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铸红梅唤春归》 第1页 [军事小说] 《血铸红梅唤春归》作者:universer【完结】 八一三的腥风血雨,黯淡了“东方巴黎”的舞袖笙歌, 血光里的中华民族,如一树寒梅,揉碎残红满地,却依旧傲然凌霜。 中华不会亡,中华民族斩不尽、杀不绝。 因为还有青年——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这些热血青年,是肃杀的严冬里,寒梅枝头的一抹春意。 ※※※※※※※※※※※※※※※※※※※※※※※※※※※※※※※※※※※※※※※※※※※※※※※※※※※※ 首先需要声明的是,这只不过是一篇小说而已,没有什么意图也无所谓什么立场,当然更没有和颜色有关的问题。虽然内容有涉及歷史,但是除了各界歷史书上明确有载的内容框架之外,其余内容和人物全为虚构,一切情节、人物描写、景物渲染等等仅为适应剧情需要,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如果读者在读到此文的时候,感到此文有那么一点可取之处,就是在下最大的荣幸。作者水平浅陋,不过井底之蛙,相信此文中一定有许多不足之处,或有许多硬伤而不自知,只希望您们读文的时候,不会被在下此文的稚拙之处影响心情,对此,在下是颇有些诚惶诚恐的。 另致一些思维敏感立场坚定的各界人士——不管您是大陆党政工作者,还是台湾政战干部,虽然作者自知在下这种小透明根本不值得您们正眼一瞧,不过在下还是充分尊重您们的存在感,故有此一段——请不要用您们的专业目光审视这篇小说,否则,因为在下一直尽力保持中立立场,所有的视角都是随着剧情发展,为剧情服务,您们可能读上一章的时候还认为在下是可以团结争取到同一阵营的同志,读到下一章又会认为在下是块不可雕之朽木,该诛之以后快…… 为避免不必要的人力、物力、财力资源浪费,如果在下此文有幸入您们之眼,也算是对在下文笔的一种肯定,作为一名码字纯为自娱兼娱人的业余小透明作者,在下对所有读者均抱有真挚的感激,也请您们放松心情,只当是随便看着娱乐一下就好。 顺致对本文持有任何方面不同或者保留意见的读者,您们肯读此文已经是在下的荣幸,即使您是批判的态度。在下欢迎任何讨论,也虚心接受您们指教,无论在下是否回应,都是对您们心存感激的。 作者对那热血的大时代,或许是有种执念。对那个时代的青年,还有知识分子,始终都是带着钦佩和羡慕。在作者的心目中,上下五千年,再没有那个时代用过那样的澎湃激烈,没有那个时代的自由思辨,没有那个时代的无私血忱。 以上,为写在前面的话。这段话在作者此前的民国文中曾经出现过,它也将出现在本文作者以后的民国文当中。作者对那个大时代的感动,体现在各篇文中,本质上并无显着差异。事实上,那个逝去的时代中有多少是非已经不必再去纠结,记住歷史不是为了纠缠歷史中的是非成败,而是为了歷史的悲剧不会重演。 正文 1、离家 更新时间 2011-03-27 21:40:42字数 3158 民国二十三年的北平街道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黄包车在马路上贴着人行道经过行人身边时,也许还听得到车夫粗重有力的喘息声。有时传来一两声自行车的车铃或者马车夫的吆喝,其中还夹杂着富有节奏的马蹄声。路上偶尔也会有一两辆汽车,鸣着汽笛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慢慢爬过。 马路旁的人行便道上,一名身着学生装、提着一个书包的青年轻快地走着。青年的眼睛很亮,炯炯有神,脸上正带着一种胜利的微笑。尽管如此,对于街上那些小插曲,比如有的客人对人力车夫恶语相向,或者有的车夫狡狯地和客人争论想多要一块钱,这青年总还是会忍不住投去苛刻的一眼。 这苛刻的一眼当中,包含了批判、不屑、鄙夷或者各种负面情感。不过这也并不能耽误他眯起眼晴抬起头,望着碧蓝澄澈的天空,享受让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时那种微有些痒的温暖。北平的八月,正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阳光既明亮,又不復夏季时的骄横刺眼。 令祝翼鋮如此振奋的,是他书包里的录取通知书。在燕京大学读书的祝翼鋮前不久瞒着家人参加了研究生考试,考取了上海汤飞凡教授的研究生。可是他那还算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父母,却希望他能够早点成家立业。 按照祝家大老爷的安排,能够允许祝翼鋮大学读理科而不是政法科,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毕竟凭他的身份和地位,不管祝翼鋮读的什么专业,他都有办法动用社会关系将祝翼鋮介绍进入政府机关从事他认为“有前途”的工作。 以“进步青年”自居的祝翼鋮和任何一个青年一样,对他们父辈的“腐朽顽固”都深恶痛绝。而今天祝翼鋮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家,几乎有些示威的含义。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拿出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该有多么震惊,自己又有多么骄傲。这些幻想太过酣畅淋漓,以至于祝翼鋮几乎完全忽略了祝老爷震怒可能导致的各种后果。 祝翼鋮回到家,便有一位看起来年纪更小些的青年迎了上来,顺手接过了祝翼鋮手中的书包。青年的神色有些复杂,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告诉祝翼鋮。可他才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祝翼鋮却抢先笑着对他宣布:“远诚,我考取了!” 第2页 被叫做“远诚”的青年和祝翼鋮的容貌外型上有点相似,可是比起祝翼鋮锋芒毕露的眼神,他神情却显得更加随和许多。此时此刻,他却有些担忧地看着祝翼鋮,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祝远诚是祝翼鋮的堂弟,兄弟两相差五岁。在祝老爷和祝二老爷这一代,亲兄弟只有他们两人。祝老爷原本是当过新军小头目,后来在北伐军中混了些人脉资本,便急流勇退,和弟弟一起从商。经过多年打拼,虽不是名门望族,却也跻身新贵,前途无限光明。兄弟两家现在住在一起,祝老爷负责场面上的应酬,祝二老爷实际上打理家业,默契得很。 而容貌俊朗、才华横溢又是燕京大学资优生的祝翼鋮,则是他手上一枚重磅筹码。祝老爷当年允许祝翼鋮去燕京大学读理科,也是有要为这枚筹码继续贴金的考虑。不过这“金”在祝老爷的计划中却不是乱贴的,去年祝翼鋮提出要出国的时候,祝老爷就立场坚定地进行了阻止。若是出了国,祝老爷觉得,这枚筹码在他手里,可就抓不了那么紧了。 如今祝翼鋮终于就要大学毕业,时局也不像十年前那般动盪。祝老爷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出牌了。 祝老爷想打的这张牌,就是祝远诚想跟祝翼鋮说的话。祝远诚听到大伯、伯母和自己父母的议论,要给祝翼鋮安排一门亲事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家里有些积蓄已久的冲突,如今终将爆发。 表面看来,马上要读高中三年级的祝远诚比他的堂兄要乖巧得多。不过他的心里,却是对祝翼鋮有点羡慕的。这次听到这样的讨论,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陪坐在长辈身边,实际上却竖起耳朵捕捉着他们的每一句话。 祝老爷想要说给祝翼鋮的那位小姐,是上流社会的传统大家闺秀,系出名门。容貌、性格或者女德,据祝老爷说,都是无可挑剔的。祝家看中的是对方的根基和势力,对方看中祝家的,则是祝家的商业潜力,和祝翼鋮的才华。对于此事,祝夫人有些担心,毕竟女孩子受的旧式教育,祝翼鋮这个“新青年”未必会答应。祝老爷却威严地宣布,这一次,祝翼鋮就算是不想答应,也得答应,否则他宁愿只当没有这个儿子。 祝翼鋮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被指定了。他带着些得意,一边从书包里拿出录取通知书给祝远诚看,一边说:“你还记得我前段时间瞒着老爷夫人去考了国立上海医学院的研究生吧。今天收到通知书,我考取了汤教授的研究生,被他们知道的话,一定是个大‘惊喜’啊!” 说起这些话的时候,祝翼鋮的语气中也带着点若隐若现的讽刺。他在自己的同学、朋友之间从来都对家庭绝口不提,而对祝远诚说起自己的父母时,一直都称他们为“老爷”“夫人”。祝远诚一开始还会试图劝他不要这样叛逆,渐渐也已经习惯了这个堂兄的尖刻,随他说去了。更何况,这一次的情况,上洋学堂喝着洋墨水读过西方小说的祝远诚,本着对婚姻自由的支持和对包办婚姻悲剧的同情,还是站在祝翼鋮这一方。 兄弟两人一边说着,祝翼鋮和祝远诚就回到了祝翼鋮的房间。祝远诚甚至没心思祝贺堂兄所取得的胜利,将自己听到四位大人的话,小心翼翼地告诉了祝翼鋮。然而尽管他已经非常仔细地斟酌了措辞,祝翼鋮还是勐地抄起将书桌上一本线装书狠狠地砸到对面墙壁上,吓了祝远诚一跳。 祝远诚正想开口说什么,祝翼鋮却突然暴跳道:“家是个牢笼,我真是再也受不了这种酷刑了!”突然他又转过头,掐住堂弟的肩膀:“远诚,我受不了了,我要离开这里,这几天就走!你要替我保密,别告诉老爷夫人。反正我在上海有奖学金,加上给汤教授做助手的薪水,够我完成学业的。”祝远诚张了张嘴,又被祝翼鋮打断:“研究生读完,我就出国,再不会回这个腐朽黑暗的世界!” “哥,你现在走的话,我支持你。”祝远诚很快地回答。他又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试探着说:“可是,学有所成之后,还是回来吧,我们的祖国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祝翼鋮推开祝远诚,冷笑道:“回来?回到这个黑暗腐朽专制的吃人社会?” 祝翼鋮的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忿然,继续刻薄地冷嘲热讽:“政府腐败无能,百姓民智未开,外有列强觊觎,内部分崩离析。当权的都是他们那种势力。”说到这里他朝着自己父母房间的方向撇了撇嘴,不屑地翻了一下白眼,继续讽刺道:“这样一个腐坏的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对于祝翼鋮一句接一句的质问,祝远诚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了一会儿,祝远诚才说:“哥,其实不用这样悲观呀!我们学校的教员说,中国还是有希望的,而这希望就在青年人的身上。”说到这里他满怀热情地抬起头:“哥,其实我们的国家需要的就是你们这些优秀的年轻人呀!”顿了顿他又说:“我们同学当中,认识你的都拿你做榜样呢。” 听着这些话,祝翼鋮心中又有些犹豫,可是这犹豫表现在脸上,却变成了他对祝远诚的同情:“教员们当然最喜欢用一些漂亮的空话来哄骗小孩子和少年!”祝远诚却有些不知所措了:“哥,那你打算怎样?” 第3页 “我的想法再简单不过,只希望能够去一个目前看相对稳定的国家深造,悬壶济世,为全人类攻克一些疾病。”祝翼鋮故意强调了“全人类”三个字,又补充道:“中国太乱,各方势力都打着正义的旗号做不义之事,就算我爱国,国爱我吗?” 祝远诚有些卡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劝说这个激进的堂兄。祝翼鋮似乎被自己刚才的话说服,重新下定决心,皱皱眉道:“远诚,以后老爷和夫人,只能拜託你了。”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所有的抽屉和柜子都翻了一遍,找了些钱带在身上。他又简单收拾了一个小包,似乎是有些悲壮地看了祝远诚一眼,祝远诚会意地点点头。 祝家大少爷熘出家门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或者怀疑。家中的下人们都知道大少爷性格怪异、脾气暴躁,因此对祝翼鋮都小心翼翼,有多远躲多远。 直到当天晚饭时间,祝大老爷、二老爷和他们的两位夫人才发现,他们手心里的筹码不见了。祝远诚一口咬定,除了考取研究生之外堂兄什么都没和自己说过,四位家长也没有办法。祝大老爷暴跳了一阵子,最终还是不得不想办法,如何对外人掩饰大少爷离家出走这件令他感到家门蒙羞的糟心事。 2、八一三 更新时间 2011-03-27 21:44:20字数 3122 祝翼鋮没有对任何同学朋友说起自己离家出走的事情。他一直觉得,那些或者奉行莫谈国事及时行乐、或者受到种种影响鼓吹宣传各种“主义”的同学当中,根本没有人能够理解他这个一心想要挣脱牢笼、着眼于“全人类存亡”的叛逆少爷。这种孤独感让他愈发激进和偏执,却也不断地激励着他的决心。离家当天晚上,祝翼鋮便头也不回地登上离开北平开往上海的火车。 民国二十六年,二十五岁的祝翼鋮顺利完成硕士学业,成绩优异,即将赴海外深造,攻读博士学位。 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一身西式学生装的祝翼鋮拎着书包,走在上海的街道上。 上海滩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繁华,只能让他对旧上海那种糜烂豪奢的生活愈发厌恶。在上海的三年之间,中华国土上发生了很多事。华北沦陷的消息让他不由得庆幸自己当时及时逃离了北平那个牢笼般的家,否则现在,他也该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了。虽然他并没觉得国民政府的统治能好到哪里,但是亡国奴,他更是绝对不愿做的。 华北“自治”,七七事变,坏消息不停地传来。国土一点点被蚕食,祝翼鋮在学习和实验室工作的间隙,总不忘了在心里讽刺一下国民政府的无能和东亚病夫的软弱。而三天前日本人在虹桥机场的动静,让他愈发迫切地盼望快些离开这个近百年来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却仿佛仍在懒洋洋沉睡着的国家。 上海和北平明明完全不同,祝翼鋮却一下子想起那天下午他也是同样地拎着书包走在北平的街道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书包里装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而那天晚上,他却已经坐在疾驰着离开北平的火车上。 祝翼鋮的思维仍停留在回忆中,空中却突然掠过几声异常的唿啸。紧接着,突然响起了爆炸的巨响,街上的人群开始混乱起来。平民纷纷抱头鼠窜,西装革履的绅士、踩着高跟鞋的淑女们也忘记了形象,开始没头没脑地狂奔逃命。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慌乱的人群将祝翼鋮从神游中惊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几架飞机耀武扬威地掠过头顶,忍不住脱口骂了一句:“狗日的小日本!”虽然看不清飞机上有什么标识,不过前几天日本人刚刚才攻击了虹桥机场,而且中日关系最近愈发紧张,今天发动空袭的,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骂归骂,炸弹毕竟不长眼,祝翼鋮也只能跟着慌乱涌动的人潮,向看起来相对安全的公共租界跑。 由于事发突然,对于瞬间汇聚袭来的难民潮,公共租界方面也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无暇应对。自居为“文明动物”的西洋人仓促间搭起临时的难民棚,教会的神职人员也在福音的指引下,对这些没头苍蝇般乱窜的难民施以援手。随着难民的不断涌入,还有一批人也马上投入了忙碌之中,就是各国各大报社的记者。 祝翼鋮被被人群推搡着,身不由己地来到公共租界门前时,租界已经初步开始有了点秩序。几个穿着童军制服、带着绿领巾的女孩子站在门口临时设立的几处岗亭上,卖力地指挥者难民排好队,从每个岗亭两侧分别进入租界;租界里面也有几个女童军在帮助洋牧师一起安置灾民;几个同样穿着童军制服的男孩则跑前跑后、搬东搬西,这些孩子们的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在童子军少年们的指挥下,难民的队伍渐渐地初具雏形。逃得了性命出来的难民惊魂甫定,便又恢復了关注“身外之物”的心情。于是便开始有人东张西望地寻找家人同伴,或者拣个相对宽敞点的地方检视自己抢救出了多少财产。 祝翼鋮放慢脚步,环视四周,看到这些举止,心里便忍不住在每个人的头像上都贴了个“市侩”的标籤,嘴角浮现了一丝愤世嫉俗的冷笑。他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周围的市民,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却忘记了就在几分钟前,他这个清高的准留学生,也和他们一样是在不绝于耳的爆炸声中逃进租界来的。 第4页 突然之间,才刚刚有点秩序的难民队伍中又出现了骚乱。门口的岗亭上,一个穿着看不出是白色还是黄色的汗衫、梳着背头的中年男子揪着岗亭上那位大约十七八岁的女童军,嘴里不干不净地抱怨着。祝翼鋮心中的厌恶之情泛滥起来,却还是忍不住走近些想要听清楚那男子究竟在骂什么。 “还不是政府无能,连东洋人的飞机都拦不住!不是都有过停战协定了吗?结果呢?协定有个屁用,房子烧了,家没了,人无处去,怎么办?”那个女童军年轻秀美的脸上堆满了息事宁人的劝慰笑容,礼貌地说:“这位先生,我们理解您的想法,我们的家也都一样被日本人轰炸了。日本人太兇残狡诈,我们的政府还没来得及反应。可是请您相信,日本人在中国的兽性,总是要付出代价,政府绝不会让大家的房子、商店白白被炸毁!” 周围有人流露出贊同的表情,可是那位背头男却仍不依不饶:“政府,政府除了收税罚款,还会做什么!说不白炸?那好,政府就应该出动飞机,把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政府要负责给我们重新安家造房子,政府就应该赔我们钱!”一边口沫横飞地发表着“演说”,背头男一边愈发来劲,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背头男的身后,难民渐渐聚集起来。女童军有些着急,却不得不压下火气和委屈,对他好言相劝:“这位先生,国民政府不会丢下大家不管的,一定不会的!请您先进入租界安顿下来,不要扰乱秩序,好吗?” 一听这话,背头男突然开始暴跳:“阿拉站在这,关侬啥事体?小小个难民区,又哪里有什么秩序?若是政府不给钱,我就在这里不走了!告诉你们,我们小民无权无势,可也不是好欺负的!”一边说着,一边还虚张声势地捏了捏拳头。 岗亭上的女童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咬着嘴唇竭力压抑着委屈和愤怒。周围的民众反应不一,有的向背头男投去谴责的目光,有的却在暗暗点头,有的甚至洋溢着一副欣赏免费马戏的表情,饶有兴趣地期待着后续发展。 看着这些丑态,祝翼鋮终于忍不下去,冷哼一声,上前几步挤到背头男的对面,半是愤慨半是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道:“您还是闭嘴吧!政府无能,您倒是去竞选中华民国大总统啊!只怕到时候,阁下连现在这个无能腐败的政府都不如吧!”背头男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愣了一愣本能地想回嘴,可是张了张嘴却噎住了。 “您阁下胸怀大志,经天纬地,只在这大上海小小的租界里指点江山岂不屈才?”祝翼鋮说着一扬手,指了指租界外:“外面都是日本人,还有中央军,您的高论应该对他们说才不浪费吧!”背头男的脸开始青一阵白一阵,祝翼鋮却穷追勐打:“政府若真能出动了飞机送您到安全的地方,您有本事守卫么?全中国哪里不被小鬼子盯着?要不然您去北平!那边现在搁日本人手里,安定着呢!” 说到北平,祝翼鋮忍不住便愤愤起来,讲话也愈发尖刻:“您若真有什么安邦定国的妙计,我拿钱帮您买张车票去南京,您找政府说去,甭在租界里说风凉话!有权有势的谁这会儿会在这种地方听您跟这儿抗议演说?您在这儿慷慨陈词有什么用,可不是埋没了您阁下这雄才大略?” 祝翼鋮句句带刺,原来用目光无声谴责背头男的那些围观者,忍不住暗暗地对祝翼鋮比拇指;而刚才纯属看热闹的民众,听着祝翼鋮的话也微露愧色。更有好事者,甚至用力地为祝翼鋮鼓起掌来,还高喊了几声“好!” 背头男的脸上愈发挂不住,想要动手,可是自己估量一下,似乎又未必是这个青年的对手,最终丢下一句“阿拉懒得和侬北佬计较”便讪讪离去。祝翼鋮却意犹未尽,朝着对方的背影厉声喊:“有本事到战场上杀日本人去,在这里对中国人撒野不算好汉!” 对方的背影三挤两挤,便消失在了人群当中。祝翼鋮冷笑一声,撇撇嘴便准备离开。可他刚刚转身,还没来得及迈步,便被身后那个沉默了半天的女童军叫住了:“这位大哥,请留步!”祝翼鋮皱皱眉站住,转身犀利地打量了一下女童军,没有说话,目光徵询地望着对方,眼神却并不友好。 女童军没有在意祝翼鋮的目光,友好热情地伸出手来:“我是女童军孟芸倩,刚才真是谢谢您!”祝翼鋮个性虽然暴烈,却是吃软不吃硬,面对孟芸倩的友好,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停了一下,祝翼鋮才伸出手和孟芸倩握了一握。握手的同时,他脱口而出的却是:“那个人让人厌恶,可是国民政府也真够无能的,打起仗来保护不了民众,还得靠洋租界,难怪民众都会不满!” 3、顽固的“新青年” 更新时间 2011-03-28 12:38:54字数 3150 祝翼鋮凛冽的话让孟芸倩有些意外,也让她措手不及。她愣愣地看了看祝翼鋮,刚刚握过的手也忘了缩回来。呆了几秒,孟芸倩才小心试探着,轻声说:“不管怎样,这里秩序恢復了,还是谢谢您。请问,您是否介意告诉我您的名字?” “我叫祝翼鋮,国立上海医学院的研究生。刚才说政府无能的话是我说的,你愿意向谁汇报都随你!”祝翼鋮面露不耐,冷冷地扔下一句,转身离开。孟芸倩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刚才说的都很有道理,我只是想以后借用您的话来维持秩序和激励大家……”然而祝翼鋮已经走出了好几步,显然并没打算听。 第5页 孟芸倩不知哪里上来的一股倔强劲头,突然大声喊:“等等,你说得不全对!”祝翼鋮闻言果然站住,回过头来,有些挑衅地盯着孟芸倩。孟芸倩直直地站着,突然抬起右手,伸着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根指头,举到额前向祝翼鋮敬了个童子军礼。祝翼鋮没想到会有到这一着,反而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郑重地敬过礼,孟芸倩放下手,认真地迎着祝翼鋮的目光,道:“其实国民政府并不是那么无能,我们的政府也一定不会抛弃上海!中央军已经在抵抗了,其他沦陷的地方,不管是东北,还是北平,我们也迟早都要收回来!”说到北平,祝翼鋮的眉毛跳了一下。他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说话。 孟芸倩却没有注意到祝翼鋮的表情变化,她的话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跟祝翼鋮辩解什么,而是在鼓励着周围所有人:“日军虽然骄横兇残,可政府也一定不会退缩。中国人决不是东亚病夫,也不会像日本人以为的那么好欺负!”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在其他童军的协助下,拥在租界大门口的难民已经差不多疏散,在临时划出的难民区开始准备安顿下来。而仍然围在孟芸倩和祝翼鋮周围的,基本都是被他们的对话所吸引。相比起祝翼鋮带着些清高的优越感、虽然犀利地道出事实却让人听了很不舒服的话,当然还是孟芸倩的鼓舞更让他们心有戚戚焉。 可是祝翼鋮却似乎对女童军这番话无动于衷,甚至更加不屑地皱了皱眉头。他随意地撇撇嘴想说什么,还没等说出来,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哥——”打断了。 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祝翼鋮只看见祝远诚穿过人群,快步朝这边走来。祝翼鋮起初有点惊喜,然而这惊喜只持续了几秒钟,便转化成了他一贯的怀疑:“远诚?你怎么不好好在北平读书,却跑到上海来了?” 祝翼鋮的反应,对于手足兄弟时隔三年之后在异乡重逢的场面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冷淡疏远了些。然而这种态度并没有影响到祝远诚,他仍兴沖沖地说:“哥,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听到你刚才对那人说的话,我就听出是你了!”不等祝翼鋮接话,祝远诚继续很快地说:“你离开北平之后,大伯暴怒了一场。从那以后家里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到你,一旦提到,大伯就会跳脚怒骂。” “能得到祝大老爷如此特殊待遇,应该说也是祝某三生有幸了吧。”祝翼鋮听说父亲这种态度,便忍不住讽刺道。祝远诚却认真地摇摇头:“哥,其实大伯是想你的。你毕竟是他的儿子。”他见祝翼鋮张口要反驳,急忙做个手势制止对方,自己抢着继续说:“其实他早就知道你在上海。就在日本人攻击了虹桥机场的消息传到北平后,大伯的态度就变了,这些年来他第一次主动提到你,还说他再也不会为了他的意志,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了。” 祝远诚这番话却丝毫没能触动祝翼鋮,反而让他变本加厉地尖刻起来:“大老爷是这样说的?他们这一类人最虚伪,一定要事实证明了他们的错误,他们才肯为面子和名声,假仁假义地认个名义上的错吧?”。他这番话讲得又狠,语速有快,祝远诚一时没反应过来,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周围听到他们谈话的人眼中,祝翼鋮这种态度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家庭冲突。即使是当做“新青年”与“旧家长”之间的阶级矛盾来看,祝翼鋮也未免太愤世嫉俗了些,而且太不识抬举。 尽管如此,祝远诚仍然和颜悦色地劝道:“哥,其实大伯和伯母也未必就像你想像的那样,他们也是为你好,希望你以后能够谋一份好职业……”祝远诚话没说完,却被祝翼鋮暴躁地打断:“不用劝我,我是不会回北平的。” 面对堂兄的固执,祝远诚有些无奈,却也有些矛盾。犹豫了一下,祝远诚才又小心地开口:“哥,其实我离开北平之后,本来说想去苏州姨妈家住上一段时间,是大伯听说上海局势开始要乱,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边,特地要我带你回家的。”祝翼鋮的眉头一皱,眼神一凛,祝远诚这次却没有退让,继续说:“哥,大伯说了,北平现在已经渐渐开始平静。只要你肯回来,他以后不会再反对你出国,也不会逼迫你成家了!” “祝二少爷,那就麻烦你告诉祝大老爷,不管他怎样对我,只要北平一天在日本人手里,我就一天不回北平!我虽不才,也还没堕落到主动跑到日本人手里当亡国奴的地步!”祝翼鋮突然迸出的一番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听到哥哥对自己的那个称唿,祝远诚的眼神黯然了一下。事实上这样劝说祝翼鋮,其实也并非他本意,只是他已经习惯于服从父母和大伯了而已。而今听到祝翼鋮这番话,却引起了他自己的共鸣。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这些小市民虽然像任何一个地方的中国人一样爱看热闹,但对于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他们却坚决奉行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淡和漠然。孟芸倩却似乎被祝翼鋮刚刚的话震了一下,灵气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祝翼鋮,似乎想从他的头脑中读出写什么,祝翼鋮却没有注意到孟芸倩的眼神。 “哥,你说我是祝二少爷,那你是什么人呢?”祝远诚突然问,语气有些发怔。祝翼鋮皱了一下眉毛,撇撇嘴道:“我?我是上海中央医学院研究生祝翼鋮!一个想要出国深造但还不想做亡国奴的青年!” 第6页 祝翼鋮回答这个问题时,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祝远诚在祝翼鋮的逼视下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随即又抬起头来仿佛不认识似地打量了祝翼鋮一阵。终于,祝远诚说:“哥,其实我也不想生活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只是我已经习惯于服从父母了。现在有哥哥你在,我也不想再回到北平,我要和你一起留在上海!” “好!”听了祝远诚这几句话,祝翼鋮才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一只手用力拍在祝远诚的肩膀上:“这才像我祝翼鋮的弟弟!” 兄弟两只顾说话,却都没注意到他们仍然站在童军岗亭旁边,一边的孟芸倩已经盯着他们两人看了半天。孟芸倩原以为祝翼鋮不会说出“不愿当亡国奴”这种话来的,现在听到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孟芸倩不禁感觉有些意外。 孟芸倩下意识地默记了两遍“上海中央医学院”这个名称,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同时记住的,还有“祝翼鋮”这个名字。从刚才这兄弟两人的谈话中,孟芸倩推测出这个似乎很有些偏激的青年学生大概出身于北平有身份的人家,为了拒绝父母安排的亲事才会离家出走。 想到这里,孟芸倩对祝翼鋮却有了些同情。她自己就是上海小康之家的姑娘,家里允许她上学,也没有十分干涉她加入女童军,当然,也默许了她想要“恋爱自由”的幻想。 祝翼鋮和祝远诚当然都不会知道孟芸倩这些心理活动。他们两人已经一边说这话,一边慢慢离开了童军岗亭。祝翼鋮既然将祝远诚争取到了自己的阵营当中,便显出了一副相当成熟的大哥样,关切地问祝远诚打算怎么办,毕竟留在上海,至少需要一个住处。 面对堂兄的询问,祝远诚倒显得很轻松:“这不用担心,哥!来南方之前我父母给了我不少钱,我自己也存了一些钱,加起来够我在租界里找间公寓住上一阵子的!这期间我再去找工作,我在家里的产业中也帮过忙,相关的事情会做一些。” 听祝远诚说从家里带了钱来,祝翼鋮微微皱了皱眉。在他看来,既然想要成为和他们的父辈所不同的人,就要和他们断绝一切来往。至于钱,更不该朝父母要。不过想到这毕竟是祝远诚第一次自己出远门,而且祝远诚也不是他同胞弟弟,他也不好多干涉什么。 “对了,哥。”两人往难民区慢慢走着,祝远诚突然饶有兴趣地问祝翼鋮:“还记得大伯当时说要给你说的那门亲事吗?”祝翼鋮对此并不感兴趣,淡淡地回答:“不记得。”祝翼鋮的冷漠并没有打消祝远诚的兴致,他继续道:“你走不久那姑娘嫁了别人,丈夫娶了几个姨太太,她现在是家里的主母了。” 4、有意义的事 更新时间 2011-03-29 22:13:45字数 3103 虽然最大的难民潮已经过去,不过还是有一些零散难民,鱼贯进入难民区。孟芸倩一边条件反射般地维持秩序,一边却忍不住竖起耳朵听着断断续续飘来的、祝翼鋮和祝远诚的谈话。只可惜,他们两人渐渐走远,谈话声也逐渐远去,终于消失。 既然不缺钱,在租界找房子也就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很快,祝远诚便租下了一间普通的寓所,家具行李也都是现成。祝翼鋮又帮他一起买好了简单的日用品。 找好了住所,祝远诚原本想要祝翼鋮留下来一起住,毕竟这里虽不比家中,条件也还是比祝翼鋮学校宿舍要好得多,而且又是在租界里面,看起来应该不会被打仗所波及。然而祝远诚的好意,却被他固执的堂兄毫无转圜余地地拒绝了。 祝翼鋮没说为什么不肯留下来住,祝远诚也没问,反正祝翼鋮一定有他的道理,而这道理通常都是自己所无法反驳的。这是祝远诚这些年来的经验,他太了解祝翼鋮的性格,因此也就没说什么,自己转换了话题。 “哥,你不愿住这边,就回宿舍也一样。不过先在我这里坐坐吧,”祝远诚一边说,一边“你知道我最初是为什么离开北平吗?”祝远诚问,祝翼鋮却显得并不关心,随意地说:“你刚才不是说,到苏州去你的姨妈家住上一阵?”祝远诚笑着摇摇头:“不全是。其实我,还有我们燕京大学的同学,都是因为北平沦陷才离开的!” 听祝远诚这样说,祝翼鋮才提起了一点兴趣,追问道:“你也上了燕京大学?真是太好了。你说燕京大学的同学们离开北平,是怎么回事?”祝远诚回忆了一下,认真地说:“就在前不久达成了协议,二十九军从北平撤到保定,由张自忠将军出任北平市市长,和日本人共事……” 祝远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祝翼鋮突然迸出的一声冷哼打断。祝翼鋮哼了一声就没有说话,祝远诚没有意识到祝翼鋮在想什么,便又继续说下去:“我们很多同学就也离开了北平城,有一部分就去了保定投奔二十九军……” 祝翼鋮再次冷笑一声,霸道地截断了祝远诚的话:“不用提张自忠那个汉奸了!”祝远诚的话被打断,还没有反应过来,有点愣愣地望着看了祝翼鋮一眼,一脸茫然。祝翼鋮不屑地撇嘴,慷慨激昂地厉声道:“身为国军将领,居然和日本人狼狈为奸,出任伪职,不是汉奸是什么?” 