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战士》 第1页 [军事小说] 《影子战士(出书版)》作者:余之言【完结】 【作品简介】 一生都在战斗,永远给你背影;谍者,影子战士也,破解敌人,也被敌人破解;或忠诚于使命,或痴迷于情长。 这是一部血刃相见、智谋凸现、情仇辉映、阴郁艷丽的特情小说。 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后中苏珍宝岛战争开始前一个时期的东北边境黑虎镇一带,围绕中苏情报员与敌斗智斗勇、烈士后代寻找抗联地下组织中出卖父辈的叛徒展开。着重描写了隐蔽战线上的三个爱情故事:一是苏联女情报员罗丽娅与东北抗联地下工作者罗长虎由于工作需要而产生的有始无终的爱情;二是地下工作者李万玉与大户人家千金章红玉共同做地下工作的曲折爱情;三是中俄混血少女罗诺娃与“革命烈士”后代李双玉在寻找叛徒过程中产生的感情。 小说通过大量富有文学性的描写,淋漓尽致地挖掘出来人性灵魂深处的挣扎与执着。 【作者简介】 余之言,原名于怀营,男,1962年出生,河北故城人,先后毕业于解放军信息工程学院、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国防大学研究生班,期间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歷任解放军某部干事、科长、处政委,现任解放军某部政治部主任,大校军衔,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发表小说作品一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剑走偏锋》、《影子战士》、《解密金鸳鸯》、《一个女人的战争》、《旺水谣》等。 a1 罗丽娅的笑声 罗丽娅带着极具穿透力的笑声,俏然走进罗长虎内心深处多日,导致他昼夜翻江倒海,不得安宁,而她却浑然不觉,照例像没事人似的同他密切接触。 那是1938年一个春光暧昧的上午,在苏联海参崴市郊深山沟里的一座军营里,中国籍学员罗长虎静坐在课桌前等待着报务教官的到来。 朝阳穿过树枝照射到窗上,罗长虎的脚下地面上,晃晃悠悠地飘着亮点子,像翻飞的蜂鸟,抖落片片羽毛。教室里散着温馨的气息,罗长虎的心脏开始加快跳动,血液快速流淌。这时,他听到了教室外面有“嗒嗒”的高跟鞋底敲击石子路面的声音。 这是集训队决定开设报务课后的第一堂课。听说,来上课的教官是海参崴市邮电局的一名从事报务工作的女职员,名叫罗丽娅。 对于学报务,罗长虎有着莫大的兴趣。能把重要报变成电波,神不知、鬼不觉地跨越万里长空传到目地的,这是多么刺激的一件事呀。激动不已的他,对集训队队长叶弗科夫中尉说:“我如果不把收报技术学得像我在江里捕鱼那样得心应手,我就没脸回国见抗联的周保忠、赵尚志他们。”中尉却说:“那可不行。学成学不成,到明年春天都必须回国。你的国家正受到日本人的欺凌,需要你回去为抗日战争服务。你的抗联部队正急需情报人才,需要你必须尽快把情报技术学到手。你要树立信心,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务必把自己磨练成合格的情报员。你如果没有这个雄心,我可以捎信给赵尚志让他换人。我这个集训队的培训成功率务必达到100%。”罗长虎赶紧表态:“我有信心取得优异成绩。”他无论如何是不想就这么回去的,他出来是学本领的。 报务教官跨进教室的一瞬间,罗长虎的思绪戛然而止。进来的是一个不穿军装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坐在前排的他看得真切,她的美是他生来从未见过的。棕红色齐肩长发,会笑的亮晶晶的眼睛,朝霞般鲜润的脸颊,浅绿色披肩与黄花长裙衬托下的高挑个儿,组合成了一个标准的俄罗斯美女。她衣服袖口、领口和扣袢都镶着翠绿色的流苏,身上散出一股嫩草破土时的泥土芬芳,让人觉得她把外面的春色带进了教室。 她的目光就像初春少见的雷雨天里的闪电一样,带给罗长虎一种从来未有过的美妙感觉。她不经意间的一声笑,就像静静的森林中突然传来一声百灵鸟的鸣叫,给他猝不及防地勐烈一击。他觉得心快要蹦出喉咙了。 罗长虎没能听进这位名叫罗丽娅的报务教官讲的第一堂课。他专注地看着她,却明显地表现出了心不在焉。 罗丽娅中国话说得很流利,她指着罗长虎问:“你,别光坐在那儿犯愣呆,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什么叫莫尔斯电码?”罗长虎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罗丽娅咄咄逼人,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你不会答不上来吧。”他有些慌乱,说:“叫虎娃子,不,叫罗、罗长虎。”下面就有人窃笑。片刻,他又有些顽皮地补充说:“长虎,姓罗。与教官同姓。”女教官“咯咯”笑起来,笑得碧波荡漾,说:“你与我同姓吗?我的姓是芙根费特。你也是这个姓吗?罗姓长虎同志。”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笑声击穿了罗长虎的五脏六腑,使他对学报务的兴趣骤减。从此,他的心思像野马一样,常常脱离开罗丽娅的授课内容,向一个不应该去的方向飞奔。 一段时间的迷茫过后,罗长虎觉察到,自从第一堂课没能回答上漂亮教官的问题,她就不再把目光放在他这个“差生”身上。于是,罗长虎下誓:当不上优等学员誓不为人。他决心在今后的习训岁月里,多多向罗丽娅教官讨教,把报务技术练得精精的,把报务知识学得实实的。从此后,他很快调整心绪,逐渐做到了课堂上极其认真地听讲,课下抓紧一切时间背电码,练报。还弄了一台报废的报机拆来拆去,琢磨它的原理和构造。 第2页 然而,罗长虎给罗丽娅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他的刻苦训练,而是她一次咳嗽久治不愈,他弄来一些草药治好了她的病。 那天午饭后,罗长虎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进了罗丽娅的宿舍,进门二话不说,就执意让她喝下。她狐疑地看着他问:“罗同志,这汤子真的能让我不再咳嗽?”他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她不再说什么,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这个中国小伙子的诚意。她接过去一饮而尽。她抹了一下嘴,笑说:“甜甜的味道,好喝极了。一碗就能治好病吗?”他摇摇头。晚饭后,他又送去一碗。连续一周,天天如此。 罗长虎第一次进罗丽娅的房间时,产生了一种近乎一个少年要上战场的感觉。这是深山军营里一个特有的房间,他好像进入了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的帐幕里。他的这种神秘感是从嗅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开始产生的。她的房间里飘逸着不知是什么名贵花的香气,淡淡的却又直钻他的心肺,是那么新鲜、诱人。这种特别的香味是他第一次嗅到。他环顾不大的房间,简洁、明快、素雅、清爽,给人一种一立足舒适就很快涌上全身的感觉。他心里说,这里充满着别致的气氛和应有尽有的完美。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户上挂着的一个小花环上。“这特殊的香味,是那花环散出来的吧?那是什么花?”他怯生生地问。她淡淡一笑:“噢,那花环是由三色紫罗兰花编成的,我非常喜欢它。可它已经干了呀。这房里,有特别的香味吗?我怎么闻不到?”他还是小声说:“有,真的有,很特别!” 他每次退出她的房间,都要再回头望一眼。他确信这房间里所生的一切事都是美好的。在以后好久,甚至好多年后,他都没有忘记那种特殊的香味。再后来,他才知道,那香是她的体香,并不是三色紫罗兰花香。 一周后,罗丽娅的咳嗽果然好了,唿吸畅快无比,气色也如拨云见日的天空鲜润起来。她问他这是什么妙药。他说,明天跟我进山一趟就知道了。她是城里来的姑娘,对森林中的花草早有嚮往。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同他进了驻地附近的深山老林。 遮天蔽日的森林神秘而诱人,直泻的阳光穿过雾蒙蒙的空气落在草地上,照射出种种好看的图案,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罗丽娅兴奋之中有几分胆怯,不由自主地向罗长虎靠近。他挺了挺伟岸的身躯,对她说:“尽情欣赏森林美景吧,什么都不要怕。我从小在中国的森林中长大,对森林世界很熟悉,我早做了了解,这片森林里没有勐兽,因此,没有任何危险。”她放心了许多,说:“有你在,我不怕。”就是这么一句话,使他整个上午精神亢奋。他不厌其烦地向她介绍森林中的各种野花。她似乎对野百合与芍药更喜欢一些。她问:“你是不是用百合与芍药给我熬的草药?”他把她领到山的向阳坡上,眼前出现了一片如火如荼的花。