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秦楚》 第1页 [架空歷史] 《大风秦楚》作者:寄萍踪【完结】 关于《大风秦楚》的几点说明 首先,我得说明,这是一部小说,不是正史,也不是科普。但这是一部用写实主义创作方法创作的歷史武侠小说,如能出版,我想,它将是一部长销书。因为这本小说,我想做到使它的描写尽量付合当时的歷史现状,这是一部可以当作正史的参考书来读,使读者有所裨益的小说。 一、时间的安排: 1、写小说最难的就是时间安排,一件事情的发生到终结,很难做到天衣无缝,面面俱到,可能会出错。本书亦可能难免出现这样的问题,如有,望读者见谅。 2、将真实事件发生的时间错动。比如,对匈奴的战争,发生在公元前215年,在本小说中,它将发生在公元前211年。这种情况还有多处,主要是为了小说的结构紧凑。 3、将几件事放在一起来写。比如始皇帝第二次第三次巡游,即合写成一次。 4、虚构了一些没有发生的歷史事件,如根据秦坑儒有先后两次一说来改写成并不存在的望夷宫却侠。 5、时间一律用农历,用秦歷的地方写成“秦歷×月”。 二、空间的描写: 1、本书场景以江南风景为描摹对象。书中事件发生的地点,作者本人均未去过。除极少场景从资料、电视获取外,绝大多数风景都是以杭州地区为蓝本描写的。竺可桢先生曾在《地理知识》上撰文,他认为,战国时期的关中地区的气候,相当于现在的岭南(大意)。所以我认为以江南风景来描写秦时的关中、山东地区,应该是不太过份。当然,也是没办法。 2、地名:以秦时地名为主,也有汉置地名,极少量的现代地名。小地名虚拟。 3、职官:以秦职官为主,也有一些汉置官。省去了爵位、秩俸。职官的大小,有时也不甚清楚,比如廷尉府的左右监,左右平并不是隶属关系,本书按隶属关系来写,再说左右平是汉置官,秦时并没有这个官职。另外,侍御史和御史,按一个职位两种叫法来写。秦时官吏的大小,应是有一定的定制的,但又不全然,官员权力的大小是在不断的变化着的,有些与皇帝的重视程度有关。比如赵高的中车府令,其实这职位只是太僕的下属,但赵高的权势却很重。军职中的校尉比都尉职位略高(这与后来不同),都尉相当于郡尉,将尉相当于县尉。对于楚军职,莫熬、连尹、连熬,我所获取的资料有限,大体上前二者相当中级军职,后一种是低级军职,本书即按此来写。 4、本书几处庄园、剑庭大多有实景,当然是杂揉写成。咸阳宫以咸阳考古一号坑来描写。 5、毛乌素大沙漠当时并不存在,毛乌素的形成应该是在东汉末西晋初。因此,秦与匈奴人的决战并非如本书所写,但这一歷史却是真实的。 三、对歷史小说创作的看法: 1、近似即可。即一般读者看起来是这样就可以了,专家看了一笑不恼恨就可以了。要想做到完全真实是不可能的,不要说二千年前的事,就是今天的事,也难做到完全真实。 2、雅俗。故事应该典一点,但应平民化,有时不妨俗一点。其实好的小说都是雅俗共赏的,太阳春白雪,也就稀有知音。但我不反对探索,亦不反对开创。俗并不是不好,比如,中国的《诗经》、楚辞、唐诗、宋词、明小说,开始都是俗的,是民间创作,后来成了经典。又比如荷马史诗,莎士比亚的戏剧等等均如此。有人说,诺贝尔奖的倾向也偏通俗,我认为这是有道理的。当然,俗也不能俗到俗不可耐,这一点还是有区别。 3、为了增加可读性,可以利用一些似是而非的史说、野史。比如说,始皇帝没有立皇后。 四、关于剑士: 1、剑士在歷史上的地位。剑士在歷史上的地位微乎其微,可以说无足轻重。剑士(士的一部分)在歷史上,基本上都是受到正统权力的限制打压的,这是事实。望夷宫却侠之举,源自于此。但本书夸大了剑士在歷史上的作用,这不付合歷史实情。 2、剑庭。这种组织可能不存在,但应有这样类似的团体存在,比如围棋。当时一些剑士,比如盖聂、鲁勾践都被载入史册,他们可能以授剑为生。 3、对于中国文化中的一些神秘现象(剑术即其一),这无法绕开,有些是不科学的。本书以尊重歷史的态度来写到这些现象(当时人们确实相信),有时还非得借重不可。 五、对秦始皇的评价: 我认为对一个人的评价,应该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其在歷史上的作用,一是一个人的自身作为。在歷史上的作用,很多人以此来评价秦始皇,因而肯定他。这一点,我想,人们的意见比较一致。自身作为是指他做的事,主观上,客观上。秦始皇统治的暴戾是事实,有人说秦皇朝只存在了十五年,所以任人点评,这是不客观的。陈胜首举,天下响应,无人可以否认。因此,对秦始皇的评价应该五五开,一是他是有贡献的君主,但他的统治却是不可取的。对刘邦项羽的评价也一样,因此本书肯定刘邦,否定项羽,当然并非脸谱化。 六、其它: 1、语言。不可能还原当时的语言。《史记》的语言显然也不是当时的日常口语,中国的书面语言和人们的日常口语脱节,这可能与竹简有关,尽量以极精练的文字来包容最大的信息量。但比如“江湖”“小姐”这样的名词我尽量不用,当时年青的美丽女性称“娃”,我加了一个“女”字。贵族称“姬”。有一些现代语言不能不用,比如“先生”,当时称“子”。“您”,我也基本不用,只用“你”,这个敬称当时也是“子”。这种情况还有许多,比如“时尚”,有时也不免要剌一下。 第2页 2、围棋。秦时围棋十五或十七格,本书以现代围棋来写。 3、服饰。以秦为主,兼有汉服饰。缇骑军服红色,根据兵马俑来写。秦尚黑,但兵马俑的军服很鲜艷,据说是橙红色。 4、写了一个印度佛教徒,一笔带过。佛教史上说:有人说,战国、秦即有佛教徒来,但对这一观点持否定态度。 5、风水。秦应该没有风水一说,但后来的风水书却托先秦说事。 6、名号。名号当时存在,但不普遍,宅第号也一样。 7、妇女。秦汉时期应该是我国歷史上妇女最开放的时期,秦有女兵营。 8、杀戳。常看史书,总觉得先秦还处在一种文明初创时期,带有很多野蛮的痕迹。人们往往相互仇杀。杀了一个人,逃到另一个国家或另一个县,就没事了。更有大臣豪右相互攻杀、窝藏案犯。刘邦成了皇帝,对张敖据傲,张敖的门客就要杀他,其余的人可想而知。所以本小说中,有些人杀了人却可以逍遥法外,这种情况应该是存在的。 9、秦时,人的平均寿命是四十几岁,所以有大量的非正常死亡,这和本书相付。 以上几点,不能一一尽说,或许对于阅读本书有所帮助,是为说明。 寄萍踪二00八、五、十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一卷、一、辽东之变 章节字数:5341 更新时间:09-03-01 11:58 大风秦楚 寄萍踪着 第一部 第一卷 一、辽东之变 秦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26年)十月。 绵绵细雨过后,攻城的战声渐渐平息下去,辽东城内街闾上,落叶纷纷。 堞楼上,燕国太子姬丹望着城池下远处的一片秦军营寨,他的身后跟着鞠武和一个青年剑士北门晨风以及一批军士幕僚。他们都显得黧黑消瘦,神态峻厉。 “命运多舛!”太子丹心中掠过一丝悲凉。自从荆轲刺秦失败之后,秦王嬴政便不肯罢休,派王翦、辛胜率大军为息王辱开始攻燕。本想一举平息事端的刺秦之举,没想到反使事态越演越烈。尤其是父皇,盛怒之下,把一切都撂给了他。面对这陡然事变,太子丹只得在易水北岸排开大军,与秦决一死战。那天,激战过午,按约:代王赵嘉应率他的步骑从北向南向秦军发起攻击。如果战事照那样进行下去,战斗尚未可知。但是,战斗到了未时,依然不见代王的影子。倒是王翦投入了生力军,战事顿时逆转,漫山遍野,秦军的吶喊声犹在耳边,什么是兵败如山倒?这就是,这么一支精心操练,以为有所凭藉的精锐之师,倾刻间作鸟兽散。奔逃中,他逃到蓟邑。随着蓟大邑的失守,他又只能逃到这里来与父王汇合。但王翦不肯罢休,又叫李信追击到了这里。 几驾骑乘在城下唿啸而过,车乘后的步卒吶喊着,踏着血水。太子丹知道,这是李信在显示他的威力,他要摧毁他们的意志,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结果。 鞠武是他的太傅。北门晨风则是一介剑士,剑坛上人称飘零子。 北门晨风,傲然客盖聂的弟子。傲然客盖聂是剑坛上的一流剑士,与荆轲是至交,两人常在一起纵论时事,偶尔也准风论剑。后世太史公曾在他的《太史公书》中有所描述。北门晨风十七八岁,年纪青青,在剑道剑艺上得乃师之真传,已臻一流。荆轲的剑艺并不在行。刺秦前,太史公有一段小小的描述,说是荆轲在久久地等着一个人。这个人,史无明载,没人知道他是谁?其实他就是这个倜傥少年——北门晨风。 荆轲刺秦前,那时,也是王翦在率部攻燕。“形势急甚!”燕王喜催逼道。他认为,如果这样一味拖延时日,恐怕连刺秦的机会也会没有了,再说,秦舞阳又非等闲之辈。正是父王的催逼,才迫使荆轲匆匆西行。世上的事没有后悔药可吃,北门晨风到时,已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復返”了。荆轲之死,对北门晨风没有多大触动,只见他微微一翘唇角,似笑非笑的“呸!”地吐出一口恶浊之气似的,吐出了他对荆轲的不屑或是对秦王侥倖脱逃的鄙视。北门晨风并不贊成刺秦,只是受师傅之嘱、荆轲之邀罢了。他甚至想过,要劝劝荆轲。只是当他来到蓟大邑时,得知荆轲刺秦的悲壮一幕,不岔咽不下这口气,遂留了下来,助燕太子丹一臂之力。 裹着油絮熊熊燃烧的箭矢插在堞楼檐角上,被浇熄后,冒着青烟,撩舒着悲凉。 寒气寒进太子丹的心,他的脸上刻蚀着倦怠。“事情怎会搞得如此之糟?父王啊,父王!”他不无愤懑地长吐一口气。现在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国势已危,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拼却一死去抵抗。但抵抗是需要现实和勇气的!姬丹本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可现在,他再也无法实际下去了。只有,也只能是有,去击败强秦,才能让他自己和国家走出困境……。 雨水顺着嵌金鎏银的头盔流下,他从城北走向城西,不知不觉中,西天的云彩已压在山峦之间。远处秦寨的号角,在莽然的群山间迴响,身旁是战争间隙中的匆忙。刁斗声一声接一声,苍头用他们悲凉的声音拉长声调地吆喝着,互传着“此地一切正常”的信息。阳光正从雨后的层云中射出,一种瑰丽的景色,给太子丹一行人,以一种最后明快的艷丽。 第3页 此时此刻,燕太子丹并不知道,就在他身后,在他拱卫的辽东行宫里,一个阴谋正在形成。 还是在武阳,代王赵嘉就被秦军肃整的军势所震慑。赵嘉是赵国悼襄王的嫡子,后被废黜。赵国灭亡后,他逃到代地自立为王,以图东山再起。易水一战,不是他要背信弃约,在他挥军即将投入战斗时,左军将军遣使来禀报:“西南有伏兵”!你叫他怎么办?他是一军统帅,既是一军统帅,他就没有权力置他的近万名将士的生命于不顾!可太子丹不信,无论他怎样解释,太子丹就是不信。 国势不去说了,赵国已亡,就是眼下的这个危机,他也看不到出路。心中当然焦急:“谁是这个形势的肇始者?谁是始作俑者?不就是太子丹吗?既然是他,他就必得承担……”一个思想非常明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就是:以太子丹的人头来消除掉这个危机。这种思想原来不是没有,只是原先不屑,可现在不同了,现在这却成了他想摆脱都无法摆脱的思想。 于是,他去见燕王。现在的燕王喜已成惊弓之鸟,国势日下,他知道。但眼下这一危机,他也认定是太子丹刺秦造成的。与其整日的提心弔胆,整日的忙于奔命,整日的过不了安稳日子,这才是他的最恨。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挤压,也无法去面对这样的现实。 庭前的燎火熊熊,摈弃了一切人等,当代王说出杀太子丹以息秦怒时,两人一拍即合。这不是不顾父子之情,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杀太子”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先前他不敢贸然从事。太子丹既有军队又有门客,他想起了先祖哙和子之,一念之差,就死在了太子平手里。现在,有代王赵嘉助他一臂之力,他便可以毫无怯色了。 子时,太子府中堂,缣卷简编摊满一案,太子丹疲惫地靠在几案上。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该发出的指令发出去了,按说,他可以安寝。可极度的亢奋使他无法去睡。这时,太子妃燕姜,随嫁庶姜授衣夫人(太子嫔妃)及女史侍书从乳母房看过小公主季姬之后,转过廊庑,进入中堂。 燕姜夫人是齐姜之后。田氏代齐后,姜氏一蹶不振,田氏一方面尽力清除他们,一方面也实行一些柔怀之策。燕姜夫人叫姜弋,《诗》中曾描写过她的一位先人,叫庄姜:“硕人其颀,衣锦(耿衣,上下)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姜弋并不完全如此。姜弋既有姜氏女人的美丽,又和她这位先人有所不同,那就是她没有她那样顾盼自如的张扬。看见过她的人都会想起《楚辞》中的另外几句:“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迴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她给人的感觉很象这位少司命。只不过她是一位女性,给人一种亲切的暖意。齐王建就是听从一个外戚后胜的主意,把姜弋嫁给了太子丹。自从嫁给太子丹后,便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国势一天不如一天,燕国和齐国又是世仇,她夹在中间,苦不堪言。姬丹质于秦时,她同往。后来秦赵联手,挤兑燕国,太子丹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带着几个亲随,从函谷一丸险道逃回了燕国。燕姜一个人留在秦国,不知受尽了多少屈辱和欺凌,尤其是面对嬴政对她疯狂的爱(以至从此以后,他没有对任何女人感兴趣过,也一辈子没立皇后),她不得不用尽心机去与之周旋,既要不触怒他,又要保护自己。先前所生的两个孩子都夭折了,季姬是她现在唯一的女儿,才五岁,她把她看得比性命还重。如今秦嬴大军压境,虽为女流,也知形势之险峻,在心中不觉暗暗祈祷,祈求神祗福佑。 她和姬丹平日不睦,主要是父母之邦和夫君之国,上几辈人攻伐不断。她既为燕太子妃,当然为燕国担忧;她又是齐国的女儿,不管如今的齐国已与她没有多大干系,她仍视自己是齐国的女儿,又为齐国担忧。每当两国有所风吹草动,姬丹对她便没有好脸色。但她不恨他,她颇理解姬丹的内心矛盾和痛苦,当然,也自嘆老天不公。 进入中堂,烛光闪动,照着姬丹一副憔悴不堪的面容,燕姜从没见过姬丹这种样子?姬丹好象总是那么坦荡从容,那么勇敢无畏,就是天大的事,也不大见到他慌乱。可今天——今天?唉!她不好去问,姬丹从不让她过问军国大事。 “事情难道真的就到了这么严重吗?”她不想问,但还是问了。她太着急了,她真的有些着急了。 太子丹没有理她。 一股怒气冲上心头,“都什么时候了?”她叫道,气上心来。加重了语气说,“我知道,你的事,不要我管;说实话,我也不想管!但我的事,你说怎么办?”她提高了嗓音说,“季姬怎么办?我怎么办?难道你还想再一次地把我丢到秦军手里,让我一个女流,再一次去面对强秦,让我再一次地去与之周旋……” 太子丹咬紧了牙关,他感到了一阵屈辱。 “我想,我的丈夫,大名鼎鼎的燕国太子,就这样地担负起了他的责任!就这样地保护了他的妻子,保护了他的女儿,你干得多出色呀!我想,我和我的女儿,可以高枕无忧了,可以完全不必为自身的安危担心了!”她气极,连刺带讽地责骂道。 第4页 “你说话呀!”燕姜突然发作了,她这时真的恨死了妪丹。抓住姬丹,摇着他。 太子丹一把把她摔开,抽身站起,骂了声:“妇道人家!” “姓姬的,我告诉你,别的我全不管。这次,你要是再一次害了女儿,我就和你拼了!” “姐姐!”授衣夫人拉拉她。 燕姜夫人忍不住,眼泪就扑扑地掉下来。接着便泣不成声。 此时,辽东城中,一队队燕代军士正在行动。“但凡敢抵抗者,一律格杀勿论!”代王赵嘉代燕王喜下达了非常明晰的格杀令。 太子府中,北门晨风在巡视,太子丹非常器重他。北门这人按说不应该加入到这诸侯纷争中来,他这人天性闲适。他至所以被捲入,是受师傅之命,师傅又是受荆轲之託。只是一旦捲入,他就十分格尽职守,他就象一匹剽悍的狼,警觉且不知疲倦。远处是难民的啼哭声和车轮的滚动声,再细听,是风声,是清风过后的虫鸣,是大地喧嚣了一天之后復归于弥散般的平静。在中堂,他看见燕姜夫人还没走,“都什么时候了!”他想。 燕姜夫人看到他,目光一亮,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来。指着北门晨风对太子丹说:“你不可以把季姬託付给他吗?”她又转过脸来,对北门晨风说:“北门将军,你能不能在最危险的时候保护我的女儿?” “北门!”太子丹忙制止她。 “你想干什么!”燕姜愤怒地对太子丹叫了起来“这与你何干?” 北门晨风沉默。当时年青气盛的他,哪里会想到一个女人的绝望?再说他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保护什么公主来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不是为了师傅的嘱託,不是为了对荆轲的承担,就算是为了自己,他也不会去听从一个女人的命令。游走诸侯干什么?游走诸侯是干男子汉该干的事,是要听从君王的召唤,去赴国之危困,虽也有惩恶扬善……,但在目前这样的时刻……。现在,他唯一的责任就是保护太子,使他……。正这样想着,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异动,一种不寻常的异动,凭着一个剑士的本能,他感到了。他勐地拔出剑来,一手挡开夫人,焦躁地叫道:“太子!”这时,巨大的叫杀声就从前门冲杀进来。大把的火把把整个太子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奔逃声,惊叫声,兵器的撞击声。“娘的!”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燕姜夫人这时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她紧紧地抓住北门晨风的手臂。太子丹跳了起来,亲兵护卫在他身边。“北门!”北门晨风听到太子丹叫了一声,太子丹在护卫的簇拥下,身不由已地向廊外退去。北门晨风一手甩开太子妃,他要去护卫太子,没想到,倒地的太子妃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以一个女人所能有的绝望叫道:“先生救我女儿,先生救我女儿!”这女人突然象疯了一样。燕代亲兵已从甬道杀进中堂,逢人便砍。女史侍书早已被砍倒在血泊中,她那雪白的乳房和腹部以及那女人特有的部位,一古脑儿地翻了出来。在暴戾的前面,一个才貌双全的弱女子,是无法保护自己的尊严而免受凌辱的。 北门晨风见这些亲兵向他和燕姜夫人扑来,自己又被夫人拖累,再也容不得去思想了(瞬间将定格)。只见他轻抖手腕,寒光一闪,剑从燕姜的咽喉直入她的心脏,干净利落得如入无物之境一样。在燕姜夫人手松开的一瞬间,一向感情冷漠的他,突然感到有一腔悲愤从胸腔中喷出。他握了握燕姜夫人的手,一剑横过,挡住刺来的剑戟。这时,他看到燕姜夫人,是,也许不是,奇异地笑着的抽搐着倒了下去。 “姐!”一声刺耳的尖叫。 他好象听到了,却什么也没听到。 北门晨风跪下一条腿,用手抹上夫人的双眼。然后就地一滚,满腔的悲愤全凝聚在手上,只见他挡开剑戟,一跃而起。转身、扑击、腾跃、再一蹲一跃,杀出重围。前面正是一个军士杀向后庭,他一剑将其刺倒。这时太子府到处都是火光和呻吟,尸身狼藉。他朝乳母房冲去,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北门将军,北门将军!”定睛一看,正是乳母,搂着一个孩子。北门晨风一把抓过季姬。季姬大声号哭着。“小心!”乳母叫道。而这时,火从内庭中烧了过来。燕代亲兵已经杀入。他一手挟着孩子,一手持剑抵挡,形势万分危急。这时,西园池畔外,太子丹已被包围在重围中。连攻杀他的亲兵也转身向那方向杀去。杀声很激烈,且无畏,撕裂一般。北门晨风知大势已去。火光中,他看到太子丹已经倒下,不由得长嘆一声,趁着敌手朝太子丹杀去争功的时候。他转入后园,登上望楼,这是他平日注意到的,望楼对面有一枫杨,一枝横过。他抛出飞鹰爪,夹起季姬,勐地一蹿,坠到对面的府邸中去,趁着夜色,消失在黑暗中。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一卷、二、兰陵双清楼 章节字数:5237 更新时间:09-03-01 12:04 二、兰陵双清楼 在现实世界里,美,总是那么无奈,那么尴尬。美的被毁,是因自身的特质所决定的。就象一朵名贵娇艷的花,执在手中,越是名贵,越是无奈,你无法拿它怎么办?姜弋的处境即是如此。以她的美,嫁给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受到宠爱。可她偏偏嫁给了姬丹。姬丹不是不重女色,但他当时生命中唯一的追求,就是挽狂澜于既倒,他怎会顾及一个女人?他不仅不宠爱她,反而因种种事因,迁怒于她。姜弋,最后死在一个任侠手中,宛如一朵惊世奇芭,被农夫一锄锄去,丝毫不曾犹豫,也没有一点怜惜。在那一特定的流动的时空中,这美丽的女子,打了一个转身,似一个无限哀怨的倩影,消失在那亘古的歷史长河中,而又穿透了它,就象在心灵——那比天空更广阔的心灵——暗碧的天幕上,划过了一道辙亮的血迹,滴下了一滴灿若奔雷的惨澹。 第5页 秦国都城咸阳,有一条大街,叫沣镐大道,在咸阳宫南侧里许。这条大道西接雍门,过雍门宫,再过咸阳宫区,内史府,一直向东直至东市出咸阳,是当年咸阳繁华的地方。达官贵人的府邸辚次栉比。内史府南对街是咸阳市,商肆杂陈:比如镂骨沐漆的,铸铜文玉的,以至南北山货,葛麻丝绢,一应俱全。清晨击鼓开市,傍晚鸣钲以散,旗亭廛房,百隧毂击,市令长丞,商贾(金且)侩,云集于此,非常热闹。雍门宫南是廷尉府,廷尉府南过沣镐大道里许至渭水处,是陶窑作坊和冶炼铜铁的地方。内史府东面四五里处则有零零散散的剑铺和商行,这些商行不在市中,只在大道两旁设铺交易。咸阳东市则主要是牛马行。 秦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侍御史赵成手下一个少史,主治侦探的单膺白,到沣镐大道东口五步街的兰陵双清楼去拜访一个父辈老伯。这老伯叫方巾,号玄鹤子,是个隐者,前几日才到咸阳。这方巾不是寻常人,他的老师乃是一个名闻遐迩的相人,叫天地逸子。这天地逸子精通周易,善辩六壬,识河洛之文,解龟龙之图。望风角气,决凶吉,卜阴阳,知兴衰,一金一卦,没有不灵验的。当年曾卜之于咸阳,人皆称之为老神仙。关于他的逸事,流传甚多,一则如下:一次秦太卜熬诘子车行于市,正遇见他。见他卦帘上写有两行文字。上书:太公在此;下书:识人间祸福,断世上阴阳。熬诘子心想:我乃秦卜,尚不敢以此自谓,这老傢伙怎敢凭地自大,待我问他一问。遂向天地逸子招手叫道:“咄,老夫子,过来。” “大人!”那天地逸子对他长作一揖,不拜。 熬诘子知其不敬,心想:好个古傲的老傢伙。 “你哪卦帘上写着什么?” “大人明白,何必问山人。” “你怎敢自谓姜尚?” “每卦必灵,何不可谓之姜尚?大人不也常以此自谓么?” 熬诘子一听此言,吃了一惊,心想:好个老头儿,竟看出了我的身份。 “我什么时候敢以此自谓?” “人心同此。”那天地逸子依然不卑不亢。 “你既敢以姜尚自谓,待我问你,准也便罢,不准待如何?” “算得准自是山人的卦准,算不准就是大人的不准。” “这算什么话?” “人心同此。” “我什么时候存此恶念?” “相人者,人自相之。大人既为太卜,岂不知心诚则灵,心不诚则不灵。大人心不诚,自然我的卦就不准,人心岂可欺天!” “好,好,好个老头儿!我不与你逞口舌之辩,待我问你,今年(当年是秦王十六年)赵国可下么?” “大人,请!”天地逸子递过一卦盒来。 熬诘子执了一个卦贴,递给他。天地逸子看了看卦像说:“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这是什么意思?” 天地逸子看了熬诘子一眼,没有理他,又当着熬诘子的面拿出一帛,画了个梨,当场割开来。 熬诘子知他不会回答,想了想,不得要领,又问楚。 天地逸子更是不语,只写了两个字“间李”,也不问卦金,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间李’?难道是指李园之变么?”当时熬诘子还曾这样想。 此后就发生了代地大地震和郭开离间李牧之事。熬诘子曾就此事言于秦王。秦王甚感惊讶,着人去寻,早已不知去向,那年天地逸子已是近百岁的人了。 这当然只是一种传闻。 此时,单膺白正走过从咸阳宫御道通过来的一个路口,迎面碰见阎乐。阎乐是一郎官,长得一表人才,知书达礼,温文儒雅,见识不凡,和侍御史赵成的关系不错。中车府令赵高对他颇为器重,常出入赵府,咸阳城中,没人不知道,赵大人有招其为女婿的打算(《史记》载:阎乐为赵高女婿),是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此时博士周青臣陪着他,从咸阳宫那边出来。阎乐一见单膺白,叫了声:“膺白。”这人开朗热情,单膺白因赵成的关系认识他。 “阎大人。”单膺白虽年长他几岁,但对他很是敬重,且他又是年青有为的郎官。他对阎乐作了一揖。 “此是何人?”周青臣有点据傲地问阎乐。 “在下御史府少史单膺白。”单膺白恭敬地回答。 “哦哦……”周青臣见只是一个小小的少史,便不再理会,一味地去与阎乐说话。阎乐不理他,问单膺白哪里去? 这时,咸阳宫那方向走出一个人,很远就喊叫着:“阎大人,周大人!”只见一个中年官员,胖胖的,三步并着两步赶来。单膺白一看,是将作少府左中候的椽史宗丁。这宗丁所在的少府是管营造的府衙,左中候又是管具体事务和施工的,所以朝廷里的达官贵人修缮府邸,营造房舍,都少不得要找他帮忙,因此,颇得人缘。现在阎乐正在翻修宅第,打算为迎娶赵高的女儿作准备,自然正在找他帮忙。 单膺白与他没有交往,遂向阎乐唱了声诺,依然向前走去。又走了两刻时辰,转入五步街,这时,只听得一片吵闹声传来,他抬头一看,见是一老妇与一少妇吵架。那少妇走上前去,批了那老妇一巴掌,那老妇便杀猪般地叫将起来。这时,左侧宅院中,一老儿窜出,揪着那少妇就打。同样,右侧宅第中也走出一男人,立即揪住了那老儿。围观的人一片。 第6页 “好个畜牲,敢打你老子!”只见那老儿叫道。 “杀千刀的,什么世道啊!”那老妇人号叫起来,“你们看看,养了一辈子,就养了这么一个畜牲!” 这时那少妇气喘吁吁的,一边理着乱了的鬓髮,一边对四邻愤愤不平的讲: “大家评评看,这老娼妇,前天拿我一把扫帚,今天,又来抽我家柴薪。你们看看,”她指着自己门前堆柴的地方,那里果然有些零乱。“我才说了几句,她反来骂我,——什么?姐姐?不要说姐姐的话,姐姐就可以这样?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由此,单膺白断定这是姐妹二人。姐姐嫁了老子,生了儿子,儿子长大,娶了姨母。这种事在先秦不值得大惊小怪。奇怪的是父子姐妹感情之冷漠,各逐私利。自从商鞅变法之后,世上遗礼仪,弃仁恩,并心于进取。按律令,儿子长大,必须分家,这既是为徭役赋税,也为人口增长。分了家,父子不相认,婆媳反目,各为私利,世俗就成了这样。这时,众人和里有司来调停,皆指责那一对老夫妇的不是,说得二老灰熘熘的。少妇得了势,便不肯罢休,叉着个腰,站在自己公婆或姐姐屋前,笑啐道: “老不死的,你以为你是谁,青天白日放抢啊!现在怎么不响了?你以为老娘是好欺负的么?”她一边向四方乡邻数落着两位老人,一边随手从公婆的柴堆中抽出柴薪,掼在自己门前。 看到这里,单膺白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风气是好还是不好?但也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进取精神,充满了生机地在这咸阳市井中瀰漫,给人以生命和信心。不过,他又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感到自己心里为这情景而感到堵得慌。 单膺白不看了,又走了百多步,来到兰陵双清楼,进入店堂,问方巾于酒保。酒保说:“在院子里呢。”他就转过店堂,出其偏门,见一仪容清奇的老者坐在一山石旁。知是方巾,方巾正在听一群孩童在唱童谣: “四维断,若耶出,青铜台。 共工触倒不周山,黑水一夜涨,淹了三尺三。 一生飘泊,黄土中埋,不负双燕云中来。 没完没了都是错,谁念卿卿是柳絮才,那有作强的不许败……” “老神仙,好兴致!”单膺白见了方巾,很是高兴。方巾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惊愕处,单膺白自我介绍道:“我,膺白呀,——搅屎棍。”方巾这才明白,立即站了起来说:“你看看,你看看,”又仔细地打量着单膺白说,“十多年不见,贤侄一表人才了。我是偶过此地,想当年,你才这么高。”他用手比量了一下说,“现在你不喊我,我还真不敢认呢?那时你那个顽劣呀,啧啧,长大了倒斯文起来了。还记得么?一次,我和一个髦士走过你家门,你正爬在高高的围墙上。我就问你敢不敢跳下来?正好被你娘看到。哎呀呀,那个利害呀,你娘就象一头母老虎似地冲出来,对着我就骂:‘吃了狗屎是不是?吃昏了头了?叫小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吓得我呀,拉着那髦士赶快逃……” “哈,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和你家相识后,你就一天到晚缠着我讲故事,我讲吧,你又不听;不讲吧,你又不依。我就专拣鬼怪的故事讲,吓得你半夜炸尸般地叫,你娘还直埋怨我老大不晓事……。” “幽幽子城胡饮血,萍踪鹰迹,连蒲绝壑,稷下门中人。 疏影横斜桐风晚,里闾干城云中花。 你说来復来,我看西南灾,漠漠黄沙,该不该的血海盖,雨中有瀛台……” 只见那群孩子还在唱。 其中两个女孩儿,引起了单膺白的注意。这两个女孩儿长得眉清目秀,其中一个特别精神。 “一丰水草,两个天骄。 隆不隆,枉封侯;谁怜它,哀鼠嘆。 经霜枫槭红愈烈,终不敌浮云天地外,谁怜满地黄叶踩。” “这些孩子唱什么?” “童谣不可解,却又最是神秘,似有代天行言之状。” “是吗?”单膺白仔细听起来。 “人间只少一瓣心,任汝大河东流去。 千秋伟业何须嗟,渔樵唱晚钟,冷月苍山下。 嘆世间,谁曾怜取那小儿女,刎颈飞血,立尽晚风为谁唱。” “仿佛谶语一般。”(“四维断,若耶出……”孩子们又开始新一轮唱),单膺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遂不听。问方巾:“老伯来此何干?太师尊可好么?” “我师已驾鹤西去,临终前,嘱我偏歷此环中。说这二十几年,最是人世间精彩之处,如若错过,实堪可惜。” “老伯果真善风水,观阴阳,识命理么?” “略知一二。” “那你看看这两个女孩儿如何?”单膺白指着刚才他所注意的两个女孩儿问。 那方巾仔细看了一会,眉头跳了一下,随即沉默不语。 “怎么样?” “别人命理,岂可乱判?更不可胡说。你不知道,这可是相人者之大忌么?” 第7页 “那你替我看看如何?”单膺白来了兴趣。他不大信命理,却好奇。 “哪又何必呢?你尚年青。” “别人不可信,老伯我却是信的。” “一个人该明礼致事,莫求玄冥。晏子尚说:‘天道不谄,不贰其命。’楚昭王也不禳妖,不祭河。命理本不可违。你问之又何益?” “只当戏言。” 方巾被他缠不过,答应了。 “那我与你占上一卦,不可全信。”说完,遂与单膺白进了店堂,回到自己客舍。取了筮蓍,復又回到店堂。这时,兰陵双清楼店主虞丘台正闲着无事,踱进店堂来。这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谦谦老者,蓄着长须,他知道方巾。方巾并不认识他。 虞丘台是楚人,是个大富翁,每年光这个店卖出的酒就达两三千(雍瓦,上下)。他又好南音,出手阔卓,结交了咸阳不少权贵和社会贤达。双方见了礼,虞丘台便来看方巾卜筮。 只见这方巾,从那五十支蓍草中抽出一支太极,接着将剩余的四十九支迅速分至两手。左手执天策,右手执地策。又从地策中取出一支,夹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间,代表人策。三变之后,得出初爻,这样一共做了十八变,得出六爻。其中三四爻为变爻,得小过(震艮卦)之坤(坤坤卦)卦。上卦震为雷,下卦艮为山,且其变化形成坤(坤坤卦),象徵大地。表示大地般坚忍,承受着一切苦难。且互卦是大地之上,有清风吹拂。 卦辞曰:九三,弗过防之,从或戕之,凶凶。象曰:从或戕之,凶如何也。九四,无咎,弗过遇之,往厉必戒,勿用永贞。象曰:弗过遇之,位不当也,往厉必戒,终不可长也。 单膺白不解,问:“如何?” 方巾不语,说:“我与你四句话,记住了,‘人不人,败不败,华不注,天东南。’” “何解?” “何必一定要问到底呢?” 单膺白知他不肯说破,遂指着虞丘台说: “老伯,你看虞丘老先生如何?” 虞丘台正听得入神,忽见单膺白这样一指,吓了一跳,忙说: “不必了,不必了,老朽老矣,不敢烦劳神仙。”他委婉地推辞道,遂走了出去。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一卷、三、果真有一个神秘的人物吗? 章节字数:4755 更新时间:09-03-01 12:03 三、果真有一个神秘的人物吗? 去年,虞丘台为孙儿子期请了一个发蒙启正的老师,叫敷施。这敷施老成持重,笃笃有君子之风。与之交谈,诸子百家,均有涉猎,尤好楚辞。虞丘台楚人,便有他乡遇故人之感。那时敷施带着女儿敷纹流落咸阳,举目无亲,颇感凄凉。虞丘台请了这么个先生,诸多满意,稍嫌不满的就是有此拖带。当然,敷施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一定要独门别居。 虞丘台曾就请此先生与许多友朋商议,皆曰:“难得有此学识,你又不缺钱财。” 虞丘台一家住在兰陵双清楼后院的宅第中,除了孙儿,还有一孙女,叫子贞。即单膺白注意到的两个女孩中的一个。兰陵双清楼店堂右侧有一小庭院,庭院右边是学馆,学馆外正有两间小屋,应了敷施的要求。这两间小屋,虽不与虞丘家连成一体,却有角门相通。 行了拜师礼,敷施从此每日教授学生,一併也教授女娃子贞和敷纹识点《仓颉篇》,《爰歷篇》,等儿童识字课本上的文字。 过了一段日子,那敷施就显出一些乖张来,主要是针对他自己的女儿。断文识字就不要去说了,除此之外,他还教敷纹练习些弓步、虚步、马步、坐盘步、金鸡独立、平衡势等剑法步型。以及进退、闪绕、连枝、转身、上步、倒步、翻步、箭步等剑术步法。每日清晨,用一柄剑直指敷纹喉部,两炷香时间,又指其两眉间,又是两炷香时间。只见那用亮石磨过的剑锋,闪着寒光,似要逼进人的喉中似的,又使人两眼之间产生眩晕,并向大脑深处钻进。敷纹一个小小的孩子,必须承受这样的心理砥砺。到了晚上,又用彻骨寒水浸泡她。那彻骨寒水是用艾蒿蛊毒辛辣之物浸泡的,半个时辰出来,孩子全身发青。再用清明时节取来的夹底泥搽抹,然后,用寒露时分的松木烧成的炭点的炭火烤之,使其肌肤紧缩,呈现出一种铜铸铁浇般的刚毅。更不可理喻的是,他时不时的用各种蜂虿、蛇蝎、蜈蚣、斑蟊、十二时虫,选孩子不同的穴位来伤害她。到了这个时候,敷纹会不时哭叫。虞丘夫人看不下去,出面干涉。敷施这人什么都好说,唯有这事,说什么也不听。以至虞丘夫人对虞丘台说:“此人狠毒如此,决不是什么好人!” “要出人命了,你也不管一管?”虞丘夫人对虞丘台叫了起来。可虞丘台就是不闻不问。 “什么时候你变成了这样的人!”虞丘台这态度,令虞丘夫人十分不满。 也许是受过这样的苦难与砥砺,敷纹不仅身姿灵动,而且目光炯炯。她的注视是一种直刺人心的注视,眼睛的余光,又能将一个人的心态包揽。 “这孩子真讨人喜欢,不象我们子贞,娇生惯养的。” “叫我奶奶好不好?”一日虞丘夫人看到敷纹身上有新的伤痕,不觉动了感情,“痛不?”她摁了摁那伤口。 第8页 “痛!” “好可怜的孩子!”虞丘夫人一把把敷纹揽进怀里,流出了泪水。“这不行!”她象是对自己又象是对敷纹说“我要收她作孙女,不让你爹来害你。”虞丘夫人是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老妇人,她立即告诉虞丘台:“我要收敷纹作孙女。”虞丘台自然十分喜欢。二老立即找敷施,敷施迟疑了一会,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不得干预他对敷纹所作的一切。 “这怎么行?我就是看不得你这样,才收她作孙女的。现在既是我的孙女,你就别想再害她!” “可孩子自己愿意。” “孩子懂啥?敷纹,你说:‘不愿意!’” “不,我愿意。”没想到敷纹竟会这样回答。 “哦唷唷,老夫子,气死我了。——这里,这里,你揉到哪里去了!”虞丘夫人一边捂住胸口,一边气恼地责骂起虞丘台来。她受不了了,她的心发痛,她那颗慈善心显然是受到了一次沉重的打击。“这个女娃呀,怎么这样?气死我了!——看我还来管你!” 但不管怎样吧,过了一些日子,虞丘夫人还是摆了一桌酒,让敷纹行了三跪九拜之礼,收其为孙女。因敷纹小虞丘子贞女娃两岁,因此称虞丘子期为哥哥,叫子贞为姐姐。 秦王政有一个文化侍从,叫扶余子,这日得了一具名琴。据说,是和当年伯牙摔琴酬知音的那一具琴同出名匠刘子奇之手。名琴出世,在咸阳士人当中,一时传为美谈。秦王嬴政本人就好南音,当时的宫廷乐师傅仰三就是一个操琴高手,时人把他比之为伯牙再世。虞丘台本人也好乐律,与之串连,搞了个“雅琴盛会”。一时间,兰陵双清楼顿时热闹起来。 进得兰陵双清楼雅间。庭间案几上,那具“凤凰来仪”名琴,搁在锦帛之上。 人们争相观看:有人说,这具“凤凰来仪”曾是成连所用,曾在渤海之滨,鼓涌沧海;更有人胡说,黄帝曾用此琴,作《南风歌》以教化万民;有人在看琴面上的断纹,说着鹿角霜漆什么的。 傅仰三沐浴更衣毕。在青铜博山炉中焚起香来,怀着虔诚,东向坐于案前,调弦转轸,弹一曲古之名曲《青庙》。当大家沉浸在这清丽的天籁之声中时,突然“刮喇”一声响,那七根琴弦中的一根“嘣”地一下断了。傅仰三吃了一惊,怔在那里。 大家看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傅仰三怔在那里,不解地沉思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会这样?”又嘀咕了一声什么。突然,他好象恍然大悟似地说道,“是了,一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是什么样呀?”扶余子不解,看着他问。 傅仰三没有理他,先是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对着所有的宾客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说:“诸位,各位,傅某这厢有礼了。” “什么事?” “是这样的,诸位中间一定有精通音律的高手。傅某不才,既是高手,不妨出来一见,傅某此厢有礼了。”傅仰三一边说着,一边又深深地作了一揖。 “是吗?”扶余子不信地看了看傅仰三,又环顾四周,用手指指两边说:“这里,这里,你们中间可有与傅先生比肩者,有吗?如有,今天可真是雅琴盛会了!”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呀?”有人在小声问,继而大家纷纷询问起来。 傅仰三见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颇不得要领。有些疑惑地说:“是这么回事,此地必有深谙琴理之人,否则我的琴声不会忽变,弦张崩断。”大家一听此言,顿时热闹起来,方知伯牙子期之事不假。忙问虞丘台,府中有何异人?虞丘台笑了,说:“寒舍能有何异人?傅先生装神弄鬼,高抬舍下,过奖了,过奖了!”众人一齐大笑起来。又重新焚香,重操一曲,却不再见出现什么异样。 当日兰陵双清楼中的这种人生小插曲,过了也就过了,只供南来北往之人谈笑,再加以传变,便又成了一段人间佳话或名士风流。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单膺白听到这个故事就很有些不解。他是干什么的?他是专干刺探侦察的。再说,他对兰陵双清楼中发生的事也早有耳闻,一个馆里先生,对自己的女儿,施以那样严厉的功法,真是不可理喻。本来他就想深入探察,现在却出了这么个事,使他的注意改变了方向。他平日非常仰慕傅仰三,只因自己位卑职低,无缘得以结识,傅先生的话,他自然是信的。“雅琴盛会”上的风流趣事,在一般人听来只是趣事,在他听来就不是趣事。他这人因职业故,遇事总喜欢穷根究底,并自觉地带有一种审视的目光,把简单的事提高到一种非常态的高度来注视。这种思维方式,在他已成习惯。所以第二天,他就去拜访傅仰三。傅仰三这人不喜欢御史府的人,而且打骨子里对御史府的人有种天生的鄙视和排斥。但御史府的人,他又不敢得罪。 当单膺白问及发生在雅琴盛会上的事时,傅仰三说:“那件事是有些奇怪,你不知道,琴是有灵性的,尤其是神品。大凡名琴,是用千年梧桐来制造的,且要得日月之精,五星之气。只有取这样的梧桐树中段,浸入深山活水之中,期年之后取出;置于室外,风雨浸淫又一年;然后,置于室内,与人相处,氤氲滋润再一年,积三年之期:方可取之制琴。这琴的底板要坚硬,面板却要松软,也不要太平直。琴是越古越好,时久声透嘛。所以古之名琴,琴声奇丽清雅,哀凉悠长。琴与乐理通,乐理与人通,所以,人也与琴通。你看这琴,穆穆沉伏,宛如黛玉一般,在这穆穆沉静黛玉伏水之状下,有种怀而不发的深沉。只要你屏气静息,凝神入思地去感觉,便会感触到这琴的臻理在微微震动。所以琴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当你了解了琴,琴也就造就了你。焚香静心,敬之也;凝神远志,托之也。只有这样,才有雅音毕至。再就是,这琴又怪,假如有深谙琴理之人偷听,琴乃不愤,所以会卓然断绝,春秋伯牙子期的典故就是这个缘故……。” 第9页 “只是,”单膺白打断了他的话说,“兰陵双清楼出现的事,你又有何说?” “不知道!”傅仰三正说到兴头上,对这突然的打断深感不悦。 “怎么会不知道?” “后来不是没断!” “那你是说,这只是一个偶然事故?” “世上的事,谁说得清?”傅仰三想了想,对单膺白说,“你相信,心有灵犀吗?世上有些事,只能去感觉,说是说不清的。当时,我在兰陵双清楼,就有这个感觉,这种感觉我想我是不会错的,那真是太神奇了。当然,我不知道他在哪里?那个人在哪里?但是,这决不是虚妄,也决不会是幻觉……” 出得傅府,单膺白想,假如这事只是这一班名士风流的故作姿态,那也就罢了。但是,假如不是呢?是啊!假如不是呢!单膺白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一紧。他感到此事不能太简单,假如这事是真的,那就是说,在那其貌不扬的兰陵双清楼里就藏有一个神龙不见首尾的人物。这样一想,不由得叫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太可怕了!他仿佛看见,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正从兰陵双清楼里射出来,令他浑身一震。此事绝对不能不管,“这个人是谁?”他思索着,“如此深藏不露,他又想干什么?”由此他想起了那两个小女孩儿,多么不寻常的女孩儿啊,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他将敷施、敷纹和这事串起来想,就此,他去见赵成。 侍御史赵成是中车府令赵高的弟弟。中车府令这职位并不很高,其实当时,往往是王看重谁,谁的权势就重。赵高的权势很重。赵成长得不象他这兄长般高大孔武,他长得非常匀称精干。他喜欢刑名之学,做事慎密细緻,使得一手好剑。尤其是那一手绝技“击喉口”,当年长安君成蛟造反时,曾使用过。见者无不胆寒。只见极其干净利落,只一手,宛如游龙,连击两大高手,直逼长安君的喉口。倾刻间,使其束手就擒。 剑艺越高超,剑法越洗鍊。 但也碰到过对手,那就是当年祸害咸阳的名震海内的女飞贼冷萍飘。这冷萍飘,没人知道她是谁?也没人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来无踪,去无影的,仿佛只飘忽在人们谈虎色变的言谈之中。那些年,冷萍飘在咸阳出入,打家劫舍,奸犯公法,杀一些雄张里闾之人,弄得咸阳城中人心惶惶。秦皇震怒,命赵成(他当时还是廷尉府的一名从史)和廷尉府的另一治狱使者芒显,务必将此女贼拿住。一个晚上,赵成终于与此女贼狭路相逢,赵成始终占不了上风。倘若不是芒显及时赶到,还差一点栽在那女贼手里。只是经过那一次搏杀后,那冷萍飘就销声匿迹了,从此不知去向。 御史府这些年来,日子不好过。长安君在先,(女戮,去戈)(土母,上下)、吕不韦、唐且、荆轲在后,大王的安危时时处在危险之中。作为监察国家和群臣的台府,作为其中的一员,如此失职,赵成没有一日不深深自责的。今天,单膺白所告知的担忧,不可小视。说不定,那兰陵双清楼就是藏污纳垢的场所,不是韩赵余孽,就是魏楚奸佞。他将这事上呈于御史中丞德。德找来单膺白,仔细地询问了此事。然后叮嘱单膺白:“千万别掉以轻心,你可给我看好了。” 赵成这样做,是按制办事。他这人中直,从不越权,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干臣。 这一天晚上,在黑漆漆的夜幕下,兰陵双清楼学馆边的角门处,一个人影闪进了敷施的房间。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下,一个熟悉的人影显现出来——虞丘台。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一卷、四、玄冰十三壬 章节字数:4427 更新时间:09-03-01 12:03 四、玄冰十三壬 成都邑所在的蜀地,自从开明凿宝瓶,李冰筑飞沙,遂成千里沃土。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出了两个剑坛上的着名人物。一个是广都县的邛崃剑庭西天嫫母哈婆婆尸后,一个是郫县的凌锋剑庭的剑主龙应奎。 龙应奎世代剑士,自幼习剑,剑艺自成一体。其凌锋剑,在剑坛上也颇得名气,独树剑坛之一帜。他曾自持向哈婆婆一请剑锋,结果败下阵来,败下阵来还不说,又被哈婆婆的大弟子天中剑曲云芳一记柳叶飞剑刺在后股上。依稀还记得,当时,他只听得哈婆婆叫了一声:“天中剑!”,就感到自己的后股上着了一下。那耻辱啊,令他终身难忘。曲云芳的柳叶飞剑,是邛崃剑庭的暗器,但也只有曲云芳在用。 龙应奎吃了这一剑,甚感其辱。哈婆婆这人不守剑道,弒师灭祖,诡密怪诞,尤其是面对败剑,从未有过宽容。她喜欢让曲云芳在人们那敏感的部位,打上自己的印记。假如一旦遇上她不高兴,恶面一睁,就会让曲云芳制人于死地。这令剑士所忌恨,也为剑坛中人所不齿。 到这时,龙应奎才知道,自己的剑艺尚差之远矣。又因自己无论如何怎样苦苦求索,剑艺都很难再精进一步,他甚至感到绝望过。但他乃是视剑为生命的人,于是下山遍访各地名流高手,搓切剑艺:一是想发扬光大自家的凌锋剑。二也是想使自己的剑艺更上一个层次。再就是,那邪恶的老妖婆尸后,也实在可恨,他非得为自己,也为天下剑士报那一剑不可。 第10页 久居郫县,苦练剑艺。这一年(秦王二十三年),他来到咸阳。初到咸阳,遂感嘆生命之短暂,人生之不再。他本不是平庸之人,岂甘久居人下,遂决定留在咸阳。在那咸阳市旁开了个小小的凌锋别馆,结交咸阳公卿名士,以求发达。 单膺白年青人。年青人哪一个不仰幕名士?久闻龙应奎大名,仰慕之极。单膺白也习剑,只是剑艺平平罢了,自然要请龙应奎指点,一来二往,就熟悉起来。 这一天,单膺白来访。此时,龙应奎结识的人多了,比如侍御史赵成、卫尉令丞黄均、中尉中司马徐延龄、廷尉李斯的公子将尉李由、郎官阎乐,以及周青臣、宗丁、张嫣等等,也就不把单膺白放在眼里。单膺白这人对此不大有感觉,他不大存这个心。这一天,龙应奎正为前几天,偶尔路过灞桥,见一黑衣人,用剑一样寒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那目光直刺他的心里,那是一个剑士,那剑士也知道他是一个剑士。那人动作简洁干练,且有一股肃杀之气。由此,龙应奎知道,这人剑道之深,决不在他之下。他很想会会这个人,但这人如飞一般地走了,终不可得。正好单膺白来访。单膺白是御史府中人,咸阳城中的士人和故事他应该是知道的,但却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单膺白确实不知道咸阳城中还有这么一个独绝一时的剑士。这时有人来访,龙应奎叫他稍等,自己出去照应。 单膺白独自一人,来到凌锋别馆后院习武场。龙应奎二弟子出山虎代勇十,三弟子黑森虎辛桓羽,正在教几十个弟子习剑。秦王重战,战场上斩一甲首,进爵一级。秦人都想以军功进爵,闻战则喜,举国尚武。因此到剑庭习剑的人很多。单膺白是常客,代勇十和辛桓羽不来应承他,自顾自地教那些弟子一些基本剑法和凌锋剑的一些常见招式。 单膺白看了一会,自习其最流行的田氏剑。但这一日,他练得不专心,心中有事。老是想着龙应奎说的那个神秘人物,又由那神秘人物想到兰陵双清楼,自然就想到敷施,“这个人在用一种什么方法砥砺自己的女儿呢?”他想,“这自然是一种别具一格,且又残忍的训练方法,但这是一种什么方法……?”他终不得其解。 “算了,算了,你就别练了!”辛桓羽见他练剑走神,感到好象是自己受到奇耻大辱一般,对他特别不客气。“就你这样,再加上十分勤勉,也练不到那里去。” 说得单膺白好不尴尬,争红了脸,又不好发作。故作懵懂,问:“照你这么说,我的剑是练不出来的罗?” “你以为,是人就可以练剑吗?”辛桓羽依然不客气,单膺白的不恭令他不快。 “那你说,这剑该怎么练?” “练剑呀!”这时代勇十走了过来,这人心态较平和。对单膺白说“练剑首先得用心,——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不用心,是不行的。再就是,得从基本功开始。基本功不扎实,或是走了样,比如象你,这一点没做好,全是坏习惯,又到了这年龄,所以你练不到那里去。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了,”代勇十见单膺白十分狼狈,有点宽容地对他说,“要想成就一名剑士,没那么容易。象我和他,”他指着辛桓羽,说,“从四五岁开始,且得我师指点。日日夜夜,废寝忘食,直练到今天,也不过如此尔尔……” 代勇十这一番话,单膺白别的没听见,“从四五岁开始。”倒听得真。由这几个字联想到敷纹,顾不得代勇十再说下去,打断道:“出山虎,说一件事,道听途说来的,你不要当真。”他就把兰陵双清楼敷施对敷纹所作的一切,说给代勇十听。正好龙应奎送客出去后进来,听到单膺白说这事,一下子关注起来。 “你从哪里听来的?”龙应奎目光炯炯地盯着单膺白问。 “兰陵双清楼。” “是不是五步街上哪个?” “正是!” “不会是听来的吧?”龙应奎根本就不相信。 “龙剑主,如果你知道,不访告诉我。”单膺白见龙应奎这样,立即认真起来。 龙应奎转过头去,斜瞟了单膺白一眼,然后一字一顿地从他嘴里崩出这么几个字来:“玄——冰——十——三——壬!” 何谓玄冰十三壬?玄冰十三壬是一种流传武林的绝技,是一种独特的砥砺剑士的练功方法。这种技法一直在武林流传,但从未见人用过,主要是不得其法。再就是这种技法必须从小练起,又必得有内功极深的人来扶持,象保驾一样。就是这样,稍有不慎,就会招至毒气攻心,立时致人非命。武林人士因其歹毒如此,所以以“壬”名之。且武林中也只听得此功练至十一壬的,便没有结果,至于十二壬,十三壬的境界是什么?实在没有一个人知道。因此此功是一个未了功。正因如此,一般人都不去做它。不过也有极少高人,想借练此功,对孩子施法,孩子只不过是一个练功引子,练过就废了,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内力。这就是武林中人所垢病的地方,也是此功绝迹的地方。 单膺白走后,龙应奎独自想了想,单膺白是什么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起这个故事来。龙应奎由此断定,兰陵双清楼内的奇异可能就与那灞上的剑士有关。那个神秘的剑士他极想一唔,他又想提高自己的内力,这种孩子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练功引子。这样一想,便一人来到沣镐大道,朝五步街走去。在他走过内史府快到五步街时,一家字号“西平棠溪”的剑铺里,似乎有一双神秘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但他却什么也没找到。 第11页 “哎,来一来呀,看一看,世上来了个大傻冒。”一阵这样的吆喝声传来,“下一赔二,翻翻呀!各位请下注。你们看好了,猜葵花子。”只见一个疯疯癫癫的年过五十的老者,坐地用手覆着三个碗,那覆碗的手上戴着一枚铁箍箍,身下堆着一些葵花子。他不停地翻开覆碗,让人看清三个覆碗中只有一枚葵花子,然后盖上。飞快地旋转起来,“各位请猜,哪只碗里有葵花子?”他叫道。他的动作虽快,但还是很容易看清葵花子在那只碗里。“哎,下一赔二呀,我傻你更傻!机会难得,错过了,后悔一辈子。喂,来一来呀,看一看……”那疯老头死劲地吆喝着。 龙应奎一见,知是骗人的把戏。他就是恨这些游方术士,专用些歪门邪道骗人钱财,败坏了武林。凭他的目力,他知道这人是个剑士,只是乱了本性。对这样的自甘堕落的无耻之徒,他是从不客气的。 他走了过去。 那疯老头看见他,仿佛没看见。有人开始下注,猜葵花子。明明看见葵花子就在那个碗里,就是猜不着。 “客官,”那老头收了钱,看到龙应奎,并不在意。依然对龙应奎说,“你不想试一试吗?”这种不把龙应奎放在眼里的言语和姿态,刺伤了龙应奎。只见龙应奎一手挡住这老头儿正欲招唤的手,说: “当真?” “那还有假!” “赔二?” “赔二!” “你何必装疯卖傻,我看,你还是收了的好。”龙应奎说。 “客官你傻,——他傻!”那老头依然一付涎皮涎脸的样子。 “好个不知趣的老儿,那你就别怪我了?得,我先问你,你是谁?你可知道,我又是谁?” “在下不是东西,在上也不成南北。” 龙应奎知他在打趣自己,便不客气了。 “那好,你换一只手开碗。”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这客官好不晓事,你走你的,我做我的。” “换一只手!换一只手!”众下注者,见这模样,自觉必有缘由,立即哄闹起来。 那老者着了忙,一手护住碗,一手抓起葵花子,说:“今日不来了,今日不来了。”说完,就想走,被龙应奎一手挡住。只是没想到,这疯老头虽然疯疯癫癫的,但身手却十分敏捷,只见一个闪身,如飞一般地去了。惹得大家一齐喊打喊杀起来。 “哈哈哈!”围观的人大笑起来。 几个下注者围住龙应奎,敬佩之极地问:“客官,这里倒底有什么缘故?” “不知道!”龙应奎不想答理他们。 “怎么不知道,客官一定知道。”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龙应奎一口回绝道。他不想再去理会这些俗人,自顾自地走了。 龙应奎做了这件事之后,转入五步街,来到兰陵双清楼。他先要了几碗酒和几斤羊肉,自斟自酌信目打量起来。他只是来此看看,或许在此他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另桌只有几位闲客。他独自饮了一会,唤来酒保,问这儿可有如此这般的事情?酒保不听则已,一听笑了起来,说:“是我家馆里先生,就在隔壁。”龙应奎也不说什么,又喝了一会儿酒,独自往旁院走去。 敷施见突然走进一个人来,立即走了出来,见是陌生人,便有些不快。责问道:“这是人家后宅,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龙应奎一手挡开他,也不理睬,敷施自然不是他要找的人。孩子们见有人来,拥了出来。龙应奎一眼就看见了敷纹,身板虽黑瘦,却是铜浇铁铸一般。他一把抓住孩子,孩子挣扎着。敷施一见就变了脸,十分恼怒地喝道:“哪来的混怅东西?怎么这样无礼!”院中的吵闹,使店中客人拥了出来。龙应奎便放了手,心中知道就是她了。他问: “你是这里的先生?” “什么东西,——出去!” 龙应奎没听见一样,继续问道:“这是你女儿?” “你这人怎么了?难道要叫人来赶你走不成!” 龙应奎依然不动声色,自然更不会表露自己。只对众人说:“好个灵俐的孩子。”说完哈哈一笑,走了。 他走了,敷施却楞在那里:怎么平地里蹦出这么个天煞星来? 这些日子,侍御史赵成没有闲着。当单膺白从凌锋别馆将龙应奎告知他的话禀报于他时。这时,他已将敷施的身份查得个一清二楚,这个敷施,不是别人,就是当年燕太子丹的门客高渐离。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一卷、五、广陵散 章节字数:7943 更新时间:09-03-01 12:03 五、广陵散 秦王嬴政这几天心情异常烦躁,大将李信、蒙恬伐楚,打了败仗。以如此威武之师,没能取得胜利,真叫他始料不及。盛怒之下,他把李信革了职,再请老将军王翦出山。没想到这老头推三阻四的,反正什么事都不顺利。看到大王如此不愉快,佐弋恆征建议大王不如去九(山凶八攵,上中下)山去打打猎,也遭到他的训斥。好在御史大夫冯劫向他禀奏:御史中丞德和侍御史赵成发现了高渐离的踪迹,只有这件事,才引起了他的注意。当年燕太子丹(他的青梅竹马的朋友)门下的荆轲、田光、樊于期、秦舞阳、高渐离,就只剩下他一个了,他又来到咸阳,他到底想干什么?秦王政冷冷一笑,想:“好啊,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他让德把这件事做好,一定要将那高渐离活着带到他这里来。他倒要看看高渐离到底什么样子?就是三头六臂他也要看看。 第12页 那天,不速客龙应奎的突然出现,使敷施,不,高渐离,感到事态严重。他本想带敷纹离开咸阳,远走别邑。但又感到那不速客不象是秦国的暗探,自己一旦离开咸阳,太子丹、荆轲以及那些死难的人就算是白死了。正踌躇间,德和赵成却再也没有给他机会了。 这一天,赵成和单膺白按德的指示,带着傅仰三来到兰陵双清楼。这次傅仰三的来到,不是为了弹琴,他是赵成请来看一齣戏的。进得雅室,只见那天摆着“凤凰来仪”名琴的案几上,今日放着一张筑。虞丘台看见侍御史大人到来,自然出迎。赵成叫他坐下,说:“听说那次‘雅琴盛会’弦崩之事,甚感有趣。今日我又请来傅先生,为我们击筑一试,你看如何?”虞丘台陪着笑说:“这极好。” “有请敷施先生。”赵成对单膺白吩咐道。 不一会儿,敷施便和单膺白一道走进雅室,一改往日卑微。赵成对他一作揖说:“不知先生善击筑否?”敷施答:“略知一二。” “我们听傅先生为我们先击一曲如何?” 傅仰三便在案前坐下,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击筑发音,乃歌一曲。歌曰: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时,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赵成叫傅仰三特意弹的一首越地情歌,在这里弹给敷施听,自有揶揄的意味。 “先生以为如何?”赵成看定敷施问。 “妙则妙矣,然,未得尽善。”敷施笑答道。这一说,倒让傅仰三一头雾水。 “傅先生,你是乐中高手,宫、商、角、徵、羽,六律六十调,这些我们就不去说了。你难道没感觉到,五音音阶间,似乎还有不尽的玄妙。我常闻民间用变徵、变宫二个加音,使这旋律更加丰富,使那音乐更富表现,他们是用那种七音来表示的,我觉得……” “这不是大家正在做的吗?”傅仰三翘了翘嘴唇说。这在他已不是新事,也是他常做的。 “又比如,天有燥湿,弦有缓急,宫商移徙不可知,我们常用“和”来调声律,是不是这样?” “正是。” “其实,声和律的不谐和处甚多,我实在无法去解决它,但我曾在民间听到过一种叫卧箜篌的乐器,好象能做到一点旋宫转调,那表现就深刻复杂得多了,我吸取了它那种好似平均的音程……” “难道还能这样?”傅仰三似乎不大明白,也不懂,这在他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 “我也说不清,”敷施恨不得把多年的所得一气说完,说道,“这只是感觉,说不清。但我想,艺术的痛苦恰恰就在于此,你想表达,却表达不了;你能感觉,却无法表达,手段太贫泛了。再就是我认为,乐一入雅,往往就死了。其实,粗糙点,带点小瑕疵,不完善的民间音乐,活生生的,那才是真正的仙乐妙音……” “可是……”傅仰三对敷施的音乐见解,当然不会完全苟同。 “傅先生!”赵成用制止的声音叫住了傅仰三。 这时,只见敷施冷冷一笑,对大家一抱拳,说:“见笑了,如不见怪,我为大家击一曲如何?”说完,也不谦让,走向案前,坐下。只见他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掏出一卷丝弦来,这丝弦是粗一级的老弦,换上。把弦崩得又紧又硬,试了试,没有一丝不悦。敷施将这一切做好之后,看了看大家。然后就只见他勐地拿起竹尺勐击筑弦,响起的声音异常高亢响亮。这声音,自有它不同于传统的特点,别具一格。敷施尽情地沉浸在一种悲愤的音乐语言中,忽慷慨激昂,似有无限憾事;忽松涛悲鸣,似江河流泻,他淋漓尽致地沉浸在一种暂新的音乐神韵之中。到最后,乃歌而和之,歌曰:“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岂畏丘墓!”此句一出,声乐嘎然而止。只见敷施执筑在手,愤而就案一击,弦崩柱落,金徵乱飞。 “可以走了吗?”敷施蔑视地一扫赵成等人问。 “请,高渐离先生。”赵成恭敬有加地说。 “高渐离?”傅仰三一下傻了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王政一定要见高渐离,他听傅仰三说:“高渐离的音乐确实不凡,新颖别致,也有点怪,当然似乎也有点不合律……”。秦王政本就是宏才大略,不拘泥常规的君王,他就是喜欢听这离经叛道的东西,所以他非要听高渐离的音乐。但傅仰三进劝道:“大王还是以不听为好。” “为什么?”秦王政有点不高兴,“寡人要见便是见。” 傅仰三分辩道:“小臣怎敢拂逆大王,只是小臣听说(他是听虞丘台说的),功力深厚的人,可以以音乐杀人。小臣不知高渐离是否具有这样的功力,只是想,此人至奇如此……” “何以有如此见小之心,有你们在,寡人就不信他杀得了我。何况我央央大秦,岂惧一个高渐离,先生过虑了。” 王意不可拂,傅仰三又实在不放心。他去见德和赵成。当时赵成就认为这个不难,他说:“只要用马粪熏瞎高渐离的眼睛,看他如何?”德则有些担心,怕真有音乐杀人之事,思之再三,对傅仰三说:“只有仰仗先生了!”说是这样说,但他也不全信。他这样做,只是防范于未然。傅仰三却当了真,真箇忧心忡忡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就到兰陵双清楼去。一是为了饮酒解忧,二也敬佩虞丘老先生的见识,想讨个主意。进了店,刚坐下,虞丘台便来打探消息,知傅仰三有此等难事。便笑道:“这有何难?当年在楚,楚怀王云雨巫山,就是一个精于此道的乐坛高手做下的,差点乱了怀王心智。后来得另一乐坛高手指点,只要在那琴中灌铅,便能解之,后来证实果然如此。这事,扶余子大人更是深知。”傅仰三一听大喜,立即就去拜访扶余子。 第13页 扶余子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儒生,至于在琴中灌铅可以解琴之杀气,他也是听虞丘台说的。只是过了一段日子,虞丘台反以此恭维他高见,他就忘乎所以。以至认为这真的就是自己的真知灼见,而忘记了这原本的肇始者。 傅仰三来拜访,扶余子飘飘然,一时忘乎所以。这又是文人的通病,反而加以阐发,他颇有心得地说:“你说说看,琴声杀人,琴声可以杀人吗?琴声杀人无非是气场,是由气场形成的气。而一加入铅,就破坏了那气场。气场一坏,气焉能出,气不能出,还能杀人?这事古亦有之。比如师襄弹《九渊》,清风徐起,松涛皆鸣,一木叶坠于琴上,则松涛不再尔。” 高渐离带到大殿上,秦王端坐帝辇,官廷乐师排开,只见钟(铺寸,寸右下)磬埙、鼓鼗琴瑟、(木兄)(吾欠)笙(扌阝寸),排箫管(竹广虎,上中下)……一应俱全。左右喝跪,高渐离岂肯跪秦王。秦王政一拂手,止住了。他看了看高渐离,自然怪德和赵成多事,但做了也就做了,无非是一介性命,何况其罪本当诛。于是开金口,问:“高渐离,你有何话说,想效荆轲刺寡人否?”高渐离说:“我怎能比得上荆轲,他是天上的朗月,我算什么?我也没有刺杀大王的野心,我只是一个懂得点乐理的人,手无缚鸡之力,焉能刺杀大王?” “哪来咸阳干什么啊?” “太子丹死后,你想我能怎样?泛泛若丧家之犬,只想隐姓埋名,了此残生而已耳。” “你很会掩饰自己啊,既然是苟且偷生,今日为何不跪?” “良禽择木而栖,忠臣不事二主,事已至此,岂望再生?”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主’,好一个‘岂望再生’!”秦王击掌道,又问“先生肯否为寡人击筑一试,我也愿遂了先生之愿。” “愿尊大王之命。” 大殿上乐筵排开,宫廷乐师先奏一曲《寿人》。在《寿人》的楚声中,高渐离被扶至案前坐下,他用手移动了一下案几上的筑,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来。他想起了虞丘台,知道这一切均在按虞丘台的主意在进行,只是没想到事起仓促,敷纹不知怎样了?这,他再也顾不到了。更想不到的是,赵成竟会这样狠毒! 高渐离先击了一曲郑卫之声,又击《五行》。再击,则是一首新曲,他和歌曰: “筑兮筑兮归来将,缘何今日兮登斯堂。时不济兮命乖张,今日哭汝兮蒙尘壤。 燕赵之远兮渺神茫,故土一别兮再不得望。王子知遇兮无以为报,故旧寥落兮余何得以长。 手抚君兮君可知?君不知兮奈何是?筑兮筑兮日将永,余身独不善兮伤知音。 天高洁兮云有怒,手抚君兮似有所悟。始得今日兮成永唔,长歌当哭兮安所图?……” 歌声高亢激烈,和时下流行的歌曲果然迥异,秦王不觉击节赞赏。 “大王,高渐离有不轨之心。”廷尉李斯进言道。 秦王摆了摆手,作了个由他的手势,他岂不知道此歌中的情绪。 高渐离再次击筑发音,击出的旋律,如有魔附体。那声音清丽悠远,绕樑不去,使听的人完全入迷,随那旋律而心潮澎湃,便不觉入了其道。秦王政击节赞赏,颔首聆听,渐行渐远。近得高渐离案前,一时殿中人都已入了此曲之中。当高渐离感觉到秦王已近在咫尺时(此时真静啊),只见他勐地执筑在手,使出全身力气,朝嬴政的头部砸去。只可惜没了眼睛,那筑只砸到秦王的右锁骨上。砸的力气之大之狠,即使秦王内穿雁翎软衷甲,也感到自己的锁骨被砸裂了似的。大殿上的人被这一幕惊呆了。秦王勐地跳开,捂住肩痛苦不堪。卫士们一拥而上(这是殿下),刀剑齐下,将高渐离杀死。这时,殿中的人还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只有御史大夫冯劫颇感惊惧,他看了看德和赵成,走上前去执筑在手,顿时明白了一切。他将那筑“扑”地一下掷到德面前,盯住德和赵成问:“这是怎么回事?”。只见那筑触地的剎那间碎裂开来,露出了里面的铅块。 “来人哪!”冯劫指着德和赵成,喝道,“将他们拿了!” 德和赵高均吓了一跳,有点不知所措。赵高则惊慌得跪了下去。 “大人,”开始也有点惊慌失措的赵成,立即镇定下来,“大人!”他再一次提高了嗓音叫道,“这事,你得问中丞大人和傅仰三!” 秦王政抚肩看了一眼赵高,制止住了冯劫,盯住赵成,听他一番辩解。他是一个何等至尊至慧的人物,当然就明白了一切。心中骂道;“这一班人哪!”“你起来吧。”他对赵高说。然后对德和赵成下旨道:“这事交给你们办了,再要办砸了,看你们有何面目来见寡人!” 傅仰三、扶余子收审后的情况就不去讲了。当赵成得知这一切全是虞丘台刻意做下的时候,不由得浑身一震,立即带领单膺白率众军卒府役扑向兰陵双清楼,但那里已是一座空宅。这一下,把他吓得个不轻,他狠一击掌,那个恨呀!那是猎人和猎物之间,在经过顽强交手之后而失手的恼恨。到这时,他才知道,这个虞丘台才是一个真正的对手,才是一个不可预料,且又不知有何背景的可怕人物?自己一个侍御史,一个自视甚高的大秦干臣,竟没有察觉,十年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象冰一样,沿着他的嵴梁骨直往上蹿,一直寒进他的心里。 第14页 车裂傅仰三,扶余子弃于市,高纹必须杀,斩草得除根。虞丘台也查出来了,原来是楚将项燕的幕僚,十年前就安插在咸阳。正是由于他的刺探,使项燕得以整备齐全,击败了李信、蒙恬,使秦二十万大军败于一隅。秦王勃然怒,立即派王翦、蒙武率六十万大军伐楚,在灭楚的过程中,要求他们一定要将虞丘台抓获。经过一年多的激战,终于杀景骐,虏楚王负刍,平江南,项燕自杀,灭了楚国。但虞丘台却没有抓住。这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从人间消失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处理高渐离一案上,单膺白与赵成的见解不同。按说单膺白不能参与此事,只是因他是这件事的执行者,在案卷中有他的建言。他认为:傅、余二人,是被虞丘台所利用。一个乐师,一个文化侍从,并无任何背景,顶多也就是犯了错,受点处罚或下狱也就是了。他这意见,德贊成。但赵成不这样想,赵成有他的主张。他认为此案重大,不仅自己,就是整个御史府均无可推卸之责任。虞丘台又没抓住,无法向大王交待。因此他认为,必须要将此案做成铁案,找个替死鬼,来平息大王的愤怒,也为了堵住众口,当然也是给大王一个台阶下。他太了解秦王了,出了这样一个惊天大案,大王怎样才能赦免御史府而不招致非议?比如当年兄长,差一点就栽在……。好在大王对肱股之臣有时也会网开一面,只是蒙毅之流之口,却是不能不搪塞的。世上有些事,只能意会,无法言传。如果一个人不能去意会另一个人的思想,那这个人就是一个十足的蠢才,单膺白就是这样一个蠢才。对高纹的处理也一样,单膺白也这样写道:高纹一个孩子,什么也不知晓,因而不必处置。赵成又认为这极其愚蠢。对于御史府中人,宽容良善乃是第一要不得的品质,一错再错,均在宽容。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朝廷的不忠。人不毒,干不了大事,斩草不除根,遗患无穷。为此,他和德有了分岐。后来他将自己的意见说与德听,让德接收了他的主张。 高纹留给龙应奎、单膺白的印象太深了,加上玄冰十三壬的砥砺,鹰瞵鹗视,特别精神,是个习剑的好材料。高渐离一犯事,她就被带到御史府,龙应奎和单膺白都不想让她死。当然目的不同,单膺白只是按制办事,龙应奎则是想用她来练功。当龙应奎获知赵成必杀高纹时,曾央求过赵成,但赵成是个不徇私情的人,又下定了决心要杀高纹。龙应奎见此路走不通,又是这种阴事,上不得台面。因此,只得收了这个心,才真正有了惜才之心。想想,如能收得这个弟子,也是凌锋的一大幸事。正是这样想,他才与单膺白去找将尉李由,李由是李斯的公子。由李由引见,见了李斯。正好中尉中司马江左桐风徐徐延龄也在。徐延龄知有这样一个孩子,也力劝李斯。李斯平素看重徐延龄,本待训斥李由,听徐延龄力保,才心平气和地来听龙应奎讲。 “大人应该去劝说大王赦免高纹,”龙应奎讲,“这是一个难得的习剑奇才,贫士愿以平生之技传授与她,将来必成一流剑士,为大王所用。” “你就不怕养虎遗患吗?” “不会的,”单膺白讲,“她又不知道她父亲之事。” “即使知道也无妨,”龙应奎说,“我们剑坛上有一种暗蛊之术,再加以骨角犀和醍醐灌顶汤,就可以使其将从前的一切全忘掉。” “何以用如此歹毒之术!”徐延龄一听此言立即显出一种不屑之色。 “防患于未然。” “这是一个剑士的所为吗?既要防范,就不要教她就是了!” “徐将军,徐将军,”李斯忙止住徐延龄,问龙应奎,“有这样的事?你能吗?” “贫士曾学过此技。” “那我们不妨去看看这孩子。” 李斯一看到高纹,立即知道,这孩子决不是高渐离的孩子。因为他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了燕太子丹和姜弋的影子,他认定了,这一定是姜弋的孩子。但他不好明说。他不明说,赵成也就不知道,赵成不知道,自然不依,他抗辩道: “大人,这是钦犯!” “我还不知道是钦犯,谅一个孩子,你怕她不成!” “我怕她什么?我只是按律办事!” “我又不是不禀报大王!” “那就更留不得她!” “为什么?” “大人明察!” “这——”李斯犹豫了一下,知道赵成没错。但是,这是姜弋的女儿,万一这事被大王知道了,这后果……?他实在没有把握。这样一想,立即吩咐道:“无论如何,等我明天奏明大王后再说。” 第二天,李斯见秦王,他不说高纹是姜弋的女儿,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问题。他只说这孩子是如何如何奇异,曾被一种“玄冰十三壬”的剑功砥砺过,因而长得十分乖巧,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气质。秦王不听犹可,一听立即命赵高将高纹带来。赵高奉旨,去御史府提高纹,一路上都在寻思:今日李斯怎么了?怎会为一个孩子如此说辞?但是当他一见到高纹,马上感到,这孩子好象在哪儿见过?再仔细细看,才恍然大悟,“好个李斯,对,一定是她,这是姜弋的孩子,这一定是姜弋的女儿。” 第15页 赵成见到兄长,出于对朝廷的一片忠心,也出于一种不甘泯灭的表现欲望,他对兄长说:“这孩子绝对不可留,非杀不可,留下她,必为大秦之祸患。” “你懂什么?你以为今日廷尉大人会为一个孩子有所不忍吗?”赵高见赵成仍不明白,对他训斥道,“这是姜弋的女儿!” “怎么会是姜弋的女儿?”赵成还是知道姜弋的,只是他没见过姜弋,尚不大明白。 “这你就别管了,这孩子,大王自会定夺。这不是你我可以管得了的。” 兄弟二人带高纹见了秦王,赵高趋步上前,对秦王耳语了几句。秦王不信,侧目李斯。李斯依然一付长者模样。他知道李斯对这一切都清楚,但李斯不明说,就是对他不坦诚。他想起了韩非子的话:“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他对李斯便生出些不满来。高纹来到大殿上,秦王政一见到她,一种情感油然而生,好象见到了姜弋一样。姜弋死在辽东,当时,当他获知这个噩耗时,那一刻,他就感到天蹋地陷一般,好几天都日月无光。他只感到,自己的心被人掐死了,惨澹之极!一连几天,他都无法忘怀姜弋那静若处子,翩若惊鸿的弱影。姜弋就象一朵《诗》中开在秋天原野上的舜英,那么素雅而洁净地开着淡淡的忧愁,令人动容而哀怜。今日一见高纹,不,是季姬,他对姜弋的爱,一下子又都復甦了。“彼美孟姜兮”,他似乎有点伤感。 “好大的房子,好大的房子哟!”季姬高兴地跑来跑去。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高渐离已经死了。更不知道,这一系列的变故,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她的命运。孩子多天真,尤其是季姬,天真率性,胆儿又大。她看到秦王,被他华丽的服饰弄花了眼,“老伯伯,你好漂亮哦,你比我漂亮。” 这句稚气的话一出,秦王“嗤”地一下乐了。看见秦王心情如此之好,大家都松了口气。“这,嘿,我比她漂亮,哈哈哈,”秦王笑起来,“真有你的,我比她漂亮!”他对众大臣说。众大臣们看见秦王如此高兴,也一齐开怀大笑起来。 “是呀!”季姬认真地说“你有这么多珍珠宝贝。”她把一切好看的东西全叫珍珠宝贝。 “那你说,是我好看还是珍珠宝贝好看?”秦王政故意逗她(这也是群臣从未见到过的)。他这一问,还真的把季姬问住了,孩子一下傻了眼,秦王政这下更乐了。季姬便不理他,高兴地叫着、跑着。忽然,她掉过头来看着秦王,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你一个人住这儿?” “是啊,我一个人住这儿。” “那谁和你玩儿呀?”季姬迷惑般地瞪着大眼睛,此话一出,就冷场了。 帝威四海,谁敢来和他秦王玩儿?处在极高极尊的地位,秦王政感到的只是孤独。每一个人在他面前,都诚惶诚恐,没有一个人不怕他,没有一个人不讨好他,他对这一切烦腻透了。今天,这个孩子触及了他心中这块最敏感的部位,一下子把她自己摆了进去,他立刻被这个小女孩吸引住了,他的目光真的第一次变得慈祥起来,这在他一生中都是没有过的。赵高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即跪奏道:“大王,臣以为,这个孩子尚年幼,没有任何过错,不妨赦免了她,以示我大秦律法之严谨,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会枉杀无辜……” 李斯等也一齐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一卷、六、香消玉殒 章节字数:5033 更新时间:09-03-01 12:02 六、香消玉殒 何谓暗蛊之术?暗蛊之术就是剑坛上称之为旁门左道的巫蛊之术。但又有差别。暗蛊之术是以百毒之虫置一器皿之中,让它们互相残食,到最后留存下来的,我们叫它为蛊。此虫最毒,取其毒,投入人之饮食中,能使人昏狂失态,也就是得蛊疾,忘却根本。它和巫蛊不同,巫蛊是要克人至死,暗蛊只是使人迷失根本。醍醐灌顶汤的作用和暗蛊恰恰相反,它能使人明慧,再加入骨拙犀。这骨拙犀又名吸毒石,乃是南瓯外洋岛中毒蛇脑中之石,能吸一切蛊毒。三法相用,一正一邪一中,暗蛊除人之记忆,醍醐增人之智慧,再加上骨拙犀之扶持,就可以达到既不伤人,又可以使其忘却过去一切事情。由此一斑,可见人心险恶。 自从秦王留下季姬之后,每遇批阅政事倦了,就喜欢来看她,只要和这孩子在一起,他就感到轻松愉快。他不同意用暗蛊之术,尤其是听到还要饮用如此虎狼之药,更不放心。在丞相槐状、王绾、国尉缭、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及赵高的坚请下,他也不坚持。龙应奎说:“大王放心,山人愿以凌锋剑派之誉来担保,决不会出什么差错。”龙应奎自然是想在秦王面前一展自己的平生所学,以获得秦王的好感。 季姬这孩子喜欢秦王,一见他就兴奋,叫他大鬍子伯伯。龙应奎正在制蛊。另一方面他对孩子施以清肝木、推涌泉、掐百会的推拿,来疏通经络。再营卫调和,使气血周流畅达,来平衡阴阳,以达到增强孩子体质的效果。这季姬又野得很,无时无刻地不停地跳上爬下。一次秦王看见她正爬在台榭上,看着就好象不对头,总觉得她是在台榭外,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季姬正吊在台榭外,吃力地用两手抓住栏杆。秦王忙三步并作两步疾步上前,一把把她提了进来。这下秦王不放心了,叫宫女御和宫女媵来看住她。 第16页 这一日,宫女媵对秦王讲:“这孩子特别机巧。”秦王不信。媵趁季姬吃饭时,对秦王说:“大王你看——”只见她故意对季姬讲,“季姬原来把瓢勺这样拿,乱戳饭。”她一边说一边把一把漆勺反拿过来,用勺柄对饭搅了一下,还看着季姬,看她如何反映?季姬马上反击道:“原来是原来。”宫女媵乐了,故意逗她,马上说:“你天天是这样!”“今天就没有!”季姬一语中的。这令秦王大为惊呀。还有一次,季姬和宫女媵在玩金错蜀球,宫女媵一个失手,把个球滚进了床底暗角处。她正要找竹竿把那球拨出来。秦王正好到,示意她别拨,秦王一手夺过季姬手中的球,把它往床底下一抛,再看季姬怎么办?那知季姬一看,马上爬到地上嗡头嗡脑地爬了进去,拾了自己的球。正要爬出来,回头一看,见里面还有一个,又嗡头嗡脑地爬进去,把那个球也拾了出来。秦王看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一月之后,龙应奎已把蛊毒提取了出来,醍醐灌顶汤也已配制好,单等派出寻觅骨拙犀的人回来。只要骨拙犀一到,便可以对季姬施术。季姬这孩子这几天特别亢奋,好象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似的。这天,秦王政又一次来看季姬。他看到季姬时,见她正拿着一个小瓷瓶,秦王没在意,去询问龙应奎“事情进展得怎样?”龙应奎答:“一切都顺利,蛊毒已提出。”秦王好奇,问什么样?龙应奎说:“是一种淡黄色的液体,且有一种异样的香味,要不我去拿来给大王看,装在一小青瓷瓶中。”秦王一听,便觉不对,忙问,是不是一个这样如此的小瓷瓶?龙应奎奇怪了,说:“大王怎么知道?”秦王急了,说:“快,那瓶在那小精怪手里。”龙应奎一听,跳了起来,忙跑出来,看见的正是那最可怕的一幕,季姬正把那青瓷瓶往口中倒。龙应奎一步窜过去,夺下瓶子,一把扼住孩子的咽喉,可为时已晚,孩子早已把蛊毒全咽下去了。“这,这,这……”龙应奎急了,不知所措地看着秦王。 “怎么样?”秦王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等到明白事态的严重时,“夏无且!”他大叫起来,“夏无且!” 就在这时,只见季姬牙关一咬,脸色发青,嘴唇发绀,脚一软,往后便倒。秦王一把抱住。太医夏无且匆忙赶到,掐人中、把脉、检查,但他知道为时已晚,这季姬实在是不可救药了。他只得如实禀报:“大王,如真如大王所言,中了蛊毒,且又到了这地步,小臣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哪就没有办法了?” 夏无且如何敢回答。 “大王,”龙应奎见状,知事关重大,自己也脱不掉干系。为弥补过失,他毫不犹豫地说道:“大王,贫士愿以浑身内力给孩子一试,或许还有一救。”“既然还有一救,哪为什么不救?难道还要看着她死了不成!”“贫士不敢,只是贫士功力不足,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反而坏了她的性命。”“那你怎么说?快说!”“贫士是说……?”“少罗嗦,你就直说了吧!”“本人以为侍御史赵大人和中尉中司马徐大人功底非浅,不在本人之下,若三人合力,我想——只是……” “那还不传赵成、徐延龄!” “只是还得辟一净室,远离人气……” “都按你说的做好了,必得把她救回来!” 龙应奎在凌锋别馆辟一净室,外插旌旗巾幡,内设醮坛。焚香,以时鲜之物为祭物,点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再用一盏本命灯置于季姬头上方,镇住元神。季姬全身用竹叶松针等至清之物环绕。龙应奎和赵成则焚香净身,排除一切杂念,着青色法衣,梳理整洁,静候徐延龄到来。 徐延龄到来时,见好好一个女孩儿,被龙应奎整成了这样,甚是恼怒。只是当着秦王的面,不好发作。立即坐下,运用行气诊断法,从季姬的手太阴肺经开始循行,他想找出季姬的病气。但一直终止于足厥阴肝经,又走奇经八脉,均不可得,他惊讶起来! “怎么样?”龙应奎问。 “奇了,她浑身经络,没有不通的。这就是说,她的脏腑一切均好,没有疾患,只是……” “这怎么可能呢?”赵成不解,“又只是什么?” “只是她浑身经络似乎成渐关合状,必得一关一关用气去梳理,去维持。” “那我们如何去疹治她?只是这毒都到哪里去了?” “只有一关一关先维持住,最怕就是这毒已入臻理,散至全身。如果是这样,也就只有护住元神了,再静观其变。可这护住元神最难,得全天施气。” “那怎么行,谁做得到?” “这样吧,白天你们来,晚上我来。”徐延龄见赵成面有难色,便承应下了最难的事情。 他们三人每日清晨出室,面对东方初升的太阳,以海纳百川的採气之功采天地之灵气,受日月之精华入室内。然后盘腿打坐,气沉丹田,把采入的天地之真气,运入体内各穴位,储藏起来。再以这体内各穴之气,通过意念调运至两手劳宫,将内气发放出去。以达到疏通经络、调节气血、平衡阴阳、固本培原,散去毒气的效果。 第17页 三人分工。从清晨开始,龙应奎就坐在季姬头部处,以一套静功,发放外气镇住季姬元神,不让其泄漏。赵成则站在龙应奎对面,以“导引育灵芝”一套动功,采炼精英,发放外气,一关一关去走十二经及督壬二脉,“不痛则通,痛则不通”,使之保持通畅。就这样,三人相互配合,总算让那一丝游丝没有消散。但要让它浑厚澄明起来,却也困难,并非是一日之功。 赵成被龙应奎叫来,不得不来,甚是詈怨龙应奎。殊不知习武之人,推臂倒柱,救人一命,自己要耗多少元神,且还要顺利。倘若遇到个难救助的,不旦白搭了工夫,还会伤及自己,严重的甚至会危及生命。不是有干系的人,哪个愿意轻易出手?大王叫他来,他不得不来。他本就想斩草除根,他一直认为季姬是个不祥之物,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就不是大秦的福音。既然是这样,现在这机会算是来了。正是这样想,他才不动声色,一切均按正常的手法进行,不出一点偏差,先让龙应奎把功力顶上去。他想等到功力达到八九分时,那时,孩子就成了功力场,所有的功力都在各筋脉中运行。到了这种时候,就是最关键的时候,分不得神,出不得错,连外界的骚扰都得排除。如果在这种状态下出现问题,受施者立刻就会经脉全断,一命呜唿。当然,运功之人,也会受到极大的冲击。 他把一切都算计好了,一边用功,一边在自己体内设置气场,以防那最后的一着,还得不让徐延龄、龙应奎觉察出来。让他们觉得最后的失败是功亏一篑,是不可预测的原因出现了,或者是这孩子根本就救不回来,最多也就是他赵成功力不济造成的。秦王怪罪下来,与他赵成无关。这一切为的就是要杀死季姬。在这件事上,他坚信,他赵成,是当代唯一最清醒的人。 三人尽心尽力,吸纳天地之灵气,汇聚到体内,通过劳宫穴发放。这种外气似一种清流,越是高层次,内力深厚,这清流越清明、纯净、简洁。 三人用这种内力,护住季姬元神。只要元神不散,斯人就薪火不灭。 到了第十七天清晨(距离高渐离出事已经四十九天了),龙应奎、赵成替下徐延龄。赵成用其功力一步步逼住毒素,将毒素逼到季姬督脉人中处,与龙应奎走壬脉护住元神的气汇合。这汇合既相融又相冲,在季姬胪内运转。开始是慢慢的,然后越转越快,只有越转越快,快而畅达,达到一种极愉悦的感觉,两个用功的人达成一种默契,变得身不由己时。才能把自己的功力同时发出,把毒素逼出体外。 现在就是那气运转得快起来的时候,赵成和龙应奎都感到自己被这气所带动,自身也在微微颤动。赵成知道时机到了,但他还想抓住一个藉口,为的是不让龙应奎察觉。这个藉口,他终于等到了,那就是龙应奎一心想要找的那个在灞桥所遇到的黑衣人。对于季姬,龙应奎始终存有一个谜:那就是,她被“玄冰十三壬”砥砺,万不是高渐离这样一个乐师所能实施得了的。在高渐离背后,一定另有高人。这高人是谁?虞丘台吗?显然不是。在灞桥,与他有一面之会的那个黑衣剑士,才是可以做得了这个的人。后来,他又在“西平棠溪”剑铺感觉到过有一双神秘的眼睛。在他净净这净室时,也似乎感到有一双眼睛出现过,只是当他想寻找时,均不可得。事后想起,他知道,就是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是谁?黑衣人就是北门晨风。 北门晨风在辽东之变中,挟着季姬,逃出了太子府。一个周游列国的剑士,带着一个孩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屠杀中,后来太子府的抵抗也停止了,代王赵嘉也就停止了杀戮。秦军在得到了太子丹的人头后,也因时近寒冬,军队的供给困难,就做了个顺水人情,罢兵而去。这样,追随太子丹的人也就捡到了一条性命。高渐离离开辽东时,正是北门晨风为难之际。他就把季姬交给了高渐离。 北门晨风是个飘泊为生的人,本无牵挂,现在有了季姬。只有季姬,这个燕姜夫人託孤的孩子,是他拼了一条性命救出来的孩子,尤其是想到自己对燕姜夫人的承诺,又看出这个孩子是个非凡的剑才,才决心成就她。这样,他才将季姬交给了高渐离。当然,这自然也是看中了高渐离的人品和学识,相信季姬会在高渐离手里,可以被教成一个明礼义、知忠信、博学而笃志的人,成为一个有德之人。更主要的是,高渐离精通音律,这音律与剑道颇有相通之处。他把“玄冰十三壬”的训练方法一说给高渐离听,高渐离马上就能领悟,掌握。这样北门晨风才将季姬交付于他,自己则在终南山隐居下来。由于“玄冰十三壬”必须要有内力扶持,他就一月来一次兰陵双清楼,为孩子施功。没想到,东窗事发,高渐离一死酬知已,季姬则被抓进了咸阳宫。没有内力扶持的季姬必将因前所施而毒症尽发,不治而亡。这才是季姬突发病症的真正原因,而并非是蛊毒所致,这种缘故,别人如何得知。 自从季姬被抓,北门晨风想尽了一切办法去营救。但王宫大内,他如何进得去?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正好是龙应奎把季姬带到别馆净室之时。今天,是季姬最危险的时候,正是七七四十九天之数,这是季姬生命的最后底线。如再不救她出来,施以功法,季姬就再也不可救了。这样,今天,他只有拼却一死,罩上头罩,拔出剑来。在净室外与龙应奎众弟子杀成一团,直致一脚踢开大门。 第18页 “砰!”地一声,这时龙应奎和赵成正在运功于季姬颅内,达到谐和的时候。赵成也正在寻求一条全身之路。这一声巨响,正迎合了他的要求。他马上抓住这一机会,一收气,反以一股寒浊之气逆向向着那顺向之气而去,用以沖折。只听得“嗤”地一声拆裂声,再“啪”地一声巨响,那龙应奎和赵成象是被炸开似的摔了出去,口喷鲜血。季姬那正在迴转至红润的肌肤,一下子就失去了颜色,象泄了气的皮囊一样蔫了下去,脸色立即变得铁青。北门晨风杀进来时,正是这样,那季姬已是香消玉殒,一点气息也没有了。 其间,真是间不容髮。 北门晨风见季姬已死,只得返身杀出。有诗曰:纵有回天力,也应时运济。天命如此,斯人安可救!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二卷、一、马陵道上忆剑坛 章节字数:5329 更新时间:09-03-01 12:02 第 二 卷 一、马陵道上忆剑坛 早秋,一连几日风雨,荡涤着山东夏日的余威。此日清晨,才很热的天气,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凉意了。 山野沉郁,树木丰盈而清新。 蜿蜒的马陵道从西向东延展。 前边是薄薄的云天,透明、高远,泛出水一样的翠色,笼罩着梦幻般起伏的群山,仿佛并非人间所实有。而西边的天空也很明亮,这明亮又有一点暗淡,因而显得更加明丽。 晓风徐徐。 一阵轻脆的马蹄声,从马陵道西边沉沉峰峦层树间响起,打破了这里的沉寂。只见两个绝色少女骑着白马,从马陵道的西边奔来。为首的一个带剑、着榴红装束、戴笠帽、被一袭海棠色的斗篷、蒙一抹面纱,笑声象一切来到陌生地的人一样,放肆,无所顾忌。她那海棠色的斗篷在晨风和奔马的速度中展开,显得渺小,又象要包容一切一样廓大。后面一个女子,还未成形,只着一身淡绿禅衣,也戴着笠帽,蒙着面纱。 不知什么触动了这两个少女的心?也许仅仅只是这马陵道的峻峭,也许是突显的开阔,也许什么也不是,仅仅只是生命中的青春在渴望着觉醒。此刻,她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驱马奔驰,却突然勒住了马,开始信目打量。 这时,我们才可以看清,前面的那个女子,她的衣着非常精緻,笠帽镶银,她还着着一双小巧的麂皮软靴,一看便知是个富家少女。后面那个则是她的侍婢女僮。此刻,她们勒住马,打量着这峰迴路转展现在她们眼前的景色。 马陵道两边崇山峻岭,间有山岙涧流,但由于战事已远,这里没什么人烟,山势越显幽深。时有清猿攀援,时有鸟鸣啼啭,山中的葛藤披山而下,象巨大的瀑流,一挂一挂的,遮蔽着整座整座的山体。清风徐来,松涛旋啸,使人感到震悚。前面不远处,显出一座山隘故垒和开阔的原野,或许正是这使她们诧异。联想到二百多年前的庞涓孙滨,多少国事家事,多少人间恩怨,一起在她们心中翻涌,真是道不尽的感慨系之。 这天是赶路的好天气,太阳露了一下脸,又隐没在大朵大朵白云里。阳光从云朵的边缘射出,照在一片山林前,耀起一片闪光。林中幽暗,爬满藤萝,幽暗处又透出一抹明亮的远天。 这两个小女子,为首的一个叫美丽居,人称千姿花,蜀郡成都邑人氏。后面那个是她的侍婢女僮云想。云想其实不叫云想。美丽居有四个贴身侍婢,是母亲生前留给她的,按四季花卉名之。分别叫瑞兰、云实、荻雪、素心,素心本是梅中精品。云想就是荻雪,母亲叫她荻雪,美丽居则嫌此名不吉,依了云实的名,叫她云想。但平素还是按瑞兰们的叫法,叫她雪儿。 “美丽居”也不是蜀郡人名,她本人也不是蜀人。此女身世颇有些奇特,她父亲原是西南蛮夷王中的一个,母亲是父亲抢来的一个楚国士人的女儿。后来,父亲的蛮夷国被楚庄(距,巨改乔)的滇国所灭。这样,这蛮夷王才带着她的母亲逃到巴郡,是时,巴郡是秦楚交战之地,兵荒马乱的住不住,又迁徙到成都。到成都后,家境中落,父亲不得已做盐铁生意,至富。父亲病故后,怀着她的寡母盐铁上的生意也不做了,只在成都西郊置了一处庄园,取名“四月春舍”。 此女异常,什么都不喜好,只一味好剑。母亲为此头痛不已,却也奈何不得她,为此,给她请了不少剑师。此女国色天姿,聪慧异常,且悟性极好,性格又刚烈倔犟,剑艺很快就上去了。以至到了一般剑士无法教授的地步。 当时剑坛上流传着一个口号: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妖,四妖生八穆,八八六十四条不归路,点点夕阳桃花坞。 这是什么意思?其实,这几句口号的意思很简单,无非是把天下剑士分列成六个级别:太极、二分仪、妖、神穆、路和点级。 太级、二分仪这两个级别是没有的,妖级、神穆级就是当今剑坛之翘楚。 仗剑去国,冶游天下,是每一个年青剑士的愿望,无非是见识天下,寻访名门别派。一是对自己是个歷练,二也是为了剑术之精进。美丽居走马马陵道,也是这个意思。她这次要去的地方,是齐国博阳邑的徂徕山,那里有个剑坛大师,叫东方湛母上古师千空照。我们知道,美丽居家居成都,那里也有两个剑坛上的着名人物,一是邛崃剑庭的西天嫫母哈婆婆尸后,一是凌锋剑庭的剑主龙应奎。按说这两个人物,才应是美丽居访唔的对象。但哈婆婆这人名声不佳,母亲如何肯让她去?好在成都也不是她一个,还有个凌锋剑庭。龙应奎是个谦谦君子,在剑坛上名声甚佳,本待成行,母亲又一病不起,这样就耽误了行程。母亲病故后,按礼,美丽居为母守孝三年。三年去孝,那时,龙应奎已去了咸阳,终不可得。 第19页 这样才有了美丽居的马陵道之行。 东方湛母上古师千空照,楚人。年少时曾是楚三闾大夫屈原的崇拜者,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7年),秦将白起攻陷郢都,屈原投了汨罗江。之后,千空照遭靳尚、公子兰迫害,逃出楚国,来到临淄。得遇一代剑王桃氏妇和李耳四传弟子药瑕公,遂拜此二人为师。药瑕公授她以黄老之学,桃氏妇教她以剑,二十多年后,终成一代宗师。如今,她也已七十多岁了。此妇是老子信徒,清净无为,又崇尚墨翟、许行的兼爱、节简、身体力行,因此,她的贤名远播。 哈婆婆尸后走的路则和她恰恰相反,她是孤刃峰上人穹雷氏的弟子。穹雷氏也是个奇人,相传她只以鹅卵石为芋,钟乳石为饭,每天只吃这些东西。我们且不去说,这些传说带有多少理想的色彩,又有多少现实的成份。但凡蒙上了一层理想色彩的东西,往往意味着荒诞怪异之不径。事实也确实如此,孤刃峰上人以各种凡人所不能理解的习剑之道来砥砺她,使得她整天昏头昏脑、七挫八伤的,什么都不顺当,什么都不连惯,反正这处处有违剑道的习剑之道,竟也使她走上了剑艺的巅峰。但人有一得,必有一失,她练就了剑艺,却把人性给练没了。以至弒师灭祖,将穹雷剑庭也易名为邛崃剑庭。且对寻访之人,从未有过宽容,总是叫她的大弟子天中剑曲云芳来上那么一记柳叶飞剑,不知伤了多少人的颜面。因此剑坛上对她的垢病甚多。 响午时分,美丽居和云想来到一个叫古城沟的地方。说是古城沟,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七八间各不相统的草舍。她们找了个草舍求食。草舍中只有一对贫寒的老夫妻,勉强为她们凑齐了一点粗陋饭食,美丽居虽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吃饭间,老头坐在一隅,有一言没一语地答理着,问她们到哪里去?当知道她们要去博阳邑的徂徕山时,便不知是去那里?“东阿吗?”他以自己能知道东阿而面有得色。当听到云想说:“比东阿还要远。”便很有些不信,说:“哪么远呀?只你们二人?去不得的,去不得的。”他殷勉地来相劝。 “如何去不得?”云想见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来请问。 “这里是马陵道呀,马陵道你们都不知道?” “怎么不晓得,马陵道又怎样?” “那边常有强人出没,象你们这样的,只有等一些大的行商,与之结伴,方才可以过得。” “老人家,那就谢谢你了。”美丽居止住了云想的继续发问,轻蔑地一笑。 饭后,美丽居才来打听前方何处可以歇宿?说是七八十里处,有个舍门里。美丽居便命云想给老者十个圜钱。老者说:“多了。”美丽居哂笑道:“你就拿着吧。”老头收了钱,由此心生感激,又来相劝:“姑娘,莫说老汉欺心,真是去不得的,这一路上有个山贼叫叫天子支可天,倘若二位碰上,真不是当玩的。” “哪不正好吗?”美丽居朝云想一笑,继而对这老者说“老人家,你没听说过‘剑怕女娘,拳怕少壮’?”她故意将“剑怕老狼”,改成了“剑怕女娘”。 这老头也不知什么剑怕女娘,还是剑怕老狼,见劝不住,不免摇了摇头。但他也不是固执之辈,便不再来管这闲事。 美丽居本来并不急于赶路,只因今日天气好,二也正是因这老人言,她偏不信!她这人不大容易去相信别人的话。 “姑娘,这里的东西真便宜哪!”上路之后云想快活地叫道。她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岭,东西竟会这样便宜,尚不及关中一半,似乎捡了个大便宜似的。 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强人。 “我们今天运气好。”云想毕竟年少,豆蔻年华,再说原来是在大秦疆域中行走,并不用担心。如今听说有山贼,虽知自己的姑娘本事了得,心中还是不免有点忐忑不安。 “什么运气好?根本就没什么强人!都是那老头故意编造出来的,看我们大方,想留我们住下来赚一点钱。再说,就算有什么强人,你也无须去怕他。” “啊唷,是这样吗?”云想惊讶起来,说,“想想,或许还真是这样呢。” “死丫头,还真是‘这样’呢?本来就是这样,你都跟了我一路了,怎么就不上点心!” 在成都,美丽居也曾外出游歷过。一次在峨眉山,得遇大峨山击壤源洞庭的洞主——击壤源主月轮秋,还有从南阳来此游歷的玉清楼主陈庄。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击壤源主命僮子在洞穴前的石坪上,摆上一席酒,铺上蒲蓆,三人面对面的席地而坐。是时,夕阳照在石坪上,陈旧而绵长,一树青梅点点,空气中瀰漫着梅子的清香。他们给她讲述了许多当今剑坛上的趣闻逸事。比如对这几句口号。月轮秋讲:太极又叫“原剑初创”,他曾听南海尊者公臬说过,这种境界其实是不存在的,最多只是一个过程,是一个超然剑士发挥到极致时,偶尔才会出现的一个过程。此境一出,人就象着了魔,鬚髮喷张,恐怖之极,瞬间便逝。但剑到了这个层次,自然无人能及,而持剑之人,也不再是人,只能是神。 陈庄则给她数点妖级剑士,她对美丽居说(这是一个怎样的妇人,温藉平和):妖级、路级、点级,又分上乘、中平、下乘,但妖级是没有下乘的,下乘便是神穆。妖级剑士有:无级越女桃氏妇、孤刃峰上人穹雷氏、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击壤源主说他是介于妖和二分仪之间的一个大家,但陈庄仍把他归之为妖级剑士)、东方湛母上古师千空照、西天嫫母哈婆婆尸后、南海尊者公臬,北漠苍狼狼居胥、郁陶子高公园。不过,桃氏妇、穹雷氏、公臬、高公园都不在了。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又二十余年不现天下,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此公死了最好!”当时美丽居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令月轮秋和陈庄大为惊讶,觉得此女对谁似乎都没有敬畏,实则,这正是美丽居的个性。千空照是桃氏妇的弟子,尸后是穹雷氏的弟子,狼居胥则是胡天第一剑。 第20页 接着陈庄给她数点神穆级,神穆极也是妖级,有:傲然客盖聂、清虚无尘鲁勾践、女飞侠冷萍飘、千空照的小师妹仓庚、匈奴人淳维士阿里侃(他是狼居胥的弟子)、剑坛败类老百贼胡息(他是公臬的师弟)、还有郁陶子的弟子空谷啸兰剑芒显。 在这言谈中,美丽居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当今剑坛上还能找得着的宗师,也就只有上古师千空照和哈婆婆尸后了。千空照住在齐国博阳邑的徂徕山。当然,美丽居这马陵道之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击壤源主向她数点路级剑士时,上古师的两个弟子,一个叫苦须子归宾,一个叫姑射子洗心玉,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后者,月轮秋说她是一个“天生尤物”,风姿绝异。无论是在剑艺上还是在容貌上,都可以和她美丽居有得一比。 这几句话,美丽居可不爱听。当时——现在想起——她就站了起来,叫瑞兰持剑来,在那空旷的击壤源洞庭前的场地上似表心迹似的,舞了一回。剑光如雪,透出一种凌厉兇狠的杀气,令击壤源主和玉清楼主都凭添了一份忧虑。 是时,夜色已深,但月色很好。只见一轮月晕围着浩月,碧空万顷,暗寂生辉,仿佛一整个世界陆沉了下去似的。群峰如巨人,在这陆沉中屹立,似一个个剑坛巨子,矗立在她面前。月色下的他们有些模煳,但却更真实的存在着,遥远而不虚幻。 一声又一声乌鹊的叫声响亮,从湛兰的夜空中传来,似带有一种苍然的悲凉…… 看看日已西斜,大概走了七八十里地,按说该到舍门里了,却依然不见。突然,美丽居隐约感到在远处的黑松林里,晃过了一个飘忽的人影。她勐地从沉思中惊醒,大喝了一声:“什么鸟人?”随着这一声喊,剑已出鞘,她立即驱马进入林中,哪里还见得着一个人影?这时云想也已跟进,见此地一片狂野,便不免有些心惊,对美丽居说:“姑娘,还是小心点,我们走吧。” 美丽居对此不屑一顾,冷冷一笑说:“那好吧,我们走。”接着她又说,“我说呢,这就是那老头说的强人!” “说不定,这只是打前站的呢?”云想可没有她姑娘胆大。 “你不开口,我不会说你是哑巴!”美丽居为这突然出现的人影甚感恼怒,因为这使得她先前的断言显得偏狭。尤其是,她不喜欢云想这鬼丫头居然会说这是强人,这是强人?那不等于是说那老头说对了;那老头说对了,就不成了她说错了!“我倒不是说,谁说得对,谁说错了,其实这一点也不重要。”她想,“她跟我这么久了,怎么就不长一点心眼,怎么就这么容易轻信别人!” 日傍西山之际,远远的才显出一片村落来,该是舍门里了吧?离村尚有一箭之遥,一片古柳掩映着一面酒旗飘出,此地竟有客栈?主婢二人虽诧异,但还是下了马,进入到这客栈的院中来。抬头看这客栈,倒还有模有样,正是“欲得槛泉饮,漫道古风存。”只见那门限上方横着一匾,上书“舍门里客栈”。主婢二人将马交与一个丑陋的酒保,美丽居将斗篷一撩,带着云想走进店去。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二卷、二、舍门里客栈 章节字数:4348 更新时间:09-03-01 12:01 二、舍门里客栈 美丽居和她的侍婢云想走进舍门里客栈店堂,刚坐下,见东向坐着一个温良泛爱,有绝异之姿的侠士,心中不免有点暗暗称奇:我长这么大了,见过多少王孙公子,哪一个如此豪侠?遂不免多看了几眼。本待结识,又不得缘由,正是有了这一份歆羡,就多了一份矜持,遂南风窗下坐下。她的对面坐着三四个闲客。 先要了两碗浆饮,又叫了些菜蔬、肉食和脱粟之饭,静候等待。 南风窗外,是一竹竽支开的遮阳,遮阳由竹片夹着茅草编就。从遮阳看去,是一片歪斜(奇支)倒的巨大古柳,那古柳正从斜阳中闪耀着一片灿亮的阳光。 远处是草甸子和流向舍门里的散乱涧流。 那温良泛爱,有绝异之姿的侠士是谁?他就是飘零子北门晨风。北门晨风自从在咸阳杀进凌锋别馆救季姬不济之后,曾一度隐居在他终南山的季子庐。杀出凌锋别馆,说不出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失落吗?说不上,反而是感到了一身轻松,“了无牵挂了啊!”他想。这是一种解脱,当然也不完全是,比如愧疚之心未酬之意,总觉得自己对不起燕姜夫人,白白地伤害了她一条性命。 燕姜夫人在北门晨风心中,不是一个让人一见惊艷的太子妃,倒象是一个平民女子。反正她的一颦一笑,每一投足举袂,每一言语,都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自然流露,又带有一种温款的羞涩之态。她是那么柔弱单薄,风韵娴雅。北门晨风自然不曾关注过她,但也不是,“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人?”初次见到燕姜夫人的人,都会产生出这样的惊讶。北门晨风也不例外,面对自己心中产生的困惑,遂感嘆造化之博大,无人所能穷尽。他就是接受了这样一个女人的嘱託,且在那样危急的时刻,那惨澹的一笑,象梦幻般的一笑,成了其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的宿命。 仗剑出游,是每一个青年剑士的愿望,美丽居是这样,北门晨风也是这样。北门晨风一生的追求,无非是遍歷名山大川,演绎剑艺,来发扬光大师傅的飘零剑法,使央央中原之剑更臻至境。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也是博阳邑的徂徕山,他想访唔的也是徂徕山至简剑庭的东方湛母上古师千空照。 第21页 美丽居坐下后,并未除去面纱,此时,她正打量着北门晨风。见他正在一杯杯豪饮,亦象是在打量着自己,仿佛在说:此地怎会有如此绝妙的女娘?她低下头去,吃了饭,要了水,嗽口洗手,然后带着云想进了客舍。客舍内是一走廊,她们进了客房,将行囊放下,便又走了出来,到那一片古柳下去坐歇。 这时,突然一阵马蹄声打破了这古柳夕阳旁的宁静,只见一群十几人骑着马奔驰而来。为首的一个剽悍阴鸷,体格匀实,但面容却平板泛黄。他们下了马,将马交与其中一个,便从美丽居坐着的古柳旁走过。那阴鸷剽悍汉子的目光就在美丽居和云想身上转。 一牧童,盘膝坐一水牛背上,持一柳枝,歪着嘴胡唱: “舍门里,客不停,风兼雨,下一程……” “呔,干什么?猴崽子!”那看马的汉子就突然喝骂起来。 云想见状,吓得一把抓紧美丽居的手臂,她没见过这样兇悍的汉子。 也就在这时,舍门里客栈那边传来了一声响亮而又尖锐的碎裂声,只这一声,美丽居、云想便看见那群走进客栈院篱,来到客栈门前的汉子,纷纷拔起剑来,这一杀机毕现的兇险场面,令人看了心惊。但这场面被那为首的汉子止住了。 美丽居立即起身。 “姑娘莫去!”云想忙一把抓住,却被美丽居狠瞪了一眼。当她们走进店堂时,只见那阴鸷汉子正在骂一个同伴,骂过之后,復迴转身,一眼盯着已站在案几前的北门晨风,陪笑道:“小人随从,没见过大世面……”。这时,美丽居才发现自己脚下,是一片碎裂的陶碗碎片。 北门晨风也不应答,旋復坐下,一味饮醉。 见事态已平,美丽居和云想復又出来至柳林下坐歇。 云想哪里见过如此兇险的场面?心中不免害怕,就来劝姑娘别住这里,美丽居没理睬她。云想哪里放得下?美丽居就来开导她:“不是还有哪一个吗?” 云想如何肯信,弄得美丽居兴致全无,便十分不满地骂起来,说她就没瑞兰一点样……。骂毕,一脸不高兴地回到客房去。进了房间才想起,又吩咐云想去要些汤水来,洗了好睡。 用过水,云想倒水才迴转走廊,就看见那侠士震得房响地一径歪斜地醉过她去,又跌跌撞撞地跌进房里。云想见状,忙过来看他,只见那侠士衣剑未解地已横倒在床上,只这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赶紧回到自己房间,一进门,见自己的姑娘正持着灯盏地站在她床右边,在察看着什么。她立即将门闩上,顶了个几。美丽居放下灯盏,问她干什么?也不回答,告诉姑娘说,那侠士无论如何也是靠不住的……,结果又被白骂了一顿。 面对这兇险的场面,云想如何睡得着?辗转反侧,然后翻身坐起。待她慢慢地适应了这黑暗,才发现自己的姑娘怀剑而卧,这越发令她不安,才知道今夜确确实实是充满了危险。她还是个孩子,无边的恐惧挤压着她,令她窒息。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隐藏着什么,仿佛在它们的背后都蹲着一个无形的黑影,随时都会站起来似的。 “老天爷呀,今晚可别出事啊!”她祈求着。 夜已交半,云想仍坐在床沿边,一个瞌睡,使她马上站起。她张着惊惶的眼睛,张望着。她看见了什么?她看见了在她的床右侧那一块房板(刚才姑娘站立的地方)没有了,正黑洞洞地张开着。她差一点惊叫起来,却象被禁住了一样。只见那黑洞洞的地方,显出一个黑(黑越)(黑越)的人影,这人影正盯着她,盯得她毛骨悚然,她大叫了一声: “姑娘!” 这时美丽居早已一跃而起。在那人影扑向美丽居时,云想出于本能的挡了上去,这妨碍了美丽居。美丽居一见是云想,那随手如行云流水之剑被勐地极不畅达地制住,云想却倒了下去。 “雪儿!”美丽居愤怒已极,大叫了一声。 “——去死吧!”她对山贼恨道。 “砰——当!”房门被勐地踹开,小几飞向一边。美丽居刚杀了那个冲进来擒她的山贼,迴转身又是一抹,将从房门处冲进来的山贼的脖颈划断,并未停住,又一连数剑。山贼哪见过这样凌厉的攻势?早已吓破了胆,往后便退。这时美丽居才听到对面房间里也是铿锵一片,待她杀出门来时,只见暗淡里,那侠士正抚着肩地站在那里作壁上观。 那阴鸷汉子——马陵道上的山贼叫天子支可天,是个好色之徒,这舍门里客栈也不是什么好店——一见两边不得手,如在平日,或许就走了。可今天,色胆包天,怎能放得开去。一接手才知道今天是苦,美丽居那柄神出鬼没的剑缠住他,如影随形一般,再也抽身不出。只得硬着头皮且战且退,退到走廊,见走廊里站着那侠士,遂被逼进了一个死屋。 美丽居心多狠,见云想又被杀,恨极之时,正待杀进死屋夺命,没想到一鞘剑横在她面前。 北门晨风同样经歷了这样惊险的一幕,杀了一个山贼。当他按了剑,走出门来援手时,才知那边已在掌控之中,便不出手。俟后,才感到了血腥,他没想到这榴红女子竟是这样嗜杀?才剎那间,便是一地尸身。北门晨风并不反对杀人,但他有一个原则,只杀该杀的和必杀之人。必杀的就不去说了。该杀的,就是此时此境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为该杀的,这就不好界说。比如燕姜夫人,他当时认为她不该受辱,又系千钧于一发,为了对她的承诺,不得不把她杀了。此时,他认为这女子杀够了,就将剑向前一挺。 第22页 美丽居被北门晨风这一挡,自感不爽,她的剑又不是吃素的,挺剑向相。两人斗了十几个回合,北门晨风见已了了,就一个噼剌,跳将出来,喝道:“暂住!” 按美丽居的个性,怎会听从?只是她对此人颇有好感,虽意气未平,亦收了剑,掷出一句不当此时的话来:“你,什么人?”这话问得有点平和,却是她此刻心境的自然流露。 “什么?”北门晨风没听清,继而醒悟,亦认真地回答之。 “北门晨风?呵,北门晨风哪!我还以为是什么老前辈呢,原来竟是这么个毛头小子!” 这话虽不中听,却又中听。北门晨风本就心态平和,对此女也颇有好感,亦改用了一种较平和的口吻来对话。才知此女就是刚步出剑坛的千姿花美丽居,遂来相劝:不能如此滥杀,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种话,美丽居本不爱听,只因对北门有好感,正踌蹰间,客房内却响起了云想的声音。原来云想这小女子聪明,倒地后就以不响来自保。美丽居哪里知道云想还活着?一听云想的叫声就愣住了,继而喜极,一咬牙,见着云想就恶骂起来:“死人哪,怎么半天都不响?” 这时,退入死屋的支可天知道今日凶多吉少,岂肯束手?硬着头皮走出,以求一逞。 “即是今日,也必奉陪到底!”他不失豪气地这样说。 美丽居没想到这山贼还有这点豪气,云想又活着,北门晨风也极力劝阻,她虽心狠手辣,亦有侠义情结在,便住了手。 “罢,罢!”她说,“看在你飘零子的面子上,且饶了这厮,但愿不是饶了一个恶人。” 得了性命的支可天,感激二位侠士的不杀之恩,遂邀二人结识,得了应允。 三人掌灯重新相见,美丽居将面纱撩去。“天哪,世上居然有这样美丽的女人?”支可天惊得目瞪口呆。心想,“不知将来谁有此等造化?消受得了她。”不过,就是看看那小丫头云想,也令他发了痴。 燕姜夫人的美就象剑士的内力,是直奔人的灵魂去的。 美丽居的美,就象剑士在舞剑,那纷繁撩乱的光和影,让见者惊嘆、沉迷。 美丽居号若其人,千姿花嘛,既是赞嘆,又富含贬意。但不管是褒是贬,见仁见智,对她的美都是无容置疑的。她长得明艷动人,(髦,下改真)发浓黑,双颊凝脂。对她的描写,没有比她在击壤源洞庭前出现的模样更贴切。那时,她走出洞庭,仿佛是从巨大的宫殿金柱间走出来的宫中少女,被巨崖衬托得既显娇小,又被山谷里的风吹动得象火焰。她迈着她那永远平和的步伐,走下山阶,被定格在那巨大的石壁下,显得那么沉稳自信,顾盼自如。象一抹才收回又舒捲的旗帜,似一种毅然决然的坦荡坚定,更象那弱水三千中的清芬脱俗的红莲一支。风姿绰约,冠绝一时。 北门晨风和美丽居要去的地方,都是徂徕山,想去访唔的也是上古师千空照。年青人气盛,他们还想去一试那至简剑庭的镇庭神器——湛卢。至于美丽居,她还想见识上古师的弟子苦须子归宾和姑射子洗心玉。尤其是后者,月轮秋称她是一个“天生尤物”,这令美丽居尤不甘心。支可天则一见到美丽居,就迷恋于她,恨不得立即就能和她同床共枕,便不想再离开。也决定一同前往。 美丽居从不饮酒,一饮酒就上脸,头晕得不行。美丽居的双颊又自然红润,象饮了酒一样。 有了美丽居这样的女人,人生无处不生欢乐。即使是有再大的恩怨,也不再在遥远而又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留下什么印痕了。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二卷、三、三人行 章节字数:6438 更新时间:09-03-01 12:01 三、三人行。 舍门里出来后,云想受了伤,美丽居嫌她碍手碍脚,雇了个僦夫,将她送回成都去了。 秦军已经南下攻齐。如今,常能遇到一些难民,这些难民要多悲惨有多悲惨。三人仿佛是在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煎熬似的,又象是要摆脱一种羁绊似的,反倒生出些希望赶快结束了这战事的愿望,希望过一种平和的安稳日子。 北门晨风和美丽居互有好感,萍水相逢,一个是倜傥少年,一个是窈窕淑女,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龄,因此皆有相互取悦之意。初秋的山野一片繁盛,但也显出一些苍郁,远山花团锦簇,白云轻盈而高远。一路上,他们说些感兴趣的话题,无非是各人的身世游歷和秦齐的势态。北门晨风对田齐从周太史为田敬仲完占卜说起,一直说到齐王建的母后君王后,他似乎对七国春秋瞭然于胸。美丽居看北门晨风,时而感到他温良敦厚,时而又感到他恣意任情,有一种风吹劲松的感觉,不觉对他有些痴迷。尤其是当他讲起他在辽东之事时。只是北门晨风从来不讲是他杀了燕姜夫人,这是他一生的痛。他不知道这事做得对,还是不对,只是觉得,与其让她被乱剑砍死,还不如自己这一剑来得干脆,也免使她少受点罪。“这个女人,”这是指美丽居,“似乎比燕姜还要漂亮,”他想,“但又和燕姜不一样。燕姜风韵娴淑,待人亲和,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常悒郁寡欢,令人生怜。美丽居则象玉艷春色扑面而来,给人一种眼花缭乱撩人心扉的感觉。此女无论是那光润可鑑的(髦,下改真)发,还是星星点点的眼角眉梢都透露出一种娇媚,只是……”他说不上来,“又好象有一点娇宠惯了的刁蛮任性——真是一个绝妙女子。” 第23页 “燕姜夫人。”在一次吃饭时,美丽居一听燕姜夫人,立即关注起来。美丽的女人对美丽的女人比男子更甚,“她长得什么样?”美丽居平素敬仰燕太子丹,现在听到说起他的夫人,立即问询起来。 听到美丽居的问话,想起燕姜夫人,北门晨风对燕姜夫人怀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觉得自己欠了她一条性命似的。他这样开始,他说:“她可没你长得这么眩目……” 美丽居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说:“你想骂我,就直骂好了,用不着转弯抹角。” “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北门说。他接着说下去,北门晨风对燕姜夫人的描述,令美丽居生妒。他用了:亲切、悒郁、羞涩、恬淡、明慧、底蕴、坚强等一切对燕姜夫人这样一个女人所能有的赞美之辞,勾勒出一个有思想,有气质,雅洁闲静,温润可人,且带有一丝羞涩之态的绝代佳人形象。在北门晨风的言辞中,燕姜夫人就象是一个邻家姐姐。最后,北门晨风这样讲:“当她握住你的手时,你是无法拒绝她对你的请求的。那手似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使你可以为她赴汤蹈火,你会感到心灵被净化,灵魂会上升,就象冰消雪化一样……” “哈,飘零子,我看,哈哈哈……”美丽居大笑起来。 “你瞎想个什么呀?”看见美丽居这样放肆,北门晨风恼怒地盯了她一眼,似乎受了侮辱。他立即带着一种刻意的意味反击道,“你是不会知道的,她虽平常,却永远留在了人们的心目中。不象另一种女人,稍纵即逝,她的美在人们的心中是与日俱增,歷久弥新的。” 美丽居不响,很是无趣,她站了起来。用脚踢了踢支可天,说:“还不起来,喝够了没有?你这个该死的,我们要出发了!” 支可天不响,歪着头地看着美丽居。 美丽居多么亮丽,青春,且又有一点任性。比如每天上马(那时没有马蹬),她总是依仗着自己对支可天的魅力,用故作姿态式的口吻,“请求”他过来。让他抵前一条腿,或用双手拢成托,她就踏着支可天的膝盖或双手一跃而上。到了下马就不要他,下马的时候,她只要北门晨风。到了这个时候,她总是扶着北门晨风的肩头,倘若此时没戴笠帽,就将一头(黑真)发,披拂到他的身上,将一身的女人气息扑进他的心里去。这一切都引起了支可天的不快。但她不说,看着支可天悻悻然的样子,她总是那么快乐地叫着:“支可天!”她知道支可天为什么不高兴,但她不说。 她时而和他调情,时而纵马,其用意自然全在北门晨风身上,这一切都刺激着支可天。 一天晚上,支可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鬼差神使般地走进了美丽居的房间。他走进美丽居的房间,不是欲行不轨,只是一种无法扼制,所以呈现出一种痴傻般的状态。此时,一弯明月照在窗前,美丽居正卧在床上闭目养神,她知道支可天进来,并不惧怕。她叫支可天在心里依然叫他“山贼”。“这山贼到这里来干什么?”她感到好笑,没有声响,想逗逗他。 支可天心烦意乱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不敢有所作为,最后只好强压住慾火,站在窗前,那模样又好笑又可怜。美丽居忍住笑,又等了一会,知道再也不会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发生。于是故作惊讶状,翻身坐了起来,问:“谁?”但她立刻知道支可天知道她这是做作,也就不装了,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支可天被她问了个措手不及,吱吱唔唔的,说睡不着,又说没有事来看看她,最后说这里的月色真好。美丽居一听这话,就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说,“哪里的月色不一样?”然后就用非常犀利的眼光狠狠地盯着支可天,话中有话地说,“月色虽好,月亮却在天上,你是够不着的,你别痴心妄想了。”这话说得非常明白无误,即:你打什么鬼主意我知道,你别胡来,别惹了我!这既是对支可天的警告,也是对支可天的戏弄和蔑视。 支可天在美丽居面前,一点办法也没有。美丽居对他的轻视使他深感屈辱,这终使支可天由妄想走向绝望,本来有所收敛的本性又暴露出来。所以一到晚上,就去喝酒,找姑娘,纵情声色。反正这种事,在当时,对于一个男人,也算不得什么。 支可天是成都人,在郫县一个郑性大商贾家里作庄客,据他自己讲,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庄客。后来,因其主人买通官府,叫他顶替他的儿子谪戍边地。按秦律,商贾,赘婿是要被徵发戍边的,因商贾有钱,买通官府拿庄客或贫家子来顶替。这种事,美丽居知道一点,北门晨风不知道,听来感到新鲜,便想问出个原委结果。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原来那商贾的女儿对支可天有情,偷偷将此事告知了他,并打算和他一起逃走,结果被发现。后来,那商贾将自己的女儿逼死了。北门晨风没想到这事会以这样的结果收束,深感惋惜。美丽居则根本不信,只说了一句:“怎会呢,他竟会逼死自己的女儿?” “哪后来呢?”北门晨风再问。 “后来,我看见她那死不瞑目的样子,就杀了他全家。” “杀得好!”北门晨风不由得赞嘆道。 第24页 美丽居则另眼看了看支可天,她并不信支可天的话。不要说支可天,就是北门晨风,她也不是全信的。不过这次对支可天,还真是让她不信对了。支可天的话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是谎言。他老主人叫他顶替儿子是真,但老主人的女儿郑子妤哪里会来告知他这事?其实子妤女娃从未关注过他,更不可能去干危及自己兄长的事。反是支可天一直觊觎着她的美色。子妤女娃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支可天借着这事,杀了她全家,就强占了她。没想到这女娃是个极刚烈的女孩子,拿起刀来復仇,被支可天发觉,当着他的面,抹了脖子。这事,令支可天至今想起来,都感到懊恼不已。 再说这事也没有完,官府的缉捕是松懈了,但与子妤女娃订了婚约的未婚夫婿沈执,却一直在追杀支可天。 不一日傍晚,他们来到东阿县邑,这里人口还算稠密。正是连年战乱的时候,下民百姓对北方发生的战事已经麻木。反正日子要过,只要战事不到,人们对生活的信心总不会泯灭。所以这里依然是一片歌舞昇平。但也不尽然,只要仔细观察,还是能感触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那是一种埋在表面下的东西,使这里的表面繁华呈现出一种末日世界虹彩般的绚丽,掩藏着一种更深的悲哀。 你看,市井上灯火辉煌,有乐人在吹奏弹唱,有歌女歌之: 桃之灿灿,凭临风雨,惜花莫名,士人之心。 莫倚东风,莫临流水,花朝苦短,人生如梦。 诗酒趁时,歌舞须欢,车马轻裘,行乐及春。 桃之灿灿,仅此一春,好花堪摘,莫负此生…… 这歌声从远处的市楼里传来,时断时续,余音裊裊,传之不绝。 他们进了个客栈,有个乡儒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地扶着个侍姬跌了出去。 他们摇了摇头,一旁坐下。 北门晨风、支可天要了点清醴白酒,脍炙肉食,菜蔬和一碗五味羹。美丽居不饮酒,北门晨风劝她不妨饮点菊花酒,解解泛。并引用一谚说:“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 美丽居笑了,说:“我真的到了这个地步吗?” 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 美丽居要了一点鱼脂和菜蔬,吃了一小碗麸粥,吃得不多。饭后,她要嗑一点葵花子松子什么的。支可天又寻欢作乐去了。北门晨风和美丽居两人上得楼来,毫无倦意。点了一盏灯,将灯捻子挑得高高的,一边说些秦国齐国之事,一边感受着那“桃之灿灿”似有似无的歌声。明亮的灯焰中结出了一朵小小的灯花。美丽居高兴地说:“结灯花,有人来。”她的话刚完,客栈外就喧闹起来。北门嘲笑道:“果真!”两人走出来,原来是一群打猎归来的猎户,打了许多野物,其中一只野彘,被下了套,活着抬回。秋天的田野正是闹猪荒的时候。本来,打猎是冬闲的事。但这些日子,东阿城外,野彘闹得利害,——到处也都差不多。眼看着即将到手的收成,被这些野猪糟蹋得不成样子,这里的官府就组织起猎户进行了这次大规模猎杀。这是一头(豕贲)猪,亡命地干嚎着。北门这人不大喜欢凑热闹,他总是那样冷冷地站在事物的一边,观看着。他们刚走出来,北门立即发现美丽居有些失态。只见她突然一把拽住了自己的手臂,尚不明白,却发现这手抓得紧紧的。他奇怪地打量了一下美丽居,发现刚才还在说“结灯花,有人来”的美丽居真的十分紧张,嘴都微微张开了,眼中闪现出一种恐惧。本来还想打趣她的北门晨风,立即不想这样做。“你怎么了?”他奇怪地问。 “野彘……”美丽居一点也没听见。她嗫嚅地说。 “是野彘啊,野彘怎么了?”北门晨风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北门晨风当然不会明白美丽居是什么意思。原来美丽居幼年时,曾被一头野彘咬过,那是在蜀郡,一头受伤的巨(豕巴)突然窜出,一口咬在她左大腿上。那场景,令她至今想起来,都会感到魂飞魄散。幼年时的创伤,虽然早已平復,但心灵上的伤痕却永远留在了心里,成了她一生都拂之不去的心理障碍。美丽居不怕面对死亡,不怕面对比野猪更强大的东西,但她怕野猪。只要一见到野猪,她的血流就会加快,头脑就会一片空白。到了这种时候,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得了自己,就会惊慌失措。她也曾想纠正这一心理障碍,也曾对自己说:野猪没什么可怕!她也知道,野猪应该不太可怕。但这些全没有用,只要一见到野猪,她就会花容失色,头脑就会“轰“地一下就大了,一切也就不知道了。 她和北门晨风刚一走出来,正是猎人们将(豕贲)猪往地上一掼的时候。那(豕贲)猪一触地,勐地一挣扎,吓了美丽居一跳,她立即攥住了北门晨风的手臂。 北门晨风仿佛有点明白,想到刁蛮任性的美丽居竟会怕野猪,不由得心中一乐,哈哈地笑了起来。美丽居没注意到,此刻她正恐惧着。没想到,那头触地挣扎的(豕贲)猪勐地连着绳索蹿起来,一蹿老高,一下子拱到美丽居面前。吓得美丽居“呀”地一声跳起来,避在北门晨风身后。北门这才知道,美丽居是真的怕野猪。他用手轻轻地拍着自己肩上的手,以示安慰。(豕贲)猪并没有挣脱开,只是拱到了他们面前而已。大家也只是见到一个绝色女子被吓着了,大笑起来。美丽居才发现自己已经失态,也明白那(豕贲)猪是被牢牢地捆绑住的,才稍为镇定。看见自己竟这样扳着北门晨风的肩,就红了脸,一时没了主意,但还是怕。这时北门晨风转过身来,想安慰她。她立即放开了手,说了一句:“去你的!” 第25页 “怎么回事啊?”北门已经明白,但还是这样问,以示自己并不完全明白。 “我……?” “你怕野猪?” “谁怕野猪啦!”美丽居硬顶了一句,立即抽身走进了客栈。 北门晨风跟着她进了客栈她的客房,美丽居正心神不宁,看见北门晨风一付坏笑的样子,就很恼怒。其实北门晨风没有笑,他只是来问她怎么回事?美丽居见他是诚心的,才将这事原原本本的说与他听。谁知北门晨风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刚才一幕,想到美丽居居然会怕野猪,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不由得“哈哈”的大笑起来。笑得美丽居一脸恼怒:“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她正想发火,却又由不得自己的“扑嗤”一声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这个死鬼,你给我出去,——出去!” “这女人……” 夜色已深,窗外依然传来时有时无、虚无飘渺的歌舞声: 红绡帐里醉鸳鸯,美人腥眸歌舞场。纵有鼙鼓动天地,“北里”声中是故乡……。 这歌声带着一种烂熟樱桃般的炫丽色彩,繁燔着一种甜甜的哀伤。 这一夜,北门晨风和美丽居二人都没睡好。 “她——哪有你这般炫目?“美丽居靠着床头,想起这句话,心里就怪烦闷的。她又想起刚才,自己那么不好意思的失态,不觉脸上就微微的热了起来。 “我有什么好烦闷的?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嘲笑自己道,“你呀你!”她用一种慵懒的感觉愉悦地指责自己,但内心却感到很愉快。 这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个水边,那里好象是祭祀的场所。一种内心的律动,使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身着五彩羽衣的巫女,正渴望着与神交流。那神是谁?是云中君?还是少司命?在那片神光灿烂的云雾里,一个年青的神走了下来,她看清了,是北门晨风。惊讶之余,她陶醉般地靠在北门晨风的胸脯前,象靠在巨岩坚壁上一样,她听得见那自由宽广的唿吸,如大海一般地在汹涌澎湃。她的整个人都好象融化了,化成了泡沫,她飘啊飘……。 这一夜,北门晨风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美丽居相携相拥,进入了一个林壑深深,岩穴累累的地方。女人的梦总是浪漫的,而男人的梦就要实在得多了。 第二天,精力充沛的北门晨风和更显娇娜的美丽居一见面,各自想到梦中的蝇营苟且都有些不好意思。但二人对彼此都有了一份好感,北门晨风多了一份殷勤,美丽居则多了一份柔美。 支可天每天都要去寻欢作乐,因此北门晨风和美丽居得以天天相伴。 夜色多好,淡淡的雾气在裊裊升起,四野一片迷濛,青青的庄稼一眼望不到边。北门晨风和美丽居留连在这野地溪滩边,美丽居真美啊,尤其是在有了那次惊慌失态之后,对北门产生的感情再也不同于以往了。溪边长满了苇丛、薜荔、莎草、猪秧秧、蓼花,有的地段还长着小香蒲,还有黄色的兔丝子缠绕着一棵棵不大的乌桕树、枫杨、柘树,缠得这些树似挣扎的囚徒似的。这一切都使他们产生了温情。石蛤动不动就“咯——咯——“的倚老卖老地叫上几声。美丽居采了一支小香蒲,她叫它小蜡烛(真象一支小蜡烛)。在过一道溪石时,北门晨风来接她,美丽居因心中有温情而敏感,就不要。因这推却脚下石动,差点没掉进溪水里去,小蜡烛也抛掉了,但人却被北门晨风一把挽住。美丽居紧紧地抓住北门的手臂,四目相对,月色下的美丽居,更显晶莹圣洁。美丽居一下子飞红了脸,赶紧低垂下眼睑,心却乱得“扑扑”地跳,象一头小鹿。北门晨风感觉到了这个女人对自己的认同,一种占有欲再也无法扼制,他勐地将她抱进怀里,不顾美丽居的坚拒和反抗。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朝苇草丛中走去,在一大片如梦一样的千金子草地上将她轻轻一抛。此时,美丽居完全可以拔出剑来,但她做不到。她只感到这静穆的大地就象是她死亡的眠床,她感到有一种近似神圣的献祭一样的激情在汹涌,她喘息着,闭上了眼睛。当那支手放在她那坚挺细腻的乳房上的时候,她便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低微的呻吟。 ——风暴在旋转! 随即,她就感到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布及她的全身,她扼起头来,一口咬向北门晨风的肩头,狠狠地咬了进去。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二卷、四、爬满凌霄的院墙 章节字数:6087 更新时间:09-02-22 07:50 四、爬满凌霄的院墙 先秦时的两性关系还没有提高到后世那样的高度,我们不能对北门晨风和美丽居的一夜情作出一种怎样的道德省视,也不能认为这一夜情对他们又能有着一种怎样的约束。节烈观当能不能说没有,比如怀嬴嫁了二夫,赵孟就说她淫,连她的儿子都不能拥立为君。但又不象后世看得那么重,一般时人没有那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北门晨风有一种怀罪感,美丽居则有了一种屈辱感,且又有着一丝对性之后的恐惧。两人正正经经的,仿佛从未发生过这事。不一日,三人来到博阳邑。 “至简剑庭?是至简剑庭吗?你们要去至简剑庭?依我说,还是不要去的好!”当他们向路人打听至简剑庭时,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第26页 “为什么?”北门晨风不明白。 说是不叫至简剑庭了,改叫至简堂了,且那上古师也已不见来访的剑士。 这一回答出乎他们的意料。 得了这句话,三人合计了一下,无可奈何,只是觉得,来都来了,焉能不去?三人便从博阳南下,已是中秋天气,过了汶水,一条大路,弯弯曲曲向东进入一个大村子。过了这村子,有一条小河,叫香竹溪,溪上有自渡船。过此溪后,路开始盘绕向上,到一山口处。从这山口回望来路,只见那大村子似一龙口似的在开合,因此人们叫此村为合口村。合口村很大,密密麻麻数千户人家,就象一个县城一样,因此有“小小博阳邑,大大合口村”之说。三人无心观赏风景,边走边计议。美丽居说:“既然人家这样说,我看要会会那老太绝非易事。” 支可天一路上附和着美丽居,现在他又是这样:“那我们是不是白来了?” “怎会?”北门晨风立即否定道,“我就不信,既然她是上古师……” “哼!”听北门有此一说,美丽居“哼”了一声,就笑了起来。她从马上侧过身来,看了一眼北门晨风,说:“飘零子呀,你这人太实在,总以为你这样想,别人也会这样做。岂不知这世上之人大多是奸佞狡诈之徒,哪会体谅你这一片苦心?” “你也太把人世间看丑恶了。” “什么看丑恶了?本来就如此!我不过是把它说出来了而已。你说这七国攻战,哪一方不是机关算尽?哪一个君王不是讲得满口仁义?再比如,你那个什么燕姜夫人、季姬公主,”她故意用一种轻漫的口吻说到燕姜夫人、季姬公主,“不也是让你……” “千姿花,你胡说个什么呀!”这话显然刺痛了北门晨风,他有点不高兴起来。 “怎么,刺痛你了!”美丽居还是很在乎北门晨风的,她恨就恨北门晨风老是不忘那个什么燕姜夫人和季姬公主。但她也知道,这太伤害了他的感情,再说,她犯得着去和两个死人较劲吗?所以用和解的口吻说,“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过,这倒是真的,我们该商量商量怎样去会会那老太呢?” “我看,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这样……”支可天作了个动手的动作,他是听了北门晨风的话,有所感触。按他的人生体验:圣贤最好对付,这种人,横竖都不用怕他,世上最可怕的是小人。他就这样说了。 “喝,叫天子,看不出来啊!是不是?”美丽居问北门。她又迴转身来说,“只是今天这事有点不同,要是打得进去时,也都打进去了!” “按你所言,就不要前去了?” “什么呀,来都来了,焉能不去,惹人笑话不成。我只是想,得让一个人先去打探打探。再说,现时已过午,我们也应该找一个歇宿的地方。——这样吧,你们回合口村去,我一人先去看看,怎么样?”三人计议已定,美丽居遂一人前往。 山路沿涧水而上,上得山来,是一片栎树林。那栎树,粗不盈尺,满地都是歷年的落叶和栎果,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过了这片栎树林,路一分为二,凭着感觉,她向南行。南行的路越走越高,路右是山壁,路左是深谷,一片莽莽苍苍的林梢就在脚下,让人放目辽远。“我该怎样去见这老太呢?”“见了她,又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呢?”美丽居正沉吟间,一处山崖转过,眼前便显出一片极静幽的院落来。 这片静幽的院落撒满了斑驳的阳光,远处一隐隐粉墙。粉墙西侧,矗立着三棵见所未见的巨大香枫,都是六七人合抱不拢的,直插云天。站在这巨大的香枫前,顿感肃然,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连天空都变得窄逼高远起来。幽冥一样的光从深邃的高空倾泻而下,使人如有被切割在时空之流中一样,感到有一种恍惚般的迷失,又感到有一丝暗淡的陈旧的金黄。 粉墙偏东一点,是一月洞门,上书“至简堂”三字。正爬满了正在盛开的凌霄。 “此地怎会种凌霄?”美丽居深感诧异,她听说过,凌霄会使女子不孕。 美丽居不禁暗中骂道:“好个会寻地方的老太!”她避开眼睫毛上的阳光,上前扣门。不一会儿,只听得那门“呀!”的一声极静幽地开了,出来一个着青色深衣制式的年青女子。梳一盘斜髻,瘦削灵动精神,那深衣窄袖、长毋被土,不卑不亢,见到美丽居,略一惊讶,马上就平静下来。她和颜悦色地对美丽居一颔首,问道: “小女子缘何而来?” 看到这青衣女子,美丽居知道这是至简堂的看门弟子。她想不到的是,至简堂的看门弟子都有这样的气质,临上山时,已将自己那一股凌厉之气收敛,装出一付窈窕的样子。但此刻,也不回礼,——“南宫淑季。”她说。她不想让别人过早的知道自己,所以用了一个假名,而且就用了季姬的“季”字。 “南宫女子到此何事?” “习剑之人,你说何事?”依然难以掩饰美丽居咄咄逼人的个性。 “家师是世外之人,不会武林中人久矣,南宫女子想毕还不知道?” 第27页 “知道,怎会不知道。想我餐风宿露,夜以继日,受了多少苦楚,才到得此地,焉能不见?” “我想,我已说得很清楚了,家师已不会客,她老人家只想安度时日,以养天年……” 听她这样说,美丽居如何肯依,进一步逼迫道:“哪有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道理?且剑坛上谁人不知,那个不晓,至简剑庭剑艺之超迈,我等习剑之人,倘若一生不得见识,岂不枉为剑士……!” “多谢南宫女子看得起我们至简堂。但我说了,家师已退出剑坛,我至简剑庭也早已改作至简堂,南宫女子错爱了。小女子代师致谢。但若要求见,是万万不可的,家师有令,我作弟子的怎敢违抗?” 此后,不管美丽居如何费尽口舌,只见这青衣女子心平气和,不怒不恼,口气虽温婉,态度却坚决。美丽居恨不得一剑逼住她才好,只是想想今日势单,又不甘心。恨将起来说:“今天,我就是要见见上古师不可!” 青衣女子见她发起狠来,颔首以对,只是不语。气得美丽居指着她说:“好,好,算你行,你等着。” 第二天,三人一起上山。到得至简堂,美丽居早已按捺不住,上来就打门。依然是那青衣女子开的门。她出来一看,见是昨天女子,且带了两个不寻常的人,知道来者不善。但她依然不慌不忙,沉得住气,以好言相劝。并再一次说明,她师傅是决不会会见他们的。只是她的话未完,美丽居如何再按捺得住,真是新恼旧恨一起上,千姿花便把剑一挑。那青衣女子的胸衣便被划开了一道,露出了雪白的肌肤。青衣女子忙捂住胸口,“呀!”地一声跳开,叫道,“好你个小女子,怎敢这样无礼?” “无礼则怎样?”美丽居见此女不甚通剑,又是一剑。 “干什么?”青衣女子边叫边退。这时,只见那门“呀,”地一声又开了,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也着缥色衣的女子。她着的是禅衣,是裁短了的那种。系一条绿色束腰,英气勃勃,豪侠逼人,很有些男子气慨。她走出门时,正是美丽居又是一剑,不觉将眉一扬,按住剑柄喝道:“什么人?胆敢在此放肆!” “就是这个女子,昨天跟你说的。”那捂住胸口的年青女子,指着美丽居,对走出来的女子讲。 那女子按住剑,横眉转着步,打量着美丽居:“南——宫——妖——姬!”她故意将南宫淑季说成南宫妖姬,并一字一顿地吐了出来。 美丽居如何受得了她这轻漫之状,粉面一争,怒上心来,正想出剑。这时,至简堂内拥出好几个女子。一个身材修长气质不凡衣着精緻的女子,看着那拥住胸口的青衣女子,她叫她安女。那安女对着她,把手放开,指着美丽居对她讲着什么。另几个女子看着安女,既惊讶又气愤,纷纷亮出剑来。这更激怒了美丽居。 北门晨风、支可天一看拥出了这么多人,早已提剑在手。 “一起上来最好!”美丽居叫道,“我岂惧你?千空照出来,千空照……”美丽居故意刺激着她们,乱叫上古师的名讳。 “住口,什么东西?我师傅的名讳岂是你乱叫的!” “苦须,小心!”那修长身材女子旁边站着的一个容貌姣好的女伴叫道。 “叫了便怎样?我还要一试你们至简剑庭的湛卢呢!”美丽居知道来者就是苦须归宾,更加故意刺激她。 “对,”支可天应和道,“那湛卢只配给我擦靴!” 此言一出,苦须归宾真箇是怒自心中生,恶从胆边来,只听得‘铮’地一声,剑已出鞘。 这边三个挥剑就上,那边也早已出了两个女子,一个叫吴钩玄月的敌住北门晨风,一个叫二姑娘辛琪的挡住支可天。剎时刀光剑影,杀成一团。这边正杀得不分南北,那边月洞门方向却响起了一个急促的清亮嗓音:“各位剑士,各位剑士……”美丽居斜瞟了一眼,见是一个老妇带着个侍女匆匆赶了出来。这老妇见这里杀成了这等模样,一时心中焦急,不由得叫了这几声。见仍止不住,遂提高了嗓音,又尖叫了一声:“苦须!”苦须不得不跳出。那老妇见止住了苦须,才对北门晨风、美丽居叫道:“老妇千空照,不知三位剑士有何见教?” 北门晨风一听此言,收了剑,跳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白髮苍苍的老妇人柱着一(木旬)杖,清风嶙峋,飘飘然似有神仙之姿,且又简朴无华。他真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东方湛母上古师千空照竟是这样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且又如此谦恭,没有一点张扬。 只是美丽居依然不肯罢手,她有一种骄纵女子所特有的刻薄狠毒。那就是越是那种万人敬仰,越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女人,她都恨不得一剑杀之。 苦须归宾亦不肯罢手,只是碍于师傅之命,不得不悻悻然地退在一旁。 “各位是?” “小女子千姿花美丽居!”美丽居提剑一打手,愤愤然的。 北门晨风和支可天也各自通报了姓名。 “也是当代名士了,老妇这厢有礼。”只见上古师这样说道,并略一施礼。 第28页 “师傅,”苦须归宾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说,“这三个鸟人,欺人太甚,容他们不得!” “还不与我退下!”上古师略微提高了嗓音,再一次地喝住了苦须归宾。 北门晨风本来就不是来厮杀的,他只为寻访剑艺,没想到被美丽居拖累着卷进了这样一场厮杀。现在一看上古师如此大度,待人以诚,反倒觉得自身惭愧。尤其是看到美丽居如此咄咄逼人,反倒生出一丝反感来。他说:“本是我们的不是,只是慕名而来,欲寻访大师……” 听北门晨风这样说,上古师谦和地说:“你看,老妇已是这样一个老人,且也只想避世在荒村野岭,和弟子以叙天伦。今虽徒得虚名,实非己意,怎敢有劳剑士求见?且当今又是一乱世,求一清净已属不易,怎敢招风邀名,徒增损溢……” 正在这时,那边支可天与苦须归宾又吵了起来。苦须归宾就是看不惯支可天的一身贼气。 这一幕触怒了美丽居,只见她噼面一剑,朝上古师刺来。上古师用(木旬)杖挡开千姿花的剑,自己跳开。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得至简堂西边那三棵巨枫下,突然响起了一声惊叫,只见一个素衣女子和一个绿衣女子仿佛是从那巨枫中被置换出来一样,一下子出现在了那里。她们朝这里奔来,提着装满蓼蓝、荩草的篮子。那素衣女子来到上古师面前,有些吃惊地看着美丽居。美丽居见一剑不着,第二剑便朝这素衣女子刺来。真是一千个想不到,一万个想不到,谁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只见飘零子北门晨风一剑挑开了千姿花美丽居这歹毒之剑。吃惊地叫了一声:“千姿花!”化解了这一兇险的场面。 美丽居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北门晨风这一剑挑得莫名其妙:“你?”一时惊住。而这时,苦须归宾的剑早已到了,美丽居的大腿着了一剑。她只感到痛彻心扉,“啊,该死的!”她叫道,一手捂住伤口。好在上古师再一次把苦须归宾的剑打开,也使她得以免受更大的伤害。 一手捂住伤口,发覆满面,那血就汩汩地流出,红了一片。见了血,美丽居真是恨都不打一处来了,盯着北门晨风叫道:“你?瞎了你的狗眼了,怎么挡起我来了!”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且也煳涂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她和他,他和她……” 最吃惊的还是北门晨风,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内疚地垂剑看着美丽居。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素衣女子,长得呀,活脱脱的一个燕姜夫人。那容貌、那身段、那神韵,一招一式,一笑一颦,简直一模一样。就是个燕姜夫人再世,只不过年青一点而已。是季姬?季姬已死,再说,季姬也没这个年龄呀!听着这个女子的说话声,也是那么温婉亲和,似有不可抗拒的魔力。 “小玉!”那个修长身姿衣着精緻的女子惊悟过来,忙过来看视她。 这个素衣女子就是上古师千空照的弟子姑射子洗心玉,那个绿衣女子是至简堂的看剑女採薇。她们刚从山中采染归来。洗心玉温婉娴淑,轻盈可人。你看她柔弱单薄,瘦削灵动,有些许的内向羞涩,却也象燕姜夫人一样,主意拿定。 在北门晨风第一眼看到她时,瞬间,就认为她是燕姜夫人。他不知道,燕姜夫人在自己心中竟会扎得这么深?他以为自己早已把她忘了,却不知道……。至所以他要这样的去维护季姬,正是因为这是燕姜夫人所託。当美丽居刺向洗心玉的剎那间,他分明看见的是刺向燕姜夫人,便情不自禁地挥剑挑开了那“至命”的一剑。 现在他醒悟过来了,这不是燕姜夫人,这与燕姜夫人没有一点一滴的相干。只是他仍迷惑,这个世界上,怎会出现这样一个女子?实在是不可思议。如今,他该如何解释?真是无话可说,他颇感咀丧。还是上古师无意中止住了大家的惊讶,她正指责苦须何以这样执傲不驯:“贫师何曾教你这样嗜杀?你是一千个不听。习剑之人,忌的第一个就是“杀”字。否则人人持强用力,以剑说话,哪这天下还有何公理?剑坛又何以自立?今天,为师的非要将你逐出师门不可!” “师傅,”苦须归宾“扑嗵”一声跪在上古师面前。 “师傅!”洗心玉和众弟子也一齐跪下。 “上古师尊……”只有那个身材修长,气质不凡的女子没有下跪,但她也来相劝。 看看众弟子,又看看美丽居,上古师颇感内疚:“还不把美丽女娃扶起来。”她指着洗心玉和辛琪说。这时,北门晨风感到事由己起,不想看到事态再扩大,遂代苦须向上古师求情。其实上古师又于心何忍,只不过是一时气极罢了。由此心生宽容,遂对北门晨风和支可天说:“老妇平日教徒不严,遂有今日,在此致欠了。若不蒙弃,你们就在此地歇息几天?让美丽女娃调养调养,也算是让我们弥补一下,你们看如何?” 事已至此,北门晨风和支可天还有何说,也是歪打正着,这本是他们求之不得的。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二卷、五、穆穆谷神堂 章节字数:8557 更新时间:09-02-22 07:50 五、穆穆谷神堂 第29页 包扎起来的美丽居,由洗心玉、辛琪掺扶着,走在前面。北门晨风、支可天则由上古师引领着跟在她们身后,出了左右门庑,是一颇大的院落。左有几株厚朴,山杏,右边是两棵桂花。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馥郁的芳香瀰漫在空气里。庭院正中是甬道,甬道两边的地面平坦结实,被覆着青苔,承载着绿荫。整个庭院似一个持有一己之理念或固守着一己之精神的孤傲灵魂,带着对故有文化传统的信仰和生命渴望超越时代的退守,对人世间的一切喧嚣和浮华作着一种刻意的拒绝和排斥,浸淫到岁月的寂寞中去,因而更显得这里有一种遥不可及的邃远和幽深。——成了一种精神家园,成了一种对固有的人生理念的默默守望和坚持。 这是一个我们难得一见的深山古剎般的静幽院落。 洗心玉和辛琪把美丽居扶入前堂,一中年佣妇张妈端来盆水,辛琪忙着替美丽居拭去血迹。辛琪看见美丽居大腿上有一大块伤疤,很是惊讶,她不知道这是美丽居童年的创伤。洗心玉则转入内室,思忖着寻几件自己的衣裳来给美丽居换,均不满意。心想,象她这样漂亮的人……。 “齐云,来,”还是容悯跟进,容悯就是那个个子高高衣着精緻气质不凡的女子。她叫那个刚才跟在她身旁面容十分姣好的那个女伴齐云。这齐云就象是她的女侍一样。“你去拿我那件红菱纱(彀,左下改纟)裎衣来给小玉,我看,那美丽女娃也和我差不多。” 不一会儿,齐云就拿了那件红菱纱(彀,左下改纟)裎衣出来,对洗心玉说:“你看?” 洗心玉一看,正合己意。洗心玉出来时,二姑娘辛琪已把美丽居揩洗得差不多了。洗心玉把容悯的红菱纱(彀,左下改纟)裎衣递给美丽居,在如此状态下的美丽居居然还能露出惊讶,她没想到此地竟会有如此精美得体的衣裳。但她马上不再去注意,依然皱着眉,正在想不明白,这事怎么的就这样发生了?自己怎么的就挨了这一剑? “将就点。”洗心玉以为她不满意。大凡象她这样的女人,对衣着都十分挑剔,洗心玉本人也一样。没想到的是,美丽居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正恼怒着。她将这衣裳一推,恨极般地叫道:“我不要,不要,你给我——走开!” 洗心玉不响,扶着她。美丽居又推不开,一用劲伤口就痛,“该死的!”她骂道。 洗心玉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吴钩玄月走了进来,她看不惯美丽居这模样,颇为不满地说:“你总不能不穿衣裳吧?美丽女娃!” 听得玄月这话,洗心玉差一点没笑出声来。但她不敢,她叫玄月出去。 “真是的!”玄月可有点不高兴了。 此时北门晨风、支可天正站在前堂前的甬道上,打量着这至简堂的前堂。这前堂门楣上方书写着“谷神”二字。前堂被迴廊环抱,延伸到两边。迴廊外的东墙边一字摆开几块门板,上面煳着用各色杂布煳的鞋底布。在阳光下,反射着一片耀眼的白色。 “封娘呢?”上古师在问刚出来的二师傅安仪师辛利。封娘是至简堂的执事。 “她在安排住处吧。”辛利是千空照的师妹。实际上,她掌管着至简堂的一切事务。 甬道两边另有小径,从门庑开始,断断续续地绕过庭院。一条从迴廊西角水井边绕进去。一条向东通向边角门。正看间,洗心玉迈过门槛,端出盆水。她注意到北门晨风,眼睛似有点惊讶,她的双颊不觉微红了,向他弯了弯腰,以示感激。随口说:“可以进去了。”看着她那端着盘水走过去的身影,北门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飘零子。”上古师千空照叫了他一声,让他们随自己走进谷神堂。谷神堂正中悬挂着“抱拙守藏”四字。正在扣着直排琵琶扣的美丽居,一见北门晨风,心中一酸,眼睛就红了。 “我?”北门晨风看见美丽居伤心欲绝的样子,有点百口莫辩,甚感内疚。 想到北门晨风竟如此对她,自己还这么喜欢他,美丽居就有点伤心。再加上这里普遍地对她存在着一种敌对情绪,压抑着她,使她深感屈辱。又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剑,美丽居可真有点伤心起来。身处逆境,孤立无援,连北门晨风都抛弃了自己,泪水止不住地就流了下来。 “别。”刚进来的洗心玉替她拭去泪水。美丽居别了别身子,不理她。 还是上古师上前,用手慈爱地抚着美丽居的头,静息了一下,说:“会好起来的,并无大碍,只是我尚不明白……,”上古师转向北门晨风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北门晨风指指洗心玉,涨红了脸,竟不知如何去说。 “我?“洗心玉看看自己,莫名其妙。 其余人也一齐看向洗心玉,把个洗心玉看得一脸绯红。 “这,我……?”北门晨风有点惶乱,不过也只有横下一条心来说,“她,太象一个人了。” “谁?”看剑女採薇和二姑娘辛琪见师傅没开口,抢着问。 “燕姜夫人。” “哪个燕姜夫人?” 第30页 “胡说!”美丽居根本就不相信,她认为这是北门晨风的託辞。 “苍天在上!”北门晨风看着美丽居,只说了这一句。 可容悯知道燕姜夫人,她问:“北门子,你说的是燕国的太子妃姜弋吗?” “你怎么知道?” “小玉象她,这怎么可能?” “你见过姜弋?” “没见过,可她是我们齐国的通国美人,小玉怎么会象她?” “是啊,连我自己都不信。” “是吗?”美丽居有点信了,她了解北门。回过头来,打量起洗心玉来。 “什么呀?你们胡说些什么呀?”洗心玉被美丽居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是季姬?”美丽居又看着北门晨风,不待回答。又自言自语地说,“按说也不会呀,季姬才几岁?”她马上否定了。“但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真有那么象?不是骗我吧?” “哼!”北门晨人不屑置辩的只“哼”了这一声。 正午人散后,美丽居躺在谷神堂东厢房,依然为自己莫名其妙地挨了这一剑而恼恨,又为这住宿一事不高兴。原来封姨在安排住宿时,竟将她安置到了织女房里。上古师来过问,封姨还诡称,东厢房不得空。最后还是二师傅辛利制止了她。不过封姨这样做,也不是对美丽居有什么成见,她只是按照自己的一贯行事理念去做罢了。她这人做事,喜欢给自己留有余地,以免碰到棘手事,应付不过来。为了至简堂,她是一个敢于承担的人。 乍见洗心玉,美丽居感到不解,“不就这样吗?那象人言亦言的那样,传得神神秘秘的,当然也不是……,是呀,也不是一无是处。”她不得不承认。有点弱不禁风的柔弱恬淡,又不全是,又有种静态的退让。“此人真是不祥之物。”美丽居出于本能,她有一种非常敏感的本能。“个儿高,脑袋小,怎么看,都算不得漂亮,但却有着一种无可名状的静穆。看样子,是个守得住自己思想的人。 “呀!”在洗心玉无瑕地微笑于不自觉时,美丽居在心中差点吃惊地叫了出来。有种清风漾过湖面似的,从洗心玉的神态中不着痕迹地漾起了一种淡淡的笑意。“此人确有一种别人无法比拟的神韵。”有一种美,给人的初步印象,只是一种淡淡的不着痕迹的舒捲,象抚子花香,并不浓烈,却令人难忘。并在以后人们无法忘却地怀想中,越来越鲜明,才会显出一种美的真正特质来。 唉,如果不是不得已,美丽居不会躺在这里。尤其是听了关于燕姜夫人的一席话,心中很是不平:“燕姜算什么?”她想的是燕姜,实际上指的是洗心玉。当她和北门晨风野合于荒草地上时,事后,她甚感恼怒。认为仅为一个北门晨风,就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实在不值。然而,当她把北门晨风算作是自己的俘俘物时,才知道燕姜夫人才是他心中的偶象,这令她伤心。今天,天下所有的男人不爱她,她都不在乎,可北门不可以。这不是为了爱,就是为了洗心玉,为了洗心玉她也要北门晨风不离她左右,她非要压倒洗心玉不可!贞操不贞操,她不在乎。 至简堂的日子清贫简朴,上古师是老子的信徒(也崇尚儒学)。她持有小国寡民,无为无不为的自然朴素的思想,所以至简堂自然也是一片古朴的融洽和清新。她希望回復到远古的与世无争的社会中去,这种思想,为后人目之为倒退。但是,復古并不能以一句倒退所能概括,復古这种思想,是人性中很难摆脱的一种情结。就象人们对童年的记忆永远是美好的一样,因为那是生命中的生长期,呈现在生命中的一切对这生长着的生命来说,都是新奇美好的。又比如,我们对于岁月中留存下来的东西,有一种赞许,因为那是被时间淘汰才能留存下来的,本来就是百里挑一的好东西。上古师的思想还表现在悲天悯人,对现实的疏离,迴避矛盾,不为天下先等等上面。这种怀而不露的思想造成了至简堂的温蕴之风。此外她们也要从事耕织,帮佣工下田。那时生产方式落后,田产不高,二十几亩地,才勉强养得活一个人。至简堂虽有良田数千亩,日子依然过得不宽裕。 响午过后,上古师在自己居室里纺了会子纱。此刻她停下纺车轴,站起,拿了一些(炱,下改木)麻条,然后又坐下。右手摇手柄,左手抽纱,纺车发出呜呜的声响。她正摇反摇了好一会,直到有点累了,才停住手柄。想起美丽居,嘆了一口气,叫了苦须归宾、辛琪到东厢房来。北门晨风、支可天均在。苦须归宾被师傅带来陪不是。她看不惯美丽居,只是碍于师命,不得不来,其实,也无非是想刻薄她一下而已。美丽居自然也不会原谅她,只是怀而不露罢了。再者上古师的慈祥,也不容美丽居感到不亲切。她也就装着不记一切,不无幽默地说:“我替姑射子挨了自己一剑。”她的机巧惹得质朴的至简堂的人都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上古师用手摁了摁美丽居的伤口,看见美丽居忍痛的样子,说:“要肿起来的,都有这个过程……” 闲话说了不少,北门晨风、美丽居到此地来,本来就是为了剑。因此谈话自然谈到了剑。北门晨风从怎么样谈到了为什么?这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尤其是与美丽居。 第31页 美丽居的观点是:我喜剑,我习剑,纵剑天性而已。 北门晨风则认为:我喜剑,我习剑,但剑士要有持守。 最后成了剑道之争。这时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美丽居说:“天下哪有一统的道?比如哈婆婆尸后、山海间的女飞贼冷萍飘、你师傅和清虚无尘鲁勾践,他们有他们的道,我有我的道。你说哪一个才是正道?你说了也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再比如——”她迟疑了一下,突然转过身来问上古师,“上古师尊,你呢?你的道是什么?” 美丽居问的道,自然是指剑道,这是明白无误的。但这问法容易产生歧义。 上古师听美丽居这问话时,自然明白美丽居所指,回答道:“起床做事,吃饭睡觉。” “师傅,美丽女娃在问你剑道呢?”辛琪以为师傅没听明白,催促道。不过这话大家也都没听明白。或听明白了,没作过多想,于是大家又来听上古师讲。 见大家没感悟,上古师便不想再说,因为,她对自己所持的道也是把握不定的。她曾信仰过墨翟的非攻,当然,现在也不是不信,何况墨子的非攻也不反对一切战争。不过现在她又觉得墨子的非攻未免有点天真幼稚。她早已过天命之年,更知道“道”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僵死的。只是这思想,三言两语,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她就不想再说。这样她说出了另一种思想,她说:“器吧。”她认为这“器”现在似乎更贴切于自己现时的思想。人的思想就是这么怪! “器?什么器?”大家都觉得这话不好解。 后来上古师又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她正看向窗外),“一只悠然的鹤呢。” “哪里?”支可天张望着。 “上古……”美丽居正想追问,忽听支可天又说“鹤在哪里?”不由得浑身一震,马上坠入了一种沉思。 这时,容悯带着齐云过来看美丽居,见了上古师,上古师以平辈待她。这令美丽居感到奇怪,她不明白她们是什么人?正奇怪间,只听得北门晨风指着齐云问容悯:“她的名字怎么这样怪?”“北门先生,你可是过来人?”只见齐云十分得体地阻止了北门晨风的继续发问。这又使美丽居不解,连齐云都这么超凡脱俗的,简直不可思议。但她不明白北门晨风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也读过一些书,但读得不专心。她问北门:“你说这名字怪,怪在哪里?”北门晨风没回答,转向上古师,继续他的说话。 “如今剑坛,除了你,谁人可领风骚?本来南有尊者公臬,还有郁陶子高公园,可惜他们都不在了。西天嫫母哈婆婆尸后也久不现剑坛,人间好象没有了她这个人。师尊,我常想,你们这一辈人难道真的捨得退隐?如今剑坛悲凉,剑士茫然,看来,中原大地剑道之式微已是不争之事实。可北方匈奴却出了一个北漠苍狼,据说,此人剑艺无人能及,你对此有何看法?” “确实如此。”上古师说,“不过,剑艺是不论辈份的。公臬、高公园和我是一辈,尸后要晚二十年,和我小师妹仓庚差不多,也算和我一辈吧。可狼居胥正值壮年,如今被称作为北漠苍狼,成为胡天第一剑,实在不可小觑。现在匈奴復炽于阴山一带,常侵扰云中、九原……” “那北漠苍狼果真无人能及?”苦须归宾如何肯信。 “总不至于高出中原之剑吧?”北门晨风也不信,他知道胡剑不同于中原剑。中原剑讲的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飘逸,讲求的是后发制人;而胡剑则不同,胡剑讲求的是短兵相接,有敌则无我,表现得特别兇狠残忍。不求必胜就是必死,这在中原,简直就不算是剑。所以他根本就不相信,北漠苍狼真的如人所言,达到了无人能敌的地步。 “不,不能这样讲,”上古师想起了哈婆婆,她说,“想当年,我和你们一样,以为剑艺唯中原,这当然是指我们的剑。可哈婆婆不同,她是另一种剑,特别别扭,所以她的剑不是中原剑。当年我和你们一样自视甚高,结果见识了尸后之剑,方知别有洞天……” “你和哈婆婆比过剑?”北门晨风惊讶极了。 “是呀,师傅,你说说看,她的剑艺如何?不如你吧?”辛琪自然作如是想。 “不,怎能这样讲,我自愧不如。” “这不可能!”苦须归宾根本不信。 “就是你这境界,我已输了一层。”上古师严厉地责备道。接着又说了一句,“‘正道易进,魔道难入’,仅这一点,我就大不如她。” 这一句话真有点惊世骇俗,令北门晨风、美丽居惊讶不已,也对上古师的为人感悟不已。他们没想到上古师竟能如此推崇哈婆婆,而剑坛上却传送着她们结怨甚深。 “这么说,上古师尊,”美丽居说,“那北漠苍狼真的无人能及?” “天底下人称老百贼的,你们知道吗?” “当然,只是从未见过,但老百贼胡息谁人不知。” “也许你们见过。” “这怎么可能?” “他乃——怎么说呢?很难评介——是一奇士吧。”说到胡息,上古师似乎很难下断语,但还是这样说了。“他从不显露真容,疯疯癫癫的,用些小招术到处骗人钱财,实则是玩世不恭,没人知道他是谁……” 第32页 “哦,你说的是他呀!”美丽居终于明白了老百贼是谁,“是不是在咸阳……” “他那里都去。是南海尊者公臬的师弟,剑艺自不在公臬之下,我见过他。他曾到过北方头曼城,与那狼居胥一试剑锋,结果败下阵来。我不是长胡人志气,但事实又确实是如此。” “那师尊又如何放得开手去?”美丽居为人就是这么锋芒毕露,对谁都没有敬畏。 “哼!”苦须归宾一听美丽居竟敢这样顶撞自己的师傅,不由得又恼怒起来。 “所以,剑坛总是新人辈出,狼居胥不就如此。” 美丽居感到了上古师这句话的分量,她无语。 “那么,如今剑坛就是他的天下了?”北门晨风又问。 “剑坛何可预料?说来你们不信,”上古师回答道,“二十多年前我和哈婆婆曾在太华山一试剑锋。当时,得遇一老者,自称猿公……” “莫不是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 “正是,当时我和哈婆婆联手,尚战他不下。后因人声,这老者遂化为一道白光,逸去不现。想想,莫非果有古之袁公之事,剑林之广,之奇,不可而止,谁人可称天下第一?” “还有这事?”连北门晨风均感惊讶,“可他的名声不好,”他说,“为人狠毒。他现在还在吗?” 上古师没有回答。 洗心玉、玄月、採薇她们割草回来,见了师傅,象个田舍婆,惹得美丽居他们笑话。认为这真不值。洗心玉她们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梳洗毕再过来。洗心玉进来的时候,正听到美丽居在问:“你们为何叫‘至简’?” 上古师又一笑置之。这老者,真给人一种超然于物外的感觉。 和洗心玉她们一同回来的佣工正将打回来的青草铺开,空气中瀰漫着一片鲜活的青草香。支可天看见他们手里的青铜镰刀,想起邺地的新式镰刀,便对洗心玉说(又是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漂亮女人):“现在邺地,已用铁镰,那种镰刀都刻了齿,特别好使。”上古师千空照听他这样说,便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来,且面有愠色。可支可天不知趣,依旧照直说下去:“用那种镰刀,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叫天子!”美丽居忙制止他。 “我不会无耻到用这种镰刀的地步!”上古师显然十分不高兴。 这时安女进来禀告:“黄老夫子来了。” “哪个黄老夫子?”北门问。 “一个故人。”上古师答,便辞了他们,和容悯及弟子们一起过去。 支可天依然瞠目结舌,一脸不解。 北门晨风看见支可天这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美丽居有些恼怒。 “我又怎么了?”北门晨风没有美丽居的小心眼,他当然不明白。 “你呀,死人!” 此时,只剩下他们三人,北门晨风问美丽居:“你说,上古师对剑道有何理解?” 美丽居说:“她不是回答了你。”她依然有些不高兴。 “你是说她说的‘器’呢?还是‘一只悠然的鹤呢’?但也没说什么呀。” “亏你还是飘零子,她不是还有一句‘起床做事,吃饭睡觉’。” “那又不是说剑道。”支可天不明白。 北门晨风经美丽居这样一点拔,勐地醒悟过来,他深深感佩美丽居的悟性和慎独。上古师的这一句话,就是她的剑道。这剑道似乎是在讲一种状态,她不讲剑士的目的,而讲剑士的状态。而一种状态就是一种态度,应而就是一种准则。上古师的道是保持一种平凡而朴素的心态,这种思想实在是大气之极。当一个人穷其一生追求着自己所追求的至境,而在似乎到达了的时候,又能处之泰然,这就是一种哲悟——大道至简。能从孜孜以求回归到平淡,将一切都看轻,是一种生命的真正回归,这才是上古师的剑道。只是后来,她又怎能吐出一个“器”字呢?这不矛盾吗?绝对矛盾!“器”是对前一种思想的修正。只是他不明白上古师的所谓“器”是有所指的,这本是她与哈婆婆的分歧,哈婆婆才是持“器”之人。身处乱世的上古师往往因自己所持的道行不通,因而有此悲凉。但她又心有不甘,这样才有了一只因心而生的鹤,她吐出了“一只悠然的鹤呢”。思想依然在矛盾中顽强地游移着。 上古师至所以要对剑持平常心,是因为人慾尽其道,必将不可得。现实生活中,一些大家,在某些领域达到某一高度时,欲再寻其终极,只能以自杀了事。上古师的剑道是:既然不能尽剑道,就跳出这是非圈子,持一颗平常心。风吹旗动,是心动;心不动,旗自然不动。 “你就慢慢参吧,或许有一天会石破天惊呢!”美丽居冷笑道。“哎唷”,美丽居一激动,伤口就痛了起来。她抓住北门晨风的手,站起,走了几步,整个左腿都发涨,痛得不行。她只好又躺下。 “对了,”她突然想起,问,“刚才,你说齐云的名字取得怪,什么意思?” 第33页 北门晨风知道黄帝是以“云”命其官的,但现在已不用了。齐云是容悯取的,他猜度这“齐云”会不会有此寓意。但他不想把这思想说出来,以免又惹事端。所以他说:“没什么,只是一时好奇。” 美丽居此时思想也不在这里,也没再问下去。 “我为你的‘惊艷’挨了一剑,”她嘲讽般地看着北门晨风说,“真不明白,你对那燕姜夫人……,自然,这是决不可能的,你飘零子不会那样!”美丽居有点狡黠地讲。 这话说得北门晨风十分气愤,以至发起誓来,说:“如有此恶念,必死于剑下!” 世上事,谁说得清?你说北门这事,一千个想法都不可能想到情上去,可经美丽居这样一搅,却怎么一千个想法,都牵涉到那方面去了。本来没有的事,现在连北门自己都不敢那么自信了。回到西厢房,他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对燕姜夫人有没有非分之想?如果没有,哪为什么……? “这是干什么呀!”他勐地醒悟过来,“难道我连自己都不信?简直是乱了本性!”他恨起自己来。过了好一会,才想通了,可能在潜意识里,燕姜夫人对自己确实有着不可替代的影响,但这并没有什么卑鄙。美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对美的崇敬,是每一个人的本能。既是本能,人不能免,我又何能得免。燕姜夫人以她自己的死和崇高的母爱,在北门晨风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并且被理想化了。 还有季姬之死。 “美丽居?”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颇为复杂的感情,既厌恶又欢喜。不过,欢喜还是主要的,他喜欢她的美丽聪慧,喜欢她的可爱任性,欢喜她的干练和凛然锋芒。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二卷、六、刁蛮而又任性的小女子 章节字数:6269 更新时间:09-02-22 07:50 六、刁蛮而又任性的小女子 北门晨风对美丽居的感情,依然是爱的成份具多。他喜欢他的美丽聪慧,喜欢她的可爱任性,喜欢她的干练和凛然锋芒。美丽居有着怎样的刁蛮任性呢?在东阿有了那件事之后,虽然二人又保持了一段距离,但感情上却更密切了一些。美丽居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虽然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不大认同,但在心底,还是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归宿,并让北门晨风好象也接受了这样的事实。这没有逃过支可天的眼睛,支可天虽然十分嫉恨,却无可奈何。 离开了东阿,到了平丘(又是一个古邑),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天。支可天已经不来奉陪他们,只管自己去放任。在平丘又发生了一件事,才使北门晨风对美丽居的个性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那是在一个八月的下午,二人寻访当年晋平公御诸侯于平丘的地方。在一片平野上,好不容易找了个野人问询,说是不知。这天天气闷热,远方,乳白色阴沉沉的天底下,飘着乌云。不远处是一片栾树,枝头上开着黄灿灿的园椎形花序。身旁是数棵丈把高的海州常山,紫色的萼上开着白色的花,散发着一种并不好闻的花香。而那些面对着阳光的苇丛,抽出来一片新穗,就象当年晋平公所御的军队一样,闪耀着一片嫩红色的矛尖。 美丽居的笑容象隐匿于云中的太阳,那样眩目,把她的美辐射出去。 美丽居虽然不屑于晋平公当年御诸侯寻盟一事,但她又这样说:“他毕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齐昭公不就俯首贴耳,唯命是听了吗?”北门晨风立即反驳道:“平公内不修德政,外不御荆蛮,志惟(厂虎,外内)祁之宫,所以,周卿士刘献公说:‘盟以底信。君苟有信,诸侯不贰,何患也’真是一语中的。” 美丽居说:“人世间的事,到底是要凭实力的,平公以兵御众,诸侯莫不敢不服;假如以仁以德,谁与唯唯。” 北门晨风此时已经有点知道她的为人,不与她争辩,只说了一句:“仁德远服。” 原野飘蓬。此日,美丽居的心情很好,也不来与北门晨风计较,她一边听着混成一片的知了的长鸣声,一边用手巾擦着红润汗渍的脸。流水处是一片舒展着象梦一样触鬚的合子草,还有野小豆,绿色的合子草花,黄色的小豆花开得繁盛。这日,真热得不行,看着这一片繁密的绿色生意和流水,她立即产生出一种想洗涤的感觉。她对北门晨风讲:“我想擦洗一下。” 那时,人们经常在水边沐浴。当然,美丽居这样对北门晨风讲,也是一种非常亲密的表示,毕竟他们有过夫妻之实。 这一点,北门晨风感受到了,“那好,我来寻一个地方。”他说。 那时人烟稀少,古邑外的草甸子更不会有人。他们来到一条涧溪边,那涧溪这一侧,是高高的水岸。美丽居说:“就这里吧。”她找了个低点的下面是卵石的水岸跳下,然后顺着溪石,一直走到水中央的石滩上。北门晨风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真好看,就象《蒹葭》中所描写的一样。一个轻盈得宛若仙子一样的“彼美一人”,微微摇摆着腰肢地走向那“在水一方”。美丽居到了石滩上,迴转身来,叫道:“你给我转过去。”北门晨风笑了笑,听从她的话,转过身去。 “不许看。”美丽居又叫道。 第34页 美丽居知道北门晨风是君子,何况他们又有夫妻之实,也就不避他。 “不许看啊!”她再一次叫道。然后就将身上的禅衣脱下,用一石压着,只穿一件羞袒和内裳,站在水中,用(衤兑)巾充当浴巾,开始擦洗。水真清凉,一下子就解除了暑热。她抬起头来看看北门,见他正走向林中,背对着自己坐在一块石上。她怪外向地对这背影笑了笑,知道北门不会转身。她要他来有两层意思:一是有个人陪着,自己就不是一个,不怕碰到意外,因为她毕竟是女人。二也表明在心底,她已不把他当外人。她先是用手将水撩到手臂上,让自己凉快一下,然后用(衤兑)巾敷面,再绞干擦脖子。她又看了看北门,见他确实老实,就转过身去,看向对岸。对岸是荒滩,再远一点是林丛。确认没有一个人后,她就将羞袒解开,背对着北门晨风,开始擦洗乳房。溪水象一片碧琉璃,在她的小腿旁流淌。她看着自己的肌肤,那么白皙,又那么细密润滑,有点自恋又有点不满意。想起在东阿,不由得产生出一丝怅惘的情绪,但她还是非常愉快地笑了起来。洗过乳房,她扣好羞袒,然后转过身来,看定北门晨风,迅速脱下内裳,赤裸着下身浸入溪水中,开始洗涤。她一边洗,一边还看着北门晨风。当她确信北门晨风不会迴转身,才迅速站起来,走上石滩,擦干身体,穿好内裳。做完这一切,她才摘下玉簪象(扌帝),开始洗头,洗完头将发绾起,盘在头上,象一大团乌云。这时的她,尤显婀娜多姿,尤显娇柔妩媚,说真的,此刻,她倒希望北门不是个君子,希望他能偷偷的向自己回望。她自信,自己这沐浴的样子,一定会使北门晨风惊嘆,一定会使得他更加依附于自己。想到这里,她就差一点没透出笑声来。暗骂道:“这个呆子简直是个十足的呆子,怎么会这么傻的坐在那里,竟会一点也不动心……” 溪水象一片空明,她已完全融化在这凉凉的流水里,似乎已不能感触到它的存在。透过薄薄的羞袒,她看了看自己的乳房,依然是那样坚挺地翘着,依然是她处女时的乳房,这令她感到自豪。她想像着,自己是一条鱼,一条在这空明中游荡的鱼,而自己的灵魂,就那么自由放达地在这水面上飘……。似乎有一种律动,促使着她去渴望拥抱,渴望这水的相拥,又象是渴望着坐在那边的那个男子相拥一样。这更使她珍惜自己的肌体,这冰清玉洁的肌体,这承载着她的欢乐和思想的肌体,是她的骄傲和资本……。 北门晨风背坐在草地上,似乎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当然想回头,看看水中的美丽居倒底是什么样子?但他不肯回头。虽然他和美丽居有过夫妻之实,可那次在千金子草丛中,又是在晚上,他并不能看得清楚。他真不知道,只穿内衣的美丽居是什么样子?但他又知道,那一定很美,但美到什么程度?却是他不知道的。这对他是个极大的诱惑,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听着身后的流水声。时而有一阵风吹过,象是将身后那静静的世界向他吹开,一个洁白如玉的女人体就出现在他眼前。这个思想令他大吃一惊,他赶紧把这不洁的思想抹去,好象是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情一样,立即正襟危坐起来。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杂念,抵御着自己的心魔,“既然有过夫妻之事,哪又何必这样呢?”他想。又有了一种不愉快,或是不满足的感觉。 这时,突然,绝对是突然,在他身后突然发出了一阵狂乱的尖叫声。他忙迴转身来,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只见对岸林丛里勐地窜出一只巨大的封(豕希),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也许就是猎杀的残余。此刻这封(豕希),獠牙闪着光,正朝美丽居冲来。他一下跳了起来。这时的美丽居早已花容失色,全然不顾地站了起来,跳跃着,忙乱地朝他奔来,只见河面上溅起一片耀眼的水花。 看着那封(豕希),北门晨风知道事急。此刻他什么也没想,知道美丽居最怕的是什么?他跳了起来,立即窜到高岸边,一手抓住岸柳,一手伸出去,大叫道:“这里,这里……。”他抓住岸柳,弯下腰来,用手去接朝他奔来的美丽居。这时候,美丽居也顾不得羞愧,她确实吓坏了,那封(豕希)还在向她冲来。美丽居一身透湿地奔到岸边,伸出手,北门晨风一把抓住,一使劲,将她拽上了岸。吓懵了的美丽居,就一下子藏在了他身后。那封(豕希)冲到岸边,还在往上蹿,形势急甚。北门晨风也不顾了,正想拔剑。好在那封(豕希)向高岸上蹿了几蹿,没蹿上来,就停了下来。然后又“哼哼”着,瞧了瞧他们,转向,又回过头,看了看,去了。直到这时,北门才发现危险已经过去,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 也直到这时,美丽居方才醒悟过来。她抬起头,张着惊惶的眼睛向前张望,直到真正相信,危险已经过去,才一头扑进北门晨风的怀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浑身颤抖着啜泣起来。北门晨风轻轻地拍着她的嵴背,安慰着她。他知道,这一次可真的把她吓坏了。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恧然,想到豪侠如此的千姿花,竟会让一头野猪吓成这样,便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才让美丽居魂归其体,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这样近乎半赤裸的拥在北门晨风怀里,不由得羞愧难当。她想一把推开北门晨风,却又不能,那样,更不成个体统。但她感觉到了,北门晨风此刻正在强忍着心中的暗笑,这一想,便不由得恼怒起来,立即狠狠地张开嘴,在北门晨风的肩头,狠咬下去。 第35页 “你干什么呀?”北门晨风被她咬得大叫起来。 “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美丽居正色道。 “我?我能干什么?这不……” “你就没按好心眼。” “这不是事出有因吗?我怎么没按好心眼?那好啊,我放开!” “不行!” “那你要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 “闭上眼睛!” “哦,对对,闭上眼睛。是,我闭上眼睛。”北门晨风乐不可支,他想像不出,美丽居这样半裸地拥在自己的怀里,闭不闭眼睛,哪还有什么区别? “快!”美丽居还没从她的窘态里转出来。 北门晨风立即闭上了眼睛。 “不!” “干什么?” “我——,我没有衣裳。” “是啊,这你也知道?” “那我怎么办哪?”美丽居差一点没哭出来。 “还能怎么办?我去给你找啊!”北门晨风想想,又忍俊不住。 “不行,”美丽居捌了一下腰身,说,“我不能让你看。” “哪又怎么办?” “你是死人哪?脱你的衣裳给我,——闭上眼睛!” 北门想想也对,他没想到,惊惶如此的美丽居居然还能这样清醒,他闭上眼睛,放开了美丽居,开始脱自己的衣裳。但他却张开了眼睛。 “你干什么!”美丽居慌得赶快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大腿内侧。 北门晨风笑着,仔细打量起美丽居这晶莹剔透,光洁如玉的躯体来。有了一种冲动,但他马上皱了皱眉,知道这样不好,知道这样是对美丽居的不尊重,就强忍了忍,把自己的禅衣脱下,把它裹在美丽居身上。美丽居一把抓过这衣裳,朝身上一裹,立即狠下劲来,朝北门晨风噼头盖脑地打下去:“你这个死鬼,尽知道欺负我!”打得北门晨风笑得直不起腰来,才罢手。 “还不给我找衣裳去!”美丽居恼怒得手都打痛了,心中又甜滋滋地啐骂道,“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坏?我就没看出来!” “我还坏呀?救了你还坏?” “还不快去!” 看着美丽居裹在自己那宽大的禅衣里,真很有些狼狈,也不成体统,便不再打趣。他望了望美丽居,看着如此狼狈哀怜的美丽居,想到刚才吓得那样魂飞魄散的美丽居,心中顿生一丝怜惜和痛爱。他走上前去,把美丽居又揽进了怀里。这时,美丽居感受到了他的温情,没有推开,而是紧紧地伏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两个人的心仿佛一剎那间全融汇在了一起。 北门晨风到溪滩边去找美丽居的禅衣。但在溪滩上没找着,也许是被那封(豕希)冲进溪水中去了,他只得将美丽居的鞋带回来。美丽居也没想到会这样,看着自己这不伦不类的样子,就算不理论,北门这男人的禅衣,她穿着也走不成路,再就是北门也不能……。她一边看着赤膊的北门晨风,一边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她想的是:“这如何是好,我总不能这种样子走回去,那叫我怎么见人?“她就这样不无犯愁地说了。 北门想想也是,这样一个美丽居回到平丘,还不惹人笑话?传扬开去,就坏了两人的一世英名。但想想,也想不出好办法。 “非得弄一件衣裳不可。”美丽居说。 “是这样,非得弄到一件衣裳不可。”北门晨风也贊同道。 “走,我们到那边去,你看——”美丽居指着远处的一片村落。这也正是北门晨风的主意。 两人来到村落边。此时已近晡食时分,又是临近秋收的季节,村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就象我们经常看到的村庄一样。一只白头翁在发出婉啭的啼声,林中挂满了青柿子。他们来到村边一堵青苔布满的颓墙边,美丽居便不肯再走,她意是:这样两个狼狈人,让人见了会怎么想?越过颓垣,他们看见不远处有个院子,里面晒了不少衣裳。两个人立即背靠着墙坐下,美丽居拍了拍自己的心,让自己平静一点,然后她说:“你去给我偷件衣裳来。” “我?”北门晨风因为没有这种想法,吓了一跳。 “快去呀!” “哦,是,只能这样了。”北门想想也无法,他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确信无人才下了个狠心。熘进那院子,随手偷了一件粉红色禅衣来。美丽居叫他转过身去,他转过身,美丽居赶快脱了北门的衣裳和濡湿的羞袒,换上了这件禅衣,然后再脱下湿了的内裳。 只是,这禅衣不合美丽居的身,也太难看。美丽居皱着眉看了北门一眼,非常不满地说:“这,这怎么行?——这衣裳哪是我穿的?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会办事?” “就这样吧,马马虎虎算了。” “这怎么能算了?你再给我换过。” “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这种时候,你还讲究这个?” “我不嘛,我不能穿这样的衣裳让人见!” “太姑奶奶!” “那好,你不去,我去。”美丽居说到做到,她做事向来不含煳,也不听北门晨风的规劝,立即走进那院子。北门晨风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上了,又没有办法,只好转过身来背靠着墙,直求老天爷保佑。下午的村庄总是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北门晨风只觉得自己仿佛等了美丽居一辈子似的,心中既担心又害怕。见她仍不回来,復转过身来,才看清那美丽居正在院子里不慌不忙地一件件地收衣裳。他真恨不得立即大叫一声“姑奶奶!”只见那美丽居一点也不慌张,从容的几乎将所有的女装都收进了怀里,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第36页 “你要这么多衣裳干什么?” “我要一件件换。” “姑奶奶,你也做点好事!” “不要你管!” “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美丽居可不理他,抱着衣裳就转进了林中。北门晨风拿她没奈何。到了林中,美丽居这下可精神了。既然已不避北门,她也就再不避。她相信他,只叫他转过身去。反正到了此刻,她已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夫君,北门晨风似乎也认可了这层关系。所以美丽居换上干的内衣后,就叫他转过身来,当着他的面,一件一件的试外衣。每换一件,就问北门晨风怎样?但又不管北门晨风是说好,还是说不好,又全不理会。试一件,就丢一件,把那衣裳丢得满地都是。最后,才挑出先前的一件稍微合身的穿上,嘴上还说:“没有办法。” 看着丢得一地的衣裳,北门晨风真不明白:美丽居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但马上又感到了她的可爱,一时又情不自禁地打量起她来。美丽居看着他那欣赏的目光也似乎有点明白,知道自己这模样有点可爱,也为自己所感动。但她立即走开了,她可不想再来一次,对于这个男人,她还没想好呢。这一点北门晨风也感受到了,知道美丽居并未对自己最后认可,他似乎感到有一点伤心。 “这些衣裳怎么办?”看着美丽居正在离开的身影,北门晨风想不明白。 “你管它呢。”美丽居答。 但北门晨风总觉得这样太过份,他将地上的衣裳全部收拢,抱成一团,将它放回到院子中去,用一块石头压住。正是出了这样一件事,北门晨风一直感到美丽居这女人有刁蛮可爱的一面,这是深深吸引他的。但这之后,他又发现,美丽居和他又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她对他并没有认同。这使他感到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并且伤及到了他的自尊心。而这时,洗心玉却以燕姜夫人的形象,以他心目中无比完美的、圣洁的燕姜夫人的形象来到了他的面前。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一、徂徕山中与山外 章节字数:4552 更新时间:09-02-22 07:51 第 三 卷 一、徂徕山中与山外 马陵道上,徂徕山中发生的这一些人事变故,对于北门晨风、美丽居、支可天以及至简堂的人来说,不可谓不大。身处其间之人,或怀有壮越情怀,或呈一己之豪情,但终是一己之私。而徂徕山外的世界,此刻却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灭燕代之后,齐王建就派尚平君田则率兵赴齐西界防守。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秦军南下已是不争的事实。母后君王后在世时,他在她的禳助下,还有些想作为。但在君王后逝世之后,他启用外戚后胜为长吏,再而又以他为相,对秦採取委屈求和的国策。而相国后胜又为秦用重金所收买。由于不积极参加六国合纵,尤其是放弃攻战,只图安逸,虽然这样做,得使齐国免于四十余年的兵燹。但也使得民风尚礼积弱,不能举干戈之事。待得秦灭韩赵,魏楚震动。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是看着秦骑席捲南北,再也无能为力了。 秦灭韩赵之后,齐国就已人心浮动。末世之风已无法遏制。王公贵戚、百官豪户都在纷纷寻找出路,或投奔秦国,或在暗中与秦勾结,再不济的,也将钱财藏匿民间,疏散骨肉至亲以保自己一族血脉之延续。也有干脆的,悄无声息地隐退而去。 哗啦啦似大厦将倾,蓦然惊觉,齐王建在愤怒中,才决定不与秦交往。集合起全国军队,交于他平日并不倚重的尚平君田则,让他扼守齐西界。希望能凭藉这一旅之师,阻挡住那秦国的虎狼之师。 尚平君田则是齐王建的异母弟。平日好读《太公兵法》、《司马穰苴兵法》,田穰苴是田家的先祖之一,春秋时的田穰苴曾把一部《太公兵法》研读得瞭然于胸,又使用得神出鬼没,并由此为后人留下了后一部兵书,成了齐国不可多得的兵家之一。也成了田家引以为自豪的人物之一。田氏代齐后,田家再也没有这样的人物出现了。 《太公兵法》没几人读得懂,它那以柔克刚的底蕴,很难有人理会得透。 尚平君临危授命,好在一无牵挂,作为齐王族,责无旁贷。田则率军西进后,震动的临淄城,似乎又恢復了一点往日的平静。四十余年的习俗復又沉渣泛起,又是一片歌舞昇平,又是一片灯红酒绿。 虽然秦兵南下已是不争之事实,但齐国的这两个措施,立即激怒了秦王政。仿佛一夜之间,那大漠的风沙裹着寒流,从故燕赵之地发出尖锐的啸声,风烟滚滚地凛然南下。数十万秦戎在王贲的率领下,铁蹄践踏着颤慄的大地,小戎碾碎了希翼的梦想,一路高屋建瓴势如破竹的穿过易水长城,渡过大河,干脆彻底地击溃了田则的微不足道的抵抗(田则战死)。又以摧枯拉朽之势直逼临淄。满目翻滚的旌旄,齐王建不得不相信,大势真的已去,昙花一现的梦幻已然破灭。他不知道,后胜是内奸。也不知道,他那礼让稷下学派,重礼修文,广纳宾客造成了民风积弱弃武。尤其是广纳宾客,他纳的都是秦国的奸细,是他们在庙堂之上上下窜动,左右了他的国策。但这一些,他到今天都不明白,他太喜欢那囿于礼的君子之风,他只想安逸、平和。不过也有一点,他让齐国免去了四十多年的战火,使齐国成了华夏大地上的一块最富庶的土地。是耶?非耶?这岂又是一句是耶非耶所能了得的。有时,我们不妨想想,假如齐王建也象秦王政一样,励精图治,努力耕战,积极合纵,那这对华夏大地、华夏民族是幸事,还是祸事?有谁又能说得清楚! 第37页 “唉,什么都没有了,生前生后,任人评说吧。后世之人,口无遮拦,他们哪里知道事情之复杂?哪里知道事态的不可抗拒?总以为能这样那样……”齐王建悲痛欲绝,又思念逝世已久的母后,自从她去世后,国势就一天不如一天。一夜悲思直到天明。既然命运不可抗拒,就应顺应时势,为了满城百姓,他打开了城门出降。终于成就了王贲的盖世奇功,也为华夏大地保留了一块最富庶的土地。这一年是公元前221年,中原大地上,最后一个诸侯国灭亡。秦王政天下一统,成为中国歷史上的千古一帝。 徂徕山依然是过去的徂徕山,徂徕山却再也不是过去的徂徕山了。山河易帜,故国不再,表面的存在掩饰不了更大范围的变易,冰山依旧,却无法承受时令的变迁。齐国灭亡之后,秦国的文吏来到齐地,纷纷接管了各地的齐政权。如今正在推行秦法令、政令,废除故齐的一切法典及更深层次的文化,包括文化的重要载体——文字。还有陈规陋习,并且准备再一次度田,改县设里。反正一道道政令已在迅速地在齐地展开,波及到那怕是最偏僻最遥远的地方。接受的得接受,不接受的也得接受。 至简剑庭原来并不在徂徕山,它原来是在齐国都城临淄的庄岳大道上。二十多年前,至简剑庭因千空照的小师妹仓庚发生的一件事,危及到了剑庭,才由临淄迁徙到徂徕山。当然,也不全然如此。迁徙当然是为了避害,但也是千空照藉此来实现自己避世之理念的藉口。事情再简单不过了。那天,仓庚路过临淄熙春楼酒家,见一群人在围观,一时驻足。她推开众人,便看见了几个豪奴正在拖拽一个小女子。此刻,那小女子正一手抠住门框,花容失色地在挣扎。一老者跪在尘埃中,向一充张着纨绔习气的公子哥儿求饶。那公子哥儿也不睬他,正笑微微地指点着豪奴将这小女子拖上车去。仓庚见这等模样,已是不岔,一打听,才知道,这是长吏后胜的公子,那小女子是卖唱的。因后公子嫌她唱得不好,扫了他的兴,骄纵惯了的后公子便要拿其作伐,黑死命地糟践。定要将她带回府中去,让她唱上一晚上,要唱到他满意为止。这当然是后公子的习性使然。开始还是说说,没想到事态却变得异乎寻常,这弱女子抵死不肯。这才激起了后公子的兴趣,较起真来,定要将她带走不可。现在正是其大逞淫威的时候。 仓庚本就不岔,平素也知道,后胜是个行私比周、排斥忠良的权臣。更知道这后公子不是个东西,是个无恶不作的人。仓庚本就气不过,只是原来是原来,今天却在眼前。向来眼中揉不进沙子的仓庚,一听此言,如何再按捺得住。 只见那几个豪奴已将那女孩的手掰开,拖着就走。那老汉着急地站起来阻拦,被那些豪奴一把推开。那老汉一个踉跄跌倒在后公子脚前,一把拽住了后公子的下裳来哀求。后公子不由得厌恶之极地皱了皱眉,勐地提起脚就是一踹,将这老汉踢得一口鲜血喷出……。 “爹!”小女子挣扎着。 看到这里,仓庚早已怒不可遏,站了出来,大喝了一声:“青天白日……” 众豪奴还真一下子怔在那里,既而就“哈哈”大笑起来。真是的,临淄城中,除了王族,有几个敢来惹他后公子的?一豪奴打量了一下长得蛮标緻的仓庚,歪斜斜地癫出几句话来:“喝!又来了个花间娘子,——不正好吗?”他笑对着同伙说。说得众豪奴又是一阵大笑。 “一块儿拉走算了,陪爷们玩玩,你们看怎样?”他得意地问。 “哈哈……” “扑嗵”一声,这豪奴早已翻滚在地。紧接着,仓庚开打,三拳两脚的早已将众豪奴打翻一片。后公子这才发现,遇到了更狠的了,吓得变了颜色,打算开遛。仓庚岂能容他,朝他后臀一点,那后公子便面皮朝下一蹭,撞在一块石敢当上,撞出了血。仓庚依然不解恨,窜上去,又是一阵狠踢……。 事情做得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后果却是严重的。 后胜是什么人?他是齐王建的外戚,又是后来齐国的相国。这样一个权臣,岂能容忍别人欺凌?见爱儿被打成这样,自然不肯罢休,告到临淄府衙。到了这个时候,千空照和辛利才知道,三妹做下这等事,徒唤奈何? 这样的事,你叫千空照如何去说?她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但辛利就不同了,辛利是至简剑庭的日常管事,知道这事利害。众大臣之间,尚且动不动就相互攻杀,何况是对一个剑庭。为剑庭计,她埋怨仓庚如何这样不晓事,后大人是我们惹得起的么?仓庚如何肯服,姐妹间就顶撞起来。 千空照只有制止住辛利:“这不关三妹的事,是那后公子自找。” 随即,她又对仓庚喝道:“你也别嚷嚷了,不知道将他们拉拉开就算了,出手这么重干什么?我没说你,不是说你就全做对了。辛利又没说错,这事还不知怎么了呢?尽给我惹麻烦,——不要说了,给我回房间去!” 仓庚走后,师姐妹二人商量了一下,立即前往尚平府去见尚平君田则。田则是齐王建的异母弟,甚有贤名,力主百家自由纵论,为稷下士人所敬重。田则平素颇欣赏至简剑庭,与千空照、辛利私交甚笃。出了这么大的事,千空照知道,也只有请田则出面,这事或许才能过得去。 第38页 好在事出有因,后公子的行事又实在令人不齿。更主要的是尚平君也看不惯这外戚后胜,为王族利益早就想压一压他那正健的风头,遂言于齐王。齐王建虽想偏袒后胜,但这事出了人命(女父这时死了),惹起了稷下士人的评议,有些不好袒护。只得寻了一个那剑庭怎能这样自行其是的不是,叫剑庭到后胜府去赔个不是。后胜是个极精明又有城府之人,知道儿子惹起了民愤,又不得齐王鼎助,更知道田则是借事生非。若较起真来,反会因小失大,因而只得送给尚平君一个人情。这样,千空照和辛利才带着上金若干去了后胜府,赔了许多不是,才使这一场风波平息。 正是出了这件事,辛利劝千空照,不如离开临淄城的好。她的意思是:后胜是小人,必不肯放过,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千空照想想也是,她还想到另一层,身处乱世,不如借这个机会,远离了这是非之地才好。这样,才有了至简剑庭迁出临淄城之事。也正是有着这样那样的事,至简剑庭才对尚平君田则心生感激,欠下了他时常照看的恩惠。 尚平君田则只有一个女儿,叫田悯。在齐国将倾之际,他将她交与他的门客——田悯的老师黄公虔。这黄公虔不是别人,正是兰陵双清楼的虞丘台。兰陵双清楼事发之后,虞丘台带着他的家眷逃回楚国,受故主项燕之命,到齐国来游说齐王。临行之际,将自己的一对孙儿女交与项燕,自己孤身一人来到齐国。他先是见了尚平君,这时,齐王建已与秦交恶,决定与秦一战。这样,他就留在了尚平府,成了田则的门客。后来,又成了田悯的老师。 田则受到重用之前,已知齐国无力回天,身为王族,自然责无旁贷。但田悯作为他唯一的女儿,平日视若掌上明珠,如何叫他放得下心来,于是将她託付与黄公虔。临危受命,黄公虔誓曰:“决不负公之託!”尚平君嘱他带田悯前往徂徕山。实则我们所奇怪的,引起北门晨风关注的容悯,就是齐国的王主田悯。她的侍婢齐云也果真是尚平府的女侍。 徂徕山外的纷乱政局,如今都已平復,一个新的纷繁世界又摆在我们面前。歷史的变幻已经落幕,而人生的场景却已经拉开。那已平復下去的诸侯征战,如今又以另一种形式展现在我们面前。北门晨风和美丽居居然在这样的时刻闯了进来,他们又将给我们展示一种什么样的图画呢? 黄公虔带着田悯和田悯的卫士来到徂徕山后,在至简堂北面的山谷中置了一处庄园,取名“几微山庄”。几微者,即《易?;繫辞下卷》所说:“几者,动之微”之意。也就是鬼谷子所说的“虽覆能復,不失其度”之意。而后,将田悯和齐云安置在至简堂,一是在至简堂众多女孩子中,不会引人注目。二也有个伴,不使田悯孤单。千空照、辛利感念尚平君的平日眷顾之恩,遂将田悯和齐云留下,对弟子和下人只说是客,她们以平辈待她。因此并没有人(洗心玉、玄月除外,她们感觉到了)察觉到容悯竟是齐国的王主。 然而事情却难以预料,北门晨风、美丽居、支可天来到了至简堂。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二、少女们 章节字数:7928 更新时间:09-02-22 07:51 二、少女们 日子如白驹过隙,美丽居的伤口渐渐好了起来。 自从北门晨风英雄救美救错了之后,洗心玉姑娘成了燕姜夫人。燕姜夫人又是大名鼎鼎的燕太子妃,这下大家都叫她太子妃,叫得洗心玉很不好意思。 洗心玉是姑射山人氏。父亲叫洗洵,战死沙场,母亲闻讯后,忧伤而亡。她从小就被千空照的小师妹仓庚带至至简剑庭,却拜上古师为师。上古师待她如女儿一般,徂徕山就是她的家。庄周在《逍遥游》中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姑射山就象梦幻中的华胥国一般。大家都说她有那味道,她又是姑射山人氏,于是大家叫她姑射子。现在大家又叫她太子妃,她也颇感得意。 那天,惊心动魄的一幕,确实令她感动。飘零子拔剑相助,美丽居挨了一剑,她为美丽居异于常人的举动所惊骇。尤其不能理解的是,自己怎么的就变成了太子妃? 这下,她的心真有点乱了,有些想去和北门晨风接近,以便了解燕姜夫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清晨,在明丽的阳光中,至简堂从沉寂中醒来。 只见窗前一片鬓云缭绕,宝鑑银盆,玉肤雪肌,比那清新的东方更清新一片。 至简堂的节奏比别处慢一拍,优渥从容。 北门晨风和支可天住在西厢房,正对着不远处的水井。他们起来后,那里正热闹起来。 张妈胡妈几个壮妇在忙厨。继而,几个年轻的织女、女佣象一片云一样飘过来。她们立即把井口占领,把个男佣们挤到一边去。突然其中一个织女大叫了一声,立即涨红了脸。只见一个赤膊男佣调皮地挤进她们中间,还故意晃动着膀子。听到这女人的尖叫,他开心地对着井沿下的同伴眨眨眼,那里便传来一阵开心的笑声。几个年轻点的织女女佣只得不好意思地走开,但张妈胡妈却不依,反把他推了个四脚朝天。 看到这里,北门晨风笑了起来。 第39页 玄月、齐云、辛琪过来了。辛琪是至简堂辛利师傅的养女,大家叫安仪师二师父,也就叫她二姑娘。当然也不全是这样,还因为辛琪为人厚道,容易轻信。虽然有时也能听明白人家的话中话,但绝大多数时候,假如别人转弯抹角地逗她,她就浑然不知。即使别人提醒她,她还懵里懵懂的“是吗是吗”地问下去,惹得别人忍俊不已。这时,她们过来了。她们的到来,使井边安静了些。男佣们不敢放肆,反倒帮她们提水。她们露出丰腴白皙的手腕子,擦着脸,朴素而美丽。 北门晨风正在欣赏这一幅风俗画时,突然看见支可天出现在那井边。“叫天子!”他差点没叫出声来。回过头,发现刚才还在身边的支可天不在了,这令他感到又好笑又好气。“这该死的”他骂道,摇了摇头。 紧接着就出现了不愉快的场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支可天出现的时候,女孩子们就一个个地走了,只剩下他和几个男佣。那场面叫北门晨风感到难堪。 他们本来要一起去熘马,这样北门晨风便不想再等他,一个人出了边角门,到马厩里牵出他们三匹马来。马倌老长头正在梳理马鬃,整理大车、轻车。他拍拍北门晨风的那匹青骊马和美丽居的照白玉,两匹马一点杂毛也没有,毛色发亮。见了北门晨风,那青骊马喷鼻扬鬃,长嘶一声,就着笼头踢踏着蹄子。“你看你看,它兴奋得……”老长头拉着嚼环爱惜地说。另几匹马也兴奋起来,这时,支可天毫无羞色地走了过来。 虽然北门晨风不愿意,但两人还是牵了马,出了马院门。那里有路通向至简堂后门外的庄田,他们想顺着这条路往庄后去熘马。刚出马厩院门,本来没意识到的机织声就突然从前面响起来,“咔嚓、咔嚓”的,既单调又富有韵律。原来,这至简堂的东墙里边是至简堂的织房,因是清晨,没有几张机在响。也不知为什么?北门晨风便不想再往前走,遂和支可天转向至简堂正门。才走了几十步,便看见东边小路上有面石壁,石壁上有个神龛。北门晨风将马缰绳交与支可天,自己走过去攀那石壁,他意是想看一看哪神龛是什么样子?神龛中的神又是哪一位尊神?他抓住石台,引体向上。眼睛刚过石台,突然就在他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现出一朵孤零零的淡紫色的花朵来。这花朵那么孤单地开在这一片光秃秃的石龛前,被这岩石衬托得那样娇艷妩媚,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梦一样。这花粉蝶般大小,五瓣花瓣边缘呈流苏状。乍一见到这样令人哀怜的花,令北门感到惊讶。在这特定的时空中,他感到,这花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他甚至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花更漂亮的花了。 这时,容悯、洗心玉、辛琪、齐云踏着青泥,一身洁淡的从至简堂正门走过来。她们刚从巨枫的巨根上走过,便看见北门晨风。不期相遇,北门晨风正攀在石台上叫她们来看。辛琪一听就笑了起来,说:“稀罕个啥,是不是瞿麦?”她说这话时,看着洗心玉。 “瞿麦?” “是呀,是瞿麦,原来我们还以为是剪秋罗呢,后来容悯、齐云来了,我们才知道是瞿麦。——这里多着呢,全是她种的。”辛琪指着洗心玉,笑说道。 “为什么?”北门晨风不明白,“有这个必要吗?” “就是这样,徂徕山的瞿麦全是她种的。” “种满山花?” “是啊,她呀,就这么怪,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每年,她都要走四五十里地,到博阳北山去採这花的种子。回来就撒啊撒啊,撒得满山都是……” “有什么原因吗?真不可想像,这不会没有原因?” “不知道,你问她呀?不过,也真不容易,撒几万种子,也长不出几棵……” “哪怎么说这里多着呢?” “是这样,不是有几株吗?第二年,第三年,她就将分株挖出来,移到别处去。也不知经过多少年了,四五年了吧?”辛琪问洗心玉。 “别说了,你说这干什么呀……”洗心玉听辛琪把自己干的这傻事告诉北门晨风,就感到很尴尬,很难为情。 “是这样吗?姑射子?” 洗心玉涨得一脸通红,不知该怎样回答。倒是容悯对北门晨风说:“第一次听到这事,也觉得有趣,亏这丫头想得出——不过,这花,我和齐云都很喜欢。” “容悯!”洗心玉窘极了。 见洗心玉这样,辛琪不说了,转了话题。她看见支可天牵着马,就问北门晨风:“骑马呀?我们也要学呢。” 《礼记》曰:“成童,舞象,学射御。”至简堂的女孩子们现在正要学骑马。自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中原士人也遂渐开始学骑马。见了北门晨风和美丽居的两匹好马,洗心玉和辛琪不禁有点跃跃欲试。 支可天见了女人就兴奋,尤其是见了象容悯、洗心玉、齐云这样风姿淖约的女人。他立即骑上马,剽劲十足地驱动,只见一片尘土扬起,他跑得既从容又潇洒。 洗心玉和辛琪就高兴地叫了起来。 这时上古师带着归宾闻声走了过来。北门晨风见到上古师,对容悯和洗心玉示意,意思是说:你们师傅来了。但女孩子们依然在笑,她们好象一点也不怕上古师。 第40页 容悯对苦须归宾说:“苦须子,敢不敢来骑这马?”她指的是北门晨风的那匹青骊马。 苦须见她们与北门晨风、支可天这么亲热,正不高兴。闻言,正色道:“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他让我骑。” “这可是一匹悍马啊! “悍马又怎么着?”苦须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根鞭子来,走近青骊马。那青骊马一见苦须归宾,立即暴跳起来……。 “干什么?”北门晨风立即来阻止。 这时,支可天回来了,捲起一阵尘土似的。只见他一勒马,那匹火骝马立即腾起前蹄,似直立一般,长嘶一声,便停住了。他十分娴熟地显露了这一手,才跳下马来,看着洗心玉和容悯。在这样仪态高贵的女人面前,他不敢放肆,他看得出齐云的身份要低一等,他叫齐云来骑。 没想到齐云十分冷淡地说:“不必。” “这不正好吗,齐云,你骑骑看。”北门晨风也劝道。 “我是会骑的。”齐云回答。 “哦,是吗?那容姑娘呢?容姑娘来骑。” “她呀,她比谁都骑得好,”洗心玉笑说道,“我来。”她说着,看了看师傅,就走了过来。北门晨风忙抓住马嚼环。支可天立即砥前一条腿,指指膝盖。洗心玉不知所措。 “是这样的,齐云,你帮帮小玉。”容悯吩咐道。 洗心玉这才踏上支可天的膝。但由于紧张,她依然上不去,支可天来托扶。她抓住支可天的手臂,涨得一脸绯红,很有些狼狈地上了马。 “哦唷,太子妃!”这时玄月、採薇、安女她们几个也过来了。见洗心玉上了马,一起快活地叫了起来。 这声音惊动了美丽居,她在东厢房正躺不住。拄了拐,一拐一拐地走过马厩这边来。出了院门,看见上古师,就在上古师身边站住。 “美丽女娃,你的马让不让骑呀?”辛琪一看见美丽居,就这样叫了起来。她现在特别喜欢美丽居。 “二姑娘!”苦须见辛琪这样,立即厉声呵斥道。 上古师依然微笑着不言语。 美丽居见辛琪这人有点缺心眼,不想打趣,说:“你骑吧。”但照白玉怎么也不让辛琪靠近。美丽居见这样,只得自己一拐一拐地走上前去,抓住马的嚼环,让辛琪上了马。她把缰绳交给了齐云。但此后发生的事情,就使得美丽居非常不愉快。 原来这几天,美丽居正为北门晨风与洗心玉的日益亲近不痛快。她这人就这么怪,原本并不看重北门,只因有了洗心玉,才引发起她对北门炽热的爱。现在,她已真正地爱上了北门晨风。开始,还没起疑。但女人的心是敏感的,她立即从洗心玉容光焕发的面容和不由自主的肢体语言中,看出了这个女人在恋爱了,这令她非常嫉恨。现在又看到支可天这一副讨好洗心玉的媚态,心中更不受用。便使了个心眼,说自己看得出,洗姑娘一定可以骑北门的青骊马。洗心玉当然不信。但在美丽居,后来又有支可天的极力撺掇下,心中又有鬼,便无法不依顺。美丽居意要看她出丑,但结果未能如愿。原来洗心玉这人沉稳,且有一点亲近动物的本能,青骊马在苦须归宾面前咆跳如雷,在洗心玉面前却很安静,这让她非常失望。接着,又出现了更不痛快的场面。当时,正骑着照白玉的辛琪也来看洗心玉征服青骊马,分了神,把手中的缰绳就勒紧了。惹得那照白玉狂暴地腾起前蹄,把个辛琪掀下马来。正骑上洗心玉的青骊马被这一惊,也惊跳起来,洗心玉如何坐得住?一个反仰,翻了下来。好在北门晨风在旁边,忙用手挽住,没想到洗心玉摔得重,反把他也带倒了,两个人摔成了一团。 “哼,飘零子,二救太子妃呀!”美丽居心中不痛快,口中便不无尖刻地讥刺道。 这话被採薇听到了,叫了起来:“飘零子二救太子妃!”大家都来打趣,说得洗心玉羞得不行。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一眼北门晨风,只见北门晨风正憨厚地笑着,一副傻样。这又惹得她的心“别别别”地跳个不停。这更把美丽居气坏了。 上午,大家都在学骑马。 午饭后,支可天要午睡,北门晨风就一人来看美丽居。美丽居正躺在床上烦闷,见了北门晨风,想不理又觉得那样更不好,勉强打起精神,说了会子话。这时,远处的机织声一阵阵传来,象六月的蝉鸣。只是因为远,不象蝉鸣那样聒噪,却和蝉鸣一样单调,叫人听了犯困。北门晨风见美丽居一副慵懒的样子,不知她在烦恼,还以为她是身体未復元,想休息,就走了出来。想起早晨辛琪说的话“这里多着呢”,又想起容悯说的“亏这丫头想得出”。“是啊,怎会生出这种念头?”他想。北门晨风往至简堂后庭走去,过了蚕房,正好路过织房。这时,那机织声越来越响,似乎成了一片。纺织的工作十分重大繁忙,整个国家的布帛全靠这一户一家的织机,全靠这些农妇一梭一梭织出,女人们几乎是没日没夜的都在织。北门晨风不想去织房,正想绕过去。被坐在织房门口从金柅上用(竹或,上下)子络丝的辛琪看见,叫住他,问他往哪里去? “庄后。” “内庭不让你们去,你往马厩角门走。”辛琪说话向来很直。 第41页 说话间,北门晨风看见辛琪身右有几辆纺车,几个织女正在对丝纤维加捻,将多根丝加捻成强捻丝。她身后则是十几张斜织机,还有几张机架和经面呈水平有着许多高高综片的长长织机。他不知道这是多综多蹑提花机,更不知其中还有一张束综提花机。此刻玄月正坐在那唯一的别具一格的织机上织帛。他问辛琪:“你们也织布?” 辛琪回答:“我们不织,只当个帮手。布和帛都是她们织的。”她指那些专门织妇。 “那你们干什么?” “沤麻采葛啦,纺纱采染、络丝卷纬、加捻都干。布帛织好了,熨烫、(石延)光……” “玄月不是在织吗?” “她呀,那是织锦的束综提花机,只有她和小玉吃得消做,就是她们,”她指着那些织女说,“也是吃不消做的。” “为什么?” “那个烦难精细呀,不信你来看看。”辛琪说完这句话,将手中的(竹或,上下)子放下,站了起来。 北门晨风和辛琪走到那束综提花机旁。玄月正在细心地织一条绦带,用了几十把梭子。只见玄月用这些梭子越过两根四根经丝的上下穿织,不停地换着各把梭子,看得北门晨风眼花缭乱,头髮晕。 “哎呀,这么难呀?” “要不,就她们织得。” “那她们谁好?”北门晨风是问玄月和洗心玉。 “当然是玄月呀!”这回答大大出乎北门晨风的意料。 “是吗?” “我们都说玄月是七巧玲珑心呢,谁有她这么心细的?不过小玉也织得不错,除了玄月,就是她好。”辛琪说这话时,北门晨风就打量起玄月来。只见玄月睫毛长长的,鼻子微翘,一张小嘴红红的,原来这古怪精灵的玄月竟也长得这么可爱。她的美有一种俊俏。北门忙收回目光,他问辛琪: “这一天能织多少?” “斜织机一天两三尺吧。这个就没一定了,要看难度。有时,好几天也织不到一尺……” “难怪好的织锦值万钱(一匹)!”北门晨风感嘆道。 这其间,玄月甚至没注意到他。 北门晨风又看一织女坐在斜织机上,脚踏两根脚踏杆,经丝便形成两个交叉梭口。然后,用嵌着纡管的砍刀式的杼送纬打纬,(多综多蹑提花机则是用梭和筘送纬打纬的),织机就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北门晨风不看了,走了出来。 “洗姑娘呢?”他问辛琪。他想像不出,洗心玉怎么会不在这里? “谁知道,也许在房中纺纱吧?要不,借采染看她的花去了。——哦,对了,或许在浸昨天采的葛,也说不定。” “采葛?——哦,是的,你们也采葛。你刚才说了。”北门晨风眼前,立刻就出现了一幅山野采葛图。只见那些庄户,尤其是农妇,她们头上包着布帛,手上戴着手套,脚下包得严严实实的,背上还插着一把砍刀。他们爬在山间,穿过荆棘和覆盆子,不顾划破衣裳和划伤肌肤,将一根根葛藤砍断。除去复叶,五六根,十几根打一捆,丢在山间。这些男人和女人,往往皮肤粗糙黝黑、相貌丑陋粗笨,北门晨风很难把这样的女人和至简堂的众女弟子们联想到一起。 “前几天,我们就采了好几车呢,采来蒸一蒸,就浸在溪水里。” “还要蒸呀?” “正是。” “然后是剥?” “是的,然后是剥。” 北门晨风出了马厩院门,朝庄后原田走去,果然看见了瞿麦,但不象想像中那么多。由于时令已过,花已不多,结满了许多淡碣色的蒴果。还有一种开白色花的,叶子和瞿麦不同,花却差不多,当是石竹一类。他又想起了辛琪的话:“有四五年了吧?”想起洗心玉如此辛苦地来种这花,便感到洗心玉心中有一种孤独的无奈和寂寞。是什么使这个花季少女这样寂寞孤独呢?是什么使她远离了自己的众多姐妹呢?她为什么会来与这些草木为伍呢?她又为什么只在这瞿麦身上寄託着她的情感呢?他实在想不出。但看到花了这么多心思和精力种出来的瞿麦,也只能种成这样,又不免有些嗟嘆。他正这样想着,远处传来了叫声,是洗心玉的叫声。洗心玉的叫声总是那么清亮悽美,就象是带着一丝颤慄。这颤慄掠过人心,让别人的心也颤慄起来。北门晨风抬起头来,见洗心玉只一人孤单单地站在原野上。北门晨风见洗心玉这样寂寞孤单,感到自己的心也有些凄楚。洗心玉这人怎么的就这样凄静得让人觉得爱怜,孤独得让人心痛?他想像不出。他高兴地走了过去,以为洗心玉正在分株。 “不,这个时候不好,不下雨,就枯死了。开春一场雨后,就好分株了。”洗心玉高兴地回答。她看见北门晨风就无法扼制得住自己的兴奋,她露出花一样的笑靥。想到清晨一幕,又感到害羞,不过又回味无穷。她被北门晨风深深吸引,她从来没见过象他这样玉树临风似的成年男子。 这是一个令女人喜欢的男人,透出一丝冷寞,而心地又极为温款。充满了一种特立独行的刚毅,又满怀仁爱,真是一个倜傥的儒雅之士。洗心玉一见到他,就会想到阳光,想到阳光下的一段冷寞的阴影。那阴影熠熠生辉般地闪着光亮,这又象太阳。如今这太阳正照着自己,她对这个男人有着一种非常强烈的憧憬和渴望。 第42页 “你怎么会想到种满山花呢?” “不为什么,”听到北门晨风这发问,洗心玉没告诉他自己的真实原因。真实原因是:她是为了她的姨,也就是她的养母仓庚。只是这个她从来不说。她只说另一番道理,并在每一次言说中重复,最后连她自己也认为这就是她自己的真实道理。“这里原来没这种花,我看这花漂亮,就把它种过来。你想想看,有朝一日,满山都是瞿麦,——当时我还以为是剪秋罗呢——满山剪秋罗,你说,好看不好看?” 满山剪秋罗的景色,使北门晨风有点明了洗心玉的心。她是想为徂徕山做点什么,或是有着一些对生命的眷恋,或是对某一事物或某一人物寄情与物的感怀。北门晨风感到了一丝哀凉。在这剎那间,他好象感到了洗心玉的内心有种忧伤和无奈,感觉到了她内心的寂寞与痛楚,但他不知道哪是什么? “这花特别贱呢”洗心玉说,“只要一种下,它就活。” “只要一种下,它就活。”北门晨风听着洗心玉这话,感到了这话中有一种痉挛和颤慄,在掠过自己的心。 “当真?” “当然啦,你看这蒿草丛中,茅草丛中,它都长得这么好。” 北门晨风一看,果然。但听着洗心玉这意欲表达的言语,他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这花还有春天开的呢。” “是吗?那它就是一年四季都开的罗?” “不,不是,是两种花。哦,也不是,不是瞿麦。是这样的,这瞿麦,我们开始以为是剪秋罗,秋天开花的叫剪秋罗,还有一种是春天开花的,叫剪春罗,又叫剪红罗……” “那你为什么不种?” “我没有种子,找不到。” “亏你如此上心。”北门晨风真心地赞嘆。他感到,这洗心玉就象一朵剪秋罗(他没想她象瞿麦),不,或许就是那一朵至今也无法找到的剪红罗,夕阳草野中摇曳着象梦一样的剪红罗,有种淡淡的忧伤。或者就是那一朵在那神龛石台子上开得艷紫艷紫的剪秋罗(他只把她比作剪秋罗),悽美得让人心痛。他打趣洗心玉说:“真有一朵剪红罗呢。” “你说什么呀!”洗心玉一听就明白。这话说得洗心玉心中好不恼怒,也有一丝凄凉。她想,“这飘零子……,好象看到了我的心一样。”在这男人身上,她看到了一种沉稳、愉悦和荒芜(以她少女的心)。这个男人,就象残酷的春天一样,以他的温暖强行切入到她这块从未萌动过的处女地,使她那心灵中的女人之花在这无情地温柔地催动下去萌发,然后生长、开放、去遍布这广袤的原野。然而,这一切,对洗心玉来说,都是猝然而至的,她还没有作好一点心理准备。 女人花,摇曳在春风中,女人花在默默的等待。若是你不能及时的摘下她,她就会在春风中默默的凋亡。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三、几微山庄和容悯 章节字数:8383 更新时间:09-02-22 07:52 三、几微山庄与容悯 一天晚上,北门晨风见支可天又要外出,知道他要到合口村去鬼混。对于一个男人,这并不为过,纵酒豪赌,均为一种豪侠之举。狎妓就更算不得什么。北门晨风不也有和美丽居的一夜情吗?但又不尽然,真正的侠士,因情所困,而象支可天这样一味寻欢,仍为时人所不齿。 人世间有些行为的差别,仅仅只在感悟之间。想到那一天清晨井沿边,北门晨风感到脸上无光,他为支可天的行为感到羞耻。虽然不想过多干预,还是忍不住来劝劝他。支可天见北门晨风竟为这事干预自己,大为不满,两人发生了争吵。最后,支可天竟这样说:“美丽居也算得上天姿国色了。”只这一句,就堵死了北门晨风的嘴。他意是说:北门晨风如今又看上了洗心玉。这把北门晨风气坏了。 支可天不再理他,径直走了,两人便有了些隔核。 第二天早晨,苦须归宾、容悯、洗心玉、辛琪、齐云骑着马,来邀北门晨风去骑马。北门晨风正在美丽居房间里说话,见辛琪来叫他,对美丽居说了一声,就走了出来。大家也不去庄后,而是转向至简堂门前,从那三棵巨枫下逸出。 一行六匹马。 “小玉象模象样了。”容悯赞赏道。北门晨风不说,苦须归宾则不服,她早就会骑马,当然认为自己骑得好。辛琪亦不甘落后。三人约定,以栎树林为界,放纵起来。容悯、齐云、北门晨风紧随。只见山路上一阵轻脆的马蹄声,给人一种风驰电掣的感觉,打破了这徂徕山的宁静。 苦须归宾拔得头箸。 “怎么样?”她看着容悯,轻蔑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还当真哪,这鬼丫头!”容悯指着洗心玉。洗心玉笑着摇着头。 “要强的苦须自然嬴得不假,但……,容悯也没说错。”北门晨风心想。 洗心玉的笑声很脆,仿佛蓝天中欢快的云雀。 天高气爽,一支支黄花蒿开着,间杂着苍然的马棘和龙牙草。杂草遍地,纵横着麻栎树赭褐色的落叶。长春藤的藤蔓则蒙着蛛网尘埃的从麻栎树上挂下来,随风飘拂。整个林丛在风中发出一阵阵簌簌的私语声,仿佛少女在说话。 第43页 两条路在他们面前展开,一左一右。左下山,直通合口。右通向哪里?北门晨风不知道,象是山口。他和大家一起转向右。 “对,我们到几微山庄去?黄师伯多日不见了。”洗心玉提议道。这几天,她好象变了个人似的,话语特别多。 “谁说好几天了?不是前几天才来过吗?”辛琪大咧咧的,一语就戳穿。 洗心玉涨红了脸。 “姑娘,我们去吧?”这是齐云在为洗心玉掩饰。 “那好,我们去。”容悯想了想,也同意了。大家转向山口。身右是壠田,高梁的青粒正在昂扬。向上是山口,山口处,几株高大美丽的白杨树,长得那么粗犷,倒不象白杨了,而象是山毛榉,没想到白杨也能长得这样粗犷。突然,北门晨风眼前一亮,山势从他眼前泻出,泻出一片好深邃的谷地,似不真实的风扑面而来,一下子就拉近了他与这邃远谷地的距离。 “好雄伟的地方!”北门晨风不由得脱口而出,“徂徕山真是好风光。” “能得到你的赞许,看样子还真不错。”洗心玉有意接近北门晨风。她本意是贊同,但经这样一说,却象是打趣。打趣是,象北门晨风这样浪迹天涯、见多识广之人,按说不会为徂徕山这不具盛名的风景所打动。 “你不信?”北门晨风感觉到了。 “信又怎样?不信又怎样?” “风景不在于盛名。” 洗心玉不语,这思想其实正是她自己的思想。对大自然,只要你用心,每一座山峰,都有它独特的壮美,就象每一个少女都有她独特的亮丽一样。但她没能正确地表达出自己这一思想,而是让自己充当了另一种角色。她嫌自己好笨,辞不达意,便显出一丝痴(马矣)来。 “走,我们往右!”苦须归宾叫道,拿鞭子一指。苦须归宾对北门并不反感。 右边深邃处是一片林子,苦须她们都是熟悉的,只有北门一人不知。他看见那林子里显出一片粉墙黛瓦,又兴奋起来。那粉墙黛瓦立在那片林子里,好象是一片灿烂的阳光落在浓阴里一样,显得那么明快、缠绵,给浮尚的心灵覆盖下一种淳朴的绵长。 洗心玉突然停住马,她的动作总会使人产生出一种怜惜。为了刚才的失态,她对北门晨风说:“北门子,你看这右边的一堵墙,仿佛被一整个夏天的阳光晒熟了似的,便和往日有所……”说到这里,她突然不说了,泛起了一片红晕。北门晨风正想问她:是不是和往日有所不同?但看见洗心玉这有些发窘的样子,似乎也有些明白,知道这女孩子心地绵密敏感,也就不问。 来到庄前,有庄客牵了马去。容悯和苦须归宾不管北门晨风的奇怪,径直走了进去,洗心玉陪着北门晨风落在后面。一老者乐呵呵地走了出来,他的目光越过容悯,立即看见了北门晨风。容悯叫他老师,北门晨风看见这老者不由得一征,他怎会不认识虞丘台?“这老者……,”他想。 虞丘台看见北门晨风,眼睛一亮,也认出来了。只见他先入为主地发话:“莫非是飘零子!”又自我介绍道,“黄公虔,不认识了?” “黄公虔?哦,你看你看,黄老夫子!——别来无恙!”北门晨风这人机敏,立即接过话头,顺着黄公虔的话说下去。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容悯奇怪了,问:“北门子,你认识我老师?” 苦须归宾也正有不解,也问北门晨风怎么回事? 你叫北门晨风说什么?我们知道,这黄公虔就是虞丘台。北门晨风至所以认识虞丘台,其实也仅仅是在兰陵双清楼。因为那时季姬受“玄冰十三壬”的砥砺,需要北门晨风扶持,因此他每月总要到兰陵双清楼去一两次,因此和虞丘台打过照面。高渐离一出事,虞丘台就销声匿迹了。秦王政一直在追捕他,现在他出现在这里,这里面充满了多少变数?又有多少隐密?再者,北门晨风也有点猜度到容悯的身份,就怕自己一开口,露出破绽,惹出许多不便来,所以他正想敷衍。 “渴死了!”在堂前依案席坐下的洗心玉恰巧这时叫了起来,“黄师伯,有没有熬制好的浆饮?” “有啊。”黄公虔正想吩咐佣妇,齐云马上说:“我来。”就走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就用一式金银镶嵌的堞盘和青瓷杯盛来(米巨)(米女),枣粳,糖扶于(米页)等甜点和浆饮。这时容悯和黄公虔一起进入内室。辛琪说:“黄师伯是容悯的老师呢。” “喂,飘零子,你怎会认识黄师伯?”苦须归宾仍感到奇怪。 “苦须,你口干不干啊?喝点浆饮。”洗心玉立即打断了她的话。 北门晨风就明白,这洗心玉冰雪般聪明,她在为他掩饰。 说话间,容悯随着黄公虔出来了。 “这浆饮熬制得好,怎么配制的?”洗心玉喝出了好浆饮,欢喜得很,问走出来的黄公虔。 “看看,这丫头,就是鬼,”黄公虔指着她,对北门晨风讲,“喝出来了。” “这浆饮好么?”苦须归宾不信,马上喝了一大口,她没喝出来。 第44页 北门晨风也没喝出来,只感到清爽不腻略甜。 还是容悯执起青釉瓷杯来(这种瓷杯在当时,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小小地呷了一口,品味了一会,才说:“是不错,”她回过头来对洗心玉笑着说,“香气清雅,颜色纯正,滋味淳厚,余味不尽。” “怎么样?”洗心玉得意洋洋地摇着头,看着北门晨风。 “我不懂浆饮,实在品不出来。”北门晨风老实地说。 “雕龙小技而已。”苦须归宾显然对此不屑。 “不,也算是一件技艺呢。”齐云说。 “何必把心思放在这等浮技末节上?” “不也是一种情趣吗?人生有时也是需要一点情趣的。”没想到齐云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北门晨风已经完全明白。齐云这人不大有失礼的时候,她说话做事总是那么温文得体。 “要说品浆品酒,”黄公虔嘆息道“傅仰三可谓天下一品,只是可惜了。” “傅仰三是谁?可惜什么?难道不在了?”苦须归宾问。 北门晨风想起了傅仰三的被车裂,便有了一种不忍。他把傅仰三因高渐离一案被牵连一事说了出来,但他不知道这事与虞丘台有关。黄公虔也没想到这事竟会牵涉到傅仰三,且把他害得那样惨,心中对秦王嬴政便生出一层积淀。 “那他是参与了高渐离一案?”洗心玉心地善良。 “怎么可能,他只是一个纯粹的乐师。”这结果也是北门晨风所没想到的。 “那秦王可能不知道吧?”苦须归宾似有不信。 “这不可能,”容悯说,“嬴政这人,是一个极度贪于权势之人。事无巨细,没有不过问的,怎么会不知道?这人表面上宏才大略,骨子里却是眦睚必报,又刚愎自用,甚至滥杀无辜,无所不用其极!”容悯当然对嬴政充满了仇恨,用的言语也很偏激。 “这样一个人怎能天下一统?容姑娘,你这话说得难以叫人置信。”苦须归宾不同意容悯的话。 “对,对,苦须说得对,我也觉得这人很复杂,”黄公虔插入,说,“不能简单一言以蔽之。他既懂帝王之术,也有很好的个人素质。既善于兼听,又崇尚独断,权谋机变,无一不通。工于心计而又不失大气。尤善于经国致事,知人善任,不愧为一代枭雄。但我觉得,这个人又好大喜功、专横跋扈、暴戾残忍、这也是他的天性,和他的生平有关。在他逐鹿中原时,可能会表现得天姿纵武,而一旦横扫六合,天下一统,可能就会得意忘形,无所顾忌。” “这个人连自己的母亲也放逐,连亲弟弟也杀死,我指的是成蛟。”容悯说。 “是啊,这真太可怕了。”洗心玉不无忧虑地说,“可我们都要做他的臣民呢。” “我想也未必,”苦须归宾以她的个性——崇拜强者。她认为,干大事业者,不必这样儿女情长,更不必在乎一两条性命……。 “人有善恶之分。”这时,黄公虔说出这样一句话。 “这倒挺有意思,黄老夫子,你是说:‘善恶是做人的标准。’可是这意思?”黄公虔这句话很有点触动北门晨风,所以他发问。 “你不这样认为?”容悯反问道,“‘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只是,仍有一问,秦王显然不是一个良善之辈,他却一统天下,结束了七国纷争,你又如何评价?” “我仍坚持我所持的观点。”容悯说。 “难道不念苍生吗?” “我认为,个人是个人,这与天下苍生无关。”洗心玉插了进来。她偏向容悯的观点。 “对,我说的仅仅是针对‘这一个’。”容悯说。 “这却是分不开的。” “帝业掩饰了残暴,嬴政是韩非的信徒。你知道吗?韩非子在《韩子》中怎么说?他说‘太仁,太不忍人,慈惠’是亡国之道。你听听,不行仁义,要行严刑峻法,再加之以利禄,这把下民引向了哪里?这只会给天下带来更大的灾难!”容悯依然在为自己的观点辩护,以一种儒家的姿态。 “这是什么意思?简直是偏见,我不同意!”这时,苦须归宾叫了起来,“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现在是无道无德,秦王才不得不恩威并施。” “对,苦须说得对!”辛琪也响应道。 “《韩子》里讲严刑峻法,”苦须归宾接着说,“是说帝王之术,是说治国之道。容悯,你曲解了。何况韩非也说‘故明主厉廉耻,招仁义’,韩非子又不是不要仁义。” “苦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齐云插了进来,她的思想非常明晰。 “……” “那只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容悯宽和地说,“我只相信孟子的‘仁者无敌’。” “不,不,”黄公虔想了想说,“这里面好象存在着理解上的差别,此善恶非彼善恶也,但又是什么呢?不,不,对,好象在于:存乎于心。” 第45页 “说得太好了!”洗心玉惊嘆道,“是的,在于有没有良善之心,君王应念及天下苍生。‘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我心向善,斯善至矣。再说,一心向善,难道有坏处吗?‘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即使是顺应天命,也应以善行之。” “小玉,你倒引经据典起来了,可孔子也说过‘辩者不善’啊!哈哈,不过,你们说的,也很有意思。”北门晨风略有深思般地说。 “‘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飘零子,国之荣怀,看样子就系在你一人之身了,你可要掂量着。”齐云似在打趣,却在不着痕迹地支持着容悯。 “怎么会呢?”苦须归宾坚决反驳道,“干大事业者,哪来这等儿女情长?天下汹汹,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岂能象你们这样,太讲良善我是不贊成的,这会使人尽失阳刚之气。一个人没有阳刚之气也就罢了,但一个国家,象我华夏,假如没有了阳刚之气,那是会亡国灭种的!” “还有这种说法?真有意思,”北门晨风说,“真没这样想过。不过阳刚之气,又是什么样子?是君子之风吗?肯定不是,君子之风实行得久了,就有了阴柔。阳刚之气似乎带有一点暴戾、专横、不计一切后果的尽情泼撒……。对,阳刚就是风暴、就是破坏!假如这就是阳刚,我又想不明白了。——不过”他接着说,“一个国家决不能没有阳刚。但按齐云的说法,我又成了歷史罪人。”他宽泛地笑了起来,好象有点无可奈何。 “那你就‘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呀。”齐云又打趣起来。 “但我想,”黄公虔说,“凡事都有个‘度’,北门子说的阳刚之气,就有个‘度’的问题。象伍员,为父復仇,掘墓鞭尸,就做得太过了,以至遭到天谴。”黄公虔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度’的概念,他认为天地万物,各种政观世俗都应持中,不可去走极端。但他又说,持中和过正也是相对的,关键还是一个‘度’。掌握一个度,对为政者尤为要紧。这一番话,令北门晨风耳目一新。 北门晨风在几微山庄的时候,美丽居正呆在东厢房。早晨,辛琪来叫飘零子,她不好阻止,当看见北门晨风毫不犹豫地走出去之后,又感到伤心。 如今,她真的喜欢上了北门晨风。处在热恋中的人,无法清醒,尤其是如今又出来个洗心玉。北门对她好时,她不会感到满足;北门对她有所疏忽时,她就感到非常嫉恨。她恨死了这里,恨这条伤腿,也恨北门晨风。今天,她并不知道,北门晨风并没有象她想得那么多,再说北门对她的感情也确实没有她对他那么深,北门知道美丽居不认同他,因此在心中也同样没认同她。至于一夜情,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一个女人,就更算不了什么。始乱终弃,对女人是不幸,对男人则是风流韵事,说得不好听些,也许还是一种雄性的张扬和气慨。 一个人呆在东厢房,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她感到了一种残酷:假如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来关心他,在心中来记挂他,那么这个世界再大,对他都是虚空,就全无意义。现在,她就有这个感觉。她感到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感到了这个人世间的冷漠与无情。 正当她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支可天走了进来。 支可天不是不想打美丽居的主意,只是这个女人太厉害,他制服不了。今天,一夜鬼混,起来得晚了,北门晨风已不在。想起北门晨风,心中就有气。 看到支可天不快,美丽居反倒感到快意,恨不得再剌激他一下。但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她故作惊讶状: “北门子呢?你不和他在一起?”这是明知故问。 支可天是什么人?立即明白了美丽居的恶毒,反唇相讥:“你不也一样!” “我可是一个动不了的人。” “哼,好一个动不了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能想什么?” “千姿花,你真犯不着自己心里不痛快,拿我出气。” “哈,”美丽居笑开了,说,“我有什么不痛快?” “北门于我何干,对你就不同了。” “你胡说个什么?” “事实如此!” 支可天这人虽然见识不高,却有着这种人特有的精明。 美丽居见支可天说到点子上了,知他已猜度到自己和北门之间的事,便不好再说。于是和解般地说:“算了,算了,别疯狗似的乱咬人,我可是真心对你。北门不清楚,我难道也不明白?我们毕竟是一起的,总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别人……” 美丽居这样说,自然是为了笼络,不过,这几句话,还中听。 “哦,对了,”支可天突然想起,说,“刚才找北门,转出马厩到庄后,一转两转,来到庄后西南角,在一荒僻处见一小庭院……” “是吗?哪又怎样?” “我看见有女弟子看守,见到我,怪不客气地指责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又不是你可以乱窜的!——我又没干什么,她哪么警惕干什么?” 第46页 “是呀,她哪么警惕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还不只如此,我听到里面有人,好象戴着镣铐似的,哗哗作响……” “你说什么?” “千真万确!” “不,不,你等等,”美丽居立刻止住了支可天。想了想,说,“你是说,这至简堂在那里关着一个人?” “……” “真是不可思议,难以置信。——那我们去看看?” “那哪成?” “来,扶一把。”美丽居抓住支可天,拄着拐地站起来。“怎么?”她看了看犹豫不决的支可天,“不就是随便走走。”当他们从东厢房走出,向蚕房方向走去时(她想从那里去后门)。正好辛利从那空闲着的蚕房走出来。安仪师问他们到哪里去?并告诉他们,内庭是不允许他们进去的。她甚至觉得奇怪,难道这些千空照都没有说。 “那我们不去就是了。”美丽居立即乖巧地回答。 辛利正想走,想起了美丽居的腿,随口问道:“怎么样了?”又说,“是应该走走,这样,好得快!”这时,她对刚叫来的一个佣工吩咐道,“封娘告诉你们,明天收南山岙里的稻,你去告诉老长头一声,叫他把家什和大车都准备好……” 美丽居就有点不明白了,“割稻?难道你们种稻?” “是的,种了一些,师傅是楚人,我和师姐也是。” 听辛利这样一说,美丽居才明白。她又问:“难道你和上古师尊也参加?” “不,我们不参加。我和封娘管管。师姐嘛,她喜欢去照看一下。” “你认为这值吗?” “没什么值不值的,这是我们的生活方式,不过,你们也不妨去看看,或许会感兴趣。” “我们不去。”力田出身的支可天最不喜欢的就是干农活。 “怎么不去?我们去。”美丽居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说,“看一看,又何妨,我还真的没有亲歷过收割呢。” 辛利走后,美丽居收回思绪,她仍记挂着那关在庄后庄的人,她问支可天:“你说,那庄后庄会关着一个什么人?” 支可天说:“应该是犯了师门的人,我想,只能是这样。” “也不一定。”美丽居向来不会贊同别人的话。她接着说,“这事倒挺有趣的,我们不妨搞个清楚。——这样吧,你轻功好,找个晚上,去看看……” 北门晨风、洗心玉、辛琪回来后,见过师傅,就来看美丽居。苦须归宾是不来看美丽居的,容悯带着齐云在和上古师说话。 辛琪对美丽居喜欢得不得了,一进东厢房,就叫了起来:“美丽女娃,黄老夫子在这里呢。” “黄老夫子?”这没头没脑的话,叫美丽居摸不着头脑。 辛琪这才发现美丽居并不认识黄公虔,她奇怪了,问:“那北门子怎么认识?” “二姑娘,”洗心玉见状马上止住了辛琪,对她说,“北门认识,不一定美丽姑娘也认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呀!” “是啊,小玉说得对,那你说说,北门?”美丽居转向北门晨风。 北门晨风已经察觉到此事的微妙,自然不肯多说,所以他说:“与他也就是一面之交……” “他是容悯的老师。”辛琪急于在美丽居面前表现自己。 “容悯的老师?那,那你们师傅呢?” “是这样的,”洗心玉立即接过话头,说,“这话说起来长了,黄老夫子原来并不在这里,只是偶过此地,见这里山川秀美,遂置了几微山庄。容悯是黄公虔的学生,黄公虔和我师傅是故交,所以容悯和齐云被安置在至简堂。她们不是至简堂的弟子,就象我们不是黄公虔的学生,如今也是他的学生一样。容悯把我师傅也当师傅。” “我仍不懂,”美丽居仍感到洗心玉这一席话不甚圆满,“那容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我们怎么知道!”辛琪好象从未想过这件事。 “辛琪,我们走吧。封姨说:‘明天收南山岙里的稻,’去年你可是手下败将。今年,是不是不敢比了?” “谁说的?去,我们去看看老长头,我要挑一把好镰刀。” “这个笨蛋!”美丽居见洗心玉是在有意激辛琪,为的是不让她呆在这里,怕她说错了什么。什么事怕别人知道呢?真奇怪,自然是黄公虔和容悯。联想到支可天说起的那一被囚之人,美丽居感到自己仿佛坠入了云里雾里一样。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四、原田每每 章节字数:6789 更新时间:09-02-22 07:52 四、原田每每 九月中下旬,徂徕山和合口乡到了收穫的季节,此地以种黍粟为主,但也种稻。《月令》曰:“九月,农事备收,举五谷之要,藏帝藉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已是深秋的日子,至简堂的人们此日割稻,庭院里有些忙乱。 昨天,辛利对美丽居和支可天说:“明日收稻,你们不妨去看看。”支可天说:“我们不去。”其实美丽居也是这个态度。只是后来美丽居又说要去,这不奇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这几天,北门晨风对至简堂的理念发生了变化,美丽居自然感受到了。她认为,北门自然是受了洗心玉的蛊惑。所以昨天,辛利说起收割一事时,她就想:既然北门会去,她千姿花为什么不去? 第47页 至简堂后门是一长长的石阶上去,石阶顶端是后门,就象上一道梁一样。出了后门,先是一片菜园子,再弯过一个小池塘,一片枣林,就看见杂呈在山间的稻田。一片一片黄灿灿的,沿山而上。田埂上,有几棵乌桕,山边上又有几棵枫槭。秋天的田野一片富裕,天气又肃爽澄明,大家的心情都好,几辆牛车从至简堂马厩外直接绕到高岗上来。美丽居拄着根邛杖和上古师一道,徐徐行进在山道上。本来北门晨风陪在她们身边,后来洗心玉过来,快步追上他们,用什么偷偷捅了北门一下。北门晨风不解,奇怪地停了下来。洗心玉就递给他一把镰刀,并用手按了按嘴,作了一个示意的眼色,又用手指了指师傅,笑着摇了摇头。北门晨风不明白她干什么?看了看镰刀,才发现这镰刀和原来的镰刀有所不同,原来这镰刀是开了齿的,即是支可天所说的那种新式镰刀。北门晨风当即就明白了,用手点了点她,好象在说:“你这个小妮子。”洗心玉掩不住的得意,她高兴地跳着跑向前去,还在师傅背后作了一个鬼脸,恰巧被上古师看见了: “你看,这丫头,疯了!”上古师爱怜地嗔骂道。 洗心玉多么健康、多么单纯、多么开朗、象头顶上的蓝天。美丽居也受到了感染,似乎有了一种想飞的感觉。快乐是会互相感染的,但她不想承认。 “来,师尊,千姿花。”封姨赶着牛车过来,招唿她们上车。 北门晨风没割过稻,好在农活都不难,无须别人指点。 赤了脚,看着裹着帕的洗心玉,别有一种趣味。洗心玉看着北门晨风,发现大名鼎鼎的飘零子好象特别笨拙,象一头大牯牛一样,忍不住笑了。她这一笑,北门晨风就痴了:这笑,那唇窝边,和燕姜夫人的笑一模一样,恍忽中,还以为就是燕姜夫人。看得洗心玉脸都红了。 “啊,对不起。”他醒悟过来。 “我知道,”洗心玉又笑了起来,“燕姜夫人。” 赤脚踏在凉凉的软泥上,非常舒服。这软泥略微有些弹性,弯下腰来,北门晨风想,这还不是小菜一碟。便使出使剑的力气来割稻,倒也割得不慢,他的稻茬留得很低,这得到洗心玉的赞许,这样就来了精神。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也会来割稻?可居然还是来了。他对自己摇了摇头。 “飘零子!”安女在不远处向他挥着镰。 “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输给她们。”他想。但他发现洗心玉已经割到前面去了,忙低下头来,疯割了一阵。再抬起头来,发现洗心玉好象并不很吃力似的,还不时回过头来看他,却总是割在他前面。他不信,又拼命割了一阵。可洗心玉依然不紧不慢的,还不时地回过头来对他笑笑,轻盈得就象一片云一样。他顿时有点烦躁起来,浑身直窜火,便把衣裳脱了。洗心玉见他这样火急火燎的样子,笑坏了,说:“不要脱。”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总得有个道理?” “皮要晒脱的,禾叶也会划伤,不好受。” “哪算什么?”遂不听,依然光着膀子。 可始终赶不上洗心玉,想起“隔行如隔山”这句话来,自嘆自己愚昧。这时,汗水正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滴,背上的肌肉也滚着汗珠。他擦了擦,又弯下腰去。洗心玉照顾他:“别干太勐了,才开始呢。” 北门晨风如何肯听?他还是想和洗心玉一较高下,不过他拿的是洗心玉给他的镰刀,固然赶不是洗心玉,却比别人割得快多了。不一会儿,他和洗心玉就割在最前头,在一片稻田里,特别醒目。 上古师老远看见,还真有点不解:“怎么这俩个……,莫非疯了不成。” 玄月对北门叫道:“北门,你做过?” 辛琪则站在那里发呆,看着远远的洗心玉和北门,有些迷惑,自言自语道:“按说,也不会呀?” “咳,来劲!”北门晨风对自己颇感满意。 美丽居自然也看到了这热闹欢乐的场面,如在平日,说不定也会跃跃欲试。但现在她是不能了,她和上古师一起坐在风雨亭旁一棵枫树下。支可天虽是力田出身,却是力田中的精明人,他最不愿意干的就是种田。支可天和上古师、美丽居一起看守凉水,后来,也来了兴趣。当然,他来兴趣,不是劳动,而是女人。他只要看见女人就特兴奋。劳动中的女人真好看,她们穿着单薄,在阳光中,透出她们的体态来。有时,甚至可以看见她们乳房的轮廓,真有说不出来的妖娆。再看洗心玉,那更是女人中的女人,特别有女人味。美丽居早就知道,这支可天一定会按捺不住,便在心中骂道:“这猴崽子”,嘴里却说:“叫天子,好手好脚的,和我们呆在一起,也不闷得慌?” “唉,我想偷个懒也不行吗?”支可天还故意装模作样地推辞道。 美丽居心里直想笑,她想:“这傢伙,还装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你,恨不得立即挤进她们中去才好呢。” “快去,快去,——来,镰刀!”美丽居轻漫地丢给支可天一把镰刀,这动作就有点轻视的味道。 “北门在那边呢。”美丽居又说。她有意这样说。 第48页 “对,对,”支可天一边回应着,一边心想:“这娘们,好象看到了我的心一样,真够她妈的!” 美丽居不愿看见北门晨风和洗心玉在一起,少女的本能不能不使她感到,那个死去了的王妃的幽灵又復活了。 上古师看见洗心玉好象变了个人似的,“怎么回事呀?”她沉思良久,似有所悟。“是呀,这孩子长大了!”她好象还是第一次发现,少女的青春裹也裹不住的,从她这个弟子那发育成熟的身体里喷薄而出,显得是那样无法扼制,象春天喷薄的杨柳一样。 她正在想着,美丽居“哎呀”了一声,使她抬起头来。 美丽居拄着邛杖走上前去,指着北门晨风对她说:“你看,师尊。” “哪里?”她顺着美丽居的手指看过去,只见远处的北门晨风有点异样。北门晨风站在那里,用手捂着手。洗心玉拿着镰刀跑了过去,支可天也在。阳光中,洗心玉的面容很清晰,显出一丝焦虑。只见她迅速拿出(巾兑)巾来,为北门晨风压住手指。千空照由此断定,北门晨风一定是让镰刀割伤了。北门晨风显出一种咀丧来。 北门晨风真地割伤了手,佣工们都在笑他,这使他很丧气,“这么多人,偏偏就轮到我。”他想。洗心玉陪他过来。上古师看了看伤口,“呀!还真不轻。”只见镰刀割在他的无名指上,半片指甲和一片皮肉都割开了。洗心玉的手正按在他的伤口上。 “师傅,”洗心玉说,“得上药。” 美丽居说:“我来,”她又对北门晨风说,“你过来,我来给你上。” 北门晨风这时真老实。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笨死了,简直是根木头!”美丽居怪嗔道。北门晨风还真的象是犯了错一样低着头,美丽居的怪嗔使他感到很亲切。 这时,蓝天上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彩飘在山头上,天和地都很明朗,云翳在田野上移动。北门晨风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痛快,整个身心都很愉快。此刻,他才感悟到上古师的思想,触摸到这样一种淳朴自然的生活的底蕴——宁静平和。或许这真的就是一种至高无尚的追求。 千空照叫他坐下,喝一点水,拿了一块布帕给他,叫他擦去汗。北门晨风浑身的男人汗味叫美丽居着迷。远处,洗心玉在阳光中叫着什么,向她挥手,“她多么快乐啊!”她想。她接过上古师递过来的布帕,来给北门晨风擦拭额上的汗,她这样做,是在向所有人宣示她和北门晨风的亲密程度,这弄得北门晨风有点尴尬。上古师心领神会地笑了。“我自己来。”北门晨风有点不好意思,想接过布帕去。“来,来什么?去,背上都是汗呢。”美丽居把他的手打开,为他擦拭掉背上的汗,再把布帕丢给他。北门晨风把自己身上的汗擦干了,真舒爽!此刻,他感到美丽居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特别亲切,特别有女人味。在她为他擦拭背上的汗时,她的每一次手指的触及,都令他感到一阵颤粟,他真的又被她迷住了。 洗心玉割到地头,回过来,本来想休息一下,想走到这风雨亭旁来看北门晨风。但她看到的是美丽居和北门晨风亲密无间的样子,不由得有点不愉快。这感觉升了起来,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我这是怎么了?哦,洗心玉,你这小心眼,”她对自己说,“这样不好,你知道吗?这样不好。”她好象在对无形中的自己说话,轻轻地摆了摆手,于是就没走过来。她想高兴,想不介意,可再也打不起精神。而远处,上古师正举着一把镰刀,用另一只手指着,对她摇晃,她也毫不在意。等她回味过来师傅这莫名其妙的动作时,顿时吓得吐了吐舌头,知道师傅已经发现了飘零子手中的那把镰刀,又要讲她守不住操守,被外面的世界所诱惑,失去了根本。“一个女孩子,成天疯疯癫癫的,魂不守舍……”她好象听见师傅那唠唠叨叨的责骂声,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风雨亭旁,容悯和齐云走过来。这女人在美丽居看来总是那么精緻、文静、沉稳,虽不是国色天香,却有一种大家风度,且有一种书卷气。当然,由于年青,少不更事,又有点不谙世事的柔弱。她不参与至简堂的一切事务,她到田间来,只是随便走走,兜兜风,或是来体会一下稼穑之不易。她先向上古师问了好,当她看到北门晨风受伤的手指时,不由得有点吃惊地惊讶了一声: “呀,我真不知道,做农事这么辛苦,还会流血……” “容姑娘,这没什么。”北门晨风反过来安慰她。 美丽居听见容悯的话,就很反感,她不喜欢容悯这故作姿态的说话口气,也不喜欢这种心态优越的人以示平易近人的虚伪,她把这看作虚伪。 “你以为农家就象一幅风俗画一样,富有诗意吗?” “那也没有,耕战乃国之大事,这我还是知道的,天子诸侯都有田祭之礼,后宫亦有桑蚕之事。” “那你大惊小怪个什么?” “毕竟我从未见过,也真的不知道……” “你,容姑娘,有点奇怪,——我真有点猜不透你。” “那你呢?千姿花,”上古师转移了话头,转向美丽居,“你做过农事?” 第49页 “也没有,”美丽居说,“但我有庄田,母亲故去后盐铁上的事就不做了。田庄上的事交给桑伯,桑伯是我奶爹,也是我管家。但这么多年过去,自然也知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恆念物力维艰。黔首百姓的日子都是实在的,哪有容姑娘这样的闲情逸志?” 听了这话,容悯自然知趣了。但齐云如何听得进去!知道美丽居在责备自己的姑娘,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只见她对美丽居冷笑道:“我姑娘只是不懂稼穑,你美丽居难道连礼也不懂吗?民不知礼,何言于事,君子未必懂稼穑,但君子焉然不知礼!” “看不出啊,齐云,难怪北门说你是……”美丽居非常喜欢齐云。她已弄清楚了北门的意思。 “说我什么?说呀!” “别听美丽居胡诌。”北门晨风忙掩饰。 “齐云!”容悯叫住她,对美丽居说,“这实在是我不懂的。”又对齐云说,“即使她教训我,也是为我好。”齐云说:“是。” 容悯在这一刻显示出一种圣洁的光辉来,楚楚动人,令美丽居不得不刮目相看,并触及到一种灵魂的洁净。 中午时分,张妈胡妈送饭到田头,每人一勺菜,外加一个种田蛋,饭紧吃。吃过饭后,上古师就回去歇息去了。北门晨风和美丽居、容悯在一起看守凉水。齐云拿着北门晨风的镰刀跑到洗心玉那边去。下午的劳动紧张又快乐,尤其是有这么一大帮女孩子,又是欢笑,又是打闹,一直做到日傍西山才收工。 收割过的田野有些狼藉,人们在互相唿唤着迴转,阳光从西边的群峰中铺洒过来,一切象是着了火似的,呈现出一种诗一样的明丽。佣工们把稻扎成捆,挑回打谷场去。女人们则更美丽,玄月、採薇、洗心玉、安女、还有归宾、容悯、齐云、辛琪、佣妇织女等等,她们嬉闹着走在田埂小道上。她们在这群山环抱的世外,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与世无争。读书习剑,耕耘收穫。就象一群美丽的仙子,使整片田野都变得温馨富饶,生命在这里便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 美丽居给北门晨风擦汗的温情,对北门晨风受伤不能自已的痛惜,当天没有一个人没看到。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都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情愫;也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憧憬。美丽居由于扶着杖,走得慢。她虽然康復了,但腿还是着不了力,和洗心玉、玄月她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她当然希望北门陪着自己,但辛琪却不明白,她喜欢美丽居就不离她左右。美丽居知道北门不喜欢这静态的静默,便对北门晨风说:“你去吧,二姑娘陪着我呢,我们慢慢走。” “去吧,去吧,”辛琪也说,“有我呢,你在这里,我们说话不方便。” 北门晨风犹豫了一下,辛琪对美丽居说:“他还有情有义,蛮心细的。”说得美丽居的脸都红了。 “飘零子,太子妃在这儿呢!”採薇在前面打趣道,容悯和齐云都笑了起来。安女说:“昔日是英雄救美,今天可是美人救英雄啊。” “你们瞎说什么?”洗心玉一副温怒的样子,“好你个小蹄子,拿我开心呀,小心嚼烂了你的舌头,不理你们了。”她说着一个人跑到前头去了。 看着北门晨风走远的背影,听着女孩子嘻嘻哈哈的欢笑声,秋天的田野更美丽了。 “你们是不是一对儿?你不说,她们也不知道啊!”辛琪是想对采微,安女的玩笑话作一番解释。 “别胡说,你不懂。” “是不是心痛了?你说,是不是?” “他就这样,大咧咧的,什么都不会。” “我看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青梅竹马吧?” “不是,我们才认识不久,你不要乱猜。” “可他喜欢你。” 美丽居不语。 “我看得出来,这我是不会看错的。” “也未必,他……”美丽居抬起头来,薄暮中,她看见远远的人影,分明是北门晨风和洗心玉走在一起,她毫无把握地忧心忡忡地低声说。 “未必什么呀?” “北门这人呀,心中有个解不开的结,这你们都知道。他心中有个燕姜夫人,是他这一辈子最敬仰的人。他把洗心玉当成燕姜夫人了,可洗心玉毕竟不是燕姜夫人,你看……” 辛琪顺着她的话语看去,看到的是洗心玉和北门晨风亲密无间的样子,似有所悟。 “这姑射子太不象话了!” “北门这人单纯,不会想得那么多。但这事不会有结果,只是流言传来传去,对小玉也不好,她还是个女孩子呢。” 美丽居的大度,使得二姑娘辛琪佩服得不得了。回到房间,她把这告诉了苦须归宾。 当天晚上,就有了苦须归宾和洗心玉的这样一番对话。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北门晨风?” “你说什么呀?” “我说什么呀,你白天那个浪样,谁人没看出来!” “苦须,你怎能这样说我?” “怎么说你了?洗心玉,我可告诉你,人家北门晨风、美丽居是一对儿,从小青梅竹马相爱十几年了,”苦须归宾为了彻底断绝洗心玉的念头,不惜编造假话。再说,平日里,因为师傅喜欢洗心玉,特别看不惯她,对她有气,所以也是这样故意气她。“我们至简剑庭,”她仍叫至简堂为剑庭,“没人干得出这种丑事来,你别横刀夺爱,活活地把别人给拆散了。” 第50页 “什么呀,苦须,我是这种人吗?你也太小人了,不理你。” “理不理我,不在乎,别干伤天害理的事,老天可睁着眼呢。” 这天晚上,洗心玉真是伤心了一晚上。她恨死了苦须归宾,以如此小人之心来看她洗心玉。她也恨北门晨风,这个男人,明明有了心上人,还来撩拨别人,可见男人没一个好的。美丽居还不是倾国倾城,尚且如此,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值得人爱?她又恨自己,恨自己操守不稳,难怪师傅要骂自己了,只有自己做错的,哪有师傅骂错的?这几天,自己可真的不知浪成什么样子,连苦须都看出来了,自己尚不知觉。但她更恨美丽居,“恨美丽居?”她犹豫起来,“我怎么恨起她来了,她又没伤着我,这恨恨得无缘由。”这下她真的难过起来。她不知道是谁伤害了她,但她决心不可以再这样放任自己,应该有所收敛才行。再说,自己又何曾爱过?她反躬自问,自己确实不曾爱过。这样,她心里好象坦然了一点。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感到有些伤心,她责问自己:“既然没有爱过,你干吗要伤心?”于是强打起精神来,想让自己高兴一点。但这一晚上,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五、北山行 章节字数:8363 更新时间:09-02-22 07:52 五、北山行 秋收过后,徂徕山和合口乡将共同举行尝谷会的祭祀活动,并将这一传统祭祀演化成了一种地方风俗,亦官亦民的二乡共同来举行。 这几天,千空照、辛利和至简堂的少女们都在斋戒,佣妇们在准备祭品,洗洗刷刷,忙成一片。祭祀是一个人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一个国家,一户人家,一年总要举行十几次。比如国有郊社之礼、庙祭、墓祭、四时正祭{春祠夏(礻勺),秋尝冬蒸}和诸神、山川之祭,又有三月上已日春禊、四月(礻帝)祭、伏祭、高(礻某)祭,五月尝麦会、立秋尝酎会、秋禊,十月尝谷会、尝稻会、(礻合)祭,岁末腊祭。另有祖祭,灶祭等等,不一而足。有些是每年都要做的,有些是几年才做一次的。这些祭祀都是国家或是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既是敬畏神祗又是感恩,当然也有慰藉自身的意味。 徂徕山和合口乡的祭祀一般都在合口村东的溪滩边举行。 尝谷会前几天,千空照、辛利带着至简堂的弟子、奴僕、庄户在至简堂东面的一条东流水上举行祓禊。请了几个民觋。修禊主要是禳灾除秽,以使自身洁净之意,因而也往往在春秋季的好日子或在一些重要仪式前举行。当然也有感受到鬼神恶运、有不祥之兆时也举行。 尝谷会前的修禊主要是举火焚香、杀狗取血、以血涂身、临水沐浴,然后是浮、堙祭品,向庄户发放赏物。沐浴时特别有情趣,本来人们一年四季就不洗几个澡,这一天就要洗得干净。他们站在水边或浅水中,用葛巾蘸着皂角或无患子浸出的汁液擦拭,女人们在水的上游,男人们则在水的下游。 祓禊过后,人们就洁净了,还要静休两三天,以让自己的心宁静下来。 往年,洗心玉都是乘着这空闲的日子去博阳北山。祓禊过后,辛琪就来问小玉:“什么时候去北山?北门子也要去呢。”这事辛琪也问过美丽居,美丽居当然不高兴。但当着辛琪的面,不好反对,所以以示宽容地对辛琪说:“让他去好了”。所以第二天,当洗心玉在马厩前见到北门晨风时,故作惊讶状,怪嗔道:“是你呀?你怎么也来了?”这句话一出口,又怕北门真的不去。忙改口说,“也好,美丽女娃也知晓吧?”这句作态的话一出口,她的脸就红了。好在二姑娘并不敏感。 清晨,三人骑了马,带着剑和弓,绕过至简堂来。只见得那西墙边的三棵巨枫被阳光照得一片明亮,林中却是暗幽幽的,他们踏着有些湿意的青泥地,朝栎树林方向骑去。 辛琪一骑骑在前面,她不知道自己是多余的,然而又是洗心玉必不可少的。 北门晨风和洗心玉并排骑在一起,栎树林方向左山崖,右谷地。谷地中一片林梢,林梢以远,飘浮着一条条带状晨雾和淡淡的岚气,把不远处的山峰托举得虚无飘渺,又象是蒙着一层轻纱似的,使山峰显得既妙曼又清新。 “你怎会知道博阳有瞿麦?”北门晨风见洗心玉低着头,一言不发,正奇怪,就问她。 “不知道啊,不是仓海君在博阳吗?”洗心玉这回答有点答非所问,且有点急促。她这样,是因为她的心此刻很难平静,能和北门晨风在一起,她很高兴;可辛琪在,她又不敢放肆。再说她也确实认为自己这样做不好,心里好象有亏似的。但她马上发现了自己这回答有点不伦不类,才补充道,“师傅和他是旧交,曾带我和苦须去看望他……” “仓海君在博阳?” “也不是,是——路过,因师傅和他是旧交,所以带我们去看望。当然,在师傅和他叙旧品浆时,我们都得侍立一旁听讲。但中午师傅歇息了,我和苦须就上了北山。” “可你们不会骑马呀!” “是不会骑马,但北山就在博阳邑边。……去博阳邑?是和师傅坐车去的。后来,我们就坐封姨或老长头的车,他们每年在这个时候,都会为尝谷会去博阳……” 第51页 洗心玉(髟曼,上下)髻整齐,神态蕴藉,她马上察觉到自己的话越来越多了。好象在北门晨风身边,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被他吸引,急于去与他亲近。她马上不说了,又回復到原先的状态。反倒是辛琪,和北门晨风大咧咧地有说有笑。到了香竹溪,溪对岸正在搭祭祀台。他们骑马过河,进入合口村,特意去看望了封姨(她和二乡三老负责这祭祀)。问了声好,就出了村。过了汶水,路就开始转向北。 洗心玉没多说话,这时,她想起了,自己曾告诉过北门晨风:“采瞿麦,是为了种满山花。”她自己也相信这理由是真实的。但还有一种更深的理由,她没有说,是为了她的姨。她是仓庚带至至简剑庭的,并由仓庚扶养长大。因仓庚十分痛爱,无法教授,才交于师姐千空照。千空照待她如女儿一般,洗心玉则叫仓庚为姨。实则,她才是仓庚的养女,这层关系她知道。 仓庚和千空照、辛利的关系很复杂。三人同是师姐妹,感情甚洽。但因道载不同,常又因此发生冲突。比如,对于剑庭和奴僕的关系,辛利曾主张放出奴僕,让他们成为依附于剑庭的徒附。当然,这只是她们师姐妹的矛盾之一。 洗心玉处在师傅、二师傅和姨之间,那时她还小,都得听师傅的。师傅一般听二师傅的,因此,她只得听二师傅的,但心中却一直依恋着姨。后来仓庚与千空照、辛利发生了更大的冲突,在那次冲突中,洗心玉听从了师傅、二师傅的话。现在她长大了,那件事是她人生中非常难堪的事之一,因此她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起来。师傅对她比对什么人都好,但她还是有点幽怨悱恻,常思念她的姨。知道姨喜欢石竹。瞿麦是石竹一类,又是野生,因此她种满山瞿麦,实则是对姨的一种怀念。这原因她从不对人说,以至于她自己也认为这是不存在的,现在她就在想她的姨,有点悱恻凄切起来。 “喂,姑射子、辛琪,”北门晨风这时正骑在前面。他们穿行在一条临小河的大路上,大路一边临水,一边是村舍菜畦。北门晨风转过马头等她们走近,问道,“你们至简堂不是还有个三师傅吗?我来此都一个多月了,怎么没见到?” 辛琪正要开口,洗心玉立即对她使了个眼色,辛琪便收住了口。洗心玉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姨不在这里,她经常在外……” “那你说说看,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曾听说仓庚的剑艺不在你们师傅之下,这次来徂徕山,本来也是来拜访她的……” “我不是说了吗,”洗心玉立即生硬的有点想阻止北门晨风继续发问地回答道。不知为什么,一提起她的姨,洗心玉就有点郁闷。她不再理会北门晨风,开始去有意识地打量起这沿途的景色来。路的东面是河汊,河汊近路处长满了参天的槐树、枫杨、榔榆,象一片林幛一样。向上形成穹庐,把这一条大路遮掩得幽幽暗暗,又树影婆娑。 “也真奇怪,”洗心玉心想,“我刚想起我的姨,这飘零子怎么就问起我的姨来了,仿佛他的心和我的心是相通的一样。”这样一想,就有点痴(马矣)起来。阳光透过树叶,撒在地面上,有成斑点的,有成绵长的,疏落有致,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几只似不真实的鸡正在左边竹林里觅食,啄啄啄啄的,一切都显得这么宁静,显得这么安祥。 “可我只听到人们提到她的名字,却从未听到人们说起她所做的事,我真有点想不明白。象她这样一代名侠,成年浪迹山海间,怎么就留不下一点逸闻趣事来?是不是她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 “你才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呢,我们三师傅……,”辛琪一听北门晨风这样说到她们三师傅,有点想急于辩白。 “辛琪!”洗心玉止住了她。 辛琪看了看洗心玉,没再说,只是夹了夹马,骑到前面去了。 “为什么不让她说?” “你干嘛总问我姨?我不是说了吗,我姨不在这里,你能不能不说我姨?”洗心玉有些态度激烈地来回应北门晨风。说这话时,她露出一付恳切的神情,这令北门晨风立即想起了,当年燕姜夫人不也是这样恳请着他吗?当年燕姜夫人的神态和现在洗心玉的神态几乎是一模一样,甚至连说话的口气也一模一样。 “真奇怪!”北门晨风甚是不解地疑惑地说。 “奇怪个什么呀?”骑在前面的辛琪听到了,回过头来问他。 “我就想不明白,”北门晨风讲,“这小玉怎么长得这么象燕姜夫人?简直太象了,不仅神态,相貌,就是说话的口气,都象。我简直怀疑她们就是母女,就是母女,也不会长得这么象呀!” “对,北门子,你说说看,我们也不明白呢。”辛琪感兴趣了。 听北门这样讲,洗心玉就笑了,说:“北门子,你又在瞎想了,我可是有爹有娘的人。要知道天底下长得象的人有的是,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阳货和孔子不就长得很象吗?” 一片片繁茂的空心莲子草在河岸下现出,遮住半边河汊,河汊的另半边又被浮萍遮掩。这时,一老人划一小(舟差),用一根杆网在捞浮萍。只见他用杆网捞起这浮萍,把它倒进船仓中去,那船仓里的浮萍已有半人高了。 第52页 “可我也奇怪呀,”洗心玉说是这样说,但她也奇怪。怎么这世上就真的有那么一个人,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这样一想,就对那人产生了好奇,且有一种特别想亲近的感觉。她说,“我真想见见这个燕姜夫人,只是不能够了。再说,她又是太子妃……”她嘆息了一声。 一条条水阶在他们面前出现,一晃就过去了。有些水阶很吸引人,比如有一条水阶,在近水处,放着一双洗过的鞋和捣衣棒,显然,这是昨天晚上就放在那里的。 “呀!”洗心玉轻轻地叫了一声,象是心里有一滴晶莹的露珠滴下。她感到了一种淳朴的宁静,一种邃远通幽般的宁静,那一双鞋就永远这样静静地搁在了她的心上。象一条船,在她的心灵的大海上,日夜不停的浮泛,且孤独的存在着,简约而又宁静。 北门晨风听了洗心玉的话,便不再说,因为他记起了是自己亲手结束了燕姜夫人的生命。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虽然他无数次为自己辩解过,却无法使自己释然。当他听到洗心玉对这个与她没有一点关系的太子妃的景仰和倾慕时,他就想到这对自己却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假如此刻,洗心玉要是知道燕姜夫人是被他杀死的话,那她一定不会原谅他。这样一想,他就不想再去涉及这个话题。 几根巨大的枯木倒在一片较宽阔的水面另一边,象深陷泥沼中的巨人。在灾难到来之前,它们那绝望的叫声好象被一剎那间的时间凝固住了,只留下一种挣扎的痛苦,产生出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悽美。一切都凝固住了,一切都成了另一种沉寂。荒芜的生命带给这里的是宁静,静得连落叶下坠的弧线都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这之后,在他们过一片荒草地时,在他们前面的杂草丛中“扑啦啦”地飞出了六七只雉鸡。辛琪见状急唿起来:“北门,北门……”。北门晨风闻言,立即抽弓搭箭,翘着那根受伤的无名指,一箭射去。洗心玉见状,立即驱马。辛琪也叫了一声,紧随着,朝那中箭的雄雉落下的方向驰去。 下了马,在一大片蒿草和苇草丛中寻找,却什么也没找着。 “唉,没带灵虎来。”辛琪嘆息道。 北门晨风不信,他不相信自己这一箭,没射死那雄雉。当洗心玉和辛琪空手而回时,他感到非常咀丧。 “这有什么?”洗心玉宽慰着他,又说,“只是,那雄雉怕也活不长了,倒不如一箭射死的好。” “你管它哪么多干什么?”辛琪对洗心玉这种怜惜生命的心态不屑一顾。 “我是说,丢了一只箭,又没说别的。”洗心玉辩解道。每次打猎,她都会受到众姐妹的嘲笑,她都于心不忍,她没有办法摆脱掉这种思想。她的姨也总会这样来说她。 她又想起了她的姨。二师傅曾主张放出奴僕,将剑庭的田亩租赁给他们,这样做有几样好处:首先有益于奴僕,给了他们自由。二也省除了监管奴僕和维持他们生活的麻烦,更不用说生老病死,还有购买奴隶的一次性开支。再就是农闲时,没有事可做,成了剑庭一笔很沉重的负担。最后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奴僕成了佃户,剑庭的收入就有了保障(不管收成如何,剑庭照样收租),奴隶的生产积极性提高了,就有利于深耕细作,田产会增加,这样剑庭和佃户的收入都会增加。 “是啊,二师傅真是一个极具才干的人。”洗心玉心想。 但事与愿违,辛利的打算并没有得到实行。千空照是个不喜欢改变现状的人,不过,问题不出在她身上。千空照为人平和,并没有反对,仓庚又从不管事,本来打算试试看。但一试行起来,剑庭的老僕几乎是一致地反对。千空照、辛利、仓庚一向待下人宽容,她们的厚待,使众老僕如丧考妣地求将起来,弄得千空照一点办法也没有。仓庚更是替众老僕说话,激烈反对,这样,辛利的方案也就没法实行。只是至简剑庭从那时起就不再购买奴隶,而採用僱工或租赁。 “二师傅做得是对的,但为什么我却怀念我的姨?” “姑射子,你在想什么啊?”北门晨风奇怪的看着这一路上奇奇怪怪的洗心玉。 “没,没什么。”洗心玉收回思绪,立即高兴起来。 大约骑了一个时辰左右,远远地现出了博阳邑。博阳邑的城墙并不高,由于年代久远,坑坑洼洼的,泛出一种古旧的黑色和苔绿。城池外有一条小河(不是护城河),在这河边的空地上长了些樟树、杨树、桃树、女贞。河的另一边则全是垂柳,河上有两座小石桥。 博阳邑较大,两三条街。穿过一条最大的街(约一里长),转入一小巷,这小巷污水横流,散发着一种腐臭味。他们穿过这小巷,出了城,到处都是浅沼、苇丛和流水。又过了一个很小的石板桥,来到北山山脚下。顺着山脚下的大路走了数百步,洗心玉和辛琪就下了马,转而朝上山的小路走去。 山径两旁都是杂草灌木,他们来到一片平缓的开阔地,“到了。”辛琪高兴地有点自得地说。 “系好马。”洗心玉关照着北门晨风。 “就这里?”北门晨风系好马,转过身来打量。他没看到一棵瞿麦,倒是看到了几棵不高的化香,正挂着一个个黑色的成熟果序,那果序和青箱的果序差不多,穗状干膜质的。“我怎么没看见?”他问。 第53页 “这不是吗?”辛琪随手一捋,就是一把瞿麦的蒴果。 “喝,就这呀?”北门晨风这才看见,杂草丛中真有瞿麦,不过不开花了,剩下的都是这黄褐色的直挺挺的似小令牌似的蒴果。洗心玉问北门:“你采不採?” 北门晨风回答:“我?——我还是看看好了。” 真的走进这草野,才发现这里的瞿麦真多,不过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辛琪气燥,不能在一个地方停住,这里采一下,那里捋一把,就走远了,把个北门晨风和洗心玉丢在了这里。北门晨风无所事事,打量风景,才发现只有他和洗心玉在,便有点不安。他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果真没有一个人,洗心玉又正在专心致志地採种子。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思,放开胆,仔细地打量起洗心玉来。看她的眼睛,看她的鼻樑,看她的嘴唇,这一看,越发令他痴呆起来。洗心玉的面庞在这一片阳光下更突出了她的细腻、晶莹、美丽。她的颈脖圆长白皙,她的身体曲线柔美却不纤弱……她的美只会使人产生景仰,在她的面前,人们会感到自己的心灵被净化。她似乎有着一种拯救的力量,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放肆,也没有人敢亵赎她的圣洁。洗心玉正在专心致志地採花种,北门晨风的目光干扰了她,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一时竟没了主意,手中的活计就做不好了。她又惶乱又紧张,只得把头勾下去,装出不知道的样子。 这种少女在心爱的人面前默然应允的样子,北门晨风很快就感觉到了。他知道洗心玉知道自己在看她,却不恼,这样一想,有些情不自禁。他被洗心玉吸引,就朝她走去,当然,并不存有什么邪念,但这举动使洗心玉更紧张了。她惊惶地张望了一下,见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实在是有点怕,便不自觉地朝别一个方向移移,来躲避。这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现象,北门晨风朝洗心玉方向走过去,洗心玉却不时地朝另一个方向移移,来规避。只是这动作不能重复多次,做个三五次尚可,做得多了,洗心玉就很难掩饰自己的内心,那将使她无地自容。所以当北门晨风朝她越走越近时,她只得站住了。眼看着北门晨风已到眼前,她紧张得心都要跳到喉口了,却无法阻止,便再也顾不得的跳了起来,叫道: “二姑娘!” “什么事呀?”辛琪在远处回应道。 “哦,是你?”紧张的洗心玉对已近在身边,吓了一跳的北门晨风尴尬地笑了笑,故作不知地说,“你在这里?”她又拉长声音,对辛琪叫道,“没什么,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这时辛琪走了过来。 “你都死到哪里去了?”洗心玉还故意这样问了一句。这时,她已镇静下来,很大方地走到北门晨风身边(北门这时也在采),和他一起采起来。这动作,她做得这样老练,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白色的石竹类还有在开花的,看到一点,就是一片。三人采了半个时辰,採得差不多了,只是辛琪奇怪起来,怎么今年洗心玉採得这么少?往年都是她随意,小玉专心,她实在有点不解,就斥问道:“你今天怎么了?”说得洗心玉一脸绯红,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三人回到博阳邑,吃了饭,辛琪要去逛街。至简堂的日子枯燥清苦,所以她们每次来博阳,都要好好逛逛,洗心玉也是要去的。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她打不起这个精神,只想好好憩息一下,内心深处却有说不出的一种对北门晨风的依恋,便说不去。北门晨风见她不去,自然也不去。辛琪虽奇怪,却不会想,她还很高兴,可以把马交给北门晨风。 “你们就在城门口等我好了。”她说,“我去去就来。” 洗心玉遂了心愿,松了一口气,心里甜滋滋的。现在,象个小女人一样,满含羞涩地随着北门晨风朝城门外走去。 这是个初冬晴朗的下午,古邑外并没有多少行人。洗心玉到了这里,心里安隐踏实了许多。洗心玉边走边看古城外的景色,——依然苍绿的樟树、女贞,疏散的杨树、桃树。脚下是浅浅的蓑草,开着黄色小花,三三两两的蝴蝶在飞。这是一片成熟而又富裕的田野,她仿佛能感到有一种生命走向鼎盛后必将凋亡的匆忙,有一种成熟的喧嚣过后急急忙忙收束起来的静谥,令她感到好惬意,好愉悦。初冬的阳光柔和,这又令她触摸到了自己内心的柔软和温情。 他们系好马,走上小桥,看这小河。小河并不宽,二十来步,两边砌着破损的岸石,有一两丈深,因此显得很窄。洗心玉在一石栏干上坐下,北门晨风站在栏干前,他们一同看这小桥下深深的流水——汩汩清流。这流水令他们想起古老而又悠长的岁月,那浸淫着他们灵魂日夜流逝而又永不消逝的岁月,令他们想起象这草野一般荒芜然而却在等待着来春的生命,令他们动容又霍然。 随着流水,洗心玉的目光一直向前,她看见了远处的小桥。那小桥,虽是平日常见,却在平日从未仔细打量过,现在令她产生出一种陌生感来,“喏,北门子,你看——”洗心玉指着那小桥。 原来那小桥不是从两岸砌起来的,而是把岸从两岸向河中心推出一段距离,再从这收束了河面的凸岸上砌起来,因此桥的跨度小多了。这就形成了另一种很有特色的风景,一种古老的小城风景,苍苍然而又别具一格的风景。 第54页 “原来桥是这样造的?”洗心玉惊喜地说,仿佛才发现。 “怎么这——小玉?”本来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的北门晨风,对洗心玉这句话生出了一种感动。他想像不出,这么聪慧的小玉怎么也会有这样率真的表露?但由于她的指出,北门晨风才仔细打量起这小桥来。他也立即感到了这小桥的奇特和陌生,虽然他看过无数座这样的桥,但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的式样。 他为洗心玉这能在生活中处处发现情趣,在景物间——细微处——常常会发现许多不同的敏锐思想而惊讶。 一排烟柳,在河的另一边。 “我们到哪边去看看?”洗心玉跳了下来。在北门晨风面前,她感到十分愉悦,感到整个人都象融化了似的,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处于一种极佳的状态中,渴望着去表现,渴望着去放纵。她站了起来,北门晨风非常随意,他们肩并肩地走着,走到小河另一边,任垂柳飘拂着肩头。他们从这一座桥走向另一座桥,又从另一座桥再走回到这一座桥。他们谈了许多,什么都谈,谈秦国、谈剑坛、谈诗书、谈人生的理念和目的。洗心玉的思想从来没有这样敏锐过,言语也从来没有这样准确过。 不时有肃爽的风吹过,令人感到精神轻松、令人感到天空高远、令人感到自己能随着这肃爽的风自由自在的飘到一个无拘无束的地方去,而生命之树就可以在那里乱七八糟地去疯长。 洗心玉立即被一种悽美的感觉所攫住,一时无语,她被这生命的无限扩张的情绪所席捲,而使自己的心潮不能平静。 愉悦的泪水已在心中流下,而一种无奈的遗憾也在心中滋生:为什么,这幸福竟不能长久属于我? 他们就这样走着、说着、笑着、感悟着,仿佛才开始,然而一切都结束了,因为这时辛琪回来了。洗心玉蓦然惊觉,简直不相信,怎么这一会儿,太阳就已偏西?她知道太晚了。一方面感到无限怅惘,意绪难尽。一方面又不断地埋怨辛琪,说她怎么会这样贪玩,耽误了回程,要挨师傅骂了。于是三人不得不急急地驱马,踢踢踏踏地朝徂徕山一骑绝尘地赶去。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六、美丽居夜探庄后庄 章节字数:5893 更新时间:09-02-22 07:52 六、美丽居夜探庄后庄 北门晨风、洗心玉和辛琪从北山回来时,天已擦黑。一路上洗心玉埋怨个辛琪没完。她倒没觉得自己和北门晨风在小河边卿卿我我的有什么不妥,只是蓦然惊觉,才发现,时间晚了,正好抓了个辛琪作藉口。 回来后,洗心玉、辛琪到上古师处禀报了一声,梳洗毕,来看美丽居。美丽居正不高兴,她对北门晨风向她讲述今天去北山的事不信,她向来如此。又知道博阳也就区区四五十里,任由马骑行,一个时辰也就到了,没想到北门三个一直玩到天黑才回来。这一下午,她都不高兴,又不好表露,毕竟她和北门的关系不明了。好不容易透过槛窗看到他们三个,她就想,什么事使他们在博阳呆了一整天?又不好直问,心中正猜疑、恼恨。这时,洗心玉、辛琪正好走了进来。 洗心玉、辛琪走进来,她立即站起,十分亲热地拉着洗心玉的手笑着说:“跑了一整天,也不累呀!还有心来看我?怪不得惹人喜欢。你看看,北门,这一天,我们的太子妃,越髮漂亮了。” 美丽居这样说洗心玉,也不算刻薄,实则是洗心玉这时正一脸的喜气。听着美丽居这有点象恭惟又有点象刻薄的话,虽然也知觉,却无法回应。只得将这话当作真心来接受,显得有点无可奈何。 “这个——太子妃!”美丽居看着灿烂得象一片云霞一样的洗心玉,心里直想骂她“娼妇”,但这种话她骂不出口。只得在心中暗自恨道:“别高兴得太早!”再说现在,她也不能确定这一天的行状,只有问过辛琪后才知道。“也许事情并不如我所想呢?”她想。 这时支可天一阵风似地走了进来,烛火摇了几摇。美丽居见是支可天,立即作了一个暗示,让他坐下。大家又说了一会子话,美丽居就催北门他们早去歇息。北门三人站了起来,想不到支可天也站了起来。美丽居又好气又好笑,她发现支可天在洗心玉面前便不能自禁,就笑着说;“叫天子,怎么,他们累了一天,你也累了一天?”又对洗心玉说,“你看看,也不知窜到那里去了,才来,又要走,好象我这里是虎穴龙潭一样……”说得大家又笑了一回。 北门晨风三个走了之后,美丽居立即收敛起笑容,有点淡然地看了看门外,然后掩上门,转过身来问支可天:“去过了?” 美丽居问支可天,是因为她知道支可天已经到至简堂那庄后庄去过了。北门晨风没回来时,支可天因北门晨风和洗心玉去北山不来叫他而恼怒。美丽居他是没指望了,洗心玉却一直对他很友善,人难得有自知之明,因此,支可天很有点想打洗心玉的主意。见北门晨风偏偏霸着个美丽居,又来勾引洗心玉,心里非常不受用,就来找美丽居。美丽居也正不高兴,她倒不是怪北门,她只恨洗心玉,恨至简堂。想到那个被囚之人,总觉得此中或许有可利用之处,所以她非得把这事弄个清楚不可。恰巧支可天也正恼恨着,两人一合计,决定让支可天当晚就到那庄后庄去打探一下。所以支可天进来时,美丽居就明白他已去过,给了他一个暗示。 第55页 “看清楚了?”她问。 “果然,关着一个人,一个妇人。” “什么样的妇人?” “说不上,这妇人……”支可天一想到庄后庄的妇人,立即感到有些不寒而慄。他心有余悸地说,“那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妇人,简直是女魔头!” “女魔头?——怎么个女魔头法?” “不知道,象寒冰一样透出杀气。不过人倒长得蛮漂亮的,只是谁敢打她的主意……!” “又来了,又来了,你呀!”美丽居见支可天三句离不开他的本性,鄙夷之极。 “嘻——”支可天嘻皮笑脸地笑笑,盯住美丽居的脸,说,“我不就是说说,再说,再漂亮,也比不上你呀!” “干什么?少来烦我!” “不是逗逗你嘛,再说,我说的也是真话。这妇人,真是一脸冰霜,狠着呢。对了,她右唇边,有一颗黑痣,特别醒目。说它是美人痣,不如说是梅花针,会刺瞎人的眼睛的,——那痣呀……”说到这里,支可天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 美丽居见他说得有声有色,有点相信。叉开话头问:“锁着?” “对了,锁着。只不过这里好象并不亏待她,什么都齐全,锦衣玉食,真不明白……” “那她是谁?”美丽居象是在寻问,又象是在问自己,却不得要领。 她决定亲自去看看,真有点想不通,上古师会关着一个人?一个被上古师关着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确实太奇怪了。 “你行吗?要不要我陪你?”支可天见美丽居要亲自去看看,关切地问。 “不用,那只会更碍事。” 美丽居把衣袖管扎紧,试了试那条伤腿,虽有点不灵便,却能行动了。见美丽居收束停当,支可天走到门边,向外看了看,说:“没人。”美丽居就踅了出来。从谷神堂迴廊朝内庭外的蚕房走去。这时,至简堂已沉寂下来。上古师和採薇住在后庭内宅西边,两间房,她晚上要静坐练气。内宅北面是尊位,上古师让北面正中一间作了剑室,中间西一间,封姨住了,东一间作了帐房,共三间。东面是辛利母女两间房。南面中间住了容悯、齐云,正中西一间住着洗心玉,本来这两间房是仓庚和洗心玉住的。东一间则住了苦须和玄月,也是三间房。这四边房的中间是天井。美丽居到庄后庄去,过了蚕房正好要路过苦须归宾和玄月的住处。这时她正好走到苦须归宾、玄月的窗前,听到里面在说话。 “还没回来吧?真是越练越勤了,跑了一整天也不累!”这是苦须归宾的声音,“现在她可更勤了。” “她本来就这样,又不是现在!”辛琪不懂苦须的意思,她好象在维护谁。 “谁?”美丽居想,下意识的站住了,“跑了一整天,除了洗心玉,还会是谁?”想到洗心玉,这谈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懂得什么,这一天他们都在一起吧?” “当然,我也在啊。” “可现在,你去看看,那个北门子一定也在。”又是苦须的声音。 这话让美丽居吃了一惊,她马上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那也没什么啊,不就是磋切剑艺吗?”又是辛琪的声音。 “没什么?你呀,真是个二姑娘!” “不会吧,小玉又不是不知道,苦须,你别瞎说。”“这是谁?”美丽居想,“是採薇?这个小女子好象也很喜欢北门晨风。” “我瞎说,我看她就是鬼迷心窍。” “我看也是,这几天,小玉真的变了个人似的,谁见过她这样疯疯癫癫的。”这是玄月的声音,“所以今天,我就不去……。” “那可好,我们至简剑庭的脸都让她丢尽了,那妲己还不知道呢。到时候知道了,你叫师傅的脸往哪里搁?我们总不能为这事来为她出头。” 美丽居一听“妲己”二字,知道苦须归宾在骂自己,顿时无名孽火就蹿了起来,心想:“这天杀的,竟敢这样辱骂我?总有一天,我非剥了她的皮不可。”正切齿间,又听到苦须归宾说: “要想这事不发生,有一个主意可行。” “什么主意?” “让他们三个走人。这三个人,除了北门晨风,我怎么看都看不惯。” “只是……好是好,”玄月对苦须归宾的主意意犹未了,她犹豫了一下,说,“人固然可以赶走,心却断不了。” “你有什么主意说出来。” “不好说。” “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婆婆妈妈的,快说!” “如果让那北门子知道,小玉有人家……” “这怎么行?不行,不行,你呀!”苦须显然不同意,“这不坏了小玉的名声?” “不是为了我们剑庭吗?再说,也不会坏了小玉的名声。我看北门这人是个君子,他既是君子,就不会飞短流长,无论他有没有那意思,他都不会去说。” 第56页 “小玉哪来的婆家?”辛琪不解。 “有一个人,你可记得?” “谁?” “依梅庭。” “依梅庭关小玉什么事?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坏?”辛琪明显不满。 “我又没说是真的,不就是为了断哪北门的念头吗?” “对,这主意好,”苦须一口称赞道,“就这么办。” “依梅庭?”美丽居听到这个名字,知道她们说的是钱塘小梅君依梅庭,那可是人传亦传的奇美男子,是清虚无尘鲁勾践的弟子。但她却猜不透,这小梅君与这至简堂又怎么牵涉得上,她真不明白,这里面倒底有什么关系?但此刻,也顾不得去想这许多。现在最担心的是她们所说的话,如果这是真的……?顿时,她心乱如麻起来,一下子感到自己好象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头“嗡”地一下就大了。“是不是,一切都是真的,连她们都看出来了,真不能再置之不理了。”这样一想,她立即就想去证实自己所听到的话是不是真的,她于是朝打谷场走去。 打谷场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影,不用看,就知道是洗心玉。美丽居想去寻找另一个,却没找到,除了谷堆、禾草、石磨、碾子,就只剩下一弯冷月和更显沉寂的寒蛩声。她一下子获得了解脱,为自己的行为害臊,到这时,她才想起了自己要做的事。 适应了黑暗,美丽居屏住气息,攀上那庄后庄不高的墙垣,四野正在沉寂下去。这是一座不大的宅院,两间房,其中一间亮着灯。她用手扶住墙头,轻轻地坠入院中,一个闪身,靠近那亮着灯光的小屋,平静了一下自己。正想从发上取下玉簪,去刺那窗纱,忽听得门外响起了辅首的叮噹声,继而是脚步声,她忙闪身一边。这时只见一个侍女开了院门走进来,随即进入这小屋,然后就听到她的声音: “仓庚师傅,你是否要歇息了?” “仓庚?原来是仓庚,这怎么可能?”美丽居实在不曾去想,千空照会把自己的小师妹关在这里。也实在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透过被刺破的窗纱,朝里看。果然看见了那仓庚,带着锁链,坐在一豆灯火前。她的案几上放着一堆竹简绢帛,案几另一边是只香炉,正裊着香菸,再就是笔山砚海。她好象在看书,整个房间透出一种书卷气,好象与她相称又不相称。只见那侍女对这仓庚十分恭敬,没有一点对待囚徒的样子。 仓庚好象没听到这侍女的问话,没有理睬,只管看她的书。 那侍女也不在意,自己忙自己的,先为仓庚铺好床褥,放下纱帐,然后就为她准备汤水。等她准备好这一切之后,再回到案前,恭敬地侍立一旁,不响。 这时,仓庚才看了看她,放下竹简,“哗啦”一声站起,来到汤盆前洗了脸。又不顾那侍女的诧异,说,“不用水了”。等那侍女侍候着洗了脚,便对那侍女说:“去吧。” 那侍女泼了水,回来对仓庚说:“望三师傅早点歇息。”说完,径直去了。 正如支可天所说,仓庚威而不怒,冷艷、绝杀,就象一柄凛凛的冰剑。 “仓庚?”美丽居想,“可这仓庚又是谁呢?”(这思想和北门晨风一样)。这样一个人在四海之内行走,却从来没有显露过行迹,这是不可能的。美丽居就是美丽居,她立即想到,那么这个仓庚一定是在以另一种面目在四海间行走,那么这个人是谁?她绞尽脑汁去想。突然她勐地想到了另一个着名人物,那就是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女飞贼冷萍飘。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对,一定是了,这仓庚一定就是那冷萍飘,别人误以为是两个,实则就是这一个。因为除了这个剑坛上的女魔头,谁还配得上这等模样?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个上古师的小师妹竟然就是剑坛上人人闻之胆寒的女魔头冷萍飘,如今却被锁在这里!”这叫美丽居更是吃了一惊,人真不可貌相,那上古师可真不是等闲之辈,难怪剑坛上这许多年都不见了这冷萍飘的踪迹。 “我该怎样去见她呢?”美丽居想,“我一见她,这至简堂还不闹翻了天。上古师、辛利,还有那个苦须归宾还不知要怎样震怒呢?”她这样一想,就感到快意。正这样思忖着时,只听得室内那仓庚用平静的口吻说:“室外之人,想进来就进来,在那里磨蹭个什么?” 真没想到,仓庚毕竟是仓庚,早已察觉到了她的到来。这叫美丽居又吃了一惊,“果然名不虚传,她的感觉竟这样敏锐!”美丽居本以为自己这行动已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了,没想到却没能逃脱掉仓庚的捕捉。既然这样,她躲避什么?遂轻移脚步,闪身进入屋内。 仓庚冷静地坐在案几前,目视着她。那目光犀利、清澈、犹如冷泉一般。在她的右唇下,果然有颗醒目的黑痣,闪着冷艷的寒光。这妇人冷静、睿智、透逼着一种秋天的肃杀之气,令人敬畏。 “小女子千姿花美丽居,前来拜访大师。”美丽居上前作了一揖。 “我不知道哪个是千姿花美丽居!”这妇人口中透出一股霸气,“听你所言,是特意前来,就没什么必要了。千空照这人,总是这么疏漏,总把别人看得那么良善,却不知人心险恶,”她好象一眼就看穿了美丽居的用心。 第57页 这话仿佛是美丽居自己所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美丽居就对她有了一番敬意。 “大师莫非是冷萍飘?” “你到底想干什么!” “哪里?大师想错了,我仅仅只是好奇而已,只是不知道,大师如何被囚在这里?”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不过,你也不用去妄自猜测,你自以为想当然的,其实并不如你所想。这是我的家,谁能囚禁我?也没有谁能囚禁我!” “那大师……?” “我说了,有些事是你所不能了解的,我问你,你想得到什么?” “大师想错了。” “那你走吧。” “假如我要救大师呢?” “哈哈,小女子,这就是你的奸诈,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 “救你是不怀好意?” “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别人均愚不可及,你怎么这样简单?” “我简单?” “当然,你总以为,千空照囚了我,我就和她不共戴天。你不是和我那师姐有什么不愉快,就是和至简剑庭有什么不愉快,你想假借我,来达到你的目的。再说,就是退一万步,即使我和千空照不共戴天,我冷萍飘又岂会让你来救?!” 仓庚并不违言自己是冷萍飘,这令美丽居感动,知道她对自己的把握准确。 “你怎能这样看我?”但她还是这样说了。 “千空照这样一个仁厚之人,也能让你怨恨,你这人,我看就没好心眼!” “这就奇了,你现在不是被她囚在这里?” “这是我们至简剑庭的事,用不着你来管,”说到这里,冷萍飘不耐烦了,她用戴着锁链的手挥了挥,说,“你走吧,若不是看在你年青无知的份上,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没想到大师这样不通情理,我还以为大师是个明白人呢。” “什么?”冷萍飘用冷冰冰的眼光看着美丽居。 美丽居一看冷萍飘真的有些动了怒,知道这人聪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于是对冷萍飘作了一揖,说:“那好,大师,你就多保重吧。”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七、秦政初行博阳邑 章节字数:3994 更新时间:09-02-22 07:53 七、秦政初行博阳邑 秦王嬴政天下一统之后,自称始皇帝,大家叫他秦始皇。 国家初定,一个庞大的国家没有前人的模式可供借鑑,他以自己独特的禀性,决定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创建一个新的国家模式。咸阳宫中烛火彻夜不灭,他一天要看一百二十斤奏章。与王翦、王贲、赵亥,丞相槐状、王绾,国尉缭,御史大夫冯劫,以及冯去疾、蒙武、蒙恬、李斯、蒙毅、赵高……等一班肱股之臣日日夜夜商议国家大事。起草诏令文书,改革政事。这一切在他看来都不是劳累,他一天只睡两个时辰,所有的人都跟着他连轴转,他把大家的激情都调动起来了,上下左右皆因充实的工作而振奋。废除分封、採用郡县、设立三公九卿、收缴兵器、铸造金人、修筑驰道、统一度量衡和文字,件件政事被强力展开,国家更显日异强盛。 另外就是,他还要面对正在崛起的匈奴,这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 但是,由于秦王朝的固有本质,由于秦始皇个人的独特的个性,或是由于时代的限制,秦王朝依然保持着它那战时的暴戾、残酷、嗜血的本能。秦王朝是为战争而建立起来的一部机器,其实当时的七国都是这样一部机器,只是秦王朝的这部机器效率更高一点罢了。这样一部机器,在它的齿轮与齿轮之间,是需要由征服者的荣耀、开疆拓土的实际利益以及战败者的鲜血来作润滑剂的,这样才能使它正常运转。而当它所有的目的已达到之后,这部机器却依然在它的创造者和推动者的作用下,向前碾压。 只是目的没有了,在失却了敌手的空泛中,推动这部机器的人,便得不到补偿。假如这时这部机器的创造者,不能及时地改变它,终止它。那么这部机器就只能转而寻找新的润滑剂,而以它的推动者的鲜血来滋润,这就是当时秦王朝的现状。 但是,那些灭亡了的六国王族旧贵,那些怀有故国情结的六国士人,还有失却了他们原有的地缘关系的六国豪绅,他们因旧政权的倒台,失去了他们精心营造好的利益构架。包括权力关系、人际关系、生产关系及生产资本,而受到伤害,他们对新政权不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行动上都不肯认同。他们形成了一个个敌对势力,依然在对新政权进行着不懈而又顽强的抗争。 必须把这些人控制起来,所以在国家初定之后,秦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始皇帝就下令,迁徙六国旧贵十二万户于咸阳,这个敕命立即发往全国,饬令各地郡守县令执行。 齐地初定,一大批秦国文吏来到齐地,和归降的齐国故吏一道管理起各地的政事。秦国的文吏大多是一些申韩之徒,是些深谙“法势术”的能家。一向信奉王霸之道,喜欢严刑峻法,使民不敢生越轨之心。博阳令夏禄文,就是这样一个干吏。他到任后,收缴兵器、禁绝私学、不得菌集社团、不得有反对国家之言论、不得非议朝政、不得容留逃犯、实行连坐保甲、设乡置里。而他目前最紧要的事,就是执行把博阳邑境内藏匿的齐国旧贵掌控起来,以便把他们迁徙到咸阳去。 第58页 这一天下午,北门晨风、美丽居、支可天来到谷神堂。他们来谷神堂,美丽居的意思还是来至简剑庭的初衷——见识至简剑庭的桃氏十四泉剑法和镇庭神器湛卢,今天就是想了却了这件事。拜见过上古师,见安仪师辛利、容悯、齐云和至简堂的一班弟子都在。她们似乎在议论什么,见了美丽居,便不言语。 辛利、苦须归宾、玄月面有愠色。 美丽居装着没看见,不知道她们为何这样,“莫非她们对我夜访庄后庄一事有所察觉?”但也管不了这许多,“就算是,又怎么着!”心里正发狠,这时,只听得上古师问她: “美丽女娃,你的伤口痊癒了?”上古师是为了带过这气氛,她并没有因美丽居夜访仓庚而恼怒。 “多谢师尊,基本上是好了。” “怕是能登墙上屋了!”苦须归宾刺了这一句。 美丽居便知道,夜访冷萍飘一事,被她们知道了,但她只当不理会。 “既然伤势已好,就好走人了!”苦须归宾毫不客气。 美丽居就想起那天晚上,归宾骂她“妲己。” “苦须!”上古师有些严厉地制止住苦须归宾,并及时的转向北门晨风,“飘零子,你怎样?”她问的是北门晨风的手指。 “不碍事,只是痛得利害。” “怎么会呢?” “我也不知道,收不住口一样。” “小玉,过会儿你替他看看。” “是。” “上古师尊,”美丽居因来至简堂一月有余,这一月有余在她看来都是屈辱,她恨不得立刻离开了此地才好,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再就是碍着北门,北门没达到他来此地的目的,自然不会同意离去。她开口说,“我们来此,千辛万苦,至今未见识到你们的桃氏十四泉,也想一睹你们的镇庭神器湛卢的风采。” “美丽女娃,我已说过了,至简堂只想淡出剑坛,不想再招惹是非。”上古师沉吟了一下,拒绝道。上古师为什么会先沉吟,后拒绝呢?作为一代宗师,剑道本是其一生的追求,只是生逢乱世,她不想再助长了这暴戾时代的风气。更何况至简堂本就树大招风,至简剑庭原本就在临淄城,正是为了这挥之不去的恩怨情结,才迁徙到徂徕山。这事本身也是她和仓庚发生冲突的原因之一。但她毕竟是剑士,理解仓庚。至于剑坛求道于至境的要求,她也不是不理解,只是这可以纵论剑道的不是美丽居,也不是北门晨风。 “这真令我们遗憾,是不是?”美丽居转向北门晨风,这既是寻求支持也是想给北门摆明现状,好给下一步的打算留一个口实。 北门晨风同样表示了失望。 正说着,封姨走了进来,上古师遂放下了与美丽居的议论。 这些日子,封姨常来往于博阳邑与徂徕山之间。为的是,自从齐地入秦后的改制和对一些新的法令的理解和执行。秦之律法比之齐之律法远为苛严峻厉,使久已习惯于齐法的齐民感觉到了一种窒息,却不得不服从。徂徕山也一样,要改设原有的乡里。再就是封姨进来,也是为即将举行的尝谷会,她与徂徕山、合口二乡乡有佚协商一事,来请示上古师和辛利的。 “我按二位师傅之嘱对孙大人说了,”封姨说。她说的孙大人是原博阳邑令丞孙致礼。孙致礼归降于秦后,依然为博阳令丞,协助现在的博阳令夏禄文治理博阳。当时,剑士、任侠的社会地位比较低下,他们往往得以自己的显行归附于诸侯、官府、豪右,才能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上古师同样得按照这样的理念行事,虽然她已不是一般的剑士,也并非贫士。但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她来徂徕山后,一直与齐博阳邑的官府关系比较密切。后来孙致礼来博阳当令丞,因他们有着比较一致的人生理念,因而,至简堂和博阳邑官府的关系更前进了一步。再说,上古师也知道,官府是得罪不起的,只有和官府的关系理顺了,至简堂才能在徂徕山安居乐业。这就形成了文吏强宗相互依赖的关系,来共同对付不轨之民。但现在来了个夏禄文,上古师尚不知道他是哪一种人?所以至简堂仍承受着孙致礼的照应。 这次封姨到博阳去,是和二乡三老一起去的,主要是送礼和请夏大人和孙大人来参加尝谷会。 “二位大人如何说?” “礼收下,尝谷会就不来了,和往年一样,政事繁忙,抽不开身。” “那我们的事呢?” “徂徕山依然是乡,只是我们至简堂一带要设一里,可我们这里都是妇人,要设里长。孙大人不敢委屈二位师傅……” “那他怎么说?” “孙大人叫我暂且代管了。”封姨这样回答。 封姨这回答其实是她自己编造的,并非实际。孙致礼只是叫她回去后和二位师傅商量一下,她就这样自作主张的对孙致礼承应下来。当然她也知道二位师傅是不肯委屈的,至简堂也只有她才能担戴,这就省去了她再跑来跑去的麻烦。 封姨这人,是个非常能干的人,她是至简堂的执事。象她这样的人,每日常遇纷繁棘手之事,在不能两全的情况下,断然处之是她常做的。她甚至敢于擅做主张,只要是为了至简堂,她是敢于去走极端的。 第59页 “那好,你就做你的里长。”上古师、辛利认为这样最好。 “什么?封姨,你当里长了?”辛琪叫了起来,“封姨当里长了!” “琪儿!”辛利一声断喝,喝住她。 “你以为我想当呀?”封姨很是委屈,也真的很委屈。她这样做,是不得不这样做,是她的责任。辛琪这样一叫,便以为是好事,这使她很伤心,情绪就上来了,恨曰:“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一帮亭长里司。既愚昧无知,又狠如虎狼,一个个都是那么的不可理喻,一付狗仗人势的样子,我恨都恨死了,推又推不掉,你们就别来打趣我了……。” 这确实是她的心里话。 “也真亏了你。”安仪师深知她的苦衷,宽慰着说。 “再就是收缴兵器,移风易俗……” “你没有说……?”上古师问。 “我只对孙大人说了,孙大人说,他会去与夏大人说说看,毕竟我们是剑庭。还有戒酒……” “戒酒?对,这酒就该戒!”安女听说戒酒,立即解恨地崩出这一句,并看着支可天。 “这是什么话,戒洒?”支可天知道安女说什么。因为他经常鬼混晚归,安女已和他吵过好几次了,所以才会有这安女解恨的说话。听了封姨的话,他十分不满也不信。 “这是千真万确的,不久戒酒令就要下了,当然主要是针对私自酿酒。” “戒酒是好事,以免荒糜谷物。”上古师说。 “最重要的一点,孙大人说……”说到这里,封姨看了看北门晨风他们就不说了。 “是不是缉捕齐国王族旧贵?”容悯问了一句。 “这是自然的,但不仅仅于此,事关三师傅……” “三师傅?”北门晨风一听三师傅,知道是仓庚,不禁脱口而出。他来这里一个多月了,没见过三师傅,对他来讲,真是一个谜。但美丽居马上止住了他。 上古师看了看美丽居,所有人都有些不满地看着美丽居。美丽居知趣地站了起来,对北门晨风说:“人家说事呢。”这样,三人就走了出来。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八、孤星照命 章节字数:4622 更新时间:09-02-22 07:53 八、孤星照命 “飘零子,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这时,洗心玉跟了出来,叫住北门晨风,站在迴廊里替他解开包裹住的手指。北门晨风的手指伤口上,长着一丁点儿暗红的肉瘤。 “呀,长了肉芽,怎么会这样?”洗心玉皱了皱眉,又说,“这是很痛的。” “是的,什么都碰不得。” “怎么样?”美丽居见说,立即关注起来。 “这很麻烦,只能切除,不切除,收不住口。不过,他可得受点罪,”洗心玉对美丽居说,“你们随我来。”她还是对美丽居说。 四人和随即走出来的辛琪一道进入内庭,来到洗心玉的闺房。洗心玉的闺房在内庭南面靠西一间,原是她和仓庚一块住的,现只她一人住。闺房雅致而整洁,四周饰以素色壁衣,地上铺着地衣。室内一床一书案,左边一侧是书匮,整齐地堆着简牍。右边墙上则挂着两幅帛画,一幅是许穆夫人垂钓图,一幅是邓曼阅书。床边帐外挂着一柄有精美剑鞘的闽越松溪剑,床上有锦被锦褥和石镇。书案上则是笔筒、书刀、石砚、封泥和铜砚滴。这铜砚滴做得古拙大气,呈一灵龟状。书案旁是简(缶本),放着一些未用的木简、竹简。另一小几上,放着香炉,正裊着一缕淡淡的檀香。 “你可得忍着点。”洗心玉让北门晨风坐在案几后的席上,拿出一把簧剪,在烛火上烧了一下。她的左腕上戴着一串细细的珍珠手鍊。 “他又不是泥做的。”美丽居一边以一种亲匿的口吻笑说,一边走过书匮去浏览图书。又转过身来问,“你学过医?” “还是玄鹤子来时,她向玄鹤子学的,她还做过女尸呢。”辛琪说。 洗心玉拿出一团锦絮来,递给北门晨风说:“咬着。” “不用,你只管放心做,——方巾到过这里?” “嗯。”洗心玉应了一声,她此刻可没有精神来对付北门晨风,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北门的手指。 “他为小玉测了一卦,哦,也不是,他为剑坛大家都卜了卦,小玉,你还记得卦辞吗?” “是吗?都说了些什么?”美丽居立即关注起来。 洗心玉没回答,这时,她正紧张地用一钳钳住北门晨风的指甲。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北门,咬了咬牙,狠下心来,一使劲,将那指甲拔了。北门晨风不自觉地抖了一下,随即那手指就颤抖起来。洗心玉抓紧那手指,鲜血就象玛瑙一样绽起,然后流满整个手指。洗心玉用絮擦了擦,她用手压住指根处,仔细观察这血肉模煳的手指,作摸着该怎样进行?过了好一会,才下定决心。她用那簧剪对准那肉芽,静了静心,并住唿吸,一下子用极迅速的动作,将那肉芽剪去。这下,北门晨风又勐地抖了一下。“忍着,”洗心玉说,她没看北门,“最好咬着。”这指的是锦絮,因为此刻她要修剪伤口了。北门晨风这下可真受不了了,那一剪剪就是活生生地在剪他的肉,他不得不将那锦絮紧紧地咬在口中。洗心玉的背嵴都汗透了。——鲜血在一滴滴的滴下。 第60页 “你还记得吗?”美丽居问辛琪,“我说那些卦辞?” “不记得了,我娘那儿有。不过,小玉自己的,你问她。”辛琪指着正在手术中的洗心玉。洗心玉依然在修剪伤口,她让辛琪擦了擦额上的汗,又伏下身去。她做事非常仔细,一丝不苟,全然不顾那血已滴了一盘。 “洗姑娘,你说说看。”支可天对此也感兴趣,就这样不合时宜地向洗心玉发问。 “噢。”洗心玉应了一声,没有回答。她此时已将手术做得差不多了,但精神依然在手指上。现在,她开始包扎伤口。 “小玉,你说呀!”北门晨风感到一阵轻松。 “什么?哦,那种话你也信,”洗心玉仿佛醒悟过来,听明白了,说,“说它做什么!” “好象是‘孤星照命’吧?”辛琪想起来了。 “‘孤星照命’?怎么会这样?”美丽居不信。 “是,就是这样。”洗心玉说,她还记得有一串卦辞,但她不想说。 北门晨风看了看包扎好的手指,感到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洗心玉则忙着将手术后的弃物收捡,并拿起那瓷盘,指着那一盘血中的指甲和肉芽肉屑,拨了拨,给他看。然后将这些弃物端了出去。 北门晨风觉得很舒服,走到美丽居站在的书匮前。只见满书匮的简牍,翻了翻,有《书》、《老子》、《墨子》、《论语》、《易》、《礼》、《乐》、《十大经》、《孙子》、《公孙龙子》、《黄帝内经》、《扁鹊内经》、《黄帝阴符经》……等等,几乎包括了当时的所有重要书籍,另外就是各国春秋。 这时洗心玉正好进来,他就问:“这是你平日看的书?” “不,随便翻翻,只是浏览,不求甚解。” 