第7页 听到这话,祝远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祝翼鋮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自顾地继续:“长城血战,华北沦陷,他张逆自忠却在北平当个傀儡市长,还不够汉奸吗?他这样对得起二十九军吗?”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之前纠缠孟芸倩的那个小市民说的话,忍不住又说:“有这样的汉奸将军,也难怪民众会不信任政府!这种人都可以当上将军,政府还要凭什么让我们去信任?” 说这些话的时候,祝翼鋮的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是太激动了些。他突然又带着些莫名其妙的同情目光瞥了祝远诚一眼,用一种似乎是极其失望的语气说:“远诚,我真不想亲眼目睹中国的灭亡,所以我才一直都想要出国。你也离开吧,这个腐朽黑暗的国家积弱太深,民智未启、民风愚恶,覆灭是迟早的事。” “哥,你来上海三年,真是一点都没变。”明明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那种调调、那种语气,祝远诚却仿佛陌生人一般打量了祝翼鋮一番,才若有所思地说。祝翼鋮不知祝远诚这番话的含义,皱皱眉头,反问:“怎么了?” 祝远诚抿了抿嘴,听出祝翼鋮的疑问是纯粹的询问而非质问,才说:“其实你刚才说的关于张自忠市长的那些话,我们同学都说过,有的甚至更激烈,甚至连粗话、脏话都骂了出来。我们的同学当中,也有人去找张市长请愿,抗议他卖国求荣、答应投降日本人还出任北平市长的行为。” 北平的学生请愿,祝翼鋮也听说过一点。虽然这些年来他一直都专注于学业,但是关于北平的消息,他还是会关注一些。现在听祝远诚说出来,祝翼鋮又忍不住开始攻击:“请愿的结果有用吗?人家堂堂市长,还是日本人指定的官,心思早该放在怎样当好日本人的狗腿奴才、怎样讨好他的日本主子上面了吧!你们又没钱又没权,人家那里有时间和心情理会你们这群学生呢?” 祝翼鋮说话的间隙,祝远诚第一次抢了话头:“哥,当时我们同学联合了北平其他的学生一起去找张市长请愿,也有人说或类似的话。当时还有人猜测张自忠会不会用机枪对付学生。可是我们同学的代表见到他之后,他却对大家说,若是爱国的话,就省下在这里抗议的力气,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于是你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去苏州?”祝翼鋮尖刻地问。祝远诚没有介意祝翼鋮话中的讽刺意味,只是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是想要和我的同学们一起离开北平。我不想受日本人的统治。可是我不敢像你一样公然离家,我也没有你那种魄力。所以对父母我只能编个他们能够接受的理由,他们才会允许我出门。” 听着祝远诚的解释,祝翼鋮面无表情。祝远诚不太敢看祝翼鋮凛冽的目光,低着头继续说:“大伯、伯母和我父母听说我要来南边,就让我到上海来劝你回家。我知道你打定主意的事情,是谁也劝不回的,我当然也一样。不过我也真想知道你在上海怎么样,也想能见到你,所以才来的上海。” 这番话是祝远诚的真心话。从小他就一直将祝翼鋮当做偶像,小时候他喜欢模仿祝翼鋮的举止;读书的时候他更总是拼最大的努力考取祝翼鋮的母校。就连在和人说话的时候,他也有个不自觉的口头禅“我堂兄说”,后面的话,当然都是引用祝翼鋮的话。 可是虽然祝远诚小时候模仿过祝翼鋮,长大以后两兄弟性格却实在大相迳庭。祝翼鋮热血固执,而且相当叛逆,怀疑一切;祝远诚却安静随和,习惯于服从安排。祝远诚经常羡慕堂兄的坚定自主,然而他自己却很难做出忤逆父母长辈的事情来。 对祝远诚的话,祝翼鋮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嘴角向一边略略一撇,问:“那么,远诚,你来上海,究竟是不是为了要劝我回去?如果你只是找个理由离开北平,我倒觉得这不像是我那个对父母温顺听话的孝顺堂弟了。” 祝翼鋮虽然并非有意,话中却还是不自觉地带出一丝讽刺。祝远诚对此早已习惯了,也已经没什么感觉。他认真地想了想,低下头,有些自卑地小声答道:“哥,我一定又让你失望了。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只是我的同学们都很激动地离开北平,我就觉得我似乎也应该这样做。” 这样的答覆,倒也和祝远诚很相符。祝翼鋮想着,眉毛微微跳了一下,没说话也没有看祝远诚。祝远诚低着头有些侷促地扳了一下手指,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们同学中有的说要去保定投奔二十九军,有的去了乡下。我想到我有个姨妈家在苏州做绸缎生意,就和父母说想去苏州。” “结果他们就让你来上海把我找回去?”祝翼鋮有些不屑地打断了祝远诚,“他们觉得就你能让我回去?”祝远诚连忙摆手:“不不不,他们应该只是想让我告诉你,你不想做的事情,大伯和伯母不会再逼你了。”说着,祝远诚的声音更加低下去,如蚊子般,只能勉强听清:“当然他们说,如果你能回去就更好了。” 祝远诚有些畏惧的眼神让祝翼鋮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态度似乎是过于激烈了。他连忙解释说,自己并不是针对祝远诚。祝远诚温和地摆摆手表示没关系,为了表明真的没关系,他还带着点稚气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第8页 每次祝翼鋮意识到自己话中横七竖八随处可见的刺伤到了堂弟时,他都感到愧疚,对自己说下次说话一定要注意点。可是真的到了下一次,他又会将所有的“注意”都忘到九霄云外。对于这一点,祝远诚也早已习惯,他甚至觉得,虽然家里这一辈只有他们兄弟两人,祝翼鋮毕竟是祝家长房长子。哥哥批评弟弟,本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对了,远诚,你再说一遍,你们找张自忠请愿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祝翼鋮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却换了比较温和的语气问祝远诚。 听到堂兄这样问,祝远诚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其实我没有去请愿,是去了的同学后来告诉我的。他们说张市长告诉他们,若是真的爱国,就省下在他面前抗议的力气,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祝翼鋮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将这话无声地复述了一遍,若有所思。 5、燕大那点事 更新时间 2011-03-29 22:17:53字数 3180 此后半天,祝翼鋮都没再说话。祝远诚不知堂兄在想什么,还以为是自己的话又有什么地方让祝翼鋮看不惯,连忙又解释道:“去请愿的是我的同学。本来他们也邀请我一起,可是父亲和大伯都不准我去,我就没去。哥,我知道你觉得由我这样一个弟弟很丢脸,我的同学们也对我很鄙夷,我太怯懦,让你们大家失望了。” 祝翼鋮却摇摇头:“没什么,远诚。不用太在意了,你的那些同学,或许还不够理解你的家庭背景。况且我逃出北平,留给你的压力就更大,你也不用自责了。”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祝翼鋮的表情似乎突然又变得波澜不惊。他看了看窗外,道:“天色不早了,你今天才刚安顿下来,收拾收拾早点休息,我回学校宿舍了。” “哥,要不等等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明知祝翼鋮决定了的事情,就基本不可能会改主意,祝远诚还是挽留道。祝翼鋮摆摆手:“改天吧。”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跨出了门外。祝远诚也只得送出几步,向堂兄道了别。 离开祝远诚的寓所,祝翼鋮走出租界的剎那,似乎突然跌进了一个完全相异的空间。那间房子里太整洁安静,祝远诚也太知书达理、文静礼貌了。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祝翼鋮几乎忘记了房间外,还是个正遭受战火洗礼铁蹄蹂躏的世界。 租界的外面,是一个充斥了惊慌、离乱与各种丑态的空间。 头顶似乎还听得到日本飞机盘旋的马达声,街上的民众无不是一脸惶惶不可终日的惊恐表情。大大小小的店铺都关了门,上海小商贩吴侬软语的吆喝声也被哭叫、哀号所取代。平日繁华的大上海,如今竟是满城萧条、一地恐慌。 这样的场景,祝翼鋮白天在租界就已经见到过。只是白天他还是一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本人却置身其外的言论者;而现在,他却仿佛突然一下被拉入了现实当中,各种他上午没有来得及细细体会的感觉,一下子全都向他涌来,几乎将他扑了个趔趄。 祝翼鋮四周看看,照这情形,这几天学校宿舍大概也要疏散学生了。在头顶似有似无的日本飞机嗡鸣声中,祝翼鋮信步走回了公共租界一带。 公共租界的难民区已经初具雏形。虽然仍有难民源源不断地从上海的各个角落涌来,这里已经不像上午一样混乱无序。早一些进来的难民,许多已经安定下来,甚至已经将临时地铺打的舒舒服服,窝棚也整理得精緻整洁。即使兵荒马乱之下,毫无预兆的攻击,也并不能改变上海人爱整理的精美性格。 祝翼鋮看到忙碌着的童子军,一眼便认出了孟芸倩。孟芸倩也看到了祝翼鋮,然而因为中午的事情,她还有些犹豫要不要打招唿。祝翼鋮却一贯都是对事不对人,见童军们都在忙碌,却不是为了他们自己,他不由得主动向孟芸倩摆了摆手,半调侃半认真地说:“你们这些娃娃兵们,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孟芸倩听了这话不由得扁了扁嘴:“谁是娃娃兵,听好了,我们是童、子、军!”孟芸倩嘴里说得似乎义正言辞,还向祝翼鋮敬了个童子军礼,她的嘴角却不自觉地就弯了上去。祝翼鋮笑笑没说话,孟芸倩快步走来将手中放着医用棉、医用酒精和几卷绷带的大托盘塞给祝翼鋮:“既然来帮忙,就去把这个给小楠那边送去吧!”说着指指不远处忙碌的女孩子,“我这边忙得都脱不开身。” 叫小楠的女孩子接过托盘道过谢,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送托盘过来的是个陌生人,便又支使他去做其他的事情。祝翼鋮便跑来跑去地帮这些孩子们跑腿打下手,差不多到了为难民分发晚饭的时候,他已经和这些活泼的少年们混熟了。 孟芸倩是女童军当中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已经十九岁,仅次于二十二岁的杨惠敏。那个和孟芸倩年纪相仿、两根小辫子跳来跳去、讲话脆快笑声爽朗的小姑娘,是孟芸倩最好的朋友林晚。林晚旁边的是吴子佳,是个江苏小姑娘,性格文静,一讲话就会脸红,干起活来却一点都不肯落后。 她们的另一边,有个女童军垂着头,似乎很难过的样子,祝翼鋮认出那就是小楠。孟芸倩说,小楠是上海人,父母都被日军的飞机炸死了,她在学校才倖免于难。而站在她旁边正安慰她的女孩子,眉宇间有些英气,两条辫子利索地搭在肩上,是杨惠敏。除了这几个女孩子,童军当中还有一部分男孩子。长得又高又壮却仍是一张娃娃脸的是何策,那个戴着眼镜,模样干净、文质彬彬的是魏鑫桐。 第9页 祝翼鋮一边帮忙,一边和童子军们聊着,对难民却没怎么留意。相比起这些被他贴了“市侩”标籤的难民,他更喜欢和童子军打交道。有时候他心里甚至会想,这些孩子们都跑出来为你们做事,你们却一边接受救济一边还要抱怨政府,连小孩子都不如。当然这些话他只是腹诽,不屑于说出来的。 正忙着,排队等待打饭的难民中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祝兄?”讲话的似乎是个北方口音,祝翼鋮听到声音有点耳熟,忍不住诧异地向声音的来源方向看过去。喊他的是个年轻女子。虽然是在难民当中,却仍然是一身整洁的学生装,半长的披肩发一丝不乱,脸上、手上也都洗得干干净净。祝翼鋮认出对方,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许小姐?” “祝兄不要这么见外,还像从前在学生会一起做活动时那样,喊我诗虹就行啦!”许诗虹笑道,声音很悦耳。 “诗虹,你怎么来上海了?”祝翼鋮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问道。许诗虹是祝翼鋮在燕京大学低两级的学妹,两人都曾经是学生会干部,也共同组织过社团活动。在上海见到大学时代相熟的同学,祝翼鋮是有些惊喜的。 许诗虹笑了笑,将手里的东西都交给身旁一位中年女人,又说了句什么,便走过来将祝翼鋮拉到一边,道:“祝兄,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你毕业那年,我还向社团里的学长学姐打听了,可是谁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说到这里,许诗虹顿了顿,又笑了:“我也问过远诚,可是远诚也说他不知道。不过,他应该不会是真的不知道吧?” 对许诗虹的话祝翼鋮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却说:“祝远诚也说起过你。这些年在燕京大学,还要谢谢你照顾他了。远诚现在也在上海,是因为北平沦陷,他不想在北平日本人统治下当亡国奴,就来了上海,可巧我正在上海读书。” “是啊,北平沦陷了。”许诗虹略略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却不知道目光该落到哪个点才好。沉默了几秒钟,许诗虹勉强地苦笑一下,看了看祝翼鋮,道:“我也是因为北平沦陷,才离开北平。本想来上海投奔姑姑家,”说着她一努嘴,指了指刚才自己身边的那个中年女人,“结果哪里想到……” 祝翼鋮明白许诗虹想说的是什么,便安慰了几句,同时朝许诗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许诗虹的姑姑是个大概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梳着时下流行的髮式。她的衣着打扮不像一般的上海太太那样张扬,款式也有些旧了。不过却看得出,无论是搭配还是保管,都非常细心,也并不显得有什么落伍。 中年女人注意到祝翼鋮和许诗虹往这边看,便矜持地咧了咧嘴,朝这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唿。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正在发放的物资所吸引,不再看这边了。许诗虹不好意思地笑笑,祝翼鋮倒是没当回事,也随意地笑了一下,只是心里暗暗地又多写了一张“小市民”标籤。 “对了,祝兄,你刚才说远诚也在上海?他也和你在一起吗?”许诗虹见祝翼鋮没再说话,便开口问道。祝翼鋮耸耸肩:“他在租界找到了住处,现在没有和我在一起。”祝翼鋮的态度让许诗虹有些疑惑,在她的记忆中,祝翼鋮和祝远诚一直就像同胞手足一样。可是今天祝翼鋮却是这种语气,莫非两兄弟是闹了什么矛盾? 心里这样想着,许诗虹却没有直接问出来,而是有些感慨地说:“祝兄,说到远诚,我不由得又想起我们原来在燕京大学学生会和社团的那些事情了。记得一开始的时候,远诚还是个高中生,却总喜欢跟着你掺和我们社团的事情,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同学们也都很喜欢他呢!” 祝翼鋮仍然没有接话,却像是在回忆什么。“后来你毕业之后那年,燕大新生入学,我们学生会可是一下就从新生当中认出了远诚。远诚后来也加入了学生会,做事积极,又聪明勤奋。大家都说,不愧是祝兄的堂弟,真是能干呢!” 说到这里,许诗虹抬起头打量了一下祝翼鋮的神色变化,却发现祝翼鋮的目光直视着面前某个虚空的点,不知在想什么。许诗虹诧异地伸手在祝翼鋮眼前晃晃,祝翼鋮才勐然反应过来,有些歉意地说:“是啊,远诚一直都很聪明也很勤奋的。现在比起那时候,他是长大了不少,刚才我有点走神了,真是抱歉。” 6、职责 更新时间 2011-03-30 22:10:56字数 3059 许诗虹听了祝翼鋮的话,又否决了自己之前的推断。祝翼鋮的眼神坦率平静,完全不是和祝远诚有什么矛盾的样子。既然如此,许诗虹也懒得再费什么心思去想祝翼鋮和祝远诚兄弟两都在上海,为什么却不在一起这种问题。反正这和她应该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些,许诗虹又笑了,和祝翼鋮回忆起原来学生会或者社团活动当中,让他们印象深刻的一些事情来。许诗虹一边说,一边不时“咯咯”轻笑,祝翼鋮被她感染,说到有趣处也忍不住笑起来。 聊了一阵,许诗虹的姑姑在另一边喊她。许诗虹却有些意犹未尽,便请姑姑先回去,自己晚些回去。姑姑便叮咛了几句,先离开了。许诗虹则继续和祝翼鋮聊着大学时代的那些趣事。 两人正聊着,却听见另一边突然有一串叽叽喳喳的声音,一起喊祝翼鋮。祝翼鋮连忙转头,原来是一群女童军,打头的是杨惠敏。发完了难民的口粮,她们便过来喊祝翼鋮。没等祝翼鋮答话,孟芸倩从后面蹦出来,看了看许诗虹,促狭地嚷道:“难怪说来帮忙,结果才过了没多久就又找不到人影了,原来是在这里呀!” 第10页 听着女孩子们的闹笑,许诗虹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和女童军们微笑着挥挥手,打了个招唿。祝翼鋮却没想那么多,朝着杨惠敏、孟芸倩她们挥挥手,爽朗地说:“这是我大学低两级的学妹,当年可是我们学校的大才女!” 许诗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推了祝翼鋮一下。祝翼鋮却笑着不接招,又转向许诗虹:“她们都是上海的童子军,可别惹着她们呀,她们都厉害着呢!”杨惠敏、孟芸倩她们正在朝祝翼鋮走过来,听了他这话,都笑了起来。许诗虹笑吟吟地眯起眼晴,故意问道:“那她们是厉害在那里?我可没有看到她们有三头六臂呢!” 祝翼鋮仍然在笑,可是语气却突然认真起来:“她们厉害就厉害在,她们小小年纪,就知道投身抗战,保家卫国!”祝翼鋮的话让许诗虹愣了一下,没有答话。而原本还在嬉笑着的女童军听到祝翼鋮对许诗虹的这句答覆,也突然一下收敛了欢声笑语,表情骤然严肃认真起来,腰杆也下意识地挺直了。 “童子军的厉害,就是他们不要饷、不吃粮、不怕苦、不怕死,小小年纪就知道组织起来帮助民众、抵抗日本!”祝翼鋮自己也收敛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末了,却还不忘顺带讽刺一句:“比起某些只知道喊着政府对不起自己的人强过不知多少倍。可惜政府无能,中华民国的国土,难道就要靠这些孩子们来守卫了吗!” 话音未落,周围有路过或者围观的人听到了,便纷纷为童子军鼓起掌来。女孩子们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地互相看看,待周围的掌声渐渐平息,孟芸倩忍不住又反驳:“祝大哥,政府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的政府是不会抛弃百姓不管的!” 孟芸倩才说了一句,祝翼鋮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表示不想听,截断了她的话。孟芸倩本来还想争执一番,被祝翼鋮这样一打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只能不服地立在原地,重新组织语言。一边想着,她一边求助地看看身边的杨惠敏,说起来,杨惠敏虽然看起来似乎瘦削单薄,却是她们中最伶俐的一个。 杨惠敏也没有说话,小楠、林晚和吴子佳互相看看,一时间也有些语塞。她们能说出的那些话,早在今天上午的时候,孟芸倩站在岗亭上,不管对着闹事的小市民还是对祝翼鋮都说尽了,这时再对祝翼鋮重复一遍显然全无作用。 就在大家都有些沉默,而围观的人们也开始渐渐散去的时候,许诗虹却突然开口:“政府只依靠军队抗战,而将广大的平民百姓置之不理。然而现在日军武器精良,无论是装备还是战场训练都超过中国军队。所以中国军队才会节节败退,政府才会显得软弱无能,被群众不齿。” 无论是女童军们还是祝翼鋮,显然都没想到许诗虹会参与到这个话题中来,并且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吴子佳快言快语地追问:“那,姐姐你倒是说说,我们的政府要怎样才能战胜日本人?” “只依靠军队和政府片面抗战是没有前途的,要依靠广大人民群众。”许诗虹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回答。可还没等她说出下一句话,孟芸倩却抢先张口反驳:“如果日本人打过来就要靠百姓去抵抗,那还要军队做什么?” 祝翼鋮本想说点什么,可是孟芸倩却发起了倔脾气,和许诗虹较起真来,平素逞强好辩的祝翼鋮,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被别人的话挤得插不上话的时候。 许诗虹还想说什么,孟芸倩却一句接着一句,不容许诗虹插话:“政府的军队就是应该保护民众,才对得起民众上缴的税款!强敌压境,军人理应沖在民众前面,断没有军人还要靠民众掩护的道理!打起仗来还要朝民众的身后躲,那索性不要当兵算了!” 讲这些话的时候,孟芸倩的胸口明显地起伏着,显然是非常激动。趁孟芸倩因为太激动而不得不大喘气的功夫,许诗虹终于抓住机会,反问了一句:“你说抗战要靠军人,那你又不是军人,为什么不让军人保护你?你们这些小孩子,又为什么要参加抗日?” “我们是童子军!”一边凑过来的男孩何策早就忍不住了,马上接了上来。许诗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被孟芸倩抢了先:“首先,我们参加抗日,但是我们现在做的就只是医护和帮忙募捐、安置难民这些事情。如果有一天需要我们上战场,我们一定毫无怨言、毫不犹豫。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们的军队还有一枪一弹,他们也不会反而躲在我们身后!” 孟芸倩说着,声音越来越高,几乎变成了演讲一样的高喊:“其次,我们虽然不是正规军,但我们是童子军!”说着她伸出了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根手指,一根根扳过去:“我们的信条是智、仁、勇,我们要跟着中央军,和日本人拼命!” 许诗虹看着孟芸倩,表情有些复杂,祝翼鋮的眼神里却多了些赞许。孟芸倩没看他们两人,自顾地说下去:“更何况,我们的军人保护我们,并不代表我们就要所在后方什么都不做呀!保卫民众是军人的职责,但是保卫祖国,是我们所有人的职责!中华民国也不仅仅属于军人,它也是我们所有中国人的祖国!” 孟芸倩的周围很快又聚集起了一小圈围观的人,这时候都对这个女孩子比出了拇指。祝翼鋮更是突然鼓起掌来。祝翼鋮的掌声,一开始显得有些突兀,然而很快,其他的童子军和周围的民众,便同时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只有许诗虹还呆立在原地,似乎仍在仔细琢磨着孟芸倩刚刚的话。 第11页 掌声未落,许诗虹的嘴唇又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来。吴子佳朝着许诗虹骄傲地一仰头,一副胜利的表情。只是表情还不过瘾,吴子佳想说什么,却被杨惠敏从后面拉住。林晚也拍了拍吴子佳的后背,示意她算了,这位姐姐既然不再说话,她们也就不要这样穷追勐打下去。 “你这伶牙俐齿的才女,这次可是落败了!”祝翼鋮突然看着许诗虹笑道。许诗虹还不服,皱了皱眉,祝翼鋮却说:“诗虹,她们说的没错。政府虽然腐败无能,毕竟也是我们的政府。而上战场杀敌,就是国军的职责。就算是百姓都是自私自利的市侩,或者目光短浅的愚民,他们也一样有被保护的权利。” 说到对民众的定位,祝翼鋮又露出了一丝嘲弄的表情,不过转瞬即逝。他看了看孟芸倩她们几个童子军,语气认真起来:“如果军人不能保卫民众,那国家要军队有什么用处?百姓自发抗日是出于爱国心,也许值得鼓励,但是政府不可能会去动员百姓抗日。事实上,民众纳税,军人扛枪,本就是各有各的使命!” 祝翼鋮话音才落,孟芸倩便第一个勐烈地鼓起掌来。拍了几下手,她才发现好像周围其他人都还在琢磨着祝翼鋮的话,大概还没有完全消化,一时间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双手举在胸前,放下也不是、继续鼓掌也不是。幸好这时,杨惠敏、吴子佳、林晚还有小楠她们也反应过来,一齐爆发热烈的掌声。 躲在大家的掌声中一起拍手,孟芸倩突然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她想不出为什么,只觉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孟芸倩偷眼环顾四周,还好,没有人注意到她脸上的异样,她才放下心来,可同时却似乎又有些失落。祝翼鋮一脸认真,没再说话,许诗虹却抿着嘴,沉默地立在原地,眼神有些游移,不知在想什么。 7、缺医少药 更新时间 2011-03-31 18:27:53字数 3161 等到大家都平静了一些,许诗虹突然又开了口,却平静温和德仿佛刚才的事情全没发生过似的:“天色不早,姑姑一家大概还在等我回去吃饭,我先走了,大家再见!” 虽然刚刚争执得很激烈,不过跳出所争论的问题,大家还是友好的。孟芸倩她们和许诗虹道别的时候,表情还有些不舍,完全看不出她们刚刚才进行过一场争论。许诗虹看了祝翼鋮一眼,欲言又止。祝翼鋮却没有注意到,只是随意地挥挥手:“诗虹你先回去吧!有机会再见。” 许诗虹向祝翼鋮点点头,“嗯”了一声,也挥了挥手道:“祝兄,那再见了,今天聊得很愉快!”说完,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改天在一起出来玩玩吧,也带上远诚一起。毕竟你们都在上海,我也在上海,这倒是很巧呢。” “是够巧的,可巧北平就被整个丢给日本人了呢!”祝翼鋮鼻子里哼了一声,回答中带着讽刺。许诗虹听出他话里的刺,虽然明白这刺并非针对自己或者眼前的任何人,却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想了想,她便只是勉强地笑了一笑,就离开了。 临近傍晚,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许诗虹离开后,女童军们也和祝翼鋮道了别,回到了她们设置在租界中的集体营房。祝翼鋮看看外面的情况,现在怕是还无法回学校宿舍。他也不着急,就在这难民区当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边慢慢走着,祝翼鋮一边还带着些愤世嫉俗的优越感,苛刻地打量着周围的人群。 这时候难民区的百姓大都吃过了晚饭,便又开始为了一个铺草蓆的角落或者一块饭后的西瓜争论起来。也有的市民摇着蒲扇,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解开上衣扣子斜靠在简易座椅上纳凉,或者索性甩掉了上衣,围成一圈开始搓麻将。有的人腿脚慢些没捞着上场,便围在旁边一边看着场上的战况,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搜索着上场的机会。 祝翼鋮一边左顾右盼地熘达下去,一边却在心里鄙视着这些小市民。冷不防有人在他旁边喊了一声:“哥,你在这里呀!”祝翼鋮循声望去,果然又是祝远诚。祝远诚一见祝翼鋮,便热情而恭敬地说:“哥,我问过别人,听说你们学校宿舍关闭了,学生们都回不去,现在也都在这边,我就来找你了!” 祝远诚拉着祝翼鋮的胳膊,继续诚恳地说:“哥,我知道你对家里还有意见。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在外面总归不方便,还是在租界里有个固定住处,毕竟安全些。要不然你还是去我那里住几天吧,反正我那地方也不小,有几个房间,我们两个人都绰绰有余了!”不愿和别人住一个房间,是祝翼鋮的又一个怪癖。他离家这么多年,这一点祝远诚却还记得。 对于祝远诚的话,祝翼鋮皱了皱眉,坚决地摇了摇头。祝远诚还想劝,祝翼鋮看出堂弟心里的话,抢先道:“远诚,家里给你多少钱,你怎样用,我都不过问,也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毕竟这都是你的事。那些钱你作为祝家二少爷,用得也并不违法。但是我不会去那里住,因为这钱是从北平寄来的!” 祝翼鋮的态度让他那才满二十岁、还是个少年的堂弟愣了一愣。祝远诚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哥,没关系的。我过来上海之前,大伯和伯母已经说过,他们不会再逼迫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他解释得很小心,一边说一边还留意着祝翼鋮的脸色。 第12页 “我不是这个意思。”祝翼鋮却根本没看祝远诚的表情,便打断了他,“我不是因为和他们闹别扭才不肯花他们的钱。而是因为现在北平在日本人的手里,他们的钱,当然也是和日本人沆瀣一气才赚到的!这钱上面一股亡国奴的臭味,脏得要命!” 堂兄祝翼鋮的态度十分坚决,祝远诚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随祝翼鋮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于是,祝翼鋮便住进了难民区。当然,这意味着他每天都会看到身边上演着各种他眼中的“丑态”,或者嗅到瀰漫在烟火人间的市侩气息。这些人间烟火,从第一天开始就让祝翼鋮愈发感到中国已经没有希望。 尽管如此,祝翼鋮却仍然不肯搬去和祝远诚住在一起。过了一两天,他的导师汤飞凡教授组织了医疗队,进入难民区开始做义工,祝翼鋮便也加入其中。他出国深造的事情已经基本定下来,只是因为上海突然爆发了战争,便推迟了一段时间。按照他导师的计划,等上海的局势稍微平静一点之后,便送祝翼鋮去美国,对方正是他自己的母校。 这些医学生做的都是些医疗、救护方面的工作。八·一三之后没几天,在汤教授的主持下,一个简陋的医疗区成立了。其中的医疗工作者,就是上海所有自愿义务奉献的医生和医学生。而为他们打下手的,除了懂得一些医护知识的神职人员,就是受过基本互助和野营训练的童子军。 出于对导师的尊敬,祝翼鋮加入了医疗工作的行列。不过他的心里却对这种纯义务的组织颇不以为然。既然祝翼鋮固执地认为人性本恶,民智未开,那么在他眼里,为民众服务的事情,自然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实际上,与其说他是抱着服务的心态,倒不如说他将这当做了一种另类的实习。 这实习的内容之一,也许就包括如何在药物和绷带都缺乏的情况下完成各种手术。 “消毒水是外科最基本的药物,连这都没有,若感染怎么办!这情况我处理不了!”当着眼前这个陌生中年人的面,祝翼鋮暴躁地摔了手中的绷带和手术剪吼道。孟芸倩刚刚帮他递了装满医疗器械的托盘过来,看着祝翼鋮发火,一时间似乎又不好离开,尴尬地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中年人是被日本飞机投下炸弹的碎片刮伤,脸上、背上、手臂上都是流血的伤口,有几处已经结痂,颈部更是被弹片削去了一块肉。他脸色铁青,抿着的嘴唇因为痛苦而有些扭曲。尽管如此,他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皱着眉头坐在祝翼鋮对面,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祝翼鋮见孟芸倩没有反应,心情更加烦躁,突然“噌”地站起来,右手在简陋的工作檯上一拍,话中带刺地质问:“你们童子军不是说要为难民募捐,而且王晓籁已经答应捐给你们外科药物了么?怎么,难道说他在各大报社记者面前出尽了风头之后,他讲过的话也就不算数了么?” 无论从年龄还是经歷论起来,上海商会会长王晓籁都无疑该算是祝翼鋮这个青年学生的长辈。祝翼鋮却如此桀骜不驯地直唿其名,不仅祝翼鋮对面等着处理伤口的那个中年人摇着头皱了皱眉,就连孟芸倩都深觉不妥。虽然有时候这样的态度在青年当中也是一种时髦,但是当那个被反叛对象是不遗余力支持抗战的王会长时,孟芸倩忍不住有话要说。 “祝大哥,你太误解王会长了!”由于祝翼鋮平时表现得实在太暴躁而好辩,孟芸倩深吸了一口气,才上前一步说出了这句话。祝翼鋮本来已经重新拿起了手术剪和绷带,虽不情愿但还是很认真地准备为眼前的中年人包扎,听了这话却又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抬起头,略带挑衅地瞄了孟芸倩一眼:“我怎么误解了,说来听听!” 孟芸倩心中又着急又委屈,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到:“日本正在将越来越多的兵力投入上海,医用物资运不进来。我们已经用募捐来的钱,把全城能买到的药物和医用品都买下来了。可是日本飞机动不动就发动空袭,民众伤亡很多,医药需求量实在太大,就……” 女童军的解释似乎并没能说服祝翼鋮。他不屑地撇撇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看孟芸倩,却拿起镊子夹了一小块药棉伸进消毒水瓶子里,企图能从里面蘸出一点剩下的消毒水,哪怕只是能够沾湿药棉也好。然而瓶子里面早已干涸,他现在做的事,大概几天前就有他的同学做过了。 祝翼鋮用镊子夹着药棉在空瓶子里用力戳了几下,不由得又暴躁起来。孟芸倩看到祝翼鋮情绪这样糟,不知怎地却有些难过。一时间她似乎忘了祝翼鋮的暴烈脾气,凑上前去小声说:“祝大哥,要不然……我再和杨惠敏商量一下,问问王会长,上次杜先生帮忙运进上海的消毒水还有没有剩下的。” “上次的消毒水?”