道这是因为羞愧。 「去马理隆的路还很长。」王子轻声说。「而且你有一位很乐意教你阅读的朋友。」 莫西亚顺着王子的目光看向乔朗。 「真的吗?你会教我吗?」他问。 「当然会!我从来不知道你想学!」乔朗不耐烦地答道。「你早该说出来。」 莫西亚接过书,紧紧握在手里。「谢谢您,阁下。」他再说了一次。 两人对视一眼,剎那间,农奴法师和王子完全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加洛德转过身。「辛金,我的老朋友——」 「不用给我什么,『搁』下,哈哈,『搁』下,笛尔公爵的园丁就是这么叫他的。我知道,这笑话挺蠢的,但公爵也是。不,我的确是那个意思,我不会接受什么东西。好吧……」辛金在王子打算开口的时候长嘆一声。「如果你坚持要送的话,也许一两件贵重的珠宝……」 「给你的。」加洛德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他递给辛金一副塔罗牌。 「真漂亮!」辛金努力压住一个呵欠。 「每张牌都由我的工匠手绘画成。」加洛德说。「这是用古代工艺做的,不是用魔法塑形的牌,因此这副牌非常贵重。」 「非常感谢,老伙计。」辛金没精打采地说道。 加洛德扬起一只手。「我的手里拿着东西,你的牌里少了的东西。」 「愚者牌。」辛金仔细地瞧了瞧。「真有意思。」 「愚者牌。」加洛德玩着那张牌。「好好给他们带路,辛金。」 「我向你保证,殿下。」辛金认真地答应。「他们不会再有更好的牌了。2」 『注2:此句指辛金认为乔朗他们不可能有更好的嚮导了。』 「你也不会。」加洛德说道,他合起五指拢住那张牌,它立刻消失不见。没人说话,两人不安地彼此对望,接着王子朗声笑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他边说边拍了拍辛金的背。 「哈、哈。」辛金回笑,但笑得很假。 「那么,沙里昂神父。」加洛德走到触媒圣徒跟前,触媒圣徒低头瞅着自己的鞋子。「我没有什么世俗事物给你。」沙里昂安心地抬起头。「我觉得那些东西都会让你讨厌。但我确实有礼物要给你,虽说这更像是给我自己的礼物。你和乔朗回到萨拉肯以后——」沙里昂发现王子总是把这件事当作既定事实来讲。「我希望你加入我的家庭。」 王室的家庭圣徒!沙里昂不自觉地看向拉迪索维克枢机,枢机笑着鼓励他。 「这——」沙里昂噎住了,清了清嗓子后,他说:「这真是意外的荣耀,阁下。对一个破坏信念戒律的人来说,太过奖了。」 「但是对于一个忠诚的人,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来说,毫无过奖之处。」加洛德王子轻声说道。「正如我所说的,这份礼物更像是给了我自己,我盼望着那天的到来,沙里昂神父,盼望着能再次请求你赐予我生命之力。」 加洛德从触媒圣徒身旁离去,最后走向乔朗。 「我知道,你也不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王子微笑着说道。 「正如触媒圣徒所讲,你给我们的已经够多了。」乔朗语调平和地说道。 「『给我们的已经够多了,阁下。』」枢机坚决地纠正。 乔朗脸色一沉。 「啊,对——」加洛德努力坚持着不要笑出来。「看来轮到你去抽命运之签了,乔朗,请务必继续从我这里接受东西。」 王子又一次伸出手,展开的双手上闪烁起微光,光点凝结,现出一个手工制作的皮革剑鞘,上面刻着表明力量的金字符文,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标记,剑鞘当中是空白的。 第48页 「我特地留白的,乔朗。」王子说。「以后你就能把家徽刻上去。好了,我示范给你看这个该怎么用。 「我特地为你设计的。」加洛德骄傲地说道,展示着剑鞘的细部。「这些皮带像这样围在你的胸口,让你能把剑背在背后,藏在衣服下面。皮革上的符文能让剑入鞘以后缩小变轻,那么你就能随时带着它了。 「这一点尤其重要,乔朗。」王子诚恳地看着年轻人。「闇黑之剑能给你最有力的保护,也给你带来最危险的威胁。要把它一直带在身边,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它,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它,只在你自己身处险境、性命攸关的时候才用。」 他瞄了莫西亚一眼。「或是为了保护其他人的生命时才用。」 王子清澈的棕色眼眸看向乔朗,发现歷来第一次,磐石粉碎了。 乔朗专注地看着剑鞘,眼中涌起感动、企盼和谢意。「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声音在发颤。 「『谢谢,阁下。』这话怎么样?」加洛德轻声说着,把剑鞘放到乔朗手里。 乔朗深吸了一口皮革馥郁的气息,双手抚过光滑的革面,摸着那些复杂的符文,细细品玩这件精巧的皮革制品。他抬起头,直视着加洛德的双眼,看见他愉快地笑着,还一副意料之中的得胜表情。 乔朗笑了。 「谢谢你,朋友。谢谢,加洛德。」 间奏 马理隆大教堂里,凡亚主教正坐在自己雅致住处里的书桌旁。虽说这里比不上他在圣山的住处奢华,但是在马理隆的主教室也颇为宽敞舒适,包括卧室、起居室、餐厅、办公室,办公室还附带一间给秘书执事用的接待室。从任何一个房间望出去的景色都壮丽非凡,不过并非他在圣山看习惯的广阔平原或起伏的群山。从大教堂的水晶墙内向外望去,能看到下面的马理隆城。往远处眺望,能越过圆顶,看到城市周围的乡村。往上看,透过教堂上方的水晶塔尖,还能看到皇宫。皇宫悬在城市上空,宫墙在空中闪烁着水晶的光彩,就像一轮沉静优雅的太阳。 入夜时分,主教垂下目光,不自觉地望向马理隆城。城民们献上了一幕引人入胜的日落盛景——这是岩石塑形师工会的波阿尔班的献礼,以此欢迎主教阁下来访。虽然严冬在城市的魔法穹顶外肆虐,冰雪为大地铺上了银毯,在马理隆城中,却还是春季——春天是女皇现在喜欢的季节。因此,日落也是春季的日落景象,锡哈那法师用魔法修饰了一下这样的美景,这里加一点暗粉的闪光,那里添一笔深浓的玫瑰红,也许还在中央夹了一大片紫色(非常大胆的创意)。 这确实是非常壮丽的日落,马理隆上城区的居民们——也就是贵族和中上阶层的成员——飘浮在街巷,身着细薄的丝绸、飘飞的蕾丝和闪亮的绸缎,对此赞嘆不已。 凡亚主教并没有在欣赏落日。太阳还没落下,他只知道或只关心这个。外面的天气可能正狂风唿啸,事实上,狂风唿啸才和他的心情相衬。他圆胖的手指爬过桌面,推推这个,摇摇那个,把别的东西重新排列。这是他不快或紧张情绪外露的唯一表现,而主教脸上的表情总是从容淡定,一举一动也总是尊贵镇定。但是,两个黑袍人影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既注意到周围的一切,从日落到主教没吃完的晚餐这类大小琐事,也注意到了像混乱牌局一般的事态。 主教一直动来动去的手突然一拍,按在红木桌上。「我不明白——」他的声音平稳而且节制,费了他很大心力才压抑住脾气,表现出节制。「为什么你们杜克锡司拥有被吹捧得如此厉害的能力,却还找不到一个小子!」 两个黑兜帽微微转向彼此,交换着眼色。接着黑帽转向凡亚,其中一位的手仍然拢在身前,开口了。她的语调不卑不亢,显然很清楚是自己在主导局势。 「我重申一遍,主教阁下,如果这个青年是平常人,我们就能毫无困难地找到他。事实上他是活死人,因此找到他并不容易。他还带有黑暗之石,这使得搜寻之事简直无法办到。」 「我不明白!」凡亚发火了。「确实有这个人!他是血肉之躯——」 「对我们而言并非如此,主教阁下。」女巫术士纠正他的说法,她的同伴微微一点头,支持她的观点。「黑暗之石为他建起障壁,我们无法找到他。我们的感觉必须与魔法调和,主教阁下。我们从人群中穿过,将细微的魔法触丝投出,正如蜘蛛在自己的网上抛出触丝。这个世上任何正常的生物走进我们的感觉范围,那些触丝就会因生命之力、因魔法而颤动,这能让我们得知这个人最重要的资料:从他的梦境到成长地,甚至最近一餐吃的食物,所有的一切。 「至于活死人,我们必须採用特殊办法。我们必须感知他们的死亡气息、感知魔法的欠缺。但是那个青年有黑暗之石护身,我们的感觉,也就是说我们的魔法触丝,被吸收吞没,感觉不到、听不到、看不到。对我们而言,主教阁下,理论上他并不存在。这正是古代时期黑暗之石的强大力量,一支配备了黑暗之石武器的活死人军队可以占据全城,却完全不会被发现。」 「哼!」凡亚冷哼一声。「你说得他像是个隐形人,你是说他能现在就走进这个房间,而你们根本看不到他?我看不到他?」 第49页 盖住女巫术士头布的黑帽微微发颤,像是她正勉强压抑着某个愤怒手势或是一声忍无可忍的嘆息。她再次开口时,声音相当冷淡,而且仔细经过掩饰——这对认识她的人来说是个坏预兆,迹象之一就是她同伴的指关节开始泛白。 「您当然能看到他,主教阁下。我们也能。如果能把他单独隔离在屋里,让我们专心观察,我们就能辨认出他的能力,并对付他;但外面的人可是成千上万!」 女巫术士的手突然一动,害得她的同伴不自觉向后缩去,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虽说杜克锡司从小就接受严格训练,但这位女巫术士,这位教团的高阶成员,有出名的火爆脾气。如果主教身后的水晶墙突然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开始融化,她的同伴丝毫不会觉得意外。 不过女巫术士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凡亚主教不是好惹的角色。 「所以,照你之前说的,抓住他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人把他引来。」凡亚嘀咕道,手指在桌面滑来滑去。 「这不是唯一的办法,主教阁下,但会是最容易的。当然,还要对付那把剑,但我怀疑他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学会使剑,或是弄清它的全部能力。」 「我们得到过报告,阁下。」巫术士补充道。「有一位您自己的触媒圣徒和那个年轻人在一起,我们不能联繫他吗?」 「那个有问题的傢伙是个没脑子的傻瓜!我要是能和他联繫上,就能控制他。」凡亚说着,血液涌上圆脸,害它差不多和他身上的袍子一样红。「但他发现了某些方法避开了审慎室的召唤——」 「黑暗之石。」女巫术士平静地插话,两手再次拢在身前。「这能有效地妨碍您召唤他,就像妨碍我们搜寻那个小子一样。」 女巫术士沉默了一会,接着向主教飘近,引起他一阵强烈的不安。「主教阁下。」她以温和的劝说语调讲着。「如果您允许我们进入妖艺工匠的聚集地,我们就能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同伴还有谁——」 「不行!」凡亚断然拒绝。「我们不能惊动他们,让他们发现自己的险境!即使黑锁已死,他也已经推动情势,妖艺工匠会继续与萨拉肯合作,捲入战争。」 「那个触媒圣徒肯定警告过他们……」 「然后你打算冒出来证实他的说法,东问西问一些迟早会敲醒那些榆木脑袋的问题吗?」 「一支狄康杜克队伍能除掉他们——」巫术士谦恭地提议。 「——然后引发恐慌。」凡亚主教咬牙切齿道。「世上还有妖艺工匠一事,会像燎原大火一样传出去,人们一直以为他们在钢铁战争中就被歼灭了,让人听说这些从事黑暗工艺的人不仅在世,而且还发现了黑暗之石的消息将会引起骚动。不行,在准备好彻底剷除他们之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阁下还能挽回他的面子!」女巫术士用心灵感应对同伴说道。 「你们得去把触媒圣徒搜出来。」凡亚继续说道,吸了一口气,冷哼一声,对面前的两人板起了脸。「我会给你们三人的描述,触媒圣徒、乔朗,还有另一个和乔朗有关系的人——一个叫莫西亚的农奴法师。不过,他们肯定会乔装打扮。」他最后补了一句。 「伪装一般很容易拆穿,除非装得十分高明,主教阁下。」女巫术士淡然说。「人们只想过改变外貌,没考虑过改变身体结构或思维方式,在马理隆的贵族中找到一个农奴法师并不难。」 「我想是的。」主教不客气地打量着眼前的杜克锡司。 「您怎么能确定这个小子——这个乔朗——会来马理隆,主教阁下?」巫术士问道。 「马理隆让他着迷。」凡亚挥了挥戴满珠宝的手。「据他长大的那个小村庄的驻村圣徒说,疯女人安雅不止一次告诉他,他能在这里得到继承权。要是你才十七岁,手上有黑暗之石这样了不起的能量源,又深信自己能继承一大笔财产,你会去哪里?」 杜克锡司沉默地一欠身表示理解。 「那么。」主教精神勃勃地指示道。「如果你们找到那个触媒圣徒,把他交给我。如果找到那个莫西亚——」 「您不必告诉我们该做什么,阁下。」女巫术士说道,声音里隐隐带着危险的意味。「如果没有进一步的要求——」 「还有一件事。」凡亚在那两个身影准备离去时,抬手止住他们的步伐。「我得强调!那个年轻人不能出事!得活捉他!你们清楚为什么!」 「是,主教阁下。」两人低声应道。他们两手拢在身前,欠身行礼,然后退开。传送廊的魔法门开启,含住他俩,不过几秒就将两人吞没。 凡亚主教独自在屋里望着光彩渐褪的日落和颜色渐深的夜空,打算传唤家庭法师放下挂毯,点亮起居室的灯。但凡亚一看到传送廊的开口再次出现,就把手停在传唤铃上。一个人影从中走出,大摇大摆地站到主教桌前。 主教认出了这位穿着猩红袍子的人,本来他应该立即恭敬地站起身,他最后也的确站了起来,但赖在座位上的时间长得足以显示这份迟疑的含意。他雍容优雅地缓缓站起,装模作样地花了好长时间整理自己的袍子,摆正秃脑袋上的主教法冠。 来客的微笑表示他完全理解,而且正欣赏这样微妙的侮辱。他的笑容即使是在气氛最好的时候也感觉不出愉快,两片薄唇的笑意从来不会延伸到另外半边脸上,再加上浓黑的眉毛又替漆黑的眼睛投下了暗影。 第50页 如果沙里昂在这,他肯定能立即认出这脸上的家族特徵:浓黑的眉毛,冷峻的面庞上苛刻的表情。但触媒圣徒一定看不到半点内心的温暖,这种温暖在此人的外甥脸上倒是出现过——乔朗黑色眼眸里的火光,就像映着熔炉的火焰。而这人的眼里没有光彩,他的灵魂也没有光明。 「凡亚主教。」来人欠身行礼。 「贊维尔亲王。」凡亚主教回礼。「我深感荣幸。这样意外和突然的——」这两个词被特别强调。「——来访对我来说真是惊喜。」 「的确如此。」贊维尔的话圆滑而平板。他的话总是圆滑且平板,从来没有情绪的波动,他绝不容许自己显现出生气、无聊、恼怒或快乐的情感。 他生来就会火之道,是高阶的巫术士,一个狄康杜克,在发动战争的技巧方面训练有素。他也是女皇的弟弟——这一身分极为重要——因为女皇没有子嗣,而皇位继承权在女方这边,所以贊维尔是马理隆的王储。因此才有「亲王」这个头衔,凡亚才会不情愿地向他致敬。 「为何我会有幸得到这样的来访?」凡亚问道,他竭力将臃肿的身形挺直,盯着亲王的目光有着毫无掩饰的不快,而亲王淡然接受了这样的问候。 贊维尔在飘飞的猩红长袍后扣紧双手。因为他在宫里必须和所有人一样按宫廷礼仪着装,而与杜克锡司不同,狄康杜克不必穿红袍表明自己的教团,但贊维尔觉得穿这种服饰对他有利,这能提醒人们——尤其是他的皇帝姊夫——他身为巫术士的力量。 「我想来欢迎您访问马理隆,主教阁下。」贊维尔说。 「您真是太亲切了,大人。」主教说。「我非常感激您给我的荣幸,实在担当不起这样的关心,不过我还是得请您离开,如果没有什么事,请便。」 「啊,有事。」贊维尔亲王伸出一只光润柔软的手。他能用这只手从天空召唤雷电,从地上叫来恶魔。主教发现自己很难把目光从这只手上移开,于是有些紧张地等待着。 「大人尽管说。」他稍微放缓了语气。 「你不用再猜谜了。」 主教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颤过一阵波浪,使他的脸看来就像一碗摇晃的柔软布丁。他的嘴角抽搐起来,于是他抬手按住面颊。「请原谅,殿下,但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猜谜?」凡亚客气地说着,视线还是没有离开巫术士的手。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贊维尔镇定轻快,显得特别阴险。不过他抽回手把玩着悬在腰侧的一个银饰。「你知道我姊姊!」 贊维尔亲王突然闭口不言,凡亚的双眼原本几乎藏进了脸上的肉褶里,这时突然鼓了出来,精明地盯着他。 「对,您的姊姊,女皇陛下。」主教温和地刺探道。「您刚才说什么?她……怎么了?」 「你和其他人都知道怎么了,而你和我那个低能的姊夫所做的事称得上叛国。」贊维尔不动声色地回嘴。「全赖你和你那班触媒圣徒的能力,他才能维持现况,但到此为止了。让我登基。」贊维尔微笑着轻轻耸了耸肩。「我不像姊夫,是个听话的笨熊,我不会在你的操纵绳下跳舞。不过,我也能表现顺从,很容易相处。你会需要我的。」他接下来的话更为温和。「在你要开战的时候。」 「我们向艾敏祈祷不要发生这种悲剧。」凡亚主教抬眼望天,虔诚说道。「您要明白,贊维尔亲王,皇帝反对开战,他会转过脸——」 「——然后在屁股上挨一脚。」贊维尔把话说完。 凡亚主教气红了脸,眯起眼斥责道:「鑑于您的身分,贊维尔亲王,我不允许您说出对至高无上的大人无礼的话。我不知道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不明白您的话,而且对您的暗示觉得不满。我得再次要求您离开,现在是晚祷的时间。」 「你是个白痴。」贊维尔轻快地说。「你会发现和我一起做事对你有利得多,妨碍我会让你陷入麻烦,我是个致命的敌手。哦,我承认你和我姊夫现在受到保护,杜克锡司全兜在你的口袋里,不过你不可能把这个谜一直拖着不解决。」 贊维尔念出咒语,传送廊在他身后打开。 「如果您要回皇宫,大人。」凡亚主教谦恭地说道。「请带去我对您皇姊的问候,希望她恢復健康……」 接下来的话挂在主教唇间没有出口。 一时间,贊维尔苦心维持的平静态度出现了裂痕——像是冰面的裂缝,他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眸闪着光。 「我会把你的问候带给她,主教。」贊维尔说着,走进传送廊。「我会补充说明,你的身体也不错,主教。时间一到……」 传送廊在他身后合上大口,凡亚最后看到的贊维尔亲王,就像飞溅的红点,如同血线划过空中。这一幕发人深省,在亲王消失了很久以后,仍留在凡亚主教心里。凡亚颤着手按响传唤铃,下令立即在屋里点上灯,他还要了一瓶雪利酒。 第二部 第一章 葛雯德琳 「你今天要去哪里,宝贝?」 被问到这话的年轻女子亲昵地靠向母亲,雪白的胳臂缠上母亲的脖颈,少女自然的红润脸颊贴上妇人用魔法保持青春的面颊。 「我要去『三姊妹』看爸爸,和他一起吃饭。你知道的,他说我可以去。然后,我要去下层城市找莉莉安和玛乔丽。哦,别皱眉头,妈妈。喏,你瞧,你那么一皱眉就出现皱纹了。看,注意看。瞧,没有了。」这孩子——虽然说她的身材和脸型都像是成年女子,但她的心还是个孩子——把纤细的手指按上母亲的唇角,往上推出笑容。 第51页 上午的阳光像小偷一样爬进屋里,熘过挂毯的皱褶,悄悄穿过房门,突然闪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它在水晶花瓶上跃动,在随意搭在椅背的睡袍丝线上闪亮。阳光没有去碰触角落里拱形天篷下那张浮在空中的羽毛大床,它不敢,至少在中午之前,艷丽的阳光绝不会进入房间。到中午的时候,罗莎蒙德夫人会起床和她的触媒圣徒一道准备这一天所需的魔法。 罗莎蒙德夫人不需要很多魔法来修饰外貌,她以此自豪;尽量少用魔法,主要是因为马理隆现在正流行这样的风潮。罗莎蒙德夫人不打算伪装自己的年纪,伪装年纪有损体面,尤其现在她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最近刚脱离看护,要进入成人社交界。 这位夫人聪明且敏锐,她听说贵妇们都会在背后嘲笑那种竟然装扮得比自己伴护的女儿看来还要年轻的母亲。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一家并非贵族阶层的成员,但离这个阶层近得只需一场婚事就能攀上闪闪发光的宫廷社会。因此罗莎蒙德要顾全体面,衣着讲究但不会僭越,她也在听到身分更高的人称赞她「文雅」、「甜美」时觉得心满意足。 夫人专注地看着面前梳妆檯的冰镜,因看到的事物而笑起来。但她自豪的目光并不是落在自己的倒影上,而是停落在一个更年轻的自己身上,这个人影正在她身后微笑。 家中的珍宝——珍宝是个恰当的形容——就是他们的长女,葛雯德琳。这孩子是他们前途的资本,正是她有能力让他们脱离中产阶层,能用她红润的脸颊和丰厚的嫁妆这对翅膀,带着他们往上飞。葛雯德琳的美貌并非马理隆现今流行的典型——也就是说,她看起来不像是座大理石雕像,没有那种冰冷淡漠的魅力。她中等个头,金髮碧眼,笑容能让人打开心扉,温柔无私的天性则让她永驻人心。 她的父亲,塞缪尔斯勋爵是位波阿尔班法师,一个魔工匠师,不过他已经不再做本行的卑贱工作。他现在是公会会长,靠聪明才智、辛勤工作和精明的投资,升到了岩石塑形师这行的高位。公会会长塞缪尔斯改进了上层城市平台一块巨石上某条裂缝的修补方法,因而赢得了皇帝赐予的爵士身分。 既然能冠以「爵士」的头衔,公会会长一家就从下层城市西北的旧居,搬到了上层城市的下层街区边缘。新家位于麦南公园西侧,面对绵延的广阔绿色,有仔细修剪的青草、塑成形的盆栽树,树上还随意点缀着花。 这一家对邻居来说挺富有,但又不会太过富有。贵族访客们看到这幢有二十个房间的房子时,会说:「你让这间可爱的小屋子变得多么迷人啊。」罗莎蒙德夫人很明白这样的赞美会有什么好处,他们离开时则会同情地说:「这和你太不相称了,亲爱的。你什么时候搬进更漂亮的地方?」听到这样的话总是让她很高兴。 要到什么时候?希望是很快到来的某个时候——当她的女儿变成葛雯德琳伯爵夫人或葛雯德琳侯爵夫人或葛雯德琳公爵夫人时……罗莎蒙德夫人欣赏着可爱女儿在凝结冰镜上的倒影,愉快地嘆了口气。 「啊,妈妈,镜子哭了!」葛雯德琳说着,伸手接住一滴水,免得它落到母亲的羽毛髮饰上。 「确实。」罗莎蒙德嘆息一声。「玛莉,到这里来。赐予我生命之力。」夫人漫不经心地朝触媒圣徒伸出手。玛莉握住伸来的手,低诵所需的咒语,将魔法从自己的身体传过去。罗莎蒙德夫人和她的丈夫一样,有大地之道的天分,不过她的能力更接近昆阿尔班法师——也就是咒法匠——她能担起一家子的家务,足以让人羡慕。罗莎蒙德得到了充足的生命之力,于是将手悬在反光的冰面念出咒语,让梳妆檯上金边镜框里的水冻得结结实实。 「都是这暖和的天气。」罗莎蒙德夫人对女儿说道。「我当然不是因为天气批评女皇陛下,但我不介意换换季节。春天越来越无聊了,你觉得呢,乖孩子?」 「我觉得冬天会很有意思,妈妈。」葛雯德琳说道,忙着整理母亲的头髮。母亲的头髮比她的颜色深,但仍然非常浓密,毋须魔法也闪闪发亮。「我和莉莉安还有玛乔丽去过下面的城门,看别人从城外进来,见到他们从头到脚都盖着雪好有意思,他们的脸和鼻子冻得通红,还会不停跺着脚暖和身体。还有啊,城门打开的时候,我们能看到外面,见到野外一片雪白,好漂亮。啊,好了,我的漂亮妈妈,再皱眉头就要变丑了。」 葛雯德琳总是那么嘴甜,罗莎蒙德夫人忍不住笑了,不过她设法装出严肃的样子。「我不喜欢你花那么多时间和你的表亲一起……」她开始训话。 这是老套的训话,葛雯早就知道该如何应付。「不过,妈妈。」她伶牙俐齿地辩解。「我对她们来说是个榜样,你自己也这么说过。瞧她们在假期里改变了多少呀,她们的进餐礼节和会话礼仪更加文雅有礼了。不是吗,玛莉?」她请触媒圣徒替她帮腔。 「是的,小姐。」触媒圣徒笑着说。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男孩要继承家业,女孩将在父母人到中年时给他们带来欢乐。虽说这两个孩子都很可爱,但他们还太小,还没发展出自己的个性。触媒圣徒在这个殷实人家中,既做保姆也做家庭教师,她毫不掩饰自己对葛雯的宠爱。 第52页 「想想看,妈妈,」葛雯继续说。「如果我的表姊妹和我们某个朋友的家族联姻该有多好啊。苏菲跟我提起过,她的哥哥跟她说,雷纳德会长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在我们宴会的第二天说莉莉安『让人神魂颠倒』。这是他的原话,妈妈。我忍不住要想,既然发出这样的赞美,他们订婚的日子也不远了。」 「亲爱的,你真是傻孩子!」罗莎蒙德大声笑起来,不过这只是溺爱的笑声。她拍了拍女儿雪白的手。「好吧,如果真有这回事,你的表妹应该要感谢你,我希望她们知道感恩。如果你今天去拜访她们,我想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觉得你每周不止一次出现在下层城市是不合适的,你现在是个年轻小姐,不再是孩子了,这事很重要。」 「好的,妈妈。」葛雯更为温顺地答应道。因为她看到母亲抿紧了嘴,弓起了眉毛,这种模样是罗莎蒙德夫人对僕人、孩子、触媒圣徒以及丈夫,发布不得违背的命令时才有的表情。 不过,才十六岁的葛雯不会不高兴太久。下个星期还远着呢,此时此刻,今天最要紧。她要和亲爱的爸爸一道吃午饭,爸爸要带她去公会会堂附近的新饭馆,那里的巧克力很出名。然后今天的其他时间都能和表亲在一起,一整天都将进行葛雯最近很喜欢的消遣——调情。 马理隆的大地之门位在一块熙熙攘攘的地段,巨大的透明穹顶将城市与树林城壁隔开,在它精细的护壳下,光辉的马理隆城耸入云霄。穹顶有七道城门,是外界通往马理隆的入口,但有六道城门几乎不曾动用。大部分时候,这六道门都用魔法锁死。死亡之门与灵界之门如今再也不会开启,因为死灵术士不再被当作从墓地来的客人。生命之门是留给凯旋归来的军队入城的,已经超过一个世纪不曾使用。通过德鲁伊之门的唯一事物是河流,德鲁伊现在和其他人一样从前门进城。风之门和大地之门是内外两重世界进行贸易的主要入口,城门看守者肯哈那法师只允许翅翼使者从风之门飞进。因此,大地之门是进城唯一一条真正的通路。 总是有人群围在大地之门周围,等着迎接或到此送走来访的亲戚朋友。城里的年轻人现在很流行每天在此逗留一阵,在这聊聊天、调调情,或是观察所有进城来的人。 今天第一个进城的是位从偏远地区来的阿尔班那拉高阶法师,她从传送廊过来,因此凭空现形在城内。迎接她的是她住在上层城市的家人,坐在一百只兔子拖着的龟甲车里,整个车队飘悬在离地两尺高的半空。 这位贵妇人带着一队从圣山来的触媒圣徒,他们的飞翼车飘进了大地之门。人们向这些祭司们行礼:男人们抬起礼帽,女人们则是优雅的屈膝礼,丝毫不放过展示雪白胸脯和光润长颈的机会。接着进城来的是个低贱的工匠,徒步跋涉,快在雪地里冻僵了。七个吵吵闹闹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围上来,他们等待父亲的时候不断做出各种滑稽模样,害得当班那个一本正经的肯哈那法师都分了神。最后进来了一群大学生,他们在外面的冬天中玩了几天,眼下还不断地在城门跑进跑出,掬起一捧捧雪扔向彼此,或是丢向人群。 不论是出身高贵还是出身低贱,肯哈那法师对进城的人一视同仁。每个进入马理隆的人都会接受同样的详细盘查,被问到同样的问题。肯哈那法师有大气之道的天分,因此掌管了辛姆哈伦大部分的交通业(传送廊操控者颂离则是例外,颂离是触媒圣徒,因此传送廊由教会控制管理)。肯哈那法师及高阶法师为国效力,是皇室护卫队,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关注掌握翅翼使者的动向,这些使者都是因魔法变异、生有双翼的人,是辛姆哈伦的信差。虽然有触媒圣徒守卫监视着传送廊,但用魔法力使传送廊运作的人则是肯哈那法师。不过,守卫城门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任务。不仅是马理隆的城门,辛姆哈伦所有城邦的城门都是如此。这是代表信赖的光荣岗位,只有高阶法师,也就是出身贵族,并以多年的服务和研究升至高等职位的人,才能担任城门看守。 因此由肯哈那法师来判定,只有属于马理隆的人才能进城。进一步说,他们的职责是将进入下层城市和可以到上层城市的人分开。可以到上层城市的人将得到一块符记,让他们能通过隔断城市的无形魔法屏障。 不能证明自己有进城理由的人不管是什么身分地位,则被关在城门外。肯哈那法师对此颇为拿手,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有几个黑袍杜克锡司替他们撑腰,这些杜克锡司都站在暗影里,悄无声息,毫不引人注意地关注着一切。 城门这天异乎寻常地繁忙,到乡下去的贵族都为了避过寒冬回城了。锡哈那,操控风云的法师,认为寒冬有益于庄稼来年春天的生长。葛雯德琳和两位表姊妹——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一整个快乐的下午都在城门周围众多的商店和露天咖啡店里闲逛,观察进城的人,以年轻人挑剔的眼光对他们的衣着髮型评头论足,敲碎了一打年轻小伙子的心。 对葛雯来说,这是特别愉快的下午,因为没有玛莉那个触媒圣徒在场,她的调情不会被人妨碍。她抛头露面时通常有玛莉当伴护,未婚的年轻小姐都该如此,但是今天小弟弟或是小妹妹「脾气不好」,肯定是因为长牙造成的,所以玛莉得待在家里。 第53页 一开始罗莎蒙德夫人似乎打算坚持让她的长女也留在家里,那真是糟透了。但一阵眼泪哗啦和哭着说「可怜的爸爸会非常难过,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好长一段时间」,就赢得了今天的好时光。罗莎蒙德夫人相当依赖丈夫,公会会长的生活相当劳神,她比谁都清楚为了维持他们的生活方式,丈夫工作得多么辛苦。他确确实实盼望着和女儿的这次午餐——这是他忙碌生活难得一回的休息,夫人不愿意剥夺他或葛雯这种相聚的时光,而且某个贵族可能会趁没有伴护妇的时候与女儿约会——不带伴护妇可是新近流行表示自由精神的标志。因此,罗莎蒙德夫人被说服了——对她那位令人着迷的女儿来说这很容易,于是葛雯快快乐乐地出门,玛莉也给了她充足的生命之力。 这一天完美极了。父亲办公室的职员们不遗余力地赞美她。巧克力名副其实地美味,爸爸愉快地取笑她和某位年轻贵族,那位贵族从一群年轻小伙子的聚会中脱身朝她走来,向她致意。现在她和表姊妹们位于城门,在人群中取乐,玩着最流行的调情游戏。 游戏规则如下:每个年轻小姐都要从下城正中央的宏伟热带花园里摘一小捧花,她要飘过空中步道,展示自己纤巧粉嫩、赤裸的双脚——这是贵族的标志,他们极少行走,因此不需要鞋。小姐总是非常不经意地掉了花束,花朵会在路上四散开来,这时就会出现一位年轻小伙子拾起花束,还要用法术再召来一朵美丽的花加在花束里还给小姐。 「小姐。」一位年轻贵族找回葛雯掉落在甜蜜春天气息里的花束,殷勤说道。「这迷人的花束只会属于你,因为我看见了你的眼眸映着勿忘我的碧蓝,但花朵也不如你的双眼这般明亮,而且你的秀髮如此灿灿金黄。但这里还有所缺憾,请容我弥补。」一朵红玫瑰出现在年轻人手上。「这花束的心,如同在我胸膛里为你跳动的那颗一般多情。」 「您真慷慨,大人。」葛雯轻声说着,垂低眼帘,一展睫毛的纤长浓密。她红着脸接过花束,和她的表姊妹一起格格笑个不停,而那位年轻贵族则继续变出今天不知是第几打的玫瑰,把他的心递给每一个人。 到下午三点左右,葛雯的花束虽然不如其他年轻小姐的捧花大,也算扬眉吐气,真要算起来,倒也比两位姿色平平的表姊妹的花多出不少。三个小姐从空中飘近大地之门,犹豫着该不该到哪个咖啡店里停下来喝杯冰糖水。这时候,城门开了,放进一队外界的来客。 城门一开,一阵寒风捲入,替这个迷人城市芳香的温暖气息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刺骨冰寒。等在城门旁边的女士们裹紧外袍,发出惊诧的轻声尖叫;而男士们则气势十足地骂上几句,说起锡哈那法师的刻薄话。所有人都仰起头,看是什么人进了城——他们都以为会是某个地方的公主,但是没有什么公主,只是一队堆了一身雪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快冻僵的老触媒圣徒。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兴致地瞥了他们一眼,继续闲逛,回到正在等人的车里,或是到店里喝酒。 但有几个人对新来的发生了兴趣,那几个摘下斗篷帽子的年轻人尤其引人注意。他们几个站在城门里侧,困惑地四处张望,他们肩头和靴子上的雪在这里温暖的春意中渐渐融化。 「可怜的傢伙。」莉莉安嘀咕着。「他们都湿透了,冷得发抖。」 「他们真帅气。」玛乔丽小声说。她才十五岁,从不放过机会向两位姊姊表明自己跟她们一样都长大了。「他们一定是大学里的学生。」 三个年轻人和那位触媒圣徒在大地之门前站成一列,而三个年轻小姐则兴趣盎然地打量着他们。他们前面还有几个别的人在排队,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抖着三重下巴(她用魔法把原来的五重减到了三重),正大声和肯哈那法师争辩,说自己有到上层城市去的权利。 「我跟你说,好先生,我是邓图尔侯爵的母亲!至于为什么他的僕人不在这里迎接我,我真的不知道,这几天要僱到象样的帮手不容易!毕竟他一直是个不懂事的傻瓜!」她突然不客气地闭了嘴,抖着三重下巴。「等我见到他……」 肯哈那法师肯定以前听过这种话,他只是耐心听着,派出一位翅翼使者去确认是否真有这么一位侯爵,并且「忘了」派人来伴护这位到上层城市去的贵夫人。 其他跟在那位贵夫人后面进城的人都不耐烦地瞪着她,但也无可奈何,所有人都得等待轮到自己。有些人恼火地在半空飘来飘去,有些人则懒洋洋地坐回自己舒服的车里。站在地面上的那几个年轻人脱掉了浸湿的斗篷,继续好奇地张望着周围的城市和城里的人。 三个女孩装作对卖飘带的铺子产生了兴趣,在他停到城门旁的华丽货车前停住了脚,欣赏着那些飞舞的丝带。其实她们是来看那群年轻人的。 「艾敏之名啊。」棕色头髮的小伙子一脸诚实坦率,他感嘆起来。「这里真美,乔朗!我从没想过有这么气派的地方!而且,现在还是春天!」他摊开手,声音里、眼眸里,全是敬畏和惊嘆。 「别那么傻唿唿的,莫西亚。」他的同伴斥责道。他有一头很长的黑髮,同样是黑色的眼睛正打量着周围,但是如果他也被这城市的恢宏打动了的话,那张坚毅骄傲的脸上倒没流露出任何迹象。第三个年轻人比其他人的个子稍高一些,留着挺短的柔软小鬍子,看起来觉得他的朋友们这些反应有点好笑。他无聊地瞧着四周——不停打呵欠,时而抚着鬍子,懒懒地背靠墙上,合起双眼。他们的触媒圣徒身上湿透了,哆嗦个不停,缩在袍子里,拉低了兜帽。 第54页 葛雯看着他们,轻蔑地说:「大学生?!」她跟表姊妹嘀咕道。「会有那种粗俗的口音?瞧瞧那个跟乡巴佬一样张大嘴的傢伙,摆明了他是第一次来这里,很可能还是他第一次到文明的地方,瞧他穿的那个样。」 莉莉安警戒地睁大了眼。「葛雯!他们可能是强盗,想偷熘进城!看起来就像,特别是那个黑傢伙。」 葛雯斜眼打量了一会那个黑傢伙,她的手绞着一条丝带。 「请原谅,小姐。」卖主说。「你把我要卖的东西弄皱了,你要知道那种特别的深色很难弄,你打算买——」 「不,谢谢。」葛雯红着脸放下丝带。「真的很漂亮,但妈妈都替我做好了……」 卖主板起脸走开了,三个小姐浮在空中,脑袋凑到一块,眼睛都瞄着刚来的人。 「你说得对,莉莉安。」葛雯断定。「他们肯定是那种人,是胆大妄为的盗匪。」 「就像玛莉讲给我们听的那个雨果爵士一样吗?」玛乔丽兴奋地小声问。「那个强盗把少女从她父亲的城堡里掳走,抱着她骑上带翅膀的马,飞到沙漠里的帐篷。还记得吗,他把她带进帐篷,丢在丝缎枕头上,然后……」玛乔丽停下了。「她躺在枕头上时,他把她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葛雯耸了耸肩,这动作能完全展示她圆润的肩膀。「我自己也想知道,但玛莉总是说到这里就回头去讲那小姐的父亲,说他召来巫术士去救女儿。」 「你从来没问过她枕头的事?」 「我问过一次,但她非常生气,打发我去睡觉。」葛雯答道。「快,他们开始往这瞧了。别看!」葛雯将目光移向大地之门,专心致志地研究起这巨硕的木门,专心得就像自己正是那些塑造木门的德鲁伊之一,正忙着用七棵橡树融出门的形状。 「如果他们是强盗,我们不该向什么人报告吗?」莉莉安咕哝说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门。 「啊,葛雯!」玛乔丽捏了捏葛雯的手。「那个黑傢伙正盯着你呢!」 「嘘!别睬他!」葛雯德琳小声说,羞红了脸,把脸埋进了手上的花束。她大胆飞快地偷瞄了一眼那个黑髮年轻人,结果很意外地对上了他的目光。这和其他年轻小伙子调笑逗乐的对视全然不同,这个年轻人认真专注地瞧着她,一双黑眸穿透她朝气蓬勃的欢欣活泼,扰乱她心里深处的感觉,激起某种刺痛,既使人快乐,又让人害怕。 「不,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们别理他们了。」葛雯紧张地说,脸上直发烧,觉得自己像是病了。「走吧……」 「不,等等!」莉莉安说,一把拉住表妹,不让葛雯走开。「他们要去跟肯哈那说话!留下,看看他们是什么人!」 「我才不管他们是什么人!」葛雯高傲地说,断然决定绝不去看那个黑髮年轻人。但是,虽说她周围有上千样奇妙美丽迷人的东西,也全都煳成一片混乱的色彩。她发现自己被那个年轻人的一双黑眼睛勾走了。年轻人发现肯哈那靠近触媒圣徒,转移了注意力,终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葛雯觉得自己就像是从杜克锡司捆束囚犯的魔咒里脱了身。 「说出你的名字,表明来马理隆城的意图,神父。」大法师一板一眼地说着,向浑身湿透的触媒圣徒几不可察地略略一欠身,圣徒谦恭地回礼。触媒圣徒穿着家族圣徒的红袍,但上面没有家徽,意味着他并非贵族家的家族圣徒。 「我是沙——邓……邓斯塔伯神父。」触媒圣徒结结巴巴地说,血液从细瘦的脖子直涌到光秃的头顶。「我们……」 「沙邓斯塔伯。」肯哈那困惑地皱起眉。「这个名字我不熟悉,神父。你从哪里来?」肯哈那的记忆力经过特别训练,超人一等,能分类牢记城中的各种人物以及来访者。 「请原谅。」触媒圣徒的脸更红了。「您误会了。我想是我的错,我……我说话有点结巴。应该是邓斯塔伯,邓斯塔伯神父。」 「唔。」肯哈那凑近看着触媒圣徒。「是有一位邓斯塔伯住在这里,但那是十年前。他是个家族圣徒,是——曼楚公爵家的,对吧?」他瞥向同伴要求确认,后者点点头,肯哈那精明的目光再次落到触媒圣徒身上。「但是,如我之前所讲,那一家离开了,搬去了外面,为什么你——」 「哎呀!越来越无聊了!」说着,留小鬍子的高个子年轻人从城墙边大步走上前。他一挥手,空中突然飞出一条橘色丝巾,他原本穿的棕色斗篷和在路上弄脏的衣裳消失不见。 几个旁观者的惊唿声引得更多的人回头张望。这个年轻人现在换上了顺滑的紫色丝绸长马裤,裤子在脚踝收紧,在腿部则非常宽松,因此在春风中扬起波浪,猎猎飞舞。亮红的腰带围住他的细腰,和镶金线的亮红马甲正相衬。与马裤相衬的紫色丝绸上衣,两只长袖飞舞不停,他一垂手臂就能将双手完全掩藏。这身衣服还配了一顶非常令人注目的帽子,那帽子像是巨大的紫色膨松面饼,还插着一根弯卷的大红鸵鸟毛。 越来越密集的人群里滚过阵阵笑语的声浪。 「是他吗?」 「啊,对!完全是他!」 「那身装扮!我的天,我愿不惜一切能穿上那样的裤子出席下周的皇家舞会,他从哪找来这种颜色?」 第55页 四下响起零星的掌声。 「谢谢。」年轻人朝开始向他拥来的人群漫不经心地一挥手。「啊,是我,我回来了。」他把手指按到唇边,朝几个坐在石榴车里的贵妇人抛飞吻,贵妇们开心地笑着朝他扔花。「我把这叫做——」他指着自己的紫色衣服。「『欢迎回家,辛金』。你或许太循规蹈矩了,好人。」他对肯哈那哼了一声,拿起手上的橘色丝巾拍了拍鼻子。「尽管上报权贵,说辛金回来了,还带着巡迴演出团!」他捻着丝巾得意地一挥手,算是介绍身后的两位年轻人和那位触媒圣徒(圣徒看来羞得想钻进地洞)。 人群的掌声越发响亮,女人们掩嘴发笑,男人们摇头不已,但他们都垂眼瞄着自己端庄的衣袍或织锦长裤,若有所思。到明天中午,马理隆半数的贵族都会换上飘动的丝绸马裤。 「上报权贵?」肯哈那说道,一点也不在意人群的骚动,或穿马裤的年轻人那番譁众取宠的怪模样。「没错,我会通报合适的人,你可以放心。」 肯哈那向两个站在暗影中监视一切的黑袍人影一挥手,接着伸手扣住年轻人的肩膀。 「辛金,以皇帝陛下的名义,我宣布你被捕了。」 第二章 欢迎回家,辛金 肯哈那召来巫术士,牢牢揪住辛金。黑袍杜克锡司朝辛金飘来,人群为他们让道,就像被狂风卷散的落叶。人群沙沙响的私语声中混着惊叫,惊恐和欢唿各占一半,葛雯的目光从目瞪口呆盯着肯哈那的辛金,转向他的同伴。 辛金身后,触媒圣徒的脸色从通红变成了死灰,他伸出手按住黑髮年轻人的肩膀,这姿势既像是保护,也像是压制。另一个棕发的年轻人也同样把手按到朋友的手臂上。葛雯这时才注意到黑髮年轻人把手伸到了背后,探到斗篷下。 马理隆城内不得使用任何武器,因为这被认为是邪恶的工具,证明使用者在练习黑暗工艺,即第九支派——奇巧匠艺之道。年轻小姐从来没有看过一把剑,但从家庭教师讲的关于古代的床边故事里听说过剑。葛雯立即明白这个年轻人带了一把剑,明白他和他的朋友毫无疑问都是强盗,而他正准备开打。 「不!」她倒吸一口气,把手按到唇间,另一只手握紧了已被她遗忘的花束。 黑髮年轻人转身面对不断靠近的杜克锡司,背对着葛雯。和暖的春风掀起他身侧的斗篷,于是她看见他的手握在剑柄上,慢慢地从像是包着蛇皮的剑鞘里把剑往外抽。那把剑幽暗骇人,葛雯吓得想闭上眼,但她的两眼发干,像是着了火,根本没办法闭上,只能像是中了邪一样眼睁睁盯着那把剑和那个年轻人,她的心里涌起一阵令人窒息的感觉。 杜克锡司已穿过人群,朝辛金伸出了手,同时念诵起咒语。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黑髮的年轻人,没发现他正慢慢从他的朋友身后朝自己逼近。 「真荣幸!」辛金叫道。「但一定是搞错了,弄清楚了再来找我,这才是好人。」 半空闪起微光,只见肯哈那独自站在大地之门前,手下空无一物。 辛金不见了。 「抓住他!」肯哈那毫无必要地叫道,杜克锡司早就开始行动了。「我会看住他的朋友。」 葛雯看见这样意外的发展不禁瞪大了眼,立即望向黑髮的年轻人。辛金突然消失显然也让他吃了一惊。他犹豫着没有拔出剑,而葛雯看到那个触媒圣徒靠近他,认真地说了些什么,再次抓紧了他的肩膀。就在肯哈那上前来时,年轻人把剑塞回鞘中,立刻用斗篷盖住。 葛雯颤着松了一口气,接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逾矩地对这个年轻人表现出了太浓厚的兴趣。她希望自己的表姊妹没注意到她烧得通红的脸颊,慌忙将脸埋进了花束。 「我说,松松手。」一个声音叫着痛。「你把我捏得好痛。」 葛雯倒抽一口气,吓得松开了手上的花,这声音是从她的花束当中传来的! 「艾敏的血啊,孩子!」其中一朵花生气地叫起来。「我不是要你松得那么多!把我一片花瓣都弄皱了。」 花朵四散在路面上,葛雯德琳小心翼翼地缓缓飘过去,跪在花束旁,难以置信地瞧着它。在精心挑选的紫罗兰和玫瑰当中,有朵花与众不同。那是朵亮紫色的郁金香,当中一道红带,顶上一星橘黄。 「好啊,你就打算把我丢在烂泥里吗?」郁金香忿忿不平地问道。 葛雯吸了口气,抬眼看看表姊妹有没有注意到她,不过她们似乎都完全着迷地看着杜克锡司。巫术士还没有离开,他们在身前拢着手,黑兜帽低垂着遮住脸,看起来没有採取任何行动。但葛雯德琳明白,他们正在心里检视着人群里的每个人,射出他们魔网上纤长的无形触丝,搜寻着猎物。 葛雯一边盯着巫术士,一边伸手轻轻拾起那朵紫郁金香。 「辛金?」她迟疑地问。「怎么——」 「嘘!嘘!」郁金香要她噤声。「这可是非常要命的误会,我绝对肯定。他们为什么要逮捕我?好吧,也许是因为伯爵夫人珠宝的意外……但肯定没人还记得那回事!再说那些玩意全是假货。好吧,大部分是……如果我能见到皇帝,我肯定他会澄清一切!然后,那些是我的朋友。」郁金香换了一副认真正经的语气。「你能保守秘密吗,孩子?」 第56页 「能,我——」葛雯为难地瞧着郁金香。 「嘘!那个黑髮小伙子,贵族出身,父亲去世,留下大笔财产。邪恶的叔叔,绑架孩子,软禁,巨人看守着。我救了他。现在他回来了,要揭发叔父,继承遗产。」 「真的?」葛雯抬眼越过郁金香花瓣,望向那个黑髮的年轻人。「第一次听说。」 「这就对了!」郁金香叫道。「为什么我没这种好运?这事后面是那个邪恶的叔叔在操纵!他听说我们回来了,他肯定知道,逮捕我以免碍他的事。太糟了。」郁金香沮丧地说。「他现在肯定不止绑架,这回一定会谋杀。」 「啊,天哪,不!」葛雯悄声惊唿。「你得做点什么!」 「恐怕不行,除非你愿意——但是不行,我不能让你帮忙。」郁金香大声嘆气。「我註定要在花瓶里过一辈子了。至于我的朋友?一定是在河底……」 「噢,不!我愿意帮忙,要是你真的觉得我能帮上忙的话。」葛雯颤声说。 「太好了。」郁金香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我讨厌把你也卷进来。不过,你瞧,可爱的孩子,我想如果你能很偶然地飘过去,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再很碰巧地拉住亲爱的老触媒圣徒,接着非常意外地说:『邓斯塔伯神父!非常抱歉我迟到了,爸爸妈妈这会正在家里等你哪!』然后你特别漫不经心地把他拉出去。」 「带他去哪?」葛雯困惑地问。 「啊,当然是带回家。」郁金香一副讲着既定事实的模样。「我想你家应该有收得下我们所有人的地方。我确实喜欢单人房,不过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跟人合住,但不能跟那个触媒圣徒一起住,你简直想像不出他的鼾声有多响!」 「你是说——把你们全都……带回我家!」 「当然啦!你得快点,赶在那位可怜的圣徒讲出害死我们所有人的话以前!那个可怜人不太聪明,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但这样不行!还没问过爸爸妈妈,他们会说什么呀——」 「即使你把辛金带回家?辛金哪,他可是宫廷里的红人呢!亲爱的。」郁金香继续烦人地喋喋不休。「我本该待在二十个亲王的家里,亲王的家!更别说还有大把的公爵伯爵说要跪在地上求我去做客了。我没答应的时候,艾萨克伯爵都崩溃了,还威胁说要自杀。不过他们当真吗,这二十只哈巴狗?你要知道,他们总是吠个不停,又说不出什么,就只知道咬人的脚踝。」郁金香摇了摇一片叶子。「当然了,我能向宫里的人介绍你,只要这点小麻烦事过了就成。」 「宫里!」葛雯轻声说着。水晶皇宫浮现在她眼前,她看到自己被引见给亲王殿下,行屈膝礼时,她的手搭在那个黑髮年轻人强壮的手臂上。 「我帮你!」她突然下了决心。 「乖孩子!」郁金香一副真心诚意的腔调。「好啊,把我带在身边。别在意杜克锡司,他们发现不了这种伪装。我说,我完全不会被发现,要是你能把我塞进你的胸衣——」 「我的……哪里?噢……不行!」葛雯涨红脸嘀咕着。「我觉得不能这样……」她把郁金香包藏在其他花朵里,匆匆忙忙拾起地上散落的花。 「啊,对。」郁金香豁达地说。「你没法完全赢过他们,就像鲍姆加腾男爵在夫人和槌球手私奔以后说的……而男爵曾经很喜欢那个槌球游戏。」 ◇◇◇◇ 「我得再问你一次,你的名字,以及来马理隆的意图?」肯哈那怀疑地瞪着他们几个。 「我得再告诉你一次,先生。」乔朗声音紧绷,强压着不发脾气。「这是邓斯塔伯神父,这是莫西亚,我叫乔朗。我们是幻术师,几个巡迴表演的演员,偶然遇到了辛金。我们组成一个演出团,应辛金某个资助人的邀请而来……」 沙里昂低垂着头,绝望地不想再听下去。加洛德王子编造的这个故事,现在听起来就像是花言巧语。那些有暗影之道天分的幻术师基本上不属于任何社会阶层,他们是辛姆哈伦的艺术家,在整个世界四处旅行,以自己的才能和技艺取悦大众。幻术师经常到马理隆来,贵族阶层非常需要他们的才艺。 但这是乔朗第三次告诉肯哈那同样的话,至少对沙里昂来说,显然这位城门看守者一句也不信。 全完了。沙里昂黯然想着。 他背负着让人心虚的秘密,这在他心里烧灼出巨大的疮洞,他总觉得所有看向自己的人都见到了那份心虚——就好像它印在自己的额头上,也许就像打在银盘子上的公会标记一样清楚。肯哈那逮住辛金的时候,触媒圣徒立即跳出结论,认定凡亚已经逮到了他们。他不让乔朗用闇黑之剑是因为对乔朗的生命担忧,胜过了自己被发现的恐惧。对沙里昂来说,结局已定,他打算过一会就劝乔朗对肯哈那说实话。他只是带着忧伤的解脱感想到,自己痛苦的折磨很快就要结束。就在这时,触媒圣徒发觉有只手温柔地搭到他的手臂上。 他转过身,发现自己面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沙里昂没有猜测年轻小姐年纪的习惯),她待他就像是好久不见的叔叔。 「邓斯塔伯神父!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我来迟了,请接受我的道歉。我希望您别生气,但今天天气那么好,我和表姊妹在树林里逛得太远了。看到我的捧花了吗?难道它不漂亮吗?这有一朵花,神父,是我特地为您摘的。」 第57页 小姐拿出一朵花。沙里昂看到那是一枝郁金香,他大惑不解地瞧着。就在他打算接过花朵时,他忽然发现这是枝紫色的郁金香——亮紫色的郁金香……有一道亮红腰线,还有一点橘黄…… 沙里昂闭上眼,忍不住嘆息。 ◇◇◇◇ 「你要告诉我,塞缪尔斯家的葛雯德琳,这几位……先生是你父亲邀请来的?」肯哈那疑心地打量着乔朗和莫西亚。 葛雯德琳把她的说法讲给城门看守者听之后,肯哈那把他们全都带进一座守望塔里。这座塔以魔法塑形,就建在大地之门边缘,最初是为了给肯哈那提供方便,让他们在不算繁忙的时候能在塔里休息,所以塔里也有执行公务所需的东西。这里极少被用来盘查马理隆的准入权——通常就在城门口简单盘查几句。但是,鑑于辛金戏剧性的到来以及更为戏剧性的消失,肯哈那发现人群对事情的进展过于关注,因此,他把相关人等都赶进了塔里,全挤在一块,这个狭小的六边形房间可从来没有塞进过六个人加一枝郁金香。 「是的,当然。」年轻小姐答道,无邪地拨弄着手上的花朵。 葛雯把一朵花贴到柔软的脸颊上,从花瓣后瞧着大法师,这副妖娇模样让那位法师觉得她十分动人。他倒没有注意到其中一朵花碰巧是颜色很不寻常的郁金香,也没注意到年轻小姐说话时,停顿和迟疑的时候非常多。相反地,他把这当成是少女的矜持,认为这对年轻小姐来说是相当适当的表现。 但沙里昂明白那些停顿和迟疑的原因——年轻小姐是有样学样,完全照着郁金香教的话说!触媒圣徒只得暗自忧虑,也不知这会让他们脱离困境还是罪加一等。他眼下对此束手无策,只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相信辛金和那位小姐能解决事情。 至于乔朗和莫西亚,沙里昂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弄清楚现在的事态。肯哈那把他们盯得很紧,触媒圣徒不敢给他们任何提示。不过他斗胆瞄了他俩一眼,有些惊讶地发现乔朗的目光正紧盯着小姐不放,专注的视线像是能烧起来。圣徒希望女孩没有发觉这种情况,这样激烈且毫不掩饰的爱慕可能会吓到她,或是让她觉得困扰。 看到乔朗的神情,沙里昂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再考虑一系列的新问题。虽然失魂落魄和丢掉性命不是一码事,但触媒圣徒还记得自己那段饱受折磨、胡思乱想的年轻时光,于是他绝望地嘆了口气,像是他们的麻烦事还不够多似的…… 「您瞧,先生。」葛雯德琳一边解释,一边若有所思地把郁金香花瓣贴到耳坠上。「辛金和我的父亲塞缪尔斯勋爵,也就是公会会长——您认识他吧?」 是的,肯哈那认识她可敬的父亲,因此欠了欠身。 葛雯笑得甜甜的。