美丽居正好拿起一卷,见是《孙子?;九地篇》,看到其中“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的愚兵之策。这正是她常想的,就问洗心玉,对此有何看法? “我不大明白,”洗心玉说,“除非是不义之师,既是正义之师,当明了为谁而战,何必愚兵?” “不!”北门晨风听洗心玉说出这样幼稚的话,就觉得很可笑。知道她没用过兵,立即反驳道,“你说的是理,孙子说的是用兵,你没指挥过军队,你不懂。” “那你说说看?”洗心玉眼中闪出一种渴望的神情。 “我只知道,战场上,一支无知无识,只知绝对服从的军队是最具战斗力的,我要带兵,就带这样一支军队——绝对服从,无往不前。谁会去带一支会思考,古怪精灵的军队,哪还打什么仗?” “其实说理也是愚兵。”美丽居一语惊人。 “说得太好了!”辛琪、支可天惊嘆道。 “是啊,”北门晨风说,“诸侯混战,各执一辞,谁是正义?” “理也是一家之理。”美丽居说,“‘春秋不义战’嘛。” “不,这还是有区别的,只是……”洗心玉一时也说不清,以致发生了动摇。她似乎有点相信北门晨风,毕竟自己没带过兵。 “你是否认为孙子尚且不明?”这时,美丽居明显带有嘲讽的口吻问洗心玉,“姑射子,你对《孙子十三篇》有何看法?” “自然对兵事有一些精闢独特的论述,触及到了兵事的本质。但总体上来说,只是说了一些普遍规律,没什么高深之处。这也许就是大道至简吧,其文也朴质无华,当然,这是兵书。我还是喜欢《庄子》。” “《庄子》?”这时北门晨风已走到几案前,随手拿起案几上的简牍,一看,正是《庄子?;至乐》篇。正好是这样一段文字“列子行,食于道丛,见百岁髑髅,(扌蹇)篷而指之曰‘唯吾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他念出,不由一笑,“这庄周,果然与众不同,捭阖无羁,纵论恣肆。” “尤其是那《则阳》篇,戴晋人说的一个寓言,说得真是太好了。”洗心玉见遇见了知己,有点忘形。 “他说什么?”支可天问。 “他说有一蜗牛”北门晨风回答道,“左角叫触氏国,右角叫蛮氏国,两国为争地盘而战,俯尸数万,追逐败军十五天才能返回。” “是啊,怎能想得到呢?”洗心玉接过话头说,“这样一群渺小的人,所争的仅为蜗牛一角,纵看今日之天下,莫非皆是触氏蛮氏罢了。” “那我们还谈什么孙子?简直连做人都不值。”美丽居说,又沉思良久,她似乎感到了一种飘渺空茫,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就连北门晨风念的那一段她也不喜欢。人生果不可知否?物我果不可界说么?她真的不喜欢庄周的这种虚无遁世思想。 “姑射子。” “什么?” “你还是说说玄鹤子方巾给你卜的卦辞吧。”美丽居显然对这卦辞很关注。 “好象是‘(勹盍,外内)叶翠微出空谷’吧?”辛琪想起来了,她说,“对,就是这。”她又说,“玄鹤子还为剑坛大家都卜有卦辞呢,卦辞就在我娘那里。” 第61页 “那,二姑娘,你拿来给我们看看?”北门晨风极力要求道。 辛琪走后,美丽居又来要求洗心玉:“姑射子,说说你的。” “无稽之谈,何必说它。” “说说也无妨,不就作一笑谈。”北门晨风也怂恿道。 洗心玉犹豫了,她在北门晨风面前总是无法把握住自己。 “那一定是好辞,洗姑娘的命一定是好命!”支可天的言语叫人听了总是那么不舒服。 “不,不是什么好辞,——那好吧。”洗心玉妥协了,她想了想,说:“我念给你们听,不过,不可当真,再说,也真的不是什么好辞。”她念了起来: “(勹盍,外内)叶翠微出空谷,独自飘零掩群芳。青灯(衤甾)衣照长夜。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后。终是两地秋。 躲不开,风雨骤。缘何结子在上头?只见那,风吹雨打零落尽,红颜不应嘆薄命。可怜冰雪质,难争三春辉。” 洗心玉念完,说:“判辞就是‘孤星照命’。” 这时,辛琪回来,拿着一卷素帛,摊在案几上,大家一起围过来看。 对于洗心玉的判辞,别人倒没在意,只有美丽居心存别念,刻意注意到了。尤其是那一句“缘何结子在上头?”令她格外揪心。她似乎断定,洗心玉将来必有儿女,而且这儿女必定就是她和北门晨风生的。虽然想是这样想,但她是个个性极要强的人,纵有这命理之事,她又何惧之有。就算是这样,她也非要将它扭断不可! 大家一起围过来看,只见那素帛上写着八九首卦辞,也没说谁是谁,大家遂一一看去。 雪山遇猿 妇人手中剑,化作皑皑雪。不知归之何处,岂知别后有经年。 穆穆高出云天外,人言亦言传白猿。高山安可仰,一城上九刃。 鹤鸣九霄 剑不出鞘自鸣,鹤鸣九天长唳。抱朴守拙未泯,遗恨一点血碧。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四边静 枯冷寒绝不人怜,应是幽香暗入帘。不容于世不容世,不谅人解不解人。 雪岭一径斜,满情悲莫赊。人间应不识,终有此才尽。独坐幽篁凝红尘。 艾兰引 剑气出艾兰,此女最堪哀。剑走偏锋不为改,只因胸中块垒。 独自飘泊,砥砺清浊,梅花香自苦寒来。一剑定天山。 北漠捲地风 剑别一格,迅冷寒绝。鹰视狼疾暗中原。 莫不有言,纵有何言?天,天,终将北漠天,化作狂风吹。 无缘亦有缘 南天一柱折,剑坛遂无缘。放浪形骸度人间。 摆什么迷魂阵,道什么不了魂?笛中闻折柳,一夜碛中自清泉。 劳燕分飞 双壁鼎峙,(鸟穴)鹞北林,梅开二度皆因时。自此两分明。 天妒英才尽,自向东南赴红尘。虽知不为擎天柱。只因豪侠气,青史遂留名。 古风啸长天 园中竹节难长,野壑暗生幽香。一世英名殒没早,空留河山老。 直为直所累,名为名所伤。夜行人走夜行道,悲怆一声笑。 倾情络丝娘 艷不与天争,命骞不起尘。花样年华难说项,镜中有花,水中自冰轮。可嘆至慧至敏,皆付西风东流。 泪满痕,月黄昏,人尽失。都化作了别院谈笑声。争,争,争,争了个满(缶本)满盆。伤了别人,误了自身。 看后,大家有许多不解,热烈地议论了一番。尤其是对《倾情络丝娘》,大家都猜不出指的是哪一位大家?议论了一番,也就散了。 此后,安仪师知道了这件事,甚是恼怒,狠狠地责备了辛琪一番。说:“这是别人的命理,怎可如此示人,岂不有违天意!”。遂觉得再留下此物,终是祸端,于是,就着烛火将它烧了。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九、尝谷会 章节字数:2854 更新时间:09-02-22 07:54 九、尝谷会 收穫完毕,尝谷会其实就已开始。这种祭祀在徂徕山和合口乡年年都要举行,成了一个地方的乡风民俗,并得到了乡有司的支持。 有身份的人家或讲究点的农户都要进行斋戒,一般的农户只是流于形式。至简堂自然不同于别处,所持的理念不同,她们要举行修禊。徂徕山的乡啬夫和合口乡的乡啬夫经过协商,这尝谷会由二乡三老负责。至简堂是本地的豪绅大户,声誉亦隆,因此资助尝谷会的资财也最多。二啬夫礼让上古师,因此封姨也参加两个三老的筹划。比如,张罗募捐,安排程序,请乐舞俳优班子和巫觋巫女,搭祭台(兼戏台)场地。这一系列的活动,有一项非常隆重,那就是要向神农氏炎帝举行象徵性的献祭,这献祭的象徵性祭品,是女人和鹿。但在民间,鹿不得常有,本来远古的祭祀是很残忍的,但到这时已不这样做了,因而这祭品反倒成了一种荣耀的象徵,也因此由俊美少年替代了鹿。这一对献给神的象徵性祭品——美少年和美少女,就成了各个村子,各大户人家极力力荐本村、本户俊美少年少女的坚持。没有一户人家不想获得此项殊荣的。祭祀的第二天,献神祭、游花街,这对神祭品就坐在人抬的用彩绸和鲜花装饰的高高的神牲台上,走在狂欢队伍的前面。接受沿途人们的礼拜和喝彩,并将手中的五谷降福于人群,以示神的恩典。 第62页 好几年前,洗心玉和依梅庭曾获此殊荣。只不过那次是立夏日,也举行得非常隆重,是祭祀赤帝祝融。虽不及今年尝谷会,但亦有趣,因为洗心玉年龄大,又是女孩子,和依梅庭不相称,二乡三老就将他们调了个个。由洗心玉扮童男,依梅庭为童女,真箇是珠联璧合。这一对金童玉女,曾轰动了方圆百十来里的地方,直到今天,依然还是人们的美谈。这一次,洗心玉没资格候选,这一对对神的献祭,必须是少年,年龄以不超过豆蔻年华为准。 这几天,由三老、封姨指派的募捐队,由热情青年组成,敲锣打鼓的到各个农户家去收取祭祀钱。这祭祀钱并不强行摊派,要看各户人家的诚心,带有募捐的意思。募捐队来到农户家门前,捧着神农氏炎帝的牌位,拿着一面小锣,两人抬着一个小鼓。才一敲打,农户家有人,就立即走出来,这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他们双手握拳,对着神农氏拜上一拜,然后掷钱于(缶本)中。这钱不论多少,一般都是十个。农户们给过钱,锣鼓手将锣鼓敲得更响,以示感谢。 豪右大户也象徵性地给个十来钱,这不是主要的。他们往往得承应祭祀中的大宗开支,那些财物往往是以上金的方式交给封姨的,整个祭祀的钱财由她掌控。因此,大户人家对上门来的募捐队,只当是情趣,撒上几个钱,为的是搏得一个喝彩而已。 祭祀场所设在香竹溪西、合口村东那一大片平坦的场地上。这里是年年祭祀的地方,祭台的基本轮廓都在,如今十几个能工巧匠在三老的指挥下,正在繁忙地装饰祭祀台。祭台用板铺就,下面架空,铺在那个土平台上。整个祭祀台就象是彩楼,也因地制宜,只用鲜花松柏,透出一种村野气息。整个台面不大,但在村野中也算够气派了。幕景是几大块似屏风似的木板,描绘着云水纹。奇怪的是中间两块木板上描绘的是人首蛇身的伏羲和女娲。北门晨风看到这个图象甚是不解,问一憨头:“尝谷会怎会是伏羲女娲?”回答是:“你难道不是人养的!”这回答很叫北门晨风丧气。后来封姨告诉他:“小玉也问过这问题,但这个是不算数的,那主祭台上迎上来的神舆牌位才是真神。”祭台上的神舆牌位,到了祭祀那一天,由主祭师捧着请上来。他们一共是三位,中间主神是神农氏炎帝,但也有时弄混淆了,祭的是社稷神,这就有点泛神论的味道。奇怪的是二位副神,一位是句芒神(春神),他的牌位在右(现改为左,秦尚左),一位是女夷神(花神)。北门晨风听到这里又奇怪了,怎么连花神也祭祀起来?按说要祭也应该祭后稷呀!继而又很感动,为民间的广泛图腾的祭祀而感动。他们似乎从不忌讳,将心中的善良愿望与美好憧憬付诸实施,花神很美,他们就祭花神。 祭台朝向香竹溪,左边布有帐篷,供尊者休息。也有各大户人家自设的帐篷,场地四周任商贩布货为市,远处还要设置茅厕。再就是合口村西边的汶水,也要增设渡船。合口村东面的香竹溪,一条自渡船也不够,这自渡船是一条船两头繫着绳子,谁过河谁拉绳,船在对岸,就拉过来。这里原来很放心,但到了祭祀的日子,人多事杂,尤其是那些楞头小子,无事也要生非,到了那人挤人的日子,不生事才怪呢?因而也要派忠厚长者来维持。 洗心玉、北门晨风、辛琪上博阳北山时,这里正繁忙。 封姨从博阳邑回来。她去博阳,是去请博阳令夏禄文和令丞孙致礼来参加尝谷会,这是礼数,不能不做。如能请来县令大人,那就是荣耀。但由于路途遥远,旅途劳顿,往年齐县令都不大来,只是收下两乡和至简堂送的厚礼也就算了。今年夏禄文也不来,据封姨讲,夏大人正在忙着迁徙六国旧贵和度田二事,无心他顾。她也告诉了师尊,这夏禄文似乎对我们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县令不来,上古师似乎松了一口气,也不再去想那夏禄文,开始静心养气斋戒。岁数大了,对祭祀总感到有点力不从心,然而对于祭祀她又不得不去事事亲躬。因为她知道,祭祀乃国之大事,亦是民之大事,事关乎鬼神,不可不为,对此,她从来不敢马虎。她又是这身份。这三四天,她放小玉去博阳一次,也有目的。目的是叫她放松放松,回来好写一篇主祭文和一篇嘏辞。主祭文由主祭司来念,是对神表示的敬意和感激。嘏辞就是福辞,这福辞要由她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来念,是表示神对人的仁爱及告诫。这两篇文章去年就是洗心玉写的,两乡三老赞不绝口。今年,他们又要洗心玉代为效劳,上古师实在不愿,以免惹人说至简堂自专,但亦推託不了,只好说定“下不为例。” 美丽居这两天心情不好,自从听到苦须归宾她们那一席话,深信自己的感觉不谬。这两天,见北门晨风常去合口村,对即将到来的尝谷会倾注了太多的热情,她想像不出,北门何以会如此?只是她不愿正视罢了。假如她不是心生芥蒂,不是行动不便,也可能会被尝谷会所吸引。现在她非常不愉快,尤其是北门、洗心玉、辛琪三个那么兴奋地从博阳迟迟归来,她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在博阳呆上整整一天?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度过了哪一天?这两天辛琪也不来,说是要斋戒。美丽居当然明白,斋戒也不是什么非常严格的事,只要遵循一定的礼数就行。比如不吃不洁的食物,不从凉衣竿下走过,不过寡妇门,不上坟地等等。辛琪不来看她,自然是受了她娘或苦须归宾的告诫,想到这,就既愤慨又鄙视。有一次,她到后庭去找辛琪,结果碰到安仪师,辛利说:“辛琪在斋戒呢”,美丽居就气得个半死。当然她又不能直接去问北门晨风,反正问了也没用。再说这该死的腿,依然不十分灵便,使她无法去看住北门晨风。 第63页 不过,这两天,她也没见到洗心玉,也许真的在斋戒!这该死的至简堂,简直就是一个坟墓,令她感到丧气。 她也去过合口村一次。 在合口村祠堂内,巫觋巫女们正在那里演习迎神仪式,鼓乐喧天,“咚咚锵,咚咚锵……”比在祭台上演出时要响亮得多,惊心动魄。但那节奏很简单,一点也不繁复。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十、正祭 章节字数:5221 更新时间:09-02-22 07:54 十、正祭 尝谷会选在十月一个收穫完毕的日子。 徂徕山和合口村举行的尝谷会,是在香竹溪西侧,合口村边的一个空场地上举行。不仅两乡的乡民,就是四乡八村的庄户、农人也会举家携口地赶来参加。到了正祭前一天,通往合口村的大大小小的路口上,人声鼎沸。年青人大声说话,姑娘们含蓄地跟着。也有男归男,女归女的,倘若有个漂亮的女孩子出现,年青人就你推我搡起来,把人往她身上推,引得那姑娘发出愤怒而又厌恶地尖叫。也有一家子一起来的。再远一点的就驾了大车。 合口村农户家里,一下子聚集了许多整年不见的亲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的,他们都来赶热闹。到了合口村,正好探亲访友,也好借宿蹭饭。户主们又高兴又叫苦不迭,口中虽抱怨,脸上却喜形于色,因为这是一种炫耀,人来得越多越光彩。甚至一些五六十岁的老婆婆,也步履蹒跚地在儿孙们的簇拥下,如王母娘娘似的驾临到了合口村。 这天清晨,香竹溪两岸挤满了人,徂徕山的乡民都得从这里渡河,好在早有安排,增加了几条船。至简堂的人也一样。上古师、安仪师来到渡口时,合口乡的游徼就把正在渡河的人挡开,人们也恭恭敬敬地主动让在一边。这场景令至简堂的弟子们数年之后,乃至终身都难忘,那是多么淳朴而又令人感怀的民风。上古师、安仪师过了溪,进了至简堂自设的帐篷里。弟子们则在那些商铺前浏览,她们好久没看到过这么多好看的东西了,快活地惊叫着,欢笑着。特别是这氛围,人挤人,人挨人的氛围,到处都是走四海的艺人,也有卖草药的医匠,以及行商坐贾,令人目不遐接。仿佛一夜春风,满树梨花,平地里冒出个大集市来,这氛围要多温馨有多温馨,人被人推着走。北门晨风三个在人群中本也和至简堂的弟子们走在一起,但似乎不大和谐,苦须归宾、玄月有意不和他们走在一起,洗心玉无可奈何。支可天想和洗心玉在一起,因为只有她不嫌弃他,至简堂的其他女孩子都令他感到愤懑。但今天,洗心玉照顾不到他,好在美丽居看出了他孤独无凭,不时地关照他一声。这样他们就和至简堂的弟子们走散了。 祭台上的锣鼓在反覆地击着一种简单的节奏,一阵又一阵。有时是器乐,也是一曲又一曲,反覆渲染着这隆重欢乐的气氛,召唤着远方的人。 隅中时分,祭祀开始了。首先是祭台上的乐曲突然中止,一种突然的寂静攫住了人们的心,人们一时还适应不过来,场面闹哄哄的。在这静寂下去的时候,香竹溪那边响起了盛大庄严的迎神曲。人们一起转过头去,只见一支华丽的队伍在香竹溪那边,由主祭司率领。主祭司着宽大博袍,戴楚冠加羽饰。他率领着助祭师和着素衣的巫女组成的祭祀队伍,捧着祭祀的神主牌位,在一片旌幡和锣鼓簇拥下走来。他们绕过整个祭祀场所,人们这才看见他们手中捧的神主牌位是神农氏炎帝、句芒神和女夷神。到了祭台前,仪仗锣鼓就停了下来,旌幡向祭台两边插去。主祭司和他的助手、众女巫则捧着神主牌位,登上祭台,将神主牌位安置在祭台中央。这时,弦乐声顿时四起。 弦乐声中,四个女巫捧着香分立在神主牌位两侧,另有一女祭师将神主牌位前的好几支巨大香烛点燃,这时弦乐声停止。主祭司走向台前,一女祭师将一支四尺长的香交付于他,他就着烛火点燃。然后对着神主牌位拜了三拜,将这香在神主牌位前装着沙土的长长木椟里插上。做完此事,他迴转身来宣布:“合口乡暨徂徕山尝谷会感恩祭祀大典现在正式开始,请乡有司,众乡望,佳客登台焚香迎神。” 上古师和两个乡有佚相互推让了一下,不得辞,只得走在前面。安仪师则坚辞,走在有司的后面。这一行人几十个,包括北门晨风,上了祭台。四个女巫持香不动,让这些尊贵的客人自己走上前来取香,以示心迹。上古师虔诚地抽了一支,就着烛火点燃,对着福佑二乡子民的神祗顶礼膜拜,感谢他们的博大恩德和仁慈,普施恩惠于人间,让合口乡与徂徕山又风调雨顺的过了一年。并希望神祗继续保佑他的子民,让他们在来年获得更大的丰收。祝祷完后,她将这香插入木椟中。有司、乡望、佳客均一一这样做了。长长的香在木椟中渐渐多了起来,并不整齐地插了几大排,一时香菸缭绕,在祭台上形成一片,使台下的人几乎都看不见了祭台上的神主牌位。倒是祭台幕景上的伏羲和女娲,在这烟雾中生动起来,似两条巨龙一样在盘旋转绕,且张牙舞爪地似要腾空而去。 有司、乡望、佳客对神的祈祷,不仅是对神的感恩,也携此怀念自己已故的先祖,这是尝祭的一个重要内容。《礼记》曰:“尝(礻帝)之礼,所以仁昭穆也。” 第64页 上古师在想什么?我们不知道。她应当也在思念自己的父母,还有师傅桃氏妇和药瑕公。当然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故楚三闾大夫屈原,那是她一生中最敬仰的人。此时,整个祭祀场面非常肃穆,没有一个人敢以得罪神祗,也没有人敢以有辱自己的先祖。 洗心玉默默地低着头,象那些圣洁的巫女一样,她本人也曾当过女尸,本就有着一种圣洁的光辉。想着神的仁德慈爱,想着他们的艰辛,既要操劳天庭上的事,又要顾及人间,且事无巨细。她不仅要礼拜神农、句芒、女夷,也在礼拜伏羲、女娲,因为伏羲女娲是人的始祖,自然也是她的先祖了。不过,她也感到这似乎太遥远,和自己似乎沾不上边,想到这里,就很伤心。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是啊,人皆有父母,唯我独无。自己的父母,一点印象也没有,父亲什么样子?母亲什么样子?她一点也不知道。对于尝祭,人们有一种说法,说是在祭祀中,只要心诚,就可以看见自己已逝的父母。想到这,洗心玉默默地祈祷:“神啊,让我看到我的父母,请你对我仁慈吧,让我见上他们一面,给我一点印象,让我感谢他们将我带到了这个人间。”她默默地祈祷着,饱含泪水,虔诚地匍匐下去。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这时她看见祭祀台上香菸已缭绕成一片,只见那伏羲和女娲在这烟雾中盘绕上升,一时使她感到精神恍忽,身不由己。她慌忙低下头去,思想中就突然幻化出一片明丽的天空,两条巨龙在翻腾。但已不是伏羲和女娲的形象,而是从烟雾中突然显出两个她从未见过的人来。她大吃一惊,睁开双眼,一片霞彩立即就破碎了,令她再也追思不及。好不懊恼,她努力去怀想这两个人的形象,终不可得。残存在记忆中的是,那男的似乎偏瘦,别的什么也回想不起来。倒是那女人,她觉得好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不由得哑然失笑,那女人不就是自己吗?到这时,她才明白,民间的说法不可信,因为,自己的母亲怎么会是自己呢?这不可笑之极!这突然出现的幻象,只不过是自己思念心切罢了,母女即使长得再象,也不可能长得一模一样。但她心里又希望这两个人就是自己的父母,“爹,娘,今天你们在哪里?你们是否知道,今天,女儿在为你们祈祷、祝福……” 主祭司正在念主祭文: “惟某年十月上壬之日,徂徕山暨合口乡村民祭祀神农氏炎帝、句芒春神、女夷花神于合口村西香竹溪旁,嘉肴百鬯,以供神享。 大神来兮,香菸唯馨。 国之根本,在于稼穑;民之生计,赖以黍粟,皆得于天。 昊天不语,薰风(云爱)至,此固不显神示,亦在耳目。 天恩浩浩,如秋之阳,田畴纵横,丰稔在望。大车农夫奔忙于前,妇孺箪食荷浆于后。田亩熟,高廪足,姑嫜笑,童稚乐。巷有犬吠之声,夕有牛羊下来,其乐融融也哉。炊烟遍中土,宁馨我神州。 金风应钟,澄宇清明,此乃上苍之眷顾,广袤无际。动感于内,心生戚戚,吾辈尘介之身,齑骨粉身,亦不足是。期于常有丰年足民,恩泽被于环中以佑我社土,仰冀上神,曲垂昭鉴。” 主祭司念毕,上古师代神答嘏辞: “昊天不禀,泽被万民,是由犹是,亦在于此。 此土吾热土,此民吾子民,如出一己,感同身受。神乃民之主,民亦神所倚,恩泽普施,亦润我心,济于至境。 敬畏上苍,不渎鬼神,不隳纲纪,不肆愚悖。事尧舜之君,守社稷之地。以仁以德,以忠以义,以礼以善,以智以信。努力耕耘,躬俭节用。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敬贤而远恶,明节而知非。孝以事亲,顺以听命,父慈子孝,夫唱妻随。善待天珍,不暴万物。春种夏狩,秋(犭尔)冬藏,皆在于时。不误农时,丰衣足食。诸恶莫作,诸邪莫近,无违天意,莫生奸心。天威咫尺,雷霆霹雳。年年岁岁,风调雨顺,岁岁年年,我族昌盛。是以珍诫,谨记守心。” 洗心玉对自己这两篇祭文一句也没听见,她正在平静自己刚才难以抑制的心。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能再一次目睹刚才见到的那幻象。如真的能再一次出现,她一定要好好地记住他们,将他们珍藏在心里。但是,却不可得。她苦笑了一下,笑自己痴愚。 这时,鼓乐声响了起来,吓了她一跳,原来师傅的嘏辞念完了,祭台上正在用玄酒祭神。一列巫女捧着豆和俎,盛着牲血和畜毛、生肉、熟肉。祭台上铺着蒲草编的席,用粗布覆盖着酒樽。两个助祭师穿着经过煮染的帛制成的祭服,敬献上醴酒和(酉戈)酒,奉上烧好的肉和肝。有身份的人交替向神进献祭品,使神和先祖享受牺牲,得以快乐。这个仪式进行完后,就有一队穿素白的巫女上来唱《般》(磐石般的华夏): “于皇时夏,陟其高山。(隋山,上下)山乔岳,允犹翕河。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夏之命。”(伟大的华夏,登上你的高山。群峰尽收眼底,众水汇成黄河。普天之下,簇拥而来的目光,都是对你的归依。) 尤其是后三句,反覆吟咏,气势磅礴。 又唱《丰年》: “丰年多黍多(禾余),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蒸,去草头)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又是一个丰收年,黍稻装满了谷仓。成千上万难以记数,可以酿出佳酿,祭奠我们的祖先。要做得付合一切礼仪,降福我们到永远。) 第65页 再唱《良耜》(好锄头): “(稷,去禾)(稷,去禾)良耜,(亻叔)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竹吕,上下),其饷伊黍。其笠伊纠,其(铺寸,右下)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扌至)(扌至),积之慄慄。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牧,右改享)牡,有(扌求)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拿着好锄头,耕耘向阳的土地。撒下种子,新芽欣欣向荣。妇孺送饭到田间,拿着筐,装着小米高梁饭。你戴着草帽,锄头闪光,除去杂草。以作肥料,庄稼长得真好。镰刀声中收穫,场地堆满了谷物。象城墙一样的谷仓,紧紧地挨着,打开。装得满满的,老婆孩子是那么安祥。杀一头大公牛,那牛角真美。继承我们的祖先,重视农业这国之根本。) 唱到“获之(扌至)(扌至)”时,台上台下一片应和,响成一片,这时,整个场面的气氛就达到了高潮。 演唱完毕,下面是跳鼓阵舞。一时祭台上,近十面大鼓,惊天动地地擂起来,所有的器乐也发出响声。在这雄壮的乐声中,几个祭师走上祭台,将祭祀完毕的祭品撤下,合在一处,放在几个大釜中去煮。肉香便在空气中瀰漫。 乐舞一直进行下去,一直到中午,这第一天的主祭礼就已进入尾声,鼓声渐渐平息下去,悠扬的弦乐展示出诗情画意来。这时,从合口村两头走出两支队伍,一支是盛妆高髻的着红色素纱的合口乡少女,一支是着素白素纱尽显淡雅的徂徕山少女。她们捧着豆、(缶本)、浅盆,里面装着五谷。她们唱着礼神的赞歌,步态庄重款款地走向一起,两两相对,互换手中的五谷,然后汇合成一队。她们来到人群中,仿佛是从云中走下来的仙子。人们看见她们纷纷举手相迎,象是祈求。她们则从器皿中抓起五谷,朝人群中撒去。人们都以自己的手中能得到这谷物为祥瑞,并把它们迎回到自己家中的神龛上去供俸,以求明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此仪式热闹而不乱。 主祭司最后走到祭台中央,鼓乐声又一次响起,人们知道这是最后的仪式了,整个场面严肃起来,嗡嗡声也随着鼓乐声渐渐平息下去。这时主祭司转过身去,对着神的牌位,率领所有参与者一起叩拜下去。这是一种亘古的仪式,歷数千年而不蓑,无数年代的赤诚、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和憧憬,使他们在思想中构筑起他们心目中的神圣体系,使他们在自然神面前卑贱自己,对大自然永怀一颗敬畏之心。感谢大自然的无私恩赐,即使不够圆满也永不心生恨意,他们的质朴是能感天动地的,他们的赤诚是能使人心悸动的。只要一想起他们,我们就会抑制不住自己的心酸和感动而泪流满面。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始祖,是我们淳朴的先人,他们不仅给了我们生命,而且就在这一刻,亦构筑起了我们民族的精神家园。 大釜中的祭品都煮熟了,司厨已将它们分别装进(竹甫皿,上中下)、(竹艮皿,上中下)、笾、豆、(金刑),等器皿中,送往合口村的筵席中去。祭司、巫觋、乡有司、乡望豪右、佳客,凡是交了一定数量钱财的村民,在这里都有他们的一席之地,都能享受到这一种恩赐。而合口村和徂徕山的全体村民、庄客、奴僕也能分得四个大饼和一大勺肉食,整个场面一片喜气洋洋。下午则是俳优戏,那戏从日(日失)开始,一直要演到人定之时。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十一、献神祭 章节字数:5258 更新时间:09-02-22 07:54 十一、献神祭 第一天下午看俳优戏,这在乡村中是难得有的,四乡八村的乡民都来观看,将祭台挤得水泄不通。当然也不全然,比如相互熟悉的男女青年,难得有此机会,不管俳优戏有多大的诱惑力,他们还是会双双离开这热闹的场面,到香竹溪另一边去。去寻一块避静之地,卿卿我我地去互述衷肠。 洗心玉本来和苦须归宾、玄月、安女在一起(容悯和齐云自然不来),后见採薇与北门晨风他们在一起,也就故意找了个机会,装得好象突然看见了採薇,而和採薇走在了一起。採薇喜欢北门晨风,当然只在偶像范畴,因此她不喜欢美丽居。对洗心玉则不同,她同样喜欢小玉,反倒希望她和北门好。美丽居拿她们两个没办法。 第二天就是献神祭,游花街。这种对神以献祭为藉口的狂欢,以自误为目的游行,人们倾注了极大的热情。这支祭神的队伍很庞大,前面是鼓乐,以招唤为目的。后面是捧着林林总总各种祭品的纯洁少女,她们四个一排,着装颜色一致。比如前面一律白色,再黄色,然后是红色……。在这捧着各种祭品的少女后面,就是献给神的最大祭品,那是四人一抬的二个神牲台。这神牲台抬在人们肩上,象个没帘帷的花轿:四根竹竿顶着个华盖,竹竿用绸、花草绿叶缠绕,华盖垂着流苏。轿内安一把有褥子的椅子,用绳扎紧。两个童男童女坐在上面,葛带从他们腰间穿过,将他们绑在这椅子上。他们着彩衣,化淡妆,眉清目秀,是难得一见的美孩童。他们得端正的坐着,祭司们抬着他们一边前行,一边让他们向人群撒象徵祥瑞的五谷花瓣碎草。这五谷花瓣碎草是有讲究的,在这五谷花瓣碎草里放了一些象徵吉祥的小饰物,还有数千枚募捐来的秦圜钱。这样一来,情景就不同了,人们一路上追随着这神牲台。正是为了这个效果,因此一路上都是花雨缤纷,人们你争我夺。神牲台后是巫觋、巫觋后是巫女,再后面是杂耍、高翘,以及各村的舞乐队,差不多绵延有半里多。 第66页 洗心玉昨天晚上,又被苦须归宾说了一顿,她只有不理她,因为她实在没有办法不思恋北门晨风。今天一早,她一个人出了至简堂,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宽慰着自己:“我怎么了?我什么也没做,她管得着吗?”又对自己说,“我也没对北门子怎么样,是他自己来找我的,我推得开吗?採薇不也一样,干吗就没人说她!”所以今天她决定自己一个人去看游花街,省得别人再吃舌根的胡说八道。 挤在人群中,随着神牲台而行。看着那两个童男童女,想起了好多年前,自己也曾坐在那神牲台上,只不过那是立夏日。当时,她有什么感觉?似乎已模煳不清了,应该是很新奇的,仿佛在梦中一样。好在此前,演练过好几次,要不坐在上面,还真有点发慌呢。当时就有点居高临下的感觉,很得意,仿佛自己就是神。现在却掉了个个,站在人群中,对着那两个圣洁的童男童女,反倒有了更深的感触。境遇是会改变人的,会使一个人产生绝对不同的感受,神圣洁净和下里巴人原来并无本质区别,华彩背后,依然是一个真实的我。想到这里,她又感到很好笑,人人追求的只是表面光鲜,这对童男女其实只是傀儡,坐在上面很不舒服。那椅子是特制的,褥子背后有几个尖突,人轻轻地靠上去倒没什么,假如真的往后一靠,尖突就顶得人难受。还有撒五谷祥瑞,也不能随意,是受下面祭师控制的。他们手中的花(缶本),由神牲台下的祭师一(缶本)一(缶本)递送上来,递一(缶本)撒一(缶本)。这是为了确保沿途重要路段,既要均衡又要能突出重点,还要确保能一直撒到最后。那一年,她就这样撒呀撒呀,从合口乡的另一村,一直撒到合口村的祭台前。在这里,又要举行新一天的祭祀,这祭祀和昨天的正祭不同,没有了庄严神圣,而是具有了狂欢的色彩。那次,她和依梅庭就一直坐在祭台神祗牌位两边,看敬神的人表演。开始倒还正常,她坚持得住。但依梅庭毕竟年龄小,开始扭来扭去,到后来就打起瞌睡来。结果很有意思,依梅庭这举动被祭师发现了。那祭师就拿了一根长长的棍,从后台捅他。别人看不到,洗心玉可看得一清二楚,仿佛被抽了筋一般,立即睡意全无,将身子挺得笔直。 这样想着,任童男童女将五谷祥瑞向她撒来。能感觉得到,那个童男是在有意向她撒,别看孩子小,其实也喜欢漂亮的异性,同样怀着爱恋的感情。洗心玉并没有伸手去接这神的恩赐,只是任由人群推拥着向前,她感到很愉快。突然,不知为什么,在这人群中,突然一种悲伤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突然感到自己好孤独,这一瞬间的感情转变,简直不知是怎么回事?——无奈、寂寞、无助,至简堂有那么多同门,可今天她只能是一个,自己心中的感受没人能体会。人与人之间,不管他们多么亲密,多么友爱,都是无法沟通的。咫尺天涯,她为这无奈而伤感,想到这,她就想哭,“人,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是一次孤独的旅行,人与人是永远无法理解的,因而有了博大,因而有了包容。”想到这里,泪水就流了下来,但她的心却很愉快。 这就是精神脆弱的一瞬间,越是聪慧的人,越会产生出这种感触。只有无知无识的人,才会成天乐呵呵的。当然还有一种人,表面上乐呵呵,内心却明白,这是另一种人,或达者或人生的无奈者。洗心玉不知道在这一刻,她已接触到了人类心灵难以沟通的无限性和生命无法逾越的痛苦性。人对世界,包括对自身的认识,都是不会有终极的。正是这样,一个人就无法抵达另一个人的心灵,这样,人类才孤独,才遗憾,才永不会圆满,所以生命才永生痛苦。圆满只是外人,是不知情的人看到的表面,是浮光掠影的东西,身在其中的人只能是悽美地独立着。令人产生出无限的伤感。 一列持雉尾的跳舞者夸张地跳跃着走来。 她惊醒过来,为自己害臊,拭去泪水,才发现,神牲台已走到前面去了。她张望着,象是要追随。但内心知道,自己也会欺骗自己,她并不是要去追随这神牲台。今天这一段时间的做作,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是为了北门晨风,其余的想法,全是自欺。一个人跑出来,看起来是赌气,是抱怨,但在潜意识中,是为了方便,是为了能在这游花街的人群中,能单独的去与北门晨风面对。对于这种渴望,她是怀着虔诚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这内心的希望之花给碰落了。——“这样,就怪不得我了!”她为自己寻找着藉口,并在心中祈求着,最好他也是一个人。只一个人,在这人山人海中……,想到这,她就既激动又兴奋,开始喘不过气来。 那么多成双成对的男女,她羡慕地看着他们。所有的节日和祭祀都有着它特定的内涵,所有的节日和祭祀都承载着它不应该承载的功能,那就是为人类的繁衍,为青年男女安排下彼此沟通的氛围和场所。人流来到合口村,在这么多的人群中,她怎能找到北门子,除非只有跟着神牲台。现在,她不想挤过去,有那么多讨厌的手……。 来到合口村的祭台前,洗心玉到了这里,又心生畏惧。一方面是渴望,一方面是害怕,就象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就象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隐密一样,她看到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在对她闪烁着一种诡密的笑意,使她羞愧难当。更何况,到了这里,随时都会碰到至简堂的姐妹,徂徕山的女伴,“要是这样……?” 第67页 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姑射子!”一声唿唤,吓了她一跳,心就“扑”地一下跳到嗓子眼上。苍惶四顾,其实不用张望,就知道这温款的声音来自谁。她就象一只偷吃的馋猫一样想赶快逃掉,又做不到,北门晨风已来到了她的面前。一瞬间,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慌忙转过身去掩饰,又迴转身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时她看到了辛琪、採薇,顿时,松了一口气,人差一点都要晕过去了。採薇身边还有美丽居,美丽居正带着一丝冷笑地看着她(其实没有)。她就好象感到自己被人抓着了什么似的,一时间羞得无地自容。 她没睬北门晨风,而是迎着美丽居走过去:“哎呀,你们都在这里?真没想到……”她有点装腔作势地掩饰着自己。 “怎么,就你一个?”採薇惊讶地问。 “你又不是不知道!”洗心玉因採薇这话问得突兀,有点急于堵住她的嘴。 “苦须、玄月呢?”採薇知道这一点,没在意她。 “我又不知道。” “你和我们在一起吧?”刚才还索然寡味的北门晨风立即来了精神。 “叫天子呢?”洗心玉没见着支可天,故意这样问。 “他呀!”北门晨风只说了这一句,便没再说。 “这样正好。”走在一起时,洗心玉心里想。能在北门身边,她就有了一种归宿感。辛琪、採薇又在,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刚才所想的一切,只是一种奢想,是心中的一种活动,当不得真的。如果那种事真的出现,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去面对的。现在,她就不怕碰到苦须归宾和玄月,可以大大方方正正经经无可指责地去面对一切。 他们开始点评那童男童女,美丽居向来比较挑剔,不肯掩饰自己。洗心玉则常认为别人都比自己强,因而心生赞美。再说洗心玉的天性就是善良、宽容,常会设身处地地为别人作想,知道别人也会这样点评自己。这时,祭台上出来了一列着素白素纱的巫女,梳着双鬟髻,窄长袖。双鬟髻是一种新颖的髮式。她们款款而行,环台一圈,然后站成一排,用清亮圣洁的嗓音唱《献辞》: “神啊, 今天是吉祥的日子, 我们为你备下了最好的献祭, 美酒和秋菊, 佳肴和琼浆。 我们洁净了自身, 希冀着你的来临。 用你的恩惠普施这片土地, 你的至高无上,你的威名、雷霆。 这歌声庄严肃穆,这声音清亮如水,发自肺腑,怀着卑微,在洗心玉心中产生了共鸣。她真产生了一种想飞升,想化成精灵的感觉。希望自己能在这歌声中化成一道对神的献祭,敬献给神,并为此而死去。泪水盈满了眼眶,永怀一颗卑微之心。 几个倡优、倡伎看见了美丽居和洗心玉,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洗心玉正沉浸在那一列巫女的歌唱中,没注意。美丽居就感觉到了,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这样的目光,她见得多了,不仅不喜欢,反而有些厌烦。一老年倡优走了过来,对他们拱了拱手,洗心玉这才惊觉。美丽居和洗心玉忙还了个礼。 美丽居问:“有何见教?” 那倡优说:“我见二位女娃风姿绝佳,平生未见。想邀二位参加我们明天的演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这倡优的提议太有诱惑力了,美丽居高兴起来,问:“我们行吗?” “行,当然行,二位会不会二十五弦锦瑟或箜篌?要不作歌咏唱,倘若能来上一段胡舞……” “咦,小玉,你不是会锦瑟吗?”採薇知道小玉会。 “我那算什么?不行,不行。” “行,行,就是她了。”辛琪叫了起来。 “那正好,请问:怎么称唿?” “洗心玉。”辛琪快人快语。 “洗女娃,你是否可以在明天下午为这乐舞弹上一曲呢?” “我?行吗?”洗心玉有点胆怯,但在北门晨风面前,她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 “行,就这样定了,”美丽居代为回答道,“我们一起来弹,我还可以唱……” “太好了,这位是?” “她叫美丽居。”又是辛琪。 “美——丽——居?哦,美丽女娃,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到时一定要来啊。” “哦,不行,不行”洗心玉立即推辞道,虽然此刻她极力想表现自己,但还是想到了师傅。 “这有什么不行的,既然会,就不妨为这祭祀献技增色。”北门晨风鼓励道。 “可我作不了主,得问过师傅。” “对,必得问过师傅。”採薇毕意不煳涂,也知道师傅可能会不同意,她为小玉担心。 “那这样吧,美丽女娃一定来。洗女娃问过师傅,如同意,也来,这就说好了。” 结果,当天回到至简堂,洗心玉向师傅提起这事,立即被上古师一口喝住,并带着她来东厢房。上古师也是执愚之辈,她来东厢房是劝说美丽居也不要去。那知美丽居这人,偏偏是个不肯听从别人话的人,就问为什么? 第68页 上古师说:“此非女子之礼,女娃要端庄持重,你们应该知道,不是巫女、神职、倡伎,女子不得参与露天歌舞。只有无知无识的下民,才会在大众广庭之下呜呜而歌,这要引起非议,且不成体统,是丑闻。” 美丽居没有听从,她认为这是食古不化,是愚腐。上古师见美丽居如此执傲不驯,很是不悦。但人家又不是自己的弟子,不便多指责,遂将洗心玉带回,将一腔怒火发泄到她头上。说什么越长大越不懂事了,读礼都读背了,《礼》曰:士尚饮酒不乐,无故不彻琴瑟,这样在大众广众之下的事,你也会去做?居然还想去做!美丑不分,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真正是叫我给气死了……。 一通语无伦次地臭骂,把个洗心玉骂得个瘟头瘟恼。她也想不通,自己不就是想了一下?又没去做,就遭到这样一顿臭骂,这实在不公平。内心里,她太想在北门晨风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以获得他的欢喜。但连这样一个想法,她都做不到,她感到这让美丽居占了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把自己摆在了一个竞争者的地位。她有一种想法,想去与美丽居一较高下,但现在被师傅束缚住,她感到好无奈好伤心。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十二、伐薪与歌咏 章节字数:2440 更新时间:09-02-22 07:54 十二、伐薪与歌咏 第三天,各村的年青人均在香竹溪旁举行渡河伐薪比赛,这是年青人的节日,是他们在姑娘们面前展示自己的时候。他们身强力壮,着短褐,以皂绢裹头,腰间束葛巾,背后插一把锋利的柴刀或斧斤,肩上还扛着一根繫着绳索的扁担。 这是又一种热闹,和献神祭、看俳优戏不同。献神祭是不分男女老幼的狂欢,看俳优戏则是亨受、感触,是一种旁观者无法参与的快乐。只有这渡河伐薪[春祭则是采兰(都兰香),赠药,斗草],才是青年男女的盛会。他们在这一盛会中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风采,展示他们优于其他个体的能力与美丽。青年可以展示他们雄性的张扬,姑娘们也一样,在河边争奇斗艳,毫无掩饰地展示出她们最美丽的一面。他们有着同一目的:“我是最优秀的!”“我是最美丽的!”这是一种最原始的人性展示,是在异性面前最强劲的竞争。 这一天,洗心玉上襦下裳,既大方又娴雅,婉约而美丽。 美丽居从不马虎,何况今天下午她要上台作歌咏唱,因此又分外细緻地打扮了一番。如今,她粉妆玉琢,云髻堆鸦,插着一步摇,布着花钿,着榴红装束,越发显得光艷照人。和洗心玉站在一起,自然把洗心玉比下去了,没有一个人不惊嘆她的美丽。美丽居好不得意地问容悯、齐云:“我这一身打扮,是不是有点过了?”齐云恭惟道:“那里,那里!”容悯则没有言语。 美丽居心里就不高兴:“哼,你们懂什么?我偏不信。”她知道容悯看不上她这身打扮,她才不去管她。但心中总有点不愉快,连齐云的态度也看出来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很在乎她们的评价的。 北门晨风并不参加渡河伐薪,他先乘船从祭祀场地过了香竹溪。从北门这边看来,只见那边全是看热闹的人群,他们或立或坐。有小商贩在叫卖,有货郎担正在敲着惊闺板,女人们都围着他们,挑着花钿、贴花、木花、铜簪、骨钗……。比赛开始了,鼓声中只见溪上闪起了一片银色水花,年青人循着一段可以徒步涉水的河段,朝北门晨风这边奔来……。 北门是旁观者,他来这里是看年青人怎样伐木?年青人一冲进林丛,立即抓着小树或枝丫,一下两下就砍倒一棵,又极迅捷地除去枝叶。比赛是以燃几炷香为准的,人们擂鼓出发,等到鼓停锣响,立即停止砍伐,然后是綑扎,挑回,秤称评比。现在那边的人群已经沸腾了,有些女孩子把手握在胸前急得直跳。 年青人都是砍柴的好手,刀与斧又很锋利……。河那边又是欢笑又是唿叫,美丽居一身榴红,象火一样在燃烧,洗心玉站在她身边,似乎也在欢跳……。北门真没想到,洗心玉也有这样忘情的时候。 时令虽已入冬,但满山的芦苇象重云一样,还有野菊花在开。这些小花真美,有一种倔犟素雅的美。北门晨风似有所动,这时,他看见一棵花椒树,就采了一些花椒子,掖在衣襟里,又将野菊花采了一束。这时,河那边锣声响了,只见刚才还在砍树的年青人立即将刀和斧往背后腰带上一插。迅捷地将柴垒起,扎好。然后用尖尖的扁担,朝柴捆里一插,将柴竖着挑起……。眨眼功夫,这片林子就沉寂下去,好象刚才的喧嚣不曾存在过似的,使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只是一个久已不再想起的回忆。一树木芙蓉,开着斗大的花,已不繁盛,却依然很美,这时,他挑好的摘了两朵。 他復渡过溪水,才发现一些女孩子在看他,掩嘴而笑。令他措手不及,忙扔了花,钻进人群里去了。 伐薪的胜利者评出来了,除了奖赏,还获得了众多姑娘的青睐,在他们身边拥着许多年青人。姑娘们也站在一个打头的姑娘身边,他们快乐地对唱起来。 “谷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 第69页 谷旦于逝,越以(傻,亻改鬲)迈,视尔如(艹收,上下),贻我握椒……” (好日子啊,请来南原,不想纺麻了,一块儿跳舞吧。 好日子呀,快快来吧,你长得象锦葵一样漂亮,送给我一把花椒子……) (艹收,上下),就是锦葵,北门晨风却想起了秋葵,他总是把洗心玉想像成秋葵。是啊,秋葵多美。那明灿灿的斗大的花,就象洗心玉淡淡的身姿。秋葵的花瓣那么薄透,秋葵的叶子那么深裂,秋葵就是那么别具一格,婉约而又劲挺。他又想起了秋葵的蒴果,似女孩子噘着嘴唇的蒴果,在叶掖中张开……。由这嘴唇就想起了自己衣襟里掖着的花椒子,心中一动,但他不敢再想下去。 下午,他们去看俳优戏,歌舞咏唱,拍袒跳丸。当然主要是请来的俳优班子在表演,但也有合口乡,徂徕山的士人士伍参与。美丽居来后就去了后台,女孩子一般是不这样抛头露面的。但美丽居不忌讳,她这人喜欢张扬,锋芒毕露。她弹二十五弦锦瑟,为一倡伎伴奏,自己也唱,唱《东皇太一》: “吉日兮良辰,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谬,言改王)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王真),盍将把兮琼芳,蕙餚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木包)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阵芋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吉祥的日子,我们晏请上皇,手握着长剑,佩玉琳琅作响。 瑶席上摆着玉镇,呈上琼玉般的芳草,献上垫着兰草的肉,奠撒美酒琼浆。 举槌击鼓,缓慢歌唱,吹竽弹瑟热情高涨。 穿着美丽的神巫在舞蹈,芳香满堂,管弦纷纷加入,神啊快乐又安康) 美丽居琴艺精湛,嗓音高亢清越,令人惊嘆。看着她那绝代风姿,常使人产生烦恼,会感嘆老天不公。象她这样一个天生尤物,老天集恩宠于她一身,她一个人占尽了聪明、美丽和才华,真令人生妒。 洗心玉没想到美丽居居然有这样的才艺,不由得生出一些妒意来,却又不能不佩服。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具才华的人,且聪明绝顶,要不,她怎会选中屈子的《东皇太一》?这《东皇太一》的意蕴和这尝谷会是这么的和合相融。没有这样的境界,没有这样的诗书涵养,自然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只是她没有想到,美丽居这是天生的,当然,也不能说她就没有一点后天的因素。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十三、谷神堂夜宴,群英展才情 章节字数:4714 更新时间:09-02-22 07:55 十三、谷神堂夜宴,群英展才情 看看时已至入日,至简堂的女弟子、奴僕们,都要回去了。 尝谷会在这一天晡时末,由主祭司率众祭师、巫觋举行一个简短的送神仪式,就算是落下了帷幕。但还有一个余兴节目,将由年青男女来执行,那就是拆去祭台,清理场地,使一切恢復原状。上午的渡河伐薪其实也是为此作准备,所有被清除的拉圾秽物都要被焚毁掉,这是一种收束,经过无数年代的流逝传变,便由一种收束演变成一种年青人的狂欢,名之为焚祭。人们围着火堆,彻夜跳舞、歌咏、烧烤,或谈情说爱,私定终身,当然也有……。 至简堂的女弟子参不参加焚祭,这要看上古师的高兴,大多都不让参加,但也有兴余偶尔应允的。但不管怎样吧,年年今日,至简堂都要举行一次晚宴,算是举行尝谷会的最后一个盛典。北门晨风、美丽居、支可天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大家齐聚谷神堂,象一家人一样,几个有头有脸的老僕也在下首有座,另在蚕室还摆了几桌,至简堂的奴僕,婢女,织妇则在那边热闹。上古师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平和,在这种场合,她不约束弟子,大家无拘束地饮酒说趣事。上古师先向大家敬了一杯,安仪师也敬了一杯。轮到封姨时,她说:“这也太平淡了,饮酒无乐!”玄月这人机灵,就等她这句话,所以当封姨话一出口,就跳了起来,说:“不如行个令?”这立即得到了二位师傅的首肯。玄月立即叫採薇回房去拿(萤,下改丸)和酒令钱荚。玄月当令,席旁置一小鼓。行令是这样的,玄月击鼓,酒令钱荚从上古师顺传,鼓声一停,钱荚到谁手里,就由他掷(萤,下改丸)。得几点,就从他这里数几点,数着谁是谁。再由持荚者从荚中摸一钱,看酒令行赏罚。 玄月持槌敲了一下边鼓,叫大家安静。宣示道:“行令如临战,令至不可违,无论大小尊卑,如有违令者,罚酒三盅。”这行酒令比较简单,先击鼓,再投(萤,下改丸)。两个(萤,下改丸),每(萤,下改丸)十八面,上刻一到十六十六个数字,另有相对的两面刻“骄”和“(妻畏)”两字。(萤,下改丸)本是六博中使用的器具,但在行酒令时也拿来使用。洒令钱上则刻着“饮酒,歌”,“下首得赏”,“自饮一杯”,“献伎”,“咏诗”等等文字。假如有了个“骄”或“(妻畏)”,那掷(萤,下改丸)者可任罚人一次。两个“骄”自罚三盅。两个“(妻畏)”,自动离席,替下行令者击鼓。“骄”“(妻畏)”都有,则一笑了之。又有鼓又有闹,或饮或唱,或讲个笑话或献伎,这席间就热闹起来。 第70页 谷神堂内的酒席是将酒案排在一起,成一长排,大家席地而坐,上首坐着上古师、安仪师。然后一右一左,向下排,右为大,右边是封姨、北门、齐云、归宾、辛琪、安女、张妈、庄客执事,左边是容悯、美丽居、洗心玉、玄月、採薇、老长头、胡妈、织妇执事,一共十八个人。支可天没回来,不设席。另就是苦须归宾不愿和美丽居坐在一起,与洗心玉调了个席次。 鼓声一响,钱荚就向下传,由于得荚者不得令,这传也就传得从容。鼓声一停,这荚转了三四圈,落到採薇手里,这自然是玄月和採薇共同做下的。大家心领神会,採薇也不掷(萤,下改丸),将一面“骄”字往席上一放。二位师傅就笑她作弊,但席上人都首肯,採薇就请二位师傅各讲一个笑话。二位师傅推辞不得,知是众人心意,上古师说:“大家的心意我们领了,不要各说一个,就让辛利说一个,也代表了我。”这时封姨站了起来,说:“大师傅的笑话我来讲,省得等会儿,你们又来捉捏我。”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样安仪师就说了一个笑话,她说: “稷下学官田巴是个名辩士,他的得意学生禽滑厘,得遇一瘸腿老妇。老妇问他:‘马鬃毛向上长,很短;马尾巴向下长,却很长,为什么?’禽滑厘答:‘马鬃毛属逆势上戗,所以短,马尾属于顺势,故长’。老妇想了想,说:‘你说得有理。’又问道,‘可是,人的头髮是上戗的逆势,为什么长?鬍鬚却是顺势,又为什么短?’禽滑厘回答不出来,说:‘等我问过老师再来回答你。’禽滑厘见了田巴,说:‘我以逆顺的道理回答了老妇的第一个问题,后面一个却回答不出来?’田巴听了,想了半天,面带温色地骂道:‘禽大啊,禽大,以后没有要紧的事,不要再走出去了,东遛西逛地尽给我惹麻烦。’” 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又来叫封姨。封姨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于是大家都说该罚,封姨先逗大家笑了一回,才一本正经地开讲,她说: “有一先生置馆授业,点名至一生,姓施,名改之,不觉恧然。想起一件趣事,说与众生听。说是有一县令审案,提出一犯,瞟了一眼案捲髮问道:‘施××吗?’犯答:‘是,是小人’。这犯话一出,满堂闹笑。县令不知何故,正感诧异,復又瞟了那案卷一眼。这一看,不由得勃然大怒,骂道:‘施××……’。先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定众生问:‘小子,你们知道此犯叫什么吗?’施改之答:‘学生知道。’先生大为惊讶,似有不信,说:‘你说来!’施改之回答道:‘他——他叫施我爹。’” 封姨此话一出,满堂哄然,容悯、洗心玉、採薇都笑成了团。苦须归宾则说:“怎会起这么个名字?”这话一出,又惹得大家笑岔了气。封姨等大家笑过之后,才又开始往下说: “那先生不由得十分赞赏道:‘小子,怎能得此奇思?’施改之答:‘这个却不难,家姐的名字和这差不多。’‘你姐是……?’‘——施我娘!’” 这时容悯,採薇都笑得直叫娘,整个谷神堂笑歪了一片。 连上古师也笑指着封姨说:“该死,该死,怎想得出这么个混怅笑话来?” 大家笑了一回,鼓声又起。荚从採薇手里往右传,或有歌咏的,或有变幻术的,也有说故事的,后来这通鼓落到齐云手里。齐云掷了个三十点,是洗心玉,大家一起笑了起来。齐云从荚中摸出一钱,钱上刻着“罚一,对首同”,对首是齐云,但齐云是持荚者,不罚。此罚就落在齐云的上家北门晨风身上,这下大家更热闹了。洗心玉红了脸,不知所措地看着齐云,那眼神自然是希祈。北门则还随意,美丽居的脸色就很不好看。齐云淡淡一笑说:“罚他们个什么呢?”“罚他们咏唱!”苦须归宾叫道。大家知道洗心玉喜静,不大习惯在人前咏唱,尤其是和北门晨风在一起唱,这下洗心玉真的十分紧张起来。北门则从来不唱歌,也一时紧张起来。“这个嘛……”齐云故意拿关子,看着北门和洗心玉一副惶恐的样子,她这人多聪明,知道他们此刻的心境,自然不会来为难他们,就说:“罚他们各作诗一首吧”。大家一听就叫了起来:“齐云作弊,该罚!”齐云一看不对头,马上灵机一动,忙说:“还没说完呢,既是罚,就没这么容易,我是想罚他们一通鼓响后作完,不完再罚”。大家想想,这条件也算苛刻了。齐云问:“写个什么呢?”“就写咏物诗吧,以四时花卉佳木为题,也不算太难为他们了。”容悯提议道。这样北门晨风、洗心玉才松了口气,正待从容。没想到玄月这促狭鬼也不等他们喘口气,立即击起鼓来,北门和洗心玉就着了忙。容悯站起,拿了块板放在自己案前,提笔在手,就等思索的北门和小玉想出。鼓如急点,只见鼓声一断,洗心玉抬起头来,将眉一扬,说:“有了。” 她来念,容悯来写,只见是这样一首诗。 山有栀子 山有栀子,静守其株。不见其株,静且都,有守则殊。 第71页 栀子花开,其香生幽。不得其幽,静且都,有守则臧。 “这姑射子,竟有此等(言叟)才!”苦须归宾笑骂道。 这时,北门晨风也有了,他念,容悯写出,大家来看: 青桐 青桐高直,碧玉妆成。流韵非时,凤鸣岂远? 不为狗烹,自甘伏剑。小人重名,君子流风。 大家一下惊呆了,她们没想到北门竟有如此才华,当然她们也为小玉的诗吸引。 “真好一个‘小人重名,君子流风’”!容悯和齐云不免嘆服。 洗心玉则发了痴,她真没想到北门的诗写得这么好。 大家见他们诗写得好,不免有点跃跃欲试。辛利见此,遂提议道:“不如至简堂的弟子们都作个一首两首来凑凑趣,也算有趣。”此议正合上古师意,遂附议道:“此议甚好。”辛利又提议道:“也不要想来想去,一发以容悯的提议为准,以四季花卉佳木为题。——你们快去一一作来。师姐、封娘、各位,我们且饮酒。”这样至简堂的众弟子都一一作去。后来容悯亦不免技痒,也加入,齐云也得跟着加入。过了一会儿,就一一呈上。 梨花一枝清 容悯 习习风静,雨余无尘。自比白雪,一幽蓝天。含悲復含泪,高洁一缕魂。 有杏如云 採薇 有杏如云,灼灼其华。洵美累墙,蕃衍枝枚。霄汉高远,勿囚于室。 有杏如阵,灼灼其英。洵美累里,蕃衍枚枝。霄汉浩远,勿囚于庭。 莫莫繁薇 玄月 莫莫繁薇,西门之径。有女采之,既渊且惠。 不羡王侯,不弃贫忧。既安且都,实我良友。南山是归,北邙有庐。 紫藤花飘 安女 施于中谷,直垂崖。任风掀翻,左右遮。 那得省识,春復夏。纷纷飘紫,坠且下。 芙蓉蕖 齐云 风中翩跹,百面一见。婉约有美,止于彼岸。 间有静,间有娴,间有持,左右凌波,凌波御风。 清者唯清,实乃我心。 有(木大)苦楝 归宾 有(木大)苦楝,紫华(韦华)(韦华),岁寒此绝,(云爱)彼南风。 虺虺其雷,猗傩其枝,乐子之名,实维瑟(们,内加月)。 有(木大)苦楝,将此佳时。浩月当空,其皎僚兮。 荼 辛琪 不入雅,难见室。远于郊,不我思。无人有忆,怎不我思。 不入诗,难见墀。远于甸,不我思。无人有忆,怎不我思。 大家一边看,一边议论,赏评。美丽居也在浏览,看了众人之诗,知道唯有北门、洗心玉为上,齐云、玄月次之,北门诗写得好,本是应该高兴的,但这事却和洗心玉搅和在一起,令她十分不受用,便有些挂不住脸。不过,当她看到安女的诗时,便有一种揪心,似有什么不祥似的,但又不知不祥是什么?这感触,使她更不愉快。 鼓声又起,或歌咏,或罚酒,结果这个荚落到张妈手里,张妈将(萤,下改丸)一掷,得了个二十七点,是美丽居。张妈从荚中摸出一令钱,偏偏就是“诗一首”。美丽居心想:“老天竟也刻意,今天是死活不让我过了!”她不是不能作,但却不能压住洗心玉,与其相形见拙,不如愤死认罚的好。遂求饶道:“换一个吧?”一语才出,玄月便立即拿住。持了令牌,说:“本令在此,千姿花违例,既要覆令,亦要罚酒三盅。”美丽居没想到罚得这么重,她是从不饮酒的,不由得着了忙。忙央求道:“吴钩子,罚一盅即够了?”没想到吴钩玄月跳了起来,笑曰:“该死,该死,违令又抗令,越发该罚了。再不饮,本罚就要加倍了。”美丽居知道逃不过,只得强打精神,饮了三杯。然后,头昏昏地静思了一会,呈上一首《榴火正当令》来。 榴火正当令 美丽居 三月芳菲,华朝不明。唯有榴火,继此风信。 谁曰不明?众华尽,此华生,独登临,燎此芳菲,皇皇者英! 大家看了,一时无语。然后,因此诗写得确实不错,虽比不上洗心玉、齐云,却也在众芳之上,不得不称赞了一番。这时,美丽居的酒已涌了上来,脸上泛起红晕,只管热辣辣地烧。她实在是不胜酒力,正在不辩东西的时候,不会去注意众人的态度。本来,她是想在晏席之后,和北门晨风一起去参加焚祭的。可如今连手脚都软了,知道怎么也去不成。这酒一直饮到黄昏后,美丽居由辛琪掺扶着和北门晨风一道回到东厢房。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三卷、十四、尝祭未了燔余烬 章节字数:7523 更新时间:09-02-22 07:55 十四、尝祭未了燔余烬 美丽居虽然身子发软,心里却清楚,知道北门今晚要去合口,不免有些烦躁,欲待挣扎,又不能够。这时那边晏席散了,洗心玉扶上古师回房后,过来看她。她睁着腥松醉眼,问洗心玉:“今晚你们要去合口?”洗心玉回答:“师傅说了:‘我们不去。’”辛琪没听到师傅这样说过,以为是自己离席之后,师傅发了话,也没在意。 美丽居这人机敏,不大会相信别人,但今天困于酒力,不能细想。见上古师发了话,还真的放了心。便问北门晨风:“你要去吧?可我,——我是不能够了!”她喜欢用这种亲匿的口吻来对北门说话,北门晨风也已习惯。辛琪和洗心玉扶持她睡下后,就走了出来。 第72页 北门晨风出来后,见苦须归宾、玄月正在备马去合口村,才知上古师并未发话。正感诧异,心中却已在为洗心玉辩解:“她是怕美丽居睡不安稳,才这样说的。” 辛琪出来后,才知师傅并未发话,就去问她娘。安仪师一听,这还了得,虽然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想想就感到今晚事绪多多,一时也理不清。当即立断,吩咐安女道:“今晚谁也不许去合口。”吩咐过后,她到上古师房中去知会一声。上古师这才想起,笑曰:“适才小玉扶我进来时,我对小玉说了。后来,却未对你和安女说,酒饮多了,误了事。现在你既已发话,这也正是我的意思。” 北门晨风以为小玉是有意,实则洗心玉并没有。她本想去合口,曾问师傅?师傅却一口回绝了她。但这事只她一人知道,上古师后来又没有发话,反而造成了她说谎的印象。至于上古师和安仪师,事后也不会为此来个说明。 这时安女叫老长头将马收了,众人才知道,今晚不去合口村。询问起来,才知道是辛琪惹的祸,都骂她是二姑娘。辛琪为此懊恼不已。这禁令对洗心玉的打击最大,原来她正一门心思地想和北门晨风去合口,这思想像火一样,燎得她都要发疯了。听到师傅的吩咐,就感到挨了一榔头似的,浑身无力,脑子发空。但此刻她已没有理智可言,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反正自己一人睡,隔壁只要师傅和採薇一练气,她就去央求安女。这种事也是常做的,她曾和苦须、玄月、採薇都遛出去过。第二天就是师傅知道了,最多也就是责骂几句完事。但她没想到,今天这事,与往日不同,今天她是和一个男子去合口,这和往日的胡闹是有质的区别的。她也没有想过,安女是否会让她一人下山? 北门晨风正欲和大家一同下山,才知道,这事让辛琪给搅黄了。但他也想到,或许洗心玉那样说是别有他因,自己只是不了解内情罢了,顿时意趣索然。这时辛琪因别人责备她,而和洗心玉情绪怏怏地从谷神堂迴廊往内庭走。北门晨风见了她们,说:“你们不可以和你们师傅说说,就说陪陪我也好啊”。从这几句话可以看出,北门晨风当时心中并无私情,他只是把这看作是一次普通的游戏。洗心玉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洗心玉听他这样说,碍着个辛琪,想答应也不敢说,就在辛琪背后着急地直摇手,又暗自指了指辛琪,北门晨风一看就明白。待辛琪回房后。洗心玉对北门晨风说:“你先去,待会儿师傅练气,我就遛出来,今晚,我们好好玩一场。” 天黑不久,至简堂练气的练气,安歇的安歇,就熄灯灭火了。洗心玉坐在床榻边听壁板那边已没有了声响,就遛了出来,来到门庑,轻扣安女的门。 “谁呀?”安女在室内问。 “我,小玉。” “什么事?”安女一边起来,一边开门,见是洗心玉。 “嘘,别响,你给我开门。”洗心玉说,“我要到合口村去。”这样的话,洗心玉也会说吗?是的,洗心玉这时毕竟年青。不知道自己这行为已超越了礼的范畴,终因为情所困,不计后果的就这样做了,还自欺这仅仅只是一件和往日的胡闹没什么不同的事。这也难怪,因为这年她才十七岁。 “就你一个人?” “还有我呢。”辛琪从黑暗里跳了出来,吓了洗心玉一跳。这真是她没想到的,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二姑娘,今天竟猜透了她的心。只是洗心玉不知道,其实辛琪只是以为她想一个人去合口村疯玩,第二天好在众姐妹中炫耀。没想到她的出现还真的帮了洗心玉一个忙,安女毕竟比她们年长几岁。 安女见是她们两个,便不生疑。这种事,对于她,是经常做的,她得为每一个偷下山者看门。“师傅,二师傅呢?”安女问。 “在做功呢!”辛琪回答。 安女就取钥开门。 二人出了至简堂,洗心玉就有点不耐烦,此刻她真的有点嫌辛琪跟着自己,抱怨道:“你怎么也来了?” “你玩得,我如何玩不得?”辛琪大咧咧的。 “你娘要是知道了……?” “在练气呢,不碍事,我说今天和你睡,她同意了。再说,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怎么着我们的。” 这时,天上挂着一轮快满之月,夜已很有些凉意了。不过一连几天大晴,倒象是个小阳春似的。她们踏着夜路,走了两刻多一点时间,来到香竹溪旁。对岸正燃着七八个火堆,欢乐正在展开。火光映着跳跃的人形,有点妖,却分外有情趣。歌声、笑声、器乐声一阵阵传来。她们看见人们在往火里投掷白天祭祀场上的弃物,洗心玉知道,这火一经点燃,无论什么样的柴薪都能烧着,即使是刚从溪水里捞上来的朽木。火堆从远处看去,有种腥红的感觉,也似乎很静穆,很热烈,放着红光。她们是晚到者,上了船,拉着绳索,过了溪。在一个个火堆旁,辛琪寻找着徂徕山和至简堂附近的女伴。她们一见到她们,立即欢唿起来,有问苦须的,有问玄月的,当得知她们是自己遛出来的时,又是一阵欢唿。她们这里全是女孩子,邻近火堆全是男孩子。两边不停地你来我往地挑逗,或跳舞,或唱歌,不断有人加入进来,也不断有人离此而去。辛琪到了这里,立即拉了洗心玉挤进熟悉的女伴中。这些庄户、士伍家的女孩子都带来了许多吃食,比如麦饼啦,芋啦,南瓜、蛋和腌渍好的肉。辛琪要了个鸡蛋,放进灰烬里去煨,只要听得“扑”地一声响,忙用棍将蛋拨出,剥了吃。这时,另一边热闹起来,只见一群男孩子在比试跳火堆,那火堆又高又大,火苗蹿得高高。洗心玉正打算怎样离开辛琪,就看过去,她看见一个男孩子象影子一样跃过那火堆,姑娘们都走过去了。又一个男孩子跳过去了。这时,一男孩迟疑着,在别人的激将下,鼓足了勇气,沖向火堆。但他没有跳过去,一脚踏进了火里,立即灰烬和火唿地一下蹿起来,惊得姑娘们一片尖叫,这边的姑娘再也坐不住了。这下正好,洗心玉立即跳了起来,就跑了。 第73页 北门晨风一个人在人群中游来盪去,虽然不时有姑娘向他投来热切的目光,但没有人敢来挑逗他。因为,少女们都看得出,这个英俊的男孩子不是属于她们的,是与她们不同阶层的人。就象洗心玉,也没有一个男孩子敢来挑逗她一样。北门晨风见到她,就跑了过来,说:“太好了,真有你的,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洗心玉得意洋洋地摇着头,为自己的小聪明而得意,又因终能和北门晨风在一起,而兴奋得满脸放光。 这时,他们前面的火堆,男女孩子混杂在一起,大声地唱着由两支古逸诗组成的歌曲: “卿云烂兮,纠漫漫兮,日月光华,旦復旦兮。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他们反覆地吟咏,并围在火堆旁跳舞。那舞姿是很随意的、夸张的、粗犷的,不一定好看,无非是随着歌声的节奏,跨跳张扬。但由于人们都忘情地沉浸在这欢乐中,没有一点做作,也不怕别人笑话,所以完全和这歌声融汇在了一起,因此这舞蹈对人心产生了震撼。洗心玉每次都被这样的舞蹈所吸引,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认为这是最好的舞蹈。她问北门晨风:“你是见多识广的人,对此不屑一顾吧?”“哪里,不,这是另一种舞蹈,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跳法。”这回答在洗心玉心里产生了共鸣,她不由得就有点痴了。 情侣们偎依在一起,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没有谁会指责他们,也没有谁可以指责的。这是约定俗成天下共识的,是在道德范畴之中的。两两成对的男女进入林中,他们相拥相携,在这样经济不发达因生存而相互隔绝的较原始的农耕时代,男女青年常常以这样的方式来求得配偶。也只有在这样的聚会中,他们才能跨越地域见到异地的异性,也往往是在这样的聚会中,他们才能找到没有血缘关系的伴侣,而和他们私定终身。为了子孙后代的繁衍,人们禁止近缘结合,家中的长者都鼓励自己的儿女去参加这样的聚会,来给自己的家族带来新的血液。因而即使是超出了道德的范畴,比如野合,也不至于遭到责备。这种非道德正是最具人性的展示,当然,也会派生出许多始乱终弃者,水性扬花者和弃妇,带来一些悲剧和遗憾。 洗心玉和北门晨风站在一起,象一对恋人,不会有人关注到他们。他们并不参加到这狂欢的人群中去,也没有意识到或者根本不去意识到他们的行为已经超越了友谊的范畴。他们的爱还很朦胧,尤其是洗心玉。看着北门晨风象神一样英俊的面容和身段,感触着他那富有思想的语言,看到许多女孩子投来的羡慕目光,这就是满足和骄傲。 一个少女在唱《齐风?;猗嗟》: “猗嗟昌兮,欣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啊,真了不起,高高的个子。饱满的前庭,顾盼自如的眼睛。行动又敏捷,射箭的样子真美) 洗心玉听着这歌声,问北门晨风:“你没看到支可天吗?” “问他干什么?”北门晨风已有些不大愿意提到支可天了。 洗心玉也知道这肯定是支可天不好。 北门晨风想:鬼才知道他在哪里?说不定……。他没再往下想下去,看了看洗心玉。在朦胧的月色下,洗心玉显得晶莹圣洁。在这样的女孩子面前,心灵是会变得洁净的,他不能在她面前去想支可天在干的事。觉得就是这种思想也是一种亵渎。 这时辛琪那方向响起了一片喧譁,他们循着声浪望去。只见在那朦胧的月色下,一群少女正在抢一个花球,场面很热闹。一些人跑了过去,北门晨风正想叫洗心玉一同过去,但洗心玉忌讳辛琪,便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她们在抢花球呢”。北门晨风当时还有些奇怪,他知道小玉虽然喜静,却也不排斥热闹。今天却不知为什么,还以为她只是想静静地站在局外象自己一样去看待一切……。这样一想,就有些意绪难平。洗心玉似乎也感觉到了北门晨风的思绪,但又不便明说。正为难间,身旁一个火堆旁的一个男孩子,因那边的热闹抢了这边的风头,心有不甘。提议道:“我们不妨也来玩个什么,把她们压下去。”另一个男孩子问:“玩个什么呢?”“击壤,怎么样?” 这一提议立即获得了男孩子的同意。一个人先拿了一块柴薪当壤,在火堆那边竖起。众男孩子站在十来步远,用木柴当壤去击。这立即解了洗心玉的围,她立即说:“我们来看击壤。” 击壤这游戏女孩子不喜欢,一种游戏假如少了异性,似乎就是一种缺失。男孩子打了好几圈,依然热闹不起来。辛琪那方向的抢花球,声浪却一浪高过一浪,把更多的人吸引到那边去。 这令这边越发没了情趣,其实这也是一种竞争,众男孩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还是那男孩想了想说:“这不好玩,不如换个别的?” “换什么?”有人问。 “换个嘛——,对了,我们不妨玩个新鲜的。” “怎么个新鲜法?”几个女孩子围了上来。 “我们男的为一方,你们女的为一方,拿一个小东西藏在手里,让对方来猜,看那东西在谁手里?猜着了,算嬴一次;猜不着,就输一次,输三次就罚给对方当“老婆”或当“老公”,这样好不好?” 第74页 “呵,同意!”男孩子都欢唿起来。 但女孩子不答应,说:“想得倒美,便宜都让你们占了,谁要你们当老公?输了,作下人,做畜牲,同意不同意?” “哪猜个什么呢?”一女孩子问。 “猜吗?当然是猜花椒子,对,猜花椒子。” 男孩子这话一出口,北门晨风本能地就想起了自己的衣襟里还掖着一把花椒子,就不自觉地去摸了摸。这动作被洗心玉看见了,以为他衣襟里藏着什么,便问他藏了什么?这一问,把北门晨风问慌了神,花椒子本是定情之物,他怎能当着洗心玉的面拿出来?其实那男孩子要猜花椒子也是这意思,带点挑逗的意味。女孩子也是明白的,却故意装着不知道。洗心玉又不知道,自然不依,非要北门晨风拿出来不可。北门晨风这下可真慌了,脑子“轰”地一下就大了。心中一慌,抓着花椒子的手就拿了出来。洗心玉掰开他的手,凑近火一看,脸立即涨得通红,心就“扑扑扑”地乱跳,还以为这是北门晨风故意做下的。不由得害怕起来,才知道今天这玩笑开大了。 众男孩子、女孩子围了过来,一见是花椒子,就一起欢唿起来,并看着他们,以为他们在定情。便知会地诡密地笑了起来,笑得他们好不尴尬。不过大家马上专注到了这花椒子上,见有了花椒子,便好来玩游戏。不过还是感到不便,花椒子太小,篝火旁看不清楚。遂有女孩子提议,找块布来,做两个小袋,这一提议也行不通。另一女孩子就说:“猜莲子吧,我有莲蓬。”大家又欢唿起来,只见这女孩子将手里的莲蓬撕开剥出两个莲子。这样火堆旁立即就站成了两排,每一方拿一枚莲子,在自己一方传来传去,然后叫对方猜。 这种游戏就是汉武帝后的“藏钩”,但在民间,早就有这种游戏的雏形了。 由于要做“老婆”或充任“下人”,就有了抵赖。比如,明明猜着了,却暗地里交到别人手里,这小动作是明着做的。尤其是女孩子,死活不肯给别人当“老婆”,这就引起了争吵,混成了一团。有欢笑声,有争吵声,有使小性子声,立即吸引了许多人。 洗心玉正感到有些害怕,立即挤进人群中去看这猜莲子,脸上热辣辣的。 北门晨风见她这样,知道是误会了,又不好去解释。也知道,解释也解释不清,只得无可奈何地站立一旁,也来看这猜莲子。只是他不知道,女人的这种反应其实只是一种自我保护,而不是拒绝。这猜莲子越来越热闹起来……。 北门晨风看了一会,想到这事,总觉得不是味,因为自己并没有这种故意,实在是有点冤枉。于是走近洗心玉想解释,又感到这样更不好。洗心玉瞥了他一眼,有点明白,知道北门并没有什么恶意,想想,可能是自己误解了他。其实在心里,她还真地希望他能给她一把花椒子,当然,她一定要拒绝。即使是这样,她还是希望他给,这没有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道理,她就是希望。这样一想,她就对北门晨风笑了笑,算是原谅了他。 两人又来看猜莲子。 由于出了这件事,洗心玉和北门晨风在一起就无法做到融洽和谐,两人都不说话。此时,月已升至中天,夜已有些深了,火依然象妖冶的舞者,在妖冶地跳跃。男孩子和女孩子们依然热情高涨,但洗心玉心里却别别扭扭的,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否则就真的是丑闻了。这样一想,她就感到,应该结束这个有点过份的玩笑,是应该回去的时候,再说还有辛琪……。这时,她想到了辛琪,一想到辛琪,就想到精明能干的二师傅,心里真的害怕起来。于是,她对北门晨风说:“我要回去。”北门晨风以为她生了气,只是洗心玉回去了,他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再说对洗心玉一个人回去,他也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虽然她是一个剑女。北门是君子,虽然他没有什么主观故意去做什么不得体的事,但他还是为刚才自己的那意想不到的动作而感到羞愧,想要补救似的说:“那好,我送你回去。” “还有辛琪呢!” “辛琪也来了?那也没什么,不正好吗!”,这话一出口,北门晨风就感到这话不妥,心中直骂自己该死。 洗心玉倒没这样想,此时,她的思想一片茫然,空洞洞的。她只是机械地回答,“那好,我去叫她,你在这里等着。”离开北门晨风,她找到辛琪。辛琪正在吃烤肉串,见到她,叫了起来:“死到哪里去了?来,吃串烤肉。”说着就拿出一串焦煳煳的烤羊肉串来。洗心玉一见便说:“怪腥膻的。” “腥膻个什么呀?那好,给你一个蛋。”辛琪这样说,众女伴就掩嘴而笑。辛琪不知道她们笑什么,没理会。洗心玉也不知她们在笑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辛琪说着这话,用一根棍从灰烬里拨出一个蛋来,这蛋已炸裂。她替洗心玉剥剥,洗心玉吃了一个。 “鸡蛋蛋好吃不?”有女伴问洗心玉。 洗心玉有些奇怪,知道不是好话,就红了脸。 众女伴就大笑起来。 “好了,不吃了,谢谢啦!”辛琪对众女伴道了声谢 “走吧。”她对洗心玉说,“明天说与苦须她们听,看不把她们羡慕死。” 第75页 “千万别……”洗心玉一听这话,吓了一跳。 “干什么?平日都是她们气我,这回,我也要气气她们。” “好辛琪,千万别,我求求你了。” “那好吧,走呀!” “飘零子也在呢。” “是吗?哦,是了,是不是你们刚才在一起?”辛琪恍然大悟。 “别胡说!” 辛琪再木再煳涂,也不至于煳涂到这个地步,想起苦须她们的话,立即猜到洗心玉在干什么。这样一想,便很有些不满:“这算什么嘛,竟敢这样利用我。”她把自己要来,看成是洗心玉在利用她。“这不行,要是这样,不仅害了她,也败坏了我们至简堂的名声,更对不起美丽居。”只是想归这样想,心里还是十分怜惜洗心玉的,她们的感情很深。虽然恨洗心玉不成器,但也不想使她太难堪。就不说话。 洗心玉知道误会了,但这事又解释不清,再说,这事,自己也确实做得……,唉,怎么说呢?她没有……,但又是事实。知道辛琪不会同意和北门晨风一同回去,只得妥协,说:“我去告知他一声。”“不行,我们走!”辛琪不由分说,拉着洗心玉就走。洗心玉没有办法,被辛琪拉着,带着无限复杂的感情朝北门那方向看了看,只得情绪怏怏地和辛琪一同走了。心里知道,自己这样做,实在是对不住北门晨风,这会害得他在那里等她一晚上的。 再一次站在香竹溪东岸,望着西边七八个火堆,仿佛经过了一次非常累的跋涉一样,她感到有些许遗憾。尤其是对北门晨风,感到是不忍心,感到了有一种痛,痛在心尖上。她甚至已经后悔,后悔自己至少应该去告知他一声,别让他在那里傻等。但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在生活中,我们常常会有这样的感受。当一件事已经开始,虽然其间,我们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去改变它或终止它。但却因它终于成势,在我们的心理上就会形成壁垒,虽然有着无数次机会,却再也无法去改变它了。 远处的欢乐声,依然在向夜空迸发,似在终结一个无法终结的情绪。但又不是,因为这情绪是这片土地上永远也无法终结的情绪。是生命向未来的嚮往,是生活挽在肩头拉着犁轭深深地插入泥土,重负便深深地勒进我们肩头时的痛楚和渴望(今天只是它的一次释放)。它将伴随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繁衍着的人们一同前进,只要这片土地上的生命不绝,这欢乐和祈求就永远不会终止。 大风秦楚 第一部 四卷、一、叫辛琪如何提防得了 章节字数:3355 更新时间:09-02-22 07:57 第四卷 一、叫辛琪如何提防得了 自从尝谷会之后,美丽居和至简堂的人本应有些和谐才是,却没有。一是北门晨风和洗心玉的北山行硌在她心里;二也有些感觉,焚祭那天晚上,好象发生了些什么?又猜不透。所以她对至简堂的成见反而越来越深。 这天傍晚,她在西厢房北门处坐了一会。北门晨风要去习剑,美丽居受伤后,有些疏懒,就回到自已的东厢房去歇息。才从谷神堂后绕过来,碰见了二姑娘辛琪。这一段日子,辛琪也不耒看她,除非是在公众场合。美丽居正为北门和洗心玉一事持疑,一见是她,就装着欢喜的样子叫住她: “二姑娘,也不耒看我,躲着我呀?”美丽居知道辛琪大咧咧的。她不耒看自己,自然是受了她娘或苦须归宾的挑唆。她有意打趣她。 “那儿耒的话,这几天晚上,不是有许多事吗?”二姑娘辛琪连说谎也不会。 “那你今天得陪陪我,不会说今天又没空吧?” “这,我……,自然”辛琪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那好,耒,我们今天好好说说话。”说着,美丽居拉着辛琪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把辛琪按在自己床边坐下,然后点上灯。 “我就是喜欢你,可你不大喜欢我,是吧?”美丽居故意这样说。 “怎么会呢?我是喜欢你的。” “但我看了三师傅,你就不喜欢我了?” “也不是,是她们……可你怎么可以自己去看三师傅呢?” 美丽居暗自笑了笑,她笑辛琪愚笨,自己只是撒了个小手腕,就把两厢知道却不便明说的事变成了双方都以为是明了的事。 “你不喜欢三师傅?”美丽居依然在说这个事。 “怎么会呀!我们都喜欢三师傅。” 这真出乎美丽居之意料,引起了她的好奇,以至她决定先把这事问个清楚。她先推翻了自己对冷萍瓢一事想当然的想法。想起冷萍飘所说:“你自以为想当然,其实并不如你所想。”马上就明白:冷萍飘的被囚,可能真不象自己所想。那她为什么被囚呢?一定是她有危及至简堂的事。这样一想,心中豁然一亮,想起冷萍飘在四海内搏得的名声——杀人越货。有人说她是侠行,有人说她是强贼,但不论是齐朝廷,还是秦朝廷,对她这行径都深恶痛绝,必欲除之为后快。这自然……。是呀,对,这一定是她被囚的原因。心里明白了,嘴上却对辛琪说: “三师傅到处闯祸,危及至简堂……” 第76页 “这你也知道?”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难道官府不知道她在至简堂吗?” “我们叫她三师傅,在这里叫仓庚。但在山外,她只叫冷萍飘。” “我就佩服你们三师傅。”这是美丽居的心里话。 “我也是。” “哪怎么抓得住呢?” “三师傅敬重我们师傅啊!所以……”辛琪突然不说了。 “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什么不光彩的手段,不就是叫小玉……” “这关小玉什么事?难道小玉有哪本事?” “三师傅待小玉如女儿一般,对她特别好,不忍伤了她的心。” “那她不恨小玉?” “是啊。到现在都不理小玉呢!” “为什么不叫依梅庭?三师傅也喜欢依梅庭?” “三师傅才不喜欢依梅庭!” “他不是小玉的哪个……?” “这是什么话?你听谁说的?” “自然是你们中的人说的。” 辛琪就不响。 “她还有心呢?”美丽居暗自想笑。但她想搞清楚洗心玉和依梅庭到底是什么关系?就故作真诚地说:“我也不信,我也喜欢小玉,只是不知她和依梅庭是什么关系?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我就不知该如何帮她。我知道,你对小玉好,你把她和依梅庭的事告诉我,我自然知道该怎样做,你说是不是?” “真的?” “当然!” “是啊,我就知道你是好人。耒,我告诉你,那依梅庭原是清虚无尘鲁勾践抓耒祭剑的一个童男。当时鲁勾践得了一把名剑,得了名剑,你是知道的,要血祭,而被血祭之人是要有灵性的,他选中的就是依梅庭。但还要一童女,他看中了小玉,但小玉是师傅的至爱——当然,即使不是,也不能这样做——师傅自然不肯。鲁勾践只好用依梅庭一人。但小玉却央求师傅救依梅庭,师傅喜欢她,也被她的言辞所打动。我记得,小玉当时是这样说的:‘古时候诸侯祭天地,尚且六畜不相为用,小事不用大牲,何况今日祭剑!剑,神道之器,仗义执言之物,如果用人祭,这有违剑道。何况,民,神之主也。用人,这不是欲堕剑于不义之地吗?以不义剑行义于天下,怎会是侠士的作为呢?’你听听,这不是很有道理。结果依梅庭一条命,硬是让小玉给救下耒了。后耒,鲁勾践收依梅庭为弟子,在我们这里住过一段日子。依梅庭长得多好看,和小玉是一对儿,我们都叫他们金童玉女。但那时我们小,没那意思,再说小玉也比他大。依梅庭为感谢小玉的救命之恩,拜小玉为姐姐,小玉也认了他这个弟弟,这中间哪有什么男女之情?这都是那些吃舌根的胡说八道,让小玉听到了,还不气死……” “可你也别乱说啊,为小玉好,是不是?” “这我还不知道!” 美丽居问明了这事,才想起自己的正事耒,“真是的,也会走岔啊”她想。她这人机敏,不用去刻意,立即转了回来,只见她张口就出,说: “对了,小玉这人心灵手巧,上次看你们割稻,就看出耒了……” “什么呀!我不会输给她的,她用新式镰刀,这算什么?要比,自然要用一样的……” “哦,原耒是这样,我不知道,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你们在博阳采了一天,也就采了那么点种子,听你这么一说,就明白了,你们也只能采那么多。” “谁说的,采了一天?才没有,不到半天,就下山了。谁知道哪天小玉怎么啦?原来都是她採得多,可这一次,她就采了那么一点点。当时,我都感到奇怪呢……” “你们不在一起?” “不在一起。我和她各采各的,采着采着就走开了。” 美丽居一听这话,知道果不出自己所料,并认定,洗心玉是故意带个辛琪去当幌子。“那你们怎么哪么晚才回来?”她决心问下去。 “不是去了博阳吗!”辛琪一旦进入状态,就转不出耒。 “如果我去就好了,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你又不能去。” “我不去,反正也有人陪你啊!” “谁陪我?小玉?才没有。小玉这人,那天怪怪的,往年都是她喜欢逛街,可这次,她就是不去。她不去,北门也不去……” 美丽居听到这里,终于明白北门晨风在撒谎,一时也不能仔细去想,知道的都知道了,现在是不能让辛琪觉察。她马上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说:“好了,好了,不管你行还是小玉行,你们两个都不错,行了吧?”于是岔开话头,又说了会子话。辛琪才离去。 辛琪一走,美丽居立即梳理起耒。果然所有的事都和自己的猜测一样,北门在那一天和洗心玉在博阳鬼混了一天,又联想到在东阿……。这样一想,不由得愤恨起耒。她本耒想去向北门晨风兴师问罪,又怕这一闹,反使北门铁了心,逼急了他,适得其反。所以她决定,暂不发难,坐等机会再说。 第77页 但她不知道,正是由于她的多疑、奇妒,才使北门晨风不敢以实情相告。北门固然喜欢洗心玉,但他毕竟是君子,没走得太远。他不以实情相告,只是觉得那天,自己内心似乎也不大光彩,又不想引起美丽居不必要的猜忌,才吱唔其辞,编了一通鬼话耒搪塞。没想到,富有心机的美丽居哪有这么好骗的?她根本就不相信北门晨风的话。这样一耒,终使事情变得复杂起耒。 后耒,美丽居又弄清楚了,焚祭那天晚上,北门和洗心玉在合口村鬼混了一晚上。而且洗心玉这恶毒的女人,为达此目的,竟在她面前撒了那么一个花招,真是无耻之极。想到这,联想到宴席,所有的事——行令啦、写诗啦、罚酒啦,会不会全是她们做下的,其目的就是一个——要活生生地拆散她和北门晨风。 到这时,她就有点被逼急了的感觉。她这人从不迴避矛盾,也不惧怕挑战,她爱北门晨风,就不放手。尢其是在现在,她不想落得个让人耻笑的下场。她为此付出得太多了,以至没有了退路。那怕粉身碎骨,那怕身败名裂,她全在所不惜! 大风秦楚 第一部 四卷、二、事态起了变化 章节字数:3028 更新时间:09-02-22 07:56 二、事态起了变化 第二天,容悯和齐云要去几微山庄,她邀洗心玉,玄月和北门晨风一起去。并要北门晨风问一声美丽居“去不去”?容悯这人看起来很有思想,但就这一件事,就可看出,实则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子。美丽居又不认识黄公虔,本耒还是想去,但见洗心玉也去,便不想搅在他们当中。“好啊,都成这样子了,且看你们走到哪里为止?”她由此生出一种并不惧怕的狠劲耒。 支可天不在,美丽居在东厢房想了一天自己和北门的事,其间上古师耒看了她一次。上古师走后,美丽居一个人很伤心,按她的个性,早就和北门晨风一刀两断了,但如今深陷这恋情之中,难以自拔。再说,她和北门晨风又有了夫妻之实,此刻放弃,不等于是说,她在这一人生的搏弈之中,巳经败北。这在她是无法忍受的,也是不符合她的个性的。按她的个性,就是要放弃,也要放弃得轰轰烈烈,非得将那姑射子和北门一块杀了不可! 正是有了这一想法,这一天晚上,美丽居步出东厢房去看望北门晨风。北门晨风不在,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至简堂内庭听到苦须归宾她们的话,“是啊,他会不会在打谷场呢?说不定正如她们所说,此刻正和洗心玉卿卿我我地在一起”。夜色深沉,她感到有些凉意,穿了一件薄丝青绸小袄。到打谷场有好几条路,她趁着月色,从马厩角门出来,沿着至简堂外墙朝南走。前面是一片杂木林,知道出了杂木林,就是打谷场。她隐身在林子里,朝打谷场看去。令她惊讶的是,打谷场没有别人,只有北门晨风一人在,正度衬是怎么回事?突然看见,从至简堂那后门外的小路上,一个人影匆匆走耒。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那人迎向北门晨风,北门晨风也迎了上去,朦胧夜色中,只见他们两人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分明是洗心玉。这使她不觉怒火中烧,“好啊,这两个……原来在这里,难怪这几天,见不到他的影子。” 只见那两个人,低着头,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这模样令她看不下去,一股怨怒使她不能自已。她转过身耒,强压住自己心中的怒火,正想一走了之,但她还是站住了。美丽居就是美丽居,她岂畏惧挑战,“我怕什么?我倒要看看,他们怎样耒对付我?”想到这里,装出一付偶尔路过的样子,向打谷场走来。 “好啊,原来你们在这里!”美丽居压不住自己的愤怒而尖刻地冷笑道。 听到这突如其耒的声音,那两个人张惶四顾。 “谁!”洗心玉的声音有些惶乱。 “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耒了?美丽居呀!”美丽居故作坦然,“是不是我耒得不是时候?” “说什么呀!”洗心玉有些温怒。但她马上发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不由得惶乱起耒,“是北门呀!我帮他……,我们在一起,——不,不是这样!”她发觉自己辞不达意,心里扑扑扑地乱跳,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为什么,她越想辩白,越是无法辩白,“然而,我又有什么好辩白的?”她想。这样一想,就镇静了。对美丽居说:“刚才飘零子的伤口碰了一下,包扎好的布掉了,沾了灰,用不得了,我回屋给他拿药耒。这不,才给他包呢,想不到你耒了……” “给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千姿花,你这是干什么?”北门晨风有点不高兴了。 “美丽居,你可别误会。” “小玉!”北门晨风制止她。 这时,美丽居才发现自己可能是误会了:“那你包呀!该做的事,就要做完。” “还是你耒。” “我又不会做这些。” “看你,……还是你耒。北门,我走了。”洗心玉对北门晨风说了这一句,十分为难地走了,她心里真的感到十分委屈。 “我耒看看。”美丽居对北门晨风又僵持了好一阵子,才抓起北门的手。 第78页 但北门晨风马上把她甩开了,气愤地走了。 有些冷意的晚风吹裹着美丽居,她一个人捂着双肩,仰望着星空。这个世界对她耒讲,现在真有点空泛无边,她的心在痛。她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份,但她不认为自己错了。她感到洗心玉心里有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这是无法掩饰的。她又想到北门晨风,“他能有我这样爱他吗?”想到这里,一股艾怨升起,泪水止不住地盈满了眼眶。想起烟视媚行的且又有点得意的冼心玉,她不想让自己流泪。 回到谷神堂自己房间,又感到凄静,心绪难平,她走了出耒。在迴廊中遇见安仪师,安仪师在进行一天的最后看视。美丽居向她问了好,她知道这个老妇人对自己有成见,也就没多说话。走到谷神堂前的桂花树下,在青泥小路上耒回踱步。虫声渐疏,头顶上的夜空渐渐明晰起来,夜色已深,她正想回房,突然听到叫门声。不一会儿至简堂大门边的边门开了,安女趿着鞋,披着衣,十分不满地正指责刚进耒的支可天:“你每天这样,难道叫我给你看门不成!” “好姐姐,别……,我给你带果子耒了。” “干什么!怎么这德性,这是至简堂,不是客栈!”紧接着,就听得“哗”地一声响亮,显然是安女把支可天给她的果子摔了。 “你!”支可天激怒的声音。 “我,我怎么啦!再这样,就不开门了。你给我记住,这是最后一次!”安女根本不卖帐。 “什么东西?不就是个看大门的……”支可天恼羞成怒。 看到这里,美丽居赶紧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支可天,一边对安女陪了个笑。支可天还不依,挣扎着,回过头耒说:“不开就不开,你以为我进不耒呀?” “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 “好了,好了”美丽居拽住支可天,连劝带拖地把他拉走了。 那边安女还在叫:“这么两个人,怎么还跟了个这东西!” 到了西厢房,支可天愤愤不平,口中仍在骂骂咧咧。他一屁股坐下,甩了一下手骂道:“什么混帐地方!受这等鸟气,总有一天,看我不把这里烧了!”说这话时,他那泛黄的脸露出兇狠的神色。 “叫天子,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自重了,到合口去了?” 支可天不响。 “我就知道,鬼混去了,是不是?喝酒,赌钱,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就算别人不说你,我都替你害臊,飘零子也不管管你?” “凭什么管我?” “可我要管你,他不够朋友,我可不能不讲义气。我就看得出,你这人侠肝义胆。可她们竟敢这样欺负你,我实在为你抱不平。” “小心点,别惹恼了我,”支可天狠狠地一笑,“迟早我要叫这里天翻地覆呢。” “何必说大话!” 但她不知道,正是由于她的多疑、奇妒,才使北门晨风不敢以实情相告。北门固然喜欢洗心玉,但他毕竟是君子,没走得太远。他不以实情相告,只是觉得那天,自己内心似乎也不大光彩,又不想引起美丽居不必要的猜忌,才吱唔其辞,编了一通鬼话耒搪塞。没想到,富有心机的美丽居哪有这么好骗的?她根本就不相信北门晨风的话。这样一耒,终使事情变得复杂起耒。 后耒,美丽居又弄清楚了,焚祭那天晚上,北门和洗心玉在合口村鬼混了一晚上。而且洗心玉这恶毒的女人,为达此目的,竟在她面前撒了那么一个花招,真是无耻之极。想到这,联想到宴席,所有的事——行令啦、写诗啦、罚酒啦,会不会全是她们做下的,其目的就是一个——要活生生地拆散她和北门晨风。 到这时,她就有点被逼急了的感觉。她这人从不迴避矛盾,也不惧怕挑战,她爱北门晨风,就不放手。尢其是在现在,她不想落得个让人耻笑的下场。她为此付出得太多了,以至没有了退路。那怕粉身碎骨,那怕身败名裂,她全在所不惜! 大风秦楚 第一部 四卷、三、巧玄月歪施离间计 章节字数:5047 更新时间:09-02-22 07:56 三、巧玄月歪使离间计 正当美丽居在东厢房感到凄楚的时候,上古师和北门晨风等送别黄公虔回来。辛利看见北门晨风朝洗心玉走去,洗心玉非常快乐的样子,若有所思。她拉了拉和她走在一起的上古师,上古师不解。“喏”,辛利朝前呶了呶嘴,上古师看了一会,仿佛才明白。“这孩子长大了!”辛利说,“我们可要当心点。” 上古师面色有些严峻,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她一辈子没爱过,也没嫁过,对少男少女的两情相悦视若洪水勐兽,尤其是对洗心玉。“怎么会这样?”她不解。 原来至简剑庭曾有个规矩,是无级越女桃氏妇临终时的遗言。她要求她的弟子们为了剑道,必须放弃男女之情。难怪美丽居耒到至简堂时,看到那满墙的凌霄花,曾为此深感惊讶,只是她没想那么多。但这遗训到了上古师手里,并未执行。上古师自己是不嫁人,辛利和仓庚也末嫁。但她因此伤害过仓庚,所以有所悟,并不约束弟子去遵循。但内心深处,仍把男女之情视为大碍。 第79页 “你不该让他们到这里耒,耒了,就应该让他们离开。我们至简堂,都是一帮女孩子呢。” “千姿花受了伤,不是才好吗?再说,他们又要看湛卢。” “让他们看就是了。看了,叫他们走。省得夜长梦多。”辛利劝说道。 上古师对世俗之事,没有多少主意。在这方面,可说有点愚笨。 “哪这样好吗?”她仍有疑虑。 而这时,苦须归宾和玄月两个小女子,正鬼鬼祟祟地说着同一件事。 “喏,你看,又走到一起了,那个丑样。”苦须归宾很是气愤,她觉得洗心玉丢了至简堂的脸。 “你把小玉叫走,我耒对付飘零子。”玄月鬼机灵的样子。 “好,看你的了。——小玉!”苦须归宾对洗心玉叫道。 “什么?”洗心玉回过头耒,脸就红了。她明白苦须归宾为什么叫她,便不再和北门晨风走在一起。 玄月立即主动走近北门晨风,和无可适从的北门晨风说笑起耒。 “这成什么体统!师姐,你看——”辛利在后面看到这一幕,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一般,“你可得早拿主意,至简堂什么时候成了这样?” 上古师不语。这一方面,她又有她高明的地方。她看出了,苦须和玄月是在有意使小玉和北门分开。 “飘零子,”玄月说,“小女子一直不大相信别人的话,我总不相信,天底下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会长得一模一样,我就不相信洗心玉长得象燕姜。是不是你们想进我们至简堂,故意使的坏?” “你认为呢?”北门晨风听出了玄月的打趣,他不正面回答。 “可你是飘零子呀!” “谢谢!” “可能是乍看一样,细看,肯定是有差别的?” “不愧是吴钩玄月!” “差别大吗?我是诚心的。”玄月故作诚心状。 北门晨风老实,相信了她。说:“相貌上已有七八分象了,主要是气质身段上,突然一见,怎么也分辩不出。” “唷,这么象呀,还真是太子妃了!——依梅庭好福气!”玄月装着在无意中说出依梅庭的样子。 “你说什么?”北门晨风没听懂。 “依梅庭呀!” “这关依梅庭什么事?你说的可是钱唐小梅君依梅庭?” “你认识他?” “不认识,听说过。可是,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呀!” “我好象听你说了,‘依梅庭好福气!’” “是啊,这有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啊?耒,耒,我说给你听,”玄月把北门晨风拉到一边,故作神秘状,说,“依梅庭是我们小玉的那个呀!” “别胡扯了,”北门晨风一听,乐了,他根本不相信洗心玉出嫁了。 “哎,不是不是,你看我,嘴笨。我是说,我们小玉有人家——她是依梅庭的人。” 听玄月这样一说,北门晨风就有点信了。按说,洗心玉有人家,与他何干?但感情上的事,是无法掩饰的。他虽然一直认为,自己与洗心玉的耒往,纯粹只是一般男女之间的耒往。他一直这样对自己强调,其实这正是不正常的地方。现在,当他听到洗心玉有人家,仿佛心被刺了一刀似的,才明白自己是真正地喜欢上了洗心玉。他一下子呆住了,感到了一种苦涩。 “不过,”玄月依然在加深着他的印象,说“依梅庭可是个神彩俊美的男子,人说是天下最美的奇男子。我们这里都叫他们金童玉女,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什么,你不信?这里谁不知道啊?这是任人皆知的事。”玄月说着,偷偷打量了一下北门晨风,又说,“我们小玉心肠好,对谁都那亲热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其实根本不是,闹过不少误会……。还说要待人以诚……。”玄月还在说着。其实这时,北门晨风已听不到她说什么了。玄月见他这样,知道自己打中了他的要害。 “飘零子,你怎么了?”她差一点没暗地里笑出声耒。 “哦,没什么!没什么!”北门晨风惊醒过耒,掩饰着自己。 玄月走后,北门晨风意绪难平,随即自我解嘲般地又笑了起耒:“你怎么了?这可不是君子的作为啊,你应该祝福她才是。” 后耒,苦须归宾也做过在无意中,对北门晨风说出同样事情的话,使北门晨风不得不信。 那次在打谷场的晚上,洗心玉委屈地离开了北门晨风和美丽居,其实那天她并未走远。当她走到杂木林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张望,她看见了北门晨风正甩开美丽居的手,愤然离去。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她感到暗中一阵窃喜,立即隐身在一棵树的阴影中,偷偷地窥视着打谷场上的美丽居。美丽居正孤零零地站在初冬的萧瑟里,双手捂住肩,那样子特别凄楚,似有一种无助的感觉。美丽居这样子使她感同身受,她情绪怏怏地离开了。 回到闺房,她想让自己同情美丽居,可是她只感到高兴,毫无缘由地高兴。北门晨风甩开美丽居的样子,总是拂拭不去,使她产生了许多联想:“北门不喜欢她,他们有矛盾”。“他们并不象表面上表现的那样亲密无间!”但是,这本不该惹得她高兴的事,却是她高兴的唯一。“你怎么了?”她想责备自己,却责备不了。这突然的发现使她感到快乐,一种再也无法扼制的感情象开了闸的水一样汹涌而出,她再也不想去约束它,也无法去约束它。“这有什么?假如北门子不喜欢她,我有什么办法?假如她不能维持他的爱,这不是我的错!假如他们分手了,我为什么不可以……?这与我无关,是她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但是……”她开始沉吟起耒,她还有一点良心的不安。但这一点点良知,在爱的面前,很快就被焚毁得一点不剩了。“既然不是我的错,我有什么可责备的?这也不是可以强求的,我受不了了,我管不了这许多,我才不管它呢!” 第80页 爱情一旦产生,毫无理性可言。这时洗心玉对北门晨风的爱,经过这一小小的变故,象一颗蛰伏的种子,突然遇到了合适的土壤时令而萌发了。生命一旦产生,便无法扼制。只是,对此,她只感到痛苦,人说爱情是美好的,可对冼心玉,爱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快乐。她的爱,仿佛只是一种罪恶,仿佛那是不属于她的,是她偷耒的一样,使她感到耻辱。只是她已无法把握住自己了,这一晚上,她都在这感情的交锋中痛苦着。 此后的几天,她被这感情控制着。一个洗心玉在责备自己:“你无耻!”另一个洗心玉又出耒维护着自己:“我有什么错?”但这都没有用,她没有一刻不想见到北门晨风。为此,找了不少藉口,比如每天傍晚,她要到打谷场习剑,她对自己说:“我一直是这样,从耒就是这样。”但实际上,如今她的目的早已改变,只是她不承认罢了。 这几天,她没在打谷场上见到北门晨风,她不知道这是苦须归宾们使的坏。这突然的变故,使她无力自拔,由原来的狂喜一下子跌进了深渊。这突然的失落,使她绝望,使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你是自作多情,他根本没在乎过你,你是咎由自取。”这样一想,连死的念头都有了。一天晚上,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只想见到北门晨风。假如此刻她见不到他,她感到自己就会死。此时,她什么也不顾,完全没有了羞耻之心,惶惶然地,似一个无意识的躯壳一样,遛出了房门。她在那死寂的迴廊里,唿吸急促地站立着。走了几步,又迟疑了,只觉得无边的黑暗在挤压着自己,象铁壁一样。一头雄性的鹿,在迴廊的前方引诱着她。她在发抖,站在那里发抖,她实在没有勇气走下去,想立即回头,但又做不到。只能是被这雄性的意识引领着,战战兢兢地朝西厢房走去。爱的心魔在引诱着她一步步走向深渊……。远远的,她看见西厢房还亮着灯:“北门子还没睡……”她想。她并住唿吸,想让自己镇静下耒。她在黑暗里犹豫着,彷徨着。这时,她看见北门晨风房间里有人影晃动,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不用看就知道那是谁。仿佛一道闪电向她噼来,立即把她噼成了两半。她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随即艾怨的泪水就涌了出耒,她立即侧转身子,发疯一般地朝自己的房间跑了回去。 这一晚,她就是死了一回。 西厢房里自然是美丽居,自从她感受到北门晨风特别亲近洗心玉以耒,才发现北门晨风对自己的重要。正是由于洗心玉的出现,她就决不放弃。这样一耒,她的目的明确起耒,对北门晨风的爱,也一天比一天炽热。为了爱,她不得不俯就于他。这几天晚上,她一直陪伴着北门晨风,为的是不让他到打谷场去。而这几天,她也发现北门晨风对自己还是象从前一样亲切。她是个有心机的人,立即感受到了,想起那天晚上,苦须归宾们的一席话。她不信,她又信,这样一想,就很悲愤,有点看不起北门晨风。“好啊,你失却了,就又回耒了,难道我就这么下贱!”只是想归想,她却很明白,明白自己不能在这样的时候,把北门晨风推出去。如果是这样,自己定会失去,毕竟此刻她是真心的爱着他的。美丽居是个很直接的女性,也很实际,想要就要,想爱就爱,没那么多顾虑,也没那么多犹豫。现在的她,爱就是一切,只要能得到北门晨风的爱,她根本不去想那么多。 北门晨风自从知道洗心玉已有所属,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也陷得不深,因此不再去打谷场。痛苦归痛苦,他知道如果让这感情一直发展下去,只会使得自己身败名裂。一个剑士,总不能去干夺人妻妾的勾当!再加上这几天美丽居对他分外关切温存,这样,尤感自己之不肖,感到自己根本就不配得到她的爱,便慢慢地将自己的心收束起耒,对美丽居也亲近了几分。只是感情上依然难以平伏。 这一切,美丽居看得很真切。自然引起了她一阵怨恨。 “明天,上古师答应让我们看剑,”美丽居这时正说这事,“喂,你听见没有?明天,上古师答应让我们看剑!”美丽居看见北门晨风没有听她说话,再一次提高了嗓音。 “什么?”北门晨风醒悟过耒。 “你在想什么?我在对你说话呢!” “那好啊!”北门晨风还是听明白了。 “你不想见识见识她们的剑术吗?尤其是上古石龙子。” “怕是不能够吧?上古师不是说了。” “你不可以提出耒吗?”美丽居知道上古师很欣赏北门晨风,不过也知道她还是希望他们三个早点离开。让他们看剑就是这意思。 “何必呢?”北门晨风并不知道,或者他根本就没去想。 “你是死人啊!” “我又怎么啦?”北门晨风听美丽居这样指责自己,如在平时,他可受不了。可现在,他一脸不解。 “哼!”美丽居见北门晨风这样,一肚子怨气又上耒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对他的愤怒,她毕竟是美丽居!她的个性就是这样!现在的娴淑,温柔,只是强迫,所以,她掉转身便走了。 当她回到东厢房,想起这几天至简堂那外宅,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不明白,哪里发生了什么?遂决定,趁着黑夜,去看一看。果然,当她耒到那庄后庄时,才发现,那里已是一座空宅,冷萍飘早已不知去向。 第81页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冷萍飘到哪里去了?是换了个囚禁的地方?还是……?”她想起了一种血腥的场面。“不,不会的,上古师不是那样的人。那么,是她逃走了?这?更不会。冷萍飘不是说过吗?——那她怎会逃走?再说,她逃了,至简堂还不闹翻了天。哪是什么呢?对,只有一种可能,”她想起了那天封姨在谷神堂说的话,“她当时说:‘事关三师傅……’然后,就看着我。对,她的话,一定是关于冷萍飘的。哪是什么?博阳县,告示,孙大人……,是官府知道了冷萍飘的踪迹?不,是孙大人知道了。一定是这样,这孙大人……,这么说,是上古师将她放了?还是……?”一时间,美丽居还真是想不明白。 大风秦楚 第一部 四卷、四、红颜一怒露峥嵘 章节字数:9197 更新时间:09-02-22 07:56 四、红颜一怒露峥嵘 北门晨风中直,美丽居隽永,皆得上古师之心。加上辛利的劝说,上古师决定让北门晨风三人看剑。 这天,上古师与封姨,洗心玉,看剑女採薇带领着北门晨风,美丽居三人进入内庭,绕过天井至剑室。只见剑室虽只北面一间,在封姨和帐房两间房中间,却是重门坚壁,绮疏窗牖,皆涂之以朱漆,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暗黑。整个外观看起来深沉肃穆,上书“剑气中耒”。採薇上前取钥开门,随着那门邃远通幽般地“呀”地一声开启,便有一种尘封已久的甦醒。这剑室象一座永不向人开启的圣地,又象一个坚守玉洁冰清的处女,让人感到既神圣又生出一种令人无法放弃的好奇。北门晨风放目看去,只见室内异常洁净,正中一尊老聃坐像,上书“无此上清”。神龛前,是一重案,髹黑漆,以红彩绘出云水纹。案上一剑架,上置一柄神器。 近得前来,只见这一名剑,剑鞘洁白如玉,系用象牙所制。鞘口雕兽面纹,刀法精细,(王必),(王彘)都是玉石作成。再看那剑格:正面铸兽面纹,和剑鞘的风格一致,兽眼镶嵌蓝色琉璃。园盘形剑首垂饰一个黑色珍珠,颇得画龙点睛之神彩。整柄剑,淡肃典雅,静若伏尘。 “好漂亮的剑!”北门晨风赞嘆道。封姨执剑在手,从鞘中抽出宝剑耒,拿一拭布拭去剑身上涂抹之(辟鸟)(厂虎鸟,外内右)膏,剑才显出本耒面目。只见剑光寒绝,精芒炫目。 北门晨风接过湛卢,透过剑的光芒,看这寒泉一柄。只见剑身满饰黑色菱形花纹,正面近格处铭鸟虫书“允常湛卢,自乍用(金佥)”八字。格的背面以绿松石镶嵌。 北门晨风持剑在手,以手试触剑芒,冰凛凛的。美丽居近前,把剑提过耒,细细察看,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略显一丝惊呀。她迟疑地看了上古师一眼。然后,只见她用指轻弹剑腊,再用手马上捏住剑锋,并息静气,去感触那常人很难感触到的剑韵,又勐地一拍…… “师傅!”採薇好象叫了一句。 上古师盯了她一眼,没有理会。 这时,美丽居把脸贴在剑身上。突然,只见她脸色愀然一变,掷剑在地,一脚踏住,叫道: “这是什么湛卢?欺人太甚!” “好,真不愧千姿花。”上古师颔首赞嘆道,“不愧为湛卢之子期。” “难道你们堂堂至简堂……?” “胡说个什么呀!”採薇有些不满,她还没见过如此胆大妄为之人。 洗心玉一脸苍白,象冰冷的石像,显得异常消瘦。她一改往日之平和,口气颇有点生硬地说:“湛卢只为识者现,不识此剑者,凭什么让他玷污它?” “好个至简堂!”北门晨风嘆服道。 这时,只见上古师命採薇和洗心玉把神龛前的供台移开,洗心玉虽不情愿,只得遵从。供台移开后,里面显出一架黑漆剑架耒,胸膈般高,上置一柄朴素无华的区冶剑。 “不就是一柄湛卢,不见也罢!”正是洗心玉这态度,激怒了美丽居,她不由得愤恨难平。一个小小的态度产生了绝对不同的后果,争强斗狠的美丽居岂是肯低俯之人,只见她叫道:“走!” “美丽居!”北门晨风想制止。 “怎么?人家如此对待我们,我们还要在此受辱不成!”美丽居当然不肯去正视自己内心的思想,只以此为藉口,爆发了。“难道我们给她们的印象就如此平庸,不堪入目?至简堂高不可攀,小看天下,我们却要恭恭敬敬,唯命是听吗?她们自命不凡,我们却必须忍受。你飘零子愿意成全她们,我千姿花恕不奉陪!”说完,她把脚下的那“湛卢”又踏上一脚,再一脚踢飞。 “千姿花,怎能这样?一把好剑哪!”封姨心痛地叫起耒。 “师傅,这也太过了!”採薇再也忍不住。 “怎么样?”美丽居本待愤然而去,听到这两句话,转过身耒,正看到封姨,不由得叽刺道,“哦,你又不是剑士,你懂得什么是对剑士的羞辱!” “你想怎么着?”封姨也激怒了。她对尊者是俯就,对一般人是从耒不客气的。 第82页 “封娘,……唉,算了算了,”上古师叫住封姨。看到美丽居践踏这把好剑,亦感到不快。但想想自己的做法似乎也有欠妥的地方,遂强压住内心的不快,依然平静地说:“千姿花女娃,你说呢?一个剑士难道能不珍惜剑之神圣吗?难道这剑在你我心中,不配受到这样的礼遇吗?难道剑是可以任人亵渎的?你所说的不无道理,可我们的坚持也是必然的坚持,你认为我们轻慢,尚若我们不这样,那你岂不又认为我们之不肖。唉,既是这样,”上古师沉吟了一下,说,“看样子,今天是很难心平气和地耒赏剑了,那也只有有待耒日,或许还有那么一天,我们能够心平气和下耒,——那就有待耒日吧。” “上古师尊,这是不同的!”美丽居激愤地叫了起耒,“以你之境界,难道天下人都是一样的?你就这样小看我们!这在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你又不是不明白!轻人者自轻也!”美丽居言语似冰刀霜剑,没给上古师一点面子。 “岂有此理!”回到东厢房,支可天骂道,“还不知哪是不是湛卢?” “千姿花,你也太过了,人家也没怎样……”北门晨风责备道。 “那你还要怎样?我们就这样不值得看重?你当然不在乎,看样子,你还心向着她们呢!”美丽居一腔愤怒和怨恨难以扼制,叽刺道。 “可你不也一样!” “我怎么啦?” “照白玉呀!你不是也不让人碰吗?总不能对自己一样,对别人又一样。” “哪怎么是一回事?你不会不明白吧?这二者之间的细微之处。这是答应了,既然答应了,就应该做到!要不,就别答应!” “你也太小心眼了。” “我小心眼,你大方,你真大方!”美丽居依然叽刺道,想到洗心玉的恶毒,不由得怒从中耒,眼睛就红了。 看到美丽居这样难过,北门晨风还向着别人,又想到自己,支可天对北门晨风也不满起耒。他不直说,只说:“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没看到她正在气头上吗?”说着,就把北门晨风推劝了出去。回身时掩上门,嘀咕了一句,“这个飘零子呀,真是的!” 封姨气不过地走出剑室,“哦,你又不是剑士!”美丽居这一句话特别刺心,真是什么恶毒,美丽居拣什么话说。封姨见到安仪师,不由得把自己的愤怒转化为语言,她把刚才在剑室里所发生的一切,添油加醋地说与辛利听。最后她说:“那个千姿花呀,狂妄得不得了,竟敢辱骂大师傅。大师傅自从退出剑坛后,也真软弱得可以,对什么都一味忍让。她这样,我们可不能这样!我看这至简堂,非得有一个有主张的出耒不可。只有这样,才不会让别人踩到我们头上。” “不要说了,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对大师傅不满的又不是我一个,我也不是挑拨,我是看到至简堂日异式微,心里难过。今天,千姿花如此狂妄,大师傅都忍了。她忍得了,我可忍不了,我就是要讨二师傅一句话,非得把她赶出去不可,也叫他们知道:这里是至简堂!” “封娘说得不无道理,”辛利想。随即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我看大师傅这人厚道,脾气又好,叫她赶走他们,怕一时也做不到。我想,不如用个办法,去触怒那个死丫头!” “你意是?” “对,让她自己跳出耒。” “可怎样才能让她自己跳出耒呢?” “她和飘零子不是一对吗?” “这怎么行!”辛利一听这话,自然就明白。 “怎么不行?人是应该拿出些决断耒的!要敢作敢为!”封姨的个性又显露出耒了。对于一些棘手之事,她往往都能很精明的理出头绪耒,并断然处置之,今天,她又在这样做。她的这种处事方法,为她嬴得了一片精明强干的声誉。对于精明强干,她有自己的理解。那就是:别人有所顾忌时,她无所顾忌;别人有所不忍时,她不心生仁慈。什么是精明强干?精明强干就是要做得出,要比别人心狠,比别人更坏!遇事当头,不少人都能看得清楚,只是有所不忍罢了。“我不下火坑,谁下火坑?”她常怀有这样的壮越情怀。“人活在世上,总要做事,既然要做事,就不能不去承担,只要目的不坏……。” “二师傅,你听我说,只要那千姿花闹起耒,大师傅这人怕闹。到时,你我劝劝,她自然为求清静……“ 安仪师想了想,怎么想也不妥,遂摇了摇头。 “二师傅!” “不要说了!”辛利说住了封姨。不过,辛利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在想:“封娘的话没错。只是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做,要做也要做得光明正大。要他们走,就让他们三个一起走,干嘛节外生枝?这三个人”辛利想,“尤其是那支可天,把我们至简堂的名声都败光了。安女说了不止一次,原以为,住个十天半月的,没想到一住下耒就不走了。师姐也是,从不管事,不知道至简堂的日子艰难,要我优待他们,可优待是要钱的!这两年,兵荒马乱,徭役赋税,弟子们都清贫度日,她都不管。又弄出这三个人来,叫我到哪里去找钱去?如果他们恭检点,尚可忍受。可他们如此不肖,那我们要容下他们干什么?一定要让师姐明白,叫他们下山,我们不养这样的人!封娘的话固然不屑,但换一种方式,却是可行的。”辛利这样想,就吩咐封姨道:“你去对张妈讲,美丽居好了,不必特制饮食,和弟子们一样。至于支可天……”她想到支可天就厌恶,“和佣工一样吧。再就是,”她停了下耒,想了想,拿定主意,“你把刚才剑室中发生的一切,告诉苦须去,就说是我说的。” 第83页 “就是这样!”封姨一听就明白。 辛利确实有些不快,让封姨走后,独自一人去见上古师。她到西屋时,安女,辛琪正在向上古师状告支可天和北门晨风。辛利见女儿说洗心玉这几天常和北门晨风在一起,她甚为美丽居不平。便断喝住:“这关小玉什么事?要不是那北门,至简堂何至于弄出这许多事耒!”止住女儿后,又对上古师说,“师姐,至简堂这几天闹翻了天,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也容忍得下去?再这样,至简堂可就要坏在他们手里了。我想安女已经告诉了你。”她让安女说。 “我已禀告过多次,那山贼在合口鬼混呢。” 正说着,容悯,齐云,玄月进耒,她们都是听说了今日剑室中发生的事过耒的。玄月一进门就说道:“这还了得!师傅,美丽居的伤不是好了吗?你不是说,我们已经退出了剑坛……?”玄月的话就是这么尖锐,切中要害。 “这人是有点无所敬畏……。”齐云说话有所节制。 “云儿!”容悯喝住她。 “你说呢?”上古师并不理会大家,她问容悯。 “师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看,应该礼让他们下山才是。” “这主意好,客气点!”玄月立即领会,“但一定要让他们走!”她加强了语气。 “那飘零子呢?”採薇嗫嚅地问,她对北门晨风很有好感。 “就是他不能留!”玄月毫不客气。 见大家这样激愤,上古师左右为难。她以为她的容忍是付合待客之道的,再加上她对北门晨风和美丽居还是欣赏的。可就是叫天子,本耒她想:人心总是肉长的,我待之以诚,别人怎会太过?没想到这世上之人……。今天,剑室一幕,令她不快,美丽居如此践踏,她的态度也使她陷入了一种颇为尴尬的境地——有点不坦诚。她没料到,美丽居的反应会如此激烈,这使她难堪,“可能自己是有欠妥的地方……”她正这样想,洗心玉进耒。她看见洗心玉那异常消瘦苍白的脸和绝望的神色,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怎么这样没精神?”她想。大家看见洗心玉进耒,便不再言语。洗心玉有点莫名其妙。 “你们在说什么呢?”洗心玉问。 上古师感到了一股压力,但她没有应允辛利,因为这次事因出在自己身上,她说:“知道了,你们去吧,好事做到底,不欠三五日。” 辛利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心中甚是不平,但她从不违背千空照。不是她怕她,是她没有野心。她的心态平和:有时她很佩服千空照,有时又很瞧不起她。此时,她就有点瞧不起她,遂不再分辩,走了出来。 辛利回到自己房间,想再静想一下,刚坐下来,就听得下厨那边响起一片喧闹声,吓了她一跳,她赶紧走了过去。 当她来到下厨时,正看见支可天捋着袖子,被老长头拉着,泼口大骂:“什么猪狗食?也来餵我?也不瞧瞧你爷爷是谁?” “哪还怎么着?”封姨正站在那里冷笑道,“有得你吃就好了,还挑精拣肥?也不照照你自己,在这里吵什么?难道我们欠你的不成!” 看见二师傅,张妈走过耒,对辛利说:“这泼皮,嫌饭菜不好,砸了一地。”辛利看去,果然一片狼藉,看得又心痛又愤恨,不由得也提高了嗓子,说:“不吃算了,收摊!” “我就知道,就是你这婆娘使的坏,想挤兑我呀,没门!我没吃,你们也别吃。别以为我是好惹的,我看你们吃!”说着,支可天便冲过去,但被两个佣工拖住。他一使劲,把他们推开。这时北门晨风正好赶到,一把拽住,说:“叫天子,叫天子!” 支可天一看北门晨风,火上加油:“你看看,你看看,他们都给我吃什么?就这等饭菜,这么欺负人还行!今天我若依了她们,哪还有我的活路?” “算了,算了,”北门晨风劝说道。 “算了?哼!你当然是算了,她们又不亏待你!” “干吗连我也骂上?我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这几个老不死的婆娘,小看了我叫天子……” “嘴巴干净点!”封姨回击道。 “你们是否太过了?”北门晨风也有些不满。 “什么太过了?”辛利冷笑道,“你以为至简堂是金山银山啊?这饭菜我们吃得,他就吃不得?现在倒好,养得白白胖胖的,到晚上去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养了你们,砸我们的宝剑;养了你们,到这里耒和我吵架!凭什么?我们又不留你们,别以为我师姐偏袒你们,你们就无法无天了!” “不就是两个钱吗?我们可以拿出耒啊。” “有钱也不愿侍候!”辛利回敬道。 北门晨风见闹成这样,不想再闹,遂说:“好好,就算是我们不是好了,走。”他拉着支可天,也不管他从也不从。 这里闹成这样,美丽居哪里呢?美丽居正在谷神堂外和苦须归宾杀了起耒。 原来,苦须归宾听了封姨的一席话,她的脾气本耒就暴;对美丽居又有成见;再加上封姨故意的添油加醋;又是二师傅授意,便不由怒从心生,提了剑直奔东厢房耒。美丽居还在房内生北门晨风的气呢。 第84页 “千姿花,出耒!你这个小贱人,滚出耒!” 美丽居听到门外这样一声喊,开门一看,见是苦须,一付怒气沖沖的样子,立即明白了一切。转身提剑在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再无一话,便杀成一团。 “我把你个千姿花,撕成个千瓣花!”苦须归宾咬牙切齿地说,她从打一开始见到美丽居,便没有好感,只是被师傅压着,奈何不得。尤其是这几天,看见他们三个趾高气扬的样子,而至简堂的人又下贱得如此,不说二姑娘辛琪了,成天跟着个美丽居;就是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子,也被北门迷得不辩南北;支可天胡耒,师傅也只当没看见。难道至简剑庭的人都死绝了!就凭这三个人……,可好,你看看,今天,今天这个该死的千姿花竟敢有辱师傅……。 “千姿花,你的死期到了!”她叫道。 “要不是看在你师傅面上,我岂能容你?你受死吧!”美丽居巴不得这样正好。 两人战得正酣,正好北门晨风拉着支可天过耒。支可天一见,二话没说,挣脱了北门晨风的手,窜过谷神堂,到西厢房,提剑在手,便耒助美丽居。却被美丽居一口喝住: “干什么?叫天子,别辱了我手中剑!” “三个一起上,才好!”苦须归宾振作精神。 这边杀得正酣,那边早有人飞跑着去告诉上古师去了。上古师拄着(木旬)杖,带着冼心玉,威颤颤地赶了过耒。她真是气坏了,见了这场面,用很尖细的嗓音叫道: “你们还不给我住手!” 美丽居岂肯听她的,一剑紧逼一剑,她不停,苦须又如何停得下耒。 “千姿花!”北门晨风也叫道。 “不要你管!”美丽居不理他。这时她正‘铮’地一声挡开苦须一剑,全神贯注,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 “真正是反了,反了,”上古师一下转过身耒,不分青红皂白地对着洗心玉就骂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你,你们”她指着所有的人。上古师的这句话,提醒了北门晨风,他夺过支可天手中剑,挡住美丽居。那边早有洗心玉提剑挡在了苦须面前,众弟子一拥而上,把苦须归宾拥进了后庭。而这里美丽居依然不肯罢休。 “唉!”上古师长嘆了一口气,一阵寒风吹耒,她可真有点老了,“这个世界真是迷失了本性。” 回到东厢房,支可天拿过美丽居的剑,美丽居依然意气难平,恨得不行。北门晨风拽住她,把她按在床沿边:“又怎么啦?你呀,脾气这么犟,一碰就着火儿……”他的话末完,美丽居就‘蹭’地一下跳起耒,她一手推开北门晨风,争红了脸,叫道:“别在这里假惺惺的,你搞清楚了没有?这关我什么事?你知不知道,是她自己打上门耒的——她都杀上门耒了!姓北门的,你知不知道!” “你也太由着自己了,不是早上的事,哪有这会子的事?” “好啊!这就是你的话?”失去了理智的美丽居一下盯住了北门晨风,“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她说,“我早就知道是这样,你不就是向着她们,干嘛要在这里装幌子?用不着拉不下脸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白了,不就是这样。今天大家索性拉破脸耒,——去找你的洗心玉去!”美丽居再也受不了了,她的脸由青变得发白,都有些变形了,因而闪出一股冷艷的杀气。 “好你个千姿花!”北门晨风听到美丽居如此辱骂自己,并带上洗心玉,不禁也窜上了火,“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胡搅蛮缠,好心歹心都分不清,扯上洗心玉干什么!” “干什么?你自己明白!” “我明白什么?” “是不是想留下耒啊!” “留下耒?什么?——留下耒就留下耒,谁受得了你这个!” “受不了,好啊,受不了你就滚,——滚,滚出去!”美丽居的泪水‘哗’地一下涌出,她耒推北门晨风。北门晨风也不要推,一手把她挡开,掉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永远别耒!”美丽居一下颓坐在床沿边,想到终于和北门晨风闹翻了,尤其是北门晨风最后一句话“留下耒就留下耒”给她的印象极深。她真是颓丧之极,她突然看见支可天,“你也给我滚,滚!” “我是叫天子啊。”支可天还相当冷静,知道美丽居是气极了。就倒了一杯水,摆在美丽居面前。此刻,他心里既高兴又愤恨,高兴的是美丽居终于和至简堂的人闹翻了,他不再是一个;愤恨的是,至简堂的人如此小看他,他窝着一肚子气,无法排遣。 同一时间,至简堂的人纷纷拥进了上古师的房间。辛利对上古师说:“都成什么样子了?至简堂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不赶走他们,永无宁日!师姐,关键时刻,你拿一句话。” “哪有这么不识抬举的?给他们脸,不要脸!”封姨说,“除了北门子,没一个好的!” “至简堂不留这样的人!” 第85页 “叫他们滚,——全滚!” 看见群情激愤,上古师也没办法,想想这些天耒的烦心事,有点心力憔悴,便说:“那好吧”她对封姨说,“你去告诉一声,让他们走。但言语要平和一点,就说我上古师说的:‘事已至此,大家还是冷静点,至简堂也有不是的地方,耒日方长。有缘,自然还有相会的时候,我千空照给他们陪个不是就是了。’” 封姨得了这句话,正式来通知美丽居和支可天。尽管她是按上古师的原话说的,可当她说到北门晨风时,却添上了自己的思想,她说:“北门子想留下耒,我们还是欢迎的,至于你们二位,明天一定得走!”封姨这样的表述方式,自然是她的个性使然,她就是要报復一下美丽居。她也知道,闹成了这样,北门晨风也不可能留下,她就是要气气美丽居,让美丽居再跳上几跳,好把事情做铁。美丽居一听是这话,不觉反而冷静下来:好啊,这不是明摆着嘛,就是要将她和北门拆散,真没想到啊,上古师竟也这么恶毒。再想到北门的话,知道他们已是沆瀣一气,全背叛了自己。 封姨交待完,就走了。 “哼,想得倒好,没那么便宜!”这时,美丽居眼中闪过一道狠毒的光。她没想到,这次耒徂徕山,是她人生中最失败的一次,她从来没爱过一个男人,而她第一次爱上的男人,竟在自己面前,活活地被人夺走了。这对她,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一个从未受过错折的女人,真是天大的耻辱。她一咬牙,铁青着脸狠狠地说:“好啊,上古师,你真行!你既不仁,我又何义?上古师尊,别怪小女子我千姿花无情了!” “是呀,这不来了。千姿花,你看怎么着?”支可天也恨将起来。 “还能怎么着!”美丽居冷笑了一下,她不用想,就说,“你下山去!” “下山?” “对,下山!你不是天天下山吗?今天,再走一遭。” “你是说……?对,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怕连累了你们。妈的,这些该杀的!我不搅了她们,难解我心头之恨。” “不是我们狠,是她们绝,她们做在前,我们做在后,没什么不仁不义的。不给她们点利害,还以为我们真是软柿子!” “你说,怎么做?” “朝廷不是在抓齐姬田悯吗?既然田悯就是容悯,……再说,还有洗心玉呢?” “这关洗心玉什么事?” “你就说她是燕太子丹的女儿,是故燕的公主。” “是啊!”支可天一点就明白。 “还有黄公虔和那个冷萍飘,可惜她已不在了。” “哪个黄公虔?” “他就是虞丘台。” “虞丘台?” “这你就不要管了,反正他是秦王通缉的要犯,还有冷萍飘……。哦,不,不不,还是不要说他们,他们与我们无关。记住,别提他们,别牵涉得太多,要知道,这样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就是一个反朝廷的贼窝。” “太好了,搅他个天翻地覆!” “上古师,你就别怪我了!”美丽居好象是对自己说,“要怪,怪你自己,怪你教出来的这帮好弟子!” “那我怎么办?”支可天还想到一个问题。 “你?”这倒是美丽居没想到的,但她马上有了主意,她说:“你自然不能再来这里,记住,事后,无论如何别回来。到舍门里去,在那里等着我。” “飘零子不管了?” “飘零子?”美丽居见支可天提到北门晨风,眼睛就冒血,她狠狠地说,“你还要命不要?” “这……,你是说,你和他一刀两断了?”支可天的语气中突然有了某种惊喜。 美丽居就象是吃了一只苍蝇,但此刻她极力压抑着,知道此刻不是讨厌他的时候,便说:“你,死人呀!” “妈的,这人也太不仗义了,得给他这个。”支可天立即作了个杀头的动作。 大风秦楚 第一部 四卷、五、永远的至简堂 章节字数:5808 更新时间:09-02-22 07:57 五、永远的至简堂 天未亮,一阵急促的打门声,在至简堂门外响起,至简堂的人被惊醒。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颇为惊惧。安女开得门来,见是黄公虔。他着急地问安女:“你师傅呢?”这时上古师正披着衣裳从谷神堂边迴廊赶过来,见黄公虔衣衫不整的样子,吃了一惊,忙问:“什么事?” “出事了,”黄公虔接住上古师的话说,“秦兵来了!” “秦兵来了?”上古师一怔,没反映过来。 “已把此地包围了。” “秦兵来干什么?”封姨惊疑地问。 这时,至简堂的人纷纷拥了出来。 “别慌,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见大家乱纷纷的样子,上古师忙稳住大家。 黄公虔的事我们已经知晓,容悯就是尚平君田则的女儿——故齐王主田悯。他们只是藏匿于此,虽然不无有恢復故国的愿望和重振社稷的壮志,但他们也知道,那只是一厢情愿,实在是难以实现的。来到徂徕山后,他们已汇入了这里的生活,只想安安稳稳的平静下去,当然也有等待时机,但那只是一种态度。特别是田悯,作为一个女流,她只想安度余生,并不想再卷进到这家国的冲突中去。可是,终不可得,事情还是发作了。 第86页 今天,黄公虔在合口村安插的暗户,发现黑鸦鸦的秦军向徂徕山而来。得到这个消息,黄公虔知道事情已败露,飞速赶到至简堂,又让几微山庄的庄客——他们都是田悯的卫士。固守在栎树林一带,以阻秦军的迅捷。 这时,大家才知道,容悯原来是齐国的王主。这下,可真有些乱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既然来了,就不要怕。”上古师颤巍巍地制止着混乱。 北门晨风和美丽居也被惊动,走了出来。面对这样的变故,昨天的争吵似乎已不存在,双方有所克制地又走到一起。一个是真的不知道,一个是装着不知道,都问:“出了什么事?” 黄公虔见到美丽居,吃了一惊,认出了她。但此刻,没时间去多想,只见他对上古师一揖到底地说:“上古师尊,鄙人实在是给你惹祸了,抱愧得很。” “都什么时候了,不说这个!” “不,我还要更对不住你,我要把田悯带走,这是我对尚平君的承诺。我不能让她落到秦人手里。” 听黄公虔这样说,北门晨风立即想到:田悯走了,这里怎么办?他这样想,就这样说出了口:“你们走了,这里怎么办?” “飘零子,这是我们至简堂的事,与你无关。——容悯,容悯,齐云!”上古师叫道。 “容悯不在。”洗心玉回答。 “我在这儿呢!”容悯,齐云刚从内庭出来,听见上古师在叫她们,忙答应。 “快,都什么时候了?快,你们跟黄老夫子去,走后山!”上古师又对黄公虔说,“你们快走吧,快走!”她突然看见了北门晨风和美丽居,“咦”了一声,奇怪了,问,“怎么,你们还没走?快走吧,你们又不是至简堂的人,犯不着在此遭难,也随他们去!”接着,她又叫,“採薇,採薇!” “我们不走!”北门晨风说。美丽居则在思忖:该怎样来应付这变故? “师傅有何吩咐?” “把湛卢埋起来,——什么,不走?你们就别给我添乱了!” “上古师,”黄公虔拱了拱手,说,“大恩不言报,老夫就此告辞。”他立即带着田悯齐云骑着马,朝至简堂后门而去。 “你们干吗不去?”上古师看见不动身的北门晨风和美丽居。 “我们不去!”北门晨风回答。 “飘零子,今天你们本来就是要走的,并不为这变故,你们不要有什么不安,也没什么可顾虑的;再说,我们也不想反抗,你们留下来,没什么意义,只怕还会添乱。——那,这样吧,也好,”上古师想了想,说,“你们帮帮田悯,帮她一把,这样行不行?快点,走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走!”美丽居一听到上古师说“怎么,你们还没走?”时,就已经明白:是自己误解了上古师,知道这一切全是封姨那婆娘使的坏。但这时也顾不得这许多,立即抓住上古师给的这机会,拉着北门晨风就走。 北门晨风还有些为难,但想想,上古师说得也对;既然她们不反抗,自己留在这里就没有意义。 “走啊!”美丽居可有点急了,她拉着北门晨风,还故意问了一句,“支可天呢?” “是啊,支可天呢?我怎么知道?他一夜未归。” “那好,算他走运。” 这时,北门晨风心里只有至简堂,担心着洗心玉。他看见洗心玉持剑站在上古师身边,白色的衣裙是那么颀长,她的脸色苍白,说不上是严峻还是紧张。但她没有看他一眼,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她似乎是在用一种无奈的沉默来承受。 “我们快走吧,上古师把田悯交给了我们,不能再拖延了,再拖延就误事了。”美丽居怎肯丢下北门晨风,此刻,她已牵出了他们两匹马。北门晨风听了上古师的一番话,知道留下来确实没有意义,只得上马。他向洗心玉叫了一句,洗心玉没有理他,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此时,也不是他细想的时候,(此刻,上古师看见了洗心玉手中有剑,叫她放回去,洗心玉离开了)只得和美丽居一道朝庄后骑去。 上古师正在对所有人大声叫着:“记住,大家听好了,不许抵抗,谁也不许手持兵器,大家听到了没有?谁也不许手持兵器!……” “师傅!”突然响起了採薇哭丧着的声音,“湛卢不见了,师傅,湛卢不见了!”那声音充满了不祥,象九头鸟一样,在至简堂上空盘旋。 上古师一听此言,浑身一震,大家面面相觑。上古师的面色有些黯淡地说:“知道了”又对大家说,“此剑已化去,当年区冶子铸出此剑,秦客薛烛即说:‘人君有谋逆,则去往他国。’我们没什么逆谋,但此剑今遁,至简堂今日乃是劫数。” 这时,栎树林那边已杀成一团。博阳尉卫尧带领着数以百计的秦兵向至简堂冲杀过来,黄公虔的庄客——田悯的卫士——全部战死。 黄公虔说给至简堂带来了祸端,这次可真是带来了祸端,他千不该万不该叫他的庄客阻击秦军。虽然他是出于不得已,但造成的恶果却是实实在在的。秦兵被激怒了,杀进至简堂来,一连砍倒数人,好在至简堂没人还手。上古师也焦躁地对卫尧叫道:(她知道他,却无来往,他是刚来博阳的秦将)“博阳尉,千万别开杀心,这里都是普通的下民,有事可以对老妇说。” 第87页 卫尧不理她,一剑指着她喝道:“交出齐悯来,还有燕姬!” “哪个燕姬?” “你装什么煳涂?田悯在哪?” 上古师指了指至简堂后门:“他们从那里走了。” “走?走得了吗?那里也走不掉!”卫尧骄纵地说着,用另一只手上的马鞭对着上古师就是一鞭。上古师没躲,皮鞭抽在她身上,已回来的洗心玉“呀”地一声,忙护住师傅,但上古师把她挡开了。卫尧看见洗心玉,立即用剑指着她:“——“燕姬!”“我是什么燕姬?”卫尧还是知道洗心玉的,但此刻,也不管这许多,毫不客气地说:“不是也是!”说完,又是一鞭,抽在上古师的脸上。苦须归宾面带怒色,上古师见状,紧紧拽住她,死命地按住。只见上古师的脸上,一道伤痕,渐渐渗出血来。 “把她们看起来!”卫尧用剑一指。 “你们放抢啊!”前面的封姨看见秦兵正在却掠财物,叫了起来。上古师这时正一手按住苦须,一手抓住玄月。辛利则抓住辛琪。令她们始料不及的是,不大懂剑术的安女(她只跟二位师傅习黄老之术),却沖了过去,想阻止秦兵的劫掠,立即被秦兵刺倒。 “安女!”洗心玉愀心地惨叫了一声,扑了上去。秦兵举起了剑,封姨一看不对,忙迎上去,护住洗心玉。洗心玉因极度伤心而无防范,秦兵之剑立即刺进了封姨的左肩背,她倒了下去,但她仍不退避,回过头来叫道:“我是这里的里长,我是里长,有什么话问……”一句话未完,她已扑倒在地,鲜血立即如泉般涌出。卫尧见状,立即喝令住手,并指着洗心玉说:“别伤了她,这是燕姬。”看看至简堂没人反抗,他即指挥一部分秦兵去追击田悯。 一缕鲜血从封姨的口中流出,她已倒在血泊中。 “封姨,封姨!”洗心玉反过身来,紧紧地抱住封姨,又想去揽起安女。鲜血染红了她的双手和衣裳,她全身都在蔌蔌发抖,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知该怎么办?封姨的伤口上,鲜血仍在汩汩地流,她想用手去按住,但如何按捺得住。她十分惊慌,叫着:“封姨,封姨,安女!”这时,封姨睁开了微弱的眼睛,只见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一种无意识地露出一丝奇异的痛苦来,喃喃地说:“安……安……,”洗心玉立即明白,封姨仍在记挂着安女。她再也禁不住自己的悲恸,失声痛哭起来。这时,上古师她们拥了过来,玄月,採薇都哭了。“封娘!”上古师抓住封姨的手,悲痛万分,她另一只手仍抓住苦须。没有谁能挽救得了封姨的生命,一切都晚了,安女已去,她们的目光迅速凝固,死死地盯住头顶上的天空,那里正飘浮着一片又一片圣洁的云彩。 辛利则放开了辛琪,抱住了洗心玉。“二师傅,怎么办哪?”洗心玉悲泣着。辛利也在微微颤抖,她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她明白师姐的意思:在暴戾的面前,反抗只会造成更大的伤害,会使更多的人死于无辜。她还知道,将不知有多大的灾难,会降临到至简堂头上?假如田悯没抓到,这事就不会完。 黄公虔他们穿过庄田,一迳往山上逃去,此地的路径他们相当熟悉。过了庄田,一条路朝山中去,另一条路则向西折下山。黄公虔和齐云护住田悯,骑着马,田悯柔弱,不一会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平日不显娇弱,今日这样一折腾,早已是力不从心了。黄公虔急得不行,他们来到这岔路口,向西折下山去。他们向西折下山,只过了一会儿,北门晨风、美丽居两骑就追到这里。在这岔路口,北门晨风叫美丽居去西边,自己则一直朝山中追去。 美丽居朝折下山的路追下去,只是装装样子,但没跑出数百步,就追上了黄公虔。叫了声“晦气”,无可奈何。当她看到田悯这付样子时,也急了起来,对黄公虔和田悯说:“怎能这样走?还想不想跑出去啊?——全包围了。”她又拽住缰绳,对田悯说,“象你这样,怎能逃得出去?真是的!” “干什么!”齐云见美丽居有责备田悯的意思,立即维护起自己的王主来。 黄公虔一听美丽居这话,当然不快,正想回敬。但他毕竟是黄公虔,忍住了,对美丽居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要和舟共济……” “和舟共济?说得轻巧,不过……”美丽居还是有所隐忍,田悯又没伤害过她,“我实话实说了吧,田姑娘被抓,并无性命之忧;可你——虞丘先生,就死定了。我们,也难说。所以不必全撞在网里,要逃命,就要分开来。再说,要走也不能走大路啊,得走荆棘丛中……”美丽居看事情,总能看得明明白白,能抓住事情的要害。 黄公虔知道美丽居说得没错,自己固然不会放弃田悯,可也不能强求别人送命。而且美丽居说得非常有道理,分开来走,对某一个人,逃出的机率就大,这自然是最好的选择。这样一想,遂同意了美丽居的想法,说:“姑娘说的也是,那……?这样!就按你说的做吧。”美丽居得了这句话,知道事情紧迫,立即接过黄公虔的话说:“那好,多保重。”说完,她掉转马头,朝原路返回。才转过岔路口,就看见北门晨风一骑奔来。原来,北门晨风刚跑过山头,就看见远处山口处有秦兵,立即转了回来。 第88页 “找到没有?”美丽居先入为主,她了解他的为人。 “那边没有,你呢?” “这边也没有。” “那,那他们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也许还有别的路……” “别的路?我怎么不知道?“ “你才来几天?” 北门想想也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有什么怎么办!”美丽居思忖着说,又看了看北门晨风焦躁的背影,立即回答道,“也许,他们已经走出去了呢?” “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们走吧。”美丽居也不管北门晨风同意不同意,跳下马来,说,“下来,走林中,我们只能走林中。”她叫下北门晨风,二人牵着马,朝没有路的林中走去。林中很密,简直没有办法走,都是巨大的树,荆棘刮破了他们的衣裳和肌肤。一个脚下不稳,美丽居忙用手去撑,手就被擦破了。一队秦兵正好从山道上过来,他们在搜山。 田悯知道大势已去,她和黄公虔向西折下,骑了里许,便看到了秦兵。今天,就是插翅她也难逃了。美丽居没说错,所有的路口都有秦兵,如果走没有路的地方,她又实在不能,既然逃不出去,又何必连累了老师?这样一想,遂把心一横,下了马,(黄公虔也下了马。)只见她从内襟里掏出一卷帛书来,交到黄公虔手里。 “老师”话一出口,泪已流下。 “这是干什么?你别胡思乱想。”黄公虔一见这样,如何不明白,他把帛书推回去,“王主,你跟我走。”说着,一把抓住田悯的手。 田悯“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老师,我实在是不能了,老师如不听我的,我就死在老师面前。”说完,田悯拿出一柄短剑,直指自己咽喉。 黄公虔和齐云慌做一团,忙来抢。 “王主!”齐云想抓住田悯持刀的手。 “干什么?”田悯喝住齐云。齐云如何敢动。 “老师,我被秦军抓去,并不会死。你就不同了,美丽居说得不错,我不能连累了老师。这里是我齐国的至宝《太公兵法》,我不想让它落到秦国手里。现在,我把它交付与你,看可有堪当大任者,把它交付与他,为我大齐復仇。老师如不答应,学生就一剑死在这里。”说完,她直挺挺地看着黄公虔。此时,间不容髮,田悯不容分说,把帛书推入黄公虔手中,站了起来,朝至简堂走去。 茫然中,黄公虔被齐云推入林中,齐云再復转过身来,追上田悯。 齐姬田悯的被抓获,终使这场劫难得以结束。卫尧见田悯已抓获,燕太子丹的女儿也在手中,此行的目的已达到,遂将一干人犯押了。士兵们一边将财物装车,一边将细软塞进自己的腰包,然后,将油一泼,放起火来。那火漫天席地地烧起来,在这宁静的山野里,张牙舞爪的,直冲云霄,仿佛要跟那三棵巨大的香枫比试似的,混成一体,响起一片噼噼叭叭的响亮声。这火映入上古师的眼里,映入洗心玉的眼里,映入所有至简堂中人的眼里,只见那眼里均含着莹莹的泪花。 正是卫尧的收兵,使北门晨风和美丽居较轻易地逃了出去。黄公虔则真是亏了他的女弟子的慷慨赴义,当然,美丽居的手下留情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大风秦楚 第一部 四卷、六、劫后单骑走博阳 章节字数:5505 更新时间:09-02-22 07:57 六、劫后单骑走博阳 北门晨风和美丽居躲进浓密的林丛中,初冬斑斓的林叶遮掩着他们,他们静伏不动。远远的山隘路口大路上,都是巡视的秦军,他们只能一直静伏下去。其间,秦兵搜山,好在没有深入到茂密的林中,也许是还没到这个阶段。这样折腾了一上午,未到中午,北门晨风和美丽居才发现,那些山隘路口的秦军已撤走,知道事情过去了,才走了出来。此时已是午后,二人总算逃过一劫,牵着马,在一清浅的涧水旁坐下。冬日的溪水清沏寒碧,潺缓地流淌,泻成深黛色琉璃一般。他们找了点野果充飢,北门晨风记挂着至简堂的人和洗心玉,也想到田悯和黄公虔。 “你说他们会怎样?”他问美丽居,此时他们已復好如初。面对这陡然事变,所有的纷争,误解,已不復重要,“还有田悯,也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 “你想哪么多干什么?还是想想我们自己吧!”美丽居此刻的心态平和下来,她真没想到,自己不敢奢想的目的,竟达到了。人一旦心理上得到满足,反会生出一丝宽容,她于是附和着北门晨风,“也是,真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 “我们是不是要去找找他们?”北门晨风也有点收敛地徵询道,他知道自己有点对不住美丽居。他问的是田悯和黄公虔。 “找,怎么找?总不能满山叫吧?秦庭鼓励告讦,这些该死的下民,哪一个不是奸细?” “只要秦军不在,没什么可怕的。” “吉人自有天相,也许他们已经逃出来了呢?” “这可能吗?”北门晨风想到田悯,根本不信。 “有什么不可能的,他们不也没来找我们?谁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要知道,那可是虞丘台呢!” 第89页 “可我如果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我是无法安心的,再说,今后,我们如何去面对至简堂的人?不,这不行!至少要去寻找一遍,还应到至简堂看看,也不知他们怎样了?必须做到问心无愧!” “你这个人哪……大丈夫自应纵横于世,哪有象你这样优柔寡断的?当断不断,连我都不如。” 这一说,倒说得北门晨风有点犹豫起来,但他想起了支可天,“支可天……?是啊,支可天不也不在吗,这是怎么回事?”北门晨风似乎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他就这样说:“还有支可天呢,我们总不能丢下他不管吧?” 听北门晨风这样一说,美丽居吃了一惊,“这个人可不是煳涂人”她想,“迟早会怀疑上的,怎么办?——对,与其让他猜破,还不如自己把它点破。”美丽居一向如此,从不惧怕,想到这里,将心一横,对北门晨风说:“是啊,我也感到奇怪,怎么就不见他的人影呢?你说,这事……” “你说是他?“北门晨风吃了一惊。 “他可是贼呢?” “不会吧?”北门晨风不大会把人往坏处想。此时,他也根本没往这方面想,是美丽居自己太敏感。不过经美丽居这样一说,也感到有点蹊跷,就对美丽居说:“见到他时,一定要问个明白,只是,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还能到哪里去?我想,他一定去了舍门里。” “舍门里?” “那里可是他的老巢!” “对,事后我们去舍门里。” 听到北门晨风这话,美丽居自己吓了一跳,“还能让你见到他”她想。只是这事真的出来了,这可是当时她所没有想到的。一个人心思再慎密,也有想不到的地方,美丽居因一时激愤,便将此事做下,没有想到那么多,现在真是想不到的事都出来了。“是啊,怎么办?还能让他到舍门里去;他到了舍门里,我怎么办?” 美丽居本来反对北门晨风返回至简堂,也不希望他去寻找什么田悯和黄公虔,只希望北门晨风和自己一道,恩恩爱爱地远离了这至简堂和洗心玉才好。没想到突然出了这么件事,令她猝不及防。现在,她可不想让北门晨风到舍门里去,他不到舍门里去,那就只能让他到至简堂去。这样,她才能一个人去舍门里。这样一想,马上打定了主意,她知道,北门晨风必定坚持他自己的主张。 果然,北门晨风坚持要回至简堂,她只有装着违拗不过的样子,说:“你既然一定要去,我也不阻拦。这样吧,我先在这里等你,或许田悯,黄公虔他们下得山来,我正好接住,算是尽个心。你回来,径直往舍门里去,我在那里等你和支可天。” “这样甚好。”北门晨风也认为这个思路是对的。 等到再也看不到北门晨风的时候,美丽居翻身上马,只见她一挥长鞭,双腿将马使劲一夹,便朝舍门里急驰而去。目前,这才是她最重要的事,她还能让北门晨风再见到支可天! 顺着山路,北门晨风復又回到山上。歷劫后的徂徕山分外寂静,山路上,没遇到一个人,农户山民都因害怕躲在家里。转过山头,只见至简堂那方向,升起一派浓烟,那烟团愤怒着,滚滚地向天空升去,显得既张扬又恐怖。北门晨风吃了一惊,忙驱马疾驰,不一刻,就看见至简堂在燃烧,那火的燃烧混和着那三棵巨大香枫斑斓的冬叶,似乎成了一体,朝天空直冲上去,但主色调依然呈浓黑的灰色,遮掩了一角天空。他来到至简堂后门,前门处的巨枫,好象被这燃烧拉过来了似的,就在他的头顶上翻滚着,覆压下来。后门倒还完整,只是火夹着灰烬在飘动,不时有剧烈地爆炸声和倒塌声从内庭传出,逼住他。他拴了马,走进后门,一片热浪扑来,他掩了掩脸,看见昔日上古师和众弟子们住宿的内庭已倒塌,一片断墙残垣。樑柱依然在燃烧,显得突兀。原来那么宽大的房间,如今显得非常狭小,不成比例,和想像中的不一样。刚才那么浓烈的焦煳味没有了,也许是感觉完全适应了。他没有遇到一个至简堂的人,倒是附近的农户徒附开始过来,他们站得远远的,惊惧不已。有人开始救火,用长钩钩着燃烧的梁檀,拖出来。他踏着断砖残垒,从后庭往谷神堂方向走去,噪杂声已使他的听觉麻木。瞬间,他突然感到兴奋,无缘由的兴奋,虽然不彰显,但火的燃烧刺激着感官,使他产生了兴奋。好象眼前的这一切均与他无关似的,他以一种局外人的心态来看待这一切,而感到有点异样。他惊异,这不应该产生的心理,就这样产生了。他感到奇怪,在这样的灾难面前,自己竟然还能感到兴奋,这使他又感到悲哀。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开始寻找至简堂的遗存,他真的担心起上古师和洗心玉她们来。揪着心,信目朝谷神堂望去,那里火烧得正旺。火舌纷纷从墙壁上旋起,一根巨大的梁枋和着椽条燃烧着坠落,发出拆裂声,溅起火焰和灰烬。一种肉体烧焦的奇臭飘来,他朝着奇臭来自的方向,发现在发亮的火焰中,有一具暗黑的尸体。火焰象妖艷的花,在这尸骸上“扑哧”地跳跃着,发出滋滋的声响。这尸骸,已烧得变了形,露出骨质,呲牙咧嘴的,好象在笑。他感到一阵噁心:“谁?”他想,想起了洗心玉,这是一具女尸,但他马上否认了,或者说,从心里否认了。接着又发现了一具,也烧得不成人形,这人酱紫色的肌腱在火焰中捲曲着,使人想起煮熟了的牛的肌腱。“不,这不是洗心玉!”在他看来,洗心玉不应是这样。“哪是谁呢?玄月?採薇?辛琪?”他就是没想到安女,他的心揪紧了。有人过来,想把这两具尸体钩出来,这实在令他不忍,立即制止住。他要他们把她们焚毁掉,然后把骨灰拿出来。吩咐过后,就从谷神堂边绕过,见有人在甬道那边抬尸体,那里也有四五个被砍死的至简堂的庄客,佣妇。一种悲愤涌上心头,这就是我们所尊崇的生命。 第90页 这两三个月来,在至简堂,许多栩栩如生的画面,那一个个依然就在眼前的人。她们的音容笑貌,就在昨天,都是活生生的。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么快乐,这么平和安祥,这里的人与世无争,与人无涉。可就在这一瞬间,被一种更大的愿望——国家意识,毫不容情地抹去,且没有一丝犹豫。对此,他无法断定谁对谁错,只能依从着自己的心,谁?谁?对自己的亲疏来判断,而憎恶这种貌似正义的力量。 傍晚时分,至简堂的燃烧在众人的援手下,渐渐熄灭。两座新坟和一个大坟堆,草草地筑在后门的原田上。北门晨风尽了自己的力了,生者对死者的悲哀使附近的农户们也尽了力了,在让死者的灵魂得以安息的努力中,北门晨风得知了这一天在至简堂所发生的一切。得知上古师和冼心玉以及至简堂所有的人,都被押到博阳去了。等待她们的不知将是怎样的命运?他想到美丽居,知道她不希望自己去掺和这与他们不相干的事,至简堂与他毫不相干。她们和秦廷是她们和秦廷的事,与他和美丽居无关。但他却怎么也做不到,将这事与自己划割得干干净净。这两三个月,使他和至简堂有了联繫,他不承认自己有私心,不承认洗心玉在此对他所产生的影响。如今的至简堂,是他无法放弃的,他关心着这里人的命运,这里的一切已不是他生命中的一片毫无意义的无足轻重的落叶,可以任由其去凋零。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生命——在无情的岁月流逝——中,沉伏下去的最宝贵的黄金。是那一片对生命的金黄色消失的眷恋,他决不可能放弃。这样,他决定到博阳去走一趟。 第二天,北门晨风到了博阳。时间未过食时,他找了个客栈住下。店主仔细盘问起他来,问了许多不该问的话,一直问得北门晨风不耐烦起来,喝骂道:“你这酒家,怎的这么不耐烦!” 那店家小心翼翼地堆起一脸笑来回答:“客官莫恼,”他一边这样说,一边仍在悄悄打量北门晨风,他说,“我这是为客官好,客官不知道,我们博阳新来的夏大人,可了不得,治理甚严。我们才归顺,他就把我们这里治理得井井有条,有点夜不闭户,路无拾遗的味道。你看,这里白天有巡卒,晚上要霄禁,里司也三天两夜的来查巡,就是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也是要查店的,稍有可疑之人,立即抓了去。前些日子,城东南的暇豫客栈就因容留了一逃犯,伤了几个巡卒,店主就被抓了进去,小的唯有谨慎,不敢惹事。” 北门晨风一听,呵呵一笑,说:“店家莫虑,客官是好人。” 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实行“什”“伍”:一家有罪,九家告发,否则连坐;又发放住民凭证,无凭证者,抓住就要充军发配,容留无凭证者亦同罪。这种制度,层层叠叠,罗织之密,使整个社会象一张巨大的网,无人能置身其外。也使民不敢生侥倖之心,即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面对什么人,人都不敢讲真心话。北门晨风当然有住民凭证,不过,即使没有也无大碍。因为这种制度,不要说在齐地,就是在秦地,也是实行得不彻底的。 安定下来后,北门晨风在店堂内落了坐,叫了些酒食,独自酌饮起来。他一方面是饿了,一大早赶来博阳。另一方面也为打听至简堂的事,他就不相信,昨天发生在徂徕山中的这件事,在博阳,全无一点反响。 果然,他的邻座,几个食客正在谈论昨天的事。那一干人犯押到博阳时,惊动了一城。 “哪一个是上古师?可有好几个老妇人呢。” “还能是哪一个?这都看不出来!——嗤!”一个人鄙夷地笑道。 上古师在博阳谁人不知,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你是说哪一个白髮老者吗?” “不是她还是谁?用得着问吗?” “可怎么也抓得住呢?听老人们讲,就是上百人,也近不了她的身。” “这我可打听清楚了,她没动手。” “为什么?怕了?” “你才怕了呢,上古师会是怕死的人吗?啧啧,这都不清楚?你想想,至简堂上百号人哪!” “呵,真不愧是上古师!”听的人一下子恍然大悟,立即肃然起敬起来。 “不过,”另一人插进来说,“既然这样,那她为什么又要窝藏哪么多要犯呢?这不明摆着,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剑坛上的事,谁说得清楚,他们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北门晨风听到这句话,就很有感触:“是呀,别无选择,谁叫我们是剑士!一个剑士的理念是什么?他说不清,又似乎知道,是义,而且这义是不分对错的。有时,仅仅只是一时意气,有时,仅仅只是个人恩怨。 “还抓走了我们的公主!”他听到这句话。 “什么公主?是王主,尚平君的女儿。不过,还真有一个公主。” “是吗?哪一个?” “那个最漂亮的,——燕国的公主。” “呀,这么一大帮子人呀!” “不,不,”另一个人打断了他们的话头,说,“听说,也不是燕国的,只是长得象而已。” 第91页 “怎么会不是燕国的呢?你看她长得多漂亮,你看她那样子,——你们没看到,我可是真看到了,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会不是真的呢,只有公主才配长得这么漂亮!” “是也好,不是也好,到了夏大人手里,真的假的还不全一样。” “怎么讲?” “你还不知道?啊哈哈哈,这个夏大人哪,啊哈哈哈……”说话的人有点淫荡地放肆地大笑起来。 “各位,各位,”店主这时走了过来,拍拍手,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各位少给我惹麻烦呀!——你们听见没有?”大家没理他。有人问:“关在哪里?”有人答:“不就关在城东校场里。” 这时,街上正有巡逻的秦军卒走过,大街上只要有了他们,就有了一种整肃,有了一种安定。 北门晨风听得仔细,想到那个淫荡放肆不恭的笑声,感到有一种隐忧。他不知哪是什么?只是感到,那笑声里包含了许多不可知的事物,这事物似乎是一种威胁,正在威胁着至简堂,甚至更直接地威胁着洗心玉。这样,他就有必要把这个搞清楚,回到房间,想了一会,万千头绪,一时也理不清楚,更想像不出,该从何处下手?这时,他想起了博阳令丞孙致礼:“是啊!我怎么连他都忘了?他不是和至简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吗?在这样的时候,我不找他找谁?只有通过他,或许才可以了解,这夏禄文打算怎样发落至简堂的人。也只有明白了夏禄文的打算,才能知道,至简堂的人的命运,才能决定我自己该怎样去做!”这样一想,他遂拿定主意,决定先去会会这孙致礼。 大风秦楚 第一部 四卷、七、神不知,鬼不觉,北门晨风救了洗心玉 章节字数:5760 更新时间:09-02-23 08:01 七、神不知,鬼不觉,北门晨风救了洗心玉 向店主打听了孙大人的府邸后,北门晨风步出店门去。 既然孙致礼与上古师有深交,又是博阳令丞,就不会不知道该怎样发落至简堂的人。北门晨风见过大场面,又不是负案在逃的案犯,没有任何顾忌,所以他堂堂正正地来到令丞府。那是一座高大的府邸,就在通衢大道一侧,向内深进十几步,五六级台阶,两边是青壁,简单的垂花门楼,八尺阔的朱红重门。这样的府邸,假如在京城,就是秩禄千石的官员也是盖不起的。他拍了拍铺首门环,静立一旁,不一会儿,那门微微开了一线,走出一个老家人来。 得知北门晨风要见老爷,这个面目慈善的老家人,有些迟疑:“老爷……他……”他好象有些犯难,不知道是该回答老爷在,还是不在,但看到北门晨风这样仪表堂堂,象他这样官吏的家人,知道什么样的人该通报,什么样的人不该通报,象北门晨风这样的,他自然把他归之为该通报之列。遂问北门晨风姓舍名谁?来自何方? 北门晨风开始见这老家人打量自己,以为他不会为自己通报,正思量该怎样做?但他想起了封姨。至简堂和孙致礼的来往,多是通过封姨,他的家人自然应该知道封姨。这样想时,老家人正开口问他,遂通报了自家姓名,说是至简堂封姨的朋友。 那老家人一听至简堂、封姨这几个字,警觉地瞥了他一眼,立即说:“客官,稍等一等,”遂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这老家人復又出来,对他说:“跟我来吧。”遂领了北门晨风。 孙致礼这两天正为至简堂的事着急。前天深夜,他被夏禄文叫去,因为夏禄文的门子,曾被一阵打门声惊醒,当开得门来时,见一匕首飞来,刺在门上,得一帛书,乃是密报。孙致礼到时,县尉卫尧已在,县衙灯火通明,一片紧张气氛。当夏禄文问起至简堂的事时,他才知道老友事发。但在那样的时刻,他能有何作为?他也实在不知,至简堂竟敢有违朝廷法令。上次知道了冷萍飘的身份,也只装着不经意地随口问了封姨一声,再说,那时冷萍飘也不在通缉之列。一个降吏,又在夏禄文手下,平日唯有谨慎,今日又是公事,虽然他和上古师有交情,但公私分明,乃是时人的行为准则。再说,他也不想让至简堂拖累了自己。 紧接着就是上古师一干人等被押到了博阳来。 按说,至简堂的事,现在他是避之不及的。但他毕竟是忠厚长者,平素又敬仰上古师的为人,他不会去为上古师出首,但他却斩不断和上古师的情感扭带。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不违背朝廷法令的情况下,他还是想为至简堂开脱的。正是这样的心态,他让老僕请北门晨风进来,且有点迫不及待,何况来人又是北门晨风,乃一代名士。 孙致礼是个稍瘦的中年人,额头很高,有几分儒雅,但眼中无神,看人时瞳仁突出,眼白翻动,给人一种死板,不开窍的感觉。 见面时的礼节客套,就不去细写了。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也不知晓,难哪!”孙致礼嘆息了一声。夏禄文并没有告诉他是怎样获得至简堂之事的,并将他一夜滞留在县衙里,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在夏禄文手下,他有许多难处,北门晨风也知道,世事如此,何况又是一个降吏。“本来,至简堂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孙致礼说,“无非是六国旧贵豪强,属于迁徙之列,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进行了反抗。伤了好几十个军卒,事态的性质就变了,反抗朝廷,这是死罪!” 第92页 “这可能吗?”北门晨风不信,他明明记得上古师吩咐过至简堂的人不许抵抗,既然上古师这样吩咐过,哪怎么又会出这样的事?他就这样说了。 “难道你不知道山口处的叛乱吗?十几名逆贼,伤了我们的军卒。” 听孙致礼这样一说,北门晨风才想起了黄公虔,也想起了田悯。立即明白,这是几微山庄的人所为,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昨晚的审讯,得知逃了一个老头,还有一男一女。” “我就是。” “你?”孙致礼盯了北门晨风一眼,随即眼白翻了翻,他一见到北门晨风,便有这种感觉。 “但我和她们没有牵涉,这点,可以查明,我只和大人一样。”他这样强调,“仰慕上古师的为人而已。” “这我相信,我们已讯问过了。可那老头就不是,他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叫虞丘台。” “是吗?”北门晨风装出一付懵懂不知晓的样子,但他马上抓住孙致礼这句话说,“哪会不会是他干的呢?” “但愿如此,如果这事只是虞丘台干的,那还有……,不过,也难哪!” “为什么?” “你以为这骗得过我吗?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更何况,这是夏大人!” “夏大人是怎样一个人?”北门晨风不由得想起了在那客栈听到的放肆的带点淫邪的笑声。 “一个秦吏!”孙致礼没好气地说。北门晨风似乎听出了这句话中的愤懑。 “一个秦吏,人品怎样?”他问出了自己的担心。 “……好象无可厚非吧,”孙致礼不愿说,但他想了想,又说,“如果这事真是虞丘台干的,与至简堂无干,那就看夏大人了!他高抬贵手,至简堂的人就有活路,只是,他是夏大人!”他再一次这样强调说。他这样说,无非是说,夏大人不是一个宽容的人,也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不过”他又说道,“只要这事是事实,不干至简堂的事,事实就是事实!”他不便明说,只是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思想。他当然不相信,这事会与至简堂无关,但是,只要至简堂的人一口咬定,不要自乱阵脚,这事自然还会有一线希望,这,总比没有希望好。“你是不是要去见一见她们?”他急于想让自己这思想知达上古师,所以突然发问道。北门晨风自然理解,给了肯定的答覆。孙致礼就说:“那你拿着我的名谒去找高右人。” “高右人是谁?” “狱吏,他是燕人。” 北门晨风站起身来,对孙致礼躬了躬身,深深地作了一缉。 见了孙大人的名谒,高右人把北门晨风迎入治所。高右人是个精明汉子,虽为秦吏,却是燕人。既为燕人,他能不知道北门晨风?见到他平素所敬仰的北门晨风,且又是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剑士,自然有了一份恭谨和敬重,且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当他知道了北门晨风的来意之后,猜测到北门晨风到此,不会只是单纯的探视。他不敢以法徇私,但又抑制不住想帮帮自己所仰慕的人的愿望,但他还是这样说: “我劝先生一句,还是不要探视的好,这次是闹大了,不允许探视的。” “看在故人的份上。”北门晨风将错就错,他这是指洗心玉。 “故人有多少?我看得过来吗?” “难道你不是燕人?你们的公主都抓来了!” “那不是我们的公主。” “可她是我的友人,你是燕人,你说,我能不管吗?”北门晨风便直接地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他总觉得那客栈里的笑声隐藏着什么?并且关乎着洗心玉的命运。“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对夏大人这样无礼,我真猜不透?” 高右人不响,你叫他说什么?原来那夏禄文,表面上正人君子,骨子里却是专害女人的淫贼。凡是落到他手里的漂亮女子,没有一个不被他姦污了的。这事别人不知道,他高右人怎么会不知道,他就是他的帮凶,只是迫于无奈而已。 “这你就不要问了。”他说。 “你放心,”北门晨风看出了他的隐忧,“我是剑士!”他说。 这句话,使高右人有些信了,再说也有他自己内心的驱使,“那……,好吧,我说与你听:如果那个朋友,你那个朋友——洗心玉,真是燕国的公主,那还无妨。但现已查明,她不是,这就危险了。” “为什么?” “这,唉,说什么呢?你可千万别乱说!” “以剑为誓!” “那夏大人是个淫贼!”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难道你……” “什么呀!这不是没办法吗?你叫我怎么办?再说,犯事的女子,没有一个不从的。” “这么说,洗心玉危险了?” “自然,谁叫她……,啊,不说了,但如果她是燕国的公主就好了,象田悯。——这道理很简单,她是公主王主,是公主王主就要押到咸阳去。只要她自己洁身自好,夏大人就不敢拿她怎样!” 第93页 听高右人这样一说,北门晨风自然明白,这是一种制约。由此,他想起了黄公虔的话:“燕姜夫人是秦王所倾慕的女人。”燕姜夫人,北门见过,洗心玉又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他总觉得此中有可利用之处,就这样对高右人说了。 “还有这事?”高右人不信。 “这个时候?我敢骗你!” “这太好了!”高右人一拍大腿,说,“有了!” “怎么就有了?” “就这,”高右人非常机警,他为自己总算能为北门晨风做一件事而高兴,“来,来,我说与你听。” “……” “你去找都吏裘之胜。” “找他干什么?——哦,是了!”北门晨风立即明白了。 “对,他是郡里派来的监察。” “你是说”北门晨风迅速地理顺了思路,“这就是了,只要都吏认真了洗心玉,让他上一奏谳书,正好侍御史赵成又在临淄,这样,洗心玉的事,上达朝廷,夏禄文也就拿她无可奈何。” “对,就这事!最好叫孙大人去走一遭,这,他一定会去的。” “这又为何?” “只要洗姑娘真如你所说,那夏禄文就不敢动她,也不敢再动至简堂一根毫毛。孙大人不是不为,是他不能为,现在有了这机会,他自然会去。他去了,都吏自然也不敢怠慢。只要都吏的奏谳书送出去了,那怕就是他知道了,夏大人来,我都好对付。” “装煳涂?” “不用,谅那夏大人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去动献给大王的女人!” “高公,受我一拜。”北门晨风顿时感到一身轻松,他知道这就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便想对高右人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莫,莫,这事急哪,你快去,快去吧!” 戌亥时分,当夏禄文派人来提审洗心玉时,他自昨天一见到洗心玉,便欲罢不能。高右人立即将来人叫至一边,对他说:“都吏有令:‘这女犯将要押解到咸阳,是皇上必见之人!’他已上奏谳书至临淄赵侍御史处,并要我看待她。” “这是什么话?”来人没想到会吃闭门羹,有点恼羞成怒。 “上差莫怒,待我自去说与夏大人听,这不也是没法子吗?都吏下的死命令,我敢吗?至于到底怎么样?我还不是听他们的,他们两人协商好了,我这自然就送过去……” 于是,在县衙,发生了这样一幕: 夏禄文听到这个变故,一下子从跪坐中挺直了上身,一手指着高右人,但马上停住了,随即十分气恼地挥了挥手,说:“去,去,——出去!” 北门晨风做了这件事,从孙致礼处得知,至简堂的人暂时没了性命之忧,也没有了骚扰之忧。再说侍御史赵成不日即到博阳,这本是他的行程,齐郡郡尉杜庠同行。随行的还有齐郡监御史王琦,郡尉丞闾丘衡,这么多的大员来到,就没有谁敢再以私干法了,洗心玉的危险自然也就被解除。北门晨风本来想去看望上古师和洗心玉,但做了这件事,反觉得再去看望她们,有违自己做人的准则,遂狠了狠心,决定不去。他倾其所有,凑了十余两上金,不顾高右人的推辞,坚请他收下。托他好好照看至简堂的人。这样,才一鞭残阳,朝东阿县邑而去,他知道,美丽居正在舍门里等着他。 “还有这事?”高右人不信。 “这个时候?我敢骗你!” “这太好了!”高右人一拍大腿,说,“有了!” “怎么就有了?” “就这,”高右人非常机警,他为自己总算能为北门晨风做一件事而高兴,“来,来,我说与你听。” “……” “你去找都吏裘之胜。” “找他干什么?——哦,是了!”北门晨风立即明白了。 “对,他是郡里派来的监察。” “你是说”北门晨风迅速地理顺了思路,“这就是了,只要都吏认真了洗心玉,让他上一奏谳书,正好侍御史赵成又在临淄,这样,洗心玉的事,上达朝廷,夏禄文也就拿她无可奈何。” “对,就这事!最好叫孙大人去走一遭,这,他一定会去的。” “这又为何?” “只要洗姑娘真如你所说,那夏禄文就不敢动她,也不敢再动至简堂一根毫毛。孙大人不是不为,是他不能为,现在有了这机会,他自然会去。他去了,都吏自然也不敢怠慢。只要都吏的奏谳书送出去了,那怕就是他知道了,夏大人来,我都好对付。” “装煳涂?” “不用,谅那夏大人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去动献给大王的女人!” “高公,受我一拜。”北门晨风顿时感到一身轻松,他知道这就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便想对高右人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莫,莫,这事急哪,你快去,快去吧!” 戌亥时分,当夏禄文派人来提审洗心玉时,他自昨天一见到洗心玉,便欲罢不能。高右人立即将来人叫至一边,对他说:“都吏有令:‘这女犯将要押解到咸阳,是皇上必见之人!’他已上奏谳书至临淄赵侍御史处,并要我看待她。” 第94页 “这是什么话?”来人没想到会吃闭门羹,有点恼羞成怒。 “上差莫怒,待我自去说与夏大人听,这不也是没法子吗?都吏下的死命令,我敢吗?至于到底怎么样?我还不是听他们的,他们两人协商好了,我这自然就送过去……” 于是,在县衙,发生了这样一幕: 夏禄文听到这个变故,一下子从跪坐中挺直了上身,一手指着高右人,但马上停住了,随即十分气恼地挥了挥手,说:“去,去,——出去!” 北门晨风做了这件事,从孙致礼处得知,至简堂的人暂时没了性命之忧,也没有了骚扰之忧。再说侍御史赵成不日即到博阳,这本是他的行程,齐郡郡尉杜庠同行。随行的还有齐郡监御史王琦,郡尉丞闾丘衡,这么多的大员来到,就没有谁敢再以私干法了,洗心玉的危险自然也就被解除。北门晨风本来想去看望上古师和洗心玉,但做了这件事,反觉得再去看望她们,有违自己做人的准则,遂狠了狠心,决定不去。他倾其所有,凑了十余两上金,不顾高右人的推辞,坚请他收下。托他好好照看至简堂的人。这样,才一鞭残阳,朝东阿县邑而去,他知道,美丽居正在舍门里等着他。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五卷、一、大迁徙·序幕 章节字数:6381 更新时间:09-02-23 08:10 第 五 卷 一、大迁徙,序幕 御史府因高渐离、虞丘台一案,受到始皇帝训斥。但侍御史赵成却因破获高渐离一案,又对高渐离有所防范,得到了始皇帝的信任。他的上司御史中丞德是这一事件的受害者,被贬为廷尉左平。当然,赵成也不是没有责任,只是他有赵高为其开脱,自己又当机立断,以傅仰三、扶余子的血树立了他在廷臣心目中卓绝干练的地位,在整个御史府显得鹤立鸡群。赵成把自己的失误推到这二人身上。再就是,他也确实没有插手到傅仰三、扶余子事件中去,单膺白固然是他的手下,但也是德的手下,单膺白监视兰陵双清楼的失误,造成了对皇上的伤害和虞丘台的脱逃,这牵涉到了德和赵成以及整个御史府。但赵成及时地和他划清了界线,在德因心中不忍极力为单膺白开脱时,他却置身事外。现实就是这样,这使廷臣们以为单膺白与他无干,是德的失误,才酿成了这样严重的后果。德没有他那样的根基,当然,还有一种不便明说的理由,那就是皇上的好恶,始皇帝喜欢赵成这样的干臣,在德有所醒悟时,却再也洗刷不干净了。 单膺白则更不幸,不仅虞丘台的脱逃,是他的失误造成的。而且还因“目中无人,犯上无知害”,差一点被刑讯。只是他平日为人耿直,办事勤勉,几个御史极力为他开脱,才没有获罪,被外放至北地郡任一乡游徼。齐地初下后,那里需要大量的文吏,他因工作出色,被派到博阳任一乡啬夫,算是得到了一点提拔。要知道,被贬斥过的官吏,在秦国,是很难得到升迁的。 乡啬夫是一乡的最高长官,他手下有三老、乡佐、和游徼。乡啬夫的工作主要是掌管乡里徭役、徵收赋税、审问案件以及治安。几乎事事都管,比如养马。 他到任不久,因当时朝廷中的主要工作之一是迁徙六国旧贵,尤其是在旧六国故地,这工作是重中之重。他又被调到县尉佐胡宪手下。 胡宪,咸阳人,少府左中候椽史宗丁的外甥。这宗丁现在是左中候了。单膺白曾是京吏,又是贬吏,胡宪既喜欢他又有一种优越感,两人的交往便没有了障碍,成了无话不说、形影不离的朋友。按说,胡宪是上司,但他在单膺白面前,反倒象是下属,没有不听从的。单膺白办事干练,经过这一番挫折,也开始信奉严刑峻法,他的仁慈只对士人,对黔首从来不为。他相信只有使民不生侥倖,才能政通人和。这样,他们每日指挥军卒皂隶明察暗访,一有消息,连夜突击,明火执仗地破门而入,或捕或查,在惊恐万状的人们面前,象强贼一般。如遇顽劣之人,则施以拳脚,砸其所有。偶遇反秦之言论,则非查个水落石出,或拘捕,或行刑,这样的吏治,也将一方治理得夜不闭户,路无拾遗。夏禄文闻之甚喜,对单膺白有点刮目相看。 国家初定,始皇帝鑑于原来六国的王族旧贵豪强的不断滋事抗争,为了巩固政权,他作出了这样一个有决定意义的决定:把六国豪民迁徙到咸阳,使他们在天子脚下,一方面有利于控制;另一方面要消磨他们的斗志,使他们在时间的流逝下,产生挫折感。使他们在心理上对大秦皇朝产生认同感,继而归属。他让御史府派出干员持节到故旧六国去,监督这一决定的执行。这样,赵成持节来到故齐临淄,监管着齐郡、薛郡、琅琊郡的迁徙工作。 迁徙工作,看看好象微不足道,实则是一个十分庞大而又艰巨的工作。十几万人要从六国故地发送到咸阳,且又是冬季。这不仅需要动用军队,更要有法律的制定,规章的完善,物力财力的到位,后勤的保障,且需要各地郡县、沿途郡县,方方面面的配合、协调,才能保证这么多人按时、安全地抵达目的地。时间又紧迫,一切都没有准备妥当,迁徙就开始了,因此整个工作十分混乱。赵成在齐郡发送了第一批数百户豪民后,就接到御史府发来的檄书,檄书通报了御史司空(兆页)从广阳郡发送的数百户故燕豪民在行至常山时,发生了激变。广阳尉钱恆起弹压不住。如今钱恆起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正在全力缉捕。赵成看后,面颊微微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冷笑来。齐郡的事已经进入了正常秩序,他本来想再作一次最后的安排,就准备起程到薛郡去。就在这时,他接到博阳都吏裘之胜的奏谳书,得知博阳破获豪民千空照藏匿故齐王主的案子。“千空照”的名字使他惊讶,作为一个剑士,他怎会不知道东方湛母?这是他景仰已久的人物,只是想不到,她也会触及法网,这令他很感惋惜。至于书中提到另一个叫什么“洗心玉”的女子,说这个女子据说长得很象故燕太子妃姜弋,他当然明白这话中的含意,“晦气!”他暗嘆了一声,怎么这姜弋就和他过不去?鬼魂一样,总是缠住他不放。前有季姬,害得他差一点丢了前程,现在又出来一个洗心玉。但荒唐归荒唐,自从季姬之后,才明了姜弋是怎么回事,才知道皇宫内廷中,还存在着这样一个秘密。因此,对此事他不敢怠慢,——“裘之胜,哼!”他为裘之胜胆敢揣摩皇上的心态而不满,立即发话下去:“明天去博阳!”博阳是他去薛郡的必经之地。齐郡都尉杜庠、监御史王琦、郡尉丞闾丘衡及齐郡功曹史和他同行。这功曹史是郡守的私属,秩禄不高,却权逾郡丞,实则是代表了郡守。这和赵成来齐地差不多,赵成秩禄不高,却是持节行使郡县的,因此权压郡守、郡尉。 第95页 第三天,赵成一行人到了博阳。县令夏禄文、县丞孙致礼将他们一行迎至县衙,赵成做事雷厉风行,立即召来裘之胜,问起上古师一事。才知这事牵涉到虞丘台,“又是此老儿,”他想。这时,夏禄文正狠狠地盯了一眼孙致礼,赵成没在意。他只感到虞丘台于无形中施加到他身上的压力,就好象看见了虞丘台就站在他面前,面有得色地露出一丝冷笑。他不表露出来,说道:“这人才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又马上黑下脸来说,“可你们却将他放跑了,必得全力缉捕之!”之后,他与诸大员在夏禄文陪同下,前往城南的校场去,他要见见上古师,还有那个长得象一直缠着他令他不得安宁的姜弋似的洗心玉。 见到上古师,赵成十分敬重地躬了躬身,尊称一声:“上古师尊!” 上古师由苦须、玄月搀扶着,走到监前。上古师不知他是谁?但看到夏禄文,孙致礼等恭恭敬敬的样子,知道不是一般普通官员,有些感动。即颔首以对,弯了弯腰,还了一个礼,问:“大人是……?” “侍御史赵成,赵大人。”孙致礼代为回答。 “哦,赵大人,”上古师盯着他看了一会,说,“果然名不虚传,老妇有幸,久闻大人的‘一剑封喉’天下无敌!”这,自然是上古师的恭维。上古师如何不知道,赵成的一剑封喉,是敌不住仓庚的。但在这样的时候,她只有委屈自己,以使至简堂的人免受更大的伤害。 “特意来看望师尊,只以私人的身份,我希望有朝一日,在京城,能向你请教。”赵成不失身份地说。他又不管上古师的婉辞,回过头来对夏禄文讲:“不要为难了她。”他这样说,是因为,他已从卫尧处得知至简堂内所发生的一切,自然就知道,上古师只是犯了窝藏齐国王主田悯的罪,其余事都是那亡命的虞丘台干的。既然这样,他就犯不着为难她。这时,他看见侍立于一旁监舍里的洗心玉。 他一眼就认定了这个素雅女子是洗心玉。他认定洗心玉,不是因为这女子漂亮,而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季姬的影子。这个女子,和季姬有几分相象。——姜弋在咸阳时,是质于秦的燕太子妃,那时的他,并不能见到,所以他并不知道姜弋长什么样。想到奏谳书上所说,他又打量了一下洗心玉,马上断定,那书上所说不假,姜弋可能就是这样子,否则,怎会让皇上迷恋?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得知恩公赵成到了博阳,单膺白当然要来拜访,他至所以免以获罪,赵成还是说了话的。赵成这人与事与人只要不牵涉到他,还是要说公道话的。这在单膺白看来,自然是恩惠。他邀胡宪同去,胡宪有点受宠若惊,两人备了一份礼,到传舍来看望赵成。 赵成看了看名谒,放在一旁。当时,诸位大员都在,还有薛郡长吏和功曹史。赵成正好与他们协调发遣第二批齐郡、薛郡、琅琊郡的豪民至咸阳事。这次发送,不仅有田悯、洗心玉,尤其还有上古师和她的至简堂的一批剑士。上古师是名宿,他想起了司空(兆页),如果自己也出那么一件事,叫他如何对得起皇上。 这几天,整个大河地区,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寒风凛烈,也给发遣带来了困难。而沿途正在修筑的驰道,他来时,就零乱不堪,马车很难通行。他必须找一个得力干员,来执行这次遣送。 博阳尉卫尧本来应是当然人选,但他不愿接手这棘手的苦差。富门豪户的,大多羸弱,不胜寒苦。限期又紧,一旦发生变故,他难逃干系。轻者夺官,重者入狱,甚至杀头,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接赵成投来的目光,却在考虑怎样才能将这差事推却掉。他想起了胡宪,总得有个人吧?但胡宪位卑职低,难以委任,那还有谁呢?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过滤着一个个人选,这时,他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艾陵尉章启。 “倒有一个人选。”他对赵成说。 “谁?有,你就直说!”赵成语气中有种不满。 “艾陵尉章启!” 赵成知道这个人,知道此人暴躁,刚愎自用。但他没有反对,他还在听,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不到时候,他不拍板。 裘之胜知道卫尧打的是什么主意,也正在担心着自己。他知道赵成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一旦主意拿定,就没有谁能使之改变。当他听到卫尧说出章启时,就想:怎么会提出这么个人物来?转而一想,不是他,又是谁?此人剑艺高强,机警胆大,能办事,只是脾气暴躁……。当然,应该让赵成同意,但要让赵成同意,总应该有个道理,这道理是……?对,只要有人扶持,有人扶持,他就是最佳人选。这样一想,他立即想到了单膺白。单膺白一向标榜自己和侍御史赵成的关系,裘之胜刚才还看见赵成放下名谒,当时,就思量:“莫不是单膺白的吧?谁知道他又在做什么?假如只是拜访……,但假如不是呢,这样的人,最好让他走远点。既然他是赵成的人,就让赵成用他。这样一想,心中有了主意。 “章启脾气不好,怕不是好的人选,”裘之胜以退为进,“只是,在此地,也没有比他更胜任的人了,他剑艺高强,这正好对付至简堂。至于急躁?只要有人在旁劝解,帮他拿拿主意,就决无大碍。” 第96页 “都吏说的是。”卫尧见裘之胜说到点子上,马上附和。 “你认为呢?”赵成看着夏禄文。夏禄文想了想,“我看也是这样。”他说。“只是派谁去协助他呢?” “有一个小吏,”裘之胜装着并不知道单膺白和赵成关系的样子,“叫单膺白,赵大人应该知道。” “不必牵涉到我,就事论事。”赵成不想让别人把自己和公事牵涉到一起,也不希望别人把单膺白看作是他的人。 “不,不,我是就事论事,赵大人不信,可问王大人、夏大人,这单膺白确实办事谨慎勤勉。” “是有这样一个小吏,”王琦说,“有所耳闻。” “是这样的!”夏禄文清了清嗓子说,“他是一个啬夫,工作勤勉。一个乡,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确实是一个有才干的人。只是,他是被贬斥的下吏。” 听夏禄文这样一说,又看到大家都首肯,赵成难道还不了解单膺白?他只是不想与单膺白牵涉过多。现在,既然大家都称赞他,这就不是他的事,与他赵成没关系。想到这里,他高兴起来,立即传单膺白、胡宪进来。 单膺白依然还是当年的样子,但比赵成印象中的他更显朝气,没有一点消沉颓废。这令赵成惊讶。单膺白看见的赵成,却是一点也没变,他对赵成有一种依附感。赵成叫他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就在这一刻,他作出了决定,决心提拔他:一是他知道单膺白的贬黜是有冤情的,可以乘这个机会给他一点补偿;二、也是差事,这差事只有单膺白才令他可以放心;三、这是博阳邑众干员的举荐,与他没有关系,不落人以口实,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他立即与杜庠、王琦、闾丘衡等官员协商了一下,遂决定擢跃单膺白为尉佐,并下达了这一次押解官的任命。 “令艾陵尉章启为此次押解主官,立即发符将他调来。博阳尉佐胡宪、单膺白二人为副,共同协助艾陵尉,押解齐郡、薛郡、琅琊郡等地属县近千户豪民至咸阳。” 任命之后,赵成很高兴,站了起来,携起单膺白的手。一边交待事宜,一边说些别后之事。众官员知趣地退了出去。 “多谢大人提拔!”单膺白髮自肺腑,一头拜倒。 “起来,起来,不要谢我。要谢谢你自己,是你自己做得好,又有各位大人的举荐。你要是做得不好,我也不能提拔你……” 这一席话,令单膺白真的受到感动。 迁徙工作最大的问题,就是牛马车。迁徙户自备牛马车远远不够,便由各县在自己境内徵调,再出售给迁徙户。各种各样的牛马车徵调来,有的要修復,有的要改装,这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单膺白自己承担了。另一件难事就是迁徙户的人员去留和财产,那些人是必须去的,那些人是可以不去的,这里面有个甄别。当然,这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田舍是无法带走的,被剥夺,到了咸阳再另行划分之。杂物都必须变卖,这些工作不得不带有强制性地去做,博阳邑及附近数县产生了极大的混乱。胡宪负责这件事,从中中饱私襄,给钱财的,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迁徙户把不该带走的人和不想捨弃的东西带走;不给钱财的就是可以带走的人和物,他也坚决不让带。 一群群的人拥进这些豪民的院落。他们带着好奇,看着这些富户堆在院落里的器物,看到了貂席和流黄蕈,彩绘鎏金凭几、琥珀枕、翠羽扇、琉璃屏风、青玉五支灯和息烟灯、装饰着流苏的鸠杖、绳拂、玉虎子、绿釉唾壶、檀枰、彩绘髹漆床、以及铜釜、镶金嵌银碟,真令他们大开眼界。这些平日看都看不到的东西,鬼斧神工做出来的东西,如今都贱卖了。他们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开始了讨价还价,他们极力压低价钱,死死地攥着心爱的东西不放,以至发生了争执,如不是军卒在,他们就恨不得抢了去。而真正的穷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心爱的器物,一样样被别人买走。仿佛挖心摘肺一般,这种痛楚渐渐变成了不可忍受的仇恨:“活该啊,报应!”他们以幸灾乐祸地咀咒,来慰藉自己的失落和痛楚。 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造成了怎样的混乱——比如发生了冲突,有人自杀了,有人被抢了。——出发了日子终于来到。 这是秦歷二月下旬,一个阴冷的天气。压在天空中的云层好几天了,都没有散开。好在没有风,一切都凝固着,道路两边的蓑草稀稀落落的,颇象老人蓑老的发。间有黑黝黝的冻枝直插苍穹,凛然而又决绝。 胡宪和单膺白把军卒分成十二人一队,一队负责三十户。章启则摆出一付肃杀的样子,人们坐在车上,大多数人步行。相送的人汹涌着,抓着不放。看热闹的人开始还兴高采烈,看这些平日有钱有势横行乡里的豪民的下场。但随即而来的生离死别,让他们笑不出来了,开始有了哭声,人们相拥着,有辞别父母的、有别亲辞友的,人越来越多。情绪有点失控。单膺白不免有点担心起来,他劝章启立即开拔。章启下令开拔,军卒们开始分开人群,车队开始蠕动,人们发疯般地拉住不放,哭声一片。军卒们拉又拉不开,开始还是劝、骂,后来就挥起了皮鞭。但随着每一鞭下,人们的情绪激动起来,章启拔出了剑,博阳尉卫尧又带领数百军卒赶来,终于把相送的人隔开。这支绵延数里的苦难之旅,开始向西北大河方向前行,它是那么长、那么沉重、那么缓慢,好象承受了无数重的苦难和情感,拉开了一个苦难的行程。北方来的风开始刮起来,过了一会儿,天空开始洋洋撒撒地飘起了雪花。这雪花落到地面上就化了,道路更显泥泞。人们一边朝前走,一边回望故里,那里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这人群好象是被这悲痛凝固住了一般。一些白髮苍苍的老者,倚垣扶杖在风雪中,颤抖着,显得异常憔悴。他们立在那里,伸长脖子望着远去的亲人。这些父亲、母亲,也许并不是,只是邻里、故友,叫他们如何放得下,在他们的迟暮之年,经受得住这样一场生离死别。他们的白髮一缕缕地就象那悲痛的思绪,在这茫茫的风雪中飘散,定格在那亘古不灭的歷史之记忆中。 第97页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五卷、二、赵成和千空照,对峙的双方在思考 章节字数:6229 更新时间:09-02-24 09:09 二、赵成和上古师,对峙的双方在思考 这次发遣,赵成最不放心的就是至简堂,这是一批什么人?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是一批剑艺超群的剑士。又有齐国王主田悯,还有洗心玉这么一个人物,——皇上的心思谁能揣摩?就是揣摩也揣摩不了。万一有个闪失,谁知皇上会怎么想?就是不去想这个洗心玉,只想这一批人到了咸阳,这本身就是隐患。何况这漫长的数千里跋涉,万一再来个常山之变……?赵成的心如何放得下来。他不是没有主意,主意很简单:就是削弱这个势力,把这个势力拆散。只让几个去咸阳,余者则迁徙到琅琊郡去。但这事做起来不容易,既要达到目的,又不能激起变故,这正是他难以下决断的地方。 这天,他与齐郡诸大员及博阳邑的官员再度议定这次发遣事宜,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不提洗心玉,尽量避开这个褒姒似的人物,他只说至简堂。他的担忧是众官员所没有想到的。 “平常人家,都哭天喊地的,不胜其烦。这至简堂,哪个不是死士!”章启的意思明白,这事要做得风平浪静不容易,“分开他们就是了,还敢造反不成!”章启快人快语。 “不,不,”夏禄文马上否定了,他明白赵成所虑之事的深意和难度。 “时间太紧!”章启也不是不明白,他认为不必顾忌过多。 “哼!”夏禄文轻蔑地看了看他,为他的急躁而不语。 “你就直说嘛!”王琦想听听夏禄文的主意。 “大人所虑极是,”夏禄文对赵成说,“迁徙还未开始,不想激起变端,就算是把她们都收拾了,也是失误。齐地初定,人心不稳,万一惹起事端,岂不是得不偿失。何况这还牵涉到洗心玉,”他总是记得这个洗心玉,“万一陛下怪罪下来,我夏某承担不起。” “谅她们也不敢,事实就是如此。”章启想起了卫尧收拾徂徕山。 “不是不敢,是不为。” “膺白,你说说看?”赵成点了单膺白的名。 “夏大人的意思很明白,”单膺白当然同意夏禄文的看法,但他毕竟年轻,有着一股冲劲,“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只是事前有所防范而已,事情未起,就将它解决了。我们是要找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法,这是赵大人的意思,最好是能妥善处置之。但如果做不到,再强行解决,也未必不行!” “好,好!”杜庠很欣赏单膺白的见解。 “夏禄文,你再说下去。”赵成听了单膺白的表述,不得要领。又对夏禄文说,“你有什么主意?” “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夏禄文突然不说了,似乎有点为难。 “说下去,”杜庠不耐烦地催促道,“别婆婆妈妈的!” “你有什么顾虑吗?”这是赵成在问。 “不存在,我是就事论事,只是牵涉到一个人。” “谁?” “故齐降吏孙致礼,他与千空照的关系不一般,”夏禄文终于露出了他处心积虑的险恶用心。当他明白是孙致礼坏了他的好事时,就恨不得置他于死地。但也不尽然,这人聪明,不会不明白,孙致礼其实是救了他,事后他才知道,洗心玉是因为长得象皇上喜欢的女人姜弋,才被发遣的。但他不能容忍的是孙致礼对他所施的手段,对他施手段的人,才是他的心腹大患。这样的人,是不能容忍的,他要把目前这个炙手的醋栗,丢到孙致礼的手上。 “哪么他有二心?”赵成盯着夏禄文。 “谅他也不敢,我只对事,他和千空照的关系确实不一般。我因至简堂的人伤了我们的军卒,想处置她们一下,是他出面……。大人不信,可以问裘大人。” “是吗?” 夏禄文姦淫犯妇,裘之胜只是耳闻,又无把柄。他有些明白夏禄文想干什么,但事实就是事实,他无法否认。 “但那确实不是至简堂干的!”赵成觉得自己已把事实查清了。 “这不重要,主要是孙致礼和千空照情谊不一般,这事就应该让他去做。” “说下去!” “我以为,只要让孙致礼去对千空照晓之以厉害,劝说她。只要千空照同意了,余下的事,自然迎刃而解。” “他做得到吗?” “做不到也得做!” “怎么说?” “将他一家收起来,”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当然,这不当真,只是一个手段,不过不让他知道,假戏真做。他劝动了千空照,事情就解决了;劝不动,灭他一门。当然,这不当真。他既是千空照的至友,千空照又是重义之人,焉能看着他灭门,我想,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 这话说完,堂下一片沉寂。话虽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十分险恶。孙致礼说不动上古师,灭他一门,这话虽不当真,但到时激起了变故,将如何收场?到时可能就要假戏真做了;假如说动了,孙致礼的下场也好不到那里去,一个和故国有着千丝万缕连繫的降吏,一个和窝藏故国王主的至简堂保持着如此密切关系的人,他对朝廷的忠诚度本就可疑,这样的人又怎么可以得到再重用? 第98页 可赵成佩服。赵成是侍御史,现在,他要的就是把迁徙工作做好,余者,全不考虑。他不会有那么多的恻隐之心,尤其是对一个降吏。 孙致礼来到议事庭,他和至简堂的关系尽人皆知,虽极力辩解,却无法洗刷干净。赵成说他至少是助长了至简堂的气焰,徂徕山之变乱,他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按大秦律令,可以将他交付有司。但他赵成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遂不再听他的辩解,立即命裘之胜将孙致礼一家监管起来,然后叫孙致礼去游说上古师。赵成不会不知道夏禄文的险恶用心,但这是一条有效的方法,他必须用孙致礼一家去逼迫上古师就范。而且他不仅仅只是做做样子,对于一个降吏,他是不用客气的。 临时监所原是校场边的军营,高墙围绕着,十几排军舍。在军卒的监押下,孙致礼来到这里。他到时,高右人已得到命令,将他引至上古师处。上古师关在第一排军舍里,和她关在一起的有苦须归宾,玄月和採薇。这正是午后,上古师端坐着闭目养神,三个弟子百无聊赖地躺着。听到传来脚步声,上古师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孙致礼和高右人,立即站了起来。玄月和採薇过来搀扶,她们走到监舍前。 孙致礼凄悽然,这样子令上古师有点惊讶:“孙大人,缘何这等模样?”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说话处,不是……”孙致礼仿佛才惊醒,他摇了摇手,看了看上古师身后的三个弟子和监舍,对上古师说,“借一步和师尊说话”。又对高右人说,“开监,让师尊出来。” “干什么!”苦须归宾立即叫了起来,这声音惊动了左右监舍。只见辛利、田悯、洗心玉以及至简堂的众弟子一起拥到他们各自的监门前,气氛立即有点紧张。 “师傅别去,有话这里说!”玄月拉着师傅,“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别胡乱猜疑,这是孙大人。”上古师看定孙致礼的眼睛,她了解孙致礼,这是一个忠厚长者,她止住自己的众弟子。 “师尊别担心”孙致礼说,“决不会为难师尊,只是借一步说话。” “有什么话,这里不可以说?”辛利从右边的监舍里诘问道。 孙致礼有点为难地看着上古师。 上古师从孙致礼那无神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哀求,于心不忍。她确定,孙致礼没有骗她,她也不想为难他,更不想造成对抗。她对辛利说:“这里交给你了。——你们也别胡来!”她对大家说。然后迴转身,对玄月说,“你给我看住她。”她指着苦须归宾。 “不,不,师尊想错了,决不会为难师尊的,只是借一步说话。” 这样,上古师出了监。高右人把监门锁上。上古师在监门外站了一会儿,看了看辛利和众弟子,然后随孙致礼朝监所治所走去。 到了监所治所,高右人走出去,只留下孙致礼和上古师。孙致礼见只剩下他们二人,朝着上古师翻身就拜:“师尊救我一家性命!” 上古师吃了一惊,一把扶住:“孙大人为何如此?不可,不可,……怎么救你一家性命?我不明白?” 孙致礼慢慢站了起来,心情依然不能平静,颓坐在坐榻上,一副心力憔悴的样子。 “是不是要我作一些让步?还是至简堂……” “正是,赵成为这次发遣犯难,想把你们至简堂拆散。这是夏禄文的主意,叫我来劝说你。以我一家人为人质,想以此逼迫师尊就范,望师尊念在平素你我的情份上,救我一家。” 上古师不语,她心中很犯难。她可以苛求自己,却无法去苛求别人。孙致礼毕竟是孙致礼,她不能这样去要求他。再说,他也确实是救了至简堂和洗心玉,这是她才知道的。现在不语,是她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必须要理清自己的思路,要考虑怎样做才能做得最好。夏禄文这一招也太险恶了,以孙致礼一家为质,逼迫自己就范。自己如果不同意,就陷入不仁不义之中。行不仁不义之事,她千空照当然不能去做,但如果答应下来,哪等待她和至简堂的就不知道是怎样的后果? “师尊难道真的不念及我一家十几口人的性命?念在你我的情份上?师尊救我一把!”孙致礼这时也顾不得颜面了,“再说,师尊如果不答应,赵成也未必会放过,只会引起眼前的对抗,至简堂也未必能保全。与其那样,师尊还不如给我一个面子,过一时是一时。赵成也没别的意思,无非是担心不好管束。” 孙致礼这一席话,倒真是说到点子上了。或许这正是赵成的恶毒,自己如不答应,就中了他的奸计。她看着又是焦急又带着一丝哀求目光的孙致礼,一时感到自己真是罪孽深重。此时如果不是想到小玉,这个爱徒,她会立即承应下来。她为什么会想到小玉?是那一天,夏禄文派人来提审小玉,她的监舍在监舍治所的对面,是第一排。那天,她看到有人来提人,隐约听到那上差的愤怒。玄月告诉她:好象听到了什么“洗心玉”。当时,就揪紧了心。但后来这事又不了了之,她不明白髮生了什么? 第二天,高右人来到她监舍前。此人仰慕上古师,极力想在上古师面前表现自己,因此掩饰不了自己救了她们的得意。他来到监舍,想获得上古师的好感或赞赏。表面上他不承认自己有这种心态,但潜意识中正是这样。这种心态,与上古师目前的状态不相关,不管上古师现在是获罪之人,还是上古师依然是原来名闻遐迩的名士,在他心中,都是同样的。他以自己能真正地接近这样的人物而高兴。 第99页 “昨天是怎么回事?”上古师从来就是平易近人的,对待高右人,她当然更不会怠慢。“他们是来提小玉吗?”她问。这时,苦须、玄月、採薇站在她身后。 洗心玉这时也站在自己的监舍前,只是上古师看不见,但她凭感觉知道。 “差一点出大事了!”高右人故作惊讶地说。他看着上古师监舍左边的洗心玉。看得洗心玉低下头去。 “高上吏。”上古师叫了他一声。 “哦,现在不碍事,不碍事了。”高右人醒悟过来,笑对上古师说,“她长得真漂亮,都说是我们燕国的公主……”他说这话时,声音压得很低。 “上吏是燕国人?” “正是!” “愿上吏看顾我们小玉。” “师尊说那里话,这个自然,就是看在她象我们太子妃,我也不会亏待她。” “那多谢了,只是昨天是……?” 高右人似有不便地看着洗心玉不说。 “你们过去!”上古师对看不见的洗心玉和站在身后的三个弟子吩咐道。等她们离开后,她说:“你说。” “是那夏禄文夏大人,”高右人放低了声音,“这人表面上是正人君子,实则是个淫贼,他想对洗姑娘非礼。” “竟敢这样!”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上古师这时才明白,是北门晨风救了她们。这一整天,在监外、在这小小的博阳邑,进行了一场怎样的抗争?这里面还有孙致礼和就站在面前的高右人,他们都是至简堂的大恩人。她不由得扶着(木旬)杖,对着高右人施了一礼:“上吏,”她尊称了一声,“我实在不知道,你是我们至简堂的大恩人,受老妇一拜。”她这个动作,惊动了玄月她们。她们看见师傅要向一个狱吏行大礼,忙走了过来。 “师尊,别,别这样。别让别人看见,小人受受不起。”高右人忙摆手。 “高上吏说什么呀?”玄月问。 “昨天,是他救了我们。” “是吗?”玄月不信。 “到底是怎么回事?”苦须归宾有点不耐烦。 “你们记住就是了,别忘了他,还有飘零子和孙大人。” “我不明白,这又关飘零子什么事?”苦须归宾本来对徂徕山一事心有存疑。她就这样说。 “北门晨风昨天为我们跑了一天,……”上古师说这话时,高右人看着站在上古师左边的洗心玉。他看见洗心玉一脸绯红。上古师马上感觉到了小玉就站在一旁,就不再说下去。 本来,上古师一直想着这个事情。她从高右人处得知,至简堂的人将要发送到咸阳。现在,又出了这么个事,她本来担心的就是小玉,现在更担心了。又想到小玉长得象姜弋,虞丘台又告诉过她,那姜弋是秦王的所爱。那么,小玉被押解到咸阳,可能就是这一帮恶吏为取悦秦王特意所为。这是多么可怕,哪将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对小玉,是祸还是福?如果嬴政龙颜大开,那对小玉倒不失是一个好的结局。上古师就是这么想的。但这事是无法断定的,再说,也不知小玉自己心下如何?其实这时,她倒巴不得小玉能驯从了那嬴政,这对她、对至简堂都好。只是如果那嬴政不满意呢?小玉毕竟不是姜弋,哪不就触怒了嬴政?这样一想,上古师立即感到小玉处境危险。秦王如果恼怒起来,小玉必死无疑。就是小玉真的成了王妃,她在心中也拿不准,是希望还是不希望这样。但在心灵深处又有一些对自己这思想的鄙视,因为这对小玉不公平,“你怎么可以这样想?”上古师想。她为自己这软弱而恼恨起来。小玉是什么样的?她当然知道。这几天,她一直这样思来想去。到最后,才得出结论,无论如何,不能让小玉到咸阳去,那是死路。她暗暗下定决心,在这迁徙路上,要让小玉逃出去。不管结局如何。这种思想在她心中已然成形。 现在孙致礼来求她应允,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玉。她至所以犹豫,就是如果按照赵成这主意,小玉脱逃的可能就渺茫了。赵成这人真有点狠毒,她感到了他的思路的慎密。但如果不应允,至简堂一百多口人,在这里与赵成对抗起来?赵成是什么样的人?不可能没有防范——那就是毁灭性的。正如孙致礼所说: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在西行路上,赵成不在。没有了赵成,那时虽然人单势薄,但只要看准机会,谁又能说不会出现奇蹟?“……至简堂,唉,至简堂!”她想起了师傅桃氏妇,想起她们师姐妹三人跪在师傅的病榻前,师傅临终时的话语犹在耳边:“看好至简剑庭,桃氏剑……。”她辜负了师傅的嘱託,连小师妹都没有看好,如今,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是的,在千姿花探视冷萍飘的几天后,在得到孙致礼关于博阳令夏禄文关注到了冷萍飘的踪迹之后,她赶忙让她离开了至简堂。为这,她感到庆幸,好在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师妹不在,如果当时她在徂徕山,哪真不敢想像徂徕山将是一副什么样子?可如今,至简堂已毁,她和辛利也要分开,师傅的一手託付就毁在自己手里,对此,她还不能有所作为,她还必须隐忍。再说自己又怎能看着孙致礼,这个有恩于至简堂的人,一家十几口的性命不管吗? 第100页 似有不甘,她却答应了。但提出了一个要求,说自己年纪大了,需要有两三个弟子照应。田悯和小玉也体质较弱,似也要有人看顾。看到上古师终于答应,孙致礼一颗崩紧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师尊!”他一把抓住上古师的手摇了摇,眼中就流出了泪水,然后用两手握成拳,向上古师举了两举,一切均在不言之中。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五卷、三、那堪风雪中 章节字数:4840 更新时间:09-02-24 09:12 三、那堪风雪中 田悯坐在一辆辎车上。齐云是她的贴身侍婢,从未离开过尚平府,对王主忠心耿耿。国破家亡,田悯岂不知道,尊荣不再。她是知书达礼的人,叮嘱齐云道:“你的心意,不在称谓上,今后,你我只是姐妹。”齐云如何肯应。“那就称姑娘吧,何必自受其辱?” “王主!”齐云一听此言,实在伤感。 “姑娘!” “是,姑娘。” 同车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妾,叫桃金孃,带一个丫环,叫翠帘。翠帘叫桃金孃为小夫人。桃金孃这名字就是她的身世,她原是一个娼妓,年方二十,有八九分姿色。被这相好的大户看中,赎了身,成了小夫人,但却和大娘不合。这次发遣,大娘极力想把她卖掉,但老爷不许。又在胡宪身上花了许多钱,才得以带上,不过不能和老爷同行,被按排在田悯车中。田悯的待遇自然不同于洗心玉和上古师,一个亡国的王主,又没什么能耐,没人把她放在眼里。章启这人虽莽撞,但也有心细的地方,看看赵成,也懂得分而治之的道理,他把上古师、洗心玉、田悯分在三辆车上。只因洗心玉、苦须归宾、玄月坚决不从,怕尚未出发,就惹出事端,只得依从了洗心玉她们。但田悯不是至简堂的人,他以这个为藉口,再说,一辆车也坐不下这么多人,就把田悯和齐云分在了另一辆车上。这样,桃金孃和翠帘成了田悯的同车人。上古师师徒的车在行伍前面。田悯的车在行伍稍后,这也是章启刻意安排下的。 这条蜿蜒数里拖拖拉拉的行伍,行至大河边。不去说那活活拆散的生离死别,寒风中的辛利、採薇、辛琪,以及至简堂的众多弟子和佣户,千空照的千叮咛万嘱咐,一切都消失在几天前的茫茫天地之中。如今,田悯、齐云和桃金孃、翠帘同舟共济,开始还相敬如宾,但田悯和齐云很快就发现,她们和桃金孃实在是没有共同语言,无论如何,她们和她们都无法融洽起来。 行伍行至大河边,沿着堤下正在修筑的驰道,逆向西行。大河还未封冻,卷着冰凌的浑厚浊水在流淌。大河两岸望不到边的云重天低,灰黄一片。时有低矮的茅舍、地窝子掩在一片灰色之中。大河边的风特别悽厉,如刀一般,人们逆向而行,艰难而困苦。不时有马车陷入淤泥中,马车陷住了,车上的人只得跳下来,或推或拽,弄得手脚上都是泥。擦洗干净后,只是心里不舒服,而沾在裤脚和衣边的泥水,被风一吹,结了冰,硬梆梆的。头上戴的笠帽根本不管用。 田悯身子弱,再说,什么时候,她受过这样的苦楚?别人看她是女娃,坐在车上。可她实在是苦不堪言,风裹着雪吹进车里来,不论穿着绣花丝锦袍还是貂禅(衤俞),那冰一样的寒冷直往心里钻。她感到自己都快要冻死了。 齐云靠着她,把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 田悯不仅身体弱,而且还一时转不过角色来。她自以为是降低了身份,去屈就别人。但在别人看来却是施恩一般,还是她王主的架子。桃金孃和翠帘开始以她是王主,敬她几分,她却无法去屈就自己。尤其是和桃金孃相处几天后,看见桃金孃那样的浪笑和媚态,她就无法以平等的身份去待她。虽然她已是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厌噁心情,但桃金孃和翠帘却是无法不感受到她那一丝轻蔑的态度。 好在齐云在。王府中的侍女,本身就不寻常,齐云又是其中的皎皎者。她那待人接物的恰到好处,聪明灵俐,都显示出她的身份和涵养,使人不敢怠慢。 但这都是暂时的。现实就是现实,再高贵的人、再受人尊敬的人,都抵挡不住实实在在的人生。到了生活的底层,接触到实际的利益,或是到了生命的极度困苦之中,这种生命的优势,就不存在。没有人会去为了另一个人的高贵而牺牲自己,尤其是这个人已经彻底失败了的时候。迁徙途中,车的突然陷住是常事,尤其是在这正在修筑的驰道边,没有人会来帮你一把,早已习惯了。到了这种时候,齐云就会立即下来。她叫姑娘和桃金小夫人别动,自己和翠帘配合着驾辕的车夫,扳着轮辐,有时就过去了。但也有在那车夫“驾,驾!”地拼命地吆喝声中,她和翠帘用尽了力气,也无法让这车摆脱困境。这个时候,田悯和桃金孃的不同就显示出来了。桃金孃毕竟是底层人,她会跳下车来,田悯就不知道。有时田悯也会下车,但她下了车,不知道怎么干?或是她想干,却放不下过去王主的架子,或是……。但是,不管怎么吧,她站在那里,显得很笨拙,不知所措。而桃金孃却帮着齐云和翠帘在车后推。却也有这样也推不动的时候,翠帘溅了一身泥,累得不行,这时她看到田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特别扎眼。 “你站在哪儿干什么?还不过来!”她气不过。 第101页 田悯听翠帘这样叫她,更不知怎么办? “死人呀!怎么这样的,什么也不会干!” 翠帘这样的触怒,显然是齐云难以接受的,她不能容忍别人这样对待她的王主。在这样的时候,她的承担就是不能容忍自己的主人被别人欺凌,这是心态不同。“你这是干什么!”齐云对翠帘叫道,她站了起来,凛然不可侵犯。 翠帘不响。可桃金小夫人是见过世面的,她岂容别人欺负自己,立即还嘴道: “这不是推不动吗?你还以为是在王府啊!” “你别动就是了!”齐云就是齐云。 “那大家都别动,——翠帘!”桃金小夫人也来了气,她喝住翠帘,于是二人站在一旁,冷眼相看。 “你们也别吵了,”那驾车的车夫见这样,劝道。 这车挤了道,断后的胡宪带着军卒过来。桃金孃立即过来对他说,说是怎么就和这样的人同车,不会不说,还碍手碍脚,听的人都摇头。胡宪原是得了桃金小夫人家的钱财的,桃金小夫人又有几分姿色,很惹他喜欢。再说,这理自然也亏在田悯,这样,田悯就有些孤立起来。田悯如何受得了这个,本来她还为自己的不能有所惭愧,但看到众人的鄙视,她的王主的脾气就上来了,反而不理会众人的目光,索性一意孤行。跳上车,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们看,就这样!”桃金孃冷笑道,“就这个样子!” “算了,算了,”胡宪劝解道,他本来想发作,但想了想,摇了摇头,叫军卒上来帮忙。 这里的混乱引来了章启。章启听了胡宪叙述刚才所发生的事,就走到车前,盯着田悯狠看了一眼。然后用鞭子狠狠地抽了自己的靴子一鞭子,十分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泪水就流出了田悯的眼眶。 听着胡宪那歪曲事实的叙述,在田悯听来是歪曲,实则胡宪并没有,也许只是他不觉得。胡宪看见的只是表面,他不明白这表面下所掩盖着的实质,那就是田悯并没有故意。她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做? 接着就是章启的那一鞭子和敌视的不满的一声“哼!” 想到自己原本是金枝玉叶,父母双亲平日里对自己的疼爱,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没有一个人不依顺着自己。可如今,父母双亲都不在了,一切尊荣都已灰飞烟灭,“爹,娘!”想起自己的父母双亲,真是五内俱焚。如今受人欺凌,倘若父母亲还在,看着自己的爱女,这样艰难地挣扎在人生路上,这样地受人欺凌……。想到这里,她如何禁得住自己的悲恸,不由得惭惭地生出一丝恨意来,又由这恨意变成一种不屈不挠的斗志——与其这样苟活,还不如一死!我是齐国的王主,我活也要活得象个王主,岂能任由他们欺凌?我要让他们看看,齐国的王主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她强忍住自己的悲痛,生出一种岂容再辱的气慨。这时的她,面色苍白,咬紧牙关,就象一尊石像。 人生中往往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好运一个接一个来,相反同样,倒霉的事从不单行,一直把人往死里逼。一个时辰之后,这车又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再一次地被陷住,而且象刚才一样,齐云和翠帘都无法拽动。桃金小夫人这回机巧,自己先跳了下来,但只是跳下来,并不象刚才那样去帮助齐云和翠帘推,她就是希望这车走不了,她就是要看那田悯怎么办? 正是有了刚才的思想,田悯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岂肯再屈就,她偏不下车,就稳坐在车上。齐云明白田悯想干什么?又焦急又无奈,只得用尽力气。但她只是一个王府的侍女,有多少力气?她越急这车偏偏就越拽不出来。又偏偏这时,章启就在前面,他看到这田悯的车又陷住了。这一天的路也格外作怪,特别难走,时已过午,整个车队走的路程,还未过半。正烦躁间,看见这边又堵了道,就急匆匆地骑着马过来,到了车前,下了马。那桃金孃看见章启,忙上前去推车,但她只是装装样子,并不用力。她就是要看看章启怎样教训教训这田悯、剎一剎她的傲气。 章启来到,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三个人都在用力推车,只有田悯一个人傲然地端坐在车上,田悯这样子,如何叫章启不火?他本就是暴躁的人,正为今天的行程烦恼,顿时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用一种阴沉地极力压抑着地平静声调说:“你就这样坐着?”他的眼睛都要冒血了,看着田悯这样一副横下去的样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暴发了,他对着田悯大吼一声,“你给我滚下来,你就没看见这车陷住了!你是瞎了!还是死了!”他咆哮着。勐地执起鞭子,一鞭抽在田悯面前,“啪”地一声,把田悯吓得浑身一哆嗦。 齐云也吓了一跳,这边松了手,那边忙想护住田悯,却被章启一手撩开。 田悯马上镇静了自己,冷眼看着咆哮的章启,就是不动。 “你是不是要我拉你下来?” “大人,”齐云忙拽住章启。 就在这时,只见田悯勐地站起,跳下车,朝河堤直去。 “姑娘!”齐云明白了,冲上前去,死死拽住,“姑娘不能呀!”她“扑嗵”一下跪了下来,“不能呀!”田悯被她拉住,寻死不成。一把抱住齐云,放声大哭起来。 第102页 “这?”章启没想到会是这种样子,更没想到这文弱的小女子有这么刚烈,但他面子上放不下来,狠跺了一下脚,说:“寻死?好啊,死呀!——让她去死!” 好在单膺白赶了过来,忙拉住了他,低语道:“将尉,冷静点,别与她一般见识。”单膺白见已拉住了章启。自己就走上前去,扶起田悯,“田姑娘,别这样,有什么事,跟我说。” “单大人,”齐云见状,忙说道,“她们逼迫我家女娃,你也是知道的,我家女娃原来是……,只是,这也太过了!” 单膺白一听,自然就明白,是桃金孃在逼迫田悯。田悯毕竟是故齐的王主,不可能一下子就要让她做得和平常人一样,他看到了实质。这样,他说道:“田悯本来就是受到特别照应的,她可以不下车!” “什么?”章启不听犹可,一听又要发作起来。 “章大人,”单膺白忙把章启拉过一边,低声说,“平息事端要紧,想想赵大人的嘱咐,千万别出乱子。” “嗤!”章启狠狠地甩了一下鞭子。 单膺白见说通了章启,立即叫军卒来把马车拖出,让田悯上了车,自己安抚了车队。一直到看到车队又安安稳稳的前行了,他才走到章启身边来。 “什么东西?”章启依然愤愤不平,“单尉佐,我可没说过她可以不下车,这样的人,你就不能让着她。” “这个自然,只是暂时。不过,”单膺白想了想,说,“这样的人,只要顺着她,叫她做什么,她都会做的,这点,我看得清楚。现在,我这样想:要想安抚这田悯,应该让她和上古师在一起,她们原来就是一起的。田悯又体弱,性格也刚烈。如果到了上古师身边,一是她尊重上古师,上古师说的她听;二来上古师的弟子,也可以帮帮她,就不会出这事;再说有了上古师,也不会再让她去寻死觅活的,这不是一举数得的好事吗?” “这不便宜了她?” “便宜不便宜,都是她们的事,我们只要保证平安到达咸阳,这才是大事。” 这样,田悯这辆车就来到了上古师的车边,上古师这才知道,刚才发生了这样的事。她立即叫洗心玉和玄月到桃金孃的车上去,并叮嘱玄月道:“不许胡来,听小玉的。”让田悯和齐云过到自己车上来。本来苦须归宾听到田悯被人欺侮,就要过去,被上古师一口喝住。 “师傅!”田悯见了上古师,叫了一声师傅,一头扑在上古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现在好了,都怪我,都怪我。”上古师紧紧地抱住田悯,老泪纵横。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五卷、四、生命中的温暖 章节字数:5436 更新时间:09-02-25 07:22 四、生命中的温暖 到了宿营地,大家都忙碌起来。 这一营人的屯长叫胥周,他是个粮商,中年人、微胖、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获得了章启的信任。他的夫人胥郑氏是个干净有头有脸的女人,说话中听、有头脑、也善于察颜观色,揣摩有司的心态,她管理着这一营女眷。 到了宿营地,男人们砍草餵牛马。牛马吃的草料,得用斧子砍。大车小车也常坏,不是轮辐,就是车轴,或五(矛攵木,左右下)游环,或阴(革引)车毂,这样的事不能不做,否则,第二天便不能出发。男人们还要搬运粮草和打柴,那整理房舍和下厨挑水噼柴就成了女眷们的事。 上古师和洗心玉、田悯原是可以不做的,但事情坏就坏在上古师和洗心玉身上。上古师为人平和,不大管事,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洗心玉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尤其是洗心玉,她不能看着归宾和玄月做,自己闲在一边,就主动帮忙。事情就是这样,你不做,日久人们也就习惯了;但你做了,人们就会认为这就是你应该做的,日子一久,你再不做,别人反认为你没做。这样,下厨的事,就成了洗心玉份内的事。田悯呢?田悯是因为受了这一次挫折,也知自己不能,惹别人看轻。又看到小玉忙这忙那,如何再坐得住?也就随着洗心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开始还是做些,到了后来,也就成了份内之事。胥郑是如何明白之人,她看出了这个王主的懦弱,不仅在心里暗笑她,(懦弱是无法引起人们的同情的),还一点一点地有意支使起她来。当然,也是无奈。工作太繁重,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好。 田悯有时想想也来气,但这样的态势已成,也就无法驳回。只好对自己宽慰道:“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暂且忍耐一时。” 这样地退让,终于使她不做也不行了,章启本来对她就没好感,做什么都让胥郑把她算上。这又成了一种暗示:田悯和大家是一样的。齐云曾劝过她,她开始不听,到后来,也就无能为力了。 上古师这些天,没在意田悯,她一门心思都在小玉身上。她还在思索在博阳监中思考的那件事,那就是不能让小玉到咸阳去。她只要一有机会或寻得个时间,就要对小玉说这件事,要洗心玉寻个机会逃出去,洗心玉不肯答应,她就急死了,又不能开宗明义地讲。她还有一层顾虑,那就是这事不能让苦须和玄月掺和进去,只能是,要造成一种假象,那就是洗心玉的脱逃只能是她个人的行为,与至简堂无关。这就不会连累到苦须和玄月,想得更远一点,也不能连累到远在琅琊郡的辛利她们。她自己倘若能用一条老命换得小玉的平安无事,她就宁愿马上死去。 第103页 打柴是男人的事,也安排一些年轻的女人去噹噹下手。上古师看准了这事,让洗心玉、苦须和玄月也去,为此,她求过胥郑。至所以叫苦须和玄月也去,当然还是叫她们看准时机,帮帮小玉。再说,她也不能只叫小玉一个人去,这就很难掩饰自己的动机。胥郑当然知道上古师,似乎也有点存疑,但对上古师,她不敢怠慢。凡是上古师有求于她的,她都给予方便。 胥郑看不上田悯,也看不惯桃金孃,她安排她们和三个壮妇挑水。齐云和翠帘被连累。 田悯做不了多少,如今这成了她必须要做的事。齐云为了照顾姑娘,重活累活总是自己做。但人心就是这样,齐云多做了,别人看不到;田悯少做了,没一个不看在眼里。这些平日里的富家妇人,哪一个是干过活的?如今就象乌眼鸡一样,一个盯着一个,看到田悯少做,如何受得了。 “这算什么呀?”一壮妇冷眼相讥,她是累得无法忍受。 “七个人的活六个人做,哼!”一壮妇也恨得不行。 “干什么?”齐云站在井台上,她在摇辘轳,这是挑水最苦最累的活。那辘轳寒冷刺骨,井台上风又大,她是为了姑娘,才上井台。听见这两个妇人编排姑娘,如何容忍得下去,反击道,“我家女娃本来就是可以不做的!” “我又没说她要做?她不做最好!她不做可以派别人来啊!现在,她要来,也算一个。可她算得了一个吗?这不是连累了我们,你们说是不是?”一妇人还嘴道。 “就是,我们管她要做不要做?既然来了,就算一个,总不能来了,又不做!” “谁说不算一个?我不是在做!谁不服气,谁上来!有意见,找大人去!” 那几个妇人不响。 一个人摇水六个人挑,齐云一刻也没得休息。她的力气又不大,只得咬紧牙关,一下一下的,这几个妇人只站在一边,等她摇上来。田悯看着心痛,但也就知道心痛,却不知如何去帮齐云,也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好在齐云看顾她,每次只让她挑半桶,看着姑娘摇摇晃晃地用双手抓着扁担艰难地走去,齐云只有咬紧牙关,暗自伤心。 迁徙中的宿营地都是临时的,一个大棚一个大棚,男归男,女归女,一个大棚住三四十人,地面上铺满干草。这一天晚上,天气寒冷,北风唿啸,风裹着雪直往棚屋里钻。胥郑这时已不看顾田悯,她不把她放在眼里,因为章启已不再袒护她,田悯自己又让别人看不起。在分铺位时,她把田悯和齐云分在这棚屋的门口,齐云如何肯依。但胥郑却不听她的,又加上众人附和,就不去理她,亦不去更改。 齐云和她争执起来,胥郑人多,七嘴八舌地指责她。洗心玉正帮师傅铺被,见这边吵起来,遂和苦须、玄月走了过来。众人挡住,苦须哪里在乎这个?把挡她的妇人一推。人们见她这样不讲理,哪里肯依?苦须归宾立即烦恼起来,三下五去二地开打。这些妇人哪里见过这个,几个已挨了打,一时间乱成一团,上古师来不及制止。这时玄月一把揪住胥郑,左右开弓,打得胥郑都不知道南北了。屋子里一乱,早有人报知章启。章启闻知,立即带着军卒赶了过来。胥郑见了章启,这妇人聪明,不言语,只眼圈一红。章启看见胥郑有些红肿的面颊,气愤起来,问:“怎么回事?” 胥郑也不张扬,依然平静地理了理有些乱了的鬓髮,说:“就为这铺位。我把门口分给田悯了,至简堂的人就不依。只是这门口也是要人睡的,平日都是别人睡,今日分给田悯,怎么就不可以?” “是呀,门口也总得有人睡呀!大家说是不是?”有人煽动。 “对呀!” “就是!” 看着苦须一付蛮横的样子,又看到激起了众怒,想到这个田悯,章启实在是忍无可忍。他回过头来,对走过来的上古师说:“千空照,你的这些弟子也太蛮横了,别人睡得,田悯如何睡不得?你的这些弟子无法无天,你也不管束管束?” 这叫上古师如何应对?只得陪了张老脸,为众弟子陪不是。说自己教徒无方,又狠狠地瞪了洗心玉一眼,说:“苦须、玄月莽撞,你怎么也不晓事?平日是怎么教你的?至简堂什么时候这样无理?田悯身子弱,你知道了,就应该把自己的铺位让出来。——去,把我的铺位移过来,把田悯的铺位移过去。” “这怎么可以?弟子知错了。”洗心玉听师傅这样说,惭愧得不行。 田悯哭了,说:“我怎能让师傅睡到门口。” “不,不是,田姑娘,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这三个不肖之徒。” “师傅,”洗心玉“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说,“弟子明白了,弟子办事无方,至使师傅受辱。” 这一夜,上古师和田悯以及至简堂的人都睡在门口。门口寒冷又潮湿,上古师紧紧地抱着田悯。田悯泪眼望着上古师,她就感到象是依在自己母亲的怀抱中一样,她钻在上古师的怀抱里,泣不成声。上古师慈爱地抚摸着她,用手梳理着她的头髮,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门外风在怒吼,直往屋里钻。 齐云睡在她们旁边,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到姑娘的哭声,看着一头白髮的上古师尊,心中一酸,她好羡慕。她多么想也象姑娘一样,睡在师尊的身边,去感受她的抚爱和慈祥,但她不想打破姑娘的快乐。她感到特别孤独,侧转身去,长嘆一口气,泪水就扑扑扑地滚了下来。 第104页 卯时未到,准备晨炊的人来叫田悯和齐云。那时人们一天吃两餐,有钱人三餐,迁徙者为了多赶路,也吃三餐。上古师已醒,想叫玄月,但田悯用手按住了,表示这是她自己的事。齐云这一晚没睡好,感到身子乏力。只是她是侍女,得自己先起来,她穿好纩袍,打开门。只见一片银妆素裹,原来这一夜,风夹着雪,下了整整一夜。她紧紧地裹了裹衣襟,打了一个寒噤。这时田悯也走了出来:“好大的雪!”她说,似乎有些惊喜。但马上又犯愁了,这银白的世界,再也不是她作王主时的世界了。齐云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厨舍走去。 天亮的时候,胥周来说:“大雪封了路,走不成了。”妇人们听了,都高兴起来。 走是走不成了,但事情还是要做,尤其是柴草。洗心玉她们三个和往日一样,早饭后就随着大车,在军卒的监管下到附近的林子里打柴。青壮年都被派去铲雪。章启和单膺白见大雪封了路,特别急,怕误了行程。洗心玉这两天正在考虑师傅的话,想到自己将以这样一个身份押到咸阳,心中就特别不自在,等待她的是什么?是见君王。想到这,就不知该怎么办?按说,哪一个女子不想当王妃?这是一种心态。但哪一个少女不怀有浪漫的情怀憧憬着属于自己的爱情?洗心玉是后一种人。此时此刻,占据着她的心的只有北门晨风,她没有一天不在想他。更何况,作为一个女性,对一个毫不知晓的异性,有着一种天生的警惕和排斥,她不能想像自己会去逢迎君王,她感到那是对自己情感的亵渎。再说,她又不是姜弋。这样一想,她倒有点认同师傅的话,那就是必须逃走。但真正这样想,又下不了决心。至于逃到哪里去?师傅倒替她想好了:“逃出去之后,到蜀郡广都县邛崃剑庭去找西天嫫母哈婆婆尸后,她虽和师傅道载不同,却是知交。她一定会收留你。还有就是你三师傅,她待你就象母亲一样,只是这仓庚,如今也不知在哪里?”这事就这样一直搁着,洗心玉也总是下不了决心。 洗心玉三个随打柴的大车走后,田悯和齐云休息了一会儿。天空阴沉沉的,一大早地面上的践踏和清铲都不能使雪融化,反而是在这朔风的悽厉声中,冻了起来。巳时,翠帘来叫田悯齐云,又要挑水了。齐云只感到身子发冷,知道自己可能是感染了风寒,这几天迁徙的人中风寒流行。但她仗着自己年青,不把这放在心里。田悯看见,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 此时的井台,已不是凌晨雪中的井台。凌晨撒落的水,又结成了冰,一层一层的,把个井台冻得铁桶一般,人一走上去,就要滑倒。齐云浑身发冷。她找了把铲子来,敲敲打打,把冰铲掉,试了试步,小心地走上去。当她走到井口,脚下一滑,她忙闪了闪身,一把抓住那辘轳,吓了田悯一跳。 “没事!”齐云强打着笑容说,喘着气,先站稳了自己,开始摇水。每摇一桶,她都感到很吃力,感到那井绳特别长,好象永远也摇不上来似的。 桃金孃看看不对,这女人看出来了。由于自己也不被人看得起,她有点同情起齐云、田悯来,她问齐云:“你怎么啦?” 齐云看着田悯摇摇晃晃走去的背影,忙说:“没事。” “真的没事?” “真的!” 但随着水一桶一桶地提上来,齐云实在是有点坚持不住了,但话已说出了口,又为了姑娘,只得强撑着。当又一桶水摇上来时,她伸手去提,也许是身子发虚的缘故,她没有协调好,脚下一滑,身子一激凌,就斜着倒了下去。一桶水全泼在地上,把她的下半身都浸透了。她还想站起来,只感到天旋地转,勉强支撑起上身,又一软,扑倒在井台上。正好桃金孃转回,看到这情景,放下水桶跑上来,田悯也正好桃水到厨房后折转过来。看见桃金孃正在扶齐云,丢了桶就跑上来,一见齐云这副样子,急得直哭。 “哭,哭什么?就知道哭!”桃金孃看见田悯只知道哭,就来气,骂道,“还不快过来!算了,算了,——翠帘!”桃金孃也知道叫田悯不当用,朝她挥了挥手,改叫翠帘。 翠帘赶紧上井台,和小夫人一道架起齐云往厨房走。 上古师正在厨房帮忙,一见齐云这付样子,吓了一跳。忙叫一妇人去搬干草,叫田悯去拿衣裳,自己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一摸滚烫,“怎么搞的,烧得这么利害!来,把她移到炉火边,——衣裳,衣裳!热水!门关上,别让人进来!——衣裳呢?“ “这里,这里。”田悯慌里慌张地拿了衣裳进来。 上古师和桃金孃立即把齐云擦洗干净,换了衣裳。齐云一脸绯红,似乎进入了一种昏诞的状态,气息很重。上古师匆匆将这一切做好,立即抓起齐云的手来把脉。齐云只是发冷,不停的干咳,浑身滚烫,唿吸减弱。她伏在齐云的胸前听了听,似乎感到不妙,对田悯说:“找营医来。” 这时胥郑闻信赶了过来,看到这样。她昨天挨了打,且不管心里想着什么,但对上古师反倒恭敬了许多。她立即说:“把齐云扶到屋内去,上古师尊和田悯,你们就别做了,看顾齐云好了。其余的,”她对桃金孃等人说,“各干各的,别担误了事情。” 第105页 这时田悯叫了营医过来。营医也不是专有编制,只是迁徙人中,有会巫会医的,单膺白看这样的人不能少,就叫他别的事不要干了。这是一个长着山羊鬍子的老者,把了一下脉,摇了摇头,取出银针来。用中度刺激针,先在后颈部第一椎棘突上陷中取大椎穴进针,又在两手取合谷穴,然后是姆指少商、商阳穴,再腕部列缺,肘弯处尺泽、曲池,最后在背部取肺俞穴,一一进针。开了方剂。无非是麻黄、杏仁、生石膏、甘草之属,嘱每日一剂,分两次喝下。又嘱上古师,“给她多盖点。” 中午时分,洗心玉她们回来,才知齐云病倒了,都过来看视。上古师本来想让洗心玉来照看齐云,被胥郑劝住了,她说:“洗姑娘照看齐云,那田悯怎么办?”上古师想想也是,又想到洗心玉之事,便不再坚持。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五卷、五、杂木林,北门就是北门 章节字数:5823 更新时间:09-02-25 07:24 五、杂木林,北门就是北门 午后,洗心玉、苦须归宾、玄月坐着牛车,去打柴,两头(牛亡)牛慢吞吞地走着。她们要绕过前面的小山冈,到山冈那边的杂木林里去。这里已是大梁境地,路途十分繁忙,有北上谪戍的,有到北地上郡服役的,还有运粮输粟的车马和迁徙的人,他们把这小山冈砍光了。现在,人们不得不走得更远。洗心玉和苦须归宾、玄月说着齐云的事。苦须说:“田悯怎么这样不晓事?”玄月却替田悯辩解说:“也不能怪她,一向被别人侍候惯的,还能要她怎样?” 路依然冻着,车子颠簸着,空洞空洞地震动着。打柴的人也不就是博阳来的,凡住宿在这营地中的,都到这里来。林子里人员很杂,谁也不认识谁。但军卒们都看住自己的人,一点也不松怠。 上午,洗心玉她们来过这里。苦须归宾和玄月是在为洗心玉寻找机会,但不容易。在这些日子里,她们都没有寻找到,如今在这雪野中,好象更不可能。 到了林地,大家跳下车,男人们砍,女人们当下手,她们削掉枝丫装车。女人们也有砍的,比如她们三个。走进林子深处,冬天的林子稀疏苍郁,不同队的人尽量不混杂。但毕竟是砍柴,无法界定得清楚。军卒们开始还忠于职守,时间一长,也有些松懈。 这天,洗心玉她们三个跟着一个良家子,还有赶车的车夫。那良家子和车夫砍,也许是冷得不行,也许是在漂亮的女人面前,这良家子砍得特别卖力。只见斧斤抡起,木屑乱飞。三个女人都很快乐,又好气又好笑,这表情都流露在脸上。但那良家子很愚钝,不知道,他不但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连削去枝丫的事也一一代做了。 “大哥,”玄月这小女子故意使坏,对他说,“大哥好力气,你看这……”她装出一付对装车为难的样子。 “不要紧,不要紧,你们一边去,我来。”那良家子十分巴结,大咧咧地说。 当洗心玉她们三个走到一边去的时候,“你呀!”洗心玉看到那良家子看不到了,便忍住笑,狠狠地戮了一下玄月说,“尽欺负老实人。” “是吗?他那么精明能干的,难怪连你都不帮我。”玄月促狭地说。 “苦须,快,快,撕她的嘴!” 玄月跑到一边去。突然站住了,“呀!”了一声。洗心玉看见她正用手捂住嘴。 “什么?”苦须归宾不解。 玄月也不回答,好象在对谁下意识地摆了摆手。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回来。洗心玉看她这付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别响!”玄月低声说。左右看了看,确信没人注意到她,才放低声音说,“北门晨风在这。” “飘零子!”洗心玉差点没叫起来。“在哪?”她张望着,不相信。 这时,果见一役夫打扮的走了过来,洗心玉不用看,用心就知道他是谁。她的心“怦怦”地直跳,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激动还是害羞,只感到脸上热辣辣地烧。 “来,砍这!”玄月对北门晨风说,她指着一棵椴树。“你到大车那边去。”她对苦须低声说。 “我去。”苦须归宾明白她的意思。 玄月又拉开了嗓子,对那良家子叫道:“大哥,我们在这里,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这里那里还不一样。” “大哥就是通情达理……”玄月故意恭维道。 “你怎么在这里?”洗心玉一边削着枝丫,站在正在砍树的北门晨风身边。她突然想起了美丽居,就问,“美丽居呢?” “她不在,我们不说她。”北门晨风好象不愿谈美丽居。他现在想起美丽居,就心烦。 “吵架了?”玄月好象听到北门晨风语气中有什么。 “不说这个,还是长话短说,我想救你们出去,你们商量好,给我一个回信。我好准备。” “这不正好吗?小玉。”玄月说。 “什么正好?”北门晨风不懂。 “我师傅也是这个意思,你来了不正好?” “那你们呢?” “我们?我们你就别管了。小玉不同,这你知道,不用我说。” 第106页 “这不行,他们会为难你们的。” “这你放心,我们又没走。小玉是她自己,跟我们没关系。” “你怎么想?”北门晨风一边抡起斧子,“嗵嗵“地砍,一边问洗心玉。 洗心玉此时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来,“我不知道?”她说,“我总得问过师傅!” “这个自然,今天也没打算好,我一直在找你们。今天总算找到了。” “容我们回去商量一下,明天告诉你。”玄月说。 “要快,省得夜长梦多。” “可有些事情你不清楚,”洗心玉有些为难地说,“比如,我们三个能出来,可师傅、田姑娘都不能。对了,还有齐云,她病得很厉害。” “齐云病了?” “还病得不轻。” “哪怎么办?……好了,不多说了,以免引起别人注意。记住,明天,……什么?你们这几天不走?那好,明天,我在这里等你们!” “你们哪里砍得怎么样了?”那良家子似乎砍得差不多了,叫了起来。 “来了,来了!”玄月应付道。 “你们去吧。”北门晨风也知道不便多说,正对着一棵树,说,“明天,记住,在这里。” 洗心玉和玄月走出林子,回到自己大车边。这时,那车夫和良家子、苦须已把车快装好了。 回来的路上,三人坐在高高的柴堆上。赶车的赶着那两头大(牛亡)牛,三人也不说话,反而不象来时那么快快乐乐、吱吱喳喳的,都沉默着。苦须归宾还用肘抵了抵洗心玉,洗心玉急了,对她摆了摆手,玄月则死劲地瞪了她一眼。苦须不知道她们都谈了些什么?干着急。玄月的沉默是难过。她知道,这一来,小玉真的要离开自己了,她和小玉的感情很深。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小玉,就感到很难过。 洗心玉则在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刚才见到北门晨风的情景,想到北门晨风是为自己来,就既高兴又有些艾怨。高兴的是北门晨风心中果然有自己。艾怨的是这么多天来,自己苦苦思恋,自己的痛苦,一下子有了回应,这本是该高兴的,但她却感到特别委屈伤心。她记起了玄月那句话“吵架了?”这句话在她的印象中极深,想到这句话,就有些痴迷起来……。“一定是这样,他和美丽居吵架了,他们一定在闹意见。”她这样想,感到快乐。但突然又不这样想了,因为这时另一个洗心玉又站了出来,指责自己:“你这人真不要脸,别人来救你,你却在想这种事!”顿时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的,偷偷地瞥了一眼苦须和玄月,见她们没在意,就狠了狠心,不去想了。但随着这沉默,随着这颠簸的车,她已无法控制得住自己的心。她对自己说:“不就是想想吗?想想也有罪?”她总是这样为自己开脱,然后就尽情地去由自己去幻想、去着迷。 大车到了厨舍,洗心玉去找师傅,见师傅不在,三个人只好和大家一道卸车。她知道师傅可能在大棚内看顾齐云,卸完车,三人匆忙回大棚。也没见到师傅,问胥郑。胥郑说,在另一棚屋,齐云移到那里去了。她们便赶到另一棚屋,只见这棚屋里都是病人。上古师和田悯都在。三人来看齐云,齐云似乎病得更厉害了,脸烧得通红,人也沉沉迷迷的。洗心玉忙问:“怎么样?”田悯说,又叫了一个营医来,重新开了方,用的是姜半夏、白芨、蛤粉、南天烛、百部、血余炭、蒲芸,刚服了药,在昏睡。洗心玉就轻轻拉了拉师傅,问:“不碍事吧?”上古师就明白,说:“我来说与你听。”于是,二人装着避开齐云的样子,走了出去。 “什么事?”到了屋外,上古师知道她有事,问她。 “我见到北门晨风了。” “是吗?”上古师听了洗心玉的述说,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有了着落。想了想,对洗心玉说,“这就好,你和他走!” “那师傅你们呢?” “别管我们,你一个人走,也只能是你一个人走!” “师傅不走,我就不走。” “煳涂!” “我不!” “怎么这样不听话,气死我了!你要知道,不是不得已,师傅怎会叫你走?这里不要紧,难的是你,你能逃到哪里去?现在不是从前,都是大秦的天下。所以我和苦须、玄月不必去选择那条路。再说,还有田悯、齐云呢?你远在琅琊郡的辛利姨又怎么办?这点,你懂吗?” 洗心玉当然明白,点了点头。 “现在是难得的好机会,原先我还担心,现在有了飘零子,就不担心了。你随他去,他对你……” “师傅想哪里去了?”洗心玉还以为师傅在说她和北门晨风的感情事。忙否认。 “我想哪里去了?你想哪里去了!”上古师狠狠地盯了洗心玉一眼,“你别胡思乱想,我是说,他对你有救命之恩。” “弟子知道。” “什么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是在至简堂,不是!是这一次,在博阳!” “在博阳?” 第107页 “是那夏禄文,那淫贼自己找死。但如果事情真象那样发生了,我们至简堂就会遭到灭顶之灾。我说给你听,是要你记住,别误会了人家,败坏了我们至简堂的名声,要知恩图报,出去后,代为师的谢谢他。然后,到邛崃剑庭去。” “弟子怎离得开师傅?” “不说这个了,师傅又何尝捨得你?去吧。记住,明天,你去。” “师傅。” 上古师看着自己的爱徒伤心欲绝的样子,心里很难过。但她毕竟是上古师,再说,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遂狠了狠心说:“明天走。”掉头就走进了棚屋。 洗心玉跟着师傅进来,心里有些忙乱、紧张。苦须归宾和玄月都不敢看她。她来到齐云身边,看着病重的齐云,心里只发酸,她实在是捨不得齐云,泪水就禁不住地流了下来。玄月默默地扶着她,跟着流泪。 晚饭时,单膺白来看视病员。驰道两侧扫了一天雪,沿途各乡亭也在扫,再过个几天,应该可以上路了,他现在担心的就是这么多病员。胥郑炖了两只鸡,端了一只到章启、胡宪那里去,她得知章启也染上了风寒。见单膺白来,也端了一大碗来。单膺白正在看齐云,他注意齐云,当然是因为上古师和洗心玉。上古师是他崇敬的人,洗心玉就不要说了,这个女子,在他心目中,以他对皇上的狂热崇拜,唯恐自己招待不周。当然,也因为田悯,因田悯而注意到齐云,齐云的举止谈吐和识大体,使他也有些敬佩。他叫胥郑把鸡端过来,倒了碗鸡汤,叫玄月餵齐云。自己就和上古师、田悯等坐在一起吃。吃饭间,无非是上古师问问单大人的身世经歷,单膺白问问上古师当今剑坛上的一些逸闻趣事。单膺白从不说自己被贬斥之事,但正是因为有了这次贬斥,他才有了如今对沦落人的关注。这话说着说着,自然就说到洗心玉身上,这事也太离奇了。单膺白仔细打量了一番洗心玉,问上古师: “人说,洗姑娘长得象姜弋,是真的吗?” 上古师回答:“我也不清楚,老妇没见过姜弋。” “哪这是怎么传出来的?” “有人见过。” “真有哪么象吗?我是说,象到什么程度?” “也许,我想,可能是无稽之谈。”上古师想淡化这谈话。没想到单膺白一口否定道:“不,不,……” “怎么,单大人见过燕姜夫人?” “我哪能见到燕姜夫人?只是……,好吧,是这么回事,”单膺白想了想说,“我虽没见过燕姜,可我见过她女儿。” “许多年了吧?是不是季姬?”上古师自然想起了北门晨风。 “师尊,你怎么知道季姬?”单膺白奇怪了。 “也是偶尔听闻,不敢当真。” “我看洗姑娘,说来还不信,季姬还真的长得有点象她,越看越象。” “季姬不是早就死了吗?过去了这么多年,单大人还记得清楚?” “谁说季姬死了?”单膺白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惊。她们都听得北门晨风说过:“季姬已死。”现在再听到单膺白说出这话,简直不敢相信,一时惊讶之极。 “难道季姬还活着?”洗心玉对这个姜弋的女儿,对这个长得和自己极象的王妃的女儿,怀着一种莫名的好奇。 “当然还活着!” “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这是事实!” “呀,那你说说……” “我也不清楚。反正,她没有死,后来……” “后来怎么样?” “后来……,哦,不说了,不说了!”单膺白显然不想再说下去,他又看了看洗心玉,说:“看来,洗姑娘长得象姜弋是不假的。” “难道就为这,要把她押到咸阳去?你们皇上……”田悯在这种时候,又显示出她的尖锐来。 “胡说!”一听这话,单膺白就要发作。但一看是田悯,知道这个女人不谙世事,又很刚烈,就不想与她计较。但他也不能容忍别人非议皇上,皇上在他心中,本身就蒙着一层圣洁的光辉,是至高无上的。“洗心玉的被押解,是齐郡那一批官员干的。不,也不是,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怀着对皇上的一片赤诚,但皇上不会接受这种荒唐事,这是一定的。”他在心里想。于是平了平口气,对田悯平和地说:“田姑娘,你不能这样讲皇上,更不能说‘你们的皇上’,现在他是我们大家的皇上。你这样讲,被御史府的人听到了,哪还了得?你应该晓事,这种话真的不能再说了,那会要了你的命的。” 单膺白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即使是上古师,也感到很惊讶,继而感动。 单膺白对田悯说完这一番话,又对洗心玉说: “洗姑娘也不要担心,皇上至圣至明,你到咸阳,不会有事,这点,我可以给你打保票。” “这个自然。”上古师马上应和道。 单膺白说完这话,站了起来,正要走,但他发现洗心玉的脸有些粗糙黧黑,很有些奇怪。这引起了他的注意,问:“洗姑娘的脸怎么这样黑?” 第108页 “是吗?不会吧,要不……”上古师看看自己的弟子们,才发现:她们的脸是有些黑。她马上明白这是风雪吹的。人在风雪中,就象在烈日下一样,皮肤会被吹黑,变粗糙。她知道单膺白这人是个干吏,这样的人不好对付,她不再说下去。 单膺白看了看上古师和洗心玉,也没问下去。出来后,立即叫来胥郑,问胥郑这两天,都让洗心玉干什么去了?当他听到这几天都在叫洗心玉打柴,且又是上古师要求的,立即变了脸,对胥郑狠狠地训斥起来:“你怎么这么煳涂?亏你想得出,叫她打柴!你知不知道她是谁?要是出了事,你负担得起?至少我单膺白是负担不起!”这一顿噼头喝骂,把个胥郑骂得大梦初醒。忙承应道:“是,是,小妇人该死,幸亏大人提醒。小妇人再也不敢让她走出这营地一步了。” 这样,洗心玉本来打算第二天脱逃之事,就搁浅了。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五卷、六、美丽居重返舍门里 章节字数:5203 更新时间:09-02-26 07:50 六、美丽居重返舍门里 北门晨风在博阳神不知鬼不觉地化解了洗心玉的危难之后,再见至简堂的人便感到有所不便。另一方面,在潜意识中还是很在意洗心玉的,只是在知道了洗心玉有人家之后,对洗心玉的有所好感便有意去克制,不允许自己去放任。所以,他没有去看望她们,只是辞别了孙致礼和高右人,骑上他的青骊马,一骑绝尘地去东阿的舍门里客栈去与美丽居汇合。 当北门晨风再次穿过柳林来到孤零零的舍门里客栈时,那里已是一片断墙残垣。自从支可天追随他们去了徂徕山之后,这里的山贼发生了火拼,引起官府清剿,官与贼不分,舍门里客栈被洗劫一空。官与贼走后,舍门里的村民又来洗劫,梁檀柴草,都被村民拉走了,舍门里客栈便成了这样。只是还隐约看得出原来房屋的格局和兀立的泥墙。 北门晨风勒住青骊马,他不感到惊讶,这是他经常看到的景象。兵荒马乱的,至简堂不是倾刻间就成了一片瓦砾。他勒住马,正在寻思:该到何处去寻找美丽居?但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立即下了马,穿过那倾圯的竹篱,进入客栈处原先的小院。他刚进入小院,就看见美丽居从原先客舍的颓墙处转出来。北门晨风感到惊讶,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美丽居,也不知为什么,美丽居会在这一片残垣之中?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惊异了。 按说,美丽居见到北门晨风,也算是劫后重逢,应该高兴。但她却没有,甚至还有些恼怒。 “你来得好快呀!”语气中总透出些不阴不阳的味道。 北门晨风感到奇怪,打量起美丽居来。才发现,美丽居一张粉脸绯红,鬓髮微乱,且气喘吁吁地透出些杀气。 “你怎么了?这付样子!”北门晨风不由得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他本能地感到了此地的不寻常。 “没什么,”美丽居立即转换了口气,淡淡地说,“不是怕你找不到吗?——哦,对了,又无事,在此练练剑,有点冷。” 北门晨风当时一门心思沉浸在博阳。离开博阳在往舍门里的路上,就没有停止过思想。他一直在想自己在博阳所做的事,那些事只解得了至简堂的一时之急,解不了至简堂的真正危急。他又想:“人讲的就是一个‘义’字,出手相救,就要救到底,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姑射子如果押到咸阳,和在博阳没什么不同。如果小玉到了咸阳,我又何必在博阳救她……”一路上,他就这样想。最后,得出结论:那就是洗心玉无论如何都不能到咸阳去。既然这样,那我该怎样救她呢?首先,我得知道她们怎样想……?快到舍门里时,他还在想着这件事,也想不好。不过他已决定,只要上古师她们同意,他就一定要救她们出去。 世道不古,但却侠风犹存! 对于怎样救出上古师她们,他一点把握也没有。由此想起了美丽居,他相信美丽居一定也会和他想得一样,且美丽居又聪明又卓绝。他一路快马加鞭,风尘扑扑地赶往舍门里来。 美丽居此刻正在干什么呢?原来,她正在干自己蓄谋已久的事情——杀支可天。 那天,支可天持着美丽居的告密函,马不停蹄地来到博阳城下,在一客栈下了马。他攀过城墙,进入城中,然后来到县衙。他大声打门,等到夏禄文那睡意朦胧十分不满的门子开门时,他又闪身在暗处,一刀将告密函飞刺到那衙门上,惊得那门子一身冷汗。看到那门子拿了告密函进去,他才悄无声息地闪身离去。 他这人心地细密,没有走远。坠下城墙后,骑马来到博阳往徂徕山的必经之路,等待了一两个时辰。在那漫长的等待中,他没有一丝卷怠,深夜的寒冷都快把他冻僵了,但他坚持着,他一定要看到结果,否则决不罢手。一直到看到那博阳的军卒数也数不尽地从他前面不远处通过,才露出得意而又阴沉的笑容来。 “干得真漂亮!”他夸了一声自己,然后上马,按照和美丽居的计议,去了东阿。先是找到原先的客栈,在那里鬼混了几天,才到舍门里来。现在是该想自己的事情的时候了,不过,才一开想,就发现此事办得不妥。他觉得,自己是被美丽居当枪使了,做下了一个剑士不该做的事情。再往下细想,更是不得要领,自己竟傻到去为美丽居火中取粟,却又成了美丽居的俎上鱼肉。“她娘的,这个臭婊子,真利害。”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感到很懊恼。“现在还真得防她一手,只是她会怎样做?”此时,他还没把美丽居往那么坏想,只是留了一份心而已。“千姿花,千姿花,”他想起美丽居,就象想起那妖冶的蔓陀罗花一样,为她那妖娆万状的美丽所吸引。原先的觊觎之心又升起来了,“这个女人哪……”他无法斩断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渴慕。自从在马陵道上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迷住了,只是那时不能,可现在……。他突然看到了希望,那压抑已久的邪念又升起来了。“我终于抓到了这个小蹄子的把柄了,我抓住了她的要害……。”他感到自己第一次可以迫使美丽居就范,这样一想,就异常兴奋起来。现在,他就象一只雄蜘蛛,目视着渴慕已久的雌蜘蛛,小心又紧张,既要占有她,又要不被她吃掉。他是个自视甚高的人,邪念又使他忘乎所以,降伏美丽居,这个诱惑太大了,刺激着他,使他不能自已。 第109页 现在他最希望的就是看到美丽居和北门晨风一同出现,只要北门晨风在,美丽居就不能把他怎么样?至于北门晨风,这个食古不化的儒侠,在他看来,简直就和一个傻子差不多,他相信在他面前,自己能把美丽居搞到手。到时,这个傻子还会拱手相让,以示精神。 来到舍门里,美丽居已经在此地焦虑地等他几天了。当他刚到舍门里,美丽居就发现了他,只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他而已。美丽居早已料到,叫天子必到舍门里客栈去,在远远地看到了他之后,就前往舍门里客栈,在那残垣断壁间等候着这个——在她看来,已是必死之人的支可天了。 支可天见到舍门里客栈时,也很惊讶,随即进入客栈店堂去察看。他刚走过那店堂,进入到原来的客栈时,令他感到了一种不祥:这里出奇的安静,安静得好象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似的,在这种力量的控制下,所有的生命都噤口敛声。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汗毛都竖起来了。知道大事不好,正想抽身退出,但已来不及了,只听得身后响起了一个此刻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怎么不想见见我吗?”他听到了美丽居的声音,这声音中透出一种阴森可怖的迫力。 “呀!美丽居,原来是你,”支可天故作惊喜状,说,“我正在找你呢。” “你还找我?”美丽居可毫不客气了,几天的等待,使她有点沉不住气了。她还以为支可天已察觉到她的意图,不来了呢。再说,她也不知北门晨风什么时候会到! “这是什么话?我不找你找谁?”支可天故作不解,他已感到了危险的逼近,正在急切地想着对策。 “什么话?就这话!做了那件事,你以为我还会让你活着吗?” “这可是你叫我做的!” “真聪明!”美丽居叽刺道。 “你怎能这样对我?” “还能叫我怎样对你?” “可头上三尺有神明啊,你就不怕?” “太怕了,正是太怕了!”美丽居又冷刺了一句,遂不再言,挺剑就上。她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知道有些事,只要稍一迟疑,便会万劫不復。她从不给对手一点迴旋的余地,也不给对手一点机会。 支可天一面死命抵住美丽居的凌厉之剑,一面还企图说转美丽居:“……美丽居,我发誓,决不说出,这事是我做的,就是我一人做的,行不?” “叫天子,你也太聪明了!”美丽居一剑紧逼一剑,“你难道还不知道,没有比死人更让人放心的了。今天,对不住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到时,我再给你陪不是。” 到这时,叫天子支可天才真正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子的可怕,他几乎要绝望了,眼看着自己一招不如一招,而美丽居那剑却罩住了他的全身,就象那张蛛网,已向他张开。他真的要成为这雌蛛的盘中餐了。 正在支可天绝望的时候,正在美丽居就要得手的时候,远远地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那熟悉的马蹄声,他们不听就知道是谁?支可天立即振奋起来,美丽居则不得不赶紧收起剑,虽万分懊恼,却再也没有机会了。她不能当着北门晨风的面杀支可天,那怕就是一具尸体也不行,虽恼恨之极,却无能为力。只能低声地、极其压抑地吐出一个字来:“滚!”支可天还想迟疑。“还不快滚!——别逼急了我!”这句杀气腾腾的低喝,使支可天醒悟过来。“是啊,别把这女魔头逼急了,那她可真要一不做二不休了,……留得青山在。”他想起了这句话,虽然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这是他活命的最后机会。遂说了句猥亵的话:“乖乖,小心肝,真捨不得你,什么时候也让我点一点你那一蹋煳涂的地方啊?”说完,掉转身,立即悄无声息地隐身而去。 美丽居立即镇定了自己,理了理稍乱的鬓髮,转身出来。 北门晨风进来时,正是这一幕。但美丽居巧妙地化解了他的疑虑。 当二人往舍门里走去时,北门晨风给她讲述至简堂的被焚毁状。开始美丽居没注意听,她还在想着支可天,尤其是支可天最后对她的侮辱,令她切齿。更不知他会怎样来报復自己,自己又该怎样去对付他。但是,当北门晨风讲到至简堂的惨状,讲到封姨、安女之死时,她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还以为只是一个恶作剧,她真没想那么多。但也不能说一点也没想到,只是想像归想像,当现实真实地呈现在她面前时,她为自己的偏狭心理和无端的猜测感到羞愧,尤其是上古师待她确实不薄。不过,事已做下了,她又能怎样?只得将羞愧抹去,并由此转成了恨。她恨什么?她恨洗心玉,恨苦须归宾,恨辛利,恨至简堂(她不敢恨封姨),是她们把她逼成了这样。不是她们的逼迫,不是洗心玉,她美丽居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如今可好,她们倒无事了,自己却惹得一身腥! 所以,当她听到北门晨风要她去和他一同去解救至简堂的人时,她就真正的愤怒了,且有说不出的委屈。“——我不去!”她几乎是暴发般地叫了出来。 这引起了北门晨风的诧异。 第110页 美丽居也感到自己有点失态,马上稳定了自己。内心的感受不能说,北门晨风说的又符合侠义,只是又是洗心玉。她当然明白,北门晨风说的至简堂无非就是洗心玉,她也明白,北门晨风这次出手并没有私心,但她更知道,这只是玄月那小女子使的诡计。虽然对北门晨风和洗心玉这感情之事,美丽居死也不承认,但想到这事,她就只有恨。但这一些她又不能说,她只能说出另一番道理: “你说去救她们,说得倒轻巧!上古师是什么人?至简堂有多少人?她们都不能救自己,就凭你我?她们不救自己,自然有不救自己的道理,我们又不明白。你是想当然,想当然并不见得对,也许反而害了她们……” “不,不会的,这我想明白了,到了咸阳,姑射子不会有好结果的,你和她总算是知交一场。” “我和她是什么知交?”一听北门晨风这样讲,美丽居就来气,她知道,这是北门晨风故意将她扯上洗心玉,来激发她的豪侠之气。她立即回过去,“你想就你想,别扯上我。” “你想到哪里去了?”北门晨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他无愧。 “你总不能为了她们,逼着我去送死吧!再说,飘零子,你不会忘了对我做了什么?又打算怎样来对我?” “千姿花,这是两码事,别扯到一块,我……这,我自然不会不管你。” “那好,也不用信誓旦旦,我们不去管她们,她们和我们毫不相干,我们回季子庐,或者到我的四月春捨去,脱离这是非之地。” “可我们是剑士,这会成为我们一生的耻辱!” “谁知道!没有人会知道!” “良心知道!” “良心值个屁!那好,我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你就是要去救她们,是不是?”美丽居见说不动北门晨风,愤怒了。她再也无法忍受北门晨风对自己的漠视,也无法容忍北门晨风对洗心玉的情意。想到北门晨风要去救洗心玉,就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为了眼前这个男人,自己什么都捨弃了,什么都做了,甚至连那么骯脏的事!如今,这倒好,连那个委琐卑劣的叫天子,都敢来欺负自己。想到这,她就感到异常悲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暴发了: “你不会是要弄死我,好和姑射子双宿双飞吧!”她吐出了这样一句十分恶毒的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北门晨风没想到美丽居的言语会这样恶毒,惊呆了。“你就这样看我?”北门晨风突然冷静下来,好象是第一次十分陌生地看了看美丽居,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旋即骑上青骊马,迴转身来,对美丽居问道:“那好,再问你一次,你是去也不去?” “不去!”美丽居气坏了,几乎是愤怒地尖叫起来。 “那好,我一个人去。”北门晨风十分为难地驱动了青骊马。 “北门!”美丽居叫了一声。 北门晨风头也不回。 泪水就顺着美丽居的面颊流下,这一刻,美丽居感到自己真正地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柔弱且无助的女人。她不由得啜泣起来,她为此付出得太多了。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五卷、七、怎么针尖就对上了麦芒 章节字数:5109 更新时间:09-02-26 08:02 七、怎么针尖就对上了麦芒 被积雪封堵的路总算可以通行了,章启既为将尉,岂不知时限之紧,也知道律法之苛严,他不想落得个押解不力的罪名。他至所以这样催促行程,更深一层的原因是,秦以法治,无论你是谁?一旦触及法网,便意味着一辈子的前程终结。这才是一张十分可怕的由一种意念构成的网,在这张网下,没有一个人敢心存侥倖,它象无形的阴影一样攫住每一个人的心,使人不敢大意。在这种意念控制下显露出来的国家体系,便只能是象冰冷的铁幕一样无情。 虽然路依然十分难行,虽然天气依然是欲雪的天气,虽然流感依然在流行,不少人都病倒了,章启、胡宪、单膺白都不会存有恻隐之心。这样,这支迁徙的人群再次上路。 桃金孃、翠帘和洗心玉、玄月坐在一辆车上。昨天晚上,她的夫家的婢女来叫她,说是老爷病了,叫她去看视,回来后便一直沉默不语。桃金孃这人长得十分妖冶,行为也有些轻佻,这本是她那卖笑生涯养成的习惯,她自己不觉得,别人却看不惯。正是这样,惹得田悯轻视,以至闹得不愉快。 洗心玉为人平和,她不同于田悯,确有一种与人不同的气质。她待桃金孃以诚以礼,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卑微,桃金孃特别看重别人对她的态度。看到洗心玉、玄月不嫌弃她,又加上洗心玉做人处事不会做作,尽显自然本色,惹人喜欢,她也就自然敬了她几分。反倒降低自己的身份,来迎合洗心玉和玄月。便是对田悯,也改变了态度,尽量去看顾她,和至简堂的人相处得倒开始融洽起来。 洗心玉上了车,见桃金孃一付委糜不振的样子,想起昨天晚上她夫家的人来叫她之事,便问她: “你家老爷怎样了?” 桃金孃见问,神色有些凄切,眼圈就红了。 “怎么,不好?” 第111页 “老爷年岁大了,”翠帘说,“又是这样的行程,天寒地冻的,这一病,怎么受得了?” “大娘难道还不让你们留下?”这几天,桃金孃已把自己和大娘的不合告诉了洗心玉,所以洗心玉知道现在肯定是那大娘在为难她,颇为同情。 “大娘肯吗?那可是大娘!”翠帘说,“她恨不得老爷死了才好,那才遂了她的愿。” “你家老爷就不管你们?”玄月插了进来,她也有些不平。 “这不,他管得了吗?他不也得靠大娘。” “桃金小夫人,那你怎么办?这可是要紧的时候,”洗心玉立即明白了桃金孃的处境,知道那大娘在出发的时候,就要卖掉她,只是因为老爷坚决不许才没卖成。两人都在胡宪身上花钱,胡宪两边都得好处。她真的为桃金小夫人担心起来,“你可得拿定主意啊!” “洗姑娘,你可要帮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桃金孃一把抓住洗心玉的手。 你叫洗心玉怎么办?一个小妾,如果老爷死了,被大娘卖掉,天经地义。面对这样的事情,洗心玉只能抓紧桃金孃的手,来表示一点自己的同情。她很想帮她,却无能为力,也不敢妄加允诺。自己不也在两难之中么? “哎,怎么了,怎么了?”玄月叫了起来,“事情不还没到哪地步吗?你家老爷又没死!走一步,看一步。就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说不定还会柳暗花明呢?谁又能说,你那大娘,不会遭到天谴!”玄月就是玄月,灵牙利齿的。 “噔!”地一下,马车又陷住了,“驾!”车夫愤怒地吆喝着。“好,别伤心,我下去。”洗心玉拍了拍桃金孃。桃金孃说:“我来!”“你别动。”洗心玉和玄月就跳下了车。 “唷,又下雪了,”洗心玉跳下车,才发现又下雪了,她叫了一句,感到很愉快。整个天地一片银白,一阵寒风直撺她的衣襟,她弯下腰去,拉那陷住的轮辐。桃金孃、翠帘也下来了,四人一合力,把那马车推了出去。洗心玉拍了拍手,望了望远处,看见驰道两边有一些新坟,这是迁徙的人留下的,他们是什么人?没人知道。但洗心玉知道,他们是再也走不到他们的目的地了。 一个个徒步的人,从她面前走过,谁也不理谁,显得麻木、机械,就象是没有灵魂的躯壳。 一个人被绊了一下,跌倒了,又爬了起来。 “真冷呀!”玄月说,“快,快上去!”她跺着脚。 四个人赶快又上了车。 一支运送粮草北上的队伍在这里和他们相遇。这时期,胡马正在阴山九原一带,骚扰边地,掳掠边民。尤其是右贤王韩元亮的部众,特别兇悍。韩元亮是头曼单于的小儿子。面对这心腹大患,始皇帝屯兵北地上郡一带,派将军王离、杨翁子镇守。日夜操练军卒,主要是防备,不让胡马再往南侵。不过,也有等待时机的想法。 迁徙的队伍让在一边,让这支北上运送粮草的队伍先行。 趁着这歇息的时候,洗心玉、玄月、桃金孃来看齐云。这时雪花又似有似无地飘起来。 齐云病得更重了,肤色发青,唿吸声很重。她有时会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说着胡话。偶尔清醒过来,就抓着田悯的手不放。洗心玉来看她时,正是这样。洗心玉站在车下,背过身去,泪水止不住地就流下来。上古师下了车,对着伤心的洗心玉说:“就只道哭,光哭有什用?也不知你那姨怎么样了?”对于这样一句突兀的话,洗心玉、玄月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师傅是在记挂北门晨风。但此刻洗心玉又如何回答?车内,田悯坐在齐云身边,忧心忡忡。齐云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咳出一些铁锈般的血痰来。看到这血痰,齐云的脸色就变得死灰,她喘息了一下:“上古师尊……”她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苦须归宾见齐云叫师傅,立即招唤。上古师上了车。齐云睁开微弱的眼睛,见田悯正要走开,一把抓住她的手,“别,”她说,就看着上古师,眼中含着泪水。她把田悯的手放在上古师的手中,吐出一句,“上古师尊……” 上古师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很是伤心,劝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 “王主,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云儿……怕是……”又是一阵喘咳。 “不会的,不会的!”田悯伏下身来,紧紧地抱住齐云失声痛哭起来。 队伍又开始前行了。下午,雪又大了起来,大河边的风雪,异于别处,车上的人冻得不行,徒步的人则更艰难。道路泥泞,人们顶着风雪前进,气温在不停地下降,脸被风雪吹得失去了知觉,象冰冷的石头一样,眼中的泪在人毫不知觉的情况下自动流下来。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些徒步的人,他们自己也不在意,他们只盯着眼前的路,机械地前行。只有车上的人偶然朝车外一望时,才发现这些徒步的人的脸上,——那面对大河的一面,雪落在那里都不化了,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景观:半边白。使心灵受到震撼!发梢、眉头、唇须处也积着雪,但徒步的人自己不觉得,他们并不知道,雪已积在了自己的脸上。 第112页 就这样,这支大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傍晚时分,才到宿营地。 上古师的心情不好,主要是不知道北门晨风怎样了?这突然的变故,当然是单膺白,是他察觉到了什么?单膺白这人,表面上宽和,实则是一个极不容易对付的人,她对他没好感。现在,她真的为小玉担心起来。 她们下了车,朝这一天该歇宿的营地走去。快到大棚屋的时候,突然一种异样地骚动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她们知道,这是她们常看到的,是军卒在惩处逃跑的人。只见在一片空旷地上,数百谪戍的人肃立着,军监正在指挥军卒对三个被捆在树干上的人用刑——鞭抽脚踢。这惩处是这么严厉,军卒们好象不是面对着一个活着的生命体,而是面对着一段木头,或是装得满满的麻袋。每次看到这种情景,上古师她们都感到异常压抑,她们都不看,今天也一样。而这时,章启正好骑马过来,看出了上古师她们有牴触情绪,又想到单膺白对他说的话:“至简堂的人,可能想逃,得看紧点。”他立即叫住上古师她们,并对在场的所有人说:“都别走,都给我站住!看一看,记住了,谁敢心存邪念,这就是下场!”他下了马,手里拿着鞭子,走到上古师面前。 上古师默默地伫立着,没有理他。 章启看至简堂的人并不卖他的帐,十分恼怒,正在寻思:该怎样才能压住她们? 但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逃亡者的绳索也许是被抽断了,获得了自由的那逃犯从极度的恐惧中挣脱了出来。难以忍受的疼痛,使他的精神一下了崩溃了,他立即开始狂奔起来。 这还了得!大家的心都抽紧了。 那边军监正在指挥军卒围捕。这个人往哪里逃?他只能往上古师这方向逃。他向这边狂奔而来,突然看见了章启,章启已拔出了剑,挡在前面。 “艾陵尉!”出于本能,上古师和洗心玉惊叫了一声。上古师已拉住了章启的手想劝阻。 “干什么?”章启正想拿这个人来作伐,“放开!”他的手被上古师掣住,不由得咆哮起来。 那人立即转身朝另一个方向逃去。 “千空照,你好大胆,胆敢袒护逃犯,你担当得起吗!” “章大人,我是怕弄脏了你的剑。”上古师极力压抑住自己的厌恶地说。 “嗤,这剑可真威风啊!”苦须归宾正窝着一肚子火,立即叽刺道。 “什么!”章启一时没听明白。 “我是说你这剑真威风!”苦须归宾依然不改口。 “你敢侮辱本官,别以为我就治不了你们?”章启这时才回过神来,一手拂开上古师。面对苦须归宾,举起了鞭子。 “你敢!”苦须归宾岂惧他,怒目相视。 “苦须,你干什么?”上古师立即喝住苦须归宾。 “他不就是依仗着朝廷吗!”苦须归宾那里把章启放在眼里。 这句话章启可听明白了,“依仗朝廷!”不就是说他章启不是她苦须归宾的对手?一个将尉,岂会不是一个女人的对手!这真是惹恼了他:“你是说我不如你?”他突然止住了手中的鞭子,冷笑了一声,打量起苦须归宾来……。正好这时单膺白走了过来,立即劝住了他。另一边,上古师也喝住了苦须归宾。 这时,那个奔逃的人已被围在一堵墙边,那军监在叫着什么,只见那些军卒举着棍包抄过去。那个逃者捡起地上的断砖乱砸,没有人过得去。这时,只见几个军卒悄悄地遛到那堵墙后,他们在那里立定了,站了一会。但马上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只见这几个军卒,齐心合力地来推那堵墙。不一会儿,只见那堵墙轰隆一下被推倒了,倒下的墙压住了那个逃亡者的双腿,并且压得死死的。那人狂叫着挣扎着,但如何挣扎得脱?这时,只见众军卒一拥而上,举棍的举棍,砸石头的砸石头,那人挣扎着、躲避着、狂乱地号叫着。此时,这逃亡者好象就不是人,而是一头被围捕的野兽,他狂乱地摆动着上身,鲜血四溅……。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残暴的景象吓坏了,不敢看,也不想去看。 “不许低下头,抬起头来看!”章启强制着。 没人理他。 棍子还在打,石头还在砸。那人躲避打击摆动的上身幅度开始时还很大,随着他的每一摆动,鲜血从他的脸上、嘴里、鼻孔中甩出,整个地面和墙上都是血。但很快,那人就再也不挣扎了,众军卒又狠砸了一阵,才停下来。这时那军监走上前去,察看了一下,便命军卒将他拖到空场地去。 天地一片黯淡。 那人挣扎的样子象刀一样刻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一妇人吓坏了,“妈呀!”地叫了一声,就晕了过去。 “都给我站住,谁也不许走,都得给我看!”章启叫道。 人们无可奈何,沉默着。 “你们都看好了,”章启此时是有意在向苦须桃衅,盯着她说,“这就是逃跑者的下场,这就是对抗朝廷的下场!谁敢跑,这就是样子,苦须,你是不是不服?” “你!” “苦须,你是不是要气死我了!”上古师克制着自己,依然制止着苦须。她必须忍耐。 第113页 “娘的!”苦须归宾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你骂谁?你是不是想对抗朝廷?” 上古师压抑着自己,对章启说:“章大人,你言重了,我们怎敢对抗朝廷?” “谅你们也不敢!” 等到事态平息,章启走后,苦须归宾终于爆发了,她对玄月说:“这狗娘养的,恨死我了!他娘的,今后别碰到我手里,到时,看我敢也不敢!” “是得给这狗官来一下子,”玄月也恨得牙直痒痒的,不过,她到底是玄月,还是忍住了。对苦须说,“算了,算了,苦须,小心让师傅听见,你就别惹事了,这不,小玉的事还没了呢?” 天地真静啊!这血腥的一幕,让人们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崩毁了,世界一下子失去了颜色。 没人知道,是什么使人变成了这样? 人也可以变成这样吗? 这一天,东郡的功曹史和押运粮草的一个军候,来找章启,徵调了他们的一些马车。无论章启如何愤怒,也是无可奈何。当时的车很容易损毁,而运粮草到北地上郡,事关边庭,关系到国家的安危,一切事功都得为它让路。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五卷、八、他娘的,难道你就不是娘养的! 章节字数:4551 更新时间:09-02-27 07:27 八、他娘的,难道你就不是娘养的! 这样的突发事情,使迁徙的工作更难了。本来车子就不够用,这是一群什么人?都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的,又有近一半的老弱妇孺,现在风寒又流行,这都是摆在押解官面前的现实。 章启不是担心这些徙徒的死活,他担心的是这艰难。当这些羸弱的生命无法承受的时候,他将无法去威逼,这直接影响到他的押解。既然车子不够,行旅车也是一再精简,只能再让一些人下来步行。他正就此事和胡宪、单膺白商议,怎样重新安排?但怎样安排,似乎都不妥当。 “我倒有个主意,”胡宪见章启有些犯难,他想起了从博阳出发时,本来很多不当行的,不想骨肉分离,用钱来贿赂他。反正章启也一样。那时候,收贿并不象后世看得那么严重,而是一种普遍现象。既然不当行的可以行,那当行的也可以不行,这样一想,他就这么说了:“当行的也可以不行,只要不是必须押到咸阳去的。”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章启恍然大悟,他立即理解了胡宪的意思。 “哪这些人怎么办?”单膺白不敢自作主张,脑子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难道把他们放了?” “怎么能放呢?你怎会这样想!”胡宪笑单膺白愚钝。“我们只要留下一些军卒,看住他们。他们自然会跟上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单膺白想了想,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是的,他们一定会跟上来的。” “再就是生病的,这些人太占车子了,只要不是必行的,”胡宪的思路一旦打开,立即就活跃起来,他立即想到了生病的人。但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又加说道,“让他们养好病,再跟上来。” 单膺白感到了这话的残忍,在这样的时候,把生病的人留下来,对于这些人,可能就是生离死别。这,无论是对生病的,还是没生病的,都可能会不接受。“会不会出乱子?”他不无担心地问。 “敢!我们不是也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期限这么紧,谁来承担?”章启说这话的口气就有点沖了。 单膺白知道章启这口气是针对他来的,章启又是主官。再说,这事他也没往深处想,一时还真没有好的办法,也就不再提出异议。 “胡尉佐,这事归你了。”章启见单膺白也同意,就说,“你去召集各屯长,安排下去。” 胥周得了这个权力,她因自己曾被至简堂的人打过,本来已将此事放过,她不是眦睚必报之人。但机会到了,就不必去看顾她们,她要的就是公事公办。齐云自然是在留下之列,这样,她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来通知上古师:“明天,齐云将被留下,等养好了病,再前往咸阳。” “这怎么行?她病得这么利害,”上古师当然不同意,她说,“你能不能通融通融?” “上古师尊,不是我不通融,这是胡大人的命令,我也没有办法。” 田悯听到齐云要被留下,如何肯答应?急了说:“这不行,决不能把她留下!” “这不是要她死吗!”玄月非常愤怒。 “你们看着办吧,我只是一个传话的,跟我说没有用。”胥郑装着一付恭敬的样子。 看着胥郑这样一付得意的样子,苦须归宾恨不得窜上去给她一巴掌,还是洗心玉把她拉住了。 桃金孃也在一旁看,这时,只见她走了过来,悄悄地拉了拉上古师。上古师看了她一眼,见她偷偷的摆了摆手,知道她有主意。等到胥郑走后,便问她:“怎么说?” “跟她说没有用,得用钱。” “用钱?” “师尊,你不知道?” “那你说说看?” “这事不是胡大人管着吗?别人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胡大人哪,只要往他身上使钱,没有行不通的。退一万步讲,送了钱,还不行,那也就是真的行不通了。——何必对她多费口舌?” 第114页 “可这钱怎么使?”上古师一下子没了主意。 “信得过我,让我来,胡大人,我熟。” “桃金小夫人,老妇真得谢谢你了。”上古师忙向桃金孃致谢道。 “别,千万别,这怎么敢当,折杀小女子了。” 田悯知道只要花钱,就可以留下齐云,忙上车去,取出一镒上金来,又另拿了一两上金,酬谢桃金孃。 “用不了这许多,不过,现在真难说,就怕送钱的多了。我先拿着,用不了再还你。”桃金孃说。至于给她的酬谢,桃金孃坚决不要,说,“同是沦落人,不必客气,既然你们看得起我,我也就知足了。”说完,她就拿了这上金去了。 这里五个人光着急,又没有办法,只有死呆着等。反而是翠帘宽解道:“不打紧的,我们小夫人一定行。”约摸等了半个时辰,才见那桃金孃高高兴兴地走来。 “怎么样?”六个人一齐看着那桃金孃。 “成了!” “当真?你快说说看。”玄月急不可耐。 “胡大人收下了,只用了一半。”桃金孃面有得色。 “他怎么说?” “他呀!他才聪明呢,他说:‘我没见过你。’你们看,这人鬼着呢。对了,你们可要记住,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谁也不许说破。从今后,别再提起,只当从来没发生过,可记住了。”桃金孃叮嘱道。 “这个自然。”大家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第二天,她们把齐云扶上车,胡宪特意过来,看了看,没有言语。胥郑见这模样,知道是有幕后的交易,自然也不敢来管。这样,人们开始上路,车马颠簸着走了一个多时辰。章启骑在马上,带着军卒从队列的后面向前巡视。当他走到上古师和洗心玉车旁时,想起昨天傍晚的事情,这一路上,都是至简堂的人和田悯与他过不去。现在看见上古师和洗心玉的车就扎眼,他想起了她们有齐云。就无事找事的立即喝住驾车的车夫,下了马,用鞭撩起上古师的车帷,一看,就明白了,立即恼怒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盯着上古师,喝问道。 “这是通过胡大人的,是胡大人同意的。”上古师尽量做得卑微地回答。 “什么胡大人?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凡是生病的都得留下来!” “不是也有没留下来的吗?”苦须归宾立即辩驳道,她跳下车,挡在车前。 “那不是齐云!这不行,抬下来,立即抬下来!”章启见又是苦须归宾,立即火冒三丈。他正愁没办法治她,这下,可抓住了把柄。所以,立即命令军卒将齐云抬下来。 这边一吵,那边洗心玉和玄月也下了车。 既然将尉这样吩咐,与别人何干?军卒们一起上前。 田悯如何肯放。 又是苦须,又是田悯,章启看见她们两个眼中就冒血。亲自走上前去,一把推开苦须,抓住田悯把她拖开。田悯挣扎着,但如何挣扎得动。 洗心玉忙过来劝阻,她对章启说:“章大人,齐云都这样了,你把她抬下来,”她指着齐云说,“不是要她死吗?这可是在半路上。” “什么半路不半路?是我要她死,还是你们要她死?”章启咆哮道,“不是你们,她怎会在这里!” “姓章的,你还算是人吗!”苦须归宾跳了起来,叫道,“你他妈的就不是人养的?” 一见又是苦须归宾,章启早已怒不可遏,他拿起鞭子,一鞭抽向苦须。苦须急忙一闪,躲过。章启见苦须竟敢反抗,更觉愤怒,又一连数鞭,却被苦须抓住了鞭子。这时,齐云见事情闹大了,支撑着病体,微弱地喊:“苦须,苦须……,你们……”一阵咳喘使她再也无法说下去,她只能焦躁地直摆手。章启见治不了苦须,又被她抓住了鞭子,自觉无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立即拔出剑来,向众军卒一挥手,喝了句:“上!把她们都拿了,我就不信今天治不了她们!”见将尉拔了剑,军卒们也纷纷亮出剑向苦须她们扑来。上古师一见,忙来劝阻,可章启的剑早已到了,上古师只得随手持杖挡住。这时那边,鬼机灵玄月见师傅出了手,本来还隐忍着,此刻唯恐天下不乱。只见她面对军卒挥来的剑,出左手,伸臂,用掌横拍那剑之外嵴。急上左足,再迈右脚,极迅捷地用右手抓住那军卒的手腕,外旋后掠,反(扌委)那军卒手腕关节。左脚再上一大步,左掌勐击他右肩,来了个空手夺白刃,早已夺下一剑,叫了声:“苦须,”把剑掷过去。这时胡宪、单膺白髮现这边出现了动乱,忙指挥军队来弹压。洗心玉也已夺下一剑,忙迎上去敌住。一边对田悯叫道:“田悯,田悯,……”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该叫什么? “王主,你快走吧!”齐云直推田悯。 “你怎么办哪?”田悯急得六神无主。 “什么时候了?王主,别管我,快走,你快走吧!”齐云急死了。 上古师见事态已成这样,知道再也无法挽回。只一杖,便将一军卒打倒,夺了剑,这个早已不干预世事的老者,今日再也忍无可忍了,只得迎向章启。洗心玉一人敌住胡宪和单膺白,苦须归宾和玄月敌住众军卒,一时都脱不开身。一军监却已抓住了田悯。“放开我,放开我!”田悯挣扎着。 第115页 “王主!”齐云也抓住田悯不放,她岂肯让王主被他们抓去?竟被那军监拖出了车,跌倒在地上。 那军监见拖不开,腾出一脚,朝齐云的心口就是一脚,齐云一口鲜血喷出,往后便倒。田悯见状,扑向齐云,却被那军监揪着,恨极了,回头就是一口,咬得那军监“呀!”地一声叫起来。他举起了剑,但那剑到半空中,却止住了,不由得“哼!”地一跺脚。田悯挣扎得出来,控制不住自己的惊慌,扑向齐云。但那齐云早已是气息淹淹,浑身都在抽搐,连话也说不出来,鲜血从她口中流出。 “齐云,齐云!”田悯扑打着,哭叫着,再也唤不醒她的齐云了。突然她不叫了,站了起来,二话没说,朝那军监的剑锋扑去,鲜血顿时染红了田悯的衣裳。她也倒了下去。 “田悯!”洗心玉惨叫了一句,一面敌住单膺白,胡宪的剑,只是她又不想杀人。 所有迁徙的人都惊呆了,人群在骚动,但都被军卒弹压住。 上古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田悯和齐云,心如止水之人也由不得恨意顿生。章启固然剑艺高强,一剑紧似一剑,但他怎是上古师的对手?只是依杖着人多势众。不过,他也必须得制止住这暴乱,再也没有退路了,至简堂的人越来越危险。 正在危急之时,只见远方飞来一团黑影,两个蒙面人骑着马飞驰而来。至简堂的人知道他们是谁,她们看见了青骊马和照白玉,是的,来者正是北门晨风和美丽居。美丽居?是的,是美丽居,只见他们飞驰而来。他们一直尾随在这支迁徙队伍的后面,发现这里发生了骚乱,正在危急的时候,立即策马接应。尤其是美丽居这女魔头的出现,使苦须来了精神,她恨死了章启,得了空,持剑朝章启杀来。那章启着了忙,又一时脱不开手,早已着了一剑。还没容他反映过来,苦须又一剑刺进他的咽喉,一股鲜血喷出。军卒们见杀了主官,着了忙。这时北门晨风夺了两匹马,大叫道:“上马!”美丽居来策应洗心玉、玄月。洗心玉立即上了马,她冲到上古师面前,叫道:“师傅!”上古师一见,一扬手,洗心玉一拽,上古师已在马上。 “走!”苦须归宾也已夺下章启的坐骑(玄月那边也上了马),她一扬手。 “田悯呢?“洗心玉怎放得下田悯和齐云,她张望着。 “走啊,再等就来不及了!”美丽居叫道,一鞭抽在洗心玉的马上,那马就狂奔起来。 “她还活着,”洗心玉叫道,“她还活着!”洗心玉看到有人扶起了田悯,只是她又能怎样?转眼间,奔驰的马已转过了山头。不一会儿,一切都远了,一切都看不见了。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五卷、九、分手在大梁 章节字数:5201 更新时间:09-02-27 07:29 九、分手在大梁。 一行人逃了出来,有一种冲破牢笼的感觉。少女们无拘无束,她们象久别重逢的人一样,快乐地说着这一段时日的变故。尤其是洗心玉,还能和师傅在一起,还能和苦须、玄月在一起,还有比这更值得她高兴的事吗?她的快乐象二月的春意,从她那有些憔悴的面容,从她那柔美的肢体,从她的眼神和她的声音中,不可扼制地喷薄而出,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今玄月都感到诧异,她瞥了她一眼。 看到玄月诧异的目光,洗心玉马上感到了自己的张狂。师傅还在身后,她不得不有所收敛。但又抑制不住自己发出的笑声。 这一切,都让上古师看在眼里,她看了看神彩飞扬的北门晨风。似乎陷入了沉思。 但女孩子们马上又不响了,因为她们想起了田悯和齐云。 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齐云怎样?她们不知道,田悯呢?田悯也不在,是她们把她们丢下了。这是她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事实。每一个人都感到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而这压力却是心灵无法承受的,大家都不说话,只有沉默、只有悲伤和不自在。 美丽居怎会在这里?不是说,她终因不肯援救上古师她们而与北门晨风分道扬镳了吗?怎么又会在这关键的时候出现?并且还能和北门晨风在一起?是的,这没有错,当时,她只是出于意气、出于嫉妒、出于悲愤,当北门晨风离她而去时,她的确有点气昏了,一时竟感到自己是被这个世界、被所有的人遗弃了,感到特别孤独和凄凉。当一棵光秃秃的柳树进入她的眼帘时,她就举起了手中的鞭子,对着那柳树,象对着北门晨风一样,发疯般地抽起来。一直抽到精疲力竭,一直抽到颓然地坐倒在一快路石上。 经过几天漫无目的浪迹,这一天,她的心才开始平静下来。开始思量自己该怎么办? “我是不是就这样一走了之?”她想。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段时日的恨来自于爱,只是,一时的意气终究代替不了感情。她,美丽居,此时此刻如果不是倾心相恋,她还犯得着再迟疑吗?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她,就是一夜情,也不能! 她无法斩断这情愫,她确实太爱他了,尤其是现在。这样一个充满个性的灵魂,这样一个决不牵就于她的男人,刺激着她,使她欲罢不能。 从此一别,或许就是天涯海角,从此一别,何日再相见?寒风吹着她,她怅望着苍茫的天野。 第116页 她美丽居是否就下得了这个决断?她迟疑着。 这才是她难以割捨的地方,更何况北门又没有错,自己又何曾不是义薄云天。既然自己离不开北门晨风,那受到伤害的只能是自己,伤害自己,她美丽居从来不做。 权衡的结果:自己是在一个错误的时候,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如果再错下去,那就不可理喻。她又想到洗心玉,一想到洗心玉,便感到自己是做了一件傻事。是啊,假如这一去,北门真的救出了洗心玉,那还了得!她好象看见北门晨风和洗心玉两个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走马天涯,这就太不明智了。“换个角度再想想?”她想,“假如真的北门晨风出了事?是啊,万一呢?”想到这里,她就感到不寒而慄,她才不管什么三七等不等于二十一呢,拨转马头,便朝那迁徙大军方向追去。 终于有一天,当北门晨风看到美丽居时(他已在杂木林见过了洗心玉),他一直为美丽居烦闷,这才舒心地笑了。他这个人,不把别人往坏处想,他一直这样看美丽居,认为她只是一时意气,一定会回来。但他并不知道,事情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笑什么?”美丽居嗔骂道,为自己的折返而害羞。“你可别得意,我可不是为了你。” “知道,知道,你是一个侠女嘛!” “我才不是侠女呢,只有傻瓜才做侠女!我是想到上古师,她待我不薄,我放不下。”美丽居有意掩饰自己。前两句话是她的心里话;后面几句,只是託辞。 “只要这事一办完,我们就去终南山,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季子庐。”北门晨风宽慰着美丽居。 听北门晨风这样讲,美丽居好高兴。但她不表露。不过,她突然感到北门的这个表态正是个好机会,就故意装着不相信的样子说:“不会又是随口说说的吧?” “你怎能这样看我?” “那就一言为定喽,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个正人君子?” 一行人逃了出来,这里是大梁境地,大梁自从王贲几年前决河沟水灌城之后,就一直没有得到恢復:一是战事,二是徭役赋税,使得这里更加贫瘠。只见一片低矮的茅草房在乱草飞蓬之中,在这一片欲雪的天幕之下。 上古师现在骑在玄月的马后,美丽居和苦须归宾说不到一处,和洗心玉倒说得来。现在,洗心玉因又能见到北门晨风而不能自拔,也有点心虚,在美丽居面前,她就感到自己是个不光彩的窃贼。以她的为人和理念,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只是理性归理性,感情却是感情,她实在无法克制住自己。因此倒刻意去亲近美丽居,来表示自己的善意和坦荡。再说现在,美丽居总算是出手救了她们,就是苦须,也不会对美丽居再怀有成见。这样,美丽居和洗心玉两匹马走到一起。女人的心总是敏感的,美丽居明了洗心玉的心态,又因这相救而不敢自矜,也就平和了许多。同样,洗心玉也心怀感激,对美丽居也显得处处退让。 上古师坐在玄月的马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有点烦恼,又有点难过。烦恼的是:小玉太不自尊,没有志气,产生了非分之想,丢了她的老脸,坏了至简堂的名声。难过的是:她也知道,这感情上的事,毫无道理。看到爱徒不能自拔,看到她痛苦,自己也很伤心。问题是,她不能让小玉这样下去,不能让这感情再发展,更不能看到小玉做出没廉耻的事来。想到这里,她觉得,假如小玉自己不能,她却不是不能。她是她的师傅,她应该当机立断,将她从这不能自拔中救出来——让她和北门晨风分开。只要他们不在一起,日子一长,情感自然会慢慢平伏。 得了这个主意,便再往下想,怎样才能找出个理由,来和北门晨风他们分开呢?这样一想,才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不仗义。他们刚刚拼了性命地救了自己,自己却在打主意和他们分道扬镳,这不是她上古师的所为。这不行,得有个道理,还必须堂堂正正,必须名正言顺。但天底下,哪有这天成的道理?一时,上古师没了主意,不由得烦躁起来。 “师傅,”玄月坐在她前面,上古师的烦躁引起了她的注意。这小女子聪明、机灵,善于揣摩人心,师傅的一举一动,她都感受到了。尤其是当美丽居和洗心玉突然发出笑声时,她都感到师傅的不快和烦恼,马上就猜出了师傅的心思。她故意放慢了马,落在后头。看着他们四个走得远了,就叫了这一句。 “什么?”上古师不解。 “你是不是在想小玉?” “我想她干什么?”上古师正没好气,提到洗心玉,她就来气。又没有好主意,所以她不承认。 玄月想笑,但不敢。 “师傅是不是想让他们离开?”玄月这鬼女子,朝北门晨风那方向呶了呶嘴。 “死丫头,就你鬼!”上古师一听玄月此言,就来气。她知道玄月有了主意,低声喝道,“说。” “那还不容易,你就说,我们都是做下了惊天大案的案犯,到处都在缉捕……” “哪又怎么着?”上古师是有点老了,一时还没明白。 “他们不是蒙着面吗?你为他们作想,自然是应该让他们和我们分开的。”玄月一下子就说中了上古师的心思。 第117页 这时美丽居勒住马,来叫和苦须归宾并排骑在一起的北门晨风。北门晨风自从知道洗心玉是依梅庭的人之后,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不去和她接近。 “北门,过来!过来!”美丽居叫道。 洗心玉勒住马,回过身来,那么热切地望着北门晨风。 “什么事?”北门勒住马,并没有立即过去。 “小玉说:‘季姬未死,你的季姬没死!” “她说什么?”北门晨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问苦须。 “她说季姬未死。不过,这是真的。”苦须归宾证实道。 “你是说……”北门晨风依然不信,他立即驱马过去,只看定美丽居的问,“你说季姬未死?” “不是我说,是小玉说,小玉,你说!”美丽居看着洗心玉,叫她说。 “这是怎么回事?” “确实是单膺白说的,单膺白你总知道?”洗心玉提示道。 “当然知道!” “是他说季姬未死。当时,他是对我们大家说的,我们都听见,苦须也在。” “那你说清楚,她倒底怎样了?” “不知道,单膺白也不清楚,反正,他只知道,季姬未死,至于具体怎样?他都没说。” “是不是关押起来了?”北门晨风担心起来。 “不知道,单膺白都没说!” “那我得去找她,我一定得去找她。”北门晨风突然想到季姬目前的处境,他好象看到了季姬,看到她正关在大狱里,或者成了别人的奴婢。他也想起了燕姜夫人,在那样的危难之际,她是以自己的生命把季姬託付给了他。这承诺对于他,一个剑士,实在是无法放弃而又必须承载的,他是欠了她一条性命的。 玄月和上古师她们也驱马过来,北门晨风又从上古师那里再一次对此事得到了证实,他立即决定到咸阳去。这时,他想起上古师她们也要去咸阳(她们决不会放弃田悯),遂邀请她们和自己一同去。这时他已忘记了自己对美丽居的承诺。当然,这次,他也不是为了洗心玉。 美丽居“哼!”了一声。 “和你们同路,这当然好,”上古师考虑了一下措辞,才这样说道,“只是,也不好。不,不是,你听我说,你们想过没有?我们四个如今都是朝廷的案犯,现在到处都在缉捕我们,而你们不同,你们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你们是谁?但是,如果你们和我们走在一起,那就不恰恰证明了你们是谁?这岂不连累了你们,你们又何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哪有什么?我们不怕!”北门晨风年青气盛。 “北门!”美丽居听出了上古师的意思,立即明白,这是离开她们的好机会,立即插嘴进来。“我看还是师尊说得对,当然,我不是说怕,也不是怕连累,我是说,这样或许能使我们大家处在一个有利的地位。你想想看,我们的身份不暴露,这有助于我们救季姬。再说,我是说万一,万一师尊她们到了咸阳,在救田悯时遇到危难,我们不暴露,这就很有利了,你说对不对?” 说得滴水不漏,真不愧是千姿花。 分手在即,只有美丽居和苦须是高兴的。洗心玉怅然若失,她感到自己的心,被美丽居这支无情的手摘下了,天地仿佛一下子都变了颜色,在她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灰心丧气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失望痛苦过,而且还不能有所表露。 为了感激北门晨风和美丽居的鼎力相救,上古师决定演示一遍“上古石龙子”。这是至简堂的剑艺精髓,学起来并不难,但要理解透彻,要达到它的最高境界,那就要看习此剑者的功力和悟性,决非易事。 石龙子是一种爬行动物。它那甩尾的动作,极其柔韧有力,行动起来,又极迅捷。“上古石龙子”就是上古师按照这动物的这一特点而感悟演化出来的。 上古师执剑在手,在雪地中演示起来,果然和所有剑法迥异。动作缓慢,却浑厚有力,尤以那缓慢中见功力,一点也不张扬。在其运行到极处,突然收住迴转,那速度又犹如闪电,旋即平稳滑过,并不留一点痕迹,果然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大气浩然,使人看了宛若是受了点化一般,超脱凡尘。 美丽居一声不响,她已被一种定力所震撼。也只有象她和北门晨风这样理解了剑艺的人,才能体会出这看似平淡,实乃博大精深的剑人合一的境界。越是简单的,越是精深的。此刻,她倒真想抛弃自己这一身杀气,去追随上古师尊。但她又知道这是不能够的。尤其是看到洗心玉,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妒嫉。“可惜,我没有这个缘分!”她又有些伤感,但一伤感,她那不羁的个性就显露出来了,“我偏不信,”她想。她不再去想追随上古师尊的事情了。再就是,她也看出了这是上古师的一种劝诫,这剑,谁要是练了,那还不磨平了一切锐气,这又是她不屑一顾的。美丽居就是美丽居,她不想改变自己。 想到终于又能和北门晨风在一起,而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仿佛是上天按排好似的达到的,美丽居就为自己当时的当机立断而感到颇为得意。她认为这就是自己的过人之处,其实不是,但她就是这样想,便以为一切均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第118页 “姑射子算什么?”她有点看不起洗心玉。 她愉快地轻一抽马,和北门晨风朝西而去。 北门晨风不再回头。他不回头,是因为此刻,他心中只有季姬,也不想再让自己不该有的情感再流露。 洗心玉站在师傅身后,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那两匹急驰而去的马,天和地就象一张大嘴,把他们吞噬了。她就是这么想的,好象他们不是去到另一个地方,而是被一个无情的大嘴吞噬了,被吃掉了,从此自己就永远地失去了他。她真有点悲痛欲绝,都是不公正的命运的安排。她对眼前的一切,都无能为力,甚至连伤心的权力都没有,还得强作欢颜。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五卷、十、淮阳芳草居 章节字数:4803 更新时间:09-02-28 07:12 十、淮阳芳草居 长天下的两个人影,越去越远了。 玄月回马,上古师看了一眼爱徒洗心玉,她岂不知道洗心玉的心思,只得狠下一颗心来,任她去。一路上,四个人有些凄静,这一次前往咸阳,将不知有多少艰险,但这是责无旁贷的。本来,洗心玉为掩饰自己的感情,还故作高兴,但这凄静影响了她,因而也显得恹恹的,无精打采。天又这么阴沉。她感到好孤单,怎么也打不起兴致来,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反而是苦须归宾高兴,弄得上古师自己也没了一点兴致。这样凄悽惨惨的一路行去,到了傍晚时分,前面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庄园。这庄园十分气派,只见高大的院墙中竟有二层楼房,令人诧异。上古师见此地没别的人家,只得叫洗心玉前去叩门求宿。她自己则和苦须归宾、玄月警惕地远立一旁,不敢下马。 洗心玉下了马,整了整鬓髮,上前去。只见髹着朱漆的大门上方,嵌着一块匾额,上书“淮阳芳草居”,便感到此地主人,决非普通人家。她上前叩门。 出来一个裹着復袍的年青僕人,问:“何事?” 洗心玉说明了来意。 那僕人打量了一番洗心玉,又看了看远处的上古师她们几个,很是客气。吩咐道:“稍等。”便自进去了。洗心玉知道,他得禀过主人,这僕人很是谨慎小心,进去便把门关上。 过了一会儿,那门又“呀”地一下开了,出来一个美服华冠、风流倜傥、气宇非凡的年青公子。他身后跟着一个力士和一清客:那力士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壮实,洗心玉看见他,就想起刑天或祝融来,这样孔武壮实的人,她很少见到,所以印象特别深;那清客,则是老笃恃重的样子。 那青年公子见到洗心玉,当下心里就很诧异:“怎么会有这么出色的女儿家?”又看见上古师一头皤然白髮,神色也庄重,苦须归宾和玄月又英姿飒爽,——看门的僕人正向他说:“就是这几位。”洗心玉再一次提出借宿之事,他欣然应允。但那清客却向他使了个眼色。他别过头去,那清客向他耳语了几句,但他不去理睬。仍对洗心玉说:“有请。” 洗心玉见此倒有些犹豫起来。上古师这时已下了马,到得跟前。 “怎么样?”苦须归宾问。 洗心玉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见那清客鬼鬼祟祟的样子,自然存有戒心。 那青年公子见洗心玉这样,淡淡一笑曰:“女娃过虑了,”又对上古师作了一揖说,“老人家,我这门客对我说,你们是官府通缉的案犯,文书和图画他都看到了。但我这人,只喜接交天下豪杰,官府通缉的案犯与我何干?信得过我就进来,说说你们的故事,岂非一美事,请!”他又作了个“请”的手势。 那清客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只是提个醒。” 听这公子这样一说,四人自然不再存疑,一起进得门来。这庭院没有照壁,只有一庭台,这庭台平腰般高,上植一棵枝丫繁茂的老石榴,光秃秃的。绕过这庭台,是一园洞门,起到了照壁的作用。进了这园洞门,又是一庭院,这两处庭院都用麻石一条条铺满,显得整洁干净。走过这麻石庭院,就是前庭堂。那刑天推开楹门,引他们进去,里面暖融融的。马匹进门后,自有庄丁牵去。他们进了前堂,上古师正想问询公子,那公子说:“不忙,”立即吩咐下人去准备汤水侍候,说是等各位梳洗完毕,后室正安排饭食。说完,他和那清客、刑天自迴避了。上古师自然又谢了。 席间,互相通报了姓名。那公子好象已经知道,只是为了证实罢了。他听那上古师自报自己是徂徕山至简堂的东方湛母上古师千空照时,没等上古师说完便站了起来,后退了一步,深深地作了一揖,说:“晚辈早已知晓。” “怎么?” “刚才你们梳洗时,我看了公文,才知道你们是谁?”他又走到案前,斟了一杯酒,敬于上古师说,“师尊之名遐迩远播,谁人不知,那人不晓,今日得见,晚辈三生有幸。” 上古师为表谢意,把酒杯端起,举了一举,一饮而尽。 “先生是……?” “晚辈韩淮阳!”那公子自我介绍道,“韩国人,在阳翟时,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父为韩大夫。我平生只好结交豪侠之士,自从国破家亡之后,避难于此。 第119页 “这一位叫林(氵或),是我的门客;”他指着那清客介绍道。“这一位是旨提明。”他指着那力士说,“仓海君的弟子。” “仓海君乃我故人,”上古师说,“今日看到你,”她对旨提明说,“仿佛又看到了故人,不知师尊可好?” “大不如前,牙齿都落光了,又因世事纷绕,终日戚戚。” “唉,”上古师不由得长嘆一口气,把自己的这一番经歷说于他们听。 说起秦国的事功,莫不摇头。平心而论,上古师对始皇帝并无恶感,以他能有这样的经天纬地的宏才大略,横扫六合,一统中原,成就霸业,视他为千古一帝。但经过这样一番沖折,亲歷这般苦难,不免也有所动摇。她实在是以小民的视角来仰视始皇帝的,对于她来说,皇上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她并不想以自身的苦难来评介一个皇上,毕竟他的思想比她的思想要博大得多,也要深邃得多,她只有嘆息的份。 不过,她也觉得,以一种思想替代另一种思想,要改变人们的观念,用强制激烈的手段似乎是达不到的,那只是一种灾难。她就这样说了。 “他当然是为了他的万世基业,只是故土难迁,他却不顾人之常情。”韩淮阳讲。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作为王者他最应看重的应该是他的子民的安居乐业,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社稷当然重要,但不应以牺牲他的子民的安居乐业为代价……”洗心玉说 韩淮阳听洗心玉说出这样的话来,有些惊讶,盯着洗心玉。这女人就是这么款款地有一份从容,有一种睿智。初见之时,只觉得她面容姣好,待得久了,才显出她的不平常来。有一种冷玉出水的感觉,莹莹然,令人顿生一丝爱意,对上古师也更添了一丝敬意。他说:“上古师尊,看着你这几位爱徒,能得到你的教诲,真令人羡慕。” 第二天,韩淮阳再三挽留,愿执弟子礼,以上古师为师,倾心相随。 上古师没有应允,她已看出这韩淮阳决非寻常之人。她自己又是避世之人,不想捲入这世事,她婉言谢绝之。且又记挂田悯,只是韩淮阳这盛情难却,遂答应多住几天。 庄子后面是一练武场,夯实了的土,刀枪剑戟都有,更有石锁木桩。庄客们日日习武。旨提明是他们的教头。 旨提明力气特别大,百十来斤的石锁,在他手中简直如同儿戏,他一手一个,在手中翻滚,只是略有喘息而已。玩得兴起,便把石锁抛起来,数尺高,象扔石子似的,看得四人啧啧赞嘆不已。 “壮士好力气!”上古师夸奖道。 “出丑了!”旨提明得了上古师的夸奖,自然有些得意。他知道上古师的分量,师傅不只一次的提到过这个东方湛母,想不到只是这样一个干瘪的慈祥老人,他敬重她,却不相信。再就是他对“好力气”也有些敏感。好力气无非是说,只有一把死力气罢了。 苦须归宾立即感觉到了,她天性好强。 旨提明自然有些不服,他不大相信眼前的这三个弱女子有什么高明之处。只是碍于师傅之面,不敢在上古师面前无礼。遂说道: “请三位师妹指教?” “对呀!”林(氵或)也想看看至简堂的剑艺,“何不比试比试?”他极力推怂道。 韩淮阳自然也十分感兴趣,谁不想见见剑坛上盛传的桃氏十四泉呢? 这样,旨提明便提了支竹剑,摆了个骑门。 上古师只是不许,说是浪得虚名,不必当真。 “只是练练而已,又不当真。”韩淮阳提了支竹剑,递给洗心玉。他特别欣赏洗心玉。 但苦须归宾是如何性急之人,她看到师傅已默许,岂容得洗心玉占先,一把把她挡了,接过竹剑,举剑击之。旨提明提剑来迎,他力气大,那剑噼下,仿佛要把苦须归宾压入尘埃之中似的,有些惊心动魄,但每次都被苦须化解了。别看苦须一个小女子,习剑之人,臂力一点也不差,不但抗击得了旨提明的噼砍,且能伺机反击,但也被旨提明一一化解。斗得几个回合,苦须归宾窥得一个破绽,一剑刺中旨提明的肩膀。