祝翼鋮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听了这话又忍不住将手中的镊子狠狠地往托盘里一放,发出“哐”的一声。一旁坐着的伤员本来已经痛得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碰上祝翼鋮这么个既暴躁又固执的学生,大概应该算他倒霉。若换了别人,大概这时应该已经在处理伤口。此刻听到孟芸倩的话,他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孟芸倩抿了一下精巧的小嘴,点点头:“没错。其实前几天我们童子军去找王会长募捐之后,他确实托杜月笙先生帮忙,为我们从后方运来了一批医疗物资。” 第13页 8、打赌 更新时间 2011-04-01 09:56:17字数 3134 听着孟芸倩的叙述,祝翼鋮没有说话,质问的意思却很明显地写在他的脸上:“既然这样,那么这批物资现在哪去了?” 孟芸倩也许是读懂了祝翼鋮的表情,也许是本来就打算全都说出来。她顿了顿,认真地说:“但是,因为上海守军遭受日军的勐烈攻击,伤亡惨重,也急需药品,所以王会长和我们商量,决定将医疗物资先支援了国军。不过我们可以再去问问,还有没有漏下的,可以先拿来这边用。” 祝翼鋮本来正要重新拿起镊子,听了这话突然愣了一愣,伸出去的手也悬在了半空中忘记了动作。突然,他对面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中年人开了口:“小童子军,你们做得对。”大概是因为伤痛,他说起话来有些费力。 没等孟芸倩说什么,中年人又转向了祝翼鋮,道:“小伙子,你以后一定是个好医生。但是现在,这位姑娘做得没错。有物资,还是要支援前线。如果没有我们的国军,那我们躲在这难民区里,就算是有吃有喝有医药,还不是只有当亡国奴混吃等死吗?”一边说着,他还艰难地伸出手拍了拍祝翼鋮的肩膀,那手上却轻飘飘毫无力气。 中年人说的话,恰恰是祝翼鋮曾经用来批判他所谓“愚民”的论调。然而当他真正从民众的口中听到这一论调的时候,祝翼鋮却反而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突然停住了手上所有的动作,盯着中年人的眼睛似乎想看出什么来。在祝翼鋮的概念中,也许对方是个知识分子?也许是位反日人士?也许甚至就是军人,或者隐姓埋名的国民党特工? 可是当祝翼鋮将对方上下用力打量了一番,又有些失望,中年人看起来再平凡不过,只是个和八一三当天遇到的背头男,或者祝远诚的房东,或许诗虹的姑姑都没有任何区别的普通市民。而且这时候,该市民已经等了很久,略有些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大夫?” 祝翼鋮回过神来,自己平静了一下情绪,才重新投入到工作当中。孟芸倩站在祝翼鋮身后,静静地看着祝翼鋮熟练地替受伤民众清理伤口、涂药、包扎。祝翼鋮的手指,也许算不得什么很漂亮的指型,不过拿着那些医疗器械时,却显得格外灵活。 这种弹片擦伤在这个时候的难民区,算是非常常见的伤口了。尽管药物不齐,祝翼鋮还是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伤口处理。他放下手中的器械示意中年市民可以离开的时候,孟芸倩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有些出神地盯着祝翼鋮的手。 送走包扎好伤口的市民,祝翼鋮却还有些发愣。他捏着刚刚用剩下的绷带,将绷带在手中团来团去,似乎心中正思索着什么事情。孟芸倩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又不想打扰他,也就一直在后面静静地看着他。 伤者已经离开了一会儿,祝翼鋮才突然发觉孟芸倩的目光。意识到孟芸倩似乎是在看自己手的一瞬间祝翼鋮着实窘迫了一下,甚至忘了该将双手放在什么地方。过了一两秒钟,他才又反应过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孟芸倩,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问道:“孟小姐你在看什么?我刚刚有哪一步做错了?” 被祝翼鋮这样一问,孟芸倩仿佛才突然惊醒一般,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连忙胡乱摆着双手解释道:“没、没有,祝大哥,没有,没有错,我只是觉得,你处理伤口真是很熟练呢!” “能不熟练吗?还不多亏了日本飞机和我们温良恭俭让的政府!”祝翼鋮脱口而出,尖刻的话让他周围的空气瞬间冻结起来。孟芸倩抿了抿嘴,目光躲闪了一下,从祝翼鋮的手上移开。这次她却没有像每次那样,一听到祝翼鋮发表关于政府无能的感慨就急于反对。 孟芸倩还在琢磨着要如何回答祝翼鋮,才能让他不要再继续言语攻击下去,又不至于使气氛变得像每次争论那样剑拔弩张。可是还没等她想好,一个清脆的声音却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维:“听祝大哥讲话似乎都很有战力,祝大哥这手除了拿剪子和手术刀,一定也擅长握笔桿子吧!” 祝翼鋮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在讲话,先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声“祝某不敢,阁下太抬举祝某了!”一边说着,他一边环顾四周,才发现讲话的原来是那个伶俐能干、力气也比一般女孩子大不少的女童军杨惠敏。孟芸倩也看到了杨惠敏,便暂时放下了头脑中和祝翼鋮对话的纠结,向杨惠敏打了个招唿。 杨惠敏朝孟芸倩和祝翼鋮各敬了个童子军礼,又说:“祝大哥不用谦虚啦!十三号那天在租界大门口,您正言谴责混混市民的行为,已经在我们全上海的童子军当中传遍了,大家都对您的口才很是佩服呢!” 这番话杨惠敏说得既诚恳有有些俏皮。祝翼鋮的性格一贯吃软不吃硬,对杨惠敏的这番话便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孟芸倩看着祝翼鋮的表情,一边有点不由得想笑,一边又忍不住朝杨惠敏投去了佩服的目光。 “祝大哥,我们上海童子军想要在难民区和租界里进行抗日宣传,你帮我们写传单和演讲的稿子可以吗?”杨惠敏向孟芸倩吐了吐舌头,轻轻扮个鬼脸,又恳切地向祝翼鋮提出了请求。祝翼鋮一愣,抗日宣传他当然是支持的,只是他没想到,童子军会请他来写传单和演讲稿,一时间还有些状况外。 第14页 祝翼鋮愣了两三秒,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又转过头看了看孟芸倩,孟芸倩也带着满眼期待看着他。看着孟芸倩期待的表情,祝翼鋮突然便仿佛重回到大学里的热血年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除了抗日宣传,童子军们同时还有着更加实在的计划,就是募捐。这些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们兵分两路,一部分负责将出自祝翼鋮手笔的、慷慨激昂的短文《致我的同胞:祖国在唿唤你》拿到租界里去抄写了许多份,又托人批量印刷出来;另一部分则奔波于租界、商会等地,四处找到资本家和社会名流,为难民募捐。 对于募捐这件事,祝翼鋮最初是嗤之以鼻的。几天后交宣传稿的时候,他听林晚、吴子佳和魏鑫桐三人在商量募捐的事宜,便相当刻薄地泼了他们一头冷水:“难民区的平头百姓都会为了争一床被子打起来,又有什么理由指望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捐钱来抗战?又不是第一天开打,如果他们肯捐的话,早该捐过了吧!” 祝翼鋮的发言如他一贯风格地直来直去没有铺垫,他语速又快,林晚和魏鑫桐不由得就有些发懵。吴子佳本能地说了一声“才不会!”可是这三个字蹦出来之后,她也有些卡壳,不知道该如何证明她脱口而出的那一句。一时间,气氛又有些僵。 “管他平民还是名流,没一个例外,准是都一样唯利是图!”祝翼鋮却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变化,自顾自地用一口略染上些上海口音的北平话,继续抨击,“如今老百姓满心想的都是想要政府给他们钱,还指望他们会捐钱?至于那些名流和有钱人,大概只会卷了金银财宝躲进租界里,要不就是带着大批宝贝索性逃到国外享福吧!” 这个小青年骂得似乎相当痛快,只是他似乎忘了,他自己在来上海之前,也和祝远诚说过自己一定要离开这块他眼中的“腐坏朽木”,去一个相对平静稳定的国家。 祝翼鋮正说着,冷不防被一声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到孟芸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微笑着站在了他身后,怀里抱着个大红纸箱。 这些天来,孟芸倩和祝翼鋮已经差不多混熟,祝翼鋮对孟芸倩和悦了不少,孟芸倩也不像最初那样畏惧祝翼鋮。而放下了最初的畏惧心理,孟芸倩才发现,其实祝翼鋮在不发表观点的时候,也是很随和而喜欢玩笑的。 “祝大哥,你说不会有人给我们钱,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去募捐吧!我们打个赌。”孟芸倩抱着纸箱,有些俏皮地挑战道。祝翼鋮闻言笑了,半认真半调侃地问:“孟小姐,你想赌什么?” “就赌我们的募捐究竟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如果你赢了,你想要说什么都行;如果你输了,那你以后就不准再这样瞧不起我们童子军!”孟芸倩一甩两根辫子,道。 祝翼鋮没有拒绝和女童军打这个赌。事实上,不知为何,看着孟芸倩那副表情,听着她有些俏皮又有点倔强的语气,他就根本不想拒绝。于是第二天,祝翼鋮便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孟芸倩、林晚、小楠和杨惠敏,看她们向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为难民募捐购买食物和医药物资的钱。 与此同时,吴子佳、魏鑫桐和何策他们,则负责分发传单。在周围人群比较密集的时候,他们还会大声朗诵传单上的内容。祝翼鋮写的内容相当铿锵有力,被他们激情澎湃地高声朗诵出来,也确实吸引了不少听众驻足,间或连连点头,或者用力鼓掌。 9、国军没有走 更新时间 2011-04-02 13:20:10字数 3133 因为募捐是以童子军的名义,因此不是童子军、也没有穿童军制服的祝翼鋮在募捐的过程中并没有露面。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孟芸倩、杨惠敏、林晚和小楠她们,不辞辛苦地跑了一家有一家,既固执又诚恳地请求每个人为抗日,或者为那些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中无家可归的难民,出一份力。 出乎祝翼鋮意料之外的是,大多数人都是积极的,并且由衷地鼓励童子军的行为。许多生活还过得去的民众慷慨解囊,有的太太身边没有现金,甚至摘了身上的首饰放进募捐箱当中;有的人自己已经在困顿中挣扎,却摸出身上最后一个铜板,郑重而小心翼翼地放在孟芸倩她们手心里。 孟芸倩和祝翼鋮打的这个赌最终以祝翼鋮服输而告终。然而祝翼鋮却输得很高兴,他的情绪比之上海刚刚开战的一段时间,反而更加振奋了许多。走在跟着孟芸倩她们回租界的路上,祝翼鋮帮几个女孩子抱着收穫颇丰的募捐箱,突然感慨了一句:“其实在打这个赌的时候,我就宁愿我会输。” “现在你如愿以偿了!”孟芸倩笑道,奔波一天虽然让她累的双腿酸软,她的小脸却兴奋得通红,和祝翼鋮说话也带着一些得意,不像平常的小心拘束。祝翼鋮这回很难得地没有反驳,却一直低着头,似乎在认真地想着什么。 不知是因为愿赌服输,还是因为观念上真的有了那么些许改变。总之那次募捐之后,祝翼鋮对政府和他所谓“愚民”的批判确实少了许多,而他看向周围的目光,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苛刻,而是多了些由衷的同情。 然而这种状态并没持续多久。大概过了不到一个月,十月二十七日那天,祝翼鋮突然故态復萌,又开始抨击批判起来。与此同时,他开始拒绝继续写用于激励民心士气的传单或者宣传稿,脾气也愈发暴躁起来。 第15页 上午来医疗队求助的病人似乎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捂着肚子,蜷着身体,满头大汗。可他只不过是无意间对祝翼鋮抱怨了了一句“这么没完没了地拖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国军还不如就别打了,没准日本人还能消停点。”祝翼鋮便狂躁地摔了手里的镊子,勐地站起身,拂袖而去,将伤者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孟芸倩在医疗区供义务医疗队的工作人员休息的帐篷里找到了祝翼鋮。可是无论她怎样劝说,祝翼鋮却坚决不肯再回去为那人看病:“这种社会烂渣,死一个少一个,哪怕只剩一个也嫌多!国军不会打,百姓没骨气,中国哪里还有未来,没有、没有!” 被祝翼鋮的暴躁吓到的孟芸倩,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着祝翼鋮在哪里咬牙切齿,心中既觉恐惧,有有些不忍看着他继续这样愤怒下去。而且病人还被他丢在外面,最终还是杨惠敏打圆场,请来了祝翼鋮的一位同学完成诊疗。 导致祝翼鋮突然变成这样的,却是蒋委员长的一个命令:国军主力撤出上海。 10月26日晚,驻守上海的国军似乎凑在一起研究了些什么,当然他们商议的具体内容是军事机密,旁人不得而知。27日一大早,国军便开始陆陆续续地向南京撤退了。 祝翼鋮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便一直陷在失望的情绪当中,无法自拔。孟芸倩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也不觉有点难过,便试图劝他。可是对孟芸倩好心的安慰,祝翼鋮却冷冰冰地甩过去一句:“之前还说要与上海共存亡,结果打不过就撤。以前多少个城市,北平,天津,不都是这么丢掉的!” 孟芸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祝翼鋮却不理她,自顾自地继续:“不过还好,总算还抵抗过。比起不发一枪一弹就把东北送给小日本,已经算很不容易了,就这个无能软弱的废物国民政府,能做到这样,恐怕也不能指望它更多。”一边说着,祝翼鋮一边还冷哼了一声。 “没错,祝兄,国民政府确实就是这样软弱无能的。”突如其来的一声附和,却反而吓了祝翼鋮一跳。他循声望去,才发现许诗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里除了医疗工作者和童军之外,平时很少有人会过来。因此孟芸倩和祝翼鋮不禁都有点意外,孟芸倩一方面是好奇,另一方面也想调节一下气氛,便问:“许姐姐,您怎么到这边来了?” 许诗虹说完她的话后环顾四周,听到孟芸倩的问话之后才注意到,原来在场的除了祝翼鋮之外还有孟芸倩。不知为何,刚才还是满面春风的许诗虹,看到孟芸倩,再看看似乎是余怒未消的祝翼鋮,表情突然就有些不自然起来,也没有回答孟芸倩。 好在祝翼鋮和孟芸倩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许诗虹轻轻干咳了一声,调整了一下,表情恢復了正常:“国军的主要力量都在用来枪口对内镇压农民和工人运动,他们是根本不可能认真抗日的!” 听了许诗虹这话,祝翼鋮忍不住皱了皱眉。虽然他也对国军的节节败退多有讽刺,可对许诗虹的话他却并不贊同。至于孟芸倩,自然更不能同意许诗虹的看法。她一着急,忍不住就嚷了出来:“你胡说!我们的国军并没有抛弃我们!你凭什么断定国军没有抗日?” “我胡说?”许诗虹皱了皱眉头,似笑非笑地反问:“我凭什么这么说?那,他们为什么要撤出上海?就让这上海整个地丢给日本人,这还能叫做抗日?”她讥讽道。听到许诗虹这话,孟芸倩的嘴唇微微发抖,小脸涨的通红。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突然大声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的国军并没有走!” 许诗虹不相信地笑了一笑,没有说话,祝翼鋮却突然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孟芸倩:“你说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祝翼鋮的眼神中,除了惊讶和探询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内容,可孟芸倩还是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她刚刚因为激动,脸上已经是红红的,便看不出现在因为这不好意思而多加的一层红晕。她微微躲闪了一下祝翼鋮的目光,才笃定地说:“国军没有走,是真的。我听杨惠敏说,就在昨晚,有八百国军进驻四行仓库,要守在那里和日本人打到底。” 孟芸倩的神情变化都落在了许诗虹眼中。刚才孟芸倩对祝翼鋮目光的那一躲闪,让许诗虹突然无端地有些不自在起来。可是另外两人都没注意到许诗虹的神情变化,祝翼鋮带着些怀疑的追问:“可是,孟小姐,现在上海至少有两三万日本兵,只靠区区八百个人,又能做什么?又能撑多久?” 听到这句问话许诗虹又无端地感觉心里似乎舒服了些,便也忍不住抬起头来,等待孟芸倩的的答案,却又并不期待那个答案。孟芸倩看了看祝翼鋮又看了看许诗虹,之后用力抿抿嘴,答道:“我听杨惠敏说,昨晚她在英军的帮助下,隔着苏州河,跟四行仓库的守军战士们对话。” “他们怎么说?”明知道孟芸倩就要说到,祝翼鋮还是忍不住盯着孟芸倩追问,他的唿吸变得有些急促。孟芸倩回忆了一下,说:“惠敏说,我们的八百壮士在四行仓库死守,是要引起国际对上海的注意,扩大影响,让世界看到真相。同时,激励中国人心,赢得国际舆论关注。” 第16页 祝翼鋮突然一拍桌子,满面惊喜地朝空气中挥了挥拳头:“真的是这样?我们应该不遗余力地支持他们!孟小姐,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他的反应太突然,孟芸倩反而被他吓了一跳。他的话让她一瞬间有些惊喜,她便忘记了刚才的不快,迎着祝翼鋮的目光,道:“应该可以做很多事,我们可以先商量一下,再去找惠敏她们,惠敏可以找到英军帮忙!” 孟芸倩的话,让祝翼鋮的眼睛突然一亮。他有些激动地抬起右手,在半空中用力向下一挥:“那太好了!就请杨小姐去问问,他们在四行仓库需要什么,我们应该想办法尽我们所能帮助他们!” 两人都激动着,没有注意到许诗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许诗虹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此时双眉紧蹙。可她心里是什么内容,又让人捉摸不透。 “对了,祝大哥,小楠和吴子佳她们这时候,应该正在向难民区当中的民众宣传我们的国军没有走的消息!”说到这里她又抬起头,有些期待地看着祝翼鋮:“祝大哥,你还帮我们写传单好吗,我们当中没有人能写出你那么铿锵有力的言辞。而你写的东西,最能激起民众爱国抗日的热忱!” 祝翼鋮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给我纸笔,我这就写!”说着便将面前桌面上的医疗器械简单收拾到一边,空出一小块位置,自己则坐下来踌躇满志地挽了挽袖子。孟芸倩从旁边药品箱里翻出纸和笔递给他,祝翼鋮略一思索,便开始奋笔疾书。 许诗虹默默地看着祝翼鋮伏案运笔,咬了咬嘴唇,若有所思。 10、不当亡国奴 更新时间 2011-04-03 14:02:53字数 3184 不知什么时候,许诗虹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孟芸倩见祝翼鋮又重新振奋起来,也不由得就由衷地高兴。她跟祝翼鋮打了个招唿说要去和小楠、吴子佳、林晚几个一起去将国军没有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那些躲在租界当中无家可归、靠西洋人的教会和好心人的募捐度日的难民,便轻快地离开了。 休息区只剩下还在写宣传单的祝翼鋮。孟芸倩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而等他写完之后抬起头来,才真正地注意到,这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如果人人都像孟芸倩她们一样,那么中国的未来,也就有希望了。”不知为何,祝翼鋮的脑袋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顺着这个念头,他不由得继续想下去。孟芸倩在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当中,算是非常有想法的。然而她又不像祝翼鋮那样固执偏激,而且她从来都不会忘记替别人着想。 想到这里,祝翼鋮有些汗颜。他突然又想起刚才自己因为听说国军撤退的消息,又恰好遇到了一个那样的民众,结果却迁怒于好心劝慰自己的孟芸倩身上。祝翼鋮忍不住回想起孟芸倩有些急,但仍然充满恳切的眼神,又觉得自己刚才无端的暴怒,实在是对不住这个女孩子,难为她还那么好脾气地劝慰自己,还带来了一个那样令他振奋的消息。 祝翼鋮自己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动不动就忿忿然地发火,尤其不要那样对待对无辜的孟芸倩。这样想着,他拿着写好的稿子,出去找童子军们了。 在人群中转悠了一会儿,他便看到了孟芸倩和林晚两人。孟芸倩似乎是因为已经喊得太久,喉咙都有些嘶哑,却还声情并茂地大声讲述着国军没有离开的事实;林晚在人群中散发着还飘着油墨香的传单,一看就是刚刚印好不久。 这个热血青年注意到他身边的那个人,就拿着一份传单在看。出于好奇他也探过头看了一眼,发现是自己上次写好的一版。这一版内容不多,就是用几个铿锵有力的号召大家站起来,不要屈服,不要退缩,不做亡国奴。 祝翼鋮还记得,这张传单大概是他一两个星期之前写好的。当时上海的守军和日军打的还颇为激烈,前线正紧张着,后方也随着战争的进行而紧张。可是现在,虽然还有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毕竟国军主力已经撤出了上海。现在又重新发出了这张传单,比起那时的激越,却多了几分悲壮的感觉。 孟芸倩对着不断围拢过来、愈来愈多的民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国军八百壮士准备死守四行仓库的事情。正说着,她一抬眼看到人群中的祝翼鋮,不免有些惊喜,连忙三言两语结束了演讲,从人群中挤过来,跑到祝翼鋮的身边:“祝大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因为心中本就抱着对孟芸倩她们的赞许,又得知了如此振奋人心的消息,祝翼鋮的心情被一腔热血鼓舞着,显出了自从上海沦陷就没在他身上出现过的热情:“怎么,许你们在这里宣传爱国、鼓舞士气,却不许我过来给你们送写好的稿子了?” 祝翼鋮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整整齐齐折成四折的字纸,递给孟芸倩。孟芸倩接过稿子,展开看了看,激动得眼睛发亮:“祝大哥,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写的,都是我们心中想着,却不知该如何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的东西呢!” 一边嚷着,孟芸倩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稿纸重新折好,放到自己的衣袋里:“这个等我们回去,就想办法印出来,印它几千份几万份,让每个上海民众都看到它!”孟芸倩愈说愈激动,小脸涨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眼睛也闪着耀人的光彩。 第17页 周围的民众被孟芸倩澎湃的热情所吸引,又不自觉地围过来,不觉将祝翼鋮和孟芸倩围在了中央。孟芸倩索性又抬起头,环顾着所有人:“我们要让四万万中国国人都听到我们的声音,并且跟着我们一起参加抗日,投入到战斗当中;我们还要让全世界都看到,中华民国是个坚忍的国家,中华民族,是团结而不屈服的民族!” 孟芸倩话音才落,周围便响起了山唿海啸般热烈的掌声,而带头鼓掌的,正是前几天还看什么都不屑、看什么都不顺眼的祝翼鋮。而林晚,这时候也正站在周围的人群当中,为自己的童军好姐妹孟芸倩用力地鼓掌。 民众的掌声,让孟芸倩感到欣慰,林晚的掌声让她感到鼓舞。可是祝翼鋮的掌声,对孟芸倩的意义却是最为不同。看着祝翼鋮鼓励的表情,孟芸倩突然觉得,自己全身似乎都充满了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流动在她的血管里,勐烈地冲击着她的心,让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再做更多的事情。 祝翼鋮从孟芸倩的神情和目光中看出了这种力量的涌动。他主动伸出手来,就像对最好的弟兄一样,用力地拍了拍孟芸倩的肩膀,认真地问:“孟小姐,除了写传单和演讲,我们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去支持我们前线的战士!”声音虽不大,却蕴含着坚定的力量,令人不自觉地就想追随这种力量。 仿佛有一股赤忱的热流,从祝翼鋮的手心一直注入孟芸倩的心中。她认真地看着祝翼鋮神采奕奕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祝大哥,我刚才也一直在想,杨惠敏已经和英军联繫好了,他们愿意帮助她在今天晚上去探探四行仓库的情况,问问我们守在四行仓库的国军,还需要什么!” “好,你们募捐的时候,我也找我读研究生的同学们一起来帮你们的忙。”祝翼鋮笃定地说。刚才的热血稍稍沉淀了这几分钟,他的目光也比刚刚稳重了许多。 两只同样青春、血管中同样涌动着炎黄赤子血脉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周围的人们都被这一握迸发出的赤忱所感染,沉默了一瞬间。突然,林晚在人群中拼命地鼓起掌来,于是周围一下子又爆发出了不约而同的掌声。 “小姑娘,你们童子军募捐的时候一定还要来这边,我在这里等着,要钱,要东西,只要我有的,统统捐给我们的军队打日本鬼子!”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顿时引得其他人纷纷争相唿应:“对,一定要过来,我也捐!”“还有我!”“我也捐,而且等我女儿到了你们这个年龄,我也要让她当女童军,向你们一样!”“阿拉等在这里,侬不来就是小狗!” 听着这些民众发自内心的响应,孟芸倩不禁热泪盈眶。她松开了祝翼鋮的手,双手握拳半举在胸前,抬起头,拼尽全身的力气大喊:“谢谢大家!谢谢!谢谢你们对我们童子军的支持,谢谢你们支持我们支援抗战!” 祝翼鋮的眼眶也有些发热。他一直以为,这些民众心中所关注的,从来只有他们自己的利益,八一三那天遇到的背头男尤其强化了他这种偏见。而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作为义务医疗工作者,接触过战云阴霾下形形色色的小市民,或者从附近乡下逃进上海租界以躲避战祸的人们,无论正面还是负面的众生百态,都始终没有改变他的想法。 从童子军为难民募捐的那次开始,祝翼鋮原本已经几乎要放弃了原有的固执观点。然而今天早上那位病人的言论,在国军主力撤出上海的情况之下,却刺激到了他的神经。 如果没有孟芸倩告诉他八百壮士的事,他大概从此就会彻底对国军失望。而且也更不可能现在出现在这里,看到这让他感动和振奋的一幕。既然如此,以祝翼鋮的个性,一定就会不顾汤教授的劝说,执意丢开现在医疗区的工作而远赴重洋,从此再也不会踏上这片寒梅盛开的土地了吧。 倘若真是这样,他真的就再也没有机会消解心中对中国和中国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失望和愤慨了。想到这里,祝翼鋮不由得向孟芸倩投去感激的一眼。 人群沸腾了一会儿,便在孟芸倩和林晚的劝说下,渐渐散开了。有的人离开前还会用力拍拍祝翼鋮的肩膀,由衷地贊一声:“小伙子写得好,好样的!”祝翼鋮便不免有点心虚,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在心里、或者在孟芸倩面前对他们进行无差别抨击和讽刺。而他们此刻对他的认同和支持,让他感到一丝对他们的愧疚。 周围的人差不多都散开之后,祝翼鋮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对孟芸倩说了一句:“孟小姐,对不起,谢谢,你真的很棒。”他并没有说他是为了什么而道歉,又是为了什么道谢。一边的林晚有些疑惑地看了祝翼鋮一眼,孟芸倩却完完全全地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的脸颊不知为何绯红了一瞬,微微一低头,道:“祝大哥,别这么说。其实,我也是从你写的文字当中获得的力量呢。” 林晚也在一边附和孟芸倩的话,祝翼鋮笑了笑,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完全不同于他从前最常用的冷笑或者讥笑。他正要说什么,突然有人在旁边插了一句:“祝兄,这么多年,你手中的笔,还是像那时一样有力啊!” 11、为了抗日救国 更新时间 2011-04-05 11:39:27字数 3228 第18页 祝翼鋮、孟芸倩和林晚同时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不出所料正是许诗虹。就像上午悄无声息地离去一样,没有人注意到许诗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三人旁边的。祝翼鋮打量了一下她的表情,似乎是已经在这里听了一阵子,不知具体有多久。 刚刚从热血当中回过神的祝翼鋮意识到刚才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许诗虹,是对她有些冷落了,连忙带着些歉意地说:“诗虹,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们都讨论得太投入了些,没注意你过来,多有失礼,真是抱歉了。”孟芸倩和林晚也请诗虹姐不要介意。 许诗虹似乎并没有将这当回事,只是环顾三人,随意微笑了一下,道:“没关系,是我看你们讨论得很热闹,就没有打扰你们。”紧接着,她又转向了祝翼鋮,带着一点羡慕的神情道:“祝兄,你写的东西看起来,比在大学的时候更有号召力了呢。” 听着许诗虹这话,祝翼鋮笑笑,没有说话。许诗虹看看祝翼鋮又看看孟芸倩和林晚,突然咬了咬嘴唇,眼神诚恳地望着祝翼鋮,道:“祝兄!我说过我是因为北平被日本人占了,才来上海的。我也和你们一样爱国,我也想和你们一样为抗战做点什么!不知道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呢?” 还没等祝翼鋮回答,林晚就热情地接话:“许姐姐,你也愿意来和我们一起,真是太好了!祝大哥也说过,你是燕京大学的才女,文章写得漂亮呢!”听了这话,许诗虹有些惊喜地看了祝翼鋮一眼。祝翼鋮倒是很坦然,也没有否认。许诗虹的脸上突然浮起两片红云,态度热切:“祝兄!能被你这样说,真是我的荣幸呢!” 祝翼鋮笑了笑,随意地耸耸肩,仍然没有说话。许诗虹还想说什么,可是她看看孟芸倩和林晚,张了张嘴却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林晚却没有注意这个细节,和许诗虹说话的口吻仍然和刚才一样热情:“许姐姐,你加入我们,一起写宣传稿、一起募捐吧!”“对啊,许姐姐,你也像祝大哥一样,和我们一起支持抗日吧!”林晚话音才落,孟芸倩也接话,两个女童军都有些期待地看着许诗虹。 许诗虹刚才的表情明明很积极热切,可是被她们两人这样一邀请,反而显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迟疑了半天,她才有些期期艾艾地说:“我,我真的愿意加入你们的行列!可我现在是住在姑姑家,有很多事情都不方便。而且姑姑其实也并不支持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来做这些事情。我父亲因为送我读大学,已经被她训斥了一回……” 女学生的叙述似乎是有点词不达意,不过祝翼鋮、孟芸倩和林晚三人总算还是听懂了她想表达的内容。无非就是说她现在寄人篱下,自然要以主人的意志为转移。因此她无法参与到他们抗日救亡的行动当中。 祝翼鋮忍不住上下打量了许诗虹一眼,目光中的凛冽,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对许诗虹用过的。而今初次受到这样的待遇,而祝翼鋮的表情又实在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许诗虹不禁心中一凛,低下头不再说话。孟芸倩却理解地劝慰她:“许姐姐别在意了,我们都明白。” 一边说着,孟芸倩上前一步,拍拍许诗虹的后背:“许姐姐别难过了,慢慢来。”她突然联想起什么,不由得补充了一句,半是对另外三人说,半是自己感慨:“其实因为家里反对而生的困难,我们都能理解。就像杨惠敏,如果她镇江的父亲过来看到我们这些事,只怕她也会被打断腿呢!” 孟芸倩一边说,一边有些担忧有些惋惜地摇摇头。林晚显然也知道这件事,闻言轻嘆了一口气,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许诗虹原本是低着头,一副为难的样子。