她惊奇地现,背阴坡上的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向阳山坡上这种不知名的花却已开得异常鲜艷。它们根部还残留着积雪,浅粉和深红色的花却给人一种火热的视觉。她吮吸着它们的甜气,把花蕊放到嘴里嚼碎咽下,甜甜的气味即刻浸入心肺。他说:“我就是用这种花给你熬的药。它们叫达子香,是森林中开得最早的花,也是我最喜欢的花。”她捋了些达子香叶装入衣袋里,说:“我也喜欢上了它们,真的。” 这一天,罗丽娅第一次悄悄打量了罗长虎一番。他长着高挑的大个却不粗笨,俊朗的大眼睛中不时闪现出机敏的神色。仔细一瞧,他的整个容貌和风姿中,他的剪短的黑髮和新剃的下颚上,都洋溢着和蔼与果决、野性与雅致、灵动与执着的交合品质。应该说,这是个优秀的中国东北小伙子。 这之后,罗丽娅又几次主动约罗长虎到这片森林中採花、游玩。她始终都把他当作学生,边玩还边帮他熟记电码。他们把嘴巴当作发报机来练习。她的清脆的、他的浑厚的“嘀嘀哒哒”声,在林中传得很远。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鸟飞来飞去,嘁嘁喳喳地叫着与他俩策应,与他俩配合。罗长虎心底冒出充足的惬意,罗丽娅感到这种教学方式新鲜无比。她发现,他对电码有着很高的悟性,他能根据编码原理,自编一些电码与她对答。他头脑中对电码的节奏感把握得很好。她预测,在接下来的发报课程中,他的“手迹”训练也不会差了。 果然,在难度最大的“手迹”训练中,罗长虎脱颖而出。罗丽娅讲解时中听的女中音和她做示范动作的纤细柔软的手指,使他先明白了“手迹”的含意。她说,报员用电码报时都有自己的“手迹”,也就是说,每一个电报员敲字母“嘀哒”的节奏以及字母与字母之间的时间间隔,都有自己不同于别人的特点,标志着坐在发报机前击键发报的人是八而不是8。优秀的报务员通过听“手迹”,能辨别出千里之外的发报人是六或者是8,从而在实战中能判断出我方电台是否被敌方所捕获和逆用。 罗长虎对“手迹”训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下了很大的工夫。结业时,他能通过“手迹”,在几十人的发报声中,准确地把其中的某一人捕捉住。尤其,捕捉教官罗丽娅的报声的成功率达到了100%。 第3页 罗丽娅没有想到,罗长虎这个来自对岸的东北大汉,看上去野性十足的美男子,竟有如此高的心智和如此细的心绪。他不但报务课学得优秀精到,俄语说得也很像俄国人那样流利。 有一次,他们到森林中採花。她问他什么时候学了一口流利的俄语。他笑而不答,却问她什么时候学了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她果断地说:“我是莫斯科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呀,我不但中国话说得好,英语也很精通。”接着,她说了一段英语。他忙摆手,表示听不懂。 说她中国话说得流利,这是对她的恭维。他心里知道,她说得不是太地道,但进了他的耳朵却觉得颇具魅力。有时是一种优雅的饶舌和有节制的故弄玄虚,却毫无聒噪之感;有时又以简洁、明快、清爽的风格,韵味绵长地说上一段,没有欲言又止的迂迴和拖泥带水的黏着,让听惯了东北话的他耳目一新。他觉出这是俄罗斯语风在中国话里面的巧妙运用,从内心愿意每天都能听到她那独具匠心的话语。 他又问:“外国语学院的学生怎么会到邮局工作?”她说:“外国语学院的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能有一个这样的工作已经不错了,我很知足的。哎,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呢?” 罗长虎定了定心绪,用俄语回答她:“这也很正常。早在19世纪末修建中东铁路时,中国境内就来了不少白俄人。再后来,在苏联社会主义政权处于幼年时期时,又有不少国内革命战争被苏维埃政权镇压斗争的白匪、白党残余分子,从中苏边境界江逃窜到中国的东北以图东山再起。因了这些歷史沿革和十月革命等诸多原因,当时东北内陆沿边城镇,俄人移居、两国人联姻混居况并不鲜见,濒江临边的村庄街头常见中俄混血的孩子。我从小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也专门请这些人教过我俄语,自然就熟道了。在我们黑虎镇,不会俄语不行,不会俄语怎么和镇上的俄人打交道,不会俄语怎么能派我到这边来学习,不会俄语怎么会认识了你?” 她听罢,“咯咯”地笑了好一阵子,然后说:“你的俄语比你的母语说得还地道。”他笑说:“那是在你听来,这只是你的感觉。就像在我听来,你的中国话比俄语说得还好听一样。”她又笑:“这是什么道理?我不懂。”他也笑:“我也不懂。”她笑得更厉害了:“不懂还说出来?”他不笑了,直直地盯着她,眼里流露出浓浓柔情,说:“说出来的,你不一定全懂。你懂我的意思吗?”她突然停住笑,蹙了一下眉,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说:“什么意思?我真煳涂了。我的抗联战士,在这个基地受训后,你不会变成一个柔似水的女人吧。那可有悖于你们抗联领导的初衷了。我一个苏联老百姓,是无论如何也瑞摸不透中国军人的心思的。再见,长虎罗。”说完,率先跑出了森林。 罗丽娅就这样简单地生硬地回答了罗长虎久存脑中的那个问题。 罗长虎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找到松树密集的一片草地躺下。松脂的香气随着雨季的来临而渐浓郁。他仿佛看到,每一棵松树上都有无数个小孔,正裊裊吐出香气。这种香气如雾般在他眼前飘来拂去,熏得他头疼眼晕。以往他对松香有独钟,一入这个境地,总是无休止地吮吸,贪婪地享受。可今天却有明显不适。他知道,是罗丽娅带走了他的包括嗅觉在内的全部感觉。此时,他对眼前的世界是麻木的,是厌恶的。然而,他并不想立刻冲出这氤氲香气的包围。他要切身体验这种嗅觉之痛,他要挑战这种心魂之痛。 他想起了对面的家乡,那个位于乌苏里江中游的黑虎镇。这几年,苏联远东一带,成了东北抗联休整养伤、补充给养、训练兵员的敌后根据地。抗联的情报中心就设在苏联的海参崴市,黑虎镇镇东边的小河入江口边境一线,一直是抗联七军和抗联第二路军过江到苏联休整的必经之路。李兆麟、李延禄、周保忠、赵尚志、崔石泉等经常从他家乡的入江口来往于大江两岸。他的家中常有抗联领导人开会休息。两年前的一天,刚满十七岁的他,秘密参加了抗联的地下组织。赵尚志对他这个精明能干、有文化、会讲流利俄语的小伙子格外器重,经常交给他一些重要任务,后来,又把他送到了江东的抗联情报中心训练基地习训报工作。在这儿,他学到做情报工作的基本技能,同时,也陷入了男女情爱之河。 罗丽娅这个被报中心训练基地聘请来的报务教官,在第一堂课上就悄然走进了这个情窦初开的中国抗联战士的心里。但她明显地表现出,对此,她不负任何责任。她的职责是把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报务员,使他将来回到大江西面的中国境内去大显身手。这一点,她做到了。她觉得,这足够了。至于,这个罗姓小伙子陷入情网之事,与她毫不相干。她从未向他示过爱,更未曾逗弄引诱过他。她与他之间的所有交往,都是正常的,都是经得起任何一级组织审査的。这些交往当然包括她多次约他到森林中散步。因为他懂森林脾性,所以她才约他而没约别人。这就像她懂报务,他只能向她求教一样。当然还包括她每次得病,总是请他去森林中採回草药,熬成药汤,看她喝下。这是因为这里只有他懂些中草药妙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因素在里面。 第4页 天气日渐转暖,森林中山坡阴面早已冰消雪融,变成嫩绿一片。但小北风一刮,仍然有砭人肌肤的寒意。罗长虎却全然不觉,他把军衣脱下搭在肩上,只穿件背心走出森林。这个周日,他在森林松香笼罩下的草地上悲哀地躺了整整一个下午。 走进宿舍区时,迎面碰上了教官罗丽娅。俩人都站住了,她看着他,“咯咯”地笑个不停。她说:“好傢伙,你大概被林中的松香熏透了吧,浑身散着香气。”他一脸凝重,抖了抖军衣,说:“有香气吗?我怎么闻不着。”她躲了躲迎面扑来的气味,敲打着饭碗说:“还是不闻这香气的好,不然一会儿吃饭就觉得不香了。”说完,“咯咯”笑着想走开。他却说:“慢走,我有一句话要对教官说。请你以后别这样对我笑好吗?” 罗丽娅愣住了,沖他说:“难道笑还有错吗?难道沖你笑一笑也要负责任吗?难道我的笑声是子弹吗?难道这笑声真的能把一个中国军人击中吗?真是莫名其妙!”说完,又一笑,走了。 罗长虎在黄昏中倘佯,想着罗丽娅的全副姿影,陷入了沉思。 她是一个超凡入圣的姑娘。在她外表的温柔平静和动作的从容优雅中,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光辉气质和丰富内涵。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激盪着他,她的眼睛也非同一般地吸引着他。尽管她一向对学员彰显着她的威严和静穆,但她内在的柔情蜜意,仿佛违反她的意志,时有在她嘴唇和眼睛之间飘散着的微笑中掠过。这些内在的美,她竭力隐藏却又不由自主地隐约可辨地闪烁出来。 