「辛金和我父亲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了(这对塞缪尔斯先生来讲可是新鲜事),所以当辛金和他的……他的——」一记停顿。「演——演出团——」又一记停顿。「这些年轻的演员们说打算来……来……马理隆表演时,我的父亲邀请他们到我们家去。」 肯哈那仍然露出怀疑的模样,不过倒不是怀疑年轻小姐说的话。辛金在马理隆城相当出名,也很受欢迎,他总是住在最富有的人家里。老实说,他会同意住到一介公会会长相对可算是朴素的蜗居,这事挺奇怪。塞缪尔斯勋爵一家有非常可敬的名声,几代人从马理隆建城起就住在这里,从来没有一丝丑闻沾上这个家族。不,肯哈那确实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棘手的情况,同时又不会让塞缪尔斯勋爵难过或是他迷人的女儿难过。 「这事的关键在于——」肯哈那不情不愿地开口说道,瞧着那双无邪的碧蓝眼眸。「辛金遭到逮捕——」 「天哪!」葛雯又惊又怕地叫起来。 「也就是说。」肯哈那怀着歉意说道。「如果他在场就会被捕,但他逃——他突然离开……」 「我认为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年轻小姐愤怒地一甩金黄的髮捲。「辛金肯定能澄清一切。」 「我相信他有这能耐。」肯哈那嘀咕。 「与此同时。」葛雯继续说着,上前一步凑近肯哈那,温柔地将手攀上他的手臂恳求道。「爸爸正等着这几位先生,特别是丹斯塔伯神父——」 「邓斯塔伯。」触媒圣徒无力地纠正道。 「——神父是我们家的一位老朋友,很多年没见了。老实说。」葛雯德琳转身瞧向触媒圣徒。「您上次见到我时,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呢,不是吗,神父?我打赌您没认出我来。」 「是……确实是。」沙里昂含煳地说。「我没认出来。」 他看出这位年轻小姐正以这桩大胆危险的计划为乐,绝对想不到这是多么真切的危险。小姐微笑着转回身面对肯哈那。沙里昂怕得心怦怦跳个不停,他往门外瞥了一眼,看到杜克锡司聚在城门旁交头接耳,黑帽子都快搭在一起了。 「触媒圣徒以及这两位先生。」葛雯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扫了莫西亚和乔朗一眼。「一路上受着冻,披着雪,也都累了,让我带他们回家去肯定不会有什么坏处。再说,如果有必要,您也知道到哪里能找到他们。」 第58页 显然肯哈那觉得这主意不错。他往门外望去,也看向杜克锡司,接着看向巫术士后面一长列等着进城的人们。现在是他们一天里最忙的时候,队伍越来越长,人们的耐心越来越少,他的同事看来很是头疼。 「好吧。」肯哈那突然说道。「我会给你们到上层城市去的通行证,但是有限制。两位先生。」他沉着脸看向莫西亚和乔朗。「只在你父亲的陪伴下才能外出。」 「或者另一位家庭成员?」葛雯甜声问道。 「或者另一位家庭成员。」肯哈那咕哝着,迅速在填好的限定令羊皮卷上做好标记。 肯哈那忙着工作,触媒圣徒则疲惫地靠到墙上,而葛雯的一双碧眼瞄向了乔朗。这种眼神是年轻少女成长为成熟女子的过程中,那种毫无邪念的轻佻目光。但它陷进了一双严肃认真的黑色眼眸,被一位对这类游戏一无所知的男子困住了。 葛雯已经习惯向男士们散发自己的热情和魅力,也习惯于接到他们的回应。因此,她震惊地感觉到,那种热情突然间竟被一个冰冷饥渴的灵魂那口黑暗之井吞噬殆尽。 这让人紧张,甚至令人害怕。那双黑眼睛像是要把她吸进去,她得摆脱它们,否则就会失去自己的一些东西——虽然她并不知道会失去什么。她无法把自己的目光移开,这种感觉让她害怕,但同时也让她兴奋。 可是,显然这个年轻人不打算移开视线!这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了,葛雯德琳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丢下捧花。这可不是打算玩调情游戏,她甚至想都没往这方面想。低头拾花能让她恢復冷静,打破那个大胆青年令人困扰的注视。但她看来没能如愿。 有人也同样弯下腰捡起花朵,葛雯发现自己离那个青年更近了。两人同时伸手去捡紫色的郁金香——它的模样表现得非常不像郁金香,竟捲起了叶子,不停抖着花瓣,像是在纵情大笑。 「让我来,小姐。」乔朗说着,他的手拂过她的,逗留着不肯离去。 「谢谢,先生。」葛雯轻声说道。她像是被烫着一样突然抽回手,飞快地站起身。 乔朗沉着脸起身,把花递给她——只除了那枝郁金香。 「您如果允许,小姐。」他的声音在脑子一片混乱的葛雯听来,就像他的双眼一般幽暗。「我想留着这朵,作为我们相逢的纪念。」 他已经知道那朵郁金香是什么人了吗?葛雯一言不发,但语无伦次地咕哝了些大概是「过奖了」之类的话,她看着年轻人拿走郁金香,抚平花瓣(葛雯不禁注意到那只手非常特别,强壮结实,但又有细长精緻的手指),接着把花放进了斗篷下的一个口袋。 她不太清晰地听到一声噎住的愤怒尖叫,然后郁金香的声音就被衣服闷住了。她发现自己在猜想靠在那个年轻人的胸膛上是什么感觉。葛雯烧红了脸,连忙转过身。肯哈那把去上层城市的通行证放到她手里时,她才想起有这么回事,于是强迫自己专心听着大法师的话。 「你不需要通行证,这是当然的,邓斯塔伯神父,因为你被遣往大教堂。限定令也同样不会限制你,你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我认为你会急着尽快让教团知道你的到来。」 这话微妙地暗示触媒圣徒要立即到大教堂报到。 沙里昂谦恭地躬身一礼。「愿艾敏祝你有愉快的一天,大法师。」他说。 「你也是,邓斯塔伯神父。」肯哈那答道。他的目光越过乔朗和莫西亚,当他们不存在,接着他匆匆走出六边形的塔楼,去询问队列里的下一个人。 对葛雯来说算是走运,她一走出守望塔就被表姊妹拉住了,这让那些关于黑髮青年的令人不安的想法都被推到了一边,但她的心随着他的脚步声急跳不停,她清楚地听到他就跟在自己身后。 「请……请原谅,邓斯塔伯神父。」葛雯转身对触媒圣徒说话,当作没看到他的几个年轻同伴。「我得告诉——解释……这一切……给我的表姊妹知道。如果您想休息一会,那边的咖啡店非常不错,我就离开一下子。」 葛雯没等听到回答就跑开了,把两个激动的表姊妹一道拉走。 「你的母亲会说什么呀?」葛雯把能说的都说出来以后,莉莉安大吃一惊。 「我的天哪!妈妈会说什么!」葛雯从来没想到这些。突然飘进门的客人!还都那么与众不同! 莉莉安和玛乔丽急忙赶回上层城市去通风报信,宣称那个有名的辛金将光临塞缪尔斯家作客。葛雯真心希望关于要逮捕他以及他突然消失的事,还没有传到她父母那里。 然后,为了能让罗莎蒙德夫人有足够的时间打开客房的门窗通风,通知厨师,派出僕人通知塞缪尔斯做好迎接贵客的准备,葛雯回到咖啡店,提议带客人们观赏城里的美景。 葛雯德琳很高兴地发现,虽然触媒圣徒看来不情不愿,两个年轻人却积极贊成这个主意。显然这是他俩第一次来马理隆,而葛雯发觉自己期待着展示这个城市。她飘上半空,等着他们一块飘上来,但他们却没有这么做,她往下看时,惊讶地发现两人有些困惑地面面相觑。她立即想到不知为什么,他们一直都在地上走来走去。当然了!他们一路旅行到这里,肯定是累了,累得没有力量用在魔法上…… 第59页 「我雇辆车。」她赶在两人还没开口前就提议道。她挥了挥白皙的小手,招来一辆由一队知更鸟拉的镀金蓝色蛋壳车。车子飘到他们跟前,每个人都爬了进去,葛雯发现乔朗伸手打算扶她上车,觉得有点窘。 她让车夫载他们穿过商店和摊贩,这些店铺就像一圈魔法蘑菇一样围着大地之门冒出来。他们经过的时候,不止一个人朝他们看来,很多人认出他们是辛金的同伴,都开心地笑起来。离开大地之门周边地带后,他们经过了热带花园,欣赏着整个辛姆哈伦之中就只有这里才长有的花朵。工艺步道上的魔法树齐声合唱,在车子驶过时纷纷扬起它们的枝条。一个皇家侍卫骑着海马,在这和谐的合唱声中巡游。 他们本来能在树林里转上几个小时,但午后的太阳已经接近了锡哈那定为黄昏的标记点。到了回家的时间了。于是在葛雯的指引下,他们的车和其他盘旋而上的车辆一起,驶向上层城市飘浮的岩石基座。 葛雯德琳坐在两位青年的对座,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她真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她看到马理隆的奇景映在客人们眼中时——尤其是那对黑色的眼眸之中——就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看到这座都城,以前竟从未注意过它是如此美丽。 她的客人们怎么想?莫西亚像是中了魅惑咒,指着种种胜景惊嘆不已,那一派天真烂漫孩子气的惊诧模样,让所有旁观的人都觉得他本人就很有趣。 沙里昂没有看这个城市一眼,他的思绪都转向内心。外面瑰奇的景色只给触媒圣徒带来心酸的回忆,只让他的秘密越发沉重难当。 乔朗呢?他终于看到了孩提时代,每天夜晚母亲都绘声绘影描述的都城胜景,但他不是用安雅半疯狂的眼光来看。乔朗对马理隆的第一印象,是从一双碧蓝的无邪眼瞳和一片美妙的金色发雾中看到的,这份美丽让他的心口发痛。 第三章 公会会长的家 「妈妈。」葛雯说。「容我引见邓斯塔伯神父。」 「神父。」罗莎蒙德夫人将指尖递向触媒圣徒,微微屈膝行礼。圣徒躬身一礼,咕哝着感谢夫人的盛情之类的话,而夫人也诚挚地回话,不过话说得有些含煳。她的目光期盼地凝望着圣徒身后的大门。罗莎蒙德夫人依照马理隆的习俗,在前庭花园迎接来宾,这个让夫人引以为傲的花园里,长着一片亮丽的蕨类和玫瑰丛。 「这是莫西亚和……和乔朗。」葛雯继续介绍着,脸上红通通的。小姐听到闷笑声从表姊妹那里传来,尽量假装完全没发现他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时,就像是一曲欢快的歌。像罗莎蒙德夫人这样敏锐又溺爱孩子的母亲,通常已经注意到女儿的脸红,本该在她介绍那位青年时就猜出了真相,但罗莎蒙德夫人很紧张,还有些激动。 「先生们。」她向他们递出手,看看他们周围,又绕过他们望向大门。「可是辛金在哪里?」她等了一会,见没人进来以后,问道。 「罗莎蒙德夫人。」乔朗说。「我们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希望您愿意接受我们以此表达的谢意。」乔朗一边说着,一边从外衣里侧抽出有点被压平挤伤了的郁金香,递给女主人。 她眉毛一挑,抿起嘴,像是怀疑自己被戏弄了,罗莎蒙德夫人冷淡地伸出手—— ——碰到了辛金飘舞的紫色丝绸衣袖。 「仁慈的艾敏!」她大叫一声,吓得退后一步。接着,她嘀咕道:「请宽恕我,神父,我竟讲了不敬的话。」她的脸羞得差不多跟她的女儿一样红。 「可以理解的反应,夫人。」沙里昂低声说道,瞥了一眼辛金。辛金在花园里摇摇晃晃,大口喘气,用那块橘黄丝巾不断替自己搧风。 「艾敏的血啊!亲爱的小子。」他转身对乔朗说。「洗澡很有必要。哎呀。」他一手扶着额头,两眼一翻。「我觉得快要昏倒了。」 「可怜的人!」罗莎蒙德夫人使了个眼色,让僕人们都聚在她周围,女主人以沉着冷静的口吻发出一个个指令,以一位巫术士的才能指挥僕人们行动。与此同时,她还展示出对辛金最温和的关切,辛金的人形模样比他是郁金香时还要萎靡。夫人叫来家族法师里最强的几位,要他们把辛金带进最好的前厅会客室。她手一挥,召出一张睡椅奔到辛金身旁。辛金倒了上去,摆出一副悽惨的模样。 「玛莉。」罗莎蒙德夫人下令。「施法做药草滋补剂……」 「谢谢,亲爱的。」辛金虚软地说,闻到茶味的时候皱起了鼻子。「不过只要有白兰地就能让我收惊。啊,夫人!」他哀婉地抬眼望着罗莎蒙德夫人。「要是你能知道我都经歷了什么样的可怕痛苦!噢,我说。」他叫住一位僕人。「拿霜葡萄那年的,行吗,亲爱的?有蒙田公爵的葡萄园出产的吗?什么,只有家酿的?行,我想那也成。」 那个僕人带着白兰地酒瓶再次出现。辛金把头靠在睡椅的丝面软垫上,让玛莉拿一杯酒凑到他唇边,啜了一口。「啊,这有用。」玛莉拿开了杯子。 「那就再尝一口,亲爱的……」 辛金接过杯子,坐直,一口喝干,然后筋疲力尽地倒回软垫里。「我可以再要一杯吗,亲爱的?」他问这话的声音,虚弱得像是通知玛莉写下他的遗愿和遗嘱。 玛莉递过又一杯白兰地时,罗莎蒙德夫人挥手召来椅子。她一声令下,一张椅子就飘过来贴着睡椅落定。「你要说什么,辛金?你经歷了什么可怕的痛苦?」 第60页 辛金拉住她的手。「亲爱的夫人。」他说。「今天——」悲剧式的停顿。「让我死了吧,我竟然被捕了!」他丢出橘色丝巾盖住脸。 「仁慈的艾——天哪。」罗莎蒙德夫人惊诧得口吃起来。 辛金拿开脸上的丝巾。「最讨厌的误会!我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现在我在潜逃,而且身分是一个普通罪犯!」他懒懒地往后一倒,一副因绝望而虚软无力的模样。 「普通罪犯?」罗莎蒙德夫人回应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淡,她的目光射向衣着朴素的莫西亚和乔朗,甚至飞快地瞄了一眼触媒圣徒没有家徽的外袍。「阿尔弗雷德。」她匆忙压低声音对一个僕人说。「到三姊妹去请塞缪尔斯老爷立即回家……」 「您真是太亲切了,夫人。」辛金抖着手臂把自己撑起身。「可我真的怀疑这位老爷能做什么。他,毕竟只不过是公会会长。」 罗莎蒙德夫人的表情顿时冷若冰霜。「老爷。」她开口道。「是——」 「——恐怕帮不上我的忙,亲爱的。」辛金嘆气。他又躺回去,折起丝巾,仔细地擦过前额。「不,罗莎蒙德夫人。」他不让她有机会开口。「如果阿尔弗雷德要出门,请派他去找皇帝陛下,我想这能澄清一切。」 「去……去找皇帝陛下!」 「对,当然了。」辛金有点生气。「我想阿尔弗雷德应该有进入皇宫的许可吧?」 罗莎蒙德夫人脸上的寒冰顿时化成尴尬的火热。「呃,坦白说……我们只是从来没有——我是说,有过授勋仪式,但是——」 「什么?没有进宫的门路?让我死了吧!」辛金咕哝着,深陷绝望地闭紧双眼。 在这么一番交谈的过程中,莫西亚和沙里昂都极为不安地站在角落里,觉得被遗忘了,而且非常不自在。特别是莫西亚,他对所看到的迷人城市和城里的居民心生敬畏,城里的人在外貌、教养和学识上都远远超过了他,简直就像是天使一般。他不属于这个地方,这里不需要他。他看到自己每次开口,葛雯和她的表姊妹都会一脸微笑。她们很有教养,听到他粗俗的说话方式时,都努力地想掩饰自己的笑容,但不是特别成功。 「你说得对,神父。」趁着辛金夸张地表演时,他寒心地对沙里昂低语。「我们来马理隆真是傻透了,马上走吧!」 「恐怕没那么容易,孩子。」沙里昂嘆息着摇摇头。「肯哈那要和检查所有进城的人一样,一一盘查从大地之门离开的人。我们现在绝不会被允许离开,我们得想办法活下去。」 「活下去?」莫西亚说着,以为沙里昂是在开玩笑,然后他看到了圣徒的表情。「你是当真的。」 「加洛德王子说这会很危险。」沙里昂沉着脸回答。「难道你不相信他的话?」 「我以为不会。」莫西亚喃喃说道,眯起眼看向辛金。「我以为他,呃,反应过度了。我绝对没想过会是……那么……不同!我们是局外人!至少,我们两个是。」他轻声补上一句,同时瞄了一眼乔朗。莫西亚摇摇头。「他怎么办得到,神父?他看起来像是这一切的一份子,像是属于这里一样!像是比辛金更适合这里一样!那个小丑只是个玩物,他有自知之明,所以譁众取宠。可是乔朗——」莫西亚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他拥有这些人有的一切——优雅、美貌。」他的声音消沉地低落下去。 是的。沙里昂想着,望向乔朗。他属于…… 那个年轻人站的位置离沙里昂和莫西亚蜷缩的角落稍有距离,比较靠近墙。这种距离不是刻意造成的,但似乎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和他俩的区别。他高傲地仰起头,嘴上挑起浅笑望向辛金,像是两人正一同欣赏嘲笑世间其他人的笑话。 他属于这里,而且他现在知道了。沙里昂看着乔朗,忽然一阵悲痛。美貌?我绝不会想到用这个词形容他,他冷漠、刻薄、孤僻。可是,现在看看他。当然,很大程度上是那个年轻小姐的影响。在初恋的魔咒下,哪个男人不是美男子?但是不仅如此,他是个身处黑暗的人,蹒跚地追逐光明。在马理隆,光明从上空洒落,为他的灵魂带去一缕光辉、一份热情。 他会怎么做,沙里昂悲伤地想着,他是否能发现这明亮光芒所掩盖的,只是比他自身更幽深的黑暗?他摇摇头,发现莫西亚示警地碰了碰他的手臂,于是回神看向他们眼下的困境。 罗莎蒙德夫人一家子原本效率十足四处走动的人们,突然全都半途停住。辛金无力地躺在睡椅上,悽惨地呻吟着什么「码头和绞架,枷锁和拇指夹」,一副完全算计好了要激发女主人同情心的模样。罗莎蒙德夫人在客厅当空盘旋,显然昏乱得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僕人们站在周围,有的带着悬在面前的茶杯,有的拿着白兰地酒瓶或是床单,所有人都等着女主人发号施令。 莉莉安和玛乔丽两位表亲退进了屋子对面的角落,知道自己也派不上用场,都诚心盼望着自己能待在家里。葛雯站在触媒圣徒玛莉身边,竭力不去看乔朗,但她的目光还是不断迷失在他的方向。事态急转直下让她脸上顿时失去了红晕,可那份苍白使她越发楚楚动人。碧蓝的大眼睛噙着泪,水光潋滟,芳唇微颤。 但她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沙里昂想着,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决定要实行。事态不可能变得更糟了,情况看来越来越明显,罗莎蒙德夫人打算派人叫回丈夫,虽说他「只是」公会会长,但塞缪尔斯勋爵肯定会把他们全都交给杜克锡司。沙里昂有可能会满盘皆输,不过他突然决定要孤注一掷。另外,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有种阴暗的欲望,想要拆穿辛金的骗局。 第61页 于是他不起眼地悄悄上前,站到葛雯德琳身边。「孩子。」他轻声问。「你觉得派翅翼使者去怎么样?」 葛雯眨了眨眼——她差点就要掉泪了,她和沙里昂同样清楚母亲的意图——接着,她的脸亮起来,红晕爬回她的面颊。「当然行。」她说。「妈妈,邓斯塔伯神父有个主意,我们能派翅翼使者去,他们能带消息给皇帝陛下!」 「这倒是。」罗莎蒙德夫人有些迟疑。 沙里昂退后,消隐在墙边,看着葛雯奔上前去恳求母亲。 「你干了什么呀?」莫西亚简直吓呆了,在沙里昂站回身边时问他。 「我不太确定。」触媒圣徒不情愿地承认道,把手缩进袍子。 「你不是觉得那个小丑真有什么胡言乱语要跟皇帝说,对吧?」 「我不知道。」沙里昂突然说道,开始有些担忧。「既然他认识加洛德王子……」 「一个和他年纪相近,还承认自己喜欢不时来点消遣的王子,和马理隆皇帝天差地远。」莫西亚沉着脸。「瞧瞧他!」他指向辛金。 那个年轻人以他惯有的镇定自若贊成这个主意。「翅翼使者?一流的主意,真是难以想像我竟然不是头一个想到的。向角落里的秃头兄弟致以诚挚的谢意,不错啊。」 辛金一副眉开眼笑模样,但沙里昂觉得在那愉快的笑声中有特别虚伪的声音。 「好吧,你至少让一个人开心了。」莫西亚酸熘熘地说。 乔朗看向触媒圣徒的目光有着毫不掩饰的钦佩,他甚至还对沙里昂微微点了点头,一双黑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勉强算是感谢,但是这既温暖了沙里昂的心,也加深了他的担忧。 「这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啊,除了发展那份真爱之外?」莫西亚苦着脸轻声问。 「就算没有别的好处,也能拖延时间。」沙里昂答道。「等到皇帝答覆很可能要过上好几天。」 「我想你说得没错。」莫西亚阴沉地说道。「但辛金这期间肯定会弄出点什么事来。」 「我们得赶在他闹出事之前离开马理隆。」沙里昂说。「我有个主意,但要实行的话,我得先去大教堂,而今天已经太迟了,他们该开始晚祷了。」 「我很乐意和你一起走,神父。」莫西亚真诚地说道。「我傻里傻气地跑到这里来,我并不属于这个地方。可是他怎么办?」他冲着乔朗点了点头,严肃又关切地看向他的朋友,而乔朗正盯着葛雯瞧。莫西亚轻柔地说:「我们怎能让他离开?他才刚刚找到一辈子都渴望得到的事物。」 加洛德王子,你都做了什么?触媒圣徒问着自己。你教会他礼节,教会他身为贵族的礼仪,可这不过是一场表演——就像用丝缎手套藏起老虎的利爪。他的爪子现在收了起来,但总有一天,当他觉得飢饿或是受威胁时,爪子会撕裂脆弱的丝帛,丝缎将溅上鲜血。我必须带他走!必须这么做! 你办得到。他提醒自己。冷静点,你的计划不错。明天,或者后天,你就能安排好一切。然后,我们能离开这幢漂亮屋子。至于皇帝…… 辛金正在向玛莉口述一封信。 「『亲爱的邦奇——』」辛金开始讲。「这是他的暱称。」看到罗莎蒙德夫人脸色煞白,他补充说道。 沙里昂淡然一笑,看来似乎皇帝也算不上是个大问题。 ◇◇◇◇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有个谷仓让我们睡在里头?」莫西亚苦着脸问。 「一个正在逃跑的人还能指望有什么!」辛金悲惨地答道,扑倒在床上。 给几个年轻人过夜的地方显然是车库——塞缪尔斯勋爵的经济能力能供得起一个独立车库。僕人们用魔法召来床铺和干净的床单,但这间座落在正屋后面的小房子完全没有装饰,也没有任何让人赏心悦目的东西。 塞缪尔斯勋爵在当天下午的公会会议上,就听说了逮捕辛金以及他消失不见的整件事。事实上这事是整个马理隆的话题,这里的人总是喜欢稀奇古怪和不同于寻常的东西。 塞缪尔斯勋爵自己也觉得这故事不错——直到他回家,发现这故事在他的客厅继续上演。 辛金不遗余力地说明有他当客人是多么地荣幸。 「亲爱的先生,有一千个公爵,更别提那几百个男爵和一两个侯爵,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求我在城里时要时常去拜访他们家。当然了,我那时还没有下定决心。接着发生了那场不幸的意外。」他一脸痛苦、被刺伤的模样。「您可爱的孩子救了我。」他朝葛雯抛去飞吻,小姐只是垂眼坐着。「我怎么能拒绝她亲切的庇护呢?」 但是,看来这份荣幸并没有让塞缪尔斯先生心怀感谢。 而且,父亲警戒的目光看到了母亲溺爱的目光所没有发觉的东西。他立即就发现了乔朗忧郁的堂堂相貌有着怎样的危险。乔朗听从加洛德王子的劝告,将头髮剪短梳理整齐,闪亮的头髮将那双深沉的黑色眼瞳衬托得更为幽暗。他披散着及肩的黑髮,浓密的髮捲围拢着坚毅肃然的面庞。青年精悍的体格、有礼的声音,以及秀雅的双手,都与他朴素的穿着有种奇怪的和谐感,为他带来某种浪漫又神秘的气质。那个邪恶叔父与被夺走遗产的荒谬故事,更是加强了这种气质。仿佛这样还不够引起每个少女的注目似的,这个男子身上有种粗犷的野性激情,对塞缪尔斯勋爵而言,这一点尤其让人不安。 第62页 塞缪尔斯勋爵看到了女儿羞红的脸以及急促的唿吸,他看到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来吃晚餐,她和每个人交谈,就是不睬那个年轻人——十足地「恋爱中」的迹象。这本来不会让塞缪尔斯勋爵觉得太困扰,葛雯最近和好多青年男子都处于「恋爱中」,差不多一个月换一个。 让老爷在意的是,这个年轻人和葛雯以往所着迷的年轻贵族非常不同,因此他在晚餐之后立即就把女儿赶回了房间。那些年轻贵族都只是孩子,和自己可人的女儿一样年少轻狂、讨巧浮华。这一位却不是。虽然他年纪尚轻,但不知为何有着成年男子势在必得的专注与深情,这让塞缪尔斯勋爵担心自己娇弱的女儿会完全禁不起这样的勾引。 乔朗立即就发现了自己的敌人。这两人在晚餐时淡漠地彼此端详。乔朗的话不多,事实上一直在忙着专心维持自己是「活人」的幻象,用偷天换日的技巧品尝丰富的食物,啜饮上等的酒,装出一副在使用魔法的样子。他干得不错,不过部分原因是有莫西亚的样子做对比。莫西亚虽然在魔法上很有才能,但在用餐礼仪上仍表现得像个农民。应该悠然飘至唇边的汤碗却把汤都泼在他的衣服上,嘶嘶作响的烤肉差点把他一道穿上了烤肉叉,水晶酒杯像球一样在他周围蹦蹦跳跳。 莉莉安和玛乔丽应邀在葛雯家过夜,看到这些小意外时笑个不停,结果晚餐的一半时间里,她俩都把脸藏在餐巾后面偷笑。莫西亚既羞愧又尴尬,一直没有吃东西,只是红着脸坐在原位,一言不发、闷闷不乐。 塞缪尔斯勋爵老早就上床休息,还以冷若冰霜的语调请客人们也早点安歇,说他们肯定希望在引人注目地离开之前好好休息。辛金保证说皇帝陛下必然会赐给塞缪尔斯勋爵一片公爵领地,以回报他慷慨地招待了「皇帝认为是聪慧迷人的一位风流人物」,而爵士对这样的前景不抱乐观态度,只是非常冷淡地向他们道了晚安。 于是客人们准备上床睡觉,僕人们为他们照亮了去车库的路。当晚,沙里昂和莫西亚讨论着离开马理隆的计划;辛金絮絮叨叨地说着要狠狠报復,打算要求皇帝严惩看守城门的肯哈那;而乔朗则研究着他的敌人,仔细盘算要如何打倒击败塞缪尔斯勋爵。 乔朗决定要让葛雯德琳做他的妻子。 第四章 陨星 第二天是第七日,或者说祈祷日,不过马理隆很少有人还把它当祈祷日来看。这天是休息日,也是少数人的冥想日和多数人的娱乐时间。各个公会闭门歇业,所有的商店和设施也都暂不开放。大教堂一个上午会有两次祈祷式,稍早的弥撒是在壮丽的日出时分,正午的那次则被笑称为「醉鬼弥撒」,因为前一晚寻欢作乐了一夜的人们要到这时候才起得了床。 可想而知,塞缪尔斯勋爵一家在破晓时分就起床了——锡哈那法师总是将破晓时刻做得特别空灵飘渺,以展示白昼的荣耀——然后出发前往大教堂。塞缪尔斯勋爵语气生硬、态度疏离地邀请年轻人们与他同行。乔朗倒是很想接受,但沙里昂一个警示的眼色让他婉拒了邀请。莫西亚是立即拒绝,辛金则号称身体不适,没有足够的力量替自己换上合适的衣服。而且,他还打了一个大得吓人的呵欠,补充说自己不得不在屋里等待皇帝陛下的回覆。沙里昂本该和爵士一家同行,但他非常诚挚地说,他还没有机会让弟兄们知道他的到来,接着,仍是十分诚挚地补充说,他更情愿独自一人度过这一天。于是塞缪尔斯勋爵露出一个比甜瓜还要冷硬的微笑,把他们留下来用早餐。 早餐时间大家一声不响,因为有僕人们在场不便交谈。乔朗食不知味。从他那种如梦似幻的眼神看来,他贪婪品尝着的是玫瑰色的嘴唇和雪白的肌肤。莫西亚吃得狼吞虎咽,眼下他可以不必再面对那两个表姊妹的嘲笑了。辛金则回房睡觉。 沙里昂几乎没吃东西就离开了餐桌,一位僕役把他领到家庭圣堂。触媒圣徒在圣坛前跪下。这是一个很美的圣堂,虽然小却设计得颇为雅致。早晨的阳光自炫丽的彩色玻璃窗流泻而入。红木圣坛全然是大教堂圣坛的缩小仿制品,都刻着九个魔法支派的标志。圣堂里有六排座位,对这个家的家庭和佣僕来说,已绰绰有余。厚实的织锦铺在地上,消去了所有的声响,连屋外的鸟儿歌唱声也一併吸尽。 这是个有助于敬拜神明的地方,但沙里昂想着的既不是艾敏,也不是为了以防有僕人经过而在口中低声念诵的祷词。 我怎能如此盲目!他一遍又一遍地责问自己,紧握着藏在衣袍下,悬在颈间的黑暗之石链坠。加洛德王子怎能如此盲目?我当然看到了我们面对的危险,但是我原本看到的能一跃而过的阴暗裂缝,如今已扩展成能吞噬人的无底深渊!我看到了大处的危难,却没能发现小处的危险!它虽然小,但最终将让我们陷入。 比如昨天,在参观城中奇景时,沙里昂看到葛雯德琳差点就请他赐予两位青年生命之力,让他们能用魔法的翅膀飞翔——而这种事,对乔朗来说当然绝不可能做得到,也不可能伪装得了。幸好她什么也没说,可能以为他们因为一路旅行而累坏了。他们今天也都很走运:艾敏日是触媒圣徒冥想和学习的时间,因此除非是十分有必要的情况,圣徒们不需要传输生命之力给家中成员。 第63页 所有人都步行前往大教堂,因此对马理隆的居民来说,这是展示新鲜玩意的表演机会。他们在这一天都会穿上特别的鞋子,有些亵渎地称之为艾敏鞋。这种鞋根据穿鞋者的财富多少与阶层高低有各种模样,从丝缎拖鞋到精工制作的水晶鞋、镶满宝石的金鞋,到直接用宝石塑形的鞋都有。现在非常流行把训练好的动物拿来当鞋子,城里无论男女都有人拿蛇或鸽子、海龟或松鼠当鞋。当然了,穿着这种鞋子一般走不了路,这样的贵人得由僕人们拿躺椅抬着过去。 塞缪尔斯勋爵一家仅仅是中上阶层,穿的是非常精美,但也非常普通的丝缎拖鞋。鞋子并不很合脚,倒也不需要合脚,葛雯还没出家门,拖鞋就从脚上掉了下去。乔朗将它拾起,并在得到葛雯的允许后,把它再次套上她雪白的小脚。葛雯答应乔朗的请求后很胆怯地瞥了一眼父亲,乔朗就在塞缪尔斯勋爵严厉又警戒的目光下替她穿上鞋,然后他们一家就出门了。但沙里昂看到了乔朗递给葛雯德琳的眼神,他看到红晕漫上葛雯的脸颊,她轻薄衣裙下的胸脯快速起伏。很明显两人飞快地一头栽进了爱河,就像两块大石头从悬崖边缘笔直地跌了下去。 沙里昂思忖着这个无法预料的意外事件,觉得它的分量进一步加重了自己背负的重担,这时候,触媒圣徒发现一片黑影投到自己身上。他警觉地勐然抬头,发现是乔朗时,松了一口气。 「原谅我,触媒圣徒,如果我打扰了你的祈祷……」年轻人用和沙里昂说话时一贯冷淡的语气讲道。接着他突然闭口不言,不快地盯着圣堂的门,眼中的神情让人难以理解。 「你没有打扰我。」沙里昂把手按在装饰华丽的木椅背上,慢慢站起身。「其实我很高兴你来了,我非常想和你谈谈。」 「事实上,触——」乔朗喉间一紧,抬眼直视着触媒圣徒。「沙里昂。」他犹豫地喊了一声。「我来这里是为了……为了来向你致谢。」 沙里昂突然坐倒在天鹅绒椅垫上。 乔朗看到触媒圣徒惊愕的神情,苦笑起来——只是勾起嘴角,眼中亮起一星原本深埋着的光芒。「我以前是个不知感恩的杂种,对吧。」他这话是陈述,并非疑问。「加洛德王子告诉过我,但我不相信,一直到昨晚为止——昨晚我没怎么睡。」一阵潮红缓缓涌上他黝黑的脸庞。「原因正是你猜的那样。」 「昨晚。」他带着一份依恋的温柔,虔诚地说着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像刚加入教团的年轻见习修士在称颂艾敏。「我昨晚变了一个人,触——沙里昂,我思索着加洛德王子对我说过的每句话,突然间,我能理解了!我明白了自己以前是怎样的人,我恨我自己!」他不假思索地飞快讲着,净化着自身的灵魂。「我这才意识到昨天你为我们做了什么,你是如何立即设法救了我们……你救了我们——救了我——还不止一次,可我从来没有——」 「嘘。」沙里昂轻声喝住他,担心地看向圣堂半开半掩的门。 乔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压低了说话声。「——没有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感谢这件事……以及你为我做过的一切。」他把手指向背上藏在衣服下剑鞘里的闇黑之剑。「艾敏知道你为什么创造了它。」他心酸地说道。乔朗坐到沙里昂身旁的座位上,仰头望向彩窗,黑色眼眸中映着玻璃窗绚丽的色彩。 「我以前常对自己说,你和我是一样的,只不过你不肯承认。」乔朗继续说着,声音变得和缓。「我想要相信你在利用我。我以前常常这么看待所有的人,只不过大部分人很虚伪,不肯承认。」 「但是我的想法变了。」映在乔朗黑色眼眸中的光芒明亮闪烁,让触媒圣徒想到一道彩虹横过乌云密布的天空。「我现在知道关心某个人是什么心情。」他说着,抬起手不让沙里昂打断自己的话。「而且我知道你以前做的事违背自己的良心,因为你关心其他人,而不是因为你在担心自己。噢,也许也不是担心我!」乔朗一声苦笑。「我没有傻到会那么想,我知道自己从前是怎么待你的。你帮我造出这把剑,为了安顿和村民帮我杀了黑锁。」 「乔朗——」沙里昂嗫嚅着,但没能说下去。他还来不及阻拦,乔朗就离座跪在他跟前,那双眼睛已不再望着洒满阳光的窗户,而沙里昂看到那双眼中燃起的炽热如同熔炉中的烈火,火炭越来越明亮,借着风箱的吹息获得生命力,这份生命力会消耗它们,最终将它们化作灰烬。 「神父。」乔朗真心诚意地说道。「我需要你的忠告、你的帮助。我爱她,沙里昂!我一整夜都无法入睡,我也不想睡,睡眠意味着她的倩影会在我心中消失,这让我不能忍受,即使那只有一瞬间,即使我或许能梦到她。我爱她,而且——」青年的语气微微一变,更为幽暗、更为冷静。「——我想得到她,神父。」 「乔朗!」沙里昂心中的痛楚就像胸口堵着硬物。他想说的太多,但在这份剧痛中冲口而出的只有一句话:「乔朗,你是活死人!」 「见鬼的!」乔朗愤怒地喊道。 沙里昂胆战心惊地再次望向门,而乔朗一跃而起,大步走过去把门一甩关上。他转过身,对着触媒圣徒道:「再也不准对我提起这个。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把别人骗了那么久,我能继续骗倒他们!」他生气地指向楼上。「去问莫西亚!他清楚我这辈子所有事!去问他,他会告诉你,他敢用他母亲的双眼起誓,说我有魔法!」 第64页 「但你没有,乔朗。」沙里昂低声说着,尽管他非常不愿意说出这些话。「你是活死人,彻头彻尾的活死人!」他的手搓着椅子的扶手。「这块木头都比你的魔法多,乔朗!我能感觉到它的魔力!这世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我的手指下跳动着魔法的力量。然而在你身上没有任何魔法!没有!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说这不是问题!」黑色的眼眸窜出火苗,灼热炽烈,乔朗倾身抓住沙里昂的手臂。「看着我!当我得到我该得的,当我是个贵族时,这不是问题!没人在意!他们只会看到我的头衔和我的钱——」 「可是她呢?」沙里昂悲哀地说道。「她会看到什么?一个只能给她活死人孩子的活死人丈夫吗?」 乔朗眼中的烈焰灼烤着沙里昂的灵魂,他握在触媒圣徒手臂上的手收紧了,害得沙里昂痛得往后缩,但他什么也没说。他无法开口说出想说的话,他的心里涨得太满了,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同情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乔朗。 渐渐地,黑眼睛中的火焰熄灭了。渐渐地,火炭燃烧殆尽。闪亮的光芒消逝不见,脸上的光彩全然褪去,脸色苍白,唇色死灰,冰冷的幽暗再次降临。乔朗松开手,站直身,他的面庞再次变得冷峻,他已坚定不移地定下决心。「再次感谢你,触媒圣徒。」他平静地说道,声音如脸色一般冷硬。 「乔朗,很抱歉。」沙里昂心痛地说道。 「不!」乔朗扬起手。血色瞬间回到他脸上,唿吸也加快了。「你告诉了我事实,沙里昂。我得听实话,有些事……我不得不考虑……解决。」他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才是该道歉的人,我失去了控制,再也不会这样了。你会帮我,对吧,神父?」 「乔朗。」沙里昂温和地唤着他,站起身对着年轻人说道。「如果你真的关心这个年轻小姐,就立即走出她的生活,你能带给她的唯一新婚礼物,就是不幸。」 乔朗一言不发地瞪着沙里昂。触媒圣徒看到自己的话打动了年轻人,他的内心在挣扎。也许乔朗刚才说的是真话,也许他在昨晚的长夜中已经改变,也许这种改变只是因为潜移默化,是长期耐心的友爱、耐心的关怀产生了影响。 在他被刺伤、心灵脆弱的这一刻,乔朗灵魂中的挣扎是如何平定、做出的是什么决心,沙里昂没有机会知道。因为就在这时,外面骚动起来,主人一家刚从大教堂回来,亲眼看见皇帝的车飞近,就像一颗星辰从天空落下。 ◇◇◇◇ 「唉,辛金。」皇帝疲倦地说道。「你这回又陷进了什么事里?」 把这位威严的显赫人物迎入寒舍,在塞缪尔斯一家人里引起的慌乱不必多讲。其实皇帝从车上下来,飘入前庭花园时,所有人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完全手足无措。幸好辛金就在这时奔出了前门,扑进皇帝怀里,嚎啕大哭叫着什么「羞辱」、「丧失体面」和「拇指夹刑具」。 皇帝拉起了辛金的手,罗莎蒙德夫人这才回过神,恢復往常女中豪杰的将领风范,指挥她的人马在家中冲杀。她优雅有礼地欢迎皇帝陛下光临寒舍,把他领到厅里,请他在家中最好的椅子上就坐,接着将家人和客人安置在他周围。 「真的,邦奇,我不能说。」辛金一副受伤的语气。「这简直是羞辱,难道你不明白吗?竟在城门前把人像是谋杀犯一样扣下……」 沙里昂谦恭地站在角落里,一听这话立即全身绷紧,同时看到乔朗眼中立即亮起了警戒。辛金什么都没发觉,恼火地往下讲。 「真倒霉。」他继续沮丧说道。「现在我得被迫窝藏在这种……住处……虽然房子很不错,罗莎蒙德夫人也很好客。」他漫不经心地朝她抛了个飞吻,那位夫人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可这当然不是我住得习惯的地方。」他拿丝巾沾了沾眼睛。 「确实,辛金,朕以为这算你走运。」皇帝答道,微笑着懒洋洋一挥手。「一个迷人的住处,大人。」他对塞缪尔斯勋爵说道,爵士深深一躬身。「你的夫人是块宝石,你可爱的女儿与她极为相似。你的事,朕将尽力而为,辛金。」皇帝起身准备离开,又引起这家人一场忙乱。「然而在此期间,朕以为你应当留在此地,倘若塞缪尔斯勋爵愿意安置你的话。」 爵士躬身行礼了好几次,他的喜悦心情溢于言表。他太自豪、太高兴了,能款待陛下的朋友真是不胜荣幸…… 「对。」皇帝疲惫地说道。「非常荣幸。谢谢,塞缪尔斯勋爵。在此期间,辛金,朕将尽力查明指控是为何事,由何人提出,能如何解决。这只需一两天,因此不可在街上显耀。要知道,朕与杜克锡司相较,力尽于此。」 「啊,对,那些小人!」辛金怒骂,然后深深嘆息。「您真的太好了,陛下,容我再说一句。」他把皇帝拉到一旁,在他耳朵低语,零星漏出几句「伯爵夫人」、「打得火热」、「不巧被发现光着身子」,皇帝有一次还大笑出声,那份真心的开怀是连多次出入宫廷的沙里昂都从未听到过的。陛下拍了拍辛金的后背。 「朕明白——朕眼下得离开了,还有国家大事及其余要事,朕在艾敏日亦不得安闲。」皇帝对已经站好位置的这家人说,他们一家子已经列队站好,准备恭送显赫的贵客离开。皇帝朝前门飘去。「塞缪尔斯勋爵,罗莎蒙德夫人。」皇帝伸出手给他们亲吻。「再次感谢你们好心收留这个年轻无赖。朕即将庆祝一个节日,宫中将有盛大舞会。过来,辛金,你会带塞缪尔斯勋爵一家来,对吧,嗯?」皇帝的目光落到葛雯德琳身上。「你想来吗,年轻的小姐?」他问这话时甩开了做作的语调和姿态,以带着父爱的微笑打量着这位年轻小姐,沙里昂在这微笑中看到了一丝忧愁与痛苦。 第65页 「噢,陛下!」葛雯合起双手轻声嘆着,兴高采烈得全然忘记要行礼致谢。 「没关系,夫人。」罗莎蒙德夫人斥责女儿没礼貌时,皇帝和气地说道。「我们都还记得年轻是什么样。」这话依然是忧伤的语气,淡淡地蒙着遗憾。 皇帝已经站到了门边,沙里昂正庆幸自己安然度过这场接近的危机,这时,他看到辛金不怀好意地朝他瞧来。沙里昂的心像是被打了一拳。他一看到辛金的眼睛就清楚那个傢伙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用力摇了摇头,竭力想缩到家具后面。 但是辛金笑得一副坦诚模样,不经意地说道:「哎呀,这骇人听闻的意外把我吓得心力交瘁,我都忘了向陛下介绍自己的朋友。陛下,这位是邓斯塔伯神父……」 「邓斯塔伯。」可怜的触媒圣徒深鞠一躬,喃喃说道。 「神父。」皇帝优雅地一扬手,微微点了点撒满香粉的头。 「还有我的两个朋友——都是演员。」辛金轻快地说。「艺名是:莫西亚、乔朗。我们会在舞会上表演猜谜……」 沙里昂没听到辛金接下去说的话——皇帝也没听到。 皇帝一副愉快地施恩于人的宽容模样,将手伸向莫西亚。莫西亚吻了皇帝的手,脸红得跟皇帝的红宝石戒指差不多。乔朗也上前来行礼。 介绍到乔朗时,他正站在沙里昂后面稍远的地方,站在一个壁橱的暗影之中。他上前来,接住皇帝的手,并躬下了身——但他没有吻上去,随即就站直了身。他上前行礼时,走进前面某扇窗户在屋里投下的一片阳光之中。阳光勾勒出乔朗面庞的秀雅轮廓,高耸颧骨、结实傲然的下颚。阳光在乔朗的头髮上闪烁,那是遗传自他母亲的秀髮。这秀髮声名赫赫,传说和歌谣都颂赞它的美丽;这秀髮宛如死尸上的髮丝,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皇帝毫无意义的手势僵住了,他只是愣神看着,血色自他脸上退去,他双眼大睁,嘴唇微张,却什么都没说。 沙里昂屏气凝神。他知道了!艾敏救救我们!他知道了。 他该怎么办?触媒圣徒惊慌失措。召来杜克锡司?绝对不会!他绝不可能出卖自己的亲生儿子…… 沙里昂仓皇地四下张望。肯定每个人都注意到了!但是没人表现出来,只除了他自己。 他慌忙回头看向乔朗,惊讶地眨了眨眼。 皇帝一脸平静,惊讶就像一道水纹滑过沉静的水面,如此而已。他对乔朗露出的微笑就像朝他伸出手的态度一样,只是空泛的礼节。乔朗退回阴影中——他什么也没发现,只因刚才直视阳光而眩目不已。皇帝心不在焉地转过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辛金继续交谈。 「我的朋友们都是一流的演员。」辛金说着,用丝巾沾了沾唇。「他们也在皇宫的受邀之列,这是当然的,陛下。」 「朋友们?」皇帝像是已经忘了还有这些人。「噢,对,当然。」他宽宏大量地说。 「在这种时候会有节日要庆祝,挺奇怪的,不是吗,至高无上的陛下?」在塞缪尔斯一家的躁动和慌忙行礼之中,说个不停的辛金陪皇帝走出门。皇帝的御车飘在街上,整辆车全是水晶,各个刻面映照反射着阳光,光焰太盛,几乎没人能直盯着它看,否则会被亮光刺瞎。「我一时想不起来了,这节日是要庆祝什么来着?」 皇帝的回答没人听到,周边邻居全都出来欢唿挥手,这一剎那就奠定了塞缪尔斯勋爵的名声和地位。邻居们原本指望自己能提升到公会会长地位的想法,在那一瞬间被连根拔起,就像德鲁伊拔掉枯树一样,被干脆利落地丢到一边。皇帝上了车,赐予所有人祝福,然后这颗星辰就回到了天上,只留给下面这些束缚在地面的凡夫俗子一道黯淡的荣耀光焰。 塞缪尔斯一家简直是兴高采烈。罗莎蒙德夫人散出骄傲的光辉,目光满意地扫过那些邻居。葛雯沉浸在得到舞会邀请的快乐里,然后想到自己没有合适的衣服可穿,于是突然哭了出来。莫西亚呆呆地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一副着迷模样,直到莉莉安突然跳出来打断他的遐想——红着脸的小姐向他保证这是无心的。得到他的谅解后,她问他是否对参观内花园有兴趣,接着带他走了出去,快乐地叽叽咕咕讲起他「古怪有趣的」说话方式。 而乔朗发现自己和他的敌人旗鼓相当了——都有马、小卒和炮。 塞缪尔斯勋爵朝这位青年走来,亲切地一手拍上乔朗的肩膀。「辛金跟我说你认为自己有权继承在马理隆的一些地产。」 「大人。」乔朗谨慎地瞧着他。「那个邪恶叔父的故事并不是真的……」 塞缪尔斯勋爵笑了。「不,我一刻钟也没相信过那个故事。昨晚从辛金那里一点点地掏出了真话,那更有意思、更真实。也许我能帮上忙,我有门路确定一些纪录……」他这么说着,拉着年轻人进了私人书房,在身后关上了门。 没人注意触媒圣徒,沙里昂也乐于如此。他回到不会受人打扰的家族圣堂,坐下来。阳光不再从彩窗射入,屋里笼罩着凉爽的阴影。沙里昂开始无法控制地哆嗦,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广漠的、无法战胜的恐惧。 目睹过人们的背叛之后,他失去了对神的信仰。世界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架巨型机器,他曾在掌握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那些古代文献里看过这样的机器:它一旦开始启动,就会照自然规律运作不息。人只是众多齿轮上的一个小齿,由自身的规律推动,他的生活完全倚赖于周围其他轮齿的动作。轮齿一坏掉就会被取代,巨大的机器能继续运作,一直一直运作下去,也许直到永远。 第66页 这像是世界的一个缩影,沙里昂对此觉得不安。然而,这好过看到世界由某个卑鄙的神在推动,祂沉溺于权力、玩弄手腕,让祂的主教一副神圣模样地称颂祂的名字,把祂的子民都当作羔羊。 而现在,沙里昂第一次考虑着另一种可能性,由此带来的敬畏感让灵魂觉得卑微。假如艾敏确实存在,祂的能力强大益运;假如祂知道来世之境海滨上所有砂砾的数目,假如祂了解人的情感思想,假如祂有的计划如梦境一般广袤,凡人根本不能看到,根本不能理解。 「假如。」沙里昂轻声自语,凝视着彩窗上艾敏的九芒星标志。「我们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正奔向自己的命运,像被河流漩涡捲走的人一样沖向自己的毁灭;我们或许会攀住礁石,或许会想奋力游到岸边,但我们的力量不能与冲击的力量相比。攀着石头的手臂会疲倦无力,脚也只能勉强碰到河床,然后河流会再次将我们捲走。很快,黑暗的河水就会淹过我们的头顶……」 沙里昂把头埋进手里,闭上眼,胸口那份紧窒的感觉就像是他真的溺在河水中,肺部渴求着空气。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因为他知道两周以后的今天,他们要庆祝的是什么节日。乔朗将在离开皇宫十八年以后回到宫中——到那一天整整十八年。 乔朗要去庆祝自己的忌日周年。 第五章 陷入罗网 在马理隆皇宫之下,在上层城市和下层城市之下,在花园之下,在那位将人民引领至看似将毁灭他们的此地的伟大法师墓地之下,有一间密室。这里仅为真正统治着辛姆哈伦的教团成员所知。某天夜里,在这个密室中,聚集了八个人,他们身着黑袍,两手拢在身前,围着地上九芒星图案站成一个圈。所有的黑帽都对着同一个方向,对着星辰的第九个星芒,尽管那个位置上空空如也。所有人都耐心等待着,耐心是他们的格言,他们知道耐心通常都会得到回报。 空气开始抖动,接着第九个星芒被黑袍的褶边盖住了。第九个人扫了一眼圈子,看到每个人都到了,于是点了点头,一击掌,让圆圈正中现出一本皮革包边的大书,而脆弱的羊皮纸正打开在空白的地方,书悬在半空。 「你可以继续说了。」她对站在第一个星芒上的成员说。 那位杜克锡司开始汇报,他说的话被同时记录下来,巨书上跟着闪过一道道火焰。 「今天市场上走失了一个孩子,夫人。」他说。「她已经被找到,交还给父母。」 女巫术士点点头。下一个人开口。 「我们解决了鍊金术士卢西恩的谋杀案,夫人。只有一个人足够了解那种药剂,知道它和另一种药混合时将发生剧烈爆炸,而非鍊金术士声称正在调配的青春药。」 「鍊金术士的学徒。」女巫术士说。 「正是。」 「动机?」 「学徒与卢西恩的妻子有私情,经过『询问』之后,学徒承认了自己的,以及她的罪,两人都收监待审。」 「令人满意。」女巫术士再次点头,目光转向另一个星芒上的人。 「对活死人乔朗的搜索仍在继续,女士。进入马理隆的农奴法师或疑为农奴法师的名单已整理完毕,至今查到十一人,均已通过审查。所有这些人都有正当理由进城,其中七人已被完全排除。此外,触媒圣徒一派已向我们提供他们教团进城的新成员名单。对照两份名单,我们得到一个有趣的结果。」 他停了下来,疑虑地看向首领,请示此事该通报全体会议成员还是单独告知她。女巫术士考虑片刻,遣离其他人,合上了那本大书。 「继续。」两人单独相处时,她说。 「那个触媒圣徒是邓斯塔伯神父,他是家族圣徒,几年前离开了马理隆。他回来的理由据称是主人去世,因而离开了那家人。」 「这话可以查证。」 「我们当然正在查证,夫人。他与沙里昂神父的外貌表述不符,但外貌能轻易改变。有趣的是,他与一伙青年一同入城,其中一个已查出是农奴法师。」 「其他的同伙呢?」 巫术士有些犹豫。「我们认出了一个,夫人,也许还有其他人。城门那天挤满了人,还发生了一件相当令人起疑的事件。」 「是什么?」 「逮捕那个触媒圣徒的同伙之一未遂,夫人。是辛金。」 女巫术士皱起眉。「这让事态变复杂了。皇帝本人看来想干涉关于辛金的事,这倒不是因为辛金是什么重要人物。」女巫不在意地一挥手。「那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能轻松解决,但我们不能做得太明显,表明我们在找那个年轻人的麻烦。皇帝会对此感到不快,而且这方面的事情太敏感,不能让他有任何藉口攻击我们——或贊维尔亲王。因此,继续小心关注。如果能办到,让那个农奴法师落单,质询他,或者也许可以……」她迟疑着没说下去,沉思地抿紧嘴。 「夫人?」巫术士恭敬地问道。「您是说?」 「辛金以前为我们工作过,不是吗?」 「对,夫人,但是……」这回轮到巫术士迟疑不决。 「但是?」 「他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夫人。」 「不过。」女巫术士打定了主意。「那要看你能用什么办法对付他。他带来的助益无法估量,当然,必须当心。我想,你知道要怎么对付他吧?」 第67页 巫术士欠身行礼。「那个触媒圣徒呢?」 「和往常一样,教会自己解决。我会通知凡亚主教,但没有证据时,他肯定不会动手。你继续调查。」 「是,夫人。」 女巫术士没再说话,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巫术士站在她跟前一动也不动,他知道她还在考虑他的事,也没有允许他离开。她的双眼在兜帽下的黑影中闪着光,终于朝他看来。 「没有其他的同伙了?没有其他人和这三人在一起?」 巫术士正等着这个问题。「夫人。」他低声说,知道她不会容忍任何藉口,但也知道她必须明白自己的能力有限。「城门当时蜂拥着许多人,一片混乱,那个年轻人乔朗毕竟是个活死人,不仅如此,如果他确实掌握了黑暗之石的力量,就能避过我们的耳目。」 「对。」女巫术士咕哝。「你在监视那一家人吗?」 「我们尽力而为,因为皇帝将他们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我考虑质询那里的僕役……」 「你做得对,注意僕役的闲聊,我们必须当心,不能惊动那些人。和辛金打交道时切记这一点。如果他们正是要找的人,最细微的麻烦徵兆都会将他们吓跑,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把他们困在城内,因为一旦到了化外之地,就会失去他们的形迹。给他们时间,用安稳让他们麻痹、大意,然后他们就会出错。他们犯错的时候,我们要抓住机会。」 「是,夫人。」巫术士欠身行礼,发觉自己得到了告退的许可,于是消失不见。 「要有耐心。」这个词在空中轻响,像是跟在他身后的一记祝福。 第六章 花园 马理隆的人们都知道内花园,或说所谓的家庭花园是每个家的中心。不管多么粗陋的房子都有自己的花园,即使这花园里除了卵石步道中央的花床之外,别无他物。花园平静的绿色喷洒出喜悦和欣慰,能让一家人快乐地生活。传说家族花园能祝福一家人得到更多的生命之力。 当然,马理隆富有人家的花园其美丽极为少见,非比寻常。一个维护良好、栽种合宜的内花园,能在其他方面让一个家受益,塞缪尔斯勋爵很清楚这一点。身分地位就像家族花园里的花草,在此生根,由此繁盛。因此,就如他生活中的其他事物一样,塞缪尔斯勋爵的花园不仅美丽……也同时是一桩打理良好的生意。 一个家族花园不难维护,塞缪尔斯勋爵雇得起园丁,但是就他的情况而言,雇园丁又太过张扬。因此他亲自打理花园,每天去工作之前都到花园来确认一切如常。例如,龙百合在一天的固定时刻会喷吐让人不安的蓝色火舌,这种植物如果用来装饰或当作时钟,不仔细照顾的话就会伤人。他不得不每天修剪合唱竹,有些竹枝长得比其他的快,不修剪就会一直走音。风棕榈每天都得按天气调整风力,它们摇曳的叶子会搧出持续不断的和风,天暖时让人觉得愉快,天冷时就让人不舒服,因此天冷时得用魔法减弱它们的风力。 但是还有些小问题。塞缪尔斯勋爵的花园通常规划合理、井井有条,令人称羡,不过和更高阶层人家里的花园相比,它稍微小了点。塞缪尔斯勋爵聪明地弥补了这一点缺憾。花园小径在浓密繁盛的植物间蜿蜒,把花草树木变成一座弯绕扭转的迷宫,客人们一进花园就看不到主屋的位置,而且也会失去方向感。塞缪尔斯勋爵每天都会改变树篱的位置,来人能快乐地在花园里「迷路」上几个小时。 这对葛雯德琳来说,是仅次于调情的消遣。 葛雯受过良好的教育,现在的阿尔班那拉阶层都流行让女儿受教育,她每天早上都跟着玛莉学习魔法和宗教的高层理论和哲理。