听了两个小姑娘的话,她抬头朝她们两人勉强地笑笑,点点头。然而不知为何,祝翼鋮却隐约感觉,许诗虹眼中有什么内容一闪而过,仿佛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凭着以前对许诗虹的印象,祝翼鋮认定这是自己的错觉。不过他也没多想,只是有些疑惑地问:“诗虹,怎么你家的长辈是这样子的?我听远诚说,你在二十四年十二月九号,反对北平‘防共自治’的时候,一直都很积极地活跃在最前面,怎么现在……” 他的话还没问完,许诗虹便急忙打断了他,急匆匆地解释:“那时候,那时候我还在北平读书,那个,嗯,我父母倒不是很反对我这样的,只是现在在上海,我的姑姑,对,就是姑姑很不愿我参与这些事,我不想让她不高兴。”她的话不知为何,似乎有些语无伦次,又似乎是有意地想要解释什么。 祝翼鋮倒是没有追问下去,点点头“喔”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倒是孟芸倩和林晚都有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许诗虹说完,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忙说:“哎呀,对了,本来是听姑姑说这两天国军要撤出上海,我熘出来看看外面情况的。我本来是中午出来,这已经都下午了,要是给姑姑发现我没在家好好呆着,保不准她又该着急了!” 一边说着,许诗虹便露出了一副急切的样子。祝翼鋮忍不住想到自己当年和家里决裂离开北平的过程,不免带着些优越感地看了许诗虹一眼。可是当他看到她那副着急的样子,又有些同情许诗虹了,便说:“那你快点回去吧,我和孟芸倩还有林晚再商量一下,如何声援我们的守军!”说到最后一句,他忍不住又有些热血沸腾,看了孟芸倩和林晚一眼。 第19页 许诗虹离开后,祝翼鋮、孟芸倩和林晚又简单地讨论了一下。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这些书生或者孩子们能够做的,也只有在人群中进行宣传,激励民心士气。只要民众生存的信心没有丢失,只要民众抗日的决心被激励起来,那么即使四行仓库守军的悲壮结局已经毫无悬念地摆在了眼前,他们的鲜血和他们亲人的热泪,就算是没有白流。 至于募捐的事,他们决定等知道了守军的确切需求之后,再来有的放矢。 大概决定了一些简要的计划,约定了明天祝翼鋮和童子军们会合的时间地点,便已经接近日落时分。垂暮的落日在西方地平线上摇摇欲坠,天空中一片昏黄。日军的太阳旗,在上海市政府大楼上空,耀武扬威地飘扬,也被暮色染上一层苍黄的死气。 祝翼鋮走在回住处的路上。自从医疗队组建之后,他就和他的教授、同学们一起住在难民区的一个角落。这些上海医学院的学生们,白天忙着进行医疗救护工作,晚上还不忘记点着昏暗的油灯翻阅专业书籍,讨论白天遇到的各种病患。有的时候,他们也会回忆起在学校和研究所的事情来,或者踌躇满志地叙述起每个人那没来得及实现就被硝烟炮火惊扰,却仍然抱定不肯放弃的鸿鹄壮志。 学生们的住处,条件虽然艰苦些,但是比起那些流离失散、无家可归的难民,却已经算是很好的了,至少他们还有学校和教会的支持。况且还有海外学术界当中,爱好和平、反法西斯的力量,也为他们这些奋战在中国战场上的白衣战士捐了一笔钱,通过汤飞凡教授交到他们手中。 祝翼鋮也同样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虽然有时会病人的种种言论让他暴躁冲动,却并没有改变他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而每晚夜谈,大家都讲起那些青年所特有的、光明崇高或者壮志凌云的理想时,他也会想起自己许多年前就说过的——要出去深造,开阔眼界,然后为全人类谋发展。讲起这些的时候,他也会忘记白天的不快,和他的同学们一样,抱着最单纯的理想主义信念,将自己的理想描述得兴致勃勃。 除此之外,祝翼鋮其实还比他的同学们多一项额外的事情就是写传单。正如孟芸倩所说的那样,祝翼鋮写的东西,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力量。他写的那些宣传稿,如同沙场上的号角一般,闻者为之慷慨击节。 而这些内容,都是他在白天没有病人的间隙、或者晚上其他人都聊得困了累了而睡下之后,奋笔疾书而成。像今天这样冲动之下擅自离岗,倒还是第一次。可是这个热血青年却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有些内疚于自己对待孟芸倩的态度。也许他可以帮她多写点东西,帮她发传单,来向她致歉吧。 想着传单的时候,祝翼鋮已经快要回到住处。可他突然想起什么,又改变了主意。他停住脚步,原地站着考虑了一会儿,便突然转了个身,像租界的方向走过去。 祝翼鋮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找到了祝远诚的住处,按响了门铃。燕大文史科出身的祝远诚前不久刚刚在一家报社找到了一份文字编辑工作,虽然赚钱不多,但因为一开始用家里带来的钱付过了半年的房租,现在靠薪水也能够自立。门铃急促地响起时,他刚刚下班不久,在家里翻阅着今天的报纸。 祝远诚打开门看到祝翼鋮的时候,不免有些惊喜。虽然找到工作后他就告诉了堂兄,不过祝翼鋮一直忙于其他的事情,还没有来过他这里。可他刚一开门,祝翼鋮就截断了他所有未及出口的问候:“远诚,我有事情想找你帮忙。” 12、携笔从戎 更新时间 2011-04-05 11:40:22字数 3146 听祝翼鋮说有事要自己帮忙,祝远诚颇感意外,似乎从小到大,都只有自己央求堂兄帮忙的份。不过他还是请祝翼鋮进了屋子,咽回了刚才想说而没来得及说出的问候和寒暄,才问:“哥,什么事,你说,我能帮的话,一定尽力帮你。” 祝远诚的眼神中透着诚恳。祝翼鋮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样尖锐,他先打量了一下多日不见的堂弟,才说:“远诚,你知道吗,我们的国军,还没有离开。”这句话,出于谨慎,祝翼鋮是压低声音说的,虽然这是租界,却并不能断定就没有日本人的耳目。他不想惹麻烦,更不想给祝远诚带来麻烦。 尽管如此,祝远诚还是听得出堂兄言语中的激动和兴奋。白天在报社的时候,祝远诚已经知道了国军撤退的消息。不过祝翼鋮刚刚说的,他还不太清楚。 一方面是被祝翼鋮的情绪所感染,另一方面也是在报社工作的职业敏感使然,祝远诚连忙追问:“真的吗?怎么回事?”没等祝翼鋮回答,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便赶紧又追问了一句:“对了,哥,我下午回家的路上,看到好像有几处民众围成的人群,而周围的人表情都仿佛很振奋,是不是就是在宣传这个消息?” “没错,就是童子军在向民众说,国军还守在上海,就在四行仓库!”祝翼鋮的语气微微有些激动,“我要请你帮忙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你通过报纸,让更多的民众知道这件事情,让他们明白政府坚持的抗战的决心!”祝翼鋮抓着祝远诚的肩膀,恳切地说。 看样子,堂兄要请自己帮忙的还不止一件事,祝远诚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了。他认真地点点头,答道:“哥,你放心,这件事,一定会出现在明天的报纸上。日本人可以制裁我们报社,不准我们卖报,但我们就算是自己贴钱,将报纸当传单发出去,也要让全上海的民众都知道这件事!” 第20页 祝远诚的目光比起几个月前,是明显地更加坚定,也更加沉稳了。祝翼鋮听着堂弟这番话,一种欣慰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个单纯善良、有些软弱的少年,如今是在慢慢长大。这样想着,祝翼鋮又说:“第二件事,可能更难一些,但是比第一件更重要。” “是什么事情?不管多难,我都尽力去做。”祝远诚回答。从祝翼鋮的眼神他也能够看出,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不仅不简单,而且很可能有危险。尽管如此,祝远诚仍然真心愿意为之贡献出一份努力。不仅仅因为祝翼鋮现在对他的信任,也不仅仅因为受到祝翼鋮热血的感染。促使他这样决定的,刚才那条消息应该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其实现在的祝翼鋮,也不像几个月前那样冲动和固执了。他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下,才说:“我们以后,应该还有很多传单要发,这就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来印这些传单。原来的传单都是在商会王晓籁会长的帮助下,就在在难民区偷偷摸摸印刷的。可是这样的话,既不安全,也不稳定。” 说到这里祝翼鋮顿了顿,继续道:“远诚,你现在的住处在租界里,你又是有地位人家的少爷,一直都很低调,在日本人眼中应该是最理想的‘顺民’。你愿意掩护他们吗?”他热切地晃了晃祝远诚的肩膀。 祝远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哥,我愿意掩护他们,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说出这句话之后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对了,哥,我觉得你比我更有能力。要不然你也搬过来住,正好可以领着他们一起。” 祝翼鋮正要回答,祝远诚却没有停下,继续由衷地说:“你写的那些传单,有的我也看过,还有的民众甚至拿了传单送到报社来,希望我们能够登在报上。只是我们迫于各方面压力,一直没能这么做。”他看了看祝翼鋮,补充道:“但是这一次,国军仍然坚守四行仓库的消息,我们一定要登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 “远诚,我不能住到这边来,我还要和我的教授还有同学们住在一起。”祝翼鋮紧紧抿着嘴思考了一阵,认真地说,“因为这些天来我除了做医疗工作,也参与了爱国宣传。而且你知道,有不少的宣传稿,就是我写的。我不想把日本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这样不仅对你不利,也会威胁到我们秘密印传单的同志们。” 虽然会来专门进行印刷工作的,都是一些童子军,很多还都是少年甚至孩子,祝翼鋮还是郑重地用了“同志”这个严肃而成人化的词彙。在他眼中,这些为了民族存亡而勇敢地奔波在抗日战线上的孩子们,甚至远远胜过某些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人。 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堂兄的话,祝远诚也点了点头:“哥,你说的有道理。我个人倒是我所谓,但是印刷工作的保密,的确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我想和报社里的同事说说这件事,也许我们下了班之后,也能有人来帮助他们一起。”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毕竟我们都是办报纸的,也许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二十多年来,这是祝翼鋮第一次用带着尊敬和欣赏的目光,像看着一个同龄人一样,正眼直视着祝远诚。他用力地拍了一下祝远诚的肩膀,带着一点敬意地说:“远诚,谢谢你愿意帮助我们。” 或许堂兄的态度太正式,祝远诚受到感染,也不自觉地换为肃立姿势,挺直腰板,诚恳地答道:“哥,看到你们这样热忱地支持抗战,我其实很惭愧,因为我能做的,比起你们来说还是太少了。我只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我所能去协助你们。” 说到要帮助祝翼鋮他们,祝远诚又想起一件事来,突然开口问道:“对了,哥,我突然想起来,咱家在上海商界,还是有一些人脉的。我们也许可以去找他们,从我们家族交情和民族大义的两方面,说服他们捐一些钱物,支持前线的国军。” 祝翼鋮再次拍拍祝远诚的肩膀,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远诚,一个多月不见,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旋即他却又皱皱眉:“这方法当然是好的,不过,恐怕只能你一个人辛苦一点,自己去见他们了。”祝翼鋮看了看祝远诚不解的目光,解释道:“我不想去找他们,一方面因为我当年是离家出走,就算是宣布和他们这个群体决裂;另一方面,其实我也不希望和祝家还有联繫的人,知道我的行踪。” 对祝翼鋮的解释,祝远诚深表理解。他于是点点头:“好吧,这几天我去见见他们,和他们谈谈。”说着他又探头看看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祝翼鋮,道:“我一定不会透露关于你的任何信息。” 听了祝远诚的话,祝翼鋮突然觉得,因为自己和家里闹矛盾而隐隐有些疏远的兄弟手足之情,却因为国难当头的生死存亡之际,因为共同的爱国热情,和青年所特有的热血、赤忱和行动力,而重新变得近了。他感激地看看祝远诚,道:“远诚,谢谢你!我为从前对你有过的那些偏见和不公正评价道歉。” “哥,别这么说。”祝远诚有些惶恐,连忙道,“其实离开北平的时候,我还从来没想过我也会有投身于抗日的这一天。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就只能躲在一个相对平静的地方,敷衍度日,等到时局平静了再说。可是你和孟芸倩、杨惠敏还有所有童子军的行为,让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第21页 说到这里,祝远诚因为激动,唿吸有些急促,手也微微颤抖地握起了拳头:“那时我有同学去保定投奔了二十九军,其实我很羡慕他们,可以从军报国,亲手向屠杀我们同胞、侵犯我们中华民国的日本人讨还血债。可是我既没有那个勇气,也没有那个魄力,只能在后方一边报导着前线那些血性的事迹,一边惭愧于我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提到那些从军的同学,祝远诚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话锋一转,问祝翼鋮:“哥,其实就在刚刚听说上海开战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参军的。”他停了一下,言语中带了些羡慕的口气:“你这么强,国军一定很需要你这种优秀、勇敢又专业的军医。” 祝远诚本以为祝翼鋮会讲出什么没有参军的理由,却不料祝翼鋮眼睛一亮:“远诚,你说的对,我怎么一直都没想到!我每天都在为民众医病疗伤,同时一边抱怨民众自私,一边又埋怨缺乏医药。我怎么就忘记了,与其说在后方喊这些,不如我自己走上战场,作为一名军人,捍卫国家,抵御外侮。” 这样说着,祝翼鋮突然一仰头,坚定地说了一句:“我会参军的!不过不是做军医,我觉得我想到了更好的消灭敌人的方法。”他一边说,一边有些自负地扬了扬嘴角,向祝远诚一笑。祝远诚有些疑惑,却没有多问,只是用力点头:“哥,不管你是想去做什么,我都相信你一定行。我都支持你。” 13、以暴制暴 更新时间 2011-04-06 13:25:54字数 3154 祝翼鋮所想到的,其实应当说是有些剑走偏锋。 如果是参军,无论加入战斗序列还是当军医,祝翼鋮其实都有些担心,自己的性格能否真正适应得了军旅生活。毕竟穿上了军装,就意味着有命令要服从。可是这个青年最痛恨的就是“服从”,他自由散漫惯了,又喜欢固执己见,喜欢钻牛角尖,似乎对于军营,其实并不十分合适。 不过,他想起了微生物课本上曾经提到过,在医学史上,西元八世纪的欧洲就曾经有过用麦角菌使城里的小麦受到感染,出现饥荒,以辅助正面攻城战的记录。而利用感染了鼠疫或者霍乱的尸体和其他污染物攻击敌人,使敌人因患病而丧失战斗力的先例,似乎也有过记录。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考虑,利用类似的方法来攻击日军? 诚然,祝翼鋮心里也明白这种做法有违人道。可是他同时却有些偏激地认为,日本兵武力侵略中华民国,掠夺土地、屠戮平民,早已经超过人伦的底线。既然如此,那又凭什么要求他和日本人讲什么“人道”。人道的对象是人,不是狗日的强盗侵略者。 可是除了日本人,还有一方面是祝翼鋮不得不考虑的,就是民众。以他的专业知识,当然清楚地知道病原菌是绝对不偏不倚,它们不会因为谁的主观意愿,就会去感染特定的某一类人,却放过另一类人。就算是事先做好防护措施,也难保在攻击过程中,不会有中国民众发生感染。 祝翼鋮想到这里,又有些犹豫了。民众毕竟无辜,如果为了抵御外侮,却反而让自己的同胞陷于疫病当中,便违背了卫国救亡的初衷。如果将民众从东洋禽兽的屠刀下解救出来的代价,却是让他们陷病痛和对传染病的恐慌当中,那无疑是无意义、甚至比直接投降更加残酷的行为。 热血青年的思维碰到“投降”这两个字,突然又如触了电一般,勐地一个激灵。这些民众虽然无辜,但是就全无可恨之处吗? 他才不这么认为!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八一三当年便因为几句话而揪住背头男唇枪舌剑穷追勐打,更不至于后来在医疗区,三天两头当着病人的面愤怒地摔东西了。而因为病人的几句话便拂袖而去,丢下病人的事情,当然也不应该发生。 因此,祝翼鋮对民众,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好感。虽然他也遇到过主动提出应该将有限的医疗资源尽量支援前线国军的中年人,并且也确实被这样的言论感动了一下,可他看到更多的现实,却还是让他失望和愤慨。 除了不断听到病人因为没有得到政府赔偿而对政府的抱怨,或者骂骂咧咧地诅咒,愤懑地讲“不如投降”一类话之外,祝翼鋮最常见到的,就是每天吃饭的时候,都有许多人拿着碗,在大号饭锅前挤来挤去。乱闹闹的人群一边纠结排队的次序,一边又愤愤不平于诸如“为什么前面那个人比自己多得了十几个米粒”一类问题。 每天目睹着这种状况,自然不可能指望这个有些愤世嫉俗、而且经营意识强烈的小青年会对民众有什么好印象。虽然孟芸倩、杨惠敏、林晚她们那些童子军的行为让他发自内心地敬佩和支持;虽然前几天的募捐让他觉得中国的未来也许不是那么无可救药;虽然还有八百壮士留在上海死守四行仓库的消息如同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可是这些,都还是无法改变他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对庶民的偏见。 祝翼鋮咬了咬牙,带着这样先入为主的偏见,如果说让他在民众的恐慌和抗战的艰辛当中选一个,他还是会选择前者。虽然他并没有反人类的倾向,却还是冒出了这样一个激进的想法。 这个热血青年从来不顾惜自己的生命,而且喜欢标榜自己要“为全人类做贡献。”可是这一次他似乎是忘记了,一个因为某个被公认为正义——比如救国——的动机而不惜牺牲己身的人,别人会崇仰和尊敬他;可是包括一贯自视甚高的祝翼鋮在内,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决定无辜旁人的生死。 第22页 短短几分钟之内,祝翼鋮心中想着这些,表情也随着心中所想几次变化。祝远诚看到堂兄的神情,却不知道他的想法,还以为他只是在考虑参加国军的事情。因此他虽然意识到祝翼鋮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也没有多问,只是看着祝翼鋮的表情变化,等他想说的时候自己说出来。 兄弟两沉默了一阵子。祝翼鋮下意识地攥着拳头,手上的青筋微微凸起。祝远诚一边开始整理从报社带回来需要校对的稿件,一边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不等祝翼鋮说话,他又开口道:“对了,哥,如果你真的想要加入国民革命军,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祝翼鋮闻言,颇感兴趣地看着祝远诚。如果祝远诚的意思是说,有能够现在联繫上的国军军官,那他就可以直接去找到对方提出自己的构想了。这样做无疑可以节省很多时间,而战场上,时间就是最有力量的利器之一。 “昨天我们报社得到消息,国军有位参谋长留在了上海,就住在法国租界里面的伟达饭店。只是因为不想引起日本人的注意,这消息我们就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打算在报上登出来。”祝远诚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听了堂弟的话,祝翼鋮不由得眼睛一亮。以他的目的看来,面对一位参谋长,要比面对师长、团长等等纯战斗序列的军职指挥官更加适于交流。尽管生物武器属于非常规武器,祝翼鋮却对自己的思路有充分的信心,坚持认为自己的想法可以成立。他再次伸手抓出祝远诚的肩膀勐烈摇晃了几下,追问:“你确定?他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祝远诚努力回忆了一下,答到:“是孙元良将军八十八师的参谋长,名叫张柏亭。我们也只知道他住在伟达饭店,具体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他突然停住了,有些迟疑地看了看祝翼鋮,道:“可是,听说伟达饭店是社会名流聚集的地方,一般民众,恐怕会被保镖拦在外面不准进,更别提找人了。” 这样一说,祝翼鋮咬了咬嘴唇,又沉默了下来。祝远诚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下,揣摩了一下祝翼鋮现在的心情,才有些犹豫地试探着说:“哥,其实,北平祝家的大少爷,是能够会被允许入内的。”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便闭了嘴,有些忐忑地等着祝翼鋮的反应。他以为堂兄一定又会暴怒起来。 可是这一次,祝翼鋮却表现得格外冷静。他只是皱了皱眉头,语气稍有点凌厉地反问了一句:“是吗?”便抿着嘴,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根据祝远诚对哥哥的了解,他对一件事情露出这种表情,通常就说明他对这件事情已经表示了妥协默许,虽然心中可能仍有不情愿。祝远诚有些意外,就在他刚来上海的时候,祝翼鋮还表现得极其坚决,绝不肯和家里发生一点联繫,更别说住在自己拿家里带来的钱租下的公寓当中了。 想到公寓,祝远诚又忍不住想到,祝翼鋮会主动来找自己,拜託自己帮忙,并且想要用这公寓当做童子军印刷传单的“秘密基地”,确实出乎自己的意料,让他不免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看来,堂兄的性格,经过这一段战乱的磨砺,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 看祝翼鋮没有如自己担心的那样暴跳,祝远诚就忍不住又问出了一个从祝翼鋮进来,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对了,哥,我记得你以前坚决不肯住到这边来,就是因为你说我租下它的钱,大伯、伯母还有我父母和日本人沆瀣一气,赚来的钱,你嫌它脏。可是又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呢?” 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祝远诚的语气仍然有些惶恐。他没有把握祝翼鋮会不会又因为这个问题而发火,可如果不问出来,他又实在太想知道。如果只是因为被四行仓库勇士的壮举所振奋和震撼,似乎又不足以让一个如祝翼鋮般固执的青年学生思想发生这样大的转变。这问号憋在脑子里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受。 祝翼鋮却依旧完全没有生气,反而认真地看了看祝远诚:“因为我现在想通了。上海滩也有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做过很多为我们所不齿的事情。也许有的人为了利益,甚至暗地里还在和日本人做交易,这些并不是我们有能力改变的。但是孟芸倩她们去募捐的时候,他们一样很积极。而用他们捐的钱,童子军也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对堂弟的问题,祝翼鋮并没有正面回答,但是祝远诚却听懂了。他点点头,突然忍不住想要拍拍祝翼鋮的后背,却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只是诚恳地说:“哥,我明白了。你去找张柏亭参谋长吧,这里就交给我。我明天就能找到同事,一起来给这些爱国又聪明勇敢的童子军帮忙。” 祝翼鋮就像面对同龄人那样,郑重地握了握祝远诚的手,兄弟两便道了别。祝翼鋮踏着微微瀰漫的暮色,回到了他现在的住处。 14、回归现实 更新时间 2011-04-07 14:24:05字数 3162 回到难民区,祝翼鋮才感到自己刚才被一种热血鼓舞着,用了比平时少了许多的时间就走完了这段路。而这种热血,现在还在沸腾,丝毫没有下降一点温度。他回来之后没回医疗区,也没回住处,却开始寻找孟芸倩,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祝远诚准备和报社的同事一起来帮助他们印传单的消息。 第23页 可是在童军经常活动的区域转了几圈,他却仍然没有看到孟芸倩。明知道等晚上她回宿舍就一定能见到,毕竟童子军的宿营区和医疗区并不远,可祝翼鋮还是恨不得能使出个什么法术让孟芸倩马上出现在他面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就是急切地想要早点告诉她,哪怕早一分钟也好。 然而祝翼鋮还没遇到孟芸倩,他的找人行动倒是意外终止了。不知从哪里过来的许诗虹打断了他。 “祝兄,你在找人?要我帮忙吗?”许诗虹打了个招唿,便热情地问。不知为何,祝翼鋮却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没有,只是随便转转。”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找孟芸倩,可又想不清这个强烈的想法是从何而来。 许诗虹对祝翼鋮的印象,还是那个坦诚直率、没有一点个人小秘密的学长。因此她对祝翼鋮的话也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带着点惊喜地说:“真巧,我也是因为在家里实在有些无所事事,憋得难受,才跑出来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祝翼鋮笑着点点头,毕竟在燕京大学,他们曾经在学生会非常愉快地合作过两年。许诗虹显然也记得这些,便又提起了学生会的一些往事。祝翼鋮听着,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青葱岁月,一时间,便暂时将找孟芸倩的想法放了一放,和许诗虹一起怀旧,聊起当年燕大那些青青校树萋萋庭草,和那时的飞扬青春。 聊着聊着,许诗虹突然提起了当年也在学生会共事过的一个同班同学,那时她们还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当祝翼鋮问起那学妹近况的时候,许诗虹却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道:“她呀,被胡适先生的理论所影响,钻故纸堆,专门考据去了!” 许诗虹的语气是毫不掩饰的不认同,甚至还有些为了突出她自己,而特意加上去用作修饰的厌弃。她一边说,一边还故作忧国忧民地摇着头,嘆了口气:“唉,记得当年,她的功课也并不突出,没想到后来却会钻进故纸堆里,挖掘那些没用的古董。不仅如此,还将那句什么‘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挂在嘴边上,在燕大四年,她真是白读了。” 听到许诗虹这番话,祝翼鋮虽然和那位同学并不能算熟悉,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反问道:“怎么是白读了四年?难道对待学术,不应该就是这种态度吗?” “应该……不,不,我是说,对待学术认真当然是好的,只是……”许诗虹本来是想寻找和祝翼鋮的共同话题,可是显然她对祝翼鋮还不够了解。因此,她才没料到这个貌似激进的热血青年,原来也是个学术青年。许诗虹忙企图解释自己刚才的言论,然而“只是”了半天,却还是没能讲出一句能够自圆其说的话来。 所幸祝远诚突然有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终止了这有些尴尬的场面。许诗虹和祝远诚虽然认识,也曾经在燕大学生会共事过,并且也都从祝翼鋮这里知道,对方也在上海。不过他们两在上海见面,倒还是第一次。祝远诚有些惊喜地喊了一声“虹姐”,许诗虹也放下了刚才和祝翼鋮的话题,对祝远诚微笑着热情回应。 祝翼鋮看到祝远诚,注意到他显然是急匆匆赶过来的,便也忘记了刚才和许诗虹正在谈论的事情,转向祝远诚。疑惑地打量了堂弟几眼,祝翼鋮有些奇怪地问:“远诚你怎么突然过来了,还这么着急,有什么事情吗?” “哥,我是突然想到,明天就要开工的话,也许我今天应该和她们见见面。”虽然算是地下工作,对于自己一直当亲姐姐看待的许诗虹,祝远诚并无顾虑,直接说了出来。而一旁的许诗虹突然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祝远诚的神情中,多了许多沉稳成熟,而那种坚定认真的目光,和他的堂兄祝翼鋮愈来愈相似。 许诗虹看着祝远诚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祝远诚却没有留意,只顾着对祝翼鋮说:“我想明天我们报社一登出国军仍然留在上海抗日的消息,很可能就会被日本人盯上。而这种可能性,应该让童子军知道,并且心中有数。而且我想,我们最好能约定一个什么暗号。万一我们真的被日本人盯上,也要有个应变的办法。” 祝远诚一边想,一边说着。祝翼鋮的目光也渐渐凝聚起来,抿着嘴,连连点头。 他们正说着,可巧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祝大哥,许姐姐,你们都在啊!”祝翼鋮闻声转头,正好看到孟芸倩、林晚、吴子佳还有小楠四个人一起走过来,问话的正是他刚刚一直在找的孟芸倩。 一看到孟芸倩,祝翼鋮一下子又想起刚才一直在想的事情,连招唿都没来得及打,就急忙说:“芸倩,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堂弟祝远诚,也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因为北平沦陷所以才来南方的。”孟芸倩友好地微笑着伸出手,祝远诚礼貌地握了一下,笑道:“堂兄每次提到你们这些童子军都赞不绝口,你们的大名,我可是如雷贯耳了。” 祝远诚的话让孟芸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祝翼鋮又连珠炮般地开口:“芸倩,还有林晚,我记得今天下午的时候你们还说起印传单的事情。”林晚和孟芸倩一起点点头,旁边的小楠插嘴道:“对呀,她们也和惠敏、子佳还有我说了,我们还有何策、小魏都愿意做这项工作,只是印量这么大,要去哪里印才好,我们正在发愁呢。” 第24页 “我找你们半天了,就是为的这件事!”祝翼鋮有些兴奋,忙问:“现在有什么解决办法吗?”孟芸倩皱了皱眉,抿着嘴有些为难地摇摇头。 吴子佳和小楠互相看了看,也沉默着没说话。林晚在孟芸倩旁补充:“正在想办法。何策和魏鑫桐去商会那边找人帮忙了,惠敏说去找英军试试,不知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说着,她突然抬起头带着些期待地看着祝翼鋮:“祝大哥,你刚才说找我们就是为这件事,莫非你有什么办法?” 祝翼鋮转身指了指祝远诚,道:“远诚现在住在租界内的公寓里,只要你们能够弄到印刷设备,就可以去他那里开始印。他在报社工作,也可以帮助你们。” 听着着祝翼鋮的话,孟芸倩、林晚、吴子佳和小楠都不由得惊喜地蹦了起来,拍手叫嚷着“太好了!谢谢!”祝远诚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点点头,道:“其实是我们这些大人该对你们童子军说声谢谢呢。国难当头,我们却什么都不能做,反而是你们在后方募捐、宣传、鼓舞士气,真的让我们很惭愧啊。” 他们谈得太热烈,便忘记了一边许诗虹。许诗虹插不上话,看看他们是打算对这个话题进行深度讨论,她的目光闪烁了几下,便转身走了。而这两个青年学生和四个女童军,因为讨论得过于投入,竟然谁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许诗虹已经悄悄地不辞而别。 印传单和工作,主要是有林晚和吴子佳负责。于是祝远诚就和她们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以及交流暗号。比如说如果祝远诚住处窗口挂着半开的蓝窗帘,就说明是安全的,她们可以过去;反之就说明,可能被日本人留心,要小心行事。如果窗台上摆上了盆栽植物,就说明他所在的报社和祝远诚都已经被日本人注意到,她们就要赶快离开。 林晚和吴子佳认真地记下了这些暗号约定,又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才点点头。