他又想到了她敏捷纤美的身材、轻盈的姿态和风情万种的快步,进而想到了她的脚。那一次,他送汤药到她房里。坐起来喝药时,她那穿着薄薄长袜的纤柔的脚踝不小心露出来了。当时,她正捧碗在脸上,秀眼瞟了他一下,脚迅即像调皮的白兔一样缩了回去。不小心,又伸了出来,又缩了回去。伸缩之间,他觉得,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身心。他想,她有着表里和谐、精神唯美的青春和旺盛的生命力。 他耳边又响起了她的笑声。她那不露声色的微微一笑、银铃般的抒怀大笑,每每穿透他的心,使他眷恋难捨、心醉神迷。 她的笑声真的击中了他! b1 混血少女的仇恨 早晨一觉醒来,罗诺娃的眼球就被窗纸上的异样光亮吸引过去。她猜想,昨夜肯定下了一场大雪。从映在窗纸上的白光判断,雪厚至少到她的腰部。 她懒得起身穿衣,今天要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待一个上午。妈妈不会再催她起来去上学了。 昨晚,她母女俩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辍学了。妈妈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是这个家庭的唯一选择。只有这样,她们这个两口之家才有可能解决温饱问题。诺娃辍学帮衬一把,不但能使家里多一点收入,同时还能省下那些书本费。 妈妈说,也只有这样,才能减少那些春情萌动的青少年对诺娃的袭扰。诺娃每天同妈妈守在一起,会相对安全一些。 妈妈说,前天喇叭匣子里广播说,苏联撕毁了同中国的经济合同,让中国人民还清全部借款。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全国人民省吃俭用,咬紧牙关,坚定地走自力更生的道路。 妈妈说,那边像恶霸黄世仁一样逼债,这边拿去抵债的鸡蛋用圈子量,大一点小一点都不要。现在老百姓对那边恨之入骨。 妈妈说,不退学不行了,不退学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欺负诺娃。 诺娃现在能非常准确地理解妈妈说的每一句话了。她听懂了“苏联老大哥翻脸”与她这个中俄混血儿退学的必然联繫。 诺娃把白晰的肩膀往被筒里缩了缩,收紧了被口,生怕被窗外的贼眼窥见。 她像中苏边境黑虎镇上的一些野男人一样迷恋着她自己混血的身体。自十四岁之后,她就开始为自己的身体而骄傲,而自豪,而活着。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东北精壮男人和俄罗斯漂亮女人的血。 前几年,在课堂上学到“精品”一词时,对中文的理解总是落后于其他同学的诺娃,超乎寻常地站起来抢着回答问题:“精品,乃精良的物品,上乘的作品。我就是我爸我妈的天作之精品,我的五官件件都是精品。老师,我这样解词和造句对吗?”诺娃的话音未落,已是满堂闹笑。在课堂上总是板着脸的女教师,笑得老半天直不起腰来,说:“孩子呀,你回答得很好,解释得很好。不过,精品这个词一般不用来形容人的器官。不过,你确实是一个称得上精品的美丽女孩。孩子,很好,以后要像今天一样敢于站起来回答问题。” 放学后,有个顽皮的男孩子拦住诺娃,要看她胸衣里的精品。她抡起书包,把那男孩打得鼻血四溅。那男孩子哭喊着:“罗诺娃,你是一个没爹的私孩子。黑松林里的老参精与你妈相好才生了你。”诺娃的性格本是温和的,但一旦受到同伴的欺负,尤其有人骂她是个野种时,她会暴露出野性的一面。她脸上带着笑容,手上却用狠劲拧那男孩子的胳膊:“笨蛋,连大人是怎么生孩子的都不知道呀。”镇上的人都说诺娃早熟,14岁时就有坏男孩用“风姿绰约”、“人见人爱”来形容她了。所以,那个坏鼻头骂她是深山里老参精的种她是不信的,她知道男女是怎样生娃的。但是,在她的印象里确实没见过自己的爸爸。她时常告诫自己:“我现在虽是一个没爸的孩子,可我不是野种。谁骂我是野种我就跟谁没完。” 第5页 这之后,罗诺娃又狠狠地收拾了那坏鼻头一次。这次没打出他的鼻血只是让他穿件单衣坐在雪窝里一动不许动。她问:“以后还要不要看我胸衣里的精品了?以后还骂我是野种不?”那孩子流出的鼻涕都把嘴冻封了,好不容易才张开嘴,说:“不敢了,不敢了。可我真不知道你爹是谁。”她问:“你知道我妈是谁不?”那孩子想都没想就说:“我知道,你妈是江东过来的老毛子。”她抓了一把雪狠狠地塞进了他嘴里说:“记住,我妈是革命烈士的女人。”那孩子点头,呜咽着吐出雪水,却又认真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爹是谁。”她又团了一个雪球塞进他嘴里,说:“你可真是个大笨蛋,我妈是革命烈士的女人,你说我爹是谁?我爹是革命烈士呗。记住了。”那孩子双手抱肩,全身抖动不止,哆嗦着说:“记住了,记住了。以后我再也不要看你衣服里的精品了,只看你脸上的精品,行不?”她笑了,说:“老师不是说过了,人的器官是不能称之为精品的,记住了?”那男孩嘴里说着“记住了,记住了”,抓起衣服,跌跌撞撞地跑了。 在学校里,同龄的男学生是好对付的,让罗诺娃收拾不了的,是社会上几个比她长几岁的大哥哥。他们一有机会就和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有的还动手动脚。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蹿出一个大男人,把她连拉带抱弄到了树林里。这事要是碰上胆小的女孩子,吓都吓傻了,在傻愣之间人也就完了。诺娃却不同,越是在逆境中,越是受人欺负的时候,她的胆子越大。她一边同那个坏男人对打,一边大喊大叫。就在她体力不支,将要被按倒在草窝里时,她的妈妈循声赶来,那男人落荒而逃。妈妈搂着她,坐在草窝里哭了好长时间。妈妈说:“家里没男人受人欺。今后,我们要活得像男人才行。孩子,你很勇敢。命可丢,但不能让男人欺负了。” 从那时起,罗诺娃决心要做一个像男人一样的小女人。 罗诺娃躺在被窝里从来没有觉得妈妈做的棉被像今天这样暖和。她把眼睛从雪映白光的窗上挪开,爱怜地看着妈妈干活。 妈妈正骑在木马一样的弹棉花机上劳作。诺娃每天早晨都是在咿咿呀呀的风轮声中醒来。那声音是在那巨大的竹制风轮口里发出的。妈妈那双灵巧的腿,像在没人的柏油马路上骑自行车一样蹬得飞快。 看妈妈弹棉花真是一种美的享受。妈妈不是那种丰乳肥臀的俄罗斯女人。她的身材非常健美苗条,皮肤白得像太阳底下的雪,面容的俊俏更不在话下。诺娃之所以为自己的身体而骄傲,而自豪,而活着,就是因为她的身体与妈妈的身体几乎毫无二致,只是她还略显单薄一些。 在盛夏里,妈妈骑在木马机上弹棉花的情景,诺娃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了。妈妈应对炎热的方式,是全身只穿件大裤衩坐在木马车上蹬风轮。她把板结的旧棉花送进棉花机的嘴里,另一边便吐出了蓬松如白云的新棉,扬起的微细白棉毛笼罩着她半裸的身体。最抢眼的还是妈妈那双手。诺娃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手。白如细棉,长软而有力,灵活得能变戏法。记得有一次妈妈摩挲着自己的手,自顾自怜地说:“这本是一双弹电键的手,可惜了的每天让它摸锄把子,抓磨槓子。”诺娃不解:“妈,弹电键是什么意思呀?”妈妈一愣,说:“噢,弹电键呀,就是弹钢琴。”后来,诺娃就经常说:“妈妈有一双弹钢琴的手。” 随着上下蹬踏风轮,妈妈那对漂亮无比的乳房活脱一对白兔上下蹿动,搅拌着她周身的棉絮儿也飘荡起伏,煞是好看。 记得十一二岁时,诺娃有几次情不自禁地从被窝里跃起,扳住妈妈的肩膀,勐烈地亲吻吮吸她那诱人的乳房。妈妈的脸“腾”地一下红如晚霞,浑身颤慄着不知所措。有一次,妈妈面目表情非常痛苦,牙都把下嘴唇咬出了血。她气急败坏地把赤条条的小诺娃,扔进了刚弹出的棉絮筐里。诺娃惊吓之后,躺在舒服的棉絮中不想出来,肌肤与棉絮的直接接触产生了酥痒无比的感觉。蛋青色的阳光泛着气息,透过窗纸照着那堆棉絮,使它们也隐隐泛着蛋青色的光芒。这时,诺娃听到了妈妈非常怪异的剧烈的呜咽声。透过青雾般的棉絮,看见妈妈双手抱胸仰天长鸣。诺娃真吓坏了,她觉得是她咬痛了妈妈的乳房。诺娃缩在棉絮里不敢出来。她“吧唧吧唧”嘴巴,觉得有一股咸渍味。那是妈妈乳房的味道。妈妈的乳房没有了过去那种特有的醉人芳香。现在,妈妈身上散出的更多的是这个破旧房屋里、这个乡村小镇上无处不在的气息。 从此后,诺娃再也没有袭击过妈妈的乳房。撒娇之时,也只是扑到妈妈的怀里,说:“妈,你真美。”妈妈则果断地把诺娃推到一边,严肃地说:“以后都成大姑娘了,别再这样小孩子家家的,更不能婆婆妈妈的。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们要活得像个男人!” 这个家十几年来都没有过男人了,对诺娃来说,“男人”这个词听起来十分新鲜。诺娃的朦胧记忆中,也曾有些人上门给妈妈提过亲,妈妈总是不冷不热地把媒人晾在一边,有时还断然拒绝,大声把媒人喝斥走。诺娃渐懂人事后,能明显感觉到,妈妈周围经常驻留一些男人异样的目光。 第6页 诺娃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被窝里抬起头,说:“妈,你今早还没开门出屋吧?”