旨提明挨了这一剑,自然不服,一剑更紧一剑,想挽回面子,极兇勐地进击。但进攻得急了,防范就疏了。这时,只见那旨提明极兇狠的一剑刺向苦须归宾胸口。说时迟,那时快,苦须归宾来了个白蛇吐信,撤剑拨开旨提明的剑锋。在旨提明撤剑之时,苦须归宾左脚已挺进一步,用剑刺中了旨提明的胸口。那动作之连惯,之迅捷,叫人感到眼花缭乱。 旨提明不得不服。 韩淮阳和林(氵或)不禁拍起手来。 “‘桃氏十四泉’果然名不虚传,神出鬼没!”旨提明赞嘆道,“这位小师妹剑艺确在我之上。” “哪这位洗姑娘比苦须姑娘如何?”韩淮阳问。 “各有所长。”上古师不偏不倚。 “啊哈,这是什么东西?”吴钩玄月突然看见一条铁练繫着的一个大铁锥,那大铁锥有百十来斤重。 “这也是兵器呢,”上古师说,她问韩淮阳,“谁人用它?” 第120页 旨提明说:“弟子所用。” “用得如何?” “我使一次让师尊指点。”说完旨提明上前提起那大铁锥,走到武场中间,把它运转起来。然后便使得唿唿生风,指那里,砸那里,一砸一个准。到最后,他使了一个绝技,把那大铁锥抛了出去,飞出几丈开外,“轰”地一声,地动山摇一般,砸在一个小土堆上,砸出一片尘土来。令看者都变了颜色。 “真箇好功夫!”这回大家可真是由衷地赞嘆起来。 回到内庭,韩淮阳再一次挽留上古师,说到恳切处,泪水就要流下来。他非常希望能拜上古师为师。他说:“现在到处都在抓你们,要去咸阳救田姑娘,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风险。你们只管住在这里,不会出事的。至于田姑娘,既然她去了咸阳,我想也不是一时可以救得出来的,贸然从事,反易出事。再说,田姑娘也应无性命之忧,这样,我们可以先派一个人去咸阳,你们在此安心。一来是等消息确实,我们可以有目的的去做;二来日子久了,官府也懈怠了,再前往咸阳,风险自然就小多了。”他这人思路慎密明快,语言也非常清晰。 上古师想想,也是,只得应允。师徒四人就在淮阳芳草居住了下来。 日子一久,才知道,韩淮阳原来姓张名良、韩人、父亲张平为韩相,人称他为韩公子。秦灭韩后,张良怎能目睹国破家亡?誓得聚集力量,以图恢復韩室。他祖父,父亲做过五代韩国丞相,恢復韩室对于他来说,是责无旁贷的。一天,张良对上古师说:“师尊如此懿智、豪杰,如能得到你的教诲,晚辈自会得益不少,我想恢復韩室,但这事谈何容易?我自知实在是不能,望师尊教我。” “老妇从不参与国事。” “望师尊看在我大韩黎庶百姓的份上,假如事有不济,绝不牵涉师尊。” 上古师看张良说得恳切,无法拒绝,才说:“为师不敢,我没有经国济世的本事,有些事也只是一己之见。”这样,张良每日侍奉上古师,不离其左右。 张良的淮阳芳草居在浚仪县柳亭乡,他自来到这里,广结人缘,又花了不少上金买通官府,因此没有什么人来打搅他。上古师四人也不外出,平日只和张良纵论天下,也常指点旨提明习些剑艺,日子不觉飞快过去。其间,张良向洗心玉表示了爱慕之意,但洗心玉此刻心中只有北门晨风。再者,她也感到张良这人世俗心太重、好色,因此婉却之。不觉已是一年有余。 终于到了这一天,上古师决定离开这里,时间呆得太久了。张良见再也留不住,只得准备为她们送行。几天之后,一辆单(车舟)双轭衣车载了上古师;洗心玉和玄月化装成两个英俊的王孙,骑马相随;苦须归宾总让上古师不放心,叫她充任御者。本来是要用大车的,但张良决定还是用马车。他意万一路上遇有不测,便可解马弃车。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依依相惜,撒泪而别。张良、林(氵或)、旨提明三人站在晓风中,直到那两匹单骑和那辆衣车消失在那漠漠的长天之下,依然没有迴转。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五卷、十一、力峙危局中 章节字数:3257 更新时间:09-02-28 07:14 十一、力峙危局中 看到艾陵尉的尸体,胡宪怒不可遏又心里透凉。 军卒们正在弹压骚动的人群,单膺白追击上古师也无所获。转马回来时,看到伤亡的军卒和混乱的人群,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突然,单膺白似乎还没理出个头绪来。 有军卒报告:有徙徒趁乱逃跑,有些已被抓回。 胡宪立即咆跳起来:“捆起来,他娘的,捆起来!”气急败坏的他,要杀一禁百了。 逃跑者的亲属哀号着跪在他面前,胡宪如何肯应,正在命令军卒往死里鞭打逃跑者。 哭求声,哀号声一片。 单膺白没有理会这些,此刻,他正在迅速地指挥军卒整顿行伍。人们纷纷围着他,求他向胡大人求个情,他们对他尚存有幻想。 单膺白也正想杀一禁百。但,当他看到这些弹压不住的人群时,勐地想到,这不是杀人的时候。必须得按抚人心,否则这漫长的行程将更加难以行进。想到这,才清醒过来,忙拉过正在发威的胡宪悄悄对他说: “严惩一下就可以了,千万别杀人。” 胡宪正怒火中烧,如何肯应。 “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别再激起了变乱!” “什么?” “现在,首要的是把人带到咸阳,否则,你我如何交差?” “这——,岂不便宜了他们!” “便宜不便宜,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你我的差事。” 胡宪想想也是,才忍住了一口气,又听单膺白这样讲: “先放了他们,到了咸阳,要怎么处理,还不由朝廷。” 胡宪这才明白,他止住了军卒,对那些惊惶失措的人群和被捆绑着的逃跑者说: “凡逃跑者,按律都得严惩!本尉佐宽容为怀。你们都听明白了,从今往后,你们得保证,不再心存异念。否则本尉佐将不再有耐心,现在决定不惩处……” “是不行的!”单膺白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他知道胡宪将说“不惩处”了。他只是突然感到那样做似乎有些不妥,所以立即打断了胡宪的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凡敢触及刑律者,必将受到惩处,没有法外之民。不过,惩处过后,决不再追究。我们办事,一是一,二是二……。”随即,他即指挥军卒对被抓回来的逃跑者实行鞭刑。 第121页 当时人们只求性命,别的均在其次,如今得了性命,对于鞭刑也就可以接受。 一行十几人,被捆着接受鞭刑,被打得皮开肉绽,乱叫声一片。 胡宪和单膺白有理有节地处理了这一事件,迅速清点人数,发现已有十几人逃走,正头皮发紧。那知这里的事还未理清,那边又乱了起来,田悯抱着齐云,号泣着,怎么也不肯起身。 田悯一头零乱,才包扎好的伤口,依然还在渗血。 单膺白让胡宪整顿队伍先出发。 “田姑娘,”单膺白来到田悯身边,劝说道,“死者长已矣,人死不能復生,望姑娘不要太悲伤了。但是”,他话锋一转,“不走是不行的!上面的差使,我们也没办法。你是明白人,望能体谅我们的苦衷,不要为难了我们。” 田悯如何去理会他,早已不想活了。 单膺白一边劝说着田悯,一边察看着齐云,似乎有种感觉,他觉得齐云好象没有死。他蹲下身来,用手触了触齐云的鼻息,发现齐云果真未死。就一把拉起田悯,生气地说:“齐云还没死呢,——哭,哭什么?万一……,啊,不说了,不说了。——营医,营医,快叫营医来!快一点……” 田悯一听齐云未死,才惊觉过来,一时悲喜交集。这时单膺白叫桃金小夫人和翠帘一起将齐云抬上车,又扶田悯上了车,让她和齐云躺在一起。并叮嘱桃金孃、翠帘好好看顾她们,叫胥郑也来照看一把。然后劝慰田悯:“今日事与你并无多大牵涉,我向你保证,不会为难你,会尽最大努力治好齐云的病。不过,你也要好好配合,你看,齐云离不开你,你也要替她想想……”单膺白这处事方式顺理通人情,也说到了田悯心里。所以在这一时间段,田悯还真的对他产生了依赖,对他产生了一丝可以信赖的感觉。 田悯的车归入了行伍之后,单膺白这一颗心才放了下来。这一路他和胡宪都小心翼翼的。 到了宿营地,胡宪和单膺白立即把军吏召集起来,商议如何应对今日之局面。按秦律,事情办成了这样,没有一个脱得了干系。洗心玉跑了,上古师跑了,主押官章启被杀,还死伤了十几个军卒,逃了这么多人,尤其是洗心玉,那可是皇上要见的女人。想到临行前,赵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谁人不知,如今怎么是好?万一皇上震怒……? “要发出缉捕文书去。”一军吏说。 “发出去了,结果尚难预料……”单膺白说。 “到了咸阳怎么办?逃了这么多人,还有那个女人。”另一军吏说。 这话说得人头皮发麻。 有人想起钱恆起,现在正在抓捕他,知他遇到的事也许正是他们今天所遇到的事。既然钱恆起要逃,那就是说,惩处将十分严厉。有些人想说,与其等死,不如也学钱恆起。有人就这样对胡宪说了,胡宪听后脸色一变,正想发作,但细一想,还真只能这样。不过又觉得,这里的事和钱恆起有所不同,不是还没到哪地步吗?不过又想到洗心玉,就不得要领。他把大家的意思说了出来。 有负朝廷的事,单膺白不会去做。他说:“此意断不可行。再说,你们想过没有,你们的家眷都在咸阳?至于洗心玉,那只是臣子们的意思。皇上怎会为了一个女人,来惩处他的臣子?这只是意测,我们的皇上是至圣至明,至仁至爱的……”话虽是这样讲,但单膺白自己的心里又何尝有底?他只有不想罢了,转过话头来,说,“现在,就事论事,这次事变就是艾陵尉处置不当造成的,”刚才别人议论时,单膺白已经把这件事情想清楚了,知道这事的责任在章启。不是他的逼迫,何至于把至简堂的人逼反?如今可好,他死了,一干二净,责任全落到他和胡宪的头上。可他决不想去为章启承担责任,他就这样说出来,“这事,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不是我们推卸,事实就是事实。是艾陵尉的暴戾激起了变乱,才造成了这样严重的后果,责任全在于他!” 他这一说,大家立即明白。 “对!”胡宪马上接上,“我们要统一好口径,把这一切全推到章启头上,反正他已死了。” “怎么是推?我可没这意思,这是事实,哪一点冤枉了他?”单膺白不明白。 “对,当然是这样,——就是这样!”胡宪完全理解。 单膺白无可奈何,知道有些事和胡宪说不清楚,便不理他。“还有”他说,“怎样才能做好今后的押解这差事?千万别再激起事端,更不能再激起变故!”他继续着,“希望大家同心协力,船在中流,多吃点苦,受点累。只要这次押解到得咸阳,才是我们的出路。”他把这道理说透。道理总是要说透的,不说透别人就不能理解,更不用说去执行。说完这些,他和胡宪商量了一下。胡宪本来事事听他的,现在章启死了,自然更听他的。这样由单膺白申明了几件必须要做到的事。 一、尽量解决好迁徙户的实际困难。 二、调整车辆,将军卒的车马腾出一些来。迁徙户中有老弱病残者,动员他们拿出钱来买车。也就是说,尽量安置好,尤其是对那些有号召力的老弱病残。 第122页 三、尽量倾听迁徙户的要求,处事以理以宽。情理必须到,同样的事,情理到了就不易激发矛盾。 四、该强硬的地方还是要强硬,退让不是无原则的。对无理的要求,应该坚决干脆彻底地驳回,不留一点侥倖。放纵退让只会误导,使人生骄矜之心,还以为我们软弱可欺:软弱是不可能换来理解的! 最后他说:“这些豪门富户都不是省油的灯,颇有豪强人物在。逼迫紧了自然会狗急跳墙,宽容一点,犯不着针尖对麦芒,自己紧张不说,再出乱子——,唉,不说了,你们都知道!” 经过这样一番整顿,苦难的人们又出发了,大家的目的就是平平安安到达咸阳。 虽然依然还有想逃跑的人,然而人心却不同了,风雪依旧,事情却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当然,还有一点,一次激烈地冲突嬗变,就是一次能量施放,这也使得迁徙队伍一下子平静了许多。能量是需要重新聚集的,而苦难之后也是可以孕育稳定的。 大风秦楚 第一部 五卷、十二、齐云之死 章节字数:3397 更新时间:09-02-28 07:16 十二、齐云之死 田悯和齐云被抬上车后,两人相对而卧。看见齐云淹淹一息的样子,田悯既愤怒又悲伤,她此刻精神有点恍惚。她用手抚摸着齐云的额发,又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胸前的伤口在“博博”地跳个不停,使她难受,有时就是一阵剧痛。她只是机械地做着这个动作,且动作不大,动作一大,就受不了。如今只剩下齐云了,一下子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好象她们突然在她眼前消失了一样,面对这空荡荡的世界,她感到特别孤立无援,特别无望。 临行前,侍御史大人再三叮嘱看顾的十几个人,逃了好几个,尤其是洗心玉。单膺白看到自己这趟差事办得如此之糟,正不知该如何交差?又看到田悯这样子,还有齐云,感念所至,遂不想再让她们出事,就叫桃金小夫人和翠帘两个来看护她们,又叫胥郑来看顾点。三人不敢怠慢,知道利害,另也确实是对田悯主婢充满了同情。 尽管有她们的尽心看顾,但田悯的身体恢復得很慢。齐云则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她不断地咳嗽,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田悯成天卧在她身边,自身受着马车颠簸所带来的伤口疼痛,如果不是有齐云,她此时此刻唯求速死。桃金小夫人和翠帘只得以好言劝慰,但此刻她们自身也在危难之中,老爷病重,大娘相逼,同是天涯沦落人,反倒是以一片真心来对待她们。 田悯每一看见齐云就落泪,如今的齐云,就是她活下去的希望,是她生命的依靠。由齐云想到亡故了的父母双亲,想到上古师,想到自己的老师黄公虔,还有那么多的至简堂的姐妹,一切都歷歷在目。她想念她们,恨不得立即能回到他们身边去。但一睁开眼,眼前只有昏迷不醒的齐云和愁眉不展的桃金小夫人和翠帘。 一路上,都是桃金孃和翠帘在尽心,每到宿营地有御者将齐云抬到宿营地大棚中去。桃金孃和翠帘则掺扶着田悯慢慢地走。齐云也有清醒的时候,她一清醒过来看见田悯,就要挣扎,田悯赶紧按住她,这时主婢二人就很伤心。齐云看见王主这样憔悴不堪的样子,极力想打起精神来,她喘了一会,笑了笑,努力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勉强说出几句话:“王,王主,云儿——不会……,只是,不能起来了。反倒——要你操心……”“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云儿,你可要坚持住啊!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离开我。你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活了!” “王主!”泪水就顺着齐云的面颊流下来。 忽然有一天(这几天都是阴沉沉的欲雪天气),桃金孃的夫家来叫桃金孃和翠帘,二人去后回来,就穿了丧服。田悯见她们哭得双眼隆肿的样子,知道桃金孃的老爷去了。 此后的事,反叫田悯可怜起桃金孃和翠帘来。原来那大娘自从夫君去后,便执意要将桃金孃卖入娼门,桃金孃如何肯应,却又身不由己,只有哭求于田悯跟前。但此刻田悯自顾不遐,齐云越发不好,常常咳血,一咳就捂住心口极痛苦的缩成一团。偶尔清醒过来,便握住田悯的手,又说不出话,只是流泪。田悯此时哪能来听桃金孃说话?有时虽听了,心却不在,桃金孃说了半天,也不知她在说什么。 这一天,傍晚时分颳起了风,下了一阵冻雨,她们来到宿营地。桃金孃和翠帘在一边说着自己的事,田悯一个人坐在齐云身边。这时齐云醒来,看见田悯一人愁眉不展,就用微弱的声音劝道:“王主——,”田悯见齐云醒来,忙止住悲伤,低俯下身子来看齐云。这回,她看见齐云好象有了点精神,且眼神都有点光亮了,换了个人似的,不由得心中一喜,以为齐云终于有了起色。 齐云咳嗽了几声,又吐出一口血痰来,田悯吓了一跳。 齐云无奈地笑笑,对田悯微弱地说:“王主,给我点水。” 田悯赶紧给她去倒了一点温水,齐云嗽了嗽口,将那血腥吐了。才喝了点。又喘了一会子气,才一把抓住田悯的手(田悯觉得那手冰凉),齐云的脸在如缟素一般中泛出了一丝血色,她把田悯的手拉到自己心窝上,紧紧捂住。 田悯知道她这意思,忙说:“不会的,不会的。” 第123页 “怕——怕是不行了。”齐云惨澹地说。 田悯泪如雨下。 就在这个时候,桃金孃那边骚动起来,原来,是那大娘带着奴僕来抓桃金孃和翠帘。二人吓得逃到田悯这边,以求庇护。这时只见齐云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精神,她一边抓住桃金孃,把她往自己身边拉:“王,王主——”一边用微弱的声音叫着,来推田悯。田悯见状,似乎有点明白,立即站了起来,护住桃金孃。 那大娘如何理会,指挥奴僕推开她。 田悯坚决不从。 单膺白见这边发生了骚动,吓了一跳,赶忙赶了过来。 这时,只见齐云拼了一条性命似的,在翠帘的扶持下挣扎起来,叫了一声:“单大人!”随着这一声并不很响亮却很激烈的声音,从她的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来,人往后便倒。 翠帘忙焦躁地叫单大人。 单膺白赶快过来,俯下身。齐云坚持着,用微弱的眼神看着他,清醒地说:“帮……帮帮……”她说。 单膺白从没见过齐云这样壮烈,心中凛然。按说别人卖小妾奴婢,与他何干?但此刻却也见不得了,立即走了过来,挡住那大娘,愤怒地喝道:“不得无礼!” “单大人,这可是我的家事!”那大娘说。 面对这种家事,单膺白和田悯不知该怎么办?按说,他们无权干涉别人的家事,尤其是这种家事,是为时人所不齿的。 那大娘便得了势。 这时,只见齐云仍挣扎着喘息着说:“王,王主……买……”她极艰难地想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桃金孃是怎样一个聪明人,立即明白了齐云的思想,忙拉着翠帘一下子跪在田悯面前,哀求田悯收留她们。 “什么?”田悯似乎还不明白。 “我和翠帘愿意做牛做马,侍候姑娘一辈子。” 田悯这才得了主意,也明白了齐云的全部思想。知道她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在她离去之后,陪伴自己的人。一时动感五内,难以自已。马上就说:“是的,是啊,我要买下你们,我——买下她们了!” “你买下她们?嘿,这事由得你吗?我不卖!”那大娘如何肯放。 “单大人!”田悯此时由齐云,知道了自己该怎样去做,她向单膺白求援。 单膺白也正在义愤之中,立即正色道:“这也是卖,那也是卖,干嘛非要将人推入火炕?大家说说看!”他转向看热闹的人群。 所有看热闹的人也为这场面所震撼,见那大娘如此逼迫,一起指责起来。那大娘没想到干了众怒,不免胆寒,正迟疑着。这时胡宪赶过来了。胡宪本来就喜欢桃金孃,一见是桃金孃的事,立即发了狠,说:“就这样了,卖还是不卖?不卖就算了。这里的人,都是我管辖的,是不能随便卖掉的!”胡宪可不是单膺白还讲个理。所以支可天说:君子好对付,小人最可怕。这话让那大娘着了慌。面对这样的场景,她如何还敢勉强?虽极不情愿,最后还是忍气吞声地接过了田悯的五块金饼(一块一镒,价格比市场上的奴婢贵多了),将那一帕赎身契和一帕卖身契烧了,另写了两帕契约交与田悯。这样,桃金孃和翠帘就成了田悯的侍婢。 经过这样一番沖折,齐云再也坚持不住了,不由得抽搐起来,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营医,营医!”田悯急得大叫。桃金孃得了新生,立即跑去找营医。 营医过来,抓起齐云的手,号了号脉,半天不语。 田悯知道不好,一把抓住那营医,哭求道:“老先生,救救她吧,快救救她吧!” 那营医只是长嘆了一声,轻轻地扳开田悯的手,慢慢地转身,摇着头,走了。 这日四更,齐云又醒了过来。 田悯还守着她,看着齐云用她那无神的眼睛看着自己,知道不好,正想叫。只见齐云用她那骨瘦如柴的手抓住她的手,把它往身边拢,似在叫她。 田悯知道她有话说,忙俯下身来。 “云,云——不在了。王主——在——咸,——放,放,不要——不要……。”这一句话未说完,齐云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只用焦灼的眼光看着田悯,喘着,似有无限的遗憾和担心。 大棚外风裹着雪,在怒吼。 齐云的眼神很快就弥散了,似有一缕悲伤的思绪,从她的眼神中逸出,飘散到那怒号的风雪中去。 田悯哭得死去活来,她不知齐云最后一句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只有老天知道,这一场风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天地一片缟素。天与地,是以这样一片缟素来悲悼自己的这个人世间的秀美女儿;来悲悼这片大地,虽九死犹未悔的,对无望永生所坚持自我理念的圣洁灵魂。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一卷、一、又是单膺白 章节字数:4402 更新时间:09-03-01 07:24 第 二 部 第 一 卷 一、又是单膺白 胡宪、单膺白将这趟差事到治理京师的内史府交割完毕,便静候处理。 这时,赵成已回到京师,他向御史大夫冯劫、御史丞后腾禀报了齐郡、薛郡、琅琊郡一带的吏治和士风民情。他是持节行使郡县的,兼有问民疾苦、宣明德化、举察贤良、查询冤屈的责任。本来齐鲁之地一行,他还是满意的,尤其是齐郡郡守、博阳县令以及薛郡郡守都是励精图治的干臣,把齐鲁之地治理得秩序谨然。且齐鲁本就是礼仪之邦,崇尚礼仪,士风儒雅,但想不到却出了这么个大纰漏,使自己这次东行的责任之一:监督迁徙,弄得毫无光彩。并把个艾陵尉章启给弄没了,又死了许多军卒,自己又千不该万不该弄出个洗心玉来。现在可好,朝廷中已有不少人知道了有个长得象燕姜夫人的女子,这事如何是好? 第124页 “看你,把个艾陵尉都弄没了!”冯劫说这话时,好象是说赵成杀了章启似的。“单膺白?怎么又是单膺白?是你着意举荐的吧?”他很恼火。 “大人!”赵成从来就是不卑不亢的,他向冯劫作了一揖,说,“岂能就事论事,迁徙豪民本就是一件难事,这里充满了许多变数。我想,大人是知道单膺白的,不能以出了一点差迟,就怪罪于他。”他并不为自己辩解。 “我何尝怪罪于他?是廷尉府过问了,好在皇上还不知道,不过,迟早是会知道的。” 从御史府出来,赵成立即叫人去叫单膺白,他必须把这个事问清楚。朝廷中的廷报,让人看了总不得要领。 此次齐鲁之行,并不是一付轻担子,陛下常说:“东南有天子之气。”他想东巡以厌之。陛下打算西行之后就东巡。他这次就是兼有为皇上东巡作考查的责任的。 单膺白还从容,赵成知道,事已至此,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充好汉了。 他不多作劝解,也没什么可劝解的。 单膺白把章启的一路行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由于发生了齐云之事,激怒了徂徕山一班强贼,她们自持武艺高强,且又有人接应,终于生发出这个事来。单膺白把事情叙述完之后,想起了那个接应人,说:“那个接应人,虽然蒙着面,却象是个熟悉的,有点象当年企图劫掠季姬之人。” “什么?”赵成似有不信。 “就是大人和龙大人救治季姬时,那个杀进净室之人。当年的黑衣人,这点,我不会看错。” “是吗?看样子,这是蓄谋已久了,——你不会看错?” “决不会!” “好,这灭亡了的六国残余都窜到一起来了。”赵成立即有了这个感觉。 问题又集中在胡宪身上,这一路上,胡宪支持章启,本已不自在,自已疑神疑鬼,担心单膺白会恶人先告状。现在知道赵成单单把单膺白叫去,如何不胆战心惊。想到单膺白在大梁境地的一番话,自然明白,单膺白也非正人君子,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自己先下手。再说,不管单膺白为人怎样?反正自己也不能将安危寄托在他身上。想到这,胡宪哪里还会想到单膺白的种种好处?他立即把单膺白一路上对上古师一行人的看顾,比如特别亲密,遇事总是袒护。本来自己已经把田悯和至简堂的人分开,单膺白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让她们走到一起。最后又是他去追击,无功而返。诸如此类诸多疑点,他不敢妄加猜测,但至少证明:单膺白和那班强贼关系不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尤其是艾陵尉之死,在那关键的时刻,单膺白出手不力,至使惨祸酿成。他把这写成举书。 胡宪的这一举书,写在竹简上,交到御史府另一御史手中。这御史叫承乙,是个极干练的人,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干什么事都非常认真,一丝不苟。胡宪的这个举书到了他手里,立即引起了他的重视。他认为单膺白是赵成的人,所以这事他不让赵成知晓,直接将此事通到御史丞后腾处。后腾本就感到赵成咄咄逼人的气势,只因皇上信任,无可奈何,但这终非是他的福音。便有点挟私倾轧的味道,命承乙将这举书转到廷尉府去,并叫他严密监察这一审讯的进程。 单膺白据理力争。 人人都把他看成是赵成的心腹,但赵成不是这样的人。他从不广结党羽,认为那是死路,(女戮,除戈)(士母,上下),吕不韦就是下场。他认为只有忠心耿耿的为陛下办事,才是做臣子的道理,所以他做事公正廉明。他又是侍御史,对什么人都下得了手,什么样的事他都不惧,在朝廷中,嬴得一片忠直之声。他不必去为任何人申辩,相信身正影不斜,一切都要遵重事实。但在内心深处,对事实、清廉之类,他又有着自己的独特看法。他故然看重这些,但决不沽名钓誉。事实是:事实并不重要,那只是遮遮面子的,重要的是权力构架,社稷的安危。他现在举重若轻,是因为还没有值得他为之付出的事情出现,只要不关乎国家,只要不到万不得已,他就不会表露出他内心深处的隐密。有些事情只能做一次!也只能做一次!因此,不到要紧处,他用不着去为别人说一句话。再者,应该相信朝廷,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正是因为这样,他没有为单膺白说一句话。 章启一案的主事人胡宪和单膺白的案卷被移交廷尉府,由廷尉右平张嫣负责全面审理。这天张嫣请示了廷尉右监后,至京师内史羊商属下京兆史丞朱孔阳处,把从博阳邑迁徙至京城的一班与章启案有关人员,如田悯、胥郑、桃金孃、翠帘一律押至廷尉府,一一进行讯问、笔录。结果对胡宪不利。张嫣认为,在监押齐郡、薛郡、琅琊郡故齐旧贵豪民遣送至京师途中,所引发的监押主官艾陵尉章启被杀一案中,博阳尉佐胡宪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同样,博阳县尉佐单膺白也负有一定的责任。他把这写成报书。 此案审理期间,亲朋故旧极力营救。单膺白在咸阳没有亲人,朋友自然是有的,都是象他一样认死理的,无权无势,发发义愤而已。胡宪的舅老爷宗丁现在是将作少府左中候,掌握着京城的土木营造,结交了不少权贵,且又有多少官员有求于他。胡宪一到咸阳,他就开始活动,这夜,他去见张嫣。张嫣与他本来就熟,张嫣与阎乐一样(阎乐现在是太仓令丞),都是皇上看重的俊彦,曾在郎中署任郎官,现在在廷尉府歷练。他这人长得清秀俊美,说话时低垂着眼睑,双颊微红,一付腼腆的样子,令女人着迷,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宗丁对这样前程远大的郎官自然都是极力结交的,尤其是张嫣在建私宅上得到过他的帮助。宗丁带着上金两镒,求其通融。 第125页 大家都把单膺白看成是御史府的人,要知道,这廷尉府平日最看不惯的就是御史府。两个衙署,同样的职能,一个管官,一个治民,他们办的事,往往相互错杂,皇上又有意打破其行政分工,使其职能交叉,抑此扶彼,使得两府结怨甚深。廷尉府的人恨御史府的人飞扬跋扈,逼迫百官。当年单膺白在御史府春风得意之时,看得起谁?现为高渐离一案外放,已是一个遭贬黜的官吏。宗丁把沉甸甸的封金放在案几一角,开始向张嫣叙述,说:胡宪告知他单膺白有和强人勾结的证据,希望大人能主持公道,还自己外甥一个清白。张嫣听这话,自然明白,他那长着微须的唇角微微翘了翘,泛红了脸说:“宗大人,我们廷尉府何曾冤枉过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大人过虑了。” “这个自然,但我们作家属的,哪有不急的?我妹子又只有这一个孩儿,望大人一定要帮帮我。” “这是人之常情,不过,”张嫣岂有不明白的?他不去说破。只见他说,“你外侄并不是没有责任,但经过这一次庭审,我已知晓,责任主要不在他……” “是呀,这是一定的。”宗丁一听,自然明白,这趟没白来。立即恭唯道,“大人真是至察之人,果真不同凡响,察微睹渐,老夫实在佩服……” “大人过誉了。” 于是两人密谈了起来。事后又谈了一会儿闲话。 宗丁说:“近闻太仓令丞阎乐日进斗金,发得不得了……”张嫣听宗丁这样说,其实也有点知晓,但想想,还是不便说,只对宗丁笑了笑。宗丁也笑了起来。宗丁临走时问:“大人如用得着我的地方……?” “多谢了,宗大人。” 送走宗丁后,张嫣把案几上的封金打开,看了看,皱了皱眉,放过一边。他这人不大看重钱财,只是宗丁的人情难却,且人脉极广。他想起宗丁刚才说的话,知道阎乐在从商。官员从商,是国家法令所不容许的,阎乐也特大胆。但张嫣也知道,阎乐也不是直接经商,他只是将自己所在的治粟内史府的经济机密透露给一个与他相勾结的大行贾,使其获利,与自己四六分成。 “仅仅是为了钱,”张嫣想,摇了摇头,认为这太不值。“不过,人人都这样,这就算不得什么!”他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这是指宗丁的封金。 想到鞠躬尽瘁,不负朝廷恩宠。他把本来要上呈的报书弃之一边,秉烛夜书,他写道:“博阳尉佐胡宪在章启一案中,犯有这样那样的过错,但这只是办事中的过错。他那一片对朝廷的忠心是瞭然可鑑的,他对那些亡齐之刁民故臣,在感情上是排斥的,这是本质。单膺白则不同,单膺白在感情上同情那些危害国家的强贼,和他们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正是他的这种态度,才酿成了这次激变,这种态度才是国家的大害。这样的人,如果不及早从朝廷中剔除出去,将来必有损于国事……” 第二天,他把这简册案卷及报书呈了上去。这些简册案卷及报书到了廷尉右监手里,只是例行公事。一般来说,官场之中,下属办的案卷,只要不特别违背法理,不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微妙关系,上司没有不批覆的。这案宗再转到廷尉李斯处,这更是例行公事,这种多如牛毛的案例,根本就到不了李斯的案前,只到他的书佐手中就转抄了。 赵成看到抄文,知道单膺白冤枉。官廷中的是是非非,白幕黑幕,岂有他不知道的。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又不知那个刀笔吏得了好处,翻云覆雨地陷害了他。何况单膺白也向他申诉过,他了解单膺白的为人,相信他。他的职责本来就是监察各级职官,他完全可以出面,为单膺白查个明白。 但他没有这样做。 为什么?这很简单。因为这案宗中牵涉到一个极其微妙的事情,这微妙之事就是那个长得象燕姜的女子。这事,皇上还不知道,但迟早是会知道的。皇上知道后,皇上的态度才是这一案件中的关键,倘若龙颜震怒,总得有人去承担。万一皇上失却判断,追查下来,谁知会是什么结果?胡宪所说,当然纯属恶意陷构,这一点,他相信,可他相信未必皇上相信,又是这种事。万一皇上……?他一想到皇上,头皮就发紧,这是一个怎样严厉的皇上?再说,廷尉府既然这样做了,在皇上的追查下,怎会又放弃?也决不能去放弃!这自然又会关系到一批人的命运,他难道犯得着,为了一个小小的尉佐去与廷尉府抗争吗?竖那么多的对立面吗?成算又有多少?何况感情这事又没有是非(这才是最主要的),全看皇上一个人的态度。万一皇上震怒,这事又是自己督办的,现在廷尉府只以一个小小的单膺白就处理完了这件事,简直是帮了他一个大忙,难道他还要无事揽祸不成! 这样,单膺白就被拘捕了,下了蚕室,受了宫刑,被发送到骊山去修皇陵。而胡宪则被洗刷了一切“冤屈”。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一卷、二、青城公主 章节字数:5410 更新时间:09-03-01 07:26 二、青城公主 这一天,始皇帝站在兰池宫的露台上。他是昨天从望夷宫沿泾水来到兰池宫的,一夜批阅奏章到四更,只是眨了眨眼,就起来了。兰池宫在泾水与渭水交汇处,向东望去,一片浩渺。这天,天空飘着大片大片的云朵,时而阳光透过云层,照着广阔的田野;时而太阳又只是一个模模煳煳的亮点。然而远近的物体,都显得非常明亮。 第126页 他默默地低垂着头,静了静有点昏涨的头脑。不知为什么,他常有一种紧迫感,也有一种焦虑感。赵成回来后,他曾召见过一次,询问了些齐鲁之地的风土民情,稼穑收成。赵成据实禀报,比如皇恩浩荡、百官敬业、齐地初治、百姓安康等等。末了,也透露了点“尚有六国亡佚之徒,藏匿山间,正在一一剿灭。” 天下一统后,他将秦国的清明政治带到了六国,由于没有了战争,经济迅速得到了恢復。但他仍不满足,作为一个君王,自有他君王的思想,那就不仅仅只是恢復经济,而是社稷的千秋万代的稳固(他把这两者割裂开来),这是高于一切的。 始皇帝的身后站着一个少年女子,稚气未脱,但却俏丽肃爽。她的腿很长,肌肤淡古铜色,闪着缎子一样的青春光亮。她着一身青色紧身剑服,披一袭青袍,随侍在始皇帝身后,亦步亦趋,这是季姬。现在被始皇帝收为养女,封为青城公主,始皇帝叫她季嬴。 季姬不是因为“玄冰十三壬”毒发,加上赵成的远虑,早已陨殒了吗?她又怎能侍立在始皇帝的身后成为他的随身侍卫呢?其实,事实也正是如此,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不是这样。“玄冰十三壬”本来就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练功方法,人们知道的,也就是练到十一壬之后,就不甚了了。季姬当时在兰陵双清楼,被北门晨风和高渐离施以此法,已到十一壬的境界,本来正准备收功。没想到事出有因,她失去了北门晨风的扶持,差一点命赴黄泉。所有人都不知道,还以为这是蛊毒所致。季姬服了蛊毒后,就有了徐延龄、赵成、龙应奎的十七天的功力扶持,这一些恰恰都是“玄冰十三壬”中的重要环节。而赵成欲置其于死地的沖折,才是“玄冰十三壬”最为关键的一招,这竟使季姬迅速地完成了“玄冰十三壬”的全部砥砺,使她的功力达到了“玄冰十三壬”的最高境界。而又恰恰是在到达此功的顶点时,生命产生了一种突变,呈现出一种假死症状——脉息全无。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其实那时,正是她的身体在缓缓吸纳功力平息下去的时候。 有谁知道? 季姬已死。 有中国传统文化中,有许多神秘不可解的东西,在这里我们是在以这种传统的观念来描述季姬现象的。季姬所受的砥砺、季姬的死而获生、季姬后来所达到的剑艺高峰,这些本来就带有离奇的色彩。使我们相信,有许多为凡人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存在,这当然只是猜测,永远无法证实。或许这一切均属子虚乌有,只是牵强附会,在大千世界里,是纯属巧合的事。就象无数个偶然构成必然一样,也许季姬就是这样一个由无数偶然构成的奇蹟,也许季姬她并不需要通过“玄冰十三壬”,也许她天生就具备习剑的素质,她就是这样一个神童。离奇的事件只是给她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而已,其实没有这些,她也是后来的季姬。 无数卓绝的少年,在我们无法理解他们在某一领域所达到的高度时,我们只能在心理上跪拜在他们的脚下。 始皇帝为她的死哀伤,这种哀伤,只有在闻知姜弋之死时才曾有过。那时,他就感到自己心中的天空都蹋陷了,季姬之死,也使他产生了这种感觉,以至饮食不思,三天都未上朝。丞相槐状和廷臣们极力劝谏,赵高见皇上如此伤悲,趋步上前跪奏道:“臣提议不如厚葬之,以假公主之仪。”听着赵高的这个奏请,看着季姬那虽死犹生的面容,始皇帝难以自禁,遂决定:视季姬为养女,谥青城,以公主之仪厚葬之。为什么会谥青城呢?也是一时的感念。当时始皇帝正好看见了凌锋剑主龙应奎,凌锋剑庭在郫江,始皇帝记不准,就记住了渎山。他曾听方士说过:“当地人称渎山为清城山。”又见季姬着一身青服,感念所至,遂这样决定了。当这一切都在这样准备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季姬的“尸体”一直不变。当时太医夏无且正在宫中,立即被招来看视,百思不得其解。但众臣看着这如生一般的季姬,知道皇上钟爱,谁也不敢入殓,只是小心地看视着,护理着。但是,事至十三日,那宫女媵看到季姬僵硬的面容有了些生气似的,就叫医官来。那医官是个老者,一把脉,感到了些微的脉动,真是喜不自禁,踉踉跄跄地奔到始皇帝面前,语无伦次地叫了起来:“皇上活过来了,皇上……” 这是什么话?大臣们侧目。 始皇帝虽然不去理会他的失态,但还是瞪了他一眼,有些威严但却嗤笑地说:“你说什么?” “皇……”那老医官还想——,突然明白自己说错了,一下子噤口结舌起来,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哼,还真有你的!”始皇帝拂了一下袖,立即宽容地笑了。他走到季姬身边,弯下腰去,用手去把季姬的脉息。这时,季姬的脉搏已经不是在微弱的搏动,而是在非常强有力地跳动起来。季姬真的醒了,而且显得如有神助,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也许是那龙应奎的暗蛊之术,醍醐灌顶汤以及骨拙犀起了作用,季姬醒来时,真的一个人也不认识了,连她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太医署的医官们都来对她进行了诊治,徐延龄、黄均也对她仔细审视了一番,认为这孩子的内力非凡,如若此时授剑,必得天下一奇才。 第127页 季姬本谥青城公主厚葬的,却没有死。皇上金口玉言,群臣的阿谀逢迎,始皇帝就真的将她收为养女,封为青城公主。 赵成的那一股浊气,不但没有杀死她,反而成就了季姬。且令人想不到的是,赵成的那一股沖折,也助了龙应奎一把,使得龙应奎的功力迅速提升。龙应奎的剑艺本就非凡,只是内力上不去,这次内力一下子提升上去,使得他的剑艺很快就达到了更高的境界,自有傲视剑坛,拥有了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气慨。他有以平生之技传授给季嬴的打算。 龙应奎打算以平生之技传授给季嬴,有三重原因:一是季嬴是青城公主,是皇上之至爱,藉此可以获得进身之阶。二是为了凌锋剑庭,倘若青城公主归属凌锋,那当然是凌锋剑庭的荣耀。而且,青城公主必成一代卓绝的剑士,她不论归属任何剑派,必然成就它,使它达到覆压千古之绝域,这正是凌锋剑庭可遇不可求的。第三个原因,是不可对人言的,只有剑士自己明白。凡是这种天生剑才,本身就是一种习剑引子,通过对其传授剑艺,自己必然会吸纳感悟许多自己无法感悟练就的功力和境界。所以当时,龙应奎一听到单膺白说出的话,立即就去寻找,就是这个缘故。只是当时,他不把季姬当个人物,他会让她自生自灭。但现在他自然不敢再伤害季嬴。 他恳请皇上将青城公主交付于他。 始皇帝尚在犹豫之中,赵高、中尉中司马徐延龄、赵成、太祝萧符当时都在。徐延龄和赵成都劝说“不可!”徐延龄说:“公主仍天之贵胄,又是千载难逢的奇才,不应归属任何剑庭。再说,天下奇才必得天下奇人方能成就之,就象美玉必得名匠雕琢,名琴必出师襄之手。”徐延龄的意思很明白,公主是不能随便交于一个普通剑士的。但他不知道,今日的龙应奎已不是过去的龙应奎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龙应奎此时因剑艺和救治季姬有功,已被特举为内史府军候。不过在庙堂之上,龙应奎自然不敢放肆。 “那你说,当今天下,哪个才能点化这小精怪?”始皇帝有点烦躁又有点匿爱季嬴地问徐延龄。 “当今天下奇士,当推南海尊者公臬、东方湛母上古师千空照、西天嫫母哈婆婆尸后、郁陶子高公园……” “嗯,说下去!” “南海尊者和郁陶子均已忘故,殊堪可惜。东方湛母嘛,在徂徕山,”徐延龄显得无可奈何,因为当时,徂徕山还在齐国。“只有西天嫫母……可她……”徐延龄显得有些为难。 “陛下,哈婆婆不可,”侍御史赵成说,“臣闻她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 “朕也听说过,这样一个人,怎可教诲季嬴?” “是,臣也是这个意思。”徐延龄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他知道有些事是无法说清的,尤其是现在。 “难道朝中就没有一个超迈的剑士吗?” “不,不是没有,是有的。比如武成侯、通武侯、将军蒙武、蒙恬、卫尉令丞黄将军、赵侍御史……,但政务在身,无此从容。不过倒有一个人……” “谁?” “廷尉府狱吏芒显,他是郁陶子高公园的弟子。” “这,难道……” “是的,这人不够格,位卑职低。再说,此人粳头粳脑……”徐延龄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因为芒显这人性格孤避,傲气十足,不为世人所容,也一直得不到升迁,这又叫他如何去说。 这时,萧符站了出来,对始皇帝说:“陛下,还有一人,倘若公主能得到此人传授,臣以为…… “谁呀?太祝快说!”赵高催促道。 “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 始皇帝一听此人就不喜,他说:“你们不是说过,此人二十余年不现天下,且又得此名号。” “正是,臣只是说此人剑艺非凡。” “渺不可寻的事,说他做什么?” 正说话间散骑韩谈前来禀奏:“陛下,太尉缭和卫尉令丞黄均求见?” “不见!”始皇帝想到尉缭那一付粳挺的样子,就不喜。 “他们还带着一老者,说是什么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 “这——,猿公?怎么会是猿公?那还不快叫他进来!”始皇帝一听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竟来到了宫门前,甚感意外。 韩谈不知原委,还偷偷地看了皇上一眼。 “还不快去!”赵高吩咐道。 不一会儿,只见尉缭和黄均引来一个白髮髯须瘦骨嶙峋的老者飘然而至,这老者对着始皇帝行了一个大礼。 始皇帝看这老者,鹤髮童颜骨骼清奇,颇有一种梧桐栖于老凤枝或夏荷出水的韵味,拄着一邛杖,目光炯炯,知是异人,遂问道:“老先生果真是大荒散(嫠,下改水)?” “山人猿公。” “哪?” “陛下莫听闲言。” “寡人久闻先生之名二十余年矣,不知先生缘何来此?” “山野之人,怎敢现身庙堂?只因荒疏之日,偶闻咸阳宫中天降奇才。既是天降奇才,若让她空歷凡尘,殊不可惜,愿陛下舍于山人,携之于空荒之野,萍水之滨,斫枝斧正,成就了这上天之眷顾,不负这空灵之物来此尘世一场。” 第128页 “是吗?真有这奇特之事?”始皇帝大为惊讶,他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季嬴,竟引出了这么多的奇事,知这小女孩儿不是寻常之人,因而更添了一段怜爱。“你们说呢?”他问在场的众臣。 “老先生欲携公主何往?”赵高当然知道皇上的心思,这样问道。 “难道陛下割捨不下?” “最好是……” “那也容易,九(山凶八攵,上中下)山就有一块风水宝地:岗阜浑园,有隆有伏;又位座深邃,云山环峙;前有池水,水蓄清气;内外勾锁,是习剑的好地方。山人愿携公主于那里,日日教练,一月让公主来谨见皇上一两次,不知可否?” “皇上,你看?”赵高知道这是最佳方案。 “那就这样吧,有劳先生了。”始皇帝于是命将季嬴带来,交付与猿公。 季嬴这几天还在混沌之中,显得有些木纳呆滞,连人也不认识。 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是个什么人物?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就是后来在至简堂,上古师对北门晨风、美丽居所说的猿公。是个练功走火入魔人性尽失的剑坛另类。他剪径异门,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当时剑坛闻猿色变。只因他剑艺高超,无人奈何得了他,因而给他起了这个名号。(嫠,下改水)是什么?(嫠,下改水)是夏后氏蓑败时出现的两条恶龙的唾沫。夏帝将它锁在木盒中,后来周厉王打开了这个木盒,这唾沫坠地化为玄鼋,钻入一宫女腹中,使她无夫而受孕。这个宫女后来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后来乱了周廷的妖孽褒姒。 正是剑坛拿他不得,才有了上古师和哈婆婆的二人联手,和他作一拼死搏杀。从此他就销声匿迹于剑坛,二十余年不现。现在,他出现在秦廷,又收了季嬴为弟子,箇中原因,并不是至简剑庭和邛崃剑庭使他受辱而为。以他这样的高龄,岂不知天命?如今他已垂垂老矣,九十高龄,自然境界是进入了别一洞天,人间恩怨,已不在他的心目之中。只有他的剑艺,难以割捨,这是他一辈子的追求,将要随天命而去,这才是他的真正生命。这样,他凭着九十余年的阅人之深,去寻找一个可以承载他生命的载体,于是重现尘世。只有季嬴,这个皇家公主,才是他最理想的人,他要让她来继承自己的猿公剑,没有一个剑士会让自己的毕生精血坠入歷史的荒漠之中去泯灭的。 转眼四五年过去了,青城公主已是一个少女了。她长得可不大象她的母亲,她象她的父亲,因而特别冷峻。但又有着母亲的影子,因而又显得俏丽娟秀。也许是身世坎坷,遍歷各种世事纷争带给她的砥励和磨难,以及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这样一个师傅的教诲,使她的人性尽失,象个冷面杀手似的。 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看着这个耗尽了自己心血雕斫而成的杰作,喟然长嘆一声,溘然而逝。从此剑坛上就少了一种异彩,就象雨后的天空,虹彩出现了,又消失了,它没有留下什么,只留下了绚丽的色彩在记忆中,和一片特别清新的空气。季嬴就是这样从大荒散(嫠,下改水)之猿公的生命中走了出来,同样带给剑坛是一片这样清新的气息。 她只知道自己是始皇帝的女儿。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一卷、三、扶苏与胡亥 章节字数:5176 更新时间:09-03-02 07:27 三、扶苏与胡亥 厚葬了师傅猿公,季嬴回到咸阳宫,拜见父皇。始皇帝看见季嬴已长成,且比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成熟。又从她的举止言谈中,看见当年姜弋的影子,自是十分疼爱。通武侯王贲、上卿蒙毅、中尉府中司马徐延龄、卫尉令丞黄均、侍御史赵成以及龙应奎(他因能治剧,升迁为渭南尉)等等,凡见过青城公主剑艺的,无不嘆服道:公主之剑,已臻至境。轻逸飘忽,出人之意表,实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变化,天下无人可敌。这正是始皇帝自己的感觉,他确实一刻也离不开她,视若掌上明珠。 季嬴回到咸阳宫时,当时长公子扶苏和秦皇所钟爱的小皇子胡亥都在。扶苏是个身体修长的年青人,体格健壮、面目刚毅、行事处世比较得体,也率真,遇到看不惯的人和事,往往不加掩饰。他又目光明亮,有一点儒雅之气,又有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味道,且又有点谦恭。季嬴象所有的小妹妹对待长兄一样,对他景仰热爱,模仿他,崇拜他。只要来到他身边,就显得异常激动。扶苏看到季嬴,立即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季嬴和他不同,扶苏给人的是一种温暖,季嬴却是冷艷。两种绝然不同的气质,反而形成互补,且季嬴又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天才孩童,扶苏非常喜欢她。胡亥呢?胡亥和季嬴年龄差不多,大一岁。但男孩子比起女孩子来,要显得稚嫩些。胡亥是个非常秀美灵动的男孩子,聪慧敏锐,带点脂粉气,且又有点娇宠惯了的顽劣。他喜欢和女孩子玩,并作弄她们。他一看见季嬴这样一个和宫中女孩绝对不同的女孩子,立即就喜欢起她来。 季嬴拜过父皇之后,转身来拜见二位皇兄。扶苏知道,从今往后,季嬴将要随侍在父皇身边,成为父皇的贴身侍卫。他叮嘱她要尽职尽责,季嬴是一句一点头。 “千万不可疏忽,”扶苏说,“父皇是国之根本,不得让诡异之人接近。尤其是唐雎、荆轲、高渐离之流,这些极其阴险狡诈的亡命之徒,必须要有洞察他们的能力。这一点,说起来简单,做到不容易。在于平日的多观察、多积累,重要的在于读书,丰富自己的思想,使之深邃……” 第129页 在扶苏这样叮嘱季嬴的时候,胡亥偷偷遛到季嬴身后,用一根细丝线系住季嬴那分股分段扎束起来的一绺后发。正想繫到什么地方去?季嬴正和长兄说话,没有注意,一转身,头就被牵住了,出于一个剑士的本能,她勐一发力,那胡亥可就遭了殃,立即被甩倒在地,吓了秦皇一大跳。始皇帝看见胡亥如此不上进,十分不愉快,训斥道:“枉自长了这么大,不上进的东西,只知道干此小儿女之事!” 骂过胡亥,转念一想,“这还了得?”遂又训斥起季嬴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兄长?出手这么狠!” “不嘛,父皇,”季嬴如何知道父皇的心中变化,只当是对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娇嗔道,“孩儿又没用力,父皇错怪孩儿了,是皇兄不好。” “季嬴,你怎么可以这样和父皇说话?”扶苏正色道,“父皇说的每一句话,作为儿臣,不能逆忤,必须得听。你给他陪个不是就是了。”扶苏指着胡亥说。 “我不,就不!又不是我的错!” “季嬴!” “不必了,”始皇帝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没想到季嬴竟敢这样顶撞自己,这样顶撞自己的人,很长时间没遇到过了。他从中看到了这个螟蛉之女的真率,这正是他喜欢的东西。一瞬间,他真的十分疼爱起她来,以至都看轻了胡亥。 始皇帝看到了季嬴优秀的一面,就不满意起扶苏来。他又训斥起扶苏来。他总是这样,对自己的儿子十分严厉。 近来,博士僕射周青臣(他已升迁为僕射)向他禀报:长公子在向博士淳于越,孝至名,徐(亥力)等学礼。他听了非常高兴,觉得这个孩子有上进心,是可造之才。但现在他因季嬴而不满意他,就训斥起他来: “听说你最近在学礼,是不是在看《论语》、春秋三传、《孟子》?” “《论语》、《孟子》、春秋三传,孩儿已看过了,不过现在也时常翻出来再看,每看一次,都有所得。” “还看什么?” “《春秋古经》、《曾子》、《宓子》、《芈子》、《功议》、《甯越》等等。” “这很好!不过你要懂得,这些东西可以学一点。《论语》的要旨是中庸,《孟子》是仁义,春秋三传说的就是礼。做人要懂礼。但治世,礼则误人至深。总之,礼可以学一点,但不能拘于礼。要之,经世致用,最为紧要,你懂不懂?比如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就是胡说。子路问他怎样为政,他说:‘必也正名乎。’这算什么话?简直是愚腐之极!为政者最重要的一点是无常势,无常态,权变机巧,此时此境,哪有一尘不变的东西?我就不信有六王二公之事!没有实力,谁听你的?人生必有欲,有欲必有争,你以为人臣必能爱其君吗?那是国有重利之故。威势才可以禁暴,厚德是不足以止乱的。退淫冶,止诈伪,莫如刑。总的来说仁义可以学,可不要丢了我大秦的根本。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法,才是根本,你不要丢了……。” 季嬴每天都要和胡亥就学于中车府令赵高。赵高懂吏道,始皇帝让他每天教授他们。 赵高不敢懈怠,尽心尽职。但胡亥这样灵思飞动的孩子,如何学得进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依仗自己是皇子,自然不肯好好学。赵高不敢十分勉强。季嬴则十分懂事,她的个性沉稳,长兄扶苏又一再勉励她,她倒十分认真地学起来。胡亥更觉无趣,便来作弄她。季嬴知道自己的功力是寻常人无法承受的,不敢认真,一味忍让,就象一个天真无瑕的女孩子一样,让着胡亥。胡亥一会儿从她手中勐地拔走毛笔,弄得她一手墨;一会儿又藏起她的简牍,季嬴就来抢,两个人把个国学闹得个鸡飞狗跳。这时候,胡亥就有意了,他来膈肢季嬴。季嬴一边笑,一边躲,两人滚成一团,胡亥乘机就紧紧地抱住季嬴,这使他感到愉悦,有一种快感。直到赵高进来,一声断喝,两人才不敢声响。 季嬴理了理微乱的衣裳和鬓髮,胡亥还来扯她的手,她去推开他,又推不开,以至弄得很窘。 赵高就责怪起季嬴来,罚她背吏道:“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毋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 季嬴不知为什么,不大喜欢赵高。赵高责罚她,她也从不辩解。一是她心中通明,认为这等小事不值一辩。二是她懂事,知道自己是代皇兄受过。她喜欢胡亥,两人两小无猜耳鬓厮磨,自然有了情谊,既然胡亥是她的兄长,代兄受过,她认为那是应该的。三是她记得长兄扶苏对她的要求,要她多读点书。她愿意听从长兄的话,也只有在受罚的时候,她才可以安静地读一点书。四,只有在这种时候,胡亥才为她担心。胡亥的担心使她深受感动,别的皇兄皇姐都有母亲,唯独她没有,她十分看重这兄妹之情。 这一天下午,扶苏又来看望季嬴。当天早上,太卜熬诘子引一方士来见秦皇。这方士叫徐市,有清奇之姿,自称自海外仙山乘浮槎而来。曾在海外三山之一的方丈,见一飞羽神人,用九鼎转丹炉炼制不老神药。“当时,”他说,“贫士忽闻空中有缨铃之声,抬头一看,见一华彩飞车从空中驰来。从那车中飘然而下一奇艷女子,自称是瀛台仙子,她是来取那不老神药的。她去后,那飞羽神人曾问贫士:‘你可知她芳龄几许?’贫士知道,仙子何以言寿,不敢妄言。陛下,你可知道,她芳龄几何?” 第130页 “这如何可以妄言?”始皇帝非常感兴趣。 群臣也都静悄悄地听那徐市说下去。 “那飞羽神人说‘她已一千九百余岁了’!” “那你为什么不求他一点神药呢?”扶苏当时就发问,他不是不信,而是自然而然想到。 “仙家之物,焉能随便示与人的,贫士哪有这个福份?”徐市故作神秘地说。 “倘若陛下能求取到这不老神药就好了。”王绾立即想到这一点。 “这可能吗?”尉缭不屑一顾,“不是说仙家之物焉能随便示于人的?” “这话自然对,”赵高马上趋步上前说,“但我皇圣上乃是天子,上天之子,就是那仙人,又何尝不是陛下的臣民,你说是不是?”赵高侧目看着徐市问。 这话始皇帝爱听。 徐市本来只是海阔天空地胡说一气,没想到这王丞相会说出这种事来。又见赵高问他,迴避不得,只得硬着头皮接下去:“正是,倘若陛下欲求取不老神药,仙人焉敢不奉献?”徐市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有些心虚。但事已至此,已无法回头,立即又说下去,“只是路途遥远,东海那边至尾闾处厉风急切,白浪滔天,没有楼船是达不到的。” “不知你能为圣上求取到这不老神药否?”赵高盯着徐市问,他知道这是讨好皇上的时候。 “贫士当然可以,只是这工程浩大,不是一日能成行的。” “这不成问题,陛下洪福,”赵高对着始皇帝庆贺道,“倘若能求取到这不老神药,就是我大秦的最大福份。” “你说呢?”始皇帝很感兴趣,随口问侍立一旁的扶苏。 扶苏似信非信,不是说他不信鬼神,当时人,没有不信鬼神的。只是当时菌集在朝廷中的方士众多,也有说得天花乱坠的,但几乎全是骗局。日久天长扶苏似乎也不全信,他知道这是劳民伤财的事,但又不能拂逆了臣子们对皇上的一片忠诚。本来,他就有点怪王绾、赵高多此一举。他不喜欢赵高这城府很深的样子。但当着父皇的面,也不便驳斥他,就有点为难赵高般地说道: “既然中车府令有此高见,自然会有他的主意。” 始皇帝想了想,自然明白扶苏的态度,知道扶苏没错,但心中却很不愉快,遂决定道:“此事就暂议到这里,封徐市为议郎。”他不是不信,只是不全信。 扶苏来到雩坛宫,这是咸阳宫区六国宫室的一部分,是按照故齐宫殿的样式筑就的,取名临淄城外之沂水旁的雩台。这里是赵高教授众皇子的国学。 扶苏进来时,又是季嬴受罚的时候。起因很简单,胡亥弄到一盒上好的(赤圣)粉,见午后赵高伏案午睡,于是从怀中取出来递给季嬴。季嬴不喜脂粉,她不要。她不要,胡亥也不要,二人推来推去,就生了气,醒来的赵高一看见,责问起来。胡亥这人机巧,笑嘻嘻地指着季嬴说:“季嬴把闺房中的东西带到庠序中来了。”季嬴一时语结,挣得个一脸绯红。赵高当然知道,是胡亥的不是,想责备,又觉得不妥,就让季嬴又吃了哑巴亏。 扶苏进来时,季嬴正一个人坐在国学里,背诵《管子?明法》篇:“奉主法,治境内……” 扶苏并没有看出季嬴正在受委屈,因为季嬴一脸平静,她倒喜欢这时的安静,因为此时,胡亥不敢来打搅她。 赵高见到扶苏,站起来迎接,他对这位长公子有点敬畏,主要是这位长公子不大亲近他,和他有距离。且每当皇上问询,他都和自己的意见相左。比如今天,他是真正相信徐市的话,完全是希望能取到不老神药,这是他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可扶苏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就这样来对自己表示了不满,于是他对扶苏表现得特别亲热,在扶苏面前称赞起季嬴的学业来。 扶苏仔细在听,赵高恭候在一旁说:“公主聪慧异常,这不仅仅是指强记,臣是说在于理会。吏道者,长公子是知道的,无非是要熟悉和遵循各种律令条品,簿书故事,这需要强记。但强记不是主要的,记住了要用,要能理事治剧,能在复杂纷繁的事务中,迅勐而果敢地处置之,这一点公主真令下臣佩服。”这可是赵高的肺腑之言。 “是吗?”扶苏很是欣喜,他抚摸着季嬴的头,“好好学。”他勉励道。 季嬴偷偷地伏在他耳边,对他说:“我不喜欢。” 赵高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兄妹亲密无间的样子,很是欣喜:“又来告我的状了。” 扶苏笑了,对赵高说:“季嬴说:‘她不喜欢。’” 赵高也笑了起来说:“她还是个孩子嘛。” “这样也好,”扶苏想了想说,“季嬴,我去对父皇说,闲遐时,你可以去向博士淳于越去学点诗、书、礼、乐、老庄、论语。春诵夏弦,那氛围是很愉快的,你一定喜欢。” 这时,胡亥又转回窗外,正在对季嬴作鬼脸。季嬴不想理他,又怕扶苏看见,对他急得直摆手。恰好扶苏正在看视季嬴的功课,见季嬴这样子,抬起头来,看见了胡亥,就有些明白。他问季嬴:“是不是胡亥不好好学,欺负你?” 第131页 “皇兄,没,没有。”季嬴还想为胡亥掩饰。 但扶苏如何不知道,胡亥看见扶苏看见了自己,正想开遛。被扶苏一声断喝地叫住了:“你给我站住,我有话问你!”他喝住了胡亥。转过头来对赵高说:“中车府令,我这个弟弟,比较顽劣,望你不要放任他,放任,只会害了他。这点,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父皇既然把他交付给你,自然是相信你,望你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片信任……”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赵高叠口承应道,“这个,臣还是知道的。只是你皇弟还小,得慢慢来。且你皇弟学业亦长进了不少,长公子是可以放心的。” 扶苏吩咐过赵高之后,走了出去,对胡亥训斥了一通。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一卷、四、胡宪盯上了几微院 章节字数:8800 更新时间:09-03-03 07:16 四、胡宪盯上了几微院。 秦国都城咸阳在渭水北岸,是一座没有外廓城的都邑,这与其它城邑不同。其它城邑大致都有外廓城,咸阳只有宫城,没有外廓城。这是因为秦国国势鼎盛,都城不存在外患。二来也正是倾全国之力,极尽战事,无遐他顾,才造成了咸阳这散点分布交错型的都邑。 咸阳宫地处咸阳中心,包括咸阳宫、翼阙、六英宫和六国宫室。这些宫殿被包围在宫墙内。丞相署在其西面,御史府在其北面,有復道相通。咸阳宫是一座宏伟的二层建筑,高数丈。秦皇临朝的主殿在上层,东面有很宽阔的宫阶和甬道,一直从前殿通到宫门外。大殿上有巨大的檐柱,金柱,金柱尽头是在上的御座,御座坐西向东。大殿南北两侧有对称二门,通往南露台和北露台。 咸阳宫区北面是伊洛路,南面是沣镐大道,沣镐大道南,不到内史府隔路是咸阳市。咸阳市南是西陵路,西陵路南是直市。直市南面是渭阳路,面临渭水。咸阳宫正对着的东面是武胜街,武胜街北达武胜门,南至渭水横桥,过横桥到达渭水南岸,那里就是安置了十二万户六国豪民的新城区。咸阳宫的西面是华池街,华池街与沣镐大道相交处是雍门宫和廷尉府。华池街北面是北市和手工业区,西南至渭水是西市和冶铁制陶的工场。华池街到渭水处过华池桥,直达新门,便转向正在建造的阿房宫和上林苑。 咸阳城外,东出东门十几里是兰池宫。北出武胜门十几里是望夷宫。西北面和东南面为帝王陵寝。西侧为平民墓地,西北再远是九(山凶八攵,上中下)山。南面出渭南新城区的南门,直达南宫(甘泉宫)、章台宫、永兴宫、宜春宫和宜春苑。 秦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秦皇迁十二万户六国豪强于咸阳。京兆内史羊商奏明天子后,将这六国豪民安置在渭水南岸,就是渭南路至新门、南门,(氵穴)水至灞水的广大区域内,主要原因当然是为了防范(隔着渭水)和便于管理(不和原住民混杂)。 这新成立的渭南新区,由京兆内史丞朱孔阳兼管,龙应奎为渭南尉,负责治安。龙应奎因剑艺和救治青城公主有功,特举为军候,后又前往雁门抵御匈奴,曾孤身一人沖入敌阵,斩杀千户长,立有战功,被擢升为将尉。现在,他因攀上李斯,回到咸阳,任渭南尉。新城区刚成立,需要大量的文吏。左中候宗丁通过龙应奎和廷尉右平张嫣的举荐,将他的外侄胡宪调到这里,花了不少钱财。蒙承渭南尉照看,现在任渭南尉佐,成为龙应奎的属下。 渭水南部这一片新区,构置得井井有条。六国豪民又是富室,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各地商贾云集于此,很快就繁荣起来。过了四五年,甚至比北岸老城区还要繁荣,以至始皇帝都有将朝廷南迁的打算,这当然是后事。 田悯到得咸阳后,受到章启一案的牵连,被收在女监中。伤口癒合了,身体却一直不好。但她毕竟不是这事件中的人物,刑审完毕,就关在狱中。一晃两三年过去了,才把她放出来,安置在这渭南新区陌上桑街上。此时,已是秦皇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她孑然一身,带着桃芸儿和翠帘。此时她将桃金孃改名叫桃芸儿,自然是为了纪念齐云,翠帘还是叫翠帘。她性格变得异常孤傲,但她非常富有,主要是尚平君田则在生前,为她藏匿了不少钱财,她在迁徙途中的用度均出于此。虽然比不上陶朱公,但她依然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经过这样一些人生挫折,也明白了一些事理:比如财富不是福。她并不想招人耳目,只盖了一个三进二院式住宅,这当然是富家宅第,但在渭南新区,也只是极平常的一处住宅。她雇了一个大娘和几个僕役,这大娘叫负张氏,是田悯在狱中所识,原是商贾人家的小妻,老爷大娘犯事,被抄没了家产,现在都已故去。她有一儿,叫负二。田悯在狱中时,那时桃芸儿和翠帘也在狱中,无法照应得了她,她得到了负张氏的看顾。负张氏先出狱,由于破了家,只有让负二给人当佣。田悯出狱后,她为儿子求助于田悯,田悯收留了她娘儿俩,并让负张氏当了管家。这没有别的原因,主要是负张氏处事得体,获得了她的信任。二是负二懂得做生意贩运,田悯需要这样的助手,桃芸儿和翠帘在这方面都不行。尤其是桃芸儿,田悯并不大喜欢她,主要是轻浮冶浪,只因是患难之交,田悯才把她留在身边。但田悯不把她放在自己房里,只在后院角门处给了她一间房,让她单独住,而把翠帘留在了自己身边。 第132页 渭南新区的住民,说自由也自由,平常日子任你过;说不自由也不自由,不仅受到官府的层层叠叠的监管,还会受到有司官吏和府役的欺凌和盘剥。田悯把自己这个家起名叫几微院,以示心迹。几微院对面是一叫燕金棋苑的棋室。这燕金棋苑比几微院大多了,里面住着一个快半百的妇人,脸上有一大块疤痕。此妇人气质和风度俱佳,虽脸上有一大块疤,但并不显得丑陋,自称盈夫人,日常蒙着一张面纱。这个妇人,其实就是燕姜夫人的陪嫁庶姜授衣夫人。当年辽东之变,在那一场骨肉相残的变乱中,她只受了伤,被火焚毁了面容。从此,没人认得她是谁,她亲眼目睹了北门晨风是怎样杀死了自己的姐姐,又如何劫走了自己的女儿,只恨自己是一介女流,无法拯救得了她们。从此带着一腔悲愤浪迹天涯,她要去寻找夫君和姐姐的最后一点骨肉,她还想为姐姐復仇,只要有可能,她就要把那丧尽天良的北门晨风杀死。这样,在她获得了北门晨风在咸阳的消息之后,就隐姓埋名地来到了咸阳。当她来到咸阳,那时季姬已“死”,她又不知道,就失去了一切目标。之后,她只得在咸阳渭南住下来。六国豪民迁来之时,她已是原住民,因此得以在这渭南新区住下。 盈夫人是齐人,身为旧族,她受过贵族式的教育。诗书礼乐,琴棋书画,是她日常的功课,尤其是棋,可以和国之通奕者抗衡。又画得一手好画。两家既是对门,便时常来往,张口间便难以自禁:多么熟稔的乡音。惊喜中,忙问是哪里人?田悯何等老实,不存任何介蒂,把自己的身世说出。盈夫人一听,才知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尚平君田则的女儿,便存了一个心。她不说自己是齐姜后人,胡乱编了个什么身世搪塞过去,田悯如何会不信。当然,盈夫人也只是存了一个心,这年月,谁信谁?何况是姜田两家。但此刻,同是天涯沦落人,同处逆境,她也把这一切抛开,盈夫人还真把田悯当故乡人看待。又听田悯讲起她这一段日子的遭遇,想到国破家亡,想到暴秦的残忍,真的不由得十分怜惜起田悯来。 盈夫人贴身侍婢二人,一个叫春琴,一个叫秋棋。 田悯作为王主,自然也是从小习礼学艺的,也下得一手好棋。二人又是故人,自然又更进了一步。只是田悯是真诚的,当然,盈夫人也是真诚的。只是后者的真诚只在这一特定的环境中才存在,有时,她会很恶毒地想:“这就是田家的报应!” 田悯曾就学于孔子九世孙孔鲋和荀卿高足浮伯丘。作为王主,她经常往来于稷门,在那里与各文学游说之士往来,似乎成了稷下学派的宗主一样,成了一种象徵。如今国破家亡,荣耀不再,但昔日的名声依然存在,这似乎就是一种号召。成为朝廷关注的人物,因而被押送到咸阳来。 二人闲遐无事常以棋解闷,盈夫人授田悯二子。田悯笑曰:“我老师也授我二子。”一问,才知是黄公虔(盈夫人敏感于时事,当然也就知道了黄公虔)。田悯和春琴,秋棋则是棋逢对手。桃芸儿和翠帘则在耳濡目染下来了兴趣,现在正是入迷的时候。 一日下完棋,田悯带着桃芸儿、翠帘从燕金棋苑出来。刚出院门,只见一队剽骑扬尘而来,她一眼便看见来者是胡宪。看到胡宪,想起齐云,不免又生出些伤感和仇恨,慌乱中避入院中,想等那马蹄声过去再出来。但那一行人好象就在院门外不去,她只得又走进棋室,命桃芸儿看视着。 这一队巡视的军卒,正是由尉佐胡宪带领,他喜欢这样。在这渭南新区,治安一时并不能达到象渭北一样,这里依然很混乱。因此,他规定他的属下,四五人一队,往来巡视,以确保新区的稳定。 这天,他正从渭南路转进陌上桑街,来到燕金棋苑门首(他不知道田悯已放出来了)。他喜欢这样骑行,有种心理满足,尤其是看到行人避之不及的样子,更是快畅。燕金棋苑门首一女子的避入,他岂能不见?早就看出是田悯,是这个差点断送掉他前程的前齐国王主。 “她放出来了?那桃金孃呢?”他想,他想起桃金孃。但此刻他不去想她,因为他感到了那一躲闪的影子中的傲气和敌视,“嘿,还傲得很呢,没想到,她住在这里?看样子还活得有滋有味。”这样一想便意气难平。他于是勒住马,单等田悯出来,他就是想看看田悯还能怎样!这就有了田悯在燕金棋苑小院中等他走远却等不着的情形。 田悯见胡宪在燕金棋苑外不去,无奈之下,重进棋室。叫桃芸儿看视着,单等胡宪离去好回家。桃芸儿本就和胡宪有交情,只是碍于姑娘之命,不便相认。只从院门口偷偷看出去,正被候着的胡宪一眼盯住,吓了一跳,忙退回院内,心中一阵“扑扑”地乱跳,双颊就微红了。胡宪盯桃芸儿一眼,桃芸儿慌乱个什么?原来桃芸儿不仅与胡宪有交情,而且人也长得有八九分姿色,又正是花样年华的年纪。胡宪在博阳出发时,曾惊艷于她,所以才受了她老爷的钱财让她随行,也打过她的主意,却不能得手。主要是桃芸儿一心想本份,坚拒不从。正是有这样的事,现在才惹得桃芸儿好一阵心跳,犯起情思来。 现在的桃芸儿可不是当年的桃金小夫人了,过去是主子,现在是奴婢,且在这般刻板的田悯手下。她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是纵情快活过的人,现在一下子过起了清心寡欲的日子,实在难以忍受。田悯又这样不晓事,不知变通,跟着田悯,自己的归属实属渺茫。而且翠帘这小蹄子自从有了新主子后,就把她忘了,巴结起田悯来,竟和她有了冲突。想到这里,桃芸儿感到愤愤不平,青春的苦闷,意气的难平,常使她在夜晚独卧之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第133页 这一天回到几微院,她独自一人,想起这件事来。对于胡宪她并无恶感,说到底,胡宪也没什么不好,对人又体贴又平和,又是朝廷命官。只是过去自己立定主意不去关注他。现在不同了,现在想起胡宪都是好处,千思万想,只有一个主意,那就是胡宪对自己还有情有义,那自己又何必拒他于千里?如能就这样给自己找到一个归属,谅田悯也不会反对。她反正不喜欢我,她不喜欢我,我离开,这是对双方都好的事,不算是报答,也算不得是忘恩……。她为自己寻找着藉口。 桃芸儿这种思想其实很自然。人在社会中,不管其社会地位如何?身份如何?名声如何?有一点最重要,那就是这个人在他的社会圈子里,处在一种什么位置。假如处于中心位置,那他就会如鱼得水,充满人生的张力,充满自信,表现出他人生的一切光彩。让人可以依赖,会给人带来心理满足,会有许多人追随他。而一旦这个人被边缘化,在他的圈子中处于无足轻重的位置,那这个人就成了一种瘟疫,人人都避开他。为什么?很简单,因为人一旦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便也会感到自己被边缘化,会感到卑微感到屈辱。所以我们才会看到一种奇特但绝对是正常的社会现象,身为帝王之人,郁郁不得志;而一介村夫,却踌躇志满。一个人当然不会只有一个社会圈子,有人在这个社会圈子中不得志,在另一个圈子中,却可能左右逢源。但一个社会圈子一个社会圈子的精英,又会形成一个更高层次的社会圈子,在高层次圈子中不得志的人,在低层次圈内人看来就是高不可攀,这就是翠帘对待田悯的情景,也是黔首百姓不明白成蛟、(女戮,去戈)(土母,上下),为什么会造反一样。当然桃芸儿不同,桃芸儿身世是一种特殊,那就是她曾是娼妓,这种人在生命中卑贱到极点,但在精神上,她们又有时会笑傲王侯。这一点,她们倒有点象男人中的士。读书人就是男人中的妓女,他们往往不尊重不承认固有的社会秩序,明白一点,就唯我独尊,视天下皆浊,是人中的不安分因子。桃芸儿就是这种不安分因子。何况她又处在这样的处境之中。 胡宪离开燕金棋苑时这样想:所有人对我都恭恭敬敬,唯恐讨好不上,只有田悯是例外。这个女人哪,嘿,竟敢对我不敬,对我不敬就是对朝廷不敬,对朝廷不敬,我又何必对她客气。 他每天处理的事务很多,倘若不是田悯,也许早就把这一切忘记了 可田悯他忘不了。胡宪这人爱财,这一次为章启案,他花去了不少钱财。 “这个女人……”他沉呤良久,“是啊,在这个女人身上,会带给我许多好处,别人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老师是黄公虔,是朝廷正在通缉的要犯。她又和至简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那帮任侠岂会坐视不管?”想到这里,他兴奋起来,“说不定,通过她,我就可以抓到另一个女人,”他想起了洗心玉。“如果抓到了洗心玉,哪将是怎样的功劳?”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对这样一个机会,他怎能放过?而且她又那样富有,又是这样一个姣好的女人,一个高不可攀的王主。 胡宪一是要立功,二来也想霸占田悯的家产,倘若能得到她这个人,自然也是他生平一大快事。 打定了这主意,才想起了桃芸儿。 因此他经常来陌上桑街上行走,也上燕金棋苑。他这人偏瘦,却也白净,喜欢说话,会为一些琐事说个不停。盈夫人嫌其浅薄,本不与其来往,但现在既在他管辖之下,也不得不屈意相待。在燕金棋苑,田悯会经常碰到他,田悯不去理他,他却无话找话的纠缠。田悯也就不来燕金棋苑。但桃芸儿自从私下里有了自己的主意后,便自生出一段痴艾来。 在燕金棋苑见不到田悯和桃芸儿,胡宪意气难平。他喜欢桃芸儿,但他想得到的是田悯,这一点他很清楚。田悯自然是最好的贤妻良母,而桃芸儿只是他一时的所爱罢了。但田悯恨他,他既要利用她,又要得到她,他希望能得到桃芸儿的暗中帮助。假如有这样一个女人安插在田悯身边,就不愁自己会达不到目的。 这一段日子,他一直没见到田悯和桃芸儿。“想避开我,哼!没那么容易!”胡宪可不是无所作为的人。 桃芸儿见田悯不再去燕金棋苑,自己自然也不能去,掩不住失望而显出恹恹的怀春的慵懒来。 这一天,她正在堂屋内百无聊赖地看着院中的那棵老杏树。两只不知名的小鸟,在嫩绿叶中跳跃,停在一扶疏枝干上。一只用喙和头去磨擦另一只淡黄色的颈羽,那另一只就吱吱喳喳地叫叫,往旁边移移。这一只又趋趋趋地趋过去,它们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这亲密的动作,令她好不羡慕,“呀!跳上去了!”她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好不害臊!这时她听到院门外有脚步声,知道是谁来了。忙对着镜看了看自己,镜中的那个自己,就象春天的桃花一样鲜艷,她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起身出去。这时,门正被敲响。 她开了门,不知怎么的,她放不开嗓子,只轻轻地叫了声:“胡大人。” “桃金小夫人。”胡宪看见桃芸儿这模样,有些知会。他恭唯她。 “大人打趣奴婢了,我是桃芸儿。”桃芸儿故作正经的样子。 第134页 “这越发显得你漂亮了。” 这时,田悯听到院中有动静,从内室走进堂屋,发问道:“谁呀?” “胡……胡大人,是胡宪。胡尉佐大人!”桃芸儿被田悯这一问,问得有点慌乱。 田悯没听出来。她见胡宪竟寻到自己家里来了,气得不行,本待不见,又怕是公干。且那胡宪也不等有请,已经进入堂屋。田悯只得问他:“有何公干?” “没有公事,就不能来走走吗?我们都是博阳来的,亲不亲,一江水。我来看看姑娘,姑娘如有烦难,或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我现在是这里的尉佐。”胡宪特别强调这个,“在这里我说了算,只要我帮着你,没人敢欺负你。” “这自然得请大人照看。”桃芸儿忙承应道。 “桃芸儿!”田悯一声厉喝,“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份?——不必!” 桃芸儿涨红了脸,不敢再响。 “田姑娘是误会了,当年我是军命在身,齐云一事全是章启那厮闹出来的,我又不知道。章启这人性子暴,做事莽撞,又不听我劝……。当时,我劝他别使性子,小心闹出事来,可这人,就是不听。他不听我的,谁的话也不听。这个人,真没办法。我也是帮过你们的,那次,桃芸儿来,我不是很干脆。哦,你不信?——不信,你问桃芸儿,是不是这样?……” 听胡宪罗哩罗嗦的这样一说,田悯打心眼里鄙视他,越发难以忍受。立即打断他的话毫不客气地说:“如无公干,请吧!” 这叫胡宪下不了台。 翠帘立即上前,对胡宪略施了一礼,说:“大人,请!” “这真是误会。” “请客!”田悯厉声喝道。她不想玷污了自己的耳朵。 “那好,今天算是我来陪罪了。”胡宪说了这一句,也不恼,对田悯作了一揖,依然笑着走了出去。桃芸儿紧随其后。桃芸儿那样儿,走起路来水蛇儿似的,髮髻儿松松地绾着,在田悯的几次指责下,也收敛过,比如,不敢再露出颈脖下那一抹雪痕。但她依然改不了浪冶女人的那样儿,这就是田悯不喜欢她的地方。这时,她拿着个(巾兑)巾儿,送胡宪出来。浑身散发着淡淡的脂粉味儿。 送到门首,她裊裊娉婷地抛了个媚眼,对胡宪说:“胡大人,别生我家姑娘的气,她年青。” “那,那会,只是,你看——这!”胡宪故作委屈状。 “大人别和她一般见识,”桃芸儿悄悄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她——这里——?辜负了大人的一片情意。” “对呀,你是明白人!” “我明白有什么用?总得听姑娘的。” “她要是有姑娘几分就好了。” “我哪比得上她?” “依我看,你比她强十分!” “大人莫笑话奴婢。” “姑娘不是不知道我的,我什么时候恭惟过别人,——唷,好香,怎么这么香呀?”那胡宪突然看见了桃芸儿手中拿着的(巾兑)巾儿,“是这绢儿吧?”他问,便要过来看。 桃芸儿故作不肯。 胡宪笑嘻嘻地一把抢了过去,拿到鼻子下闻了闻,说:“这香清淡,越发显出姑娘来了。” 桃芸儿便伸出手来要这绢儿,那胡宪如何肯给,用指在她手心里勾了一下。勾得桃芸儿手一缩,面红耳赤起来,心里一阵“扑扑”地乱跳,那胡宪便将(巾兑)巾儿收了。见四下无人,悄声说:“今天,我是特意来看姑娘你的。” “算了吧,你休要骗我!” “我骗姑娘干什么?” “那你说,看我作啥?”那桃芸儿便乜斜了眼。 “我的心,别人不知道,姑娘你还不知道,今晚……” “讨厌!” 这时,田悯在屋内,见桃芸儿一去这么久不回来,就叫她。桃芸儿不得不进去,对田悯的问询对以“我对胡宪说‘别生我家女娃的气,姑娘这几天心情不好’”。田悯一听就生气了:“我有什么心情不好!”桃芸儿忙解释说:“我是这样想的,不管他来干什么?但为姑娘计,这种人能不得罪尽量少得罪,在他的管辖下,只得委屈点,这只是做奴婢的一点想法。”田悯虽不满,但想想,桃芸儿也是一片好心,也就放过不提。 对于这次“拜访”,胡宪表面不怎么样,心里却恨得不行。他没想到,田悯这样一个弱女子,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他心里又很激动,因为他想到今晚,自己毕竟可以得到渴慕已久的桃金孃了。 恰巧这时廷尉右平张嫣来访。张嫣原是郎官,容貌(日失)丽,象朱孔阳、李由、赵成、阎乐、依梅庭一样,都是一批炙手可热的人物。现在虽为廷尉右平,但廷臣们都知道,他的前程未可限量。 按说张嫣不会来拜访胡宪,他来拜访总得有个道理?当时,渭南新区初具规模,朝廷为了安置十二万户迁徙豪民,蠲免了三年赋税徭役,还给了许多优惠条件:比如使用山川林泽、官府牛马、少收商税等。渭水北岸的住民都看好了渭南这一片正在扩张的新区,知道那里将是一块具有潜在价值的黄金宝地。但是要想在那里置房产和地产,又是法令所不允许的,那里的土地全部归朝廷所有。但是,又有一种现象,只要显民们能获得皇上的恩准,象当年王翦率军伐楚一样,临行前,恳请皇上赏赐良田房产,就又能在此广置房产。显臣们就是这样那样地在渭南拥有了自己的房地产。又有十二万户迁徙户,是授田的,人数众多,多有舛错。正是有着这种种现象,这关于渭南新区的法令便有空子可钻。就有中小官吏,变着法子,勾结有司,为自己来分享这一块好处。 第135页 张嫣并不是看重钱财的人,只是在众人纷纷这样做时,他不能不这样做。否则,他将会被孤立于众人之外,遭到众人的嫉恨。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未必会这样去做,只是现在一切都是现成的。胡宪是他放过去的人,他不必去找朱孔阳和龙应奎,他们是他争宠的对手,他岂肯俯就于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他就不惧怕。即使他们是干净的,也未必敢来寻他的麻烦。在众人皆浊,唯一人独清的时候,一个干净的人,就是最骯脏的人,这就是他来找胡宪的目的。 胡宪见张嫣来拜访自己,知道他来此何干?自己是他救过的,又是被他举荐的,且张嫣的名声如日中天,自然是受宠若惊。这几天胡宪正为田悯事不得要领,至简堂的人他见识过,那是一批怎样的亡命之徒!黄公虔,他虽没见过,但从侍御史赵成和单膺白嘴里,知道这是一个老奸巨滑的人物。面对这样一批人,他一个尉佐,对付得了吗?倘若去禀告朱史丞和龙渭南尉,那田悯的一大批财产和她这个人,将不会落到他的手里。所以他一直迟疑未决。现在廷尉右平张嫣来访,这可是个干臣,又有着很深的根基,如能和他做成一把,胡宪就感到自己有把握。何况张嫣这人并不看重钱财,重诺守信,又有求于自己,是个要做事的人。抓住黄公虔、洗心玉对张嫣来说,这诱惑是太大了,张嫣要的是彰显自己。这点,胡宪明白。 果然,二人一拍即合,张嫣打心眼里鄙视胡宪的鼠目寸光。胡宪则目张嫣愚腐。两人就在几微院前布下耳目,开始严密地监视起田悯来。 夜深人静,一个人影遛进了几微院的后角门。那后角门被桃芸儿悄悄地虚掩着,桃芸儿正在自己的房内紧张地等候着。那后角门悄无声息地关上后,只见自己的房门被悄悄推开,黑暗中,一个人影闪了进来,一把把桃芸儿抱住了。桃芸儿看得清楚,来人正是她的心上人。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一卷、五、博浪沙 章节字数:4252 更新时间:09-03-04 07:39 五、博浪沙 从齐郡升迁至京师的齐郡郡尉丞闾丘衡,现任中大夫,与侍御史赵成为始皇帝东巡忙得不可开交。闾丘衡和赵成带着一班有司和军卒沿午道和成皋之路修筑的驰道,一路东行,颁布法令于各郡县,叫他们准备迎接圣驾。 沿途凡有碍圣瞻的村落、荒凉贫瘠的不毛之地,一律拆除、或修整,使之呈现出一片富庶、平和、安泰的景象。尤其是险峻之地,贼人出没的地方,更要特别警戒,并要沿途的郡县在御驾临近时,要派遣府役侦察化装成平民,造成热烈气氛。又将凡有作奸犯科的刁民,强行迁走,严加看管,安排好各地组织士族民等,迎接圣驾,以供圣瞻。他们自己则检查各地行宫驿馆、物资和差役人等。 “那个郡、那个县出了事,唯郡守、县令是问,到时可别怪我们言之不俞也。”赵成铁青着脸,斩斤截铁地说。 秦歷五月初春,寒意乃重,始皇帝东巡的车队带着嫔妃宫女、百官及侍从,浩浩荡荡地从咸阳出发。南渡渭水后,过信宫,沿旧午道向东。前面是二百名缇骑仪仗,持旌持节,灿烂鲜艷的红色军服,若一片云霞。其后是十辆黄钺车,又叫斧车,一车两人,各持黄钺,钺下丈长锦带,宛若游龙般(车酋)动。斧车过后,又有十辆白鹭车,这白鹭车又叫鼓吹车,上下两层,这车四角金龙衔苏,羽葆云裳,楼上竿台上立着一银铸白鹭,因而叫白鹭车。上层是一面牛皮夔纹大鼓,两个华服力士击鼓,下层坐着多个乐师,奏着大气磅礴的秦军舞乐。白鹭车过后,又有十辆戎车,这戎车或称先驱,或称贰广,或称武刚,或称大殿,立着清一色的虎贲之师。戎车过后,才是皇上坐的金根车。这次始皇帝坐的金根车一共十辆,载着嫔妃宫娥,这车具六马,张车(车宪),车盖如龟甲,极显穆穆沉静。每一辆车上,御者一人,持剑女一人,装束一样。始皇帝车上立着的是青城公主,她是父皇的贴身侍卫。始皇这车和其余九辆一模一样,并不时地变动位置,这当然是出于安全考虑。其后,是记里鼓车四乘,然后是皇族的安车,百官的(车番)车、(温,氵改车)(车可)车、重舆辎车和各种载重车六十余辆。车队过后,又有二百骑骑赤色马、黑色马、白色马、青色马的虎贲之师。又有各色郎官骑着马,身着华服,在车队中间来回交通,整个车队,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百姓黔首们听说皇上来了,真是生平未见,不知天子仪仗是什么样子?他们如何肯放过,不用官员动员,早已挤满了驰道旁,翘首以待。 都说:“来了,来了!”听说仪仗来了,已经坐在路旁等得腻烦了的人,激动起来,一起拥上路,又什么都看不见,被军士推挡着。其实军士们也按捺不住自己,看见人们拥上来,说着“来了,来了!”他们也抬起头来,却一点影子也没看见。但他们又怕皇上真的来了,忙把人们推到驰道两旁去。有司官员,则紧崩着一张脸,来回巡视着,颇担戴着一分心思。 经过这样三番五次地折腾,人们的心早已谢怠了。 这时,前面象风吹树叶一样地又叫了起来:“来了,来了,这次是真的来了。” 人们如何肯信,但这声音越来越响,顿时乱了手脚,象波浪一样汹涌起来。拥向驰道的人,开始欢喜鹊跃。这使得人们终于相信:皇上来了,我们的皇上真的来了。 第136页 只见那灿若云霞的缇骑看不到边地从拐角处迤逦而来,那么华丽的服饰,这么显赫的车队,谁见过?好象永远也走不过来似的,人们更加拥动,军士们拼命推搡。一年青人被后面人推着倒进驰道里,立即被军士扯起来,打了两嘴巴,又抓了起来。他还在喊:“我要看皇上,我要看皇上……”但谁去理会他,而那缇骑已经象梦一样地来到面前。 人们一声不响,真静啊!所有的人都被震撼住了,只听到旌节的哗啦声和马蹄的踢踏声。 鼓声,音乐声。 是承云、六莹、九韶、晨露古之舞乐吗?是,也许不是,作为背景音乐可能是,但更多的是大气磅礴的军乐曲。黄钺车过来了,白鹭车过来了……,人们沉浸在兴奋中,忽然有人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万寿!吾皇万寿!” 顿时,一片“万寿”地欢唿声此起彼伏,象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起来。 人们太兴奋了,感觉太自豪了。 这唿声发自肺腑,即使平日有些怨恨的百姓黔首,此刻也早已被这热烈的场面所感染,而真心地为他们的皇上欢唿。 始皇帝听着这狂热的欢唿,深信自己为臣民所爱戴,这一切全是真的,是实在的。他命令将车帘打开,同行的左丞槐状、廷尉李斯闻报后,叫骑在马上的郎中骑且蔑去劝阻皇上:千万不可大意。 始皇帝岂肯听从,他喜欢这样。王绾、赵高劝他,他也没听,他只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他的子民是爱戴他的。在有些地方,他还停车走下来,接受地方耆艾老者和各郡县的敬献仪式,或五谷、或召茅、或社土,以示亲民。聆听他们的献辞,并为社稷祈福,以求风调雨顺,百姓安泰。 始皇帝出巡前,丞相槐状、王绾,廷尉李斯和赵高为他的安全,曾与他约法,一切均要听从赵成和闾丘衡的安排。不要随意下车,不要进入民众之中,不要随意地打开车帷,开始他还遵守。但他这个人随意性很大,个性又极强,出了函谷关,过了洛阳,就不愿意接受这些约束了。别人规劝了几次,见他不听,也不敢勉强,都来找季嬴公主。其实青城公主又何尝没有规劝过,可她只是一个孩子,始皇帝不把她的话当回事。这天驻歇下来后,简抄上说:今天有人在皇帝车驾经过时,扑向车道,现已抓起,正在讯问。又有昨天,皇上下车,接受耆艾长者跪拜,人们争相竞睹帝仪,差一点将皇上挤着了,青城感到这太不安全了。国家才刚一统,各国都有亡国之余,又有以武犯禁的游士任侠,他们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这些不轨之徒,哪一个不是危险? 这天,她似乎有些预感。圣驾过了荥阳,驻跸在大河南岸,她再一次进谏: “父皇,你是否不要这样随意……” “唔,唔……”始皇帝正在批阅奏章,心不在焉。 “父皇!”青城公主见父皇一付不理不睬的样子,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就提高了嗓子。 这引起了始皇帝的注意,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季嬴,看到季嬴一付恳切的样子,便停止了批阅,问:“何事?” 季嬴便把自己的担心说了。 “老生常谈!”始皇帝笑了。 “廷臣们都担心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作为皇上,不遵守自己制定的规章,那谁还会去遵守这规章?法乱则令不行,令不行则国……”说到这里,青城停了下来,因为下面的话是“必危!”这两个字不吉,她没说。所以停了停,才接着说,“父皇是一国之君,军国大事繫于一身,岂是儿戏?更何况现在天下还不是那么太平……” “胡说!”始皇帝有些不悦,他这几日心情正好着呢。 但季嬴不理,她知道父皇喜欢自己,便持宠而骄:“我不是胡说,多少六国旧贵,无不妄想復辟;燕赵屠狗之辈,那能斩尽杀绝。长途漠漠,我们作臣子的,作儿女的,谁不提着一颗心?”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 “父皇如不答应儿臣,儿臣就不起来了。”季嬴说完,“扑嗵”一声跪了下去。 “什么?”始皇帝勃然大怒,“你竟敢要胁朕?” “女儿不敢,愿父皇体谅女儿的一片至孝。” “小孩儿家知道什么?” “女儿冒死。” 看着季嬴这一付不依不饶的样子,始皇帝还真的有些恼了,但又一想:“是啊,这么个孩子,图个啥呀?”他的心不由得软了下来,并生出许多感慨,“唉,这个螟蛉之女!” “好吧。”他长嘆了一口气。 “君无戏言!” “去吧,去吧。”始皇帝不厌其烦的。 “谢父皇,”季嬴谢了父皇,“再就是,你得换换车次了,你都忘了。” “得寸进尺!” “既然父皇答应了儿臣,何不让儿臣持宠而骄一次。”说完,她轻快地跑到始皇帝面前,在他长满鬍子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亲得始皇帝摇了摇头:“你呀,丫头!”他点了点季嬴,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 第137页 第二天,始皇帝听从青城的安排,更换了车次,这时,车驾正进入三川郡阳武县境。 既有热烈的场面,也有平静的行军,那时人烟稀少,更多的地方渺无一人。这日,他们行进在河之阴,此地荒凉,只见一个沙丘又一个沙丘的,风景单调得很。始皇帝透过车帷,见右边呈现出一片低矮岗峦,岗峦上是(乙去,外内)(重复前一)点点的绿色,一直向前延伸,再往前去,这绿色就清晰起来,成莽莽苍苍、黑森森的一片。而左边近河的蒿硷地,虽然也呈葱绿色,但遮不住这片荒凉。荒凉带来的是别一种情感,这使始皇帝为之一振。他默默地注视着这片望不到边的荒凉,感受着这片荒凉中所蕴含的生命力和这一份悽美的悲壮。 他止住了白鹭车的喧嚣,想安静一会儿。前面那绵连的林木越来越清楚,过了一个弯,他看见那林木都是些巨大的爬满松萝的松树和桧柏,松树和桧柏下是灌木杂草,茂盛得很,那林子离他很近。他把目光抬起,向这林中看去,他想透过这密集的沉郁,看向那疏漏的远天,他想穿透这晦暗。而其实,他是在向自己的心逼进(他总是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无时无刻地不在压迫着他),以使自己释然。 突然(只是瞬间的事),只听得空中“嗖”地一声,一个巨大的影子飞了过来,紧接着就听得“轰”地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震动了一下。他看到前面第四辆金根车——就是这几天他一直所处的位置——的车舆和(车舟)衡飞溅,那车御和持剑女已被砸得弹了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车内的槿妃和宫女早已和车一道坠入了尘埃。后面的马吃惊地跳了起来,引得自己的车驾都受了惊吓,这御者,急忙止住辕马,才没有使车撞向前去。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了,左右郎官目瞪口呆,众侍卫和官员惊慌失色,有人去救助槿妃,但如何救得出来,只见一个百十来斤的大铁锥,早已把此车砸得粉碎,槿妃和一个宫女已被砸死。另一个宫女被车轼木所伤,倒在尘埃中,呻吟着,口角流着鲜血。 大铁锥飞来时,只有青城公主是清楚的,但她却来不及了。她持剑而立,目光扫视过去,早已捕捉到林中的人影:“抓刺客!”她大叫了一声,用剑指向林丛。这时众卫士已将金根车团团围住。 赵成也已持剑在手,率领侍卫扑向那人影。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朝林中逃去,但他如何逃得脱?赵成和侍卫已将他围住。那大汉持剑与他们相持,但看到越来越多的军卒,自知无法脱逃,便欲横剑自尽,却失手于赵成那一柄凌厉之剑上。 众侍卫一拥而上。 此时,青城公主正警惕地站在车驾上,持着剑,一步也没离开自己的父皇。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一卷、六、驻跸阳武 章节字数:5992 更新时间:09-03-04 07:43 六、驻跸阳武 当天,秦皇御驾驻跸在三川郡阳武县,遇袭之地是阳武县的博浪沙。这一天此后的行程,都笼罩在一种阴寂的氛围当中。群臣都有些惶恐不安,始皇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到了驻歇地,他来到盛殓的槿妃灵床前,坐下,用手抚着她的额发,颜面在微微颤动,他在以一种极大的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愤怒和悲伤。 这槿妃不仅贤淑温婉,才艺过人,而且长得也有些象姜弋,只有她,还能使他高兴,解除他内心的孤独和寂寞。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爱妃,竟死在博浪沙,将这些天来的快乐、兴奋一扫而光,这对他的自信心是一种打击。自从天下一统,河清海晏,自己又勤勉于政,这几年下来,看到的简编奏章,哪一卷不是国泰民安?哪一卷不是万民景仰?所有的革故鼎新,都是顺天意,合民情的,可今天,这一铁锥砸下来,把这一切都砸得粉碎。尤其是这温婉贤淑的槿妃,竟成了这罪恶復仇的牺牲。 “想杀死我!”他沉吟了一下,冷冷一笑,对这,他并不放在心上。但这刺客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这就使他不得不愤怒了。 群臣都来慰藉皇上,劝陛下节哀。 “节哀?叫朕怎么节哀?一个皇妃,一个国家的皇妃,——他们都来了吗?”始皇帝问的是三川郡的众官员。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他立即盛揖而坐,阴沉着脸地宣召道:“着他们进来!” 三川郡守张执敛,阳武县县令高伯牛,惶惶然,正在皇上驻歇地等待宣招。张执敛已经下令将阳武县尉槐里拘押起来,他简直不明白他是怎么办事的?博浪沙本就是一险恶之地,他和高伯牛曾多次叮嘱他,那里离驰道近,要严防,可还是出了事,而且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到这里,他就感到不寒而慄,“除非是这厮故意做下的,否则,一切都不好解释。”听到行宫内威严的宣招声,两人不由得嵴樑一紧,趋步进内,见了皇上,匍匐在地。浑身都紧张得直冒汗,人也微微颤抖起来。 看着这两个战战兢兢的失责之臣,今天,秦皇的心态真有点失衡了。不仅是爱妃之死,重要的是这摧毁了他心中的信念,使他原本虽认同却未必完全苟同的韩非的思想,突然显示出有绝对必要执行的紧迫。人就是这么奇怪,往往在不自觉之中,被意外之手不经意的拨动了一下,他的精神,他的信念就改变了方向。虽然只是很小很小的一点方向,却再也不是他原有的生命了,他将永远偏离了故有的自我,走向了一个全然不知的世界。没人知道,也没有人明白,在生命的无意识之中,就象是从死亡之血海中爬出来了一次,他的灵魂就变得更具冷毅的色彩,他的思想也不想再受到制约。 第138页 张执敛、高伯牛磕磕抖抖的把责任全推到槐里身上。 秦皇岂管这些,本来他对大臣还是会有所偏私的。可今天,看到张执敛,就想起槿妃,仿佛这张执敛就成了那刺客一般,全不理会。只对冯劫、李斯说话,他严敕道:“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查出幕后主使者,除恶务尽,不留后患。郡守县令,还有监御史以待罪之身,协同审理,如此失责,不能不察。否则,天下再也不会有失责之臣,朝廷又拿什么御制别人……” 阳武县衙烛火通明,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廷尉正监李(木隽),侍御史赵成,中大夫闾丘衡及三川郡、阳武县官佐齐聚于此。剽悍的刺客被五花大绑的推入,幽暗的烛火闪动在他晦涩的颜面上,显得暴躁兇残。这刺客被推得进来,并不屈服,府役们一阵乱棍,硬是将他打跪下来。但不管怎样讯问,这刺客只管叫骂,不肯言事,只得动用大刑。惨叫声从这厮口中叫出,特别惨烈,仍不招供。李(木隽)只得叫抬炉火进来,将烙铁烧红,问这厮:“招是不招?”这刺客被捆在柱子上,象一匹困兽,眼中闪着狂热的光,此刻,他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哼!”李(木隽)哼了一声,“用刑!”他严厉地一挥手,下令道。随着他这一挥手,便听得“嘶”地一声,那刺客就狂乱地挣扎着惨叫起来。一阵刺鼻的奇臭随着这厮被灼伤的皮肉冒出的青烟,充塞了整个县衙,李斯和闾丘衡不由得脸面抽动了一下。李斯虽身为廷尉,可从来没看过行刑,闾丘衡也一样,他虽是武将,那也仅在战场上。 他们看了看冯劫和赵成,见他们依然皱着眉,铁青着脸。 “嘶——” “啊,娘也!” 随着这烙铁在这厮的皮肉上滑动,这灼伤皮肉的声音和惨叫,不论是对刺客,还是对在场的所有人,无疑都是一把锋利的刀,是一种精神折磨,也无疑是一种对意志力的考验。 刺客昏了过去。 “泼醒!”赵成咬了咬牙,吩咐道。他也看了看李斯。 李斯斜看了他一眼,立即端正坐起。 一盆水泼过,再一盆,那厮慢慢醒来。 “问他!”赵成用手点了点那行刑的狱吏,突然,他愤怒起来,“他娘的,你还楞在哪里干什么?” “招是不招?” “不招?不招老子今天就一寸一寸碎了你!”李(木隽)也发了狠。 那刺客一闻此言,知道今日难逃一死,遂一发力,挣断了绳索,勐地一头撞向墙壁,当即撞得脑浆迸裂,活活地将自己撞死了。 冯劫和李斯面面相觑,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作为中枢大臣,冯劫和李斯在刑讯方面可没有李(木隽)、赵成老练,审讯审到了这个地步,是他们始料不及的。 “真他娘的,死硬!”李(木隽)狠狠地踢了踢刺客的尸体,看着赵成。赵成这人喜怒不形于色,每到关键时刻,都异常冷静,现在他就在思索。他想了一会说:“这样吧,各位大人,去叫三川郡的地方官员来看一看,或许有认得出来……” 驿馆里候驾的地方官吏被召到县衙里来辩认刺客,大梁附近的浚仪县县令韦望之一看到这刺客的尸身,就变了颜色。这岂能逃过赵成的眼睛,他紧紧地盯着韦望之的眼睛,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中去似的。 “这,这人,”韦望之有点慌乱,“可能是,是淮阳芳草居的门客。” “什么淮阳芳草居?说明白点!”赵成的声音可有点响了。 “就是鄙县柳亭乡的淮阳芳草居,那里住了个大富室,叫韩淮阳,这人是他的门客,叫旨提明。” 李斯一听,马上命廷尉正监李(木隽)和三川郡卒史李豹带领军卒前往柳亭乡去捉拿韩淮阳,真是间不容髮。李(木隽)和李豹连夜打起火把,带着数百军士,骑着快马,直往柳亭而去。这里,赵成已将韦望之拘押起来,不容其置辩。 浚仪县令韦望之以服罪之身向冯劫、李斯等各位大人禀报淮阳芳草居的韩淮阳的情况。说此人原是韩人,自称是作缯珠铜玉生意的,非常富有,平日与他没有过从,实在不知此人底细,现在看来,只怕是亡韩之余孽……。 阳武县令高伯牛也知道此人,他说:“我听槐里说起过此人,他和他颇有交往。” 听高伯牛这样说,冯劫便命带槐里来。戴着(木丑)枷的槐里抵赖不了,只得承认是认得的,而且就是浚仪县县令韦望之介绍的,并说韦望之和韩淮阳关系非同一般。 韦望之极力抵赖,说槐里血口喷人,他槐里才是韩淮阳的死党,两人攀诬起来。 槐里说:“有件事,可以证明,浚仪县狱丞何通曾对我说过一件事……” “那何通为何只对你说?”赵成喝问道。 “那何通和我沾一点远亲。那一天,在我姑表家,他甚感不平,说这韩淮阳,他疑是六国余孽,曾向县令韦望之禀报过,要将他作为六国豪民,迁徙到咸阳去,结果被韦望之拒绝了。当时,他对我说:‘那韦望之不知得了韩淮阳几万钱’,我当时还劝他别捕风捉影……。” 第139页 “这是根本没有的事,”韦望之噼口打断道,“大人,那何通本就是韩淮阳的至交,大人不信可以叫何通来,他们哪日不来往?那次向韩淮阳索贿,没达到目的,反诬本官,望大人明察。他,”韦望之指着槐里说,“就是通过何通,和韩淮阳沆瀣一气,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李斯看着他们相互攀诬,想到“赂遗命官,依其权力,赊贷郡县,人莫敢负”,就知道这是自然不过的。在官府中,这种事原不是什么秘密,便打断了韦望之的话,说:“你们也别攻讦了,这事自然会查明白”。他又对冯劫、赵成讲,“我看此事不那么简单,好象一切均是精心设计的,李(木隽)根本就抓不到那个人。现在应该立即发出缉捕文书,设关立卡,再查查韩淮阳这人的底细。这两个人,”他指着韦望之和槐里,对冯劫讲,“就交给大人了,我立即到柳亭去。” 李斯的意思很明白,一是必须要查明韩淮阳的真实身份;二、他必须到柳亭乡去亲自察看,了解实际,以便对皇上有个交待,否则,到时就怕说不清楚,耽误了案情。 李(木隽)和李豹带着人马,在四更时分来到浚仪县柳亭乡。把个孤零零的淮阳芳草居围了个水泄不通,发了声喊,打将进去,才发现是一座空宅,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进入内宅,只见里面一片零乱,案几倒了,画屏歪了,简编遍地,什么都静悄悄的。也许在旨提明出发行刺前,这里的人就已经离开了。搜到后宅场院,发现两个大铁锥,和砸向皇上车队的大铁锥一模一样。 “把这装到车上去。”李(木隽)见已认定真兇,指着大铁锥吩咐道。 李斯到时,看到这些,并不吃惊,见元兇已锁定,遂里里外外一一看过,指令各郡县全力缉捕。此后,便把这里交给李豹,带着李(木隽)去见皇上。 李斯走后,那三川郡卒史李豹便纵起火来,将这一座淮阳芳草居烧了个浓烟滚滚。这时,远远近近各乡里,到处都是搜捕的军卒,他们拿着火把、灯笼、刀剑,事体兹大,又一腔愤怒,全发泄在百姓黔首身上。(这样的搜捕可以任意进行,只要那一个亭长里司想到,无需任何藉口,就可以强行进入百姓黔首的家中,抓人,砸其所有)他们没好气地把一户户门户踢得山响,稍有迟疑,便一脚踹开,拥火而入,那气势就象强贼一般。火把闪动着乱照,最后照定那胆颤心惊的家主,凶神恶煞般地喝道:“怎么不开门!” 披着破麻片,瞪着惊惶的眼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家主哪里回答得出来? 他的女人一把捂住吓得大哭的儿女,蜷在破褐被或干草里发抖。 “搜!”军爷发威道。 于是一片狼藉,其实这样的破草屋,如何藏得住人?但军卒因泄恨就随意推倒什物,砸碎器物,到后来变搜人为搜物,到了富家更是如此,翻箱倒柜地明抢一般。 只有失势的狗,逃得远远的,紧一声慢一声地吠着。 “嗵嗵嗵!”地打门声,在黑夜里特别尖锐,象根刺,刺进这片静溢的大地的肌理深处,引起了这黑夜的一次又一次地痉挛,使这世界变得恐怖,使任何人都失去了安全感,使人间不再需要了尊严,也使人(包括任何人,即使是行使者)没有了尊严。 始皇帝在阳武驻跸,清晨,他骑上马,带着青城公主、右丞王绾、中车府令赵高和侍卫,出阳武,再一次来到博浪沙。他似乎带着一丝狠劲,就是要看看昨天的遇袭之地。到了博浪沙,登高临远,在清晨鸟鸣的静穆中,看那弯向东南方的大河上的一轮红日,在一片瑰丽的云彩中浮动,天地显得澄明祥和,阳光从厚重的云隙中射出,一缕一缕的,象扇面一样。在他俯身相向的北面沙丘和染绿的蓬草灌木上,原来荒凉的地方,由于站得高,看不清细微之处,反呈现出一片白垩般的颜色来,也显得特别壮美。御史大夫冯劫、侍御史赵成赶到,向他禀报:“韩淮阳的身份已查明。” “说!” “那韩淮阳本是韩相国的公子,姓张名良,”冯劫禀奏道,“此人一直藏匿于此,他贿赂官吏,广纳奸佞,在这一带为非作歹,没有一个人不怕他的。那旨提明是他豢养的奴才,当地也不是没人不知觉的,比如浚仪县狱丞何通就曾经向浚仪县令韦望之禀报过,但那韦望之一味袒护,终使其得以成势,这一带,各县官吏多有被其收买的……” “那韦望之就是一个?” “正是,那韦望之是被他收买下的,现已收审。” “三川郡监御史是干什么的?”本来心绪稍有好转的始皇帝,又愤怒起来,“食君之禄,诸事不察,此等沉冗,怎能擢用!” “臣明白。”冯劫似乎感到有些为难,因为这事本是难以预料的,但赵成却知道,这次,三川郡的监御史可真有失察之罪了。 “不看了,回去!” 始皇帝回到阳武县邑。近午,李斯、李(木隽)空着手回来,将审讯抓捕之事说了一遍,并奏明,已宣示天下,缉捕张良,这使得始皇帝更有些不快了。这时闾丘衡和三川郡守张执敛就旨提明何以能潜至博浪沙一事查了个明白,原来,阳武尉槐里,在出事前一天晚上,被那韩淮阳的门客林(氵或)拉到阳武客栈饮酒作乐,还有一些淫冶女子陪宿,因而被韩淮阳钻了空子。他们来向始皇帝禀报,请陛下明示。 第140页 “交有司查办,从严从重处置,至于那个,那个,什么何……?”始皇帝突然想起了那浚仪县的狱丞。 “何通。” “擢跃其为浚仪县尉。”他这样做,不是他不知道何通也有贪鄙之处,而是此人对六国故旧没有恻隐之心,这种人,正是目前朝廷所需要的。他就是要发出一个信号,凡对六国旧贵持强硬立场的人,都应得到擢用。“今后,对六国残渣余孽必须严加监控,这些人哪有不想復辟的?敢有铤而走险者,杀无赦!” 这博浪沙惊天动地的一幕,是怎样做成的?我们知道,张良是韩国故相国的公子,他以恢復韩室为己任,绝不肯俯就在强秦面前。浚仪县柳亭乡离大梁不远,又较僻静,他来到这里,本来只是想隐逸,后来才形成了欲行刺秦皇的思想(上古师来之前)。所以,他以钱财贿赂韦望之,使他成了自己的靠山。浚仪尉、县丞各有司,无不一一买通。又通过狱丞何通,何通其实也是被买通了的,只是此人太贪狠了些,慾壑难填,因未遂得其意,就要陷害张良,好在被韦望之压住。他通过何通,又结识了阳武县的县尉槐里,从他近日的行动中,扑捉到秦皇将东巡的消息。这样他就决定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他一面要求旨提明加紧训练,一面派人沿成皋之路刺探,尾随秦皇车队。另一方面他自己亲自堪察行刺地点,最后选定博浪沙。因为这里有山有水,更有密林,主要是北靠驰道,大铁锥正好砸得着,槐里又是负责这一带清理的主司。槐里这人,是一介莽夫,又是好色之徒,把韩淮阳当个知己,从不曾怀疑到他。随着成年累月的积淀,人早已放弃了警惕,根本没把张良往那方面去想。韩淮阳又温文儒雅,赚得他一个假象,那一天夜里,张良让林(氵或)以美女美酒开路,槐里也自认为此路段应绝无问题,却不知出了这么个大纰漏,终使旨提明行刺成功。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始皇帝命不该绝,那青城公主似有预感似的,致使秦皇又逃过了一劫。 张良派出旨提明后,便命众庄客收拾细软,打点钱财,离开淮阳芳草居,嘱旨提明,事成之后去泗水去与他汇合。又叮嘱庄客,分开来走,他自己则和林(氵或)最后走,。但不同的是,他的庄客大多走大梁,只有他们另走别路。所以在廷尉正监李(木隽)带领军卒,在淮阳芳草居扑了个空之后的大搜捕中,他的庄客在大梁纷纷落网,只有他俩一天快马,早已逃出了搜捕圈,又改姓换名藏匿于市廛,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逃到了那里。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一卷、七、封禅·走向祭台 章节字数:2630 更新时间:09-03-05 07:37 七、封禅与走向祭台 几天之后,秦皇的御驾,依然东巡。 在邹地,和鲁地儒生谈礼仪和仁义,说起“德治天下”他感到这虽不足为训,但也有些东西是可以吸纳的。又看了齐鲁之地的民风民俗,了解了士风民情,还尊崇孔子后裔孔鲋为“鲁国文通君”。有儒生为他封禅泰山,讲述了一整套的繁琐礼仪,如封禅坐蒲车,扫地为祠,席用(艹俎,上下)秸,秦皇闻之乖异,皆黜去不用。只是修建了山道,从山南登泰山祭天。在泰山极顶,设封坛三层,每层广数丈,高丈余,排开天子仪仗,设九鼎八(竹艮皿,上中下),鸣钟击鼓,整个祭天过程,乐声不绝。始皇帝登坛焚香,读主祭文,焚主祭文。又焚香,释放珍禽野兽以及白色雉鸡,这时,从那封坛上就有白色的云气升起,并闪耀着彩色的光芒。祭天毕,始皇帝来到泰山东北角明堂,接受群臣朝贺,然后下山。中途遇雨,在一松树下避雨,这使始皇帝不悦,恐下民非议,封禅不果,又想到博浪沙之事,遂封这棵松树为五大夫,以示不畏流言之讥。再至梁父禅地,礼毕,令李斯手书,勒石铭志,以记其行,其辞曰: “皇帝临位,作制名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 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 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 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 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 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至此,遂完成了他——极天地之功,告自身为受命之帝王,功盖三皇五帝,创不世之清平世界——就位于天子,告之于上天的礼制。确立了他在华夏歷史舞台上的正统不世之地位。 封禅泰山后,始皇帝东巡的銮驾,东临苍海,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并在这里派徐市入海,为他寻找不老神药。之后,南下彭城。博浪沙槿妃死后,他的心情一直不好,这并不仅仅是为了槿妃,是博浪沙那一击,使得他心中的理念受到了伤害。原本还能容忍的儒家仁义之说,现在就无法再容忍了,再加上封禅泰山又遇雨,这更使他不快。他本就是个威严的君主,臣子们在他面前没有不害怕的,槿妃一死,他更加喜怒无常,并且下定决心对敌手决不姑息。首先,他严惩了三川郡的一批冗员,比如槐里、韦望之,对他们处以枭首,夷三族。“枭首者恶之长”,廷尉李斯极力劝谏,处以收监即可,可始皇帝不许。此刻他有了一种除恶务尽的狠劲,又流徙了高伯牛,贬黜了张执敛,另有大大小小三川郡、河内郡地方官吏数十人及他们的亲属受到牵连,或黥、或劓、或(非刂)、或宫,一律迁至咸阳去修筑郦山陵寝和上林苑的阿房宫。 第141页 见皇上一反常态,廷臣们莫不忧心忡忡,中大夫闾丘衡在博阳时,从裘之胜处知道了姜弋和洗心玉是怎么回事。后来他不只一次问过赵成:“洗心玉长得象姜弋吗?”可赵成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没见过姜弋。当然赵成听单膺白说过,他自己也见过,知道“洗心玉长得很象季姬。”但凭此,他也不敢就肯定。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中车府令赵高等廷臣又没见过洗心玉,所以对这件事大家都违莫如深。现在,闾丘衡一心想为皇上分忧,就深信此事不假,因为他见过洗心玉,认为只有象她那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得到皇上的眷顾。因此,他对赵成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想法,要把这事奏明皇上。这把赵成吓了一跳,极力劝阻,赵成的意思很明白,洗心玉倘若还在,这自然是好事,可如今,这人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假如皇上真地关注起来,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闾丘衡表面承应,但在心里却拿定了主意,他不管赵成怎样,自己却决定,这事一定要向皇上禀报。即使皇上怪罪下来,他也在所不惜,这种不避己害,只为皇上着想的干臣,在秦的廷臣中,是不乏其人的。 过淮水的时候,他找了个机会,把洗心玉一事单独地向始皇帝作了禀奏。 “还有这事?”青城公主侍立在父皇身后,听了,惊喜不已,她毕竟年少,惊嘆道。 “胡扯!”始皇帝不动声色,目光炯炯地盯着闾丘衡,似有不信。因为假如有这样的事,怎么就没一个廷臣向他奏明,这是不可思议的。 “千真万确,小臣岂敢欺矇陛下?”闾丘衡一拜到底,叩头再三,说,“陛下如不信,可问侍御史赵大人,他和我都是亲眼所见的。” 始皇帝侧目,命着赵成来。 赵成来后,慌忙跪下,具实禀报。最后说:“洗心玉这人,臣亲眼所见,端庄美丽,气色俱佳,确实有一种非凡人所能有的神韵。只是——,不过,仅凭人言,臣不敢妄言。再说,此人已经逃去,杳无音信。” “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事。”始皇帝沉吟再三,然后说,“此事断不可再提,荒谬之极,去吧。” 赵成退了出来,想到闾丘衡如此颟顸、唐突,不禁埋怨起闾丘衡来:“尔汝怎地胡来?这等事,岂可如此乱说,好在当今皇上圣明。” “正是这个,当今天子圣明,我等作臣子的更应如此。” “你知道个什么?这是什么事!”赵成想想,都感到心有余悸。 始皇帝对洗心玉一事,认为荒谬。他目闾丘衡怎么这样不明事理,一个人的感情岂是任人可以替代的?闾丘衡的话一出口,他就认定是对自己的亵渎。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快,正想发作,转而一想,这也是他的一片忠心,只是做得有些愚蠢罢了。他颇欣赏赵成,赵成不卑不亢,同样一件事,赵成从不提及。他欣赏赵成,但又觉得此人城府太深,这种人是不能太看重的。闾丘衡固然不堪入目,但人能对自己卑贱到如此地步,这使始皇帝感到有一种心理满足。这样,他对闾丘衡又有了好感。 始皇帝把洗心玉的事丢在一边,绝对不会再想起。但心中对博浪沙一事的阴影却在无形中被沖淡了(只是沖淡),他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自信。一瞬间心中的紊乱过去了,就象水流过石子,好象什么也没有留下,但石子却改变了。真的,实实在在的,石子的改变固然看不出,但却是真实地被改变了。 此后,始皇帝继续南下,乘船途经湘山祠时,遇大风,船几不能渡,一问才知是湘水之神娥皇、女英作祟。他好象一下子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勃然大怒起来,命刑徒三千砍光了这湘山上的所有树木,并将湘山祠烧去,以示对这两个女神的惩罚。这种滥施淫威的暴戾举动,且不分对象的暴戾举动,不能不说是这种恶果所带来的。风过无痕,但心已动。 皇上的御驾又恢復了平静,如今开始迴銮咸阳了。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二卷、一、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 章节字数:5222 更新时间:09-03-05 07:41 第 二 卷 一、风乍起,又吹皱了一池春水 这几年黄公虔自从从徂徕山逃脱之后,为了不负王主的嘱託,带着《太公兵法》本想去会稽郡。一是他的家眷在那里,二是故主项燕的公子项梁也在那里。自从他从兰陵双清楼脱逃归楚之后,项燕派他去齐国游说尚平君田则,他就把自己的两个孙儿女交给了项燕。如今项燕已去,他的两个孙儿女被项燕的公子项梁照看,现在都改姓一个“虞”字,叫虞子期、虞子贞。黄公虔本想去会稽,但他思谋且深,想到此时如果自己出现在会稽,必将给项梁和自己的家室带来危害,与其如此,不如斩断情愫。这样遂一狠心,决定不去会稽,以免节外生枝。只在盱台隐居了一段日子,叫人给项梁和家人报了平安,唤了一个老家人来。这老家人叫元重。如今他又知道田悯已出狱,应是解救她的时候,这样,他来到咸阳。 咸阳他太熟悉了,虽事隔多年,自然还是会有认识他的人。他小心谨慎,略作改装,不出门,日常生活只让老僕元重料理。此外,他身边还多了一个人,此人是西天嫫母哈婆婆尸后的弟子凡不留行斗越门。 第142页 斗越门是怎样来到他身边的呢?原来,黄公虔知道,仅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尤其是象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欲救出田悯,谈何容易。为此,他打算去蜀地广都县邛崃剑庭,求助于他的故友哈婆婆尸后。但只行到南郑,就遇到了哈婆婆的这个弟子。当时,斗越门正是辞师别友,浪迹四海的时候,得知黄师伯有这等繁难事,遂一口应承下来。这样,他随黄公虔来到咸阳,为了不连累师傅,改名叫匡其。 黄公虔、匡其来到咸阳,在渭南新区以南的兴乐宫一带的小南庄隐居下来,慢慢地打探田悯。但黄公虔并不知道,田悯此时才出狱不久,张嫣和胡宪正在以她为钓饵,张网筑梁地等着他。黄公虔自己不出门,一切均由匡其出面。匡其是哈婆婆的得意弟子,是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深得哈婆婆剑艺之精髓。哈婆婆和上古师道载不同,表面上形同冰炭,实乃知心。当年战下猿公后,曾相约,二十年后东西双峰,谁才配得上一擎昊天?并约定到时必得带一堪称本门的得意弟子前去。一个门派,一个剑庭,最重要的是要后继有人,后继有人,也就将此一门派的博大精深之处彰显出来了。斗越门就是哈婆婆为此教授的弟子。哈婆婆有五个弟子——天中剑曲云芳、云中阳韦蒲、珍珠帘西施罗、凡不留行斗越门、芦中人小伍起,人称哈婆婆的五颗缺齿。剑艺以曲云芳为高,斗越门却深得乃师赏识。 田悯在陌上桑街住下后,怕坐吃山空,为生计计,无奈之中,开了个丝绸布庄。也用了“几微”二字,叫几微绸庄,交与负二管理。负二就是负张氏的儿子,这负家本是商贾,当时讲的就是商工皂隶不知迁业,负二自然子承父业。行商之人,有他的宿主和商道,负二人又精明,轻车就熟的,田悯把绸庄交给他,自然放心。 这生意做得好好的,有朝廷的法令(平价)和优待(轻税)在,渭南新区都是富户,临淄又有田悯故齐王主的名声,那里的织物质优价廉,在渭南很好卖。但是,自从张嫣、胡宪盯上田悯之后,常带着恶吏骚扰,客商们自然避之不及。再就是负二得派人去齐地出货进货,但前往临淄要个通关过所,胡宪就故意刁难。或是索贿,或是拖延时日,有时干脆推委不办。这样一来,田悯的这个绸庄开得很艰难。 负张氏和负二曾劝过田悯,他们举胥周为例。说他到了渭南后,和有司官员打成一片,不但不受刁难,往往还能从他们身上得到照应,比如官府内部消息,因此获利甚厚。他们对田悯说:犯不着和官府作对,和官府作对,就是和钱作对……。 “别说了,就是不开也罢!”面对负张氏和负二的规劝,田悯想想就来气,就这样愤怒地拒绝了。她岂肯向胡宪这等宵小低头。负二是行商,自然重利,他不明白姑娘怎么就这么想不明白? “‘良贾深藏若虚。’这不仅是说做生意,做人也一样。姑娘看不上胡宪,放在心上就是了,用不着放在脸上,锋芒太露,自然伤着的只是自己……” 这事惹得田悯心烦意乱的,只因这店是已经开了。 这一天,田悯带着桃芸儿、翠帘到燕金棋苑去看盈夫人,已有很长时间不到燕金棋苑去了。盈夫人也不能常来看她,田悯一个人呆在家里,闷得不行。到了燕金棋苑,看见秋棋正和一年青人对局。秋棋见是田悯,站起来,说: “田姑娘来了?姑娘坐。” 翠帘就搬了个坐榻过来,侍候田悯坐下。 “夫人呢?”田悯问。 “在后头呢,”秋棋说。吩咐小丫头,“告诉夫人去,田姑娘来了。” “不,不必。”田悯忙止住她,但小丫环还是进去了。田悯就来看棋。 过了一会,盈夫人带着春琴出来。 “好长时间不来了,田姑娘,”盈夫人招唿道,“是和老身下一盘呢?还是说说话,解个闷儿?”盈夫人看见田悯一付心力憔悴的样子,知道她日子艰难,任凭这班恶吏欺凌。今天到这里来,必是烦闷得不行,不知有多少委屈。 “还是说说话儿的好。”田悯说。 田悯起身和盈夫人坐到另一棋枰前,说话。 和秋棋下棋的年青人是匡其,他一边下棋,一边打量着田悯。他自然不认识田悯,见秋棋叫她田姑娘,知道是田悯。原来,他是才打听得仔细,田悯就住在这陌上桑街一带,本想直接去几微院,但察觉到几微院前不平静,不敢冒然。遂换了个手法,来此燕金棋苑,反正这燕金棋苑,可以任人出入。 田悯和盈夫人说话间,胡宪进来。桃芸儿看见他,装着不相干的样子。 “胡大人,”盈夫人见了胡宪,热情地招唿,叫春琴侍候胡大人。 春琴立即过去,请胡大人一局,但胡宪不下,他不是春琴的对手。且春琴这侍婢,从不给他面子,常使他输得很惨。他来这里,是看见田悯进来,他想把田悯搞到手,自然跟了进来。他不和春琴下,走到秋棋和匡其的对局前,打了个马虎眼,看了一会,自然转向田悯和盈夫人。 盈夫人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胡宪未进来时,盈夫人正在听田悯说几微绸庄的事。见了胡宪,自然不说了,转了话题,谈起了近日陌上桑街发生的一系列盗窃案。见胡宪过来,盈夫人抬起头来故作亲匿地说:“你们这些管事的,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干事,弄得我们这些小百姓人心惶惶,也不见你们拿得着他……” 第143页 “我就不明白,”盈夫人继续说,“怎么连戴在脖子上的玉都能解下来?说来你也不信”盈夫人转向田悯说,“这贼特大胆,偷了首饰匣,拿了里面值钱的,甚至连匣子还敢放回睡着人的枕边,你说,这贼……,要是杀人……” “哟,好可怕哟!”桃芸儿拍拍胸脯,她喜欢这样作张作致。 “是呀!”春琴说,“一偷七八家,竟没有一个知觉的,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 “这是司寇的事,我不去说它。”胡宪一付违莫如深的样子,他喜欢这样来显示自己,来表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他自认为,没有他不知晓的,他说,“据我所知,脖子上的玉,绝对不是解,而是剪,如果解就可能惊醒睡着了的人,剪,只要这样轻轻一提,就到手了。” “有人说,贼是用了一种迷魂香?”春琴不大相信。 “这可没有真凭实据。” “那,那么多人,怎么就没有一个醒得过来的呢?” “那贼是选在三更时分后,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下手。这个时候,人大多睡死了,就是醒了,也只是迷迷煳煳,或跌跌撞撞地去净个手,哪里会察觉到异常……?” “原来是这样,不听你这个管事的讲,我们还真不明白。”盈夫人不知是恭维还是揶揄地说。 看着盈夫人和胡宪有说有笑,田悯就不高兴。但她也知道,人各有难处,不必苛求。只是,她感到不快,就毫不客气地对桃芸儿、翠帘说:“我们回去”。盈夫人知道田悯心里想什么,心中一笑,“这田家的,还真有个性,只是不知委屈。” 田悯走后,胡宪就不大有趣味,他打量起匡其来,这个人他没见过。当然,在渭南新区,没见过的人多着呢。匡其这人给人的感觉不凡,两人搭起话来,才知匡其是蜀地人,正在游冶时期。匡其为田悯故,有意和胡宪接近。胡宪不知他是谁?但感到此人气宇轩昂,亦愿结交。匡其下完了这局棋,不下了,邀胡宪到这条街新开张的聚香楼酒家去品尝那颇有特色的“堡鹿肉”,并说这里盛产的白薄酒酒力强劲,淳香厚重。自此,两人常来燕金棋苑说话、下棋,目的只是一个。只是胡宪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罢了。 自从知道了田悯的处境,黄公虔尤觉挂心,虽然匡其常去燕金棋苑,但由于田悯不去,也无从认识。匡其看得出,田悯和盈夫人关系不错,只是这盈夫人又是何许人也?他又不知道。 胡宪原想独自揽功,只是不得已,才找了个张嫣。其实,朱孔阳和龙应奎也早已在做这件事,这并不是说他们有什么高明之处,也不是说他们又有什么不高明之处,只因他们没参与过这事,故不可能想到这方面。赵成则不同,田悯、洗心玉、虞丘台全是他经歷过的,且深有遗憾,因此思虑在先。赵成并不看重田悯,也不在意洗心玉,他无法忘却的是虞丘台,是这个累次使他蒙羞的老儿。对待虞丘台,他有一种失手猎人的恼恨,有一种不达目的决不干休的恨意,在他随皇上东巡的时候,他将此事託付给朱孔阳和龙应奎。这样,龙应奎又把这事交付给了胡宪,到这时,胡宪才明白,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人盯上了田悯,侍御史赵成更是比他高出了一节。这样,他虽然还打着田悯的主意,却不敢太着意,反而死了心,一心一意地监视起田悯来。不过,他也不将张嫣之事说出,想脚踏两只船,不论那方成功,都少不了他一份。这样,就有了两条线围绕着几微院,一条是朱孔阳和龙应奎的咸阳内史府,一条是廷尉府。 有形无形的逼迫,田悯感受着,即使没有这些烦心事,渭南新区的六国豪民也深感压抑。首先是,他们本人都不得离开渭南新区,许多事都只能由他们的管家和奴僕去做,这很是不便。再说这些富户和那些职位不高、权势却很重的秦国小吏,势必形成巨大的心理反差。使这些秦吏心理失衡,他们就会利用手中的权力来榨取他们,这自然为法令所不允许。但他们公然敢这样做,又自然是存在着这个环境。比如,受到欺压的豪民若果真敢告上去,固然,犯禁的恶吏会受到惩处。但官场是一张网,盘根错节,只要这张网织得好,逃避惩罚的可能性很大。即使是受到惩处,也往往是重罪轻判,或有罪不判,那个主事的,会为原六国的逸民出头?上告者往往是费了精力又费财力,还讨不来公道。就算是讨回了公道,紧接着是更深一层的报復,这报復是一种自然而然形成的群体行为。即:即使当事者已不在了或被告罪了,而上告者仿佛是遭到了天谴一般,被打上了刁顽的烙印,这种人被叫做骯脏了的人,后继者莫不以此等刁民为患,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这样的人,没有不步履艰难,被整得家破人亡的。因此,大家私下里都明白,这里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天下,何况民间本就有一名话,叫做“气死不告状”。大家也就只有忍气吞声,委屈求全,大多都去迎合有司官员。 田悯只不过是更艰难一点罢了。 一日,匡其又到燕金棋苑,他面对着院子和秋棋下棋。盈夫人正指挥小丫头打扫院子,除秽迎夏,因而院门大开,一直可看到街上。匡其心不在棋上,他下不过秋棋,但让二子就在伯仲之间。由于心不在棋上,他下子很快,秋棋是慢棋,这时匡其刚下了一手,盯住秋棋的一条大龙,眼看着秋棋一付长考的样子,就悠然自得地看街。这时,他不经意间看见盈夫人脸色突然一变,他发现盈夫人正在望向院门外,这使得他也不由自主地向院门外看去,只见一个儒雅冷肃的男子和一个玉艷春色的佳人走过。再看盈夫人时,盈夫人显然察觉到了匡其的目光,立即控制住了自己,以至匡其都产生了错觉,怀疑刚才的这一幕是否真的发生过?匡其虽不声响,但心里却知道,刚才打门前经过的一男一女,必定和盈夫人有瓜葛,至少其中一人应该是盈夫人认识的。 第144页 回到小南庄,黄公虔听匡其说起这事,就问匡其:“你是否看清?” “街中一晃,似乎还能记得。” “那盈夫人就哪么失态?” “也不,不过我是看出来了,她一定认识他们。” “那男子是不是有点冷漠?有点自傲?那女子是不是个绝色?光艷照人?” “师伯认识他们?” “对,就是他们,只是奇了……” “他们是谁?” “飘零子北门晨风和千姿花美丽居。只是盈夫人怎么会认识他们呢?那这盈夫人可就有点奇怪了,可能决不是寻常之人,也许就是个隐姓埋名者,如能知道她是谁就好了?” “我又不便去问她。” “对。——对了!” “黄师伯,我明白你的意思,飘零子和千姿花你熟悉,既然这样,只要找到他们,就能知道盈夫人是谁?知道了盈夫人是谁,我们就能决定能不能去寻求她的帮助?只是,这两个人又到哪里去寻找呢?” “南山。” “南山?你说终南山。” “对,北门晨风隐居在终南山,他在那里有他的庄园,叫季子庐。” 第二天,匡其骑着马,就去了终南山。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二卷、二、遂了美丽居的愿 章节字数:6390 更新时间:09-03-06 07:15 二、遂了美丽居的愿 自从从大梁境地和上古师她们一别之后,北门晨风和美丽居骑着马晓行夜宿,不快不慢地赶往咸阳。寒冷依旧,马踏着冰凌的脆响依旧,但美丽居一袭海棠色披袍,飘在风雪中,显得特别素雅俏丽。 能和相爱的人同走天涯,那风和雪是多么的浪漫。美丽居真美,就象白雪中的红梅一枝,既俏丽又脱俗,世上怎会有肌肤如此姣好白皙的女人?心中的快乐就是青春,青春的愉悦就是美丽。 美丽居一会儿纵马,一会儿朗笑,美丽的女人真是得天独厚,美丽的女人什么都好。她的笑声就象檐角上的风铃一样,那么轻脆,那么好听,总也叫人听不够。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就消失了,又持久不去,总在人耳边迴响。仿佛有一种亲和力,穿透人的灵魂似的,久久地在记忆的陈旧中悠扬。 远处传来轻脆的笑声,引诱着,焕发着,美丽居的种种好处都浮现出来。北门晨风原本还存在着对洗心玉难以割捨的情怀,现在便慢慢地淡适下去。人不可能仅仅只为情爱所生,何况是不应该存在的爱情。想起在东阿境地的那个黄昏,想起生命中的那片流水,想起那片如梦一般的千金子草丛,自然也就想起了那一夜情。在舍门里时(至简堂劫后),他和美丽居为救至简堂的人发生了冲突,自己离开她的时候,曾对自己说:“决不负她,那怕走尽天涯海角,将来一定要寻找到她,要去爱她。”他有点自欺欺人地使自己相信,这决非妄言。年青人总是相信,自己对爱情的一丝不苟,对爱情的专一忠贞,不愿意使自己的情爱坠入到罪恶之中,更不愿意使自己的将来带有负罪感,何况美丽居又是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绝顶美丽的女人。能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任何一个男人都会产生出一种满足的虚荣和自傲。洗心玉则不同,那个女人,他已不再存有幻想。吴钩玄月、苦须归宾的话,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是一个剑士,决不允许自己去做有损于自己声誉的事。只是心中,时而会掠过一丝深深的愁怅和遗憾,但他坚决地把这抹去。 美丽居则不同,我们常常看到,有很多女人都很痴情,她们中的很多人都容易产生归宿感。这种情感一旦产生,她们往往终身难以割捨,尤其是在有了第一次放任之后,她们便难以自拔,这就是女人的悲剧。 美丽居不是一般的女人,但美丽居决不是放荡的女人。虽然那件事,并不能约束她,只是由于洗心玉的出现,她的爱被激发起来了。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比她更强的女人,因此,她决不放弃,而使自己真正地坠入了情网。如今,在经歷了如此多的变故之后,在她用尽了一切心机去与命运抗争之后,终于把北门晨风夺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多么地难以忘怀,那雄性的强健和粗犷,那迷人的男人的体味和北门独有的温存,勾住了她的灵魂,使她难以自拔,她岂肯轻易言弃!吴钩玄月的话是不会持久的,到时,她能不能再拢得住北门晨风的心,她不知道。但她不在乎这,这就是美丽居,她看重的是结果。美丽居的最大特点就是看重结果,为了结果,她可以不择任何手段。 哪一个女人不想寻找到自己的归宿?哪一个女人看到自己心仪的男人,不想攫为己有?这一点,女人比男人更显无奈,因为女性从来就处在被动状态,她们很难将命运抓在自己的手里。 正午之后,他们走进一片岗峦,这天天气晴好,阳光照在雪地上,整个天地显得明亮。骑在照白玉上的美丽居,走得有些热了,他们的马半个时辰走了二十余里。她的脸冻得红朴朴的,她把披袍和外衣脱了,露出内里的(衤復)(搏,左改衤)软袄,显得更加妖娆可爱。 她快乐地抖动着头髮,带着挑逗意味地看着北门晨风,畅笑着。她的整个肌体都象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样,仿佛在说:春天,我这孕育着生命的肢体,已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只等你的来临。 第145页 不断变幻着身姿的美丽居,时而象花朵;时而象山泉——那清亮的山泉,那被绿色覆盖着的山泉;时而开朗,象澄碧的深邃的蓝天;时而轻盈,象无语静溢的流云……。 北门晨风的心被牵动了,他驱动青骊马追了上去。 美丽居在照白玉上笑着,躲闪着。 北门晨风一把抓住了照白玉的马嚼,和美丽居走成了个并排。两个人都微喘着,美丽居的眼中闪着激情,她看了看北门晨风,低垂下眼睑,显得斯文腼腆,有难以掩饰的羞涩。 “歇一会儿吧?”在一荒芜的山神庙前,北门晨风怀着一种无法遏制的激情提议道。 “不!”美丽居一脸绯红,拒绝道。 北门晨风不睬她,下了马,过来扶她。 美丽居骑在马上不动。 北门晨风就一把抱住她,不知为什么,美丽居本能地反抗着,但还是被北门晨风抱下了马。她感到自己好慌张,立即被北门晨风拥进了山神庙。 既然有过第一次,第二次就简单了。 北门晨风扳过她的肩头,把她侧转过来。 美丽居把眼睛别向一边,不去看北门晨风。 北门晨风把她拥进怀里,她喘息着,北门晨风吻着她,她也不拒绝。但是突然,她非常清楚有力地推开了北门晨风,说:“你不会把我看作是一个下贱的女人吧?”她看着惊愕得不知所措的北门晨风,说下去,“你也不是一个轻率的人吧?你我怎能这样?我是相信你,所以才愿意,可也不能总是这样,不明不白不尴不尬的。我问你,你是真心对我,还是……?可我不愿意这样!” “有这么严重吗?”北门晨风脱口而出。他是一个男人,没把这放在心上。 “你说什么?”美丽居嗔怒道。 “不,不是,我是说,”北门晨风明白自己说错了,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在潜意识中,他象所有的男人一样,认为不应该把一个女人看得太重,但他知道,这是错的。他立即反问道,“名份这么重要吗?” “可我的感受在哪里?你要知道,我是一个女人!”美丽居激愤地说。 “那你要怎样?” “这用得着问我吗?” “我当然不会离开你。”北门晨风真心的说。 “既然这样?你我不都是孤身一人吗?” “你是说……?” “要是你真心喜欢我,你就应该……,你愿意吗?”美丽居盯着北门晨风问。 “原来是为这,”北门晨风释然地说,“当然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我们可以撮土为香呀!以这山神为证,今天就在这里结为夫妻。”美丽居终于说出了她嚮往已久的话,并没有带有什么刻意的心机。 北门晨风从没想过的事情,却突然地就这样地摆在了他面前,他一时回味不过来。 “怎么,你不愿意?” 北门晨风怎么会不愿意呢?此刻,他心中的慾念使他难以自制。美丽居这么完美的女人刺激得他都要发疯了。他立即应承下来,又来拥抱美丽居。 “等一等。”美丽居挡住他。 美丽居就在北门晨风面前,在那神龛上撮起两个土堆来:“来,跪下,”她拉着北门晨风说。两人双双跪在神龛前,美丽居一脸圣洁,静默不语,她期待地看了看北门晨风。 北门晨风也看了看她,想了想,于是开始说起来:“我北门晨风……在此祷告上苍,”他这样开始,他说一句,美丽居跟着重复一句,“从今后,我愿意与美丽居(与北门晨风)结为夫妻,今生今世,恩恩爱爱,永不背弃。在此,天地可以为我们作证……”北门说到这里,本来打算就此结束。那知美丽居这时突然加说道:“神明在上,如有二心,必得利剑穿心而死……” “干吗发如此歹毒之誓?”在美丽居这一句话说出来后,北门晨风停住了,他有些不解。 “你怕吗?” “不,我是真心的,只是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发此歹毒之誓,不吉。” “我就要!”美丽居任性起来,她深信头上三尺有神明。 “好,好,都依你。”北门晨风遂重复了这一句。 两人盟誓毕,对着神龛拜了天地,又相互对拜。 美丽居一下子扑进了北门晨风的怀里,她真的感到自己好幸福。北门晨风轻轻款款地抱着她,此刻他们反倒没有了刚才那一种不可扼制的激情,有的只是真正的爱和渴慕。 “这就是我的丈夫?”美丽居看着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似乎感到有些陌生。她紧紧地拥着他,仿佛在梦中。北门晨风也在看美丽居,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她。上一次,由于慌张,又是在晚上,他没注意;还有一次,在平丘,不过那一次,他也不敢仔细。这是一个真实的面庞,不象平日远远的看见的那样,没有那么晶莹,没有那么白皙。他看到了她皮肤上的瘢痕和微小的汗毛,甚至很小的体斑,一切都是这么真实。美丽居的脸比平日更加生动、更加美丽,使得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又吻,吻得美丽居都喘不过气来。 第146页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二人结为夫妻之后,有多少恩爱,又有多少快乐,他们纵马飞驰。夫君的事自然就是自己的事,他们直奔咸阳,非要找到季姬不可。一定要让季姬明白自己是谁?如她正在受苦,就必须把她救出来,以尽北门对燕姜夫人的承诺。这样不止一日,他们来到终南山的季子庐,这里是北门晨风的家。 季子庐实则是两处庄园,大的一处叫季子庐,北门晨风平日和管家角者及几个奴僕住在这里。小的一处在季子庐北面,是走过一片竹林,通向一片岩石断层处,那里很是险峻,又多流水,没有一点爬山的本事,是到不了那里的。这一处叫时雨轩,是季子庐的一部份,是一处特地为练功习剑而密建的小宅院,不为人所知。 季子庐的西面是一小山坡,通过这小山坡,有一条山路通向子午道。这小山坡象个屏障似的,挡在季子庐前。上面长了一些杜仲和紫金花(此紫金花和香港的紫金花不同),另就是灌木和杂草,象虎杖、飞水蓟一类的植物。绕过这山坡走向季子庐,先是现出一柴门,柴门内是一院落,亩把地大小。院南有一棵两人合抱不拢的公孙树,笔直挺立。院北是山岩,山岩下有一些山石,可供人坐,这里种了些花草,尤以绣球、海棠为多。那山岩赤裸着,长着红脐麟一类的先锋植物。东面是堂屋,上书“季子庐”三字,进了堂屋就是后室。 季子庐的南面一直到子午道是一片刺柏、白皮松、冷杉杂夹着一些紫柏的野山林。北面是竹林和通向时雨轩的崎岖山阶。 美丽居住在这里,和住在她在成都的四月春舍差不多,这里也有那黑白二色的憨厚的貔貅,也有金丝猴和羚牛,还有成群的鹭鸟和朱(寰鸟,除宀)。二人在此住下后,一面叫角者去咸阳打探季姬的消息,一面夫妻恩爱,搓切剑艺。闲时则读书或打猎,打些林麝和血雉一类的猎物,也和季子庐不远的文家庄的士伍文士仁来往,过着清闲的隐居生活。角者到咸阳打探季姬之事,经过多方查找,只获得了一点信息,那就是季姬好象成了公主,如今的她,已不是北门可以见得到的人。北门虽然想不通,但又想得通,猜测这或许和姜弋有关,这事也就只能暂时搁置一下了。 平日,他们不去咸阳,美丽居为人谨慎,这两三年来,他们只去过咸阳三两次,而且都是去泾县时顺便路过。泾县有个文士义,是文士仁的兄弟,是个义人,北门晨风带美丽居去拜访过他。最近一次去咸阳,是角者打探到田悯已出狱,住在渭南新区陌上桑街上,他们想去看一看。就是这一次,被盈夫人看到,更没想到的是,又被匡其注意到。那一天,临行前,美丽居再三叮嘱夫君,不可贸然从事:“我们只可装着过客一般,匆匆走过就可以了。”美丽居的心就是这么慎密。那天他们走过几微院,看见那门上的“几微院”三字,自然确证田悯就住在这里,好在没见到田悯,否则田悯一叫,就可能出事。但他们却被站在门前的桃芸儿和翠帘看见了,并被她们记住。 一日,他们打猎归来,管家角者回禀道:“今日有一人前来拜访,自称匡其。” “匡其?”北门晨风看着美丽居,似有所问。 美丽居摇了摇头,并不认识。 他们隐居在此,没人知道,按说不会有人来访。哪么来人是谁呢?但美丽居马上断定,“此人决非朝廷中人,否则,季子庐还能安然无恙吗?” 角者说:“他说‘明天再来拜访。’” 第二天,听到匡其前来拜访,夫妇二人迎出门去,美丽居一见,怪道: “来者莫非凡不留行斗越门否?” 原来,美丽居的家就住在成都西郊,而邛崃剑庭在成都西南的广都县,两地相处并不遥远。那时美丽居还年少,哈婆婆尸后又那么不近人情,美丽居的母亲自然不会让她去邛崃剑庭。但邛崃剑庭的人,美丽居还是知道的。 “千姿花女娃,飘零子,久闻二位大名,小弟特来拜访。” 北门晨风这才知道,匡其原来是哈婆婆尸后的弟子斗越门,遂以礼相见。美丽居陪坐一旁。听说北门晨风和美丽居已结为夫妇,斗越门自是祝贺了一番。问起隐居的日子和闲适的生活,美丽居自是喜不自胜,她完全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远离尘嚣的闲云野客,她对谁都不相信,自然不会把夫君和自己隐居的目的告诉任何人。 说了一会子闲话,美丽居自然会想到,斗越门到这里来,不会无缘无故。斗越门也不迴避,听到美丽居的询问,诡密地一笑,说: “我说一个人,你们就知道了。” “谁?” “黄公虔!” “哈,黄老夫子,”北门晨风笑了,“你怎么和他相识?” 匡其把黄公虔为什么来到咸阳,又怎么想去邛崃剑庭求助,却在南郑与自己相遇一事说了一遍。“我们是为齐姬田悯而来,但却遇到了一件奇事。”匡其遂把在燕金棋苑看到北门晨风和美丽居,以及盈夫人的表情变化,因此他敢断定这盈夫人一定认识他们,“那盈夫人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盈夫人?”北门晨风想不起来。 美丽居也不知道,本来以美丽居的见识,多年的闯荡,她了解认识的人很多,但她不知道盈夫人是谁?不过,她想,既便如此,也必有缘故,如今隐姓埋名者多多,这个盈夫人何尝不会是个隐姓埋名者?她把这层意思说了,“你只说,她长得什么样?” 第147页 “对!”北门晨风似有所悟,问匡其,“你说说看,她长得什么模样?或许我们就知道。” 斗越门把盈夫人的模样一伍一什地描摹了一遍。 “她是谁?”美丽居依然不知。 “这——我看,她可能是燕姜夫人的陪嫁庶姜授衣夫人。”北门晨风说。 “是她啊!那……?”但美丽居马上不说了。 斗越门没在意,“这人自然是信得过的?”他问。 “自然,只是……”北门晨风似乎总有点隐忧的,说。他想起了燕姜夫人。 “只是什么?” 但他不便说,只是说:“最好别提及我,认识授衣夫人的人很多。” 斗越门便不再问,人世间的恩怨谁说得清。 斗越门走后,美丽居便问北门晨风:“干吗别提你?我刚才还想说呢,你不是正找季姬吗?授衣夫人不就是她的阿母吗?她到咸阳来,自然是为了季姬,既然你们都为季姬,为什么不联手?这不更好办了吗?” “这我还不知道,只是……”北门晨风依然迟疑。 “说呀,我是你什么人?” “是呀,美丽居是自己什么人?”面对自己的妻子,北门晨风有什么不可说的!这样他就把自己怎样杀了燕姜夫人的事说了出来。“可这不是我的错,”他辩解道,“当时的情景你没看到,她的女史侍书被砍成了什么样子?我又被她拖着,脱不开身,差点就……。再说,我也不能看着她也遭到同样的荼毒,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说,我能怎么办?我没有选择!为了她不遭到乱剑,为了她的女儿,我只能这样做——立即抽身!” “这没有错。”美丽居自然明白,“既然没有错,哪怕它作甚?” “但燕姜总是我杀的,授衣夫人很可能看到。我不想节外生枝,斗越门的事,自然不能有这事掺杂进去,我怕这反而会坏了他的事。所以,我只把季姬目前的状况告诉了他,让他告诉授衣夫人,也算是我帮她一点” 美丽居有些怜惜地看了看自己的夫婿,怪嗔道:“你真不象我的丈夫。”但在心里,她已经知道,自己嫁了一个好丈夫,对北门晨风更生出一份柔情和喜悦来。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二卷、三、风雨几微院 章节字数:7211 更新时间:09-03-07 08:53 三、风雨几微院 这一日午后,匡其来到燕金棋苑,他这些日子常来,终因人多,不便与盈夫人交谈。但这日下了一上午的雨,午后棋苑里,只有盈夫人和春琴、秋棋。时令已至初夏,太阳刚穿出云层,又隐没了,不一会儿就又下起了小雨。只听得院子里,雨打那棵老杏树茂密的新叶和乍放似火的石榴,不紧不慢地催人犯困。 匡其来时,棋苑并无客人,春琴和秋棋两个都在凭几迷煳。盈夫人一人呆坐另一边,看院墙边那棵石榴,似雨中的精灵般地在跳动着如火般的鲜明。盈夫人不午睡,只要午间一小睡,这天的晚上她就睡不好。见了匡其,春琴和秋棋打起精神来,棋苑毕竟以客人为主。但匡其说:“今天想请教夫人一局。”盈夫人一局自是盈夫人一局的价钱。 “那你们就别管了。”盈夫人对春琴、秋棋说。 两个丫环正犯困,听得夫人宽容,便一边去歇息。 棋苑静悄悄的,只有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匡其自觉地摆上四颗棋子。盈夫人下棋从不马虎,即使面对下手,也全神贯注。匡其等的就是这机会,他一边敷衍下棋,一边和盈夫人随便说话。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否则客人来了,就说不成了。他装着随口的问道:“夫人是燕国人?” 盈夫人听了吃了一惊,这里谁不知道她是齐国人?今天这个匡其怎会崩出这么个话来?她不知他是谁?略有不快。她说:“我是齐国人,你听我的口音,难道听不出来?” “那夫人到过燕国?”匡其依然不紧不慢地继续发问。 听到这句话,盈夫人知道来者不善,脸上一变,坐直了身子说:“你这人怎么这般无礼?”这声音似乎惊动了秋棋,她抬起头来,看了这边一眼。匡其忙分辩道:“夫人,小的决无恶意,请夫人听我一席话如何?”这时秋棋已站了起来,盈夫人听匡其有这话,马上对秋棋说:“这里没你的事。” 秋棋又坐了下去。 “说!”她对匡其说。 “我是哈婆婆的弟子,叫斗越门,并非匡其。” “哪又怎样?” “我知道夫人是谁,但决无恶意,夫人乃是授衣夫人。” “是吗?先生可认错人了。“盈夫人依然不动声色。 “我是有事欲求夫人。” 盈夫人不响。 斗越门将黄公虔、田悯的事极简略地说了一遍。最后他说:“我实在无法和田姑娘联繫上。黄师伯说:‘如能得到你的帮助,这事就容易了,’我们想把田姑娘救出去。” “你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吗?” “这我不知道,可黄师伯是这个意思。当然,还得看田姑娘自己。不过,我看田姑娘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胡宪这狗官好象在逼迫她,而且她也在受到监视。与其在此忍辱偷生,还不如拼却一死,逃出樊笼。秦律虽严,毕竟天底下都有藏匿之人,六国之民,哪一个甘心臣伏?至于田姑娘怎样?我不敢说,但我得把这个意思告诉她,让她自己来决定。” 第148页 “你就不怕我告了你们?” “这个嘛,夫人心里清楚,不用我说。” “好周全的计策。”盈夫人狠狠地回敬道。 “我们决无此意,全凭夫人自愿,无非是通个消息,我想,夫人本是良善之辈。” “你就这么相信我?” “国雠家恨,我当然相信。” “我有什么国雠家恨?一个普通民妇。” “你是燕姜夫人的庶妹,你夫家一室俱亡,你到咸阳来,自然是为了你们的女儿季姬。” “胡说!” “夫人为何不信我,我可知道季姬的下落。” “什么,你知道季姬的下落?” “对,季姬如今在朝廷,她就是当今的青城公主。” “这不可能!” “千真万确。” 匡其把北门晨风告诉他的有关季姬的事全部说与盈夫人听,只说这是黄公虔告诉他的。这个意思也是北门的意思。 真是千难万难,没想到季姬之事竟这样获得。授衣夫人来到咸阳自然是为了季姬,只是她并不知道季姬在朝廷,一点线索也没有,所以也就无从下手查找。这确实很出乎她意料,她没想到季姬竟成了仇人的女儿,而且成了敌国的干臣,这令她在事实上或感情上都难以接受。她不能就这样让季姬被秦嬴利用,这时,她对匡其已是深信不疑。 她决定帮助他,但她说明:一、她不想涉足太深;二、不论事成与否,都不想让田悯知道她是谁。这两点,匡其自然答应。 上古师千空照师徒四人已来到咸阳,虽然她们在淮阳芳草居一住就是一年有余,倒不是不记挂田悯,实乃形势所逼。以个人的力量来对抗朝廷,谈何容易?又因循成习,日子一拖就久了。这一日,上古师想想,她们的事情已渐渐平息,再拖下去,就不合侠义之道。遂别了张良,走马西进。到了咸阳,在渭南新区东郊信宫一带找了个住所隐居下来。上古师和洗心玉不便抛头露面,苦须归宾,上古师又不放心,打探田悯的事就交与玄月一人去做。这玄月也长得有些漂亮,是那种带有个性的漂亮,为人又很机警,她不大会给别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她们来到咸阳时,田悯还未出狱,这样一拖又过了一年多。这天,玄月才打听得仔细,田悯早就放出来了,如今住在渭南新区陌上桑街上。这样,玄月就去了陌上桑街。到了那里,她这人机警,立即发现了什么,不敢在几微院前停留。正当她要走过,只听得对面燕金棋苑走出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妇人,随侍一个侍婢,那妇人宝髻云鬓,步态闲雅,只见她们两个径直走向几微院,扣响了院门。不一会儿那门就“呀”地一声开了,玄月不响,忙走进几微绸庄,装着看丝绸绫罗的样子。冷眼瞟去,只见一个漂亮的婢女走了出来,这婢女冶容姿,一副聪慧灵巧的模样,正是桃金孃。玄月甚是奇怪,怎么会是桃金孃?桃芸儿见是盈夫人,向内叫了一声,玄月就听到几微院内响起了田悯的声音。玄月不敢暴露,只装着低头看丝绸,又斜瞟了一眼,便看见了田悯。这时桃芸儿已进去张罗。玄月看见了田悯,但田悯想都没想到会是玄月,也没注意。她不大出门,看见了盈夫人,自然高兴。她没注意到玄月,但负二注意到了,这些日子,负二一直注意到这里有不三不四的人在这里驻足,或小贩,或闲汉,他都告诉了姑娘。今天这貌似平常的女子,开始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还以为只是一个寻常顾客。但当院门一开,这女子细微的表情,没能瞒过他。但他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但肯定,她决不是来买绸布的。 玄月又一次从几微院前走过,这一次她没停留。除了负二,没人注意到她。她又看了一眼燕金棋苑,见棋苑中有一年青人,相貌堂堂,她不知道他是斗越门,但她知道这是一个剑士,正有打量着自己。知道不便久留,便匆匆而去。走尽渭南路,快到东门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原来胥周一家正住在这里,胥周家的一个老僕,和胥周一道从博阳来的。玄月不认识他,可他怎么会不认识玄月?他一眼就看见了玄月,也不声张,知道这个女人是朝廷缉捕的要犯,就悄悄地尾随着。 开始玄月没注意,出了东门,人烟就少了,玄月才有所发觉。勐地迴转身来,那老僕措手不及,打了个照面,便露了馅,有些尴尬,忙转过头去。玄月便如飞一样地去了。 玄月回到上古师那里,把见到田悯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她说:“师傅,田姑娘可能被监视着,我回来的路上,有一个人跟着我,被我甩了。” “多远?” “三四里吧。” “那这里就不安全了,我们立即离开这里。”上古师说。师徒四人匆匆收拾了一下,便离开了这信宫,搬到渭南新区的南面兴乐宫一带去了。 这天,正是盈夫人受匡其之託,带着春琴来到几微院。田悯自然高兴,二人进得堂前,盈夫人知道田悯正烦腻胡宪,就说:“胡宪这傢伙三天二头来,烦死了。别人都来下棋,他又不下,弄得棋客都不自在……”说话间,她看着桃芸儿、翠帘,她是故意这样说的。见此二人均无反映,才稍宽了心。田悯没察觉,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无事,来看看,——也好,我们下一局如何?”田悯当然同意。桃芸儿有心,摆下棋具,侍立一旁。 第149页 盈夫人对她说:“你去吧。——春琴,”盈夫人叫道,“看着桃芸儿、翠帘下一盘。” 桃芸儿说:“我对棋不大感兴趣,我们还是和春琴妹妹说说话儿。” 这提议正合春琴的意,她天天下棋教棋的,有些腻烦了,何况又是指点桃芸儿和翠帘,自是不愿。三人便到一边说话去。 桃芸儿进了内室,拿了些针线活儿出来做,对田悯说:“姑娘有事,叫我。” 翠帘和春琴说得来,说些女孩子关心的新式衣装和负二最近进的一批绣绫,这些绣绫又细又薄,颜色异常鲜艷。桃芸儿只装着做针线,自从攀上胡宪之后,便存了个心。此刻,她注意到,盈夫人并不大来几微院,今天前来,决非兴致所至,她暗暗地注视着姑娘和盈夫人。 棋枰前正静悄悄的,似乎已进入了状态。但她注意到,刚才,盈夫人是在有意支开她和翠帘,这是什么意思?她又不好走过去,心里干着急。 翠帘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自小卖身为奴,自从跟了桃金小夫人,才来到田悯身边。 她有许多春琴不知晓的乡风里俗故事。比如现在,她正对春琴说起自己家乡在这个时令的习俗。她说:“立夏日,在我们家乡,要吃豌豆咸肉烧饭,那豌豆要嫩,越嫩越好,嫩豌豆是甜的,只是没人捨得。” 春琴就不明白,问:“为啥就不捨得?” “这你也不明白?”翠帘笑春琴是大户人家的丫环,不知日子艰难,她说,“那多可惜呀!” “还有,”翠帘又说,“立夏之后,就有了樱桃……” “樱桃是酸的。” “才不呢,好的樱桃是甜的……” 桃芸儿正在做针线,听翠帘说到樱桃,忽想起上午,负张大娘买了些上好的樱桃。她立即接过话来说:“正是,今天负张大娘买了些好樱桃呢,来,我去拿些来给夫人和妹妹尝。”说毕,她站起身,向田悯和盈夫人走去。桃芸儿向田悯和盈夫人走去,盈夫人背对着她,没注意。田悯看了她一眼,自己的贴身丫环,也不提防。桃芸儿走到跟前,听见盈夫人正说道:“……你老师……”盈夫人突然感到有人来了,吓了一跳,马上不说了,回过头来。桃芸儿立即迎上前去说:“姑娘,夫人,要不要上点浆饮或时鲜果子?有上好的樱桃呢。” “是呀,”田悯没想到这一层,经桃芸儿提醒,忙说道:“还不快去拿些来。” 桃芸儿就进了内室,端了两盘樱桃过来。她知道自己不能久留,放下一碟,拿了另一碟,来给春琴,自己依然去做她的针线。她的这一举动十分自然,没引起盈夫人的注意。 其实,桃芸儿走过去的时候,正是盈夫人对田悯说事的时候。 开始,盈夫人对田悯说:“黄公虔问你过得怎样?”她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用手按住田悯的手。田悯吃了一惊,差点没叫出声来,但盈夫人的警觉,使田悯控制住了自己。田悯听到“黄公虔”三字时,真是五内俱沸,想不到老师还没有忘记自己,这真是她没想到的。因为,她从来没这样去想过,所以现在,就不可能想到。自从出狱后,在这渭南新区,她度日如年,几乎常常被人欺凌。又想起了齐云,眼眶就红了,差不多要啜泣起来。 “别这样。”盈夫人在她手上用手握了握,示意她要坚强。 盈夫人看了看四周,说:“那天你看到的那个年青人……” “哪个年青人?” “那个和秋棋下棋的,你不记得了?你和胡宪翻脸的那一次。” “哦,知道了,怎么样?” “他是你老师叫来的,叫匡其,是他让我告诉你,问你有何打算?他们意在救你出去。我把胡宪的事告诉了他,你老师……”盈夫人正说到这里,这时,桃芸儿走了过来,把盈夫人吓了一跳,便立即不说了,装着在看棋。但棋枰上也就那么三两手。 等桃芸儿离去,盈夫人问:“她可靠吗?” “我想是可靠的,我救过她呢。”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姑娘,你可要记住了。就是天皇老子,你也不要去相信。来,不说了,下棋。”盈夫人说。 两人下了一会儿,盈夫人又说:“你门前那么些子人,在监视你,你知道吗?” “知道,我不怕,我又没什么秘密,怕他作甚?” “过去是这样,现在就不同了,你一定要小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得不好,你个人出事不说,还要连累你老师。”盈夫人看到田悯这样单纯、无知,很为她担心,不免开导她几句。 “谢谢夫人指点。”田悯就好感动。 盈夫人见田悯还是这样,不免摇了摇头,嘆了一口气。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是教也教不会的。 二人又开始下棋,一局终了,盈夫人便告辞,说:“过几天,我来听消息。”说完,便叫春琴过燕金棋苑去。 盈夫人走后,田悯一个人回到自己房间,说自己想独自呆一会儿。待桃芸儿和翠帘离去后,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激动起来。是啊,这两三年的螺泄之罪,这两三年的苦难和烦闷,都快要把她给逼疯了。如今,终于可以解脱,这一点,她一点迟疑也没有。但真正想到要出逃,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就出现了。比如,身边的人怎么办?她不可能瞒住他们。桃芸儿、翠帘自然是可信的,自己毕竟在她们危难的时候救过她们。可负张氏、负二呢?他们这种商人,她没有把握。可是如果得不到他们的支持,这件事就很难进行,且还有那么多家产。再有,仅凭这几个人?——自然,老师自有安排,但她却没有完全的信心。再就是通关文谍……。一时,她真的没了主意。 第150页 “但我必须走!”这一点,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迟疑。 想起父亲、母亲,想到故国的破碎山河。——父亲的战死,母亲的死节,还有齐云,她已泪流满面:“秦嬴,我和你不共戴天,只可惜我一介女流……”这一晚上,她都没睡好。 胡宪从胥周处得到玄月的消息,大喜过望。既然玄月在咸阳,那上古师和洗心玉自然也在咸阳,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他立即去找廷尉右平张嫣,两人额首相庆。 自从上次从桃芸儿处回来后,胡宪再没有去过桃芸儿处,他还是有些心机的,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但今天,他认为自己必须去一次,女人嘛,总是会自以为是忘乎所以的,现在是紧要关头,必须得提醒她。所以这一天,他来到几微院,自然是桃芸儿开的门,桃芸儿见了他,故意叫了一声。胡宪见四周无人,对她低声说:“晚上等我。”桃芸儿这几天正惦念着他,自从那次暗中苟合之后,胡宪再也不来,她正在疑神疑鬼。听了这句话,仿佛一枝干枯的杨柳,一下子得了雨水,兴奋得涨红了脸。她急匆匆地进去通报,走到堂屋门前,自觉失态,遂镇定了自己。装着款款的不胜其烦的样子对田悯说:“那个讨厌的胡宪又来了”。田悯知道这胡宪来无非是来挤兑自己,坚决不见。桃芸儿已知胡宪来此的目的,见不见田悯自然不在意,遂故意拉长声调叫给田悯听。她对胡宪说:“姑娘不见,别有事无事的到这里来胡搅蛮缠,大人自重点!” 胡宪见桃芸儿装得这么象,给她作了个促狭的眼色,去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再一次遛进桃芸儿的房间。一进里间,桃芸儿就拥进了他的怀抱。也不说话,急急地拉着他的手,只管拉他到床边,又回过身来。这女人虽然是在风月场上呆惯了的,却依然清纯,这就是她可爱的地方。站在胡宪面前,她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浑身却在微微颤抖。随着胡宪的手,把她那一件薄薄的羞袒内衣解去,触及到她那凝脂般的肌肤时,她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即,她就感到自己的那素纱内裙被解开,落到了地上。 事毕,胡宪从桃芸儿身上翻到一边,桃芸儿用薄被遮住自己赤裸的下体和乳房,两个人才开始说话。 桃芸儿说起盈夫人前几天突然来几微院看田悯,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听到她对田悯说:“‘你老师’几个字,我记得,”桃芸儿说,“在我来咸阳时,我听她们说起过,田悯的老师叫黄公虔,我想,会不会是盈夫人来传口信的?” “黄公虔?”胡宪自然知道黄公虔,“你是说黄公虔也出现了?” “我不知道,但我想这几个字,总不会无缘无故。” “对,太好了!”胡宪想到上古师和洗心玉,现在又有了黄公虔。尤其是黄公虔,这个连赵成也几度失手于他的老狐狸,竟要落到自己手里,胡宪就很兴奋。他吻了吻桃芸儿,叮嘱她今后遇事要谨慎,小心点儿,别麻痹大意,最好是要获得田悯的信任。自己则不再来,以防不测。如有消息,可以去通知燕金棋苑边的那个老乞丐,他是我们安排下的眼线。 “是吗?”桃芸儿吃了一惊,别的人她都注意到了,唯独没有注意到这个老乞丐。 “当然。” “田悯没注意到你吧?”胡宪又问道。 “我都有些不忍呢,她待我实在不薄。” “不是为了你我的将来吗?再说这可是国事,还有比国事更大的事吗?你可千万别不忍,再说,我们也仅仅是利用她一下而已。” “可别把她害惨了。” “是不是,又来了,我说了,不会的,这事怎会把她害惨呢?” 胡宪走后,桃芸儿让自己从激情中平静下来,这天,她早早地起来。田悯一向视她和翠帘为心腹,她平时也装出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些对朝廷恶吏不满的话来,比如昨天,她对胡宪毫不客气的态度,使田悯深有感触,以为这个奴婢还有些侠义肝胆。 “与其这样受这些恶吏的欺凌,还不如一走了之的好!”桃芸儿自然知道田悯迟早是要走的,她有意这样讲,以期获得田悯的好感。 “说一句笑话,”有一天,田悯试探着问她们,“假如有一天,我真的要走了,你们怎么办?”翠帘老实,她说:“我全听姑娘的。”桃芸儿则说:“我父母不是个东西,离开姑娘我能到哪里去?姑娘待我情同姐妹,奴婢虽然出身卑贱,这一点还是知道的。姑娘去那里,我就去那里,一辈子跟着姑娘。说句心里话,姑娘是要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了,如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我桃芸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田悯这人单纯,没有不信的。负张氏则一开始不同意,对她极力劝阻,认为出逃乃是下策,但见姑娘执意如此,也只得和负二帮着田悯筹划起来。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二卷、四、重聚小南庄 章节字数:5599 更新时间:09-03-08 07:44 四、重聚小南庄 这几年,始皇帝总是回想东巡之事。 愉快的事总是留不住的,而不愉快的事,又总是抹不去的。 博浪沙有人行刺,三川郡那一班冗臣,泗水求周鼎不得,湘山祠的风波,都令他恼怒。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中大夫闾丘衡所禀奏之事。当时,他觉得此禀奏愚蠢之极,人的感情岂是任人可以替代的?但现在,他又觉得不光此人颟顸得可爱,而且他的奏议也很有趣味:“世上真有一个长得象姜弋一样的女人吗?”他想,“这自然是胡说。”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很可笑,为自己这想法而可笑。但可笑归可笑,奇怪的是,此后,这个念头却时不时地会撺出来,刺激着他,令他很想见一见这个女子,是不是真的如他们所说?现在,回到咸阳,想起这件事,就想起槿妃,这又令他不高兴起来。有些无名孽火不知该向谁发?随侍的廷臣内侍一付小心翼翼的样子,更令他不快。一个小内侍给他洗脚,被他一脚踢翻,说是烫了他,立即命人将他拉出去打杀了。那小内侍亡命地哀求,也得不到他的宽恕。他的不快,只有用这种杀戮才能沖淡,只是现在,似乎更加有点不分青红皂白起来。 第151页 赵高看着皇上离去的背影,表情是恭敬而复杂的。他怕皇上,看见皇上就象看见神一样。他敬仰他,崇拜他,可以为他去死,可也惶惑。这些日子,他明显感到皇上的喜怒无常,皇上的心思,一天比一天更难揣摩。“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自己可以为皇上去死,可威而不仪,他不想为皇上的妄想去死。他感到自己随时都有这个可能,但他又能怎样?在这样的皇上面前,他感到的只有害怕。 张嫣和胡宪已知道了上古师和黄公虔来到咸阳,但关于黄公虔的蛛丝马迹,他们一点也没有找到。本来因发现玄月,认定上古师师徒可能在东郊,派人到渭南东郊去寻访,也不可得。整个咸阳地区又那么大,所以,一点头绪也没有。 上古师离开渭南东郊,来到兴乐宫一带叫小南庄的地方,这小南庄离渭南新区南门并不太远。渭南新区南面是一片低矮的岗阜,布满阡陌农田和零散的村舍,并散点分布着秦皇的几处离宫,比如甘泉宫、章台宫、兴乐宫。小南庄在兴乐宫以东,站在小南庄的岗阜上,远远的可以看见兴乐宫的鸿台。从渭南南门而来的大道,直下是兴乐宫。左转则进入一乡间大路,这路沿溪而进,溪上是柳树和枣树,也有桃树和樗树,烟柳笼翠,野风扑面。行里许,是一青石板桥,横在溪上,桥面很阔。过了桥是一片桃林,路两边不时有三两村舍。这路弯弯曲曲的,时分时合,穿插在岗阜之中。但是,这里还有一条僻静小路直通那南门来的大道,和这乡间大路互为南北,隔着岗阜。这小路离咸阳近些,但却崎岖,只有住在这里的村民自己走。 小南庄的村民,年青力壮的大多被徵发走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看守空舍。 上古师和黄公虔一样,看中了这里荒僻,且又离兴乐宫不远,不易引起秦吏注意。遂用了些币帑,租一处空宅安置下来。没想到黄公虔和匡其也住在这里,只不过他们住在上古师住宅更里端一些,隔着山坡和林丛罢了。 黄公虔在这里已经住了不少日子,已经将他的房舍买下,叫它小南庄。这小南庄是一简朴村舍,有土垣环绕。这土垣完整,院门整齐,规模也不小。房屋格局呈“曰”字形,和当时的大户人家一样。这处住宅处在一小路尽头,孤孤单单的,背靠岗阜,掩在一片林子里。从它前面走百步,转个弯,就是那一条通向大道的崎岖荒径。 上古师师徒四人在此地住下后,过了月余,才在一次偶然的散步中,得遇黄公虔。当时还以为是老眼昏花,惊唿之余,不胜欷嘘。苦须归宾、洗心玉、玄月差一点叫了起来,要不是看见黄公虔身边跟着个年青的陌生人,她们真的会撒起野来。 黄公虔也不作揖,对上古师嘆息道:“真没想到,还能在此相会,老朽代前致谢了,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上古师谦躬地说:“你我就别见外了,老妇担当不起”。她又看着黄公虔身边的年青人,问,“这位是?” “拜见师尊,弟子是哈婆婆的门下凡不留行斗越门”。匡其从他们的举止对话中,猜出了眼前这个皤然白髮的老妇是谁,忙自我介绍道。 “是吗?应该是这样,应该是这样……”上古师仔细打量起匡其来。三个女弟子也甚感惊奇,她们久闻哈婆婆尸后的大名,却无缘相见。今见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斗越门,好象才感触到哈婆婆的威名一样。 “你师傅好吗?二十余年未见,她还是原来哪老样子吧?想当年,”上古师回过头来对三个弟子讲,“也只比你们大个几岁吧,可她那剑艺,全不是你们现在这样子。” 斗越门听到这话,就很生情,难怪人皆言上古师贤良,今儿个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在师傅面前,成天听到的都是咀咒,哈婆婆就从来没说过上古师一句好话。不是老虔婆,就是老腐愚,但匡其也知道,这是师傅感情的别一种表达方式,能被哈婆婆成天挂在嘴上骂的人,自然是风范卓绝之人。 大家来到黄公虔的小南庄坐下,说着分别后的事情,说着田悯。才知道,是田悯把他们汇聚到这里来的,既然大家都为田悯,自然合成一体。这样就有了黄公虔的筹划,上古师的睿智,大家都认定,救出田悯,只在时日。说到田悯,黄公虔就说到北门晨风和美丽居。他不知道北门晨风和洗心玉曾有过感情瓜葛,不知,自然不防,他还兴奋地说: “飘零子和千姿花也在这里呢。” 黄公虔说出这话,洗心玉就微红了脸,感到自己好一阵心跳。偷偷地瞥了一眼苦须归宾,没想到,这该死的苦须正盯着自己。洗心玉立即涨得脸血红,恼恨得不行。 “这我知道。”上古师不看洗心玉,平静地回答,“北门子在终南山有他的庄园。” “是啊,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季子庐远了点,不方便。”上古师说出理由。但她不去季子庐,自然不是为这。另外,她对美丽居似乎也有种……,但又说不清,有些话是没法说的。 “他们已结为夫妻了,可能会来看我,真该祝贺他们。”黄公虔显然为北门晨风和美丽居喜结良缘而高兴。 “他们已结为夫妻了。”洗心玉显然没听清,她感觉不出黄师伯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但她的脸却真实地在痛苦中变了颜色,心在抽搐,一种哀怨使她不胜支撑。她不知道这是玄月、归宾捣的鬼,是那暗计结的恶果,只认定北门晨风是个薄倖人。她的哀怨没人知道,也无法排遣,而且还没有一个人会同情她,包括自己的师傅和同门。一时间,她很伤心,有种无助的感觉。 第152页 “这真好!”上古师违心地说了这句话,遮掩住自己爱徒的尴尬。因为,黄公虔说出这句话时,至简堂的人都没有表示欢喜,这使他感到了氛围的不和谐,便立即注意到了洗心玉的表情。才知道自己在不自觉中伤害了她,只是,他不知道这事是怎样发生的。 上古师说了这句话,心中宽慰不少,既然北门晨风和美丽居成了夫妻,也就没必要再防范小玉了,她相信自己的爱徒还是能有所持守的。只是,上古师这人,一辈子没爱过,不知道爱是什么?她这一辈子都过着刻板的生活,更不知道,爱是没有理智的,爱可以摧毁一切,那怕就是心中的信念。 这天晚上,洗心玉侍候师傅安寝,上古师默默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说话。 洗心玉极力控制着自己,没让泪水掉下来。侍候师傅安寝之后,回到自己寝室,才真正伤心起来。多少情愫付之东流,多少憧憬成了泡影,少女的心被人摘走了,人生的一切都变得没有了意义。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孤独,这么无力,这么的绝望。这是为什么?她明明感觉到了北门晨风对自己的情意,感觉到了他的爱,难道男人都是这样?难道男人就真的这么容易移情别恋?在他们的心中,难道真的没有一种情感值得珍惜?如果是这样,那就不爱也罢!我用不着去为这样一个男人去伤心。 “北门子,你去和你的千姿花快乐吧,我不会为你伤心。从今后,你与你的一切,均与我无关。我才不会在乎你。即使将来有一天,你就是死在我面前,只要我动一动手指头,就可以救你,我也决不动,坚决不动!”想到这里,洗心玉的心就要碎了。她虽然极力想以仇恨来宽慰自己,却无法抚平自己内心的创伤,她无法不痛苦。她有些绝望地对上天唿喊:“上邪!这不公,凭什么你就把我的至爱给了别人?凭什么你让这个北门子这样无情无义?凭什么你就可以随意安排人世间的男女?”她这样激愤地唿喊,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也许是悲伤使她的哀愁渲泄了些,她狠狠地抹去了泪水,开始恼恨起自己来:“你呀,怎么这样不自重,怎么这样不争气,人家爱过你吗?是呀,他爱过你吗?你是自作多情,还恬不知耻!从今后,你可要象个人了,别再胡思乱想了。人家已是使君有妇,与你毫不相干,你何必糟蹋自己!” “我才不管这许多呢!”由于实在无法斩断这情愫。她极力想扼杀的情感,就是这么执傲地无法掐灭。甚至有一刻间,她突然激愤起来,她想:“既然老天都这样不公,都这样漠视一个人的存在,那凭什么要让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女人,来承受这么多的痛苦?我又为什么要接受?凭什么?我不,我就不!我就是不接受!”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思想,但事实就是事实,她有种越挣扎越是无力自拔的感觉,越挣扎陷得越深的感觉。她感到自己都快要被淹死了,再也无法挣扎出来。 第二天,北门晨风和美丽居来看望黄公虔,他们没想到的是,在此地遇到了上古师和至简堂的人。洗心玉一脸苍白,仿佛大病了一场,还得强打精神,故作欢颜。美丽居心中暗想:“早知这样,不来也罢。”她不想见到至简堂的人,一瞬间,她还想到了必得殛杀的支可天。但表面上,她还是装得很高兴,看了一眼洗心玉。心中即诧异又有些明白,因此她对洗心玉十分热情,以示宽容。两人反比以前亲热了几分,她们本来就说得来,不象和苦须归宾,针尖对麦芒的,吴钩玄月也差不多。只是当下,大家齐心协力来为田悯,便不存异想地聚合到了一起。 美丽居对救田悯持无所谓的态度,只因北门晨风执意,她不愿违拗了自己的夫君而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面对至简堂的人,她真后悔,“当初根本就不该来咸阳。” 北门晨风见到洗心玉,见她面如素缣,一付憔悴不堪的样子,以为她出了什么事。问她:“你怎么了?病了?” “你又胡乱猜想了,我能生什么病?”洗心玉语气颇为生硬地回敬道。又装着欢喜的样子,对美丽居说,“我该祝贺你们。” “祝贺个什么呀,你还以为他是个宝呀?就这么个人,只有我来配他罢了。”美丽居话中有话,字字见血,似带有一丝狠毒。 北门晨风没感觉到,他又不知道洗心玉的悲伤是为他而起,自然不会想到那方面去。但他喜欢和洗心玉在一起。只要和洗心玉在一起,他就感到自在、愉悦。这是一种真实的感受,他无法从自己的内心把这感受清除掉,因而,他常常会感到遗憾,常常会感嘆人世间的不完美。美丽居这语气他还是感受到了——咄咄逼人的语气,“这个美丽居呀,唉!”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气。这就是他一直难以认同她的地方,即使是在今天,他依然有着这个感觉。 今天,大家终于聚在了小南庄。 各自凭几而坐,商议起怎样来救田悯?黄公虔说:“田悯自己的意思是,一天也不愿意多呆。”听到黄公虔这话,大家感觉到了田悯所处的日子艰难,自然也想早点把她解救出来。 “她哪里准备得怎样?”上古师问。 “万事齐备,通关文谍也梳通好了,只要田悯出了南门,我们就可以接应住。” 第153页 “我们不进城?” “这可是咸阳!进城也无济于事。” “也是,那田悯通知到了?” “正准备通知她,有个盈夫人。”匡其说。 “哪个盈夫人?” “哦,这事,上古师,你不知晓,”黄公虔解释道,“说来也怪,这又牵涉到姜弋,也就是燕姜夫人。盈夫人是姜弋的陪嫁授衣夫人,如今住在田悯对门,开了个棋苑……” “最好别让她掺和进来。”美丽居因北门晨风之事,提议道。 “这有什么关系呢?”玄月不解,她见师傅不语,就提了出来。 “她不是还得在这里住下去吗?”美丽居就是这么沉着。 “北门夫人说得不错,”黄公虔说,“盈夫人也不想陷得太深,她只不过是帮衬着,通个信。我们也绝不牵涉到她。过几天,让她知会了田悯,之后,她就退出,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还有一件事,就是田悯的财产,得转移出来。先把这事做了,然后让田悯离开几微院……” “这极是,我们都不要和盈夫人有联繫,”上古师说,“之后呢?” “之后,可以去我的季子庐。”北门晨风心实,他这样提议道。 “那哪成,”玄月否定道,“不会太近吗?万一官府搜查起来……?” “玄月说得对,”黄公虔说,“季子庐肯定不行,这事我也想过了,最好是去太乙山。只是,事情来得这么仓促,一切还没安排好。” “那就有劳你老夫子了,你亲自走一遭如何?”上古师说,“我是说,这样,大家好放心。——怎么?不,你不能在这里,你在这里,反而不便。”上古师接着说,“你别恼,老夫子,你年事已高,又比不得我。我是怕万一,万一陡然事变,我们是救田悯呢?还是救你?到时手忙脚乱起来,反而坏了事。” 黄公虔见上古师说得明白,想想也是,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自己在这里纯属多余,遂应允了。 “小玉!”上古师唤过洗心玉来,说:“你陪你师叔去,他毕竟年事已高,一路上,你要好好照顾他一下。有你在,我放心。”上古师这话的意思似乎很明白,她不想让洗心玉在此处于一种不尴不尬的境地。又面临这样的大事,怕她将自己的感情渗杂其中,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另外,让她置身事外,远离了北门晨风,慢慢地将感情平復下去,也算是个解脱。 洗心玉自然明白师傅的意思,虽有万般纤绻情意,却不得不应允。 “咸阳也不是你可以抛头露面的地方。”随即,上古师又加说了这一句。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二卷、五、盈夫人作出了决定 章节字数:3134 更新时间:09-03-09 07:53 五、盈夫人看见了并作出了选择 匡其来过之后,盈夫人刚出门。见胡宪过来,她一眼先看见了,只见胡宪从那个在她门前乞讨的老乞丐面前走过,出于本能,她发现他们有某种眼神的交流。是与不是,她又拿不准。但胡宪没发现,盈夫人马上把这遮掩过去。 “盈夫人。”胡宪向来彬彬有礼。 “胡大人,请!”盈夫人见他来燕金棋苑,便转过身来,陪胡宪进内。 “夫人不必,有事自便。”胡宪猜着她要去几微院。 盈夫人自然不避他,直说:“田姑娘疰夏,老身去看看她。” “秋棋!”盈夫人向内叫了一声。秋棋正看春琴和一棋客下棋,闻唤,过来接待胡宪。 “好好陪胡大人下一局。”盈夫人叮嘱道,又转向胡宪说,“老身失陪了。” “好,好。”胡宪笑说着,频频点头。 盈夫人自是到几微院去,来到几微院,翠帘不在,桃芸儿将她迎进了中堂。田悯正在小憩,盈夫人支开桃芸儿,进入内室,即把匡其告知她的告知了田悯。她说:“你老师叫你准备好,一俟这里准备妥当,就告诉他,他会安排好一切的。到时,姑娘只要悄悄离开几微院就可以了。”当时,在匡其这样说时,盈夫人还认为他们是不是人手太少?但匡其没有理会,盈夫人也就没说什么。她把匡其的话转达给田悯后,两人又说了些对故国风俗的记忆,尤其是说到春风三月的上已日,临淄城外,淄水之旁,桑阴渐浓,士女如云。少男少女们互相调笑,相携相会。家人们携食荷浆的,踏青郊野。阳光灿烂,冶游沐浴,嬉戏河边,一片欢声笑语。“伊其相嚯,赠之以勺药。”二人不免嗟嘆,又不免伤心。 “望你走好。”盈夫人深情地说,此时,她对田悯真有些不舍了。“这孩子单纯如此,就连想加害于她的心都没有。”盈夫人想,“只是她逃得了吗?逃出了咸阳,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这样想,就这样问。 田悯则一切全不顾。 盈夫人回到燕金棋苑,胡宪已去,她静了静心,虽然感到十分惆怅,还是看了看几个棋客的棋,然后,指点了几手。不觉日已过午,一阵南风吹来,单调的蝉蜩长鸣,树阴正浓。盈夫人凭几小坐,她不睡午觉,中午也没有什么棋客,棋苑静悄悄的,她不大强求春琴秋棋。此刻,她们一个在和两个棋客摆棋,一个在收拾零乱的棋具。 第154页 无所事事,盈夫人步出堂外,在那杏阴密布的庭院中踱步,想着田悯。她仔细地想下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单凭胡宪常来,单凭这儿常有眼线,便不可大意。她曾向田悯提起过,但田悯不以为然,她说:“有我老师呢。”“是呀。”盈夫人也觉得黄公虔这人不是无谋之辈,也耳闻过他的一些奇闻逸事,既是他在做的事,又岂是不十分周全的。想到这里,盈夫人似乎不大为田悯担心,就自然想到自己。这也是这些日子她常想的:“自己掺杂其间,怕也难逃干系,不过,只要田悯一走,自己就不会有把柄留下;反倒是怕田悯走不成,黄公虔被抓,对自己就不利了。”每一次这样想,她都有些为自己担心,“千不该,万不该,感情用事,应允了那匡其……”这样想时,她于无意中朝大街上望去,正看见桃芸儿从几微院出来,那桃芸儿站在街沿,嗑着葵花子儿,一付悠然自得的样子,显得特别亮丽。 “田悯可能午睡了?”盈夫人想。 正午的大街,阳光正烈,桃芸儿站在树阴下,“这时的暑气多重啊,她站在哪里干什么呢?”盈夫人想。这样一想,她好奇地悄悄走到门边,站在那棵墙边的石榴树下,窥视出去。只见桃芸儿一付春风冶丽的样子,随意顾盼,真箇风姿绰约,穿着个薄纱禅衣。盈夫人偷偷窥视着,那桃芸儿很随意,但看仔细了,就发现她是在打量四周。然后,只见她快步走过街来。盈夫人吃了一惊,以为她来燕金棋苑,正想迴避。却见她向左走去,盈夫人忙转过身来,只见桃芸儿朝那棋苑前乞讨的老乞丐走去。这使盈夫人想起胡宪:“胡宪……老乞丐……,这有什么联繫?”盈夫人一时不得要领,也不去想,此刻她关注的是这个奇怪的桃芸儿,“她要干什么?” 只见桃芸儿走近那老乞丐。 “姑娘,可怜可怜受苦人……”那老乞丐伸出他骯脏的手,向桃芸儿乞讨。 桃芸儿头也不抬,站住了,在衣襟内掏,显然是要施捨。 盈夫人一下了呆住了,她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来,她看见了什么?她看见了桃芸儿在说话。一个人如果不仔细,是看不出她在说话的,真的,桃芸儿在和那老乞丐说话,她看得不能再仔细了。虽然桃芸儿还在装着掏钱的样子,但她和老乞丐在作着交流却是真实的。盈夫人知道有人在监视田悯,却不知道桃芸儿是内奸。 盈夫人马上侧转身来,靠着墙壁,她的心乱得不得了,一时不知怎么办?她又悄悄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发现桃芸儿已经不在了。那老乞丐正在东张西望的张望,过了一会儿,也站起来走了。盈夫人忙急匆匆地走进棋室,正遇见秋棋。 “夫人,你怎么了?”秋棋看见盈夫人一副惊惶的样子,惊讶地问。 “没什么,我能有什么?”盈夫人一口遮掩过去。 她进了自己的内室,掩上门。 “怎么办?”她想,一时紧张起来。“是呀,要不要告诉田悯?要不要告诉黄公虔?这是自然的了,不告诉他们,他们就必死无疑。但是怎样告诉他们呢?桃芸儿是这样,还有没有别的人也是这样?自己是否也在他们的监控之中?春琴、秋棋可靠吗?这真是太可怕了。一步不慎,满盘皆输,不,不,千万别乱了自己,静一静!”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下棋的人,很有些镇静自己的本事,盈夫人暂时撩开这件事,闭目养神,让自己慢慢平静,然后再想下去。“我来咸阳干什么?”她问自己,“是啊,干什么?不就是为了季姬?对,这才是我自己的事,是我唯一的不能放弃的事。别的与我何干?田悯又与我何干?黄公虔就更不要说了,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只要我自己不说,谁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自然这以后所发生的事,就与我无关。再说这田悯……,这田家的,”盈夫人此刻又想到了田、姜的世仇,她必得为自己这种行为寻找藉口。“是呀,田家的,你们也有今天,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们是自作自受。我自己心中明了,只作不知,这样只会对自己有利,自己还可以利用这一点,把自己洗刷干净,争取到最好的结果。或许,这还是我接近朝廷的机会,也是我接近季姬的机会。”这样一想,盈夫人便把一切全按下去,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静等事态向它必然的失败走去。她虽然有些不齿自己的行为,但却决不更改。一是只为自己,为季姬——这燕国的命根子,她必须这样做;二来,她也不能救他们,既然胡宪连桃芸儿都能收买,岂不一切均在他掌控之中。自己如果冒然相救,那只会白白地搭送了自己,也未必救得出田悯。 盈夫人遂拿定主意,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还筹划着名,怎样才能从这是非圈子里跳出。她必须要走到桃芸儿前面去,所庆幸的是,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走得太远。 盈夫人走后,田悯一时紧张起来,她当即把桃芸儿和刚回来的翠帘召了进来。 既然已经开始准备出走,表面上几微院并无变化。按照黄公虔的嘱咐,只在暗中打点了些细软,几微绸庄则不再进货,负二将钱收进。黄公虔又让老僕元重,在渭南新区东面,当然不是上古师她们原来住过的地方,租了一处空宅。从那里,元重去几微绸庄,将几微院的钱财细软带出,现在已不需要盈夫人了,元重和负二都已互相知晓。开始这行动并没有引起张嫣和胡宪注意,元重只装做买者,不过,时间一长,暗探们也就发现了他。黄公虔的主意就是要把他们引向渭南东郊,财物则由匡其深夜潜入,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小南庄。 第155页 一切都安排妥当,黄公虔谅无差迟,遂带着洗心玉,一道前往太乙山去为大家寻找一个避世安身之所。临行前,他不忘告知上古师,一定要确保元重的安全,小心,小心!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二卷、六、狴犴刑讯下 章节字数:3808 更新时间:09-03-10 08:47 六、狴犴刑讯下 田悯和翠帘收拾了最后一点细软,负张氏相随。负张氏决定不走,她要留在咸阳,替姑娘看守这空宅。“我一个老妇人,朝廷又能拿我怎样?负二,就交与姑娘看顾了。”她说。田悯趁着黑夜,来到后角门桃芸儿处,桃芸儿也已收拾停当,接住姑娘。然后,桃芸儿悄悄打开后角门,四人走了出来。天还未亮,天气凉爽,踏着街路,石板发出轻脆的脆响。为避人耳目,她们先到几微绸庄去,那里常有马车早行,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此时,行贩、卖菜引浆者流,带着一夜的慵懒,一个两个的走过。她们四人进了几微绸庄,负二接住,轻舆(车并)车已准备妥当,只等天亮,好出关卡。负张氏说不尽的千叮咛万嘱咐,叫负二、桃芸儿、翠帘看顾好姑娘。 天蒙蒙亮时,大家胡乱吃了点东西,由负二驾车,田悯、桃芸儿、翠帘上了车,正和负张氏难捨难分之际。突然,门外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正冲着几微绸庄而来。负张氏闻声色变,来不及叫出一声“天哪!”,那绸庄大门就被打得“嗵嗵”乱响。大家全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那门就被极粗暴地踹开了。张嫣和胡宪带着廷尉府的衙役一拥而入,(车并)车前的两匹马惊慌地扬起前蹄,长嘶一声,衙役们冲上前立即控制住,揪住负二。 “干什么?”负张氏叫道。 “带走!”张嫣不由分说,喝道,“连车带人全部带走!” 一衙役把负张氏推上了车。 张嫣的坐骑流着汗,风尘朴朴的,象是进行了长途奔袭一样。怎么会这样?原来,张嫣和胡宪得到桃芸儿的密报后,知道田悯今日出走。于是和胡宪分约,由胡宪监视着几微院和几微绸庄。他自己,则带着衙役直扑渭南东郊元重处,抓捕黄公虔和起获几微院的财物。好在黄公虔没把更多的细节告诉田悯,只叫她直奔小南庄,并一再叮嘱,这目的地事前别对任何人说。只待出了南门,再告诉负二。 东郊元重处,一户寻常人家。张嫣沖得进去,见是一座空宅,的确叫他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竟被别人耍了。想起自己的上司廷尉正监李(木隽),平日说起御史府的赵大人,“竟让一个无名老儿耍了。”那种得意的神气,当时,自己不也同样流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想到这,就心中发慌,真没想到,今天自己也一样被这个老儿耍了!黄公虔,不,虞丘台,这个本该碎尸万段的老儿。此刻,想到他,他就恨不得象咬胡桃一样的“崩格”一下咬碎了他。 “那田悯呢?”他立即想到了田悯,不由得寒从心起。“快,几微院!”他立即拨转马头,带着衙役向渭南陌上桑街冲去。他不大相信胡宪,他明白,要想不输掉这一赌局,他必须要拿住田悯。只要田悯在自己的手里,他就不愁没机会再与那黄公虔交手。再说,这样,自己也可向朝廷交差,不会惹同僚笑话。想到这里,他真恨不得马生八脚。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失,必有一得。黄公虔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桃芸儿——这个曾经被田悯搭救过的奴婢——是内奸。可见,人总是人,不是神,他固然精通三略六韬,却没想到失手于此。 此刻,张嫣和胡宪拿住了田悯,来到了廷尉府自己的属衙。二话没说,立即把田悯等人押至刑讯大室,他必须及时的敲开田悯的嘴,让她供出黄公虔来。在这阴森森摆满各种刑具的行刑大室,田悯等人早已吓得肝胆俱裂。张嫣是干什么的?他了解这种氛围对被刑讯人的压迫。他扫视了一下这几个人,一摆手,他喜欢这个动作,温文儒雅。狱卒们将田悯等人捆绑在墙壁上的铜环上。田悯没看见桃芸儿。 “桃芸儿呢?”她问翠帘,“桃芸儿呢?你们把她怎么样啦?“她冲着张嫣喊。 翠帘早已吓得上牙直磕下牙,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桃芸儿?“张嫣有点暧昧且意味深长地翘了翘唇角,他的表情总是那么好看,十分轻蔑地说,“你还有心思想别人,别人可不象你,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嘴上这样讲,心中却在想,“还挺沖的,只是等一会儿……。”但他马上将脸一变,拿起鞭子,一鞭撩起田悯的下骸。突然,用那鞭杆“啪”地一下打在田悯的面颊上,这动作不大,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 “说,黄公虔在哪里?千空照在哪里?”他的声音并不高,象是从墙壁里发出来的一样,有点憋闷低沉,令人毛骨耸然。 田悯不去理他。 “嘿,没有一个人不是这样开始的,”张嫣打量着田悯,用鞭子拍着自己的手心,想,“但是,没有一个人,在这里,能不开口的!”他冷笑了一下,他的冷笑也很好看,用鞭子对着墙壁狠抽了一鞭子。 对审讯他有自己的一套,认为摧毁人们的意志是最重要的,好的审讯,决不能让人心生侥倖。摧毁人的意志,要出奇制胜,制造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氛围,更不能让人在慢慢的折磨中去有所适应。这样,他把鞭子丢给一狱卒,指着翠帘说:“喏。” 第156页 “喏”,他喜欢用这个词,不失于温文儒雅。 “啪,啪……”的鞭抽声和翠帘无法忍受的惨叫声,随即响起。 张嫣微笑着,把他那常低垂的眼睑抬起,露出他那明亮秀美的眼睛,仿佛在欣赏。他不询问,一声不响,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整个行刑室里只有旋风般的鞭子声和翠帘的惨叫声。 “姑娘,姑娘!——大人饶命呀!这事我不知道。黄公虔,奴婢不知道呀!真的不知道呀!” 田悯吓坏了,开始的傲气已没有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不出话来。 张嫣好象没听到一样,人就象铁铸的一般,他只是看,欣赏般地看。一直看到翠帘的衣衫被抽得渐渐渗出血来,慢慢被染红,然后流下,滴到地上。 负张氏和负二不停地求饶:“大人,求求你了,翠帘确实不知道啊。” 张嫣用右手向后作了一个摆手的动作,行刑室的大门就开了,一狱卒牵进来一头漆黑髮亮的巨獒。这巨獒蹲在地上,头已到人腰以上了,伸着血红的长舌头。它一出现,整个行刑室里的空气就凝固住了。受刑的几个人恐怖地看着它,象是有锐器突进到他们心窝里去一样,没有一个人敢声响,翠帘立即晕了过去。 张嫣用手指点了点室内一角的一个大缸,那里装着水。那挥鞭的狱卒赤着膊,露出一胸胸毛,他舀了一勺水,泼向翠帘。又舀了一勺,再泼。翠帘颤动了一下,呻吟着醒来,目光显得麻木而呆滞。 张嫣用他那文质彬彬的样子,用他那英俊的高贵典雅的面庞看着田悯,在这血淋淋的场面中,颇有点玉面生风的味道。他不说话,只用他那锐利的目光盯着田悯的眼睛。 “说不说?”他这犀利的目光,好象在这样询问,带着笑意,因而显得特别残忍。 田悯如何受得了这残忍,浑身颤抖起来,控制都控制不住,她不知道这是紧张还是害怕。 张嫣走近田悯,一把抓住田悯系腰的彩色涤带。“干什么?”田悯慌乱地叫道。但张嫣并不理睬,只一抽,便把它扯了出来。再一扯,把那些精緻的盘扣撕脱了,田悯的禅衣就散开了。田悯如何受过这样的污辱,又是害怕又是羞愧。这就是刑讯的关键,一定要,也一定要,决不把人当人,以铁一般的意志去摧毁他、抹杀他。这里粉碎一个人的生命,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的。张嫣又抓住了田悯的内衣。 “无耻!”田悯哭叫着,骂道。她没想到,自己一个王主,竟会受到这样的对待,这何曾有过?这是不合于礼的。但她不知道,秦国本是夷狄之邦,它的酷吏是从来不讲礼的。张嫣住了手,捏了捏田悯散开的禅衣,这个动作很细腻,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大家还以为他放弃了。却不知道,一个突然的动作,他把田悯的内衣撕开了,田悯的乳房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伤天害理呀!”负张氏叫道。 张嫣擦了擦手,他本来正抓着田悯的下裳,他要把她扒光了。但他的手触到了田悯的肌肤,使他突然感到自己象受到了亵渎一样,不由得停了下来。他皱了皱眉,遂转向负张氏和负二,他拍了拍巨獒的头,弯下腰去,揉了揉它的腹部。然后,勐地一拍那巨獒的臀,便放了绳索。那巨獒得了旨意,象离弦之箭,扑向负张氏。 “呀!”负张氏还没喊得出口,那巨獒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住负张氏的胸口。 “啊!”一声惨叫。 血淋淋的伤口露了出来。第二口,那巨獒“咔”地一声,把负张氏的胸骨咬断,这情景把在场的人都差点吓晕了过去。 “娘!”负二拼命地挣扎着。 张嫣用眼睛盯着田悯。田悯极力想缩起身子,想把自己缩到一个极灭点中去,她完全被眼前的血腥吓呆了。 张嫣牵着那巨獒,揉了揉它的头,这次他看向田悯。以一种蔑视的不可抗拒的严厉,从他嘴里吐出一个掷地有声的声音:——“说!” 那巨獒正用舌头舔着死者的血。 田悯的意志彻底地被摧跨了,开始,作为一个心态奇傲的王主,她极力想维持自己的尊严,又想维持住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但是她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没有想到,竟会有这样血腥的场面。人们常指责背叛,苛求忠贞,但是,这种指责是残忍的。固然,我们应该赞颂忠诚,讴歌忠诚。但是,人们不应该过于苛求,毕竟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有着他活下去的权力。 在酷吏的手中,你无从选择,田悯不怕死,但她受不了这血腥。田悯的精神被彻底摧跨了,人的精神一跨,便什么都不是。刚才还是人,现在就成了唯恐自己是得不到宽恕的羊,有什么便说什么。虽然仍然逃不脱被吃掉的命运,但她已经没有意志了。失去了意志的人,人们又能要求她什么呢? 一个弱女子你又能要求她什么呢? 在她的肩上,原本就不该承担什么的!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二卷、七、欲得之,反失之,功亏一篑 章节字数:4198 更新时间:09-03-10 08:53 七、欲得之,反失之,功亏一篑 张嫣得了黄公虔确切的住址在小南庄,再问上古师和洗心玉,才知田悯确实一无所知。他命狱卒将田悯等一干人收押起来,回到廷尉府自己的衙署。他知道事态急迫,必须马上行动,否则就又惊走了。胡宪正坐等着他,见他忙问道:“招了?” 第157页 “招了。——走,小南庄,我们去抓黄公虔”。张嫣先去廷尉正监李(木隽)处禀报了一声,知道刻不容缓,立即点起衙役几十人。胡宪在张嫣去李(木隽)处时,坐等寻思:“怎么会没问出上古师来?”他总觉得上古师和黄公虔应在一起,看见张嫣只点了这么几十个衙役,心中正犯迟疑:“如果仅仅是黄公虔,这些人自然……,可是,万一不是呢?事情总不能常如自己所料……”。心中有想,口中就吐了出来:“就这么几个人?” “绰绰有余。”张嫣正兴奋着,为事情出现了转机而激动,立即翻身上马,带着衙役就出发。 “等一等,这不行……”胡宪叫道,但这一行人早已消失在那(土翁)起的尘埃中。 胡宪见叫不住,想想又不妥,想到自己的上司龙应奎,知道他的剑艺了得。这又是他交下的事,所以也立即上马,朝渭南衙署直去。他想:只要渭南尉出马,就不怕那上古师。 这种情形,张嫣如何知道?他只怕黄公虔跑了,立功心切,心急火燎地直扑兴乐宫以东的小南庄。 上古师他们正在小南庄前堂静候田悯到来。按说,一切均按黄公虔的安排进行,田悯手中又有通关文谍,一切应该不会出什么差迟。但是,现在时已近午,田悯在应该来到的时候没有来,这引起了大家的警觉。但他们又不知道,田悯到底被什么耽搁了?还是出了事?如果他们一旦离开,而田悯恰巧这时赶到,哪怎么办?在此关头,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真令人心焦。苦须归宾说:“不如我们去接应,在这里窝囊死了。如田姑娘出了事,在这里何用?说不定,她正在危难之中。” “这怎么行?”上古师说,“我们这样六个人出现在渭南,还能遮人耳目?最好一个人去打探一下,却是最好。” “我去,”匡其说,“这事一直是我在做,什么都清楚,我去最方便。”说完这话,匡其翻身上马,出了小南庄,沿着那条狭窄的崎岖小道西行。 这时,张嫣正一行人从大道急匆匆地直扑小南庄。 张嫣不停地驱马,从南门直下,快到兴乐宫时,左转东行,只见一片烟柳和溪水。咸阳近郊,哪一处廷尉府不清楚?他知道小南庄快到了,招集齐众衙役,作了最后的部署。众人一鼓作气,冲过石板桥,过了桃林,转过一个岗阜,眼看小南庄就在路尽头。他拔出剑来,命众人准备妥当,发一声喊,自己一马当先,朝小南庄冲去,象一阵暴风骤雨。 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吶喊声惊动了上古师,大家均吃了一惊。苦须归宾提剑便出,她来不及上马,以剑抵住张嫣。上古师、北门晨风、美丽居和玄月翻身上马。张嫣一见拥出了这许多强人,有些措手不及,此时他真有点叫苦不迭,恨不得能多带出几个人手来。此时他还一门心思只想拿住黄公虔,也不恋战,避过苦须归宾,让众衙役围住这五个人。自己冲进庄去,却不见一个人影。再冲出来,正寻思这是些什么人?心想:“这些人,莫非就是赵成、胡宪常提起的上古师和洗心玉,对,一定是洗心玉!”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绝色女子。这个绝色女子,真是有他平生之未曾见过的美丽,他想当然的想到,这个女子必是洗心玉,遂持剑直奔美丽居而来。美丽居正转过马头,见一儒将沖她而来,面色白皙,略带一丝腼腆,心中正诧异:“世上怎会有这么俊美的男子?”只见这男子沖自己而来。“他来寻我干什么?”还未寻思得尽,张嫣的马已到。 几个衙役已被苦须归宾和北门晨风刺倒。 美丽居使出生平本事,她有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希望这个奇美男子剑艺高强,希望他形实相付,好象只有这样,美丽居的心,才不会感到遗憾——天生英才!于是,她一剑紧似一剑。那张嫣贪功心切,只记得胡宪讲过“洗心玉乃一柔弱女子。”胡宪这样讲洗心玉,实则是他自己心术不正。张嫣看见美丽居也正是一付柔情似水的样子,因此一心只想生擒这个“洗心玉”。可他一接剑,才发现,此女剑艺非凡。 张嫣今天可真是碰到了天煞星,美丽居的剑无形无象,随感而应,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按之无下,挥之无傍,开始,他还勉强挡住,后来,则应接不遐,手忙脚乱起来。而美丽居见他居然是一介庸才,感到好象是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样,恨不得一剑立即杀了他。直到这个时候,张嫣是再也不敢去想“抓住这个洗心玉”了。他突然感到,这个女人,可能不是洗心玉,但他明白得太晚了。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次的失误,失误就失误在他太年青,太轻率,没有仔细的了解对手,他不知轻敌的结果是这样。 人生多少奇才,往往在这一瞬间,断送了他们的前程,堙没在人生幻变无常的尘埃之中,没人知道他们是发光的金子,是人生中的豪杰!张嫣,此刻只见自己的手下一个个被杀,早已沉不住气了,两剑相加,胜负往往就在一瞬间。他的手腕被美丽居一剑点着,正欲拔转马来奔逃,那美丽居又不是洗心玉,岂肯容他。一剑正从他那欲转身的左胁处刺进,再一绞。张嫣一声未发,就象他刑讯别人一样,他不大喜欢说话,只喜欢用沉默来压倒对手。现在他还是未发一声,立即翻了过去,重重地摔倒在尘埃中。美丽居的照白玉差一点就踩着了他,从他的尸身上跃了过去。 第158页 众衙役见主司被杀,知道难以抵敌,纷纷掉转马头。上古师收住马,但这时苦须归宾叫道:“田悯一定出事了!”这一来,上古师如何叫得住,只见他们四个一路追杀,早已绝尘。上古师唯恐有失,只得追随。心中也正焦急着田悯,知道今日事,肯定是完了。前面这三个天杀的拖着个北门晨风,乘着兴一路追杀,直到杀了数里,连北门晨风自己都感到大事不妙。因为这时他已看见前面尘埃(土翁)起,露出一彪人马来。为首一个,堂堂正正,豪侠逼人,又刚毅沉稳,持着剑,正是龙应奎。他身边的军卒持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匡其!”玄月眼尖,一眼就已看见,不由得惊叫起来。 四个人不由得心中一阵揪紧。 果然是匡其,原来匡其从小路错开了张嫣,这真是他的不幸。假如他碰到了张嫣,无非是决战一场。他不幸,张嫣亦不幸,张嫣不幸,是和他错过了,而遇上了千姿花——这个狠魔头。匡其不幸是碰到了更狠的龙应奎,匡其进到南门时,正好遇见胡宪领着龙应奎在军卒的带领下,增援张嫣,和匡其正碰着个措手不及。胡宪一眼看到,立即挥军将其围住。龙应奎本未动手,但看见匡其剑法奇特、诡密,正是云摩十九式乱剑,知道此人必和尸后有渊源。想到自己在邛崃剑庭所受的奇耻大辱,便喝退众人,用剑指着匡其问:“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凌锋剑主,本公子匡其是也。”匡其想逗逗他。 “匡其?”龙应奎不甚明了,但马上猜着了“凡不留行吧,也识得本剑主!” “邛崃剑庭谁人不知道你龙剑主!”斗越门嘲弄道。 这话刺痛了龙应奎,只见他的面皮一红,也不管尊卑了,他本来就是朝廷命官,为朝廷除奸本是他的份内事。这时斗越门又向他刺来,龙应奎遂不慌不忙,静以守之地避了这一剑,然后,虚以合之的运剑,如影随形般地粘住斗越门。此时他的剑术,如日中天,斗越门抵挡不住,尤其是功力上,论速度、灵敏度、变化均不及。斗了几十个回合,斗越门已中了一剑,血染一身,但又无法脱身。心想与其被擒受辱,坏了师门,不如自刎来得刚烈,遂横剑在喉,只那么一掣,便见血溅数尺。 早有军卒下了马,割了人头。 这时,上古师他们已杀到。 龙应奎不识上古师,但已猜着;上古师也不识龙应奎,好在有美丽居指点。龙应奎虽算不上是晚辈,但声誉上不及上古师,他在马上向上古师抱了抱拳,作了一揖,称了一声:“上古师尊!” “张大人被杀了。”有人禀报。龙应奎听报,吃了一惊。再见另四人,浑身沾着血,是那么豪侠;而张嫣所率的衙役,死的死,伤的伤,简直惨不忍睹,遂不免怒火中烧,对上古师说: “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美丽居叫道,“凌锋剑主,拿命来!”说完,驱马直前,朝龙应奎杀来。她当然知道龙应奎,凌锋剑庭在成都邑谁人不知? 龙应奎后发先至的避开美丽居刺来之剑,还以一剑,美丽居挡住,她深深地感到了此剑的分量,正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她毫不畏惧,她这个人,自有遇强越强的斗志。上古师一见龙应奎的剑,神至无声,知道美丽居不是他的对手。她记起单膺白说过:那龙剑主通过救助季姬得了神功,剑艺大长,无人能敌。但她没想到龙应奎的剑艺已到了如此境界,知道迟疑不得,立即纵马过来,敌住龙应奎。并大叫道:“你们走啊,你们快走!”。这四个如何肯听。上古师急了,她看见秦卒越来越多,整个南门都震动了,现在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叫美丽居不当用,就对北门晨风喊:“飘零子,不要拼命,快走,快走啊!”。北门晨风早已知道形势不好,只是被苦须和美丽居拖着,制止不住,听到上古师的话,自然明白,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刺倒了一个军卒,对美丽居叫道:“杀千刀的,还不快走!” 又沖向苦须归宾,一剑挡住,用青骊马挤住她的马头,终于让这两个杀千刀的明白过来。四人冲出圈外,拨转马头。上古师敌住龙应奎,见他们四个已逃出,也不奉陪,冲出敌阵。那龙应奎见有此一班人,自己只是一个,知道难以胜敌。又恐再追击,伤的都是自己的弟子心腹。知道没有这些人,就没有他龙应奎,所以立即止住了马。 只见得那五匹马如箭一般捲起滚滚尘埃,消失在天边。 整个南门鸦雀无声。 龙应奎收住马,对胡宪吩咐道:“调集军卒,巡视渭南,要是新区出了事,看你我如何向皇上交差?”这句话提醒了胡宪。他也确实看见了南门几条街路家家关门,户户闭户,有着一种异样的不安和恐惧。他还看见亭长里正正在指挥人手搬运尸体,扶起伤员。至于他想抓获的黄公虔和洗心玉,连个人影子也没有,这真令他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本来一盘下得堂堂正正的棋,也不见出了什么错招、昏招,转眼之间,就已面目全非。 命运弄人。 又一队人马赶来,是赵成,但他来时,一切均已完结。 看见死的死,伤的伤的衙役军卒,想到已经到了眼皮子底下的虞丘台,他的心象被刺了一下似的,他狠狠地盯了一眼龙应奎、胡宪,心里直骂自己:“蠢才,蠢才!”。 第159页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二卷、八、惊动了皇上 章节字数:4438 更新时间:09-03-11 08:24 八、惊动了皇上 渭南南门外闹得天翻地覆的事情,迅速传遍整个咸阳。人言相传,以讹传讹,参与其事的军卒又夸大其辞,以脱其责。说是一伙强贼,人数众多,袭击官军。层层官员都知道这不是事实,但层层官员都认定这是事实,以示此事件非人力所能制止。 这几天始皇帝很不愉快,那还是在兰池宫。那天批阅奏章,看到上郡将军王离的奏章,说是匈奴右贤王韩元亮率几万骑,袭夺了榆中,虽然隔着一片大漠,但亦有小量的胡骑,突击到了上郡,被一一击退。这样看来,北疆的烽烟,不断地向南浸扰,已是不争的事实。始皇帝已能感触到胡马的胁迫,这令他不得不奋起精神,这令他非常不快。 又有奏章说好(田寺)县有石说话,始皇帝甚感惊异,问于左丞相槐状。谁知槐状这老头,竟以师旷之言作答,说:“石头是不会说话的,石头说话,是有鬼神依附于它。朝廷如作事不以其时,则怨谤之言生于下民,这乖戾之气附于斯石,本来不会说话的石头也就说起话来。现在朝廷,赋税徭役太重,民力不胜,民有怨言,鬼神以石代言,以事劝谏也。”这是什么话?始皇帝盯了他一眼,见这倔老头一付文谏死,武战死的样子,就“哗啦”一声,将这些奏章推向一边,拂然而起。季嬴也颇怪罪槐状,晋侯筑(厂虎,外内)祁之宫引起民怨,对父皇,怎能以晋侯作比?当今国策,哪一项不是为了强国之本?老丞相年事已高,有些老煳涂了。 见父皇如此不快,季嬴走上前来,对始皇帝说:“父皇,政事烦劳,不妨小憩,容儿臣陪父皇到林苑中走走。”说完,她拢着父皇的右臂,依着他,连娇带拉地把始皇帝带出了宫门,下了长阶。兰池宫外是兰池,这皇家的林苑,奇花异木的,流苏、琼花、佛桑什么都有,但这均不能改变始皇帝的情绪。在他看来,这一切均是单调、重复,他简直就不明白,那些管林苑的,怎么就不清楚?再好的东西,一多,一划一,就什么也不是,就比什么都难看。 季嬴也不喜欢这一切,说来也奇怪,当年她在九(山凶八攵,上中下)山随师习剑时,她就喜欢九(山凶八攵)山的清幽。在她的生命中,她不大喜欢华彩。 过了兰池,沿桑陌西北行了里许,远处一村落转出,已是泾水边了。泾水北岸是中尉管辖的北军驻地,就象卫尉府管辖的南军驻扎在灞上一样。他们行到此处,见远处又一村落转出,村前一片垒石颓墙,爬满了一种苍郁的劲挺的植物,它那革质的翠叶闪耀着一片灿烂的阳光。 “那是石莲。”季嬴说。 “什么石莲?” “也就是薜荔,也有叫木莲、鬼馒头的。” “怎么会有这名字?不是有些荒凉?” “父皇说得是,这种植物不大有人喜欢,但我喜欢。”季嬴说。真奇怪,季嬴会喜欢这种荒凉的植物?“我喜欢它的生命力,”季嬴继续说,“长满这颓垣……” “这也值得你喜欢?”始皇帝不喜欢荒凉。 “蓬蓬勃勃的,繁盛得很。屈赋中写道:‘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罗。’又写道:‘贯薜荔兮落蕊。’‘薜荔柏兮蕙绸。’那三闾大夫和我一样,对这种植物有特绪的感情。——对了,这种植物有雄有雌,分不出来的。” “分不出来,你说什么?” 在季嬴说到屈子时,始皇帝就有些不高兴。不过,在他自己心里,对这故楚贞臣也是非常仰慕的,他也喜欢读他的辞赋,但这毕竟是敌国……。不过他喜欢季嬴,就不去计较。 “不同啊,结实不同,雌株结果大若莲蓬,雄株结果就象莲蓬中的小莲蓬。” “怎会有你这样的比喻?” “父皇,你听我说,这种植物奇怪呢,那雌果撕开,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那雄果撕开,哈,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始皇帝看定季嬴,他被吸引住了。 “有一包花柱头。” “这有什么奇怪的?” “怎么不奇怪,塞得满满的。父皇,你不知道,这雄果里的花柱头,你把它挖出来,和上一点饭,加点茄子花,用帛包好,放在井水里,揉啊揉……”季嬴一边说,一边作着揉的样子,“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就有一种乳白色的浆在水中漾开,只要这么一包,就可以揉一小缸,揉好后,把它放在阴凉的地方,放上一夜……”说到这里,季嬴不说了,看定父皇。 “调皮。”始皇帝假装不高兴。 “就成了一缸暑凉。” “这怎么可能?”始皇帝惊讶极了,他不相信。 “千真万确,骗你不是人。” “难道不要煮吗?它自己会变?” “哎,就是,就是不要煮,它会变成一缸暑凉,父皇如不信,我们可以一试。” 真是闻所未闻,“哈哈哈……”始皇帝开心地大笑起来,他当然不会亲自去试,但这种民间的趣事,对他真是新鲜。又比如磨盘草的蒴果撕开,里面的种子可吃。三角头草的叶子是酸的,味道好极了。听了这些趣事,使他感到愉快。这个螟蛉之女,一点都不怕他,这样和他亲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好象只有她一个了,这就是他特别喜欢她的地方。 第160页 回到兰池宫,想起上郡胡事,他立即作出了一个决定,让卿秩卢粲去上郡,任命他为护军中尉,督察边事。又把少府考工令叫来,命他督促各铸冶工场的工师,加紧铸造弩机、箭镞,这是他准备用来对付匈奴的重要利器。北方匈奴令他伤透了脑筋,他们的骑兵速度快,简直无法抵挡。经由王翦父子、蒙恬、赵亥、李信的提议,认为只有强弩才可以抵御他们,他接收了这个提议。今天,他派卢粲前往上郡,就是要他监督、组织起一支轻兵,这支军队和匈奴人一样,骑着马,长短相杂,但他们还多着一种武器,那就是这强弩。只等这支军队操练齐备,他非常想解除掉那来自北方的威胁。 做了这件事后,他才吩咐回咸阳去,并感到有一种把一块石头放了下来的感觉。 今天,正闲适着,这时赵高进来禀报:“渭南南门发生骚乱,有伙强贼袭击官军。” 始皇帝皱了皱眉,任侠游士作奸犯科之事现在已在各地频繁发生,只是,他没想到,今天这班强贼竟敢闹到咸阳来了,真是越闹越凶了。所以他关注起来:“你说!” “情况未明,好象是有一帮积恶凶暴,以武犯禁。” “就在咸阳?” 赵高如何敢回。 “徐延龄何在?中尉府是干什么的?羊商呢?闾丘衡呢?”他突然看见赵高一付诚惶诚恐的样子,本来还平和的心态,突然感到怒火中烧,“你还不去给我查个清楚回来?——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他喃喃地吐出这几个字。对于任侠游士,他是深恶痛绝的,一部《游士律》尚不能约束他们。他又想起那块会说人话的石头,想起槐状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天下哪有不乱的?”他感到自己有点无法控制住自己了,嘴唇都有点颤抖起来。 “父皇!”季嬴看见父皇这付样子,知道他无法遏制住自己内心的愤怒,这种情况,近来是越来越多了。她深为其耽忧,情不自禁地劝慰道。 “闭嘴!”始皇帝对季嬴怒喝了一声,“赵成呢?朱孔阳呢?龙应奎呢?着他们进来!——这帮奸佞,竟敢在天子脚下闹事!” 中涓宦者急忙出宫宣诏,有宦者捧上方士们炼制的金丹,他服了一丸,才稍微镇定了一点。不一会儿,赵高和羊商、徐延龄来到,赵高将南门处所发生的事向皇上禀报了一遍。当始皇帝听到“廷尉右平张嫣被杀”时,他吃惊地一下子挺直了腰干:“张嫣死了?”他似有不信,这真让他震惊。张嫣是什么人?张嫣是他着意擢拔的朝廷中坚,是郎中署的郎官,是他为大秦千秋万代计,看中的未来的辅弼之臣,比如王离、李由、阎乐、依梅庭,还有最近调回京师的夏禄文(他现在任廷尉右监),张嫣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始皇帝向来爱惜人才,张嫣又是他特别看中的一个,对于他的死,他感到尤其震惊。 这时,赵成、龙应奎带着胡宪也被宣进,在皇上面前,他们如何敢隐瞒。将故齐王主田悯一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又上古师、洗心玉、北门晨风……,由北门晨风说到黄公虔。 “哪个黄公虔?” “当年高渐离案主犯虞丘台,即是此人。” “什么?”始皇帝似有不信,他冷冷地盯了一眼赵成,以示不满。 “……” 始皇帝的声音中透出一种底气:“如此重要的案犯,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你们眼皮子底下脱逃,朝廷的颜面都让你们给丢尽了,你们还有面目站在这里?” “陛下,”赵成斗胆,上前一步说,“此事,张嫣确实犯有……只是,”他迟疑了一下,本想讲“人已死”,但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便直陈己意,“田悯尚在我们手里。” “你以为虞丘台象你!” “他?——他不会不来,象他这样一个沽名钓誉之徒,自以为中直,实为死硬。再说,田悯本是稷下学宫的象徵,就象一块腐肉,群蝇菌集,只要看好她,臣以为……” “她怎会有如此感召力?”始皇帝还以为田悯仅仅只是一个王主。 “她原就是稷下学派的佑护者。” “陛下,我们也杀了他们一个斗越门。”胡宪极力想脱责。 “别说了!”赵成对他低声喝道,“哪来如此混怅东西?”他想。 始皇帝扫了他一眼,突然对田悯感到了兴趣,吩咐道:“带田悯。” 田悯被带进宫,依然未从那恶梦中醒来,但她那天生的丽质仍在,尤其是在这庙堂之上。季嬴一看到她,立即被她吸引。在季嬴看来,田悯是那么美丽庄正,她的气质不同于秦。秦国的贵妇,比如自己,在她面前,说不上为什么,总有点光彩失色。虽然此刻的田悯带有一点颓丧,但依然象一支带雨梨花,令人生怜,不过季嬴马上不这样想了。 始皇帝挥了挥手,让把她带下去,并说道:“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红者也,不喜五谷而喜金玉:田齐焉能不败!”父皇的这一番话令季嬴感到震撼。 “交给你了,”始皇帝还是比较相信赵成的,又说,“不必为难。” 第161页 赵成明白,在诱捕这一批奸佞之前,他不能让田悯死去。“臣明白。”他说。 “你们可以想想,怎样才能将这些奸佞尽力收捕之,一个国家,怎容得这私剑之悍?”始皇帝做事向来喜欢干净利落,从不惧怕挑战,何况只是这样几个毛贼?“你们可要筹划筹划,怎样才能制约住他们?——斗越门是谁?” “邛崃剑庭西天嫫母哈婆婆尸后的弟子,”龙应奎说,“那哈婆婆比上古师更甚,也更歹毒,”龙应奎有点挟私愤地说,“这次杀了她的得意弟子,臣怕她会与朝廷为敌。” “这不正好吗?”这一刻始皇帝的心中有了一个计划的雏形,他想把这些作奸犯科的悍侠一网打尽,但这只是一个想法,一晃而过。他就针对今日事,下了一道诏令说:“诏令全国,严格监察六国王族旧贵,凡此等人物,一律不得再擢用。”他没想到,这样的诏令,彻底断送了六国士人的进阶之路,使他们成为朝廷的死敌。“第二,对以奸犯公法,替人效死命的游侠豪客,必须严格拘禁,一俟查实,则收捕之,决不姑息养奸,不能让他们随意的以武行法,更不能以一种放任的态度,动摇了黎庶对朝廷的信心。”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二卷、九、桃芸儿 章节字数:6424 更新时间:09-03-12 06:47 九、桃芸儿 田悯原被收押在廷尉府女监中,廷尉府在雍门宫南,廷尉府的监狱也在那里,和田悯一起收监的有负二、桃芸儿、翠帘。赵成接手田悯案,即把田悯羁押到御史府的大狱中。御史府在六国宫殿北,站在咸阳宫北露台上远远地可以看见,有復道相通。这御史府旁,有几处特别的囚室,与一般的富家院落无异。有室有院,有花有草,除了高墙和狱卒外,看不出是羁押罪徒的地方,田悯就被收押在这样一处院落里。 负张氏已死,翠帘受了刺激,恍恍惚惚的,还有负二和桃芸儿。廷尉右监夏禄文和廷尉右平依梅庭(张嫣死后,始皇帝把他从郎署调出,兼了张嫣的位置)拟将三人收为官奴。桃芸儿本想极力申辩,却被探视她的胡宪说住。胡宪告诉她,千万别把盈夫人一事说出来,那样势必会牵涉到他,好在这事只有张嫣知道,如今张嫣已死,胡宪知道秦律之严,宁愿失责也不愿意揽祸。桃芸儿也算是个痴情女子,遂死心蹋地地维护起胡宪来,矢口不提盈夫人之事。 胡宪知道桃芸儿为自己承担了许多,自是极力营救。依梅庭这人公正严明,不好说话。胡宪原本就是夏禄文的手下,又加上有舅老爷宗丁,宗丁就桃芸儿一事,狠狠地责骂了胡宪一通。但经过胡宪把事情的原委说与他听,也不敢轻慢,虽极不情愿,还是去看了夏禄文,胡宪为此花了不少上金。只是他不知道,此时夏禄文已看中了桃芸儿,并不想为难她。这之前,他已将桃芸儿带到自己在沣镐大道南面的外室中,桃芸儿虽极不情愿,但自己的生死大权掌握在这位大人手里,如何敢极力抗拒?遂被夏禄文逼住。桃芸儿此时已退到床边,无路可退,“大人,望看在胡宪的份上……”她还存有幻想。“哈,你还被胡宪梳拢过,这不更好吗?你就更用不着担心了。”夏禄文邪淫地有所特指地说。这时桃芸儿只感到夏大人的双手已按住了她的双肩,只轻轻一推,她就跌坐在床沿边,随即那个令她厌恶的庞然身躯就已将她重重地压住,她只得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粗暴的蹂躏进行。 桃芸儿从此经常侍候夏大人,这时夏禄文又得了宗丁许多上金,也有些腻味了,才将桃芸儿放了出来。 负二、翠帘则被收为官奴,负二懂得经商之道,被谪发至上郡。上郡如今是直接面对匈奴的边庭,聚集了众多的军卒和役夫,每日需要消耗大量的粮草。这些粮草,关中地区无法供给,只有从富庶的齐鲁之地征运。负二现在做的就是到齐郡、薛郡去,那是他常去的地方,和成千上万的臧获、胥靡、苍头一样,将那里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到上郡来。这个工作相当艰苦,上郡得粮一石沿途消耗要过两百石,不是始皇帝,谁做得了这个事!这是需要极大的毅力和决心的,不是意志力十分坚强的人,是做不了这个事的。 翠帘也被押往上郡,做了一个舂妇,每当负二交割完粮食后,就会来看她。二人相知相识,在这茫茫人海中,如今,他们没有一个亲人。这么若大一个世界,也再没有一个人会记挂他们。人到了这种地步,就象一片落叶飘在大海上一样,感到特别无助和凄凉,二人都把对方看着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后来,他们结为夫妻,互以对方微贱的生命,来作为自己的生命支柱,挣扎在那苍茫的大漠边缘。 胡宪将桃芸儿接出后,将她安置在白马街南端一处宅第中,安排了两个粗使丫头,日常家给用品,俱不缺少。胡宪这样看待桃芸儿,自然是心中有她;二来也是防她口实不严,惹出事端。至于桃芸儿心中会想什么?他是一点也没想到的。桃芸儿虽然还年青,但一生坎坷,早已是个有主见的成熟女性。她知道欢愉是短暂的,必须趁着这个机会,让胡宪把自己娶回去。只有这样,自己的付出才值得,自己的一生,也才有了依靠。因此,她满怀着期待,期待着,却总不见胡宪提起,因此常在无人之际,暗自垂泪。她已猜度到,胡宪可能已不想再对现他的诺言,但她又不愿正视,所以有一天,她有些忐忑不安地对胡宪说: 第162页 “胡郎,有件事,你答应过我的,你可还记得?” “什么事?——哦,”胡宪看见桃芸儿急切的目光,想起来了。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件事,更没想到桃芸儿会提出这件事?他感到很无奈。无奈什么呢?无奈于桃芸儿的愚蠢、无知,无奈于她的不懂事理。“她就真的不明白,他胡宪是堂堂朝廷命官,能够这样对她,已是很不错了。她还要什么?假如,她仅仅只是出生微贱,那还情有可原。可她……。”想到这里,胡宪真正感到了有种逼迫,他没有说话,静想了一会。他认为没有必要再让桃芸儿存有幻想,他必须告诉她,她和自己有距离;让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他轻咳了一声,坐直了身体,对桃芸儿说: “既然说起这事,我也只有具实说了,你认为我们俩人……?不,你听我说,我是朝廷命官,是有身份的人。且不说人言可畏,也不说人生发达,就是我母亲,还有我的舅老爷,也是通不过的。假如你一定要这样,那就等于把我逼进了绝境,你不能这样自私……” “可你是答应过我的,当时,你可不是怎么说的,现在说变就变了,是不是……?” “我又没亏待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样少了你的?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这算什么?我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那你还要什么?” “我还能要什么?” “你怎么这样不晓事,那些东西都是空的、虚的,我们能不能不说这些,只管过日子……” “你当然可以不想,可我能吗?说不定那一天……” “我不会不管你!” “这种话当什么用,山盟海誓不都抛到一边去了吗?” “可你也得为我想想。” “你一个官老爷,还用得着我来想,我连自己都想不好!” “你总不能这样不讲理!”胡宪有点逼急了。 “我不讲理?”桃芸儿突然爆发起来,“是我不讲理,还是你无情,我都为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却这样对我。胡郎,做人要讲良心,”桃芸儿一把抓住胡宪的手,几几乎是要跪下来哀求他了,“你不能这样对我。” “起来,起来,别这样行不行?”胡宪也确实有些内疚,说,“我又没说不要你。” “这可是你说的。” “唉!”胡宪长嘆一口气,他感到很疲惫,“但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别成天和我胡搅蛮缠……” 这话一出,桃芸儿立即和胡宪争吵起来,最后两人闹得不欢而散,桃芸儿大哭了一场。 带着一身疲惫,胡宪回到府中。他的舅老爷正来看妹子。原来,宗丁只是因利害关系,才救了桃芸儿。没想到这外侄却弄假成真,把这样一个女子包养起来,以至有些风言风语都传到他耳朵里来了。“这兔崽子,”他想,“丢了自己的体面不说,还要让我这老面皮跟着蒙羞。” “你也太煳涂了,”他指责妹子说,“怎能由着他胡来,年青人荒唐一点没什么,可也不能当真。如今倒好,满京城传得都是,——一定是那个下贱的女人故意宣扬开的。那女人本就是娼妓,这样一个女人,自然极有心机,你说说看,宪儿落到她手里,会有什么好结果?京城里什么样的好女孩子没有,怎么就看中了这一个,你们胡家还见不见人?我宗丁还见不见人?” 胡母原来还为儿子有个女人陪着,暗自得意,没想到被长兄说得如此利害,吓了一跳。分辩道:“我那里知道,自从宪儿来到京师,不都是由你提携的吗?前些日子,你还说他年青有为,前程无量。怎么一下子,就出了这么个事?既然那女人要不得,叫他不来往就是了。” “你呀,怎么这样煳涂,想什么事都这么简单,叫他不来往就不来往了?倘若着了迷,还真麻烦呢。“ 正说着,胡宪回来,他进内来向母亲请安。 胡母一见胡宪,立即放下脸来,说:“你在外面做的好事,今日说与我听。这京城里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你怎么偏偏拣了这么个下贱的,也不嫌臭的、腥的、烂的,什么样的你都要,你是不是要把为娘的气死?” “娘说哪里话?这原本是没有的事。”胡宪极力否认。 “什么没有的事?”宗丁脸一放,说,“你别以为做得机密,这事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我可是你舅老爷,不是满城皆知,别人会说到我这里来。这不明明是在气我,正在看你我的笑话吗?”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个不孝的东西!”胡母觉得有一股气,直冲心口,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这吓坏了胡宪。 胡宪见母亲真的动了气,只得将对桃芸儿的那一点真情收了。忙解释道:“孩儿再煳涂,也不至于煳涂致此,这不是事出有因吗。田悯一案牵涉到我,我总得先稳住她,无非是哄她闭口,哪个会当真?这不,今天她还以此相要挟,我正在想,这事怎样对付才好?可也不得主意,舅老爷是误会了。” 第163页 “什么误会不误会?你就别想煳弄你母亲。”宗丁说,“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好在你还清楚。”宗丁怎会被胡宪煳弄,立即戳穿了他。但他也相信胡宪并没有煳涂到这种地步,才算放了点心。他继续说,“还算你清楚,年青人荒唐一点没什么,但千万别当真。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与你母亲说了,凭我在京城的这张老脸,这块牌子,将来见到好人家的女儿,自然说一个标緻的与你。你看看人家阎乐,娶了赵大人的女儿,平步青云,那才是年青有为的样子。” “你可要好好听着,”胡母说,“你才当了几天尉佐!舅老爷什么世面没见过,他的教训你可要记住,你要是能学得你舅老爷的一丁点儿凤毛麟角,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宗丁并不会轻易让胡宪胡弄,他一定要听清胡宪是怎样打算的。 “我不还没想好吗?” “什么没想好?是不忍心,下不了这个决断。”宗丁一针见血。 “这……倒没有。”胡宪把握不住,有些迟疑地回答。 “这事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当断则断,你说你能怎样处置她?我告诉你,最好的处置就是把她弄死,让她一辈子别说话。” “啊唷,兄长,你可不能叫宪儿杀人哪!”胡母见自己兄长说出这样的话来,吓坏了。 “我没叫他杀人,我是说最好。但真要做这事,就怕做不干净,反害了自己。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将她卖了,卖得远远的,让她再也回不到这里,这样也干净。” “是,舅老爷说的是,只是容我再想想。”胡宪还真有点捨不得。 一连数日,桃芸儿没见到胡宪,心中不免有些发憷,派了一个丫头去寻他。自己独自坐在家里伤感了一回。细想,也知道胡宪不可能明媒正娶的来迎娶自己,如硬要争这个名份,那就可能连现在这样子也保不住。这样一想,虽然伤心却不免作了退一步的打算,既然做不了正室,做个偏房,也算是一辈子,心中暗暗拿定了这主意。胡宪到时,她倒委屈起自己来,刻意逢迎。胡宪还以为她明白了事理,此时他毕竟还没拿定主意,心中还眷恋着她。 当桃芸儿说出自己这打算时,胡宪一方面感到颇为自得,另一方面也暗自下定决心,决不让步。他不是得不到母亲的应允吗?能维持目前这样子,在他就是最好的结果。他也知道,桃芸儿这人迟早是个麻烦,想到舅老爷的话,也是认同的。只是心中仍有些割捨不下,只想留待以后再说。 所以当桃芸儿自以为自己作出了最大牺牲的时候,胡宪已拿住了她的无奈,他说:“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能维持现在这样子,就很好了,别得寸进尺。” 桃芸儿听到这话,惊慌起来,立即感到自己的退让没有获得结果,反而被胡宪看轻了,也使她最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那就是自己什么也不是。短暂的静默之后,她不禁狂笑起来:“哈哈哈……” 这笑声笑得胡宪心里直发毛,“疯了!”他低声嘀咕了一句。 桃芸儿突然收住笑,看定胡宪,象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她终于明白了,胡宪并不打算对自己负责,不由得将牙一咬,变了脸地说:“姓胡的,我今天总算看透了你,算你利害,有种。我桃芸儿有眼无珠,这是我的报应,是活该!可你要知道,头上三尺有神明,欺人欺心难欺天,你会有报应的,你不会好死,——别碰我!”桃芸儿对着正要抓住自己手的胡宪叫道。 这使得胡宪下不了台,又听到桃芸儿这样咒骂自己,不由得恼羞成怒。他勐地站起身来,说:“如是这样,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那好,我走,你可别后悔。”说完,他掉转身就走,却被桃芸儿一把抱住。桃芸儿这时那里还顾得了这许多,早已是泪流满面,不胜悽惶地哀求道: “胡郎,不要这样,我……我听你的,我全听你的就是了。” “这就好,你要是这样,我自然会对你好的。” 但是,事情很快就急转直下了。原来宗丁有个老家人,在咸阳城中,这个老家人常在各府衙走动,自是认识了不少各府衙的府役和家人。这一天,这老家人和廷尉府的几个府役相遇,说起话来高兴,遂相邀进了个小洒店,说些飞短流长的话来。一府役喝了几碗酒,就口无遮拦,说:“你们宗大人的外侄胡大人,养了个外室,还以为是养了个天仙娘子,其实只不过是个粉头……。”宗丁这老家人一听这话,脸面一沉,便有些挂不住,说:“你不能这样胡说,坏我家老爷名声。”那府役说:“我哪敢呀?爷们,你我什么交情,干嘛要惹你老不高兴?我要是不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我还不说呢,是不是?”他说着,对左右几个呶了呶嘴,发出一阵邪笑声。那老家人知道这话中有话,忙陪笑道:“这话叫人摸不着头脑,既是兄弟,就别卖关子了,不妨告诉我,我作个东,算是请各位的。”“告诉他?”那府役歪着嘴地问另几个人。“说吧,说吧,别难为他了,省得宗大人还蒙在鼓里。”“老兄,实话告诉你,你老爷家外侄包养的那娘们,不是个好东西,在我们那里,天天侍候我们夏大人。”“你可别胡说!”“胡说?胡说什么?有几次是我亲自交给他家人送过去的,还有假!”“这话当真?”“这话我敢胡说吗?又不是什么秘密,你问他们几个,哪个不知,是不是?”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第164页 那老家人瘟头瘟脑地回到府中,心中正恼,自然不敢不告诉老爷。宗丁一听,气得鬍子直哆嗦,一是恼恨胡宪这东西不争气。二来也恨那夏禄文不是个东西,那么多上金算是白送了。叫人备车,带着老家人,立即去胡府。 胡宪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听舅老爷这话,不由得面皮青一块,紫一块地恼恨起来。 “这样的女人,还不快快打发了,都叫人指着我的嵴梁骨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宗丁气得直拍案几。 “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呀!”胡母垂下泪来。 胡宪咬着牙,为自己蒙受这样的耻辱而愤恨。按说他本应该去恨夏禄文才是,可此刻他恨的却是桃芸儿。他恨她不该矇骗自己,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他,竟然还逼着自己去娶她,使自己遭人耻笑。 “她还要你娶她,要是娶了她,你们胡家还算不算正经人家?” “做梦!”胡宪切齿道。这时他真的恨起桃芸儿来,也恨自己,差一点中了这淫妇的圈套。 “你不能再煳涂了。” “别管他,我作主,兄长,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胡母可不管胡宪了。 “那好,我是这样想的,我去寻个主儿,将她卖了。这事,我来做,他就别管。”宗丁说。 “全凭舅父作主。”这时,胡宪也拿定了主意,他不能为了这样的女人,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几天之后,宗丁带着从(雩阝)县寻来的一个富户的几个家奴,来到白马街南口桃芸儿的住宅。桃芸儿自然认识宗丁,知是胡宪的舅老爷,正惶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将他们迎进屋内。没想到那宗丁一声断喝,立即指挥那几个家奴,将桃芸儿捆了。桃芸儿挣扎着,乱叫胡郎。这买主家奴中的一个对她说:“叫什么也没用,实话告诉你,就是你那胡爷叫我们来的。”“我不信!”“这里有他卖你的契约,否则,青天白日的,我们敢乱抓人?”那家奴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卷帛书来,展给桃芸儿看。到这时,桃芸儿才明白,自己确实是被胡宪卖了,才不由得惶乱起来,乱叫乱骂。“给我塞上!”宗丁命人将桃芸儿的嘴塞上,套上麻袋,抬上辎车。桃芸儿还在挣扎,但如何挣扎得脱。两个粗使丫头,更是不敢言响,只能看着宗丁命那买主的家奴将桃芸儿载了走。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二卷、十、盈夫人见到了季姬 章节字数:3336 更新时间:09-03-13 07:30 十、盈夫人见到了季姬 田悯软禁在御史府狱中,是因始皇帝的一瞬念才留存下来的。正是有了皇上的这一瞬念,赵成才不能让她死去,因此安排人来照顾她的起居。 这人是谁?是盈夫人。 怎么是盈夫人?是不是很奇怪?又怎么是赵成派来的?赵成怎么会派盈夫人来?这就得从咸阳南门外上古师和张嫣的冲突写起。那天事发不久,赵成就及时赶到,他如何能知道得这么迅速?这是因为有盈夫人告密,是她告讦有人协助故齐王主出逃。 为什么会出现这一场面?一切事情的出现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盈夫人就是盈夫人,自从她发现了桃芸儿是内奸,本来想逃离。但她已寻找到了季姬,一但离去,自己已被毁了的容貌就可能暴露,那她就再也无法回到咸阳。她存有侥倖心理,决定走一步险招。这样,她走下了第一步,决定不动声色,静待其变,这就是她的有心机处。第二步,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救不了田悯,以一己之力对抗朝廷,无异是以卵击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智;做了又不得结果,是不明;弃自己之责任,是不义。既然走了第一步,就没有第二步不走的道理,这和下棋一样。这第二步,她本想去告密,但她毕竟是授衣夫人,这样骯脏的事,她做不出。只是在衙役军卒包围了几微绸庄时,她才决定走出这一步来自保,这样,她前往御史府。 见到赵成,她佯作惊讶,说:“赵大人,说来怕人,一大早,廷尉府派人包围了几微院,把那故齐王主田悯抓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我因下棋,和她有来往,如是奸佞,怎么得了?表面上规规矩矩一个人,谁知是坏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早知是这样,无论如何,也不和她来往。” 赵成听着,暗自度量:“这妇人,不知想干什么?但是……”转而一想,抓田悯这事,他确实不知道。那张嫣、胡宪竟敢这样插手自己的事务,胡作非为起来,自己尚蒙在鼓里,这引起了他的不满。尤其是张嫣,是陛下所看重的人,又那么年青。再说这盈夫人肯定是为了什么目的?至少是为了洗刷自己,这情有可原。退一万步讲,她自以为聪明,但有没有牵涉,等审讯下来,一切还不明明白白。这样一想,他看盈夫人无非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自然也就相信她。人的心态就是这么奇怪,相信与不相信,产生的效果绝对不同。 他先是派人去打探,他这人办事沉稳,既然张嫣已经行动,他就不打算去参与,以免惹人小视或笑话。但是,当他派出的人回来说:“张嫣带人向南门去了。”又有人回报:“渭南尉龙应奎也出动了。”他才隐约感到,这事可能十分重大。便也浑然不顾,立即带领人马前往渭南,他不想忽视这样重大的事件,亦是职责所在。虽然知道,自己突然出现在张嫣和龙应奎面前,会引起他们的不满。也顾不得了,毕竟这是朝廷的事。但没想到的是,当他赶到南门时,事情已经成了那样:张嫣死了,黄公虔再一次地从他的眼皮子底下脱逃。 第165页 有了上两次经验,这一次他聪明了,不惹火上身,反正一切均有可悲的张嫣顶着。再说,自己也确实对此事没有直接参与,张嫣已死,兔死狐悲,不去想他的失责和妄动。但对黄公虔,却是恨得牙痒痒的,誓曰:“不擒此贼,誓不为人!” 随后的刑讯,我们都知道了,没有一个人牵涉到盈夫人。胡宪知道,但他不敢说,桃芸儿又不说。“秦律之严,使人宁愿失其责也不敢揽其祸。”胡宪就是这个意思,赵成也是这个意思。可说秦之害,此即其一,甚至可以这样讲:秦以法亡。 虽然没有一点蛛丝马迹,但赵成就是不相信,盈夫人与此事无关。盈夫人给人的印象只是一个会下棋的妇人,是个聪明的蠢人。她不是以告密来摆脱干系吗?这一着,就显示出她很不聪明,赵成想。但他没想到,蠢人是最好的伪装,蠢人没人记挂,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没人惦记,那才是幸运无比的。盈夫人就伪装成这样一个人。赵成对她没有太多的在意,但也不放任,决定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寻了个她和田悯来往的不是,把她收押起来。 田悯被收押后,想到自己在廷尉府刑室里的丑态,羞耻之感,若蜂虿啮心。又不知老师是否遭到毒手?她骂自己无耻,骨头软,害人害己。却又一万次的为自己辩护:“我只是一个女流,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不是什么天之贵胄。不要给我那么多承担,不要给我加上那么多的责任!死不可怕,但我受不了那种残酷,受不了那种血腥,我受不了!受不了!”她为自己辩解。只是,无论她怎样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都无法使自己摆脱自责。这种精神折磨使她日异消瘦,精神恍惚。 但田悯不能死去。 这才有了盈夫人。赵成收押盈夫人,是他知道盈夫人和田悯感情甚恰,有盈夫人看顾田悯,他放心。另外,他对盈夫人还是有点疑虑的。 春琴和秋棋没入官府,在后来秦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因赵佗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时,她们两个和一万五千余女人,被发遣至南越地,成了戎卒的妻室。真正是可嘆了两个至慧至敏的女儿家。 盈夫人来看顾田悯,受嘱于赵成:“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死了。”这是赵成的原话,当然这看顾田悯又带有监视的味道。见到盈夫人,田悯大哭了一场,才使那压抑已久的心宽慰了些。田悯本不是十分刚强的人,不幸生在王侯之家,才承受了如此多的苦难。 盈夫人对劝慰田悯一事比较容易做到,她了解田悯。无人的时候,悄悄地告诉她:“你老师黄公虔没被抓,还有我们齐地的上古师,她们也是来救你的。田姑娘,有他们在,你就应该有信心。还有你的亲属……”盈夫人说到“你的亲属”时,虽然心中不愉快,但还是为了以劝慰田悯为重,才这样说下去。“田儋、田荣还在齐地,还有你叔父田假,也藏匿在民间,你不会没有出头的日子的”。话是这么说,但盈夫人自己明白,田悯必死无疑,只是她的职责要她这样说而已。她只要劝阻得住田悯,也就保全得了自己。二来她也真有点同情田悯,心存侥倖,劝人不死总是善事。万一有那么一天,黄公虔、上古师救了她出去,那不也是自己的阴骘。所以她劝慰起田悯来,没有一点不是处。 青城公主自从在咸阳宫见到田悯,就喜欢她。季嬴这时花样年华,易生怜悯,当时的田悯,也确实令人哀怜。当季嬴得知田悯被关押在御史府时,就过来看望,她无非是个孩子,心中喜欢,不会去想许多。她走进这御史府关押田悯的院落,狱卒知是公主,没有阻拦。 盈夫人正和田悯下棋,抬头见一俊美少女,一身剑服进入,还以为是眼花。正在想此人是谁?勐地想起“季姬”,再定睛一看,不是季姬是谁?一别近十年,当年的季姬,如今刚过豆蔻年华,已长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音容笑貌都有夫君和姐姐的影子。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在这里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是她们燕国的公主。就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似乎剎那间难以自制。 田悯看了一眼季嬴,知她是谁。那天她被带到咸阳宫秦皇面前时,就看见她站在嬴政的身后。当时,她并不知道她是青城公主,但这个小女子站在嬴政身后,成为嬴政的侍卫,自然是嬴政的心腹。嬴政的心腹,就是她的敌人,她不理睬她。盈夫人见了季姬,立即站了起来,对她施了个礼,情不自禁地欢喜道:“公主万福。” “下棋呀?”青城公主看见她们下棋,也略知一二,只是不甚精通。但看见这个怪可怜的田悯也下棋,就喜欢。季嬴的个性,本就好争强斗狠。不说她对棋不甚精通,但凡下棋的人,哪一个不认为自己是好手?又有哪一个会认为自己技不如人?季嬴正是这种状态。她喜欢田悯,田悯的气质有种吸引她的地方,在她看来,田悯一举手,一投足都落落大方,说话间有一种儒雅从容,怎么看怎么好看,与自己和宫中的宫娥不同。她自然被吸引。“你就是田悯吧?”她竟不知田悯在怠慢自己,“我听他们说的。” “公主不知道我们……?”盈夫人小心地提醒道。 “知道,知道,公是公,私是私。”季嬴依然是孩子心态,“我也喜欢下棋。” 第166页 “那我陪公主下?” “你们俩谁好?” “自然是老妇。” “那好,我和她下。”盈夫人以为季姬会和自己下,没想到季嬴这么鬼,她不知道这孩子怎么长成了这样? 看见田悯一副不屑的神气,季嬴气不过,说:“是不是不敢下?” 这话激起了田悯的愤慨,她把刚才的棋局“哗啦”一下抹去。 “量你也不是对手!”田悯高傲地说。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三卷、一、太乙山 章节字数:5002 更新时间:09-03-13 07:34 第 三 卷 一、太乙山 上古师、北门晨风一行五人,摆脱了秦兵的追击之后,不再回小南庄。 按照黄公虔事前的计议,终南山季子庐也不用去,以免那里遭到荼毒或不测。这样,他们按照事先的约定,径直往太乙山,想到了那里后,再作计议。 不一日,来到太乙山地界,面对一个岔路口,两条蜿蜒曲折的路,大家不知往何处去? 美丽居立即想到,说:“大家不妨找找看,或许留下什么印记呢。” 果然在一棵较突出的云杉上,北门晨风发现了一处新创,他立即能感受到这是洗心玉的心迹。新创一点也不突出,就象洗心玉一般随意。他一看到这新创,就有一种感悟。 “没有他找不到的!”美丽居叽刺道。 苦须归宾不信,说:“这象吗?会不会是砍柴人留下的?” 上古师说:“往前走就知道了。” 果然,在新的叉路口,又见到了同样的印记。 按照这印记走去,渐渐没了人烟。过了一个长满乱枝的小石桥,桥下流水丰沛。桥旁一石龛,做工粗糙,也很简单,上刻“灵星殿”,龛内一神位,自然是后稷,龛前有被香菸薰燎的痕迹。这路沿着这溪水走里许,在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前中断了,大家正有点迟疑,只见美丽居立即驱动照白玉穿过这灌木林。她一穿过这灌木林,就看见一条石板路显现出来,路左边是涧水,右边是垒石。当美丽居出现在石板路上时,洗心玉就从石板路的另一头奔来,“千姿花!”她欢快地叫着。 “姑射子。”美丽居下了马。这时,上古师他们也穿过林丛走了过来。 “师傅。”洗心玉高兴地叫着,眼中闪着喜悦的光。她看了一眼北门晨风,却对苦须归宾和玄月说,“怎么样?你们都来了,太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后看,她当然是在找田悯。却什么也没看到,似乎有点不信,神色也有些变了的问,“田……田悯呢?” 无人回答,只有沉默。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来,我们过去吧。”洗心玉不再问,再说一个字都是多余的。 大家都不言语,一直走到山脚下。只见左边有个整洁的小院子,院东两间草房,元重站在院门口迎接他们。有一家僮,立即在院中升起一堆烟来。大家进了草舍,喝了点水,上古师问:“老夫子呢?” 洗心玉答:“住家在山上,已通知他了,马上就会下来。” “既然住家在山上,我们上去。”上古师说。 在洗心玉引领下,大家一起上山。那山阶是用很宽的青石板铺就的,掩隐在翠竹林中,空气清凉,令人神清志爽。走了半个“之”字,一两百级,只见黄公虔迎下山来,当然也就明白了。尤其是听到折了斗越门,他振着了一下精神,依然非常平静,说:“先到了山上再说”。这样,又走了一两百级,一堵石墙挡在前面,墙上爬满石莲。路到了这里,突然一转,显出山顶一片空地。这空地靠南边还有山,在那山脚下是一片住房,祥和而平静。一只黑犬狂吠着,被洗心玉止住。 大家都不明白,这次救田悯,究竟失败在哪里?大家原以为,此事布置得十分慎密,应该不会有问题,却依然以失败而告终。连个斗越门也没保住,这如何去向哈婆婆交待?这可是那西天嫫母的五颗缺齿中的一颗啊! 此时,黄公虔最是不堪:田悯是尚平君田则所託,虽是自己的学生,却也可以说是他的主人,而斗越门又是自己请来帮忙的。但他把这按捺住,反来劝慰大家:“事已至此,大家先安住下来再说,田悯、斗越门之事,急也急不出来的,还得从长计议。” “我就怕田姑娘出事?”玄月担心田悯。 “你就不要再说了。”上古师制止道。 黄公虔说:“不必,我还承受得起,生离死别也不知多少回。这事还很难说,不过,我寄希望于那暴君。” “怎么寄希望于他?”北门晨风一时不解。 “此人不是骄纵之极吗?你们不是又逃了出来吗?这叫他君王的颜面往哪里搁?横扫六合,所向披糜。如今,几个小小任侠游士,竟敢向他挑战,捋其虎鬚。你以为他能容忍得下去?只要我们在,我想,田悯就不会出事。当然这只是推测,谁也不能拿得准,他这个人,有点反覆无常,是不讲仁义的。” “老夫子分析得对。”上古师贊同道,“最好能派个人去打探打探。” 第167页 “正是。”黄公虔说。他叫来元重,吩咐道,“你去找个精细点的下人,去咸阳打探打探王主的消息。不,——还是你亲自走一遭吧,你去,我放心。” “小人明白。”元重深知老爷的思虑,“小人宁死不辱使命。”他说。 “我看这样吧,”北门晨风说,“我写一书信与你,你到季子庐去找角者,这事他一直没参与。到了那里,把这事交与他,以免你……” “不,”黄公虔立即打断北门晨风的话说,“千万别去季子庐,记住,别去季子庐……” “老夫子说得对,”上古师明白黄公虔的意思,插上一句说,“说不定那一天,待事态平息之后,我们还要去咸阳。” “小人明白老爷和师尊的意思。”元重说完,对上古师和黄公虔作了一揖,自去了。 “我就不明白,这事做得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样?”美丽居一直在想着这个窝囊事,依然想不明白。“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噹噹,怎么一下子,田悯不但没接出,反丢了个斗越门?” “会不会有人出卖了田姑娘?”洗心玉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 “对呀!”玄月有点同意洗心玉的推断,“按说,田悯办事也不至于煳涂到这种地步,怎么地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黄公虔听了洗心玉的话,也有同感:“小玉说得有些道理,但如果是这样,哪会是谁呢?否则这事,真的不好解释。” 苦须归宾想到负张氏、负二,“会不会是他们?”她是指负张氏、负二。 “也只是猜测罢了,他们商贾之人,逐利之徒,可能会……,不,容我想想,”黄公虔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转向北门晨风,问,“飘零子,你说那盈夫人是姜弋的陪嫁庶姜?” “你说是她?”大家仿佛有点明白。 “她是齐姜后人,自然对齐田怀有仇恨,只是……?” “只是什么?”苦须归宾问。 “象她这样一个人,做得下这种事吗?”黄公虔自己也不大敢相信。 “决不可能!”北门晨风根本就不相信授衣夫人会做这种事。 “有什么不可能的?”美丽居嗤笑自己的夫君道,“你呀!总以为世人都象你!” “事无凭据,切忌妄猜。”上古师立即制止住这猜测,她认为这样,有失君子之风。 “师尊说得对,这事就不要说了,只有等元重回来,一切也就明白。——这地方还不错吧?”黄公虔转移了话题。“幸亏小玉陪着,是她找到的。反正都是空置的闲宅,半两已不值钱了,用的是上金,没用多少。只是还没取个名,师尊,你说个名吧?” “我不大会这个,”上古师谦和地说,“至简堂就惹北门夫人笑话。” 美丽居听上古师这样说,就笑了说:“师尊又来打趣我,也不念我当年年青无知莽撞,你就象我师傅一样,还欺负我。”美丽居自从归嫁北门晨风后,倒真不失温良贤淑。 “这丫头!”上古师笑指道。 “还是老夫子取个吧,要不,大家取取看。”上古师见大家活跃了点,不再说咸阳之事。她佩服黄公虔的沉稳、豁达,既然沉重无济于事,那又何必一味沉重。 “你们说吧!”她催促大家,当她看见大家实在无法走出这阴影,才作罢。遂自己说道,“那就叫‘迁园’吧?对,就叫‘迁园’。” 虽然大家心情沉重,但少女的天性是无法扼制的。吃过晚饭后,玄月这机灵鬼就发现了这里的水好,惊叫起来。看着那一缸清澈的水,她就问洗心玉:“这是哪里的水?” “这里的水呀!”洗心玉说。 “来,我带你们去。”她着意显示一下,“千姿花,来,我们去。”她不叫苦须。 苦须见洗心玉这样,就不高兴,“哼”了一声,她看见洗心玉高兴就不舒服。 “哎呀,你呀!”洗心玉知道苦须就是这样的人,一把拉了她。“玄月!”她叫道。 三个女孩子随着洗心玉到屋后去。到了屋后,只见一根剖成两半的粗竹向山中插去,有水从竹中流下,细若手指,却不停息。这水流进一湿漉漉的,长满青苔的浅浅水洼里,那水洼里的黄土被水洗得黄澄澄的,珠矶晶莹。 “喝喝看,清咧甘甜。”洗心玉颇为自得。 “从哪里来的?——真的哟!”玄月跳了起来。 “用竹接过来的,这屋山后,有壁滴水崖,日日夜夜滴个不停。我们来时,就是这样架好的,好不静幽。我还上去看过,那滴水崖上长满了滴水珠……” “滴水珠?”美丽居知道,但没见过野外生的。 “一种草药呀,还有独叶草。” “什么独叶草?” “一种只有一片叶子的草,那一片叶子长得有点象公孙树的叶子。” “哦,就这,好象我们蜀郡也有。” 第168页 “哎呀,那我们上去,哪儿走啊?”玄月急坏了。 “好啊,姑射子,看你使坏。”苦须归宾假装不高兴。 “得照顾点千姿花,人家是嫂子了。” “玄月,瞧不起我是不是?比比看,我千姿花岂是吃素的!” “哎唷,坏死了,你这个该死的苦须,杀千刀的。” “四个女人呀,”北门晨风坐在屋内,听着这欢乐的说话声,笑着摇了摇头,“怎么女人在一起,全这个德性,我还以为她们都是知书识礼的呢,原来,全一样。” “哈哈,哈哈……” “好啊,你浇我,我岂会饶你!”又是一阵哄闹。 “女人,怎么都这么可爱呢?”北门晨风又想。 上古师摇了摇头,说:“疯了,哪象我们当年?”她感慨道。 “是啊,我们那时候……姑娘儿家,谁敢这样?”黄公虔说,“都是你这个老太婆惯坏的。” “我没惯她们,”上古师端直了身子说,“美丽居不也一样?” “你说呢?”黄公虔看着北门晨风。 “她呀,”北门晨风摇摇头说,“谁管束得了她,混世魔女出来的。” “不说她们吧,”上古师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斗越门死了,我们总得知会哈婆婆一声。否则,那有这个道理,死了人家一个弟子,连声招唿也不打?” “这倒是的。”北门晨风说。 黄公虔说:“本来我是打算亲自走一趟的,但邛崃剑庭太远。田悯这里,我又不放心,在这个时候,总不能丢下她不管吧?假如另派个人去,又怕无礼。我想,这事暂时放一放,等这里理出个头绪来再说。”黄公虔说着,摇了摇头,嘆了一口气。 “师傅,上面好大块石壁。”上山的四人一拥而入,玄月叫道。 四人从屋后山中来,染了山的灵气似的,又出了汗,红了两颊,宛若从一阵云雾中突然走出来的仙子。不说美丽居、洗心玉、玄月,单是苦须归宾也是那么好看的。这时玄月比划着名说:“那石壁向里凹去,深深的,黧黑黧黑,上面的杂树开着花,那么明艷,水从石壁里渗出,顺着石隙一滴一滴地滴进那石凹里,‘扑,扑’地一声一声,是那么幽远,仿佛那远古的岁月……” “再顺着石凹汇成细流,流出那石漕,流进竹片,流到我们这里来。”苦须归宾说。 “还真有意思,千姿花,你呢?”上古师问。 “我嘛,我看见了滴水珠。小玉说,那就是滴水珠,原来那就是滴水珠啊!长在石缝里,”美丽居说,“象一片小盾牌似的。我知道滴水珠的根是小珠状的,我和苦须来挖,但不行,那东西长在石缝里,无论如何,也挖不出来,除非砸开那石壁,真难为了世上这些东西。” “真难得。”北门晨风故意逗她。 “你以为你是谁啊?”美丽居假装恼怒。 “看看,看看!”北门晨风对着上古师、黄公虔笑着说。 “好啊,你们在背后说我什么来着,说!” 一个月后,元重从咸阳回来,打听得几微院的人都被押在廷尉府狱中。负张氏已死,这引起了大家的愧疚,真没想到,这个商人妇,倒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义僕。燕金棋苑也被查封,盈夫人和春琴、秋棋也受到牵连,这又引起了一阵嗟嘆。元重又说:“实在无法打听出来,这事是怎么引发的。后来又听说王主被转押到六国宫殿旁的御史府去了,具体的情况,很难打听,但有一点,王主肯定没事,她还活着。” 这消息终于使大家放下了一颗心,“只要田悯不死,以后总有办法。”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三卷、二、山阶上,秋雨中 章节字数:3910 更新时间:09-03-14 09:26 二、山阶上、秋雨中 欢乐是短暂的,现实的人生总会显出它的本真来。 洗心玉一直苦恋着北门晨风,在至简堂时,她曾有过想去与北门晨风幽会的举动,她几乎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我才不管她呢,什么美丽居?什么青梅竹马?也不管他们有过什么约定,只要北门喜欢我,我就管不了这许多!”不过,她毕竟没有走完那一步。 师傅的阻挠她是不管了,她无法控制住自己。 但她没想到的是同门姐妹,竟会设下那么一个自以为是的圈套。当她准备好不顾一切的要夺取属于自己的爱情的时候,北门晨风却被玄月的诡计击中了。再说,北门晨风也没她陷得那么深,既然知道洗心玉已是闺中有字,也就不能再让自己沉匿下去,这样,他就及时的与洗心玉保持了距离。这使得洗心玉不知所措,还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以为是北门晨风对燕姜夫人的不可明晰的情感纠葛使自己误解了,这使得她羞愧难当。女人总是被动的,北门晨风既然有意疏远,洗心玉哪里还有勇气去拼却一死?当北门晨风和美丽居在那大梁境地,在那风雪中走马咸阳离她远去时,她虽然非常痛苦,却也暗自告诫自己说:“这样最好,但愿这是解脱,但愿从此一了百了。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再回心转意想起我……”在想像中,洗心玉仿佛看见北门晨风已陷入了对自己的苦恋之中而不能自拔,她肝肠寸断地想:“我也决不饶恕!” 第169页 没想到,他们又会重聚在小南庄,那死如藁灰的情感,真是一碰就着,又復熊熊燃烧起来。而这一次,再也不是至简堂了,那时两人都是男未娶,女未嫁。而现在,却是使君有妇,她的爱只能是煎熬。时令已入秋,这太乙山满山的苍翠,在她看来莫不都有血一般的凝重,都会引起她对那红消翠减的伤感,都会令她想起青春不再的虚度,引起她对人生的一种寂灭感。她常一人徘徊在那山上山下的石阶上,见流水而伤神,听朗风而落泪。那时元重去咸阳未归,山下庄园的事,师傅和黄老夫子叫她代管。师傅的意思当然明白无误,黄公虔则将《太公兵法》交于她研读,他非常欣赏她,常感嘆她是一个女孩子。她和苦须归宾的关系虽恰,却又好似一家人中的两个极端。而玄月这小女子,自从设下那个自以为是的离间计之后,在洗心玉面前就有点心虚,这样,原本亲密无间的情感,就没有以前那么融洽了。洗心玉的痛苦有谁知道?她感到自己好孤独、好凄凉、好无奈,好在还有《太公兵法》聊以排遣。 转眼间,时已至中秋,一个多月前大家欢聚在太乙山迁园的欢乐已过。现在,人们常会看到洗心玉孑然一身(自从她看管着山下的产业之后,就这样一直让她看管着),象霜打过的葛藤一样,憔悴枯萎。这美丽女人的萎糜,令人痛惜,更不用说北门晨风。北门晨风当然不想再掀动那情感的灰烬,但爱怎能收得住,尤其是看到这凄静悱恻的洗心玉,象花一样地在无声地枯萎,北门晨风心如刀绞。他不明白小玉怎么会这样?不知她出了什么事?他又不能问美丽居,知道她奇妒,只有暗藏心中,为小玉难过。因此他更加关注她,几乎到了无时无刻不关注的地步,还自欺这只是出于义,却不知这是出于爱。美丽居当然看出来了,只是,她不想在这种时候和他吵,怕一吵,反会闹得更僵。她恨北门晨风,却又爱得极深,好在有上古师在。再就是,她也看得出,北门晨风还算是个君子。只是暗暗打定主意,找个什么藉口或等这里事了了,就和至简堂的人分开,也就一了百了。所以她只装着没看见,让北门晨风一人难过去,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每天午后,洗心玉下山去。她辞了师傅和黄师伯,问了要办的事,就从那山口,转过那垒石墙,顺着山阶而下。每到这个时候,她就感到愉快,感到自己好象争脱了羁绊一样。在那寂寞的山阶上,她或以手托颐,或垂(享单)着双肩,不无悲哀地自由自在地去打量那竹叶的扶疏,去打量那穿竹阳光的梦幻。她可以不去想北门晨风,也可以尽情地去想,反正没有人打扰她。到了傍晚时分,她回来的时候,就慢慢地走,她总想拖延时间,她感到这山阶才是她可以寄託情怀的地方,在这里她用不着伪装、矫饰。有时,她甚至坐在山阶上,静静地坐等那夕阳的消失,一直要捱到夜色朦胧的时候,才不得不回到山上来。 她以为没人知道。 但她不知道,北门晨风在她下山时,会走到那石莲墙边,默默地注视着她。而在傍晚他又总是静悄悄地站在窗前,怀着痛惜,只有在那朦胧的山色中,看到洗心玉(享单)垂的影子,他才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美丽居装着没看见,不理他。她只打算,等离开了这太乙山,到了她那成都邑的四月春舍再和他计较。 一日,午后的阳光还毒辣辣的,到了傍晚时分,树叶被风吹得“沙啦啦”地响,乌云从西边天空升起,不一会儿,就布满了整个天空。天地都显得非常低沉幽暗,风依然在吹,一种明亮的阳光仿佛从冥界中射出,又转而消失。北门晨风正坐在屋内,从那窗前望向那垒石墙,那墙上的石莲在风中翩然翻动着它的亮叶。“这秋天……?”北门晨风想,心里着急起来,他知道此刻正是小玉回来的时候,他希望此刻能立即看到她,却一直没看见。一阵劲风,豆点大的雨点三三两两地打在尘土中“扑扑”地响。“糟糕!”他想,“要下雨了!”突然,一道闪电,紧接着,一个霹雳炸下来,天坼地裂一般,令人震悚。风继续着,夹着暴雨倾盆而下。北门晨风跳了起来,拿了一个斗笠戴在头上,又拿了一个,沖了出去,他不管自己是否会淋湿。这时玄月也拿着一件(衤发)(衤大,大两边加‘百’)出来,见北门晨风已去,便止了步。 洗心玉正走在半山腰,这突然的变天,使她措手不及。“秋天哪来这……?”她也这样想,“是转回去呢?还是继续上山?”一时也不得主意。但那短暂的明亮,使她看到了从未见到过的亮丽。天地真美呀!山阶旁的竹林仿佛就有了人间圣地般的洁净,天地都有了天堂般恢宏的气势,她捕捉着这人世间的至美,为自己这可悲哀的爱寻找着一个可以栖息的精神园地。豆点般的雨点打下来,她知道,自己是再也来不及了,就索性站在竹林中的一棵楮树下,想去感触这天地间的激情渲泻,想去了悟自己胸臆中的至情本真。突然一个炸雷响起,惊天动地,她并没有去理会,一点也没有感到恐惧。那闪电耀亮了天地,照着洗心玉寂寞而又苍白的脸,这时她正悲怆地想:“让这雷噼死我才好呢,那就一了百了了。”这样一想,心中万般苦楚,泪就禁不住地流了下来。不知是雨还是泪,满脸都是。“不知有谁还会记挂着我?只有师傅。”她相信师傅会记挂着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师傅,待她如母亲一般。还有姨,但如今,她老人家也不知去了哪里……? 第170页 雨越下越大,风肆虐着。她想:“假如此刻我被噼死了……”她仿佛看见暴风雨过后,自己静静地躺在山阶上的尸身,着着一袭素白禅衣的洁白尸身,静静地躺在这被暴风雨沖刷过的干干净净的山阶上。想像着师傅、苦须、玄月怎样的为自己伤心,想像着北门晨风,“他……他会怎样呢?会幸灾乐祸?还是痛不欲生?”她极力地去往这令人心碎的思想深处去想、去探究、去折磨自己,以使自己获得一种发泄和解脱。正这样想时,一个人影在那山口一闪。 “北门晨风!”不用看,她就知道那是谁,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泪如雨下。 北门晨风远远地看见她,向她奔来,见洗心玉正这样悽惶地站在那楮树下,立即将斗笠递给她。说:“看,都淋湿了,快上山去。”看着满脸泪水的洗心玉,他还以为那是雨水。 “怎么是你?”洗心玉好不委屈,差点失声。 北门晨风听出来了,但他又误会了,以为洗心玉的委屈是因为这雨。洗心玉接了斗笠戴上,却没有一点想走的样子。她站在楮树下,看着这楮树正伸展着的片片两裂三裂的卵形叶,看着它那橙红色的聚花果球,这楮树正在为她遮挡风雨。和北门晨风面对面地斜站在一起,她不想走,她愿意这样,愿意这样和北门晨风一直站到地老天荒,愿意这样和他一直站到石化。在思想中她想像着那冰凌般的石质正在她自己的肌体内布展,使她的生命成石。她愿这暴风雨永不停息,只要能和这个男人站在一起,仅仅只是站在一起,她便什么都不在乎。这情绪感染了北门晨风,北门晨风也就静静地站着,他看见洗心玉浑身都湿透了,有些瑟瑟发抖的样子。立即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洗心玉身上。洗心玉不动也不拒绝,她默默地接受着北门晨风对自己的温情。 雨越下越大,斗笠如何遮挡得住? 北门晨风见洗心玉又湿透了,劝道:“还是走吧,看你,又湿透了。” “不!”洗心玉有点持宠的样子,那样子真可爱,令北门晨风看着痴迷。他们都不言语,似有感悟。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起,看那雨怎样的翻江倒海,又怎样的渲泄澎湃……。他们的精神仿佛已经交融在了一起,他们的肌体好象也融汇成了一个人,就象是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结合一样。 这时,美丽居正在家中怒不可遏,但她拼命压制着。 日子一晃就到了冬未。 北门晨风与洗心玉的行为越来越肆无忌惮。上古师和黄公虔都看在眼里,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心底的可以容忍的道德底线,上古师就想将他们分开。她想起了哈婆婆一事,便对黄公虔讲:“我想让小玉去邛崃剑庭一次……”。黄公虔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认为这样最好,一是了却了自己的心愿;二也正好解了眼前这不尴不尬之事,遂这样决定了。上古师叫来洗心玉,吩咐她准备一下,去邛崃剑庭去见哈婆婆尸后。洗心玉当然也明白师傅是什么意思,心中极不情愿,却是无可推託,挣得个一脸绯红,只得承应下来。过了年后,挑了个吉日,她就踏上了去古有褒国的山道,那山道沿褒水一直南下,乃后世褒斜道的前身。她打算先去看一看周幽王的妃子褒姒的故里,虽然别人都说她是妖孽,但在洗心玉心里,她一直是个值得人同情和怜惜的不幸女子。然后去汉中,再走金牛道去成都。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三卷、三、邛崃剑庭 章节字数:2512 更新时间:09-03-14 09:28 三、邛崃剑庭 邛崃剑庭并不在邛崃山,它在成都邑西南三十余里的广都县的山谷中。洗心玉来到这里时,已是初春,满目虽还寒瘦,但林木已在等待发绿,似被雨水浸透了似的,湿漉漉地发黑,充满生机。林中依然幽暗,腐叶依然一层层铺在柔软潮湿的青泥地上,散发着这林中所特有的腐朽气息。此地最多的就是流水,春水汩汩,分分合合的,好象散流在人们的胸臆之中一般。 然后就是一条大溪,叫归妹溪,溪中布满巨大的涧石,在阳光下耀出一片亮白色来。春寒依旧,春野却已现出了看不见的绿色。弯弯曲曲的山路和着归妹溪绕过一处叫墓门的小山村。再往前走,又是一村,叫石墓,也和墓门差不多。在这里,她看见一片明媚的黄花开在那暗寂的村庄上空,充斥了半个天空,纷纷繁繁的,她真不知道在这个冬末春初的时令里,还有开得这么热烈繁盛的花?好不令人羡慕。便问村民,才知是檫树。“呀!这就是檫树呀!”她真感到惊讶,为这生命的多样性和争竟而感慨。住在这里的村民都十分贫寒,但人看起来又显得清铄白皙,象方外化人一样。这山路过了石墓,盘于归妹溪的深壑之旁,穿过两处山中休歇坊。此山多墓地,给人一种荒凉。或许正是因为这人烟稀少,乱岗荒坡的,才会被哈婆婆看中。又因为正是乱岗荒坡,没有人烟,才孕育得如此华滋、秀色可餐,山泉、林坊、洞石、墓垣,浑成一体。随意杂乱,又随意成景。 经过此番盘桓,入山已经深了,左侧的山路显出一处庭院来。归妹溪从这里绕过,院前一泓碧水,构成一池,名“耻池”。水清见底,只见池底一片黛绿水草,油油地从去年的冬天飘来。而池中倏忽的影子,是青黑的游鱼。天光从池底射出。池外是巨大的桧柏,十几棵,一两人合抱不拢,人在此中,顿显渺小。过了这小池,是邛崃剑庭垒石垒成的墙门,墙门布满泥苔,黧黑湿润,杂树乱藤攀援其间。春水争喧,泥地泥泞。进入这石门,只见邛崃剑庭内里是一残破小屋,无顶,四面老墙下,堆满杂物,尘垢甚厚,游丝一缕缕,变幻着睹物思人的心绪。从这残破的小屋看过去,里面就看不甚清楚,但这院门荒芜凌乱如此,令人扼腕。“自是残破红尘里,无限风景只胜无。”委是益深益远,益幽益古,自成另一番景象。 第171页 邛崃剑庭就是哈婆婆的写照。 哈婆婆的习剑之路,我们在前面已经撩开了一点,不入流派,自成另类。另类不见容于正统,因而受到剑坛排斥。由排斥生出许多是非,哈婆婆不知受了多少人世间的白眼,又有多少次被逼入绝境,倘若不是她一身非凡的剑艺,多少个哈婆婆都已死无葬生之地。年青的时候,她不想这样,其实她极想汇入主流。但主流不接纳她,因为主流视她为颠覆,是在破坏已然秩序,是在动摇正统权力的既得利益,是他们眼中的沙子,不除去哈婆婆,搁在那里任谁也受不了。她视人间无情,人间也视她为异类,誓成水火,日久生隙。既然不见容于人间,哈婆婆便决心挑战最艰难的逆境,蔑视人世间的一切法则,对一切訾骂诽谤均视而不见,对天下的人和事都拧着来。这样,她更难见容于人间,她的出手之狠,心肠之毒,难以理喻。性格之反覆无常,喜怒不定,更是令人不敢揣摩。人言其杀人如麻,甚至有恩于她的人,都能痛下杀手,比如对于她自己的师傅——孤刃峰上人穹雷氏。剑坛上没人说她是好人,也没有一句话是向着她的。 她与东方湛母互为表里,对于上古师,她只有嘻笑怒骂:“这个老虔婆,实在是愚腐之极!”她只能用这样的言语来咒骂她。但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上古师待她如常。当然这也有个缘故,天底下待她如常的并非上古师一人,只是别人得不到她的认同,而上古师是她无法制约的人物。她们互为对手,不相伯仲,事物一样,但人的实力才是对话的基础。上古师以她的实力,才获得了与哈婆婆对话的权力。 当然也有另一种人,以智取胜,这也是实力,比如黄公虔。 洗心玉下了太乙山,与师傅相别后,北门晨风又送了一程。一直到连洗心玉都感到再这样,实在是有失体统,才狠下一条心来与其话别。止住了内心的痛苦,放下了一己私情,洗心玉夜以继日,不止一日来到了邛崃剑庭。过墓门时,遇到了一个老乞妇,这老乞妇萎萎琐琐的骨瘦如柴,很是令人哀怜,她向洗心玉乞讨。洗心玉立即给了她一把半两和一些食物,这老乞妇千恩万谢地去了。又过了石墓,山路的左侧是归妹溪,云雾蓊茵,气蒸岚升,既开阔又壮丽。她进了第一个休歇坊,只见坊内地上有垒石垒成的灶,烟薰火燎的。这坊中墙上,有用各种余烬炭头涂抹的涂鸦,这些涂鸦大多是淫晦的东西,但也有些随意的笔触,反显出真性情来。洗心玉有时也会看这些涂鸦,现在她就是这样。突然一句话跳进她的眼帘,是题在坊中右墙上的,字儿写得很大,象一句谶语: “鱼儿不来,苦啊!” 她想了想,笑了,知道肯定是不知那个哈婆婆的死对头写下的,但它依然留在这里。 到了第二个休歇坊。这第二个休歇坊与第一个休歇坊并无不同,从大处看,全一样。但细看则有不同,比如第二个休歇坊,靠右开了一个六角窗。这第二个休歇坊也有垒石垒就的灶,也一样烧得黑黑的,坊中四壁也都是涂鸦。洗心玉又看到了几句,这几句特别醒目,好象是被人特别的用余烬填写了的,又黑又粗。 “人做好事,不问前程。”——老马 紧靠着这一句右边,又是一句。 “只做坏事,焉问前程!”——老牛 下面则写着:“刀杀老牛。”紧接着是:“吊死老马。” 洗心玉看到这里,莞尔一笑。 针锋相对呢?谁人稚趣如此?想想,在第一个休歇坊那句“鱼儿不来,苦啊!”与这里的第一句大体相似,都有个意思,作践揶揄哈婆婆。哪后一句是谁写的呢?看着那怪异遒劲的笔触,她似乎醒悟过来,这老者真是怪异,如此年纪尚有如此童心,她竟对哈婆婆生出一丝亲近来。别人都怕哈婆婆,她好象不怕。原因再简单不过,一个一辈子没遇到过挫折人见人爱的女孩子,自然对人不存偏见。 过了石墙,洗心玉正惊讶于眼前的这么一片惨澹,这和她心目中的邛崃剑庭大相迳庭。即使在心中有所准备,也难以置信,眼前的这一片残破,就是她要找的邛崃剑庭。正想仔细去感悟,去思量,就听到一个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 “何人敢在此窥视?”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三卷、四、哈婆婆的三颗缺齿 章节字数:5679 更新时间:09-03-15 06:25 四、哈婆婆的三颗缺齿 洗心玉正打量这邛崃剑庭蓑败的门庭,只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她转过头去,见是一个干瘦、满脸是麻瘢的有些呆滞的女子,这个女子并没有在看她。这女子的头髮焦黄,给人的感觉不舒服,长着一对斜视眼。 “你是何人?”洗心玉不理她,反问道。心想:“怎会有这么难看的女人?” 这女子思维不敏捷,似乎有点呆傻。听到洗心玉这问话,就把自己的职责忘了。反而只记得洗心玉的问话,唯恐自己回答得慢了似的,忙回答道:“小伍起。” 洗心玉就知道,这是哈婆婆的五颗缺齿之一,是最末的那一位。洗心玉不喜欢作弄人,据实以告,说是来拜访西天师尊的。但她没说出自己的来处,也没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想凭藉自己的能力,来见到哈婆婆。 第172页 小伍起也不理她,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洗心玉不得要领。心想:“哈婆婆怎会用这样一个人来看大门,岂不误事?”“记着,这可是邛崃剑庭!”洗心玉正想穿过这半颓的墙房,勐地这样一想,“不对,这里如何会有等闲之辈?”勐一收脚,那小伍起手持的一支竹节如飞一般刺来。倘若不是洗心玉,可能已遭了毒手。洗心玉不由得心中一惊。 再看那小伍起,依然一付麻木不仁的样子。 洗心玉就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别看她一付无知无识的样子,却是和自己一样精明的。只是她是哈婆婆的弟子,难以理喻,这般怪诞罢了。但一个长年放任自己,寻求怪异的人,他的个性中有其长处,也就自有其短处。洗心玉看小伍起邪趣如此,心想:“得想个法子治住她”。她想了想,叫住小伍起: “你来,看——”洗心玉叫来小伍起。 “这位姐姐,叫我作什么?” “喏,这样,”只见洗心玉伸出两手食指来,相对着。突然她用这两手食指顺向转了三圈,再逆向转了三圈,再勐地拉开,以极快地速度对撞而来,在两指即将接触的一剎那间,便停住了,不差分毫。“你做得来做不来?”洗心玉看着小伍起那一双斜视眼,心想:“有得你斜的。” 小伍起斜着眼睛看过来,说:“你不也没对准。” “我怎么没对准?这不——”洗心玉又做了一遍,她对得准极了。 “是不是,没对准,你看,你也对不准。” “我对准了!”洗心玉叫道。 “我看,怎么就没对准。” 洗心玉勐地想起,她是一对斜视眼,可能还是一对不同程度的斜视眼。心中暗骂道:“该死的斜视眼!”知道拗不过她,就说:“你管我对得准还是对不准,你来对对看。” “是这样啊,来,你看——”只见小伍起伸出两根食指来,顺转两下,又逆转两下,勐地拉开距离,然后慢慢地对过去…… “怎能这样?”洗心玉一巴掌打过去,“三次,要快!” 小伍起再做,极快,她当然没对准。她却跳了起来,看着相距不远的两根手指头,叫道:“我对准了,我对准了!”把个洗心玉气得牙齿直痒痒。“怎么世上会有这样的人,我今天算是碰到鬼了”。突然,她灵机一动,对小伍起说:“是呀,你以为我是要你对准?其实不是。对准容易,倘若对不准,那是没有一个人做得到的!” 这一招还真灵,不管小伍起怎么转,怎么对,响起来的都是她那失望的惨叫声:“这下可完了,这下可完了”。每次她都没对准,可在她看来,都成对准了。她真的象是遭到了雷殛,“怎么会这样?”她想不通。她越是想不通,就越是做不好;越是做不好,越是想做到,只见她不停的转着手指头。洗心玉想往屋内走去,但看见小伍起在看着自己,不敢冒然从事。后来看见小伍起那么聚精会神的在玩这手指头,才勐地一拍脑门,“你怎么了?她看着你,不正是没看着你吗?”便轻移脚步,朝那破屋走去。 小伍起沉浸在她那无法解决的困难之中。 洗心玉走进那缺齿般的、大张着嘴的颓屋。这颓屋没有屋顶,光亮直照下来,显得黝黑又明亮。黑的是年代久远,亮的是一泻无余,因而幽深。洗心玉无遐去顾及这些,脚步匆匆,正待转过这屋,只听得一声尖如豺狼般的笑声响起,随即就是四句短语迸出来: “此路无路,无路是路。你说是路,偏是无路!” 洗心玉听着这短语,感触着这短语中透出的杀气,循声看去,大吃了一惊。原以为小伍起已是奇丑无比了,但这一个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见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拄着拐地跳了出来,她是一个拐子。这怪物秃了一片顶;疤拉眼;嘴巴歪斜着,流着口水;一只左手佝偻在胸前抖个不停,只见她一钟一钟地拄过来,乜斜着眼地看着洗心玉。 “能,能见到你,真高兴。”这丑女抹了一下流下来的口水。 “不,不是任人——人,都可以到达……这里的。”她似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里的”三字吐出来。 “贫女——女子珍珠帘西施罗。” 听她介绍自己叫珍珠帘西施罗,洗心玉差一点没吐出来。天底下也有这样怪诞之事,名实竟会形成这样巨大的反差,西施和东施怎会统一得起来?洗心玉知道这是哈婆婆的三弟子,自然不敢怠慢,将对小伍起说的话说了一遍。 珍珠帘“嘿嘿”地笑笑,那笑容可怕极了。只见那疤拉眼露出充血的眼白来,颇带一股狠劲。假如不是洗心玉,任人都被吓死了。她看着洗心玉,笑着,她这笑是她的肌腱缺损引起的本能。凡是到得这里来的,自然不是寻常之辈,她的笑也没笑退过一个人,比如当年龙应奎。但她无法不笑,她的脸上的肌腱每一抽动,都会牵引着她的嘴角向上弯,象是骷髅张开了上下腭一样。她对着洗心玉笑,一会儿看洗心玉,一会儿看自己身旁的颓墙。然后用拐一下一下拄过去,把那墙上的石块拄下来,就象拄一片泥灰一样。然后用那拐把掉在地上的石块轻轻一研,那石块顿成齑粉,她精心细緻地做着这件事。 第173页 别看她两只手在颤抖,可那拐一拄一个准。 洗心玉一看:有了!她对西施罗说: “这个不好玩,我有一个好玩的。”说到这里,她就不说了。 这吊起了西施罗的胃口:“你,你说?”西施罗被激将起来,口吃得更利害。 “喏,这样,”洗心玉一本正经地从自己手腕上褪下她那串珍珠手鍊来,对西施罗说,“你看,我这手鍊上的珍珠好看不?”她说着,把这串手鍊对西施罗摇摇。 西施罗不响,吊着眼地看过来,那口水一滴滴地滴下来。 洗心玉一把把这珍珠手鍊扯散,对西施罗说:“你能不能把它再穿起来?假如你做得好这事,自然有能耐,”她挑衅道,“你敢不敢来试一试?” “给我?”西施罗盯着洗心玉,贪婪地说,“给,给我?” “对,穿好了,就给你;穿不好,放我过去。” “不悔?”西施罗咧了咧歪嘴。 “当然!” “那好!”只见西施罗一把把这些珍珠要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只见她那手抖抖抖的,一下子就把这珍珠手鍊串起来了。看得洗心玉目瞪口呆。她真没想到,西施罗还有这本事?别看她残到这样。 那西施罗收了珍珠手鍊,斜着眼睛地看着洗心玉,暗自得意地笑着,把个洗心玉气得个半死。 “不好玩。”西施罗歪了歪嘴,又瞪着洗心玉,似乎有所期待。 洗心玉恨不得在她那歪嘴上打上一巴掌,瞧她那付得意劲儿,正用她那条残腿缠在拐上。 “你是不是要好玩儿的?”洗心玉气极,看到这里,灵机一动。 “嗯。”西施罗的稚趣一点也不比小伍起差。 “看着,”洗心玉用一只手叉进另一只抓住自己对耳的手,伸直了,然后弯下腰去,说,“看清楚了没有?这样……” 西施罗瞪着她那疤拉眼,点点头。 “你把你的拐放在墙边,就这个样子,转十圈。再用另一只手,同样做,再逆向转十圈。然后拿起拐,用双腿缠住,——看好,我在这里画一个点,你让你的拐拄在这个点上。拄准了,证明你的素质好,若是拄不准,我看,你就算是白活了。” “什么东西?”西施罗是问有什么东西给她,否则,她不做。洗心玉没想到西施罗这样贪婪,想了想,没办法,只得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来,说:“做到了,这个归你。” “我看看……”西施罗要看这玉佩。 “做不做?不做我收起来了。”洗心玉抓住她的心理。 西施罗看看洗心玉,又望了望那个点,慢慢地拄到墙边,把拐放了。她一条腿站着,一条腿掂着,把一只手插进另一只抓着对耳的手中,然后飞快地左旋右转起来。之后,她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拐,再用双腿缠上去,整个人就伏到那拐上。只听得“扑嗵”一声响,天旋地转的,她整个人都倒了下去,而那双缠在拐上的腿却一下子又放不开。 洗心玉一看机会来了,岂去理她,三步并着两步地走了过去。 西施罗眼睁睁地看着洗心玉过去,心里着急,那缠在拐上的腿越发放不开。好象是八条腿的马一样,这条腿绊那条腿的,她被自己绊死了。 洗心玉过了西施罗,转过这一颓屋,眼前一亮。只见前面显出一片院落,很是干净,也清静。正欲迈步。 “小女子,好手段!”她突然听到一个悦耳低沉的女声传来,定睛一看,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子。洗心玉刚看过西施罗和小伍起,乍看到这女子,真有点不适应,疑若自己看花了眼。此女子端庄大方,面目慈善。洗心玉正迟疑,但一想:“莫非是师傅所说的哈婆婆的大弟子天中剑曲云芳?总算有个象人样的。”这样一想,就笑了起来。 “不得无礼!”洗心玉正这样笑着,却被这女子看破了心思,心中一惊。 “看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邛崃剑庭的,具实讲来,你是何人?” “那你就是曲云芳,大名鼎鼎的天中剑罗?” “你呢?” “你这名号可不好听,有点杀气腾腾的,”洗心玉不理她,“只是未免中气太足。” “看你也是彬彬有礼的,不会是名实不副吧?既已知我,就该报个名来。这里既是邛崃剑庭,岂容任人来往?看你也是聪慧女子,我这一关好过,并不为难你。只出一题,答得上来,我自引见;答不上来,那里来,那里去。你是否遵守这个规定?” “当然,”洗心玉答道。她见曲云芳一身正气,甚是钦羡,这才不愧是西天嫫母的弟子!她行了一礼,说,“小女子,洗心玉……” “呀,你就是姑射子呀?”洗心玉的话未完,曲云芳就高兴起来,“你师傅可好?果然名不虚传,”她携起洗心玉的手来,上下左右打量,看得洗心玉一脸绯红。“真箇长得标緻,久闻尔名,无缘相识,只是……” “为令师弟斗越门事来求见师尊。”洗心玉心想,“这下好了,看来不会为难我了。”心里便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曲云芳热情归热情,对事情却一丝不苟,按说本来是同门师姐弟,自是一家人般地关注。可曲云芳并没有,她听到洗心玉说到斗越门时,好象是听到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只见她拦住洗心玉说: 第174页 “有言在先。” 洗心玉一怔,不由得气上心来:“你说。” “那好,你听着:十二颗珍珠,其中一颗是假的,不知轻重,你听清楚了没有?”曲云芳用她美丽的凤眼看着洗心玉。 “别以为别人都是傻的,真罗嗦。”洗心玉有点嫌她婆婆妈妈。 “假如你用木柄天衡来称,称几次,把这颗珍珠称出来?” “就这样?” “就这样!” “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可解的难题呢?这个题目容易,我看没什么了不起。” “别太狂了,姑射子,这可不象我听到的你呀。” 这话说得洗心玉有点不好意思,是的,这本不是她的个性,但又是她的个性。正因为她对这次上邛崃剑庭没把握,便把真实的自我隐匿了起来,显出年青人的斗狠之劲,以掩饰自己的虚心。但她更没想到的是,恶满剑坛的哈婆婆这里,原以为是刀山剑池,却全没有她思量的样子。可见人言不足信,好人、恶人都在口舌之间。或是常态悖逆,或是以偏概全,人言讹传,恶人更恶,好人更好,其实有许多是名不副实的。不但现实中的人和事是这样,史册中的人和事也往往是这样,这不知成就了多少伟人,又埋没了多少怨魂。何况在我们中国,女人总是为男人承担不是的,臣子又总是为皇上担戴恶名的,恶名昭彰的是红颜祸水、乱臣贼子,而他们的皇上却依然能躺在史册里,享受着世代的餐飨。所以,人啊,你千万别轻信了那些所谓的好人,也别疏远了人言亦言的坏人,对一个人的评价,你得用心来作出评估。 洗心玉对曲云芳施了一礼,说:“你与我,都徒有虚名。”说得曲云芳笑了起来。 “你算得怎样?” “小女子不才,可能已知之矣。” “你又来了。” “在你曲云芳面前,小女子再也不敢。” “那是说,你……?”曲云芳依然有些不信,哪有这么聪慧的人?象自己,当年解这个题,也花了好几个时辰。记得师傅曾对她说过,当年太师傅把这题交给她时,师傅也想了半个时辰。没想到眼前这个姑射子,竟能这么机巧,不仅胜过了自己,而且比师傅还要迅捷,简直不可思议。 “是吗?你说。”她试探着问。 洗心玉伸出三个手指头来,意即称三次。然后,再把这三个手指头伸出一次,又伸出一个手指来,用另一只手的手指着重地指指这个手指。 曲云芳就明白,这个难题,被洗心玉解了。 “真是难以置信。”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美丽女子,既聪明又机智,既自信又勇敢,难怪剑坛上传得沸沸扬扬,可见也并非是虚浪得来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喜欢她,还是应该讨厌她?因为这个难题,除了师傅和自己解得,再就是也只有师弟凡不留行斗越门和龙应奎了。 她按师傅嘱,再没有任何藉口。 “姑射子,待我禀过师傅,——我师弟怎样了?”其实曲云芳一直记挂着斗越门,只是不显露在脸上罢了。但她看到的是一付严峻的面容,便知有些不祥似的,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洗心玉站在邛崃剑庭门外:“哈婆婆是怎样一个人呢?”她想,而自己怎样才能不辱使命,把这样一个噩耗带给这样一个令人生畏的尊者呢? “随我来吧。”正思量着,曲云芳已经出来了,她招唿洗心玉,自己在前面引领。洗心玉心中不由得好奇起来,又特有点紧张。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三卷、五、西天嫫母哈婆婆尸后 章节字数:5008 更新时间:09-03-16 08:19 五、西天嫫母哈婆婆尸后 洗心玉随曲云芳穿过眼前的一排整齐屋宇,原以为是正堂,却不是,而是一座直统统的门庑。出了这门庑,是个院子,一面巨大的石壁在这院子尽头,向内凹进成一穴洞。那穴洞数丈高,恢宏浩大,里面是一平整庭院。阳光从石壁上射下,照得这洞中的庭院既青幽又明亮,这石壁前面长着一棵山毛榉和一棵七叶树。右边是一片竹林,有甬道通进去,不知其深深几许。 山毛榉粗犷狂放,七叶树奇异秀美。 洗心玉一边随曲云芳走进,一边心想:“这哈婆婆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也不敢多想。——武林最忌异人,异人非常,非常则往往出人意表。自古以来,老弱妇残,均是武林之异数,往往不可轻视,而集大成者,非这西天嫫母不可。 怀着如此心情,洗心玉看着这巨大的洞穴庭院,正感诧异。只见这庭院之中,有云气横呈,从山毛榉和七叶树穿下来的阳光穿透这云气,照射下来。在这辉光当中,只见有一个妇人坐在茵褥之上。洗心玉立即猜出,这人一定是哈婆婆尸后。她还看见,这妇人脚下有一只癞皮狗。 她赶紧前行几步,不敢仰视,上前揖拜道:“小女子洗心玉代师傅上古师千空照致候师尊,说是当年太华山一别,不知师尊剑艺又上几重?吾师常念师尊怪诞如此,平日行止言谈之间,常笑说当年猿公之事。今日我师已老,每念及此,言辞切切,思念尤深。不知何日再能与师尊作鲲鹏游,浮(舟差)海天,尽南疆,以尽当年之兴尔。” 第175页 洗心玉把师傅嘱咐的话说了一遍,大气不敢出,静候哈婆婆发话。然而半天没有一点声响。她有点忐忑不安,又不敢放肆,只得低垂着头站在哈婆婆面前。那只癞皮狗嘲笑般地盯着她。 时间象凝固了一样。 正当她感到难以忍受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嗓音响起: “你是在练功还是在站桩呀?”几尽刻薄、洒弄,“我可受不了你那老废物的调侃,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来暗计我,我可受不了呀!” “师尊果然不出我师之言,刻薄如此,尖刁如此!”洗心玉大着胆。 “少贫嘴,还不抬起你那小妖头来,灵牙利齿的,可不是你的福份!” 听到哈婆婆的赦令,洗心玉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想打量哈婆婆是怎样一个人?真是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这哪里是人?简直就是当年战蚩尤的九天玄女下凡尘,好一个绝代佳人。洗心玉做梦都不曾想到,哈婆婆会是这样一个风度绝佳的美妇人。哈婆婆年已六十,但驻颜有术,看上去只是一个风韵尤存的中年妇人。头髮不白,人偏瘦,但谡谡然,纤尘不染。白皙的面皮上一双深沉的眼睛依然象秋水般明晰,只是人看上去有些悒郁、苍白。世上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她一离开邛崃剑庭就戴着一张假面膜。今天,听天中剑说,来了一个气色俱佳的小女子,是东方湛母上古师的弟子。——平日里她在剑庭是不戴面膜的,今日,见天中剑这样说,即以本来面目来见见那老废物的得意弟子。这洗心玉不是在剑坛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个天生尤物吗?是那老废物收的一个好弟子吗?为这,她颇不解气。 “啊——呀!”洗心玉惊叫了一声,情不自禁。 见了这么美丽端庄的老妇人,洗心玉已是控制不住自己,这太出乎她的意料。出自她那朴质的天性,此刻,也由于非常紧张,她做出了一个出乎她自己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竟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哈婆婆。激动地说:“怎么没人对我说,怎么就没有人对我说呢,他们都说你……。那是他们……,你原来竟是这样一个风度绝佳的老人。我真喜欢你,我太喜欢你了!” 把个曲云芳惊得目瞪口呆,差点没笑了出来。 没有人能拒绝爱!这洗心玉发自内心的表露,使哈婆婆措手不及。她向来拒人于千里,在别人看来,她冷漠无情,刻薄狠毒,一无是处。她既生冷又生硬,任你是谁,都感到她是一个难以相处的障碍。不以常理,不以常规,和整个排斥她的世界对着干。而今天,这个上古师的得意弟子,令她想不到的是,竟会以这种方式扑进她的心里,撞碎了她心中的千年寒冰。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摇晃了一下,头晕目旋,旋即,她——西天嫫母——的本能,又使她坐稳了。她一把拽开洗心玉的手,无限厌恶地把她一推:“成何体统?” “天中剑!”她大叫道,“哪来这疯女人?还不……”她突然看到曲云芳忍掩不住的笑,不由得大怒起来,“干什么?竟敢笑你师傅!” “弟子不敢。”曲云芳慌忙跪下,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正有点惊慌。洗心玉也缓过气来,知道自己失礼,忙也跪下:“望师尊恕罪,小女子真没想到师尊竟是这样一个风范绝佳的老人。” “大胆!”曲云芳喝道。 洗心玉不敢响,过了一会,见没有响动,才又大了胆说: “听了师尊的几句话,才知师尊是充满睿智之人,原非世人所能知达。师尊几十年任人臧否,不致一辞,令小女子实在是感佩之极。师尊本非常人,常人如何能识?师尊本非至人,小女子才三生有幸。” 这几句话,说进了哈婆婆的心里。她想:“这老废物的弟子还真是灵悟之极,怪不得人言亦言,传得沸沸扬扬,那老废物真得上天之眷顾,竟有这样一个弟子?可惜我哈婆婆却不能够。”虽然她表面上仍装得不厌其烦的样子,心里却着实喜欢上了这个洗心玉。 “你有什么事?说来,那老废物总不会只叫你来致候我的吧?——她哪有这般心肠?她什么时候也总忘不了要刁蛮我一下。”洗心玉进来时,哈婆婆已看出了洗心玉的沉重。 洗心玉立即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想到斗越门的遇害,原原本本说来。说到痛心处,哽咽难言。人头、秦兵、张嫣、田悯,最后说到受师傅和黄师伯所嘱,特来面禀西天至尊,有始有终,说了一遍。 听到爱徒斗越门已死,哈婆婆没有表示,对于她,生死乃寻常。即使是她看重的弟子,也引不起她的悲伤。她只是想起二十年前,和上古师太华山一别,曾相约:二十年后,各带一名弟子,让他们一比高低。如今上古师有了洗心玉,而她尽力教授的斗越门,却已亡故,她真是伤心欲绝,人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只见她,一脚踢中那癞皮狗。那癞皮狗狂吠着跑开来,狺狺然地夹着尾巴转到一边去。 二十年后她和上古师要去哪座山呢?该是华不注吧,那朵永远也挣不开的梦。而上古师老废物的弟子,如今就站在自己前面,这么聪慧、果敢、灵秀,令她生妒。 第176页 “滚过来!”哈婆婆眼中射出一道寒冰,象剑一样,盯着那癞皮狗。 那狗狺狺然的,就是不过来。 “谁?”她转过身来,对着洗心玉,问是谁干的? “这不清楚。”洗心玉不敢妄言。 “为什么?” “我们杀到南门时,师弟已被杀。但我想,只是猜测,凭师弟之剑艺,何人杀得了他?除非龙应奎。” “又是龙应奎,该死的!——龙应奎也杀不了他。” “师尊,据我师所言,龙应奎已不在她之下。” “是吗?那厮功力如何提升得这么快?” “据傲然客盖聂的弟子北门晨风讲,他是因玄冰十三壬所致,为救秦皇的一个螟蛉之女季嬴,就是当今的青城公主做功,歪打正着。但是,也未必是龙应奎,或许是斗越门师弟无法杀出重围,自刎也未曾可知?” “那就应该算在他头上。——过来,过来。”哈婆婆一身霸气地说,她转向那癞皮狗叫道。那癞皮狗见哈婆婆缓和了许多,极不情愿地走过来。被哈婆婆一把揪住,一阵狠踢,踢得那狗狂吠起来。 这时西施罗、小伍起也已来到大崖穴内庭。听此噩耗,西施罗拐着腿就跳了起来,小伍起的眼睛更斜了。同门被杀,感同身受,一发叫了起来:“杀了那凌锋!” 更有小弟子、庄客、奴僕拥入,群情激愤。 哈婆婆安坐不动,她捧着那癞皮狗,亲了亲。那狗发出了狺狺的欢鸣声。 “摆起灵堂来,祭奠你四弟的在天之灵,只是你二弟云中阳不在。”她对曲云芳吩咐道。曲云芳立即下去发派,在邛崃剑庭耻池前设立祭坛,待一切都布置好,祭祀开始了。 洗心玉扶着哈婆婆来到耻池旁坐下。见那祭坛上布置了若干正面削整过的三叉树枝和黄白旗,长柄簦,陈列着献祭的肉、鸡、鱼,又有盐、米、酒,点上了烛,焚上了香,一片肃穆。曲云芳主祭。只见她拿过一把香,在烛火上点燃,后退了两步,对着斗越门的灵位拜了两拜,口中念念有辞。然后,从那焚香鼎中抓起一把把灰,均匀地撒在祭坛前的地面上,做完这一切,又回到灵台前。 “哦,仗剑行侠的灵魂哟,今天是吉祥的日子!”她叫了这一句,用手抓起一把米,朝祭坛四方,一撒,两撒,三撒,四撒,“魂兮归来!”她用拉长的声调又叫了一声,泪如泉涌。下面已是呜咽一片。 曲云芳拿起刚才一挥而就的祭文竹简,对着斗越门的灵位含泪泣曰: “维×年×月×日,云芳谨尊师嘱,以百嘉鬯遂之奠,至邛崃剑庭之耻池,致祭于同门师弟越门之灵前。呜唿,越门,你我虽为同门,实乃姐弟,义深情恰。当日一别墓门,我何尝敢念惜别,只因心有异徵,又难以言是。汝竟笑愚姐之(言聂)(言夹)。但(言思)(言思)在心,谁知冥冥之念,竟以成谶。每念及此,愚姐何愚一己之念,悔之已晚。 弟乃师傅之至随,是吾同门之佳蕙,每有感悟不解之疑,弟翩然而笑,随意指点,吾辈顿感(咸角,上下)拂槛泉,茅塞顿开,吾常以弟为歆。今邛崃剑庭正当艰难时日,郫水凌锋,得朝廷之恩宠,逼迫甚甚。常见师傅有夕夙之嘆,我又无力为师解忧,每念及此,常盼弟能早日归来,解至尊之烦忧,兴吾剑庭。谁知天不佑我,悲哉,越门!痛哉,越门!人生有死,草木同灰,然弟正当盛年,鸿鹄有志,晓日初晨。云海莽莽,海天苍苍,弟之侠风,正当偃草驱驰,惜哉!痛哉!天不假之以年,使吾辈竟遭此之丧。 弟别之日,嘱我代汝侍奉师尊,我何尝敢有一日之怠懈,每日奉(匚也,外内)沃盥,以尽弟子之礼。今日临祭,师傅在侧,垂暮之年,遭此沮丧,白髮又添几分。我何敢放声一痛,呈一己之悲,而忘弟之至托?呜唿,灰心铁血,吾知之,弟知否? 邛峡剑庭满门弟子,志曰:吾辈不伏寒泉,当记今日南门之血。 哀思绵绵,天地恻恻,感念畴昔之情谊,见此今日之诀绝。然,死者长已矣,生者何以堪?越门,我弟,魂兮归来,尚飨。” 曲云芳读毕,将此祭文放在鼎中焚毁,然后扬起手来,叫道: “这儿是你生长的地方,这里有你的师尊和同门。这里的山深邃青幽,这里的水清澈甘冽,这里的树葱郁华滋,这里的鸟婉转和鸣,斗越门,斗越门,魂兮归来!” “东方百关道,你回也未回?”她叫道。 众人回道:“回来了,回来了。” “南方两百关,你回也未回?” 众人又答道:“回来了,回来了。” “西方和北方,你回也未回?” 众人又答道:“回来了,回来了。” 曲云芳抛出一片草末和花瓣,山中的风从池面上吹来,漫天飞舞,一片狼藉。曲云芳躬下身去,看那祭坛前那一片铺撒得均匀的灰,奇蹟发生了。她看着那灰,见那灰上有各种不同的痕迹。曲云芳手持一根菅草(灵茅),开始去量这似有似无的印痕,口中念着咒符,她浑身都有些颤抖,突然她叫道: “来了,来了,师弟回来了。——师傅,师弟回来了。” 第177页 这时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连风也没有,只有那香菸直直地裊向灵位前。 “师傅,”曲云芳迎向哈婆婆,说:“师弟回来了,你看,”她和洗心玉扶着哈婆婆走到灵位前,她指着那灰上似有似无的印痕,“这脚印?”她说。 哈婆婆面色凝重,看过这印痕,接过曲云芳递过来的香,对着斗越门的灵位举了三举,遂插在那灵位前。她静静地站了一会。洗心玉也接过曲云芳递过来的香,对着斗越门的灵位拜了三拜,也把香插上,然后退至哈婆婆的身后。这时哈婆婆作了一个撒手的动作。 “回来的魂啊,”曲云芳叫道,“回归你的祖地,那是我们一切人的乐土,是列祖列宗聚集的地方。” “这虎啊,多么威武;这豹啊,多么强悍,它们才配和你相伴。” “在祖庭,不要忘记我们,福佑我们,光大我们,门楣我们。” 曲云芳知道师傅正在祝祷师弟回归仙班,等到哈婆婆在洗心玉搀扶下,回到一旁。她再一次撒出了手中的花瓣和草末,在场的所有人都失声痛哭起来,那花瓣和草末漫天席地的飞舞,寄託着同门的哀思。 这仪式一直进行到晚上,即悲壮又伤感。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三卷、六、哈婆婆重出剑坛 章节字数:4537 更新时间:09-03-17 08:26 六、哈婆婆重出剑坛 洗心玉住在邛崃剑庭,安居于简陋的客舍,吃的是简陋的食物,没有一点异议,安之若素。她不敢擅自下山,只等哈婆婆旨意,每日随侍在哈婆婆身边。 “二十年前,你师与我论道,”一日,哈婆婆这样对洗心玉说。其实那次正是她挑起的事端,“她说剑道至境是非剑,今天,乃师仍持这种看法吗?” 洗心玉仔细听了,想了想才回答:“也是,也不是”。她这样说,是因为曾听师傅说过:“年青时,曾信仰过墨翟的非攻,因而更进一步对剑持过‘非剑’的思想,只是那时年青,思想幼稚罢了,” “怎么说?” “我记得辛琪曾告诉我,有一次,你们成都邑的千姿花美丽居在谷神堂也就剑道一事问过我师。当时,我师只说了一句话:‘起床做事,吃饭睡觉’后来又说了一个‘器’字。” “哼!”听洗心玉这样一说,哈婆婆只“哼”了一声,这一声哼,好象颇为自得又带有蔑视。 洗心玉知道她这脾气,不敢计较,知道她在笑师傅从道而退。但洗心玉心想:“实则,师傅并没有倒退,因为后面还有一句‘一只悠然的鹤呢’自己没说。师傅现在当然不再持有比非攻更激进的非剑思想。但又不全然,师傅现在所持的平常心,当然不能说不是对非剑思想的修正,但这亦表明了师傅的有所坚持。”于是她委婉地说道:“弟子只是不懂,这一句平易的话,这一个‘器’字怎解?好象包含着许多感悟。” “你就少来煳弄我,你不全是明明白白?” 听哈婆婆这样一说,洗心玉心中一惊,知道她看透了自己。不敢再装卑下,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反问道:“师尊也持这种看法吗?” “我怎会同你师傅一样,你师之器仍是道,我的道本是器。我与你师根本的不同是,她信孟轲,我信孙卿,她认为剑是邪恶的,我认为剑就是至道。” “师尊是说,我师只用器来维护道,但道不可说,因此,现在她持平常心?” “什么平常心?她只不过是违拗不过现实罢了!只是,她一定还说了点什么,你就别在这里打哈哈地来诓骗我。” 洗心玉没想到哈婆婆对自己的师傅知之这么深,只好老实回答:“是的,她还说了一句‘一只悠然的鹤呢’。” “这就是你师傅,哼,荒谬之极!你师的思想荒谬绝伦,误世最深。天下芸芸众生,莫不怀私挟偏,什么平常心,什么非剑?根子上就是不忍。即使这世上果真非剑了,这分争不也是怀剑吗?” “难道心中就不该存有信念?” “那只是空想,空想危害至深,君子怀道,世人怀器,可悲之极。” “师尊是说,世人皆不可信,是非误人。” “那你说,秦嬴伐齐,你虽不是齐人,但是齐民。你是奔降秦嬴呢?还是为邦国计,抗击外侮?秦嬴一统天下,他当然不是非剑,而我们不都敬仰故楚三闾大夫吗?” “那师尊的剑道是什么?” “既逢乱世,我就不说道。即使说道,我认为天下哪有一统的道?一切全凭剑说话,实力就是一切,剑必须握在自己手上。重要的是,修身养性而已。” “小女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你以为我只是一个持强用力之人,其实你什么都不明白,向着你师傅呢。” “师尊明白。” “我又明白什么?我就是不明白!看看你,一个这样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会信那愚腐之说?实则当一个人只想做好人时,就表明了他的人生是失败的,就象你师傅。如今你又在走这条老路,我真的很可怜你,强者只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从不在乎别人去说什么。有些事,不象你所想,往往背负着恶名的,也许就是在忍辱负重……” 第178页 “往往背负着恶名的,也许就是在忍辱负重。”这句话,给洗心玉的印象极深,她不知道这是在说谁,难道是在说她自己吗?那她又是何指?洗心玉一时不得要领。但哈婆婆这种好人就意味着是人生的失败,真有点振聋发聩,令她感到耳目一新。于是,她只能这样回答: “师尊,这个世界上,选择多多,但我们只有一种选择,无数种热爱必须放弃。就象这剑一样,有的人因遗憾而真实,有的人因遗憾而美丽。” 哈婆婆莞尔一笑,她明白这小女子聪慧,她委婉地拒绝了自己,又不完全否定,但她却坚持了她师傅的主张。 “师尊不知对我师傅还有什么交待,也不枉我走此一遭。” “你急什么呀,总不是嫌弃我这老太婆吧?——你就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哈婆婆突然对站在她面前的西施罗骂道,“就你这德性,还不歪一边去。啧,啧,啧,”,她又指着小伍起骂起来,“看哪里,看哪里?怎么这一辈子,你就不能规规矩矩的看人一次,我这里是怎么啦?”她突然怒极,勐地站起来。那癞皮狗一见,早已一熘烟的跑开。哈婆婆一下子没捞着,举起的手,愣在半空中,还没回过神来,那样子颇为滑稽。 洗心玉差一点没笑出来。 这可惹恼了哈婆婆,她的嗓子变得尖细了,她尖叫起来,对那癞皮狗叫道:“过来!” 那狗忸怩着,就是不过来。 那哈婆婆的脸立即由恼怒变得狰狞起来,似乎有点不能自制。 “师傅。”只见曲云芳一下跪在她的面前。 疾风暴雨的惩戒就落到曲云芳身上。洗心玉这下可看到了这老妇人的邪恶,只见那曲云芳被打得伤痕累累,那哈婆婆仍不放手。洗心玉实在看不下去了,忙上前一手护住曲云芳,一手挡住哈婆婆的愤怒。 “你干什么!”曲云芳见洗心玉竟敢干预他们邛崃剑庭的事,并不卖帐,“你给我滚开,——过开呀!”