塞缪尔斯勋爵每天都很高兴看到女儿在学习,看着她金色的小脑袋认认真真地悬在一本书上。他离家去工作时,那幅令人愉悦的景象总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他并不知道女儿看的书通常在他离开之后就会消失,或是换成了其他更有趣的内容——比如大胆的盗贼雨果爵士。 偶尔会由罗莎蒙德夫人来教授早上的课程,教女儿如何管理家务、安排僕人以及养育儿女。葛雯德琳对这些课程的兴趣和母亲差不多一样浓厚,两人会花大量时间去建造修饰想像中的气派空中楼阁。然而,不论她和母亲相处得多么愉快、阅读雨果爵士的故事时多么开心,葛雯每天都盼望着在课程结束后跟玛莉一起到花园中去散步。 罗莎蒙德夫人总是打趣说葛雯有着德鲁伊的血,因为对于并没有那种天分的人来说,她对植物很有一套。她只靠说说话就能哄得恹恹的玫瑰开花,失去生机的树苗在她的温柔碰触下会伸展细嫩的枝条,而绞杀其他植物的杂草则在她靠近时躲开,想藏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再没有比早上在花园散步更让葛雯开心的事了。毫无疑问,这也是乔朗碰巧在一天的这个时候到花园里来的原因,至少他说这是碰巧——他只是想唿吸新鲜空气,所以当他看到她就飘在前方的玫瑰丛中时,当然会显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她的金髮绕出亮丽的髮捲,编成辫子盘在头上,映着阳光闪闪发亮。她粉红的衣裙缠着飘舞的丝带,使她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一朵娇艷的玫瑰。 「旭日东升,先生。」葛雯德琳说着,玫瑰色染上她的面颊。 第68页 「旭日东升,小姐。」乔朗沉声说道,站在地面抬眼望着她。 「你不和我一起走走吗?」葛雯示意他飘上来。 乔朗脸色一黯,让葛雯大吃一惊,他漆黑的眉毛在眼睛上拧成一条粗硬的线。「不,谢谢,小姐。」他很有分寸地说。「我没有足够的生命之力——」 「哦。」葛雯急忙说道。「玛莉能赐予你生命之力,如果你的触媒圣徒今天不在的话。玛莉?你在哪?」 葛雯四下找寻触媒圣徒,没有看到乔朗脸上一阵痛苦的抽搐扭曲了他的脸。玛莉从她的小主人身后赶上来,正对着乔朗,因此把这扭曲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她并没有猜测这意味着什么,但也敏锐得足以明白有某种原因使他不能,或不愿使用自己的魔法力。她像任何规矩的僕人一样,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说她自己能力不足。 「请小姐和先生原谅。」她说。「我觉得有些累,为了照顾小主人,我半夜起来过。」 「我竟这样自私可恶,一个早上都在吸取你的力量,原谅我。」葛雯立即后悔了。「我就下来,别走。」她薄薄的衣裙在周围翻卷,像一团裹着她的粉红云彩。葛雯飘落到地面上,仅仅悬得比路面稍高,免得在石头上碰伤自己赤裸的双脚。 玛莉瞥了乔朗一眼,看到他表示感谢的眼神。但在那双黑色眼眸中还有别种神情——某种尖锐的刺探,像是试图猜测她究竟知道了多少,这让玛莉觉得很不安。 「如果你愿意,我想带你在花园走走,先生。」葛雯羞怯地说道。 「谢谢,我非常乐意。」乔朗这么说着,目光却仍停留在玛莉身上,进一步增加了她的不安。「我的父亲是位触媒圣徒。」他像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番。「我是阿尔班那拉,但我的生命之力非常少。」 「是吗,先生?」玛莉客气地回应,这年轻人的目光让她觉得有些困惑,而且她有些荒谬地觉得那具有威胁性。 「触媒圣徒?」葛雯天真地问道。「而你却不是触媒圣徒?这很不寻常呢。」 「我的生活一直很不寻常。」乔朗把目光从玛莉转向葛雯,沉声说着。在她徐徐从空中降到他身边时,乔朗彬彬有礼地伸手接住她。 「我非常想听听你的生活是怎样的。」葛雯说道。「你曾到过外面的世界,对吗?」她嘆着气扫了一眼花园。「我一辈子都只在这里度过,我从来没看过马理隆外面是什么样。跟我说说外面吧,它长什么样?」 「有的时候,非常严酷。」乔朗低声说道,眼神像是怀念,又很阴郁。他垂眼看到那只雪白的小手停落在他硬实的手掌中——她的肌肤光滑柔软,而他的则因熔炉的生活遍布伤痕。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会跟你讲我的故事。」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一片开得正灿烂的虎爪百合。「我昨晚讲过给你的父亲听。我的母亲就和你一样,在马理隆出生成长,她的名字是安雅,她是一位阿尔班那拉……」 他侃侃而谈,讲着安雅的悲剧故事(他认为适合年轻小姐听的部分都说了),他的话有时很含煳,或是声音很小,葛雯不得不朝他飘近才能听清楚。 玛莉谨慎地保持一段距离跟在他俩后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你的母亲去世了,所以你到这里来,来获取名声,取回遗产?」故事快说完的时候,葛雯眼中亮起泪光。 「是的。」乔朗说得很坚决。 「我觉得你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葛雯说。「我希望你能找到母亲的家族,让他们明白自己那样对待她是多么卑劣!我都想不出更残酷的事了!竟看着深爱的人那样死去!」葛雯摇着头,一滴泪莹莹滑过面颊。「难怪她会发疯,可怜人,她一定非常爱你的父亲。」 「他也爱她。」乔朗转身拉住葛雯德琳的另一只手。「他为了她,虽生犹死。」 葛雯的脸一直红到髮根,粉红衣裙的胸部飞快地起伏。她在乔朗眼中看到了绝不会弄错的暗示,觉得它从他的手一直涌进她的。一记愉悦的痛楚穿透她的心房,留下让人害怕的伤痕。这样突然拉着手是非常不妥当的,葛雯羞涩地瞥了一眼玛莉,把手从乔朗那里抽了回来,他也松开了手。 葛雯把手背到身后,免得再被握住,别过脸躲开那双黑眼眸中令人困扰的目光,脱口讲出想到的第一件事。「但我有件事不明白。」她沉思地拧起眉毛。「如果教会不允许你的父母亲结婚,那么怎么会有你?触媒圣徒们——」 这时候,玛莉快步赶到小主人身旁。「葛雯德琳,亲爱的,你在发抖。我想锡哈那法师今早一定出了错。你没有感觉到春天的寒意吗?」她慌忙对乔朗发问。 「没有,修女。」他答道。「不过,我通常不论各种天气都待在室外。」 「我根本不冷,玛莉。」葛雯刚想生气地说几句话,但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你总是对的,玛莉。」她说道,搓了搓手臂。「我确实有一点冷。可以帮我个忙,进屋把我的披肩拿来吗?」 玛莉对自己犯的错发现得太晚了。「小姐可以直接召唤披肩。」玛莉稍微严厉地说道。 「不,不。」葛雯德琳摇摇头,狡黠地笑起来。「我的生命之力越来越少了,而你也累得无法再传给我一些。请把它拿来吧,玛莉,你知道妈妈发现我感冒的话会多么难过,我们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我想,这位绅士不反对陪我一会吧?」 第69页 这位绅士无论如何都不会反对,结果玛莉别无选择,只得回屋去找那条披肩,而葛雯则希望那条披肩藏在难找的地方。 葛雯德琳还是小心地把手藏在背后,但又任性地想再经歷一次那种陌生的愉悦痛楚,于是她转身面对乔朗。她仰起头,迳自看向那双漆黑的眼睛,于是那种痛楚再次袭来,但并不十分愉快。又一次,她觉得自身灵魂的热情和欢乐被这个青年吸走,哺餵着他心中某种深切的饥渴,而他却没有回报任何感情。 看着这双眼睛令人害怕,比他的碰触还要让她害怕,于是葛雯移开了视线。「有……有点冷。」她嗫嚅着,微微飘开。「也许我该进屋去……」 「别走,葛雯德琳。」他的声音让她从心底开始发抖,就像她卷进了风暴中的云层,碰到了雷电。「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感觉,一点也不知道。」葛雯冷淡地反驳,突如其来的玩闹心情取代了原来的恐惧感,现在他们在玩她知道规则的游戏了。「再说。」她傲慢地说着,背过身,伸手拂过一朵百合花。「我不想知道。」 这番调情的话她曾经对曼楚公爵那个文雅的儿子讲过,而那位热情的年轻人扑到她的脚下——字面上的而已——宣告他永远不变的爱恋,还讲了无数其他让人高兴的胡言乱语,让她和她的表姊妹笑了一夜。她的手停在百合花上,等着乔朗也这么说、这么做。 但是,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葛雯垂眼偷瞥了乔朗一眼,被看到的事骇得胆战心惊。 乔朗看起来就像被判处了死刑,他脸色煞白、唇色死灰,紧抿着嘴免得它会发抖,或是准备吐出那些在他眼中燃起的字句。他绷紧了下颚,当他开口时,连声音也绷紧了。「请原谅。」他说。「我把自己变成了傻瓜,看来我误会了你的亲切,我会离开……」 葛雯倒吸一口气。他在说什么?他在做什么?他要离开!他真的转过身去,准备走开。他的靴子碾过花园小径上的大理石,在阳光下闪着光!但游戏不该是这样玩的! 突然间,她明白了,对他来说,刚才的事并不是游戏。她想起方才听到的他一生的故事,这一回,换成以成熟女子的心态来看,她感觉到了那份寂寞、那份残酷,她记起他眼中的渴望,也看到了其中的一抹阴暗。 葛雯犹豫了片刻,不断发着抖。她想留在原地让他走远,继续做一个小女孩,继续玩这样的游戏;但另一个她则轻声说,如果她这么做,就会失去某些真挚的、宝贵的东西,穷尽一生也找不回来。乔朗渐渐走远,葛雯心中的痛楚不再包含着愉悦,它冰冷空洞,空荡茫然。 魔力从她身体中流尽,她落到地面。乔朗走得越来越远了,葛雯德琳不顾刺进纤秀双足的尖利石头,沿着小路奔去。 「停下,噢,停下!」她痛苦地喊道。 听到她的叫声,乔朗愕然地转回身。 「请你,不要走!」葛雯恳求着,朝他伸出手。她绊到了自己飞舞的长裙,踉跄几步,险些摔倒,他将她纳入怀抱。 「别离开我,乔朗。」她轻声说道,看向他的双眼。而他紧紧抱住她,双手却又如此温柔,他和她一样浑身颤抖。「我在意!真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我不该那样残忍……」她把脸埋进手中,开始哭泣。 乔朗把她抱在怀里,拂过她丝缎般的秀髮。血液涌进他的耳朵,她芬芳的气息、柔软的肢体紧紧贴向他,让他陶醉不已。「葛雯德琳。」他声音发颤地说。「我可以向你父亲请求与你结婚吗?」 她没有看着他,不然会见到他眼中的黑暗,就像一只野兽蜷缩在灵魂的角落;那是一片他自以为已经锁上铁链、受到管制的黑暗。如果她看到了,还是一个女孩的她会逃走,因为那一片黑暗只有成熟女性才能毫无惧色地面对,因为只有那样的女性才已经与自己心中的这种黑暗较量过。但是葛雯德琳仍把脸埋在手里,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乔朗笑了,他看到远处的玛莉正在走近,把披肩拿在手上。于是他急忙向葛雯轻声示警,让她回復镇定,跟她说自己会立即和她的父亲商议。然后他走了,把葛雯留在小径上。她飞快地眨掉泪水,尽量擦去脚上划痕渗出的血迹,藏起伤痕,不让宠爱她的家庭教师看到。 ◇◇◇◇ 在皇帝来访这桩大事发生过后的第三天晚上,另一对伴侣在花园中散步。老爷把夫人带到这里来,打算和她私下说些话。 「那么那个邪恶叔父的故事不是真的?」罗莎蒙德夫人失望地问丈夫。 「不是真的,亲爱的。」塞缪尔斯勋爵宠溺地说。「你真以为会有这种事吗?不过是童言戏语……」他挥了挥手甩开这些胡说。 「我想也是。」罗莎蒙德夫人嘆了口气。 「别气馁。」老爷低声说着,借着晚风飘到她身旁。「事实虽然没有那么浪漫,却要有意思多了。」 「真的?」夫人脸色一亮,深情地仰望丈夫月光下的脸,觉得他是多么英俊。公会会长的老式蓝色袍子很适合塞缪尔斯勋爵,他刚过四十岁,身体健康,因为他并非贵族,所以不会沉溺于上流阶层的胡闹玩乐。他没有因为暴食变胖,也没有因为贪杯而满脸醺红;他的头髮虽然已经花白,却依然浓密。罗莎蒙德夫人深深以丈夫为傲,而他也以她为豪。 第70页 他俩的婚姻就和马理隆的很多夫妻一样,是由家里安排的,并非一对相恋成婚的爱人。他们的孩子是正当合法地怀孕所得,也就是经过庄严的宗教仪式,由触媒圣徒将男方的精子传送入女方的体内。男女肉体的结合被认为是罪孽,是粗野的兽行,但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比大多数夫妻要幸运,这些年来两人都彼此友爱,相敬如宾,思想和追求都相得益彰。 「是的,真的。」塞缪尔斯勋爵继续说,挑剔地扫了一眼玫瑰花丛,提醒自己明早要检查是否有蚜虫。「你还记得某件丑闻吗?就在好多年以前——」 「丑闻!」夫人像是被吓着了。 「放心,亲爱的。」塞缪尔斯勋爵安慰她。「那是十七,差不多十八年前的事。一位出身高贵的女性……」他停了一会。「我得说是出身非常高贵的女性。」他意味深长地特别说明,显然是乐意让妻子继续猜测。「她不幸爱上了家族圣徒。教会不允许他们结婚,于是两人私奔了。他们之后被发现时,处于相当令人震惊、非常可怕的境况。」 「我想起这样的事了。」罗莎蒙德夫人说道。「但我从来不知道细节。不知你是否记得,我们那时候还没结婚,而我妈妈是很保守的人。」 塞缪尔斯勋爵倾过身,在夫人耳畔轻声说了些话。 「太可怕了!」罗莎蒙德夫人嫌恶地躲开。 「确实。」爵士肃然。「以这种亵渎方式得到的孩子,父亲被判处转化之刑,教会带走了年轻的母亲,在她怀孕的时候给予她庇护容身的地方。任何可信的理由都能让她回到家里,一切都会被原谅,毕竟她是独生女,而她的家人富有得足以将此事平息。但那可怕的经歷把这个小姐逼疯了,她带着孩子逃出了城,像一个农奴法师一样度日。她的家人找过她,但没有音讯。这位不幸小姐的父母双亲如今都已过世——照那个年轻人所言,只剩她一个人,土地和财产都託付给教会,如果她的孩子活着,就能继承遗产。如果这位年轻人能证明自己的身分……」 罗莎蒙德夫人转身面对丈夫,专注地打量着他的脸。「你知道这个家族的名字,是吗?」 「我确实知道,亲爱的。」他严肃地说道,拉起她的手。「你也知道,至少,你一听就能认出来。那个年轻人说他的母亲叫安雅。」 「安雅。」夫人皱起眉念着这个名字。「安雅……」她瞪大眼张开了嘴,连忙把手捂到嘴上。「仁慈的艾敏!」她喃喃说道。 「安雅,菲茨杰拉德男爵的独生女——」 「——皇帝的表亲——」 「——父母双方都和半数的贵族家庭有姻亲关系,亲爱的——」 「——还是马理隆最富有的人之一。」两人同时说道。 「你确定?」罗莎蒙德夫人问道,她脸色发白,将手按到心口,抑住怦怦的心跳。「这个乔朗可能是冒充的。」 「可能是。」塞缪尔斯勋爵勉强承认。「但这事很容易查证,冒名顶替的人会知道他不会有希望成功,而这个年轻人的故事完全能说得通。他知道的事够多,但又不会太多,比如说会有断掉的地方,他也不会去补充,我相信若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人,肯定会什么事都知道。当我问他,他的母亲全名是什么、地产可能价值多少的时候,他真的是一头雾水。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真的很茫然。再说,他说邓斯塔伯神父能证实他的话。」 「你和那个圣徒谈过了?」罗莎蒙德夫人急忙问道。 「对,亲爱的,就在今天下午。他不愿提起这件事——你也知道这些触媒圣徒是如何彼此关联,他肯定是羞于承认他的教团其中一员竟然堕落到这种程度。但他对我承认,凡亚主教本人派他去找过这个年轻人。除了希望能找人继承这份遗产,还会是什么理由?」塞缪尔斯勋爵洋洋得意地说。 「凡亚主教!他本人!」罗莎蒙德夫人快喘不过气了。 「你明白了吗?而且。」塞缪尔斯勋爵再次贴近夫人,讲了些悄悄话。「那个年轻人已经请求我的允许去追求葛雯德琳!」 「啊!」罗莎蒙德夫人轻抽一口气。「你怎么说?」 「我非常严厉地告诉他,注意你的言行,我会仔细考虑此事。」塞缪尔斯勋爵答道,拢起衣领做出非常威严的架势。「当然我们要先确认这个年轻人的身分。乔朗不愿意只凭现有的微薄证据就去教会,我也不怪他,这会严重贬损他的人格。我保证我将做些调查,看看能否找到其他的证据,例如一张出生证明,这应该不难找到。」 「葛雯呢?」罗莎蒙德夫人追问,并不在意这些男人们关心的事。 塞缪尔斯勋爵露出宠爱的笑容。「好吧,你该马上和她谈谈,亲爱的,了解她对这事的感觉——」 「我想这很明显了!」罗莎蒙德夫人有些心酸地说道,但这心酸的感觉只是一瞬间就过去了,这不过是想到要失去心爱的女儿时,非常自然的悲伤。 「但是,与此同时。」塞缪尔斯勋爵更为温和地说道。「我想我们可以允许他俩在一起走走,不过要看牢他们。」 「我也真想不出我们还能做什么了。」罗莎蒙德夫人稍稍振作精神,她一挥手,一朵百合从花茎折断,飘到她手上。「我从来没看过葛雯这么昏头昏脑地迷上像这位乔朗一样的人,至于让他们一起走走,他们这几天除了一起在花园里散步就没做其他事了!玛莉总是和他们在一起,但是……」夫人摇了摇头,百合从她手中滑落,她从空中稍往下沉了一些,差点碰到了地面。她的丈夫拉住她。 第71页 「你累了,亲爱的。」塞缪尔斯勋爵关切地说着,用自己的魔法撑起妻子。「我把你耽搁得太晚了,我们明天再进一步讨论这件事。」 「我必须承认,这几天真的很累人。」罗莎蒙德夫人答道,安心地靠在他的手臂上。「先是辛金,再来是皇帝,现在又是这个。」 「确实累人,我们的小女孩长大了。」 「葛雯德琳男爵夫人。」罗莎蒙德夫人自言自语着,嘆了口气,既有身为母亲的骄傲,也有惋惜。 ◇◇◇◇ 过了三四天后,或是过了五天后的晚上,乔朗进花园找触媒圣徒。在向葛雯德琳求婚,她也答应了以后,他不知已经过了多久;时间对乔朗来说再无意义,除了她之外,什么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他的每次唿吸都盈满她的芳香,他的眼里除了她看不到任何人,他能听到的唯一话语就是她的声音,他嫉妒能引起她注意的其他人,他怨恨会分开他俩的夜晚,他甚至担心自己会陷入睡眠。 但他很快发现睡眠有其自身的可人之处,虽然它的甜美掺杂着刺人的痛楚。在睡梦中,他能做白天不敢做的事——他屈从于梦的热情与欲望、满足与占有。梦要付出代价——乔朗在早上醒来,血液中流窜着火焰,让他的心也燃烧起来。但是只要一眼看到葛雯德琳在花园中散步,就像一场凉爽的雨水安抚了他饱受折磨的灵魂。她这样纯净,这样无邪,这样天真烂漫!梦让他觉得反感,他觉得羞耻,觉得厌恶,他的热情看来残忍又污秽。 但是他的渴望盘桓不去,他看到那温柔的唇瓣对着他讲起杜鹃花、大丽花或忍冬时,他想起它们在梦中那份温暖柔软的触感,这让他身上刺痛。他看到她走在身旁,柔软优美的身形置身于衣裙粉红的云雾中时,想起在梦中紧抱着这娇躯,把她紧贴在胸膛,没有任何衣衫将他俩分隔,想起他如何将她占为己有。这时候,他会陷入沉默,别开视线,生怕她会看到自己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生怕这精美娇弱的花朵会因它的高热枯萎凋零。 就在这种苦乐参半、折磨的剧痛中,乔朗在夜里走进花园,寻找着触媒圣徒。据僕人们所说,他睡不着时常常在这里徘徊。 「抱歉,神父。」乔朗站在桉树的树影里说道。「我并不想打扰你。」他侧过身,非常缓慢地抬脚准备离开。 沙里昂闻声转身,抬起了头。月光完全落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陌生的脸,是邓斯塔伯神父的脸,乔朗总是在上面看到惊诧和微微的不安,但那双眼睛依然是他在妖艺工匠村庄中所认识的学者双眼——睿智、温和、文雅。只是,当圣徒看向他时,乔朗见到这双眼眸中又多了一分烦扰,一片他不能理解的痛苦阴霾。 「不,乔朗,别走。」沙里昂说。「你没有打扰我,其实我正想着你的事。」 「在你的祈祷时间也这样?」乔朗开玩笑说道。 祭司悲伤的脸变得如此苍白,使那些话变得很无聊。乔朗听到沙里昂深深嘆息,触媒圣徒伸手捂着双眼。「来,坐到我旁边来,乔朗。」他在长椅上空出位置。 乔朗照做,他坐在触媒圣徒身旁,第一次全身放松地听着花园在夜里的沉寂安宁。它的祥和平静就像温柔的雪花飞落到他身上,沁凉的幽暗安抚了他炽热的思想。 「你知道吗,沙里昂。」乔朗说得有些迟疑,还不习惯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他觉得对圣徒有所亏欠,希望能还他的情。「那一天,我们一起在圣堂里时,那是我生来第一次进到一个……神圣的地方。噢。」他耸了耸肩。「瓦伦有个这样的小教堂,是幢简陋的屋子,农奴法师每周一次去那里找托本神父索讨治疗他们罪过的良药。我的母亲从来不曾在那里的门口出现,我想你能明白原因。」 「我明白。」沙里昂喃喃低语,困惑地看着乔朗,因为听到这番不同于平日的倾诉而大吃一惊。 「安雅提到过神,提过艾敏。」乔朗往下说,目光凝在映着月光的玫瑰上。「但只是感谢祂让我比其他孩子优秀。我从来没有费神祈祷过。为什么要祈祷?我有什么要感谢祂的?」年轻人说着,从前那份心酸漫进他的声音,他不说话了,目光从藤蔓上纤细雪白的花朵转向自己的双手——如此灵巧敏捷,如此致命。他扣紧两手,再开口时仍盯着手,眼神却不在手上。 「我的母亲憎恨触媒圣徒,因为他们竟对我父亲做出那种事,而她也以仇恨餵养我。你曾跟我说——你还记得吗?」他看向沙里昂。「——恨比爱容易?你说得对!噢,你说得太对了,神父!」乔朗两手分开,握成拳头。「我这一辈子,都满心愤恨。」年轻人的声音低沉激动。「我简直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爱人!这太难了,太痛苦了……」 「乔朗。」沙里昂唤着他,心里涨得满满的。 「等等,让我说完,神父。」乔朗说道,话语像被压抑已久,几乎是从他心中爆发而出。「今晚来这里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了我的父亲。」两道浓眉拧到一处。「我从不多想他的事。」他再次盯着自己的手。「我每次想到他,都会看到他站在边境上,石头的脸庞冻结着一动也不动,泪水从他的眼中淌出,那双眼永远地望向他不能得到的死亡。但是现在,在这里——」他抬头扫了一眼花园,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我想他一定是——像我一样的男人,有……有和我一样的热情,他不能控制的热情。我能看到母亲曾经的模样,一位年轻的小姐,优雅美丽,而且……」他迟疑了,话哽在喉咙里。 第72页 「天真无邪,信赖别人。」沙里昂柔声说。 「是的。」乔朗几不可闻地答道。他看向触媒圣徒,惊讶地发现圣徒一脸苦闷。 沙里昂拉住年轻人的手,紧握着,他话语中的痛苦如此深切。 「离开!现在就走,乔朗!」触媒圣徒催促道。「这里没有属于你的东西!她除了痛苦的不幸,什么都得不到——就像你可怜的母亲一样!」 乔朗固执地摇头,捲曲的黑髮掉落到他面前。他挣脱触媒圣徒的手。 「我的孩子,我的儿子!」沙里昂扣紧自己的双手。「你觉得可以向我倾诉,比什么都让我高兴。如果我不竭尽所能地对你提出忠告,那我只不过是你盲目信心的一个可怜容器。如果你知道——如果我能——」 「知道什么?」乔朗立即抬眼看向圣徒。 沙里昂眨了眨眼,闭口闷住想说的话,把它们咽了下去。「如果我能让你明白……」他生硬地改了话题,汗珠从他唇上渗出。「我知道你打算和这位小姐结婚。」他慢慢说着,眉头绞在一起。 「是的。」乔朗淡然答道。「当然在解决遗产继承的问题以后。」 「当然。」沙里昂回应的声音如此空洞。「你可曾考虑过我们那一天讨论的事?」 「你是说关于我是活死人的事?」乔朗平静地问。 触媒圣徒只能点点头。 乔朗沉默了一会,他的手心不在焉地扒过头髮,就像安雅以前一样十指当梳,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神父。」他最终绷紧了声音说道。「难道我没有权利去爱,也没有权利被爱吗?」 「乔朗——」沙里昂无奈地开口,斟酌着字句。「这不是重点。你当然有这权利!所有的人都有这份权利,爱是艾敏的恩赐——」 「只除了那些活死人!」乔朗哼了一声。 「孩子。」沙里昂同情地说道。「如果不能坦诚相告算什么爱?如果种植在一片谎言的花园,爱能成长繁盛吗?」他话未说完,声音就已破碎。「谎言」这个词在黑暗中闪亮,比月光更刺眼。 「你说得对,沙里昂。」乔朗坚定地应道。「我的母亲被谎言毁了——她和父亲彼此之间的谎言,她欺骗自己的谎言,是谎言害她发了疯。我考虑过你对我说的话,我决定……」他停了下来,沙里昂期待地看着他。 「——告诉葛雯德琳实话。」乔朗说道。 触媒圣徒嘆息着,在沁凉的夜里打着寒颤。这不是他希望听到的回答。他拉紧衣袍,仔细斟酌接下来的话。「我很高兴,非常高兴你意识到不能欺骗这位小姐。」他最后开口说道。「但我仍然觉得最好是离开她的生活——至少现在暂时离开,也许,某天你会回来。告诉她实话只会让你自己冒生命危险,乔朗!这小姐那么年轻!她不能理解,你只会让自己受伤害。」 「没有她,我的生活毫无意义。」乔朗答道。「我知道她还年轻,但她的心充满力量,天性善良的力量,而且她爱着我。你的艾敏有句老话,触媒圣徒。」乔朗看着沙里昂,笑了起来,这份真心的微笑让那双黑眼睛亮起柔和的光彩。「『真诚予人自由。』我现在明白了,而且相信这句话。晚安,沙里昂。」他说着,站起身。 他迟疑着将手搭到触媒圣徒肩头。「谢谢。」他笨拙地说道。「我有时觉得……如果我的父亲更像你一些——如果他能这样睿智、这样关心别人——那么或许永远不会发生他的悲剧和我的不幸。」 乔朗蓦然转身,快步走下蜿蜒迴转的花园小径。坦露自己的灵魂让他觉得难堪和羞耻,所以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看向沙里昂。 乔朗没有看向触媒圣徒也好,沙里昂的头埋进双手,泪水从眼中渗出。「真诚能予以你自由。」他轻声哭泣着低语。「噢,神哪!祢逼我咽下自己的话,而它们对我来说是毒药!」 第七章 霜冻 花园会面后又过了几天——这几天对情人们是无忧无虑的幸福日子,对触媒圣徒是数日煎熬,他在秘密的重负下日渐消沉。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愉快地看着「孩子们」。怎样招待未来的男爵和他的朋友们都不过分,罗莎蒙德夫人开始考虑婚宴时餐厅能坐下多少客人,如果邀请皇帝陛下是否合适。 某天早晨,塞缪尔斯勋爵像往常一样走进花园,几乎是立即就回到了主屋,叫嚷的话吓着了僕人,也害得正在吃早餐的妻子不贊同地挑起了眉毛。 「该死的锡哈那!」塞缪尔斯勋爵大发雷霆。「玛莉在哪?」 「她和小孩子在一起。亲爱的,到底怎么了?」罗莎蒙德夫人站起身,关切地问道。 「下霜了!这就是怎么了!你该看看花园的模样!」 一家人都沖了出去。花园确实一副惨相。看到心爱的玫瑰吊在枝头髮黑凋萎,葛雯德琳绝望地捂住双眼。树林蒙上一层白色,死去的花朵像雪花一般落下,黄叶堆满地。玛莉赐予塞缪尔斯勋爵生命之力,他竭尽所能修復损害最严重的地方,但他说要恢復以前的盛景得花上好些天。 这场灾难不仅仅发生在塞缪尔斯勋爵一家的花园。马理隆所有的花园都一片混乱,当天早上还有几次地震,几个锡哈那法师简直已经能想到自己被关在杜克锡司的地牢里憔悴至死的模样。罪责最终被追究到两个锡哈那身上,两人都说对方才是晚上在温控室里管事的人。但两人都不在温控室。城外的寒冷使得城内的天气从春季一瞬间变成秋季,马理隆所有的植物都颓然萎蔫,枯黄濒死。 第73页 塞缪尔斯勋爵怒气沖沖地外出工作。白天在阴沉的气氛中过去,而夜晚到来也没能鼓起任何人的精神,因为塞缪尔斯勋爵回家时的心情比早上还糟糕。他没跟任何人说话就进花园去检查损失。他回来以后,一如往常地坐下跟客人和家人一起用餐,但在用餐期间一直默不作声,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凝在乔朗身上,这引起了那个年轻人的惊惶。 葛雯德琳注意到了父亲低落的情绪,立即就失去了用餐的胃口。向他询问原因是不可原谅的失礼行为——餐桌上唯一合乎礼仪的谈话就是轻松地讲着一天的活动。 罗莎蒙德夫人也注意到了丈夫的阴沉心情,胆战心惊地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显然这不仅仅是对花园的担忧。但她束手无措,只能尽力掩饰,并取悦客人们。因此罗莎蒙德夫人东扯西拉,引发的虚假笑声反倒使气氛越发阴沉。 塞缪尔斯少爷早上学会从婴儿床里飞出来了。她说。不过因此弄伤了自己,显然就此不知如何使用魔法。他滚到了地板上,把所有人都吓着了。最后玛莉检查过他头上的大包,说那没什么要紧的。 辛金一言不发,他这天早上消失了——莫名其妙地消失,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任何事。不过夫人的一个低层朋友的高层朋友的高层朋友告诉她,辛金出现在宫里,陪着女皇。也是这位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说,女皇的精神不佳,但那是很自然的,因为就快到那个周年纪念日了。 「那是多么可怕的时刻。」罗莎蒙德夫人回想着,咬了一口冻草莓,微微一颤。「王子被宣布是活死人的那天。我们都安排好了最为盛大的宴会,准备庆祝他的降生,却不得不取消。你还记得吗,玛莉?我们召唤来的所有食品……」她嘆息着。「我想我们是把那些送给了亲戚,免得浪费。」 「我记得。」玛莉沉声答道,试图让这番谈话继续下去。「我们——啊,邓斯塔伯神父,你还好吧?」 「他噎着了。」罗莎蒙德夫人热心地提议:「给他拿杯水来。」她对一位僕人示意。 「谢谢。」沙里昂喃喃说道。他不停咳嗽,很乐意将自己的脸隐藏在依家族法师指令飘来的水杯后面。他抖得厉害,不得不紧握着杯子,以难看的姿势直接就着杯子喝,而不是依照平常用魔法指示杯子飘至唇边。 不一会,塞缪尔斯勋爵突然站起身。 「乔朗,邓斯塔伯神父,你们能带着你们的餐后酒到我书房来吗?」他说。 「可——甜品呢?」罗莎蒙德夫人说。 「我不用了,谢谢。」塞缪尔斯勋爵冷淡地答着,意味深长地瞥了乔朗一眼之后离开了餐厅。没人再说一句话。葛雯缩在座位上,看起来非常像一朵被霜打伤的玫瑰。乔朗和沙里昂向罗莎蒙德夫人告退,跟着塞缪尔斯勋爵去了书房,僕人跟在他们后面。 一个人影突然从书房的椅子上站起来。 「莫西亚!」塞缪尔斯勋爵惊叫。 「请您原谅,大人。」莫西亚支吾着,红了脸。 「我们正在想你为什么没来用餐,年轻人。」塞缪尔斯勋爵淡然说道。这不过是客套话。餐厅里一片阴沉,完全没人注意到他不在。 「我想我忘了时间。我太专心于阅读了——」莫西亚拿起一本书。 「让僕人们给你弄些东西吃吧。」塞缪尔斯勋爵打断他的话,打开门,做了个请离开的手势。 「谢——谢谢,大人。」莫西亚结结巴巴地应着,看看老爷严厉的脸色,再瞧瞧乔朗担忧的表情。他看向沙里昂,想弄清是怎么回事,但触媒圣徒只是摇摇头。莫西亚行礼离开,塞缪尔斯勋爵示意僕人替三人倒上白兰地。 书房是个舒适的房间。显然是由爵士设计,并让爵士使用的。诸多精心塑形的木制家具塞满了房间——一张橡木大桌、几把舒服的椅子,还有许多形状宜人的书架。架上的书本和捲轴与塞缪尔斯勋爵的社会地位身分正相称。为了升到公会会长的地位,他接受过教育,但又不会知道得太多——那会被认为是有僭越的企图——而塞缪尔斯勋爵就和他的妻子一样,很小心地保持与上位者的距离以表示尊敬。因此,他很得人赞赏,尤其是地位比他高的人,经常听他们说塞缪尔斯勋爵是个「守本分」的人。 乔朗进来的时候扫了一眼那些书。他就像飢饿的人吞咽食物一样,吸取着知识,因此已经非常熟悉书房里所有的书。当他被迫与葛雯分开时——按礼节是必须分开一阵的,他的大部分时间就在这里和莫西亚一起度过。乔朗信守诺言,教他的朋友识字。莫西亚是个机灵的学生,反应快,而且聪明。教授过程一切顺利,现在,处于软禁时期的莫西亚发现书房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他已经开始认真学习,辛苦研究着书本,经常没有任何人帮忙;乔朗常有些失神,不注意他。讲述魔法应用和理论的书尤其让莫西亚着迷,他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东西。乔朗觉得那些书无聊又无用,但莫西亚把大部分的闲暇时间——现在有的是空闲——都投入到对魔法的学习中去。 而沙里昂则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些书本。触媒圣徒几乎没有注意到屋里的任何东西,包括爵士挥手为他送上的椅子,而在他心不在焉地突然往半空一坐的时候,爵士急忙改变椅子的位置接住他。 第74页 「请原谅,邓斯塔伯神父。」触媒圣徒倒进准备从他身上熘走的椅子,塞缪尔斯勋爵连忙道歉。 「是我的错,大人。」沙里昂喃喃说道。「我没看……」他的话音低得听不见了。 「也许你该常出外走走,神父。」塞缪尔斯勋爵提议道,与此同时,僕人让白兰地从水晶酒瓶流到精细的玻璃杯里。「你和那位年轻人莫西亚。我能理解为什么这位年轻人更喜欢我的花园而不是下层城市那些惊人的园林。」他别有深意地瞧了乔朗一眼,微微皱起眉。「但我想你和莫西亚应该在你们离开之前看看我们美丽城市的胜景。」他无意间强调了那几个字。 乔朗警惕地看向沙里昂,可触媒圣徒只是对他耸了耸肩。没什么可做或是可说的,塞缪尔斯勋爵显然在僕人离开之前,谨慎地保证谈话不会得罪人。乔朗一僵,两手扣住椅子的扶手。 「我听说你曾经住在这里,邓斯塔伯神父?」塞缪尔斯勋爵继续说。 沙里昂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说你熟悉我们的城市。但这是那个年轻人——莫西亚——第一次来这里。可我的夫人告诉我,说他都把时间花在这里读书!」 「他喜欢读书,大人。」乔朗立即答道。 沙里昂觉得紧张。加洛德王子在一周的时间里教给乔朗的只是少许礼仪和宫廷礼节的皮毛。乔朗满以为这样就足以改变他的生活。但沙里昂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就像岩浆表面凝结的硬壳。烈火和怒焰仍在原处,就在表层之下沸腾。一旦外壳出现裂缝,它们就会喷涌而出。 「您还需要什么吗,老爷?」僕人问。 「不,谢谢。」塞缪尔斯勋爵说道。僕人行礼离开,在身后带上门。塞缪尔斯勋爵念出一个词把门锁上,于是只剩下他们三人待在微微散发着羊皮纸霉味,和陈年皮革气味的书房里。 「我们有一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得讨论。」塞缪尔斯勋爵的话冷淡且严肃。「拖拖拉拉于事无补,所以我就直说了。关于你的出生证明出了点麻烦,乔朗。」 塞缪尔斯勋爵停下,显然等着他回答——也许是等着他慌张地承认,证明他终究是个冒牌货。但是乔朗什么都没说。他一双眼睛仍然坚定不移地紧盯着塞缪尔斯勋爵的双眼,最终爵士低下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我并不是说你刻意欺骗我,年轻人。」塞缪尔斯勋爵继续讲,白兰地仍悬在他身旁,他还没有喝。「我承认自己或许对这事有些过于……热心。我想自己可能是对你抱有不当的希望——」 「那些纪录有什么问题?」乔朗问道,他的话音尖锐得让沙里昂发抖,像是看到岩石开始崩裂。 「简单地说,没有纪录。」塞缪尔斯勋爵说着,两手一摊。「我的朋友找到了这个女人的——安雅进入圣山待产的纪录。但完全没有她孩子的出生纪录。邓斯塔伯神父。」爵士突然说道。「你还好吧?我要叫僕人来吗?」 「不,不,大人。请……」沙里昂的话几不可闻,他灌下一口白兰地,轻喘一声,像是这火辣辣的酒液灼伤了他的咽喉。「一点轻微的不适。会过去的。」 乔朗张嘴想再说些什么,但塞缪尔斯勋爵扬手止住他的话。年轻人强忍着没说话。 「那么,这肯定得有什么理由。从你跟我讲的,你母亲的悲惨过去来看,她那时的心智同样处于发狂状态,想来她或许把你的出生纪录带走了。尤其是考虑到她当时以为自己能够回来,并用此证明自己正当的继承权。她可曾向你提起过把这些纪录放在哪里?」 「没有。」乔朗答道。「大人。」他连忙加上一句。 「乔朗。」塞缪尔斯勋爵的声音变得严厉,乔朗的语气让他生气。「我非常想相信你。我不辞辛劳地去调查你的继承权。我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的女儿这么做。我的孩子的幸福就是我的一切。我现在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她正……我们该说……正迷恋着你。你也迷恋着她。因此,在此事解决之前,我想为了你们俩好,你最好离开我的家……」 「迷恋?我爱她,大人!」乔朗叫道。 「如果你真的像口头讲的那么爱我的女儿。」塞缪尔斯勋爵冷淡地往下说。「那么你会同意我的意见。为了她好,你该立即离开这间屋子。当然,如果你的权利被证实了,我会同意——」 「跟你说这是真的!」乔朗激动地喊着,站了起来。 年轻人两眼燃起火焰,气得满脸通红。塞缪尔斯勋爵皱起眉,轻轻挥手摇动召唤僕人的小银铃。 沙里昂见状,急忙伸手拉住乔朗的手臂,让他慢慢坐回椅子上。 「我会找到证据!你想要什么证据?」乔朗喘着粗气追问道。他的手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以压制自己的脾气。 塞缪尔斯勋爵嘆息一声。「据我的朋友说,他询问过圣山的助产士,鑑于……呃……此事不寻常的情况,前任助产士——也就是你出生时当任的那一位——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如果你有胎记。」爵士耸了耸肩。「让她能认出你,那么教会肯定会接受她的证词。她现在是一位照顾女皇的高阶塞尔达拉。」塞缪尔斯勋爵向沙里昂解释着,而后者充耳不闻。 第75页 触媒圣徒的头部突然剧痛不已,血液冲进他的耳朵。他知道乔朗要说什么,他能看到希望的光辉落在年轻人的面上,他能看到嘴唇的蠕动,看到乔朗两手伸向胸前的衣衫。 我得阻止他!触媒圣徒绝望地想着,但他害怕得全身麻痹。沙里昂的嘴唇冻结了,说不出话。他不能唿吸。他就像是被变成了石头。他能听到乔朗在讲话,但一字一句传到他耳朵里都模煳难辨,像是从浓雾之中传来一样。 「我确实有胎记!」年轻人拉开衬衫。「她肯定记得的胎记!看!我胸口的这些疤痕!安雅说那是助产士笨手笨脚接生我时留下的!她把我从母亲腹中取出时,指甲划伤了我!这能证明我的真正身分!」 不!不!沙里昂无声地尖叫着。那不是笨手笨脚的助产士留下的划痕!他依然记得当时的事,记忆鲜明,清晰得让人心痛。那些伤——那是你母亲的泪水!你的生母,女皇在马理隆恢宏的大教堂里,在你身上哭泣;她的水晶泪珠跌落到她的活死人孩子身上,碎了,裂了;鲜血在婴儿雪白的肌肤上划出红线;凡亚主教烦恼不已,如今必须重新清洗这个小婴儿…… 书本崩落到沙里昂身上……书……禁书……违禁的知识……杜克锡司包围了他……他们的黑袍让他窒息……他喘不过气……不能唿吸…… 这……能证明我的真正身分…… 黑暗。 第八章 夜晚 「他还活着吧?」 「是的。」塞尔达拉法师走出房间,里面躺着一动不动、全无生气的触媒圣徒。她专注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年轻人。他有坚毅的面庞和浓密的黑髮,与房间里的病人毫无相似之处,但那双眼睛里能看到痛苦、烦恼甚至是恐惧,这让德鲁伊起了疑心。 「你是他的儿子吗?」她问。 「不……不是。」年轻人答道,摇摇头。「我是……他的朋友。」他几乎是以渴望的语气说道。「我们一起旅行了很久。」 塞尔达拉皱起眉。「对。我从身体脉动可以看出他离家有很长时间了。他是习惯安定平静生活的人,气色灰白还泛着微微的蓝色。然而我看到他的身体散出火红的辉光。要不是这种和平时期不会发生这种事。」塞尔达拉说道。「我会说这位圣徒刚跟人打了一场!但既然没有发生战争……」 德鲁伊停下来,怀疑地盯着乔朗。 「没有。」他答。 「那么。」塞尔达拉说道。「我断定这样的折磨来自内心。这影响了他的体质;实际上,它影响了他全身的和谐!有什么事,某件他背负着的沉重秘密……」 「我们所有人都有秘密。」乔朗不耐烦地说道。他越过塞尔达拉向内看去,想看清那个黑漆漆的房间。「我能进去看他吗?」 「只能待一小段时间,年轻人。」塞尔达拉严厉地说着,拉住乔朗的手臂。 塞尔达拉是位大个子中年妇女。身为马理隆城最好的治疗师之一,她曾在治疗中压制过发狂的人,直到她的医治力量给他们错乱的心智带去平和。她抱过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也抱过即将辞世的濒死者。她身体强健,意志坚定,丝毫不为乔朗的横眉竖目所动,牢牢地扣住他。 「听我说。」她低声说道,不想打扰到躺在旁边房间里的触媒圣徒。「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就问出那个秘密。那个秘密像扎在肉里的尖刺一样毒害着血液,侵蚀他的灵魂,几乎把他引上绝路。事实上他一直吃不下睡不着。我想你没有注意到这些,是吧?」 乔朗别无他法,只得阴沉地瞪着她。 「我就知道!」德鲁伊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只会关心自己!」 「他怎么了?」乔朗问着,目光转向漆黑的房间。按塞尔达拉的嘱咐,一只她放在角落里的竖琴正弹奏着安抚人心的音乐。看不见的双手有节奏地拨动琴弦,意图平復在病人身上发现的不和谐颤音。 「外行人以为那是艾敏之手。乡下人都以为神之手打倒人,让他得病。但我们当然知道——」塞尔达拉条理清晰地讲着。「是强烈的烦恼打乱了人体自然的体液流动,使大脑挨饿。某些情况下,这会引起瘫痪、失语、失明……」 乔朗转头,惊慌地看向德鲁伊。「这没有发生在——」他说不下去了。 「发生在他身上?你的朋友身上?」这位塞尔达拉是出名的毒舌人物。「没有。你该为此感谢艾敏和我。你的朋友是个强健的人,不然早就被背负的心理重担压垮了。他自身的治疗能力不错,我在家族圣徒的帮助下——」乔朗看到玛莉站在屋里的床旁边,朝他瞥来一眼。「——让他回復了健康。接下来好几天他都会虚弱无力,但他会好的。能多好就有多好。」塞尔达拉松开扣住乔朗的手。「除非那个秘密从他心里拔走,不然它还会吸榨他的生命。注意他的饮食和睡眠——」 「还会发生这种事吗?」 「肯定会,如果他不照顾好自己的话。而下一次……好吧,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可能就再没有机会痊癒了。把外衣给我。」塞尔达拉指示僕人,他立即消失照办。 「我知道那个秘密。」乔朗皱起浓眉。 第76页 「真的?」塞尔达拉有些惊诧地看着他。 「是的。」乔朗说。「为什么这会让你吃惊?」 她想了一会,琢磨着,然后摇摇头。「不。」她坚决地讲道。「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你不知道。我能在这双手上感觉到它的存在。」她伸出两手。「它在他心里埋藏得很深,深得就连我对他内心的刺探都无法触及。」 塞尔达拉狡黠地瞧着乔朗,眯起了眼。「你是说他在为你保守秘密,对吧?你是活死人的秘密。他能不让别的人知道,但这事浮在他内心的表层,任何一个像我们这样知道怎么读心的人都能轻易看到。噢,别那么紧张!我们塞尔达拉遵从古老的誓言,尊重病人的隐私。这个誓言从古代流传至今,来自我们这类人里最伟大的一位叫希波克拉底的人。作为能看透心灵和灵魂的人,我们必须发誓守密。」 她伸开手臂,让家族法师为她穿上外衣。「现在去看你的朋友吧。跟他谈谈。他一直为你分担秘密。让他知道你也准备为他分担吧。」 「我会的。」乔朗沉声说道。「但我——」他无助地耸了耸肩。「我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我非常了解这个人,或者说我以为我很了解。有什么线索吗?」 塞尔达拉已经准备好离开了。 「只有一点。」她查看自己的药剂药品是否都在带来的大木匣里各自的位置上。确认一切正常以后,她抬头再次看向乔朗。「通常,这种发作由某种精神冲击引发。回想他发作的时候,你们在讨论什么事。那会让你找到线索。再发作一次。」她耸了耸肩。「就没有下回了。恐怕只有艾敏知道这事的答案。」 「谢谢你救了他。」乔朗说。 「唔!我希望能对你说同样的话!」塞尔达拉最后刻薄地点了点头,下令让她的木匣跟上她,接着就飘出走廊,向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道别。 乔朗目送她远去,心里回想起书房里那一幕。他和塞缪尔斯勋爵正讨论如何证实乔朗有权得到男爵身分。年轻人想不起沙里昂说过什么,但他也不快地承认自己完全没有注意触媒圣徒。他的想法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触媒圣徒倒下之前,正说到什么?乔朗努力回想着。 「对。」他的手按着自己胸前。「我们讲到这里的疤痕……」 ◇◇◇◇ 葛雯德琳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坐在黑暗之中。她两眼哭得通红,现在再没有眼泪了。担心自己的脸明早会显得红肿,她用玫瑰水洗着脸。 「就算我不能跟乔朗说话,他也会来看我的。」她坐在梳妆檯前自言自语着。 明月清冷的光辉被锡哈那用魔法增强了,为马理隆罩上珍珠般的光泽。月光落到葛雯身上,但她看不到它的美丽,倒是觉得它让自己发冷。月亮冰冷的眼睛像是毫不关心毫不同情地瞧着她的泪水,苍白的月色映着她的肌肤,使得温暖的血肉之躯看起来就如同尸体一般。 葛雯宁愿接受黑暗的陪伴,于是站起身,亲手拉上了窗帘——她通常都是挥挥手,用魔法把它拉上的。但她身心俱疲,再也没剩什么魔法力了。 塞缪尔斯勋爵听过塞尔达拉的诊断,她说邓斯塔伯神父早上就会好了。于是他告诉女儿不得与乔朗交谈,也不准他来找她,必须等到那个年轻人的继承权问题完全落实之后才行。 「我不会指责他是冒牌货。」塞缪尔斯勋爵对扑进母亲怀抱苦苦哭泣的女儿说道。「我相信他的话。但是如果这事不得到证实,那他就只是无名小卒。一个没有财产、没有家族背景的人。他是——」爵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一个农奴法师!他从前是这种身分,如果不能正当地取得更高的地位,他就还会是这种身分!比以前还要糟,他得生活在丑闻的阴影下——」 「那不是他的错!」葛雯激动地喊道。「为什么他必须为他父亲的罪付出代价?」 「我知道,亲爱的。」塞缪尔斯勋爵说。「我相信,他如果能得到男爵爵位,所有人都会有同样的想法。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很难过,葛雯德琳。」他说着,慈爱地抚着女儿的秀髮。他真心宠爱着这孩子,看到她那么悲伤简直让他的心都碎了。「是我的错。」他嘆息着说道。「在我了解事实之前就鼓励这样的关系,但当时看来这是……对你的未来很有利的投资……」 「事情会好转的,宝贝!」罗莎蒙德夫人把沾在女儿泪眼上的头髮拨到她耳后。「后天就是皇帝的舞会。那个助产士会陪着女皇陛下出席。你父亲会安排与她会面,看她是不是能认出乔朗。如果她认出来了,我们到时会多么开心啊!如果没有,想想舞会上出席的年轻贵族们吧,会有人非常乐意帮你把这个年轻人从你的生活中抹去的。」 把这个年轻人从你的生活中抹去。葛雯独自坐在屋里,两手紧按着发痛的心口,悲切地垂下头。对你未来的投资。 「我是那么无情的人吗?」她扪心自问。「除了对财富的欲望,除了对轻松快乐嬉闹生活的企盼,我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其他感情了吗?」肯定是。她内疚地想着,看着薄薄的窗帘无法挡住的月光洒落在自己周围。我肯定是这样表现的,不然父母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想起前几天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梦,心里的内疚感增长了十倍。 第77页 「我梦到乔朗的时候。」她喃喃自语。「我梦到他穿着上好的衣服,而不是现在这样一身朴素。我想像他飘浮在自己的地产之上,僕人们围在他身旁。或者骑马飞驰,参与奢侈的狩猎;或者带着我进行一年一度的封邑巡察,所有的农民都恭敬地向我们鞠躬……」她闭上通红的双眼。「可他只是农奴法师!一个农民——是向人鞠躬的人!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有继承权,很可能他必须回去继续当农民。我能两脚沾满泥泞,站在他身旁,对别人卑躬屈膝吗?……」 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了。恐惧淹没了她。她以前从来没有去过一个农奴法师的村庄,但从乔朗那里听说了关于那些人的事。她想像着自己雪白的肌肤被晒伤,被灼起水泡,一头秀髮被风吹得彼此缠结,一天到头身心疲惫,浑身酸痛。她看到自己从田里拖着脚步回家,因为没有力气飘浮而站在地上行走。但是,有乔朗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走回他们的小屋。他会揽着她,支持她疲累的脚步。他们会一道回家。她会给两人做一顿简单的晚饭(「我想我能学会做饭。」她嘀咕着。)而他则看着两人的孩子们玩耍…… 葛雯德琳羞红了脸,一阵暖流在她心中涌过。孩子。触媒圣徒们会举行仪式,将他的种子放入她的体内。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因为这是母亲绝口不提的话题。没有哪个有家教的女人会提起这种事。然而,葛雯禁不住觉得好奇,这份好奇总是来得很奇怪,总是出现在她想到乔朗边吃饭边看着她时,出现在他的眼睛亮起火焰的时候…… 这份火热的暖流涌过葛雯全身,以一种甜蜜的金色辉光包在她周围,在她眼里,这光辉比苍白冷冽的月光还要明亮。她把头埋进双臂,又一次开始啼哭,但这次的泪水源自不同的心情,更为深切纯净,来自她从不知晓其存在的源泉。这是喜悦的泪水,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无私地爱着乔朗。他若是男爵,她会爱他;他若是农民,她还是爱他。无论他出了什么事、去了哪里,她都会在他身旁,哪怕是到乡野之地…… 如果葛雯德琳真的知道她打算和乔朗一起过的那种生活有多么严酷,并不符合如此天真的想像,她那颗才第一次感觉到成熟女性般强烈爱恋的心或许会迟疑不定。她在心里想像的简陋小屋至少有真正农奴法师蜗居的五倍大。她以为的简单晚饭足够让一个真正的农民家庭吃上一个月。在她甜蜜的梦幻里,她所有的孩子出生时都很健康,能茁壮成长。绝没有小小的坟墓星星点点散布在她想像的乡村风景之中。 但是,就她目前的心情,那些可能都不是问题。事实上,这样的生活越是严酷,她越有可能热情地接受,因为那样能证明她的爱!她仰起头,泪光在面颊上闪烁。她希望乔朗不能继承爵位!她想像他颓丧灰心的模样。她想像着自己的父亲抓住她,把她拉走。 「但我会挣脱他的手!」她自言自语的话音热烈得近乎圣洁。「我会奔向乔朗,他会抱住我,然后我们从此永远永远在一起……」 「永远永远。」她跪下,双手合十。「求您,天上的艾敏。」她低声祈祷。「求您让我有机会告诉他!求求您。」 安宁和满意的感觉悄悄涌上心间,她笑了。她的祈祷得到了回应。无论如何,她明天会有办法偷偷与乔朗会面,告诉他这些话。她把头靠在床边,合上了眼睛。月光穿过窗帘的薄幕,拂过她的唇瓣,凝住那甜蜜的微笑。粉腮上的泪水在月光的清辉中干了,当玛莉进来查看她心爱的孩子时,被吓了一跳,连忙把女孩带上床,低喃了一句向艾敏的祈祷。 人人都知道,在月光下睡得太久的人会受月亮的诅咒祸害…… ◇◇◇◇ 乔朗在触媒圣徒的床边过了一夜。没有任何月光照亮他的阴暗思绪,因为塞尔达拉认定病人不该受到月光那种使人不安的影响力打扰。