妈妈说:“傻孩子,大雪封门,怎么能出得去。”诺娃说:“妈,你信不信,我家窗前肯定有人的脚印。”妈妈一傍:“你怎么知道?”诺娃说:“我感觉到的。”妈妈就拿了凳子,站上去打开高处的一个小天窗,往外一看,然后吃惊地回头看了诺娃一眼。诺娃披衣起身,登高外瞧。果然有两趟深深的脚印,严格地说是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蹚出的两条沟,从窗前一直通到墙脚下。很明显,这是有人从墙头上翻身进来,又原路返回,并且是在下半夜雪停后进出的。妈妈无声地关上小天窗,长嘆了一声,又坐回木马机上弹棉花。 诺娃裹着被子偎在炕上,看着妈妈弹棉花。妈妈弹棉花的动作十分和谐,手脚停放拉动的位置不用眼瞄也总是准确无误。妈妈说,从她怀上诺娃的那时候起,就和诺娃爸一起学弹棉花。十几年的弹棉花歷史,使她的手艺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两年,妈妈还不止一次地说起过,这弹棉花机曾是她和诺娃爸从事革命活动时不可缺少的工具。诺娃感到好奇,问这弹棉花机又不能当刀枪用,怎么能成为革命的工具?妈妈神秘地笑笑。有一天,趁妈妈不在家,诺娃把弹棉花机大卸八块,但没有看出它究竟怎么能当革命的工具,却招了妈妈的一阵追打。妈妈说:“咱家那个大弹棉花机才是革命的工具,你怎么把这台小弹棉花机给我拆卸了?”诺娃问:“那台大的在哪儿?我怎么没见过。”妈妈气还未全消,就说:“飞天上去了。”诺娃知道弹棉花机是不会飞的,妈妈在哄骗她。 妈妈停下手里的活,很认真地对诺娃说:“今早是你的最后一次懒觉了。从明个起,你就跟我学两样东西。一是学弹棉花。你从小耳濡目染我弹棉花,很快就会学会的。学会了,就替替我。我好腾出手来干点别的。二是跟我学俄语和英语。这俄语你从小会说一些,但还远远不够。这英语你从未学过,以后得跟我学。不上学了,其他文化课实在学不成就算了,这两门外语我们有条件,又不花钱,你必须要学,以后会有大用处的。你先记下我的这句话,以后再评判我让你学外语的做法对不对。” 对妈妈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诺娃没有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像这样大的事,诺娃必须按照妈妈的意愿去做,没有别的选择。 在孩提时代的印象里,妈妈是一个不会笑的人,看到妈妈那刚毅而静寂的面孔,诺娃便不敢拗着妈妈。 妈妈是个怪人。有时这种怪异在生活细节上就能体现出来。比如,她在她的房间里,一年四季挂着一个三色紫罗兰花环。每年夏天她都到山里去寻最美的紫罗兰花,编成花环一挂就是一年,第二年采了新的再把干枯的换掉。诺娃和串门邻居谁也不能动,谁动她跟谁急。在邻居眼里,妈妈有很多生活习惯与众不同。她虽然逐渐染上了乡下人的一些粗俗,但依然可以看出她身上那浓浓的俄罗斯人的作派,多年也没有被中国化。她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她认为最优美的东西、最优雅的习惯,在这个小镇上也得不到认可。她对这个小镇上的一切粗俗的日常生活常常抱着一种优雅的轻蔑和冷淡的鄙视,尽管她身上也添了粗俗。这些,大家都理解。可妈妈多年总坚持不断地翻她那几本宝贝似的英文书,就让人难以理解了。尤其是今天,要让诺娃一块跟她学英文,这更是让全天下的人费解。若让诺娃学点俄文还说得过去,妈妈终究是江东面嫁过来的人,学学外祖父家的语言,还在理之中。可学这英语,能有何用? 妈妈说:“什么也别问,对谁也不要说,你尽管跟我学英俄两种语言。苏联老大哥刚翻脸,我却让你学俄文,这里面有很大的风险。不过,我们不声张,谁也不会知道。你要相信妈,眼光要放远,不能把妈看浅了。” 说心里话,诺娃从来没有小看了妈妈。妈妈在诺娃心中是很神秘的人物,神秘得让人看不到边,摸不着沿。诺娃看得出,妈妈有很高的文化,不是一个简单的俄罗斯女人。可小孩子家的诺娃,又弄不清楚妈妈具体神秘在哪儿。但诺娃知道,妈妈的神秘,一方面来自妈本人,另一方面来自诺娃那烈士爸爸。当然,妈妈与爸爸的结合本身也是一个神秘的模煳体。诺娃从没有问清过,或者因为小从没听懂过妈与爸是怎样结合在一块的。 诺娃想,应该认真地同妈妈谈谈了。谈谈这个没有男人受人欺负的家庭,谈谈这个家庭的来龙去脉,谈谈爸爸成为革命烈士的过程。诺娃不能总是让孩童们认为她爸是老参精。 于是,诺娃把被子裹紧,十分严肃地对妈妈说:“妈,我既然不能上学了,你让我在家学什么都行。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把与我们这个家庭相关的一切情况给我说清楚。我今年都十六七岁了,我长大成人了,我有权利知道这些。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跟你学的。” 妈妈停下手里的活,把衣服扔给诺娃,说:“穿衣下炕,生火做饭。一切事情得慢慢来,等你长大一些再说吧。” 诺娃一听就急了,把衣服扔到地下,说:“你还要等我多大才告诉我。我们孤儿寡母的,连大雪封门都封不住想欺负我们的野男人。出现这种状况,你总不能不让我知道其中的原由吧?” 第7页 “原由嘛,是因为家里有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混血少女,还有一个模样还算俊俏的姿色犹存的俄罗斯女人。”妈妈又把衣服递给诺娃,脸上挂上了几丝羞涩的笑。 “妈,你别不说根本。我要知道我这个混血儿是怎么来的?你一个浑身都是文化的俄罗斯姑娘,怎么会跑到中国的黑虎镇这个小地方,与一个东北穷小子结婚?尽管那是战争年代的事,战争意味着荒唐。但这些年,我一直想知道的就是这些荒唐事。”诺娃穿衣下炕,咄咄逼人地站在妈妈面前。 妈妈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说:“孩子,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你爸死了,你爸和另外26条好汉被日本鬼子杀害了。他们是被叛徒出卖的,这个叛徒才是造成我家惨剧的关键。” 诺娃被妈妈引进了巷子,迫不及待地问:“谁是那个叛徒?那个叛徒是谁?” “听说那个叛徒可能还活着,但谁都不知道他是谁。解放十多年了,政府也调查过多次,但始终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妈妈准备做饭,“今天大雪封门,干脆咱娘俩就说个透亮。孩子,你确实已经长大了,到应该让你知道一切的时候了。先做饭,再讲故事。” 罗家的生活是拮据的,早饭也就是每人一碗菜粥。这在1961年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已经是不错的生活水平了。这要归功于妈妈多年弹棉花攒下了一些积蓄。解放后,这个两口之家基本上还是安稳的,平和的。因为罗家是烈属,组织上按政策给予了一些关照。前些年,国家还和苏联老大哥亲如兄弟时,妈妈去过那边一次,没待几天就回来了。她爸妈早在卫国战争中死在德国鬼子的炮火之下。据说,唯一的一个叔叔还健在,但她也没能找到。这边黑虎镇是她唯一的家,诺娃是她的全部依靠和希望。诺娃把菜粥碗洗净,把火炕烧得热热的。然后,上炕和妈对面坐了,用被子捂住脚把手揣进袖笼里,听妈妈讲故事。 妈妈并没有先讲叛徒的故事,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爸是一条东北好汉,长得英俊魁梧,又有些文化,通身洋溢着灵气。可是,在怀上你之前,我一直没有爱过他。有了你之后,你爸才慢慢走进我的心里。你爸用他的心征服了我,我渐渐也把心交给了他。我深深地爱着你爸,直到现在,直到永远。” 诺娃愣住了,直直地看着严肃认真的妈妈,不知说什么好。把这么一段话当作神秘故事的开场白,诺娃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诺娃吃惊不小:自己竟然是妈与爸在没有爱的时候孕育的。这一对异国情侣竟然不是为了爱而走在了一起,那还有什么样的神秘因素比爱的力量更有聚合力,使这对隔江而生的异族青年结为夫妻呢?诺娃满脸疑惑,转而又欣然一笑,无论怎么说,是诺娃降临于世,才使爸妈的心凝结在一起的。 妈妈说的第二句话更让诺娃目瞪口呆:“爸和妈的爱情生活,是在乌苏里江中的小船上,在日本炮艇视野之内在鬼子众目睽睽之下开始的。当然,对于妈来说,当时演戏的成份比较重,而你爸却利用那天晚上的环境条件袭击了我。” 诺娃的心急速跳动,她不再问为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细细地想,似懂非懂地点头。 妈妈的故事讲了整整三天都没有讲完。 讲到日本人的残暴时,妈妈痛哭流涕,蹬腿捶胸,诺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呜咽哀伤。讲到战争中的精緻细节时妈妈又会精神异常亢奋,手舞足蹈,唾星四溅,一副忘乎所以的样子。这时,诺娃也会被她身上别样的精神所震撼。那是一种被崇高理想所激发出来的巨大力量。 诺娃从来还未见到过妈妈有过如此羞涩的神,那是第四天早晨讲到妈妈的第一次爱情生活之时。 妈妈强调说,她的第一次爱情经歷是短暂的。