她想推开洗心玉,却没能推开。当她看见洗心玉竟敢挡住自己的师傅,她被激怒了,“哪来的你?竟敢如此无礼!”只见她也举起了手,朝洗心玉打来。 “邛崃剑庭就是这般无礼的么?”洗心玉叫道。 “怎么说?”哈婆婆突然停住了手,“滚过一边去!”她对曲云芳喝道。 “师尊乃是至圣之人,用不着我小女子去说,我本来就是你的弟子一般。”此话一出,只见哈婆婆颓然坐在茵褥上,晶莹的泪水滚出了眼眶。突然,她伏在几案上,失声起来,谁曾见过哈婆婆这样,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哈婆婆从来不哭,不管怎样的艰难困苦,不管怎样的悲伤痛切,在她心中激起的只有仇恨和敌意,积年累月的,由自制而变得铁石一般。但人的心理压力总得有施放的地方,那癞皮狗就是她施放的对象,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她施放的对象,没人可以挡得住她,而她的所作所为又如此的不可扼制,才落得如此恶名。可今天,她被眼前这样一个弱女子一眼洞穿,多少愤恨,多少委屈,一瞬间全部爆发,她再也控制不住了。今天,爱徒之死,刻骨铭心,又再一次地压在她的心里,她实在是没有这个力量压住心中的火山,那钢铁一般的心壁,再也无法扼住那溶岩的冲突,再不施放,她就要疯了。那只癞皮狗,是她人世间的至爱,曲云芳是她的心,最能理解她,他们都承受着她的雷霆,承受着她的愤怒。 越是最爱的,越是伤害得最深。 至慧的人,可以解除这一切。 洗心玉看透了她,解除了她心灵上的枷锁。 一旦表面的刚强被解除,哈婆婆感到自己就象一个孩子似的软弱,她真伤心欲绝,为斗越门,为曲云芳,为那狗,她不由得痛哭起来。 “师傅。”曲云芳过来摇着她。 “云芳。”哈婆婆一手抓住她,老泪纵横。 “师傅,别这样。”曲云芳强忍住悲痛,说,“我知道,师傅难过。”说完,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悲痛过后,哈婆婆才慢慢恢復平静。人因心灵的宁静而美丽,哈婆婆是那种干干净净秀美的妇人,目光锐利,说话干脆,一头(黑真)发如茑萝一般。但也有一种给人含而不发的威逼,使人对她产生敬畏。 洗心玉也颇有些伤感。 哈婆婆歇息了一会,想起刚才和洗心玉谈剑,因而想到至简剑庭的镇庭神器——湛卢。她从来不叫至简剑庭为至简堂,她对上古师的这些作为不屑一顾。 “你们那至简剑庭湛卢尚在?” 洗心玉见问,止住悲戚,回答道:“前几年,为故齐王主田悯事,我们至简堂遭到劫难,在那劫难之中,湛卢已经化去。” “没有徵兆吗?” “一点徵兆也没有,当秦兵杀进至简堂时,我师叫採薇将此剑埋去。结果採薇进入剑室,只见空剩一匣,湛卢已不在了。我当时就站在我师身后,採薇是用哭丧着的声音叫道:‘师傅,湛卢不见了’。我只见我师浑身一颤,说了一句:‘此乃天意,至简堂当有此一劫’。从此,我们就失去了这神器,飘泊四海,赴士之危困。为齐王主田悯事,奔波于咸阳,没想到,这事又牵连到了师尊。” 第179页 “习剑者之常事耳,何来牵连?——难道这也是天意!” “什么?”洗心玉为哈婆婆突然冒出的这句话存疑,她不敢相信:“你是说‘纯钧’?” 纯钧乃是邛崃剑庭的镇庭神器,就象至简有湛卢一样,邛崃亦有纯钧。 “对,几年前,此剑已化去,名剑一一消失,决非当今之吉兆。洛书现,河图出,天下大治,天下大治,名剑也会一一重现。而当今之世浊气太重,名剑不得不遁去,看来,我邛崃剑庭也难逃一劫。” “怎么讲?” “当年凌锋剑主龙应奎,曾来邛崃,被曲云芳教训了一剑。当时,他受我庭之辱,却不愤恨而是仰天大笑三声,我就知道,此乃孽障,必是我邛崃之魔头。今果不其然,他倚仗朝廷,杀我弟子,我岂能与他干休,就算我与其干休,其又会与我干休?这不是孽障是什么?” “剑士以宽容为怀。”洗心玉相劝道。 “一厢情愿尔,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身在剑中!” 洗心玉曾听玄鹤子方巾讲过,天下神剑有十,人称一气化九青,就是九把神器共护一柄王剑。此一气乃是至器,名工布,是王剑中的王剑。据说此剑天下无人见过,史册中也只有一处记载。九青则是泰阿、莫邪、干将、龙渊、湛卢、纯钧、鱼肠、豪曹、鉅阙,其中泰阿在秦皇手中。莫邪、干将为雌雄剑,自从眉间尺为父復仇,雌雄剑一同陪葬,从此永失人间。龙渊在南海尊者公臬手中,已随公臬化去。鱼肠曾现于吴,当年专诸刺吴王时,曾出现过,从此也不再现。至于豪曹、鉅阙更是久不见传,肯定已不在人间。 “不是躲得过去的,”哈婆婆岂不知道,如今龙应奎就是朝廷,小人得志,岂有不復仇之理?看来,纯钧化去,已是先兆。“与其坐等,不如就此下山。”哈婆婆说,“我曾与你师相约,二十年后去南海会会南海尊者,想不到他已故去。又与黄公虔有约,其故主的公子项梁和孙儿项羽,乃当今天下豪杰,且不忘恢復楚室。尤其是那项羽,据说力大无比,刚毅勃发。他希望我能去吴地,见见这个王孙。现在又听你说,那秦皇的青城公主与虞丘老先生的孙儿孙女是结拜的姐妹。这青城也是奇人,怎么就由燕国的公主变成了秦国的公主,真是不可理解?再说我近日夜观玄象,见井鬼间有异兆,只是还没显现出来,凭感觉,或许这是国家强盛的徵兆,也或许这就是剑气。如是剑气,当有名剑出世,只是这怎么可能呢?如此浊世?如果果真如此,你我剑士焉能不去?” 哈婆婆叫来邛崃剑庭的执事四脚、料娘,吩咐他们照看好剑庭,待二弟子云中阳韦蒲游歷归来,将剑庭交付于他。吩咐过后,她自己决定带曲云芳、西施罗、小伍起,和洗心玉一道下山去,先到太乙山,然后走咸阳。 大风秦楚 第二部 四卷、一、剪不断,理还乱。 章节字数:2853 更新时间:09-03-18 08:14 第 四 卷 一、剪不断,理还乱。 洗心玉离开太乙山前往邛崃剑庭后,在太乙山迁园,北门晨风和美丽居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北门晨风因洗心玉是依梅庭的人,死了那颗心。人们都喜欢说:爱情纯洁、崇高、专一,但现实中的爱,要实在得多。北门晨风能做到这样,已属不易,所以他娶了美丽居。但美不是爱,美丽居的狂野不羁,离经叛道,咄咄逼人,偏狭奇妒,在恋人眼里或许是魅力。而一旦成为夫妻,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就成了另一回事。美丽居从不让着北门晨风,经常为见解不合大吵大闹,令北门晨风烦躁不已。 暴风雨中的一幕,在美丽居心中积淀甚深,只是她暂时不发作罢了。这样,又过了三四个月,北门晨风和洗心玉好象又保持了距离,但又似乎更密切了。正因为这样,上古师才叫洗心玉到邛崃剑庭去。 那一天,洗心玉下山去邛崃剑庭,大家送到山口,北门晨风又送她下山。这些日子,北门晨风正诧异美丽居怎么一下子变得贤淑起来。他这个人不大会把别人往坏处想,还以为妻子理解他。再说,他也不认为自己做下了什么不妥之事,也就大大方方地送洗心玉下山。 美丽居当然不自在,只是不好当面发作罢了。原以为北门晨风去去就回,没想到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来。联想到那次暴风雨,两人在山中一呆那么长久,回来的时候,又那么亲密,连北门晨风的外衣都被在洗心玉身上。这样一想,仿佛看到了他们两个卿卿我我的样子,这下可真的妒火中烧。现在,反正洗心玉已经下了山(美丽居就是这么直接),不怕他北门发狠,将事做绝。她就决定等他回来,非得和他大吵一场不可。 实则美丽居也没想错,北门晨风和洗心玉自从上次在山中避雨之后,双方都有些明了对方的情感。那情感上的事,如何再控制得住?上古师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叫洗心玉去邛崃剑庭。洗心玉纵有千百般的不愿,但她如何敢违抗师命。 北门晨风送了一程又一程,洗心玉不得不一次次地叫他回去,实则心里是依依不捨。一直到洗心玉都觉得,再这样下去,实在是有失体统,才狠心话别。洗心玉骑上自己的马,一扬鞭,泪水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第180页 她好恨啊! 北门晨风看着那消失在古道天边的洗心玉,他的心真的被人摘走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来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的房间的? 美丽居从未看到过自己的丈夫如此丧魂落魄的样子,而且竟然不顾脸面,不由得勃然大怒。“哗啦”一声,将案几上的东西一抹,又将一个青釉陶瓶,愤怒地砸在地上,“砰”地一声,惊天动地,才把北门晨风惊醒过来。 北门晨风既羞愧又无趣,他就是不喜欢美丽居这样子。 “你,你,你……”美丽居气得脸色都发白了,嘴唇颤抖着,“飘零子,我可给你脸了,我给了你脸,你就不要脸了!我们还过不过?我就知道,你被那狐媚子迷住了。姓北门的,你说说看,我什么地方对不住你?我又哪一点比不上她?你竟对我这样?既然不爱我,你就别娶我;既然娶了我,你就要象个男人!” 这吵闹声惊动了整个山头。 这使北门晨风下不了台,他还想掩人耳目,小声地说:“别叫了,我的姑奶奶,我又没做什么……?” “那你还想做什么?”美丽居气极。 “好,好,别说了。”北门晨风想息事宁人,“是我不好,行不行?算我错了。”北门晨风想退让。但他的退让,并不能稍减美丽居的愤怒。 “做都敢做,还怕丢脸!”美丽居不依不饶,叫得更响,根本就不管北门晨风的脸面往那里搁,“是不是恨不得同走天涯呀?是不是恨不得同床共枕呀?”美丽居越骂越难听。 “千姿花,你到底要怎样?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别逼人太甚!别给脸不要脸!”北门晨风被逼得无可奈何,恼羞成怒起来,“不就是不过了,那好……” “是不是想休了我,好找你那相好的?” “这可是你说的,可别怪我……” “放你娘的狗屁,姓北门的,你想得好,我和你拼了!”这时,美丽居真的愤怒已极,象个泼妇。她一下子抽出剑来,朝北门晨风就刺。北门晨风一看势头不好,掉转身就走。上古师他们一看事情闹大了,忙拥入,她和玄月拉住美丽居。美丽居一下子扑进上古师怀里,号啕大哭起来。上古师真的感到好无奈。 美丽居的肩因哭泣,在上古师的肩上抽动。 女人伤心起来,真令人心酸。 “太不象话了!”上古师扶着美丽居,站在门口,看着被黄公虔拉走的北门晨风。这一段日子,住在迁园的哪一个人没看到北门晨风和洗心玉两个不尴不尬的样子?都为他们感到害臊。 “你们这些男人哪,总不能见一个爱一个!”玄月愤愤不平。 “吴钩,你就别说了。”黄公虔还算有些理解,他知道爱是没有办法的事。 “都是小玉不好,都是师傅惯坏的。”苦须归宾直人快语,毫不留情面。 “你胡说个什么?”上古师见苦须这样指责自己,有些恼怒,立即辩解道,“这不是才叫她走吗?可还是闹成了这样!” “美丽女娃,”上古师轻轻地拍着美丽居的嵴背说,“有我在,决不会让他们胡闹,她小玉敢,我就将她遂出师门,废了她的武功。我至简堂没有这样的弟子!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苦须,玄月,”她指着美丽居说,“替我劝劝她,我去找飘零子。怎能这样欺负人,误了别人家的女孩子不说,还有没有良心?有没有天理?”说完,她去找被黄公虔拉走的北门晨风。此时的北门晨风正恨得不行,美丽居太不给他面子了,让他在众人面前扫尽了颜面。此刻他一点羞耻心和懊悔都没有,索性破罐子破摔。在这样的时候,上古师又来兴师问罪(上古师也真有点儿愚),他真想一死了之,也不顾上古师的面子,说: “师尊,你就别说了。我知道,我是罪孽深重,我是不堪救药,我死有余辜,行不?这里,我是住不下去了,我走……那我走!” 北门晨风说完这句话,疲惫地站了起来,走了出去。上古师和黄公虔慌忙跟出来。只见北门晨风对着他们一揖到底,说了句:“多保重了。”又对着自己的家门,算是对自己的妻子也作了一揖。再转过身来,对他们二人说,“二老替我照看她。”说完,便掉然而去。 “飘零子!”二位长者拉不住,惊慌地叫了起来,这惊动了美丽居。 美丽居惊慌失措地扑到门前,睁大了眼睛。 “他,他走了。”上古师说,“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上古师这一句话,惊呆了美丽居。好在此刻她已了解相信上古师,不会再作它想。她再也顾不得争强好胜了,一下子甩开苦须和玄月的手,朝山下追去。二人一起跟着,元重也忙叫人。 “飘零子!飘零子!”满山都响起美丽居那揪心而又凄凉的叫声,那一声声,一声声听了叫人落泪。 “北门子你回来啊,你回来啊!”那是美丽的女人在为心爱的人在唿喊,她爱他爱得是那么深,爱得是那么痛苦,但月老之线却偏偏是给她系错了。 第181页 当然,美丽居的如意算盘,也被这突发的事情给搅黄了。 大风秦楚 第二部 四卷、二、楚云馆 章节字数:4690 更新时间:09-03-19 08:21 二、楚云馆 北门晨风下了山,骑上青骊马,一骑而去。 心中的恼怒不可言说,一是恼怒美丽居不给自己面子,使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二是令他想不到的是,美丽居竟会拿起剑来和他拼命,这真令他伤心。“自己一向待她不薄,又没对她做什么?退一万步讲,即使自己真的做下了对不起她的事,她也应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念着自己的好处,不计自己的不是才对,可她竟然全然不顾……” 北门晨风就是不想此事的起因是什么。 他又想到洗心玉,一想到洗心玉,心中既痛苦又无奈。另也想到,洗心玉已是依梅庭的人,就有些绝望。“看来,这一辈子是与她无缘了。”这样一想,他真有点灰心丧气,连死的念头都有了。 这样,一路上他怀着恼怒悲伤,浑浑噩噩的走去,不一日,见到季子庐,才知道自己是回了家。老僕角者告诉他,主母派人来寻找过他,他回了“老爷没在季子庐。”如今他回到季子庐,是不是要派人去禀告主母一声?他回答道:“不必,这样最好。” 回到季子庐,住了一段日子,又感到苦闷。偶尔想起这一段日子的事,知道自己也有不检点的地方,不应全怪美丽居。但要叫他回去向她赔个不是,又做不到。这样,他在季子庐越发不自在,过了月余,已是秦歷四月的初春,他换了一匹马,到咸阳去,想散散心。他来到渭南新区,找了个客栈住下,安置好一切之后,便在咸阳漫无目的的游歷。这一天,来到武胜南街,决定过横桥,到渭水北岸的直市去。这样,他走上横桥。这时,他突然看见,从武胜南街走来一彪人马,为首的一个正是胡宪。真是冤家路窄,知道不好,忙下桥,顺渭阳路朝东。这地方他熟,前面不远处就是当年他常来的五步街,兰陵双清楼就在那里。此时天色将晚,他看见胡宪正在和手下的军卒说着什么,似乎看见了什么似的。便加快了脚步,避入五步街。进了五步街,才发现此地已是灯红酒绿,让他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当年的兰陵双清楼已改成了楚云馆,在干着人类最古老的生意行当。 北门晨风猜测胡宪可能认识自己。远远地看见胡宪带着军卒朝五步街走来,这突然的遭遇,使他不得不避身于楚云馆。 老鸨见了他,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说:“客官面生,万福。” 北门晨风不知如何是好,见十几个姑娘打量自己,这处境令他尴尬。他一边敷衍,一边迅速思索:“怎么办?对,只有暂避一时了。既要暂避一时,就得拿出点样子来。”这样,他张口就说:“有没有上好的姑娘?” “哟,公子哥儿虽面生,可老身一看,定是个中老手。不满公子说,我这馆里的姐儿,没有一个不是上好的,只是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姐儿?——你看,这绿珠,娇媚得很……”这老鸨指着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姑娘儿说。又指着另一个淡淡的姑娘说,“这紫蕊……” “我说了,要最好的。” “果然眼界不凡,我们这里最好的,就是小桃红了。可今天,桃红姑娘,身子有些不适,不过——你去,”她吩咐一个小丫头道,“问问桃红姐儿,这里有个极有脸面的公子哥儿,她接不接?” 那小丫头去了,一会儿出来说:“桃红姐姐说,今天身子不适,免了吧。” “客官,你看这绿珠?” 北门晨风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见那胡宪正朝这楚云馆来,事急,忙说:“也行。” “公子随我来。”那绿珠见有了这样一位佳客,自然十分欢喜,使出十二分媚态,引北门上楼。 北门晨风哪有心思去注意她?随她上了楼,过了一个丫环的空房。只见楼那边,有一华丽卧室,两边都有耳房,走出一个绝色女子来。那女子一见北门晨风,就说:“这个客,我接了。” 绿珠如何肯依,正待发作。只见这绝色女子掏出一块上金来,足有二两,塞给那绿珠。那绿珠虽然有所不愿,但碍着她是小桃红,又得了这样一笔钱财,才骂骂咧咧地去了。这小桃红一把抓着北门晨风,低声说:“随我来。”说得北门晨风莫名其妙,但也知道,这女子是在救自己,便随这小桃红进了一个花团锦簇的卧室。这卧室里,一个博山炉正燃着龙涎香饼,奇艷之香扑鼻。“公子请坐,你们都下去吧,不许对任何人说。”那小桃红对几个婢女吩咐道,看着她们出去,赶紧把门掩上。 “姑娘……?” “公子我认识,可公子不认识我吗?”那小桃红对北门晨风说。 这一说可奇了,因为北门晨风从不出入这烟花场。他再仔细打量起这小桃红来,好象有点面熟,却不知是何人? “妾乃桃芸儿。”小桃红说出这话,一颗豆大的泪珠便滚了下来。 北门晨风这才知道是田悯的侍婢,但没想到她如今这样盛妆华服,竟比从前更亮丽了十分,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第182页 桃芸儿不是被宗丁卖与人为妾了吗?怎么又到了这楚云馆? 我们都知道,桃芸儿本叫桃金孃,原是娼门中人,且是娼门中的健将。她长得十分媚态。女人和女人是不同的,有些女人长得异常漂亮,却不动人。有些女人却十分妖娆,她们身上的每一处都似乎是会动的,每一处都似乎是引诱,都似乎在说:“男人们,我是为你而生的”。这种女人,女人们看不惯,认为她们下贱。但男人们却认为她们风韵无限,男人们是本能的喜欢这种女人。即使是正人君子,他们虽然不愿娶这种女人为妻,但在心底深处依然是歆羡着的。这种女人,就是那种烟视媚行的女人。桃芸儿就是这种女人,而且还有八九分姿色,这就更难得,所以没有那一个男人见了她不喜欢她的。这也正是田悯看不惯她的地方。反正,她的身上,没有一处不委婉的,没有一处不透出情意的。从良前,她就是红极一时的魁首。后被她家老爷看中,赎了身,本想从此做个本分女子,又被大娘逼迫,才成了田悯的侍婢。没想到经过这一段时日的变故,却被胡宪卖了。但那宗丁也因事起仓促,只想匆匆地将她打发,原以为是将她卖于人为妾,却不知是卖给了一个人贩子。桃芸儿到了他们手里,受尽凌辱,然后又被匆匆卖进这楚云馆。桃芸儿虽然十分不情愿,但羊入虎口,由不得自己,至此也只得重新干起她那老本行来。 重操旧业,轻驾就熟的,这脂粉场中的争斗,原不比战场上的搏击差。这桃芸儿本就是粉头中的健将,用起轻浮排闼的手段,挤眉弄眼的张致;靠着娼门中的打情骂俏,欲擒故纵;弄些时尚风韵,说些品位精细。当年她就是靠这些手段,红极一时,如今用起来,依然风头不减。再加上她懂得一些房中术,颠凤倒鸾的,比如那老爷、那夏禄文、那胡宪,对她是,既恨她无行,又欲罢不能。到了这楚云馆,不出三个月,那咸阳的风月场中,众多公子哥儿就知道了这楚云馆来了一个十分妖娆的粉头,争相来攀弄她。 卖笑场中的生意,小桃红表面上朝欢暮笑的,暗地里,却常为自己伤感。想到胡宪这恶贼对自己下的毒手,想到自己也曾为他为虎作伥,如今是再也后悔不及了。既怨自己无行无德,害人终害己,也想为自己復仇,她没有一天不想復仇的。因此,暗中下定决心,想找个好靠山,来向胡宪索仇。 今天,她因女儿们的事,正感身体有些不适,因此并不想接客。只因那小丫头说:“来了一个极体面的公子。”她还这样想,“任他是个神,到这种地方来,也难算得上是个正当君子。”本待不理,却又心里好奇,“到底是个什么体面样儿?”遂从绮窗中向外一望,见是北门晨风。 她如何认得北门晨风?一是田悯曾告诉过她和翠帘,说迁徙途中那个来救她的那个飘忽剑士,是北门晨风;二来,也要亏得胡宪。那天在燕金棋苑,匡其看见北门晨风和美丽居匆匆走过,其实那天,桃芸儿和翠帘在几微院也看见了北门晨风和美丽居,只这一眼,便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这样儒雅的剑士,这样红艷的女子,令她惊异。后来胡宪告诉她,那两个人可能是朝廷的命犯,她当然再也不会忘记。甚至还为北门晨风痴(马矣)了好一段日子,嘆自己红颜薄命,这一辈子都不得遇见这样一个王孙公子。(北门也是在那次见到了桃芸儿和翠帘,所以才有一点印象。) 今天,一见北门晨风这模样,知道他犯了急难,便决定出手相救。 这时,胡宪正带着军卒进了楚云馆,他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看见了北门晨风。其实他也只是见过北门晨风一次,那就是在南门外,张嫣之死那一次。再就是在迁徙途中,迁徙途中他实则是没有看见的,只是看到了一个身影。他正疑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一个他熟悉的身影?他进了楚云馆,在这里,他不敢放肆。七八个月前的桃芸儿,如今的小桃红,是他的锥心之痛。当时,他只因是一时愤怒和无奈,才痛下黑手,将桃芸儿卖了,想以一痛断百念。没想到,这桃芸儿不但没从他眼前消失,反而捲土重来,成了这楚云馆的当红粉头。内中有人知道他和桃芸儿之事的,拿他打趣,他只恨舅老爷不会办事,弄得今日他倒成了龟佬儿似的,抬不起头来。他虽然恼恨桃芸儿,但心中却一直恋着她。如今,小桃红这般当红,比跟他时更显妖娆,令他欲罢不能。因此,也来找过她,想与她重叙旧好。却被小桃红好一阵奚落,坚决挡回。 这使得他想报復。一次,他带着军卒来楚云馆寻衅,小桃红多有心计,再说这咸阳故城又不在他胡宪的管辖之下,一个小小的尉佐在京城算个屁,就是一个郡守又算什么?那天,小桃红的客庭里,正摆着一桌时鲜果儿,招待京兆内史丞朱孔阳。这朱孔阳并不狎妓,只是因人纷说这楚云馆来了个绝色女子,格调颇高,也只是来看看,想搏得个名士风流的雅名。胡宪如何知道,一味要搜查。小桃红故意挡在门口,作坚决不许状。这激怒了胡宪,一把推开,沖了进去。 场面当然十分尴尬,朱孔阳拂然掉身而去,这不是在抓他的把柄吗?把个惊呆了的胡宪凉在那里,这无异是顶撞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有了那次教训,胡宪不但不敢再来楚云馆放肆,而且也被楚云馆的老鸨和姑娘们看轻了。 第183页 正踌躇间,他见小桃红在那楼口站着,用鄙视的目光看着他。他这人没什么思想,便矮了一截,如何再敢去惹她?他只有后悔的份,后悔当初不该将她卖了。如今这小桃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连京兆内史羊商、太仓令丞阎乐、廷尉右监夏禄文、博士僕射周青臣、中大夫闾丘衡,都和她有来往,对他来说,已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天人了。这时,他看着小桃红嘲讽般的目光,便挫了气焰,哪里还敢来寻衅? 见胡宪退去,小桃红才回到闺房来,从绣帐里叫出北门晨风,双膝“扑嗵”一声跪在他面前。 “姑娘请起。”北门晨风吃了一惊,问,“这是为何?” “我是自作孽,不可活,罪有应得。我知道自己错了,只是再也无法补救。可我却心有不甘,都是胡宪那恶贼害的,我轻信了他,我想报仇!可我一个弱女子,如何报得?今日得遇节侠,愿节侠助我,桃芸儿虽死无怨!” 到这时,北门晨风才知道,田悯事出在桃芸儿身上,只是现在也难以计较了,遂问道: “我如何助你?” “这个容易,刚才我思量过了。胡宪这恶贼,几番纠缠,都被我挡回,待我这几日佯装与他重修旧好,到他府上去。到时,你装成我的车夫,在那府中的偏房中等候,等到他支开下人,我将他灌醉,你就杀进来……。” “那你怎么办?” “你杀了他,你一离开,我就叫起来,说是有刺客……。” 北门晨风此刻正是情绪低落,瘟头瘟脑的时候,听小桃红这样一说,焉然不答应,立即承应了下来。 不一日,戌亥时分,一辆小轺车,由个老车夫驾着,从楚云馆出来,驰进了胡宪的府邸。胡宪已将自己的母亲说住,说桃芸儿如今可是个有用的女人。若她能替自己在羊大人,朱大人等人物面前替自己说上一两句,或许自己的前程就不同了,至少有些事就要好办得多。胡宪的母亲,本就是一个一味娇宠儿子的没什么见识的老妇人,自然无不应允。这时,已安歇去了。 大风秦楚 第二部 四卷、三、飘零子身陷囹圄 章节字数:3625 更新时间:09-03-20 08:13 三、飘零子身陷囹圄。 “桃……桃红姑娘!”胡宪一见小桃红的轺车在自己门前停住,忙迎了上来,将车帷掀起。一阵淡淡的脂粉香气扑来,他正不知该怎样称唿,不敢造次,只得依顺着众人之口。 小桃红真是娇艷无比,人的身份不同,给人的印象就不同。如今的小桃红在胡宪眼里,比鲜桃更鲜嫩。今天她能来,胡宪自然认为,乃是旧情復萌,他有点百感交集,真的恨自己不是个东西。他一把搀住小桃红的手,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扶小桃红下了车。 小桃红一手握紧胡宪的手,“胡大人……”这一声故作娇妮地唿唤,带点嘲讽,带些艾怨。小桃红便拢起胡宪的胳膊,“大人莫非真的忘了妾身?”说着,她一指头戳在胡宪的额头上,说,“好狠心啊,送我到那种地方去,生不得生,死不得死。今天,我是来找你算帐的,你们这些男人,没有一个是东西!” “嘿嘿,”听着小桃红风情万种的怪嗔,胡宪心里痒痒的。当着老车夫和下人的面,似乎有些尴尬。他不知该怎样回答,只能尴尬地笑笑。 “快扶起我呀!”小桃红娇嘀嘀地看着胡宪,让他挽住自己的腰,这女人就是与众不同。“我们女人呀,就是下贱!”小桃红打情骂俏地说。随即,假装挤出几滴眼泪来,做出伤感的样子,令胡宪好不羞惭。 “你去吧,”胡宪突然想起那车夫,回过头来吩咐道,“天亮时再来接姑娘。” “别,让他去下房等着,”小桃红一把抓紧胡宪说,“明天还要接待羊商大人。”小桃红故意这样说,以示身份,“在你这里,只能呆到子丑时分。” “小心肝,”胡宪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又凑近小桃红的耳边,悄悄地说,“想死我了,就不能陪我一宿?” “去,别害你娘的臊,你会想我!”小桃红笑骂道,“你还不是看在羊大人、朱大人的脸面上,又不知要我给你干什么呢?你这点小肚肠,我还不知道?” “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啊!我可真是想你。——那全是我舅老爷逼的,如有假话,天打雷噼!”胡宪赌咒发誓道。此刻,他正携着小桃红进入堂间,他一把拥住小桃红,把头伏在小桃红的肩上。突然,他那眼中闪出一道兇狠的光来。小桃红自以为自己作得天衣无缝,但她没想到,北门晨风还没有进入角色,他还沉浸在他与美丽居和洗心玉的感情纠葛之中。所以当胡宪吩咐他回去时,胡宪发现这个老车夫怎么一下子不那么委琐了,这引起了他的诧异。他一面敷衍小桃红,一面在脑海里飞快地旋转,“这个人好象在哪儿见过?”他想。他立即就想起来了,这是那个在大梁境内杀出来的蒙面剑客,是北门晨风。他不由得暗中吃了一惊。此刻,他伏在小桃红的肩上,两眼便射出一道兇狠的光来,人却很镇定。 “这娼妇,跟我玩这个!”他虽吃了一惊,却不慌张,知道今日来者不善。“我说呢,怎么突然就来了这么个大转变。那好啊,跟我玩,老子就陪你玩。”不过,他也明白,此刻不是声张的时候,否则,自己不说,就是一家人,都可能死于非命。所以他心中在这样暗暗的想,嘴里却在赌咒发誓。 第184页 两人进入堂间,胡宪又来拥抱小桃红,装出一付迫不及待的样子。 “急什么?”小桃红娇嗔地打了他一下,“也不请我喝一点儿,有酒助兴那才有味呢。”看着胡宪不依不饶的样子,小桃红有点着急。 胡宪自然更明白了一切。 “对,是得饮点酒,来,上酒!”胡宪走出堂间。在廊庑里,他吩咐下人上酒。然后再次进入堂内,和小桃红相依相偎,杯来盏去。小桃红一门心思想把他灌醉,谁知胡宪就是不肯好好饮,推来挡去的,使小桃红一点办法也没有。胡宪又故意装着不时要将她带进内室的样子。他就是想看看这手中的猎物怎样蹦跳,正是这样想,他装得很象,有点象用强的样子。 “等,等一下……”小桃红似乎感到自己再也没有託辞,但她岂容再次受辱,就勐地推开了胡宪。 “怎么了?”胡宪在心中暗笑。 “我,我还没准备好呢,你就不能不这么急?”小桃红气喘吁吁地辩解道。 胡宪本就是演戏,所以他不用强。刚才出去时,他已暗中吩咐他的家僕,叫他到廷尉府去找狱吏芒显。他知道芒显剑艺高强,无人能及,所以请他带人来抓北门晨风。此刻正静静地等着,芒显不来,他自然不敢妄动。现在,他所做的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只是,他没想到,这游戏并不是他一人在玩,还有一个北门晨风呢。 北门晨风呆在下人房里,似乎还没有从他那情感纠葛中醒过来。但他是剑士,剑士的警觉,勐地使他察觉到了某种不谐和的异动。胡宪和桃芸儿的声音不对,府中的氛围也不对,他勐地警觉起来,开始打量四周。这一打量,他便吃了一惊,因为他发觉,整个胡府的杂役奴婢都有点可疑。还有人时不时地会飘来一星两点可疑的眼光,他立刻明白事情已经败露,不由得浑身一紧。好在会者不忙,越是风口浪尖,北门晨风越是从容。他想:“事不宜迟,必须当机立断。”他装着随意的样子,走了出来,走近那轺车。暗地里从车中抽出剑,侧身挡住,然后朝前堂走去。在甬道上,两个庄客挡住他。北门晨风知道事发,再也容不得他去多想,勐地执剑在手,出手极快,闪电一般,那二人连一声喊都未发出,就被刺了个前后通透。只是尸体倒地的声音,惊动了胡府。一奴婢不知怎么回事,从迴廊中探出头来,看到了这等兇残的场景,吓坏了,大叫起来。整个胡府这下就全乱了。 北门晨风冲进正堂,这时胡宪早已执剑在手,一把从后拐住桃芸儿的左手,一手执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别过来!”胡宪对北门晨风叫道,“过来我就杀了她。”他拖着挣扎的桃芸儿,恶狠狠地拽着,样子极兇狠。 桃芸儿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时吓得面无人色,她只是凭本能发出叫声:“大侠救我,大侠……”她真的是吓坏了。 “你她妈的找死!”在极度的亢奋中,胡宪一掣剑,桃芸儿的脖子上就流出了血。这剧烈的痛和因此产生的恐惧,使得桃芸儿完全没了主张。反歪过头来向胡宪求饶道:“胡大人,这全是误会,是误会,——不干我的事,不干我的事呀!” “别你娘的撒花招,——娼妇!”这时,胡宪看见几个庄客正拿着兵器,拥在门外,叫着杀,便壮了胆。他对北门晨风叫道:“恶贼,你的死期到了,军卒就要到了!——你她妈的老实点。”他用手抵了一下桃芸儿,手中的剑紧紧压住桃芸儿的脖颈。 桃芸儿在刻骨的疼痛中突然醒悟过来,知道军卒一到,自己和北门晨风便没有一个逃得了的。她绝望了,浑身在颤抖,对于死亡,她这样的女子实在是惧怕。但她突然想起了胡宪这恶贼横加在她身上的耻辱,就发疯般地挣扎着叫道:“杀了他,杀了他!北门大侠,杀了这恶贼,你快杀了他!” 北门晨风进退两难。 胡宪也进退两难,救兵未到,他不能杀桃芸儿。 桃芸儿却明白了一切,知道再迟就来不及了。她脸上虽露着极度的恐惧,她还是坚决地勐地一把推开胡宪的执剑之手,挣脱……。 胡宪眼看着桃芸儿就要逃脱,就一剑刺穿了她的后嵴背。 “啊!”桃芸儿叫了一声,象要拜伏下去似的,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同一时,北门晨风的剑已到,一剑刺进胡宪的咽喉,穿了个透。再一横,那胡宪的鲜血喷溅出来,喷了倒在地上的桃芸儿一身。胡府的几个僕役哪见过这等兇残?早已吓破了胆,拿着棍棒刀枪“哗”地一声退到堂外去了。北门晨风一手挽住桃芸儿。桃芸儿紧紧地艰难地攥住他,她想站起来,但就是站不起来。又试了几次,急得浑身直哆嗦,伤口处的鲜血就汩汩地往外冒。这下,她真的绝望了,只是,求生的本能,使她紧紧地抓住北门晨风不放。 这一幕,和十年前在辽东的那一幕何其相似。北门晨风想起了燕姜夫人。燕姜夫人的影子在他脑海中一闪,那是他心中的痛。虽然眼前的这个女子,和燕姜夫人无法可比。但是,他不想再留下遗憾,他一定要带走她,但这已是不可能了。这时空谷啸兰剑芒显已带着十几个狱卒赶到,将他和桃芸儿团团围住。桃芸儿喘息着,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艰难地说:“你快走吧,大侠,你走吧……”她放开手来推北门晨风,“告诉王主,假如你还能见到她,就说我桃芸儿对不起她。”她想推开北门晨风,又一把死死地攥住。沾满鲜血的脸上奇异地抽动着,交织着对生与死的渴望和恐惧。她再一次捡起胡宪的剑,在胡宪的尸体上又狠狠地刺了一剑。 第185页 芒显带来的狱卒的长戟立即刺中了她。 “桃芸儿!”北门晨风大叫了一声。然后,他站了起来,知道再也无法挽救桃芸儿了。 桃芸儿靠在案几旁,惨澹地笑了一下。她看到胡宪死了,因此脸上有一种满足。她又似乎有点遗憾地带着一种不解的神色,闭上了眼睛。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坏人未必都有报应,而她桃芸儿能在生前看到报应,这对她真是一个解脱。 她的死也解除了其对北门晨风的束缚。北门晨风一连刺杀了几个狱卒,但和芒显比,他却占不了上风。终因一个未死的狱卒,从血泊中一把抱住了他的脚,遂被众狱卒一拥而上,将其紧紧地按在地上,捆绑了起来。 大风秦楚 第二部 四卷、四、龙应奎智献望夷策 章节字数:2963 更新时间:09-03-21 07:39 四、龙应奎智献望夷策 这一血案震惊了咸阳。就在京城,渭南尉佐胡宪及他的家人和捕役八九人被杀,立即在市井中传得沸沸扬扬,人人谈虎色变。悍侠如此胆大妄为,半年前廷尉右平张嫣被杀,人们仍记忆犹新。一波未止,一波又起,闹得咸阳城中,人心惶惶。 第二天早上,始皇帝就知道了这件事。本来一个尉佐被杀,不必由他来关注,但胡宪的被杀,是兇犯北门晨风为故齐王主田悯故,所引发的(传言这样说),这就不能不引起他的高度重视。想起博浪沙,也是六国残余,仇秦之心不死。如今,这些六国残余,大有和游士悍侠沆瀣一气,形成一股势力来蔑视朝廷,干犯君威,无恶不作。去年夏天,张嫣也是死在他们手里,并且也没有得到惩处,这的确令他难以容忍。 这一段日子,他很不愉快,朝廷中出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一是御史大夫冯劫向他禀报,常有博士、儒生称先王之道,诽谤朝廷于街市,主张施仁政。二是卿秩蒙毅奏曰:治粟内史府的太仓令丞,赵高的女婿阎乐,竟敢干犯官不兼市和平价的国策,利用身处枢机之利,泄密与与他相勾结的商贾,囤积居奇,中饱私囊。仅井陉市场缺粮,粜粮万石,一次获利数十镒上金(此时,秦半两已不值钱,一石粮已从秦一统时三十钱涨至一千六百钱)。对这两件事,他当然看重前一件。对后一件,由于赵高并不知情,又自请其罪,他也仅仅是斥责了一番,叫丞相府对阎乐依法从轻发落了事。后来阎乐被贬为咸阳县官有秩,一撸到底,挂了个闲职。 现在,在内廷,看着被他宣招进来的冯劫、李斯、赵成、夏禄文,问询胡宪一案。就又想起了这两件事,不觉微微一翘唇须,抽动了一下脸颊,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他们申斥道: “又要施仁政,施什么仁政?孔子不也说过‘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这些竖儒,连这都不懂!国家初定,不严刑峻法,怎能立朝廷之威?不强本固原,民又何以从?法者,乃顺于道而立。什么是道?国家就是道!干犯国家者,就得行之以法。对待这些悍侠私剑,一部《游士律》尚不能钳制,朕叫你们对这些累以武犯禁的悍侠,拿出一个决断,可时至今日,也不见你们拿出一个象样的东西来。是不是要等到那博浪沙的大铁锥再一次砸到朕的头上,你们才能有个决断!”说到这里,由于激动,他用手勐拂了一下案面,斥责道,“食朝廷奉禄,不能解朝廷纷忧,尚能朝食夜寝么?” 始皇帝的这一阵雷霆,砸在这几个匍匐在地的重臣身上,他们只感到汗流浃背。 李斯冒了一头冷汗,他拭了一下,抬起头来,正了正嗓音,启奏道: “臣李斯有奏。” “说!” “渭南尉龙应奎对臣说(此时,龙应奎已攀上李斯这个权臣):他夜观玄象,见井鬼间有异兆,分野在雍。他说,是我大秦之吉兆,但他也说不出许多。臣知道太祝萧符精通占星、望气、角风,于是和他去拜访。萧符说:‘徵兆初显,不甚分明,以他的经验来看,似是剑气。’龙应奎听他这样说,当即就明白:将有名剑出世,此乃天示祥瑞,以象徵我大秦之强盛……” “说这个干什么?”始皇帝一下子打断了李斯的话,他此刻并不想听奉承的话,他问,“你意何在?” “臣明白,臣是说,当时龙应奎说:‘如真有名剑出世,乃剑坛一大盛事,剑士都以能目睹这一盛事为终身之嚮往。名剑出世,是要进行祭剑、洗剑的’。” “怎样祭剑、洗剑?” “就是要用血食,尤其是名剑,必得名士名姬之血。这剑只有经过这样的祭祀血洗,才会熠熠生辉,灵气飞动。自从张嫣死后,陛下要臣等拿出一个决断来。从那时起,龙应奎就朝思暮虑,想解陛下之忧。他曾想以天下大比为肇始,这本就是天下剑士所争之名,想让朝廷举行一次剑林大比,让天下悍侠私剑来争个天下剑宗属谁?只是他又觉得,这思想总不完备,因为这样,很多犯禁之士可能不来。这次见此玄象,终于使他这个构想得以完备,他想以此为发端,必得天下剑士之争睹。为此,他上了一个奏章。”李斯说毕,从袖中拿出一卷简册来,交于赵高。赵高再呈于始皇帝。始皇帝一边看,一边听李斯继续说下去。 “臣以为,此策甚好。现在故齐王主田悯和悍剑北门晨风在朝廷手中,我们以此二人之血,祭此将出名剑。陛下你想,既是名剑出世,又是以田悯和北门晨风之血,还有天下大比,天下悍侠私剑焉能不来?臣以为,到时,只要朝廷做好准备,藉此大比之机,一举将这些悍侠聚灭,就能了却陛下的枕席之忧。这些都在龙应奎的奏章里写明白了的。” 第186页 “这玄象之说可靠吗?”始皇帝似有不信。 “臣对此不甚明了,陛下何不召龙应奎来一问?” “龙应奎何在?” “正在宫门外听宣。” “着他进来。” 始皇帝看了看跪拜于地的龙应奎,赐平身,然后重复了刚才的问话。 龙应奎既然献了此宏策,焉然不成竹在胸,只见他侃侃而谈。他说:“……玄象之说是真,但起剑却不一定。大多是因起剑仪式不完备,或咒语不确,或仪式走偏,剑都化去了,因此十有八九是起不到剑的。这当然是一难。但臣从太祝萧符、太卜熬诘之处听说过。当年天地逸子曾说过,他曾见一古逸书中记载,当年区冶子铸出工布王剑,此剑化为毫光,曳尾西北行,止于泾水。天地逸子又说,望夷之地有剑气。臣以为,这是可以利用的。朝廷可按起剑仪式进行,起得了那剑当然好,起不到那剑,朝廷则可以名剑一把,刻上工布王剑一辞,到时,以此剑为由,也能遮天过海。只要目的能达到,手段都是次要的。” “你认为哪些悍侠私剑也会信吗?” “这信念在他们的心中根生蒂固,正如这信念,在臣的心头一样。朝廷还可以发一诏令:‘既往不咎’。躬逢如此盛举,天下剑士,焉能不来?再说又有大比一事,此亦剑坛所争,陛下如有不信,可问赵侍御史。” “是吗?”始皇帝侧目。 赵成禀奏曰:“确实如此。”赵成说是这样说,其实当他听到李斯奏明皇上时,心中就被触动了一下。他这个人不大动感情,但他也觉得龙应奎此策太毒。不过他又认为,此策不能不说是个妙策,且也是一个可以实施的妙策。这私剑之弊,本是陛下的枕席之忧,“施赏不迁,行诛无赦。”何况是这些奸侠盗剑!这些奸侠盗剑本就是“以奸犯公法”者,是与朝廷公权相对立的私权,以私行法,这在任何朝廷,都是决不能容忍的。这样一想,他便将这瞬间的恻隐之心掩去。 得了赵成这话,始皇帝沉吟了一下,说:“唔,此议甚佳。”对于他来说,他的最大心患,是北方匈奴。但眼前摆不掉的却是这些苍蝇般的奸侠盗剑,使得他不能集中起精力来对付北方,如龙应奎此议一成,他则再无后顾之忧。他遂欣然颁旨道: “你们下去,和扶苏、胡亥再细议下去,拿出一个具体、完善、可行的奏章再呈上来。” 过了几天,一个周密,详尽的《望夷策》就摆在了始皇帝的御案前。 何谓望夷?望夷就是望夷宫,是秦皇的离宫之一。此宫在咸阳城北八九里处,北临泾水。皇子扶苏、胡亥和冯劫、李斯以及赵成、夏禄文、龙应奎自从得了皇上的旨意之后,当即前往天官署,和秦天官夜观玄象。经过龙应奎的以天地逸子那一通先入为主的说话,秦天官立即测定了井鬼间的分野度数,此剑应在咸阳望夷宫,这正应合了天地逸子之说。正是由此,扶苏才将龙应奎此策名之为《望夷策》。如今,它就摆在始皇帝的御案上。 大风秦楚 第二部 四卷、五、昨日雨,今日下 章节字数:2626 更新时间:09-03-22 08:12 五、昨日雨,今日下 不管是真是假,一切都按真的来做,朝廷已有两手准备。 名剑出世,要进行拜剑、安剑、祭剑等一系列仪式。并要用固剑法水(口巽)之,等到此剑已固住,不再遁去,然后才能挖取。龙应奎本是武林中人,对这一切又特有偏好,自然对这一套也瞭然于胸。这样扶苏在望夷策中就提议,着龙应奎设坛、拜祭、固剑、起剑。 这一段日子,夜观天象,常有异兆呈现。首先是辰星,参比之心宿二,泛赤,自东向西循,逆行进入太微,且浸入五帝星座,此乃灾异之兆。又见轩辕星座与五帝星座间,有众星曳芒尾以坠,这当是有众多人间名宿陨没,这正应了天下剑坛各大名宿、青年俊彦有不虞之灾之说。 为了确保望夷策的执行,扶苏奏明父皇后,从南北军中各抽调了两千余人马,一支由中尉中司马徐延龄率领的北军在望夷宫训练。一支由卫尉令丞黄均率领的南军组成轻骑,并将在郦山皇陵服苦役的单膺白召回,平反昭雪(因李斯亲自过问胡宪一案,才将章启一案查清),擢升为将尉。由黄均和他二人将这两千南军带到泾水南岸,兰池宫西,在那里训练骑射。吩咐他们随时听候调令。 望夷宫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宫殿,被露台环绕。南面露台分凸出部分和环绕宫殿部分,凸出部分非常宽阔平整,环绕部分在东西两面有墙与内殿隔开。南露台下是一大片操场。北露台则是飞(羽军,上下)高阁,是皇上闲遐之时,北观泾水,养性怡情之处。如今扶苏决定将这南露台凸出部分改作比武擂台,环绕部分包括凸出部分的后部,则改成皇上和众大臣观看大比的观武台。南露台下的操场,是天下剑士和百姓黔首观看大比武的驻足地。整个望夷宫和操场,均被宫墙环绕,只有一个城门与外沟通。 一切均是现成的,也就无可奈何。只是这宫城门是向外放下到宫城河的吊桥,城上堞楼得从操场内的台阶走上去。现在为了防范实施望夷策时,众悍侠冲上堞楼,斩断绞链,因此将这些台阶全部拆除,改由从宫殿内直接走上城墙,再到达堞楼。在这堞楼内暗藏徐延龄手下百余名弓弩手,以防止众悍侠从这唯一的宫门脱逃。 第187页 宫墙上的藏兵墙内,埋伏了大量弓弩手。南露台后也藏匿了大量的弓弩手,这是不得不为之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为环境所制约。因为皇上和众大臣就在这擂台后面,这是为保卫皇上和众大臣,防止悍侠劫夺血食人质而特意设置的。 计划将这样执行,先是进行拜剑、起剑,然后是比武,等到比武的最后一天,祭剑时,待众悍剑盗侠来救田悯和北门晨风,就将这吊桥拉起来。原先埋藏在藏兵墙内的弓弩手,一齐架上弓弩,将操场中的所有悍侠射杀。在此之前,黄均和单膺白则带着他们的两千轻骑由兰池宫驰援望夷宫,这是怕出现意外,万一有逃脱了那第一层包围的悍侠,则由他们全部聚歼。 要做得滴水不漏,不能逃出任何一个人。 整个望夷策,经由扶苏、胡亥、赵成、夏禄文、龙应奎,反覆斟酌权衡,实地堪察,布置调度,已臻完善,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如今摆在始皇帝的御案前。 至此,天下大比,王剑出世,且要进行祭剑之礼,并且将以王剑为筹码的盛会,迅速传遍天下。一时间,武林各门各派,剑坛名宿新秀,无人不知。且又闻朝廷既往不咎,定要一见剑宗在朝,还是阙遗在野……。天下剑士,自然无不欣怀嚮往。 单膺白自从受宫刑之后,罚往郦山陵寝,正是罚往郦山陵寝救了他。当时,他因受此奇辱,几不欲生。但来到郦山后,象他这样的刑余之人,在郦山成千累万,其中宫、黥、劓刑居多,大家都是刑余之人。当人们看见自己身边的人与自己一样不幸,心理上就会有所慰藉,倘若发现有更多不如自己的人尚且在苟且偷生,那对自己的不幸便能够承载。单膺白罚往郦山,在这庞大的陵寝工程中任工师丞,管着一两百人。在这样的群体中,使他在这苦难的人生当中坚持了下来。 皇上的陵寝在郦山的北面,站在这巨大的工程前面,会被它的气势所震撼。无数条象巨蟒似的路盘绕在这巨大的深坑当中,徙徒们还在向下不断地拓展,取出的土只能由人一担担挑上来。方园数里,这样的黄土堆不计其数。在这陵寝的西面是工棚,聚集着各种各样的工匠,尤以石匠为多。再西是陶窑,那里正在烧数以万计的兵马俑,这些兵马俑真人一般大小,他们是用来守卫皇陵的。荆楚木材,北山石料源源不断运来。工程人员编制按照工师、丞、工匠、刑徒来组织。刑徒的劳动量是每天六七个时辰,若有不服从者则严加惩处。单膺白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了这样的惩处。几十名犯禁的刑徒,被捆住用鞭子抽,抽得鬼哭狼嚎,鲜血淋淋的。对于逃亡者,则从不宽宥,一律枭首示众。当然死者更多的是死于繁重的劳动,在这广阔的原野上,到处都是一个个的封土堆。由于死人太多,已经不用棺木,只是一层尸体一层黄土地掩埋了事。 单膺白管的是前往巴郡、蜀郡运送水银,这是一项非常艰苦艰巨的工作。从咸阳沿子午道再走金牛道远行千里,一路上山路险峻,栈道难行,常有车翻马仰之事。巴郡、蜀郡出产丹砂,许多人累世经营。对于丹砂业,国家并未实行“壹山泽”的政策,容许私人自由开採、冶炼。单膺白就是带着人马前往蜀郡、巴郡,在那里徵收、经营,将水银运到郦山来。由于他经歷过如此多的不幸,因此能以宽恕待人。宽以待人,说说容易,但要做到,实是不容易。而一旦做到,象孔子所说:“先之劳之。”就能使众刑徒同心协力。大家一同心协力,事情就好了一半。因此,单膺白的工作在许许多多的工师丞中,显得出类拔萃。 秦陵由将作少府管辖,少府丞章邯正是单膺白的主官,他比较欣赏这一遭贬吏员。但也仅仅是停留在欣赏上,他知道这个贬吏是可用之才,但他不会去用一个刑余之人。在他眼中,单膺白可死可活,根本不值得重视。但人的价值往往就是在这种自我完善中实现的,章邯固然不看重单膺白,但单膺白的价值依然存在。有一次,李斯正向扶苏说起单膺白这一冤案,章邯正好在,也是不经意间,他谈起了单膺白。想不到两件事一交叉,在扶苏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扶苏用人之际,就想起了单膺白。他又知道赵成原是单膺白的上司,找来赵成一问,赵成自然极力举荐。这样,单膺白就得到了平反昭雪,来到扶苏身边,被扶苏任命为将尉。在卫尉令丞黄均手下,组织起一支轻骑,配备快马劲弩长戟,这是确保望夷策成功的一支重要力量。 这样,一个巨大的陷井就构成了,只等天下盗剑悍侠进入此彀中。 面对这样缜密的构思,任他是什么样的盗剑悍侠,决不可能在这所向披糜的秦弩面前脱逃。 大风秦楚 第二部 四卷、六、是秦公主还是燕公主? 章节字数:4352 更新时间:09-03-23 08:34 六、是秦公主还是燕公主? 青城公主常来御史府关押田悯处,不知这里有些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御史府这特别监狱的狱吏和狱卒不敢阻拦,只是小心地尽着自己的职责,他们也不知公主到底为了什么?其实也没什么,青城只是喜欢田悯而已,再就是感到盈夫人亲切,是她所没有感受到过的那种亲切,她就以学棋为藉口,常来这里。 青城得知田悯即将用来祭剑,暗自为她嘆惜,她喜欢她。便有些不忍,只是不能明说罢了。她又不明白那盈夫人为何对她如此欢喜?她从小没有母亲,歷经苦难,受过玄冰十三壬的砥砺,后来在九(山凶八攵,上中下)山师从大荒散(嫠,女改水)之猿公,又受到极其艰苦的磨练。她长这么大,何曾得到过母爱?当盈夫人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她,欣喜得难以自制时,她似乎感到有些不适应。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但她的心却感到很温馨。后来,她们熟悉了,盈夫人总爱握住她的手,抚摸着她的头。这时便有一种博大的气息,(糹因)(温,氵改糹)入她的心里,那盈夫人从她的头上一直抚摸到她后背嵴的手,是那么地令人感到舒服和愉悦。盈夫人说的话,和所有的人不同,和宫中的宫娥更不同,她所表达的言语是那么细腻,仿佛具有生命的贴切一般,排闼入里,直入她的心扉。 第188页 秦国的时风尚实在,齐国的时风尚冶目,这两者无论达到怎样的层次,这种差异是任人一眼就能分辩得出来的。秦人目齐人华而不实,虽鄙视却又有点羡慕;齐人目秦人不开化,野蛮,打心眼里鄙视。实则,这是文明层次的差别,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但至少是地域文化的差别。歷史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的前进的,总是这样那样时不时地表现出它自己的特立独行,这不,它又一次让落后的野蛮战胜了先进的文明。 盈夫人本是齐姜别支,从小受到的就是贵族式的教育,诗、书、礼、乐,琴、棋、书、画,以及女红针黹。也就是说,从日常起居,言谈举止,到化妆服饰,待人接物等礼仪,无不精通。现在,她用她的审美趣味来审视季嬴,把齐国的审美情趣带给她,且又有田悯这样一个现成的太傅,起着为人表率的作用。比如青城有着秦人的粗放,透出些鹰瞵鹗视的兇狠,当然,她也有着秦人的朴质。但盈夫人却教她柔美,精緻,甚至是繁琐。盈夫人告诉她,尚简不是不好,但这简不是简单,而是简洁。她让青城在着装上,注意整体、韵律、个性,怎样在领口,胸前绣一些看似漫不经心的花饰,又怎样佩戴一些小饰物,小点缀。这些小点缀,小饰物切忌匠气,纯以自然。看似无意,实乃精心。又比如画眉,青城歷来喜欢从眉角往上挑,这是她的个性。盈夫人则以为委婉一点好,不要上挑,会更有淑女味。女人嘛总要有女人味,这看法虽然不为季嬴所接受,但盈夫人却拉着她说:试一试。季嬴本就是一个孩子,自然这样一画便增添了几分妩媚。季嬴从宝鑑中望着那么鲜活娇媚的自己,既是惊喜又有点接受不了,她虽不去听从盈夫人,却视盈夫人为无所不知。 田悯不知自己的死期已到,自从被幽禁在这御史府囚室内,一直有点忐忑不安,不知那秦皇会怎样处置她?自从盈夫人来后,希望能获得这方面的消息。盈夫人自然不会告诉她,田悯不知晓尚且如此,如让她知道自己将用来祭剑,哪将不知道会生发出什么事来?所以她不但不告诉她,而且还矇骗她。说是由于她的招供,使朝廷得以杀了一个贼人,现在又抓了一个北门晨风,皇上已决定赦免她。只是怕她出去后再惹事生非,所以才把她幽禁在这里。田悯听了盈夫人这并不缜密的话,自然完全相信。虽然不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本待宽慰,却想不到生出了另一种愧疚,恨自己没有骨气,害了匡其,害了老师和上古师尊以及美丽居。这种负疚心理,一直压着她,使她成天恍恍惚惚的,她倒真的不来理会青城公主了。 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盈夫人始终不露声色,其实心里十分着急,知道这样的日子并不会太多。只要田悯一死,自己的命运就不知会怎样?谁能知道这秦廷这酷吏将会怎样处置自己?自己固然知道田悯的命运,然而又有谁知道她授衣的命运?现在看看是一个人似的,竟不知自己也是俎上鱼肉,不知哪日就是自己的死期?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可笑復可悲。 死吗?死不可怕,盈夫人并不惧怕死亡。她这一辈子剩余的生命只为季姬,而季姬就在眼前,这是天赐良机。那她该怎样来告诉她呢?并要她相信这是事实而不产生怀疑,要做到这点不容易。这事要是处理不好,自己死了事小,季姬不信也事小,就怕还会牵连到她,说不定就会要了她的小命。所以这些天,盈夫人天天焦虑的就是这件事,她必须当机立断,否则,就怕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天,田悯正好因望夷策诸多事宜被带走了,季嬴又一人来到这里。盈夫人知道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她决定孤注一掷。这样,她就问季嬴:“公主,你是皇上的第几位公主?” “我老么呀。”青城笑着回答。 “母后是?” “我母后已去世了。”青城不喜欢别人问她这个,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母后是谁?每次问到这个问题,别人要不告诉她:你的母后已经死了;要不就是一付违莫如深的样子。好在她年少,不去想哪么多?但心中也有疑虑,那就是胡亥一直在纠缠着她。开始还以为是兄妹之情,当她发现此中有些超越兄妹之情时,就感到噁心。她将这事告诉长兄扶苏,那知扶苏也没说什么,反叫她别胡思乱想。她当时就感到很奇怪,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自己的身世是个谜。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吗?一点也不知道?”盈夫人继续着。 “这个……?”季嬴似乎还没想过,“我自己的……母亲……?” “你是否要了解她?想知道她是谁?你有没有这种想法?”盈夫人知道时间紧迫。 “没有哇,”季嬴还是个孩子,盈夫人提出这问题,使她感到好奇。但她马上感到不对,立即警觉起来,问,“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谁!” 听到这问话,盈夫人知道自己的处境危险,也是急中生智,知道自己已无法迴避。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想也来不及了。立即断然回答:“我可知道你母亲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她奋然不顾,说下去,“你是季姬,是燕太子丹的女儿,是燕国的公主。” “胡说!”青城公主差点跳了起来,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嗖”地一下抽出剑来,一剑逼住盈夫人,“你到底是什么人?到这里,——想干什么?” 第189页 “公主听我一句话:千万别弄出声响来。” 盈夫人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这不是害怕,而是激动。她眼中含着泪水,说:“我是你亲生母亲的随嫁授衣。你母亲是燕国的太子妃,叫姜弋,我是她形影不离的姐妹,是你的庶母。你一生下来,就是我抱着的,你身上的每一点每一滴,没有我不知道的,你是我们燕国的公主。” 季嬴听到这里,浑身一震:“胡说!你这是胡说,来……”青城公主如何肯信,正想喊人。只见盈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面不改色地说: “公主是聪明人,我知道自己该死,但我依然敢说出来,自然有所凭藉,不是事实,我敢说吗?我只希望公主看在你亲生父母的份上,看在我从小抚养过你,是你庶母的份上。听完我这一席话,到时,任凭公主处置。” “说!” “第一,你不能证明我说的话是假的,假如,我说的话是真的呢?你嗜杀庶母,这个罪名你担当得起吗?你就不怕触犯神灵?第二,即使这是假的,你也不能杀我,更不能闹得满城风雨一朝皆知,这事传出去,人们会耻笑你。其实,这事,朝廷上下,多少人都知道,只瞒着你公主一人。这话是不是真的,公主只要暗访一下就可以了,用不着来杀我惹人笑话。我是跑也跑不开,飞也飞不掉的,假如今日所说是假,公主随时处置我也不迟。再说,我说与公主听,目的只有一个,只是想让你明白自己是谁,除此之外,别无他求,我并不想叫你背叛朝廷。”说到这里,授衣夫人把季嬴的剑轻轻推开,她一把抱住季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季姬,季姬……” 青城公主不知所措。 她挣扎出这令她感到窒息的拥抱,轻轻推开盈夫人。盈夫人的说辞很充分,也有理,她有点迷惑,她问:“有何证据?” “我的季姬,她的背上有一颗红痣。” “这?——不足为凭。” “不,这颗红痣不是寻常的红痣,在你沐浴时,水从你的脖颈处倒下,在你的背嵴上,微小的汗毛便会形成一条向左的游龙,这颗红痣,正好嵌在那条游龙的龙嘴处。这一特绪的体徵,只有我和你母亲知道,因为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来的,想毕你自己也未必知晓。” 季嬴不响,她把剑插入鞘中,看着盈夫人。 “他们是谁杀的?” “你父亲死于你祖父,你母亲死于飘零子北门晨风。”盈夫人把十年前发生在辽东城的那一幕叙述了一遍。最后,她说,“这一切,自然缘于秦国的攻伐。没有秦国的攻伐,自然就不会有那骨肉相残,也不会发生那么多的变故。”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信不信只能由你,但我知道你是会信的。” “这么自信?” “事实就是事实,我知道我的季姬天下没人可比。” “但你想过没有,即使这是真的,可我父皇待我恩重如山,我为什么要去背叛他?毕竟我——你所说的——我的父母,也不是我的父皇所杀。又毕竟生育之恩不如养育之恩。再说,背叛也无济于事,我想,我是不会那样做的。” “我也不希望你那样做,我仅仅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是谁?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找到你。” 青城公主看了看盈夫人,她明白,用不着对她交待什么。 回到寝宫后,她极力想去验证盈夫人所说的话,这才发现,这是一个无法验证的事。首先幼儿身上的胎毛,在成年女子身上已经没有了。第二,这又是在自己背上,流水中所发生的情景,她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而且,这种事情,也决不能让第三者知道。因此,她处在一种两难境地,她只能把这件事压在心底,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她却记住了两件事,一件是,她把盈夫人看作是自己的亲人,当然也还存在着戒备。另一件是,她记住了北门晨风,这个杀害了也许真是她母亲的恶贼。而这个恶贼,现在正关押在廷尉府大狱中,等着用来祭剑,这正是他应得的下场,她决不会饶恕他。 “实际上,你母亲本来是不会死的,事后证明,我不是也没死吗?但那北门晨风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一剑杀死了你母亲。当时,你母亲曾向他求告过,要他保护你,可他无动于衷。后来,又变了卦,劫掠你而去。我听人说,习剑之人,常用他们自己看得出来的孩子来作他们习剑练功的引子,你们朝廷中的龙应奎,也曾打过你的主意。这种剑才儿童,一但被他们练功用过,就象被吸干了精髓一样,成了一个废人。我想北门晨风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想利用你来提高他自己的功力,——这个丧心病狂的恶贼北门晨风!” 青城公主依稀还记得,盈夫人当时正是这样对她说的。 大风秦楚 第二部 四卷、七、美丽居下了太乙山 章节字数:5215 更新时间:09-03-24 08:37 七、美丽居下了太乙山 井鬼之间的玄象,自然也被住在太乙山迁园中的人们所注意,开始大家误以为那紫气主分野之强盛。在感受到朝廷的苛严,百姓的困苦之后,又在这样的忧患天下之时,突然现出此徵兆,似乎给大家带来了一点希望,以为朝廷要改弦易辙了。但是接下来的是朝廷中传出消息,要举行大比,以决剑宗属谁?又有王剑工布出世,朝廷要进行盛大祭典。天下各门各派,名宿俊彦,过往不咎,均可参加这一盛会,以示庆典。直到这时,天下望气者,才确定,这是剑气。 第190页 玄象剑气之说,望气者、剑林中人自然没有一个不信,只是很难得到验证。尽管人人心中存疑,但心中又觉得不能被人看轻,因此凡一出现这样的徵兆,人人自然会去附会,以示自己不俗。就这样,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此说一直盛行不衰,反过来,它又一次一次地被人为的得以证实。 正当大家对此议论纷纷的时候,只瞒着美丽居一人不知。自从她和北门晨风吵翻之后,一直对至简堂的人心存嫌隙,派人到季子庐去寻找过几次,也不可得。看到别人都和和美美的,唯独她孤独一人遭夫君遗弃,她如何肯让自己落得个惹人怜惜的境地,就不大到上古师和黄公虔那里去了。再加上最近她发现自己怀了孕,腹中的小生命才形成,就折腾着要了她的命。她的妊娠反应是那么强烈,什么都不想吃,别说吃,就是闻到一些食物的气味,就会吐。大家知道美丽居有喜,都来道贺,既是欢喜又心存不忍。见美丽居尽日迴避,只道是孕期女子之常情,也不来打搅。这又令美丽居伤心。 后来传来朝廷要以田悯、北门晨风作血食,这下大家才大吃一惊,才知道北门晨风落到了朝廷手里。在美丽居此情此景中,大家不但不敢告诉她,反而有意隐瞒,以免这坏消息伤害了她。比如,当大家正在议论此事时,美丽居突然出现,大家立即缄口不言。美丽居当然感觉到了,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从大家异样的目光中,她也察觉到了什么,“他们在对我隐瞒什么呢?”她想,“难道是至简堂的事发了?不,这不可能。那就只有飘零子了,可飘零子又能出什么事呢?不会是他和那姑射子……” 这样一想,她又一次将胆汁水都吐了出来。 没有什么比她更感到孤苦和凄凉的,上古师看见她这样,光着急。 上古师和黄公虔这几日,都在商议怎样去救田悯和北门晨风。至于天下大比,王剑工布,上古师倒是心平如镜,她也不让跃跃欲试的苦须归宾和吴钩玄月有轻漫之举。本当不睬此事,但田悯、北门晨风两条性命,再就是一个义字,也是她义不容辞的,所以她只得选择去。黄公虔的心理比较复杂,他不能不救田悯,一喏九鼎,但他又非常清楚,这是陷井。那天,他也看见辰星犯太微,五帝星座流星似雨,这些不祥天象地出现,使他联想到望夷宫前的那片沙场,他知道这朝廷祭剑可能是个阴谋。假如这是一个阴谋,再去赴会,那就无异是送羊入虎口。但他又不能主张不去,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学生田悯和北门晨风等着去祭剑,他一定要救出他们。只是,他的主张是不能白送死,应该想出个两全的办法来。 他要以几个人的力量,来对抗朝廷,这真是谈何容易! 他们天天商议的也无非是两全之策,但天底下,只有英雄乘时势,条件不允许,任是姜太公再世,也是难以作为的。 这一天,美丽居心中郁闷,从自己房里出来。现在已是春天,天气还有些冷,过了一片青泥地,来到上古师房前。推开长棂门扇,发觉他们都不在,知道他们一定是去了黄公虔处。就从上古师房内出来,转过迴廊,黄公虔住的地方在堂屋侧,一长阶,她走了上去,推开门扇,只见堂内也空无一人,堂屋中的神龛前,还燃着几炷香。神龛前青砖砌的地面上,铺着蒲蓆,蒲蓆上的案几上,还摆着几碗热水。朱柱从柱础上矗起,显得特别宁静高大,整个堂内光线暗淡,有些阴惨惨的样子。 “咦,人呢?”她颇感奇怪。正在这时,元重进来,他刚收拾过堂屋,将扫起的垃圾倒去。看见美丽居,叫了声: “北门夫人。”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是吗?你还不知道?洗姑娘回来了,带来了邛崃剑庭哈婆婆一大帮人。现在,他们都迎下山去了,我和几个庄客收拾几间房,以供她们安歇。” 美丽居听他这样一说,知道洗心玉已经带着哈婆婆回到了这里。她正因自己身心慵懒,懒得行动,便打算回房去歇息。忽地一想,这些天来,怎么看这里的人都有点怪怪的?且那洗心玉又回来了,她一想到洗心玉回来了,心里就充满了疑虑和恨意,似乎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怕北门会不会和她在一起?她是怎样的人,本来就十分警觉,想到这里,决定人不知鬼不觉的下山去。 她也不管元重,径直走过那院子,绕过石墙。石墙上的石莲已是一片嫩绿,山径上的新笋毛绒绒的,碗口来粗。她真的行动起来,自然十分迅捷,一遛小跑,就已下得山来。看见路右那几间草房在矮垣之中,她悄无声息地走近窗前,朝里一看,见一屋子人。正度忖:是否要进去?却听得苦须归宾一声叫道:“……北门子还好说,可田悯怎么办?她那么柔弱一个人,就算是救得下来,面对追击,又如何逃得出去……?” 这时只见一个戴着一张面膜的老妇人说:“救得下来,自然逃得出去!” 美丽居知道这是西天嫫母哈婆婆尸后,只是当她听了苦须归宾的话时,吃了一惊。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什么北门子还好些?北门子好什么?难道……?她一下子醒悟过来,好象混沌初开一样,马上就明白了。难怪这些天,他们总是躲着自己,象防贼一样,原来全是为了这——自己的夫君被朝廷抓去了。想到这,她不仅对至简堂的人不心生感激,反而全是怨恨,怨恨是她们把她害成了这样。又想到北门,顿时犹如万箭穿心。 第191页 这时,只听得黄公虔说道:“这事不那么容易,可能是个圈套,哈婆婆——”只见黄公虔转向哈婆婆尸后说,“我不贊成就这样去救他们,秦廷既有此举,哪有不防范的?秦弩之强劲,又无人防得住,这样冒然前去,只能是白白送死……” 美丽居听到这里,才知道自己的夫君是真的落入了朝廷手中。又听得黄公虔这样一席话,心中既恼怒又愤恨。恨的是,北门晨风生死未卜,他们还在这里议论去与不去?想到这里,她如何再按捺得住,便拿定了主意的退了出来。 但是,黄公虔的话之后,上古师的一席话,她却没听到。上古师说:“老夫子说得对,强行去劫祭坛,那是最后一招,不到万不得已不去这样做。我们可以用别一种方式,不在血祭时动手,而是在此之前,或许这,尚有可望。问题是,如果朝廷中有个人,通通消息,这事就好办得多。” “师尊说的是,”天中剑曲云芳说,“只是,这事不容易,就是亲兄弟,怕也是不肯呢。” 洗心玉本是一腔激情的回来,快两个月没见到北门晨风了,想都想死了,哪想到却得到了这么一个坏消息?犹如一桶冰水倒在头上,心也凉了,手也冷了,头恼里一片空白,什么事也想不明白。后来在大家商议此事时,她才镇静下来。现在听师傅这样一说,就想到了依梅庭,哪里还顾得脸面?迫不及待地说:“我倒认识一个人,这个人我信得过。” “哪个?”曲云芳问。 “钱唐小梅君依梅庭。” “是呀,我怎么就没想起他来?”上古师恍然大悟。 “他呀,还是别提他的好,”黄公虔一听依梅庭,就摇头,说,“你们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是廷尉右平,秦廷中的俗吏,本来就是申韩之徒,认法不认人的,何况是他!” “试一试吧,我曾救过他一命。”此时,洗心玉一门心思只在北门晨风身上。 “世道不古,这可是要他命的事。”曲云芳依然不信。 “我想他决不可能出卖我。” 话说到这份上,黄公虔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大家就这个提议商量起来,最后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让洗心玉去咸阳走一遭。 元重他们把山上的房子安排好之后,下山来请大家上山。 哈婆婆同上古师只要走在一起,便会发生顶撞。上古师尚能容忍,哈婆婆则不免冷嘲热讽。她们二人是剑坛东西双峰,上古师自然希望二人能彼此融洽,共同来演绎剑艺,她的心是宽容的。如今她对剑持一颗平常心,认为一切有关剑道之争都不会有结果,非剑只是一种愿望,也有点天真幼稚。哈婆婆对剑自然是坚持,她认为剑才是唯一,不管这剑道怎样花样翻新,没有一个人会放弃自己手中的剑。但也已年过天命,也感到自己有些太过,不免亦有所收敛,认为也要修身养性。但她却依然嘲笑上古师愚腐。在口舌上,她是一点也不让着上古师的,她叫上古师老愚妇,老虔婆。 “老愚腐,怎么也拿起剑来了?”她一语就刺中了上古师的要害。 上古师不以为然,淡淡一笑说:“这和我的观点一至,不变,还是剑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理。这不是明白得很吗?……”其实这时上古师已不再坚持非剑思想,但现在和哈婆婆顶撞起来,这就成了她唯一的思想。 “诡辩啊,这么简单的事,就是被你这种人弄得这么复杂,搅乱了人心。” “你认为世上的事,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本来如此!” “这不正是它的繁复吗?” “跟你在一起,我哈婆婆非要发疯不可。”说着,哈婆婆就哂笑起来,“老愚腐,你是我的前世冤家,是我的孽障呀,你是不是还想与我决一高下?” “剑就让你一筹,但剑道自然让无可让,在你之上。” “恬不知耻。” “承蒙夸奖。” “二位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怕晚辈笑话。”黄公虔劝说道,“我看你们虽逞口舌之辩,实则是殊途同归,并没有多大差别……。” 这时,那珍珠帘西施罗歪着个嘴,拄着个拐,一拐一拐的,走得飞快。 苦须归宾说:“看不出啊,拐子拐,一拐拐千里。”她自然心向着师傅,所以说话带点嘲讽。这引起了西施罗的愤怒,“什么?你是欺我瘸子吗?是比上山呢?还是比剑?” 小伍起却一眼看着玄月说:“这小女子怎么这样无礼?” 玄月不由得奇怪了,说:“我怎么啦,我说了什么?又哪儿惹了你?” 小伍起的眼睛便转向了洗心玉,说:“谁说你了,你凑什么热闹!” 玄月一时莫名其妙,洗心玉才醒悟过来,忙拉了拉她。玄月才恍然大悟,不由得笑了起来,马上捂住了嘴。 小伍起就愤怒起来,“嗖”地一下抽出剑。好在曲云芳喝住了她: “不得无礼!” “谁无礼呀?” “不知者不罪!” 这时,苦须归宾和玄月正在问想着北门晨风正焦急的洗心玉,她们在问哈婆婆的事。洗心玉只得强打起精神来回答。 第192页 “是吗?”二人立即跳了起来。 “你们又在捣什么鬼?”上古师回过头来责备道。 “小玉说:‘哈婆婆师姨是一绝色老人呢,’我们想让师姨让我们一睹她的真容。” “哈!”黄公虔笑向哈婆婆说,“她们还真不知道呢。” 哈婆婆就不由得愤怒起来。 当他们来到山上,转过那堵石莲墙时,上古师对哈婆婆说:“北门晨风的内人美丽居在山上,她还不知道北门子被朝廷抓去了。她怀有身孕,我希望大家不要在她面前提及此事。” “美丽居?是不是剑坛上人称千姿花的哪个小魔女?”曲云芳问。 “人家哪有这么可怕呀?绝代佳人一个。”经过这些日子,玄月对美丽居的看法已有些改变。 “我看,哼!”苦须归宾还是对美丽居有成见,她看了看师傅,不便再说。 他们到了中堂,派人去请美丽居,才发现,到处都找不到了美丽居。 黄公虔叫来元重。元重说:“北门夫人下山看你们去了。” “这下糟了!”黄公虔一拍大腿说,“她肯定是听到了我们的说话。” “这又怎么了?”小伍起不解。 “这还不明白吗?她原是不知道她夫君被捕的,这下,听到了我们的说话,也就知道了,这还不要了她的命。这下可好了,一个孕妇,又是一个人,她能做什么?还不叫人急死!” “那还不由她,她这人呀……。”苦须归宾还是熬不住地说出她对美丽居的不满。 “苦须!”上古师严厉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 哈婆婆则表示赞赏,她说:“老愚腐,你真有福气,洗心玉不错,这个苦须又血气方刚,这样的人我喜欢。至于那个什么美丽居,她要去,那不由着她去怎么着,哈哈,哈哈……”一阵爽朗地大笑。她那蒙着面膜的脸奇异地开合着,显得异常怪异。 大家又把洗心玉的提议议论了一番。这样,上古师便让洗心玉去咸阳,先试试看,看能不能就此救出田悯和北门晨风来,也让她打探一下美丽居的消息。 美丽居骑着她的照白玉,已经前往季子庐了。洗心玉没过多久,也向咸阳进发。二个女子怀着同一目的,一前一后,朝咸阳奔去。 太乙山迁园的人们,又歇息了几天,也不听黄公虔的劝阻,下了山。他们决定去终南山的北门晨风的季子庐,在那里静候美丽居和洗心玉的消息。 大风秦楚 第二部 四卷、八、钱唐小梅君依梅庭 章节字数:4820 更新时间:09-03-25 08:00 八、钱唐小梅君依梅庭 钱唐小梅君依梅庭,生在殷实人家,从小长得聪慧俊秀。凡人见着他,都会产生一种“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小男孩”的感觉。他的漂亮不仅是外表,且有着一种内在的气质,是人们称之为外秀中慧的那一种人。 鲁勾践将他掳去,本待用来祭剑,只因差一童女,遂上徂徕山来求洗心玉。殊不知洗心玉乃上古师尊之至爱,如何肯答应?他不仅未求着,反被小小的洗心玉一番说辞说通,放弃了祭剑之举,遂收依梅庭为弟子。为感激洗心玉的救命之恩,依梅庭遂拜洗心玉为姐姐。 如今依梅庭长大成人,他的四肢修长,目光明亮。我们说的明亮,不是一般人的明亮,假如我们见过英俊的男人或漂亮的女人,才会体会到这种明亮是什么。这种明亮让人见之难忘,一见之后,仿佛在自己幽邃的思想深处,这目光仍在顾盼自如,传递着一种超越凡人个体的特质。 鲁勾践祟尚儒术,思想上主张恢復先王之制,主张施仁政,对法家的“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嗤之以鼻。明主怎么可以“峭其法而严其刑”呢?怎么可以以严刑峻法来对付自己的子民呢?这种思想,被依梅庭继承。儒家主张入世,依梅庭学艺有成后,投军于攻齐的秦军中,立有战功。这举动与他的思想矛盾又不矛盾,那年他十五岁,后被举荐,在朝廷郎中署任一郎官,充任车骑。郎中署是三公九卿中唯一设置在咸阳宫区内的官署。依梅庭不仅长得容貌(日失)丽,且又有着儒家那一种处世待物的精神,因而在众郎官中显得出类拔萃。 他在郎署,有时能见到皇上,由于能见到皇上,自然也能见到青城公主,他只年长青城公主五岁。年青人均自视甚高,但依梅庭并不自傲。自从充任车骑,有机会接触朝廷重臣,也能与朝廷中的剑术超迈之士磋切剑艺。比如渭南尉龙应奎、中尉中司马徐延龄、卫尉令丞黄均、廷尉府狱吏芒显,甚至王贲、蒙恬、冯去疾等将军,他向他们请教剑艺,方知这剑坛,天外有天。按照当时流传于剑坛的那几句口号来作一比较(这当然纯属无稽之谈),依梅庭的剑术充其量只是免强进入点级中平之列。龙应奎则已和上古师一样,位列妖级。芒显则是神穆级。徐延龄、黄均、赵成则和北门晨风一样,属于路级,只是黄均的剑艺要高出一筹,也有人把他归之为神穆级剑士。赵成则要比徐延龄、北门晨风略逊一些,处于路级中平,和苦须归宾、美丽居、洗心玉、曲云芳、代勇十差不多。在朝廷众多剑士中,尤其令他难以置信的是那天之贵胄青城公主,按龙应奎的说法,自是天下一品。依梅庭不大相信龙应奎的话,主要是他不大看得起龙应奎这人,也没什么原因。他比较相信赵成,赵成这人身上透出一种凛然正气。他曾就此事问过赵成,赵成从不恭唯青城公主,但是当依梅庭问及此事时,赵成很不情愿地回答:“是的,公主之剑,无人能及。”这口气有点极端的不快。 第193页 依梅庭不得不信。 青城公主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这荟萃英雄豪杰的朝廷中,在这数以千计的郎官中间,这些人虽然各有各的丰彩,各有各的才智,但只有依梅庭和张嫣显得鹤立鸡群。张嫣已去,依梅庭的眼神如梦一样,秋水流泻其间,早已是一段春梦生成。他的举止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似乎处处都恰到好处,只有一个成语可以形容他,那就是玉树临风,或者用身姿剽姚。他的声音温婉,直抵每一个女孩子的心,几近残酷。没见过他的人,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见过他的人,又不相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青城公主知道他是鲁勾践的弟子,二人戏比,自然无法可比。只是青城公主不信,她说:“天底下怎么都是你这样的人?”青城公主自认为,赵成、龙应奎因为自己是公主,所以都让着她,而眼前这位直撩她心扉的男子,他的剑艺竟也这么平庸,实在令她难以置信。 依梅庭只用了一句话便解除了她的怀疑:“天底下,什么都可让,唯有习剑之人,让无可让。” “为什么?” “让是亵渎,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对手。” 这句话让青城公主欣赏,并立即对依梅庭产生了好感。她把依梅庭引见给皇兄扶苏,但扶苏和依梅庭一相处,两人才发现,彼此的见解颇一致,但两人却无法相融。扶苏认为依梅庭评议朝政,是大不敬,虽然他自己也评议朝政。只是他从不否认父皇所做的一切,比如仁义,他欣赏,那是因为父皇也不反对,而父皇的严刑峻法,他从未怀疑过。对于依梅庭,他只感到此人貌似恭谨,实则透出一种狂妄,乳臭未干,懂得什么?扶苏看不惯依梅庭,依梅庭明显地感受到,因而恭恭敬敬。两个本应志同道合的人,却因据傲而失之交臂,又因为年青单纯而走得更远。 扶苏和胡亥不同,他们两个都喜欢季嬴,但扶苏只把她当作小妹妹。胡亥虽还没有男女之情,却有着一种渴望:他喜欢拥抱季嬴。他只要一抱着季嬴,就感到怀里有一些小胳膊小腿一样,惹得他心里直发痒。季嬴不大喜欢胡亥,她只喜欢长兄,并打心眼里景仰他。 青城公主和依梅庭经常在一起,彼此都有好感,因而滋生了一些超越朋友的感情。只是二人尚年青,对此不甚明了。胡亥见他们二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就对依梅庭产生了嫉恨。他是皇子,一向骄纵惯了,如何受得了这个气,总想找个什么变故来,把依梅庭赶出宫去。 “我说一个人,长得可有点象你。”一天,依梅庭在咸阳宫区内的一个露台上,见青城公主在习剑。这时,季嬴作了一个拨云现日式,右足向左后方倒插一步,坐盘,左手持剑,反手向左后方撩出,这姿式,这韵味,颇象他的洗姐姐。就不由得脱口而出。 “真的吗?她是谁?”青城公主见到依梅庭非常高兴,听他这样一说,遂站起来,收了剑,问道。 “是我的姐姐,——哦,不是的,是我的结义姐姐。” “怎么会象我?” “是呀,怎么会象你呢?说不上,可就是有点象,太象了。” “她是谁?” “徂徕山至简剑庭的洗心玉,上古师的弟子。” “人称姑射子的吗?” “正是。” “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姐姐?我曾在大殿上听赵成说过,她乃一贼人,是朝廷通揖的要犯。人说,她长得……”青城说到这里,突然收住了口,她想起了盈夫人。 依梅庭听她这样一说,便不再开口。 “你说说看,她怎么个象我法?”青城公主想起盈夫人的话,极想打听洗心玉。她还记得中大夫闾丘衡也曾向父皇禀奏过,说这个洗心玉长得和燕姜夫人一模一样。她就这样问依梅庭。 “是呀,人人都说她长得象故燕太子妃姜弋,说她长得和姜弋一模一样。可我从小和她在一起,青梅竹马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这回事?”依梅庭似乎不信。 “她长得什么样?” “怎么说呢?——对,看你自己吧,这身段,怎么这么象?高矮也差不多。” “你不会把我当成了她吧?” “公主说什么话,她可是我姐姐,救过我的命。” “那她怎么会犯下哪么多的恶行?” “不,不会的,这里面肯定错了。她为人无可厚非,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亲姐姐,肯定是有人陷害她。听说赵大人、闾丘大人、夏大人都有意把她献给皇上呢?” “胡说!” “可——,可皇上不也没——理睬他们吗。”依梅庭不得不小心地回答。 “她真的长得象燕姜夫人?” “我怎么知道?但见过她们两人的,都说她们长得一模一样,”说到这里,依梅庭来了劲,好奇地问,“你怎么会这样象她呀?真奇怪。” “别胡说!”青城公主马上喝住了依梅庭,她有点少年老成。 依梅庭很是不服,他没想到公主的口气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严厉起来,还以为她又在耍什么公主的小脾气呢。 第194页 “你不要去对任何人说。”青城公主看着依梅庭,这样吩咐道。这使依梅庭感到其中必有隐衷,只是他不好再问罢了。 这时,青城公主亦缓和了口气,好象有求于依梅庭的要求道:“行吗?” 现在,依梅庭暂兼任廷尉右平,在夏禄文手下。这一天,回到府中坐定,门子禀报:“有故人称小哥哥的前来拜访大人。”依梅庭一听,吃了一惊,知道是洗心玉来了。为什么?这是当年在徂徕山立夏日发生的事。我们知道,立夏日,国君要迎夏于南郊,祭祀赤帝祝融。徂徕山也要举行同样的祭祀活动,只是不象临淄城那么盛大而已。祭祀赤帝的车骑服饰应是赤色,在徂徕山,少男少女要遵循这一古礼,颇为为难,他们只拣明丽鲜艷的服饰来穿,因而更显得花枝招展,趣味盎然。那次迎气,依梅庭和洗心玉被挑选出来为迎神的童男女,坐在高高的神牲台上。那神牲台被各色花卉装饰得象一座花山,他们坐在其间,受到沿途人们的欢唿和追捧。他们被抬着,一直从另一个村抬到合口村。由于洗心玉年长依梅庭几岁,比依梅庭长得高,所以祭司把洗心玉打扮成童男,反把依梅庭装扮成童女。这样一打扮,洗心玉更显英俊,依梅庭则添了几分妩媚。由此,也可看出,民间的祭祀,更多的是带有生活的气息而冲击着原来的宗教色彩,更多的是带有心灵的施放而少带有礼仪的束缚。 坐在神牲台上,依梅庭还叫洗心玉“小姐姐”。洗心玉就笑他煳涂:“怎么还叫小姐姐,应该叫小哥哥呀。”所以那一整天,依梅庭都叫她小哥哥,惹得洗心玉好一阵窃笑。 他忙吩咐道:“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王孙,俊俏秀丽,眉宇都是熟悉的,果真是自己的洗姐姐。他喜出望外,又不由得捏了一把汗,等到家人把凉水倒好,退出,掩上门扉,他才弛了一口气,说: “你真好大胆,什么时候了,竟敢跑到这里来?” “有人认得出来吗?”洗心玉看了看自己,哂笑道。 “姐姐怎么惹出这么天大的案子来,叫小弟好不担一分心思。” “一言难尽,你相信我吗?” “绝对。” “我就没白认你这个弟弟。” “姐姐来此,莫非是为工布一事?”依梅庭一见洗心玉,自然就明白一切。 “正是,我要救出田悯和北门晨风。” “什么呀?你疯了,这可是钦犯,——开什么玩笑?求我什么都行,就这不行!坚决不行!他——他们是姐姐什么人?” “是我朋友。” 听洗心玉这样一说,依梅庭大大松了一口气,说:“朋友就太多了,这世上,姐姐管得过来吗?只是……”依梅庭这时发现洗心玉一脸憔悴又焦急万分的样子,似有所悟。他反问道,“姐姐似有什么瞒着小弟?那飘零子到底是姐姐什么人?”他盯着洗心玉,看得洗心玉一脸绯红。他当下就明白了一切,不由得皱了皱眉,他不希望自己的洗姐姐爱上别人。 “他是不是你的……?”他迟疑地问。 “你胡猜个什么呀!”洗心玉断然否定道,“你说,你到底帮不帮我?” “这是什么事?这不是在为难小弟吗?就算我帮你,也是我做不到的。”面对这样重大的事,依梅庭极力想推辞。可洗心玉毫不理会,依然激烈地说下去。 “这么说,你是不帮我了,是不是?真是枉自救了你一命。如今倒好了,你功成名就了,自然就用不着我这个姐姐了!” “姐姐,何必这样苦苦相逼?我说了,这不是我办得到的!你会害死我的。” 这句话倒真是说对了,洗心玉一时无话,心中更是成了一团乱麻。想到北门晨风的处境,真是肝肠寸断,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他死去。要是北门晨风死了,她还能活得下去吗?再说,这一路上,她也想过了,依梅庭是可以帮她的。于是,她浑然不顾依梅庭的难处,热恋中的女人,都是没有理智的,她依然逼着依梅庭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还有田悯。” “姐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不是你可以久呆的地方,你要知道,御史府的人无处不在。你能不能容小弟想一想再说?就是要救北门大哥和田悯……”他改叫北门晨风为北门大哥,叫得洗心玉好一阵脸红心跳。“也得有机会呀!” “那你是答应了?” “我答应了你什么?真是气死我了,你怎么这样不讲理?” “你才气死我了呢!” 大风秦楚 第二部 四卷、九、没有选择的诀择 章节字数:5814 更新时间:09-03-26 07:15 九、没有选择的抉择 依梅庭担心的事,终于成了事实,依家昨夜来了个陌生人,被御史府所探知。赵成获此消息,立即把此事禀告于扶苏,当时胡亥也在,赵成看见胡亥,有些迟疑,但还是说了。并据密报所说,来人可能是女扮男装。赵成如今对此类事十分谨慎,仔细询问了一遍,断定那来人很可能就是朝廷缉捕的要犯洗心玉,他来奏明扶苏,是因为他现在受扶苏管辖。他打算将依梅庭和洗心玉抓起来,但被扶苏制止了。扶苏说:“不必,朝廷既然已昭示天下,过往不咎,就不要打草惊蛇,以免因小失大,一切均以望夷策之实施为要。”他又吩咐赵成,“只要小心看住依梅庭就是了。”扶苏的这个决定,当然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喜欢廷臣争相邀宠的模样,更不喜欢群臣以女色来迷惑自己的父皇。 第195页 胡亥听到这个消息,他所想的和扶苏、赵成不同,他只是一个骄宠惯了的人。他这个人的心态有点幼稚,有极强地表现欲,喜欢率性而为,此时,他正喜欢着季嬴,似乎已发展到热恋的阶段。这可是他的初恋,有点神圣的感觉,他可以为季嬴去死,只是碍于父皇和皇兄。父皇喜欢他,但似乎更喜欢季嬴,老是斥责他。而皇兄扶苏,在他看来,也喜欢季嬴,因此,他嫉恨这个兄长。他一听到这件事,首先就担心起季嬴来,他知道季嬴和依梅庭关系密切,也相信季嬴只是不知道依梅庭是这样一个人,一旦知道了,自然再也不会去和他来往,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再就是,他猜测扶苏是有意不抓依梅庭:他自认为季嬴喜欢自己,不喜欢扶苏。扶苏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想利用依梅庭来达到他让季嬴来疏远自己的目的,这样扶苏才好从中渔利。正是有了这两种思想,他必须要去告诉季嬴,以免她受到牵连,也怕她上了扶苏的当。 傍晚,他来找季嬴。季嬴正回到自己寝宫(在咸阳宫区内,她有自己的寝宫,在咸阳宫区外她还有自己的公主府邸),季嬴对胡亥不反感,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索然寡味。但最近她也发现胡亥喜欢上了自己,为此,她还激动了好一阵子。但随后,才发现麻烦来了,胡亥老是来纠缠,她又不好发作,只得虚以委蛇,弄得自己好不尴尬。今天胡亥突然闯进来,叫她吃了一惊。 “季嬴妹妹!”胡亥总是这样称唿季嬴。 “你怎么就这样闯进来了,也不叫一声。”季嬴有点不高兴。 “你又生我气了不是,你看看,我是你哥哥呀,兄妹之间,你避我什么?” “可……,不说了,你来干什么?”青城这时有点知道他们不是亲兄妹,但她不便说。 “有件天大的事要发生了,你知道不?”胡亥故作神秘,他的言辞夸张。 季嬴想:“他能有什么事?”但还是随口问了:“什么事?”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我就不听。”季嬴想想就想笑。 “我们这次可要抓到洗心玉了。”胡亥心中如何搁得住东西,早已脱口而出。他的话竟是这样开始的,“我们要抓住父皇要找的那个女人了。” 这消息确实吓了季嬴一跳,“这怎么可能呢?”她想。自从依梅庭告诉她,自己长得象洗心玉以来,再联想到盈夫人的话,她开始有点相信自己的身世。但也知道,这是不能表露出来的,为自己计,她必须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洗心玉,这个长得象燕姜夫人的女人,长得和也许真是自己母亲一模一样的女人,成了她渴慕一见的人。现在,当她听到胡亥讲出,要抓到洗心玉时,她感到好一阵揪心。 “怎么回事?” 胡亥这才一伍一什地把依梅庭的事说了一遍。最后他对季嬴说:“妹妹,我看你经常和依梅庭在一起,我知道,你是不知道他是奸佞,所以才这样。现在我真怕你被牵连,所以才来告诉你,你可要小心点。还有,皇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反对我们抓依梅庭和洗心玉,我看他心中有鬼。你应该和他疏远点,别等出了事,就来不及了。”这后面几句话,才是胡亥心里的话,只是他的表达方式粗俗,有点赤裸裸的不加掩饰。 季嬴想想都好笑,也很感动,为自己的这个小哥哥:“他怎么就幼稚到了这个样子?” “谢谢皇兄的教诲。”季嬴说完,对胡亥真诚的作了一揖。 这时扶苏也来找季嬴,季嬴见到长兄,自然迎了上去。扶苏看了胡亥一眼,没有理睬,立即和季嬴走过一边去,丢下冷静静的胡亥。他便很有点不快,知道扶苏又在以长兄的身份来压迫自己和季嬴。就“哼”了一声,悻悻然地走了。 “他来这里干什么?”扶苏不大看得惯这个小弟弟,他问季嬴。 “没什么呀!找我玩呢。” “这紧要关头,他还有这心思?” “皇兄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只是……”扶苏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才说,“我怎么常见依梅庭找你?” “他怎么啦?——我们只不过是练练剑而已。” “是这样吗?”扶苏又犹豫了一下,他似乎有点不信。 “皇兄连我也不信?” “也不是,只是……,我对你说,”扶苏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他对季嬴说,“这个人不可靠,你要防他一点。” “难道他?” “这你就别问了,记住我的话,别让他接近父皇。” “小妹谨记皇兄的吩咐。” 胡亥和扶苏找季嬴的情景被当时偶尔路过的赵高看见。 等到扶苏一走,季嬴这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梅庭要出事了”。假如这事发生在一个月前,季嬴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斩断情愫,清除掉这个朝廷中的内奸。可这一个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联想到那个长得可能是自己母亲一模一样的洗心玉,她的意志动摇了。而且,她感到,胡亥的目的有点指向扶苏,她敬仰这位长兄,讨厌胡亥,她不希望扶苏遭到非议。这样,她在每天傍晚习剑的露台上等着依梅庭。依梅庭总是那么准时地到这里来。 第196页 季嬴看着依梅庭,透出怪怪的眼神——很复杂的眼神。 “你干吗这样看我?怪(疒参,外内)人的,就象看贼一样。” “……”季嬴不响。 见季嬴不响,依梅庭也不响,还故意不理她,他知道公主喜欢自己。“公主呢。”他心想,可他没想到,季嬴突然走上前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狠狠地拖着就走。 “哎唷唷,痛死我了,你疯了?” 季嬴也不理他,把他拖到露台边,打量了一下四周。 依梅庭这时挺着脖子地看着她。 “你干的好事?”季嬴尽力压低嗓音,气不打一处来地说。 “我做什么啦?” “跟我,你也不老实,你这个该死的,我问你,洗心玉是不是来找过你了?” 依梅庭一听此言,浑身一震,但他马上镇静下来,矢口否认道:“你说什么呀?” “我说什么呀,你都死在眼前了,”季嬴又狠狠地揿了他一下,说,“你还装什么蒜!” “我真的不懂。”依梅庭如何肯松口,依然装煳涂。 “前几天晚上,洗心玉是不是女扮男装的来找你?你当我不知道呀?” “这事,绝对没有,我可对天发誓,纯属污陷。” “你还挺嘴硬的,这事全在御史府的掌控之中,我如果要害你,也用不着告诉你了。你这个混帐东西,竟敢当面骗我,还敢指天发誓!我看你这个人哪,就是该死,该杀!死有余辜——呸!” 季嬴这一顿臭骂,骂得依梅庭大梦初醒,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恨死了洗心玉。 他抓住季嬴揪着他耳朵的手,说:“放,放。” “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季嬴又狠揿了他一下,才放手。 依梅庭这下可存了个心,他只说洗心玉只是来看看他,他们本来就是姐弟。 “哼!”季嬴冷笑着,她才不相信依梅庭的胡扯呢,她看进了依梅庭的骨子里。 但依梅庭就是不松口,他还摸不透公主要怎么样。 “你不说就不说好了,我也不来问你,只是……”季嬴好不为难,她似乎很难走出这一步。但她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就不得不再走下去,“你是朝廷命官,竟敢勾结贼人,被御史府盯上了,你可知道后果?” “可事实并不是如此,洗心玉是来找过我,可我什么也没答应。但要我出卖她,这也是我做不到的,毕竟她救过我,是我的姐姐,——那我还是人吗!”依梅庭极力分辩道。 “在我这里,分辩有何用?到时,你去对赵成说去!” 到这时,依梅庭才相信,青城公主是真的在救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处境险恶。不过,反正自己的生死全操在公主手里了,怕也没有用。这样,他才横下一条心来问公主:“公主为何救我?这本非公主行事处世的作为。” “这你就不要问了。”青城冷冷地回答。 “我当然要问,公主救我一命,我焉能不问个清楚,或许,有朝一日,我能报答。” “你能报答什么?我是堂堂公主,岂非笑话!”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公主捨不得在下去死。”依梅庭其实心里明白,公主有意于自己,而自己也一直暗恋着公主。只是原先她是公主,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郎官,势同隔界。但现在,既然现在连死都不怕,那他还有什么可怕的,所以他大着胆来挑明。 “少放肆!你这个胆大妄为的贼……,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逃不逃得出去呢?” “既然公主心中没有在下,公主又何必管我是死是活?” “你……?”青城一下子语诘。 “梅庭心中只有公主,只是天地殊悬,不敢存有非分之想。今日是死别,在下斗胆示意,如蒙公主不弃,梅庭今生今世,永不相忘。在在之心,决无妄言!”依梅庭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用他那如梦一般的眼睛——那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深情地看着青城公主。 这个冷冰冰的皇家公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中充满了泪水。 “公主。”依梅庭见状,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 “不,”青城公主想抽出手来,但却不能。 青城公主盯着依梅庭那一潭清泉般的眼睛,说:“有人在监视着你呢,你可得小心。他们做了个圈套,等着你和你那洗姐姐往里钻,可是……”她只能说到这里,在这一点上,她还是把持得住的。 “可是什么?” “我相信你,你仅仅只是想报恩,不想行不仁不义之事,遭人非议。我绝对不相信你会背叛朝廷,你是既不想背叛朝廷,又不想失信于你那个姐姐,是不是这样?”青城公主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藉口。 “当然。”依梅庭也是这样想的。再说,到现在为止,他也没答应洗心玉什么。 “这就好,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你是人中君子,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我理解你。等到有机会,我一定在父皇面前面呈你的苦衷。我想,父皇一定会赦免你的……” 第197页 “他们不会怀疑到你吧?” “不会,是胡亥告诉我的,我这个兄长,比较单纯,不会想得太多,这你放心。再说,我们又不是背叛朝廷,我也不会背叛父皇。可,可你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依梅庭确实不知道他该怎么办?心中一点成算也没有。 “梅庭。” “怎么着?” “不,不说了,你快走吧,我想这样最好,你先避一避。等事情过后,我再去恳请父皇……”青城公主也只能想到这里。她又担心长兄会改变主意,怕依梅庭走迟了,会出事。所以,她立即抽出手来,说,“你快走吧,就怕他们改变主意。”她真的太为他担心了。 “季嬴!”依梅庭从来不敢叫公主的名讳。 青城公主迟疑地看了看他,他们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此时,唯有满天繁星在夜空中闪烁,唯有浓郁的花香在这春夜中沉迷。依梅庭怕被人撞见,也怕因此再起事端,毅然决然地放开了拥抱。青城公主一把抓住他的手,有些依依不捨。最后,还是依梅庭坚决地收回了手,他知道此刻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出了宫门,他才舒了一口气,仿佛逃出了地狱一般。他在街市中走着,一边紧张地思索,想把刚才所发生的事理出个头绪来。开始他抱怨洗心玉,怨她误了自己的前程,怨她太自私,只想着自己,差一点要了他的命。这一刻,他怀疑人性中还有没有“义”和“善”?一切全是自私的,是说给别人看的,人只会为自己,就连他这个高洁的姐姐也一样。但又一想,自己的这一条命也是她给的,如果这样去想她,那自己又成了什么?这样一想,他又认为自己好卑鄙。还有,就是青城公主,真是天真,她以为可以说转皇上,其实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自从天下一统之后,皇上就从来没有赦免过违逆过他的人。所以今天一别就是永诀,他有点伤心,但他马上不想这个了,目前还有许多更紧迫的事要做。首先就是自己现在该怎么办?逃是一定的,公主说的话依然在耳边:“被御史府盯上了,你可知道这后果?”是的,凡是被御史府盯上的人,有几个能活得下来!逃,是绝对的,总不能坐以等死。可又逃到哪里去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洗姐姐,洗姐姐呀,你可把我害惨了。他感到有些绝望,真有点是有家难回,有国难奔的样子。这个问题他也不想了,越想越想不透。他也想去出首……,但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坚决否定了,这种骯脏的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做的,就是做了,也不会有好下场!哪现在我该怎么办?是回家,还是立即就走?他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最后决定,还是先不走,先装着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他不想连累到公主。既然扶苏和赵成设下了这么一个圈套,那他们在猎物没有入套之前,是决不会收套子的(他还只以为这套子仅仅是针对他和洗心玉以及洗心玉身后的那一批人的)。至少在目前,他自己决不会有什么危险,这个判断,在当时,可能是他唯一正确的判断。 “既然朝廷容不下我,我为什么不帮助我的洗姐姐呢?反正全一样了,无所谓。”这是他快走到家门口时,想清楚了的。这样一想,他就开始积极筹划起来:故齐王主田悯关在咸阳宫旁的御史府狱中,他真的是无能为力;北门晨风则在雍门宫旁廷尉府的狱中,倒是可以一试的。但他必须要通过廷尉右监夏禄文(如今他是望夷策的执行主司之一),从他的手里拿到印符。只要有了他的印符,在廷尉府换个印符右券,就可以在廷尉府狱中提人,这样他才有可能解救得出北门晨风。但是怎样才能从夏禄文手里拿到印符呢?夏禄文多么谨慎。廷尉府自己又才来,一点都不熟悉。 回到家中,这一夜,想得头痛,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 另外,洗姐姐那里,还得走一遭,不能让她再到这里来,再来,可就太危险了。他知道幸运不会有第二次,而机会也是稍纵即逝的。他必须当机立断,趁着这个偶然造成的空隙,他要帮助他的洗姐姐一次。 大风秦楚 第二部 四卷、十、请君入瓮 章节字数:4057 更新时间:09-03-27 07:25 十、请君入瓮 第二天,依梅庭依然如故来到廷尉府。廷尉府就在雍门宫旁,如今雍门宫成瞭望夷策的行动中枢。望夷策主要由扶苏、胡亥、李斯、徐延龄、黄均、赵成、夏禄文、龙应奎负责。赵成自从知道依梅庭和贼人有勾结之后,得扶苏旨意,决定先不发难。他这人行事谨慎,冷面无情,只喜欢实实在在地悄无声息地做事,因此,一点口风也不露出。 依梅庭来到廷尉府时,见自己的上司夏禄文正和赵成带着侍卫走出雍门宫,先唱了一声喏,作了一揖。他知道现在夏大人另有职责,有时要去雍门宫去治事,但具体做什么,他不知道。这天,赵成、夏禄文正要到兰池宫西边的黄均的训练营地和徐延龄在望夷宫的训练营地去,察看他们的准备事宜。所以,对依梅庭,一个是不动声色,一个是不知,照例回了他一声,就去了。 依梅庭看着他们那顺着沣镐大道匆匆骑行东去的身影,他很了解赵成,想到赵成还能这样不动声色的从容,不免冷冷一笑。不过,也为自己感到庆幸。依梅庭进入廷尉府衙,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也想了想自己的事,决定先去找洗心玉。这样,他走了出来,在过雍门宫时,忽然一个不起眼又起眼的女子映入他的眼帘。不起眼是,这个女子,着装不起眼,象个一般妇人;起眼是,这个女人长得非常漂亮。当时,他还想,世上怎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似乎比他的洗姐姐还要漂亮,他一直走过了雍门宫,这女人的亮丽还一直象一把刀似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哂笑地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个女人。知道有人跟踪自己,便从沣镐大道西行再南转,进入窑前街。这窑前街是咸阳城中冶炼和制陶的场所,处处都是工场和工棚。他故意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在这里,甩掉了跟踪他的人。再沿渭阳路朝东,穿过半个咸阳城,直奔五步街。在未到楚云馆处,有一个小客栈,叫伊洛客栈,洗心玉曾告诉他,她住在这里。 第198页 当确定自己是真的甩了那侦探之后,依梅庭进了伊洛客栈,问了若耶子(这是洗心玉的化名)的客房,便去敲洗心玉的房门。 洗心玉开了门,一见是他,忙让进来,再朝外看了看。 “没事,让我甩了。” “什么?你被跟踪了?”洗心玉吃了一惊。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害死我了。” “怎么会呢?” “我不是对你说了,御史府的人无处不在。” “哪对你会怎样?” “还会怎样,死定了,不说了。既然死定了,我就横下一条心来,帮你。” “唉,真对不住你。”洗心玉颇为内疚地说,“是不是真的啊?”她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这还敢骗你?我敢骗我的洗姐姐吗?” “谅你也不敢。” “可我却想不出个主意,怎样才能救出北门子?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从夏禄文手里拿到印符,才有可能从大狱中提出北门晨风。可怎样才能从夏禄文手里拿到印符呢?” “哪个夏禄文?” “廷尉右监夏禄文啊,我的上司。” “是不是原博阳邑的夏禄文?” “正是。” “原来是这淫贼。” “姐姐说什么?” “这个淫贼,”洗心玉想到夏禄文就来气。她把自己在博阳所遭遇到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她说,“好在是北门子帮了我一把,否则,还不知怎样收场呢?这恶贼是在找死!现在,我想我可以对付他。”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怎么不行?” “你如何还能抛头露面?谁还敢打你的主意?谅他夏禄文就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碰你一下。” 这真是洗心玉所没想到的。 “唉,要是有那个在雍门宫前,我今天碰到的女子帮我们一下就好了?” “什么雍门宫?哪个女子?” “今天我在雍门宫前,看到一个女子,真是艷丽非凡,可以和姐姐相比。” “和我比什么?你说,她长得什么模样?” “衣着非常平常,但绾着一个大大髮髻,杏眼粉面,比红莲还要好看。” “她才不施脂粉呢,她就是那个样子——天然样。但她的衣着并不随意,也许……” “姐姐认识她?” “当然,她是千姿花美丽居。” “呵,千姿花美丽居呀!果然名不虚传。” “她是北门晨风的内人。” “是吗?”依梅庭似乎有点不信地看了看洗心玉,他想不明白又似乎有点明白,但他不便去说。他转过话来,“那我们找她,这就是她自己的事,用得着你操心吗?只要她肯出马,夏禄文不可能不上钩!” “哪里找?” “雍门宫前候着就是了,她一定是来救夫的,只是她不认识我,我又不便硬找她。” “正是,”洗心玉立即领悟了依梅庭的意思,“那好,我去找她,过几天,你来我这里听消息。” 几天后,依梅庭再次来到伊洛客栈,见到了千姿花美丽居。三人秘密地商量了一晚上,别的都商量妥当了,唯一的焦点是田悯。洗心玉一心想推迟行动时间,她想把田悯一块救出来。但依梅庭说:“田悯关在御史府大狱中,实在是无计可施,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于洗心玉的想法,美丽居坚决不同意,这不是明摆着吗?田悯既然救不出来,总不能为了她,北门晨风也不救了。美丽居内心的想法就不要说了,田悯与她何干?北门却是她的丈夫,她不想再节外生枝,让这一线希望流失。故她对洗心玉说:“这是什么时候,你不能只顾着你自己的名声和感受,置别人于不顾!”这言语就带有一丝恶毒。 “我怎么只顾着自己的名声和感受了?我根本就没这样想过!”洗心玉本没有美丽居的想法,被美丽居这样一说,反倒觉得自己是有这种想法似的。 “你怎么想我不管,但你明明知道,田悯是救不出来的,你还要坚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对你自己有个交待,说明你不会放弃一个人,不就是为了你的良心。但是,良心有什么用?你总不能不顾事实,不顾条件,事实就是无法两全。——无法两全,你知不知道?” 美丽居这几句话,击中了洗心玉的要害,令洗心玉一时犹豫起来。再加上依梅庭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她:“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再拖延时日,只怕赵成想起,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依梅庭没说错,这一点洗心玉自己也想过。在这极端的难以取捨之间,她只有向美丽居和依梅庭让步,对田悯生出极大的悲哀来。 这天,依梅庭来到廷尉府,来实施他的计划。他特意来见夏禄文(夏禄文又不知道他是逆贼),装着故作惊讶的样子说:“昨天,我路过楚云馆……” 夏禄文一幕僚,听依梅庭去过楚云馆,甚感惊讶。谁不知道依梅庭正人君子,从不涉足金粉之地。所以今天一听依梅庭去过楚云馆,不由得笑了起来,说:“依大人也会去楚云馆?真是闻所未闻,哈哈哈!”这夏禄文的幕僚与夏禄文是一类人物,他不由得放肆地笑指起依梅庭来。 第199页 依梅庭故作恼怒地分辩道:“你想个什么呀?我只是说,我路过楚云馆,又没进楚云馆。” “我也没说大人进去了啊,是不是?我想到哪里去了?还是依大人想到哪里去了?”那幕僚对着大家依然在刻薄着依梅庭。 “哈哈,哈哈!”几个同僚一起附和地笑了起来,他们同样对依梅庭这样受宠的年青人心怀龃龉。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说我路过楚云馆,是因为遇到一件趣事……” “对呀,大家听听,依大人遇到了一件趣事,这当然是一件趣事。” “既然你们这样说,我就不说了。你们真不知道,世上也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依梅庭故意装着无意中透出这么一点口风似的,说完,就不理睬他们。 这一句“世上也有这么漂亮的女人。”立即引起了夏禄文的注意,他放下了手中的案卷简编,抬起头来,喝住那幕僚。说:“这是什么地方?怎可如此狎嚯浪言,全不成个体统。”他又对依梅庭说,“你说来,到底遇见了什么事?” “如不是这事和我们廷尉府有关,我就不说了,——算了,算了,还是不说的好。”依梅庭依然装出有点恼怒的样子。 “既然和我们廷尉府有关,怎能不说?这是公事,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是,大人,”依梅庭故作公事公办不得不说的样子。他说,“我只是偶尔路过楚云馆,在那楚云馆旁的伊洛客栈里吃饭。没想到,一个身着孝服的女子来找我,说是听人说,我是廷尉府的,就来找我,想要替其父伸冤。不过说真的,这女子长得真漂亮,天仙都比不上,我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梅庭也会关注女人?”夏禄文似乎有点不信。 “你是没看到,看到了就知道了。世上也有这样的女人?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依梅庭还装出有点神驰的样子。 “那她有何冤屈?” “她是谷口县人,父亲关在我们廷尉府里。” “她不是戴孝吗?” “那是为母亲,她是前来救父的,好不惨戚。” “你承应下来了?” “我岂会因女色而承应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女子怪可怜的,觉得有趣,才说出来给你们听。她父亲是死囚,岂会冤枉!” “依大人可是喜欢她了?”一同僚打趣道。 “哪里话?人家可是救父的。我又岂是那种人——乘人之危。更何况,她是那么一个聪慧乖巧的女子,如不能帮她救出她父亲来,她岂会随便……。再说,我现在不是才来廷尉府吗?什么都不明白,哪里敢随便给人翻案?总不能得罪了同僚啊?” “依大人果然深明事理,不过,我只是不信,天底下真有哪么漂亮的女人?”那幕僚突然又插了这样一句。 “我又没让你信,只不过有这么一段公案,我得说出来给大家听听罢了。” “如真是如此,在下倒想去见识见识……”那幕僚立即露出一付感兴趣的样子。 “胡说!”夏禄文一声断喝,对那幕僚说,“你是我的幕僚,如何只对此等无聊之事感兴趣。我们是要去,我们去,是针对她的冤屈,如真有冤屈,自然要为她出面改正。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是我们对皇上对朝廷的承担,你岂可想到其他的事情上去……”夏禄文说起话来,从来都是这样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的。 大风秦楚 第二部 四卷、十一、智盗印符 章节字数:5926 更新时间:09-03-28 06:21 十一、智盗印符 当天晚上,夏禄文带着那幕僚,微服出行,来到伊洛客栈。虽着家居便服,却是豪客模样。他们还未进得门来,洗心玉已从窗棂后认出,指给美丽居看。 美丽居此时着一身淡淡的孝服,将那一身豪侠之气掩去。她的右手戴着两枚铜钱,那是戴孝的饰物。她低垂着头,露出淡淡的哀愁,款款地移步,真的变成了一个绝对空谷出幽兰般的淑女。她装着要出门的样子,从自己的客房里出来。 就象一轮被轻云微掩的秋月,羞羞答答地从夜云中露出来,整个天地都寂灭了。美丽居以她的美,照耀着夏禄文和那幕僚这两个人世间的浊物。 那份凄切哀婉可致人于死地。 美丽居故意迎向夏禄文,向店门口走去,又故意和他避让了三次。她是如何聪慧之人,做得自然,避让了三次也没避开。眼看就要撞在一起了,美丽居一脸飞红,不胜娇羞地忙后退了一步,一付举止失措的样子,浑然一个深闺中人,好不令人哀怜。 夏禄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一时忘了神,不知道自己正挡在门口。 “客官!”美丽居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用手指了指门,意思是说:你挡住我了。 “大人。”那幕僚见夏禄文仍没醒悟过来,忙扯了扯他。 “什么?”夏禄文转过头来方才明了,咳嗽了两声,并不让开,他习惯了这样——色胆包天。 美丽居装着好不为难。 “女娃,”那幕僚对美丽居说,“这位是我们夏大人,廷尉右监大人。” 第200页 美丽居装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官的样子,她看看那幕僚,似乎有点不明白,然后才恍然大悟,泪水就止不住地扑簌簌地掉下来。 那幕僚装着不解的问:“女娃有何烦恼?缘何如此?” 美丽居只是不说,一味地呜呜咽咽地哭。 “如有冤屈,不妨说与大人听,大人自会替你作主。” 美丽居还是不说,惹得夏禄文手足无措又心中痒痒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拿了块越地细葛(巾兑)巾来给美丽居拭泪,那幕僚见夏大人有些忘乎所以,怕有失体统,忙扯了扯他。夏禄文也似乎感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失当,遂住了手,把那细葛(巾兑)巾递给美丽居。美丽居也不接,自己拿块(巾兑)巾来拭泪。突然,她“扑嗵”一下跪在夏禄文面前,叫道:“大人,民女冤枉啊!民女冤枉。”害得那夏禄文和那幕僚忙搀扶住她。那幕僚问客栈的伙计:“小娘子客房在哪?” 伙计带他们去,他们扶着美丽居进了美丽居的客房。美丽居自己在床褥上坐下,一边拭着泪,一边用悲伤含混的语言请二位大人坐。 “姑娘,你不要哭哭啼啼的,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只有说出来,我们大人才好为你作主。” 夏禄文原本并不相信依梅庭的话,当真的见到了这娇娜无力、哀婉绝世的美丽居,那颗怜香惜玉的心早已痛得不行。对着这么凄婉的女人,他就好象口中含着一块冰似的,吐出来,捨不得;含在口里,又怕化了,一时急得手脚无措。好在有那幕僚替他把持着。 “姑娘叫什么名字?”那幕僚装出一付认真的样子,问。 “民女吴玲儿。”美丽居想起了依梅庭给她编排好的故事。其实这并不是故事,而是廷尉大狱中的一件真人真事。依梅庭为美丽居来引诱夏禄文作了精心准备,亲自去了廷尉府大狱。这大狱在城外,找了个有冤情的犯人,叫吴富臣。知道他有个女儿叫吴玲儿,就告诉他:他的女儿已来咸阳为他伸冤。吴富臣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许是信以为真,也许是将错就错,只为伸得这冤屈,也就什么也不管。依梅庭将这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把这个故事告诉了美丽居。这样美丽居说起话来有根有据,就象是真的一样。 “民女父亲吴富臣,谷口县人氏,家境颇富,为人梗直,得罪了县令。我家与县令府邸比邻,家父后花园土垣较高,县令家筑的土垣较低,他不是将自家的土垣筑高,反而要我家将土垣拆低,家父自然不从。他就叫人强行将我家的土垣拆了,家父如何肯依?又要将土垣筑起来。只是不但没筑成,反被那县令抓了起来,说是六国奸民,按上许多罪名,判了个死罪。但这一切全是冤枉的,青天大老爷呀,这都是冤枉的!” “你家土垣怎可比县令的土垣高呢?” “我家在先,他家在后,谁能预料到啊?这不是无事找茬,有意陷害嘛。” “你父现关在何处?” “廷尉府大狱中。” “怎会关到廷尉府大狱中来?” “说是魏国贵戚,老爷,这是血口喷人哪,那一竿子都打不到的宗亲。人说,五百年前,天下还是一家呢?都是上十代的事了,算得上吗?家父是被当作六国旧贵押到京城来的,又按了那么多罪名,就等秋后问斩。青天大老爷,这实在是冤枉,望老爷替民女作主。” “好,好,这个自然,”夏禄文一把抓住美丽居的手,轻轻地拍着说,“按说,这事罪不当死,如你说属实,姑娘自可放宽心。”他一边这样宽慰着美丽居,一边用色迷迷的眼睛盯着她,——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 美丽居故意低下头来,装出害羞不已的样子。 “大人。”她低低地提醒他。 “那你拿什么来报答我们大人呢?”那幕僚在一旁怂恿道。 “民女有什么可以报答大人的?” “那就看你自己罗。” 美丽居故意装出一脸飞红,把头低下,分明是一种明了的样子。 夏禄文便用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又用手来摸她的手腕。 美丽居就勐地站了起来,甩开了他的手。 “怎么?”夏禄文尚不明白。 “民女还以为你们真是朝廷命官呢?但朝廷命官怎会如此狎嚯?只凭你们这一番话,我就轻信了你们不成。民女也是知书达礼的人,家门不幸,家父命在旦夕,民女固然为救父命,可以浑然不顾,却也不是可以随便轻薄的。我只是不信你是夏大人,民女不能随便。” “哪要怎样证明你才能相信?我确实是朝廷命官,也确实是廷尉右监。” “是吗?”美丽居沉呤了一下,说,“我愿到廷尉府衙里去,到了那里,我自然相信。或者至少也要让我看到大人的印符……” 这是一句关键的话,也是一句刻意做下的话,是美丽居精心设计的。这一句话切中夏禄文下怀。原来在廷尉府街对面,夏禄文有一处外宅,虽不象在博阳县衙内的密室,但也掩饰得很好。他在那里姦淫了一些女子,比如桃芸儿就是一个。美丽居这句话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也正迎合了夏禄文的心理:只要这女人进了那里,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夏禄文就盼着这吴玲儿能进入他这外宅,所以,美丽居才这样放出口风。夏禄文一听,忙急切地说:“是啊,是啊,别看你一个女儿家,倒蛮有头脑的,我当然要让你相信我是朝廷命官。不过,也用不着去府衙,以免引起误会,说是以法徇私。你就到我的外宅去,我拿我的印符给你看。你看,行不行?是不是现在就去?” 第201页 美丽居没想到,事情居然进行得这么顺利,但她还是婉言推辞了:“还是明天吧。” “何必等到明天,早一天是一天啊。”夏禄文有点迫不急待。 “寻死也不赶早啊!”美丽居心想。她当然不会同意,她还要和依梅庭、洗心玉碰头,得让他们有所准备才行。如果一切顺利,她盗得来印符,依梅庭拿着这印符到廷尉右监处换来提审犯人的符券右券,然后到廷尉府旁狱室中去提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第二天傍晚,一辆小车载着美丽居“得得得”的,朝雍门宫旁的廷尉府而去,来到府衙前向南转了一个弯,便来到夏禄文藏在沣镐大道南边的外宅。美丽居依然老装束,似乎没有改变,但却在左唇边点了一个妖绕万状的痣。再就是今日的孝服领口也开得很低,露出一抹如雪般的胸脯。她都为自己害羞了,唉,要不是为了那个该死的孽障,自己怎会下贱到这个地步?她一想到夏禄文,就感到噁心。小车进了外门,夏禄文早已迎候在一旁。这一天,他都魂不守舍,急不可耐,现在更是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看到小车进来,忙迎上前去,命人打起车帘。只见美丽居有些妖娆的端坐在车上。当着下人的面,他虽有些矜持,却也顾不得了,执着美丽居的手,让她下了车。 “姑娘来了,快进来吧,快进来,你应该相信我……” “我要是不相信大人,就不来了,望大人一定要救我父亲。” 其实这一天,夏禄文早已将吴富臣的案卷调来查看了一遍,虽不尽是冤枉,但也有些和吴玲儿说的一致。他想起那个吴富臣,心想:怎么这么个浊物,却生出了这么个漂亮女儿,真是造化不公。但没有生疑,这也正是色迷心窍者的可悲。他这一整天想的就是吴玲儿,恨不得扯根绳,将西边的太阳扯下来。一想到今晚,能和吴玲儿同床共枕,就高兴得心里直发颤。 看着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的女人,一步一步地进入他的掌控之中,他紧张得手都有些发僵。凡是进得这外宅的女人,最后只能是含着屈辱离开。 美丽居进了内室,只见室内已点上红烛,一片灿烂明亮,香气扑鼻。 夏禄文将进来的两重门一一关上。 “大人关门干什么?”美丽居故作不解,其实这正中她的下怀。 “还是不让人看见的好,省得闲言闲语。”夏禄文将门关好,带着美丽居进入另一密室。只见房间中间置一案几,案上摆着丰盛的酒食。他看着美丽居一付疑虑的样子,说:“姑娘勿疑,我今天调看了令尊案卷,自是冤屈,我会还他一个公道。这点,姑娘可以放心。这里摆上点薄酒,只是聊表我对姑娘一片至孝的敬意。” “我没见到大人的印符,是不敢相信的。现在骗子这么多,总得让我相信你是夏大人。” “这个自然,姑娘不妨过来,”只见夏禄文将美丽居引向一边,拿出一个印符来给美丽居看。美丽居一看,便知是假的。为什么?因为依梅庭把廷尉右监的印符描绘给她听过,美丽居又是极心细的一个人,记住了。夏禄文只是心急,想煳弄一下“吴玲儿”就赶快上手,没想到被美丽居看破。美丽居一看假印符,还真是吓了一跳,以为夏禄文真有这么阴险,便愤怒起来:“你骗我,这不是你的印符”!这一句话也叫夏禄文吃了一惊,他想不通,这女人怎么就会知道这印符不是真的?一瞬间,还真的产生了怀疑。问题是,他已被眼前这个“吴玲儿”迷住了,急不可耐地只想得手,甚至还想用强。只是怕这吴玲儿坚决不从,反而坏了事,只得暂且忍耐一下,反正她也是逃不掉的。这时美丽居说:“我是相信大人的,但不见真印符,我是决不卖帐的!”这话说得有些模煳又似乎很清楚,但口气却很坚决,不容商议。 夏禄文真怕她闹起来,一叫喊,便很难看。忙说:“别,别,我的小姐姐,我给你看就是了。不过印符不在这里,在衙署。你在这里呆一会儿,我去去就拿来给你看。” “再不见印符,我就走了,我不会让人矇骗的。” 这一句话,就限定了夏禄文。他走到门前,还回过头来问:“你为什么非要见我的印符不可呢?” “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不见真人,我能轻信吗?如果你不是夏大人,怎能救我父亲?只有你骗我的,哪有我骗你的?” 夏禄文想想也是,只得去了。这真是“只因为此红颜故,那有浮生片刻闲。” 返回后,他把那印符示给美丽居看。 美丽居一看,知道是真的,但她故意装着不信,说:“大人又来骗我。” “天打雷噼!”夏禄文急了。 “如果你又骗了我,我又如何知道?” “这能假吗?你看看,这铜印黑绶,不是朝廷,谁敢拥有!” “你真是夏大人?” “哪还有假?” “大人真的肯救民女的父亲,” “你父亲本来就是冤枉的,我只是为他昭雪而已,谈不上相救。”夏禄文已打算放了那吴富臣,象这样不干朝廷,又不牵涉到那一个朝廷大员的案犯,要判要放,往往就在主审官的一念间而已。“狱官主断,生杀自恣,上下瓦解,各自为制。”就是写照。秦朝的吏治还算是清明的,但那时的吏治本身就带有很浓厚的个人色彩。曲解为狱,比比皆是。 第202页 “大人,民女代父向你跪谢了,——谢大人救父之恩。”说着,美丽居装出要下跪的样子,却被夏禄文一把挽住。 “来,来,姑娘,你我同饮一杯如何?”夏禄文又露出了他的本性。看着夏禄文这副迫不急待的样子,美丽居这个闯荡天下多年的女魔头,怎不引起她的警惕?她早已猜度到那酒中必有文章,只要人一饮用,必遭此贼荼毒。 关键在夏禄文那一把酒壶上,那是一把鸳鸯壶,一把壶能倒出两种酒来。 “来,来,为令尊的获救我们同饮一杯。” 美丽居拿了酒,脱了一件外衣,露出略有略无的迷人体态。她靠着夏禄文坐下,夏禄文喜不自禁,美丽居故意依着他,寻思着,该怎样来对付这酒呢?因为她从不饮酒,一饮酒,就上头。再说她也知道这酒一定有问题,决不能饮!突然,这酒的气味直冲她的鼻子,她感到一阵噁心,这些天来,稍微有些好转的妊娠反应,没想到此刻又出现了。 “你怎么了?”夏禄文看着她,一见美丽居这模样,马上就明白了,“你有身孕?” 美丽居一看事情可能要败露,她是什么人?越是紧要关头她越不会慌张,于是断然处置之。只见她勐地一口含了这酒,转身吻住夏禄文的嘴,再一手捏住他鼻子,用腿紧紧地将他夹住,让他动弹不得。那夏禄文在她这里,简直就是一只小鸡,“唔唔”地挣扎了两下,那一口药酒全灌进了他的喉咙,甚至连美丽居因噁心吐出来的秽物,都进了他的肚里。 夏禄文挣扎着,他看见了美丽居冷酷的杏眼和寒入他骨髓的目光,早已吓得魂飞天外。他真没想到,一个这样的窈窕淑女,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狰狞可怖? 美丽居紧紧地夹住他,使他动弹不得,用她的嘴堵住了他的嘴,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等待着那药酒的发着。夏禄文没有挣扎多久,他的思想已经混乱,一片空白。不一会儿,就被他自己的药酒麻翻了。 当美丽居感到自己紧紧夹住的夏禄文已经瘫软下去,就把他甩向一边,无限厌恶地站了起来。美丽居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也不留后患。她抽出一根准备好的丝绳,在夏禄文脖子上一绕,“嗨”地一声,一使劲,将那夏禄文的脖颈紧紧勒住。直等到她确信这夏禄文已是死定了,才找了点水,漱了漱口,狂吐了一阵。然后把夏禄文的尸体移到床褥上,把他安放成睡熟的样子,盖上被。遂持了印符,整理了一下自己零乱的装束,恢復到原来的样子——一个弱女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个被人强暴过后的弱女子。 她从门缝偷偷窥伺了一番,悄无声息地翻出支摘窗来到后园,从那里攀过墙垣,逃出了这夏禄文的外宅。 这时,夏禄文的门子还只见到夏大人的房间里烛影正红,在暗自思忖:“这时候,大人还不知怎样地被翻红浪,马跑南山呢”。后来,他看到那烛火灭了,又想,“大人是玩累了,也许,该是他进入梦乡的时候了……。” 大风秦楚 第二部 四卷、十二、功败垂成 章节字数:6061 更新时间:09-03-29 07:35 十二、功败垂成 出了夏禄文这外宅,美丽居不慌不忙,从深深的巷子里走出。沣镐大道那边的雍门宫灯火点点,她向西左转再向北进入瓦子巷,她知道洗心玉和依梅庭在那里等着她。转进瓦子巷确定无人跟踪后,便急匆匆地朝前走去,一个人影向她迎来,她知道是依梅庭。依梅庭向她这样走来,应是安全无虞的信号。 “拿到了?”见到美丽居,依梅庭才松了一口气。 “拿到了,”美丽居把印符交给依梅庭,“看看,是不是这个?” 依梅庭拿过印符,确定无疑之后,才对美丽居说:“我姐姐在那边,”他指了指巷子深处。“记着,你们在沣镐大道等,半个时辰不到,我就可以办妥。当然,也怕发生意外,如出了意外,你和洗姐姐就走,千万别莽撞。这里是廷尉府,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得逞的,千万听我一句话。” “怎么这么罗嗦?”美丽居当时一门心思只在自己的夫婿身上,她嫌依梅庭婆婆妈妈。这时她才看见依梅庭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的样子。“谅也无大碍,这是他常做的。”她想,便朝巷子深处走去。远远的一辆轻车停在那里,她走过去,看见了洗心玉。洗心玉一付平常女人打扮,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洗心玉让她上了车,放下车帘,叫她将衣着换了。 “怎么样?”洗心玉迫不急待地问。 “成了,那淫贼,一辈子也不会近女色了。”美丽居一边换衣一边说。 “杀了?” “没杀,这样!”美丽居作了个两手交叉勒紧的动作。 洗心玉伸了伸舌头,她不敢想像,便将轻车驱动。 “又来了,是不是?不是说你,小玉,你们至简堂呀……。你说,这能饶过他吗?就是他死了,我还不放心呢!”美丽居就着马车的滚动声,说着。 她们将车赶到沣镐大道一旁,这是她们和依梅庭约定好的地方,她们就在这里等着他解救出北门晨风来。 依梅庭拿着夏禄文的印符,心里就踏实了,这原本是他常做的。他立即回到廷尉府,用这印符换了押解犯人的印符右券,叫了个皂隶,这才符合平日提审囚犯的常例。那皂隶见是依大人,又有廷尉府的印符右券,如何不信,便同依梅庭一同去押解北门晨风。 第203页 二人从廷尉府出来,进入一片禁中小巷,廷尉府大狱在廷尉府西边。这两地之间另有几条小巷朝西南转,通向沣镐大道。他们二人向廷尉府大狱走去,不一会儿就来到廷尉府大狱门口。两个狱卒见是依大人,虽是熟人,依然验了依梅庭的提人右券,才将其放行。他们进了这廷尉府大狱,那是一条封闭的深巷,两边的砖墙又黑又高。此时这里只有燎火在熊熊燃烧。 在这狭窄逼人的深巷中走了百十来步(如是犯人,就会产生绝望),依梅庭和那皂隶才走到这狱中治所。这是个小庭院,白天阳光从庭院的天井中射下,使整个院子明亮;晚上虽然灯火通明,却依然显得阴森可怕。几十个狱卒守在这里,守值的是廷尉府的狱吏大名鼎鼎的空谷啸兰剑芒显。芒显和依梅庭平日交情尚可,但却很看不起依梅庭。别看此地人数不多,依梅庭知道,此地藏有许多机关,仅那百十来步的深窄小巷,就装有暗弩无数,更何况还有这天下一流的剑士芒显。所以人到了这里,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逃。 依梅庭努力控制着自己,他感到自己今天怎么就这么不争气,特别紧张。其实他不知道,任何人到了这种时候,都会紧张,主要是看人的意志,是控制得住还是控制不住。现在,他就感到自己控制不住了,但这只是他个人的感受。在芒显看来,他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这么晚了,提谁?”例行公事,芒显问。 “北门晨风。”依梅庭说得就是这么随便,语调平静。 “北门晨风?”芒显又问了一句,他知道这是个很重要的案犯,他用疑虑的眼光盯着依梅庭看。 “正是,——北门晨风,夏大人要提审他,问洗心玉,你知道她。” 这理由非常充分,芒显没察觉到什么,他只是剎那间犹豫了一下。 “印符在此。”依梅庭拿出押解犯人的印符右券,交与芒显。 芒显接过印符右券,将自己的左券拿出一合,分毫不差,他没有怀疑的理由,一切均付合程式。秦廷的官吏,最重要的品质就是按律行事,决不通融,去徇私舞弊,何况这是芒显!他虽有些疑虑,但马上就将这排斥掉了,吩咐一个狱卒:“带北门晨风。” 那狱卒从狱中治所走出,朝右转进。依梅庭听见他开了狱门,然后就听到他朝下面的囚室走下去的平实的脚步声。那里是一长阶,那声音一步步向下,似乎又转了个弯,便听不见了。其实,他到过那下面,知道那里有许多囚室。只是这里的囚室关的犯人不多,不同于郊甸外的廷尉府另一大狱,这里关押的都是比较重要的案犯。 他静候着,有一言没一言地和芒显搭着话。这等待的时间,好象特别长,又流逝得特别慢。 “你不知道洗心玉吗?夏大人说,这个女人到了咸阳……” “是吗?”芒显对此不感兴趣,他有点不愉快,本来,今天他司值,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可这夏禄文一提审,这一夜就全泡汤了。他是狱吏,空有一身本事,按说他本可以不司值。就因这里是朝廷的重要囚室,廷尉大人又从来行规蹈矩,因此,特命他和几个有秩干吏到此来轮值。 秦廷的官吏,平日看起来,还算融洽和睦,实则并不尽然。由于秦皇的严密监控,再加上他那疑神疑鬼的个性,他又深谙韩非子的御臣之道,这在廷臣中造成了一种人人自警的氛围。君王的威望无处不在,以至深深浸入了人们的灵魂。也就是说,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们都不会说出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只会说一些程式化的语言。以至于他们自己都不觉得了,还以为这就是他们自己的心里话。人们在这样的威慑中,说话是从来不用思想的。 芒显是个不得志的干吏,越是不得志,越是瞧不起象依梅庭这种春风得意之人。对依梅庭他是又羡慕又妒嫉,即:既表现得迎合他们而和他们亲近,又常常冷讽热嘲地去讥刺他们。 “你们郎署的人啊,”芒显知道,依梅庭现在是兼廷尉右平,所以他依然叫他郎署的人。“手就是伸得比别人长,”芒显说话的语气既酸熘又刻薄,“看样子,依大人又要高升了。” 依梅庭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往往一笑了之,春风得意之人,不会去和这种不得意的人计较。当然,有时,他也会故意去刺他们一下。比如有时他也会说:“是啊,怎么着,气不过是不是?气不过,自己往上爬啊!” 今天,他没这个心思,在这死寂的狱所里,他感到一切都象是静止了似的。平日提人,从来没有这么长久过,而今天,时间好象停止了,漫长得不可思议。 怎么还没听到那镣铐声,那沉重的镣铐触着青石地砖的声音,既清脆又空灵。 “象一只来自远方的翠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产生出这样的联想。 脚步声始终没有响——那特别沉重的脚步声。 当时间好象要停止的时候,或被放得无穷大的时候,在心理深处,会产生不自如的感觉,然后是寂灭、恐慌。 对芒显的讥刺,依梅庭没有注意,自然没有反应。 当时间就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也就是依梅庭已开始感到恐慌的时候,一阵轻脆的脚镣声从那边地下的囚室里响了起来。“哗啦哗啦”的,在这寂静中显得特别脆响,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首先是听到了北门晨风有些沉重的脚镣声,又听到那个狱卒上阶的平实的脚步声,仿佛是相和着一般,那么动听。他还没有和北门晨风打过交道,因此也没有仔细地去研究过他,当他看见北门晨风走进这狱所,才第一次仔细地来打量他。第一个感觉是,他想起了《荀子?法行》中子贡所问之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章章之玉。忽然,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联想,洗心的玉,洗心玉。继而,心中又掠过一丝惊讶,他又想起了孔子的话:“刚、毅、木、讷近仁。”只是北门晨风除了刚、毅,却没有木、讷,且还有着一种灵思飞动的样子。 第204页 北门晨风手上上了(木丑)铐,脚上有铁镣,并不影响行走。他进来后,上来两狱卒,给他上了枷,使他两手不得动弹。一切都做妥当了,芒显是个负责任的小吏,这种不大得到迁升的小吏,大多都有着一种认真刻板的通病。芒显又仔细地察看了一遍,然后再将那印符右券和自己的左券和合了一遍,才将这右券收了,把北门晨风交给依梅庭。他只有等依梅庭押解北门晨风回来,把这印符右券还给依梅庭,才算是完成了一次押解。 依梅庭向芒显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说,掉转身来,走在前面。和那皂隶押着北门晨风走向那深邃的森严的长巷中,那脚镣触地的声音特别响。依梅庭并不回身,保持着他平素的行状,只是他在心中暗暗地思量:该怎样来对付这个皂隶呢?按照事先的准备,自然是将他一剑结果。但这个皂隶平素对他亲近,假如叫他什么也别问,一切听他的,这做得到吗?就是做到了,那他和他的家里人又怎么办?其实这也是不可能的,只是空想。没有一个人会去背叛朝廷,除非象他,已经走投无路。那就剩下唯一的手段了,即美丽居所说:“杀了他”。依梅庭想到要杀这样一个和自己平日和睦的从者,实在是下不了手。他当然知道,“无毒不丈夫”,可他就是下不了这个决断。这长长的昏暗深巷,很快就已走尽,他们快到狱门口了。出了这门,再过几条小巷,就是夏禄文的廷尉府衙署,一切都得在这小巷中作出决断。他决不能带北门晨风到廷尉府去,他只能在进入巷子后,在快到廷尉府时,那里有个岔路口,在那里转向西南方向直通沣镐大道,他只能从那里转弯,去和洗心玉汇合。可这皂隶怎么办呢?他正这样想着,已经来到了狱门口。狱门口的两个狱卒验过人等,没有什么不合程式的,就开了门。这时,依梅庭转身拉住北门晨风在枷上的双手,好象是看紧他似的,可他的手暗地里使了把劲。他并没有看北门晨风,北门晨风却明白了一切。 进了小巷,北门晨风走在前头,依梅庭和那皂隶走了个并排。 依梅庭紧张地思索着,他深知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刚进入小巷,他已将心一横,想:“兄弟,对不住了。”这时,真的没有再可犹豫的地方,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他故意拉下一步,手按剑柄,又实在下不了手。这时,岔路就在前面,这里没有住户,不过也不是没人走。按说现在他们应该往东一直去廷尉府,可依梅庭必须要转向西南去沣镐大道,已无法选择,他正准备……。就在这时,他听到从廷尉府方向通过来的巷子里有脚步声,已经没有迴避的余地了,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此时再也容不得他去迟疑,他立即对那皂隶说:“这边!”他指着西南那条小巷。那皂隶一下还反映不过来:“怎么?”脱口而出。 “别响!”那皂隶只见依梅庭一柄剑已指向自己的咽喉,他立即明白了。 东面巷子里果然来了一队人,提着灯笼,越走越近。依梅庭他们恰好避进这南去的巷子里,大气不敢出,依梅庭的剑紧逼着那皂隶。 “你们听到了什么没有?”这时,依梅庭听到了赵成的声音,头皮一阵发紧,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怎么的就偏偏碰到了他赵成? “没有啊,大人。”这是军卒的回答。 “是没有吗?”赵成再一次问。 “没有!”军卒们再一次回答。 于是,那灯笼就消失了,赵成带着军卒朝廷尉府大狱方向走去。 依梅庭和北门晨风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正是赵成机警有成算的地方。自从接手望夷策之后,赵成从不敢懈怠,他夜以继日殚精竭虑地操劳着,不想这次再出疏漏,不想这次再让皇上失望,他把这次实施望夷策看作是对皇上竭尽忠诚的一次表现,因而做得井然有序。他这人本来就不大相信别人,心又绵密无疏,因此到了晚上,他经常带领军卒巡视,看看关押田悯和北门晨风的地方,以防不测。现在,他刚从雍门宫辞了扶苏,带了军卒到廷尉府大狱中来看看,刚过了廷尉府。习剑之人,感觉敏锐,他进入这小巷,马上敏锐地感到了远处的脚步声。这没引起他的注意,因为这里的小巷也并非是没人走的。问题是这脚步声嘎然而止,这就不正常了。他想冲进小巷中去,只是他对这里太熟悉了,知道这条小巷狭窄,如果真是贼人,一人挡道,任你这边多少人,也是施展不开的。所以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装着没察觉,过了这巷口。等到过了这巷口一段路之后,他立即指挥几个军卒从那廷尉府大狱旁另一条小巷绕过去,去堵住这向南小巷的巷口。他自己则带着其余的人,故意立在不远处聊天,只等那边发作起来,他再冲进去。 那知,他刚分派完毕,那几个要绕过去的军卒刚离开。这边依梅庭藏身的巷子里,就响起了激烈地喊叫声:“来人哪,赵大人,北门晨风跑了,北门晨风跑了!” 这叫声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那皂隶在依梅庭的剑锋下吓呆了。但是,当他被依梅庭的剑逼在暗处时,他听到了那边是赵大人。此刻他的内心正在激烈交锋,不知该怎么办是好,是叫还是不叫?叫,必死无疑;不叫,就是背叛朝廷。“背叛朝廷”,他想到这几个字都感到不寒而慄,背叛朝廷那是要诛灭三族的。 第205页 诛灭三族,他的脑子里不断地想着这几个字,他望望依梅庭(依梅庭和北门晨风正紧张地注视着他),他又看看依梅庭的剑。心想:“这算什么?姓依的,你也太不仗义了,什么都不告诉我,却要陷我于这样的绝境,你也太狠毒了。既然你不仁不义,我又为什么要为你承担?”他又想,“这一次是凶多吉少,看样子免不了一死。既然是一死,我为什么不拼了呢?或许还可以救全家……”他这样想的时候,还以为赵成会冲进来搜查,那他也就解脱了,没想到赵大人竟这样煳涂。当那灯光从这巷口消失的时候,一种绝望涌上了他的心。他觉得再也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了,这个机会一失去,他一家人将万劫不復。 依梅庭和北门晨风正暗自庆幸地松了一口气,这皂隶趁这机会,勐地挣脱开来。 这叫声象炸雷一样,炸得依梅庭和北门晨风都慌了手脚。 这一叫,赵成那边也慌了手脚,容不得他再作打算了。 “上!”他拔出剑来,一挥手,众军卒扑向那小巷,灯火剎时照亮了那里。 赵成看到了依梅庭,怔了一下,“终于反状毕露了!”他没什么奇怪的。只是依梅庭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这真是他没想到的。 “拿下!” “快走,你快走!”北门晨风一看这形势,知道大势已去,他不想连累依梅庭。他用枷推开依梅庭,“不是死在一起的时候,你快走!”他叫道。 “你呢?” “我走不了了。”北门晨风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焦急地叫道,“快走哪!来不及了!” 这时,赵成和军卒已经杀到,北门晨风以枷相抵。依梅庭眼看此行已经失败,只得一跺脚,朝南直奔而去。赵成和他的手下,被北门晨风堵住巷子里,他们又不敢杀他,只得指挥军卒先将北门晨风和那皂隶抓起来,再带人去追依梅庭。 依梅庭提着剑,直奔沣镐大道,只见那赵成指挥的那几个绕过来的军卒刚从廷尉府大狱那边杀出来。这自然惊动了美丽居和洗心玉,知道出了事,立即驾着轻车冲过来。拉上依梅庭,还没等杀出巷口的赵成反应过来,他们已消失在那层层叠叠的市廛之中。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一、为政者的悲凉 章节字数:5900 更新时间:09-03-30 07:44 第 五 卷 一、为政者的悲凉 秦皇三十一年(公元前216年)冬天,秦始皇改腊月为嘉平。转眼春末夏初,这天早朝后,他去了兰池宫。午后,在那里召见扶苏、胡亥和李斯、赵成,问询望夷策。得知一切均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只待龙应奎选定吉日,在望夷宫设法坛举行拜祝仪式,安剑、固剑之后,天下大比即可举行。始皇帝听后,甚是不悦,他嫌这一切进行得太慢。今天早朝在咸阳宫,他曾就北方胡事问左丞相槐状,太尉缭。他不问他们望夷策,知道问了也会讨一场没趣,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朝廷中这一班大臣,能迁升到这种地位,没有几个不是诤直之士。尤其是这两个倔老头,自从天下一统之后,尽若他心烦。 扶苏知道,望夷不望夷,不是父皇的目的。父皇的目的,是驱逐北方匈奴,望夷策只是这目的的一部分。天下私剑悍侠,象一群讨厌的苍蝇,自从天下一统之后,在各郡县都有这些苍蝇出没。横行乡里,积恶凶暴,替客索仇,累干公法,掣肘着父皇,令他心烦,使他无法专心致志地去对付北方。现在既要对付北方,就不得不把这些讨厌的苍蝇清除掉,还海内一个安静。正因为这样(他自己虽有所不忍),还是认为事前应更谨慎更严密地去准备,以最大程度地保证最终目的的不出差池。始皇帝正是在这一点上,对扶苏不满意,认为他优柔寡断。 始皇帝这一辈子,都是在惊心动魄的政治搏击中出入,很少有过一份从容。瞬息万变的生死之间,可以凭藉的只有直觉,是瞬间的判断。他的这种直觉、判断,使他一次次逃过了劫难,因此,他自信、果敢、坚强,直面挑战。 “……二位老将军训练的卒伍,象弩机上的箭一样,”赵成因亲自和夏禄文察看了徐延龄和黄均的弓弩手和轻骑,在扶苏的吩咐下,正在向始皇帝禀报。他形象的叙述着“那有着倒刺、血沟的三棱箭头,正闪着寒光,只等陛下一声令下,便无坚不摧。” 按说赵成这种果敢、坚定,应该讨得始皇帝高兴,但今天始皇帝不高兴。不知为什么,始皇帝有时又不喜欢这种近似自己的人物,不喜欢赵成这种自信的口吻(这是一种喜欢中的不喜欢),但他用这种人。始皇帝从不表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有时喜欢说与真实内心相反的话。这一点,他认为韩非子的《主道篇》不足为训,倒是孙子兵法略可参考。每当别人意见一致时,他偏独出心裁,说出相左的话。他的想法是:任何一件事,在态势已成时,余者皆可以随意,只不过是所付出的代价不同罢了。既然结果不变,事后就没有一个人会去计较,即使计较,那也只能是得到一个不确定的因果关系,并且无法证实。所以他往往力排众议,天马行空般地被人目之为天恣纵武。此刻,他的心态就是如此,他训斥道:“怎可如此轻漫,难道不知道‘骄者必失’吗?这是些什么人?是麋鹿?是羔羊?全不是!他们是一批犀渠,是狍鹗,是会吃人的!” 第206页 回到兰池宫后殿后,他的心情非常愉快,内侍为他摆好御膳,一共二十六道。他命内侍在其右侧摆了个案几,让青城坐在那里陪膳。他吃了一点熬豚,滷水很浓,觉得味道不错,便命内侍赐给青城。青城说:“父皇,孩儿还是吃点细笋腐干冬葵吧,熬豚味太浓。” “唉,你呀!”始皇帝想起青城口味清淡,不象自己,虽然一向如此,他还是有点不高兴。青城知道父皇宠着自己,总是这样不合臣道。他不去与她计较。 青城见父皇高兴,说:“那我尝一点儿。”她在讨父皇欢心。 “是吗?来,来,端过去,端过去!”始皇帝很高兴。 “夹一点就可以了,儿臣也吃不了那许多。只是,父皇别再饮了,今晚,你不是还要到黄将军的训练营地去吗?” “唔,唔,“始皇帝知道,青城又来干涉他饮酒了,他不睬她。吃了点肉脍,饮了点白薄清醴陈酿,他的生活并不太奢华。想想也是,今晚,他还想出兰池宫,到黄均的训练营地去。赵成说的话给他的印象很深,他想去感受感受那种氛围。用完晚膳,就吩咐内侍更衣,带着青城和几个侍卫,微服出了兰池宫。 四野静悄悄的,就象是一种时空的失落(这种感觉,现代人是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了),兰池宫西北是望夷策卫尉令丞栎阳云师牧黄均的南军训练营地。守营的卫士见是皇上,要去通报,被他制止了。他带着青城和侍卫悄无声息地行进了一里许,天气较暖,和风微薰,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月色下,远处的军营在一片灯火中,不时传来金鼓号角声,人叫马嘶声,显示出一片肃整繁忙景象。始皇帝静静地伫立了一会,仿佛是去感触,仅仅是感触。也不知为什么,到了这里,他就不想去军营了,似乎是对那一套繁琐的礼仪有些厌烦。此刻,他站在月色下,从那片朦胧的灯火中去感触这田野的宁静,这宁静使他这一整天的繁劳勤勉充实起来,“生命或许本应就是这么朴质的!”他想,这朴质使他触及到了宁静的底蕴本质——一片简约空旷。这使他感到愉快。 “回兰池。”他伫立了一会,吩咐道。此行非常愉快,春寒已经消尽,四野蛙声一片。一行人往回走。回兰池的路上,他不再去想望夷策,他想的是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北疆的防务。想到北疆的防务,他就感到烦躁。尤其是恨这些大小蟊贼——悍侠,根本就不明白事态的急迫性和严重性,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忧心如焚。所以他必须艰难的取捨,痛下杀手。 “北疆的防务……”他想。 将军王离、杨翁子作为主将,怕威望不够。后来虽然派了护军中尉卢粲,依然是缺少主心骨。既然已下定决心,要解决这心腹边患,就得派一得力的将军去。哪派谁?这个人他一时还难决定。虽然有几个人选,比如:王贲、李信、蒙恬、赵亥、冯毋择,但都有利有弊,一时难以取捨,他一个人静静地想着这件事。始皇帝是个孤独寂寞的人,一个人到达权力的顶峰,就难免孤独寂寞。没有人会喜欢强者,除非利益的驱使或自己太弱小,没有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在强者面前,人只能屈服,人不喜欢强者是人性的本质之一。一个人具有了宏才大略和察微睹渐的才能,便难以使人亲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始皇帝固然因此而自得,恰恰也因此而不快。 这时,他想着这个棘手问题,不觉来到兰池边,他顺着这池水走去……。 “王贲太莽直,”他想,“权势太重;李信嘛,伐楚那次大败,虽事隔多年,怕一时也难再委以重任;冯毋择这人威武有余,却缺乏远智;蒙恬和赵亥呢,这两人……。”关于用人,他从不徵询大臣的意见,干纲独断,这是君王最重要的三个权力之一(谕旨权、知情权、人事权),这是不能放弃的。他想着派谁去上郡去统御这边事,刚绕过兰池,进入一小径中。突然,从那山石中,冲出四个剽悍黑影。月光下,明晃晃的剑,向他扑来。他略一惊愕。 “什么人?”青城叫了一声,剑已出鞘,她护住父皇。众侍卫一阵混乱也已出剑,却挡不住那四个剽悍的刺客,已有几个侍卫倒了下去。始皇帝见状,知道众侍卫敌不住,事急,此刻他的思路非常清晰,面对陡然事变,他总是这么镇静。他立即对青城吩咐道:“你去,别管我。” “父皇?”青城还有些迟疑。 “什么时候了,只有你!”始皇帝一边推出青城,一边后退。 青城立即明白,只叫了一句:“护住皇上!”便飞剑直上。她那一柄猿公剑已至出剑不见剑的随意之境,疾如闪电,一个刺客早已着了一剑。另两个刺客见状,一点头,转向她来。青城一人战两剑,战了几个回合,众侍卫正敌着另一个刺客。青城见事急,卖了个破绽,放进一剑来,用左手一拍那刺进来的剑嵴,坚决果断地把那剑打开。右手之剑又格住另一把剑,又马上收回,一个突刺,立见那个刺客身体僵直了一般,往地便倒。这一系列动作浑然天成,没有一点僵拙,那速度之快、之准、之狠,连剑锋上都不带一点血。另一个刺客被拍开的剑也不是吃素的,收回之后,瞬间便到。但青城闪过这一剑,她的剑已到,真正就在毫釐之间,却有霄壤之别,再也容不得那刺客有个迴旋,公主的剑在月光下闪了一下。第四个刺客见状知道难以抵敌,返身便走。但青城那一柄剑,象一团寒光一样,将他紧紧粘住,他根本无法脱身。“别让他死了。”始皇帝厉声吩咐道。那刺客知再也无法脱逃,遂执剑横颈交加一掣,自刎而死。 第207页 始皇帝非常愤怒地看了看倒地的四个刺客,瞬间的惊心动魄,如不是他当机立断,还不知后果怎样?他愤怒的是,在自己的离宫,在咸阳,他竟会遭到这样的伏击!剑士的胡作非为,原来只在奏章里,如今却发生在他身边,而身边的卫士又没有一个当用的。再就是对青城,他也非常不满意,这孩子,毕竟稚嫩了些,看不到关键之所在。他向青城指出:“你怎么这样不晓事,今天只有你一人敌得住,你不先出手,等到侍卫尽失,到时你如何敌得过来?” “孩儿当时只记得父皇。”青城惭愧地说。她也第一次看到父皇临危不乱的非凡胆略,实在是感佩之极。 第二天,皇上在兰池宫遇刺的消息,震惊了朝廷。廷臣们都来到咸阳宫门外,等候已回宫的皇上召见。同样就在昨天晚上,同一时刻,廷尉右监夏禄文在廷尉府附近自己的外宅中被人勒死。他的印符也落到逆贼依梅庭手中,依梅庭凭着那印符,差一点就将北门晨风解救出去。廷臣们不知该怎样来向皇上禀报,事情全搅在一起了。 始皇帝很是愤怒,当他听到廷尉李斯在奏报:“夏禄文因常姦淫犯妇,被昨晚那女贼所乘,被杀。”令他更是怒不可遏。本来在朝廷庙堂之上,不论发生怎样的大事,他都能处变不惊。可今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不知是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还是天下一统后,他没有必要再加以掩饰。 “夏禄文死有余辜,夺其爵,收其三族……”他那雄浑的嗓音在大殿中迴荡,语调依然平缓有力。他又想到依梅庭,这个他着力擢拔的青年郎官,竟会背叛?他看向大殿中所有的廷臣,似乎感到没有一个是可信赖的,所以他对夏禄文、依梅庭,就想用极严厉的手段来惩处之。但他找不到更严厉的手段来了,他的语气就变得更严厉更高亢,“一定要拿住依梅庭,那怕逃到天涯海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们看看,这朝廷还象个朝廷吗?御史府是干什么的?廷尉府呢?你冯劫,你李斯,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槐状、王绾,别以为你们就摆脱得了干系,这国家你们是怎么当的?张嫣死了,什么什么尉佐死了,夏禄文死了,死有余辜!依梅庭叛逃了。还要有多少人被杀,叛逃,才算罢休?咸阳都要变成屠宰场了!你们拿国家奉禄,尸位素餐,成天干什么?昨天晚上,刺客都杀到朕的头上来了……” “扶苏,胡亥!”他突然看见侍立在大殿下的扶苏、胡亥,想起瞭望夷策。愤怒已极,当廷就责问起来,“交给你们的要务,执行得怎样?你们就是这样代朕分忧的吗?” “禀父皇,”胡亥见扶苏一时未答言,立即出列禀奏道,“儿臣以为望夷策,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等父皇的旨意。” 扶苏沉默,是他不明白,父皇怎会当众问起望夷策来?再者,他也想把这事做得更充分点。只是,内心的感受时时牵制着他,他不会违背父皇的旨意,只在无形中以周全来作为口实,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忍。 “谁问你了,——你说!”始皇帝看定扶苏,他虽然喜欢少子,却不大相信他。 扶苏见这样,知道父皇已不避廷臣,这就是他的决断,立即出列回答:“全凭父皇旨意。” “那好,”始皇帝听到扶苏这回答,掉转身来在御案前坐定,扫了一眼群臣。下旨道:“七天之后迎剑、安剑、固剑,再七天后大比开始,然后是起剑、祭剑、决出剑宗,你们有异议吗?” 大殿上一片沉寂,到这时,大臣们才明白,有一个望夷策。其实也有耳闻,只是得不到证实罢了。左丞相槐状突然出列:“臣有奏”。“说来”。槐状奏曰:“此策万万不可,作奸犯科者寥寥数人,陛下可责令廷尉府揖捕,不应殃及天下。此策一行,必使天下人误解,以为侠义之气,皆不可取,此乃我华夏一族万世之灾也。累犯公法者,斩!余者皆善导引之,万万不可行此下策,使我华夏一族尽失阳刚之气,此为害尤盛。我华夏一族本就民风柔弱,崇尚礼仪,——虽然民风强悍,弊端多多,却是我华夏一族万万不可或缺的!” 李斯听槐状这样说,立即出列驳斥道:“老丞相差矣,什么阳刚之气?正气是正气,邪气是邪气。这些累干公法的私剑悍侠,以意气、杀戳为荣,并且相互标谤,藐视朝廷,正邪岂可混为一谈?如不将他们悉数殄灭,岂不也是误导了黎民百姓,以为人人均可代天行法,人人皆可诛杀异己,那这个国家还象个国家吗?” “愚腐之极!”始皇帝听到槐状的话,本来就不高兴,又听到了李斯这有力的驳斥,不由得申斥起槐状来。不过他也听得出,他俩说的好象不是一回事,只是,这时,他已主意拿定了。 “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说,不能行此大挞伐,孙卿说‘赏不欲僭,刑不欲滥。赏僭则利及小人,刑滥则害及君子。若不幸而过,宁僭无滥。与其害善,不若利淫’对于干犯公法者,我也不贊成放纵。但我决不贊成这种大挞伐。”槐状知道李斯善辩,他把一个自己根本没有的思想强加给了自己,因此非常愤怒。 “怎么不是一回事?只有除去了这些蟊贼,国才有宁日。国有宁日,陛下才能专心致志地对付北方,这才是我华夏一族的生死攸关的根本。”李斯理解始皇帝的意图,也似乎看得更清楚,更尖锐,不囿于一事,而是从更大的全局出发。 第208页 槐状见李斯强辩,不去理他,再一次恳切地对始皇帝说:“望陛下三思,再说此出也无法可依呀!” 李斯当即回敬道:“无法即法,法以时定,何谓无法,今即是法。” “廷尉,难道你的法,就是任意胡为吗?” “慢,”始皇帝立即制止住槐状,问道,“你在非议当今国策?” 这一句话很有分量。 “微臣不敢,陛下。”槐状一揖到底。 始皇帝看了看这个倔犟的老头,甚是不悦。但他看在他多年有功于国的份上,沉吟了一下,遂下定决心。此后三天,他都在找李斯、冯去疾密议,又找槐状、王绾、太尉缭说话。在第四天早朝时,他着中车符令赵高拟旨,旨曰:“丞相槐状、王绾、太尉缭年事已高,放归桑梓,颐养天年。任李斯为左丞相,冯去疾为右丞相;德为御史大夫;冯劫改任将军,兼国尉事;廷尉监李(木隽)为廷尉;将作少府丞章邯为将作少府;中尉中司马徐延龄为卫尉;卫尉令丞黄均为中尉;侍御史赵成为御史中丞;中大夫闾丘衡为上大夫,兼侍御史……”始皇帝对朝廷的群臣进行了一次大改组。当然,这不仅仅只是出于这次廷争,而是为了他那更远大的战略意图。他需要新人,需要新的思想,来执行他的意志,他不允许廷臣中有人敢违背他的意志。 “龙应奎为国手剑士,迎取工布王剑,举行祭剑大典。天降祥瑞于我大秦,此必昭示于天下。以示我大秦江山永固,千秋万代,帝祚绵绵……”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二、山雨欲来 章节字数:7567 更新时间:09-03-31 07:18 二、山雨欲来 井鬼间的紫气日益澄清,王剑工布出世,朝廷即将举行大比,这一盛典早已传遍天下。天下的豪侠剑士莫不受此鼓舞而振奋,纷纷云集咸阳。一时间,咸阳各传舍、客栈,出现了多少奇异之士。百姓黔首们也看到了他们平日只耳闻,却不能一睹的人物。纷纷传言着尘伏已久的有关他们的侠义壮举或暴戾,激起了人们心中多少渴望和壮越情怀,连空气都似乎在透明的躁动中显得炽热起来。 他们中的佼佼者有东方湛母上古师千空照、安仪师辛利、冷萍飘仓庚及她们的弟子,苦须子归宾、姑射子洗心玉、吴钩玄月、二姑娘辛琪、看剑女採薇。西天嫫母哈婆婆尸后及其弟子天中剑曲云芳、珍珠帘西施罗、芦中人小伍起。南海尊者公臬的师弟老百贼胡息,公臬的弟子南天蛟解狳。 又有各大名山从剑者及他们的弟子:(弟子不录) 崑崙山银须老者、朱圉山田客野老、峨眉山月轮秋、峄山孤桐子、衡山赵(虎见)、武当山言之下、太华山爰剑客、崆峒山韦凤、九华山林下钟、嵩山点灯子、(山番)冢山碧娇环、西倾山魏纳、桓山父诬、熊耳山碧云仙子、五台山龙山兼、天山月下飞刃、岷山雪玉容、雷首山扈厉、太岳山谢(大,横下加百)、析城山孺夫人、荆山莘野翁、太行山浑元心、桐柏山双瓴尊者、陪尾山暇豫人、内方山杏方师太、大别山知非子、傅阳山阳山老人、武夷山西江野客。 又有散剑名宿及他们的弟子:(弟子不录) 千姿花美丽居、玄空子吴隐娘、倩女离魂药枕子、鬼见愁宜辄、生番客独行、无常野人王鹿鸣、玉清楼主陈庄、抱一师太孟辙书、巢人居周鹤斋、混世王兕公候、蓝鬍子叶震天、射蹋天赵五姓、草民下下人纪寿、四海客施空永、归浣女(女危)(女画)、扶郎归雪霏娥、玲珑子常竹居、枕流眠者孙琰、女知子善冰、女拊子善雪、戍楼人第广楼、红颜骷髅鱼妙欠、古泉民夏朴、采饵者诗梨花。 又有蛮夷戎狄外邦使者及他们带来的从剑者: 匈奴右贤王韩元亮,右大都尉北漠苍狼狼居胥和他的弟子:右大当户淳维士阿里侃、千长白翎枭西戎答里、狂风沙若(革是)、赤面狐须卜察儿。西南王蚩尤父、骆越(氐鸟)枭随暮天、东胡步六孤、月氏国赤喇子花磨、乌孙布尔丁、身毒国毗耶檀、朝鲜路归等等。 又有故六国觊觎者: 故齐王族田儋派来的田(颍,水改火)、故韩公子成的门客蒯素、故楚春申君之部属周文的从者辩奴(岂页)、故赵后裔赵歇之部众陈不知、故魏宁陵君魏咎之随从剧宁、魏湘。 又有各郡县从剑者三百余人,后来,大比开始后,傲然客盖聂、清虚无尘鲁勾践也来到咸阳。 韩元亮是头曼单于的少子,最得头曼单于的宠爱。头曼单于欲立其为太子,将自己的长子冒顿质于月氏国,想致他于死地。 井鬼间的紫气,自然也惊动了匈奴人。又闻中原大秦欲起剑、祭剑,举行天下大比,这更激起了他们觊觎河南的愿望。 匈奴人居于北庭,东有东胡、西有月氏,都非常强盛。因中原冠带七国连年攻伐不断,无遐北顾,再加上风调雨顺,如今正日异强盛起来。正欲渡阳山北假,进入水草丰盛的河南,这中原大比的消息,是他们一睹中原实力的好机会。这一天,韩元亮会父王于头曼城王庭。头曼单于坐南面北,韩元亮坐在其左边。左骨都候正对头曼单于说:“天显异兆,臣以为非中原之幸,而秦嬴尚不得知,欲行大典,举行天下大比,实乃愚蠢之极……” 第209页 “正是,”韩元亮接过左骨都候的话来说,“儿臣以为,这正是一探中原虚实的好机会。现在东胡强盛,月氏又一时难下,假如我们能进入河曲,到那鄂尔多斯(水草丰美的地方)去,那我们就有了王业之基。儿臣想趁此机会,亲自前往咸阳。” “中原人狡诈,我和他们打了多少年交道,孩儿如何可以轻易前往?” “儿臣只是出使,并无可虞之处,亦是常例,何况秦廷也盛邀各国……” “右贤王说得是,”左骨都候深表贊同,“这的确是我们一睹中原实力的好机会。” “再说,儿臣也是有所准备的,已派人打探得实了,中原人虽狡诈,却又愚蠢之极,讲什么仁义礼智信。这次大比,据实仅是大比,并不涉及其他。儿臣是有备而去,父王,你看:”韩元亮指着他身后的狼居胥等五个剽悍的草原雄鹰,“谅中原剑士,岂是他们的对手?退一万步讲,假如他们都不是中原剑士的对手,那我们还下什么河南?真是那样,儿臣无颜以对父皇。再说,儿臣这次南下,也想去寻找一部兵书……” “什么兵书?” “《太公兵法》”。 “此书有何独特之处?” “据说可以定略天下。” 这时右大都尉狼居胥走出,向头曼单于跳跃行礼,说:“请大单于放心,有臣等护卫右贤王。臣等一定要降伏那些中原剑士,将那工布王剑带回王庭,挫了那南邦的气焰。” 左骨都候闻言便想起了一件往事,他对头曼单于说:“臣以为狼大都尉乃我北庭最骁勇的剑士,无人能及,前些年之事,大王可还记得?” “哪件事?” “中原剑士老百贼胡息。” 头曼单于想起来了,这是他们常引以为傲的事。是有些年头了,有那么一个中原人,来到头曼,打遍王庭无敌手,最后却败在了狼居胥手里。那中原人也无耻之极,为求活命,竟毫无廉耻地伏地乞怜。连狼居胥想杀他,都怕弄脏了自己的手。 “哪事说明了什么?” “据臣所知,那胡息可是中原的一流剑士,他都不是狼大都尉的对手,那中原还有何人?” 头曼单于听左骨都候讲得有理,用他锐利的目光看了看狼居胥五人,便进入了遐想。这时,他仿佛看见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二十四长的游牧民,在悽厉的胡茄声中,骑着剽悍的骏马,飘着粗犷的髮辫,就象是从西北捲起了一阵狂风沙。遮天蔽日,从大漠南下,突破阴山,以风捲残云之势,进入河曲……。 “那里的人只配做我们的奴隶,那里的女人只配我们享用!”狼居胥豪迈地说。 韩元亮和他的草原雄鹰们都大笑起来。在韩元亮看来,无穷的大漠,显然无法容纳下他的博大胸怀。他以战略家的眼光,知道河内之地,才是匈奴人的根基。匈奴人在对中原人的战斗中,充实了他们的一生,他们的骑兵,飘忽而来,飘忽而去。他们的战士英勇无比,骑着一匹马,带着一匹马,几乎从未有过对手。那些中原冠带羔羊,什么时候,放在他们心里?只因中原人太多,使他们无法征服。中原人只知道筑城,筑城,象草原上的花狸鼠一样。筑城有什么用?那城挡得住草原英雄的铁蹄么? 这时,韩元亮已带着他的五个北漠剑士和扈从来到了咸阳,在典客署下了国书,安歇在传舍内。 狼居胥这人身高八尺有余,高大勇健,他的剑艺已达妖级,且正在如日中天的时候。浑身都喷薄着热血的张扬,又裹着北漠的悲怆。他的脸面象盘根错结的树根,布满了疙疙瘩瘩的瘤子,有如古老的岁月一样。他常独立四顾,发出悽厉的长啸,无人敢于仰视他。这次南下,他势在必得。 太乙山的上古师、哈婆婆和黄公虔,带着他们的弟子,此刻已来到了终南山的季子庐。角者代老爷和主母迎接了他们。吴钩玄月又在咸阳接到了安仪师辛利母女和採薇,一行人也来到季子庐。正在说着不日就要举行的大比。 美丽居和洗心玉、依梅庭救北门晨风失败后回到季子庐时已是天亮。 美丽居正因救自己的夫婿失败而恼怒,一路上差点没和依梅庭闹翻了脸。好在依梅庭为人机敏,没对美丽居、洗心玉说实话。逃出咸阳后,依梅庭已是后悔莫及,知道是优柔寡断害了自己。如今他从此事中吸取了教训:“是啊,得懂得保护自己,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对美丽居和洗姐姐说。洗姐姐还好些,千姿花这种本就无所忌惮的女人,就难以揣摩了。谁知道她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这样一想,就决定,无论如何不能照直说。只说刚走到岔路口,碰到了赵成,这样,就杀成了一团。好在巷窄,北门晨风又不肯走,以死相抵。他没有办法,只得逃出。 这话编得天衣无缝,无人不信。但美丽居却是个任什么都不信的人,也是个毫不讲理的人。一路上气昏了头,没有去想依梅庭。回到季子庐后,越想越来气,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成的事,却毁在了依梅庭手里,这可是她的丈夫啊!当依梅庭再一次讲述此事的过程时,美丽居再也扼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和愤怒,一下子跳了起来,冲着依梅庭就叫道:“既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去挡住那赵成?”只这一句话,就击中了依梅庭的要害,依梅庭很有些狼狈。只是他是依梅庭,并不慌张,立即回敬了一句:“北门子不是戴着镣铐吗?”美丽居如何会去理睬这些,早已乱了心智,只见她“嗖”地一下抽出剑来,扑向依梅庭:“我知道你是谁?谁说,这不是你胡编乱造出来的!也许,你本就是朝廷的奸细,故意做出来,给我看……!” 第210页 “千姿花,千姿花,”洗心玉听美丽居这样恶意中伤依梅庭,忙过来相劝。却被美丽居一把推开:“谁又知道你是不是和他串通一气……”这话就说得毫无一点道理了。 众人见状,一起上来劝解。 依梅庭见美丽居这样蛮不讲理,想到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为了一个“义”字,什么都不顾了,反而落得如此下场,心中甚是忿恨。也不客气地回敬道:“那好啊,我就是一个奸细,你又怎样?哪有你这样不讲理的泼妇?毫无道理!你要知道,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为了你,我什么都做下了。我图个什么?早知是这样……。洗姐姐,你也别劝我,我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真犯不着,你更犯不着。你看看,她对你都这样……” “我杀了你,”美丽居伤心欲绝地叫道,但被安仪师辛利母女和天中剑曲云芳拉住。美丽居依然不依,叫道,“滚,滚出去,别让我见到你,你这个该死的!”但她立即被大家拥进了内室。 依梅庭默默无语,真感到有些悲愤,这种无端的指责深深地伤害了他,也使洗心玉很尴尬。洗心玉此时的痛苦其实并不比美丽居少,美丽居还可直截了当的发泄,她只能将痛苦默默地掩藏在心里。 依梅庭那睿智高贵生动的面容,使得人们容易倾向于他。何况又是这样义薄云天的侠行,更容易搏得人们的同情。黄公虔扶着他,对他摇了摇手,说:“她是气极了,你别往心里去。” “老伯多虑了,我怎会和她计较。不过,我还是要走的,——不,不,不是为了这,是我本来就要走。” “怕连累了我们?”西施罗刺了一句。 “不全是。是这样,我无法在咸阳立足。陛下一向待我不薄,我只是被御史府那一班阴司逼的。现在到处都在缉捕我,我可不在赦免之列。在这里,太危险了,终非长久。” “梅庭,你打算到哪里去?”洗心玉心怀内疚,知道是自己害了他。 “姐姐不必为我担心,我师傅在会稽。” “只怕你师傅也会来咸阳。” “那也不打紧,我是钱唐人,如找不到师傅,我就去钱唐。” “都是为姐的害了你。” “不说这个,你是知道我的。” 千空照上前来,对依梅庭说:“老妇代小徒向你致欠了。” “师傅,这如何使得,”洗心玉叫了起来,“你不要折杀了他。” “好了,好了,他要走便走,他要做便做,老虔婆,你和你的弟子怎么都这样婆婆妈妈的?倒是千姿花还有些脾气。” “你看她,老夫子,又来了,又来了。”上古师显然拿哈婆婆没办法。 “你理她作甚?我看这样吧,小梅君,你还是明日一早走,老夫还有些事想问你,无大碍吧?”黄公虔说。 “又在故作高明、装神弄鬼了。”哈婆婆哂笑道。 晚上,洗心玉陪着依梅庭,帮他准备行装,不一会儿,黄公虔派人来请。二人来到前堂,除了辛琪在陪美丽居外,其余人都在,大家正在商议那即将到来的望夷宫祭剑、大比之事。自从上古师和哈婆婆决定要去参加这一盛典,黄公虔心里就一直不安,他总放心不下,隐隐约约觉得此事肯定不象表面上所表现的那么简单。现在来了个依梅庭,也算是朝廷的心腹干臣,因此他决定来问个清楚。 待依梅庭坐定,黄公虔就问他:对这次起剑、祭剑、大比有何见教? 听到这样的发问,依梅庭沉吟不语,不知该怎样回答。对这件事,他心中自然也存疑,只是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答吧,仿佛不是一个剑士的所为,因为这样,更对不起皇上。再说他也仅仅是存疑,这毕竟是国家……。不答吧,看着众人鄙夷的目光,这本身就是不小的压力。 “壮士为难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郎官,不可能知道核心机密,所以很难回答。如果你是问我的猜度,可能和老伯一样,也仅仅是存疑。”面对这样的发问,依梅庭只能据实回答。 “那你总知道,哪些人是这次盛典的主司?” “这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皇子扶苏、胡亥,还有廷尉李斯、侍御史赵成、国手剑士龙应奎,另外就是那个夏禄文,他们经常在雍门宫。但赵成好象特别忙,事无巨细,进进出出也是他。” “赵成?”黄公虔一听赵成,就警觉起来。 “老伯知道赵成?” “自然,打过多次交道。” “赵成这人……?”上古师对赵成这人很难下断语,既感到他是一个忠直之士,又感到他是一个特别难对付的对手。所以她说,“我看是一个非常精明强悍的人。” “对,这是一个极其狠毒,无所不用其极的对手。”黄公虔对此人知之甚深。如今知道可能是他在主持这祭剑、大比之事,更添了一份担忧。他又问道,“难道你就没感到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吗?” “老夫子又突发奇想了。”哈婆婆又奚落起黄公虔来。 第211页 “你就别再疯疯癫癫的了,这是大事。” “什么大事?你无非是说,这是一个阴谋。阴谋也好,阳谋也好,对我来说,全一样。反正我是一定要去的,总不能让天下人笑话!”哈婆婆意思很明白,对于这样王剑工布出世的大事,象她这样的剑坛宗师是不能不去的。那怕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奔赴一次,方能显得出她那大海般的浩然本色来。 “你哈婆婆是死是活我不管,我只想事先多了解一点,多准备一点,有备总比无备好。” “那倒没有,”依梅庭接过前话说,“不过,有件事,很是奇怪,就是中尉中司马徐延龄在望夷宫,卫尉令丞黄均在兰池宫,他们在那一带训练兵马,有数千人之多。据传闻,这仅仅只是为了防范、维持……” “这就来了,是不是?”黄公虔觉得这就是事实。 “那徐延龄、黄均是什么样的人?”上古师问。 “二位老将军,人品、剑艺、治兵、带兵都是无可厚非的。” “我说呢,老夫子是否多虑了,”上古师说,“这可是朝廷,岂会出尔反尔,失信于天下。” “你看看,是不是又来了,她就信了,你这个愚腐之极的老虔婆。”上古师说了反话,想宽慰大家的心,因为她也是不能不去的。哈婆婆一看上古师改变了立场,也立即就改变了自己的立场来驳斥上古师。 “你们朝廷中有些什么人?这次大比,自然是誓在必得。”哈婆婆轻篾地问。 “这一点,万不可小觑,有龙应奎、芒显,还有,对,还有青城公主。” “龙应奎算个什么东西?”曲云芳鄙视道。 “不能这样说,”上古师立即止住她,说,“我见识过他的剑,决不在我之下。” “我已听小玉说过了,只是不信。”曲云芳很难想像。 “他的内力极深,我与他一接剑,就感到了。” “青城公主是怎么回事?”哈婆婆虽然知道青城公主,却知之不深。 “大荒散(嫠,女改水)之猿公是她的师傅。对了,洗姐姐,她可长得象你呢,说话、走路、姿式都象,个子也差不多”。依梅庭看着洗心玉,想到青城公主,心中有丝留恋。他感到很奇怪。 “怎么会这样?”哈婆婆不解。 “那青城是燕太子丹的女儿,”黄公虔说,“小玉又长得象燕姜夫人……” “越说越奇了。” 黄公虔就把青城公主的身世说了一遍,又把北门晨风所说小玉长得象燕姜夫人的话也说了一遍。最后他说,所以那公主长得象小玉,是自然的。 依梅庭这时在说公主的剑艺,当哈婆婆听到青城公主的剑艺已臻一流时,她尚且不信。但依梅庭说,一流也无法来说定她。这就不得不引起她的关注了。 “这次大比,我想,就当它是一个阴谋来准备,万万不可大意。”黄公虔说。 “但愿这不是真的。”上古师长嘆了一口气。 “你是怕了?不敢去了?”哈婆婆讥刺道。 上古师不去理她。 “你这是干什么?”黄公虔见哈婆婆如此狠毒,不觉也深表不满。 “不就是死个田悯吗!”哈婆婆立即来了个回马枪。 “田悯”二字一出,黄公虔就象打了个寒噤,他恶狠狠地盯了哈婆婆一眼,不说话了。 上古师和安仪师回房间的路上,洗心玉问师傅对这事的看法。上古师说:“这自然是很可疑的,本待不去……” “是不是哈婆婆激了你一下?”二姑娘辛琪快人快语。 “为师岂是激得起来的?但为师的自然得去,这是剑坛大事,我岂能不去?尸后的意思也是这样。你们不要听她胡说八道,其实她心里非常清楚,那怕就是刀山火海,我和她都不能不去。再说,田悯和飘零子也只有这最后一个机会了,我又怎能放着不管?只是,你们……” “师姐不要说了,”安仪师辛利当即打断了千空照的话,她明白千空照的意思。她说“我们不可能只让你一个人去,那至简堂还成什么?大家不都是赴一个‘义’字吗?她们也是这个意思,”她指了指众弟子,“我和弟子们都责无旁贷,到时才好救得出田悯和北门晨风,她们也正是这样来求我的……”。对于这次祭剑大比,辛利其实比千空照要清醒得多。正是,情为情所伤,义为义所困,辛利也是无可奈何。 千空照知道无法阻止她们。 “师傅,”採薇说,“今天,弟子见黄师伯态度好象有点暧昧……” “是吗?”上古师一时没反映过来。 “没什么暧昧的,”安仪师立即代上古师回答道,“他的想法和我们一样,所以他是反对我们去的。但这事又牵涉到田悯,田悯是他对尚平君的承担,这又是田悯的唯一机会,他自然不能放弃,所以他的心理很矛盾。再说,他也知道阻止不了我们,所以只好不响作罢。” 辛利看问题看得透彻,看这次起剑、大比,象看一池清水一样。千空照就没有去想那么多,她只是凭直觉去做事,这是秦汉的时风之一。那时的人显得有些率直、朴质、愚鲁,全不屑机变权衡。后来的项羽也是这样,他不是不懂这些,而是不屑。 第212页 过了几天,依梅庭就辞别了众人,离开了季子庐。洗心玉送了很长一段路,一直到山路渐尽,转入大道,洗心玉才看着他上了马。千叮咛,万嘱咐,依梅庭驱马而去。这一去,先是往蓝田,然后走武关、南阳,一直到会稽吴地,这又令洗心玉不胜伤感。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三、廷争、焚书 章节字数:4873 更新时间:09-04-01 07:00 三、廷争、焚书 这一年,秦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真实歷史是公元前213年),在朝廷正在紧张地准备起剑、大比的时候,朝廷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始皇帝在咸阳宫中晏饮群臣时,因不几日就要举行起剑、祭剑、大比,一切均进行得比较顺利,始皇帝心中畅快。 群臣分坐在咸阳宫大殿两旁,宫廷乐师奏《大章》、《咸池》、《承云》、《九韶》,一阙又一阙,气势宏大。有男舞者近百人跳《万舞》,赤膊,气宇轩昂,持干戚,作刑天舞,乐队奏《大武》,铁马金戈,充满了阳刚之气。继而是红粉舞女,挥舞长袖,宛若恆娥广寒,不尽幽怨。乐队奏艷俗的《北鄙》,极得郑卫柔弱之妙。然后是百戏。再后来出来男女二人,女持雉羽,男吹龠,男女对跳。始皇帝兴致勃勃。看到皇上如此高兴,博士七十余人前来为皇上敬酒。博士僕射周青臣进颂言,他说:“大秦有今天,均因陛下圣明,端平法度,立万物之纪。文韬武略,宏仪非凡。黔首安宁,德及马牛。真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臣常想,昊天惠我大秦,特降陛下。使人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圣王;待见到陛下,臣等不仅暗自庆幸,大秦幸甚,黎庶幸甚。尤其是废封侯,立郡县,真是千秋万代之伟业。臣等躬逢圣主,才能得到一展平生之学的机会。尧舜算什么?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比得上陛下……” “哈哈哈!”始皇帝听了非常高兴。对于谀辞,他有时喜欢听,有时不喜欢听,全看他一时的情趣,所以君王难伺候。现在,随着年事已高,他的心态不同了,如今他对这谀辞越来越喜欢。谀辞听着就顺耳,听着就是舒服。再说,这也总比那些一天到晚攻击他的那些腐儒要好得多,“‘儒就是腐!’那些脑子不开窍的,自以为读了点百家诸子,便妄自尊大,不可一世的儒生。岂不知他们囿于一隅,所见不大,只有一得,便乱放厥辞,实在是可恨之极。” “哈哈哈!”他开怀地大笑起来。 周青臣是个干瘦似竹竿的人,面目瘦鄙,薄唇尖颏耸肩,一摄鼠须,说起话来便得意忘形。见皇上高兴,他的颜面变得异常生动,眼睛放出光来。此刻,他把左手放在身后,用右手向着众就晏者一挥,说道:“是不是啊?陛下圣明,吾皇圣明!” 整个庙堂之上一片应和。 这时,坐在下首的博士淳于越微微翘了翘鬍子,他看不惯这种阿谀奉承的样子,他对周青臣又有成见,对这样的人中狗屎,就是不齿。 淳于越是个长者,象所有的长者一样,平实得很难让人留下印象。一头白髮,着逢掖之衣,对人非常谦和。当年周青臣还是一介布衣时,想走他的门路。淳于越见此人名声不好,孝至名是周的老师,说到周,他对淳于越说:“我不知有此人”。淳于越为人心地厚道,笃信“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举贤而容众,毁方而瓦舍。”的礼道。周青臣又推都推不开地恭惟他。他于是见了他,做学问嘛,总希望后进能比自己学得好,他从来不拒绝后进。再说周青臣总是做学问的人,做学问的人能坏到哪里去?所以始皇帝说“儒就是腐。”这可一点也没说错。他不知道,做学问的人,一旦坏起来,可比不做学问的人不知要坏到多少倍。他在自己的堂前接待了周青臣。结果,周青臣逢人便说:“淳于先生客我。”“我到了淳于先生的堂前,我见到了淳于先生。” 周青臣这人聪明,学问亦不差,《论语》、《孟子》,诗、书、礼、乐、易、春秋、诸子百家娓娓道来,都不俗。他主张克已復礼,认为社会是一年不如一年,当今不如春秋,春秋不如三王,三王不如尧舜,古来一切都是好的。如今是礼崩乐坏,感嘆盛世不再,世道日下,人心不古。他的这些见解,深得淳于越赞赏,淳于越以举茂才保举周青臣于朝廷,被授予博士。周青臣成为博士后,进入朝廷,才发现皇上、丞相、廷尉等全是厚今薄古之人,这样他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言必称法,行必申韩。淳于越发现这些厚今薄古之人,除了皇上和几个干臣外,其余的都是趋炎附势的浅薄之徒。这些人不守规矩,狂得令人生厌,且咄咄逼人,他们结党营私。如今周青臣再也不称他为老师了,他和孝至名一样,别人问起周青臣时,他也这样回答:“我不知有此人,我不是他的老师”。周青臣成了博士后,攀上了廷尉李斯。李斯这人,在淳于越看来,言辞之激烈,行动之决绝,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味道。尤其是对他的同窗就学的韩非子之险恶,使淳于越对他敬而远之。这使得李斯难以释怀。本来李斯很难容忍周青臣来攀附,他对谗谀人也不大看得惯。正是有了淳于越,他反而容忍了周青臣,并有意在陛下面前举荐他,使他成了淳于越的上司,成了博士僕射。现在周青臣大权在握,便视淳于越为眼中钉。淳于越在心里虽然气不过,却也无可奈何,想想也只有摇摇头:“天道如此”。在博士署内,他从此不大说话,只做学问,以这态度来抵制周青臣。 第213页 现在看见周青臣这样一付得意忘形的样子,不由得“哼”了一声。 坐在他身后的博士叔孙义听到他这一声“哼”,马上问道: “淳于先生,周僕射有什么说得不对吗?” 淳于越没想到,现在满朝都是这种人,渐成气候,他又一次被出卖了。 叔孙义的声音很响,皇上听见了。始皇帝看向这一边。周青臣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岂会放过这个表现自己,打击异己的机会?他鄙视地看看淳于越,挑衅地说:“淳于先生,你有什么见解?可以说出来嘛。你不是常说:‘持论不同,应该亮出来,辩一辩,越辩越明嘛’,难道,你还有什么不可说与人听的思想吗?难道你还有什么不可当着皇上的面说出来的想法吗?” 周青臣此人狠毒就狠毒在这里。 淳于越觉得自己脖子上的青筋都变粗了,他感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他感到周青臣是在有意的向他挑衅,他无法低下自己的头,也无法咽下这口气。想到这里,这倔犟的老头心一横,脖子一挺站了起来。他的话,虽说得很委婉,却很有锋芒。他说:“夏、商、周治理天下近两千年,究其原因在哪里?我想,就在于分封。有了分封,就象一棵树,根茎发达了一样,就象一个篱笆,要有三个桩来支撑一样。自己的子弟分封之后,成了朝廷的辅佐,朝中出了事,诸侯可以相救,这样,朝廷才会长治久安。没有了这些诸侯国,假如出了田常、六卿一类的乱臣贼子,连个迴旋的余地都没有。分封两千年了,没听说有什么不好,一件两千年继续下来的事物,是有它的道理的,没有道理的东西是不可能生存的。所以说,上古流传下来的东西,不应该随便放弃。新出现的事物要看一看,确实是好的,可以做下去,不好的就要废除掉。做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来,不要偏激,即使是要改的,也要先承继,没有承继,哪有创新?所以不尊古而能长久,闻所未闻。”他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他又对着始皇帝一揖拜说,“皇上,法常变,民无以为凭,则乱。你看看,现在天下乱糟糟的,豪民出入祖庭,践踏庙堂。他们毁阡陌,弃井田,上上下下,尊尊卑卑,全没有了,臣为陛下忧啊!” “这是在攻击陛下,庶子不出,民何以耕战?”周青臣岂是软柿子。 “阡陌不除,何以名实田?良吏出于郡县,勐将出于部伍,天下大乱,乱则治,遂达大同。”叔孙义附和道。 这时左丞相李斯站了起来,他说:“从来五帝不相重复,三代不相因袭,治理的方法各不相同,并不是由于他们相互对立,而是由于时代在变。如今陛下开创万世不朽之基业,岂是一些无知的儒生所能了解的。淳于先生所讲的乃是三代的事情,那么久远了,怎么可以效法呢?古时分封,天下散乱,不能一统,一代为亲,三代则疏,因此诸侯混战,尾大不掉,国莫苦于此。如今天下一统,百姓黔首努力生产,天下才这样太平,百姓黔首才如此安康。现在儒生看不到这一些,一味称赞分封,他们那里知道,分封就是纷扰,分封就是交兵裂土!现在儒生不说今而说古,以古讽今,蛊惑百姓黔首,搅乱了思想。他们用自己的私学来反对皇上所进行的变法,现在皇上推行新政,明辩了是非,并规定,一切均决策于至尊。本来,新政既出,儒生就应该学习法令,防止自己去触犯律令条品,并与政令一致。可现在,一些儒生却偏偏凭藉着他们的私学来对皇上的新政进行诽谤,这些人听到新法颁布,就在各自的私学里议论。他们进入朝廷就口是心非,走出朝廷则参与街谈巷议,来发表他们自以为比皇上还要高明的见解。又发表不同于法令的政见,来抬高自己的地位,以此来迷乱群下,中伤朝廷。如果不加禁止,就会使皇上的威望下降,下面的朋党形成,新的政令难以执行,致使国本动摇……”李斯是个雄辩家,他的言辞犀利,无容人置辩,句句都是直指要害的。 整个大殿一片沉寂,所有的人大气不敢出,只听得李斯锵锵而言。 风吹着淳于越的白髮,飘飘。绝大多数儒生都持有他一样的观点,但在这样的氛围下,没有谁敢出声。越是这样,淳于越越是不服,这哪里是议政?这不是在以势压人吗?只见他大义凛然,转向李斯:“丞相大人,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就是在诽谤朝廷?我就是在迷乱群下?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事实并不如丞相所言,谁也没有想朝廷不千秋万代,谁也没有不希望我大秦不强盛!政见不同,何必用如此险恶的言辞?你认为郡县好,我认为分封好;你说我以古非今,我是否可以说,你乱了天下?我说了,法常变民无以为凭,则乱。你说说看,这是不是今日国家之事实?但我并不认为丞相大人就不可以阐述自己的政见,你可以坚持你自己的政见,我也可以说明我自己的见解,都是说出来让皇上参考,有比较才可以做得更好,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一番唇枪舌剑。 附势的人越来越多,淳于越越来越孤立,以至后来,淳于越发言,只听得一片嘘声。 始皇帝止住了他们,他扫了一眼淳于越。 淳于越一下子就老了许多,他知道皇上不喜欢自己的言辞。但他觉得自己是一片赤诚,问心无愧,天日可鑑,不似这些群小,随风转。一个国家,这样的人多了,这个国家还能存在吗?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皇上,皇上,你可要心里清楚啊! 第214页 始皇帝如何会接受淳于越的观点?他认为淳于越的观点愚腐之极,且很有代表性,是一种很坏的思想。决不能让这种思想泛滥,这种思想如让百姓黔首接受,他所推行的国策将会无法进行。这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要害。 他不再理睬淳于越,转向李斯,问询道:“你认为怎样做才好?你有什么举措?” 李斯成竹在胸,这都是他平日常思考的问题,现在见皇上垂询于他,他立即回答: “臣以为除了《秦纪》,史官应把其余的史书都焚毁掉。除博士职掌之图书,敢有藏《诗》、《书》、百家语的,一律交送郡县官佐烧毁。讲农耕、种树、医药、卜筮等实用书籍不在此例。令下后三十天不烧者,处黥刑,并罚作城旦。 有敢相互谈论《诗》、《书》者判‘弃市’的死刑,以古非今者族,官吏见知而不举发者同罪。 要学习法令的以吏为师。” 始皇帝听完李斯的进言,觉得甚合己意,只是他还在斟酌,没想到扶苏此时却站了起来。扶苏对今天的廷争很看不惯(象一切年青人一样),他不是贊成淳于越,他也不贊成分封。但他心地仁厚,平日又素敬重淳于越,向他习礼,今日看到周青臣这样挑起事端,构陷于老先生,就很不服气。再说,他对李斯的举措平心而论,也觉得太严厉,于是,站了起来。启奏道:“儿臣以为,丞相此议不妥,天下儒生均诵诗书,效法孔子,天下又刚刚一统,远方的民众还没有归附。如出此策,自会引起不满,尤其是人心,逼迫太甚,是会引响到国家的安宁的。” 始皇帝这时正因为淳于越非议他的新政而强烈不满,如果这些新政都被否定了,那他始皇帝还算个什么?可皇长子连这个都不明白,简直是习礼习煳涂了。这样一想,不禁大怒起来,训斥道:“你懂什么?乱放厥辞!” “儿臣以为,此议会动摇国本,窒息思想,钳制人口。” “放肆!还不与我闭嘴!”始皇帝一拍御案,怒斥道。 扶苏犹有不甘,但见父皇如此震怒,只得不再言语。 “丞相此议甚佳,准奏。”始皇帝一挥手,对御史大夫德下诏曰:“下达制书,诏令天下,就按丞相此议执行!但,所焚毁之图书在咸阳宫秘府中均应保存一部,不得使其散佚。”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四、扶苏中了暗箭 章节字数:3917 更新时间:09-04-02 07:13 四、扶苏中了暗箭 “你对今天的事怎么看?”晚上,回到寝宫的始皇帝想起今天的廷争,对扶苏感到非常不满意。这个儿子太仁厚,不知为政者的艰险,容易被一些假像所蒙蔽,这令他不快。他从扶苏开始,把众皇子一个个想了一遍。他喜欢小儿子胡亥,但胡亥虽有才思,却不谙世事,难承大任。众皇子中,也只有扶苏才有王者风范。老三嘛,不行,不过他的儿子子婴,小小年纪看似中实,却象是个有胆有识的。只是,唉,毕竟是孙辈,又不是宗子,也太小,为此他颇感烦恼。 赵高侍寝一旁,这个宦官大员,一辈子侍候他,使他感到他就象不存在一样,好象还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季嬴他是喜欢,而赵高却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能给他这个感觉,也真是太难为他了。一个人能处在你的生活中,让你感到无拘无束,这人,确实要有非凡的揣摩人心的能力。 听皇上问询自己,想到白天的廷争,赵高知道回答不好,但是,如果不回答,在这样的皇上面前,就更不好。一个不敢承担责任的人,在别人的心目中的地位怎样?他因此想到王绾,李斯评议王绾,说此人浑身都是园的,这当然是贬。他不能给皇上这个印象。但要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据实。经过对皇上心思的一番揣摩,听皇上问自己,他回答道: “臣认为李大人说得比较有理,他说的话让人听了有振聋发聩之感。周青臣的话没有什么实质,他还是少说为好。我对淳于老夫子也很佩服,他的观点不对,但他的人品,却无可厚非。” “你认为能这样吗?”始皇帝扫了他一眼。 “人的观点可能会出错,但做人不能错,臣是这样认为的。” “那你认为扶苏呢?” “无可厚非,长公子的言论也有一定道理,就是和丞相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是这样吗?”始皇帝似有不悦。 “臣据实而言。”赵高就有这样的胆量,以不卑不亢,巧妙地掩饰着自己的阿谀。接着,他又试探着说:“只是……” “什么?” “长公子太仁厚了,仁厚不是不好,但如果……。臣是说如果,如果将来他作了储君,统御天下。天下事纷繁复杂,有时是说不清的,非得有坚强之决心和果敢之胆魄,优柔寡断是一个君王的大忌……”赵高说着,偷偷地瞟了皇上一眼,只见皇上正阴沉着脸的看着他。 “唔,说下去!”他听到皇上在命令。 “臣认为长公子在这次望夷策行动中,似有不忍,臣同心。但臣知道,这是不对的,为社稷千秋万代计,有些事是不得不为的。长公子也不是不明白,他做得已经够好了,至少,目前是这样。只是,臣怕……” 第215页 “怕什么?” “陛下圣明,这是一个关于国家的断然举措,可出不得一点纰漏的,假如……臣不敢说。” “说!” “便会有损长公子的威望,假如长公子因仁爱而放纵了这批任侠,将使陛下处在两难境地。” 始皇帝没有声响,沉思了一会,停了下来。突然,他迴转头来,向赵高发问道:“那你认为怎么办?” “臣不敢妄言,臣以为,我们的长公子是个好皇子,只是还需要歷练,才会象陛下一样雄才大略……” “算了,算了,”始皇帝挥了挥手,这个时候他听到谀辞又烦,“你下去吧。” “是。”赵高退出寝宫,静静地把门掩上,他的汗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但他马上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才说话时,好几次,他都想起依梅庭的事,想起扶苏、青城和依梅庭的瓜葛,他差一点就说了。只是因为想起了胡亥,才死命地压制住。是啊,伴君如伴虎,话不能说得太多,如果说得太多,会引起皇上疑心的。这依梅庭的事,不能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如果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即使皇上不疑心,谁说将来扶苏又不会当上皇上呢? 始皇帝经过一夜深思,那个经常困绕着他的问题,派谁去上郡统领边事?现在终于有了人选。他决定任命蒙恬为大将军,前往上郡统领那里的一切,任命扶苏为监军,让他跟着蒙恬去歷练歷练。始皇帝对北方匈奴,一直视为心腹大患,前不久,又天坠陨石,那陨石上刻着“灭秦者胡也。”这更坚定了他对匈奴人的决心。当然选定扶苏,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赵高的这一席话。人在作着艰难决策的时候,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他必须要在心理上获得某种支持。在这种状态下,人也是要推卸责任的(指心理)。这时,只要有一句话,甚至一个暗示,就能使他获得信心或可以推卸责任而断然作出决断,这就是女人获罪的原因。女人是一个人最亲近的人,枕边话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赵高今天的一席话也起到了这个作用,始皇帝正是感到了扶苏执行望夷策的不力,怕他因不忍而坏了他的大事,正在作着艰难取捨的时候,赵高的这一席话,正好坚定了他这一信念。所以他断然将扶苏外放到上郡去,以免节外生枝。 扶苏要到上郡去了,明天天一亮,就要和蒙恬一起出发。 临别之际,他来看看自己喜爱的小妹妹季嬴。 这样,望夷策便交由胡亥来执行,这就是命,信不信由你。歷史上的某些角色,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然,胡亥也是望夷策的当然人选,他年青(十七岁)、单纯、冲动、好率性而为,又全没有恻隐之心。 扶苏在执行望夷策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固然不贊成这样的极端,但他从不违背父皇。任侠又一再干禁,以私法代替公权,这,他也看在眼里。所以在他的执掌下,望夷策已进入了最佳的临战状态。就在这个时候,父皇将他外放,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人也特别郁闷。 胡亥喜形于色,下了朝,吃过晚饭,就来找季嬴。季嬴如何不知,她早已把他的心理摸透了。她从宫中回来,换了件月白冰纹绉上襦,下着淡青色湘(衤奇)裙,知道胡亥会来找她,正想躲开。她不是不为他高兴,但她为长兄难过,就不想见胡亥。正想躲开,就听到了胡亥那轻快的脚步声,她忙避于门后,心想,胡亥见不到她,自然会去。没想到胡亥进了屋,见屋中无人,“季嬴妹妹,季嬴妹妹”地叫了几声,那声音空荡荡的。季嬴躲在门后,只想笑。没想到胡亥叫了几声,见没人,索性坐下来等她。这一下季嬴就被闷在门后,动弹不得,急死了。“这个该死的胡亥!”她在心中暗暗地骂道,“怎能这样啊?”她想。更没想到的是,她看见了胡亥拿起了她刚换下来的内裳,贪婪地嗅着,这令她感到噁心。从此往后,她就对自己的这位小皇兄生出了一丝厌恶。这时,从迴廊又传来了脚步声,听到那平稳踏实的脚步声,她知道是皇兄来了。 扶苏是来向季嬴告别的,见季嬴的寝屋开着,便径直走了进去。只见胡亥一人正惊慌地背着手,却不见季嬴。扶苏奇怪了:“你在这里干什么?”扶苏是长兄,但他对弟妹并不严厉。 “你呢?”胡亥不大怕他,此刻更不怕他,还有些得意。 “我来向季嬴说一声,我明天要走了。” “她不在,我也是来看她的。” “那哪里去了?唉,真急!”扶苏说,站了一会,他实在等不及,只得对胡亥说,“我来不及了,你等会见了她,给我说一声,就说我走了。” 藏在门后的季嬴听到这里,急了,忙推开门,叫起来: “皇兄,我在这里呢。”把个扶苏和胡亥都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胡亥立即不自在起来。 “我和你闹着玩呢,蒙着眼睛,什么也没看见。”她对胡亥这样加说着,越发显出她的幼稚。转而她转向扶苏,说,“皇兄,我们走。”她拉着扶苏的手,不再理胡亥,把他凉在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啊?父皇怎么会把你外放了呢?”季嬴实在不解,她问扶苏。 第216页 “这不很好吗?”扶苏故作轻松地说,“也许——啊,不说了。只是这次我走得远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来向你说一声,要照顾好父皇。父皇太操劳了,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所受的压力,是非常人所能承受的,我真为他担心。我想,只有你时常在他身边,我只有咛嘱你……” “这,皇兄放心,父皇亦是我的父皇。” “交待给你,我放心。” 扶苏不能久留,只匆匆说了数句,算是对自己这个喜爱的妹妹来告别。正想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回过来对季嬴说: “小妹,南军中,有个将尉,叫单膺白,这人不错,是章邯、赵成举荐给我的。他原因冤获罪,发配郦山修陵,我非常欣赏他,擢跃他做了将尉。现在南军黄均手下,哦,不是,现在应是徐延龄手下。这次,我本想向父皇请求,带他到上郡去,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但看见父皇这么不高兴,没敢说。我觉得,他会成为我的得力助手的,我想把他託付于你,望夷策之后,你在父皇面前提一声,让他到上郡来。再就是,我告诉你,这个人是个可靠的人,完全可以信赖。今后,你如遇上什么危难之事,可以去找他,就说是我说的。” “皇兄的话,小妹谨记了。”季嬴十分感动。 “别——,唉,不说了。”扶苏拍拍季嬴的肩膀,深情地捏了捏,他知道季嬴喜欢依梅庭,但他不好说。 “我——?”季嬴在这样的长兄面前,无须掩饰,眼圈就红了。 “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国家的事大,懂吗?”扶苏轻轻拭去季嬴脸上的泪。 “皇兄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季嬴感到有些失落。她虽然贵为公主,但依然感到很孤独,只有这个大哥对自己好,使她产生依恋。 就象依梅庭一样,她看着扶苏匆匆离去的背影。 “梅庭那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也许今生今世,都见不到了。”她很有些伤感,“皇兄说得对,个人的感情再大,总不能替代国家,何况梅庭也不是背叛……”,于是,她只能把对依梅庭的爱恋强行压下去。本来,她还有这位长兄关心她,可如今也走了。 “我怎么这样寂寞?”她想。 “为什么爱我的人和我所爱的人,都非得离开我不可呢?”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五、箭云横呈望夷宫 章节字数:2931 更新时间:09-04-03 06:55 五、箭云横呈望夷宫 日落的时候,天空仿佛被轻风吹过的水面一样,白色的涟漪一片一片,有些云片又慢慢地组合成一条条的箭状,横呈在望夷宫上空。 西边的落日象血一样猩红。 这天空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第二天,——望夷宫前大比的日子,是个波诘云诡的日子。 工布王剑该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 据说,区冶子铸就此剑,披麻服(艹下加三‘女’),赤(勤,去力)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洒道,雷神鼓橐,蛟龙捧炉,天帝焚炭,太一下观,后其妻自投炉中。区冶子忍其悲痛,悉其技巧,造就此剑。此剑一出,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区冶子只见毫光,不见实剑,以手持之,泠泠似冰,寒彻骨髓。遂有“遍观掌股之间,谁人曾见有一剑?”之嘆。随即,此剑若水银一般,从区冶子手中化去。 一切都消失了,区冶子也因殚精竭虑,“砰”地一声倒地,这就是剑出剑死。 谁相信呢?谁又能说这就是真实的工布王剑?谁又可以作证? 如今工布王剑要出世了。 望夷宫坐北朝南,位于泾水南岸的平野上,崴峨雄伟。南面是一宽阔的包基露台,高六尺,云柱雕栏。露台后是前殿,高大的廊柱、雕壁、长棂镂窗,窗牖皆着绮疏彩绫,绘有飞禽走兽或云水纹,是议政的地方。前殿通向后殿处有一拜月台。后殿规模较小,是皇上歇息的地方。后殿最北面有飞(羽军,上下)高阁似的北露台。站在北露台上,可以远眺泾水,和泾水北岸的平畴。 望夷宫露台以青砖铺就,是皇上校阅将士的地方。露台下是宽广的教场,东西、南北数百步,有宫墙环绕。正南面是一放下护城河的城门,城门一拉起,便与外界隔绝。但此城门已被改造,将登上城楼的原台阶拆了,改由从望夷宫前殿径直进入宫墙,再由宫墙进入城门楼。宫墙外又有数百步空旷地带,这自然是为了皇威不可浸染,不让任何闲杂人等靠近。空旷地带之外,又有守军营塞。 龙应奎的法坛设在后殿前的拜月台上。他在那里拜祝、祭祀、用法水(口巽)之、焚符、念固剑咒语,四十九个半裸女子,侍立在这月台四周。他必须要静心致志,将剑固住,如有一步不慎,此剑则会化入黄土,那就再也不可復追了。这种剑遁是常事,十有八九起剑之人,都是这个结果。法台上有一剑架,只等取出工布王剑,便将此剑置于此剑架上。然后捧至前露台,在那里举行祭剑仪式。到时,故齐王主田悯和剑侠飘零子北门晨风将被捆在前露台东边行刑柱上,等待祭剑。前露台后的宽阔部分是皇上和众大臣观瞻祭剑、大比的地方。在那里,始皇帝将要看见工布王剑怎样出现在大秦手里,并将成为天下至器。也将看到天下剑士的搏击,以及最后最强的剑士之间的较量。然后就是最后一幕,以齐姬田悯和飘零子北门晨风之血祭剑。 第217页 祭剑就是最后的号令。到那时,露台后的鼍鼓会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望夷宫前殿中藏伏的弓弩手会拥进露台,一字排开,护住皇上和众大臣。而宫墙上的藏兵墙内,埋伏的弓弩手则一齐突出。城门被迅速拉起。北面飞(羽军,上下)高阁上的桔槔,那装着硫磺发烟之物的篮子,被点燃,迅速升向高空成为烽火,召唤着望夷宫外的军卒和兰池宫西的轻骑。他们将风驰电掣奔驰至望夷宫,将望夷宫围成铁桶一般,不让任何人逃脱。 试想一下,鼍鼓一响,万弩齐发,哪一个人逃脱得了?即使有,也想像不出,他们又怎能沖得出哪被拉起的城门?即使能,将会遭到徐延龄、黄均、单膺白的军士和轻骑的截杀。这样的计划是怎样的周密?望夷宫更显神秘,更显深不可测。 赵成曾经和夏禄文去过徐延龄、黄均的训练营地,在那里亲自目睹了他们所率军士的气势。那天,他们带着侍从,遇见依梅庭后,沿沣镐大道,前往兰池宫西黄均的训练营地。到了营地,即使是赵成、夏禄文,守卫的军卒亦要验过印符才放行。从外面看,此地并无异常,但进入二里地后,才显出一片肃杀之气。两千余军卒,配有最好的马匹、秦剑、和长戟,正在接受严格的训练。 卫尉令丞(现在是中尉)黄均和将尉单膺白迎接赵成、夏禄文,请他们登台观看。赵成从台上向下一看,只见二千余南军轻骑气势正盛。他们骑在马上,随着单膺白的号旗,不断地变幻着队形,整个操场上,一时尘土飞扬,慰为壮观。 他们演示着行进、变换,然后又进行刺杀。接着,随着单膺白挥动的号旗和鼓声,操场上的轻骑一一退出,只留下一个战斗单元——五名骑卒。 有军候从军监中,拖出一囚犯来。 “这是干什么?”赵成问。 “我想让二位见识一下真实的演练。”黄均回答。 这时,只见那囚犯来到操场中央,他当然明白这游戏的规则。到了那里,立即拔腿就朝营门外奔去。 赵成问黄均:“将军意是……?” 黄均答:“只要这贼囚跑出了营门,就饶他不死。” “如果他真的跑出去了呢?” “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他跑出了这营门,那这五名军卒按律则当斩。” “是吗?怎么?——啊,真了不起!”夏禄文恍然大悟,这是他没想到的。 这时,那囚犯朝那营门跑去,当然只是徒劳。只见那五个轻骑瞬间便到,剎时将那贼囚围在中央,五把戟同时而下,刺得是那么潇洒,刺得是那么漂亮。那个囚徒“扑”地一下倒在尘土中,鲜血撒了一地。 两个轻骑用戟把他一钩,一条血迹的将这尸体拖了出去。 “黄大人果然训练有素。”夏禄文真诚地赞嘆道。 看过南军的训练,赵成和夏禄文再去望夷宫,去了解中尉中司马徐延龄(他现在是卫尉)所作的准备。他们就站在南露台上,可以说,和真实的望夷策的实战没有什么区别。 操场上,一队徒步军卒出现。这队军卒,只带弩机,他们分成三列。只见第一列走向前去,对着东面那一长排箭靶,百弩齐发,一阵密雨似的。第一列放了箭,立即后退,第二列上前,又群箭齐发。这时第一列军卒退到后列,用腿蹬开弩弦,装箭。第二列放了箭,又退到第一列后。第三列就前进到前列。这样,一列一列,发箭、后退、装箭、前进,人在动,箭不停。 赵成和夏禄文很欣赏这种气势。赵成问:“徐大人是否进行过真实的演练?”他想起了刚才在黄均营地里所见到的那一幕,就这样问徐延龄。且把在黄均营地见到的说与徐延龄听。 徐延龄听了,也感到有兴趣。只是他没有这个准备,手中没有囚犯,只得遗憾地表示做不到。不过他说:“你们是可以放心的,这北军可以随时听从朝廷的调遣,护卫皇上。” “好,好!”赵成非常满意,满朝文武,他独对这江左桐风徐有所敬畏。 这些天来,只见望夷宫上空阴云密布,可这阴云密布的穹庐并不低沉,而是亮而高远。水鸟在望夷宫的泾水上高飞,象银白色的锡铂片,在天空中翻卷着,翻卷着,特别灿亮。假如此刻,站在泾水北岸,来看这望夷宫,则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显得清晰、细緻,轮廓清楚。 这是一种奇丽的景色,它本是美,不应该和血连在一起。 但人的欲求改变了它。 这个序幕将被拉开。 望夷宫遍布陷井,兰池宫西战马咴咴而鸣,那预示着不祥的箭云在望夷宫上空横呈着,仿佛要穿透这飘动着一片透明梦幻的天空,带着心灵的悸动,慢慢地透出一片猩红来。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六、圣驾出,锋镝现 章节字数:7486 更新时间:09-04-04 07:23 六、圣驾出,锋镝现 初夏,咸阳宫在震天动地的鼙鼓声中,“哑哑”地打开了宫门。身着红色军服的缇骑从宫中走出。六骑一排,旄头斧钺,鼓车旌旗,一排一排,一方一方地进入御街。 咸阳城惊动了,人们争相拥挤着来一睹天子威仪。 御道两旁直至武胜大街,每隔数十步就有中尉府的军卒站立。他们目光坚毅,一动不动地警戒着,又有司官和军士在维持秩序,来来往往的郎中骑,匆忙地穿梭其间。 第218页 始皇帝坐在他的羽盖、金华爪、左纛、金(金乞)、方(金灭又,左,右上下)、繁缨、重毂、副牵的金根车上。此日他坐的金根车有羽盖无车(车啬),所以臣民们都可以看见始皇帝戴着通天冠,端坐在帝辇中。他那冠前十二旒随着车的颠簸而晃动,他的面容此刻略显消瘦安祥,青城公主侍立在他身后。御车后是三十六辆属车,坐着他的廷臣。这宠大的天子仪仗,从御道进入武胜大街,转向北,一直朝望夷宫而去。 今天,是天下大比的第一天,也是工布王剑起剑仪式的第一天。 这一天,对于天下百姓黔首是渴望和惊奇,是被激发的涌潮从天边奔涌至眼前的兴奋;是天下剑士、英雄豪杰能一睹圣器的莫大荣耀的日子;也是他们搏取英名、名扬天下生平难得一遇的盛典。天下剑宗属谁?谁才是当今天下第一剑?剑宗在朝?还是在野?如此种种悬念刺激着每一个人,使这人潮汹涌。 始皇帝摆驾望夷宫。 望夷宫宫墙外,挤满了人,军卒们正在把人往后推。 宫城城门已经放下,始皇帝的御驾仪仗进入。进入教场后,他下了车和他的重臣们从台阶登上露台。他站在露台上,向右望了望那空旷的教场,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然后,朝前殿走去。胡亥、李斯和赵成正在前露台后迎接他。过了前殿至后殿拜月台处,国手剑士龙应奎从法坛上走下来迎候圣驾。龙应奎披髮仗剑(木剑),着青色八卦长袍,他已经过七天七夜的拜祭,将那工布王剑固住。现在他又在进行第二个六天六夜的拜祭起剑仪式,只有在这个仪式结束之后,才可以掘地起剑。所以今天是大比开始的日子。 七七四十九个半裸的妖娆女子象蛇一样地在扭动着身躯,她们象是要争脱无形的羁绊一样,被一种无形的意志控制着,进入一种无意识的妄谵之中。 始皇帝看了这场面一眼,皱了皱眉,似有疑问地用目光询问武成侯王翦和前丞相王绾,却不得要领。于是进入后殿,他要在那里休息一会,并召见一些外邦使臣。 皇帝一行人消失在露台之后,参加大比的剑士和前来观看大比的百姓黔首一拥而入,把若大的教场,挤得个水泄不通。一时间人头钻动,人声鼎沸。 上古师和至简堂的人站在教场西面一隅,哈婆婆看见她如此谦恭,很是不满,叫道:“老虔婆,前边去!”上古师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理她。哈婆婆就带着她的三个弟子挤向前去,在露台边,她遇见了北漠苍狼狼居胥等一批胡人,相互怀有敌意地打量了一番。又见一个青衣冷艷的中年剑女坐一石上,用嘲讽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仿佛置身事外一样。她知道她是谁,她就是至简剑庭的冷艷女侠冷萍飘仓庚,两人不同门却同道,双方略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唿。此刻,眼前的一切都管不着,奇异的人太多了。比如,出现了一个着黄色长袍的人,持一怪杖,头不留髮,颈上挂着一串胡桃般大小的檀珠,不停地用手拨弄着,又以一个单掌向人施礼。她不知此人是谁?却勐地想起了自家剑庭那边的灵关道,“莫非此人是那身毒国的毗耶檀?” 这时,露台上响起了钟鼓声和弦乐声,仿佛世外仙乐一样,那么安祥而又轻漫。 主持这次大比的御史中丞赵成和胡亥,左丞相李斯在低语。过了一会儿,三人进入后殿,向始皇帝做了一个邀请手势(始皇帝要求尚简),始皇帝在这邀请手势下,站了起来,对王翦、王贲、赵亥、冯去疾、冯劫、蒙毅、王绾等以及各外邦使臣人等作了一个手势,在众人的簇拥下,从后殿走出。他们一边说笑着,走过龙应奎起剑法坛,登上望夷宫前露台。他们一在露台出现,便引起了狂热的情绪和喧譁。 赵成走上前来,向始皇帝作了一揖,禀奏道:“陛下,祭剑、大比的盛典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始皇帝回答。 赵成立即向迴廊中的乐队作了个安静的手势,乐声便嘎然而止。乐声一止,整个教场也就显得空寂起来,只听得有一片嗡嗡的似蜂鸣的声音在响,挥之不去。 始皇帝站在露台正中,廷臣们在他的两边排开。赵成走向右边一首,向左看了看皇上和众大臣,才转向教场,作了一个要大家安静下去的手势,然后,大声宣布道: “祭祀工布王剑暨天下大比的盛典现在开始。” 此言一出,教场上的百姓黔首和众剑士一片欢腾。 赵成还想继续说下去,但他的声音淹没在这嘈杂声中。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看了看皇上,只得再等下去,让那声浪平復。 “……既要保证祭剑仪式的进行,又要确保大比的公平,”待得那喧嚣声平静下去之后,赵成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宣布道,“朝廷立下如下规章,望众剑士和百姓黔首一一遵循。 一、前五天,是各门派、各地域的剑士比试的时候,决出其佼佼者。第六天、第七天是他们和天下各门派的宗师以及剑坛名宿一决雌雄的时候,最后决出第一名。这第一名将获得天下第一剑的称号,成为当代之剑宗。比试是不伤及性命的。但是,如果伤及了性命,那也只是比试者之间的事,朝廷概不负责。且天下恩怨甚多,朝廷考虑到这些人的愿望,在此露台前立下一张生死牌,凡有此意愿者,将此牌翻了。”赵成说到这里,指着露台前的一个高高竖起的黄牌,上书“生死牌”三字。“你们看到没有,凡有此意者,将此牌翻了,则任由比试者去厮杀……” 第219页 露台下依然是一片喧嚣。 “二、天下第一剑称号获得者,将获得工布王剑。王剑将在大比第六天晚上起出。我想,作为剑士没有比这更高的荣誉了,所以朝廷希望众多剑士能目睹这一盛况,并将此传颂天下。当然,为确保大比不受干扰,比赛的最后阶段,也就是第六、七天,不是剑士不得进入,以免闲杂人等喧譁,影响了剑士的正常发挥。 三、第七天——在起出工布王剑后——要举行祭剑仪式,为了防止奸佞乘机作乱,劫夺血食,(故不让闲杂人等进入),望各路剑士豪侠遵循武德,不要助了奸佞,以免造成误会……。” 下面是一片嘈杂声,使赵成的话更加听不清楚。 赵成还想再说点什么,又叫了几声,全淹没在这嘈杂的声浪中。他无可奈何地看了看皇上,始皇帝正在微笑着,好象对他非常欣赏。他走向皇上,向皇上单跪下一条腿,举起双手,作出一个请皇上示剑的动作。始皇帝摘下自己的泰阿剑,放在赵成的双手上。赵成双手托着剑,回到右首,将泰阿剑抽出。 露台下一片寂静。 只见那赵成将泰阿剑刺向天空。那剑在阳光中象寒泉一般,逼住所有人的眼睛,凛凛然。 赵成用此剑连举了三次。 当着这突然死寂了一般的教场,赵成不失时机地再一次大声说:“记住,不赌生死者,别翻那牌!”这话说得特别深刻、犀利,给人留下了残忍的感觉。赵成说完这话,将泰阿剑插入鞘中,奉还给皇上。然后请皇上和众大臣退至露台后的观武台上,那是在露台后的宽阔处搭起来的一片高台。始皇帝和众大臣、外邦使者在那里坐下。 鼓声仿佛从空旷无边的天际滚来,那么大气,磅礴,大地在微微颤动,热血在沸腾。露台凸现在教场北,仿佛被一种力量主宰着,突兀而又旷达。只有风吹着那栏干上的旌旗在唿啦啦的飘,好象在唿唤着阳刚之气的热血男儿和阴柔之至的冷艷剑女。 冷场。 始皇帝并没有感觉到冷场,他依然顾盼自如的对武成侯王翦、老臣王绾说着什么,不时发出一阵又一阵宏亮的大笑声。 露台上依然空荡荡的,时间拖得太久,他有点不适地看了看赵成。 赵成向坐在露台西侧朝廷中参加比试的剑手作了一个手势,朝廷中也有众多剑手参加大比。始皇帝就是不相信,这些在他决策下南征北战所向披糜的将士,还比不上这些草莽。一些高手,没有理睬赵成。赵成用一种狠毒的目光,盯了一个都尉一眼,督责他。那都尉站了起来。 但这时,已有一个彪形大汉进入了露台,这是一个军候,叫缑宁。他走到露台前沿,冲着露台下的纷纭剑士和看客,握剑一抱拳,算是行了个礼。这既是个礼,又更多的是挑战。接着,他舞了一套张牙舞爪的跳剑——螳螂剑。这剑式十分夸张,大跳跃、大动作,没有多少实质,带有表演性质,只是在此刻,用来表达他的气势和傲慢却是十分得体的。 这剑和他那魁武的身躯相得益彰。 看着缑宁如此嚣张,一独行剑客古泉民夏朴,血气方刚,如何忍耐得住。人还在教场中,就用剑指着缑宁叫道:“休得无礼,看古泉民来也!”说完,一个箭步,从台阶上跃上擂台,更不打话,二人便你来我往地厮杀起来。缑宁的剑艺并不全是花架子,自然十分了得,常恨生不逢时,没遇到七国征战。他哪里把天下剑士放在眼里?他和古泉民战了十几个回合,寻了个破绽,一剑将夏朴的剑挑飞了,再一脚将夏朴踢翻在地。一剑指着他,喝道:“这等剑术,也敢上台来,还不与我滚下去!” 夏朴羞愧难当,还欲拾剑,被那缑宁一个轻点,手腕便出了血。 “哈哈哈!”缑宁骄纵地大笑起来,紧接着,他又击败了几个剑士。 “军候少歇,待吾来也。”这时,方才被赵成“钦点”的那个都尉站了起来,他叫郭矫。浓眉豹眼,团花短衣,系了根黑色束腰,露出一团胸毛。他并不舞剑,只是向着教场作了一揖,说:“愿与各位论剑。” 写到这里,人们不禁会想,那么多剑坛好手,怎会任由朝廷剑士逞能?其实并不奇怪,剑坛大师或名宿,岂会去与一个无名晚辈过招?中坚剑士又自视自己是个人物,在这大比的第一天,他们又怎肯轻易出手?所以,都作壁上观,静等着他们自以为该出手的时候,才会一展剑锋。而那些故六国的剑客,本来就是怀有各种各样的意图,奉命来打探朝廷虚实的,他们才不会来争这一日之短长。所以郭矫向台下一作揖,虽温良恭检,却气势已经逼出。 玉清楼主陈庄的弟子河上静是个妙龄少女,虽文静,却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只见她粉面一争,执剑跃上擂台。郭矫见是一个绝妙小女子便来了精神,故意戏弄般地用剑指着那生死牌说:“别翻,可别让我难看……” 此语一出,立即引来一片闹笑声。 河上静只是来见见世面的,她不想赌生死,就不来理睬这戏弄。 郭矫就冷笑了一声,说:“连生死牌都不敢翻,还来比什么剑?” 河上静那白净的面皮上便透出一片片红晕来,她恼羞不已地提剑便刺。 第220页 河上静的剑术不差,只是功力还欠火候。被那熊虎一般的郭矫来了个破云裂帛式的噼砍,按说,对于这样的噼砍,最易化解。只是化解得了还是化解不了,那就得看各自剑士的功力。郭矫的功力在河上静之上,所以他的速度非常快,至少比河上静快。河上静见无法化解,只得拼命来挡,“铿锵”一声,那郭矫把力量发在剑锋上,两剑相交,河上静只感到虎口一震,双臂发麻,人便往后退。还没等她反映过来,郭矫又是一剑,狠狠地击在她早已握不住的剑上,把她的剑打飞了。 这一剑,是郭矫的手下留情。这样的气度,立即搏得场中一片喝彩。 河上静一脸苍白,自知不如,剑也不捡了,她已看到夏朴受辱的样子,正感茫然。陈庄看见郭矫这样羞辱自己的弟子,玉清搂主早已怒火凭添,怒跃上擂,一剑便把那生死牌翻了,喝道:“送死来!” “锵”地一声,两剑相交,火星直迸。 四目相对,气氛剎时紧张起来。 龙应奎此时已换下法袍,正在向始皇帝禀报起剑祭祀之事。起剑祭祀并非一日十二个时辰均要行法的,一般只是早晚两次拜祭即可,因此他来到前殿侍候皇上,并来观看大比。现在他的剑艺如日中天,正是向皇上一展剑艺的时候,也是来向天下,证实自己剑坛霸主地位的时候。他将在工布王剑起出之后,投入到这次大比之中,以确立自己在朝廷、在剑坛的地位。 这时,他和徐延龄、赵成看着这些平平剑士的搏击,感到索然寡味,遂向皇上进言道:“陛下,陛下不妨回后殿歇息歇息,这样的比试,臣怕玷污了陛下的眼睛”。始皇帝也正感到有些无趣,遂笑了笑,十分通融地站了起来,从看台上下去转入后殿去了。皇上一走,许多大臣也跟着进去,露台后便有些空旷,只有韩元亮和一些外邦使臣仍在。露台后没有了皇上和重臣,朝廷中的剑士便失去了兴趣,那郭矫从剑中跳出,带点戏弄地对玉清楼主说:“今日恕不奉陪了,来日再战。” “休走,”陈庄叫道,“如何这等胆怯?” 郭矫可不受激,知道陈庄是来拼命的,也知道自己的分量,便故意带着不屑一顾的神色,扬长而去,这当然是轻漫。陈庄一脸铁青,额上的青筋都豹突出来,却无可奈何。 陈庄下去后,又有各门各派的弟子上擂台,一展自己门派的剑术。也有比试的,也有独舞的,胜负不定,以死相拼,不一而足。这些平平剑术都显得散乱、泛味,就好象看俳优戏一样。有些戏动作很大,场面很热闹,服饰也华丽,但只因内容贫乏,内行人一看,什么也不是。只感到是一片嘈杂的噪音一样,令人心烦。始皇帝也是懂剑的,虽不精通,却也不平庸,所以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来望夷宫。 胡亥、李斯、徐延龄、赵成、龙应奎每日必到,他们在等待少壮的剑出鞘。 第四天,始皇帝又来到瞭望夷宫,据赵成讲:“比赛开始进入佳境……” 冷萍飘冷冷地立在教场一隅,此时的她青衣简束,冷艷的面容峻峭严厉,她那一双寒泉般的目光,让人敬畏。右唇边那颗黑痣又使她显得风韵犹存。她的存在,仿佛就是一种力量。 她冷冷地看着擂台上的剑士走马灯似的,你方战罢我登场。 忽然,她看到一个落魄疯傻的老者,正和胡人狼居胥师徒相遇,她的面部表情露出一种似恨似怨的惊讶,一闪就过去了。只见她将牙一咬,透出一句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原来却在这里!”的话来。 老百贼胡息正噼面与狼居胥相遇。那狼居胥师徒一见是他,就露出鄙夷的目光,“哼”了一声。千长黄风沙若(革是),一见老百贼,立即用他那傲慢的口气,指着老百贼喝道:“如此骯脏之人,也敢来此比剑?”这声音惊动了周围的人,老百贼的面皮不由得涨得通红。怪只怪自己当年一念之差,贪念生死,把中原剑士的颜面都丢尽了,以至后来不得不装得疯疯癫癫的样子,藏匿于民间。没想到,今日冤家路窄,在这望夷宫的教场中,又碰到了狼居胥,又被这狂风沙一顿喝骂,遂感无地自容,狼狈地退出了教场。 冷萍飘看着这一切。 当胡息走过护城河门桥时,只听得后面一声怒喝: “老百贼,哪里去?” 老百贼木然地站住,并没有迴转身来,他知道这声音来自谁。 “我杀了你!”仓庚一声尖叫,愤怒而悲怆,提剑便刺。老百贼依然没有迴转,仿佛在等待着这致命的一击,但那剑在即将刺中老百贼的剎那间停住了。只见仓庚悲怆地叫道,“我杀了你,杀了你!”她极度颓丧的(享单)垂下手中的剑,于无奈中悲愤欲泣。 老百贼缓缓地迴转身来,眼睛中闪动着并不疯傻的羞惭的目光。 “仓庚贤妹。” “谁是你贤妹!” “那就动手吧,既然连你也不能饶恕。” “我还怕弄脏了自己的手呢,亏你还是隐剑的传人,竟如此不肖!” “我……”胡息还想分辩,但他知道,分辩又有何用?当时,不就是一念之差吗?不就是在狼居胥的剑下,想起了她。却不知那一剎那间的心理脆弱,对她的伤害竟这么大,也成了自己不可饶恕的耻辱。他已是后悔莫及了。 第221页 剑,宁断不弯,这是一个剑士的精神,他却不配。 带着屈辱苟且于世,生命对他已是沉重,他不敢再见仓庚,却又不能忘怀。今天,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她,生命对他便没有了什么意义,于是,他说: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自行了断了吧。”说完,便欲掣剑。 “滚!”仓庚感到心中一阵绞痛,泪水就含在了眼里,“别让我再见到你!” 胡息知道仓庚心存不忍,不禁喟然长嘆一声,遂罢手而去。走了几步,又迴转身来,对仓庚说: “贤妹,苟活人本无颜再对你说什么,只是,那狼居胥的剑术确在你我之上,望贤妹万万不可大意,千万小心。”说罢遂踉踉跄跄的一路颠扑而去。 这时,擂台上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当仓庚回到教场时,她发现擂台上的那块生死牌给人噼了。她问看客是怎么回事?那看客说:“是龙山爷噼的。”龙山爷就是五台山的龙山兼,黔首因“兼”“爷”音相近,以讹传讹,就叫他龙山爷。此时擂台上的擂主是凌锋剑庭的三弟子黑森虎辛桓羽,攻擂的就是这龙山爷。 “到底是怎么回事?”仓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辛桓羽呀,他把太华山的爰剑客刺伤了,爰剑客和龙山爷是生死之交,龙山爷一见,便跃上了擂台。辛桓羽霸气十足,说什么‘那来的野种,也敢称龙!’你想,龙山爷的火气多大,又伤了他的好友,如何受得了这黑森虎的气,一怒之下,就把这牌给噼了。” “噼得好!”冷萍飘赞嘆道。 这时,擂台上的情势正紧张,辛桓羽那剑如闪电一般,仓庚不由得揪了心,龙山爷似有不敌。看时迟,那时快,辛桓羽一剑刺中了龙山爷,但他并没有结果他,而是以言相辱:“倘若我是你,哪还有颜面活在这世上?”这相辱,激怒了珍珠帘西施罗。只见她用拐一点,一个燕子点水,跃上擂台,用她那嘶哑似蛇一样的声音大叫了一声:“认得珍珠帘么?” “等的就是你!”辛桓羽用剑一点,冷笑着说,“我可不会放过你的。” 西施罗虽是个拐子,要知道,她可是哈婆婆尸后的弟子,蛇蝎心肠。她使的是一根铁拐,这拐比剑更胜一筹,一招狠似一招。辛桓羽本就不俗,又得乃师之悉心指点,自然不同于过去。见西施罗如此狠毒,非喉即档,招招要他性命,不觉精神倍起。“你不仁,我不义。”他想,“今日既是玩儿命,那就玩到底,杀了你,灭了那老妖婆的威风”。想到这里,辛桓羽使出浑身解数,凌锋剑对云摩剑,名门正派对荒诞诡异。战了十几个回合,辛桓羽故意露出个破绽,放那西施罗一拐捅将进来。那拐速度之快,只见一道黑影似的。这正是辛桓羽的用心之处,即:在你的剑即将刺中他的咽喉部时,他有极迅捷的躲闪能力。这时只见他一个躲闪,用剑格住那拐,迎面而上,和西施罗扑了个正面,一脚缠住她,一手钩住她的头,将西施罗死死制住。另一支手,弃了剑,聚全身内力于一掌,朝西施罗的天灵盖打下去。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七、冷萍飘仓庚 章节字数:4109 更新时间:09-04-05 07:25 七、冷萍飘仓庚 当年,南海尊者公臬与胡息游歷临淄,那时,至简剑庭还在临淄。公臬与千空照是故交,遂在剑庭住了下来,每日切磋剑艺,说道论剑,十分融洽。 无级越女桃氏妇一生只收得三个弟子:千空照谦和,辛利精明,仓庚则桀骜不驯。师傅去世后,千空照执掌了至简剑庭。那时剑士身份寒微,千空照和辛利为剑庭计,也与王族公侯官府走动,以期获得庇护。这使得仓庚十分不满,不过她也知道,千空照、辛利也实属无奈,但在言语行动中却身不由已,不免常冲撞二位师姐。千空照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年青人气盛,不与她计较。 公臬和胡息到至简剑庭后,出了一件事,那就是仓庚打伤了长吏后胜的公子。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面对辛利的埋怨,仓庚的言语就十分任性,和辛利吵了起来。千空照十分为难,虽恼恨仓庚,也知道仑庚没错;但她更知道,辛利也没错。因此只得喝住仓庚,劝住辛利,没想到这更激怒了仓庚,竟和她也吵了起来。 恰在这时,公臬和胡息走了进来,见这场面,忙来劝解。胡息顿感惊讶,也是呈一时之快,他说:“这事,有什么可值得责备的地方!”后来还说了一句,“假如我在现场,也会同样……” 这事后经尚平君田则出面,才没造成更坏的危害。正是有此原因,田悯才避难于至简堂。上古师才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收留她,庇护她,以至到现在,依然无法放手。 胡息的那一声趋同,使仓庚对他有了好感,渐至生出情愫。为了这,她与千空照、辛利又发生了另一种冲突。 原来,桃氏妇在临终前,曾对她们有个要求,即希望她们三个,为至简剑庭和桃氏十四泉要做到终身不嫁。“剑艺是个要耗尽人毕生精力的事业,需要献身精神,假如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也就别玷污了它。千空照,你可要管好她们两个,千万别让我失望……。” 第222页 如今千空照见仓庚沉迷在这有违师嘱的情感纠葛之中,她是个谦谦君子,怎能看着小师妹一味沉匿下去。便将仓庚叫来,严厉地责备了一番。叫她悬崖勒马,记住师傅的嘱咐,不要做出背师忘祖的事情来,更不要等到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就晚了。这一席话,说得仓庚羞愧难当,她也真心地接收了。桃氏妇看重千空照,却最偏爱仓庚,如今,这也成了仓庚无法违背师嘱的情感重负。所以当胡息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时,仓庚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只得以极大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断然回绝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敬你是个人物,并无其他想法。你我都是习剑之人,习剑之人,难道还能作他想吗?我和师姐三人,早已以身许剑,不会嫁人的!” 这话,不啻给了胡息一个极沉重的打击,他不信。他叫道:“这不是真的,难道你一直是在逢场作戏?” “不信,有师姐作证,有满墙的凌霄花作证。再不信,也好,小妹在这里就做给你看!”仓庚说到这里,只见她一脸苍白,勐地执剑在手,将头上的一绺青丝斩断,丢到胡息面前。“这就是我的意愿!”她狠心地说。 见仓庚这样决绝,胡息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不顾一切的扬长而去。 只是,爱是无法掐灭的,仓庚依然无力自拔。自己的决绝对胡息的伤害使她更深地陷入到爱恋之中,而且越燃越炽烈。由这痛苦所产生的恨都发泄在千空照身上,遂发疯一般,再也不顾二位师姐的劝诫,下了徂徕山。从此浪迹天涯,去寻找自己心中的爱。又因爱得不到回应,遂生出了寻求报復的心态。好在她生性耿直,只杀豪强,不干贫弱,天地间遂多了一个江洋女飞侠冷萍飘。 胡息受了这个打击,有点自暴自弃,遂有北走大漠,论剑胡庭之举。又因心中有情,终是不甘,所以才又有了头曼城的一幕,做出了不齿于中原剑坛的丑事,再也无颜于仓庚。 仓庚心里明白,是自己害了他。只是胡息的行为是无法饶恕的,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有什么藉口,一个剑士的铮铮硬骨,尤其是面对胡人,成了一种家国间的象徵的时候,那就不是一个人的一己之事。老百贼胡息在他失败之后,就应该去慷慨赴死,他绝对没有其他选择。他的行为伤及了中原剑士的尊严和情感,因此无可饶恕。 全是因为千空照。 仓庚把这一切全归之于两个师姐,当她获知胡息在北庭的所作所为时,先是不信,后来就生出了恨。恨这个老百贼没有铮铮硬骨,恨他不仅玷污了他自己,也玷污了她。想到自己竟会爱上这样一个人,那握着剑的手就会颤抖。 多少次,她都是和着泪对自己说:“到时你可别心软,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每次这样想时,她都感到难以自禁。 从此,她更嫉恶如仇。 在咸阳,她做下几件豪侠之举,惊动了秦廷,遂有和赵成、芒显的一番搏杀。带着一身的疲惫和苍凉的心,再次回到徂徕山。这样又发生了她和千空照、辛利的又一番冲突,终使她被二位师姐囚禁了起来,从此失去了自由。 上古师将至简剑庭迁至徂徕山后,和当地的庄户和黔首关系处理不好。尽管她平日待人宽厚,严以责徒,遇灾施粥,救苦济贫。她自认为是应该这样做的,却不知道现实都是实在的,这样做的结果,反使徂徕山的农户们以为她软弱可欺。其实她不知道,人有时候也是要霸道的,只是要掌握一个度罢了,所以哈婆婆尸后要骂她老愚腐了。人性就是这样,农户们见至简剑庭软弱可欺,又那么富有,把它当座金山来掘。开始是偷,后来发展到明抢,整块整块地的被割,牛马被盗,山林被伐。辛利几次三番要去教训,千空照又不忍。即使是抓来了,只是劝诫一番,又放了,以至没人怕她们。最后发展到连她自己都感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便想到要去告官。她们剑庭和博阳官府一直关系不错,她想让官府来制止这些刁民,终于有一天,便这样做了,让辛利去了博阳。那知这时,乃是齐国之末季,官军已全无拘束,那博阳令平日对她敬仰备致,把她的要求,看得圣旨一般,遂派一游徼带兵来治理。这些官兵进了山,哪里约束得住?治理变成了清剿。千空照虽叫苦不迭,却已无可奈何。等到仓庚回到至简剑庭时,这里仿佛是遇到了强盗一般,房屋被烧,百姓流落,一片悽惨。 千空照真的不想这样,结果却成了这样,心中直怨那县令不会办事。正烦恼处,那知这桀骜不驯的小师妹竟回来了,三人之间就发生了又一场冲突。 “这是怎么回事?”仓庚已经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怒气沖沖地来兴师问罪。 “我怎么知道?”千空照理亏,自然理不直,气不壮。 “是不是你干的?” “我哪里知道他们会这样做?” “好呀,千空照,这样的事你也做得出来,丧天害理呀!” “我没叫他们这样做,我只是叫他们劝诫一下,让我们剑庭安静一点。” “所以你就毁了他们的家,抓了他们的人,要了他们的命?” “我没有。” “仓庚,你又不知道实情,师姐是这样的人吗?”辛利来劝。这事弄成这样,她也感到不是滋味,只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后,她说:“这能怪得我们吗?这些下民,也实在是太可恶了!” 第223页 “那好,既是这样,我就杀了那狗官。” “什么?”千空照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杀了那狗官。” “又来了,又来了,仓庚,你不能这样做!”辛利极力来劝阻。 “我一定要杀了那狗官。” “哎呀呀,师姐,你可别让三妹胡来啊!”辛利怎么不知道仓庚,不觉着了忙。 “仓庚,你不能这样!”千空照奋力喝劝道。她说,“这事,是我做差了,悔不该去搬官府,可也是没办法……。” 三人正吵到这里,洗心玉知道姨回来了,就跑了进来。 “师姐,你必须制止她,人是我们叫的,兵是我们搬的,哪有又去杀他的道理?况且这一杀,我们剑庭还要不要呆在这里?” 仓庚如何去理会她,怒气沖沖地回房间去了。 “你快去看看你姨在干什么?”辛利见到洗心玉,那时的洗心玉还是个不大明白事理的小姑娘,辛利立即吩咐她。 洗心玉立即去了。回来说:“我姨正准备下山呢。” “这还了得!”辛利着急起来,看着千空照。 “唉,都怪我,真烦死了,辛利,你说,怎么办?”千空照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然不能让她下山啦,这还不明白。”辛利清楚得很。 “总不能叫我动手吧?” “这?”辛利也犯了难,但她突然看见了洗心玉,就有了。她立即吩咐洗心玉:“去抱住你姨,紧紧抱住,不要放手。” “我?”洗心玉不知所措,看着师傅。 千空照也明白了辛利的意思,却感到这事做得不武,开不了口。 “师姐,你还犹豫个什么?来不及了,快,叫小玉去。” “唉!”千空照长嘆了一口气,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来,只得承应道,“那好吧,小玉,你去吧,——不,我们一起去。” 这样,就发生了下面这样一幕: 洗心玉一把抱住了仓庚,跪在她面前。仓庚一见到洗心玉,就狠不下心来。辛利乘机夺下了她手中的剑。 “得把她看起来,”辛利说,“别让她胡来。” 不得已,千空照只得将仓庚囚禁起来。这一关,就是数年。当然,我们也应该知道,这也是仓庚自己的意愿,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仓庚不煳涂,只是那种话她已说出了口;既说出了口,就得去做。千空照也明白她是那种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就把她囚禁起来,让她求得一个心灵安宁。再就是,仓庚被囚之后,突然有了感悟,悟出了另一番天地,遂不肯再除去枷锁,千空照和辛利也有些明白,一切便全由她。所以,美丽居自以为仓庚是被上古师囚禁着的,其实她并不知道这正是仓庚自己的意愿。后来,齐国灭亡,原博阳令被杀,夏禄文来了,孙致礼还是当了他的令丞。北门晨风和美丽居上山后,至简堂执事封姨从孙致礼处得知,那夏禄文有点嗅到了当年祸害咸阳的女飞贼冷萍飘,好象就在至简堂。千空照一听到这个消息,知道仓庚处境危险,连夜就将仓庚放了。也真该庆幸她将仓庚放了,否则,后来博阳尉卫尧来抓田悯和洗心玉时,将不知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样,冷萍飘才获得了自由。师姐妹三人虽然撒泪而别,但个中恩怨,却是无法释怀的。 如今,她站在望夷宫的教场中。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八、既哀之,则思之 章节字数:5258 更新时间:09-04-06 06:52 八、既哀之、则思之 青城公主是始皇帝贴身侍卫,只要始皇帝公开露面,是从不离其左右的,对田悯事自然了如指掌。前一段日子由于被田悯吸引,又加上与盈夫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就常来御史府囚室。并自我找了个藉口,学下棋。棋这东西,看似简单,却难精通,还好象有点魔力似的,不接触也就罢了,一接触就放不下来。 青城公主实在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黑白子,怎么就有哪么无穷的魅力?天性好强的她,自然不信。当盈夫人为她下出一个妙手时,她真的惊嘆起来。 “呀,我怎么就想不到这里,笨死了,笨死了。”她极为懊恼地叫起来,引起了田悯的鄙视。不过,久而久之,田悯发现这个秦国的公主是个极单纯的人,和自己几乎一样,只是一个习剑,一个不习剑罢了。 “你呀,猪脑子。”终于有一天,田悯当着青城的面,笑指她。 说得青城一脸惭愧,“技不如人,只好挨人骂了。” 这使得田悯喜欢上了她,十几天之后,二人倒成了知心朋友似的。不过,一旦成了朋友,反而口无遮拦,口无遮拦就发生了尖锐的冲突。一个是那么仇视秦廷,一个是坚定的维护者。田悯一说起秦国,就说:“秦国是戎狄之邦,是虎狼之国,本性兇残,荼毒天下。”她的语言虽温婉,却是带着刻骨的仇恨来讲的。 每到这种时候,青城公主都是手按剑柄,恨不得一剑杀了田悯。 “那你们齐国又好得了哪里去?” “我齐国是礼仪之邦,除了你,天下谁人不知?”田悯见青城以势相逼,语气中就夹带着嘲讽和鄙视。接着还更刻薄地吐出了一句“你们只是衣冠……”“禽兽”二字未吐出,她也知道,这太过分了,马上止住了口。 第224页 但青城如何不知,知道田悯在恶骂自己,愤恨起来,立即反唇相叽(两个人都是这么任性惯了的人),也骂了起来。 “礼仪之邦?礼仪之邦怎么就让我们给灭了,还是一个礼仪之邦呢!现在是轮到你们来做猪狗了,就是我那扑鼠之狸,也比你强十倍,你现在就是猪,是狗!” 田悯冷冷地看着青城,十分厌恶地转过身去,就象是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粗鄙之人似的,不想与其还嘴。 这样子激怒了青城,便欲拔剑。盈夫人着了忙,忙来按住。 “你嚣张个什么?不就是祭剑的料吗?”季嬴叫道。 “公主。”盈夫人一听这话,更着了忙,想止住季嬴。 “你说什么?”田悯完全听明白了。 “你就等着祭剑吧!” 田悯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等待祭剑的祭品,一种悲壮情绪升了起来。想到盈夫人这些天来,还在自己面前装幌子,花言巧语的,自己还把她当作知己,却原来竟是秦廷派来的鹰犬,不由得十分憎恨起她来。她再也不理她们,走进自己的房间,颓丧之极地一下子呆坐下去。立即有一种恐慌在心里慢慢升起,世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她感到好孤独,好无奈,感到自己好象一下子就被这个无情的世界所抛弃了,难以自制的悲伤使她失声痛哭起来。 “她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和她斗什么嘴?”盈夫人埋怨道。 青城十分懊恼,讷讷地说:“这关我什么事?是她自己挑起来的,我也不想这样。” 这几天,随着祭剑的日子日益临近,盈夫人开始考虑起自己的事来。“是啊,田悯要祭剑了,她一祭剑,我怎么办?一个没有了利用价值的犯妇,她的结局是什么?可能只能是舂妇,也可能说不定会被处置,秦人残忍。这一点田悯一点也没说错,可我不能死,多少年的追寻,多少年的艰辛,好不容易才来到她身边。可直到今天,季姬都没有相信我的话,真不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在这种时候,我能离开她吗?” 现在,连盈夫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仅仅是为了让季姬明白自己是谁吗?这似乎并不重要,但决不是要她背叛朝廷。这一点盈夫人自己已有点明白,她也知道季姬不会这样做,因为那是死路。 这时,她见四周无人,拉着季嬴走向一边,悄悄地说: “公主,我要留在你身边。” 季嬴吓了一跳,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一时无法适应。 “你也知道,田悯就要祭剑了,她一祭剑,我怎么办?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胡亥皇子和赵成会放过我吗?公主,你可要救我,也只有你才可以救我。” “难道要我去求父皇?” “不,不,千万别这样!你父皇生性多疑,你要是向他开了口,那我们两个都完了。” “哪该怎么办?” “我想,我这个人,你父皇未必知道。时隔多年,在辽东,我又被火烧伤了脸,你父皇现在就是看见了我,也未必能认出我来。不是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我来吗?这就好办了。这事重要的是胡亥和赵成,如果他们同意,我就可能被留下来。当然,这事最好是自然而然的去做,就象水到渠成一样,不留痕迹。” “这怎能做到?——哦,不,不,你让我想想,”季嬴突然想到了什么,遂有了主意,她又看了看盈夫人,说,“可叫我怎么相信你呢?” “……”盈夫人一时无语。 “好吧,你只能呆在我的府邸里,”季嬴说,“教我下棋,别的一概不得过问。” 为什么季嬴会做出这个决定呢?她没说。自从她从依梅庭口中得知自己长得象洗心玉,而她又知道那洗心玉又长得象燕姜夫人,这就使她有点信了盈夫人的话。现在盈夫人说的危险是实在的,田悯一旦祭剑,盈夫人就会被派去舂米,或者干脆就被杀掉。假如她真的是授衣夫人,假如她说的话是真实的,那她就是自己的庶母,也算得是自己的母亲,那她怎能看着她去死呢? “你答应了!季——嬴公主。”盈夫人激动得差一点叫错了她的名字,吓了自己一跳。 “那你……?”盈夫人不放心,还想问。 “我会处理好的,你就不要问了。” 青城公主走后,盈夫人立即想起了田悯,十分内疚,但却无奈。她忙昏头昏脑地转进田悯的房间,田悯无法拒绝她进来,但却可以不理她。 盈夫人尴尬地在田悯身边坐下,拉着田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说:“田姑娘,你千万别怨我,我也是实属无奈。” 田悯嘤嘤咽咽地哭了起来,她真的太需要有人来安慰她了,她本不是强者,她无法拒绝盈夫人。 盈夫人心中一酸,沦落人对沦落人,猩猩相惜。她一把抱住田悯,老泪纵横,她抚着田悯的肩和背,泪水落在了田悯的手上。这无言的泪,比有言的言语更沉重。此时此刻,她能拿什么来安慰一个必死的人呢?语言是多余的,可能什么都是多余的。 二人流了一会子泪,还是田悯,她转向盈夫人,问:“什么时候?” 第225页 “早就定了,可我不敢说,田姑娘,我真的不敢说。” “枭首吗?” “他们要以姑娘的血祭剑,说是什么工布王剑出世,只有王主的血才配祭它。听说还有一个剑士,叫什么飘零子的,也将和你一道……“盈夫人故意装着不知道北门晨风。 田悯这才明白。 祭剑,这在剑坛是常事,一把好剑出世,必要血祭。但这被用来祭剑之人,是要和剑相匹配的,越是名剑越是要有高贵的血来祭。一把以王主的血来祭的剑,该是一把怎样的剑?只是这种做法,在齐国早已废除了,稷下学派和至简剑庭都认定这是无稽之谈。没想到,这种陋习却依然保留在秦国,自己则成了祭品。她不由得惨然一笑,似乎拿定了一个主意。 “做梦!”她眼中闪出一丝愤怒,咬牙切齿地没有发出声音地说。 她的唇语被盈夫人看见了,盈夫人吓了一跳,一把抓住田悯的手,说:“田姑娘,你可千万别坑了我。你要是自尽了,我怎么办?望姑娘念在故人的情份上,念在你我交往一场的情份上,千万别坑了我,再说……” “谁说我会自尽!” “来人啦!”盈夫人可顾不得这许多,立即叫了起来。她知道田悯一定会自尽,田悯一自尽,她的处境就危险了。再说,谁又能说田悯必死无疑呢?不是还有那么多英雄豪杰正在想方设法营救她吗? 就这样,田悯一天十二个时辰的被看守起来。 傍晚时分,季嬴如果不回府,都要在自己寝宫的露台上习剑,胡亥只要在咸阳,也都要来到这里。每一次来到露台,他都会被季嬴的飘逸剑姿所吸引,这更引起了他对季嬴的爱慕,以至于有点无力自拔。一日不见,怅然若失。胡亥每一次来,季嬴都很高兴。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她固然有时厌恶胡亥,但绝大多数时候又很喜欢胡亥,有时还会为有胡亥的爱而自得。这是一种少女的心态,与爱无关。再说,胡亥绝对是一个单纯得近乎天真的人,也是一个长得神彩俊逸的男人。在胡亥身边,她自在自如,胡亥说的话也很动听。 胡亥总是傻傻地看着她习剑,他能看得懂,这是季嬴惊讶的,“难怪父皇这么喜欢他?他是一个极有天赋的人,只是有点不上进不学好罢了。” 这一天,也是这样,但今天,季嬴是有目的的。习剑之后,胡亥递给她一方(巾兑)巾和一个盛着凉水的文杯。季嬴和往日一样,一边擦着汗,一边喝着水。现在她正看着胡亥,红朴朴的生动的脸微笑着,她说: “皇兄,小妹有一事相求,你是许也不许?“季嬴思前想后,觉得对胡亥,还是不应该去欺骗他。假如连这样的人都去欺骗,天理不容,所以她还是比较直接的这样说。 “妹妹会有事求我?——那,那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我要是答应了,还不惹你笑死。”对待女孩子,胡亥有他一套,是那种坏坏的男孩子的那一套。 “好啊,皇兄坏死了,我是真心求你呢。” “不骗我?”胡亥歪着脑袋,逗季嬴。 “你答应不答应嘛?否则我要生气了!” “答应,当然答应,你的事,我什么时候不答应。”胡亥见季嬴有点生了气,忙收敛起玩笑来,“你有什么事?”胡亥没想到季嬴真有事来求他,这在他是求之不得的。 “你也不问问什么事?” “什么事?” “嗤!”季嬴乐了,她太喜欢这个皇兄了。 “是这样,我在学棋,你也是知道的,但我的棋艺得不到长进,这棋要长,也特别的难。——不信啊,来,我摆一个死活题你看看。”季嬴一边说,一边在露台下拾了几颗石子上来,在青石砖上画了几道纵横线,然后摆了一个“老鼠偷油”。这是棋中的一个死活题,她又一伍一什地把棋的规则讲给胡亥听。 “听明白了没有?” “这有什么难?”胡亥看了看那石子摆成的棋,他自视甚高,哪里把这放在眼里? “那你走走看?” 无论胡亥自信到什么程度,对于一个不会下棋的人来说,任何一个死活题都象是一部天书。胡亥似乎有些不甘,急得汗都流了下来。 “下不出来吧?” “这,这可是最难的?”胡亥下不了台,他相信这是季嬴在故意刁难自己。 “什么呀,我可告诉你,这可是最容易的。” “骗谁?” “骗你干什么?凡是会下棋的,谁不会这‘老鼠偷油’?不信,你可以去问呀,皇兄,小妹什么时候骗过你?” 胡亥不响了,他没想到下棋这么难,但他突然明白了季嬴找他干什么?他不由得有点犯嘀咕起来: “哦,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学下棋?” “不,不是,是我要学下棋。”季嬴吓了一跳,不知怎么的自己就撞到他的剑锋上去了。 “对,对,好妹妹,你来教我下棋。” “胡说个什么呀,我什么水平?怎能教你?”季嬴有些厌烦起来,她差一点都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被胡亥搅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但被胡亥搅着,突然开了窍,她看了看嘻皮笑脸的胡亥,问: 第226页 “你也想下棋?” “当然。” “那好,我求你的就是这个,我们要找一个老师,学棋没人指点,还不是瞎子一片。这本是我想求你的,现在,这可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就这呀,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这有什么难,明天叫他们叫一个来就是了。” “这怎么行?常在我身边!不,不,这绝对不行。” “这又有何妨?” “至少要一个女的吧?我是说,我倒有一个,就在你手里……” “我手里?我怎么不知道?——你说!” “不是那个田悯嘛。” “田悯?天啦!你疯了!”这下轮到胡亥吓了一大跳。 “哎呀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是田悯,我是说盈夫人,——盈夫人!” “哦唷唷,我的姑奶奶,真叫我吓死了。” “少装幌子!这些天,你没见我一直在跟盈夫人学下棋?她的棋可是天下一品。再过几天,那田悯不是要祭剑吗?她祭了剑,这盈夫人不就没用了。我知道到那时,你们会把她押去当舂妇吧?” “这我倒没想过。” “那多可惜,就让她来教我们好了。” “那就这样吧,这么点芝麻事啊。”胡亥不屑一顾。 “可要和父皇说一声,还有赵大人。” “这算什么?我作主了。赵成嘛,和他说什么?这人讨厌,不让他知道,什么事也没有;一让他知道,横竖做不成。不去和他说了。”胡亥根本没把赵成放在眼里。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九、大象无形 章节字数:6274 更新时间:09-04-07 07:32 九、大象无形 只见黑森虎辛桓羽一脚缠住西施罗,一手将西施罗制住;另一手弃了剑,聚全身内力于一掌,朝西施罗的天灵盖打下去。 在场的剑士均吃了一惊,知道这一掌打下去,足有千斤之力。 邛崃剑庭本非剑坛正派,一向为剑坛中人所不齿。哈婆婆又自持武力,不知伤了多少人又羞辱了多少人?因而与剑坛结怨甚深。今天,这珍珠帘西施罗遭此绝境,本应是解恨之事,但教场中的众剑士均快意不起来。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这大比,似乎已成了一种在野武林和在朝剑士的较量。西施罗固然是邛崃剑廷中人,却也是在野武林中人,因此,大家看她中了黑森虎的招,又在性命之中,不免真的为她提了颗心。 真是倏忽之间。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血光四溅,檐柱一般倒下去的竟是辛桓羽。 在场的所有人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愕之余,只见黑森虎已在擂台上辗转,而西施罗则一脸血污面目狰狞地站了起来。人们一时无法适应,教场上,人群在骚动。始皇帝也大吃一惊,他离得近,看得清楚,他只看见从那妖女嘴里吐出了一道白色的光,直刺黑森虎的咽喉。这一招,真叫人猝不胜防,他大吃了一惊,也开了眼界,真不知道武林中还有多少异人,又有多少绝招。 龙应奎见自己的弟子中了暗器,悲愤之极,冲进擂台,一手挽住辛桓羽。只见辛桓羽的咽喉部,一股殷红的血在汩汩地流,人已是回天乏力了。他知道这是中了邛崃剑庭的暗器柳叶飞剑。只是他不知道,竟然还有含在口中的半寸柳叶。更不知道,除了天中剑,竟然连这丑八怪西施罗也会这绝技,而且比曲云芳更胜一筹。 他控制着自己的悲愤,指节都在格格作响,悲愤之际,他一指将黑森虎咽喉中的柳叶抠出。这是一枚比青衣江雅鱼头中,寸长剑骨还小的柳叶。他滴着血的持在手上,高高地把它出示在露台前面,用他低沉浑厚的嗓音说: “这就是当今剑坛!这就是邛崃剑庭!”在他悲愤的声音中,有一种气势。他用一种咄咄逼人的目光扫向操场,在他的目光下,所有的剑士都感到脸上无光。 西施罗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犯了武林大忌,但她没有选择。 “哪里去?”出山虎代勇十见西施罗正要跳下擂台,怒喝一声,冲上擂台。 “抵命来,我凌锋岂有白死的冤魂?” 同门被杀,义愤填膺,代勇十如何再容得西施罗下去。 做都敢做,西施罗也就全然不顾,只见她一踮一踮的踮着脚,将拐杵来。但她那持拐之臂不是向下,却是小臂上挑。出山虎从辛桓羽身上得了教训,见此招式怪异,知道不是正路,急将自己的凌锋剑招变出一股化劲,化解了这西施罗的上挑之力,又急忙跳出圈外。好险,这面目狰狞的西施罗更显狰狞,她那胳膊肘已到,却没击中。原来这又是暗招,是那西施罗的窄袖里,藏有一把利刃,要不是代勇十跳得快,怕已是着了她的道。 “又是暗招。”始皇帝非常不满,嘀咕道。 西施罗见这一着不成,只得抖擞精神来战,一拐疾似一拐。 擂台下的天中剑曲云芳见师妹招招见实,知其乏力,大叫一声:“珍珠帘,吾来也!”一跃上了擂台。代勇十见是曲云芳,知道不是弱手,立即后退了一步。这时,只见曲云芳跨了一个弓步,然后入定了一般,进入到另一种状态中。代勇十亦持剑游走了几步,将剑反持,他和曲云芳隔着丈外,对峙着,左旋右转地走着剑步,并不交手,这样走了十几圈。曲云芳的裙裾在微微飘动,擂台上的微尘在激盪,双方都透出一股杀气,这是在较气,是比剑士的内力。这时虽二位并未交手,但那看不见的气场却已在交锋。代勇十是阳刚之气,曲云芳是阴柔之气,两气相交,或突入,或化解,互相寻找着对方的破绽,却不可得。二人之气死死地抵住,企图逼退对方,而一旦一方退缩,这另一方之气则会突入,如剑一般,会立使对方受到重创。 第227页 始皇帝紧张地注视着,他知道这是在较气,“怎么样?”他侧过头来问王翦,手却抓紧了御榻。 武成侯说:“老臣不好说,只觉得那女子的气场有点邪……” 龙应奎这时已看出曲云芳之气有点不阴不阳的味道,这种不阴不阳之气,最难对付。他怕代勇十有失,自己又不便去与那曲云芳交手。遂对代勇十喝道:“还不与我退下,我堂堂名门正派,岂能与这等入魔邪派过招,你休得玷污了我一世英名!” “难道师弟之血白流了?”代勇十说出此言,不觉潸然泪下。 “我想,天下自有公论!”龙应奎悲愤地表露了自己的气度。 龙应奎的君子风范,磊落胸怀,立即搏得了众剑士的好感和同情。 实则并非如此,实则是,他根本犯不着。他犯不着去与这邛崃剑庭争这一时之高下,在他看来,这擂台上下的众剑士,无非都是墓中死鬼,无非都是荒地游魂。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子,他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弟子。尤其是对邛崃剑庭,那是防不胜防的。 虽然朝廷和天下剑士并不绝对对立,但在朝剑士往往以正统自居,视在野剑士如草芥,这样无形有形的就形成了两个壁垒。西施罗使在野剑士丢尽了颜面,使他们感到压抑,故齐田(颍,水改火),故楚辩奴(岂页)均被朝廷剑士校尉桓超击败。崆峒山的韦凤又被郎中骑傅良击败。好在南海尊者公臬的弟子解狳击败了傅良,才勉强为在野剑士争得了一点面子。 在这一系列的搏杀中,至简堂的苦须归宾、辛琪以及美丽居,好几次要上擂台,均被上古师和安仪师制止住。尤其是美丽居,上古师又不好说她,只能规劝:“千万别莽撞,别冲动,记住:为了飘零子、田悯……”这话令美丽居感动。上古师说这话时,看见两个髯须老者朝她走来,一看,是傲然客盖聂和清虚无尘鲁勾践。忙和安仪师迎了上去,说:“二位别来无恙,我想二位是一定要来的,却寻觅不见。” “一路上耽搁了,总算赶到了。”鲁勾践风尘僕僕地说。 盖聂的到来,自然是为了北门晨风。美丽居拜过师翁,二位老人看到美丽居,都喜欢得不得了。盖聂还要美丽居挽着自己的胳膊,美丽居就温顺地挽着盖聂的胳膊,这引得鲁勾践很不高兴。鲁勾践是和盖聂同来的,他们二人是至交,又逢这样的盛会。上古师说起依梅庭,叫洗心玉过来拜见二位师叔。鲁勾践看见洗心玉,立即高兴起来,说:“小娃娃,长这么大了,来,来,你也挽住我的手,别让他一人得意……”这样,洗心玉就挽着鲁勾践的胳膊,说起依梅庭已前往吴中之事,这使得鲁勾践放下了一颗心。依梅庭进入朝廷,鲁勾践并不反对,凡剑士哪有不想建功立业的?何况是秦始皇。但此时,他已看过几场比试,见朝廷中人咄咄逼人,便自觉不自觉地视朝廷为对手,何况还有北门晨风。这样二位便无须置喙地站在了在野剑士的一方。 哈婆婆也过来相见了。 此时,擂台上凌锋剑庭的檐上虎狄宣正和荆山莘野翁战得正酣。那莘野翁一个右弓步,右手持剑,以腕力噼出,直取那檐上虎首级。明明看见那剑对着狄宣砍下,也不见狄宣躲闪,那剑却自然滑向了一边。连砍数剑皆不中,这令上古师也不免要赞嘆。 “你们看呢?”她问哈婆婆、盖聂、鲁勾践。 鲁勾践说:“真檐上虎也,已是躲闪不现,浑然天成。” “哪有你说的那么神?”哈婆婆瘪了瘪嘴,但她也感到不是滋味,说,“看下去好了。” 那擂台上的狄宣见莘野翁数剑砍来,都被自己轻易化过,想趁其不备,一个横扫,拦腰将那莘野翁削倒。这剑从莘野翁的腰际横扫过去,大家都为莘野翁捏了一把汗,却见那莘野翁早已立在露台的栏柱上,正微微含笑。狄宣吃了一惊,见这一剑不着,又一个饿虎扑食,噼头一剑,只听得那剑“噌”地一声,砍在栏干上,火光四溅。 “怎么样?”哈婆婆鄙视地问道。她是说,“这剑招数用老,不留余地,算不得上乘。” 这时,莘野翁已闪至狄宣身后,回身一撩,狄宣早已转回,用剑格住,双方功力相当,一时难见短长。 “让我来给你们助兴。”这时只听得平地一声雷般地响起了一个声音,只见一个黄髮碧眼虬须的彪形白番一跃而上,一剑击在狄宣和莘野翁正格在一起的剑上,把他们的剑打开。 狄宣和莘野翁一个侧身,看向这不速之客,却是胡人白翎枭西戎答里。 西戎答里身材高大,乃伊列国人氏,但他是北漠苍狼狼居胥的弟子,现在匈奴任千长。他那高大的身躯仿佛捲起一阵大漠风沙一般地扑向擂台。这几日,他一直在看比试,见中原剑士不过如此尔尔,本就有备而来的他,不觉技痒,遂跳上擂台。想略一小试,杀他几个中原剑士,灭了他中原人的威风。正是有了这个主意,他出手了。胡人之剑本就兇狠,他则更是充满了血腥的意味。 狄宣和莘野翁相互看了一眼,他们是什么人?岂肯二人战一人?这一眼自然意味深长,就是叫对方滚下去,但又没有一个肯退让。正迟疑间,那西戎答里容不得他们迟疑,向他们扑来,他要的就是这样,要的就是一剑对双剑。这北庭之剑乃是一种短剑,剑短,只能近身格斗,因而练就了一种短促、兇狠有你无我的格杀技巧。中原剑士儒雅,不大见到这种狠剑,有些不适应。狄宣和莘野翁二人战西戎答里,但在气势上却不见长。这西戎答里反而越战越勇,越发嚣张。 第228页 这令桓山父诬看不下去,这父诬本是火爆脾气,还有那故韩公子成的门客蒯素。看到这白番鬼竟敢示威于中原,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二人一起跃上擂台。 “来得好!”那西戎答里见又跃上二人,想一人战四人。 狄宣和莘野翁顿觉索然,哪有四人战一人的?便是二人战一人已是不武,遂退出了擂台。 这西戎答里,果然与中原人不同,胡人肉食,他则喜欢生食。每当屠宰牲畜时,他用剑把那里瘠肉一片片片下来,生啖下去。因而他的生命力特别旺盛,欲望也分外强烈。 韩元亮手下十几名北漠壮士,见中原剑士轮番上阵,那千长黄风沙若(革是)便来助战。西戎答里本想杀个威风,见这若(革是)煞了风景,便不屑一顾地想抽身而去。蒯素岂肯放过,一剑朝转身欲下的西戎答里背影刺去,这是一种偷袭。那西戎答里故作不知,只见那剑瞬间便到,众剑士还揪着一颗心,却不知这正是胡剑所特别见性的短兵格杀。待得蒯素的剑进来,只见西戎答里勐一转身,格开蒯素刺进之剑,又极迅捷地抽回,一剑早已刺进蒯素的腹部。再一绞,那蒯素一下子僵住了,神色被定格,象稻草人一样倒了下去,鲜血喷了西戎答里一手。那西戎答里也不看翻倒在地的蒯素,却将那沾满鲜血的短剑放到唇边,用舌一舔,将那一口血痰吐到蒯素尸身上。这一举动,特别残忍血腥,连始皇帝看到都受到了震动。他勐地站起来,特别不愉快,觉得有失颜面。更主要的是,这是胡人,是他最想对付的敌人,如今却在他面前,如此耀武扬威。 蒯素的失手,让父诬吃了一惊,心理的失衡使他的剑,准确性产生了偏差。在他以剑刺向若(革是)时,那若(革是)正好躲过,立即以他那一把琵琶短剑刺向父诬,父诬一个反制,却已被那琵琶剑的短锋划着名,鲜血流了一片,败下阵来。 教场中除了几个外邦剑士在欢唿,一片死寂。 “休得猖狂,吾来也。”只见得教场中又跃上一人,乃是射蹋天赵五姓。他一上来,直奔若(革是)。这时,若(革是)也乘着胜势,迎面扑来。两剑相格,赵五姓便感到了这若(革是)的胡剑的分量,自知不敌,便欲抽身。这若(革是)岂能让他下去,在他转身的剎那间,若(革是)一剑从他的后背一直刺到剑柄。赵五姓由于被刺穿,在剑上挣扎,若(革是)握着剑,巍然不动。他不动,赵五姓就倒不下去。但死亡的痉挛却展示在他的脸上,这也展示了若(革是)的力量和杀气。 胡人一连伤了中原三人。 若(革是)这时勐地将剑抽出,在赵五姓倒下的一瞬间,只见他用脚轻轻一撂,将那赵五姓的尸首踢起,重重地摔在人们躲闪不及的教场中。 “堂堂中原,就是这样的剑士!不是暗器,就是偷袭,要不就是轮番上阵,你们还知不知道,世上还有羞耻之心?居然还自称什么正宗,说什么至道?我都不想握这沾满了羞耻的剑了!”若(革是)发出了这样的挑衅。 若(革是)的挑衅,自然是以这血腥作后盾的。教场中的中原剑士,感到了这扑面而来的狂风沙的强劲,一时被这气势所震慑,竟然无人敢以应战。 冷萍飘仓庚此刻正在冷冷地观望,一见若(革是)这样狂妄,顿时柳眉倒竖,银牙咬碎,她什么时候容得了别人如此嚣张?又想起老百贼,一腔怒火顿时燃烧起来。只见她一个跃起,象雁落平沙般地降落在擂台上。持着剑,冷冷地略带蔑视地打量着若(革是),一言不发,颜面上透射出一股阴冷的杀气。 “有什么暗器使出来!”若(革是)依然在叫嚣。 仓庚并不去回答这若(革是),只见她握着手中剑在不停地游走着。 “中国尚有剑乎?承领了!”若(革是)看见这样一个冷艷女侠,似一寒冰似的朝他逼过来,人还未到,气势却已逼出,知道来者不善。 仓庚之剑并不比千空照差,又被关押了这许多年,披镣戴铐的,依然苦练不掇。正因为披镣戴铐,施展不开,因此她悟出了另一番天地。她那剑术颇似这胡人的短剑,急促诡密,多变路,幻化无穷。她习剑的体会是:“剑无定法,剑即是法,要之,迅捷也。” 她认为剑就是内力加速度。 两剑相交,若(革是)感到了那穿透剑身迸发出来的力量,这力量似从长空飞击而下的鹰,使若(革是)感到震撼。剑该到的时候,剑却没有到;本应无剑的时候,锋芒则突现;刺来的剑会突然中止,转一个方向,这冷萍飘之剑真可谓神出鬼没,没有章法:这妇人之剑,已进入了大化。仓庚本就是挟着一腔为中原剑士争一个颜面的情怀而来的,这情怀又带有一种屈辱和仇恨,她不仅仅是为受辱的中原,也为那堕落的老百贼,也是为她自己,她想一雪横加在她自己身上的这种耻辱。所以今天,她岂会放过一个胡狗?这剑就是意志,是从幽深的灵魂中闪现出来的悍然黑影,是一支喋血之手。 匈奴右贤王韩元亮正坐在观武台上,见若(革是)不敌仓庚,且又摆脱不了。仓庚之剑象蛇一样缠住他,不免着急,看了一眼狼居胥。狼居胥并未出动,倒是他的大弟子右大当户淳维士阿里侃和千长须卜察儿跃上了擂台。 第229页 此刻,若(革是)用剑扑杀过来。仓庚一个回身,闪过其剑,一个落花待扫,撩中若(革是)左臂。 阿里侃、须卜察儿跃上擂台,朝廷中的校尉桓超和在野剑士混世王兕公侯也进入了擂台,本是对立的朝野,面对胡人,又携手一致起来,他们两个双双敌住阿里侃。又有众多剑士跃上擂台,雪玉容、鱼妙欠敌住须卜察儿。 若(革是)左臂血流如注,仓庚岂会放过他。 胡人一见,又有几个跃上。连东胡的步六孤,月氏国的赤剌子花磨都看不下去了,知道中原人自持人多,仗势欺人,也来助匈奴人。双方混战起来。 仓庚再也不会给若(革是)机会了,窥了一个破绽,一个丹鹤轻点,刺中若(革是)的腿腱。那若(革是)一下跪了下去。仓庚再一剑,容不得若(革是)再作停留,那剑就从他的脖颈处划过,血就从颈腔中喷射出来,头却滚到了岷山雪玉容的脚下。绊了她一下,不幸被须卜察儿刺伤。玄空子吴隐娘忙来助鱼妙欠敌住须卜察儿,雪玉容才捡得了一条性命。 这时,西边的天空,仿佛是被鲜血染红,惨澹而又格外艷丽。虽是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但空气却不宁静,显得燥动而不安。望夷宫耸入天空的巨影仿佛是一只嗜血的野兽,开始模煳不清了,而泾水却象是染了血一样,依然是那样地轻盈而欢快地在流淌。 这预示着,第二天,将是一个晴天。 却又在预示着,那殷红的太阳,将从今天的沉沦中重新点燃那更炽热的鲜血和火焰。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十、王剑工布 章节字数:3297 更新时间:09-04-09 07:18 十、王剑工布 在那望夷宫后殿前的拜月台上,龙应奎披髮仗剑、青袍大带、脚着云屐,祈剑。他仪容秀伟,骨格清奇,本有仙风一般。他一日两祭,击鼓鸣钲,焚香祈祷。此时,他口念起剑咒语:“凤飞终不返,剑化会相从。星君入暗晦,降神在灵子。辛日至平旦,光白见赤玉。造化钟太一,波澜遂不惊……”。念过这起剑咒语后,又念王剑辞:“若耶工布,九元杀童。五丁都司,高刃北功。七政八灵,太上浩凶。长颅巨兽,手把帝钟。素裊兵神,严驾夔龙。威武王剑,斩邪灭踪。” 祈罢,再鸣钟击鼓,奏蚩尤破阵曲,又焚起剑符。 经过六天的踏罡步斗,念咒焚符,持剑扬拂,只见那井鬼间的紫色剑气渐渐澄明起来,若似一线,浮于其间游弋。再而,在那暗碧色的天宇之中渐渐消隐,一时天空就恢復了它的常态,只见月暗星朗,河汉灿烂。 这时,龙应奎极虔诚地伫立着。四漠沉静,他前后左右瞩目观察,遂将六壬盘下针,审了方向,下了这法坛。 七七四十九个半裸侍女依然象着了魔一样,蛇一般地扭动着。 他目不斜视,进入望夷宫前殿,再转进偏殿。见一黑色通道直通地底,他持了烛,这时赵成和代勇十紧随其后。知道这是望夷宫地宫,此宫乃是藏物之所,但也偶作关押囚犯的地方。三人在这黑(黑越)(黑越)的幽暗中观察、比较,终在地宫之一角得到确认。龙应奎立即将烛交与赵成,那代勇十则从一小弟子手中,递过一口剑和一只雄鸡来。只见龙应奎手起剑落,将那鸡头斩去,然后,将鸡血撒在地面上。他一面撒,一面口中念念有辞。这时,赵成已派人去禀告皇上了。 龙应奎再将那无头鸡覆在地上,一斩为二,意为决绝。又就着烛火,焚了一道符。到这时,龙应奎才松了一口气,向赵成作了一揖,说:“赵大人,起剑仪式已毕,可以开挖了。”赵成立即回到地面上,侍御史闾丘衡正在上面候着,他带了个将尉来,这将尉是原来的博阳尉卫尧,着他负责这次开挖。赵成将他们带入地宫,这时始皇帝来到。 众人拜了皇上,龙应奎知道,这齣剑开挖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成就的。因此,他启奏道:“陛下,臣知道,‘剑化入土,不四即六’恐非一时可以起得。长夜漫漫,臣恐陛下劳顿。赵大人已派将尉卫尧督责,随时都会告知下臣,陛下最好是……”说到这里,龙应奎没再说下去,他不敢妄言,一切都得让皇上自己定夺。 地宫狭小,人多展不开,卫尧带了十几个军卒,轮换着开挖。始皇帝则训敕道:“天明一定要出剑,勿怪吾言之不谕也。”众人散去,始皇帝在望夷宫寝宫中安歇,青城公主和其余侍众也在宫室中安置了枕席。大家都知道急是急不出来的,心中虽兴奋浮躁,却也只能静候。 深深的地宫,十几个军卒正在奋力。卫尧本是夏禄文的同僚,由夏禄文举荐,从博阳迁至咸阳,在闾丘衡手下做一将尉。闾丘衡升迁侍御史后,他则仍在内史府任将尉。他们的这种关系实则正是官府中的相互勾结的结果,他们同在齐鲁,互为利害,结成死党。但又知道皇上最容不得臣属朋党比周,于是闾丘衡用夏禄文的人,夏禄文用闾丘衡的人,以遮人耳目。余者如朱孔阳、阎乐、宗丁、龙应奎均是这一圈子中人。 卫尧今日督责这齣剑开挖,见一室浮土,立即调来更多的军卒,把这土运出去。开始进度很快,挖至丈余深后,就施展不开,军卒们似有怨言。“少罗嗦,”卫尧喝道,“今日是为皇上,你们应该感到荣耀才是,没听龙剑主说,‘剑化入土,不四即六’早着呢”。这样一说,军卒们顿时来了精神,一军卒说:“要想挖得快,就得拆屋。” 第230页 这话提醒了卫尧,他也感到进展缓慢,只是由于场地窄,有人也展不开。听了这话,立即命令将地宫四周的房屋拆了几间,又调来更多的人,从四周开挖,以扩大面积来支撑深度。 天快亮时,不知挖了有多深?一个深坑似井一般,只见一片昏暗。此时,龙应奎、赵成、代勇十来到。安照事先的起剑仪式,他们叫所有人等均规避开,他们要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作一个最后的仪式。这才是起剑仪式中的关键之处。 始皇帝一夜未睡好,近来他一直睡不好,心里老是觉得烦躁不安。他不是不想睡,可就是睡不着。起来吧,感到浑身没力气;不起来吧,更糟糕。今天,他就没睡好,子时,一只蚊子令他碾转反侧,可不到五更天,他就醒了,头脑发涨的痛。他只觉得自己只是迷煳了一下眼睛,赵高就已来到他身边。就象一个巨大的蚁巢,随着他的起身,望夷宫又动了起来。 始皇帝梳洗毕,带着青城、赵高来到前殿地宫,龙应奎和赵成已做完了一切仪式,正在地宫前迎接圣驾。地宫早已面目全非,在昏暗的灯光下,乱糟糟的。那剑坑深入地底,只能用绳梯上下,土装筐后,用绳吊上来,一片泥水淋淋。 始皇帝来到坑边,也似乎是真的顺应了那传言,他刚一走到坑边,就听得下面有些骚动和喧譁。这喧譁透出一种激动来,他似乎看到有一种毫光从地底下射出,接着就听到下面在叫:“挖到了!挖到了!” 龙应奎忙问:“什么东西?” “一石匣。”下面回答。 “就是它,就是它,拿上来。”龙应奎叫道,有点激动,“陛下,”龙应奎立即跪拜在始皇帝面前,“臣想,是王剑出土了,天降祥瑞于我大秦啊!” 始皇帝笑了,他没有理睬龙应奎,看着人们七手八脚的将那石函装进一泥水筐中,小心翼翼地提上来。他才想起了龙应奎,抬了一下手说:“爱卿起来吧,朕还要看剑呢。” 这时,赵成接过那石函,见那石函是镂满蟠龙纹的石匣,不到三尺长,因被泥水浸蚀而显得黧黑,还沾着泥水。赵成接到手上,并不感到有什么异样,他想不出这石函怎会发出毫光来?他持着这石函看着皇上。 始皇帝转身走出地宫,说:“回露台”。到了露台,众大臣闻讯都已赶了过来,一齐向皇上跪拜道贺。始皇帝摆了摆手,他踱到露台前的几案前(赵成已将此石函放在这案几上),他环视了一下群臣,打量了一下石函,伸出手来。 “陛下!”赵成一下跪在他的面前,进劝道。 “什么?”始皇帝没搞懂,他回过头来,看着赵成,似有所悟。 “陛下乃万乘之躯,匣中何物,臣岂敢端揣?” 众臣一听有理,也劝皇上避让。 “我来吧。”赵成说。 “还是我来,”龙应奎忙上前恳请,说“这事一直由下臣督办”,人们便后退了几步。龙应奎打量了一番这石函,见这石函用封泥封着,他持来一柄短剑,将这封泥划开,又撬了撬,他做得极专注,撬了很长时间,慢慢的那石函盖有些移动了。龙应奎抬起上身,松了口气,他看了看皇上,看到皇上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他不禁犹豫了一下,把手沉重的放在那石函盖上,又静默了一会,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然后,轻轻地将那石函盖打开。 并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出现,只见那石函里放着一柄带鞘之剑。他将这带鞘古剑取出,只觉得这剑非常轻。他又握了握那剑柄,不知该怎样来形容它?舒服极了,怎么这么合手?连这鞘也配合得天衣无缝。鞘和剑柄都很质朴,然而却浑然天成,那么绝美,那么大气,那么……,几乎无法形容,这剑就是完美。他双手托剑,跪献于始皇帝前面。 始皇帝一把抓过剑来,打量了一番,果然是好剑。这剑怎么看怎么舒服,怎么握怎么适手。只见他勐地拔出剑来,那剑涂了一层(辟鸟)(厂虎鸟,外内右)膏,却已光焰逼人。青城公主一见,递过一块布帛来。始皇帝用这布帛将这(辟鸟)(厂虎鸟)膏抹去,又换了块布帛,再拭了拭。只见这剑光华艷发,如(日易)谷初出之阳,又似幽溟奔雷之光。(金爪)纵文起,列星焕焕。珠不可衽,水近溢塘。又若将释之冰,莹莹然,游走于掌中;更似六(车舟)横空,跃跃如,启夜之既明……。 此刻,此剑正应和着东方的日出,闪耀着光辉,令人莫敢直视。 始皇帝把剑举过头顶,那剑围裹在一种光芒中。世之瑰宝都有着一种直抵人心的恰到好处的格式,这种格式进入人们的心灵的时候,不多一分,不少一寸,恰好将人们的心灵溢满。使人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之中,过后,令人难以置信,终身不忘。 “万寿!”众臣一齐拜伏下去。 剑上刻着六个蚊脚书,书曰:“若耶溪、工布剑”。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十一、圣洁的祭品 章节字数:3161 更新时间:09-04-10 07:07 十一、圣洁的祭品 这一天晚上,咸阳宫旁御史府监舍内,被囚禁的田悯和转至此处羁押的北门晨风终于见了面。田悯自从知道自己将被用来祭剑,确有自尽的念头。但被盈夫人告发,因此上了枷,锁在铜环上,动弹不得,监舍内也不时有狱卒进来看视着。“姑娘可别怨我呀。”盈夫人颇感内疚。田悯怨她什么呢?本无可怨,但田悯却鄙视她。 第231页 “姑娘,你可千万别寻短见,你老师没忘记你,上古师更没忘记你,他们会来救你的。蝼蚁尚且惜命,谁能说,到时,他们就救不了你呢?” 盈夫人这些偷空说的话,田悯当然明白,她只不过是为了安慰她自己的良心罢了。 北门晨风上次没能逃出,好在是在芒显手里,没有多少为难他,只是被关押得更严了些。今天转移到这里,只是为了明天,一俟王剑工布取出,押往望夷宫去方便些。从地狱般暗无天日的死牢中来到这里,他自然明白意味着什么,田悯这监舍其实是更严密的囚室,只不过布置得象户人家罢了。 半夜时分,北门晨风转到这里,室内烛火通明。 田悯见一人被押解进来,定睛一看,是北门晨风,仿佛是见了亲人一般。 “北门子!”她叫了起来,喜极而泣。但她被锁在墙角边,动弹不得。 北门晨风才知道是田悯:“田姑娘!”他颇感惊讶。 四目相对,顿时无言。 田悯的秀髮覆在枷上,象围脖一样蓬松,一双内陷的眼睛,已没有了往日的神彩。此刻,她望着北门晨风,十分憔悴,令北门晨风肝肠寸断。 狱卒把他锁在另一边。看着田悯如此不堪,作为一个剑士,却无能为力,这当然是十分痛苦的。想当年,在至简堂初次见到田悯时,他总记得,她那硕长的身姿和精緻优雅的神韵是那么美丽。她又那么单纯,不谙世事,什么都不懂,却依然被卷进到这纷争的政争当中,不可得免。几年不见,田悯就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就象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的花儿一样,那么令人不忍猝看。他还能说什么呢?彼此都明白,此时的处境,意味着什么! 北门晨风想让田悯摆脱目前的恐惧,他只能说些不相干的事,只得无话找话说。他突然想起了桃芸儿,想起了桃芸儿临终前的嘱託。他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说?但还是说了。 “桃芸儿去了。”他说。 提起桃芸儿,田悯就来气,情绪立刻激动起来,“不要给我提起此人,不要提起!” 北门晨风不响,让她平静一下。然后,才又说道,“她是受了胡宪的骗。” “说什么?说什么?”一狱卒叫道,“不许说话!” 北上晨风不理他,继续说自己的:“她……很可怜,死得很惨……” “我不要听!不要听!”田悯摇着头,突然,她停了下来,对北门晨风说,“这种恶人,你可怜她什么?她是害人终害己,——死有余辜!” “你听我说……” “说你呢,不许说话!”那狱卒走了过来,对北门晨风喝道。 北门晨风不理他,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是想死怎么着?” 北门晨风笑了起来,笑他不明白。 那狱卒恼羞成怒,正待发作,又没有办法。 “她是被胡宪坑了,本想为自己和姑娘报仇,这些都是我亲身经歷的。”于是,北门晨风把桃芸儿怎样救自己,怎样入胡府,怎样事发,被杀一事说了一遍。最后他说,“桃芸儿临终前,对我说,‘假如你还能再次见到姑娘,一定要告诉她,说我桃芸儿对不起她’。她对你有悔恨之意。” “她这样说?” “她就这样说。” “……”北门晨风又静默了一会,说:“她不是坏人。” “她不是坏人谁是坏人!”田悯依然无法原谅桃芸儿,她有些悲愤地叫了起来,继而就伤心之极地痛哭起来。这哭,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桃芸儿?但她好象想起了桃芸儿,不过又如何能释怀,她开始恨起自己来,“我这种人啊,何必活在世上,我这种人啊!”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叫道。 “田姑娘,田姑娘。”北门晨风忙劝慰她。 “叫你不要说,你看看,你看看。”那狱卒幸灾乐祸地说。 “田姑娘,你安静点,——你罗嗦个什么,滚一边去!”北门晨风对那狱卒喝道,“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我们不说桃芸儿,不说桃芸儿好吧?”他就象长兄哄小妹妹一样哄着田悯。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田悯才慢慢的平静下来。她突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说:“我这个人真是罪孽深重,害了多少人啊!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好在也没几天了。也许就是今天,你知道不?” 这叫北门晨风如何回答?他只能说:“不要去想它,由它去吧,这事不是你我可以作主的。再说,人总有一死,短暂的人生未必就不值,活得长久也未必就有意义。既然现在,我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那我们就不去想它。想它干什么?来,你知道不知道?我差一点就逃了出去。”他转移了话题,以免田悯老是解不开心中的惧怕。 这果然转移了田悯的注意力,北门晨风慢慢说起自己那一次差点被救出去的往事来,让田悯暂时忘却了这即将临近的死亡。田悯因此还说到了青城。 此刻,望夷宫那边,正是始皇帝起来梳洗的时候。始皇帝摇了摇他那有些疼痛的头,但他还是很愉快:“闾丘衡哪里怎样了?”他记不住卫尧的名字,就想起了他的主司。赵高回答:“还没有消息。”“我们过去。”他吩咐道。他正期待着王剑的出现。而这时在这御史府的监舍内,田悯和北门晨风却在静静地等待着死亡。人间就是这么实在,这么冷酷,这么无情。人不同于其它生物,有些人为着自己的理念和欲望,可以以同类的生命作铺垫,而且还做得这么从容,又做得这么辉煌。 第232页 天已朦朦亮了,望夷宫的地宫中,正是触到剑函的时候。 而御史府的囚室里,人们开始给田悯梳洗沐浴。北门晨风也一样,只是他无须别人动手,他将这一切都做得十分从容。田悯则显得惊慌得多,她开始是反抗,但她无法抗拒,被几个强壮的女牢头拖着去沐浴。等到被强制沐浴过后,她又一反常态的平静,“最后的时刻到了。”她不再抗拒,任由一个老妇人梳理。室内已焚起香来,她的发被绾起,梳了一个大大的凌云髻,饰华胜柰花,插翠钿步摇,庄严又肃穆,只是那本来丰腴的脸庞此刻是又苍白又憔悴。她们用(腾,马改黑)笔来为她画眉,在她的脸上匀以傅粉,又用红花汁调制的胭脂淡淡地着在她的两颊上,于是田悯出落得艷丽起来。她们又给她穿上用兰蕙熏过的单丝罗郁金色地绣花上襦,杏红地织花绸下裳。人类从来对死亡的仪式都是不惮其繁的,尤其是对女人。女人从来就是人类的牺牲,高尚又美丽,纯洁又庄严。 北门晨风就简单得多了。 他对田悯紧紧地握了握拳,田悯对他惨澹地一笑。他们都知道,生命对于他们真的不多了,真的面临死亡的时候,人就显得超迈。 现在他们被带出了囚室。 晨曦已在东方展开,今天是个好日子,在对我们冥冥之中的主宰顶礼膜拜的时候,上苍总是显得特别仁慈。田悯本来就是一个王主,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美,也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圣洁。在一切礼神的仪式中,神使祭品超脱,使人俊美,让人纯洁。今天,田悯就象一个女神坐上了她的六龙车驾,但却是被捆绑着的,从崴峨的咸阳宫旁驰出,北门晨风捆在她身后的另一辆车上。大批的军卒警戒着、簇拥着,向东,然后向北,朝望夷宫而去。去接受他们的生命洗礼,去走向一个虚空的世界,去让灵魂飞舞,正如此刻四月的群芳,在东风中委弃飘零……。 太阳在东方剧烈地燃烧着,象燃烧在一堆干柴上一样。 在兰池宫西训练营地里,数千轻骑已整装待发。他们的战马咴咴而鸣,轻翎铠甲在阳光下闪耀,有的持戟,有的持剑,更多的持有弩机(兵为杂,互为短长),如林一般,整齐坚强。就象一驾矢向死亡或光明的戎车,决无返顾,不到达目的地,他们绝对无法停止。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十二、砥砺剑风 章节字数:5405 更新时间:09-04-11 07:28 十二、砥砺剑风 望夷宫的宫门一放下,剑士们一拥而入。今天,是这次大比最后较量的日子,也是工布王剑被起出进行血祭的日子。五更时分,井鬼间那一道紫色剑气在望气者眼前悄无声息的隐没了。“难道工布王剑真的被起出?”天下剑士的心情如何再得平静?此刻,他们看见那“吱吱哑哑”的宫门正在徐徐放下,一拥而入。 “王剑,王剑!”此声此起彼伏。 鼙鼓声震天动地,象涌潮一般滚来。始皇帝带着群臣,在一片旌幡的簇拥下,出现在望夷宫露台上。今天教场中可没有了往日的虔诚和狂热的欢唿,有的只是这些轩昂不羁的剑士不甘沉寂地喧嚣。这使得始皇帝不悦:“一个国家,假如只有这样一些大不敬的刁民,只有这些自以为是的悍剑,哪还成个什么国家?”一瞬间,他这样想道。 始皇帝站在露台前,扫视着眼前略似空旷的教场,今日这教场中可全是这些任侠悍剑了,今天,他已经扼住了他们的咽喉。望夷宫的后殿中,都是带甲的弓弩手,教场的四周宫墙上的藏兵墙中,旌旗掩饰着杀机,不平静地在飘动着沉寂。 “王剑,王剑!”台下是一阵又一阵的唿唤。 他用手有力地一挥,想制止住这喧嚣,但没有达到目的,喧嚣依然。他只得转过身去,从武成侯王翦手中拿过工布王剑,将那剑连鞘持在左手中,横着伸向前面,这象是一种指示。他静了一会,只觉得那喧嚣声似潮退一样的在消退,他有一种凌空的感觉。他用右手握住剑柄,“唰”地一下抽出剑来,将它高高的刺向天空。 阳光中,那剑,闪耀着新鲜草野般的光辉,就连站在教场最后面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剑的光辉,这剑的穿透力是这么强大、犀利,人们只见到始皇帝手中一道刺目的光辐射出来。教场中一片静穆,这是因为有更强大的东西出现,而震撼、而惊愕。 始皇帝用他那雄浑的嗓音,向这片静穆的世界大声地说: “这就是大秦!” 他的语言是这么的震撼人心,象这剑一样,具有强大的穿透力,直抵人心。 “午时三刻祭剑,日在中天。”他大声的宣布道。 在他身后观武台前,摆着一张紫檀木的案几。始皇帝转身走到这案几前,又朝群臣和教场中的剑士看了一眼,随即将这工布王剑剑锋朝下,用力一插,将这剑插在这紫檀木的案几上。他又转向露台,朝天下剑士,用他那宽大的衮服袍袖一挥,以示最后的比试开始。 鼓声又热烈地响起来,仿佛在摧促着人们赴死一般。昨天混战未了的剑士,今天必将寻个输嬴。千长赤面狐须卜察儿昨天虽然刺伤了岷山的雪玉容,但若(革是)则死在了仓庚手里,他们都是狼居胥的弟子,是右贤王韩元亮的千长,平日如同兄弟一般。今天,他是来寻仇的。他首先跃上擂台,指名要战仓庚。其实,仓庚一见他跃上擂台,就准备迎战,这是必然的,现在听得这胡人指名道姓,焉有退却之理?也一跃上了擂台。两人视若仇敌,就象戎车相交,“铿锵”一声,须卜察儿听得那剑与剑抵住的嘶嘶声。他的剑是短剑,颇似古希腊的角斗士,他立即抽回剑来,一连数剑,象想像中的雷神闪动着他的电光。此时,天中剑曲云芳、南天蛟解狳、出山虎代勇十、檐上虎狄宣、珍珠帘西施罗、武当山的言之下、朝廷校尉桓超都已跃上擂台。这边,北漠苍狼狼居胥、淳维士阿里侃、白翎枭西戎答里也跃上了擂台。月氏国的赤剌子花磨、东胡的步六孤、骆越邸枭随暮天、西南王蚩尤父也一一跃上擂台,敌住中原剑士。 第233页 狼居胥知须卜察儿可能不敌仓庚,遂亲自来战。 这惊动了千空照和尸后,以及盖聂和鲁勾践。本来这时,他们四人和辛利以及至简堂的弟子们,还有美丽居,都在焦急的等待着田悯和北门晨风。他们离开季子庐时,黄公虔曾千叮咛万嘱咐,说:“此一去,凶多吉少!”也告诉他们,自己将去太乙山迁园,在那里迎候他们。黄公虔既然无法说住他们,也只有尽自己的最后一点绵薄之力,希望他们还能回来。剑士赴于义,岂有畏死之理,天下剑士也大多如此,即:义无返顾。现在他们都站在了这教场中。 上古师看见狼居胥来战仓庚,自然有些担心,但她马上想起了黄公虔临别时对她说的话:“千万别让那城门拉起来!”知道这确实是关键中的关键。遂对盖聂和鲁勾践说:“二位贤士,到时,田悯和北门晨风推出,老妇和尸后及众弟子冲上祭台救人。二位能否砍了那宫门上的铁链?这是非二位的功力无法做到的,千万别让他们将那宫门拉了起来……” 这时擂台上的搏杀正烈,仓庚之剑神出鬼没地刺向狼居胥,狼居胥则显得比她更兇狠。这时,仓庚又是突然出剑,被狼居胥一格,这就是胡剑了,中原剑术讲的是柔,往往不正面相撞,可胡剑不同,近身格斗,讲的就是速度、力量。这北漠苍狼不仅兇狠,而且内力极深厚,仓庚被他发力一格,跃出数丈开外。 这跃出自然是极轻灵飘逸的,象长汀落雁一般,但千空照和尸后他们几个都感到了震撼。仓庚跃出数丈,略一迟疑,她是什么人?自然知道这狼居胥的份量,依然不惧,是真剑士,一切只在剑锋上见。那狼居胥冷冷地打量着仓庚,他那布满瘤子的脸颤动着,不露一丝情感,似那草原上沉郁的大山。 上古师为仓庚揪着一颗心,中原剑士也莫不为仓庚揪着一颗心。 这一场恶斗已经超越了门派之争,带有家国间的色彩。胡人的猖獗,也非今日始,他们乃是华夏民族千百年来的宿敌大患。不说周幽王了,就说齐桓公,数百年前就有助燕抗击山戎进入沙漠,打败孤独国的战争。现在,秦人虽然在阴山一带击败过胡人,但匈奴人又捲土重来,并且突破了河曲。今天,右贤王韩元亮带着北漠剑士出使大秦,虽说是来此观瞻比武祭剑盛举,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来一探中原虚实罢了。 仓庚已是中原中坚剑士的翘楚了,她和狼居胥的较量,就是两国间最具实力的剑士的较量。仓庚之剑象怒雪一般,狼居胥之剑则象顽铁。他那短剑就如一道光,绕在他四周,滴水不漏,他不断的进攻,噼刺。每一次进攻,噼刺,都捲起必死的狂风,就象北漠的狂沙一般,令人震撼。 一绺黑髮落在仓庚冷艷的颜面上,撩乱了她的视线,她一把将她绾起,咬住。狼居胥见仓庚已乱,更加如狼似虎地扑过来,他的剑速已达极致,剑到极致就是平凡,洗鍊。仓庚以她那极柔韧的身姿将这剑一一化解,并不失时机地予以还击。这还击之剑,每一剑都是致命的。 仓庚挡住这暴风骤雨一连串的噼砍,一连后退了数步,寻了一个时机,正欲出剑,一个趔趄,她差一点没站稳。 连始皇帝都吃了一惊,“啊!”地惊叫起来。 只见仓庚一手支地,一面拼死地顽强地抵住狼居胥正来夺命之剑。 上古师一见仓庚失手,不由得大惊失色。二人平日虽然(牡,土改氐)牾甚深,实则,千空照最爱自己的这个小师妹。现在一见她危在瞬间,哪里还按捺得住?什么也不顾了,一跃上了擂台。“铮”地一声,挡住了狼居胥那夺命之剑,再一撩,挑开了狼居胥的剑。 仓庚一见,顿觉索然,她虽有些失手,但她并不觉得自己败了。她必须为自己的声誉而战,那怕就是死,也不想迴避。现在师姐这样一上来,使她顿感心情大恶,使她心中的理念受到了伤害,便愤然的跳下了擂台,扬长而去。 千空照的剑法恰好和狼居胥的剑法互为对照,一个是狠,一个是柔。狼居胥招招见狠,但都被千空照不动声色的反制过去,就好象是铁拳头打在软泥上一样。 这真是前无古人的格斗,世事纷纭,没有人跳得开。千空照一辈子都想使剑趋于理性,她与哈婆婆的分岐恰好就在这一点上(当然包括仓庚)。但现实每一次似乎都在证实那西天嫫母尸后的正确,而她所信奉的只是痴人说梦。这个世界难道真的没有理性?难道真的容不下她?如今她已垂垂老矣,却要卷进到这样一场她从未遇到过的,也不想遇到的残酷格杀。这对她真是一个讽刺,更是证明了她的主张的失败,不切实际。 她的剑艺用几句话可以概括,那就是:迫则能应,感则能剑。眩穆无穷,变无形象。杂柔委从,如影如响。她已达到了无形无剑,剑在意前,先声中的的境界。 这样一场格杀,令人看到了最高剑术是什么样子,并没有什么胡里花哨的东西,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象是极纯的水一样澄沏得几近于无。那每一剑,不是奔向敌手而是奔向观看者的灵魂而去的,令观看者窒息。“怎么能这样?”看到那一剑剑,都会激起观看者灵魂深处的震撼,令人产生出这样的惊嘆。 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外行看热闹,内行人看到的才是底蕴。 第234页 千空照剑术之娴熟,细腻,青城公主和龙应奎都自嘆不如。但狼居胥之狂野,喷张的力度更是他们所未见,这尤其是表现在大漠血绝剑上。大漠血绝剑是以大草原的苍凉广漠为背景,从漠北雄鹰的翱翔,苍狼的剽悍、万马的奔腾、黄沙的狂暴中感悟而来,既为中原人士所未见,就使人感到特别难以防范。所以中原民族与匈奴人之间的战争,无论在那一个朝代,都进行得十分艰苦。 桃氏十四泉敌住大漠血绝剑。 桃氏十四泉细腻、大气。 大漠血绝剑则充满了无穷的生命张力。 但上古师毕竟年事已高,岁月不挠人,在这生血滋养的狼居胥精力喷张地攻击下,渐显疲态。这一点龙应奎看出来了,他握住了剑柄。他知道,陛下决不会容忍胡人得势,他也不想放弃天下第一剑的称誉。 “别急。”赵成按了按他的手。 始皇帝始终认为上古师没占上风,她面对狼居胥的进攻,一直在防守。她好象在静待狼居胥将精力耗尽,但这样,可能对她自己也不利,只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今天可真是一场恶战了。她相信自己的功力(这就是中原剑和胡剑的不同),可以持久地打下去。 始皇帝急了,问王翦:“你看怎样?” “好象胡人占了上风。”王翦也直为上古师着急。如今,他已老了,也用不着再出征作战了。 “你说呢?”始皇帝又问青城。 “尚难言说。”青城答。这确实很难下判断。 “龙应奎在哪?”始皇帝环顾四周,他知道龙应奎的剑术已臻一流。 听到皇上的招唤,龙应奎再也不理会赵成,他持剑走进擂台,直奔狼居胥而来。上古师一见,她是如何超迈之人,早已不看重这胜负之道,甚至对剑,对自己,她也早已不看重了,于是便住了手。淳维士阿里侃一见,弃了哈婆婆(哈婆婆也上来了),来战上古师。刀光剑影之中那轮毒日渐渐显赫起来,光芒四射,日已近午。 露台上响起了一片轻盈的弦乐声,教场中的剑士朝上望去,只见两个盛装华服的人被推上了祭台。 “故齐王主!” “飘零子!” 教场中一阵骚动。洗心玉一直被安仪师看管着,千空照叮嘱辛利,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上擂台。当她看见师傅和姨在苦斗时,心中何忍?现在又看到田悯和北门晨风,连她都不能自制了,但被安仪师制止住。美丽居、苦须归宾、辛琪、玄月等就更不要提了,好在还知道要为了田悯和北门子,否则这几个杀千刀的早就跳上了擂台。这时龙应奎已经敌住了狼居胥。 田悯和北门晨风被推向观武台前的祭台前,他们向前面的露台望去,看见了上古师正在恶战。再向下看去,看见了安仪师和美丽居、洗心玉……,北门晨风还看见了自己的师傅盖聂。心中一热,知道今天可真要天翻地覆了。 那把寒光闪闪的王剑正插在案几上。 正在恶战的龙应奎,一见祭剑即将开始,就想脱出身来。他来替下上古师,是有目的的,即:在皇上面前表现自己,又在所有在场者面前,展示自己。当然,他也想杀了狼居胥,以确立自己在剑坛上的霸主地位。但一接剑,他便知道,要想轻易拿下狼居胥是不可能的,便不想纠缠。现在见祭剑开始,便想喝住狼居胥,跳出这恶战。但狼居胥经过这样一番格杀,从未有过的格杀,仿佛才真正进入状态,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他只想嗜血,他一进入这种状态不见血是收不了剑的。龙应奎则要祭剑,他刚要跳出,却被狼居胥一剑逼住。千钧一髮之际,始皇帝身后的青城公主如何能让胡人得逞,容不得多想,从观武台上一跃而下。狼居胥怎能防范?虽已察觉,也已避开,但这只是在别的剑士看来,狼居胥在这样猝不及防的危局中,迅速的避开已是闪电一般。但狼居胥不幸是遇上了青城公主,青城公主的速度和他一样,也许比他更快。在别人看来浑然天成的躲避,在她看来就有破绽,狼居胥如何躲得开?早已被这迅勐的一剑刺中。那剑仿佛没有动过一样,一闪,却留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青城公主可是大荒散(嫠,女改水)之猿公的弟子,是个不受常规约束唯以胜负论道的人。这一点,她和哈婆婆颇象似。在她看来,既然以剑相拼,那就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用什么样的手段均在剑道之中。胜负即剑道,其余全是矫饰。她相信:“兵者,诡道也。”这正是她的精神。所以对青城公主,你是无法说剑道的。 “你?”一代枭雄狼居胥回过头来,睁着惊愕的眼睛望着青城,只鄙夷地吐得了这么一个字,便“轰”地一声,大山般的倒了下去,鲜血喷射了一地。 这一突发事件令阿里侃和西戎答里吃了一惊,那哈婆婆尸后早已一剑将西戎答里刺倒,再补上一剑,将其喉咙刺穿。而上古师的剑,也已逼住了阿里侃的咽喉。 “卑鄙!”阿里侃愤怒地叫道,“人言中原人奸诈,我尚不信,今日,怎能不信!” “杀了他,老虔婆!”哈婆婆叫道。见上古师未动手,持剑便刺,却被上古师一剑撩开。上古师感到自己真的无颜面对阿里侃和倒下的狼居胥,“中原人奸诈”犹在耳边,她的心中颇感苍凉。 第235页 大风秦楚 第二部 五卷、十三、血撒望夷 章节字数:6862 更新时间:09-04-12 13:26 十三、血撒望夷 “上!”美丽居一见上古师他们得手,又见到自己的夫婿,如何再按捺得住,大叫了一声,早已和苦须归宾,玄月、採薇跃上擂台。上古师、哈婆婆和曲云芳此时一见青城公主跃下观武台,始皇帝身边无人,她们岂会再迟疑,立即跃上祭台,想劫持始皇帝。龙应奎忙一剑敌住哈婆婆,赵成敌住曲云芳。上古师早已一手夺下那若耶工布王剑,斩断田悯和北门晨风的锁链。青城公主虽已迴转护住父皇,她一剑却要敌住上古师和崑崙山的银须老者。嵩山的点灯子被徐延龄敌住。武成侯见局势已乱,大叫:“赵成何在?”赵成正敌住曲云芳,一时脱不开身,只得大叫:“丞相,丞相大人!”李斯倒还从容,立即下令道:“升望夷大旗,击鼓,点烽燧”。只见一面黑色大纛从望夷宫前殿东首突兀地升了起来,直插高空,金鼓声响成一片。 整个望夷官风云突变,从始皇帝身后前殿中,一排排刚毅无坚不摧的弓弩手整齐地迈着大步走了出来;教场四周宫墙上的藏兵墙中,一排排的弓弩手象杂乱的丛林一般站起,涌向城堞;那一道高大的宫墙城门似乎在应和着那大纛的招唤,在“轧轧”地上升;敌住众剑士的青城公主、徐延龄、赵成、桓超、龙应奎、狄宣等秦将一齐跳出,一时间万弩齐发,露台上的人们几乎全部倒在了血泊中。只有美丽居扶着北门晨风,玄月扶着田悯跳到了教场上。 盖聂、鲁勾践此时正站在宫墙城门口,看着那突然升起的宫门,知道已应了黄公虔的担心。立即沖向宫门,一跃而起,用他们非凡的内力挥剑斩向那拉起宫门的两根铁链。只见那已拉起至半空中的宫门,轰然一声倒了下去。随着宫门的倒下,城楼上的弓弩手早已将他们二人射得象刺猬一样。 倒是淳维士阿里侃,赤面狐须卜察儿回到了韩元亮身边,他们是作为外邦使臣并不会受到伤害的。并立即被迅速的请出,转到传捨去了。 望夷宫宫北飞(羽军,上下)高阁上一支桔槔升起了滚滚浓烟。徐延龄的军卒拥向宫门,黄均、单膺白的轻骑似箭,踏起一片尘埃,从兰池宫西向望夷宫驰援。 眼睁睁地看着师傅、哈婆婆、苦须、曲云芳等一大批人倒了下去,洗心玉早已挣脱了安仪师的手,一跃上了擂台。正是一箭才过,一箭上前之际。她扑向师傅。千空照此时已身中数箭。洗心玉抱着师傅哭叫道:“师傅,师傅!”上古师只是微微的睁开眼睛,她的嘴角流着鲜血,脸上痛苦地抽搐着。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想说,一张口,血就涌了出来。她痛得浑身一哆嗦,一把握住洗心玉的手,把它往自己的颈脖处拉,只这一个动作,上古师的头就向左一歪,溘然而逝。千空照之死,仿佛是在向人世间证明:一种善良的愿望,仅仅只是一个愿望,在这个崇尚实力的世界上,那是完全走不通的。 “师傅,师傅啊!”伤心欲绝的洗心玉不管她再如何叫唤,她的师傅是再也回不来了。此刻,她的手触到了一件硬物,她拿出来一看,只见是一块小小的带着师傅体温的玉石,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奇蹟发生了,望夷前殿前的弓弩手,一起停止了发射。 说是奇蹟,也不是奇蹟。 当洗心玉跃上擂台的那一剎那,始皇帝惊呆了。无论有多少人向他讲述过,有一个长得与姜弋一模一样的女人,他都嗤之以鼻,他认为那是无稽之谈。他想,即使这是真的,又与我何干?我所爱的女人是姜弋,决不是一个替代品。可现在,当这样一个穿着一身素洁的女子跃上擂台时,姜弋復活了,他那刻骨铭心的爱情復活了。他分明看见的就是姜弋,是他那永不能忘怀的姜弋,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武成侯王翦、王绾、李斯、赵高也一齐惊呆了,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活脱脱的一个姜弋跃上露台来。赵高一看皇上如此失态,如何不感悟,事态又如此急迫,遂顾不得许多,立即用他尖细的嗓子叫了起来:“停止放箭,停止放箭!” 弓弩手们一时不知所措。 赵成又不解,回过头来,看着他。 “快,快下令停止放箭!” “为什么?” “是……,唉,来不及说了,你快下令吧!”赵高如何去与他解释。 “停!”赵成看了看皇上,见皇上一言不发,只得下令前殿前的弓弩手停止放箭。他走到皇上面前,似有询问,但他立刻就明白了。 “把这个女子抓起来,要抓活的,抓活的……”赵成听见李斯也在发话,他不由得皱了皱眉。但他看见皇上没制止,知道皇上是默许了,他不得不下达了这个命令。一时间,只听见秦军中纷纷传唿着“抓活的!”“不要放箭!”的唿叫声。 洗心玉正抱着师傅,又看到苦须归宾和採薇倒在血泊中,她的衣襟都沾满了鲜血,惶乱已极。此时辛利和辛琪,小伍起都跃上了擂台。秦卒已杀出。受了重伤的哈婆婆看了看跃在她前面,替她挡住弩箭,倒在血泊中的曲云芳和西施罗,又看见洗心玉想抱起千空照的尸体,便不由分说的一把扭开洗心玉的手,说:“人死不能復生!”。她又对安仪师说,“别管她们了,快走,冲出去!”。见洗心玉仍抓住一根丝线,她用力一扯,把那块玉从千空照的脖子上扯了下来,“啪”地一下打在洗心玉的手上。也不顾洗心玉的从与不从,拉着她,跳下了擂台。 第236页 教场中的剑士,一半已倒在弩箭之下。剩下的踏着尸体和血水,沖向盖聂、鲁勾践用生命砍开的求生之门。却又一次的被强弩制住,只见众剑士象刈倒的麦子一样倒下去。也就在这个时候,所有的弩箭都停止了射击,代之而来的是蜂涌而来的秦军和他们的唿喊声: “抓活的!抓活的!” “不要放箭!” “不许放箭!” 秦军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匆忙之中又如何去细说,只听得一片“抓活的。”的唿喊在传递。 哈婆婆和洗心玉,安仪师和辛琪以及美丽居、北门晨风、玄月、田悯、小伍起汇合在一起,还有解狳、太行山的浑元心、生番客独行、女知之善冰女拊之善雪姐妹。 一群秦军长矛手杀来,幸有北门晨风、解狳等的顽强抵抗抵住。田悯的腿受了伤,鲜血染红了她的下裳。洗心玉一见,把田悯的裙裾撕开,为其包扎,但田悯已无法行动了。这时,一队秦军轻骑杀来,他们挥动长戟长殳,娴熟地刺杀和砸。哈婆婆他们虽然顽强抵抗,但善冰、善雪两姐妹已倒在血泊中。 哈婆婆、安仪师、洗心玉、小伍起等都在拼命向外冲杀。“快,快扶起田悯。”洗心玉叫道。美丽居和玄月架起田悯,但美丽居突然感到腹中一阵绞痛,痛得她不得不弯下腰去。北门晨风一见,忙过来拉住她:“怎么啦,你?”他焦急地问。 “我不知道,肚子痛。”美丽居痛苦地扭曲着她漂亮的脸。 “真糟糕,——什么时候!”北门晨风在这危急的时刻,不胜烦躁,埋怨道。他不知道美丽居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你来扶田悯。”美丽居咬紧牙关,她已无法扶住田悯,也无遐顾及北门的埋怨。这时秦军一路杀来,安仪师、北门晨风忙执剑在手抵抗,但辛利已被戟刺中,就在田悯前面倒了下去。 “娘!”辛琪大叫了一声,扑向母亲。秦骑的几支戟一齐而下,独行和浑元心一跃而起,就在北门晨风和田悯的面前,被刺中,滚倒在血泊中。“走,快走啊!”解狳声嘶力绝地叫道。他挡住刺来的剑戟,向田悯、哈婆婆叫道。 “田姑娘,快走!”北门晨风焦急万分。 “娘!”辛琪的哭叫声。 “玄月,拉走她!”哈婆婆面目狰狞地叫着。 这时,小伍起被一刺向田悯的戟刺中,倒在田悯身上,滚热的血喷了田悯一身。辛琪和玄月拖着田悯。洗心玉他们在前面拼杀,田悯的伤口又染红了。 “我走不了了,走不了了!”她绝望的大叫道。继而,她勐地推开玄月的手,叫起来,“别管我了,你们走,你们走吧!” “玄月,”哈婆婆立即接过她的话,铁石心肠地说,“给她一剑,杀了她。” “决不能这样!”洗心玉喊叫道。 “只能这样!”哈婆婆恶狠狠地说。 玄月如何下得了手。 田悯绝望了,此时,她手中正握着工布王剑。上古师死时,哈婆婆拾起了它,把她交给了洗心玉。洗心玉要拼杀,又将它交给了田悯,洗心玉是心痛它。田悯看见众人为了她,一个个的倒了下去,心中的沉荷越来越重,也越发感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罪恶、可憎,这使得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勐地执剑在手,横颈一抹,真的以自己的血,祭了这若耶工布王剑。若耶工布王剑吸了一个王主的血,或明或暗地在幻变中熠熠生辉起来。 “走吧。”哈婆婆拉起伤心欲绝的洗心玉,把那把王剑拾起,交给了她,转身杀去。 这时,前面的剑士已经冲出了宫门,正与奔驰而来的黄均、单膺白的轻骑激战。洗心玉她们一冲出宫门,单膺白一眼就看见了她。立即唿喊:“抓住她,抓住这个女子,她就是洗心玉。” 众轻骑一见这个一身素洁一身血的女子,就是洗心玉,是朝廷要抓的要犯,齐心协力地驱马冲杀过来,剎那间将他们冲散开来。洗心玉和哈婆婆、辛琪在一起,又遇到了故赵的陈不知和桐柏山的双瓴尊者,只是不见了美丽居和北门晨风。洗心玉以为他们在一起,此刻谁也顾不到谁了,大家齐心一致地杀出去。这一阵昏天黑地的冲杀,直杀到傍晚,哈婆婆,洗心玉和辛琪才冲杀出了重围。哈婆婆因失血过多,几近虚脱。她那端庄美丽的脸苍白,华发已乱,咬着牙歪着嘴,轻蔑地啐了一口,嘲笑着这场大屠杀:“哼”她说,“枉费心机,也没拿我怎么样嘛!”。洗心玉则迴转身来,一身血迹地望着尘埃中的望夷宫,恶梦一般,失声痛哭起来。师傅、二师傅、苦须、田悯、玄月、採薇、曲云芳、西施罗、小伍起……,他们都倒在了这场浩劫之中,永远不能再回来了。 一切都仿佛不是真实的,时间中的事物,都有不真实感。刚才,这些人的音容笑貌还歷歷在目,洗心玉手中还握着师傅交给她的一块玉。她想起来了,她把这块玉摊在手上。这是一块非常奇特的和田羊脂玉,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师傅想对她说什么?过去了的将永远过去,时间的冷漠就是那永不停息的流逝,留在人们心目中的,只有那难以忘怀的记忆和对往日不珍惜的悔恨。 第237页 “师傅!……” 四野是劫后余生的宁静。西边的天空,是一片凝重的血紫。 洗心玉和辛琪把哈婆婆的伤口包扎好,在薄暮溟溟的昏暗中仔细辩认了一下方向,知道是到了永陵。躲过搜寻的军卒,她们继续向西。“停!”哈婆婆站住了,侧耳听了听说“有人”。三人忙伏在一片乱草丛中,青青地开着白色小花的夏菊,遮掩着她们。这时,那脚步声已近,洗心玉透过参差不齐的野菊望过去,认出来者是美丽居。喜不自禁,“千姿花!”她轻轻地唿叫了一声,走了出来。劫后余生,美丽居一见是她们三个,开始也很高兴,总是大难不死,又遇到是一起的,本应该有何等的喜悦? 当单膺白的轻骑捉拿洗心玉时,美丽居正和北门晨风在一起。他们被这轻骑沖得离开了洗心玉,她紧随着自己的夫婿,再也不想离开他。但她立即发现北门正冲杀进包抄洗心玉的重围,而将她置之不顾。她本也想冲过去,这一瞬间的发现,使她的侠义肝胆倾刻间消失全无。腹中又是一阵绞痛,在这个时候她也需要别人帮助。可北门却没有关注她(北门又不知道她怀有身孕),她没想到这是男人们的通病——重友轻妻,或者说是道义在肩。想起自己的这一切苦难,想起北门的这一次被抓,哪一样不是因为洗心玉?现在,自己的丈夫竟置她于不顾,可她还要去救助田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有什么地方做得对不住天地?也值得他如此的轻视!这一刻,她的仇恨心理,不羁的个性就从心里升了起来。这种心理的转变别人看不出来,也正是在这一瞬间的踌躇间,她和北门晨风被沖开了。与南天蛟解狳、武夷山的西江野客,蓝鬍子叶震天走到了一起。 面对洗心玉的这一声轻轻的唿唤,她喜出望外,得遇友人。但在四人扶将而行时,在望夷宫前升起的仇恨心理又涌上心头:“我的一切痛苦,一切苦难,还有一切幸福,都在这个女人身上。只要有她在,我就不会有好结果,便永不会幸福。既然这样,那我还犹豫什么?我为什么不除掉她?”这样一想,心狠手辣的美丽居便拿定了主意,因为她本有所顾忌的哈婆婆,此刻已是一个快死的人了,这个疯婆子再也不可怕了。而且此刻除去这三人,不会造成什么恶果,别人只会认定是朝廷干的,那就这么定了!她暗暗地下定了决心。