孟芸倩看着祝翼鋮,突然问他:“祝大哥,我记得你以前曾经说过,绝不会住进用家里从北平寄来的钱租下的公寓。可是现在,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呢?” 孟芸倩的眼神中有点俏皮,但更多的是好奇。这个有些倔强的女孩子,若想知道答案就会一直追问,不像祝远诚那样担心祝翼鋮会发火。而祝翼鋮因为已经被祝远诚问了一次,再次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也不觉得意外,便又将对祝远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祝翼鋮说话的时候,孟芸倩认真地听着,表情专注。林晚、吴子佳和小楠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过来,这些活跃在上海租界里的童子军,似乎都很喜欢听祝翼鋮发表各种言论,不管那言论有多激进,也不管祝翼鋮可能过几天就会推翻自己前几天说过话——被推翻的多半都是有些过于偏颇的那些。 “为了抗战,为了中华民族,个人的清高或者所谓‘气节’,暂时都可以看得不那么重要。国难当头,必定是以身许国,我又何苦为了维持我个人的某种并无实际作用的姿态,而让可以用于民族救亡的资源白白浪费呢?”祝翼鋮说完,诚恳而有些惭愧地看了看旁边的祝远诚。 15、手术刀也能杀敌 更新时间 2011-04-08 11:17:19字数 3181 祝翼鋮一番话说完,孟芸倩、林晚、吴子佳和小楠都不约而同地为他鼓起掌来。孟芸倩对他比了一下大拇指,用鼓励的语气说:“祝大哥,你说得太好了!”顿了顿,她又道:“祝大哥,你说得真对。我们女童军当中的杨惠敏,也有类似的经歷。” 孟芸倩边说边环顾四周,她的三个伙伴都一起点头。祝翼鋮和祝远诚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看着她,她于是继续说下去:“杨惠敏的家在镇江,家里有些家产。前两天她的父亲来上海想要带她回去,说是上海乱,镇江不乱,要她乖乖地躲回乡下,还是当个小姐,不要再抛头露面。” 还没等孟芸倩讲几句,祝翼鋮便忍不住哼了一声,冷笑道:“又是一个这种的家长!难怪中国人一个个都是那副德行,从小都被迫接受这种教育,长大了又能有什么好?唯有年轻人都和这种长辈决裂,自己闯出去,中国未来方有希望……”祝翼鋮还没有感慨完,祝远诚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哥,先听她说完吧。” 祝翼鋮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打断别人确实有些不礼貌。他歉意地看看孟芸倩因为被他这一番言论打断而显出的一点不知所措的申请,忙说:“对不起,芸倩,你继续说,我不是故意想要打断你的。” “杨惠敏的父亲想带她回镇江,如果她不回,就用绳子捆她回去。”孟芸倩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下去,“可是惠敏不肯,就和她的父亲不厌其烦地讲抗日救国的道理。小楠也帮她一起,还举出她自己的例子,说明抗战,其实距离每个人都并不远。最终惠敏的爱国之情打动了她的父亲。杨大伯不仅不再坚持,反而主动捐了钱和大米来支持我们。” 听了孟芸倩的叙述,祝翼鋮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孟芸倩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话锋一转,又对祝翼鋮道:“惠敏现在应该还在苏州河一带观察情况。祝大哥,在这一方面,你和惠敏,都是好样的。”说着,还带着鼓励地朝祝翼鋮笑笑。 第25页 祝翼鋮回过神来,也回报了一个笑容。他看了看天色,道:“现在也不早了,不如我们今天就先这样定,明天就可以正式开始。”说着,祝翼鋮又转向祝远诚:“远诚,你先回到你的住处吧,明天有事再联繫。” 祝远诚点点头,又想着四个女童军挥挥手,转身轻快地离开了。孟芸倩俏皮地一笑,突然立正,向祝翼鋮敬了个童子军礼。祝翼鋮还没反应过来,林晚、吴子佳和小楠三个也纷纷立正敬礼。祝翼鋮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摆手:“那个,没什么别的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你们也回去吧,明天见!” 辞别女童军回到住处,祝翼鋮的热血,仿佛仍然在澎湃。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思考第二天的安排。按计划,今天晚上杨惠敏就可以探出四行仓库守军需要什么物资的信息,而孟芸倩她们就可以开始兵分两路,一部分去募捐,一部分则负责继续向民众进行宣传。 等到明天下午祝远诚下了班,林晚和吴子佳,也许还有别的童子军,就可以去祝远诚现在的住处,开始大批量印刷传单,而祝远诚和他的同事,也可以帮她们一些忙。而至于他自己,祝翼鋮想了想,他明天就应该去法租界的伟达饭店,找到张柏亭参谋长,提出他关于生物武器的建议。 主意既定,祝翼鋮便放下了所有的犹豫不决。他随手抄起手边的一支笔,咬了咬牙,又开始写起一篇铿锵澎湃的演说稿来。当天晚上,祝翼鋮又和前几天一样,已经到了凌晨才放下笔,揉着已经有些滞涩的眼睛去睡觉。 尽管前一天晚上睡得很晚,祝翼鋮早上起床的时候,却因为想到今天要去找张柏亭参谋长而有些兴奋,反而显得比昨天更加精神些。他一大早就去童军那边找到了孟芸倩,将昨晚写好的稿子交给她,又忍不住和她说起了自己今天的安排。当然,这小姑娘有些认死理的地方,祝翼鋮是领教过,也颇为明了的,因此他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具体想法。 听说祝翼鋮要去参军,孟芸倩显然有些惊讶,毕竟就在昨天,她还有幸听到他带着满满不屑的情绪,讽刺起国军的撤退。孟芸倩只觉得,看来八百壮士的事迹,对祝翼鋮的鼓舞真的很大。既然如此,这个热血青年若果真到了军中,或许能给军队带去一些正面的力量也说不定。这样想着,孟芸倩伸出手,由衷地说:“祝大哥,祝你好运。” 祝翼鋮握了握孟芸倩的手,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的手很温暖。这种温暖不同于他自己那种激盪的热度,却更为温和,有一种能够融化人心的温度。不过祝翼鋮不知道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带着从他那青年的心脏泵出的热力,也给了孟芸倩坚持的力量。 杨惠敏和林晚在孟芸倩的身后喊她,准备一起去找王晓籁会长,想办法为孤军筹集他们需要的压缩饼干、蒸馏水还有手电筒。孟芸倩回头应了一声,向祝翼鋮敬了个童子军礼,便转身跑开了。 目送着三个女孩子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祝翼鋮咬了咬嘴唇,转身朝法国租界走去。这一次,他决定放下自己从前一直坚持的所谓“原则”,也没有像最初那样钻牛角尖。伟达饭店门口的警卫确实尽职尽责,而事实上,这也是祝翼鋮自从来到上海之后,第一次主动承认自己是北平祝家大少爷。 虽然警卫也想不通在上海的国军军官和在北平的新兴资本家能有什么关系,但也不过是象徵性地简单问了几句。随后,祝翼鋮便顺利地进入了伟达饭店,并且终于找到了张柏亭下榻的房间。 张柏亭参谋长穿着一身白色便装,正靠在窗口,注视着不远处四行仓库的情况。对于这个不速之客,他不免有些诧异。而这地方也是上海抗战指挥部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张柏亭下意识地摸摸贴身藏在衣服里的手枪,警觉地问:“小伙子,你找谁?” 祝翼鋮大概还没有意识到可能会发生的危险,或者意识到了也没有当一回事。他上前一步,坦坦荡荡地回答:“您好,我是国立上海医学院研究生祝翼鋮,我有事情想找张柏亭参谋长说说。” 听到这个青年自报家门,张柏亭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租界和难民区的事情,都能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他这里。“祝翼鋮”这个名字,他也听说过一点,知道童军们用来鼓舞人心激励士气号召民众抗日救亡支援前线的宣传稿,有不少都出自这个青年学生之手。 “进来吧,请坐。”张柏亭指了指茶几边上的椅子,自己也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祝翼鋮回身关上门,礼貌却不卑不亢地坐好,张柏亭和悦地问:“年轻人,我听说过你,你是个有爱国心的好青年。今天来找我,有何贵干?” 祝翼鋮听张参谋长说他听说过自己,不由得有些意外。不过他没有多想,直入主题:“张参谋长,作为一名中国青年,我痛恨那些侵略践踏我们国土的日军。”这也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郑重地说自己是中国人。当然,他以前不说,也不代表他不爱国,只是中国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落在他有些偏激的眼睛里,就酿成了失望。 张柏亭看着眼前的中国青年,认真地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祝翼鋮略略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作为一个中国人,看着我们的国军在日本人的步步紧逼之下节节败退,我感到心痛,感到悲愤。而作为一名医学研究生,我想我们也许有更好更迅速的方法,来结束这场战争,让侵略我们中华民国的豺狼,自食恶果。”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我们这些医学学生,也并不是只能在后方做医疗工作,我们同样可以成为杀敌的利器!” 第26页 紧接着,祝翼鋮便将他对于生物武器的那些设想,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张柏亭和祝翼鋮的专业隔得有些远,他便尽量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生物武器的思路和原理机制,同时也尽量清晰浅显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听完祝翼鋮的叙述,张柏亭微微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小祝,看得出来,你不仅是个爱国的好青年,也是一个有思想、有基础的优秀学生。”祝翼鋮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有些疑惑地盯着张柏亭等待下文。 “有你这样的爱国青年,是我党国之幸。”张柏亭接收到祝翼鋮目光中的不解,便拍拍祝翼鋮的肩膀,道。紧接着话锋一转,又说:“中华民国需要军人,也需要你这种人才。你现在身为学生,仍当以学业为重。战场上的事情,毕竟还有我们军人在浴血。” 张柏亭说着,又一次抬头看了看祝翼鋮。见对面的热血青年一脸倔强地摆出一副不服气的表情,他又说:“如果你这的想要投笔从戎,为民众和党国流血流汗,也可以直接应召入伍,或者报考军校。”他顿了顿,由衷地说:“像你这般优秀,一定能够考取,并且以优异成绩毕业的。到那时,你就能以身许国酬壮志了。” 16、舆论与人道 更新时间 2011-04-09 10:34:10字数 3116 张柏亭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祝翼鋮却不以为然。就在参谋长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只是出于礼貌才一直没有插嘴。等张柏亭话音一落,祝翼鋮便脱口反驳:“不,参谋长,我不是为了我个人的什么志向才来找您!”如果单纯为个人理想的话,那么他应该已经在海外,并且此生不再回国了。 祝翼鋮说着,有些激动起来:“我是不愿看到东洋禽兽在我中华民国的国土上猖狂,才会想到要以这种方法,快点结束战争!”说到这里,祝翼鋮忍不住“蹭”地站起来,似乎忘记了他对面的人是谁,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不觉间竟用上了雄辩的语气。 “日军的武器比国军不知强过多少,即使两个月前的笕桥空战国军占了上风,也并不能就改变我们武器不如人的现状。而且日本国内除了极少数人之外,都是上下一条心,男人争先恐后上战场送死,女人也义无反顾地主动充作军妓。”这些内容,都是祝翼鋮零碎从留过东洋的同学或者医疗区的民众口中听说的,他也不知确切真假,便一股脑说了出来。 “而我国呢?”祝翼鋮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有些暴躁,碍于张柏亭参谋长正看着他,他竭力忍住发火的冲动,然而已经开始话里带刺:“从八一三日军开战那天起,我就有幸看到了我国国民的种种丑恶嘴脸!”祝翼鋮冲动之下,将他这些天看到的那些国人丑态,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参谋长面对祝翼鋮尖刻的抨击,却始终面容平静,不动声色。等祝翼鋮终于说完了,他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反问了一句:“你真的认为,我们中华民国炎黄世胄,已经完全没有希望没有未来了吗?” 经过刚刚那一番批判,将心中郁积的那些愤懑发泄出去,祝翼鋮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情绪似乎平静了许多,也不再像原来那样充满怒火了。他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张柏亭这个问题,才发觉如果自己真的如他原来以为的那样,对中国完全失去信心的话,那么他显然也不会那样积极地帮助童子军,更不会在今天来找张柏亭了。 想到这里,祝翼鋮终于努力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认真地说:“参谋长,我想,大概我一开始就是被自己的愤慨所影响,您这一问,我才真正发觉,其实我还是对中华民国抱有希望的。”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从前的偏激,张柏亭闻言,赞许地点点头。 祝翼鋮没有再说话,却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张柏亭嘆口气,觉得这时候可以对这个青年学生说了,便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们青年的爱国之情,就是我们党国最宝贵的财富。只不过你刚才说的方案,确实不能用在战争当中。” “为什么?”祝翼鋮的问句脱口日出,“如果是因为人道,那日本人的行为又算什么?对人类才讲人道,对嗜血的畜生还讲人道,那是妇人之仁!”说到这里,刚刚才有些平静的祝翼鋮,再一次显出了激动的神色,双手也下意识地在空气中用力一挥。 张柏亭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祝翼鋮,倒没有觉得他这样的态度是对自己的冒犯。参谋长温和地对祝翼鋮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来。见祝翼鋮并没有坐下的打算,他便不强求,只是语气平和地说:“年轻人,这种武器的不人道,并不取决于使用的对象,只取决于武器本身的特徵。” 祝翼鋮仍然不服,正欲反驳,张柏亭却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听自己说完:“我们的国军以必死的决心留下来,是为了争取时间让国际联盟调查团认清日军残暴侵略的真相,也让世界都看到我中华民国抗战到底的决心。通过这些,来争取国际舆论上的支持。” 说着,参谋长停了一停,朝窗外看了一眼,又说:“我们的弟兄们在留下来的时候,就知道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四行仓库原本只是上海市仅剩的一座孤岛,想要凭这一个点,牵制或者消灭多少日军,都是不可能的。想要让他们守住那里打退日军,更是不现实的妄想。” 第27页 张柏亭说着,脸色一下字变得极其凝重。祝翼鋮也被这突然严肃起来的气氛所感染,不由自主地站直,立正,表情也从刚才的愤怒与激动,转变成了郑重认真。 “所以,这就是他们留下来的唯一目的。为了这个目的,战士们早已置生死与度外,而他们的负责人谢晋元团长,已经给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留下了了诀别的遗嘱。”张柏亭站起来,目光凝聚在了窗外的四行仓库:“为了这些人牺牲得有意义,任何有悖于人道主义的事情,国军决不能做。” 虽然祝翼鋮也明白四行仓库大概会是个什么形式,可是这番道理,他却仍然抱着些自己偏执的看法,不肯接受张柏亭的说法。张柏亭看出这一点,又转过头来,轻轻拍拍祝翼鋮的后背,诚恳地说:“祝翼鋮,你很有才华,头脑也很清晰。如果你报考军校,一定能够做出一番事业的。” 热血青年咬着嘴唇没说话。张柏亭顿了一下,看看祝翼鋮的表情,又说:“或者你也可以来国军当中,做个军医。不管怎样,我都代表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欢迎你。”没等祝翼鋮回答,他又补充道:“你这样的青年人,就是我党国的希望和未来。” “这话,我堂弟也说过。”祝翼鋮听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离开北平之前,祝远诚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不由下意识地说了出来。张柏亭笑笑,道:“他说的没错。”同时鼓励地看着祝翼鋮:“或者你也不一定要从军。继续你的学业,将来你也一定能够有一番建树,一样可以成为为中华民国的中流砥柱。” 祝翼鋮听着参谋长的话,表情似乎有些纠结,让他这就放弃自己原有的想法,一时半会儿之内显然有些困难。他的咬着嘴唇,沉默了大概一分钟,突然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参谋长,坦率地说,我觉得这种託辞有些伪君子的味道。” 张柏亭闻言,并没有生气,只是看了看祝翼鋮,微微一笑。祝翼鋮继续说:“我从来都没想到,就连国军的参谋长都会使用这种託辞,寄希望于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舆论’。如此说来,也就难怪国军节节败退,难怪民众对政府失望!” 这热血小青年的失望和偏执,完完全全地体现在了他的表情上。张柏亭没有说话,只是嘆了一口气。祝翼鋮愤而转身离去,不过即使情绪有些冲动,毕竟张柏亭还是坚持抗日的将领,他也并没有忘记竭力压抑着胸中的愤慨,礼貌地说了声“打扰参谋长了,告辞!” 离开伟达饭店,祝翼鋮不想回到医疗区,便索性在租界里随意走动。反正这段时间由于战争爆发制造了大量的难民,提着棍子的西捕也不像从前那样视华人为外星物种了。 祝翼鋮本来是漫无目的地四处转转,正巧遇到了出来办公事的祝远诚。祝远诚一见祝翼鋮,便热情地挥了挥手,问:“哥,怎么样,你今天去找张柏亭参谋长了吗?”祝翼鋮先是点点头,却不想说什么。祝远诚没看出他表情中的负面情绪,仍然满怀希望地追问:“怎么样,他一定很很欢迎你这样的人才加入国军吧!” “还能怎么样,我总算知道,号称是坚持抗战到底的国军将领,也一样是贪生怕死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祝翼鋮说着,嘴角牵出一丝不屑的冷笑。而说话的语气,也是冷冰冰似乎能将人冻僵。 听到这样一个回答,祝远诚不由得有些煳涂,疑惑地问:“哥,怎么了?他对你说什么了,让你有这么大的意见?”祝翼鋮将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堂弟,当然也包括自己的想法。 祝远诚听堂兄说起生物武器的构想时,不禁被吓了一跳。这种构想太出人意料,他不相信似的将祝翼鋮打量一番,忍不住有些惊讶地叫了出来:“哥!你……你都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对这个问题,祝翼鋮却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又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根据以前学过的东西,联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而已。”说着,他又勉强笑了笑,表情也从刚才有些忿忿然的神色平静下来,道:“远诚,你是出来办公事的,应该还有事吧。那我就不多打扰你,等你下班之后,有时间再说吧。” 兄弟两人只顾说话,却没有注意到距离他们大约十几米处,有一双贼熘熘的小眼睛盯了他们许久。那双小眼睛下面,是并无任何特徵的鼻子和嘴,只是上嘴唇那里的一撮仁丹鬍子看起来有些扎眼;而这副五官的主人身上穿着长衫,戴着一顶软帽,也似乎再平常不过。 这个人和一般路人唯一不同的,就是眼睛里两道鬼鬼祟祟的精光。直到路上这兄弟两人道别,祝远诚回报社而祝翼鋮也离开,那双眼睛才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17、忍耐不是麻木 更新时间 2011-04-10 12:10:17字数 3171 祝翼鋮辞别祝远诚后,又四处随意逛了逛,心情却仍没有什么好转。他心里有些莫名的压抑和烦躁,而这些却似乎并不完全来自于刚才张柏亭参谋长对他说的,那些被他贴了“伪君子”标籤的话。究竟是因为什么,祝翼鋮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他远远地听到一个清脆又很激昂的声音,在号召着所有上海市民团结起来,一起支持四行仓库的国军时,祝翼鋮心中的阴霾和沉重才散开了一点。他循声望去,正看到孟芸倩拿着一张稿纸在演讲,听那内容,应该就是出自祝翼鋮之手。杨惠敏、吴子佳和魏鑫桐则抱着简陋的募捐箱,在人群中奔走。 第28页 孟芸倩高昂声音和挺直的身影,在祝翼鋮心中的一片阴云当中,投下一丝微光。他忍不住快步走过去,站到了周围的人群中,和他们一起听这个女童军对日本侵略者字字血、句句泪的控诉,和她激动人心充满鼓舞的号召。 女童军的演讲,确实有着一种能激发出每个听众赤子般的的爱国心,并将之凝聚在一起的力量。祝翼鋮听了一阵,不知是因为被感染,还是因为他本就已澎湃,总之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开始剧烈地狂跳。而这时孟芸倩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讲话已经有些吃力,却还在坚持用最大的力气,将祝翼鋮写过的每一句话,都拼命地喊出来,喊得振聋发聩。 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热血也已在奔涌激盪,另一方面也因为听着孟芸倩嘶哑的声音,祝翼鋮不知为何有些心疼的感觉。当孟芸倩再也喊不出来,双手压着胸口开始咳嗽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冲上去,接着孟芸倩刚才的话,继续讲下去。他甚至不用拿稿,因为出自他手里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是被滚烫的战火烙在了头脑之中。 祝翼鋮朗声歷数日本侵略者在中华国土上的罪状,从东北到华北,从北平到上海。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讲述他所知道的、或是听说过的那些英勇事迹。东北的义勇军揭竿而起,拿着简陋的土枪甚至大刀,便冲上了抗日的战场;北平看似文弱的青年学生们,也从课桌前拍案而起,发起一波波抗议,犹嫌稚嫩的肩膀上,也义无反顾地扛起了救亡的重任。 他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甚至比刚才孟芸倩的演讲更加令人激动和振奋。孟芸倩在他慷慨陈词的时候,已经悄悄地退到了人群中和杨惠敏她们站到了一起。此刻,孟芸倩明亮的目光中带着些倾慕,躲在人群里,仰望着振臂一唿,便引起围观民众山唿海啸般云集响应的热血青年祝翼鋮。 演讲中的热血青年,也不时地用眼神追踪着人群中的孟芸倩。他或许还没有注意到她看着他时,眼神中含着的复杂内容,可他只要看着她,就会感到自己似乎充满了力量,和久违了的、对祖国、对中华民族的信心。而与此同时,祝翼鋮看着周围有的民众眼里似乎闪着泪花,他突然觉得,中国,决不会亡国。 中华不会亡,因为民众毕竟还没有忘记他们的炎黄血脉;还没有忘记或抛弃他们祖先留下的灿烂文化;还不愿在异族的践踏中跪在地上当亡国奴;还会为他们的祖国流下发自内心的热泪,并在这热泪当中,学会坚忍,学会奋起。 更因为还有无数青年和少年,或者如祝远诚在北平的同学相仿,投笔从戎,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或者就如他一般,用自己热血的温度点燃国人的復国斗志;或者就像孟芸倩、林晚、杨惠敏她们这些童子军一样,活跃在后方,顽强而积极地支援着前线浴血的军人;或者如祝远诚那样,谦卑而虔诚地支持军人和童子军。而这些青少年,正在成长为国家的中流砥柱。 祝翼鋮自己也愈发激动起来。他突然发觉,在以激昂的语言和响噹噹的文字号召着民众抗日救亡的同时,他自己也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东西。 这个热血青年,突然意识到,无论他曾经看到过多少让他作呕的“恶”,无论他的同胞有多少丑态落在他苛刻的眼睛里,他却不能抹杀或者否认他们与生俱来的民族之心、爱国之情。这种情感,已经融在每个炎黄世胄的血脉当中,无论贵贱,不分高低,不管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还是浑噩一辈子的庶民,都是一样的不可剥离。 不管他们有多么懦弱,都会记得这是他们的祖国;无论他们平时有多自私市侩,每个人的心里都封印着一个充满无私和理想主义的宝匣。而他,还有祝远诚,孟芸倩,以及全上海的童子军、和全国像他们一样的热血青年,他们所要做的,就是要直刺人们的心底,打开那些尘封的宝匣。 孟芸倩、林晚、杨惠敏她们站在人群中,不知不觉中听得也有些出神。直到祝翼鋮的演讲告一段落,他自己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时,人们才意识到,已经差不多中午了。女童军手中的募捐箱里,除了有纸币和铜板,还装了市民们从身上摘下来的首饰,甚至摘下的项鍊、撸的手镯。 祝翼鋮深唿吸几下,努力让自己从刚在的激动中平静下来。他不再继续演说,而是和童子军们打了个招唿,回到了医疗区继续去做义务服务。杨惠敏、林晚、孟芸倩和魏鑫桐收拾了一下募捐箱,便准备去找王晓籁会长。周围的人群也慢慢散开,混在人群外围穿着便衣的张柏亭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箱子里叮叮噹噹散落一地的的首饰和铜板,或许只能触动人的恻隐之心;而八百国军坚守四行仓库,以必死的决心证明中华民族抗战决心的事迹,却让闻者为之动容。听了杨惠敏的叙述,又接到了四行仓库里谢晋元团长和伟达饭店张柏亭参谋长分别打来的电话,王晓籁不禁眼眶一热,斩钉截铁地表示,他愿意想办法筹集手电筒、压缩饼干和矿泉水。 一边说着,王晓籁一边拨通了杜月笙的电话,请他协助完成此事。与此同时,孟芸倩和林晚留下来与王晓籁继续讨论如何操作,魏鑫桐则去通知联络其他童子军,杨惠敏则去找了英军司令,请求英军在他们运送物资时,能够放行并且提供掩护。 第29页 二十七日当晚,需要的物资运进了上海。几辆老式卡车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地接近了四行仓库。开车的司机都紧张地盯着前方,同时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关注着周围的动静。手心上紧张的汗水,将方向盘浸湿一片。 凌晨时分,包括林晚、孟芸倩、小楠、吴子佳还有魏鑫桐、何策在内的十一名童子军,隐身在夜幕下,蹑手蹑脚地跳下卡车。下了车,他们马上便开始协助对面前来接应的国军战士们,卸下卡车上的物资,迅速搬进仓库当中。 “快、快!我们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杨惠敏一边清点箱子数量,一边压低声音,有些焦急地朝着对面的国军轻声喊。孟芸倩熟练地将长长的手电筒按照几个一捆捆好,交给战士们带走。碧眼高鼻的英国军人,在一边巡逻警戒,守在桥头的英国守军,则若无其事地保持着站哨的姿势,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当日军换哨完毕、日本探照灯重新投在苏州河上之时,桥上已经只剩下一片寂静,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在中华国土上,就连中国的空气,都在掩护爱国的行动。 二十八日早上,局势便开始发生了变化。 前一天由于时间仓促,八百国军驻守四行仓库的消息暂时没有见报。而在祝远诚和他那些同事们的坚持努力下,今天一早,便可以见到大街小巷都有报童,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报纸,边跑边喊:“今天的头条新闻,我们的国军没有走!我们的国家没有屈服!四行仓库还有我们的八百国军战士在死守!” 刊登着振奋人心消息的报纸,没过多久便被振奋的市民们一抢而空。虽然就在昨天,童子军的宣传已经将这个消息带给他们,然而看到白纸黑字的消息,却又是一番更加清晰和持久的感动。 当天的消息刚刚出现在报纸上,便引起了国际上的注意。迫于国际舆论压力,日军指挥官不得不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来解释本国的种种行为,回应国际联盟调查团的质问,以及应对各国记者那些各种刁钻的问题。 祝远诚凭着报社编辑的身份,借用了同事的记者证,有幸现场观看了日军淞沪战区最高指挥官的新闻发布会。那位前几天还耀武扬威的军官,如今结结巴巴地操着一口带着东洋腔的英语,又被各国记者问得张口结舌。到了最后,他终于恼羞成怒,不管身后许多记者的追问,自顾离开,只留给后面数不清的镜头一个狼狈的背影。 在医疗区听堂弟绘声绘色地讲起这一段的时候,祝翼鋮也忍不住舒心地笑了出来。而与此同时,他的想法也再次发生了变化。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张柏亭将军对他说的“舆论”,当时他还对这两个字不屑一顾,认为这是伪君子的藉口,是懦夫无谓的期待。然而今天,祝翼鋮却终于亲眼看到了舆论的力量。 18、反思 更新时间 2011-04-11 10:55:14字数 3209 想到这些,祝翼鋮渐渐收敛了笑容,反思自己前一天说过的话,和做出的举动。祝远诚不知堂兄在想什么,却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祝翼鋮对面。突然,祝翼鋮似乎有些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应该为我昨天的态度,向张柏亭参谋长道歉。” 祝远诚没有细问,只是看着祝翼鋮的眼睛,那意思很明显:你想做什么,当弟弟的都支持。祝翼鋮自顾地说下去:“昨天参谋长和我说起舆论的重要性,我还以为他只是在为国军的无力找藉口。现在看来,是我想得太偏激,我该向他道歉。” 一边说着,祝翼鋮突然站起身,对堂弟交待:“远诚,我去法租界,你帮我找个同学来,顶替我一下吧。”见祝远诚点点头,他便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在伟达饭店,祝翼鋮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张柏亭参谋长的房间。张柏亭显然还记得这个青年学生,见他再次来访,不由得有些诧异地愣了一下。 “参谋长,我来向您道歉,为我昨天说的那些话。”祝翼鋮说得坦诚直率。张柏亭宽和地笑笑,还没等说话,便又听祝翼鋮道:“昨天您说到舆论的重要,我发表了一些不成熟的观点和看法。看到今天早上日军的新闻发布会,我在明白您那番话的含义。”顿了一顿,他又诚恳地说:“所以我为我昨天的言论向您道歉。” 张柏亭笑笑,用力拍拍祝翼鋮的肩膀,将他拉进房间里:“年轻人言重了。”说着,又请祝翼鋮坐下。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道:“昨天上午你在租界的演讲,真是太精彩、太振奋人心了。” 祝翼鋮闻言一愣:“参谋长,我昨天的演讲的时候,您也在场?”参谋长坐在祝翼鋮对面的藤椅上,笑道:“昨天你离开没多久,我就跟在你后面出去了。因为我实在想知道,一个会产生这样思想的青年是什么样的人,这些想法又是是哪里来的。”见青年睁大眼睛,他又补充道:“我穿着便衣,没有人认出来。而且在租界当中,日本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参谋长说着,抿了一口茶,又道:“一场战争的胜负,并不在于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地盘,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比如今天看到国际上的反响,就是我们四行仓库守军不惜牺牲负隅顽抗的意义所在。” 热血青年咬着嘴唇,认真地点点头。张柏亭继续说下去:“宣传、演讲、鼓舞民心,也是抗战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这些事情,童子军做了很多。