她明确告诉诺娃,那个男人不是诺娃的爸爸,而是她的一个同胞飞行员。那个可爱的苏军战士,为抗日战争献出了生命,长眠在了中国的武汉。 妈妈说,等找出了那个可耻的叛徒,等攒够了钱,她要带诺娃到武汉去祭奠她的那个人。 妈妈说,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不是一个事物简单地顶替另一个事物的问题。她去祭奠那个曾经给她带来美好嚮往的男人,希望诺娃能理解。 处世不深的诺娃,没有给妈妈一个满意的答覆。诺娃为爸爸打抱不平,愤然表示不跟妈去。她说:“那人是我爸的情敌,你去祭奠他,就是对我爸的背叛。你不能对不起我那革命烈士的爸。”妈妈一脸的甜蜜顿时隐去,说:“你不能这样说。我与你爸、我与那个飞行员的情感问题,你现在难以理解。里面既牵扯中苏两国之间的政治问题,又有异国男女之间的复杂情愫。对此,谁都不能简单地下结论。在我与你爸的革命生涯中,碰到过政治上的叛徒,但在感情生活中从没有出现过叛徒。那个特殊环境里结下的情感是十分珍贵的。生活在新社会里的孩子,你是感悟不出它的内质的。” 诺娃固执地说:“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完,她赌气下炕,一把拉开三天未曾打开的房门,想冲出去。 积雪如半截墙般挡在诺娃的面前,雪厚果真到了她的腰部。东边的太阳刚刚离开白茫茫的地面,正腾空而起,带着寒气的阳光勐烈地扎进雪的世界里。厚重而暧昧的红光与雪被上毛茸茸的幽幽蓝光交织在一起,映入眼帘,给她一种雪在燃烧的感觉。这种难见的复合色彩,刺得她一时难以睁开眼睛。 第8页 诺娃紧闭双眼,脚踢手扒,左突右沖,到了院子中央,随即在软如棉絮的雪被上打起了滚。 妈妈见状也冲到院子里,疯狂地在雪被上翻滚,然后,团起雪球打诺娃。诺娃跳将起来,扬雪与妈妈对打。 一时间,满院子雪花飞舞,嬉戏声尖锐而明快,压抑而爆裂。母女俩歇斯底里,全力释放几天积蓄起来的、甚至是多年积蓄起来的复杂情绪。 诺娃耳鼓吸收了妈妈的每一个故事细节、每一句附带不同情感的话语;诺娃准确把握住了妈妈每个阶段的情感走向和曲折的心理演变过程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各种生活状态。 妈妈这些传奇而荒唐的亲身亲歷,这些多年来一直让人无从知晓的神秘故事,一下子根植于与她血脉相联的青春萌动的少女的心田,立刻就繁生出了另一种或几种成份变异了的复杂情愫。它们,使诺娃激盪不已,焦躁不安。此时此刻,若不爆出来,释放出来,她会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 纯朴厚重的妈妈,把自己彻底地袒露给了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女儿,把自己的复杂情感,给这个初懂人事的小女人交待得一干二净,尽管女儿还不能全部按为娘的心态去理解,去诠释,但终究淋漓尽致地倒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聚。她浑身轻松,轻得两脚离地,飘浮在空中,一时把握不了自己的方向。她需要唿喊,需要泄,需要腾飞。最终,母女俩都筋疲力尽,四仰八叉地躺在雪被上喘息。末了,母女俩吃了一顿饱饭。 整个上午,母女俩都显得精力充沛,抢着把院里的积雪堆成几座小山,在大门口左右,堆了两个硕大的雪人门神。然后,又开闢出了通往各邻居家的通道,而这在以前我们只是各扫门前雪的。各家各户也出来铲雪,一个上午小镇上就四通八达了。 下午,诺娃同母亲一起,把弹好的棉花送到各人家,收了钱。然后,再到另外有可能要弹棉花的人家门前,叫一嗓子:“有旧棉花弹不?”妈妈的嗓音是柔软甜美的,让人听起来极舒服。 诺娃也学着妈的声音喊叫几声:“弹棉花喽!有弹棉花的不?”喊完,她就捂着嘴“哧哧”地笑,一副害羞的神。妈也笑说:“我的诺娃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诺娃的嗓音极好听,像妈年轻的时候。” 晚上,诺娃就和母亲一起弹棉花,一直到深夜才和母亲一起躺下。母亲再也不用催促诺娃早睡早起早去上学了,以后诺娃就可以同她同睡同起同劳动了。 辍学后的诺娃觉得生活单调而充实,尝到了劳动的辛苦,也享受到了劳累后躺到热炕头上筋骨“咯吱咯吱”响时的惬意与舒坦。 劳动是快乐的,父亲是可敬的,叛徒是可耻可恨的。诺娃痛下决心,迟早有一天,她要亲手把那个置爸爸于死地的叛徒,毁了全家幸福、给妈妈带来一生痛苦的叛徒,从茫茫人世间找出来。如果那叛徒已死去,她也要把他从十八层地狱中挖出来,扔到乌苏里江中去餵大马哈鱼。 妈妈连续几天的讲述,使诺娃把多年来因为没爸而受到的屈辱和怨恨全部根植到了那个该死的叛徒身上。 诺娃的恨缘于叛徒变节使她失去了爸,而她感到,妈的仇恨更多的是这个可耻的叛徒让27名革命同志壮烈牺牲。 诺娃渐渐懂得,她的恨是小恨只局限于家仇的范畴,而妈的恨是大恨是民族恨。妈痛惜的不仅仅是失去了自己深爱的丈夫,更重要的是还有丈夫的26名革命战友。 a2 心儿乘风飞翔 罗长虎对教官罗丽娅的暗恋、罗丽娅对学员罗长虎在情感上的排斥,一直持续到训练中心习训生活结束。 罗长虎很沮丧,眼看就要回国了,美丽的罗丽娅对他依然冷淡,不给他一点儿表达心声的机会。罗丽娅却很庆幸,总算要摆脱这个在情报技能训练中称得上优秀,而在个人情感上却稀里煳涂、永不明智的弟子了。她知道,这个训练中心是有规定的,男女学员之间、学员与教官之间,不能有任何男女私的瓜葛。罗长虎对她的频繁示爱,她开始并没有想要告诉队长。情窦初开的男女在一块学习和训练,难免要生出一些爱慕之情。这是人之常情不必大惊小怪,对他的表现,佯装看不见,不理会就是了。可久而久之,他那种坚忍不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攻势,逐渐激怒了她。在一次他约她到森林中采山蘑回来,她一状把他告到了队长那儿。队长把这个顽固的中国东北虎叫到了办公室。他俩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等罗长虎从队长那儿出来时,已到了开晚饭的时间。他肚子涨潮,有刚吃了一顿饱饭的感觉。他没有进食堂,而是在通往食堂的路边坐下来。 罗长虎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没有一点垂头丧气的样子,反而两眼神采飞扬地盯着食堂门口。中国抗联战士在这儿受训,穿得都是漂亮的苏军军服,使得罗长虎浑身透着英武之气。今天,他故意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式,两眼盯着来往的兵士们。吃饭出来的苏军女兵看着精神亢奋的罗长虎都窃笑私语:“多么威武的中国抗联战士呀,他怎么会陷入罗丽娅的爱河,而不给我们一点机会。”于是就有泼辣胆大的女兵上来用中文同他搭讪:“长虎罗,在等你的罗丽娅吗?看你满眼里都是爱,分给我们一点好吗。罗丽娅说不爱你,跟我们走吧。”罗长虎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用俄语说:“你们仔细看看这眼里到底充满了什么,全是仇恨。”有人嬉笑:“我们没有看见怒花四溅,你眼里全是燃烧的爱火呀。罗长虎,你坠入爱河不能自拔了。” 第9页 这时,罗丽娅从食堂出来,姑娘们一闹而散。罗长虎一跃而起,冲到路中,拦住了罗丽娅的去路。她用好看的眼盯着他,一言不发。她那笑眼中明显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他用冒火的眼盯着她,也不说一字。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你这就满意了吧”。他俩就这样无声对抗着。 队长叶弗科夫从食堂出来,见状,笑笑绕过他们,说:“自己的事还是自己解决吧。”半天不语的罗长虎却沖队长远去的背影说了一句:“我不怕他!我也不怕那该死的军规。”罗丽娅也接了一句:“我不怕你。哪有教官怕学生的道理。我也不怕那该死的军规,因为我不是军人,它再有威严也奈何不了我。况且,我也从不想犯规。我是教官,我要为人师表。”他直冲沖地说:“什么都不是,你是看不起我们中国人。你是莫斯科大学的高才生,看不起我这个文化不高的东北抗联战士。”她的双肩抖动了一下,说:“你可别这样说。我与你纯粹是个人之间的私事,与民族感情无关,与贵国抗联军无关。长虎同志,请不要把个人私事上升为国际问题好吗?我受不了,我害怕挑起伊曼红军与中国抗联部队的矛盾。”他说:“没那么严重。你又不是伊曼红军战士,你只是一个在这儿应聘的地方邮局的职员。我与你只是中国军人与苏联公民的关系,不涉及两军问题。”她摆手:“说不清楚的。反正我不想同你谈恋爱。”他说:“你一再找藉口拒绝我。好了,不说这些了。现在我约你到林边散散步总可以吧。”她嘆了一声说:“真拿你没办法,那就走吧。难道你们东北人喜欢强人所难吗?”他笑笑说:“东北虎总是强人所难。你不乐意让它吃你,它也会吃掉你的。我就是那东北虎。”她说:“东北虎可爱,你不可爱。” 罗丽娅有意大步快走,根本不是在散步,而是像在急行军。她不想制造晚霞笼罩下的林边小路上,男女青年情意绵绵悠闲漫步的意境。他看出了她的意图,就每每抢在她的前面,与她面对面,倒退着走。由于她走得快,他也不得不退得快,有几次险些被拌倒。