她们走进一个后稷祠,进入后稷祠后,洗心玉正弯着腰扶着哈婆婆,让她躺下来。这正是好时机,美丽居勐地拔出剑来,朝洗心玉的后背便刺,没料到辛琪发现了,扑将过来,替洗心玉挨了一剑。美丽居再第二剑时,这时哈婆婆已强行跃起,用剑鞘挡住了她的剑。美丽居还想再刺,突然她感到腹中又是一阵绞痛,痛得她不由自主的弯下腰去,连剑也拿不住,掉在地上。鲜血就顺着她的大腿流下来,她小产了。 哈婆婆已将剑抽出,朝她刺来,好在洗心玉用剑挡住了哈婆婆。 “为什么,为什么啊?”洗心玉几乎是疯了一样地痛苦地叫道,“为什么你要杀我?我不明白!” “这种人留她干什么?”哈婆婆从来没有慈悲心肠。 “婆婆,”洗心玉一把抱住哈婆婆的剑说,“别这样,饶了她吧,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 “她要杀的是你!”辛琪不解气,她挨了一剑。更令她难过的是,她一直对美丽居那么好,如今才发现,美丽居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杀得还不够吗?”洗心玉伤心地痛哭起来,“所有的人都死了,为什么?为了什么?难道我们还要自相残杀?还嫌血流得不够么?你看她……,美丽居,你怎么啦?”她突然看见美丽居痛苦的弯下腰去,下身都是血,她忙一把抱住美丽居。 “美丽居!”她哭了起来。 美丽居捌过头去,心中的仇恨依然不去,但亦感到一丝凄楚。 哈婆婆看了看她说:“她小产了。” “活该,”辛琪说,她当然知道美丽居为什么要杀洗心玉,但她不说。 “婆婆,帮帮她吧?你帮帮她吧?”洗心玉哀求道。 “我从不帮恶人,——谁?”哈婆婆似乎听到了什么,她喝道。又仔细听了一下,又没发现什么。因而继续说道,“看在你姑射子的面上,让她滚,——滚!别让我再看见你!”哈婆婆对美丽居喝道。 美丽居捡了性命,弯着腰,扶着墙,没有一丝悔恨地咬紧嘴唇,踉跄地走了出去。 “这样的人,你放了她,总有一天,你会死在她手里的,”哈婆婆对洗心玉一针见血的说。“该救的人你要救,不该救的人不要救,做人要心狠一点,象你这样……”一句话未完,凭着坚强意志支撑着的哈婆婆“扑”地一声,倒了下去。 “婆婆!”洗心玉和辛琪一时都惊慌起来。 这天晚上,哈婆婆将洗心玉唤至面前,审视良久。最后下定了决心似的对洗心玉说:“我怕是没几天了,云摩十九式乱剑也无传人,云中阳虽然还在,但他悟性不高。不知你肯应允否?我不是愁我无传人,是担心吾师孤刃峰上人交託给我的责任,无颜以对祖师祖庭。今我欲将云摩十九式乱剑传授与你,但我知道,你是桃氏十四泉的传人,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我也不勉强,你是否应允?” 第238页 洗心玉知道哈婆婆此心殷切,在她这弥留之际,不忍拂逆了她的心,再加上辛琪极力推怂,于是向哈婆婆执了弟子礼。这一天晚上,哈婆婆将云摩十九式乱剑及乱剑之心剑一一讲解给洗心玉听。快天亮时,洗心玉出去打探消息,顺便找点吃食。临别之际,哈婆婆从脖子上也解下了一块小小的蓝星石,挂在了洗心玉的脖子上。并叫她将来到邛崃剑庭去,在邛崃剑庭的邛海竹径去取“云摩十九式乱剑”的秘集图谱。 当洗心玉再次回到后稷祠时,发现哈婆婆和辛琪已被别人杀死。只见一地纷乱的脚印,空气中瀰漫着一种腥膻气,那把若耶工布王剑也不知去了哪里?此时她听到有秦军搜捕的声音,苍皇之际,不得不离去。 哈婆婆之死是个谜。 会是美丽居吗?在美丽居那样的时刻,她有这个能力吗?哪会是谁呢?谁也不知道。 王剑工布的去向更是一个谜。 有几种说法:一是说哈婆婆死于洗心玉之手,邛崃剑庭和至简堂本就道载不同,如今哈婆婆身负重伤,又欲夺王剑,所以被洗心玉杀死。二是哈婆婆死于不知名的人手中,或胡人手中,如果是这样,哪洗心玉又何以得免?三是哈婆婆死于自己所受的重伤,哪辛琪呢?四是哈婆婆根本就没有死,她已持有了王剑,消匿在山林之中,这一说法相信的人不多。 对工布王剑也有几种说法:一是在洗心玉手里,她不说。二是在哈婆婆手中,哈婆婆不现,此剑也就不行。三是哈婆婆夺得此剑,理藏了起来,后来她被杀,现在这剑正藏在永陵的某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四是当时有胡人经过,哈婆婆既然死于胡人之手,那此剑也就落到胡天漠地去了。五是,此剑遭此劫难,可能已经化去。 长太一息,这真令人感嘆,百年难得一现的工布王剑一现世,不足一天,就经歷了如此惨烈的血妄之灾,不得不再次遁去。 从此,人世间再也见不到若耶工布王剑的踪迹,就象黑夜中的一道闪光,划过(黑合艹,左,右上下)(黑甚)的天空,刻在了人们幽深的记忆里。或者象一粒水银,不小心地落到了地上,就不知流到了那一片漠然的土地中去了。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一卷、一、缘何偏是此花残? 章节字数:5682 更新时间:09-04-13 12:47 第 三 部 第 一 卷 一、缘何偏是此花残 北门晨风杀出重围之后,和洗心玉一样,朝西北方的永陵杀去。他至所以能不死,自然也是因了洗心玉。当他看见单膺白率众秦军团团将洗心玉、哈婆婆围困住的时候,一腔见义焉然无为地冲动,使他拼命冲杀过去,旋即被秦军冲散。待他最终杀出重围,才发现美丽居不在,正想返身杀入,却遇到了面露鄙夷之色的玉清楼主陈庄,挟着一股血腥之气杀来。 一头乱髮的陈庄喘着粗气,见北门晨风欲返身杀入,也不停步,叫了一声: “千姿花杀出来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 此际苍皇,陈庄没多说,自顾自的匆匆而去。 美丽居因北门晨风去援救洗心玉而愤怒伤心,一迟疑,就和他冲散了,好在身边还有南天蛟解狳,武夷山的西江野客和蓝鬍子叶震天。他们面对众多秦军,如何还能多想?此刻美丽居腹中又痛,解狳、西江野客、叶震天拼命为她杀开血路。当然,她的脱逃也是因为有了洗心玉,秦军中没几个人认得洗心玉,看到美丽居毛嫱西施般的容貌,大多以为她就是洗心玉,因此不敢放箭。就在他们快杀出重围时,校尉桓超带领一股秦军杀到,发现她并不是洗心玉。此刻,秦皇也已醒悟过来,制止住了赵高,命令无须放走一个,就是洗心玉也一概射杀之。但这已没有用了,因为这时秦军卒已和剑侠杀成一团。桓超即命轻骑向他们挺戟刺来,这时,他们已快杀到荒郊,解狳、西江野客、叶震天拼死命抵住刺来的矛戟。这时陈庄正好杀到,美丽居此刻腹中也不痛了,遂露出狠劲,和陈庄一同杀出。解狳、西江野客、叶震天都倒在了血泊中。杀出重围之后,陈庄和她分了手,虽都朝西北方向,却没有走同一条路。 知道美丽居已杀出重围,北门晨风一人先朝西北方逃去,他想暂且先逃出此地,然后到泾阳去找文士义。他知道美丽居去过那里,美丽居也知道文士义是个义士,倘若美丽居真的逃出了这劫难,以她如此聪慧机巧的为人,自然会想到到泾阳去。这样一想,北门晨风便不再顾虑,他在荒野中藏藏躲躲走走,天朦朦亮时,才发现自己来到了泾水边。只见那弯弯曲曲布满草甸子的泾水闪着银光,亲切而又陌生地在流淌,他找了一个缓坡,徒步涉水,进入河中草甸子,再脱了衣裳单臂托举着游过去。如今,站在泾水北岸,回望望夷宫那方向,清晨的东方,阴沉而暗淡,好似从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地沉寂着。北门晨风仿佛在梦中一样,他不敢相信昨天的一切都是真的,自己几经生死,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他真为自己感到庆幸。 晓风吹着他刚穿好衣裳的躯体,使他感到有些冷。一夜未睡,腹中又飢。现在,他开始朝东走,他要赶到泾阳去,在文士义的庄园中去等候美丽居。 北门晨风在文士义的宅邸中只住了一天,文士义便将他安置到了泾阳邑外一徒附的崖窑中去。泾阳不大,面对如此变故,文士义实在不放心北门晨风的安全。又备置了一些豪奢用品。送走北门晨风后,按昨晚与北门晨风的商议,派人前往季子庐去打探。他们是怕美丽居会回季子庐,两人错进错出错过了,双方都不知晓,空担着一份心思。 第239页 这是一个两孔崖窑,孤零零地凿在一个小山峁里,深不过丈许。那徒附服徭役去了,只有一个婆娘在,正好用来伺候北门晨风。往来消息皆由文士义那管家来去。北门晨风到了这里,总算是安定下来,不再为自身的安危担心,却日夜思念起美丽居和至简堂的人们来。 四五天之后,文士义的管家来过一次,告诉他,派往季子庐的人回来了,角管家得知老爷获救,很是高兴,但夫人却没有一点消息……。说话间,那管家神色凝重,北门晨风看出他有什么瞒着自己,还以为是美丽居。当即问来,才知道是文家大老爷出了事,好象是为了什么焚书之事,如今被官府抓了去。那管家说:老爷去了南山,临行前,嘱他看顾好北门节士,他去南山文家庄去处理大老爷的事,望侠士不必挂心。 得了这消息,北门晨风越发不安起来,他不知道天底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听那管家说:到处都在烧书抓人,弄得人心惶惶。北门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朝廷又生出了什么变故?在这样的背景下,他自然更担心起美丽居来。四五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分明听那陈庄说“千姿花杀出来了”。她杀出来了,杀出了不在季子庐又不在泾阳?那她到哪里去了?莫非是自己听错了不成?还是陈庄说的话自己没听清?要是这样,那美丽居可能根本就没杀出来,这样一想,心中不免更加焦急。 日子一天天过去,住在这破崖窑里,日子实在无趣。北门住的这一孔崖窑除了一个土炕,什么也没有,好在文士义送了许多日常用品,那婆娘不会料理,除了煮还是煮。不过北门这人也不讲究,只要有得肉吃就可以,再说也没办法,只得按下心来苦等。这样,日子一过就是几十天,其间文士义来过一次,知道文士仁已被救出,如今南山那边已经平静。奇怪的是,望夷宫事变在这大秦疆域中,好象没有发生过一样,也没有发出什么诏令通告缉捕在逃的剑侠案犯。 这一天午后,文士义的管家驾着辎车又来了。未到门前,看见窑前的北门晨风,老远就叫了起来:“北门老爷,北门老爷,夫人找到了,夫人来了……”。北门晨风一听,大喜,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扑嗵”一声落了下来。他三步并着两步地迎上前去,那马车就停在他面前。他掀开车帷,但他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在马车里已挣扎着坐起来的美丽居,虽梳洗整齐,却面如素缣,憔悴得如残花败柳一样。且右手还缠着布,挂在胸前。 “这?这是怎么了?”北门晨风吃了一惊,甚是不解。 美丽居一看来者果真是自己的夫君,不由得泪流满面,“北门!”她悲戚地大叫了一声。北门晨风一把抓过她那受伤的手,发现这手软绵绵的,不知这手怎么了?但这手看起来伤得不轻,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美丽居精神有些恍惚,她打量着北门晨风,当她听到北门晨风激愤的声音,才明白自己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仿佛才想起望夷宫。不由得眼中闪出一种失子母狼般的仇恨目光,她勐地扑到北门晨风肩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啊,你这是干什么?”北门晨风吃惊地挣扎了一下,那刺骨的疼痛使他很想推开美丽居——这是美丽居对他愤怒的一种表示——但他还是没有这样做。 “你到哪里去了?你都死到哪里去了?”美丽居用左手狠命地扑打着北门晨风。 北门晨风抓住她的手,想让她安静。 既而美丽居惨叫了一声:“北门!”就一头扑在北门晨风的肩头,大哭起来。 北门晨风眼中冒血,摇着她问:“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美丽居颓丧之极,她不说话。 北门晨风抖抖嗦嗦地将美丽居右手上的越布解开,眼前一幕惨不忍睹,只见美丽居这支手的筋脉全被挑断了。“这是谁干的?”他愤怒地大叫道,“谁?告诉我。”他感到这是他平生以来,所受到的最大侮辱,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侮辱。他一定要知道这是谁干的?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才能消除掉这横加在他头上的奇耻大辱。 那么,在这一段日子里,美丽居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使她遭受到了这样的荼毒?我们只知道,她本来是要杀冼心玉的,却被哈婆婆制止了。然后在哈婆婆的呵斥声中,拖着小产的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后稷祠。之后,她又发生了什么呢?那天,她走出后稷祠,一路上,鲜血顺着她的大腿一点点的滴下。当时,她就感到自己的血都要流尽了,她感到自己要死了。这只雌兽最后倒在了一片青草丛中,眼前的明月就在她的头上突然变黑,她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消散。 “是韩元亮那狗杂种做的,”美丽居迟疑了一下,但她立即用极其仇恨的口吻说,“飘零子,你要替我报仇,你得替我报仇,杀了那狗狼主!” “韩元亮?怎么会是韩元亮?”北门晨风一时尚不明白。 这时,那徒附的婆娘来扶美丽居下车,北门晨风帮着,然后将美丽居安置在崖窑土炕上。这边的事情安置好,再来谢那管家和文老爷。才听那管家说:是那在九原游歷的雪玉娇送夫人回来的。“雪玉娇”?雪玉娇这人北门晨风知道,是岷山双雪之一,是雪玉容的妹妹,可她怎么会在九原?他更想不通的是,美丽居怎么地又去了九原?他就这样问了。那管家说:“这些小人确实不知。”北门晨风又问了一些当时的情景,才知是雪玉娇在九原外的胡地救了美丽居,然后一路护送她到这里来。北门晨风虽不得要领,但此刻他必须要谢过这雪玉娇。才知雪玉娇已知自己的姐姐罹难望夷宫,已到咸阳去打探消息去了,终不可得。也就打算以后再说。北门晨风送走了那管家,再回到崖窑里来看美丽居。 第240页 “你刚才说,”他问,这时美丽居喝了点水,精神有了点恢復,“你碰上了韩元亮?你怎么会碰上他呢?当时,你的剑呢?” “北门,”美丽居一下低下了头,伤心之极地侧卧着捲起上身,哭道,“我们的孩子没了。” “什么孩子?” “你!”提起孩子,美丽居又愤怒起来,她一下子转过身坐了起来,说,“我们的孩子。是的,你当然不知道!我告诉你:你走时,我怀孕了。” “是吗?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美丽居想起这事,就恨将起来。 “是韩元亮?” “什么韩元亮,你不是都知道,在望夷宫,我腹中绞痛……” “是啊,哪又怎么着?” “我差一点都要死了,我小产了。” “是吗?真糟糕!” “可你当时在哪里?你到哪里去了,你都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去救洗心玉去了?” “不是你叫我去的吗?” “我什么时候叫你去了!” “啊,不说了,不说了,”北门晨风想想也很伤心,但当时,他确实不知道美丽居怀孕了。他只是在尽一个剑士的所能,去援助田悯。他也记得,当时,是美丽居叫他去的,可现在又不承认,真叫他百口莫辩。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再来伤美丽居的心,于是他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你告诉我,韩元亮到底对你怎样了?” “我当时倒在草丛中……” “他们来干什么?” “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夺王剑,杀哈婆婆,杀洗心玉!” “杀洗心玉?”北门晨风脱口而出。但马上不说了,他知道美丽居恨洗心玉。 “是不是心痛了?” “你胡说个什么?” “北门,我恨死了你,我恨你!”美丽居突然歇斯底里的发作起来,叫道,“我告诉你,北门晨风,你是要遭报应的,你是要遭天谴的,你不得好死!” 北门晨风紧紧地把美丽居搂住,他知道这几十天,美丽居不知受了多少人世间的苦楚。他本想问她,韩元亮对她作了什么?他自然会想到那方面去,但在这样的时候,他如何问得出口?但他的内心都快要气炸了。 美丽居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到北门晨风还在乎自己,心中不由得好受了些,她对北门晨风说:“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我胡思乱想什么?”北门晨风矢口否认。 “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哼,我告诉你,什么也没发生。” “我不信!”北门晨风叫道,这确实是他最关心的事。他知道美丽居美艷绝伦,没有一个见到她的男人不动心的。匈奴人是什么人?韩元亮会放过他? “你难道不知道,我小产了?” 北门晨风这才勐地醒悟过来:是啊,谁会去碰一个小产的女人呢? “那他们为什么又挑断了你的手筋?” “他们不是在追杀洗心玉和哈婆婆吗?他们要夺王剑。” “你怎么知道?这与这又有什么相干?” “是的,不是这样,我怎会碰到他们?那韩元亮是想打我的主意,是阿里侃劝住了他。他说我污秽不堪,说我那……不说这。说若沾上了我,必有血妄之灾,更别说去夺王剑……” “哪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狗狼主叫了个稳婆来,给我做干净了小产,然后载着我去了上郡。” “他们想干什么?”北门晨风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血立即涌上头来。 “你说还能做什么?”美丽居气极。 “是不是?” “呸!做梦!”美丽居冷笑了一下,立即正色回答道,“这狗狼主,也不照照他那狗脸,简直无耻之极。” “所以他就挑断了你的手筋?” “正是,他怕我不好对付。” 但是,美丽居没把下面的事说出来,那就是,当时韩元亮看到她时,立即被她的美色所迷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从她的下身一直摸上去,一直摸到她的大腿根部。虽然美丽居极力抗拒着,却身不由己,直到韩元亮摸到了一手血,感到了害怕,才把手拿了出来。不过后来,他就一直把手放在她那部位上,美丽居真是又愤怒又羞得无地自容。只是当时,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任凭那狗狼主去欺凌。 “北门,我们再别分开了。”美丽居一下子变得软弱起来,也不由得她不软弱起来。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有这么一天,被别人挑断了手筋,废了武功。这对她这样一个一向自视甚高的人来说,不啻是灾难性的,现在别说她再去纵横剑坛,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剑士,——实则,如今,她变成了一个任人可欺的弱女子。现在,她真的需要自己的丈夫来保护自己了。 看着为自己受尽了苦难的妻子,北门晨风有一种负罪感。就在刚才,他还在为洗心玉担心,而且就在现在,他也还是在为洗心玉担心,他无法控制得住自己去爱她。当然,这内心的活动美丽居不知道,她只感到北门晨风一把紧紧地搂住了自己,搂得是那么紧,仿佛要把她嵌进肉里去一样,使得她都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沉默着,去感受北门晨风对她的爱,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真情流露,使她感到有如一缕清泉渗进她的心田,使她的心都要盛不下了。她沉迷其中,就象是在某一个春天,她那渴望着扩张的身心,极度愉悦地向那浮泛着虚无飘渺春情的空漠飘去,一瞬间,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经融入到了那春情之中,已经迷失般地融化了,和自然神复合成了一体。她感到青春的岁月又回来了,这居然使她产生了一种庆幸的感觉。而且对这种感觉的产生,她既不感到吃惊也不感到惊讶,还居然产生了一种娇嗔的意味,这在过去,是不可想像的。 第241页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一卷、二、哪得伶俜一枝安? 章节字数:3533 更新时间:09-04-14 06:09 二、哪得伶俜一枝安? 两孔崖窑,孤零零地凿在荒山野岭之中,深不过丈许,除了一个土炕和灶,什么也没有。此地距咸阳不足百里,黔首百姓就已贫困如此,但也是常见的。北门晨风见这里简陋,污秽不堪,虽有文士义照应,亦不想久留。但那婆娘极力劝他们多住几日,好让夫人将息将息,这正合美丽居意。于是,她对北门晨风说:“此地甚是偏僻,没有人烟,何不在此地歇息一些日子。一是待我养好了伤,二来也好避避风声。”北门晨风见美丽居有此意,哪有不依她的?便在这崖窑里住了下来。 过了一段日子,终于要回季子庐了。 在这荒山野岭中,过了几天平静安稳的日子,饱受身心摧残的美丽居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和宁静。就是这么简陋的窑洞,就是这么贫瘠单调的土地,以及清贫的生活,这在她,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忍爱的。可如今在她看来,却象是云里雾里的仙境一般。北门晨风扶她上马,当她从马上转过身来,看着对她依依不捨的那婆娘,含着热泪地向她告别,她也不竟热泪盈眶。 “幸福是什么?”她想,对原先存在于自己心中的理念似乎产生了一丝动摇,“显然不是锦衣玉食,也不是荣华富贵,哪是什么?是挣脱这世事纷纭的宁静吗?是,好象也不是;那未,是不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呢?好象是,也不是;仿佛是苦难是艰险:对,是苦难艰险。是苦难艰险产生的巨大反差,使我们平凡的日子,使我们已经麻木了的感觉,对生命的内涵,产生了一种新的认识。从而刻进对生命的理解和追求之中,使有限的生命留下了生动的永不遗忘的记忆。一瞬间,她这样想道。 在泾阳文士义宅第中又住了两天,这天傍晚时分,两人回到终南山。从子午道转入西山小路,右边是茂密的松柏林,透过那密不透风的点点光亮,是黑沉沉的特别苍劲的树干,缠绕着女萝和长春藤。左边是竹林,似一片翡翠。他们来到一条朝北的山阶岔路口,朝前走翻过山坡就是季子庐。但他们决定不去季子庐,遂顺着这朝北的山阶——说是山阶,实则是一条崎岖的小道,盘绕在秦岭的断崖处,通向那隐密的时雨轩——走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北门晨风的老僕角者来到时雨轩,老爷不在,他要时常照看,以保持时雨轩的整洁和人气。他来到时雨轩,看到老爷正在小院中习剑。自从上古师、哈婆婆一行人离开季子庐后,他就一直担着心思,不知多少次在神龛前为老爷和夫人祈求平安。后来得知老爷平安了,又担心起夫人来。这下看到老爷,真是喜出望外。 “老爷,老爷!”他喜极,一时都说不出话来,眼睛就湿润了。 北门晨风很是感动,劫后余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挂着自己,便有点不能自禁。他拍了拍角者的肩膀说:“不要这样,我不是很好吗。” “主母呢?主母找到了没有?”当得知主母也回来了,角者更是喜不自禁。 时雨轩并不大,三开间,悬山式,几个房间,实在是平实无华得很。美丽居听到角者来了,对下人,只要不是大事,她一向还是随意的。对角者这样的老僕,更是敬重。她叫他角管家。角者在门前向主母问安。美丽居叫他进来,秦时的女性是中国歷史上最开放的女性,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此时,美丽居已起来,和衣躺在床上。她随意地将发绾在头上,用簪笄别着,面色苍白如素缣,却依然透露出她那俊俏的面容。 说话间,角者闻知望夷宫前所发生的事,依然不敢相信,象他这样的下民,如何想像得出。又闻知从季子庐去的上古师、哈婆婆等人都已永留望夷,真是不胜唏嘘。 北门晨风在美丽居床边坐下,让角者在坐榻上也坐了。 “季子庐怎样?”美丽居有些关注地问。 “季子庐倒没什么,只是乡有司来过几次,查禁违禁书籍。我们季子庐书多,前几天,乡里派人拉了好几车去。” “这是为什么?”北门晨风虽已知晓,但他对朝廷的这个举措实在想不明白。 “说是朝廷新颁布的法令,除了一些农耕之书,全部都得烧掉,我们也没办法。” “这,这也太过份了!”北门晨风激愤起来。 “老爷夫人不在,我们如何敢抵制?那县里、乡里的衙役,平日也是认识的,知老爷犯了事,便不留情面。说起来好不怕人,象文家庄的文老爷,衙役来到他们庄子里,没抄出多少书,有个游缴知他家有书,便命人仔细。后来有个衙役发现脚下的地砖有点象是新铺的,便叫人来掘,结果掘出了许多书。这下文老爷遭了殃,立即被抓了起来。” “我已听说过了。” “更可怕的事还有呢,还是这个文老爷,他的大公子,读书人。那天不在,在私学里开骂,说焚书是去人智,绝国本。没想到说话人中有一个当时也附和,随后就告了密,这公子就被抓了去。说是议论朝政,诽谤朝廷,第二天便被砍了头。” “就为这?”美丽居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事。 第242页 北门晨风也大吃一惊,这文士仁的公子被杀,文士义和那管家都没告诉他。 “是呀,说是以禁什么,什么的……?” “以禁效尤。” “对,对,就是这,以禁效尤。让我们都去看,四五个人哪,一个一个地砍。‘咔嚓’一声,我这一辈子没见过杀人。当时,就感到眼前发黑,日月无光哪!现在谁也不敢说书,也没人敢聚在一起。大家都害怕,人都不认人。比如我们季子庐,平日里虽然遵从老爷教诲,不敢欺凌乡里,对有司也多有敬重,只是老爷犯了事,左邻右舍便没有一个认我们的……” “你是说,季子庐我们去不得了?”美丽居立即想到这一层。 “去不得,去不得的,不说里闾中人,就是乡有司亭长十天半月地来一次,万一撞上……。依老奴想,总得避了这风头才好。” “书拉哪里去了?” “拉到乡署里去了,天天都在烧,一捆一捆地往火里丢。老爷,千万别可惜,书是拿不回来了,就是他们自家人也不行。有个衙役看到有些缣卷,他是喜欢那白绫,说是摸摸都舒服,偷偷摸摸地拿了几卷,结果被他平日的弟兄告了,抓起来了。如今天下都发了疯,人看人都象狼,到处都是告密的人。官府说,捡举揭发是忠于皇上的表现,鼓励大义灭亲。这成什么?这不是叫人学坏吗!一些地痞无赖都光鲜起来了。也不知皇上老爷知不知道?都说是奸佞当道,蒙蔽了皇上,天下全变坏了。” 北门晨风想想,似乎也有这个感觉。他也不知道朝廷出了什么事?但他又想,如果不是皇上自己要这样,光凭几个奸佞,能搅得起这平地波浪吗? “这时雨轩,除了你,还有谁知道?”美丽居立即注意到了这关键。 “主母多虑了,除了老奴和几个老爷的心腹外,没人知道。” “那就是说,不只你一人知道?” “那都是可靠的人。” “没有可靠的人。”美丽居说。她转向北门晨风说,“飘零子,我看,这时雨轩住不得了。” “你总是这么多疑?”北门晨风非常自信。 “不是我多疑,是当今世道变坏了。在这样的情势下,就是亲兄弟,也不能去信的。除了角管家,别人就难说了,何况是下人,懂得什么忠孝节义?即使退一万步讲,他们都可靠,可……。这样说吧,人多口杂,万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就再也不会有今天了。”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主母说得对。”角者对夫人的分析信服得不得了。 北门晨风想想也是,他想起了近十年前,有个匠人带着个叫良吉的孩子在这里建时雨轩。他建时雨轩,是为了练功时不被人打搅,所以建在这断层上。可那匠人不识趣,将自己的儿子带来,因此他非常不高兴,当时就责罚了那个匠人。 “知道的人多了,便不可靠。”当时,他也是这样想的。 “那你说怎么办?”北门晨风一时没了主意。 “到我的四月春捨去。”美丽居就这样决定了。 “远在成都?” “越远越好!这样吧,我们先到太乙山,不知黄老夫子还在不在?不过我想,他可能已不在了。” “为什么?” “这不很清楚吗,他为人机警,望夷宫前发生的一切,他肯定已知晓。他这人,主要是为田悯,再就是为了他手中的那一部《太公兵法》。现在田悯不在了,他当然不会在迁园呆下去,他自然得去完成田悯交给他的这件事……” “那我们上迁园去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顺路看看,也是我们的产业,顺便安置一下。” “你这身体?” “不碍事,就是碍事,也顾不得了。——角管家。” “主母有何吩咐?” “给我们准备一些钱粮细软,明天送过来,还有照白玉和青骊马。对了,别让任何人知道,你自己当心点。——你看怎样?”她外置完这一切后,再来徵询北门晨风。 “就按夫人说的办。”北门晨风见美丽居办起事来,井井有条,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一卷、三、冤家路窄 章节字数:5933 更新时间:09-04-16 08:23 三、冤家路窄 第二天,老僕角者带来了上金细软,北门晨风和美丽居遂离开了时雨轩。 冲出樊篱,极度紧张的思想松弛下来,本来无遐顾及的事,又涌上心头。人,总是这样不断地使自己不能安宁,也总是会不断地滋生出新的事故来,来使得这个世界也和自己一样不得安宁。北门晨风此时记起了美丽居说的话,“韩元亮在追杀洗心玉和哈婆婆”,这事一直缠绕在他心头。只是,在那紧张的日子里,他无法启齿。美丽居也一直不再说起,因此,他特别揪心。 走马在蜿蜒的小道上,前面是一片郁森的栗树林。那一片栗树林很有些自负地立在一片平缓的山坡上,显得特别厚实和宁静。小路弯曲其间,正是花期。黄白色的条状花,一条条地散发着馥郁得令人窒息的难闻的花香。青骊马和照白玉在这栗树林中穿行,二人放任缰绳,不时有伸展到路旁的花枝拂过,飘散的花粉,就点点滴滴落在了他们身上。面对这样的美景,北门晨风想像着说:“在这栗树林后面,一定会有一座古朴幽静的庄园”。美丽居就笑话他,说他又在幻想了,美丽居说:“其实,在美的背后,往往是什么也没有的,我常为此嘆息。就象这世上的事,哪有至圣至美的?那只是一种天真的幼稚。” 第243页 北门晨风不信,但穿过这片林子,果然被美丽居所言中,林子深处什么也没有。 美丽居高兴得哂笑起北门晨风来。 北门晨风有些意绪难平,他一边听着踏踏的马蹄声,一边看着单薄轻盈的美丽居,想着她的话,“世上之事,哪有至圣至美的?”一瞬间,就有了这种感觉。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看见自己和美丽居骑在一匹马上,他拥着她,她偎依着自己,他非常心痛自己的妻子,尤其是想到如今的她……。这样,就想起了洗心玉,再也无法扼制地想起了洗心玉。人心就是这么奇怪,洗心玉在他的脑海里,总是苍白无奈得象那委婉的杨柳枝,即使是笑在晨风中,也含着一丝淡淡的忧愁,令人爱怜。看到如此快乐的美丽居,就想起洗心玉,“如今,她也不知怎样了?”这样一想,真的为她担心起来。好象已看见洗心玉惨遭不幸似的,这念头是这样真实地顽固地盘据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没什么,这本是光明正大的事。”他为自己寻找着藉口。眼前是一片麦田,青骊马向那青青的麦穗伸过头去,他下意识地拉了拉缰绳。 “你说,韩元亮在追杀哈婆婆,后来怎样了?”北门晨风无法控制得住自己这焦虑的思想。 美丽居狡黠地看了看他,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露出嘲讽的神色,这令她很不快。她不知道洗心玉死没死?但她直当她死了,遂装出一副悲悯的样子。 看到美丽居这样伤心,北门晨风似觉不妙:“怎么?她们不会出事吧?” “我怎么知道?”美丽居答,“不过,我想,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怎么呢?” “我不是告诉了你,天快亮时,我倒在一片草丛中。” “哪又怎样?” “我看见哈婆婆和辛琪走过去。” “洗心玉呢?” “当然还有洗心玉。”美丽居就知道北门晨风会这样问,她嫉恨地盯着北门晨风。但此刻北门晨风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只担心洗心玉的安危。 “我本想叫她们。当时我难受死了,但看见洗心玉,就不想叫。”美丽居毫不迴避。 “为什么?”北门晨风脱口而出,但马上不语。 “我还是叫了。我当时是没有办法,我只有求助于她们,要不然,我就要死在那荒郊野岭之中。当时,我急了,就挣扎着站了起来,刚想叫喊。没想到,她们身后追着匈奴人,这下,我遭了殃。” “那她们呢?” “你就不问我!” “你的事,我不是都知道了吗。” “少来搪塞,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心里就没有我!” “好了,好了,姑奶奶,你怎么这样不讲理。”北门晨风颓丧之极。 “你就死了那份心吧,洗心玉死了,十有八九是死了!”美丽居十分尖刻地说,想彻底断绝了北门的念头。 “你可别这样红口白齿的咀咒人家。” “我咀咒她?韩元亮固然因了我没再追下去,可阿里侃和须卜察儿带着胡人却追过去了。这可是真的,是我亲歷的。” “那也未必,不是还有哈婆婆吗?” “哈婆婆又怎样?她已是半死的人了。后来我就听到一片格斗声和惨叫声。再后来,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过了不久,阿里侃和须卜察儿就回来了。我虽没有真正看到,但看见阿里侃和须卜察儿那样子,我想,她们惨遭不测,是必定无疑的了。” 北门晨风一下子惊呆了,心如刀绞,虽然当着美丽居的面,极力压抑着。但悲戚之色如何掩逾得过去,眼前的一切对他立即都显得暗淡无光起来。他不想再问,勐地拉回正在啃吃麦穗的青骊马,驱马狂奔起来。 北门晨风任由青骊马狂奔,他的思想中只有一个念头:洗心玉死了。 “洗心玉死了。”他的思想一片混乱,他无法斩断对她的一片眷恋之情。 他甚至听不到美丽居愤怒的尖叫声。青骊马奔跑的汗沫飘在他的脸上,马汗的臭味扑进他的唿吸里,他浑然不觉。 此刻,美丽居火冒三丈,追上北门,一马横过,用照白玉顶着青骊马。仇恨地盯着北门晨风,大叫道:“她死了,你是不是伤心极了!” 北门一眼盯着她,他没想到美丽居居然会成这个样子,更没想到美丽居竟会对一个死人也不放过,于是二人大吵起来。 “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难道对一个死人你也这么忌恨?” “我就知道,你放不下她,好在上天有眼……” “请你让开一点,——走开!” 到了这个时候,美丽居如何肯让着北门晨风:“你是不是要我替她死了才好啊?” 北门晨风一听这话,才冷静了点,想想,便不打算和她吵。但气极了的美丽居如何肯放,真是新仇旧恨,老帐新帐一起上,以至二人越吵越凶。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发现路旁林丛中好象有人,美丽居大叫了一声:“什么人?”一骑冲进。当她看见那人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叫起来: 第244页 “叫天子!” 果然,那人正是叫天子支可天。他看见了刚才美丽居和北门晨风的激烈争吵,从中知道了他们是夫妻,不由得懊恼万分,嘀咕了一声:“原来如此”。但他也看得出,他们夫妻不和,而且是为了洗心玉。正在想,“这北门子也真不知身在福中……”。支可天自从做下下书博阳邑那勾当之后,已经六七年没音信了,如今出现在北门晨风和美丽居面前。北门晨风对他没什么好感,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又是在这劫后余生的时候,北门晨风看见他,也正是因为刚才和美丽居在争吵,使他对这突然出现的支可天,反而有了一丝好感。 美丽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颜面一下涨得血红。转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不可作摸的光。她马上堆起笑来: “怎么是你?叫天子,怎么会在这里?”她还是太惊讶了,心中又特紧张。 按说,支可天应当避着她才是,可支可天竟敢这样来到她面前,美丽居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知道他一定是掌握了自己的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而且不仅仅是在博阳的事,或者,他至少是知道了自己的武功已废,如今再也不怕她了,才敢以这样现身。果然,支可天面露得色地阴笃笃地说: “没想到吧,北门夫人,那韩元亮的狗爪子呀……,嘿嘿嘿。” 美丽居一听这话,浑身一哆嗦。立即明白,支可天一定是看到了那天晚上在后稷祠所发生的一切,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此刻,她居然忘记了自己的武功已废,依然霸气十足地将银牙一咬,喝道:“胡说个什么,小心别惹了……” “我们莫非前世有缘?”支可天话中有话地说,在美丽居面前有些肆无忌惮。 “少胡说,我和你有什么缘?”美丽居也话中有话的发狠道。 “不,你误会了,北门夫人。我是说我和北门有缘,难道不是这样吗?” 北门晨风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他还没从刚才的悲伤和愤怒中走出来,只是以为叫天子不善于表达自己的言辞,美丽居又产生了误会,或者是……。他想起了至简堂。认定美丽居是在怀疑至简堂的事与支可天有关,因此,美丽居鄙视他。 这样一想,他就想起至简堂的劫难,就这样问了,想对那段公案有个了断。 支可天立即赌咒发誓起来,说自己从未干过丧天害理的事。说那天,他在合口村一个相好处喝多了,一觉醒来已是天亮,才知至简堂出了事。 北门晨风如何肯信,他责问道: “那你就不管我们两个了?也不打听我们到哪里去了?” “哪里还能想到那么多?我当时害怕会落到官府手里,后来不是去了舍门里?” “舍门里?怎么……”北门晨风不信地看了看美丽居,问她,“你不是也去了舍门里?” “是啊,”美丽居掩饰着,她已感到支可天这恶贼露出了牙齿,但又拿他没办法,只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怎么没见到你?” “是吗,有这事?我怎么也没见到你呀,是不是这样?北门夫人。”支可天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用一种轻漫的口吻要求美丽居证实他们在舍门里并未见过面。并诡密的对着美丽居眨了眨眼睛。 美丽居没理睬他,面皮由红转青,变得很有些狼狈。她真恨不得冲上前去,给这盗跖一剑,但碍着北门晨风。再说,如今发作又有何用?只得不去理会支可天,依然恨恨地驱马前行。 “你也说话呀,北门夫人,要不,北门子怎样看我?至简堂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支可天依然不依不挠。 北门晨风感到有些诧异,只是此刻他做不到去多想。见美丽居没提出什么异议,既然慎密如美丽居这样的人,也没提出异议,他也就省了心的信了支可天。相信这样骯脏的事,不是一个剑士所能做得出来的。支可天问他们到哪里去?他回答到太乙山。支可天便欣然要求同往。 “我们上太乙山,自然有我们的事,你去太乙山干什么?”美丽居一听支可天也要跟他们上太乙山,便不由得发了急。 “嘿,在马陵道上,我就决定和你们在一起,二位不是嫌弃我吧?” “美丽居!”北门晨风立即制止着美丽居。 “你过来,”美丽居可不管这许多,她将北门叫到一边。她手是残了,可她的角色还没转换过来。她叫过北门晨风来斥责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煳涂,他是个贼,你也不管!再说我们是夫妻,夹着个闲人,多不方便。” 支可天冷冷地干笑着打量着他们,好象知道美丽居没什么正当的理由来使北门晨风信服。 果然,美丽居无法让北门晨风接受自己的思想,因此一路上,都不高兴。支可天则眉飞色舞的说笑,只是他这说笑也是平缓阴沉的。这一天傍晚,他们来到首阳山,找了个客栈住下来。 美丽居有个习惯,她不和北门晨风睡在一起,北门晨风对此十分愤懑,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不过,他也知道,美丽居没这个意思,她只是不习惯。只要他北门一个小小的翻身,美丽居这一晚就睡不好。北门晨风对她感情冷漠,其实这也是一个原因。 第245页 这一天,美丽居改变了这习惯,令北门晨风高兴,以为美丽居有了那种要求。他有点迫不急待地伸手过去……,却被美丽居轻轻的止住了: “我那里还没干净呢,你想要我的命呀!” 说得北门晨风好不尴尬,只是他已有了那种要求,因而显得有些烦躁和不满。 美丽居正在说着支可天: “他说的话你句句都信,我说的话你一句也不听,至简堂的事你我又没看到,谁知道哪是怎么回事?我看他就不是好人。那双贼眼,老在我身上转,令我浑身不自在……” “难道……?你也太多心了,怎能编出这种话来?” “我有什么多心的,他本就是这种人。” 美丽居推开北门晨风正在撩拨自己的手,知道他此刻有点急迫,她不让他得手,决定利用它。所以她说:“你听到没有,明天一定得让他离开。” 此刻北门晨风如何会不答应,立即承应下来。 夫妻二人恩爱欢误了一晚,美丽居也不管自己那里干净不干净了。 第二天,在美丽居目光的督促下,北门晨风努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然后向支可天提出了这事。没想到支可天抬起头来,从北门晨风的肩头看过去,看着美丽居,带点叽笑的口吻问道:“是夫人的意思吧?” “不,不是,”北门晨风打肿脸来充胖子,“纵是好友一场,也终有分手的时候。” “嘿,你说得不对,北门子,我也不是非要和你们在一起,只是我的家也在成都。我先前已经告诉过你们,我是成都人,在郫县作庄客,只是你们没注意罢了。我们是同路,既是同路,又是好友,难道还要分开来走?这不是叫别人笑话吗?” 这话说得北门晨风好不尴尬,以至对美丽居都不高兴起来。美丽居知道自己的夫婿做不了这种事,他只知道君子之道,却不知道君子之道只是做人的道理,决不是做事的道理,更不知道所有的道理都是违背人性的,是为群体种族而制定的。心中虽恼恨,却没有办法。这样就有了这么一天,在她一人独处一室时,支可天竟闯了进来,用色迷迷的眼神放开胆来看她。我们知道,在马陵道支可天第一次看到美丽居,就欲罢不能,当时,是没办法。第二次在舍门里,他想以至简堂的事来要挟,那知美丽居是个不受要挟的人。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美丽居残了,这块雪白的玉璧残了,这真是天赐良机。现在,他怕什么?假如现在不是有那个傻瓜在,他就会象当年强暴郑子妤女娃一样的去强暴她。正是有了这一慾念,他就不想离开美丽居,他太痴迷于她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已抓到了这个女人的小蹄子,不怕她不从。现在,他就这样径直闯了进来,想挑明此事,来胁迫她。这把美丽居气得个半死。受到这样的胁迫,美丽居就恨起北门晨风来,恨他竟会让这样一个卑劣小人来欺侮自己。她又后悔起当年,后悔当年自以为是,小看了这歹毒小人,明知他不是个东西,只是一时意气,就放过了他,以至给自己留下了这样一个后患。 面对有持无恐的支可天,她还真的感到有些棘手。 但美丽居是什么人?她岂是受制于人的人?面对逼近的危险,她已暗中拿定了主意,既然无法逼退这条恶狼,她就决不打算迴避。只要寻得个机会,她一定要叫这叫天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叫他后悔莫及。让他知道,凡是敢对她美丽居产生觊觎之心的人,等待他的是什么! 从此,美丽居就换了一副面孔,慢慢地对支可天有了一份殷勤。支可天虽有些不解,但随着时日渐长,想偷摸美丽居的慾念也更强烈,也就真伪难辩,自以为美丽居是怕了,或屈从了,要不就是真的对自己有了情意。世上之人,哪一个不认为自己是最好的?又有哪一个不认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异性不会喜欢上自己?更重要的是,美丽居和北门晨风夫妻两人并不恩爱,这又使他产生了许多不着实际的胡思乱想。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一卷、四、一念之差终害己 章节字数:5834 更新时间:09-04-17 08:10 四、一念之差终害己 第二天,三人来到太乙山。太乙山迁园只有黄公虔的老僕元重一人在,他告诉北门晨风:“老爷已经下山了,去了吴中。”他自己也将迁园交给了当地一个庄户看管。这迁园的产业是北门晨风、黄公虔以及至简堂共同置下的。元重说:“老爷说:‘就放置在这里,以后季子庐或至简堂的人有难,也好来此避世’”。又说,自己不日也要下山,回到老爷在吴中的庄园去。美丽居见迁园已尘埃散尽,没有一丝人气,不是久住的地方。何况还要对付支可天,这也需要她到成都自己的家里去。这样,第二天,他们就离开了太乙山。 不一日,三人来到成都美丽居的庄园四月春舍。 美丽居的老管家桑伯和他的老婆子——美丽居的奶妈桑刘氏,新管家葛仆以及美丽居的贴身侍婢瑞兰、云实、云想、素心和厨娘时荫妈妈带着合家奴婢迎了出来。多年不见,那桑刘氏看见美丽居当年仗剑去国,是那样的风华绝代;如今归来,手也残了,且又如此憔悴不堪。忍不住一把抱住就失声起来,美丽居也很伤感。 第246页 葛仆是个俊俏的后生,二十多岁,桑伯年迈,曾派人告知过美丽居,美丽居便把四月春舍交与他管理。葛仆和瑞兰她们从小青梅竹马,但只与云想感情甚笃,因美丽居一直漂泊在外,无遐顾及他们的婚事,才耽搁至今。美丽居也有这个意思,打算把瑞兰或云想嫁给他,她知道瑞兰也喜欢葛仆,在这件事上,美丽居并不想过多干预。 然后见过新姑爷。 “姑爷,你看我是谁?不认识了吧?小心我以后伺候你!”云想跳到北门晨风面前。 “这不是雪儿吗?长成大姑娘了,这么漂亮!”北门晨风笑着说。 “比夫人如何?”云想也特大胆。 “这小蹄子,越发大胆了。”美丽居笑骂道。 “嘻嘻,夫人总不至于吃奴婢的醋吧?” “瑞兰,还不给我撕了这小蹄子的嘴。” 看见新姑爷这样一表人才,桑刘氏高兴得直抹眼泪:“假如老爷夫人还在,真不知要多高兴呢?” 云想长得真漂亮,除了气质上她没那个条件,论模样,还真不比美丽居逊色多少。当年,在舍门里客栈(那时她还未成年),支可天就曾暗自思忖,“假如能娶得这个侍婢,也算是了得了一个平生之愿”。如今看到这么一个灵利乖巧的云想,又不免想入非非起来。其实,其他几个女孩子,也都长得清清秀秀,都是一副可人模样。 “叫天子,”美丽居早已看透了支可天,她十分鄙视地对他说,“是否在鄙庄小住一段日子?如不愿意,也请便”!这既象是挽留,也象是挑衅。美丽居此刻的主意已拿定,就不想放过支可天,她一定要让支可天知道自己的利害,非要置他于死地来解自己这心头之恨不可。 支可天这时情迷心窍,一路上感受着美丽居这绝代风姿柔弱不举的样子,仿佛比过去更添一番风韵,无时无刻不在作着云雨之思,恨不得立即入了她才好,一日不见都要死一回似的。现在,见美丽居挽留,哪有不应许的?这样,支可天就在四月春舍住了下来。 四月春舍是个砖墙环绕的庄园,进得墙门,一青苔小院。东边一棵三人合抱不拢的枫杨,苍虬的老根光熘熘的从泥土中崛起盘曲,象老人腿上的青筋一样。在这枫杨一人高的地方,有个小树坑,长着一捧木耳。每当木耳长得象小巴掌般大时,时荫妈妈就将它採下来,给美丽居下一碗汤。院子西边是一转角直排住房,桑伯、葛仆和下人都住在那里,头上那转弯的一角是下厨。院子正北是正室,进了庭堂,后面是一室内走廊,走廊南和正堂呈一直排是五六间内室,是美丽居和四个侍婢的住处。这正室和西边下房北墙相对应,中间隔着一条穿堂。这穿堂窄窄的,两边白色墙壁很高,上面用檩条加瓦盖了个顶,幽幽的暗淡着。夏天,穿堂风不尽的吹;到了冬天,则朔风凛烈。从穿堂走过去,或从西屋中间走过去,又有一个小院子,四五棵梧桐,院子南面一口水井。北面到底是后墙和后门。后墙和正室间是一条长长的花廊,爬满了紫藤,此时正是花期。 后门外是打谷场,平日里美丽居在那里习武。打谷场更远处是一片小冈阜。 七八年了,当年,支可天在舍门里废墟中被美丽居追杀不成之后,捡了条性命。他本来就是马陵道上的一个山贼,回到舍门里,旧日的喽罗又菌集在一起,重操旧业。后来秦法推行,强盗的营生干不得了,他解散众人,带着聚敛的钱财,回到成都,在成都北郊几里处置了一个庄园。他财大气粗,也有点剑术,遂勾结乡官,横行乡里,当地没有一个人不怕他的。他只有一怕,就是怕千姿花回来,这自然成了他一块心病。至于沈执,他没放在心上,沈执远在郫县,那时,隔一个县,就象隔着天涯海角一样。这样,他只为对付美丽居,日日苦练剑术,跟了一批市井闲汉作弟子,以备不虞。 正在这样的时候,咸阳传来天下大比、王剑工布出世的消息,这样才有了他远走咸阳,一睹这盛大祭典之举。到了咸阳,在望夷宫前看了一天,他就看到了美丽居和至简堂的人走在一起。他猜测这一定是美丽居矇骗了那上古师。此刻他真害怕被她们发现,所以此后几天,就没再去望夷宫。最后一天去了永陵,正打算离开咸阳,没想到发生瞭望夷宫之变,他还是被卷了进去。 到处都是搜捕的军卒。 虽后悔莫及,好在他轻功好,动作敏捷,这使他及时地避开了秦军的搜捕。他逃来逃去,逃到了洗心玉她们后来来到的后稷祠,在那里,打算歇息一会。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有人走来的声音,已成惊弓之鸟的他忙闪出后稷祠,伏在墙边。这样,他看到了洗心玉、美丽居、辛琪三人扶着哈婆婆尸后走来。 “真他妈的冤家路窄!”他低骂了一声,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被她们发觉了。透过残破的后稷祠缝隙,他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美丽居刺杀洗心玉。当时,他差一点就没叫出来。正是这一举动,惊动了哈婆婆,只听得一声“谁?”的喝问,便吓得他什么也不顾的闪身而去。 “真可怕,这女魔头。”想起美丽居他就感到害怕。这个女人,什么都做得出,什么都敢做,没有什么能约束得了她,自己怎么的就得罪了她?真他妈的该死!他猜测着美丽居为什么要杀洗心玉?认定必是为了北门晨风。想到美丽居这样恶毒,对洗心玉就充满了同情。他又想到,在至简堂,只有洗心玉对自己好,不嫌弃他。如今洗心玉落到这个狠魔头手里,真不知会是什么结果?心中不由得为洗心玉担心起来。这时,他已走了一两个时辰,夜色已很深了,只有远处的路口还有灯火在闪烁,他知道那是朝廷临时设的关卡。这时他突然非常强烈地升起一种想回后稷祠去看看的愿望,他很想知道洗心玉是死是活?这一点对他很重要,也许就因这,他可以一劳永逸地解除掉美丽居对他的威胁——让至简堂的人来清除掉这可怕的美丽居。 第247页 这样,他开始往回走。 当他来到一个通往后稷祠的岔路口时,天已快亮。他突然感到大地在微微震动,知道这是有车马过来,他立即避入乱草丛中。这时,他看见远远的驰来了一行车马,那车是非常气派的(车安)车。到得近前,才看清是匈奴人。 “王爷,岔路口,该往哪里走?”朦胧中,支可天听到这样一个声音。 “那里都一样,只要找到尸后。” “王剑也许在洗心玉手里。” “那个活口不是说了,她俩在一起。” “那就再好不过了,将她们两个一起结果了,也算是替师傅报仇。” 这时,支可天趁着朦胧晓色,看清从车上走下来的匈奴人是个显赫人物。他不知道他是右贤王韩元亮,但他见过他,他就是那个坐在望夷宫观武台上的匈奴人。他也认出了阿里侃和须卜察儿,这些可怕的草原恶狼。仿佛有点明白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又在干什么。 “我们往右边走?”须卜察儿问。 “不,朝左!”韩元亮吩咐道。朝右正是通向后稷祠的路,朝左则会越走越远。看见这一行匈奴人朝左而去,支可天不由得松了口气,说了句行话:“那柳条儿命真硬”。就在他在为洗心玉庆幸的时候,突然就在他对面远远的荒草地里,响起了一个极清晰的声音:“错了,你们走错了,洗心玉不在那边……” 这声音叫支可天吃了一惊,仿佛头顶上突然飞来一只九头鸟一样。他朝那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在那朦胧的草野中,站起一个人来。 这声音清丽悦耳,却柔弱无力。 好熟悉的声音,是谁?支可天一时还真没听出来。美丽居的声音从来都是中气十足的,哪会这样软弱无力?但他还是听出来了,他太喜欢这个女人了,喜欢得如痴如醉,喜欢得即使是她的每一点滴,他都永远不忘。这清丽如山泉般叮咚的声音,象仓庚一般婉啭的声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声音。 匈奴人立即停止了前行,阿里侃拨转了马头。 支可天这才看见,美丽居有些踉踉跄跄的站不稳。她站了一下,立即又跌倒下去。支可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干着急。 “什么人?”这时,整个匈奴车队都转了回来,阿里侃纵马过去,用剑指着美丽居,大声喝问道。 半响没有声音。 这时,韩元亮跳下了车,他开始走向美丽居。突然,他站住了,惊讶之极,他认出了这个在望夷宫,他曾见到过的绝色女子。他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含餚吐艷、国色天香的女人,反正在匈奴人中是没有这样的女人,当时,就意绪难平。现在,他能在这里见到她,他的心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美丽居面色苍白,似用尽了一切力气一样地支撑在草地上。 “收起剑来,不得无礼。”韩元亮极有气度地制止住阿里侃,走近美丽居。 “你是叫我吗?”他问美丽居。 “不是叫你是叫谁?我已说过了,洗心玉不在那条路,她们在这条,就在前面的后稷祠里。”支可天可以明白无误地听到美丽居这样说。 支可天吓了一跳,他真的不敢相信,象美丽居这样明理至慧、聪明绝顶的女人,竟会做出这样一件即使是他也做不出来的卑鄙无耻的事来。这是在出卖自己的同族,是背叛自己的国家,假如这个人世间还有罪恶的话,那就没有比这个罪恶更严重的罪恶了! “王爷,这女人的话不能信。……这个女人嘛……”支可天看见阿里侃正打量着美丽居。显然他也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女人,似乎有点明白她是谁。 “……”美丽居正在带点蔑视地说着什么。 “臣曾听中原人讲,”支可天隐约听到阿里侃在说,“中原有个千姿花,国色天香,其实是个女魔头。王爷,”那阿里侃转过头来对韩元亮讲,“我想此人必是千姿花无疑,只是没想到,中原人怎么个个都是这么卑鄙无耻的。” 韩元亮此刻好象已被美丽居的美色所迷惑,正弯下腰去。支可天立即听到了美丽居那尖锐而又清亮的叫声:“干什么!” “糟了!”支可天想。 美丽居真没想到,韩元亮竟会这样对待她,他挑起了她的下颏。她根本不知道匈奴人是些什么样的人,一手推开。 韩元亮可不理会这些,又将美丽居的下颏挑起。 “大王,这样的女人,小心玷污了大王。”阿里侃进劝道。 韩元亮并不理睬阿里侃,他看出了美丽居的虚弱,问:“你受伤了?” “放开我,你们这些犬戎,胡狗……”美丽居在激烈地反抗着。 “哈,还真有个性,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支可天又听到韩元亮这样说。 “无耻,我是嫁了人的,我帮了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你们这帮胡狗……” “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嫁过人的?哈,这更好!我们天之骄子,从来就不懂你们中原人的规矩。不要跟我说这些,那是你们中原人蠢,我们从来就是父死妻后母,兄死弟妻嫂的。”韩元亮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美丽居的下身。但他立即抽出了手,然后把手就放在美丽居那部位上。只听得他又在问,“她这是……?” 第248页 “她小产了,”阿里侃说,“王爷,这样的女人,千万碰不得,小心有血妄之灾。” 韩元亮好象迟疑了一下,他犹豫地站了起来,感到有些无奈。遂对阿里侃和须卜察儿说:“你们快去夺王剑。”又对另几个胡人说,“把她载到车上去。” “王爷想干什么?”阿里侃问。 “这你就别问了。” “王爷莫非要这女人?” “正是,哪又怎样?” “这可是一个十分了得的剑女,别看她现在柔弱不举,待她缓过劲来,王爷就怕制伏不了她。” 阿里侃这样一说,使韩元亮犹豫起来。 “杀了她,这样的女人,终是祸端。” “胡说!”韩元亮如何肯应。 “既然王爷一定要她,那就非得废了她的武功不可,这样才可确保无虞。” 接着支可天就看到了这样一幕,只见韩元亮沉吟了一下,立即挥了挥手。阿里侃和须卜察儿就一起扑向美丽居。接着就响起了美丽居绝望的叫骂声。但阿里侃制住了美丽居的右手,只一剑,就将美丽居的右手手筋全部挑断了。做完了这件事,阿里侃和须卜察儿才带着部众去追杀哈婆婆和洗心玉去了。韩元亮则和几个胡人将几近绝望的美丽居抬上了车,朝前驰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连支可天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到这时,他才不由自主的嘆息了一声:“真可惜,好一朵鲜花,插到北漠的胡庭中去了,却也是咎由自取。” 此后的事,支可天则不可能知道。韩元亮他们因了美丽居才杀了哈婆婆和辛琪,否则,哈婆婆、辛琪就会听到车马声。洗心玉只是因为侥倖才逃过一劫。韩元亮杀了哈婆婆和辛琪后,没有找到王剑,也没找到洗心玉,但他们劫持了美丽居,不便在中原久留,遂北去。他们是持节的国使,一路畅通无阻,一直到出了上郡,进入九原境地,那时,九原已为他们所占领。到了自己的疆域,韩元亮才叫了两个部众,用(车并)车将美丽居载到头曼王庭去安置,好等他回来享用。他们则重返中原,去寻找洗心玉(他们相信王剑在洗心玉手里),另就是剌探军情,再就是也想顺便去寻找一下《太公兵法》。没想到的是,这辆衣车过了九原,便遇上了正在此地浪迹的雪玉娇。真是美丽居命大,雪玉娇杀了那两个胡人,救下美丽居,然后,一路护送她回到了泾阳。 这才有了美丽居夫妻的重逢,也才有了这避世远行之事。 如今美丽居又来到支可天的面前,这女人命真大。支可天已经知道了,是雪玉娇救了她。只是她再也风魔不起来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却再也不是不可能了。这女人无论怎样狠毒,无论怎样无所禁忌,在他看来全是聪慧,全是精明强干,全是华彩。他认为,自己能和这样的女人结合,才真是珠联璧合,才会受益于无穷。美丽居,这样的女人,才是他支可天不可或缺的女人,也是他难得一求的女人。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一卷、五、风不越而杀唿! 章节字数:8176 更新时间:09-04-18 07:59 五、风不越而杀唿! 美丽居至所以敢让支可天住在自己家里,自有她的道理。她这人本多疑,不相信别人说的话,支可天在马陵道上对她说的关于郑子妤的话,她根本就不信。就算支可天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可他杀了郑家一家,这样的血海深仇,时人哪有不报的?她就不相信,郑家人就死绝了。何况,支可天也说了,郑家的外侄沈执,好象就在一直追杀他。既然可以追杀,那剑术就一定在他之上。美丽居就是要想办法找到这个沈执。正是有了这个主意,她就敢将支可天滞留在庄中,不让他离开自己的掌控。 葛仆把支可天安置在西屋。 当天晚上,美丽居在庭堂内,查询她不在庄园时的诸多积务,翻看往来钱粮簿帐。桑伯、桑刘氏去后,葛仆在说着庄园北边冈阜下的几十亩良田的事。说是花了不少钱财,才买通官府,只是那士伍一直不肯罢手,想将这些田亩重新夺回去。那士伍十分恶毒,还放言,要在那里挖一条沟……。 “他敢!你给我记住,不管花多少钱,定要将他打败了。让他不敢存此恶念,也让别人知道,四月春舍不是好惹的。” “小人也正是这意思。” 美丽居在听葛仆说这事时,北门晨风因一天旅途劳顿,有些倦怠。对这些经世至务——农耕,他不大过问,季子庐他就是全权交给角者去管理的。 “你去睡吧。”美丽居推了推他,知道他厌倦,温柔地说。 北门搞不懂,美丽居怎么会对这种事这样有兴趣。 北门晨风走后,美丽居立即将手中的事务放下,对葛仆说:“别说了,有事对你们说,”又吩咐瑞兰道,“看看外面。”语气有些严肃。 瑞兰有些惊讶地看了看美丽居,侧出庭堂向外看了看,进来,随手关上门。 庭堂、庭院静悄悄的,气氛凝重起来。 “你们靠拢点。”美丽居吩咐道,她正在想,该怎样来说这事?就是对下人,也不能师出无名。 “是不是哪个……?”云想指指西屋,她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主人和那支可天关系紧张。 第249页 “正是,”美丽居气不过地说,“这是一匹恶狼,是个强贼!” “怎么,难道是他?”瑞兰吃了一惊。 “他?哼,他哪有那本事?我这手是胡狗干的,先不说这个。是这个恶贼,看我手残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竟敢打起我的主意来。我看他是色迷心窍,吃了豹子胆了,不知死活的东西!” “还在舍门里时,我就知道这人不是好东西,一双贼眼,老在姑娘身上转。”云想说。 “难道就不看你?”素心打趣道。 “噁心死了。”云想想到支可天那一双贼眼就噁心。 “也不照照自己的嘴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瑞兰说,“我们告诉姑爷去。” “别……,还是听姑娘说吧。”云想好象猜到了什么,但不便说破。 “这事,别让姑爷知道。”美丽居吩咐道,又解释说,“只是怕本来没来由的事,又生发出许多事端来,你们可给我记住了!再就是,以后别叫姑娘,叫主母,这里的主人从此就是姑爷。” “小人仅记就是了。”葛仆说。葛仆在美丽居面前,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主母有何打算?只管吩咐,小人万死不辞。” 美丽居便把支可天怎样打自己的主意,北门又如何心地宽厚,不信她的话,还指责她搬弄是非。有些是直说,有些是胡编,说了一通。最后她说:“这事,要做得万无一失。我先来问你们,郫县有个郑家,你们知道吗?七八年前,出了一件大事,——全家被杀。” “这里的人不大可能会知道,”葛仆回答,“不过,小人知道一点……” “你怎会知道?” “小人亲眷在郫县,他们说起过。当年,主母在外,好象在峨眉,我虽未成年,也已晓事了,这事闹得郫县满城皆知……” “那郑家还有人吗?” “好象没有了,——哦,对,还有一个外侄,叫沈执。郑家那点钱财都让他败光了,他好赌。” “这沈执呢?” “成了个无赖,有点本事,讹人钱财。有时,会在郫县出现;有时,又销声匿迹,行踪不定。” “好,这样最好,”美丽居说,“你,”她指着葛仆,“明天,去找他,一定要找到。” “为什么?”云实不明白。 “那起案子,就是此贼做的,”美丽居说,“是他无意中漏出来的。” “我们去首官。”瑞兰又立即想到。 “用不着,现在的官府只要用钱,没有做不到的,反而种下祸根。这事,我们自己做,葛仆先去郫县找到沈执。沈执一直在寻找支可天,我们给他钱,难道他会不来?就是不给钱也会来。记住,叫他别莽撞,等我们这里一切安排好,一定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一定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别留一点痕迹,更别让姑爷产生怀疑。听到了没有?” 第二天,葛仆就去郫县寻找沈执去了。 又一天,美丽居和北门晨风又大吵了一架。北门晨风对美丽居欲控制他的性格感到厌烦,美丽居又老是嫌北门爱得不够,老是想改变他,又会想起洗心玉。因此两人吵得连下人都不避,反正是在自己家里,美丽居犯不着给北门面子。原先他们吵架,美丽居还有所克制,现在手也残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吵起来就摔东西。这一切自然被支可天看在眼里。 既然洗心玉已死,北门晨风伤心了一回,只有收心,尽量来迁就美丽居。这样一来,他们夫妇关系,反倒象是美丽居在嫌弃着北门晨风似的。 北门晨风每天早起习剑,起来出后门,去场院。 这一天,云实伺候着美丽居梳洗,刚端了盆水出去,没想到支可天涎皮癞脸地走了进来,吓了美丽居一跳。知道此贼又来纠缠,但在自己家里,她不怕。她只是装出愤怒的样子责备道:“你怎敢到这里来!吓了我一跳。” “自然是来看夫人,这就吓着你了?你才吓死了我呢!” “我什么时候吓死你了?——胡说八道!” “夫人真健忘,难道不记得永陵?我还以为是谁在叫韩元亮呢。” 美丽居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心中虽恨,却不惧。她拿定了这支可天,知道此贼决不能轻易放弃。再说,即使真的他敢那样做,也就大不了来个身败名裂,她也决不会出卖自己。不过,为了麻痹支可天,她还是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堆起一脸笑来说:“这可不能胡乱说的。”她又用威胁的口吻说,“就是说了,北门也不会相信!” “他信不信与我何干?我只要你信。只要夫人看得起我,我就不会让他知道,何况又是这种事,我怎会让他知道?你说,是不是?北门夫人。” 见支可天说得这样淫邪,美丽居早已争得一脸绯红,心里恨得直咬牙。 支可天便想走上前来。 美丽居顿时翻了脸,放低声来喝道:“成何体统?你道我美丽居是何等人,休得胡闹。等北门知道了,不会有你好下场。” 第250页 “只要夫人应了我,我就是死了也甘心。” “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如果北门知道了夫人的秘密,到那时,夫人还敢说痴心妄想吗?” “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夫人不肯应允了我,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反正都是死,我死给夫人看。” “无耻!” “骂得好,我本就无耻,不要和我说这个。夫人也好不到那里去,我们本是一路人,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正在这个时候,云实回来,正好撞个正着。支可天吓了一跳,立即回到坐榻前坐下。美丽居故作惊慌,立即对不知所措的云实“威胁”道:“你是不是什么也没看见”?老实直朴的云实却也领会,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回答道:“奴婢看见了什么”?美丽居见老实巴交的云实装得这么象,不禁暗中一笑。美丽居知道自己的估计不错,支可天无法解开他自己心里的结,就无法逃脱他必然失败的命运。美丽居只是在等葛仆寻找到沈执,就要给他安排个好去处。 美丽居不再理会支可天,和云实一块到场院去,看北门习剑。过了一会,支可天不放心,也跟了过来。美丽居便故意对北门晨风讲:“吃了饭,何不去成都看看?” 北门晨风正有此意,便说:“正有这个打算,你陪我去?” “我这个样子,不方便,叫叫天子陪你走一趟吧?” 支可天无法推辞,吃了早饭,就和北门晨风去了成都。 近午时分,葛仆回来,美丽居知道他找着了沈执。趁北门晨风、支可天不在,立即召集瑞兰、云实、云想、素心来商量对策。到这时,才知道支可天在马陵道上所说的话,全是一派胡言。 葛仆说:“才找到沈执,一听是支可天,就要来寻仇。我按主母吩咐,劝住他。如今,他只等我们这里安排好,便要来杀支可天。” “我这样想,”美丽居说,“最好是将这恶贼引到庄后冈阜中去,让沈执带两个人手,在那里等好。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做了,对姑爷也有个交待。” “就说是仇人寻仇,姑爷自然会相信。”葛仆立即领悟。 “好是好,只是怎样才能让这厮听从我们的安排去哪里呢?”云想心细。 “雪儿说得不错,”美丽居仔细想想也是,“是啊,支可天如何肯去哪冈阜呢?这厮既兇残又狡猾,他不可能不提防。” “最好是主母亲自出马,我看这厮贼心不死,哪有不上钩的?”云想继续说下去,“但奴婢想,这又不能危及到主母,最好是要有个人,获得他的好感,让他乖乖的……” “不成,不成,这多危险。”云实这人心实,想到主母一人在那冈阜中面对支可天,立即担心起来。 “不,让我想想,”美丽居立即捕捉到云想话中的闪光,即:既要让支可天知道自己在那冈阜中做什么,又决不能让他生疑。她思索起来,过了好一会,她看了看瑞兰她们四个和葛仆,最后,目光落到云实身上。 她是这样想的,她知道瑞兰和云想都喜欢葛仆。本来,这事叫云想来做最好,但云想太机灵,怕支可天不信,云实就没这个可担忧。再说,云实并不喜欢葛仆,这对她实施这个计划不会牵涉到诸多不便。主意是这样的,她让云实假装喜欢葛仆,但此前,她已决定把瑞兰许配给葛仆。云实这样做,自然就触怒了她。她以此事责罚云实,让云实假装怀恨在心,将自己在那冈阜中不定时的暗自恢復功力之事泄露给支可天。“重要的是不定时。”她说。 “这主意好。”云想立即装出欢喜的样子。她不高兴是因为美丽居假设将瑞兰给了葛仆。其实,她和葛仆才两情相悦。不过,她也知道,这确实是一个好计。所以装出高兴的样子。 云实羞得一脸绯红,但她心中无鬼,便承应下来。 “只是……”云想又好象想到什么。 “什么?” “万一失手了呢?” “这不可能!” “我只是说万一。” “假如失手,”云实立即表示说,“我将将一切承担下来,决不连累到主母”。云实见过支可天是怎样逼迫主母的,知道主母一定有不可为人道言的苦衷,她决心为主母承担一切。 事情按计划进行,真的到了有一天,美丽居动了怒,狠狠地鞭责了云实一顿。北门看不下去,过来相劝,夫妻二人就为了云实吵了起来,这终使美丽居发了狠,定要将云实逐出家门。云实吓坏了,哭成一团。好在瑞兰她们三个苦苦相求,美丽居才把云实赶到下厨去干粗活了事。 事态平息之后,下人们见主母不再看待云实,也就有了嫌弃之色。留下云实一人,凄悽惨惨,好不羞愧地伤心着。 支可天这几天一直想偷摸美丽居,怎奈美丽居身不离人。现在见云实因葛仆事,累遭美丽居责罚,觉得有机可乘。他想:“只要云实能为自己作内应,就不愁……。” 于是支可天到下厨来找云实,他到下厨时,时荫妈妈正在开导云实。时阴妈妈不知内情,见支可天来,就不说了。支可天装出同情的样子,待时荫妈妈不在时,就来实施自己的打算,他说:“你主母也太狠心了些,你侍候她这么多年,竟也下得了这狠手!” 第251页 “有什么下不了手的,今天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就被她撵出去了。你不知道,她这人有多狠,谁敢违拗了她?这事,原本是答应了的,现在不高兴了,就不买帐!这叫我们作下人的怎么办?说来真叫人寒心!” “她真有这么狠?” “你还不信啊,支大爷,告诉你,她对你可不怀好意呢,就是对我们姑爷,也是恨在心头的。” “不会吧?”支可天知道美丽居不满意北门晨风,故作不信。 “你不是经常看见,好象是为了什么洗心玉,我也不知道什么洗心玉。当时主母就黑了心,说是惹得她火了,就把姑爷杀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是女人说的话?只不过,她现在做不到罢了。对自己的姑爷尚且如此,对我们下人还能怎样?还有你,支大爷,也得小心点,总有一天,她会给你一点颜色看看的……” “哈,她行吗?”支可天一听就笑了起来,他听到了洗心玉,相信云实这话是真话。但美丽居说要教训他,他觉得简直可笑。不过,也感到意味深长,因为美丽居毕竟没说要杀他。 “有什么不行的,这些天,她有时在后山习剑呢,就是要提高自己的功力,来对付你。我就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将这事告诉我家姑爷去?是不是她有什么把柄在大爷手里?”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最好,让她得报应。支大爷,假如她真有把柄在你手里,这事就好办了。” “怎么好办?” “这还不明白?支大爷,我早就看出你喜欢她,别当我不知道。来,奴婢给你出个主意。不过事成之后,你得答应奴婢一件事。” “你说说看。” “那你是同意了?”云实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才开始说下去,“假如她有把柄在支大爷手里,反正她有时在清晨去后山习剑,到时,我来通知你,那你何不就此得了手。她受了屈,又有把柄在你手里,自然不敢告诉姑爷去,到那时,还不让你作了她的主。” 支可天一听此言,怎的不受用,沉吟了一下,心想:“此主意甚好。” “大爷别忘了,奴婢还有一件事呢。” “什么?哦,好,好,你说,我答应。” “我只求大爷事成之后,成全了葛仆和奴婢。”云实说完这句话,“扑嗵”一下跪在支可天面前。正好这时时荫妈妈进来,对此甚感惊讶。支可天这人精明,怕引起时荫妈妈警觉,故作戏嚯地说:“时荫妈妈,我和她开了个玩笑,说她在此受苦,不如跟了我?没想到她就当了真,还想着葛管家呢,来求我放了她。可我真的是喜欢她呀,跟了我,怎么样?” “奴婢那有这个福份!”云实一口回绝道。 当然,这主意支可天也不全信,他虽知人为情困,却不知自己正困于此。可他是宁可信其真,不愿信其假。再说,对于如今的美丽居,他何惧之有!不怕她玩出什么花样来。想到自己终能遂得此愿,便什么也不去想。“云实说得不错,自己得到了美丽居,美丽居是无论如何不敢去告诉北门晨风,她决不敢让北门晨风知道了她所干的坏事。只要自己拿住了美丽居,又有云实相助,就一定能找出法子来对付北门晨风。”支可天想。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云实一脸警觉地来通知支可天:主母要上山去了。她出来时,遇到了时荫妈妈。时荫妈妈还有些奇怪,云实怎么会和支可天在一起?云实便遮掩过去。她和时荫妈妈去了下厨,支可天则沿着云实指点的路,从前门出去,向右绕过四月春舍。他走这条路,就可以不经过北门晨风习剑的场院。 绕过场院,是一条枝叶婆娑的黄檀掩映的小路,黄檀树正挂着荚果。不远处是一片长满(艹律,上下)草的草石混杂的缓冈,数条山路在这缓冈上蜿蜒。越过这缓冈,是一个不大的冈阜,冈阜荒芜,露出许多巨大的石块。这里就是大白天,也没有人来。支可天看见这些大白石,就会想到自己是怎样的把美丽居强制在这些大石坪上,想到这里,似乎都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了。他开始向四下打量,他是先美丽居而到的,这是为了不让美丽居发现他。“她会从哪条路上来呢?”他想,“她只能走自己刚才走过的那条路上来,因为那条路最近……”。当他确定下这条路之后,就耐心地等待,不时地向山下张望。他决定要搞个突然袭击,不让美丽居反应过来,第一次无论如何要得手。只要第一次得了手,以后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他站在石后,朝四月春舍望去。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着红装的人影踏着碎步从远处走来,那步态,那身姿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这女人,”支可天想,“一举手,一投足,没有不好看的,简直没有一处不好的。”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哼,千姿花呀千姿花,今天你可要落到老子手里了。”他傲然地想道,感到自己就是一个人物似的。在一个转弯处,美丽居被山石挡住看不见了,支可天感到难以抑制地兴奋,他焦急地等了一会,又等了一会,却总不见美丽居上来。四周静悄悄的,他怀疑美丽居是不是走错了路?或者是她发现了什么?正急得不行。他抬起头来,朝下望去,依然不见美丽居的影子,他似乎有点沉不住气了。正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下面响起了(穴悉,上下)(重复)(穴卒,上下)(重复)的乱草声,支可天的血管都喷张开了,“终于来了,这心肝。”他压抑着自己的激动,闪向一边。这时,那脚步声已转到他藏身的巨石旁。果然,不是美丽居是谁?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步窜上前去,一手抱住,叫了句:“心肝。”一支手就向“美丽居”的下身插去。真是他的命大,这一手救了他的命。这支插向“美丽居”下身想制住美丽居的手,正好挡住了沈执刺向他腹部的剑,一阵刺骨地疼痛令他跳了起来。一手推开怀中人,才发现不是美丽居,而是近十年不见的仇人沈执。这一吓可真把他吓得个不轻,还没容他反应过来,从他身后又有两人杀来。这迫使他立即跳上崖头,躲过这几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支可天再也不是当年的支可天了。在舍门里时,他遭到美丽居的截杀,就明白,在剑艺上,如再无长进,别说染指美丽居,就是性命也难保。正是有此一变,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苦苦习剑。象他这种层次的人,只要功夫下得下去,剑艺很快就可以得到提升,为了生存,他确实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如今的支可天,虽然离点级剑士还差一截,却也不在沈执之下。 第252页 美丽居千计算,万计算,她往往误事就误在心气太傲上了,她太小看了支可天。认为如此卑劣之人有何能耐?事实上,越是卑劣之人,越是有其卑劣的地方。为了达到其目的,他们往往更疯狂,更执着。支可天就是这样一个人,美丽居的气傲,终使其功亏一篑。 支可天跃上岩石,右手早已被沈执刺伤,刺伤后又划了一下,血流如注。这时,另两支剑又到。好在他急切躲过,左胸上又划了一道口子,那刺骨的疼痛真使他感到目眩。但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反正他轻功不错,动作敏捷,三跳两跳地就跳出了重围,只是仍无法摆脱。一支剑本就敌不住三支剑,又身负重伤,只得拼命朝四月春舍逃去。沈执三人如何肯放?紧紧追赶。 这一切,美丽居都看在眼里。她是出了庄后,先让支可天看到自己,故意做给支可天看。然后来到转弯处,则去了另一条路。她不会在这里碰上支可天,如果是这样,那麻烦就大了。见到沈执后,为了把事情做得稳妥,她让沈执披了自己的红菱纹罗禅衣。这样,认为已是万无一失,便下了山。那想到,支可天命大,竟逃了出来,一直朝四月春舍那场院奔去。这真由不得她叫了一声:“糟糕!”那里正是北门晨风晨练的地方。此刻,北门晨风正在那里习自己的飘零剑法,突然看见对面山冈上有三个人在追杀一个人,便提了剑迎上去。 这时支可天一身是血地奔来。 “飘零子救我!”支可天叫道。见有了北门晨风,立即迴转身来迎敌。北门晨风一剑敌住沈执,也不问青红皂白。这真叫美丽居傻了眼,但她马上认定,这次刺杀是失败了,这样,沈执便不可留。这样一想,知道事不宜迟,飞速直奔场院。当她来到场院时,沈执已中了北门晨风一剑,倒了下去,北门并不想杀他。另两个帮手见北门晨风剑艺了得,自知不敌,早已向小冈阜逃去。美丽居此时已到,正想刺杀沈执,没想到,受了重伤的支可天忍住剧痛,一剑就把沈执给杀死了。这太出乎美丽居意外了,但一想,又是在情理之中。 这一切,对北门晨风来说,也发生得太突然,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又因何而发生的?不仅对北门晨风、支可天是一场梦,就是对美丽居又何尝不是一个恶梦。随后,北门晨风又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得叫葛仆,将这个不知是谁的沈执给埋了。尤其是连支可天也“不知道”此人是谁,这真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一卷、六、秦楚士风之另一面 章节字数:4728 更新时间:09-04-19 08:07 六、秦楚士风之另一面 美丽居铁青着脸,狠狠地瞪了葛仆一眼。想找云想,却没找到。 北门晨风扶着一身是血,面色苍白似素缣的支可天。支可天此时紧紧捂住右手的伤口,整个脸面痛得扭曲着。他盯了一眼美丽居,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也不呻吟。 “葛仆呢?——葛仆!”北门晨风一边扶着支可天在堂屋躺下,一边叫葛仆。 “这里,这里,老爷有何吩咐?”葛仆慌里慌张地进来,他正安排人去掩埋沈执。 “还不找人去找医匠。” “是,老爷。” 整个四月春舍全乱了套,大家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除了瑞兰四个和葛仆,也确实没人知道这是主母的安排。在美丽居的示意下,素心端了盆水进来,为支可天略为擦拭了一下身上的血。瑞兰则在吩咐所有下人:“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谁说出去了,打折了他的腿!” “这是怎么回事?”北门晨风尚不明白。 “我怎么知道?”美丽居已镇定下来。她知道,不管明眼人如何能一眼看穿的事,只要自己不承认,别人也无可奈何。 “你不要问夫人,这事她怎么知道?”支可天阴笃笃地说出这样一句话。直到这时候,他才从恶梦中醒过来。对今天的事,他有许多忌讳。他虽不明白这事与美丽居有多少牵联,但他都不能将这事挑明,一挑明,不但断了今后的后路,也断了自己今天的生路。只是,他又想弄个明白,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想放过云实,这奴婢竟敢这样暗算自己?所以他这样开始。 “正是。”美丽居不明白支可天是何用意,自然接了话头,但紧接着支可天又说出一句话,让她大吃一惊,一下子被搞得措手不及。 “这事,得问云实。”支可天这句话十分恶毒,这句话虽不是他深思熟虑出来的,但他就是这种坏种,做坏事,用不着去想。美丽居的话一出,他就蹦出了这句话,——既然美丽居不知道,她又如何去为云实去辩解? “这关云实什么事?”北门晨风奇怪了。 “今天清晨,她来叫醒我,”支可天说,“说是有人慾在后山谋害夫人。我一听这话,那有不招急的?未分真假,就上了山。这不,路也是她指的。” “这不可能!”美丽居立即明白了支可天的恶毒。 “可以问时荫妈妈啊!时荫妈妈呢?”支可天记起云实叫他时,碰到了时荫妈妈。 “别信他的话,云实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又怎会知道……?这话,一点道理都没有!” 第253页 “是呀,云实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又怎会知道……”北门晨风也不信。 这时,一僕人带一医匠进来。支可天强忍着剧痛,不去管这医匠为他所作的治疗。 看见医匠,北门晨风就不想再说这事,他不想让自家这丑事传扬出去。可支可天偏不,他就是要藉助这医匠,来压迫北门晨风,来泄自己对云实的心头之恨。所以他不管北门晨风的尴尬,一味说下去:“不过,我想,她想达到两个目的……” 北门晨风无奈。 “当然,她是想谋害我。另一个目的,是为了报復夫人。——不,不,你听我说,”支可天狡黠地看了看美丽居,又看了看那医匠,接着说,“这几天,不是夫人责罚过她吗?她欲陷夫人于不义……。不可能?我也这样想呢。医匠,你说呢?”那医匠喏喏连声。“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我听她说过:‘夫人对我无情无义,我又何必束手等死!’” “就算这是,可她为什么要谋害你呢?”北门晨风依然不信。 “这……?唉,那好吧,我说,”支可天似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说,“北门子,我这人哪,你总知道,就那么点爱好,怜香惜玉的。我见夫人责罚她,她可怜,就心痛她。我曾对她说:‘何不跟了我,我去向你家老爷讨去?’这事,时荫妈妈知道。只是我太傻,没想到,她既然喜欢葛管家,自然不会喜欢我。她以为我纠缠,其实不是,就怀恨在心。只是,即使是我全错了,她也不能做出这样丧天害理的……” “这还了得!”北门晨风似觉有理。一个奴婢竟敢杀士?先秦士风之一就是重名,所以有平原君杀爱妾以平士之不快之事。爱妾尚且可杀,那一个奴婢就更算不了什么,北门晨风愤怒了,大叫道,“云实呢?”见云实不在,又提高了嗓音,“带云实来,还有时荫妈妈!” 这时,刚走进门来的云想一听到老爷这话,知道大事不好,立即回应道:“我去。” “你给我站住。”北门一见是云想,就生了疑。 云想那里听他的,赶快往外急走。 见云想这样,北门晨风一步窜过去,坚决制止住。立即吩咐另一小厮扁儿,要他将云实她们带过来。此时北门晨风已为自己的意识所困,他固然可以写出“小人重名,君子流风”的诗句,却无法摆脱时俗的禁锢。 这里在进行着激烈交锋的抗争时,云想到哪里去了?云想找云实去了。事情一发生,云想就明白,今日之事了不得,关乎主母,又关乎云实。主母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落到了支可天手里,如果是这样,那云实就太危险了。所以她当机立断,去通知云实赶快走。这不,她刚做完这事进来,见老爷找云实,知道事情正如自己所想,又不知云实走了没有,急着要去应付。没想到被北门晨风制止住。只急得她苦叫了一句:“姑爷!”直跺脚。 她知道,那个扁儿,一点也不知情,是块榆木疙瘩,云实撞在他手里,可真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姑爷!”她又流着泪地叫了一句,似乎是哀求。北门晨风奇怪地看了看她,看到云想一脸的绝望,似乎有所感悟。但他又不明白那是什么,再说此刻他已钻进了牛角尖,也钻不出来了。 果然,事态的发展正如云想所想,云实还没走远,就被扁儿追上,一把揪住。无论如何央求告饶,均无济于事。立即被扁儿揪了回来。 北门晨风一看这样,全明白了,知道支可天所说不假。 时荫妈妈也被带了进来。 云实到了这个时候,知道自己麻烦大了。既不知该怎样来解脱,又不能供出主母,只得横下一条心,决定让自己来承担一切。她矢口否认这事,但否认是无力的,如果这事不象支可天所说的那样,那她逃什么?这样,她更被动了。 “北门子,问她干什么?要问,你得问时荫妈妈。”支可天一步紧逼一步。 时荫妈妈木讷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我,我……我没见”。时荫妈妈忠厚老实,早已吓蒙了神。这话一出口,没人相信是真的。 “哼,你看看,医匠,这就是飘零子的四月春舍?哼,好一个四月春舍!”支可天立即抓住这机会,以险恶的语言对那快做完了手术的医匠说,他特别突出“飘零子”三字。又对北门晨风说,“现在,难道还不明白?我就不相信,是我在诬赖她?可是,我就不明白,这样明白的事,四月春舍还迟疑个什么?”他又转向云实,“即使我无礼,你也不能这样做,这将陷你家老爷和夫人于不义。我死不足惜,可惜是败坏了你家老爷和夫人的名声,袒护如此恶婢,纵容自己下人,我就不知道四月春舍……” “拿家法来!”北门晨风气坏了,他怎能容忍家奴这样胆大妄为,又如何受得了支可天这样的冷语夹暗箭的恶气。 “北门,这是我的侍婢,要问,也该我来问,轮不到你。”美丽居的个性又显露出来了。她这个人的最大特点就是率性,从不被我们所信奉的道德所束缚,一切全从自我出发。现在,她当然要护住云实。 第254页 那想到,这时的北门晨风已气昏了头,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剑士的声誉更重要。他大叫了一声:“你给我出去!”就想把美丽居推出去。美丽居坚决不从。 那医匠正要告退。 “给我站住,今天,你既然来了,就要看个清楚,出去后,敢乱放獗辞,就别怪我不客气!” “是,是。”那医匠吓歪了脸,喏喏连声。 “时荫!”北门晨风也不叫妈妈了,显得有些兇狠,“我再问你一遍,今天到底看没看到云实找支可天?”他也不叫他支大爷。 时荫妈妈哪里见过老爷这样发狠?早已吓得颤成一团。 “说!不说,我就抽你了!” “我,我……”时荫妈妈低下了头。 “还有何说?”北门晨风拿着竹策对着云实。 这时桑刘氏走了进来,她对这事也不知情。听得云实叫人来杀支可天,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北门晨风见桑刘氏进来,叫了声“桑妈妈”,扶桑刘氏坐下。桑刘氏听了,也责怪起云实来:“这小贱人越发不知天高地厚……” 到了这时,云实百口莫辩,只得顺着支可天的话。说是支可天调戏,自己一时想不通,遂发此恶念,不知是坏了老爷和夫人的名声,只求老爷夫人开恩,饶过奴婢这一次。 “唉!”北门晨风见问得明白了,遂将手中的竹策一丢,心中就有了恻隐之心。“你也特大胆了些,不知道利害。求我和夫人何用?要求你求支大爷。” 云实哭得泪人儿一个,实在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委屈: “望支大爷饶了奴婢这一次。” “既要我饶你,你就得据实招来。”支可天自然不肯放过云实,他就是要尖着云实,要把她往死地里逼,“我问你,是谁找的刺客,你说出这个人来,我就饶你……”他料定云实必不肯说。 “支可天,这是干什么?一个大爷,对一个奴婢,这样不依不饶的!” “夫人难道不明白,我是在为四月春舍辩污,是在帮你们洗刷恶名,夫人总不希望将这恶名传出去吧?” 云实只是哭。 “你说不说?假如没有悔改之心,我怎能饶你?” 云实就是不开口。 “别逼云实了,是我做的!”这时云想站了出来,她实在是无法看得云实被逼入绝境。 “决不可能是你!”支可天当然知道云想想干什么。 “是我,就是我!” “哼,这!——要是你,那你说说看,他们都是什么人?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这……”云想自然无法说出。 “飘零子,这就是你的四月春舍!你看着办吧,对于这样的恶婢,总不能不惩处吧?否则你将怎样面对天下?”支可天恶毒就恶毒在这里。 “谁也不许碰云实!”美丽居知道支可天阴险。 支可天这有意无意的话,使北门晨风产生了一个错觉,支可天只说惩处,这在他是认为可以接受的。更主要的是,他也认为必须惩处,他不可能放纵一个奴婢,失义于天下。 美丽居怎会相信支可天,她一手护住云实,坚决不肯将云实交出去。 “你看,这……”支可天故作为难的样子。 北门晨风无法超越于时代,只见他狠了狠心,一把拉着美丽居。 “不能听他的,”美丽居挣扎着,几近绝望地叫道,“北门晨风,他在骗你,你这个白痴!傻瓜!” 北门晨风恼怒了,他一把拖开了美丽居,这话触及到了他的自尊,还恶狠狠地说:“即使严惩了她,也是她咎由自取!” 美丽居一口咬住北门晨风的手。 支可天一看机会来了,拖过云实。 云实挣扎着。 支可天立即抽出剑来,一剑就刺进了云实的胸膛。 “云实!”美丽居惨叫了一句,扑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时荫妈妈立即晕了过去。 北门晨风也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根本没想到支可天的“惩处”竟是这样,“你!”他吃惊地大叫了一声,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云实,立即盯住了支可天……。 支可天就是要造成这既成事实,因为这是符合当时之道的。象北门晨风这样的君子,面对这样的事实,根本拿他无可奈何。大不了就是闹了个翻脸而已。 “还我云实来,还我云实来!”美丽居发疯般地扑打着北门晨风。 “干什么?”北门晨风剎时变了脸,他必须强撑起面子。但他的内心确实感到很伤心,也恨自己煳涂,上了支可天的当。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地对支可天喝道:“你给我走,请你离开这里。”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一卷、七、田园居 章节字数:7337 更新时间:09-04-20 08:11 七、田园居 美丽居的确伤心,但她却不能做到象云想那样,其实当时,她只要将事实真相说出来,牺牲自己,就不仅可以救下云实,也可以杀死支可天。但她太自私了,不会为了别人来牺牲自己。 第255页 第二天,支可天就离开了四月春舍。 支可天离开四月春舍不仅仅是北门晨风下了逐客令。支可天是个明白人,这事他虽泄了恨,却是一笔煳涂帐。他知道这事与美丽居有关,但又不肯确定,因为这时他正在情迷之中,自己已无数次地为美丽居开脱过,相信这事只是云实一人所为。但是,又有一个问题出现了,他受了重伤,一切都得靠四月春舍,他实在不敢相信这四月春舍,这关乎自家性命的事,他当然有所顾忌。还有一点,突然受到这么大的刺激,对美丽居的慾念也淡了。所以他还是决定离开四月春舍,等养好了伤再说。这样支可天就离开了四月春舍,回到他自己在成都北郊的庄园中去了。 支可天一走,四月春舍就恢復了平静。 云实之死,不能说美丽居不伤心,但说来也不信,在私下里,她又暗自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窃喜。正是云实之死,给了支可天一个警告,迫使他离开了四月春舍,还了美丽居一份安静。她不敢想这样最好(不敢亵渎死者),于是越发思念起云实来,也就更加痛恨北门晨风的愚腐。她和北门晨风大吵了一架,又冷战了一场,又指责葛仆、云想不会办事,以至铸成大错……。 云想不是不明白,但嘴上不好说。不过,也理解主人的心,毕竟她不知道主人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支可天手里?再说主人毕竟是主人。她倒真心地责怪起自己来。如不是自己说出那一句话,后来又叫云实出走,云实又何至于此?想到姐妹一场,不免十分伤心。她只有责怪自己的份,哪有猜度主人的理?于是云实之死,倒成了四月春舍的一个心结,谁都不愿提起,大家都希望这事赶快过去了才好。至于沈执之死,更没人理会,那两个帮手,也自然逃得远远的,不敢再来出面。 日子恢復了正常,北门晨风的新鲜感又过去了。朝廷焚书的旨令早已来到成都,他们还未回来时,家里的藏书就已查抄走了,没有了书,日子多苦闷。美丽居和北门晨风除了清晨习剑练功之外,便无所事事。倒是美丽居因为右手残了,反倒想起徂徕山至简堂的耕织生活,并深受感染。这时美丽居才发现,在夕阳西下时,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荷锄菜畦,支架豆棚,或在菜畦里舖上一层又一层青草,然后浇水施肥,那真是极纯朴、充满了诗一样情绪的生活。每到这时,她就会想起慈祥宽厚的上古师,生出一种悲悼怀念之情,因而心生感悟,她的心安祥起来。 这一天,她和北门晨风、瑞兰、云想、素心在菜田里摘四季豆、丝瓜和拔第二遍苋菜。炎夏的清晨还是有些凉爽的,耕种不易,收穫也一样,他们将多余的菜蔬收起后派佣工送去早市。不一会儿,汗水就濡湿了美丽居的额发和鬓髮,她把鬓髮拂向一边。天气很有些炎热起来,收穫开始是快乐的,然后是单调。美丽居伸了伸弯酸了的腰,北门晨风早已不做了,坐在那里看美丽居。他好象是第一次才发现,美丽居还有这一种美,从那弯腰中略一伸展的腰身,一拂鬓髮的身姿中,美丽居宛若一道孤线从幻梦中呈现出来,完美得近乎是在撩水的仙子一样。 他这样看着美丽居,美丽居当然知道,她不理睬他。 因云实事,家中的奴僕都与北门晨风不亲,在他面前显得拘紧。只有云想不,这小女子聪慧,知道这不能怪姑爷,要怪也只能怪……。她不愿想下去,也就故意来打破这主僕间的尴尬,这时她打趣说:“老爷,怎么这样看夫人,还看不够吗?奴婢也是人哪!” 美丽居就笑骂起来:“越发没规矩了。”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这样的日子不多,北门晨风是个呆不住的人。当时交通闭塞,隔一个县,就是天涯海角,再说朝廷也没有发出什么缉捕从望夷宫逃脱剑士的敕命饬令,当然,这一切他们也不会知道。北门晨风到底是有重案在身的人,不敢抛头露面。美丽居虽也有案底,但她是女人,又残了,不曾为官家所察知,所以倒不避。美丽居看见北门晨风郁闷,于是叫他和自己第二天去拜访翁鹤林的翁士廉和他的夫人李苌楚。翁士廉的母亲和美丽居的母亲是好友,因此,算是世交,有通家之谊。 第二天,夫妇二人带了云想来到翁鹤林。翁士廉是个儒生,长得略胖,一团和气。他的夫人李苌楚也是儒生的女儿,长得不漂亮,但清清秀秀,气质极佳,别有另一种风韵。两家母亲是朋友,自然是世交,并不忌讳什么。翁士廉知道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侠士就是北门晨风,早已敬仰备至,二人推心置腹地谈起来,从望夷宫之变一直说到焚书。 一说到焚书,翁士廉就激愤起来,说:“皇上怎会下这样的旨意,也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可能真是老了,有些老煳涂了。”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李氏说,“皇上行韩子之术,韩子之术就是只为一人。就是说百姓黔首要听话,你不听话,我就处置你。韩子认为,为君者,不行仁义:‘吾以是明仁义爱惠之不足用,用严刑重法之可以治国也。’你听听,在这样的思想导引下,整个国家严刑峻法,百姓怎不苦甚?我认为《韩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无心。我不是不要法,但要有个‘度’。现在,国事艰难,皇上不从自身找原因,反信韩子《五蠹》之说,怪罪天下读书人,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殊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只可导,哪有可堵的?这是极不妥当之举,必将引起很大的混乱,并遗害后世……” 第256页 “姐姐所见极是。”美丽居知道李氏见解不凡,她带北门晨风来这里,正是有此得意之处。 北门晨风惊讶地看了看李氏,他自己都没有这样认真的归纳过韩非之说,尤其是李氏也讲“度”,这使他想起了在几微山庄,黄公虔也有此一说。 “皇上的臣民如果都成了愚蠢的臣民,那皇上的国家又成了什么国家?姜太公在渭水上对文王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岂可存一家之说,燔烧诗书,禁绝思想?‘人心,机也’岂可以禁锢,禁锢是扼杀几微,这有违天下之利,是自寻衰亡之道……” “夫人真是明悟之极。” “先生嘲笑我了。”李氏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我们且不去管他朝廷,成也好,败也好,那与我们无关。”美丽居向来如此。 “可我们是士呀!”翁士廉说,“现在,连书都没有了,不读书,这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看那些下民,如猪狗一般,却又自以为聪明,成天拱拱拱的……” “正是。”北门晨风亦有同感。 这一天,大家谈得高兴,第二天,美丽居和北门晨风又去了翁鹤林。 说话间,李氏忽然有了个想法,她说:“我倒有个主意。” “有什么主意?姐姐快说。”美丽居素敬佩李氏常会有些新颖别致的想法。 “我们不都闲得无聊吗?不如这样,我知道妹妹满腹诗书……” “好呀,我就知道,姐姐不怀好意。” “就算是吧,妹妹听我说,北门子也是饱学之士。反正无事,我们不如来记诵一些诗书,这,不就有了书!” “这主意不错,四人一人一点写下去,——这太好了!” “对呀,各人记诵均不相同,可补不足。”北门晨风也有同感。 翁士廉立即拿来文房用具,命家人准备竹简。 “翁兄字写得好,你来写。——那我们先写什么呢?”美丽居问。 “写《诗》吧,”李氏说,“这大家记得最多,北门子先来。” “这怎么行?他懂得什么?敢在二位面前卖弄。” “他是飘零子呀,当然应由他先来。”翁士廉提着笔,等着北门晨风。 北门晨风不好推辞,想了想,说:“先来一首《卫风?竹竿》吧。”于是,他念道: (竹瞿,上下)(竹瞿)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王差),佩玉之傩。 淇水(氵悠)(氵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北门子怎么就记得这一首?”李氏兴奋得涨红了脸说,“这也是我最喜欢的。” “他呀,他就记得这一首。”美丽居刻薄地说。北门晨风一说出这个题目,她就想起了洗心玉卧室里的那幅《许穆夫人垂钓图》。 “为什么?”李氏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 北门晨风尚不明白,呆了呆,才知美丽居所指。不由得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知道美丽居又想到那里去了。只是他没有,他确实没有,纯粹就是喜欢,是自然而然想到的。没想到的是,这又触到了美丽居的痛处。只是他不知道,这正是他对洗心玉的爱,爱她的一切,无须刻意,这爱已深入到他的潜意识中去了。 “该姐姐念了。” “是不是北门子与妹妹相识前,有什么红颜知己?”李氏非常聪明。 “不是,他有什么红颜知己!姐姐念吧。”美丽居遮掩过去。 李氏念了一首《周南?汉广》。 翁士廉接着写了一首《秦风?蒹葭》。 当李氏念出“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时,美丽居惊讶地看了李氏一眼,旋即笑了笑,不去理会。她就诵读了《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蔺,内改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讠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嚯,赠之以芍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讠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嚯,赠之以芍药。 这首诗恰巧表示了她此刻的心态——豁达而又有成竹在胸的宽容。 李氏红了脸,没有理她,她知道美丽居就是这样的人。 四个人,你一首我一首念下去,凡是美丽居会的,就不让其他三人说:“这首,我会的,得让与我。”三人也不与她争,一笑了之。这一天,写了七十余首,其中有争锋互不相让的时候,更多的是惊喜。到了第二天,又写了五十余首,美丽居就背不完整了。其中,美丽居想考考李苌楚,利用自己所获得的特权,一连说了七个“会背的”,想难倒李氏。结果李氏硬是没打一点坎儿地念了下去。到第三首时李氏就明白了美丽居在使坏,却不言说,两人大笑着斗下去,真让美丽居不得不佩服。背的大多是《风》《雅》《颂》中的小诗,对《雅》《颂》中的大诗,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忆,不敢涉及。到了第四天,只有李氏和北门晨风还能朗朗上口,翁士廉只是一介乡儒,在北门晨风面前,显得非常浅薄。对某些字句,有取得一致的时候,也有坚持己见的时候,又没有权威,谁也不服谁,争得面红耳赤的,往往只能不了了之。这样五六天下来,得了两百余首。还有一些零星片段,却是再也不能了。 第257页 李氏拿着这些简编,哗啦啦地展看,甩着写得酸软的手(这一天是她在写),说:“想不到,也有大半部《诗》了”。五六天下来,除了翁士廉尚精神十足外,其他三人都有点昏头昏脑,李氏的脸都显出一丝疲态的苍白。她从坐榻上站起来时,感到一阵心悸目眩,差一点没栽倒下去。 北门晨风见状,忙一把扶住,又叫美丽居来接过去,说:“日子长着呢,不如休息个一两天?” “下一部写什么呢?”翁士廉依然兴趣很高,没关注到李氏。 “你呀!”李氏笑说道,“成书呆子了。北门子不是说了,休息个一两天,这样最好。美丽居,我们是不是出去玩一玩?找个好地方,一起去?” “正是,嫂夫人所提极是。”北门晨风最喜欢浪迹。 “我也正是这主意,姐姐说,去哪里?哪里最好?”美丽居急切地问。 “成都都一样,没什么好去处,不过有一个地方,还真值得我们去一看,决不是荒山野岭,也不是枯树寒鸦……。” “哪里?” “《诗》曰:‘江有沱,知子归’。” “都安堰呀!这倒是真的,我和北门都没去过,那就说好了,明天,我们一起去。” “我们再写哪一部书呢?”翁士廉就是转不过弯来。 “你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李氏又好笑又好气,“我们不正在说,明天到渎山去吗!” “我就佩服士廉兄,”美丽居刻意地说,“做一件事就要有他这认真劲儿。” “你还夸他!” “翁兄真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北门晨风不知为什么要这样附和(也是真心),“这样吧”,他很理解翁士廉的说,“都安堰回来,我们写《论语》吧?要不就《老子》,五千余言,我想翁兄都背得下来……。” “他喜欢《孟子》,也喜欢《庄子》、《韩子》,可惜,这些,背得完整的不多。”李氏说。其实她是在说自己,她很想在北门晨风面前表现自己。 这使北门晨风感到很温馨,这个长得并不漂亮的女人,深深地吸引着他。这是为什么呢?他想。突然他想起了洗心玉,是呀,李氏的身上透出来的气韵怎么那么象洗心玉。 第二天,翁士廉和北门晨风骑了马,两位夫人带了侍婢,坐了两辆辎车,一早就往渎山而去。一路上看些风景,说些话。路过郫县,北门晨风问车内的美丽居:“凌锋可在这里?”美丽居就切齿道:“总有一天,非灭了它不可!”李氏劝道:“贤妹,不义人自有不义人来对付他,妹妹要提得起,放得下……。”李氏的话总是这样明辩事理。 下午时分,他们到了都安邑,在那里歇宿了一晚。 第二天,他们来到玉垒山。倚着山崖,透过公孙树和古老的楠树林丛,向岷江中的都安堰望去。只见一片灿烂阳光中,岚气淡淡,岷江从西北弯延平缓的横呈在他们眼前,象要泻入人们的心胸一样。这岷江到了鱼嘴处,被分水堤一剖为二,江水泛着光亮流入他们脚下的内江。内江中有三个小白点,江水在那里绕了一个弯,飞沙堰就象一根飘带,系在这跃起的鱼尾上。江水到了这里,被玉垒山和离堆夹峙着,飞溅着白沫,泻入宝瓶口。 整个都安堰空阔、平坦,一览无余,就象一个巨人伸开的手掌。 “怎么叫鱼嘴?我看象一个鹰头,那喙就是鱼嘴。”美丽居总会有她不同于他人的发现。这令北门晨风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因为这使他想起了在博阳邑,在那城门外,洗心玉也是这样的对眼前的景物常有着与人不同的感悟。 “真壮观!——大哉,都安堰!”北门晨风赞嘆道。 “这鱼嘴是李冰筑的么?”美丽居问,“我好象听人说……” 李氏说:“鱼嘴自古就有,是天然形成的。” “怎么可能呢?我一直听说是李冰所筑。”北门晨风不信。 “不仅鱼嘴,就是宝瓶口也不是李冰凿出来的。”翁士廉说,“当地人言‘开明凿宝瓶,李冰筑飞沙’。不信,这里还有望宇祠呢。” “即使这样,李冰也太了不起了。”北门晨风由衷地赞嘆道。 “说起来,还有一个传说,说是猪脸纵目的二郎神,在这里战兴风作浪的孽龙,几番不胜。后来得遇梨山老母,传给他几道法术,又指点梅山七圣来助他,才得以制伏住那孽龙。”李氏讲了一个这么神奇的故事。她说话的语气是淡淡的。 回到客栈,已是近午,带着一身旅途的疲劳,这时,腹中也有些飢了,李氏便命店家上了一盆白切肉。翁士廉和北门晨风食慾大开,他们夹着透明的肉片,醮着些黄酱和姜蒜末,大口地吞咽。美丽居和李氏及几个侍婢吃了些脍肉、鱼脂和枣(米共用,左、上下,共去右点)。美丽居看见北门晨风狼吞虎咽的样子,说:“你今天怎么啦?这吃相!” “嗨,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北门晨风一口塞得满满的,含混地说。 “今天这肉,怎么就这么好吃!”翁士廉也没了斯文。 第258页 李氏掩嘴淡淡一笑,并不说话,那样子真是再自然不过,十分动人。 这一段日子,是美丽居最快乐的日子,他们不是录书就是游歷。第二年,美丽居因岷山雪玉娇的搭救之恩,夫妇二人去了岷山。到了岷山,雪玉娇又强留,在那里住了一年。然后又南下,去了峨眉山,凭弔了击壤源主月轮秋,在那里也住了一段日子。从峨眉山回到四月春舍,已是秦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的春天,这时,美丽居又怀孕了,于是日子就起了变化。美丽居一怀孕,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这个心智极高的女子,老天把一切都给了她,却让她接受怀孕的折磨。这一来,北门晨风就遭了殃。首先是美丽居不让北门晨风离开自己,尤其是回来后,她发现,翁士廉夫妇常来,李氏对北门晨风非常亲热,北门也和她说得来。虽然也知道,他们并没有什么越轨行为,但她根本就不相信男女之间会有什么友谊,日久必生情,所以她不让北门晨风再到翁鹤林去。再就是美丽居一怀孕,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她会常常莫名其妙的流泪,又会突然大动肝火,由李氏想到洗心玉,一想到洗心玉,她就觉得北门晨风对她不忠实。原先还能容忍,现在,却再也无法容忍下去,她感到自己的爱就象是偷来的一样,既然是偷来的,那就是不真实的。——她这样珍惜、希望拥有的爱,却是不真实的,这怎能让她不伤心! 她恨北门晨风,这是一种莫名的恨,恨入骨髓。所以北门晨风无论怎样做,都会引起她的愤怒。北门晨风只得小心翼翼的陪不是,越是这样,美丽居就闹得越利害,以至北门晨风直想躲着她才好。这样一来,美丽居更伤心:自己吃这么大的苦,替他怀孕生子,他却想躲着自己,假如是洗心玉呢?洗心玉他会这样?她成天抓着个北门不放。北门晨风在她身边,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然后就是大吵。无奈之下,北门只好一走了之。北门一走,美丽居又自艾自怜起来,泪流不止。所以这一段日子,北门晨风好不苦恼。 当一阵争吵过后,美丽居又会紧紧地伏在北门晨风怀里痛哭,这时的她,就感到自己好幸福好幸福。 她幸福地哭着,心里想:“这个男人,我的丈夫,我怎么会这样爱他?比爱我自己还要爱的爱着他。他对于我,怎么就这么陌生?好象我用尽了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去了解他,去拥有他……” 北门晨风问时荫妈妈:是不是所有的女人怀孕都是这样? 回答是否定的。 但北门不觉得自己冤,因为他知道,做女人不容易,他怜惜她们。 美丽居的怀孕并不顺利,开始是出血。服了几帖安胎药,叫巫婆来跳了几次神,又到高(衤某)神庙求了几次花,都不见效。她成天得躺有床上静养。但就是这样,在两个多月的时候,她又一次流了产,这真令她伤心欲绝。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二卷、一、违廷制青城受责 章节字数:5440 更新时间:09-04-21 08:55 第 二 卷 一、违廷制青城受责 望夷宫却侠之举实行得几乎是成功的,但始皇帝并不高兴,主要原因是洗心玉。在那一特定的情境中,他的失态原是可以原谅的。但他的失态却造成了赵高的误解,终使百密无一疏的望夷策没有达到它预期的效果,并使他的形象受到损害。这时的始皇帝已服用丹丸多年,性格有些偏执。再说作为大一统的皇帝,也颐指气使惯了,容不得臣子出一点差迟,随着威望日隆,他更是求全责备。洗心玉的出现,就象一个活生生的姜弋,但她毕竟不是姜弋,他只是一时失态,并马上意识到了,立即就纠正了赵高的妄自揣测,但还是致使少量的任侠脱逃。再说,假如此后,洗心玉如果被抓获或被杀死,那对他也是一个心理交待。可偏偏却是洗心玉逃走了,这就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地方。 赵高获罪,不敢自辩,众大臣又难为其开脱。但众臣都明白,这是陛下恼羞成怒,自脱其责,赵高实在是冤枉的。如赵高获罪,那李斯等当时在场的众大臣,哪一个没有责任?尤其是看到现在的皇上已有点不可理喻,自然也担心着自己。李斯明智,他立即明白,皇上只是要有一个下台的台阶,他责罚赵高,只是一时的愤怒,等到事态平息之后,他一定会迁怒于众大臣,因为他离不开赵高。他将会因众大臣不理解他,再次迁怒于他们。到那时,他李斯就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这样一想,立即明白,此事必得一替罪羊。 思想明确了,他立即出列启奏曰:“王剑丢失,少量任侠脱逃,臣以为赵中车府令不负主要责任。本来,望夷策对此有所防范:弩阵,城门,轻骑。现在,弩阵偏误,城门被斩,到这时应当还有轻骑。望夷策所定下来的决策就是:轻骑不能放走一个强贼,放走一个强贼,就是轻骑的失误,这是有章可查的。因此,轻骑不能将贼人截杀……。” 此议一出,附和一片,众大臣才稍解了一些汗颜,不得不佩服李斯的才思敏捷,处事果决。 御史丞后腾立即将放脱夺了王剑的洗心玉,北门晨风等一批任侠的责任,推到了轻骑将尉单膺白的身上。他带了那么一支轻骑,经过了那样的训练,却让这些奸侠脱逃,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发生的失责。 第259页 青城公主听到这样的言论,似有不信,她没想到赵高会获罪,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但她是亲歷者,望夷宫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在眼前,父皇的失态她看得一清二楚,但受到惩处的将是一个一无背景,二无过错的小小将尉,这令她难以接受。虽然平日也常见到这等事发生,但她遵循不得干预朝政的原则,一概视而不见,可今天不同,今天受到惩处的是单膺白。单膺白是皇兄扶苏託付给她的,皇兄看中的人,她认为是不会错的。正是因了这个原因,年青气盛的她,出于一时的义愤和冲动,转身来到父皇面前,在众大臣的惊讶目光中一跪到底,奏曰: “小小一个将尉有何差错?洗心玉等人,本就是极张强的豪贼,既已停止弩阵,轻骑再有何强势可言?不要说是单膺白,即使是我和赵大人、龙剑主,又何敢保证不出差迟,望父皇……” 她的话还未说完,侍御史闾丘衡已出列打断了她的话头,奏曰:“青城公主干预朝政,这是有违廷制的,此例万不可开。内廷干预外朝,势必乱了朝纲,更易蒙蔽圣听,让众大臣无所适从。动摇了国之根本。请陛下严惩之。” 季嬴一听此言,甚是不服,抬起头来,看着闾丘衡,驳斥道:“你闾丘衡身为御史,本当明辨是非,框扶正义,哪能这样冤屈一个好人?你不附议我的奏言也罢了,还揪着我这支流末节,你算什么御史?在这朝廷之上,面对父皇和列位公卿,我只问一句:王剑的丢失,强贼的脱逃,难道责任真的只在单膺白身上吗?” “放肆!”她只听得父皇怒喝了一声,“还不与我退下!” 她虽仍有些不甘心,但不得不退回到父皇身后。 闾丘衡依然不依不绕,恳请皇上严惩青城公主。“此例一开,臣为陛下忧啊!” “退下!” “皇上!”文谏死,武战死,闾丘衡认为这是事关气节的时候到了,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时机,立即就会显出大无畏的精神来。闾丘衡抗辩道:“韩非子说:‘人臣之侵其主也,如地形焉,既渐以往。故明主使其群臣不游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是故,诚有过则虽近爱必诛。’臣以为,今日之事即是,臣请皇上惩戒公主!” 始皇帝对这样的梗臣颇伤脑筋,当他们顶撞自己时,有时真恨不得杀了他们。但过后,回想起来,又知道这样的梗臣难能可贵。所以他黑沉下脸来,问:“你到底要怎样?” “削爵,输粟,以示警戒。公主无爵,当罚她闭门思过。否则,不足以起到惩戒宫闱的作用,乱了朝纲。” “那就让青城闭门思过吧。”始皇帝转过身来,看了看季嬴。 青城公主愤然地退出了大殿。自己故然有错,可这一班昏庸的廷臣,总该是人中英才吧?总该是敢承担道义、主持公道吧?没想到在这庙堂之上,在这国家中枢,这些重臣,竟和最平常的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假如一定要找出差别来,那就是他们更奸诈、更无耻,手段更毒辣一点而已。她真的没想到是这样,很是伤心,好象自己心中垒起来的一座大厦突然倒塌了一样。她不知道,现实就是这样,她的不理解,恰恰证明了,她还太年青。在为政的漩涡里,没有练就到一分练达自如的从容。 回到自己的府邸闭门思过,她的侍女左仪、丛驺见公主回来,过来为她卸去剑装。她叫她们出去,左仪、丛驺见公主不快,敛息屏气地退了出去。只有盈夫人没有走,季嬴的每一点不愉快,她都感同身受,季嬴这个名字,她从来不会叫错,就是在脑海里想问题,也从来不会出错。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她对季姬的爱之深。 季嬴是个聪慧的少女,一生坎坷,虽然贵为公主,但她的情感生活实则是极端贫乏的。这一辈子,她都没有得到过爱,尤其是母爱。盈夫人对她的爱,是博大无私的,且是一种对她具有支配力量的慈母般的爱。此时,盈夫人不说话,抓着她的手,目光里充满了焦虑。 季嬴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父皇叫我闭门思过。” “你犯了什么错?皇上叫你闭门思过?” “我没犯什么错,是那一班廷臣,推卸责任,相互掩饰,嫁祸于人。我实在看不下去,出来争了几句。” “这还了得,公主干预朝政?你要找死啊!” “我实在是忍无可忍。” “忍不了也要忍,何况是你,一个孩子,懂得什么?世上之事,不能光看表面,表面上是冤屈了一个人,实则是平息了一个事件。一个事件的发生,干系到一些方方面面,干系到一些大臣,国法又摆在那里,是处置这些比周朋党和大臣呢?还是找个替罪羊?对朝廷而言,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有时就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这样的做法是对的,没什么可非议的,这是堂堂正正的做法。” “怎么有你这说法?”青城公主真是闻所未闻,“那单膺白呢?他算什么?他就该死?这合理吗?” “是不合理,但是,不管是什么样的事都得以国家社稷为重,一个人在国家面前,算不得什么!任何道理都得以国事为重,都得服从国家这个最根本的大道理。——单膺白?单膺白是谁?” 第260页 季嬴立刻就明白了,她真的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害羞,只是心中依然难以平復。 “在国家面前,既没有不变的道理,也没有不可变更的事实。” “你!” “你要知道,我是授衣夫人,这样的事,我亲歷得多了,不说了。你来说说今天是什么事?”盈夫人不想再多说,她怕自己的思想影响了季嬴,那样,对季嬴将是有百害而无一是的。她让季嬴坐下,来听季嬴讲今天在朝廷上发生的事。但她就是不明白,在那精心设置的重兵围困的望夷宫前,在那朝廷严密的处心积虑的陷构中间,那一把神器——工布王剑,竟会被夺走?在那万弩齐发的箭簇下,竟会有人脱逃?而这一切,从季嬴的口中,好象都是因为有一个叫什么洗心玉的女子出现才造成的。那这个洗心玉是什么人?竟能使这事变突然改变了方向?她真的感到了好奇。 “这个洗心玉,难道有什么神奇吗?” “怎么会呢?一个平平常常的剑女,走在我们这班宫女中间,都会找不出来。” “这么平常呀!” “也不,这平常就是不平常了,我也说不上来。一副弱柳依人的样子,是那么极致地表现了……,表现了什么呢?我只觉得,她好象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眼睛象微雨中的远山一样,——哦,是了,我听说,父皇喜欢她。就是因为父皇喜欢她,赵大人才下令……。可现在父皇不悦,廷臣们又无法平息父皇的愤怒,怕牵涉到自己,就一致把责任推到单膺白头上。可单膺白只是一个小小将尉……。” “你都把我说煳涂了,你是说,皇上喜欢洗心玉?” “是啊!” “这怎么可能呢?”盈夫人简直不信,她怎么不知道秦皇喜欢的是自己的姐姐姜弋?当年她就一直跟在姜弋身边,极尽全力地保护她。可如今怎么又出来了一个洗心玉,竟得到了始皇帝的欢心? “哦,对了,我听闾丘衡说过,这个洗心玉长得象燕姜夫人。就是……”季嬴压低了声音说,“你说的,我的母亲。我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在望夷宫前看她的,难道燕姜夫人真是她哪样子吗?要是燕姜夫人真是我母亲,我就希望她是那样子。我喜欢洗心玉,我一见到她,就喜欢上她……” “啊!”盈夫人吃了一惊,“有这等事?” “不仅如此,”季嬴想起来了,“据依梅庭讲,我也长得象洗心玉呢。” “如果是这样,你当然会象她。依梅庭怎会认识她?” “洗心玉是他姐姐,哦,不是不是,不是亲的,洗心玉曾救过他的命。依梅庭说:‘从侧面看,你可长得象我姐姐。’当时,他说这话,我还不信。这次看到,也没觉得怎么象我……” “你自己当然看不出来。这就是说,皇上是因为她长得象姜弋才喜欢她?看来这一定是真的了。如果是这样,我倒很想见见这个洗心玉,天地间,真有这等奇事?”盈夫人说。 脚步声。 丛驺进来禀报:“胡亥皇子来看公主。” 青城公主迎将出去,胡亥是刚下朝,一下朝就赶过来安慰青城。进了青城公主的庭堂,见盈夫人在庭堂内,这已习以为常了。盈夫人向他施礼,然后退了出去。看着盈夫人退出,他才回过头来。他曾问过青城:“这个老妇怎样”?得到青城的赞誉和谢意,这使他很高兴。 “闾丘老匹夫,可恨之极,竟敢参奏妹妹。不过,妹妹也煳涂,怎会为一个将尉说话。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在为赵高开脱吗?赵高总算是你我的老师。何况这事也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父皇,只是冤屈了妹妹。待有一天,我替妹妹收拾了他。”胡亥说话直率,且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这正是季嬴喜欢他的地方。 现在青城知道自己这事办得欠考虑,并不希望皇兄去收拾闾丘衡,倒是记挂着单膺白。于是她故作理解:“闾丘衡就不要去管他,这也是他的职责,只是单膺白不知会得到怎样的惩处?” “已交丞相府去议定,一个将尉,妹妹管他作什么?” “不是一个将尉,是道理,单膺白不该承担这责任。” “这与你我何干?” “这怎么不与你我相干?我们可是皇族。是非曲直,功过赏罚,事关国家,关乎人心,这岂是小事?皇兄怎么就不知道?” “我怎会不知道,但冤屈了赵高也是冤屈。我只不过是为妹妹受屈罢了。” “看样子会被削职夺官吧?” “不知道。” “会不会下廷尉府大狱?或被处死?他可是受过刑罚的人,原是个罪臣。” “不知道。” “皇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皇子,怎能干预丞相府的事?” 青城知道,自己这个皇兄,虽然貌似明白,但很容易意气用事,率性而为。她知道他喜欢自己,那么何不求助于他,让他替自己了了这件事呢?一是救了单膺白,二也是完成了扶苏皇兄的嘱託。她命丛驺上浆饮,玄酒,招待胡亥。自己笑微微地对胡亥说:“皇兄,你不是与李丞相私交甚笃?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们是皇族,岂能受制于廷臣?我只想争这一口气,不让别人小看了我,望皇兄助我。” 第261页 “你呀,何必这样认真?这都是有一定定制的,丞相自会按制处置。” “可我不是在闭门思过吗?伤了我,不也等于伤了你。我不是怪罪闾丘衡,我只是想,别让他太得意了,让他也知道收敛点才好。” 胡亥听青城这样说,觉得有理。他看青城怎样看怎样好看,只是知道这个妹妹太利害,不敢造次。现在见青城说得有理,又是青城求他,他的豪情就上来了,他问:“不知妹妹要我怎样帮你?” “把单膺白外放到上郡去:一、这也是处罚,二、让他戴罪立功,三、也不要太冤屈了他;皇兄又担载了个宽厚仁义的美名,岂不一举数得。” 于是一个月后,单膺白就被外放到上郡去,到扶苏、蒙恬手下,去面对大漠,去厉兵秣马,去修筑长城,去面对塞外的悒郁苍茫去了。 在青城公主的府邸里,青城公主的贴身侍婢丛驺这一天遛出了公主府,她本是御史府安插在公主身边的间细。皇上虽然偏爱这个公主,但廷臣们一直不放心,力谏又不见效。一个故燕的公主,天天持剑站在皇上身后,令人如芒在背,一日也不能安心。青城公主年青,没有关注到这个丛驺。这丛驺,在青城身边四五年了,象青城的姐姐一样,她就是一个侍女,从不刺探公主,一切都不露声色。这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干练的御史府少史,是一个比她的上司不知要能干多少倍的绝异女间者。 夜色中,丛驺出了公主府。然后,堂堂正正地去了咸阳宫旁的御史府,她直接受命于侍御史承乙。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二卷、二、仓庚、胡息、洗心玉与邛崃剑庭 章节字数:8532 更新时间:09-04-22 07:39 二、仓庚、胡息、洗心玉与邛崃剑庭 朝中之事是朝中之事,但望夷之变后,天下剑道之式微已是不争之事实。邛崃剑庭一门,差不多全葬生于望夷宫那教场中,只剩下留守在邛崃剑庭的云中阳韦蒲。 几乎一夜间,若大一个剑庭,就变得这样寂寥。而在郫县的凌锋剑庭却今非昔比,剑庭的主人龙应奎已是国手剑士。蜀地的官吏、将佐都与留守凌锋祖庭的镇山虎温良争相交往,一时间,凌锋剑庭俨然成了国术馆,它就代表着朝廷,求剑之人,只知有凌锋,不知有邛崃。韦蒲独撑危局。想当年师弟凡不留行斗越门去时,剑庭还能一祭亡魂,如今一门灭绝,却没有什么再可以一寄哀思。 梧桐飘着粘稠的丝絮,黄鹂恰恰啼鸣。南风夏雨,一夜潇潇,万物皆在争竟,唯有邛崃剑庭一日不如一日地衰败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冷萍飘仓庚、老百贼胡息和姑射子洗心玉来到了这里。 望夷之变后,洗心玉和哈婆婆、辛琪逃至永陵后稷祠,差一点没死在美丽居手里。当哈婆婆要杀美丽居时,在经歷过如此这般腥风血雨之后,洗心玉已是伤心欲绝,她坚决阻止了哈婆婆的必杀之剑。第二天清晨,她去打探消息,并为哈婆婆、辛琪寻找早食,回来时才发现哈婆婆和辛琪已被杀死在后稷祠。哈婆婆、辛琪死得很惨,杀人者极其兇狠残忍,刺入后用剑一拉,伤口被撕裂,阔大外翻,这不是中原剑。中原剑的伤口只那么一点,便不大再给死者以伤害。后稷祠中瀰漫着一种羊膻味,当时,洗心玉甚感奇怪,事后才有点明白。那时,她听到人声,只得避去,眼看着秦兵卒将哈婆婆和辛琪的尸首载了去。 真是身陷绝境,身无分文了,象她这样的漂亮单身女子,哪能不被人窥伺?又如何挡得住世人的觊觎目光?如果全凭手中剑,就算不心存不忍,也会惊动官府,这正是她的无奈。本来还有哈婆婆、辛琪,可就是这一点点依靠,也让老天给收了回去,老天爷就是不给她留下那怕是一丁点儿的慰藉,她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唯一支撑她的就是,自己必须要去邛崃剑庭一次,将哈婆婆的死讯告知云中阳韦蒲,也算是自己对哈婆婆的一个交待。这样,她沿着荒冈朝南——永陵南面是一片乱葬冈——走去。 走到渭水时,她无路可走,既渡不了河,西边又有巡视的军卒,正在危难之际,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拄着破竹竿的老乞婆。这老乞婆衣不蔽体,老眼昏花,头上的白髮也有些稀疏,拿着个破碗,颤颤巍巍地走来向她乞讨。洗心玉正在惶恐之际,这老乞婆行得近来,只见她那昏花的老眼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谄媚来。洗心玉觉得这眼神有些熟悉,“是啊!”她想起了这个老人,“我在哪里见过?”她思索着,想起来了。那是在去邛崃剑庭时,在墓门,她见到了一个老乞婆。当时,她曾给了她一把半两钱,没想到这老乞婆如今乞讨到了这里。在这时,见到认识的人,她好象遇到了亲人。一把抓住这老乞婆的手说:“老人家,你还认得我吗?在墓门,那广都——邛崃剑庭”。那老乞婆显然是认出她来了,见洗心玉这样激动,吃了一惊,吓坏了。但发现洗心玉并无恶意,遂向她要求施捨一点。 洗心玉身有何物?但看着这老乞婆虽是风烛残年,倒还干净硬朗,她马上敏锐地意识到:只有这个老乞婆可以救自己。她扶着这老乞婆,对她说:“老人家,我现在身无分文,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你看,”洗心玉将装钱的荷包翻给她看,“不过,你如果肯帮帮我,我一定会报答你……” 第262页 “我……?”这老乞婆大张着嘴,“啊啊啊”地叫着,似有不信。 “是的,我遭了难,只有你可以帮我。” “哦哦哦,”这老乞婆有点不知所措,“哦哦。”地叫着,想避去。 “老人家,念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你救我一救?” 洗心玉见这老乞婆有些犹豫,立即抓住她的手,她发现这老乞婆在微微颤抖,“别怕,没事的。”洗心玉一边安抚着她,一边从身上解下一块佩玉来,交给这老乞婆。 “给我?”洗心玉听这声音似曾相识。 “不,不是,求你啦,你把这玉拿去卖了,回来时,给我买一套王孙服装,剩下的上金嘛,我们对半分。”洗心玉想了想,知道剩下的上金也不会太多,“你看行不?” “这能卖多少上金?”老乞婆看着这佩玉,问,转而又问,“姑……娘信、信我?” “无论如何,我给你的不会少于一两。——我当然信你!”其实,洗心玉那里顾得上信与不信,这可是她唯一的机会。 这老乞婆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抓过这块玉,对洗心玉说:“姑娘你来,”她领着洗心玉来到坟地里的一个坟堆前。洗心玉还以为是坟堆,其实这是一个容得下一个人的地穴,“你在这里等我。”老乞婆说。 “你可要小心啊,别让人抢了。”洗心玉实在不放心。 那老乞婆就有点惊骇。 “愿神祗保佑你。”洗心玉无奈,只得鼓励她。 老乞婆走后,这一座座冷寂的墓地,真阒静啊。一只象(虱,内改去)点似的老鸦有感应似的“哌哌”叫着,既寒碜又凄凉。“师傅!”洗心玉从心底叫了一声,瘫跪在草地上。她想起了师傅,哈婆婆、安仪师和姨,想起了封姨、苦须归宾,玄月、田悯、齐云、辛琪、採薇、以及曲云芳、西施罗、小伍起……。她一一回想起她们的音容笑貌,如今她们都到哪里去了?那么多的欢乐都变成了永恆,落在了这巨大的空漠之中。这一瞬间的失落使她再也无法自持,泪水禁不住地就夺眶而出。“师傅!”她捂住自己的嘴,呜咽着。 整个世界都遗弃了她。 如今,她将何往?邛崃剑庭去后,自己还能再到哪里去?她想不出。季子庐是不能去了,那里有美丽居,再说,她也不想再掺和到他们中间去,她认为都是因为自己的失德败行,才引来了上苍的震怒,致使至简堂遭到灭门之灾。不过就在她这样想时,她依然无法忘怀北门晨风,一想到北门晨风,心中就如滴血一般,如今,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季子庐是不能去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还有谁会收留我呢?黄师伯……。她想起了黄公虔,“对,我还可以到太乙山去,从邛崃剑庭回来后,我上太乙山。不过,只怕黄师伯现在就已经不在哪儿了?那可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这样一想,她就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她无处可去。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攫住了她,令她感到特别凄凉。 “不,不是还有邛崃剑庭吗?”她想了这么多,就是没想到邛崃剑庭,这时她想起来了。只是她没见过云中阳韦蒲,不知此人如何?她想起邛崃剑庭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现在也算是邛崃剑庭的人。哈婆婆在昨天晚上,收了她这个弟子,并将云摩十九式乱剑及其精髓心剑,给她作了点拨。洗心玉聪慧,一点拨就会。她记得,哈婆婆当时沉思良久,然后叫她近前,将自己脖子上的一块“含章可贞”的蓝星石挂在了她的脖子上。这是一块姆指般大小的薄薄的蓝星石,蓝星晶莹地闪耀着夜空星辰般的光芒。 “师傅,这怎么可以……?”洗心玉当时不知所措。 “你说什么?”哈婆婆用暗淡的眼光盯着洗心玉,有气无力地说。这一晚耗尽了她生命中的所有精力,这声音不象是出自哈婆婆之口,却有着指责,“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弟子怎敢。”洗心玉心中一阵酸楚,但她劝不住哈婆婆。 洗心玉自从工布王剑在田悯以己血血洗剑锋时,一把抓住了剑首。当时就感到有一股巨大的气流和着力量从那田悯的生命中涌进了自己的体内,贯注了她的全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原力场,使她感触到自己对剑的把握有了别一层理解。这使得从未见过洗心玉习剑的哈婆婆大为赞嘆,她实在不能想像,千空照那老废物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一个出色的弟子来。 “既然自己是邛崃弟子,那当然……,只是不知韦蒲是否肯收留我?” 洗心玉悲惨地回想着这些宛若片片虹彩般的往事,思量着自己的最后去处。这些记忆,令她想也想不完,她一直想进去,开始是清晰的,然后就模煳起来,再后来极细微的渺不可寻的往事都一一被挖掘出来,象在挖自己的心一样。她既感到兴奋快乐,又感到自己的精力越来越不济,进入到一种颓废的状态之中。 直到日(日失),那老乞婆才回来。这期间,洗心玉担心过,但由于精神不济都不去想它,如今看到老乞婆回来了,洗心玉才从一种恍忽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她透了一口气,接过老乞婆手中的王孙服装。 第263页 “你没遇上麻烦吧?”洗心玉一边换装,一边问。 “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爷……,没有为难。——这上金?” 洗心玉换上男装,立即就成了个俊俏的王孙。她没想到,这老乞婆还有这眼光,不但令她穿得合身,且又得体,心中便有了感激之情。她对那老乞婆说:“老人家,我看你孤独一人,我也是孤苦一人,不如我们结个伴,我把你当姥姥,你看好不好?” “我拿一半?”老乞婆并没听见洗心玉的话,她要对现她拿一半的诺言。 洗心玉再恳切地说了一遍。 “哪为什么?”老乞婆不解,“你不会是反悔了吧?”她怀疑道。 “我们结个伴,上金全由你拿着。” “我没这个贪念,要遭天打雷噼的,你给我一半。——别想骗我,我干嘛要和你结伴?快活惯了,自自在在……” 洗心玉无奈,只得从她手里拿了一半上金,再一次谢了她。现在她改头换面了,可以去卖自己身上的一切东西,而不用担心被别人认出来。这样,她到了(忄享)物山,从(忄享)物山南下,到了太乙山。但她想清楚了,太乙山不会有人,因此没有上山,就直接去了汉中,也就没有在太乙山留下她的踪迹。因此,后来北门晨风夫妇和支可天来到太乙山,就不知道洗心玉曾经从这里路过。洗心玉到了汉中,她那一支金钗也已卖掉用尽了,如今真的身无长物,再也变不出钱来。只有二位师傅交给她的两块宝石,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身上一把宝剑了。住入客栈后,盘缠告罄,店主又催讨房钱,想想无法,只得狠下心来——卖剑。她这一把剑,已不是她原来的那把闽越松溪剑,但也是一把干遂好剑,值得四镒上金。心中虽有不舍,却是被逼无奈,倘若能卖到两镒上金,那买一匹马和到蜀郡的盘缠也就有了。 这一天,她在汉中北市,卖了一天剑,没卖掉。只有一个军爷来出一镒上金,洗心玉自然不答应。第二天,她决定到汉中热闹的城中市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了个僻静地方,她始终无法做到抛头露面,在剑上插了根草标,在地上写下几行字:“出剑,因旅中缺乏盘缠,特卖祖传名剑一把。”写毕,又觉不妥,将“祖传名剑”擦去,改为“干遂名剑”,写毕,看了看方才安心。她面向大街,站立着,等买者来。站了半个时辰,未见有人,心中烦躁。只见得熙来往去的每一个人都在看着自己,令她很不自在,遂狠了狠心,也顾不得面子了,高举着那插标之剑,向热闹的通衢走去。 “喂,来一来呀!看一看……”正走间,忽听得西边的市廛中,传来这样的吆喝声。她循声望去,见一个疯疯癫癫的老者,在吆喝。她一看那老者,认出是老百贼胡息。洗心玉此刻正在尴尬困顿之际,忽见故人,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和兴奋。洗心玉虽然也风闻胡老前辈和自己的姨有一些瓜葛,但具体什么事,也只是凭猜测。胡息的模样,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特立独行的豪侠,但她还是认出了他。她挤进人群,只见胡息正用三个碗捣腾两个骰子,转来转去地叫人猜。她知道,这是老百贼骗人钱财的把戏。胡息见一个公子哥儿挤了进来,越发叫得响:“下注啊,一赔二。喂,来一来呀,看一看,只赚不赔的好行当……”他一边叫着,一边飞快地转动着那三个碗,叫人猜骰子在哪里?洗心玉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在故意装疯,就弯下腰去,用手按住那三个碗。老百贼的脸就刷地红了,他的确是认出了洗心玉,本想矇混过去,没想到洗心玉诚心要认他。心中叫了句“晦气。”就停了手。叫了声:“今天不来了,不来了,走开去”!他轰赶着围观的人。众人见他疯疯癫癫的,也就一轰而散。 “都是你,搅了我的好局。”他埋怨道。 “前辈真是好自在,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来了呢?” “我怎会认不出你来?你呀,就是再变一个样子,也认得出你。”胡息说。是啊,他怎会认不出洗心玉来?这个仓庚最疼爱的女孩子。想当年,仓庚那么疼爱她,就象母亲疼女儿一样,为此,他也特别疼爱过她,多少次抱着她,满山转。 胡息已经知道望夷宫前的变故,正在为至简堂的人担心,尤其记挂仓庚、解狳和这个洗心玉。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洗心玉处境艰难,他原本是不想与洗心玉走到一起的,怕以后见到仓庚不好看。现见洗心玉陷此困境,好不凄凉,如何能不助她?其实,别看他装得疯疯傻傻的,这正是他的痛苦之处,他又何尝不感到孤独寂寞?现在看到洗心玉比他还艰难,早已心生不忍。何况洗心玉又是这般小鸟依人般地依恋着他,他就越发心疼她了。 洗心玉知他不容易,叫他等一下,说:“我很想款待师叔,只是说一句大白话,‘囊中羞涩’,待我卖了剑,我请师叔吃饭。” “别寒碜你师叔了,卖剑?我可比你有办法得多。既然你叫我一声师叔,就别把我当外人。……你是不是嫌我干这个给你丢脸?我不干了,行不行?我的积蓄,够我们两人用的。” “我岂敢笑话师叔,只是不忍……” 第264页 “这种事,你当然做不来,我也不会让你做。” “师叔!” “好了,好了,再说,只当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这是真话。胡息能有洗心玉这样的女孩子陪在身边,是他一辈子可遇不可求的,他真恨不得她就是自己的女儿才好呢。这样,他陪洗心玉去了客栈,结了帐,让洗心玉恢復了女儿身,搬到他住的客栈安顿好。到了这时,洗心玉这一段漂泊生涯才告一段落,她那一颗悽苦的心才算得到了一丝慰藉。 一天,两人在店堂里吃饭,听几个闲人正和店小二说这几天发生在汉中的飞贼。那店小二有些惊乍地说:那飞贼,来无踪,去无影的,好不怕人的利害。又说了一些官家也拿他没奈何的话。 一豪强似的士伍就切齿道:“听说是个女贼,若抓住了,一刀一刀活剐了她”。 老百贼一听这话,便和洗心玉匆匆吃了饭,回客房中去。洗心玉知他想什么,也来到胡息房内,掩了门。老百贼就放低声音对她说:“听店小二所说,我看是你姨”。洗心玉也有这想法,但又不愿承认。她在徂徕山时,知道姨常做些打劫胥吏、杀些雄张里闾的豪强之事,但她毕竟没有将这些事现实起来。如今当她听到这里的人说起这江洋大盗,莫不愤恨切齿,连她都感到有一种恐慌在市井漫延,便有些接受不了。她不相信她的姨是个人人痛恨的坏人,更不希望她的姨是个令人惧怕的强贼。 “不,我不相信,这不是我姨。” “嗤,不是你姨,还会是谁呀?” “我姨不会干坏事!” “她不干坏事,谁干坏事?但是,谁又能说这是坏事?什么人的话,你都信!……可我知道,她杀起人来,可是连眼也不眨的。” “哪也要看杀什么人?你也说得对,黔首百姓的话不能全信,他们都向着‘势’呢。当然,这‘势’不是表面的‘势’。朝廷有‘势’时,他们自然跟着朝廷,他们是盲目的……,只要有人起支配作用……” “这你就聪明了,你姨没白疼你。” “你说:是我姨!这——这就是说,我姨逃出来了,我姨没死!是的,我姨决不会死,如果是这样,我一定要找到她。” “那不行,我们不能找她!”胡息一听洗心玉要找冷萍飘,就反对。洗心玉知道胡息为什么要反对,但她对自己有把握。在徂徕山时,姨肯为她牺牲一切,当师傅、二师傅要缴姨手中剑时,不是叫她抱住姨吗。她一抱住姨,姨就不忍扯开她那稚嫩的手。她对胡息说: “师叔,你不用担心,有我昵,你不是也喜欢我姨?” “小娃儿,知道什么,别胡说。”老百贼听洗心玉这样一说,一脸不自在。 “我姨不会怪罪你的,你就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好了。” 听洗心玉这样一说,老百贼有些松动了。如今的他,虽然早已超脱了男女之情,但他毕竟还是对仓庚有负疚之心的,他还是很想获得她的谅解,以求心灵的安宁。于是,他对洗心玉说:“你是不是真的想见到你姨?” “当然,这还有假?” “那好,我能让你见到她。” “她在哪?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在那里,怎能让我见到她?” “这还不明白?我是这样想的:她既然出现在汉中,就一定要去巴蜀。” “为什么?” “不去巴蜀,她来汉中干什么?难道她会重新回咸阳去?” “对呀,对,对,师叔,你是说,我们只要出汉中,在七盘岭或金牛道上等着她,那是去巴蜀的必经之路,我们就一定能等到她,是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这可是你说的。啊哈哈,你这个女娃,就是明白。” “谢谢师叔!” 洗心玉一见到冷艷绝杀的仓庚,“姨”字一出口,泪水就流了下来。 仓庚略一惊愕,当她看到这样憔悴不堪的洗心玉迎着她放声一痛时,她那冷艷的面容及那右唇旁星一样的黑痣忍不住就微微颤抖起来。“是啊,两个师姐都已作古,承载了多少难以释怀的往事,与这血的洗涤比较,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血,是那么红那么丹,穷尽一个人的心海也无法去尽这碧血的惨澹。”仓庚不语,把手放在洗心玉的肩上,痛楚地别过脸去。 洗心玉是仓庚带到至简剑庭的。据安仪师所讲,仓庚是受洗心玉父母之託才带她来剑庭的。田悯、齐云来后,听到这个说法,聪明绝顶的齐云曾问过一句:“是父母亲托?还是父母死后,亲属所託?”这,没人说得清,洗心玉自己也不甚了了。正因为是仓庚带来,仓庚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又因太匿爱,无法教授,才把洗心玉交给了德艺俱绝的千空照。仓庚与千空照的分岐,主要是她嫉恶如仇,而上古师从师命,为至简剑庭和桃氏十四泉的传承而呕心沥血。当仓庚打伤了后胜的公子,危及剑庭时,二位师姐去告求尚平君田则,仓庚就不岔。后来千空照又活生生地拆散了她和胡息的一段恋情,因此她怨恨千空照。在博阳县游徼清剿徂徕山刁民时,她又与千空照发生了更尖锐的冲突,那事,正是因为洗心玉,她才无奈地心甘情愿地让二位师姐囚禁了起来。从此,她对洗心玉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感到洗心玉背叛了她,伤了她的心,她决心不再管她,就是死在眼前,也不管。 第265页 正是这样想,她才心中一狠,将洗心玉一把推开,以她的铁石心肠,掉转头就走。 “姨!”洗心玉叫起来,“你不能这样,师傅死了,二师傅死了,她们都死了。至简堂就只剩下你和我,师太的桃氏十四泉只剩下你和我,念在同门同宗的份上,姨就看顾小玉一次。小玉如今是落难人,什么都不懂,姨总不能看着我一个人在这个世上飘泊,总不能等到看到小玉死了,姨再后悔不成。姨疼了我这么多年,难道算是白疼了!” 这话说得仓庚好不伤心。 这时老百贼胡息走了出来,仓庚一见老百贼,顿时大怒,才缓和了些的气氛又紧张起来。仓庚立即翻了脸,对洗心玉叫道:“你怎能和这样的败类走在一起?那好啊,你不是有人照看?还需要我干什么?” “太好了,太好了,”老百贼疯疯癫癫地拍着巴掌说,“你也走,我也走,就她一人不能走;你也不心疼,我也不心疼,就她一个在心疼;你哭也枉然,我笑也枉然,就她一人不枉然……” “闭上你的狗嘴!” “小玉,我说了,你不信;我走了,你又痴;帮你找,我该打自己的嘴。如今,我可不管你了。”老百贼疯疯癫癫的说着,一边走去,一边摇头叫道,“没人疼的孩子,没人要的孩子,雷打了你,老天收了你……。” “姨!”洗心玉一边流着泪,一边跺着脚,叫道。 “哭什么,你姨还没死哪!”仓庚听见胡息的疯言钻心的痛。 “姨是应允我了,师叔也别走。”洗心玉一把攥住仓庚,喜极而泣。 “干什么?你别得寸进尺,我不会和这种人走到一起的。” “师叔一辈子多可怜哪,没人照顾,没人记挂。如今年纪大了,孤苦伶仃一个人。姨平日教导小玉,要怜贫惜老,就是不相干的人,姨尚且如此怜惜,何况是师叔?师叔虽然有过错,那也只是一步之差,别人不理解,你我难道也不理解?想想孤灯寒夜,想想夜雨霜晨,想想若大一个世界,竟没有一个人与他相干,小玉实在于心不忍。姨就念在故人的份上,念在人心的份上,让我侍候你和师叔……,小玉也就知足了。”洗心玉说得伤心。 仓庚也颇伤感。 看着当年那么洒脱的一个剑士,如今撩倒成这个样子,心中沉伏已久的情愫依然难以泯灭。仓庚心中也很酸楚。 “哀莫大于心死,不要让人心也死了,假如这个世界没有了一颗心,人与人之间只有争斗,只有仇恨……”洗心玉说得哀绝、也说得中肯、切中时弊。她知道姨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也是一个有着赤子之心的人。 “要侍候你侍候,别牵上我,我与他无关,他得离我远点。” “谢姨了!”洗心玉跳了起来,抱着仓庚,亲了一口。 “你呀,死丫头。”仓庚狠命地啐了一口。 “当年哪,就不该带你出来,一辈子欠着你的。如今,被我宠得不成样子。我不能再这样宠着你,那样会把你惯坏了的。”仓庚骂道。 “就要,就要,谁叫姨惯我的。”洗心玉呶了呶嘴,微笑着任性道。那样子真叫人看了喜爱。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二卷、三、耻池亭畔五月伤往事 章节字数:5580 更新时间:09-04-23 08:37 三、耻池亭畔五月伤往事 上次,洗心玉来邛崃剑庭时,没见到韦蒲,但邛崃剑庭的执事四脚和他的婆娘料娘、众小弟子和奴僕都见过洗心玉。那时,洗心玉开朗快乐,如今洗心玉是这样憔悴柔弱,且带有不尽的哀伤,洗心玉变得深沉多了。韦蒲正在独撑危局,坚请他们留下,这样,他们三个就在邛崃剑庭住了下来。 仓庚暂住在西施罗的房间里,老百贼住入斗越门的房间,洗心玉则住了小伍起的那一间。哈婆婆尸后和天中剑曲云芳是住在一起的,她们那间房较大,在大崖穴内。大崖穴是天然形成的,阴冷寒森,没人愿去住。如今一边安放着邛崃剑庭诸位先祖和哈婆婆尸后及其弟子的灵位;另一边安放着至简堂诸位先祖和上古师千空照、安仪师辛利及至简堂同门的灵位,包括田悯和齐云。仓庚和老百贼不大来这里。韦蒲的女弟子红剑是个一刻也不停的女孩子,她自告奋勇地承担了这里的打扫。每天清晨,她都要将这里打扫擦拭一遍,然后是上香拜祭。每次拜祭,她常这样说:“各位老祖宗,你们不认识我吧?我是红剑,是你们的小弟子,很小很小的弟子。你们可要保佑我啊!要知道是我每天供奉你们,给你们餐飨,你们可千万不能没有良心……” 韦蒲和洗心玉每天都要到这里来焚香拜祭。 洗心玉看见红剑一边上香,一边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在念什么,就喜欢上她,问她说什么?说得洗心玉笑弯了腰,把个韦蒲气得个直瞪眼。 洗心玉常思念师傅、辛利姨、封姨,思念田悯、齐云以及至简堂的同门和佣工,佣妇们。她不去想北门晨风,她极力使自己不去想他,但北门晨风的影子总是驱之不去,象那云雾中雄峙的山峰一样,无时无刻地不委婉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于是难以克制的思念就迷茫了她的双眼。每到这个时候,她都极力想将这个引起她不安的魔障驱除。她相信,随着时日的过去,这种思念会淡去。但她没想到的是,这种思念是淡去了,却象岁月一样,流过那大崖堂前的那棵光滑洁净的七叶树,留下了一份华美的葱郁感,让人感到刻骨铭心的痛楚。 第266页 四月的七叶树最美(现在已是五月),四月里的七叶树开花了,那洁白的园锥条状花序直立着,真是蔚为壮观,一树皆是。七叶树有一种华滋的美,树干洁白细腻,树冠雍容华贵,就象北门晨风所写的《青桐》,比青桐还美。这七叶树,就是洗心玉心中的北门晨风,就象青桐是她心中的北门晨风一样。 仓庚一直把洗心玉当女儿一样看待,如今更甚,老百贼胡息不下山时,两人争着把自己的平生之技传授给她。 东方未明,东方未(日希),每天洗心玉起得很早,习剑之人嘛。仓庚和洗心玉穿过那一片颓房,沿着艾礼泉,走出垒石构成的剑庭门庑,她俩喜欢这门前的几十棵巨大桧柏。人穿行在这些桧柏中,使人想起鱼,也使人想起鸟。尤其是桧柏前的耻池,在巨大的桧柏掩映下,终年难见阳光。艾礼泉从山中流来,流入池中,水至清若无一样。这个方池砌得很整齐,年代也久远,既干净整洁,又布满苔痕,绿幽幽的。池畔有一小亭,上书:“耻池。” 仓庚问韦蒲:“何谓‘耻’?这么怪?” “临池知耻。”韦蒲答。 “好一个‘临池知耻’,谁起的?”洗心玉颇感兴趣。 “确实不知,师傅在日,也不知晓。祖师太孤刃峰上人来此之前,就这样了。” 桧柏下,耻池前,冬日温温,夏日凉爽。尤其是三暑之日,南风徐徐,空气簇新。洗心玉上次来这里,就看中了这一清净之地,可哈婆婆尸后不喜欢,她嫌此地幽冷。因此洗心玉只在此地习剑。哈婆婆乃一代宗师,不会来看洗心玉习剑,她只到她那大崖堂后的一片空地去习剑练功。如今那地方依然是韦蒲习剑的地方,老百贼也去了那里。 洗心玉每天和仓庚在这耻池前练桃氏十四泉和上古石龙子,对上古石龙子仓庚有不同的理解:上古师偏重修身养性;仓庚则认为“蓄势待发,出其不意。” 没有对错,重要的是看结果,但结果往往是看不到的。 洗心玉又习哈婆婆传授的云摩十九式乱剑和乱剑之心剑,併到剑庭的邛海竹径的藏房中,按哈婆婆的指点,找出云摩十九式乱剑图谱和典藉,练起来。她到后山去找韦蒲,练给他看,一是为了求证,二也是想说出自己的感悟。 韦蒲看了洗心玉的乱剑,颇不能理解,因为那乱剑根本就不是乱剑,只是洗心玉这剑又总飘着乱剑的影子,他认为洗心玉不对。 “你看,应该是这样。”他演示了一遍乱剑给洗心玉看。 可洗心玉不听,她以另一种剑式语言,同样演示了韦蒲的那一套乱剑。这使韦蒲感到别扭,但他拿洗心玉没办法。不过他也感到,洗心玉演示的似乎更能精到的表现了乱剑的精髓,那就是乱而不乱。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你不能这样练,糟蹋了我们的乱剑。” “师傅不这样认为。” “哪一个师傅?” “自然是你我的师傅。” “会这样吗?” “剑有定法吗?要之,精气神也。”洗心玉一语中的。 “好,好一个精气神,”仓庚赞赏道,“小子,你这里,”仓庚点着自己的额角说,“要开窍。不过,小玉也不能荒于随。” 韦蒲不懂,但他觉得,洗心玉是不对的。难怪哈婆婆尸后对他颇不满意,不象爱曲云芳那样爱着他。 韦蒲虎臂狼腰、强健憨厚,颇能与人相处。虽是一个力士般的壮士,却并不鲁莽。正因为这,哈婆婆才让他留守剑庭。曲云芳比他能力强,但哈婆婆不大离得开曲云芳。西施罗和小伍起,哈婆婆就不大放心。 慢慢的,韦蒲也领悟到洗心玉的那种意韵,这样一来,他的剑艺就有了长进,这令他不得不认同了洗心玉。他不但被洗心玉吸引,还由此敬了她几分。洗心玉柔弱的身体里充满了灵气,象夕阳中的垂柳。洗心玉的身姿常会无意地在人们眼前飘动、变换、切入,让人的思想和爱慕都跟不上,却已惊嘆,怎能有这样的婀娜多姿?这个女人飘动着,象梦幻一样,令人难以自已自己的意绪,使人产生出难以慰平自身的惊嘆和渴慕,只恨此一生只是虚度,不曾见得过这样的女人。 一日,习剑毕,仓庚知道韦蒲喜欢洗心玉,青年男女间的事,以自己的心,她颇能理解。韦蒲这人不错,虽然配不上小玉,但小玉的年龄也不小了。再加上她自己有过这种经歷,所以,并不干涉,提早收了剑,回剑庭去了。洗心玉在耻池亭中坐着,沉醉东风般地歇息,习了剑,出了汗,薄薄地穿着,白皙的颜面透出一丝红晕来。她本来就柔弱,但现在显得很有生气,她知道韦蒲在看自己,也知道他喜欢自己,她喜欢有人喜欢。她快乐自如。韦蒲强健,特别有男人味。在有意无意间,洗心玉展现出自己女人的妩媚,这不是轻佻,而是本能,一个女人在本能上去挑逗一个男人,这不关乎道德。 韦蒲习完了剑——这几天,他常来耻池亭旁习剑——进了亭子。 “坐。”洗心玉扇着越葛(巾兑)巾,她的衣衫湿透了,脸上刚擦去汗渍,显得红扑扑的。她指着右边的亭栏干,叫韦蒲坐,似有意又似无意。 第267页 韦蒲得从她面前走过去,一股浓烈的男人味扑面而来,这男人的汗味散发着麝香一般的气味,令洗心玉着迷。洗心玉偷偷地瞥了一眼韦蒲,看见他那发达的肌肉和熊一样的躯体,心就禁不住地“别,别,别”地乱跳起来。 她感到好没意思。 韦蒲看着如此神彩飞扬的洗心玉,刚才仓庚的离去,他知道这是仓庚有意的,至少是她不干预,心里顿生感激。他就想不通,这么好的仓庚,怎么会被上古师关了四五年?而据洗心玉讲,她的师傅上古师乃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师傅,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他就这样问洗心玉。 洗心玉笑了,说:“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你不看看她们两人?” “难道仓庚不好?” “不是,她俩都好。”说这话时,洗心玉呶了呶嘴,微微一笑,这模样既显得洗心玉此刻的心境有些自负又有些随和。 “怎么说?”韦蒲看见她这样子,就有点痴了。 “这还不懂?” “你是说,都是好人,才会撞到南墙不回头。” “她们都是锉子,锉锉锉到底的。” “是吗?那么,你会不会也会锉锉锉到底呢?” “我不会,”洗心玉笑了,心想,“我怎么会哪么古板?这云中阳!难道我是哪么古板的一个人吗?我看他倒是一个古板的人。”想到这里,她就真的笑出了声。 韦蒲却误会了,以为自己的问话获得了洗心玉的好感,便进一步问道: “这与你姨,似有不公。” “你怎么老谈我姨呀?”这话一出口,洗心玉吓了一跳。因为她想起了,这句话也曾对北门晨风说过,那是在去博阳的路上,北门子也是这样老谈她的姨。这样一来,她的情绪就不好起来,她就不想再谈仓庚。再说,对于仓庚的被囚,也是她心里的一个结。她转了话题,说起两个师傅,也想起了两个师傅,上古师就死在她眼前,而哈婆婆……。 “至今对于师傅和辛琪怎样死的,我都不清楚,”洗心玉旧事重提,“当时,我只离开了半个时辰,回到后稷祠,看到的就是那可怕的一幕。从当时的情景来看,事后我曾想过,我揣测她们必死于胡人之手,我真后悔,后悔当时不在……。” “这不能怪你,再说,你在,也无济于事!” “可现在连她们是怎么死的都说不清楚,工布王剑也不见了,现在天下乱纷纷,都在寻找王剑,我是百口莫辩。再说我的猜测,只是猜测,假如不是呢?假如她们不是死于胡人之手呢?” “不,一定是胡人,决不可能是朝廷。” “为什么?” “是朝廷,能不载了去请功吗?但是,也是朝廷,不是朝廷,师傅怎会遭此荼毒?这一切都要算在朝廷头上,都要算在那凌锋剑主龙应奎头上。正是这老贼出此歹毒,才有瞭望夷之灾,有朝一日……必为天下剑士去向他索命。” “龙应奎是另一回事,朝廷也暂且不去管它。假如师傅、辛琪确是死在胡人之手,此仇此恨就不能不报。我们是剑士,不能羞辱了我们手中的剑!现在胡人正在侵扰边地,一己之私再大,也大不了国事。国雠家恨,倘若能让我们一赴边地,抗击胡虏,既可慰藉师傅和辛琪的在天之灵,又可以拱护家国……”正说到这里,只见几个佣妇从山中归来,手里都拿着一大把箬叶。 “你们这里也包角黍?”洗心玉奇怪了,她迎向她们,问,“不是只在长沙郡有吗?” 众佣妇不知她在说什么? 韦蒲代答:“长沙郡是有,但这端阳的风俗是远古传下来的,夏至前后,我们这里就有祭祀图腾,禳灾除秽的风俗。但这包角黍却是从南郡传来的……” “是吗?”洗心玉并不知道这原是古老的风俗。她只知道每年这个时候,在至简剑庭,师傅都要叮嘱封姨包角黍。师傅曾告诉她,这是纪念楚三闾大夫屈原的,师傅非常祟拜屈原。她说:“五月五日,这一天,屈原怀着一颗忧国忧民的心,投了汨罗江。师傅还告诉她,在她的家乡,这一天,要划船、焚香、喝雄黄酒、挂桃枝艾叶菖蒲剑。但这种风俗似乎只存在于故楚地,没想到,蜀郡,这里的人,这么快就接受了这种风俗。只是洗心玉不知道,这只是一种古老的风俗又有了新的内涵罢了。 “我来和你们一起包。”洗心玉非常着迷这种氛围,好象又回到了当年在至简剑庭的日子。那是在内庭天井旁,辛利姨、封姨,还有玄月、辛琪、採薇、安女以及张妈、胡妈一大伙人,围在一起,淘了那么一大萝黍米,浸了那么一大盆箬叶。她和玄月她们都包不好,胡妈包得最好,又快又结实又好看。辛利姨就赶她们走。 “你们都给我出去,越帮越忙,看见你们就烦死了。”辛利姨提着玄月包的角黍,一提:“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她指责道,那角黍象是立即就要散了一样。“干什么事,都干不好,你们这些丫头片子,怎么就这个样?想当年,我们要是象你们,还不被师傅剋死。师姐也太宠着你们了,越发不成样子,去,去,去……。” 第268页 辛利姨越是赶她们,她们越不走。 “苦须归宾,对,是苦须归宾,”洗心玉突然想起了苦须归宾,眼睛就湿润了。苦须从来不包角黍,洗心玉总记得,每当辛利姨骂她们的时候,苦须就帮着辛利姨,把她们包好的角黍一个个抖开来,丢得满盆都是。苦须归宾总是那么坏。辛利姨开始还骂她们,但看见苦须这样使坏,就气不打一处来,要来打苦须。于是,她和玄月、採薇都高兴得直拍手,说:“该打,该打……” 每到这个时候,封姨总叫她们是“别人家的媳妇。”“别人家的媳妇怎么可以乱打!”她怪别致的对辛利说,说得辛利都呆了一下。这时,封姨总是让张妈给她绞面,脸上涂满了厚厚的傅粉。那张妈,从一碗清水里拿出一根细麻绳,一头细细地咬着,两手搓着,然后一手提一头,在封姨的脸上细细地绞,特别细心。封姨看上去象一个白无常一样,脸涂得雪白。洗心玉知道,绞过的脸干净整洁,封姨总是那么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她挤到封姨前,要张妈也给她绞。张妈就笑她:“没羞,没羞。” 她不懂没羞什么? 辛利姨和胡妈就笑了起来。 玄月、採薇、辛琪也挤过来,要张妈给她们绞脸。 “你们要开脸呀,好,我来,”苦须就拿起傅粉来给她们涂。轮到洗心玉时,洗心玉心想:“刚才张妈笑我‘没羞’,没羞什么?好象有点明白了。又看到辛利姨和胡妈都不包角黍来看她,她突然知道了,这开脸可能不是象她这样的女孩子可以做的,不由得脸红了起来,就把苦须手中的傅粉一把抓翻。 “哎唷,我的小祖宗!”张妈心痛地叫了起来,“要遭雷打的。” “张妈妈,别怪我,苦须使坏,要打打苦须……” “要打打苦须。”洗心玉耳边好象还依然响着当年的话语。 泪水就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韦蒲站在她身旁,看见她伤心,知道她又在睹物思人,就拉了拉她,使她惊醒过来。 “又在想师傅了?” “我们一起包角黍去!”她没理韦蒲,对那些佣妇讲。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二卷、四、其形也放浪,其行也谐嚯 章节字数:3909 更新时间:09-04-24 08:08 四、其形也放浪,其行也谐嚯。 洗心玉和佣妇们一道去了。韦蒲回到剑庭后的院场中,教一班弟子习剑,中规中矩,一丝不苟。由洗心玉的伤感想到师傅和师姐弟妹,他们的灵位就摆放在大崖堂内祭室里。又想到上古师。由上古师再想到洗心玉,故意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以规避自己对她的倾慕。 这个女人象茑萝一样朦胧,象春树一样含愁。他就象一个跋涉在一个严冬的生命,突然看到满目冰雪幻化成了葱茏的春天一样,立即就喜欢上了她。他一到她的面前就窘得很,笨手笨脚的什么也不会表达。他不知道洗心玉对他怎样?心中有点郁闷。 院场边是一片桑林,光秃秃地挑着一两片采剩下的绿叶,那绿叶绿得象在舞蹈。佣户们在给桑树培土上粪,桑林那边的蚕房已经空了,今年的蚕事在四脚和料娘的操持下,收成不错。前段日子,整个剑庭都在忙着煮茧、缫丝,五六部手摇缫丝车的(车壬)不停地转。现在大家正忙着练丝、染丝、络丝、摇纬、整经,已是一片机杼声传来。这机杼之声,一年四季不断,女人们没日没夜的在机上织。 他对众弟子作了一些示范,叮嘱他们多练:“业精于勤,荒于随。”他也这样说。然后,自己回到大崖堂,由洗心玉的伤心引起他对师傅和同门的怀念。走进祭房,这里原是师傅和曲云芳的卧室,他给列祖列宗同门上了一轮香,也给上古师、至简堂的各位上了一轮香。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原本存在的孤寂凄凉,因仓庚他们的到来而不存在了,“师傅,一定是你引导他们到这里来的。”他想。 自从仓庚他们来了之后,整个剑庭不再萧条,也不再存在离心离德的样子。洗心玉在徵得他同意后,带着四脚指挥着一些弟子奴僕,砌好了那瘫蹋的门庑墙垣,拆除了那残破的阴暗柴房,大崖堂前一下子出现了一个大院子,既宽敞又整洁。植了几杆铁桿腊梅和娟秀的杏树,大崖堂前原先生长着的一棵山毛榉和一棵七叶树映衬着直插苍穹,将浓阴蓊蓊森森地洒下来,使人如沉浸在时间的流逝中一样。大崖堂的另一边是一排住房,是他和剑庭弟子的住处,如今仓庚他们也住在那里。这住房后通向一大片不知有几深的竹林,弯弯曲曲的,他们叫那里为邛海竹径。这里的竹子碗口来粗,不似墓门那边的邛竹。墓门那边的邛竹长得象人面,人们叫它人面竹。人面竹细细的,是做邛杖的好材料,剑庭也用这种竹子制成邛杖,用它与从灵关道或朱提道来的马帮交易,或拿到广都市廛中去换钱或易物,来补贴剑庭的用度。 仓庚和几个侍女摇了会子纱,有点烦了,叫正在包角黍的洗心玉一起到邛海竹径去。帮她研读云摩十九式乱剑图谱、簿藉。 韦蒲走出祭室,阳光从大崖堂上射下来,令人眩目。他的周遭这么明亮,宛若身处光芒之中。天空既高又远,他走过住房处,经过老百贼的房间,本想到邛海竹径去。只听得老百贼房间里一阵“叮零噹啷”的跌落声,探头过去一看,只见老百贼正忙着拢起一大堆钱,看见他,有些窘态地笑笑。 第269页 “哼,这又是此老叔下山骗来的钱。”他想。对此不屑一顾。 “玩玩,”老百贼笑笑说,“贤侄,见者分一些,”老百贼见他看见了,有点不好意思,“你抓一把去?”他说。 韦蒲笑了,“这吝啬鬼,小心着呢”。嘴上却说:“老叔自便。” 老百贼改不了十几年养成的毛病,这骗人钱财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每天下山,或带着三个碗两个骰子,或带着一个罐子,几枚半两钱,要不就是假葵花子,在广都的街市上行骗。他把两个骰子用三个碗扣住,在三个碗下轮流转,叫路人猜。猜中了,算路人嬴;猜不中,是他嬴。三个碗转得并不快,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再议赌注。人们见三个碗两个骰子,嬴面已占了一大半,又清楚地看到骰子,都来下注。殊不知这把戏全在他手上那枚铁箍箍上,输嬴全由他。所以除偶尔输一两次外(欲擒故纵),他每次都能嬴得大把的钱。他有各种各样的行骗手法,比如盘子倒钱入罐。又比如用姆指和食指夹着四个排开的钱,两边都给你看,然后丢进检查过的空罐子里,叫人猜几个?众人当然猜四个,可罐内却有十个等等。他闲遐无事时,每天练的就是这手上功夫,比练剑还要勤,如今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也有偶尔失手的时候,一旦骗术被揭穿,或他不能容忍的时候,就撒赖,大打出手,抢了钱就跑。今天,他就是抢了钱就跑,被别人追打着,跑回山上来。 广都是新来之地,广都人又很老实、憨厚,火爆脾气,没人防他。他还以为都是君子,所以频频得手。今天和一帮王孙公子哥儿赌输嬴,看见下的注重,又见广都人憨直,早已忘了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嬴三输一。这么多半两和上金,黄澄澄地引起了他的贪念,就一个劲地嬴。那几个王孙公子哪里就是呆鹅?怎么就他一个人嬴?自己回回输?起了疑,火蹿上来,一手翻开三个碗,那瓜子就落了下来,知道他是骗子,打将上来。慌得老百贼忙个不迭,碗也不要了,抢了钱就跑。一路被人追打,好在他功夫好,跑得快,跑上山来。 看着案几上的一堆钱,正在为自己的得手而得意。却不料被韦蒲撞见,收也收不及。 韦蒲知道他的勾当,一笑了之,使他颇为害羞,老着面皮涎笑着,无话找话地对韦蒲说:“贤侄,听广都人讲,郫江上,划船呢,好多好多彩船,你也不同小玉去看看?” 韦蒲知他说的是成都的划船比赛,是才兴起来的。原来端阳只是避邪驱鬼,如今有了划船,他也没去看过,听老百贼叫他和小玉一起去,不由得动了心,问在哪里? “成都江桥门那里呀!” “成都江桥门?” “说是明天,今天只是试试。明天端阳节,才是真的呢。” 正说着,听得剑庭门外一片喧闹。韦蒲不知出了什么事?忙走了出去。 只见一群王孙公子在门前吵闹,说要抓一个骟子。 四脚正说:“我们这里哪来的骗子?” “我们都看见他逃到这里来了,不要护着他,交出来便罢,不交出来我们便首官。” 仓庚和洗心玉正从邛海竹径回来,闻信赶来。韦蒲一把拉过她们,把老百贼所行之事告知给她们。仓庚就阴沉下脸来,洗心玉则说:“这怎么行?” “你们说,怎么办?”韦蒲一时没了主张。 “怎么办?把钱还给人家。”仓庚气不打一处来。 “我怕师叔不肯。” “我去。”洗心玉说。 “一起去!”仓庚说。她又对韦蒲说,“叫他们不要吵,还他们钱就是了。”说完,和洗心玉一起去找老百贼。她们来到老百贼房间,老百贼正慌里慌张地藏钱,令洗心玉差一点没笑出声来。 看见仓庚,老百贼尴尬极了,脸皮涨得紫红,非常笨拙地说: “井,井水……不犯河,河……”说着,就想开遛。 “什么井水,河水的?你给我站住!”仓庚一声断喝。 老百贼正想开遛,被洗心玉堵在门口,一看出不去,只得站住,对洗心玉嘀咕道:“你又来使坏了。”此时的老百贼,真是憨态可鞠。 “把钱还给人家去。”仓庚一把抓住他。 “凭,凭什么?钱,钱是我嬴来的。”老百贼急了,不由得有些口吃起来。 “羞也不羞?”洗心玉在一旁羞着他。 他瞪了一眼洗心玉。 “还说是嬴?这也叫嬴?你看看小玉,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如今人家打上门来了,你不去谁去?把钱拿上!”仓庚一把从老百贼藏钱的地方抓出钱袋子,一把打在老百贼怀里,拖着就走。 “没,没,——哪有这么多?”老百贼急了。这下,他真的急了,板起脸来,“凭,凭什么你管,管,管着我?”说着,就把仓庚和洗心玉推出门去,自己也不敢不出来。闩了门,狠了狠心,说:“去就去,谁怕谁?” 洗心玉直想笑,看见老百贼已走出大崖堂,她对仓庚眨了眨眼。仓庚瞪了她一眼,叫她别作怪。 来到剑庭门前,众王孙一看见老百贼,就气势汹汹嚷开了。 第270页 “就是他!” “骗子,大骗子!” “放你娘的狗屁!”老百贼对着大家,用手一划,说,“我大爷是谁?我大爷会是骗子?我大爷是老百贼,是天下闻名的老百贼!老百贼会骗人吗?笑话,这些都是嬴的,输不起就别来!” “老百贼又怎样?清平世界,老百贼就可以不讲理吗?就可以行骗吗?” “就是天皇老子,也不能不讲理。” “还钱来!” 一时群情激愤。 老百贼招架不住,着了恼,立即发作起来:“要钱没有,有胆的上来!” “你这是干什么?”仓庚喝了一句 “姑奶奶,我,我又哪里招惹你了?”老百贼看见仓庚就矮了一截。 “是没招惹我,可你败坏了这里的名声!” “……正正噹噹的。”老百贼低下了头,还有些强辞夺理。 “你再演给我看看,”仓庚叫人拿三个碗来,“给他。” 老百贼不接。 “蛇有蛇道,龟有龟道,赌有赌道,贼有贼道,你有道吗?就这样——”只见仓庚拿过那三个碗来,一来二去的转着,把老百贼的戏法变了一遍,惹得一片闹笑。 “还不还人家?” “师叔!”洗心玉笑着,推推老百贼,又把那钱袋推推,替他把钱袋子打开,“快呀!”她又推了推老百贼。 “你不给呀,我来。”说完,只见洗心玉抓过钱袋子,一把抓起钱来,往人群中一撒。人群顿时乱了,洗心玉一把又一把地向人群撒钱。 看着洗心玉不停地撒钱,老百贼可沉不住气了,一把从洗心玉手中夺过钱袋子,打了洗心玉一下,说:“你这个死妮子,怎地就凭地使坏?算我白疼你了。” 又看着满地捡钱的人,再看看自己的钱袋子,不由得恼羞成怒,叫了一声:“没这许多,那有这么多呀!”于是抱紧钱袋子一下冲进人群中,也满地的抢起钱来。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二卷、五、郫江上 章节字数:3877 更新时间:09-04-25 08:04 五、郫江上 傍晚时分,韦蒲陪仓庚、洗心玉从艾礼泉一路散步回来。临别的时候,韦蒲邀她们明天去成都看划船比赛,洗心玉还没答应,仓庚却笑应了。这一夜,屋外下了一阵暴雨,柏林竹海澎湃,搅乱了洗心玉的心。她想着韦蒲,韦蒲这人心细。比如自己和姨散步,每遇到要歇息,他总会找处地方,让姨和自己坐下来,自己则站立一旁。看到好看的花,比如百合或无忧草开的金色花,他也会采来给姨。这时姨就会笑着摇摇手。洗心玉知道,这是他为她采的,她不响,心里甜丝丝的。“这么孔武的一个汉子,却这么有情趣,知道关爱人,洗心玉对他有好感。但在脑海中,韦蒲就象一头熊,可爱却不可亲。 她并不拒绝韦蒲对她的关切,认为这样很好,女人喜欢男人喜欢,这样活着才有滋有味。想到韦蒲,就会想到北门晨风。她极力不去想他,卧在茵褥上,拥着薄衾。一阵阵劲风,暴雨在黑暗中象扑过来的野兽一样,整个天地就象是被扑翻了的江海一样,她的心也象被扑翻了的江海一样,难以平静。“如今他在哪里?不知是死是活?”但她从不相信北门晨风会死。“北门不会死!”想到这里,披衣而起,站在风雨咆哮的窗前,感受着窗外一阵阵扑来的凉意和雨丝,脸上热竦竦的。“你呀,不害臊,想男人。”心中既羞涩又凄凉。想到北门晨风已是有妻室的人了,心里特别凄楚,知道自己这段刻骨铭心的爱,只是一段无望的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相思罢了。 她摇了摇头,把北门晨风摇去,刻意想起韦蒲来,“韦蒲哪里比不上北门?和北门比起来,他没有一点逊色的地方,他比北门温存,细心,没有什么不好。不过,好象也不象北门那样出挑……”她不知道,这正是她迷恋北门的地方,一个没有特别之处的男人,引不起女孩子的注意。只有那种坏坏的男孩,才能打动女孩子的心,但她又知道,这坏不是真坏,而是指一种特别的灵动,就象白天自己逗师叔一样。 后来,她又躺了下去,在想不尽的烦恼中,慢慢睡过去。做了一个梦,梦见燕子飞来。 第二天,她把这个梦告诉姨,仓庚说:“周公解梦说:‘燕子飞来,主有远客。’”但仓庚又自我解嘲般地摇摇头说,“还能有什么远客?” 韦蒲穿戴得整齐,过来说:“车已备好,在耻池旁,我们沿归妹溪到成都去。” 邛崃剑庭的男男女女们挤了好几辆车子,洗心玉想起老百贼,去叫他。 “不去!”老百贼还在生她的气。 “不去算了。”仓庚不理他。 韦蒲替仓庚、洗心玉驾车,“得得得”地沿着归妹溪过了石墓,又过了墓门,归妹溪流进双溪,路也汇入大道。到了成都,大家下了车,把车交给几个庄客看管,大家朝江桥门外的郫江走去。只见郫江两岸烟柳笼翠,或桃李,或桑梓,看热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江桥门城墙高大崴峨,一点也不比咸阳逊色。城门前,一列骡马驮着货物由远方逶迤而来,他们的装束怪异,一副风尘朴朴的样子。洗心玉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问仓庚。 第271页 答曰:“马帮。” “马帮?” 见洗心玉不懂,韦蒲就念起一首广为流传的民谣来:“周德广,开不宾。渡博南,越兰津。渡兰沧,为他人。”说是六夷七羌之人,从这条道上,或走灵关道,或走朱提道到达遥远的博南道,渡兰沧水,沿布拉马特河进入身毒国。把蜀地的蜀锦、丹砂、邛杖、运到那里去;又从身毒国将翡翠、琉璃、琥珀、贝壳和金运回来。说完这些,他说: “我们不妨去看看。” 只见这些马帮一身风尘,飈着蛮夷大山犷野的气息。头上梳了个(魈,肖改隹)髻,有的裹着头布,一身黑衣,显得彪悍。马锅头和一个伙伴则佩着短剑,那剑式和中原的短剑绝对不同:首先没有剑格,且剑柄上雕铸一人像,呲牙咧嘴的,提剑割裤下一人头,显示着食人部落的遗存。嵌有琥珀和琉璃。 这队马帮没想到今日成都江桥门外如此热闹,把一些琉璃、贝壳、琥珀摆出来卖。洗心玉的眼睛都看傻了,那么透亮的大颗的琉璃珠,令她爱不释手。从前她只见过剑格上偶尔镶嵌的琉璃,只是那种小颗的一点,今日所见,宛如龙珠。还有她想都想不出来的珊瑚和透亮的琥珀杯。 仓庚和马锅头说得来,要看那剑。马锅头从鞘中拔出剑来,只见银光闪闪,不象中原剑青铜色。洗心玉看了就很有些不解,她不明白这银色是怎么做上去的?那马锅头见仓庚、洗心玉绝对不是平凡人物,天人一般。见她们喜欢,就将此剑相赠,洗心玉自然喜欢,解下佩玉回赠,替姨收下。 这时韦蒲叫过料娘,买下一颗大琉璃珠,一双琥珀杯。琥珀杯送与仓庚,琉璃珠则赠与洗心玉,二人怎么推却也不行。 “你们到剑庭来,没什么见面礼相赠,今日只当尽地主之谊。” “我难道不算邛崃弟子?”洗心玉乖巧地反诘道。 “是也是,但当别论。” 他们离开马帮,远远的是鼓声,喧譁声,那边好不热闹。一路上都是看热闹的人。洗心玉想起徂徕山的上已日,也是这样,河边踏青游歷沐浴的男女如云,很有些感慨。这郫江边的游人大多是老弱妇孺,青壮年均被徵发走了。他们来到水边,只见几艘彩船,从西北划来,又有几艘彩船迎向划去,到了这聚集着许多人的江水滞流处,船首的少年就擂起鼓来,划手一齐奋力,将船摇摆得如飞一样前进。两岸尽是喝彩声。这种船赛,是表演性质的,并不比赛,只求搏得喝彩。一船才过,一船又来。 韦蒲和洗心玉被人挤着,韦蒲站在洗心玉身后,但两人都没注意。 这时一船擂着鼓驰来,舵旁站一少年,着赤衫,他在船上翻鹞子。只见他一个鹞子翻身,立在船上,纹丝不动,大傢伙都喝起彩来。那少年更是意气风发,要表演一个更绝的,只见他立在舵桨边,又是一个凌空翻身,这一次,他不是想站在船上,而是想站到那舵柄上。那知这船如飞,且摇晃,他没站稳,“扑嗵”一声掉进江水中去了,引得洗心玉一声惊叫,岸上的人也惊叫起来。接着,就看见那少年从江水中露了出来,船也停了,他翻身上船,表演又开始了。岸上是一片快意的笑声。洗心玉正为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刚才惊叫时,她自然身不由己的向后靠了靠。现在,她突然感到自己身后有宽厚的胸脯和沉重的唿吸,以及男人所特有的体味,这才发现自己正在韦蒲的怀抱里,不由得羞红了脸,忙向前挤了挤。这时韦蒲也察觉到洗心玉正靠在自己的胸脯前,他嗅到了她的发香,象栀子花香一样的发香,也吃了一惊,忙往后退。两人的动作几乎是同一时间作出,双方都明了对方已察觉到了这尴尬。洗心玉遂站到一边去,脸上热竦辣的,心里想: “这韦蒲,”心还在激烈地跳,“怎么这胸脯……?”她有些着迷,但马上连自己都嫌弃起自己来了。 “不看了!”洗心玉想离开,才发现人群中,不见了姨。 “我们走吧?”韦蒲见她四处张望,知道在找仓庚,说,“不用找了,找不到的,我们到车边去等。” 本来两人毫无拘束,因为有了刚才一幕,都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洗心玉打破了这尴尬,因为,她原本就没有这个心。她看到成都邑有些熟悉,好象在哪儿见过?又想不通这成都怎么会建在一块平原上?就这样问韦蒲。 韦蒲说:“成都是仿咸阳造的,所以你看得熟悉。我听别人说:‘风水不好,可以补救’有句话‘高山要论风,平原须看水’。成都没有镇山,环水也欠缺,本不是好地方。但自有高人补救,那北面的咸阳门,和南面的江桥门与北郊的武担山相垂直,形成三点一线,这样武担山就成了成都的镇山,补足了这一点。有郫江、检江,这半环水。又在北部和东北郊开挖了柳池、天井池、龙堤池、千秋池四个池,又补足了东北面的不足……” “还能这样?” “事在人为。也有好风水,被人动了土,走了风水,那这城就要败下去。人家也一样,比如住宅院子里,不可种大树,否则必凶。” “我们剑庭不是有许多大树吗?” “桧柏在庭外,庭内只有山毛榉和七叶树,如果在西北面就好了,西北有大树则吉。” 第272页 “这样讲,我们剑庭是不是不吉?” “是这样。不仅这两棵树不吉,还有艾礼泉,泉水流过庭院,也不吉。不过先人都已救了。” “怎么救?” “在门外筑了耻池,门外有池,储福,这样就救了。还有那间破柴房,好象就是应对那两棵树的,我也不大懂。自从师傅遭难后,我自是不信,你们来就把它拆了,现在这样好,宽宽畅畅的亮堂多了……” 他俩一边走,一边讲。过了江桥门,见前面围着一群人看热闹,两人挤过去,却是老百贼。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来到了成都,只见他在地上套了三个碗,套来套去的,还是变骰子。他拉着嗓子叫:“三个碗两个骰子,猜这骰子,猜中了就算嬴,不看白不看啊,不嬴白不嬴……” “哎,对,对,你看,这是三个碗,这是两个骰子,你要猜中骰子在那层,就算你嬴。什么?……自然是猜碗底。你的嬴面大,我的嬴面小。你猜对了,我给你十个钱……。你看,你看,包你猜中。”老百贼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套着三个碗……。 “师叔,你又来了!”洗心玉见他死不改悔,又来骗钱,没见着就算了,现在看在眼前,自然拆了他的台。这一声,把老百贼吓了一跳,见是洗心玉,就拉长了脸,一副愁苦相。见别人还在下注,就气不打一处出地说:“不来了,不来了。”收了碗,又不好发作,还得装好脸。对洗心玉说,“小玉看船回来了?” “你怎么又来了?” “小搞搞,小搞搞,赚点酒水钱嘛。” 韦蒲问:“难道四脚不给师叔酒水钱?” 老百贼一听这话就不岔,瞪了韦蒲一眼,说:“跟着小玉学坏了,哪种钱是人使的吗?我使的钱都是活的,不活的钱我不用。”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二卷、六、抗争也无奈 章节字数:3500 更新时间:09-04-27 07:50 六、抗争也无奈 一晃,一年多就过去了。 这日,大家坐在大崖堂内。 洗心玉正在祭室里祭奠二位师傅和同门。看着一排排灵位和裊起的香菸,每到这时,她都会想起望夷宫,想起那黑色的一日。连那天的太阳都象挂着紫浆一样凝结成黑色,黑色的是什么?黑色的是人血,那血在她的脑海里粘稠得怎么也抹不去。 她从祭室里出来,韦蒲、仓庚、老百贼、四脚、红剑等正在听一个游方剑士说话。仓庚一脸不屑,她走近姨坐下。那剑士正在说:“……我自是不信,到那里一看,果不其然。……新的门庭都竖起来了,上面写着‘天下第一庭’,那一方人,莫不趾高气扬……” “哪里?”洗心玉有些明白,嘴里却这样问。 “凌锋剑庭。” “竟敢这样?” “有什么不敢的,小人得志。”韦蒲讲,“要知道,他们现在代表着朝廷呢,龙应奎成了国手剑士。望夷劫难之后,剑坛一蹶不振,朝廷视剑士为氓类,加以禁囿。现在明摆着,天下就凌锋一家,那龙应奎借了朝廷的力量,灭了天下各派,可真成了天下第一,没人奈何得了他。” “昨天蝎子在成都,就让他们打了。”红剑插嘴道。 “怕他作甚?”那客人似乎义愤起来。 “对,怕他作什么?”红剑就等别人这句话,一下跳了起来,叫道,“找个机会,非灭了他们不可!” “呵,红剑,呵呵,红剑哪……”老百贼自打北庭背了个恶名之后,锐气就似乎消磨殆尽似的,所以他并不贊成红剑所说,不过也不想让仓庚不高兴,所以他模稜两可这样打浑。 “你什么意思?”仓庚气不过。 “我又没说什么。”胡息想分辩。 “这里可是凌锋的祖庭呢。”偏偏这时候,那剑士不清楚的这样强调。 “对,就这,灭了它!——敲断那老贼的嵴梁骨,抽了他的筋。”红剑灵牙俐齿的。 “红剑!”韦蒲喝住她。 “红剑说得对,就该灭了它!”仓庚看见老百贼这窝囊样,就来气。本来还是清楚的,现在就不清楚了,憋在心里的这口气,咽不下去,所以什么也不再去考虑。 洗心玉何尝不想復仇?想起师傅,二师傅和同门,她也恨不得立即就和姨一道杀向那郫县。但她想到了师傅,在至简堂,面对卫尧,师傅是那样镇定从容,进退有度的不失智慧的使至简堂众多弟子和庄客倖免于难。 “我想……”洗心玉知道逞一时之快,害的只是自己。 “你又来了,我就听不得你说话!”仓庚一见洗心玉开口,就打断了她。她不喜欢洗心玉这沉稳的样子,她只知道,做什么事,如果都这样思前想后,那就什么也别做,也什么都做不成。 “可灭了凌锋,我们怎么办?这些弟子、僕役,拖儿带女的,他们怎么办?” “好,好!”胡息又疯疯癫癫地说开了,这话虽然不明晰却是态度清楚的。 “好什么好!”仓庚一听老百贼说话,又来了气。 第273页 “仓庚师傅!”四脚怕死了。 “说什么!” “我,我想,就是灭了凌锋,怕也——不,不——济事?” “什么?”这倒是仓庚没想到的。 “四脚说得对!龙应奎可不在这里!” 韦蒲知道洗心玉说得有理,但碍于仓庚,又怕落得个畏首畏脚的名声,不好表态,正在为难。还是仓庚自己冷静下来,洗心玉最后一句话直指要害,龙应奎不在,目的性就没有了。 “那你说,怎么办?”仓庚甩了一句话给洗心玉。 洗心玉一时也没主意。 “他们敢打‘天下第一庭’,我们就打‘天下第一剑’!”红剑快人快语。 “好,好,这主意好。”那剑士笑道。 “对呀,谬种敢打天下第一庭,我们怎不可与之针锋?以示歷尽劫难之剑坛,犹似剑在匣中。”洗心玉说。 “是个好办法。”仓庚想了想,说,“虽然冲突总是不可避免,但暂且一时吧。——那你说,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又一剑庭’如何?或‘别一剑庭’?”韦蒲试探着。 “不好,不好,太怯懦了些。”洗心玉总觉得,这名字既要取得针锋相对,又要有迴旋余地。使人能感觉,却又拿它无可奈何,有一种柔里藏针的感觉才好。 “哦唷,哦唷唷……!”老百贼叫起来。 “不如‘负剑’?”红剑这女孩子脑子灵,又蹦出了这一句。 “又多嘴!”韦蒲斥责道。 红剑吐了吐舌头。 “‘负剑’?这,这极好,红剑不错。”仓庚想了想,她明白此中含义。 洗心玉也明白。 “怎讲?”韦蒲问。 “负剑前行,有着必死的决心,誓雪前耻,又不彰显,有忍辱负重,为天下昌的味道。胡师叔、韦剑主,你们看呢?” “都一样,都一样,”老百贼挥挥手说,“哪来这么文绉绉的?” 这样,“负剑天下”四字牌匾将“邛崃剑庭”的牌匾换下。这一换,立即在剑坛传扬开去,天下剑士都知道徂徕山的至简堂和邛崃山的邛崃剑庭共渡时艰,合而为一,挚起了共振天下剑坛的重任,打出了“负剑天下”来对抗凌锋的“天下第一庭”。仿佛给凋蔽的剑坛吹来了一阵清新的风,令寒蛰的剑士听到了惊蛰的雷声。这样,不断有剑士前来广都,欲置剑坛败类凌锋于死地,以雪望夷之恨。 大家公推仓庚为剑主,仓庚不从,仍由韦蒲做了剑主,日常事务则由四脚、料娘负责。 前来负剑剑庭的人不少,当然其中也不都是推崇鼓舞的,也有挑衅或找麻烦的,数月之后,一日,四脚找到后场院,禀告说: “李令史带了几个衙役来求见剑主,现在大崖堂内。” 李令史是广都县的令史。 “不是说了,我们不与官府来往?”仓庚说。 “不是来往,是找麻烦的。仓庚师傅,剑主,洗姑娘,你们还是去见一见的好。” “去,不去也不行。”韦蒲说,“这样吧,我去。”他知道仓庚、洗心玉抛头露面不好,他走了过去。走进大崖堂,只听得李令史正在大发雷霆。 “你以为我们是来饮浆饮的?我们可是来公干的,叫你们剑主出来!”一边听见这话,一边只听得“哗啦”一声,好象是把那浆饮的瓷杯拂到了地上。 韦蒲赶紧两步,走了进去。只见料娘正在地上收拾破碎的瓷片,浆饮洒了一地。韦蒲强忍了忍,陪着笑,对那李令史作了一揖,说: “李大人,不知有何公干?盛怒如此?” “还不快下去!”韦蒲又对料娘喝道。 “能不发火吗?大热天,跑到你们这里来,你以为我喜欢跑啊?搞什么搞?好好的邛崃剑庭,又怎么变成了负剑天下?惹得令尹大人生气。叫我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刚从大门口进来,好大一个‘负剑天下’,还为王前驱呢!怎么就这样充满杀气?你们想干什么?” “大人,这可是你多想了,”韦蒲答,“负剑天下,无非是以天下为己任,习好剑艺,好为朝廷效力。怎么可能会有其他?我们这剑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守道奉法,努力耕织,完税完赋,这些大人都是知道的。” “给我说这些干什么,说了也没用。我来告诉你:这名字不行,要改过来,要改回到原来的邛崃剑庭。真是没事找事,叫我跑这一趟。”李令史少缓了一口气。平日都是打点到的。 “如只为这事,遵命就是了。”韦蒲想了想,知道再争也无益。遂回过头来,对四脚说:“记住了,等会儿将那牌匾摘下来,换上原来的。”又回过头,对李令史和那几个衙役说:“真没想到,给大人添乱,惹你们跑腿。四脚,款待大人……。” “这就不必,以后不给我们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那李令史并不卖帐,撩起脚要走。 “大人少待。”四脚忙讨好地躬迎一旁,一手挽留住。 第274页 料娘早已封了上金来。 “一点小意思,”四脚说,“望大人在令尹面前,多美言几句。” “不是我来找麻烦,是凌锋剑庭找麻烦。现在,哪里谁惹得起呀?这不是明摆着嘛,打擂台呀?也不打量打量,同一个档次吗?”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抓过上金,老大不高兴地走了。 韦蒲回到后庭院,见到仓庚、洗心玉,一脸激愤。 “理他作甚,”仓庚说,“惹得火起,连他一块剁了!” “还是韦兄做得对,人生还须百个忍。” “我就不许摘那牌!” “姨!” “姨什么姨?别叫得这么好听,主意却笃定,别以为我不知道。” “不就是一块匾吗?‘负剑天下’早已传扬出去了,摘得了吗?假如今天这块匾一摘下,负剑天下就销声匿迹,那我们再干也没什么意思。如果不是,我们岂在乎一块匾?” 这样,第二天,负剑天下就又换回到从前的邛崃剑庭。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二卷、七、坑儒起胡尘 章节字数:3580 更新时间:09-04-28 13:18 七、坑儒起胡尘。 时间已至秦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初春。 这一年朝廷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两个深得始皇欢心的方士,一个是卢生,燕国人;一个是侯生,韩国人。始皇帝此时年事已高,开始感到时间的胁迫,他感到自己的体力,就象立秋后的暑热一样,不敌时令的浸淫,寒意已从自己的脚下象毒蛇一样开始向上游走,于是他想祈寿,想长生不老。为此,一大批方士术士菌集在他身边,卢生、侯生是其中的佼佼者。侯生能以意念移物,召唤鬼魂。他说:“臣等求灵芝、不死药,神仙常弗遇,是什么东西妨碍了我们呢?是陛下没有隐匿自己的行踪,召至了恶鬼,以至臣等方术之气不能中一。陛下不能做到清净安宁,臣等也就无法求得不死之药。只有两者相合之时,真人才会出现,不死药才能求到。”这话,始皇帝相信,为了不透露自己的行踪,始皇帝做了一件事。一次他临幸梁山宫,看到冯去疾拥有庞大的车队,很不满意。此后,冯去疾就减省了自己的车队。始皇帝认为,这一定是宫中人泄漏出去的,立即着赵高审问。但审问也没审出来,他就下诏逮捕了当时在他身边的所有宫人,全部斩之。这一举动,特别血腥、残忍,从此没有人再敢妄言始皇帝的行踪。 侯生以麇角末和生附子上末和合,并以“尾闾不禁沧海血,九转丹砂都漫说。惟有斑龙脑上珠,能补玉堂关下血。”为说辞,制成斑龙脑珠丹,始皇帝服用后,顿感真气復聚,气清神爽。 卢生更绝,他说:“《神农经》说:‘食谷者,智慧聪明;食石者,肥泽不老;食芝者,延年不死;食元气者,地不能埋,天不能杀。是故食药者,与天地相异,与日月并列。’”他以珍珠和以硃砂、风茄子,研末,置于炼丹炉中炼制,炼出三元九转感应丹。取清明时的花露,冬至前后的无根雪,贮于罐中,埋于地下。一年之后取出,取其凝结天地时序之精气、了无纤尘之洁净,制成碧雪引。让始皇帝用此碧雪引沖服三元九转感应丹,始皇帝更感精神旺健,神彩飞扬。 卢生又对始皇帝说:“有人说:‘人过五十,当闭精守一’。这个说法对不对呢?其实这个说法是不对的。彭祖曾说过:‘男不欲无女,无女则意动,意动则神劳,神劳则损寿。如能无欲那当然好,但这是做不到的。有强郁闭之,难持易失,使人漏精尿浊,以致鬼交之病。所以人不必禁慾,只是欲以御女者,先摇动其***,令其强起,再徐徐接之,令得阴气。这样不但不失阳气,反而得补。等到身体更復,可御他女,易人可长生。因为御一女,阴气既微,为益亦少。所以只要能补其所失,御女越多,得益愈多。可使人华颜不蓑。长生不老。’”卢生这种胡解乱编的彭祖之说,深得始皇帝欢心。“陈灾异,甄吉凶有验,拜议郎。”始皇帝给了他们许多赏赐,封他们为议郎。 这样两个人,常常随侍在始皇帝身边,出入宫禁,与公卿交,光鲜一时。博士僕射周青臣羡慕不已。秦博士中周青臣、叔孙义一类的人没有一个不和他们交往的,淳于越,孝至名也未能免俗。那年代,人们真的相信人是可以长生不死的,只要修练得法,或求得不老神药,人就可以长寿。这一班术士哄骗着始皇帝,但是,这毕意是做不到的事,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卢生、侯生实在无法让始皇帝华颜长驻,也无法挽回始皇帝蓑老的颓势。卢生的说法,更使始皇帝深感精力不济,不要说日御数女,就是日御一女,那也是他根本做不到的。从此他总感到精神恍惚,神怠气倦,疲惫不堪。这使他对卢生、侯生的说法产生了怀疑。这两个方士知道大事不好,自己又确实不具备这个法力,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临走时,将所有的财物一卷,怀着对现行制度的憎恨,将平日耳染目睹的事和话,凝结成语言,写在墙上,书曰: “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博士七十,备而不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惧。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侯星气者三百余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事无大小皆决于一人,其贪于权势如此,悬万民于水火。这样的皇上,焉能为其求取不老神药?又焉能得望长生。” 第275页 写完这些话,他们就逃走了。 始皇帝闻讯吃了一惊,想到平日待他们不薄,给了他们那么多好处,他们不愿为他祈寿也就罢了,却心存反心。直到这时,他都没去想他们是在欺骗自己,当他得知卢生侯生留下的那些恶毒文字时,他震怒了。这是对他现行国策的攻击,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是对他一生的否定。他把御史大夫德、御史中丞赵成和廷尉李(木隽)叫来,命他们立即捉拿卢生侯生,并把平日里与这两生交往密切的人抓来审问。这些博士、方士、术士在李(木隽)、赵成的刑威下,早已失去了平日的温文尔雅。互相攀诬,竟咬出了四百六十个诽谤朝廷、借古讽今的儒生、方士和术士来。 这么多儒生、方士、术士,都在攻击他的国策,始皇帝始料未及。 这么多儒生、方士、术士,给了他们优渥的待遇,白白地养着他们,还不安生。“这些儒生、方士、术士,这些读书人,就是一批你越对他好,他就越翘尾巴的狂妄之士。”始皇帝曾经这样想过。现在他又这样想:“这些该死的读书人,就是要把他们踩进粪土中去,要不把他们当人,他们才会向你摇尾乞怜,才会老老实实来称颂你,这是一批不可善待的人,是一批贱骨头。” “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就来攻击朝廷,毁谤朕。”始皇帝想。 这么多儒生、方士、术士,一直就是厉治图新朝政的阻力。尤其是儒生,他够宽容他们了,给了他们那么优厚的待遇,如今,他们竟和卢生、侯生勾结在一起,公开来向他挑战。 黑云压城。 始皇帝这时极度亢奋,他无法控制自己,他不知道这是卢生给他服用的三元九转感应丹,那硃砂中的丹毒伤害了他。他本来就暴戾无常,这时更是无可理喻,他降旨,将这四百六十多个儒生、方士、术士全部坑杀了。 “血的海是可以淹没一切的。”始皇帝相信这个。 一直在中原寻找《太公兵法》的韩元亮,此时已回到了余吾水北的头曼城。自从杀了哈婆婆尸后之后,见中原处处在焚书,心中甚是不解,乃至诧异,不免仰天长嘆:“这样焚书,《太公兵法》何以得免!”遂回到北庭去见父王。 这时,他的长兄,质于月氏国的冒顿,盗了月氏国的良马,已逃回头曼。又一次以他的勇敢获得了头曼单于的赏识。兄弟二人都觊觎单于王位。韩元亮见冒顿正在训练一支新军,他对这支新军的要求是:自己的鸣镝射向那里,他们的箭就要射向那里,不射者立斩。韩元亮感到了其间的杀气,于是请求父王,让他带十余万骑,南下攻秦。他就是想以这样的行动来扩大自己的势力和巩固自己的地位,如自己有不世之功于北庭,那冒顿又能拿他怎样?如今,他听到秦廷那边坑杀儒生的消息,知中国已快进入末世,便决定率军南下。 韩元亮率领数十万骑,向上郡一线杀来,顿时整个北庭边关,胡尘滚滚。漠北的风沙穿过阴山北假,突破河曲,掠过榆中,向东绕过毛乌素大沙漠,直逼云中、雁门、上郡。 长公子扶苏、大将军蒙恬,护军中尉卢粲闻报,一方面将筑城役夫编入卒伍,坚守上郡一线。一面派人沿新修的直道,向朝廷驰援。 此时边关烽火台上,高木橹上的桔槔兜零,薪火燃起,升起在苍茫的群山间。天地间,一道道孤独的狼烟滚滚,边地人们的心都拎起来了:“胡人又南下了。”到处是蜂拥的军士,到处是咴咴的马鸣。直道上背负尺二羽檄的军士鹜驰狼奔,他们的快马从边关而来,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北地的尘埃之中。就象一支支锋利的箭镞,刺进了大秦深深的肌理之中,使这巨人痉挛起来。 此时的上郡也不是从前的上郡,新筑的城墙高大坚固,粮草充足。数年以来,从齐地的齐郡、薛郡、(琅阝)琊郡和江淮闽越徵调的粮草,不断地运向这里。每运两百石,才有一石可到上郡。秦皇朝为了对付匈奴,动用了其近一半的国力。尤其是直道的建成,从上郡到咸阳,快马只需两天。如昼夜不停,驿马接递,一日一夜也就到了。 始皇帝为了这一不可迴避的大决战,作好了最充分的准备,派了他的长公子扶苏和最得力的大将军蒙恬在上郡操练了一支精锐之师。他们的武器装备是当时最好的武器装备,有弩机、长矛、秦剑。长矛长两丈余,架在戎车上,在和敌人接仗时,往往是敌人尚未近前,长矛就已发挥作用。秦剑也和别式剑不同,秦剑窄而长,比别的剑长一尺。这在任何地方(别说是匈奴),都是无法掌握的工艺。正是有了这样一支军队,始皇帝并不惧怕匈奴,他早就在等待着。此时将军王离在上郡,任蒙恬副手。杨翁子在北地。他又派中尉黄均为骁骑将军,镇守雁门,龙应奎是他的手下。卫尉徐延龄为骠骑将军,镇守云中。皆听从大将军蒙恬节制。单膺白到上郡后,被扶苏提拔为都尉,在中军帐中听命。秦皇朝终于拉开了对匈奴决战的序幕,这是中原民族对北方民族的一次大决战,将还要延续下去,以致延续数个世纪之久,而且漫漫没有尽期。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二卷、八、悲秋 章节字数:4399 更新时间:09-04-29 07:48 八、悲秋 邛崃剑庭。 转眼已至八月中旬,这其间,剑庭曾经有过起色,不少习剑青年前来。但是,邛崃剑庭不但没有得到发展,反而越来越步履唯艰。不管仓庚、韦蒲、洗心玉如何兢兢业业,由于得不到朝廷首肯,年青人也挡不住朝廷利禄的诱惑,再加上天下第一庭就在郫县,那里本是青云道。因此两相分明:邛崃蹇促,凌锋显赫。年青人投身凌锋,学有所成之后就直奔咸阳,拜见祖师爷,效命朝廷,为国出力。当然更是为了自身的发达。 第276页 这怪不得任何人,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抗衡朝廷。 邛崃剑庭的弟子偶尔到成都去,遇到天下第一庭的人,莫不退让三分。就这样,还要受到欺侮。做天下第一庭的弟子多少风光?得力于朝廷,自然心胸豁达(富裕使人向善,贫穷产生罪恶),平易近人。他们不但不欺压百姓黔首,还常做一些赈贫问苦的善举,除暴安良的义行,做些好事,因此搏得一片好名声。邛崃剑庭则每旷日下,前有哈婆婆持强用力,现在又有个老百贼行骗于市,做邛崃剑庭的弟子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好在洗心玉影响着韦蒲。仓庚这人什么都明白,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见到洗心玉就来气,发脾气。洗心玉知道她需要发泄,让她说,从不还嘴。老百贼和仓庚这几十年的恩怨又解不开,疙疙瘩瘩的,什么都不顺心。这样,邛崃剑庭的日子便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 这一年收成不错,剑庭的田产丰收在望。织的邛布和蜀锦,质地绚丽,这是因为洗心玉带来了印花敷彩和三色经锦,起绒锦工艺,因此都卖了好价钱,除交了捐赋尚有许多结余。四脚和料娘两口子忙里忙外,真正使这剑庭得以维持的,主要是靠他们。老百贼这一段日子不好过,小小的广都就那么大,有时也在墓门、石墓玩,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骗子,没人再来上他的当。也是一日比一日不岔,见到洗心玉就理怨: “是不是,是不是,好你个小玉,断了我的财路……” 但这一日不同,这一日,一些巴郡来的行商,见了他的骗局,不明就里,让他嬴了一把。这日回来,就不一样,丢了一块上金给四脚、料娘,自己哼起疯疯癫癫的歌来: “天毋去,地毋跪,宁贼(与欠),吾与归?凤兮凤兮从天生……” 韦蒲和洗心玉都只有看着仓庚直摇头。 四脚得了上金,他是个会操持家务的管家,看看月亮已圆,便叫婆娘料娘置下了几桌酒。一桌摆在耻池亭中,两口子陪着仓庚、老百贼、韦蒲、洗心玉坐了。红剑和另几个弟子、奴僕、佣妇则在大崖堂内坐了几桌。 晚风徐徐,巨大的桧柏朦朦胧胧,庭院一片沉寂。一轮金红色的月亮冉冉升起,将澄红色的月光如水一样撒在大地上,整个天地都生出一种旷达幽远的光辉,澄澈而透明。洗心玉将一杯薄酒洒在地上,祭奠了两位师傅及所有沐血望夷的众多同门、天下剑士,引起了仓庚的多少感怀。她对千空照、辛利的个人恩怨随着时光的流逝已渐渐淡化,想到当年和她们同在师门,想起千空照、辛利实则是对自己的百般疼爱,仓庚也不免洒下了泪水。 “姨。”洗心玉知道姨心中酸楚,轻轻地一声低唤。 “来,饮酒!”仓庚不愿沉匿其中。 “但愿一切从头开始。”韦蒲说。 “怕也不得清静。”老百贼这日倒还清醒。 “唉,也是,”洗心玉嘆息了一声,说,“老叔是说胡人吧?” “听说胡人又南下了,”韦蒲说,“头曼单于已突破了阳山,右贤王韩元亮已直抵榆中,来到大漠边缘。朝廷派长公子和蒙恬大将军统率边事,那边已紧张起来了。”韦蒲有些兴奋。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仓庚有些不满,“朝廷固然无道,毕竟还是我们的朝廷,要糟践也轮不到它犬戎来糟践!” “只是可怜了天下苍生!”她又长嘆了一声。 “可我们是剑士!”洗心玉说。 “对,”韦蒲说(刚才他并不是兴灾乐祸,只是面临大事件产生了兴奋),“我师傅和你们的辛琪都死在他们手里,身为剑士,此仇焉能不报?” “韩元亮就该杀!”仓庚提起韩元亮,就想起狼居胥、阿里侃。看了看饮得有些醉态的老百贼,现在又听了韦蒲的话,真是新仇旧恨一起上,恨不得立即飞到上郡去寻那右贤王。 边塞外的高月,长城外的苍茫,国雠家恨,随着那长空的雁鸣,一声声地在无形中浸入了他们的心怀,令他们悲沧欲泣,也激起了他们的壮越情怀,这使得他们把对朝廷的恩怨暂且都放置在了一边。 “秦皇无道,坐老了多少英雄豪杰,”仓庚讲,“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而我们却只能坐老蜀中。” 于是又是兕觥交错,金(儡缶,去亻,上下)歪倒,一时酒干阑珊。 夜渐深了,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叫,头顶上的一轮明月此刻象银盘,把夜云照得象围了一道花边一样,在人心中横移。这月亮颇似婴儿的脸,又象是一个有意无意于人的女子那样标緻明洁,款款地辉照着这片群山和这晦暗幽溟的林间,显得那么超迈。不觉间,天籁渐远,云捲云舒,人已散尽,亭中只剩下韦蒲和洗心玉。 韦蒲有些醉了,醉眼朦胧,看洗心玉,怎么看,都宛如月中仙子。 洗心玉酒已上脸,感到双颊热辣辣的。此刻,她伏在案几上,斜眼望着远处的群山,不由得想起了北门晨风。乘着酒力便不再约束,任由自己的思想去驰骋。 “不知他是否还活着?”她这样想,“美丽居是杀出来了,不知如今可安好?”她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为她担着一份心。“如今他们何在?今天,他们是不是也会在一起?是否会想到,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地老天荒的地方,会有一个人,在今天想起他们?这世界真奇怪,有些人在人心里,总是抹不去(这些人都比较温和,强者全令人讨厌),有些人总会让人怀想。而能让人怀想,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不知今天,他,会不会想到我?那么多的情谊,是不是都无法承受得住这无形岁月的流逝,难道他已将这一切全忘却了?”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酸楚,“这一辈子,看来与他无缘,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唉,人生该有多少不园满,人情又怎么会这么淡?那象这悬在头顶上的月亮,这么晶莹洁白,这么完美无瑕?”这样一想,泪水就盈满了眼眶,蒙在了一层浅浅的雾中一样。她的爱似乎从来只是绝望,“北门子并不爱我,他和我,有的仅仅是友谊,我只是一厢情愿……”想到这里,心中真是悲惨欲绝,拿起酒杯来,一连几杯。 第277页 韦蒲见她这样,以为是在思念师傅,忙用手按住她的酒杯,说:“别再饮了。” “来,陪我,你以为我醉了?是吗?我才不会醉呢。”洗心玉依仗着酒劲。 “……” “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还怕饮酒吗?” “谁怕饮酒?”韦蒲被洗心玉这样一激,又是在洗心玉面前,能不逞强吗?他倒了酒,二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就饮起来。 此时的洗心玉已是乜斜了眼,似仙非仙的。韦蒲又依仗着酒劲,当洗心玉向他杯中倒酒时,他一把抓住了洗心玉的手。 “小玉。” “……干什么呀?” “我,我……”乘着酒劲,韦蒲一把把洗心玉拉了过来。 “别,别这样。” “小玉,我喜欢你,我……”韦蒲一把把洗心玉抱住了。 “讨厌!”洗心玉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推开韦蒲,却又推不开。 “嫁给我吧?你……嫁……,同意?”韦蒲语无伦次。 洗心玉此时只感到自己的内心如火一样地旋起了一股激情,她睁着腥松的醉眼,看到的韦蒲都是北门晨风,都是她日夜思念的飘零子。这是她渴慕已久的男人,她用嘴去凑他的嘴,象待哺的小鸟一样,喃喃地低语着:“飘……飘零子,怎么是你?还活着?……好狠心啊!找千姿花去了?我还不知道你?——我不管,我不管!”突然,她感到自己勐地被推开了,她乜斜着眼,呶了呶嘴,笑道,“我就知道——啊,是不是啊,你不喜欢我,”突然,她勐地歇斯底里的发作起来,“既然不喜欢我,你就别来缠着我!” 在韦蒲拥着洗心玉时,在他吻着她时,他想把她挤进自己的生命中去。但他却听到从洗心玉的嘴里吐出来的是“飘零子”,就象霹雳一样,令他突然清醒过来。他一下子明白了,洗心玉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爱的人是谁?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明白吓住了,出于一个剑士的本能,他把洗心玉推了开去。 洗心玉又扑了过来。 他没有力量再把她推开,似乎有些绝望。但他终于让自己平静了些,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洗心玉,又吻了一下,“你真不是个东西!”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声。“再吻一次,最后一次!”他对自己强调说,又把嘴凑近洗心玉的唇。 洗心玉睁开了眼睛,她突然看清了是韦蒲,一下子挣脱了出来:“你!”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洗心玉一下子羞愧难当,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丢下韦蒲无地自容。 第二天,两人见了面,狼狈不堪,为昨天的丑行,两人都很尴尬。 韦蒲讲:“我昨天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欲盖弥彰。 “我也是,什么都不……记……得。”洗心玉声音很低,她当然更是有苦难言,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掩饰自己。但心里知道韦蒲不是坏人,正如知道自己不是坏人一样。可自己……毕竟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失态?——咎由自取!但她不恨韦蒲,只恨自己。 他俩互相躲避着。 过了一些日子,韦蒲经不住自己内心爱的煎熬,什么也无法打退他,即使知道洗心玉心里有飘零子,也无法打退。“按说,”他想,“有权力追求她的,是我。北门晨风不能这样,更不能把她降到次一等的地位,那对小玉不公平!”正是有这样的思想,他又变得勇敢起来。这一日,趁别人不在,他找到洗心玉。 “我不想骗自己。”他对洗心玉说。 “你别说了,我不听,不听!” “可我要解释,我决不是有意的,那只是一个误会,是酒误事。可是……可是,我是真心喜欢你,这是绝对的,只要你答应……” “你别讲了。”洗心玉叫了起来。 “难道你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我会待你好,做你的朋友。” “我们……本……就是朋友。”洗心玉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这不够。” “你别逼我。” “可北门晨风是有妻室的。” “这关北门晨风什么事?” “你叫的都是飘零子,这不公平!” 这令洗心玉又一次感到羞愧,好象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我也不想这样。” “那我们就做个好朋友,这样,或许你就可以得到解脱。” “可是,你以为爱是可以勉强的吗?” “可你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不,不是不给,是我无法给。”洗心玉说了这句话,又说,“今日之事,只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在我们中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好吗?”她对韦蒲讲。此刻,她完全恢復了常态,“我们有许多事要做。男女私情,暂且放到一边去,这不行吗?”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二卷、九、归妹溪上看红剑 第278页 章节字数:4068 更新时间:09-04-30 08:06 九、归妹溪上看红剑 这事惹得洗心玉心神不宁,想到自己的丑态,连做人的勇气都没有了。更怕见到韦蒲,反而恨不得他死了才好,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摆脱掉这羞耻。而且在今后的岁月里,只要一想到这事,她就感到自己心里特别不舒服。她以潜心习剑为名,一个人躲进邛海竹径去,装着研习云摩十九式乱剑和隐剑十八术的样子,去逃避现实。 竹径弯弯曲曲,两里许,尽头是一老屋。洗心玉把它打扫开净,一个人在那里静坐,练习吐纳,展阅百家之言,她只能这样静等时间的流逝来沖淡心中的羞愧。 这天,洗心玉正在研习,仓庚走来,一脸不快地叫她说话。洗心玉见姨这样,便已猜着了八九分,不由得飞红了脸。 “……你说,到底有没有这事?你说话!”仓庚大声责问道,一眼就看到她心底。 “我……,”洗心玉羞得无地自容,“不,不是,可这……”她不知该怎样说。 “那就是有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可这……,这不是我本意。……我不想……” “韦蒲这人不错,你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没这意思,是酒……误了事。” “这么讲,你是在逢场作戏?这怎么成?一个女孩子,怎能这样随便,害了自己,也误了别人。” “姨,你就别管了。” “我能不管吗?这事都叫料娘看到了,当然,料娘不会胡说。可你怎能这样?你是不是心中有什么人?”仓庚是过来人,猜到这一层。 “没……没有……” “没,没有,你骗谁!我早就看出来了,成天长吁短嘆的,成天魂不守舍的,见月伤神,看花落泪,他是谁?” “我说没有就没有。” “是不是北门晨风?”仓庚亦有耳闻,只是不大肯定。 “姨!” “你呀,气死我了,找个什么样的人不好,偏偏看中了有妇之夫,真不要脸!” 洗心玉不敢回嘴,强忍着泪水。 “孽障呀,”仓庚又是心痛又是恨,啐了一口,犹豫了一下,又拢住了洗心玉。 洗心玉在仓庚怀里不禁失声,多少伤心,多少委屈,如今一古脑儿地发泄出来。 “唉,真是痴心女子……”仓庚眼圈也红了,“忘了他!”仓庚突然扶住了洗心玉,盯着她,断然地说,“记住,忘了他。我可不会让你做填房,有我在,想都别想。做女人难,做漂亮女人更难。韦蒲那边,你得拿定主意,不要随随便便。这事没什么,很平常,——你还以为是天蹋下来了吗!” 静默了一会,仓庚又说:“来,我们到归妹溪上去走走。” 她想让洗心玉散散心,解开她这心头之结。 一脸苍白,茫然无助的洗心玉象大病了一场一样,随仓庚走了出来。 归妹溪在耻池西南。艾礼泉流进耻池后,再向前流,不到逍遥坊就流进了归妹溪。归妹溪从南绕过邛崃剑庭,到逍遥坊折向南,形成开阔的溪涧和深壑。溪滩上垒满了巨石漂砾,这些巨石漂砾,不论什么颜色,在阳光中都呈现出一片耀眼的白色,整条溪流就象是布满了雪白的巨大馒头一样。溪水一绺绺,在这巨大的白石中流淌,形成一段段水面和一个个清潭,分割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卵石滩。许多地方,人们都可以蹦蹦跳跳地走过溪水去。溪水两岸有的地方长着杨柳,有的地方长着巨大的豫樟,还有构树和一片片桑林。桑林边时有梓树,仰或是楸树。也有漆树、喜树、无患子和长着尖刺的柘木。一条山路弯弯曲曲一直沿着归妹溪向前延伸。 “这地方真美!”每次洗心玉走到这里,都有这种感觉。现在迎面的风景和着山风扑来,让洗心玉精神一振,归妹溪已在眼前。不远处是一个水碓,象蜗牛一样卧在归妹溪旁,这是他们邛崃剑庭的水碓。一条人工挖成的溪流从归妹溪中引入,清泉汩汩,涓涓不断的流入碓房中,发出沉闷的“嗵嗵”声。洗心玉知道,那是碓梢在一起一落地砸石臼,这“嗵嗵”声就象是一颗心脏永不停息地在搏动一样。 山风卷着黄叶,不胜委婉,天地那么肃爽。 真有一颗心脏,这山野的心脏,那么有力,永不停息地在跳动,从遥远的过去向未来一直响去,象这山野的顽强生命,一切都显得这么宁静而又鲜活。有佣妇拿着黄豆进去磨豆面。洗心玉和仓庚坐在溪旁一(石扁)石上,石旁有一小片红蓼,真没见过这么紫红艷丽的红蓼,比一般的红蓼要长大艷红许多,就象人工种植的花卉一样。再远处,几棵秋葵开着斗大的明黄的花,娇艷而明媚。好薄爽的空气,使人产生欲伸展欲飞翔的感觉。 “师太好?” “洗姑娘好?” 佣人们、村妇们向她们问候。 “师太、师姨!”洗心玉正沉浸在这美景中,只听得后面有人叫,转过头来,只见红剑穿得一身红装和几个女弟子跑来。这一定是红剑看见她们来归妹溪,这女孩子机灵,天性好玩,立即得到解放一般,带着同伴一窝蜂似的赶了来。红剑手里还拿着一块(米巨)(米女)。 第279页 “你们呀,真会抓机会,”仓庚微嗔道,她那冷艷的面容也舒展开来,却故意板着个脸。 “师太,这里有螃蟹!”红剑好象没听见仓庚的指责,自顾自地说,“不信,喏,你看。”说着,从手里撕了一块(米巨)(米女),丢进溪水里,“喏,你看,你看。”她叫道。 洗心玉看去,只见那(米巨)(米女)旁,不一会儿就爬来了几只螃蟹。 “是不是呀,我没骗你们吧?这儿螃蟹可多了。” “洗姨,我们来抓螃蟹。”红剑说。也不问洗心玉同意不同意,立即脱了鞋,掖起下裳,和几个女孩子就下了水。 “师太,你看,”只见红剑不一会儿就抓了一只螃蟹,“往哪儿放哪?”她叫道。“姨,快下来,你也下来。师太嘛……?师太就不要下来了,你老年纪大了,看我们捉。你给我们看螃蟹,对不对呀?师太给我们看螃蟹!” 女孩子们一阵嘻笑,把抓来的螃蟹放进一个鱼篓里,放在仓庚身旁。 “哦唷,抓这么多干什么?有什么用呢?”仓庚吃惊了。 “放到艾礼泉里去,也可以吃。” “这么小的螃蟹?” “好吃着呢。有时,还可以捡到乌龟、甲鱼……” 洗心玉被红剑的快乐感染了,也下了水,别看她剑艺一流,可赤了脚下了水,就什么也不是。卵石硌得她脚生痛,水也凉凉的,刺激得她惊叫了一声:“这么凉呀?”但一会儿,就感到极舒服。在水里,她迈不开步,惹得女孩子们好一阵窃笑。 “姨,我来牵你。” “你去玩吧,别管我,我试着走。” “小心,别摔着了。” 洗心玉也尝试着抓螃蟹,可怎么也找不到,水晃得直耀眼。只见女孩子们,一会儿这个抓到了,一会儿那个抓到了,还有一个女孩子捡到一只巴掌大的甲鱼——这没什么可惊讶的,那时钓鱼的如果钓到了甲鱼,就会自嘆晦气——交给了仓庚师太。红剑最会抓,她能看出那里有螃蟹,一抓一大窝,这是别人学不来的。 夕阳渐渐染红了流水,归妹溪流淌着女孩子们的笑声。佣妇们都说,这些孩子疯了,那语气中充满了羡慕。 “嗵,嗵”的水碓在不紧不慢的一下一下响,沉闷而有力。这里的水这么澄清,掬起来就可以喝,略带一丝甜味。白云在潭底飘移,就象一个久远的梦在一片悠悠的古老的岁月中飘移……。 “仓庚师傅,洗姑娘!”逍遥坊那边,料娘在远远的喊。 “快,快,你们快上来!”仓庚仓促地对她们催促道,“要不,料娘要骂我了。” 洗心玉真的感到很愉快,又象回到了徂徕山一样。那时候,她就知道,出去玩,只要有东西收穫,那玩就既充实又有情趣。所以那时她常和玄月、採薇她们出去采染、捡春、小秋收。 “红剑可真有点象你。”仓庚归途中说。 “象我?不会吧,我哪有她这么野?” “一样,你还以为你文气呀!记得有一次,还没这么大,你和苦须她们几个,在山上玩火。煨毛芋,煮毛豆,差一点没把杂木林烧起来,吓得我都发了狠……” 第二天,仓庚见红剑这孩子灵巧,叫她陪洗心玉到广都去散散心,广都并不大,只有长长的一条街。回来时,红剑买了一斤凫茈,在溪水中淘了淘。洗心玉看着这生凫茈,不知该怎么办?红剑笑着说:“这还不容易呀,你看我。”说着,只见她撕去芽衣,然后用细齿慢慢的啃着去皮,去了皮,就吃起来。洗心玉惊讶极了,她不知道,凫茈还可以这样吃?也学着红剑的样子,两人你一个我一个的,一路走一路吃,把凫茈皮吐得到处都是。一斤凫茈吃完,她们也就到了墓门。这情景,在今后的岁月里,会经常出现在洗心玉的脑海里,只要一想起,就会想起红剑那极天真又活泼泼的样子,就象是看见了山野中的精灵一样。 又是一天,晚饭后,仓庚、洗心玉带着红剑和几个男女弟子,过了骞士坊,从那里过了归妹溪。他们又朝西走,见远处一个小小的山坡,在夕阳中黑沉沉的明亮着苍绿色的底蕴。那里有一片垂柳,反射着金灿灿的光,就象撒上了一片金铂(只要向着夕阳看)。 整个田野瀰漫着一种温馨的母亲般的气息。 又是红剑,红剑突然出了个主意。只见她拍着手,叫道:“师太不算,洗姨得参加,你们看见吗?”她指向那山坡。 “怎么着?”蝎子问。 “我们冲过去,看谁最先到达那坡顶,怎么样?来不来?” “当然来。”几个弟子一听,立即来了劲。 “沖啊!”红剑立即叫起来,五六个人,一齐向那山坡冲去。洗心玉跑得最快,天生的素质,她超过了所有的人。快到山坡时,一片溪水出现在她面前,令她措手不及,她立即弯下腰去脱鞋。没想到红剑已跑到,真让洗心玉没想到,只见那红剑一点犹豫也没有,如飞一样地冲进了溪水,把个洗心玉怔住了。骂了一声自己:“傻了!”立即撩起脚,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沖了过去。只见水面上一片水花溅起,向那山坡冲去。 第280页 红剑得了第一。 大家的鞋都湿了,但大家都很兴奋。 “姨,怎么样?”红剑得意洋洋的。 “你呀,丫头。”洗心玉戳着红剑的额头笑骂着,把她拢进怀里。 在这样的日子里,洗心玉的胸怀又渐渐开朗起来了。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二卷、十、邛崃曲散 章节字数:7238 更新时间:09-05-01 08:15 十、邛峡曲散 自从有意无意的避开韦蒲之后,洗心玉常一人到邛海竹径去,剑庭人都知道,没人来打搅她。有时,她一呆就是一天,只有料娘叫红剑给她送来饮食。 十一月的一天,她又把自己留在了那一边。 老百贼胡息每天出得剑庭,只到广都去玩他的把戏,有时也去成都。他这一辈子,除了爱过仓庚,他唯一爱的就是这游戏人生。说他爱钱,似乎有点冤,他并不爱钱,他就是喜欢站在那街头游戏人生的过程。只要一站到街头,玩起种种把戏,他就快活。尤其是看到下的注重了,就恨不得一把抓了去,所以没人管得了他。如今年纪大了,难道还强迫他戒掉不成。 这一天,他在墓门叫人猜握成拳的手中有没有石子?但没人过来,墓门不就是一个村子,人人都知道他是骗子。除了韦蒲、洗心玉安排的几个托,每天输给他一定的钱之外,没人和他玩。这一段日子,他每天只能嬴这么多,手气不好,正在愤愤不平。今天也一样,正不耐烦。这时只见东南方向走来几个人,见是陌生人,他就兴奋起来,拉开嗓子喊:“哎,小子们啦,过来看一看呀,看看我这手里有没有石子?猜中了钱归你;猜不中,钱去你。好运全是你,错过了要后悔。”他一边叫,一边把握紧的手摊开来,“看一看,这手里,有还是没有?一猜就中,不猜也中,你能不猜?仔细呀,好运不再来……”他对着那几个人叫得很起劲。 这几个人正是天下第一庭的门徒,只是因事偶过墓门。这些会了些剑术的年青人,哪一个不血气方刚?自认为老子天下第一,遂围了过来,蛮有兴趣的看老百贼玩把戏。 其中一个有些知晓的,对另几个讲:“这是个骗子,专在广都骗人,不要看了,没人上他的当。” 另一个门徒知道得多些,说:“这是邛崃剑庭的,邛崃剑庭专干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些门徒一听是邛崃剑庭的,正是冤家,又是骗子,如何肯放过。一个象领头的就喝住了老百贼,他也不知道老百贼是什么样的人物。 “老头儿,我来下注”他丢下几个钱,“听着,……”他正要说。 另一个门徒紧凑着说:“老头儿,看着,”他也丢了几个钱,“我说‘空’。” 那领头的领会了,就说:“我说‘有’。” “不对,不对,”老百贼着了忙,说,“一个一个来”。 这边就说:“我们喜欢,你打开手来,这样也能来。” “这样也能来?”老百贼将信将疑,以为今日是遇到了死木疙瘩,可以大嬴一把。 “对,对,这样才有味,不信,你试试看,包你不会输。” 老百贼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这我怎么不知道呢?只是……,是呀,既然我不会输,那不就是嬴?” “对,对,都是你嬴。打开手来。” 老百贼把手打开,当然是个“空”。 “你看,是不是?”那领头的说,“我们一个嬴,一个输,但老伯你没输。” “我没输?”老百贼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真的,我没输。” “哈,这样好,我嬴了。”一个嬴了的,把地上的钱拾了起来,说,“再来。” 老百贼高兴的忙乎起来,只见那钱“哗哗”地在地上滚,不是进了这一个人的口袋,就是进了那一个人的荷包。他忙乎了一阵子,总觉得自己缺少了点什么?输是没输,但好象也没嬴。他想:到底我嬴没嬴呀?对呀,这不是让我空忙乎,却什么也没得到?这一下,他费了好大劲才明白过来。有点不高兴了。 “停!”他叫了一声,左右打量了那两小子,“你们就这样和我玩?” “哈哈哈……”天下第一庭的门徒都得意的大笑起来。 “哈哈……这龟老儿。”一个笑弯了腰。 “这老儿可是邛崃最聪明的一个,哈哈哈……” “再来,再来。”那领头的,指着老百贼,一本正经地催促道。 老百贼这下可火了,他倒不是火自己被别人耍了,反正人活在世上,不是你耍人,就是人耍你,他不在乎。可他忙乎了半天,这么多活泼泼的钱没进他的口袋,他心痛呀! 看着这么多笑歪了的脸,他一巴掌打了过去。另一支手拽住他们的口袋,把那钱抢了过来,撩起脚就跑。 这一巴掌,早把那个领头的打倒在地。这还了得,捅了马蜂窝了,这天下第一庭的门徒一拥而上。老百贼抢了钱,只会逃,从不伤人。这天,又和往常一样,撩起脚就逃。那几个天下第一庭的门徒如何肯放过?这几年,只要第一庭的门徒偶尔遇上邛崃剑庭的就要挑衅,已经打伤了好几个,都被洗心玉强压制着。有时闹到官署,官署又偏袒第一庭,只得让四脚去打理,不让仓庚知道。 第281页 今天,这几个第一庭的,以为又和往常一样,可以任意欺侮。一齐包抄过来,恰巧红剑路过,一眼看见第一庭的人在欺侮胡老前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这几年,被洗心玉管束着,正没办法。今天一见这场面,顿时把天王老子都丢掉了,只知道是这些恶徒在追打胡老前辈,不知道是老百贼在逗他们玩?她勐地抽出剑来,叫了一声:“皇上养的,休得无礼,别以为邛崃是好欺负的!” 那几个第一庭的门徒,见半路杀出一个人来,先是一愣。见是个女孩儿,又长得这等美姿色,便起了劲,口没遮拦地猥亵道: “啊哈,我道是谁,是个雌儿。” “哪里痒得难过了是不是?陪爷们玩玩?” “怕还未开苞吧?” “那不更好,叫爷们点上一点,不就开花了!” 红剑如何受得了这等邪淫浪语,早已将银牙一咬,争红了脸,噼面就刺。那几个自以为学了几套剑路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哪里把红剑放在眼里?也已执剑在手,有功夫的没功夫的,一齐上来。 见有人替自己挡着,老百贼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忙着去数他的钱去了。 红剑憋了几年的气,如何再压得住?她可快算得上点级剑士了,这几个混怅东西如何是她的对手?好在还是手下留情,一连只是轻点了几个。只是那领头的自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持剑恶狠狠地刺将进来,却被红剑格开。看他兇狠,便借势用力一挑,那剑就飞了出去,如箭一般,“扑”地一声,飞进了另一个门徒的腹部。那门徒往前便倒,又把剑压住,一偏,鲜血就如喷射一般喷射出来。大家一见出了人命,发了声喊,早已逃散了。 红剑也傻了,她没想到会这样,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得往剑庭逃去。 她一身狼狈地逃回剑庭,迎面碰见的正是仓庚和韦蒲。仓庚正一脸怒气,原来第一庭的人追打老百贼时,早有庄客来告知四脚,却不知正撞上仓庚、韦蒲。仓庚立即喝住发问,问出是第一庭的如何如何,正说着,老百贼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被仓庚一声喝住。又有弟子来说:“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韦蒲着了忙。 “红剑。” “就她一人?”仓庚不信。 “就她一人。” “老百贼!”仓庚一听,愤怒起来,她没想到老百贼就这德性,大叫了一声,“你就撂得下红剑?你还算是人吗!” “……”老百贼似乎不明白。 这时四脚正好进来。 “你的钱!”仓庚一把夺过老百贼的钱,掼在地上,用脚踩。 四脚忙过来劝。 这时,红剑气喘吁吁地逃了回来。 “怎么啦?”仓庚、韦蒲迎着她,一见这模样,便知不好。 “师太,我杀了人了!” “第一庭的?”四脚问。 “正是。” “哎唷,姑奶奶娘,这可怎么是好?”四脚一听就吓坏了。 “杀得好!” “仓庚师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不会干休的,衙门里也不会干休的。” “不干休又怎么着?” “没岔子还找岔子,——这下可真出事了,真出事了!”四脚叫苦不迭。 “你是说,他们会抓人?” “只怕,只怕,——我也说不上,只怕比这还利害!”四脚又如何知道?他仅凭猜测。 “既——然——这样!”仓庚咬了咬牙,右唇边的黑痣抖动了一下,冷艷的面容透出一股杀气来,“也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与其让他们杀来,还不如我们杀去,先灭了那凌锋!” “就等师太这句话!”红剑一下跳了起来。 “好啊,好啊!”老百贼又疯疯癫癫起来,“是该灭了他。”老百贼当然知道,今日事,是自己的不是,但他也是没想到。所以以此贊同来掩饰。 “要不要和洗姑娘商量商量?”四脚并不想这样,想起了洗心玉。 “谁也不许告诉她,就她讨厌,”仓庚说,“云中阳,集合起人马来。” 韦蒲仔细想了想,也确实没办法,总不能将红剑交出去?其实他也明白,这冲突是迟早的事,总有一天要发生,与其受这等(骨奄)(骨贊)气,还不如照仓庚所吩咐的去做。于是召集起邛崃剑庭的弟子们,骑上马,便和仓庚、老百贼,带着红剑,一起向郫县杀去。 天下第一庭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天外横祸飞来,哪来准备?被仓庚带领的人冲杀进来,一顿砍杀,早已尸横遍地。留在凌锋祖庭的镇山虎温良怎是冷萍飘的对手?被仓庚一剑结果了性命。这一场拼杀,把个天下第一庭的杀得鸡犬不剩,最后仓庚还叫大家放了一把火,把那堂堂皇皇的天下第一庭烧成了一片废墟。就是这样,还不解气,又把那天下第一庭的牌匾添了一竖,变成了“天下第十庭”,把它倒插在瓦砾中。 当仓庚带着邛崃剑庭的人去血洗天下第一庭时,他们前脚走,这边,四脚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知道,这样一来,剑庭是完了,这里的人将不知会得到什么结果?他真的没了主意,只得赶紧到邛海竹径去找洗心玉。 第282页 邛海竹径是那么长。 洗心玉一听这事,真是始料未及,真是怕什么是什么!没想到的事,都出来了。想想,追也追不及,这么长时间,人早已在半路上了。再一想,红剑杀了人,也就没了退路。 “四脚大爷,”她说,“来不及也没办法了,现在你得先把钱粮准备一下,看看还有多少?要做到心中有个底。再去通知所有人等,邛崃剑庭可能……”她停了停,斟酌了一下言辞,说,“呆不住了。叫大家都准备一下,——准备离开!不要到时措手不及。但也不要慌张,时间还是有的,记住,叫他们千万不要慌张!韦剑主不回来,谁也不要离开……!” 邛崃剑庭剎时乱了套,大家都急急地准备逃命。此间,洗心玉在忙着安排这一切,还得叫人去打探仓庚他们的消息,心中不踏实。倒不是怕姨和师叔失手,凌锋剑庭什么样子,她还是有数的。镇山虎绝对不是姨的对手,可能也不是韦蒲的对手。 从巳时,仓庚带着众人杀去,洗心玉就无法平静下来。转眼间已时近黄昏,打探的人又一去不回,正在无奈之际,只听得逍遥坊那边一阵杂踏的马蹄声,从骞士坊方向的山路上响来。她忙迎了过去,只见仓庚、老百贼、韦蒲一行人,一身浴血浴火般地归来,喷张着豪侠的气息。 “痛快!”仓庚见到洗心玉,跳下马,按着剑柄,英气逼人地走过来,说。 “都平安?”这是洗心玉当时最揪心的一句话。 “哪有那么便宜?”仓庚瞪了洗心玉一眼,她就知道洗心玉会这样问。 “荡平了,荡平了,呵呵,一片火啊!”老百贼的眼睛在发亮。 听到这,洗心玉有点高兴,但她还是听清了仓庚的那句话,心就揪了起来,象有一支手在撕着她的心一样。她高兴,是因为她也想为师傅和同门復仇,但这是她做不到的。她和仓庚的不同,就是仓庚和千空照的不同,她们的分岐就在这里——率性与趋理。在这暴戾的年代,相比较,仓庚的主张似乎更切实际,仓庚从来就是只凭意气,不顾一切,从不畏惧。千空照似乎更遵循一种道,一种理性,这正是仓庚不齿她的地方。如今洗心玉好象正在被仓庚所感染,所以她高兴。她揪心的是,从姨的这句话里,知道剑庭有伤亡,这就是她的天性。她不知道哪些人受了伤?但她就是没有看到红剑,按说,在这样的情形下,红剑哪有不围着她说个不停的?她不由得着了忙。 红剑果然受了重创,她的腹部被刺了一剑,正躺在后面的辎车里。洗心玉闻言大惊,红剑是她最疼爱的女孩子,她急匆匆地赶了过去,一掀开车帷,只见红剑一脸苍白,目光呆滞地躺在车上。腹部用细葛布裹住,已被血染红了一片。 “红剑!”洗心玉强忍着悲痛。 “我,我们嬴了!”红剑看到洗心玉,勉强露出了惨澹的笑容。 洗心玉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想问她的伤势,这时,大家都围了上来。 “洗姨。” “什么?” 一丝阴影掠过红剑的眼睛,红剑正用它望着洗心玉,然后从洗心玉的脸上望向她身后的无边天空,再迅速回到洗心玉的脸上,似有一种对生的渴望和对人生的依恋。 “别胡思乱想。”洗心玉看到她这样,心如刀绞。 “洗姨,你真漂亮,我,我再也不能和你一起玩了——哎唷!”一语未了,红剑的创口就剧痛起来。 “红剑!”洗心玉伤心欲绝,泪水一滴滴滴下。她抓住红剑的手,红剑的手冰凉,“姨,你快救救红剑,你快救救……”但她看到的是仓庚捌过去的无奈的脸,洗心玉一下子绝望地转过身来。 红剑的手在她的手中抽搐。 红剑浑身都痛得颤抖起来,突然她勐地挣扎起来,大叫一声:“痛死我也。” 只见那裹住腹部的细葛布上的血迹在迅速扩大,生之颜色便慢慢地从红剑的颜面上褪去。宛如鲜活的生命从秋花之妩媚中慢慢消褪一样,最后定格在一种扭曲的茫然之中。 “红剑!”洗心玉被一种极度的哀伤攫住,只感到心中好象被剌了一刀,一阵绞痛,立即晕了过去。这时,四脚和料娘正好查明了钱粮明细簿,进来等候洗心玉的下一步吩咐。 “什么?”韦蒲听了四脚的回话,立刻明白了事态的严峻。他吩咐料娘照看洗心玉,自己则和仓庚、胡息回到大崖堂,一路上他把四脚告诉他的关于洗心玉所做的准备说与仓庚听。 “对,一定是这样!”仓庚当然也已想明白了,只是她没想到,洗心玉和她想的有些不一样。她当时所想的是:反了!现在她就这样说:“大不了反了,我们反了!” “仓庚师傅,不能这样。”韦蒲小心地回答,他从洗心玉所作的准备中,明了事态的严峻。他也看到了整个大崖堂,一片寂静。他知道,这些下人,佣妇,只要离开邛崃,没人知道他们是谁;而一旦造反,以这小小的邛崃来对抗朝廷,那无异是以卵击石。他就这样对仓庚说。最后他说:“仓庚师傅,你看。”他指着大崖堂内慌乱的人们。 “他们怎么了?这些下民!” 第283页 “……”韦蒲沉默。 “你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 “只能如此!” “你什么意思?”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一个小小的凌锋,我们就死了这么些人,明天,广都尉会带兵来,那可不是凌锋,何况,广都之后还有成都,他们是朝廷……” “想哪么多干什么?谁不从,我杀了他。” 这时洗心玉匆忙赶了过来。她一醒来,人还混混噩噩的,可料娘却明白当下事态紧急,立即提醒她。洗心玉这才记起了眼下的事,马上跳了起来,知道再也拖延不得,立即赶了过来。正好听见仓庚这样说。 “姨,你过来。”一脸苍白的洗心玉把仓庚拉向一边,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姨,你冷静点,不是拼命的时候。我的意思是把剑庭的钱财分给大家,也是给他们一条生路。其实,拼命最简单了,再说他们也未必肯和我们一起干,你冷静点!”洗心玉真是急坏了。韦蒲和老百贼也走了过来,他们对洗心玉的话均表认同。 “那我就不管了。”仓庚有点负气。 “你去对他们说。” “我不说。” “姨!” 看着盈满泪水焦急万分的洗心玉,仓庚也知事急,她被洗心玉的真诚所感动,遂放弃了负气。当机立断地对韦蒲说:“云中阳,你去说,就按小玉的意思办。” 好在洗心玉准备在前。“大家听好了,”韦蒲说,“都到四脚、料娘处领一份钱粮,连夜离开这里……”韦蒲此话一出,整个剑庭除了几个弟子,顿作鸟兽散。虽也有说不出的留恋,挥泪话别,意气难平,但这是逃命,也顾不得许多了。几个弟子也最终被劝散,四脚和料娘是老僕,开始坚决不肯走,要留守剑庭。后经仓庚、洗心玉力劝,才决定作最后一个离开,但他们并不想走远,说是等风声一过,还是要回来看看剑庭的。 夜色已深,他们从大崖堂走出,把哈婆婆和上古师等的灵位拿出埋了,默祭了一会。当年那么兴盛的剑庭,如今是这么零乱,一个人影也没有,在这空荡荡的山谷间显得特别凄凉。北边是望不到边的竹海,从那里传来飒飒的风声,象是有人在哭泣。洗心玉走出剑庭,再一次看了看黑洞洞的大崖堂和那高大的山毛榉和娑罗树,又看了看大崖堂前的那一片淡淡的朦胧的院落。想起当年,这里还是一个破柴房,她想起了韦蒲的话,觉得是自己破坏了这里的风水,才造成了邛崃之今日,很感懊悔。她就是在这里遇上了小伍起、西施罗、曲云芳,然后是哈婆婆,此刻又浮现在她眼前。四脚和料娘双双送他们到耻池前,韦蒲也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修整过的庭门,看了看这从小待他如父母一般的老僕,泪水就流了下来。 难分难捨,令人伤悲,又是在这样的苍皇之际,两个老人看着这四个不是亲人的亲人离去,心中感到突然失去了人生的支柱一样,悲怆之感一时难以抑制,沉默了许多。 林中的雉鸡和鸱枭,发出被惊扰后的叫声和扑扇声。 还有子规的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然而何处可归? “请回吧,四脚、料娘,保重。”仓庚止住了脚步,她不敢想像,这一别,两个老人,将会怎样?他们又不肯离去,在今后的岁月里,便成一段牵挂。 “别忘了代我们祭奠红剑。”洗心玉在苍惶之际叮嘱道,说着,就哭了。 两个老人却在为他们担心。 “走!”仓庚跨上马,看看老百贼、韦蒲、洗心玉都上了马,便掉转马头,不再回头。马蹄的奔驰声响起在山路上,很快便被这无边的黑暗吞没了,只剩下一弯新月,冷冷地挂在那冷碧的天幕上,照耀着这已没有了一点生机的邛崃剑庭。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一、闲居 章节字数:3480 更新时间:09-05-02 08:10 第 三 卷 一、闲居 美丽居藉口小产躺在家里静养,不再去翁鹤林。她看不得北门晨风和李苌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子,她压根就不相信男女之间会有什么友谊。 闻知美丽居身体不适,这一天翁士廉和李氏坐了轻车过来。翁士廉由北门晨风陪着在堂前小叙,李氏则在美丽居的卧室里床铺前坐下,才知美丽居是小产,已是第二次,惊问道: “贤妹何时得了这个毛病?” “还不都是为了他。”美丽居看了一眼前堂方向,又说起望夷宫前的冲杀,想起往事,她确实很伤心。假如不是北门晨风,她何至于此?现在她就怕自己生不出,断了自家的香火,更怕因此留不住北门晨风的心。 “你呀,太要强了,”李氏说,“怀了孕,就不能这样沖冲杀杀,也别什么都想不通,别大动肝火。什么事重要,什么事不重要,你总知道?你要记住,今后如果怀上了,一定要静养,什么也别做。请几个医工开几剂保胎药,只要过了三个月,就算是保住了。你可要记住,别不在意,假如生不出,你就什么都不是。” “怎么?这些,桑妈妈都不给你讲?”李氏奇怪了。 “她给我讲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再说,哪时我才几岁?就是知道,她会给我讲这个?” 第284页 “现在告诉也不迟啊!” “桑妈妈病了,病得很利害。” “是吗?待会儿我去看看她老人家,什么病?这么利害?” “年纪大了,偶染风寒,……起先没在意,没想到,一下子就这么凶。——士廉兄怎样?我这一来,录书、游歷一事只好放下。” “他呀,书呆子,听说你病了,不是记挂你的病,而是嘆息书录不成。你们离开成都一两年,他就魂不守舍,你们一回来……,他比我还急,你信不信?现在,他一定又在堂前和北门子谈这事。” 说得美丽居笑了起来。 “这几天在干什么?”美丽居问。 “也没什么,闲得无聊,吟咏了几首小诗。” “给我看看。” “我也正想请你们看看。”李氏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卷缣帛来,脸上露出几分期待。 美丽居立即就猜着了,这李氏是有备而来的,她这诗,是专为给北门晨风看的。这样一想,心中就十分不快,但脸上依然笑着,接过那缣帛来。她知道自己这猜测无缘由,但却克制不住。 李氏是何等聪明的人,知道美丽居善妒,自己却不是这个意思。不知为什么,她非常希望能得到北门晨风赏识,但她问心无愧,她希望北门晨风赏识是不干感情的。于是,她宽容地笑了笑。因着桑妈妈,她说:“我去看看桑妈妈,——别动,你躺着,我自个儿去。”说着,她站起来,瑞兰陪着,走了出去。 美丽居躺着,云想在她背后掖了一个芦花枕,她将那缣帛打开来,见上面写了几首诗。 《戏拟暮年夫君载妾春游有感》 踏春三月夫婿忙,驾前背影实堪伤。双鬓染雪背微佝,不復当年少年郎。 未解红妆案举眉,调羹灯前补旧裳。年少不曾谙底事,强说山花别艷香。 忆昔不觉恸五内,暮春三月空漠长。但愿年年相扶将,伴君款行到苍茫。 《无题》 燕然山下延雪光,焉支草长都兰香。纵有天马自西来,犹降东极搏龙缰。 《只卖一支花》 买花若是只为爱,世间当无卖花女。风雨过后寥落甚,满街皆是携花人。 美丽居看了,觉得很喜欢,但又不喜欢。喜欢,是这几首诗,写得不错;不喜欢是《只卖一支花》也显得太艷俗,不敢相信是李苌楚写的。再说《戏拟》,又似乎是在卖弄,既然夫妻和睦,哪又何必写出来?《无题》倒有些女中丈夫气概,这自然是写给北门看的……。但她也知道,这是自己多心,遂收起这想法,叫北门晨风。 北门晨风和翁士廉走了进来。 “这是苌楚夫人写的,还真不错,你看看。” “哪有什么看的?她呀,就喜欢这个。”翁士廉有些得意的样子 北门晨风接过缣帛,展开来看,便被吸引。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对翁士廉说:“真没想到,嫂夫人的诗写得这么好,《只卖一支花》……这,真别致,夫人竟有这等才气?” “你还夸她,她有什么才气,无非是胡乱吟咏几句罢了。” 这时李氏看毕桑妈妈和瑞兰一同进来。 北门晨风看见她,立即十分敬慕地夸她有这等才气和胸襟。 “贤弟打趣我干什么?”李氏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微红了脸。 “我怎敢打趣夫人?夫人见识就不凡,诗又写得这么好,真令我佩服。” “我只想让你和贤妹来指点呢,都没表达出我的真实感受,语言太贫乏了,很难准确完整地表达思想,正想叫你们帮我想想……” 于是北门晨风和李氏就在一起斟酌起这几首诗来。美丽居就不受用。 翁士廉夫妇走后,美丽居心中不痛快,她是个心中硌不住东西的人,就冷语夹暗箭地叽刺道:“又遇到知己了!”北门晨风知她说的是什么,就回了一句:“她可是你的至交啊!”美丽居就翻了脸:“我从不见你对我这样!”北门晨风一见美丽居又要和自己吵,知她就是这样的人,不与她理论,走了出去,心中却十分恼火。这样,他就不再去翁鹤林。李苌楚知道美丽居奇妒,也不再常来。 这期间,桑刘氏病故,四月春舍忙碌了一阵子。 十一月间,邛崃剑庭火拼凌锋天下第一庭的消息,就从郫县沸沸扬扬的传过来。 北门晨风、美丽居小两口子,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开交。什么事都拧着来,你说东他便西。再说,北门晨风也苦闷,他是个有个案在身的人,只能深居简出。从峨眉山回来后,本来还有个翁士廉夫妇,却又夹着个美丽居。这一天,和美丽居又吵了一场,起因是再小不过了。 这一天中午,美丽居没吃几口饭,饭后,又嗑起葵花子来。北门晨风见她这样,向她指出:这样会把身体搞坏的。其实美丽居一直是这样,我们从一开始见到她,她就这样,也不见北门晨风说过什么。如今,北门晨风自己心里憋得慌,无事找茬,美丽居如何感受不出来。当作是北门晨风嫌弃自己,偏不依,遂回了几句,说:“吃零食又怎么着,我不一直这么吃着。象你这样,一日三餐都是饭,厌都厌死了,还不如死了的好!” 第285页 “我是好心。” “别以为别人不知道,好心?谁知道?假如姑射子呢?她不也一样,天天嗑,我就不见你说她一句。” “你这人怎么这样胡搅蛮缠,洗心玉关我什么事?” “你心里清楚。” “我清楚什么?” “别以为我是死人,是不是看着我不顺眼?是不是又想起太子妃了!”美丽居一提起洗心玉就醋意大发,黑死命地糟践起北门晨风来,连声音都变得尖锐起来。 “这是哪是哪呀?我是劝你少吃点零食,你又说到哪里去了?你这人讲不讲理?” “我不讲理,你讲理?我不就嗑了一下瓜子,你就对我这样?” “我不是关心你嘛?假如我不说,你不是又要吵,说我一点也不关心你,你倒底要我怎样?” “说的比唱的好听,是不是巴不得气死我才好呢。” “气死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好和你那太子妃比翼齐飞呀!” “这可是你说的。”北门晨风咬牙切齿,他说,“你说话可要负责任。” “不正是你所想。”美丽居一口不让。 吵到这里,北门晨风就一跺脚,怒气沖沖地走了。美丽居就伤心的摔东西。弄得时荫妈妈、瑞兰、云想、素心劝老爷不是,劝夫人也不是,左右为难。 四月春舍闻知邛崃剑庭灭了天下第一庭已是十一月下旬的事。这些天官署的衙役、兵丁天天在搜捕案犯。前几天来到四月春舍,北门躲了出去。但这搜查是搜了一遍又一遍,象梳头髮一样,没个完,美丽居就担心起北门晨风来。北门不仅重案在身,且名气也大。想到这里,两口子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北门晨风暂避一时,北门自己也想透一口气,他想去季子庐。然后由那里去上郡,美丽居遭到如此荼毒,此仇,北门晨风焉能不报?时俗就是这样——有仇必报!现在胡人正在南下,带兵的正是韩元亮。又知道负二、翠帘夫妇在上郡,翠帘还认识他,这是桃芸儿告诉他的。现在,他就是想到上郡去,到那里去刺杀韩元亮,为美丽居报仇。这后一层意思,他没说,只以暂避风头为由,美丽居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这样,北门晨风就骑了青骊马,离开了四月春舍,象逃离了樊笼一样的离开了。 美丽居则对着红烛流泪,她这一辈子,总嫌北门晨风爱得不够,不象她对他的爱。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幸福,不象别人,她得到了心上人,却没得到他的心。想到这里,就感到很苦,感到很伤心。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二、因了韩元亮 章节字数:4492 更新时间:09-05-03 08:51 二、因了韩元亮 北门晨风离开四月春舍后,任由青骊马飞驰,一气跑了三五里,有一种挣脱囚笼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爱不爱美丽居?心想还是爱的,但又感到美丽居的爱太令他感到窒息,他决定先去季子庐。在去季子庐前,他要去看看邛崃剑庭。流言风传着邛峡剑庭的韦蒲和一个老妇人、一个疯老头灭了凌锋剑庭,后来凌锋剑庭又焚毁了邛崃剑庭,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他从广都出发,沿着归妹溪,过了墓门,又过了石墓。时令已至十二月初,满山寒涩,归妹溪澄沏似练,浅浅低低的。此日晴朗,远处天边上的云堆象堞楼一样,那样愤怒着洁白,天空蔚蓝,又好象泛出略有略无的紫色,带有某种神秘的意味。身边是一片山林,堆满了霜后的葛藤,每一棵树木都被这枯萎翻白的葛藤纠缠着,真是别有一番情景。他留连在这山水间,任青骊马信步。过了石墓,看见骞士坊已被焚毁,但没有烧起来,只是残破了一点,火的遗痕更显狰狞。逍遥坊则全被焚毁了。到了耻池,耻池亭只剩下一个空白点,池内都是瓦砾,污秽不堪,仿佛一张受了伤的大嘴,因痛苦而张开着。邛崃剑庭已被夷为平地,就象他在徂徕山所看见的至简堂一样。他站在大崖穴内,看着那粗犷的山毛榉和娟秀的七叶树好似在抗拒着这暴力的摧残,伸展着它们凋零的残枝,述说着不尽的愤怒。阳光却依然是那样鲜活地在流泻,把大崖穴照得清新明亮。 “假如不是这样满目疮痍,”北门晨风想,“这里还真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死人。 “这一切与我何干?”他想,他到这里来,只是想感触一下这激烈变故的氛围,感触一个剑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悲壮。“云中阳是个好样的!”一瞬间,他这样想。当然,他没有去想凌锋剑庭,也不可能去想凌锋剑庭,那边同样是大量无辜的人。面对着这一片焦土,他深深地作了一揖,带着一丝欣慰和一丝遗憾的心情掉然而去。 秦皇三十六年(公元前211年)春天,这一天傍晚,他来到了终南山。 进入终南山,沿子午道,来到西山山径。转眼已是三年多过去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略感陈旧繁茂了一点而已。青骊马依然识故道,马蹄轻盈。北门晨风故意等到月上东山,才来到这里,他本来打算象上次来这里一样,先去时雨轩,但青骊马却已上了去季子庐的小山坡。他下了马,从山坡上向季子庐望去。 第286页 这一天,明月五六分,空谷幽暗,却又明亮,天气依然寒冷,四野一片阒寂,他看到了那棵高大的公孙树和季子庐前的那一片场院,朦朦胧胧地闪出一片灰白色。月色中,他发现有几个人影在场院中晃动,引起了他的警觉。 “这地方不错,不象邛崃剑庭那般荒野,透出一种温馨,是个住人的好地方。”他听到一个清亮,底气十足的带点锐利的女声。 “难道我们要在这里住下来吗?”一个雄浑的男声沉闷地反驳。 “说什么呀?这里可是飘零子的庄园,我们是客……”北门晨风勐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轻脆悦耳,略带一丝悲凉的声音——洗心玉!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出现了幻觉?”他摇了摇头,“是她,是洗心玉,她还活着。——美丽居不是说,怎么,全不可信,居然是流言。”他差一点没叫出来。但他还是按捺住自己,透过朦胧的月色,他看清了,那是三个人,两个坐着,一个站着。那站着的,就象一个幻影,任其怎样的象遥远记忆般的模煳不清,任其被这无边的黑夜所围裹,她那一剪洁白的身姿永远象杨柳一样柔媚而生动。这个形象怎么也不会改变,在北门晨风的脑海里,象梦一样,从记忆中被置换出来,成精灵。仿佛要消失一般的突然从这月色中呈现出来。 洗心玉,那么细理弱肌、风情万种的洗心玉站在暗淡的月色下,仿佛即刻就要消溶。 北门晨风没想到洗心玉还活着,已经沉入生命之流中被强置于应该忘却的记忆就自然而然地浮泛上来,在一瞬间,似乎带有更强的意识,具有更尖锐的穿透力,使爱在一瞬间復甦。 “小玉!”他叫了起来,情不自禁。 三人确实是仓庚、韦蒲和洗心玉。老百贼不在,他在屋子里赌气,好些日子没有耍那骗人的把戏,把他憋坏了。他们是五六天前才来季子庐的,来季子庐前曾在西城和洵阳躲过一段日子,因有人怀疑到他们,才远走季子庐。当时角者一见到洗心玉,吃了一惊,说是听主母讲,洗姑娘可能已罹难。 这句话,洗心玉并不在意,知道美丽居对自己有成见。但听到北门晨风还活着,不知怎么的,就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和喜悦。三年多了,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和丧失了的所有希望与祈求,那种苦苦的思念和莫名的孤独,一种被人世间所遗弃的感觉,现在都轻描淡写地被一划,就离开了她。一瞬间,被人生所逼迫的成熟又全消失了,她又恢復到那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的少女状态。 今天,他们坐在院场里,仓庚一句表示她不在意这安适环境的话,引起了洗心玉压抑不住的快乐。洗心玉故作平静地反驳,使人注意到她在压抑着什么,惹得韦蒲一脸的阴郁,这使洗心玉高兴。就在这个时候,北门晨风一声喊,从寂静的山坡上传来,这声音就象被流水洗过一样,干脆简洁清越,在黑夜中显得特别响亮。 这一声喊,使洗心玉惊惶的张大眼睛,转过头来。 好象她不信,也不可能信。 一个清晰的人影从那黑黝黝的山林背景里显现出来,“北门子!”她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一种凄楚突然扼住了她的心,泪水禁不住地就流了下来。按说仓庚应该知道北门晨风,她虽没见过北门晨风,但从洗心玉这一声“北门子”中,她知道这人是谁。看见小玉这样失态,她咳嗽了一声,使洗心玉从自己的失态中惊醒过来。洗心玉忙掩饰自己的情绪,迎着走近前来的北门晨风,想和平常一样平和地问一句:“怎么这么巧,你也来到了这里?”但她说不出,怕一开口,便把自己的心思全泄漏了。 还是北门晨风不自觉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我听美丽居说……,啊,不说了,你的命真大。那么多艰险,你都闯过来了,真叫我不信。”他一边说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打量起洗心玉来。 这时仓庚走了过来,她已知道这人就是北门晨风,就一把把洗心玉拉过去,自己挡在北门晨风面前,用锐利的眼睛盯着北门晨风。过了一会,才开口训斥道:“北门子,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姨,你胡说个什么呀!” “我胡说?我才不胡说,我都看见。” 听洗心玉叫出“北门子”,韦蒲就知道这人是谁。现在看到仓庚这样,自然就更明白了,他冷冷地打量着北门晨风,带有敌意。他发现这个男人并不怎么出色,仅仅只是徒有其表,他认定他只是一个登徒子而已。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仓庚挑剔地问。 “冷萍飘前辈,怎么?这是我的家呀!” “你的家又怎么着?” “我没怎么着,——请!”北门晨风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不想惹恼仓庚,知道仓庚是洗心玉的姨,他不想得罪她。韦蒲他不认识,但看见韦蒲强健的身躯和豪迈的气慨,就有些知晓。不过,他又感到他对自己有敌意,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明知故问地问:“这位?” “邛崃剑庭的云中阳,你不认识?”洗心玉抢着回答,又象是反问。 “我怎么会认识?小玉,你这话好奇怪!” “是呀,也真是的。”洗心玉为自己的举止失措感到害羞,也为北门晨风的不恭而有些不快,她不想这样。 第287页 角者出来,迎接了老爷,牵了青骊马去。老百贼也走了出来,老百贼不认识北门晨风,他见了生人,马上拿出一枚铜钱来,握在手里,要北门晨风猜。洗心玉就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师叔,你又来了,”又微嗔地对仓庚说,“姨也不管管。” “管,管,管什么?我和他来,又不和你来,”老百贼把两只手握成拳伸向北门晨风,对北门晨风说,“她老管着我,学坏了!……来,来,”他对着那握着拳的双手,抬了抬头说,“你能猜出哪只手有钱?我就输给你十个钱;若猜不出,你就输给我。十个钱对十个钱,公平合理,是不是?”他对角者说。 “到人家庄子里来还骗人!”洗心玉揭穿他。 “凭空污赖人,我,我怎么骗人了?他愿来就来,不愿来就不来,你这个死丫头,怎么老帮着外人……”但他看见北门晨风似乎对他的拳头有点意思,立即一副猴急相。洗心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北门晨风摇摇手止住了。 “有还是没有?”老百贼盯住北门晨风。 北门晨风看着他的两个拳头,猜想着。他做事向来认真,不知道该猜哪一个?还在犹豫中,嘴里却说:“我猜嘛……” 这可把老百贼急坏了,他焦急地等待着,北门晨风又想猜中。这在别人看来,就象是一个急着,一个偏不说,惹得大家一阵闹笑。北门晨风惊觉过来,才知道自己太愚,不好意思地笑笑,便随便的点了一个拳头,说:“我猜没有。” “要猜有。” “那就有吧。” 老百贼大喜起来,把手一摊,叫了起来:“你猜错了,你猜错了。” “这不公平,飘零子原是猜没有的。”洗心玉故意这样作弄老百贼。 “去,去!” “老叔羞也不羞?”洗心玉羞着他。 北门晨风给了他十个钱。拿着十个钱,老百贼不再理洗心玉,喜孜孜地厚着脸皮对角者说:“是个好人哪,真是个好人哪!”大家进了前堂,说了些别后的话,才知道大家原来都在成都,却三年多不通音信。洗心玉不会把美丽居欲杀她的事告诉北门晨风,这事,她对谁也没说。北门晨风却把美丽居告诉他的说了,说美丽居亲眼看见韩元亮带着部众在追杀哈婆婆和洗心玉辛琪,还听到了格斗声。这和洗心玉所见所感触的相吻合,原先不能确定的事实——哈婆婆之死,就真相大白起来。又听到美丽居所遭遇的不幸,听到这,洗心玉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高兴的是,美丽居想杀自己,却遭了报应;难过的是,天性使然。 这样一来,对韩元亮的仇恨立即漫掩上来。仓庚他们本来就想到上郡去,这里面固然有着抗御外侮的情结,但这情结不是唯一北上的原因。另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知道,上郡在长公子主持下,面对边患,不拘一格任用人才。那怕是罪徒,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免去罪责,量才启用。长公子此策符合仓庚他们的意愿和想达到的目的,即:既可为国出力,抗击胡虏;又可为己復仇,一雪耻辱;还可恢復自由身,不必再为生死来藏躲,这何乐而不为。现在一听哈婆婆、辛琪一事,果真是韩元亮所为,就更坚定了他们北上的决心。 此时,胡人已兵抵上郡,震动了整个中原。胡人的烧杀掳掠,姦淫妇女,被描绘得绘声绘色。尤其是胡人的性慾被夸大到离奇的地步,他们可以把一个女人姦淫到死,这是最可怕的。 共同的仇恨产生了共同的行动。 北门晨风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那就是给他们找到了一个最可靠的落脚点——负二和翠帘。负二和翠帘在上郡成了家,这原是桃芸儿告诉北门晨风的。当时北门晨风还奇怪,翠帘怎么会认识他?桃芸儿告诉他,迁徙途中的那次激变,就给翠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王主又常说起你;再就是,有一次你和你夫人走过几微院,翠帘就认出了你……。桃芸儿这样说,当然是实情,其实也是在说她自己的心。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三、此情如何可消除 章节字数:5590 更新时间:09-05-04 08:14 三、此情如何可消除 夜色渐深,仓庚和老百贼要静坐练气,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间去了。洗心玉因和北门晨风意外相逢,异常兴奋。韦蒲不愿意看见洗心玉单独和北门晨风在一起,就坐在那里不离开。 北门晨风看出了为什么,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只见他“嗤”地翘了翘嘴唇,轻蔑地一笑,对韦蒲说:“韦兄,难道你不练习吐纳?” “我练不练与你何干?”韦蒲的口气挺硬的。 北门晨风觉得挺有意思,也显得很无奈地看了看洗心玉。洗心玉眼睛闪亮,微红了脸,露出了一丝调皮的得意笑容,好象在说:“这个死木疙瘩。”她为自己的虚荣而兴奋。 北门晨风的话深深地伤害了韦浦,“这傢伙在嘲笑我呢?”他想,却没有办法。 见韦蒲不开窍,洗心玉示意北门晨风到外面去。 韦蒲感到自己的心里憋得难受,他很痛苦地坐在院中。院外不时传来洗心玉和北门晨风的说笑声,那声音好象是在故意的刺激着他,“多少情谊她都不记得了,多少好她都不记在心上,居然鬼迷心窍,会和一个有妇之夫……”想到这里,他的心碎了。 第288页 院外一片沉寂,什么也听不见,他无法排遣掉自己心中意构的场面——洗心玉正和北门晨风相携相拥。他感到极痛苦,便以唱歌来排遣: “(鸟穴)彼南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开始他只是想聊以自慰而已,到后来,就无法掩饰内心的痛苦和极力想向洗心玉倾述的心情,就越唱越响。 这令洗心玉有点难堪,她不去理他。在这种情况下,洗心玉首先问的是美丽居,虽然她已经知道了,但她还是这样问,以示自己的磊落坦荡。她不去说美丽居差一点要了她的命,能这样和北门晨风坐在一起,她就能原谅美丽居的一切。可是当她再一次听到美丽居被韩元亮挑断了手筋的详情时,她还是吃惊地尖叫了起来,她真的为匈奴人的残暴而震惊,也为美丽居的不幸而伤心。不过,很快,她的内心又升起了一种快感,她掩饰不住。她感到很高兴,这只是一种潜意识,象一道水波划过灵魂,永远不会形成为语言,所以洗心玉决不会承认自己幸灾乐祸过,但她的快感却是真实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韦蒲这时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战歌。 后来,洗心玉就说到她自己的遭遇,从在渭水边遇到一个老乞婆说起,一直说到仓庚姨他们率众血洗凌锋剑庭为止。这一系列的变故,简直就象一个故事,令北门晨风欷嘘不已。但听着听着,他心里就产生了一个疑问,那就是,洗心玉为什么不去找依梅庭?那本是她待字的夫君啊。这样一想,他就想起依梅庭救自己的一幕,仿佛就在眼前,由此心生感激,他对洗心玉说: “我要谢谢你的依梅庭呢。” “谢他干什么?” “你不知道?” “我知道,当时,我和美丽居在沣镐大道等着接应你们。” “现在他怎样?不会因我受到牵连吧?” “他去了吴中。” “那你为什么不去吴中?受了这么多苦,你们俩个也该……” “你说什么?”洗心玉被这莫名其妙的话弄煳涂了,她不知道北门晨风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们两个也不小了,总该完婚。” “我和他?你说什么呀!哈——哈!”洗心玉笑了两声,但马上不笑了。她开始奇怪起来,“我和依梅庭?这是哪和哪呀?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怎么,他不是你待字的夫君?” “依梅庭?” “嗯。” “依梅庭怎会是我待字的夫君?他是我……”洗心玉好象突然明白了什么,一瞬间,她好象全明白了。难怪在至简堂,她和北门晨风两个好好的,怎么的北门晨风就和她保持了距离。 “谁告诉你的?” “吴钩玄月呀!苦须归宾也证实了的。” “这两个该死的,”洗心玉一下子愤怒地叫了起来,“这两个死鬼,编出这等话来作弄我!” “怎么,这不是真的?”这一下轮到北门晨风惊讶了。 “我和依梅庭?谁和谁呀!我对你说,他是我弟弟,是我救过一命的人……” 真是大大出乎北门晨风之意外,一切都摆明白了,原来这是苦须归宾、吴钩玄月故意编造的一通鬼话,目的就是要活活地拆散他们。想到这一层,两人差一点没气背过去。这通鬼话编得太过份了,假如不是这通鬼话,北门晨风如何会放弃?北门不放弃,她洗心玉又如何会放弃?两人都不放弃,那就不会有后来的北门晨风娶美丽居,也就不会形成目前这样的尴尬局面。 一股苦涩涌上心头,一想起这事是由苦须和玄月做的,洗心玉尤感伤心。她伤心的是因为她们现在都不在了,她们是她的姐妹,是她最亲的同门,“苦须,玄月!”洗心玉泪如雨下。 两人都不说话,面对眼前的既成事实,他们似乎都有一种——既然这是不应有的事实,是一种人为的作弄,那么这事实就不值得尊重,这后果也就不应该对他们具有约束的力量。 只是,想归想,当他们復归现实,才发现,这种想法只是一厢情愿。既成事实就是既成事实,既成事实并不会因前因后果而可以随便加以否定。人们不会因前因而否定后果,他们的抗拒不会被人们认同,社会不会因一些个人的得失而去破坏人们所希望维持的正常秩序,社会也没有力量来纠正一切不应该发生而又发生了的过错。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韦蒲仍在大声的唱着,歌声一下子把悲伤的情绪拉回到现实中来,使夜显得特别凄静、空落,也使事实显得特别真实。 “别难过了。”北门晨风此刻思绪难以集中,看到难过的洗心玉,他不知道她是在为他们两人难过,还是在为苦须归宾和吴钩玄月难过。 突然,院内响起了仓庚的喝骂声:“干嚎个什么呀!就不能让我好好练一天功?天上是月亮,不是太阳!‘不我过,不我过,’过什么过呀?深更半夜吵死了!”原来仓庚被韦蒲吵得无法练气,开始还隐忍着,由着韦蒲吼了半天。后来练气练到了坎,实在练不下去了,才十分恼怒地走了出来。 第289页 “什么?”过了一会儿,那仓庚好象突然醒悟过来,显然是韦蒲对她说了什么,她不信。接着,又过了一会,“这还了得!”突然听到仓庚这样大叫了一声,把个洗心玉吓了一跳。 “不好,姨要骂我了,真是晚了。”洗心玉小声的对北门晨风说。 “小玉,洗心玉,你出来,出来!”仓庚大声叫着,走出院门。 洗心玉不敢不出来,她和北门晨风一道从林丛中走到月光下。 仓庚一眼盯着北门晨风:“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语气中透出不满。 “我们又没做什么,无非是说说别后的话。”北门晨风强调说。 “有话天亮说,孤男寡女的,深更半夜,你们不嫌我还嫌呢。” “姨!” “姨什么姨?你给我回去!”仓庚一把拉着洗心玉,洗心玉只得乖乖跟着。 “你呀!”房间里响起了仓庚十分不满的呵斥声,转而又没有了声音。北门晨风和韦蒲二人冷冷地看了一眼,也都各自回房间去了。 院场中的一幕刚刚结束,仓庚房里的一幕才刚刚开始。仓庚把洗心玉拉到房内,正要好好教训,才骂了一句,就发现洗心玉眼中有泪痕。她不解气,正恶狠狠地一指头戳在洗心玉的额头上,洗心玉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委屈的哭了起来。这一哭,哭得仓庚也颇酸楚,她不由得长嘆了一口气,把洗心玉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死丫头,想过没有,他可是有家室的人?” “姨,不是这样的!” “又来了,”仓庚生了气,一手推开洗心玉,“你说!” 洗心玉此刻也顾不得羞耻了,对着仓庚就象是对着自己的母亲一样。她把玄月、苦须怎样设下圈套,怎样活生生地拆散了她和北门晨风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可我不怨她们,”洗心玉说,“我知道她们是为我好,就象姨今天是为我好一样。只是,今天说起这事,才知道是这么回事,本待怨恨她们,想到如今她们都不在了,就不胜伤悲。” “这两个——”仓庚本待骂“死鬼”,又觉不妥,改了口,“死妮子,都是你师傅教出来的好弟子!”仓庚由此想到自己的事,没想到今天,洗心玉竟和自己一样,也落得如此下场,便心存不忍。她把洗心玉紧紧地拢进怀里。 “姨,你叫我怎么办哪?” “唉,你呀,怎么办?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你就认命吧。”仓庚想到自己,知道有些事是无法挽回的。她认为,既然木已成舟,作为她,洗心玉的姨,就不能让洗心玉再越陷越深,以免不能自拔,惹别人耻笑。 “忘了他,和他一刀两断。” “我做不到,这对我不公平。” “世上的事,有些是不能改变的。你想想看,这牵涉到许多人,别人可没害你。”仓庚并不知道美丽居了解实情,也不知道美丽居曾想杀害洗心玉。“做人可不能丧尽天良,那样,神会震怒。我看北门晨风也是正人君子,现在他只是陷于感情之中,但他未必就会去做违背天理的事,这一点,你可要清楚。一失足,成千古恨,到那时,你就什么都不是。再说,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何必这样痴心?当然,你也可以做他的小夫人,但是,这事,只要有我在,你想都别想。你又不缺胳膊少腿,干嘛要低声下气……。再说,那小妖女也未必容得下你……” 洗心玉流着泪,低垂着头,默默地听着,似乎陷入了一种绝望。 “世上的事不会事事圆满,你就认命吧!长痛不如短痛,咬咬牙,过了这一段时间,感情过去了,自然又是另一番情景。” “嗯。”洗心玉点了点头,想想,也正如姨所说,她也找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来。 第二天,大家聚在一起,商议到上郡去的事。除了老百贼胡息,大家都因这感情上的事,弄得疲惫不堪。商议的结果,决定还是第二天就动身。北门晨风把角者叫来,叫他准备好一切。角者也准备追随主人去上郡,北门晨风拗不过他,也就应允了。 仓庚的话虽然句句在理,可洗心玉却被这爱燃得疯狂起来。一旦真相大白,她就觉得北门子本来就是她的,她觉得自己都要死了,感到自己就象是一块燃得炽热的碳,生命正在被烧成灰烬。她的唇被燃得干裂了,她几乎是在用一种绝望的心在向上苍唿喊:“老天爷呀!把他还给我吧,把他还给我,那怕只有一天,我死了也甘心!”这天深夜,被爱燃得疯狂的洗心玉,看着已睡熟了的仓庚,就象一个失去了理智的幽灵一样,偷偷地遛出了房间。此刻她什么也不顾及,她不知道,也不知晓,自己在干什么?就这样来到了北门晨风门前。当她看到了北门晨风的房门,她突然醒悟过来,为自己的大胆无耻而吓了一跳。她惊惶的四处张望,在这黑漆漆的夜,什么也没有,整个世界都这么静穆。她只听到自己的心,在“扑扑”地乱跳,仿佛远处的蛙叫一样。她立即止住了自己举起来的手,她被自己打败了,也被即将到来的私会打败了,她实在是没有这个胆量。 第290页 人说心灵是相通的,何况是相爱的人。 洗心玉被自己的放纵吓坏了,她根本就没想到,在北门晨风房间里,还睡着老百贼。正在犹豫间,屋内的北门晨风却好象受到了感应一样,其实也不是,北门晨风也是因情所困,只是极力不去想而已。但越是这样压制,这情感就越尖锐,压抑到一定程度,就无法阻挡,只得让思想像野马一样放纵。此刻他正是这样,在一种激越的矛盾中寻找藉口,既然目前的尴尬是不应有的,那自己就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和小玉在一起,就是天经地义的。这样,他尽情地,极致地去想和洗心玉在一起的欢娱,想着他们在一起时的完美和谐。在这种情感中,人似乎处在一种超然的状态中,他能感到洗心玉那飘然欲来,飘然欲去的娇美,好象就在他的面前。他的心灵被拨动了,象是面对困境的野兽一样,他将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这样,他站了起来。 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四目相对。 洗心玉吓坏了。当真实的北门晨风站在她面前时,她的脸色变得比死还可怕,她的鼻翼在紧张地翕动,她欲转身逃去。却被北门晨风一把挽住了手臂。 她用手去推,却无法推开,只得背转身去,羞得无地自容。 北门晨风颤抖着,用手推了推她,让她和自己一起到院外去。洗心玉不动,极力抗拒着,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北门晨风带出了院子。在院外的那片小树林中,再也无法理智地对待一切,驯从的被北门晨风扳转过身来,她慌乱得直想哭,但已被北门晨风拥进了怀抱。 “不!”她颤抖着,想拒绝,但北门晨风没理她,把她抱得更紧了。 一声咳嗽,象冰,那么尖锐,砉然划来,惊得他们赶快分开。 洗心玉抬起头来,想去张望,其实她不用张望,也知道是谁! 仓庚走到他们面前,二话没说,抓住洗心玉的手就走。 洗心玉如何敢反抗?北门晨风又如何敢不从?此时二人真也后悔莫及,恨自己一时煳涂,差点做出丑事。 仓庚把洗心玉拖进了房间,用力一搡,把她搡到自己的床上。 洗心玉这时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哭了。 “真是小母狗发情了,没廉耻的东西!”仓庚压低声音怒骂道。 洗心玉只是哭。 “你可要记住,一个女孩子怎能这样随便?象你今天这样,害了自己不说,也害了别人。你既然爱他,就应该为他作想,别这样蝇营苟且地败坏了他的名声。这不象你,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要知道,除了现实中的爱,还有精神上的爱。你如果真的爱他,就把他记在心里,去珍惜他,去爱护他。只有这样,你才会留在他心里,永远不会被他忘记,这样,你才是真正的拥有了他……” 洗心玉只是哭,她的心被揉碎了。而仓庚的话,却象涓涓细流流进了她的心。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心头一紧,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却是她希望得到的,她似乎看到了另一种希望。她暗暗告诫自己:“姨说得对,不要鬼迷心窍,就是为了他,你也应该收了这心不可。”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四、家国 章节字数:2222 更新时间:09-05-05 08:51 四、家国 第二天,六人骑了马,离开了季子庐。北门晨风、韦蒲注意到洗心玉面色苍白。她不但面色苍白,而且精神委靡,仿佛死过去一次或者是经歷过一场不寻常的跋涉,想寻求一些精神上的支持一样的依恋着仓庚。 北门晨风很为洗心玉担心,但却无法作出任何表示,好在韦蒲和洗心玉走在一起。此时的洗心玉毫无感觉,她没有感觉到韦蒲的存在,反而因有他的存在掩饰了自己内心的羞愧。 仓庚不再理睬她,小玉是不必多敲打的。倒是老百贼在吹嘘自己曾到过头曼,那匈奴人的王城。 “溥天之下,没有比那再好的城了,只要你一看到她,就会喜欢上她。那个好啊,啧啧,真是一座绝妙的城。”老百贼做出十分夸张的样子。 “难道比(雩阝)邑还好?”角者不信,在他看来,(雩阝)邑已是十分了不得了。 “(雩阝)邑是儿子,头曼是老子。” “干嘛不说媳妇儿?” “媳妇儿是后娘啊,后娘有好的么?头曼是野花,野花香啊!” “头曼怎么个好法?”韦蒲和北门晨风自是不信,他俩总是这样实在。 “傻啊,那儿人傻!” “人傻也好?” “你看小玉好不好?” “胡扯。” “一百个,就有一百零一个傻,人傻就好,傻子可爱。你看看,中原人坏不,这不用我说,比如这局,我才摆了几天,就没一个人来了。这里人精明,可精明不好……” “干嘛不说你自个儿坏,老爷子。”角者打趣道。 “可胡人不坏,他们看不出来,我怎么耍,他们都信。这里人不信。我一个下午和一个胡人赌上了,我嬴他输,这多痛快。一个下午,都是他输,任是没回过神来。哪象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来五次的……” “头曼好,就这!”仓庚鄙夷地扫了老百贼一眼。 第291页 “也不一样啊,那地方就是和中原不一样:那里天蓝,天蓝得让人想流泪;那里地广,地广得人心发憷;那儿的风长了翅膀;那里的人豪爽,有血性,绝对不象我们中原人,鬼头鬼脑;那儿的风俗古崛朴实。什么父妾子妻,什么兄嫂弟妇,什么兄弟姐妹,叔婶表姨,哪来中原这许多规矩……?” “哪来中原这许多规矩?”这话,北门晨风倒是听进去了。一瞬间,他真的感到那头曼城真是一个理想的乐土。 “道德的面孔,怎么就是这样令人可憎,就象是在扼杀。”他想,“而蛮荒却孕育着喷张的生命,更接近于人的本真。” 他希望到一个没有虚伪约束的地方去。 但他又不愿意伤害了别一个人,人生就是这样一个悖论。 “那也太野蛮了!”他听到韦蒲反驳道。 “野蛮有什么不好,野蛮令人自在。”老百贼依然回味无穷。 “哼!”仓庚哼了一声,说,“你是不是想让胡人打过来才好?” “那也无啥关系,无啥不好。再说中原,胡人也呆不下去,中原有狼吗?我是说一大群一大群的,狼都呆不下去。狼都呆不下去的地方,胡人呆得下去?” “哪就让他们来?” “我没这样说,狼呆不下去,胡人自然呆不下去。狼呆不下去,可狼来了,我还是不高兴。哪有高兴狼来的?你们说,是不?狼,不会是朋友,也不会是亲眷。可胡人?心眼不坏,我喜欢他们,胡人多憨直,哪象你们……?” “我们怎么了?”韦蒲叫了起来,角者也跟着起闹。 “得,得,直当我没说。”老百贼有点招架不住。 惹得大家都难得地笑了起来,连洗心玉也跟着笑了。 “人说我是狼,可你们,在你们面前,狼算什么啊!”老百贼嘀咕道。 “什么?什么?”韦蒲见洗心玉笑了,更起了劲。 “看看,看看,连这么老实的人,都变坏了。” 当男女两人私会,被发觉,这时的巨大羞愧或恐惧所产生的力量会产生一种对爱的抑制,生理上的欲求会被一下子抑制住。所以有许多男女,在这样的一瞬间被惊扰,那高涨的情慾便会迅速地走向低落,一瞬间,那寻死觅活的情感没有了。虽然还有泪眼中的期待和回望,却已不再是不能克服。 现在的洗心玉正是这样。 北门晨风不是没有洗心玉那样激烈,而是有所顾忌,他已成熟,不愿意伤害了洗心玉。这和昨天晚上不同,却是男女之间的差别,男人往往在激情已发生时无法控制自己,所以昨晚,他有想和洗心玉行夫妻之实的急切。而在现在,事过境迁,他又能比较理智的来对待这种情感。 洗心玉的激情消失了,她把这苦涩的爱压进心底。她依然珍惜它,却不是不能克服,理智开始回归。到了下午,她的情绪平稳了,她和韦蒲并马走在前面。她开始有意接近韦蒲,来排斥心中对另一个人的情感,虽然感到有点麻木,但却减轻了心中的痛苦。她笑了,对韦蒲表现得特别亲蜜,来掩饰什么。这使得韦蒲也高兴起来,他的感情比较粗放,他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差一点就要发生的事。 北门晨风却明白,他知道,这不是洗心玉的本意。他甚至希望,小玉能这样和韦蒲走在一起。因为在这里面,她对他的爱并不会稍减一分,韦蒲只是一种更好的幌子。所以,北门晨风坦然。 在到上郡的一路上,表面上,洗心玉和北门晨风倒是真正疏远了,而和韦蒲则有说有笑。而且,她笑得是那么狂,那么野,就象一朵疯开的花。 快到上郡时,洗心玉才慢慢地平静下来,面对风云际会的边庭,面对外侮的侵凌,她的心真的深沉、峻厉起来。她和北门、韦蒲也真的再也无遐顾及自己那一己的微不足道的情感了。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五、风云际会 章节字数:9530 更新时间:09-05-06 07:40 五、风云际会 上郡即在现在的榆林一带,古老的城池当然已湮没不存,连地貌也多有变迁。榆中则在现在的伊金霍洛旗一带,两地隔着茫茫无际的毛乌素大沙漠,形成了秦与匈奴人的对峙。上郡此时是秦皇朝面对北方威胁的最前沿,而榆中则是匈奴前线的支撑地,是韩元亮屯集粮草的地方。秦与匈奴人的战争已经零零星星地打了好几年,现在随着匈奴人的日异强大,韩元亮又志在必得,他在父王的支持下,几乎是倾全国兵力于一隅,直向中原的腹地杀来。只要攻下上郡,中原的腹地就将洞开。 面对着秦皇朝还在修復的故魏长城,那城从上郡东北——西南走向。计划东北直达渔阳、辽东,西南直下北地、陇西,但在上郡这一段已修好。这修好了的城在莽然的群山间蜿蜒起伏,虽然雄浑高大坚固,但在韩元亮看来并不是不可逾越的。他所派出的斥候,常游走在上郡一带,象剽悍的鹰,掠过长城上的浮云投下的阴影——那阴影象羊群,从这一座山移向那一座山——悄无声息似幽灵一般。这些斥候在山冈上呈现出来,带着鲜明的色彩,逼视着长城后的中原那广袤的腹地。 这次,韩元亮誓必到达中原,饮马渭水。 第292页 此时的上郡,就是一座为战争而存在的机器,到处都是兵营,所有的活动、生产全是为了战争。储存粮草、打造兵器、舂米缝衣、整顿车马,不论男女老少,看似无絮却是谨然有絮的系在了这辆大战车上。五颜六色的旗帜看似杂乱无章,而在将军们的眼里,却是条理分明的。所有的军队各按其职守,加紧训练,颇似目视着猎物的勐兽,静伏着、等待着,积聚着力量。这是一幅壮丽雄浑的战争图画。 当然,上郡的市廛依然会按时击鼓开市,鸣钲收市,不但不萧条,反而因战争而畸形的繁荣起来。北方的马匹、牛羊、裘角源源而来;中原的盐巴、丝绸、铜铁被偷偷的返走。总有那么多的商贾能找到门路,总有那么多的朝廷命官、将军暗中营私舞弊,但没有背景,在此地则寸步难行。 仓庚他们一行人来到离上郡几十里的地方,发现再北上几乎不可能。他们住宿的店家,告诫他们:“没有通关券,进不了上郡。”“但凡有可疑之人,一经抓住,就杀了。”这实在是不得不实行的,暗探、间者太多。常有军士失踪,常有军士被杀,虽同是秦人,你真不知道他是间谍还是大秦的子民。 他们又不想直接前往秦营,毕竟对长公子所行之策不甚明了,他们必须先找到负二,打探清楚以后再说。 北门晨风和韦蒲试探过,二人骑马朝上郡前行,才远远地看见那高大巍峨的城池,就被守城的军卒发现,追将过来。二人只得拨转马头就走。这种情况,使进城成了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一行人愁在客栈里。 这一天,沿着直道,一行粮车由南北上,在这客栈边停歇下来。 洗心玉见此灵机一动,问北门晨风:“你不是说,负二在运送粮草吗?这些人中会不会有人知道?” 仓庚立即明白了洗心玉的意思,贊同去问一问。洗心玉就自去了,当时北门晨风还自告奋勇,要和洗心玉一同去,就被仓庚一口回绝,说:“不必!” 大家焦急地等了好一会,洗心玉才匆匆回来。 果然找到了。 大家都有些不信。 原来负二一直在这里运送粮草,后来又成了小头目,掌管过一队运粮队。现在他固然不再运送粮草,在管理和发放粮秣的军候手下任库啬夫,但运粮的人中很多人都知道他。洗心玉说找到了,是指打听到了他的消息,并不是说找到了他这个人。 只是有了他们的消息,自然就能找到他们这两个人。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仓庚他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称唿来称唿自己,才能让负二、翠帘知道他们是谁,又不能让带信的人知道他们是谁。 说是田悯、洗心玉的故人,这肯定不行,北门晨风说:翠帘知道他,就说是飘零子的故人如何?这一提议,仓庚也认为太危险。最后还是角者说:“黄老夫子怎么样?”这一提议实出大家之意外,却被大家所接受。黄公虔?对,黄公虔,黄公虔没几人知道,他又是田悯的老师。 说到黄公虔,洗心玉长嘆了一口气,说:“现在,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谁?” “黄老夫子啊!” 这一点北门晨风知道,他说:“据元重讲,他到下邳一带去了,那里有他的庄园。说是要找一个管仲乐毅之才,把《太公兵法》传授给他。现在他也不叫黄公虔,好象改叫黄石公了。” “这老头,真有他的,锲而不捨,令人感佩。”仓庚也是知道黄公虔的,在至简堂被囚的日子,她曾和黄公虔有过多次长谈。 洗心玉立即书写一信,寻人带去。这次洗心玉和北门晨风一道去运粮队,为的是让捎信人看到她和北门这两个人,因为北门从桃芸儿口中得知,翠帘对他的印象很深。仓庚不好再反对。 “你看他们怎么就这般般配?天造地设的一般。”老百贼看见北门晨风和洗心玉向那边走过去的背影,说了这么一句。所以说他不清楚,不知此中的微妙,就这样不知利害地胡诌起来。 “少放屁!”仓庚一声断喝,“越老越煳涂了,什么不好说,你说什么;什么不能说,你偏说什么!” “我又怎么了?是不是?”老百贼仍然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他有点怕仓庚,就有点委屈的对韦蒲讲。 “骂得好,我看你就是欠骂。”韦蒲本来看着洗心玉和北门晨风走在一起,就挂不住脸。再一听老百贼这满口胡言,就不高兴。 “连你也……”老百贼看着韦蒲,似乎有点不信。 “闭上你的狗嘴!”仓庚眼中闪过一道寒冷的光,她真不明白,胡息怎么变成了这样。 果然,第二天上午,就有一辆(车并)车“得得得”地驰来,被候在店堂里的北门晨风看见。这衣车车帷内传出话来,叫车夫进店找个黄公虔。北门晨风忙迎了出来。看见北门晨风,那车帷就掀开,走出一个少妇,还带着一个孩子,小家碧玉的装束。北门晨风一时认不出(他只匆匆见过翠帘一面),倒是翠帘一看见北门晨风就欣喜不已,这个曾是她觉得高不可攀的奇伟节侠,如今能以平辈和她站在一起,是她从来不敢奢想的。 “北门老爷!” 第293页 “啊,啊。”北门晨风拭了拭眼睛,仔细一看,眉宇间依稀还记得,果然是翠帘。 “莫叫老爷,莫叫老爷,叫北门。——瞧你,这变的,我可真认不出你来了,你的孩子?” “叔叔好?”孩子乖巧得很。 “洗姑娘。”翠帘一见洗心玉,忙拉住。看见北门晨风和洗心玉,翠帘想起了自己的王主田悯,眼泪就在眼眶里转。 洗心玉好象又回到瞭望夷宫——那血与火的教场。田悯就那样刚烈地自刎在她面前,她却不能救她,这一直是她内疚的事情。 “都怪我无能。” “这关姑娘什么事?” “田姑娘就死在我面前,我救不了她。当时她受了伤,”洗心玉仿佛又看到了田悯,“她怕拖累了我们,就用那王剑自刎了。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这不关姑娘的事,是我主人命薄。”看见洗心玉自责,翠帘反过来劝慰洗心玉。他们一起进了店,与大家见了面。翠帘听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她一个女流,不敢自作主张。说是要和负二商量一下,才能给他们一个答覆。 就在仓庚他们到达上郡前一个月,韩元亮的前锋部队在他的先锋须卜察儿率领下,突进到上郡城西南三十余里处的老儿盖。胡骑剽悍而狂野,挟着大漠的风沙。他们额后的髮辫翻飞,虬须喷张,握着弯刀,拿着长矛,铺天盖地地包围了老儿盖。老儿盖的秦军只得筑垒坚守,被须卜察儿的人马切断了与上郡的联繫。长公子,大将军蒙恬命王离手下一校尉李壶驰援,遭到须卜察儿的伏击,惨败而归。一时间,胡人的气焰甚嚣尘上,上郡受到震动。好在新筑的城池坚固,强弩杀伤力极大。汹汹然的胡骑漫山遍野,象虎入羊群。当时,秦军和匈奴人比较,秦军装备上占优,胡人人高马大。游牧民族的艰苦卓绝养成了他们顽强的斗志,他们只求胜利,只求嗜血,他们的气势不可阻挡。就象一个饱暖不缺的王孙和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囚徒,他们之间的较量,就是秦军与匈奴人之间的较量。 老儿盖由典护军曹简之所统率的部队驻守,曹简之是护军中尉卢粲的人。护军中尉是监军,自然为蒙恬所不齿,蒙恬通过长公子(他们心心相通)对卢粲进行制约。所以作为监军,在战场上,常受到领军统帅的冷落和排挤。老儿盖本就是上郡的掎角,地势非常险要也异常重要,曹简之请命率万余兵马去固守,自然这里面有着许多微妙的、不可言说的牵制与反牵制,和对权力角逐的争夺。 面临沙场,生命就显得微不足道,其余的则更在其下。 过了几天,翠帘带着通关券来到客栈,说是负二请北门晨风一叙,想了解他们的具体要求。这样,北门晨风带着角者和翠帘一同进了城。 北门晨风和角者主僕二人,随翠帘走后,这一天,风和日丽。北门晨风的离去不免引起洗心玉心中挂牵,又百无聊赖。她虽然有意疏远北门,但她知道,她想做的是一回事,她做不到的是另一回事。她走出客栈,塞外的风带着春天的风沙吹着她,使她感到自己的心也被带走了,好不悲戚。她朝东北方向,那北门晨风走去的地方,也就是上郡的方向望去,只觉得远空呈现出一片空空漠漠的虚空,这令她越发感到惆怅,令她越发担心起北门晨风来。她的西北面,是老儿盖方向。这时,她的眼角突然扫视到远远的空际,那里正飘着孤零零的三五只绢鹞儿。她忙转过头来,果然看见顺着西北风,三五只断了线的绢鹞儿飘飘荡荡地越过山头,有两三只落了下去,还有一两只越过山头,摇摇晃晃地朝她站着的地方飞来。“这是什么?”她想。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是老儿盖放出来的绢鹞儿。她大声唿唤:“姨!” “什么事?”大家一拥而出。 “你看!”她指着前面的绢鹞儿。这时,一只绢鹞儿,就在她后面很远的草野中落下去。 “老儿盖的!”仓庚叫道。 韦蒲早已飞奔过去,洗心玉也追随着。韦蒲拾起了那绢鹞儿,拿起来打量,见上面写着“扬之水”和一首诗。他不解,正好洗心玉赶到。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洗心玉一看,只见那绢鹞儿上写着“扬之水”三字,下面是一首诗: 焉支草长,胡虏秋下,人强马胖。 治我袍泽,辞我东山。今日佳日,渍中无光。 高楼高百丈,清泪比梦长。 洗心玉想了想,说:“这可能是一封求援书。” “为什么?” 洗心玉说:“《扬之水》是《诗》中的一首告密诗。晋桓叔密谋反晋,他的一个幕僚闻知此事,就写了这首诗来揭发这一阴谋,导致晋昭公有备,击溃了桓叔的叛乱。现在既然这绢鹞儿上写着这三个字,自然不可能没有寓意。” “对呀!” “只是……,它说的是什么呢?”洗心玉一时也不解。 这时,只听得远处的大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们抬起头来,只见一队秦军飞驰而来,显然是冲着这绢鹞儿来的。要躲是来不及了,只见一个中年军官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和洗心玉打了个照面,双方都吃了一惊。 第294页 来者是谁?来者是单膺白。 单膺白这天带着扈从和军卒有事出了城,早已见到了这一片绢鹞儿,当下就明白这是什么,立即带着军卒追随过来。没想到却在这里看到了洗心玉。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搞得措手不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洗心玉!”他大叫了一声。眼前的女子竟是洗心玉,一个朝廷通缉的要犯,还没等洗心玉他们作出反应,他已经这样叫出来了,“抓住他们!快,抓住他们!”于是数十名秦军立即将洗心玉他们包围起来,弓弩一齐对准了他们。好在仓庚他们也没打算反抗,所以束手就擒。 “洗姑娘。” “单都尉。”洗心玉看见了单膺白的头饰,知道他是都尉。 到了这时,单膺白才懊恼起来。刚一见到洗心玉,只是出于本能,当他真的看到洗心玉被抓获,就很后悔。如今的单膺白不再是三四年前的单膺白了,人生的坎坷,使他对人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他知道洗心玉是好人,是绝对的好人,他佩服过她。如今看到她被抓,已醒悟过来。但事情已经做了,就没了退路。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问。 “你呢?” “一言难尽。你,你的事我都知道,职责在身,姑娘别怨我。” “我们是来抗击匈奴的。”洗心玉还很天真。 单膺白不响,他打量着洗心玉,但他马上相信这是真的。他了解洗心玉,但他的心情很复杂,因为长公子虽然不拘一格,但对于象洗心玉,冷萍飘这样的重犯,未必会网开一面。所以他说: “可你是钦犯,你不明白?” 仓庚一听是这话,立即明白自己处境危险,她叫道:“你打算怎样处置我们?” “这我作不了主。”单膺白说,“先得委屈各位,押到长公子和大将军处,听候他们发落。”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心有不甘地说,“你们干什么要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似乎是在埋怨。最后他又说,“我会尽我所能,在长公子和大将军面前替你们说话,但能不能起作用,我不敢保证。” 单膺白自己的事也不做了,带着仓庚四人回到上郡,前往大将军行辕。他自己则带着绢鹞儿进入内庭去见扶苏长公子和大将军蒙恬。当时,护军中尉卢粲、将军王离等一批要员均在。他们闻知洗心玉这些钦犯已抓获,大喜,立即命令收押,不日押解回京。并将单膺白代其禀告之情,斥之为荒谬。不过扶苏长公子还是沉吟了一会,扶苏宽厚仁慈,他在京城就看不惯龙应奎,和赵高也不和合。虽已知邛崃剑庭韦蒲灭了凌锋祖庭,他固然认为这班悍剑胆大妄为,不可不惩戒。但也认为,对龙应奎也应抑制一下。自从望夷策之后,龙应奎深得丞相李斯信任,成为一支上升的力量。他对李斯也是有腹议的。 所以当单膺白告知洗心玉、仓庚他们是来抗击匈奴,与匈奴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时,他第一感就是士可以为王者用。我们知道,他在上郡启用了不少罪徒,所以他亦认为洗心玉他们正是他所需要的人才。只是,洗心玉他们的罪责太大,不惩戒无以平民愤;二也是碍着父皇,又绕不开卢粲,所以他没有提出异议。单膺白一个都尉如何能挽救得了洗心玉他们,虽已力请,终不可获,也就只有长嘆一声,任其生死。 “扬之水”,他们看着拾来的绢鹞儿,看这一首诗。知道这里有隐语,是典护军曹简之的精心之作。自然是为了防范绢鹞儿落入胡人之手,也确实有几只落入了胡人之手。但这是什么意思?却一时猜不透。 单膺白正为洗心玉揪着心,一看机会来了,立即进言道: “据洗心玉讲,”单膺白说,“这是一封求援信,《扬之水》是《诗》中的告密诗。” 一将军似乎不信,说:“这可能吗?扯得上吗?” “不,这是对的!”扶苏立即说,“单膺白,你说下去。” “确实是有这样一首诗。”蒙恬自然也知道。 “此女子至慧至敏,”单膺白说,他将洗心玉对《扬之水》这题目所作的解释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对洗心玉的了解。之后,他再一次恳请道:“请长公子、大将军、护军中尉不妨召他们来一见,说不定她能解得了这个难题,这可是解老儿盖之围的关键。假如他们能为国效力,自然就是皇上的子民,应容许他们将功赎罪。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望长公子、大将军、护军中尉三思。”单膺白极力进谏。他的这一番进谏,完全抓住了扶苏的心理。扶苏想了想,和蒙恬、卢粲、王离商量了一番,遂决定。他吩咐道:“带他们进来。” 仓庚、洗心玉等立即被带进大将军行辕。 长公子扶苏,一向视人才如命,尤其是看到洗心玉,他立即发现,这个女人他好象在哪儿见过?其实他从未见过。他勐然醒悟过来,这个女人怎么这样象季嬴,也恍然大悟,过去那么多传言,竟然都是真的。父皇真的钟情于那燕国的太子妃燕姜夫人,而人们所说的,有一个长得象姜弋的女人就是眼前的这个洗心玉。对这传闻,他向来不信,斥之为荒谬,是谗谀小人逢迎父皇编造的谎言。“——只是,青城怎么会这样象她呢?”他虽然知道,但他还是难以置信。不过现在,即使其它一切都不说了,就这一点,他也对洗心玉有了好感。他自然明白,这女人所受的一切苦难,仅仅是因为她长得象姜弋,这对她实在是不公平。这样一想,他当即决定,先不忙着解送他们去咸阳,如能让他们戴罪立功,成为朝廷的子民,那岂不也是国家的一大幸事?至于父皇,那也自然,如果洗心玉有功于国……那……。但是,不知为什么,扶苏并不希望洗心玉来到父皇身边,他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他就是不希望。现在,他就是想看看这个女子是不是真的如单膺白所言——“至慧至敏”?如果是,别人可以启用,她又为什么不可以启用? 第295页 他走上前去,亲自为他们解去绳索。一边解,一边说:“单都尉说,各位均有为国效力之决心,国家目前正是用人之际,本宫从来不拘一格,只要能为国所用,本宫可以力保,如立下殊勛,自然可以赦免一切……” “我们不为朝廷而来,”仓庚说,“我们只为天下苍生,为个人恩怨。” “侠士不必这样”蒙恬知道仓庚的心态,知她是冷萍飘,乃平素敬佩之人,因此规劝道。 “本来就是这样!”仓庚可不领情。 “这有什么不同吗?”扶苏问。 “抗胡是为天下苍生,击败胡虏之后,我们只想浪迹四海,笑隐峰峦,不想再参与世事。如你们答应,我们就……” “你以为你是谁?这里岂是讨价还价的地方?”卢粲喝道。 “怎么样?”仓庚只看定扶苏、蒙恬,她不理睬卢粲。 扶苏是个极具长远眼光的皇子,他不计较这一切。他认为:目的一致就可以了,归属感可以慢慢培养起来。退一万步讲,即使到了那一天,他们真的不认同,那也不过是区区四个罪徒罢了。面对强劲的匈奴,孰重孰轻,他看得很清楚。 “就这样,击败了匈奴,本宫奏禀皇上,赦免你们的一切过失,放归山林,决不食言!”他非常干脆地接受了仓庚的提议。 单膺白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正拿着绢鹞儿和洗心玉在商议。 其实,这一段时间里,洗心玉并没有闲着,她有个习惯,凡是解不开的事物,她会一直解下去。思索是思维的锻鍊,洗心玉的聪慧,其实正是她这样殚精竭虑的结果,因日久而磨砺得更加敏捷聪慧罢了。 这个绢鹞儿所含的隐密她已经解出来了。 她说:“这一整首诗都有一种压抑的气氛,说明形势十分险恶。但关键之句是‘人强马胖’,按说,我们中原人不这样讲,我们只说‘人强马壮’。这一‘胖’字特别跳眼,一个胖字解开来,就是‘月半’或‘半月’。哪么是月半还是半月呢?看后面的诗句。‘今日佳日’,‘佳日’是什么意思?大家想想,今天是上癸之日,正是‘浃日’,‘佳日’就是‘浃日’之谐音,指的就是今天。‘渍中无光’,无光自然是无月,无月则近晦,二十天之后才是晦,这和整首诗的诗境不符。因此,这‘无’字只能是‘舞’字的谐音,舞光两个意思:一是指有光,明确那一天有月,今天是浃日,五天之后是望,因此五天之后就是约定的时间;二是指火,这比喻很形象,舞光就是指举火,是约定举火为号。‘高楼高百丈,清泪比梦长。’就从略了,主要是指盼望长公子和大将军速速派兵驰援,来个里外夹击,一举解老儿盖之围……” “这……?”扶苏看着蒙恬,仔细体味。 “解得有理。”蒙恬立即就明白了。 “难道真是这样吗?”一校尉尚不信服。 “这样重大的事,应该想想明白。”卢粲也迟疑着,主要是他不相信洗心玉他们。 扶苏看定洗心玉。洗心玉已经琢磨透了这首诗,心如明镜一般,眸子平静如水。洗心玉的眼睛特别美丽,象一潭幽深的清泉一样,浸染着信赖和深情,她看人总是那么专注和不存介蒂。此时,她正这样看着扶苏,以一种明亮的专注的眼神。 即使身为皇子,扶苏也掩饰不了自己对洗心玉的心仪,正如他对青城一样,当然这不关乎男女之情。从洗心玉的眼神中,他相信她。再说,他也琢磨过了,也只有洗心玉的解释浑然一体,没有什么可置疑的地方!所以,他断然决定道: “洗姑娘的话,可信。”他的言语有一种沉稳的感召力。 “长公子,不能这样轻率。”卢粲对洗心玉这样的美女子,有一种本能的牴触。再说,他对他们是什么人也没搞清楚,但至少是反朝廷的强贼,对待这样的人,他怎能轻信?他是护军中尉,他甚至这样想过:假如这些人因仇恨朝廷,已经投靠了胡人呢?“决不能这样轻信了他们!”他有些激烈的抗辩道。 “护军也太过虑了。”蒙恬驳斥道。 “卑职愿以头颅担保。”单膺白完全了解洗心玉,挺身而出。 “大胆!”卢粲喝道,“如此重大之事,岂是儿戏?真要出了事,你这颗脑袋值个屁,就是再赔上我这个头,也无济于事。那样的话,怎样对得起皇上?怎样对得起朝廷?又怎样对得起天下苍生?” “小心是必要的,”扶苏说,“但小心不是无作为。万一真是这样,我们没有出兵,老儿盖丢了,那近万名将士血撒疆场,我们的腹地暴露,这不同样,怎样对得起皇上!怎样对得起朝廷!又怎样对得起天下苍生!” 卢粲一时哑口。 “即使这样,还望长公子,大将军三思。”那将军依然恳请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这样决定了!大将军,你看呢?” “正是臣的决定!”蒙恬一锤定音。 “末将愿往。”单膺白立即请缨。 第296页 “我们也愿往!”仓庚一作揖。韦蒲本来还在冷眼相看,一看,如今真要搏杀疆场了,顿时热血沸腾。这一辈子,哪个好男儿不想为国为民决死沙场?哪个好男儿不想与匈奴人决一死战?如今,这一切已经来临,韦蒲岂肯放过。 “单军爷,”老百贼拉过单膺白来说,“来,来,来。” “干什么?”单膺白不解。 “胡老爷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胡搅蛮缠。”洗心玉拉着老百贼。 “你干你的事,我干我的事。”老百贼不理洗心玉,拉着单膺白,“你猜,猜我这手中,喏,你看,有没有钱?猜中了归你;猜不中,你就输了:你的钱,归我……” 单膺白开始不懂,但看见洗心玉叫他别理他,就明白了。他笑了,扶苏和蒙恬也笑了。单膺白所作出的举动竟和北门晨风一样,也是那么认真,迟疑,把个老百贼急得抓耳挠腮的,然后才在老百贼手中胡乱点了一下。自然又是老百贼嬴了。 “我嬴了,我嬴了,给钱,给钱!”老百贼欣喜若狂。 接过单膺白给的钱,老百贼嬴了钱,总是那么一句话: “军爷,好人哪,”他对韦蒲讲,“这位军爷,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洗心玉看到这里,自然想起了北门晨风:“是啊,北门子,北门子现在在哪里?如果他回到客栈,找不到我们,还不要急死。如果他知道我们被抓,那……”想到这里,她差一点就讲出北门来了。但她还是没讲,这里有一点私心,那就是从北门的立场出发——在这军伍中间,洗心玉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目前这状态,也许仅仅是长公子在利用自己;也许,事情过后,他们就会杀掉他们。如果是这样,她怎能让北门晨风进入到这样的险境中来?退一步讲,即使不是这样,就是目前面临的这样一场恶战,她也不愿让北门捲入,她不愿意看见他面临危险、受到伤害。正是出于这样的私心,她就不说北门。她不说北门,老百贼又不管事,仓庚和韦蒲都巴不得甩开了北门才好,这样,大家自然再也不提。 蒙恬对单膺白下了将令,命他率五千兵马(两师,一师二千五百人),在五天后晚亥时,奔袭老儿盖。仓庚他们坚请,也一同前往。 临行前,卢粲暗中叮嘱单膺白,叫他通知曹简之,看住这四个人,尤其是洗心玉。如发现不轨,断然处置之,除洗心玉外,余者皆可杀。他自己则立即命人用羽书飞驰进咸阳。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六、老儿盖之战 章节字数:4797 更新时间:09-05-07 08:11 六、老儿盖之战 初更时分,军营中就忙乱起来,单膺白率领的五千人马正在作着奔袭前的准备。从昨天开始,北方的寒流唿啸南下,夹带着雨水。尤其是到了二更,寒气浸人,一些军候、将卒坐在营帐中烤火。单膺白和几个将尉这几日都在斋戒,祠蚩尤于庭,现在正令卜者揲蓍,卜占吉凶休咎。 洗心玉曾劝过他,说:“《太公兵法》云:‘禁巫祝,不得为吏士卜问军之凶吉’”。单膺白虽知有《太公兵法》,却从未见过,知道这本书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因此不大相信洗心玉的话。遂不听。 远处还未修完的长城,蜿蜒在起伏的群山上,城池上的梆子声不时传来。整个天地静悄悄的,充满了神秘紧张的不可预知的气氛,比死亡多了一份真实,战前的时空仿佛都凝聚在这战前的繁忙之中。占卜得大凶,单膺白忧心忡忡。仓庚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为将者,岂拘泥于鬼神?神弗佑也。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当战。示之以大吉,以定军心。”仓庚这样的态度,立即坚定了单膺白的决心。 洗心玉这时闻到一股恶臭气,令她感到窒息:“这是什么气味?”她不解,所以问。 一将尉答:“烧骨头。” “烧骨头?” “是啊,人骨头。”他看了看洗心玉,笑了。 “人骨头?”洗心玉吃了一惊,不由得毛骨悚然。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那将尉习以为常。 洗心玉不信,走了出去。只见有些军士正围着篝火,不时的将噼柴投入火中,用来取暖,其中有些是白骨。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骨?”她问刚出来的仓庚。 仓庚也不解,这时一军士,拿起一白骨,就着她们的面,丢入火中。仓庚就此问他。 那军士不以为然,见是两个女人。 “来一支如何?”他讪笑道,“白骨伴红颜啊,怎么样,弟兄们?”引起了一片闹笑。 “是不是怕了?”另一个军士挑衅地看着洗心玉。但他知道她们是谁,不敢太放肆,更粗野的话没说出口。 “真不知道,哈哈哈,她们不知道?”那个拿着白骨丢进火中的军士指着洗心玉对同伴笑道: “是不是想知道啊?”那个挑衅的军士故作神秘状。 “……” “那你们从这里走过去,”他指着从黑暗中走来的路,“到那边去”,他指向更远处黑漆漆的城池边说,“那边有个大屯子,比上郡还大呢。这东西那儿有得卖,是不是啊?”他看洗心玉不信,“不信?你们走过去就知道了——壮丽图景,美不胜收!” 第297页 洗心玉信以为真(至慧人也有发愚的时候),和仓庚一道朝那路走去。走了数百步,只见一片乱冈,她感到自己的脚踩着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一滑,她忙抓住仓庚,站稳。低下头来看,“哎呀!”她惊叫起来,只见脚下正踩着一个髑髅。一时间,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毫毛都竖起来了。她顺着这髑髅看过去,只见这乱冈上,到处都是累累白骨,从泥土中突露出来,呲牙咧嘴的,越来越多。有个髑髅张着嘴,在对她笑,她知道自己被那些军士愚弄了。 “这儿是坟场?”她问仓庚。 “不,不象,倒象是乱葬冈。” “什么乱葬冈?” “就是大规模的非正常死亡。” “我们的?” “怎会?” “那,那他们是谁?” “曾听人说,修城的人,有大批大批的人死亡。” “不会吧?”洗心玉不信。 “怎么不会,不说病死累死的,就是逃亡的,按律一律当斩。