房间角落里的竖琴继续发挥安抚人心的力量——乐曲讲述着一位牧羊人吹奏牧笛,感谢晨光消解了他在夜里的警备,让他可以安心休息。一个水晶球在触媒圣徒上空盘旋,将柔和的光洒在他脸上,将黑暗中潜藏的恐惧逐远。在它旁边还有一个水晶球,汩汩地涌着药液,散出清心洁肺、净化血液的芳香。 还不知道这对沙里昂有多大用处,因为照塞尔达拉所说,乔朗真正身分的秘密对他而言比一颗成长的恶性肿瘤还要致命。没有什么药能清除它的毒素,没有哪种塞尔达拉的治疗能力能引发身体自身的抗力对付这种毁灭的力量。沙里昂在塞尔达拉的安眠魔咒下睡着了,显然忘了周围的一切。忘却可能是如今唯一一种对他有益的治疗,而这只是暂时的,因为魔咒的力量很快就会耗尽,而他必须再次对抗心头的重负。 但是,如果这宜人的乐音和芬芳的药香对触媒圣徒不起作用的话,倒是让乔朗受益。乔朗坐在这个为自己付出太多的人的床边——他付出那么多却只得到很少的感谢,年轻人清晰地记起在以为触媒圣徒死了的时候,自己经歷的那种失落感和孤寂感。 「你理解我,神父。」他握着床单上那只消瘦的手。「没有别的人能办得到。莫西亚不能,辛金也不能。他们都会魔法,他们有生命之力。你知道,沙里昂,知道对魔法的那种渴望!你还记得吗?你曾告诉过我。你跟我说起还是孩子的时候,你憎恨艾敏让你成为触媒圣徒,恨祂不让你拥有魔法。 第78页 「原谅我!我曾如此盲目,竟然那么盲目!」乔朗低头贴着圣徒的手。「艾敏在上!」他痛苦地哽咽着轻唤。「我看向自己的灵魂,见到的是阴沉可厌的野兽!加洛德王子说得对,我以前开始以杀戮为乐,我享受杀戮给自己带来的力量!现在我明白了那根本不是力量,那是软弱,是胆怯。我不能面对自己,不能面对自己的敌人,我只能乘人不备从背后偷袭,趁人无力自救的时候攻击对手!要不是因为有加洛德和你,神父,我可能就会变成心里那种阴沉可厌的野兽。要不是有你,有葛雯德琳,她的爱为我的灵魂带来了光明。」 乔朗抬起头,厌恶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可我怎么能用这样沾满血腥的双手碰她?你说得对,沙里昂!」他激动地站起来。「我们得离开!可是不行!」他站住了,侧回身。「我怎么能走?她是我的光明!没有她,我会再次一头栽进黑暗。真相。我得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一切!我是活死人。我是杀人兇手……最终,经过解释以后,事情不会太糟……督工杀了我的母亲。我身处危险。那是自卫。」乔朗再次坐到沙里昂身旁。「黑锁是邪恶的人,死有余辜,要死上十次才足够补偿他对其他人的伤害。我会让她看清情况。我会让她理解真相。她会原谅我,就像你原谅过我一样,神父。有她和你的爱与谅解,我将得到净化……」 乔朗不说话了,听着琴音轻唱母亲哄着怀中婴孩入睡的催眠曲。这没能勾起年轻人心中欣慰的回想,因为安雅的催眠曲是可怕的故事,夜復一夜地为他讲述父亲恐怖的处刑。 但塞尔达拉并不知道,这催眠曲让沙里昂做起了恶梦。在屈从于魔咒的睡眠中,他看到还是年轻执事的自己,抱着一个孩子站在全无人迹的沉寂迴廊里,孩子裹着有皇家标记的毛毯。他听到自己轻声哼着这首催眠曲,这曲子将是那个孩子听到的最后的声音,而他自己的歌声,因为泪水变得含煳哽咽。 床上的触媒圣徒抽搐起来发出呻吟,他的头虚弱地在枕上摇动,像是拒绝……或是否认…… 乔朗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得苦闷地看着他。「你能原谅我,是吧,神父?」他轻声问。「我需要你的谅解……」 第九章 早晨 「笃笃,笃笃。餵?我说,有人在家吗?我——艾敏的牙齿和趾甲啊!小子!」辛金倒吸一口气,往后贴到墙上,按住胸口。「莫西亚!」 「辛金!」另一位年轻人大叫,和他的同伴一样吃惊。 这两人同时转过走廊拐角,差点撞成一堆。 「呀,要命!」辛金从头到脚穿着亮绿缎子,从半空扯出那条从来不换的橘色丝巾,颤着手擦了擦额头。「你差点吓掉了我的裤子,亲爱的小子,我差点就跟谢尔堡公爵一样。穿得像杜克锡司一样只不过是侯爵的小玩笑,人人都能看出他穿的黑袍不是真的。但那位爵爷是个容易紧张的人。他曾经被巫术士逮捕过,失去过魔法,所以啊——他的裤子一直滑到了脚底下,什么底都露了个一干二净。这在宫里引起好一阵骚动,不过我觉得就为这么点小事可真是大惊小怪。我向公爵夫人致以慰问……」 「我吓到你!」莫西亚在说得出话的时候叫起来。「你以为自己在干嘛,就这么从半空爆出来?你去哪里了?」 「哦,这里那里,此处彼处,周围附近。」辛金快活地说道,不经意地往塞缪尔斯勋爵的客厅瞧。「我说,其他人在哪?尤其是那位阴沉忧郁的情人。还在围着小姐转,还是已经从她身上找到了乐子,没兴致了?」 「闭嘴!」莫西亚生气地喝道。他左望右望一阵,揪住辛金的手臂把他扯进书房。「你这白痴!你怎么敢说这种话?我们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他用力甩上门。 「真的?」辛金一副热心肠的模样。「肯定很有意思。我真是怕死了无聊的生活。我们做了什么?不是在有损名誉的情况下被逮个正着吧?把手搭到她裙子上了?」 「你就闭嘴吧!」莫西亚惊骇地叫起来。 「是在她的胸衣下?」 「听我说!塞缪尔斯勋爵宣称乔朗不能证明他的身分,昨晚差点就把他扔出门,但沙里昂的病突然发作或是出了什么事,他们不得不叫来塞尔达拉——」 「触媒圣徒?发作?那位老兄怎么了?」辛金冷淡地问着,给自己倒了些塞缪尔斯勋爵的白兰地。「啊,还是家酿酒。」他嘟哝着皱起眉。「他该上些更好的酒。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弄点来?不过,我想我们该宽容点。」他喝干杯里的酒。「他没死吧?」 「没有!」莫西亚咆哮道。他揪住辛金的手臂,抢走了酒瓶。「不,他没事。但他得休息。塞缪尔斯勋爵说我们可以留下,但是只能待到明晚皇帝的宴会时间为止。」 「然后怎样?」辛金打了个呵欠。「十二点钟响的时候乔朗会变成一只大老鼠吗?」 「他要在那里见某个人,某个塞尔达拉之类的人物,她在他还是婴儿时见过他,能证实他是安雅的儿子。」 辛金看起来有些困惑。「我说,这听起来挺可笑,乔朗在那以后难道只变了一丁点,她还能认出来吗?我是说,我们能做些什么让这位老姊想得起以前的事?把那个可爱的小子包起来,塞进一块熊皮小毯子?我想我们能——哦,抱歉。用我母亲的坟墓起誓,我绝不会把那个故事讲出来。」他的脸红透了。「我说到哪了?噢,对,婴儿。这是我的经验之谈,要知道,所有的婴儿看起来都差不多。完全像透了皇帝的老娘。」 第79页 「什么?」莫西亚着急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半心半意地听着。 「所有的婴儿看起来都像皇帝的母亲。」辛金深深点了点头。「又大又圆,快撑不起来的脑袋,肿起来的腮帮子、眯起来的眼睛,还有那种迷迷煳煳的表情——」 「噢,你就不能正经点?」莫西亚生气地说。「乔朗一出生,身上就留下了伤。你也知道,你见过的。他胸口上那些白色的小印子。」 「我不知道自己还对他的胸部有过那么大的兴趣。」辛金说。「除了发现那里完全没有胸毛以外。不过我说,那些毛都长到他头上去了。」 「我们村里的人曾议论过那些伤。」莫西亚沉思着,没理辛金的胡话。「我记得赫兹佩思老夫人说那是诅咒,是安雅在他身上吸血留下的牙印。我从来没听他讲过是怎么弄出那些伤的。当然,这毕竟不是能开口问乔朗的事。也许我害怕问起。」莫西亚神经兮兮地笑起来。「也许我害怕他会跟我说……」 「那么现在这个诅咒变成了祝福,就像家族法师的故事一样。」笑意出现在辛金的唇角。他用一根手指捋了捋小鬍子。「我们的青蛙要变成王子……」 「不是王子。」莫西亚气恼地纠正。「是男爵。」 「抱歉,亲爱的小子。」辛金说道。「忘了你是在乡下荒野长大的,完全是个土包子。嘿。」他看到莫西亚又要发火了,急忙继续说:「我回来带你和我一块出去。下面的梅林圣林里快乐热闹得很。艺人们在彩排表演明晚准备给无聊大爷陛下看的节目。真的很有意思。要是对表演不满还能朝他们扔东西。随时会开始,都快中午了。乔朗在哪?」 「他不会去的。」莫西亚说。「塞缪尔斯勋爵跟他说他再也不能和葛雯德琳见面了,除非等到这一切解决。不过塞缪尔斯去了公会,乔朗不管怎么样都想见见她。他吃完早餐就进了花园。沙里昂太虚弱,哪儿也去不了。」 「那就只剩你和我了,亲爱的小子。」辛金拍拍莫西亚的背。「我敢说你已经在这地方闷了好几天了,是吧?」 「对……」莫西亚憧憬地望向窗外。 「安心吧!没必要担心会被逮着。你和我一道呢。」辛金轻快地说道。「我可有皇帝的保护伞。没人敢碰我。再说,人多得要死。我们可以消失在人堆里。」 「哈!」莫西亚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打量一番辛金亮绿色的华丽衣裳。「我倒看你怎么消失……」 「怎么?你不喜欢这身吗?」辛金像是被刺伤了似的。「我把这叫做鲜绿葡萄。不过,你说得对。这有点招眼。我跟你说。你跟我走,我就换掉它。哪。」他一挥手。「这身怎么样?我管这叫……让我看看……烂红李子。现在我和你一样土了。我说,老弟,走吧。」辛金又打了个呵欠,用丝巾沾了沾鼻子。「我都不知道在宫里待了多久,都快闷得成渣了。要知道,那个蒙特邦伯爵就成了这德性。就在皇帝讲什么故事的时候。我们大部分人都睡着了,可醒过来时发现伯爵在整个厅里散得七零八碎的……总之,我在这里可认得好些公爵和伯爵呢!我渴望有正常的社交生活。」 「我倒乐意给你正常的摔跤生活!」莫西亚一边嘀咕一边活动双手。辛金这时候正走来走去研究塞缪尔斯勋爵书架上的书。 「你说什么,亲爱的?」辛金侧过身问道。 「我在考虑。」莫西亚说道。 年轻人心里渴望去看看梅林的圣林,那里据说是辛姆哈伦的名胜之一。在传说中美丽的花园里漫步,加上还有机会观赏幻术师精美的艺术品,对这位农奴法师来说简直是快要成真的美梦。但他知道沙里昂不希望他外出,触媒圣徒反覆强调过一直藏在屋里有多么重要。 我们在这里过了差不多两周。莫西亚想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触媒圣徒是出于好心,但他操心过头了!我会很小心。另外,辛金说得没错。虽说这有些奇怪,但他确实有皇帝的保护…… 「我说。」辛金突然开口。「要是把《家务魔法的多样性》这个让人发昏的大部头变成其他更有趣的标题不是很有意思吗?比如,《半人马捆绑技巧》……」 「别,不行!」莫西亚叫起来,下定了决心。「走吧,出门去,免得你毁了我们还能留在这里的那一丁点名声。」莫西亚牢牢揪住辛金难看的李子色衣袖,把他拉出了门。 辛金老实地任由自己被扯着走,回头瞥了一眼书架,默诵一个词,眨了眨眼。橘色丝巾飞了过去,裹住那本《家务魔法的多样性》,接着消失了,留在原位的是另一本棕色皮面的书。 「细节完整,彩色插图。」辛金自言自语道,高兴地咧嘴一笑。 ◇◇◇◇ 乔朗当天早上到花园散步,希望能遇上葛雯德琳,而她也刚出来散步,指望能找到他。可当他朝她走去的时候,见她由玛莉陪着,没精打采地坐在玫瑰花丛里。他又冷淡地欠身一礼,就转身打算走开。 他无法向她开口。要是她不肯和他说话怎么办?要是她不爱他这个人,而是爱他将来可能得到的爵位怎么办? 「要是我不能成为男爵呢?」乔朗问自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希望和美梦可能会全然崩溃,这害他差点摔倒在碎石路上。「为什么我昨晚没能想到这些?她怎么会爱上一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的傢伙!」 第80页 「乔朗,请……等一会…… 「我知道爸爸讲了什么,玛莉。」葛雯回答玛莉时的坚定声音里带着悲伤和痛苦,这让乔朗一阵心悸。「我尊重他的愿望,我只是想——」她的话音发颤。「想问问邓斯塔伯神父的情况。我想你也一样关心那位圣徒的健康。」她语带责备地说。 乔朗听到话音靠近时,微微侧回身。他能从眼角瞥见葛雯的身影。他见到不眠之夜给那双碧眼留下的黑眼圈。他见到所有的魔法和全辛姆哈伦的玫瑰水都不能从那张苍白小脸上消除的泪痕。她曾因为失去他而哭泣。他的心跳得那么快,即使见它迸出胸膛落在她脚下,他也不会觉得吃惊。 「乔朗,请再等片刻。邓斯塔伯神父今天早上好些了吗?」 一只温软的手搭到他的手臂上,乔朗看着那双碧蓝的眼睛——这双眼睛盈满了爱意,盈满忧伤,他只得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将她拥入怀中,不要抱紧她,不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免受正是他自己造成的伤痛。一时间,他的心涨得满满的,害他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瞧着她,眼中的火焰灼热得足以熔化钢铁。 可是他俩能对彼此说什么呢?玛莉严厉地盯着他们,并不贊成两人会面。我一回答完关于触媒圣徒的问题,玛莉就会叫她回屋去。如果葛雯不肯走,那就会……家族法师在唿唤玛莉,也许是塞缪尔斯勋爵…… 乔朗看着葛雯,葛雯看着他。 艾敏听到了两位情侣的祈祷吗? 看来确实是,因为这时候从屋里传来一声惨叫。 「玛莉!」一位家族法师尖声叫道。「快来!」 另一位家族法师奔进花园四下寻找触媒圣徒。塞缪尔斯少爷玩闹着变成了一只鸟,还飞进了鸟舍。他眼下正被一只发怒的雌孔雀追赶,它觉得他骚扰了自己的窝,显然会严重威胁到自己的性命。触媒圣徒必须赶去处理! 玛莉左右为难。那个小男孩或许会有被啄伤的危险,但她可是位聪明的女子,知道最宠爱的小姐在花园里面临更严重的危险。又一声惨叫,这一声叫得厉害,像是塞缪尔斯少爷喊的。没办法了。玛莉要求葛雯德琳马上跟她走——她也知道这句命令就像要求太阳离开天空一样不可能实现——触媒圣徒就和僕人一道匆匆离开,赶去救出塞缪尔斯少爷,还要安慰和处罚他。 「我……只能……再待上……一小会儿。」葛雯说道。面对他热烈的注视,想起自己并没有听从父亲的命令,她的脸都红透了,她想拿开搭在乔朗手臂上的手,但乔朗拉住了她。 「邓斯塔伯神父今天早上休息得很好。」他说。 「请,别这样。」葛雯说着,他的碰触在自己身上唤起的感觉让她觉得困惑。她轻轻将手抽开,藏到背后。「爸爸不会……那个。我不该……你说那位和气的神父怎么了?」她最后困窘地问道。 「塞尔达拉说这是……呃……轻微的发作。」乔朗说下去,突然自己也渴望着说些什么。「血管收缩,血没法送到脑部之类的。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这一定很糟,会让他瘫痪不起。她说邓斯塔伯神父自己的魔法力量能完全治好这样的伤害。我——我感谢了玛莉提供的帮助。」乔朗粗声粗气地说出最后那句,他还不习惯感谢别人。「赶在了她离开之前。如果你要进屋去,请便……」他再次一欠身准备走开,而那只柔软的小手再一次拉住了他。 「我——我向艾敏祈祷他会恢復健康。」葛雯说话的声音小得乔朗不得不走近才能听到。葛雯不经意地拿开手,而乔朗连忙拉住她的手。 「你祈祷的只有这些吗?」他轻声问着,嘴唇刷过她的金髮。 尽管很轻,葛雯德琳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碰触。她从头到脚突然都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靠近让她的头髮有酥麻的感觉。葛雯抬起头,发现自己意外地非常贴近乔朗。那种陌生的愉悦痛楚在她心中激盪不已。他握住她的手时,这份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让人害怕。她能强烈地感受到他,感受到他的血肉之躯。轻触她秀髮的唇瓣微微开启,像是觉得干渴。他如此强壮的双臂在她腰间滑过,将她拖进谜一般的黑暗,让她的心害怕得快停了,又因为强烈的兴奋激跳不已。 葛雯警觉地想要挣脱,但他牢牢地抱住她。 「请,放开我。」她无力地请求着,别开脸,害怕看着他,生怕让他看到自己眼中坦露的心情。 他却把她抱得更紧了。血液涌遍她全身,她内心火热,却不停打着冷颤。她感觉到他的温暖包围着自己;他的力量让她觉得欣慰,但同时又让她害怕。她抬起头看向他,想让他放手…… 然而,那些话没能说出口。话语已涌到唇边,但他的唇已经覆了上来,于是那些话被咽下去,消失在一阵甜蜜的痛苦中。 也许艾敏终究是没有听到这对情侣的祈祷。如果他听到了,就会让他俩永远留在芬芳的花园里,拥在彼此的怀抱中。但塞缪尔斯少爷的惨叫声停了,传来砰地一声门响,葛雯羞红着脸,匆忙挣脱乔朗的拥抱。 「我——我得走了。」她喊了一句,慌乱地跌跌撞撞回屋里去。 「等等,再一句话!」乔朗跟在她身后,连忙说着。「如果……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得不到那份遗产,对你来说重要吗,葛雯德琳?」 第81页 她看着他。羞涩的慌乱、孩子气的无知,都在她看到他眼中急切的渴望时融化了。她的爱意涌出,填向他眼中的空茫,就像世上的魔法力量通过触媒圣徒涌向法师一样。 「不!噢,不!」她大声说道,伸出手拉住他。「一个星期以前,我的回答或许会不一样。哪怕是昨天早上也会和现在不一样。到昨天,我还是一个玩着浪漫游戏的女孩。但是昨晚,当我想到自己可能会失去你时,我明白了这些事没有关系。爸爸说我还年轻,我会像忘记其他人一样忘了你。他错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乔朗。」她真诚地诉说着,朝他靠近。「你都在我心里,会一直留在我心里。」 乔朗垂下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份真诚太宝贵了,宝贵得他唯恐会失去。如果他失去了这份感情,他一定会死。可是……他必须告诉她。他向沙里昂发过誓,向自己发过誓。 「我需要你,葛雯德琳。」他声音粗嘎,轻轻避过她的拥抱,但仍拉着她的手。「你的爱就是我的一切!比生命更重要……」他停下,清了清嗓子。「但你并不知道我过去的每一件事。」他急切地说着。 「那些不要紧!」葛雯说。 「等等!」乔朗咬咬牙,开口说道:「请听我说。我得告诉你。你必须明白。你要知道,我是个……」 「葛雯德琳!马上回屋!」 忍冬花丛一阵沙沙响,接着玛莉出现了。这位触媒圣徒扫一眼满脸羞红、衣冠不整的小姐,再瞄一眼面色苍白、激情未褪的青年,她通常愉快友善的脸色变得煞白,蕴满怒气。乔朗一看到她就放开了葛雯的手,那些话也没能说出口。玛莉一把拉住葛雯德琳,把她带走了,还一路生气地喝斥着她。 「可是你不会告诉爸爸的,对吗,玛莉?」乔朗听到葛雯说道,她的声音伴着丁香花的芬芳向他飘来。「毕竟是你跑开把我留下的。我不想让爸爸对你发火……」 乔朗站在原地望着她俩远去,不知该诅咒还是该感谢艾敏及时的插手。 第十章 梅林圣林 梅林圣林是马理隆的文化中心。它的建造是为了纪念那位巫师,他率领人民从活死人的黑暗世界来到这块充满生机的地方。如今这里是一处艺术的宝库。巫师的墓就在圣林中央,一环橡树围着墓地,耐心地在这里守卫了好几个世纪。一片青葱草毯自橡树脚下铺开,一直延展到坟冢跟前。草地柔软,适于踩踏,墓地周围一片祥和平静——可能是因为很少有人到这里来。 橡树圆环之外才是圣林的主要活动场所。绚丽的玫瑰围篱开着虹彩般的各种颜色,在墓地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迷宫。迷宫中有一块块的小片空地,有画家在绘画、演员在表演、小丑在逗乐,还有一整天都持续不断的音乐声。迷宫本身很容易穿过——要是迷路了,只管从篱笆上飞过去就行了。不过这种行为被认为是「作弊」。高大的洋槐树比围篱高,每天都会被德鲁伊改成绝妙的「路标」,指出离开迷宫的路,这是因为迷宫每天都会变动。到圣林来的乐趣之一就是走迷宫,树木常常能提供「线索」。其实迷宫的出口总是指向墓地,这被认为是它的缺点。许多贵族曾对此向皇帝提出抗议——认为墓地过时、丑陋,而且令人沮丧。皇帝和德鲁伊们讨论过此事,但他们很顽固,不肯改变。因此了解这里的访客都不会去走迷宫。只有新来的,或不知道这回事的旅行者——比如莫西亚——才会顺着它走到中心去。 农奴法师老远就看到了橡树环,被迷住了,它们让他想起了森林边缘的家乡。靠近这些树的时候,他看到了墓地,于是满怀敬畏之情走进这神圣的圆环。莫西亚站在巫师的古墓边,将手按上那块由敬爱与悲思塑造成形的碑石。这是个很简朴的坟墓,以白色的大理石搭建而成。大理石曾用魔法修饰过,不曾让任何一丝杂色破坏碑石的纯净。它四尺高,六尺长,一眼看上去显得平常又朴素。 年轻人肃穆地轻诵弔慰往生者的祈祷,将手抚过碑石。在圣林潮润的空气中,大理石的触感如此温暖,有某种深切的悲伤气氛盘桓在石墓周围,让莫西亚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寻欢作乐的人会避开这个地方。 他意识到这是思乡的悲伤,认出并确定了在他心里不断滋长的这种感觉。即使这位老巫师主动离开原来的世界,将人民带到这个可以繁衍生息、不再受迫害的地方,他对这里却从来没有归属感。 「他的肉身安葬在这里。不知道他的精神居所是在哪里?」莫西亚喃喃低语。 莫西亚走到石墓前方,手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摩挲,指尖下有种起伏不平的触感。曾经有什么东西刻在石面上。他慢慢绕着石墓走动,想借着日影看清究竟上面是什么。走到对面时,他勉强能认出蚀刻在巨石上的字迹。以古代字母书写的巫师之名,下面还有些他认不出来的东西。那么……在那下面是什么…… 莫西亚倒吸一口气。 他听到一声窃笑,回身看到辛金正站在他旁边,脸上一副被逗乐的表情。「我说,亲爱的小子,你还真能找地方。你目瞪口呆的傻样真是完美无缺,还是对着最古怪的东西发愣。真想不出你怎么会乐意窝在这个发霉的古董废墟上,不过……」辛金轻蔑地瞧了一眼石墓。 第82页 「我没发呆。」莫西亚生气地咕哝道。「而且别那样说这个地方!这话该受天谴。你知道关于这个的事吗?」他指向石墓。 辛金耸了耸肩。「我知道的事太多,一件件都混在一起了。让我想想。」 「为什么上面有把剑?」莫西亚指着刻在巫师名字下的图形。 「为什么不该有?」辛金打了个呵欠。 「一件黑暗工艺造的武器,应该出现在一个巫师的坟墓上吗?」莫西亚震惊地说着。「他并不是妖艺工匠,对吧?」 「艾敏的血啊,他们难道除了种马铃薯以外什么都没教过你吗?」辛金哼道。「他当然不是妖艺工匠。是狄康杜克,最高阶的巫术士。传说他要求在这里刻上一把剑。关于某个国王、某个魔法王国之类的,那里所有的桌子都是圆的,人们都穿着铁做的衣服跑去找什么杯子碟子。」 「噢,看在——忘了这回事吧!」莫西亚气愤地说。 「我说的是实话。」辛金傲慢地说道。「那些杯子碟子有宗教意义。他们一直想要找齐一套。得了,你想整天都闷闷不乐地站在这里,还是一起去找点乐子?幻术师和塑形师正在大帐篷里练习。」 「我去。」莫西亚望向辛金指的方向。绚丽多彩的丝绸条幅自半空中悬下,在人群上面猎猎飞舞。他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诱人笑声、惊诧敬畏的抽气声,还有掌声。一想到很快就要看到的奇景,他的脉搏就加快了。然而,在他转身要离开墓地时,突然涌上一阵痛苦和遗憾。这里如此宁静,如此祥和…… 「不知道那个魔法王国发生了什么事?」莫西亚喃喃低语,在准备离开时最后一次抚过温暖的大理石。 「总是会有事情在魔法王国里发生。」辛金漫不经心地说着,从空中抽出他的橘色丝巾沾了沾鼻子。「某个人醒来,然后那人做的梦就必须结束。」 幻术师聚集的空地上,一群群人在色彩明快的丝缎下来来往往。莫西亚从没想过能有那么多人同时挤在一个地方,他站在入口处,被人群吓住了。可是辛金像只羽毛艷丽的鸟儿一样到处窜来窜去,他伸手拉住朋友的手臂,把莫西亚带到场内,轻松穿越人群的模样让人吃惊。贴近这个人、旋过那个人,和另一个人擦身而过,辛金一边往人群前面去,还能一边悠哉地谈笑风生。 「借过,老兄。那是你的脚吗?我把它当成花椰菜了。你真该让塞尔达拉处理一下那些脚趾……只是路过,别烦我们。你喜欢这身衣裳吗?我叫它烂红李子。对,我知道这不是本人一贯的水准,不过我的朋友和我应该微服出行。但愿没人注意到我们。理查洛公爵!让我昏倒吧!进城来过节吗?我做过那种事吗?非常非常抱歉,老弟。肯定撞着你的手肘了。老实说酒渍会让你土气的袍子好看点,要是你不介意我说的话——好吧……如果你没有幻听,让我过去。」辛金凭空抽出那条橘色丝巾。「我能让你干干净净的,老兄,就跟你妻子的名声一样。啊,你居然喝这种擦不掉的廉价白兰地是我的错吗?试着用柠檬水洗吧。公爵夫人的髮型简直是奇景,对吧?啊,伯爵夫人!真迷人。这是你的特许护卫?我想我们没见过。在下辛金,为您效劳。伯爵夫人的亲戚?表哥?啊,当然啦,我早该知道的。你大概是我遇上的第十八个表哥了。我打赌,也是个能亲嘴的表哥。我真羡慕伯爵夫人的大家族……你在胡扯吧,亲爱的?我刚才还想着呢,伯爵夫人,真是碰巧,你所有的表亲都是男的,都有六尺高,都有这么漂亮的牙……」 人们转过头来,人们放声大笑,指指点点,有些人飘得更高一些或更低一些好看个清楚,许多人凑过来听这位爱挖苦人的年轻人话里带刺的品头论足。跟在辛金后面艰难前行的莫西亚觉得自己在灼热的尴尬和冰寒的恐惧之间摆盪不停。他拉住辛金的袖子是白费劲,辛金招唿两位伯爵和一位侯爵夫人的时候,都脱开了他的手;他小声提醒辛金应该「消失在人群中」也是白费劲,这只会刺激辛金做出更过分的事——比如把衣服颜色变了五次「以甩掉追兵」。 莫西亚不安地四下张望,觉得随时都会看到杜克锡司的黑袍出现。但一群群着花戴羽、饰满珠宝的脑袋中,并没有任何黑色兜帽忽然冒出来。也没有合起的双手朝这片欢声笑语投下阴影。莫西亚渐渐地宽了心,甚至开始享受周围的乐趣,以为那些吓人的守望者觉得这样欢乐的人群没有看守的必要。 要是这位天真的农奴法师问过辛金的话,辛金肯定会告诉他:无处不在的杜克锡司也在这里,小心谨慎,不为人知地在监视监听着一切。只要有一丝波纹破坏节庆光彩诱人的缎面,他们眨眼间就会出现,瞬间将之抹除。三个大学生灌了太多香槟酒,开始唱起没品的下流小调。一道黑影闪现,就像一片云影掠过,然后几个学生就消失了,睡倒在醉乡。 一个剧团表演的节目略带讥讽地提起皇帝,自以为无伤大雅,却在中场时被清除掉了。手法熟练、动作迅速,观众毫无知觉地散去,以为这齣戏已经演完了。某个扒手被发现、处罚、释放,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悄无声息,那个倒霉鬼还以为一切全是场恶梦,只不过他的双手现在被魔法变得比正常人大上五倍,这却是极为残酷的现实。 第83页 莫西亚对此一无所知,他什么都没看到,也不可能让他发现或知道。人群的欢乐气氛不可被惊扰。因此他有些忘形了,忘了自己朴素的衣着(辛金曾提议为他换装,但莫西亚在看过自己身上变成玫瑰红的丝绸裤子以后,坚决谢绝了),将自己融入了周围的美景。他甚至打算或多或少把辛金也给忘掉。看来没人能顶得住这个小鬍子青年的当场羞辱或是让人丢脸的评论。他扯出了太多私密丑闻,像是撬出了藏在衣柜中的骷髅,莫西亚觉得简直能看到一堆骨头在他身后翩然起舞。虽说不时会有某个贵族吹鬍子瞪眼或是俏脸煞白,但是诸位公卿爵爷、贵妇公主都乐得和同类保持距离,欢快地看着辛金利落地刺伤下一个受害人。 莫西亚清楚自己要是落了单,很快就会迷路,于是一直待在那个机智的小丑旁边。但他的心思不在这些衣着光鲜的老爷夫人身上,这些人也看不上他。他们瞧一眼他简朴的衣衫、晒黑的皮肤、粗硬的双手和结实的手臂,立即现出轻蔑的神色,撇着嘴,像是他在身后留下了臭味似的。 「为什么乔朗想变成这种人?」辛金站住脚,用唇枪舌剑招唿又一个一脸喜色的熟人时,莫西亚问着自己。他心里又一次涌起在巫师的墓地旁经歷的那种思乡感觉。被这些对他漠不关心的人群包围时,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他忆起双亲,泪水刺痛了他的双眼。他飞快地眨了眨眼,压下眼泪,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为了不让自己沉溺于孩子气的想法,他开始专心看着眼前飘浮的舞台。 莫西亚睁大了眼睛,唿吸变成了一声感嘆,被引得徐徐飘落到柔软的草地上。之前,人群让他觉得烦心,担心有杜克锡司时觉得着急,辛金走过一个又一个舞台却看也不看的时候他觉得不安。可现在……这真是太了不起了!他作梦都没想过会有这么美妙的事物。 其实这只不过是个水舞者。她是不错,但算不上顶尖,仅有的观众不过是莫西亚、一小群孩子、一个半瞎的老触媒圣徒,还有两个醉得差不多的大学生。孩子们很快就厌烦地散去。触媒圣徒站着打起了盹,大学生则摇摇晃晃地去找酒喝。只有莫西亚痴迷地留了下来。 舞台是个水晶平台,飘浮在一条穿过圣林的小溪上,溪流泛着粼粼波光。德鲁伊们改变了穿过马理隆那条大河的河道,让它穿过圣林,浇灌这里的花草树木,为人们带来欢乐。水舞者用她的魔法技艺使舞台下的溪水涌上台,和她一起舞动。 这位年轻小姐挺漂亮,一头水色的秀髮。她像是穿着水做的衣裳,又薄又湿的衣裙贴在她柔韧的肢体上,仿佛水流在她周围迴旋扭转,跳着复杂的舞步。她的魔法让水流像是获得了生命。水流布满细泡的手臂牵着她、抱着她;她摇曳着,仿佛自己也是一道水流。 舞蹈结束得太快了。莫西亚本以为自己会看到河水流干为止。水晶舞台上的小姐稍等了一会,身上流下的水映得她闪闪发光,她期待地看向莫西亚。发现他并没有钱可以抛给她以后,她一甩湿漉漉的蓝发,让舞台升起来,飘到下游去了。 莫西亚望着她远去,直到突然发现自己被周围的人群盯着时,才回过神来。他大吃一惊地发现辛金从空中飘落,站在他身旁的草地上。这位留小鬍子的年轻人已经换了衣服。眼前他一身五颜六色,还戴着小丑的帽子和铃铛。莫西亚越来越紧张地慢慢发现,他正指着自己。 「先生们女士们,花费巨资、冒着生命危险从化外之地最黑暗最偏僻的荒山野岭为各位带来的!这就是,先生们女士们,真正的绝品,马理隆独一无二的一个。我为诸位献上——一个乡巴佬!」 人群哄然大笑。莫西亚的血直冲上头,他一把揪住辛金花花绿绿的手臂。「你在干什么?」他咆哮道。 「照我说的办,这才是好老弟!」辛金小声嘀嘀咕咕。「瞧,就在那!差点在城门逮住我们的肯哈那法师!跟他说过我们都是演员,还记得吧?得装得像回事,不是吗?」 他突然把莫西亚拧回身。「噢,天哪!这是人身攻击!」他吼道。「都是粗野的畜牲,这些乡巴佬。先生们女士们。滚开,我说!滚开!」辛金摘下挂着铃铛的帽子,死命朝着莫西亚摇晃,引起人群一阵欢笑。 莫西亚不知所措地瞪着辛金,飞快地想着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生命之力隐形,或是至少能把辛金噎死,这个长鬍子的小子竟朝他跳过来,开始直捶他的鼻子! 「看到了吗?」辛金朝观众嚷。「非常温顺。节目结束的时候,我会把自己的脑袋伸到他嘴里。你在干什么呢,莫西亚?」辛金在他的朋友耳边轻声嘀咕。「巡迴剧团的演员模样呢?想起来了吧?那个肯哈那在看着呢!你得夸张点做出奋力挣扎的模样,老弟,不过恐怕再过一会,就会有人像是闻到臭鱼味一样赶过来了。来点有创意的。我们不能引起注意……」 「你已经够招人注意的了!我他妈的能做什么?」莫西亚气沖沖地回嘴。 「鞠躬,鞠躬。」辛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微笑着鞠躬行礼,朝人群挥舞着帽子,他还把手放到莫西亚后颈上。辛金的手指掐进了莫西亚的后颈,强逼这个「粗野的乡巴佬」动作僵硬地低下头。「让我想想。」他嘟哝着。「你感情丰富吗?你会唱歌跳舞、讲古怪的笑话吗?继续鞠躬。不会?唔。我知道了!吞火!非常简单。你不怕臭气,是吧?或许有点危险……」 第84页 「少烦我!」莫西亚喝道,艰难地挣脱辛金的手。他站直身,满脸通红,手心出汗。他面对着人群,人人都期待地望向他。莫西亚手脚像冰一样冷,他僵住了,动弹不得,说不出话,连脑子都转不动了。莫西亚望着悬在周围的人们,他们俯视着站在草地上的他;他看到了肯哈那——至少是个穿着肯哈那法师袍子的人。他不能确定是不是那天在城门当值的那位。不过,他想他们不能冒险。要是他能做点什么就好了…… 「嘿,辛金!你的乡巴佬没意思。把他带回化外之地去——」 「不,等等!看!他在做什么?」 「啊,有点像。他在画画!真特别!」 「那是什么?」 「那是……啊,天哪……那是一间房子。用一棵树做的房子!真奇特,太原始了。我听说过农奴法师就住在这种离奇精巧的小屋子里,不过倒还从来没想过能看到!这不是很有意思吗?他一定是在为我们画他的村子……好啊,乡巴佬!好啊!」 各种评论喋喋不休,伴着阵阵掌声。辛金说了些什么,但莫西亚听不到。他再听不进任何东西了。他在听着来自往事回忆的声音。他在画一幅画,一幅活生生的画,空气就是画布,对家乡的思念就是他的画笔。 聚在这个年轻人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多,莫西亚用魔法绘出的图画在他头上的半空中变幻成形。图画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详细——年轻人的回忆给予了图画生命——人群的笑声和兴奋的交谈也渐渐变成了悄声细语。最终变为敬畏的沉寂。没有人打扰他,甚至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莫西亚为珠光宝气的欢乐人群描绘农奴法师的生活。 马理隆的人们看到房子原本是树木,树干由德鲁伊慢慢转化成粗糙的住处,枝叶交织搭出天篷,覆上茅草做成屋顶。冬日的烈风将雪花塞进木头的裂缝,法师用宝贵的生命之力造出温暖的气泡,围住他们的孩子。法师吃着少得可怜的食物,而在野外的雪地里,狼群和其他飢饿的野兽四处游荡,到处抽动着鼻子,搜寻着温暖的血肉。一位母亲把已经死去的婴儿紧紧抱在怀里。 冬天松开它紧攥着世界的手,让春天的温暖渗过指间。法师们回到农田里,凿破仍未化冻的田地,下雨的时候,他们就在深至膝头的烂泥中跋涉。然后他们飘到空中,种子从指尖飞落向犁过的土地,要不就是把在冬天里小心呵护着的秧苗栽进泥土。孩子们在父母身旁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夏日来到,人们清理田地、修整房屋,永无休止地忙着除草,忙着养护幼小的庄稼,持续不断地与偷吃的虫子和野兽争斗。白天总有烈日烧灼,晚间总有急雨雷暴。但也有纯朴的快乐。触媒圣徒和他的孩子在午休时光追逐玩闹,孩子们在空中翻着筋斗,学习如何使用生命之力,他们最终要靠这为自己挣一口饭吃。黄昏与夜色交接的那片刻祥和,农奴法师们在结束一天的劳作后聚在一起。还有艾敏日。他们早上聆听触媒圣徒用尖细的声音描绘天堂的金色大门、大理石厅堂,那都是他们所不认识的事物。下午,他们加倍地辛苦耕作,以弥补损失的时间。 秋天为树木带去火焰般的颜色,为农奴法师带来长达几小时累断嵴梁骨的辛劳。他们要採收劳动成果,但这成果只有一小部分归他们所有。翅翼使者带着巨大的金色碟子飞进村里。法师朝碟子上堆满玉米与土豆、稻谷和大麦、蔬菜跟水果,看着翅翼使者将这些带走,填入拥有这些田地的贵族家中的谷仓和储藏室。之后,他们取回剩给自己的那一小份存粮,盘算着如何靠这些熬过冬天。冬天冰冷刺骨的唿吸已经吹近了。法师们的孩子在田野中拾着稻穗,捡起每一丝、每一片,每一粒稻谷都被视若珠宝,妥善收藏。 然后冬日再次到来,大雪在这些渺小的屋舍周围迴旋,法师们忍耐着厌倦、寒冷和飢饿。驻村圣徒蜷缩在自己的蜗居中,两手缩在破旧的衣衫里,对自己念诵艾敏如此厚爱祂的子民…… 莫西亚的肩膀一垮,垂下了头。他在人群中画出的图画随着他生命之力的耗尽而消散。人们默默地注视着他;莫西亚惶惶不安地抬起头,以为会在一张张脸上看到厌烦、轻蔑或是嘲笑。可他看到的是困惑、惊诧和怀疑。这些人看到的是一幅风景画,描绘遥远世界里一群动物如何度日,而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在过自己的生活。 莫西亚第一次看清了马理隆,这座城市远比明媚的春光更为耀眼的瑰丽光华让他之前没能看到真相。这些人都封闭在自己魔法国度中,心甘情愿地被困在这座由他们亲手设计建造的水晶王国里。会发生什么事呢?莫西亚想着。他看着他们华贵的衣袍、柔软的裸足,不禁想着:如果有人清醒过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摇摇头,左右张望着找辛金。他想走了,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是突然间人们朝他涌来,伸手想碰碰他,摸摸他。 「不可思议,亲爱的,绝对不可思议!竟有这样令人愉快的粗糙的艺术形式。颜色太自然了。你怎么办到的?」 「我都像孩子一样哭了!那么离奇的主意,竟住在树里!惊人的创意!你一定得去我的画廊……」 「那个死去的婴儿有一点夸张。就我个人而言,更喜欢稍稍微妙些的比喻。你要是再表演一次,我想应该把那换成……唔……一只羔羊。对!女人把死去的羔羊抱在膝上。更有象徵意义,不是吗?要是你能改动那一幕……」 第85页 莫西亚不知所措地瞪着周围的人。他语无伦次地答话,往后退开,这时,有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臂。 「辛金!」莫西亚感激涕零地叫起来。「我从没想过会自己会那么高兴看到你,不过——」 「我想这是奉承话,老伙计,不过你害自己陷进麻烦状况了,没时间拥抱亲吻。」辛金急急忙忙地小声说着。 莫西亚警觉地望着四周。 「在那边。」辛金点头示意。「不,别转头!两位黑袍旁观者决定他们要当艺术评论家。」 「艾敏之名啊!」莫西亚喉间一紧。「杜克锡司。」 「对,我想他们从你的小展示会上看到的东西可比这里的茶点都多。他们看到的时候,知道那都是真的,你公然宣称自己是农奴法师,现在就跟从耳朵里长出玉米一样醒目。老实说,长玉米出来还没那么惨呢。我真想不出是什么东西撞进了你的脑袋,竟让你做出这种蠢事!」辛金抬高嗓门。「我得考虑考虑,达林普伯爵夫人。从星期二开始,一周的晚宴时间表演?我得查查他的行程。我是他的经纪人。现在,恕我们失陪一会——不,男爵,我真的不想说他是从哪找来这么天然的衣裳。如果你想找差不多的,到马厩试试……」 「都是你把我害成这样!」莫西亚提醒他。「不过现在也没关系了。我们怎么办?」他心惊胆寒地看着那两只黑帽子悬在人群边缘。 「他们在等骚动平息。」辛金嘀咕着,假装在整理莫西亚的衣服,但他一直都盯着巫术士。「他们要过来了。你还有魔法力剩下吗?」 「一点都没了。」莫西亚摇头。「我累透了。连块奶油都融不掉。」 「我们才会是被融掉的。」辛金说着不祥的话。「什么,公爵?死掉的婴儿?不,我不同意。震撼效果。能让人听见的喘息。昏倒的女人……」 「辛金,看!」莫西亚松了口气,差点昏倒。「他们不见了!也许他们不管了!」 「不见了!」辛金越发激动地四下张望。「亲爱的小子,我讨厌打破你的美梦——这里真是乱得够呛——但消失就意味着他们肯定就站在你旁边,伸长了手——」 「天哪!」莫西亚揪住辛金花熘熘的衣袖。「做点什么!」 「我在做。」辛金冷淡地说道。「我打算把他们想要的交出去。」他一伸手指。「就是你。」 莫西亚的下巴快掉了。「你这杂种。」他气恼地开口,却惊诧地闭了嘴。他在慌乱中揪住的是自己的衣袖。袖子里是他自己的手臂,这手臂连着他的身体。事实上,他自己的脸正回头眉开眼笑地看着他。 他周围顿时譁然一片,有笑声,有唿喊声,有惊叫声。莫西亚头昏眼花地回头看着自己。他看到自己飘到自己头上。莫西亚朝四面八方望去,看得到的地方到处都是莫西亚的脸。 「噢,辛金,你真是棒极了!」一位莫西亚用明显是女声的嗓音叫着。「瞧,杰拉尔丁——是你吧,杰拉尔丁?我们都穿着这种简朴奇妙的原始衣服,瞧这些裤子!」 「装得像点!」莫西亚拉着的莫西亚飞快地戳了戳他的胸口。「这个法术持续时间不会长,也不能永远骗过他们!我们得离开这里!我说,公爵!辛金老兄这招可真是绝妙得很哪,是吧?」那个莫西亚大声说道。「继续装!」他悄声命令道。 「呃,正是,伯、伯爵。」莫西亚用低沉的声音结结巴巴地答道,紧跟那个最后一眼看到时还是辛金的人。 「快走!」辛金——莫西亚对他悄声说道,拉着他往出口去。「我得去让皇帝陛下看看!」他大喊。「陛下一定不相信那个辛金,那个天才,绝对的魔法大师,喜剧之王——」 「别太过分!」莫西亚吼道,从包围着自己的莫西亚人群挤出去。 但他没法让辛金听到自己的话。 「皇帝陛下!去给皇帝陛下看!」 每个人都加入了这声唿喊。莫西亚们嘻嘻哈哈、推推拉拉,开始招唿外租车辆。有些莫西亚用魔法召唤出车子。有些莫西亚直接消失。传送廊在人群中接连打开,空中出现一个又一个通往虚无的洞,圣林周围越来越像一块被老鼠啃过的乳酪。几百个莫西亚走进了传送廊,这些通道把传送廊操控者颂离传入广漠的空间。 「知道了吧。」辛金——莫西亚心满意足地从半空抽出丝巾,沾了沾鼻子。「我真的是个天才。」 他走进一道传送廊,把身后另一个莫西亚拉进来。「我说,老兄。」一个昏头转向的颂离听到他问。「真的是你吧,对吧?」 第十一章 逃跑 「莫西亚,那个傻瓜!」乔朗恼火地踱来踱去。「为什么他要离开?」 「我想莫西亚已经非常有耐心了。毕竟,你不能指望他会有你那种对园艺的兴趣。」沙里昂不悦地说道。「他已经被关在这间屋子里一个多星期,除了读书没事可做,而你——」 「没错,没错!」乔朗生气地打断他。「省省你的说教吧。」 沙里昂嘆着气,担忧地拧起眉,躺回枕垫里,两手紧张地揪着床单。已经是晚上了。莫西亚出去了一整天,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招待他们的主人一家人里没有谁特别着急。那个年轻人肯定是出去看马理隆的景色了。 第86页 乔朗和这家人一起用晚餐,虽然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很客气,但也相当冷淡和疏离(要是他们知道了发生在家族花园里的意外,可能会决定表现得亲切一点,但玛莉保守着年轻女主人的秘密,没有说。)晚餐时的话题都围着辛金打转。他这天下午在梅林圣林表演了绝妙的幻术。没人知道细节如何,但这在城里轰动一时。 「我希望辛金明晚回来,陪我们去参加舞会,你觉得呢,乔朗?」葛雯斗胆向青年发问。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塞缪尔斯勋爵就插了进来。 「我想你该回房间了,葛雯。」他淡淡地说道。「明天会很忙。你得早点睡。」 「好的,爸爸。」葛雯乖顺地站起来回房,但没有忘记回头瞄一眼心爱的人。 乔朗也抓住机会离开了餐桌,唐突告退,说他得去看看触媒圣徒。 沙里昂虽然虚弱,但已经回復了知觉,他能在床上坐起来,甚至还能喝掉一点肉汤。塞尔达拉早上来看过他,宣布他已经康復了,不过她建议他多休息,继续听放松的音乐、闻芬芳的药草,继续喝鸡汤。她也强烈暗示过,自己愿意谈论任何触媒圣徒想说的话题。沙里昂接受了音乐、药草和鸡汤,但谦恭地说自己没有想讨论的话题。塞尔达拉摇着头离开了。 沙里昂一遍遍反覆考虑自己的两难处境。在发烧时的梦里,他看到乔朗就像塔罗牌里那张「愚者」——他朝悬崖边缘走去,两眼望着头上的太阳,可是有一道深渊在脚下等着他。沙里昂不止一次想开口告诉他真相,想伸手拉住他,不让他掉入深渊。但是就在沙里昂正想开口的时候,就会醒过来。 「那会让他看到深渊。」触媒圣徒自言自语道。「但是他会温顺地从悬崖边退开吗?不!马理隆的王子。这是他所梦想的一切。他不明白他们会毁了他……不。」触媒圣徒在无休无止的反覆思量后下定了决心。「不。我不会告诉他。我不能说。他现在面临的最糟糕的事能是什么?他会与那个塞尔达拉见面,被当作是冒牌货。塞缪尔斯勋爵可不会想在皇宫演出那么丢人的一幕。我会带走乔朗,然后我们会迅速安静地离开皇宫。我们会到萨拉肯去。」 沙里昂把一切都考虑好了,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然而就在这时候……莫西亚消失不见了…… 「他肯定出了什么事!」乔朗嘀咕着。「晚餐时所有的人都在说辛金。他表演了什么幻术。你想莫西亚不是跟他在一起吧?」 沙里昂嘆了口气。「谁知道。屋里没人看到莫西亚离开。好几天没人看到辛金了。」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你该离开,乔朗。现在就走。如果他出了什么事——」 「不行!」乔朗厉声说道,煞住踱来踱去的脚步,气沖沖地瞪着触媒圣徒。「我非常接近了!明天晚上——」 「恐怕他说得对,乔朗。」一个声音说道。 「莫西亚!」乔朗看到传送廊打开,他的朋友走出来,于是狠狠松了口气。「你去哪里——」他大吃一惊,没能说下去,因为又一个莫西亚跟着从传送廊出来,这一个戴着橘色的丝领巾。 「这能让我认清谁是谁。」戴橘色丝巾的莫西亚解释道。「我有点晕头转向了。」他疲惫地继续说道:「我开始觉得这种生活不是十分有趣,而有点像逃亡了。」 「怎么回事?」乔朗追问,惊诧地瞧着回来的两人。 「说来话长。对不起。我把我们所有人都卷进了要命的危险。」莫西亚——真的那个莫西亚——着急地看向他的朋友。在灯光下很容易把他和辛金分出来,就算没有那条橘色丝巾也无所谓。他被吓得脸色发白,一脸紧张神色,两眼下还有浓重的黑影。「他们没跟来,对吧?」他左右张望。「辛金说他们不会跟来,会以为我是冒牌的。」 「谁没跟来?」乔朗恼火地问。「你在说什么——冒牌的?」 「杜克锡司。」莫西亚悄声回答。 「你最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孩子。」沙里昂的话音断断续续,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莫西亚在屋里瞧来瞧去,匆匆忙忙,有些语无伦次地告诉他们在梅林圣林发生的事。「到处都是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最后,他说着,挥开双臂。「甚至在辛金造出的幻影开始消退的时候,那些人还自己用魔法造出同样的幻象!我不知道杜克锡司会怎么想,怎么做……」 「他们也许会迷惑。」沙里昂沉声说道。「但不久就会查清。他们肯定已经把你和辛金算成了同伙。他们会先去皇宫,开展谨慎的询查……」他摇摇头。「他们查出你们的藏身地点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说得对,乔朗,你们得离开!」 看到乔朗打算反驳的样子,触媒圣徒虚弱地抬起手。「听我说。我不是说你得离开这个城市,虽然我非常希望你这么做。如果你决定要参加明天皇帝的宴会——」 「我要去。」 「那么,就留在马理隆。但至少今晚要离开这幢屋子。这会很可惜。」沙里昂默默恳请他不再相信的神祇宽恕他的谎言。「都快得到继承权了,却要因为不够当心而失去它。我想——」 「好吧!也许你说得没错。」乔朗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但我能躲到哪里去?你又怎么办?」 第87页 「你能躲到我们藏了一整天的地方去,躲进梅林圣林。」辛金说。「我得补充一句,那里无聊得让人想哭。」 「我在这里会没事的。」沙里昂说道。「作为邓斯塔伯神父,我比你们几个都还要安全。我要是离开这里倒会显得相当可疑。而且,也许我能让他们往错误的方向追查。」 「我不懂我们的秃头老兄留在这里有什么可让你那么担心的。」辛金说道,漂亮的小鬍子沮丧地垂了下来。「该觉得丧气的是我!我带起一阵新的流行风尚,可我自己觉得它讨厌!宫里面一个两个穿的衣服都像是打算出门跟猪一起打滚,或是要去给豆子施肥一样。」 「我们该走了。」莫西亚神经紧张,烦躁不安。「我觉得自己被看不到的眼睛盯着,被感觉不到的手拉扯!我的胆子都快没了。不过我觉得我们不该藏在圣林。我觉得应该出城。就现在,就今晚。我们今晚离开的话还算安全。还有几百个我在外面到处跑。辛金能把我们全变成莫西亚。我们就可以趁乱出城。」 「不行!」乔朗忍无可忍地背过身。 可是,莫西亚拦在他的朋友跟前,乔朗不得不面对他。 「这个地方不属于我们。」莫西亚急切地讲道。「它美丽、奇妙,但是……没有任何地方是真的!这些人都不现实!我知道自己没办法解释清楚……」他踌躇着、想着。「但我画出我们家乡的图画时,朋友和家人的幻象看起来都比那些旁观的人更像活人!」 「这些人就像马理隆的季节。」沙里昂轻声说道,两眼望着天花板。「一直都是春天。他们的心年轻坚韧得就像树苗的幼芽。他们从来没有在夏天开过花,也从来没有在秋天结过果。他们从来不曾感受过冬天寒风的吹拂,从中得到力量……」 乔朗看看莫西亚,再瞧瞧沙里昂,眼神一黯。「一个以为自己是触媒圣徒的农奴法师和一个以为自己是诗人的触媒圣徒。」他嘀咕着。 「你还有我呢。」辛金开心地说道。他朝竖琴走去,解除附在它上面的魔咒,开始弹奏一首欢快的舞曲,让屋里所有人已经紧绷的神经嗡嗡作响。「我是所有正常情况中一个总是错乱的关键。很多人都觉得这令人欣慰。」 「停下!」莫西亚火冒三丈地把手按到琴弦上。「你会把一屋子的人都吵醒的!」 乔朗摇摇头。「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你们也不能走。」他阴沉的目光转向莫西亚。「明天晚上,我的身分就能确定。我将成为菲茨杰拉德男爵,然后再也没有人会碰我们之中任何一个!」 莫西亚恼火地挥了挥手臂,恳求地望向沙里昂。「你就不能说点什么,神父,劝劝他吗?」 「不行,孩子。」触媒圣徒悲伤地轻声说道。「恐怕不行。我已经累了……」 莫西亚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垂下头沉思着。然后他向乔朗伸出手。「再见,朋友。我要走了。我要回家。我想念——」 「不行,你不能去!」乔朗急忙打断他,无视他伸来告别的手。「你还不能走。现在太危险了。留下,再多留一天。我会跟你去圣林,要是这能让你高兴的话。」他瞥向触媒圣徒。「到明天晚上,一切都会好的!肯定会!」他握紧拳头。 莫西亚深吸一口气。「乔朗。」他难过地望向窗外月光下的花园。「我真的想回家——」 「而我想要你留下。」乔朗打断他的话,一把拉住莫西亚的肩膀。「我和你一样不会说好听的话。」他低声说道。「你从我懂事起就已经是我的朋友了。在我还不想要朋友的时候,你就已经是我的朋友。我……我用过所有的办法想赶你走。」他的手握紧了莫西亚,生怕他会离开。「但是,在我心里面,我——」 竖琴突然砰地一声弦响。「抱歉。」辛金羞愧地按住琴弦静下琴声。「我肯定是睡着了。」 乔朗咬着嘴唇,红透了脸。「总之。」他费力地说着。「我要你留下,和我一起经歷这些事。另外——」他又说了几句,想活跃紧张的气氛,可惜没办成。「没有你在我旁边,我怎么能结婚呢?你总是在……」他停下不说了。乔朗突然抽开手,转过身。「随你怎么做吧。」他粗声粗气地说着,望向窗外。 莫西亚默不作声,惊讶地盯着他的朋友看。他清了清喉咙。「我——我想再多待一天……没什么太大关系。」他粗嘎地说着。 沙里昂看到泪光在年轻人眼中闪烁,触媒圣徒自己也想掉眼泪。肯定是真诚或痛苦让乔朗向别人讲出了真心话。但是在沙里昂心里有个愤世嫉俗的声音悄声低语:「他在利用他,利用你,巧妙地操纵你们所有人照他的意愿行事,他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这样。可悲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这种事。也许他是不自觉的。这是天生的。他,毕竟是马理隆的王子。」 「辛金。」乔朗对着那个从空中抽出丝巾,大声擤鼻子的年轻人说道。「躲在圣林安全吗?」 辛金狠狠哭起来,用丝巾不断擦泪。 「怎么了?」乔朗有点不耐烦地问道,但在他的嘴角挑起了笑意。 「这让我想起我亲爱的弟弟,小奈特——你们听过我提起小奈特——还是奈提来着?反正,小奈特吃了一大堆偷来的草莓派,躺着奄奄一息。他当然不肯承认,但他被人发现满手通红,或是满嘴通红,偷了草莓派的人肯定是这模样。虽说我们很怀疑并不是那些派把他害成这样,可能得怪他飘回家的时候让车子碾过去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辛金,面皮没熟。』