她不由得“咯咯”笑起来。笑完,问:“下午,队长肯定把你批得狗血喷头吧?是不是还要处分你?你不能怪我告你的状,这是我不得不採取的正当防卫。因为你太一意孤行了,你太不尊重我的感觉了。”他也笑了,说:“你别太得意,队长只字没提我与你的事。他只是把我习训结束后的工作去向通报给了我。这你没有想到吧?我就要被派回国了,但并没有被派回到我们的东北抗联,而是要去另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地方。这你更没有想到吧?”她愣住了:“什么?队长没有批评你?这叶弗科夫竟然不主持公道。还有,你竟然不回赵尚志那儿去,那你被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神秘地说:“这得保密,告诉你就违背了军规。”她生气了向前急走两步,不再理他。他跟上去,用恳求的口吻说:“丽娅,我与你的感情真的不能发展吗?丽娅。”她站住脚,大其火:“严肃点!丽娅也是你叫的吗?以后要叫罗教官!记住了?”他说:“没有以后了,我很快就要回国了。你真的不给我一点机会吗?”她伸出手指点着他,说:“你最好马上就在我眼前消失。我不想再看到你。我要去找叶弗科夫,他居然没有批评你呢。作为一队之长,他眼里简直没有部队的军规,眼里简直没有教官罗丽娅的尊严。”说完,一熘小跑回到营房。 罗丽娅气沖沖地进了队长叶弗科夫中尉的宿舍,没等她倒出肚子里的委屈,他的一席话,却很快使她忘记了到这里来的目的。“罗丽娅,我正要找你。这一期训练班就要结业,学员要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接上级通知,我们要中断你在这儿的应聘,另有重任指派给你。中国武汉,那是个美丽的城市。那里将是你今后工作的地方。罗长虎也将和你去同一座城市。”在罗丽娅的愣怔中,叶弗科夫向她详细讲述完了事情的原由。罗丽娅的一脸怒气变换成了一脸喜气,她跳起来连唿“乌拉”,旋即在叶弗科夫的面前消失了。不一会儿,她又返回来,问:“他,罗长虎为什么也一同前去武汉?我以为我能摆脱他的纠缠了,可还是冤家路窄。”叶弗科夫笑说:“长虎罗俄语说得很好,与我们的人沟通很便利,再说,中国人的事情他比我们更懂,更有利于开展工作。这是我们伊曼红军与中国东北抗联领导共同决定的,罗长虎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所以,你,罗丽娅要把个人感情之事放在一边,要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大局为重。我知道,你到那边的任务很重,一边抗日,还要一边抗罗。罗长虎是你摆脱不了的麻烦。哈哈,要我看呀,这麻烦完全可以转化为幸福。罗长虎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中国小伙子,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他呢?”罗丽娅转身就走,说:“叶弗科夫是一个没原则、不负责任的队长,他热衷和怂恿他的所属人员违犯军规谈说爱。”叶弗科夫沖她的背影喊:“你不是军人,别总拿军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想爱就去爱吧。” 跑出屋的罗丽娅暗自冷笑一声:“叶弗科夫,你是一只蠢猪。罗长虎,你也是一只被蒙在鼓里的蠢猪。你俩口口声声说我不是军人,你们知道什么?我的人生经歷全是机密。你们哪有资格给我谈军人问题,我罗丽娅参军的时候,你们还在学校拿着不及格的卷子哭鼻子呢。”她想到自己的实际身份和即将担负的神圣而颇具吸弓力的任务,就没心思再同叶弗科夫和罗长虎斗气。中国人民需要我,抗日战争需要我,与法西斯的斗争需要我。与此相比,其他一切都是小事一桩了。 第10页 罗丽娅从队长叶弗科夫那儿了解到,中国广袤的土地上,中国人民正在坚持与日本人作战。羸弱的中国空军,在与日本空军交锋中损失惨重,剩下的飞机不足40架,已难以形成战斗力。在中国空军将要全军覆没之时,中国政府开始寻求外援。美国、苏联、英国、法国等国家一直密切关注着中国的战局,为了阻止日本法西斯在中国战场上的攻势,遏制日军向整个亚洲扩张,他们在未向日本宣战的前提下,以招募社会志愿人员的形式通过民间行为,秘密参与到中国人民抗击日本军队的战斗行列之中。苏联派出了一支由数百名经验丰富的飞行员和数百架作战飞机、运输机组成的志愿航空队,与中国为数不多的飞行员并肩作战,与日本空军展开殊死搏斗,全力争夺制空权,使原来日本空军独霸中国空中战场的局面有了较大改观。外国志愿航空队在中国战场上与日本空军作战的最大困难之一,是中国地面指挥中心与升空作战的外国飞行员的通信联络。当时,中国空军中懂英语、俄语或法语的人极少,因此,急需一批具备外国语条件的应徵人员。在这种背景下通晓英语和中文的罗丽娅被选为志愿人员,俄语条件很好、训练结束待分配的罗长虎也被选入充当飞行员翻译的行列。 罗长虎是搭乘一架运输机前往武汉机场的。走前,他到处寻找罗丽娅,想向她道个别,最后一次表明自己的心迹,同时也请她原谅他对她长期以来的冒犯。但他找了她整整一天,也不见她的踪影。严格地说,自从他结业后到临上飞机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就很少能见到她了。那些日子,她已经不在情报训练中心应聘,偶尔回来一次,也是来去匆匆。他不知道她也被选入到航空志愿队。 罗长虎沮丧地上了飞机。他坐在一些不知什么身份的乘员当中,一直低头深思,根本没有初次坐飞机时那种兴奋和紧张。飞行途中,他在一路沉默着,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直到后排的几个姑娘由于晕机而“哇哇”地吐起来,他才不得不回头看了看。几个姑娘每人捧了一个脸盆痛苦不堪,离他最近的一个姑娘吐得最凶,吐一阵,捂着脸哭几声,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他突然想起自己衣袋里还装着几把野菜,这是在森林中采来专门预防呕吐的。事前他已经吃了一把,所以,他现在毫无眩晕的感觉。他接过那姑娘的脸盆放在一边,把一把野菜送到她的面前,说:“姑娘,把这把野菜吃下就好了。这是防止呕吐和眩晕的草药。”那姑娘正低头呜咽,头也没抬,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草药塞进嘴里,夸张地大嚼大咽。大概药性挥了作用,不一会她就安静下来。突然,她解开坐椅上的带子跨到罗长虎身边,三两下就把他袋里的野菜都掏了出来,分给了其他几个姐妹。看清她模样的罗长虎惊呆了:“怎么会是你?罗丽娅。”她坐回坐位,说:“你认错人了吧?我不叫罗丽娅。我看你是一个极端自私的傢伙。你明知道这种小型飞机颠簸得厉害,有人会晕机呕吐,而只顾自己提前吃下防晕药,却不管不顾别人。”罗长虎被抢白得张口结舌:“我,我,我走火入魔了,我一直被烦心事缠绕着,所以没想那么多。”她不依不饶:“别为你的自私寻找藉口了。能有什么烦心事让你置别人的痛呕而不顾?”罗长虎可怜巴巴地嘟囔道:“我,我在想一个姑娘,她使我痛不欲生,我现在比你们还痛苦十倍。”已经基本恢復常态的姑娘们“吱吱”地笑起来。 罗丽娅不笑,低头不语。罗长虎说:“罗丽娅,我没有想到你也入选到志愿队。我太幸运了,又能和你在一起了。”她面无表情地说:“别罗丽娅罗丽娅的,叫罗教官。”罗长虎说:“你不再是教官,我也不是学员了,我们平起平坐了。罗丽娅。”旁边的姑娘们大笑起来。罗丽娅也笑了:“真拿你没办法。你现在替我们去打扫一下战场。”罗长虎很高兴,动作麻利地把姑娘们的呕吐物清扫得干干净净。姑娘们又是一阵大笑,说:“爱的力量是无穷的。” 傍晚,飞机在武汉机场降落。在停机坪,各国指挥员和飞行员热烈欢迎这些语言使者的到来。战争使这个机场几乎成了男人的世界,这里很少能见到年轻的姑娘。罗丽娅她们的进驻,给充斥着警报声和作战指令声的枯燥环境带来了生机和活力。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罗丽娅、罗长虎等这些翻译们参加了一些必要的训练,然后,就上岗值勤了。他们负责通过机场指挥部,同起飞作战的各国飞行员进行空中无线电联繫。指挥员下达的作战指令和飞行员传回的信息,都要经过他们之口才能产生实际效果。精通英俄中三国语言的罗丽娅,当之无愧地成了指挥员和飞行员们的宠儿,成了各国飞行员达成交流和沟通最便利的桥樑,成了这些人异国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罗丽娅和会两种语以上的另外三个姑娘,被特批同飞行员们一起共进三餐。在物质供应极其困难的战争岁月,一个地勤人员能够享受飞行员的伙食标准,足以证明罗丽娅她们的重要和受宠程度。 不久,罗长虎发现,罗丽娅周围经常会有几个年轻的空中骄子出现。她同他们用英语谈笑风生,他虽然听不懂他们相互间在谈论什么,但看得出她很开心。那些飞行员在她面前的一些身体语言,彰显出他们与她已是老朋友了。 第11页 罗丽娅与他罗长虎的接触,远比在报训练中心少得多了。外人不曾看出她与他是熟人和朋友。她没有给他一点优惠政策,使他与她有更多接触的机会。很明显,她在冷落他。他不得不绞尽脑汁,找些看似合理的藉口同她交往,而这种意图却每每被她识破。