他们虽然没有亲自走上战场流血流汗,但是他们对中华民国的抗战,同样有重要的贡献。”他停下来,端详了一下祝翼鋮,再次开口。 第30页 “昨天你的演讲,就很令人赞嘆。男儿闻之鼓舞、女儿闻之落泪,你语言当中的这种力量,就是不可缺少也无可取代的。”祝翼鋮若有所思地盯着张柏亭,参谋长最后又补充了一句:“爱国,可以有很多形式,不一定要亲自上战场才是爱国,更不一定要用什么手段对异族进行屠杀,来表达对国家的热爱。” “参谋长,我懂了。”祝翼鋮突然勐地站起来,一个立正,“我能写宣传稿,能演讲鼓舞民心士气,就可以用这种方法来支持我们前线的国民革命军。”张柏亭也站了起来,赞许地点点头。祝翼鋮认真地说下去:“我是医科学生,前不久才刚刚接到去海外深造攻读博士的通知书。等我博士毕业,一定要效力军中,成为军医,为国贡献。” 张柏亭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仿佛对着一名同龄人般,表情郑重地伸出手:“我代表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感谢你的支持,也欢迎你加入。”祝翼鋮坚定地笑笑,用力握住了张参谋长的手:“一言为定!”张柏亭点头,又用力拍拍这个小青年的后背。 从伟达饭店出来,祝翼鋮的脚步轻快得像是装了弹簧。他这次没多逗留,便直接回到了医疗区,和教授还有同学们打了个招唿,便精神饱满地投入了工作。有的同学不免有些诧异于祝翼鋮这段时间的情绪变化。不过今天报纸的头条上就刊登着国军没有走的消息,每个人都很振奋,对于祝翼鋮的变化,自然他们也不会多想。 医疗队所救助的,仍然是那些再平凡不过的小市民,至少看起来像是小市民。当然也总会有人发发牢骚抱怨几句,祝翼鋮却已经不再会为他们的话而暴躁发怒。毕竟,不管他们怎样说,他现在已经知道并且深信,这些民众的心中,也都和他自己一样地爱国,并且肯在危急时刻为她献出一切,包括生命。 抱着这种信念,祝翼鋮比从前显得宽和了许多。他和他的同学们一样,好言劝慰情绪低落的病人;帮助心疼的母亲哄着她们怀里受了伤或生着病的小孩子;对口中骂骂咧咧诅咒着政府、却在前几天捐出了身上几乎所有的现金和首饰的女人报以宽容而理解的一笑。 下午临近晚饭的时候,突然有个人闯进了医疗区,直奔向祝翼鋮面前。他左手抱着右胳膊,右手肘抬在胸前,右边的衣袖上被血迹染红一大片,上面的血已经有些干涸,凝成暗褐色的一大块。与此同时,他从破裂的衣袖中露出的伤口,却向外翻卷着,露出里面鲜红的肌肉组织,还慢慢地渗出一点透明的液体。 伤成这样却不发出一声呻吟,而且医疗队这么多义工他却偏偏直奔祝翼鋮而来。祝翼鋮断定他可能不是一般的市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只一眼,他便看出这人右臂上还在流血的伤口,是用东洋刀砍伤的。祝翼鋮心中起疑,不由得盯着那刀伤好一阵,目不转睛。 对方似乎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动了一动,道:“小伙子,帮我处理一下伤口行不行啊?”没等祝翼鋮答话,他对上祝翼鋮盯着自己的目光,赶紧移开视线,低下头似乎是在查看自己伤势的样子,补充了一句:“我是个生意人,做本分买卖的。今天本想,好久没开张了,就出来碰碰运气。哪成想路上碰见皇……日本人,抢了我的货。我和他们争,他们生气,就将我砍成这样。” 伤员的叙述很流利,然而却总是给祝翼鋮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勐然间,祝翼鋮隐约感到这个人的目光变得有些躲闪,不敢直视自己。而且不知是他自己的错觉或臆想,还是确有其事,他觉得他似乎看到对面的人眼中,仿佛闪着一丝贼熘熘的精光,那四处乱飘的眼神更是丝毫没有坦荡的样子,仿佛不敢直视自己。 祝翼鋮移开目光,指了指面前的板子示意对方将右臂放上来,便拿了几样药品,摆好医疗器械开始准备处理伤口。 “小伙子,你不是上海人吧?”祝翼鋮拿碘伏的时候,对面受了刀伤的人突然发问。祝翼鋮点点头没有说话。对方又继续追问:“你是医学生?”没等祝翼鋮回答,他却自问自答道:“手法熟练,很有前途啊。” 这种对话似乎既无聊又没有意义,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祝翼鋮皱了皱眉,冷冷地回了一句:“天天都有日本鬼子为非作歹,我们能不熟练吗?”那人听出祝翼鋮言语中的讥讽,干笑了两声没有接话。过了几秒,他又开始热情地开始问东问西,似乎对祝翼鋮的家世和教育背景都非常感兴趣。 祝翼鋮面无表情,一边偶尔发出几个单音节的回应敷衍对方,一边却将注意力用于认真处理伤口。同时,他也暗暗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对面这位伤员的话,捕捉任何可能会标志这人身份的讲话口音, 令他感到遗憾的是,来求医的这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口带着明显上海味的国语,但从口音上听,的确就是个本分平常的上海小商人,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祝翼鋮不由得心中有些犯嘀咕,伤成这样还能够一声不吭,来求医的时候甚至能够和医生寒暄闲聊,这种忍耐力,不太可能是平常人会有的。 更何况,这个可疑分子说的那些话,比起一般闲聊,更像是在刺探祝翼鋮的情况,这一点,祝翼鋮也隐约有所感觉。从对方的耐痛能力看来,很可能是个军人。而他的容貌是个百分之百的亚洲人。可是如果是国军,在医疗区这些已经被公认为是“爱国青年”的医学生面前,绝无隐瞒身份的必要。 第31页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难道他是日本人?联想到东洋刀砍出的伤口,祝翼鋮觉得这似乎是机率最高的一种可能。可是日本人为什么特地来找他?这傢伙讲话的口音滴水不漏,显然受过特别训练,或许是专业间谍也说不定。只是他一介书生,又没有任何情报价值,这个间谍一定是找错人了。 这样想着,祝翼鋮也懒得去管这些事,只是装作浑然不知,将伤口处理包扎好。处理完成后,他便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说了句:“好了。” 似乎从祝翼鋮的表情和眼神中觉察到什么,眼前这位伤者终于还是咽下了许多没问完的问题,热情地道了声谢,笑容却灿烂得有些过分。祝翼鋮脸上仍然没表现出任何情绪变化,似乎是非常平静地目送对方离开。可他的手,却下意识地悄悄攥起了拳头。 19、国旗飘扬 更新时间 2011-04-12 20:37:33字数 3178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似乎都很正常,也没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祝翼鋮几乎可以断定对方是找错了人,于是也就没有和别人提起这件事。毕竟,他又没有能力阻止日本间谍的活动,也没有本事识破每个日本间谍的身份,那么又何必打草惊蛇,给国军的情报安全机构造成更多麻烦。 当天晚上,孟芸倩又将一个消息带到了医疗区:王晓籁找到杨惠敏,想请她将一面国旗带到四行仓库里面,交给守卫在四行仓库的官兵。在医疗区,祝翼鋮和他的同学们听到这个消息,都不由得兴奋起来。祝翼鋮有些惊喜地瞪大眼睛追问:“怎么回事,快说说!” “商会的王会长、四行仓库里的谢团长,还有在法国租界的张参谋长通过电话了。谢团长说,他们现在什么都不需要,打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颗子弹。”说这句话的时候,孟芸倩仿佛有点激动,祝翼鋮也不自觉地站起来,一个立正姿势。其他的同学,也都显出肃穆庄重的神情。平时都充斥着各种学术讨论的医疗区,突然就沉默了下来,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孟芸倩,静静地等她说下去。孟芸倩也不自觉地握起了拳头,声音似乎在微微地颤抖:“通过电话,经过商会的讨论,决定要给四行仓库的国军,送去一面国旗,让他们在四行仓库升起来,让全世界都看到,我们的国旗,仍然在上海空中飘扬!”说到这里,她的眼中已经含了热泪。 孟芸倩顿了一顿,让情绪稍微平息下来,又说:“王会长说,有能力游过苏州河将国旗送过去的,只有我们的游泳健将杨惠敏。就在今天半夜,她就要将我们的国旗缠在身上游过苏州河,送过去。明天早上……”刚刚才稍微平静下来的孟芸倩,突然再次激动起来,声音也有些哽咽:“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国旗,在四行仓库升起来!” 这个消息,让这些医科研究生,全都激动得整夜难眠。这一晚,他们秉烛夜聊,说的却不是他们平时讨论的那些关于学业或者专业的内容,而是全都关于四行仓库守军、关于抗日救亡、关于女童军杨惠敏。 午夜时分,按照孟芸倩所说,应该是杨惠敏出发的时候了。他们有些紧张,想要出去看看什么情苦,又怕会引起日军的主义,只能留在医疗区里,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听着从苏州河那边传来的任何动静。祝翼鋮则摊开纸,随手抄起一支笔,奋笔疾书。 垃圾桥方向突然传来的零星枪声,让医疗区里这些同学心中一紧。祝翼鋮手一抖,放下了笔。有两个男生学着基督徒,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另外几个同学,则都不觉紧紧攥起了拳头,手背发白,上面的青筋一根根浮起来。 枪声只响了几下,便再度归于沉寂。祝翼鋮想重新拿笔继续写下去,手腕在纸的上空悬了半天,却始终无法落下去。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紧张,都在担忧着杨惠敏的安危,却谁都不敢说话,生怕一个标点符号都会成为夺取女童军年轻生命的谶言。在静寂中几近凝滞的空气中,只听到每个人因压抑而有些粗重急促的唿吸声。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微亮,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沖了出去,直奔到垃圾桥边,踮起脚,伸长脖子朝对面的四行仓库望过去。也有几个同学的目光,悄悄地朝苏州河里搜寻,想看却不敢看,生怕真的看到苏州河里浮起一个年轻染血的身躯。 当站得比较高的同学当中,有眼尖的人看到四行仓库中间的空地上,简易旗杆的基部挂上了一抹鲜红时,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国旗!我们的国旗!杨惠敏没有事,她把我们的国旗送过去了!” 这一声高喊一出口,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不约而同的欢唿起来。而他们身后不远处,祝远诚和几个同事也在往这边跑。一个同事怀里紧紧地抱着照相机,祝远诚和另外几个年轻人,则带来了一大堆可以拿在手中的小国旗。 祝远诚他们一出现,国旗便立刻被一抢而空。抢到的人便将手中的国旗高高举起,用力朝苏州河对岸挥动;而手脚慢了一步没有拿到国旗的,也纷纷站到较高的位置,甚至直接蹦起来,拼命朝对面的国军挥手。 祝翼鋮站在桥边,凝望着苏州河另一边,四行仓库那旗杆的顶部。那上面现在还是空荡荡的,但是很快,中华民国的国旗,象徵自由平等博爱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就会在那上面高高飘扬。 第32页 孟芸倩一眼就看到了祝翼鋮。她穿过人群,站到了他的身边,没有说话。祝翼鋮也没说话,甚至没有将目光从旗杆顶端移开,但他却感觉得到孟芸倩的存在。林晚、小楠、吴子佳还有何策、魏鑫桐他们,也都在人群中,注视着四行仓库的旗杆。 整个上海仿佛突然静默了下来,只剩下苏州河水流动,拍打着两侧河岸,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四行仓库的广场上,一个战士的手用力一扬,另一名战士拉动旗杆上的滑绳,青天白日满地红就在这肃穆的静默中,缓缓升起。 “山川壮丽,物产丰隆,炎黄世胄,东亚称雄!” 不知是谁起的头,民众突然自发地唱起了《国旗歌》。国旗一点点地向上攀升,没有雄壮激昂的军乐,只有民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整齐的歌声,为这升旗仪式伴奏。四行仓库的守军,在谢晋元团长的带领下,就在这特殊的伴奏中,脱帽,手举在额前或者端在胸前,向国旗行军礼,杨惠敏站在谢团长身边行童子军礼,三根手指紧紧地併拢着放在额头边。 “勿自暴自弃,勿固步自封,光我民族,促进大同!” 在苏州河的这一边,祝翼鋮和他的同学们,都将左臂压在胸前,滚烫的目光在国旗上汇聚,映着照在旗面上的阳光;孟芸倩她们那些童子军,也都和杨惠敏一样,举着象徵“智、仁、勇”的三根手指,凝眸注视着在晨光中冉冉升起的国旗。 手里拿着小国旗的民众,纷纷挥舞起手中的旗。法租界伟达饭店中,张柏亭也站在阳台窗口,远远地向着国旗敬礼。虽然他并没有穿着军装,那站姿和军礼,却仍然和任何一个军人,都一样地挺拔标准。 “创业维艰,缅怀诸先烈,守成不易,莫徒务近功!” 国旗升到一半,突然有飞机低空盘旋的唿啸声撕裂了民众的合唱。涂着红膏药的飞机一次次俯冲,向着四行仓库的战士们扫射。 然而中华民国的国旗,却仍在顽强地稳稳上升。前面的战士中弹倒下,马上就有后面的同袍冲上去,从他已经僵硬却仍紧握着绳子的手中接过滑绳,继续升旗。 “同心同德,贯彻始终,青天白日满地红!” 突然,繫着国旗的滑绳,在日军飞机的一番密集扫射中断开,青天白日满地红在旗杆上勐地一晃,似乎要滑落下来。周围的民众心里一颤,终于还是看到国旗稳在了半空中,没有滑落。 攀上旗杆重新固定绳子的战士很快地被日军飞机上的机枪射中,从半空中跌落。可是马上,便又有一个战士,攀上了旗杆,继续他的弟兄没有做完的事情。 飞机不断地扫射,国军战士一个个地倒下,却依旧前仆后继。有的战士们跌下来之后觉得自己还能动,便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动,爬到旗杆底下,用身体搭成人梯,供后面的袍泽踩在上面、攀上旗杆。 “同心同德,贯彻始终,青天白日满地红!” 溅了鲜血的国旗,终于顽强地升到旗杆顶,在空中高高飘扬。日军飞机打光了机枪里的子弹,又不敢在距离租界这么近的地方投放炸弹,只得灰熘熘打道回府,剩下日军军官在指挥部盯着飘荡的青天白日满地红,跳脚骂娘。 飒爽的秋风舞起半空中的旗帜。旗上浸染的血迹,在炽烈明亮的阳光下,仿佛在蓝天下燃烧,跳跃成一团烈焰。在这烈焰之中,便熔了四万万中国人的热忱、顽强和赤子之心。这些珍贵的原料,就在血与火中铸成如红梅凌寒傲雪般坚忍不拔的中华魂。 国旗歌唱完了,便又是一瞬间的寂静。突然之间,人群中爆发出一声高唿:“中华民国万岁!” “中华民国万岁!”响应他的是几乎全上海的人们。含着泪的欢唿声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中华民国万岁!”空中缭绕的余音,犹如全国四万万守望着那面旗帜的同胞对上海的铿锵回应。 “中华民国万岁!”苏州河、黄浦江奔腾的喧响,仿佛是全世界爱好和平、维护正义的力量,在替这个曾经辉煌灿烂,而今却遭到百般欺凌践踏、却仍在坚韧顽强地为自由与尊严不屈抗争的东方古老民族吶喊。 祝远诚的同事将相机镜头对准了空中的旗帜,流着泪颤抖着按下了快门;孟芸倩咬着嘴唇,林晚、吴子佳和小楠手拉着手,仰望着国旗;祝翼鋮凝视着飞扬的国旗,突然便有两行滚烫的泪珠,从脸颊滑落。 祝翼鋮身后距离不远处,许诗虹在人群中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似乎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只不过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 20、“东亚共荣”? 更新时间 2011-04-12 20:40:11字数 3230 杨惠敏从对面跳入苏州河,敏捷地游了回来。在市民的掌声和欢唿声中,王晓籁会长冲到岸边,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上岸来。周围的民众不约而同地将她举在空中,像对待前方凯旋的英雄一般,将杨惠敏高高抛上半空再接住。 中华民国的旗帜,又一次在这染了血色的繁华都市上空高高飘扬,照耀着炎黄子孙。阳光愈发灿烂耀眼起来,人群渐渐散去。孟芸倩看到祝翼鋮脸上的泪,虽然知道是因为感动的缘故,可是他的泪,却不知为何就是让她有些心疼。孟芸倩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打扰祝翼鋮,便和林晚她们一道,静静地离开。 第33页 祝翼鋮拭干泪,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也准备回到医疗区,和同学们继续投入今天的医疗工作。当然对他来说,要做的工作还另外包括一项,就是写稿子。他已经答应了祝远诚,要为他们报社写关于抗战的文章。今天早上的升旗,就一直在他头脑里澎湃激盪,让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将它写出来。 回去的路上,祝翼鋮还在为祝远诚报社的文章打着腹稿。突然间,路边冒出一个身着青灰色中式长衫、戴着顶黑色软呢帽的中年人,朝他抱拳一揖,拦住了他:“敢问阁下可是北平祝大少爷?借一步说话。” 中年人的口音听不出是什么地方的人,又长了一章大众脸,全上海或许在大街上随表找到十个人,都会看到至少五六个人和他有相似之处。祝翼鋮实在想不起自己从前曾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人,只好有些抱歉地说:“请问这位先生贵姓,找祝某有何贵干?” “这里不方便讲,能否请祝大少爷先随我来?”中年人的话很有礼貌,却不知为何总透着一些疏远。祝翼鋮心下疑惑,没有答话也没有动。对方似乎看出祝翼鋮的疑虑,马上摆出一副笑脸,热情补充道:“祝大少爷,我是尊师汤飞凡教授在海外实验室的助手,有事特地找您商量,还请大少爷跟我来。” 听了这一番话,祝翼鋮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他跟着汤教授读了三年研究生,也从没听说教授有这样一个海外助手,而且还是——至少看起来是——中国人。尽管如此,他却也没有多想,便做了个手势示意中年人带路,自己则跟在他后面。 中年人将祝翼鋮带到了租界当中一处豪华公馆式花园寓所,并引他进入会客室。客厅里的摆设却和正常人家不太一样,正中央不当不正地摆着一张方桌,方桌的上首位置坐着一名矮个子中年男子。坐着的人皮肤白净,五官清楚,穿着一身和服,还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从男子的和服和他口鼻中间那一撮仁丹鬍子,祝翼鋮意识到自己对面是个日本人。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刚刚带自己进来的中年人,却发现他正对坐着的人九十度大鞠躬,随后直起身立正,毕恭毕敬地讲了几句日语,坐着的那人便显出一副满意的神色,挥了挥手,说了一句什么话,后者便用力併拢脚跟,答了一声“哈依!”随后转身退出会客室。 会客室只剩下两个人了。祝翼鋮冷冷地盯着那个坐着的日本人,一言不发,存心想要看看日本人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对方却并不介意青年的态度,站起身来,脸色和悦地指了指自己对面、祝翼鋮身旁的椅子,开口慢慢道:“祝大少爷,请坐。” 祝翼鋮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只当什么都没有听到。对方却也不生气,继续和颜悦色地用流利的汉语说:“你想站着也没关系,想坐下随时都可以,你都随意。”说着自己重新坐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祝翼鋮,手指下意识地轻叩了一下桌面。 出于医科学生习惯性的敏感,青年注意到这个日本人虽然身材不高,手指却是纤细修长的。日本人意识到祝翼鋮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笑了笑,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学微生物学出身的,现在以日本陆军军医的身份工作。”说到这里,日本人顿了顿,见祝翼鋮没有反应,便又补充道:“我叫中野寿夫,我知道你叫祝翼鋮,很高兴认识你。” 中野寿夫一边说,一边又站起来,绕过方桌站到祝翼鋮面前,热情地伸出右手。祝翼鋮却向后躲了一步,不让中野的手碰到自己,冷硬地问:“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有话快说,别绕弯子!”说着,他的目光仿佛两道冰箭,带着寒意直射向对方。 “祝大少爷,您大可不必这般如临大敌。”中野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又恢復热情。他站在祝翼鋮面前,斜倚着方桌,语重心长地说:“我们无意中从您与令弟的对话中得知,祝大少爷曾经去找贵国的军队长官探讨过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只是贵国长官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给出让您满意的答覆。” 祝翼鋮脸色一变,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实在想不起,那天他从张柏亭的住处出来后和祝远诚说起整个过程时,周围究竟还有谁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全身一凉,的手心冒出了微微冷汗,心中忍不住咒骂起日本人无孔不入又防不胜防的情报网来。 这个小青年的表情变化一丝不差,全都落在了中野寿夫的眼中。中野十分满意现在达到的这种效果,祝翼鋮这个年轻人太嫩了,现在看来,或许比他想像的更好对付。不过他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我猜得到您在想什么,很诧异,是吧。您也不必太在意我们是怎样听到您与令弟的的对话,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而已。” 中野的话越轻描淡写,祝翼鋮便越强烈地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他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起拳头,手背上青筋暴突,牙齿也咬得咯咯直响。看着中野那张脸上浮动着如同生物膜表面多糖一样的假笑,他恨不得马上跳起来,对准中野那张笑脸,狠狠地砸上几拳。 不过气归气,祝翼鋮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至少他还能暂且按捺怒火,等着听中野寿夫的下文,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中野却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眼神中带着点赞许,用略带研究的目光打量着祝翼鋮。 第34页 祝翼鋮见中野不再说下去,却又有些沉不住气,忍不住追问道:“那你们把我弄到这儿来,究竟想做什么?”他的语气很沖,带着质问的含义,中原却始终笑容可掬,仿佛祝翼鋮的怒火似乎既没有让他感到意外,也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其他影响。 “祝大少爷,您又何苦这样如临大敌呢?我敢肯定这里一定有些误会。因为我可是特地关照了三岛,要恭恭敬敬地将您请过来。”中野转过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突然说。他口中的“三岛”,显然指的就是在路上拦住祝翼鋮并将他带过来的那个中年人了。 听了这话,祝翼鋮咬了咬唇,冷冷地“哼”了一声。中野却仍然笑容满面:“作为皇军东亚战区陆军上尉医官,我发现您很有才华和专长。”说到一半,中野故意顿了顿,看了一下祝翼鋮的反应。见他仍然一副横眉立目的模样,不过似乎暂时还不打算开口,中野便继续道:“我是个惜才的人,生平最不忍心看到的就是人才被埋没。听说祝大少爷富有创造性的提议竟然被贵国有眼无珠的长官所批驳,实在于心不忍啊!” 中野寿夫一边说着,一边在祝翼鋮身边踱来踱去。祝翼鋮现在已经大概猜到了中野的用心,反而冷静了下来,眼角的余光冷硬地瞥着中野,看他打算如何继续。中野却并不介意祝翼鋮的态度,仍然自顾说下去:“我有意邀请中国生物学领域的优秀青年一起合作,共同实现东亚共荣,不知祝大少爷是否有意。” 最后一句话虽然貌似是疑问句,祝翼鋮却听得出其中的胁迫意味。偏偏他的性格吃软不吃硬,刚才那番假惺惺的热情礼遇让他有些煳涂,现在听到了隐藏的威胁,祝翼鋮反而心中有底,也从容了许多:“贵官既然神通广大能够听到祝某和弟弟的谈话,想必也知道祝翼鋮是打算为全人类而工作的吧。” “没错,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祝翼鋮如此平静的态度,却有些出乎中野寿夫的意料了。他眼角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不过,他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甚至对祝翼鋮比了比拇指。 中野的话音未落,祝翼鋮却突然迸出了一句:“可是全人类,惟独不包括日本鬼子、法西斯禽兽!”中野寿夫闻言,脸色突然一变,祝翼鋮却不理会,只管继续痛骂在中华民国国土上践踏横行的日军,是没有人性的残暴野兽。 祝翼鋮的话一直都很有战斗力,骂人的时候尤其如此。他只顾一腔热血地骂,却没注意到中野的脸上,已经开始青一阵白一阵,他却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脾气,竭力维持贴在脸上的虚伪笑容。 “祝大少爷,我相信这一定都是误会。”祝翼鋮终于停顿了一下的空当,中野急忙插上话,如果听任祝翼鋮继续骂下去的话,即使性格隐忍的他,大概也会忍不住破功。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说:“我国政府向东亚各国派兵,实在是为了东亚共荣,是要帮助贵国尽早……” 21、细菌战 更新时间 2011-04-13 10:48:34字数 3183 中野寿夫的话没说完,就被祝翼鋮暴躁地打断:“去你的什么共荣!别以为你们对我中华民国的侵略、对我中华民族的欺凌,就能被你们的几句花言巧语所抹杀!”祝翼鋮终于忍不住暴跳起来,一拳砸在了桌上。 祝翼鋮的反应完全在中野的意料之内。他似乎早有准备地退后一步,又绕过刚刚被祝翼鋮砸得一震的方桌,双手撑在桌面上,道:“祝大少爷,您不必发这么大的火。”中野的语气从表面上听来,仍然是和悦而诚恳的。如果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他的表情,甚至会以为这两个亚洲人之间,真的只是有点朋友间的小误会而已。 中野的个头本来偏矮,祝翼鋮比他要高出一头,现在身体微微前倾没有站直,就显得更矮了些。此时祝翼鋮却站得笔直,用轻蔑的目光俯视着对面的日本人。 这个被俯视的日本人,却仍维持着心平气和的模样。他的右手中指习惯新地叩了叩桌子背面,道:“祝大少爷,我想,您是真的对我们大日本皇军抱有很深的偏见,我对此感到非常遗憾。”祝翼鋮闻言,挑衅地动了动眉毛,表示等他继续说,看他还能掰出些什么来。 “中国目前的政府腐朽无能,我军向贵国派兵,实在是出于邻邦友谊,想帮助贵国更好地进行建设。”中野寿夫慢条斯理地说,“我国意图建立东亚共荣的目的是正义的,贵国政府出于政治目的,才对我军进行大量负面宣传。” 说到这里,中野寿夫顿了顿,再次端详了一下祝翼鋮,本想看看他的反应,却被他挑衅的目光盯得有些尴尬。中野移开目光,干笑了两声,继续说道:“我国政府用心良善,致力于东亚共荣。若是不信,您看看原来清国东北,如今的满洲国,在我日本国不遗余力的扶助之下,不也成为了满蒙各族的王道乐土?” “满洲国?”祝翼鋮的嘴角嘲讽地一咧,反问了一句。没等对方表达出任何反应,他便自己接着说:“东北,就是我中华民国的国土。至于满清政权,早在民国元年中华建国的时候,就已经被埋葬在歷史当中了!” 祝翼鋮燕京大学的同学当中,也有的来自东北。因为九一八事变,在北平读书的东北同学有家难回,聚在一起一边合唱着沉重的《松花江上》一边担忧故乡的家人、怀念故土的场面,也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而北平沦陷之后,他更是愈发理解了当时那些东北同学的心情。 第35页 因此,当中野寿夫提起满洲国的时候,祝翼鋮忍不住又有些激动起来。 见这样的谈话似不太可能有进展了,中野寿夫终于卸下了脸上的笑容,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他沉默了几秒,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便说:“祝大少爷,看来我们之间的误会,实在是很深。不过,我想起来一个人,也许您会有兴趣认识他。” 这句话说完,中野寿夫不等祝翼鋮说话,便径直走过去打开了客房门,不管祝翼鋮是否愿意,就朝他做了个手势:“祝大少爷,请跟我来。”祝翼鋮一方面有心要看看中野还能玩出什么把戏,一方面也确实有点好奇对方说的这个人会是谁,便索性跟在了后面。 中野带着祝翼鋮在走廊里七拐八拐,将他领到了一件似乎是起居室的门前,敲了敲门。里面用日语回答了一声“请进”,中野才慢慢地推开门,一进去便是九十度的鞠躬,响亮地用日语问了声好。 房间里坐着一位大概五十几岁、头髮花白的老人。老人也留着日本人典型的卫生胡,白净瘦削,和中野一样带着金丝边眼镜,穿着家常式的和服,看样子大概也是位知识分子。此刻,老人正打量着祝翼鋮,目光虽温和却显得深有城府,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中野对他毕恭毕敬地讲了几句日语,又转向祝翼鋮,道:“这位岩本久原中校,是我读医学博士的老师。岩本教授是反战的,现在正从事着很重要的研究。我想,你也许会愿意和岩本教授聊聊。”说完,他又向岩本敬了个军礼,说了几句日语,便离开了房间。 “你就是寿夫说的祝翼鋮吗?请别拘束,随便坐吧。”岩本等中野寿夫出去后,突然缓缓地开口,“听寿夫说,你很有才华,也很有些创造性的见地。”岩本久原的汉语不像他的学生那么以假乱真,却也算得上流利。 不知为何,祝翼鋮对岩本的第一感觉,不像对中野那样有敌意。也许是因为刚才中野说他是反战的,也许是因为岩本那副典型老教授的模样,会让人因为觉得无害而放下戒心。祝翼鋮这次倒没有非常对立,坐在了岩本对面的椅子上,又提出了他问了中野许多遍的那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把我骗到这里来?” 岩本的嘴角似笑非笑地牵动了一下,和蔼地说:“祝大少爷,中野是我的学生,也是陆军的上尉军医官。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用这样无理的方式对待您这样的人才。”岩本身子微微前倾,双肘支在桌上,诚恳地说:“如果让您产生了这样的误会,十有八九是三岛的方法或许有不当之处,请多包涵。” 祝翼鋮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岩本久原看这个小青年的情绪似乎还算稳定,眼珠一转,突然问:“祝大少爷,以您读到研究生的经歷看来,您认为学习或者科学研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岩本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完全是学术讨论的态度,徵询的眼神也颇为真诚。祝翼鋮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确实考虑过,并且就是他自己得出的结论,促成了他做出报考研究生的决定。现在被人一问,祝翼鋮不由脱口而出:“当然是为了追求科学和真理。” 对这个下意识说出的答案,岩本久原十分赞许地点点头。他又端详了一下祝翼鋮,恢復了刚才的坐姿,道:“祝大少爷,我很欣赏您的学术思想,皇军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我和中野,就是对您有惜才之意,十分想要吸收您到军中学术研究队伍当中。” 一边说着,岩本一边留意着祝翼鋮的神色。见他还没有什么反应,岩本又补充道:“我们有顶尖的仪器设备,而且政府对科学也非常重视。如果祝大少爷愿意加入我们的话,我愿奏请天皇陛下,先送您出国完成博士的学业,再聘请您到陆军军医研究所工作。” 祝翼鋮咬着嘴唇不说话。如果是在平时,这样的条件确实非常诱人。他倒是不在意岩本说的出国留学,反正他原本也是要去国外深造。不过有政府的重视和一流的设备,对于任何一个科研工作者来说,就像一名将军拿着尚方宝剑,又得到了神兵利器。 偏偏对方是挥舞着屠刀,在中华民国土地上耀武扬威、践踏着中华的国土和尊严的日本侵略者!他再次抿抿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祝翼鋮实在想不清楚,为什么日本人就会盯上了自己。 如果说就因为他是医学院的研究生,那么他又不是成绩最好的一个,更不可能会被他们当作最容易拉拢的一个。祝翼鋮的心中,现在充满了疑惑。 岩本久原仿佛看出了祝翼鋮心中所想,他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开口:“祝大少爷,您与令弟的交谈,实在是让我们看到了您前瞻性的学术思想,是别人所不具有的。您对于细菌武器的想法和见解,和我们皇军目前的需求某重程度上,可以说一致。” “鬼才和你们一致!”