这有某种寓意,肯定有。」他边说边拿丝巾沾了沾泛红的眼眶。「但我想不起来。」 第88页 「辛金——」乔朗绷紧了声音。 「我想起来了!没熟!这个计划还不成熟。不过。」他想了想,说道:「我们应该能继续藏在圣林里。明天那里连个鬼魂都不会有。人人都会去皇宫庆祝。杜克锡司会忙着对付人群。我们明晚去皇宫的时候,莫西亚可以留下……」 「你不和我一起留下吗?」莫西亚有点着急。 「你要我错过宴会?」辛金看来大吃一惊。他挥了挥手。「我们这位阴沉粗野的朋友还不知道该怎么讨人喜欢,怎么表现得合乎礼仪呢。我得在他旁边教他穿越文明举止的复杂迷宫,教他吻手和拍马屁的奸诈伎俩——」 「我会和他一起。」触媒圣徒尖酸地插话道。 「能这样的话,没人会比我更高兴了。」辛金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肯定得要有我们两个人才能把这件事解决呢。」他轻快地讲着。「再说一句,以防万一你们谁忘记了。是因为我,你们才得到邀请的。」 「就算我们不在,你也会没事的。明天晚上,宴会结束以后,我们会到圣林跟你会合。」乔朗对莫西亚说道。「我们会把你带回来庆贺我得到男爵爵位,还要庆贺我订下婚约。」他坚决地说道。 明晚,我们在圣林跟莫西亚会合,然后逃出这里。沙里昂想着。也许这真能行得通。 「我会等着你们。」莫西亚同意了,但话音里有一丝勉强。 乔朗笑了,笑得很开心,黑色的眼眸被难得一见的温情点亮。「你会发现。」他保证道。「一切都会好的。我会——」 「好了,最好现在走人。」辛金打断他的话,一跃而起。结果因为起身得太突然,他绊到了竖琴琴弦,弄出一记吵得不得了的巨响。他奋力挣扎,好容易才甩脱勾住他的琴弦。「走了,走了。」他急急忙忙推着莫西亚和乔朗,把他俩像羔羊一样往大门赶去。「带着我们的活死人朋友无法用传送廊。街上现在应该够安全了,不过我想莫西亚们会越来越少。」 「等等!你会跟葛雯——我是说,塞缪尔斯勋爵,怎么讲?」乔朗问触媒圣徒。 「他会跟他们说我把你带进宫,去为明天的表演练习了。」辛金轻松地说着,拉扯着乔朗的衣袖。「我说,快走,亲爱的小子!夜里的黑影正爬过大街小巷,有些影子可是有血有肉的!」 「我会跟葛雯说。」沙里昂黯然一笑,明白乔朗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让沙里昂大吃一惊的是,乔朗走到了他的床边。他弯下腰,捧起触媒圣徒憔悴的手。 「我明晚会见到你。」他坚定地说着。「我们会一起庆祝。」 「简直像朗格维尔公爵夫人在跟第六任丈夫结婚时说的话。」辛金把乔朗赶出了门。 沙里昂听到他们轻声走过门廊,接着辛金的话音还飘回来,打破了屋里的沉寂。「究竟是在她的婚礼上说的?还是他的葬礼上说的?」 马理隆的夜色渐渐加深——也就是说,深暗到符合锡哈那法师定下的尺度。天色不算很暗,夜色的墨汁只是打湿了人群,绝不会将之淹没。虽然沙里昂既虚弱又疲惫,但他还是不能入睡,一直觉得不安和担忧。他既无法沉入梦乡,也无法清醒地摆脱恍惚状态。 触媒圣徒的房间幽暗宁静,竖琴不再奏乐,闷不吭声地待在屋角。帘幕已被拉紧,以免阳光或月光打扰他。芬芳的药草已经移走了,沙里昂说香气呛着了他。房间里唯一的声响就是圣徒粗砺的唿吸声。 夜色的潮水涌起两个身着黑袍的人形,他们就像黑夜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触媒圣徒的房间里。他们从他的床上飘过。一个柔和的女声悄然轻唤:「邓斯塔伯神父。」 睡着的人没有任何回应。 「邓斯塔伯神父。」那个声音又一次轻唤,这一次更为迫切。 触媒圣徒听到声响,不安地动了动,他在枕垫上转过头,想避开这声音,他伸手抓住被子往上拉。 接着。「沙里昂!」着黑袍的女子喝道。 「什么?」触媒圣徒坐起身,昏茫地看向周围。他一开始什么都没看到——悬在他床上面的人形就像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暗天使。当看到他们的时候,他瞪大了眼,喉间发出的声音像被扼杀了。 「动作快。」女子下令道。「他可能会再次发作。」 不过,她的同伴已经施放了法术。沙里昂全身一软,头向后仰,闭着双眼坠入魔法引发的昏睡。 女巫术士和巫术士看一眼这具不再动弹的肉身,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 「我跟你说过,由教会来处理此事。」女巫术士说道。她指着中了魔法的人。「必须立即把他送去圣山。」 巫术士两手拢在身前,点了点头。 「你搜查过屋子了?」她问。 「几个年轻人已经走了。」 「想来也是。」女巫术士几不可察地耸了耸肩。她的黑色兜帽微微转向触媒圣徒的方向。「没关系。」她轻声说道。「一点也不要紧。」她伸出纤细的手,一挥。「走。」 她的同伴欠身行礼。他念诵咒语,让触媒圣徒飘到空中。比丝线还要纤细的细线从巫术士指尖射出,迅速缠卷上沙里昂的身体,把他结结实实地包成一个魔法茧。巫术士再默念一句,传送廊在他面前骤然打开。颂离一直在等着信号。手一挥,被绑住的触媒圣徒就飘进了传送廊。巫术士跟着离开了。传送廊立即在他俩身后悄然闭合。 第89页 女巫术士还在这个宁静的房间里逗留了一阵,为此而得意。但是还有很多事要做。女巫术士两手合起,做出祈祷的姿势,将手举至额前,然后缓缓垂下。 她一边移动双手,一边低喃密语。她的外貌变了。过了一会儿,曾替沙里昂治过病的塞尔达拉出现在屋里。 女巫术士开口说话,调整音调,以完善她的伪装。「塞缪尔斯勋爵,我很难过地告知您,邓斯塔伯神父的情况在夜里恶化了。他的青年朋友把我找来。我已将这位触媒圣徒转移到康復之家……」 终曲 黑夜的双手揪住他,将魔咒缠到他身上。传送廊的黑暗将他送往更为黑暗的地方。他躺着、等着,已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恐怖要降临到自己身上。一个声音唿唤着他的名字,他认识这个嗓音,而且并不想听到它。他激动地握住颈间的护身符,知道它会保护他,可它却不在那里!它不见了,于是他知道那双来自黑夜的手已将它夺走。他挣扎着不愿醒来,但又渴望着结束这仿佛将要持续一生的阴沉梦境。那个声音并没有对他发火,而是如此温柔,满含着某种平和的哀伤。这是他父亲的声音,正责备不听话的儿子…… 「沙里昂……」 「顺驯为命,命当顺驯。」沙里昂呓语着。 「顺驯为命,命当顺驯。」那个声音非常悲伤。「我们最神圣的戒律。而你已经把这遗忘了,孩子。醒来,沙里昂,让我们帮你走出包围着你的黑暗。」 「对!对,帮助我!」沙里昂伸出手,感觉到有人接住他的手,牢牢握紧。他睁开眼,昏乱中以为会看到自己的父亲,看到那个几乎已记不起的温和巫师,可是,触媒圣徒看到的人却是,凡亚主教。 沙里昂倒吸一口气,挣扎着想坐起身。他还模煳地记得自己曾被绑起来,于是慌忙想甩脱身上的绳索,结果发现困着他的只不过是散着甜香的床单。凡亚主教做了个手势,一位年轻的德鲁伊上前来按住狂暴的触媒圣徒,小心地把他按回床上。 「别紧张,沙里昂神父。」德鲁伊和气地说道。「你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不过你现在回家了,一切都会好的……只要你让我们帮助你。」 「我——我不是——不是沙里昂。」触媒圣徒打着颤,往四周望去,德鲁伊则调整着他身下凉爽的枕头。 他并没有像他做的梦那样,没有被关在漆黑恐怖的地牢里,也没有黑袍人形包围着他。他所在的房间阳光明媚,满是盛开的花朵。他认得这个地方……家,德鲁伊这么说过。是的,沙里昂想着,涌上一阵安宁欣慰的感觉,不禁热泪盈眶。是的,我在家里!在圣山…… 「我的孩子。」凡亚主教的声音染着深切的悲伤和失望之情,害得泪水滚下了沙里昂的脸,滚下一张陌生的、属于别人的脸。「不要再让这样的谎言进一步污染你的灵魂了。它的腐秽正从你的心向你的身体蔓延。它在毒害你。往这里看。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沙里昂转过头,看到一个人走入自己的视线。 「沙里昂。」凡亚主教说道。「我想让你见见邓斯塔伯神父,真正的邓斯塔伯神父。」 沙里昂咽下口中的苦涩,闭上了双眼。全完了。这是他的末日。他现在什么事都做不到,能做的只有保护乔朗。他会保护他,哪怕会牺牲自己的性命。终究,这条命也只值那么多了,他绝望地想着。只有那么多……甚至连他的神都遗弃了他…… 他听到喃喃的说话声,模煳地感觉到凡亚主教像是遣走了德鲁伊和那位圣徒。沙里昂不知道确切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关心。主教现在要叫来杜克锡司了。他想着。据说,他们有办法看透人的思想,看穿血肉骨髓,钻进头颅揪出真相;据说,如果反抗,将会剧痛难当。看来我是活不过去的。想到这里,他觉得一阵轻松,突然又觉得不耐烦,竟然还没有发生什么事。尽管来吧。他默不作声,有些恼火地想着。 「沙里昂执事。」凡亚主教开口了,而触媒圣徒则在听到自己往日的头衔时有些吃惊。他也很惊诧地听到主教接下来的话带着忧伤的语调。「我想让你告诉我,能在哪里找到那个年轻人,乔朗。」 啊!沙里昂就等着这个。他坚决摇摇头。现在他们要来了,他想。 但是,接下来的还是只有沉默。他听到凡亚在椅子上挪动身体时,富丽的丝袍窸窸窣窣响。他听到主教徐缓费力的唿吸声。沙里昂突然发现,这是老人才有的唿吸声,他从来没有想过主教已是个老人。不过他自己也已经到了中年,而凡亚在沙里昂还是青年的时候,就已经是中年人了。主教一定有,呃,七十岁,还是八十岁了?周围依然一片沉寂,只是不时被唿吸声搅扰…… 沙里昂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主教正瞧着他,别有深意地打量着他,像是无法决定该採取什么行动。触媒圣徒眼下能近距离看清这位长者,在那张脸上看到了其他的岁月痕迹。真奇怪,他只不过还在不久以前见过主教一次。有多久,一年吗?不到一年。凡亚曾到瓦伦的简陋小屋去找他,从那时算起也才不过就那么一点时间吗?感觉像是过了好几个世纪……看起来像是这样的几百年把主教变成了这副模样。 沙里昂坐起来,靠着床头,紧盯着凡亚。他这辈子只见过主教发抖一次,那次是小王子的测试仪式。乔朗的测试仪式,他们那时发现他是活死人。如今沙里昂近距离观察着这位长者,看到了与当时同样的神情——担忧、关切……不,不止这些。还有恐惧…… 第90页 「怎么了?为什么你要这样看着我?」沙里昂追问。「你欺骗了我!我现在知道了,已经知道了好几个月。告诉我真相!我有权知道!以艾敏之名。」触媒圣徒突然喊道。他坐直,震颤着伸出手。「我该知道真相!我差点就疯了!」 「镇定,祭司。」凡亚主教厉声说道。「没错,我欺骗了你。但我没有办法。我说谎,是因为我对艾敏讲过最坚决最有力的誓言,要守口如瓶,不得让任何人得知这桩可怕的秘密。但现在我要告诉你,让你明白情况的严重性,然后帮我们补救危机。」 沙里昂困惑不解地躺回枕上,目光依然没有从凡亚脸上移开。他不相信这个人。怎么能相信他?不过,就他所看到的情况,没有任何掩饰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欺瞒的迹象。他见到的只是一个垂垂老者,身宽体胖、脸色苍白、面颊松垂,一只圆胖的手紧张地沿着木椅的扶手爬来爬去。 凡亚主教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很久以前,在可怕的钢铁战争结束的时候,辛姆哈伦大地上一片混乱。你知道这些,沙里昂。你读过那些歷史。我不必赘述细节。就在那时,我们触媒圣徒意识到我们这一阶层有机会得到——最终也的确得到了——这个四分五裂的世界的控制权。我们能用自己的力量将这个崩散的世界联合在一起。每个城邦都将在表面上继续行使自治权,但都必须处于我们的监控与指引之下。杜克锡司是我们的耳目,我们的手足。 「在这方面,我们成功了。从此得到了几百年的和平。直到现在为止。」他沉重地嘆了口气,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萨拉肯!那些蠢货!叛教的触媒圣徒四处布道,宣扬要摆脱自己教团的暴政!国王伙同掌握了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 沙里昂觉得自己羞愧得快烧起来了。这回轮到他在床上不安地动了动,但他还是没有把目光从主教身上移开。 「通常。」凡亚挥了挥圆胖的手。「这并非是我们处理不了的事件。从前也曾有过这种骚乱,虽然没有这回严重,但我们依靠杜克锡司、狄康杜克这些战斗领域的法师,把这种事都处理好了。可这回……这回不一样。卷进了另一个因素……另一个因素。」 凡亚再次闭口不言,他内心的挣扎表现在脸上,表现在全身的动作上。他皱着眉,手紧扣着椅子扶手,指节发白。「我要告诉你的话,沙里昂,并没有记录在歷史之中。」 沙里昂紧张起来。 「为了能更好地统治世界,钢铁战争时期的触媒圣徒设法看到了未来。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向你描述那是怎么办到的。那是已经失传的技艺。也许——」凡亚又一次嘆息。「这样倒还好些。总之,那时候的主教和唯一一个倖存下来的贤者使用了那种强大的魔法,直接与艾敏接触。这魔法成功了,沙里昂。」凡亚敬畏地轻声说道。「主教得以看见未来。那是他无法预料,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未来。以下的话,是他对围在他身边的教团成员说的,使他们震惊不已。 「『在皇族的后裔中将会诞生一个完全没有法力,却能够倖存下来的人,当他再度面临死亡并倖存归来时,他的手中将掌握着世界的灭亡——』」 这番话对沙里昂而言毫无意义。他就像是临睡前听到家族法师讲了一个故事一样。他瞧着主教,可主教再也没说什么,倒是专注地打量着沙里昂,等着这番话的冲击从他内心迸发,而不打算自外部给予他压力。主教清楚,只有那样才能营造最有力的效果。 确实如此。沙里昂明白的时候,就像身上中了一把剑,剑身刺进他的身体,刺穿了他的灵魂。 皇族的后裔……完全没有法力……倖存……再度面临死亡……世界的灭亡…… 「艾敏之名啊!」沙里昂噎住了。刺伤他的剑可能是某把铁剑,正吸榨着他的生命。「我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他绝望地喊着。沙里昂心中突然跳出希望。他在说谎!他以前就骗过我…… 但凡亚脸上没有任何欺骗的迹象。只有恐惧——毫无掩饰、真真切切的恐惧。 沙里昂呻吟着。「我做了什么?」他苦苦哀嘆。 「世间无事可悔!」凡亚急忙喝道,倾身攫住触媒圣徒的手。「把乔朗交出来!必须交出来!别管这是怎么发生的,但预言正在一步步实现!他生来就是活死人,但还活着。现在他有了黑暗之石——这件由黑暗工艺造出的武器,最终将会毁灭我们的世界!」 沙里昂摇头。「我不知道。」他断断续续地哭喊着。「我不想……」 凡亚主教的脸被气成了难看的红色,挫败与怒火让他握紧了圆胖的手。「你这蠢货!」他愤怒地叫着,嗓子都破了。 就是现在,沙里昂惊恐地想着。现在他要把巫术士叫来了。我会告诉他们吗?我能背叛他吗,就算是到了这种时候? 不过凡亚再次克制住自己,但他强忍怒火的样子很明显。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拳头,甚至还企图对触媒圣徒露出微笑,然而那种笑容更像是死人的僵笑。 「沙里昂。」他虚情假意地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保护这个年轻人,这是值得赞美的。爱护与帮助同伴是艾敏将我们带到这个世界的原因。我发誓,沙里昂,以圣者之名,以信念之名发誓,这个年轻人不会被处死。」主教通红的脸染上了别的色彩,泛出点点苍白。「事实上。」他喃喃低语着,用袖口擦去前额上的汗。「怎么能处死他?『再度死亡』。预言是这么说的。我们必须确保他活着。那才是我们关心的……」 第91页 沙里昂不再那么紧张了。「没错!」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没错,确实是。乔朗不能死!他得活着——」 「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就已经是这样打算了。」凡亚凝视着沙里昂,柔声说道。「他本来会得到照看、保卫和庇护。但那个可怜的、神智不清的女人……」他不说了,连忙屏住气。 沙里昂的脸亮了起来,他抬头望向天空。「艾敏在上!」触媒圣徒轻唤着,脸上滑过两行泪。「宽恕我!宽恕我!」 沙里昂把头埋进双手,开始哭泣,觉得黑暗从灵魂中涌出,就像塞尔达拉净化脓疮,放出脓液一样,他的灵魂得到了净化。 凡亚主教笑了。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坐在哭泣的触媒圣徒身旁。他伸手揽着沙里昂,抱住他。 「你得到宽恕了,孩子。」主教温和地劝慰着。「你得到宽恕了……那么,告诉我……」 第三部 第一章 云中 计程车在车道上排成一列候客。这些车辆或美丽,或奇异,或兼具这两种特点,超乎想像地稀奇古怪。长翅膀的松鼠拉着镀金的坚果壳,结着钻石外壳的南瓜由几队老鼠拖着(十几岁的小姐非常喜欢这种造型),也有不怎么惹眼,比较保守地由狮鹫或独角兽拉的车,这类车合适公会会长或那些旅行时不喜欢太招摇的客人。乔朗急着想走,本打算就选车列里最靠前的一辆——那辆车的蜥蜴被施法变成了龙的模样。但辛金说这简直是吓死人的没品(这话惹得车主火冒三丈),他顺着车列走,挑剔地检视着每一辆车。 一只被肯哈那放大了好几十倍的黑天鹅经过辛金的一番仔细审查、乔朗几次性急愤怒的催促之后,终于被宣布是合适的选择。 「这车我们雇了。」辛金威严地向车夫宣布。 「你们要去哪里?」赶车的是位一身白天鹅打扮的年轻小姐,一双眼睛用魔法装饰得像是鸟儿的眼睛一样。 「当然是去皇宫。」辛金疲倦地说道,接着从容镇定地坐上了天鹅的背。他窝进亮泽的黑羽毛,心满意足地嘆了一声,接着示意乔朗也坐上来。乔朗爬上去坐到朋友身旁时,赶车的小姐仔细打量着两个年轻人,她黑亮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们要出示允许穿过边界云层的官方邀请函。」她明确提出要求,尤为不悦地盯着乔朗,他不肯让辛金替他换上适合这种场合的衣服。 「亲爱的小子。」辛金悲哀地对乔朗说道。「要是你能放心地把自己交给我,会是多么轰动的人物啊!和你在一起,我有什么机会!你有那么漂亮的头髮,还有那么结实的手臂!女人们会像中毒的鸽子一样纷纷倒在你脚边!」 乔朗认为那可能会有些不方便,但辛金不是那么容易劝得住的人。 「我有正合适你的颜色,我把那个叫炽烈火炭!你没见过的燃烧的橘黄色。我能让它有火热的触感,让细碎的火苗围住你的脚踝。当然了,你必须当心别烧着自己的舞伴。皇帝以前的宴会上就有客人身上着火。妒火从手上冒出……」 乔朗不肯穿火炭装,而是选了与加洛德王子几乎别无二致的装扮——全无装饰的飘飞长袍,衣领款式相当简单(「居然不要皱领?」辛金苦恼得大叫。) 乔朗选了绿色的天鹅绒,他想起安雅那一身绿色衣裙,一直穿到死的那天。那身残破的绿装是她的马理隆幸福生活所留下的唯一残片,她的儿子今晚要去赢回在家族中的地位,这种颜色最合适了。乔朗伸手抚过光滑的天鹅绒,觉得今晚是他与安雅最亲近的时刻。也许是因为她出现在他昨晚的梦中,而他知道她的冤屈若是还没得到矫正,她那不安徘徊着的灵魂就得不到安息。至少他是这么解释那个梦境的。她曾向他伸出手,两手合起,做出恳求的姿势,求他…… 「好吧,如果你打算就这么一副会走路的湿毛毯模样去皇宫的话,我也照办。」辛金丧气地说着,换下自己一身艷丽华服,不算其他的,光这套装扮里那根六尺高的公鸡尾毛就够招摇了。他挥了挥手,替自己换上一身纯白的长袍。 「艾敏之名啊!」莫西亚一脸嫌恶地瞪着辛金。「换回去!刚才那套虽说吓得死人,也比这套好!你简直像个送葬的。」 「真的?」辛金显得挺高兴,这话让他来了灵感。「啊,那么,这再合适不过了,你还不懂吗?王子忌日周年庆。我真高兴自己想起来庆祝的是什么了。」 其他人说什么都无法让他改变主意,三人争论了好一阵子,辛金甚至还在脑袋上加了一顶白帽子,装扮成把死者的水晶棺材送往最后安息地的扶棺人。 「我要加倍收费。」赶车的继续说道。「真奇怪,居然有人租车去皇宫。大部分人都是被邀请去的。」她特别强调「邀请」这词。「这些人都有自己的车,不需要租我的车。」 「哎呀,天哪!可我是辛金。」年轻人答道,像是说出他的名字就足以解释一切了。他把长袍理好,朝赶车的人挥了挥丝巾。「走。」他下令道。 年轻小姐惊愕地眨了眨和天鹅一样的眼睛,她瞪着辛金,不知是惊得说不出话还是气得说不出话,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辛金都没在意。 「走呀!」他性急地催道。「我们要迟到了。」 小姐犹豫了一阵子,在巨鸟的脖颈上坐稳,握住缰绳,命令黑天鹅起飞。「如果我们在边界被拦下来。」她把丑话说在前头。「就都赖在你身上。我可不想为了像你们这样的人丢了自己过边界的许可。」 第92页 乔朗顺着她的手势,紧张地朝上望向云层。 「那些云里的眼睛比冰雹还多。」辛金不经意地说着。天鹅就在这时展开双翼,漆黑的脚爪腾空一跃。「瞧,那里。」辛金一把抓住差点掉下去的乔朗,热心地补充道。「忘了提醒你。起飞时有些颠簸,不过,飞在半空中时,没什么比一只好天鹅飞得更稳了。」 「是杜克锡司?」乔朗问的是关于云层的事,而不是鸟的飞行。尽管粉红粉白的云朵蓬蓬松松,一副软绵绵的模样,但在乔朗眼里,这些云突然就和每年都会给农村带来浩劫、翻腾不止的乌黑雷云一样危险。「你想他们会拦住我们吗?」 「亲爱的小子。」辛金大笑着把纤细的手搭到乔朗的手臂上。「放心。不管怎么说,你和我在一起呢。」 乔朗瞄了辛金一眼,见那张留着小鬍子的脸上一派从容神色,他的态度如此安然镇定,于是乔朗也不再担心了。至于放松,连想都不要想。兴奋与期待的烈火在他心中燃烧,辛金原来打算用的那种橘黄色与之相较简直要黯然失色。乔朗知道今晚他将面对自己的命运,知道他肯定会得回在家族中的地位。没有什么会拦住他,没有什么能够拦得住他。他的梦想和野心搭乘着天鹅双翼,随着翅膀的每一次鼓动,跃动不已。他甚至不再担心杜克锡司,还板起脸轻蔑地看向这些粉红色的云朵。与此同时,天鹅的漆黑羽翼刺入云层,把云彩撕碎成一束束雾蔼,甩到身后。 云朵分开了,乔朗看到了马理隆皇帝的水晶宫。皇宫在他们上空散射出亮白的光芒,映着白昼将逝时的红霞紫霭,比夜晚的星辰还要灿烂。 这番美景让乔朗心情高涨,他的心像是要跳出胸廓,梗在喉间。泪水让他双眼刺痛,于是他垂下头飞快地眨着眼。他不能那么丢脸地掉眼泪。他谦卑地垂下了头。乔朗平生第一次感觉烙在他心中的骄傲被丢在脚下践踏,就像是那些他在熔炉里踩熄的火星。 他抹了一把眼睛,把手指凑到眼前仔细看着。他的手指细长柔软,这是一双贵族的手,不是农奴法师的手。这双手练过偷天换日的戏法。这双手也跟戏法一样,能骗过旁观者的双眼。凑近了看,他的手掌因为曾用过铁锤和其他工具而变得硬实,上面布满烧伤的疤痕。漆黑的菸灰深深地嵌入了每一个毛孔,他觉得自己本该让辛金施法将它修饰一番。 「我的灵魂就像这双手。」突然其来的痛苦绝望害他自言自语。「就像触媒圣徒设法让我明白的那样——硬实无情、满是疤痕、受尽煎熬。我在追求高不可攀的东西。」 他抬眼望向皇宫,看到的不仅是马理隆安然闪耀在天空的美景,还看到葛雯德琳在遥远的上空闪动光芒。从前那种阴暗的沮丧感觉、消极的阴郁心情再次重现。这种感觉已经很久不曾出现,他满以为已经在新生中将其全然摆脱,但它回来了,迫切地想把他吞入黑暗。 他不安地动了动,某种阴冷的感觉从身下的羽毛座位升起,将他抛进自己脑海中沸腾不安的烟火气息。就在这时候,辛金握住乔朗的手臂,攥紧。乔朗悚然一惊,气自己居然流露出了真心,于是愤怒地瞪了辛金一眼,结果发现他正微微着恼地打量着自己。 「我说,老兄,你可以不要动来动去吗?恐怕这让载着我们的大鸟有点生气。我刚才见它回头望了一眼,那只黑眼珠里可是能清清楚楚看到冒火的怒气。我当然不知道你怎么想,不过被一辆计程车咬死可不是我想要的死法,既不感人也不有趣,一点意思都没有。」 辛金满不在乎地转过头,望向盘旋而上驶向皇宫的其他车辆。「在云朵上面摔死也不好。」他边说边牢牢抓紧乔朗的手臂。「这死法或许值得一试,从杜克锡司身边优雅地飞下去时,能看到他们的表情倒是不错,不过我想这种快感持续的时间不够长。」 乔朗深深吸了一口气,辛金松开了他,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因此乔朗不能确定辛金刚才是刻意劝慰还是信口胡说。不管是哪种情况,辛金的话就跟平常一样让乔朗抿紧的嘴唇勾起一缕笑意,让他从藏在心底的野兽掌中夺回对自己的控制力,并从一时间的软弱中恢復心情。 乔朗冒着让天鹅再瞪一眼的风险动了动,更舒服地窝进羽毛中,越来越镇定地眺望着皇宫。他现在能看清更多的细部结构了,他望着城墙和高塔、角塔与尖阁,不再对它心生敬畏。从远处看,皇宫美丽神秘、遥不可及。但现在靠近了之后,在他眼中,它也不过是平常的建筑物,由技巧纯熟的人们塑造成形,那些人与他的区别只不过是他们有生命之力,而他一点都没有。 一想到这里,他的手就摸向背后的闇黑之剑,确认它还在身边。这时候,身下的车辆黑翼一抖,让两位年轻人滑落在马理隆皇宫的水晶台阶上。 第二章 生命的九种等级 「你说过你要走路的!」乔朗叫道。他抬手扯住辛金的白色长袍袖子,免得他像根高挑的羽毛一样飘到空中去。 「啊,请原谅。一兴奋起来就忘记了。」辛金飘下来站到皇宫的水晶台阶上,和他的朋友一道步行。他转身看着乔朗,忿忿不平地说:「嘿,亲爱的小子。我能给你足够的魔法力让你搭上魔法的翅膀,就像诗人们说的——」 「不。」乔朗说。「不要魔法。我要做我自己,他们得习惯看到我在这里走动。」他沉声说道。 第93页 「我想是。」辛金看来有些疑心,但接着又高兴起来。「他们肯定会以为这是我一时兴起的爱好。说到这个。」两人走进金色的前门时,他拉住乔朗的手臂。「看那里。」 「莫西亚!」乔朗倒吸一口气,紧张地站住,板起脸。「那个白痴!我以为他答应待在圣林……」 「他确实待在那!别大发雷霆哪!」辛金大声笑起来。「那只不过是我昨天弄出来的幻象之一——一个还没变回去的。这位老兄肯定天赋异禀,能把我弄的幻象保留那么久。也许他是抄袭!卑鄙!他怎么能这样?我有个主意,让我过去把他变成乳牛。然后我们就知道他会多喜欢待在下面的农场——」 「忘了这回事吧。」乔朗又一次拉住他的朋友。「我们来这里有更要紧的事。」 两人一起从几个哨兵旁边走过,那些哨兵扑了香粉,身上结着一层宝石硬壳。哨兵疑心地盯着乔朗看,见到辛金时,表情就变了。其中一个哨兵笑起来,朝他们挤了挤眼,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挥,放他们过去了。乔朗装出熟门熟路的样子,尽力不露出惊诧的表情,接连走进几重门后,站定下来。 「我们现在在哪里,要去哪里?」他低声问辛金。 辛金撇嘴瞪眼,对那个假冒的莫西亚怒目相向,听到发问时东张西望地打量了周围一番。「我们在正入口门厅,那边——」他仰起头,竭力拉长脖子,差点把自己带得翻倒在地。「是帝王厅。」 乔朗顺着辛金的目光望去。他脚下的通道是一个宽敞的圆筒形空间。它有几百尺高,一直伸向高空,穿过皇宫中九个各自独立的楼层,直通向顶端的巨形穹顶。每个楼层都有挑出的包厢俯视着下方的门厅,仰望着上空的穹顶。乔朗注意到每一层都是不同的颜色,最底层是绿色的。 「这些楼层代表九个支派。」辛金抬手指给他看。「我们脚下的是大地之道,所以主题是植物和动物。上面是火之道,然后是水之道,接着是大气之道。再往上是生命之道,因为要有这四种元素才能维持生命的存在。之上的暗影之道描绘我们的梦境。最后是时空之道,这是统治所有事物的力量。之后就是死亡之道,也就是奇巧匠艺之道,接着是灵界之道,往生之后世。超越所有这些,高高在上的——」辛金回头看向乔朗,邪气地咧嘴笑起来。「是皇帝。」 乔朗撇嘴,微微一笑。 「真要命。」辛金嘀咕着扭扭脖子。「我把脖子都扭得抽筋了。不管怎么说,亲爱的小子。」他换上稍微正经的语调,倾身凑向乔朗小声嘟哝:「你明白为什么我必须给你魔法力了吧!人们都得要飘上这九个楼层去晋见皇帝。」 他指向他们周围一群群满身珠光宝气的法师。奇形怪状的车辆停在饰有金色纹路的闪亮水晶门前,打开车门,放出乘客。客人们像蒲公英一样悠然飘入皇宫。周围响起的都是他们的谈话声:和朋友打招唿、彼此亲吻、寒暄几句、聊些新鲜事。他们不会大声喧譁,衣着虽然绚丽多彩得就像日落时的七彩霞光,但一般都是传统保守的款式。虽说今天是节日,但它毕竟也是在纪念一桩悲剧。热烈的狂欢气氛要克制在最低限度,所有的客人在由礼宾官唱名晋见皇帝夫妇时,都得说上几句哀悼的话,提起王子的十八周年纪念日——既是纪念生日,也是纪念忌日。 乔朗入迷地看着这一幕——其实也是在寻找葛雯德琳——看着所有飘入皇宫的法师往上升起,越过九个楼层飞进皇帝与女皇接见客人的穹顶。乔朗也明白辛金说得没错,看来除了用魔法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飞到上层。 「宴会在哪里举行?」他边问边扫视着所在的绿色楼层。这里正如辛金说的,装饰着树木花草。「在哪一层,这一层吗?」 金银枝叶、水晶塑形、镶饰着珠宝,这些花草树木与乔朗这辈子所见过的那些树木全无相似之处。人造太阳的亮眼光芒从火之道那一层射下来,映得金色枝叶和珠宝果实明光闪闪,让人眼花缭乱。这一座奇异的森林僵直无声地矗立着,让乔朗有种被包围困在陷阱中的感觉。光点不断游移,闪过每根金色枝条与每块晶亮的宝石,灿烂夺目。 「当然每一层都有宴会。」辛金耸了耸肩。「你为什么问这个?」 乔朗脸上掠过一片阴云。「我怎么能在这样……这样的人山人海里找得到塞缪尔斯勋爵或是沙里昂或是任何一个人!」他气恼地一挥手,又变得沮丧起来。 「你只要听辛金的话就行了!」留小鬍子的年轻人用力嘆了口气。「我跟你说了好几回了!人人都要去晋见皇帝和女皇。就在这时候,每个人都在上面的帝王厅里,待在那里张望看有谁被邀请,有谁没来——前者更有趣些,他们会一直待在那里,等到皇帝宣布庆祝开始!你能在上面找到塞缪尔斯勋爵,或者他能找到你。来,把手给我。我用自己的魔法,瞧,起来了,飞起来离开这里!」 「没用!」乔朗板着脸悄声说。「你忘记闇黑之剑了?」他指了指背后。「它会吸掉你的魔法!我吸收不到!」 「真是的,我还真把这讨厌的剑给忘记了。」辛金说道。他垂头丧气地望向四周。「我说,这里简直单调无聊得让人受不了。没人会知道我竟然在这里。我没想到你——等等!」他的脸亮起来。「触媒圣徒之梯!」 第94页 「什么?」乔朗性急地问着,紧盯着一个个进来的人,尤其是那些金髮的年轻小姐。 「触媒圣徒之梯,亲爱的小子!」辛金又变得兴高采烈了。「触媒圣徒跟你一样没有魔法的翅膀,老兄。他们得爬楼梯走到皇帝那去。哦,当然不算凡亚主教。他有自己特别设计的载运工具——一只鸽子。以前是的,后来水桶阁下越来越笨重,沉得那只可怜的小鸟也背不动他了。我听说它被压扁了。在皇宫里有好几天除了鸽子以外什么都没有——煎的、烤的、炖的……我说到哪了?」辛金问道,发现乔朗正怒气沖沖地瞪着他。「哦,对。楼梯。就在这里,纯金橡树后面。在那。」他指着方向。「你此时能看到一些教会兄弟正开始长途跋涉呢。」 几个触媒圣徒正在爬楼,鞋子啪啪响地踏在脚下的大理石台阶上。楼梯从底层开始盘绕而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通往顶层的帝王厅。祭司和女修士在进行这番累人的攀爬时,脸上都是顺从和谦卑的表情,不过,不时会有人将羡慕的视线掠向那些能轻松飘浮在空中的法师——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圣徒更是如此。 乔朗振作起精神。他觉得自己像是被魔法託了起来。他匆匆穿过用贵金属和珠宝造出的森林,踏上了楼梯。乔朗在最下面几层台阶上站了一会,让过一位触媒圣徒。他仰望着面前几百级盘旋而上的大理石台阶,看到每一段都有和所在楼层相衬的颜色,于是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一步步爬上这些台阶是应该的。他对自己说道。就跟穿着纪念母亲的绿色衣服一样,是应该的。乔朗痛苦地想起那尊永远都要凝望着来世之境的石像。我的父亲一定也曾经常在这些楼梯上上下下。沙里昂也曾走过这些楼梯,也许他现在就在楼梯上! 乔朗在心里描画着圣徒的模样,最近的病害得他形容憔悴,脸色苍白,他现在肯定在苦苦前行。乔朗立即迅速走上楼梯,掠过一个个动作比他慢的触媒圣徒。他会需要我帮忙。乔朗想着,倾尽全力沖向第一级平台,险些撞倒还在爬楼梯的一位年长执事。 「见鬼了,你们在我们的楼梯上干什么,法师?」执事吼道,他已经气喘吁吁了,可上面还有八层楼要走。 「是打赌!」辛金飞快地飘起,浮在乔朗旁边的半空中。乔朗刚才一时兴奋,把他的朋友都给忘了。「两袋酒,赌他没法子爬到顶。」 「要命的傻小子。」执事嘀咕着,停在平台上休息,气恼地瞪着乔朗。「我得说,公子哥儿,要是你的朋友用这种速度上去,你还想赢那两袋酒吗?」 「最好慢下来。」辛金飘近乔朗,提议道。「别太惹人注意……我在顶上跟你碰面。不要自己闯进帝王厅!」他难得地一本正经地说道。「发誓?」 「发誓。」乔朗说。 这话当然有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辛金那么强调这一点。来不及问了,那个留小鬍子的年轻人已经飘进了几位笑容满面的女子的怀抱。乔朗继续往上走,不疾不徐地前进着,走到第五层楼时,他非常高兴自己之前没有走得太快。他歇了一会,靠在楼梯栏杆上喘气,不知道自己的腿是不是还能抬得起来。他一直在注意周围的人,但完全没有看到沙里昂或是塞缪尔斯勋爵一家的任何人,他开始觉得在人群里找到他们简直是想入非非。他听到辛金的声音从上空某个地方传来,于是朝那瞄了一眼。辛金的白色长袍在其他法师五颜六色的鲜艷服饰中显得格外惹眼。 「我把这叫做死者回炉。」辛金眉飞色舞地对着一群啧啧称羡的人胡扯。「和这种欢乐的小聚会很相衬,是吧?」 乔朗继续爬楼梯,发现辛金引发的笑声不如平常说这种话时热烈。事实上,有些法师显得相当震惊,匆匆忙忙地飘走了。辛金像是没有注意到,而是飞向另一群人逗乐了他们,讲的是他现在自称叫「一千个莫西亚」的幻术。这一回,他得到的笑声和平常一样,于是乔朗不再理他,专心地让自己的腿动起来。 他还不至于过于专心爬楼梯就忘记注意到周遭的事物。每上一层,他对皇宫美景的惊嘆就更甚一层。他低头望向下面的黄金珠宝森林,想不通自己之前怎么会觉得它生硬不自然。从上面看,它简直是迷人的王国,他看到的每一层楼都是那么迷人。 火舌舔着火之道那层的楼梯。周围的熔岩墙散出高热,乔朗警觉地避开,然后才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幻象——除了散出的热量,全都是幻象。热力害他不停流汗,所以在走过这一层,到了上面的水之道楼层时,他简直要谢天谢地。 水之道这一层全是蓝水晶,看起来就像是站在海底,这层楼还有许多海洋生物的幻象飘来飘去。看不见出处的光源让光亮渗过蓝水晶墙,让人感觉身处海水之中,这种感觉真实得让乔朗不自觉地屏住了唿吸,生怕会吸进海水。 他大口地喘着气,发现在下一楼层里,空气绰绰有余。有四个巨人的头占据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他们一个瞪一个,都鼓起腮帮子,像是要把自己身旁的那位邻居吹到另一个世界去。大风迎面扑来,急旋而过,把乔朗颳得贴到墙上,使向前走变得越发困难。 在这之后的生命之道楼层显得祥和宁静。这里是触媒圣徒的专用楼层——赐予生命之力是他们的特殊能力,乔朗和许多圣徒一样,坐到木凳上,在这种和教堂一般神圣的安宁中休息。他专心地看向一个个一起爬楼梯的同伴,希望能看到沙里昂——或者应该说是邓斯塔伯神父。但那位触媒圣徒不在这里。 第95页 他还很虚弱,乔朗想起来了,不知道对生病的祭司有没有特殊照顾。好吧,他在这里干坐着也找不到他和其他人。年轻人站起身,继续往上走。 接着的暗影之道的楼层让乔朗心烦。触媒圣徒们,甚至连飘飞的法师们都匆匆赶过这层。它代表了梦幻,没有界限、没有形状,既广阔又渺小,既圆又方,既黑暗又明亮。骇人的或迷人的东西在飘游的阴影中时隐时现,出现的人影与乔朗认识的人极为相似,又想不起是谁;出现的地方他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是哪里。 乔朗不顾两腿发软,赶紧穿过这一层,抵达时空之道楼层。他被震慑住了,目瞪口呆,全然迈不开步子,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忘了要去做什么。这一层以最为惊人的、栩栩如生的幻象铺陈着辛姆哈伦宽广无边的歷史洪流。但是它的速度太快,还没有过去之前几乎无法认清发生的是什么。吸气的一瞬间,钢铁战争已经歷了开始与结束。乔朗看到空中剑光闪闪,他渴望学习剑技,但是所有的画面稍纵即逝,总在过去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刚看过的是什么。 他开始觉得狂乱和绝望,突然间,他自己的一生也这样急速掠过。他根本无力阻拦。他浑身颤抖,继续上行,往死亡之道那一层走去。 乔朗困惑地四下张望。这一层什么东西都没有。这是一片广漠的虚无,既没有黑暗也没有光亮。一片空茫。法师们视而不见地飘过这一层,对此毫无兴趣。触媒圣徒经过时垂着头,鞋子在大理石上啪啪作响,只在想到自己快接近顶层时才现出一丝欢乐。 「这不对劲。」乔朗自言自语。「为什么是空的?死亡之道,第九支派……」然后他明白了。「当然是空的!」他喃喃说。「奇巧匠艺之道!难怪这里什么都没有,想来已经全都被逐出了这个世界。但这里从前一定有过什么东西。」他嘀咕着,专注地扫视着周围,往虚无的深处窥探。「也许有过我能看懂的古代装置、会喷出火的战争机械、把树木炸飞的粉末、能在纸上印出字的机器,这些如今都佚失了,也许永远佚失了。除非我能把它带回来!」 乔朗咬紧牙关,继续往上走。再走一层就到了。 这里是灵界之道、往生之地。从前,它肯定难以置信地壮丽,那些祥和安然往生的灵魂让来访者深深铭记。但是如今,它已失尽容光,仿佛那些幻影都已所剩无几。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死灵术,与亡魂交流的技艺已经在钢铁战争中失传,再无法回復,因此没有人能记清这一层应该是什么样子。 乔朗没有肃然起敬的感觉,只是觉得累,也非常高兴这场漫长的攀爬已经快到头了。他忽然想到,以后他每次来晋见皇帝时都得爬上一场——这当然是在他继续男爵爵位之后的事——于是决定自己得找到某种飞行工具。也许一只黑天鹅就不错…… 他从灵界之道那层冒出头,迳自走向落日——或者说看起来就像是这样——于是他发现自己终于站在帝王厅之中。 第三章 帝王厅 刚才经歷的种种奇景仍让他头晕目眩,但乔朗看到帝王厅时,还是满心敬畏。 帝王厅就像浮上水面的气泡一般飘浮在皇宫顶上,浑圆的厅堂完全由水晶制成,纯净清澈得如同周围的空气。虽然它现在座落在九个支派楼层的顶端,但这个水晶圆泡大厅却能随兴放置在皇宫左右前后或是下方——不过这份「随兴」要动用三十九位触媒圣徒及相同数量的波阿尔班,花上十二个小时才能完成。厅堂的四壁相当薄,手指轻弹上去能听到清脆的鸣响。不仅这整个圆厅都由水晶制成,连切入圆泡约四分之一直径深度的地面也都是水晶。乔朗犹豫地在触媒圣徒之梯上退下了几级,惶惶不安地觉得自己若是走上前去,肯定会一脚踏空。 刚刚日落,艾敏将祂的黑袍遮蔽了大部分天宇,锡哈那协助那位伟大的法师完成了他的职责,让来宾们从而能够欣赏夜色的神秘与美丽。但是,在西边,艾敏微微揭起一角衣袍,留下将尽白昼的最后一瞥,暮色的红霞紫霭从黑色中渗出,就像是淌下了一滴血。 但是天色已经暗得足以让光球在大厅中闪亮。皇帝的客人们在光球之间穿行,在这个水晶巨泡里面四处走动——彼此碰面、三五成群、聚围着寒暄,再各奔东西。灯光昏暗,既不妨碍欣赏夜色降临的美景,又能映射出珠宝与丝缎的光彩,能在满含笑意的眼中荧耀,能在秀髮的轻波柔浪间熠熠生辉。 在此之前,乔朗从未觉得自己毫无生命之力的身体竟有千斤之重。他觉得自己要是上前去,走进这一个魔法王国,水晶地面就会在他脚下四分五裂,水晶墙则会因为他笨拙的碰触而崩得支离破碎。于是他站在原地踌躇不决,想着下楼去,退进自己的那一片漆黑,至少,那片黑暗是他熟悉自在的避难所。 但是一个触媒圣徒——在攀爬过程中仅落后乔朗几步的某位沉默同伴——低喃一声抱歉就把他推到了一边,绕开他走过去,就像是行走在夜空里。这位圣徒的便鞋在坚实的水晶上拍打出啪啪的脚步声,这种让人安心的声响给了乔朗跟着上前去的胆量。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几步,站上了水晶地面,接着又一次停下,这一回是被眼前的气派辉煌征服了。 第96页 在他的上空和四周,一颗颗星星出现在夜空中,就像是卑微的朝臣在向皇帝致敬;它们不敢僭越,于是与此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在他脚下,马理隆城的光芒使那些可怜的星辰相形见绌。星辰的光冰冷苍白,全无生气,而马理隆城则流光溢彩,生机盎然。公会会馆明彩照人,家居屋舍微光闪烁;不时还有光亮盘旋着离开城市,蛇形而上往皇宫飞来——越来越多的车辆载着来客加入到闪烁的光群中来。 而乔朗站在所有的光亮之上。 周围的一切让乔朗的心情高涨,他的灵魂则涨满了权力感。兴奋的细碎气泡在他的血液里涌出,即使是酒也不能如此让人迷醉。虽然他的身体还留在地面,他的精神却飞到了高高在上的地方。他是阿尔班那拉,生来就该在这里,生来就该有统治权,而且,也许在几小时之后,这些高悬在他头顶的满身珠光宝气的人们,就会朝他蜂拥而来,伏在他脚下。 好吧,也许那样有一点夸张。他心中暗笑着想道。这份笑意并没有缓和他阴暗面庞上那种沉重感,只是让他棕色的双眼显出一丝暖意。我想别人不会伏拜一个男爵。我还是允许那些下人们在本人面前走动。想来不这样做就没其他合乎规矩的办法。该问问辛金,但他该死的到哪去了—— 一想到辛金就让乔朗记起自己答应过,绝不在没有他这位朋友陪伴时去面见皇帝,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四下张望起来。现在他已经克服了最初的敬畏感,能听到一个又一个名字的诵唱声从水晶大厅另一头传来。那里的灯光最为明亮,一群群的法师就像被旋风捲起的叶子,全都往那里赶去。乔朗仔细听着看着,想找到葛雯或塞缪尔斯勋爵或沙里昂,他往那个方向靠得更近了一些,想从人群里望过去。但他不能离楼梯太远。辛金肯定会在这附近找他。那个傻瓜究竟去了哪里!从来都不在——  「亲爱的小子,别站在那发愣!」传来一个恼火的声音。「感谢艾敏,我们把莫西亚留下了。光是你的下巴掉到地上的声音就够吵了。要跟别人一样做出厌烦的样子,这才乖。」 橘色丝巾在空中飞动,辛金慢慢地从高空飘下,长袍在脚踝边飞舞。 「你去哪里了?」乔朗问道。 辛金耸了耸肩。「香槟喷泉那里。」他看到乔朗皱眉头,于是挑起一边眉毛。「啧啧!我想我以前跟你提起过,阴沉忧郁的人哪,你的脸总有一天要冻成那一副吓人的表情。我只不过不时有点事不得不去做,你那时还辛苦地爬着这九层地狱呢。现在你知道为什么马理隆没有哪个触媒圣徒长得胖了吧?呃,几乎没有。」一位圆滚滚的触媒圣徒瞪着辛金,踉踉跄跄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大口地喘着气,汗水从光头上滚滚滑落。 「恭喜,神父。」辛金从半空拉出丝巾,以一副热情的姿势把它递过去。「想想你掉了多少油吧!你已经把地板浸得闪闪发光了。要擦擦头吗?」 那位祭司的脸气得更红了,他一把推开辛金的手,嘟哝了几句很不符合身分的咒骂,接着摇摇晃晃走过门,瘫倒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 辛金合起手,做出一副祷告的姿势,一躬身。「我对您的祝福也是一样,神父。」接着橘色丝巾一挥,突然间,那个触媒圣徒消失了。 乔朗直瞪着祭司之前坐着的椅子,这时候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好了,亲爱的小子。」辛金说道。「请听我说。」 他的说话声还是和往常一样轻松愉快,但乔朗转过身看向他时,却见那双灰蓝的眼眸里闪着不寻常的光亮,藏在他漫不经心微笑中的某种严峻语气引起了乔朗的注意。 辛金微微点了点头。「没错,现在好戏开场了。你还记得那手牌说过你会成为国王,而我提议说要当你的弄臣吗?好吧,到现在为止,你一直都是国王,亲爱的小子。我们一路跟着你,既不多问,也没发过牢骚,即使这害得我们差点被捕,害得可怜的触媒圣徒被艾敏的诅咒打倒,害得莫西亚也不得不逃命。」辛金轻声说着,到这里,说话声已经轻得像是悄悄话。他的眼睛一直专注地盯着乔朗。 「继续讲。」乔朗说道。他的语调虽然冷静镇定,但脸上的表情却越发阴沉,一层淡淡的红晕像是表明他的心灵深处其实已经被这枝箭刺伤了。 辛金的笑变得讽刺起来。「眼下,我的国王。」他两眼望向周围的人群,凑近悄声说道:「你得跟着你的弄臣走。因为,在你的弄臣手里掌握着你的性命,还有那些跟随你的人们的性命。你必须毫不迟疑地遵守我的指示。同意吗,陛下?」 「我必须做什么?」乔朗的声音像是被碾碎了。 辛金贴得更近,凑到乔朗耳边说话。他的小鬍子搔得乔朗发痒,头上的栀子花香和嘴里吐出的香槟酒气让乔朗直犯噁心。他不知不觉地想退开,但辛金立即揪住他,一再悄声嘱咐:「你面见两位陛下的时候,不能——重申一次——绝不能盯着女皇看。」 辛金站直,捻顺小鬍子,扫视着人群。乔朗松开皱起的眉毛,差点笑起来。 「你根本就是个弄臣!」他嘟哝着把自己身上绿色的袍子抚平。「你刚才还真吓着我了。」 「小子!」辛金严厉地看向乔朗,把他惊得后退一步。「我每个字都是当真的。」他把手按到乔朗胸膛,按在他心口上。「对她鞠躬,跟她说话,说些奉承的空话。但一定要垂下目光、避开视线。看着『无聊陛下』,看别的什么都行。记住,你看不到杜克锡司,但他们就在这里,监视着一切……好了。」辛金拈着丝巾厌烦地一挥。「我们真的要去排队了。」 第97页 辛金勾住乔朗的手臂,把他带上前。「你挺走运,困在地面上的朋友正式引见给两位陛下时,每个人都得用脚走上前。这是合规矩的谦卑姿势,以表示完全尊敬,再说在半空中想要躬身行礼可真难。『废话高手』公爵夫人飘在齐腰高的半空里鞠躬,结果停不下来了。一头翻了下去,倒栽葱悬着。她没穿内衣,真是吓人,害得女皇卧床三个星期,从那以后——我们就走路……」 辛金和乔朗走过水晶地面,混入其他像闪闪发光的雨点一样落下的法师里,朝大厅前半部走去。乔朗瞄了辛金一眼,觉得他的话和指示让人困惑烦心。但是辛金显然没有注意到朋友的尴尬不安,仍在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个倒霉的公爵夫人。乔朗摇了摇头,走过刚才那个胖子圣徒坐过的空椅子。乔朗看到辛金瞧着椅子时,现出极为邪恶的笑容。 「顺便问一句。」两人从那张椅子旁经过时,乔朗回头瞥了一眼。「你把他怎么了?」 「把他送回一楼了。」辛金恹恹地说道,拿丝巾沾了沾鼻子。 ◇◇◇◇ 乔朗和辛金加入了马理隆达官贵人们的队列,所有人都列队等着向皇室夫妇致敬,然后去参加有趣的庆祝狂欢,寻欢作乐。有些人或许会觉得鑑于所庆祝的这个纪念日其悲哀的本质,要狂欢起来很不容易。事实上,这些人列出的长队蜿蜒在水晶地面,就像一条以丝绸为外皮,浑身缀满珠宝的长蛇。队伍里的这些人比起刚飘进皇宫时要庄重肃穆得多。朋友间欢快的谈笑、轻松的揶揄都已消失,以各自的衣服髮型和女儿们为话题的闲聊和赞嘆也都听不到了。他们垂着眼,礼服的颜色都合乎礼仪地蒙上一层辛金所谓的忧伤风采的暗影。 现在只有两两之间的悄声细语,不再是三五成群的轻快闲谈。因此,在大厅的这一部分笼罩着沉寂,只时而被礼宾官诵念面见陛下的人名时那种动听的嗓音打破。 队列长得让乔朗无法看到皇帝或女皇,只让他见到两人的水晶王座后的壁龛。呈半圆形聚围在壁龛周围的人群都已晋见过两位陛下,现在正瞧着队伍里有什么出众或有趣的人物。观望人群中的喃喃低语声很轻,因为他们毕竟还是在王座之前,但人们的动作几乎像是持续不断的波浪涌动——一个个脑袋转来转去,小心地或大胆地面对着要找的人。乔朗还在找着塞缪尔斯勋爵一家,于是看到了很多人向辛金点头或微笑示意。辛金一身白袍地站在周围的五光十色中,就像是丛林里的一座冰山,显得格外出众。他冷淡地不曾理睬任何对他的示意。 乔朗扫视过衣着光鲜的人群,每次瞥见金髮都会停下,连看到光头都会顿住,指望也能在这里找到沙里昂。但这里的人太多了,大部分人的服饰都很相像(只除了那些穿得像个农奴法师一样,赶时髦的人物,这事让辛金觉得挺可笑),乔朗觉得是不可能在这样的人山人海之处找到某个人的。 「她正在找我。」他自言自语,满含柔情地想像葛雯德琳的模样:她踮起脚尖,越过父亲的宽阔肩膀张望,等着礼宾官唱到彼此名字的急速心跳,听到并不是想听到的名字时,又失望地垂下了肩膀。这番想像害他性急,甚至让他害怕起来。假如他们已经走了呢!假如塞缪尔斯勋爵厌烦得不愿再等了,假如……乔朗迫不及待地看向自己前方漫长的队伍,对每一个脚步蹒跚得让触媒圣徒扶上前去的公爵都心怀忿恨,对忙着聊天以至被后面的人催促时才想起要跟上队伍的两个贵妇恼恨不已。其实不管从哪方面看来,队列前进得已经相当快了,但是它得像一道闪过屋内的闪电一样快才能让乔朗满意。 「别再烦躁不安了。」辛金嘀咕着踩了乔朗一脚。 「我停不下来,得说点什么。」 「很乐意,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什么都行!」乔朗喝道。「你说我得向皇帝讲几句话。讲什么?晚安,天气不错。这里已经连续两年都是春天了,夏天有可能出现吗?」 「嘘。」辛金用丝巾掩着嘴轻斥。「哎呀!我倒希望带来的是莫西亚了。今天可是王子忌日的周年纪念。你当然得表示哀悼。」 「对,我都忘了。」乔朗发着脾气,第一百次扫视着大厅。「好吧,我会表示哀悼。那孩子到底怎么死的?」 「亲爱的小子!」辛金不快地悄声说道。「就算你是让南瓜养大的,也不用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还记得你的母亲讲马理隆的故事来逗你开心。这个故事一直都传个没完。她没有告诉过你?」 「没有。」乔朗简洁地答道,拧起眉。 「啊。」辛金突然瞧着乔朗。「唔,好吧,也许我明白了……对。肯定是。跟你说。」他凑过来,一边说一边继续把丝巾在他俩面前摇来摇去。「那个孩子没死。活得好好的,好着呢,我听说的就这样。在测试仪式时他大叫大喊得连小脑袋都快掉了,最后还吐了主教一身。」辛金停下,期待地看向乔朗。 乔朗的脸一沉,几乎可以看到一片乌云从他脸上飘过。 「明白了?」辛金轻声问。 「那孩子生来就是活死人,和我一样。」乔朗粗声粗气地说道。他的目光垂向地面,双手在背后握紧,指节泛白。他发现自己能在水晶地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马理隆下层城市的灯光穿透他鬼魂一般的透明身体,他的影子阴沉地盯着他。 第98页 「嘘!」辛金喝住他。「活死人,没错。但像你一样?」他摇摇头。「他简直不像是任何出生在这个世界的人。从我听到的传闻看来,活死人还是保守的说法。那孩子不仅仅是没有通过一项测试而已,他三项都没有通过!他根本没有一丁点的魔法力!」 乔朗仍然垂着目光。「也许他并不是像你以为的那样,会和其他人天差地别。」他嘟哝着,随队伍一寸一寸往前挪去。乔朗仍盯着自己脚下的倒影,没有看到辛金尖锐地迅速斜眼一瞥,也没有注意到他捻着光滑的棕色小鬍子时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说什么?」辛金心不在焉地问道,抬头埋在丝巾里大声地擤鼻子。 「没有。」乔朗摇头,像是打算把自己从恶梦中摇醒。「我们怎么不进去。」 