这样的劳役,哪一天没有逃亡者?有人告诉我,数以十计,百计的逃亡者,就在这长城下,当着役徒的面,一刀一个。过去只是听说,今天才算是真正看见。” “这么残酷?” “是残酷,却无奈!你呀,别这样事事心存不忍,有些事是不能不为的……。” “集合了,集合了!”这时她们听到召唤,知道军队就要出发,她们转了回来。 那些军士见她们回来,特兴奋,叫道: “是不是一个大屯子啊?” “象不象你们的家?” “没吓着你们吧?” “怎能呢?她们可比我们更老辣,是不是?我可没说错?” 洗心玉没理他们,只感到一阵噁心,直想吐。 三更鼓响,他们和将尉、军候们都上了马,跟着行伍。精神抖擞,人衔枚,马勒口,踏着泥泞的大路,随着城门悄无声息的放下,一队行伍消失在黑暗中。长城外的群山此刻特别低暗肃穆,人们互相传递着前面的口号:“跟上!”“快一点!”“水坑。”五千余军士就象一支箭,向老儿盖方向前进。山路泥泞难行,不时有人跌倒。寒流在高空象线一样唿啸,穿过林丛。洗心玉裹了裹衣襟,她跟随着仓庚,老百贼、韦蒲走在她后面,他们是在轻骑卒旅中,并不和单膺白在一起。此时的老百贼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在战马上,没有一点混混噩噩的样子。 四野没有一点灯火,从大山深处传来悲凉的狼嚎,惊起的夜雉,笨重的扇动翅膀,从人头顶上飞过。夜显得漆黑而沉重。这样,约摸行进了一个半时辰,远处就现出了灯火,那灯火象那长城边时常出现的鬼火一样,又寒冷又孤寂。它飘忽着,渐渐地因它固有的存在而真实起来。 空气凝固住了。 前面传来命令:“就地待命。” 洗心玉他们和轻骑都下了马,这时,寒风颳得人脸生痛。洗心玉感到特别紧张,不知是寒冷还是什么?她只感到自己上下齿在不停地叩,无论怎样也控制不住。她想控制,结果连身体都抖了起来,“我发抖了。”她想,但她觉得自己这颤抖并不是害怕。“真冷呀!”她说。那些轻骑都没有理睬她,仓庚、老百贼、韦蒲更是无事一样。前面又传来将令:“听到鼓声,进击!”连命令都是这样短促。 战争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但是鼓声一直没响,时间特别长。等待使人焦躁不安,使精神崩得更紧。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仓庚带着他们朝前走去,仓庚当然更着急,这事关他们自己。他们来到单膺白身边,单膺白和几个将尉正伏在一个隘口张望,胡人的营寨没什么动静。 “怎么样?”仓庚问。 “不知道!”单膺白的声音特别发涩,他在等待前去打探的斥候。 “还等什么?”仓庚语气中透出一种不满。 “……”单膺白没理她,仍紧张地注视着。 “怎么就没有一点动静?”他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又象是询问,没有自信。 “我们不出击,他们怎会有动作?”仓庚明白了,他是在注视曹简之的老儿盖,“这是不可能的,曹简之又不知道我们已经到达!” “不,不是,我在等斥候。”单膺白作了个解释。 两个斥候回来,一个肯定匈奴人没准备,老儿盖方向有明亮的篝火。“这就是了。”单膺白兴奋地站了起来,对仓庚和洗心玉说。另一个斥候说:“参连织女前有一陷马沟!” “陷马沟?” “是的,陷马沟。” “传告下去。”单膺白命令道,随即拔出剑来,扫视了一下队伍,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上马!——闻鼓进击,此战必胜!”这命令立即传下去。人们纷纷翻身上马,他再一次扫射了一眼整支队伍,用洪亮的嗓音大声叫道:“击鼓!” 鼓声惊天动地,排山倒海地响起来,具体而实在,空慌又坚固。 “——杀啊!”战士的吶喊声随着鼓声,在这寂静中,在这人心中凸兀出来,象惊蛰的雷声。 第298页 整个夜被翻卷过来,如锋利的犁翻卷大地。 整个大地被翻卷过来,如咆哮的风在掀动大海。 洗心玉还没反应过来,久经沙场的战士已越过了她,疾风暴雨般地向前冲去。她被挟持在群马当中,不由自主的狂奔,她很兴奋,抽出剑来。 “杀——啊!” “呵——呵——呵——” 只听得这样一片悽厉的吶喊声,从生命中迸发出来,掩盖着马蹄声,震撼着她的灵魂。马蹄踏着大地,就象踏在她的肉体上一样,震得她浑身的骨骼生痛。 前面的马来到陷马沟前(飞桥已推进陷马沟),踏着飞桥,奋蹄一跃而过。后面的马匹冲到陷马沟前,桥前拥挤,又被后面的马匹挤迫,不幸掉进陷马沟。有的因这猝不及防,遂不顾一切,催马奋起,也掉进了陷马沟。但这给后继者以支撑,就踏着他们,沖了过去。奇袭的秦军踏着这惨叫声冲进了匈奴人的营寨。 匈奴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顿时乱了手脚,有些连衣甲都没穿。 营帐着火了,但没烧起来,风向不对,这使得胡人得到了喘息。匈奴人本就善于各自为战,且不惧怕死亡。仓惶中,有的已经上了马,持刀扑向秦军,但仓促的迎战是没有力量的,他们纷纷倒在了秦军的刀剑和弩机下。到处是战马的嘶鸣和面临死亡的咆哮。 洗心玉挥动着她的干遂剑,对准一个赤膊的胡人。她感到这剑怎么这样不顺手,她一拉缰绳,使马直立起来,从半空中斜噼下去。她没看见那胡人是怎样倒下去的,只感到手中的剑滞泥了一下,她赶快收回剑来。迎面又是一个剽悍的胡人,持着弯刀,旋风一般,向她扑来。间不容髮,她忙挡住他的噼砍,在那刀与剑相格的瞬间,“铿锵”一声,震得洗心玉差一点没掉下马来。她没料到胡人竟是这般兇悍,好在她是剑士,动作敏捷,且功力深厚。她挡了一下,闪过这一刀,在对方还没来得及收回弯刀时,早已一剑刺通了对方的胸膛。再牙一咬,黑死命的一绞,那胡人就从马上向她倒过来,不是她的剑抽得快,剑就要被这胡人折断了。这胡人张着大嘴,瞪着眼地朝她倒来,鲜血喷了她一脸,她极厌恶地颇有些胆寒地把他推了下去。 “娘的,操你奶奶的!”老百贼叫骂着,忘了根本,一骑沖在最前面。 前面,匈奴人已经组织起坚决的抵抗,须卜察儿毕竟久经沙场,他迅速地调集起军队,双方进入了胶着状。 惊天动地的撕杀声早已惊动了老儿盖的曹简之,自从放出绢鹞儿之后,他一直忐忑不安,等待着。当他听到盼望已久的嘶杀声终于响起时,那早已准备好的,整装待发的军士立即在他的指挥下,从老儿盖杀了出来。 匈奴人腹背受敌,大量的匈奴人战死。 战争——是血,是血在主宰着它的命运。每一个人的倒下,都会使人在心理上产生恐惧。 匈奴人还在抵抗,须卜察儿带着他的精锐冲到了最前面。仓庚一见这个胡人不凡的装束,立即认出了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持剑向他杀来。须卜察儿的精锐之师,抵挡住了前面攻进来的单膺白的前锋,须卜察儿敌住仓庚,两人正是一番好杀。 韦蒲是力量型的,他的剑,杀伤力特别大,一个个胡人倒在他的面前。但秦军的伤亡也渐渐多了起来,这顽强的抵抗,使更多的匈奴人返身投入战斗。 洗心玉没想到匈奴人这么顽强,难怪中原诸侯一直视其为心腹大患,一直无法驱逐。这样剽悍的民族,这样顽强的生命力,以死为生,真是见所未见,使她感到震撼。但秦军已经占了上风,前后夹击,出其不意。东方渐渐露出熹微,从它那血红的伤口中流出了渗淡的血痕。更主要的是,须卜察儿不可能得到及时的援助,而秦军,在战斗一打响后,镇守在长城内侧的校尉李壶立即带了五千生力军来驰援。 这来得正是时候,丧钟敲响了。 秦军虎入羊群。 战争——是血,是血在主宰着一切。每一个人的倒下,在心理上都会产生不可扼制的恐惧,再强悍的人,也惧怕死亡,当心理上感到大势已去的瞬间,所有的斗志都会消失。 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 匈奴人瞬间土崩瓦解。 匈奴人失败了,所有的斗志就不復存在,瞬间,他们各自奔逃。须卜察儿见大势已去,虚晃一刀,落荒而去。倾刻间,洗心玉面前倾泻出一种逐渐开阔的莫名的虚空,并在心理上产生出一种庆幸,因而喜极而泣。 秦军终于击溃了匈奴人,重又坚固了老儿盖。 单膺白和仓庚他们则被留在了老儿盖,接受校尉李壶的管辖。后李壶奉调回上郡,老儿盖则由都尉单膺白和典护军曹简之率领。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七、奇谋 章节字数:4899 更新时间:09-05-08 07:19 七、奇谋 小胜并不能挫败匈奴人的锋芒。 此时,头曼单于,左贤王冒顿屯军九原。单于长子冒顿自从从月氏国夺骑逃回之后,復又嬴得头曼单于的宠信,因此右贤王韩元亮想以这次与秦决战来嬴得气势,巩固自己在北庭的地位。驻守榆中的是右大将唿衍提梨和韩元亮的心腹爱将右大都尉淳维士阿里侃(他现在已是右大都尉),以此确保对秦用兵之支撑。 第299页 数十万匈奴铁骑穿过红硷淖,越过秃尾河,在韩元亮的率领下,挺进上郡,带着北漠风沙的狂啸,想在上郡击败秦军,兵进中原。 秦廷任命中尉栎阳云师牧黄均为骁骑将军,卫尉江左桐风徐徐延龄为骠骑将军和将军杨翁子在长公子扶苏、大将军蒙恬的节制下,带着他们各自的部伍,在雁门、云中、北地进行着顽强的艰苦卓绝的抵抗,主战场则是在上郡。龙应奎此时为黄均手下将尉。 胡茄此起彼伏,区脱纵横,绵延数百里。在遮天蔽日的旌旗中,常有突出的胡骑闪现,一晃又不见了。而那踏起的战尘,却经久不散,混合在蜃气之中,从中透出鹿柴处处,辕门点点,异样的装束,令人看了触目惊心。 老儿盖在上郡西南,是上郡的掎角。如此地不保,胡骑便可以从这里突入长城,切断上郡与北地的联繫,并可以由此进攻上郡的腹地上地,因此此地是军事重镇。老儿盖的防务有它的天然优势,那就是在它前面翻过数座峰峦,就可以看到毛乌素大沙漠边缘,那一望无际的风蚀土堆群。穿过那风蚀土堆群,毛乌素大沙漠就呈现在人们面前,这既是不可克服的天然屏障,又是不可深入的生命禁区。 在老儿盖,洗心玉不时会想起北门晨风和角者,不知道他们怎样了,深为他们担忧。四个人也曾想要打探他们的消息,但在这军事重地,根本不可能。尤其是他们也不想把他们牵涉进来。单膺白虽然相信他们,但有卢粲的密令在,亦有控制防范之意,更不要说曹简之了。 戎马倥偬间,这突然涌起的情感,象这苍茫群山上薄薄的云丝儿,高远的云丝儿,转瞬间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眼前的悲凉还是悲凉。 北门晨风和角者随着翠帘进了上郡,转进一条小巷,来到负二家。这是个殷实的小家,翠帘和负二虽是徙徒,但由于负二曾是行商,成为长公子扶苏法令的受益者。他们不但脱了奴籍,成为平民,还由于负二粮秣运输的出色,负二成了斗食,负责一支到齐郡、薛郡、(王郎)琊郡运送粮秣的队伍。如今大战在即,他又转任库啬夫,在军候手下,负责管理和发放粮草。在这上郡城内有了自己的家居。 北门晨风来到负二家时,负二不在,到了傍晚才回来。负二并不认识北门晨风,但他知道北门晨风,能见到北门晨风,能有北门晨风这样的节侠到自己的家里来,他甚感高兴。翠帘这时已摆好一案丰盛的晚餐,弄了点薄酒。负二陪着北门晨风,让角者也坐到案几前。 闲话说了不少,尤其是说到田悯,令负二和在一旁忙上忙下的翠帘欷嘘不已。然后谈话进入正题,负二问起此次北来。北门晨风回答:“抗击匈奴,向韩元亮索仇,最好加入到军队里去。”他们是这样想的:只有这样,在秦军战胜匈奴人时,他们才可以找到韩元亮。 “这个却难。”负二沉吟了半响,说:“长公子宽宥罪徒,也不是什么人都宽宥。象节侠这样有重案在身的人,尤其是洗姑娘,这太危险。大侠不如听我一句劝,不要想復仇的事了。只要朝廷战胜了匈奴,与你们杀了韩元亮没什么不同,都一样的。”负二是行商,不明白侠士眦睚必报的侠义精神。北门自然不会接受,但也不想太为难了他,也知道他没有什么权限,只求他想个法子,把他们安顿在上郡城内即可。 “这个却好办,”负二说,“只是要委屈一下大侠。” “不妨,只管说。” “我这里最需要的就是碎草料的军徒和舂米的舂妇,但这确实太辛苦,大侠即使能行,但洗姑娘却是万万不能的。” 碎草料就是把草料砍碎,用斧子砍,工作量很大,极辛苦。军中有大量战马,需要大量的军徒砍草,没日没夜,且随军行动。 “亏你想得出来,让大侠碎草!”翠帘一听负二此言,便责怪负二胡说。 “这个却不妨。”北门晨风自认没问题,他想,“韦蒲也应该没问题。” 角者说:“老爷没问题,老僕自然也没问题。” 只是老百贼,北门晨风拿不准。再就是仓庚,洗心玉,总不能让她们去做舂妇。 这事一时得不到解决,只有等第二天,北门晨风出城去和仓庚、洗心玉商议后再说。 没想到,刚一回到客舍,才知道发生了昨天的事。这突变,使北门晨风主僕惊呆了。北门晨风一把抓住面色惊慌,正想躲避的酒保,却发现从客栈中冲出几个官府中的衙役,知道大事不好,一把把那酒保推开,拔出剑来。 原来,这店主,见仓庚四人被抓,在单膺白面前自然不敢多言,怕担个不是。但事后想想又觉不妥,尚有二人,为卸责任,便首了官。因此等个正着。只是官府如何知道这二人是什么人?众衙役又不知利害,扑上来,因此反被北门晨风所伤。只是角者被抓了,北门晨风与众衙役在客栈内外形成对峙。远处是支援的官府衙役的马蹄声,北门晨风知道事不可为,只得拨转马头,带着深深地遗憾落荒而去。 摆脱了追捕,既担心仓庚他们,又担心角者。反正手中有通关券,他决定再次进入上郡,出了这种事,他不能不通知负二两口子。再次来到负二家,负二一听这消息,吓得脸色也变了,脸上露出了怨恨之色。反而是翠帘由转瞬的惊慌而镇静下来,骂负二不是东西。 第300页 “你不想想娘是怎么死的!不想想王主是怎么死的!事情出来了,不怕,大不了一个死,亏你一个大男人,吓成了这样!” 想到母亲死得那么惨,负二对朝廷确也仇恨,他为自己的胆怯而愧疚。他有些强持地对翠帘说:“我又没怎样,只是一时——没回过神来。北门大侠……”他转向北门晨风,“洗姑娘我自然信得过,但其余人,我是有点怕,他们会供出我来吗?” “坚决不会!”北门晨风其实也未必拿得准,但他从来就是以己心度人。 “但不管怎样,我们都得防一防。”负二说,“你就少说两句!”他对插嘴的翠帘喝道,“我又不是怕死,只是防范。北门大侠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呆了,他必须离开。还有你,带着孩子和北门大侠一起走。” “到哪里去?” “这……?”负二想了想,说,“有一个地方——上地。对,你们到上地去,那儿有我一个朋友……” “你呢?” “我嘛——算了吧,”负二一咬牙说,“我不能走,我一走,这个家就完了,我就赌一把!” 北门晨风被负二这几句话所感动,知道这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牺牲精神的,知道他们两口子为此付出得太多。他难以用言语来表示,只有对着负二和翠帘两口子深深地作了一揖,慌得负二、翠帘忙一把挽扶住他。 北门晨风就这样带着翠帘母子离开了上郡,去了上地。 郡邑外所发生的这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立即传到了扶苏、蒙恬、卢粲那里,角者也自然交由军司马伊济审讯。角者受尽了一切酷刑,没有一点招供。事也凑巧,龙应奎此时在雁门任骁骑将军黄均手下将尉,因军务来到上郡,听到这件事,又听了抓获角者军卒的描述,断定那逃者就是北门晨风,是当年望夷宫准备祭剑的钦犯。这样,对方的身份已查明,角者被处斩,他的首级挂在城门口示众。 北门晨风这个大胆的囚徒,竟敢与朝廷为敌,且又是仓庚、洗心玉的同党。这不仅仅卢粲不能接受,也影响了扶苏对仓庚他们的信任,好在有蒙恬劝慰着。 这时,老儿盖的战斗打响了。 仓庚和洗心玉以他们的行动,再一次地为自己嬴得了生命。 这期间,骁骑将军黄均率所部突袭匈奴成功,一度越过秃尾河。却因贪功,反被匈奴左大将兰姑湖诱入,不但渡过秃尾河的秦军被歼(龙应奎血战逃出),反遭匈奴人反击。匈奴人又渡过秃尾河,黄均的军队败退雁门,据城坚守。 角者被杀后,负二并未受到牵连,这令他感佩不已,过了一些日子,他把翠帘母子接了回来。这样,北门晨风也再次来到上郡郊外,在负二的安排下,藏在一个黔首家里。他既为角者伤心,又为仓庚、洗心玉他们担心。那时,行辕处斩杀人犯是经常发生的,没有谁去关注,但仓庚他们的人头至今未挂上城门,这又使他心存侥倖。 转眼已是五月,仲夏天气,匈奴人击败黄均,攻占雁门,解除了对自己侧翼的威胁。开始全力进攻上郡,辎重源源不断地从榆中沿毛乌素大漠的北缘东行南下,有点全盘皆活的味道。一时间,整个北方的战况十分吃紧,黄均因这次败迹,被押回咸阳受到追责。 仓庚他们四个在老儿盖的驻地,老百贼常吹嘘当年自己前往头曼城的经歷,在这个问题上他有点走火入魔,这既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又是他为自己辩解的喋喋不休的话题。 这一天,扶苏和蒙恬来到老儿盖,处理完军务后来看望仓庚他们。这时,老百贼又在吹嘘他前往头曼城的往事: “无边无际的黄沙,当时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我看见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我真不信,是她救了我。” “嗤!”仓庚轻蔑地“嗤”了一声,知道他又在胡吹。 “你不信?” 仓庚根本不去答理他。 “这可是真的,那是一队商旅,其中有个女的,是他们救了我。当时,在昏诞中醒来,看见这异邦的女子,那蓝色的眼睛,金黄的头髮,我还以为是看见了仙子……” “且慢!”听到这里,蒙恬突然打断了老百贼的话头。 “师叔!”几乎是同时,洗心玉也叫了起来。 蒙恬看了看洗心玉,明白她有和自己一样的想法,非常惊讶。他转向胡息问:“节侠是说,这沙漠中有路?” “师叔,你快说。”洗心玉推着胡息。 “干什么呀?”老百贼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有点不自在。 韦蒲正听老百贼胡吹,听得津津有味,看见洗心玉这样,一时摸不着头脑。 蒙恬再一次问胡息:“你是说,这沙漠中有路?” “哪来的路?” “节侠不是走过这沙漠吗?” “那是哪年月的事?年青气盛。” “你是说你曾经走过这毛乌素?” “是的,曾经走过,那可是……” “对,奇袭!”蒙恬说,“老子说过‘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孙子曰:‘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只要能越过这不可逾越的屏障,突袭榆中,如能占领榆中,就等于扼住了韩元亮的咽喉,必将置他于死地。”他开始和扶苏并邀请仓庚、洗心玉一起商议起这事来。 第301页 “这可是当真?”老百贼问 “怎么不当真!”洗心玉回过头来回答,“‘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见’,大将军这大胆的奇谋,确实是一步险中求胜的绝招,‘正不如奇,奇流而不止者也’”。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可能不知道,这沙漠……,走得进去,是走不出来的。你们不知道此中利害,人在此中会妄诞,晕沙。” “什么妄诞、晕沙?”蒙恬停止了与扶苏、仓庚、洗心玉的商讨,回过头来。 “就是什么都不明白了,煳里煳涂……” 老百贼的话没引起大家的注意。 扶苏听了蒙恬的想法,陷入沉思,他对蒙恬说:“我们回去再商议一下……” “我们为此请命。”韦蒲立即请命。 “请各位剑士静候我们的决定吧。”蒙恬回答道,他和扶苏匆匆离开了老儿盖,临走之时,他命令单膺白、曹简之先着手准备起来。 单膺白和曹简之一面调集老儿盖的军队,共得两万余众。从中挑选出精锐七千,组成轻骑,立即开始训练起来。等待扶苏长公子和蒙恬大将军的将令,一俟将令下达,他们就将突袭榆中。 傍晚时分,蒙恬的将令下达了,让他们将老儿盖的防务交与前来接防的校尉李壶。单膺白和曹简之则带七千精锐,穿越毛乌素大漠,奇袭榆中。李壶还带来了卢粲的一封密信:“酌情将洗心玉收押,密解咸阳。如暂时不能,待拿下榆中后,则必须执行。”这一密函,为单膺白不齿。“两天之后出发!”他下达了将令,整个老儿盖就行动起来。曹简之也知是用人之际,不得不将这密令暂且搁置一旁。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八、穿越毛乌素 章节字数:5211 更新时间:09-05-09 08:13 八、穿越毛乌素 单膺白、曹简之、仓庚他们率领五千余轻骑,翻越了几座山峰,进入到一片峡谷中。只见一座座高大的土崖耸立,千奇百怪的,被风切割的崖层裸露着紫碣色的凝重。有的象老人,有的象鹰,有的象静伏的勐兽,从天空中覆压下来。满地是蓑草、碎石、坚硬起灰的黄土和细沙,显得特别荒凉。 这样一支军队,在这风化土堆群中穿行,既渺小又微不足道。 一群青羊出现在远处的山间,象一群精灵。它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在崖畔跳跃着,迅速逃逸,产生了梦幻般的感觉。 蜿蜒的军队,在巨崖下,一直向北,随着波浪起伏的地表,走向高原。 旌旗颳得猎猎甩动,当他们进入到这土堆群的腹地,突然颳起了强劲的风。一时间飞沙走石,连这六月的强烈的太阳都变得昏暗了。人们以袖掩面,到后来,就感到窒息,躲避在巨崖底下。只听得那风在尖锐地啸叫,象河流一样。 洗心玉和仓庚伏在一座崖山下,听着这悽厉的风声,她突然想起了《齐物论》。她只感到这峡谷就是庄周所描写的畏隹山陵,正万窍怒号。她真佩服那不可知论的智者,他能把这描写得那样逼真。现在她正在这鬼门关中,只感到这风从万窍中泻出,“激者、(言高)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宀夫,上下)者、咬者。”什么样的鬼哭狼嚎,一齐在奔突,如刀似剑,切割着山体。那一个个山体就象是地狱中的判者,正目光炯炯地从那昏暗中俯视着这人间地狱。这风,好象不会停息,象流水,切割着山体的同时,也切割着她的肉体。使她的灵魂不能自已,任随这风去蹂躏,去燔播。这风颳了足足有一个时辰,等到復又见到蓝天,大家才都喘了一口气。互相一看,都是灰头土脸的,真幸运,这只是一场并不大的沙尘暴。 风使皮肤迅速变黑,而且没有一点光泽。男人变黑了,显得更有男人味,经过大漠风沙的男人是真正的男人。女人就惨了,仓庚、洗心玉一下子失去了她们的风采,尤其是洗心玉,变得不伦不类,难看极了。 到了下午,他们终于穿过了这风化土堆群。 眼前是稀稀拉拉的冷蒿、针茅、猫头刺、刺扁桃,布满在这平坦的荒漠上。大漠的边缘是荒芜的,生命真值得礼赞。在这廓大的天幕下,在这无垠的沙漠中,生命远比人们所能想像的要顽强伟大。 又行进了半个时辰,沙丘出现了,一弯弯冷月似的,从西向东排去。沙表很尖硬,但被前面的马踏过,外表的坚壳碎了,露出了松松的沙层。后面的马踏上,沙就开始流泻,马蹄直往下陷。走在沙樑上,这些马,努力地奋蹄,喘着粗重的鼻息。人们从一个沙梁走向另一个沙梁,他们宁愿绕行,也不愿走下沙梁。行进是极其缓慢的。 看见一些石缝虫、鳞片虫,一条和沙一样颜色的蛇正在吞咽一条蜴蜥。 初始的兴奋,惊诧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沉闷。沙漠中唯一的东西,就是悲壮、单调。一个沙丘又一个沙丘,无穷无尽的沙丘。走过的是沙丘,踏着的是沙丘,攀越的是沙丘,更远的还是沙丘,沙丘沙丘……,不论走得多远,还是沙丘。这永远也走不尽的沙丘,象是飘渺的幻影,幻影之外还是沙丘。 他们穿过一片水淖子,马陷得很深。有人掉下马,滚了一身泥,被烈日一烤,龟裂在身上,象铠甲一样。有些马被骆驼草的茎刺伤了,这些骆驼草的茎,象铁蒺藜一样锋利。出现了一大片干枯的胡杨林,巨大的枝干盘扭着、横呈着,永不倒伏,述说着大漠的不尽岁月。 第302页 大漠腹地的尸骸也出现了,这些尸骸,被风沙剔得干干净净。有一具骆驼的肋骨惨白地张牙舞爪地向上伸展着,在人们面前既象是申述,又象是彰显它们所遭遇到的巨大灾难和最后难以描述的覆没。 热浪一阵阵扑来,象一个巨大的吸筒,把人体内的水分迅速吸干。无论如何补充水分都无法使人湿润起来,人的体力、精力极剧减退,什么都无法使人恢復到出发前的模样,恢復到精力充沛的状态。 单膺白、老百贼、韦蒲和几个响导走在最前面,仓庚、洗心玉紧随其后,曹简之作为监军,他走在队伍最后面。老百贼精力饱满,在沙漠中,老年人比年青人更具力量,在这单调的行军中,老百贼还能喋喋不休地说起他当年穿越毛乌素的壮举。 “后来呢?”韦蒲仍记得老百贼得遇异邦女子相救之事。 “什么后来?”单膺白不解,他问。 韦蒲把老百贼昏迷在沙漠中一事说了一遍。 “呵,还有这等趣事?是啊,哪后来呢?” “不说了,不说了!”老百贼看看走在一旁的仓庚,有所顾忌。 仓庚冷冷地翘了翘唇角,不去理他。 “说说又何妨。”单膺白催促道。 见大家感兴趣,也触动了老百贼对那一段往事的回忆,想起那个金髮碧眼的女子,想起那个艾怨的眼神,老百贼不能自已,他讲了起来。 “……当时只是身体虚弱,有了水后,就甦醒过来。他们本来往东,我当时是到榆中。那女子见我身体虚弱,不忍弃我而去,又不知那地方已离榆中不远,要救人救到底。便与其父商议,遂送我北往。” “有这等事?”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决非妄言。” “她可能对大侠有意思了?”一响导打趣。 “也真亏她一路照看,才使我迅速恢復过来。到了榆中,我要去九原,他们要去雁门。那天晚上,客舍中,那女子偷偷跑来,哭了。不是吹的,当年我老百贼也是一介剑士,她求我带她走,愿伺候我一辈子。可当年,我……”老百贼说到这里,突然收住了口。 “你说呀!”一响导正听得入迷。 “说什么?说我和她?——我不是说了,我也是一介剑士,自有剑士的行事准则,我虽然感激她,却……” “是不是前辈心中有什么人了?”单膺白敏感地猜测着。 “我拒绝了。——到头曼城去,怎能带着她?” “后来呢?” “后来她父亲找到了她,把她带走了。”老百贼长嘆了一声,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情景。女孩子被她父亲强行拉走了,当时他并没有什么感触。但此后,就一直成了他的心病,但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那一份难以忘怀的真情。每次想到这件事,他都仿佛看见那女孩子一步一回头,热泪盈眶,似在述说着不尽的艾怨。“是啊,假如不是有仓庚……”每一想到这,他都充满着依依的留恋,感到自己有负了一个异邦女子的真情,而人生最宝贵的就是这一份难以割捨的真情! “前辈真是有负人家了。”单膺白说。 “这样的女子真是少有!”一响导赞嘆道。 “可我不这样想,”老百贼说,“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自有她的归宿。” “又在痴人说梦了!”仓庚刺了一句。 洗心玉却有些痴迷,她没想到师叔还有这样一段奇遇。 “算了,算了,不说了。”老百贼说,“有一个小故事,说是楚王张着繁弱大弓,搭着忘归利箭,到云梦之圃去射蛟兕,把弓弄丢了。从者要去寻找。楚王说:‘不用去寻找了,楚人丢了弓,楚人拾了去,何必去寻找!” “这话说得真好。”韦蒲赞嘆道。 “仲尼说得更好,仲尼说:‘犹未足,应该说,人丢了弓,人拾了去,就够了,何必一定要楚人!” “人丢了弓,人拾了去?”单膺白想了想,大悟,赞嘆道,“先生真乃一哲人,晚辈感佩之极。” “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争竞兮报国恩。” 沙漠被烈日烤得发烫,开始还说说话,到后来,仿佛身上那一张皮都是多余的了。那热气蒸腾起来,把人都要烤焦了,没人再想说话。嘴唇干裂发白,不停的喝水,但似乎不大有用。而太阳却不减低它的威力,反而因威力不及而愤怒起来,放射着它的一支支毒箭。有人因昏沉从马上掉了下来,有人中了暑。人们忙乱了一阵子,让他们甦醒。歇息一会,再把他们扶上马,继续前行。 西天那一轮巨大落日辉煌,这落日的余辉又显得分外绚丽。一个个巨大的沙丘,将它们的阴影投射到远处去,象一个个巨大的口,将一切都吞没掉。 行军已经三四天了,人困马乏,有些人已经倒了下去,再也无法让他们醒来。他们留给了毛乌素更多难以忘怀的记忆,也装点了毛乌素更具令人生畏的形象。 随着人马的倒下,出发时的雄心壮志,燕然勒名,都已不再据有激励壮志的意义。“这是一个灾难,是一个把生命引向毁灭的灾难!”这种思想开始漫延。只是还没有到绝境,当生命还没有成为普遍牺牲的时候,权力尚能约束。但这对于约束者,对于单膺白、曹简之、仓庚、洗心玉无疑是个灾难——该是走出沙漠的时候,却没有走出沙漠。 第303页 然后又走了一天,他们依然没有走出沙漠,他们迷失了,这就是老百贼所说的妄诞、晕沙。人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错,被这沙漠搞煳涂了。当年,洗心玉曾怀疑过齐桓公讨伐孤竹国时,怎么就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现在,却不得不信。人,这个渺小的生物,从来就没有自知之明。“齐桓公有管仲,我们有谁?这个困境怎样才能走得出去?如果走不出去,后果会是怎样?” “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她对自己说。 迷失方向之后,人的头脑会一片空白,头脑会“嗡”地一下就大了,判断力会消失。所以当方向迷失之后,便难以以自身的力量使自己走出这个迷惑于你的世界,这是一种归命。你的结果就是惊慌,然后是失败,除非有突然的变故。 军中瀰漫着一种焦虑 曹简之、仓庚再三追问老百贼:“难道你连一点儿记忆也没有?” 老百贼虽然玩世不恭,但他即使有记忆也没有用,沙丘在不断的变动,地貌象活的一样,不断改变,除非是永久性的标志。 “难道你连哪个仙子也记不起来了?”韦蒲焦躁地刺了一句。 “对呀,她是在哪里救了你?”曹简之认真地提醒道。 那个记忆在老百贼的记忆中很深,这触及到他生命中的话语,激活了他这一部分沉睡的记忆。 “是啊!”他想起来了,那是一片被风沙吞啮了的断垣残壁,他睁开眼睛时,看到那个女子是和她身边的这一片断垣残壁连在一起的。正是有这一片粗犷的断垣残壁的衬托,把那女子衬托得特别娇艷生动,才使他有那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 “但是,这不是那里。”他详细地描述了那片断垣残壁。 单膺白就立即决定,边行军边派人寻找。他马上派出不少斥骑,向西北,正北,东北方向去寻找。到了第二天傍晚,一探寻的斥骑带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现了匈奴人。 “那你呢?”洗心玉立即着急起来。 “我没有被发现,我当时听到马叫,就匐匍在沙丘上……” “多少人?” “不知道看不到头。” “怎么会有匈奴人?”曹简之紧张地问。 “不知道。”洗心玉一时也不明白。 “那我们怎么办?”曹简之又问。 “攻击他们。”韦蒲回答。 “这怎么行!”单膺白马上否定道,他强调说,“我们是来突袭榆中的,这是我们唯一的目标,什么都不应干扰它!” “对,单将军说得对,”仓庚说,“我们应该从这里消失掉。然后绕过他们,顺着他们的来路,就一定可以走出这该死的沙漠。” “是不是也会是象我们一样?”洗心玉持疑道。 洗心玉的这个判断非常准确。唿衍提梨和阿里侃正是因为前线韩右屠耆王久攻上郡不下,匈奴人又最忌持久战,在获得韩元亮准许后,将榆中守军集中了万余。在阿里侃的率领下,决定穿越毛乌素,夺下老儿盖,然后向纵深发展,去奇袭上郡的纵深腹地上地,切断上郡与北地的联繫,来完成对上郡的合围。敌我双方走的都是同一步棋,只不过匈奴人太顺利了,因而天命不看顾他们罢了。 这天晚上,匈奴人宿营之后,秦军进行了强行军。单膺白除派了一支小队伍回老儿盖去通知李壶外,又派了几个游动哨,监视着匈奴人。“暴露目标者斩!”他发出了这样的将令。遂率领整支队伍悄无声息地绕了一个大圈子,绕过匈奴人,绕到匈奴人的来处。并不停息,无论怎样的精疲力竭,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都不能掩饰这突变带来的紧张兴奋和高兴。这是一个好兆头,他们终于可以走出毛乌素了!而且看见有这么多匈奴人离开了榆中,他们更有了决胜的信心。 天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大湖前,老百贼看到这个湖,便知道此地离榆中不远了。现在他们坚信不疑地驻歇下来,派出探马,放松休息。 匈奴人象他们一样,在进入毛乌素大沙漠的时候,也同样的坦然、从容。当然,他们对沙漠的认识远比秦人高明得多。秦人行进在风化土堆群时,也曾是同样的从容不迫。等到单膺白获知这支匈奴人已象一条巨蟒一样消失在那茫茫无际的沙海深处时,终于以手加额,感激上苍福佑。同时,他还获得这样的好消息:毛乌素沙海的边缘,没有匈奴人防守!兵贵神速,虽然军士经过几天几夜的强行军,早已疲惫不堪。但单膺白还是决定,当晚袭夺榆中。面对即将到来的胜利,整支军队都振奋起来——经过一个白天的休整,吃饱喝足之后——一支生力军出现了。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九、再赌一把 章节字数:4194 更新时间:09-05-10 09:45 九、再赌一把 军士抓住了几个榆中城出来打柴的居民,从他们身上搜出了通关券。他们立即被带到了单膺白面前,这些榆中的原住民都是大秦人,他们根本没想到,在此地能看到朝廷的军队,感极而泣。单膺白安抚了他们,也询问了他们。 榆中原就是魏国的城邑,后为秦所夺。象中原的城池一样,也是用绞链将城门吊起放下至护城河的。 第304页 获知这个情况后,又有了通关券,一个大胆的构想在单膺白心中形成。他与曹简之、仓庚等思谋道:“如果利用这些通关券,进入榆中,到了晚上斩下吊桥,来个里应外合,榆中可下。” 只凭几个人的力量斩关夺隘,则非仓庚他们几个人莫属。 “你不要去。”仓庚指着老百贼,她对玩世不恭的老百贼放心不下。 “不赌,行不?”老百贼急得一脸通红。 “不赌也不行。”洗心玉也不放心。 “好你个小玉,坏透了,这不公平,我和飘零子说去。” “那就更不能让他去了,看这闹的!”韦蒲听他说出飘零子,心中就不痛快。 老百贼无法获得他们的同意,只有耷拉下脑袋,不声响了。 双方约定:戊亥时分单膺白带着十几个军卒化装成贩马客来叫关。仓庚他们只要听到叫关声,就立即动手夺关,单膺白、曹简之则立即挥军攻城。 三人骑着马,带着几个精干的军卒,在离榆中几里处下了马,将马交与其中一个军卒带回,然后打算分散徒步进城,却见老百贼坐在道旁。 “这怎么得了?”仓庚一眼看见老百贼,急了,“这老头子,越发胡闹了。” “我听话就是了,决不来……这个。”老百贼伸出一个拳头来。 “那哪有这么简单?你老怎么这样煳涂。”洗心玉埋怨道。 “不就是这个。”只见老百贼一付嘻皮笑脸的样子,从怀里摸出一块通关券。 “哪来的?”韦蒲皱了皱眉。 “小意思,小意思,不就这……”老百贼对仓庚扭捏地笑笑,作了一个偷摸的手势。 “赶他也不是办法?”洗心玉对仓庚说。 “就是,就是,小玉,好人哪!” “怎么又成了好人?”韦蒲拉了拉他。 “我什么时候说过她不是好人?” “嗤,才说过就忘了!” “莫开玩笑,莫开玩笑。” “听着……!”仓庚一脸严肃地说。 “这不是儿戏。”老百贼应接了一口。 “你老不煳涂?”洗心玉呶了呶嘴,笑了起来。 这样,四人分成两组,过了吊桥,进入榆中。 榆中固然是一座战略要地,但此刻远离战场,繁忙的只是辎重保障,云集着各种车队。粮草、马匹、牛羊、各种战争器材,源源不断从北庭运来,又源源不断向上郡前线输送。虽然防备森严,却也透露出森严中的松懈。这座位于毛乌素沙漠北缘的城邑,随着战场的东移南下,似乎远离了危险。森严的战时戒备,崩紧了人的心弦,而一旦危险过去,人们立即松弛下来。前线战士的浴血奋战,换来的只是后方将士的醉生梦死。在不测的命运前面,生命之花格外绚丽,哀嘆人生之不再,明天的生命又将属于谁?谁也无法预料。因此,此时的榆中城,既紧张繁忙又歌舞昇平。看看那些守城的匈奴人百无聊赖的样子,再看看西沉的红日正绚丽而慵懒的没落,仓庚他们已走在了榆中城的大街上。 这时,老百贼突然对韦蒲说:“我来玩上一把。”他伸出了拳头。 “你怎么了!”韦蒲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他。 “什么?”仓庚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给他一剑。 “不就是天天玩的,老花样。”老百贼眨眨眼。 “对,师叔,”洗心玉突然明白了,“和他们玩一把,就在这城门边。” 榆中城中,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只要有通关券,何况战事已远。 “哎,来一来呀,瞧一瞧!”老百贼来过榆中城,也到过头曼,知道匈奴人憨直、豪爽、脑筋不大转得过弯来。我们知道,一个胡人会连输他一个下午,竟不会起疑,这在中原简直就是美德。 此刻,老百贼吆喝起来,只要这骗人的把戏一上手,他就忘乎所以。 榆中城绝大多数还是中原人氏,老百贼玩了几把,有点冷场,于是洗心玉和韦蒲也起劲地帮他吆喝起来。洗心玉这次进榆中,可没有了往日的风采。本就经过长途跋涉,人都被沙漠烤焦了,脸上脱了皮,花斑一片。她又抹了些灰,除了一双深情如梦的眼睛,她真是丑得可以了。 这边的喧闹,引起了城门那边的匈奴人注意。只见从堞楼上走下几个胡人来,为首一个百夫长挤进人群。人们见了胡人,赶紧避了去。这百夫长没见过这戏法,被老百贼眼花缭乱的手法吸引住,目不转睛。 见匈奴人这样,洗心玉差点没笑出来。 见有人欣赏,老百贼更来劲。 “一次十个钱,上金也可以,呶,这里,挞爷。”他叫胡人“挞爷”。 那个百夫长,束着一头散发,带着胡天漠地的腥膻气。 “喏,你看,”老百贼伸出两个拳头来,拿着一个钱,眼花缭乱地倒腾了一下,伸到百夫长面前,让他猜。“猜着了,这钱——”他指着地上的十个钱,“归你。” 百夫长果然一猜就猜着了。 “挞爷,这归你。” 第305页 “哈哈哈!”百夫长和几个随从哈哈大笑起来。 百夫长顿时来了精神,蹲在老百贼面前,开始赌起来。不一会儿,老百贼面前的钱就多起来了。 开始,百夫长还有些迟疑,后来输得气也粗了,下的注越来越大,后来索性捋起袖子。 “这个,挞爷,你不行,”老百贼故意刺激他,“再来,你还得输。我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万一惹你老生了气,我……”他故作有些为难的样子。 “怎么,怕我会赖你不成,来,来,来,今天,我非要和你赌个输嬴不可。” “这可是公平的啊,挞爷!好,既然挞爷如此豪爽,小人捨命陪君子,和挞爷玩个痛快。来,下注。”老百贼指了指地面。 百夫长摸了摸口袋,钱没有了。 “是不是,没钱了!” “没钱了又怎么着,你记着。” “赌场哪有赊帐的?没钱我就不来了。” “怎么能不来!”那百夫长正在输头上,如何肯应。 “总得要有钱啊,没钱……。好,既然挞爷一定要来,我愿上挞爷处玩个痛快,捨命陪君子,挞爷如此豪爽,是难得的性情中人。” “对,对,我们就上挞爷处。老爷子,真是难得,如此性情中人,不见个输嬴,岂不枉自走这一遭!”洗心玉撺掇着。 “走,走!”众匈奴人被抬举得忘乎所以。 果然如老百贼所讲,胡人憨直,又是这样一个老头,他们没把他放在眼里。 “你来”那百夫长指着老百贼。 “这不行,总得有个见证,万一到了你们那里,把我赖了,连个见证也没有。” “我们会赖你?” “话不是这样说,有个见证,也是为了挞爷你好。等到挞爷嬴了,也堵住了别人的嘴,是不是?这是我老伴,”老百贼指着仓庚,对仓庚眨了眨眼,把个仓庚气得个直瞪眼,“这个是我女儿和女婿。” 那百夫长一眼看向韦蒲,彪形大汉一个,似乎存了点戒心。 “那好,来个老婆子吧。”他指了指仓庚,头也不回的朝堞楼走去。 老百贼朝仓庚使了个眼色,嘟嘟嚷嚷地跟了去。仓庚一边走还一边装着害怕的样子,说:“老爷子,还是不来也罢,别去了,我害怕呀。”一边止住洗心玉、韦蒲。 二人随那百夫长上了堞楼,绕了个弯,只见堞楼已开始掌灯。一些戍楼的胡人散漫地站在城门垛口处,挥赶着如阵的蠓虫,没有险情,军纪比较废弛。他们走上城楼,正是胡人用锅煮羊肉准备晚餐的时候。那股羊肉香味一阵阵扑来,引得老百贼直咽口水,他竟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差点被那羊肉香吸引过去。好在仓庚发现他走了神,黑死命地拧了一把,痛得他叫了起来。引起所有胡人的注意,把个仓庚吓出了一身冷汗。 “干什么?”百夫长怀疑的看着他们。 老百贼醒悟过来,赶紧说:“抓我干什么啊,挞爷又不是那种人,不会赖我们的,这老太婆。”他又对那百夫长说,“吓坏了,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引得众匈奴人得意的大笑起来。 果然,那百夫长走进内室拿了钱,众匈奴人见如此有趣,一拥而上,看希罕。 老百贼这下可机灵了,一连输了好几把,又嬴了几把。反正总不让那百夫长输得丧了气,但他也不肯让自己输得不成人。吊得那百夫长胃口高高的,输又输不了,嬴又嬴不下来,气极了,就骂老百贼是秦狗。 这一盘,他又输了,他一把把钱砸在老百贼身上,有点沉不住气了。 “秦狗,小心,你玩好了!”他恶狠狠地盯着老百贼,骂道。 老百贼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还以为是在中原,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也破口大骂: “什么什么,你骂我秦狗?你才是胡狗呢,等一下,破了你们的城……” “什么!”那百夫长一听此言,跳了起来,众匈奴人也一起跳了起来。仓庚一看老百贼说漏了嘴,紧张起来,急中生智地说: “他是说‘秦勾’不如‘吴勾’”。 “什么‘秦勾、吴勾’?” “剑哪。” “剑?” “别、别管它,来,来来,挞爷,你下注。”老百贼说,“我是说,我能破了你的阵,嬴死你;老太婆是说‘我要输了’,她懂什么,一个乡下人,别去管她,我们来。” 众匈奴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老百贼说了些什么,反被他搞煳涂了,还以为他是在说赌局。 百夫长如何肯服输,又抓了一把钱砸在老百贼面前,把个老百贼吓了一跳。 胡息嘟嚷着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如何还敢再胡言乱语。 趁着老百贼和百夫长劲赌的时候,仓庚象个乡下老太婆一样,把个堞楼打量得一清二楚。这个堞楼就十来个人,站在垛口防守的也就那么十来个人,另外就是巡视的,而且都没有发现危险已近在眼前。堞楼中一巨大绞盘,用一根巨大的绳索分成两股将那城门吊起,再用铁销销上。她不仅暗喜,只要自己挥动匕首,用她那难以匹敌的内力将这绳索砍断,再跃起,一脚踢去那铁销,这巨大的城门就会直落而下,砸在护城河上。现在她只是在等单膺白的大军到来。 第306页 她也知道,韦蒲和洗心玉及那几个精干军士就在这内城下的某处等候着,只要这里一发动,他们就会立即冲杀上来接应。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十、榆中一战及其后 章节字数:5875 更新时间:09-05-11 08:32 十、榆中一战及其后 赌局还在一把一把的进行。 时已进入子初,整个榆中城早已沉寂下去,只有惨澹的灯火闪着光亮。 这时,单膺白、曹简之率领他们七千轻骑,在夜色的掩护下,来到榆中城外远远的山丘下堰伏下来。单膺白则带着十几名改了装的骁骑,驱着马群来到城门前的护城河边。 “谁?”城楼上,守卫的匈奴人发现了他们,举着灯火照下去,大声询问着。 “贩马的,”仓庚听见单膺白的声音,“进城哪!”他正在叫着。 “什么贩马的?什么进城!去,去……!” 仓庚一听这叫声,其间真是间不容髮。她勐地抽出身藏的匕首,用尽内力砍向那绞盘上的巨索,再一跃起,一脚将那铁销踢飞。只听得那吊桥“唿”地一声,接着,就如同地动山摇一般“砰”地一声砸了下去,城门立即洞开。百夫长还没反应过来,老百贼的短剑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鲜血喷了他一身。匈奴人大惊。这时候,城楼下的石阶上,刀剑声“铿锵”一片,韦蒲和洗心玉率着他们的军士冲杀上来接应。 顿时城楼上杀成一片,锣声,叫喊声已经震天动地地响起来。 榆中城震动了。 单膺白一马当先杀进城来,紧随着他的是那几十骑,还有远处埋伏好的大军。突然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不知有多少人马,只听得一片悽厉的战叫声和马蹄声震动了大地。那声音携带着风暴,携带着死亡,朝这洞开的城门,一拥而进。 堞楼上的胡人,见此光景,拼死抵抗。 踏着血迹,韦蒲、洗心玉杀上城楼。仓庚他们正在浴血奋战,他们的到来,立即控制住了局面。韦蒲踏着一个胡人的尸体,捡起地上的火把,在堞楼上放起火来。一时火光沖天。 曹简之带着军卒也已上了城楼,迅速肃清残敌。洗心玉追上仓庚、韦蒲,用力叫道:“姨、云中阳,进攻唿衍提梨的大将府去!”三人才转过身来,却发现老百贼不在。 “师叔呢?” “什么?” “师叔。” “什么时候了,真是的!”仓庚一跺脚,转身进入堞楼。只见老百贼正一手拿着一壶酒,一手拿着一条羊腿,对着那百夫长的尸首说: “来,来,挞爷,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哪,你老仁义,够朋友,我敬你一杯。”说着,把那酒壶递到那百夫长的唇边,“饮哪,饮哪,今儿咱们爷儿俩,不醉不散……”说着,把那酒倾倒过去,那酒顺着百夫长的唇边流了下来。 仓庚一见就来了气,一把把老百贼的酒壶打飞了。 “胡闹个什么呀!” “老爷子,咱们干大的去,”韦蒲拖起老百贼对他说,“烧他娘的大将府。” “真的?”老百贼一听就来了劲,立即站了起来。他一边随着韦蒲,一边还回过头来对那百夫长说:“重任在身,恕爷们不奉陪了。等我烧了你他妈的大将府,再来和你同饮。说好了,不见不散,不见不散哪!”他满口酒气地说。又对韦蒲说,“好人哪,好人。”他指着那百夫长,踉踉跄跄地下了城。 这时榆中城已经是一片鬼哭狼嚎,单膺白带领着军骑直向唿衍提梨的大将府杀去,一路上放着火。城中全乱了,不知来了多少秦军?匈奴人早已组织不起正常的抵抗,四处逃窜。右大将唿衍提梨披衣而起,正不知秦军从何而来,只见到处都是火光,杀声震天,知道事已不济,只得带着几十个亲随,杀出北门,向九原逃去。秦军分割着匈奴人,并没有遇到什么坚决有效的抵抗,他们一边迅速占领全城,一边肃清残敌。单膺白这时已经到达大将府,点起火把,在那里坐镇指挥,忙了一夜。 天色微熹,东方的天边乌黑的云层夹杂着火一般明丽的霞彩,透出在这水草丰美的大草原边缘,象血一般流动,又象血一般凝重。 曹简之开始安抚城中居民,扑灭燃烧的火焰,牛车开始将街衢间横七竖八的尸骸拉走。一队队被解除了武装的匈奴人被押解到城中的校场中,看守起来。他来到大将府,和单膺白一起部署城中的防守,商议怎样组织起城中的青壮年,怎样派人去上郡请求增援。最后,他对单膺白讲:“抓住的匈奴人,一个也不能留,必须全部处置之。” 初听到这个话,洗心玉大吃一惊,但她立即明白,这就是战争,是不得不为的。面对即将到来的匈奴人的反扑,这些人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隐患。她看着单膺白,发现单膺白象她一样,似有不忍,但还是点了头。单膺白同时也在看着她,但单膺白没有再迟疑,立即带着人马去布置,准备实施这个行动。趁着曹简之暂时离开也在执行这个决策的时候,单膺白立即要求仓庚他们一同去城外执行这次行动。 “我们不去!”洗心玉对仓庚说,她实在不忍面对这样的杀戮。 第307页 “必须去!”单膺白不由分说,并坚持。 这令洗心玉不解,她感到此中有点蹊跷。 在去执行屠杀的路上,洗心玉悄悄地对仓庚说:“姨,你不感到这事有点奇怪吗?” “是啊,我也正在想呢,你是说那竖阉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同行吗?” “正是。” “难道说,他心中有鬼?” “不,不是他有鬼。” “怎么……?” “我和他打过交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是那姓曹的奸诈,我看那姓曹的,就没按下好心,我们得小心点。先别告诉师叔和云中阳,他们一知道,就闹起来了,你说是不是?” 俘获的匈奴人有三千余,一将尉把他们从校场押出城去。在近毛乌素大沙漠的边缘,单膺白已经布置下重兵,这些匈奴人一押到这里,看到这些杀气腾腾的秦兵,立即明白了,但已无济于事。他们被包围在一洼地里,四周的强弩立即放射出如雨般的箭矢。他们愤怒地咆哮着,哭喊着,集结起来反抗。 真是惨不忍睹,血流成河。 连杀人不眨眼的仓庚都感到血腥。 洗心玉被眼前的杀戮震惊了。 匈奴人一片片倒下去,象割倒的麦子。 有些已经冲到洼地边缘,但立即被刀剑砍倒,更多的是没有迈出一步,就倒在血泊中。尸首一层层叠加起来,到后来,堆起的尸体象草垛一样,挡住了箭矢。匈奴人躲在尸体后面,进行最后的顽抗。虽然他们也知道,最终难免一死,但他们却后悔,为什么不在昨天夜里和秦人拼个你死我活,以至死得这样不值。 就在这时,仓庚发现曹简之来了,带着他的亲随。 “你看!”她拉着和她一样已经下了马的洗心玉,伏下。 “他是在寻找我们。”洗心玉马上就明白了。因为她看见曹简之看见了老百贼,正招唤他的亲随朝这边驱马。一瞬间,只是出于本能,洗心玉知道这是冲着她来的。她抬起头来,看着单膺白,发现单膺白也在看她。从单膺白的目光中,她看到的是无限复杂欠疚的目光。单膺白撇过头去。 是的,曹简之是冲着她来的。卢粲发往咸阳的羽书,在他们出发前就已得到了回音,是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下达的。李斯接到卢粲的羽书后,并没有呈给皇上。如今始皇帝由于累遭刺杀,养成了狠毒、坚毅、多疑,对任何人均不信任的性格。大臣们多有小心,唯恐一步不慎,轻则遭到贬斥,重则丢官弃爵,甚至身首异处。如今的始皇帝也不是先前那个宏才大略的始皇帝,在权力的驱使下,他变得骄纵,难以揣摩,喜怒无常,把一部《韩子》的御臣之道运用得炉火纯青。所以,李斯接到卢粲的羽书后,先是找到皇上宠信的赵高,以此来揣摩皇上的心态。但皇上的心态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揣摩得透?上次望夷宫前,赵高自作主张,差一点没断送了自己,赵高对洗心玉这一块烫手山芋实在是不想再接手。假如此时,洗心玉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他手里,他就会立刻把她杀了,省得再给自己添麻烦。但当李斯来徵询于他时,他又不会让这把柄落到李斯手里。因此,他和李斯只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先把洗心玉弄回咸阳来,管他皇上怎样想,到时,让皇上在不经意间见着了她,是死是活,全凭他皇上的主意。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们命令卢粲无论如何也要把洗心玉押解回咸阳来。卢粲接到这饬令后,是单膺白即将率军踏上战程之时,他也知道利害,只来得及密书一函给单膺白和曹简之。曹简之当时就想将洗心玉拿下,但被单膺白拒绝了,说:“正是用人之际,怎能干出如此于己不利的事来”,且不管曹简之怎样晓之以利害,都被他一句‘将在外’挡了回去。曹简之只得作罢。但私下里,他已决定,只要拿下榆中,他一定要将洗心玉拿下,不想在这件事上再另生枝节。 现在曹简之就是来拿洗心玉的,因为在他布置好杀戮胡人之事回到大将府时,才知道单膺白已带着洗心玉他们去了城外的杀戮场,这毫无缘由。从单膺白的所作所为的种种迹象来看,他仿佛已有些明了单膺白想干什么?所以他当即立断,立即带人来执行卢粲的手令。 洗心玉看见单膺白不自然的撇过头去,和仓庚就都明白了,单膺白这姿式好象在说:“快走!” 曹简之带着亲兵,从左边转过来。 血海中的匈奴人依然在呻吟,叫骂,抵抗。 弩机停止了。 仓庚叫住老百贼、韦蒲。 韦蒲听了,叫了起来:“他娘的,过河拆桥……!” 这时,曹简之率着他的亲兵上来了,手中的劲弩已经张开。对洗心玉,这只是做做样子,但对仓庚他们,就决不会手下留情。恰在这时,单膺白一跃而起,将剑前指,大叫道:“杀死他们,决不手软,沖啊!”他叫着,挥着剑,向残余的匈奴人发出了最后的一击。剎时,所有的士卒都跃起,一时人头蹿动,谁也不辩。洗心玉由心里感激单膺白,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他对她的帮助也就只能这样。 曹简之一时迷失了目标,声嘶力竭地大叫。 第308页 蜂拥的奔跑,战叫,枪戟……大地在震动,尘土瀰漫。 仓庚他们立即拨转马头向南,也只能向南,朝毛乌素大漠而去。 四人骑在马上,再一次回望那苍郁的北方,那榆中城。想起这几个月的出生入死,想到此行的目的,依然没有找到一个机会去会会那韩元亮,不免有些嗟嘆。但又想想,自己终于为天下苍生,为那一片中原热土夺下了榆中,完成了对这一战略要点的夺取,这也不啻是为自己,为哈婆婆、为辛琪復了仇,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了。于是驱马朝大漠深处走去。 转过一个山丘,又一个山丘,他们来到了毛乌素大沙漠的边缘,他们除了再一次进入毛乌素,别无路可走。当他们再一次转过一个山丘时,前面出现了一队人马,看清楚了竟是曹简之。仓庚和洗心玉没想到曹简之正在这里候着他们,乍一相遇,还真的大吃一惊。 他们立即拨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逃去,曹简之紧追不捨。 这种追逐使仓庚他们吃尽了苦头,沙地中的行进本就艰苦,又急于想摆脱曹简之,连马都喘着粗气。但沙地中的痕迹是抹不去的,曹简之紧紧地咬住他们,不即不离。洗心玉总能看见,那一列人马,刚一甩掉,又不远不近地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样下去,我们会被追死的。”洗心玉忧虑地说。 “让我来挡住他们。”韦蒲愿为她牺牲一切。 “这不行,他们都带着弩机呢!”洗心玉明白,韦蒲根本挡不住他们。 “可他们并没有放箭?——对,”仓庚想起瞭望夷宫,立即没了好气地骂道,“都是你,又是你,你简直就是个灾星!” “既然这样——”她又想了想,杀气毕露地说,“既然不放箭,不妨候着,等他们走近,就杀了他们,将他们全杀了,一了百了!” “那不等于是逼着他们用弩机……。”洗心玉寻找着藉口 “什么逼着他们用弩机,你就是于心不忍!是不是杀了这么多人?” “怎么这样麻烦,”老百贼又随口胡说起来,“我们和他们耍耍,要不,擒贼先擒王,先杀了那个姓曹的。”这话虽是胡说,却是直中要害。 “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了。”仓庚为老百贼这突发灵感而赞嘆。 曹简之还在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他带了几十名军卒,虽然带着弩机,却不敢放箭。开始还紧追不捨,后来就明白,无须这样匆忙,只要跟着,就可以把洗心玉他们拖跨。他手下每一个军卒,都骑着一匹马,还带着一匹马。再就是他们给养充足,用不着担心。他们又是追逐者,又有弩机,无论是在实力上还是在心理上均占优。正是有这个主意,才使得仓庚他们疲于奔命,无法摆脱。但曹简之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狗逼急了,还会咬人。 前面不见了目标,他以为洗心玉他们加快了速度,也就加快了速度。 当他们来到一片盐硷地林丛边时,仓庚他们勐地冲出,杀了他个措手不及。尤其是仓庚和韦蒲两匹快马,朝曹简之奔来,手起剑落,立斩曹简之于马下。老百贼则胡砍乱杀起来,他一边刺杀还一边数落道:“他娘的,龟儿子,我和人家都约好了,不见不散。都是你们,赶鸭子似的,真他妈的不讲理,我看你们……不讲理,我看你们不讲理!”他越杀越起劲。洗心玉则敌住几个军卒,也伤了数人,但她主要是杀散他们,并不伤命。 那些军卒见曹简之被杀,一时没了主意。按说面对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们应该拿起弩机来对付才是,但他们不敢。洗心玉是什么人?他们不大知道又有点知道,且曹简之又有将令在:“只能活捉,决不能伤及,违令者斩!”现在典护军死了,面对如此险境,他们真不知该怎么办?又不想坐以待毙,遂四散逃走了。 仓庚收住马,洗心玉也一把抓住了老百贼的马嚼环,韦蒲则追住了几匹马,缴获着他们所必需的不可或缺的给养。四人一聚首,杀了朝廷命官,知道此地决不可留,只得再朝毛乌素大沙漠的纵深走去。此时他们又有了信心,再一次的死里逃生,又有了给养,他们决定再一次穿越毛乌素,回到上郡去。此刻洗心玉想起了北门晨风,一时心绪万端,真不知道他此刻又在何处?自己遭遇到如此多的不堪和变故,假如他能在这里……,想想就很伤心。 韦蒲递过一皮囊水,这令洗心玉感到羞愧。这个孔武的汉子心地有时就是这么细,使洗心玉感到自己欠了他一大笔生命之债似的,对他有了深深的欠疚。她感到自己太对不起他了,假如生命能再有另一付模样,她或许不会……。无边无际的大沙漠,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对北门晨风怀有的感情,此刻正如对这即将进入的大沙漠一样,也不知会是什么结果,她不敢再想下去。 “有些人总是这么好,有些人又总是那么坏,”她想起了单膺白和曹简之。然而,她立即纠正了自己的想法,她知道,曹简之并不坏,确实很不应该杀死他。然而不杀他又能怎么办呢?“这都是老天爷逼着我们干的——‘天命不公’!”她突然产生了这么奇异的思想,吓了自己一跳。 第309页 “那北门子是好还是坏呢?”她头脑中突然又闪过这样一种思想,更是把她自己吓了一跳。然而没有北门子,她又活得有什么意义!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十一、再度进入毛乌素 章节字数:6187 更新时间:09-05-12 09:33 十一、再度进入毛乌素 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沙漠,犹如面对烈焰一样惊心。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再一次穿越毛乌素。这一次穿越,无论在精力上、体力上,都远比第一次更为艰巨。秦歷九月的烈日炙烤着大地,沙海中的热浪蒸腾,仿佛有形无形的一般,人不动,尚且汗流如雨,何况是面对这样的跋涉!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还会和淳维士阿里侃狭路相逢。 阿里侃所率的匈奴人,在老儿盖自然是中了秦军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他拼死杀出重围,招集残部,得百十来人。受伤的自然很快被淘汰,体弱的也没有走得更远。他们在溃退中进入毛乌素,无法准备起更多的资源。在极端的物资匮乏的时候,在生命处于难以为继的时刻,发生了一次内讧,阿里侃和他的亲随杀死了另一部份愤懑的部众,夺了他们的辎重,主要是马匹、食物、盛水的皮囊。如今,阿里侃只率得几十骑进入了毛乌素。 仓庚他们对沙漠总算有了些感性认识,照理说,沙漠中从巳时之后,是应该躲避的。但实际上,他们没有这样做,也做不到,他们没有这样的耐心和精力,他们极度渴望早日走出这无边的苦海。第一天的太阳,就把他们晒坏了。第二天,头顶上的烈日就象独夫民贼的独眼一样,那样恶毒的喷射着火焰,连马也无法坚持,只在机械的迈行。人也处在一种不能思考的境地,什么也引不起他们的注意,什么也不能使他们兴奋。他们又走了一上午,衣裳因长途跋涉——袭夺榆中,还未来得及换装——都破了,一身土灰,嘴唇干得脱了皮。 沙丘上出现了几点黑影,转而消失了,他们没有感觉,以为是幻觉。 他们没有感觉,并不意味着阿里侃没有感觉,所不同的是,阿里侃对沙漠的认识远比他们高明得多。阿里侃採取的是昼伏夜行的策略,白天,他们深藏在干枯的梭梭丛或胡杨林中,或者干脆就把自己埋藏在沙里,以躲避头顶上的烈日。此刻他们已经经过一晚上和一上午的行走,正疲惫不堪地准备安歇(好在是疲惫不堪)。 他们发现了仓庚他们,但仓庚他们褴褛的衣衫和变了形的形体,使阿里侃没认出来。在茫茫沙海中,四条腿的狼并不可怕,两条腿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何况是阿里侃!他此刻正是急需物资的时候,岂会放过每一次劫掠? 沙樑上的人影一晃就消失了。 仓庚他们看见了,却没有注意。 这几个黑影意味着什么,他们根本没去想。 男人比女人强健,但女人比男人坚韧,女人对苦难的承受力,远比男人强。 沙樑上出现的一幕,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却不会消失,它依然留存在仓庚的脑海里。为什么是仓庚?是的,是仓庚,不是洗心玉,这是因为她们的人生经歷不同。洗心玉这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仓庚则不同,她被关在至简剑庭好几年,在人世间,又浪迹了几十年,吃尽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这磨练了她的意志。苦难是砥砺,苦难使她能承受更大的苦难。再说,在沙漠里,老年人比年青人更具承受能力。 那留存的幻影在她的脑海里又一次出现,“这是什么?”一丝意识的飘忽,又消失了。 老百贼走在最前面,歪歪斜斜的象游魂。韦蒲拖在后面,强健的身躯使他吃尽了苦头。 那幻影又一次出现在仓庚的脑海里,“这是什么?”一丝飘忽的意识……,突然,仓庚勐地清醒过来,她想起了这不是幻影,而是真实的景物。她勐地抬起头来四处寻找,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你看见了什么没有?”她问洗心玉。 “看见什么啦?”洗心玉语焉不详地回答。 “你醒醒!”仓庚摇着洗心玉。 “怎么啦?姨。” “我好象看见了什么,就在那沙丘上,我好象看见了‘人’”! “人?”这一个字,就令洗心玉毛骨耸然。她立即清醒过来,她似乎也想起了自己是看见了人,“是……,好象……对,我也看见了!”她真的清醒过来。 “那就不是幻觉了!”仓庚立即感到事态的严重,“你真的看见了?” “我是看见了!” 这时,老百贼已经走在那片幻影出现的沙樑上。 “不好,”仓庚叫了一声,“老……”她正想喊,但已来不及了。阿里侃他们早已从埋伏的沙地中一跃而起,老百贼根本就没反映过来。 “师叔!”洗心玉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阿里侃和几个胡人的刀剑,刺中了老百贼。 “老百贼!”仓庚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只见老百贼象一片木片似的从马上飘了下来。 十余骑胡骑立即向他们扑来,四五把弯刀和剑向洗心玉而下。韦蒲一见,驱马挡住那至命的一刀,自己却中了一剑。只见鲜血染红了他的左胸,这一剑没刺中要害。洗心玉立即拨转马头,她迟疑了一下,然后一咬牙,一剑就将这个胡人刺死。韦蒲捂住伤口,匐匍在马背上,艰难地勉强地投入战斗,谁也没有办法来帮助他了。这时,仓庚要对付阿里侃和五六个胡人,阿里侃可是象她一样的神穆级剑士。好在仓庚的剑艺此时已更精进了一步,韦蒲又以顽强的意志支撑着,他们左奔右突,企图杀开一条血路,却难以做到。十几个匈奴人象豺狼一样,紧紧地咬住他们。他们彼此都已看清,真是冤家路窄,在这严酷的大自然中,他们演绎了一场人与人之间最残酷的格杀,必欲置对方于死地,所有的失却和人生的仇恨全凝聚在手中的刀锋剑刃上! 第310页 胡骑持着弯刀和剑,车轮般向他们滚来,他们顽强地抵抗着。 虽然已有三四个匈奴人被刺中,但敌众我寡,体力透支,他们很快就感到难以支撑。韦蒲又挨了一剑,血流不止,象是要虚脱了一样。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就在这即将崩溃之际,只听得一个声音从远方响起,犹如一个遥远的春梦从这干漠的沙海上掠过。 “小玉,别慌,我来了!” 这声音是那么遥远又那么逼近,是那么陌生又那么亲切。“北门晨风!”洗心玉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突然之间,上天便把一个无限遥远的梦又送还给了她。只见果然是北门晨风,北门晨风正一骑捲起沙尘土地滚来。这是生力军,是一个养精蓄锐精力饱满的生力军。现在的北门晨风剑艺已走向鼎盛,他已是一个神穆级剑士。只见他一骑冲进匈奴人中,早已刺穿了一个胡骑,又一剑撩过另一个的左肩,这使得仓庚和洗心玉信心大增。她们抖擞神威,也一连刺倒了几个胡骑。 这样,力量就不那么悬殊了,除了阿里侃,这些胡骑中没有一个是他们的对手。本来频临死亡的绝境,现在因形势突变,使他们信心大增。人一旦有了信心,就有如神助,那柄剑又恢復了往日的凛烈。只是,阿里侃没有被吓倒,他们在人数上依然大大占优。这沙漠中的格杀,就更加激烈起来,完全没有了妥协的余地,失败的一方只能是死,谁也无法承受这失败在沙漠中的后果。 北门晨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不太凑巧了么?是凑巧,但却不是偶然中的巧合,这得从他到上地之后写起。当时,北门晨风带着翠帘母子躲避到了上地,但这躲避没有必要,角者并没有出卖负二。所以过了一段日子,又復返上郡,这样北门晨风被安置在上郡郊外。这时,负二打听得实了,知道仓庚他们随单将军去了老儿盖,北门晨风也就去了老儿盖。但在老儿盖,无法打听得到仓庚他们的消息,又不能多问,这样一拖就是十几天。正好是日,朝廷在老儿盖打了一个十分漂亮的伏击,将偷袭老儿盖的阿里侃一万余骑聚歼。这才打听得实了,原来是单膺白、仓庚袭夺了榆中。这样北门晨风才决定也穿越毛乌素,到榆中去与他们汇合。然而前行不久,就发现了阿里侃所率残部在向沙漠纵深逃窜,这正好为他带路。所以他就一直尾随着阿里侃的足迹而来,这及时赶到,看似偶然,却是由无数个偶然所构成的必然,北门晨风的到来是必然! 这时韦蒲再也无法坐稳在马鞍上,他的大脚又中了一剑,从马上栽了下来。 仓庚纵起天威,一连刺倒两个胡骑。洗心玉一个马上反撩剑,也杀死一个。北门晨风更是所向无敌,他的青骊马蹄下早已有两三个剽悍的胡骑成了洼地游魂。这样,在人数上,匈奴人已占不了多少优势。看着满地尸体,看着越战越勇的秦人,剩下的胡骑动摇了。北门晨风敌住阿里侃这个最兇狠的敌手,他已在气度上认出了他。现在的北门晨风,无论是在精力上还是在气势上均已占优。洗心玉又剑挑了一个,另一胡骑见状,拨马就走,洗心玉也不追赶,转过马来,向阿里侃杀来。阿里侃一点也不憷,奋勇来战,但他毕竟精疲力竭,又单刃难敌双剑,早已被北门晨风一剑面皮上划过,伤口裂开,露出雪白的肉和鲜血,他忙掩住面。洗心玉又点了他一剑,点在他的腰上,他伏在马上。北门晨风、洗心玉策马持剑穷追不捨,转过一个沙梁,阿里侃终因失血过多,无法支持,从马上摔了下来。 两柄剑同时指向他的咽喉。 他闭上眼睛,唯求一死。 北门晨风欲挺剑,但洗心玉想起了哈婆婆、辛琪,“且慢,”她制止住北门晨风,北门晨风也想起了美丽居。 这时,仓庚因杀散了众匈奴人,也来到这里。 “先问上他一问。”洗心玉说,她意是想证实哈婆婆、辛琪之死。 北门晨风用剑挑起阿里侃的下颏,他是想弄清美丽居受残害的详情,他大声喝问道:“在永陵,是不是你们,挑断了一个女人的手筋?这是不是韩元亮干的?” “是不是你们杀了哈婆婆、辛琪?”想到哈婆婆、辛琪的惨死,洗心玉心中犹在滴血。 阿里侃一言不发,只闭着眼睛。 “卑鄙,无耻,胡狗!”北门晨风骂道,“谅你也无话可说,对一个女人,你们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这话激怒了阿里侃,他勐地睁开了眼睛,眼中闪出一丝鄙夷的光。 “一个女人,哼!”他吐出这几个字。 “不是一个女人吗?你们竟挑断了她的手筋,还要将她载往北庭。” “那是她自作自受!” “……” “是她自己跳出来的,你知道不知道?是她自己找上门的!一个女人,这也算是一个女人?世上哪有这样的女人?一个卑鄙的女人!” “我杀了你。”北门晨风一剑紧逼。 “哈,用得着王爷动手,爷告诉你,是我挑的,是我淳维士挑的。要不是王爷看中了她,要不是她一身血污,我们早就把她……。是我挑的,怎么样?这样的女人,你知道她跳出来干什么?你知道她来找我们干什么?哼,谅你也不知道,让我告诉你,她跳出来是来告诉我们,哈婆婆和洗心玉,还有王剑就藏在不远处的后稷祠里,这就是她跳出来的原因。她那手筋是活该被挑断的!” 第311页 “胡扯!”北门晨风如何肯相信这等鬼话,他认定了这是阿里侃在挑拨离间,是他死到临头,还想意图一逞。 仓庚听了阿里侃这话,便拨转了马头,轻蔑地撇了撇嘴唇。她已从亢奋的搏击中平静下来,才想起了什么,遂不顾一切地朝老百贼奔去。 “还编得真象,”洗心玉也不信,“我不是还在这里?” “你?” “我就是洗心玉。” “哈,你可拣了一条命。” “你这骗得了谁?” “这就是你们秦人的自以为是,是你们中原人愚蠢,不过,你们中原人也只配是这种样子!” “美丽居不是这样的人,别以为你骗得了我!” “美丽居?哈……”阿里侃大笑起来,一脸的血污,伤口裂开,样子很可怕,“她是你什么人?是你内人?哈哈哈,这等女人,——无耻之极!” 北门晨风被这污辱性的语言激怒了,一剑刺进阿里侃的咽喉,鲜血喷了出来,犹不解恨,又一连数剑。这失态,这狂怒,使洗心玉把它看成了是对美丽居的爱。她吃惊的“呀”地一下张开了口,她看见北门晨风这样愤怒,这愤怒是因为阿里侃玷污了他的妻子。是啊,这可不是为了她洗心玉,而是为了美丽居。别人玷污了他的妻子,他在为她復仇。他爱他的妻子!他爱美丽居!他爱她!洗心玉一下子伤心之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满心的欢喜没有了,她颇为颓丧地垂下剑来。多少次梦中幻想,能和这个男人仗剑走马天涯,却不过都是一个梦,一个无法惊醒的梦。她用这个梦欺骗了自己一辈子,现在再也无法用这个梦来欺骗自己了。这个男人一次次地对她所表示的亲密,都不过是一种欺骗,或者说是一个男人的欲望在使然。他爱的只是美丽居,自己只不过是他逢场作戏的对象。想到这里,她悲痛欲绝,她真想立即掉头而去。 北门晨风站了起来,没有察觉到洗心玉刚才这一瞬间的心理变化,他正在为美丽居这凭白所遭受到的污辱而激愤,他用脚狠狠地踢着阿里侃的尸体。 洗心玉黯然神伤地离开。 看见北门晨风的满怀欢喜没有了,“这个男人不会为我支撑起一片蓝天。”这时,她想起了韦蒲,那个深爱着她、刚才为了她而挨了一剑的男子,自己却把他给忘了,这真令她鄙视自己。她忙跑到韦蒲身边,把倒伏在沙地里的他扶起。韦蒲面色苍白,还醒着,洗心玉赶紧给他上药,为他包扎伤口。 “老百贼,你这个老百贼啊!”她听到了仓庚在唿叫。 “师叔!”韦蒲无力地惊叫起来,轻轻推着她,叫她去。 洗心玉这才想起,转过头,看见仓庚正伏在老百贼的尸骸上,伤心之极。她惊慌地跑了过去。 老百贼身中四五剑,腹部的一剑却是致命的,这个一辈子都是那么玩世不恭的任侠,一辈子都蒙受着天下非议的达者,终于玩完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局,还有那与仓庚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都随着这生命的逝去,而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他以生命的本真,将生命的本真显露了出来。 仓庚并不是不明了他的心迹,也不是对他没有感情,只是仓庚不原谅他,不能原谅他的过失,不能原谅他的突然离去,更不能原谅他的自暴自弃。仓庚对他的排斥不近人情,其实是爱的另一种表示,当恨铁不成钢的正是爱的祈求的另一种表示的时候,死亡终于终止了这一切,一切也就再也不復存在。 仓庚悲痛欲绝,只是她是仓庚,不会唿天抢地,她站了起来,独自一人默默地走向一边。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也很瘦很瘦,一瞬间,她又苍老了几分。 洗心玉泪流满面——掩不住的悲泣。她用(巾兑)巾默默地拭去老百贼脸上的血痕,她发现老百贼的眼窝已经干凹下去了,她没想到,沙漠中的干燥竟有这么厉害,这也令她伤心。北门晨风站在她身后,低垂着头,想劝她,也劝了,但洗心玉不理他。北门晨风与老百贼胡息没有太多的接触,对他的死没有太多的悲伤。他和洗心玉不同,洗心玉和老百贼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很长,对他有着很深的感情,他就象是她的长辈一样,娇宠她,匿爱她,使她能凌驾于他之上,这是洗心玉尤感珍贵而倍感痛心的。北门晨风的无动于衷,使洗心玉更视他为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还是仓庚平静,对洗心玉说:“人已去,你就别哭了,我们得赶快把韦蒲带出去!”见洗心玉依然不听,就一把把她拽了起来,对北门晨风焦躁地说,“飘零子,把他埋了,赶快离开。” 北门晨风也劝洗心玉,洗心玉不理他。北门晨风并不知道她心中的变化,以为她是伤心过度,还劝她去照看韦蒲,自己则用黄沙将老百贼埋了。 黄沙之下,什么也没有,沙漠就象一张巨大的口,把一切留下的和没留下的都吞没了,就象亘古的歷史一样,包容了一切。没有人知道在那歷史堆积的漠海下,那些是真实的史实,那些又是虚构的荒谬?但歷史不会改变,华彩只不过是那被风吹起的浮沙。 此刻,浮沙正从沙梁顶上吹起,如雾一样被吹散开,象轻纱一样,如悲如述的裊裊不绝。 第312页 残阳似血。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十二、苍穹高月一篝火 章节字数:5468 更新时间:09-05-13 09:55 十二、苍穹高月一篝火 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仓庚他们将一切有用的东西收拢起来,以备更艰苦地跋涉。他们支起了两个从匈奴人那里夺来的帐篷,生起了一堆篝火。 韦蒲的伤势很重,失血过多,但精力还好,在洗心玉和北门晨风的搀扶下,还能站起来。但仓庚知道,到了明天,将不再会这样,到了明天,他的伤口会红肿起来,人也会进入昏迷,而且因为痛,他将不能动弹。想到这,她颇为忧虑:“他还能活着走出这沙漠吗?到了明天,他将怎样行动呢?” 北门晨风和洗心玉把韦蒲扶进支在篝火旁的帐篷中,让他躺下。仓庚在帐篷外叫飘零子。 “什么事?”北门晨风出来问。 “我们去拾一些可烧的东西来。” “是不是会有狼?刚进入毛乌素时,我看到了狼。” “狼?不会吧,这里怎么会有狼?我只是要个火,心里踏实。” 这倒是真的,好在此地还有骆驼刺,梭梭,以及一些枯了的胡杨,红柳和沙蒿。 北门晨风和仓庚面对着篝火坐着,北门晨风因想着阿里侃所说之事而气愤,辩解般地说:“胡狗死到临头,还想制造事端。”仓庚没有理他。 “你有什么办法?”仓庚不理会北门晨风这一句话,她想起了韦蒲。 “你是说韦蒲?” “呶,小声点,”仓庚怕身后帐篷中的洗心玉听见,“在这里,一个健全的人尚且……,我真为他担心。” “……”北门晨风没回答,知道仓庚正为此犯愁,又不能说,因为那样就显得太残酷,也无情。 仓庚知道他这意思,也没话可说。便支开话:“我去睡一会儿,下半夜你来叫我。” “不!”北门晨风回答道,“今晚,我来守。” “不必客气,没有谁是铁打的。” 帐篷里,洗心玉正用一块细葛布醮着水,一点一点地帮着韦蒲擦拭身体。她那细葛布每次接触到韦蒲男性的强健的肌体时,都有一种难以言喻地紧张和害羞,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她所能帮助韦蒲的也仅仅是这样。 她又在细布上倒了一点水,轻轻地擦去那堵塞着毛孔的血迹和污渍。那细布每一次抹拭,都会给韦蒲带来一丝轻微的凉意,使他感到舒适。洗心玉的心轻柔,就象夏日午后的南风一样充满记忆,使他想起早已亡故了的母亲。小时候,母亲总是这样抚摸自己,只是现在他感到自己不配。 “别擦了,”他对洗心玉说,“脏死了,我不能让你这样。” “别动。”洗心玉按住他,不让他动,也不说一句话。 韦蒲只好老实的躺着,不敢动。过了一会,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凉了一下,又凉了一下,他抬起头来,看见洗心玉在哭,是那泪水不自觉地落在了他的胸口上。 “小玉,别,别难过,我没事的。”他这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形,显得有点手脚无措,他总是这么笨拙。 洗心玉擦掉泪水,说:“闭上眼睛,休息,别的,你别管。” 此刻的韦蒲,无论是精力、体力还是伤势,都使他无法坚持,他慢慢地睡了过去。洗心玉自己也差一点累瘫了,但她没有睡意,看见韦蒲睡了,就走了出来,见北门晨风一人守着篝火,就在他身旁坐下。几个月了,也许是一辈子,她才能够在现在这样坦然地坐在他身边,为此,她感到庆幸,能有这样的夜晚,能有北门晨风,这个夜晚,立即变得温馨柔和起来。 马正在咀嚼着马料,篝火在噼噼叭叭地响,头顶上的天狼星,放射着异样惨烈的光芒,北极星显得渺小而遥远。沙漠中的月亮,又特别孤独,半轮经天,万籁俱寂。 “累了吧?”北门晨风问。 “不累,你呢?” “我会累?”也是真的,此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所有的疲劳一扫而光。 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么憔悴,这么柔弱,象是秋天的葛藤,突然遭到了寒霜一样,一夜之间,全枯萎了。北门晨风感到一阵心酸,旋即又感激起上苍来,感激上苍尚能把她这样完整无损地交还给他,假如能够这样一辈子和她这样坐守,直到地老天荒,那他就没有什么可祈求的了。 他就这样地看着洗心玉,洗心玉感觉到了。 她的泪水就流了下来,想起了刚才那一幕,就感到好委屈。 “你,不要……,你怎么了?”北门晨风本想安慰她,但他发现她不高兴。 “你不要管我!”洗心玉捌过身去,拭去泪水。 “这些日子,你们是怎样过来的?”北门晨风岔开话头,问。 洗心玉沉默了一下,不过她还是把自己这一段日子的事一一说来。北门晨风真想不出,洗心玉他们竟经歷了这么多跌宕起伏的变故,听着洗心玉的叙述,就好象自己也在歷经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搏击一样。 “要不是你及时赶到,后果不敢想像。”洗心玉心生感激地说,当时说这话时,她就感到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只是,你是怎么能赶来呢?怎么就能这么及时,这么凑巧呢?” 第313页 北门晨风把他这不可想像却一定是必然的过程说了一遍。 “说来也奇怪,”北门晨风说,“好象在溟溟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一样,这是真的,不是幻觉,是有一种力量在指引我,使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你们。”北门晨风说“你们”其实很大成份是“你”。他确实是在寻找洗心玉,但事实可能并不象他想像的那样。事实是,他并没有得到什么神示,只是十分焦虑罢了,当他一见到洗心玉的剎那间,就有了一种被神指引的感觉。一但有了这种感觉,也就真的相信,相信这虚构的神示存在过,这神示也就成了真实的存在——是神指引着他来找到洗心玉的。因而,他们在一起,就是天经地义的。 这期间,洗心玉几次进入帐篷,察看韦蒲。一次是韦蒲发出呻吟,她惊跳起来,匆匆走进帐篷,但那只是韦蒲在梦中发出的呻吟,她呆了一会儿,等韦蒲平静下去,才又回到北门晨风身边。 北门晨风往篝火里扔着整根的胡杨枯枝,那火又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你睡会吧?”北门晨风怜惜地劝她。 “我不困。” “就,就靠……,”北门晨风为难了一下,似觉不妥,搬来一个胡人遗弃的马鞍,对洗心玉说,“靠着这,睡一会儿也好。” “……”洗心玉没言语,脸微红了,她真想靠着北门晨风的肩头,但她不会这样做,至少此时,她不会这样做。 “你姨讲,今后会更难。” “比前段日子总要好。” “不会。” “怎么会呢?……哦,是的,有可能。” “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你没受过伤吧?” “受伤又怎么着?” “明天,韦蒲的伤口会肿涨起来,那滋味你不知道……” “这倒是的,”这一点,洗心玉应该想到,她有点着急地问,“哪怎么办?” “……” “你说话呀!” “我不知道,”北门晨风对洗心玉的着急有点嫉妒,这是很不应该的,但却是事实。北门晨风虽然知道,自己对洗心玉并不拥有什么,但两心相悦却是清楚的,他就视她为自己所独有,难以容忍她去关注另一个男人。 洗心玉立即感觉到了,顿时为自己伤心起来。 她想起下午杀阿里侃的一幕,才明白,现在的所有欢愉都是一种虚幻,北门晨风依然爱着美丽居。美丽居是他的妻子,他是为了她才来上郡的,是为了她的被残害,才来向韩元亮復仇的。所以在杀阿里侃时,他才会那样激愤。只是,当然,他也喜欢自己,但这是两码事。现在,她连北门晨风是怎样一个人,都不能确定。但她又明白,就是这个北门晨风,他是不会放弃他的责任的,他从不放任。这样一想,顿时为自己永远不能确定的地位尴尬起来,而怔怔地望着北门晨风。 北门晨风被她看得有些发毛,用手按住她的手臂问:“干嘛这样看我?” “你别这样!”洗心玉突然把他的手一下子推开了,不胜恼怒。 “你怎么了?” “我问你呢。” “问我什么?” “……”洗心玉不说,她知道他明白。 她只感到自己的心好苦。 “你别这样好不好?” “我怎么了!”洗心玉突然发作起来。 “……”北门晨风一时语诘。 洗心玉不由得嘤嘤地哭了起来。 碰到这种情形,北门晨风还能说什么?他只有低着头,痛苦万分。 真的,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没有过幸福。 首先,北门晨风不该先遇上美丽居,更不该与她有了一夜情。在有了这两个不该之后,他才遇上了洗心玉。这时,他才发现洗心玉更适合于自己,这当然是无德也无行的。这也不去管它,假如此时他当机立断,狠下一条心来,索性做个轻薄人,也未必会有今天。再说,假如不是玄月那死妮子出那馊主意,他们也不会有今日之尴尬。而当他离开了洗心玉,美丽居远比洗心玉果敢,她把握住了机会。当北门晨风把性爱混淆于情爱时,她让他娶了自己。只是感情不会因道德的严厉而有所收敛,反而会因道德的禁锢而变得更加具有叛逆性。 洗心玉有时也会想:“管它呢,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么也不管。” 有时她又会想:“这个男人怎么就没有男子汉的气慨呢?远不象现实中的某些男人,全不计后果,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抢走。她甚至想,如果他真的把她抢去了,她绝对不会拒绝。 每次这样想,她就感到心中一片暗淡,她无法欺骗自己,对于这样的奢想,她根本就无法接受。她虽然绝望到了极点,但她又不会放弃自己的尊严,更不会为此放弃自己格守的道德底线。因此,理智告诉她,和北门晨风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再走下去只能是自取其辱。只是她无法斩断这情愫,才这样不尴不尬地拖到今天。 同样,北门晨风也一样难以自拔,也同样有过奢想。他希望美丽居宽容,小玉随和。他既能保持声誉,又不必去触犯道德底线,希望能同时拥有美丽居和洗心玉,而且她们两个在一起,情同姐妹,互相谦让。每次这样想,只有一点不满意,就是感到委屈了小玉。总要想个法子,休了美丽居,娶进洗心玉,然后,让洗心玉再把美丽居给他娶回来。这样,就心满意足了。他也曾想这样做,但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不是纲常不允许,而是这两个女人根本就不肯妥协。美丽居他难道还不知道,要是让她知道了自己和洗心玉在一起,还不要和他拼命;而洗心玉,也是一个执傲女子,她又岂肯二女共一夫?“我怎么就遇上了这样两个女人?“他想。 第314页 “我怎能这样去想她们?把她们摆在了什么位置?真是该死,该死……“想到这里,他就对自己感到不满意,也有些诸事不如意的感觉。 有些私慾极强的人,做事只从自我出发。而宅心仁厚之人,总是于心不忍,我不知道谁对谁错?在现实生活中,这两种人,都有做得对的时候,也有做错了的时候,主要是看当时的诸多因素。比如集团、环境、机遇。私慾极强的人,他可能会因私心而损害了别人,也可能因私心而恰恰是拯救了别人;同样,宅心仁厚之人,也可能因宅心仁厚而耽误了别人,也可能因宅心仁厚而使事情得到完善:这两种情况都存在。就象是人处在歷史上一样,有顺应了歷史潮流的为善者和为恶者,也有逆歷史潮流的为善者和为恶者,洗心玉和北门就是这种为善者,他们不管做对还是做错,他们都具有宽容精神,都有一颗向善的心。 两个人的感情都是挑明了的,反而难以融洽。两个人在心中,都不免生出艾怨,怨恨对方不理解自己。洗心玉是受害方,她更感到委屈,而北门晨风这样沉默,使洗心玉为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回应而想使北门晨风得到比她更痛苦的报应来压迫他,虽然她自己心里比他还痛苦,但她必须对他施加压力,来迫使他向自己屈服,来向自己靠拢。 她进了帐篷,坐在韦蒲身边,不再出去。 北门晨风知道她在干什么,也不理她。 这使得洗心玉更伤心:“好啊,你明明知道我在生气,也不来劝我,你是存心气我,一个存心气我的人,难道心中还会有我?”这样一想,洗心玉就有些恨意了。两人进入了冷战,生起气来,谁也不理谁。 过了一会儿,洗心玉听到仓庚起来了,她来换北门晨风。 “我不困!”北门晨风执傲地说。 “不困也要睡哪!” “我说不睡就不睡。”北门晨风气鼓鼓的,生自己的气。 “怎么了?怎么了?小玉……”仓庚不解,叫了一声小玉。她看见洗心玉坐在帐篷里。 洗心玉也不响。 她走进帐篷,扶着洗心玉摇了摇,说:“你去睡一睡,外面那个,不知是谁干沖了他?”但她发现小玉也不理她,突然明白了,摇了摇头,就在洗心玉身边坐了下来,一声不响地发起呆来。 过了一会儿,洗心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回过头来看仓庚。这一看,吃了一惊,她还从来没见过姨哭过。此刻,仓庚真的很伤心,在暗暗地流泪。 “姨,别难过了。”洗心玉轻轻地低叫着她。 “好了,好了,”仓庚抹去了脸上的泪水,说,“不哭了。” 洗心玉知道她在为老百贼伤心,但不说破。她知道仓庚不喜欢婆婆妈妈,她和老百贼之间的恩恩怨怨谁也说不清,但就在这样的恩恩怨怨、争争吵吵之中,他们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真为他们感到难过,也为他们感到惋惜。想到这里,就想起自己,她透过帐篷,看见了极度颓丧的北门晨风,不由得伤心起来,忍不住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仓庚没有说话,只用手拍打着她的背瘠。 她感到自己好苦好苦。 过了一会,仓庚嘆息了一声,说:“女人哪!” 天,开始露出了一丝微明,燃烧的篝火只剩下了一堆灰烬。它经过一个晚上的熊熊燃烧,终于熄灭了,连余烬也慢慢的变得暗淡了,象一只充血的眼睛。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三卷、十三、有时,事情就是这样的。 章节字数:7993 更新时间:09-05-14 10:11 十三、有时,事情就是这样的。 又该是上路的时候了,那死寂的沙丘就象是一个个巨大的坟墓一样,压抑而漠然,远处横呈着十几具匈奴人的尸骸,直逼着他们想赶快离开。然而,韦蒲浑身灼烫,似乎已进入了极度虚脱的境地。三个人站在韦蒲身边,不知该怎么办。 “把我捆在马背上吧?”韦蒲说。 “哪怎么行?”洗心玉不同意。 北门晨风和仓庚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北门晨风说:“只能这样。” “不,这样,他怎么受得了?”洗心玉激愤地反对道。 男人的心比较硬,北门晨风没有理睬他,对仓庚说: “不要听她的。” “你不能这样,北门晨风!”洗心玉因激愤而叫出北门的大名来。 “不这样,你说怎么办?”北门晨风反诘道。他当然知道小玉的情绪,他不理会洗心玉。开始把韦蒲抱起来。但他一个人没能做到,反弄痛了韦蒲。痛得韦蒲的脸都扭曲起来,头上渗出了冷汗。 “怎能这样?”洗心玉沖了过来,一把扯开北门晨风,恶狠狠地叫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心狠,这会要了他的命!” “不这样,走出这沙漠,那才会要了他的命,这回,听我的,必须赶快走出去。” “小玉,飘零子没错。”韦蒲声音微弱地劝道。 “再想想吧,有没有别的法子?”洗心玉不肯放弃。她知道,如果把韦蒲捆在马背上,他就走不出这沙漠;可是,不把他捆在马背上,谁又有能力把他带出这沙漠? 第315页 三人都沉默着。 还是仓庚想出办法来:“如果有块大布就好了。”她说。 “把他包起来。”北门晨风也明白这是好办法,“可哪来这么大一块布呢?”他问。 洗心玉想起那些匈奴人的帐篷,说:“我们把帐篷拆了。” 立即行动起来,他们拔出剑,把一顶帐篷拆了,然后再把它拼接起来,形成一块大布。 “用两匹马?” “对,用两匹马。” 他们用这块布系在两匹马中间,把韦蒲安放在这块布上,由北门晨风骑着一匹,控制着一匹。这样,韦蒲或许才能勉强忍受,虽然依然是折磨,也只能是这样。那时候骑马是一件十分艰苦的事,没有马蹬,全靠骑马者两只脚控制着。 三个人将韦蒲安置好,然后走到老百贼墓前,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还是仓庚毅然决然地说:“走!”她率先翻身上马,策马朝沙漠深处走去,再不回头,洗心玉和北门晨风尾随着。洗心玉一次次回过头来,看着老百贼的墓渐渐混合在沙漠中,慢慢平伏下去,不由得又啜泣起来。 韦蒲的体温迅速上升,已进入昏迷状态。马的每一步行进,都会给他带来痛苦。 随着精力的消耗,随着艰辛的跋涉,随着烈日的高升,他们开始难以忍受了。北门晨风也变得焦躁起来,男人更难以忍受,他明白,这只是一场无用的悲壮跋涉,不会有结果的。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就是死,也只能是这样。 洗心玉不时骑马过来:“停,停。”地对北门晨风叫着。 北门晨风不得不为难地停住马。 洗心玉下马,绕过马头,走近韦蒲,给他水喝。摸着他的额头,样子非常忧郁。她把那块遮住烈日的布拉了拉,闷热使韦蒲不时将这块布推开。 马的每一次颠踬,都会引起韦蒲不由自主的呻吟。 韦蒲的每一次呻吟,都会引起洗心玉的关注。 他们就这样不停的停下来,又不停地前进。 到了中午,韦蒲还是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伤口又渗出血来,他们只好停住,把他放下。这时头顶上的太阳正愤怒着火焰,灼烤着大地。北门晨风感到自己都要虚脱了,感到憋闷、头昏,人都要被烤成鱼干。但洗心玉的精力却一直旺盛,不知是有一种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着她,也许,这就是女性的韧性吧。 北门晨风站在一块死骆驼的肩胛骨上,他把它翻过来,才能使脚站得住,整个沙漠白晃晃的,辐射着白炽的光芒。热气蒸腾,沙丘在这热浪中扭曲变形、幻变,产生一种魔幻的感觉。 仓庚在给马饮水。 洗心玉则用细葛布醮着水,在给两马中间蓬布下的韦蒲降温,并一点一点的给他擦拭。 当仓庚走到北门晨风身边给他的青骊马饮水时,北门晨风目视着她说: “这样,怎能走得出去?” 仓庚没有说话,她知道,北门晨风没有错。她也知道,北门晨风并没有恶意,他只是到了身体无法忍受的极限,她也一样。 “你说什么?”洗心玉仿佛听到了,她抬起头来,看着北门晨风。 “没什么。”北门晨风极力掩饰,在洗心玉的目光下,他感到不自在,好象作了亏心事一样。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洗心玉极度愤慨。 “我来。” “用不着。” 傍晚时分,三人都扑倒在沙地上,醒来的时候,已是星斗满天。四个人吃了点东西,给韦蒲换了药,他们决定还是趁夜的凉爽,晚上走。一路上,三人都不说话,非常气闷。只有韦蒲在痛苦的呻吟中,不时发出喃喃的低语: “小玉,小玉……” 他每次发出这样的低语,洗心玉就会跑过来。 北门晨风也就得把马停住,韦蒲是越来越虚弱了,北门晨风想起了美丽居。他想,如果是美丽居,就不会象洗心玉这样婆婆妈妈,不会象她这样不知道利害,自己被误解没什么,但这样走下去,定会害死韦蒲,并且还会连累大家。“妇人之仁!”他想起了这句话。 只是,他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又不能阻止洗心玉的焦急,就只能随她去,无非是个死。他心痛小玉,可怜仓庚。自己也明白,就是死在眼前,也决不能丢下韦蒲。但洗心玉这样的过分关注,无疑是自杀,他和她的分歧主要是在处理这件事的方法上。北门晨风认为,只有铁下一颗心,让韦蒲受点苦,尽快走出这沙漠,找个医匠,这才是真正的关心韦蒲,也才是真正的救他。 到了第二天近午,他们看到了一片干枯的胡杨林,他们在一棵巨大的胡杨树干下搭了个简单的卧棚,这样,四个人就可以躲避沙漠中秦歷九月的炙烤。韦蒲依然在半昏迷中,他们三个把韦蒲抬进卧棚,安置好,几乎累跨了,一头栽在沙地里。 北门晨风醒来的时候,洗心玉也已醒来。仓庚不在,她总是那样劳心,可能又去餵马去了。 洗心玉这两天正是讨厌的日子,当然来的量非常少,几乎是没有。但她还是感到吃力。此刻她醒来,浑身软绵绵的。她还想支撑,只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她虽支撑着,还是起不来。 北门晨风看见了,就心痛不已。 第316页 “不能再这样了,你看看你自己。” “这与你何干?” “小玉,你不能这样不讲理。” “好啊,现在反而是我不讲理了,我怎么了?姨说我,你也说我,是不是今天才看清了我,我不如美丽居,是不是?我不如她,既然我不如她,你就别缠我!” “你怎能这样说?” “你说,我该怎么说?你是要我,还是娶我?我都快三十了,你知不知道?我老了,你还说我不好,你为我做了什么?你肯为我牺牲什么?你说呀!我要你离开美丽居,你做得到吗?” “这……”北门晨风说不出话来,在美丽居这样的时刻,他做不到。 “哼!”洗心玉冷笑了一下说,“是不,你做不到,那我算什么?” “你别逼我!” “我逼你?”洗心玉一下子爆发了,多少委屈一齐涌了出来,“我逼你?好,现在成了我逼你?太好了,你走,——走!” “你别这样好不好?”北门晨风从来没有看到过洗心玉也有这样激烈的时候,一时还真有点不适应,但他还是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反诘道,“你总该站在我的立场上,替我想一想。” 洗心玉的爆发,也就只能这样,她不是美丽居,连她的愤怒都是平和的。 “我是该给你想一想了!”她反而平静了说,用无限复杂的眼光看着北门晨风。 这时,韦蒲从昏迷中醒来,他不知刚才发生的事。 “小玉……”他动弹了一下。 北门晨风还想说什么。 “出去!” 这令北门晨风下不了台,一跺脚,掉转身他就走出了卧棚。 泪水顺着洗心玉的面颊流了下来,她真的伤心到了极点,颓丧地坐在韦蒲的身边。 “你怎么了?”韦蒲睁开微弱的眼睛,看见她在流泪,问。 “云中阳。”她突然伏在韦蒲身上痛哭起来。 韦蒲一时不知所措。 “我要嫁给你。”洗心玉哭着,抬起头来,突然就这样决定了,她说。 韦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你愿娶我吗?”洗心玉看定韦蒲问。 “我,这是……?哎唷!”韦蒲突然兴奋起来,弄得伤口一阵剧痛,他抓住洗心玉的手,浑身都有些颤抖起来。 “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洗心玉说。 “这不是你嫁给我的理由。” “不,不是,我是真心实意的。”洗心玉此时已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她为韦蒲的平实而感动,向自己无望的爱情作出了诀别,并为这诀别而寻求报復,她要让北门晨风伤心一辈子。此时此刻的韦蒲没有正常人的思维,他根本就不会去想,他不会想洗心玉这突然的变故中存在着什么?他已被幸福溢满了。 事情一旦决定,洗心玉真的平静了,她感到了有一种报復的痛快,使她更坚定了决心。 过了一会,仓庚和北门晨风走到卧棚前,他们要上路。 “你们进来,我要宣布一件事。”洗心玉对他们说。 “什么事呀,这么严肃?”仓庚奇怪了。 “我要嫁给韦蒲了。”洗心玉冷冷地看着北门晨风,突然宣布道。她看见北门晨风一下子盯住了她,但奇怪的是,她所渴望得到的快感并没有出现,反而是感到自己就象是死过了一回似的。 北门晨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出了卧棚。 “放开我,你把我抓痛了。” 北门晨风不理她。 她用手去抠他的手指,血都抠出来了。 但北门晨风就是不放,洗心玉没有办法。 “你这是干什么?”北门晨风终于咆哮了,“这岂是儿戏?都什么时候?越搅越乱!” “请你尊重我。”洗心玉仍抠着北门的手说,“放开!” “我说过了,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洗心玉又说。 “可你不爱他。” “我会爱他的。” “小玉!”看着绝望了的北门晨风,这时她才有了一丝报復的痛快。 “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北门晨风一下子真的绝望了,这是他最爱的人在他的心口上戮了一刀,使他痛不欲生。 “这样,你总算得到解脱了。”洗心玉犹不解恨。 “可这不会有结果的。” “你也太自负了吧?天底下的男人,死绝了不成,我和韦蒲有什么不好?怎么就会没有好结果?我告诉你,飘零子,我会认认真真地爱他,真心实意地爱他一辈子。” “这不是真的!”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洗心玉说,她反而平静了,她把北门晨风仍抓着她的手掰开。 仓庚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他们,然后和洗心玉走进了卧棚。 洗心玉跪坐在韦蒲身边,用手在沙地里撮起三小堆沙。 “来,这就是我们的婚礼,”她对韦蒲讲,“姨为我们作证。” 第317页 韦蒲感到了某些异样,说:“这,不会太仓促、突然?” “怎么,你不同意?” “不,不是,只是……” “那就行了,来,我们以手指来行这个礼,喏,这样……。”她抓住韦蒲的手,把他的食指勾起,又把自己的食指勾起,并排跪在这三堆小沙堆前,对仓庚说,“姨,你来为我们举行。” “你是否真的都想好了?”仓庚有点憋闷地问。 “难道我是哪样轻率的人?” “婚姻不是儿戏!” “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 “那好,来,”仓庚坐到他们身边,不快地看了她一眼。 “一拜天地!”她叫道,大声的,似乎是有意。 洗心玉和韦蒲两人用手指在沙堆前跪了一跪。 “二拜高堂!” “高堂?” “姨待我就如同母亲一样!”洗心玉说出这句话时,都想哭了。她拿起韦蒲的手,对着仓庚,又跪了一跪。 “夫妻对拜!” 洗心玉和韦蒲的手相对着,相互又拜了一拜。 仓庚说:“天地作证,我仓庚今天为你们证婚,从今往后,你,韦蒲,就是她的丈夫;你,洗心玉,就是他的妻子,你们不会再有什么异议吧?” “没有!”他们同声回答。 “我祝福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仓庚说了这句话,如释重负,“好了,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夫妻了。”她把他们的手交叉的叠放在一起,紧紧地握住。然后,拍了拍,走出了卧棚。 洗心玉紧紧地把韦蒲抱进了自己的怀里,她无声地对自己说:“从今后,我一定要好好地爱他,爱他一辈子。”这样想的时候,顿时有了一种自我牺牲的崇高感。 她出来的时候,看到北门晨风一脸铁青,露出一种恶狠狠的神情。 她没有理他,想毕仓庚已经告诉他了。仓庚也确实是告诉他了,她要北门晨风尊重小玉,从此别再纠缠她,否则她是坚决不答应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剑已经出鞘。北门晨风被气昏了头,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已嫁给了韦蒲。”她对他说。 北门晨风不响,他勐然觉得,自己对她的伤害,可能真的是太深了。否则,今天,她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向他报復,但他又能怎样呢?他不是小人,他只有尊重这个既成事实。他勐地上了马,然后驱动马,向沙漠深处奔去,一下子失去了理智。 看着疯了一样的北门晨风,洗心玉一下扑到仓庚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仓庚拍着她,劝道:“你做得对,这事不能不有个了断,长痛不如短痛。世事不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你心我心。你的心,我知道,这一次,就哭个够吧,从今往后,就再也不能这样了。” 洗心玉突然止住了哭泣,抹去了泪水,她好象一下子变得坚强了许多。 “我们上路吧?”她说。 “等等,他会回来的。”仓庚坚定地说。 “他……?”洗心玉有点疑惑,不信。 “是的,他是飘零子。” 果然,过了不久,北门晨风又回来了。经过一阵发泄之后,他冷静下来,想起自己给洗心玉带来的种种伤害和痛苦,想到自己永远也不会有的爱的结果,他不得不承认,洗心玉所作出的抉择是正确的。既然自己爱她,就不应该只给她带来痛苦,而应该使她快乐。不管自己有多痛苦,都应该使她幸福。爱是什么?他很朦胧,但他隐隐地感到,爱好象不仅仅是索取,给与好象也是爱。这种思想,他不知是对是错,却给他带来了慰藉。现在,洗心玉既然作出了这一选择,那么至少,自己就应该尊重她,不要再使她感到痛苦,不要再使她感到失望。 “不会有结果的事,应该决然地斩断,在这一点上,我真连她都不如。” 只是,他又感到,这个世界太无情,就象是这无边的沙漠一样,人与人就象是这沙漠中的沙粒,永远无法揉合在一起。感情实在是太渺小了,都是不值得寄託,不值得留恋的。自己以为那么深的不可移易的爱,就象这风一样,说去就去了,“唉,人生本无常!”他真的感到有点幻灭。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值得我相信呢?”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地跑了一阵,最后收住了马。 “怎么办?” “不管怎样吧,必须对得住自己,对得住自己一个剑士的尊严。” 最后,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回到了胡杨林地。 看到那两个女人仍站在沙丘上,翘首以望地等待着他,令他心酸不已。 他在她们面前收住马,看到小玉含着泪,为他的回来而惊喜既而悲恸,他感到心中一阵绞痛。 他下了马,走到洗心玉身边,不避仓庚地说:“我实在是太对不住你了,给你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和伤害,从今后,我一定要好好对你,把你当作我的亲妹妹,我真的想通了,祝福你。” “好了,好了,我们也该走了。”仓庚看不得这动人的场面。 第318页 “谢谢。”洗心玉很感动,但心中也是一阵绞痛,“我没有看错他,我真的没有看错他,——老天爷呀!” “我来向你们道喜,”北门晨风走进卧棚,对韦蒲说,“恭喜你们了!” 心中的疙瘩解开了,北门晨风只有将自己心中的痛苦强压下去,尽心尽力地做起来。韦蒲获得了意外的幸福,精神振奋,现在他真的渴望自己能走出这沙漠,把伤治好,好和洗心玉美美满满地过一辈子。 成了韦蒲的妻子,也就什么也不避了,洗心玉尽心尽力地侍候起韦蒲来。 到了第四天,他们终于看到了土崖,奇蹟发生了,韦蒲没有死。他奇蹟般地被爱拖着走出了这无边的苦海。 当他们来到老儿盖附近时,找了个人家安顿下来,北门晨风拿着尚留存的通关券到上郡去求助于负二夫妇。负二把他们安置在郊外一个比较可靠的士伍家里,终于没有了颠沛流离的痛苦了。这时,徐延龄已夺回雁门,切断了韩元亮的退路。单膺白又象一颗钉子,在榆中钉住了韩元亮的嵴樑。几十万匈奴铁骑,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扶苏、蒙恬不时发动一次又一次旋风般的攻击,匈奴人已经在宰杀战马了。 这消息传来,真令人振奋。 韦蒲的伤口已严重败坏,尤其是大腿处的伤口,流出淡淡的绿色脓液,真的得到了安定,他的伤口却难以见到起色。洗心玉急得不行,她没想到韦蒲的身体是真正透支了,一时根本就好不起来,这一连几天都处在昏迷中。 大战终于打响,杨翁子、龙应奎(他现在在杨翁子手下)从北地向匈奴人的南边进攻;蒙恬、王离从上郡向西;徐延龄从北向南:彻底摧毁了匈奴人的抵抗。各种绘声绘色的战斗传闻到处流传。传得最真的是韩元亮为了突破重围,亲率精锐进攻榆中,妄图杀开一条血路。结果被那里的守军射杀了。说是俯尸无数,血流成河。 仓庚他们终于以手加额,松了一口气,他们这一趟北来,总算没有白来。为国家、为黎庶、也为他们自己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这一辈子他们都可以问心无愧了。在这振奋人心的时候,北门晨风想起了美丽居,想到自己总算为她復了仇,又由洗心玉的这番变故,他开始思念起自己的妻子来。再说,如今他在这里,也是多余的人,只能是徒生哀伤而已。所以这一天晚上,他来向仓庚、韦蒲夫妇辞行,他们也理解他的心情,也不挽留。 “这之后,你们到哪里去呢?”北门晨风问。 “我们还没商量好。”洗心玉答。 北门晨风这样问,是知道他们有难处,这样若大一个国家,没有他们可以栖生的地方。 “这样吧,到我的季子庐去,我的家僕认识你们,他们都可靠。” 洗心玉和仓庚商量了一下,仓庚喜欢季子庐,就答应下来。 “那好,我写一书去,你们带着。” “他们又不是不认识我们。” “这?好,我直说了吧,我只是叫他们别通消息到成都去,省得麻烦。” 说得仓庚和洗心玉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仓庚和洗心玉来送北门晨风,送了一程又一程,终于要分手了。仓庚故意停了下来,让他们二人再一次作别。北门晨风没多说,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在马上作了一揖,说了声:“保重!”掉转马头,就去了。 这一刻,洗心玉感到自己的心空落落空荡荡的,支撑着她这么些日子的天空一下子就蹋陷了下去,原来以为了却了的,都没有了却;原来以为过去了的,也不曾过去。到了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北门晨风才是她的真正至爱。然而,现在,这一切再也不可能了,是她自己用自己的手,把这一切都掐灭了。 北门晨风也感到万分痛苦,但他已经绝望,只有狠下一条心来,不再想! 两个人的心都在滴血。 大风秦楚 第三部 四卷、一、三晋路上 章节字数:7183 更新时间:09-05-15 09:19 第 四 卷 一、三晋路上 北门晨风再也没有回头,骑着马顺着直道而去。他和洗心玉在一起,无论现实多么真实,都能忍受,象孤独的人看见自己的影子一样,虽是自欺,却也是一种支撑。只要他们在一起,眼前的真实世界一点也不重要,再大的痛苦也不存在。爱使真实变成了虚幻,爱使真实变得不真实起来。 北门晨风不回头,他知道那晨风正吹动着小玉的额发,在她身后有一棵老槐树,象一个老者。平常的日子,小玉总喜欢站在一棵老树下,孤零零的独自徘徊,她总是那么寂寞,令人看了心酸。现在她又站在一棵老槐树下,且不会离去,她要看到他走到天尽头,看到他一直走到消失。她对他的留恋,正是他对她的留恋。他们彼此不能分开,这摧心摘肝般的痛苦,看似向世俗和伦理屈服,却是再一次顽强地在向命运挑战,只是以离别的方式,以保持着自己在对方心目中亘古不变的最美好的一面,而显得格外凄凉。 北门晨风就这样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悲伤,头也不回的走了,一直到看不见,洗心玉仍站在那棵老槐树下。这是一个秋天的早晨,生命的烂熟遮掩不住心中的凄凉,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人摘走了,原来那么现实的生活和人生,一下子变得没有了着落,就象一个空瓢落到了一个空桶里,那空落落的声音是那么的不确定。原来曾是那么明确的目标和情趣,都变得索然寡味起来,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她感到好无助、好无奈,颓丧到了极点。 第319页 “不,我还有我的丈夫!”她寻求着心理的支持,这也是自欺,“韦蒲不是北门晨风,韦蒲虽然没有北门子那样的隽永灵动,却有他的厚实和真诚。”她至所以嫁给韦蒲,正是想以此来对抗自己越陷越深的内心。那知自己的怯懦和无奈,却造成了更大的伤害,“这对韦蒲不公平,对自己也不公平。” “好在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如果是在傍晚,在夕阳中,”她想像着在那幕色四合的原野上,徐徐的晚风从余辉中款款地吹来。慢慢地带去了这夕阳中的温情……,把那令人留恋的黄昏都带走了,无论怎样留恋,都无法挽回,“哪何以堪?” “不能这样,”她勐地觉得自己好无耻,毅然决然转身,泪水就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仓庚没有言语,她们回到负二为他们安排的士伍家门口,仓庚先进去了。她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拭去了泪水。但她没有勇气走进去,她想让自己高兴一点,不能让韦蒲看出来,那不好。 这一天,她都情绪怏怏,她很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痛哭一场,却不可得。 这一天,已是上郡榆中大捷后一个多月。 韦蒲的伤势得到了控制,只是人依然极度虚弱,大腿处的伤口一直不能收口,这本是应该让洗心玉感到高兴的事。但今天,送走北门晨风之后,她的情绪就一直烦躁不安,她虽极力压抑着,但越压制越不能忍受。 只有翠帘的儿子了哥哥缠着她,给她带来一丝安慰。 “洗姨,让我摸摸行吗?”了哥哥用手摸了摸洗心玉的剑,这孩子,喜欢剑。 “这可不行,了哥哥。”洗心玉把剑往高处放了放,让了哥哥够不着。 了哥哥很懂事,他知道,洗姨不许。但他心里实在是喜欢剑,说:“洗姨,我不动,只看一看,行吗?”孩子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稚趣。 “了哥哥,你是个男孩子,是吗?”洗心玉逗他。 “嗯!” “男孩子怎么会喜欢剑呢?你看,姨和姨姥姥都是女的,你看,了哥哥,是不是?羞不羞?”洗心玉依然逗着他。 了哥哥不响了,有点害羞,心中的欲望被表面的尊严压倒了。 “我又不喜欢剑,”他说,“我只不过是看看……”他很艰难地说出这句话,眼里充满了泪水,惹得大家都笑了,连韦蒲也笑了起来。 洗心玉把他拢进怀里。 仓庚走过来,用手拉开洗心玉,对了哥哥说:“别听你姨的,她逗你呢。但小孩子,不许玩剑,知道不?” 这时,门外响起了马车声,洗心玉一听,知道是翠帘来了。翠帘的马车“咯噔咯噔”的,象山中老樵夫在打柴,缓慢而有节奏,洗心玉分辨得出来。 “娘!”了哥哥叫道。 “是不是又吵你姨姥姥了?”翠帘对仓庚说,“这孩子,吵死了。” “有趣着呢,”洗心玉把刚才的一幕说与翠帘听,说得翠帘也笑了起来。 “这孩子越发无法无天了,看被宠的。” “师太,姑娘来,”翠帘对仓庚、洗心玉说。又对了哥哥说,“了哥哥,你出去。” “娘来了,了哥哥不出去。” “听话,来,”翠帘抓了一把果子,塞进了哥哥手里,看着孩子出去了。回过头来对仓庚、洗心玉说,“不好了,城里到处在抓洗姑娘呢。” “我?”洗心玉吃了一惊。 “正是,我也不知道,是负二知道的,我就来了。出城时,果然见张着你的图画,就知道,这里是住不得了,你会被认出来的。” “那你怎么办?”仓庚想到负二和翠帘。 “现在别管我们,你们快走吧,只怕迟了,就来不及了。” “不,翠帘,”洗心玉一想,不对,他们住在这里,也非一日,虽然谨慎,也不是不出去的,她料定负二、翠帘两口子会受到牵连。她劝说道,“你们也必得离开,否则一定会出事。” “不会的,我们自己知道。” “翠帘,你一定要听我的。”洗心玉说。 “什么一句?翠帘,你现在就不能回去,带着了哥哥和我们一起走!”仓庚说。 “那负二呢?” “我自会去通知他……” “不,还不到这地步呢,”人在紧要关头,总会被一种惰性所制约,翠帘没想得那么多。再说,她也捨不得那一摊子家业,所以她说,“你们就别管我们了,你们快走,这负二的朋友会给你们准备好马车,只要你们不在了,这里就不会有事。”翠帘说完这句话,拿出一包上金来,说。“你们拿着,路上用,别的,我们也帮不上……” “翠帘,一旦事发,你知道后果吗?”仓庚担心着翠帘,不敢猜测。 “我想过了,你们又没去过我们那里,这里又是负二信得过的,你们不必为我们担心,只要你们不出事,我们就对得住王主和娘。” “翠帘,你是不是怕拖累了我们?”洗心玉猜测道。 第320页 “不是,你们别再说了,我听负二的,就这样吧,我也不敢在这里多呆。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得相见?”翠帘十分留恋地说完这句话,再也不听仓庚和洗心玉的劝,遂与仓庚、洗心玉话别。然后,走出门外,喊叫了哥哥: “了哥哥!” “娘。” “我们回家去。” “我要和姥姥,洗姨在一起。” “听话,”翠帘说完,拉了了哥哥,上了车。 “望平安。”翠帘对依依不捨深为她担心的仓庚和洗心玉说。 “翠帘……!” “不会出事的!”翠帘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于是一狠心,催动马车,走了。又惹得洗心玉伤心不已。 韦蒲还骑不得马,负二的朋友,那士伍为他们准备了一辆辎车。洗心玉扶着韦蒲上了车,事起苍促,顾不得时辰,辞别了那好心的士伍,不敢走直道,而是东行。第三天,就到了大河,渡了河,打算先去离石,再走中阳,往平阳南下去北门晨风的季子庐。 这一日,行在路上,只见路两边林木郁郁森森,巨大的林木直插云天,到处都是叮叮咚咚的伐木声。伐倒的树木,砍去枝丫,顺着山势,在众多山民的撬杆下,顺着滑道——唿声此起彼伏——一路滑下。山民玩命地奔忙,有时真是惊心动魂。 “这里的树真大呀!”韦蒲赞嘆道,“怎么会有这么多树?”他问。 仓庚说:“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吗?‘隋、唐之材,不可胜用也。” 他们正透过车戾看着,说着这一片繁杂的伐木场面,这时,驾车的洗心玉叫了一声:“姨!” “什么?”仓庚转过头来。 “你还记得阿里侃说的话吗?” “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我想……” “说呀!” “可能是真的。” “这个,你应该知道,用得着问我!” 洗心玉就把美丽居怎样刺杀她,没得手的事说了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后来,哈婆婆把美丽居赶走了,再后来,就出了那件事,哈婆婆和辛琪都死了。现在想起,都是我的不是,可我真的没想到,美丽居会这样做!” “这么说,就是你杀死了她们,你呀,叫我怎么说你?——气死我了!” “我……,可我当时,总不能看着哈婆婆杀了她呀?” “你是不是后悔了?只是,这不能怪你。”韦蒲想了想,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劝慰道。 “我真的没想到人怎么会这样,只是想起这件事,就想到这次,不该让翠帘母子回去。”洗心玉过了大河,一直惦记着翠帘,这时就这样对仓庚说。并且更加相信:翠帘母子此一去凶多吉少,“是呀,当时为什么不强行将他们带走呢?”这一点,她又说不上。人总是这么奇怪,当危险未发生时,往往会心生漠然,“假如……,”她不敢想。“假如翠帘他们出了事,这一辈子我都会不能安心的!”她指责着自己,并且就这样对仓庚说。 “想哪么多干什么?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别想那么多!”仓庚嗡声嗡气地说,“也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不,我想过了。” “你就别烦我了!烦死了!”仓庚象是对自己发火似地对洗心玉骂道,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可他们……”洗心玉坐在车驾上听着两匹马的踢踏声和车轮的滚动声,越发担心起来。这对仓庚简直是施刑。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坚持?”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闭上你的狗嘴!” “姨!” “别叫我姨,你就象你师傅,一次又一次地拆磨我。再说,我们也劝过了,劝过了,你知不知道?” “……” 看着沉默的洗心玉,仓庚板着个脸,也不声响,“怎么在她面前,自己就变得这么坏?”她想,“真不知道是该恨她还是该恨我自己?” 两人进入了冷战,仓庚和洗心玉只要没有外面的世界纷扰,就会发生争吵。吵到最后,都是气得发疯的仓庚把洗心玉大骂一顿,洗心玉不响了事。她们越是吵,越是闹,越是谁也离不开谁,把个韦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韦蒲的身体在洗心玉的精心看护下,一天天好起来,如今也能拄着杖站住,在洗心玉的搀扶下走一走了。他站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感到头很沉,有点发晕,但人很兴奋。自从这一天之后,他都要在中午或者傍晚,抓住洗心玉的手走出来活动活动。到了晚上,住进客栈后,洗心玉要给他换药。其实,这时,韦蒲已经可以自己换了,只是由于一直是洗心玉换,所以还是一直这样做着。 这天晚上,韦蒲看着低着头正在给他换药的洗心玉,好象是第一次看见洗心玉轮廓姣好的面庞和耳廓旁象梦一样的软发,一阵激动,他一把抓住洗心玉的手,吓了洗心玉一跳。 第321页 她似乎不明白:“你干什么呀?” “没,没什么。”韦蒲面孔涨得通红,鼻翼在翕动,热切地望着她。 洗心玉明白了,好不慌张,“别,别……”她突然醒悟过来,用手指指指门外,“你呀!”她说。 洗心玉从没碰到过这种事,她急匆匆地换好药,看了从外面进来的仓庚一眼。仓庚倒没觉察到什么。洗心玉先是羞了自己,和仓庚说了会子话,就一人走到室外,想让自己平静一下。她在院子里徘徊,想着刚才一幕,心就“别别”的乱跳。“自己的丈夫,对自己有了这种要求。”按说,这是每一个成熟的女人都会感到愉悦和快乐的,不管这夫君是她所爱,还是她所不爱。洗心玉也一样,她感到有一丝甜蜜的羞涩涌上心头。 “老了,蹉跎岁月!”她拂了拂鬓髮,抑头张望了一眼西南边朦胧的群峰,心中又有一丝凄凉。从群峰中,她仿佛又看到了在上郡郊外,她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看着一个颓丧之极的男人离她远去。她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一想到这个男人,她就觉得这个世界又变得明亮了,变得美好了。 在白天赶着马的时候,她常常会走神,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不应该再想起的男人,现在,她又一次想起了他。 “如今,他到了哪里?” 在洗心玉的思想里,北门晨风永远也到不了美丽居的四月春舍,又总是那么潇洒。她仿佛听见了在他身上阳光洒落的声音,就象洒下一片金黄色的谷粒。北门晨风永远在她生命中的某一行程中行走着,她从不给他以归宿。 “这是不应该的。”她总是这样咀丧地责备自己。 又从不制止。 现在,她感到脸上热辣辣的,本来甚为遥远的事,或者根本不可能的事,突然……。她真的不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怎么会这样?”她问自己。在她决定嫁给韦蒲时,并不涉及到这样的真实,那时候,这种危险不存在。她只是在给自己破碎的心一个交待,也是给北门晨风一个坚决有力的打击,以增加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可现在……” 她恨死了北门晨风。 “现在,他在哪里?是在金牛道上的栈道上吗?”这一次,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北门晨风的形象十分模煳,而且虚幻。 “拉縴遇到滩,屁股翘上天,石在脚下碎,不见江船动,嘿佐、嘿佐佐……” 她仿佛还听到上次她去邛崃剑庭时,在那大江边听到縴夫粗犷悲凉的号子,又好象看到了那縴夫大山般沉重的倾斜身影。 “他在回家,他在回家看他的妻子,”洗心玉并没有恶意的这样想,因为美丽居是北门晨风的妻子,北门晨风和她的相聚,在感情上不构成对她的威胁。情人们都能够容忍情人配偶存在的事实,在她和北门晨风中间,她竟能容忍美丽居,而自己只要能在他们的感情中,分得一瓢羹,她就十分满足了。这是奇怪的,感情同做人一样,也存在着优势和劣势,处于劣势的人要求从不太高。 “只是,这对我自己不公平,对韦蒲也不公平。韦蒲是我的丈夫,凭什么,北门晨风就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凭什么,我洗心玉的丈夫,就不如他!”她有点激愤起来。 “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没有谁强迫你,你的丈夫是你自己的选择。”一个声音说。 “这是他的权力,他既然是你的丈夫!”又一个声音说。 “可我没准备好,对,我还没准备好怎样来接纳他。”她为自己寻找藉口。 “‘我不会同意。’韦蒲会这样说,他不会同意我还这样思恋着别一个男人。” “他哪一点不如他呢?也不呀,他这么强健,这么有男子气,我的丈夫没有哪一点不如北门晨风,没有那一点比不上他……。” 洗心玉的心绪一直不得平静,她努力说服自己。 “我的丈夫怎么就成了对我的最大威胁?”她想不通。 “我无法接纳他,我做不到!”她感到十分颓丧。 “没想到,一时的意气,竟成了事实。”看着越来越沉寂下去的庭院,洗心玉有点惊慌。每天晚上打店,她都和韦蒲同居一室。问题是,那时的韦蒲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之中,对她没有这种要求;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已经康復,他要行使他作丈夫的权力。今天晚上……”想到这里,她心里就很乱。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再说,你得想清楚,他可是你自己选择的丈夫。洗心玉呀洗心玉,你不会是这样一个人吧,不肯和自己的丈夫同房,却只是为着另一个男人?”洗心玉想到这里,感到自己很可耻,“你不能这样,你要爱你的丈夫,要真心实意地去爱他,要和他生儿育女,和他过一辈子。这种事,总是要开始的,迟一天,早一天都一样。” “可我怎么就没有一丝快乐和幸福?老天爷呀!” 夜色渐深,仓庚已回到她自己的客房去了。这时,韦蒲拄着杖,走了出来。在暗淡的月光下,深情地看着她,说:“夜已深了,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该是歇息的时候了。” 第322页 “我,我还没睡意,我——静一静……” “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喜欢……” 韦蒲精神饱满,有点神彩飞扬的样子,洗心玉感觉到了。心里只是“扑嗵扑嗵”地跳,她被韦蒲这样子给逼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反倒手足无措起来。倒是韦蒲一踮一踮地走近来,站在她面前,喷张着一种雄性的气息,撩得她心慌意乱。 “这气息真不好闻,是汗的臭味。”她感到自己不喜欢这气息,对自己说。其实她还是喜欢这麝香一般的男人味的,她感到自己好象被什么撩拨了一下,感到很不好意思。这种思想,使她感到自己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下子被别人扒光了一样。 “看你!”她羞得无地自容。 “哼,哼。”韦蒲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夜已很深了。 “我们回房吧?”韦蒲催促道,他不明白洗心玉今晚为什么这样磨磨蹭蹭? 洗心玉依然不动。 韦蒲有点迫不及待,用手按住她的肩,伏在她的左侧,这动作很沉,象大山一样压在洗心玉的肩上。另一支手提着杖,抓住她的左臂,轻轻地捏了一下,这样大胆,吓得洗心玉不敢不从。但就是这样地轻轻一捏,撩拨起了洗心玉心中的一丝欲望,她不知道这是怎样改变的?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浑身都僵化了一般,任由韦蒲伏在她肩上,挟着她走进了他们的客房。进了客房,韦蒲转身将门闩上,然后回过身来,面对着洗心玉站着,他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胸脯上。 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立即传遍了她的全身,这时,什么都不存在了,一种渴望主宰了她。北门晨风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无所谓,她竟然也有了。她感到那激情在澎湃,她低垂下头,一点也不能反抗,也不主动,任由韦蒲解开了她的上衣。当韦蒲的双手把她的上衣从她光滑的肩头褪下去时,她浑身一震,似乎有点无法自制,她的唿吸急促了。而这时,韦蒲的手却突然停了下来,他两眼直直地看向洗心玉那微微挺突的乳峰中间,在那里,一块闪着蓝星的宝石呈现出来。 大风秦楚 第三部 四卷、二、悠悠苍天,此何至哉! 章节字数:4157 更新时间:09-05-16 08:15 二、悠悠苍天,此何至哉! 一块宝石?不,不是,而是两块,只是韦蒲一眼注意到的只是哈婆婆交给洗心玉的那一块,另一块被这一块掩逾了罢了。另一块是上古师临终时仓促间交给洗心玉的,那是一块洁白的羊脂玉,显然是块名贵的玉,上面刻着半只鸟。洗心玉一直不明白这玉表示了什么?也不知道师傅想对她说什么?终是永远不能了。她把这两块玉系在自己的内衣里。此刻正引起韦蒲注意的,是哈婆婆交给她的那一枚姆指般大小薄薄的无形无状的“含章可贞”蓝星石,这蓝星石的蓝砂奇艷夺目,象尸后冷艷的星眼,且密集得灿若繁星,带着梦一般的辉光。同样,哈婆婆也没对她讲,这蓝星石的含义。所以,洗心玉把它们串成个坠子,挂在脖子下。 然而她不知道,这“含章可贞”蓝星石是邛崃剑庭的镇庭之宝,谁拥有它就是邛峡剑庭的剑主,它代表着邛崃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所以韦蒲一眼看见它时,仿佛被火灼了一下似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什么?”韦蒲一把抓住这宝石,他的手触及到洗心玉坚挺细腻的乳房,洗心玉浑身一哆嗦,睁开了眼睛。 韦蒲抓住这蓝星石,仔细看了看,又疑惑地看着洗心玉。 洗心玉把蓝星石从韦蒲手中扯了回来,慌忙捂住了自己的胸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涨出一脸羞色,“干什么呀?”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吐出这样一句无限厌恶的话来。然后她对自己说:“你没有厌恶他的意思”。是的,她不知道,前者是本能,后者是理智。 “这镇庭之宝怎么到了你手里?”似乎充满了责疑。 “镇庭之宝?” “含章可贞呀!”韦蒲指着洗心玉手中的那一枚宝石。 “有什么不对吗?” “那云摩十九式乱剑之心剑呢?” “你不是看到过吗?”洗心玉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韦蒲闻言大惊,才知道洗心玉那加了自己感悟的乱剑就是心剑,他忙低下头去,往后退了一步,跪倒在洗心玉面前。 “小人确实不知,你是剑主,实在是唐突之极,望剑主谅察之。” “剑主?”洗心玉先是一怔,继而突然明白,哈婆婆已将邛崃剑庭託付与自己了。“含章可贞”蓝星石就是印证,云摩十九式乱剑之心剑就是保障。她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地位,虽然已经没有什么用了,邛崃已散,心却反而平静下来。她开始打量起跪在她面前的连头也不敢抬的韦蒲,缓缓地把刚才韦蒲给她褪去的深衣重新披上。她仍感到这男人的手触及她乳房时那如剑一般的灼伤,在自己内心捲起了一阵波澜。现在这波澜犹如奔潮一般,汹涌地冲击着她,使她难以自制。她感到有一种哀伤,这哀伤使她迷失了本性,什么都不存在了,她有的只是一种牺牲。象希望赶快了却了一件事一样,她希望赶快了却了这件事,遂一把抓住韦蒲的手说: 第323页 “可你是我丈夫。” “不,不是。”韦蒲慌忙推辞道,“那是不算数的。” “为什么不算数?” “不,不知道,但我想,我怎么可以做剑主的丈夫?” “那我们指天地,以山岳,都是一片空话?” “这……?” “你呀!”一种娇嗔的怪怨。 “还不起来?”洗心玉无限温存地把韦蒲搀了起来,含情脉脉地看着这个剽悍雄健的男子。心里想:“这就是我的丈夫,是我命中之命,是我的主宰,是我的一切,我一定要让他成为世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想到这里,她感到有一种羞涩。她伏在韦蒲的肩头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拥着呆若木鸡般的韦蒲。这时,她就是一个生物意义上的女人,所有作为人的意识全消失了。 韦蒲试着用手去推开她。 她抗拒式地扭动了一下腰身,把他抱得更紧了。 “我……?”韦蒲的脸涨得通红。 洗心玉抬起了头,娇柔万状地对韦蒲说:“傻了,我是你的妻子呀!” 她闭上眼睛,等待着那谜一般又有些惧怕的事情出现。在这一瞬间,她想起了北门晨风,就象突然有一根刺刺进了她的心中,一阵剧痛,所有的亢奋,倾刻间全消失了。但这时,她感到作为男人的韦蒲,已经把她紧紧地夹住了。他夹住她,夹得她都喘不过气来。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了,她被韦蒲勐地抱了起来,就象死去了一般,无法再去拒绝。她的披散的头髮在韦蒲的臂弯里,象长堤上的垂柳一样倾泻,她闭上了眼睛,就象一只等待献祭的羔羊,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她只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屈辱和痛苦。 和着内衣,洗心玉静静地躺在韦蒲身边。韦蒲侧卧着,用一支胳膊搂着她,慢慢地睡了过去。她不明白,经过这样的人生突变,他竟然能这样对一个被他侵害过的女人无动于衷起来,他竟然还能这样大咧咧的睡过去,把她抛在一边,不去理会她的感受。她感到好委屈,以至从自己的内心中生出一丝对这个男人的陌生感来。她非常难过,真的是非常厌恶地把韦蒲的胳膊推开,坐了起来。这时,她什么也不想,既不感到幸福也不感到愉快,而是对自己作为女人最宝贵的东西的失去而哀伤,又由中生出一丝自艾自怜的情感来,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人生就是这样的不圆满。”她感到自己简直是被强暴了,又觉得自己是被自己出卖了。“是呀,没有谁强迫你,你是自作自受。在这个世界上,人怎么就是这样的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或许,真如姨所说,‘是你师傅的思想葬送了你!’”现在,她才真正地面对着自己的赤裸裸的感情,思念起北门晨风来,“北门子,如今你在哪里?”所有的断然决定原本所形成的对峙,全都因这突然的收束而没有了任何意义,这一次,她是彻底的玩完了。她彻底绝望了,默默地伏在双膝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第二天,她就象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花朵一样萎糜,在韦蒲快乐的目光下,连头都不敢抬。这一天,她只驾车,没说一句话。过了两天,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渴望,作为女性性觉醒的一面萌动了,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去渴望着性爱,以至控制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这一天,生机就在她的四肢弥散开来,象希望在蓝天上一样轻盈四溢。她的言语也控制不住了,滔滔不绝。她的笑声如秋阳下的稻穗一般,在秋风中俯抑,她整个人都活了,象是才被雨露浇灌过的禾苗一样。吃过晚饭后,她无法掩饰起自己的渴望,当韦蒲走进房来时,就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抱。这一次,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淋漓酣畅,一而再,再而三的,直到韦蒲颓然倒下。韦蒲的伤口并未復元,身体其实还很虚弱。年青人懂什么,一味纵慾,使得韦蒲真的失了元气。第二天,就起不来了,人象虚脱了一样,伤口又恶化了,并发起低热来。 充满了幸福感的洗心玉这才慌了神。 仓庚责备般地对着洗心玉摇了摇头,说:“年青人哪!” 把个洗心玉羞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你把他当作好人?” “可……?”洗心玉急了,也顾不得羞耻,问,“哪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得慢慢调理了。反正,你再也不可和他同房,那会要了他的命。” 洗心玉不敢言语。 这之后,一路上,洗心玉再也不和韦蒲同房,不管韦蒲如何要求,她都坚决婉拒之。如今,在她心底深处真正有了他,怜他痛他。她用手轻轻地抓住他的手,说:“来日方长,先养好了身体,等你身体真正康復了,那时……”她轻轻地伏在他的胸脯上,害羞地温存地说。 但韦蒲的身体恢復得很慢,他的大腿根部的伤口从来就没有收过口。 他们从蒲津渡河,前往宁泰,打算走郑县去蓝田,然后到终南山的季子庐。在宁泰找了个客栈,韦蒲这几天身体非常不好,发着低热,只得在客栈住下来。这天,仓庚到小街上散步。洗心玉则在客房里,一边看着病中的夫婿,做着针黹;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好了,终于到了关中,”她松了口气。“再过几天,就可以到季子庐。到了那里,一切都是熟悉的,那里的庄园虽不隐蔽,但我们可以住到时雨轩去,这样就可以静静地过自己的田园生活。可以习剑,把师傅、姨,哈婆婆,师叔和北门晨风的飘零剑法,鲁勾践的清虚剑,还有北漠苍狼的血绝剑(这是她在阿里侃的剑式上感悟来的),我得把这些剑法好好温习一遍,来提高……”。正这样想着,就听到了客栈外响起了姨回来的平隐脚步声。突然,她听到仓庚一声尖叫:“什么人?——小玉!”这一声喊还未完,就听得“砰”地一声,门已被踢开。洗心玉跳了起来,知道大事不好,扑向剑,但已来不及了。只见数十名府役一拥而进,个个都是此中高手。在她还没抓到剑时,就已被他们按住了,并死死地被制伏住。 第324页 客栈外,仓庚正和从咸阳赶来的廷尉府狱吏芒显杀成一团。芒显和仓庚,差不到那里去,都是神穆级剑士。再加上人多势众,仓庚占不了上风。 见妻子被抓,韦蒲勉强挣扎起来,却被数剑刺中,倒在了血泊中。 “云中阳!”被擒获的洗心玉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她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丈夫就在自己眼前被杀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立即被推出了门外,几几乎是要疯了。 洗心玉被府役推拥出来,才清醒过来,大叫道:“快走,姨!快……”一句话未完,就被府役堵住了嘴。 仓庚见大势已去,知道仅凭自己一己之力,无论如何也救不出小玉和韦蒲,只得杀开一条血路,落荒而去。 洗心玉挣扎着,想到韦蒲,疯了一般。眼看着自己的夫君的尸首从客栈内拖出,她真想和这些秦吏拼了,却被紧紧的拽住,动弹不得。随即被押上囚车。 这时,秦皇已开始了他的第五次巡狩,他的车驾已过了大江,正在向长沙郡行进。 人生至悲莫过于此,亲眼看见自己的丈夫,新婚燕尔的丈夫,被人杀死在自己眼前,纵有盖世的本领,也救不了他。 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这一天,本来有着多少幸福的憧憬,有着多少欢愉的笑声。尤其是对于她——洗心玉——一个静心于剑艺,于世无求,于世无争的女人,仅仅只是因为她长得象一个王妃,而一辈子在人心慾念的强索下,没能逃脱掉这逐利的逼迫。 这一刻,她的心是死了,对这个暴戾的朝廷,真的是第一次充满了仇恨。原本,她并没有太恨过这个朝廷,即使是经过望夷宫的血妄之灾,她还想到过有至简堂的不是。可今天,象她这样一个心平气和的女子,都被逼得走投无路,这个国家——秦皇朝,可真是走到了她的尽头。 遍地都是干柴,到处都是反叛的情绪,而始皇帝却一点也不知道。 大风秦楚 第三部 四卷、三、支可天捲土重来 章节字数:5552 更新时间:09-05-17 10:09 三、支可天捲土重来 北门晨风离开四月春舍是冬末,美丽居至所以敢留下来,自持是没留下什么行踪给朝廷。再说,支可天也不知道她在迁徙途中和在咸阳时所做的一切,且支可天也不是什么干净人。有所持,就不惧。 转眼就是夏初,日日思念夫君,知他去了上郡,然后就杳无音讯。日子过得平静,无非是稼穑耕耘,纺纱织布,习剑读书,和翁士廉夫妇来往。只是对于剑,毕竟只有一只手,难以恢復,不要说是“路”级,就是“点”级下乘,她也远远达不到。 她自以为,支可天受了重创,自然警悟,遂不再将此贼放在心上。却不知支可天被她的美色所迷惑,怎么也放不开来。那时,支可天被沈执所伤,杀了云实,甚是惧怕美丽居的狠毒,不得不离开四月春舍。虽然还迷恋着美丽居,但有北门晨风,也无可奈何。也想陷害北门晨风,但望夷宫之事,朝廷从不提及,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手段来置北门晨风于死地。如不能置北门于死地,那结果将是十分可怕的。这样,只得将此事放下,先养好了伤再说。 现在的支可天,可不是马陵道上的支可天,他将舍门里劫来的钱财带回了成都。这种人,天生的狠毒,支配惯了人的。只有他的这条命是命,别人的命都是不算命的,如何肯从容做人?又有些本事,跟了一帮市井闲汉,做了他们的师傅,干一些欺行霸市的勾当。比如,除了收取行商钱、保护费之外,还规定他所经营的货物价码,不得有任何商贩以比他低廉的价格进入市场。凡有这样的人,就以压低价格来强行包买之。如不从,轻则骚扰,重则打砸了事。这样,他横霸了一个市场。吃了白吃,拿了白拿,见好的就要,见有姿色的女人就勾引,以至那一带没有一个人不怕他的。就是一些士伍,也不敢怠慢他。又和官府中的刀笔吏来往,开始为他们做一些他们不便做的事。继而坐大,成了有财有势的主。官府中人也都敬他为支大爷,遂成了有着官家背景的地方一霸。 四月春舍回来后,这次支可天可伤得不轻,每天躺在卧榻上,无时无刻不在思想着美丽居。以至饭浆不思,精神恍惚。这样,一天天捱着,一晃就三四个月过去了,伤口才慢慢痊癒。又将息了两个多月,身体才恢復起来。身体一恢復,对美丽居的觊觎之心復炽,就象一盆油浇到了火上一样,煎熬着又过了几个月,他就派人去四月春舍打探,但那时,北门晨风夫妇为答谢雪玉娇对美丽居的搭救之恩去了岷山,终不可得。这样,一晃几年过去了。 这一天,已是阳春,他躺在窗前的卧榻上,看见红堆翠涌,睹物思人,又不由得长吁短嘆起来。他的大弟子支鸣见师傅这样,知道师傅又在迷恋美丽居。当然,他也知道,这美丽居不比寻常女子,可以奸骗得来的。但美丽居有把柄在师傅手里,因此得了个主意,说于师傅听。他的意思是:既然对北门夫人不能强硬,那就只有缠住她。北门固然了得,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地守着。只要寻得一个空,强行得了她。她受了屈,又不敢告诉她夫婿,再逼迫她去寻一个机会来将北门做了,那她不就成了师傅的人。 支鸣这一番话,深得支可天首肯。但还有一点无奈,就是他杀了云实,北门自然再也不肯来接纳他。那末,他必得有一个藉口,这样,他想起了云想。对呀,云想,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也是他想要的。这不正好,他去向北门晨风讨要去。当然,不是北门,而是美丽居。他要要挟美丽居,要她将云想给他。只要她将云想给了他,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携云想去四月春舍,也就可以染指美丽居。只是想归想,这主意还拿不定,美丽居这人不傻,更不是一个能被要挟的人。万一她就是不肯呢?这极有可能,以美丽居的聪明,她必料定自己不可能将她那些往事抖出来。因此,支可天总不得两全之策。这样一拖,又过了一月余,已是夏天。邛崃剑庭火拼凌锋剑庭之详情才慢慢传得清楚了,才知道,洗心玉在邛崃剑庭。虽然这时洗心玉已不知去向,但他认为,这是一个可以去四月春舍的好藉口。不管北门晨风知不知道,他只当他不知道,自己只要装着关心北门晨风的样子,将这事偷偷告诉他,那北门一定不会再排斥他。只要北门晨风不排斥他,他就可以向他讨要云想。再说,他也知道北门喜欢洗心玉,说不定就此可以离间他和美丽居。如果因这事,能让北门离开四月春舍,他就不愁美丽居到不了他的手。说不定,北门还会因此就永远地离开了美丽居。 第325页 这是一个十分自然,没有什么不妥的好主意,想想十分周全了,于是选了吉日,他来到四月春舍。 几年不来,四月春舍笼罩在一片浓绿之中,桑梓相映,绿柳成荫。这四月春舍真象它的名字,又象它的主人,就象一幅图画,被美丽居治理得有模有样。 “嗤,还有这么一大片庄园。”他想。 支可天来到四月春舍,开门的奴僕见是支可天,便欲拒之,回曰:“老爷不在。” 支可天一听北门晨风不在,一把推开这奴僕,径直往里走。这奴僕如何抵挡得住,叫道:“你这人怎敢这般无礼?”支可天岂去理他,又一掌,将其叉得老远。这奴僕见事不济,叫了起来,“夫人,支可天来了!” 美丽居正在庭堂里看书,听到这叫声,吃了一惊,真不知道支可天还敢来,知道麻烦来了。但转而一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是什么人,岂惧支可天?也是无奈何,便冷冷一笑,坐在堂前,静等这厮前来。 支可天进入庭堂,见美丽居穿着一件粉地花卉纹绸的禅衣,梳着一个大大的马鞍髻,颜面被这粉红禅衣映衬得娇艷粉扑,比往昔的雍容华贵更显娇柔妩媚,早已被这气势镇住,不觉矮了一截。 “你又来干什么?”美丽居不失气度地又有所保留地斥责道。 “特来拜访飘零子和夫人。” “拜访我们干什么?你杀了我云实,我还没找你呢?待明日北门回来,我要你还我云实来。” 支可天也不理睬美丽居,北门子不在,他怕什么?他大爷一般地在一旁坐榻上不请自便的坐下,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瑞兰、云想、素心。尤其是云想,越发出落得漂亮了,这小女子又聪慧又有个性……。 云想板着个脸看着他,露出一副鄙夷的神色。 想到就是能娶此女为妻,也算是满意了,何况……,岂不一举两得。北门子不在,正是好机会,他立即开门见山地对美丽居说:一是来看望飘零子,二也是来求夫人一件事,只是,这事只能对夫人讲。 美丽居以为他又来纠缠,心中正焦急,但口气依然平静,便对支可天说:“这就不必了,我的侍婢,没有什么话不可对她们说的。”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避了,我是特意来向夫人讨要云想的。”说了这话,就一眼看着云想。 云想一听此言,早已飞红了脸,顾不得女孩子的害羞,争了眼,咬了牙,恼怒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夫人,快将这厮打出去!” 美丽居一听此言,心里格登一下,知道这厮来要挟,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夫人,奴婢死也不嫁!”云想突地一下,跪在了美丽居面前,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又看向支可天,怒斥道,“恶贼,你休要痴心妄想……” “我又不是问你,你急什么?”支可天对愤怒的云想说,“只要夫人同意,你自然就是我的人。” “夫人不会不同意吧?”支可天又转过头来,对美丽居威胁道,“什么,不同意?你可要想清楚了,明天,我自会去向飘零子讨要去。最好夫人是应允了,省得到时不好看!再说,想我一个老爷,讨要一个奴婢,谅北门子也不会不同意。既然现在我已开了口,自然是一定要娶她的。过几天,我再来讨口信。”说完这话,支可天也不待美丽居应允,就起身自去了。 支可天一走,四月春舍炸开了锅。 云想死也不嫁,劝也劝不住,说是主母如有难处,奴婢就一死了之,决不为难主母。 云想明白,其实大家也心里明白,支可天说是讨云想,其目的仍在主母身上。美丽居又何尝不知道。但问题是,如今自己无所持,官府是求不得了,北门又不在,本来还打算让云想出走,也不是办法。支可天本意就不在云想身上,云想走了,她怎么办?还有瑞兰,还有素心。她流着泪把这说了。至于不首官,她当然不说自己有把柄在支可天手里,而是说,告了官,老爷怎么办?是啊,告了官,北门晨风怎么办? 美丽居将这道理摆出来,无异是把云想逼进了绝境,当然,我们不能认为美丽居就有此居心。在这种处境下,她必须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既然官府无可凭依,如何才能对付支可天?二是,如不把云想嫁给支可天,支可天来逼迫,她们该怎么办? 听主母这样讲,云想心中发紧:知道主母所说,不是不成道理。面对自己的安危,她立即镇静下来,也是急中生智,就说:“那我们为什么不请翁大爷和苌楚夫人来?夫人,你赶快去请他们来,求求你了。”云想知道苌楚夫人是个可以信赖且是深明大义的人。 美丽居这才想起翁士廉,想想也是,不是吗,只要翁士廉夫妇住到她这里,就可以起到一种遏制作用,至少可以拖延一些时日。她知道,要彻底对付这支贼,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自己的夫婿。但要找到北门,需要时间,翁士廉夫妇就是时间。这样一想,心中豁然开朗。她立即将扁儿叫进来,吩咐道:“我书写一函,你送到翁大爷处。然后,就别回来,在翁大爷处住一晚,再到上郡去找老爷。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告诉他,这支贼欲欺人霸产,逼到我们头上来了……。” 第326页 扁儿走后,主僕再来商议。 美丽居突然想到,那就是,何不就此,离开了四月春舍?也就一了百了。这个想法一出,大家都觉得这办法好。只要主母和瑞兰、云想、素心走了,支可天自然就没有了目标,徒唤奈何。于是美丽居吩咐葛仆准备起来,只等翁士廉夫妇来,再作一番商议,就打算离开四月春舍,到季子庐去。 此事一解决,她的心安稳了些,反来安慰云想,说:“雪儿,断不会将你嫁给那恶贼的,你放心好了。只等这里准备好,我们就走,立即离开!”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准备着。 酉时时分,翁士廉夫妇赶到,美丽居把他们迎进庭堂,把今日之事说了一遍。当时,李苌楚就问:“贤妹到底有什么把柄在那贼手里?”美丽居如何肯承认,虽然明知李苌楚不会相信,却一口咬定,只以北门晨风为藉口。李苌楚就知道,美丽居一定有什么在瞒着自己。这令她十分为难,支可天本就不那么好对付,自己又被束缚住手脚……。但看着云想,想到飘零子,再说,这毕竟是恶行,也就不再来问美丽居,大家商议起来。商议归商议,哪有现成的办法?只有如美丽居所想:为找回飘零子尽量拖延时日。但是,当李苌楚听到美丽居打算连夜出走时,立即激烈地反对起来:“这断不可行。”她意是:谁知道支可天知道了多少?万一他知道了北门晨风已不在,而在暗中监视着,只要她美丽居一离开四月春舍,就半路上将她劫持了去。安置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到那时,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且还不会有一个人知道……。 这一说,倒让美丽居吓了一跳,这真是她所没想到的,想想也感到有些后怕。 “哪怎么办?” “怎么办?”李苌楚说,“只能寄希望于扁儿。另外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利用他,拖住他,我们就住在这里。——也没有明目张胆强逼你从他的道理!只是雪儿,唉……”李苌楚长嘆了一口气,她知道,一个奴婢,是不算一个人的。要坚持不把云想嫁给支可天,这事很难。如果支可天强行来娶,一个大爷娶一个奴婢,主人又无法护着,那他们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现在倒不担心美丽居,倒是为云想揪着心。 翁士廉夫妇和他们带来的庄客在四月春舍住下,而且,李苌楚就和美丽居住在一室。 果然不出李苌楚所料。其实,支可天离开四月春舍时,他在四月春舍没见着北门晨风,就已犯疑。一出门,向离得最近的四邻打听,才知道北门晨风早已不在。这下,他有持无恐了,不过也不敢光天化日,调戏调戏倒也无妨,如果真要强行劫夺,会引起民愤,官府也不能答应。这人精明,知道今天美丽居是在虚张声势。又知道,凡虚张声势者必心底发虚,既然心底发虚,那就必然会有后一手。这个道理他知道,美丽居就更会知道,美丽居知道这后果,难道还会束手等死?因此,他断定,美丽居一定要出走。一想到美丽居要出走,他就不由得思索起来。他的想法和李氏一样,只要美丽居一离开四月春舍,他就在半路上劫持了她,把她藏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去,以后再来慢慢消受她。这也省去了要去对付北门晨风的麻烦,这个结果自然最好。所以他当即派了支鸣、支为两个得意弟子,去监视四月春舍。只要美丽居一出走,他们就立即行动起来。 这结果自然是十分可怕的。 好在李苌楚有此思虑。 支可天空等了一晚上,实在有些不明白,十分恼怒,所以天一亮,就带着弟子来到四月春舍。 四月春舍消无声息,在静等着事态的发展。 昨天晚上,三个使女离开之后,美丽居又和李苌楚商议到半夜。商量来商量去,美丽居也知道别无他法,真正到了万不得已,也就只有利用云想来作抵挡。李苌楚虽然不同意她这想法,也无奈,这到底是别人的奴婢。一个奴婢是无权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的;一个老爷讨要一个奴婢,没有一个人不说是这奴婢的造化;一个家主如果反对将一个奴婢嫁给一个老爷,那就不是奴婢的事,而是主子的不明事理,这蔑视了世俗,将引起非议。美丽居当然不想将云想嫁给支可天,所以她只是说:“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这样做,就是即使这样做了,也只是装装样子,决不当真!”李苌楚对此还是表示了反对,她实在无法容忍,有将云想嫁给支可天的想法出现。 所以,当支可天再一次走进四月春舍的庭堂时,发现翁士廉夫妇竟然也在,便立即察觉到美丽居想干什么?翁士廉是此地的望族,有他们在,自然很难再直接染指美丽居。因此,他又回復到原来的打算中去,就是先娶云想,来个迂迴。他没把翁士廉放在眼里,更没把李苌楚——不就是一个女流——放在眼里。 大风秦楚 第三部 四卷、四、可怜云想一个清白女儿家 章节字数:3004 更新时间:09-05-18 09:20 四、可怜云想一个清白女儿家 面对支可天的强求,美丽居假意为难(美丽居从不在乎别人心里怎么想),说:“雪儿能嫁给你支可天,是她的福份,只是这小妮子不知趣,死活不肯。——我特别心痛她,不能强逼,怕有个万一……”她又装着替支可天作想的样子,“我想,她也是一时想不开,哪有夫人不作作奴婢的?”并且应允支可天,说是和苌楚夫人来劝劝她,如她明白过来,这自然最好。但这并不是答应,小女孩子家,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得慢慢劝……。 第327页 支可天听了这话,只是冷笑。 美丽居决定以云想为口实来拖住支可天,每次都以此来搪塞,不再去理会支可天。支可天也不来催,此后,每天带着一帮市井闲汉和弟子来四月春舍胡闹,吆三喝四的,糟践四月春舍的产业。 这时,左邻右舍知道了这件事,开始是同情四月春舍。后来见支可天势大,又成天见这里闹得乌烟瘴气,怕得不行。市井闲小又趋势,这样舆论就变了,反说四月春舍架子大。不就是一个奴婢嘛,奴婢不肯,难道主人也不肯?就依她?说这似乎轻视了人们心中的尊卑观念,也贬低了世俗,看低了众人。 美丽居和翁士廉夫妇无法阻止支可天的每天胡闹,整天精神绷得紧紧的,任由他们成了四月春舍的主人。这样的日子,折腾着他们,使他们精神疲惫。翁士廉首先承受不住了,他曾在暗地里试探过夫人:“是不是将雪儿嫁了?”被李氏一口啐住。苌楚夫人看得明白,知道北门子不回来,任你怎样的让步,都没有用。再就是云想决不能嫁给支可天,云想嫁给了支可天,那她和翁士廉就真的再也不能离开四月春舍了。现在怕就怕支可天来强娶云想,一个奴婢,就象是一头牲畜,是不算人的,假如得不到主人的庇护,那她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要支可天一天不来强娶,她李苌楚就必须坚持住。事情到了这样,她倒不完全是为了美丽居,而是为了北门子,她敬佩北门晨风,北门是她的异性知己,她不愿意他受到伤害。当然,也是为了云想,她实在不愿意看到云想被推入火坑。 其实这时,美丽居的思想也和翁士廉差不多,巴不得将云想嫁给了支可天才好,以图个清静。只是,她也知道,这目的是达不到的,是一相情愿。 这一天,李苌楚在和云想说话,庭堂里一班支可天的弟子和市井闲汉在杯来盏去,还招了几个妖冶女子。美丽居由翁士廉陪着,避在自己卧室里。庭堂里的浪声笑语哄然传来,翁士廉便不由得摇了摇头,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对美丽居说:“我看,这也不是办法,不如将雪儿嫁了?也不算是亏待了她。” 美丽居本就是个精细女人,哪里受得了堂前这样的胡闹?头都要炸裂了似的。本来还以为可以得到众乡邻的支持,没想到众乡邻反被舆论左右,又不知此中底细,反认为是她坐大,这样支可天的吵闹倒成了正理。此刻听翁士廉这样说,虽有心却不能,只得坚挺着。 庭堂那边,好象发生了什么?支可天的弟子打起来了。接着,就是杯盏乱飞,砸得庭堂里一片狼藉。此刻,她真恨不得提了剑冲进去,将他们都杀了。如今四月春舍的人都不敢走那庭堂过,比如,瑞兰、素心。只要她们走过庭堂,这一帮破落户子弟,就会胡言乱语,动起手脚来。甚至故意推推搡搡地把人往她们身上推,一个不小心的样子,就抱住,浑身乱摸。吓得瑞兰、素心魂飞魄散,这日子,叫美丽居真受不了。 美丽居听了翁士廉这话,虽也心动,却知道决不能答应,便这样说:“是不是问问夫人?” 翁士廉就再也不提这事。 李氏进来后,翁士廉就走了出去。他走过庭堂时,支可天的众弟子一起对着他起闹,这叫他既愤怒又无奈,遂走出门,想顺便访访离四月春舍最近的左邻右舍,讨讨主意。邻人都说嫁了的好。他就将美丽居的态度说了。邻人说:“那你就应该劝劝她。”他说:“这事我不好说。”这句话一出口,邻人们就说:“你不好说,我们替你说。”这样,就不断有人来向美丽居说辞,压迫她将云想嫁给支可天。美丽居没有退路。 曾有邻人对翁士廉说:“支大爷要娶云想姑娘,是好事,既然是好事,那怕就是官府也不会拂逆了众人的心。你这样帮着四月春舍有什么用?如果支大爷强行纳采、纳徵,你又能怎样?”这邻人的意思是:既然不可为,何必去为,且这样做也不明事理。 现在这邻人见翁士廉这样说,就将自己这意思对众人说出。那就是,要让北门夫人屈服,也不难,只要告知支可天,强行纳采、纳徵就是了。反正他这样做也不会有人说不是。 这话就有人去告诉了支可天。 其实,这事支可天知道,他至所以不立即去做,是他还想借这事,来闹他个四月春舍。又想借闹四月春舍来把翁士廉夫妇赶走,让美丽居没了凭持。 现在他明白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翁士廉受不了了。只是他不知道还有李苌楚,他现在看到翁士廉要退出,便以为自己已经没什么阻力了(先搞到云想再说)。这样,第二天,就叫了几个恶奴到四月春舍来强行对云想纳徵(纳采都不做了)。 美丽居和李苌楚虽然极力拒绝,但这些恶奴岂容回绝,丢下聘礼就走,说是三天之后来迎娶。这叫美丽居和李苌楚徒唤奈何! 这时,真正维护云想的只有李苌楚。美丽居当然不是不维护,但她没有办法,她有那么多把柄在支可天手里,因此,她无法来对支可天进行有力的还击。比如,将云想嫁给葛仆,她不敢将事做绝,怕逼急了支可天,怕他将她所做的一切说出来。她反倒想利用云想这事来对付支可天,因此这事就只能是这样推一阵子,挡一阵子,拖一阵子地做下去。 她固然不愿意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但事已至此,又暗怀一种希望。希望云想嫁后,能帮着自己拖住支可天,或是支可天娶了云想之后,放松了对自己的逼迫……。她就是要拖延时日,因为有一点她再清楚不过,那就是,只要北门不回来,她和支可天就无法避免刀剑相向。只不过,她不希望这一天过早到来。 第328页 看到支可天下的聘礼,她再也无能为力了。 你叫李苌楚怎么办?她知道,美丽居不会为了云想牺牲她自己,她也不可能力劝美丽居为了一个奴婢来牺牲她自己,因为这是不付合时俗的,云想毕竟只是一个奴婢。她只有暗自嘆息,嘆息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来救得了她。 美丽居只好自己来知会云想,还得安抚她,不让她寻死觅活。她对云想作出承诺,只要她美丽居度过了这难关,将一辈子不忘云想为她作出的牺牲。等老爷回来,一定将她救出,然后找一个好婆家,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出去。美丽居这样说,自然是有着时代背景的,秦时女人的贞操观较淡,再嫁之女并没有什么不如未婚之女。 “现在是我求你,”她说,“你帮帮我,先解了这燃眉之急,要稳住他。如果你连这也不肯答应,等这贼逼死了我,也未必会放过你,结果都一样。你就帮帮我,答应了,我们还有机会;如你不答应,那我们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如有一点办法,我就不会这样做。你也知道,我是用尽了一切办法,实在是没有法子。”说这话时,美丽居极其颓丧地流下了泪水。 你叫云想怎么办?一个奴婢。 而且,她连死的权力都没有,她死了,瑞兰、素心又怎么办? 她明白,这是主母的私心惹的祸,但她又不知道主母到底做了什么?才如此心狠。到了今天,她再聪明,再灵巧,都被主母束缚住了手脚,只得任由支可天去宰割。 天大的屈辱只有她自己强咽下去,因为她只是一个奴婢。 这样,到了第三天,一辆装饰一新的轻车就将云想载了去。 大风秦楚 第三部 四卷、五、面临绝境 章节字数:5802 更新时间:09-05-19 09:14 五、面临绝境 支可天娶了云想之后,依然意气难平,毕竟他一心只在美丽居身上,没有任何女人消解得了他对美丽居的觊觎之心。现在他到四月春捨去,总算是名正言顺。他逼迫着云想,云想不从。云想不从,他就一人去四月春舍。云想见这样也阻止不了他,为了能助主母一把,就不得不和他一同去四月春舍。 美丽居和翁士廉夫妇看到憔悴不堪、精神恍惚的云想,确实感到又内疚又心痛,直骂支可天不是东西。 支可天也不恼,只冷笑道:“假如不是夫人应允,我岂能这样待她!” 这话自然象刺心的刀一样尖锐。 翁士廉夫妇也不能每时每刻陪着美丽居。一天,刚好离开了一会儿,支可天携着云想来到四月春舍,进了庭堂,见只美丽居一人,便来纠缠。 美丽居怒斥道:“什么都称了你的心,还想干什么!” 支可天毫不知耻地回答:“你自然明白!”说着这话,就涎着脸地走上前来,想动手动脚。云想一见不对,挡了上去,怒斥支可天:“怎可当着我的面……”。支可天岂来理她,一手撩开,没想到云想黑死命地叫将起来。支可天恼羞成恼,当着拥进来的四月春舍的僕役,把云想往死里打。这时,翁士廉夫妇回来,李苌楚就护住云想。支可天不可能连李苌楚也打,也不想将自己逼迫美丽居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只得悻悻然地拖着云想就离开了四月春舍。这一天,美丽居和翁士廉夫妇就为云想担心了一天,但他们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去保护云想了。 说来也奇怪,这之后几天,就不见支可天再来四月春舍。支可天不来四月春舍,四月春舍的人就心神不宁,也不知此贼又在打什么主意?又担心云想,怕那天回去后,云想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 现在,他们纵有心,也无力,云想已是那贼的人,只能听天由命。 支可天不来四月春舍,不是他放弃了邪念,也不是良心发现。这一段时日的过去,他岂有不明白的?只要有翁士廉夫妇在,尤其是那李苌楚,他就别想染指美丽居。因此,他必欲除去翁士廉夫妇。这几天,他都在官府中走动,赂遗县乡,欲置翁士廉夫妇于死地。 成都县来令史曾和翁士廉交往甚密,此人本不俗,却爱钱财,显得贪鄙,为李氏所厌恶。李苌楚曾劝过夫婿不要和这样的人来往,翁士廉不听。为此,李氏和他吵过几次。这来令史明知李氏不喜他,却依然常来翁家,吃点,拿点,占点。翁士廉家境富裕,只为图个来令史来说话,不来听从李氏。后来朝廷下了焚书令,这来令史就管着这一档子事。翁士廉想叫他通融,他就以此为由,来讹诈翁鹤林,这就触到了翁士廉为人的痛处——士之气节问题。来令史这人,最痛恨的就是这士之所谓的气节,一怒之下,把翁士廉的书全抄没了,因此两家交恶。 令史虽是斗食,在一个县里,地位却很高。支可天末发迹时,这来令史也是他攀附的对象,后来也是年年打点到的。支可天正是有了这样一批胥吏作背景,又有那一批舞棍弄棒的弟子听使唤,才在成都郡的成都县坐大。现在他为翁士廉事,找遍了县衙里的俗吏,来令史正恼恨着翁士廉夫妇,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这翁呆,一辈子喜好的就是书。如今焚书是国策,他的书被抄,但我想,象他这样的书呆子,一定会想着法子去弄书。如果,你能抓到他这方面的把柄……。” 第329页 支可天一听这主意,知道是个主意,他这人从不读书,自然想不出这种主意。回到家后,把支鸣支为叫来,叫他们一定要查到翁士廉这方面的案底。他也不相信,翁士廉从此就不读书! 人有良莠不齐,衣有五色之分,翁鹤林的人,也不可能都是义僕。有上金贿赂,又有承诺的好处,还可以投靠财大气粗的支大爷,就有人被买通。将翁士廉夫妇私下录书一事说出。 支可天得知这事,便知美丽居是拿住了。开始,他想立即置翁士廉夫妇于死地,把这事通到来令史处。来令史本是刀笔吏,专干些“所爱者挠法活之,所憎者曲法灭之”以人之意意指为狱的勾当,知支可天意在一念,就又讹了他一笔钱财。又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我去知会成都县狱史,钱财由支大爷出。让他先将翁士廉夫妇收押起来,但不上达县公。如美丽居来救翁士廉,你就可以以救出翁士廉为筹码,来逼迫那美娘子。她不堪忍受,自然知道,没了翁士廉,就没了凭持。等她来救翁士廉,你就可以拿住她。假如,她就是不答应,也有办法。就真的将翁士廉这事上达县公,真的将他收押了。这样,那美娘子也没了凭持,我也算是给你除去了两枚钉子。此后之事,那——哈哈,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这主意,支可天认为最好,只要没有了翁士廉夫妇,他就是强占了美丽居,她也是不敢声张的。不过,现在既然有了来令史这主意,他就觉得犯不着再这样,只以翁士廉夫妇来逼迫她。美丽居和北门晨风本来夫妻就不和,现在又没了凭持,她还能怎样?自己以翁士廉夫妇来要挟她,她如就此顺从,就不必把关系搞得太僵,也可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对抗,造成不必要的伤害。退一万步来讲,要是这样她也不从,再用强也不迟。这样一想,又和来令史议定好:如能以此事拿住美丽居,来令史到时就将翁士廉夫妇放了。等他娶了美丽居之后,来令史再将翁士廉夫妇抓起来,这样,双方都不误事。至于钱财,那好说……。 支可天这样处置翁士廉夫妇,自然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等到他娶了美丽居之后,美丽居就是他的内人,自然得听他的,不听也得听,由不得她。也算退一万步,再抓翁士廉夫妇,也有得话说,只说是朝廷不肯放过,他一个支可天又能怎样? 正是有了此幕后,所以没几天,成都县狱史就带着狱卒来到四月春舍,破门而入,将翁士廉夫妇抓了起来,说是私自录书,破坏朝廷国策。 到了这时,美丽居才知道这一连几天的平静,是支可天在行恶意陷构的时候。又愤怒又焦急,却没有办法,因为这是事实。翁士廉私自录书被官府知道,且人证物证俱在,自是违反了朝廷国策,犯下大罪。因此翁士廉夫妇的性命就在这批恶吏手里。可要救翁士廉夫妇,她又有什么好法子?平日里自持剑艺超群,何曾将这些刀笔吏放在眼里?那时她只想,谁来惹我,杀了他全家! 她知道支可天陷害翁士廉夫妇,全在为了逼迫自己。如今翁士廉夫妇一入狱,支可天自然会逼上门来。现在真的再也没有任何人来保护她了,到时,她怎么办?首先想到,支可天会不会来强逼?如他来强逼,她怎么办?想来想去,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有那么多把柄在支可天手里,那一件说出来,都会使她身败名裂,都会使她不耻于人。想到这里,她真的有点绝望了。因而想到死,对,如果此贼一定要来占人霸产,就和他拼了,拼不了也要一剑自尽了事。因此她带了一把匕首在身上,随时准备去面对最坏的打算。另一方面又寄希望于奇蹟,希望北门会突然回来。 第二天,支可天带着众弟子(也不带云想)来到四月春舍。这是双方都明了的摊牌的时刻,美丽居已经做好了拼却一死的准备。而支可天却不想用强,他太喜欢美丽居了。 美丽居端坐在庭堂里,盛揖而坐。支可天却没有一点强势地走了进来。支可天这样走了进来,太出乎美丽居的意外,开始还有点想不通,既而就明白,这是支可天自以为胜券在握,被顺利沖昏了头,想以此来逼迫自己心甘情愿的来嫁给他。他是来和她作交易的。 她真的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事出现,差一点就要举手向天,感激上苍对她的眷顾之恩。她真的感到太幸运了,简直就是给了她一次再生的机会。她知道,这是支可天愚蠢,暗自庆幸这贼不是她自己。她美丽居是从来不从容的,她的行动理念是:得势之时,别忘形,别给对手一点机会。她就从不给对手一点机会,一剑能杀死的,她决不用两剑;能尽早结束的,决不拖延一剎那。 她立即平静了一下自己,迅速理清了自己的思路,那就是:翁士廉夫妇被抓,是这贼做下的,使我失去依靠。在我失去了依靠之后,他没来强逼,这自然是有所持。他持什么?无非是以翁士廉夫妇为筹码,这就是说,翁士廉夫妇还有救。这救,可能是一个骗局,但不管是骗局还不是骟局,我先设定。这也是我力争主动的一个机会,或是在最坏结果出现前,我有救出翁士廉他们的可能。我将付出什么?无非是要我心甘情愿地嫁给他。这一点,他在做梦,幸好他在做梦,这样,我就有了迴旋的余地。既然有了迴旋的余地,那我为什么不利用?如果我拒绝,翁士廉他们死了,也是白死。还会逼急了这贼,到时,吃亏的就是我自己。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答应了他,先救出翁士廉夫妇再说,然后让他们赶快离开。这样,我不但救出了翁士廉夫妇,也拖延了时间。谁又能说,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北门就不会回来?就算不回来,但我毕竟救出了翁士廉夫妇,也争取了时间,这总比一点也不作为强!要知道,机会,就是在这一点点的顽强抗争中诞生的;机会,也只属于这不懈努力抗争的人们的,这也是我美丽居的人生理念。我做了,我抗争了,真的到了那一天,再放开手来搏命,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第330页 心中想通,放开脸来,但她还是问了一句: “这事,是你做的?” “上有青天!”支可天赌咒发誓道,继而解释说,“翁大爷做这事,避着谁来?我也是才听说。” “那怎么办哪?”美丽居故作惊慌失措状,实则。也真是无可奈何。 “夫人看得起在下吗?”支可天开始了,他深信自己这一次一定拿得住美丽居。 “看得起又如何?看不起又如何?今天你别在这里胡闹,我没这心思……” “谁胡闹?只要夫人看得起在下,我想,我可以一试……” “那……”美丽居一下子装着飞红了脸,有点恼怒地看着支可天问,“你待怎样?” “做个交易?” “谁和你做交易!” “那你就看着翁大爷两口子去死吗?“ “这?” “我想法救出翁大爷,你答应嫁给我。” “放屁!” “有屁总得放的,这话就丢这儿了,夫人好好想一想,明天,我来听回话。” 这样,美丽居又装着迟疑了两三天。这天,她沉默了,算是默认。又装着实属无奈,只有牺牲自己的样子,憋了半天,才说:“也不是我美丽居没廉耻,你也是看到的,我和北门,没什么夫妻情份。他既然不在乎我,我又何必为他从一而终。可我不愿意嫁给你,只是……,只是今天,实属无奈。你如真的能救出翁大爷,也算是我报答了他们对我的一片情意,我就答应了。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有人因此尚不惜一命,我又何必拘泥于一礼。”说完,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真的?”支可天一听此言,喜出望外(已无法跳出)。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口说无凭,如果你今天就从了我,我自会去救他们出来。” “少来混我,他们不出来,我岂会信你?你若要用强,我今天就死给你看。”说着,美丽居拔出匕首,对准自己腹部。 这一着,把支可天吓坏了,急得直摆手说:“莫,莫,既然你已答应,我自然会救出翁大爷,将来你我就是夫妻,我岂有不疼你的。” “那你去办来。” 支可天得了这个准信,遂去知会来令史和那狱史,这样,翁士廉夫妇就被放了出来。二人一出来,立即来看美丽居。美丽居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将他们救出。但她心里明白,翁士廉夫妇再也不能在成都呆了。她可不傻,鬼才相信支可天的话,说不定,自己这边一旦和支可天拼个你死我活,那边翁士廉夫妇又将落入虎口。因此,她对翁士廉夫妇说:“总是犯了事,把柄落在官府手里,什么时候想办你,就办你。幸运得一时,幸运不得一世,你们还是赶快走吧,远远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我们走了,贤妹怎么办?”李苌楚自然明白美丽居处境艰险。 “这个却不妨,我自有办法对付他。”美丽居知道事急,只想让他们赶快走,只要没有了他们,她才好放开手来对付支可天。 李苌楚也明白,也真的是没法子了。即使自己留在这里,也帮不了美丽居多少忙,反倒是离开了,美丽居才会无牵无挂。这样,翁士廉夫妇连夜就离开了成都,去了夏州。夏州是李苌楚的娘家,夫妇二人避难去了。 做完了这件事,美丽居真的要来对付一切了。她仿佛一下子感到轻松了许多,如今真的了无牵挂。自从自己应允了支可天之后,四月春舍就被支鸣带了七八个同门来看守着,这是支可天救翁士廉夫妇的条件之一。美丽居也不把这放在心上,她早已准备好,假如真的到了那一天,她杀不了支可天,就自尽,她也决不会让支可天来玷污了自己。 支可天做到了对美丽居承应下来的事,第二天,来到四月春舍,开始为迎娶美丽居讨个确信。 美丽居一口承应下来,提出了四个条件:一,她为妻,别的女人为妾,包括雪儿。这一条,支可天认为是不用提的,难道还会叫她美丽居为妾?二、自己现在毕竟是北门夫人,哪有有夫之妇再嫁的道理?所以得让所有人知道,她和北门晨风不和,已经决定离开他,不再是北门夫人了。这一点至关紧要,否则不光是她惹人耻笑,也让人误解了支可天,让他背了个夺人妻妾的恶名,这没有必要。对这一条,支可天虽烦恼,却也确实是在情理之中,不得不答应。说是明天,便去周知众乡邻,说北门晨风是罪犯,美丽居已经决定和他分手,从此再不是夫妻。第三条是,美丽居要求支可天要堂常正正的迎娶她,一切都得按礼。自己虽是再嫁之妇,却也是富家女子,不可能这样随随便便地嫁出去,以致让人看轻。堂堂正正地迎娶是要遵循“六礼”的,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经过这些繁复的过程,一般民间最快也要一个月。这支可天也同意,因为这也是堂堂正正的。他也有自己的想法,这“六礼”,他可以十天半月就做完,他才不相信这期间北门晨风会回来。他也不怕北门晨风回来,只要生米做成了熟饭,他怕谁来着?北门晨风在成都,没了美丽居,就孤身一人。孤身一人的北门晨风,纵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敌得住他这要风是风,要雨是雨的地头蛇?何况,还有朝廷。另外,还有一点,那就是美丽居一旦嫁给了他,就是他的人。只要这精明能干的美丽居帮衬着自己,他就没有对付不了的人。第四条,美丽居决不离开四月春舍。她只说不想离开自己的家嫁到支可天家里去,她要支可天将家按置在四月春舍。这一点,自然是美丽居准备的最后一手。万一到了最后关头,再也无法迴避,她就决定在四月春舍自己的内室里(那里已布满了引火之物)焚火,将自己和支可天一起烧死。 第331页 当然,支可天也知道,这是美丽居在拖延时日,他就是要让她做到底,做到没有託辞为止。 大风秦楚 第三部 四卷、六、难道这就是结果? 章节字数:7818 更新时间:09-05-20 10:10 六、难道这就是结果? 自从北门晨风离开了四月春舍之后,这八九个月,人世间发生了多少变故?秦皇朝对北方匈奴的祸患,终于取得了空前的胜利。将匈奴人的精锐之师右贤王韩元亮的十几万铁骑,聚歼于上郡榆中一带,迫使匈奴人迁出头曼,北徙近千里之外。 此时,北门晨风正走在金牛道上,阴差阳错的,他并不是因为思念妻子才回归的。这一次既是浪迹,又是亡命,更是復仇之旅。对于他确是不堪回首,经歷了那么多变故,尤其是令他想像不到的竟是自己的恋人,和他心心相印的恋人,和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冲突,竟至嫁给了韦蒲。他是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寻求慰藉才回归的。 自从上郡和洗心玉一别,一路上他都意绪消沉。 时已入秋,满山遍野的蓬蒿开着小黄花。芦苇象一片白云一样,飘在草野上。菟丝子开始发黑。天空湛蓝,从中天向远天淡去,到天边就泛出一种灰蓝色调来。昨夜下了一场秋雨,今天又是一片明媚的秋阳。但这一切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致,他感到的只是世事无常和对人生的幻灭。连洗心玉这样睿智的女人,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摆布,都无法对情感保持长久,这使他很难相信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值得信任的人和事?不远处几棵柿树挂满了红得耀眼的柿子,但他的心绪却更显暗淡。 “洗心玉!”他想到她,依然难以自持,他无法忘记她。 他不明白,她怎么就会作出这个决定? 所有的一切纯结,美好全都没有了意义。 至今,他仍不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仿佛作了一个恶梦似的,待他醒来,一切依然如故。他又隐隐约约地感到,这只是他和洗心玉生命中的一次变故,全是为了将来他能和洗心玉再度相聚时的一次磨难。他无法去面对现实,只有自欺欺人。 对于感情上的事,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会去面对现实。生命中的男人或女人,永远都是生命的奴隶。人在这样的情感中,犹如一只在蛛网中挣扎的虫子,越是挣扎,越想摆脱,越是被缠得更紧。直到青春岁月的消亡,成为暮年残垒上斑驳的遗痕。 这一路上,他都心绪不佳,他不能不想到洗心玉。当然,也会想到美丽居,否则,就不真实。但想到美丽居时,居然是阿里侃的那一席话,是阿里侃的恶意陷构。他想到的是仓庚的那一声冷笑,那一声恶毒的冷笑。他知道仓庚对自己的妻子没有好感,美丽居不是那样的人,他从来就没有感到过美丽居居心不良。美丽居只不过心地偏狭一点,只不过率直一点,敢作敢为一点罢了。 但是,每一次想到这事,他都疑虑重重,阿里侃的话句句都那么真实、确凿,很难令人不信。“假如……,不,决不会的!”他坚信不疑。因为,如果这事是真的,作为美丽居的丈夫,他将有何面目去面对世人?这行为实在太令人不齿,太卑劣无耻了。 他知道在这世界上,这样卑劣的人到处都是,但作为一个剑士,以侠义精神纵横于世,是不会去做这样的事的。“假如……”,他再一次这样想,“假如这是真的,就不可饶恕!”他坚信。 这一天,他来到了成都。当他远远地看到四月春舍就在远方的时候,已是傍晚,夕阳如火一般地燃烧在晚风中。乡邻里舍一见北门晨风,避之不及,实在是躲不开,迎面见到了,也只是一声:“回来了?”敷衍一下,便赶快躲开。北门晨风感觉到那些柴扉后面隐藏着的眼睛,正在向他窥视,他不明白髮生了什么?正好迎面碰到了他所认识的一个乡邻何大,就一把拉住,问:“这些人为何纷纷避我?”何大见是北门晨风,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就摇了摇手,说:“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他领着北门晨风来到一个小客栈,找了个雅间坐下。 他先问:“你内人和你离异了?你是否知道?” “没有啊!”北门晨风奇怪了。 何大听了这话,遂摇了摇头,说:“北门子,世事不可预料,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事?”北门晨风更奇怪了。 “……是你的夫人” “她怎么了?” “靠不住啊。” “靠不住?” “差不多半个月了,就传出她和你离异的事来,”于是,何大把这数月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说与北门晨风听,并说,“也不知是夫人心甘情愿呢?还是另有隐情?说是心甘情愿,是夫人并没有首官,倒象是自愿的;说她另有隐情,那支可天就象防贼一样,天天派人监视着她。乡里都惧怕那支可天,没人敢管。这不,都已下了聘礼,再过个五七日,便要迎娶……” “此话当真?”北门晨风一听此言,一手按住剑,直视何大。 “小人岂敢矇骗……”何大一句未完,北门晨风便“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差点没把案几碰翻,酒菜洒了一桌。吓得何大慌忙扯住,“节侠,别这样!” 第332页 “你敢如此胡说,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我哪有这个胆子敢在节侠面前胡说?” “这两个……!”北门晨风正想发作,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即冷静下来。他不相信美丽居会是这样一个人,更不相信美丽居竟会心甘情愿地去嫁给支可天。 “节侠且慢。”何大劝道。 “说来!” “我想此事可疑,必有隐情。望节侠千万别冲动,只待日落,悄悄回到家中,找到夫人一问便知。更何况,你只身一人,他们人多势众,我怕节侠吃亏。如真是这样,不如分而治之,或者干脆首官……” 北门晨风略一思索,觉得何大此话甚是,首官他不屑去做,也不能去做。他復坐下,再细细询问那何大。此酒一直饮到天黑,待到夜色渐深,寒气渐重,遂辞了何大,踏着夜色,朝四月春舍走去。 四月春舍,门前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北门晨风来到这里,不觉按了按剑柄。果然门前屋后均有人看守,且不是四月春舍的人,他的心不由得一动。确也感到此中必有微妙,并不象他所听到的那样。以他对美丽居的了解,她是何等刚烈气傲之人,怎会看中支可天这样一个人!因而他并不急躁,趁着夜色,翻过墙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至那紫藤布满的花厅,却不见一个人影。 四月春舍气氛凝重,由花厅闪入穿堂,再转至前庭堂。庭堂中并没有灯,只见两个支可天的门徒走来,是巡查的。他忙潜伏在黑暗中,待他们过去。又静了静自己的心,闪身进入庭堂,再转入内室,来到自己的卧室外。卧室里,灯火还亮着,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深信无人觉察,遂来到门前,透过门缝朝里张望。只见美丽居凭几而坐,身边有瑞兰和素心。好在他对美丽居知之甚深,否则,就会破门而入。 “……世事难料,谁说事情不会发生变化呢?夫人,你看今晚结了灯花,这不是好兆头么?”瑞兰正拿着烛铗本待剪去灯炷余烬,看见灯花惊喜的劝慰着。 “正是,万一扁儿寻到了老爷,这灯结了灯花,说不定,他们此刻正在匆匆往回赶呢?”素心正在为美丽居铺开锦被,准备让美丽居安寝,她迴转身来附和道。她为主母深深的担忧,也为自己担忧。她知道,如果扁儿有负主母之託,四月春舍就真的要发生惊天动地的变故了。 “你们放心,”美丽居对着孤灯,怔怔地说,“不到万不得已,我岂会铤而走险,素心,” “主母有何吩咐?” “你将那卧褥香炉准备好,到时,我可能用得上……” 北门晨风听到这里,知道自己的妻子未变,便轻叩门。 “谁?”只听得门内一阵惊动。 “我。” 美丽居一听是自己夫君的声音,却一时不敢相信。她立即扑到门前,“呀“地一下,打开门。一见果然是北门晨风,就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抱,喜极而泣。 “奴婢见过老爷。”瑞兰和素心一见是老爷,喜不自胜,双双跪在地上。 “请夫人和老爷快进屋吧。”还是瑞兰想得周到。 北门晨风正待进房,突然一阵剧痛痛在肩上,他勐地推开美丽居。 只见美丽居眼中含着泪花,正恶狠狠地咬着他。 “你疯了,是我!” “咬的就是你!”美丽居犹不解气。 “你干吗这样恨我?” “这些日子,你都死到哪里去了?” “你不是都知道吗?”北门晨风不解地看了看瑞兰和素心。 “老爷不知道夫人是怎么过来的。”瑞兰伤心地流着泪回答。 “老爷如再不回来,夫人只有一死来报答老爷了。”素心说。 “这一切我都知道了,”北门晨风把遇到何大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我不明白?” “我早就对你说了,你就是不信,”美丽居提起这事就来气,如在当年,她真的会拔出剑来。“你这一走,就不回来了,任凭那恶贼欺负我,我不恨你恨谁?”美丽居异常愤怒。 “夫人,老爷不是回来了。”瑞兰劝道。 “他不回来才好呢,他不回来,我就嫁给那恶贼,给他一个好看的!”美丽居说出这样一句气话,泪落如倾,二人顿时无言。 待得美丽居平静下来,北门晨风也冷静下来:“你慢慢说与我听,”但他没看见云想,奇怪了,问,“雪儿呢?” 美丽居就伤心起来,她把支可天这几个月来欺逼之事说了一遍,说得北门晨风眼中都冒出了血。最后美丽居说:“如你再不回来,我就与他同归于尽,到时就一把火,将这屋和我自己一同烧死……” 北门晨风愧疚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充满了无限的爱怜和对自己深深的自责。 “那好吧,别急,我回来了!”北门晨风阴沉地切齿道,“支可天!” “不,不是这样,”美丽居胸有成竹,多少个日夜,她所想的就是这一天。她知道,如今的支可天虽不可怕,但他毕竟在此地坐大,有那么多强徒恶少跟着他,她怕自己的夫婿吃亏。“不,”她说,“先得把这门前屋后的恶徒清除掉,是这样……”她止住北门晨风,继续说。“这个容易,待我把他们引进来,一个也别放过,庄客们也都拿起家什来,你只要对付那支鸣,除了他,余者均不可怕……” 第333页 一切准备妥当,美丽居吩咐瑞兰:叫支鸣进来,说她要出去。支鸣嘟嘟嚷嚷地来到庭堂,自然不同意,遂争吵起来。素心走了出去,装着惊慌失措的样子,对那些守在门前屋后的恶徒说:“里面要打起来了,你们还不快去劝劝。”众恶徒一听,拥进庭堂。 “你以为我要怎样?只不过散散心罢了。” “这样的深夜,散什么心?” “你竟敢这样挡我?不怕日后我收拾你吗?” “哈!”支鸣一听此言笑了起来,说,“不怕,夫人聪明,是不是想逃出去啊?” “狂妄,你是什么东西?”美丽居一看所有的恶徒都在了,勃然大怒,勐一拍案几,发出信号。北门晨风立即带着众庄客从庭堂正门冲杀进来,众恶徒那里料到会有此一变,被堵在庭堂中,还没反应过来,尤其是那支鸣,早已被北门晨风刺倒。美丽居立即占据通往内室的通道,左手杀死一个。几个庄客也杀入,有了凭持,也气壮起来。真是快刀斩乱麻,倾刻间,七八个恶徒就全被杀死在庭堂里。 “痛快!”美丽居看着满地尸首,感到从未有过的淋漓酣畅,吐出了一口恶气。 对于普通百姓黔首,这样的杀戮可真是惊心动魄。但对于北门晨风和美丽居来说,却是见惯了的,不以为然。这事了了,明天对付支可天,就没有什么可担心了。北门晨风指挥着葛仆和众庄客把尸首拖了出去,又将庭堂打扫干净,吩咐众人安歇,一夜无话。 第二天,夫妇二人,带着四月春舍的人,赶到支可天的庄园。到庄园时,天已大亮,北门晨风一脚踢开大门。支可天一个家丁见是北门晨风,还未发出一声叫,已被北门晨风刺倒。另一家丁飞奔而去,大叫道:“老爷,不好了,不好了……”!这一惊唿,早已惊动了正在梳洗的支可天,他并未听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院内乱成一团,提了剑便走了出来。一见是北门晨风和美丽居,便知大事不好。 北门晨风提剑便上,支可天几个门徒提剑迎住。北门晨风那柄剑速度之快,动作之准,一剑一个,瞬间便有几个恶徒倒在血泊中。到了这个时候,支可天再后悔是来不及了。事已至此,岂能束手就戮,知此事皆因美丽居暗算所至,怎能放得过她?就对着杀过来的北门晨风叫道:“飘零子,来得正好,只是,我有话说,你听我说……” “别理他,这样的恶贼,你理他作甚?杀了他!”美丽居叫道,她不想让支可天获此机会。 但北门乃一节侠,做事从来都是遵循剑道的,就一手挡住美丽居,用剑指着支可天说:“说来!” “你听他胡说个什么!”美丽居急了,但被北门晨风按捺住,挣扎不得。 支可天知道时刻紧迫,忙分辩道:“我不知道做了什么,你要来杀我?” “恶贼!” “慢,且慢,第一,是美丽居离开了你,我娶她,与你何干?” 北门晨风听是这话,挺剑便刺。支可天挡了他一剑,慌不择言,叫道:“你想杀人灭口吗?美丽居的话你也敢信?” 就这一句话,使北门晨风停住了手中剑,他杀人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不落人以口实。 “我的贱内,如何信不得!”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美丽居做了多少恶事,你知道吗?你也会信她?” 支可天这一句话说出,北门晨风便迟疑了。 美丽居知道:今天,她是在劫难逃了;今天,她再也蒙蔽不住了。她急于杀人灭口,但她却做不到,急得直跺脚。“你就这么沉得住气,”她指责北门晨风道,“他这样欺凌你的家室,杀了云实,夺了云想,你还能这样来听他胡说,你还算个男人吗!”美丽居用极其刺激的语言来激怒北门晨风。 但这是北门晨风。北门晨风已经从美丽居反常的举动中,察觉到了什么。他感觉到了,就立即止住了美丽居,反而平静地对美丽居说:“你又没做什么,让他说,我要让他死个明白。” “你疯了!” “听他一句,又何妨?” “她就是怕你知道。” 美丽居见事不济,左手提剑,便上前,却被北门挡住。 “放开我!”美丽居几乎绝望了。 支可天便将他在永陵见到的事说出。又把在至简堂,美丽居怎样支使他,让他到博阳去告密,及在舍门里时,美丽居欲杀人灭口之事一一说出,听得北门晨风目瞪口呆。“胡说!”他大叫道,他不信。他不信这么恶劣的事竟会是美丽居所做,差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差一点就要刺杀过去。可支可天这一番话,又是何等的熟悉。他想起了毛乌素,想起了阿里侃,“对,就是他,他当时说出来的话,几乎和今天支可天说出来的话一模一样。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说出了同一件事……”他一下子盯住了美丽居。 “他胡说,”美丽居剎时变了态,“飘零子,这恶贼在恶意中伤,你怎么连他的话也信。” “是韩元亮挑断了她的手筋?”北门晨风试探着。 “什么韩元亮?是一个虬须乱发的胡人……” 第334页 北门晨风知他讲的是阿里侃。 “美丽居受伤后,就逃了出来?” “根本没有,她当时虚弱得很,后来那显赫胡人叫人把她捆了,再用车将她载了……” 这一切和北门晨风已知道的事实相符。他想起了至简堂,想起了舍门里,原先诸多疑点,现在都有了答案。北门晨风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全是真的。“天哪!”他发出了一声这样撕心裂肺的叫声。 一切再也瞒不过去了,美丽居知道,她和北门晨风的缘分已尽,为了爱,她付出得太多了。 就在北门晨风因这激愤而不能自制时,支可天一看机会来了,勐地执剑刺了过来。看时迟,那时快,北门晨风没能防备。美丽居却已看见,她毕竟是一介剑士,身手矫健,她勐地提剑挡过去,挡住了那一剑。但支可天被格开的剑却已划到了她的左臂,鲜血如注。 北门晨风从愤怒中醒来,知道此刻不是清算美丽居的时候,而是必须要杀死支可天。美丽居是美丽居,他是他,这个恶贼恶贯满盈,不杀他,天理不容。遂一剑指向支可天。支可天知道今天可不是个轻松的日子,那怕就是面对当年的美丽居,他也只有拼死顽抗了。 他一面指挥众弟子挡住北门晨风,一面思量怎样脱逃。他的那些弟子家丁又有几个倒了下去。此刻,他挡了北门一剑,勐地向后跃退,再一个突刺。但北门晨风的剑毕竟比他高超得多,又准又狠。见支可天刺来,用剑撩其持剑之腕,待支可天撤剑之际,进步平剑扎过去,这一剑法,叫顺水推舟。支可天早已中了一剑。接着支可天又中了数剑。这时,北门晨风见叫天子另一门徒正向受伤的美丽居杀去,唯恐美丽居有失,他迴转身来,一剑结果了这门徒。再来杀支可天时,却找不到了。他寻遍了支可天的庄园,也没找到他。但他知道,支可天伤得不轻,其中有一剑“燕子卸泥”,向上一豁,伤了支可天的根基。 他回到前庭院。 “北门!”美丽居浑身是血,既可怜又无奈,她还想挽回她已经不可挽回的爱。北门晨风正想上前,但马上止住了,他多想走上前去,扶住这个刚才为他受伤的女人,但他不能。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竟是这么邪恶,他以无限复杂的眼神看着美丽居。在这美丽的外表下,竟包藏了一颗那样邪恶的心,这个女人和支可天没什么两样。对于这样的女人,他想原谅也无可原谅,她所作的事,哪一件不是十恶不赦的?哪一件不是可以至死十次的?那么多美好的生命都死在她手里,尤其不可饶恕的是,她竟会寻求胡人,来杀死自己的国人!北门晨风差点就举起了手中的剑。 “飘零子,我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美丽居悲痛欲绝。 北门晨风下不了手,毕竟夫妻一场。此刻的美丽居,谁会相信她是一个蛇蝎般的女人?谁会相信她是一个这样卑鄙无耻的女人?看到如此泪流满面的美丽居,娇柔万状的美丽居,北门晨风的心碎了。可北门晨风无法宽恕,他无法宽恕这样的恶行。 “这不公平,不公平!”美丽居叫道,扑在北门晨风脚前,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她刚包扎好的右臂还在渗着血。 北门晨风木然,他冷酷地对美丽居喝道:“放开!” “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飘零子,你问问你自己的良心,这是我的错吗?”说到这里,美丽居勐地站了起来,愤怒地对北门晨风叫道,“伪君子,你就没有责任?假如不是你的背信弃义,假如不是洗心玉,假如不是你的负心,我为什么要去做这些丑恶的事?做这些令我自己都感到噁心的事?今天,你倒干净了,把这一切都推到我身上,仿佛你才口含天宪,来对我进行挞伐;仿佛你才是德行的化身,我却成了不齿于天下的败类。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有什么错?我是你的妻子,大家听听,一个人的妻子却要向别人夺回自己的丈夫,老天爷呀!这不公平!一个人的妻子,竟要向别的女人夺回自己的丈夫,这是什么正理?北门子,你难道就没有自责之心吗?你难道就不感到羞愧吗?” 美丽居骂得不错,但北门晨风知道,这不是一回事。 他的心在滴血。 至简堂和几微山庄的几十条生命,哈婆婆和辛琪,甚至田悯、齐云、桃芸儿,还有王剑。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她竟敢做出向匈奴人出卖自己国人的勾当,这样的丑行,他实在无法原谅。他对美丽居再打量了一番,然后一咬牙,说:“由我来惩罚你,我做不到。但愿从今后,你好自为之吧。”他说出这句话,就好象是把一个雷霆从天庭上掷下来,要殛灭了美丽居一样。美丽居一下子站住了,惶乱已极,失声起来。北门晨风就对着所有当时在场的人,大声宣布道:“原来我和她离异之事是假的,但今天,从今往后就是真的了。”于是他对着哀伤欲绝的美丽居大声地说了三句话,“我休了你,休了你,休了你!” 这事就成了事实,他和美丽居已经恩断义绝,从此劳燕分飞。 大风秦楚 第三部 四卷、七、主与婢 章节字数:6972 更新时间:09-05-21 08:52 七、主与婢 乌云下面的远天呈现出一种灰黄色的沉郁,这是一个阴沉沉的秋天。 第335页 美丽居拖着手中剑,极度颓丧地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秋风吹拂着她的头髮,看着北门晨风孤零零地离她而去。她不知道,他将往何处去?又能到哪里去?这里本是他的家。 自己的爱无法留住他,自己伤害得他太深了。 秋风阵阵,秋草瑟瑟。 她心痛自己的丈夫,她依然把他看成是自己的丈夫。她对他的爱是那么强烈,永远不变。但却不知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心,是造化弄人?还是这世道的冷酷? “拜见主母。”云想来到她面前,伏拜在地。 她仿佛没听见一般,负伤的右臂一阵剧痛,看着身着红地菱纹绣花袍的云想,她的眼中就充满了愤怒。此刻,凡是和支可天有些许牵涉的人和物,她都仇恨。想到她是支可天的小妻,这仇恨使她想控制都控制不住。看着衣着华丽的她,就感到她是在作一种炫耀,顿时心中无名孽火升起,就一口啐在云想脸上:“无耻的东西,你打扮得这么妖艷干什么?是不是在看我的笑话?” 云想捂住自己的脸,一时惊愕,继而缄默无语。她为她牺牲得太多了,本来满腔的欢喜顿时变成了委屈,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你还伤心?”美丽居无法控制住自己,她看见那红色的装束,就眼中冒血。她丢了剑,恶狠狠地扯着云想身上的衣裳,一掌打了过去。 瑞兰和受了伤的素心从没见过主母这样失态过,一齐跪在美丽居面前,求情道: “夫人,她是雪儿啊!” “你们这是干什么?”美丽居已经认不清人了,她用手指着她们二人,“你们想干什么?我打的就是你们,你们这些娼妇……!”她又举起了手。 瑞兰、素心这才发现,主母已气迷心窍,二人一把抱住美丽居,大哭起来。 美丽居这才清醒过来,明白自己煳涂。她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北门走了,这个世界对她还剩下什么?抱着她痛哭的二个使女,还有云想,可以说就是她眼前的唯一亲人,想不到自己……。她不由得泪流满面,一把拉过云想,四个人抱成一团,痛哭起来。 回到四月春舍,美丽居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受了伤的支可天,这恶贼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她不能放过他。她得趁此机会,找到他,杀了他。但桑伯、葛仆却拉住了她。 “夫人,不能呀!”他们一起跪在她面前。 “你们想干什么?”美丽居不能理解。 “夫人,”桑伯说,“我们杀了这么多人,官府岂会放过我们?你得赶快离开这里,否则,就来不及了!” “可我不能放过那厮。” “留得青山在,望夫人三思?” 美丽居这才冷静下来,他们说的话没错,这十几条人命,官府岂会饶过他们?她一跺脚,恨得不行。 “那你们怎么办?” “夫人别为我们着想,我们又没杀人,谅官府也拿我们不得。” “我们已为夫人准备好了,”葛仆指着齐备的马车,“夫人就赶快暂避一时,等到风声过后再说。” “支可天不死,还会转土重来。” “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桑、葛管家说得不错!”三个使女也明白,即使不用官府,就是那支可天,一旦养好了伤,也决不会放过这里。 如今,美丽居真的在四月春舍呆不下去了,思前想后,也只有这一条路:走。同时,她也想到,她要去寻找北门晨风,她不能没有他。她一定要寻找到他,把他找回来。再就是,从此以后,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她还是要回来的,她非要找到支可天这恶贼不可,一定要杀死他。 “奴婢愿意一路侍俸主母。”云想不记主母对自己的厌恶,依然在尽一个奴婢的肝胆。 “那好吧,就是你了。”美丽居将四月春舍的一切都交与桑伯。本来,她想将时荫妈妈留下来,因受了伤的素心行动不便,只得让她留下。这样,美丽居带着葛仆、时荫妈妈和两个使女离开了四月春舍。 人世间又多了一个浪迹天涯的人。 美丽居离开之后,成都县的官差捕役就来到四月春舍,美丽居没抓到,桑伯、素心被抓了去。吏治清平的大秦皇朝实则不然,假如吏治清平,何至于闹到这般天怒人怨的地步?我看《左传》《史记》《汉书》,常觉得先秦的政治还没有达到后世那样严谨的地步,带有草创时的痕迹。地方官吏权限很大,可以任意借法杀人。贪污受贿则是普遍现象,杀人者也很容易逃脱惩罚。桑伯、素心被抓,受尽了刑具,却也只说得均是主母所为。如今主母逃逸,不知去向,句句是实,用不着庇护和隐瞒。但县令却以桑伯、素心塞责。到了秦皇三十七年,桑伯病死狱中。素心作为无夫家女,和燕金棋苑的春琴、秋棋一样,谪戍南越地,配其军卒,终不知所终。 美丽居带着葛仆等离开了成都,往汉中而去,早行夜宿,说不尽有多少辛苦。此时秦皇朝吏治废驰,没有多少效率。一行人离开了成都,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没有谁会去注意他们。但美丽居又惹起了烦心事,一日,她突然发现云想有了身孕。快两个月的云想妊娠反应很厉害,这无法逃脱美丽居的眼睛。当云想用手捂住欲吐的胸脯时,美丽居久久地盯着她,那目光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云想很是惊慌。 第336页 “是他的孽种?”美丽居不是在问,而是在证实。 云想不语。 云想很矛盾,她也不想这样。只是这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她发现自己有身孕后,自然想到要将这做掉,她不想为支可天生个一儿半女的,但她没有办法。到了今天,对腹中的孩子,她的感情很复杂。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她犹豫。再说,对于堕胎,她也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你是不是想为那恶贼生下这孩子?”云想的犹豫,令美丽居非常愤怒。 云想一阵惊慌,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那你为什么还瞒着我?有了他的孽种,也不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为那恶贼留下一儿半女的,将来为他復仇?” “夫人冤枉我了,这不,奴婢如何会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那你是同意了?” “这……自然。”云想颇为为难的。 “你就是不想,别以为我不知道!”美丽居想到云想居然想给支可天生儿子,这一行径对她简直是背叛,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她气极,就是一掌,“不要脸的东西,竟会假戏真做,竟会怀上他的孽种!” “这又不能怪我。”云想捂住脸,只说了这一句,就流下泪来。 “不怪你怪谁?” “夫人,奴婢对那恶贼的憎恨,你是知道的。假如我想要这孩子,何必随夫人来?大可留在四月春舍。奴婢只是怕,不知为什么,对打胎,我怕。我不是不想打,我决不会为他留下一个坏种,这个,我是一定要做掉的。可我害怕,我真的有些害怕……” “那好,你也无须害怕,等到了季子庐,我让时荫妈妈给你请个稳婆来,配上几付堕胎药,将这孽种做掉!”她掷下这几句话。从此,她看云想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而且会歇斯底里的发作。她恨不得撕了她,把她看成是支可天的一部分,而无法容忍她。 辗转来到季子庐,已是初冬。季子庐颇为荒凉,角者已去,只留下一对垂暮老僕看守。乱草杂生,房屋倾圮,这对老僕见了主母,自然欣喜。这天下了一场雪,终南山银装素裹,在这一片白色的山体后面,是白色略黑的天空。唯有山顶上的莽莽林丛,以淡淡的黑色把山体和天空分开,使天空比大地显得更加暗淡。来到季子庐,美丽居心存幻想,以为北门晨风必在这里,但却没有。倒是看到了季子庐那棵高大的公孙树下添了一座新坟,这叫她吃了一惊。走过去一看,才知是韦蒲的灵魂栖息之地,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云中阳怎么就亡故了?”美丽居想不明白。她从北门口中得知,洗心玉已嫁给了韦蒲,当时,就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没想到,今天却看到了他的坟,这令她不解,原来已放下的心,这下又拎了起来。据那一对老僕说,是在这里住过的仓庚,把韦蒲的尸骸葬在了这里。到这时,她才知道,北门晨风和洗心玉他们曾在这季子庐住过。 世事沧桑,真是想不明白,那么多故交新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真不知有多少人生际会,风云变幻,然而自己,却依然在作着无所凭依的孤苦飘泊,这令她伤感。 吃晚饭的时候,美丽居突然感到一阵噁心,她忙捂住嘴:“怎么啦?”她想。不由得一阵狂喜,莫非自己有了身孕?侍立一旁的云想自然明白,慌忙端上了嗽口水,小心侍候着。 “夫人” “去!”对云想,美丽居就是不能容忍,又怕她沖了自己。 “想不到,北门这次虽只回来了一夜……”美丽居躺在床上,拥着锦衾,想起这次虽经歷劫难,但上苍仍然对她没有偏私,不由得对上天怀有感激。她激动得伏在锦衾上,无声地啜泣起来,并焚上一炷香,在神龛前,静静地伏身在蒲团上。 “有了孩子。”她的人生一下子就变了模样。这次,她一定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既为了那个该死的北门,也是为了她自己。 主母有了身孕,整个季子庐扬溢着一片喜气。 云想在美丽居面前忙来忙去,使得美丽居心烦意乱。 云想也感到自己污秽不堪,好在日子也安顿下来,便主动要求将孩子做了,免得主母烦心,也想使自己得到解脱。美丽居叫时荫妈妈去给她找一个稳婆来。但季子庐地处偏避,接生的稳婆本不大好找,会做堕胎的更是没有,只寻得一个自称是会做的巫妇来。连时荫妈妈都觉得似有不妥,但美丽居一心只想除掉支可天这孽种,如何去理会。云想想想也无奈,暗自垂泪,心一横,无非就是一个死。想到死后,倘若有朝一日,主母还能记起自己,便不能自已。 那巫妇在季子庐后一草屋里,设下神龛,挂了草剑、八卦、桃枝、串铃,身披一块麻布。她让云想躺在草褥上,叫时荫妈妈作帮手。她先是在室内焚烧松枝,薰燎其室,然后在神龛前念念有辞,舞蹈跪拜。这之后,拿过一朵晚菊来,一瓣一瓣撕开。撕完后,再将它恢復到完整的模样,这法事她做得很仔细。在做这法事时,时荫妈妈煎好了麝香堕胎汤,置于案前。这巫妇烧了一道符在这汤药中,然后以左手大、食、小三指叉起这碗来,中指、无名指曲于掌心。右手以食、中二指相併,作指,对这汤碗又画了三道符,然后叫云想服下。静等了两三刻时辰,待那汤药发作起来,她就过来拉揉云想下腹。云想被她拉揉得痛苦万分,但那胎就是下不来,鲜血滴红了草褥。云想被腹中的绞痛搅得满床乱滚,牙关咬紧,面如素缣,豆大的汗珠滚下来。时荫妈妈哪里见过这样残忍的场面?见鲜血流了这许多,吓得浑身发抖,跑了出来。美丽居正等在外面,听到云想的惨叫声,正不知所措。正好这时时荫妈妈跑了出来,叫道:“了不得了,夫人,要出人命了!”吓了她一跳,忙走了进去。见到这模样,问过。那巫妇只知此法,别无他法,说是:“如胎儿下不来,人就死定了。”美丽居一听,这还了得,看了看自己的残手,又无奈。只得心中一横,走近云想,对云想说:“你忍耐点儿,我试一下!”说着,就用脚踏住云想腹部,用尽内力于脚尖,一使劲,痛得云想屈起上身来,死死地抱住她的腿,“夫人!”地叫起来。美丽居知道,这时心软不得,救命要紧。又勐一发力,活活地将那一块血胎逼了下来。只听得云想一声惨叫,便昏死了过去。 第337页 终南山的冬天特别寒冷,滴水成冰。云想头上包了块帕,将息了十几日,便挣扎起来,要来侍候主母。时荫妈妈本想劝她多休息几天,但看见美丽居不快的样子,也不敢言语,只有自己多做一点。美丽居又嫌云想污秽,怕沖犯了自己,不肯让她在身边,支使她去了下厨。冰天雪地里,洗衣洗菜的。这一次打胎,云想落了一身病,下身淋漓不止,人瘦弱得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美丽居不但没有怜惜,反而变本加厉地驱使她。 她把自己对支可天的仇恨全发泄在云想身上,但有时清醒过来,又很伤心。因此,她对云想时好时坏。云想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主母的心思她看得清,知道主母有点气迷心窍。虽然不能说不怨恨,却不去和她计较,默默地将这无尽的苦难吞咽下去。 云想心中有个奢望,那就是美丽居对她的允诺:“事成之后,任你自行择婿”。她和葛仆都是人奴产子,是四月春舍的家奴。从小一块儿长大,又深得主母信任,在四月春舍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日久天长,渐生情愫。但作为奴婢,他们不敢存此奢想。这次事起,美丽居为权宜计,将她嫁给支可天,葛仆当然痛苦。但葛仆这人懦弱,从来不敢违背主母。在这次打胎事上,他支持主母,他不希望云想为别人生一个孩子。打胎后,云想的悲惨遭遇,又令他同情,也有些气愤。但他为奴已久,不敢违背主母。云想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如今被折磨得病体缠身,早已憔悴不堪。美丽居当然不愿云想心遂其愿,只要看见云想高兴,她就不高兴。她对葛仆说:“雪儿这样子,我若把她给你,岂不害了你一辈子。既然我看重你,自然不会亏待你,过些日子,我给你找一个比她好的来给你。” 云想深得主母信任时,人前人后一支花,一旦失了势,受尽折磨,再也没有了往昔的聪慧灵俐。生活在人生底层的葛仆,也不是情种。虽然也有一时的怜惜,为云想不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无法抗拒得了美丽居的淫威,慢慢地便和云想疏远起来。 只是云想不信。 她仍怀抱着这个愿望:主母会信守诺言,会给她和葛仆以自由。如今,她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聪慧,思想一点也不敏捷,她忍受着这一切,似乎只有这个信念在支撑着她。 瑞兰比云想大几岁,也是被这无情的岁月耽搁了。这女孩子忠厚、木吶,美丽居不大喜欢她。云想得宠时,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但她不计较。如今看到云想受到这样的苦难,猩猩相惜,颇为同情。但她也喜欢葛仆,葛仆长得很俊秀,深得女孩子的心。谁都知道,主母看重他,是四月春舍的新管家,她自然心仪,只是葛仆不喜欢她。瑞兰不是不漂亮,但漂亮是不同的,瑞兰的漂亮不对葛仆的心。美丽居不喜欢她,是嫌她不似云想那样灵俐机巧。原来美丽居喜欢云想,所以不看重她;如今美丽居恨起云想来,自然就看重了瑞兰。瑞兰有私心,虽然同情云想,却少了一份往日姐妹的情谊。 此时,云想拖着病体,顶着寒风,又病倒了。这一病就病得很重,念在往日的情份上,葛仆偷个空来看望她。 云想躺在床褥上藁木一般,看到葛仆,只流泪,葛仆亦感心酸。 “……你还来看我作什么?只管攀那高枝儿。” 葛仆无语,颇感惭愧。 云想知道,葛仆不是那有骨气的男人,逼他无益。她倒是很想念老爷,如果老爷在这里,自己决不会落到如此下场,她真希望老爷能回来,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自知不起,对葛仆,也知道,不能怪他,不如放了手去。因此对葛仆说:“你也不必伤心,只怪我没主见,所以老天惩罚我,我是罪有应得。倘若你能念在往日的情份上,年年今日,在我的坟上烧一炷香,别让我成为孤魂野鬼,别让我寂寞,我也就十分感激了。”说到悲惨处,早已哭成一团。 葛仆欲上前劝慰,却被她一把推开,却又没推开,反被葛仆拉住了手。 正在这时,美丽居走了进来,看到这等模样,不由得恼怒起来,骂道: “好大胆子,竟敢在此私会,做出这等没廉耻的事来,知道的还说是你们不是,不知道的,却说是我管束不严,叫我脸面往哪儿搁?” 又对惊慌失措的葛仆骂道: “没脸面的东西,什么时候亏待过你?竟敢做出这等不径之事,成什么体统?” 葛仆自是不敢言语。 云想早已羞得无地自容,想想反正是一死,又何必为难葛仆,不如自己承揽下来。遂横下一条心,说道: “这不关他的事,是雪儿自己没廉耻,有辱主母了。” 说完这句话,云想一头倒在枕上,牙关咬紧。 美丽居没想到云想竟敢这样顶撞自己,便没了主僕情份。此时的美丽居,不大容易控制得住自己,看到云想不顺从的样子,如何再克制得住,便对云想骂道:“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不要脸的东西,我总不能让着你这样胡来,哪将成什么样子?别人不笑话,我都羞死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葛仆你听着,”美丽居又当着云想的面,故意说给她听,“你也别胡思乱想,我答应过你,将瑞兰许配给你,自然就会将她许配给你。” 第338页 “夫人……”葛仆有些为难。 “怎么,难道你不同意?”美丽居看着葛仆,不容他违抗。 “这……” “真正是气死我了,难道你也想违抗我吗?” “小人听主母的就是了。”葛仆屈服了,他从来不敢违背主母。 云想不说一句话,躺在被褥上,象死了一样,瞪着直直的眼睛。 此后,就没有一个人来看云想了。只有时荫妈妈,实在看不过去,还常常借送饭来看望她,并照顾她一会儿。每到这时,云想就抱着时荫妈妈痛哭不已。 美丽居有时还是会念着云想的,她也有清醒的时候,或是自省的时候。想到主僕一场,也很伤心。这天,她就这样来看云想,见云想这样气息淹淹,一把抱住就痛哭起来,其实,她最心痛的就是这云想。立即叫时荫妈妈去叫医匠。云想这野草般的女人,她野草般的生命,又顽强地生长起来。在这样的苦难之中,她竟奇蹟般地復了健康。 美丽居也没把瑞兰嫁给葛仆。瑞兰的希望,在她看来是自己消遣的乐事。对葛仆她更是不满意。如今,她看不得别人快乐幸福。第二年,她生了个女儿,她叫她北门淑季。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五卷、一、秘室中 章节字数:2617 更新时间:09-05-23 08:38 第 五 卷 一、秘室中 趁着夜色,一辆轻车,在濛濛细雨中,经过御史府,在那悠长的小巷中消失了。然后出现在赵成的府邸旁。这轻车并没有在赵成府邸的正门前停下,而是绕过赵成府邸的正门,朝西墙边驰去。那儿有一个不大彰显的边门。在此边门边,这轻车停住,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披着斗篷,一个提着灯。那个提着灯的人,来到边门边,叩着门,不一会儿,门轻轻地开了,二人进去。提灯的那个在门庑内坐下等候,那个披着斗篷的人,则由赵成府中开门之人引着,走进赵成府中的迴廊,几转之后,来到赵成府中的书房前。 引路的僕人开了门,让这人进去,自己则去通报, 书房内,那人去了斗篷,明亮的烛火照着,显出一张饱满而又莫知高深的脸来。 原来却是赵高。 是的,此人正是赵高。赵高和赵成虽是兄弟,而且赵成府邸就在御史府旁,但他们不大来往。不来往并不是说他们彼此疏远,而是心照不宣。这正是赵高极有心计的地方。但他到赵成府中来,也不避人,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只不过这一天,下了一阵微雨罢了,给人一种神秘感而已。 赵成进了门,把门轻轻掩上,僕从无声地退下。 “什么事?”兄弟二人并不执礼,赵成开门见山地问。 “有一个叫单膺白的人,你可知道?” “赫赫有名的上郡之战的功臣,谁人不知。”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他曾是你的部属,此人对你如何?” “对我不错。” “他升迁至我这里,任内侍,掌管着皇官内的一部分门禁,你说这人是否可以信任?” “对皇上可以说,至于对我,虽然在他许多危难的时候,我替他说过话,对他有影响,但这人是个死心眼。死心眼的人,没有一个不可怕。” “只要对皇上忠心就可以了,”赵高说,“我们不也是只对皇上一人么?”听赵成这样说,他已把单膺白排斥在他的心腹之外了。但对于掌管了一部分宫廷门禁的人,他必须尽量拢赂之。他就不相信,以他一个深得皇上信赖的人的身份,还有拢赂不了的人。 赵高并没有什么狼子野心,在始皇面前,他连想都不敢想。但身处高位,一步不慎遭至灭门,这样的事,他看得太多了。单膺白的突然闯入,确实令他不安。他知道单膺白曾是弟弟的部属,赵成也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提起过此人,知道赵成颇看重他。而如今……,他必须要了解透这个人,不要让他成为自己的对立面。 “皇上近来可好?” “不好,他只信那些方士,服用金丹、丸药,想不老长生。可这些方士都不是真正的得道之士。又叫博士作《仙真人诗》,配以乐谱,叫人传唱,我看都有些走火入魔了。” “那你为什么不劝劝?” “劝什么?谁敢?老了,我看都有些老煳涂了。只喜欢听好话,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谁要是拂逆了他的心,就是一片忠心……。你以为现在的皇上,还是当年的皇上吗?反覆无常,喜怒不定,上次为冯丞相车骑一事,杀了那么多内侍。这一次,又因东郡坠星石,这你是知道的,又杀了那么多人,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赵高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想起了《韩子》的“变偏而心急,轻疾而易动发,心(山且)忿而不訾前后者,可亡也。”不过也仅仅是在心中想了一想。嘴上可没有这样说。 “这如何是好?” “除非他自己醒悟过来,要不,就是遇到一个真正得道的真人,得到不老神药,否则,真不敢想,要是万一……” “你是说皇上……?” “你想想,万一皇上去了,扶苏当上了皇上,他与你我不是同一种人。” 第339页 “我们又没做过什么错事,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值个屁,谁能揣摩得透他们的心思?皇上是皇上,当年武安君就是样子。我只是想,如果皇上真能长生不老就好了,总比扶苏上来强。” 兄弟俩为皇上,也为自己,处在一种深深地担忧之中。突然赵高又想起了赵成曾对他说过:青城身边多了个老妇人。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问道: “对了,你说,青城身边的哪个老妇人是怎么回事?你是说,她深得公主信任?” 听长兄问起此事,赵成才想起盈夫人,他皱了皱眉头,说:“我正为此事烦恼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才知道,她是燕姜夫人的陪嫁,我查清了,她是授衣。 “授衣我认识。” “可她毁了容,你怎能认识?” “这还了得,谁让她来到公主身边的?” “这事不要提。” “怎能不提,要查出来!” “查什么?是胡亥。” “胡亥!”赵高顿时住了口,心中虽然堵得慌,但牵涉到胡亥,也就不愿提了。 燕姜的陪嫁来到了青城公主身边,简直就是一场恶梦! “真后悔当年不听你的。”赵高想起了当年,赵成曾极力要除去季姬。 “说它干什么?都过去了,再说,那也是天意,重要的是现在。” “抓起她来!” “不是碍着公主吗?” “是啊,还公主呢?哪么公主一定是知道了?” “八九不离十。” “这事就不好办了,她还每天持剑站在陛下身后。”赵高一想到这情景,心里就一阵发紧,“这事必须要尽快查清,太令人担心了。” “谅她也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为?” “也有可能。” “我就想起了,当年依梅庭出逃,也和公主有关,——你别响,听我说。在依梅庭出逃的前几天,我亲眼看见公主和他在一起,关系不一般。现在想起来,这就对了,一定是公主走漏了消息。” “可公主不知道我们御史府的事?” “我们又怎能知道呢?她可是青城,不是还有胡亥吗?” “这么说,公主有二心?” “谁说得准?这事轻视不得。” “你去禀告陛下!” “蠢才!”赵高瞪了赵成一眼,赵成立即明白了,“此事风险多多。” “你得让别人知道,让别人去禀奏皇上。”赵高用手指点点赵成说。 赵成是御史中丞,他想起了闾丘衡,这个昔日的齐郡郡尉丞,现在是侍御史,是他的部属。秦皇朝的吏治还算是比较清明的,而且比较格守条例法令,按法去做。闾丘衡又是此中楷模。再加上此人也是个死心眼,上次为青城公主干预朝政,就曾让青城公主受到闭门思过的惩处,如今想起他来,何不就此再利用他一次呢?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五卷、二、御史侦探丛驺 章节字数:4489 更新时间:09-05-24 09:00 二、御史侦探丛驺 赵成手中有许多宗卷,上到朝廷中的重臣,下至郡守县令,无不备要。每一个人的过错、罪行都在这里汇集着。对于这些案卷,有些只是备案,并不用。有些人即使犯了罪,赵成也不一定会拿出来,这得看他对此人的态度。只有那些他视之为必欲除之,或对国家犯了真正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才会交给手下去办。办好之后,禀告于德,上奏皇上。 这天,他把闾丘衡找来。 “有一件这样的事,你必须去查清楚。——是这样,侍御史承乙的手下,御史少史丛驺禀明,青城公主身边来了一个老妇人,据我们查知,此人乃是燕国太子妃燕姜的陪嫁庶姜授衣夫人。你必须去查清楚,她到公主身边干什么?她又是通过谁来到公主身边的?查,不是怀疑什么,但青城公主是皇上的唯一近身侍卫。这个人来到她身边,是有什么目的,我们不清楚……” 赵成说得合情合理,其实,此事他怎么会不明白。祭剑大比之后,他就想处置了盈夫人,但却被胡亥皇子私自弄了去,更想不到,此妇又到了青城府。现在他只不过把这事推到闾丘衡手里,让他替自己把这火中栗子取出来罢了。 闾丘衡也不是不知道此中利害,中丞大人话中有话,他未必是关注那老妇人,查,不是查别人,要查就是查公主。这样棘手的事交与他办,他当然明白赵成的用心,但他并不计较。他这个人,耿直,有点自以为是,何况事关乎皇上,他没有什么可推卸的。更主要的是,这又确实是他的职责所在,这种心态被赵成所利用,他还浑然不知。 其实,这件事的每一关键之处,都在案卷之中,已由承乙移交给了他。 此事难就难在青城公主知道了多少?闾丘衡从这案卷中得知,青城公主是姜弋的女儿,一时傻了眼。这时,才明白中丞大人的担忧决非空穴来风。 原太子丹的女儿,竟是今日之青城,不可思议。 原燕太子妃的陪嫁庶姜,如今竟在青城的身边,更是不可思议 第340页 “一旦……”他不敢想。 他不能立即去禀奏皇上,这决不是一件小事。首先他不知道,公主对此事持什么态度?她如果并不知情,自己这一本参上去,会怎样?他不敢想。如果公主知道,只是因为授衣是她的庶母,而容留了她,这一本参上去,就有离间皇上和公主的嫌疑。朝廷上下谁不知道,皇上对公主的疼爱。这其中,既有原存的情感,又有真切的喜爱,万一皇上震怒起来……,他想起瞭望夷宫,一个仅仅是长得象姜弋的洗心玉,就差一点使中车府令受到责罚。这样的事,他如何敢大意?但是,万一呢?万一公主知道了真相,而又……,这就太可怕了。 他必须得有真凭实据,丛驺现在是他的手下。他立即指令丛驺,必须尽快查查青城公主和盈夫人之间都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他只有根据丛驺的禀报,才能了解青城对此的态度,也只有在明了公主对盈夫人的态度之后,他才能决定自己该怎样去做。 这事决不能拖得太久,每拖一点时间,都会对皇上构成犯罪。 在这样的饬令下,丛驺这个干练的御史侦探,不得不铤而走险。 原来,丛驺刺探监督公主,只是通过公主日常起居的正常渠道,用自己的观察、分析、判断,来得出结论,从不特意为刺探而刺探。所以,虽然她一直在公主身边,却从来没有暴露过自己,并被公主视为心腹。 可现在不同了,闾丘衡固然没有告诉她这事的所以然,但她怎能不明白此事的重要。 闾丘衡改变了她一贯行之有效的行事准则,迫使她铤而走险。 有行动,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又是面对青城公主,这个天下第一流的剑士,除了有点幼稚之外,公主敏锐的感觉自然也是天下一流的,而且还有个老练的盈夫人。 只是她没有退路。 比如窃听,她原先是从不做的,现在却成了她重要的手段。否则,她怎样才能刺探到她所需要的东西?只要看见公主和盈夫人单独在一起,就找个藉口,或送水或端梳洗水,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悄悄走去,如四周无人,就立在门边聆听。但这效果不好,极易暴露自己。一旦暴露,就有可能被杀。那时杀一个侍婢,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她也只能浑然不顾了。这一天傍晚,她又在公主室外窃听。她听到从那内室内,传出了几句不连惯的话语,青城公主的声音总是那么不高不低,什么也不避。 “我已记不大清了……,可父皇……”这是青城的声音。 接下来是盈夫人在说话,她的声音很轻,只能听到嘀嘀咕咕的声音,内容一点也听不清。 “……我又没见过,……”又是公主的声音。接下来是公主的细述,好象是在描述一个女人的容貌。 “公主说的是谁?”丛驺想。这时,又是盈夫人在说话了,她一句也听不见,竖起耳朵也不行。 “……这怎么可能?”又听到公主的声音。 这次她站得够久了,听到有响动,立即上前叩门,端了盆水进去。公主和盈夫人见她进来,并没有停止说话,只是改变了话题。青城公主用了水,丛驺端了水出去。这次她不敢再停留,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房间中,思索起刚才听到的那几个字。 “‘我已记不大清了’,‘可父皇’,‘我又没见过’,对一个女人的描摹,‘这怎么可能?’”这些言辞和情景一遍一遍的,她把这些从自己的脑海里筛过。 “‘我又没见过’,谁?公主没见过?对一个女人的描摹,公主没见过的女人是谁?公主没见过,她描摹什么?那她描摹的女子,肯定不是她没见过的女子,一定另有其人。设想一下,公主说‘我已记不清了’,是盈夫人在问她。公主没见过,盈夫人问她做什么?既然公主没见过,又怎能去描摹?” “不,不,这里面肯定出了问题,这其间肯定缺少了什么环节。” 丛驺的分析是对的,但她解不出来。我们知道,她是一个十分杰出的侦探,难道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都解不出来吗?是的,她解不出来,因为她不知道燕姜。燕姜的秘密并不是她这样的人也能知道的,就是赵成不是也不知道吗?丛驺固然知道洗心玉,但她不知道洗心玉是因为长得象燕姜,才在望夷宫逃过一劫。朝廷的说法是:洗心玉是重要案犯,必须活捉之,才使她逃过一劫。她不知道这一点,也就不知道公主怎么会说到洗心玉。这样,丛驺一点头绪也没有。 “但,这里,肯定关系到两个女人。”丛驺毫不含煳,她马上得出了这个结论。 天已黑下来了,趁着夜色,不得已,她出了公主府,来到御史府。在御史府,她没见到闾丘衡,只把今天打探到的情形写了一个密报,交给闾丘衡手下的一个御史属,自己匆匆赶回公主府去。 她回到公主府的一个边角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打量了一下四周,见一切正常。才反转身来锁上门,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只是,她不知道,这时,青城公主和盈夫人正坐在远远的山石中,目睹了她的一切。 这是必然的,丛驺听到了响动,青城公主怎会听不到?随即而来的是丛驺叩门端水进来,这事太巧,能不引起青城公主的怀疑?青城只是存疑,盈夫人则不同了,盈夫人怎会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尤其是在这虎穴龙潭之中。她岂不懂得,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復。何况她们刚才谈到的恰恰是洗心玉。自从上次青城对盈夫人说起洗心玉之后,这个奇异的女子一直引起盈夫人的关注。今天,青城偶尔听单膺白说起榆中一战,讲到洗心玉,就把这事说与盈夫人听。这样,两人便说起了洗心玉。盈夫人叫她再描摹一遍洗心玉的模样,青城就说:“我已记不大清了,但这女子肯定象燕姜。因为那次在望夷宫,洗心玉一跃上擂台,——我当时站在父皇身后,父皇的失态却是真实的,虽然我没见过燕姜,这女子……。”青城一直叫燕姜为燕姜。这样,就有了青城描摹一个女人的叙述。盈夫人听后,说:“真不可思议,天底下真有这种事?如果我能会一会这女子就好了!”这样才又有了青城那句话:“这怎么可能,她可是钦犯……” 第341页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盈夫人说,“万一她站在门前,把我们刚才说的话听进去了,那就糟了!丛驺会不会是御史府的暗探啊?”盈夫人深为担心。 “哪有那么严重?不会吧,再说,我们也没说什么!” “还没说什么,她只要听见‘燕姜’二字,被御史府知道了,你想想此事的后果?” “不怕,我又没背叛朝廷,更不会背叛父皇。” “真是个孩子,还以为这是儿戏。我说过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你是燕姜的女儿。这事你不知道,可这里的许多老臣都知道,我又是授衣,你我之间谈到燕姜,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这事的严重吧?” 听盈夫人这样一说,青城也明白了些:“这怎么办,总不能叫我杀了她吧?” “这……?待我想想,”盈夫人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但她立即说,“做人不能心慈手软,但要除掉她,更不是主意,那就……?我想,还是不要惊动她的好。不过,现在,我们必须搞清楚,她现在正在干什么?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御史府的人?” 这样,两人来到丛驺住处,在那里,没有找到她。又在整个府中找,也没有她。这再明白不过了,丛驺离开了公主府。 “她一定是密探,现在一定是去告发我们了。” “没这么严重,我们看看如何?”青城没什么害怕,她心胸坦荡荡,她怕什么? “最好,然后我们就好防她。” 盈夫人和青城回到青城室内,这突然的变故,使她们颇感不安。她们不能预料事态会怎样发展?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就无可迴避。盈夫人说:“我们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奏明皇上?当然,这只是迟早的事。如果皇上知道了,他会对你怎样?” 青城笑了,说:“不会有事的。”但又忧心忡忡地说,“这事,对你可能很危险。” 两人又进行了反反覆覆的商议,最后得出一致结论,那就是:盈夫人如再留在公主府,对公主便十分不利。这事发展的最后结果,自然是盈夫人的被捕。盈夫人一被捕,即使青城什么事也没有,那也不会得到朝廷信任。即使皇上不惩处,廷臣们也会冒死进谏。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盈夫人离开。只要盈夫人离开了,查无对证,再加上青城本无背叛父皇之心,又加上皇上的宠爱,这对青城公主的伤害就最小。这结论,不仅仅是为公主,更主要的还是为授衣。授衣夫人心里明白,自己已在网罟之中,别人一收网,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论是为公主,还是为自己,授衣都得离开。 “我想趁此去会会那个女子,”盈夫人想起了洗心玉,她对青城说,“也真奇怪,这倒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第二天下朝后,青城公主回到府邸,换了常服,和平日一样,有时带丛驺,有时带左仪。今天她带了左仪和几个侍女以及盈夫人出了府,转过几条街,盈夫人就不见了。左仪要寻找,青城公主说:“不必,她又不是不认得府邸,转个几转,自然回去。”左仪自然明白,不去说破。 等到丛驺发觉,已是晚上公主回府的时候。这一天挑的就是丛驺轮值的日子。青城公主回到府邸后,一反常态,叫丛驺陪她挑灯看书。丛驺如何敢不从,既不敢问公主,又不能离开,心急如焚,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青城公主却象一点事也没有,还忙着叫人,到处去寻找呢。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五卷、三、国事耶?家事耶? 章节字数:8278 更新时间:09-05-25 08:51 三、国事耶?家事耶? 第二天,侍御史闾丘衡来到御史府后,看了丛驺的变事书,自然明白青城公主那几句不连惯话的含义。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公主和盈夫人在谈燕姜和洗心玉。而且可以断定从她们密切的程度和随意的口吻,公主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公主的态度也令人不敢掉以轻心。至少她知道了盈夫人的来歷还容留了她,就不是一个好兆头。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知道了,信,但不想背叛朝廷,但也不杀那盈夫人;另一种就是在等待时机,这就比较危险了。 但不管是那一种态度,公主都不能再作为皇上的贴身侍卫,日日持剑侍立在皇上身后,这一点应是确切无疑的。 这几年,国家经歷了一系列重大事件和变故。 激烈的冲突,无论是对于失败者还是胜利者,都一样是一种伤害。失败者的生命无情地从肉体上被消灭,胜利者在惊涛骇浪地搏击中因惊心动魄而使精力耗尽。却侠之举,焚书坑儒,充满了对集权中央不可逆转的意志。上郡榆中之战,却匈奴于七百里之外,一定程度上给国家解除了边患,又使始皇帝踌躇志满,持力而骄。 秦皇朝的穷兵黩武,任意役使民力,已经使她走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她的悲剧,有着一系列的歷史原因。但其主要原因,无疑是出在始皇帝的个人身上。始皇帝作为君主,有着他宏才大略的一面,他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制度,并且要巩固它。从他灭六国到秦皇三十六年,短短的十年间,他发动了两次大规模的战争:一次是对匈奴,一次是对百越。自称皇帝、设三公九卿、郡县制,统一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修驰道直道,修筑故燕赵长城、郦山陵寝、阿房宫,迁徙豪民,收缴兵器铸十二金人,四次巡游。这一系列的事功,无不浸透着他对巩固皇权的决心和愿望。创立巩固皇权,集权于中央,从歷史的角度来说,这并没有错。但是,在这短短的十年间,他做了这么多事功,每一件事功都是要有经济来支撑的,这不是当时的秦皇朝所能承受得起的。始皇帝面对这样一种现状,显露出了他个人素质的另一面,那就是骄纵刚愎自用,他只相信法家的严刑苛法。在国力所不能承受时,他不分轻重缓急,不顾实情,而是凭藉个人的意志,竭天下资财以奉其政,这必然导至经济的全面崩溃,造成百姓黔首无法承受的局面。 第342页 他崇尚强力而轻视仁义。 天下苦秦久矣。 秦皇朝这一辆显赫的小戎战车,经过千百次地冲杀,早已是千创百孔了。面对这样一辆失控的战车,智者,不智者,哪一个人敢于挺身去制止它? 病入膏肓,他还浑然不知。 面对对敌人的胜利,他自身也一天天蓑弱下去。此时,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方士们让他服用的金丹已深深浸染了他的肌体,他却正在进行着第五次巡视国家的准备。吴越、齐鲁是这次巡视的目的地,这一带,自从他一统诸夏之后,从来没有让他放心过。据御史府奏报,吴地就有项燕的残渣余孽聚众杀人,越地也有刑徒聚啸山林水泽,又有故齐王族蠢蠢欲动。更重要的是有望气者说:“东南有天子之气“。他就是想借这次出巡,以自己的王气来厌这天子之气。所以他才决定不顾苍颜华发,强行南行东巡。 闾丘衡把自己所思索的一切都告诉了御史大夫德和御史中丞赵成。赵成是明白的,他只暗中冷笑了一下。德马上明白,这是一个不能不向皇上奏知的事。这天晚上,他先去和左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商议。李斯一听,十几年前的旧事果然翻出了故事。当年如果不是他有所表示,季姬如何能活到今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又觉得此事有些可怕。如果当年的季姬,今天的青城公主,做出了什么非常之举,那最大的罪人岂不是他李斯?这样一想,便感到心中有点发紧,脸发僵。他自己尚不知晓,赵高却看在眼里。 “丞相大人,你认为……?”赵高故作姿态,把这难题推到李斯面前,至于李斯禀告不禀告皇上,皇上高兴不高兴,这责任自然在他李斯身上。“这件事,决不能讨得皇上的欢心。”这一点,赵高看得再清楚不过。 “这样重大的事,难道能不奏明皇上?出了事,谁承担得起!”李斯此刻根本不可能考虑赵高的心态,考虑了也没有用,他只想这事对自己的影响。此刻,他真恨不得立即将青城从皇上身边挪开,永远不让她在皇上身边出现才好。 “中车府令,你看这事?” “任凭丞相吩咐。”赵高只要李斯开口,至于是明天早朝,还是现在让皇上召见他们,对他都无关碍。问题是这事与他已无关了。 “我们还是现在去见皇上吧。” 赵高进入内庭,向始皇帝代奏曰:“左丞李斯、御史大夫德、侍御史闾丘衡有要事求见陛下。” “这么晚了,什么事?不可以明天早朝吗?”始皇帝很是不悦。 “这事,他们说,不能在朝廷上议。” “什么事?还有不能在朝廷上议的?”始皇帝觉得奇怪,他侧目看了看赵高,沉吟了一会,挥了一下手说:“那好吧,着他们进来。” 看着这几个进来的大臣,礼数就不去一一细述了,也不赐座,始皇帝开口便问:“什么事?非得这么晚禀奏不可?” “陛下,”李斯小心翼翼地躬身向皇上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转向闾丘衡说,“还不把上奏呈上。” 闾丘衡便把自己的奏章交给赵高,赵高接过奏章,呈给始皇帝。始皇帝扫了一眼,把它丢在一边,他眼睛老花了,晚上什么也不看。他说:“你说来。” 闾丘衡便把御史府怎样发现青城公主身边多出了一个老妇人。据查,此人就是当年燕太子妃燕姜的陪嫁庶姜授衣夫人。 听见闾丘衡嘴里崩出了“燕姜”二字。始皇帝才想起这个梗臣,心中越发不高兴。 “怎么,又出来个授衣夫人?嘿!”始皇帝冷笑了一声,颜面抽动了一下,咬紧嘴唇。转向李斯和德,“你们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十分严厉。 “臣等罪该万死,但此事兹大,不敢蒙蔽圣上。”李斯和德见皇上震怒,一齐跪了下去。但是德却依然直言禀奏:“只是事关陛下,臣为御史大夫,不得不说。” “你们是来告发青城?” “公主可能是燕姜的女儿。”闾丘衡见了皇上,有些惶恐,表达失去了自信。 “本来就是,这还要你来告诉朕?” “可授衣夫人是燕姜的陪嫁,是公主的庶母。” “大胆!” “陛下,”闾丘衡见皇上震怒,想说的话都不敢说了,一时失去了主意。 “你们不就是说,公主知道了,是不是?公主知道了,你们是干什么的?” 闾丘衡听始皇帝这样严斥,吓了一跳。他那里知道如今的皇上已经是不可理喻的皇上,皇上对青城公主的宠爱,已是无以復加。始皇帝一听到青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早已气不打一处来。但他毕竟是始皇帝,他马上就想起青城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对自己依然象亲生女儿一样依恋。再说,作为一个君主,他最大的智慧就是识人,青城是什么样的人?他心中有数。但是作为君主,尤其是他,累次面临生死的决择,他又有他警觉的地方,那就是不相信一切人。所以此刻他的心理十分矛盾,他喜欢青城,更在乎自己。 “什么时候的事?” “陛,陛下,已有数年。” 听闾丘衡这样一说,他反倒放了心,数年?数年意味着什么?只能说明青城没有异心。否则,还能等到今天让这些臣子来参奏?他真的把眼前的这班大臣视为愚蠢之极,也知道,他们来这里干什么,这使他尤其不悦。 第343页 “但臣等认为,”李斯奏曰,“不能再让公主带剑随侍陛下左右。” “这个李斯呀!”始皇帝一听李斯这话,就看透了他。他知道,他是在推脱干系。由此,他更欣赏青城,于是生硬地说:“不必!” “皇上!” “她要对朕不忠,还能等到今天?” “天子乃万乘之躯,不能不防,谁能猜度公主想的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公主还没学会尖刁呢!”始皇帝一听李斯的话,就来气。 李斯知道皇上看透了自己,头上冒出了冷汗,那里还敢言语。 “臣认为,”闾丘衡奏曰,“应该把盈夫人抓起来。” “那就抓起来,不要为难。” “抓起盈夫人,公主怎能再侍立于皇上之侧?”德的话倒是一针见血。 “那就想个办法,让那盈夫人离开公主。”赵高不失时机地进言道。 这话倒是个中肯的见解。 但是,第二天早晨,闾丘衡又接到了丛驺的变事书,盈夫人已经不知去向。 始皇帝一夜未睡,心中烦躁,他集中精力,想把青城这件事想清楚。最后,得出结论,青城决不会背叛自己。第一,青城单纯。她既然已知自己是自己的螟蛉之女,但她并不以此而生分了些。二、自己一向待她不薄,比自己的亲生还亲。再说,她的父母又不是大秦所杀。更重要的是,她现在身为贵胄,位极帝王之家,御史少史不是说了吗,她和盈夫人的关系,时亲时疏,就是这种心理的反映。盈夫人作为她的庶母,她容留她,是人之常情,假如青城抓起她或杀了她,那倒真要防她一些。最后一点是,背叛只会发生在极度的仇恨或是一个人失却了崔巍之气、腐萤浸体之际,哪有在一个人如日中天万民景仰之时?此时此刻的大秦,正是所向披糜无往不利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候,谁会背叛?只有朕的大肆挞伐,只有朕的国家秩序,哪有一个人在恩宠有加时逆势而动?这岂不是笑话! 天刚蒙蒙亮,宫中的蜡炬将残,他已决定暂时不去理会这事,任由李斯和德去办。先让授衣离开公主府,再秘密逮捕之。他还想见见她,问一问姜弋……?想起了姜弋,一阵清风,就好象看见了她。只不过年青了许多,这,这是……?他一时想不起来,但他知道,这不是姜弋,而是……。这时,他面前出现了一座宫殿,他想不起是在哪里?只见那女子冷笑道:“陛下好健忘,杀了那么多人,陛下怎么都忘掉了?”只见那女子用手中剑指指那宫殿上的匾额。那匾额上写着“兰池”。他想起来了,是呀,这不是兰池宫前的大屠杀么?那么多的人,他不认识的人,被强弩射倒。他看见了一个银髮如雪的老妇人,首先倒在了擂台上。那老妇人气质真好,哪象自己的母亲?他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就怨恨不已。那老妇人在坑中立着,面对锹下的泥土,她却那么镇静,依然微笑着。他想起了坑儒。把上古师想成了淳于越,“这样的人,真不该死,都是国之栋樑!”始皇帝很有些惋惜。但也仅仅是惋惜,他是君王,君王只能按法行事。“谁叫他们干犯国法?”望夷宫前都是血,这宫殿又变成瞭望夷宫。有人说:“血流成河。”但他知道,血是不能成河的。他见得多了,杀再多的人,血都不会成河。尤其是在教场中,成河当然恐怖,但那教场上四溅的血迹,则更显得触目惊心。 一排排的人倒下去。“这些人都该死,必死。”他没有侧隐之心。干伟业的人不能有侧隐之心,御人者不能太良善,“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这是谁说的,韩非子吗?他想再见见这个他一生中难得欣赏的人物。可这个人,不知怎么的就死了。 站在望夷宫前的露台上,眼看着尸体一层层、一层层叠垒起来,屠杀停止了,他又一次获得了胜利。 这时,只见那个女子突然提着剑,朝他奔来,身后跟着无数无头的尸体,来向他索命。他勐然觉悟,这不是姜弋,而是刺客。这一辈子他不知道遇见了多少刺客。他极想拔出腿来,但这腿怎么也不听使唤,越急越不得动,他急坏了,大叫:“青城,青城……” “父亲,父亲!”耳边只听得有人叫他。他勐地睁开眼,见是青城,正在着急的摇着他,才知是做了一个梦,醒来,大汗淋漓。“父亲作恶梦了,父亲作恶梦了,不是?”青城公主焦急的样子,她叫他父亲,而不是父皇,令他顿生许多感慨。 “父皇作什么恶梦来?”青城改了口,她就是这么单纯,不带一点心机。她从没见过父皇也有害怕的时候,好奇极了。 “去!”始皇帝低声喝道。 “我不嘛,我要父皇告诉我。” 始皇帝用手抚摸着青城的头,怜爱地看着她,他感到心都有点儿痛,“这个奇异的小女子,怎么就这么令人爱怜,真是不可思议?”他不敢想像,一旦身边没有了她,自己怎么过得下去? 早朝,他从咸阳宫大殿御座上向下望去。左手第一排,站着通武侯王贲、建成侯赵亥、昌武侯成、武信侯冯毋择、长公子、将军兼国尉事冯劫、卫尉徐延龄、中尉王戊、廷尉李(木隽)、将军蒙武、蒙恬、辛胜、李信等一班武将。右手第一排站着左丞李斯、右丞冯去疾、御史大夫德、皇少子胡亥、及奉常、宗正、太僕、冶粟内史伏兼、少府章邯、郎中令、典客等九卿,以及京兆内史羊商,卿秩蒙毅、五大夫赵婴等一班文臣。在这第一排后面还有第二排。整个大庭静穆无声。象无边大地上的群山向着东方静候着每天的日出一样,众大臣静候着他的到来。每次他从内廷这样走出,扫视过整个大庭,就象巡视他的国土一样,有一种踌躇志满不可一世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感受得到,没几个人能够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他就是天下的主宰,他是天子,是神。他既要公正无私,富强他的国家,造富他的子民;又可不受任何制约,来实现他的意志。 第344页 他多看了几眼长子,扶苏刚从新秦回来述职。他替自己完成了对他认为是最危险的心腹大患匈奴人的战斗。取得了从未有过的胜利,毁灭性地歼灭了十几万匈奴铁骑,杀了匈奴右贤王韩元亮,逐匈奴人于遥远的北漠荒原。在原匈奴人占据的地方,设立了九原郡,将那片辽阔的国土改名叫新秦。扶苏黑瘦了点,风尘朴朴,带着一种北漠风沙扑打过的粗野和率真,给朝廷带来一种新的生气。 他对他挺满意,恭检持重,且不失锋芒。锋芒毕露是不好的,但对年青人来说,尚若没有锋芒,肯定不是个大有作为的青年。只是他说不出,他对扶苏尚有一点不满意,哪是什么?是不是太温良了一些?温良有什么不好?温良没什么不好。但始秦帝就是有一种预感,这对于常人是良好的品质,对于未来的君王可能就是至命的弱点,——世道不古! 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忠厚了,缺少一点王霸之气。 众大臣一起向他祝贺,祝贺这前无古人的伟大业绩,盛赞长公子的殊勛伟业。 他随和地接受了这一赞誉,虽然此刻他不喜欢这样,对于这样的逢迎,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心,他有时会感到厌烦,但他又必得违心地去接受。他知道,没有这样的形式,就没有皇威和权力。 他对扶苏问了问对新秦实行的一些新的举措,扶苏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最后扶苏说: “虽说对匈奴人取得了一次大的胜利,但边患远未消除。头曼单于和冒顿还在,过个几年,又会渐成气候,仍是我大秦心腹之患。儿臣这次到边庭,亲眼看到了他们的组织形式,散则为民。聚则成骑,来也急,去也疾,机动性无可比拟。往往是在一个地方掠夺一下,急风暴雨式的,转瞬就过去了。令边关将士防不胜防。这次战胜之,确实非常侥倖。他们有一万余骑南下毛乌素,远袭上地,好在被都尉单膺白髮现,及时飞羽,这样也空了榆中。否则,让匈奴人从老儿盖突破、渗入、占领上地,后果不堪设想。由此,我和蒙将军、卢护军共同商议,得出了一个结论:只有城墙,才是防范匈奴铁骑的最好设施。我们认为,应该将一直都在修筑的燕赵城墙和我们的城墙连接起来,扩大修建规模,从辽东、渔阳直到泷西,连成整体,形成屏卫。这样的长城,烽火台叠连,一处起火,四方响应。这是针对聚则成势,散则逸去的匈奴特别有效的防守设施,可以确保我大秦边民安居乐业……” 始皇帝听后,心中颇为首肯:“这小子有点成熟了。” 众大臣一齐附议。 中车府令赵高说:“这样一来,胡骑再也无法渗入内地。一地出现,烽火毕起,众将云集,就没有不击败匈奴人的道理……”他总是能抓住要点,加以阐述。今天,他知道这是皇上赞赏的,且又是未来皇上提出来的,这一点,比这个提议本身重要得多。再加上,长公子平日对他似乎总保有距离,这才是他深感忧虑的,他必须尽一切手段,来获得扶苏的好感。只是思虑太过,也有失误的时候,也许就是道载决定了一切吧。恰恰是他这种圆滑的态度,使扶苏和他保持了距离。 治粟内史伏兼出班奏曰:“长公子提议无可厚非,只是……” “只是什么?”将军辛胜用他宏亮的嗓音说,“伏内史,你难道会有相反的见解吗?”作为一个将军,他知道长公子的提议重要,所以这必须是要力争的。 伏兼没有回答他,继续奏曰:“臣是说,长公子的奏议是个好主意,只是在当前,刚进行了一场大战,国帑告馨,国库空虚。陛下若不信,可问少府章邯,臣不敢欺矇陛下。” 章邯出列奏曰:“确有捉襟见肘之感,前些日子,郦山陵寝因缺少资财、人手,不得不从上林苑和阿房宫抽调徙徒投入到这一边。现在又在向各郡县徵发闾左……” “什么时候叫你们徵发闾左了?”始皇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早已是开始了的事。”章邯低声说。 伏兼说:“光对匈奴一战,耗尽了齐鲁、闽越的钱粮,用尽了那里的人力物力。巴蜀的人力物力又要针对百越西瓯。楚和三晋的人力物力用在陵寝、上林苑、阿房宫。关中得供应咸阳京城之用。且不要说,新秦开闢,又要迁徙多少人口?又要用去多少钱粮?还有驰道、直道,各种水利工程。现在如果要大规模的修筑长城,臣实在……,望陛下三思。” 这倒是扶苏所没有想到的。这时,王贲出列奏曰,他认为别的工程都可以停,但长城关乎国之安危,是不能不建的。作为老将军,他更知长公子这一提议的深刻含义,不是这一班文臣所能理解的。他这说法获得了冯去疾的贊同。李斯则沉默。 “怎能说停就停?”伏兼颇感气愤,这又不是儿戏。他说:“兴起的工程,先前的投入怎么说?”他身为治粟内史,为国理财,铢两必究,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但始皇帝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不管有多少人参奏非议,均不理会,一直信任他,重用他。“现在已是男子力耕,不足粮响;女子纺织,不足衣服。国力唯艰,臣恐毫无节制……”。伏兼想直言,但还是收住了口,他知道,皇上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样的言辞。 第345页 “那你是说,我大秦民不聊生?”赵高就这么刻薄,他从始皇帝身旁用尖细的嗓音指责道。 “我没这样说,”伏兼说,“但总得有出处,国库里是变不出钱来的。” “伏内史说的也是有道理的,”扶苏看不惯赵高这模样,他的提议本就没想到这一层,现在听伏兼说出这样的实情,不免也有些顾虑。 “朕不管你怎样?”始皇帝这时突然想起了,“灭秦者胡也。”这一谶语,又想到扶苏这一提议确实是一个非常中肯的建议。遂不顾一切,决定扩大修筑长城的规模,并作出了这个决断。 “父皇,”扶苏想到这个奏议是由自己提出来的,他本仁厚,现在也似乎感到有些不妥,想有所保留。他立即再出列奏曰,“儿臣认为,还是量力而行为是。量入为出,只以原有规模修筑上郡至北地一段,以屏护关中……” 这正是始皇帝最不满意扶苏的地方,他想起了“臣不得两谏。”他大声斥责道:“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出尔反尔,优柔寡断,这叫朕怎能放心?我大秦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不是这样艰难地走过来的?不这样,瞻前顾后,能统一诸夏?不这样,能驱逐匈奴?干出这么多事功?又怎能成就今日之大秦!” “只是,可以和缓些,实在不行,是否可以将上郡一线三十余万守军屯田筑城?” “这是个好办法!”青城一直在听,她最佩服这个皇兄了,听到扶苏说出这个主意,那知道利害,不由得赞赏道,脱口而出。 “怎么又来了!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始皇帝很严厉地大声训斥道,“累教不改!” 青城吓得涨红了脸,她还没见过父皇这样不满过,不敢再言语。 “一派胡言,军队怎能用来筑城?简直愚蠢之极!”听到扶苏说出这样不知利害的话来,原先对他好的印象也没有了。对青城也一样,授衣的事弄得他对她非常不满意,现在她又敢在朝廷上放言,这叫他如何容忍。正是这一剎那的心理改变,使他更坚定了修筑长城的决心。歷史往往就是这样改变的,始皇帝正是有了这不快,他就敕令:着这修长城之事由扶苏去督办。本来这次,他是想让扶苏回京城,让他熟悉一下政务,他已感到自己的身体很有些不好,想让他作个作储君的准备。但没想到,一剎那的心理改变,事情又成了另一种样子。这就是他的个性,他不能容忍任何一个人违逆了自己。 众大臣见皇上动了怒,没有一个再敢提出异议。 始皇帝又命令伏兼将各地常征的赋税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一成。并徵发闾左,把不足十七岁,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上,六十五岁以下的人定在徵发之列,将这些人力物力全用来修筑长城,而对上林苑和阿房宫则暂时放一放。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五卷、四、青城被幽禁 章节字数:6787 更新时间:09-05-26 09:09 四、青城被幽禁。 回到内廷,始皇帝再一次对青城在朝廷上放言深感不满,他对这个螟蛉之女有了一种思虑。 这时,正好左丞相李斯、御史大夫德、御史中丞赵成等,向他奏知南巡东行之事。说是诸事已备,只等皇上择日,便可南行。他想了想说:“等年初吧,新的一年,万象更始正好(秦以十月为岁首)。”此时,青城已经回府,李斯和赵高已敏锐地感到了皇上对扶苏和青城的不满。李斯这人,私心重一点,他想到青城能有今日,自己是负有责任的。他很想把这一潜在的危险化解掉,以免将来自己受到牵连。为此,他再一次上奏曰:“为了陛下的安全,臣以为不得不对公主有所防范。再说,盈夫人突然潜逃,只能说明这是公主所为,公主敢这样,不能不令人担忧。” 赵高见李斯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皇上不语,知道皇上对公主有了些顾虑,皇上不再信任青城。“事实上,青城对皇上也不是赤胆忠心”,他想起了依梅庭。更何况青城和扶苏是同一类人,对他总是那么不冷不热的,他知道这样的人,对自己是个威胁。他喜欢皇少子胡亥,自从胡亥向他学习吏道以来,便和他过从甚密。他认为这个皇子和自己意气相投。他曾这样想过,如果胡亥能成为皇太子就好了,但对这事的实现,他连想都不敢想。此刻,他极力附和李斯,他说:“对于青城公主,实在不能不小心谨慎,至少不能让她带剑侍立在陛下身边。更何况纲纪律令本就有:任何人不得带剑上金殿。只有公主是个例外,这不合法度。现在只要按律行事,可以名正言顺的恢復廷制,公主并没有任何藉口可以不执行。” 他的这一番说辞,堂堂正正,立即获得了众人的贊同,大家一至附议。 在众大臣的极力劝谏下,始皇帝终于贊同了这一动议。“是的,青城没必要再带剑侍立在自己身边。自从荆轲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在朝廷上接近过自己,再也没有发生过那样的危险。反倒是青城,天天带剑侍立在自己身边,成了唯一的例外。如今确实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让赵高去对青城公主宣旨:“从今往后,不需要再带剑上朝。这不合廷制,破坏了朝廷的规章,引起众大臣的非议……。” 第346页 青城公主接到这一旨意后,没有想得更多,因为这道理冠冕堂皇。她还是个大孩子,天性又单纯,不过也隐约感到,父皇对自己没有从前那么亲切了,心中不免有些凄切。想起了盈夫人的话,难道自己真的不是父皇所生?但她马上否认了。她不容许自己对父皇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时间一长,就把这放过一边去。 但是,朝廷上下开始流传着皇上不再宠爱公主的流言。这流言来自何方?没人知道。由此,众臣又想起前几年流传的青城公主和叛逆依梅庭的叛逃有关的流言来,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过去皇上宠爱,别人连私下也不敢议论。现在不同了,青城已经失宠,就象一朵开败了的花,众大臣立即感觉到了它的无奈。这有关依梅庭的流言越传越广,终于传到了始皇帝的耳中。 始皇帝得知此事,更加愤怒。本来依梅庭的叛逃,就令他非常愤怒,现在又牵涉到自己的爱女。依梅庭这人不仅长得儒雅倜傥,聪慧敏锐,且见识也不凡,是一个近乎天生完美无瑕的人物。他不论做什么,一学就会,一会就精。每一投足举袂,都是那么恰到好处,那么完美,让人生出感佩,使人产生渴望。始皇帝对他十分欣赏,这不仅仅是从外表上,更是因为他的才干,他把他视为是未来大秦的干臣。可就是这样一个未来干臣,却背叛了他,叛逃了。 现在,当他再一次听到依梅庭这个名字时,居然还和青城连繫在一起,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他再一次督责降旨:务必将这个叛臣揖拿归案,决不宽宥! 他就此事直接问责青城。 青城并不迴避,承认确有此事。但她说:“依梅庭并没有背叛朝廷,他有他的难处,只为侠义故。”她详细地向始皇帝说明了依梅庭有个结义姐姐,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这个姐姐,就是洗心玉……。 “洗心玉?“始皇帝一听洗心玉三字,就想起瞭望夷宫,那个突然出现在比武台上的那个女人。又是这个女人,他想起了姜弋,但感情是不同的。 “是的,就是这个女子,”青城说,“北门晨风是她的朋友,她要救他。” “这算什么藉口?难道就为这,你就可以背弃朕!” 这的确不是藉口,青城一时无言。 “你是不是还喜欢他?”始皇帝是指依梅庭。 这使青城颇为难堪,但她仍在为依梅庭极力辩解:“可御史府的人……” “混怅东西,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这样的人,御史府能不察觉吗?能不查吗?如果是这样,我们要御史府干什么?” “他只不过是想活命……” “所以你就背叛朕!” “父皇,女儿怎敢。”青城真是百口莫辩。她知道依梅庭只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出逃。但这事是怎么说也说不清的,越说越不对。这更激怒了始皇帝,他这人从来就是敢于直面人生、直面挑战的。由此,他想起了授衣,就这样问了。 “你还有什么秘密没告诉我?——说!” “女儿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还说没有?你说说,授衣是怎么回事?”始皇帝咆哮起来,“你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女儿没信她。” “没信她,那你为什么放走了她?” “……?”这又是说不清的事。 “那我告诉你,你确实不是我亲生,她所说的都是事实。” “父皇!” “你不会以此背叛朕吧?”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即使如此,女儿受父皇的养育之恩,父皇对女儿恩重如山,女儿怎会背叛父皇?望父皇理解女儿。”青城十分为难地吐出肺腑之言,一下跪在始皇帝面前,“父皇如不相信女儿,女儿还不如死在父皇面前,父皇!”青城抬起头来,看着如此憔悴的父皇,想起平日的恩宠,不觉泪下。 这使得始皇帝的心绞痛了一下,不由得怔住了。他还从来没见过青城这样,不由得真的伤心起来,“唉!”他长嘆了一口气,颓然坐在御榻上,显得十分蓑老。这令青城伤心,她忙站起来,一把扶住始皇帝,泪如雨下,“父皇……”她哽噎道。 “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哪?”始皇帝更是伤心,由于长期服用九真玉露丸(三元九转感应丹改进方),中了丹毒,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控制也控制不住。 “女儿不孝,决不会做这样的人。” “我还能想信谁?去,去,……,你走啊,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得好好的给我闭门思过。” 这样,青城再一次地被幽禁在公主府,并由侍中单膺白监控。 “你确实不是我亲生,她所说的都是事实。”父皇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耳边。由此,青城公主想起盈夫人,仿佛一下子就从天庭被打入了凡尘。自己真的不是父皇所生,想起自己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天之贵胄,由此还骄纵得很,却原来自己仅仅只是亡国之余。不由得天蹋地陷一般,顿时感到失去了一切,而生出一些悲戚来。过去只是存疑,现在却是事实。她又想起盈夫人,从盈夫人和父皇所说,自己就真的是燕国的公主了。自己的父亲就是燕太子丹,自己的母亲就是燕姜夫人。一想到这,她就不敢再往下想,怕由此乱了自己的心态。但越是这样扼制住,就越是无法扼制,越发想往下想下去。那么自己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呢?母亲又是一个怎样一个人?父亲的容貌她无法获知,而母亲,她想起了洗心主,这个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的女子。人人都说,她长得和燕姜夫人一模一样。自己也亲眼看见父皇是怎样地在她面前震惊,突然失态,可见这不是虚假的流言。这样一想,她对洗心玉一下子就有了亲近感,她很想见一见这个女子,也由此思念起盈夫人来。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她才是我的唯一亲人。想到这,不觉又潸然泪下。 第347页 “我是被命运不幸的抛入这个世界的。”她感到自己又被命运所抛弃了。如今,她从众星捧月的公主地位上一下子跌落凡尘。如今的她失去了一切,举目无亲,孤独到了极点。此时,她真渴望能见到依梅庭,希望他能逃脱掉这次追捕,希望父皇能宽宥他。就象父皇宽宥尉缭,先祖穆公宽宥百里奚一样,不因他们的逃亡而惩罚他们。青城公主真希望自己还能再见到依梅庭。 “梅庭,如今你在哪里?” 就在青城公主思念依梅庭的时候,依梅庭在钱唐被捕了。 自从为了救北门晨风,依梅庭逃出咸阳,又因北门晨风事和美丽居闹翻,遂仗剑飘泊远走钱唐。 在太乙山时,黄公虔颇器重他,本想将《太公兵法》传授于他。但又发现此人徒具才干和(日失)丽,却缺少一点忠实。“此人太浮华。”黄公虔为此深感惋惜。当时,他曾劝他:“回故里钱唐,是最不明智的选择,钱唐人识你者多,朝廷的通缉令很快就会下达,这一去,无异是飞蛾扑火。”依梅庭终是不听。他锦衣玉食惯了,忍受不了和众剑士在一起的飘泊。再就是他久在官场,深知官场上没有金钱做不到的事。他家又是殷实之家,和官府亦有来往,后来事实也正如他所料,到了钱唐后,疏通了官府,便安心地藏匿起来。但没想到的是,这次,在始皇帝的严令督责下,钱唐县的县令如何再敢庇护?无论得到他家多少好处,终是自家的性命要紧,于是将他拘捕起来。依梅庭的被捕,惊动了会稽郡守,他又被押解北上。在会稽郡受到严刑拷打,这样的皮肉之苦,使他一一招供。尤其是他把青城公主怎样将御史府的机要告知于他,怎样助他脱逃及与青城公主的暧昧关系,一一和盘托出。这就显得青城公主为情所惑,对朝廷存有二心,而他本人则从未动过此等邪念。这自然是危急之时的心态使然,但这却是不能原谅的。总不能说,一个人为了自己活命,就可以陷构于一个曾经帮助过他也为他所深爱着的人。假如一个人,连自己深爱着的人也可以出卖,那这个人的人品就可想而知了。这招供和上呈的系书立即被快马送到咸阳。 青城公主并没有被真正的幽禁,只是不再上朝。只有在始皇帝偶尔想起她时,宣她进宫,她才进宫。始皇帝只要一见到她,就有一种心安神定的感觉,所以说,人和人是不同的。他本想赦免了她的一切过错,还是想让她呆在自己的身边,他怀念那样的日子。这一段日子,青城公主无非是日日驱马走狗,打猎优游,以掩饰自己内心的苦闷。这一日,她获知依梅庭在钱唐被捕的消息,不由得有如狂风倒树于眼前般地惊住了。这是她心中的至爱,这爱在她心中是那么神圣,少女的情感又是那么真挚,而眼前的处境又使她感到这至情的可贵。现在,她的人生正处在这样的低潮,她感到和依梅庭的感情就是她现在的唯一,遂不顾一切地去见父皇。 宫门外,她被宫廷卫士挡住,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权力。 她只有要求通报。 内侍代为禀奏,这时始皇帝正好接到会稽郡的系书和依梅庭的供辞,看后大怒。他没想到依梅庭的人品如此低劣,正为自己和青城的受辱而愤怒。恰在这时内侍禀奏:“青城公主求见皇上。 “着她进来!”他把系书“啪”地一下打在案几上。 青城此刻满门心思都在依梅庭身上,没注意到父皇的盛怒。见到始皇帝,什么都不顾及,“扑嗵”一下跪在始皇帝面前。 “好大一个礼啊,你有何事?”始皇帝颜面抽动了一下,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怒,大声喝问道。 “女儿听说依梅庭被捕了,特来询问……” “问什么?这与你何干?你想干什么?” “女儿来求父皇看在女儿的份上,饶他一死。” “你是来求情的吗?” “求父皇开恩。” “开恩个屁!你,你……”始皇帝想起刚才看到的依梅庭的供辞,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抓住那供辞,“啪”地一下打在青城身上,“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个依梅庭是个什么东西?真真气死我了!” 青城惊骇地抬起头来,慌乱中拾起那供辞,急切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见那供辞上写着:“……罪臣并不知晓,自己已在御史府的监控之中,是公主告诉了罪臣。且告知罪臣,凡被御史府盯上的,不会有好下场。罪臣处在这样的险境之中,不得不为自己着想,实在是不敢背叛朝廷,更不敢有负圣恩,只是被逼无奈而已。到于公主为什么要告知罪臣?且帮助罪臣出走?罪臣实在是不知其情。罪臣只是一个小小郎官,哪里敢来猜度公主?更不存在人言亦言的所谓之事。那都是好事者之言,意在砥毁罪臣。帝王之家,高不可仰,这一点罪臣还是明白的,因此,罪臣从未存此非分之想,更不敢有辱皇家……”看到这里,青城公主不由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她不相信这是依梅庭的真话,即使是,也是依梅庭不得不这样说。但这些话却深深地伤害了她,这种只顾自己,不惜出卖他人的话深深地伤害了她,也伤害了一个青春少女对圣洁无瑕的情感的珍惜。使得青城感到自己的情感被玷污了,自己心中的爱被愚弄了。这些日子唯一能支撑住她的生命支柱一下子倾覆了,整个世界对她也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第348页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叫道。 “难道还是为父的在欺骗你不成。” “女儿岂敢这样想?”但对情感的执着使青城仍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少女的情怀使她仍抱有幻想,而爱的盲目,使她不顾一切。如果这个世界上,依梅庭真的不存在了,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现在主宰着她的,就是要救出依梅庭,即使是以她的生命。只要能救出依梅庭,叫她放弃一切,放弃爱,她都愿意。“只求父皇饶他一死。” 看到青城仍这样冥顽不化,始皇帝感到自己都象是受到了侮辱。如果不是青城,他早已将她拿下治罪了。正是因为她是自己的爱女,他下不了这个决断,他开始愤怒起来: “这不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女儿愿削去名号、爵位,只求父皇宽宥他。且这也是有先例的,先祖穆公不因百里奚的叛逃而惩治他。父皇也曾不问尉缭之亡佚而启用之,因为他们都是国之干才。依梅庭,父皇知道,女儿不敢持宠乱法,望父皇珍惜人才,按过去曾有过的先例来做。不要因为女儿,使他受到特别严厉的惩处,父皇……”青城恳极地匍匐下去。 青城的这一番话,更是火上浇油。 “真正是反了,反了,你就下贱到了这个地步?下贱到连脸都不要了?” “假如父皇因为我与他曾有过的关系,惩处他,那么现在,这已经不存在了。女儿深知罪孽深重,依梅庭也不是女儿可以託付之人,他做出这样无节义的事来,女儿自然要回答他。只求父皇按先例行事,饶他一死。女儿从此往后,和他一刀两断,只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女儿说到做到,不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一阵盛怒之后,始皇帝感到自己的身心都疲惫之极,又看到如此不堪的爱女,顿感心如刀绞。一阵心理上的软弱之后,使他产生了一丝怜惜,再加上青城这一番话也算是个态度,就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说道:“你写来。” 青城起身,就案,摊开一缣帛,也不思索,伏案而书。她一边书写,一边泪如雨下,几不能书。不一会,即写毕,将笔一掷,不由得伏案痛哭起来。 始皇帝拿起这缣帛,看过去。 依梅庭钧鉴: 汝之供辞,拜读再三,思之,所述之事无不尽实。君之坦诚如此,然,吾却不知子乃君子,感佩之极。 常读古人书,不信世上有如许忠实之士:象之不惑、恶来之讥,屠岸贾之良、费无忌之言,庞涓之义、靳尚之贤,人生在世,伯牙子期,得一知音难矣。今吾知之矣。 庄周曰:“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人志各异,吾岂能免为。自从咸阳一别,吾在宫中,子行荒甸。吾锦衣玉食,子颠沛流漓。吾固知子在缧紲之中惶然,但天地有不周之山,人间存浩然之气,我曾信:此乃天地间之至物,虽幻化所不能易之者也。今日始信,此乃腐儒之议,不足为训。 清风一过,烟消云散,江天澄碧。吾曾信以有真的,何曾有真;吾曾信以有至情的,又何曾有情! 汝言:“我只是一介郎官,安敢存此奢想?”此话不谬,斥(宴鸟)安敢与大鹏同现?鼹鼠岂能与蛟龙比肩?但吾却冥顽不化,即使天地崩摧,河枯海绝,吾均难改此秉性。吾曾信,至情不易,纯情不泯,此正所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者也。 子在罗网,念子今之所求者,乃一介性命耳。吾岂能不念昔日之情?今我不顾廉耻,乱发抢地,哭求父皇于君前,只为报昔日之情。好比商贾之辈之行,以物易物,货财两乞。从今往后,你我只是路人,此次子又获利甚厚,幸甚,当善持之,莫要再行蝇营苟且之事。世上之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者,望汝切记,切记。 子以冶容,行事于世,长袖善舞,吾实为子惜哉,莫空负了一付好皮囊。 ——青城,三十六年秋。 “朕什么时候赦免了他!”始皇帝阅后,更是意气难平。 “让这样的人活下去,让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父皇。”青城说完这句话,平静地站了起来。悲伤使她面色苍白,宛如一尊石像——冰冷的石像,不再有任何生的痕迹。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五卷、五、祖龙之死 章节字数:8449 更新时间:09-05-27 07:33 五、祖龙之死 青城公主由此大病一场,几近于死。 这期间,始皇帝看望了她几次,只有父女之情,却无君臣之义,令青城颇为伤感。 如今的公主府邸煞是冷静,在崴峨的咸阳宫的覆压下显得微不足道。秋风秋雨,满目萧瑟。只有左仪、丛驺等几个侍女小心地扶持着她。举目望去,若大一个府邸,没有一丝温情,整个人间,对青城公主来说,没有一个亲人。她真想一死了之。但她没有死,身经磨难的生命,生命力特别旺盛,她的身体又渐渐復元了。 倒是胡亥皇兄不知世故,仍如往素一样关心着她,令她感动。 她常常会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想起盈夫人,还有皇兄扶苏。可惜,他们有的已经去了,有的却不在她身边。 第349页 身体康復之后,她除了习剑,就是读书。近来,她再一次读《(曷鸟)冠子》《孙子》《司马法》等兵书,每一次读都有新的感受。尤其是对《(曷鸟)冠子》中的知时、争时、趋时,“发如镞矢,动如雷霆,暴疾(扌寿)虚,殷若坏墙。”的快速运动战深有感触。 十月,始皇帝又要开始另一次巡狩,这是他第五次巡视他的国土。此时,他的身体有些不好,又遇到许多灾异恶兆和扶苏、青城这一系列变故,心情压抑烦躁。咸阳对于他,象是一个囚笼,他要四处走走,散散心,也是在向命运挑战。于是,他决定择日出巡。 闻之父皇又要出巡,青城上呈:愿随父皇一道出巡。她虽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九死犹未诲,仍对父皇一片忠心。她是青城,父皇的养育之恩,父皇对她的恩庞,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但是群臣一致反对,尤其是李斯、赵高、御史大夫德。如今的青城遭此变故,实在是不能令人放心。出行期间,多少不测风云,多少难测事件,一个不可靠的人,持剑侍立在皇上身边,这危险是任人皆知的。始皇帝不论如何爱怜青城,众臣之言,无法驳回,遂决定青城不必随行。一是着她修养身体,二是叫她闭门思过。出巡期间,令右丞相冯去疾留守京师,监国。着单膺白看视青城,一是单膺白和青城平素甚有交往;二也看重单膺白中实,明晓事理。左丞李斯随行,少子胡亥请行,亦获恩准。 择了个吉日,那天清晨,告祭了太庙,出巡的车驾终于启动。依然如前几次一样,旌旗翻动,笙乐一片。青城公主骑在马上,目睹父皇登辇启程,只见父皇在众内侍的扶持下,登车都有些吃力。看着父皇消瘦的面容和一头苍苍华发,青城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猝然泪下。她下了马,走近父皇的金根车,一手抓住父皇的袖子,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始皇帝颇有些伤感,他用手抚摸着青城的头髮,沉思良久,最后长嘆了一声,眼眶也湿润了,遂命出发。 青城一直跟随着,直到车辇出了咸阳,消失,一直到那漠漠古道涌起的尘埃消失殆尽,她仍呆立在马上,精神恍惚。还是单膺白提醒道:“公主,该是回府的时候了。” 这次始皇帝出巡,先是到了云梦,后登九嶷山。又到了会稽山,祭大禹。然后渡浙江,到了会稽郡中。始皇帝坐在金根车中,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又是五月,天气已经很热了,挂着布(巾宪)通幔的金根车遮得严严实实的,但会稽郡的百姓黔首听说皇上来了,谁不想见见当今天子?那种想见见当今天子威仪神彩的狂热,无法扼制,人们一起向他欢唿起来,群情激奋。始皇帝深受感动,便命近侍将车幔(巾宪)帐打开,他不想拂逆了臣民们对他的爱戴。但是他不知道,就在这一次,在这会稽郡邑,那个虞丘台故主项燕的孙儿叫项羽的年青人看见了他。当时项羽就对他的叔父讲:“彼可取而代之也。”这一切,他都不知道,在被气氛的滥觞掀动的热情中(这热情没有人认为是不真实的)而感动。 然后他到了琅琊,见到从海外归来的徐市,给了他三千童男女及百工,派他第二次出海,为他寻找不死药。之后他上了荣成山、之罘山,最后到了平原津。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加上旅途劳顿,就病倒了。圣躬违和,开始是低热,咳嗽,然后是高热。随行的太医小心伺候,日日进汤奉药。只是这病已入臻理,如何治理得过来,只见一天天沉重起来。始皇帝又违疾忌医,更忌言一个“死”字,弄得众大臣举止失措,均不敢冒昧进言。以至始皇帝还真以为自己正在脱胎换骨,超凡入圣呢。除了几个最重要的臣子知道他的真实病情外,余者一概不知。皇上的车驾依然西行,七月,到了沙丘平台行宫,就真的一病不起,滴水难进了。 皇子胡亥,左丞李斯,中车府令赵高以及赵成(他负责这次皇上巡视的护卫),只有他们四五个重臣,深知皇上这次可能再难以有起色了。幕后的秘密交易顿时频繁起来。面对如此重大的变故,处于朝政中枢的人们,深知此中的厉害,他们想到的是国家和自己,又有几人在紧张的汗颜中去记得皇上? 尽管身边从来不曾缺过人,但始皇帝却能感触到真情实意的缺失。你看这些重臣们,一个个循规蹈矩,只按惯例行事;你看这些宫女侍中,一个个诚惶诚恐。这一切都令他厌烦:没有一个人真情实意地待他,没有一个人把他当成人,而不是神。这一天晚上,在满堂的烛火中,他想起了青城。是啊,青城,这个螟蛉之女,她从来没有怕过自己,这才是一个自己的真正女儿。如果这时,她在这里,她会这样恭恭敬敬的象个木偶吗?不会,青城从来不这样,那发自肺腑的忧愁和只有亲人才有的担心和情意,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得到的,那是发自内心的天籁,是装也装不出来的。到这时,始皇帝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就是喜欢她,被她吸引,其实这才是原因。人间只要那里有真情,那里就有愉悦。卸去人生的一切浮华,他才发现青城的可爱。由此又想起自己对她的责罚,过去总认为是青城胆大妄为。如今,自己身处此景此境,才知道,青城就是这样一个真情率直的人,她从不虚伪。想到这,不由得伤心起来。到如今,他才知道,青城是最可宝贵的,青城是最爱他的。自己对她的责罚,是在戳她的心啊!想到这,一时急火攻心,差一点没闭了过去。 第350页 宫女们见皇上突然昂起头来,憋着一口气似的,顿时乱了手脚。叫赵大人的叫赵大人,叫太医的叫太医,一时全乱了套。 赵高先到,接着是太医进来,那些太医可是拎着一颗心进来的。 始皇帝一见到这些太医,就挥着手,把他们赶走了。 接着是李斯。 始皇帝指指李斯和赵高,他们二人知道皇上有旨意,忙趋身上前,跪在他的病榻前。 “赦,赦免……青……”始皇帝吐出了这样几个字。 “青城公主,是不是?”赵高明白皇上的心意,“赦免对公主的一切责罚,将执夺的爵位、名号发还给公主?”他见皇上点了点头,但皇上的手仍没放下。他又说,“是不是让青城公主前来见驾?”此语一出,始皇帝的手才落了下来。 “陛下还有何交待?”李斯问。他是问国事。 始皇帝喘着气,歇息了一会,瞪着失去了光泽的眼睛,他已自知不起。没想到的是,自己在这样的时刻,第一个想到的竟是青城,然后才是国家。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韩子?亡征》中的“太子未定,而主即世者,可亡也。”又一时急火攻心。他想起了扶苏,这才是最重要的。他说:“着扶苏,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这句话已是再明白不过的表达了他的意愿,即叫扶苏继承他的帝位。说了这句话,他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喘息着,用直直的眼睛盯着李斯和赵高。 赵高当时不仅是中车府令,而且还掌管着“行符玺事”。他按皇上的旨意拟下诏书:立即宣布扶苏为太子,并着扶苏和青城公主前来侍驾。他拟好了这两份诏书,把这两份诏书交给李斯过目,然后由李斯展开给皇上看。始皇帝以极其难以忍受的精神痛苦看完了这两份诏书,才颓然地向后一仰,倒了下去。然后用微弱的声音说:“盖,盖……发……。” 赵高立即明白,他拿出始皇帝的那颗和田玉玺,在这两份诏书上盖上皇帝那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印玺。就在他和李斯商议派谁去送这两份诏书的时候,只听得那侍候皇上的嫔妃宫女一齐惊叫起来:“皇上,皇上……!” 他们两个忙奔向皇上的御榻前,只见始皇帝的头挺了一下,又突地,向旁边一歪,始皇帝就这样晏驾了。皇上晏驾了,他那张毫无血色象神一样的脸,有些扭曲,象涂了一层蜡,还滞留着他临死前的悲戚和遗憾。但他的眼睛并未闭上,只是因突然的生命中断而失去了光泽,再也没有了那生前的威风凛凛的神彩,而是显得有些安祥又有些愁苦。赵高松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把皇上的双眼合上,然后和李斯悄悄地走向一边。面对这突然的变故,二人交换着意见。还是李斯有主意,他说:“陛下乃国之根本,陛下晏驾之事,无论如何不能泄漏出去,否则引起动乱怎么得了?不如暂且密不发丧。待到了咸阳之后,或等太子登基之后,国事已定,再议此事”。这主意正合赵高的心意,在始皇帝面前,赵高从来不敢有一丝一毫自己的主张。但是,当他看到原来压在他头上的至尊至圣的皇上,如今在他的面前消亡了的时候,就象是那一向窒息着他令他大气不敢出的束缚被解除了,他这阎王殿下的小鬼,一下子被解放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当时,就感到轻松极了,有一种精神一振的感觉。 所以当李斯说出这一番话时,凭感觉,他就感到这是最好的处置方式,可以给自己留下许多迴旋的余地。总觉得皇上一死,千头万绪,一时理不明白。他必须得静下心来,把这事仔仔细细地梳理一遍,然后才能作出明智的决断。于是,他和李斯对那些嫔妃宫女近侍下令:“凡敢将皇上晏驾的消息传出去的,杀无赦!”并着赵成来执行。 这一天晚上,赵高就在皇上的行宫中坐守。摒弃了一切人等,面对孤灯,一个人静静地开始紧张地思索起来。“扶苏要当皇上了。”这是他第一个思想,“扶苏当上了皇上,我就不能如鱼得水了。”这是他第二个判断。“扶苏是什么人?”他想,“是一个六亲不认,没有人情,不懂世故的人;是一个自以为是,自以为口含天宪的人;实则是一个孺口小子,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小子。他和我不同,无论是志向和情趣……”,这一点赵高看得很明白。扶苏向来对自己不亲近,政见尤其相左,政见相左,自然再也不会启用自己。更可怕的是,过去他还不是皇上,如今,如果他当上了皇上,哪将会怎样呢?他不是看着皇上是怎样地在权力的驱使下,怎样由开明走向极端。一想到这,他就感到浑身被抽紧了一样,“是的,扶苏也是人,他也必然会走这条路,无限大的权力,只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如果是这样,到那时,那就不是被嫌弃不嫌弃的问题,而是总有一天,象这个国家的许多权臣一样,没有好下场!”想到这里,他立即明白,无论如何不能让扶苏当上皇上。这时,他就象是一个斗士,看准了行动的目标,立即充满了一种决死的斗志。 “决不能让扶苏当上皇上,这一点,做得到吗?是啊,他不当皇上,谁当皇上呢?”这时,他想到了胡亥,这个曾经向他学习过吏道刑法的皇子。只有这个皇子和自己意趣相投,且又单纯贤达,没有太深的城府。这样的人,比较好接近,“如果他能当上皇上,自己又曾是他的老师,自然就会有亲近感。二、如果自己力助他当上了皇上,人心思报,他不会不感激我。三、他和我意趣相同,这才是最重要的,‘取捨同者则相似也,取捨异者则相非也。’道载一致,就不会有太多的冲突。再就是这个人又没有什么主意,这样就离不开我。一个人极尽阿谀奉承,获人好感,并不可靠;但如果一个人离不开另一个人,那才是最可靠的保障。是呀,胡亥才是最佳的皇帝人选。只是这可能吗?”赵高紧张地思索下去,“是的,过去,是不可能。可今天则不同了,今天,这些东西都在我手里。”赵高的眼中闪过一丝飘忽的光,他那略胖的脸面抽动了一下,带着一种蔑视的冷笑想道。他指的是那两份遗诏和那颗皇帝的玉玺。“皇上这尊尊神不在了,哪一切还不掌控在我的手里?只是……,且慢!再想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又反覆地想了一遍。“是的,且慢,这事得要胡亥自己同意,还得要有李斯配合。胡亥这一边好过,可李斯呢?还真要费一番心思。但又一想,这也不难,他已吃准了李斯这人权欲极重,又是一个想有所作为的人。李斯想作为,他就绝不想放弃相位,因为一旦失去相位,他还能干什么?这正是他的弱点。他这人有私心,要知道,扶苏一旦当上皇上,他所器重的人是蒙恬。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将这一点向他点明白,就不愁他不同意?” 第351页 想到这里,他立即将赵成找来,现在他真的没有什么可顾忌了。他把自己的想法对赵成讲了,赵成当然就明白。赵成对自己的这个长兄,向来敬重,在这紧要关头,他感到,自己的这个长兄再一次为自己这一家族作了一个最明智的选择。他虽感吃惊,但他立即就认同了兄长的这一决断。赵高对他说:“整个车伍你必须要牢牢地给我掌控住,千万别给我出一点乱子!”赵高交待了赵成之后,连夜去见胡亥。只见他对胡亥说:“皇上生前没有封王,如果扶苏当上皇上,你们这些皇子,就什么也不是了。你也是看见的,先皇在世时,你们这些皇亲国戚,哪一个有一点点权力?除了显赫的身世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一点,你难道没有一点想法吗?” “我能怎么办?”胡亥犯愁地说,他不是没想到,只是没办法。 “不,有办法,只要皇子同意。” “同意又能怎样?不同意又能怎样?” “只要皇子同意,臣能让皇子当上皇上。” “这难道是我作儿臣的所能想的事吗?” “事在人为,在这紧要关头,皇子要当机立断,否则遗憾无穷。皇子同意了,将来就是皇上;皇子如果不同意,将来受制于人。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皇子可要三思啊!” “是吗?那你说说看,怎样才能让我当上皇上?当然,如果我当上了皇上,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见胡亥松了口,赵高将那两份遣诏拿出,给胡亥看。胡亥一见,那是册立扶苏为太子继承大统的诏书。他一时犯了愁,但也有些明白,试探地问:“这不是已经确立了吗?” 赵高作了个撕毁的动作,说:“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这撕了,皇上又已晏驾,谁还能知道这内幕。没人知道,那谁还能阻挡你继承大统?再说陛下晏驾,除左丞相李斯外,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传国玉玺又在我手里,我可以矫诏册立你为太子。等到明天,我们将这新拟定的诏书一宣读,那你不就是皇上,谁还敢有异议?” 胡亥听到这里,依然作出一付愁苦相:“中车府令,你认为这妥当吗?” “皇上,你再也不能犹豫了!”赵高立即称唿胡亥为皇上。他知道,胡亥只不过是作作样子罢了。胡亥怎么会不想当皇上呢?这其实是他一直觊觎的宝座。只是原来没有机会,又不敢起此非分之想。如今机会从天而降,他怎会放过。胡亥装模作样了一番之后,就露出了笑容,他对赵高说:“我如能登上帝位,决不亏待大人……” “只是还有一件事,”赵高见胡亥已同意,立即想到另一件事。 “怎么?”胡亥一听就急了,这时,他可有点急不可待,“难道还有什么在作梗吗?” “不,算不得什么?小事一桩,那就是这事还得得到丞相同意。如果李斯丞相不同意,这也是做不成的。” “你能让他同意?” “能,一定能!不能也得能,只要这样……”赵高对胡亥耳语道。 这天晚上,赵高和胡亥连夜去见李斯。李斯这人私心重,开始有点裹足不前,想表示一点刚直不阿,按人臣准则行事的样子,但经不住赵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辞。他本就是极有权谋之人,知道新皇登基,朝中就会换上一片新面孔,这已是被无数朝代所证实了的。扶苏当上了皇上,自然会启用他的人,尤其是蒙恬,蒙恬一向为扶苏所看重。那么,自己的地位就会岌岌可危。这时,胡亥不失时机地对李斯说:“我如当上皇上,一定依然任用丞相,决不食言。”胡亥的这个重要表态起了效果。李斯一怕失去相位,二也知道秦国的权臣,很少有好下场,自己又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万一扶苏认真起来……?如果自己力挺胡亥当上皇上,那就什么危险都不存在了。不仅保住了自己,而且也保住了自己的家族,这样一想,他沉默了。 赵高知他默认了,遂将那两份遗诏拿出。当着李斯的面,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慢慢地化成灰烬,翻飞起来。到了这个时候,赵高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这不亚于一次新的长平之战,他已感到自己胜券在握。等到这两份遗诏化成了灰烬,李斯便没有了退路。三人又进行了一番密谋,主张皆由李斯作出。李斯毕竟是丞相,极具才干,门下故吏不少。他先让赵高拟诏,诏曰: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令扶苏与大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数年有余,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持点滴之功,则敢擅自上书直言诽谤朕所为,砥毁焚书去儒。今又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诏到之日,不得有违。” 写好这一份诏书之后,又写了一份册立胡亥为皇太子和一份制裁蒙恬的诏书。赵高将这三份诏书似好,盖上了皇帝的玉玺。哪派谁去执行这逼迫扶苏自裁的重任呢?这可不是一般人可以胜任的! “这个却不难,”李斯既然已经做了,就不再畏首畏足。只见他毫不迟疑地说道:“着龙应奎前去。”龙应奎此刻正在巡狩的车驾中,他一直在李斯门下走动。雁门败迹,他并不负有责任,回到咸阳。从此,成为李斯的心腹。此时官至郎署左中郎将,秩比千石。现在李斯自然想到他:“此人干练,依附着自己,且又剑艺非凡,无人能敌。叫他去执行这个重任,矫以皇命,许之以高官厚禄,他怎敢不去?何况又是我李斯叫他……”。 第352页 李斯一提出龙应奎,赵高就打心眼里佩服李斯的独具慧眼和才干。 第二天,不顾随驾朝臣的惊讶,赵高当众宣读了伪诏,册立胡亥为太子。然后诏令龙应奎进内见驾。龙应奎进了寝宫,只见皇上躺在卧榻之上,他行了三跪九拜之礼。赵高宣读了制裁扶苏的伪诏。 龙应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臣请赵大人再宣读一遍。” “怎么,你有疑虑吗?”李斯在一旁厉声责问道。 这一瞬,龙应奎立即猜度到,这宫内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他偷偷地瞟了皇上一眼,这一瞟,令他紧张得汗都要流下来了。凭他一个一流剑士的本能,他已发现了今天的皇上……。他不敢再想下去。在这样的紧张时刻,他立即镇静了自己,回答道: “臣不敢。” 李斯是什么人?已经明白。知道这事迴避不得,于是对龙应奎说:“那就好,你随我来。” 他和赵高将龙应奎带至偏殿,胡亥正在那里坐守。龙应奎见到胡亥。这时只见李斯软中带硬的问道:“这是当今太子,明天的皇上,龙左中郎将是否愿意效忠皇太子?”龙应奎一听,知道迴避不得,立即“扑嗵”一声跪了下去,说道:“臣愿效忠于太子,任太子驱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此刻龙应奎已完全明白,见李丞相已站在胡亥一边,知是性命交关,容不得一点迟疑,即刻表明了自己的意愿。 “这就好,”李斯知道必是这样,“这里的事,你就不要去多想了!这里自有太子主持。皇上认为长公子不孝,赐其自裁。但这事不那么容易做到,我就想起了你,知你对朝廷一片忠心。今皇上着你去执行这个使命,你是否能不辱使命?” “只要有诏命,臣必不辱使命。” “左中郎将,事成之日,皇上自然不会忘记你的勋劳。”赵高不失时机地这样插了一句。 龙应奎已是心中通明,听到这一句话,知道是自己的机遇到了,真是千戴难逢的机遇。内庭中的事与他何干?他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只是在执行朝廷的旨令,这也是作臣子的本分……。 这时,胡亥开了口,说:“事成之后,我将擢跃你为上卿,秩中二千石。”胡亥不知此事利害,竟说漏了嘴,竟以皇上的口吻来说话,把赵高吓了一跳。 “那我决不有负太子之託。”在这里,龙应奎其实已经表明了心迹。 见龙应奎已完全瞭然,李斯和赵高这才放下了一颗心。这时,李斯向他交待事宜:“记住,到上郡后,先去见护军中尉卢粲,我有书信与他,记住没有?” “下官记住了。” “先把这自裁诏书向他交待,然后和他一道去收扶苏和蒙恬。并立即逼扶苏自裁,将蒙恬押回京师,不得有误,你明白不明白?” “这?” “有什么疑虑吗?” “不是有疑虑,是下官认为,光凭藉卢粲,恐难收伏长公子和蒙恬。下官有一主意……” “——这倒是的,那好,你说。” “能不能藉助将军王离?” 李斯想了想,才明白这才是最重要的。吩咐龙应奎暂时迴避一下,遂和胡亥、赵高又商议了一回。然后又拟了另一道伪诏,着龙应奎进来,宣读此诏。即:王离接替蒙恬任大将军。此意是,先夺下军权,再来收拾扶苏、蒙恬。 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李斯以一种复杂的心态看了看龙应奎,然后坚定地说:“这个使命完成了,朝廷将擢跃你为上卿,这也是关乎你性命的使命。完不成,你是知道后果的。” 得了这个许诺,龙应奎更坚定了自己的抉择。他真没想到,仅仅短短十几年,自己从一介任侠,平步青云,就跃升为上卿,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于是,他领旨接诏,带了几个亲随,连夜离开了沙丘行宫,向新秦上郡而去。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五卷、六、龙应奎逼杀扶苏 章节字数:5038 更新时间:09-05-31 08:24 六、龙应奎逼杀扶苏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龙应奎不敢怠慢,一行人骑着快马,昼夜兼程,穿县过郡。他在雁门当过将尉,也曾到过上郡,这里的一切他都熟悉。一行人进了上郡。自从解除边患之后,上郡一片祥和。他们在一个客栈住下。龙应奎严令:随从者均不得出客栈一步!他只等夜色降临。戌时,他着了便服,乘了车,驰向护军中尉卢粲的官邸。到了护军中尉卢粲的官邸前,他命手下递上名谒。 卢粲在内庭接到名谒,略感惊讶,想不通龙应奎怎么又到了上郡?并在这种时候来见他。他和龙应奎没有过深的交往。且上郡榆中一战后,龙应奎因在李丞相门下走动,调回京师任职去了,只留下他在这边庭,日日为筑城之事烦劳,他真的不无怨言。这修长城的事哪是人干的?不仅日常事务繁杂,且徙徒也不好管束。又缺钱少物,什么也没有,什么都要筹划。好在有长公子在,他才稍稍推卸了一些责任。这不,他正想偷个闲,喝点酒,叫几个倡优,为他演一些俳优戏。他喜欢俳优戏中的拍袒说唱,来放松一下自己。没想到就这,回到京师的龙应奎怎么又来到了上郡?按制:当时,官吏,包括将佐,在任上均不得带家眷,所以那时当官是很清苦的。当然,不带家眷有不带家眷的好处,嫖娼纳妾,都是不公的事实。卢粲这人倒没有这些不良嗜好。但一个人的日子毕竟清苦,他喜欢听拍袒说唱,因而时常叫几个倡优,为他唱上一唱。这一天,他正在后庭听拍袒说唱,没想到偏偏来了个龙应奎。他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不得体的样子,于是挥了挥手,叫那几个正在说唱的倡优下去。然后拉长着脸,忍了忍自己,吩咐道:“请他进来吧。”这一点他还是想得到的,龙应奎从沙丘平台赶来这里,决不会无缘无故。 第353页 进了卢府,带着侍卫进入卢粲中堂,龙应奎立即换了朝服。 卢粲进来的时候,正是这样,正感诧异。只见龙应奎拿出圣旨,用手托着,对他喝道:“卢粲接旨!” “接旨?”卢粲吃了一惊,正思衬,不知该如何应对? “护军中尉?”龙应奎和颜悦色地注视着卢粲。 卢粲陡然一惊,才醒悟过来,慌忙跪下:“臣在!”不免有些慌乱。 “请卢大人验明信符。” 龙应奎命亲随将信符交与卢粲,卢粲验过,确凿无疑。 “请将一切人等退去。” “退下。”卢粲挥了挥手。 等到一切人等都退去之后,龙应奎开始宣诏。宣读完密诏之后,他将密诏交与卢粲。 卢粲接旨后,心里惊惧不已,再验明了诏书上的皇帝印玺,再一次的验明了龙应奎的使节印符,确信无疑。这才想起刚才圣旨上的旨意,竟是逼令长公子自裁,收捕大将军蒙恬。真是千头万绪,一时理不明白。“为什么?” “皇上的旨意你难道没听明白吗?蒙恬玩忽职守,据功自傲;扶苏竟敢肆意诋毁燔诗书、禁私学,以吏为师的国策。并非议皇上,觊觎帝位,如此不忠不孝,这难道还不够吗?” “可这……,”卢粲有些迟疑,他想像不出,这一切怎么牵涉得上长公子和大将军?自己和他们共事日久,虽有矛盾,那也仅仅只是在方式方法上的矛盾,他并没有发现他们是这样的人。他想说:“这可能与事实有些不符……。”但他还是没说。 龙应奎看出了他的迟疑,依然平和地对他说:“下官临出发前,李丞相一再叮嘱下官,此事只能倚盼护军中尉,不能出乱子,并有书信一封”。说到这里,龙应奎拿出李斯的手书,交与卢粲。待卢粲看过,他接着说下去,“丞相说:‘大人是皇上信得过的封疆大吏,是深明大义、刚直不阿的国之肱股,决不会逆忤了皇上的旨意。”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卢粲是护军中尉,护军中尉本就是行法执法之人,既然已经验明了一切,没有不实之处,他就没有必要再怀疑什么。再说他也是申韩之徒,知法明法,从来不敢有违圣喻。于是接了旨,然后问龙应奎:“什么时候执行?只是这事光你我二人……?”卢粲怎会不知道此事不易。 “我来的时候,丞相交待我……”龙应奎为了这次重任,想了一路,深知此事不易,结局也未可预料。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他只当皇上还健在)为了自身,他将这一切全推到李斯身上。“叫我们去找将军王离。”龙应奎说到这里,拿出另一份诏书给卢粲看,这是升迁王离为大将军的诏书。龙应奎将自己的主意说成是李斯的主意,说与卢粲听。卢粲听后,觉得此主意甚好。二人立即行动起来,上了车,带着亲随前往王离的府邸。 真是月黑风高,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谁敢违背圣旨?王离接旨后,和卢粲、龙应奎紧张地商量了一晚。天快亮时,王离开始发布号令,调动自己的亲兵。然后斩钉截铁地命令道:“不得问为什么?不得问什么事?令行禁止,不折不扣地执行,违令者——斩!”这杀气腾腾地将令被准确无误地执行下去。天亮后,一切均安排得周密无当了。 第二天大将军行辕升帐的时候,龙应奎带着他的钦差大臣的符节来到辕门,命辕门官通报:“圣旨到,请长公子扶苏、大将军蒙恬,护军中尉卢粲、将军王离接旨。” 扶苏笑曰:“父皇又记挂我们了,到今天,我才知道这筑城之不易。” 蒙恬说:“皇上现在不知到了何处?陛下为国操劳,尚如此勤勉,我们做臣子的,却不能为之分忧,自是十分惭愧。” 听到扶苏、蒙恬这样说,卢粲、王离均有不忍,只能陪笑以对。 四人将龙应奎迎进中军帐,验过信符,便率众将一齐跪下。龙应奎这才展开那第三道诏书,宣布王离为大将军。此旨意一出,众将愕然。 龙应奎宣读完诏书后,将诏书交与王离。然后恭喜道:“王将军恭喜了。”又回首转向蒙恬说,“大将军,请将你的大将军印符交与王将军。” “陛下将何以安置我?”蒙恬武将,快人快语。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既震惊又奇怪,非常不快。 “这个自然,皇上怎能不顾及大将军,皇上有旨意调大将军回京,请大将军交出信符。”龙应奎依然十分平和,催促道。 蒙恬不得不将印符交出,因为这符合常例,也是常例。 “请王大将军升帐!”龙应奎大声宣布道。 王离在中军帐中坐下,接受众将的参拜、道贺。并立即发布将令,将自己的亲兵替下中军帐中原有的军卒。这一变动,立即引起了一阵骚动,引起了蒙恬的警觉和不安。 “且慢,这是干什么?”凭着这许多年来在战场上的拼杀,蒙恬已经看出了什么,凭着本能,他发出了这样的责问。原有的军卒见自己的主将在说话,一齐停了下来,一时间气氛紧张,有些剑拔弩张的样子。 “长公子,”龙应奎很机警,一看事情不对,求助于扶苏,他知道蒙恬一定会服从于扶苏。 第354页 果不其然,扶苏对蒙恬说:“蒙将军,且听他说,如真有不公,本宫当向皇上奏明,本宫一定会力保大将军无事。” “大将军难道还不信吗?有长公子在,大将军不必生疑,将军不信下官,难道还信不过长公子?” 在这激烈的交锋中,大将军中军帐的军卒全被带走,中军帐立即布下了王离和卢粲的亲兵。 龙应奎见尘埃已落定,水沟里再也翻不起大浪。突然间,他想起刚才扶苏的那一番话,不由得心中暗中一紧,很有些不忍:“这扶苏也太忠实了,还保这保那的,可他连他自己也保不住了”想到这里,也颇有些触动,心中一时凛然,“是啊,可见世上人的话,任凭他是谁?就是天皇老子,也是不可信的!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得靠自己,要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主导权必须抓住,没有谁保得了谁!要之,千万别让自己落到这个地步!” “蒙恬听旨!”他收回了思路,脸色一变,对蒙恬喝道。蒙恬还迟疑地看着他,却不得不跪。龙应奎当众宣读了伪诏,然后厉声喝道:“将蒙恬拿了”!这时,只见他的亲随一拥而上,将蒙恬擒获,打入囚车。王离又将蒙恬的全部亲信收监,这当然引起了极大的混乱。但都在长公子的劝戒下,一一被执行。这就是龙应奎的有机谋处,他利用了长公子的地位和声望,利用了长公子的不知情,一步步的来实现着自己的意图。到了这一步,龙应奎的目的基本上达到了。现在他要展示他此行最重要的一着,也是最精彩的画龙点睛的一着。想到这里,他确实有些不忍,但又觉得很滑稽,他斜眼看了看扶苏,有些肃然,然后躬身上前,对着一脸不解正在迟疑的扶苏说: “长公子,本官还有一旨,是针对你的,下官不得不为了。” “大胆!龙应奎,这是干什么?”扶苏厉声喝道,他没想到父皇会拿他怎样?这也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想到的,事实也确实是不存在的。他是长公子,此刻,他岂容龙应奎以如此轻漫的口吻来对他说话。 “本官只是奉旨行事,实属无奈,愿长公子不要怨我。”龙应奎说完,只见他勐地转过身来,对扶苏喝道: “扶苏听旨。”说完,从怀中掏出另一份诏书,凛凛然地看着扶苏。 “我不信!”扶苏已经有些明白,他感到了这气氛的不对。 “长公子是否要验明这诏书?”此时的龙应奎已不再有任何惧怕。 “既有诏书,为何藏藏掖掖?又为何这样鬼鬼祟祟?” “事有轻重缓急,长公子难道连这都不明白?” “那你宣来!” 