她常常提醒他:“长虎罗,可要注意你的精神状态了。工作精力务必要高度集中,否则,一个口令传达错了,轻者机毁人亡,重者有可能导致一场大仗的失败。责任重大呀,长虎。”这时,他则回敬她说:“彼此彼此。你比我位置更重要,责任也更大。你不但左右着空中飞行员们的神经,也牵动着地面日常生活中飞行员们的心。你可别让他们都为你而着魔、而心不在焉、而出飞行事故。否则,你才是千古罪人。”她成竹在胸地说:“我与那些可爱的天之骄子,不会有复杂的感情瓜葛。我同他们是纯真的朋友,我们心相系,情相连,同唿吸,共命运。我的心儿每天同他们在蓝天上飞翔,在炮声中翻腾,我们同是升天入地的英雄。我为他们而活着,他们为我而战斗。我的存在只能激出他们强大的战斗力,而不会让他们分心走神。我有让飞行员精神亢奋、保持高涨作战热的能力,我不会让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心情烦躁。我会让他们感到,他们的姐妹、母亲每天都与他们同在。我就是他们的阿姐,他们的阿妹,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情人。在中国的大地上,一个异国女子成了一批飞行员的大众情人,其中丰富的内在含意,你懂吗?其中纯洁高尚的感情,你懂吗?长虎罗。”当她满怀激地讲完这段话,回头再找罗长虎,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走了。 罗丽娅坐在跑道边的草丛上,为自己在罗长虎面前的一番慷慨陈词而久久不能平静。这些天,她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她被这个机场上,由战争所营造的特殊氛围深深地感染了,激动了,引燃了。她的心,彻底地被这些可爱的空中英雄们俘虏了。他们无私无畏、英勇果敢、甘愿献身;他们坦诚率真、感情饱满、青春迸发;他们愿与她接触,愿与她同行,愿与她同餐,愿与她进行心与心的交流,甚至愿与她有肌肤之亲。在每一次升空作战前,有几个小伙子总是过来同她吻别,而她也总是深情地吻他们被战火炽红的脸颊、被激情鼓盪着的额头。当他们凯旋归来时,她会沖将出去一个个地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当他们其中哪一位、或哪几位不能再返回地面机场时,她则会痛不欲生。 苏联航空志愿飞行队最高指挥官雷恰洛夫上校,对罗丽娅的所作所为给予了较高的评价。他说:“罗丽娅在机场的存在,等于给我们增加了一个飞行大队。”而在旁边的一个美国飞行员却说:“不!你的话有问题。丽娅是我们整个国际航空联队的精神支撑。”一个叫科索夫的苏联飞行员说:“罗丽娅,我的同胞,我的生命,我的战机,我的机关炮,我的冒着火星的炮弹。她使我的炮弹长了眼睛,我捨得把她射到日本人的战机上。因为她是再生的,无穷无尽的。”罗丽娅对这位叫科索夫的飞行员喜爱有加,却常常对他若即若离。他对她说:“我在空中作战,你那柔美的女中音,对我是一种最好的心理调节。我因此而稳扎稳打,不急不躁,操作异常准确,动作迅速敏捷。你借给了我一副脑子、一颗雄心、一个胆子,我始终感觉是两个人在对敌作战。你是我空中和心中的人,你是我的生命中的百灵鸟。”罗丽娅却说:“不。我是所有驰骋在空中沙场的飞行员的人。因为他们一再对我说,当飞机和枪炮的尖啸声响彻耳畔的时候,当他们的生命被一线悬在空中的时候,我的声音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我知道,我的声音,我的心儿,随时随地都同他们一起在空中飞翔。我不属于哪一个人,我是大家共同的百灵鸟。科索夫,你理解吗?”科索夫郑重地点头说:“我理解,我贊成,我拥护你的这些做法和想法,我为你而自豪。”自此,飞行员们升空作战前和返回地面后,科索夫总是退让到最后接受她的拥吻,罗丽娅也总是有意最后一个同他道别。 随着战争残酷程度的增加,罗丽娅和飞行员们的心融洽得更紧密了。罗长虎慢慢理解了她的所作所为,逐步撤出了对她的攻势。他对自己说:“我必须把罗丽娅让给科索夫他们,让给为中国的抗日战争随时都会牺牲的国际友人们。”说完,他又自嘲地笑了,“谦让从何谈起,罗丽娅何时属于过我罗长虎?” 罗长虎彻底被罗丽娅所感动,是飞行员两次升空作战没按预定时间返回时,她当场昏厥的经歷。从此,他对她的暗恋也深化到了骨子里。 那一天,是苏联红军节。一个寒风袭人的下午。指挥中心派出中苏混合轰炸机大队,去长途奔袭日本在台湾的空军基地,但迟迟没有按预定时间返回,空中联繫中断。 这之前,航空志愿队指挥中心得到报,日本在台湾松山机场停有大批战机,时常升空到大陆偷袭。于是,指挥中心启动炸毁这个机场的计划,挑选出40架装备精良的轰炸机,由经验丰富的王牌级飞行员驾驶,去完成这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 派出的轰炸大队不负重望,顺利炸毁了毫无戒备的松山机场。日本人根本没有料到竟会有敌机袭击台湾机场,战斗机和高射炮都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葬身于火海。然而,中苏混队在集结返航时,由于领航员计算偏差,机队偏离了航向。为了节省燃料,机队不得不爬到6000米以上的高空飞行,并及时实行了无线电静默。正是由于机队偏离航向和实施了无线电静默,才未被升空的日本战机寻找到。 第12页 在武汉的指挥中心却不知道空中发生的这些情况,按常理推断,以为机队遇到了不测。整个指挥大厅在长时间的唿叫之后,陷入沉默。没有人现罗丽娅悄然离开了大厅。她一人爬到屋顶上,朝台湾方向重重跪下,翘首仰望长空,祈祷她的情人们安全返航。 罗丽娅在寒风中不知跪了多久,双膝渗出了血。恍惚中,隐隐听到空中传来一丝异常的声音。她的心灵立刻感应到,是她的英雄们回来了。她看到了远方晚霞中出现了一些时隐时现的亮点,便疯也似的冲到屋下,冲到大厅。她想大声喊叫,却不出声音。她已经在长时间的对空无线电唿叫中喊哑了嗓子。指挥员们明白了她的手势,从沉寂中清醒,立即做好机队着陆准备。罗丽娅第一个冲到了停机坪,等待着机队降落。饱受高空缺氧折磨的飞行员们,一下飞机就把她团团围住,一一同她拥吻。被胜利鼓舞和被她激励着的英雄们,把她抛向了空中。一下,又一下,她感觉自己升入空中,与英雄一起乘风飞行。她昏厥在飞行员们的怀中。她在指挥大厅待了整整一天米水未进,在屋顶又受到寒风侵袭,加之飞行员顺利归来带来的异常激动,她的体力和精神支持不住了。 飞行员们小心翼翼地把脸无血色的她抬到了医务室。他们久久不肯离去,等待着她的甦醒。经医生抢救,她睁开了那双飞行员们熟悉的眼睛。她说不出话,笑不出声,勉强向飞行员们招招手。有几名强打着精神的飞行员,终于坚持不住,当场晕倒在医务室。 罗长虎目睹了这一切,他深深感触到了她与他们之间的血肉联繫。 几个月后的又一次特殊飞行,进一步强化了罗丽娅在罗长虎头脑中的这种印象。 那是一个晴朗的盛夏。万里无云的武汉长空,突然出现了十余架印着太阳旗的轰炸机和六七十架护航的战斗机。苏军战机迅速升空迎敌,与敌机展开了殊死搏斗。最终,被击落19架飞机的敌机群仓皇而逃,只损失了三架战机的苏军机队胜利返航。 在清理战场时,大家突然现少了科索夫的飞机。经验告诉大家,这么长时间还未返回的战机已很难生还了。 这次,罗丽娅没有跪地祈祷,而是坚定地对要下班休息的指挥官说:“请再等一等,科索夫没有死,他不会死。我了解科索夫,我比谁都了解科索夫。他是我们的王牌飞行员,他是我的白马王子,他是我大学时期的恋人,我们早已爱得很深很深。科索夫不会抛下他的爱人自己去的。”情急之下,她一口气倒出了她心中的秘密,脸上泛起了斑斑潮红。 人们把对科索夫安危的关注一下子转移到了罗丽娅身上,大家第一次听说她是科索夫的恋人。在日常生活中,大家都未曾看出他俩的这一层关系。在罗丽娅与每个飞行员数十次的拥吻时,也未曾现科索夫有什么异样表现。他没有妒忌,没有醋意,每次反而大度地让别人先同她拥别。 罗丽娅在寂静中,用她那动听的女中音,向大家讲述了她与他的恋爱过程。这个时候,看不出她脸上有对恋人生命安危担忧的表情,有的全是甜情蜜意。她讲了在大学校园小树林中他们的初吻、毕业前夕他们的热恋;讲了她支持他参军报考飞行员的经过和他违规偷跑出来与她约会的隐秘;讲了科索夫到中国来的前一个晚上,曾与她一同把他们的爱情生活推向了高潮。最后,她强调,她到中国机场的第一个晚上,同他私约了一次,之后再没有单独同他幽会过。她说,她是属于广大飞行员的,她爱这些可爱的英雄们。科索夫完全理解和支持她的这种爱的行为,也理解与他同赴生死的战友们对他恋人的深厚感情。他知道,不但他需要她,所有上天的战友都需要她。所以,她与他约定,在中国机场不单独私会,目的是确保这种博爱的良好环境持续下去。 罗丽娅和科索夫的爱情故事感动了在场的每个人。对科索夫生还丧失信心的人们,也开始和她一样坚信科索夫会活着回来。大家一起随她来到停机坪旁,等待着奇蹟的生。两个姑娘跪地,双手合十,连连唿喊“科索夫”。三个飞行员跪地叩头,默默唿唤着他们的战友归来。罗丽娅直直地站立着,对跪地的兄弟姐妹说:“大家都站起来!我的科索夫不用老天保佑也会回来的。大家要对我有信心,对科索夫有信心。” 