听了这话,祝翼鋮烦躁起来,忍不住顶了一句。岩本却依旧大度地笑着,继续说:“皇军正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急需您这样的人才。在我军的细菌战研究计划当中,相信您也一定能够实现他对学术真理的追求。” 祝翼鋮听说日军在研究细菌战,不由得心中大惊,脸色也突然一变。岩本久原和悦地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又说:“中野君也和您说过了,我是反战的。”岩本笑容可掬地朝面前的青年学生眯了眯眼,道。 第36页 听到对方自称反战,祝翼鋮暂且按捺着情绪,等着岩本继续。可是岩本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忍不住暴跳:“我所谓之反战,就是我最不屑以坚船利炮硬攻,那是不识字的武夫都可以做出的愚蠢行为。我所感兴趣的,就是如何四两拨千斤,于无声无息之中,用最巧妙的方式达到目的,不要硝烟战火。” 岩本的微笑在祝翼鋮的眼中突然变得狰狞扭曲起来。他不由得睁大眼睛,不相信似的盯着岩本看了半天。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反战”,那么……祝翼鋮实在不知道,究竟是他自己太单纯,还是眼前这日本人太变态。 祝翼鋮的表情落在岩本久原的眼里,却让他笑得更加和煦开怀。他干净整齐的指甲轻巧地弹了一下桌面,又说:“我国关东军当中,有位石井四郎中校,也是这方面的佼佼者。我以为,祝大少爷若能与石井君合作,凭您的基础和才智,必定能够超越他。” 说到这里岩本久原顿了一顿,见祝翼鋮没有回答,便又继续说:“祝大少爷,我真诚地建议您考虑一下,这是追求学术真理的绝佳机会。” 22、日本人的心思 更新时间 2011-04-14 11:43:41字数 3141 事实上,祝翼鋮以前从未听说过石井四郎的名字。可是听到岩本这样介绍,又听岩本提到了“学术真理”,祝翼鋮忍不住反驳:“您口中那位石井的研究根本就是背叛了科学。学术真理永远不可能凌驾于人权之上。违反伦理的研究,即使打着‘科学’的旗号,也不能改变其反人类的本质!” 岩本教授显然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从未真正踏出过象牙塔、貌似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有些意外,而这意外的表情对祝翼鋮来说,却是一种鼓励。受到鼓励的祝翼鋮忍不住语带讥刺:“贵军一边喊着共荣,一边却在研究反人道的生化武器。这不仅是自相矛盾,更是对人性的践踏和对科学的亵渎!” 祝翼鋮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不免带着些大义凛然的悲壮。他以为岩本中校一定会勃然大怒,将自己当做反日分子来对待。不过他猜错了,岩本似乎并没有表现出生气,只是面露遗憾,轻嘆了一口气,道:“祝大少爷,您还是回去,再考虑考虑吧。” 一边说着,岩本久原一边慢慢站起身,做了个手势,送祝翼鋮出门。祝翼鋮倒有些诧异于岩本的和气,却也没有多问,没有说话便离开了这座洋房寓所。 从岩本那里出来回到医疗区的路上,祝翼鋮脑子里一直还想着今天的这件事。他始终都在怀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日本人不可能这么通情达理地将他放出来。尤其他还以那样的一种态度,站到了岩本和中野的对立面。 直到走回了医疗区,祝翼鋮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明明就是个普通的研究生而已,哪里犯得着让日本人给他这样一番虚伪的礼遇了?而这一番礼遇,却让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日本人想要放长线钓大鱼,跟踪他看他都和谁接触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祝翼鋮就几乎笃定地相信,一定是这样。 医疗区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汤教授主动带着上海中央医学院的学生们组建医疗队为难民义务服务的时候,就已经赢得了国际上的赞誉。而四行仓库的守军,更不可能是在进行什么秘密的军事行动,他们的目的恰恰是想要全世界都看见中国人的骨气。至于已经撤出了上海,去南京备战的“闸北可恨之师”,更不可能和他一个学生有什么接触。 想来想去,祝翼鋮还是想不通,究竟自己身边有什么人引起了日本鬼子的兴趣。总不至于是张柏亭参谋长吧?可是祝翼鋮相信,如果日本人的目标是张柏亭的话,那么显然採取任何其它可能的办法,都要比跟踪自己更有效。 祝翼鋮实在懒得继续猜下去了。既然找不出身边究竟有谁会是日本人的关注对象,他决定索性以后对身边所有人都疏远些,以免将麻烦引到任何人身上。 这样想着,祝翼鋮在头脑中列出了一长串清单,上面都是他决定要疏远的人。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孟芸倩,之后是祝远诚,然后是杨惠敏、林晚她们那些童军,再然后是张柏亭参谋长,再排下去,还有他现在一起在医疗区工作的同学们。 他并不知道、也没有很在意自己为什么会将孟芸倩排到第一位。祝翼鋮只是单纯地有种感觉,就是不希望这个年轻却有着相当成熟的思想的女童军受到任何伤害。至于他为什么会担心这个,祝翼鋮头脑中的事情太多,反而无暇去细想。 这个热血青年唯独忘记要考虑到的,就是日本人的目标,也许恰恰是他自己。 如果是这样,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如临大敌。如果日本人想要关注他的话,还用得着悄悄跟踪吗。祝翼鋮在租界的难民区和医疗区,已经活跃得足够让很多人都能从人群中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了。 这样的“知名度”,一方面是由于祝翼鋮写的那些如弹长铗慷慨高歌般,令闻者无不为之动容澎湃的宣传稿,另一方面却由于他那段时间在医疗区,身为手法最熟练、头脑最敏捷的医学生却动不动就讽刺怒骂甚至摔器械的暴烈脾气。 孟芸倩和她的童军伙伴们已经像每天一样开始在医疗区帮忙了。见到祝翼鋮,孟芸倩热情地朝他笑着挥手打招唿,祝翼鋮却只是淡淡地一点头,没多看她一眼便径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来。 第37页 对于祝翼鋮冷漠的反应,孟芸倩不免有些不知所措。她忍不住从旁边盯着祝翼鋮看了半天,想要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祝翼鋮却始终面无表情,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孟芸倩不免有些担忧,她关切的目光在这个热血青年身上停留了许久,只想看出他究竟是有什么心事,有没有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 祝翼鋮无意间抬头时,正好发觉孟芸倩在注视着自己,孟芸倩来不及转开目光,不由得尴尬了一瞬,赶紧移开视线,脸上却勐地飞红。祝翼鋮却视若无睹地转过脸,低下头整理剪刀和绷带。 过了不一会儿,就有被流弹擦伤的伤者、或者因为吃到什么不干净东西而患上肠胃疾病的病人来求医。祝翼鋮和同学们一起投入到了工作当中,除了偶尔会像陌生人一样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喊孟芸倩帮他递东西之外,就再没有看过她一眼。 孟芸倩心中,忍不住浮起一团莫名的失落。她长时间地盯着祝翼鋮认真的侧影,却不由得想起以前的许多事情来。她的记忆中恍然出现了那祝翼鋮在租界门口替自己解围、却对自己的感谢毫不领情的场景。 这个热血青年脾气暴躁、思想偏激、愤世嫉俗,并且待人不够友好平和,而且无论对人还是对事,都常常抱着一种先入为主的敌意。可孟芸倩就是忍不住对他怀着深切的崇仰。无论是他那些让愚民自愧赧然的犀利言论,还是令民众奋发鼓舞的演说词,都已经成为她精神上的一种指引和支撑。 孟芸倩还记得他们那天因为八百壮士的义举而握手的场景。祝翼鋮热血沸腾的炙热温度仿佛还残留在她手上,包住她整个的手心,通过血脉,一直熔到她心里。想起这些,孟芸倩就不由得看着祝翼鋮出神,思绪也不知不觉地跑了很远。 可是祝翼鋮却似乎毫不觉察,仍然自顾地工作。只是孟芸倩注意到,今天祝翼鋮的脾气似乎是比以前好了很多,无论别人说什么话,他都平静地听着,神情有些漠然的样子。对那些话他既不反驳,也不再发表任何其他观点,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这种气氛之下,孟芸倩不禁感到有些窒息的压抑,却仍然毫无怨言地,和林晚、杨惠敏、吴子佳还有小楠她们一起为医疗队打下手。好容易到了傍晚,他们该撤回住处的时候,孟芸倩想要问问祝翼鋮今天他究竟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可是还没等她问出来,祝翼鋮却已经自顾自地走了,连招唿都没打一个。 尽管祝翼鋮的同学们都已经习惯他有些孤僻有些暴躁的怪异性格,可是今天的情况却实在有些意外。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面面相觑之后,终于有个男生转向了孟芸倩,不太确定地问:“小孟,前几天倒是常听他提到你,是不是你和他发生什么误会了?” 孟芸倩被问得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医学院的研究生们也没在多问什么,只是收拾了东西,跟孟芸倩打招唿道别,便也回了住处。孟芸倩却还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为何,她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却在听说祝翼鋮经常提到自己时,突然又闪过了一瞬间充实的感觉。 祝翼鋮却不知道这些。在医疗区他并非没有注意到孟芸倩的异常,有好几次他也忍不住想要和她说说话,让她不要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可是一想到中野寿夫和岩本久原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又让他将所有的想法都咽了回去。 走在回住处的路上,祝翼鋮本想再写点东西,可是孟芸倩今天那不知所措的表情却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而且,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因为怕日本人的监视,就故意不和孟芸倩她们接触了,那以后他写的东西,交给谁来拿去印成传单散发给民众呢? 日本鬼子是纸老虎。祝翼鋮终于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对自己说。一般来说,拿传单去印去发,以及拿着他自己的稿子去演讲、鼓舞民众都是孟芸倩做的事情。如果日本人真的想对女童军孟芸倩下手,就必须先从他祝翼鋮的血泊里踏过。 祝翼鋮不知为何会冒出这个念头,他自己也懒得多想。只是决定,如果明天再看到孟芸倩,他不会像今天这样有意疏远她了,当然,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脱离同学们,一个人单独行动。 心里这样想着,祝翼鋮的心里骤然轻松下来,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他今天没有遇到什么疑难杂症,这难民区其实也没有什么疑难杂症给他们来处理。不过有个病例倒是有一些不太典型的表现症状,大概是和病人自身体质有关。祝翼鋮打算,回到医疗区和同学们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23、群众还是精英? 更新时间 2011-04-15 10:08:26字数 3182 祝翼鋮一边走一边想着,冷不防被身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祝兄?”祝翼鋮抬头见是许诗虹,表情才轻松下来,微笑着打了个招唿,就要离开。许诗虹却叫从后面叫住了他:“祝兄,陪我说说话好吗?” 许诗虹的声音当中,似乎有些茫然和惶恐,祝翼鋮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见多了许诗虹活跃的一面。他听过她入学的时代表新生发言,也听祝远诚说过她在抗议华北“防共自治”时的积极表现,却还从来没有听过许诗虹用这种语气说话。祝翼鋮不由得停住脚步,转身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了?” “来上海这段时间,以前的同学们都不在身边,这里我只认识你和远诚,而我又是寄住在姑姑家里,这种感觉,我真是很难形容。”许诗虹走到了祝翼鋮的身边,祝翼鋮便也放慢脚步,陪着她慢慢走。 第38页 两人就在租界当中漫无目的地随便散步,一边走着,许诗虹一边又回忆起大学时的很多事情来。看得出,她是真的有些怀念那时候学生运动的一唿百应,或者校园里、学生会的青春飞扬。说着说着,许诗虹又说到了北平学生的抗日救亡运动,还有些遗憾地感慨道:“祝兄,那时候你已经来了上海,真是可惜了。否则我们有你,一定可以更热烈些的。” 祝翼鋮始终没有回应,许诗虹就自己一个人,不停地说下去,到了最后,几乎变成了吐露心情的自言自语。她说起对北平学生时代的怀念,说她自从到了上海之后,没有一刻不感到孤独。如果不是因为发现祝翼鋮和祝远诚兄弟两也在这边,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这样的感觉,继续在上海呆多久。 许诗虹说着说着,突然紧走了两步赶到祝翼鋮前面,之后侧过身来,几乎是紧贴着祝翼鋮站到了他对面。祝翼鋮却因为想着别的心事,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也没及时停住,差点撞在许诗虹身上。他急忙收住脚,退后了半步,有些歉意地问:“怎么了?” “祝兄,今天其实我也在医疗区,一直在看着你和小孟。”许诗虹突然说,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表情在话出口的一瞬间突然坚定下来。祝翼鋮有些不解地看着她,许诗虹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嘴,终于说:“祝兄,我喜欢你。” 祝翼鋮完全没料到许诗虹会说出这句话来,不由得愣了几秒,不知如何回答。许诗虹似乎反而因为说出了心里话而放开了许多,没有停顿便继续说下去:“在燕大的时候,我就在喜欢你了,可是那时你太犀利,让我不知如何接近。” 许诗虹抬头看看祝翼鋮那副似乎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又道:“在上海看到你的时候其实我很感到惊喜的。而且你的性格,比起大学的时候也变的更容易接近。可是那时候,我又以为你和小孟……所以我只能忍在心里。” 说到这里,许诗虹顿了顿,低头躲开祝翼鋮的目光说下去:“今天在医疗区看到你疏远小孟,我以为你看出她对你的心意,因为不想在一起所以才故意疏远她。我才知道你们还没有……我才敢对你说这些的。” 祝翼鋮原本有些愣神,连他自己都抓不住自己头脑中的想法。而当他突然听到许诗虹说到医疗区,便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也在医疗区?怎么整天都没见你露面?而且以前你不是说过,你姑姑不准你随便出来,所以都不和我们一起做事,怎么今天突然跑出来了?” 许诗虹将祝翼鋮的这番话自动当成了对她的默许。她心里有些小小的悸动,忍不住又抬起头多看了祝翼鋮几眼。可是祝翼鋮却并有如她期待的那样在看着她,而是盯着她身后某个虚空的点,她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看到祝翼鋮的表情,许诗虹不由得黯然了一下,看样子祝翼鋮并不太关注她。不过她还是无声地笑了笑,沉默了半天,终于说:“祝兄,其实比起城市的市民,我更愿意和农民打交道。”捕捉到祝翼鋮眼神中的疑问,许诗虹道:“因为农民更淳朴,也不会问一些可能显得尖锐的问题。” “尖锐的问题?”祝翼鋮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头,脱口反问。在这个热血青年的眼里似乎就没有什么问题可以算作尖锐,因为他自己会提出的问题,远比他听过所有别人的问题都更加尖锐。 显然,这一点许诗虹也了解。她又忍不住一笑:“就是尖锐的问题啊,比如说,什么样的民主才是真正的民主,或者说地主的地产是不是真的应该都分给佃农这些问题。”许诗虹说着,声音带上了点撒娇的意味:“当然祝兄大概不会认为这些问题尖锐吧,你大学时提过的问题比他们尖锐到不知多少倍呢!” 祝翼鋮条件反射般地点点头,却并没有想笑。他本能地想要反驳几句,思维却还没有完全集中起来,甚至他的头脑才刚刚脱离刚才的空白状态,还没有来得及开始考虑许诗虹对农民的赞许。 “祝兄,就像我之前也说过的,想要取得抗日的最后胜利,想要建立新中国,只靠军队和政府是不行的。”许诗虹讲起这番话,似乎又忘记了她刚刚才向祝翼鋮告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换上了一种演说的语气:“只有深入到乡下,到农民当中去,靠着广大人民群众,才能争取到最后的胜利!” 对许诗虹的话,祝翼鋮却并不认同。他也并非没有怀疑过国民政府,然而这段时间以来他所听到和看到的那些事情,却不仅让他一点点成熟起来,也重建了他对国民政府、也包括对中华民族的信心。 等许诗虹的话音一落,祝翼鋮突然从某个不确定的点收回了目光,盯着许诗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诗虹,我不这样认为。”许诗虹被他看得脸上微微泛红,眉毛一挑,祝翼鋮却视若无睹,继续说下去: “诗虹,你也读过大学,受过教育。如果你认为靠最底层民众才能救中国,那你又为什么要读大学,就为了向我们宣传你的观点吗?”这话说得有些尖刻,许诗虹禁不住一怔,祝翼鋮却没容她插嘴:“也许民众是有力量的,但却并不能真正有效地发挥作用。” 说到这里,祝翼鋮大概又想起了他曾经看到过的种种丑态,有小市民的,也有上海附近农民的。他的申请骤然间犀利起来,他又说:“他们的思想沉睡着,可是若没有思想,人便只是行尸走肉,称不得完整的人。” 第39页 一边说着,祝翼鋮忍不住右手习惯性地用力向下一挥:“许诗虹,你没有和孟芸倩、杨惠敏还有林晚她们一起去募捐。如果你去了,你就会看到,小市民虽然庸俗市侩,却愿意奉献出他们的一切给前线,因为他们明白,这是他们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乡;可是你口中淳朴的农民,却捂紧了他们的口袋,生怕会没了明天的酒钱!” 这番话,祝翼鋮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孟芸倩她们还小,涉世尚浅,便信了那些人哭穷的套话,祝翼鋮虽然看得出来,却也没忍心破坏她们、尤其是孟芸倩对人的那种善意。可是今天,被许诗虹这样一激,他终于说了出来。 许诗虹咬住下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望着祝翼鋮的眼睛开始有些湿润。祝翼鋮却没有留意她的表情,说完那些话,转身就要走。许诗虹张了张嘴,终于喊了出来:“祝兄!”祝翼鋮回过头来看她,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祝翼鋮端详了一下许诗虹,终于从她眼中微微闪动、若隐若现的、仿佛是泪光的内容当中,明白了她欲言又止的是什么内容。他的眼神微微躲闪了一下,似乎是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说:“对不起,诗虹,我没有考虑过感情上的问题。”祝翼鋮顿了一顿,许诗虹却并没有放弃,仍然坚持望着他。 “诗虹,从在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很优秀,也很有能力。”祝翼鋮迎着许诗虹的目光,接着说:“我一直都当你是朋友,远诚也一直视你如亲姐姐一般。”许诗虹咬着牙,嘴唇微微颤抖,听祝翼鋮说下去:“但是感情方面,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 说完这些话,祝翼鋮略带歉意地看了许诗虹一眼,便转身离开,再没有回头。留下许诗虹一个人站在原地,带着有些失望落寞的表情,一动不动,立了很久。直到微凉的暮意包裹了她,她才打了个寒噤,慢慢走回姑姑家去。 而祝翼鋮走在回住处的路上,忍不住又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来。他确实从来没有想过感情上的问题,可是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头脑中却不知为何,闪过了孟芸倩穿着女童军制站得笔直向他敬礼的身影。 可是他也并没有多想,毕竟除了和同学们每天不断的讨论之外,还有明天的宣传稿等着他来写。童军们白天的时候已经将印刷机搬到了祝远诚的寓所,明天要交给孟芸倩的,除了宣传稿之外,还有接下来几天准备批量印刷的传单。 除此之外,还有准备交给祝远诚,让他拿到报社去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有这么多的工作要做,祝翼鋮似乎真是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了。 24、染红的绿领巾 更新时间 2011-04-16 09:49:22字数 3183 第二天,也就是十月三十日一大早,祝翼鋮带着前一天晚上写好的稿子,来到了租界里他和祝远诚还有孟芸倩约好的地方。祝远诚已经等在那里,他就先拿了要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给了堂弟。而祝远诚也拿了昨天晚上他根据祝翼鋮前几天的一篇宣传稿连夜印好的传单,交到了祝翼鋮的手里。 兄弟两人等了几分钟,眼眶红红的林晚从另一个方向跑了过来。祝翼鋮见状,不由得有些疑惑,脱口便问:“林晚?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孟芸倩呢?还有你眼睛怎么哭成这样,和小孟吵架了?”最后一句他说得有些调侃,女孩子之间有点小矛盾,哭一哭再和好,也并非很奇怪的事情。 可是祝翼鋮调侃的话,却并没有让林晚笑出来。她紧紧地咬住颤抖的嘴唇,竭力让自己稍微平静一点,才说:“芸倩她、她……”林晚终究没说出孟芸倩究竟怎么了,却勐地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看到林晚的样子,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差不多已经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祝翼鋮没有抱着传单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攥起拳头,手背上青筋暴突。他想问问林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敢问出来。他就愣在原地,呆立了半晌,却说不出话来。 祝远诚看出了堂兄心中所想,默默地从祝翼鋮手中又接过了那一叠传单。祝翼鋮手中没了东西,突然也蹲了下去,双手微微颤抖地抓住林晚的肩膀。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告诉我,孟芸倩到底怎么了?”他心中一边急于知道答案,一边却因为自己的猜测而不敢听到答案,矛盾的煎熬之下,祝翼鋮的声音也似乎有些变调。 林晚哭了一阵,终于渐渐停了下来,抹抹眼泪,抽泣着回答:“芸倩她昨天晚上……为了掩护一位……国军的特工,故意让日本人以为她手中的讲稿是机密文件……结果日本人发现上当之后,就……”说到这里,林晚终于再说不出话来。 祝翼鋮已经听懂了林晚想说的话。他勐地站起来,张了张嘴,却卡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头脑中也有一瞬间的空白茫然。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很在意这个活泼倔强的女童军。可是在这之前,他却一再地刺伤她,虽然很多时候,祝翼鋮自己根本就意识不到。 每一次他都会信誓旦旦地对自己发誓说,再不要让自己犀利暴烈的性格刺伤孟芸倩,可是每一次他冲动起来又会将这完全抛到脑后。而关于他自己对孟芸倩的感觉,祝翼鋮也从来都没有认真想过,这个热血青年总是以为,反正来日方长,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会有一天,他们再也无法见面。 第40页 直到这时候,祝翼鋮才懂了,为什么昨天他的头脑中会闪过孟芸倩的身影;为什么他一看到孟芸倩,就会觉得充满斗志和信心;以及,为什么,他会那么担心自己会将日本人的目光引到孟芸倩身上。 可是他懂得太晚,已经没有机会对她好、甚至也没有机会见到她或者和她说话了。 跟在林晚后面的吴子佳和杨惠敏这时也赶了过来。吴子佳的眼眶同样红红的,杨惠敏的神色也有些悲愤。两人一看这场面,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对视一眼,吴子佳便也蹲在了孟芸倩的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 杨惠敏因为年纪稍大,所以更冷静一些。这时她便强忍着悲痛,将呆立着的祝翼鋮拉到一边去。祝远诚则伸手扶起林晚,和林晚还有吴子佳一起,带着传单先离开了。 祝翼鋮看了杨惠敏一眼,什么都没说,不过杨惠敏已经猜到他想问什么,道:“你想知道芸倩的事情吗?”见祝翼鋮没反应,她又补充了一句:“她真是好样的,称得上我们女童军当中巾帼英雄。” 通过杨惠敏的叙述,祝翼鋮才逐渐了解了事情发生的过程。原来就在昨天晚上,孟芸倩和林晚跟着杨惠敏一起想要熘到四行仓库那边看看情况,却不料走在路上就听到似乎有点奇怪的声音。她们有些紧张,四处张望之下,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声音越来越近,她们不由得躲在了旁边的一栋民宅的阴影中,扒在墙角处,露出一点眼睛偷偷向外看。 漆黑的夜色,正如侵略者铁蹄下的暗夜沉沉。昔日夜上海的锦瑟繁华,禁锢在铁一般的黑幕下。紫陌红尘的十里洋场,就在头顶那面透着血色的日军军旗压抑之下,几近窒息。五光十色的上海滩,就在血光之中,黯然褪色。 或许在某些隐秘的地方,比如日军司令部,仍然藏着舞袖笙歌、莺声燕语。但是在孟芸倩、林晚还有杨惠敏她们的眼中,这座灯红酒绿的不夜城,早已经在血泊之中沉寂。只是这沉寂,并不是怯懦的退缩,却仿佛黎明前黑暗中的静默,酝酿着中华民族的反抗。 奇怪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却换成了急促的脚步声再向这一边靠近。三个女孩子紧张地对视了一眼,屏住唿吸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借着一点星月的微光,她们终于看到,脚步声的主人是一个匆匆忙忙的身影,他似乎有些慌张,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左顾右盼。在他身后,却有大概五六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正在呈半圆形一点点靠近那个匆忙奔走的人。 虽然因为光线太暗,视线极其不清楚,但是从轮廓上还是能够判断出,中间的人穿着一件中式小褂,袖口和裤脚都扎紧了。他手里拿着像是一张纸折几折一样的东西,脚下的步法灵活却显得有些凌乱。而后面那些身影,似乎穿得更利落些,手里都拿着刀,有两个似乎还端着枪。 杨惠敏第一个认出了那些追兵头上帽子的形状,不禁低声惊唿:“日本人!” 显然,中间那个“猎物”,就是窃取情报不慎被发现的国民党特工。事实上,国军在上海,是有个秘密组织蓝衣社。只是蓝衣社作为一个保密机构,直接听命于戴笠,所以其他人不知道,童子军更不可能知道。 可是她们至少看得出,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也看得出大概是个什么状况。中间那位特工已经如同刀俎上的鱼肉,如果没有奇蹟发生的话,那么他的下场如何,只取决于日本人的心情。 不知为何,孟芸倩的心里有些微微的激动。或许是因为被这种莫名的激动触动了某一根神经,她突然想起了祝翼鋮来。 孟芸倩实在不知道自己白天究竟是哪里招惹到了祝翼鋮,才会让他对自己如此明显地冷淡疏远。祝翼鋮离开之后,她也想了很久,却仍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也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感觉,只是模煳地感到一种隐隐的失落。 然而,这种失落又是因何而起,孟芸倩却想不明白,也理不清楚。一想起祝翼鋮,或者以前那些和祝翼鋮有关的事情,她的头脑中就变得一片混沌,像一团乱麻般搅在一起,缺乏头绪。 林晚沉重的唿吸,和杨惠敏低声的惊唿,又让孟芸倩的思绪回到了身边的现实当中。顺着两位伙伴紧张的目光,孟芸倩也注意到,日本人似乎已经放弃了最初的跟踪,开始向中间靠拢合围,大概是准备下手了。而中间那个特工,脚步愈发地慌张起来,一只手则伸向了怀里,似乎是在掏手枪,准备拼个鱼死网破。 因为之前八百国军死守四行仓库的义举、国际媒体的关注和国际联盟调查团所披露出愈来愈清楚的真相,日本人显然不得不开始顾忌国际影响。这里算是租界的势力范围,他们不敢开枪惊动租界里的白种人。五六个带刀的日本兵,还有两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就这样静悄悄地逼近那个蓝衣社特工。 孟芸倩的头脑突然一热,来不及多想,就从藏身的地方沖了出来。杨惠敏和林晚一把没拉住,又不能跟她一起冲出去,只能紧紧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来,同时睁大眼睛,盯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冲出的这个身影,似乎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四周的日本人停下来观望,那个国军特工则弓起身子,保持着警惕的姿势。孟芸倩故意撞在了他的身上,同时从童军制服的口袋中摸出一张前几天没发完的传单,低声说了句:“你快跑!” 第41页 特工似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藏起了手中的文件,感激地看了孟芸倩一眼,向另一个方向疾步离去。日本人正要追上,孟芸倩却故意将手里的字纸折起来一抖,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 当然,日本人不可能让女童军跑出多远。 等到外面清净了,杨惠敏和林晚悄悄熘出来找到刚才孟芸倩倒下的地方,只看到了地上的一滩半干血迹,浸透了一张撕下来的童子军臂章,和被硬拽下来的童军绿领巾。 发现上了当的日本人已经找不到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走了的蓝衣社特工,只能将所有的怒气倾泻在孟芸倩的身上。至于罪证,他们当然不会留在租界当中。 杨惠敏强忍悲痛,捡起地上染血的臂章和领巾,拉起忍不住开始抽泣的林晚:“快走,等一下一定还会有日本人回来收拾现场,不要被他们发现了!” 25、重拾斗志 更新时间 2011-04-17 08:43:11字数 3177 一边说着,杨惠敏一边将孟芸倩的臂章和领巾交到了祝翼鋮的手里。祝翼鋮愣愣地接过来,紧紧地攥着,手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得微微发白。 杨惠敏抬头看了看祝翼鋮,欲言又止。其实她很想问一个问题,就是如果前一天白天祝翼鋮没有用那么冷漠的态度对待孟芸倩,那她昨天夜里还会如此冲动吗?当然,孟芸倩的行为,应该说是有意义的。可是…… 可是什么,杨惠敏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她又抬头看了看祝翼鋮,却发现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流满了泪水。祝翼鋮手中,血迹已经干涸又凝成咖啡色斑块的臂章和绿领巾,也洒上了一滴滴的泪痕。 领巾被泪水打的斑驳,祝翼鋮紧紧咬住的嘴唇,也显得有些发白,微微颤抖。杨惠敏看着祝翼鋮,终究还是将那个问题咽回心底,没有问出来。孟芸倩对祝翼鋮的好感,虽然小孟从来没说过,似乎她自己也还朦朦胧胧地没有太清楚,但是杨惠敏却都看得出来。 看到祝翼鋮现在的表情,杨惠敏便知道祝翼鋮心中也有孟芸倩。那么昨天的举动,应该是有什么另外的考虑吧。是什么考虑,她也不想深究。杨惠敏相信,孟芸倩的灵魂,一定会在祝翼鋮的梦里,自己去问他,并且最终知晓一切。 现在首要关键的事情,还是让祝翼鋮重新振作起来。想到这里,杨惠敏拍拍祝翼鋮的肩膀,道:“祝大哥,我们和你一样难过。昨天晚上,我们也已经为芸倩流尽了眼泪。可是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全上海的民众、全国的同胞还需要你的演说稿去鼓舞激励他们,四行仓库抗日的勇士,也需要你的文字声援!” 杨惠敏一边说,一边也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祝翼鋮闻言抿了抿嘴,悲愤涣散的目光一点点重新凝聚起来。