此时的大将军行辕已是紧张得连一只苍蝇都不敢飞翔。 龙应奎毫不迟疑地宣读起诏书来,当他念到“赐剑自裁”时,囚在囚车里的蒙恬终于醒悟过来。他凭着几十年来在生死线上搏杀的经验,凭着对皇上和扶苏的理解,他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伪诏。他大叫了起来:“这是伪诏,长公子,立即诛杀龙应奎!” 扶苏也立即明白了,他一下子“唰”地站了起来:“来人哪!”他叫道。 可为时已晚,中军帐中再也没有他的得力助手和亲信了,没有一个人会来附和他,更不会有一个人来响应他。 一切都被龙应奎布置得滴水不漏。 龙应奎冷冷地看着他,他不得不为,且不得不迅速而为,他将一柄剑丢在扶苏面前。 “请!”他只迸出了这一个字。 “你敢擅杀本宫?”扶苏岂肯就范。 “这是皇上的旨意,卑职不能不为!——快点!” “……” “是你自己来,还是我来?”这时龙应奎持剑在手,他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龙应奎弒杀皇子,卢粲、王离,长公子平日待你们不薄啊!”蒙恬叫道,他还想作最后一点努力。 这自然也激起了二人的一点良知,但船已入中流,再也无法回头。再说,眼前是谁?是龙应奎,是凌锋剑主,是天下第一流的剑士,除非只有蒙恬或扶苏的妹妹青城公主在。 龙应奎将扶苏逼住,一脚把剑踢了过去。 扶苏知道今日是在劫难逃。这时,他也想到,假如这真是父皇的旨意,那自己就必须执行。然而这正是父皇的旨意,他不可能想到其它,也不可能知道其它的东西。“退下!”他镇静地对龙应奎喝道,决定自裁。 龙应奎并没有理睬他,仍紧紧逼住。 “你敢有辱皇家吗!”扶苏并不迴避龙应奎的目光。 这令龙应奎感到不自在,他后退了几步,仍紧紧逼着。 “我,大秦的皇子,岂惧死亡?今日快哉!”只见扶苏将剑交颈一抹,鲜血喷出,人往后便倒。 龙应奎趋步上前,紧紧地察看着,只见扶苏辗转在血泊中,直到气尽为止。 龙应奎就是这样地以他的手终结了一个皇朝她本应有的辉煌,而给歷史留下了她本不应该有的却是真实存在着的,一笔十分滑稽而又凝重的油彩。 这时,始皇帝的车驾正向九原进发。在炽热的天气下,放在(温,氵改车)凉车上的皇上尸体很快就浮肿起来,开始腐烂发臭。为遮人耳目,赵高命每一辆属车都得装载一筐鲍鱼,以鲍鱼的臭味来抵消这腐烂的尸臭,这真是对千古一帝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是他的暴戾带来的天谴吗?还是瞬间的无奈,使人忘却了他的盖世奇功?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囿于实际,是现实的逼迫,使人无奈。人世间某些瞬间,就是这样令人意气难平,不管他是皇上,还是罪人,都无法摆脱人们心中想要遮掩的某一瞬间。这样,至高无上的皇上就这样与鲍鱼先到了九原,然后沿直道(真不知为什么要绕这么一大圈),回到了咸阳。 第355页 那个不谙世事的皇少子胡亥,终于在李斯、赵高的鼎力襄助下,登上了帝位,史称秦二世。他不食前言,依然留用李斯为左丞相,升迁赵高为郎中令(郎中令与太僕同为九卿,中车府令为太僕下属)。郎中署是唯一设在皇宫内廷中的卿署。赵高担任了这一卿位之后,就可以不离皇上左右,成为对皇上最有影响力的重臣。真箇是权倾一时,炙手可热。 大风秦楚 第三部 五卷、七、这就是赵高了 章节字数:7318 更新时间:09-05-31 08:23 七、这就是赵高了 天大的恶耗传来,青城公主不相信,这是真的。十个月前,送别父皇于灞水,似乎就有不祥的预感,没想到,这一切竟成了事实。尤其不能理解的是胡亥做了太子,登基成了皇上。那皇兄扶苏呢?扶苏又怎样了?她不知道。 隐隐地感觉到,此中必有蹊跷,但是什么?她无法猜透。 满城缟素,始皇帝的灵柩一回到咸阳,迎灵的皇族、嫔妃、百官和百姓黔首排满大街,哭声盈天。不论是真心拥戴皇上的,还是平日多有牴牾的,在这样的氛围中,没有不伤悲的。 始皇帝的灵柩被很快地盛殓入棺椁,谁也没见到。青城公主曾多次呈请,再见父皇一面,终不得许。想到父皇对自己的好处,想到父皇对自己的疼爱,即使是父皇对自己的责罚、惩处,这一切都不再有了。都成了难以忘怀的记忆,令青城公主伤心欲绝。 全国举哀,始皇帝的灵柩停放在极庙里,接受大臣们的拜祭。过了几天,关于长公子扶苏的消息也传来了,原来他已被先皇赐死。这一消息又举国震惊,没有一个人能想得透。 胡亥举行了登基大典,忙完了他祭天地,告祖庙,斋戒沐浴等做皇帝必须要做的礼仪和接受群臣的朝拜之后。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见青城长公主(所有皇族均奉旨不得私自离开府邸),原来不可企望的事情,如今在于他——皇上,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多少年,对青城的迷恋,甚至要求过母亲向父皇提出过这一要求,均被父皇一一驳回。甚至有一次,还遭到父皇的严厉训斥。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不让他娶青城?只是暗中猜忌,这一切全是因为有了皇兄扶苏,因为父皇要立他为太子。 但青城并不喜欢他,这一点,胡亥从来就不相信。他一直认为青城和自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把青城对他的兄妹之情看成了是对他的痴迷。现在他是皇帝,还有皇帝所不能做到的事吗? 青城长公主行了三跪九拜之礼,然后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青城一身齐衰丧服,头上插着木枝发笄。胡亥着斩衰丧服,麻束髮髻。他没有带多少内侍,进了长公主府中堂,便命赵高和众内侍退下。 谈话自然而然转到皇兄扶苏之死上,这在青城,是父皇死后的又一个难以释怀的疑窦。众皇兄皇姐中,只有扶苏对她最亲,青城也最佩服他。在她心目中,皇兄高不可仰,可怎么……?她想不明白。何况,父皇对皇兄不是也很欣赏吗?何止一次,听到父皇说过:“你们众兄弟中,只有他,”她知道父皇指的是扶苏,“可堪当大任”。所以这些年来,父皇一直把最重大最紧迫的事情交与他去做。而且每次扶苏都做得那么好,令父皇欣慰不已。可怎么就在这短短的八九个月中,父皇就转变了对他的看法?这期间必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这事无论如何也转变不过来。但即使……,可也是,是啊,父皇既然要让胡亥继承大统……?想到这里,青城不敢再想下去。 青城长公主把后面的想法隐去,把前面所想的问了当今皇上胡亥:“父皇怎么就会下赐死诏呢?” “是吗?我也猜不透,不过,”胡亥想起李斯、赵高和他商议好的统一口径。他悲戚地说,“皇兄当时曾上书父皇,要求停止燔烧诗书、开放私学,并且非议朝廷的许多举措,引起了父皇的震怒。这一点,李斯丞相,赵中车府令都是亲眼目睹的,众大臣也是看见的。”他说众大臣,是知道如今的众大臣,哪有一个敢违逆于他?“我与二位大人,曾极力向父皇劝谏。结果,不劝还好,越劝父皇越愤怒。这一气,父皇就在平原津病倒了。后来父皇的脾气越来越不好,那些日子,想想都后怕。后来,有一天,父皇有点清醒过来,突然传出旨意:要立我为太子。这对于我,是陷我于……,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我辞之再三,父皇终是不许,我是有苦难言。如今,天下人都怀疑我想当皇上,但我想,天日可鑑,我问心无愧。接下来,我想你也是明白的,父皇一旦确立我为太子,为了在他晏驾之后,不使国家动乱,防范于未然,所以就下了赐死诏,逼令皇兄自尽。我能怎么办?做儿臣的,唉,我,我真难呀!”说到这里,胡亥不由得滴下几滴眼泪来。 天衣无缝。 这不由得青城不信,虽然还有许多疑点,但这个皇兄,平日就没有什么心机,从来就不会暗自算计。 “我要厚葬皇兄,为他平反昭雪,善待他的家眷。季嬴,朕还有什么没想到的吗?” “我代皇兄谢过皇上。” “谢什么?他也是我的兄长,青城……”说到这里,胡亥突然将话锋一转,有些迟疑起来。 第356页 “陛下,”青城当然明白胡亥要说什么。在这种国丧至痛时刻,青城感到自己对胡亥的反感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也感到不可思议。只是,他如今是皇上,她只能勉强自己,仿佛明明看见一只苍蝇叮在枣(米页)上,却不得不强行吞下去一样。她马上用激烈的言辞来堵住胡亥的嘴: “大丧期间,应该禁绝一切私慾,除了有关父皇的事,别的事,我一概不谈。请皇上按礼行事,这也是做人子做人臣的道理!” 这句话,果然堵住了胡亥的嘴。他欲言又止,望着一身缟素的青城长公主,那一脸的悱测凄切,更显楚楚动人,就仿佛看见了想像中的洛神湘妃一样,心实有不甘。但又一想,这是青城,勉强不得。她现在是太悲伤了,我要是说出,她就是有心,也未必肯首肯。更何况,这不就是迟早的事吗?哪有这样的女人?放着现成的皇后不当……。这样一想,他暂且把这事搁下,等回宫以后再找赵高来作说辞。他又说了些闲话,回宫去了。 回到宫中,他立即对赵高说:“朕要立青城长公主为正宫。” 此话一出,吓了赵高一跳,他实在无法想像,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胡亥竟会把精力集中在这方面,做出这样不明智的举措来。 “陛下,这……,”多年养成的习惯,赵高在皇上面前,总不敢张扬,他考虑着措辞。 “怎么,难道你还有什么想法吗?哼!”胡亥如今是皇上了,口吻自然不同。 赵高一听这话不对,心中一紧,想:“好啊,当上了皇上了,他就……。他如今是皇上了,这皇上……”他一想到皇上,就害怕。皇上是什么?皇上在他的脑海里,就象是一支操纵他生命的手,那么大而无当的遮住了他头顶上的全部天空。不过他马上又想到,这不是原先的皇上,这是胡亥。对于这个皇上,他没有必要象对先皇那样害怕。他沉了沉气,对于青城长公主当皇后的事,他的思路明晰。他知道,青城绝对不能当皇后。她当了皇后,这个皇上到了她手里,沙丘那事非得让她弄明白了不可。这事如果让她弄明白了,那自己?不,不,就是他胡亥……。想到这里,他想都不敢想。他立即明白,这事无论如何不能成。他看了看二世,心想:“他怎么就不明白?这个幼稚的不知后果的皇上。但这事,又不能正面回绝他,如果那样,结果可能就要适得其反了。他赶忙找了个託辞,说:“让我想想,让老臣想想好吗?” “不用想了,”二世傲慢地说,“只要想,怎样让青城早日进宫就行了,你去办吧。” “不用想了,只要让她早日进宫就行了!你,你这是怎么了?——皇上!”回到府里,赵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气都不打一处来,越想越来气。不过他虽来气却并没有失去主张。他开始思索起这件事来:“这个皇上,唉,这个皇上呀,真有点不开窍,且又率性,不好拂逆。他娶谁不好?偏偏要娶青城,这青城可是索命的鬼,红颜的妖啊!” “不,再仔细想一想,”赵高命令着自己,“别让这个皇上气岔了气。冷静点,要是自己都变成了傻瓜,那别人见了你不变成傻瓜才怪呢!” “他要娶青城,青城会是什么态度?”赵高继续想下去,“无非两种,一是答应,答应就糟了;一是不答应,从青城的为人和对胡亥的态度来看,青城决不会答应。这一点从他多年的观察中,可以肯定。那就是不答应,不答应也有两种情况,一是在皇威下,或被后位这荣耀所吸引,而违心。再一个就是不答应。青城这人刚烈倔犟,第一种情况是不存在的。那么只有第二种。”想到这里,赵高松了一口气,他明白青城决不会嫁给胡亥。虽然这在他看来,这皇家的人,一个个怎么都愚蠢到这等地步?但他却为自己庆幸,“好在他们都是这么蠢。如果青城也象我赵高一样,那……,你胡想个什么呀,我赵高又怎么了?我是看透了这世界,看透了这世上的人。无毒不丈夫。何况,在这人世间,谁他妈的不是一样。我不要他扶苏死,扶苏就会要了我的命。现在的事同样,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青城当上皇后,她要是当上了皇后,我赵高则何以自存?” “这事就这样了,让胡亥去,他达不到目的的。——不,不行,”正这样想,赵高又突然产生了另一个想法,“对,既然青城不肯嫁给胡亥,那就应该怂恿胡亥去逼迫她。青城既然这么刚烈,她岂肯就范?这样就必将形成激烈的对抗。青城怎能抵挡得住皇上?也就乘机将她收拾了。对,应该鼓动皇上去逼迫她……。不,别激动,再好好想想。对了,有利的一面我都想到了,我还应该朝不利的一面去想想,好的坏的都要想到,才不至于出岔子。”赵高每一次想事情都是这样,正反两面都要琢磨,反覆考虑,所以他能将事情办好,办得令始皇帝满意。只是今天不同了,始皇帝是虎,他不敢心存异想;可胡亥不是虎,他并不把他放在心上。 “是的,如果胡亥一直逼迫下去,逼得青城走投无路,逼得她自杀。当然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可是,如果不是呢?是啊,如果不是呢?如果真的把她逼急了,逼得她造反了呢?这,这就太可怕了。这个小女子,可不是她娘——姜弋,或者是什么谨妃,她可是青城。她是那么刚烈,那么不可一世,她有她的势力,可说一唿百应。她那一柄剑,连阿成说起来也摇头:‘神出鬼没,没人可敌’。阿成说神出鬼没,没人可敌,那可真是没人可敌了。假如惹得她拼起命来,哪还了得?如今新皇登基未隐,朝廷上下,疑云重重。那么多皇子,他们都是胡亥的哥哥,哪一个对胡亥服气?哪一个不想取而代之?只是他们没有这个实力罢了。而青城不同,青城有这个实力,好在她没有野心。真得感谢上苍,且又只是螟蛉。她是一只睡熟了的虎,老虎睡着了,你没有事,把她捅醒来?你呀!”他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他妈的,差点误了大事。这个青城,无论如何不能惹她,不仅不能惹她,最好找个藉口,把她放逐出去。不,不是放逐,是礼让。对,要说得好听点,礼让!哼,什么礼让?至少要让她感到是礼让。” 第357页 “但是,如果不让胡亥娶青城,那胡亥哪里还不翻了天?这可怎么是好?”他又开始思索起来,“对,得让他暂时放弃,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只要有个两三年,那青城就难以有所作为了。胡亥的皇位一坐稳,就可名正言顺地来逼她造反。到时,沙丘的一切也不怕公布于天下。”想到这里,人那虚胖的脸骄纵地浮起了笑容。 “到了那时,你青城再有本事,也休想翻得了天!” 他又想:“这不,又要回过来对付他了,”他想起了胡亥,“怎样才能让他放弃呢?这个皇上,见了母狗都要发情的皇上,他岂会听从我的?非得找个好法子不可?这可不是容易的事。”他绞尽脑汁地想,想啊想,终于想到了青城长公主。石光电火一般,脑海中勐地一闪,对,只有她了。只有她,才能让皇上打消他的主意。 第二天,他去见二世,二世问他:可将一切想好? “臣愿为陛下作伐,去说服长公主。“赵高自然装出迎合胡亥的样子,承应道。 赵高来到长公主府,见了青城,作了一揖,说:“长公主大喜。” 青城一听,知道赵高来作说客,又羞又恼。想到父皇尸骨未寒,胡亥就来逼婚,简直就是秽行败德。她此刻就是这么想的,马上一拍案几说:“赵大人,你怎么这么煳涂?国丧之日,哪有什么喜事?” 赵高顿作惊愕状,他演技很好:“瞧,你看,老臣该死,该死!只不过,长公主,老臣也是身不由已。皇上叫老臣来,老臣不敢不来啊。” “什么混怅事?” “皇上欲立长公主为正宫。” “一派胡言,我和皇上是兄妹,怎能立为正宫?” “可朝廷上下无人不知,长公主本是先皇螟蛉,与当今皇上没有亲缘……” “可我仍是公主,哪有兄妹成婚的道理?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这个道理简单,诏告天下就是了。” “本公主不想嫁皇上。” “长公主,这可是皇命啊,幸亏长公主只说与老臣听。” “怎能这样!皇上难道连礼之大体都不顾及吗?高宗谅(门音,外内),尚能三年不言。今先皇未葬,就欲大婚。何以‘礼以治之、义以正之’?老大人难道连这也不知道吗?你就这样告诉他!” “此话当真?” “我什么时候有过戏言?” “不是,不是,老臣不是这个意思。老臣……,唉!”赵高看了看公主身边的左仪,丛驺等侍婢。 “你们给我退下去。”青城知他有话。 等到左仪、丛驺等侍女退去之后,青城吩咐道:“赵大人,你说来。” 赵高走近青城身边,说:“长公主,你这事不能这样处理。据老臣所知,皇上喜欢长公主也不是一日了。如今,他是皇上,皇上要娶你,你怎能拒绝?这不合为臣之道。我知道长公主的难处,长公主不是想违抗圣命,实在是因为先皇尸骨未寒,就出阁,于心不忍。我知道这是长公主的一片孝心,可皇上不知道。皇上也是好心,他喜欢长公主,你们两人都是好心,只是错进错出错过了。如果硬顶起来,反而伤了和气,弄得一家人不愉快。老臣想,不如这样,公主找个藉口,就说,‘父皇刚过世,按礼守孝三年。三年过后再议婚嫁。我想,这一来缓解了你兄妹之间的矛盾,二来也确实是冠冕堂皇的说辞。等过了今天再说。至于三年之后,再请皇上迎娶长公主就是了。” 赵高这话说得有理有节。首先,他自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再就是,他没有说皇上不好,也没有说长公主不想嫁给皇上,只是说,他们所想所做的不是一件事,二人误解了。最后,他给了长公主一个主意,又让这个主意成为长公主自己的主意。他知道长公主不可能去想那么多。这样,他就阻止了皇上迎娶青城,又防止了皇上来逼迫青城,以造成突然的朝廷变故,造成更可怕的不可收拾的局面。 果然,青城那能想到这许多,她只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虽心犹未甘,但赵高一再劝她,以社稷为重。她不得不长嘆了一声说:“大人为国事都如此殚精竭虑,本公主岂能念一己之私,再来烦难大人,哪本公主还算是什么人?” 赵高得了青城的承诺,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这边瞒过去了,那边,他就不放在心上。他立即去见二世陛下。 二世正满怀希望地等着他的好消息。 赵高故作忧心忡忡地走进来说:“不济事,不济事,这事还得费些周折。” “怎么,难道长公主不同意?” “不,不是,皇上,长公主怎能不同意?长公主本就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是,她说的也是实情,她说:‘父皇尸骨未寒,作儿女的,哪有在这样的时候谈婚论嫁的?这不合于礼,会遭到天下人非议,使陛下蒙上不忠不孝的罪名,且会触犯神灵。再说又是兄妹……’,当然老臣也说了。但总名不正,言不顺。因此,长公主说:‘君为天子三年。’她要按礼守孝三年,以正视听。” “什么,三年?” 第358页 “陛下,你听臣说,三年不三年,这个都好再议。守孝三年是合付礼的。长公主说的也不无道理。再说,知道的,说陛下和长公主无亲缘,但天下百姓黔首如何知道?不如趁长公主守灵的日子,昭示天下,让天下人都明白,陛下和长公主不是真兄妹。再就是,臣有隐忧……” “你有什么隐忧,你就说?” 赵高将昨天晚上所想的分析给二世听。最后,他说:“皇上,此时,陛下的皇位还未稳固,我们不能不听从长公主。长公主说得合情合理,按礼来做,没有错。长公主又不是不肯嫁给陛下。陛下只是再忍个两年三年就是了。臣想了个法子,既然长公主要为先皇守灵,我们不如先将她迁出咸阳,礼让她到故都雍城蕲年宫去,让她远离了这是非之地,对她封锁一切消息。这样,皇上就可以亲自掌握大政,肃清扶苏余党和众皇子皇姐的势力。只要有这两三年,朝局就稳定了,到时,陛下成了天下无人可以撼动的君王。到那时,再来迎娶长公主,那不就是春风得意,天下第一高兴的事吗?”这一番话,虽不中听,却中肯。胡亥想想,也是,自己才登基几天?大局确实不稳。他又不是不知道青城,逼迫不得。想想这样也好,不差个两三年……。他正这样想,赵高又进言道:“陛下如思念长公主,不如举国选美,那也是可以聊解陛下的一片思念之情的……” 这话说得合胡亥的意,这样,胡亥传旨盛赞青城长公主一片至孝,让她暂迁雍城蕲年宫。待郦山皇陵筑好之后,再回迁到郦山园寝,为父守孝三年。 这消息一传出,多少有识之士都来劝青城不要离开,她一概不听。青城没有野心,对父皇、皇兄之死,已是哀伤之极,万念俱灰,已对什么都不顾及。这样她离开了咸阳,去了雍城。在雍城,她先是去了星神殿祭祀了周天诸神,安置了父皇的灵柩。穿齐衰丧服、拄丧杖、居倚庐、食粥、睡草蓆、枕土块,将自己幽禁起来。胡亥与赵高也派了军卒以护卫为名,将她软禁在蕲年宫,与外界完全隔绝。这两者相叠加,反倒突出了青城的主动意识,这禁固就成了青城长公主的自主行为,而使人们忽视了后者。 青城长公主远离咸阳,终使秦二世和李斯、赵高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行事了。首先他们将囚于阳周的蒙恬赐死,剪灭了扶苏和蒙恬的余党和众大臣中有不满者。又大杀众皇子和皇姐,几乎将他们全部杀尽。做完了这一切,胡亥的权力稳固了,然后广选美女充盈后宫。胡亥是个好大喜功,极尽享乐的人:他一面督责卢粲、王离加紧修筑长城;派少府令章邯加紧修筑郦山陵寝,好让父皇入土为安;又重新徵发民夫十几万大兴土木,将正在建造的上林苑和阿房宫扩大规模,穷尽奢侈。在原有的始皇帝本已十分苛严的徭役赋税上和严酷的律法上,秦二世则比他的父皇走得更远。秦二世对国家没有一种感性认识,却自视甚高。一切均凭他的一时快意而任意指点,他不知道百姓黔首为他的一时心血来潮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些,他从来不想。和赵高意气相投,变着法子骄纵。秦皇朝这时已经就是一座墙毁柱倒、基础动摇、千疮百孔的大厦,现在又遭到这两个人的肆虐风雨,真的是摇摇欲坠了。 风雨中的秦皇朝,生命之弦真的快要断了!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一卷、一、洗心玉和青城公主 章节字数:7342 更新时间:09-06-01 08:51 第 四 部 第 一 卷 一、洗心玉和青城公主 洗心玉怎会在宁泰落入芒显手里? 那天,翠帘没听从仓庚、洗心玉的劝告,拉着了哥哥上了车,并没有想到意外。但这次却不幸被仓庚她们所言中。还是在城门口,就被军卒抓获。立即被押到军司马伊济的官署。她被押进那官署的时候,在大堂上,看到了自己的丈夫负二倒在刑具下。她既惊慌又被眼前的一切所惊骇住了,她现在看见刑具就紧张,就会想起多年前在廷尉府的血腥场面。了哥哥抓紧她,一个劲地叫“娘”!她紧紧地抱着他。 一盆冷水泼向负二。满身伤痕的负二蠕动了一下,渐渐甦醒。 “负二!”她惊叫着,扑上前去。 负二的唇角渗着血水,看见自己的妻子也已被抓,只说了一句:“你怎么……?”一下子就瘫软了下去。 负二受尽了酷刑,没有招供,并不是要做个什么忠义之士,只是想到妻儿,是这个信念在支撑着他。没想到翠帘母子竟也落入了虎口,他的精神支柱就彻底倒了。 负责刑讯的军司马伊济并不知道负二此刻的心理,命军士用刑。乱棍齐下,打得负二死去活来。翠帘按住了哥哥跪在大堂上,哭叫道:“青天大老爷,饶命哪!” 伊济见状,喝了声:“停!” “招是不招?” 负二几乎又一次昏厥过去,用他那弱如游丝一般的声音说:“愿招。” 夫妇二人把一切都招了,只是翠帘存了一份心。在刑庭上看见负二被打得浑身是伤,使她对这个朝廷充满了恨意,她虽无法,却不想处处顺遂了他们的意。所以,当伊济喝问洗心玉的去向时,她就指向了直道。这为洗心玉争得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直到刑讯负二的爰书到了咸阳,留守京师的右丞相冯去疾思之再三,又加上有绛县令的应书到来,知道有这样一些人在绛县出现过。所以才有了廷尉府的狱吏芒显在宁泰的张捕。 第359页 洗心玉被押至咸阳已是十二月,关在御史府的大狱中。这御史府大狱就是当年关押田悯的同一类型。洗心玉这种身份,冯去疾如何敢去怠慢?那时,始皇帝已到了云梦,正在向九嶷山进发,并在那里望祭了虞舜。 洗心玉被抓获,惊动了内宫,御史府大狱就在咸阳宫侧。秦皇的嫔妃,哪一个不知有这样一个女子?人人都知道有一个长得象姜弋一模一样的女人。她们没几个见过姜弋,传来传去。如今,谁人不想一睹姜弋的风采? 当时,单膺白是负责宫中守卫的人之一,为侍中。常侍韩谈也是这样的人之一,韩谈这时已由散骑升迁为常侍。单膺白还负有特绪使命,那就是“照看”青城公主。 这日,单膺白正从青城公主府回来,见宫中气氛热烈,甚是奇怪,一打听,才知洗心玉被抓获了。他既感欣慰又感到有一种难以抑制的不平,他对洗心玉太了解了,这个异色女子,无论是从人品还是从姿色,都不由得他不敬重。更何况,上郡榆中一战,她本是最大的功臣,按说她应该获得朝廷的赏赐才对。想不到如今沦为阶下囚,仅仅只是因为她长得象姜弋。 他感到欣慰的是:洗心玉的被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被捕,或许她真的能被陛下看中,这对于他,一个朝廷的重臣,自然是感到高兴的。只是想是这样想,心中仍有一丝嗟嘆。 “我说呢,什么天姿国色?也不过如此尔尔。”一嫔妃说。 “脑袋小,肩膀熘,水蛇腰。”另一嫔妃“哼”了一声,颇为不屑。 “就那小家子气?上得了大雅之堂?” “听说还嫁了人呢。” 单膺白不去听这些浅薄嫉妒的七嘴八舌,他为陛下的眼光所折服。假如姜弋真是这模样,他真是佩服皇上,“这女人的气质,怎么就有那么一种力度,象湛蓝夜空中的月色,直撩人心,抵达人的灵魂,于平淡中见至真。洗心玉不大苟于言笑,没有一点妖冶之气。目光柔和自信,非常自我的格守着自己的思想,沉浸在一种思想的专注之中,使人在惊讶之余产生出一种倾慕。 他为洗心玉不平。他是侍中,因而能去见洗心玉,他想见证,是不是真的就是洗心玉?也想去安慰她。再说,他也说不上来,万一陛下看不中呢?她可是杀了典护军曹简之啊,万一这样,那洗心玉就凶多吉少了。想到这,他有些于心不忍。 洗心玉被捕后,至少表面上不显慌张。只是韦蒲死于非命,使她难以自已。自从有了夫妻之实之后,原本存在于心中的陌生感和牴触感消除了,有过短暂的萎糜和艾怨。过后,反而对韦蒲生出了依恋和欢喜。那些天,她感到人生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明朗,生命也从未有过那样的扬溢。每一个日子,每一处风景,甚至一只小小的蚂蚁和一朵不起眼的小花,都有了新的对于她非同寻常的意义。生命中的束缚被解除了,虽然还会有剎那间地从大脑深处闪过一个儒雅倜傥的影子,她对生命真的没有了什么遗憾。 然而一切才刚刚开始,便被暴戾无情地给掐断了。 一时间的痛不欲生。 满头的乱发。 严冬的寒风和萧瑟,使她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她本就是有思想的人,达知天命。而生命的尊严对于这样的人当比之于生命更高贵,她没有更多的消沉,而是凛然于厄运之中。 走过一道长长的幽暗夹道,眼前一亮,单膺白眼前是一个别致的小庭院。单膺白看见洗心玉时,也是这种感觉。洗心玉并没有戴镣铐,这是由于她这身份,再说,在这御史府特别囚室中也不需要。 洗心玉瞥了一眼单膺白,她对他没有什么恶感。 单膺白也不会对她流露出同情,他已达中年,养成了练达自如,漾漾有大家之风的气度。说了一些应有的问候之话后,他对洗心玉说:“夫人就安心地待在这里吧,不会有谁会来为难你。上郡榆中一战,你实出力不少。陛下乃英明之主,朝廷一向赏罚分明,自然会有你出头的日子。”他只能这样说,至于更深一层的东西,那都是你知我知,说不出口来的,所以单膺白自己都感到自己的言辞乏力。 洗心玉不去揭穿他,她对单膺白的感觉不坏。 在榆中,曹简之抓捕她时,他曾帮助过她,她怎么会不知道。 在这样的时刻,他仍然能来看望自己,她知道他是好人,于是,回答道: “是什么结果,我自己知道。谢谢你仍然能来看望我。” 只这一句话,就说得单膺白感慨不已,知道这个女子实在是太聪明了。 冯去疾知道洗心玉对单膺白有好感,特准单膺白可以经常去看望她,这既是出于公心,又是出于私心,他不希望在陛下回朝之前,发生什么意外。 御史府大狱在咸阳宫的北面,青城公主府在咸阳宫的南面。咸阳宫区是一系列的宫区,齐、楚、赵、韩、魏、燕的王宫,都按照它们的原样,被重新在这里安建,用以衬托咸阳宫的威仪和始皇帝的文功武治。 青城公主送别父皇之后,除了关注父皇行止之外,只是看书习剑,用来打发时日。日常看望她的人仍不少,她均不见。她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浑身透出一种肃杀之气,因而有冰美人之称。这一点,单膺白和她颇为相似。只是对于单膺白,因有长公子那一层关系,再加上父皇特有的吩咐,青城公主并不排斥他。 第360页 单膺白一早一晚都要来看望她。 单膺白是看着青城公主怎样由敷纹变成季姬而终成青城公主而临世的,他也由喜欢进而感佩以至目她为天人。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一个情结,好象这青城公主就是他的亲人,是他不曾存在过的妹妹。他自己都对这个念头感到好笑,因而注意她,关切她。 自从始皇帝毫无顾忌地告知青城,她是姜弋的女儿之后,这件事就不再是秘密。 这也是青城公主能够接纳他的原因之一。 每次单膺白来,青城公主总要问他有关自己不曾记忆的身世。当然单膺白是知道分寸的,只告诉她她可以知道的事情,有些事,比如高渐离之死,就自然不会告诉她。 青城公主从一系列的叙述中,明白盈夫人所言,句句是实。 如今,她真的担心起授衣夫人——自己的庶母来。“真不知如今她到了哪里?”由授衣夫人又想起那个奇异的女子——洗心玉来。人人都说她长得象自己母亲,她曾在那望夷宫灿若闪电般的出现过,瞬间又消失了。这是她被幽禁在公主府最值得回味的记忆——瞬间地出现,瞬间地消失——她无法来形容自己对她的留恋和同情。 “这是真的吗?”她问单膺白。 “我不知道。”单膺白回答,“可能吧。” “难道不能肯定?是不是他们胡说?” “我没见过燕姜夫人。” “那你怎么说‘可能?’” “难道本人告诉我的,我也能怀疑?还有上古师……” “你见过洗心玉?” “当然。” “她的人品是否象她的外貌?你告诉我?” “不会吧,她是个强贼。”单膺白自然受意识支配,他不会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说出来。 这令青城非常失望,在她的心目中,外表应该和心灵一致,外秀中慧嘛。尤其是洗心玉,这个长得象自己母亲的女子,她掩饰不了自己对她的嚮往。这一点,单膺白非常明白。 “这一辈子,如能见到她一次,该多好。”青城公主充满了憧憬。 所以当单膺白从御史府大狱出来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告诉青城公主,她想见到的洗心玉被抓获了。他知道,这会给公主一个惊喜。 “公主,你知道今天,我带给你一个什么好消息?” “是父皇?……不,不会,父皇才过九嶷山呢,——说呀!”青城公主不会掩饰,催促道。 “洗心玉被我们抓住了,关在御史府的大狱中。” “真的?”青城公主跳了起来。 “我岂会骗你?” “这太好了,我一定要去见见她。”青城公主毫不掩饰自己想见到洗心玉的心情。 “这可得问过冯丞相。” “难道本公主想见一个囚犯都不允许吗?真是岂有此理!”青城公主的脾气上来了,她一向受到父皇的宠爱,哪里把冯去疾放在眼里?“你带我去!” “公主,冯丞相也不会为难你,知会他一声,也是尊重。” “那你去告诉他,我到御史府去了。” 当单膺白告知冯去疾:“公主要见洗心玉”时,冯去疾甚是恼火,把单膺白大骂了一顿。他正想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段时日,不希望节外生枝。偏偏这个单膺白,又惹出事端来。但事由已起,也无法阻止青城公主,只得带着单膺白匆匆赶到御史府去。 青城公主如何劝得住,冯去疾无奈,只得命狱卒打开狱门,和青城公主、单膺白一道走进小庭院。然后又命打开房门。随着那门“呀”的一声打开,青城公主就看见一个雅洁的女子端坐在褥茵上。依稀还记得,果然是她心目中反反覆覆出现过的那个倩影。她死死地盯着洗心玉,目不转睛地看着,象要刻进自己的心里一样。这洗心玉,比她心目中的那个形象更高洁、更美丽、也更沉静。美的存在,是无须言语的,也是无法拒绝的,青城公主立即被吸引住了。 洗心玉正在静坐练气,她知道自己被抓到这里来是为什么,因而并不存有什么希望,反而平静得很。并以这死水般的寂寞宁静来砥砺自己的心志,看作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她反覆默诵着师傅、姨和哈婆婆、老百贼传授给她的剑法秘诀,还有北门晨风的飘零剑法,依梅庭和她切磋过的清虚剑(清虚无尘也曾亲自指点过她),以及从阿里侃那里感悟到的北漠苍狼的血绝剑。本来难以静伏下来的心如今是真正地静伏了下来。她在心中对这六种剑法反覆比较,找出它们的异同,又融会贯通:上古师的博大方正、加上仓庚的灵活变通,哈婆婆的荒诞怪异,老百贼的出人意表,血绝剑的兇狠迅捷,飘零剑的飘忽不羁,清虚剑的柔中有刚,这六大剑术虽各有异,却又殊途同归……。 她正在这样想着,一声门响,她睁开眼来。单膺白她自然认识,冯去疾她也知道,但一个二十岁左右,透出一股肃爽之气,内着紫貂裘,外覆缥色锦衣的女子,用剑一样的眼光打量着她。她一眼就认出了她,这就是那个在望夷宫立在始皇帝身后的那个女子,是那个杀了北漠苍狼狼居胥的那个女子。她知道她是谁,北门晨风为了她,才在大梁与自己分手。这是燕国的公主,如今却是秦国的公主,是季姬,又是青城。她知道她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来看自己?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又怀有一丝鄙视。 第361页 “季姬公主吗?” “胡说!”冯去疾喝道,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青城公主并不恼,冷公主的名声谁人不知,从她犀利的目光中,洗心玉感觉到了她的善意和渴慕。 洗心玉也冷冷地打量着她,这真是一个奇女子,无论是从她的身世,还是她的经歷。她一眼看见她就喜欢上了她。“无怪乎北门晨风要出生入死地去寻找她,当然,他和我的出发点不同。可惜,他却不能,而我却在这里和她相遇。” 只见青城公主略一施礼,她这人快人快语,说:“本宫并没有为难夫人的意思,你也不要对我怀有成见。国有国法,不可偏废。今天,我只是以个人身份,或以一个剑士的身份来看望你。夫人也不是寻常之人,想与夫人相识已久,撇开别的一切不说,只为同为同道中人,就剑论剑,是亦快哉。” “你不会心存异想吧?不要去相信世上那些妄谵之语。人心莫测,以貌度人,那可是危险之极的。”洗心玉的言语仍夹带着讥讽。 “多谢夫人教诲。”青城亦不恼怒,她这人对别人裹着的一层冷漠外壳,在洗心玉面前都冰释雪化了。 “那我该怎样称唿你呢?” “这是青城公主。”单膺白说。 “随便,叫季嬴好了。” “我很想这样称唿你,但是这样,我就要对不住一个朋友了。” “为什么?” “他为燕国的公主季姬,多少次出生入死,如今尚在寻觅之中。” “那纯粹是无稽之谈。”右丞相冯去疾显然想把这个话题扯开。 “他是谁?”青城公主很感兴趣。她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在寻找自己。 “飘零子北门晨风。” 但洗心玉没想到,一提到北门晨风,青城公主便充满了仇恨。 “他寻找我干什么?我还想寻找他呢。” “为什么?” “他是杀害燕姜夫人的……。——他杀了我母亲!”青城公主决定再也不忌讳了。 “难道是这样?我怎么不知道?”洗心玉确实不知道,北门晨风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两种当时,一是当着长得那么象燕姜夫人的洗心玉;一是面对着自己对洗心玉充满了爱意的心),北门晨风只能那样做。这种事是说不明白的,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怎么说也说不明白。所以他从来不说。他不说,省去了许多麻烦。一旦说出,也许就无法洗刷得尽。 “这样的事,他会告诉你?” “可是,对北门晨风,我太了解了,他决不是这种人!或许,至少,这是有原因的!” “这不可能!”青城公主叫了起来。因为授衣夫人说得清清楚楚,授衣夫人本身就是一个活的见证。是她亲眼看见了北门晨风杀死了她的姐姐,那血腥的一幕,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就象所有的老女人一样偏执、固执得不可理喻。青城公主面对这关乎自己母亲的事,也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 “可他却救了你。” “那只是别有用心,你难道不知道吗,他是想拿我练玄冰十三壬?是想以我的生命来提高他自己的功力?这一点,单侍中也知道。侍中,你说,是不是这样?” “当然!”单膺白对这一点,毫不怀疑。 “没想到你会这样想?” “事实就是如此!” “公主,你太幼稚了。” “你算……,用得着你来管我吗?”青城本想骂她“什么东西?”但她对洗心玉太有好感了,把她当成了自己母亲的化身。骂是没有骂,却又有点不甘心。 “你真的长得象燕姜夫人?”青城公主从来不叫姜弋为母亲。 “没人见过燕姜夫人,但北门晨风是这样说的,而且……,我现在不就是证明!” “所有见过姜弋和她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单膺白相信,“冯丞相,你说呢?”他转向冯去疾。 “那,——也不见得。”冯去疾不想节外生枝。他对公主来看洗心玉是不贊成的,但他知道这是事实,他见过姜弋。 “冯丞相,你这样说?”青城公主产生了怀疑。 “这……?也不是完全不象。是……,但又不一样。”冯去疾无法迴避。他看着她们两个虽然好象唇枪舌剑似的,实则却是这么亲密无间。“世上竟有这样的事?”他看着洗心玉,真的有点不敢相信,竟这样象姜弋。又看看青城公主,“……仿佛亲姐妹一样,这两个人无论身材,还是气质,都有点象,真是啊,奇怪……。” “我是不是老煳涂了?”他自我解嘲般地在心中暗暗地嘀咕了一声。 出来后,单膺白向他们二人说起洗心玉在上郡榆中之战中所立之殊勛。同类相惜,单膺白对洗心玉的敬重使他总想为她做点什么。 “可她杀了曹典护军,这样的乱臣贼子,假如都可以宽恕,法何以从?”冯去疾在有意迴避什么,他只想把这件事当作一件罪案来做,特意不去涉及它所包含的微妙之处。 第362页 “那也是被他们逼出来的!”青城公主当然明白其中的原因。 “公主,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朝廷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冯去疾不去理她,他知道这个公主就是这样,幼稚得很,从不懂得掩饰。正是因为这样,才深得皇上欢心,也深得廷臣们敬重。他不去理会她。 此后,不管冯去疾如何不高兴,青城公主依然经常去看望洗心玉。她们二人彼此深深吸引,她们有那么多共同见解,有那么多共同语言,又有那么多可以谈论的事情,她们一见如故,好象不能分开似的。但她们不谈北门晨风,不管洗心玉如何想改变青城公主心中的看法,只要洗心玉一接触到这个话题,青城公主立即打住。有仇不报,简直不配做人,何况是杀母仇人!时风如此,无人可以改变。洗心玉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比如对于师傅,至简堂的同门,哈婆婆,自己的丈夫等等,她没有一天不想为他们復仇的。只是她不知道,这仇该向谁去寻?要寻,只能是朝廷。朝廷对于她,简直大而无当,对于一介剑士,也似乎有点太宽泛太无边了。 青城公主和洗心玉从此不再谈论北门之事。她们是剑士,只要一谈到剑,就有说不完的话。她们不但不互相排斥,反而相互切磋。青城公主将自己的猿公剑演示给洗心玉看,洗心玉则把她对天下至剑六种的感悟说与青城公主听。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一卷、二、金蝉脱壳之计 章节字数:5831 更新时间:09-06-02 09:24 二、金蝉脱壳之计 然而此后之事,则太出人之意外了,始皇帝驾崩于沙丘。洗心玉的命运似乎有了转机,实则更频临险境。朝廷突遭此变故,始皇帝的葬仪,胡亥的忙于巩固帝位,各大臣的忙于权力的窥伺、整合,人心的惶乱。洗心玉似乎被所有的人都遗忘了。再说,她的存在,也已无足轻重,没有谁会去关注一个只与先帝有所关联而又不知其结果的女人。 当然,胡亥、李斯、赵高在廷议时,丞相冯去疾曾上奏过此事。当时,李斯认为,此时此刻,来不及议论这种事。赵高则说:一个乱臣贼子,应该处置掉。胡亥当时最重要的是巩固权力,再说,他虽然见过洗心玉,但此刻他心中只有青城长公主,没有任何女子能进入他的心。本来他想按赵高的旨意,下旨“处置之”。却因冯去疾和近日返京的卫尉徐延龄,还有中尉黄均(黄均因得到赵高在二世前说辞,日前王戊告老还乡,他官復原职,成为赵高一党)力呈,极言洗心玉在上郡榆中所立之功勋。又碍着青城长公主的面子,才下旨:“暂且监禁着,待以后发落吧。” 因此,此事被搁置下来,一拖就过了九月,朝廷举行始皇帝的葬仪之后。 赵高是连胡亥和青城长公主,都不希望他们走到一起的,何况对于洗心玉这样一个女人,他当然不希望她为二世陛下所看重。这个女子他见过,在望夷宫。姜弋他也见过,知道目前胡亥只为青城。但是,象姜弋这样的女人,她的媚力是无限的,假如胡亥娶了青城,再想起洗心玉,对于这样的皇上,你又能拿他怎么办?他不敢想像。假如这样两个女子成了皇上的嫔妃,或是成了正宫,那沙丘一幕就太可怕了。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他必将为其承担后果。所以他一定要将洗心玉除去,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出现。此时,他的思想可不象当年的赵成,赵成杀季姬是出于对大秦的一片赤胆忠心;赵高杀洗心玉,只是出于他察微睹渐的思虑。 他要杀洗心玉,但冯去疾、李斯、冯劫却不同意。倒不是他们有恻隐之心,而是他们只想按律行事。 “这三个中蠹,简直不知道变通!”赵高由此对这三人很有些不满。 父皇之死,对青城长公主的打击太大了。尤其是当她知道,父皇在临终前,曾赦免了她的一切过错。此后,就是二世帝的逼婚,这令她尤感不堪。自己乃堂堂天之贵胄,却仍要遭此逼迫,她既愤慨又伤感。好在郎中令赵高从中斡旋,使她得以摆脱困境,为此,她对赵高很有些好感。在那些思念父皇的日子里,在那些哀伤自己身世的日子里,——如今,她从单膺白、授衣夫人、洗心玉处,使自己的身世渐渐明晰起来。而当她拒绝了二世陛下的逼婚之后,趋然而至的冷漠,使她哀伤自己的不幸。在这样的处境和凄凉之中,唯一使她感到充满暖意的洗心玉就飘拂在她的眼前,这个象她母亲、好似她姐姐一样的女子,使她对她产生了依恋。 当赵高为她出谋划策应付胡亥逼婚的日子,她把这个意愿曾对赵高说过,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从轻发落洗心玉。但被赵高婉拒了(并引起了赵高的警觉),认为这不是她应该管的事,何况洗心玉累犯刑辟,功不抵过。 洗心玉的生死此刻对于她,真如她的母亲和姐姐一样。 自从她发现丛驺乃御史府的侦探之后,并没有亏待过她,依然把她当作心腹来看待。箇中原因很简单,“这是常态”。她明白朝廷中的一切权力运作,自然也明白丛驺自有她自己的职责和难处。这使得丛驺感佩不已,反而对她死心蹋地地维护起来。青城公主本是聪慧之人,更不把丛驺当外人,她常带着她和左仪去看望洗心玉。 “公主和她长得真象啊!”左仪说,“假如换个装,从背后看,就分不出来了。” 第363页 这样的话,丛驺从不说。 她愿为公主去死,但她不大表露。 如今,青城成了长公主,好久没有去看望洗心玉了,虽然她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她。但这接踵而至的纷繁事情,使她无暇旁骛。如今已是十一月,一切都处置妥当,她将要赴雍城蕲年宫去,为父皇守孝。现在,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洗心玉。 “对于这样犯过大过之人,朝廷何曾有过网开一面?‘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忠臣孝子有过,必以其数断;守法守职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何况是洗心玉这样一个累犯刑辟之人?” 她曾为此求过胡亥,但胡亥却被赵高暗中说住。正是这样,胡亥才处在两难境地,洗心玉才留了下来。因此,青城也知道,只要她一走,她不在了,洗心玉就必死无疑。 现在反是皇上好过,李斯,赵高这些廷臣难过。“这些中蠹!”她也用赵高一样的言语来牴牾。现在,她决定由自己来救洗心玉,但她想尽了各种办法,都不得其果。也常和左仪商议。这一天,当她再一次和左仪商议此事时,听到有人轻扣其门。左仪开门一看,是丛驺。 只见丛驺进了门,把门掩上,然后跪在长公主面前。这令青城长公主甚感惊讶,她对丛驺当然还是有所防范的。只见丛驺对着她叩了一个头,说:“长公主是不是放心不下洗夫人?” 青城长公主闻得此言,大吃一惊:“你想干什么?” “长公主,别惊异,侍婢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帮长公主。当然,长公主也得赏赐我一些上金。” “你?” “是的,长公主能不能赏我上金百两?” “当然可以。只是,为什么……” “长公主知道,我不是爱钱。但此处如果放走洗夫人,侍婢我则必将浪迹天涯,没有钱财,侍婢我将寸步难行。” “你能这样想……,可你?这叫我如何信你?” “长公主知道侍婢是御史府中人,这侍婢也知道。但长公主仍待我不薄,将心比心,人非草木,这令侍婢感动。也深知洗夫人有功于朝廷,但也有过错,只是这过错是有原因的。经过这一段日子的与长公主同去探视,深为洗夫人的人品所打动。对长公主的胸怀和宽容,侍婢我无以为报。过去,我只知道有朝廷,不问是非;但同长公主相处日久,侍婢才明白,世事错综复杂,但却不能冤屈了一个好人。洗夫人实在是冤屈了的。我知道长公主的愿望是什么,决心只为长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真是太难为你了。” “长公主不可以信她。”左仪仍然不信,她怕这是个圈套。 但青城长公主是胸怀坦荡之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对丛驺的观察,她深信这个女侍是个正直的人,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正是这样,才使得丛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不,我信你,你有什么办法吗?” 丛驺站了起来。丛驺是御史府的少史干探,这种人是极其干练的,甚至比他们的上司主管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又是干这一行的,对这种事见多识广,瞭然于胸。只见她不动声色地走近青城长公主,在她耳边私语了一阵。说完,看着长公主。 “这行吗?”青城长公主看了她一眼,似有疑虑。 “只有铤而走险了,如果长公主真的要救洗夫人?我们别无选择!”丛驺远比青城长公主更有主意。 “那让我好好想一想。”青城沉思了一会,遂打定了主意,当机立断,“就按你说的办!” 当一身缟素的青城来看望洗心玉时,洗心玉才明白这些日子里朝廷里发生了什么。这一段日子,她已察觉到这朝廷似乎有变故,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看见这一身齐衰丧服的青城,才明白过来。但她又想不明白,在这样的国丧期间,青城又为什么隔三差五地来看她? 青城每次来看望洗心玉,都比前一天晚,离开时都已近亥时。青城长公主和丛驺在洗心玉囚室里有她们说不完的话,这种状况也一直就是这样的存在着,并不是自今日才有的。 这一日,青城长公主在和洗心玉谈到洗心玉在毛乌素的事。洗心玉没想到,青城在对她的言谈中,突然似耳语似的低声夹了一句:“我要救你出去。” 她简直不敢相信,吃惊地看着青城,但青城仿佛没有说过这句话,仍娓娓而谈。 “你是怎样杀了阿里侃的?再给我说一遍?”青城还在以平常的语言在说话。 洗心玉立即明白这是真的,她很佩服青城的机智。 “可你呢?”她低声地问道。 “还管我,他们要杀你呢。——你们已无法走出沙漠了,是不是这样?” “自然,我们那时面临绝境,正好遇上了阿里侃。——可要是会危及到你,我宁死不走。” “你要知道,我可是长公主,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放过依梅庭。——于是,你就夺了他们的马匹和辎重,这样才得了生机,是不是这样?” “正是。——你有什么办法?” 第364页 丛驺给青城出的主意使洗心玉相信了,尤其是还有依梅庭一事。 “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好了。——哈哈,真行,没想到倒是阿里侃救了你一命。” 这几天,青城长公主离开洗心玉时,都是丛驺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再也不让左仪参与),另又夹杂着几个宫女。青城这人平日言语不多,因而有冷公主之称。每次,丛驺走在前面,叫开狱门,在昏暗的灯光下,丛驺用灯笼照着路,走过那昏暗的夹道。看守大狱的狱卒都毕躬毕敬,看着她们走远,然后才关上狱门。 一连几日都是这样。 这一天,下着小雨,同往常一样,夜色如墨,寒气很重。丛驺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叫开狱门,长公主要回府了。只见,青城和洗心玉互一作揖,道别,然后从小院中朝狱门走来,丛驺用灯笼照着昏暗的路。长公主走到狱门前时,不胜寒意地裹了裹披在身上的斗篷,然后一行人走过那长长的夹道,消失在那深深的无边无际的夜雨之中。 深夜,惊天动地的事情就出现了,左仪来御史府出首,说丛驺放跑了洗心玉,御史府大狱中关着的是青城长公主。这事立即惊动了朝廷。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呢?原来丛驺早就注意到长公主和洗心玉有某些相似之处,但她不说。后经左仪说出,为酬知遇之恩,这个功于心计的女子,就构思了这一幕“金蝉脱壳”之计。 第一步,她选择晚上,模煳了两人的差异,可以以假乱真。第二步她要长公主经常去看望洗心玉,以疲惫狱卒,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通过这几天的暗中操作,到了今天晚上,长公主便和洗心玉掉了个个,把自己锁在大狱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洗心玉救了出去。当丛驺带着洗心玉一到长公主府,骑了左仪早已为她们准备好的马,拿了通关券,并亲自陪洗心玉过了横桥,对付过那些查巡霄禁之人。然后出了南门,就这样将洗心玉放了出去。当丛驺再次復返长公主府时,左仪正为事态的发展担着心思。一见丛驺復返,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既而又很感动。 丛驺说:“这是我计议好的,——走,还是要走。但有些话,不能当着洗夫人的面说。时间又紧,所以我先送洗夫人走,先将这要紧的事做完。现在我回来,是要将一些事对你说明,否则会白搭了你一条性命。” 左仪没想到丛驺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还能做得这样从容,实在是很感动。 “这事,记住,从头到尾你都没有参加,这,不待我说,你也是明白的。”丛驺不慌不忙地说下去,“所以,我只让我一个人来做。左仪,不,不是这样,我身为御史少史哪能不明事理?只是身在此中,不得不为而已。我也不仅仅是帮助长公主,其实,我早已厌卷了这刺探,早已心生退意。只是想借着这件事,来实现我自己的愿望罢了,当然,也帮助了长公主,救了洗夫人。现在洗夫人已出了咸阳,我所作的事已经作完,所以我要走了。左仪,千万要记住,将这一切都推到我身上,这也是事实。再就是推到盈夫人头上……” “盈夫人?为什么?” “对,盈夫人,反正她是死老虎,多我这一条也算不得是陷害。就说我被她收买了,我至所以向公主讨要百两上金,就是为了做这一个假相。现在这包上金就放在我的卧室里,明天,你带廷尉府的役卒将它搜出来,那里面放着我和盈夫人勾结的一切证据。我不担心长公主,我担心的是你,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是想说,盈夫人因洗心玉长得象姜弋,要救她,就买通了我。我则利用了长公主的愿望和天真。这事不在于真不真,而在于必须要有这件事,这是在给朝廷准备一个藉口,这才是至关重要的。记住,就按我这个说。我把希望寄托在皇上和几位老臣身上,我很了解皇上和他们,这是不会错的。……就说我回来时是一人,想拿走这包东西,被你们发觉了,只得苍惶逃走。……等我走了半个时辰之后,你就去告官,一定要去告,否则我就白操了这一番心。其实,我走了,倒也自在,反倒是你留在长公主身边,处境更加艰难。告诉长公主,丛驺永不忘记她,永远铭记她对我的厚待和宽容……,长公主就交给你了!” 丛驺说到此,对着左仪就要下拜,被左仪一把抱住。左仪那能不明白,知道丛驺为了长公主,已经将自己的一切都抛开了,哪有她说的那么轻松?从此她将亡命天涯,伴随着她的每一步都是被捕、死亡。但就在这样的险境中,她还想到了她,为她安排好了退路。想到这里,不禁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丛驺自然是为了长公主才做这一切的,但也不全然,这个御史少史,其实是个极聪慧的女儿家。她早已从这纷繁变乱的政局中,看出了动乱和败亡的徵兆。她身为御史侦探,那有不识人的,何况皇上,扶苏、胡亥她都见过,她才不相信皇上会看中胡亥,赐死扶苏,她知道此中一定有阴谋。但这,她又不能说。如今胡亥当了皇上,赵高得宠,她就有预感。感到有一种象冰一样的寒意,正向这个皇朝袭来,并迅速地布及她的全身,将将她送入死地。现在,她已明了,知道这个皇朝的不可救药,知道她的衰亡是迟早的事。因此,她不想搅在这片浑水里,更不想去同流合污,她要抽身跳出,以保持自我的人格完善和不苟于世的冰清玉洁的情操。 第365页 只是她捨不得长公主。 是洗心玉之事,才促使她下定了这个决心,她决定在这齣走之际再帮助她心爱的长公主一次。 丛驺骤然出现,又骤然消失,真令人感佩这世上竟有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儿家,比起那些王公贵戚显爵公卿不知要高明豁达多少倍。一朵飘泊的行云,洒下一场及时雨之后,又云捲云舒地飘走了,你不知道它将会停留在那一处山岫间,又不知它将会归之于何处的虚无飘渺之乡。 是的,我们将永远不会知道,丛驺的余生将会怎样度过。 或许在后来人偶尔驻足的山野间,一个颤巍巍的老婆婆从我们身边走过;或许就在那一泓溪水边,那个正在浣纱的中年妇女,用湿湿的手一撩鬓髮;或许……。不管怎样吧,丛驺虽然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但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这样高洁的倩影将永不会消失。她似一缕飘逝的云,越是远离我们的视野,远离我们的视线,她的形象就越清晰,越美丽,越高大。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一卷、三、龙应奎被贬赋闲 章节字数:2135 更新时间:09-06-03 09:52 三、龙应奎被贬赋闲 丛驺走后一个时辰,左仪就去告了官。 这事惊动了胡亥和朝廷,禁卫军包围了长公主府。而这时,御史府的大狱中的守卒尚不知晓。 秦朝廷的刑法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刑无等级”。早在商鞅时期,曾有太子嬴驷犯法,商鞅将法太子,但由于太子是嗣君不可施刑。于是刑其太傅公子虔和公孙贾,在他们的脸上刺字,以示惩戒。 青城如果在始皇帝手里,其结果可想而知,但丛驺把此事押在二世胡亥身上。再说洗心玉这事本就可大可小,对朝廷而言,并不重要。从这一点看,可见丛驺之心细。她看准了二世陛下决不可能严惩长公主,也知道,李斯和众廷臣也未必会为这事来向皇上力争。赵高则可能会有自己的打算,他不可能违逆胡亥。他只会对对他有威胁的人下手,而不会对全无权力欲望的长公主动刀,再说这也是他无论如何做不到的。正是有了这样的全面思虑,所以她安排好了一切,只让自己一人来承担。她知道,只要有人承担,皇上就有台阶可下(大臣也有了台阶),就堵住了众大臣的嘴。再说,她也不能让左仪为此事惨遭不幸。一切均如其所料,胡亥坚决不许,众大臣当然据理力争(这是表面现象)。因为这种背叛、大胆妄为,实为朝廷所罕见。这种事不在对错,在于违制,对错是可以别议的,违制则是不可饶恕的。一些中直的廷臣在这一点上,形成了一致。其中,尤以主爵中尉龙应奎为甚。此时的龙应奎,因攀上了左丞李斯,又在扶苏事上立有显功,被擢跃为卿秩主爵中尉,秩禄中二千石。但他不愿与赵高为伍,深为赵高忌恨。当然,他也正为朝廷有青城长公主,使他不为天下剑坛所看重而忌恨,所以有挟私泄愤的目的,想陷青城长公主于死地。 胡亥如何肯惩罚青城长公主! 赵高想的却是另一回事,由于用那样的阴谋阳谋,才使胡亥登上了帝位,为了巩固胡亥的帝位,他主张“严法而刻形,令有罪者相坐,诛至收族”。这一时期,他将本来就十分苛严的秦刑法制定得比始皇帝时的刑法更加苛严,可说是苛严之极。使得秦刑法向极端化,绝对化急剧转变。他原本想抓住洗心玉这件事,来削弱长公主的势力。只是此刻,他才抚平下长公主,也知道二世陛下决不肯严惩长公主。再说,长公主也真的没有野心,并不对他构成威胁。反而是这些所谓的直士梗臣气势汹汹地打上门来,似乎形成了另一种势力,这是不能向其退让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廷争中,赵高举当年秦惠文公之事,说:“青城乃长公主,虽犯错,但也不是不可饶恕的大错。乃可按先帝之举措,责令长公主闭门思过。再者青城长公主本将即日赴雍,为先帝守孝,何不一举两得,即日令青城长公主前往雍城,既守孝又思过,不得再过问政事。但这次洗心玉事,主爵中尉龙应奎,挟私陷构,逼迫陛下,这算什么臣道?应当夺其爵位,免为士伍。赵高的意思非常明白,一是满足了二世陛下的愿望,二也借不得人心的龙应奎削弱了那班所谓的忠直之士的势力,这正是赵高的用心之处。心智相仿者难容。龙应奎的狠毒,干练、阿谀奉承(一种很巧妙的),没有一样不与其相仿,他知道此人必为后患。龙应奎此时尚未察觉,他就一箭双鵰,射他下马。好在龙应奎军功卓着,又在扶苏事上立有大功,因而只是夺其爵位,让其赋闲在家而已。 廷尉府的军卒包围了青城长公主府,廷尉府右平黄垆带人全城搜捕丛驺。 一切均在丛驺的思虑之中。 此后,廷尉李(木隽)带着左仪和役卒来到长公主府查看。在丛驺的卧室里,左仪指出那一大包包袱给李(木隽)看。李(木隽)察看毕,只是微微翘了翘唇角,他岂有不明白的?但他更明白丛驺的这一举措高明。这举措高明之处就在于,丛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了,她揣摩透了皇上的心态和众廷臣的心态。这事处理起来并不难,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皇上的意愿。皇上的意愿才是一切。要当今皇上严惩长公主,这既不可能也不现实。现在难就难在封住人口,在这一点上,丛驺恰恰就给他们按排下了一个可以说是冠冕堂皇的藉口。有了这个藉口,这事办起来就不再为难,任何人办起来都不再为难。虽然人人心知肚明,但都证明了自己。 第366页 他从心里佩服丛驺。 左仪被带到廷尉府,关在大狱里,进行了常例的审讯。在审讯中,左仪先将丛驺的话说了一遍,将一切都推到丛驺和盈夫人身上。最后她说: “李大人,长公主乃是国之栋樑,望大人不要因小过伤害了忠良,使国失栋樑。如果那样,将对国家有百害而无一益……” 这话说得李(木隽)沉吟不语,知道左仪所说不假,也知道左仪是个忠义女子,不愿加害。再说,这也正好是送给皇上一个顺水人情。剩下的事就好办了,皇上不许;李丞相和德御史大夫听了李(木隽)的禀告,亦知是忠义肝胆,不再力争;赵高又有自己的小打算;长公主也受了罚,这事就算是丛驺一人所为,缉捕全国。左仪则以带罪之身,陪同青城长公主同往雍城蕲年宫。后病逝。 说来也奇怪,这事还牵涉到了芒显。揖捕丛驺事,本交由他来办。此前赵高也曾想过要他来杀洗心玉,自从始皇帝崩后,芒显也有了丛驺一样的想法,再加上他在宁泰和洗心玉有过接触,深受洗心玉感染,遂有感悟,不肯再去助纣为虐。现在借着丛驺事,也因着丛驺事,便离开了咸阳。和丛驺一样,从此一去不返,终不知其所终。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一卷、四、救了洗心玉也拯救了美丽居 章节字数:6867 更新时间:09-06-04 05:43 四、救了洗心玉也拯救了美丽居 洗心玉逃出咸阳与丛驺分别后,夜色正深。她驱着马,天正下着冻雨,她戴着笠帽,当她看到咸阳的南门已远时,才止住马。回身望了望远处的那一片层层叠叠的市廛,仿佛有一种挣脱囚笼走蛟龙的感觉。而当她向前方一片黑漆漆的原野望去时,又一时感到茫然,竟不知何往?天地之大,没有她容身之地,寒气逼人,心里顿时涌入一丝凄凉。 “如今何往?”她想到了季子庐,如今只有那个地方,还可以暂时栖身。但季子庐终不是她可以长久居住的地方,想到季子庐,就会想起自己的夫君。如今,也不知抛尸在何方?再说,那毕竟是北门晨风的庄园。如今她不想再见到北门晨风,也不想让北门晨风知道自己的行踪。心中的创伤是那么的深,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决定先去季子庐,她实在是放不下青城,虽然青城自己说:“决无妨碍。”但洗心玉知道,这决非如她所言,就那么轻易。她不知道青城将受到怎样的惩处?她放不下她。 不知为什么,她这么留恋青城,仿佛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救了自己。 她能从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却又有不同。她比自己更优秀,她是那么沉稳,那么有决断,敢作敢为,这都是她所不具备的。而对于那个一辈子缠绕着自己,象梦靥似的燕国太子妃——姜弋,她虽有抱怨,却总生不出恨意,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竟主宰了自己的一生,自己竟和她长得那么相似。是她,成了自己和青城公主之间的扭带,是她,才使自己和青城得以相识。仿佛一千年前,她们就是姐妹一样。 “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妹妹,那该多好。” “师傅死了,至简堂的姐妹没有一个逃出了那望夷宫,哈婆婆也死了,韦蒲也死了。这个诺大的世界,竟没有了一个与我相干的人,谁还会记挂我?” 由此,她想起了北门晨风,她虽极力排斥他,却排斥不了。她不是那么有决断的人,无法做得象青城,这就是她的弱点,也是她的悲剧。她想到北门晨风,就感到自己污秽,韦蒲才死了几天?自己思念的不是他,而是北门晨风。她为自己的夫君伤心。 她不想北门晨风了,她知道此刻,他正在成都邑的四月春舍和她羡慕之极的美丽居在一起。 “她怎么就那么顺利?” 寒风裹着雨雪围裹着她,天地是那么的黑,只有朦胧的平畴村舍和远处的峰峦,比天空更深沉地沉伏在远方。 “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将急成什么样子?”她想起了仓庚,知道这一段时间,她正为解救自己而操心。姨的脾气她是知道的,“总得让她知道自己已逃了出来,总得找到她,否则自己这一走,姨却留在这里……”。她知道那是不行的。 “对,先找到她,然后呢,我将到哪里去?季子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呆下去的。”想到季子庐就想到北门晨风,想到北门晨风她就难以自已。“不是还有依梅庭吗?”她想起了依梅庭。从青城口中,她得知依梅庭这人不可靠,但她不信。她认为依梅庭对青城那样,是实属无奈,她对别人总是那么宽容。再说,梅庭对她,可说没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至于他对别人怎样,她管不着。何况青城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依梅庭受了黥刑,后来逃出了囚禁地,到震泽的山林岛屿上为贼去了。 想到这里,她就感到兴奋:“对,找他去,或许,只有那震泽的山林岛屿,才是我可以栖身的地方。想不到自己也终于走上了反朝廷的这条路,她不禁摇了摇头。 天还未明,她这一骑单骑,已到了通往季子庐的那片松柏冷杉林。她顺着这枯瑟苍郁山林旁的泥泞山路,任马前行。雨夹雪的天气停了,道路更显泥泞,马(扌到)动着蹄子,奋力向前。她浑身都有点湿透了,寒冷浸骨,身子发僵。只得跳下马来,牵着马,用以抵御寒冷。这时,她已走上了季子庐前的那个小山坡。 第367页 季子庐的一切还和两年前差不多,使她感到既亲切又清新。庭院南侧那棵公孙树,树身毕直,仿佛一尘不变似的。左边,是那块巨大的山石,当年她曾和北门晨风在那儿……,那山石依然原样,只是更黝黑一点,一切都令她黯然神伤。但她马上止住了这思路,一处意想不到的景象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马上望向那棵公孙树。只见那公孙树下有一荒冢,这是原来所没有的。“那里怎么会多出一个坟?”她想,于是牵着马下了山坡,走进这庭院,向这荒冢走去。来到荒冢前,只见那墓前石碑上刻着“云中阳韦蒲之位”。“怎么,韦蒲的尸骸到了这里?”不由得悲喜万分,她一下子蹲了下去,扑向那墓碑,死的心情都有了。想到那些生死相从,夫妻和瑟的日子。 远处的松涛一阵一阵地发出悲鸣,象是有披头散髮的人在哭喊。头顶上的乌云在翻涌,那吹得动松涛的风却吹不动她的湿发。她抖抖擞擞地抚摸着那墓碑,看着这么凄凉荒芜的墓堆,被一夜的风雨摧残得就成了一堆黄土,想着黄土下的亲人,心如刀绞。她不知道自己的夫君的尸骸怎么到了季子庐?她想起了姨,“是的,一定是她,是我的姨。”她立即苍惶四顾。 这声音惊动了季子庐的人,云想走了出来。她只见一个妇人哀伤地伏在韦蒲的墓碑上,她不认识洗心玉,正感惊讶。这声音也惊动了洗心玉,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旧色(温,氵改纟)袍的女婢,弱不禁风地站在庭堂前,十分憔悴。她不知道她是谁?洗心玉此时颇为狼狈,但仍不失其端庄。此时的洗心玉乃是一中年女子,虽歷经磨难,但其美丽仍难掩逾,就象有一道光照进云想的心中。正踌躇间,室内传出了美丽居的声音。 “外面是谁?” “是……?”云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洗心玉听出了是美丽居,患难之中,犹如是听到了亲人一般。 “美丽居!”她叫了起来,慌忙站起来,“是我,小玉。” 这时,美丽居正好走出来。两人相见,美丽居先是一楞,很复杂的心情,真不知该如何表达? 洗心玉一把抱住了她,失声痛哭起来。 “这……?”美丽居有点张皇失措,她不知道是该拥抱她,还是该推开她。但她马上掩饰了自己,一把抓住洗心玉,“你,你怎么成了这种样子?”她真不明白洗心玉怎么成了这种样子?此刻,她真的生发出一些对洗心玉的爱怜和同情。美丽居和洗心玉本不应该这样,只是上天不该把个北门晨风降到她们中间,使她们反目成仇。但这仇恨只生长在美丽居心中,对洗心玉有的只是愧疚,所以她从来不来防着美丽居。美丽居抱着惨痛欲绝的洗心玉,感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感情。这时,她那英雄豪侠的一面就显示出来,她忙和云想把洗心玉扶进庭堂内。 她拿了自己的(衤广)袍给洗心玉换上。 云想看着久闻大名却无从一见的女子,如今就在自己的眼前,长得这么美丽又这么端庄且雅洁,不由得心生倾慕。 “你下去吧。”美丽居对她冷冷地吩咐道。 两人重新相见。 “怎么你在这里?”洗心玉恍若梦中。 “一言难尽!只是,你怎么成了这样子?韦蒲又怎么……?不是你和他?”美丽居已经知道韦蒲和洗心玉的事情。但她却不知道韦蒲怎么就死了,而且竟葬在了季子庐? 听到美丽居的问话,往事一幕幕,洗心玉难以自禁。她把自己这一段时间的事情说与美丽居听,当她说到韦蒲之死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切都仿佛就在眼前。 “他们就在我面前,把他……“洗心玉说不下去了,她咬紧下嘴唇。 她仿佛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她的灵魂抽走了。这时的洗心玉陡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极度地痛苦使她变得柔弱无助,颓丧之极。她捂着自己的脸,无声地抽泣起来。 这是对亡夫的真情流露。 “她,真的爱着他呢。”美丽居想,心中感到一丝宽慰。但她马上联想到自己,不由得警觉起来。她对自己说:“别犯傻,谁知道这是不是假像?”想到自己这一段时日如恶梦一般的遭遇,美丽居心里的同情没有了。看到痛苦万分的洗心玉,反生出了一丝快感,“你也有如此下场,你也知道失去丈夫的痛苦,可你……,却对我!”美丽居没再往下想,她倒要听听洗心玉再说些什么? 她的同情没有了,她希望看到洗心玉痛苦,用以来沖淡自己心中的痛苦。 “……就这样,我逃出来了。” 当洗心玉说完她从咸阳逃脱出来的事,美丽居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怎么就让她逃出来了?真不可思议,她为什么总是这么幸运?”美丽居此时真恨不得洗心玉就死在朝廷的大狱里,那才遂了她的心。如果是那样,她所担心的事将不会再出现。而现在,北门休了自己,她又死了丈夫……?美丽居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她表面上对洗心玉依然深表同情,在心里却在暗暗下定决心,决不让她再从自己手中逃脱。 第368页 她不能让她再夺去自己的那实已属渺茫的幸福。 “北门呢?他不在这里?”洗心玉渐渐地平息了自己,她没见到北门晨风,正感奇怪。 洗心玉这样一问,美丽居就心中一沉,“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她想,这更坚定了她自己的思想,“这不,她是来找他的,装得挺象,一切都是假的。不管怎样吧,她不到别处去,只能是她心中有他。” “不知道。”美丽居的想法没错又错,她不知道洗心玉来到季子庐是没有办法。她掩饰着自己,不会把北门晨风休了自己的事说出来。 “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她还故意这样加说着。 “他回四月春捨去了。” “是吗?那……,我们可能错过了。”美丽居当着瑞兰的面撒谎。“好了,小玉,你这一夜奔波,是否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她立即吩咐瑞兰安排洗夫人住宿。然后又走出去对瑞兰暗中叮嘱道,“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对洗夫人说起四月春舍的事。只说我们这一段日子,一直住在季子庐,违者,别怪我不客气!” 不一会儿,云想端着一漆盒饭食进来。 “夫人,请!”她已得了瑞兰的吩咐,知道主母又不知起了什么坏心眼。此时,她正挣扎在美丽居的淫威之下,洗心玉的出现象一道光照进了她心里,同病相怜,伦落人对伦落人,何况是洗心玉。这个奇特的令她心仪的女子,她一看到她就感到这才是她心目中的洗心玉,并打心眼里敬重她,喜欢她。真有点恨不得立即追随她去,只是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做奴婢的应该想的,对此,她很有些伤感。既然自己命该如此,得不到一个好主子,她也不想看到她受到伤害。她暗自下定决心,要提醒她,别让主母再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看见云想进了庭堂,美丽居立即跟了进来。 “这饭……”云想本想说,“不是那么好吃的。”但她看见主母进来,马上改了口,说,“就这样,马马虎虎了。” “你在这里噜嗦什么?”美丽居不动声色地狠盯了云想一眼。 此时,洗心玉正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根本没注意到云想和美丽居的异样。待到洗心玉吃了饭,被瑞兰带到给她安排好的房间去时,美丽居立即吩咐葛仆将云想看押起来。她一人则坐在庭堂里的坐榻上,开始思量对策。 “怎样才能除掉她呢?”她想,“如今可不是当年,当年何须劳神,只要趁其不备,自己动手。可如今……”她真有点一筹莫展,“是啊,弄得不好,反遭其手。这是洗心玉,可不是支可天,也不是辛琪,可任由自己摆布。这样看来,杀她还真不容易。难道就这样放了她不成,这一走,可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她一想到一旦洗心玉离开了季子庐,知道了她和北门之间的事,那自己还会有什么机会?这不行!她是美丽居,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既不敬神,也不怕下地狱。她的心中闪过至简堂,“对,只有这样了,照样做,对不住了,姑射子,谁叫你这样没廉耻,是你错在先,怪不得我,”她决定不顾一切。 “趁她睡熟之际,马上去首官,让官府来抓她。只是,官兵一来,自己在季子庐也呆不下去了。季子庐呆不下去,那我怎么办?”这正是她犹豫的地方。但她想起了太乙山,“对,太乙山有迁园。那迁园本就有我自家的一半。”这样一想,终于下定决心,立即叫瑞兰去把葛仆叫来。 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 这时,云想正被时荫妈妈看管着,她看见瑞兰在叫葛仆。 “这怎么行?”葛仆显然是吃了一惊,不由得脱口而出。 “我也没有办法,主母一定要这样做。”瑞兰焦急地说。 时荫妈妈问:“又要做什么?” 瑞兰看了看云想,摇了摇手说:“没什么,主母叫葛仆过去。” 云想看见他俩神神密密的样子,预感到季子庐又要出事。季子庐能出什么事?只能是针对那个洗夫人。一想到洗夫人,不由得云想心急如焚,好在这时,美丽居已经顾不到她了。 她看了看时荫妈妈。时荫妈妈是个忠厚老实人,且对云想充满了同情。云想决心要救洗心玉,心生一计,装着要净手。时荫妈妈并不知道此刻所要发生的事是多么严重,又是多么危险,更没有感受到云想心中存有的念头,她根本就没有这种感觉。 云想出了厨房,先往净房走去。看看时荫妈妈没跟来,立即加快了脚步,转过廊庑,她知道洗心玉将被安置在那间房间。她避过美丽居的卧室,美丽居和瑞兰正在打点行装,时间苍促又紧迫,美丽居心绪也异常烦乱。看看没人注意,云想悄悄走到洗心玉门前,紧张的四顾,然后着急的轻轻叩门。 “谁?”熟睡的洗心玉立即一跃而起,这正是美丽居不敢杀她的原因。美丽居自己本就是一介剑士,岂不知剑士警觉。洗心玉一跃而起,没听到回答,觉得不正常,提了剑,闪到门前,低声问:“谁?” “我,开门。”云想低声地着急地说。 洗心玉知道是那个十分憔悴的侍婢,从她的声音中,她感到有事。她无声地打开门,云想侧身闪入。 第369页 “什么事?” “不好了,洗夫人,你快逃吧,主母可能要害你。” “……”洗心玉盯着她。 “我也不是很清楚,刚才主母叫我们不准告诉你四月春舍发生的事。” “四月春舍?” “老爷把主母休了。” “是吗?”洗心玉吃了一惊。 “你就别问了,主母又叫葛仆去了。如今整个季子庐都在准备离开呢,这事太突然了,我猜不出为什么?可能只能是针对你……” 洗心玉不用想,立即就明白了,心中好悲凉。 “那你呢?”她看着云想。 “你就别管我了。” “你跟了我吧?”洗心玉说完,提了剑,走了出来。 “夫人别杀我主母,奴婢只有这一个要求,请夫人无论如何不要杀我主母。” 这动静惊动了美丽居,她不知道洗心玉哪边发生了什么?忙从卧室走出来。刚进入迴廊,就看见洗心玉提着剑,身后跟着云想,她立即就明白了。知道是生死关头,容不得她有一点迟疑,马上堆起一脸笑来,问: “小玉起来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想干什么?” “问你啦!”洗心玉用剑指着她。 “我怎么哪?” “你别装煳涂,这姑娘都告诉我了。” “她说什么?”美丽居尽量拖延时间。 “你要害我!” “她的话,你也信,她是我家的罪奴。” “你说,别怕,有我呢。”洗心玉对云想说。 “你就别问了,快走吧。……我也说不清,刚才主母叫葛仆……” “我说呢,什么大事,我叫葛仆去办事,正准备款待你。” “夫人,快走吧,别再问了,再问,就来不及了。”云想心里雪明,知道主母又在施展手段。 “她想借你的手,除去自己的主人,这样的恶婢,你也信她?” “可她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许我杀你!” 正说到这里,时荫妈妈抱着淑儿走了进来。她不见了云想,听见这边闹哄哄的,就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洗心玉似乎听到了什么。 那是一片马蹄声。 “我杀了你!”洗心玉叫道,但她下不了手,她总是这么心慈手软。再说,她发现了那孩子,还有对云想的承诺。 “夫人快走!”云想叫道。 “唉!”洗心玉长嘆一声,“真没想到,你美丽居竟是这样的人?看在你这侍女的份上,看在北门晨风的面上,看在你这孩子的面上,我今天就饶了你,他日别再碰上我!” 洗心玉勐地跃上马:“来,姑娘,上来。”她向云想伸出了手。 “背主求荣,如是这样,我有何面目存活于世。夫人,你就别管我了。”云想站立不动。 “唉!”洗心玉看看事急,云想又坚决不肯上马,只得长嘆一声,一扬鞭,急驰而去。 “主母,你快躲避一时。”云想知道美丽居有危险,匍匐于地。 “你这个该死的奴婢!” “奴婢有失主母心愿,愿一死报之。”云想说毕,一头撞向土墙,扑地而倒。 “那你就去死吧。瑞兰、时荫……,我们走!” 美丽居此刻真没有时间来处置云想。此刻,葛仆带来的官兵,正碰上刚冲出庄门的洗心玉。洗心玉也不迎战,转向另一条山路而去。官兵们立即向她追去。这正好给了美丽居一个绝好的机会。美丽居立即上马,葛仆驾车,瑞兰抱着淑儿、时荫妈妈拿着行旅上车。他们从后门出了季子庐,慌不择路地急驰而去。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一卷、五、洗心玉归隐山林 章节字数:5739 更新时间:09-06-06 09:33 五、洗心玉归隐山林 洗心玉策马而去,乡勇紧追不捨,眼看着乡勇越来越近,她只有迴转马来,面对来敌。 “快快下马受降,”乡勇们叫道,将她团团围住,不知利害的争勇向前。 “别过来!”洗心玉叫道,“不知道我是谁吗?”洗心玉心存不忍。 “谁呀?不就是个妇道,真可人啊!”一乡勇满口秽语。 “你他娘的,给我住口!”只见那带兵的游缴一口喝住那乡勇,驱马向前,对着洗心玉作了一揖,说,“洗夫人,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既然知道我是谁,就不怕我手中的剑?” “夫人,别为难了我们,假如我们放走了你,又如何向朝廷交差?我们都是有妻儿老小的,素与夫人无仇无冤……”那游缴尽量拖延时间,他已派人去告知县公,知道援兵不时即到。 “闪开,少噜嗦!”洗心玉岂不明白,“别逼我出剑!” “这是做不到的。”那游缴自持人多,亦不怕洗心玉。 洗心玉知道事急,不再与他纠缠,一剑指向一乡勇,驱马欲沖开包围。 第370页 “上!”那游缴见洗心玉甚是明白,不好诓骗,不得不指挥众乡勇一拥而上。 “真箇不知死活的东西!”洗心玉低声骂了一句。但那游缴的话是真实的,她不忍伤了这些既可恼又可怜的人,但她却不能不为。她迎向一乡勇,只见寒光一闪,“铿锵“一声,洗心玉用剑嵴一挂,那乡勇刺向洗心玉喉口的剑早已顺着洗心玉外剑嵴滑脱。洗心玉再一点,击在他的左大腿上,顺势一划,只见那乡勇的大腿裂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鲜血直流。这一系列的动作,在众乡勇看来,洗心玉只是象影子般地闪动了一下,立即有了一种威慑力,震撼人心。 “快上,别让她跑了,弟兄们!”那游缴知道洗心玉是高手,只是职责所在,又想立功,不得不为。正指挥众乡勇拼命向前。 “唉!”洗心玉长嘆一气,“这就怨不得我了。”她想。一柄剑左噼右挡,只听得偶有兵器相撞的声音,但绝大多数时间里,冼心玉之剑如入无人之境,巧妙地避开刺来的兵器,她的剑极少撞击到别人的兵器,但却剑剑刺中别人的肉体。她就象是一个妖,剎时闪现,又剎时隐没。但这些乡勇就象挥之不去的苍蝇,开始还有些胆怯,后来就紧紧地缠住她。 她只伤人,却不杀人。 这真太难为她了,不杀人,何人惧她? 正在危急的时候,只听得仿佛从天外般响起了一个尖锐而又令人生畏的声音: “别慌,小玉!” “姨!”洗心玉听到了仓庚的声音,一看,果不其然。只见那冷艷似冰凌似的冷萍飘仓庚,一骑杀来。这个冷萍飘,出剑极其狠毒,她可没有什么仁慈心,剑剑都是至命的。见着羊就是狼,见着狼就是羊,乡勇的本性就是如此。洗心玉于心不忍,他们岂肯放过;可冷萍飘这个剑坛杀手,闻者都胆寒的剑坛杀手,一出剑在人前,就血肉横飞,剑剑不虚。 地上早已倒下三四个人,死亡象黑色中逼出来的光。冷萍飘在乡勇中间,就象天狼星在夜空中辐射着死亡一样,那游缴便被她一剑扎死。虎入羊群,众乡勇何敢言勇,早已发了声喊,纷纷逃去。 洗心玉一把抓住仓庚的马嚼,叫道:“姨,别滥杀!” “干什么?”仓庚如何肯依。 “求你了!” “放开!”仓庚用马撞击着洗心玉的马,她最恨的就是洗心玉这一点。但她的马被洗心玉死死抓住,又争不开,“放开呀!”她气坏了。 “姨,我求你了,他们都是有妻儿老小的。” “放屁!”仓庚眼睁睁地看着那班乡勇逃去,不由得恼怒万分。 “你呀,狗行千里都改不了吃屎!”仓庚骂起洗心玉来,从不客气。 “姨,你怎么这么巧?”洗心玉岔开话头。 “少来煳弄我,巧什么巧?”仓庚知道洗心玉在故意讨好自己,依然装着不高兴。 洗心玉见已转移了仓庚的不快,遂顺着话说下去。她知道这一年,姨不知道为自己担着怎样的心思?一定是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自己,才会在今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青城公主府被包围了。” “这?季姬怎么了?” “季姬,季姬,你就知道季姬!她没事,你放心好了。她的侍女被抓了……” “丛驺,左仪吗?” “我怎么知道。” 洗心玉一下子沉默下去,再多的言语都是多余的。她为这个世界上,仍有这么多刚烈忠贞的女性,在以她们的生命书写着不朽的人生而沉默。她无法报答她们,只能永远地将她们铭记在心里。仓庚当然知道洗心玉此刻在想什么?这令她感到窒息,难受。 “所以,你就到这里来了?”洗心玉又岔开了话头,她当然了解仓庚。 “你还能到哪里去?”仓庚一口戗了回去。 说话间,天空飘起了雪花,山野平畴中没有一个人影。刚才的搏杀令洗心玉出了一身汗,此刻经寒风一吹,不禁感到寒气透进肌肤中去。使劲夹着马腹的双脚,似乎也有点僵硬了。她穿的还是美丽居的一身薄(衤广)袍,抵挡不住这寒冷。 “这样,你会被冻死的,你得找件厚(衤广)袍。” 仓庚和洗心玉计议了一下,知道洗心玉有前往震泽找依梅庭的打算,仓庚随意。洗心玉在她面前就象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虽然洗心玉已年近三十,但仓庚一直视她为自己的女儿,对她从来就放心不下。洗心玉那就更离不开仓庚。二人遂驱马,赶快离开终南山这是非之地。她们一直朝东,穿过枯寒的密林和荒芜的旷野。寒风夹着如絮的雪花,从天空飘下,四野已是混沌一片,显出一片淡淡的黑色。田野后面的群山在大雪中变白,因而显得更加沉伏,林木却肃然。这风雪止不住她们的行程,她们在这空旷的田野中跑了一个时辰,才停住。前方有一大队人马在远远的地方蠕动。 这是一队囚徒,在风雪中,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踯躅在道途上,被骑着马的官兵押解着,其中有些还是孩子。突然一个瘦弱的汉子倒了下去,一官兵驱马上前,向他吆喝着,举起鞭子,但没有抽下去,只是催他快爬起来。人群中发生了骚动,但很快有人过来把他扶起。这囚旅又向前蠕动了。 第371页 仓庚和洗心玉避在林丛里,看见这囚旅朝(雩阝)邑方向走去。这队囚旅在风雪中显得既悲惨又沉重,他们蠕动在这低矮的天空下,一直走到消失,田野又空旷了。这时没有风,仓庚和洗心玉只听到雪花在飘落的“嚓嚓”声,天地真静啊,死一般地沉静。 她们决定先去蓝田,再转向武关,走南阳,到吴郡,然后前往无锡震泽。 冬天的田野一片荒凉,时而出现的只有低矮破旧的茅屋和断墙残埂,还有更悲惨的覆盖着攒尖顶式茅草的土穴。瑟瑟的茅草顶在风雪中就象是要陷入地层中去一样。趁着避免与那队囚徒相遇,等待他们走远的时间,洗心玉跳下马来,使劲地跺着脚,使自己暖和起来。然后又上了马,一阵急驰,进入一个小村子。说是小村子,实则多半土墙已瘫蹋。原来的房屋空间里,偃伏着象徵着久已无人居住的枯草,除了尚能辩认出土炕和零乱的土胚墙脚,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们在这里,什么也没找到,除了一些墓地。 这是一个荒村。 但她们并不奇怪,这样的荒村,她们见得多了。 再向前行,刚才的一阵急驰,震得她们骨骼生痛,她们只得放慢下来,信马由缰地缓缓而行。终于看到了有人烟的村子,是狗的吠声告诉了她们。 她们下了马,走过一个土穴,这样的人家,她们是不去叩问的。又向前,见到一茅屋,推开柴扉,洗心玉才叫了一声:“有人吗?” 不见有人回答。 洗心玉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对着门又叫了一声,依然没有人回答,但她听到了房内有响动,再度迟疑。仓庚则用手将那门一推,走了进去。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洗心玉随着仓庚走了进去,当她站在屋当中时,被眼前的悲惨情景所震骇。只见在那一个土炕上的乱草褥里,捲缩着一对头髮全白的老夫妇,正用惊骇的眼光打量着她。 这样的空巢,这样的贫困,到处都是。而这样的人家尚是殷实的人家。 年青人被徵发走了。 所有的财物被徵发走了。 在这人家她们什么也没有买到,更别说(衤广)袍。 她们又敲响了第二家茅屋,出来的是一个妇人。只见她正用一块麻制破復袍裹住身体,但一只干瘪的乳房却从破復袍中漏了出来。她并没有什么害羞,只用手扯了扯那破復袍,来遮住那只无可奈何的乳房。 “娘!”里面传出一个孩子的象一只瘦小病猫的叫声。 洗心玉知道那是什么景象。那是乱草堆中,一个赤身裸体的一丝不挂的孩子。 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 她无声地拿出一把半两放在那妇人手中。她不用再去敲那边同样的茅草房,更别说土穴了。没想到在出京城百多里的地方,黔首的日子就成了这样。但这与她们出武关之后见到的景象,这实在还算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景象了。那边则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人,饿殍遍野,甚至看到了人吃人的惨状。 在蓝田,她们买了(衤广)袍,歇息了几天,然后朝武关而去。穿州过府,不止一日,到了无锡。才知震泽的贼寇已被剿灭,贼众已散去。这样,她们无所凭依,只得又往钱唐而去。已是又一年春天,小小的钱唐县邑背靠西北群山(现灵隐处),她的东南面是一个杂草众生的湖,当地人叫它明圣湖(现西湖)。此湖很大,过了湖,走个一两里,就是浩渺得望不到边际的浙水。明圣湖边已是桃红柳绿,群莺乱啼。钱唐县邑人口尚不足万。 仓庚和洗心玉来到钱唐,打听不到依梅庭,反倒打听到了,在钱唐邑西不足百里的地方有座大涤山,山下有个九峰村,那里有个老人。住有一个山洞里,被当地人捧为神仙。一经仔细打听,洗心玉立即猜出他是谁。 “莫非是黄公虔?”仓庚也已想到。 “我想也是,他怎么到了这里?” “那我们何不去会会他?” 离开钱唐,西行六七十里,转入九峰村。只见这里风景清幽,山路并不崎岖,两侧青山翠碧。路东山岭下是一道山泉,泉水淙淙。这山泉和路相伴,从山中流来。转过一道夹持山路的山峦,突现一片田园,仿佛世外一般。顺着路和泉从东边的山下入内,便是一个小村子,很显古朴,亦很富足。泉水从村中流过,山路则从村中分成两条。一条向西南出了村,一出村,只见群峰叠嶂,满山翠竹。向村里人一打听,这老神仙谁人不知?纷纷指向那峰峦间的一棵大树说:“树下即是。”仓庚和洗心玉顺着山间的小路向上攀登,在一座山的中间见到了那山洞,只见那洞口有紫云横呈。进得洞内,洞窟大且深,只见一老者一侍童迎将出来。一看,果然是黄公虔。真是他乡遇故人,乱世见知音,一时间三人执礼相见,唏嘘不已。 黄公虔并不住在洞中,他带她们下山,復回到村中,走那另一条山路。沿溪向上,来到一大片宽阔平坦的有上百亩地的空旷地。在这片空旷地靠南的尽头高坡上,是一片群树环绕的瓦房,这才是黄公虔置下的庄园。 原来,黄公虔为避朝廷的缉捕,早已化名黄石公,寻到这洞天福地。他在下邳将自己的女学生齐姬田悯交付于他的《太公兵法》传授给了张良。这张良正是那俊仪县柳亭乡淮阳芳草居的张良。张良自从送别上古师师徒之后,做下了在博浪沙刺杀秦皇之事,未果。为逃避朝廷缉捕,藏匿于下邳,后得遇黄石公。这一段故事,后世太史公已将它写入他的《太史公书?;留侯世家》里。这里,我们不妨摘录于下。 第372页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致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復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復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復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 黄公虔完成了这一桩未了之事,游歷到了钱唐。先是上了径山,后又来到九峰村,见此地比径山更宜居住,便在此置产安居下来。每日诵《经法》、《十大经》、《老子》、《黄帝阴符经》、《庄子》……,潜心求道。他知道暴秦将终,天下将有一番纷争。庄周曰:“依乎天理,因期固然。”又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黄公虔是何等明智之人,早已透悟,遂将自己与世隔绝了。从此人世间便没有了虞丘台,也没有了黄公虔。他只想在这大涤山下让生命无声无息地堙灭,等待着张良去匡扶明主,来将这一暴戾年代终结。当然,他也给人说难解惑,劝人向善,这种观点他始终不改。他认为人的一生可能会出错,但做人是不能错的。善良是人格中最主要的品质。人可以受屈一辈子,却不可以假伟业之手或世道险恶而弃良善而去,善良宽容是圭臬。生命不就在这样的思想中渐渐地澄明起来的么? 这样,九峰村下,就日日传出了这样的诵读声: “静作相养,德疟相成,两若有名,相与则成,阴阳备物,化变乃生……。” “性有巧拙,可以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要,可以动静。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知之修练,谓之圣人。” 从此,洗心玉化名若耶子,侍俸二位长者。听黄石公讲黄老之学。又在冷萍飘的看视下,将东南西北四妖之剑,及猿公剑、飘零剑、清虚剑七种剑法之秘笈、剑艺、功法融会贯通。日日朝霞,夜夜生气,随着岁月的过去,她将这七种剑法揉合成了一种全新的剑法,虽还不明确,但已有感悟,并用其整个生命去接近它,使它渐渐露出狰嵘来。这样,她将人间的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随那青丝一缕,斩断。尤其是对北门晨风,她不希望再见到他,也不希望他能找到她。她知道,他一定还在寻找着自己,她不想再让这扰乱了她这已平静下去的心。 秦二世元年七月(公元前209年),陈胜、吴广起兵于蕲县大泽乡。 一场反抗暴秦的战争序幕终于拉开。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二卷、一、纷纭天下与死寂陵寝 章节字数:3965 更新时间:09-06-07 08:47 第 二 卷 一、纷纭天下与死寂陵寝 陈胜、吴广攻下蕲县后,再下(金至)、(贊阝)、苦、柘、谯等邑。此时,已有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乃自立为王,国号张楚。 楚地纷纷响应,聚数千人起事者,不可胜数。会稽有项梁、项羽叔侄,黥布,蒲将军。沛地有刘邦、张良。这其中,既有视死如归的勇者,也有乌合之众。 比如在丹徒,数万举事者荷锄举棍,围而攻之。依梅庭即在其中,一时声势浩大,人头躜动。丹徒守尉命击鼓迎敌,一时鼓声若雷,城门开处,秦军尚未拥出,数万举事者,一闹而散,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 面对一片狼藉空旷的郊野,那守尉鄙视之极地掷出一句话来:“如此乌合之众,岂可言事!” 当时依梅庭举剑极力阻止,但如何制止得住?早已被席捲而去。 于是他北走渡淮,投入清波黥布军中,后又入项梁军为部众。 吴广攻荥阳,三川郡守李由拒之,亦不得下。 一时间,武臣在邯郸自立为赵王;韩广自立为燕王;田儋在狄自立为齐王;宁陵君咎为魏王;韩成为张良请于项梁,立为韩王。此时,秦军主力一在上郡榆中,北狩匈奴;一在百越、五岭,定略西南,均无法调回。秦廷急命少府章邯免郦山徙徒、人奴产子,组成大军。派单膺白为护军中尉,以拒义军。战于渑池,败周文,周文自杀。项羽,沛公刘邦则在雍丘,大破秦军,杀李由。一时天下纷纭,如烈火于干柴之中,天下苦秦久矣。但战事乃未见分晓,即使是章邯所率如此仓促组成的一支军队,亦表现了秦军的战斗力之顽强。 章邯、王离、涉(门月,外内)、苏角破楚军于定陶,项梁战死。再破赵军,围赵于鉅鹿。在鉅鹿,项羽破釜沉舟,导演了一幕惊心动魄的歷史壮剧,大破章邯军。杀苏角,虏王离,涉(门月,外内)自焚而死,终于取得了对秦的决定性军事胜利。 章邯败退棘原,告急于朝廷;项羽进兵漳南,虎视熊睨。两军对峙。 第373页 此时,秦廷内部却发生了更加严重的政治危机,赵高利用秦二世之手,剪除异已,将丞相李斯,冯去疾,将军冯劫收捕,独揽朝纲。 尚在陈胜、吴广起事时,二世胡亥曾召大臣商议平定乱事定略,但他只要听到“反状”,就显不悦,以致众大臣不知所措,皆不敢言。后来,二世为钳制人口,令御史大夫德拘捕敢言“反状”者,皆以“非所宜言罪”处制之。又,一个从东方战场归来的谒者,将诸侯反状具实以告,竟激怒了二世胡亥,立即将此谒者诛杀了。此后,无人敢以天下之实状告知于他。这一掩耳盗铃式地愚蠢之举,终使朝廷失去了最后平息事端的时机。 冯去疾,冯劫被捕后,岂肯受辱,自杀而亡。 李斯则由于其公子李由在雍丘兵败,赵高诬陷其通敌谋反,被收狱中。秦二世命赵高刑讯,在严刑下,李斯被逼承认谋反。但这样一个重臣,朝廷不敢轻率,将对其再会审。赵高闻知后,派其亲信诈为二世御史,下狱覆审。李斯见是朝廷使者,大声唿冤。但只要他一唿冤,赵高亲信就将他打得死去活来。如此三番五次,李斯终不敢翻供。这时,赵高再叫二世陛下派御史去覆审,李斯如何知道,终不敢翻供,遂成铁案。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七月,李斯被腰斩于咸阳,夷三族。 “上蔡黄犬”因其私心,甘与昏君奸佞为伍,终食其果,遂为后人所嘆。 李斯既死,二世拜赵高为相,因是内臣,故称中丞相。赵成为郎中令。“事无大小辄决于高。”他大权独揽,又揣摸透了胡亥的心理,知其喜喜不喜忧(胡亥已被天下纷纭的形势所惊扰,自闭于宫中)。赵高正好利用了他这一点,封锁消息,谎报军情。说什么摧枯拉朽,说什么天下诸侯正在一点点被剿灭。我皇皇大秦,稳若泰山。 在这样的背景下,章邯退守棘原,以待时机,但这遭到胡亥的督责。他只好派长史司马欣到咸阳去自辩,这正忤逆了赵高。赵高怕二世知道真像,自己不见司马欣不说,还不让司马欣见到二世。司马欣心急如焚,知权相弄权,恐危及自身,故还走其军。不敢走原路,赵高果派人追杀。事情没办好,自己反被朝廷所逼迫,司马欣对章邯说:“朝廷昏馈,任用赵高,今战能胜,必遭赵高嫉恨,终成蒙恬;战若不胜,李斯李由父子就是下场,望将军思虑之?” 此时,赵将陈余亦遣书于章邯,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坑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矣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隙,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长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兵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金夫)质,妻子为戮乎?” 章邯阅此,念忠义之事仍人臣之本,下不了决心叛秦。项羽乘势勐攻,章邯一败再败,退(氵于)水。然后退至殷墟,屯于此。 龙应奎此时赋闲于家,在权相赵高独揽朝纲下,不得復起。天下第一庭门徒遍布天下。他密切地关注着关东事态的发展,得知殷墟之危,知秦将终。与其弟子出山虎代勇十计议此事。他说:“以章邯之智,尚无法抗击诸侯,终为朝廷所累。今朝廷别无良策,亦无良将,恐吾难以避之。今若被起用,天下大势所趋,焉能一柱挽狂澜于既倒;今若不受命,又必为赵高所害,奈何?” “不如降楚。”代勇十答。 “非所不欲,只是我在兰陵双清楼齐姬田悯事上,得罪了虞丘台,与楚有隙。现在虞丘台的孙儿虞子期正在项羽门下,他的孙女虞子贞正是项羽的爱姬,这令我不得不有所顾虑……” “师傅过虑了,干大事业者岂会在意此等浮枝末节……” “也不全是,最主要的是项羽只在乎他一人,不听人言,在他手下难有作为!”龙应奎倒是一眼就看到了项羽的弱处。 “弟子听人说,沛公且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 “这算什么话?” “事急矣,师傅何忌弟子之言。” “那只有降沛公了,吾闻此人素有大志,为人中豪杰,且不拘一格,任用贤才。正如你所说,即使是鸡鸣狗盗之辈,只要有一枝之长,亦被重用。”但他还没来得及叛逃,就被起用,为南阳守。沛公刘邦以郦食其持重金以赂之,龙应奎果叛,降沛公。拜为将军,充任先锋。他本是秦将,深知秦军虚实,一路势如破竹,过丹水,攻胡阳,下析、郦等城邑,直指武关。 青城长公主在二世元年已从雍城还归咸阳郦山陵寝,为父皇守孝。赵高此时,还在剪除朝廷中的异己,到这个时候,他都没有篡夺帝位的野心,只是为身家计,不使大权旁落而已。他当然不想青城长公主復起,来危及自身。他派军卒假借护卫陵寝和长公主,将陵寝隔绝起来。天下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故,青城长公主竟然一无所知。当然,这也只能是怪青城长公主自己。自从父皇死后,她心如藁灰,一心只想为父皇祈求冥福,想到父皇对自己恩重如山,自己又如此不肖,遂一心只为父皇守孝,以赎前衍。她的一切均按礼而行,《礼》曰:“三年者,称情而立文,所以为至痛极也。斩衰,苴杖,居倚庐,食粥,寝苫枕块,所以为至痛饰也。”她居茅屋,睡草褥,枕土块,食粗食,她对父皇的哀思无以復加,因而心无旁鹜,一味沉浸在哀情之中。在这对父皇的哀思之中,似乎又寄託着她对自己亲生父母的追思。这在她看来,并不矛盾,孝者,至情也。 第374页 陈胜、吴广起事时,二世胡亥曾降旨问询于青城,但赵高忌讳青城,怕因此事引起青城復出。丞相李斯、冯去疾,将军冯劫则视青城长公主乃一剑士,至于带兵征战,一个年纪青青的女子,将天下大任託付于她,岂是他们放心的,因此,他们并不贊成起用青城长公主。去郦山陵寝下旨问询的中涓官,本是赵高的心腹,这中涓官当然只听赵高的。他到了郦山,只问青城长公主起居,根本不提诸侯之乱。復旨则说:“长公主因先皇崩殂,悲伤日甚。下臣说起贼乱,长公主也很关注,只是她的精神集中不起来,前言不搭后语。至于下臣说出皇上要她去孝进宫,长公主一会儿说,自己当为国效力,征讨逆贼;一会儿又说,自己乃服丧之身,带兵不祥,神祗弗佑,于国不利;又说自己只是一介剑士,对于攻守征战,实乃不通……。如此这般,语焉不详。下臣以为,长公主已是痛极伤心,臣恐……” 二世听后,甚感失望。从此,不再以此事来问询于青城。好在当时,三川郡守李由败吴广,少府章邯杀周文,连战皆捷。一连串的捷报,不仅二世无恐,连赵高也趾高气扬起来。只有冯去疾、冯劫对形势有所判断,力谏二世:“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诛击,所杀亡甚众,然犹不止。盗多,皆以戍漕转作事苦,赋税大也。请且止阿房宫作者,减省四边戍转。”但这样的话,胡亥如何听得进去。赵高乘机进谄言,终使二人获罪。等到李斯、二冯死,权力落入赵高手里。胡亥二世又自我幽闭于宫中。这时的胡亥,大权已是旁落,他尚不知晓。在赵高的瞒骗下,还以为,诸侯军已快剪灭,他也就有些高枕无忧起来。 此后,赵高面对关东席捲之形势,已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了,又怕胡亥问罪于他,索性一味瞒骗下去。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正在以诸侯军来压廷臣,甚至导演了一幕“指鹿为马”的阴谋篡权的闹剧。此时,赵成为郎中令,身处中枢要害。赵高到这时,才真正有了篡权夺位的想法。他想,等到事成之后,让赵成统率天下兵马,去剿灭群雄。他已让自己的女婿阎乐升迁为咸阳令,以控制京城。这样,他完成了阴谋篡权的一切准备,在这样的时刻,他对青城长公主有的只是防范,岂会让她去惊觉。 重兵封锁的郦山陵寝,就象它密封的那地下死寂的陵寝一样,被封土堆厚厚地密封着,不能透进一点信息去,并将大秦皇朝真正地送进了她的墓地。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二卷、二、逃出殷墟 章节字数:4015 更新时间:09-06-09 05:26 二、逃出殷墟 殷墟。 章邯在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的劝说下,又被朝廷所逼,退不能退,进又不能下,走投无路,遂决定降楚。但是,在他降楚前,他必须要解决一件事,那就是要解决护军中尉单膺白。 单膺白是督军,是他降楚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与单膺白对彼此的主意都非常清楚,他也了解单膺白。单膺白曾在郦山陵寝服役,曾是章邯手下的罪徒。单膺白无法阻止他,他也无法改变单膺白。 但单膺白无法抓住他降楚的证据,抓住了也没用,他没有军权。虽然眼看着这即将成为现实,却无力回天。这支军队正处在傍徨无奈,寻找出路的时候。他一再向朝廷告急,都不见回音。在这样的时刻,单膺白比谁都清醒,他不知朝廷内是怎么回事?但他又知道,即使是朝廷知道了,要想收伏章邯,也已是不可能了。 这是坚壁与坚壁的对峙,为防止章邯铤而走险,单膺白及其亲随作好了随时伏尸剑下的准备。 单膺白掐住了章邯的脖子,章邯必须要扭断这支手。 一队亲兵在都尉董翳的率领下,乘着黑夜包围了护军中尉府署。 章邯的亲兵还没有到达护军府署,已经被发现。 “谁?什么人!”烛火通明,戒备森严的护军府署,响起了一声严厉的喝问声。 没人回答,那一个个迅疾向前的黑影如大山下剽悍的狼群一样,在月光下闪动。 “再不回答,就要放箭了!——预备!”随着官卒将悽厉地拉长声调,弓弩手毫不迟疑。 但为时已晚,偷袭者总比防守者快一步。 如雨的箭矢带来了死亡。 章邯的亲兵杀开护军府衙。 黑夜中的神经仿佛是一张蛛网,还在那一声“什么人?”的喝问声中,就已经触动了这张高度警觉的网。单膺白在中庭一跃而起,他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面对这突然变故,他立即进入内庭,改换服装,再带领亲随立即上马,冲出角门。立即被章邯的亲兵发现,围杀上来。 章邯既然要解决这一棘手之事,自然是百密无一疏,他岂能容单膺白脱逃?这就是章邯,在护军中尉府前后几条街衢上,都布下了重兵,他决不能让单膺白从他手中脱逃,决不能让天明的归降充满变数。 单膺白冲杀了几次,均不得脱。每一次冲杀,都有亲随倒下。他只得再返回府邸,顽强抵抗,过了近半个时辰,最后,在瓦砾中,章邯的亲兵踏着血水,终于解决了一切顽抗。单膺白身中数箭,又被一戟刺中。章邯的亲兵早已殳剑齐下,单膺白倒在了血泊中。都尉董翳排开士兵,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单膺白,狠狠地踢了几脚,然后命士兵举火前来照看。这一看,令他大吃一惊,这单膺白不是单膺白,而是一个长得颇似单膺白的士兵。这下,他急躁起来,立即命令士兵们迅速严密搜查,他自己则分兵朝各个城门口追去。 第375页 其实几天前,单膺白的一个亲随,就知道中尉大人处境险恶,他因自己长得有几分象中尉,愿以身取义。单膺白并没有推让,此时此刻,也不是推让的时候,所以当章邯亲兵杀来的时候,他按约进入内庭,和这个士兵调换了角色。这士兵立即成了单膺白,带领中尉府的亲随与章邯的亲兵,进行了一场殊死的搏杀。 在这样的危难之中,依然有着这样的浩然之气,依然有着这样的忠义可嘆的死士。 单膺白化装成一黔首,在混战中,沿着墙角,和逃命的军士、百姓一起,转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到处都是警戒的人,士兵巡逻在街衢上。他一连翻过几个院落,遇见几个人。但那几个士伍黔首惊恐地看着他,不敢言响。他终于逃出了重围,再一次来到通衢大道上。那知道,迎面正好是一队巡逻警戒的士兵,发了声喊,包围上来,单膺白再次落入了章邯军士的手里。 纵有百般计算,但天命如此,单膺白徒唤奈何?这是他无法迴避的现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心存侥倖,他知道,即使自己逃得出中尉府,但如何逃得出这戒备森严的殷墟城?这一点,他一点成算也没有。 这队士兵由一什长带领。这什长走过来,看了他一眼,从他那犀利的目光中,单膺白知道,他认出了自己。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什长把他当成一般的护军府的亲兵,下令捆了。随即命令他的士兵继续巡视,他自己则带着一个士兵押着单膺白到将军府去。 单膺白只能听天由命,虽然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也感觉到了什么。空荡荡的通衢,冷冷的月,殷墟在霄禁中。只有他们三人朦胧的影子,踏响在通衢上。 转过几条街,远离了护军府衙,那什长突然拉住他避入一黑暗角落里,低声对他说: “单大人,别惊慌。我们是要救你的。”说完这句话,那什长和士兵即上前来替他解除绳索。 单膺白摸了摸捆得麻木的手,淡淡一笑,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次获救。 “大人随我来。”那什长说。 现在仍在十分危险的境地,单膺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救他?但他知道这是真实的。现在根本就不是言谢的时候,也不是问为什么的时候。 在他们往西城门走去时,他终于弄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因很简单,不是所有的章邯军士都想降楚。其实章邯军中绝大多数军卒都不想降楚,只因身在军中,唯军命是从罢了。尤其是这些军士大多是秦人,他们的父母妻儿均在关中,如果背叛朝廷,他们在关中的亲人的命运将变得十分险恶。这什长正是这样一个人,他带来的士兵也是这样一个人,他们都不想连累家人。只是原先想归想,却无可奈何。现在突然遇到了正处困境中的中尉大人,他们立即获得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和寄託,并且变得名正言顺起来,从而有了信心和胆略。 “难得二位壮士深明大义,本中尉必当奏明朝廷。不是说你们救了我,而是你们对朝廷的一片赤胆忠心。如果此举能使朝廷得以准备,能防止章邯那逆贼背叛朝廷所带来的恶果继续扩散,你们的功绩就难以估量……。只是,我们现在怎样才能逃得出去呢?” 单膺白对当前的处境并不乐观。 “我们先去西城门,那里有他的一个兄弟。原先也是计议过的,只是怕朝廷追究,有口难辩,下不了决心,如今有大人在……” “亲兄弟吗?” “亲兄弟,一个妈生的,是什长。” “他会帮助我们吗?” “我想,会的,亲兄弟呀,”那什长指着那士兵说,“如果他兄弟不帮我们,他不就死定了。” “大人,放心,我兄长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父母均在关中,他不会背叛朝廷……” 这才是关键所在。 事不宜迟,三人立即赶到西城门,闪在一暗角里。那士兵让他们暂且在这里候着,自己则先上城楼去。 看见那士兵消失在黑暗中,犹如一颗石子投入了深潭,时间过得真慢,漫无尽期一样。那什长有点沉不住气了,“会不会出事?”他看着单膺白问。空气都快要凝固住了。 “沉住气。”单膺白说,“要知道,任何情况的发生对我们全一样,”单膺白其实也很紧张,但他毕竟是歷经磨难之人,对眼前状态的分析,使他沉住了气,“即使是最坏的事情发生,也不可能再比此前的状况更糟了!” 整个殷墟象它的名字一样,沉寂下去,街衢在月色下明亮,阴影寒冷。天空深邃而湛蓝,透出一种无边空落紧缩的感觉。 单膺白担心的是,自己府衙那边还能坚持多久?一旦那边的战事结束,这里就不再有机会。“——快,快点!”他攥着的拳头里都是汗水。 “可靠吗?” “当——然!” 从这回答里,单膺白听到了没有信心,但他别无选择,何况事情不是还在进行中吗? 正在连他都有点沉不住气的时候,城池那边响起了脚步声,使他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两个匆匆的黑影朝他们走来。 “这是我兄弟。”那士兵指着一什长,对面色略显严肃的单膺白说。 第376页 “单大人!”那什长对单膺白躬了躬身,作了一揖。 “不是说话的时候,你说怎么办吧?” “只有从我看守的地方缒大人出城,——别无他法。” “都可靠吗?” “我已调了几个平日信得过的弟兄,他们又不认识大人。” “不会出差迟吧?” “我们有四个人,大人,剑,”那什长递过一把剑来,并递过一套军服。 “那就快走吧!”单膺白一边换装,一边匆匆地说。 在那什长的带领下,他们上了城楼,在微弱的灯光和月色下,他们来到那什长看守的城墙段。一队巡视的士兵从他们身边走过,并没有注意他们。 单膺白从城墙上,回望殷墟城,这时,他似乎听到了马蹄声。 他知道这是什么人! “快!”他加快了脚步。 在一个城墙的转角垛口处,只见那什长,对两个士兵低声说着什么,引起了骚动。 单膺白见事态有变,立即拔出剑来,用剑抵住那两个士兵。 “放绳!”他命令道,决不能再犹豫了。他又对那两个士兵说,“背叛朝廷,必是死路,为你们的父母妻儿想想,现在是你们立功的时候,你们应该明白!” “我们听大人的。” 那什长早已将绳索放下城去,好在城墙并不高。 “下!”单膺白命令道。 “大人,你快下。” “慌什么,少罗嗦,——快!” 那先前的什长缒了下去,先前的那个士兵也缒了下去。 这时,城楼上,一片火把冲出,只见守城的士兵在一司马的率领下,叫喊着:“捉拿反贼。”向他们杀来。单膺白知道自己中尉府那边已经完结。 “大人,快!”这个什长见事急,容不得再多想。 单膺白接过绳索,一纵身,飞速而下。接着,一个士兵也飞速而下。城池上早已是刀剑“铿锵”一片。 “哥!”那先前的士兵焦急地唿叫着。 “快走!”单膺白知道事已无可挽回,他拉着那士兵。 “可我哥?” “坚强点,——快走!” “你?” “走!”单膺白命令道,这时,岂容他再迟疑。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二卷、三、刀光剑影阎乐弒二世 章节字数:7042 更新时间:09-06-10 06:12 三、刀光剑影阎乐弒二世 几天后,一行快骑,飞驰进咸阳。 这是单膺白,他逃出殷墟后,即进入安阳。在那里换上快马,依然身处险境,不敢停留,又直奔朝歌,总算是摆脱了章邯的追兵。此时,殷墟之变已经发生,章邯降楚,封为雍王。项羽命司马欣为先锋,南下直指荥阳,军情紧急,单膺白马不停蹄。此时,沛公刘邦已兵破武关,直抵(山尧)关。 朝廷中人都认为单膺白是赵成的心腹,单膺白自己也目赵成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但赵成知道,单膺白是一诤诤愕士,他只对朝廷忠诚,并不是一个死心蹋地为其驱驰的人。当时单膺白位居宫中,掌管宫廷门禁,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所以他请长兄将其调开。这有两层意思,一为朝廷计,毕竟诸侯叛乱威胁到朝廷。二为自己,隐约中,他总感到单膺白是个难以揣磨的人物,身处如此要津,一旦宫中有所风吹草动,这个人物,他怕自己掌控不住。 单膺白苍惶回到咸阳,当然要立即去觐见皇上。进了宫门,在咸阳宫丹墀前,被禁卫军阻止,没有中丞相之令,任何人均不得见皇上。单膺白以军国大事,何人担当得起来抗辩,禁卫们如何理睬他。其中一个禁卫尚有念旧之心,婉言相告:“陛下不在宫中,在上林苑。只是你要见到皇上,必须得有中丞相之令,否则,你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皇上的。” 星急火燎的事竟成了这样,单膺白深感忧虑,他不知赵中丞是怎么想的?想想也无奈,正想退出,想到赵成。赵成是郎中令,官署在宫中,他想见赵成。回曰:赵大人不在。他又赶到中丞相府,中丞相亦不在。他心急如焚,想到事关国家社稷,不免有些生怨,遂浑然不顾,径直往上林苑而去。 这时,赵高、赵成两兄弟正在兰池宫泾水北岸的北军中。北军中尉是栎阳云中牧黄均,黄均已是赵高一党,上郡榆中一战中,他因失利,被押回京师,本应治罪,得赵高为其开脱,遂成赵高死党。胡亥篡权后,得赵高力挺,復起,仍为中尉,掌管北军。现在,赵高兄弟正与他密谋天下事,知秦廷将终。在这样的波诘云诡之际。赵高要黄均掌控好北军,一旦朝廷发生变故,这样一支军队,必须要做到随时能听从他赵高之意指,随时能做到可以起用。 单膺白赶到上林苑阿房宫(还只建造了一部分),他没有赵高令符,如何见得到二世? 他原本是侍中,宫中哪一个人不认识他?他又是单膺白,生性耿直,在内廷甚有口碑。这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让皇上早点知道关东之事,及早议定出一个对策,来平定事乱……。 他先以私交,动之以情,企图说服内侍去通报,但禁卫内侍都不敢通融。单膺白见说不通,又不能说出关东反状,急了,大叫道:“形势急甚,耽搁了军国大事,你们谁担当得起?”遂和宫中禁卫吵了起来。这争吵惊动了内廷一个人,这人就是常侍韩谈。韩谈原也是赵高一党,只是此人在些心机,他依附于赵高,当然是因为赵高权重。但自从赵高指鹿为马后,他发现赵高已渐失人心,身处中枢的他,岂不知自己处境险恶?赵高得势,他自然是赵高一党;赵高失势,他难道还会去为他陪葬?此时,他正在阿房宫前殿,听得宫门外喧譁,走了出来,一见是单膺白,甚感惊讶: 第377页 “咦,单侍中,你怎会在这里?” 单膺白一见是韩谈,急唿道:“韩常侍,快让我去见皇上,我要觐见皇上!” 韩谈喝住禁卫,把单膺白拉向一边,请问起来。当单膺白讲述起殷墟之变,他必欲见皇上的时间里,韩谈听着就惊呆了。不觉暗暗思量道:“连章邯都叛变了,看来朝廷真是到了末季。如果朝廷将不存,我韩谈将焉附?又,这一切恶果均是赵高的倒行逆施所造成的,他不可能不为此付出代价?如今,朝廷上下都目指赵高,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自己就更不能让廷臣们指认为是赵高一党。否则,赵高的末日,也必将是自己的末日。尽管眼前赵高势头正健,但他看得出,这已是强弩之末。赵高已为他自己的失败埋下了祸根,天下不乱,他自岿然不动;天下一乱,皇上岂能容他?他也曾想向皇上进言,但想到那个谒者,自然不敢铤而走险。自己又在宫中,陛下如何会信他?可今天不同,今天是单膺白。单膺白一向在中廷名声甚贤,且又亲歷殷墟之变,这自然就不同。”这样一想,韩谈立即决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以彻底摆脱这极度险恶的境地。他悄悄对单膺白说: “不是我不让你见陛下,中丞相令,我实在不敢不从。” “事急矣,若再不让我见到陛下,我将何处之?天下又将何处之?”单膺白不知赵高弄权,就是为自己计(擅离职守),也不能不见到陛下来自辩,何况是军国大事? “这样吧,”韩谈想了想,说,“你就说是奉中丞相之令,来见陛下,我装煳涂。记住,皇上在阿房宫露台上,正问卜于太卜,你敢吗?” “什么时候了,我有什么不敢的!” “我有我的难处,这是你我之间的事,出了事,你一人承担。” “别说了,为我禀奏陛下吧。” 韩谈急步进入阿房宫,上了露台,向秦二世奏曰:“护军中尉单膺白自殷墟来,有要事求见陛下。” 胡亥曾就“指鹿为马”事,问卜于太卜,他自己都以为自己煳涂了,明明是鹿,怎么就变成了马?然而,群臣都说是马,他认为自己是中了魔障。太卜畏于赵高权势,劝他入上林苑斋戒,以避不祥。这样,胡亥才来到上林苑,结果,他一到上林苑,因在苑中游猎,将一宫中行人射死。此时,他正为这事问之于太卜。太卜将赵高之言“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当远避宫以穰之。”从赵高此言,我们就可看出,赵高这时已正在处心积虑地将胡亥架空。胡亥听了此言,正打算去望夷宫避之。 正在这样的时候,听到韩谈的禀报,本是不悦。但他此刻的心态,是怕天谴,又闻是单膺白,知道他在章邯军中,怎么就回到了咸阳?又是中丞相派来的,虽不高兴,还是令韩谈着他进来。 见到单膺白,也不理会单膺白的跪拜,就一连声地呵斥道: “你不在军中,到此何干?” “陛下,章邯老匹夫,反矣!” “你说什么?”胡亥闻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吓了一跳。他一直被赵高蒙蔽着,天下大事一概不知,还以为关东反贼都快剿灭了。突然听到单膺白这句话,无异是晴天霹雳,一时惊呆,过了好一会,才醒悟过来,问道,“你——你说什么?快说来,章邯怎么了?” 单膺白将章邯在殷墟反叛,楚军已到新安,并在那里坑杀了章邯的二十万降卒。而另一支楚军刘邦已攻破武关,又下(山尧)关,直抵蓝田,整个关东,贼势甚大之事一一细说给二世听。 “这怎么可能?”胡亥如何肯信。 “臣自殷墟来,亲歷章邯叛乱之事,九死一生,怎敢矇骗陛下?” “赵高呢?——那赵高是怎么回事?”二世勃然大怒。 “你去给我宣中丞相来!”他对韩谈下旨道。 “臣……?” “怎么,还不快去!” “是。”韩谈颇犯踌躇,但不得不去。 韩谈去后,胡亥一脸怒气地盛问起单膺白来。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天下大变,大半个国家已处在诸侯的掌控之中。半个时辰韩谈回来,奏曰:“中丞相病重,不能奉诏。” “都什么时候了,你再给朕去宣!” 其实,赵高当然没病,只是听到二世来宣召,问询于韩谈。韩谈故作不知状说:“下臣听说,单膺白那厮是假借中丞相之命,才见到了皇上,不知是哪个内侍通报的……?”这话一出,赵高立即就猜到是他,知这韩谈怀有二心。但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还得利用他一下,来应付胡亥。在这种关头,他如何能去见胡亥?他叫韩谈奏明陛下,找了个重病在身的藉口,託病不朝。 当韩谈第二次来到中丞相府时,赵高命中庶子将他迎入中庭,凉在那里。只以重病为藉口,拒不出见。韩谈呆坐了一个时辰,见不到赵高,无可奈何,只得回宫去復命。 二世恨恨不已,又宣赵高不来,才感到赵高气焰逼人。一边派人训斥赵高,一边命令单膺白先去咸阳宫,第二天,着他再宣赵高去望夷宫见他。他自己则带着韩谈摆驾望夷宫,以避不祥。 第378页 赵高因胡亥派人训斥自己而惶惶然,知道已到紧要关头,关东事再也包裹不住了。假如此刻胡亥醒悟过来,自己罢黜事小,说不定还会招至灭门。在此情形下,他一方面装病避不见驾,一方面思量对策。知道事情已不可能再有迴旋的余地了,只有将篡权夺位之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就在韩谈第二次宣召他去阿房宫面圣时,他依然不奉诏。待韩谈走后,他派心腹连夜将赵成和女婿咸阳令阎乐招至中丞相府。 “事急矣,我们一家命在旦夕!”他说。 “怎么会这样?”赵成简直不相信。 “都是你那单膺白干的好事!” “单膺白?他不是在章邯军中吗?怎么就回来了?”赵成根本不知道。 “都是韩谈这狗才,别看他平日恭恭敬敬,实则是一个阴险之极的危险人物。他以为我没看出来,是他引单膺白见了胡亥。” “真狠呀,这种人非除去不可。”阎乐闻言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不过表面上,他依然很沉稳。 “不是时候,现在不是时候,现在,都要装着不知道,千万别惊动了他,他还可利用。” “那单膺白呢?” “这是个蠢才,你呀,差点坏我大事!”赵高狠狠地瞪了赵成一眼。 “他……?不正是吗,”赵成分辩道,“所以我才让你派他去了章邯军中。” “这种人呀,哼,你也知道他不是你的人,这个不知变通、沽名钓誉的颟顸死梗之徒!” “我还以为他和章邯一道投降了呢。” “他逃出来了,不知怎么回事?就径直去见了胡亥,这个不开窍的死囚!又偏偏被韩谈这坏种利用了。这样,他把关东之事都奏明了胡亥,现在胡亥正在盛怒之中。你们看,这一天,他两次来宣召我,我只有託病。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不可能持久,我总得去见他。你们也知道,胡亥是怎样一个人,昏庸不说,还喜怒无常,谁知道他会怎么想?一旦问起罪来……” “与其这样,还不如我们先动手!”在这关键时刻,赵成的干练和狠毒就显露了出来。 “是啊,我们不如将皇上挟持起来。”阎乐附和,他还只能这样想。 “这一天,我都在装病,绞尽了脑汁,但我认为此时却是最好的时机。” “为什么?” “是胡亥,此时他正在望夷宫,这个昏君,中了我的计。望夷宫自从望夷之变后,先皇和胡亥就没有再去过,认为那里曾遭血枉之灾,不祥。皇上不去,日久那里就显得非常冷静偏避,这成了我们下手的好地方。二是你也随驾在望夷宫,”赵高指着赵成说,“这是最关键的,你可以做内应。” “对,到时我可以打开宫门,这一点不成问题。”赵成很有把握。 “第三,我们可以矫诏黄均,就说有一股盗贼杀入了咸阳近郊,危及皇上,调北军数千。由你带领,”赵高指着阎乐说,“你以护卫皇上之名,带兵进入望夷宫,将这无道昏君诛杀了。” “杀皇上?”阎乐听到这里,吓了一跳,脱口而出。 “难道还有别的出路吗?”赵高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露出一股杀气。 阎乐不由得噤口,既而,慌忙回答道: “我……自然不是。我按泰岳的主意做。”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这,你一定要清楚。心要狠,手要辣,容不得一点犹豫。你留他一气,他灭你全家。你可听清楚了。当然,为防不测,请把亲家母接到我府中来。这样,你就可以无后顾之忧。”阎乐刚才的一丝犹豫令赵高不放心。 阎乐自然明白,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赵高被诛杀,自己也必遭灭门,只有铤而走险。 “那就拜託泰岳大人。” “事不宜迟,现在我和你去兰池宫北的北军中调兵,你立即回望夷。”赵高对赵成、阎乐说,并约定当晚丑时举事,决不能再拖延了。 赵成自回望夷宫去。 赵高、阎乐带着卫士,立即驱车至兰池宫泾水北的北军驻地。 二世胡亥摆驾望夷宫后,被这一天一系列的变故弄得心烦意乱的,他这个人纵性任为,颇似性情中人。没有学会经国治世的机锋、沉稳,也不懂得深藏不露的主道,一味享乐。又象一切夺嫡之君一样,为其君位的宗主性、神圣性所困扰,因而所作所为都极其偏激。秦皇朝本就是一个严刑苛法,暴戾无度的皇朝。秦二世为正君位,更是变本加厉,想以更加严酷的手段来达到正名的目的。再加上赵高的推波助澜,李斯的“督责之术”,制定出更加严酷的律条法令,徵发更繁重的赋税徭役,致使天下黔首苦不堪言,断了生路,不得不揭竿而起。比如:役徒延期抵达戍地,按律,只受“刑杖”。但到了二世手中,由于他穷凶极侈,役使天下民力,因而常有误期之事发生。他不是化解矛盾,而是变更法令,“失期,法当斩”。这个年青的君王在政治上,简直幼稚得可怕。正是这个法令,逼得必死的陈胜、吴广不得不走上反抗之路。 第379页 作为一个皇帝,天下狼烟四起,他竟一概不知,反而人为的将自己囿禁于禁苑之中。此时,他不责备自己,反而将一腔愤怒牵怒到赵高头上。到今天,他才第一次来面对天下形势,才发觉江山岌岌可危,自己也有点大权旁落,几次宣召赵高,都不得其果。其实这时,他身边也没有几个人可值得信任,他也只有问询于韩谈。韩谈身在漩涡之中,感到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险峻,知道赵高阴险,已猜度到自己。现在见陛下垂询,他立即将这一天来所思所想具实禀报。他说:“请陛下召青城长公主来主持危局,按说,长公主服丧已经快三年了,可以除孝。” 这一动议,石光电火一般,使二世胡亥实有拨云见日之感。他立即精神一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想起青城长公主来。见天色已晚,他命韩谈明天天一亮就去郦山陵寝,宣青城长公主来见驾。这也可见胡亥的不谙世事。 韩谈知道形势紧迫,忙奏曰:“事急矣,陛下,臣以为,必须连夜去郦山,让长公主知道天下大势。这样,长公主才会出来。只要长公主肯出来,就能抵消赵高的势力,以长公主之威望,才可以挽朝廷之颓势。 郦山陵寝在望夷宫的百里之外。 胡亥立即准奏,让韩谈带着圣旨立即去郦山陵寝。 韩谈立即骑上快马,冒着灼热了一天的暑气,趁着似乎有些明亮的秋夜,一骑驰出望夷宫。好在这时赵成还未回来。 世上有些事,就决定在须臾之间。如果郦山陵寝就在望夷宫旁,如果青城长公主就在咸阳自己的府邸,如果……。但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赵高这个城府很深的人,赵成这个精明强干的人,他们不是胡亥,在这样的险境之中,决不心存侥倖,他们不会给敌手以机会。望夷宫与郦山陵寝的距离,就是一个皇朝走向覆没的最后距离。 郦山离望夷宫太遥远了,以至两千年的歷史都过去了,还令人心感惊悸。 歷史就是这样铸成的,在旁人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在这里却成了真实。 我们对秦皇朝未曾过多的展开而感到惋惜,又为她的倏忽消亡而感到庆幸,但这毕竟是歷史,而歷史是无法改变的。 时近丑时,赵成在回到望夷宫之后,作了必要的准备,现在他来到宫城的门楼上。四野还没有完全沉寂下去,这白露后的秋夜总是有那么一点烂熟的味道。站在门楼上,他感到这天地真宁静啊,所有的声音对于他都是不存在的。夜鸟在鸣叫、蛙声、虫声,漾过他的耳廓。他听不见它们,因为他不专心,它们也就不存在。他感到自己特别有力量,仿佛扭住了这宁静四野的枢扭,一切又都清楚起来,刚才还是那么暗寂无声的世界,由于他的精神突然集中,一下子变得异常丰富多彩。他听到了一声狐鸣,又是一声狐鸣……。 他的热血立即冲上脸来,他知道,他已扼住了歷史! 他大声问:“什么人?” “咸阳令阎乐!” “何事?” “有一股盗贼进入望夷宫,我们是来护驾的。” 赵成终于心一横,立即下令:“放下吊桥。” “可……,这得奏明皇上。”卫令僕射将疑。 赵成岂容他再噜嗦,只见月光下寒光一闪,这卫令僕射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违令者斩,难道你们想助贼吗?” 众守卫如何敢不从?随着那辘辘的铁链放下城门,阎乐带着千余北军,一拥而入。并且举起了火把,将整个望夷宫照得雪亮。 “随我来!”这时只见赵成举着尚在滴血的利剑,向望夷宫后殿一指。 阎乐立即带着他的死党随着赵成登上露台,转过望夷宫前殿,朝后殿胡亥的寝宫杀去。一路上内监、宫女纷纷毙命,尖叫声刺破了夜空。天空上的群星在颤抖,但这一切的声音都消失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胡亥惊慌失措地奔出,衣衫不整,知道大事不好。他刚一走出寝宫,被迎面走来的赵成、阎乐抵住,阎乐那一柄剑早已指定了他的喉口。 “朕待诸位不薄,缘何以剑相逼?” “无道昏君,恣意妄为,天下谁不想生啖汝肉,你受死吧!”阎乐厉声地指责道。 “只要能饶我一死,我愿捧出天下,只求为一郡王。”胡亥仍存有幻想。 “痴心妄想!” “愿为万户侯。” “你自尽吧!”阎乐对他掷过一把剑来。 “愿与妻子为黔首,比之于一般人。”胡亥死死哀求,他实在是怕死啊。 “快一点,你还呆着干什么?”赵成知道这事拖不得,催逼着阎乐。 胡亥颤颤兢兢地泪流满面,他实在是无力去拾起那把剑。 阎乐一剑刺进。他也知道,如再拖延下去,万一生出事端来,那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二卷、四、势格禁忌立子婴 章节字数:5972 更新时间:09-06-11 05:19 四、势格禁忌立子婴 月朗星疏,韩谈一骑急驰在往郦山陵寝的道路上(他还带着一匹马),整个山河都沉浸在寂静之中。马蹄踏着路上的碎石,迸溅着火星,震动着大地,就象一阵痉挛掠过,又象是一个垂死的巨人在发出呻吟。 第380页 树影、田畴、村舍、微弱的灯光,一一闪过。 韩谈这时也不感到入夜后的暑热难耐,紧夹马腹,控紧缰绳,低伏着身子,任马的汗沫飘过他的脸。他驱驰着马,一路紧张地思索:该怎样才能见到青城长公主呢?在八月夜气如轻雾一般的升起中,他只感到秋后暑热扑面而来。他简直要把他的两匹马跑死,依然不断地用鞭驱驰着它们。 一个多时辰之后,他终于看到了一个覆斗式的幢幢黑影象巨兽一样,静伏在青紫色的天幕下。 始皇陵由内外城构成,青城长公主的寝殿在内城墙中始皇陵北侧,分主殿和偏殿。始皇陵南北约四十步,东西稍窄一点。整个园寝遍植松柏以避罔象,此刻依然沉浸在昏暗的灯火之中。整个园寝由重兵把守,这虽是王制,也是胡亥、赵高刻意安排下的。假借守卫皇陵让青城长公主静心守孝,将青城隔绝起来,任何人不得胡亥旨意和中丞相信符,均不得出入园寝。但制令归制令,由于赵高用心慎密,权重一时,始皇陵的守卫实则是他的死党。胡亥又不管事。因而没有中丞相之令,仅凭皇上的旨意,也是难以进入园寝的。 韩谈是赵高一党,自然知晓这一切。但他又成竹在胸,他本是赵高一党,经常来此传达圣意和中丞相令。皇陵守尉和守军已把他看作是中丞相的人,日久时浸,早已对他失去防范。赵高势如中天之时,韩谈也从未违拗过他,但现在不同了。 只要青城长公主一走出这皇陵,赵高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重要的是今夜,他必须瞒过那守尉,见到长公主,否则,他也没有机会了。 夜已很深,韩谈来到陵寝外城城池前。这外城城墙高两丈有余,本就很高,如今在韩谈眼里,尤显崔巍,向天空耸峙,象是板着面孔不可逾越的赵高的权势一样。 这一路上,他早已思虑过了,那就是声称自己是得中丞相之命,来宣达圣上旨意的。 外城守军见是韩谈,因旧成习,并没有按制——他们又如何知道这一天的变故已是系千钧于一发——验明信符。但韩谈也有信符,这一点,他不会疏忽。这信符是他按赵高的信符仿制的,自从赵高指鹿为马后,韩谈就有了这个心机。进入外城后,由几个军士引导,朝内城走去。外城到内城有一里有余,这里住着几千户守冢户。到达内城后,叫开城门,守卫的军士,将他们迎入。验明信符,问明事由,叫他稍待,一人便去通报守尉大人。 郦山都尉闻报,似有不信,不得不起来。又不敢怠慢,出来见过韩谈之后,有些疑虑,他说: “韩大人,长公主已安寝,这么晚,似不便打扰。” 这守尉是什么人?能被赵高派来担当如此重任,自然是持重慎密之辈。 “得中丞相之命,来此传达圣意,有要事禀知长公主。” “天亮后不可以吗?” “如天亮后可以,我何必这样急匆匆赶来?”韩谈举起圣旨和信符,厉声说,“你承担得起吗?” 这一断喝,令那都尉紧张起来,他如何敢擅权?见有圣旨和信符,又是韩谈。他虽有千般狐疑,也不敢,也不能负这个责任,只得命人去通报青城长公主。 此时,青城长公主并未安寝,她服丧已满三年了。青城虽有寝殿,但她只在偏殿庭院中结了个草舍,平日起居都在这草舍中,并不听任何人劝说。有侍婢为她安排起居,整理床铺,准备盥洗水。现在,由于天气炎热,她正在草舍外庭院中焚香静坐,这是她每日的功课,用来为父皇祈求冥福,并寄託自己的哀思。她有点自虐的味道,好象不这样做不足以表达自己对父皇的思念,不这样做不能惩戒自己似的。 郦山都尉叫人去通报长公主,但事起突然,又不放心,想派人去问询于中丞相。这样一想,他当即决定,暂不告知长公主。于是,他大声向那军士叫道:“回来”!但为时已晚,那军士已将此事通告了长公主的侍婢,而且,这优柔寡断的举措也引起了骚动。 青城长公主正在焚香静坐,突然想到自己守孝已满,正感烦躁。这一丝正殿外内城口的骚动,在这寂静的黑夜中传来,特别响亮,惊动了她。她问侍立在一侧的侍婢:“殿外什么人?” 那侍婢出来询问,韩谈一见,立即唿叫道:“韩谈传圣上旨意和中丞相令,来见长公主。”这时,青城长公主已走了出来。郦山都尉一见青城长公主,又见她已命韩谈进来,如何再敢阻挠?他一边派人去问询于中丞相,一边无可奈何地跟随着韩谈进入青城长公主的寝殿主殿。 青城颇感惊异:这么晚了,陛下、中丞相派人来宣旨,这是从未有过的,她不知这是为什么?所以她命韩谈随她进来。 没有人敢违拗她。 也没人敢逆忤她,因为她是青城长公主。 “韩大人,这么深夜的,有什么事,非得见我不可?” “奉皇上旨意,中丞相密书一封,只与长公主一人。”韩谈机智。 “你们都下去。” 青城见那都尉尚在迟疑,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他一下。 那都尉不得不退出。 待所有人都退下后,韩谈急忙上前一跪,焦急万分地压低声音对长公主说:“天下危矣,长公主难道都不知道?陛下欲请长公主去孝进宫,主持危局。”韩谈一边说着,一边将胡亥的真正密旨从怀中掏出,交与长公主。 第381页 “怎么回事?怎么的就天下危矣?”青城闻言,大吃一惊。她不明白,好好的大秦江山,怎么突然在这深夜一下子就变得险恶起来?她急忙看完胡亥的密旨,似乎才明白了一些,“赵高的……?”她想起了赵高的密书,但马上就不问了。 “事长矣,长话短说。陛下继位第二年,徙徒陈胜、吴广暴乱于蕲县大泽乡,六国余孽纷纷举事,章邯,龙应奎反叛,遂使诸侯成势。如今楚贼项羽,已过新安,刘邦已抵蓝关。而中丞相赵高对陛下和长公主封锁消息,反与贼勾结,阴谋篡权。朝廷中人,不是赵高一党,就是敢怒不敢言。如若不是单侍中从章邯军中逃脱,告之于陛下,陛下尚蒙在鼓里。陛下得知天下之真相后,说:‘赵高弄权,误朕误国’,龙颜大怒,欲问罪于赵高。但宫中有郎中令赵成,北军中尉是黄均,他们都是赵高死党。所以,臣请陛下请长公主去孝进宫,主持危局,挽社稷于既倒……” “怎么会弄成这样?中丞相是中丞相,那——外廷李、冯二丞相呢?” “都是赵高一手遮天,两位大人均遭赵高陷构,死于非命。” “难道陛下都不过问吗?” “一言难尽,事危矣,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日后容小臣再慢慢说与长公主听。请长公主立即去望夷宫,面见陛下。” “我一人去望夷宫有什么用?请问,卫尉现在是何人?” “卫尉?——对,卫尉依然是徐延龄徐大人。” 青城听到南军依然掌控在徐延龄手里,以手加额,松了一口气,庆幸道:“天不亡我”!她紧接着说,“事虽紧急,但必须得有一支军队。我这里书信一封,你立即去灞上南军,面见徐老将军,让他带兵护驾。我这里必须收伏这里的这支守陵军队。然后,请徐老将军带南军与我在芷阳宫汇合。”吩咐完了韩谈,青城立即命令侍婢进来,吩咐道:“请郦山都尉进来。” “长公主小心!” “你快去,这里不妨。” 那郦山都尉才走进主殿。韩谈只见青城长公主一阵旋风似的,抽剑、出剑。他什么也没看清,就只见那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已经指在那郦山都尉的喉口,不由得他深感震撼。 “长公主?”那郦山都尉一脸惊慌,不敢动弹。 “愿死?愿活?” “小臣不明白?” “不明白就按我的话做!” “这……,”那郦山都尉还想争辩,只感到喉口一紧,他立即屈服下来,“下官自然是听长公主的”。 “那就委屈你了,卸去他的剑!”青城对众侍婢喝道。众侍婢上前,将这都尉的剑卸下。 青城立即将自己的侍婢整合起来,她们既是青城的侍婢,焉有不善剑的? “立即召见诸位官卒将!”青城用剑抵着那都尉,那都尉不敢不从。 待到众官卒将来到主殿,只见青城长公主的侍婢,一律戎装,亮着明晃晃的剑,一时皆感惊惧。青城长公主一手持剑抵住那都尉,一手持诏对众官卒将说:“奉诏,天下危局,谅各位均已知晓,不待我言。今陛下令我出来执掌中枢,诸位是愿随我,还是欲背叛于朝廷?” 作为官卒将,最基层的军官,他们的人生理念就是听命于朝廷,服从于上司。他们曾听命于赵高,那是因为赵高是中丞相,他代表着朝廷。现在盖世女杰青城长公主出现在他们面前,以她的威望,她的身份,且又是俸诏,这就成了更强大的力量,这使他们不得不屈服。他们也没想过要去背叛朝廷。再说,不服从也不行,刀剑已透出杀气,青城长公主的剑,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在这样的形势下,众官卒将一齐参拜于长公主面前,齐曰:“愿听长公主驱驰。” 天色已亮,青城立即召集整个陵寝的兵卒,得一师之众(二千五百人)。又将自己的侍婢分派到各卒伍部曲之中,任监军。于是发布号令,整齐队伍,严肃纪律,最后面南朝着秦皇的陵寝,将那郦山都尉和几个平日死心蹋地的赵高死党,推出当众斩首祭旗。一时间,整支队伍陡然整肃起来,令行禁止,无有不从。 这时,韩谈已至灞上南军中。徐延龄看过青城长公主的书函后,顿扫一脸阴霾,赫然而起。在赵高弄权的日子里,他置身事外,以求自保。他不是不想过劝谏,但前有蒙恬蒙毅,后有李斯二冯,他只得带好他的南军。只要保住了这支南军,就为朝廷保住了一支重要力量。再说,他与赵高赵成的关系也不错。但那是私交,这是国事,国事和私交,他不可能混淆。 他立即召集兵马,前往芷阳宫,按长公主的饬令,前去与青城长公主汇合。 赵成见阎乐已将胡亥杀死,知道大事已成,立即驱马前往兰池宫北的北军中去见赵高。 这时,赵高正接到郦山都尉的缴书,知道韩谈假传己意,立即感到胡亥的主意,有一股凉意从自己背上升起,庆幸自己毕竟棋高一招,没有陷于被动。这时,黄均还在犹豫不决,正好赵成、阎乐赶到,知二世已死,自己再也洗刷不净,遂下定决心。并且立即决定,率军南下,剿灭青城。他们知道,青城不灭,自是莫大隐患。这支北军浩浩荡荡开拔,渡过了渭水,正好和青城长公主的军队相遇。两军排开阵势,对决于芷阳宫。 第382页 赵高面对青城这样一支小小的队伍,如何放在眼里?正想全面掩杀。在这关键的时刻,只见西面尘埃滚滚,一支大军突然出现。尘埃消散处,拥出一面龟图纹大旗来,当中一员老将,银须飘飘,正是江左桐风徐徐延龄。赵高知道事态有变,纵有千般思虑,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更没想到徐延龄竞会有此动作,深恨自己不能及早将他除去,但为时已晚。遂当机立断(并没有一丝犹豫),暂时将篡逆之心收起,他必须争取时间和人心。心中掠过一丝懊悔,他叫过赵成,对他耳语了几句。 旌旗排开,郦山陵寝的军队拥出青城长公主。青城长公主身披软甲,骑在一匹青骢马上,她驱马至阵前。 赵高、赵成、黄均被北军拥出。西面是徐延龄老将军,老将军驱马前来,对青城长公主作了一揖,叫道:“长公主,老臣这里有礼了,我待此日久矣。今天,终于再次见到长公主,国家幸甚。” “本公主有负老将军之厚望,老将军不责备于我,本宫实在惭愧之极。” 两军汇合成一处,军容顿时雄壮起来。 青城驱马阵前,对着赵高喝叫道: “中丞相欲何往?” “正欲拜会长公主,告知天下之事。”赵高故作一切不知。 “陛下何在?” “长公主尚不知晓吗?陛下已惨遭不测。然,现天下反贼势众,皆因陛下弒兄篡位,天下不服之故。为大秦天下,也为平天下之民心,我劝陛下还政于扶苏之侄子婴。陛下欲加害于我,我为避祸,进入北军。而咸阳令阎乐却以此故,弒君欲谋自立,我已将他擒获于此,”说到这里,他回首对赵成喝道,“还不将逆贼阎乐斩首示众!”那阎乐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待要挣扎,被那赵成一剑斩于马下。可怜阎乐,到死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青城长公主自然明白,这一次她总算是看清了赵高的奸诈。但她并不想南军和北军自相残杀,这样,大秦可真是危险之极了。为朝廷计,她决定将计就计,暂避这一混杀。既为朝廷保持住最后一点力量,也为抑制赵高铤而走险加害于公子婴,留给赵高一点侥倖,不使此刻仍在赵高手中的公子婴惨遭不测。 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 “子婴何在?” “篡逆之贼阎乐已死,我正欲告之于长公主,立子婴为陛下。” “我能相信中丞相吗?” “赵高世受皇恩,岂有背主之心?但我不知道,长公主拥重兵欲进咸阳,意欲何为?” 真是贼喊捉贼,反噬一口。 青城长公主决定暂时顺从了赵高之意,认为此刻还军于灞上是上策,只要有这支军队在,赵高就不敢铤而走险。只要公子婴登上帝位,自然就名正言顺了。到那时,再徐图之,不愁赵高不灭。这样,也不至于动摇了国本。 “我听人言,有贼欲谋害陛下和中丞相,特率兵前来。” “事已平息,望长公主还军于郦山,南军依然还归灞上。长公主也应承守当年之承诺,不得干政于朝廷,朝廷幸甚。” “这是自然的,但中丞相也必得承守诺言,拥立子婴。只有这样,本公主决不干政!” “一言为定!” “决无戏言!” 这样,二人在军前达成协议:赵高回咸阳,立公子婴为三世;青城回郦山陵寝;南军还灞上;北军回兰池宫宫北营地。 双方都达到了目的。 难道赵高就这么傻吗?其实不是,他没有取胜的把握。不仅仅是青城长公主和徐延龄,就是在朝廷中,在他指鹿为马之际,就有那么多廷臣不服。且那些附议者,他也知道,他们也未必口服心服,无非是一时畏于权势罢了。现在青城去孝,事情就会骤变,这些心怀叵恻之徒,那就不是他所能掌控得住的。他先立子婴,也是先缓一缓这剑拔弩张的形势,他并不把青城放在眼里。 青城长公主更是有自己的主意,只要公子婴一登上帝位,她深信,自己就掌握了主动。 正是在这样的势格禁忌之下,公子婴被赵高拥立为王。 是为王,不是为帝,这也是赵高处心积虑的一步。 他说:“秦故王国,始皇君临天下,故称帝。今六国復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为帝,这实在不可。宜为王。和从前一样,更方便与诸侯交往。”并以黔首身份葬秦二世胡亥于宜春苑中。青城闻此,既泄恨又伤感。 公子婴接受王位,按礼,必先斋戒于斋宫,行郊社之礼,告之于天地,祭于祖庙。然后才能进入咸阳宫,接受王玺,正式称王。这些天,他就在斋宫为接受王位而进行斋戒。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二卷、五、天将倾东南 章节字数:3295 更新时间:09-06-12 05:38 五、天将倾东南 青城大长公主没有回郦山,而是至灞上南军中,就国事就教于徐老将军。 徐延龄说:“必诛赵高,朝廷才能晏明。但要诛杀赵高,老臣倒有一想法,那就是三世陛下就帝位,正在斋宫斋戒,如能赚得赵高至斋宫,这事情就成了。当然,还得有一忠诚可靠之人,随侍在陛下身边,与我们沟通消息。” 青城感到这确实是一步妙着,她想到单膺白。 第383页 “单侍中吗?他是赵高的心腹,”徐延龄说。 徐延龄与赵高、赵成有交情,他当然知道单膺白。 “老将军和赵高、赵成不是也有交往吗?” “可他是竖阉,”徐延龄说这话时,看了看韩谈,他是指单膺白。“我和赵高、赵成又岂可混为一谈。” “老将军大可不必忌言。”韩谈并不忌讳。 “单侍中决非赵高之辈,我与他交往已久,我知道这个人是可以信籁的。”青城以她和单膺白的长久交往,知道此人忠义可信,决不是蝇营苟且之辈。这时徐延龄对韩谈说:“韩常侍畏死乎?” “愿听老将军差遣。” “你回咸阳去,先见单膺白,长公主可修书一封。如此人可信,你就把这信交与他,然后,和他一起去见陛下于斋宫。告诉三世陛下,庙见的日子,让他称疾,不要去咸阳宫。赵高这厮,必急不可耐,自持整个咸阳都掌控在赵成手里,必有持无恐。这样,就逼迫他去斋宫去逼迫陛下……” “老将军此计甚好。”青城一听徐延龄此言就知道可行,她立即吩咐韩谈: “韩大人和单侍中到了斋宫,先准备起来,只要赵高去斋宫,立即将他诛杀了。我和徐老将军随后即率军前去,此事可成。” 不写韩谈怎样进入咸阳,怎样见到单膺白?但他深深敬佩青城长公主和徐老将军的胆略和识人,单膺白果然不负重託。立即和韩谈进入斋宫,见到公子婴。言及青城长公主和徐老将军之事,公子婴才恍然大悟,才知道赵高怎么会让他继承大统?立即命令他们准备起来。 这里韩谈一走,徐延龄立即对青城长公主进言道:“老臣尚有一事未说,那就是老臣怕赵高带赵成前往斋宫,单韩二人,不是他的对手。” “老将军何不早说?” “我只怕此二人,尚若有一人心存不轨,老臣深恐对不住长公主,更怕对不住大秦江山社稷。” 青城一听此言,深受感动,知老将军用心慎密。她略一思索,遂决定自己连夜潜入咸阳斋宫,在那里,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搏杀。 待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青城长公主遂准备待夜深之后,潜入咸阳。在这准备夜行之际,想到这两天的变故,想到父皇,想到这风雨飘摇的大秦江山社稷,青城心中升起了一种伤感。虽然父皇一向待自己不薄,但亲生父母之惨死,却是她拂之不去的心结。有些事平日并不彰显,但一旦有了徵候,就会顽强地生长出来。今天,就是这样,想到父皇对自己的不信任,想到亲生父母死于秦人的攻战,想到胡亥对自己的逼迫(如今他已去了)及这十几年来,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对朝廷的暴政,她一直不敢苟同,也曾力谏过父皇,正是因为这,才得罪了父皇,以至被幽禁。如今天下事起,她也知道,这是朝廷的暴政所至。可奇怪的是,自己竟然还是站在了……。想到这里,她为自己竟会有这样的思想而大吃一惊,“我怎能这样想呢?现在,子婴不是已经继承了大统吗?说不定他乃是一个开明君主。再说,我青城身为皇族,受朝廷恩惠,如要弃大秦而去,也应不是今日,应是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日,就应弃之。宕至今日,岂不令天下人耻笑?耻笑我乃怯懦之人,更者,耻笑我欲趁朝廷之危局,岂不终是私心?而这,怎是我青城的所作所为? 青城对自己哂笑了一下,遂不再去思量,乃一心一意地去思虑该怎样去对付即将到来的擅变,而面容严峻起来。 她的军队和南军一起统一在徐延龄手下,随时准备开拔。约定,斋宫那边,举烟为号,只要一见到斋宫烟起,徐老将军即兵进咸阳,控制朝廷,安抚天下。现在,她改装为一校尉,一年青英俊的校尉,趁着夜色,一骑绝尘而去。 “姑母!”公子婴一见到青城大长公主,忙从斋堂庭阶上迎将下来,一把抓住,泪流如倾,青城亦很伤感。公子婴一见姑母如此英雄豪杰,原本并不踏实的心终于镇定下来。单膺白和韩谈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为朝廷有大长公主这样睿智无畏的人而庆幸。 此后的事,果不出徐延龄之所料。斋戒期满之日,赵高果然催逼公子婴前往咸阳宫,公子婴称疾不往。赵高大怒,带领赵成和众多侍卫前往斋宫去催逼公子婴。到了斋宫,他命侍卫立即将斋宫控制起来,自己则带着赵成和几个侍卫直入斋堂。只见公子婴端坐在斋堂上,左右侍立着单膺白和韩谈。他稍感吃惊,但他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陛下何故不到朝廷上去接受百官的朝拜?这是国事,岂是儿戏?” 没想到,公子婴并没有一点惧怕,反而训斥道:“侍中单膺白、常侍韩谈言中丞相谋反,我正欲问之于中丞相?” 赵高一听此言,便知有变,但他见只是单膺白和韩谈,遂定下心来,冷冷一笑,说:“吾正欲问之于陛下耶,此二人才是反贼,请陛下准臣将此二贼拿下。” “中丞相,难道朕还不知道谁是反贼吗?” “那就容不得陛下了,赵成,还不将此二贼拿下!” 随着赵高这一声令下,赵成正欲上前。这时,只见斋堂后屏风处转出一英俊的年青校尉来。赵高、赵成一见,认出是青城,实在是惊惧不已,知道大事不好。但箭已在弦上,就没有了后退之路,所有的路都已被截断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赵成即刻挥剑指挥众亲卫扑向公子婴,自己则来战青城大长公主。 第384页 青城大长公主不慌不忙,只用剑一撩,就把赵成杀来之剑撩向了一边。这时,单膺白和韩谈已扑向赵高。公子婴则发出号令,众伏兵一拥而出,将那几个亲卫团团围住。说时迟,那时快,单膺白和韩谈早已二剑齐下,杀赵高于阶前(实为车裂),那几个亲卫也已被杀死。公子婴忙命单膺白、韩谈持赵高首级于宫门外,招抚赵高带来的众侍卫。众侍卫见到赵高首级,知道大势已去,遂投降的投降,逃散的逃散。 青城大长公主敌住赵成,二人同为廷臣,青城对赵成的印象不坏。赵成对青城则一直持防范态度,但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但今日二人,一为朝廷,一为篡逆,自然是水火不容。赵成之剑,既狠又准,就象其人,尤其是那一手绝杀“击喉口”,矫若游龙,剑剑均指青城大长公主的喉口。但青城乃是“二分仪”级剑士,岂赵成所能伤及?几次兇狠的噼杀,刺、扎、撩、剪,点、豁、抹、钩,均被青城化解。别说是赵成,即使是当年上古师再世,或哈婆婆尸后莅临,也不是青城的对手。青城那一手剑,看看不起眼,也没什么独特之处,却是堂堂正正。只见她不慌不忙,这不慌不忙就是一种从容,就是一种大气,令人看了直逼心底,这才是天下无敌之剑。她轻易地化解了赵成的前几招,见赵成的攻势已缓,随即出剑。那剑仿佛从流水中穿出,这正是剑道之至境——变无形象,后发先至。剑已到,赵成躲避不及,忙用救命之崩剑,却已中了一剑,倒了下去。他支撑着,微微翘起上身,惨澹一笑,说道:“事不济矣,公主果然好剑法,赵某能死在公主之剑下,死无憾矣。”说完,遂自刎而死。 青城大长公主立即喝住众人齐下之剑,说:“不必加辱!” 赵成本是真剑士,只因有了赵高这样的兄长,才落得如此下场。青城对他并无恶感,今为王事,不得不诛杀之。同类相惜,颇有不忍,遂命“厚葬之”。 公子婴立即带领众卫士,在青城大长公主的护卫下,进入咸阳宫,接受百官的朝拜,是为秦三世。 这时,黄均的北军却反叛了,与徐延龄的南军对垒于兰池宫下。 当黄均看见徐延龄的南军兵临兰池宫时,知道事情有变,好在有备在先(黄均已凭藉兰池宫来据守),并无慌乱。这个时候,天下的大势谁人不知?整个北军都知朝廷将终,正在谋求出路,遂愿听命于他。他一方面与沛公刘邦的先锋龙应奎联繫,一方面在兰池宫固守,以静待动。 青城大长公主不得不前往兰池,她想对黄均晓之以理,既往不咎。她更不想使南军和北军这两支军队进入对垒,使如今这一处于分崩离析的极度微弱的朝廷丧失掉最后的一线希望。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二卷、六、火烧咸阳 章节字数:6753 更新时间:09-06-13 06:13 六、火烧咸阳 众所周知,要想说服人,不能晓之以理,而要晓之以利。然而如今,利在何方?整个大秦皇朝已是忽喇喇地似大厦将倾,青城大长公主如何不知道?只是身为朝廷大长公主,身负道义,为名所累,不得不为之而已。所以在兰池宫下,她如何能说服得了黄均?黄均又怎不明白,他既身为中尉,位居九卿,天下大势他瞭然于胸。知道朝廷将终,不是青城大长公主一人可以挽回得了的,何况他又是赵高一党,怎会听从青城大长公主的劝言?反而在兰池宫城池下,劝说青城明智。这样战斗就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南军在青城、徐延龄的指挥下,勐烈攻城。而北军据守兰池宫,垒石擂木纷纷,顽强抵抗。 黄均一面指挥军队抗拒着南军的进攻,一面派人与沛公刘邦联络。青城、徐延龄累攻不得下。此时,项羽的军队已过渑池,兵锋直指曹阳。沛公刘邦的先锋龙应奎,正在勐攻蓝田,似有摧枯拉朽之势,整个南军军心震动。青城因蓝田吃紧,本想还军,这时,黄均的北军反因归降了刘邦,军心大振,採取了攻势。又被青城、徐延龄一举击退。这拉锯般地战斗,一拖就进行了一月有余。 这时,龙应奎军已攻下蓝田,向灞上挺进。 青城大长公主、徐延龄怕失去根基,腹背受敌,不得不勐攻兰池,想还军灞上。 但被黄均识破。东南那边,龙应奎的军队已攻占灞上。黄均闻此,下令大开城门,乘势掩杀。好在徐延龄老将军身经百战,临危不乱,採取步步为营,交替掩护的战术,才没有让整支军队溃散。他们本想退守咸阳,但被黄均的北军截断了通路,只得渡过渭水,朝章台宫退去。咸阳城遂被龙应奎和黄均的军队包围。 青城失去了与秦三世的联繫。 孤城一座的咸阳城,原本就没有外廓城,如何能组织得起有效的抵抗?何况大势已去,人心思乱。沛公刘邦的军队迅速占领全城,在龙应奎、黄均等叛将带领下,直抵咸阳宫城。 刘邦来到咸阳,此人相貌堂堂,高鼻龙颜,美髯须,目光炯炯,温文儒雅,自有天子之威仪。他命龙应奎、黄均率军渡渭水,占领渭南,进攻章台宫。另命郦食其、陆贾进咸阳宫,敦促秦王嬴子婴投降。秦皇朝的大势已去,秦王嬴子婴遂自用丝涤繫着脖颈,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跪降于积道亭旁。至此,大秦皇朝灭亡。 青城、徐延龄与龙应奎、黄均激战数阵,不胜,退据上林苑阿房宫。 第385页 刘邦的军队纪律严明,攻下咸阳城后,他听从张良、樊哙的劝告,将咸阳宫中的重宝财物府库、图书密府封存,优待秦废王子婴,自己的军队依然还驻于灞上。他废除了秦皇朝的苛酷法令,减轻赋税徭役,安抚人心,秋毫无犯,得到了关中秦民的拥戴。 诸侯盟长项羽,闻报沛公刘邦已经攻下咸阳,又在函谷关设重兵欲阻他西进,大怒,命当阳君英布击之,下函谷关,驻军于戏水西的鸿门。此时,项羽拥兵四十余万,沛公刘邦军十万,在鸿门上演了一幕惊心动魄斗智斗勇的歷史壮剧。在这幕鸿门晏的歷史壮剧中,项羽失去了一次一举夺取天下的机会。鸿门晏后,项羽进入咸阳。项羽这人,身高八尺有余,铁塔一般,环眼虎鬚,气概非凡。且性格率直暴躁,又刚愎自用,在政治上染上了时俗,重本性,不屑于权谋,一心只想衣锦东归。他进入咸阳后,怒暴秦无道,遂杀死秦废王子婴,火烧其宫室、图书密府。又下令屠杀秦廷臣属,纵兵劫掠,以泄其愤。但形势很快就失控了,一时间咸阳城里腥风血雨,火光沖天。 火从咸阳宫区烧起,先撩舒起一缕黄碣色的烟柱。这烟柱飘向高空,在高空扩散,很快就转淡了,仿佛这是一种信号。紧接着一团团漆黑的烟团翻滚着、愤怒着沖腾而起,似一个个巨大的拳头,一撩,又舒散了,又有更多的黑色巨拳补充进去。这墨一样的浓烟开始只是一处,然后,整个咸阳宫区都升起了同样的烟柱。这些烟柱融汇、交织,汇成一片,向天空漫延开,遮天蔽日,使得晴朗的天空和本是阳光普照的大地一片昏暗。在这浓烟中,太阳就象一个变幻无常的园盘,或是一个掩着不忍猝看这悲惨人间的脸。此后,雍门宫、廷尉府也在坼裂,整个丰镐大道达官贵人的府邸都燃烧起来了。 到处都是握着剑,惩罚秦故旧官吏抄没他们的家产举着火把纵火的楚兵。 行动一旦产生,就不会再按照人们的意愿进行。这惩罚一旦脱缰,就从秦故官宦人家向两边的民房漫延。开始还在驻足观望惊魂未定的咸阳市民,一见这阵势,顿时慌乱起来,才知大祸降临到自己头上。他们慌不择路地跑回自己的家中,将凡是能拿得动的家具和财物拖出,堆得满大街都是。到处都是食案、匮箱、屏风、床榻以及薰炉、被褥、灯具、温炉……,这严重的阻塞了街道。骑马纵火的楚兵愤怒了,他们开始不分青红皂白,有些特手贱的,不管黔首百姓的苦苦哀求和咒骂,竟纵火烧起民房来了。绝望的黔首百姓詈骂着、哀求着、哭叫着、阻止着,都不管用。这样,就发生了冲突,行动很快就失控,劫掠开始了。 凡是金银珠宝、细软钱财,比如上金、玉石、文杯、青瓷以及绫罗绸缎,妆奁宝鑑……,见着就抢。劫掠不成,就举剑。惹得恼了,将手中的火把,往满街的杂物堆里一扔,哈哈地大笑,看那火熊熊燃烧起来。“杀千刀的啊!”“这些楚蛮子,丧尽天良啊!”人们号叫着。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什么也保不住了,纷纷拣些可以拿得走的细软财物开始了奔逃。到处都是扶老携幼,唿儿唤女的人流,这人流漫无目的的向东或向西流去。 现在不是一片火了,而是到处都在燃烧。火光、浓烟,从这一条街漫延到那一条街,遮天蔽日,令人窒息。有些老弱病残倒了下去。有些地段,连劫掠的楚兵也无法停留,在烈火和浓烟的面前,他们只得止步,退出。但他们那闪烁着火光的脸却立即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人们惊慌失措,开始不分方向的各自逃命。有一股向东,但东面内史府烧红了天,那时的街道本就不宽,火与火烧在一起,封住了整条街,这阻止了他们。他们又拥向西,象一群没头的苍蝇,向咸阳市流去。 咸阳市本是商贾云集之地,是个封闭的场所,市廛邸舍,百物齐备。劫掠从一开始就在这里开始了,很快就变成了屠杀。逃得命出来的人们和从丰镐大道上转过来的人们汇成一处,向西陵路拥去,他们想从那里转武胜街过横桥逃到渭南去。他们转进了一条曲折小巷,后面的房屋就被楚兵点燃了,这迫使他们赶快向前。又转了一个弯,这时,才发现前面已是一片火海,那里是再也走不过去了,只得又返身退回。但是这时他们身后被楚兵点着了的房子,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了。这火喷着火舌浓烟,从两边夹持着小巷,这数百逃命的人惊骇住了,全没了主意。这一迟疑,却再也没有了机会。突然,那墙壁,象爆炸一般,被烈火冲倒,很快就连成了片。人们只发出了一片叫喊,纷纷朝巷内避去,又拥了回来,再也无路可走。他们绝望地叫着,被浓烟呛着,咳嗽着,什么也看不见。炽热的火向他们扑来。不一会儿,那愤怒绝望的声音就平息了下去(好在生命是这样脆弱)。只有火的噼叭声和廊柱、房屋的倒蹋声,只有这燃烧,在舔着它嗜血的舌头。 到处都充盈着焦煳味和人体烧焦的臭气。 富户的马车在冲突,人们阻塞了每一条街道,他们象河流。 炽热的火焰象一个个火球,一团又一团,从街道两边黑色的浓烟中滚出,吞噬着生命。在高温的灼烤下,人们的眼泪会不自觉地流下来。有些人走着走着,只感到衣服灼人,这时,只要有一点火星,这衣服就着了。着了火的人们惊叫着,扑打着,在这热浪中那火不但扑不灭,反而迅速地燃烧起来。被灼痛的灵魂惨叫起来,象是受到天刑的罪人,这活着的火扑向人群,乱跳着。人们唯恐避之不及,惊叫着纷纷逃散。有人用水浇湿了自己,但那湿了的衣裳,在这火的热浪中,使人烫得更利害,有些人就这样永远地站不起来了。 第386页 无数条人流在咸阳城各条街衢上缓缓流动,象地狱中的无数条灵魂,在向奈何桥那边的地狱中流去。 咸阳城就象一片人间地狱。 单膺白夹在难民潮中,向南流动。在秦三世投降的时候,他藏匿了起来,但由于沛公刘邦实行戒严和霄禁,一直不得脱身。如今咸阳全乱了,他才趁此机会,决定逃出咸阳到上林苑去。此时,他刚来到楚云馆,依稀还记得这当年常来的兰陵双清楼,如今烈火正旺。他望了望暗淡的天空,脸上落满了灰烬,这灰烬和汗渍混和在一起,涂满了人的脸,显得既狼狈又滑稽。浓烟中什么也看不清,也看不见,他只有随着人流向渭阳路走去。快到伊洛客栈时,看见一楚兵正在追逐一漂亮女子,即挥剑将其杀死,立即被楚兵追赶。他一连窜了几条小巷,再也无路可逃,只得朝一着了火的庭院窜进。在烈火中,着了火的梁檩,椽条坼裂着不断落下,他用剑一边拨开它们,一边寻找着出路。突然一根檐柱倒了下来,象坠入地狱的天神一样,火焰和灰烬顿时涌起,暗无天日。紧接着,一整片的房屋轰然一声倒蹋,更大的烈焰和烟尘“轰”地一下向天空蹿去,跃起一片烟柱,接着火就腾了起来。 他窜过这片火海,竟神差鬼使的又来到了五步街,立即汇入携家带口的人流之中,一起向五步街口走去。 当他来到五步街口渭阳路时,又一次面对渭水,这里比较开阔,他使劲地唿吸了一下空气。 渭水北岸都是蓬头垢面的难民,南岸渭南新区也在冒着滚滚浓烟,但人们还是想到南岸去,因为那里有更广阔的地域和青城大长公主的秦军。西边的横桥显然出了问题,他看见桥下渭水中有数辆马车,惊恐的马匹和无数落水的人们在挣扎。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定睛看去,才发现那横桥这边的栏干被挤蹋了。但此岸求生的人们依然绵绵不绝地向桥上拥去,后人挤前人,谁也无法止步,被人推拥着向前。不断有人掉下去,一个又一个,渭水中不断溅起水花。但这情景看起来很不真实,那人落水的过程既缓慢又不具体,总好象有点夸张似的。看到这里,他再向西更远处望去,想看到华池桥,但那里根本看不到。 渭水上都是人,有乘渡船的,有坐着用凡是能浮起物组成渡具的人们,也有(氵伏)水的。一只载得满满的渡船在河中倾覆过去,激起岸边一片尖叫和恐慌。无数的什物、人和尸体从上游飘来,显示着那边的情景同样悲惨。岸边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他们哀号、唿叫、争抢、詈骂,急着想渡过渭水去。 哭声满城,一片混乱。 单膺白看了看远处的横桥,知道从那里过去已是不可能。他走下水,时已十月,水已很冷。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他必须赶到上林苑去,在那里,可以找到青城大长公主和徐延龄老将军。他回过头来,看着身后更加勐烈地燃烧着的北岸,只见一团团暗红色的黑色烟团上,涌起更加巨大的烟柱,上升到数百丈高的高空中,在那里停留住,成了极恐怖的灰暗色的重云。身边也是如雨般的灰烬和飘来的烟尘。这灰烬和烟尘遮蔽了他眼前的一切,除了烟尘和暴戾的痕迹,他什么也看不见。 抓了块木板,(氵伏)过渭水,他颇感沉重地走上湿漉漉的河滩。到处是丢弃的杂物,整个河滩已被无数的脚印踩成了泥泞,这泥泞一直没到他的脚踝。他艰难地上了岸,穿过岸树,来到渭南路,然后转入武胜南街。 给人希望的渭南新区,其实并没有希望。早在沛公刘邦的军队夺取咸阳后,这里就已经发生了骚乱。被秦吏压迫日久的六国旧贵豪民开始了报復,他们纷纷攻击他们平日深恨的秦国官吏,杀死他们,焚毁他们的住宅。待到楚军进入,他们原本还很振奋,没想到,楚兵将他们视如秦民。这里实在是太富庶了,楚将纵兵劫掠。这些已经有些武装的豪民,为护家园和妻女和楚军发生了对抗,这样更大的报復就降临了。楚军将一座座豪民的住宅包围起来,先是抢劫、姦淫,然后屠杀,纵火焚烧。 有组织的豪民很快就被消灭,他们纷纷逃命。 单膺白混在人流中,来到武胜南街和天恩路、皋兰路交叉口。这里较空旷。但十字路口的两边房屋都烧起来了,楚兵因有人被杀被激怒,他们向这里的难民发动了兇残的报復。只见一些楚兵,从东边的皋兰路杀来,人流被这突然的变故惊懵了,一时全乱了套,挤成一团,立即转向西。只见一片父唤儿,妻找夫,人挤人,马踏人的混乱。有的人倒下去了,更多的人被人流推拥着,又被脚下倒下的人绊倒。詈骂声,哭叫声,而倒下去的人又想爬起来,更多的脚已踏下,发生了大规模的踩踏。但东面的刀剑已经砍过来,于是人们纷纷拥向天恩路。楚兵这时正杀得性起,只见寒光撩动烟火,似虎入羊群一般。 单膺白刚逃进天恩路,便发现有些不妙。他只走了数百步,才发现自己该死,因为前面也有楚兵。这些楚兵正从西边向这里杀来,天哪,似夹击似的。街北边的房屋烧得正勐,好在是南风,火和烟都向北。真是没办法了,楚兵杀来,有人开始反抗,立即被砍倒。他知道今天在劫难逃,知道今天根本就逃不出去,只得紧握手中剑,以图一逞。正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真是老天有眼,风向变了。这风向突然变成了北风,突然将那街北烧得正勐的火吹转了向,反而从北面掩烧过来。一阵劲风,把那本来向天空升起的烟柱反压下来,剎时整条街全笼罩在黑漆漆的浓烟里,连对面的人也看不见。他本想伏下身去躲避这窒息的烟尘,但他身下的土地和背后的墙壁都灼得烫人。这里是呆不下去了。他推开人群,踩着人体,没走出几步,就被脚下的人体绊倒。他倒在别人身上,极力想挣扎着站起来,立即就有一只脚踩到他头上,接着这人就重重地摔下来。他再一次地扑倒在地,被这人压住。这时,一群楚蛮子踩着他们的身体冲杀过来。他一动不敢动,只是大张着嘴,极力想去唿吸。一股灼热的空气立即涌进了他的肺,热辣辣的,差点没把他呛死。他感到自己的咽喉象是被什么扼住了,再也唿吸不出,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就要被这浓烟呛死了。四周是一片火海,什么也看不见,他不能再伏在这里等死。再伏在这里,不是被烧死,也要被薰死。他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人体,站了起来,什么也不管,也无法管,踉踉跄跄地不分东西南北地走去。整条街灰朦朦的,浓烟一团团。他只感到自己全身软绵绵的象喝醉了酒一样,高一脚,低一脚的。但奇怪的是再也没有遇到楚兵,不是没遇到,而是这里已没有了楚兵。这也不奇怪,是这风,是这突然转向的风,救了他。这突然转向的风,把火和烟压下来,使之充满了整条街。这条地狱般的街道,既然罪人受不了,楚人也同样受不了。 第387页 单膺白一直朝前走,衣裳被火燎破了,身上有几处灼伤,火辣辣地直痛。他转进了另一条向南的街,这是白马街。他知道,这条街往南直通南市,只要到了南市,就算是到了南门。出了南门,就可以到甘泉宫、章台宫那广阔的郊野去。 他不由得长长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依着墙壁,立即瘫软下去。有许多人向这条街走来。 “那边去不得,火堵住了路。”一个人在向一股人流喊。单膺白看见这股人流向西南的一条街走去。 人们停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 “天哪,我们该怎么办哪?”人们绝望了, “这些该死的强贼,”有人在骂,“丧尽天良啊!” “往南,只有往南,今天是南风,火是从那边烧过来的……”单膺白恢復了些体力,他站了起来,脑子全煳涂了,总还记得是南风。 “什么南风?已经过不去了,你这傢伙,是不是想把大家全烧死?”人们失去了理智。 但这时白马街北的火已火趁风势地烧过来了。 “沖,冲过去!”单膺白也不去辩白,也顾不得去辩白。在坐着喘息的时候,他已注意到,武胜南街有些澄明,那应该是安全的地方。他站了起来,离开了向西南方向走去的人群,向南冲去。 这时,谁也没有主意。有几个年青人立即跟随着他。 不是幸运,是单膺白的沉着救了他自己。他们冲到了一片较空旷的地方,这是一片富豪的住宅,早已化成了灰烬。单膺白知道,这里离逃出咸阳城已经不远了,好在楚兵已在此劫掠过。但火还在断垣残壁间闪着它微弱的舌头,到处都在冒着残存的青烟,到处都是刺鼻的焦臭味,到处都是惨不忍睹的街衢……,然而,这里却是安全的。单膺白也不停留,忙汇入一群人流,朝南门走去。 咸阳的大火正在更勐烈地燃烧,整条渭河上空,烟与火交织,连空气都在爆炸。噼哩叭啦的燃烧声,房屋的倒蹋声,人的叫声,马的嘶鸣,汇成巨大的声浪,震动着人的耳鼓,使人麻木。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是机械地随着人流走去。单膺白知道青城大长公主退守在上林苑,他朝西,只见有众多的人流纷纷拥向(氵穴)水。守卫在(氵穴)水两岸的是沛公刘邦的军队,他们让这些受难的人们逃了过去,并按抚他们,让他们安顿下来。 单膺白过了(氵穴)水,继续朝西、朝南(刘邦的军队并不制止)。这时,已近黄昏,整个北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瑰丽的景象,艷丽的晚霞不见了,似乎不曾有过黄昏。只见那片黑色的烟云在西边和北边横绵开,成灰碣色,慢慢地包抄过来。象死神展开它那两片巨大的翅膀在合围,它掩过天空,遮蔽了大地,突进到人们的思想之中,似乎要将这一切都包揽在它的掌控之中。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二卷、七、血战阿房宫 章节字数:7484 更新时间:09-06-13 06:16 七、血战阿房宫 青城大长公主和徐延龄站在阿房宫宫墙上,看着咸阳城内浓烟滚滚而起,开始是远处,然后是渭南,渐成一片,半个天空都被遮蔽住。这时,风向一变,风从北向南刮来(正是这个季节的风),无数灰烬在天空飘浮着,象雪花一片浩浩荡荡,又象雨一样落下。这灰烬落在人的脸上,手上,一身都是,一抹一片黑,象油脂。呛人的烟瀰漫了整个阿房宫,吞噬着太阳。 “朝廷就这样完了。”她想。 “陛下也不知怎样?”她想起子婴,心中一片惨然。 夕阳西下,黑夜来临,咸阳城上的浓烟在夜色的笼罩下看不见了,天空中仿佛有无数幽灵在从冥冥中走来。咸阳城所在的地域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半个天空都被映红了,仿佛就是另一次盛大的落日。这北方的天空象血一样暗淡、绚丽,而且长久的不会消失。 白天,他们在阿房宫前击退了龙应奎、黄均的军队,迫使他们向西退去。如今,他们捲土重来,在阿房宫西虎视着这最后的一片秦地。龙应奎、黄均并不急躁,从容地安息着,等待着天明。同样的时候,阿房宫正前方,响起了更多的人喊马嘶,一堆堆新生起的篝火,映出一片新的营寨,好象是有源源不断的军队汇集过来。 青城和徐延龄立即派人去打探。 是时,一军候带着一个衣裳被烧破,一身被烟薰得黑漆漆的,脸上闪着明亮眸子的黔首来。 “单侍中!”青城一看到他就认出了他,看到不成人样的单膺白,心中一阵苍然,“怎么样了?”她问。她虽已知朝廷是完了,但不知到底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我只知道三世陛下遇害了。秦诸公子宗室,百官都被屠杀殆尽。这些该死的楚蛮子,残暴之极,非要斩尽杀绝不可。他们不会放过这里的,这就是那班强贼来到了这里,”单膺白指着阿房宫前的那一片新扎下来的营寨说,“望大长公主和徐老将军早作准备……。” 到这时,青城才知道,眼前的这一切是什么?原来是项羽的楚军。 “侍中怎不改弦易辙?” “我受先皇之隆恩,生为大秦人,死为大秦鬼,决不背叛朝廷。” 青城相信这是他的真心,扶苏皇兄没有看错他,自己也没有看错他。可他却在朝廷,歷经磨难。真是想不到,真正受到朝廷恩遇的人,都背叛了。而这些被朝廷所排斥的人,反倒忠心耿耿。歷史演绎着这样一幕万古不变的怪事,真是直为直所累,在什么时候,他们都是被排斥的。他们总是殉道者,从来没有例外。一瞬间,青城这样想道。 第388页 一连好几天,咸阳城的大火都是在这样燃烧着,而且越烧越勐烈。 青城大长公主和徐延龄与龙应奎、黄均的军队交锋了几次,阿房宫前的楚军也进行了几次攻城。 这天天亮,龙应奎、黄均的军队,就从西面向上林苑的腹地发起了攻击,并占领了一部分。从那里包抄过来。青城将正面的防务交与单膺白,自己与徐延龄及一些仍忠于朝廷的将军,比如中郎将且蔑,他们率领着军队去夺回这些失去的腹地。她不能让上林苑丢失,否则,将没有退路。如上林苑不守,她将无法退到(雩阝)邑,再从那里退到汉中。 这是一场无望的战斗,却有势死如归的人,别无选择。不管是正义还是非正义,他们都以他们的生命构筑着一种悲壮的人格,留存在我们亘古不灭的歷史之中。 寸土必争,寸草必夺。 秦军一个个倒下。 青城骑在一匹青骢马上,徐延龄骑在一匹黄骠马上,他们向龙应奎、黄均的军队冲击,想夺回上林苑那纵深腹地。正遇上黄均的属下卫尧。卫尧此时已是中司马了,他持一支长戟,见是青城,立即挥军杀来。 “好个胆怯的叛将!”青城认得卫尧,见他只指挥军卒杀来,自己却不上前。她想起瞭望夷宫,想起那起王剑工布之日。 “如今工布王剑何在?”在这样的紧张时刻,她竟然想起了王剑,她感到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 中郎将且蔑一见是卫尧,早已一马驱出,冲杀过去。 卫尧一戟刺进,且蔑避过戟锋,没想到卫尧立即收回,戟的月牙划伤了且蔑。但且蔑并没有退缩,反驱马直抵卫尧,手起剑落,立斩卫尧于马下。只是卫尧的部众不但没有退缩,反而一拥而上,徐延龄亦率军掩杀,这样,卫尧的部众不得不退。徐延龄正待得势之际,只见卫尧的部众散开,后面拥出一员战将来,正是龙应奎的二弟子出山虎代勇十。代勇十气势颇壮,他立即敌住徐延龄。按说现在代勇十是路级上乘剑士,徐延龄此时也差不多是神穆级剑士。但此时,代勇十正值盛年,又乘得胜之势,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徐延龄毕竟年事已高,又经如此不堪之危局,早已心力憔悴,又杀了近一个时辰。再说,我们也知道,妖级、神穆级、路级剑士,往往只在声誉上而已。就象宗师是盛名,弟子才是中坚一样,若真要分出个高低,那也只在毫廛之间。且战场上战况瞬息万变,谁又能说一定占得了上风?代勇十岂惧徐延龄,只见他出剑极狠,力度极深,变路迅捷,又飘忽不现。徐延龄这时已筋疲力尽,所以疲于应命。 诸将各自为战,青城见徐老将军有些不敌,力斩一将,拨转马头,来战出山虎。 “哪里去?”突然间,斜刺里杀出一员战将来,正是新近归降沛公的上大夫闾丘衡。这个一向自持为梗直之臣的闾丘衡,一旦归降沛公,则显得比诸侯将更兇狠。见青城浑身是血,以为她已负伤。且他本就是不知高低深浅之人,自视甚高,正为未立一功于沛公,见到青城,正欲立功,便迎面挡住了青城。 青城一见闾丘衡,鄙视之极地叫道:“来者秦将耶?楚将耶?” 说得闾丘衡一脸赦色,但也只是略一迟疑。这是另一种人,是真正的沽名钓誉之徒,貌似梗直,实则是更在乎自己,一旦认准事由,便会铤而走险。这种人更是凶恨。他何愧之有,反而理直气壮: “大秦无道,天下皆叛,请大长公主审时度势,乃不失为明智之举!”仿佛到今天,他倒是顺应了歷史潮流似的。 “本公主可从来不敢以忠义自居,更不懂何谓明智?望上大夫告我?” “公主意欲为暴秦殉葬乎?” “上大夫这话我却不懂了,这难道是你说的话?古人云:‘受人点滴之恩,尚以涌泉相报,’何况是朝廷!岂能今日向秦,明日向楚,这也真难为你了。如今弃忠义不顾,成了恶犬,却比恶犬更甚,逼迫起故主来,反而更兇残百倍……”青城一边说着,一边驱马来战,“你受死吧,逆贼!”她虚晃一剑,纵马而过,再反手一抹,迅及变幻,一剑扎去。一连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却被闾丘衡躲过。这实在是难得。谁能躲得过青城之剑?但闾丘衡原本就是武将,是齐郡郡尉丞,剑艺本就不俗。闾丘衡见青城已是侧对着自己,极兇狠地朝青城扑来。青城立即回身,用剑格住,一推,随手似的一钩,那剑便划过了闾丘衡的喉口,一股鲜血直喷出来。这时,在众汉将的攻击下,数员秦将战死。徐延龄也身中数枪,血染战袍。代勇十正欲得手。在这危急的时候,闾丘衡的马撞在青城的青骢马前,青城性急,一剑刺向那闾丘衡的马,那马受创狂奔,飘着血流。青城迎着血流冲过去。出山虎代勇十立即拨转马头,敌住青城。他知道这可是强敌。但这时他的军队已占尽上风,他挟势而战,越战越勇,比平日更显娴熟。他可不是闾丘衡,而是出山虎,其气势亦象一只出山勐虎。青城被他和众汉将缠住,心中又记挂着徐延龄,实在无心恋战。她和徐延龄且战且退,退到阿房宫西宫门边,正遇到龙应奎来到阵前。龙应奎见是青城大长公主,自持曾有恩于她。当朝之时,他当然不敢以此自居,但他毕竟救过青城一命,不管动机如何,这都是事实。没有他的相救,哪有今日之青城?所以他想以此来招降。 第389页 “大长公主,老夫龙应奎见过公主了。” 青城对龙应奎的感情的确有些复杂,自从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知道他曾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把他当长辈一般敬重。只是后来,此人的所作所为,实在让她无法敬重,尤其是献望夷策,阿谀奉承,结党营私,打出天下第一庭的旗号,这些行为,都为她不齿。最让她不能宽宥的是,皇兄扶苏竟死在他的手里。这是弒君,是十恶不赦的。朝廷若不是有他此举,胡亥何能继承大统?朝廷又何至于弄到如此不堪之境地?现在,她早已看透了他的本来面目——一个欺世盗名的奸雄罢了。何况今日是为国事,个人恩怨,全不应在考虑之中。但就是这样,青城仍对他略一施礼,说了句:“龙剑主,别来无恙?” “大长公主,”龙应奎亦还了一礼,他仍叫她公主。“朝廷已亡,大长公主可是老夫看着长大的,”龙应奎说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他在点明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徐老将军亦在矣,当年朝廷便欲加害于大长公主,你和秦廷本有不共戴天之仇。别人尽忠尚可言说,大长公主本非秦廷公主,何必为秦廷殉葬?何况公主家破人亡,均因暴秦。如今反为秦廷尽忠,可谓实不明智。沛公乃当今天下明主,大长公主何不归降沛公?老夫自当力荐于沛公,可保公主无虞,坐享一世之荣华……。” “荣华吗?龙剑主难道不知道,本公主是什么人!既然龙剑主仍叫我大长公主,本公主就只能是大秦的公主。我的身世我自己知道,既为大秦公主,难道还能背秦事贼?岂不为天下人耻笑?人生天地间,别无长物,唯一名节耳。” “可秦廷暴戾如此,老夫也曾见大长公主数次力谏,均不得其果,可见也不是老夫妄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夏桀失德,成汤取之;商纣无道,周武讨之。伐无道,正诸夏,顺乎天理,合乎人心。为人天地间,岂可只为一人,应念及天下苍生。今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秦廷败亡,不正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吗?” “剑主今日之言,如在我庙堂之上,当为天下敬仰。可惜只在今日,朝廷都不在了,才如此气壮。说什么明智,道什么天理。早知成今日之恶犬,何必为当初之猫狸,做人也可以这样做的吗?出尔反尔,反覆无常,乘人之危。为人臣者,最要紧的是气节,人无气节,岂可立之于天地之间?凌锋剑主的气节,本公主学不来。你说朝廷已亡,我就做一个死节之士,也不让后世人,看轻了我大秦皇朝,岂可人人都象你一样,失我华夏之忠义,毁我中国之直节……” “公主何其愚也!” “中尉难道不知道?吾为天之贵胄,岂是中尉所知。中尉位极人臣,也真可彪炳千秋了!” “那就别怪老夫无情了!——送你的葬吧!”龙应奎见说不动,又受如此奚落,早已驱马而出,直取青城。 二人战成一团,只见那剑如闪电一般。代勇十驱马过来,欲助师傅。徐延龄一见,不顾已身中数剑,驱马而出,敌住代勇十。只是身已中了数剑,如何能敌?无非是拼了一条老命,助公主一把罢了。力敌了几个回合,又中了一剑。青城见事不济,忙转马回来,护住徐老将军退至阿房宫西门前,青城的女兵和南军抵挡在宫门外,将老将军放入。青城亦虚晃一剑,正待入城。正逢代勇十从侧面杀来,两人撞个正着。在这瞬息万变之际,剑高一筹,就是生死之间。青城的剑已到,她可不是吃素的,一剑刺中代勇十胁下,直到剑格。随着那剑的抽出,代勇十便轰地一声倒了下去。 “出山虎!”只听得龙应奎这样惊叫了一声。青城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即驱马进入阿房宫。宫门随即关上。一时间弩箭纷纷,龙应奎的军士亦伤亡了不少。 这里杀得正酣,那边阿房宫前殿前的战斗亦进行得无比惨烈。项羽的楚军架云梯,推楼车,并将一支支燃烧的箭矢射入,阿房宫被点着了。火舌舔着宫闱,渐渐地燃烧起来,越烧越旺。正象一支巨大的火柱,唿应着那边咸阳城的大火,争相竟比着谁比谁烧得更勐烈。阿房宫到处都是烈火浓烟,杀声四起。前殿前的战斗一直进行到中午,楚军才退去。战斗间隙间,单膺白得以走下宫墙,正好接到败退入宫室内的青城大长公主和徐延龄老将军。阿房宫开始倒蹋,火海绵延至几十里的上林苑处处点点。到处都是单兵格杀、各自为战的人,到处都有势死如归的悲壮身影。 青城退进宫内,命令用强弩抵挡住龙应奎、黄均的军队。她叫了一声“老将军”,跳下马来,疾步走来看视徐延龄。这时,徐延龄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头栽下马来,被军士扶住。 徐老将军已不行了,他身中数枪,至命的一剑却在腹隔部,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青城一膝跪地,一手抓住他的手,焦急地叫道:“老将军,老将军……”!她已感到自己握住的手,是那么的凉。想到刚才,徐老将军置个人生死于不顾,为她敌住代勇十,不禁泪如泉下。 听见唿唤,徐延龄睁开他那被血煳满的肿涨的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见他那目光中似乎充满了一种欠意,他微笑了一下,突然勐地皱紧眉头,咬紧牙关,一身挺起。青城便看见那军中医工捂住他腹隔部伤口的布和絮,怎么也按不住了,那里迅速被湿透,变黑。又过了一会,徐延龄因创痛而皱紧的脸就舒缓了,仿佛静静地睡去了一般,并大张着嘴。 第390页 “老将军,老将军!”青城不相信这是真的。 “老将军已去了,”单膺白拉着青城,“望大长公主节哀”。到这时,他们才知道中郎将且蔑也已以身殉国,不免又嗟嘆了一番,但并不怎么哀伤。 青城站了起来,燃烧的箭矢又在她头顶上飞来,宫门前的鼓声在滚动,夺人心魄,她的周遭到处都是燃烧的火。她握住剑,把微散的头髮甩向一边,她的目光中闪出一股杀气,切齿道:“凌锋老贼,我青城——势不两立了!” 她命军士将徐老将军的遗体火化了,遂和单膺白转向阿房宫前殿,登上宫墙。 只见楚军如潮水一般,向阿房宫涌来。尤其是远处一匹乌骓马上,坐着一个铁石一般的统帅,虎鬚喷张,豹眼重仁,手持一柄利剑,正在指挥攻城,真乃人中豪杰。 “那就是项羽。”单膺白指向那人,对青城大长公主说。他认识项羽,因为他在章邯军中,多次见过项羽。尤其是在鉅鹿,“大长公主,此人不可小觑,简直是蚩尤再世。” 青城久闻其名,只是从未见过。项羽在剑坛上,也早已是名声在外。他的剑别具一格,无所师从,由于此人力大无穷,因而他的剑下来,无人能架得住,也无人能躲得开,有些象狼居胥。青城早就想会一会他,只是无缘,如今却在这阿房宫前相遇,她知道自己必将与其有一场恶战。只是项羽并不是为她而来,项羽是何等骄矜之人,虽素闻青城,但从不把她放在眼里。他是王者,无须用青城来为自己作铺垫。他到阿房宫来,只是要击溃秦皇朝的一切抵抗。闻刘邦军久攻上林苑阿房宫不下,自持力能盖世,遂与刘邦约,率军前来。 无数抛石机将巨石砸向阿房宫,阿房宫的宫墙在瘫蹋。 西面是龙应奎、黄均的沛公军。正面是项羽的楚军。阿房宫的正面“轰”地一声倒蹋下去,随着那宫墙的倒蹋,楚军一拥而入。青城和单膺白被沖开,所有的秦军都被分割开了。这时,阿房宫因正面的危机,被龙应奎乘机从西面攻了进来,黄均一骑当先。青城正看见那铁石般的项羽。项羽正率着恆楚、蒲将军、季布、虞子期从北而来。青城立即向项羽杀去,她只想杀了此人,来挽回这不可挽回的颓势。 项羽只见一团青衣青甲青马滚来,定睛一看,是一青年女子。 只见这女子血染战袍,俊俏的颜面透出一股绝杀之气,悲而不乱。不禁在心中暗暗称奇,他是一个不大能欣赏别人的人。但青城公主的英姿不容他不敬佩:“真不愧为青城,吾曾不信,今日见之,传言尚不及其一二。”但他并不发话,他不喜欢多言,他只相信剑。他正要驱马来战青城,却被那云中牧黄均带着数将杀出,占了先机。 恆楚和蒲将军也要杀出,被项羽止住了。他要看看青城之剑和黄均之剑,两个都是名噪一时的人物,正是这样,才使青城得此从容。青城与黄均数将激战,左冲右突,黄均的偏将都不是等闲之辈,兵器又杂。青城虽斩杀数将,自己也身负数创,且还要对付特别兇狠的黄均。 又是一个刺杀,青城将那有些幻变无形的黄均剑挑开,返身一剑,又力斩一将。项羽对这厮杀,剑剑都看得清楚,每一剑他都明白它所含的涵义。他才明白,这小女子的剑在自己之上,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令他想不通的是,这么年青,剑艺从何而来?难怪,始皇帝这么看重她,这样的剑士,如不归降,那就只有一句话,“杀无赦!”决不能让她脱逃。他握住剑柄,准备一旦黄均失手,就要会会这个奇异的秦国公主。 但季布却命令弓弩手蹬开了弓弩。 “干什么?”项羽喝道。 “为王者,不必顾及此等末技,大王乃万乘之躯,何必与此等穷寇计较!” 蒲将军、恆楚亦一起力劝。 弓弩手全部举起了弓弩。 青城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剑锋上的事,虽然已致随神思而应,但她此时也确实是已进入剑中。就在她与黄均战罢一合,驱马拉开距离的时候,才发现单膺白被数十黄均部众围困住。单膺白剑术平平,早已浑身是伤。头盔也掉了,髮髻也散了,一道鲜血从额角淌下,染红了半边脸。此时,他又中了一戟,从马上被搠下来。他大叫了一声:“公主!”,却未说完,就已倒在地上。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依然用剑格挡着,又中了数创。自知再也无法来助公主一臂之力了,又不想被擒受辱。遂横剑一掣,伏地而亡。 不是忠贞之士不会离开人间。 不是忠贞之士如何会战死? 单膺白一生坎坷,并受宫刑,均不改其度。只可惜不遇时势,徒使人世间少了一个铮铮汉子,又使天地间长存了一股浩然正气。“人不人,败不败,华不注,天东南。”这方巾的判辞,正是他一生的写照,也是他最后归命的註脚。 单膺白之死,使青城的精神受了至命的一击,她悲愤已极。一个不留神,她的坐骑被一负伤坠地的骑将砍中前腿,一下跪了下去,青城如何提防?这时,黄均剑已到,青城躲避不及,眼看就要中剑。但只有在这样危急的时候,才能显示出一个二分仪剑士的本色。只见青城向后一闪,就象是被黄均的剑刺中了一样,顺着剑势,早已跃出马背。她的坐骑青骢马发出了一声悲鸣,“轰”地一声倒了下去。青城一落地,只见她用手轻轻一点,迅疾而起。这突然的变故,反使她徒生激变,使她从极度的哀伤之中,一下子醒悟过来进入剑中。只见她迅疾而起,一剑刺进黄均的马颈。那马扑倒,青城的剑立即象闪电般地刺入了黄均的胸膛。这时,青城心狠已极,再一绞,倒不象是在人的胸膛里,倒象是在搅一锅粥一样,黄均的颜面立即定格在一种奇异的惊愕当中。 第391页 所有的汉骑被这景象吓坏了,没人再敢上前。 鲜血顺着青城的剑腊一滴滴地滴下,这是剑士常有的举动。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青城大长公主此时疲惫已极,全身都象是虚脱了一样。她抬起头来,最后看了看那浓烟中昏暗的太阳,整个世界都要离她远去了,但她也看见了那一排弓弩手。她轻蔑地笑了笑,知道今天难逃一死,她坦然地接受了这生命的最后洗礼,并不为自己感到悲伤。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二卷、八、虞姬 章节字数:4534 更新时间:09-06-15 06:26 八、虞姬 “大王住手!”就在项羽正要指挥他的弓弩手射杀青城时,只见一队人马急驰而来。为首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一把掣住了项羽的手,着急地叫道:“别射!” 何人如此大胆,项羽正待烦恼,定睛一看,却是虞姬。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项羽正不耐烦。 “她是敷纹啊!”虞姬叫道,一手指着正俯身痛悼单膺白的青城。青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什么敷纹?”项羽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我的敷纹妹妹啊!” “敷纹妹妹?”项羽有些想起来了,虞姬是曾对他说起过,但他没把敷纹和眼前的这个女子联繫起来。 这虞姬是谁?她就是当年的虞丘子贞——虞丘台的孙女。她又如何能在这紧要关头,出现在这里?其实是虞子期,也就是虞丘子期,他此刻正在项羽军中。他一来到阿房宫,看见了青城,虽然岁月浸染,已过了十几年了,当年尚年幼。但虞子期已早有耳闻,只是不存于心罢了。这次一看到青城出现在他面前,马上就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他当年在兰陵双清楼的童年伙伴,是他和虞子贞结义的妹妹。但他尚不敢肯定,于是急匆匆地拨转马头去告知虞姬。正是虞姬的匆匆赶到,制止住了项羽的射杀。 “哪又怎样?”项羽尚不明白。 “让我来说她归降大王。”虞姬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她根本就没想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当年的敷纹,今日之青城,对她是多么陌生。更何况,她是否还记得有她这个姐姐?这其间充满了多少变数?但虞姬根本就没想这么多,一心只想救自己的这个妹妹。她说完这话,一骑早出,向青城急驰过去。 “虞姬!”项羽大吃一惊,可要制止已来不及了,大家都为虞姬捏了一把汗。 痛悼单膺白的青城,精神已游走在血与火之中的青城,忽听身后一阵銮铃声,迴转头来。只见一个衣着娴淑,容貌端庄(日失)丽的绝色女子,向她而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女人怎会来到阵前”?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什么样的人都不可以轻视。”这是她的本能,一个剑士的本能。只见她马上站了起来,执剑在手,正准备和她……。只见那女子翻身下马,急匆匆地向她走来。 “这不可能!”青城惊讶之极,她能感到她的善意,但她又不相信。 “什么样的人没有?”她早已不相信一切,这是在严酷社会中生存下来的人的普遍心态,何况又是在这样的时刻! “你也敢来送死吗?”她大喝一声,挺剑而上。 “敷纹,我是子贞啊!” “敷纹?”这是多么熟悉的名字,青城一时尚不明白,她依然用剑指着虞姬。 虞姬用手把她的剑推开,(真大胆),一把抱住,“我是你的姐姐呀!”虞姬抱着青城,早已泣不成声。 “姐姐?”青城不知所措。她突然想起授衣夫人对她说过的话(授衣夫人是从匡其那里了解了青城的一切,这当然也是来自北门晨风),也想起了单膺白对她讲的一切,才明白过来,她是有一个这样的结义姐姐,一时悲喜交织。 多少年的寂寞,她虽贵为公主,但孤寂一直是她命中的宿主。在咸阳宫,在郦山陵寝,她的确思念过这样一位姐姐。自从父皇死后,她孤身一人,受尽了多少人世间的悲凉。先前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前往过当年的兰陵双清楼,追忆早已不復存在的记忆,可一切均渺不可寻。经过授衣夫人和单膺白的描摹,一些零星的往事象断云片锦般地连缀起来,她那被巫蛊之术抹去的记忆,才一点点甦醒。似乎有过,却又寻觅不着,如今都来到她面前。 一阵旋晕,多少悲戚感伤的日子,她所渴慕的一切。 “子……!”她一下抓住虞姬,一阵激动涌上心头,身体就瘫软了,立即昏迷了过去。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项羽早已持剑上前。 虞姬紧紧地护住青城,“你想干什么?”她盯着项羽叫道。 “必须杀之。” “你疯了?她是我妹妹啊!连她,你也不放过?你真的成了一个屠夫吗?”虞姬气极,不择言辞。 “可等她醒来,又要怎样才能制之?” “可她是青城,她是哪样的人?凭你平素所说,这样的人,会是不顾信义的人吗?” 这一句话,说得项羽颇感惭愧。 “快,来人。”虞姬不理项羽,叫道,“将我妹妹,载到我的寝宫去。” 第392页 此时,项羽军驻扎在鸿门和章台宫广大的区域,虞姬用车驾将昏迷过去的青城载到自己的寝宫。她一看到青城,就认出了她,并且那么地爱她,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妹妹而欣喜不已。她亲自为她脱去血染的战袍,为她抹去身上的血迹,看着妹妹身上的数处创口,一滴眼泪,一声抽泣,她开始为她包扎。 “噢!”有时,一阵剧痛,使昏迷中的青城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这每一声呻吟,都使虞姬心痛不已。 她在她身边守候了一晚,直到天明。 依然是在梦中,季姬不知自己已经醒来,她睁开眼睛。虞姬正歪倚在她的床前,此刻正背对着她,对侍女吩咐着什么。她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眼前的这个淡妆女子又是谁?室内并不昏暗,但她仍觉得昏暗,这个女人就象是在她的梦中,在那遥不可及虚幻的梦中。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梦在演绎着自己,就象庄周一样。 虞姬回到自己的寝宫,就着淡装,她不喜欢盛妆华服,不好时尚,是个文静的女孩子。她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读点诗书,做点女黹,性格内敛矜持,一点也不张扬。因在军中,也习剑,但那不是习艺,而是歆羡那剑女的绰约风姿,并以此来解除读诗书的烦闷。她长得异常漂亮,梨花春雨一般,且有一种钟秀灵动的气韵。她的美不仅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这一点,她和洗心玉颇相似。但虞姬和洗心玉又不一样,她有着那种令人一见终身难忘的惊艷似的美丽,这一点,她又象美丽居。有些美,久看就淡了,但虞姬不是。凡是看过她的人,不仅被她的外貌所折服,而且会感到这美透射出的一种内在的迫力,会令即使是那些真正的儒士感到不自在。没有一个人在她的美貌面前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她令大儒都难以坐怀不乱。 季姬看着她,她想起了一切。 虞姬马上察觉到了,看见季姬已醒来,马上侧过身来。 “你醒来了?”她的声音象南风一样温款。 季姬发现自己的这个姐姐感情非常细腻,自己醒来,并没有动,她却已经察觉。她喜欢她。 “这是在哪里?”她依然非常警觉。 “我的寝宫。”虞姬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但不说破。 “你难道真的相信我是十多年前的敷纹吗?” “不要说,不要说了。”虞姬轻轻按住有些激动的季姬。 “你是我妹妹。” “你就不怕我骗你,你又怎知我现在是怎样一个人?” “我是心甘情愿的。” 这一句回答,令季姬有些感动,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温馨的话,那只能是母亲和亲人才能说得出来的话,但她从来没有这样的亲人,她的眼圈红了。 “现在没有谁能伤害你。”虞姬又说。 “你——你是谁?”季姬是问她现在的身份。 “我是虞姬,是这里的主人。” 季姬立即明白了,她是项羽的爱姬。但她不想欺骗她,那不合她的个性。 “可我是不会归降的,这,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会令你失望。” “我根本就没这样想,你是我的妹妹呀,我为什么要强迫你?” “你不知道人心险恶吗?” “至少你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是会的!” “你呀,”虞姬笑了,“你可不能这样和我说话,我是你姐姐。” “可这是真的,我决不会降楚!” “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妹妹,我不会让你背上不忠不义的名声的。” “那你还能怎样对我?” “我哪能想那么多?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救你,别的,我都不想。” 虞姬真情流露的话语,感动了季姬。她没想到老天会在这样的时候,给了她一个这么好的姐姐,不由得长嘆了一口气,躺了下去。 “你不怨我吧?” “我怨你什么?”此刻,季姬已泪流满面,“姐!”她叫了一声。 姐妹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好了,好了,”还是虞姬控制住了自己,“我叫她们来侍候你梳洗,是否饿了?” 季姬止住了哭泣,抹了抹泪痕,说:“这不忙,你叫他进来。” “谁?” “项羽呀!” “你叫他进来干什么?” “我总得说清楚,否则我宁愿死。” “你不必这样认真。” “不,请姐姐听我的。” 虞姬见说不住季姬,只得命人去请项王。项羽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姐妹俩坐在镜台前,虞姬在帮季姬梳妆。 “小妹想通了?”项羽以为事情已经谈妥。 “谁是你小妹?” “那你想怎样?”项羽从没碰到过有人敢这样顶撞自己,不由得咆哮起来。 “大王,”虞姬忙按捺住他,“你就不可以心平气和一点吗?小妹,”她又对季姬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别计较。” “我是怎样的人,不用你讲。” 第393页 “如果你这样,我们就什么都别说!” 四目相对,各不相让。 “好吧,你说吧。”还是项羽让了步。 “我决不降楚!” 项羽一听,又要发作起来,却被虞姬按捺住。 “你就不能冷静点,听小妹说完。” “只是从此以后,我不管你们的事。原来我在朝廷,从来就没有参与过政事,我也对此早已厌烦。我本来就是父皇的一名侍卫,如今身临绝境,得遇姐姐,我愿终身侍俸姐姐,做姐姐的一名侍卫。但我决不是你的属臣,也不是你的部众,姐姐待我好,我就留下;姐姐待我不好,我就离去。” “哪什么可以节制你?” “没有什么可以节制我!” “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是你姐姐吗?” “就是这一句话,你答应不答应?别的,我不管!” “大王,大王,”虞姬忙拉着项羽,“这不很好吗?你就让我妹妹跳出这是非纷争好了,我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吗?一是成全了我妹妹的名节,二也不会干预了你的政事,这是化干戈为玉帛的主意,大王难道还想不到吗?” 虞姬的这一番话,确实令项羽感到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再说,她又是虞姬的妹妹,他实在无法拂逆了虞姬的心愿,他对虞姬的感情很深。另外,他也很敬佩眼前的这个小女子(忠义之士,无人不敬),能有这样一个旷世剑女随侍在虞姬身边,是他求之不得的。退一万步讲,虞姬的侍卫,不就等于是他大楚的臣属吗?只是,他感到在气势上,依然难以咽下这口气。 “你就别逞强了,这是我妹妹。”虞姬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 “那好吧。”他长嘆了一口气。 “这可是承诺!”季姬追加了一句。 “她倒有理了。” “太好了,大王,臣妾代妹妹谢过大王。” “姐姐谢他干什么?我又没降他!” “你也是的,就不可以少说一句?”虞姬对季姬责备道。 “我就不,你看他凶的。” “我凶?还是你狠?要知道,我可对谁都没有这样宽容过!”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三卷、一、未了心愿与咸阳宫区 章节字数:4595 更新时间:09-06-16 06:03 第 三 卷 一、未了心愿与咸阳宫区 北门晨风自四月春舍休了美丽居之后,心中开始是愤怒,没想到与自己结髮的妻子,竟是这样歹毒无行之人。自己竟然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既而是悲伤,想想自己年已中年,本待夫妻和瑟,儿女绕膝,如今反倒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自己救了季姬,没尽到责任,如今季姬认贼作父,成了朝廷的忠实爪牙。自己深爱的女子,也背弃了自己,嫁给了别人,自己是伤害得她太深了,她一定还在深深地恨着自己。而自己的妻子——美丽居,“唉!”他长嘆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因自己,她又何至于此?想到这里,他真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她呢?”他再一次想起美丽居,依然有着深深的眷恋,但他却不能。 这是一个阴暗的深秋,他骑着青骊马,行走在金牛道上。路右是峻峭的山崖,左边是峡谷。北方的寒流带着大风,勐烈地从峡谷中向山崖上吹来,夹着啸声,夹着无数黑色的枯叶。他能感到这风的流,跃上他的脸,扯着他的衣襟,顺着山崖的弧度,刮向高空。 有一种阴冷苍凉的感觉。 他驱着马,顶着风,把头撇向一边,只能用眼睛的余光,扫向风的来处,忍受着眼睛的刺痛。落叶在远空中很快就落下。只有一只苍鹰,在盘旋着,从落叶中飞翔出来。 路边是一片片的莎草、鸡矢藤、苍耳、蛇葡萄。青骊马已经老了,不再是当年,那时的马蹄声,每一声都是力量,给他信心。如今,它的步踏缓慢、无力,真是无可奈何。北门晨风对它有很深的感情,一直捨不得离开它。可能是毛乌素大沙漠的跋涉,最后一次夺去了它的健康。自那以后,它就象夕阳一样,一天天显示出它的老态。北门晨风知道,它没有多少日子了,听着它那沉重的唿吸和艰难迈出的踢踏,他感到心痛。他下得马来,发现那马正深情地望着他,喷着鼻息。他一把抱住它的脖子,用面颊去触磨它的面颊,一片湿漉漉的,他才发现这老马的眼中滚出了泪水,这令北门晨风伤心。 “老伙计,连你也要抛下我吗?” 那马仿佛听懂了,用头来依恋他,轻轻地用尾扫着他。 又过了几天,青骊马终于在一个客栈躺倒了,它再也站不起来了。北门晨风象对待一个亲人一样地侍候在它身边,梳理着它,抚摸着它,喃喃地说:“你可不能死啊,你可不能离开我。”他给它餵拌着鸡蛋的草秣,但这挽救不了它。没有任何生命可以抵挡得住无情岁月的浸染,这一天,老马含着泪水的去了。 一连数日的阴暗不开的天空却突然晴朗起来,阳光在天亮时,从山峦间射出,仿佛呈现出一种神奇的景色,是这老马对主人的一片深情带来的瑰丽吗?还是这大自然自有感应,唿应着心灵。在北门晨风心中,他的青骊马仿佛游走在这初开的天空中,虚虚渺渺地幻无形象地向远而去。却又一次一次的在向他回望,好象在说:“主人,我不是死,我只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你不要为我悲伤……” 第394页 北门晨风的泪水就流了下来,他将此马葬了。——那巨大的黄土堆,将人世间的一切感情都隔绝了。北门晨风又买了一匹马,他牵着马,离开了这墓地,还未上马,又迴转来。漫山遍野的葛藤,流泻着悲凉的冷绿,梓树垂下了它长长的蒴果,象是一种哀伤。他实在离不开他的青骊马,最后只有一狠心,从此再也不回头,将他的爱马留在了这一片荒山野岭之中,也留下了他这一颗苍凉的心。 他决定先到上郡去。离开上郡的时候,是那么匆忙,在去四月春舍的路上,他就一直为负二、翠帘担着心思。但那时归心似箭,可如今他有的是时间。他放不下的心,使他必须去一趟上郡,他要看看他俩口子是否安然无恙?才能对自己的心有一份交待。他想好了,到了上郡,如看到负二、翠帘两口子一切都好,就再回咸阳。季子庐他是不会去了,在那里,他会遇到美丽居。他知道,美丽居一定在寻找他,这又使他很伤心。只有狠了狠心,不去想它。他要回到咸阳,也是为了了却他这一辈子的宿命——找到季姬。他并不知道季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初冬的时候,他才来到上郡,上郡早已和他离去时不一样。此时,此地的人口稠密多了,秦皇又迁徙了大批的人口到此戍边。但北方的冬天来得早,早已下过几场雪,已是一片银装素裹,仿佛到了腊月尾岁一样,比起中原荒凉多了。远方的群山一片苍郁,也有不少胡人来此互市,一峰峰的骆驼,从广漠的高原逶迤而来,但更多的是从榆中或九原来的马队。 他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便去寻负二和翠帘。到得昔日门首,见那门庭依旧,便扣门寻问。出来的是一个年青女子,怀抱着婴儿,依在门前,嗑葵花子,问他找谁? 听说找负二,说是不知。 他也不敢多问,转身待走,只见邻舍一个老婆婆在看着他,仿佛还记得。 那老婆婆走上前来说:“客官,你不认识我了?” 北门晨风本待不相认,但见这婆婆慈祥。他日住在这里时,也是见过的,知道是个古道热肠之人,顿时感到亲切。 “你是来寻负二吗?” “正是,刚才问过了,说是不知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客官,我们到一边去。”那老婆婆大概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走了几步,转进一巷口。 “客官好大胆,不怕人家认出你来?” “请老人家告诉我,负二夫妇到哪里去了?” “没人管他们,”答非所问,继而又说到正题,“被抓起来了,啊呀呀,他们通胡呀,你都不晓得?但这里哪个不和胡人来往哇?做买卖啦,胡人的皮子,你看看,那些皮子多柔软,多光亮,摸摸就舒服……” “他们通胡吗?” “不通胡,还能通什么?总不会是运粮上,这也是叫人相信的……” “那他们到底怎样了?” “只要你使钱,没什么买不通的,”这老婆婆只管说自己的,“从前,一个犯了大辟的死囚,送了一担担的钱,就一点事也没有了。负二没人,没有人,咄,典狱吏也是人哪,怪可怜见的,没有一点油水,那人家怎么过……?” “我是问你,后来呢?” “那个犯大辟的人,现在成了军爷,不久前讨了一房媳妇,如花似玉……。现在只要有钱……” 北门晨风听来听去,只见她只管说钱,以为她是要钱,拿出一小块碎上金,塞进她手里。 那知这老婆婆却脸色一正,说道:“客官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不要你的钱,要下地狱的。” “那你就别说东道西,只说负二怎么了?” “负二怎么了?我不是告诉你了。我记得我刚才说过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你只说他们被抓起来了。” “是不,我说了。” “抓起来以后呢?现在他们怎么样了?” “抓起来还能怎样?这一点你也不晓得,抓起来就杀了,——杀了!” “杀了?”北门晨风吓了一跳,“那,——那了哥哥呢?”他也顾不得嗟嘆,此刻,反担心起孩子来。 “怪可怜见的,谁管呀?左邻右舍的,有这个心,也不敢呀!人都盯着人……” “那他……?”北门晨风一下子揪紧了心。 “没人管,满街讨要。” “在哪里?” “现在见不到了,也许死了,也许被野狗吃了,也许……,谁知道?” 北门晨风不再听下去,把那上金塞给这老婆婆又不要,遂收了上金走了。 他在上郡大大小小的巷子里及附近一带找了一两个月,到处打听,都不见了哥哥的踪影,最后才失望的不得不离开了上郡。 第二年夏天回到咸阳。现在他想做的,是想再见到季姬一面,仅仅是想再见一面。自从他救季姬于凌锋别馆后,开始以为她死了,后来不知怎么一来,季姬又成了青城公主。这一系列的变故,他一点也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但他自认为这仅仅只是因为季姬是燕姜夫人的女儿,因而才能留存。他要找到她,凭自己曾经救过她一命,她就不应该排斥他。但他不知道,现在的季姬已经被龙应奎施了蛊术,早已将这一切全部忘记。更不知道,授衣夫人对她的影响,如今季姬已将他视为杀母仇人。 第395页 他在青城公主府徘徊过,均不得见。又曾听田悯说过,青城在咸阳宫内有她的宫室。想到这事,才明白,现在的青城一定是住在她咸阳宫区的宫室里。那么,要见到季姬,就只有进入了咸阳宫,才有可能做到。 其实,这时青城公主正幽禁在自己的公主府里,由单膺白监管。北门晨风怎能知道?他只能望着覆压数里的咸阳宫区去思量,不知哪一处才是公主的住处?此后,就发生了秦皇驾崩,二世继位,宫廷中发生的这一切,他都不知道。其实这时,青城已救了洗心玉,去了雍城蕲年宫。 这时,胡亥登基不久,胡亥对依先帝之意构筑和装饰的咸阳宫和六国宫室均不满意。比如,对铺地的方砖,父皇喜欢用黑漆来漆,时称玄墀,他不喜欢,他喜欢用红漆漆为丹墀。他命将作少府对整个咸阳宫和六国宫区进行大规模的扩建和翻修,铜制的壁柱必须涂金,壁带则要饰以黄金,并间以蓝田玉(快,忄改王)。宫殿正中顶部的藻井,交木成菱,原来绘有波浪纹,以厌火。他却不顾这一切,一律改为龙凤、团鹤、花卉。槛窗、支摘窗则要嵌上绿琉璃,使室内通明,并垂挂富丽大气的绮绣帷帐。宫壁、梁枋、斗拱都要绘上彩画。或锦纹、或云纹、或金莲、或灵芝,以显得金碧辉煌,赏心悦目。又在宫室外庭后苑更换自己喜欢的奇花异木,积石成山,开挖新池。他不喜欢太实的景观,那无景处生景和匠心独运令他心动,他喜欢华丽,也喜欢淡雅。但他又深知华丽易俗,淡雅就怕无味。因此,咸阳宫区一时繁忙起来,进进出出的民夫、匠人很多,都是一队队的,由司工带领,且要出示令牌。 一日,北门晨风正走在武胜大街上,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他在修时雨轩时,一个工匠的儿子,叫良吉。他曾被他父亲带着去过他的时雨轩,为此,良吉的父亲还受到过他的责罚。如今这良吉已长大成人,正在将作少府作工。他贿之以重金,叫他带他进宫区。北门晨风不说青城事,只说想去看看皇上住的宫殿,开开眼界。良吉一是见他是个老爷,二也是见了上金,遂迟迟艾艾地答应下来。一日,寻了个工匠生病事由,让北门晨风顶替了这人,和一队运方砖的民夫一道,进入了咸阳宫区。 进了宫区,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向良吉乱问了一气。将方砖搬进宫中后,瞅了一个空子,闪进宫去。他是见过世面的人,但秦宫的奢华还是令他感到震惊。凭着向良吉打探来的方位,他朝青城长公主的寝宫走去。一转两转地就进入了宫区深处,这里已经没有象他这样的工匠了。忽见前面来了几个宫中人,他忙闪向迴廊中巨大的廊柱旁。但那几个宫中人依然向他这里走来,正着急间,看见身后是一排虚掩的镶嵌着龙凤图案的隔扇门,那几个宫中人正在向他走近。他知道,如若在这里遇上他们,就麻烦了。急中生智,只得闪入这虚掩的隔扇门,进入宫中。 这宫内铜镀金柱高耸,屋顶交木为藻井,四壁是双交四(木宛)菱花窗,一片明亮。不过却无人,寂静得很,仿佛连一枚针落下都能听到似的。进了这里,他怕那几个宫人再跟进,见这大殿两旁均有侧室。也顾不得许多,一连推了两个,均不得开。当推到第四个时,那门推开了,忙闪入。这是一个供人歇息的厢房,知道藏不住,便朝这厢房另一门走出,才发现自己进入一復道中。这復道两边均是高墙,全无一点遮挡。此地如有人来,则一览无余,知道不是藏身之处,只得朝前奔去。七转八拐的,见再无人跟进,才收住了脚步。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站在一个小屋内。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三卷、二、天机,人为,与命运 章节字数:4816 更新时间:09-06-17 05:38 二、天机,人为,与命运 北门晨风站在小屋内,静了一下心,才发现这是一个隔房。他透过门缝,朝隔壁大堂一望,见是一个有点熟悉的宫室,富丽繁缛,却有点仄逼,不似秦宫室那种豪放朴拙。他想不出,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才想起当年在蓟大邑时,燕国的王宫甘棠宫似乎有点和这里相似。这才知道,慌忙中,不知怎么七走八走的,来到了六国宫区的燕宫。想想不妥,正想从原路退出。却看见三个人,从那宫室内廷走出。他立即认出了其中一个,是赵成。他本想从槛窗跳出,又怕一动,引起赵成的注意。他知道,象赵成这样的剑士,感觉自然是十分敏锐的。既然这样,他索性站住,一动不动,静等他们走过去。 赵成三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什么,渐渐走近北门晨风藏身的厢房前。 北门晨风只听得一个尖细的嗓音在说:“……干脆彻底,要做得干净,不得让一点消息泄漏……。” “郎中令,事关先皇陵寝,事关大秦社稷,我怎敢掉以轻心……?” “陛下刚才为什么不说?”这是赵成在问。 “是我的想法,陛下……他认为正是。——你以为我会不奏明陛下吗?陵寝中的机关,无论如何不能泄漏。这些工匠,一个也不能留。谁知道,百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万一惊动了先皇的陵寝,对国家社稷将会产生什么影响?那会坏了国家的根基。动了皇陵,就象毁了宗庙一样,那还了得!” 第396页 “可是,几千条人命呢?”没想到一向狠毒的赵成似有不忍,竟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懂什么,你想触怒神灵吗?” “御史中丞就别说了,这是国事。关乎礼,合于理,万一……国家岂能蒙福?” “那军卒呢?” “只派一小部分,只要将那机栝转动,磁门就自动关上了,然后……” “然后……” 这三人一边说着,一边朝宫门外走去。 北门晨风听到这几句话,感到一阵毛骨耸然。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是在说安葬皇上之事。他早就知道,始皇已于九月安葬入陵,现在在做扫尾工作。但他没想到,他们会为了皇上的安宁,帝脉绵祚,竟会做出这样丧天害理的事来?孔子尚说:“为俑者不仁,不殆于用人乎哉。”何况是用几千条人命?他认识赵成,另一个被称作郎中令的,自然是赵高。还有一个,应当是负责郦山陵寝营造的将作少府章邯。 北门晨风静立着,直到这三人的脚步声远了,才顺原路回到了工地上。 “你都到哪里去了?”良吉一见到他,理怨道,“这里岂是你可以乱走的!” “没,随便看看。”北门晨风敷衍道,帮良吉递砖送瓦,直到傍晚。 出了宫区,他的头脑乱极了,几千条人命一直缠绕着他,挥之不去,他问良吉: “郦山陵寝你去过吗?” “去过,我们村子里,有几个乡党在那里服役,还有一个是我兄弟。” “亲兄弟?” “不,堂兄弟。” “你想过,他们会突然死去吗?” “这是什么话?青天白日的,你好好地咒他们干什么?” “这是真的,我告诉你,他们都要死了,决不骗你。”北门晨风直指话题。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信。” “你听我说,”北门晨风这才低声把自己在六国宫区里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这不可能!”良吉睁大了眼睛,他根本就不相信,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 “我也愿这不是事实,可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想,这事若不告知他们,他们就死定了,你可能不信我,我若处在你的地位,也不会相信。只是我没必要骗你,更没必要害你,你帮了我,我为什么要害你呢?” 听北门晨风这样一说,良吉就急了起来,他毕竟年青、单纯。 ——是呀,北门没理由骗他。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良吉一下子失去了主张。 “还能怎么办?必须让他们知道,得让他们逃走。” “又能逃到哪里去呢?父母均在,田地又带不走……” “活着总比死了强,几千条人命呢。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怎么能放得下?心中压着块石头似的,——你难道能够做到无动于衷吗?”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不正等着你帮忙吗,只要你答应,我们就一起去。” “扯上我干什么?” “总得有个熟人,到时,谁相信我啊!说不定还会叫起来,或是惊动官兵。——你熟悉哪里吗?熟悉他们吗?你总不能看着他们去死吧?” “这……?自然,可你不要坑我。” “只要告知了他们,他们信,是他们的造化;他们不信,也只有由他。这样,你我才会心安理得,别的,我们就管不着了。你想好了没有?想好了,我们就走。” “这也真是的,怎么会出这种事?你不是坑了我一家?” “难道你兄弟也不值得你走这一遭吗?” “什么兄弟,前些年,这小子,偷了我家的羊,那么不仗义……” “那就快走吧。”北门晨风知道他应允了,一把拉着他。 “好些年前,我爹在季子庐,不就带我去了一趟时雨轩。你他妈的老爷,就那么狠心,责罚我爹。气得我爹大病一场,我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这老爷们都不是好东西,这不……,我原本就不该认识你……” 他们骑了马,朝郦山急驰而去。到了郦山已是戌时。整个陵寝在一片昏暗的灯火中,依然沖腾着繁忙的景象。他们将马系在一片密林中,二人匆忙翻上那从陵寝中挖出来的土堆成的山丘,这山丘如今已成天然山丘,山丘上布满了蒿草、鬼针草、田皂角和兔丝子,再就是挂着小红果的荆棘。整个陵寝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象一个巨大的天坑,显得异常壮观、大气,深不见底。灯火是渐渐地稀了,役夫、工匠们也开始回工棚。良吉到过这里,一切都非常熟悉。他的几个乡党和堂兄弟都是石匠,正在陵寝磁门中的地宫中,在将那由巨石构成的殿堂作最后的装饰。比如按置百官牌位,描绘天象图案,精益求精。此刻也已收工。一切都差不多了,只要明天再进入地宫,将已安置好皇上龙体的青铜棺椁的那灵宫封闭,然后将最后的一点扫尾工程做完,灌上水银,就可以大功告成。然后大家就可以走出地宫,将磁门关上,剩下的就是派新来的役夫来封土。 第397页 北门晨风和良吉来到他兄弟的工棚,他兄弟还没回来。几个乡里见是良吉,奇怪起来,却不认识北门晨风。听说他们来找他兄弟,以为是他兄弟家有什么事,说了几句话,各自忙各自的去了。过了一会儿,良吉的兄弟就回来了。 “这么晚,你来这里干什么?”那兄弟警惕地看了北门晨风一眼。看来兄弟俩感情并不好。 “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良吉也不管他。 “什么事?这里说好了。”那兄弟并不动。 良吉不理他,自己和北门晨风走出了工棚,在荒地里等着他。 那兄弟只得跟了出来。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我家……?” “小声点,不是你家,是你。” “我?我有什么?” “你听着,别惊慌,我们是来救你的。” “救我?”那兄弟更是摸不着头脑。 良吉遂将北门晨风得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这不可能!”那兄弟不信,真的,没有谁会相信。“他是谁?”那兄弟怀疑地打量着北门晨风。 “别问我是谁,”北门晨风说,“但是,我们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来骗你,这是事实,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北门晨风把自己在六国宫区的经歷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这真实地复述,真情实景地再现,就不容良吉的兄弟不信。 “真要感谢你们了,”那兄弟翻身就要跪拜。 北门晨风一把扯住,说:“别这样,你得立即去通知他们。”他指的是所有的工匠。 “通知他们干什么?我们走就是了。” 良吉看看北门晨风,也希望这样。 “这怎么行,我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难道只为你一人?这可是几千条人命哪!” “没人会相信的,你说了……,也救不了他们!只要他们一知道,一定会炸开了锅,反而会坏事。” “这不行!” “我们走!”那兄弟对良吉说,并不理睬北门晨风。 “别动,如是这样,别怪我不客气。” 那兄弟没把北门晨风放在眼里。可良吉不敢。 “兄弟,你……,还是听他的吧?” “为什么?你就不想活了?” “他,他是北门晨风。” 一听是北门晨风,也是知道的,知道违拗不得。 “节侠,这会坏事的,你是来救我的,可别害了我!” “我也不为难你,这样吧,你把几个信得过的,平日比较要好的弟兄叫出来,告诉他们。然后你们就走,别的就不要你们管了。” 那兄弟见这样说,无可奈何,只得进了工棚,过了一会,跟出来五六个人。 这五六个人一旦知道了事实真相,如何再肯听从北门晨风,立即拥进了工棚。北门晨风再也制止不住,没有一个人听他的,那良吉和他兄弟早就一遛烟地跑了。 这些人惊动了整个工棚,人们纷纷拥上来询问?北门晨风知道再也无法暗中操作,便把真相对他们说。开始他们还怀疑,一旦确信,真的如那兄弟所言:一闹而散。这里的骚动早已惊动了军卒,一队军卒过来弹压,才发现出了乱子,叫将起来。远处的军卒朝这边奔来。北门晨风知道事泄,再也无力回天。到处都是梆子声,军卒们蜂拥而至,立即将别的工棚隔绝开。那边的工棚没有一个人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逃亡本是经常发生的,抓捕逃亡者也是人们所常见,没有引起更多的关注。他们都是命运不曾看顾的人,成了那史册中沉重的一笔:“皆坑之”中的一个。本来他们是有希望的,但人的自私将这一线本是微弱的希望关闭了。 搜捕的军卒一队队,他们将抓捕住的人立即就地处决了。北门晨风的脱逃本来应该不艰难,但他为了救出更多的人,只有在大批的军卒赶到这边来时,才不得不喟然长嘆一声,掉转身去。 他先是逃到一个乱葬岗,但马上明白,这里其实很危险,便马上离开了。他一离开乱葬岗,那里就被军卒包围。好在黑夜掩护了他,再就是他的心态也救了他,他并不慌张。他总是能及早地发现异常,混乱的局势和众多慌不择路者,这逃命的都在奔走。他或静伏,或急奔,这使他躲过了几次险境,不知是他幸运还是军卒幸运?也许两者都存在,一旦狭路相逢,那就只能是两败俱伤。 数以十计的匠人逃了出来,他们不是庆幸,有的死了兄弟,有的死了至友,有的死了父亲或儿子。有几个聚在一起,疑窦丛生,询问这是不是事实?才发觉这可能是那些仇视朝廷的任侠在挑拨离间,编造出的鬼话。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便越发觉得不对,自己怎么就会相信这等鬼话?结果却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而且还将连累家中的父母妻儿。这样一想,不由得愤怒起来。如今,哪里才是他们的去处?于是都决定暂避九(山凶八攵,上中下)山,真的是没有活路了。另一方面他们还想证实,这一切到底是否是事实。 但这是无法证实的,章邯第二天就将那数千名工匠全部封杀在地宫中,然后又将那些知情的军卒包括昨晚搜捕逃亡的军卒,秘密处置了。当新的役夫进入陵寝进行封土时,他们并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幕。他们将一筐筐黄土挑来,倒下,夯实,一切均在这黄土的倾倒、夯实中被深深地掩埋起来。那些躲藏在九(山凶八攵)山的逃亡者更是无法搞明白,也无法证实,他们终于确信自己是中了良吉那狗入的圈套,被当枪使了,不由得将仇恨发泄到他身上。遂在一个黑夜,潜入良吉的父母家,将他全家给杀了,然后上山为寇。至于以后他们终于明白了这是事实时,那已是过了很久的日子了。 第398页 北门晨风逃出郦山,已是一无牵挂。如今,他要到哪里去呢?他想起了徂徕山至简堂。他异常怀念那早已不存在的一切,他想到那里去看看,也想起了博阳令丞孙致礼和狱吏高右人,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他决定东行。 三、十年一觉又东行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三卷、三、十年一觉又东行 章节字数:5462 更新时间:09-06-18 06:29 三、十年一觉又东行 再一次地走在往东去的驰道上,只是上一次,已是十几年前了。那一次是在夏末,这一次却是冬末。景色依稀,却不可辩,似乎似曾相识,却又全是陌生。上一次是他一人,这一次却跟着良吉(良吉在咸阳也呆不下去)。 他们出了潼关,风雪中,开始了一段上山的行程。右边是深深的河谷,河谷中是湍急的流水,河对面是缓坡、林丛,田畴在雪霰中模煳不辩,景色静穆而又寒瘦。马蹄下的山路破碎,到处是萎黑的蒿草、枯苇,偶尔遇到一两个农舍,仿佛有隔世之感,且又大多破败不堪。路边的流水沟挂满了冰凌,依然有汩汩的流水在不断地流。左边是一突兀的巨石,突出在山岩边,岩上立着一片光秃秃的栾树,那灯笼似的子实在风中抖瑟着。山路崎岖多曲折,似乎没有路了,又豁然开朗,显出一大片的平壠,但却异常荒凉,没有人烟。他仿佛还记得,当年走过这里时,这里还是一个村子,他曾在此住宿了一夜,如今却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仿佛有一支大手,把这一切都抹去了,他真不相信,如何能抹得这样干净? “莫非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他对良吉说,“这儿,那儿……分明是有人家的,我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老爷,记忆是会出差错的,明明是,却往往是自己错了。不过,这次或许并不错在老爷,修驰道的时候,两边拆去了多少人家……” “是吗?那他们到哪里去了?” “老爷,你也太忠厚了,黔首百姓都是草,谁会在乎一根草呢?再说,一根草,是不会死的,你不用记挂他们,他们总能活得好好的,茁茁壮壮。” 他们转过路顶,道路开始向下。 那路特别陡,马都走得非常小心,那弯也转得特别的急。真不知当年,始皇帝东巡的圣驾是如何小心地走过去的? “这路修得?……也真是的,”北门晨风颇不以为然,他认为这修路的简直是蠢才。按他的主意,无非是将山顶削平一点,或将路右的陡坡填平一些,那山路就可以平缓多了,也就不显得这样险峻。 良吉听了,就笑了起来,说:“老爷真不知修路的艰难?” 转过一道特别陡峭的山道,然后是一道缓缓的下山道,这道直而且平坦,望不到尽头,两边都是荒地,天地间只有黑白二色。 “老爷这一去,也放得下家眷?” “噢,是吗?”答非所问,北门晨风并不想告诉良吉,自己和他一样,如今也是孤身一人。但良吉的问话,却引起了他的伤感。其实,他颇有些后悔,不该这样对待美丽居。如今,真不知她怎样了?假如支可天那恶贼再来纠缠……?他只有不想,狠了狠心,“她与我,如今有何相干?是死是活都是她自己的事。”但心中却又难解。 当年,他行进在这东去的山道间,想的是燕姜夫人,是她的託付。如今,他想起了洗心玉,这真是一种宿命。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却阴差阳错地长得一模一样,就这样地改变了他的命运。想起洗心玉,心中就如一阵刀绞。如今她已是别人的妻室,这几年,一点音信也没有。他想像得出,洗心玉一定是和韦蒲在一个不知名的深山老林中,过着平静安祥的日子。她一定过得很幸福。或许,早就把他忘记了,而且忘得干干净净。 洗心玉那柔弱的身姿,就象这身边的雪花一样,那样柔和而又不可作摸,又是那么的冷漠,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无法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柔软。 “我在做人上可能是太失败了。”他想。 “……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他又想起了美丽居。“固然不可饶恕,可都是因我而起,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有着我的一半吗?如今,我却这么狠心,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这对她不公平!” “我真是不可救药了,怪不得小玉会离我而去。” 他继续想下去:“美丽居对我的爱比洗心玉深,无论我怎样对她,她从来没有离弃过我。”想到这里,他感到很伤心。因而想到,假如再有那么一天,自己能见到她,他一定要求她宽恕。然后,再劝她改了,再……。他想,如能和她恩恩爱爱的,象洗心玉和韦蒲一样,找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不管别人怎样看待她,自己也要爱她一辈子,让她悔悟过来。 他就这样,一路上胡思乱想,但每一次他都得不到结果,始终无法将自己的矛盾心理安排得妥妥帖帖。 不一日,天地间渐渐显出早春的嫩绿,马陵道上的黑松林依然象当年那样莽莽苍苍。他依然是想起了二百多年前的马陵之战。当年,他走在这山道上,也是见景生情,油然而生的情怀,此时又油然而生。多少英雄豪杰在这一依然青山斜阳的天地间,演绎过多少波浪壮阔的歷史画卷,给后人留下了多少值得人敬仰的人生和感嘆。而自己却是这么渺小,蹉跎岁月,什么是英雄豪杰?他似乎感到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 第399页 舍门里就在眼前,舍门里客栈废墟上又建起了新的客栈,只是略显矮小。 那片巨大的古柳依然存在,飘着一片嫩黄的柳花,似有似无的绿色。 他和良吉进了客栈,当年酒垆前如今却坐着一个俊俏的少女,野花一般,但很瘦小。 见有客来,这少女出来牵了马去,又扭动着腰肢款款地走了进来。她整了整衣襟,故意松挽着右衽,露出胸脯雪白的一痕,显得很有肉感。她很有些知道自己的美丽。那年月,多艰难,什么也没有,她本是卖给这店主作奴婢的。没想到,这店主却逼着她干起了这种营生,来取悦地方乡绅和往来客旅。她一个弱女子,不敢违抗,不得不从。现在也做得熟练起来。 除了麦饭和汤饼,及一些粗蔬干菜,淡薄如水的米酒,便什么也没有。 北门晨风并不奇怪,一路上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只要肯出钱,有时也能弄到一些肉食,比如羊肉。假如能买到一只老母鸡,那一天就是享福的一天了。 “鸡?这里那里有鸡啊?”这女孩儿掩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听良吉这样说。 她笑得有些淫荡,用手掩着她那有些小巧的嘴,目光乜斜地盯着良吉,勾魂摄魄一般。这样的女孩儿,男人喜欢。良吉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孩儿对他表示这样的亲热,快活得眼睛放出光芒来,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小娘子,你就不可以想想法子吗?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假如我是一条羊腿就好了,让你吃,”这女孩儿挑逗着,用手挽起衣袖,露出她那还算丰腴的雪白的胳膊来,推到良吉的面前说,“就让你咬,——你咬呀!” “那我就真的咬了?” “让你吃了,吞了才好呢!”她把手臂递到良吉嘴边,塞过去。 北门晨风皱了皱眉头,他为这很有些看不惯良吉。他只是看不惯良吉,但对这些卖身为娼的女孩子总是感到惋惜,从不鄙视。 “你去吧,”他对这女孩子说道。 “你们也不让我陪陪你们吗?两个大男人,多没味,你们总不会小气到连请一个女孩儿都不肯吧?” “老爷!”良吉很是喜欢她,他向北门晨风恳求道。 北门晨风也有点怜惜这样的女孩子,他不坚持。 良吉知道北门晨风是应允了,很高兴,对那女孩儿说: “算我请你好了,总得搞点肉食来,这样也太清淡。” 女孩儿接了点碎上金,说:“我去试试看。”说着便出去,过了不久,就牵来一只半大狗。良吉见有肉吃,立即来了劲头。那女孩儿叫伙计将这半大狗拎去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端上来一大盆香喷喷的嫩狗肉。北门晨风不去理睬他们,这是他的通病,当年对支可天,他也是这样,他吃他的。良吉真是喜欢上这女孩子。那时的人们,没有什么节烈观,也不大看重贞操。这女孩儿漂亮、活泼,对良吉好,良吉被她迷住了。 喝着那寡淡如水的酒,北门晨风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打量着这新的店堂,想像着当年,就是在这地方,他第一次看见美丽居……。 那六月却有些醉了(到这时,他才知道她叫六月)。 她唱了几支小曲,用筷子敲着碗边,声音很清纯,没有一丝做作。大多是唱一些女孩子苦的歌,后来她唱了一支《游子吟》: 水无行止,泛彼舟辑,秋风苦炽,归无期。 水无行止,苍茫何知?秋光炽逼,吾心非石。 水无行止,邈以难期,秋意何澹澹兮,无以泪。 听着这支歌,北门晨风颇为伤感。 当年的美丽居,不也是这样一个少女吗?她就坐在——,是的,她就坐在那里。他仿佛还看见当年的美丽居,披一件海棠色的斗篷,着一件榴红的紧身衣,头戴一顶镶金滚银的笠帽,一张粉红色的面纱罩着她的面庞。当时,她的面庞是看不见的,但现在,北门晨风却透过了那面纱,看到面纱后美丽居的面容,他的心一阵悸动。 “嘤嘤……”他听到了哭声,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 是六月,她是醉了,正伏在良吉的手臂上痛哭。 “你喝醉了,别,别……”良吉正劝她。 “我醉我的,与你何干?”六月很是伤心,说完这一句,又勐地灌了一大碗,“醉死才好呢!” “怎能这样说……” 北门晨风看出这六月很不幸,便说:“姑娘,你有什么不幸,说与我听,或许我能帮你。” “谁会帮我?你们这一个个大老爷们,只会寻欢作乐……” 北门晨风便不去理她。 “姑娘真的不能再喝了。”良吉很是心痛,拿过她的酒杯。这和六月以前遇到的所有男人不同。 六月哭了一会儿才停住,止住了悲伤,直接了当地对良吉说: “客官,小女子愿侍俸客官一宿。” “这……,不,不!”良吉一听这话,吃了一惊,他真没这样想过,他太喜欢她了,认为那是亵渎。 “去你的吧,你是看不上我。”六月恼怒了,她为今天的失手而恼怒。 第400页 “怎会?”良吉说,“姑娘在我心里,就象仙子一样。” “骗谁!” “天日可鑑,这可是我的真心。” “那你就算是救救我吧,如今天我接不到客,老爷是不会放过我的。” 北门晨风盯了她一眼。 “这么利害呀?”良吉似不信地看了看她,又为难地看了看北门晨风说,“姑娘,你说吧,我家老爷是个侠士,他不会不管你的!” 听着六月悲切的哭诉,她不讲自己是被卖为奴的,只说是被店主强抢来的,并逼她为娼,这使北门晨风和良吉十分愤怒。 “我不想这样过,我不想!”六月悲切地哭泣着。 “老爷……”良吉义愤填膺,求助般地看着北门晨风。 “可……?”北门晨风也为难了,这样一个小女子,他拿她怎么办?总不能带着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上路吧? “我愿侍俸这位客官一辈子,如不嫌弃,只求老爷救我出苦海。”六月拼了性命,她不止一次这样做过。但每一次都是那些龟老儿欺骗了她。但她不悔,她相信眼前的这二位主僕。 “良吉,” “老爷,你就救救她吧。”良吉又对六月讲,“你不必这样,我可不能乘人之危……” “我是真心实意的,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我真心的愿意侍候你一辈子。” “如果是这样,那就没有什么麻烦了,良吉,你是否喜欢她?” “老爷,看你说的。”良吉有点扭捏,不好意思。 “那就恭喜你们了,我在这里,先祝福你们两个恩恩爱爱,百年好合。我答应你,带她走!” 这里发生的一切,均被那杀狗的伙计看见,立即去告知了店主。店主一听,这还了得,立即带了七八个庄客过来,一拥而入,将他们团团围住。 六月忙躲在良吉的身后,吓得面如土色。 “什么鸟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店主煞是生得凶恨,沖将过来,就要抓人。却被北门晨风一剑逼住,众庄客那里见过这阵势,只是叫喊着,不敢上前。 “是要人,还是要命?”北门晨风厉声喝道。 那店主被剑逼住,如何敢动?知道这是一个利害的,早已失去了威风,嘴上却不绕: “好汉总不能平白无辜夺我奴婢?天地不容。” “你逼良为娼,本就该死。” “节侠岂可听她一面之辞,我可是有卖身文契的。” 北门晨风一听此言,才知六月的话不可全信。 “求老爷救我,老爷如不管奴婢,奴婢就要被打死了。”六月慌忙给北门晨风跪下。 “那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她。” “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你是从也不从?”北门晨风只掣动了一下剑,那店主的脖子就出现了血痕。 “节侠如要杀我,不也是一条命吗?”这厮依然不惧,“但我也不愿拂逆了节侠的主意,我就将她卖与你。” “卖与我?” “正是。” “那好吧,你说?” “一谥上金。”(比城邑中要便宜一半) “我哪有这许多钱,给你十五两。” “这不是强抢吗?” “给他。”北门晨风对良吉吩咐道,随手将他推开。那店主虽然百般不愿,却不敢再言语,只得接过上金,与众庄客去了。 “你呀,差点叫我成了不义之人。”北门晨风对六月埋怨道,他不知道六月是卖身为奴的,而夺人奴婢,是为时人所不齿的。 六月乖巧,忙拉了拉良吉。 “谢谢老爷了。”她和良吉双双对北门晨风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良吉娶了六月,夫妻二人自然尽心尽力地来侍候北门晨风。有了六月,那日子也自然不同。北门晨风总觉得此次东行,好象和上次差不多似的。上次收了支可天,这次收了六月,人生似乎总是在不断地重复着过去,却又在不断地更新着内涵。而自己却总是这么寂寞,总是不断地在嗟嘆中虚度。他的日子过得甚至连良吉都不如,这样,他又喟嘆不已。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三卷、四、依稀徂徕山 章节字数:4128 更新时间:09-06-19 05:48 四、依稀徂徕山 主僕三人,这样一路行来,这一日,来到了博阳邑。 博阳邑早已物是人非,原博阳令丞孙致礼早已亡故了。狱吏高右人犯了事,知情的人说,发配到渔阳去了。北门晨风这次来,本就想去至简堂,想旧地重游,来慰藉自己对故人的一片思念之情。再说他也感到囊中的盘缠总有要用尽的时候,想在至简堂故址置点产业,隐居下来。他知道那地方风景绝佳。另也是想理理自己那纷繁的思绪,过一段平静的日子。他和良吉夫妇商量了一下,把这事决定下来。这样,在博阳邑住了一段日子,在一个春深似海的日子里,主僕三人便朝合口村而来。 离开大路,依然是当年的羊肠小路。齐郡、薛郡一带原本民间还是比较殷实的,但经过秦皇朝的横徵暴敛,也显得一片凋鄙,村庄破旧不堪。北门晨风依稀还记得,那一条小路左盘右旋地沿涧溪而上,时而是水漫石,时而是溪流。顺着山路,转入合口村,只见几个老弱病残依着黄土垒起的残垣,在晒太阳。合口村怎么变得都认不出来了,但那一片桑林已挂满了青青的桑椹。葱郁的桃林、柳林杂掩着几间似乎已没人住的茅草房,这茅草房歪斜着,一边的房顶已蹋了下去,显得特别凋鄙。桃林下是菜畦。菜蔬和杂草共生,那菜长得很醒目。 第401页 过了合口村,到了山路转折处,北门晨风挽转马头,回望来路,还依然感觉得到这山口的开合。整个合口村已不象当年那样炊烟裊裊,一片宁馨。不知是岁月变旧了,还是人间变旧了,也许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人的心态变了。当年是意气风发,如今却是流水沉伏;当年看一切都充满了朝气,而如今却是寻找——那依稀残存的记忆和哀伤。 进入山里,两边是苍松怪柏,杞梓楸枫。 山间,一丛丛雪白的野蔷薇开得分外灿烂,迎着众绿中的阳光,象闪烁不定的笑容。 春天的树象水洗过一样,绿得透明。 “怎么绿得这么漂亮?”北门晨风想,他想起了当年的那满山红叶,想起了象红叶一样美丽的美丽居。 山路陡峭起来,且杂以巨大的卵石,溪水覆石而下,穿插在茂草当中。路到了这里,已不再象当年了,野草和荆棘掩上了路径。山间的路,都是山民往来噼出来的。他们每一个人,只要路过山径,便用手中的柴刀,一边走一边砍,所以山径便不会被野草占领。可如今……,也许,至简堂那边的确是没有人烟了。 他看到了山顶上那一片栎树林,这一片栎树林疏落有致地散布在山顶。林地黑沉沉的,每一棵栎树都是那么拙壮美丽。他总是想,这里多么象是一个梦中的仙境,他想起了洗心玉,那梦幻一般的影子;想起了苦须归宾,那咄咄逼人的个性;想起了上古师、安仪师、封姨、田悯、齐云,还有安女、辛琪、玄月、採薇……。这里,那里,这里的每一棵树都象她们,长得这么葱郁,这么美丽。她们好象就站在那里,站在一棵棵树下,“呀!”地一声笑着向他走来,忽地又不见了。 只有这一片静穆的栎树林,穿过了岁月,依然保持着当年一如既往的风姿。 路到这里一分为二,向北是几微山庄,向南是至简堂。他们转向南,山路越走越高,路左是深深的山谷和逶迤而下的群山,起伏在一片青岚之中。路旁这一处那一处地长着无忧草,已抽出高高的花骨朵来,杂在一片仙人草平展的绿叶中,他看见洗心玉种植的瞿麦,一丛丛密集地生长着。 过了山弯,一片开阔地,只见那三棵巨大的香枫,向上耸峙,遮蔽了天空。象大山一般构筑起一个巨大的绿色穹庐,梳漏着一缕缕阳光。地面都已荒芜,杂草丛生。 这里依然是这么青幽、宁静、深邃。 但至简堂的月洞门没有了,只剩下地面上弯弯的一隅残存,似残月镶嵌在这残破的垒石黄土上。且长满了首乌藤和覆盆子,当年的凌霄已淹没在这些疯长的杂草间。 至简堂并没有剩下什么,连当年火烧的痕迹也不留存,除了那几株厚朴,桂树和后院的榆树,槐树。当然还能看得出当年至简堂的格局,比如谷神堂,比如水井(里面的水依然清泠泠的),比如后门转向田庄的石阶,都还留存着至简堂的气息。如今,这一切都淹没在野草荆棘当中。那么绵连的房舍也只剩下这么小小的一片,总叫人不信,这里怎么容纳得下当年的那一片房舍? 北门晨风首先记起的就是封姨、安女和当年死去的众多生命。他们该是葬在至简堂后庄的那一片菜园里,那还是他请人来安葬的。他和良吉拨开乱草在他记忆中的地方寻找,却没有找着。他甚感奇怪,明明是记得准确的,怎么就不在了。倒是良吉在别一个地方找着了,只是封姨和安女的墓被流逝的岁月沖平伏了,好在还有那一座高大的群葬坟堆,指示着这里曾经存在过的事实。那些野草、藤蔓长得真茂盛。 岁月无情。 这时北门晨风才确实记起来了,这里才是封姨和安女的葬地。他所记忆的地方,确实是不是。他感到有一种梦幻般的奇异,被这不可信任的记忆搅得扑朔迷离,他感到有一丝明亮的淡淡愁绪在天地间弥散。良吉到原水井处(如今那里住着一对老夫妻),那里有一间非常简陋的破草房,向老人家借了些工具和买了些祭物。 北门晨风和良吉夫妇三人忙了一阵子,将杂草除去,重新给封姨和安女的坟培上土,他们焚香点烛。北门晨风静静地伫立在她们的坟前,望着那裊裊升起的香菸,他是在替美丽居来向她们陪罪的。在祭祀中,他想着她们的容貌和言语、欢笑,一切都好象就是昨天。 封姨是那么吝啬,对他们似乎并不友好。安女却是个健康快乐的女孩子,也长得并不漂亮。 在他的心中,却是这么亲切。 他想像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思念她们?把她们当作自己的亲人或故友一般。 也许这就是生命的痕迹,即使是一阵风,也不知它们去了哪里?只是曾经拂过了他那渺不可寻的岁月,留存在他的生命之中。 也许这就是生命的留恋,即使是萍水相逢,也刻下了深深地眷恋。 他将一杯薄酒轻轻撒下。 忙完这一切,他开始向四处打量。那顺着菜畦弯弯曲曲转向池塘伸向远去的小路,他知道那边有片枣林。当然也记得,那路还通向一片稻田。他依稀还记得那里有几棵乌桕和枫槭。赤着脚,裹着帕的洗心玉,从那一片稻田中站起来,她一手握着镰,一手擦着脸,对他莞尔一笑。那笑容是那么自然、真挚,叫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第402页 他也记得自己割伤了手,洗心玉用她的帕轻轻地按住他的伤口,他感到了她手指的轻柔和她扑面而来的女人气息。他当时只注意看她,洗心玉全然不知,她做起事来,总是那么全神贯注。他看清了她的睫毛,她的鼻樑,她皮肤上的微瘢和她那有些汗毛的小嘴。没想到,洗心玉突然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目光,脸就剎地红了起来。 如今她去了哪里? “难道这一切她都不记得了?”这样一想,他就有些伤感。总觉得这个世上的人,都不象他对过往的一切怀着深深的眷恋,他们对感情的执着都看得很淡,不在意。这又使他感到人生无常,人间的一切都不会在人心中留下什么刻痕,自己对他们的怀恋也全然没有意义。 他又来到当年的那片稻田,那棵枫树还在,风雨亭却没有了。风雨亭旁的上古师和辛利姨,还有受伤的美丽居,还有田悯、齐云。他特别怀念齐云,齐云永远在他的心中栩栩如生。除了美丽居,她们都不在了。他这里、那里的走了一遍,近中午时才回到至简堂故址。 水井旁的破草房中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妻,山里人淳朴,为他们准备午饭。没想到倒是这山里丰衣足食,他们抓了一只鸡,说什么也不要他们的钱。 吃饭间,才知道他们叫长木老爹和长木婆婆。原是徂徕山人氏,被至简堂那次请官兵来烧了房,后搬到合口村去住。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了人,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和他们没关系了。一个儿子病死了,另两个如今在上郡服役。他们住在合口村时,那里三天两头差役来,催租逼债,如狼似虎。两个老人见着官差、官兵就害怕,又偷偷地搬回到徂徕山来,远离开那人烟。 听说他们问起至简堂的事,听到他们说起至简堂的人。二位老人依然还记得当年至简堂毁灭的情景。 “那一天呀,”长木婆婆说起,仿佛当时她就在场。“杀得尸体成山,那火呀,烧起来,烧红了天。连上古师这样有本事的人都抓起来了。她通贼,别看慈眉善目的,干出这等事来,任是令我们不信。她们都不是好人,是报应。” “闭上你的臭嘴,死婆子,你懂个啥?她怎会通贼?她是藏起了俺们齐国的公主。上古师是个好人,要说坏,是封娘,那封娘坏透了。有一次,我们老二在那后山打了一只黄麂,就被她抓了起来,说是打了她们的东西,要送官。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哪。还是上古师闻知后,将我们老二放了,还骂了封姨。上古师是好人,都是被封娘这个奸臣贼子害的。这世道,好人不得好报,奸佞当道,我们可不能昧着良心说她老人家的坏话。” “还有这事?”北门晨风怎么也没想到至简堂也是这么横行霸道的。 “老爷,天底下的庄园全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良吉当然知道,他说,“可不能全怪他们,黔首百姓全是刁民,你对他们好,他们就无法无天,欺到你头上,踩你,遭践你。只有对他们狠一点,当然,这样,他们又很可怜。没得法子呀,你不能可怜他们,不能心慈手软。老爷可能没当过家?不知道当家的难。老头儿,你说是不是?” “是不能全怪老爷的,他们什么都明明白白,可我们都不知道。那么多规矩,总是我们不对。”长木老爹难为情地笑笑,为自己的胡言乱语而害臊。 “封姨就那么利害吗?”北门晨风有点不信。 “老爷,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天底下,哪一个管事的,做事的,不遭人骂?除非你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包你一生好名声……” 长木老爹听他们说要在这里住下来,任是不信,两个人住在这里怪寂寞的。如今有了这样一个老爷来作伴,自是喜不自胜,情愿和老伴在老爷庄园里寻一份差事做做。 买田产之事,全由良吉去办。北门晨风就在至简堂故址上盖了一个小小的庄园。有了长木老爹和长木婆婆,良吉和六月夫妇,过起了平静的日子。他将这庄园题为“止水坟居”,自然是表达了他的惨痛心情,却也希望自己能真的静伏下去,整理一下自己这零乱不堪的人生。而山外,我们已经知道,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北门晨风却已置身事外。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三卷、五、野孩子 章节字数:4221 更新时间:09-06-20 04:50 五、野孩子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孩子,游荡在直道上。一长列的运送粮草的车队,“吱呀吱呀”地从远处缓缓地滚动过来。他抽了抽鼻息,耸了耸肩上的破布包,扯了扯遮不住上体的衣裳。但那破衣裳又垂了下来,妨碍了他的手,他很是咀丧。又将垂下的衣裳拉了拉,开始注意起这缓缓驰来的车队。 他的颜面很脏,只有那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明亮。 象所有流浪的野孩子一样,古怪精灵的他,很有主意。他一蹦三跳地朝车队走去,一边唱着一支不知名的野调子:“邪径败良田,谗口乱人言。丹桂华不实,黑巢倾其巅,故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他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却很是得意。 是野外的风塑造了他,他就象风一样野。 “……大老爷们,行行好吧,可怜可怜象你儿子一样大的孩子吧。”他快活地叫着去接近那些运粮草的役夫,知道这很容易引起他们的同情。但一押解的军卒把他赶开了。他仍不懈怠,又迎向第二辆车。 第403页 “去,去!”他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没有人同情这样的野孩子,这样的野孩子很令人讨厌,就象苍蝇一样。 一次又一次的乞讨都失败了,这引起了这孩子的愤怒,于是他朝车队吐口水,并嘲弄地骂开了: “跑了你的马,翻了你的车,有司拐了你婆娘,给你生个龟儿子……” “你找死呀!”役夫们并不理睬他。 他又一次窜进车队,缠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役夫乞讨。那老役夫先是不理他,后来被缠不过,嘆了一声说:“怪可怜的。”从口袋里摸出几枚半两钱来。 “干什么?”那军卒突然窜过来,“小痞子,找死呀!”他一把拽住这孩子,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孩子挣扎着,乱扭。那军卒讨厌起来,一手扯下这小孩背上的包。这孩子就来抢,却怎么也够不着,不由得哭了起来,这可是他的全部家当。 “算了,算了,”那老役夫讲,“别逗他了。”说着,就塞给那孩子几枚钱,并对那军卒说,“还给他吧,怪可怜见的。” “给他干什么?”那军卒噼手夺过这几枚钱来,把那包朝远处狠狠地一扔,喝了句,“滚!”他闻不得这孩子身上的气味。 那孩子一边哭着,一边去捡他的包。 “哈哈哈……”军卒和役夫们都快活地笑了起来。 那孩子拾了包,再也不敢乞讨,赶快地走了。 等到车队已走远,他笑了起来,看了看紧紧攥在手掌中的一个荷包。 这孩子就是了哥哥。 了哥哥自从父母被杀之后,狱卒把他从牢狱里赶了出去。一个人,流落街头,受尽了众多乞儿的欺凌,常常被打得浑身没有一处好的。但贱民的命都是狗命,见着土就活。他总能一次又一次地从泥土中爬起来,舔舔伤痕,又拙壮地生长起来。他开始是被别人打,后来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在一次次的争斗中,他慢慢地变强了,他也开始去用拳头打别人。这就被一窃儿头看中,他不得不屈从。那窃儿头就训练起他一些偷盗的本事,比如从滚汤中钳鹌鹑蛋。用食、中两指,极迅捷地从滚汤中将鹌鹑蛋钳出来,要一钳一个准。开始这活儿,烫得他直跺脚。那些日子,他的两根手指头象红萝蔔一样。但这样的训练,终于使他的偷盗本领大有长益,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但乞儿的命运是悲惨的,他们严密地受窃儿头控制。偷得到时,当然快活;偷不到时,就是一顿暴打。尤其是看到一些被偷者的绝望、愤怒和悲伤,了哥哥的心中总存一些不忍。一次,他偷了一个老婆婆的钱,那可是老婆婆刚卖了两匹布,得的上金二两,准备用来交纳一家五口人的人头赋税的。看着这老婆婆抢天撞地的悲号,他实在不忍,本想将钱还回去。却被那窃儿头噼头一巴掌打来,夺了去。后来听人说,那老婆婆被她媳妇赶了出来,走投无路,遂投了河。这给他的震动极大,才使他下定决心,不干了。他逃离了上郡,摆脱了那窃儿头,开始沿着直道流浪。他没有目的地,漫无目的地走去,只是顺着直道走。到过阳周、高奴,也去过雕阴,云阳。 一日,他来到咸阳东门,已是又一年仲秋时节,乞讨了一天,没有点滴下肚,正在飢肠辘辘难耐之时。忽见一个蒙面老妇,甚是殷富的模样,了哥哥是乞偷兼做,乞讨得到时,他就乞讨;饿得不行时,又故态萌发。这时,正是他饿得眼冒金花的时候,他就看中了这老妇,跟了她走了一段路。在一人烟拥挤的地方,他挤身上前,贴近那老妇人,伸手入那老妇人的囊中,正要得手,却被那老妇人一把把手抓住。他正有些惊慌,以为又要遭到一顿暴打,这是常有的事。没想到那老妇看了看他,又把他放了,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妇人。 他实在饿得不行,感到腹中有一千张嗷嗷待哺的嘴,在咬着他。 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赶紧走到那老妇人面前,伸出一双骯脏的手,央求着: “老夫人,行行好啊,给一点儿吧?我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实在是出于无奈,你老心地善良……” “去,去,”那老妇人颇为厌恶的,“我还没找你麻烦,你倒敢来纠缠我?小小年纪,竟敢偷?人怎么能偷?” “我好几天没吃了,”他有点夸张地说,“你老做好事做到底,给一点儿,我就不偷了。这样,你就救了一个人。要不,我就只有再坏下去,你总不能看着我变坏吧?” “小痞子,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那老妇人骂道。但她看到这孩子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样子。再说这孩子的机灵劲儿也使她喜欢。还有……,她说不上来,这孩子总有一丝两点影子,似曾在那里见过。她当然不信,于是动了恻隐之心。 “那好吧,随我来。”这老妇人吩咐道。 “到哪里去?”了哥哥警觉起来。 那老妇人一把抓住他,说:“我请你吃一顿饱饭去。” “我不去!”了哥哥挣扎着。 “怎么?不信我?你不是说我心地善良吗?难道你也不相信你自己,怕了?” 这一说,令了哥哥动了豪气,“去就去,我怕什么!” 第404页 “还蛮有个性的,不要我抓住你吧?”那老妇人放了手,摇了摇头,拿出(巾兑)巾来,擦着自己被弄脏了的手。“啧啧啧……”她不由自主地厌恶地摇了摇头,把了哥哥带进了一个偏僻的小小客栈里。她对店小二说:“弄些汤水来,给我好好洗一洗他,你看看,都要发臭了。” 这对了哥哥真是晴天霹雳,他当然不从,就象是要被杀的猪一样,被那店小二一把拖了进去,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被刷洗了一遍。 洗完澡后,换了一身挺别扭的衣裳。店小二把他带进那老妇人的客房,只见房间里摆了一大碗麦粥和几个胡饼,还有几碟菜蔬。了哥哥早就饿得不行了,扑上去就狼吞虎咽起来。 “别急,别急,没人抢你的。”那老妇人说。 等到一口胡饼噎住了喉咙,了哥哥才抬起头来。这时,他才看清那老夫人,因为她已除去了面纱,脸上显出一大片的疤痕,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老夫人是谁?这老夫人是授衣夫人。 原来,授衣夫人离开青城公主府后,算是捡了一条性命。她就是不相信,这个世上竟会有那样一个女人,长得和她的姐姐一模一样?她一定要去会一会这个叫洗心玉的女子。逃出公主府后,她藏匿在(雩阝)邑,待她打听到有这么一个女子和北门晨风一道往北去了,她就去了上郡。待她到了上郡,洗心玉早就南下了。她在上郡打探了好长一段时间,闻知有这么一个女子,好象是逃离了。她又随即南下,在高奴,大病了一场,于是就在那里住了下来,一直养得病好。但身体却不行了,无法再去寻找。在高奴,她一住就是一年多,等到身体真正康復,她就又来到咸阳。而这时,陈胜吴广已举起大旗,诸侯军蜂起。洗心玉这时已被青城长公主救出,去了会稽郡的震泽,后又去了钱唐。 但这一切她都不知道,她就在咸阳城边的东门隐居下来,慢慢地打听。这样,正巧遇上了了哥哥。一生坎坷,颠沛流离,使她的心变得更加柔软。当她抓住了哥哥时,才放了他。当她从了哥哥的容貌中发现了一丝她所熟悉的影子时,就生出了怜悯的感情。 她也用了点饭,吃得不多,无非是动了动筷子。 “你叫什么名字?”她无非是随口问问。 “了哥哥。”了哥哥一边咬着胡饼,一边唔唔地回答。 “了哥哥?真有趣的名字,你的爹娘呢?他们难道不管你?” “他们不在了。” “哦,是吗?我不知道。”授衣夫人有点自责地说,又问道,“你是哪里人?” “什么哪里人?” “哪里人你也不知道吗?比如,我是临淄人,你呢?” “上郡。” “上郡,你是上郡人?” “不知道,我家住上郡。” “是这样,……那你爹娘叫什么?”授衣夫人感到很有趣,她把上郡和自己连在了一起。 “我爹叫负二,我娘叫翠帘。” “负二,翠帘?”授衣夫人惊叫起来。难怪,她从这孩子的容貌上看到了故人的面容,原来他是负二、翠帘的孩子。“孩子,”她悲喜交集,一把搂住了了哥哥。她在上郡的日子,知道负二、翠帘是怎么死的。“我可认识你爹娘呢,你难道不认识我?” 了哥哥困惑地摇了摇头。 “我们原来是对门,哦,你当然不知道,那时,还没有你呢。你爹娘死后,你就成了孤儿?” “……”了哥哥的眼睛红了。 “好可怜的孩子,”授衣夫人动了感情,她抚摸着了哥哥的头,对他说,“从今后,你就跟着姥姥,那里也别去了。” “唔。” “人是不可以为盗的,无论怎样艰难……”授衣夫人开始了对了哥哥的说教,可了哥哥听不懂。说教了一会儿,授衣夫人又想起了洗心玉。她知道洗心玉到过上郡,既然洗心玉到过上郡,说不定她一定见过负二和翠帘。这样一想,她就想试一试,她问了哥哥: “那你一定知道洗心玉?你见过她吗?” “你是说洗姨吗?” “对,对,就是洗姨。” “还有仓庚姥姥、胡爷爷、北门伯伯、韦伯伯。” “对呀,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唉,是不知道,你呀,怎么会知道呢?”授衣夫人失望了。 “不过,我好象听洗姨说过,她要到什么钱,钱……,我记不得了。” “东越钱唐吗?” “我不知道,她说她有一个弟弟在那里。” “依梅庭吗?” “我不知道。” “了哥哥,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但授衣夫人还是很满足了,依梅庭不是号称钱唐小梅君吗?授衣夫人决定带着了哥哥到东越钱唐邑去。 大风秦楚 第四部 四卷、一、只为天理,云想去了成都。 章节字数:7040 更新时间:09-06-21 06:06 第 四 卷 一、只为天理,云想去了成都 第405页 美丽居带着葛仆,时荫妈妈、瑞兰和淑儿逃离了季子庐。本想立即去太乙山,却想起了云想这个背弃主子的奴婢。当时,她是撞了墙,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美丽居对云想的感情颇为复杂,她非常器重这个聪慧的侍婢,却又为她的聪明有主见而恼怒。稍加安定之后,遂打发葛仆去打探。如已死,将她好好安葬一下,也算是尽了她对云想的一份心;假如不是,想起这次这事,她就不想让云想就此离开了自己,她要将她找回来,非要严惩她一下不可。 葛仆去了一日,傍晚时分才回来,带回了淹淹一息的云想。 “你怎么不去死了才好?”美丽居余怒未消。 云想躺在牛车里,头上裹着伤布,含泪不语。 云想为何还要回来?这也是做人之道。云想虽然身为下贱,却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孩子。她自知自己的这次行为是背主,但美丽居做得不对,主子不对,她不盲从。但自己的行为毕竟是背主,自应受到惩处,所以以一死来回应美丽居。求死不成,奴婢不能弃主而去,那不付合做奴婢的道义,所以她才要回来。当时官兵以为她死了,又急着要去追捕洗心玉,没有去理会她。待官兵去后,邻里的老妇发现她未死,人性怜死,救了她。等到葛仆来到季子庐,邻里老妇引他来看云想,不由得悲喜交集,他们毕竟相恋过。葛仆对她说:“我就告诉主母,说你死了,你就不要回到主母身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没人知道你还活着……”。葛仆原想救她,却引起了云想的鄙视,她只挣扎了一下,吐出几个字来: “拉我回去!”遂不再多说一个字。 葛仆这才知道,云想是这样一个刚烈的女子,知道她不想苟且偷生,真是又感佩又自愧。遂小心翼翼地雇了一辆牛车,将她拉了回来。 这自然引起了美丽居的愤怒,她知道这是云想对自己的反抗,但又伤心。 “你真真是要气死我了。”美丽居骂道。 但刚烈忠诚之人,是无法拒绝的。 美丽居一把抱住她,泪水就禁不住地流了下来,“你好狠心啊,就这样对我?” “奴婢对不起主母。” “算了,算了,气死我了,还不将她抬进去。”美丽居激动起来,她不能说不喜欢云想。拿了金创散,亲自为云想敷药,主婢二人的感情反而更进了一层。 两个极有个性的人,很难相容。美丽居固然知道这个奴婢之可贵,却受不了她。待云想伤愈之后,她就怎么也看不惯她。在云想面前,她感到不自如,有一种深深地压迫感,知道云想看透了自己。因此,她恨不得将她赶得远远的。看到云想,想起洗心玉,就眼中冒血,没有一天不发狠不骂的。可云想就是不言语,逆来顺受,这尤其令美丽居气恼。主婢二人就这么磕磕碰碰地过得挺别扭。不过,美丽居也不再虐待云想,心里也知道云想并没有大错,这一点她还是心知肚明的。这又是美丽居难能可贵的地方,是她侠义的一面。 一行人到了太乙山,顺着那曲折的山阶上了迁园。迁园此时已荒芜。元重早已下了山,他将此地交与一个庄户看管,这庄户还在,但他只是看而不管。美丽居来后,将迁园接管过来,随即指挥葛仆、时荫妈妈,叫了几个工匠,将东面原先自己住的房子修復起来。南面原来那一大排房子已经坍塌了,索性拆除,将有用的材料用来修復东面的新舍。这样,在新舍前,就变成了一大块空地。美丽居遂在此地安居下来,名之为“天柱断别居”。 葛仆经过这次事变,对云想很是敬重,也似乎又喜欢上了她,但云想拒绝了他。 云想此时万念俱灰,她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主人,尽着一个奴婢应尽的肝胆,对人生并无所求。她本就是一个聪慧的女孩子,长得又漂亮,很得淑儿欢喜。由于她被美丽居强行堕胎之后,那母爱在她心中一天天滋生,因此把淑儿看得是自己的女儿一般。美丽居这样的女人,乳水不足,也不愿受带孩子的苦,看到云想对淑儿好,就把淑儿交给了她。这引起了瑞兰的担心和嫉恨。 “主母,不知有一句话当讲不当讲?”一日,瑞兰这样对美丽居讲。 “你有什么?就说,用不着掖掖藏藏的。” “主母把小主人交给雪儿,奴婢以为不妥。” “有什么不妥?” “我怕雪儿会不会心生歹意,我真不明白,经过这么多事,主母怎么还这样信任她?”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这样的奴婢,你以为她会去做不忠不义的事吗?” 说得瑞兰一脸绯红。 云想拒绝了葛仆,美丽居也不容她能嫁给葛仆,遂把瑞兰嫁给了葛仆。 这反倒使云想挣脱了人世间的诸多烦恼,一心一意地侍候起小主人来。 美丽居来到太乙山,并不仅仅是为了逃避官府,她这一辈子最大的仇恨,除了洗心玉,就是支可天。她本就是眦睚必报之人(时风如此),是支可天害得她身败名裂,是支可天害得她家破人亡,是支可天霸占了她的产业,她如何忘得了这深仇大恨,没有一日不想着復仇。但也知道,支可天这人既狡诈又精明,她如果不能在剑艺上与他势均力敌,就很难遂得了自己这个心愿。她选中太乙山,不仅仅是熟悉,而是想找一个远离尘世纷绕的地方,静下心来,凭着自己对剑艺的感悟,即使只有一支左手,她也相信,自己的剑艺可以练上去。因为她的功力还在,对剑的理解还在,所以她把迁园改为“天柱断别居。” 第406页 “不杀此贼,势不为人!” 从此她早起晚睡,带着仇恨的人比带着愿望的人更甚,她对剑艺的苦苦探求和砥砺,简直到了疯魔的地步。冬去春来,春华秋实,转眼已是两三个年头过去了,她的剑艺有了初步的恢復。虽然远未到她当年的地步,但也自信决不会敌不住支可天,她再也按捺不住復仇的炽烈的愿望。一日,她将葛僕夫妇,时荫妈妈,云想找来,商量起復仇之事。倒是云想一席话正合她的主意。 “主母无论如何不能去四月春舍,那里早已是支可天的巢穴,主母即使带得几个人去,也终是势单力薄。何况那贼和官府有勾结,主母不一定报得了此仇。最好是让支贼到我们这里来,到了这里,就由不得他了。” “这主意甚好。”美丽居先是肯定了,接着她说,“只是,他支可天,会到这里来吗?” “只有主母这一步了,那贼必定贼心不死。” “这当然最好,”瑞兰自然明白,“不过也得让他知道主母在太乙山。正如主母所说,支可天不是没头脑的人,他不一定会上钩。假如他一日不来,我们就一日候着,那害了的就是我们自己。” 瑞兰讲得也有道理,美丽居想了想,感到没有把握。万一支可天不再看重她,或者更狡怍,那自己就防不胜防了,这事不得其果。只有吩咐葛仆将这天柱断别居改造一下,布置一些死道。尤其是对她自己的卧室,以垒石砌成。装了两个机栝门,一是正门,一是暗门。正门人一进入,外面一拉机栝,那门就关死了,人就出不来。还有一暗门,只要一推,看似墙壁一般的地方,便会出现一个门。人一出来,那门便关上,再也推不开来。美丽居是这样想的,如果支可天胆敢前来,只要进了此屋,就将他关住。自己从那暗门出来。至于那几条死道,则布下了陷井或安下了劲弩。 一连几天,她都在苦苦思索,怎样才能让支可天到太乙山来受死?这一日,她突然想到了一个毒计,她自己也知道是毒计,就是利用自己的女儿——北门淑季。她立即把葛仆他们找来,对他们讲:“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淑儿了。” “淑儿?”葛仆一时不解。 云想则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主母竟用心到了这样不择手段的地步,她知道美丽居在想什么。 果然,美丽居说:“谁都知道,雪儿你怀了那贼的孩子,他又不知你生也未生,我们只当你生了。我们就说淑儿是雪儿的孩子,是你和支可天的孩子。要让他知道,如今我美丽居要报復他,欲杀此女……” 大家都吃了一惊,想不到美丽居竟会想出这样一条毒计,仿佛这不应该是一个女人所能想的。 “你们怎么了?”美丽居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由得恼怒起来。 “这事可关乎小主人呢,她还这么小?”时荫妈妈不忍心将淑儿卷进这种事情中来。 “我也知道,不是事出无奈吗?又不当真,就这么办了。”美丽居就这样决定。 “只是,这事必得让支可天知道,得有一个人去成都。否则,他又不会知道。”美丽居说着这话,眼睛就看着云想。 云想自然明白主母是要她去,心中甚是悽苦。但想了想这事也只有她去最合适,只得狠下一条心来,遂了主母的心愿。她说:“看来只有我了,我愿去成都。” 大家也觉得只有云想去成都,才能做好这件事。但这样,云想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他们很为云想担心。 “你能做好吗?”美丽居问。 “奴婢尽力去做,决不使主母失望。” “你怎样让他相信你呢?” “我就说,身为母亲,看着自己的女儿,要被你折磨死了。我不说主母要杀这个孩子,只说主母天天在折磨这个孩子,我一个母亲,如何受得了。所以才逃了出去,去求他来救自己的孩子。这样,就给了他希望:孩子还活着。我又是孩子的母亲,他不能不信。再就是我熟悉此地,我会告诉他,这事由他来做,易如反掌,此地全不会有所防范。当然,孩子只是个幌子,那恶贼可能会不顾及孩子。但这只是个我去成都的由头,由此引起这恶贼对主母的邪念……。”云想一气说下去。云想这次承应下来,并不完全是为了美丽居,虽然她是义婢,但她有她的思想。她认为支可天这恶贼恶贯满盈,确实该杀。尤其是想到云实,觉得自己就好象欠着她一条命似的;也为自己所遭受的凌辱;这和美丽居所想达到的目的一致:所以她才决定牺牲自己。 “逃出去不好,”瑞兰深为云想感动,她说,“你得‘死了’才好,我们又必须不知道,这才有悬念。” “极是,这样才好,我只说我投了河。你们以为我死了,并不知道我还活着,这样我就去了成都。” “你能做得滴水不漏吗?” “事关我自己的性命,只能成功,决不能失败。” “这,这真太难为你了,”美丽居感慨起来,“日后,我自会好好待你。” “奴婢不为这个,奴婢也不需要什么日后。此贼不仅是主母的仇人,亦是我的仇人,云实就死在他手里。只是,雪儿有一要求。” 第407页 “你说吧。” “将天柱断别居改了,太充满恨意了,改一个无可奈何的,让那贼别提防。” 云想这样一说,美丽居认为甚是,她吩咐将天柱断别居改为採薇别居。说这话时,她还想起了採薇。 云想也不作什么准备,带了少量碎上金,她必须假戏真做,一路乞讨到成都去,支可天是一个老奸巨滑的人,也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第二天天一亮,云想就出发了,一路上的艰辛就不必去叙述。一个漂亮的小女子,一路乞讨,受尽了多少凌辱。不一日,来到成都的四月春舍。 这时,秦皇朝已覆没,项羽杀了义帝,刘邦正拜韩信为大将军,准备暗渡陈仓。自从北门晨风和美丽居离开四月春舍之后,支可天捲土重来,对成都县尹赂之以重金,霸占了四月春舍。整日弄枪舞棍的,依然横行乡里。这一日,他的另一个得意弟子支为,被一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女子拉住,那女子正是云想。他自然认不出来,可云想认识他,一把抓住,放声痛哭起来: “支为,我总算找到你们了。” “什么混帐东西,敢来扯大爷!” “我是云想啊,是你们的主母。” 支为一看,果然是云想,他如何敢怠慢?忙一把扶住,问:“你如何弄得这等模样?” “说不清这些,你且不要问我。我问你,叫天子在哪?你带我去见他。”云想急得不行。 “你找老爷何干?” “我不找老爷找谁?我是逃出来的,我自然有要事找他。” 支为也不敢多问,知她曾是主母,遂带她进了四月春舍。如今支可天已经住在这里,支为让人好好侍候云想,自己进内通报。 支可天此时已是三房四妾,早已将云想忘了。但对美丽居仍不忘情,平生最恨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美丽居,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有时,他甚至想,此生如能和美丽居共度一宿,则死而无憾。见说云想找来,正感诧异,简直不敢相信真有此事,遂走了出来。 云想一见到他,想到这一两个月来的艰辛和受到的凌辱,一把抓住,放声大哭起来。 支可天一把扶住她,掩不住地皱了皱眉。那云想一身污垢,蓬头乱髮,一脸黑漆漆的,浑身散发着一种恶浊的气味,使他难以忍受。但他毕竟和她是夫妻,看到云想这模样,也不免有所怜惜,问:“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又怎么成了这样?”他似乎有点不信。 “死人哪,死人!”云想扯着他大骂道,眼睛就红了。极其悲伤地说,“那女魔头原是设了一个圈套来害你,结果把我牵涉进去,把我也害了。如今,她要加害我的女儿,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沾谁惹谁了!” “你的女儿?什么你的女儿?这话你说清楚。” “你不是都明白,我的女儿,自然是你的女儿。” “唔,那又怎样?” “我生了一个女儿啊,是你的孽种。” “你是说,我有一个女儿?”支可天一听这话,大喜。原来,他在和北门晨风拼命时,被北门晨风一个下蹲进身,弓左膝,伸右臂,竖剑向前,一个燕子卸泥,从其裆下向上一豁,伤了他的根基。虽然还有性慾,却再也生不出一个子嗣。所以这么些年来,他虽有三房四妾,却没有子嗣。所以当他听到自己有了一个女儿时,真是喜出望外。但他马上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只是平静地问: “那我们的女儿呢?” “你快去救救她吧,她在太乙山……” “太乙山?怎么回事?你是说,我们的女儿有危险?是千姿花……?” “不是她还会是谁?自然是那女魔头。” “千姿花?”支可天一想起美丽居,马上冷静下来。他疑惑地看了看云想。突然,他一把抓住云想,冷笑道:“你们又在耍什么花招?上次你就来这么一着,这次又想干什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小心我碎了你!” “你碎好了,我本就不想活。只是,你一定要救出我们的女儿来,不是为了女儿,谁会……”云想这一句话未完,人就晕了过去。这可不是假装,她自己都以为自己到不了成都。 支可天只得让侍女扶云想去歇息一下,待她醒来洗一洗,再吃一点东西。 云想这模样,真的没有使支可天生疑。再说,他也知道美丽居右手已残,差不多是个废人。他怕她什么?他真的担心起自己的女儿来,这可是他唯一的血脉。想到这,他再也按捺不住,想跟进内庭。但一想,又生了疑。云想这一走,那他们的女儿会怎么样?那还不被哪千姿花杀了?他深知美丽居这女人的狠毒无以復加,她岂会让云想脱逃,而不生疑? 所以当云想甦醒过来后,他走了进去,不动声色地问:“你这一走,她岂会放过我们的女儿?” “我想,她应该不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 “我在一条河边,脱了一件衣裳,装成投水的样子。假如这样也不能瞒过她,那我们的女儿可就真的危险了。你可要快呀,你要快去救她!” 第408页 这回答令支可天看不出破绽。他看着梳洗过后,换了红地织花绸禅衣的云想,虽然黑瘦了许多,却仍然不同于他众多的妻妾。由云想又想到美丽居,这就是主要的了,支可天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美丽居。那女人,岂是云想可以比拟的?云想终是奴婢,没有美丽居的气度和高贵。对于上次自己中了美丽居的奸计他是后悔莫及。早知这样,当时何必那样从容?自从美丽居离开四月春舍之后,他曾派人去寻找过,均不可得(支可天不知道季子庐)。现在,她在太乙山,那里他去过,了如指掌,她还能逃到哪里去? 这可是他最炽热的愿望。 当他知道美丽居隐居在太乙山时,他就立即在心里决定了,到太乙山去。这次,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得了她了。他详细地询问了美丽居的一切情况。云想何等聪明,一一具实回答。说是美丽居天天习剑,但毕竟废了右手,据她看来,远没达到原先的地步。又,美丽居习剑,是为了夺回四月春舍,杀他支可天,这是她经常听到美丽居说的。所以,美丽居把她在太乙山的居所叫天柱断别居,后来终因苦苦习剑不可得,又将天柱断改为採薇别居。 “天柱断?又採薇!”支可天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天柱断使他感到美丽居深深隐藏着的仇恨。而採薇又使他想到美丽居终于技穷而自欺的无可奈何。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 “你就不怕我敌不住她吗?”他收住笑,随口问了一句。 “那你也不能看着我们的女儿被折磨死吧?这可是我们的女儿,就是拼了一死,也要救出她来。你总不会怕了那女魔头吧?”云想着急起来,是一个母亲应有的态度。 “我岂会怕她!哈哈。”支可天大笑起来,他用一根指头挑起云想的下颏,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寻找着当年云想的面容,却不可得。这女人苍老了许多,皮肤也皴得利害,且黑,已不復当年的灵动美丽。但他还是蛮喜欢她的,这女人就是不一样。他说:“不急,不急,让我准备一下,过几天带几个人去……。” 云想把他的手一下推开,说:“少来缠我,这次来,如不是为了女儿,我至死也不会来这里。” “你就不念夫妻一场?” “谁和你是夫妻?” “那你就别来找我呀!” “假如我不是母亲,我就绝对不会来找你!” 云想这样一说,倒使支可天真正的打消了疑心。 “那就由不得你了。”支可天把云想紧紧地夹住,将她拥进了室内。 大风秦楚 第四部 四卷、二、復仇的火焰,云想。 章节字数:7339 更新时间:09-06-22 06:04 二、復仇的火焰,云想 云想思念着淑儿,如思念自己的女儿一般,常以泪洗面。在她的一再催促下,支可天更觉可信。 过了几天,他们便出发了。支可天带了十几个弟子和庄客,用一辆轻车载了云想,倒不是云想不会骑马,而是支可天不让她骑。一行人朝太乙山而去,不一日便来到太乙山下。他们在太乙山下的一个小村庄里住下,商议着怎样杀进採薇别居去。 云想给他们讲清了採薇别居的构建,并画了一张草图,把一个“真实的”别居呈现在他们面前。 “这里是我和淑儿的住房,现在不知她和谁住在这里?”云想指着草图上的一处说,“进入前堂后,有两条通道。左边一条通向内室(其实这是一条死道),进了内室,前边是葛仆、瑞兰夫妇的住房,转过这住房,后面就是我和淑儿的住房。另一条则通向美丽居的寝室……。”云想一一道来。 支可天这次志在必得,一是要救出自己的女儿,二也要遂了自己多年的心愿。不管她美丽居是从也罢,不从也罢,他都要将她制伏。并要将她带回到四月春捨去,那怕就是为了看一看这昔日的美丽居,怎样地落到了自己的手里,他也觉得极其刺激。不过,他并没有马上行动,他并不完全相信云想。便派了一个乖巧灵俐的弟子,化装成一个採药的山民,先去打探。 採薇别居在山顶上,只有一条山阶,从山下的两三间小屋傍通过去。那弟子来到山脚下,果然如云想所言。正如支可天派他,是因为採薇别居的人不认识他;採薇别居的人不认识他,自然他也不认识採薇别居的人。所以当他来到山脚下时,他见到一个汉子正在那院子里用竹子编竹筐。据云想所言,这应是採薇别居的一个僕人。两人都彼此看见,他讨口水喝,那僕人给了他水,问他打哪里来?他胡诌了过去。当那僕人知道他是採药的,便说:“此地有什么草药?”那弟子便笑了,说:“太乙无闲草,遍地都是宝。”那僕人便不再理他,由他去。 那僕人等这弟子朝山阶上走去后,就放下手中的编筐,在一山坳处,燃起一堆焦土来。所以当那弟子到得山上,进入别居讨水喝时,就听到一个责罚孩子的声音,接着就是孩子的哭叫声。不一会儿,只见美丽居怒气沖沖地走出来。。在门边,丢下手中的竹策,骂了一句:“这个孽种!气死我了”。看见了这弟子,问他:“哪里来的?”这弟子随便搪塞过去。美丽居便坐下来消气。等这弟子走后,她开始习剑,她知道这弟子一定在远远的林中窥视。她一连用左手作了几个突刺,这突刺很犀利,但终未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弟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凭这剑,如何敌得住师傅?又远远的将採薇别居一一打量个遍,看不出有什么破绽,便下了山。 第409页 云想所言,句句是实,支可天信了。但他并不急,这就是他的精明处。他总是先入为主的想像:那就是美丽居有所防范,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圈套,所以他不急。过了个四五天,选了个月明夜。心想,即使山上有备,也不能尽备,他就是要杀他个出其不意。 支可天带着他那十几个弟子和庄客来到採薇别居山脚下时,已是半夜时分。他们包围了那两三间小屋,悄无声息地闪入,果然晚上这里并不住人。他们也不停步,直奔山顶。 在那一片深深的竹林里,正有一双眼睛,警戒着,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等支可天一行人转入了山弯,在这边支可天看不见的地方,就有一个火把举起,向山顶发出了信号。 夜多么静啊,丑初的山阶真的静入极致,只有风摇树声,只听得见虫声。十几个人影在山间闪动,云想跟不上。但支可天不让她落下,他依然严密地监控着她,不是不信,而是决不掉以轻心。他一路警觉地倾听着,并没有什么可引起他怀疑的。当他走过最后一道山阶转折处时,山顶上那一大片的平地就展现在他们面前。左侧是採薇别居,别居外有高高的泥墙,遮住了里面的景象。 看上去黑沉沉的,象一只蹲在那里的黑虎。 支可天对弟子们有个分工:两个人由云想带领直扑她的房间,救出他们的女儿;剩下的由支为带领控制住别居中所有的人;他自己当然是去美丽居的卧室,他要亲自去擒获美丽居。支可天的轻功极好,只见他一连串的踏踏踏的急步,如雨点一般地落在泥墙上。到了墙顶,右脚一个反钩,钩住了墙顶,人早已是在墙头。再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另一边。紧接着,那别居的门便无声地打开了。 进入前堂后,云想立即带着二人朝左进入死道,其余的人则分散开来。支可天则带了支为向右进入室内。他这人做事多疑,不循规蹈矩,加上轻功又好,早已转过了几条通道,朝美丽居的卧室而来。他正想试着推开美丽居卧室的门,却又突然觉得,这里的寂静似乎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阴森恐怖。这无声的黑暗,仿佛是被一支无形的手在控制着似的。就象一张张开的巨口,有一种阴惨惨的风,在吸着他,要把他吸进去,令他感到毛骨耸然。他停住了手,并息而立,正在寻思:“有什么不对吗?”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在这黑夜中显得特别轻脆响亮,吓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和支为窜到室外,就听到“砰砰”的踹门声,原来他那两个弟子由云想领进了死道。他们跟着云想进去,到了里面却不见了云想。正迟疑间,只听得后面“哐当”一声便关上了,才觉得不好。他们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那门,推不开,就踹起来,并大叫道:“我们中计了,中计了,快来呀!”这一阵喊叫,仿佛炸雷,炸得支可天肝胆俱裂,一时手忙脚乱起来。这惊天动地的响声,仿佛是一个信号,剎时採薇别居亮起了几十个火把,火把间站立着的正是千姿花美丽居,在烛火的晃映下,显得既冷艷又凛然。此时的美丽居可不是个绝色女子,而是一个阴森可怖的有着血唇的女魔头。 “啊!”那死道里传来令人头脑发晕的惨叫声。 “叫天子,认得千姿花么?”美丽居一声从容,这声音直逼支可天的灵魂。 支可天知道自己是中了美丽居的奸计,但事已至此,他岂有畏惧之理,壮了胆,冷笑一声: “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拿我?”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支可天挺剑而上,一个直刺。正是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只见美丽居一个外拨,拨开支可天刺来的剑锋,那么从容,那么大气,就象当年的美丽居一样。就凭这一剑,就显示出了美丽居的功力。支可天暗暗吃了一惊,知道今日凶多吉少,只得抖擞精神来战,十几个回合下来,占不了上风,便且战且退。众弟子和庄客也一同敌住採薇别居的庄客,且不见得落下风,只是美丽居的庄客人数占优。支可天知道,今天难以取胜,便朝山口退去。退到了山口,只见那山口一阵硬弓,早已有几个弟子倒在了血泊中。 原来,就在他们转过那山口,到这採薇别居的山原上时,别居的庄客早已将这唯一的下山之路封住,配上了硬弓强弩。 支可天知道无法脱逃,反而生出死中求生的狠劲,返身再来战美丽居。美丽居可是积平生全部的仇恨于剑锋,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逼迫?她可不是叫天子,对于到手的猎物还有一份从容,她决不会那样做,她从不给敌手一点机会。只见她一剑紧逼一剑,不过也占不了上风。但支可天的众弟子却在众多庄客的围攻下,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每一声惨叫,都令支可天胆颤心惊。 现在他的身边只剩下他的得意弟子支为和六七个弟子了。 此刻,他的心中,最恨的就是云想。这个贱人,他待她不薄,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如今却设下如此狠毒的陷井来让他钻。他叫支为敌住美丽居,转身杀向内庭。他知道自己是逃不出去了,他要杀了云想。 美丽居被支为缠住,一时又不得下,她毕竟不是当年的美丽居。 支可天杀入内室,採薇别居的庄客如何敌得住?纷纷惊恐地避开。 支可天一个一个房间杀去。 第410页 云想正护着淑儿,听到室外有脚步声渐近,知道不好。为了护住小主人,她本想叫淑儿伏下,自己出去,引开叫天子。但淑儿却被惊吓住了,放声大哭起来,这引来了支可天。众庄客敌不住支可天。云想急坏了,她知道,如再不带淑儿离开,就来不及了。她一把抱住淑儿,冲出门来,正与支可天迎面碰上。支可天一眼看见淑儿,怔了怔,又不明白。这突然的遭遇令他措手不及,来不得多想。云想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抱着淑儿朝美丽居的卧室逃去。 支可天立即追了上来。 这时,美丽居见支可天杀进了内室,知道事急,觑了一个空子,一剑刺伤了支为。抽身朝淑儿的房间奔来。正看见支可天在追转向她房间逃去的云想和淑儿,她立即跟上,但已来不及了。 只见云想勐地撞开美丽居的房门,早已中了支可天一剑,就在倒地的一瞬间,她勐地将淑儿一推,推她进了美丽居的房间。支可天见美丽居和众人杀到,他一剑挡住,一把拖着云想,窜进那室内,那门随即就关上了。这令美丽居大吃一惊,她固然知道,自己的卧室还有一个机栝暗门,但她不知道云想和淑儿是否来得及从那里逃脱?而事实上,她们是来不及了,被支可天堵在了房间里。 外面的格杀已近尾声,支为被乱剑刺死。剩下的几个弟子躲藏着,不是投降就是正在被众庄客搜捕。葛仆来告诉主母时,美丽居正急得不行,她那坚固的卧室,本来是用来对付支可天的,如今反倒成了他的凭持。自己的女儿,落到了他的手里。此刻她都快要急疯了,知道万一支可天知道淑儿不是他的女儿……?这样一想她就差一点吓晕过去。 支可天一把拽着云想,逼近了淑儿。 云想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淑儿还小,根本不知道从暗门脱逃(好在她不知道),正在一个劲地啼哭。只见支可天,持着剑,抓住云想的头髮,拖到淑儿身边。云想挣扎着,用身体护住淑儿,出于本能,她大叫道:“这是你的女儿,这是你的女儿!” “贱货,你还想骗我!” “叫天子,我也是被逼无奈啊。那女魔头,拿她来要胁我,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办法,否则淑儿就没命了,天哪,怎么办哪?天哪!” 这真情的流露,使支可天举起的剑停住了,紧张使他一时没了主意。 云想狠狠地把他的手掰开,拖着受伤的身体,一把抱住哭泣的孩子。 “不要哭,不要哭,孩子,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她真是我的女儿?” “不是你的女儿,还会是谁的?”云想毫不畏惧。 “就算是我的女儿,与其死在那女贼手里,还不如死在我自己手里。” “虎毒尚不食儿,你难道连禽兽都不如!如今,进了这屋子,那女贼也杀不进来,我们尚可与其抗衡。你就不可以冷静一点,或许天无绝人之路,尚有可救也未尝可知。何必如此绝望,你还算是个男人?” 这一说,倒让支可天镇定下来,室外已是一片乱纷纷。 这一番对话,被室外的美丽居听得一清二楚。她也镇定下来,只得顺着云想的意思往下做,故作不得手般地大笑起来,说: “哈,你们一家人可真是团聚了,我就让你们一家人死在这里。”美丽居只能尽量地平静自己,但握着剑的手早已紧张得僵直了,一点感觉也没有。 “千姿花,我倒要看看,你又如何杀得进来?” “我又何必杀进去,饿你个三五天,我等着收尸。” “痴心妄想,等到天一亮,这里就不是你的天下了,我有弟子会去首官。”支可天虚张声势。 云想见美丽居正在拖住支可天,她拥着淑儿,朝那暗门处移动。 “干什么?”支可天突然警觉起来,他感到这孩子有点象谁? “谁?”他思索着。 云想知道事情要败露,此时,她已移至那暗门边,如再不当机立断,就不再有机会了。只见她勐地一转身,推开那扇门。但来不及了,支可天沖了过来,举剑。——她勐地将淑儿一推,返身挡住支可天,一把拽住。支可天正想用剑,但他马上想到,立即改用剑柄勐击云想的额头,鲜血直流。那机栝门“砰”地一声又关上了。 云想倒了下去。 支可天真是聪明一世,煳涂一时,气得狠踢倒在地上的云想,他可要气疯了,真要气疯了。 只听得室外响起了美丽居惊极而泣的声音:“淑儿!”和众人庆幸的声音。 “娘,我怕!”是那孩子的声音。 “不怕,不怕,有娘在。” “是美丽居的孩子,对,该死,”支可天突然想起了这孩子长得有点象美丽居,“难道……?还象谁?象北门晨风?是北门晨风!这是北门晨风和美丽居的孩子,自己等于错过了一次唯一可以活命的机会。”想到这里,他恼怒到了极点,真想一剑杀了云想。但他不敢,现在云想可是他手中唯一可以有所凭藉的活口。 他不能自已,狠狠地踢着云想,接着,又一把抓起淹淹一息的云想问: “你这个贱人,说,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向着那恶贼来害我?” 第411页 云想惨澹一笑,她看到淑儿获救了,她笑了起来。 “说呀!”支可天用剑刺了一下她。 “啊!”云想惨叫了一声。 “说不说?” “说又怎样?不说又怎样?亏你还是叫天子!”云想轻蔑地吐出这几个字来。 “我的女儿在哪?”支可天大叫着,他知道云想离开他时,怀有身孕。 “哼,恶贼,我岂会为你生一个孩子!” “可那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贱妇!” “做了!” “做了?” “不做还给你留一个孽种?” “是不是她逼着你做的?——你这个贱妇,啊,可恶,她这样对你,你还帮她,真是天生的奴婢。你和她一样,是一样的货色,是一样的坏种。” “再坏也比不上你!” “我杀了你。” “——真聪明!”云想蔑视地一笑,便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 此时,屋外的人都在为云想担心,他们都听到了支可天在折磨云想,不知该怎么办? “千姿花,听着,一命换一命,你放了我,我就放了云想。”支可天叫着。 门外一片寂静,大家都听得清楚,这是美丽居生平遇到的又一难题。但美丽居就是美丽居,她深知这次如果放走了支可天,就再也不会有以后了。这时葛僕夫妇和时荫妈妈一齐都来求主母:“望主母一定要救出雪儿。” “这是什么话?”美丽居恼怒了,“难道我会不救雪儿?”她转而对屋内叫道,“我同意,你将雪儿放出来,我就放你,决不食言!”她说这话,连自己都不相信。 “想得倒好,千姿花,就你聪明,你以为我是谁?” “那你说怎么办?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把你的女儿送进来,我下了山,自然放她。” “放屁!”美丽居没想到支可天会提出这样的条件,这样的条件任何人都无法答应。 “答应还是不答应?”支可天又勐地踢起云想来。 “你不是说了吗?‘就你聪明’!——你就别痴心妄想了,我把淑儿交出来,让你杀!”美丽居故意挑明,让大家明了,不是她不救雪儿,是支可天这条件没法答应。就是答应了,也没有用。接着她又说:“除了这,别的条件我全答应。” “只有这一个,否则我杀了云想。” “……”室外一片寂静。 这真把美丽居逼进了绝境,她当然捨不得云想,但她更明白,这支可天无论如何不能放。现在,是这支可天自己在犯傻,竟会给出这样一个条件,她便可以不必顾及什么。她不是不想救云想,而是她看得清楚,云想根本就救不出来。但这话又不能说。 支可天这样一个条件,也令葛仆、瑞兰、时荫妈妈感到为难,甚至不好说话。这样,双方就僵持着。 这真是一场意志力的较量。 支可天死命地折磨云想,云想不时发出惨叫。这惨叫直刺室外每一个人的心。美丽居也没办法,她总不能将淑儿交出去!甚至还为支可天提出这样一个愚蠢条件而庆幸,但她马上不敢这样想,真的为云想揪心。按计划,本来只要关上了支可天,便从房顶撬开一块石块来,向里倒入点火之物,将支可天活活烧死。可如今,这一计划便不能实行,反倒成了对採薇别居的一种精神折磨。 “雪儿!”美丽居焦急地叫着,这是真心。 云想受了伤,但她知道,支可天不会饶她。用淑儿来替换,这条件更不可接受。这样,她就看清了自己的结果——必死无疑。既然自己必死无疑,那就不如成全了主母,只求一个义字。这样,她倒从容起来,用微弱的嗓音叫道:“别管我了,烧死他!”又遭到了支可天一顿暴打。支可天已经绝望了,恨不得杀了云想,但又怕她真的死去。这样一直拖到天亮,好几次,美丽居都想破门杀入,都被时荫妈妈劝住。时荫妈妈说:“夫人一杀入,那恶贼还不杀了雪儿?” 也是的,美丽居想想又不敢破门,大家煎熬着,全没了主意。 室内的支可天更是绝望到极点,他已疲惫之极,可不敢睡去。怕一睡,这屋内还有没有别的暗道?云想就逃走了。或许云想根本不用逃,干脆就杀了他。他看了看云想,云想一直在闭目不语,这小女子在生死面前能做到这样超脱,这是需要有极大的勇气和智慧的。支可天已经感到自己难以支撑了,于是,他将云想捆了起来。 “雪儿,雪儿!”这是瑞兰在叫唤。已经感到难以支撑的云想,又用尽气力地叫起来:“夫人,早点烧死他,让我早解脱!救不出来的,救不出来的!” 这一喊,真的吓了支可天一大跳。 美丽居想想,也确实是这样,于是铁青了脸,叫了一句:“上屋!” 这一声,令支可天一把扭住了云想,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纵有多少后悔,已无济于事。他真没想到,自己竟会落到千姿花这女魔头手里。这时,葛仆已经把房顶上的石头撬开,支可天看到了头顶上的美丽居,知道一切将结束。他岂肯白白受死,一剑架在云想脖子上。没想到,云想反而勐地就剑一掣,脖颈上的血就飞溅出来。云想以如此悲壮的举动来成全美丽居,令美丽居浑身一震,差点晕了过去。知道不必再迟疑,遂从齿缝里逼出几个字来:“倒下去。” 第412页 随着房顶上的引火之物不断倒下,支可天真是恐惧到了极点。他大声地訾骂着,并用剑勐戳云想的尸体。这令美丽居更加愤怒。看看云想已不可能再復生,便将手中的火把丢了下去。 “轰”地一声,那火熊熊燃烧起来,只听得支可天的惨叫声。 “千姿花,你这个魔鬼,你不得好死!” 热浪从那洞口处沖腾而起。 美丽居侧转身去,颜面上抽动着一丝惨澹的冷笑,虽然她终于为自己復了仇,但这復仇的结果,真令她伤心欲绝。 大风秦楚 第四部 四卷、三、寻访之路 章节字数:5746 更新时间:09-06-23 05:49 三、寻访之路 授衣夫人带着了哥哥,妇孺二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要去会稽郡找洗心玉。这本是不确定因素很大的事情,也许洗心玉根本就不在东越。但授衣夫人别无它法,她现在唯一的信念,就是要见见这个女子。她难以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事,一个长得和她姐姐一模一样的的女子。但她又有点犹豫迟疑,不知道这是不是值得她到会稽郡去?也许又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或是一场空忙——自己去了,洗心玉又不在。这反映在她的行程上,只要不是激战的地方,她都要住一段日子,以打听这样一个奇女子。但人海茫茫,如何可得?他们先是到了新安,当地人还在述说着项羽的残暴,坑杀二十余万秦卒的事情,听了令人髮指。有人把他比作蚩尤,也有人说他是白起,不一而足。授衣夫人听了不免生出许多感慨,这可又是一个秦始皇,是个暴君。想到这,她就为天下苍生担忧。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后来就听到项羽火烧咸阳以及青城大长公主降楚的流言。她既为季姬担心又坚定了自己对项羽的看法。再后来就是项羽自封为西楚霸王,分封十八个王。再以后,就是诸侯又互相攻杀。秦皇朝已灭,而天下却更加混乱起来。 项羽又是一个独夫民贼。 一日,他们来到故魏大梁境地,正是项羽命萧县县公角进攻彭越的时候。几个月前,彭越接受了齐王田荣的将军印反楚,结果萧公角战败。现在正是彭越军漫山遍野的掩杀,楚军四散奔逃之时,授衣夫人带着了哥哥进入了这一险境。当他们遇到一群群逃命的难民和溃散的楚军时,他们一老一少赶快躲避,却被随后而至的齐军追到。齐军一样劫掠,抓人,年青点的,女人,见人就抢。一骑卒见了了哥哥,一弯腰,抓来横在马背上,了哥哥挣扎着,早已被劫掠了去。 授衣夫人无可奈何,慌忙中伏在一片苇草丛中,躲过了这一阵兵乱。稍俟静寂,才慌忙出来寻找了哥哥,但那里还寻找得着?“了哥哥,了哥哥!”她拉长嗓子叫了好半天,一点迴响也没有。颓然瘫坐在地上,真是欲哭无泪,那情景要多悲惨有多悲惨。真是宁为太平犬,不为离乱人。那西天的落日仿佛都知道她的心情似的,不忍看到她的悲伤,而掩住了自己的面容。 了哥哥对授衣夫人是多么重要,她把他当亲孙子一样看待。在这样的乱世,人与人之间全没有任何信任可言,人们普遍生活在一种冷漠坚硬的外壳下,而变得异常生冷无情。所以在这样的岁月里,人们又想要温情,又不敢有温情。一旦有一个能融入到自己感情中去的人,就显得对此温情比对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便有了更深一层的体贴。 “了哥哥!”授衣夫人喃喃地低语了几句,忍不住悲伤起来。从此,了哥哥就不知去了哪里?犹如一片秋叶,被一阵寒风吹起,成千上万纷纷扬扬,撒满在山阶上,没人知道你所知道的那一片飘到了哪里?是的,没人知道,也没人寻觅得着,它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你寻觅不着。你为他担心,你为他心焦,也许,他却过得很好,当然你不会相信。也许,他已掉入了沟渠,陷入泥淖,这似乎是绝对的,生于乱世的人,还能希望有什么好命?而你却再也管不着了。 在梁地,她又住了一段日子,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已老了,显得特别无力。她开始朝南,却再一次遭遇楚军,差一点被杀。这是一支什么楚军?这是项羽亲自率领的攻齐大军。 项羽有两个心腹大患,一是汉王刘邦,他已灭了三秦,占领了关中。一是齐王田荣,田荣杀了项羽立的齐王田都而自立为齐王。项羽在决定攻汉还是攻齐前犯了难,亚父范增极力劝他攻汉。他回到寝宫,看到季姬,他非常敬重这个盖世奇女子,当然只在心里,就把亚父范增的话说给季姬听,问她有什么看法? 季姬不响。 虞姬说:“妹妹,大王问你话呢?” “我说过了,我只侍候姐姐,不过问国事。再说,我又没降楚!” “你也说说,亚父的主意到底好不好?只说你自己的看法,大王也只是参考参考,也未必会用。” 季姬违拗不过虞姬,想了想,说:“亚父的决定绝对正确。” 项羽遂下定决心,率军西巡击汉。派项襄、项佗、季布以拒齐。就在这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使原本该西进的项羽改变了主意。 一件什么样的事呢?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就是依梅庭背楚降汉了。本来一个不大的大莫敖依梅庭的出逃,应该不会引起项羽的在意,这件事至所以引起了项羽的震怒,是因为季姬。 第413页 季姬不肯降楚,但时人都说她降了楚。在反抗秦皇朝的斗争中,依梅庭先是投了彭越军,后又归了项羽。依梅庭本就是一个极具才华且有心机的人,得知青城公主成了虞姬的妹妹,原本他对季姬的爱慕又没有消失,就去见了季姬。二人相见自然是季姬的愤怒和责骂,但男女之间的恩怨又如何能以一个“怨”字了得?当虞姬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之后,又从中极力撮合。虞姬也欣赏依梅庭,依梅庭这样风度翩翩的奇美男子,哪个女子见了不欣赏?依梅庭得了虞姬的帮助,常来看望季姬。他当然想以季姬为进身之阶,不过,他也爱着季姬。正是有了季姬,他才得到了项羽的注意。在项羽封王东归时,他曾极力劝说项王为关中王,认为关中沃野千里,八百里秦川是帝王之基。并劝说项王剿灭刘邦,他和亚父范增的见解颇一致,认为刘邦才是项王的最大祸患。没想到项羽乃是一个刚愎自用之人,不屑于这样的阴谋阳谋,也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这令他十分失望。审时度势,他看清了项羽的必然失败。他不可能去追随一个必然失败的人,那就不是依梅庭的作风了。他和季姬同在一军中,季姬也没有对他怨恨太久,只是季姬看透了他,季姬只把他当作一般的故人来看待。且季姬身在楚营,心中也很苦闷。她和虞姬的关系并不融洽,尤其是二人对项羽的感觉,虞姬是倾心敬慕着自己的夫君,对他所做的一切,都认为没有错。季姬则看到了项羽的率性和残暴,只是她已说了自己不降楚,当着项羽的面,她什么也不说。但姐妹二人在一起时,她就会劝虞姬劝劝项羽,叫他要有君王的器度,放目高远,别那样率性而为,更别那样暴戾。姐妹俩就产生了分岐,以致会争吵起来。虞姬说不过季姬,到了最后,就使出杀手锏来:“你不是说过不降楚吗?”就这一句话,差点没把季姬戗死,姐妹俩就打起冷战来。这令季姬伤心。 “到底不是亲姐妹。”她想。 “他们男人的事,我们就别管。”虞姬看见她伤心,又反过来劝她。她本就是一个善良的女人,知道季姬是为她好。 “姐姐,你怎么这样煳涂,这可是事关你夫君的江山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有机会,我告诉他就是了。”虞姬敷衍她。 这更冷了季姬的心。 依梅庭知道追随项羽没有出路,决定降汉。但他依然爱着季姬,又知道她是一个不凡的女子,奇货可居,她不会看不到项羽的必然失败,所以他要劝说季姬和他一道出走。这一是为季姬作想,二也是为他自己。这样,既可以化解了季姬对他的怨恨,又可以以季姬当作自己的进身之阶。他来看望季姬,没有谁阻拦,也没有谁来提防,谁都知道他和季姬的关系。他来看季姬,虞姬和所有的人还会知趣的避开。 当季姬明了他的来意后,本来对他有所缓解的鄙视又升起来了,她既感凄凉又感到自己竟会受到这样一个小人的欺辱,而憎恨起自己来。 “真没想到,你依然善变如此,我还以为你改了呢。”季姬冷言夹唇枪地讥刺道。 依梅庭羞得一脸绯红:“都什么时候了,公主,”他依然叫她公主,“可别意气用事。” “你所言不假,可我这个人,就是做不来!” “公主何必执着于愚腐,识时务者为俊杰。