「耐心点。」辛金劝他。他飘起约一寸高,从人群上面望过去,然后落下来。「瞧,你现在能看到王座了,若是走运还能瞄到一眼皇帝的脑袋。」 乔朗伸长脖子望出去,发现谈话间两人确实往前靠得更近了。他现在能看到水晶王座,还瞄见了好几眼皇帝和面前或周围之人交谈的情形。他几乎看不到坐在皇帝右侧的女皇,因为靠她那一侧的队列都是王室的人。但从乔朗的位置能把皇帝看得很清楚,他也乐于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上,于是饶富兴味地瞧着眼前这一幕。 水晶王座立在水晶地板上,位于一间水晶壁龛之内,看起来就像是皇帝陛下正懒洋洋地坐在群星之中。皇帝穿着表示哀悼的纯白雪缎,眩目的白光落在他身上,看起来不仅是坐拥群星,还在星辰之中散发最为明亮的光芒。乔朗看过宫中的种种器物与装饰的奢华,于是惊诧地发现王座与壁龛都设计得相当简朴,雅致的线条全然没有任何装饰。包围着皇体的水晶就像是纯净的水,不时在各处闪动的光亮才能说明它们是真正存在的坚实物体。 然后乔朗笑了。他扫视着大厅四周,明白了这么做是刻意的!即使是可怜的触媒圣徒瘫坐的那张椅子也是用魔法丝线织就,做成透明的模样——那椅子现在已在他们后面几百尺远的地方了。任何事物,当然是任何有形的事物都不可分散来人的注意力,不可让来人注意到君主之外的实体——注意到皇帝与女皇之外的任何事物。 现在已经近得能听到谈话的只字片语,皇帝与来客的交谈声压过了人群的窃窃私语,于是乔朗好奇地听着。乔朗习惯了对别人迅速下定论,并且经常是蔑视的结论。鑑于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他曾认为皇帝是个极为高傲自大的人,就像谚语所讲的,最远只能看到自己的鼻尖。但是,听过皇帝与其他人的交谈之后,乔朗不情愿地承认自己错了。 这个人精明睿智,其冷淡和沉默的态度不过是为了显示自己超越众人的地位。看来他几乎不需要礼宾官告诉他上前来的是什么人,他招唿很多人用的是亲近的暱称而非正式的头衔。不仅如此,他还会和对方说些比较私人的话题——向溺爱的父母亲问起可爱的孩子,向一位触媒圣徒请教祭司所研究的特殊领域的学问;他能和老人们回忆过去,能和年轻人憧憬未来。 这样非凡的能力引起了乔朗的兴趣,他打量着皇帝必然每天接触的几百个人,越看越入迷。他想起自己见到皇帝的那一天,以及皇帝的目光如何完全被他吸引的模样;那几秒钟里,皇帝的注意力完全只在他一个人身上时的情形。乔朗记得那种感觉让人飘飘然,也有点让人不安,现在他明白了原因。皇帝对待回忆就像沙里昂对待数学公式一样,而且和沙里昂一样在其过程中满怀尊重。他能在相当程度上熟练地操控其他人,乔朗承认这简直颇有大师风采。 然而,乔朗知道——先从母亲那里知道,再由塞缪尔斯勋爵确认——世上有一个人是皇帝从心底真正关心的,那就是女皇。队伍越来越靠近王座,乔朗把目光从皇帝转向他的妻子。他这一辈子都在听人讲那个女子的美貌——在宫中众多美女中仍显得超凡出众;天生的美丽,毋须任何魔法的修饰。辛金的警告——那番话只能算是警告——让这种好奇心越发强烈。 绝不能盯着女皇看。 这句话在乔朗脑海中迴响,他悄悄地往队列旁挪了一步,想瞥一眼那个坐在丈夫旁边王座上的女子。队列一动,她就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视野。 乔朗屏住了唿吸。辛金的话飞出了他的脑袋,现在里面填的都是安雅很久以前的那番描述。「秀髮漆黑闪亮,就像是渡鸦的翅膀;肌肤光滑白嫩,就像鸽子的胸脯。双眼漆黑明亮,脸庞完美无缺,像是大师的作品。她的一举一动宛如弱风扶柳——」 乔朗的肚子中了一记肘击。「停下!」辛金的话从嘴角迸出。「往别的地方看。」 乔朗恼怒地怀疑自己被辛金刻意拿来取笑,正打算立即回嘴。但是,又一次,总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辛金现出奇怪的表情——严肃正经,甚至有些吓人。现在他们前面大概只有十个人了,乔朗看向周围的其他人,发现他们也都在竭力不要直接看向女皇,或不要看着她太久。他看到他们迅速地朝她的方向偷瞄,连他自己也是这样,偷瞥一眼,然后望向别的地方。虽然每个人和皇帝讲话时的声音都宏亮清晰,显得轻松自在,但是一到对女皇陛下讲话的时候,音高就会骤然降低,而且语无伦次。 第99页 朝王座靠得更近时,乔朗的眼睛已经因为不断偷瞄女皇而发痛,他渐渐觉得这个女子确实有显得不寻常的地方。她出名的美貌当然并没有随着他越走越近而有所褪减,但他觉得自己对这样的美丽有种奇怪的反感,而非被它吸引。她的肌肤确实光滑白嫩,但微微泛蓝,有点透明的感觉。那双漆黑的眼眸当然也很漂亮,但是它们的光泽并不像是发自内心的智慧之光,而像是玻璃的反光。她说话的时候嘴唇会动,她的手和身体也会动,但并不像摇曳的柳树,更像是个傀儡。 傀儡…… 乔朗转头面对辛金,一脸困惑,但那位留小鬍子的年轻人在手里绞着丝巾,笑嘻嘻地打量着他的朋友。 「耐心得到了回报。」他说。「我们是下一个。」 于是乔朗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了。 他听到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听到礼宾官以廷杖一击地面,悦耳的嗓音高声宣布:「辛金,塞缪尔斯勋爵的贵客……」 接下来的介绍消失在人群的一阵轻笑声中。辛金表演了一番这样那样的逗笑举动,但乔朗头晕眼花地并没有注意到究竟是什么。他看到辛金走上前,白色的衣袍映出的亮光就和皇帝与女皇周围的光晕一模一样。 女皇。乔朗觉得他的目光又一次朝她移去,就在这时礼宾官喊道:「乔朗,塞缪尔斯勋爵的贵客。」 听见自己被叫到,乔朗知道自己得走上前,但是他想到自己要被几百双眼睛盯着,突然怯场了。母亲死去的那一幕突然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发现所有的人都盯着自己看。他只想一个人躲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看着他? 乔朗看到皇帝和辛金正在谈天,但他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他的耳中一片唿啸喧噪,像有一阵风暴冲过。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走,但又动弹不得。要不是礼宾官轻轻推了他一把,他可能会永远僵站在原地。礼宾官一直注意着要保持队伍的行进,也看习惯了这种一面对陛下就震慑住的人。乔朗脚步不稳地蹒跚走过去,站到皇帝面前。 乔朗就只记得学辛金的样子深深一躬,咕哝了几句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话。皇帝优雅地插话,记得在塞缪尔斯勋爵家中见过他。陛下祝他在马理隆过得愉快,然后一挥手,乔朗就移过水晶地面,到了女皇面前。他模煳地感觉到辛金正瞧着他,要不是觉得太难以置信的话,乔朗还会认为他的小鬍子下面的嘴已经笑得咧开了。 乔朗自觉地对女皇躬身行礼,窘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既想抬头看一眼这位女子,但心里又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想要逃走,于是他像之前见过的其他人那样把目光移开了。 在她跟前,他闻到了某种淡淡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据说是的。他将亲眼见到她的美貌。 乔朗抬起头…… ……看到的是一具尸体毫无生气的眼睛。 第四章 香槟喷泉 「艾敏之名啊!」乔朗浑身发抖地低喃着,一身冷汗。「死人!」 「亲爱的小子,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性命,还有我的性命,小声点!」辛金轻声说道,朝几个经过的熟人打招唿,脸上挂着让人安心的微笑。两人正站在香槟喷泉旁边,辛金说葛雯或沙里昂肯定会来这里跟他们碰面。这里是大厅的另一头,正对着皇帝的王座,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因为人们都涌到这里来唿朋唤友,寻欢作乐。香槟喷泉正像辛金说的,是个很自然的碰面场所,他俩周围不断响起大声的问候和喧闹的笑声。 喷泉由一队扮成卫兵的波尔阿班法师操控,有二十尺高。它完全由冰制成,以保证酒液的沁凉,形状就像一条鱼。立在冰浪上的冰雕海马口中涌出香槟,目光呆滞的河豚噘起嘴射出葡萄酒,冰霜凝成的海中仙子冰冷的双手捧着供给客人品尝的酒。水晶杯在喷泉周围的半空中层层叠叠,随着人们的招手或是指示将自己盛满,赶往舒解他们的干渴。这些人已经站了两个小时,等着谒见皇帝和他的亡妻。 「这种事光是想想都算叛国,更别提公开说出来了。」辛金继续讲着。 「有……多久了?」乔朗问这话时带着某种不正常的好奇,同样的好奇心让他无法将目光从水晶王座的方向移开。 「噢,大概有一年了。没人知道确切的时间。她病了很长时间,我得说,她现在看起来比从前还显得健康一点。」 「但……为什么要……我是说,我理解他爱她的心情,但是……」乔朗把一杯香槟举到唇边,然后一口喝了下去,他的手抖个不停。「皇帝一定是疯了!」他最后心虚地总结道。 「离发疯远着呢。」辛金冷淡地说道。「你看见那个现在站到皇帝旁边,穿红袍的男人吗?」 「一个狄康杜克?看到了。」乔朗的目光挣脱王座上那具女性的尸体,望向那个倾身对着皇帝说了些什么的男子。虽然隔得很远,但乔朗觉得这个体型匀称的高个子男人,这个穿着红袍的人是辛姆哈伦的征战行家。 「不是一个狄康杜克。是那一个狄康杜克——贊维尔亲王。他是她的弟弟,如果正式证实她的死亡,他就是马理隆的皇帝。」辛金把香槟举到唇边,讥讽地祝酒道。「再见了,无聊陛下。他得回到德莱加西那块起伏不平的牧场,或是从哪来回哪去。招惹上那个狄康杜克的人总是以奇怪的方式走进传送廊,然后再也没走出来。」辛金一口喝下香槟。 第100页 「要是他那么厉害,为什么不直接篡位?」乔朗疑惑地瞧着他,觉得自己进入的这个新世界可能极为有趣。 「皇帝这一方有强有力的反制力量,也许我该说是反制重量。凡亚主教。说起来,胖子阁下居然没有出现,这倒是奇怪,尤其是食物随便取用的这种时候。哦,我忘了。他从来不参加这个周年庆祝会。说这违反了教义什么的。我说到哪了?」 「皇帝?」 「啊,正是。总之,传说凡亚的太阳就跟着皇帝升起落下。那个狄康杜克有自己的人,他很乐意用别人来取代凡亚的位置——算起来可有三个职位呢。触媒圣徒和幻术师造出女皇还在世、能出席宴会的假相,要是你不在意她那副表情的话。还有,以任何形式提起她的健康状况也是叛国行径。她像以往一样掌管宫廷,马理隆和其他城邦的达官贵人也都行礼如仪,没人直接看着她,人人面对她时都做出对此一无所知的表情。但是有时候连这样都没有用。」 辛金示意让另一只杯子装满香槟飘到他手上。某个角落里一支由魔法乐器组成的管弦乐队开始演奏华尔兹舞曲,逼得辛金只好倾身靠近乔朗继续说下去:「我绝不会忘记有天晚上邓斯沃西侯爵和皇帝打过塔罗牌以后,皇帝问他:『难道你不觉得女皇今晚看起来特别有精神吗,邓斯沃西?』邓斯沃西老兄瞧着坐在椅子里的尸体,结巴起来:『我——我不知道。我觉得陛下看来有点阴沉。』好了,杜克锡司当然马上扑向了这个倒霉鬼,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辛金呷了一口香槟,用丝巾擦了擦嘴。「我接着他那一手牌玩,从皇帝陛下那里赢了块银币。」 乔朗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一转头,看见一双碧眼盈满欢乐与爱意,立即就把死亡或政治这类事忘了个精光。 「乔朗!」葛雯德琳羞怯地唤着他。她朝他伸出白嫩的小手,注意到人群里有好几个年轻人投来钦慕的眼光,但她真正在意的只有她爱的那个人。 葛雯德琳花了好几个小时,差不多是一整天,忙着与玛莉与罗莎蒙德夫人准备她的礼服。她频繁地改换着颜色,整个房间简直该移到锡哈那造出彩虹的地方去。袖口的花朵被换成了小鸟的碎羽,接着不止羽毛,连整只小鸟都冒了出来,不过倒是被罗莎蒙德夫人立即制止了。她哭哭啼啼、兜兜转转了好一阵,还在上车前惊惶地哭着:「穿得无法见人!」最后,葛雯德琳还是乘车来了,年轻的心中每一个梦想在此刻似乎都要成真了。 花费在衣服上的苦心和泪水效果如何,那些只为了乔朗急出来的泪水成效如何?真不幸,这基本上是白费了。乔朗只有一片混乱的印象:金髮上的雪白碎花散出婴儿般的清香,洁白的脖颈和光润的肩头,柔软得引人遐思的一痕雪脯像是海面上的泡沫微微泛蓝,膨出弯转的曲线。她的美貌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但那是她的美,不是衣服的。葛雯德琳就算穿着麻袋也能引来她自己从来不会注意到的钦慕者。 「小姐。」乔朗接住那只白皙的小手,握得比礼仪允许的时间稍长了一些,然后恋恋不捨地吻了她的手,不情不愿地松开。 「我——我们——」葛雯德琳红了脸。「担心你可能无法来。邓斯塔伯神父怎么样了?我们都非常关心他。」 「邓斯塔伯神父?」乔朗大惑不解地瞧着葛雯。「什么意思?他不是——」 「原谅他吧,可爱的孩子。」辛金很自然地插了进来,挡在乔朗和葛雯之间。他背对着乔朗,拉住了葛雯的手。他像是打算行吻手礼,接着显然觉得那么做有点过火,于是只是随意地牵着她的手。「你的美貌已经让他彻底晕了头。我在一个触媒圣徒脸上还能看到更聪明一点的表情呢。不算经常,只是偶尔。说到触媒圣徒,从你的问候看来,我们那位秃头兄弟显然不是太好。要命,这真让我吃惊。」 「可是,难道乔朗没有告诉你吗?」葛雯德琳想看着乔朗,但乔朗被辛金挡住了一半身体,另一半被喷泉挡住了。 「哎呀,亲爱的。」辛金大声说着,又一次拦住这双情人对望的视线。「香槟?没喝?好,那么我为你叫上一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两只酒杯飘了过来。「我们说到哪了?我想不起来——啊,邓斯塔伯神父。是啊,你看,我整天都困在这闷人的皇宫里,听那个狄康杜克抱怨不知哪里的战争、皇帝抱怨赋税,我无聊得骨头都痛了。然后我在这里找到了乔朗,好了,亲爱的,要是我一直没想到要谈论一位祭司的健康问题,你是不会责备我的,对吧?」 「不,我想不会……」葛雯开口说着,尴尬和困惑害得她满脸通红。辛金的话引来了一大群人,人们都凑过来听他接着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而那位年轻小姐则敏锐地感觉到紧盯着她和她的同伴的诸多眼光。 乔朗奋力想接近葛雯,结果发现自己被推开了,然后及时地想起自己不能引起别人注意,于是不得不退后了一两步。与此同时,辛金正是众人注意力的中心。 「好了,我们的秃头兄弟出了什么事?」他没精打采地问道。「哎呀!」他的眉毛高高挑起,差点没入头髮里。「凡亚主教不是把他当成了教堂里的凳子吧?」听众里传来闷笑,心照不宣地轻推着身旁的人。「以前出过这种事,那位出事的圣徒以前叫苏珊恩女修士。都被碾平了,可怜人,现在叫弗莱德兄弟……」 第101页 人群的笑声更响了。 「真的不是!」葛雯德琳想挣脱辛金的手。 但他面不改色地抓牢了她,以一副烦人的期待模样瞧着她,害得听众们开始闷声窃笑。 葛雯德琳不得不说点什么。「我——我们在夜里被叫醒了……被之前来看过邓斯塔伯神父的塞尔达拉叫醒了。她说他的情况恶化了,所以要把他转移到德鲁伊树林的康復之家去。」 「恶化,嗯?我简直痛不欲生。伤心欲绝,真的。再给我来点香槟!」辛金喊道。人群放声大笑。 「辛金,让我过——」乔朗又一次想推开他。但辛金不经意地拦住乔朗,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了另一位年轻人——在旁边人群里随便拉住了一位。 「安图侯爵。真帅气。」 年轻的侯爵确实帅气。 「这一位年轻女士渴望与您共舞。都是您这身虾红色的衣服,把女士们都迷倒了。亲爱的,这位是侯爵。」葛雯德琳还没来得及抗议,她的手就被辛金交到了侯爵手里,侯爵和她一样吃惊。 「可我——」葛雯无力地抗议着,回头望向乔朗。 「辛金,你真该死——」乔朗又一次想插手,脸上的表情既是性急又是沮丧,还闪着恼怒。 「乐意与您共舞——」侯爵结巴地说着。 「迷人的一对。去吧!」辛金欢快地喊道,还真的把惊愕不已的葛雯德琳推到了侯爵虾红色的双臂中。「噢,你在那啊。」他回头瞄向怒气沖沖的乔朗,装出吃惊的模样。「你刚才去哪了,亲爱的小伙子?你的甜心要去跟另一个男人跳舞了。」 人群笑得更响了。 乔朗怒不可遏地瞪着他。「你——」 「——来安慰你痛苦的心情吗?当然了。让我们单独相处一会好吗,各位?」辛金向围聚而来的众人发问,众人亲切地依言散开去找别的乐子,许多人都在取笑乔朗。「香槟,跟我来!」辛金向悬在喷泉边的几只杯子示意,挽住乔朗的手臂把他拉到了墙边,三只不断冒着气泡的香槟尽忠职守地跟着他。 「你都做了什么?」乔朗气恼地追问。「我已经找了葛雯德琳好几个小时,现在你——」 「亲爱的老弟,小声点。」辛金脸上嘻笑的欢快神情消失了。「有必要立即跟你私下谈谈那个触媒圣徒。」 「可怜的沙里昂。」乔朗说道,脸色一沉,眉头皱紧。「我昨晚不该离开他,可塞尔达拉向我保证他已经好了——」 「他确实好了,亲爱的小子。」辛金打断他的话。 乔朗紧张起来。「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们已经抓到了他,老兄。」辛金一笑,但那种笑容是背着人群的微笑。他用香槟润了润唇,紧张地扫视过大厅。「接着就是我们。」 乔朗突然间觉得难以唿吸。屋里的空气像是已经被其他人的肺抢走了一样。他的心痛苦地勐力跳动,像是要榨出胸口最后一丝氧气。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害他又一次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说,镇定,来一口。到处有人在看着,要快乐高兴,还记得吧?」 乔朗看着辛金的嘴唇蠕动,然后一杯酒塞进了自己手里。他渴得厉害,于是把杯子举到了唇边,酒液的气泡在舌面炸裂,替喉咙带去一阵凉爽。「你确信?」他想问明白,吸了一口气才恢復镇定。「如果他真的病了……」 「算了吧!触媒圣徒在我们走的时候好得很。就算不理这个,我也从来没听过有哪个塞尔达拉会在半夜突然赶来复诊病人。但若是杜克锡司?……」辛金的话音渐渐变小,让人觉得很不祥。 「他不会背叛我。」乔朗低声说道。 辛金耸了耸肩。「他别无选择。」 乔朗抿紧嘴,握起拳。「我不走!」他断然决定。「还没见过塞缪尔斯勋爵说的那个德鲁伊之前,我不走!再说。」他舒展开眉毛,抬起头。「没关系。很快我就是男爵了。然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当然了。好吧,如果你觉得满意了的话,我刚才只想解释是怎么回事。」辛金轻声说道,突然又变回嘻皮笑脸的模样。「就像你说的,这算什么?让触媒圣徒过上难受的几小时而已,也没什么。照我听说的,他们还乐意这样。殉难,这让他们变得正直。啊,漂亮小姐回来了——从她的眼神看,要把你带去见爸爸,呀,我发现现在她盯着我了,绝对不友善的目光。别说什么,我走。让我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庆祝,杀掉肥牛什么的。我们该在这种场合用上凡亚主教。记住,亲爱的小子,你昨晚陪着生病的触媒圣徒过了让人筋疲力尽的一夜。回头见!」 辛金留下乔朗——这让那位年轻人很高兴——升到空中,立即消失在人群里。「你喜欢这一身吗?」他的话音朝乔朗飘来。「我把这叫做死者回炉……」 大厅里越来越热、越来越吵。晋见皇帝的仪式结束了,围在王座前的人们开始散去,把衣服的颜色从悲悼的阴沉换成了更适合狂欢的色彩。乔朗靠在水晶墙上,凝视着夜色,非常希望自己能待在外面凉爽的黑暗中;与屋里刺眼的亮光和烘热相比,黑暗更为诱人。他想到触媒圣徒时,良心一阵刺痛。辛金所讲的「殉难」这个词让他不寒而慄。想到沙里昂可能为了他正在受苦,他不觉闭上了眼睛,内疚将它锋利的刀刃切进了他的灵魂。 第102页 但是,过了一会,乔朗就能无视这样的疼痛,用苦涩的膏油盖住了这道伤。他此生已经这样处理过很多伤口,从来不去在意那些伤留下的丑陋疤痕。他总有一天能为沙里昂平反昭雪。他会照顾那个触媒圣徒的余生…… 「乔朗?」 说话的是葛雯德琳,那双碧眼正看着他,看到了他的伤,渴望能治好他。他伸手拉住她的两只小手,贴到自己发烫的脸上,在她清凉的碰触中找到了安慰。 「乔朗,怎么了?」她被他脸上阴沉不安的表情吓着了。 「没什么。」他轻声说道,吻着她的双手。「没什么,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了。」 葛雯德琳的脸红透了,一想到罗莎蒙德夫人就飘浮在附近,她连忙抽出了自己的手。「乔朗,父亲让我来向你传个消息,但是辛金——」 「对,对!」乔朗急忙说道。他脸上暗暗一红,他的目光急切地看着她。「什么消息?」 「他……他要你去一个私人房间和他相见。」葛雯德琳看到年轻人神情的改变,说话有些结巴。但下一刻,她激动得把所有的矜持都忘记了。「噢,乔朗!」她喊着拉住他的手。「那位德鲁伊跟他在一起!就是那位为你母亲接生的德鲁伊!」 第五章 石胎 乔朗派头十足地穿过人群。在他心里,他已经是个男爵了;他身旁这位美丽的女子就是他的妻子。几乎没人在意他,只觉得奇怪为什么他和这位美丽的年轻小姐都像触媒圣徒一样在地上行走。但是这种情况会变的,很快就会变了!也许就在一小时以后,塞缪尔斯勋爵就会走在——没错,用走的——乔朗身旁,称他为菲茨杰拉德男爵,向他的各位朋友暗示这位男爵即将永远成为塞缪尔斯家庭成员之一。然后他们就会注意他。乔朗怀着阴暗的喜悦想道。他们光是注意我还不够。 我会找到沙里昂。他打算着。然后我要让那个利用触媒圣徒的胖子主教哭求着向我们道歉。也许我还能想办法让他撤职。然后就—— 「乔朗。」葛雯有些羞怯地唤着他。他脸上的表情那么奇怪——得意、渴望,还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凌厉阴沉。「我们不能再走了。」 「啊,你的父亲和那位德鲁伊在哪里?」乔朗蓦然发现自己刚才忘记了身边的事物。 「在水之道那一层。」葛雯指着下方。 两人站在露台上,望过九级楼层,直看向底层的金色森林。眼前的景象夺人心魄,每一级楼层都亮起自己独有的颜色——只除了死亡之道,那里一无所有,只有一片灰色的虚无。法师们上上下下地飘游着,每一层楼都在举行欢宴。乔朗瞥向楼梯,看到触媒圣徒们艰难地在楼道上跋涉,他们的鞋子发出拖沓的脚步声,他们的唿吸凌乱费劲。 这让他有了所需要的藉口。 「你飘下去,小姐。」他对葛雯德琳说道,不情不愿地慢慢松开她的手。他之前那样全神贯注地想着自己的事时,仍然非常关注贴近着他的温暖芳香,以及光滑肌肤与柔软娇躯偶尔的碰触。「告诉你父亲,我就来。我走下去。」 葛雯德琳闻言大吃一惊,她看着触媒圣徒们在楼道上下,一脸同情的神色让乔朗忍不住笑起来。他牵起她的手,在心里对她说:很快,亲爱的,你会以与丈夫一起在这楼道里走动为傲。他大声说:「你当然能够理解,我今天不能让邓斯塔伯神父赐予我生命之力,不论这个场合多么重要……」 葛雯德琳的脸羞得通红。「噢,不能!」她羞愧地低声说道。她确实忘记了那位可怜的触媒圣徒。乔朗当然可以从另一位触媒圣徒那里得到生命之力,但有许多法师喜欢并忠诚于他们的圣徒,觉得借用另一位陌生的圣徒的力量,就简直和犯下通姦罪一样。「当然不行。我真傻,竟把这事忘记了,可是。」她那双迷人的眼睛看着乔朗。「你是多么高贵,为了他做出这样的牺牲。」 这回轮到乔朗脸红了,他看到那双碧眼中的爱意与钦佩,想到自己竟是用谎言骗来这种真情。没关系。他连忙告诉自己。很快她就会知道真相,很快他们全都会知道真相…… 「去吧,你的父亲在等着呢。」乔朗声音粗嘎地说着。他陪她走到装饰露台的开口,法师们都从这里进出帝王厅。他欠了欠身,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优雅走到半空。他心口一紧,但只能站在原地,强忍着不冲过去救起她,免得她一下子跌进下面的金色森林——如果是他自己一脚踩空的话,必然是要向人求救了。然而,葛雯德琳笑吟吟地仰头望着他,像一朵河面上的百合花一般飘然而下,礼服的外裙浮起在她身旁,就像是花瓣一样,而衬裙则紧贴着她的双腿,不失礼仪地将她包得密实。 「水之道。」乔朗喃喃自语,然后转身,直奔楼道冲下去,险些撞倒了一个胖嘟嘟、怒容满面的触媒圣徒——乔朗从他身边经过时,发现这就是刚才被辛金折磨取笑的那一位。 下楼自然比上楼容易得多。乔朗跑得那么快,差点都要飞起来了,他赶到水之道那一层时,似乎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他奋力想平顺自己的唿吸——究竟是下楼时的奔跑,还是满心的兴奋引起的急促唿吸,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哪里都看不到葛雯德琳,就在他急急忙忙地四处找她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他:「乔朗,这边。」 第103页 他转过身,见她正从一扇打开的门里朝他挥手示意,那扇门嵌在周围水流一般的背景中,他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乔朗匆匆穿过人鱼和各色鱼类的幻象,赶到门边,衷心希望这场私人会晤的房间不会像是个堆满了牡蛎的黑暗洞穴。 确实不像。显然各种幻象只限制在露台周围,葛雯德琳将乔朗领进的房间除了那些极为奢华的家具之外,就像是塞缪尔斯勋爵家里的房间。这是一间起居室,设计意图是让法师们休息,并且毋须耗费他们的魔法力量。几张躺椅覆着设计独特的柔亮织锦,整齐地在这个舒适的房间里摆成一圈,桌子就摆在椅边。 其中一张摆得中规中矩的椅子上坐着一位个头矮小、身形干瘦的女性,看起来分外像是一只小鸟落在椅垫上。乔朗从她衣袍的棕色和上好的衣料认出她是一位地位极高的德鲁伊。她老了——太老了,乔朗想着,她在十八年前就已经比他的母亲还要年长。尽管现在是春天,房间也很狭窄,她还是缩在塞缪尔斯勋爵奉命在壁炉里升起的火堆旁。棕色的衣袍在她细弱的身体周围膨胀,就像是一只惊鸟蓬起的羽毛,她不断用爪子一般干瘦的手整理并挑去衣物上的天鹅绒纤维,使得惊鸟的形象更为鲜明。 塞缪尔斯勋爵站在躺椅一旁的地面上——这是此类场合之下表明郑重其事的姿态,两手在背后扣起。他和其他法师在这个悲伤周年纪念日里穿得一样,也是一身阴暗的颜色,他的衣着虽然讲究,但比不上地位比他高的那些人那么讲究——这是身处高位的人常常注意并贊同的优点。乔朗进屋的时候,他很不自然地欠身行礼,乔朗的回礼也同样生硬。德鲁伊的豆子眼好奇地盯着乔朗。 「谢谢,女儿。」塞缪尔斯勋爵的目光带着宠溺和骄傲转向葛雯德琳,即使接下来的会晤很严肃,也不能减弱他对女儿的爱。「我想你最好让我们单独谈。」 「噢,可是,父亲!」葛雯德琳喊了起来,然后,看到父亲微微皱起眉时,她嘆了口气。她最后瞥了乔朗一眼——这一眼献上了她的心和灵魂——接着,她向德鲁伊优雅地行了屈膝礼,后者扑动着裙翼回礼,之后她退出房间,轻声合上了门。 塞缪尔斯勋爵对房门施了咒,以免他们被打扰。 「乔朗。」他冷淡地说着,走上前伸手致意。「容我引见塞尔达拉法师明妮。这一位塞尔达拉多年以来都掌管着圣山的产房。她现在有幸——」他谨慎地说出下面的介绍。「照顾我们敬爱的女皇,我们每天都为她的健康祈福。」 乔朗发现塞缪尔斯勋爵说这番话时,小心地不与自己对视;他也注意到任何人提起女皇时都是这样斟词酌句,而且避免与对方目光接触。 乔朗自己也觉得很难与德鲁伊对视,于是他躬身行礼,感谢这种礼节避开了目光对视的必要。他一想到这位老妪在照顾一具尸体就觉得反感不已。他觉得全身发痒,觉得在这个密不通风又炎热的房间里嗅到了死亡与腐烂的气息。然而他发现自己带着某种骇人的病态好奇在猜想,他们用了什么样的魔法来让尸体行礼如仪?难道万灵药代替了血液流过那颗沉寂的心脏?难道药剂在血管中搏动,药草让皮肤不曾腐坏?什么样的魔法让那只僵硬的手以令人惊惧的优雅动作,什么样的奇术让那双呆滞的眼睛闪出亮光? 他想到了绑在背后的闇黑之剑,切实地感觉到它的存在。我将生命之力给了毫无生息的东西,因此我被打上了使用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的标记。他想着。但是这种又是什么样的罪孽?竟阻拦属于神祇的事物——如果这些人信神的话——到群星中去寻找自己真正的命运,竟将它囚禁在血肉之躯中? 他坐直身,担心自己不能直视这位老妇,生怕自己直率地流露出嫌恶的神情。然后他严厉地提醒自己,这些事他都不必在意。女皇跟他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另一个人的死。 乔朗抬起目光,甩开垂落到面前的黑髮,他镇定地瞧着德鲁伊,甚至还带起了一丝微笑。她发出一记乌鸦叫一般的粗哑声音,像是明白了他的想法,觉得这令她愉快。她抬起爪子一般的手,伸上前让乔朗亲吻。他也照办了,一步上前躬身作势吻下,但他不能——发自内心的抗拒让他无法将嘴唇碰触到这已经干萎的肉体上。 塞缪尔斯勋爵示意乔朗坐下,虽说乔朗更愿意站着,但还是逼着自己遵命坐下。 「我还没有向塞尔达拉明妮解释这番情况,乔朗,我更愿意在你到场以后再有幸开始介入这样敏感的事态。」 「谢谢,大人。」乔朗真心诚意地说道。 塞缪尔斯勋爵略略一欠身,继续说下去:「出于表示对我的朋友理查神父的善意,塞尔达拉亲切地决定要会见我们。我将解释此事的权利留给你,年轻人。」 塞尔达拉急切地盯向乔朗,薄嘴唇像鸟喙一般紧抿着。 这倒是意外。不知为什么,乔朗没想到会由自己来解释事态,不过他感谢塞缪尔斯勋爵没有以任何方式干涉他的事务,没有在他本人不在场的时候提起过此事。他真希望沙里昂也在这里。触媒圣徒有办法把事情轻描淡写地简化成容易理解的话。乔朗一时茫然,不知该从何开始。他也很害怕,刚刚才意识到这件事里有多少不可透露的暗桩。 第104页 「我叫乔朗。」他艰难地开始述说,努力回想,努力把所有的碎片整理成形。「我的母亲是安雅。这——这能让您想起什么吗?」 德鲁伊就像一只鸟啄食面包屑一样点着头应对这些字句,小脑袋上下摆动,但一方面也保持着沉默。 乔朗不知这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态度,慌乱地继续讲下去:「我在一个农奴法师的村子里长大……一辈子都待在那里。但是……我的母亲总是跟我说——」他觉得自己的脸烧了起来。「我有贵族血统,我的家族在马理隆。她……我的母亲……说我的父亲是一位……一位触媒圣徒。他们犯下了罪,以肉体结合,因此生下了我。他们被捉住了。」乔朗无法掩饰话语中的心酸。「我的父亲被判处转化之刑。直到今天,他还站在边境……」 他闭口不言,想起了那尊石像,感觉到那些泪水溅落在他身上的温暖。他会希望自己来这里吗?乔朗突然觉得迷惘,接着,他生气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我的母亲在圣山生下了我,她是这么告诉我的。然后,她带着我逃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也许她很害怕。也许,那时候,她已经有一点疯了……」这话很难说出口,噎着了他。他从未想过这会那么痛苦。他现在无法看着塞缪尔斯勋爵或是塞尔达拉,只能沉着脸盯着自己不断握紧又松开的双手。 「她跟我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马理隆,得回应当属于我们的东西,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没有看到这一天就去世了。由于种种原因,我逃出了自己成长的村子,在化外之地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是现在,我找到了回马理隆的办法,来此认领我应有的继承权。」 「问题在于,塞尔达拉明妮。」塞缪尔斯勋爵插话,知道乔朗已经说出了自己所能说出的一切。「没有这位年轻人的任何出生纪录。我想,这很不寻常。」他做了一个不贊成的手势。「穷人的数量……我们得说……到圣山去生产的堕落女子为数众多,混乱中,纪录放错了地方。或者——就乔朗的这种情况是很可能的——做母亲的悄悄离开圣山,害怕自己会被追踪,就毁了纪录或是将之带走。我们指望您可以认出他——」 「那天晚上也有一轮诞生之月。」塞尔达拉突然开口发出刺耳的话音。 「请再说一次?」塞缪尔斯勋爵眨了眨眼。乔朗屏住唿吸,抬起头。 「一轮诞生之月。」老妇人不高兴地说道。「满月。我们看到天空是满月时,就知道育婴室会变得平静,我们没有判断错。」 「那么说,您还记得?」乔朗吸了口气,倾过身,全身发抖。 「还记得?」德鲁伊粗哑地笑起来,然后咳了一声,用爪子一般的手抹了抹鸟喙般的嘴。「我一直记得安雅。判处转化之刑那天我就在当场。」她有些骄傲地说道。「我去照看她。她很可怜,我知道那是因为孩子还没出世就死了,若不是母亲的死心就是因为孩子的死亡让她还能目睹处刑的场面。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这就是法律。」老妇人缩进自己的衣袍,让衣物包围着她。 「是的,继续说!」乔朗简直想把她拉起来拥在怀里,她这会儿看起来真是太可爱了。 德鲁伊凝视着炉火,叽叽咯咯地笑起来,鸟嘴一记又一记地啄在手爪上。突然,她蓦地抬起头,直盯着乔朗。 「我是对的。」她尖声说道,声音在整个房间中迴响。「我是对的。」 「对?什么意思?」 「当然是生下来就死了!」德鲁伊咯咯笑道。「那孩子生来就是死人。这也很奇怪。」老妇人的双眼亮起诡谲的闪光,她尖锐的嗓音变成轻快的恐吓。「那孩子在母亲肚子里变成了石头!就和父亲一样变成了石头!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事。」她转头眯眼看着塞缪尔斯勋爵,欣赏着自己引发的反应。「从来没见过!这是天谴。」 乔朗浑身僵直。他就像变成了故事里那个婴儿——或是那个父亲。 「我不懂。」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塞缪尔斯勋爵悄悄对他做了个手势,但乔朗没有抬头看,也没有把目光从年老的塞尔达拉脸上移开。他不再发抖了,他的身体里没有什么还能动弹,连心都不跳了。 塞尔达拉的手爪一动,像是往前推开什么东西似的。「大部分死婴都像猫一样柔软,可怜的东西。但这一个不是,安雅的孩子不是。」德鲁伊每说一个字都用手指在半空中刮扒着。「眼睛瞪着虚空,冰冷硬实得就像石头。我要说,这是给他们两人的天谴。」 「这不是真的!」乔朗简直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德鲁伊仰起头,一双豆子眼斜睨着他,指向他的手爪颤颤巍巍。「我不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年轻人,但你不是安雅的孩子!哦,她疯了。那是肯定的。」像鸟一般的脑袋点了点。「我现在知道她确实做了我们一直在怀疑的事——从育婴室偷了某个别人不要的可怜孩子,装作是自己的骨肉。杜克锡司向我们质询时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我现在知道这是真的了。」 乔朗无从回应。她的话就像是在梦境中一样朝他飘来。他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在同一个梦境里,他听到塞缪尔斯勋爵厉声问了几句话。 第105页 「杜克锡司?那么,他们调查的是什么事?」 「调查?」老妇人嘎声笑道。「算是吧!他们不得不从安雅怀里把那个死婴抢走。她还用毯子把它包起来,想照料它,想暖和它的脚。我们一靠近,她就对着我们尖叫。她的手指上长出长爪,牙齿变成了獠牙。她是个阿尔班那拉。」德鲁伊颤声说道。「很强大。不,我们无法靠近。所以我们叫来了杜克锡司。他们来带走了死婴,对她施了睡眠咒。我们走了,当晚她就逃了。」 「可是,为什么没有任何这事的纪录?」塞缪尔斯勋爵追问,脸沉了下来。乔朗紧盯着德鲁伊,但他的眼中没有任何生命之光,就像是那个石头婴儿一样。 「啊,有纪录!」德鲁伊愤怒地叫起来。「有纪录。」她的手爪捏成只有茶匙那么大的拳头。「我在那里时,我们一直有非常完备的纪录。真的非常完备。我们发现安雅不见以后,杜克锡司第二天一早就把纪录全拿走了。去问他们要你的宝贝纪录吧。他们不会把你当回事的,可怜的傢伙。」她悲悯地瞧着乔朗,把头转到一边,高高仰起。 「那么你非常确定这位年轻人——」塞缪尔斯勋爵朝乔朗点了点头,如今他目光里的悲哀超过了愤怒。「是被从育婴室偷走的?」 「确定?是的,我们确定。」德鲁伊咧嘴一笑,不过她嘴里的牙不比一只鸟嘴里的多。 「杜克锡司说了发生的事,这让我们确定了。真的非常确定,大人。」 「但你没有数吗?有孩子失踪了?」 「杜克锡司说有。」老妇人皱着眉头重申道。「杜克锡司说有。」 「但你该自己去确认!」塞缪尔斯勋爵再次追问。 「可怜的傢伙。」塞尔达拉只是这么说。她看着乔朗,豆子眼闪闪发亮。「可怜的傢伙。」 「闭嘴!」乔朗摇晃着站起身。他阴沉着脸,在下唇上咬出的伤口涌出鲜血。「闭嘴。」他咆哮着,愤怒地瞪着塞尔达拉,吓得她缩进了躺椅里,塞缪尔斯勋爵连忙拦在两人中间。 「乔朗,别这样。」他说。「镇定!想想吧!还有很多事没有弄清……」 但乔朗既没看到他,也没听到他说的话。年轻人的头部悸动发痛,他觉得自己就快炸开了。他头晕目眩地抱紧自己的头,拼命扯着自己的头髮。 看到那些头髮带着血被连根拔起,看到年轻人眼中的疯狂,塞缪尔斯勋爵想把手按到乔朗身上安抚他。但乔朗一声惨嚎,甩开了他,险些把他推倒在地。 「可怜!」乔朗喘着气,他无法唿吸了。「对,可怜我吧!我……」他奋力喘着气。「什么都不是!」他再次抱紧头,扯着头髮。「假话!全是假话!活死人……死……」 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走过房间,摸索着出口。 「开不了的,年轻人。我已经加强了咒语。你得留下来听我说!还没有失去一切!为什么杜克锡司会对此有兴趣?我们再深入了解……」塞缪尔斯勋爵上前一步,可能考虑着要对乔朗施一个法术。 乔朗不理他。他摸到了门,想打开它,但是正如塞缪尔斯勋爵说的,咒语把门关得很紧。他甚至无法把手伸过那层无形的坚实屏障,只得恼恨地捶打着它。他想也不想,只知道自己得逃出这个房间,免得窒息而死。乔朗从背后拔出闇黑之剑,砍向房门。 闇黑之剑感觉到自己被挥动了,主人的生命热力在它的金属肢体中跃动,于是它开始吸收魔法。塞尔达拉开始厉声尖叫,发出高亢尖锐的嚎叫,而塞缪尔斯勋爵则又惊又怕地看着一切,然后他觉得全身虚弱,生命之力从他的身体中被吸走。闇黑之剑没有选择性,它的铸造者还没有完全掌握它的潜能,还不清楚要怎么用它。它从周围的一切事物、从所有人身上吸取魔法,增强自己的力量。金属剑身亮起诡异的青芒,照亮了整个房间,剑的力量让炉火熄灭,炉架上的昏暗光球也无力地一闪,完全消散。 塞缪尔斯勋爵动弹不得。他的身体变得沉重而陌生,像是灵魂突然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躯壳,不知该如何让这具肉身行动。他在一片朦胧的恐惧中凝视着一切,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也不知如何反应。 房门倒在乔朗脚下,变成了碎片。门外,灼亮邪剑的青芒之中,站着葛雯德琳。 她一直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心里跃动着甜蜜轻快的幻想,计划着在乔朗冲出来告诉她好消息时,要如何装出吃惊的模样。但是,一个接一个轻盈的幻梦长出了恶魔的双翼,它们的舞蹈变得让人毛骨悚然。石胎,发了疯的可怜母亲照看着冰冷僵硬的尸体,杜克锡司的阴暗幽影,安雅带着偷来的孩子逃入夜色…… 葛雯德琳被吓得退后,躲开那扇紧闭着,又用魔法锁死的门。她的手捂在嘴上,生怕自己叫出声来让人发现。她所听到的事让恐怖感慢慢爬过她的灵魂,就像是因急速涌入的洪水而步步高涨的腐臭水流。她一生都被仔细呵护着,孩子气的她只模煳地知道一点这种事,生孩子这种事是从来不得提起的。但是她心底那份女性特质做出了反应。延续了数千年的本能让她能理解那种痛苦和哀恸,能感觉到那种孤独、忧伤和悲哀,她甚至能理解那份疯狂——就像广漠夜空中一粒星子的微光,能给人带来安慰。 第106页 葛雯德琳听到了乔朗的痛声吶喊,她听出了他的狂暴与愤怒。她心中的那个女孩想逃走,但成熟的女子却留了下来。这就是乔朗噼开大门时所看到的女性。他沉着脸瞪向她,剑还提在手里。剑芒凌厉耀眼,它的光亮映在那双看向他碧蓝的眼眸中,她的脸色却暗如死灰。 他知道她全都听见了,于是突然间涌起一阵让全身都轻松起来的解脱感。他能在她眼中看到惊恐。接着就会是怜悯,然后就是嫌恶。他逃不过。事实上他要催促她这么做。一心恨她要容易得多。他将欣慰地沉入黑暗,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从那里离开。 「那么,小姐。」他低声说着,语调就像剑的光芒一样凌厉。「你知道了。你知道了我什么人都不是,只是个无名小卒。」乔朗沉着脸,举起闇黑之剑,看着它的亮光在大厅中那位女子圆睁的眼中燃烧。「你曾说过,不管我是什么人都不会影响你的感情,葛雯德琳。你会爱我,跟我走。」他慢慢将闇黑之剑交到左手,朝她伸出了右手。「那么,跟我走吧。」他冷笑着。「还是说,你的话也和其他人的话一样,不过是谎言?」 她会怎么做?他傲慢地说着这番话,唆使她拒绝自己。但葛雯看穿了这些话,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痛心和苦闷。她知道,如果自己回绝了他,背对他,他将会走进绝望的荒芜沙漠,沉没在流沙之下。他需要她,就像他的剑渴望着吸取世界的魔法一样,他的心渴望着饮尽她所能给予的爱。 「不,不是谎言。」她平静镇定地说道。 她伸出手,牵住他。乔朗惊愕不已地瞪着她,心里挣扎起来。一瞬间他很想甩开她。但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眼神带着坚定的爱意和决心。 乔朗放下了闇黑之剑。他握着葛雯的手,垂下头开始哭泣——辛酸苦闷的啜泣像是撕开了他的身体,把他裂成了两半。葛雯温柔地伸手环住他,抱紧他,像安慰一个孩子一样安慰着他。 「来吧,我们得走了。」她轻声说道。「这里现在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乔朗偎着她不放。他迷失徘徊在内心的黑暗中,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在意自己的安全。若不是有她的双臂支撑,他或许已经滑倒在地上了。 「走吧!」她轻声催促。 他木然点了点头。迈出蹒跚的脚步跟随在她身后。 「葛雯德琳!不!我的孩子!」塞缪尔斯勋爵大声唤着她,求她回来。他不顾一切地想动身追去,但闇黑之剑已经吸去了他的生命之力。他只能站着,无助地看着她离开。 葛雯德琳没有回头看一眼父亲,而是带着她选择的爱人,离开了。 第六章 滑稽戏开场 葛雯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去哪,于是把乔朗带到了火之道的楼层。这里的一座凹室被周围的火影幻象映得越发幽暗阴沉,两人躲在里面,一丁点响动都会惊动他俩,害得他们都不敢唿吸。 「我们得离开这里,赶在杜克锡司开始搜查我们之前,要是他们还没开始搜查的话。」葛雯轻声说道。「我的父亲会被那个魔法困住多久?」 乔朗恢復了自控力,但他仍像将死之人眷恋生命一样紧黏着葛雯。他揽住她,将她拥入怀里,他的黑髮靠在她的金髮上,泪水在她柔软的髮丝上风干。 「我不知道。」乔朗苦涩地承认,瞄了一眼左手的闇黑之剑。「我想不会太久。我还并不是很清楚这把剑的作用。」 葛雯看着那把丑陋畸形的剑,打了个冷颤。乔朗将她拥得更紧,想要保护她,全然不顾他正要保护她不受自己的伤害。 她也不明白他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她非常害怕,脑子里一团乱,已经有些后悔自己下的决定了。想到这将给自己的家人极大的冲击,她的心悲伤得几乎破碎,但被乔朗紧紧抱在怀中带来的那种痛楚的愉悦感,让她更加迷惑不解。她渴望留在这里,贴着他急促跳动的心。其实她想靠得更近,感觉那种愉悦和痛楚在她体内蔓延。但这种想法让她胆战心惊,一团寒气窝在她的心口,包围着这一切的是更为真切、更为紧迫的会被捕的惊惧。 「如果我们能离开皇宫。」她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梅林圣林。」乔朗立即答道,突然看清了前路。「莫西亚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能熘出城门……」他停下,皱起眉。「辛金。我们需要辛金!他能带我们出城。然后,我们一离开这个可憎的城市,就去萨拉肯。」 「萨拉肯!」葛雯倒吸一口气,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乔朗朝她一笑,让她安心。「我认识那里的王子。」他说。「他是我的朋友。」他陷入沉默,望向远方。也许加洛德不是他的朋友,不再是了,现在的他只是无名小卒。不,他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他还有闇黑之剑。他了解黑暗之石,知道怎么锤鍊,这能让他有所作为。他的表情变得阴沉凌厉。「我会铸造黑暗之石。」他喃喃说道。「我们要建起一支军队。我会回到马理隆。」他轻声说着,握紧了剑。「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那样,也能让我成为重要人物!」 乔朗感觉到葛雯德琳在他怀中颤抖,于是低头看着那双碧眼。「别害怕。」他轻声安抚着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会看到的。我爱你。我绝不会做任何事伤害你。」他低头轻轻地吻着她的前额。「我们会在萨拉肯结婚。」他说着,感觉到她的颤抖减轻了。「也许王子也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第107页 「哎呀!」一个声音从他们周围的烈焰幻影之外传来。「漆黑的死神上上下下地搜过角落,到处找你们俩,我却发现你们在角落里头玩拍手搔痒的把戏!」 乔朗旋身扬起剑。「辛金!」他倒抽一口气,再次恢復正常唿吸以后才说道:「别再这样鬼鬼祟祟地靠近了!」乔朗垂下剑,用握着剑的手背抹了一把前额的汗。葛雯从他身后探出,方才被他推在墙上压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亲爱的两只小斑鸠。」辛金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敢说随时可能有比我更噁心丑陋的东西朝你爬过来。警报已经拉响了。」 乔朗倾听着周围的动静。「我什么也没听到。」 「你当然听不到,老兄。」辛金捻了捻他的小鬍子。「这里可是皇宫,还记得吧?不能让皇帝陛下不安,或是吓着健康状态如此脆弱的女皇。但其他人都知道有眼睛在搜查,有耳朵在探听,有鼻子在抽动着找东西。所有的走廊都是活着的。」 「没希望了。」葛雯倒在乔朗身上,泪水从脸上滑落。 「不,不。正好相反。」辛金说道。「你的傻气把你从你干的傻事里救了出来。相当不错的句子。我得把它记下来。」辛金装模作样地歪着脑袋,斜眼打量着葛雯。「你会变成一个很迷人的莫西亚,亲爱的。我变得最好的一个。」辛金一挥突然出现在手中的丝巾,蒙住了葛雯的头,她还来不及抗议,他就念了一句什么,然后把丝巾一挥,大声叫着:「阿布啦咔嗒布啦!」 莫西亚靠着乔朗,正擦掉脸上的泪水。他低头瞧了一眼自己,惊叫一声,恼火地瞪着辛金。 「迷人。」辛金沾沾自喜地瞧着他,眼里闪过一丝邪气的光亮。「怒气沖沖哪。」 乔朗红着脸把手拿开,他原来揽着的人眼下变成了富有男子气概的英俊青年。不过这位富有男子气概的英俊青年其实是位吓坏了的年轻小姐。是葛雯坚强地指引绝望的乔朗离开,离开她的父亲:那个束手无措呆站着的血肉之躯所在的房间。是她找到了这个藏身之所,是她把乔朗的头按在胸前,安慰他,抱着他,直到他能击退心底总在等待机会吞没他的黑暗。 但是现在她的勇气都消失了。想到杜克锡司,那些梦魇一般的鬼影将冰冷无形的手按到受害者身上,将他们拖进未知的地方,这把她吓坏了。现在她又发现自己的身体变了个样。这位外表雄纠纠的青年开始失控地痛哭起来,他抖着肩膀,把脸埋进了手里。 「真该死,辛金!」乔朗嘀咕着,尴尬地揽住莫西亚宽厚的肩膀,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正在安慰他的朋友。 「我说,这没事。」辛金坚决地说着,盯着莫西亚。「回復镇定,老兄!」他结实地在年轻人背上拍了几下。 「辛金!」乔朗刚想发火,但又停住了。 「他说得对。」莫西亚哽声说道,挣脱乔朗的手,那双碧蓝的眼睛里甚至还映着泪光现出了一丝笑意。「我没事,真的没事。」 「这才是个好男孩!」辛金贊同地说道。「现在,我忧郁阴沉的朋友,我们必须对你做一样的事——哇喔!不行。」在这短短的犹豫瞬间,丝巾在空中激动地飞舞。「那把该死的剑,你知道的,把它拿开。」 乔朗皱着眉,不情不愿地照着辛金的话做了,把剑入鞘,用衣袍盖住它。「你打算干什么?」他沉着脸问辛金。「你不能把我变成莫西亚,我还带着剑就不行,而且我不会放下它。」他看到辛金的眼睛亮了起来,连忙补上最后一句。 「哦,好吧。」辛金垂头丧气了一会,然后耸了耸肩。「那么我想我们得尽全力了,亲爱的小子。换换衣服是有必要的。不,别和我争。」 丝巾一挥,乔朗就换上了和辛金一样的护柩者装束——白袍白帽。 「让帽子挡住你的脸。」辛金边说边动手拉下自己的帽沿。「放轻松,你们两个。你们是在参加马理隆皇宫的宴会。你们得看起来觉得无聊透顶,而不是吓得魂都飞了。对,这样好些了。」他挑剔地打量着莫西亚,用丝巾拍了拍他的脸,抹去所有的泪痕,而乔朗也放松了握紧的拳头。 「如果一切顺利。」辛金继续沉着地说道。「就只有一桩真正麻烦的事——就是从前门出去的时候——」 「前门!」乔朗吼起来。「但肯定有后门……」 「可怜的天真小孩。」辛金嘆气。「没有你的弄臣的话你可怎么办哪?人人都想得到你会从后门偷偷熘掉,你还不明白吗?杜克锡司会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在后门周围冒出来。换句话说,很可能在前门就只有一打左右的人。我们不能熘!不,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晃荡出去!三个酒鬼,一头栽进城里的黑夜。」 看到莫西亚一脸苍白,辛金笑嘻嘻地补充了几句:「别担心。我们办得到!他们什么都不会怀疑。毕竟他们是在找一位可爱的年轻小姐和一个阴沉的青年,而不是两个护柩人和一个乡巴佬。」 莫西亚惨然一笑。乔朗摇了摇头,他不喜欢这个主意,一点也不喜欢,但是就算不喜欢也没办法。他想不出更好的点子,他的脑子转得很慢,不得不推着它才能前进一步。现实的变化迅速从他身边熘走,他突然很乐意就这么随它去算了。 「我说。」辛金过了一会以后看向乔朗。「我想这意味着捞不到男爵爵位了?」 第108页 「是。」乔朗答道。他发现事实的那一瞬间的锐痛,已经沉淀为将永远埋藏在他心里的阵阵悸痛。「安雅的孩子一出生就死了。」他的话音不带一丝感情。