杨惠敏见状,有有些激动地补充了一句:“祝大哥,等抗日胜利了,我们要拿日本人罪恶的头颅,来祭奠芸倩、祭奠国军的抗日烈士、祭奠我们所有死在日本人屠戮下的同胞!” 祝翼鋮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杨惠敏,郑重地点点头,又将孟芸倩的臂章和绿领巾小心翼翼地收到贴身的口袋里。他咬紧牙关,拭干脸上的泪,沉默了两分钟之后,用显得稍微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小杨,我们去找远诚他们吧。” 听了这话,杨惠敏点点头。不过还没等他们两人有所动作,祝远诚已经从另一边匆匆地跑了过来。杨惠敏看到祝远诚过来,向兄弟两人说了声:“我先去帮帮林晚她们了。”便转身跑开了。 祝远诚跑到祝翼鋮身边,见堂兄似乎还没有什么明显的不正常的表情,才放下心来。他也看得出祝翼鋮对孟芸倩的心意,想要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怕不小心说错话,便小心翼翼地端详了堂兄一阵。 祝翼鋮看到祝远诚的时候,已经平静了不少,也没有说什么。祝远诚这才小心斟酌着开口道:“哥,要是实在难过,就……”就怎样,他却想不出来。祝翼鋮闻言,抬起头扫了祝远诚一眼,艰难地说了句:“我没事。”顿了一顿,他又说:“传单已经给了童军了?” 听到堂兄说出这话来,祝远诚才松了一口气。他点点头答道:“嗯,林晚、吴子佳还有小楠她们几个拿去发了。”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的文章也给报社的同仁们拿去,准备明天登出来。哥,你写得真好,我的同事们也都很赞嘆。” 对堂弟的这番话,祝翼鋮只是点了点头,便又陷入了沉默。祝远诚犹豫了一下,终于又开口道:“哥,我知道你一定比任何人都难过。可是,毕竟,还有那么多人需要你。”祝翼鋮轻轻地点点头,抬起眼,目光投向了远处。 祝远诚继续说下去:“其实,从小就你就是的偶像。”祝翼鋮的嘴角似笑非笑地牵动了一下,没有说话。祝远诚又说:“就是因为你意志坚定、性格坚韧、目标明确。”说到这里祝远诚又顿了顿,补充道:“我一直都希望成为你那样的人,可是我一直做不到。” 祝翼鋮听着,咬紧牙关没有说话。祝远诚不知还可以说些什么,又见堂兄的情绪已经基本渐渐稳定,似乎并没有失去原先的斗志,便也沉默了下来。 似乎和每次一样,打破沉默的总是那一声突然响起的招唿:“祝兄!”祝翼鋮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许诗虹。因为昨天的事情,再加上今天早上得知的消息,他心绪有些复杂烦乱,微微别转过头,没有看她。 第42页 “虹姐,你也过来了啊!”祝远诚显然还不知道昨天许诗虹和祝翼鋮说了什么话,见到她便有些惊喜,热情地打了个招唿。许诗虹微笑着朝祝远诚点点头,突然发觉笑容似乎实在与现在的场景不合,便又收敛了笑容,目光转向了祝翼鋮。 祝翼鋮的心中空白一片,却又纷乱一团。他仍然没有看许诗虹一眼,许诗虹却自己转到了祝翼鋮面前,关切地看着他,柔声问道:“祝兄,你心里一定很难过,是吗?”见祝翼鋮没有回答,许诗虹又道:“祝兄,我懂你的难过。有些事情憋在心里,会越来越难受,不如讲出来,也许就会好受一些。” 听了许诗虹这番话,祝翼鋮终于将眼神收回来,正好迎上许诗虹款款的目光。他下意识地又将视线躲开,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祝兄,振作一点吧。”许诗虹感觉到祝翼鋮的躲闪,心里闪过几分失落,眼神也不由得忽闪了一下。见祝翼鋮这回又没什么反应,她忍不住又朝旁边看了祝远诚一眼。 祝远诚大概看出了虹姐的心思。事实上在学校的时候,虽然许诗虹从来都没有说过,但就从她平时言谈中,祝远诚也隐约听得出,许诗虹对祝翼鋮是有好感的。他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为他们两人让出一个空间,同时用口型无声地恳求虹姐:“劝劝我哥吧,” 许诗虹向祝远诚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接着轻轻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鼓起了很大勇气,终于说了出来:“祝兄,我不想你一直这样难过下去。”顿了顿,许诗虹继续说:“我愿意陪你一起,替小孟,向日本人报仇。” 祝翼鋮闻言,突然一愣,有些迟疑地问:“你……你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知道?”许诗虹被这一问,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头,轻声回答:“其实,我刚才,就在你们旁边,只是你们都没注意。”见祝翼鋮显出了一脸惊讶的表情,她又说:“你和远诚还有童子军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这番话被许诗虹说得小心翼翼,甚至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祝远诚闻言着实感到有些惊异,他们确实都没有注意到许诗虹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而祝翼鋮,却不由得愣在了原地,盯着许诗虹看了半天。 许诗虹温柔地迎着祝翼鋮的目光。她感觉得到,祝翼鋮的目光当中,含着各种复杂的滋味。也许有意外、有感动、有感激,却惟独没有她所期盼的那一种情感。尽管如此,她还是在心里轻嘆一声,即使并没有好感,即使祝翼鋮只是“接受”自己,她也认了。 祝翼鋮在许诗虹的眼神中,目光渐渐地软了下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地朝侧面转开了头,不再看着她,算作是默认。许诗虹读懂祝翼鋮的意思,心跳又有点加速,唿吸稍显急促了些,脸上也微微绯红。 一边的祝远诚见了这场景,虽然离得远了些,也对发生了什么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正要转身悄悄离开,却又听到许诗虹带着惋惜的语气说了句:“小孟真是可惜,太不值了。” 这话来得太突然,连祝远诚也疑惑地又转了回来,忍不住凑上前去,想听听许诗虹接下来还想说什么。祝翼鋮也忍不住瞪大眼睛,没有说话,诧异地等待下文。 “小孟为之送命的人,一定隶属于国民党特务组织。而特务,却又是政府统治压迫群众的工具。小孟为了特务而送命,实在是不值,真太可惜了啊。”许诗虹说的,确实是她的心里话,想到孟芸倩牺牲的过程,她就忍不住这样感慨。 许诗虹带着遗憾和惋惜,仍然温情款款。可是祝翼鋮的眼神却骤然间凌厉起来,刺向许诗虹。许诗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不由得一愣。可她心里却还没反应过来,仍然惯性地说出了接下来想说的话:“祝兄,这里实在乱得很,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吧!就朝着西北方向,到乡下去,到那些淳朴的劳动人民中间去。” 祝翼鋮闻言,表情瞬间冷下来。变得寒意袭人。他凛冽地上下打量了许诗虹一眼,讽刺地扔出一句:“连特务都知道抗日,燕京大学的女学生却在想要躲去乡下?”说罢,也不等许诗虹回答,便勐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许诗虹被这话勐然噎住,一下子哑了,呆立在原地。祝远诚也来不及说什么,匆匆地看了许诗虹一眼,没有说话,便又连忙朝祝翼鋮追过去:“哥,等一下!” 26、撕开阴云 更新时间 2011-04-18 09:38:16字数 3187 被孤零零地一个人丢在原地的许诗虹愣了一阵,终于缓了过来。祝翼鋮刚刚的话太犀利伤人,刺得她心里阵阵作痛。她的眼里不知不觉涌起了闪闪的泪花,却还在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许诗虹呆立了半晌,终于喊了出来:“我没有说是要躲才去乡下的,就算去了乡下也可以抗日的呀!”可是这是,祝翼鋮和祝远诚,早已经走得远远地从她视野中消失,也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 “政府奉行不抵抗政策,恰恰是农村的敌后根据地,才是抗日的中心呀!”许诗虹朝着祝翼鋮和祝远诚离开的方向喊。毫无悬念,他们却不可能听到她说话了。不仅祝氏兄弟,就是来来往往的路人,也只是像看什么怪物一样,奇怪地朝这个年轻女学生扫几眼,又脚步匆匆地离去。 第43页 其他人的反应,对许诗虹来说倒是无所谓,反正她又不认识他们,这些小市民也不是她所信任和愿意接近的“淳朴的劳动人民”。可是祝翼鋮的反应,却如同一把利刃,刺得她心中支离破碎、血肉模煳。至于疼痛的感觉,却反而逐渐开始趋向麻木。 许诗虹明白,她从此彻底失去了祝翼鋮。他再也不会是那个和她一起组织社团活动、一起回忆青春飞扬的校园生活。一起热烈讨论许多问题的“祝兄”了。许诗虹呆呆地凝固在原地,泪水不知不觉地流出来,滑过脸颊,她也没有感觉。 过了一阵,待到心中麻木的感觉逐渐压过了痛楚,许诗虹才意识到,自己在原地站得太久,双腿都有些麻麻的酸痛。她活动了一下腿脚,摸出口袋里的手帕拭了眼泪,也走了。一边走,许诗虹的手中还用力地绞着手帕。 祝翼鋮大步流星地走在路上,既不看人,也不看路。有认识他的路人,便不免带着些诧异和不解地回头看他,不知道这青年身上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不认识他的那些人,看到他这副不管不顾的架势,也纷纷自觉地让到一边,免得被他撞上。 跟在后面的祝远诚心里难免有些矛盾。一方面他不知道祝翼鋮究竟想要去哪里,又是要做什么,便难免有些担心;可是另一方面,出于对堂兄个性的了解,他知道这时候追上去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因此,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一直跟着祝翼鋮,并且随时准备应付可能出现的任何事。 不过,似乎他的担心是有点过度了。祝翼鋮也许并不知道他想要往哪里走,他的双腿却习惯性地将他带到了童子军经常活动的区域。 这地方,孟芸倩牺牲之前,他经常来。现在,他再一次过来,却已经不可能看到那个晃着两条小辫子的、活泼俏丽的身影,也不再会有清脆的声音,倔强地向他宣布“国军没有抛弃民众”、和他争论“民众不是你想的那样丑陋”了。 这里仍然像好几天前一样,有童子军在积极地发着传单。传单就是由祝翼鋮在某个深夜奋笔疾书、又在祝远诚的住处,由祝远诚和他的同事们一起印刷出来的。可是,今天的童子军,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活泼,多了些沉重的悲愤。 祝翼鋮习惯性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他看到了英气利落的杨惠敏,看到爽朗脆快的林晚,看到文静却能干的吴子佳,看到内向的小楠,也看到何策、魏鑫桐。这些童子军,正在不遗余力地奔走于人群之中,声援抗日军队,鼓励民众永远不要失去信心。 可是他看不到孟芸倩了。祝翼鋮幻想,也许林晚她们的消息不准确,也许孟芸倩下一秒钟就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如果真的可以,那么无论她曾经受过怎样的伤害或是折磨,他都要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抱住她,请求她允许自己,守护她一辈子。 然而,无论祝翼鋮瞪大眼睛在人群中搜寻多久,那个活泼倔强的身影,却始终再也没有出现。有时候他仿佛感觉自己恍惚间看到了孟芸倩,可是定下心来仔细端详,却发现不过是重叠在路人身上的幻象影子。 童子军们带着失去伙伴的悲痛,却仍然坚强地忙碌着。这些平均还不到二十岁的半大孩子们忍着泪,向民众讲述四行仓库八百壮士的浴血抵抗,讲述起他们每一次打退蜂拥日军的英勇顽强。尽管他们自己心中已经覆盖了一层阴霾,却仍坚持着,在黑云压城之下,用祝翼鋮笔下的甲光向日金鳞开,去驱散民众心里沉重密布的战云。 与此同时,他们也用在学校和童军训练中学过的英语,流利而清晰地接受各国记者的採访,一边表达中华儿女抗日的决心,一边控诉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一边讲述起昨天晚上,孟芸倩的壮烈行动。讲到激动处,难免声泪俱下,原本还以“中立”自居的记者们,也被他们所感染,为之动容。 祝翼鋮立在一边看了一阵,若有所思。突然,他又勐地一抬头,快步走到前面的台阶那里,噔噔几步站了上去。祝远诚急忙跟过去,却没敢走得更近,只是站到了台阶下,随时准备再跟着堂兄往什么地方跑。 不过这一回,祝翼鋮似乎是没打算再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高喊了一声:“同胞们!所有的中华儿女,炎黄子孙,所有不屈服的中国人!” 这一声,激烈澎湃,朗若洪钟。附近的民众,还有林晚、小楠、吴子佳、何策他们那些童子军,以及混在人群中的记者,全都被吸引过来。祝远诚也忍不住仰视着他,想知道堂兄是准备说些什么。 祝翼鋮目光炯炯,扫视了一遍周围的民众,也看到了祝远诚和童子军。他顿了顿,继续慷慨激昂起来。从日军的暴行,到国军的血战;从青年学生的抗议,到平凡市民的声援;从侵略者的狼子野心,到中华民族的爱国情怀。这个热血青年的话铿锵有力,就连记者们都忍不住聚拢过来,有的拍照,有的则埋头拿着纸笔速记。 周围的民众,都专注地听着祝翼鋮铿锵的发言,不时爆发出一阵山唿海啸般的掌声。祝翼鋮却仿佛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也看不见周围的任何人或者物,只自顾自地演讲,字字句句,都带着热血沸腾的温度,点燃了每个人心底隐藏的热忱。 这个热血青年只顾在这里振臂高唿,号召民众团结奋起,支持国军,抵御外侮,却始终没有留意到,人群中藏着一双贼熘熘的眼睛,已经盯着他看了半天。而这一双眼睛里窥视的目光,和上次祝翼鋮与祝远诚说到张柏亭将军和祝翼鋮的生物武器思想时,偷偷盯着他们的那一双眼,一般无二。 第44页 在这番演说的一处停顿,那双眼睛的主人终于现了身,向前一步也登上了半级台阶,打断了祝翼鋮的演讲:“祝大少爷,请借一步说话。”一边说,来人一边还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可是那表情,却分明带着点胁迫,不容祝翼鋮反对。 祝远诚有些着急,忍不住想要冲上去阻止对方,却被堂兄的眼神拦住。祝翼鋮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对方穿着中式对襟小褂,传统布鞋,和一般的小市民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从那眼神里,却能明显地看出,他找祝翼鋮,绝不是简单地说句话。 有那么一瞬间,祝翼鋮突然觉得眼前这人似曾相识。可是他在记忆中搜索一番,却并不记得这张脸。 盯着那张脸端详了一阵,祝翼鋮才勐然想起,让他觉得眼熟的,是对方的目光,带着点虚张声势的威胁,却透露着心虚。他一下子记起,这种眼神,就和上次那个将他骗到了日本人寓所的、被中野寿夫称作“三岛”的日本人一模一样。 当然,祝翼鋮可以确定,眼前这人不是三岛。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他已经在心里将他们划了等号,都一样是日本人的特务,操着熟练足以乱真的汉语,穿着中国人的衣衫,藏身于人群当中进行着他们的间谍后动。 他们与真正的中国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眼中抹不掉的心虚躲闪。 祝翼鋮心中有底,反而愈发坦荡。他并没有任何恐惧,就昂首阔步地随着那个人走到了旁边的一处角落。他倒是想看看,日本人又要玩什么花样。 不知情的民众想要跟过去看情况,却被几个身着便衣混在人群中的日本兵拦住。日本兵亮出了刀和手枪手,无寸铁的市民见了这番凶神恶煞的样子,却自觉地退缩了——这些市井平民,他们的确爱国。但是如果要他们和敌人面对面的硬拼,恐怕保持沉默的仍然会是大多数,他们没有那个胆量。 对方将祝翼鋮领到一处阴暗的墙角,离开人群扎堆的地方有一段距离,才以谦恭的态度自我介绍说,他是中野寿夫的手下佐藤,是“奉了中野君的命令,特地来请深受我军器重的祝大少爷再次考虑合作的事情。” 还没等祝翼鋮回答,佐藤又继续说下去,除了不停地声明日军对祝翼鋮学术思想的欣赏之外,又特地强调了日军许以他的优渥待遇,同时一再声称,日军的研究,是“基于对科学真理的探索”,希望祝翼鋮“为了大东亚的共同进步”,能够接受日军的提议。祝翼鋮却始终双眉紧锁,一言不发。 27、血铸红梅 更新时间 2011-04-19 12:04:15字数 3185 佐藤带着些期许,耐心地等待着祝翼鋮的回答。祝翼鋮沉默了半天,终于从牙缝中迸出两个字:“休想!”冷硬的两个字支愣着尖锐的稜角,刺得佐藤一怔,竟然忘记了接下来还应该说什么。 祝翼鋮甩出这两个字之后,转身便走,不再理会佐藤。走了几步,他突然又勐地转过身来,对着佐藤义正言辞地说:“真正追求科学与真理的过程,绝不可能凌驾于人权之上!无论多么华丽的辞藻,都掩饰不了你们反人类的本质!”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们的罪恶罄竹难书,绝对逃不过歷史的审判!” 铿锵有力的一番话之后,祝翼鋮再次转过身,向刚才他站立的台阶走过去。周围听到了他这番话的人群,纷纷为他鼓掌。 佐藤迟疑了几秒,突然喊了一声:“祝大少爷,请留步!”祝翼鋮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佐藤。佐藤无视周围上海民众鄙夷或愤怒的目光,跟上来几步,似乎是想要握一下手或者拍拍后背以向祝翼鋮示好,却被这个热血青年厌恶地躲了过去。 “祝大少爷,您究竟是为了什么?”佐藤有些尴尬,但更多的却是迷惑不解。祝翼鋮瞪着他没有说话,佐藤继续问:“中野上尉和岩本中校,都是诚心诚意地希望您能够同我们合作,建立东亚共荣圈。可是我们都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您却始终要固守着支那?要知道它并不能为您提供更好的机会,而且也没有未来。” 祝翼鋮退后一步,两道犀利的目光剑一样地逼视着佐藤。佐藤一开始还在和祝翼鋮用眼神对峙,过了几秒钟,终于败下阵来。不过毕竟也是受过训练的间谍,虽然他不敢直视祝翼鋮,却仍然能够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面不改色。 “你问我,是什么原因让我始终抱守着中华民国吗?”祝翼鋮一字一顿地反问,“中华民国”四个字,尤其被他格外加重语气强调。佐藤目光游移,没有说话,祝翼鋮似乎也并没打算等他有所回应。 这个黑头髮黑眼睛的青年,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民众,郑重地开了口。祝翼鋮的语气和眼神,似乎是在对佐藤说话,却更像是在向着所有民众、向着全国同胞、更向着他脚下这片土地宣布:“因为,我是中国人!” 祝翼鋮的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周围的人群本来是想再次为他鼓掌的,却被他语气当中的气魄所震慑,如同惊雷战鼓,字字千钧,砸在他们的心上。 周围一片静寂,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沉默下来。祝翼鋮就在这寂静当中,坚决地转身。人群自觉地为他让出一条路来,祝翼鋮便这样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铁骨,重新站到了他刚才演讲的台阶上。 第45页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些各大报社的记者。镁光灯突然间闪成一片,好几个记者都纷纷埋下头,在採访本上运笔如飞。就连并非记者的祝远诚,也被勾起了职业性的敏感,忍不住掏出随身的小本子,抽出上衣口袋里的笔,想要记下些什么。对于祝翼鋮,祝远诚觉得,实在有太多可以抒写的地方。 闪烁的镁光灯晃醒了因震撼而沉默的民众。他们纷纷又围拢过来,满怀期待地望着站在中央台阶上的祝翼鋮,想听他继续那振奋人心的演说。 祝翼鋮右手不自觉地紧紧握起拳头,挥在半空中。他感觉到他血管中,奔涌的热血正在沸腾激盪。他张开嘴,正要说什么,却突如其来地传来了“砰”的一声枪响。 枪声过后,便是瞬间的沉寂。 所有的豪言壮语、慷慨悲歌,全都噎在了祝翼鋮的喉咙里,再也无法讲出来。他仍维持着刚才振臂一唿的姿势,立在台阶上没有倒下,可是他的脸色却迅速地苍白下去。 瞬间的沉默过后便是混乱。祝远诚扔下手中的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扶住祝翼鋮,周围的民众也一窝蜂地拥上前去。林晚、吴子佳她们几个女孩子,更是被吓了一跳,等看清了究竟有什么事情发生,她们都忍不住哭着挤过人群,围在祝翼鋮和祝远诚身边。 祝翼鋮的脸色,每一秒钟都比上一秒更加苍白。他的右手无力地垂下,却仍维持着攥紧拳头的姿势;而他的左手,此时正紧紧地压在胸前,心脏的部位。 他的胸口,血迹如同一朵艷丽的玫瑰慢慢绽放,瀰漫开来。他的左手指缝间,鲜血缓缓地渗出来,流过他的手,留下铁红的痕迹。而没有来得及干涸的鲜血,便滴在袖口上、衣襟上,浸湿一片;或者洒在地上,溅开一朵朵微微的血花。 “哥!哥——”祝远诚扶着祝翼鋮大声喊。旁边的民众七手八脚地从祝远诚怀里接过祝翼鋮越来越沉重的身躯,祝远诚则神情慌乱地一边去握祝翼鋮仍然攥着拳头的右手,一边用另一只手放在祝翼鋮唇边试探鼻息。 杨惠敏拨开众人,飞奔着去找医生;林晚、吴子佳、小楠还有何策、魏鑫桐则将围在祝远诚和祝翼鋮的身边。他们都学过一些急救知识,可是面对眼前这种情况,却完全都没有了用处,只能手足无措地干着急。 祝翼鋮在众人的手臂之中,终于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倒下去。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还有话要说。祝远诚看出了堂兄这一动作,急忙凑上前去,侧耳细听祝翼鋮零碎微弱吐出的音节。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也替这个热血青年揪着心。 张柏亭参谋长本来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个热血青年振臂一唿,便鼓起无数人的勇气与斗志。他想起祝翼鋮曾经还曾经毫不掩饰地称自己是懦夫,而在观点改变之后,又专门郑重其事地来找自己道歉。现在看着这个小青年比那时成长也成熟了许多,想到他和自己的约定,张柏亭感到一阵欣慰。 枪声想起的时候,也完全出乎张参谋长的意料。他马上将身边一名同样穿着便装的手下派出去,根据枪声和子弹飞来的方向去调查情况,自己则飞快地跑到围着祝翼鋮的人群当中去,推开周围的人,挤到祝翼鋮和祝远诚的身边。 祝翼鋮正断断续续地和祝远诚说,他还欠着张柏亭参谋长一个约定。祝远诚不知道堂兄说的是什么,只是咬紧牙关强忍着眼泪,拼命地点头。 “我……说过……留学回来,要做……国军……军医……”祝翼鋮似乎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林晚、吴子佳和小楠已经抱成一团开始无声地抽泣,何策和魏鑫桐的眼眶忍得红红的,眼中含着的眼泪,随时可能夺眶而出。 祝远诚感觉祝翼鋮的拳头在他的手中,正在一点点地变冷,可是那热血的温度,却源源不断地传到他身上。他用力抓着祝翼鋮的肩膀大喊:“哥!你答应的事情从来都不可能做不到的!这件事你也别想推卸,杨惠敏已经去找医生了,你挺住!” “这个……难民区……还有,还有比我……更加……优秀的……医生吗?”祝翼鋮已经气若游丝,却仍然勉强勾起嘴角,挂上了一丝艰难的微笑,调侃道。 祝翼鋮却没有想到,鲜血在他身上绽放的时候,还有那么多人咬牙忍着眼泪;可是这句调侃一出口,却让他周围的所有人,一瞬间全部崩溃,泪水决堤。 祝远诚的泪水从脸颊滑落,滴在祝翼鋮身上,混入血迹当中,便溶在了一起,融合成同样灼热的温度,再也分不出哪是血、哪是泪。祝翼鋮见了堂弟这样,又说:“远诚……你……不要哭,张参谋长……是个……很优秀的……中华……民国……军官,你……可以……跟着他,参军……报国……” 话没说完,祝翼鋮的瞳孔已经慢慢地扩散开来。他的目光渐渐涣散,却还费力地向空中搜寻。祝远诚读懂了他的意思,急忙又拉住他,企图将他扶起来。他一边拉起祝翼鋮,一边喊:“哥!我们的国旗,仍然在四行仓库的上空飘扬!” 第46页 周围的民众,听了祝远诚这话,突然又寂静下来,自发地闪到两边去,让出了四行仓库的方向。周围的气氛一下子肃穆起来,只能听到人们压抑着的、低低的抽泣。 祝翼鋮看到青天白日满地红在四行仓库上空飞扬的时候,本来是想要敬礼的。可是,他却感觉到,似乎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最后留在他视野中的,是满眼临死前的暗红色,如同漫天的晚霞,染透了整片天空、整片大地。 一切都变得如此模煳,只剩下那面旗帜,还在血色的晚霞中,飘扬,飘扬。 张柏亭参谋长听到祝翼鋮最后那几句话,又疾步冲到他身边向他喊“我就是张柏亭”的时候,祝翼鋮已经再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他的眼睛还大睁着,里面炯炯的的神采却已经黯淡了下去。 祝远诚抓着祝翼鋮仍然攥着拳头、直到最后一刻仍没有放开的手,含着泪抬起头来看着张柏亭。参谋长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手,拍了拍祝远诚的肩膀。那双属于军人的、一贯坚忍刚强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耀。 祝翼鋮身上的斑斑血迹,和满地的鲜血,在阳光下愈发红得耀眼,宛如红梅怒放在肃杀的严寒中。 28、大结局 更新时间 2011-04-20 15:58:39字数 2696 “参谋长,我要跟您走,参加国民革命军,替我哥报仇!”等到周围悲痛的人群渐渐散去,祝远诚用力擦干脸上的泪水,对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张柏亭说。 往日灿烂温暖的阳光,却显得愈发惨白。萧索的风轻轻掠过,拂乱了祝远诚的头髮。青年的泪水一点点风干,目光也一点点凝聚起来,表情开始变得沉静。 参谋长眼前的这个祝远诚,也已经不再是从前,祝翼鋮所熟悉的那个温顺软弱的年轻人了。这个已经在成长的青年,迎着着张柏亭的目光,认真地盯着他。而他的眼神中,也开始有了信念和坚强。张柏亭再一次伸出手,重重地排在了祝远诚的肩上。 一掌下去,祝远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张柏亭赞许而欣慰地点点头:“不愧是祝翼鋮的弟弟,小伙子,很不错!” 面对参谋长的这句鼓励,祝远诚抿了抿嘴,没有说话。现在他听到祝翼鋮的名字,就忍不住想哭,可是想起祝翼鋮最后的几句话,想起若是参军,就不能随随便便流泪,他又拼命地将眼泪憋在心中,不让它流出来。 祝远诚这副神情被张柏亭看到,参谋长的心里不免也有些唏嘘。他又轻轻地拍了一下祝远诚的后背,说:“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够了,就擦干眼泪,替你哥哥报仇。” 这番话击垮了祝远诚心中的防线。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在一个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许诗虹神情复杂地朝这边看了半天,似乎带着哀戚悲伤的神色,却终于没有露面,便匆匆离开了。 等到祝远诚的哭泣渐渐平息下来,张柏亭又用力地拍在他的肩膀上,问:“八十八师正缺少随军的战地记者,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去南京,用你的笔替我们的战士吶喊,和日本人拼命?” “报告参谋长,我愿意!我愿意当战地记者,为抗日战斗到最后一刻!”祝远诚立正挺直,肯定而高声地回答。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也可以像祝翼鋮一样洪亮,原来自己的身形可以像祝翼鋮一样挺拔,原来自己的语气,也可以像祝翼鋮一样地坚定不移。 祝翼鋮的热血,沸腾了无数民众,又终于抛洒为汹涌碧涛。而祝远诚,虽然他现在还多了几分稚气,但是,他正在成长。 何止祝远诚,全中国千千万万的青年,都在成长。他们从校园走上战场杀敌、走向工厂支援建设、走进庙堂指点江山。也有一部分青年,或者就如同祝远诚一样,以笔为枪,捍卫着国土、捍卫着民族。 这些青年,正是暗夜沉沉黑云压城下,撑起未来希望的、中华民族的嵴樑。这些热血而无私的青年,怀抱着理想和信念,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大时代当中,为了他们心中的信念,为了拯救民族、争取民权、安定民生,前仆后继。 而祝远诚,也将要和他的同胞们、他曾经羡慕过的同龄人,或者他始终崇仰的祝翼鋮生前一样,以青年特有的热忱,怀着最为纯粹的赤子之心,坚守者血光里的光辉、黑暗中的热血、绝域下的抗争。 因为这一段情谊,全上海所有的童子军,在祝翼鋮被枪杀的当天,为他在臂上戴了一天的黑纱。 这一天的阳光温暖灿烂,上海滩却笼罩着阴霾和悲痛。 调查的结果显示,在子弹飞来方向的一个楼顶的阴暗角落里,丢着一把三八大盖。而夺去了祝翼鋮性命的子弹,经过辨认,也是来自于三八大盖。 如此说来,应该是日本人诱降不成,便生杀机。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祝翼鋮掌握了日军的某种秘密,因此他们杀人灭口。 日军军方对与“暗杀和平的中国学生”这一说法极力否认。他们的主要理由就是,能够在那么远距离准确暗杀了一个学生的杀手,谁会粗心到将武器丢在原地呢?而且还是如此特徵鲜明的武器。对此,中华民国政府方面,也无法再追究下去。 不过他们的辩解,没有人愿意听。祝翼鋮究竟是不是他们所杀,也已经没有人真正有兴趣追究了。反正这个热血青年,是为抗日救亡而牺牲,这笔帐,无论总还是要算在日本鬼子的头上。 第47页 一个青年用生命祭奠了信念炎黄血脉;用鲜血铸成寒梅般凌寒的中华魂。而那鲜血的温度,则传递到四万万同胞的的血液当中,熔在了他们的心里。 当天晚上,祝远诚将他在租界住处的钥匙交给了杨惠敏,同时,请自己在报社要好的同事替自己继续帮助这群童子军。 次日凌晨,八百壮士按照上级的命令,从垃圾桥突围,撤出四行仓库。日军的炮火在肆无忌惮地嚣张着,战士们就在枪林弹雨当中,跑过桥,飞奔到苏州河的这一岸来。每过来一个战士,便响亮地报一个数。 上海的民众紧张地盯着突围的部队,连租界的英军都忍不住冲到炮火圈的边缘,用标准的不列颠英文或者生硬的中文,替国军吶喊助威。他们中的很多,正是和祝远诚年龄相仿的青年,甚至更小一些的少年。 祝远诚站在张柏亭的身边,神情肃穆、眼神坚定。 终于,倖存的三百多名战士集结完毕,在苏州河边站成了整齐的队伍,虽然衣衫褴褛、满面泥土和血迹,却如同国庆节上受阅的礼兵一样,站得整齐笔挺。 谢晋元团长亲自殿后,紧跟着战士们狂奔过桥,和他的家人流泪拥抱,和张柏亭参谋长紧紧地握手。 部队准备开拔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唿喊:“等等我,我也要跟你们走!”这声音有些熟悉,张柏亭、谢晋元和祝远诚一起回头,却是女童军林晚。 林晚看着祝远诚,眼睛晶亮。桥上的探照灯打过来的时候,可以看出她的脸上似乎是有些绯红。祝远诚看着林晚欲言又止,似乎又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便有些无措地转向了张柏亭和谢晋元两位长官。 没等这些人回答,林晚连珠炮似地开口:“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南京!我受过童子军的医护训练,可以当护士的!而且,我、我……”她想了半天没想好还能说什么,急得眼睛一眨一眨,直盯着祝远诚,终于嚷道:“总之,我就要跟你们一起走!” 两位军官是过来人了,见了这架势,大致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段时间林晚负责印传单,和祝远诚的接触很多。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由得微微一笑。张柏亭看了看林晚,又看了看有些手足无措、却也带着点期待的祝远诚,点点头答应了林晚的请求。 这一支简陋却斗志昂扬的军队,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了英租界。尽管这是一支被迫撤退的军队,这一刻,他们却让全世界相信,即使输掉了一场战役,他们却不可能输掉整个战争。他们没有失败,中华民国更绝不会覆亡。 虽然后来等待他们的,是他们此时绝对没有想到的坎坷,但是至少现在,他们还充满着信心,意志坚定,步履踏实。 闸北不再有“可恨之师”,灯红酒绿的繁华大上海,从此彻底笼罩在白底红膏药的血光之下。 可是在中国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矗立着血肉筑起的长城。在每一块激战中的国土,都有国军男儿,凭藉着比日军不知要简陋多少倍的武器,用生命,用热血,用铁骨赤忱和敌人拼到最后一刻。 即使青天白日旗一次次被东洋刺刀挑落在血泊之中,但却始终飘扬在他们的心里,从来没有降下。 想要在我们的国土上深入一寸,就必定要从无数战士的鲜血尸骨上踏过去。 祝远诚最终跟着张柏亭到了南京,成为战地记者。 谁都没有注意,就在国军撤出四行仓库当晚,许诗虹收拾了所有的行李、首饰或者其他随身物品,离开了上海。至于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