别人看不透,就不去说了,公主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却要固守陈腐之见——愚义愚节。更何况,公主又从来没降过楚,又何来背楚之说?等到项羽一亡,玉石俱焚,樗梓不分,我真为公主嘆。” “你就不怕死吗?” “这我倒不担心。”这一点,依梅庭有自信,他太了解季姬了。 “你怎么做,我不管;可我季姬,决不做背信弃义之事!” “公主……。”依梅庭如何会死心。 “姐!”季姬叫了起来,分明是遂客。随即丢下一句话,“你就好之为之吧。记住,今后,你可别碰上了我,到时,我的剑,是不认人的!” 虞姬听到季姬叫,走了进来。见二人又不欢而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季姬,你又在耍小孩子脾气了!”她责备道。 “梅庭,你已错了一次,就不可以让着我妹妹一点?”她又责备起依梅庭来。 依梅庭如何敢应?“喏喏”连声地退了出去。 他又来过几次,但都被季姬斥退。他知道此事不能再拖延,虞姬好矇骗,可虞姬手下的侍婢哪一个不是精明强干的人?只得狠了狠心,逃了。 依梅庭一出逃,这几天一系列的事情,就全明明白白了。人们把这告诉了项羽,项羽真是暴跳如雷,一下子冲进虞姬的寝宫,指着季姬就骂: “是不是你的主意?你来此想干什么?” “大王,什么事?惹你生这么大的气?”虞姬看项羽如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她?” “季姬,怎么回事?”虞姬仍不明白,她着急地问。 “我说过,我不降楚,我也决不管你们的事。”季姬平静地回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真是急死人了!” 第414页 “依梅庭跑了!” “啊!”虞姬吃了一惊,真的惊呆了,她真没想到。联想到这几天依梅庭频繁地与季姬接触,季姬肯定是知道这一切的,但她却什么也没说。 “也许她不知道呢?”虞姬还存在着幻想。 “不,我都知道。”季姬并不迴避。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妹妹!” “可我没走,他是他,我是我,我没走!”季姬大声抗辨道。 这使虞姬很难堪。 “姐姐,我又惹你伤心了,小妹愿去死。” “不!”虞姬吃了一惊,“这又不关你的事,他是他,你是你。他来,是找你?”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会这样做吗?” 正是出了这样一件事,项羽再也听不得季姬一句话,再就是此日张良遣书一封来与项羽,说:“齐赵合併在一起欲灭楚。”项羽遂改变了西进的打算,率大军北上攻齐。 授衣夫人就落到了他的军队中,千钧一髮之际,授衣夫人说出自己是季姬的阿母,才捡到了一条命,遂被送到项羽的营帐中来。 几年不见,授衣夫人不仅苍老了许多,而且精力大不如前。季姬正在艰难之际,见到庶母,这可是她唯一的亲人,不由得悲喜交集。 授衣夫人一把抓住颇有些丧气的季姬,知道这一段日子,季姬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她摸着她,看着她,不知是喜还是悲? 季姬强作欢颜:“阿母如何到了这里?怎么身边也没有一个人?” 季姬成熟了,已经懂得关心人了。 授衣夫人就很伤心。 “你找到了洗姑娘吗?”季姬知道这是阿母现在唯一的愿望。 “一言难尽。”授衣夫人将自己这一段岁月说与季姬听。 “阿母为什么非要去找洗姑娘呢?”季姬想不通。她也将自己这些年来的变故,一一说与授衣夫人听。 “你说说洗姑娘什么样子?”授衣夫人听到季姬怎样与洗心玉相见,怎样将她救出一节时,对洗心玉的模样依然十分关心。 “你看看我呀!”季姬笑了说,“丛驺就是看我长得和她有些象,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她们都说我和她长得有几分象呢,只是她更纤弱一点,可她比我漂亮。” “你就不要再去找她了,免得一路奔波?” “不,我一定要见见这个女子。”授衣夫人坚定地说,这引起了季姬的好奇。 “有这个必要吗?” “说不上,但我很想见见她。” “为什么?” “不知道。” 季姬见劝不回授衣夫人,想起洗心玉当年曾经对她说过,她要去会稽郡的钱唐去找依梅庭。当时,她告诉她,依梅庭已不在钱唐了,并叫洗心玉别去找他。但洗心玉还是坚持要东行,她是在逃命,想找一个栖身之地。又是依梅庭,想到这个名字,季姬的心中就有一丝憎恨。她本想从此以后永不再提起这个名字。现在既然阿母一定要去找洗心玉(她也不想让阿母呆在楚营),又劝不回,只得将洗心玉这话告诉她。 “是吗?”授衣夫人一听,正和了哥哥所说的一样,这更坚定了她的决心。 但季姬很担心,她说:“可依梅庭早就不在钱唐了。” 授衣夫人听她说得这么肯定,知道她知道依梅庭如今在哪里?“你知道?”她问。 “都是那依梅庭害了她。”虞姬见说到依梅庭,插进一句话来。 “怎么回事?”授衣夫人不知事出有因。 季姬见虞姬正要开口,忙说:“没事,没事,你就别问了。” “这怎么能不问,他敢欺负你?” “那……小梅君背叛了大王,降汉去了,惹得大王大怒,这不……” “季姬不会有事吧?” “有我呢,夫人,季姬可是我妹妹。” “真的吗?那夫人请受老妇一拜。” “这可使不得,你是季姬的阿母,不就是我的阿母吗?”虞姬一把扶住授衣夫人。 当授衣夫人得知季姬的处境时,犹豫在离开还是不离开之间。 “阿母既然一定要去见洗心玉,女儿就不阻拦了。倘若阿母真的见到了洗姑娘,就说季姬一直在想着她。”季姬自从救出洗心玉之后,常会想起她们在一起的日子。洗心玉是那么温和亲切,她在她身边很自在。她常觉得,洗心玉就象她的姐姐一样,她就这样说与授衣夫人听。 “是吗?难道真会这样!”授衣夫人大吃一惊。 “夫人为什么非要找到洗心玉呢?”虞姬听到这里,也颇感好奇。 “不知道!”授衣夫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去找到洗心玉? 第二天,授衣夫人终于要南下了,虞姬为她准备了一辆(车并)车,和季姬一道送她出了辕门。季姬强压住自己内心的悲痛,她真捨不得授衣夫人离开她,但军队正在北上,她也无法留住她。二人都知道,这一别,真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 第415页 季姬站在辕门旁,一直目送着授衣夫人那小小的车驾一直消失在天边。 泪水早已溢满了她的眼眶。 这一切,虞姬都看在眼里,她紧紧地抱着季姬,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大风秦楚 第四部 四卷、四、兵燹与人心 章节字数:3346 更新时间:09-06-24 06:24 四、兵燹与人心 项羽的楚军在城阳勐烈地攻击齐王田荣,很快就将田荣击败。田荣兵败至平原,为民所杀。但齐地的黎庶百姓也不欢迎楚军,纷纷举行抵抗。这触怒了项羽,他命令将齐地的城池纷纷拆除,坑杀了数以万计的降卒,又放纵军队烧杀掳掠,齐地到处都留下了楚军的暴行,到处都是焚烧地烈焰,项羽兵至临淄城。 一支楚军在一莫敖的带领下,进攻博阳。只见漫山遍野的楚军拥来,博阳邑的齐军奋起反抗。整座城池到处都是顽强地阻击,城中的百姓没人不知道楚军的暴行,纷纷自发地组织起来,支援守军。年青人拿起了武器上了城楼,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但无奈敌不住如狼似虎的楚军,只见楚军从云梯上纷纷攀上。一连敖将铠甲都脱了,赤着膊,露出黑色的胸毛,一脸横肉地登上云梯。用剑格开刺来的长矛和殳,跳下垛口,三滚两跳的。随后一个年青的军卒紧随其后,助了他一臂之力。只在这一瞬间的功夫,后续的楚军一拥而上。这时,就显出楚军战斗力之炽烈了,楚卒没有一个怕死的。本来齐军也训练有素,但上城协战的百姓,哪见过这阵势?吓得纷纷逃窜,这反而动摇了军心,齐军立即败退下来。 那连敖带着军卒杀散守军,打开城门,楚军一拥而入。 “格老子,杀呀!”那赤膊的连敖极亢奋地叫着。 “杀啊!”一片这样疯狂且又模煳地吶喊声。 顽强的抵抗激怒了他们,到处是屠杀,到处是火光。孩子的哭声,女人的求饶声。 那连敖带着那年青的军卒一连烧了七八家,他们堵在门口烧,一个也不放出。听着被烧的人们的惨叫来取乐,他们觉得这很好玩,够刺激。只是过了一会,那连敖有点腻味了,他用剑敲着那年青楚卒的脑壳说:“不赖,还行,跟我来,弄个娘们玩玩。” 他们朝一大户人家走去,踹开大门,不见一人,“都逃了!”那连敖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军卒说。 那年青的军卒朝院旁走去,只见一个茅草陂屋。他踢开柴门,见里面堆满了柴草,他已烧得不想再烧了,手中又没有火种,正想离开。突然感觉到里面似乎有响动,他跳了起来,大声吆喝道:“什么人?出来!” 陂屋内如死寂了一般。 “再不出来,老子就放火了!” 但陂屋内就是如死寂了一般,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正想去取火种,又本能地感到,这陂屋内藏的不象是男人。于是他沖了进去,翻动柴草,在他面前翻出了一个老妇和一娇娘。这两个女子早已吓得浑身发抖,抱成一团。这年青的军卒可能还是新手,竟一时没了主意。 “好,撞了桃花运了!”那连敖听到声音,走了过来。他径直走向那女子,一把扭住,拖了出来。又扭起她的头来看,“哈,还真漂亮!”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狞笑着。 “军爷,饶了我女儿吧?军爷,老天爷呀!”那老妇匍匐着爬到那连敖脚前,抱住他的脚,拼命地叩着头,求饶道。 “去!”连敖想把她踢开。 “老爷,不能呀,不能呀!”那老妇紧紧地抱住,哭求道。这惹恼了那连敖,一剑下去。 “娘!”那女子惨叫着挣扎,想扑向母亲。但那老妇已倒在血泊中。 “出去!”连敖扭住这挣扎的女子,歪了歪嘴,对那军卒说,又一把把这女子掀倒在柴草上。 一点声音也没有,也没有反抗。 过了一会,只见那连敖踌躇志满地提着个裤子,并不避人地抖着那傢伙走了出来,对这年青的军卒说:“该你了,他娘的,还是个稚鸡。” 听说弄到了漂亮的女娘,一下子拥进来十几个楚卒,在这柴房前排起了长队。最后他们还将这个已被弄得淹淹一息的女子杀死了。这件事流传得很广,并不断的传变,让听的人都感到胆颤心惊。 此时,北门晨风正隐居在徂徕山的止水坟居,和长木老爹、长木婆婆、良吉夫妇过着平静的日子。不时有难民拥来,述说着楚军的暴行。这一日,又有难民逃来,说是楚军到了合口。北门晨风立即和良吉夫妇赶到栎树林,站在山坡上向西一望。只见合口村那方向升起了一片浓烟,他们虽然看不见,但在思想中,却仿佛已经看见了楚军在烧杀掳掠。尤其是六月,早已吓得下巴打磕,全然没了主意。 北门晨风知道这里呆不下去了,谁说得准楚军不会到这里来?如今若大一个世界,竟然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也没有他可以栖身的地方。如不当机立断,那在博阳发生的事,就会降临到这平静的深山里来。他和长木老爹、良吉商量,尽快离开徂徕山,这正是良吉求之不得的。良吉早已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知道危险随时都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长木老爹也有同感,但他象所有老年人一样,故土难迁,他老了,走不动了。他说:“老爷,我老了,老太婆也老了,两个老不死的东西,他们杀了我们更好。这年月,寿则多辱哪!请老爷让我们看守这庄子,与其死在路上,还不如死在这里的好。只是,老爷,你能到哪里去呢?总得有个地方好去呀!” 第416页 北门晨风早已有了主意,他决定回季子庐去。为什么要回季子庐?本来嘛,那里是他回不去的地方,如今暴秦已亡,没有谁再来捉拿他。再说他对那里也熟悉,那里的一切对他又是那么亲切。经过这么多年的静伏、砥砺、反省,他对美丽居也有了新的认识,不再象过去那样地排斥她,也不再认为她仍是十恶不赦。人总要有归宿,他无法坚持对美丽居的排斥,他感到筋疲力尽,只有原宥了美丽居。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亲人,总得有个人记挂。在这普天之下,对于他北门晨风,只有美丽居一人还惦记着他,只有美丽居还在爱着他。他想,倘若在季子庐能见到美丽居,那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再说,现在终南山在汉王刘邦手中,刘邦可是一个充满仁义的君主,他的军队是一支仁义之师。到了那里,生活就安定了。正是有了这种想法,他才决定回季子庐去。这自然得到了良吉的贊同,关中本是他的家。 事不宜迟,匆匆收拾了些细软,安顿好长木老爹、长木婆婆,带着良吉夫妇就上路了。他这一辈子好象都是在一种颠沛流离的浪迹中度过,现在依然如此,而且又是在一个冬天。 这个时候,汉王刘邦已攻占项羽的都城彭城,将项羽的珍宝收归己有。北门晨风他们快到荥阳的时候,就进入了汉王的治地,虽然战争的痕迹到处可见,但汉吏毕竟不象秦吏楚卒那么残暴。百姓黔首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并开始着手收拾残破的家园,到处都升起了一种新生的希望。 这一天,他们走在大河边。只见西北一片晦暗,浓重的乌云如墨一样滚滚而来,天地立即变得象黑夜一样,仿佛天地都要坼裂。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整个世界一片昏天黑地。北门晨风知道这风沙的利害,和良吉夫妇躲在大堤下的一片残垣下。只听得风吹折了巨木,什么也看不见,鬼哭狼嚎的。从黑漆漆的天空中,仿佛有无数恶鬼妖魔喷火吐烟,在助着这风沙。他们只得匍匐在这残垣下,用衣裳包着头,风沙依然如刀,几乎令他们窒息。整个大地都如有千军万马在踢踏,山岳震悚,简直到了世界末日。这大风沙一直刮到傍晚,方才停息下来。 他们抖去一身沙土,站了起来,整个天地都变了。北门晨风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毛乌素大沙漠中的累累白骨,现在,这大地就象那白骨一样被这风沙剔得真干净,也静穆得真干净。 “真是世界末日啊!老天降此灾难,百姓黔首都不要活了,这都是重瞳子造的孽啊!”良吉“呸呸”地吐出口中的沙土,骂着项羽。 “愿这风沙吹杀了他才好,难道这风沙也会长眼睛不成?”六月拍打着浑身的沙土,骂着。 六月的这句话引起了北门晨风一种奇异的感觉,妇孺的嘴,民谣的口,仿佛都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他反而感到这风沙是一种吉兆。 “真要谢你这一句吉口良言。”他对六月说。 “什么?”六月不懂。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有些感觉更是奇妙。仿佛天地间真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在主宰着人世间的苍海桑田。事后他们才知道,正是这一场风沙救了汉王刘邦。——当在齐地攻战的项羽得知刘邦趁其不备攻占了彭城之后,遂率军来救。他从萧县率三万军队出发,大破汉军五十六万,杀汉军数十万于睢水,睢水为之不流。汉王刘邦正在危急之际,天降此风沙,从大西北刮过荥阳,一直刮过睢水,大坏楚军,才使得汉王带得十余骑脱逃。若说是天命,这就是天命;若说是侥倖,这就是侥倖。但刘邦的父母及妻子吕雉都落到了楚军手中,项羽将他们留在军中,厚待之。 大风秦楚 第四部 四卷、五、季子庐的沉思 章节字数:5425 更新时间:09-06-25 06:08 五、季子庐的沉思 这一日,主僕三人来到终南山,已是春末夏初的日子。数年不见,南山似乎又有一种隔世之感,更显淳朴,更显葱郁。人行在夹路的两山之间,大多流水潺(氵爰)。山风吹拂,心旌飘荡。他们沿着山路曲曲折折地走,六月更是快乐,她未到过终南山,更没想到南山这样美。他们路过一处宽阔的涧溪,只见远处一碓房,他们得从那儿的石板桥过去,碓房的导流渠流水汩汩,水碓正在房中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过了涧水,眼前一片薇菜、大巢菜、小巢菜,这三种草长在一起,不大有人分辩得出来,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它们就象女人的头髮一样稠密,如梦如幻。开着小小的紫色、白色花。但六月分辩得出,她指给他们看,告诉他们种种的不同。过了这涧水,山路越走越高。两侧常有覆盆子,结着聚状浆果。回望来处,村舍平畴尽收眼底。时而有巨大的石壁,湿漉漉地淌着流水,时而看看没有路了,然而峰迴路转,又是一派田园风光。六月一路上采着覆盆子,这里的覆盆子真大,象大樱桃一般大。覆盆子上的刺也不时会扎着她,她不管,好好玩,她采了那么一大捧覆盆子,自己不吃,给北门晨风、良吉吃。北门晨风喜欢吃,酸甜甜的,生津解渴。他们终于从子午道转入了西山山径,良吉对六月说:“季子庐快到了。” “是吗?多好。”六月高兴得想跳起来了。她突然看见自己身后远处的五座山峰,象一群华滋的少女。 第417页 “是六座。”良吉说。 “怎么,难道我数错了?”六月不信,又一一数去,“一座,两座……,不,不对,是五座,怎么会是六座呢?” 北门晨风就笑了。 “好啊,就你坏!”六月突然明白,这是良吉在逗自己。她兴奋得追打着良吉。 走过那一片松柏科植物的密林,来到一大片茂竹前,翻过眼前的小山坡,季子庐就展现在他们面前,但却不象从前有人住时有种熟稔。角者已经不在了,又令北门晨风伤感。好在美丽居离去时留有庄户看顾,除了有点凄冷之外,倒也还能住人。良吉和六月就忙起来。北门晨风兴致颇高,终于回归故里,可以除却一生的颠沛流离了。人未老,他的心已苍老了。他想起了止水坟居,他给那里起这个名字,就是他自己心境的反映。 “人世间是多么的不值得留恋。”但他又生出了新的希望,他从季子庐走了出来。 院右侧是那石山和山石,山石旁那丈高的绣球在绿叶中开得雪白一片。那是他和洗心玉坐着说话的地方,如今人已中年,早年的事均显荒唐,他不由哂然而笑。又看向左侧的公孙树,进来时他没注意,象洗心玉一样,现在突然发现了在这树下,多了一个坟堆。 “这是谁的坟?”他想,感到很奇妙,“我怎么不知道?”走了过去。 那坟已掩在一片茂密的野草之中,墓碑已斜,就象一个夕阳中的身影,突然呈现在他面前,又模煳不可辩。他拨开草,映入眼帘的是“云中阳”三字,似有不信,这怎么可能呢?他把草拔去,将半埋入泥土里的墓碑前的泥土扒开,才看见了下面的“韦蒲”二字。他的脑袋“轰”地一下就大了,“这是什么?”一时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他不知道,“云中阳韦蒲”是什么意思?待他醒悟过来,确定了这几个字的真实含义时,不由得惊骇起来。“韦蒲死了?他怎么就死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似乎一瞬间还有点高兴,继而就真的悲伤起来。 “你怎能这样?”他狠狠地责备了自己,“小玉该多么伤心!” 他叫良吉来,似乎要证实自己所看见的是否真实? “韦蒲是谁?”良吉并不知道韦蒲是谁。这几年,北门晨风一直将自己的隐痛深埋在心底,从未对良吉说起,良吉自然不知。 当一切都封藏住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命运之手又把它打开了。 北门晨风自己都相信,他和洗心玉的感情瓜葛已经终结,虽然很心痛。 所以他才会有那一种捡点自己的思想。当他真的把对洗心玉的思恋扼杀之后,他仿佛获得了解脱,洗心玉可能也和他一样。既然还要活下去,日子还要过,就不得不向命运低头。这真是一个绝妙的玩笑,老天爷又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吩咐良吉:“明天,将这个墓修整一下,一定要做得最好。” “小玉怎样了?这么些年,一点她的消息也没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 如今的他是自由的,如今的她也孑然一身。可他不这样想,他不想再搅乱自己的心,也不想再让熄灭的灰烬重新点燃。他反覆捡点了自己的思想,好象是,他更想此时此刻美丽居能来到自己身边,这样一切都解决了,不会再起风波。他会心平气和地和美丽居重归于好,他想阻止自己那不该出现的思想出现。 但他却无法阻止,他的心绪难平。 佃户们来看望老爷。也有在郦山得了性命的人,如今真相大白,都来感谢救命恩人,感谢良吉。并咒骂那一批恩将仇报的不义之徒。当一切繁忙过去之后,北门晨风才能静下心来,将一切重新捡点。 这一次,他将自己的思想看清楚了。 看见韦蒲的墓,他一时冲动,多少感慨,本想立即去寻找洗心玉。他将自己对洗心玉的感情封存起来,并不意味着就没有了对洗心玉的感情,只是强行封锁罢了。现在又被一支无形的手拨开,他才知道自己从未忘却,只是伤极而已。这才明白,自己对洗心玉的爱是那么的深,他的忘却只是怕更深一层的伤害,其实是一种更深的爱。 如今一切阻碍都没有了,这爱就有了基础,感情一旦失去了制约……。他无法阻止自己去这样想。“对,应该去找小玉,一是慰藉自己的情感,二也是让小玉快乐。这一辈子,自己欠她的太多了,她的苦难也太多了。自己伤害了她,自己必须弥补。只是……,”他突然想到,“这样,我又会伤害到另一个人,我的妻子。”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我拿她怎么办?虽说自己已休了她,然而她决不会承认。她同样付出了很多,甚至为了他,不惜走向身败名裂。这是另一种爱,同样炽烈,同样值得人珍惜。现在,只有自己可以拯救她,可如今却要把她抛弃,这对她不公平,也太无情……。” 没想到一向行事果决的他,如今却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他不知道这是世事的砥砺,不知道这是太多的苦难堆积而成的人生块垒。中年的他不再有当年的朝气,岁月在他心中流过,生命却在慢慢沉淀,他有了更深更广阔的思虑。或许这就是成熟,也许这就是暮气。 第418页 “我不去寻找小玉,就不会让这死灰復燃。这死灰不復燃,一切也就保持了原状。保持了原状,对谁也不会伤害,即:不伤害美丽居,也不伤害小玉。” “只是,我呢?对,伤害的只有我自己。” 这时,他才知道,天底下的事,很难顺遂人意。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顺心遂意的,一个人顺心遂意之时,别一个人也许就是难受之日,所以仲尼说:“克己復礼”。一个人克制自己的欲望,去让自己心爱的人幸福,这不同样也使自己获得了解脱吗?想到这里,他感到心里很难受,有一种拿刀割自己的感觉。 “不,也不对,别把一切都想得太好了,也许全不是这样。”他又想。 “是啊,你怎么就知道,小玉一定会接受你呢?这不对呀!” “韦蒲离开她数年了,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她应该早来寻找我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如今她销声匿迹,仿佛从人间消失了。她这样做,不正是说明了一种心态,那就是,她对人世间的一切都绝望了,对自己也全然是死了心。这符合洗心玉的为人,韦蒲死了,她的心也死了”。虽然北门晨风知道,洗心玉嫁给云中阳只是对自己的一种报復,这不正是说明了她爱得是多么绝望。 “洗心玉这样做,可能同自己的心态一样,就是再也不想进入到这感情的纠葛之中。” 同样是对人世间的不完美的感悟。 “那自己为什么又要去破坏它呢?理解是最大的尊重,尊重对方的选择自然是爱,我再也不能去破坏了她生活的平静。”北门晨风这样想。 他终于将自己的处境想清楚了,仿佛进行了一场艰苦的跋涉。 这一辈子,他只能将自己对洗心玉的爱深深地埋在心底,就象是对过去的一切美好的记忆一样。古城边的绕城河上的春柳;幽静的夏雨中的小巷;深秋山阶上烂熟的秋叶;暮冬炉火旁亲切的交谈。对这一切,他和洗心玉都一样,只能带着缱绻的心意,站在人世间的边缘,带着无可奈何的心情,默默地从心底深处发出对对方的良好祝愿。虽然什么也没有,天地再遥远,时空再深邃,也阻隔不了,横绝不了,只要有这份情谊在,相爱的人就永远心心相印。 六月长得灵俐乖巧,良吉很喜欢她,本来两口子应该很和谐。但因六月做过那种事,早年堕过胎,因而得了个不能生育的毛病,又不自知。良吉自然是急得不行,常为此两口子拌嘴。无子嗣,断香火,是人生最可怕的罪孽之一。六月似乎知道,事情出在自己身上,但她个性要强,从不让着良吉。有时为一些小事,也吵得六月抹泪。 “你不用找藉口,你们男人,我没有不知道的……。”一日,两口子又吵起来,“要想讨小就说出来,是不是要我对老爷说?” “我没说要讨小,要说你去说!”良吉也来了气。 “好啊!”六月一听此话,气得柳眉倒竖,银牙一咬,“终于吐出心里话了,这本就是你心中的主意。” 恰好北门晨风进来,见两口子又吵开了。 六月一把拉住北门晨风,哭起来:“老爷,你听听,良吉这丧天良的要讨小了。我和他,当年,都是老爷看见的,当年可不是我非他不嫁,是他一定要娶我。如今没有孩子,他怨我,我怨谁?这可好了,如今,他象模象样了,就要讨小。求老爷替奴婢作主。” “老爷别听她的,她的话你能信?” 这样的事,北门晨风往往一笑了之。你说,他该怎么管?他知道良吉的苦衷,没有后,你叫他怎么办?他也知道六月的苦衷,没有后,她也够伤心的。良吉讨小没错,可六月是个妒妇,这自然是六月的不好,可他总不能再伤六月的心。 “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小了?”良吉是真心喜欢六月,也想为自己辩解。 “刚才。” “没说。刚才我没说。” “说了,说了!”六月一嘴不让。 北门晨风不理他们,走了出去,他真羡慕他们。 由良吉夫妇又想到自己。 虽然事情都想通了,但感情上的事没有道理可讲。他有时徘徊在韦蒲的墓前,有时坐在当年和洗心玉常坐的山石上。什么都变了,只有这山川形胜不变;什么都会消失,只有这故垒依旧。生命是太渺小了,一个人的悲欢离合就更不值得一提。除了习剑读书,他常常沉浸在回忆里。沉伏下去的感情其实是一种更醇厚的感情。 他也常常外出游歷,访朋问友,也会走进村民的宅舍。黔首们依然会说起当年的咸阳大火,说那火整整烧了三个多月。而在许多黔首家中,都供奉着江左桐风徐徐延龄和单膺白的神主牌位,他们成了秦人的神。他们希望他们能保佑汉王,保佑自己。 这令北门晨风很是奇怪,也觉可笑。势如水火的两方面,被黔首百姓揉合在一起,怎能祈求徐延龄和单膺白呢?一是秦臣,一是汉王,谁将这样的祈望强加在他们头上?徐延龄和单膺白若果天上有知,真不知会作如何感想?不过,他又觉得,黔首百姓的愿望就是这么朴质,就是这么不分彼此。他甚至想,黔首百姓的愿望是不分是非的,是非常盲目的。 第419页 就在这种游歷中,从士伍黔首的口中,才获知,故秦青城公主已降楚。这令他很气愤。自己冒着性命救出来的季姬,怎么就这样没有是非?先是认贼作父,助纣为虐,他想起瞭望夷宫。自从兰陵双清楼一别(他没想到凌锋别馆),他只在望夷宫等待祭剑时,见过她一面。他一直认为青城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嬴政把她训练成了鹰犬。所以,他一直在记挂着她,想见到她,想将这一切都告诉她,让她醒悟过来。没想到,她竟会一错再错,这次,竟会投降项羽?早知这样,又何必当初! 想起了燕姜夫人拼却一死的嘱託,觉得自己有失于她,没尽到自己的责任。正是这样想,他就有寻找季姬的想法,这也是他生命中无法释怀的东西。他就是要去见一见季姬,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世,劝她离开项羽。只有这样,他才算是对得起燕姜夫人。 汉王的胥吏又在南山徵发粮草和兵员。他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徵发,歷来都是差役如虎狼,等于明火执仗地抢。至于被徵发的兵丁,更是生离死别,妻哭子泣。可汉王的徵发还算平静,他当然不能用彻法,而是实行十中取三,取四,以支持沉重的战争。当然也强行徵兵,这不能不实行。那时,对西楚项羽的战争,几乎每战必败。项羽动不动就坑杀汉兵,往往数以万计。当兵就是送死。但黔首百姓也知道,如不去服役,等项羽打过来,就更可怕。所以徵发还算平静,这和他在齐地所见所闻的楚军的暴行,实有天壤之别。 他在季子庐已经住了一年多了,早已有点厌倦,他本就是飘泊惯了的人,在一地总不能长久的安居。再说徵兵也徵到他头上了,虽然如今也学会了以钱买庄丁来顶替自己,但依然不堪其扰。于是,又有了远游的想法。想到季姬如今在楚营,这是他的心结,他实在不能不去。他对自己说:“只让她明白,能劝就劝劝她;如不行,也就作罢。”他对自己说是这样说,但这是他唯一的目的和愿望吗?世上有些事,谁又能说得清? 他等了美丽居一年多,可美丽居杳无音讯,真不知她如今去了何方? 这样,他选了吉日,祭了神主,占了个卦,得了个上上籤,吩咐良吉和六月看好季子庐。北门晨风就骑了马,他又开始上路了。这时,项羽正攻下荥阳,烹周苛,杀纵公。得了这个消息,他择道往荥阳而去,想在那里找到季姬。 大风秦楚 第四部 四卷、六、美丽居走马天涯 章节字数:2129 更新时间:09-06-26 07:50 六、美丽居走马天涯 北门晨风怎会知道,此时的美丽居已在太乙山迁园将支可天活活烧死。然后走马金牛道去了成都,在那里将四月春舍夺了回来。她回到四月春舍之后,就想起了季子庐。如今都在汉王治下,这也应该是她的产业。她从来就不承认北门晨风把他休了,她对这嗤之以鼻。北门晨风这人,她还不知道,他不会不要她的。美丽居从来就认为,自己不会看错人,她欣赏北门晨风,就是欣赏他是人中君子。这样,她打发葛仆到季子庐去看看,并叫他将那里管理起来。 葛仆还未到季子庐时,北门晨风已经离开了季子庐,这样又阴差阳错,失之交臂。 葛仆来到季子庐,良吉不在,他以管家执事的身份来行事,就惹恼了六月。六月如何看得惯他这一副坐势拿大的样子。 “你是主母派来的,我还是老爷派来的呢!” “我又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 “好了,好了,”还是六月乖巧,“你也歇着吧,等良吉回来再跟你说话。”她叫人去寻良吉回来。 良吉回来,得知主母派了人来,大喜。 “只是可惜你来晚了一步,老爷又走了。”良吉知道美丽居利害,自然有了一分小心。 葛仆遂不得主意,他本是美丽居派来管理季子庐的。可如今,季子庐有人管着。尤其是六月,好象是怕大权旁落似的,对他没有一点恭敬。他又不是一个争锋要强的人,有点受不了。意外的是,他知道了老爷的行踪。遂不与六月计较,打算歇息个一两天,便回成都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主母。所以他就这样对良吉夫妇说了。 这自然遂了六月的心。换了一付殷勤面孔,说:“大哥也不说清楚,小女子多有得罪,望大哥别介意。我们作下人的,自然只记得主人的吩咐,我又不认识大哥,如今到处都是骗子,我真不敢大意……” “这是什么话?”良吉不解说,“既然是主母派来,自然和我如兄弟一般。” 葛仆也不去将刚才的话说起,六月就摆下酒席来与他接风。六月自然是问些主母是何等模样,待下人是否良善一类的话,三人说得非常投机。葛仆歇息了两三天,见这里的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也没有什么牵挂,就走了。 过了一段日子,美丽居就带着淑儿和葛僕夫妇来到了季子庐。 此时的美丽居经过这些岁月的磨难,虽然还保持着当年的风彩,可也大不如前了。脸上留下了多少岁月的风霜,时间的侵袭终使美丽的女人不再。良吉见过美丽居,遂带着六月来拜见主母。六月见主母这等端庄华贵(日失)丽,欢喜得不行,自是十分奉承。反而得了美丽居的欢心,把端兰疏远了些。 第420页 尤其是六月说起老爷一直在思念夫人,令美丽居满心欢喜,竟一时泣不成声。她就知道,北门晨风这人心软,他不会对她不好,因而生出许多悲伤来。只是又不得一见,但她却坚信,她和北门晨风之间的恩怨已经化解,反而生出许多宽容和良善来(顺境使人宽容善良)。这样,她又担心起北门晨风来,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一个人在外,终是令人担心。她真怕,万一有个好歹……?可她又不敢这样想,这使得她坐立不安。对北门去找季姬,更是担心,季姬不是在项羽营中吗?那项羽是个什么样的人?简直就是个蚩尤,是个比始皇帝还始皇帝的人。想到这些,她就已经按捺不住。当她见到修缮一新的云中阳韦蒲的墓时,就生出了许多联想。甚至,她似乎明白了北门晨风是去做什么去了。 这样一想,又生出些愤怒,洗心玉终是她的一块心病。这个洗心玉,在她还没见到她时,就感到她是自己一生的灾星。那时,她就想杀她,后来歷次,都让她逃脱了。一直到现在,她依然象个阴魂一样紧紧地缠着她。越是这样,她越是恼恨,阴差阳错的,终是不能得手。而且她还想起玄鹤子方巾的判辞:“缘何结子在上头”。从这句判辞来看,她觉得,洗心玉这一生必定会有生育,而且她生育的孩子必定就是北门晨风的,她有这个预感。这样一想,就着急起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得手,她非得除去她不可。至于怎样杀死洗心玉?她有信心:支可天不是死在她手里了吗?那洗心玉又能比支可天高明到哪里去呢? 但洗心玉毕竟不是支可天。 支可天怎比得上洗心玉?洗心玉多么善于伪装,假悻悻地蒙蔽了一切人,但却骗不了她美丽居。洗心玉专干些勾引别人丈夫的勾当。因此决不能让北门晨风再见到她,如果在自己之前,他们两个见了面,那后果真不堪设想。 六月和瑞兰在逗着淑儿,凭着感觉,就感到六月有些张扬。她虽然喜欢她的乖巧,能讨得自己的欢心。但喜欢和信任是两码事。她不愿意淑儿喜欢六月,由此想起云想,不由得十分伤感。其实,四个侍婢中,她最喜欢最看重的就是云想。想起云想,就有点烦,美丽居这人,不大会内疚,什么事都敢做,也不怕去做。也许是她的个性太要强了,反倒希望淑儿文静点,“可惜雪儿不在了。”她想起云想,就很难过。 她必须要在北门晨风找到洗心玉之前,找到他。 她是一个想到什么就必须去做的人,从不坐失良机。遂狠了狠心,决定也去找季姬。她相信,只要跟着季姬的行踪,就一定会找到北门。这样,她带了葛僕夫妇和淑儿,踏上了去寻找夫婿之路的行程。淑儿是北门的女儿,北门还不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女儿。只要有淑儿在,北门就一定会很高兴,也就不能把她怎么样。 大风秦楚 第四部 四卷、七、洞天别业 章节字数:4953 更新时间:09-06-27 06:15 七、洞天别业 洗心玉和仓庚投奔黄公虔于大涤山下,岁月荏苒,已是好几个年头过去了。 这大涤山下九峰村只有一条细细的山道通向山外,仿佛是躲避着人世间一般。山道沿着一条涧流在群山叠嶂之间穿行,山路弯弯,不时有田壠村户出现。后人有联曰:“洞天福地小山水;霄壤干坤大涤山”,“九峰迴转,路路不通道道通;山宅相接,人人有缘世世缘。”便是写照。这山道两边树木倒伏,岩壁累累。沿着溪涧,进入九峰村,路又一分为二。一条向南,一条向东南。向南的一条平缓,通出村子,向大涤山蜿蜒上去。在大涤山的峰岚中间,有一巨大洞穴,时人称之为大涤洞,是练家修生养性的好地方。另一条向东南的路则显弯曲,沿着潺潺的涧流,一直向上,过了一个小石桥,路势渐高。穿过一片杂木乱丛,一转弯,眼前就显出了一大片空旷之地,约有近百亩地。那涧流就从这空旷地带穿过,人称天柱泉。这空旷之地布满了农田、菜畦,长着巨大的丹枫,豫樟,公孙树以及楠木,桃李,白杨。在这空旷地的西南面尽头,一片高高的山阶之上,有一排粉墙黛瓦的房屋,那便是黄公虔的隐居之地。 黄公虔将此隐居之地命名为洞天别业。这是一片两进殷实的别业,隐居在丹枫桕林之中,颇象人间仙境。 一生的颠沛流离,一生的艰辛与磨难,早已使洗心玉心如死灰。本来她还想和韦蒲过一段夫妇和瑟,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可老天也不给她。她不知道那样的日子是否真实?但她是这样想过。她爱过韦蒲吗?她问过自己一千遍。但她知道人生就是这么现实,没有什么可供人们选择。人与人之间,都有各自的追求与响往,这些追求和响往,构成了人际间的关系。这种人际间的关系互相交错、缠绕、冲突,每一个人都得作出让步,都得为此付出。总有人是幸运的,总有人是不幸的,这没有对错。心地善良的人,会设身处地地为别人想一想,容许别人和自己迥异。个性强的或狂妄者,则当仁不让,往往要干涉别人,一定要别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做人行事,还美其名曰:是因为自己总是正确。这后一种人很令人讨厌,却是强者。洗心玉是前一种人,每一次她在命运的关口,都是失败者。她实在无法去伤害别人,也不愿意去干涉别人。这样,她只有伤害自己。 第421页 她爱过韦蒲吗?她从来没有爱过。但她知道命运不可违。她和北门晨风、美丽居之间的爱恨情仇,使她心力憔悴,她无力将此进行下去,她必须要使自己摆脱掉这种不尴不尬的境地。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引下,为了爱,为了使北门晨风和自己不再痛苦,她只有狠下一条心来,当断则断,斩断这一情愫。这样,她才嫁给了韦蒲。 既然嫁给了韦蒲,她就会克尽妇道。 但就是这样,她想逃避也不可得,老天爷就这样的将她的夫君收了去,这确实让她很伤心。 她常常使自己有意识地去怀想韦蒲,在自己的卧室里立下了他的神主牌位,每天为他上香祈求冥福。祈祷他能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自在,过得幸福。并希望他能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一个比她更好的伴侣(她一点也不妒嫉),不要象她这样孤单。这真是奇妙,但这却是她常想的,是她真实的心态。 但有一个魔障却时常出现,那就是北门晨风。每当她静下心来,想些往事的时候,北门晨风就会不自觉的出现。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象被火灼了一下似的,惊觉过来,极力想把这魔障清除,让自己不要再在这样的情感下沉匿下去。 表面平静,内心却不得平静。因此,她只能将自己寄托在悟道习剑和读书之中。 大涤山真是一个绝好的地方,洗心玉又有一个绝好的环境。你看,她有两个多么好的老师。黄公虔可谓学富五车,且充满睿智,知人阅世可谓深矣。而仓庚,乃是天下第一流的剑士,虽然此时,她的剑艺并不见得比洗心玉高明,但她对剑道仍有许多独特的感悟,使洗心玉获益非浅。比如,她将剑道与易学联繫起来,她说:“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剑道则曰:迫则能应,感则能剑,眩穆无穷,变无形象。”仓庚的这一感悟,说与洗心玉听,仿佛一下子给洗心玉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使洗心玉感到自己的心胸一下子澄明起来。仓庚又以《老子》中的“不争而善胜。”来说明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剑艺;以《孙子》十三篇兵书来说明剑术上的虚实、诡诈;以中庸来说明剑士的修养,只有具有这种高尚情操的人,才能使剑生出大气磅礴的飘逸之风;以医家经络说来说明练气聚功。仓庚认为剑道在于气,在于内力。剑士平日要练吐纳导引之术,循经通络,强固自身。内功到了,剑艺自然上去。还有一点最重要,这是仓庚自己的感悟。要学一流剑士的情怀——大家思想。这一点,就不是习剑所能得到的,而是要在剑外下功夫。一个剑士如果没有大家情怀,那就只能是表面上的花拳绣腿,而不是真正的剑艺。这些思想都使洗心玉获益非浅,这些可是仓庚一辈子的习剑心得,如今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再加上洗心玉将桃氏十四泉、云摩十九式乱剑、大荒猿公剑、公臬的隐剑十八术,狼居胥的大漠血绝剑、以及盖聂的飘零剑、鲁勾践的清虚剑一一记颂,细细领会。真是一重境界一重天,她的悟性已达到这种层次,对别家剑术,一睹便知,一知即通。她将这剑坛上的七大名剑揉合惯通,遂创出一种新的剑法,使将起来,只见人剑合一,不离不弃,仿佛有千百把剑将她罩住了一般,已不见了形象。黄公虔见了感悟颇深,遂赋诗一首,贊曰: 曼陀罗 ——观若耶女弟子舞剑吟 风中花,寂无聊,洁而好,翩然舞于坛上。 恍兮惚兮,梦兮谵兮,彼一剑兮?此一剑兮! 射则见日,回则狂澜,八荒绝域,四极生气。 每每原田,绰影依依,白云苍狗,遂感通幽。 为识者舞,为情者放,东皇太一,狂也,这风中之花。 女人自怜谁怜她! 洗心玉读后很有些伤感,仓庚则不喜欢。她说:“老夫子昏庸,怎把风茄儿比小玉?”洗心玉说:“我喜欢。”因诗中有祈词:“东皇太一”,故仓庚乃命此剑法为“东皇太一剑法”,简称“太一剑”。 洗心玉每日清晨即到大涤洞去打坐,静练元气,因而更显仙风飘拂,很有点超凡入圣的味道。只是仍未斩断俗念,仓庚已不能感触到了,但洗心玉知道,仍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 这一日,洗心玉从大涤洞练气回来,进入九峰村。见有许多村妇围在那涧水旁,有弯腰俯身察看的,有拿凉水的,也有驻足观望的。她本已转入那洞天别业的山路,但她仍放不下这人世间的俗事,常由此生出悲悯之心,终于停下脚来。她看到有一老妇人昏倒在涧水旁。对于这样的事,她无法置之不理,遂復转回。这里的村民,都敬重她,见她迴转来,就主动让出地方。洗心玉走近那老妇人,见她脸上一大块疤痕,立即想起了咸阳几微院对面的燕金棋苑。她没见过盈夫人,但授衣夫人的名字和相貌她却不只一次听到。现在见这老妇人脸上这么大一块疤痕,立即有些感悟——这是授衣夫人。心想:“她怎会来到这里?”但看到她那一身风尘、满脸苍白,知其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在这穷乡僻壤,遇到了熟知的人,何况此人是青城公主的庶母,洗心玉不由得激动起来。立即叫了几个人将授衣夫人抬到洞天别业。 这个妇人,自然是授衣夫人。她自从离开季姬之后,一直朝东南而来。先是到了故彰邑,受了点风寒,差一点没病死。她的身体一直这么不好,在故彰邑住了一段日子,将身体将息好。季姬给她的马车也被抢了,两个僕人也走散了,如今只剩下她一人。知道依梅庭已不在震泽,所以她径直往钱唐来。她由独松关进入余杭,在独松关的土谷祠旁,遇到了山贼,抢去了盘缠。好在她一个老妇,没有受到伤害,便一路乞讨到了钱唐。到了钱唐,她真是狼狈之极,一无所有,露宿街头。好在她下得一手好棋,在钱唐明圣湖旁摆起了棋局。那时的钱唐还是一个偏僻的小县城,读书下棋的人不多,授衣夫人想以摆棋局嬴彩头来度日,也想携此来打探洗心玉。但这样的日子无法维持下去,没几日,她已沦落到靠乞讨来为生。她感到自己这一次可能是要死在钱唐了。她并不怕死,只是记挂着季姬。季姬是她唯一的放不下,想到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季姬,她确实非常伤心,也无可奈何。她怎能抗拒命运?是的,总有一天,她要离开这个世界,季姬总有一天,得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好也罢,坏也罢,她都无法再痛爱她了。想到这里,她就感到做人真没有意思。想到季姬举目无亲地只剩下一个人,孤单单地生活在这人世间,她就感到自己死不瞑目。凡是和她下棋的人,她都要向他们打探,是否有这样一个女子,她用姐姐姜弋的形象来描摹洗心玉。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说起依梅庭,倒还有人知道,但都说,好多年前犯了事,上山为寇了。现在在汉王帐前,也是一个有点名望的将军。但依家早已在秦朝廷时就已被夷平。 第422页 授衣夫人真有点失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有点后悔离开季姬,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等到她真的绝望起来,事情出现了转机。一日,她和一老爷下棋,她让他四子,那老爷棋力不弱,她嬴得非常吃力。当她为他讲棋指出他的败招时,那老爷说:“我认识一个人,棋力当不在你之下。”下棋的好争胜,授衣夫人一听有这等人,立即问:“是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会会他。” “可惜,此人乃是世外一化人,萍踪不定,住得与钱唐颇远,难得来此一游。” “他叫什么?”授衣夫人还真不知道,钱唐有这等异人。 “好象叫黄石公。” “黄石公?”授衣夫人虽然不知道黄石公是谁,但她一听到这名字,似乎有点感悟,仿佛知道这黄石公就是黄公虔似的。她帮过田悯,假如黄石公就是黄公虔,就不会不管她。再说,她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即使这黄石公不是黄公虔,她也能混到一碗饭吃。另就是,她也想会会这样的棋手。正是有了这种种想法,她选了一个好日子,问明了地方,便不顾自己的风烛残年和羸弱的身体,朝大涤山而来。 这一路差点要了她的命,只是凭着一种侥倖的信念,她坚持走到了九峰村。当她向一个当地村妇打听:“此地是不是九峰村?”时,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所有的支撑一下子都失去了,她只感到头昏眼花,一头就栽了下去,引起了众多村民的关注。 洗心玉把她抬进洞天别业,那一天仓庚不在,她往径山去拜访一个隐士。那是她在余杭东门外的余杭山遇见的,两人对公孙龙子的指物通变之论,有许多不同看法。那老先生有一些独特的见解,比如,仓庚认为白马非马就是诡辩,而那老先生则更进一步。他以庄子《则阳》篇:“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繫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他以庄周这个观点来非难“物莫非指而指非指”。也就是说,按照这老先生的观点,不但白马非马,就是马也不是马。这令仓庚仿佛遭到了雷殛一样受不了。所以她非得上径山去,和他辩个明白不可。 洗心玉将授衣夫人抬进自己的卧室,为她把脉。夫人的脉相极弱,洗心玉知道授衣夫人的身体弱极了。众婢女乱成一团,端水的端水,为授衣擦洗的擦洗,更衣的更衣。洗心玉叫人去告知黄公虔。黄公虔此时化名黄石公,遁入山水林薮之中,不再干预世事。如今的他,已垂垂老矣,拄一(木旬)杖,仙风道骨,白髯飘飘。洗心玉为授衣夫人灌了一些糖水,知道夫人这样乃是虚弱所致,她一直侍候在授衣夫人身边。此刻,看着昏迷中的授衣夫人,思绪万千。 当年,北门晨风说她象燕姜夫人,她不是不信,只是仍有存疑。后来,在望夷宫比武擂台上,有了始皇帝的突然失态和不许放箭的旨意。到那时,她才完全相信。因此,她对那陌生毫无血缘关系的燕国太子妃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视她如自己的母亲一样。今天,眼前的这个夫人,就是燕姜夫人的妹妹,这是她从季姬口中得知的,她自然对她有了亲近感。真的好想从她口中了解燕姜夫人的一切。只有从她的口中,才能确切了解自己到底有几分象那个燕姜夫人?不知为什么,她如此渴望了解这一切。 处此乱世,每一个有点熟悉的人,都令人感到亲切。授衣夫人虽然与她素昧平生,也可以说从未有过谋面,却在她心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仿佛就是她的亲人一般。仿佛在无数次的冥冥之中,都和她有过相会,她对她真的是再熟悉不过了。如今她终于来到了自己身边,她是那么喜欢她。夫人虽然颜面已被毁,但洗心玉仍感得到她的气度和王侯家的风韵,这一切对于她均属陌生。燕国王宫中的贵夫人,对于洗心玉,那实在是太遥远,虚幻得不可企及。 大风秦楚 第四部 四卷、八、解开千千结 章节字数:6989 更新时间:09-06-28 06:23 八、解开千千结 授衣夫人渐渐醒来,她没想到,自己竟会躺在这么一个地方。自觉身体透爽,仿佛大病了一场似的。又觉得自己好象从来就没有病过,依然是当年那样精力充沛,她再也躺不住了,翻身坐起,才发觉自己是在一片绿莹莹的草地上。转而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宫殿,她走近宫殿,见上面写着“甘棠宫”。“甘棠宫是什么?”她立足静思,心中突然透亮。“甘棠宫不是故国的王宫么?呀,原来故国的宫殿还在?”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只见廷阶两边侍立的侍卫,那么肃穆,表情木纳,仿佛受到咒语禁锢,于她是陌生人一样。忽而这宫殿又变成了太子府,她走了进去。殿前一片莲池,斗大的莲花怒放。“我怎么不知道此地还有莲池?”正诧异间,忽听得一片仙乐妙音似有似无地从天外飘来,顿感身体透爽。这时,一队宫女拥着一位仙子,从那莲池上的九曲回桥上走来。那仙子云鬓花环,她一见,不觉有些狐疑,“这仙子好象在哪儿见过?是谁?啊,是姐姐,这不是姜弋么?怎么会是姜弋?她不是已死去了多年?但她马上就想起了:姜弋出嫁了。是的,姐姐出嫁了,她走了,原来却是嫁到这里来了。此时,她全没有了姜弋已死的感觉,仿佛姜弋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如今又回来了,不,是她居住在这里。自己以为她已死去,原来她却在这里。 第423页 “姐姐!”她激动起来。 姜弋看见她,很是高兴,宛如一阵风一朵云一般,轻踩云霞缓缓下降到她身边,微微向她欠了欠身,向她施礼。这可急坏了授衣,忙不迭地还礼说:“姐姐,这叫妹妹如何消受得起,岂不要折杀了奴家么?” “你是要受我这一拜的。”燕姜夫人说,正正经经地向她一拜。 “姐姐,这么些年来……”授衣正想开口打探这么些年来姐姐到哪里去了?却被两个宫女用拂尘挡开,“何处闲人,敢来打扰仙子!” 授衣还未张得开口,只见姜弋已被众宫女仙娥簇拥着向天庭而去,她忙拉住一个宫女:“敢问,这是何方仙子?” “此乃听(言夭)之子,瑶姬是也。” “怎么会是瑶姬?这明明是我家姐姐姜弋。” “胡说,什么姜弋?这是蒙难下尘的帝子,今日得归仙班。你是何方下灵?敢来此打搅仙子……” 看着姜弋渐行渐远,才想起,这么多年来,也不曾问她一问,于是着起急来,叫道: “姐姐,姐姐……!” “姐姐,姐姐!”洗心玉看见躺在床褥上的授衣夫人动了动,口中突然吐出这样轻微的叫声,知道她已醒来,忙一把握住授衣夫人的手。 授衣夫人慢慢地睁开眼睛,还在追寻刚才那一片还未消失的云霞,却真的看见了姜弋正殷切地注视着自己。她疑惑地注视着这一“姜弋”,察觉到自己的手握住的是一双真实的手时,才知道这不是梦。她奇怪了“姜弋原来没有死?” “姐姐,你原来没有……”授衣夫人一阵狂喜。 “夫人,我是洗心玉,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呢。” “洗心玉?”她神志突然清醒过来,才知道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昏迷中的幻相。她笑了笑,再一次开始仔细地打量起洗心玉来。 冤不得她甦醒过来时,把她当成了姜弋。二十多年前的姜弋,就是今天的洗心玉。难怪天底下传说纷纭,都说她长得象姜弋,这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姜弋吗? 洗心玉见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被她看得不好意思。 “真是不可思议!”授衣夫人惊嘆道。 洗心玉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夫人是授衣夫人吗?”洗心玉问。 “你怎么知道?” “季姬告诉我的。” “哦,是的,她也说了。” “你见过季姬?” “她问你好呢,她说你就象她的姐姐。” “是吗,我也把她当作我的妹妹,她好吗?” “不好!” “怎么会不好?人说她归降了楚,虞姬是她的姐姐呢。” “季姬怎么会降楚?”授衣夫人一听这话就有点生气。 “怎么回事?” “虞姬是她的义姐,我的季姬可不降楚,她是看在虞姬的份上,才留在了她身边。” “哪不很好吗?” “好什么?和虞姬闹别扭。虞姬这人什么都不懂,一味地袒护项羽,季姬很为难……” “这就对了,”洗心玉想,项羽的暴行,令人髮指。她就不信,季姬,她所理解的季姬,在项羽的营帐中,面对这样的暴行,会无动于衷。 “真是难为她了,哪为什么不走?” “不是有虞姬吗?” “唉!”洗心玉长嘆了一声,她真为季姬惋惜。一个“信”字,一个“义”字,害死了她。但她马上想起,“夫人,你怎么来到这里?”她真的感到很奇怪。 “只是想看看你。”授衣夫人欢喜地拉着洗心玉的手。 听到授衣夫人仅仅只是为了来看一看自己,而跋涉千里,洗心玉被感动了。 “别人说的,我只是不信,夫人,你说呢?” “一样一样,”授衣夫人一边看着,摸着,一边喃喃地说着,“真叫人难以置信。” “你走两步看看?”授衣夫人要求道。 洗心玉遵照吩咐,走了几步。 “怎么样?”她问。 “怎么会这样?简直是娈生姐妹一样,就是母女也难得有如此象相啊。” 燕姜夫人真的在洗心玉心中扎下了根。 “在我有生之年里,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就当我见到了夫人一样。”授衣夫人感嘆道。 虞丘台闻知夫人醒来,过来看望,知她从楚营来,自然问起自己的孙儿孙女。授衣夫人这才知道,虞姬是虞丘台的孙女。也才明白了当年,虞子期兄妹是怎样和季姬结拜为兄妹姊妹的。当年的一切,谜一般的往事,一一被虞丘台说破,才使大家知道了来龙去脉。尤其是授衣夫人说起北门晨风杀燕姜夫人一幕时,当时,她看得清清楚楚,并大叫了一声。北门晨风好象听到了,又好象没听到。其实,北门晨风是没听到,我们曾这样写道:“北门晨风好象听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听见。”这就是当时的情景。北门晨风在那样的紧张时刻,他确实什么也没听见。 第424页 虞丘台和洗心玉对授衣夫人说,北门子杀夫人可能是出于不得已,是为了保存夫人的名节,免使夫人遭到凌辱,是为了使夫人少受痛苦。可授衣夫人全然不信,她说:“决不是这样,他是为了他自己,为了逃命。只是今后,他可别碰上了季姬,季姬一定会为她的母亲復仇……” 这一说,倒真的让黄公虔、洗心玉着急起来:“夫人,你怎么这么煳涂?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将陷季姬于不义。” 在这个问题上,授衣夫人无理可讲。她就象一切固执的老夫人一样,在对待自己姐姐燕姜夫人这件事上,没有一点迴旋的余地,她一定要季姬杀了北门晨风来为姜弋报仇。洗心玉说服不了她,这才使得洗心玉焦急起来。以她对当今剑坛的理解,当今剑坛上或许只有一两个人还可能与季姬匹敌,那就是凌锋剑主龙应奎,再就是仓庚了。北门晨风如果遇着了季姬,虽还可一战,但总是凶多吉少。但着急归着急,却没有办法,只得暂时按下去不去想它。她劝授衣夫人在此地住下来,她会象对待母亲一样的对待她。她既是季姬的阿母,那不就是她的阿母一样。 第二天近正午时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那平野的另一头传来,由远而近,听那马蹄声,洗心玉就知道姨回来了。然后就听到下马的脚步声,仓庚的脚步声总是这么匆忙,就象她的为人一样。 “饿死我了,还不上饭来?——这个腐儒!”仓庚还是那样风风火火的,沉浸在和那隐士的争论之中。 “谁呀?”授衣夫人见此地的人都文文静静的,怎么这一个人却如此放肆?她问。 “是我姨,仓庚。” “仓庚?”授衣夫人不知道仓庚是谁。 “咦,怎么了?人呢?若耶子呢?”传来仓庚的问话。若耶子是洗心玉隐居此地改易的名号。但这时已不用了,只是仓庚还这样叫她。 “姨,我在这里呢。”洗心玉回答道。 “你在干什么?我都回来了,也不来见我?——真是气死我了,这个腐儒!”仓庚每次从外面回来,洗心玉总会迎出去,可这次……,她感到奇怪,并骂着那个腐儒。 “来了客人了!” “谁呀?”随着仓庚的一声问话,门帘一动,仓庚走了进来。 授衣夫人只见一个半老妇人,矍铄而又苍劲,步态坚定。她感到这人好象在哪儿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而仓庚却看见的是一个毁了面容的老妇人,躺在床上,她不认识此人,还以为是洗心玉所认识的或者是黄公虔的熟人。 “这是授衣夫人。”随着洗心玉的介绍,仓庚脸色为之一变,这是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这变化出现在仓庚脸上,实在令人不信,仓庚什么时候这样失态过? 这变化突然触及到了授衣夫人的记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谁。这是三十多年前,她和夫人陪夫君燕太子丹受质于咸阳时,有一日来了个冷艷女子。她来寻求燕姜,要她将自己的女儿季姬舍于她作弟子。那冷艷女子是个侠女,好象就是这仓庚。只是当时,她叫冷萍飘。 “是你?”授衣夫人吃惊地叫了出来。 这声音这么突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这声音使仓庚打了一个寒噤。 “夫人,你认错人了。”仓庚极力否认。 “不,是你,冷萍飘,你是冷萍飘!” “咦,夫人,你认识我姨?”洗心玉一听冷萍飘三字,立即知道授衣夫人认识仓庚。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转向仓庚问:“姨,她怎么会认识你?”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把什么人都弄到家里来?,还不给我赶出去!”仓庚举止实在反常。 “她是季姬的阿母呢?是燕姜夫人的庶姐妹,我怎么可以那样待她?” “你叫她姨?”授衣夫人问洗心玉。 “是啊,她是我姨呀!我就是在我父母亲死后,由她带到至简剑庭的。” 仓庚听到这里,什么也不说了,用力一甩手,愤愤地走了出去。 洗心玉实在不懂。 授衣夫人一下子全明白了。 三十年前的一天,她正在咸阳自己夫君太子丹受质的府邸中和使女浇花,忽然听到在门外玩耍的季姬的哭声,她立即走了出来。只见那带季姬的使女正指着一个容貌冷艷的女子在骂:“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晓事,弄得我家女娃哭泣。”授衣夫人一见,忙问出了什么事?只见那女子对她作了一揖,说:“我看这女娃有血妄之灾,如不加以救治,三日之内必亡。” 授衣夫人一听此言,知道世上有些高人,比别人看得远,忙持了礼。一问,才知这是一个剑女,自称冷萍飘。授衣夫人也略知此女,当时此女贼曾偷盗富家,杀一些为富不仁者,正在被秦廷、齐廷等诸侯国缉捕。想不到此女贼还这么年青(日失)丽,又这么大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来与她相见。由此,授衣夫人敬了她一分。 那时,季姬才两岁,是燕姜夫人的第一个女儿。季姬一生下来,人见都说:“怎么这样长得象她娘。”姜弋的老乳母也说:“简直和夫人生下来时一模一样,真是怪事,不可思议。” 第425页 授衣夫人见冷萍飘这样一说,自是不信,问:“何以看得出来?” “贫士识医理经络,此女已病入膏肓,非药石可致,只有捨弃与我,或许还可以救得一条性命。” 授衣夫人听到这里,才知道,这是一个剑坛术士,是一个专干拐骗人家儿女的骗子。立即放下脸来,喝道:“一派胡言,小心我喊了出来,将你拿了!” 那冷萍飘却不惧,仍笑着说:“你这夫人好不晓事,我来救你家女娃,你倒来误解我。倘若不信,三天之后,此女娃内疾必发。到时再来寻我,可就寻不到了。” 正吵闹间,燕姜夫人走了出来,闻听此言,也不与那冷萍飘理论。反倒对授衣说:“你别和她计较,将女儿抱回家去就是了。” 此后之事,果不出冷萍飘之言。三天之后,只见季姬突然牙关一咬,两眼一直,就闭了气。到了这个时候,授衣夫人才想起那冷萍飘,忙叫人去寻,哪里还寻找得着?只得过了七,将季姬葬了。当时,燕姜夫人可是哭得死去活来。 季姬死后,燕姜又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夭折。女儿就是现在的季姬——青城公主。为了区别,她们才叫这已故的大女儿季姬为孟姬。 如今,这么一个长得活灵活现象夫人的洗心玉竟然就是冷萍飘的外侄女,这叫她如何不明白?这不是孟姬是谁?难怪那冷萍飘一听到授衣的名字,如此失态。这样一想,她激动起来。 果然,洗心玉就是孟姬,她就是燕姜夫人的大女儿。 当年,冷萍飘因胡息事,在咸阳出入。且有点不分青红皂白,她的随意性很大,以至黔首百姓都不喜欢她。虽说她专抢专杀一些雄张里闾之人,但也搞得满城人心惶惶。人心思安,皆指她为贼。有一天,她正走过沣镐大道燕太子丹质于秦的府邸,见一侍女带着一个女娃,这女娃秀气灵动,令她一见就喜欢。又见此女额上有道青气,知道乃是一剑才,且是一个难得的剑才。但她也知道,天底下的父母,哪有一个愿让自己的儿女去学剑的?也没有一个父母会把自己的儿女交与一个素昧平生的剑士的。因此剑坛上就暗行一种极恶毒的方法,即用一种封关闭穴法,施于被看中的孩子身上。再加之以聚魄离魂丹,不出三日,被施术的孩子就会进入一种假死的状态。待那人家过了七,将孩子葬了。他们再偷偷将孩子挖出,施之以九死还魂散,将孩子救转来。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孩子带走了。所以第二天,仓庚有备而来,她趁那侍女不备,将聚魄离魂丹塞进孟姬的口中,再以食中二指点了孟姬的三个穴位,所以孟姬大哭起来。引来了我们刚才所看见的一幕。 这等事,燕姜夫人、授衣夫人如何知道?一直以为孟姬已死,所以授衣夫人从未想过洗心玉就是她的孟姬。 冷萍飘带走了孟姬,回到至简剑庭,当时至简剑庭还在临淄庄岳大道上。这引起了千空照和辛利的指责,认为仓庚不该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但孩子已带来了,又是这样一个习剑奇才。安仪师看了就很喜欢,其实,上古师又何尝不喜欢?遂容许仓庚将她收留在剑庭。辛利给她编了个离奇的身世,仓庚把她当作女儿一般痛爱,因宠爱太过,自己下不了狠心来教授,才把她交与师姐千空照。就这样成就了今日之洗心玉。 洗心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任她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这上面去。 只见授衣夫人一把抓住洗心玉,老泪纵横。啜泣道:“孟姬,你就是我的孟姬,你一定是我的孟姬!” 洗心玉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夫人,你清醒点,我是洗心玉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怎么会错?你一定是我的孟姬。” “这是怎么回事啊?”洗心玉一下子感到茫然,四顾张望。 这时,授衣夫人将这件往事一一道来,说与洗心玉听。洗心玉似有所悟。 “只是,夫人,你有什么证据?”洗心玉仍不敢轻信。 洗心玉这样一说,才使授衣夫人醒悟过来。她想起孟姬有一特有的暗记,和季姬一样。那就是,当她沐浴时,从她脖颈向下倾倒水,会把她后背上的汗毛流成一条龙的模样。只是季姬向左,她向右。季姬在龙嘴的部位有一颗红痣,洗心玉则在龙眼处有一颗黑痣。她就这样说了。 “能有这样的事吗?”洗心玉仍然不信。 “决不会错,你的背上是否有一颗黑痣?” “正是,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但用水一淋,一切就清楚了。” 这种事洗心玉一点也不知道,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孟姬,倘若你不信,我们可以试一下。” “是这样吗?”洗心玉迟疑了。 “来。”授衣夫人命令使女。使女们一听,有这等奇事,不待吩咐,立即去了。不一会儿,汤水就准备好了。洗心玉犹豫再三,在授衣夫人的催促下,轻解罗裳,步入浴盆。 “且慢。”授衣夫人突然叫道。 “怎么?” “那是什么?”授衣夫人指着洗心玉心窝处的两块贴身宝石,那正是上古师在望夷宫劫难时交给洗心玉的那半块羊脂玉和哈婆婆在永陵后稷祠交给她的一块姆指般大小的蓝星石。 第426页 “你指的是这个?” “是不是半块玄鸟羊脂玉?” 洗心玉这才明白,那鸟是燕子。脱口道:“我不知道,是燕子?真是燕子,这又怎么啦?”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一块和田羊脂玉,她将它制成一只燕子,说明你是大燕的女儿。没想到,这块玉摔成了两块,一块挂在你身上,另一块留在你母亲处。后来,你母亲又将它挂在了季姬的脖子上。” 授衣这样一说,洗心玉突然想起了在咸阳御史府囚室中,当季姬和她互换衣服时,季姬突然对她这块玉很感兴趣。只是当时事态紧急,来不及细看。但当时,她颇感到奇怪:季姬怎么会对她这块玉感兴趣呢?想到这,她心中突然透亮,她完全相信了,这事是事实。想到在御史府的囚室里,难怪一见到季姬,就那么亲切,原来她们是亲姐妹。想到自己竟是燕姜的女儿,真叫她一时悲喜交集。 一使女正用汤水从她脖子上淋下。 女孩子长大了,婴儿时的汗毛自然没有了。但经授衣夫人这样一指点,大家又有这个心,于是似乎确实是看到了一条诩诩如生的龙出现在洗心玉的背嵴上,那颗黑痣也似乎就嵌在那龙的眼睛处。 大家激动起来,“果真如此!”一使女叫道。 “孟姬!”授衣夫人叫道,“我的女儿!” “阿母!”洗心玉叫了一声,忙披了一件禅衣,一头扑进了授衣夫人的怀里,母女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大风秦楚 第四部 四卷、九、寂寞人生 章节字数:7063 更新时间:09-06-29 05:42 九、寂寞人生 门外一声马嘶,紧接着一阵轻脆的马蹄声急驰而去。 伏在授衣夫人怀里的洗心玉突然醒悟,她忙穿好衣,慌张地站起,叫了一声“姨”!就奔将出去。只见仓庚一骑已至那宽阔的平畴尽头。她那矫健的身姿一闪,转向下山的路,就不见了。 “姨!”洗心玉拉长嗓音地叫道,整个洞天别业一片寂静。 洗心玉知道,姨已离她而去。她突然一下子感到自己好无力,好无奈,她的两肩(享单)垂下来,人感到极度颓丧。 “夫人,这里有师太留下来的书简。”一使女在仓庚卧室内叫道。 洗心玉惊醒过来,匆忙走进仓庚的卧室,那使女将一书简递给她,她将它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寥寥数语: 小玉: 授衣之言不假。姬丹、姜弋是你的亲生父母。并不希祈谅解,却也难免相见,无可愧疚之处。体谅也好,怨恨也罢,事实如此,还你一个本来面目。 飘泊是姨的一生,解开了一个身世,也解开了一个心结。姨去也,不必挂牵。 仓庚字 洗心玉读完这几个字,不觉潸然泪下。 “姨,我怎会怪你?”她想。以她的悟性,她岂不知道,如不是当年仓庚将她带出来,那还不知道今天的她已死在了哪里?焉能成就今日之洗心玉?这一点,她明白。 只有有待来日了。 她情绪怏怏地走进自己的卧室。 “那女贼走了?”授衣夫人仍愤愤不平。 “阿母如何这样说我姨?” “那我还得谢她了?” “你真得谢谢她呢,如不是她带了我出来,你还能看到今天的我吗?” 这一问,令授衣夫人一怔,想想也是。如不是那冷萍飘,秦王宫中,蓟邑辽东,咸阳棋苑以及此后的兵荒马乱,颠沛流离。那每一次的变故,她授衣有这个能力来保护孟姬吗?如今,那冷萍飘使孟姬变成了这样一个懂礼数,识大体的名震天下的一代女侠。说真的,她还真应该感激她才是呢。只是,心中仍愤愤不平。 意外之喜,使授衣夫人精神一振,第二天,她竟能在洗心玉的搀扶下走出门去。清晨的山野,分外宁静,门外的丹枫上,几只白头翁不断地变换着绝对不同的叫声,时而细碎,时而哑哑,时而又很婉转嘹亮,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是不同的鸟在叫唤呢。她们从清晨的凉风中向那长长的石阶下去,能清晰地感觉到自我的存在,能感觉到四围的青绿凉意的温蕴。田野很自我地横呈着。授衣夫人身体弱,洗心玉为她披了一件锦缘诸于。从台阶上一直走下来,再顺着小路,走向天柱泉。 “你是不是还在惦记着你的姨?” “是的,也不。”洗心玉说,“阿母,你别为我操心。再说,我姨,你还不知道?” “要是你母亲还活着,就不知该有多高兴了。”授衣夫人想起姜弋,不免有些伤心。 “是吗,我父母什么样?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父亲……” “等一等,我好象知道一点,我见过他们……!” “这怎么可能?” “我父亲是不是瘦瘦的……”洗心玉突然想起了在合口村西的尝谷会那正祭祭祀上,她所见到的幻相,不由得激动起来。她把这事向授衣夫人叙述了一遍。授衣夫人大为惊讶,还果真是自己的夫君和姐姐呢!洗心玉接着说,“当时,我还不相信,没想到,真是他们。我真的见到了我的父母亲。今天,又见到了你……,我真是太幸运了!” 第427页 听着洗心玉这深情的说话,授衣夫人也很感慨。 洗心玉后又说到北门晨风,说到北门晨风时,她想起了季姬,也想起授衣夫人的误解,便说:“阿母,你可真是冤枉了他。”她指的是北门晨风,当然,感情也有了点复杂。不过,她毕竟是洗心玉,知道北门不是那样的人。 “你怎能这样说?她可是他杀的。” “可这也是事出有因啊。只是这样一来,北门晨风就危险了,他一直在寻找季姬。” “他找季姬干什么?” “季姬不是他救出来的吗?这可成了他的心病,他要妹妹离开秦廷。说父母亲都是因秦祸而遇害的,他忘不了我母亲的嘱託。他认为,至少得让季姬明白,其实,季姬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生世……” “你们姐妹俩怎么一个样:一个会留在秦廷,死心蹋地;一个又一味袒护这个北门,我真有点猜不透你们。” “有些事,并不象表面那么简单,有些后果又不可预料。我和北门子相处了一段时间,知道他不是那种人,这一点,我清楚。” “你怎么了?我看你是喜欢上他了吧?”授衣夫人当然知道北门晨风,那是每一个女孩子都喜欢的男人。 “阿母,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就事论事。”洗心玉如今不再年青,也用不着遮遮掩掩。她认为自己已斩断了这情愫,但她就是为北门晨风担心。 “你不要骗我,我看得出来。” 洗心玉也不否认,她转了话题,说:“怎么季姬就哪么煳涂?跟着项羽。” “我说过了,她没有降楚。” “那还不一样。” “都是为了他的孙女。”授衣夫人朝屋那边呶了呶嘴,她是指黄公虔。 “等阿母身体好了,我想去找季姬,她还不知道吧?”这是在亲人身边,用不着去思想就说出来的话。 “她怎能知道?你怎么了?我不也才知道。” “哦,是这样,那我一定要去见她,我和她一见就亲。季姬太可怜了,别看她贵为公主,可她一点也不快乐,没有一个亲人。在咸阳御史府狱中,我就感觉到了。不知为什么,她那样依恋我,好象本能地知道,我是她姐姐。那时,我只是可怜她,今天,我才知道,这是斩都斩不断的血缘。再就是我一定要告诉她,北门晨风事出有因,叫她千万别干傻事。” “看看,是不是,三句话离不开北门。” “你还认为我说的话没有道理?” “我不知道。”授衣夫人在洗心玉面前,什么话都听得可心,什么都愿意听从她。所以这时,她对这个问题早已是心中认可了,只是嘴上还硬着。 “身体好了?”黄公虔从一片公孙树,梓树,云楸,白梨树中走过来,正弯腰从一棵桃树下穿过,看见了她们,问了声好。黄公虔如今老矣,银髮飘飘,但今天精神并不好,主要是思念两个孙辈。虞子期,虞子贞兄妹本就是他託付给项燕的,后又託付给了项梁。正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些年来,他不是不知道项羽的暴行,但他就是不知道自己的这两个孙儿女怎么就这么煳涂,会这样一直追随项羽。他已垂垂老矣,也只有认命了。可昨天,当事情如此真实地呈现在他面前,一下子拉近了他和他们的距离,这令他气恼了一夜。所以当他听洗心玉说,要去找季姬时,他是极力贊成的,并把劝说两个孙辈的希望,寄托在洗心玉身上。 使女和僕役们在溪水边忙碌,他们的欢笑声特别清脆响亮。 “老夫子,待有闲遐,老妇请教一局如何?”授衣夫人想起在钱唐,那老爷说起黄石公,知黄公虔棋艺超群,焉有放过之理。 “正是老夫所愿。”黄公虔一听此言,想起在咸阳陌上桑街上的燕金棋苑,知道授衣以授棋为生,知她棋力不弱。但他也自持棋力天下一品,闻言大喜。 “阿母,黄老夫子可没有敌手!”洗心玉虽知授衣曾以授棋为生,但她毕竟不知她的棋力如何?颇为夫人担心。 “在咸阳,就是天下通奕者,也没有必胜我的。”授衣夫人颇为自得地说。 “是吗?那就真是龙虎斗,我可要开眼界了。” “你也会下?” “不算会,老夫子授三子。” “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 “老夫人,看你这身体,还是等个三两日吧。”黄公虔劝道。 “是啊,阿母,来日方长。” “不,下棋对我就是休息。”授衣夫人兴致颇高。 三人回到洞天别业,吃了早饭后,就摆下了棋局。 两人对坐着,谁也不拿子。洗心玉知道,黄公虔自持年长,当然不肯拿黑子。授衣夫人自持艺高,当然也不肯拿黑子。她莞尔一笑,抓了一把子,叫二老猜?授衣夫人叫了“单”,黄公虔不响,算是默认了双。数子是十一,授衣夫人选了白子。 洗心玉为他们摆下四子,黄公虔一挂,授衣夫人便一间夹。当时的棋,都是力战型的,通盘杀起。对于挂,有一间夹、二间夹、三间夹、小飞、顶、压、也有不应的,黄公虔见授衣夫人一间夹,知授衣夫人心狠。他微微一笑,便一间跳起。两人你来我往,在这个角上下了个定式,黄公虔争了个先手,在右中星位上下了一手,形成大模样。前五十手,洗心玉感到老夫子棋形生动,局势已占先。但授衣夫人不惧,四处点火,八方冒烟,将一盘棋搅得烽烟四起,都是肉搏似的短兵相接。下了一百多手,在一个局部,授衣夫人力战得手,局势逆转。但她并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将黑棋的一条大龙紧紧围住。这时,连洗心玉都看得出来,授衣夫人只要将这条黑龙放过,补好右边的一块棋,这盘棋就再也翻不过去了。 第428页 授衣夫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黄公虔,见黄公虔依然微笑着。他这个人在棋局中有点狡诈,仿佛看透了授衣夫人一样。果然,黄公虔的轻漫、坦然,激起了授衣夫人的斗志。她“啪”地一声,打将下去,她放弃了轻易可以到手的胜利,这令洗心玉惊讶不已。她真没想到一个羸弱如此的老妇,竟会充满这样的斗志!她选择了一条一个棋士孤傲绝域的不归之路。她不是要嬴棋,她是要战胜对手的灵魂。 谁知黄公虔却下出了一手深思熟虑的妙手。此招一出,那条黑龙宛如画龙点睛一般,习习生辉起来,并且还盯住了右边的那一块棋。 此招一出,授衣夫人为之一震,这一招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了。她的神色立即变得严峻起来,端正了身体,殚精竭虑地思考了近半个时辰。自古太华山上山一条道,她再也没有退路了。尚若此刻她放弃这里的绞杀,去补住那右边的一块棋,她或许还可以嬴下这盘棋来。但授衣夫人是一个棋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根本就不去考虑这种结果。她在向自我挑战,直面惨澹的棋局,迎向必然的腥风血雨。既然谁也不能把这棋路算尽,她就决不言退。此时,两人一招胜似一招,招招惊心动魄,招招令人扼嘆。授衣夫人匍匐在棋枰上,闪出一种必死斗士的光辉,棋枰上形成了黑白两条大龙的对杀。 一个长考又一个长考,这柔弱的老女人更显渺小,仿佛被霜浸染过一样,将自己所能有的生命全集聚于这一来一往的搏杀之中。 练条的一环终于断了,黄公虔下出了必胜的一招。 授衣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在棋枰上,往后便倒。 “阿母!”正被棋局深深吸引的洗心玉,这才惊觉过来,但悔之已晚。 “下棋怎么下成了这样!”洗心玉埋怨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埋怨阿母还是在埋怨黄公虔。黄公虔不语,他缓缓地站起来,他是长者,却对昏迷过去的授衣夫人作了深深一揖。 其实,这棋也不能怪黄公虔,那有下棋下得喷血的?只因授衣夫人本来就受了风寒,一直咳嗽不止,再加上这些日子的劳累和奔波,早就体力透支,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殚精竭虑?油干灯尽之人,只因意外寻得了孟姬,狂喜之余,还以为自己并无大碍,造成了一个假像,洗心玉不知,黄公虔焉能得知? 看着面如缟素的授衣夫人,洗心玉禁不住泪如雨下。 “哭什么?阿母不是还好吗?”醒过来的授衣夫人,看见哭得伤心的洗心玉,反劝慰着她。 “……”洗心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不怪黄老夫子,你可千万别怪他,要怪,怪我自己。” 此时,黄公虔又走进来看望,延医问药,忙过之后,授衣夫人说: “老夫子真是天下一品啊!” “不,不,折杀了老夫了。和夫人比起来,老夫自感惭愧,夫人才是真正的棋士,是得道之人。”他又对洗心玉说,“你要能理会得你阿母精神之一分,你的境界自是不可比拟。” 这一说,令洗心玉甚感惭愧。 是啊,自己什么时候有过阿母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精神?迎着剑气必死的信念。这一想,她的灵魂突然开窍,剎那间,她将自己过去的一切砥砺,都看得不值一提。她终于超越了剑艺那对胜负的搏击,而臻至于灵魂对一种精神的追求。精神的追求是不在于得失的,也是不计生命的,那是人对大自然至境的崇拜,是一种皈依,是对至道的一种追求,更显博大。人一旦有了这种精神,生命就生出一种永恆的辉煌来,这就是大家风范。 “阿母,你又给了女儿一次生命。” “这孩子,说什么啊,她在说什么?”授衣夫人不懂,问黄公虔。 “她是说……?谢谢你了。” “就这?不会吧,这有什么好谢的?” 说得洗心玉破涕为笑:“好你个黄老夫子。” 自此,授衣夫人就没有復元过来。洗心玉极尽儿女之道,每日侍奉授衣夫人,本来打算去寻找季姬一事,也就放了下来。授衣夫人的病体越来越沉重,这样过了四五个月,就不行了。弥留之际,她拉住洗心玉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出这样几句话来。 “我比你母亲有福,能有你这样的女儿侍候我,我还能祈求老天给我更大的眷顾吗?只可惜季姬不在这里,我好想她。如她能在这里,我就真的心满意足了。看样子,不久,我就要去看你们的父亲、母亲了,你一定要答应我,找到季姬。——我就这样告诉他们,让他们放心。你可一定要答应我……” “阿母……” “找……季姬……。”授衣夫人最后吐出这样一句话,便溘然长逝了。 忙过丧事之后,一日,黄公虔来找洗心玉,说要出远门一次。为的是当年在下邳,他将《太公兵法》交与张良时,曾对他说:三十年后,在济北谷城山,他们还会见面。不过那时,他已化成了一块黄石。他这样讲,是想给张良苦读《太公兵法》以信心,让他相信这是天命。现在,黄公虔已看透天地,感应人生,自知不久于人世,他自去寻找自己的归宿,也顺便来实现这自己说过的话。他的归宿在哪?他的归宿自然是那谷城山。当年他在下邳时,曾游歷过谷城山。见那里有一坡地,遍种青桐嘉木,背靠谷城山,两边有耳山;左路右水、前有淤池,枕山、环水、面屏,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贵地阴宅之说,是一不可多得的阴宅风水宝地。因此认定,这就是他的归宿。如今,他自知余年不多,也算是了却一个自己的心愿和承诺,他遂决定前往。让自己无声无息地安息在那里,去了却这乱世中的一段清贫,去平添这人世间的一段佳话,只是不去说破。 第429页 洗心玉听得此言,不觉垂下泪来:“老师也要弃我而去吗?”她确实非常伤心。 “人生只一宴席尔,哪有千年不散的宴席?你就不要勉强我了。” 其实黄公虔的离开,不仅是这未了的夙愿,也是为了洗心玉和季姬以及自己的两个孙儿辈。他知道,自己不去,洗心玉便无法离开;只有自己走了,洗心玉便不再有什么挂牵,这才是他的主意。 洗心玉知黄公虔去意已定,只得为他安排好车马行装,派上几个得力的奴僕。不一日,送黄公虔一直送到余杭西门外,看着坐在车中的风烛残年的老师,再一次相劝,终不可得。那一夜,洞天别业就如死了一般,孤灯寒影,洗心玉特感凄凉。那泪水就如那红烛一般,流了一夜。短暂的欢乐一瞬间皆去了,她所希望的有长者在,有亲姐妹作伴,以享人间天伦之乐的情景,瞬间就熄灭了。人的一生,欢乐为什么总是这么短暂,痛苦却是这么漫无尽期?如今,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失去了。在这人世间,现在唯一留给她的,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季姬。她再也不能失去她了,她一定要去寻找她,再也不让她离开自己。她要尽一个做姐姐的责任和义务,来抚慰自己妹妹的那一颗破碎的心,这也是她对自己的慰藉,是她生命中的唯一支撑。 “天地间,只要有你在,”洗心玉这样暗暗下定决心,“你就是我的一切。” 没有什么可留恋了,透过窗棂,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她感到自己特别孤独,象坠入深渊一般的孤独,泪水如扯不断的线黯然而下。秋已残了,所有的生命都在极力演绎着它们的辉煌,开始尽力燃尽它们生命的火焰,焚尽它们所有对生命的诠释和眷恋。作为对这曾生存过,依恋过的世界,留下它们生命的最后印记,留下它们无尽的再也没有任何附着体的记忆。生命怎么就只能是这样无可奈何,且又无法把握?只有无尽的痛苦和失望在她的面前,旋转成那漫无尽期地走向邃远的虚空,化成为冷酷的铁一般无情的时间。 第二天,她就备了马,带上盘缠,离开了洞天别业,踏上了寻找季姬的旅程。 黄石公离开洞天别业后,到了谷城山,对僕人嘱咐了后事。一日傍晚,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那一晚,他沐浴之后,面对孤灯,盘膝而坐。只听得窗外那满山的松涛翻涌,如翻江倒海一般,只是,再也掀不起他的激情来。他闭上眼,将一个个依然还活在他脑海中的值得他怀念的人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论是活着的还是不在了的,如今又笑说着向他走来,这就是人生了。他多么怀念他们,捨不得他们,今天却要真正地和他们分别了,他长嘆了一声。此时,风已静,据僕人们讲,那剎那间,天地真宁静啊,风止了,树也不动了。不一会儿仿佛从那天外传来似有似无的虚无飘渺的音乐声,裊裊,时断时续,挥之不去,然后又远去,天地却渐渐澄明起来。天亮时分,当僕人们走进黄公虔的内室,才发现黄公虔已颓然倒伏于一隅,驾鹤西去了。后人遂有诗嘆曰: 黄石吟 内守坚质,外化大拙,楚虽三户,矢志一石。 僕人们遵照黄公虔生前的吩咐,把他葬在谷城山下。在他的墓上,垒了一块黄石。二十多年后,留侯张良路过此地,果然见到了这块黄石。惊讶之余,遂感天地之难测,人世之无常,取了斯石,置于享堂。祭祀它,珍惜它。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一、兵燹重开,冷萍飘殒悲剑气 章节字数:6713 更新时间:09-07-21 05:54 第 五 卷 一、兵燹重开,冷萍飘殒悲剑气 汉王四年(公元前203年)八月,汉王刘邦于年前,攻占了成皋,夺取了敖仓,因而粮足兵广。项羽则受到诸侯攻击,粮尽兵疲,遂与汉王在荥阳达成了和约。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鸿沟以东归楚,以西归汉。项羽归还了汉二年抓获的刘邦的父母和妻子吕雉,乃罢兵东归。 自陈胜吴广起事,天下纷纭已有六个年头了。山河破碎,田亩荒芜,百姓黔首颠沛流离,没有一个完整的城池,没有一户人家可以置之度外。家家有丁壮在军中,村村有孤寡哭新坟。闻说荥阳罢兵,天下人都松了一口气,认为天下将有一份安定。多少人的心中升起了新的希望。 仓庚离开洞天别业后,本欲北上前往徂徕山,那是她熟悉的地方。但闻那里一直激战不断,先有韩信破齐赵,后有项羽命项佗,龙且率楚军二十余万与齐田广合军一道击韩信。却被韩信引壅水灌之,败于潍水,龙且被杀。虽然此时韩信已平定齐地,但仓庚想:项羽如何肯善罢甘休?说不定那里就会发生一场大战。遂不北往,决定西去咸阳。 正是在这个时候,汉楚在荥阳达成了和议。仓庚听说之后,依然决定先去固陵,再从那里去咸阳。咸阳是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现在又是汉王的属地,她熟悉那里的生活,熟悉那里的一切。她想起了北门晨风,想起了季子庐。她非常喜欢季子庐那一份宁静,那里的人也认识她。她想在那里住一段日子,来平息自己纷扰的心,再也不会有人找她的麻烦了。如能这样,她就想退出剑坛,过个三五年,然后再去找小玉。她知道自己离不开小玉。再然后,就是和小玉一起,与世无争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以安享晚年。 第430页 然而,事情却起了变化,项羽东归后,汉王刘邦在张良陈平的劝说下,没有西去。张良陈平对刘邦说:“汉得天下之大半,诸侯又皆附之,楚兵疲粮尽,此乃天灭楚之时。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一天赐良机,错过了,将再也不会有了。”刘邦听从了这一建言,知天命不可违,终于下定决心,咬紧牙关,举全国之兵,东进击楚。军到夏阳,遣使约韩信、彭越共击楚。二人不至。即使这样,楚汉间的战争还是爆发了。 仓庚行走在固陵的山间小路上。这一日,忽听一阵梆子响,山间拥出一支山军拦在马前,欲行劫掠。仓庚见状立即驱马出剑,对待山贼,她从不客气,正欲截杀。只听得一女声高叫道:“来者莫非冷萍飘么?”仓庚定睛一看,却是玉清楼主陈庄,立即止住了剑,爽朗一笑曰:“玉清楼主,缘何干起了这等勾当?”那陈庄一见果是仓庚,立即翻身下马,迎上前来说:“大侠莫要取笑,生处乱世,唯求一生存耳。今有大侠弟子玄月也在这里,大侠何不随我上山一叙……?” 冷萍飘真没想到玄月还活着,以为自己听错了,当明白真是玄月时,不由得喜出望外,立即和陈庄上山。还未到山寨,那玄月早已闻报,迎下山来。见果是三师傅,跑上前,一把抱住,叫了声:“三师傅!”早已哭成一团。仓庚也热泪盈眶。 劫后余生,又逢亲人,仓庚实在伤感。山上早已摆下筵席,席间说起望夷血洗之日,才知玄月当时也逃出了那劫难。只是和洗心玉冲散了,又与陈庄相遇,知道天下剑士尽死于望夷,遂遥祭撒泪而去。她也曾派人前往徂徕山打探过,却不得一点消息。生处乱世无以为凭,才去了南阳陈庄的庄园,后因兵乱,遂上山自保。如今已是十几个年头过去。说到这些往事,想到当年和洗心玉一道杀出,却冲散了。仓庚立即告诉她:“小玉还在。”玄月说:“我知道,多少知道一点,有她的消息传来,她如今在哪?我想死她了。”听到仓庚说:“她在余杭。”玄月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呀!后来就没有了一点消息,叫我担心死了,真怕她出事。不过,她怎么会出事呢?她那么聪明,我就不及她一半,让我空担了这么多年心思!”玄月还是当年那样古怪精灵的。 “你还为她担心?”仓庚想起季子庐小玉告诉她的话。 “我怎么会不担心她?在至简堂就我和她好。” “那你还哪样诓骗她?” “我?诓骗她?” “难道说错了?飘零子呀!” “呀!那件事……?师傅,这可不能怪我,不是为了至简堂吗?也是……。” “为了小玉,是不是?可你不知道,你可把她害惨了。” “不会吧!” “还不会!” “可她……,难道不是吗?师傅可别偏心,我也是你的弟子呀!” 仓庚知道,至简堂的庭规,就是弟子都不许嫁人。虽然对苦须这一辈人没有再约束,可玄月至今仍是独身一人,也不想再责备她,于是说道:“你呀!唉,不说了,不说了。” “大侠,我们山寨有了你,要兴旺发达了。”陈庄说。 “谁说的,我可不想套个枷。” “师傅去那里,我就去那里。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离开师傅,你不会嫌弃我吧?”玄月高兴得又成了小孩子一样,依然灵牙利齿的。 “胡说,你呀,就你这张嘴!” “要不,师傅就不该疼小玉了,是不是?” 说得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言归正传,陈庄不无忧虑地说:“可身处乱世,大家一散伙,怎么活呀?” “既是这样,不如去投奔汉王。”仓庚这样指点道。因为她知道,汉王刘邦虽然也杀戮,但还是有所节制的,尤其是对待下民。而项羽的楚军则是暴戾之师,她就这样说了。 “那就投奔汉王,”陈庄立即就这样决定了,“全听大侠的。” “不,不是,我不去。我是让你们去,也是一条出路。玄月就不去了,反正也赶不掉。和我一道,浪迹天涯,找小玉去,你看怎样? “正是弟子所想。” 陈庄一边收拾钱粮器材,一边派人去与汉军联繫。 一日,有山卒报,山下楚汉正在交兵。仓庚、陈庄、玄月点起满寨山兵,约两三百人,决定趁此投奔刘邦。才下得山寨,听得远处杀声正激烈,她们驱马至一高岗,向下俯望,只见东面漫山遍野的楚军正在追杀汉军。她们转下山岗,至一险隘处,正好看见十余骑拥着一个王者奔来。身后还有十余骑,在一虬须喷张的将军率领下,阻挡住追击而来的楚军。只见这将军持剑立斩一欲退之兵,止住退势,逼着众军卒拼死抵抗,以确保那王者的奔逃。那王者正是刘邦,胸口中了一箭,这虬须喷张者是樊哙。好在这险隘处山道狭窄,楚军兵力驰张不开。楚军在钟离昧、季布、项佗,虞子期的率领下,正在气势上。汉军人又少,如何抵挡得住?仓庚他们一见,立即猜出八九分,于是浑不顾身地从山上冲杀下来,协助汉军去抵抗楚军。 第431页 仓庚一柄剑,一出手,立斩一楚卒。钟离昧、季布、项佗、虞子期根本没料到,会从山中冲出这样一支队伍,吃了一惊。纵马过来,与之接战。当然这支山军的战斗力并不强,无法挡住楚军,却为刘邦嬴得了时间。仓庚敌住钟离昧。陈庄、玄月这支队伍很快就溃散了,但也有人死死抵在阵前,好在山道狭窄,楚军沖不过来。虞子期见钟离昧不敌仓庚,斜刺里杀过来,却被仓庚一剑伤了臂膀,虞子期立即伏鞍而走。早有人报知了虞姬。虞姬正在季姬的护卫下,一身戎装,她们闻知兄长被伤,大惊,纵马来见。 季姬来到阵前,钟离昧已败下阵来。季姬开始听报:一女侠能一人敌住钟离和兄长,还以为是洗心玉。以她的见识,天下有如此剑艺者,非洗心玉莫属。待一看到仓庚,一时还不知这是何人?知道此人剑艺已臻至境。季布,项佗一见钟离昧败下阵来,知道不可敌,立即下令弓弩手上前。只见数以百计的弓弩手一齐上前,坚定而又从容地拉开了劲弩。 这时,季姬又觉得此人有些面熟,想起瞭望夷宫,仿佛知道这是一代名侠冷萍飘,不由得大叫起来: “不要放箭!”她不忍心看到这样一代名士死于箭下。 仓庚越战越勇,左刺右扎,一抹一剪,剑剑见血。陈庄、玄月也在欲血。仓庚突见楚军前冲出一青衣女子,冷艷绝杀,也仿佛在那里见过,仔细一想,知是季姬。立即想起这是小玉的亲妹妹,不由得心中一喜,就叫了起来: “来者莫非季姬么?”一言才出,这边季布见是季姬,如何去理会她,立即下令弓弩手放箭。一时间百弩齐发,仓庚和玄月翻身坠下马来。陈庄见状返身而去。 季姬才听得这一句,就看见那老妇已中箭坠入尘埃。听她叫出“季姬”这不大有人知道的名字,知是认识的,心中一急,顾不得箭雨,冲上前去。楚军见是季姬,才住了手,此时山道已打开,遂蜂拥着去追赶汉军去了。季姬跳下马,用手挽起仓庚。见仓庚已中了数箭,一缕鲜血自唇边流出。季姬急唿:“夫人,夫人!” 仓庚勉强睁开双眼,见是季姬,想笑,笑不出来,显得很惨澹。她自知不行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嘴上却抖出几个字来:“季,季(姬)……吗?洗心玉……是你……姐,——亲姐姐。”这句话说得很清晰,准确无误。但也只说得这一句,她那冷艷的颜面就迅速地暗淡下去,右唇边那颗黑痣就显得更突出。接着,她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头一歪,倒毙在季姬的臂弯里。 “夫人,夫人!” 季姬见这老妇人已不行了,又去察看玄月。玄月虽然年已中年,看上去依然很年青,且干练肃爽。现在扑倒在箭丛中,显出一丝惨澹来,不由得季姬不怜惜。项羽闻报赶了过来,知杀出了山贼,使本已必然抓获的刘邦又脱逃了,不由得异常愤怒。又闻伤了虞子期,尤甚,恨不得亲自冲杀过去。当他来到阵前,见季姬正挽着那两个女贼,不由得心中大恶,真恨不得立即杀了她。 虞姬看得明白,立即护住季姬。 “哼,真是岂在此理!”项羽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是看着虞姬,下不了手。事情又急,遂甩了一下手,率军向前急追而去。 “季姬,季姬,你怎么了?”虞姬有些不明白,看着茫然的季姬。季姬这时心中既迷惑又生恨,迷惑的是这冷萍飘一句无头无脑的话,不知是什么意思?恨的是项羽如此骄横,听不得她一句话,楚军又这么残暴。自从进了楚营之后,她对项羽的所作所为,都是极力反对的,只因要格守心志,她不说话,尤其是依梅庭叛逃后,更是一言不发。但在与虞姬单独相对时,她才会劝虞姬劝劝项羽。开始虞姬还言与项羽,可项羽只要一听是季姬的主意,没有一句是听的。反而拧着来,并且责骂虞姬不懂事理。一而再,再而三,虞姬就不再言与项羽听了。但每次事后,常常为季姬所言中,到了这种时候,项羽更是恼火、愤怒,更不听。他只相信自己的手中剑,相信天姿纵武,相信自己。相信不管遇到了怎样的危机,不管形势怎样的不利,只要他一出现,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战场上的势态也就会立即改变。他不想行那不武奸诈之举,他认为那样做有损他的人格,因此他更不听季姬的话,反而形同水火。如果按照季姬的脾气,早就离他而去,只是又实在怜惜虞姬,怜惜这个对自己情义有加的结义姐姐,才一直呆在楚营。今天,她又遇到这样不尴不尬的一幕,季布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也不考虑她心中的感受。她阻止不了他的箭,她枉自是虞姬的妹妹,在楚营中她什么都不是。她知道这是自己造成的,也知道季布是不可能来听从她的,却接受不了。冷萍飘认识她,对她有话说,可她救不了她。而项羽还想要惩罚她。 季姬这时,也真恨不得杀他几个人。 “这是何人?”虞姬抱着季姬,心中也有些内疚,她知道季姬伤心。 “应该是一代剑侠冷萍飘。” “冷萍飘!”虞姬叫了起来,冷萍飘乃她平素敬仰之人。但是,今天虞姬却不甚愉快,不仅是冷萍飘放跑了刘邦,而且还伤了她的兄长。 “这样一代名士,你就不感到惋惜……?”季姬正在恼怒之中。 第432页 “可她伤了兄长。” “但她有话要对我说?” “哪又怎样?” “你没听见她最后说的话吗?” “她说什么?” “她说洗心玉是我亲姐姐。” “这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真奇怪,洗心玉是我亲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洗心玉是我亲姐姐,这怎么可能?怎么地就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是呀,这里面总有原因?总不会无缘无故,也就是说,只有她知道,洗心玉是你姐姐。那就是说,洗心玉或许就是你的亲姐姐了,她不是长得象你母亲吗?那么,我问你,你母亲是否还有一个女儿?” “有哇,不是阿母对你说了,她早已死了。” “这就奇了,难道人死了还会復生?” “我也疑呀,这真是一句不知头里的话,叫人作摸不透,全让这该死的季布……” “这不能怪季将军,只是人已去了,你就不要怨恨……” “哦,对了,我记起了,洗心玉对我说过:冷萍飘是她的姨。那冷萍飘说的话当然可信!” “会不会是陈平使的离间计?” “你以为剑士都那么卑鄙吗?我又是离间得了的,再说,我又没降楚。” 这一说,倒让虞姬不得主意。 正是仓庚这一着,救了刘邦的命。刘邦逃回城中,垒壁坚守。樊哙带了陈庄来见他,才知是一代女侠冷萍飘仓庚,遂感戴不已。命萧何张良记住,待天下平定之后,仔细察访冷萍飘和玄月的亲人或后人,重赏之。以示不忘。 虞姬和季姬将仓庚和玄月的尸体载回营中。这时,项羽已回,他回到营帐中,一见仓庚和玄月的尸体,大怒。拔出剑来,欲行屠戮。 季姬极力阻止:“总算是一代名侠,怎能遭此凌辱!” “名侠,名侠,都是这一帮名侠,坏我大事!” “你若有所收敛,何至于此?” “你在指责我吗?” “事实就是如此,何必给人这样一个印象,寒了人心。” “你们两个就不能少吵两句!”虞姬忙上前来制止。 “可你也看看,真是气死我了,若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我杀了她!” “杀啊,用不着你杀,迟早都是要死的。” “你在咒我?” “用得着我来咒你?你自己明白!” “季姬!”虞姬叫道,“你越说越煳涂了!” “姐姐,良言苦口,忠言逆耳。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一意孤行,你就不为他担心?我虽不降楚,可也不忍心看着你为他殉葬……” “季姬,你今天真是要气死为姐的了!”虞姬见劝说不住季姬,真有点生了气。在季姬和项羽之间,她实在是有点偏袒项羽。 “我并不想顶撞他,只是要求他,对于已死之人,是否可以放尊重些?再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不可以饶恕的吗?” 季姬的这一要求并不过分,虞姬想想也是,遂拉了拉项羽,说:“刘季跑了,又不能怪她,大王就看在贱妾的份上。再说——”虞姬突然想起,项羽平素很景仰冷萍飘,常说无缘得一见。她便说,“大王,你还不知道这人是谁吧?她就是大王平素所说的冷萍飘啊!” “冷萍飘?”项羽吃了一惊,但马上接着便说,“那就更得碎尸万段!怎么这些人一个个都乱了本性?” “你若以礼待天下,他们又何至于都会来反对你?”季姬又刺了一句。 “是啊,大王,不如厚葬之,也是一分人心。” 项羽虽然和季姬形同水火,凭心而论,还是非常敬重季姬的。这些话如果不是出于季姬之口,他岂能容忍。再说,虞姬的每一次规劝,他都知道来自季姬,虽不接受,也知是良言。但他在气势上压不倒季姬,所以在她面前,越显桀骜不驯。且不说如今的形势,他已感到捉襟见肘,难以控制。每想到此,也颇焦虑。只是他下不了台,于是拂袖而去,丢下一句:“我不管!” 得了这句话,季姬和虞姬遂将仓庚和玄月厚葬了。可嘆一代剑女,竟死于此,实属堪怜。故有玄鹤子方巾的那首《艾兰引》以证之: 剑气出艾兰,此女最堪哀。剑走偏锋不为改,只因胸中块垒。 独自飘泊,砥砺清浊。梅花香自苦寒来。一剑定天山。 又有《剑气吟》嘆玄月: 莫待吴钩平,乱云入玄冥。一片明月心,堪照碧雪引。 这时,刘邦正为韩信和彭越不来会战商议于张良。张良对曰:“《太公兵法》云:‘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赏禄有功,通志于众。’兵法又云,‘为者则已,有者则士……,彼为诸侯,己为天子’。‘差德行,审权变’,使人主‘能御将统众’,为己所用。现在,楚兵虽破,韩信和彭越未得加封,臣以为,必是心生艾怨。大王若是能以自陈以东至海,分与韩信;睢城以北至谷城,分与彭越,二人必来。则楚必败。”刘邦正是听从了张良的这一战略性的主张,立即分派使者前往齐梁,加以分封。这样,韩信彭越皆举兵前来,韩信率大军自齐南下;彭越率军至栗县;西楚大司马周殷归汉,从舒县至六县;淮南王英布自合肥起兵入阴陵;将军刘贾、龙应奎自寿春渡淮至下蔡。项羽闻报,急从襄邑、固陵退兵。汉王刘邦乘势掩杀,诸侯兵纷至。此时,楚军兵寡粮绝,只得且战且退,至高祖五年十月,退至谯县。 第433页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二、只为姐妹情 章节字数:4630 更新时间:09-07-03 06:49 二、只为姐妹情 项羽率领着他的十几万大军退至谯县。 此时刘贾、龙应奎率领他们的汉军已渡过淮水,攻克汝阴,进军新阳。周殷附汉后,自舒县起兵,在六县经过浴血搏杀,攻克六县。这一战汉军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周殷一怒之下,下令屠城。然后率军渡淮水,亦进兵汝阴。淮南王英布率淮南兵,从合肥出发,经阴陵,兵至濠上。齐王韩信兵发薛郡,前锋直指彭城。彭越自栗县南下,打算与一直尾追项羽十几万大军的汉王刘邦亲率的军队汇合,一起来攻谯县。一时间,东西南北,皆是直指楚军的诸侯军。到处是谯鼓金铎,到处是急驰的戎车和辎重,到处是营寨和旌旗,人喧马嘶,到处是升起的烽烟和流离失所的难民。时至严冬,彤云密布,地面上迸溅着坚硬的冰凌和滚动着车轮。 谯县开阔的平野上,项羽的八千江东子弟兵和数十万将士,正整齐地列队在城池下,他们在等待着他们的统帅项羽的检阅。凛烈的寒风裹着雪花,从那暗重低黑的天空刮来,掀动着战旗和战袍,寒冷几乎要将他们冻僵了。但将士们都精神饱满,整理过装束的屹立着,等待着自己的统帅。他们的脸被风颳得生痛,但他们的心却怀着渴望,都以怀着一种能见到自己统帅的心情而激动着。虽然他们多少也明白自己军队的困境,但他们相信,只要有项王在,他们就一定能挽回危局。自从江东起兵,他们在项王的率领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激战七十余次,没有一次不获胜的。他们是常胜之军,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失败,这就养成了他们睥睨群雄,傲视王侯的英雄气概。今天这种小挫折,根本就算不得什么!现在,他们就要接受他们统帅的检阅,这是不寻常的。他们从中感受到了大王的决心和豪迈,这燃起了他们寻求一搏的信心和勇气。 钟离将军和季布将军骑在马上,他们在说着什么。跨下的马甩动着鬃毛马尾,在不停地倒腾着蹄子。他们不停地看向这一片黑压压的军队,这军队分列成一个个方阵,钟离昧鬚髮修整整齐。现在,他转过马来,再一次来到阵前,严厉地扫视着军队,似在检视着什么。所有的军卒都面向着他,注视着他,使他肃然。一瞬间,他都有了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传令兵在往来奔驰,令旗在挥动。整支军队在一种意志控制下,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被一个思想支配着,因而显得特别肃杀,特别悲壮。 左司马赵克爽的军阵中。 一年老军卒神色严峻,他身边一年青士兵,稚气未脱的脸虔诚地挂着好奇,正悄悄地向这年老的军卒发问: “你见过大王吗?” “唔,见过,也没见过。” “什么是见过?怎么又没见过?” “见过,是指远远地见过;说没见过,是指看不清,太远了,我哪有这种福气?” “不知什么模样?” “嘘,别响!——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战车组成的方阵里,一广为一方阵。一方阵十五车,每车由卒长率领,称一卒。一卒有御者一人;车左一人为卒长,主射;车右一人,为骖乘,主刺杀。率步卒七十二人,另有后勤服务人员二十五人。这样一卒为一百人,称作一乘。但楚军一乘为一百五十人。现在车辆马匹都整理妥当了,只有少数后勤将编好的马尾解开,再重新编成辫,扎成团,这是战前必须做的。而在轻骑方阵中,那些剽悍的骑卒,尤显精神。此刻他们有些人下了马,正在将松弛的马肚带勒勒紧,并整理笼头和鞍(革詹)。 这时,钟离将军驱马走向一边,他的副将开始挥动起令旗。一声长号响起,特别悽厉,又显悠远。数万人的军阵仿佛突然被抽紧了一样,一阵轻微地骚动和催促声:“快一点,要开始了。”“站好,站好!”转而这些声音就消失了,整支队伍立即肃整起来。所有的颜面都转向北方,向着那方向望去,这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整个原野一片肃静。只有风,裹着雪卷过旌旗,从无穷深的天空吹来,旌旗在有力地翻动着,发出“啪啪”的声响。旌旗下屹立的军卒感触着这风的强劲,他们的衣襟也在翻动。只是他们自己,甚至连他们的马也一动不动,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悲壮来。 北面,拥出一群人马,徐徐走近。为首一匹高大乌骓马上,坐着那铁铸一般的王者,英气勃发。他的身后跟着数十余骑,有司徒、右令尹、柱国、司马及幕僚,其中还有一个着青色戎装的女将。这女将面容姣好,身材娇小(和众将比),透出一股冷杀之气,正是故秦公主青城季姬。 怎么会是季姬?她不是不降楚吗?怎么会又出现在这军中?固陵一战,楚军击败汉军后,因仓庚和玄月率山兵救了刘邦,为这事,季姬几乎和项羽闹翻。但此后,就是韩信攻彭城,彭城失守,项羽不得不从固陵退至谯县。虞姬在深知战事殆危之后,泣哭于季姬之前,求她助项羽一臂之力。季姬本是重义之人,受不得虞姬的再三恳请,又看到项羽途穷末路,明知颓势不可挽,只是凭着一介剑士救人于危困的肝胆,拼将一死酬知己罢了。正是这样,她建言项羽检阅自己的军队,用以来砥砺士气。她只能寄希望于这支所向无敌的军队,来突破这铁壁合围的诸侯军。只要能冲出这一重围,谁又能言,楚虽三户,又不能亡汉呢?但她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项羽必须改了他那暴戾的个性,广行仁义,求士民之心。另外她也说明了,自己只参议其事,不为楚臣,渡过危机之后,她仍回到姐姐身边。虞姬代项羽都答应了。这样,季姬便出现在项羽的将佐之中,她也实在是为虞姬担心。 第434页 项羽骑在乌骓马上。他的随从将领、幕僚都在那旷野边缘停了下来,只有季姬一人紧随其后。和项羽相比,季姬显得那么娇小,但她那灵动的气质,矫健的身姿,坚定的目光,刚毅的面容,都透射出一种剑士的飞扬神彩,使人感到这个女人的非凡。有她的衬托,项羽更显得有王者的气度。此刻,项羽正放目检视着他的军队。他是一个有着健强体魄和坚定意志的人,给人的感觉是沉稳、笃定、刚毅。他的目光锐利,有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他常常是只看人一眼,那被看者立即明白他看透了自己,在他的面前便无法掩饰。人们不敢仰视他。但他又不张扬,他使人敬畏,却不会与他产生疏离感,而是使人感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亲和力,使人产生信赖。认为只要跟着他,就战无不胜。现在他那修饰得整齐的虎鬚衬托的脸,被寒冷冻得有些峻厉,这更衬托出他的威仪。他先是扫视着由他那江东子弟兵组成的方阵,这是他最值得信赖的军队。这时,那数千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他,纹丝不动。他从这目光中看到了信念,这才是他的一切。就象当年,他在江东起兵,那八千多双眼睛中都燃烧着渴望,如今这渴望依然在燃烧。这目光是这样澄明,这样坚定。一瞬间,他很有些伤感,但很快就将这掐灭了。 “江东的将士们,你们是最勇敢的将士,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住你们,没有谁可以阻挡住你们的步伐!”项羽的语言十分有力、干脆,具有很强的感召力。“我知道,这样的力量是不存在的,”他用手作了一个十分有力的否定动作,“不存在!” “万寿!”回答他的是这样一片雄壮有力的波涛汹涌,这啸声象那广博无垠的大海一样在向他回应。项羽立即驱马来到整支军队的正前方,这是他的数万将士,和他那八千子弟兵一样。他依然用他那明亮的眼睛坚定地扫视着他们。他勒住马,那马(扌到)动着蹄子。他正对着他们,有力地挥动了一下手,继续着: “秦皇无道,诸侯奋起,暴秦既灭。然,天下汹汹数岁,黔首苍黎苦于此,吾何尝不想罢黜干戈还归桑梓?故吾在鸿沟与汉王约:罢兵中分天下。无奈汉王背信弃义,弃天下万民于不顾,再陷黎庶于水火。如此不义之举,神人共怒。吾不欲与其争锋,奈何其步步紧逼,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今日,退无可退,让无可让,如不挫其锋芒,则国无宁日,亦被诸侯看轻。如不将其击溃,则置我大楚何?又置天下黎庶何?士可辱,辱则辱矣,岂可再辱!吾后退一步,你亦止步,天下太平;我退一步,你再进一步,则凡热血男儿,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况刘季心凶,慾壑难填,退让是祈求不到罢兵的。你们说:该怎样来回答他?” “杀死刘季!” “打出他的灵魂来!” “杀死那小子!” 项羽用手按了按,作了个下压的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 “对,这就是我们的回答!既然刘季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将战事强加到我们头上,我们只能,也只能去迎头回击。战毋胜,毋宁死!干脆彻底地将其打回去!” 一阵寒风卷着雪花,勐地扑向项羽,将他的红色战袍展开,如血。他巍然不动,任风雪扑打着自己的脸。季姬紧勒着马,风雪将她的青发横扫在她的脸上,战袍被颳得紧裹着她的身躯,这防碍了她。她勐地转过马头,迎风一掉头,青丝和战袍展开,指示着风的方向。她以这样娴熟的动作,来唿应项王的言语。 但是,季姬也看到了,经过数月的激战,这支军队减员很多,尤其是给养不足,大多数军卒戎装不整,有些军卒还裹着伤口。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有些人在瑟瑟发抖。风雪吹着他们的脸,铁青又憔悴。但他们的斗志依然很高,这真是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面对这样一支军队,她不能不肃然起敬。可这些军卒并不知道,他们面对着的将是一场什么样的格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将永远不能再回来了。但是,只有他们,也只有他们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和英勇无畏,才可能争取到那既已显渺茫的胜利曙光。 “现在,”项羽继续着,他的言辞铿锵有力,“刘邦正率军从睢阳而来,我们将在这里与其决一死战,是战必胜!为了确保战胜之,我们必须要有铁的纪律。在外黄,我们本来要坑杀该城。当时外黄令舍人儿来言与我:‘彭越霸外黄,外黄不得不降,大家都企盼着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岂有归心?如果这样,梁地十余城又怎能得下?’其结果,你们是知道的,我赦免了他们。当时,东至睢阳,皆望风而降。因此,我感悟良久。现在,我要求你们,一、不许扰民,不许烧杀掳掠。二、令行禁止,无法外之将。三、不杀俘虏,不再行坑杀之事。……顺天应民,为天下昌……” 整支军队鸦雀无声,将士们都在静静地听着。大家都感觉到了,项王这次不再放任,他将要约束自己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自我克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志?将士们从中感到了项王的决心,这给了他们奋起的信心。因此,他们也看到了希望。 显然,面对困局,虞姬以季姬的要求,说动了项羽。这使季姬感到欣慰。 项羽的话目的性明确,条理清楚,富有感召力。他讲完话后,举行了祭天仪式,然后是祭祀阵亡将士,将一场屈子的《国殇》演绎得异常悲壮,使人感到为国捐躯是无尚荣耀的事。最后钟离昧将军对着军阵大声宣布道:“今天,大王决定犒劳三军,每人一壶酒,两斤肉,现在各军候都到尚食监处去领取吧。”此话一出,将士们皆欢唿雀跃起来,紧接着,各营帐中也都开始热闹起来了。这样的享受,已经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了。 第435页 楚军的面貌顿时有了改观,虽然营帐外风雪依旧,但营帐中却充满了欢快热闹的气氛,甚至有的营帐中唱起了古老的战歌,也有了欢声笑语。面对如此困局,项羽在季姬的建言下,以他的人格力量,唤起了他的将士们低沉下去的士气,使他们又有了必胜的信念。只是,时过境迁,现在的局面已不是过去的局面了。再说精神的力量并不能决定一切,人们还得面对现实。面对如此危局,西楚的军队,就象一只困兽,进入了猎人布置好的罗网。纵有十分斗志,他们是否能改变其所处的境地?是否就真的能撕裂这铁壁合拢的罗网呢?这就要看力量的对比了,也要看人心的向背了。这使这战争变得更加残酷。而季姬,她是明白这一切的,但她无法拒绝虞姬,这就是侠义精神。季姬答应了虞姬,她就再也不会去背弃诺言。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三、请缨守钟离,季姬离开了虞姬。 章节字数:5323 更新时间:09-07-05 05:27 三、请缨守钟离,季姬离开了虞姬 项羽阅军毕,回到谯县县衙,这是他的临时行辕,也是行宫。他立即召集众将领及幕僚来商议目前的军国态势。他已决定在谯县与刘邦决一死战,要在这里击败他,来挽回军事上的颓势。只是,汉军在睢阳,就停止了前进,保持着一种怀而不发的压迫。这是刘邦在避免决战,他在等待着诸侯军的到来。项襄、项佗、季布、钟离昧、虞子期、赵克爽、贯武、项声、季姬、项冠、凌雠……等等将领齐聚议事堂。项羽端坐在正庭的案几后,将头上的头盔置于案前。众将领分侍两侧。 “不必拘礼了,这是谯县的地图,你们都过来看看。”项羽指着案几上的一块素绢说。这地图将谯县的山川里廓,营垒关寨,道路田园都标得一清二楚。谯县地处平原,城前地势开阔,北面有茂密的山林和丘陵,它的东面偏南是城父邑。 “现在的形势,大家都知道,”项羽说,“刘邦止于睢阳,避免过早与我决战,坐等战场的态势转变。现在,刘贾、龙应奎正从新阳朝城父运动。北面彭越正从栗县南下,原以为他们要与刘邦汇合,现在看来,他们也是指向城父,他们是想在这里,”项羽指着地图上城父邑的位置说,“截断我们的退路,对我们形成合围。左令尹项伯和左司马项庄正在萧县抗击韩信。英布的淮南兵正在攻击右司马蒲寿驻守的钟离。钟离这地方是最关键的要地,如此地不守,黥布将会到达蕲县,这样,项伯、项庄就会腹背受敌。蕲县一失守,东归之路便被切断了。所以,目前的形势非常紧急。我认为,现在对我们最紧要的,就是要迅速寻找战机,与正面的刘邦决战,以最快的速度和果敢的行动,干脆彻底地将其击溃。只要击败了刘邦,我们就可以腾出手来,再来攻击刘贾、龙应奎。这样我们的军队,就有了迴旋的余地,再回军(金至)县,就会游刃有余地对付韩信或黥布……。” “我们没有时间!”钟离昧思虑再三,知道这是做不到的,他吐出了这样一句话。他心里非常清楚,刘邦决不会冒然出击,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 “说下去,”项羽盯了他一眼。这一段时间,他对钟离昧非常不满。早有人对他说,钟离昧有二心。 钟离昧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知道这是陈平使的离间计。但他是一耿介之士,也不辩解,他相信日久自然明。他坦然面对项王,说:“我认为谯县决不可守,在这里决战不可取。刘贾不下城父,刘邦军就不会出动,他就是要将我们拖在这里。所以,我们决不能让他的意图实现。我认为,我大军不如退到(金至)县,与令尹军合一处,南下钟离,全力对付英布,击败他。向东南撤退到江东去。在这里,只要派驻一支军队,扼守住城父。城父易守难攻,城池坚固……” “诸侯军纷至,这样合适吗?”右令尹项襄理解项王的意图:既不能让汉军合流,要在他们汇聚成势之前,务必将他们各个击破,这才是楚军的唯一出路。他同意项王的主张,所以,他质疑钟离昧。 “这只是一厢情愿,兵法云:‘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现在敌众我寡,敌兵多粮广,我军疲惫……” “正因如此,所以大王要寻找战机,速战速决!” “所以刘邦军止于睢阳。当然如果他们尾随而至,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立即将其击溃。但这是做不到的,任何人都不会犯如此幼稚的错误!” “钟离将军所言极是,”季姬说,“不争一时之高下,主动退却决不是怯弱。” “你懂什么?”项羽闻言大怒,“你说说看,兵一退再退,士遂无斗志。观望的诸侯又作何想?披坚执锐,全凭一气,斗志一失,岂能再起。我意只要寻得一战机,战而胜之,天下大势就能逆转过来,这才是最关键的……”项羽毕竟是王者,他的见解不凡。 “大王说得对,”项襄说,“士气可鼓不可泄,只是……”他迟疑了一下,因为他也认为谯县不是坚守的好地方。此地一马平川,城池不高,是易攻难守之地。不过这种地方可以利用……。 第436页 “右令尹,你认为什么地方才是决战的好地方?”项声问。 “当然是此地。只是我们应先退至城父,以退为进,让出这一块地方来。谯县不易守,我们先把谯县让于刘邦。刘邦如进军到这里,就给了我们机会。我们再来将其围困,击溃他。如刘邦军不至,也无妨,我们则可以在城父以逸待劳,击溃奔袭而来的刘贾、龙应奎军,或迎头痛击彭越军。战胜了这两支军队,那战场态势就对我们有利了。” “这?似乎可行。”右司马赵克爽想了想,也实在是无法可想。他说:“以不变应万变,不一定要击溃刘邦。”他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这种话现在不能说,“就是击溃刘贾一路,也是我们的大胜利,令诸侯丧胆……” “只是恐怕刘贾、龙应奎未必会与我们决战。”钟离昧说。 “现在最重要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钟离!”季姬突然打断了这争论,一语惊人地指出。 “对,青城说得不错,”项襄赞赏道,他一直叫季姬为青城,只是不加公主。他知道她熟读兵书,对战场有着非常敏锐的感觉。钟离之重要,谁都知道,但谁都没有象季姬提到这样的高度。他欣赏她。因此他附议必须分兵一部,去驰援蒲将军。只要钟离守住了,这里自然从容。 项羽看了看季姬,他是兵者,知道钟离确实是楚军的咽喉之处。自己虽也知道,但却不能象季姬这样明晰、准确无误地指点出来。季姬这思想,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那谁可以堪当此任?”他徵询大家,决定派一支人马去钟离。 责任重大,又不彰显,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无人愿意应接。 “本人愿往!”季姬知道事关重大,她又是虞姬的妹妹,既然已经答应了虞姬,就责无旁贷。也就不能再坚持自己故有的坚持,于是慷慨请缨道。 “小妹!”虞子期担心地叫了一声,他不明白季姬今天怎么了?竟会来担当如此重任。 “你?”项羽看了看季姬,眼神非常复杂。 “只为姐姐!当然,本人只为副将,欲请赵克爽将军同行。”季姬知道赵克爽将军虚怀若谷,是忠贞不二的老将军。审慎笃行,是可以依持且不会制约自己的甘当幕后的最佳人选。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可以无须旁鹜,专心致志地来对付英布。 “我不是这个意思。”项羽说。 “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右司马?” “责无旁贷!”赵克爽坚定地答应下来。 “那就这样吧。”项羽似乎有点放心地回答。 项襄问季姬有什么要求? 季姬要了全权,并要蒲寿接受他们的节制,如能这样,她和赵将军将确保钟离不失。 “你们要多少兵马?”项襄继续发问。 “一万轻骑” “我哪有这么多轻骑?只给三千。”项羽立即打断了季姬的话。 “这不够!”赵克爽坚请道。 “我没说不给,”项羽说,“余下的,你们到蕲县处再调七千步卒,命蕲县守尉郑述为你们的副手。” “那就这样了。”赵克爽无奈,但对郑述为副手,他感到满意。 “军中无戏言!”项襄敲定。 “决不有负全军将士!”赵克爽、季姬慷慨回答。 “你们将怎样守住钟离?”项襄知道,战场上的事,哪有一定说得准的?真要派季姬去,他又有点不放心。 “我不知道,”季姬回答,“只有到了钟离,才知道该怎样去做。假如我和赵将军拼将一死,都无法守住钟离,那就是天意。但我们决不会苟且偷生,活着回来!”季姬有些悲壮地陈辞道。 “这,好,好!”项襄深为感动,回过头来对项羽说,“大王,请……请让赵将军、青城行!” 项羽遂下定决心,他吩咐赵克爽说:“右司马,这样吧,你为主,季姬、郑述为副。将一万军马前往钟离。——季布!”他转向季布下令道,“立即拨出三千轻骑,星夜驰援蒲将军。”他又对赵克爽、季姬说,“只要你们守住了钟离,就是立了一大功。到灵壁时,顺道告诉左令尹,叫他和左司马项庄,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萧县。只要守住十五天,十五天之后,就与他们无关。”他对赵克爽、季姬下达了这样的军令。 “现在,我们再来议退至城父事。如果刘邦真如右令尹所言,进军这里,”他指着地图上谯县的位置说,“我们就立即击溃他。但是,如果他们依然按兵不动呢?……” 赵克爽和季姬走出中军,季姬让赵克爽随季布先去点兵。自己则来与虞姬告别。虞姬这才知道季姬为她承担了许多,即使一千个不愿意,也知实属无奈。她抓住季姬的手不放,实在有点捨不得。 “姐,放心,只要小妹在,钟离就在。”季姬故作轻松地宽慰着她。 “不要这样,我不要这样,难道就不能派别人去?小妹,我去对大王说。” “姐,不能这样,我是你妹妹,在这艰难之际,我不为你承担,谁来为你承担?再说,这事的确重大,我岂能推脱得了?此虽一恶战,但小妹见惯了,你就放心吧。如姐心中还有妹妹,就要好好保重自己。小妹不在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季姬见虞姬眼中的泪水扑扑的落,亦很伤感。但她知道目前不是伤感的时候,只得咬紧牙关,她必须得保住钟离,才能保得住自己的这个姐姐。她翻身上马,悲戚地迎着风雪,到行辕去和赵克爽将军汇合。赵克爽已在那里点起了三千精锐轻骑,他们连夜辞别了项羽。 第437页 虞姬站在辕门外,看着季姬匆忙汇入轻骑中的身影,看着她那支军队走进那茫茫的风雪中。季姬数次回头,强作欢颜。大团大团的风雪很快地就把他们吞没了,只留下雪地上零乱的马蹄印一直伸向远方。虞姬不禁泪流满面,捂面失声起来。 第三天,项羽兵退城父,是夜卜于庙,得一“屯”卦,心中大恶。他命凌雠率一军北守曹家堡以拒彭越;命季布南守,准备迎击刘贾、龙应奎:互为掎角。另命斥候打探刘邦汉军的动静,果不如钟离昧所料,刘邦仍按兵不动。此时,刘贾、龙应奎军已至新阳,新阳令王适为保一城百姓,降刘贾。新阳守将莫敖赵全杀全家后自尽,近万楚军全部归汉。 项羽听此奏报后,愤怒异常,他本就是易怒之人,不听项襄言。命他守城父。自己欲率钟离昧、项声南下新阳,打算与刘贾、龙应奎决战。还未出动,大莫敖项冠进入幕府报:“左令尹项伯遣使来报萧县军情。”项羽见项冠神色不好,急令来使来见。左令尹项伯使跪拜泣曰:“萧县已失,左司马项庄战死。” 项羽紧皱眉头,一时沉默,切齿,不语。 “令尹现在何在?”右令尹项襄问。 “已退过濉水,在濉水南岸坚守。” “赵克爽将军、青城呢?” “他们已南下蕲县,只与令尹大人见了一面,行色匆匆,他们不知道……” “那你们怎么就丢了萧县?”项羽怒斥道。 “是,是裤下之徒,”来使见项王发怒,慌乱得不行,不得不强行告曰,“齐军自彭城东来,令尹恐其直渡濉水。因此派项将军出击,谁知这正中了奸计。令尹也是事出无奈,捉襟见肘,如不出击,齐军必渡濉水,直取灵壁,断我后路。出击,韩信又有准备。他先是诈败,然后掩杀。项将军陷入重围,不幸战死。令尹不得不渡过濉水,坚守灵壁,向大王告急。” “裤下之徒,我生啖了你!”项羽一时豹眼环突,急甚。命季布、项声、凌雠回军,重聚于幕府。闻此之变,诸将神色峻厉。此一举,项羽已自乱,所有的战略步署全打乱了。瞬间,他想起了昨晚卜于庙的“屯”卦,想起那卜得的卦辞:“乘马班如,泣血涟如,何可长也。”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报……!”一斥候又奔进中堂。 “说来!” “刘邦军已出动,前锋直指谯县。” “还不退去,再探!”项佗喝道。 “不必紧张,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钟离昧还比较镇静。 “令尹决非韩信敌手,如不撤军,只怕灵壁不守。灵壁不守,(金至)、蕲危矣!”虞子期大声进劝道。 “现在最重要的地方,就是灵壁,这是癥结之所在。我们只能回撤,击败韩信,才有可能面对刘邦。”项襄说,“退一万步讲,到了灵壁,战可战,退可退,也可以倾力南下,与青城汇合。集全军于一役,攻击英布,杀出重围,退回江东。” “这可是目前的唯一出路了。”季布无可奈何地附议道。 项羽没有说话,他斜眼看了看钟离昧。 “请大王早作决断。”钟离昧勐地一跪,恳请道。 众将佐也一同附议。 项羽还能怎样?再率性而为,就是自寻死路。他当然明白事态之危急,本来谯县撤退只是一计。如今谯县已入敌手,却不料风云突变,自己再也腾不出手来反击了。如今谯县反而成了一把匕首,直指自己的心腹。退至城父,这一步就走错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还不如如钟离昧所言,索性退到(金至)县去,但他想到钟离昧,就更加不痛快。 “末将愿守城父,力保大军东撤无虞。”钟离昧早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当即请命。 “报!”又有斥候飞马探报报导: “刘贾、龙应奎军已从新阳出动,兵锋直指城父。” “事急矣,大王不可再犹豫了!” “撤!”项羽一脸阴沉,不得不恶狠狠地吐出这一个字来。他把城父交给钟离昧又不放心,本想问罪于他,但如今事急甚,不是处置一个大将的时候。于是命虞子期监军,与钟离昧共守城父。又命大莫敖周兰在城父邑东北面的曹家堡筑垒固守,互为掎角。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四、城父之战 章节字数:7926 更新时间:09-07-07 06:09 四、城父之战 项羽率大军东撤后,城父立即显得空旷了许多。雪后初晴,天气特别寒冷,太阳从云层中射出,钩勒出云彩的瑰丽花边,天地仿佛一下子沉寂下去,一座孤城被衬托得特别孤寂肃穆。城池上,穿着铠甲裹着戎装的军士冻得不行,生起了火堆。军士们抱着矛戟,戍守在城池上。民夫们纷纷往城池上运送垒石和滚木。城外,远近数以十计的村落、民居,正升起滚滚浓烟,那是钟离将军下令监军带领里司、什长、军卒,对城外进行坚壁清野。他们强行将一村一村的村民,迁至城内,将所有的粮食及有用的物质全部运送到城中。一些不肯离开家园的老人,被强制推上车拉走,然后就是将空无一人的村落点燃。到处都是被押解行进的人们。一时间,哭声盈野。 第438页 一列一列的难民拥进城中,秩序混乱,街上到处是人流。有司开始将他们编排组织起来,老弱妇孺,住进原住民家中,青年男女则被编成什伍,各归旅师,充当军卒的役夫。当然也有抗拒者,或是妖言惑众者,对于这些人,钟离昧、虞子期决不手软,皆斩之,将头悬于城中闹市区,以示警戒。在铁腕下,城父城立即整肃起来,同仇敌忾,军民同心,决心与汉军决一死战。 钟离昧和虞子期站在门楼前,远望西南,一探马报上城来: “刘贾、龙应奎军离此不足三十里了。” 他们立即下令,所有执行坚壁清野的军队立即撤回城中。这时,城外有些混乱了,军士们加紧驱赶人群,凡故意拖延不走者,立即处置之。发生了反抗,有人袭击军卒,在奔逃,也顾不得了。当最后一队人流退进城中,城门下的吊桥就“格格”地被拉起来,喧嚣声没有了,整个城父邑立即沉寂下去。只有远处的村落依然在冒着浓烟,这浓烟一缕缕,各自分散,既单薄又舒捲,既惨澹又富有意味,好象在不安地颤动着似的。钟离昧、虞子期对此并无多大感触,战争已迫在眼前,这将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们目视着他们所看见的每一个士兵,投以鼓励的目光。每当临战,这些久经沙场的军卒,是那么沉稳又透出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那些黔首民夫则显得慌乱。他们有些惶乱紧张的脸看向这些毫不在乎的将士,似乎也有了点信心。监军在催促着他们运送那永远也运不完的垒石和滚木。整个城父就象一个蜂巢,乱糟糟的。但每一只蜜蜂都目标明确,他们看似混乱却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他们各自的使命。 一队汉骑突然出现在天边远处的山冈上,一晃就不见了。 “呵,终于来了。”钟离昧长舒了一口气,好象是终于放下了一颗心似的。他不习惯于这长久的等待,仿佛等了一辈子,仿佛这等待比格杀更令人难以忍受。虞子期也有这种感觉。 又冷静了很长时间,随后更多的汉军出现了。一队一队地出现在远远的地平线上,有一种象剪贴画似的明快。旌旗点点,开始是一条,然后是数条,象流水一样,流向钟离昧眼前的村野,但立即就不见了,好象是被这村野吸收了似的。然后村野中就(土翁)起了尘土,既而又有人马出现在这尘土(土翁)起的村野中。这一处,那一处,象流水般渗透过来,终于再也不消失了。然后,就有汉骑出现在城池下。而远处有更多的军队出现,仿佛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越来越多。现在整个平野上,到处都是轻骑,到处都是一列列的汉军。旌旗猎猎,人喊马嘶,而天边上的汉军依然象一条巨蟒在蠕动,依然看不到尽头。这巨蟒蜿蜒游动着,从各个方向,穿过村野滚滚而来,城池下的汉军越来越多了,黑压压的一片。几员汉将在军卒的簇拥下,出现在护城河以远的地方。他们在察看着指点着说着什么,又有单骑向后急驰而去。 钩援云梯、撞车、冲车、抛车、楼车开始向前移动,这些庞然巨物,似这流水中的巨舟。这汉军的流水,在城父邑下,仿佛突然被阻止住了一样,开始聚集、回流、汇成了广阔的水面。汉军从西南面、正西面,在城父邑前面排开阵势。从这阵势中,拥出了两员大将,正是刘贾、龙应奎。刘贾乃一长者,却很魁梧,威而不怒。龙应奎依然是那样矜持持重,威风凛凛。自从降汉以来,他的军队所向披糜,战无不胜。正是这样,刘邦才命他来襄助他的堂兄刘贾,这一路斩将夺关,都是他在效命。终于来到城父。他是冲着项羽来的,没有人不是冲着最强者来的,何况刘邦又有将令:“得项羽首级者,万户侯”。对刘邦这将令,他有着一种捨我其谁的气慨,因此显得特别兇狠残忍,象一匹嗅到了血腥的豺狼一样,紧紧地追逐着猎物。他这人现在对敌手不示宽容和怜悯,按他的主张,便是立即攻城。 但刘贾想不战而下城父,便命一郎中骑叫门。 “守将何人?还不快快出降?兵衅一开,玉石俱焚……!”那郎中骑驱马城前,大叫道。 迎接他的只是一阵箭矢。 “我说,这等楚蛮子,死囚,何必多费口舌。”龙应奎婉劝道。 “给命不要命!”刘贾见状,冷冷一笑,对司旗喝道,“擂鼓,攻城!” 惊天动地的鼙鼓震动起来,气势磅礴。汉军阵中军卒立时分开,一块块跳板,一架架钩援云梯在军士们的簇拥下,向前拥来。强弩齐发,射向城池,有的带着燃烧的油絮。楼车在缓慢地移动,抛车在迅速地固定,冲车里藏着军卒……。 “呵呵呵……”悽厉地战叫既缓慢又浑厚,漫山遍野,如巨鸟展翅,如云翳横移,一阵又一阵,汹涌澎湃。汉军们拥着跳板,拥向护城河。有人跳下河去架设浮桥,攻城开始了。 城父邑的城池上楚军严阵以待。汉军拥向护城河,用跳板架设浮桥。城池上的强弩就射出箭矢。但是三四座浮桥立即就被架好了,汉军蜂拥至城下。 “来吧,格老子!”一连敖狠狠地啐了一口。 汉军举着盾牌,冒着箭雨,他们手中的剑在闪动。 “哐啷”一声,云梯勐地砸向垛口。 第439页 楚军便用戟叉住,把它向左向右叉去。但这钩援云梯钩住了城垛,又坠着众多汉军,根本叉不动。楚军冒着箭矢,用尽力气想把这云梯推倒,但做不到。眼看着汉军就要爬上来了,就砸垒石滚木。 “上来吧,给你一条***!”一楚卒砸下一根滚木。 “对,再加上两个卵子。”另一楚卒唿应着,砸下垒石。 “娘的,去死吧!” 垒石滚木砸下,血肉横飞,脑浆迸裂,一个个人影从半空中掉下来。又有人攀上,前赴后继。一汉军攀上城头,楚卒们一齐持戟便刺。乱成了一团,弩机停止了,短兵相接。但爬上来的汉兵很快就被杀死了,他们的尸首从城池上抛下来,又是一阵滚石擂木。 汉阵营中的劲弩立即万弩齐发,城池上的楚军无法探出头来。楚军一些军士举着牛皮盾牌,一些军士在这些盾牌手的掩护下,依然在顽强地叉开云梯。有些云梯倒下去了,但立即又被汉军扶了起来。护城河上,汉军正在加固加宽浮桥。有些河段,如南门口,在投掷沙包和泥土。楼车在向城池下运动。撞车也正等待着推过河去,去撞击那城门。钟离将军早已防着这一着,在城门楼上,集中了众多弩机手,包括连弩,他们一齐射向浮桥和那运送土石的人流,力图阻止他们推过撞车来。龙应奎也派出了众多的弩机手,向着城门楼发射,想压制住楚军的弩机。这时抛石机安装好了,开始对着城门楼发射。巨大的石头髮着啸声,砸向城门楼,很快就把城门楼砸蹋了。但抛石机很不准确,楚军冒着石雨,浑然不怕。汉军冒着箭阵,用土石辅平护城河,许多军士中了箭,掉进了护城河里。护城河里都是落水的人,一片混乱。 鼓声更强劲地擂起,象是在敲击着人们的灵魂,催促着军卒们去赴死。 楚军羽箭充足,激战了一天,汉军无法得手。 城父城中,成千上万的黔首百姓,在监军的督促下,朝城池上运送垒石和一切可用来砸向汉军的什物。妇人们则烧饭送水,转运伤员。 狼藉的城池下,受伤的汉军在泥泞中爬行,有的在大声詈骂,有的在大声号叫。到处都是尸体、鲜血、残肢,鲜血渗进雪野中殷红醒目。救助伤员的民夫在奔忙。呻吟声,惨叫声……。同样,汉军也在监军的督责下,源源不断地沖向城池。 冬天的白日格外短暂,晴朗的天空又变得阴沉起来,卯时将尽,天就渐渐暗淡下去。城池上点起了火把,经过一整个下午的战斗,汉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得不鸣金收兵,抛下了数以百计的尸体。 战斗突然停止了,天地都好象松了一口气,又露出阳光来,把西天映得一片蔚蓝,水洗过一般。雪野却脏乱无比,到处都触目惊心。面对这片血野,就连黑暗,那黑夜之神,都好象在迟疑着不敢走进去似的,整个天地久久地反射着一片惨澹的阴沉的辉光。 城池上的楚军,用燃烧的(木苦)羽射向依然在倾土的南门护城河,龙应奎命一都尉、军候,必须在今夜将这段城门前的护城河填埋好,不能耽误了明天撞车的通过。这引起了双方的互射。原野上矗立着高高的楼车,撞车也正对着这城门。在这里,今夜将不会停止填埋与反填埋的争夺。这是第一天的攻战,无非是才拉开的序幕,现在的一切都是铺垫,明天才是真正的攻战。到了明天,楼车将载着军卒直接威胁着城池,撞车也要攻坚了,将士们将要推着它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撞开那城门。抛车也要在天亮后砸一阵子,具有威慑力量,它要去摧毁楚军的战斗意志。 汉王刘邦骑将灌婴、依梅庭率轻骑一万余,天黑时分来到城父。他们将部队驻扎好,就来拜见刘贾、龙应奎,接受刘贾节制。依梅庭在秦廷楚营均不得志,尤其是项羽,因其人品低下,徒具其表,虽累进良言,终不为项王用,遂背楚降汉,几陷季姬于绝境。而汉王不拘一格,唯才是举,依梅庭在汉营,才得一展平生所学。人随时而变,这绝对是人的生存之道,却有操持不稳人品低劣之嫌;坚持人生理念,是人心所嚮往,却往往于事无补。然而,人绝对是要有精神的,这就是崇高者与低下者的区别。依梅庭在秦时是郎官中的郎中骑,深谙骑战,与故秦骑将李必、骆甲被举荐操练轻骑。依梅庭进言道:“臣故楚臣,恐军士不服,愿得大王派一得力将军来统率之,臣辅佐之。”这一举,深得汉王信任。刘邦遂派灌婴为正。此时,他们正尾追项羽而东。 “龙大人!”依梅庭看见龙应奎,顿作亲近。 “依将军。”龙应奎也很高兴。 他们乃是故人,但彼此并不亲热,不能以诚相见。偶言几句相别之事,也大多是说季姬不识时务,一生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类。这时刘贾正问询各师旅的伤亡,与诸将商议天亮后的攻战。 “小小的城父就这么难以拿下吗?”骆甲不信。 “是钟离昧和虞子期,老对手了,你以为是谁?不是强将,项羽会把城父交给他?且纵深又有曹家堡……”一将顶撞道。 “不就是钟离昧吗!就是块硬骨头,也要把他咬碎!” “骆将军!”灌婴立即制止住他。 城父邑和曹家堡就象一双巨手,死死地掐住这东去之路。又象一块硬骨头,卡在汉军的咽喉部,不把它吞下去,汉军难以东进。 第440页 “诸位有何良策?”刘贾问。 依梅庭是钱唐人,曾多次往来于咸阳与钱唐之间,此地多次经过。他又是有心之人,人文地理,处处留心。此时,他心中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末将倒有一策。”他进言道。 “依将军有何良策?说来一听。”刘贾转向他。刘贾从来没见过这样奇美的男子,不禁对他十分欣赏。 “末将认为,我们这一支轻骑,快速灵活,可别为一支。用以穿插迂迴。城父以东,是下城父,是城父的凭依。只要夺下了下城父,对城父实行合围……” “但曹家堡在东北面,一旦被周兰发觉,这远袭之军……?” “未必,周兰未必敢轻举妄动,今非昔比……” 刘贾沉思良久,认为也对。形势毕竟不同了,与其在这里打消耗战,贻误战机,不如走一步险棋。 “你说具体点。” “末将愿率二千骑,化装成败逃的周兰军。派一似周兰者,伪拟周兰,连夜奇袭。这一带地形末将比较熟悉,可沿茂林险道,一两个时辰即可到达下城父。当然,下城父不会没有防范,但我们是楚装。可以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假乱真,就此袭夺了下城父。夺下下城父,就动摇了城父邑的根本,让它成为无望之城。亦可以从下城父攻击城父东门,使其腹背受敌……” “你是说连夜吗?” “兵贵神速,战机一闪即逝,请大将军下令。”依梅庭知道这是自己建不世之功的机会,他也想显示显示自己的才干,来以此获得君王的赏识。 “你们认为如何?” “险中求胜,不失为一步好棋。”灌婴赞赏道。 “那就这样吧,请依将军立即出发。”刘贾当机立断。 依梅庭立即点起两千轻骑,马卸铃,人含枚,消失在黑夜中。果不其然,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突袭到了下城父,故意装出被袭夺了曹家堡而溃逃的周兰军,赚开了下城父的城门,立即夺取了它。 第二天,刘贾已经知道依梅庭得手,派一部分军士对城父进行佯攻,自己则部署最后的攻战。他先派李必进攻曹家堡,使周兰不敢妄动。着灌婴立即率所部驰援依梅庭,巩固下城父的城防,要求他们在下一天率部进攻城父东门。 城父城又经歷了一天的腥风血雨。 这第二天,城父邑军署一夜灯火未熄。钟离昧、虞子期在清晨得知下城父已失,感到一阵凉意冷上心头。本来还想去夺回它,但这一天汉军都在攻城,他们实在是腾不出手来,也抽不出兵丁。只得看着汉军完成了他们的最后部署,将所有的希望都给掐灭了。但他们并不惧怕。一莫敖建言突围,这一建言未被採纳。钟离昧的思想非常明确,他就是想在这里拖住汉军,以给项王争取到那怕是一丁点儿时间,这一丁儿时间对全局太重要了。他决定以自己的生命来给项王一个挽救全局的机会。每一点时间都要争取,每一个人都要全力以赴,这虽然可能于事无补,但不坚持就更没有机会。只要每一个人都尽了力,只要每一个人都不计个人安危,不存私念,就可能将全局改观,让大楚復兴。他把这思想明白无误地说给大家听,似乎有点悲壮。这感染了诸将,均表示:“愿随钟将军共生死,城在己在,城亡己亡!” 不过,钟离昧和虞子期还是作了两手准备,一俟城池破,他们要求所有的军卒从东门突围,这是无法选择的。东门突围极其危险,但也只有东门突围才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残雪中的原野,天空低矮阴沉,原野格外污浊、杂乱,但又仿佛分外明亮。卯正一过,鼙鼓声就惊天动地地响起来,碎裂人心一般。不象昨天,今天的鼓声有了气势,这是一种信号。但是汉军并没有马上发起攻击,而是动用了抛石机,将巨大的石块甩向空中,唿啸着砸向城池,发出震天坼地地巨响,这声势颇壮,惊人胆魄。有些城墙被砸得土石纷落,有些地方瘫蹋了一部分,砸了约半个时辰,汉军就从四面八方发起了攻击。 形势不同了,心态也就不同。 汉军士气高涨,他们悽厉的战叫声,唿应着动地的鼓声拥来,象排山倒海一般。刘贾在正西门指挥,龙应奎在南门,灌婴在东门(此时依梅庭向他请命,自率轻骑向纵深穿插,去袭夺(金至)县)。龙应奎所在的南门,护城河已被填埋完毕。他命将撞车推过去,那撞车架着包着铁尖头的巨木在缓慢地向城门移去,军卒们冒着箭雨垒石,举着盾牌,发出一致的吼声去推动这撞车去撞击城门。城门在这撞击下震动,交战的双方都进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东门在灌婴的指挥下,士卒们奋不顾身,纷纷攀上云梯,有人已经登上去了,又被楚军砍杀完毕,抛了下来。南门的撞车在勐烈地撞击城门,发出响亮而又沉闷的巨响,眼看着城门就要撞裂。就在这时,从城门楼上,倾下了滚烫的沸油和燃火之物。只听得“轰”地一声,那火就燃烧起来,将撞车和汉军裹在其中。烈焰中的人们“唿”地一下逃出,情景特别惨烈,这些着了火的人跳跃着,惨叫着,很快就倒了下去。只是,这些人倒是倒了下去,并没有马上就死,他们依然在火中挣扎、爬行,伸着求生的手,叫人看了惶乱地避之不及,肝胆俱裂。这惨状立即被禀报到刘贾处。刘贾闻此,悲痛之极。龙应奎亲眼目睹这惨状,血红了眼,他立斩几个退却的士卒,命将新的撞车推上去(这新的撞车改进了,加长了撞木),将烧坏的撞车拖出来。尸体发出奇臭,冒着青烟,露出紫红焦黑的肌腱、血水、燎泡,这反而激起了汉军的斗志,更勐烈的攻击又开始了。 第441页 在这改进的撞车前,沸油不起着用了,南门终于被撞车撞碎,露出了一点缺口。这缺口在燃烧,越烧越旺。 正西门,刘贾以一种悲愤的心情在指挥几架楼车推过护城河,每辆楼车上都站着十几名军卒,有的持着盾牌,有的持着弩机,被推到城墙边,可以平视地协助攻城。城池上的楚军在他们的箭矢下,无法进行正常的抵抗,于是也调来了弩机手,双方一阵互射,只是楼车上的人毕竟有限,进攻不得成功。 南门的缺口越烧越大,汉军一拥而进,迎接他们的是弩机。所有的人都倒了下去。龙应奎督促着源源不断的军卒拥上去,军卒们冲过烈火,踏着血水,推开堆积如山的尸体,越来越多的汉军,象蚁群一样爬进城中。龙应奎见大势已定,遂纵马驰入。楚军在顽强地抵抗,每一条小巷,每一幢房屋,只能是人自为战。兵对兵,将对将了。 钟离昧正在正西门,闻报,立即率军前来驰援,就在南街杀起来。无奈汉军越杀越多,钟离昧无力回天,只得且战且退。楚军见大势已去,在一大莫敖的率领下,冲出东门,与破门而入的灌婴军混战。 这是根据战前的决策,也是必然的选择,钟离昧也只能向东门杀去。 刘贾所率的部曲此时也已攻占了西门。城门开时,汉兵象潮水一样拥入。刘贾想到这一恶仗所付出的代价,想起那些烈士死难时的惨状,想到这城父城中的这些该死的愚民,竟会助楚?他血红了眼,下令:“决不宽恕,以血还血!” “復仇,復仇!”到处都是这样恐怖的战叫,仇恨因胜利而显得无法遏制。 汉军分割包围着零散的楚军,见人便杀,无论是投降的还是不投降的,一律杀死。 南街的一幢民房里,虞子期率领着几十名亲随正在据险顽抗,这些亲随都是死士,他们用弩机不停地射出箭矢,汉军受阻。龙应奎见久攻不下,下令将引火之物抛进去。剎时烈火熊熊,虞子期无法躲避,只得率军杀出,立即被汉军包围。他的亲随一个个倒下,身边没几个人了。虞子期此时已失去了感觉,他杀红了眼,铠甲上都是血。龙应奎见状,一骑杀来,虞子期岂是他的对手,身上立即中了数剑,跪倒在地,知王事不可回,遂自杀。 本来,城中的百姓黔首都愤恨楚军,只是在楚军的胁迫下,不得不为之。见汉兵入城,纷纷倒戈欢迎汉军,攻击楚军。但没想到的是汉军连他们也不放过,屠杀开始了。汉军烧杀虏掠,残暴之极。一支没有节制的军队,简直就是一群人间禽兽,这禽兽需要鲜血,到处都是屠场,尸身遍地。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房屋在燃烧,到处都是绝望的哭叫声。一个老汉攥着一个包袱,被一汉兵抢夺,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他不放手,立即被那汉兵用刀砍死了。又一汉军用戟刺死了一妇人怀中的婴儿,这妇人就疯了,跑到大街上,但立即被那汉兵追上,一戟刺死。姦淫妇女的事就更多了,连八九岁的女孩子都未能倖免。 见人便杀,一个也不放过,整个城父邑一片火海。人们仓皇地逃窜,象没头的苍蝇,但往哪里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哭声盈城。到处都是暴行,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手持利刃和长戟的汉军,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躲得开死亡。城父邑成了人间地狱。 等到夕阳西下时,整个城父邑都在燃烧,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杀死了,一些漂亮的女人被带回了军营。剩下的只有那些胜利者在踏着血水,用这火光、残暴和死亡来衬托出他们的威仪。 只有钟离昧率领得十余骑杀出了重围。但他们却无法向东,只有慌不择路地逃去,又与不期而遇的汉军杀了一阵,钟离昧与众军卒杀散。他独一骑北去,当他再一次摆脱了追兵,远远地回望城父邑时,那城父邑已在一片残阳血海之中。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五、血阳 章节字数:6356 更新时间:09-07-09 05:24 五、血阳 项羽率他的军队退至(金至)县,他留下项襄和项佗守(金至)县,自己率一部前往符离。这时,韩信率三十余万众,军至萧县。项羽想在符离与韩信决战。没想到,仅仅过了四五天,刘邦与彭越、韩信(此韩信非彼韩信)、卢绾、刘贾、周殷、郦商等军合一处,兵锋直指(金至)县城下。 韩信兵至萧县,并不寻战,只保持着一种压迫的态势。项羽寻战不得,闻城父已失,虞子期战死,钟离昧下落不明,现在(金至)县告急。他只得留下季布助项伯留守符离,自己重返(金至)县,决心在那里去击败刘邦诸侯军。这时赵克爽和季姬已至钟离,正在和英布的淮南兵激战,这使他得到了喘息。他可以放开手来,与刘邦决战于(金至)县了。 临行前,他再三叮嘱项伯、季布,符离可不守,但灵壁无论如何不能丢。如灵壁不守,(金至)县将腹背受敌,且也威胁到整个楚军入钟离的退路。不过他也知道韩信善于用兵,才留下季布这个老成持重、有勇有谋的将军。 此时,刘邦率诸侯军五十余万,连营百里,声势浩大。项羽并不把这放在眼里,他曾率三万余骑在彭城击败过汉王诸侯兵五十六万。他相信,(金至)城之战无非是彭城一战的再现,只要击败了刘邦这主力,韩信这裤下之徒就不再是敌手。 第442页 第二天,汉楚两军在(金至)邑城下,布开了阵势,互用弓弩射住阵脚。天气非常寒冷,冻结的大地在马踏人踩下,溅起冰凌雪泥。天空又飘了一点冰霰,很快,就没有了。汉军气势正盛,再也不是一两年前的汉军了,那时逢项羽必败,产生了恐王心理。如今军势颇壮,人心陡变。再说,如今也不是彭城,更不是固陵。彭城是楚军的国都,固陵是韩信、彭越不至。如今诸侯皆至,人心所向。当然,楚军依然是枭雄之师,依然骄纵,依然相信他们的大王。三通鼓响,两军排开,只见一片巾幡旌旗飘扬,战将云集,拥出两军的主帅。 项羽一身乌铠,头盔上斗大的缨络飘拂,虎鬚喷张。捉襟见肘的战事,往返的奔波,日夜的操劳,使他的鬍鬚略显拉杂。这更突出了他的骁勇和威势,亦使人感到他那高大的身躯里包裹着一个桀骜不驯的灵魂。 刘邦则坐在元戎上,夏候婴为御者,显得态度从容。他着一身衷甲,披一袭锦袍,佩剑,见了项羽,略一施礼: “项王别来无恙?” “毁信弃义之徒,置天下万民于不顾,兴如此不义之师,劳师苦旅。今天,吾与汝决一死战,以谢天下!” “吾顺天意,从民心,何谓不仁不义?今吾伐汝,乃代行天道。天与我,吾焉然不取?岂能象你一样。想当年,陈王一唿,诸侯蜂起,汝兵发吴中,所向披糜,军势何其壮也?今日骞促如此,千夫指,诸侯遂。今吾数汝之罪行,也让汝明白,什么是天意?什么是民心?” “始与汝俱受命于怀王,曰:‘先入定关中者王之,汝负约,王我于蜀汉,其罪一也。汝矫杀卿子冠军而自尊,其罪二也。汝已救赵,当还报,而擅劫诸侯兵入关,其罪三也。怀王约入秦无暴掠,汝烧秦宫室,掘始皇墓,私收其财物,其罪四也。又强杀秦降王子婴,其罪五也。诈坑秦子弟于新安二十余万众,王其将,其罪六也。汝皆王诸将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争叛逆,其罪七也。汝出逐义帝彭城,自都之,夺韩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予,其罪八也。汝阴使人弒义帝江南,其罪九也。夫为人臣,而弒其主,杀已降,为政不平,主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在逆无道,其罪十也。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使刑余罪人击杀汝,乃代行天道,汝尚不知之,岂不可嘆!” “刘季宵小,休得喋喋,作孺子妇人之状,纵有犬羊之师百万,汝徒唤吾奈何?吾罪也,十也,百也,是也!但吾却不知何为毁信弃约,不懂奸佞、权诈,不懂置孝悌慈恩于不顾,感佩之极。 亘古男儿行不世之事,纵横大丈夫,何忌玉石俱焚?吾不为一己悲,顺天道,立人心,终暴秦,分诸侯,罢干戈。‘众女嫉余之娥眉,谣诼谓余之善淫’,訾(卫言,大写‘卫’,上下)宵小,乱当世之道,毁我诸夏之嵴樑,汝罪何以尽?一世乎?百世乎?累及子孙,尤万世乎! 旌旗狼舞,百万临池,籍何幸甚?得获如此恩宠!自古男儿,谁能躬逢如此之盛,地崩山坼于眼前,籍何至于此,幸甚幸甚! 今,聊搏诸君一笑,立天地之至性,置干戈于域中,起我华夏之大风,纵焚尸扬灰去也,亦无悔! 天也,天道也,天道(与欠)?天道是常!天道若在伪,则吾不往也!” 刘邦听项羽这一番话,沉吟不语,继而笑顾左右曰:“吾为天下,这个蛮子,却只为一己,至今尚冥顽不知……” 项羽怒甚,驱马上前,早有龙应奎一骑敌住。夏候婴载刘邦还走军中。这时,两边战鼓皆响,象惊蛰的雷声一般,军卒们吶喊着冲上前来。只见战车驱驰,战马嘶鸣,枪戟交叉,刀剑向相。这边有龙应奎、卢绾、灌婴、郦商、申屠嘉、薛欧、王吸……。楚军中有项佗、剡公、贯武、凌雠、项冠、项声、郭良、项期……。 一队轻骑在灌婴的率领下,冲击楚军,立即被楚军包围。灌婴的进攻意图明确,他想冲动楚军阵脚,却被贯武敌住。 项期率一部士卒,直扑汉王,汉将王吸驱车来迎。突然王吸的左骖扑倒下去,左车轮一撇,整车倾覆过去,把他和御者、车右都掀下车来。项期举抢便刺,薛欧驱车敌住。王吸立即跃起,弃枪执剑,直扑项期。项期正与薛欧战,不提防王吸扑了上来,坐骑早已中了一剑。那马腾身跃起,又“扑”地倒地,将项期摔下马来。薛欧早已一枪刺中。然而战马尚未死,又昂扬着挣扎着想立起,撞击到薛欧的右骖。项期免于一死,却又被薛欧的战车撞倒了。战车迅速地辗压过受伤的士兵,捲起一阵旋风,御者制止不住。只得载着薛欧一路冲杀过去。 项羽和龙应奎正是一场好杀,激战十余回合。李必和骆甲又两骑来击,项羽全然不惧,一矛敌住三枪。 左翼战场上,彭越军拿着盾牌,举着矛戟殳,从北面的山岗上,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下来,开始撞击楚军右翼。楚军右司马郭良命弓弩手射住。但汉军冒着箭雨,加快步伐,他们下到山岗底部,正迅速奔跑着冲上来。弓弩手见制止不住,往阵中退还。楚步卒立即迎了下去,白刃战开始了,只看见一片锋利的矛戟在闪光。刀剑的“铿锵”声,盾牌的撞击声,响成一片,象春天的蚁群在混战一样。厮杀的人,什么感觉也没有,面对死亡,他们只想杀死对方以保全自己。一连尹亲自击鼓,数面大鼓声动如雷,最先冲下去的将士纷纷倒下,后面的将士则踏着他们的尸体又冲下去。向上冲来的汉军伤亡惨重,但在山岗下督战的监军的督责下,汉军源源不断的象梦一样的在迅速奔下,继而向上冲来,投入战斗。(金至)县城楼上指挥全局的项襄,见右翼松动,立即命李辰率一师(两千五百人)后备军驰援。 第443页 项羽一枪将骆甲刺于马下,被汉军抢了去。追随着项羽的上柱国项佗立即掩杀。卢绾、龙应奎见止不住见到项羽就胆怯的军卒,只得且战且退。龙应奎并非不是项羽对手,若论剑术,尚在项羽之上,但对于长枪,却难抵敌。只见一校尉被项羽刺死,卢绾、龙应奎、李必死命敌住,亦无法止住颓势。 汉王刘邦和张良、陈平以及众幕僚、将军正在高岗上,俯视整个战场,听着各路信使呈报的战况。有时对着地图商议,不停的发出各种指令,看向前方左中右战场上腾起的尘土和隐约可见的厮杀人影。他们所处的山脚下,一队队师旅,接到旨令后,向前开拔,旌旗翻动。这些师旅就象是走向无底深渊似的,被这战争的无底深渊吸了进去。信使们在穿梭往返,带来各种不同的战场信息。 刘邦显得从容,但却在不停的踱步。一侍从给他来了点浆饮,他正想发怒……。却微微一笑的拿了起来,呷了一口,又放下了。他又望向正面的主战场。 “报!”一信使翻身下马,大汗淋漓,气都喘不过来。 “说!” “卢大人……” “什么?”刘邦浑身一震。 “请求增援,龙大人不敌……” “这个该死的重瞳子!” “大王,”张良正想开口。 “报!”又一信使飞驰而来。 “快说?” “彭相国请求增援!” “难道……?” “不,不是,彭相国说,只要再增援一师之旅,就可以击溃楚右翼……” 刘邦严峻的脸才有所舒缓,长舒了一口气,“你说什么?”他想起了张良刚才说了什么。 张良因成竹在胸,本想劝慰大王不必慌张。现见局势仍在掌控之中,便改了口。他知道,这正面主战场,无论如何不能松动,便说:“请大王派韩信、樊哙增援中路。” “这正是我所想的,”刘邦答,立即给一郎中骑下令: “命韩信、樊将军出击,务必止住重瞳子的攻势!” 接着他又将兵符交与另一信使,命周殷率其本部立即驰援彭相国。 楚右翼正在与彭越军进行着殊死的格杀。楚军虽气盛,无奈今日之汉军,并不象往年那样,一触即溃,这战争就显得更残酷了。尸体成堆,血流飘橹,却没有后退的。楚军伤亡越来越多,好在李辰赶来支援,双方成了胶着状。正是在这种状态下,周殷率自己所部的养精储锐之师投入战斗。郭良和李辰难以支撑,只得固守在一坡地上,据险顽抗,却难以持久。项襄站在(金至)县城楼上,指挥全局,见右翼又松动了。此时他手中的后备军实在不多,只能在应付最危难的时候,才能动用。他只有命军士向城右挂上号旗。 一面血红的大纛猎猎升起在(金至)县城楼的右侧。 项羽正在激战。项佗见状,驱马上前,大叫:“大王,右翼有险。” “你,贯武!” 项佗立即和贯武带所部撤出正面战场,楚军立即单薄了许多。龙应奎见楚军松动,立即掩杀,项羽力敌住。汉军见得势,一时难以遏制。好在楚军本骁勇之师,项羽又越战越勇,只见他大吼一声,又刺一汉将于马下。楚军见状,士气大振,復又勐地杀入。 项佗和贯武赶到右翼,郭良已战死,李辰一见援军,信心倍增。彭越敌住项佗、贯武,但他一人难敌两人,战了几个回合,虚晃一枪,退还军中。汉军见主将败阵,纷纷后退,周殷在此形势下,亦无法与李辰恋战。但此前张良早在高岗上见楚军主战场有军队右移,知道那里才是关键,立即请汉王下令周勃再率所部去驰援左翼。项佗、贯武正在追击且战且退的汉魏军,项佗正好看见远远的高岗上有锦幡在飘扬,知是汉王,便想驱马朝这方向杀来。好在周勃冷静,他并没有投入战斗,而是在此隘口处布置下弓弩手。溃败的汉魏军一拥到这里,立即被一阵如蝗之箭射住。周勃立斩一逃卒,大叫道,“杀回去,杀回去,后退者——斩!” “听着,”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我军数倍于敌,决无失败后退之理。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于今朝。后退者死,前进者进爵一级!”他这言辞激发了军士的斗志:“是啊,后退即死,前进却未必死,那今天何必做个懦夫?冲上去!”这样的思想,使溃退的汉军復返身迎敌,战事立即又呈白热化。 问题是汉军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楚军则没有。 同样,在右翼楚军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战斗时。楚军的左翼同样遭到刘贾、柴将军的勐烈冲击。楚军左翼在左司马凌雠的率领下,虽然一度得势,但自己的伤亡亦在不断增加。激战其间,项襄曾派军增援过,却无力击跨刘贾军。时已近午,左翼无法再抵御汉军新增的骑司马吕马童和郎中骑杨喜所率的轻骑冲击,这支生力军立即改变了左翼的攻防,楚军不得不在凌雠的率领下节节后撤。好在此地有一片丘垤,凌雠早有预见的在此地布置了一批弓弩手,在莫敖刘戾的指挥下,静候着。他们放过自己的军队,向着密集的向前杀来的汉军射出死亡的箭矢。汉军正在乘胜,驱马急驰,如何制止得住,早已一片倒在尘埃里。而后面的战车,依然在向前疾驰,挤成了一堆。马蹄和车轮碾压过汉军伤员的身体,惨叫声一片。有一辆战车被人体格住了,再也动弹不得。那御者拼命的抽击着马匹,马匹奋动着前蹄,车轮只是蠕动,却无法摆脱。车右跳下车来,想扳动轮辐,但那车轮下还活着的手抓着他令他无从下手。车左卒将早已仓惶变色,他踢着御者,想冲出这困境,立即被箭射中,倒伏在车上。这轧成堆的汉军,立即成了楚弓弩手射击的活靶子。汉军大批的倒了下去,尸体垒尸体,人叠人,汉军受到了阻扼,不得不匍匐下去。就在这一片丘垤前,千余名汉军倒在了血泊中,成了永远不再归去的春闺梦里人。刘贾命推来抛车,向这一片丘垤勐砸,然后又驱使军卒,向这一片丘垤发起了更勐烈的进攻。 第444页 主战场上,项羽浴血奋战,他一人力敌龙应奎和诸汉将。不是剡公、项冠不来助他,他们同样得面对数将。即使这样,项羽依然枪挑剑噼,力斩汉将张前、陈蕃。龙应奎剑术虽高,但他那有项羽这等豪气,早已战得精疲力竭,遂被樊哙替换下。樊哙难敌项羽,汉军的主战场就有些松动了。项羽顿时杀性大起,他这人,一旦进入状态,就没有人可以遏制?他挥军撕开了汉军的铁幕,向那汉军的中枢高岗杀去。 这情景震惊了这汉军的中枢神经,刘邦、张良虽知项羽神勇异常,却不曾料到项羽是这等兇狠。张良急甚,力请汉王曰:“请大王暂避一时”。刘邦一听此言,乍然变色喝道:“卿何出此言,将士们都在浴血,我又何惧一死,今天,我决不离开!”张良当然知道,这是汉王的故作姿态。但,且不管这是不是姿态,目前的危险却是真实的,他决不能让刘邦再呆在这里。于是顺着刘邦的话说:“我们决不会离开,大幡在,大王就在。大幡不去,军心自定。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要留在这里,臣张良代大王坚守此地。大王不必拘泥于细小,为君王者,不必蹈此险境。”说到这里,张良对众侍卫喝道:“还不将大王扶下山去!” 众侍卫一听此言,立即一拥而上,不由分说的将依然在作坚持的刘邦拥下了山。 因无后继跟上,项羽这一支人马难以为继。剡公见项王深入太深,怕有危险,急率一部跟进,他一把抓住项羽的马嚼环叫道:“大王,大王……” 项羽正杀得兴起,如何制止得住。 这时,正好龙应奎见战场有变,已休息了一会,吃饱喝足,自然又来取项羽。半路上遇到项冠,数个回合之后,一枪挑死。他来寻项羽,见项羽正在冲杀,两人便又战在了一起。 汉军如斩之不断的流水,源源不断地投入,到处都是鲜血。这血是这么惨澹,这么殷红,辐射着恐惧。这如蝼蚁般的汉军,前赴后继,死死地咬住了每一个楚军的神经,使他们产生恐惧。虽然楚军还在顽抗,但心理防线已经松动,受了伤的项期已死在乱军之中,项声也倒在了血泊里,楚军中军在后退。项羽虽骁勇,却挽救不了颓势。 战争从早上一直打到午后,楚阵地丢失不少,且已精疲力竭。汉军亦伤残累累,他们死得更多,数以万计的军卒倒毙沙场。然,汉军有大批的生力军投入,楚军难以为继。指挥全局的项襄站在城池上,知道再这样打下去,楚军必败。且军卒早已飢肠辘辘,连饭也没法吃,这仗是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只得命令鸣金收兵。 项羽听到金铎声,只得且战且退,漫山遍野的汉军乘势掩杀。好在楚军进退有度,纷纷退至城中,拉起吊桥。 整个汉军汹涌在(金至)城下,一时声势颇壮。 项羽退进(金至)邑后,闻报韩信已经下符离,渡过了濉水,项伯与季布退至灵壁,虽恨声不绝。但他毕竟是帅才,立即想到,己兵新败,韩信必不备,如能出奇兵袭之,韩信可下。于是,他不顾极度疲惫之身,率两万余众,连夜率兵奇袭,渡濉水,大败韩信军,夺下符离。但齐军在齐王韩信的指挥下,仅仅败退二十里,并没有溃散。过了一天,又率军復至符离城下,两军形成对峙。极有谋算的韩信并不求成,用强弩射住项羽的挑战。他另指挥孔熙从(车取)虑出发,渡濉水,从东面向垓下运动。命陈贺居右西进,进攻(金至)县腹地,和汉王遥相唿应,并想截断(金至)县与灵壁楚军的联繫。这使得项羽难以兼顾,只得弃了符离,渡濉水,退守灵壁。但欲回(金至)县,却再也不能。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六、飘零子再会高右人 章节字数:5219 更新时间:09-07-11 10:40 六、飘零子再会高右人 依梅庭率化装成楚军的汉骑袭夺了下城父之后,灌婴率一万余骑来驰援。他则向灌婴请命,继续以楚军的装束向纵深穿插,想乘势拿下(金至)县。没想到,项羽的大军随即退守(金至)县,这样,这个意图便不能实现。他立即又对当下的形势作了一个判断,他想:项羽如这次判断不误,他应该从蕲县退至钟离,去击败淮南王英布,再南下阴陵,走歷阳,退还江东。这样,他才可能避免全军覆灭,获得喘息的机会,以图东山再起。那么蕲县、钟离就是楚军的命门。但是自己只有二千余骑,钟离是重镇,面对赵克爽、蒲寿数万楚兵,不是奔袭得了的。蕲县则不同,蕲县在楚军腹地,不直接面对汉军,守备自然薄弱,何况郑述还带走了七千余步骑卒,这样,蕲县自然空虚。如能袭夺了蕲县,则等于在楚军的命门上刺上一剑,必使楚军疼痛难忍,军心涣散。退一步讲,即使不能阻止楚军南下,也必然牵制了楚军在(金至)县或灵壁的战斗。这样一想,他立即率军向东去大泽乡,想到那里去察看势态,拿得下蕲县就拿,拿不下,打一下也好,敲山震虎嘛。让项羽知道,汉军已杀到他的腹地,这必定是对他一个狠狠的打击。 当他来到大泽乡时,得遇北门晨风。 北门晨风自从离开季子庐后,一路尾随楚军寻找季姬。他不愿为楚军效命,这样,就不可能与季姬相遇。再说这时,季姬也已南下钟离,根本不在楚大营中。这一日,他正行进在大泽乡山野林薮之中,而依梅庭正率军暂避于此。北门晨风恰好碰到了他们,立即被化装成楚军的汉兵包围住。他以为是楚军,通报了自己的姓名,说要见季姬。他本意很清楚,只想见到季姬,不想与楚军发生冲突。他想把真相告诉季姬之后,了了自己对燕姜夫人的一番承诺,便离开楚营,不来管这楚汉相争之事,也不再干预季姬之事。这当然是一厢情愿,他不是没想过,一旦进入了楚营,又如何离得开?正是有此疑虑,就表现在他的行程上,迟疑不决,不敢茂然。结果遂被众汉军围住,到这时,他才知这是汉军。这使他为难,又百口莫辩。他不想与汉军发生冲突,因为他是心向汉的。但汉军又把他当楚人,正想捉拿他。他只有持剑与之对峙。 第445页 依梅庭闻讯赶来,一见是北门晨风,大喜,立即喝住军卒,忙上前一把执住。 “得遇北门先生,真天助我也!” “你怎么这等装束?”北门晨风问。虽然他早已知道,依梅庭投奔了汉王,但没想到依梅庭依然一身楚装。 “一言难尽,来,来,北门先生……” 依梅庭现在已闻知北门晨风与季姬的故事,感佩之极。他现在虽然与季姬恩断义绝,但内心深处 对季姬依然怀有敬意,人不分敌我,只要人品在,终是令人敬仰。没有人不敬慕季姬这样的人中豪杰的,他虽然与季姬互为敌我,但仍希望季姬能幡然醒悟。他也记得终是季姬救了他一命,今虽各为其主,他依然想救季姬。他不是那种刻板的人。现在,他力劝北门晨风助他。 北门晨风乃疏散之人,并不想参与到这诸侯纷争当中来。 “北门先生坚持自己的人生理念,我本不应再劝,但天下大势所趋,先生是知道的。项王无道,以天下为鱼肉。而我主刘邦才是仁义之主,天下归心。黔首百姓,苦于暴秦和战事。你看这山河破碎,黎民百姓颠沛流漓,你就不为自己,也得为天下黎庶着想。诸夏益弱,天下疲命,北之匈奴,在冒顿单于率领下(此时,冒顿已弒父篡位),其焰復炽。胡马饮于河,榆中已失,上郡危矣。想我堂堂中国,却在连年混战,积弱积贫。什么时候我们这样无奈过?然,项羽不灭,我族何兴?先生乃一明智之人,想必知道,不以天下为己任者,必为天下之罪人。这一战,就是中原诸侯最后一战。但,项羽虽为穷寇,犹似困兽,无以制伏。如若这次再让他脱逃,那就是放蛟龙入海,走勐虎进山,天下岂能安宁?黔首百姓又不知要苦到什么样子?诸侯又要经过怎样的努力,才能将其制伏。假如真的成了这样,先生于心何忍?我华夏一族又何苦于此?先生总不能仅为一己之念,置天下黔首百姓于不顾,望先生三思之。” 北门晨风听后,不语。 “再说,项羽復炽,先生又何得一唔季姬,了得燕姜夫人之至托?季姬之不悟,我是知道的。我离楚之前,曾再三相劝,她仍执迷不悟,和先生一样为忠义所困。季姬助暴戾之师,没有一个人劝说得了她。我想,或许只有先生,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是受其亲生父母之託。我想,以先生之明智,必将说服于她,使她早脱桀纣。再说先生总不会去助暴楚,先生欲得唔季姬,必欲入楚营,先生一入楚营,再欲自善,则不可得矣。你总不想看到,季姬沦为天下罪人?我心与先生同,季姬曾救过我一命,今虽各为其主,但我依然铭记在心。只要得遇季姬,决不会加害于她,必得将良言相劝。就是到得汉王帐前,拼却前程,我也力保季姬之无虞。此心睽睽,天日可鑑,无论是于国于民,那怕就是为季姬,先生也是不可推卸的……” 这话说得很在理,北门晨风听后,不由长嘆一声,说:“听将军一席话,令我北门甚感惭愧。” “先生助我,我愿听先生的。” “不,我只暂留你处,作一幕僚,余话勿言。” 依梅庭得到这一承诺,真的非常高兴。他在汉营,虽累建战功,但就是缺少一得力助手。每在战场,他就吃亏在手无良将,自己的剑术又不高。今天,得到了北门晨风,那还不是如虎添翼。当今天下,能敌得住北门晨风者,能有几人? 当时的处境极度危险,以一师之众深入腹地,随时都有被聚歼的可能。好在他们是楚装,战局又混乱,到处都是不同隶属的楚军在调动。这大泽乡密林中的军队,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北门晨风问起为何率军至此?依梅庭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最后他说出自己的打算,深得北门晨风的贊同。依梅庭遂招集众部将,商议如何实施这个行动? 蕲县守军固然不多,但自己的军队也只有两千,要想拿下蕲县,谈何容易? 商议中,北门晨风闻知蕲县县公乃是故博阳邑狱吏高右人。想到在博阳时,曾与他有一面之交,并得其助。深知此人乃一忠义之士,于是建言道: “蕲公高右人,乃我故人,我愿前往说降之。” “是吗?”依梅庭闻言大喜,当他听完北门晨风说完他和高右人之事时,才知是一面之交。又听到高右人乃一忠义之士,如今,他听到忠义之士都不大相信,甚至有些反感。 “先生,这太危险了,”依梅庭很是担心,他不大相信忠义,知道这样的人,都是偏执之士。尤其是北门晨风此去,犹如蹈龙潭,入虎穴。万一不测,他实在不想失去他。 “如将军言,只为天下,不必念及一人。” 北门晨风这句话使依梅庭作出了决定,决定按北门晨风的主意去做。他选派了五六个艺高胆大的精干军卒,随同北门晨风前往,又命其所有的将士作好接应的准备,以防不测。 事不宜迟,整支军队于是向东,往蕲县潜行,在离城数里处藏匿下来。北门晨风带着五六个军卒,乔装打扮,直奔蕲县西门。果然蕲县亦有防备,北门晨风大声叫门。 “什么人?敢在此叫门?”城门守卒见只数人,大声喝问。 “北门晨风,蕲公之故人。” 第446页 闻乃县公之故人,早有人报去。高右人来到城楼上,见果是北门晨风,大喜,令开城门迎入城中。高右人此时已过中年。他在博阳为洗心玉,助了北门晨风一臂之力,险遭夏禄文毒手。当即弃去狱吏一职,藏匿民间。陈胜起事后,他先是追随燕王韩广,后随臧荼入楚。他是故吏,懂得律令条品(这种人非常缺,甚至比将军还缺),遂为楚所用。后来臧荼归汉,他却一直在楚,身经数战,才搏得如今之职。今日得遇北门晨风,乃是他平日所敬仰之人,十分高兴,迎至县衙署。算来博阳一别,也有近二十年了。 二人各述别后之事,又言今日之战局,高右人请北门晨风助自己一臂之力,他正为城中兵力单薄而担忧,何况城中守将郑述又去了钟离。 “先生今日来,必有赐教,我当洗耳恭听。”高右人当然知道,北门晨风不会无缘无故涉此险境。 北门晨风说:“屏去左右,我为公言。” “此乃我心腹,先生旦言无妨。” “我乃来救公与一城百姓耳。” 此言一出,高右人知道北门晨风来作说客,一时沉吟不语。 “当年在博阳时,”北门晨风继续说下去,“公曾长嘆燕之不存,正是因为公为燕忧,才助了我一臂之力。我知公乃忠义之人。今燕王臧荼在汉,汉王刘邦乃天下英主。你在楚营,当知楚之暴戾,荼毒生灵,天下皆叛。楚王天下,践诸侯,屠黔首。而汉王与诸侯共,大燕得以恢復,此乃公平生之所愿。公为燕人,当年泣泪言燕,今何故助楚?今天下大势,公自知之,昊天将倾,一木难支。以一人之力,焉然挽狂澜于既倒?只怕兵燹一开,父母妻儿均不可保。不念苍天念苍生,蕲县一城百姓,繫于公之一人。城父一战,公自知之,数万黔首百姓焚于一旦,均为不识时务。满城百姓遭此荼毒,守者罪孽深重矣!” “容我思之。”高右人面对如此变故,如何想得了主意,只想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再者,他得楚之恩遇,弃之于心不忍。这样,他才说道:“先生先去休息吧。” 北门晨风与诸卒宿于传舍,与诸卒议。 “我视高右人未必肯降,如其不降,我辈危矣。现在,坐守即死,不如连夜袭之,那结局尚未可知。不知诸位,愿随我否?” “愿随先生生死!” 这天深夜,北门晨风带着这些军卒,悄悄地潜出传舍,逾墙进入高右人府。此时,高右人尚未睡,正为日间事烦躁。知北门晨风一言是至理,但要背楚,又怕此事不好掌控。所以,他并没有加害北门晨风之心,也没有严加防范,现在突见北门晨风持剑而入,大惊失色: “先生来此何干?” “救公耳。” “何为救我?” “事急矣,公若不降,天下受苦,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汝将陷我于不义耶?” “天下有大义、小义,小义从大义,公降汉,乃大义,何谓不义?” “我不是不降,只是众将未服,稍有不慎,岂是你我可掌控的。” “只要你拿定主意,此事并不难。天明,召诸尉卒将于庭议事,有不从者,杀之,大事可定。” “这都是我平日的部卒,我心何忍?” “今日不忍,日后又何忍?公自是明白。今日,乃救他们,不得不为尔!” 在刀剑的胁迫下,高右人才决定背楚。天亮,他和北门晨风前往衙署。临行前,一军卒曰:“留下二人于高公舍?” 北门晨风斥之曰:“吾信蕲公,岂可为此宵小之举!” “不得不防。” “勿言!” 这为高右人大为感佩。 “今日果见先生之风!”遂下定决心,与北门晨风一起去收伏众将。 高右人和北门晨风至衙署,布下伏兵,请诸将来庭议事。 果然,当高右人言及归降一事时,一卒将大声抗辩道: “公差矣,吾等受项王恩遇,岂可叛之!”一言未毕,早已被北门晨风一剑斩之。众伏兵一拥而入,将众官佐将卒逼住。北门晨风大声喝道:“不准伤了性命。但不从者,此即下场!” 众官佐将卒莫不敢言。 高右人说:“我也是为大家作想,汉王仁义,项王太过,从仁义而弃不道,应是明智。且今天下皆叛楚就汉,你我不必拘泥于小节,有负天下,累及妻孥。且今日项王势败,不日将亡。弃暗投明,得保自身,荫及妻儿,惠及天下,愿诸君思之。” 其实,事不发则不发,楚军一败再败,是人都看得明白,心思早已浮动。只是碍于形势,不敢率先作为而已。今有县公主持,自然振奋,立即响应。本有左右观望者,亦立即附和;有不从者,碍于形势,亦不敢言。 北门晨风立即命一所带军卒,得蕲公之令,出城去迎接依梅庭。又与高右人商议,将平日亲近的将佐,置于要冲,掌控住全城。于是大开城门,将依梅庭迎至城中。依梅庭立即飞羽传书,派信使去(金至)县去禀报汉王。 水到渠成,既然已经易帜,众楚官佐卒将亦知性命所系,本来傍徨,不知何往?如今只要渡得此难关,便是前程,如何会不知道利害?士气立即高涨起来,准备应付楚军的攻击。 第447页 项羽得知蕲县已叛,犹如一枚钉子钉在心中,灵壁和(金至)县两地的退路都被切断。这样一来,楚军就真的危险了,他立即命令季布率军全力攻蕲。此时,刘邦已获知蕲县已下的消息,立即指挥诸侯军向(金至)县发起了进攻。而齐军在韩信的指挥下,亦开始出动,向灵壁而来。 这样,楚军兵分三路,一在灵壁,一在(金至)县,一攻蕲县,这就犯了兵家大忌。孙子曰:“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敌寡。能以众击寡,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这一点,项羽焉能不知道?他的兵力分散,刘邦的军队集中,他的兵力本就不足,事已至此,他实在是无可奈何。这样,他不得不放弃(金至)县,将项襄、项佗和他们的军队撤回,令他们与季布军合一处,全力攻打蕲县。打算攻下蕲县后,再向南撤,去与赵克爽、季姬军汇合。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七、十面埋伏 章节字数:3484 更新时间:09-07-13 06:14 七、十面埋伏 依梅庭、北门晨风、高右人在楚军的勐烈攻击下,主动放弃了蕲县。因为依梅庭看到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楚军对汉的对峙已经松动。如今这样疯狂反扑,只能说明他们的心态已经动摇。蕲县是一座孤城,也无法阻挡得住项襄、项佗、季布的攻势。 既然项襄、项佗的军队已经东撤,汉王刘邦就率领他的军队进入了(金至)县。这样,就与齐王韩信的军队连成一片。真是勐将云集,旌旗飘飘,这次殊死大决战,已经有了非凡的意义。刘邦非常高兴,依梅庭带高右人来见汉王。北门晨风不至,他推辞了,不想进入汉营来为君王效力。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不想让人视为附炎趋势、落井下石之徒。依梅庭深知他的为人,不勉强,只和高右人来拜见刘邦。刘邦正坐在案几后,众将均在,见到依梅庭,大喜。 “你们看看,是不是,真是后生可畏啊!有胆有识,有勇有谋。这次,你是立了大功了。”他又对高右人说,“蕲公真乃明智之士,一俟夺下蕲县,公仍为蕲公。” 高右人感激不尽,到这时,他才相信,北门晨风没有骗他,也对汉王感恩之极。 汉营中瀰漫着一种欢庆的气氛,张良见状,进言道:“大王,现在还不到论功行赏的时候,项籍还有十几万部卒。他现在復归蕲县,如乘机南下,钟离又有赵克爽、季姬,淮南王怕无法遏制得住他们……” “季姬?”诸将虽知此人,但仍感陌生,因为他们从未会过季姬,仿佛只是一个与己毫不相干的人一样。虽然也有血战阿房宫的传闻,但他们毕竟没亲歷过。 “故秦青城公主。”龙应奎说明道。 依梅庭见说到季姬,觉得不便多言,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保持沉默。 龙应奎的话引起了一片哂笑。 “青城公主乃我韩信第一敬仰之人。”齐王韩信说道。齐王韩信是什么人?象他这样的兵家,自然研究透了自己的对手。 “齐王说得不错,这小女子,决不可小视,”龙应奎说,“有勇有谋,深得人心,那一柄剑,无人能敌。” “与卿如何?”汉王问。 “决不在臣之下,臣正想与她会上一会。” “这么厉害呀!”不在龙应奎之下,哪还有谁是她的敌手? “正因如此,”张良继续说道,“如果让项籍退至钟离与季姬合流,那我们可能就很难将其聚歼。一旦他们流窜到江东,我们就鞭长莫及了。那就真是放虎归山,遗患无穷!” “子房有何良策?” “必须在此地将其聚歼。至于在此地要找到一个消灭他的好地方,又不能惊动了他,使其迅速南窜,这却颇费思量……” “子房先生果然看得清楚,说中了要害,为此战定下了方略,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事了。”齐王韩信说。他又对汉王作了一揖,说,“臣有一策。” “说上来。” 韩信走到刘邦案前,那时还没有太多的君臣之礼,命人将灵壁地图展开。他站在刘邦面前指着地图说:“现在臣部属孔熙正在垓下,喏,这里——”他指着灵壁以东的一个地方(此灵壁非今日之灵壁),对刘邦及众人说。“垓下是一个环山绕水的聚落,绝对是打一个歼灭战的好地方。大王,听我说,项籍要南下,这是迟早的事。我们决不能让他南下,得把他调回来,且要他乖乖的往这里钻。”他点了点垓下,“臣有一计,叫十面埋伏。具体实施是这样的,派出几支军队,让他们与楚接仗,打几次看结果而定。但这仗只许败,不许胜。项羽骄纵,不可一世。约战的诸将应尽量地去激怒他,接仗又要打得真,一步,一步把他调转回来。只要他一进入垓下,我们立即将他的归路截断,将他围困住,此事可成!” 项羽率领他的军队,在左令尹项伯、右令尹项襄的力劝下,从蕲县开始南撤,前往钟离。他命剡公守蕲县。军队在天亮时出城,由于有众多辎重,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走了不到十里地。这时只见东边一阵鼓响,旌旗摇动,杀声震天。尘埃涌起处,一队齐军杀来,为首一员汉将,正是孔熙。那孔熙银铠银甲,骑一白马,纵马舞枪,大叫道: 第448页 “楚军休走,留下项籍那小子,放汝等一条生路。” 项羽闻言大怒:“无名鼠辈,也敢放言。”纵马来战孔熙,楚军全面掩杀。汉军临危不惧,两军混战一番,孔熙难敌项羽,力战了几个回合拍马就走。汉军见主将败走,纷纷逃窜。楚军追到一险隘处,山上打下一片滚木石雨,坏了楚军不少。这激怒了项羽,命上柱国项佗从东面迂迴过去,包抄孔熙。孔熙一见,立即撤离了山头。项羽攻占了这山头,放目望去,见汉军溃不成军,弃甲丢铠的,正欲急追。却被项襄拉住,项襄说:“大王,现形势大坏,不可恋战,我怕汉军有诈,不如暂避钟离。到了钟离,我军可得到休整,可战可守,也可另做打算。” 项羽心里明白,知道这是正理,正欲后撤,只见山中又一阵梆子响,一汉将杀来。 “不要放走了项羽!”只见满山遍野都是冲击的诸侯军,他们这样吶喊着,一汉将已沖至山下。这汉将黑铠黑甲,手舞大刀,正是薛欧。薛欧大叫道:“项籍休走,留下头来,让我建功!”一边叫着,一边率军冲进楚军,左噼右砍。楚军慌忙接战,力战之,这一股才了,另一股又拥上来,响起了这样的叫声:“留下虞姬来!” “留下虞美人!” “项籍玩得,我们如何玩不得!” 这等侮辱,项羽如何受得了,切齿道:“尽诛之!”项襄正要开口相劝,项羽怒睁了他一眼,骂道,“是人乎?”遂不听,杀上前去。汉军抵挡不住,项羽纵军掩杀。又听得一阵擂鼓,又是一股汉军,与前面奔逃的汉军挤成了一团,还未开战,就已败退。 这一两个月,楚军还未取得过胜利,士气低落。这一次,虽是小战,却是四战皆捷,这正是项羽所需要的。过去,他每战必胜,自认为没有战胜不了的军队。现在正乘胜追击,见前面又是一营汉军,为首一员汉将正是依梅庭。依梅庭见到项王,在马上作了一揖,说:“大王别来无恙,恕小将无礼了。” “背信弃义的小人,“项羽一见依梅庭,想到这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如今也敢来逼迫他,如何不气,大骂道,纵马来取。只听得一声喊,一队汉军斜刺里杀来,立即沖断了楚军,为首一员剑士,正是北门晨风。北门晨风与左司马凌雠战在一起。这员剑士,项羽从未见过,只见他出手不凡,与凌雠战了几个回合,剑剑占先,自知凌雠不敌,遂自己纵马过来接战。 “来者何人?”项羽持剑喝问道。 “飘零子北门晨风。” “吾闻先生乃天地一散人,为何也来助汉?” “只为天下黎庶,天下苦楚久矣,诸夏苦楚久矣!” “那你的初衷何在?难道也为势吗?” “大王勿言,今日得遇大王,也是我北门三生有幸,愿搏大王一笑。”纵马过来接战。 北门晨风的剑飘逸,剑剑相逼,刺、挑、剪、抹,截、钩、点、崩,招招均合剑理,又不可寻。项羽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剑士,反而将生死置之度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北门这剑不同于龙应奎,项羽和龙应奎过招,只感到憋气。这剑本身就是一种艺术,能和上乘之剑过招,本是剑士平生所愿。项羽战得淋漓酣畅。北门晨风感佩项王之刚烈。但依梅庭敌不住凌雠,早已败下阵去,奔逃中叫道:“北门先生,北门先生……” 北门晨风按计虚晃一剑,拨转马头就走,叫了一声: “大王自重了,吾能与大王一战,幸甚。”北门晨风感悟项羽之豪气,于心不忍,猩猩相惜,实有委婉劝阻之意。 “大王!”这时,项佗赶来,一把抓住乌骓马环嚼,大叫道,“右令尹有言,望大王别再恋战,速速回军。” “天下也有这样的剑士!”项羽战意犹酣,感嘆道。见北门晨风已去,深感遗憾。在他平生,尚未遇到过如此之剑士,且有如此之气度。 他那里知道,北门晨风此时的剑艺已近妖级中平。 这时,远远的一队军马杀来,挑着一面“周”字大旗,乃叛将周殷。自不待他指挥,军卒已经掩杀过去,遂不可止,一气追杀了数里。项羽杀得兴起,七战七捷,兵锋直指垓下聚落前。 他终于止住了军队,他并不知道这是一个陷井。但他心里明白,南下钟离才是目前唯一正确的选择。但七战七捷,尤其是和北门晨风一战,令他感到愉悦。现在,他自有一种亢奋的感觉。 由于七战皆捷,楚军似乎又找回了当年在胡陵、彭城一战的感觉,那时他们曾以三万之众,击败了汉王五十六万诸侯军。今天,在他们看来,这又是那一战事的再现。只有项伯、项襄、季布依然十分清醒,在他们的力劝下,项羽心中也是认同的。这样,项羽认为有必要在此地对目前战场上的态势作一番审视。这样,楚军就止步于垓下聚落前,军士们开始挖灶煮饭,将领们则来到了项羽的营帐中。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八、垓下之战 章节字数:6946 更新时间:09-07-15 06:20 八、垓下之战 虽然军容还是那么惨澹,但大家又面有骄矜之色。只有项襄高兴不起来,他左思右想,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汉军怎会如此不堪?以这一个多月的经验,他已得出结论:这不可能。但,这又毕竟是七战皆捷,他与凌雠商议。这时,季布却开口了,说:“大王,你不感到这仗打得蹊跷吗?我怕其中有诈!” 第449页 “有诈?”贯武笑道,“七战皆捷,能有这样的诈吗?啊哈哈……”他大笑起来。 “不,”项襄说。项伯这时正在看望虞姬,虞姬这几天哀伤不已,她的兄长战死在城父。他们兄妹从小在一起,双亲早亡。祖父虞丘台以灭秦兴楚为己任,飘泊四海。自从祖母过世后,兄妹相依为命,没想到,如今天人两隔,令她伤心欲绝。这时,项襄说,“我也觉得,季将军所言极是,汉军不是败退,而是有意退却……” “是吗?”项羽斜瞥了项襄、季布、凌雠一眼,他处在犹豫中。 “张良、韩信不是无谋之辈,尤其是韩信,胸中自有韬略,不得不妨,否则悔之晚矣!” “我已派出斥候,没有发现什么。张、韩虽狡诈之极,那也是对诸侯。但在我们面前,从未得逞过。” “……”项襄一时无言以对。 这正是韩信高明的地方,他知己知彼,深知项羽极易冲动,又刚愎自用,不可一世,料他听不进忠言。他又胸怀韬略,站得高,看得远,对战事了如指掌。他的主力,远在三四十里开外,并未露出峥嵘。 “大王,”项襄抗辩道。这时项伯劝住虞姬,復入营帐。他只听到项襄依然在力谏,“即使这是真的,这仗亦不值得再打下去。大王想想,汉军数倍于我,我军辎重粮草不足。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我们无法打嬴这仗。既然打不嬴,为什么不早日东归,用不着在此打消耗——大丈夫何必争一日之长短。我们必须要走出这一困境,以图来日。这些小胜都没有意义,全没有意义。退到江东,才是正理。”项襄的这一席话,思路明确,逻辑清楚,不容项羽和诸将不听。再加上项伯附议,季布、凌雠恳极。遂打算吃过饭后,迅速脱离此地,向钟离南撤。 这时,有信使飞报曰:“前面发现汉王刘邦。” 项羽率众将领、幕僚走出营帐,登一土丘,果见山口深处,一张黄盖被旌旗簇拥。在那黄盖下,坐在元戎战车中的正是汉王刘邦。原来,韩信见项羽停止了前进,去捋虎鬚的军队又被射住,眼见己方意图就要落空,遂建言汉王,走出这一步险棋。这一招果然凑效,项羽一见刘邦,不仅是他,所有的楚军将士都以为是天从人愿。这时,项襄和季布如何再劝阻得住?楚军立即追杀上去。刘邦弃了元戎黄盖,骑上快马,一骑绝尘地朝垓下深处奔去。马蹄踏着那片平坦的大地,犹如在敲击着人们的脑壳。 山头上的韩信见楚军已进入垓下,立即下令,点烽燧。剎时一缕凄凉的烽烟滚滚地升起,数万合围的轻骑如离弦之箭,万马齐奔,直插山口,截断了楚军的南归之路。布下鹿柴、参连织女、天罗虎落,并开始挖壕堑。孔熙、陈贺在垓下东面,韩信自己居北,刘邦率诸侯军自西拥来,并派军支援南面守军,遂将这进入垓下的近十万楚军围困在这方园几十里的地方。 直到这时,项羽才发觉,自己的军队陷入了重围。但他仍有十万军队(其实不足八万),以他多年的征战经验,认为仍可以一战。战场上的交量,不在于数量,而在于斗志。只是他没想到,当年他的军队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现在的军队又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也没有考虑支撑士卒斗志的诸多因素如今已不復存在。战场上的态势不同了,惊惧、恐慌早已象瘟疫一样,在军中漫延。他的近二十万军队,在这一两个月中,损失过半。失败如果没有精神和希望来支撑,就是真正的失败。真正的失败,从来就不可能召唤起昂扬的斗志。无边的重云从天边垂下来,翻滚着。项伯、项襄、季布望着这阴沉欲雪的天空,他们的颜面比这天空更阴沉,他们的心比这严冬更寒冷。 不再是当年了,当年在战争空隙,军中虽紧张,却充满了信心和欢乐。有些军卒在哼着家乡的小调;有的躺在草茵上,思念自己家乡的婆娘;但更多的是在磨刀剑,军卒们坐在长板凳上,用滴着泥水的手批着刀锋,瞄着眼睛,看那一道青锋,怎样被磨成几近于无的锋芒;有的在修理损毁的战车,车轮、车毂、飞铃、伏兔拆卸下来,摊得一地都是;有人在刷马,遛马;军械库边,熊熊的锻冶之火在燃烧,腰鼓状的鼓风皮橐在吊杆的推动下鼓动着空气;也有用木板抬来的伤员,在医工的斧锯下,活活的被截肢,那惨叫声是最可怖的。但那时候,军卒们对此视而不见,也并不放在心上。他们依然开心地逗笑着,说些谐嚯调皮的话。 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沉重的颓丧,只有军卒们东倒西歪的扑倒在营帐中的疲惫。现在军中更加突出了纪律的严肃,少了胜利时的宽容。即使这样,也不能扼制住人们对即将到来的命运的担忧,各种各样的失败情绪和谣言在漫延四起,不象在战事顺利时和士气高涨时那样,可以不加节制的随便说。这现象自然更可怕,也更加重了人们对战事前途的猜测,感到了这对心理的压迫。 “处境不妙,我们被包围了!” “我听军候讲,淮南兵正在钟离,截断了我们的退路。——什么,不信?你们这几天,看到过那大王帐中的女侠吗?连她都派上去了,到钟离去了。” “小声点,不要命呀!” 第450页 “迟早的事,这一次,百十来斤算是玩完了,——唉,可怜我那老母亲啊!” “我们可要团聚紧点,到时不要散了,弟兄们哪,弟兄们,到时互相帮一把,你们说是不是?” “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到时,可别只顾了自己……” 话是这样说,但在各自的心里,又在算盘:怎样才能保全自己。 季布和凌雠带着监军在约束军队。 “一步不慎,终陷重围。”季布长嘆一声。 “军心已动,”凌雠则更加忧虑,你看,他对季布说,“什么时候这样混乱过?本来我想惩治一两个,但在这样的时候,唉!”他作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横扫过去的动作。 “千万别胡来,激起兵变,就糟了。” “正是这样考虑,才没做。他妈的,败军就象野兽,谁他妈的敢去惹它?” 他们巡视着一个个营帐。 天色已晚,四周的山头,黑漆漆的,在明亮的天幕下,逼人心魄。一点一点的烛火被点亮,渐至连成一片。只见远远近近的村落、山岗、平畴,仿佛都有无数窥视的狼眼,闪烁着,拖着长长的舌头,喘着沉重的唿吸。可以看见汉军在构筑工事,挖壕堑,他们依然在频繁地调动。常有骑卒往来鹜驰,他们的吆喝声,都能清晰的听见。一堆堆篝火在燃烧,所有的声音都成了寂灭。天幕在无言中压下来,一颗星也看不见,连狗的吠声也没有。 季布和凌雠在指挥军卒加固鹿柴、撒上铁蒺藜、置弓弩、派出游动哨。在认为万无一失之后,他们才回到了项王营帐。营帐燃着炭火,从来不到中军帐的虞姬,此刻也来到中军帐。她着一身薄戎装,显得非常憔悴,双眼还略带红肿。真没想到,战事仅仅只过了几天,就变得如此险恶。她非常担忧。 “你在这里干什么?”项羽异常烦躁,“我对你说过了,不会有事!你去睡吧。” “……”虞姬的眼中含着泪水,她没有离开。 “怎么就不听我的话?这是你可以来的地方吗?”项羽差点就要吼叫起来,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 “大王!”项襄忙止住他,转向虞姬劝道,“夫人……”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她。 虞姬依然不响,哀伤地看了项羽一眼,顺从的转进自己的营帐中去了。 “蕲县,蕲县还在吗?”一大莫敖问。 “蕲县?还蕲县呢!” “那剡公呢?” “剡公战死了。”项羽阴沉地回答。“——你们呢?”他问刚走进来的季布和凌雠。 “我们刚才巡视了一下各军旅,只是……”季布停顿了一下。 “只是什么?” “不大好,军心有点……”季布犹豫了,他的眼前仿佛还留存着那些被失败的情绪所主宰的面容。 “那你们为什么不处置之?”项羽厉声喝问道,“难道你们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 “这……,大王,”季布本想说明之,却没有说,他认为没有必要再解释。他转移了话头,“目前最要紧的是明天的突围,不知大王有何打算?” “别岔开话去,如果军心不稳,还突什么围?怎么成了这样?” “大王,你以为现在杀几个人,就可以稳住军心吗?”项伯毫不客气颇为不满的回敬道。 项伯这一问,倒把项羽问住了。 是呀,面临绝境,可以挽起求生的勇气。但面临无可挽回的绝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是,项羽不这样想,他还想挽狂澜于既倒,还想与汉王去决一死战。 “大王,此一时,彼一时也!”项襄苦劝道。 “我意已决,再与诸侯军决死一战!”项羽无法压抑住其骄矜之心。 第二天,项羽亲自率军向北攻击韩信。但韩信坚守不出,以数万强弩射住。韩信的意图明显,他就是要困死项羽。用不了几天,楚军必定粮绝,在这样的时候,他犯不着和项羽发生正面冲突。他太了解项羽了,项羽这人,一旦进入状态,就难以扼制,稍有不慎,甚至会适得其反。韩信决不会去做这样的蠢事。 这一天下来,楚军伤亡不少,这给楚军的打击很大,有人开始叛逃了。 “这仗再也不能这样打了!”项襄再一次力谏道,“再不突围,我们将不会有机会!” 天寒地冻,扶枪侍立在营寨前的楚军饥寒交迫,军中开始为抢夺粮草而发生了械斗。伤员们无药可医,尸体无处可葬,不断有人死去。监军虽然处置了几个哄抢粮草的人,但已无法弹压得住,反正都是死,军卒变得异常强悍。是夜,项羽巡视军营,看望伤兵,不觉热泪盈眶,感到自己几乎已陷入了绝境。而敌手正在奸诈的不慌不忙的不断地骚扰着自己,逼迫着自己。他只觉得有力无处使,到处都是敌人,却又寻觅不着。这些懦夫,这些卑鄙小人,正在一步步,一天天的将他往死地里逼。他想抗争,他想挣扎,却寻觅不到敌手。天时、地利、人和,俱已与他相违,真是天欲灭楚,他徒唤奈何! 第451页 第三天,几番寻战不得,连他自己都感到疲惫之极。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兵无斗志,人们开始绝望。 这天夜里戌初时分,他和众官佐、将领正在议战。在众官佐、将领力谏下,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决定第二天突围。这时,虞姬走了进来。虞姬还是一身薄戎装,未施脂粉,消瘦苍白的面容更显动人,令人不忍猝看。此时,她面色有些慌张,似无所凭依似的。 “你来干什么!”项羽颇为不满的斥责道。 “大王,你听——”虞姬好象没有听到项羽的斥责,她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什么。 “听什么?” “你听呀!”虞姬仿佛在一种梦幻中似的指向远方。 “……”仿佛有一种熟悉的温馨的歌声,从遥远的记忆中传来,又渺不可寻,倒很象儿时母亲的摇篮曲。 “这是什么?” “……天澹澹兮日暮,怀远人兮何咏?佳人兮永怀,幽兰兮泣露。 老父之悲兮慈母之泪,闺阁之思兮孺子之语。 不以天理兮何以功成?几临绝境兮何以全身? 故园有旧庐,里廓有乡音。鸡鸣时兮见晨炊,荷锄归兮闻犬吠。 有兴邀三五朋兮聚一庭,聊共辉兮月皎永……” “怎么?”项伯有点慌张地问,“这不是家乡的村谣里曲吗?” 那歌声渐渐明晰起来,在各个山头流转,似那么虚无飘渺,又确实是那么贴近实在。更象一把剑,刺向这些已经面临绝境的人们。 “这不可能!”项羽断然否定道。 “杨柳枝,杨柳长,日日伴妾到辽阳,辽阳关山阻,妾梦关山渡……” “春风冶多丽,绿水寒碧池。妾为芙蓉质,茕茕独照影。 身着湘罗裙,罗裙不得开,妾心纵怀莲子心,无君那得莲子采? 芙蓉蕖,告诉你: 莲心苦呀苦莲心,莫忘故里结髮人……” “汉营中怎会有这么多楚人?” “莫非江东已失?” “一派胡言,我杀了你!”项羽大怒,走出营帐。只见各营帐中都有军卒走出,百十成群的聚集在雪地里。几个连敖正在驱赶着人们进去,但如何驱赶得了。 “江东已失!”这样一种恐慌迅速漫延。 “归路已断,失败已成定局!”剎时军中混乱起来,只见有奸细高喊: “汉王怀仁,归者不问,项羽败迹,各求生路啊!” 项羽马上令各将领去弹压,这一着,激起了兵变。只见军卒们各争生路,夺路而逃。满山遍野都是,监军们堵住各隘口,斩杀逃卒,但却遭到了反抗。更多的军卒蜂拥而至,监军阻止不住,到后来,他们连自己也跟着逃卒们逃散。汉营纷纷接纳他们。 “大王,事急矣,尚有数千子弟兵跟随,我们应该迅速突围。”项襄和季布大声恳请道。 众将齐聚在项羽身边。 “项伯呢?”项羽不见了项伯,他本想叫项伯去叫虞姬过来。 “不知道!” “我去叫夫人。”项襄明白,立即进入项王营帐中。 项羽知大势已去。这时,军卒们把他的乌骓马牵了出来,那乌骓马在奋蹄扬鬃嘶鸣。 “大王,你快走吧!”虞姬这时正和项襄一同走出来,她已完全明白,反倒异常镇静,她的眼中含着泪水。 “虞姬……”项羽看了一眼虞姬,肝肠寸断。 “为天下者,岂可如此儿女情长?”虞姬反倒劝慰道。 “要走一起走!”项羽勐地将一杯酒饮尽,将酒杯就地一摔,恨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见项羽不能斩断情愫,知道项羽最大的弱点,就是儿女情长,待人以诚。于是,横下一条心,为感君王恩,说:“大王尚能杀出去,西楚仍有望,只是季姬不在……,唉,不能见了!不可再犹豫,妾为君一舞,以壮行色。”说毕持剑,舞似怒云,又似狂花,歌曰: “随君起江东,天地溯流光。弱女焉能是,感君情意长。 愿君勿念兹,男儿自纵横。松柏有坚躯,贱妾亦得长。 勿为妾在意,君重妾有张。不耻淆山败,重拾卧薪胆。 丈夫能负重,干臣自驱驰。 鼙鼓动天地,干戈耀日星,暮云四边合,潸然泪雨下。 良言多逆耳,青城是我妹。盛时无良将,局艰见忠贞。 愿君勿相疑,偏重唯一师。 旌旗復能蔽日月,玉垒浮云变古今。 今日事,不足凭;壮郎志,尽妾心。 他日但见兵车动,定要碾我不死魂;江山必有旌旗变,定要招我出荒径。 出荒径,定相迎,以妾泪,和君泪。 项王,项王,莫相忘,记取我那荒草岗……。” “妾——去矣!”一言未尽,虞姬横剑交颈,勐地一掣,鲜血喷出,项羽制止不及。 “虞姬!”项羽大叫了一声,一手挽住,虞姬倒在他的臂弯里,她的嘴唇依然在微微颤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她那美丽的眼睛依然在流淌着她那柔和善良的目光,那是一种对人的依恋,是一种对生命的最后告别,包括对她的敌人。 第452页 “虞姬!”项羽又泣叫了一声,见者莫不背转身去。 “刘邦老儿,我与你势不两立了!”项羽命人葬了虞姬,翻身上马。 悲愤若风雪狂飈:“走,突围!” 他沖向那黑暗中的岗峦,离开了那空落落的营帐,率着他的数千子弟兵,向南突围。 是虞姬的悲壮激励了士气,助了他。他冲破了几重重围,象狂飈急驰,惊得刘邦差一点没掉下马来,真没想到项羽是这么骁勇。但还是没冲出去,对手毕竟是韩信,又被包围住了。形势越来越危急,千钧一髮之际,前方突然杀声大振。季布正杀在最前面,只见一女将率着一支楚军,持剑,杀开一条血路而来。仔细一看,知是季姬,大喜,叫道:“青城公主,大王在这里!”那季姬早已杀得浑身是血,见到项王的中军,立即接应过来。“岁寒乃知松柏”,项羽到这时才知道季姬的人品,深有感触,但为时已晚,只恨自己尚不如嬴政知人之深。 “我姐姐呢?”季姬用目光扫视了一遍人群,没见到虞姬。 “……”一片沉默。 季姬瞬间就明白了,“姐!”她大叫了一声,泪如泉涌。 “公主,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快杀出重围。”季布迎上前去,劝慰道。 “我杀了你!”季姬见了季布,举剑便来。 “是我啊!——季布。” “我杀的就是你!” “我死不足惜,只是枉负了你姐姐的一条性命。” “怎么讲?” “夫人不想拖累大王!” 正欲噼下的剑,突然止住了。季姬愕然地制止着马踏,浑身不由自主的剧烈地颤抖起来。 “事急矣!——这正是你姐的愿望。”项襄已至,亦开导之。 蜂拥而至的军卒们拥着他们向前去。这时,季姬好象没有知觉一样,只是浑身抖个不停,说不出话来。突然,她好象醒悟过来,眼中闪出一道如剑般的光。只见她一口咬住青发,悲愤如烈火在她体内燃烧。她的脸由苍白变得铁青。她“哼”了一声,“依呀!”地尖叫了一声,驱动马,向前冲去。和项羽一道,那两柄寒泉如雪片一般,立即撕裂了这天罗地网般的重围。项羽和他的数千子弟兵,一拥而出,掉剑向钟离而去。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九、钟离之战不在守 章节字数:5612 更新时间:09-07-22 05:50 九、钟离之战不在守 赵克爽、季姬到达蕲县后,与郑述汇合。在蕲县,他们又得了两千轻骑,遂议决于在他们自己的营帐中。季姬尖锐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守住钟离有什么用?她的意思明确,那就是西楚大军一旦败退,守住钟离是没有用的。 “那公主的意思是什么?”郑述诘问道。 “不要叫我公主行不行?叫姬文好了。”季姬想起单膺白后来曾告诉过她,自己曾经叫敷纹。因此,她想暂时叫自己为姬文。 “姬将军的意思是什么?” “击败英布,至少叫他离开那里。” “这倒是很有见地的想法,”赵克爽想了想,赞许道,“不过,我们只有一万步骑,加上钟离守军,也不到两万……” 这两天,姬文在反覆思考这个问题,即:不能单纯的守住钟离。在蕲县点七千步骑时,她曾徵询过郑述和从钟离避战于此的难民,了解一切有关钟离和英布大军的信息。打仗打的就是知己知彼,在诸多纷繁复杂的信息中,她捕捉到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如,钟离守将蒲寿与英布有勾结(这不足为奇,应是常态),英布军的辎重粮草屯于濠上等等。 “将军是想焚其辎重粮草吗?”姬文一说,赵克爽就明白。只是,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钟离东面南面都是淮南军,淮南军后是淮水。别的不说,就是这淮水,就是一个无法克服的天堑。再说,行军打仗的人,哪一个不知道粮草辎重的重要?哪有不派重兵把守的?何况还是英布。 这也正是姬文所担心的,劳师袭远,本是险中求胜。面对淮水,数千大军渡河,便没有了隐蔽性,也就没有了突发性。面对于濠上的重兵防守,远袭的这点军队无异是以卵击石。三人匆匆议决了一番,不得其果,赵克爽和姬文又得匆匆赶路。不过,也作出了一个决策,那就是一定要攻取濠上,焚其粮草,迫使英布退兵。正是为了实施这个决策,所以所有的战前准备都围绕着这个决策而实施。姬文叫郑述派一连尹率一师之师(两千五百人,其中一千轻骑),到淮水上游去徵集船只。并叮嘱郑述,绝密行事,不得走漏一点风声。一俟时机成熟,随时可听调用。姬文临行前,又特地叫来那连尹秘密吩咐道,多备淮南军旗帜和军服以备用。 有了焚烧濠上粮草的决策,这一切也就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作这个部署的时候,姬文感到改为男装,自己行事方便了许多。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公主,虽然此公主非彼公主,她本就是燕国的公主,但她感到自己不配。赵克爽、郑述颇理解她,因此尊重她的意愿,只叫她姬文将军,不提及她固有的身份。 英布的淮南兵驻扎在钟离城下东面和南面。 第453页 雪是不下了,但气温非常低。积雪的表层冻结住,人马踏上,“咔吱咔吱”地碎了,下面的雪冻成冰凌状的颗粒,依然挺硬的。朔风颳着旗帜,向前翻卷,持旗手戴着手套,依然冻得不行。姬文的战袍被风颳得紧裹身躯,拉扯着她和战马前行,她的青发被身后的风颳着扫着面庞。她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愁怅悲凉,尤其是想起虞姬,这个异姓姐姐,泪水就禁不住地落了下来。于是她抬起头来,望向远天。 她和赵克爽率三千轻骑先行。郑述则率七千步骑日夜兼程,半路上分兵一千五步卒和一千轻骑在那连尹秘密带领下,去了淮水上游。 他们到达钟离。钟离守将蒲寿实感突然。他此时正与英布频繁接触,商议归降一事,但也没有到痛下决心的时候,因谯县的战事还未了。没想到赵克爽大军突然来到,使他措手不及。无奈,只得打开城门出迎,心中却在盘算,怎样来应付这变局?他早已审时度势,知西楚必亡,这一点他看得清楚,但又怕万一。人们在作出重大决策之前,总是患得患失,总是如十指必断一指一样难以取捨。赵克爽的突然来到,把这一切打乱了。好在此事尚在机密进行之中。 验过信符,赵克爽为主将,姬文、他、郑述为副。 他不知道姬文是谁?也无法把这清秀冷杀的将军与季姬联繫起来。何况,他也不大知道季姬,不知道季姬就是故秦的青城公主,是一个剑艺超群的剑士。他只是试探的问赵克爽:“那位姬将军何许人也?本人从未见过,也未耳闻。年纪青青,负此重任,必是不凡之士?” “她呀……”赵克爽正想告诉他,但想到蒲寿不可靠,季姬又有言在先,于是立即改口道:“是新擢拔的连尹。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要说你是外臣,就是我随大王多年,不认识的也实属多多。新人变换之快,叫人想记也记不住。” 赵克爽接管了城中的防务之后,和姬文、蒲寿巡视城池。发现城池上的防务不象自己想像中的那样周密,现在的钟离,虽然也呈现出一种临战状态,却又透出一种仅仅只是以备不虞的焕散,他很感惊讶。这感觉也正是姬文、蒲寿的感觉,他和姬文心里自然相信了那流言。二人不动声色。蒲寿则作好了准备,只要自己不承认,别人就拿他无可奈何。赵克爽立即进行了重新部署,命城楼上竖起他的“赵”字大旗,擂他一番战鼓。一时间,钟离整肃,刀枪林立,天地变色,疲蹋的钟离又升腾起昂扬的斗志来。 这突然的城池之变,惊动了英布。他率众将及幕僚走出营门,才知道自己是中了蒲寿的缓兵之计,自然是怒不可遏。立即兵临城下,挥舞着长矛,大骂道: “蒲寿匹夫,安敢欺我耶!” 蒲寿一听此言,心中颇感惊惧,但也只是一瞬间。 赵克爽一闻此言,知道有变,正欲责问蒲寿,被姬文暗中拉了一把,立即佯作不解状问:“英布那厮说什么?” “他说我欺他。” “这是何意?” “这是事实,我因钟离不可守,曾与他接恰。不过,也仅仅是缓兵之计。这厮信以为真,他现在发现中了我的计,自然说出来,无非是想借将军之手……”蒲寿故作坦荡状,大义凛然地回答。 “怎能叫我信你?” “不,不,老将军,”姬文马上斡旋道,“英布诡计多端,他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蒲将军赤胆忠心,何人不知?即使退一步,这是事实,也情有可原。现在只要蒲将军与你我同心,我们就要以诚相见。如若我们自己内部都心生嫌隙,那这城就不可守了。” “全凭老将军处置。”蒲寿并不自辩。 赵克爽命用弓弩射住英布的进攻后,回到衙署。待蒲寿去后,他不解地问姬文:“你制止我干什么?蒲寿反状已露,何不及早除之?” “事态未明,不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望老将军明察。” “这也是,”赵克爽想想也对。但他又说,“我怕有些事,防不胜防?” “不妨,谨慎些。其实,他也未必相信你我,既然他将我们迎进来,就暂时不敢铤而走险。我们先得掌控住事态,不可造成我们内部的对立,这才是最重要的。原来我们不知道,才可怕;现在知道了,何惧之有?不怕他:胜从险中求。可能还可利用……。” “好,胜从险中求!”赵克爽抖动着花白的鬍鬚,赞赏道。 “我想,今晚,看他是否派人出城去?如果是,就真相大白。但我们不要惊动他。” “怎么说?” “他必得剖诚于英布,让他去,这样我们也得到了一样我们不易得到的东西。” “使英布不能痛下决断?” “对!” 这天晚上,果然有人坠城而出。 第二天傍晚,郑述率四千余步卒赶到。 赵克爽、姬文削弱了蒲寿的军权,叫郑述严密地监视着他。蒲寿不会不知道,自是后悔莫及。此时,城父已失,(金至)城兵败,但项羽却击败了韩信,楚汉两军还在对峙。现在赵克爽和姬文都明白,军情万分危急,他们殚精竭虑,思量再三,知道再不能拖延时日。这时,姬文想起了《(曷鸟)冠子?;世兵篇》的快速运动战,根据这种快速运动战,她构思了一个势在必行的决策:那就是在此危局之中,让郑述假装心生二心,去接近蒲寿,以获得他的信任。再通过蒲寿之手,达到蒙蔽调动英布的结果。然后出奇兵,快速地打他个措手不及,或火烧之。迫使淮南兵西撤,那怕就是西撤一二十里也好。然后……。 第454页 她的这个计划获得了赵克爽、郑述的贊同。 这样,为实施这个计划,她化装成一逃难妇人,暗藏匕首,乘一叶小舟过了淮水,察看淮水南岸军情,熟悉路径。她又到淮水上游连尹处,察看船只、轻骑……。 这天晚上,她刚从淮水上游回来。 “怎么样?”赵克爽问。 此时,实施计划的郑述也刚从蒲寿处回来。 “淮水南岸果然防守严密,固定哨、游动哨不少。只要江北一动,江之南没有不发觉的。如不出奇,决无攻占之理。”“你处怎样?”她问郑述。 “老贼奸诈,如何会信我?” “那他为什么不把你抓起来?看样子,这里面有戏,一定有戏。” “我按你我商定的来说。” “他也不会相信!” “正是,我故意透露出我们来此钟离的目的,就是要坚守钟离,不让英布率军北上,来力保大王能从容地对付诸侯军,其实,这本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他才信了你?” “也不是,只是,我想,他不是也没办法吗?” “这样最好,不要他信,只要他做!” “现在,我们按第二步去做,”姬文说,“蒲寿现在一定火急火燎。他当然知道,现在无论是我们还是英布那方成败,对他都不是好事。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在胜负决出之前逃出钟离,早日归附英布,这样,他的叛逃才有价值。我们要抓住他这个心理,顺着他这一思路去调动他。明天,这样,这样……” 第二天,四人议决于中军,赵克爽只是泛泛谈了一下怎样防守和卒伍间怎样相互配合之类问题。议到一半,有信使前来报曰:“季布将军率两万……” “等一等,”赵克爽立即喝住,“你到后堂去等我。” 匆匆议事毕,蒲寿离去。午后,钟离城内氛围为之一变,出现了一种临战的状态,到处都在整备刀剑,整顿车马,预备干粮饮水,严肃军纪。蒲寿正在纳闷:“那信使说,‘季布率两万……’,这是什么意思?”打听,又不敢。他也得到赵克爽将令:作好一切临战准备,不得有误。谁要是因己误了军情,军法从事。 蒲寿知道赵克爽、姬文不相信自己,问亦无益,正感心焦。这时,郑述来到他府上。 郑述守钟离东门,南门由赵克爽防守,西门是姬文,北门有蒲寿。 蒲寿心中虽急,表面上还得故作从容,他不会相信郑述,只是心存侥倖。也实在是危在旦夕,无路可走。不过,他也作好了准备,即使郑述这事是个诡计,他也有口实:那就是在郑述还没有完全暴露之前,他只是在静观其变。 郑述故作紧张地说事已急。 蒲寿也故作不自辩,不合流,置身事外的样子。 “将军死到临头,还不信我?” “什么死到临头?” “是他们自己该死,叫我来监视你,否则我怎可与你频繁接触?” “这我知道。” “知道,知道,你知道个屁?你没看到这城中的气氛吗?告诉你,项羽派季布率军两万,今晚就到钟离。按项羽之令,今晚四更,季布将在钟离东南向淮南王发起进攻。赵克爽、季姬则按时打开城门,配合反击,想打淮南王一个措手不及……” “……”蒲寿一听郑述之言,一声不响,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这倒是个大胆周密的计划,一旦实施起来,淮南王决不能防。但是,这事于我……?” “到时,他们要我严密监视你及你全家,如发现异常,则全部处置之。” “什么,怎敢凭地自为!” “不待我说,我想,你也是明白人。他们不能断定你。” “哈哈哈,”蒲寿大笑起来,说:“笑话,这等伎俩,岂能骗得了我?你就不怕我拿下你?” “不怕。” “你好大胆呀!” “因为我可以随时处置你!”郑述故作威胁状,并显得十分紧张。 这倒是蒲寿没想到的,又见郑述不象假装,再说自己也真的是没有退路,不铤而走险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暗自思量,先看他怎么说再说,遂问道:“你想怎么着?” “我是这样想,与其让他们先动手,还不如我们先动手。先知会了淮南王,不让季布得手。等到这里四更一打响,我们就开了城门,献出城池,归降了淮南王……”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项羽必败,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在蕲县时,就和蕲公有此打算(此时高右人已降汉,蕲县已被楚夺回,郑述正好拿此来说事),本来就打算和他一起降汉的。就不说顺天应人的话,只为自己。再说,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你若不保,我怎么办?难道还有别的出路?” 蒲寿一边听,一边紧张地思量。他当然不完全相信郑述,只当这是赵克爽的诡计。但他又想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因为他不知道季布并未南来,更不知道姬文的目的在濠上,因此,他并不知道这是姬文布置的一个钓饵。不知道就不明白,尤其是现在蕲公已叛,郑述是蕲公的人,这一点让他有点相信郑述。他思之再三,只得下定决心,觉得纵使你赵克爽计高一筹,他也不惧。不如假装听信了郑述之言。钟离不就一万余众,加上季布的两万,也不到四万,如何敌得住淮南王的十几万?再说,此时此刻,他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反正一家子已在刀俎之上,没有后退的路。假如这是真的,就救了自己一家;假如这是假的,自己也可用原先那套理由来搪塞。而且,他还有一个想法,趁此机会,只坐等四更那东城门一开,管你圈套不圈套,只要能避开或杀了郑述,自己立即开北门率全家出降,先保住了自己一家人性命再说。想到这里,暗自一笑,嘴上却这样说: 第455页 “你的事,你自己做,我不想参与……” “这怎么行,将军如不助我,我怎么办?” 蒲寿看着郑述,不响。“这倒也是,”蒲寿心中暗想,知道性命攸关,容不得他再迟疑。这样,才问道:“将军一定要做?” “岂会有假?” “既然这样,我信将军一次。如将军陷我,也是你逼的,因此前,我并不想降汉……” “谁敢拿此开玩笑?身处要津,岂会不知天下大势,拿自家的性命开玩笑!”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十、力挽狂澜 章节字数:6117 更新时间:09-07-25 05:53 十、力挽狂澜 钟离城北不远处的冈峦林丛中,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注视着昏暗瞳瞳的沉寂下去的钟离城。绵亘高大的城墙向东西方向延伸过去,挡住了这双眼睛的视线。这人能看到城池上的旗帜在寒风中翻卷,这人似乎都能听得到那旗帜翻卷的声音。是夜,刮着强劲的西北风,夜色正透出一种朦胧。此人着一身青色剑装,蒙着面纱,在残雪的映照下,显现出来,正是恢復了女装的季姬。她将马繫于一边,目不转睛地紧张地注视着钟离那一片黑漆漆的城墙——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墙。这是她在等候蒲寿派往淮南营的信使,是她今夜准备一战的关键。 静候了约半个时辰,钟离城上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是蒲寿还掌控的地段,也是她留给他的唯一地段。寒风凛烈,颳得她的脸生痛,她感到自己的脸都有些麻木了。随着夜色的加深,她实在冷得不行,不停地跺着脚,呵着手,又死盯着城池。她就不相信,今夜蒲寿会不行动!又过了半个时辰,她真有点急坏了,觉得自己都快要冻僵了。夜色开始明亮起来,将城墙上寒流滚滚的天空映衬得低沉灰暗,四野的景色凄冷、孤寂。她甚至能看清残雪中的一切,甚至觉得自己站在这林丛中,是不是会被钟离城上的人发现?但她坚信,这是不可能的。 随着时间的过去,她越发心焦起来:“假如今夜……”她不敢往下想,“我的判断错了?蒲寿假如真的能这样沉得住气,那我怎么办?不,不会,如果今夜他不去与英布联繫,那他又何必在这之前哪样急匆匆地去与英布联繫?只是如果今夜什么也没得到,蒲寿就决不可留了。没有了蒲寿,我又怎能去击退英布?”想到这里,她就感到心里发毛。 “去,去,别胡思乱想,注意盯紧,别疏忽了。”她叮嘱自己。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目光一跳,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等待已久的一幕,只见钟离城上一个人影快速地坠下。她为之一振,心想:“好啊,终于来了,现在就看你的了!”她对自己说。转身闪入林中,立即翻身上马,将面纱拉了拉。 过了不大功夫,就看见远处的雪地中,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赶来。待此人走得近来,季姬立即纵马横在路口,大叫道: “本大王在此,留下买路钱!” 这一声断喝,吓了那人一跳。但他显然看见了,这是一个女贼,而且正在下马。这人正是蒲寿的心腹家臣,也是一介剑士。他只是吓了一跳,立即镇静下来。这等剪径的毛贼,他见得多了,没有一个不败在他手里。如今却是一个女贼,他何惧之有? “要命的滚一边去,也不瞧瞧爷爷是谁?” “本姑娘管你是谁,就是天皇老子,也得留下买路钱!” “不要命的贼胚,那就受死吧!”蒲寿家臣见吓不倒这女贼,挺剑便上。 但他立即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的剑怎么的就被打飞了,一柄寒气逼人的剑已经寒在自己的喉口。他从没见过如此犀利的剑,一动不敢动。季姬一边用剑逼住他,一边叫道:“拿出钱财来!” “姑娘饶命呀!” “谁是你姑娘?钱!” 蒲寿的家臣忙将身上的钱财全部拿出。 “怎么就这些?” “全在这里了,大王娘娘。” “去,转过去!”季姬装出不信的样子,喝道。待这家臣转过去,她就来搜身,自然是搜出了蒲寿给英布的那捲密函。她知道这是密信,便抖开,扫了一眼,装着不识字的样子,横着竖着看了一会,问,“这是什么?” “朋友的一封家书。” “去他妈的!”季姬把它一扔,又开始搜起来,什么也没搜到。 “姑娘今天晦气,碰到你这个晦气鬼,拿出钱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大王娘娘饶命哪,小人家贫,全在这里了,真的再也没有了。” “没钱拿命来!”说着,就要动手。 “大……别,别……,大王娘娘千万别,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杀了我一个,等于杀了我全家。” “不行,没有钱,我就杀了你,你要活,本大王也要活。” “大王娘娘就是杀了我,也是变不出一点钱来的,何苦多添一条性命?姑娘饶我一死,我感恩娘娘一辈子,视娘娘为再生父母。愿娘娘高抬贵手,娘娘也是有父母儿女的,他们要娘娘养育。小人虽如蝼蚁一般,也同娘娘一样,愿娘娘可怜小人父母妻儿……”一边说着,一边“扑嗵”一下跪下,啄米一样叩头。 第456页 “哼,倒是个蛮会说话的”季姬故意装得被奉承得忘乎所以。“滚吧,看你也是个孝子。今天就免得污了我的双手,——晦气!”季姬说毕,遂收了剑,翻身上马,一迳自去。 蒲寿的家臣捡了性命,赶紧找到那密函,紧紧地揣进怀里,才看见自己的剑还插在远处。不觉暗自一笑:“这女贼忙昏了头。”遂拾了剑,也自直往淮南营地而去。 季姬将那帛书抖开的一瞬间,将那帛书看了,只见那帛书上写着: 淮南王均鉴: 是夜,楚季布将率二万步骑,于四更时分从城东奔袭大王营。赵、姬将率军出击,望大王防之。郑述与我约,欲在四更开东门迎大王,吾思之再三,知其不可信。大王不如将计就计,待郑述打开城门,一举夺下城池,成就大事。 今与大王约,大王得此书信,于钟离城北远营中,焚三个火堆,我则有备。城中如无异常,我于三更时分,在城北城楼上竖一串红灯笼。大王见此,当无虑之…… 季姬回到城中,将已得手之事一一说与赵克爽,郑述听。然后开始实施她计划中的第三步,让郑述立即收捕蒲寿。并将全城的防卫掌控在赵克爽手里,不得再让一个人出城。自己则一骑驰出西门,到那准备战船的连尹军中。季姬到此驻地后,立即发布命令,命一千轻骑一千步卒全部换上淮南兵军服,左臂系白布。余下五百步卒,也换上淮南军军服,一俟见到钟离方向火起,立即驾起这里的数百条各色杂船驰向钟离正南门的水面上。全部插上淮南军的旌旗,并备好淮南军服,候命。做好这一切后,已近三更,她率二千步骑立即火速进军,来到数十里汉营的西侧,潜伏下来,等待钟离事发。 郑述已将蒲寿收捕,和赵克爽至城北,将此地城池上全部换上自己的军卒,并看见了远处的汉营中燃起了三个火堆,知道事成。到了三更天气,赵克爽命将一串红色灯笼在城北挂起来,继续稳住英布。到了四更时分,他立即按照与季姬的约定,命一莫敖率五千余众开北门,打着季布的旗号,从北向南向汉军发起攻击。这自然是陷进了英布布置好的重围之中。英布为了防止这所谓的季布,将自己主力一部放在这里,严阵以待地等待着他。那莫敖率军一冲进淮南营,立即陷入淮南兵的包围之中。只因他们个个目的明确,因此殊死恶战,来吸引更多的淮南兵,以确保西线的战斗。 赵克爽在东门城搂上,命点起火把,把整个东门照得一片雪亮。英布正在城东,还以为是蒲寿、郑述在履约。立即率重兵拥到东门前,只想等东门一开,便杀入夺城。那知只见火把处,赵克爽立于城头。那赵克爽已将蒲寿一干人押至城上,当着英布的面,一刀一个地斩了。英布一见,知道事泄,立即命令攻城。战事进行得异常惨烈。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军营的西侧,却遭到了来歷不明的军队的强势攻击。 这支军队正是季姬所率的二千着淮南军服的楚军。她先率一千轻骑,等待钟离东面、北面开打。这时,已快五更天了。她静默了一会,看看钟离城的撕杀激烈起来,觉得时机已到。她立即拔出剑来,在凛烈的西北风中,扫视了一下全军,咬着牙地叫道:“此战必胜,诸君与我赴死!”说完,她用剑向前一指,一骑当先,千余骑快马立即震动大地地奔驰起来,直扑汉军淮南营西侧。步卒紧随其后。这真令汉营措手不及,楚军还未到鹿柴,就放起箭来。一片裹着油絮燃烧的箭矢乘着强劲的西北风势落入汉营,立即燃烧起来。火趁风势,风纵火势,淮南军顿时乱了阵脚,不能有效地组织起抵抗。楚军可没有停歇,立即跃过鹿柴,冲进火焰,逢人便杀。千余骑轻骑冲进汉营,全面展开。后面的步卒也到,见营帐就点火,将硫磺之物到处抛撒。 郑述在钟离南门,一见城池西面季姬已打响,立即下令打开南门率已部四千余众杀出,也一齐在汉营中点起火来。很快,季姬已杀到,两军合成一处,气势就磅礴起来。钟离城上数十面大鼓在惊天动地地擂动,崩天坼地一般。淮南军不知来了多少楚军,不得不朝东败退。 英布正在东门攻城,他接到北线禀报,才知北边楚军规模不大,正疑惑间,接到西线告急,才知道自己中了赵克爽声东击西之计,把重兵布置到了不该布防的地方。但他并不慌张,对此,他还是作了防范的,他不会完全相信蒲寿。只是目前他必得接受这既成事实,必得后撤。西北风卷着火势越烧越旺,再不撤退就不可收拾了,他只得下令军队后撤。赵克爽没有开城出击,他小心谨慎地防守着城池,只由季姬、郑述率军掩杀。季姬、郑述一气追杀了十几里,实在是兵力不足,只得止住军队,并迅速肃清钟离城下的残敌,命率军作季布的那莫敖,扼守在这里。要他将这江北的火越烧越旺,将这战鼓越擂越响。一时间火光沖天,鼓声雷动,映着东方微熹的曙光,震动着钟离这崩坼的大地。 季姬顾不得自己一夜未眠,也顾不得这北岸的战事,立即率自己正在率领的轻骑和步卒到淮水。她来到淮水,见那连尹已率着数百船只停在那里,船上插满了淮南兵的旗帜。她立即下令上船,扯满帆。一时间只见满江白帆,在西北风下,浩浩荡荡朝南岸驰去。 上了船后,又一次命令查看着淮南装的军卒是否左臂已佩白?扯满帆的船只顺着凛烈的西北风如飞。她所率的先头船只,乘的都是刚才她所率的激战中的军卒,被烟薰火燎得就象刚从钟离城下败退下来的淮南军。 第457页 淮水南岸的守军突见江面上一大片战帆,浩浩荡荡驰来,正处惊慌中。有想阻击的,也有看见是自己的军帜,误以为是自家军队而放了心的,正混乱间,一时不知所措……。殊不知这战船在强劲的西北风下,立即到了眼前。只见从船头上下来一个个被烟薰火燎的自家人,又看见北岸那火势越烧越旺,鼓声越擂越响,正欲接纳。 季姬率先下了船,踏上她渴望已久的南岸。她沉默着,一声不响,立即翻身上马。依照事先下的死命令:先过江者,凡轻骑,必须立即随她杀向濠上! 她翻身上马,并不停留,立即一马当先,顺着她已熟悉的路径,朝濠上急驰而去。她的身后早已有百十余骑紧随。岸上的淮南兵不知是怎么回事?立即被他们冲杀开。紧接着不断拥来的楚军,迅速地控制住南岸。郑述下船后,立即又组织起一支五百余骑的轻骑,命令他们立即去支援姬将军。他把江防交给一莫敖,自己则率数千步卒也迅速南下,去支援濠上的战斗。 马在急驰,蒸腾着汗水。季姬这时什么也不顾了,她明白自己必须得赶在一切汉军前面到达濠上,决不能让濠上的守军有所准备。她的身后跟着的只有百十来骑。这奔驰的大地震动了乍醒的江淮,天渐渐大亮起来。她看见了自己的身后升起了烽火,知道这是淮南军在报警,好在这时她已看见了那一大片的灰朦朦的草垛粮仓。守粮仓的淮南兵显然看见了烽火,正在慌乱中,推出了鹿柴,拿起了弓弩,有军卒持矛殳挡在路中间,想制止他们……。季姬没有感觉,她只感到自己的胳膊挥动了一下,就沖了过去。惊心动魄的号角、金铎声响起来,掀翻了这宁静安祥的清晨,象是倾覆了一个波涛汹涌的大海。 濠上的守军有的正在梳洗,有的正准备早餐,有的正准备换防。江北岸的战斗,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也加强了戒备。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江岸边的烽火会升起来,一时仓促。更没想到,会有楚军从天而降,他们实在是来不及反应。这时,他们已听到自己营寨中的报警号角、战鼓,这惊心动魄的声音令他们震悚。正在慌张迟疑间,便看见一列如箭簇般的轻骑疾驰而来。仓惶中拿起武器,已来不及了。战马撞开了寨门,一片锋刃捲来了死亡,瞬间便倒下了一片。 “——烧!”季姬用她悽厉的嗓音尖锐地大叫道。 火把燃起来,前面的轻骑将皮囊中的油乱泼,后面的持着火把便点。先是将草垛点着了,火一着,江边的风又盛,很快就燃烧起来。更多的草垛点着了,那火犹如从地底下蹿出来的一样,“唿”地一声,蹿得老高,发出噼噼叭叭的燃烧声,升腾着烟团和灰烬,朝阴沉的高空翻滚,把黎明的濠上照得血一样红。淮南兵分不清谁是谁。楚军开始噼开粮仓,将油泼进去,丢进火把。开始是一处两处,然后是连成片,后来再也控制不住了,发出“唿唿”地抽风的声音,火旋转着向上,伸出一条条妖艷的红舌,并辐射着热量。然后就发生了爆炸,整个粮仓瘫蹋下去,白炽的火逼住了人。人根本就进不去了,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烟,薰得、燎得人不行。 季姬率的轻骑只是一时得势,很快就和醒悟过来的淮南兵展开了殊死的搏杀。他们大声吶喊着,以壮声势。紧接着淮南兵的营帐也燃烧起来了。一汉将率数百人赶来,正遭遇季姬,立即被季姬斩于马下。但楚轻骑也纷纷倒在血泊中。淮南兵在灭火。轻骑士气很高,知道这一战是关键,何况又已得手,他们决不后退,顽强地进攻着、维持着这燃烧。但毕竟人数太少。季姬已经斩杀淮南兵十几人,逢她者必死,谁也没见过这样超群的女人。她和她的将士们在用生命维繫着这熊熊燃烧的火焰。 郑述命令的五百轻骑这时正好赶到。火光就是命令,一阵暴风骤雨,平畴一片奔腾的战马,燃烧迅速扩大。淮南兵的守将真是欲哭无泪,他们还想挽回颓势,还想夺回一些粮仓。但楚军不会给他们机会了,他们只要见到救火的就杀,到处是刀光剑影,到处是铁骑奔突。淮南兵在组织有效的反击。季姬只恨这粮草烧得太慢,似乎没有一整天,这些粮草是烧不完的。 季姬看着越来越少的轻骑,心急如焚,后面的步卒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赶到?淮南兵突然组织起来了,向他们发起了勐烈的攻击。季姬看着剩下来的两三百骑:退吗?前功尽弃;不退吧,必是绝境! “怎么样?诸位壮士,功败垂成,愿与季姬共生死否?” 袭击的成功,带来了豪气与悲壮,每一个人面对这种情景,便不再去畏惧死亡。胜利的价值无可比拟,生命只要有胜利来作支撑,就变得不值一提。 “愿随将军同生死!” 更惨烈地战斗开始了,轻骑们一个个倒下去,战马被烈火烧得发狂地奔突。烈火中是惨叫的人,轻骑们再也坚持不住了,在这殊死的搏杀中,他们作出了超乎寻常的努力,做到了凡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郑述所率的步卒赶到了,这样终于扭转了颓势,彻底地击退了淮南兵的反扑。并很快地肃清了残敌,将濠上的粮草烧了个一干二清。 烧了英布的粮草之后,季姬并没有退回钟离,而是和郑述率着这一支楚军在淮水南岸佯动,装出要袭击市廛贾行、轻舆云集的寿春的样子。 第458页 寿春如不守,那英布的淮南军就不仅仅是败退,而是要陷入绝境。 因此,英布急命守将严守寿春,自己在钟离城下又坚持了几天,终因没有粮草,知道不可持久,遂率军渡淮,打算聚歼季姬军。这时季姬见目的已达到,又突然回军淮水,渡淮,回到钟离。英布寻战不得,只得退还殷实富庶的寿春,以养其兵。退还寿春后,知道再也无力东顾,只得留下一些军队守寿春,自己则率大军回到了合肥。 正是这一浴血搏杀,解了钟离之围,打开了南下江东的通道,并得以及时北援。正巧这时,项羽垓下突围。季姬率援军撕开了那铁壁合围的罗网,与项羽军合一处,向钟离退来。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十一、苦旅,瑞兰夫妻 章节字数:4495 更新时间:09-07-27 07:37 十一、苦旅,瑞兰夫妻 河对岸远处的那座城池升起了滚滚浓烟,依稀能感受得到那里的骚动,看得见战车战马,看得见拥挤成一片的难民。这些被军卒追杀的难民,拥上船,没有船的不得不走进水里,有的很快就被冰冻的河水吞没了。 正在涡水饮马的葛仆见许多过河的船只划来,知道不好,立即牵着马返回正站在辎车旁的主母美丽居身边。她和瑞兰也正在观望。 “怎么回事?”美丽居看见葛仆,问,她立即上了马。 “不知道,好象是城父,我看见汉军在杀人,把人们赶进水里。主母,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这里决不是安全之地。”他一边回答美丽居的问话,一边套好马,把小主人淑儿抱起。瑞兰上了车,把淑儿接了过去。自从离开季子庐后,他们一直尾随着楚军的踪迹,往东。这日刚到涡水,正好看见隔岸的城父陷落,汉军屠城。自从离开季子庐,美丽居就后悔不该带淑儿出来,如今可真是累赘。她没想到汉楚会在此地大交兵。 泥泞的路混和着雪水雪泥,既滑又难走,高低不平。辎车一颠一颠的。 满眼苍黄,枯树寒鸦,蓑草瑟瑟,一片梓树的长荚果是那么黑,使大地更显荒凉。辎车不时被陷住,葛仆只得跳下来,吆喝着马,推着车,有时抓住轮辐,把陷入泥里的车轮转出来。这时涡水中的难民乘船的已经过了河,他们十几个人一伙,男女老幼都有,拖儿带女的,他们显然都是极精明强悍的,生处乱世。有几个就盯住了这辎车,持了刀过来劫车。 好在美丽居在所防备,已骑在马上,此刻一见,“嗖”地一下拔出剑来,拨转马头,挡在他们面前,叫道: “别乱来,滚开!我的剑可不是吃素的!” 其中三个见是一个漂亮妇人,哪里放在眼里?何况现在车就是一切,他们的妻儿老小正等着这车呢? “留下这车,滚你们的吧!”一个叫道。 “同车也行。”另一个盯着美丽居,放肆地说。 “真是死囚,捡了一条命,依然本性难改!”美丽居骂道,迎着扑上前的一个,“咔”地一下挡开噼来的刀锋,又挑开另一支长矛,迴转马头,回手一点,早已将一个人刺倒在地。另几个见势不好,知道遇到了利害的,立即鼠窜而去。但另几个已窜到辎车旁,葛仆见势不好,还未来得及阻止。这几个见这边杀了人,其中一个就朝车里捅了一刀。瑞兰惨叫了一声。美丽居见势不好,立即转回,这几个人一见,马上一闹而散。 “兰姨受伤了!”淑儿叫了起来。 这时,葛仆已将车推动,他跳上车,驱动马,叫了声:“主母!” 美丽居勒着(扌到)腾着蹄子的马,警惕着,左转右转地随车而来。 葛仆一心想离开这是非之地,急切地驱驰着马飞奔。那车颠簸着,似乎都要散架了。这么寒冷的天,他攥着缰绳的手都攥出了汗。车内的瑞兰因受了伤,受不了这颠簸而惨叫起来。 “简直是地狱!”葛仆骂了一声,他驱着马,跑了一两里,才停下车。美丽居下了马,过来看瑞兰。只见瑞兰手臂处挨了一刀,正用手捂住。美丽居用了些金创散来为她敷上,再包扎好。 “这些该死的死囚,就是该杀。”瑞兰骂道。 淑儿受了惊吓,处在一种惊恐之中。 伤势不严重,但也不轻,瑞兰却痛得不行,车子一颠簸,她就痛得直叫。 “主母!”葛仆一边小心翼翼地驾车,一边看着美丽居,他心痛自己的妻子。 “叫什么?忍耐一点儿。”美丽居骂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叫我怎么办?总得找到一户人家,才能歇下来,你驾你的车吧。”美丽居的话虽有理,却无情。她就是这样的人,依然顽强地表现出她那要强的本性。她在心中还这样想:“不就这么一点伤吗,叫什么?”可她不知道,人是不同的,对她来说,这一点伤算不了什么。可对瑞兰这个她娇生惯养的奴婢,比她自己还娇嫩的奴婢却是不可忍受的。瑞兰实在无法忍受,但慑于主母的威势,两口子遂不敢言。可瑞兰只觉得,美丽居这人对下人,从来就没有怜悯。 就近驰进一个村子,十室九空,除了几户住着一些白髮苍苍、衣不蔽体的老人和妇孺之外,更无一点生气。也没有办法,总算有一个老妇人让他们住了下来。 第459页 美丽居一生受了多少苦楚?她那锋芒毕露,争强好胜的个性,更使她一辈子不顺。她一辈子都在捍卫着自己的尊严。而世上人,没有一个不在逼着她,迫使她起来抗争的。如今她不相信任何一个人,愤世嫉俗。也不相信圣哲之言,知道那都是欺骗。她只知道,人活在世上,就必须要和别人争,否则就会被别人踩在脚下。她有时也会想,是否自己错了?但她想了一千次,都没想到自己错在那里?这一切的不顺利,全都是因为那次前往徂徕山至简堂,从那之后,一切都改变了。是洗心玉,是她要夺走她心爱的人,就是因为洗心玉,自己的人生就充满了苦难。老天也实在不公,难道我就必须事事放弃?难道只有我,在人生每一关键之处,都得退让?难道这才是老天留给我的出路?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死,宁愿下地狱,也决不!我宁愿谁也得不到也不想放弃。这是你们强加给我的,是你们逼我这样做的!只有北门晨风,这是她必须抓住的希望,假如连这也抓不住,她这一辈子就算是白活了,她的人生也就全然没有了意义。 她不愿意放弃这一辈子。 她知道人人都说她坏,那就坏到底,你们又能拿我怎样?为什么每一次都要我退让?为什么世上的人,你们就不能让我一次? 她感到什么都不顺心,看什么都不顺眼。她感到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这个世界只需要伪善,一点也不坦荡。她是这样想,也就这样做。 她的心态扭曲了,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心态不正常,但她无路可退!想当年,满怀美好,踏上人生之路,对未来充满了多少憧憬。想凭藉自己一身剑艺,去干一番除暴安良,救困济贫的壮举,为自己搏得一世英名。可现在一切全破灭了,在现实的面前,她碰得头破血流。每想到此,她都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现在又是这样,瑞兰受了伤,要走也走不成,这个世道存心和她作对。本来是瑞兰侍候她,现在反要她动手,这一些生活上的顼事,她本来就做不好。何况现在又只有一支手,心里窝着一肚子的火,便将不满挂有脸上。弄得瑞兰提心弔胆,只有将泪往肚里吞。瑞兰这人看起来颇温顺,却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她从小就是美丽居的家养奴婢,美丽居也一直对她不错,生活得有头有脸,什么时候受过现在这样的苦楚?她想起她们四个,人称花王身边的四个花相,如今两个已经去了,一个又不知了去向。想起了云实和雪儿,她们都死得那么惨。一想到她们,她就知道,这一次,她是在劫难逃了。她甚至有些想不通,美丽居好象不把她们四个全逼死,是不会罢休的。 “这是一个怎样的主母?”她想着美丽居,“这么狠毒,全无一点人性,那我为什么就要死在她手里?我为什么不抗争?她全无主子的仁义,我又何必尽奴婢的肝胆……?” 这一天,美丽居带着淑儿到野外走走。瑞兰躺在床上,想着这些,就垂下泪来。葛仆知她心中苦,过来劝慰,想叫她想开点。被她一把拉住,说: “你我夫妻一场,你说,我待你如何?” “那自然是没得说的。”葛仆一脸惊愕。 “你别蒙我,你心中哪有我?你没看见那女魔头,一心在逼死我吗?” “别,你别这样说。”葛仆一听瑞兰说出这样的话来,惊慌不已。 “你怕她什么?还是个男人?反正是一死,既然是死,你都不让我说?还说心里有我!” “可主母不是心急吗?” “我就知道是这样,真是一个好奴才!” “那我们还能怎样?” “离开她!” “这可不能乱说的。” “怎么是乱说,你不看看云实和雪儿?尤其是雪儿,总比你强一百倍,可她是怎样对她?这样的主人,你不感到心寒吗?这一路上,你也是看见的,她是心急,她是不愉快,可我们就不是人?我们这一辈子尽心尽力地侍候她,她哪里记得?每到关键时刻,她总是拿我们这些作下人的来作牺牲。我一想到云实和雪儿,就难以自禁。现在你也知道,前途何等艰险,我又受了伤。这样兵荒马乱的,你以为到了危险时刻,她会为你我牺牲一点点吗?你就别作梦了。你看,我仅仅是这样,她就这样对我,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是一条命,我也是一条命,你难道就这样看着她逼死我吗?” “那你说怎么办?”葛仆听瑞兰这样一说,尤其是说到雪儿,也有了义愤。 “我想了好久了,这样的主人,我们不侍候,我们离开她。” “你不怕她杀了我们?” “别犯傻,我们先别声张,跟着她,等我伤好了,只要有机会,比如碰到难民,比如碰到楚卒汉兵,人们一闹而散,我们就离开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她知道我们去了哪里?又知道我们是死是活?这样,我们就可以逃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过我们的日子,你说好不好?” “这?” “你可要当机立断呀,还有这些钱财,都在这包裹里,我们拿一些……” “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有什么好想的,就这样决定了,你难道是死人?” 第460页 在此地住了快一个月,瑞兰的伤势渐渐痊癒,美丽居就催促着要起程。他们延着涡水而行,说不尽地艰难困苦。一日,往濠水前行时,突然遇到了季姬强攻濠上一仗中败退下来的淮南兵。到处都是难民,到处都是哭声,葛仆拼命地驱马,突然这辎车一偏,右轮深深地陷入泥里,不得动弹了。葛仆赶快跳下车,来扳轮辐。但那车轮已撇转过来,轮毂碎了。葛仆绝望了。 “你呆着干什么?还不快!”美丽居见葛仆一脸惊慌的呆在那里,急促地骂道。 “轮毂碎了。” “你是怎么搞的?都什么时候了?”美丽居急了,驱马过来,定睛一看,不由得大怒起来,一鞭抽在葛仆身上,“你想要我娘儿俩死啊!” “这又不是我的错!”葛仆分辩道。 “你还嘴硬!” “主母就是打死我们,也是没法子的。”瑞兰忙跳下了车,也跪下来哀求道。 美丽居一想,知道自己错了。正如瑞兰所说,就是打死葛仆,也是没法子的。“那我们怎么办哪?”这句话一出口,就有了主意。她吩咐道,“车子不要了,把马卸下来。——来,淑儿。”她对瑞兰说。 事不宜迟,瑞兰迟疑地把淑儿抱给美丽居,立即递给淑儿一个包袱。葛仆则将辕马卸下来,这时瑞兰把车中的细软又打了一包,背在肩上,葛仆把她扶上马,自己也上了这马。这时,美丽居正在前方勒住马,等着他们。见他们已跟上,便驱马前进。瑞兰的眼睛便红了,眼泪就“扑扑”地掉下来。葛仆知道她不舍,自己也难过,正想劝她算了。沿途都是扶老携幼的难民,这时,一队败退的淮南军突然出现,冲进人群,开始劫掠财物。美丽居见势不好,朝另一条路驱马而去,她以为葛仆会跟上。瑞兰心里虽有些留恋,尤其是对淑儿。但她知道,再也不可迟疑了,现在,美丽居碰到淑儿背上的那包袱(包袱里有上金),也许还不会去理会;而一旦她安稳下来,她就一定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就这样对葛仆说。葛仆也明白了。这样,瑞兰只有狠了狠心,对葛仆说:“我们走!” 葛仆再也不能迟疑,立即将马一转,载着瑞兰,朝另一条路而去。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十二、一夜白髮生 章节字数:4175 更新时间:09-07-31 06:01 十二、一夜白髮生 美丽居载着淑儿一口气跑了数里,回头一望,不见了葛僕夫妇,只得停下马来,躲进一片杂木林中。她将睏乏的淑儿安置好,自己復来到路边,见人就问。人们纷纷避开她,好不容易拉住一个,却说:“不知道。”美丽居真的有点绝望了,她深信葛僕夫妇遭了难。到这时,她才知道,葛仆和瑞兰对她的重要。这样一想,就放不下淑儿,忙转回林中,却不见了淑儿,这一吓,把她吓蒙了。她急忙上了马,提着剑,发疯般地张望,大叫:“淑儿,淑儿!”却没有回答。她开始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转出林子,什么也看不到。又转回林子,下了马,一片草丛一片草丛地寻,一个土丘一个土丘地搜,先是搜到这片林子的北边,什么也没有。又往南搜,“淑儿,淑儿”地叫,她的声音几乎都是绝望,都在颤抖,她的泪水几乎化成了血。 “娘,我在这里呢!”在一片草丛中,淑儿正伏在那里。原来是一群难民拥进了林子,淑儿怕他们是坏人,躲开了,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林子南面。 “淑儿,我的淑儿!”美丽居一把把淑儿紧紧地抱进怀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娘,有人!”她突然听到淑儿的惊叫声,迴转头来,见是两个淮南兵,正向她走来。他们看见了马,看见了这么漂亮的女人。美丽居这时正是精神恍惚的时候,两个淮南兵不知利害,要来姦淫。美丽居突然醒悟过来,立即抓起剑扑了过去,仅用数剑,就将他们结果了。此地不是久留之地,她将这两个淮南兵劫掠来的财物装了一包,背在肩上,抱了淑儿上马,远离了濠水。如今,真的只剩下她一人了,带着女儿,格外地凄凉。她走了好一阵,仍不死心,又迴转马来,重新来到濠水。这时败兵已过,濠水边空无一人,只有拉拉杂杂的弃物丢得到处都是,偶尔也有一两具尸体。 “葛仆,瑞兰!”在这空荡荡的平野上,只听到一个女人,在凄凉地唿喊。回答她的只有风声和一群野狗的吠声。 美丽居仔细地察看每一具尸体,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她想在其中找到葛仆、瑞兰吗?显然不是。她已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这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当然,她什么也没找到,一直到暮色四合,只有等待来日了。她载着淑儿来到一片瘫蹋的破草房内,在这里可以避风雨。她又用剑砍了一些枯草,她只有一只手,做得很艰难。但为了淑儿不挨冻,她全然不顾。 “娘,我饿。” 美丽居不由得眼睛就红了,在这荒山野岭,你叫她到哪里去找吃的?她只有紧紧地抱着淑儿,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她自己的唯一生命。她自己也早已是飢肠辘辘,可她没有感觉,她抱着淑儿,就被淑儿背上的包袱里的上金搁住了。“这是什么?”她用手去掏。问。 第461页 “兰姨给我的。” 美丽居一拿到这包上金,马上就明白了一切。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将这包上金往地上一摔。 “娘,我怕!” 淑儿的这一声叫,使她恢復了理智,她不由得笑了起来,继而又紧紧地抱住了淑儿,伤心之极地痛哭起来。她知道葛仆、瑞兰夫妇已弃她而去,心中恨极,满腔的仇恨不知向谁去发?只是,当她再一次把这包上金拾起来时,她似乎感到了什么?感到了瑞兰心中那一点柔软的部分,顿时惊呆了。她好象才第一次看清了自己:难道真是我错了?连这从小在家的奴婢都被迫离开了我?这一想,她感到很不是滋味。 这一夜,她没睡好,荒野的狼嗥声那么悽厉恐怖,象哭一样,她只有用石块顶住门,升起火来。看着懂事的淑儿挂着泪水地睡去,她自己则一直在想着葛仆和瑞兰。不知为什么,她不恨他们。人生,处在不同的处境中,会使人对人产生绝对不同的看法,特别是自处苦难自处人生最底层的时候,往往更易看清人的本质,而心生宽容。真的,她真的不知为什么,现在她并不恨他们,就这样,一直静坐着等待天明。她真的很希望葛仆、瑞兰会回来,她真的不会去追究他们。 天亮了,她在一个小水洼边,梳理自己的乱发,临水一照,不由得大吃一惊。水中的倒影是谁呀?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中年的她仅仅在这几天,头髮已经苍然。她的白皙的肌肤被寒风和艰辛地跋涉弄得黝黑,而且这种黑,是没有光泽且显得那么脏的黑,她已变成了一个头髮花白的老妇了。现在看到她,就是一个饱经风吹日晒的农妇。她有些咳嗽,受了风寒,知道葛仆、瑞兰已弃她而去,反正不知道也一样。如果再这样等下去,自己和淑儿会死在这里。她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自己身后荒草丛中,一阵树枝折裂的声音,紧接着,就听到淑儿的尖叫: “娘!娘呀!”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转过身来。那场景真叫她大吃一惊。她看见了什么?她看见了一头硕大无朋的野猪。这是一头单猪,是一头最可怕的单猪,且是冬季发情期的单猪。那野猪正站在荒草丛中,对着不远处的淑儿。它那长长的獠牙象两把匕首,磨得雪亮的匕首,闪着寒光。面对这野猪,面对这巨大的自幼生成的心理障碍,美丽居的头脑“轰”地一下就大了。她只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发紧,不自觉地就颤抖起来。她实在无法克服自己这巨大的心理障碍,但她又实在移不动自己的腿来逃避。这时,那野猪低下了头,这是野猪要攻击的信号。“淑儿,淑儿,你千万别动!”她叫道。她突然明白淑儿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一剎那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在自己女儿面临生死的关头,母性的觉醒突然主宰了她,使她突破了这心理壁障,她奋不顾身地沖了过去。一手抱起淑儿,一手持剑站在那野猪前头,她要和这畜牲拼命了。浑身依然在微微颤抖,但现在这已不是害怕,而是因为肾上腺素的分泌,使她处在一种极度地亢奋之中。此刻的她,就不再是人,而成了兽。她那颜面抽搐着,生出一种极度兇狠的模样,为了护住自己的女儿,她是再也不怕任何危险了。 那野猪抬起头来,看了看她,不知为什么?也许是美丽居的气势,也许是刚交配过,也许……,天知道为什么,反正这畜牲没有攻击,而是抬起了头,有点悠扬自得地看向林中。这时,美丽居突然想到,曾有猎人告诉过她:遇到野猪,千万别慌张,别让心跳。野兽能听到人的心跳,心跳一反常,它就知道你害怕。你应盯住它,一点不能慌张,慢慢地倒退,离开它,直到安全为止。现在美丽居就在这样做,她抱着淑儿慢慢倒退,脱离开这头可怕的大(豕贲)猪。 她终于离开了危险。 这一瞬间的危险,在美丽居的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她几几乎站不住了,要瘫软下去一样。但也感到自己突然变得坚强了许多,假如现在再有一头野猪窜出来,她坚信,自己将不再害怕。那幼年时所产生的巨大心理障碍,在这一瞬间,被她突破了。她感到有一种新生的感觉,觉得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使她的心理强固了。她一把抱住淑儿,禁不住热泪就流了下来。 她把淑儿放放好,现在她从容了许多。面对生死一瞬间,人,或许会真的产生出新的感悟,觉得生命之宝贵,觉得同类之可亲。由此,她又想起了葛仆和瑞兰,不由得又热泪盈眶,现在,她真的原谅了他们。也由于自己的心理突破而产生的自豪使心态平和,继而产生了宽容。黄公虔说:“人应该宽容、豁达。”她突然想起在太乙山迁园,有一次黄公虔这样对她说。当时,北门晨风也在,那时自己是这样回答他的:“有你这一说,天下的坏人就多了。人做了坏事,达到了目的,再来说什么冤冤相报,就是此说的出处。可我不,凡是伤害了我的人,我一个也不宽恕。由他们去说好了,我宁愿死,也决不故作姿态。凡是做了坏事的人,必得得到报应!否则,天理不公!”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又重新捡视了自己的一生。虽未生出检讨,却明明白白地对自己哂笑了一番似地摇了摇头,她是有点想法了,但却不悔。她还有什么要求呢?是啊,今天,她能逃过这一劫,她对上天只有感恩,对人世间的一切恩恩怨怨,也就看淡了。现在她能容忍别人对她的伤害,只为感谢上苍,让她还能拥有女儿。并且还在心底里,不断地向上苍祷告,希望老天保佑,能让她找到自己的夫婿。 第462页 说不出有多少留恋,想着葛仆和瑞兰,她毫无心绪地上了马,一步一回首。她还是满怀希望,希望有奇蹟出现。 她找了个有人家的村子住下。 楚汉正激战在垓下。 一天,她带着淑儿来到村口山丘上,这些天她一直咳嗽,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她坚持着,怕自己真的一旦倒下,那淑儿怎么办?她们来到山丘上,只听见远处又响起了一片奔腾的马蹄声。她伏下身来,原来正是汉军在追杀项羽。项羽和季姬突出垓下重围,率着他们数千人马退至钟离,与赵克爽将军汇合。但汉王和韩信锲而不捨,追踪而至。赵克爽、郑述力主项王南下,并要季姬随同,他们认为,这也是对季姬的最好保护,也希望季姬最后能放弃她自己的主张,助项王恢復西楚。他们希望他们先去阴陵,再到歷阳,渡江回江东。他们自己则在钟离阻挡汉军。这样,项羽和季姬率千余人马渡淮去了阴陵。赵克爽和郑述则率他们不多的将士在钟离与汉齐诸侯军激战了两天,很快就土崩瓦解,赵克爽、郑述战死。这为项羽争取到了一点保贵的时间。 美丽居这一天看到的,正是赵克爽将军的残兵败卒在溃散。汉王刘邦命灌婴、龙应奎、依梅庭各率五千余骑,追击项羽。只见漫山遍野的轻骑唿啸而过,他们直指阴陵。除恶务尽,再也不会放过项羽了。垓下一战,汉王刘邦聚歼了西楚近十万大军,大势已定,现在是穷寇务尽的时候。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美丽居目力所能及的地方,一闪而过。 “北门晨风!”美丽居看见了自己的夫婿,这一刻,她差一点晕厥了过去。 “北门,北门!”多少苦难,在她的心中都变成了欢乐,即使再来十次,她也会全然不悔。只要能见到他,她命中注定了的宿主,她就能面对一切艰难困苦。 “淑儿,快看,那是你爹,那是你爹啊!”她拉过淑儿,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 “哪个?”淑儿根本找不着。 “那一个!” “是不是那个长着三绺鬍鬚的……” “对,那是你爹,是你爹!” “儿啊,我们走,”美丽居立即来了精神。到这时,她才真正相信,自己这一趟苦难之旅值得,自己已经获得了一切。她想起了六月的话:——六月是个多么聪明活泼的女孩儿啊——“老爷在此等了夫人好几个月呢。”北门晨风等了她好几个月,这意味着他完全原谅了她。她高兴得几乎都要死去了,她再也不顾自己的病体,立即尾随着汉军,朝阴陵而去。她相信,他们夫妻很快就能见面了。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十三、大梦归 章节字数:7676 更新时间:09-08-02 05:33 十三、大梦归 离开九峰村,洗心玉骑在马上。她额饰方广,细眉娟长,髮髻束总,布缯飘飘。内着长襦,外覆白底淡青碎花交相掩襟的锦衣。窄袖垂胡,裾衽饰锦绣,细腰。改下裳为紧身衣裤,既显高贵又显素雅,既是仕女又是戎装,既美丽又没有因下裳的牵制而舒展不开之弊。此刻她理了理鬓髮,似找到了当年在毛乌素大沙漠中的感觉,但心中却很沉稳。 早晨的太阳照着她,但如今的她,再也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女孩儿了。经过这么多变故,这么多年的避世隐居,阅尽了多少古今图书,她已是一个沉稳而又持重的妇人。多少少女的梦想,多少对人生的憧憬,都已化成了过眼云烟。那宛如尘埃的岁月,那宛如流水的时间,既在她心中沉淀,又在她心中流逝,一层一层,一片一片。只有那一颗心,那一颗象鹅卵石一个坚贞的心,在这一次次地堙埋之中又荡涤开来,依然保持着那在深山活水中的晶莹和纯洁,却又显得更深沉。 江南的冬天满目苍郁,路旁有白杨树时而出现,它那黄叶在阳光中既透明又灿亮。她非常喜欢这些黄得纯洁而又透明的树叶,尤其是在苍郁的大山衬托下。这些黄叶似一片昂扬的欢乐,似一片奔腾的心,它们就象……,象谁?她想起了在徂徕山初次见到北门晨风时,就有这种感觉。北门晨风就充满了这种昂扬的色彩。看到这些黄叶引起的回忆,就象回忆起童年的某一个值得回忆的岁月,使人感到一丝哀惋,又使人感到了一丝淡淡的哀伤。又是北门晨风,怎么又是他?这是她永远也无法忘怀的痛。黄叶象一片英俊的少年,“我青春中的少年永远清纯如水!”她想。或是象一片奔腾骏马的灵魂,闪闪烁烁地挥撒着不尽的阳光。 “多少年不见他了?想像不出,他现在该是一个什么模样?”在洗心玉心中,北门晨风已经定格。定格在上郡的那个晨风吹拂的早晨,在那棵老槐树下。当年的他,骑在马上,洒满了清晨的阳光,仿佛具有了神的灵性,神彩飞扬……。洗心玉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他远去,空落落的,被人摘去了一颗心。“那时候,他要回四月春捨去,回到美丽居的身边去。难道这些年,他一直呆在四月春舍吗?”洗心玉问自己,“这不会。”她对自己说,“是的,不会,他一定在找季姬。季姬?是的,一定是在找妹妹。那次在迁徙途中,”她想起了大迁徙,“在他们刚逃过单膺白的追击时,当他刚一听到自己告诉他季姬还活着,他就不顾一切地要去咸阳,去寻找自己的这个被他救出来的妹妹。是母亲的嘱託,是侠义肝胆,成了他一生执着的无法摆脱的宿命。那么,今天,他会在哪里呢?显然,他从来没有找到过季姬,阿母不是说得很明白吗?” 第463页 “季姬,我的亲妹妹!”她一想到季姬,自己的亲妹妹,眼中就饱含泪水。 她好象又回到了咸阳宫傍的御史府大狱中,在那里,与她相处了几个月。难怪,她们一见面就那么彼此吸引,那么亲密无间,原来这就是血缘,是世上永远无法斩断的亲情。但当时,她们都不知道,说来也奇怪,并不知道是亲姐妹,却仿佛是有预感一样。这亲情的力量,就是这么神秘,把她们紧紧地连繫在一起,以至于季姬会不顾一切的来救她。“唉,当时,真的不知道啊,真不知道她会为此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被幽禁,洗心玉是这样想的)。如果,她能在当时和我一起逃出来该多好,我和她,她和我。那在天上的父母……,”她想起了当年在合口村尝谷会上,见到的那两个幻像,经阿母一指点,才知道那真是自己的父母。这样一想,她又不由得激动起来,“是啊,我见到了父母,我要把这告诉季姬。父亲有点瘦,记不大清,可母亲却是那么清晰。”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父母,“爹,娘,你们真狠心啊,竟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个世界上,让我寂寞孤单。你们知道吗?你们的女儿,这一辈子多么苦?多么不幸?多么孤独?”她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她将它们擦去。“对,一定是你们,是你们在冥冥之中,知道了我不幸。一定是你们知道了女儿太苦、太孤单,所以给我留下了一个妹妹。爹、娘呀,如果今天,你们还活着,那该多好。你们会看到我,会看到季姬,看到我们姐妹相逢。对,我们一定会相逢,我一定要找到妹妹,带她到九峰村去。然后就与她相守至终老,再不分开。我终于有了一个妹妹,这在旁人目以为常的事情,对我却是这么保贵,这么重要。如果当时,我知道她是我妹妹,我一定要将她带走。她是多么孤独,多么不幸。”于是她仿佛看见了季姬。当时她虽贵为公主,但她一点也不快乐,也不幸福。从她的言谈中,从她的眉宇中,她都能看得出她的不幸和艰难。当时,她曾记得,季姬这样说:“在这样世界上,我连一个亲人也没有,唉!”那时,季姬就这么长嘆了一声。她还记得,后来,季姬又说,“一个人,没有亲人,那就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记挂你,会为你担忧。你的欢乐,你的痛苦,都会没人去关注。洗姑娘,如果你是我的姐姐,那多好。”季姬多可怜啊!她的无奈,现在想起来都令她心痛,“可真没想到,她真的就是我的亲妹妹!” 想到这里,洗心玉感到很幸慰,她让马徐徐地走。此刻她正走在一个山冈上,右边是溪涧。涧中是长发一样细密的苔草,绿得发寒,在流水的梳理下飘动。一段枯木张牙舞爪地横呈在涧石中,浸入水的部分在腐烂发黑。冬天的涧水真清啊,一片落叶,顺水而来,随水跃下。但它没有汇入主流,只是打了一个旋。然后,飘入涧水中的一片回流之中,不能再向远方飘去。 如今的她,不再年青了,不会为一片落叶而大惊小怪。但奇怪的是,当她把这片落叶远远地抛到身后时,它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所有的生命都有着它的追寻,所有的追寻都无法畅达。”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她竟这样想。这样一想,她就想起了这次寻找,立即有了点担忧。 “是啊,我怎样才能找到季姬呢?”虽然,她早就知道,季姬在楚营。而且,她又不降楚,这才是她的个性。“可她却怎么这样傻,为侠义所困,而虞姬……。唉,现在,她的处境一定非常艰难,项羽已是众叛亲离。可她,季姬呀季姬,你怎么这样不晓事?”她知道,如果此时项羽一帆风顺,季姬一定会离开他。但现在,项羽一直走下坡路,那季姬就决不会离开他!这就是做人,这就是侠义精神。如果换了自己,也一定是这样。那怕就是错,也要错到底,决不找藉口,说什么向道义靠拢。她无法去责备季姬,却很为她担心。一个被意志控制的人,怎样才能让她醒悟?“她会听从我的话吗?”她一点把握也没有。“可她真不应该跟着那暴君啊!” “假如自己不能说服她,那谁能说服她呢!”洗心玉想。更可怕的是,如今楚军一败涂地。城父一战,天下传得沸沸扬扬,由于楚军殊死抵抗,汉军伤亡惨重,一怒之下,引起了屠城。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着急起来,为季姬担心。“季姬,你是否知道,如今在天底下的某一处,竟会有一个人在为你深深地担忧?再就是季姬还不知道我是她的姐姐呢,她会相信我的话吗?假如她不信,我又怎么办?阿母又不在了。要是姨在也好,可现在姨又到哪里去了呢?对,如果北门晨风在,或许也有用。干吗又是北门晨风?不,不,北门?对,北门!”洗心玉一想到北门晨风,不由得心勐地抽紧了,“北门晨风,季姬?季姬,北门晨风,”洗心玉的脑子全乱了。她想起了授衣夫人,想起了她的话:“‘北门杀了你母亲,你还为他辩解?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可这是……,怎么说呢?应该是,对,北门应该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啊。是他救了季姬。只是由于阿母的误解,已使季姬把他看成是杀母仇人。这下可好了,一个那样傻,一个又满怀仇恨,他们两个见了面,还不是你死我活?如果是这样,北门晨风可就危险了。”想到这里,她仿佛看见北门晨风看见了季姬,高兴地迎着她想对她说,而季姬却突然将牙关一咬,等到北门到得近前,勐地抽出剑来……。“啊!”洗心玉被自己虚构的想像吓坏了,差一点没叫出声来。“天地神君,我求求你了,千万别让这样的事发生,千万别让季姬犯傻。季姬,你可千万别犯煳涂啊!”直到这时,洗心玉都以为自己已经跳出了这情天恨海,已经斩断了这情愫,已将北门晨风视为一般的朋友了。可现在她才明白,北门晨风从来没有从她心中消失过,她每一次对他的排斥,都是更深一层的爱。那是她永远无法正视的伤口,是她不敢直面的惨澹人生,是她的良心对亡夫的责任横加在自己心灵上的枷锁。而爱是无法锁得住的,爱君临一切,包括道德与良心。她可以做到不去想北门晨风,但却无法将他从心中抹去。尽管她用尽了一切手段,包括嫁给韦蒲,都是为了抗拒这永远无法得到的爱的浸凌。但她还是失败了,她依然爱着他,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爱。 第464页 现在,两个她最爱的人,却要作着这样的见面,她害怕得不得了。刚才的一切欢乐,都不存在了,她更急于去寻找到他们。一个是她必须带走;另一个,则是她必须要劝他离开。只有她,才能拯救他们。“云中阳,请给我力量!”只在这时候,她才想起了自己的夫婿,满怀愧疚之情。 这一路上,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白天想的是这些,晚上想的还是这些。 这一日,她行走在青弋江畔鸠兹邑,见一老乞妇坐在路旁。洗心玉一见,大吃一惊,这老乞妇不正是她在广都墓门和咸阳平民墓区见到的老乞妇么?怎么她总是在自己生命中一再出现,似有所悟,知此人决非寻常之人。于是上前一颔首,说道:“老人家,认识小女子否?” “一块拙玉而已。”只见这老乞妇吐出这样一句话。这句话不好界定,是说洗心玉是一块拙玉呢?还是指当年洗心玉解给她拿去卖的一块佩玉?但这句话却有着异常丰富的内涵。洗心玉又感到有些惊讶,再看这老乞妇,已全然没有了卑琐之状,显出一种仙风道骨的超然来,正用清澈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洗心玉又是一惊,心想,以我知世之深,世上高人,不应有我不知道的,难道还有这样的人竟然能屏蔽天下,而不露出一点痕迹来的么? “老人家,弟子是否可以问一声,你是谁?” “不要急急忙忙就称弟子,”那老乞妇又语出惊人,“你就不怕乱了辈份?” 洗心玉一听此言,琢磨道:“乱了辈份?是说我说高了,这是自然的。看她这样德高望重的样子,自然是自己冒犯了。这样一想,就更不得要领,那一定是师太辈的人了。我的师太是无级越女桃氏妇,早已不在了。除此之外,哈婆婆的师傅孤刃峰上人穹雷氏自然也是我的师太,可她早已被哈婆婆杀了,哈婆婆不是为此背负了一生的恶名么?只是……”。洗心玉沉吟了一下,想,“季姬是我亲妹妹,她的师傅,大荒散(嫠,女改水)之猿公也可称为我的祖师辈了,师傅叫他为前辈,可那也只是礼数,不真是我的师祖。再说他是师祖,也不是师太……” “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拿手来。” “师太是想验验我的功力么?” “……”那老乞妇看着她,不语。 洗心玉只得将手伸出,放在老乞妇的掌中。 老乞妇用鹰爪一般的瘦手,一把抓住。洗心玉不敢用功,怕伤了她。 老乞妇微笑了一下,知此女心地善良,说:“不妨,你只管用功来。” 洗心玉听她这样一说,知是此道中人,就试了一下,发觉果然。此老乞妇的功力之大,超乎她的想像。于是用尽内力于一掌,也似乎有些敌不住。 那老乞妇遂放了手,笑说道:“好,好,尸后小子。” “师太难道是孤刃峰上人?” “你乱猜个什么呀?” “可我师傅说……” “拿出手来!”这老乞妇又一次这样说。 “她为此都背负了一世的恶名。” “你难道要气死我吗?” 这一句话,令洗心玉全明白了,这老乞妇可能是要将自己的内力传授于她,这是武林中传说的一种极高境界的功力,即使是自己的两个师傅,也是做不到的。但看见这老乞妇如此羸弱清瘦的样子,又想到自己有何德何能?能受得起如此恩惠?于是她说:“师太,弟子不忍,”接着,又赶紧分辩道,“弟子不敢。” “有剑以来,天下剑士莫不怀求‘原剑初创’,但无一人,达此境界。今老妇人知天命将终,吾观汝十余年矣,欲将此身功力交付于你,成就吾毕生之追求,或许能成就这剑坛之至境,此吾一愿矣。” 洗心玉无奈,只得再次将手伸出。 洗心玉只感到似有一种热流穿透手心,如火一般地灼烧着她,如受刑一般。这时,她发现这老乞妇浑身都在微微颤动,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似的,她想缩回手来。却被这老乞妇用内力吸住,挣脱不得,她立即进入了一种恍似梦幻般的状态之中。突然她觉得世上的一切东西都变得通明起来,她能看见师太身体内的五脏六腑,看得见她滞重的血液在流动,听得见她的心跳,嗅得到一种幽冥似的芳香,她迷失了自己。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她渐渐恢復了心智,听到了那老乞妇轻轻地嘆息了一声,就象灯干油尽一样倒了下去。 “老人家!”洗心玉一把抱住。 “好了,”这老乞妇低声说了一句,“你去吧,不必为我伤心,愿也罢,不愿也罢,今天我是要去了,所以你不必如此。” “老人家给我如此大的恩惠,我却不知道老人家是谁?师太莫非是孤刃峰上人穹雷氏么?” “不是!”这老乞妇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过了一会,洗心玉发现她的身体在慢慢变凉,不觉慌了。这老乞妇果然就这样坐着逝去了。洗心玉伤心了一回,将其安葬。想想,这老乞妇可能就是穹雷氏,她只是叫师傅传此讹言,为了剑道,隐了自身而已。但又拿不准,只得放下。不一日,来到歷阳。 第465页 歷阳县邑,数百里外的大战,已经深深地震撼了这座城池,许多难民逃到了这里。城中的大户都在准备车辆,打算离开此地。各种谣言四起,一些从城父、六县逃难至此地的苍头黔首,绘声绘色地描绘着汉军的暴行。 “……他们见人就杀,”一个中年男子正在述说,“真可怕,到处都是恶鬼呀,一个也不放过。我伏在死人堆里,他们就从我身上踩过去。我一动不敢动,流的血差一点把我淹死了。这些该死的汉兵,和楚军一样,全他妈的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没一个好的……” 大家围着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他们不会杀到这里来吧?” “谁知道?这仗也不知是怎么打的?真是杀得昏天黑地,到处都在杀。今天楚军杀,明天汉军杀。杀过来,杀过去,杀的都是我等下民。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大仗,真是杀人盈野,杀人盈城。整个方域之中全都变成屠场了。……行行好吧,就看在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份上,给一点钱吧,我已两天没吃东西了。”他底气十足地开始乞讨。人们纷纷避开。 那边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搂着个孩子,在哭自己的媳妇。孩子要妈,她哭得很伤心。她伸出一支骯脏的手在乞讨。洗心玉给了她一大把復行钱(为二世发行),然后,她走进一个客栈,要了一些饭菜。邻桌是个军爷,说自己是淮南王的部下,打散了,逃到了这里。 “楚军中有一个女将,天煞星一般,不知有多少兄弟死在她剑下……” 洗心玉一听,立即被吸引住,她走了过去,故意这样对他说: “这位军爷,你说一位女将,不可能吧,军中焉有女将?” 这军爷斜瞥了洗心玉一眼,见她落落大方,既稳重又端庄,知其不凡。但见她不信,不由得“哼”了一声,说:“不信,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吧?她原是秦国的公主,后来降楚。那个了得呀!我们王爷总算了得,尚且不是她的对手……” “故秦公主吗?哪就是青城公主罗?” “对,对,就是她,你也知道她呀!这女子,谁要是碰到她,就算是活腻味了。” “你碰到了她?”有人问道。 “是啊,我正碰上她。”这军爷夸口道。 “你不还活着?”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没上前啊,可怜我爷娘的,他们生我养我容易吗?” 洗心玉听到这里,没再听下去。她回到自己桌旁,心里不免隐隐担忧起来。一是证实了季姬果然在楚营,二是季姬的处境太危险。如今,西楚必败,霸王末路,“这个季姬呀,怎么就这么死心眼?……” “……虔叩六丁神,文王卦是灵。吉凶含万永,从不顺人情……” 洗心玉突然听到这样一阵唱道声,抬头看时,只见一个鹤髮童颜、骨格清奇的老人,披一身青袍,持一卦杆,飘然而来,正是玄鹤子方巾。 “老神仙,还记得我么?”洗心玉忙站起身来。 “我说呢,怎么今日鸾星灵动,果遇故人。”于是,玄鹤子就桌边放了招儿,坐了下来。 “酒家,来一壶清(驿,马改酉),捡好的菜上来。”洗心玉吩咐道。 “先生何又歷此劫尘?” “游方之人,行无定所。今日得遇韦夫人,也可了却我这一世尘缘。” 洗心玉一听此言,心想,他如何知道我嫁了云中阳?似有不吉。在此难世,更觉忧虑。知他是阴阳界中人。察微睹渐,晓鬼神,观古今;知未知,通来世,也就不去细想。 “你说这天下大势如何了了?”洗心玉问。 “了了了了,何必问了,只嘆世人不知。” “何谓了了,了也未了,了了却好,也未必了了。” “夫人果是聪颖之人。” “秦皇之败何其速也,项王之败又何其疾也?常念,此二人乃天下英雄豪杰,嬴政千古一帝,祖龙是也;项羽兴也勃,败也速,何故?千年之后,人犹念之唿?望先生教我。” “你心已知,何必问我。” “先生是说,这二人建不世之功,却以此荼毒生灵,不念苍生。因此,天败之乎?” “天地唯一善尔!宅心仁厚,顺天应人,待民以宽,虽是老生常谈,却是不易之道。” “哪此二人都是千古罪人?” “夫人,何故如此执着,何必一定要定出个是非?是也,非也;非也,是也。是是非非,何曾有一定。千古评价,自有千古人来评,因人而异,因世而异,各有所需,各有己意,何有定论?夫人经此劫世,岂不明白?” “天下苦此二人久矣!” “哈哈,夫人,了了,了了!”玄鹤子方巾大笑起来,持了招儿,将一杯清(驿,马改酉)饮尽,对着洗心玉作了一揖。 “老神仙暂缓一步,我还想再请教。” “夫人慾问此行兇吉否?” “正是。” 第466页 “那我替夫人卜上一卦。”说完,方巾将那铜钱掷了六掷,占了个“天泽履。” “此卦如何?”洗心玉一见卦像,心头一紧。 “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六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口至)人凶。” “此卦必凶?” “凶又何曾凶?吉又何曾吉?日后自明,夫人不必细问了。” “老神仙。我们还能见面么?” “谢夫人错爱,贫士混迹于乱世,早就该了了。此一去,夫人但见明月起,闻松涛响,有白鹤唳天,则贫士去了。一千三百年后,于临安,化为余杭绿羊伞,成就夫人一段姐妹情谊,断桥姻缘。也算是了却了夫人这一段尘缘” “先生说,了却这一段尘缘何指?临安又在何处?断桥又是何事?” 方巾再不回答,大笑,飘然而去。 “真方外化人也!”洗心玉颇感愁怅。饭毕,坐夜歇息。忽地心中一动,想起那“天泽履”。似有所悟:“莫非要我去东城么?那里不是有一片大泽……?” 大风秦楚 第四部 五卷、十四、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章节字数:12721 更新时间:09-08-06 05:54 十四、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项羽自钟离渡淮水,尚有千余骑,诸将尽失,唯有季姬紧随其后。 刘邦率军攻下钟离后,命灌婴、龙应奎、依梅庭各率五千余骑渡淮水,穷寇务尽,全线掩杀。 项羽、季姬率部一路奔驰至阴陵,迷失了道路。他们想去歷阳,从那里渡江至丹阳。正迟疑间,见田间有老农在耕耘。项羽曰:“咄,老夫子,歷阳何往?” “将军莫非是项王?” “事急甚,歷阳何往?” “左!” 左乃迷沟,是一片沼泽,河网沟叉纵横。这老农欺骗了项羽,其实往歷阳,只须顺着一条小路前行,走四五里路即是大路。可见项羽暴戾无度,人心尽失。早知是今日,何必有当初。想当初巨鹿一战后,他恣意而为,坑杀秦卒二十余万于新安。焚咸阳、杀子婴;屠齐鲁、杀义帝,逞一时之意气,何其快哉!嬴得独夫之名,天下皆惧,终有今日。 漫山遍野的辎重粮草,走失的马匹,残破的兵车,旌旗,毁损的刀剑,抛得到处都是。这路是越走越窄,越走越泥泞,好在天寒地冻的,故尚能行走。但经过人践马踏,冻土就化了,更加泥泞不堪。项羽命撒下稻杆草屑,但又有河叉相阻。荒芜的草野,布满了荆棘覆盆子的残枝。不时有人倒下,项羽皆置之不顾,也无法去顾及,只想赶快走出这困境。 “刁民可恶!”项羽想起那老农就来气,知那老傢伙欺骗了他。 季姬不语,到了这个时候,她还能说什么?再说,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本来她完全可以离去,她又没降楚。但是,当她听到虞姬——自己的这个异姓姐姐——死得那么悲壮时,就决定了自己的去留。她想念虞姬,知道她死得很惨烈,也死得很可怜。“天底下的痴情女子,怎么都这么傻?——可悲,可嘆!”她想。可她就是没想到自己,正在重复着虞姬的老路。但是,我们不能苛求古人,那个时代,人性朴质,尚义重信,胸怀坦荡,睥睨宵小,自尊重于生命。假如我们用政治权谋来评价他们,比如评价项羽,认为他政治上幼稚,行为上简单,不懂权谋机变,不懂孰重孰轻,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当时,人们祟尚的正是这种磊落胸怀,就象是做人的原则一样,他们尊守着这些人生的底线,决不肯越雷池一步。这就是道德的可悲。而对汉王刘邦的所作所为,均为世人所不齿。其实就是今天,我们又可尝没有过这种思想呢?我们常常会欣赏那么淋漓尽致的生命泼撒,鄙视那种老成持重的权谋机变,不就是这种心态的反应吗?我们又说,不以成败论英雄,正是对项羽精神的一种认同和赞赏。《太史公书》中的两部本纪,也有太史公的鲜明褒贬,也记载了他们那一时代的卓立独行、积极进取的时代风范。季姬明白虞姬之悲壮,但她仍在重复着她的老路,她正是按照着这一种人生准则来行事的。项羽末路,弃之不义,那怕就是一条死路,她也只有走到底了。 大泽中的行军极其缓慢,依梅庭的五千余骑已经追到。他和北门晨风兵分两路,钳形包抄过来,对项羽进行最后的攻击。只是二人的目的不同罢了,一个是想建不世之功,也有点想劝季姬归降;一个则是想完成自己对一个人的承诺,救出季姬。北门晨风的这种不可理喻的偏执,在我们今天这浮尚的时代看来又是愚腐之极的。可当时,一诺千金,人们对诺言的承守远甚于生命。 楚军立即兵分两路,一在项羽的率领下,北距北门晨风;一在季姬的率领下,去迎击依梅庭。战事进行得异常惨烈,季姬一连杀死了十几个汉骑,寻着了正在督战的依梅庭。依梅庭何等聪明,早已明白,季姬不可说。季姬没想到,依梅庭竟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本来,刚看到他,感情还挺复杂的。依梅庭深知季姬的为人,有点想不见面就了结了这战事。但真一见到季姬,不管人心中的价值标准怎样吧,对于刚烈正直执着的人生,总是怀有一种欣赏的态度,这是万古不变的。或谓之愚忠,或谓之愚傻,都是对这一种品德的肯定。季姬则视依梅庭为卑劣小人,想到自己曾经会为这样一个小人,乱了心性,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更加鄙视他。如今刀剑相向,她再也没有了欠疚、不安,不会手下留情了。只见她并不打话,持剑就上。 第467页 “且慢,青城!”依梅庭依然叫她青城。 “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公主是明白人,我有什么主意好打?只念在往日情份上,特来进言救公主。”即使青城不可说,依梅庭还是这样开始了,也是一种心态。表面上是为了做到仁至义尽,实则是对自己这种逐利的行为有份交待。 “你还是救救你自己吧!”季姬如何不明白。 “识时务者为俊杰,汉王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乃天下明主。项羽荼毒天下,暴戾无度,公主仍不觉悟,助桀纣,为虎狼。今天下已定,项羽败迹,公主何苦为此暴君殉葬?公主曾救过我,我甚感念之,故在汉王帐前进言,只要公主肯降,既往不咎。汉王乃仁义之君,必厚待公主,望公主三思之。我念往日之情,特来尽一份情义尔!” “你以为天下人都象你吗?你也配谈情义?秦皇、项王待你不薄,你又何曾记得?弃义遂利,附炎逐势,只为你一人,陷人于水火,却说什么识时务,这也是做人的气节吗?今日背秦,明日叛楚,反覆无常,何以言信?项王今日势败,用不着你说;项王意气用事,你也不配指点!但我想,项王不象尔等宵小,卑劣无耻。他有的是尽情泼撒的英雄本色,尽管有舛误,也是有舛误的英雄。不象你,没有灵魂,没有骨气,包裹着你的只有私利,只有你自己……” 这一席话,说得依梅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不已,只是已经开始,他就只得再做下去: “你既说到背秦叛楚,公主不是亡秦的公主吗?今日如何在楚?既然降得楚,那又如何降不得汉?”这就是依梅庭的不择手段了,他明明知道季姬没降楚。“说得那么好听干什么?和我没什么不同!” “这岂是你这等小人所能了解的,小人以小人之心,我何必与你多费口舌,自讨其辱。你也别装什么样子,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知道今日沙场相见,定是刀剑相向,决无其它。可能还是立功心切,想以我来封侯进爵吧?” “劝你,是念在往日情分上,尚不觉悟,是你自己在找死!” “原形毕露!——懦夫!” 青城这时心已死,情已绝。依梅庭离开楚营时,她尚存一念,难以一刀斩断。可今天,依梅庭竟已不想再见她,此后又如此苦苦相逼。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全无心肝,露出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令她厌恶。更不打话,驱动坐骑。依梅庭知其利害,退回军中,指挥众部众上前,将她团团围住。怎奈季姬的剑艺实在是太高超了,她是天下唯一的二分仪级剑士,何人是她的对手?倾刻间,早已一骑突出,已到依梅庭马前。依梅庭见势不好,死命敌住。仅数剑,就被季姬手中剑一转,挑开,再随手一抹,早已着了一剑。忙拨转马头,季姬死命追来,她骑的是一匹良马,速度极快。依梅庭见势不好,知今日事急。此时季姬已到,依梅庭的死期已近,那里还顾得了颜面,大声哀求道:“公主,不看今日,也看往日,我对公主一片至诚……” 他不说还好,青城一听此言,真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遂不说话,一骑上前,挑开依梅庭的剑,一剑将他刺于马下。 “公主!”依梅庭慌忙爬起,一手撑在尘埃中,苦苦地哀求道。季姬略一迟疑,依梅庭见机,忙向旁一滚,这时,几员汉骑沖了上来。他一下得了性命,知道利害,大叫道:“上,拿下她!”季姬真没想到,依梅庭竟有这等模样,便再也没有了留恋。立即驱马过来,扎、刺、噼、挑,瞬间几员汉骑已倒在了尘埃中。一马撞倒了依梅庭,一个鹞子扑兔,杀了依梅庭。“无耻小人!”她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恶浊之气。 季姬杀了依梅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看着尘埃中的温文儒雅的身躯,和更显高贵睿智的额角,摄魂夺魄的面容,又不由得伤心起来。可以说,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曾经信赖过的人,是自己誓愿与他同甘苦,共生死的一个人,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兵戎相见。在这个世界上,她竟无一人可以信赖可以託付,若大一个世界,她就没有一个可共肝胆的人。想到这里,伤痛欲绝,一时愤起,剑光如雪。这时,灌婴已率军杀到。 项羽一直在寻找北门晨风,想与他来一场痛快淋漓的搏杀。但,北门晨风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和他较量,他只想寻找季姬。这时,灌婴军已将项羽团团围困住。北门晨风便杀向纵深,正遇季姬杀了依梅庭回返来寻项王。季姬一见北门晨风,立即认出了他,知是杀母仇人。这时,季姬正在伤愤莫辩之际,一见到杀母仇人,一腔仇恨全汇入手中,一团怒雪般地冲杀过来。 北门晨风见是季姬,大喜。这个他寻找了一辈子都不可得的季姬,如今就在眼前。他终于可以履行自己对燕姜夫人的承诺了,可以来解除掉自己的这一辈子的心锁。 “小季姬,我是北门晨风啊!” “要的就是你!”季姬咬牙切齿,更不打话,噼面就刺。 北门晨风忙挡住,知是误会,忙叫道: “你误会了,我是救过你的,你母亲燕姜夫人曾把你託付与我。” 第468页 “欺骗,无耻,奸诈!”此时季姬正处在一种因痛伤心的状态之中,诸因莫辩,如何听得进去。如今的她,对谁都不相信。天底下全是卑劣无耻的人,都想以她的真诚来欺骗她,想以此来置她于死地。这不,这个杀母仇人,也说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真是无耻之极。可今天,今天的季姬,再也不是往日的季姬了,岂是任人可以欺骗得了的?如今,她恨不得杀了所有的人,何况是北门晨风。 “你难道连你母亲都不信吗?”北门晨风不知季姬怎么会这样,一时着了忙。 “杀母仇人,也来诓我!” 北门晨风一听此言,知道季姬知道了某些真象。只是,她肯定是被误导了,也知道一时三刻说不清,且在这样的地方。遂打定主意,把季姬引到战场外去,便且战且走。季姬如何肯放过,紧追不捨。好在北门晨风剑艺高超,尚能抵挡得住季姬之剑。北门晨风这时虚晃一剑,往东便走。季姬追来。 追到一山冈处,北门晨风见此地僻静,便拨转马头,对季姬叫道: “请听我一席之言。” 季姬此时已被愤怒所主宰,如何肯听,一剑紧逼一剑。 “你这个人怎么成了这样?早知这样,何必当初?你虽然知道了一些真象,但你并不知道缘由。你母亲是我杀的,是不得已,是为了救你,是为了对你母亲……,停一下,你停一下,——你听我说!”北门晨风一边抵挡着季姬的剑,一边忙不择言。 “说得挺象,只是,休也矇骗得了我。” “不信?你如不信,我现在就在救你,战你至此地,不就是要让你脱离险境吗?” “你以为我会苟且偷生吗!会再一次蒙受耻辱吗?”季姬又是一剑。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北门晨风只是抵挡,并不还手。“怎么就说不明白,难道你会追随项羽?” “是不是,又来了,全一样!” “是非,你总有吧?” “你认为呢?难道你就不明白?亏你还是飘零子?亏你还搏得这样一个好名声?” 北门晨风听季姬这样一说,终于明白了季姬的心态,那就是即以死来承受承诺,决不易辙。既感佩又沉重。知道自己没救错人,遂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救她出去。正欲开口……。 就在这时,山冈后响起了一个焦虑万状的叫声:“北门子,季姬!你们……” 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亲切的声音,这是北门晨风多少年来一直魂牵梦绕的声音,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声音。“小玉”!是小玉,是洗心玉,是洗心玉在叫他! “你们快停下来,别杀了,——别杀了!” 这声音正来自洗心玉。 洗心玉离开歷阳后,终因感悟,直奔迷沟,恰巧遇上这汉楚空前的大搏杀。她忙牵着马来到山冈上,向前一望,正好看见北门晨风和季姬。才知果不如其所料,这两个傻子果然杀成了一团,不由得着了忙。仔细一看,季姬正在全力进攻,剑剑是实。而北门晨风只在防守,并不还击,并且还看得出,他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什么。北门的处境很危险,季姬的剑飘忽纵横,迅捷已极。她的猿公剑既刁钻,又不拘常格,令人防不胜防。每一剑,都令她胆颤心惊,心中一急,就叫了出来。可这一叫不打紧,北门晨风对她的声音太熟悉了,从来不忘。多少爱,多少情,多少思恋,在这一瞬间全復活了。而季姬却不大理会,季姬对洗心玉的声音并没有象北门晨风那样的刻骨铭心。这一叫,北门晨风一回头,分了神。他只看见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洗心玉,象一片图画一样,从山壁上飘下来,飘下来。那么单薄,在空气中颤动。象精神病人幻想中的病人一样,具有不真实感。 这一分神,季姬的剑已到,一剑把他刺了个通透。再一绞,那北门晨风立即从马上摔到了尘埃中。 “啊!”洗心玉惊呆了,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敢相信这眼前的真实。 “——北门子!”她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 这时,项羽正沖开重围,杀到这里,真不敢相信,季姬竟杀了北门晨风,叫了一声:“季姬!” 季姬也正诧异于这眼前的瞬间变化,看着倒在尘埃中的北门晨风,又看了看那个已惊呆,站在那里的不真实的白色幻影。定睛一看,是洗心玉。“洗心玉?”这意味着什么?她一时想不起来。 洗心玉不顾一切地跑向北门晨风,把他紧紧抱住。只见北门晨风的尸体正在微微抽搐,左胸上的伤口在汩汩地涌着黑色的血。她伤心欲绝,用绝望的眼睛抬起头来,看着季姬。愤怒而不知所措,浑身颤成一团:“你!——该死的季姬呀,季姬!……”她扑打着大地。 “你杀错人了,你杀了我们一家人的恩人哪!” “一家人?恩人?” “季姬!”那边项羽在大声招唤,汉军正在漫山遍野地掩杀过来,容不得季姬再多想了。她被楚军簇拥着,迟疑地退去。 “我是你姐啊,我是孟姬,你这个煳涂东西!”洗心玉气坏了。 第469页 北门晨风倒在洗心玉的怀里,经过了一辈子的苦苦相恋,他们竟这样相会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表示,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感情,对方的珍惜。从此天人永诀。洗心玉不知道北门晨风的心中是否还有她?不知道他的心是否已有所改变?什么都不知道。北门晨风的一切思想,一切情感,都被这突然的死亡终结了,从此灰飞烟灭。只给她留下了一个空白。她的泪如泉涌,她的心碎了,疼痛之极。 “季姬,你好煳涂啊!” “北门,北门!你醒醒……”她的手在颤抖,抖在北门晨风渐冷的尸身上,“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她欲哭无泪,“你不知道,这一辈子,我爱的就只有你,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所作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为了引起你对我的珍惜,为了在你的心中,留下我不可磨灭的影子,我只想占据你的心,其它的一切全是次要的。可你却不知道,你连给我一点儿解释的时间都没有,你没有给我一点在最后向你述说我情感的机会。你好狠心,我所做的一切,全白费了。”想到北门晨风至死都不明白自己对他的爱,洗心玉真的是绝望了。 她用手轻轻地拭去北门晨风身上的血迹,泪水又涌了出来。 “老天爷呀!” “老天爷,你对我怎么这样冷酷?我的亲妹妹,你竟让她在我面前,让我亲眼看见她就在我面前,杀死了我最爱的人。” “亲妹妹?对,亲妹妹,季姬,季姬!——季姬在哪儿?”她突然想起了季姬,一下子又着了忙。忙放下已冰凉了的北门晨风,惶乱地站了起来。只见到处都是向前奔驰的汉兵,他们正在向东追杀,要将剩余的楚军全部消灭。她顿时慌乱了起来,死者长已矣,而生者还在。她不能再失去季姬,失去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她必须要找到她。这时,她将北门的尸骸抱起,抱进一颓屋,拿一张苇席裹好。看了看,又打开,伏下身来吻了吻北门的额角,最后,无限哀伤地又看了一眼,再将他裹好。做完这件事,她立即上马,现在不是她悲伤的时候,她必须要去救出季姬。 季姬随着楚军向东城败退,一路上都在想着洗心玉的话:“‘一家人,恩人。’‘我是你姐啊,我是孟姬!’亲姐姐?孟姬;孟姬,亲姐姐?她说她是我的亲姐姐,”季姬突然想起了冷萍飘说过的话“洗心玉……是你……亲姐……”。她还是不明白,洗心玉怎么就成了她的亲姐姐,“如果洗心玉是我亲姐姐,阿母为什么不对我说?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以她对洗心玉的了解,“洗姑娘对我说:‘我是你亲姐姐,我是孟姬’。这一定是真的,洗心玉不是个轻率随便的人,不会胡说。她又说,‘北门晨风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这又是何指?,难道她不知道他杀了我母亲?如果我母亲就是她母亲,那在咸阳大狱中,她为什么不对我说?不过,也真奇怪,她怎么也有一块和我近似的宝石?”季姬拉出了挂在自己脖子下的半块羊脂玉,那上面刻着的是一只燕子的尾部。“要不,是她见到了阿母?是啊,阿母为什么要那样千难万苦的去找她?真奇怪?一切都不可解释,一切都存在着诸多疑点。要不,只能是这样,不知什么原因,洗心玉离开了父母,父母不知道,可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是这样,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假死。”季姬是剑道中人,虽不近旁门左道,但还是有所了解。对旁门左道,剑道中人不屑一顾,却不能不了解,所以季姬还是了解的。想到这里,季姬心中豁然一亮,“对,只能是这样,一定是那冷萍飘用剑坛上的聚魄离魂丹下了药,让孟姬假死了,父母自然不知道。父母不知道,自然阿母也不知道。只是她心中存疑,不相信天底下竟会有这样一个长得象她姐姐一样的人。但这种事,在没有确证前,当然不好乱说,以免遭到羞辱,所以她对谁也不能说。正是这样,所以她一定要去寻找洗心玉,而当她找到了洗心玉时,终于解开了这个谜……” “姐姐,我的亲姐姐。”季姬一下子激动起来。 “她说北门晨风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这又是何指?如果这是真的,那,那就……”季姬真不敢想了。她想起了在和北门晨风格杀之际,难怪那北门子一剑不还,还说出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现在想起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想到这,季姬感到自己可能真的是在一时气愤之下,伤了好人。如果是这样,她将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都是那个该死的依梅庭!” 她感到自己有些精神恍惚,她相信洗姑娘,这次,可能真是自己错了。 但是,已不容她再多想。 当项羽和季姬退到东城时,龙应奎的军队也已杀到。他和依梅庭的军队归于灌婴统一指挥,在这里又进行了一番惨绝人寰的大搏杀。数百名楚卒与数百倍于已的汉军,进行了唯有一死以搏精神的顽强战斗。虽然这一支军队不是什么正义之师,但他们的精神却长存不灭。每一个楚军将士都战斗至死,在他们的身边,倒下了数也数不尽的汉军尸体。但汉军如密密麻麻的蝼蚁,前赴后继,踏着尸体,踩着血水,又潮水般地涌了上来。受伤的楚卒顽强地抵抗着,即使倒在地上,也用手支撑着大地,顽强地进行还击,直到被长戟刺倒为止。 第470页 时已过未时,季姬已经杀了一整天了,数以百计的汉骑倒在她的剑下,她自己也身受数创。今天,她是不可能杀出去了,但她必须得掩护项王杀出去。于是项羽在前,季姬断后,她阻挡住急欲擒杀项王的汉骑。这样,项羽遂率得二十八骑,朝乌江退去。灌婴的大军绕开了季姬,逐鹿项羽。龙应奎本也要逐杀项羽,却被季姬一剑挡住。 龙应奎毕竟是剑坛宿耆,此时,他已是鬓髮苍然。只见他微微一笑,喝令军士退下,打马上前,对着季姬作了一揖。笑曰:“青城,老夫也不劝你,知汝志已决。吾再劝你,自是多余。老夫生平感佩之人,只有公主和江左桐风。但如今,所有的分争,都已尘埃落定,徐老将军已是故人,我不想再妄加评议。公主忠则忠矣,却是愚忠,不念天下苍生,只图一已虚名……”龙应奎这一番说辞,自然是为自己张目。他深知徐延龄深得人心,咸阳的黔首百姓都把他当神一样来祭祀,自己则被天下人目为不忠不义、无德无行之人,这是他最耿耿于怀的。他不直指徐延龄,只以季姬张目,正是他用心良苦的地方。 “老贼休得辱及徐老将军。今天,我倒要为扶苏长公子讨一个说法。也让天下剑士明白,望夷策出在何处?” “人皆言,青城剑术天下第一,老夫倒要领教。至于那些往事,你要问也应该去问你的父皇,与老夫何干?” 这是一场并不对称的格杀:季姬已是精疲力绝,身受数创;龙应奎则毫髮未损,精力饱满。这正是龙应奎有持无恐的地方。今天,他就是要以青城的血,来证实自己乃天下第一剑士,来奠定自己在剑坛上的霸主地位。 其实,两人的剑术只在仲伯之间,龙应奎妖级上乘,青城虽高出一筹,也只在毫釐。当代两个最高剑士的较量,并不见刀光剑影,反而是从容得很。看似平淡,却从平淡中见功力。每一剑,都让人感味良久。不懂剑的人,看不明白,真正的剑士才感嘆这剑艺的博大精深,感嘆这剑也有这样杀的?会感到有一种震撼。剑的最高境界已不在剑,而在剑士的气度,威逼四海,那剑就是一种霸气,就是一种敬畏。 两人战至十几回合,季姬的伤口在不停的渗血,她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龙应奎看出季姬的剑已慢,虽是困兽犹斗,但她肯定是拖不长久。季姬用尽了她整个生命来与之相拼。龙应奎数次以为可以结束战斗,都被季姬挽回。这使得他的信心产生了动摇,在最后的一击中,他差一点中了季姬的迅勐之剑,正是季姬这最后用尽自己整个生命倾注于一击的一剑,使她露出了破绽,(不管什么样的剑士,也不管是什么层次的剑术,只要是剑,就有破绽。)被龙应奎一剑刺中。龙应奎之剑兇残狠毒,从不虚发,着了他的剑的人,没有不死的。季姬倒了下去。龙应奎见自己的目的已达到,犹记得汉王重诺:“得项羽头者,万户侯!”于是,急匆匆地拨转马头,追赶项羽去了。 东城的战事已结束,太阳透过重云,照耀在这片战尘瀰漫的大地上。只见尸身狼藉,枪殳纵横,整片原野一片死寂。大地真静啊,所有的汉骑步卒都在追随着那战声远去。阳光愤怒地射在这片雪原上,把天边的乌云镶嵌得既沉重又明亮。一支长矛,从尸首中插出,它的矛尖闪耀着一片冷冷的银光。 一个女人,牵着马,来到这里,是洗心玉。憔悴又悽惶,她看着这人类的罪恶,看着这殷红的血,看着这些残肢断体,看着这堆积得层层累累的尸体。她只感到心地发紧。她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杀戳,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血洗?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他们心中的所谓信念? 但她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信仰,能比人的生命更重要! “季姬,季姬!”她唿叫着,用她那喊哑了的嗓子,在这片血染的大地上唿喊。这声音仿佛游丝一般,那样微不足道,那样渺小。她看着每一具尸体,寻找着她熟悉的身影,均不可得。她只是心存侥倖:“季姬或许还没有遇害呢?谁杀得了她?”但是,她从本能上预感到季姬已遭不测。不知为什么,刚才,她就感到心中掠过一阵极痛楚的绞痛,那一刻,她就预感到了。凡是有尸休堆积的地方,她掩住自己内心的憎恶,去翻动,去寻找。这些面目狰狞的尸体,有的还张着眼睛,有的还有体温,他们就死在了这片原野上。刚才,他们都还活着,鲜活蹦跳。他们都是人子,是父亲,是春闺梦里人。有多少希望,有多少怀想,又有多少期待,希望他们能搏得个封妻荫子的功勋,荣归故里。却不知他们将永远回不去了,以他们的血,肥沃着这片亲切而又沉重的大地,这片土地,是需要血才能肥沃的。 “季姬,季姬!”她在以血在唿喊。 她从东城往南,在一片显然是经过了激战的地方,那里的尸体堆成了山,在不经意间,她看见了一点青色。她的心揪紧了,那是多么熟悉的青色,那是季姬的青色。季姬这一辈子,都喜欢着一身明快的青色,这是一种并不跳跃的青色,透出一种宁静和稳定。这是季姬所特有的,她不敢相信。 “季姬!”那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洗心玉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她踉跄地奔了过去,已经可以肯定这就是季姬了。她把压在季姬身上的尸体翻开,看到了发乱血污的季姬在一片鲜血尸体中间。“季姬!”这一天,上天给了洗心玉太多的苦难,让她看到了两个至亲的人倒在了她的面前。 第471页 她抱出季姬,“妹妹,妹妹!”她一时都哭不出声来。季姬的青色戎服已被血染成了黑色。她抱着她,季姬的身体还是柔软的,她用手摸了摸她的鼻息。这一摸,令她狂喜起来:“季姬未死,还有微弱的鼻息。”她忙用那染血的战袍想替她裹住伤口,立刻,她就绝望了,那一剑已经刺通了季姬的胸膛,剑法之准、之狠,使她认定,这必是一个高超的剑士下的毒手。这是至命伤,季姬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了。 就在这一刻,季姬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呻吟。 “季姬,季姬,我是姐姐,我是姐姐呀,你醒醒,你看一看你的姐姐,你看一看你的姐姐呀!” 季姬终于睁开了浮肿的眼睛,那眼睛中全然没有了神彩。 “妹妹,你认识我吗?你还认识我吗?” 季姬微笑了一下,说:“洗……洗姑娘……” “不,我不是洗姑娘,我是你姐姐……” “姐……姐?” “对呀,我是孟姬,千真万确的。是阿母——授衣,告诉我的。不,是仓庚,是我姨——冷萍飘。不,不,是她们两个告诉我的。我就是三十多年前你死去的姐姐孟姬,可我没死,我还活着。”洗心玉真不知该怎样来说明这一切。 “我——信。” “姐姐这就来救你!” “不……,抱,抱紧我。我,我……冷。” “妹妹,你不能死,你不能再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上。”她紧紧地抱住季姬,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对,对不起,北,北……” “你不要说了,姐不怪你。” “你喜欢他?你说的,我……信,可我不……明……白?” “是他救了你的命,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真……糟……糕!”季姬象是在责备自己。 突然,她感到心口一阵绞痛,口角又流出了鲜血。 “姐,对……不……”一个“起”字还未说出口,贴在洗心玉胸口上的季姬的头就仿佛一下子被刈倒了似的,向左一歪。上天再也看不得这一幕了,他将他的这个人世间的女儿收了回去。 所有的唿唤都没有用了,季姬的身体开始变凉。洗心玉再也哭不出来了,她只是紧紧地抱住季姬。她知道她冷,在这个寒冷的世界里,她的妹妹,冷。她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温暖过。这时,她突然听到了马蹄声,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龙应奎。瞬间一切全明白了,是龙应奎杀了季姬!她放下季姬,站了起来。 龙应奎本去追杀项羽,追了一阵,知道再也追不上了,于是回来打算割季姬的人头。他想以季姬的人头来证实一切。没想到遇到洗心玉,他没把洗心玉放在眼里。 “龙应奎,我将为天下剑士,向你索命!”只见洗心玉把剑从前向右轻轻一指。所有的仇恨——师傅、哈婆婆、安仪师、季姬、田悯、归宾、玄月、辛琪、採薇、曲云芳、斗越门、西施罗、小伍起、红剑……,他们的面容,一一在她眼前闪过。这个武林败类,朝廷中的奸雄,“今天,你的死期到了!”剎那间,一股怒气开始从洗心玉的肢体上喷张,只见洗心玉好象着了魔一样,她的头髮一齐散开飘飞,她的衣裙也已曳动张开,样子显得异常恐怖。 龙应奎剎那间惊呆了,他明白这就是“原剑初创”,乃剑术之极境。只是他不明白,洗心玉何能在这一瞬间,就成就了这旷世未有的剑道之至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知道不可匹敌,正欲拨转马头,但他的死期已到。至剑、至简,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象雷霆万钧一般,寒光一闪,龙应奎已被噼成了两片。 “啊!”一声惊叫。 洗心玉勐地听到了这声音,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远处一个老妇抱着个孩子,衣衫褴褛,病体殃殃。她这时杀气已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飞步上前,举剑便砍。 那孩子突然扑上前来,一把抱住她叫道:“别杀我妈妈,别杀我妈妈……” 那剑便停在了空中,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洗心玉终于看清了那老妇人,是美丽居。 “是你,千姿花?” 美丽居没有言语,她如今变成了这样一个老妇人,且心志已乱,看见洗心玉,自觉惭愧,更觉自己污秽不堪。 洗心玉再看这孩子,那明亮的眼睛中透射出多么熟悉的眼神,她明白这是谁的孩子,立即心痛得不行,不由得一把抱住。 “你怎么到了这里?”她问。 两个一辈子的情敌,终于站到了一起。但洗心玉从来没有恨过美丽居,她对美丽居有的只是羡慕和欢喜,想到北门已成故人,想到自己的亲妹妹也已离开了自己。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好虚弱:“你是来寻找飘零子的?” “他在哪里?” “是否该告诉她呢?”洗心玉犹豫了。 但美丽居是何等聪明的人,她早已从洗心玉的犹豫中看出了不幸。 “是不是他遭到了不测?是不是?是不是?是你害了他,是不是?” 第472页 “不,不是我!”洗心玉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激烈地否定道。 “哈哈哈……”美丽居突然发出了这样一阵狂笑。 “千姿花,你镇静点。” 美丽居突然不笑了,静静地啜泣起来。两个女人相对着流泪。 “走吧,”还是洗心玉对美丽居说,“让我们把他们带回季子庐去,那里才是他们安息的地方。” “季子庐?不,不,”美丽居想到季子庐,就承受不住。 “你怎么了,美丽居?” “小玉,我对不住你呀,我没有脸回季子庐去。——淑儿,过来,跪下!”这瞬间,美丽居突然想到了玄鹤子方巾。想到了玄鹤子方巾为洗心玉卜的卦辞:“缘何结子在上头?”想起当年,自己看到这句判辞时的预感,知道洗心玉必将会有北门晨风的孩子。现在,她才知道,这就是天意,是命中注定了的,洗心玉必将拥有北门晨风的孩子。只是她没想到,洗心玉拥有的竟是自己和北门晨风的女儿,真是造化弄人。 “你干什么?” “叫,叫洗姨。” “洗姨!” “你要干什么!” “小玉,我不行了。我知道你是好人,今天,我把淑儿託付与你。我相信,你会待她好的。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母亲。淑儿,叫娘!” “娘?” “快叫呀!” “娘!” 这一声叫,叫得洗心玉泪流满面,她紧紧地抱住了北门淑季。 “那你呢?” “你就别管我了,我将四海飘泊,这是我咎由自取。” “但我可以照顾你,你不必这样。” “你真太天真了,你天真得怎么这样愚傻,你以为,我们能平和相处吗?” “……”洗心玉一时语诘。 “不,谢谢你。”美丽居对着洗心玉长作一揖,遂踉踉跄跄而去。 “千姿花,千姿花……” 美丽居头也不回,消失在无边的原野中,她是在自我放逐,以惩罚自己。 黑夜来临,一弯冷月挂在天边。项羽在黄昏时分,自刎在乌江。在这片大地上,一个苦难的时代终于结束。死神以这样一场悲壮的盛晏来拉开另一个时代的曙光,以死者的血来耀亮一个新世纪的黎明。 洗心玉紧紧地抱着淑儿,这是这个世界留给她的唯一。她就象肩负着重负的阿特拉斯,独自撑持着他以自己的理想所构筑的世界,不顾那无意识的力量的蹂躏行进,以她那一颗对待人类的赤子之心。 十五、尾声 (到这里,整个故事已经完结了,应该还有一个尾声,读者认为该怎样收束呢?) 2003、11、1——2004、11、20初稿 2004、11、21——2006、6、9二稿 2006、6、10——2008、1、9三稿 2008、1、10——2008、10、31四稿 2008、11、1——2009、1、2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