「她从育婴室里偷了一个别人不要的可怜弃婴……」 「啊。」辛金轻快地接过话。「叫我尼摩,什么?就这样,准备好了吗?」他检查着队伍。「准备?啊,差点忘了!香槟!」他喊着。 回应了一声悦耳的玻璃脆响,一堆盛满冒着气泡酒液的酒杯零零散散地浮现在半空。 「一人一杯。」辛金将满满一杯酒推到莫西亚虚软的手上,把另一杯推给了乔朗。「记住,要开心,要高兴,想些以前的开心事!」 他举杯一口饮尽。「干杯,干杯!」他下令道。「好了!前进!出发!」他把丝巾往前一抛,让它像面旗帜一样在他们前面骄傲地飞舞。接着,他拉起莫西亚的一只手,示意乔朗拉起另一只手。 「滑稽戏开场!」辛金大声宣布,于是三人一道摇摇晃晃地盪过火焰的幻象,香槟酒杯跟在他们后面,欢快地叮噹作响。 第七章 流行时尚 莫西亚——真的那个莫西亚——蜷缩在梅林圣林的树影中,神经紧张地瞪着周围的黑暗。他知道自己是独自一人待在林子里——夜色降临以后,他至少每隔五分钟都要对自己重申一遍,想让自己安心。但是很不幸,这看来没什么用。他远远不能安心。辛金说得对,天黑以后没人会来这里。莫西亚现在知道为什么了。树林在夜里的景色全然不同。它回復了原形。 拂晓时分,树林安放好所有的花朵和珠宝。它张开双臂欢迎它的仰慕者,慷慨地款待他们。让他们採摘娇嫩的花朵,再无意地丢到脚下任它枯萎凋亡。它带着微笑看着他们将垃圾抛入水晶池中,看着他们践踏草地。它听着他们空洞的赞美之辞和滔滔不绝的欢唿,就像从嘴里喷出的一团团尘烟。但是到了夜里,树林就要付出代价了,它拉上黑暗的毯子,围住墓地,清醒地躺着,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农奴法师就像德鲁伊一样能敏锐地感觉到植物的想法和感情,也许比某些从不依靠作物过活的德鲁伊还要敏锐。莫西亚能听到周围低声呢喃中的愤怒感情,能听到愤怒和悲哀的感情。 愤怒来自圣林中的活物。而悲哀,莫西亚觉得这来自死者。年轻人发现梅林的墓竟很奇怪地能令人安心,因此他逗留在墓地周围,将手抚在大理石上,在夜里的沁凉中还能感觉到它的暖意。借着这一点力量,他疲惫地守望着,倾听着,一遍遍告诉自己周围没有其他人。 但是莫西亚越来越不安。荒野里平常的吵闹声,即使是这样驯顺的郊外杂音,也会惊动他,害他冒冷汗。树木沙沙作响、树叶窃窃私语、枝条彼此摩挲不停——所有这些都有种不祥的声音、某种恶毒的企图。他是这里的入侵者,打扰了圣林断断续续的休眠,所以他不受欢迎。于是他在某地旁边来回踱步,一直机警地望着树林,一边恼火地想着变成一个男爵到底要花上多长时间。 莫西亚为了不让自己害怕,就想像着乔朗变成富豪的样子,他变成了一位领主,身边带着漂亮夫人,有一群僕人忙碌着满足他最小的心愿。莫西亚笑了,但这笑容很快就变成了嘆息。 活在谎言里。乔朗这一辈子都活在谎言里,现在他要一直继续说谎——肯定会这样。虽然乔朗自负地宣称财富会让他解脱,但莫西亚有足够的常识,明白这只会加重乔朗身上已有的锁链。锁链是用金子造的还是铁造的并没有什么差别。莫西亚知道,乔朗绝不会承认自己是活死人。他绝不会承认谋杀了督工(和沙里昂不同,莫西亚以前并没有把黑锁的死看作是谋杀,以后也不会这么想。) 然后——孩子怎么办呢?莫西亚摇了摇头,他的手拂过墓地的大理石,心不在焉地用指尖绘过那把剑的轮廓。他们会像父亲一样生来就是活死人吗?他会不会把他们藏起来?很多活死人都藏了起来。这个谎言要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吗? 莫西亚能看到一片黑暗笼罩着这个家族,将阴影最先投落到葛雯德琳身上,她会怀着活死人的孩子,却永远都不知道原因。然后那些孩子也将生活在谎言之中—— 乔朗的谎言。也许他会教给他们黑暗工艺。也许,在那之后会爆发与萨拉肯的战争。奇巧匠艺之道将回到这个世界,带来死亡与毁灭。莫西亚不寒而慄。他不喜欢马理隆,不喜欢这里的人和他们的生存方式。这里的美观和奇景一开始吸引了他,如今却显得过于刺眼。但是他认为这不是他的过错,不是马理隆人民的过错。他们不该——  一只手从背后搭到他肩上。 他立即转过身,但已经太迟了。 响起了一个声音,咒语已经施放。 生命之力从莫西亚身体流出,被圣林贪婪地吸走,年轻人无助地倒落在地,他的魔法已经被站在周围的黑袍人形荡涤一空。但莫西亚曾在妖艺工匠之中生活过,他曾被迫经歷过好几个月没有魔法可依赖的生活,而且,他曾经中过一次这种法术。它的震慑效果被减弱了,因此魔法涤除术虽然最初的效力是毁灭性的,但它并没有让莫西亚完全麻痹。 不过,莫西亚很精明,没有让他的对手发现这一点。他躺在地上,脸贴着潮湿冰冷的草地,奋力地克制着惊恐,想恢復力量;他从自己心里汲取力量,而没有从周围的世界吸取魔法。当他的肌肉能听从自己的指挥,身体恢復了自我控制的时候,他不得不压制住想慌忙跳起身逃走的欲望。逃跑没有用,他不能跑,他们只会对他施用更强大的魔法,强大得他无法对抗的魔法。 第109页 于是他躺在地上,看着袭击他的人,一边回復着自己的力量,一边克制自己的惊恐,并且不顾一切地计划着该怎么办。 袭击他的当然是杜克锡司。这些黑袍人形在圣林的黑暗中几不可察,他们现在站在莫西亚旁边,墓地的雪白大理石映着他们的黑影。他们有两个人,正在彼此交谈,他们离莫西亚很近,近得能一伸手就抓住黑袍的下摆。两人都没有理睬地上的年轻人,丝毫没有怀疑法术的效力。 「那么他们已经离开皇宫了?」这是一个女声,冷漠嘶哑,害得莫西亚浑身一震。 「是的,夫人。」巫术士答道。「照您的指示,已经让他们离开。」 「没有引起骚乱?」女巫术士显得有些着急。 「没有,夫人。」 「塞缪尔斯勋爵,那个小姐的父亲呢?」 「他已经在掌握之中,夫人。他一直问个不停,但最终明白了这对他的女儿不利。」 「疑问会在舌尖沉默,却飞入心中生根发芽。」女巫术士默念着一句古代的谚语。「好,时候到了我们再解决这事。不过,看来得拔除这些疑问,及时种到真相的泥土里,让它更快地枯萎死去。这事当然必须报凡亚主教,不过,在我与主教谈起之前,对那个小姐也严加看管。」 没有回话的声音,只是莫西亚身旁的袍子颤了一下,表明巫术士已行礼从命。 莫西亚仔细地听着,迷失在绝望中的恐惧心情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怎么能发现乔朗?闇黑之剑能保护他。他们又怎么能发现我?莫西亚突然问着自己。不仅如此,还把我们两人联想在一起。没人知道我们会在这里碰面,只除了—— 「他们在往圣林来吗?」女巫术士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叛徒是这么说的。」巫术士答道。「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 叛徒!莫西亚涌上一阵噁心,他肠翻肚搅,喉间涌起又热又苦的怒气。这就是原因。有人背叛了他们,现在乔朗正走进一个精心布置的圈套?但会是谁出卖了他们?莫西亚脑海里鲜明地出现一个穿白袍,留着小鬍子的青年,正在空中挥舞着橘色丝巾。 辛金!他哽住了。愤怒的泪水刺得他两眼发痛。我临死以前要是还能做一件事,我就杀了你! 镇定,镇定。他的理智喝住他。还有机会。你得找到乔朗,警告他…… 莫西亚强逼自己忘记復仇的事,只专心于一件事——逃跑。他小心地活动一只手,屏着唿吸,生怕会引起杜克锡司的注意。但他们全神贯注于彼此的谈话,理所当然地以为法术足以困住这个年轻人。莫西亚悄悄地爬动手指摸索过地面,当指尖触到一根木棍的结实外皮时,他的心都快飞起来了。他不在意这是一件工具,不在意自己使用它就是将生命之力传给了没有生命的东西。 他的手握住这件武器。他轻轻抬起头,向上偷偷望去。一阵欢喜的感觉漫过。巫术士正背对着他。迅速打中他的头,把他挡在自己和女巫术士之间,就能挡住她的法术了。莫西亚握紧木棍,绷紧肌肉。他跳起身—— 奇耶藤从地面窜起,射出尖利的棘刺,缠上他的大腿和举起的手臂。莫西亚惨叫一声,失手掉下那根木棍,尖刺扎进了他的血肉,藤条把他捆了个结实。他翻倒在地,在巫术士的脚边痛苦地扭动,巫术士转过身,有些吃惊地盯着他,然后瞥了一眼女巫术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对,你有疏失。」她对巫术士说道,后者委屈地垂着头。「我稍后再处罚你。眼下我们的时间不多。我已经知道了他的长相。我现在得听听他的声音。」 女巫术士跪在奋力挣扎的莫西亚身边,把手放到他身上,藤条的尖刺立即就消失了。莫西亚嘆息一声,在草地上翻过身,呻吟起来。鲜血从上百个细小的伤口汩汩冒出,淌过他的手臂,染红了他的衣服。 「你叫什么名字?」女巫术士淡淡地问着,扫过他直冒冷汗,被痛苦扭曲的脸,仔细地打量着他。 莫西亚摇摇头,或者说努力地想要摇头,看起来不过是一阵抽搐罢了。 女巫术士面无表情地念了一个词,莫西亚惊恐地看到藤蔓上又冒出了尖刺,但这一回尖刺只贴着他的皮肉,没有扎进去。 「还没有而已。」女巫术士从他苍白的脸色看穿了他的想法,刻意说道。这话害得莫西亚的眼睛睁大了。「不过它们会一直长,一直长到刺破皮、扎过肌肉、穿过体内的器官,把你撕得四分五裂。好了,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那有什么关系?」莫西亚呻吟着。「你早就知道了!」 「告诉我。」女巫术士又念了一个词。尖刺又长长了一寸。 「莫西亚!」他痛苦撇开头。「莫西亚!他妈的!莫西亚,莫西亚,莫西亚……」 然后他们的计划被疼痛的筛网一点点滤出。莫西亚憋住气,竭力想咽下自己说的话。他心惊胆颤地看着女巫术士变成了莫西亚。她的脸变成了他的脸。她的衣服换成了他的衣服。她的声音转成了他的声音。 「我们要拿他怎么办?」巫术士低声问着,自己犯的过失显然让他很不快。 「把他丢进传送廊扔到化外之地去。」现在变成了莫西亚的女巫术士说着,站起身。 「不!」 第110页 莫西亚想挣脱巫术士拖着自己脚踝那双结实有力的手,但最轻微的动作都让尖刺在他体内扎得更深,他失声痛哭,颓然瘫在地上。「乔朗!」看到传送廊黑暗的虚无在林中出现时,他拼命地放声大叫。「乔朗!」他大声唿喊,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听到,但在心里他知道这是全然没有希望的。「快跑!这是圈套!快跑!」 巫术士把他丢进了传送廊。传送廊开始收缩,朝他压来。尖刺戳进他的血肉,鲜血在他的皮肤上漫过一阵温暖。他朝传送廊外望去,最后一眼看到女巫术士——现在是他自己了——正望着他,她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后来,她两手一摊。 「怒气沖沖哪。」他听到自己说道。 第八章 一千个莫西亚的幻术 「我不想进去里面。」葛雯德琳颤声说着,望向圣林里窸窸窣窣的黑暗。 「你……你和我……都是。」辛金口齿不清地说着,摇摇晃晃地绊倒在乔朗身上,差点把他撞倒。 乔朗生气地抓住他,因为辛金两腿发软,眼看就要瘫倒在地。辛金一把勾住乔朗的脖子,凑在他耳边悄声说道:「这……这里晚上无聊得跟地狱一样。」 「我也不想让你进到里面去。」葛雯德琳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虽然锡哈那能让上层城市吹着温暖轻香的春风,但花园中的茂密植被使这里比城里要凉爽许多。也许连锡哈那的魔法也无法温暖圣林晚间的寒气。 「为什么你的朋友不在外面跟我们碰面?」 「他在逃跑,还记得吧。」乔朗一边回答,一边扶起辛金,辛金以一副醉鬼独有的严肃模样斜瞄着周围。「我们也是。生活从今往后就不一样了,小姐。」 他并不打算说得那么刺耳,但是他的愤怒和失望之前原本淹没在逃离皇宫的兴奋中,如今又乘着黑天鹅的翅膀穿过马理隆飞回到他身上。圣林幽暗阴森的气氛,还有对辛金的怒气进一步加深了那种感觉,辛金竟把所有的香槟酒杯都喝空了。 「杜克锡司不可能……追着一路的气泡……跟上我们。」辛金宣布说。 葛雯德琳垂下了头。她又回復了自己的模样。乔朗看到那头金髮垂下,美丽的双肩垮下,一副被他的话伤害的模样,他才意识到自己必须更加仔细地管束困在心底的黑暗野兽。 「站起来!」他揪起辛金,把他拉起身。 「是,是,队长。」辛金行个军礼,优美地一旋身,坐倒在草地上。 乔朗没理他,而是拉起了葛雯德琳的手。「对不起。」他喃喃低语。「原谅我。」 「不,我才是该道歉的人。」葛雯说着,勉力一笑。「你说得对,我得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她推开乔朗,站直身,抿紧嘴,仰起头。「我会跟你一起进去。」她说。 「不,没必要。」乔朗的浅笑在夜色中几乎看不清。「你跟辛金一起留在这里——」 「『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爱人。』」辛金醉意朦胧地背诵起诗句。「『我们一起栽种花椰菜』……」 「仔细想想。」乔朗说道。「也许你最好跟我一起走。」 「我会的。我愿意!我不会害怕。再不会害怕了。我要你以我为傲。」葛雯满怀希望地加上最后一句。 「我以你为傲。而且我爱你!」乔朗倾身轻吻她的唇瓣,像是在自己灵魂溃烂的伤口上又抹上了膏油。「那么跟我来。并不远,莫西亚会在墓地,我们把他带回来,再带上这个喝醉的酒鬼上路。出城就会像离开皇宫一样容易,然后我们就能去萨拉肯了!」 「喝醉的酒鬼?」辛金愤怒地瞪着周围。「就有一件事,办不到。人哪……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住手……」 乔朗和葛雯德琳手牵着手,也和莫西亚在生气的圣林中一样,经受着莫名恐惧的折磨。两人快步走着,希望能快些见到他们的朋友,离开这个地方。他们没有说话。某种沉寂浸没了圣林。并非祥和安宁,而是某种屏住了气息的沉寂,等候着猎物的猎人的沉寂。沉默中,一句轻语就像一声喊叫。他俩的心跳声隆然作响,尽管乔朗蹑手蹑脚地悄然穿过草地,葛雯德琳完全没有着地,只飘浮在他身旁,但是两人还是觉得自己穿过圣林的嘈杂声响听起来比几支军队弄出的雷鸣轰响还要吵闹。 溪流白天时欢快的潺潺流水,如今悄悄然不怀好意地滑过河岸,就像一条蛇偷偷在草丛间滑动。葛雯和乔朗沿着溪水走,轻松地穿过树篱迷宫,最终来到了圣林的中心。 梅林的墓孤零零地站在橡树环正中央,雪白的大理石映着和月光一般冰冷苍白的清辉。这对情人的手握紧了,彼此贴得更近。乔朗突然发现自己白色的长袍映着墓石,反射着妖谲白光。他一旦走进开阔地,就会变成显眼的靶子。 但是没什么好怕的。他提醒自己。怎么会有呢?他们都从皇宫逃出来了…… 「等等!」他拉住葛雯,藏到树影之中,虽说这些树影并不和善,但还是用黑影的斗篷盖住了他俩。两人屏气凝神地等着,看着。那块林间空地上空无一人。没有人在墓石旁边。还是说有人?在旁边动的,是人形吗?隔得太远,无法判定…… 乔朗的手一点点摸向闇黑之剑,但他不敢用剑。这把剑会吸取魔法,把葛雯和莫西亚的力量都吸走。他们需要这两人的力量和魔法才能穿过城门,就此而言,乔朗刻薄地觉得辛金比没用还糟。 第111页 「我想那是你的朋友!」葛雯低声说着,抓紧乔朗的手。 「对。」乔朗望进黑暗中,看着那个人形走到墓地靠近他们的这一侧。「对,你说得对!那是莫西亚。不,你在这里等我们。」他松开她的手,往前去。 「乔朗!」葛雯拉住他的衣袖。 「怎么了,亲爱的?」他柔声说着。他转身面对她,逼自己显出耐心的表情。但他肯定没能骗过她,她的手无力地松开了他的袖子。 「没事。」她说话时闪过的一丝苦笑在墓地朦胧的光晕中几不可见。「只是我又傻气地害怕起来罢了。不过,请快一点。」她的嘴唇僵得几乎无法动弹。 「我会的。」他答应了,接着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转身走向空地。 「莫西亚!」他冒险轻声唿唤。 那个人形转过身,惊愕地往黑暗中瞧来。乔朗扬起一只手。然后,他看到那个人影迟疑不决的模样,以为莫西亚没认出穿着白袍的他。他已经近得可以看到朋友的面貌,于是他扯下帽子,让莫西亚也能看到他的脸。 「是我,乔朗!」他更大声地喊了一句。他看到朋友熟悉的五官以后,越来越有信心了。 莫西亚这时咧嘴一笑,松了口气,嘆息声在空地上迴响。他伸出双臂跑了过来,乔朗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朋友欣慰地抱住了。 「艾敏在上,见到你真好!」莫西亚紧抱着他。「其他人在哪?」 「葛雯在那边的树林里等着。」乔朗有些笨拙地回应了朋友的拥抱,然后本能地想挣脱莫西亚的手臂。「辛金醉得一塌煳涂。我们必须开马理隆。」他说着,心里纳闷为什么莫西亚不放开他。「得了。」他最后生起气来,试图把他的朋友推开。「我们得走了!现在很危险。放开——」 他动不了。莫西亚牢牢地箍着他,一脸冷笑地盯着他看,墓地的光晕映在他碧蓝的双眼中。「莫西亚!」乔朗怒喝道,恐惧在心中涌起,把他渐渐变得和石头一般冰冷。「放开!」他突然扭动着身体,想摆脱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箝制,但只是白费力气。那双手臂在他周围收紧,他现在知道箍着他的力量是什么了——于是他越来越害怕——是魔法。他被一道法术逮住了!乔朗扭动着想伸手拿到闇黑之剑。但是随着魔法的铁臂越收越紧,他很快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接着的挣扎就不是为了拿到剑,而是为了求生——挣扎着唿吸。乔朗大口喘着气,瞪着莫西亚的脸,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听到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尖叫,一声女子的尖叫被熟练利落地截断了。他想说话,但是他根本喘不过气来。圣林的黑暗飞快地漫过了他的视线。死亡靠近了,于是他不再反抗,等着痛苦的终结。 箝着他的那双手臂很熟悉这种反应,于是放松了。莫西亚的脸笑着诵出一个词,接着那张脸消失了。 乔朗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抬起头,看到了一个黑袍女子雪白的皮肤和全无表情的脸,她紧抱着他,直到他倒下。 她轻轻地将他放到地上。他慢慢恢復知觉的时候,听到她在警告一个他看不大清楚的同伴。 「别碰那把剑。」 第九章 判决 一个声音把多确斯执事弄醒了,他恼火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想避开正摇着他肩膀的手。 「那么说我晨祷要迟到了。」他发着牢骚沉入床垫,把脸埋进枕头里。「告诉艾敏不用理我,开始吧。」 「执事!」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催促着,继续烦扰着这位祭司。「醒来。凡亚主教召你去。」 「凡亚!」多确斯不相信。这位人过中年仍是一介执事的祭司奋力爬出舒适睡眠的深渊,眯起眼看着光球,光球正在他上空一个黑袍人形周围盘旋。「杜克锡司!」他悄声惊唿,竭力想让自己睡迷煳的头脑醒过来。 看到巫术士而激起的恐惧感对此很有助益,不过,等到多确斯把脚从被褥中抽出,踩到地面上时,这份恐惧已经变成了玩世不恭的自我消遣。「他们这时候来找我。」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摸索原本丢在床脚的衣服。「不知会是什么事?肯定是昨晚宴会上议论女皇的事。啊,多确斯,你都这把年纪了,早该想到要学会教训!」 他嘆了口气,正想套上衣服,但是被巫术士伸手制止了。巫术士悬在他前方,表情都藏在黑色兜帽里。 「这回又怎么了?」多确斯脱口问道,他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主教阁下决定在半夜执行处刑还不满足吗?我还得光着身子去见他?」 「你得穿上仪式长袍。」杜克锡司拖长了声调说道。「我把衣服拿来了。」 确实如此,多确斯现在看到巫术士把他最好的长袍搭在手臂上,那模样就像是最能干的家族法师。多确斯盯着衣服瞧,然后瞅了瞅巫术士。 「完全没有提到处罚。」杜克锡司冷淡地继续说道。「主教要求你快点赶到。情况紧急。」巫术士仔细抖开长袍。「我会尽量帮忙。」 多确斯随着一声魔法命令木然站起,穿上不知从何时起就再没穿过的仪式长袍。那是什么时候?是宣布年轻王子是活死人的仪式上吗?「什么……什么颜色?」满脑子混乱困惑的执事问道,一手摸了摸脑袋。他头上原本还有削髮余下的发渣,如今就跟他所在的圣山上的石头一样光秃。 第112页 「什么颜色,神父?」杜克锡司问道。「我不明白——」 「我该把袍子转成什么颜色?」多确斯恼火地挥手。「它现在是哭泣灰蓝,你看得到吧?要出席弔唁仪式吗?那我就留着这颜色不变。也许是婚礼?如果那样,我就得改成——」 「审判。」杜克锡司简单地答道。 「审判。」多确斯琢磨着。他不疾不徐地用着自己小房间角落里的夜壶,发现一贯律己的巫术士也被他的拖拖拉拉弄得越来越急躁。巫术士本该平静地拢在身前的双手,已经曲起了手指,彼此紧紧相扣。「唔。」执事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番衣袍,把它转成审判时表示中立的灰色暗影。与之同时,他现在已经相当清醒的头脑正努力猜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凡亚主教深夜召唤。一位杜克锡司派来护送他——还不是照惯例派来见习法师。他并不是去受罚,而是要作为陪审人员。他穿着十八年没有穿过的仪式长袍——他突然想起,到今天差不多正好十八年——王子的忌日周年昨晚才刚刚举行。但多确斯执事还是无法想到什么。他非常好奇地转回身面对正等着他的杜克锡司,后者看到他及时整理好衣袍时还真是松了一口气。 还是个年轻小子。多确斯想着,心中窃笑。 「好了,我们走吧。」执事嘟哝着朝门走去。结果让他大吃一惊,那只冰冷的手又拉住了他。 「用传送廊,神父。」杜克锡司说道。 「传到主教阁下的房间?」多确斯瞪着巫术士。「你可能是新来的,年轻人,但你肯定知道这种事是严禁——」 「跟着我,如果你乐意的话,神父。」杜克锡司或许是被执事说他年轻的话惹恼了,显然失去了耐心。一道传送廊突然在多确斯屋里打开,那只冰冷的手把老执事推了进去。多确斯感觉到一瞬间的挤迫碾压,接着就站在了一间巨硕宽广的洞厅之中。这间大厅位于圣山中心,据说是由那位将人们带来此地的强大巫师亲手制成。 这里是生命之厅(它从古代传下的名字原本是生与死之厅,以表示世界的两个面向。这名字在现代引起了反对意见,随着妖艺工匠的被驱逐,它就被重新命名了。)无论传说是真是假,这个大厅看起来确实非常像是从花岗岩上挖出来的,就像被掏空了瓤的瓜壳。它座落在圣山正中心,建在生命之泉周围,世界的魔法就从这里像泉水一般喷涌而出。它的穹窿在空中延伸数百尺,石制天顶装饰着由光滑石头雕出的拱梁。大厅前方的岩墙上有四道巨大的凹槽,被称作梅林之指,四位教廷枢机议事时就坐在这四个壁龛之中。在对面的岩墙上还有另一个巨型圆沟,有些不敬地在私下被称为梅林的拇指。议事时那里会坐着教廷的主教,正面对着他的大臣。夹在这两者之间的石头地面上是一排排的石凳。这些石凳坐起来既冷又不舒服,它有一个相当不敬的名字,常在新来的见习修士们中嘀嘀咕咕地窃笑着流传。 宽广的大厅通常由为触媒圣徒的法师点起凌空照耀的魔法灯。但是眼下那些灯都没有点亮。多确斯瞧着四下冰冷的黑暗。 「以艾敏之名!」执事喘了口气,发现自己身处何处时,彻底的惊愕险些让他绊倒。「生命之厅!我很久没来这里了,自从……自从……」 尽管多确斯经常想不起昨天才发生过的事,十八年前的回忆却忽然涌现。有人曾告诉过他,健忘是年老的特徵之一。老人往往活在过去的回忆里。算是吧,为什么不呢?过去是比现在有着更多有趣事件的地狱。不过看起来这像是要变了。他想着,皱着眉头扫视漆黑的大厅。 「其他人在哪?」他向年轻的杜克锡司发问,后者把手按在他的手臂上,带着他穿过石凳的迷阵,走向梅林的拇指。 从对这里的布局记忆来看,至少老执事觉得他们正往那里去。巫术士手中射出一道亮光照在前方,多确斯脚步踉跄地跟着他走。老实说他什么都看不到。他记得生命之井就在大厅正中间,于是转头看去。没错,它就在那里,隐隐亮起微光,但是,除此之外,整个洞厅乌漆抹黑。接着,突然一束光在他们前方亮起。多确斯眯着眼望过去,想看清光源,但那束光太亮,他只能看到几个人影从中经过,把它挡住了一会。 多确斯上一次来这里是作为见证人,那次审判是指控一位男性触媒圣徒与一位年轻贵族小姐犯下了肉体结合的罪行——那位小姐的名字是坦雅或安雅之类的。啊!多确斯想起从前,伤感地摇了摇头。这个大厅曾挤满了圣徒教团的成员。所有住在圣山的触媒圣徒,住在被告的家乡马理隆的触媒圣徒都被要求列席。那一对男女犯下的罪被主教以图像的形式详细描述了一番,目的是要让教徒们铭记这样的罪行有多么骇人听闻。是否有人因此而抵抗了引诱倒是无法确定。但那三天的审判中没有一个触媒圣徒睡着,夜里,见习修士们中激起了狂热的骚动,以至于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晚祷的时间从一个小时延长到了两个小时。 转化之刑的处刑肯定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所有人都被要求去做见证人。那悲惨的一幕依然还会让多确斯做恶梦。他一遍又一遍地看到那个人的一只手最后捏成憎恨与蔑视的拳头,而石头正慢慢爬上他活生生的躯体。 第113页 翻起这些不快的回忆让他觉得恼火,多确斯站住了。「等等。」他固执地说道。「我一定得知道出了什么事。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张望着漆黑的洞厅。「其他人在哪里?怎么不亮灯?」 「请跟上来,多确斯执事。」在空旷中迴响的声音若不是语气严厉,倒显得颇为悦耳。多确斯现在看清光和声音都是从同一个地方传来的——梅林的拇指。「一切将得到解释。」 「凡亚。」多确斯嘀咕着。他打了个哆嗦,渴望能回到温暖的床铺。 大厅已经多年不曾打开,周围冰寒刺骨,散着岩石的潮气与织毯的发霉气味。执事打着喷嚏,用袖口抹了抹鼻子,再次跟上前,一直走进光里,像只猫头鹰一样眯起了眼,站到教廷主教阁下面前。 「亲爱的执事,抱歉打扰你休息。」 凡亚主教站起身——为了迎接一位地位低下的执事,这可是前所未闻。而且这位执事已经当了四十年执事,很可能因为他的毒舌和直言不讳的不良习惯至死还是一位执事。有人说,若不是宫里某位很有势力的家族成员在保护他,多确斯老早就在岩石守护人中间的一块棺材板上躺平了。主教这番颇有敬意的表现可谓是空前的,但绝后却是未必。多确斯躬身行礼,竭力让自己收起惊讶,这时候凡亚伸出了手,并不是让多确斯亲吻手上的戒指,而是让执事有幸握着那些圆胖的手指。 要是我现在死了,肯定会直直地往上飘到艾敏那里去。老执事自嘲道。但他接过主教的手,按上自己的前额,竭尽了就他这把年纪能装出来的模样,摆出一副虔诚迷醉的形象,心里想着得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被熏昏的表情。那些手指的触感让人不快,就像条刚被抓到的鱼一样冰冷,还在他的手里微微发颤。凡亚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很不体面地飞快抽回手,回身坐下,将他裹着红袍的伟大身躯堆在壁龛里平实无奇的石头宝座上。光在凡亚背后亮起,多确斯机灵地注意到那些光是从墙上的某个魔法光源里射出的。光使主教的脸笼罩在暗影中,同时照亮了所有面对着他的人。 多确斯扫了一眼周围,眼睛已经适应了亮光,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发现引他来此的杜克锡司已经不见了,若不是消失了,就是融化在阴影之中。但是他觉得周围还有那个阴暗教团的其他成员正在监视聆听,但他看不到他们。多确斯在大厅里能看到的只有另一个人。那是个年老的触媒圣徒,穿着破旧的红袍,缩在一张石椅上。那张石椅看来是匆忙唤出,立在主教宝座旁边的。那人垂着头。多确斯能看到的只有稀薄的蓬乱灰发团长在看来很不健康的灰色头皮上。主教迎接多确斯的时候,这人也没有动弹,只是坐在原位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这副模样让执事觉得有点眼熟。 多确斯想偷瞄一眼那人的脸,但从他所站的位置根本看不到,而执事在被主教遣走之前,也不敢冒险引起那人的注意。执事的目光转向凡亚,看到主教阁下不再看着他,而是——看起来像是——向一片黑影挥手示意。 多确斯看到黑影回应时倒也不觉得奇怪,那片黑影结成了给他引路的年轻巫术士的人形。罩着黑袍的脑袋低垂着听从凡亚的悄声私语,于是多确斯趁机朝他的触媒圣徒教友靠近了一步。 「兄弟。」多确斯柔声亲切地说道——他乐意的时候也会用这种语调说出刻薄话。「恐怕你身体不适。我能帮——」 听到这话,那名触媒圣徒抬起了头。一张憔悴的脸正看向他,他刚才和气的声音在那双眼睛里激起了泪光。 多确斯的话音消失了。他大吃一惊,不仅咽下了想说的话,差点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 「沙里昂!」 ◇◇◇◇ 他的理性在惊诧中迷失了,在震惊、好奇与越来越强烈的恐惧重负之下脚步蹒跚不稳。多确斯心怀感激地摔进另一张忽然出现的石椅中——这是由潜藏在暗影中的另一位杜克锡司召来的。他坐在凡亚主教的右侧,和坐在主教左侧的沙里昂正相对。好奇和震惊这两种感受多确斯还能理解——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恐惧感却如此微妙,难以判定。他最后意识到那份恐惧来自沙里昂痛苦的表情,那种痛苦如此明显地改变了那个人,多确斯现在看着他,都不知道自己之前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沙里昂才刚四十出头,看起来却比多确斯还要老。他面无人色,「梅林的拇指」里的灯光将他照得面如死灰。那双眼睛曾经温和专注,是专心致志的数学家才有的眼神,如此却变成了陷入圈套的人的眼神。他看着沙里昂目光不断游走,像是在寻找逃生的路,不时向四下投出狂乱的视线,但更多时候是凝视着凡亚主教。那种绝望的企盼眼神让执事痛心不已。 正是这个引起了执事的恐惧。多确斯比沙里昂年长,比那位一直得到庇护的学者更老于世故,他在主教安然镇定的脸上,在主教阁下冰冷的眼神里看不到那位可怜圣徒有任何希望。更别提那些触感像鱼一样的手指了。多确斯突然有种吓人的感觉,觉得他活得太久了…… 他坐在连自己的体温都无法使之温暖的冰冷石凳上,心神不宁。他到这里已经半小时了,还没有人说一句话,就只有杜克锡司刚才低诵咒语召来一把椅子。多确斯瞧着沙里昂,沙里昂看向凡亚,而凡亚则板着脸凝视着宽广大厅中的黑暗。 第114页 如果这种情况还不快点结束,我就要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来了。多确斯对自己说道。我知道我肯定会的。沙里昂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看起来就像是跟恶魔一起生活过一样!我—— 「多确斯执事。」凡亚主教突然用动听的声音唤道,这让他立即提高了警觉。 「主教阁下。」多确斯试图同样文雅地回应。 「杰司艾尔城邦的皇家家族圣徒长的位置有个空缺。」凡亚说道。「你对此有兴趣吗,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我的蠢驴。多确斯嗤之以鼻,直盯着凡亚。你可能老得能当我的父亲,但我怀疑那种肥腰圆肚有本事续下子嗣……他失神了,主教的话最终沉进了执事的脑海。他紧盯着凡亚,亮光再次让他眯起了眼——光源被施了魔法,完全照在他脸上。 「呃……家族圣徒长。」多确斯支支吾吾地说道。「可……那得由一名枢机担当,主教阁下。您当然不能——」 「啊,可是我能!」凡亚自信地向他保证,圆胖的手一挥。「艾敏向我透露了祂的意愿。你已经为祂忠诚地服务多年,我的孩子,还没得到过回报。现在正是你一生的黄金时期,委派你这个职位非常合适。文件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一解决眼前这桩小事就能签好这些文书,你就能上路去王宫了。 「杰司艾尔是个迷人的城市。」主教继续滔滔不绝。他跟多确斯说个不停,好像他俩是这大厅里仅有的两个人一样,连看也不看沙里昂一眼——沙里昂却一直在看着他,全心全意地望着他。「有个了不起的动物园。甚至还在那里展示着几只半人马——当然,看管得很好。」 家族圣徒长!枢机大臣!他一直被提醒若不是有他的保护人,他可能早被丢到一列列豆蔓之间去做低贱的驻村圣徒,让一位这样的人接受这样的职位。多确斯之前就觉得像有死老鼠一样的阴谋气息,现在他能闻出味来了。眼前这桩小事。凡亚之前说道。我们就能签好这些文书…… 多确斯希望沙里昂能给他一点线索,但沙里昂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了自己的鞋子上,但他低垂的头看起来——要是能看得出的话——比之前更苦闷了。「我——我不知道,主教阁下。」多确斯有些口吃地说道,希望能拖延时间弄清自己是为了什么事要被卖掉。「这太突然了,竟这样发生在我身上,我刚才还在睡觉——」 「对,我们很抱歉,但这事很急。你能在王宫里休息。但是不需要现在就做决定。其实,最好等到这桩小事解决以后。」凡亚停了下来,他圆胖的脸转向执事,但是因为背着光,无法看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再做满意的答覆,我们向艾敏祈祷。」 多确斯苦笑着,凡亚已经虔诚地两眼往上望去。这么看来,主教认为这位老执事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好吧,我是。多确斯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码。多确斯瞄向沙里昂病恹恹的脸。在这种情况下,代价太高了。 凡亚显然决定事情已经解决了,于是做了个手势。「带上囚犯。」他身后的黑暗动了。「现在我们来解释你被从温暖的床铺上拉起来的原因,枢机……我是说……多确斯执事。」主教说着,两手合扣在圆形身材的中线。这或许是个毫无意义的手势,但多确斯看到那些手指绞紧了,指节泛白,竭力要维持表面上的镇定姿态。 多确斯不再看向凡亚,而是警觉地望向沙里昂。那位圣徒一听到「囚犯」二字就缩了起来,像是情愿自己能变成身下石椅的一部分。他看起来糟透了,多确斯差点就冲过去叫人喊德鲁伊来,但他被突然射出的黄光拦住了。 三个炽热得嘶嘶作响的能量环出现在凡亚主教面前。年轻的杜克锡司在能量环旁边现形,接着,在里面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人形。能量环在青年结实的手臂和大腿周围迴旋,贴得很近但没有碰到他的身体。多确斯坐得离那里稍有距离,都还能感觉到三个圆环的热力,一想到那个青年若是试图逃跑会发生什么事,他就不禁觉得畏缩。 不过这个囚犯看来并不打算逃跑。他看起来很麻木,垂着头站在原地,长直的黑髮垂到肩头,悬在他的脸周围。他大概有十八岁,多确斯猜想着,看着他健美的身材既是羡慕又是惋惜。我们在这里是为了审判这个年轻人。多确斯分析起来。但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杜克锡司来处理?难道他是个触媒圣徒?……不,不可能。哪个触媒圣徒会有那样的肌肉……为什么只有我们三个人?为什么是我们三个人? 「你在想,多确斯执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凡亚主教说道。「我们再次道歉。恐怕,只有你,对此一无所知。沙里昂执事——」 一听到这名字,年轻人勐地抬起头。他甩开面前的黑髮,在亮光下眯起了眼,等适应了光线后,他开始四下张望。 「神父!」他口齿不清地喊道,忘记了身上的束缚,急步上前。滋地一声,冒出皮肉烧焦的气味。年轻人痛得一抽气,但并没有喊出声。 多确斯很吃惊,这个囚犯竟然认识沙里昂,在看到沙里昂的反应时,又吃了一惊。那位触媒圣徒别过目光,不自觉地扬起手——并不是防范袭击的动作,而是觉得自己不值得让人接近的拒绝姿势。 第115页 「沙里昂执事——」凡亚主教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我现在向你解释。多确斯兄弟。如你所知,辛姆哈伦的法令要求,当一桩案件涉及一名触媒圣徒或对王国的威胁时,审判席上应该有一名触媒圣徒,其他情况则由杜克锡司处理。」 多确斯只花了一半心思听着凡亚的话。他知道这条法令,已经猜到眼下这桩案件一定关系到王国的安全——但这么一位年轻人如何能威胁到远在他之上的王国呢?多确斯端详着这位囚犯。他渐渐地相信这位青年将会是一股威胁的力量。 那双幽暗漆黑的眼睛,这双眼睛看起来很眼熟,他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正盯着沙里昂,眼中燃起灼热的光亮。那双眉毛浓密漆黑,在鼻樑上方拧成一线,显示出热烈的本性;坚毅的下巴,英俊的、正在沉思的脸;丰盈的黑髮发浪披散过肩膀;这骄傲的姿态、无畏的眼神……这确实是令人生畏的个性,如果他愿意,将会改变星辰的位置。 我在哪里见过他?多确斯再次问着自己。潜意识知道某些事,却无法将之拖到记忆的表层,这份恼怒不断噬咬着他。我见过这样傲然仰起的头,这样闪亮的头髮,这样高傲的目光……但是,是在哪里看过? 「这位年轻人名叫乔朗。」 听到这名字,多确斯的注意力立即转回到凡亚身上。不,他失望地想着,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我还是知道—— 「他被指控多项罪行,其中一条就是威胁到王国的安全。因此我们在此进行审判。也许你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我们三人,多确斯执事。」凡亚主教的声音换成了阴沉的语调。「我想你接下来就会明白,我将歷数这个年轻人骇人听闻、令人髮指的种种罪行。 「乔朗!」主教以尖锐冰冷的声音喝道,显然是想引起囚犯的注意。但是对那位年轻人来说,他可能跟一只哌噪的鹦鹉没有两样。他的目光落在沙里昂身上,从来没有移开过。而那位触媒圣徒的双手无力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一直低垂着头。这两人比起来,多确斯胡思乱想着,圣徒倒更像是囚犯…… 「乔朗,安雅之子。」凡亚再次说道,这回带上了怒意。巫术士诵了一个词,收紧了能量环。年轻人感觉到它们的灼热,不情不愿地移开目光,轻蔑地望向主教。「你被指控隐瞒自己是活死人的真相。你认罪吗?」 乔朗显然是这位年轻人的名字,他拒绝回答,扬高了下巴。这动作在多确斯心里激起一阵战慄——只是一阵战慄,还有沮丧。他认识这个孩子!但他认不出是谁。这感觉简直像后背某个地方在发痒,但就是搔不着。 巫术士又念了一个词。火环亮起来,又一记吓人的滋滋响和烧焦的臭气,年轻人迅速痛苦地抽一口气。 「我认罪。」乔朗说道,可是他以嘹亮低沉的话音骄傲地说着:「我生来就是活死人。这是艾敏的意愿,别人教我要尊敬祂。」他又一次瞥向沙里昂,沙里昂颓丧得像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乔朗,安雅之子,你被指控谋杀瓦伦村的督工。你被指控谋杀一名杜克锡司。」凡亚继续厉声说着。「你认罪吗?」 「认罪。」乔朗再次说道,但这回没有那么骄傲了。阴暗脸上那些表情让人难以捉摸。「他们该死。」他低声说道。「一个杀了我的母亲。另一个是个邪恶的人。」 「你的母亲袭击督工。你说的那个邪恶的人正为王国效力。」凡亚主教冷冷说道。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蔑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坚定不移,毫不动摇。 「这是很严重的指控,乔朗。以任何理由夺取生命都为艾敏所严禁。光是这些就足以判处你流放至来世之境……」 终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沙里昂,让他从绝望的混沌中惊醒。这名触媒圣徒抬起头,迅速朝凡亚主教投去别有深意的目光。多确斯见到某种情绪闪过——恐惧和愤怒给那双烦恼不安的眼中带来了活气。但是主教显然对此视而不见。 「但这些指控不足以与将你带来此地进行审判的叛国罪行相比……」 所以才只有我们三人,多确斯明白了。王国的秘密这种事。当然,这就是让我升为枢机的原因——让我闭嘴。 「乔朗,安雅之子,你被指控与掌握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结交。你被指控阅读禁书……」 多确斯看到乔朗又一次凝视着沙里昂,这一回是震惊的眼神。他看到沙里昂眼中一闪而过的生气熄灭了,蜷起身,内疚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多确斯看到年轻人宽阔的肩膀垮了下来,听到他在嘆息。嘆息声很轻,但嘆息里包含的强烈痛楚让多确斯一向玩世不恭的心都绞痛起来。高傲的头颅撇向一旁,不再对向这名触媒圣徒,黑髮滑落到面庞周围,仿佛年轻人情愿永远躲藏在黑暗之中。 「乔朗!原谅我!」沙里昂突然喊起来,恳切地伸出双手。「我不得不告诉他们!要是你能知道——」 「执事!」凡亚紧张地喝道,他的声音已近乎尖叫。「你忘形了!」 「请原谅,主教阁下。」沙里昂喃喃着缩回椅子上。「不会再犯了。」 「乔朗,安雅之子。」主教继续往下说道,他的唿吸沉重,两手在石椅扶手上不断蠕动。他向前倾过身。「你被指控不可饶恕的罪行,竟将黑暗之石,恶魔王子邪恶的造物,带回到一个早已将之驱离的世界。你被指控用这种恶魔的原石铸造武器!乔朗,安雅之子,你怎么抗辩?怎么抗辩?」 第116页 沉默——嘈杂的沉默,但依然是沉默。凡亚粗重的喘气声、沙里昂凌乱的唿吸声、灼热火环的嘶嘶响,所有这些声音都摇动着沉默,但无法打破它。多确斯知道那个年轻人不会回答。他看到火环越收越紧,于是立即移开了视线。乔朗还没有被火环逼出一个字,就会被它们烧个精光。沙里昂也发现了,站起来闷声喊了一声。杜克锡司疑惑地看向凡亚,显然不知该把犯人逼到什么程度。 主教凛然怒视着乔朗。他张开嘴,但是另一个声音最终打破了沉寂——这声音像油一般滑入紧绷的事态。 「主教阁下。」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不怪那个年轻人会拒绝回答。毕竟,你没有用他真正的名字叫他。『乔朗,安雅之子。』呿,他是什么人?是个乡巴佬吗?你得叫他真正的名字,凡亚主教,那么或许他会屈尊回应你的指控。」 这声音像是晴空霹雳一般击中了主教。虽然多确斯在那种光下看不到凡亚的脸,但是他看到沉重主教法冠下的头汗如雨下,听到了唿吸声在主教的肺叶中急响。圆胖的两手变得软弱无力,微微颤搐,手指紧扣成一个球,就像受惊的蜘蛛缩起了腿。 「用他的真名称唿他。」那个平和镇静的声音继续说道。「乔朗。爱薇诺之子,马理隆女皇之子。或许,我们应该说,马理隆已故的女皇……」 第十章 马理隆的王子 「外甥。」贊维尔亲王从囚犯身旁滑过时,红袍的兜帽朝乔朗微微一点,满含嘲讽地问候着。他停到主教的宝座前。大厅里现在完全亮了起来。这位强大巫术士一声令下,光球凌空出现,为厅里所有人投下一片温暖的黄色光晕。凡亚主教再也不能将自己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现在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表情,每个人都能看到真相。 多确斯把手按到心口。再来一次这样的心悸会让他送命的。他想着。老实说,这会害死我们不少人。 凡亚主教本想威吓地反驳几句,但狄康杜克一个烈风般的眼神就把他的话风干吹走了。主教和可怜的沙里昂紧缩着身子想变成一个点在众人眼前消失不同,他气得胀了起来,白色的皮肤上冒出红斑,汗珠从他的前额滚滚而落。他靠在椅背上,轻喘着气,圆鼓鼓的肚子上下起伏不停,他的手无力地拉扯着身上的红袍。他一言不发,只是专注地盯着进来的巫术士。贊维尔亲王回瞪着凡亚,两手拢在身前,一副镇定自信的模样。但两人之间已经发起了精神战争,无声无息的进攻与回击几乎烧得空中噼啪响,双方都想探清对手知道了多少,会如何利用已知的事。 乔朗站在火环当中,一脸困惑的样子差一点惹得多确斯放声大笑。其实,老执事没能压住笑声,确实已经冒出了紧张的窃笑声。发现自己被这种紧张感害得有点歇斯底里,他连忙想将笑声转成声音古怪的咳嗽声,结果惹得看守犯人的年轻杜克锡司狠狠瞪了他一眼。 多确斯现在知道了他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睛,这样傲然的仰头姿势,这样高傲的目光。这小伙子完全是他母亲的翻版。乔朗和其他人一样,在凡亚脸上看到了真相,但是——他慢慢把目光移向沙里昂,像是希望得到确认。那位触媒圣徒缩在自己的椅子里,头埋在双手中,即使是狄康杜克出人意料、不受欢迎的造访也没能让他抬起头来。沙里昂感觉到那位年轻人正注意着自己,抬起了憔悴的脸,直视着那双满含疑问的黑眼睛。 「是真的,乔朗。」触媒圣徒轻声说道,仿佛屋里就只有他和那位年轻人一般。「我知道这件事……太久了!太久了!」他不说了,摇着头,两手哆嗦不停。 「我不懂!」乔朗的话音沙哑,像被哽住了。「怎么会?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真相?艾敏在上!」他痛心地轻声喊道。「我曾相信过你!」 沙里昂呻吟着在冰冷的石椅上前后摇动。「我是为了你好,乔朗!你得相信我!我……我错了。」他颤声说着,瞥了一眼凡亚。「但我是为了你好。你不懂。」他最后有些狂乱地说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确实是,外甥。」贊维尔亲王突然插嘴,他冲过来的速度很快,周围的长袍就像是活生生的火焰。巫术士用纤瘦的手拉下红色兜帽,面对着乔朗,饶富兴味地端详着年轻人的面貌。「你接下了我们家族的特点——你母亲和我的特徵——所以你才会落到这种困境。如果你的血管里流着你那个傻蛋父亲虚弱的血,你就会埋没在人群里,乐得在你长大的村子里快乐地调教鹦鹉。」 狄康杜克一挥手,消去了年轻人身上的火环。紧张引发的虚弱、筋疲力尽,以及心灵受到冲击,这让乔朗脚下发软,险些栽倒在地。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站直了身。他无所依靠,支撑他的仅有骄傲。多确斯不无钦佩地想着。同样的钦佩感也出现在贊维尔亲王脸上,他瞄了凡亚主教一眼。 「这位年轻人很疲倦。我想,从昨晚被捕之后,他就被一直关在监牢里?」 凡亚主教点了点头,但没有回答。 「你要吃点什么?」狄康杜克转身对乔朗说道。 「我什么都不需要。」年轻人答道。 贊维尔亲王笑了。「当然了,不过你该坐下。我们还得在这里花上一点时间。」他的目光又一次瞄向主教。「我相信,会一步步解释的。」 第117页 凡亚主教坐上前,气得红一块白一块的脸多少回復了原来的脸色。「我要知道你怎么发现的!」他嘶声大吼,圆胖的手扣紧椅子的扶手。「我要知道你知道了什么!」 「耐心。」狄康杜克说道。他一扬手,让地上又冒出了两张椅子,他优雅地挥手示意,请乔朗坐下。年轻人疑心地看着那张椅子,用同样怀疑的眼光瞅着他的叔叔。贊维尔亲王抿嘴一笑,化解了那份疑心,既没否认,也没承认。他再次挥手示意,结果乔朗蓦然坐倒,像是虚软的身体自己做出了决定。 狄康杜克在年轻人身旁就坐,悠然飘入自己的位置。但是他保持着就坐的姿势,在座位上一寸高的地方凌空浮起,不知是这样更舒服,还是在刻意炫耀自己的魔法力。多确斯不知是哪一种。不过这位老执事晓得自己知道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多确斯站起身,浑身骨头咯咯作响,他面对着主教,谦卑地把手按在心口。 「阁下。」他发现贊维尔亲王正注意听他的话时,心中暗喜。「我老了。我这辈子安安宁宁地过了六十年,已经在有些人认为无聊的生活中找到了安慰,一直在看着同胞们永无休止的愚行。我的舌头是我的祸根。我非常坦率地承认这一点。很多场合下我无法克制不去评论那些愚行,因此我将继续做一个执事,并心满意足地以执事的身分终老,我向您保证。我只是不想太快以一个执事的身分死去,望您谅解。」 狄康杜克似乎觉得这挺有趣,斜睨着多确斯,一抹笑意盘桓在他薄薄的嘴唇上。凡亚主教怒气腾腾地瞪着他。但多确斯知道他的顶头上司显然正处于前所未有的麻烦困境,因此逍遥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受梦魇所苦,主教阁下。」多确斯坦率地说道。「但我天性健忘,早晨醒来就立即将梦境忘却。我现在正经歷着这样的梦境,主教阁下。这个梦相当吓人,我有预感它将只会变得更糟。」他把手按在心口,非常谦恭地躬身行礼。「若您许可,我将回到床上,赶在未发现更糟糕的事件之前把自己弄醒。我相信此事不会在我老煳涂的脑子里留下任何记忆。诸位皆为幻象,因此,我向各位道晚安。主教阁下。」他朝主教行礼。「殿下。」他向狄康杜克行礼。「王子殿下。」多确斯向乔朗深深一躬,发现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笑了起来,那浅浅的笑意并没有出现在唇角,但温暖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多确斯不寒而慄。是的,我必须离开,他心情沉重地对自己说道。于是他转过身,朝大厅尽头的楼道走去。楼梯在山中蜿蜒,最终会把他带回到自己安适的蜗居。 但贊维尔亲王的话拦住了他。「我同情你,执事。我真的很同情。」巫术士淡淡说道。「但是,恐怕要结束这个梦太迟了。另外,你仍坐在审判席上。还需要你做出裁决。而且——」虽然多确斯已经背过身,但他还是知道狄康杜克说这话时正看向凡亚。「我需要证人。因此,请你醒来参加审判。」 多确斯琢磨着使出最后一招熘走,他一张嘴就看到巫术士微微眯起了眼。 「是,大人。」多确斯毫无热情地勉强同意了,沮丧地坐回原位。 「那么,从哪开始?」贊维尔亲王优雅地拢起指尖,轻叩着薄薄的嘴唇。「一开始的问题太多了。您,主教阁下。」这话巧妙地带着讥讽的语调。「要知道我知道了多少,是怎么发现的。而你,外甥。」还是那种讥讽的语调。「问得非常简单,『怎么会?』我想这话是说『你怎么会』在这里,而整个世界和这个世界里的大部分人都天真地以为你死了。对您致以完全的敬意,主教阁下。」凡亚主教咬着唇,狄康杜克的嘲讽激得他敢怒不敢言。「我会先回答我外甥的问题。他,毕竟是我的君主。」 贊维尔亲王向乔朗行礼,恭敬地垂下目光,抬起视线时,看到乔朗阴沉地板着脸。「不。」巫术士说道。「我不是取笑你,年轻人。绝不是。我真诚地,绝对真诚地,向你保证。」那两片薄唇不再有笑意。「你要明白,乔朗,马理隆正当的王位继承权在女皇家族这一方。令人悲痛的是,你的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去了来世之境,到死者的国度去了。」狄康杜克强调着那个词,看着周围的人不自觉地退缩。「这令人悲恸的不幸将很快公诸于众。」他瞥了一眼凡亚,凡亚正喘着气,无奈地怒视着他。「你,乔朗,现在是马理隆的皇帝。」他嘆了口气,笑起来。「在你还能统治的时候尽量享受吧。不会太久了。因为,你瞧,作为女皇陛下的弟弟,我正是在你之后的王位继承人。」 乔朗表情平和,眼睛清澈明净。 他懂了。多确斯想着,垂下头埋进手里,绝望地把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艾敏之名啊,这是谋杀,然后…… 沙里昂一记闷声呻吟表明他也懂了。「不。」他悽然开口。「你不能!你不能——」 「闭嘴!」贊维尔亲王无情地喝道。「你已经没用了,傀儡老头。你把自己的角色演得蠢透了,不过,从很多方面来说,不是你的错。拉着你的提线者把自己的剧本搞砸了。 「好了,外甥,我会回答你的问题,既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那些坐在审判席上决定你命运的人有好处。」 多确斯沉重地嘆了口气,希望自己能沉到圣井的深处去。 第118页 「我发现的事。」狄康杜克继续说道。「是今晚问了很多人才知道的。我相信,如果我说错了什么,主教会纠正我的话。 「十八年前。主教阁下,教廷主教犯了一个错。那只不过是个小错。」巫术士不贊成地挥了挥手。「他把一个孩子放错了地方。不过之后证实这对他来说真是灾难性的错误。他放错了地方的孩子不是普通的孩子。那孩子是马理隆的活死人王子。你们三个,我说错了。」贊维尔亲王对着乔朗,笑得让人觉得不快。「你们四个全都出席了那场典礼,那典礼正式宣布那个孩子——就是你,年轻人——是个活死人。你的父亲,皇帝,都对着你背过了身,可你的母亲,我的姊姊不肯放弃你。她跪在你的摇篮边,流着水晶眼泪。那些泪水落到你身上溅得粉碎,也划伤了你的身体。」 乔朗现在满脸苍白地将手按到赤裸的胸膛。多确斯看到了那些白色的伤痕,想起当时的情景,闭上了眼睛。 「经过皇帝的干涉劝说,女皇最终被说服将孩子交给凡亚主教监护,于是主教把婴儿带回圣山,举行守灵仪式。几天后,皇宫得到消息,说那个孩子的肉体已经死亡。每个人都为此哀痛,当然,除了我以外。并不是针对你个人。」他冲着乔朗点了点头,乔朗沉着脸自嘲,点头回礼。 「我喜欢你,外甥。」贊维尔亲王满意地说道。「一个可怜虫。啊,我讲到哪了?哦,对。凡亚犯的错。」 主教发出不屑的嘘声,像是一个魔法气泡里迸出了高热的气体。 贊维尔无视他,继续说下去:「主教阁下把那个婴儿带去了圣山。皇宫侍卫队长与他同行,因而此事有一位人证。凡亚把孩子带到死者之间,放在一块石板上。从那以后,越来越多的活死人出生在马理隆。王子当时是死者之间唯一的一个婴儿。这时候凡亚干了一桩蠢事,外甥。他把孩子留在那里却没有派一个守卫。为什么?这要过一会再解释。耐心点。『安心等待的人能得到一切。』有句老话就是这么说的。」 贊维尔亲王一个手势从空中召来了一杯水,水杯体贴地飘到他唇边时,他呷了一口。屋里的沉默气息如此沉重,以致于每一记吞咽声都清晰可辨。「来一杯吗,我的国王?」 乔朗摇头,一直没把目光从巫术士脸上移开。狄康杜克没有问几位触媒圣徒是否需要水,一声令下把水杯遣走了。「那孩子被独自留下,没有派守卫。噢,这当然可以理解了。从来没有一个守卫出现在那些房间里,那些房间都藏在神圣大山里头那么深的地方。再说,有什么可以看守的?一个留下来等死的孩子?啊,不!」贊维尔亲王冷漠的语调微微一变,越来越兴奋险恶,让他的听众浑身一颤。 「是一个等着活下去的孩子!」 第十一章 真诚予人自由 「梅林的拇指」里传来一声被扼止的唿声。 「对,凡亚。」贊维尔亲王说。「我知道那个预言的事。杜克锡司很忠诚——忠诚于国家。他们教团的首领很清楚,我现在就代表着国家,那位女巫术士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啊,你觉得困惑,外甥。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容易明白。仔细听着,因为我将说出至今为止只有凡亚主教和杜克锡司才知道的那个预言。」 话音轻和柔缓。狄康杜克说出的话,从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在多确斯耳畔轻语呢喃。 「在皇族的后裔中,将会诞生一个完全没有法力却能够倖存下来的人,当他再度面临死亡并倖存归来时,他的手中将掌握着世界的灭亡——」 贊维尔亲王闭口不言,专注地瞧着乔朗。年轻人面色苍白,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但那张阴暗的脸显得无动于衷。他一声不吭。 「这就是我背叛你的原因,我的孩子!」 这被压抑的字句迸出沙里昂的咽喉,就像是鲜血从被撕裂的心中喷出。「我别无选择!主教阁下让我明白了!世界的命运就在我的手里!」沙里昂泪湿双手,恳切地看向乔朗。 沙里昂指望得到什么呢。多确斯悲悯地想着。宽恕?理解?多确斯看向乔朗无情的脸。不,老执事对自己说,他在那种阴暗的深渊里找不到这些情感。 但是,一时间这看来似乎是有可能的。乔朗眨了眨眼,抿紧的嘴颤抖着。他的头微微转向触媒圣徒,后者正悲惨地企盼着望向他。但他生来即有的傲气涌了出来,在他心里疯狂滋长,很快就冻结了泪水,遏止了冲动。他拧过脸,害沙里昂嘆息着颓然倒下。乔朗的注意力仍然在狄康杜克身上。 「我会继续说。」巫术士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要是再没谁打扰的话。你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王子不能死。他得活着,不然预言就会实现。然而每个人都得相信他死了,简直难以想像某天会有一个活死人皇帝来玷污马理隆的王座。 「你明白了凡亚的两难处境吗,外甥?」贊维尔亲王摊开手,他的嘲讽既轻缓又致命。「我不知道他打算拿你怎么办,乔朗。你本来打算怎么办,主教?你会告诉我们吗?」 没有回答,只有主教费劲的唿吸声。 狄康杜克耸了耸肩。「这不重要。他很可能打算把你锁在圣山的某个密牢里,你就一直在里头当囚犯,直到他想出解决办法。啊,我想自己就算没猜中,也差得不远了。」 多确斯瞥了凡亚一眼,看到他的下巴有条青筋在抽搐。 第119页 「他的计划,不管是什么计划都出了差错。他刻意没有留下任何守卫,就打算当晚熘回那个房间,把王子带到更安全的地方。想想他有多么惊恐吧,外甥,他回来的时候发现那孩子已经不见了!」 多确斯能想像出那是什么情况。他的光头上像有东西在爬动,双脚变得冰冷。 「我们的主教总是很理性,当时也没有惊慌。他悄悄调查过以后,就能得到线索,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名叫安雅的女人生下了死胎。塞尔达拉把这事告诉她,并给她看那个死了的孩子时,安雅疯了。她不肯放下那具尸体。塞尔达拉找来杜克锡司从她手上夺走了死婴。靠着他们的魔法是办得到这种事的,然后他们肯定让安雅镇定了下来。可是她骗过了他们。我听说,外甥,你很擅长玩偷天换日的手法和制造错觉,这都是被你当成母亲的女人教给你的。我并不觉得吃惊。她很擅长骗人的把戏,从她能瞒过不容易上当的杜克锡司就能看得出来。 「凡亚主教当然没能确定任何事,可是他推想——我的意见与他一致——那个女人逃出自己的病房在圣山四处闲荡,想找路出去。她碰巧从活死人之间经过。她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孩子,一个有生命的孩子!安雅抱起孩子,当晚就逃出了圣山。到凡亚发现出了什么事的时候,那个老练的女巫已经销声匿迹了。」 「因此,外甥,多年以来凡亚主教都一直知道你,王子,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活着。然而,他可能搜查过,但找不到你。唯一允许得知这个秘密的就是杜克锡司最高层的人员,他们当然也协助了搜查。他们告诉我,所有关于仍活着的活死人报告都被仔细核查过。最符合情况的就是你,乔朗。你杀掉督工的时候暴露了自己的形迹。对你母亲的描述与安雅相吻合,你的年龄也相符。 「但凡亚无法确定。幸运的是,你逃到化外之地让事情变得容易了。一位巫术士,杜克锡司顶尖好手中的一位,名叫黑锁的,已经在那里了,偷偷摸摸地执行着对付妖艺工匠的计划。这个人被提醒要注意你。他的手下轻松地找到了你,于是他把你放在他的监视之下。 「然而,又一次,主教面对着两难的窘境。他不敢把你困在圣山,那里有句老话:『墙壁既有耳目也有喉舌。』他有太多的敌人准备要取代他。凡亚决定把你留在化外之地还安全些,不仅要有一个巫术士监视你,还要有一位触媒圣徒监视你。」狄康杜克指着缩成一团的沙里昂。「但凡亚没有想到你会发现黑暗之石。外甥,进展缓慢,势不可挡,看起来那个预言就要实现了。你曾经——或许我们该说现在也是——越来越危险。」 贊维尔亲王沉默不语,像是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其他人开口说话。凡亚坐在宝座上,手指来来回回地在手臂上爬动,他瞪着狄康杜克,就像一名输了牌的人瞪着自己的对手,试图算计出对方的下一步。乔朗那骄傲的坚实面具渐渐滑脱,疲惫和震惊让他看起来有些傻。他的目光呆滞,没有焦点。沙里昂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多确斯为他而难过,但是看来他也没有办法。 老执事觉得头痛,寒冷和紧张让他直哆嗦,因此不得不咬紧牙齿,免得它们喀啦作响。他也觉得生气。气恼自己被扯进这种荒谬又危险的处境。他不知道能相信谁。事实上他谁也不相信。哦,有一件事他能勉强承认是真的:这孩子显然是女皇的儿子——那样的头髮和眼睛不会假。 但是——会毁灭世界的预言?每一代人类都听过这种或那种灭亡的预言。这个预言怎么来的,执事也不知道,不过他能猜得到:过了一年好日子的一些老头髮了疯,冒出幻觉,看到了世界末日,不准的话他们都得便秘。可是现在,过了几百年以后,这预言会送了这个孩子的命。 多确斯忘形地不屑冷哼了一声。这声音像雷声一般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屋里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所有人的目光——甚至连杜克锡司冰冷无情的目光——都朝老执事看来。 「感冒。」多确斯嘟哝着,装模作样地用袖口擦了擦鼻子。 凡亚主教趁此机会打破僵局,动了动庞大的身躯,让多确斯松了口气。「你怎么发现的?」他再次询问贊维尔亲王。 巫术士笑了。「还想要挽回面子,对吧,主教阁下?我不怪你。这层面子裹着好大一团油脂,要是破了,让别人看到里面肯定是噁心得不得了。还有谁知道?你肯定在想。他们都决定要夺取你的地位吗?以我的立场会把他们安插在什么位置呢?」 凡亚顿时面无人色。他想回驳几句,但贊维尔亲王扬起了纤瘦的手。「别慌。其实你应该安心了,主教。我能换掉你,但我发现不这么办比较合适——当然,如果你我能在我们的问题解决办法上达成最终共识的话。不过我们会进一步讨论那些事。现在,先回答你的问题。一位中上阶层的绅士昨晚来见我,他的女儿失踪害得他心慌意乱。」 乔朗抬起头,眼中亮光一闪。 贊维尔亲王立即不再看向似乎已经平息了怒气的主教,转而面对身旁的年轻人。「对,外甥,我想那会让你热血澎湃的。」 「葛雯德琳!」乔朗的声音破碎了。「她在哪?你们对她做了什么!艾敏在上!」他握起拳头。「要是你们伤害她!」 第120页 「伤害她?」狄康杜克不为所动,语带斥责地说道。「相信我们还有点常识吧,乔朗。她唯一的罪过就是不幸地深爱着你,伤害这样的女孩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贊维尔亲王转向主教。 「塞缪尔斯勋爵昨晚应我的邀请进了皇宫。我当然也注意到杜克锡司正以不寻常的积极态度在搜寻那个年轻人。我自然很好奇,想知道为什么,而塞缪尔斯勋爵则急着回答我的各种问题。他把自己知道的关于乔朗的事全都告诉了我,还有那位塞尔达拉奇怪的陈述。有许多未解之谜激起了我的好奇。为什么安雅的纪录会消失不见?为什么说被偷走了一个弃婴或孤儿,然而明显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我立即召来了杜克锡司的首领。一开始,她不愿意说。在我表明自己已经知道了多少事,而且强调了说出实情的好处,以及为了一个并不值得效忠的人保持沉默和忠诚的坏处之后。」贊维尔亲王特地强调了那几个字,又激起了主教的怒火。「她决定合作,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了我。你不必担心,外甥。你的小情人回到了她家人的怀抱,肯定正为了你的被捕在恣意挥洒泪水呢。她要经歷的审判还不止一场,这虽然痛苦,却很必要。据说在古代,常常为了拯救整个身体的性命而切掉一只患病的肢体。她还年轻。她会从这样的伤痛里恢復过来的,尤其是当她发现爱过的那个人是个活死人,还犯过谋杀罪,杀死过两个王国的公民,而且沾过黑暗工艺的污秽的时候。」 凡亚主教肿胖的脸上回復了血色。他清了清嗓子,咳起来。 「不错,主教阁下。」贊维尔亲王继续说着,薄嘴唇上挑起一记冷笑。「我会保守你的秘密。这是为了人民的最高利益。当然,这是有条件的。」 「女皇。」凡亚说道。 「正是。」 「她的死讯将在明天公布。」主教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们很久以前就劝诫过这种行为。」凡亚的目光滑向在场的两名触媒圣徒。「唯一正当的办法就是给予那具可怜的尘世之躯所追寻的永恆安息。但皇帝违背了我们的意愿。那么,不用说。」主教紧张地瞅着贊维尔亲王。「皇帝是疯了?」 「毫无疑问。」巫术士冷淡地答道。 主教安心地点点头,舔了舔嘴唇。 「只是还有另一桩小事。」贊维尔亲王说。 凡亚的脸沉了下来。「什么事?」他起了疑心。 「闇黑之剑——」巫术士开口了。 「不得有人碰触那把可憎的兵器!」凡亚咆哮起来,脸都急红了。他的前额暴出青筋,一双眼睛几乎被周围鼓起来的肉埋没。「即使是你也不行,狄康杜克!这将在处刑时作为这个青年的罪证。之后它将被带回圣山,永远封禁!」 从主教的语调看,这个决定不容置疑,贊维尔亲王原本一直像是在刚犁过的地里耕作,现在却忽然撞上了一块巨大的岩块。他或者能移走它,但是需要花费时间和耐心。眼下最好是绕过去。于是他耸了耸肩,默许地一欠身。 「你拿走了我的剑,打算把我怎么办?」乔朗轻声地傲然追问,脸上现出苦笑。「看来你还真是处于两难。你不能杀了我,免得实现预言;但是又承受不起让我活着的代价。已经犯下了太多的『错误』。把我锁在最深的地牢里吧——没有哪天晚上你能安然入睡,能不必担心我是否逃脱,或是在计划着逃走。」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外甥。」贊维尔亲王嘆了口气,站起来。「你的命运恐怕就落在触媒圣徒手里了,因为你威胁着王国。而且,我敢肯定,凡亚主教最终会找到办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我在这里的事已经结束了。主教阁下。」狄康杜克略略欠身。「可敬的弟兄。」他朝沙里昂点了点头,而后者正瞪大了眼望着凡亚,惶恐不安。亲王接着向多确斯点了点头,老执事则在椅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不想面对他冷淡的目光。 狄康杜克以奢华红袍的兜帽罩住头,最后转向了乔朗。 「站起来和我道别吧,外甥。」巫术士说道。 年轻人轻蔑地一甩黑髮,不情愿地照办了。他站了起来,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举动。他在身前交抱双手,直视前方,注视着空旷大厅的黑暗深处。 贊维尔亲王走上前,两只纤瘦的手握住年轻人的肩膀。乔朗向后缩去,本能地想挣脱巫术士,但他忍住了冲动,骄傲得不愿反抗。 狄康杜克笑了,朝年轻人倾过身。他罩着兜帽的头贴近乔朗的面颊,吻了他,先吻了左脸,接着是右脸。结果乔朗开始发颤,畏缩的样子很明显,他的血肉之躯在那冰冷的唇瓣碰触下瑟缩着。他勐然抽身退开,脱出对方的掌握,用赤裸的手臂搓着脸,像是想除掉那种触感。 贊维尔亲王身后打开了一条传送廊。他走进去,消失了。他带来的光亮也与他一併消失不见。大厅的大半部分蓦然陷入黑暗,只有大厅当中的生命之井闪着微弱而恐怖的光辉,以及主教宝座后面射出的刺眼光亮。 虽说凡亚显然仍在发抖,但看起来像是回復了镇定。随着主教一个手势,年轻的杜克锡司从阴影中飘上前。他念了一个词,乔朗就再次被三道火环困住,火环在大厅幽深的阴暗中投出诡谲的亮光。主教默不作声地看着年轻人,大声地喘着气。 「主教阁下。」沙里昂慢慢地摇晃着站起身。「您保证过不会杀死他。」触媒圣徒在身前扣紧哆嗦的双手。「您以艾敏的血对我发过誓……」 第121页 「跪下,沙里昂兄弟。」凡亚主教厉声说道。「恳求祂救赎你自己的罪行!」 「不!」沙里昂大喊着扑过去。 凡亚奋力站起身,把自己庞大的身躯搬离宝座,推开沙里昂,从他旁边走过,站到那个年轻人身前。乔朗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一丝讥讽的浅笑勾在他的嘴角。 「乔朗——」凡亚一开口就停住了,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年轻人脸上的浅笑扩展成得胜的骄傲微笑。主教气得脸都青了。「你说得没错,年轻人!」他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我们不敢让你活着。我们也不敢让你死去。既然你曾经是活人当中的死人,那么以后你就当活生生的死者吧!」 多确斯跳起身,喉咙发紧。不!他想大喊。我不愿参与这种事!他想开口说话,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平生第一次,他的舌头不肯听从他的指挥。他们利落地陷住了他。他知道得太多了。他要去杰司艾尔,那里有个了不起的动物园…… 沙里昂一声痛唿,跪倒在凡亚的宝座前。 主教根本不在意这两个触媒圣徒。乔朗的目光曾看向悲怆的沙里昂,但是那种目光淡漠无情,几乎立即就转向了主教。 「乔朗。遵从辛姆哈伦法令,以三名触媒圣徒为见证,所有对你的指控证明属实,我因此宣布判处你转化之刑。今天凌晨,你将被带往边境,你的血肉之躯将在此地转化为岩石,你的灵魂将留在肉体中以反省罪行。你将永远守卫在边境,无论是死是活,永远守望着来世之境。」 第十二章 顺驯为命 紧闭的门来传来一声轻敲。 「沙里昂神父?」 「时间到了?」 狭小的圣堂中没有任何窗户。新一天刺眼明亮的晨光或许已经来到外面的世界,但它绝对无法穿透修道院中这份冷漠的黑暗。 「是的,神父。」门外的话音悄声说道。 沙里昂缓缓抬起头。他整夜都跪在圣山里一个私人礼拜堂的石头地面上,在祈祷中寻求慰藉。现在他的身体僵直、膝头瘀青,他的双腿早就失去了感觉。 他多么希望他的心也失去了感觉! 沙里昂伸出手,握住面前的祈祷者围栏,挣扎着站起。一声被压抑的呻吟自他唇间逸出,回復正常的血液循环给他的四肢送去针扎一般的痛楚。他想活动腿脚,却发现自己太虚弱了,动不了。他用手支着疲累的头部,眨着眼忍下泪水。 「您拒绝了我的所有请求,请给我行走的力量吧。」他心酸地祈祷着。「至少我不能在这一点上辜负他。我要陪他走到最后。」 沙里昂两手握着围栏,咬紧牙关,竭力站稳。他静静站了一会,费劲地喘息着,最后他终于确定自己能动了。 「沙里昂神父?」那个声音又来了,带着一点担心的语调。圣堂的门上传来了刮擦的碎响。 「是,来了。」沙里昂突然嚷道。「你们急什么?等不及要看戏吗?」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强迫自己酸痛的肌肉动作,鞋子在地上拖行。触媒圣徒几步就穿过狭小的房间,然后倒在门上,力气都用尽了。 沙里昂抖着手抹去眉上的冷汗,最终找到了力量去解除昨晚施在门上的魔法锁。这个法术并不难,触媒圣徒只需用身体里的少量生命之力就能自行施放。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个能力解开它。迟疑了一会后,门开了,无声无息地向内打开。 一名见习女修士正脸色苍白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害怕地睁大了,看到他面色死灰时,连忙咬住嘴唇,垂下了目光。 「我——我担心你,神父。」她颤着声说道。「只是这样。」她纤细的手捂住双眼,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想看这种事,但是必须——」她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姊妹。」沙里昂疲惫地道歉。「原谅我。这……是个很漫长的夜晚。」 「是的,神父。」她稍微坚强了一点,抬起目光直视着他。「我能理解。我向艾敏请求让自己能有勇气经歷这场审判。祂没有让我失望。」 「你多么幸运。」沙里昂冷哼道。 祭司突如其来的强烈怒气吓着了那位女修士,她瞅着他,一脸惶惶不安。沙里昂嘆息着,本想再次请求她的原谅,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是否原谅他有什么关系?其他人的原谅有什么要紧,只除了那一个……而他永远得不到那份原谅,他没那个资格。 「那……那是……那把剑吗?」见习女修士受惊时的双眼明亮温柔得像只兔子。沙里昂想着,将目光投向了红木圣坛上一团形状不定的黑暗,就凭她手上擎着的一个小光球的光,几乎看不到什么。 「是的,姐妹。」沙里昂简单地答道。 这就是必须在门上放魔法锁的原因,只有一个人适合握起这把黑暗的武器。 「这将是你赎罪苦修的一部分,沙里昂神父。」凡亚主教这样宣布。「因为你协助创造了这件属于第九支派妖艺工匠的污秽工具,你的余生都将用来看守它。当然。」主教以更为轻松愉快的声音补充道。「我们教团的人会要求研究它,以进一步了解它的邪恶本质。你必须帮助他们完成任务,教给他们你所知道的黑暗工艺所有知识。」 沙里昂谦卑地垂着头,感恩地接受了他的苦役,让自己坚信这将净化灵魂,让他得到渴求的安宁。但是允诺了他的安宁并没有到来。他本以为会有的,直到昨晚,他看到乔朗漆黑的双眼,那个年轻人痛心的话语:「我曾相信过你!」这像是用火焰写在神父的灵魂上,那句话永远都会在他心里燃烧,他永远不能摆脱那份痛苦。 第122页 他木然地想着,就是这片火焰,烧尽了他向艾敏哀求的祈祷,烧尽了恳求得到怜悯,得到对他的罪行予以宽恕的祈祷。祷告像残灰一般自他口中飘出,飞散在风里,他的心就像是留在胸口的一团焦黑余烬。 见习女修士从走廊上的一个窗户瞥见星光正渐渐消退。 「神父,我们得走了。」 「是。」沙里昂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向圣坛。 闇黑之剑像一块死物一样躺着。女修士手中所持的光亮淡淡地映在精緻的圣坛那晶亮的红木上,它在那把剑的漆黑金属面上没有留下任何光点。忧伤与悲痛让他心情沉重,沙里昂笨拙地拿起剑,那种触感让他瑟缩。他笨手笨脚地将它塞入剑鞘,差点失手将之摔到地上。他垂下头,两手紧握着剑,朝天举起,大声喊出一生中最为诚挚的祈祷: 「神圣的艾敏,我不再关心自己,我已经迷失。请与乔朗同在!助他找到拼命想得到的光明吧!」 圣堂中唯一的声音只是年轻女修士轻声的同情祷告:「阿门。」 沙里昂把沉重的剑抱在怀里,走出了圣堂。 第十三章 边境 边境。 世界的边缘。大雪覆盖了山峰和松林,大地当中闪着粼粼波光的河水淌过起伏的牧场、熙攘的城市和广茂的森林,森林让位给高高的草浪。草地渐薄,之后,一无所有,仅有一片空旷,仅有风吹积起的一道道不断移动的沙丘。沙丘之外悬着来世之境的迷雾,以无法视物的石头双眼永远盯着这片迷雾的,是看守者。 这些被定罪的人们被以魔法变成了石头雕像,凝结的身体里却仍有生机。看守者高达三十尺,男男女女两两之间都相距二十尺。他们几乎都是触媒圣徒。对法师的处罚是流放到来世之境,容许一个强大的法师留在世上过于危险,即使是以凝结的形态也一样不安全。但卑微的触媒圣徒则是另一回事,当决定边境应当有守卫的时候,这看起来就像是提供给他们最合适最相称的职位。 这些沉默的人们,他们有些人已经在这飞舞刺人的风沙之中矗立了好几个世纪,他们在守望着什么?如果他们看到飘游的雾中出现了什么,会怎么做?没有人知道。答案早已被遗忘。迷雾之外只有来世之境——死亡的国度,从来没有人从那个国度回来过。 边境之地位于辛姆哈伦东部,是旭日升起时阳光最先照耀到的大地。朝阳升起时,阳光是珍珠的哑灰色,它在浓雾帘幕后方闪烁,连天空的火球也无法烧尽这样的浓雾。接下来,闪着苍白冰冷光辉的太阳就像一个鬼魂一般,微光朦胧地现身在迷雾与清澈蓝天分野的地平线上。当朝阳最终摆脱死亡之国,它的光芒急射而出,欣慰地倾落到下面的大地上,为辛姆哈伦的众生带来新的一天。 就是那个时刻,当朝阳第一缕明亮的阳光落到地面时,乔朗的血肉之躯将成为坚石。 因此在灰暗的晨曦中,这个庄严仪式的参与者与见证人渐渐聚集在沙丘上。需要有二十五名触媒圣徒赐予行刑官生命之力,以完成转化之刑,这一批男男女女最先到达。虽说通常要求召来辛姆哈伦各个地方的圣徒以代表全体参与,但这次审判太仓促,这些触媒圣徒全都来自圣山。很多年轻一辈从来没见过这种仪式,年长一辈则大部分人都已将之遗忘。被选中参与典礼的触媒圣徒们都睡意朦胧,脚步不稳地从传送廊走上沙地,很多人还在手里捧着书,匆忙学习着仪式的各个步骤。 接着到达的是行刑官。一位强有力的法师,杜克锡司顶层人物中的一位,他是属于触媒圣徒的巫术士。他只为他们效力,不仅掌管着圣山的安全,也负起如同此事的职责。他的黑袍在这种场合下转成了审判的灰色。行刑官默不作声地从传送廊走出,他独自一人,脸被兜帽盖住。触媒圣徒们不快地看着他,避开他,匆匆忙忙从他面前闪开。他则根本不注意他们。他两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本身就像是立在沙地中的石像,也许是正在心里练习将要施用的复杂咒语,也许是在聚集施法时所需的精神与肉体的巨大力量。 接着从传送廊走出的是两位杜克锡司,护送着一名男子和一名少女。那名男子若不是一脸疲惫隐忍,会显出一份贵族气质,而那名少女看起来已濒临崩溃。少女挣脱巫术士,贴到父亲身上。一看到那些看守者的石像,她悲痛地哭起来。她的父亲用双臂撑住她,不然她可能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几个触媒圣徒摇着头,好几个年长的圣徒则想上前去给她艾敏的安慰与祝福。但那位小姐就像对待杜克锡司一样背对他们,埋头在父亲胸前,不肯看他们。 陪着这两位前来的巫术士将他俩带到沙地上,旁边是一块匆忙画上了某个标记的空地。小姐一看到那个标记——有九根条幅的轮子——她就晕倒了。有人急忙去传唤一名塞尔达拉。 枢机是接着到的,走出传送廊时才想起将自己办公时穿的银边白袍转成审判时的银边灰袍。枢机走向几位年轻的触媒圣徒,圣徒们谦恭地向他行礼。枢机瞄了一眼慢慢亮起来的迷雾,皱起了眉。无意间能听到他生气地抱怨他们的动作比进度要求的迟了。他聚齐二十五名本教团的成员,让他们围着车轮标记排出一个环。当圣徒们都站在令他满意的位置,每个人都将自己的袍色转灰之后,枢机向行刑官行礼,行刑官庄严地慢步走到圆环中间属于他的位置。 第123页 一切准备就绪。枢机通过传送廊向圣山传话,接着,过了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一阵等待之后,传送廊打开了。大家都以为主教要到了,人人都转过头去,紧张地望着出口。但是来的不过是那位照看年轻小姐的塞尔达拉。这让人稍微分散了些注意力。小姐被餵了些滋补剂,过了一会就站起来了。她惨白的脸上,血色若有似无。 围成一圈的触媒圣徒们不安了一阵,枢机拧起眉,记下那些最不老实的人。不过他们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传送廊再次打开,张开一个空无一物的洞。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最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走出传送廊的,是皇帝。人人都惊惶不安的时候,洞口一颤,女皇也出现了。她坐在一张有雪白翅膀的椅子上,她的双眼直直望向来世之境。许多人事后(在她的死讯被正式宣布之后)均急切地悄声议论各种事,像是怀念她的遗体,而不是她。这两位独自前来,没有带任何护卫,皇帝悬在沙地上空,期盼地四下张望。 枢机惊得目瞪口呆,触媒圣徒们惊惶失措地面面相觑。这甚至引起了那名小姐的注意,她抬起头看向皇室夫妇——尤其是死去的女皇——然后连忙避开目光,打了个冷颤。只有行刑官不为所动,扣着兜帽的头部仍面对着前方,藏在阴影中的双眼紧盯着人环。 最后,枢机从触媒圣徒的圆环边走开,迟疑地朝皇帝走去,虽说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幸运的是,就在这时,传送廊又一次打开了。出现的是凡亚主教和那位狄康杜克,他俩赤红和猩红的长袍就像是泼溅在雪白沙地上的血渍。 两人看到皇帝与他的妻子时,相当明显地后退了一步。 「他在这里做什么?」凡亚主教悄声问道,愤怒地瞄了贊维尔亲王一眼。 「我不知道。」巫术士冷冷地回答,同样瞄了凡亚主教一眼。「也许他需要找点小乐子。」 「圣山的墙既有耳目也有喉舌。」主教恼火地说着,看到狄康杜克眼中清晰的怀疑神色时,他的脸红了。「他已经知道真相了。」 贊维尔一时间像是失去了他广为人知的镇定神色,这让主教很满意。 他凑近凡亚悄声说道:「如果那个年轻人说了出来,如果他当着皇帝的面让这些人知道——」 「他不会。」凡亚打断他的话。他自鸣得意地抿起嘴,目光斜向塞缪尔斯勋爵和他的女儿,那两人正被人遗忘地站在圣徒们的人环之后。 贊维尔明白了主教的用意,松了口气。「那个年轻人知道她在这里吗?」 「不知道。我们希望看到她时的震惊能让他闭嘴。如果他想出声,那个触媒圣徒,沙里昂神父会警告他,那位小姐要为此受苦。」 「唔。」巫术士只是这么回答。但这声音有着不祥的徵兆。主教不得不想起嘶嘶吐信的蛇,在发起攻击时向它的牺牲品示警。但是,没有时间进一步详谈,他俩还有义务上前向他们的君主及其已故的夫人表示一番敬意。 当然了,现在得弄出一个皇家看台,让皇帝和女皇就坐。凡亚主教和狄康杜克也会在此和那位枢机一起就坐,这三人原本打算就站在触媒圣徒人环的边缘,看着处刑迅速执行。 现在不可能了。几位杜克锡司被召来,在枢机本人的协助下造了一个看台,因为不能使用在场那些触媒圣徒的力量。枢机不高兴地赐予几位巫术士生命之力,处刑不断拖延让他烦心,眼看着每过一秒,迷雾就越来越明亮。 但是几位巫术士相当有效率地完成了工作,念一个词,做一个手势,看台就已经成形。空气黏结成几百个柔软的垫子,丝篷像任性的云朵从天空飘落,于是皇帝、女皇、主教、那位狄康杜克,还有其他人很快就安顿好了。他们坐在圣徒们的圆环前方,能以非常好的视角看到行刑官和沙地上的轮形标记。在这些人后面,世界边界上的迷雾在晨光中激扬翻腾。 枢机用力唿了一口气,急忙示意带上犯人。 第十四章 闇黑之剑的末日 传送廊再次打开,这回是在圣徒们的圆环正中打开。 沙里昂走了出来,他捧着闇黑之剑,既笨拙又小心地捧着它,像是一位父亲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枢机见状大惊失色——此人竟把一件邪恶的武器带到这样庄严的仪式上来——于是他看向主教,要求得到指示。 凡亚主教站起身,厉声说道:「判决沙里昂执事站在行刑官旁,举起闇黑之剑,让那个青年所能见到的最后事物就是自己创造的邪恶之物。」 枢机躬身行礼。触媒圣徒间一阵窃窃私语,这阵议论突然被祭司一句吓人的嘘声打断。所有人都再一次不发声响,沉寂得只有风的轻语滑过沙地,清晰得能让每个人听见,但是唯有沙里昂明白它的话,能听到多年以前风声的哀嘆: 「王子是活死人……」 传送廊最后一次打开。犯人被两名杜克锡司押在中间,走上了沙地。乔朗低着头,黑髮凌乱地垂在他面前。他不得不缓慢小心地前行——火环仍困着他的手臂和上身。丑陋、鲜红、惊人的鞭痕在他身上清晰可见,看台上的众人迅速传过一阵低语,认为这位年轻人做了最后一次愚蠢狂暴的挣扎,想反抗命运。 看来他已经学到了教训,他现在像是被绝望冲击得失去了知觉,对周围的事既不在意,也不关心。杜克锡司领着他蹒跚的脚步走到沙地上的辐轮标记,让他站在标记正中央。他机械地移动着,身体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意愿。主教发现自己的目光无法不从青年移向他母亲的尸体上。两者出奇地相像,凡亚急忙别开了视线,一阵战慄从他肥厚的后背一直滚上他的后脑。 第124页 犯人现在是行刑官的了。灰袍巫术士的手微微一动,于是为青年领路的杜克锡司准备离开。 「乔朗!」在圆环之外传来一声破碎的唿喊。「乔朗!我——」 话语被一声哽咽的抽泣截断。 乔朗抬起头,看到了是谁在喊他的名字,于是瞪着行刑官。「带她走。让他们把她带走!」他悄悄地厉声说道。他的双眼燃起黯淡微弱的愠怒,双臂的肌肉一阵阵抽搐,他握紧了手,于是杜克锡司站在一旁,没有走开。 「让我跟他说几句话。」沙里昂说道。 「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听,触媒圣徒!」乔朗吼道。「我自己什么都不要!」他抬高了声音,话音里染上了阴暗和疯狂。于是杜克锡司靠近了。「把那个小姐带走!她没有错!带她走,不然我以艾敏之名起誓,我要喊出真相,直到嘴变成石头——啊啊啊!」 年轻人痛声大喊,火环缚紧了他,灼烧着他的血肉。 「求你!」沙里昂不顾一切地恳求道。 行刑官的头部微微动了动。他做了个手势,杜克锡司退开了。沙里昂将闇黑之剑放在行刑官脚下的沙地里,艰难地走过沙地,站到乔朗面前。年轻人看着他,眼中尽是强烈的恨意。沙里昂走近时,乔朗一口啐在圣徒的鞋上。沙里昂不禁瑟缩,像是脸上被打了一拳。 「我下一口气,就要喊皇帝『父亲』。」乔朗咬牙切齿地说着。「告诉他们,叛徒!除非她能离开——」 「乔朗,难道你还不懂吗?」沙里昂轻声说道。「这就是她会在这里的原因!要你保持沉默。我被要求告诉你,如果你说出来,她就得面对跟你的母——跟安雅同样的命运。她会被逐出家门,逐出这个城市。」 沙里昂看到乔朗灵魂中的烈火熊熊燃起,他有一阵子以为那场火已经将这位青年的善良和高贵之心燃尽了。 我能说什么?触媒圣徒狂乱地想着。现在没有任何陈腔滥调能救得了他。只有真相。但是这会让他不顾一切,最终将她一起拖累。 「我警告过你,我的孩子。」沙里昂看着那双不断阴燃着怒火的眼睛。「我警告过你,你所能带给她的,能带给我们所有人的,只有不幸。你不肯听。你一生都只以自己的痛苦为中心,从来不曾感受过别人的痛苦。现在感受吧,乔朗。感受这种痛苦,并珍惜它,因为这将是这个世上你所能感受到的最后一件事物。这种痛苦将是你的救赎。我愿上天——」触媒圣徒垂下头。「让那也成为我的救赎。」 一阵沉默,唯有风吹过沙地的低语和乔朗刺耳的唿吸声将这沉默打破。然后沙里昂听到勐地一声吸气声响,急忙抬起头。那双眼中的火焰仍在闪动,但是被涌出的泪水淹没,浇熄了。一声抽泣让全身缩起,双肩塌垂。乔朗跪到了沙地上。 「救我,神父!」他的泪哽住了他。「我害怕!我是那么害怕!」 「弄开这个!」沙里昂对杜克锡司唿喝,愤怒地指向那三道火环。巫术士迟疑地看向行刑官,行刑官立即点了点头。时间正在飞快流逝。 火环消失了。 沙里昂跪在乔朗身旁,抱住他。那具强健的身躯僵了一瞬,然后放松了。乔朗把头埋到触媒圣徒的肩膀,闭上了眼睛,不再看灰袍的行刑官,不再看在沙地上摆列成行的看守者,不再看母亲的尸体,她无知无觉地瞧着自己的活死人儿子要被迫接受永恆的生命。他受不了。恐惧在夜晚漫长的黑暗中折磨着他,压垮了他。 永远矗立着,一年又一年被流逝的时光啃噬,总是警醒着,又总是处于幻梦中,永远不得安息…… 「救我!」 「我的孩子!」沙里昂抱住他被灼伤、被痛苦烦扰的身体,抚顺他漆黑的长髮。「你是我的孩子!是我给了你生命。」他低声说道。「现在我要再给你一次生命!」 触媒圣徒的双臂抱紧年轻人。「做好准备!」沙里昂突然坚定地凑在乔朗耳朵边低声说道。 有两只手抓住了沙里昂,杜克锡司拉开他,把他推到一边。两个杜克锡司揪住乔朗,将他拉起身,再次在圆环中心站稳。本来画有辐轮的沙地现在一团模煳。杜克锡司分别站在乔朗两侧,扣紧了他的手臂,让他准备接受转化之刑。 乔朗眨掉泪水,不理睬巫术士。他惊诧地看向沙里昂,在圣徒憔悴的脸上看到不同于寻常的坚定和解脱感。沙里昂慢慢地,看起来像是嫌恶与不情愿地,将闇黑之剑从沙地上拿起。他把它拿到身前,一只手托在剑柄下。 乔朗专注地观察着,看到沙里昂的手飞快地一抖,拔松了剑。年轻人迅速扫视周围看是否有人注意。没有人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行刑官身上。乔朗紧张地做好了准备,但他还是不知道沙里昂的计划是什么。 年轻人听到葛雯德琳在哭泣,听到触媒圣徒们在吟诵祷词,从世界汲取生命之力。他们合起双手,将力量传送的目标锁定为行刑官。乔朗听到行刑官开始诵念咒语,但所有的话音都被从他心里滤去了。他滤掉了所有的声音,就像之前把整个世界从眼前滤掉一样。他全心全意、专心致志地盯着沙里昂。他知道自己只要一放松,恐惧就会再次掌控他,将他占为己有。 凡亚主教再一次庄重地站起身。这样的洪亮高声压过了祈祷的吟诵声和凛冽的风声,这声音诵读着指控。 第125页 「乔朗。(他略去了犯人的双亲身分,不安地斜了一眼皇帝,皇帝看来只是浅浅一笑。)你是行走在活人之中的活死人。你被指控夺走辛姆哈伦两位公民的生命。更为不可饶恕的是,你被指控为掌握黑暗工艺之妖艺工匠的同伙,在与他们共同生活期间,制造了为世人唾弃的邪恶武器。你被三位触媒圣徒组成的法庭认定有罪。 「他们的判决是判处你转化为石像,矗立于我们国土的边境,永远警示那些意图重蹈你的覆辙之人。你的双眼最后所见,将是你铸造的恶魔工具。当一切结束,这件引诱了你的污秽工艺的象徵物将铭刻于你胸膛。愿艾敏容许在经歷漫长的岁月之后,你会忏悔自己的罪行,在祂的目光中得到宽恕。 「愿祂怜悯你的灵魂。行刑官,行刑。」 乔朗听到那些话,一瞬间心中挣扎不已,怒火自他心中涌出,他想要吼出真相。他渴望抹去周围那一张张脸上伪装圣洁的表情,渴望看到他们汗出如浆、面无人色。他的目光转向皇帝,他的父亲。一种狂热的希望在乔朗胸中涌起。他会支持我!年轻人想着。他知道我是谁,所以他才在这里。他是来救我的! 乔朗的目光突然移开了,像是被某句只有他才明白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他又一次盯向母亲毫无生气的双眼。那具尸体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僵在近乎透明的脸上。乔朗懂了,于是嘆了口气。他瞥向皇帝。他的父亲并没有看向他,而是越过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认识他的迹象。只有凡亚宣判时跳过按惯例应有的家族姓名时引起的那丝微笑,那怪异悲伤的微笑仍留在皇帝的唇角。 你是我的孩子!触媒圣徒的话迴响着。我给了你生命。 行刑官的诵念声越来越响亮。巫术士扬起了双手。 沙里昂走到巫术士身旁,站在行刑官的左侧,就像进入战斗状态时,圣徒们都会站到他们的法师左侧。沙里昂慢慢举起了闇黑之剑,两手握在剑柄下方。 乔朗盯着触媒圣徒,看到沙里昂举起的并不是剑,而是剑鞘。他的脉搏加快,肌肉绷紧。他只能僵直地站在辐轮中心,那个图案几乎已经被他的脚践踏得面目全非。他一直凝视着沙里昂和剑。杜克锡司从他身旁移开,退到触媒圣徒圆环的边缘。 乔朗现在独自站着。 行刑官一声大喝,要求得到生命之力。每一位触媒圣徒都垂下头,倾尽全力将自己吸取的所有力量传到巫术士身上。他们打开传输渠,让生命之力涌入巫师的身体。所有圣徒聚集的力量强大得让魔法力清晰可见——蓝色的火焰盘旋在众圣徒的身上,聚在他们合起的手上。它像蓝色的闪电一般耀眼,从他们身上跃起,沖入行刑官的身体。 行刑官聚集着力量,两只手都对准了乔朗。他再说一个字,咒语就会施放,转化就会开始。 行刑官吸了一口气。灰袍的兜帽颤个不停。他念出了第一个字的第一个音节,就在这时,沙里昂一步跃出,拦在行刑官与乔朗之间。蓝色的电光从巫术士手中射中,击中了沙里昂。神父痛苦地抽了口气,想再上前一步,但他已经动弹不得。 他的脚,到脚踝都已经是白色的坚硬石头。 「我的孩子!」沙里昂喊着,他的目光从来不曾从乔朗身上移开。「剑!」即使可怕的冰冷麻木已经攀上他的膝头,沙里昂还是尽最后的力量扔出了剑。 闇黑之剑落到乔朗脚下。但是年轻人像是也变成了石头,只能头昏眼花地盯着沙里昂,他被吓坏了。 「乔朗,快逃!」沙里昂痛苦地喊着,被疼痛折磨得不停扭动,他的双脚已经凝在沙地上。 眼角瞥见的黑影让乔朗回过了神。愤怒与悲痛催促他行动。他伸手抄剑出鞘,转身对着他的敌人。 他想起了加洛德的教导。他把剑挥到身前,打算先拦住杜克锡司,再退后看清自己的境况。但他忘记计算剑本身的力量。 闇黑之剑跃到空中,立即影响了圣徒们传给行刑官的生命之力。闇黑之剑渴望得到那份力量,开始吸取魔法。蓝色电弧跳跃着,窜起火焰,脱离了行刑官,朝剑飞去。圣徒们惊恐地大叫,很多人想关上传输渠。但是太迟了。闇黑之剑每一刻都在增加力量,它强迫开放了所有的传输渠,从周围的所有事物,从所有人身上吸取着生命之力。 巫术士们赶上前阻止乔朗,魔法在他们的指尖噼啪作响,但他们看到一道眩目的蓝色电火从那片黑暗中激射而出。一团纯净的能量像是爆发的星辰一般击中他们,黑袍人形在令人目盲的闪光中四分五裂。 闇黑之剑在乔朗手中得意地嗡嗡作响。蓝色的电火从它的剑刃射出,像烈火的藤蔓一样围住了年轻人的身体。激烈的爆炸和敌人的突然消失让乔朗顿觉茫然,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手中的剑。接着,知道自己正握着无敌力量的感觉涌过他全身。有了它,他能征服世界!有了它,他将不战而胜! 乔朗狂喜地吼着,旋身面对行刑官—— ——然后看到了沙里昂。 法术已经施放。闇黑之剑的力量不能改变它、逆转它,也不能让它停止。 沙里昂的脚、腿、下半身都变成了白色的石头,坚硬结实,无法动弹。一阵刺骨冰寒的麻木感涌上来,乔朗眼睁睁地看着法术将触媒圣徒的血肉之躯凝结,慢慢地沿着腹部往腰部攀爬。 第126页 「不!」乔朗沉声喊着,垂低了剑。 那位狄康杜克在叫喊着什么。凡亚主教像只受伤的野兽一样咆哮。乔朗模煳地感觉到传送廊打开了,黑色的人影像蚁群一般从中涌出。但是对他来说,他们都是小虫子,什么都算不上。 乔朗冲上前抱住沙里昂的手。触媒圣徒悲切地扬起手恳求。 「逃!」沙里昂想喊,但他的横膜也凝住了,冻住了他的声音,将这一个字也吞没了。「逃!」他的双眼在一片痛苦的阴影中挣扎着恳求。 乔朗心中涌起狂澜怒涛。他一步步踏过沙地,站到行刑官面前。闇黑之剑亮起蓝光,不断地从世界吸取生命之力,行刑官已经支持不住,单腿跪到了地上。法术的施放已经用掉了相当多的魔法,而闇黑之剑还在不断抽取他的力量。但他还是抬起头,冷漠超然地盯着乔朗。 「逆转法术!」乔朗扬起剑,喝道。「不然我以艾敏发誓,要砍下你的人头!」 「砍吧!」巫术士虚弱地说道。「法术一旦施放,就不能收回。甚至连这把剑的黑暗力量都无法改变!」 泪水蒙住了乔朗的双眼,他把剑贴到了巫术士的喉间。巫术士等着,他的力量被吸走太多,连动也动不了,他无畏地面对着将杀死自己的人。 乔朗停住了,把目光从敌人身上移向周围。大部分触媒圣徒都筋疲力尽地跪倒在地,有些已经失去了意识,躺在沙地上一动不动。杜克锡司徘徊在倒下的圣徒们组成的圆环之外,束手无策。巫术士们一走出传送廊就发现自己的生命之力每时每刻都在消失。只要那把剑还有这种令人生畏的力量,就没人敢靠近乔朗。 他们的害怕也反映在凡亚主教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在贊维尔亲王满含恐惧的双眼里。乔朗看到了,微微的苦笑使得他的脸色越发阴沉。现在没有人能阻止他,而且他们也清楚。闇黑之剑能噼开传送廊,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他们会再次失去他的踪迹。 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在包围了他的死寂中几不可闻。那是一声嘆息,从凝结成石头的肺叶中逸出的最后一声唿吸。 乔朗突然垂下了剑。他不再理睬行刑官,他看到行刑官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带着困惑的安心;他不再理睬杜克锡司,他们紧张地准备採取行动;他背对着他们所有人,慢慢地走过滚滚涌动的沙地。他走到触媒圣徒面前,看到圣徒的身体都变成了石头,唯一还是血肉的,就是脖颈和头颅。乔朗伸出手,轻触着那温暖的面颊,温柔地抚着圣徒的脸,感觉到它在他的指尖下渐渐变冷。 「我现在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神父。」乔朗轻声说着,拾起圣徒的石头脚边躺在沙地里的剑鞘。 他提剑入鞘,轻柔虔诚地将它交到触媒圣徒伸出的双手上。 一滴泪自沙里昂脸上滚落,然后他的双眼也变白、凝固。法术完成了。从头到脚,这具温暖的、活生生的血肉之躯都变成了冰冷坚硬的岩石。但永远凝固在那张石头脸上的,是超然的平静,嘴唇微微分开,念诵着发自灵魂的最后感恩的祈祷。 这一幕让乔朗觉得欣慰,他把头靠在石头胸膛上。「赐予我一分你的力量,神父。」他祈祷着。 然后他从这具活生生的雕像前退开,轻蔑地望向对着他的那一张又一张苍白惊恐的脸。 「你们叫我活死人!」他大喊。他的目光落在女皇身上。让尸体伪装出活气的魔法被抽走了,这个女子的身体软塌在丈夫脚下,而她的丈夫一次也没有朝下看过。他可能也变成了一具尸体,脸上全无生气。 乔朗移开目光,望向湛蓝的天空。阳光挣脱了死亡的迷雾,照耀着世界,平静而漠然,只陷在自己的狂喜中。年轻人嘆息着,就像是沙里昂最后一声唿吸的迴响。 「但死去的人是你们。」他悲哀地轻声说道。「死去的是这个世界。你们没有必要怕我。」 他转过身,离开石像,缓缓地、坚决地穿过沙地。他听到身后突然涌起一阵骚动,像是巫术士都急着採取行动,不再担心那把躺在触媒圣徒凝固的手里、阴沉且全无生气的剑。但乔朗并没有加快步伐,他与艾敏同行,没有任何凡人能碰他。 「拦住他!」凡亚主教的声音因恐惧而嘶哑,他突然看清了乔朗的意图。那位狄康杜克则从看台上跳起,气得面目扭曲。 「尽全力拦住他!」巫术士尖叫,红袍像是血水迴旋在他身旁。 众位黑袍杜克锡司连忙施放法术,但很多人已经被闇黑之剑削弱了,又或者也许还有一部分剑的力量仍包围着主人。没有任何魔法能碰到,或能制止乔朗。他甚至看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一直走着,漆黑长髮被凛冽寒风吹动,拢着他的面庞。迷雾的暗影向他伸出手,卷上他的双脚。他只是一直往前走。 但是,有一个声音让他犹豫了。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里没有恳求,没有悲嘆,只有爱。「乔朗。」她喊道。「等等!」 葛雯德琳的父亲大惊失色,回手想抱住女儿。可是抱住的只有一片虚空。她不见了。有些在场的人说,在那一刻,他们瞥到一眼白色的衣裙,瞧见阳光在金髮上闪耀,然后这一切就被迷雾所吞噬。 乔朗一直在走。来世之境的迷雾围聚在他身旁,他完全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雾气沸腾起来,涌动翻滚着,就像珍珠灰色的海浪无声地拍打在世界边缘的沙滩上。 第127页 站在这片海滩上的众人损伤惨重。凡亚主教发出一声被扼息的哭嚎,他攫住自己的喉咙,往前倒去,不省人事。 那位狄康杜克眼看着自己的猎物逃走,于是奔向石像,想拔走闇黑之剑。但圣徒的石像把剑握得很紧,也许那种金属有什么特质,牢牢地吸在他的手上,又也许只是剑鞘的原因,它上面的符文亮起了神圣的银光。不论如何,贊维尔亲王没能动它一丝一毫。 塞缪尔斯勋爵惊惶失措地沿着滨岸跑,大声唿唤着女儿。他恳求杜克锡司,恳请他们相助。那些黑袍人形只是漠然怜悯地瞧着他,甩开他的双手,走进传送廊,回到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的各个岗位。 触媒圣徒们彼此扶持着站起,强者扶着弱者,他们踯躅穿过沙地,走向传送廊,回到圣山的家。每个看到沙里昂石像的人都迅速别开了目光。 行刑官缓缓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狄康杜克。那名巫术士仍渴望地盯着石像紧握的闇黑之剑。 「我要把他弄得和其他石像一样高吗,大人?」行刑官问道,目光转向其他身高三十尺的看守者。 「不!」贊维尔亲王咆哮着,眼中闪着光亮。「一定有什么办法得到那把天杀的剑!」他伸出手拂着剑。「什么办法……」他喃喃低语。 传送廊迅速地开开合合。塞尔达拉前来把晕倒的主教带回了圣山。女皇的尸体被缠上白布带回了皇宫。狄康杜克由杜克锡司簇拥着,由行刑官作陪,回到了他的教团喜好的某个黑暗秘密地点,开始狂热地钻研黑暗之石的特性。塞缪尔斯勋爵伤心得快发了疯,回家去将他们可怕的损失报告给妻子。 很快,沙滩上留下的唯一一个人就是皇帝了。没人对他说一个字,他们从他脚下搬走了他的妻子时,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他就像石头一样静静伫立在原地,凝望着迷雾,那份怪异悲伤的微笑仍挂在他的嘴角。 乔朗走入了来世之境,吹过沙丘的风悄声轻语:「王子是活死人……王子是活死人。」 尾声 暮色在边境降临,让雾气旋出艷红和淡粉,靛紫和橙黄。 沙滩空了,只有石像还在原地,凝望着死亡之国。甚至连皇帝最终也离开了,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没有回到皇宫,其他人在找他,需要他来宣布开始悼念他亡妻的各种仪式。 一棵棕榈树,一棵很高很瘦很光滑的棕榈树,立在沙滩旁的草地边上。它开始摇动、伸展,然后打了个大呵欠。 「哎呀。」棕榈生气地发着牢骚。「我都僵了,早知道不要这么站着睡觉。我还一整天都站在太阳底下,可能把皮肤都晒伤了!」 棕榈一抖叶子,改变了形状——变成了一个留着小鬍子的青年。他的年龄很难辨认,他一身艷丽的衣着:紧身裤、丝长袜、一直长到膝盖的天鹅绒外衣,外衣上装饰着鸵鸟毛,前襟分开,亮出里面相衬的马甲——同样缀着鸵鸟毛。蕾丝从羽毛扮点的袖口绽出,在他的领口蓬起。他全身上下都是暗橙色和暗红色的宽条纹。 「完美的葬礼。我要把这叫做铁锈褐红。」辛金召出一面镜子,挑剔地打量着自己。他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鼻尖。「啊,我真的晒伤了。现在我要有雀斑了。」他恼火地一挥手,遣走了镜子。 辛金把手插进口袋(显然是他把手伸过去以后才出现的口袋),闹脾气地在沙滩上晃来晃去。 「也许我该让全身都盖满斑点。」他对着空荡荡的沙地说。他飘过沙滩,在触媒圣徒的石像前停住,徐徐下落,站到它面前。 「打动了我!」过了一会后,辛金完全被打动了。「我很感动!了不起!秃头。」 辛金转过身,看向来世之境的迷雾。雾气涌起夜色的黑暗,随着暮色无力地松手离开世界,它们明亮的色彩也渐渐黯淡。雾在沙滩上爬动蠕卷,就像是入侵的海潮,每涌来一次就前进一点。辛金观望着,笑起来,捻了捻鬍子。 「现在游戏开始变得正经了。」他喃喃自语。 他从空中抽出那条橘色丝巾,繫到沙里昂石像的脖颈上。接着,辛金一路哼着小曲,消失在夜色之中,让石像孤零零地站在悄无声息的沙滩上,一面橘色的旗帜在它颈间飞舞,像是越聚越浓的阴暗中一星微弱的火光。 闇黑之剑三部曲2剑之末日 完 书名:剑之末日 作者:玛格丽特·魏丝&崔西·西克曼 译者:织羽 出版社:奇幻基地 出版年:2006-10 丛书:闇黑之剑系列 isbn:9789867131485 图源:susany 校对:susany 版本:【062】2校(by.午后书社) 修订时间:2011-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