此时,指挥官雷恰洛夫上校却有着复杂的心境,他不愿相信科索夫会遇难,可一切迹象表明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他不忍心上前劝说罗丽娅接受这个现实,他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甚至他怀疑她的神经已经受到了刺激。他悄悄把大家劝走,剩下他和两个姐妹陪着一动不动仰望长空的罗丽娅。 在雷恰洛夫劝走大家之前,罗长虎已悄然只身走了。他是紧咬着牙关走的。他理解罗丽娅对飞行员们的那片特殊感情,但当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已属于某一个具体人时,他的心一时承受不了眼前的一切。这个时候,他对科索夫的生死已无暇关注,他在痛苦地思索为什么科索夫能得到罗丽娅的心而自己不能?他眼里没有流下痛苦的泪水,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他晕头晕脑地爬上了指挥塔顶,走到了塔顶边沿望着地下的人们,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心胸憋闷,一种强烈绪的压抑达到了顶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罗长虎被跑道边的唿叫声惊醒。 第13页 这种唿叫先是由罗丽娅的自自语开始的。她自自语地说:“小黑点,小黑点。”然而,大家没人看到一望千里的长空中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她却一会儿吐一句,一会儿又吐一句。“一只长蝇”、“一只燕子”、“一只雄鹰”。当她吐出“一架战机”时,大家才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大家还未判断清楚那是不是一架战机,她却又说:“科索夫的战机负伤了,没有了动力,是在滑翔。他飞得很慢,很慢。他在随风向而变换方向,他在借风势而求生。指挥员,快,快,快让人做好接机准备。” 雷恰洛夫几个人连连惊唿。已经回到屋里的人们又都跑了出来,看到一架无声的飞机向机场“飘”来。飞机飞得很缓慢,看得出每做一个动作都很艰难。 大家知道,这种状态下,飞行员每一个不准确的动作都会导致机毁人亡。大家停止惊叫,屏住唿吸。罗丽娅双手抱胸,浑身颤慄不止。飞机终于在一片欢唿声中摇摇晃晃落地,大家一齐向飞机奔过去。 罗丽娅独自一人一动未动,专注地看着从飞机上下来的那个身影。她看到了最能体现科索夫优秀个性和素质的一系列动作:他不慌不忙地走出机舱,拍了拍飞行帽上的尘土,把帽子夹在腋下,绕他的战机巡视了一圈,用手拍了拍已经变形的螺旋桨,然后向人群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这个时候,罗丽娅晕了过去,悄然躺倒在草丛中。 科索夫阻止住上来搀扶他的战友,向大家详细地描述了他死里逃生的经过。原来,当他打掉三架敌机,又追赶逃跑的敌机时,发现子弹已经用完。这时他已经打红了眼,不想让眼前的那架敌机熘掉。“我撞也要把这该死的东西撞下来。”他紧紧咬死它,啾准时机用转动着的螺旋桨砍它的机翼。几次尝试靠近砍杀,终于成功。一声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响后,他看到日机一边机翼飞了出去,机身立即翻滚,栽向地面。他的战机螺旋桨严重变形,但他感觉还能驾驭它。于是,放弃了弃机跳伞的打算,依仗他丰富的飞行经验和高超的驾驶技术,创造了这次空中奇蹟。 雷恰洛夫上校走上前,重重地擂他的肩膀,说:“我要报请司令部,建议授予你苏联英雄的荣誉称号。”科索夫笑笑说:“光荣称号就算了吧,我现在最想要的是罗丽娅的奖赏。”这时,大家才突然现少了一个人,少了飞行员每次返航都上来热拥的罗丽娅。科索夫无不幽默地叫道:“罗丽娅,罗丽娅,你跑到哪儿去了?每个飞行员返航你都上来拥抱,为什么唯独对我不公平,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他以为大家还不知道他与她的恋人关系。有人笑说:“算了吧:科索夫,罗丽娅早就成了你的人了,你还在给大家装什么呀!”科索夫一愣,然后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不信,你们去问罗丽娅。我与她是到中国机场才认识的。” 这时,有人在草丛中现了罗丽娅。科索夫扔掉帽子,跑过去,单腿跪在她身边。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全然没有了空中镇定自如的风度,语无伦次地说:“丽娅,怎么了你?我回来了,是你的爱把我唤回来的。我是一路喊着你的名字飞回来的呀。罗丽娅,你怎么又晕过去了呀?” 罗长虎已从塔顶下来,跑过去抱起罗丽娅就往医务所跑。科索夫明白过来,追上去,不由分说地夺过了他的恋人。 罗长虎看着刚在生命边沿上“飘”回来、依然还有体力和精神的科索夫,抱着罗丽娅飞奔而去,心复杂异常却又暗生敬意。科索夫是一条心胸宽广无边、感世界博大的硬汉。 罗长虎想到罗丽娅为飞行员们安危而两次昏厥的境,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个俄罗斯女人心中的位置是多么可怜。不过,他还是建议和提醒指挥官雷恰洛夫上校,应该到大医院去给罗丽娅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他说:“如果身体没病,她不会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出现两次昏厥的。”上校却说:“罗丽娅不会有什么大病。她的昏厥是急火攻心所致。她的心已经和每一个在空中作战的飞行员的心长成一体了,不可分割了。” 罗长虎对天长嘆:“这是一个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女人呀!” 第二天晚上,在得知宋美龄以航空委员会秘书长的名义,设宴为全体参战人员庆功时,这个不可理喻的罗丽娅,拔下胳膊上的针头,从病床上爬起来,不顾医务人员的阻拦,精神抖擞地上了飞行员们的卡车。 罗丽娅挤到科索夫身边,借车子的晃动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在宋美龄激飞扬的祝酒辞中,罗丽娅展现出了她卓越的语才华。她即时把宋美龄的英语讲演翻译成俄语,把这位秘书长的美意及时传送给苏联飞行员们。宋美龄讲演刚一结束,她又用流利的中文把同样的内容告诉了中国飞行员。 整个宴会,罗丽娅像只欢快无比的燕子,在各桌之间飞来飞去,热情帮助各国飞行员交流沟通,全然不像有病在身。尤其她对科索夫显示出了超常的亲密。她与科索夫的故事和感情一旦公布于众,她就毫无顾虑地体验同他在一起的幸福了。 雷恰洛夫上校是在宴会开始后,才现罗丽娅也跟飞行员们一起来了。他是提前坐小轿车到达宴会现场的,并不知罗丽娅爬上了飞行员们的车。宴会中,他几次悄悄提醒,让她不要张扬,最好立即撤出宴会厅,到外面车里待着去。可她欲罢不能,飞行员们也不可能让她在眼前熘掉。 第14页 罗丽娅的出色表现,很快引起了宋美龄的注意。宋美龄扔下她所宠爱的空中骄子们,同罗丽娅进行了长时间的英语对话。看得出这两个女人交流得十分畅快,大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罗丽娅眉飞色舞、生动形象、绘声绘色的讲解,使宋美龄全面了解了近期几次空战的战况,从而进一步加深了这个显要女人对英雄飞行员们的感情。 末了,宋美龄向雷恰洛夫上校提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要求。她要罗丽娅留在她身边做译员。她说:“罗丽娅出众的语言才华和同样出众的相貌征服了我,我要把她留下来。我可以答应苏方志愿飞行队提出的任何交换条件。” 雷恰洛夫上校冒着得罪宋美龄的危险,非常果断地拒绝了她。上校抓住了宋美龄视空军如生命的心理,提出了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他说:“罗丽娅是国际航空志愿队之魂,少了她,升空的战机就不能准确及时地听清地面指挥员的命令;少了她,升空的飞行员心理就会失衡,感情就会空虚,精神就会萎糜不振。总之,少了她,飞行队的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您这儿需要她,空中战场更需要她。蒋先生需要的是国际空军志愿队的有生力量,而您需要的是一个让人喜爱的出色译员。宋秘书长,您说哪头轻哪头重呀?!”上校的话,通过罗丽娅的翻译,准确地传达给了对方。 宋美龄深深地拥抱了罗丽娅,然后说:“罗丽娅虽然没有升空直接作战,但你同样是中国人民不可缺少的英雄。我不会忘记你,中国人民不会忘记你。好了,回到你的飞行员身边去吧,他们比我更需要你。” 庆功宴回来,雷恰洛夫上校连夜同罗丽娅进行了单独谈话。上校严厉指出,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罗丽娅听后,通身大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上校气急败坏地说:“这样受人注目的大场面,不经上级批准,你是不能露面的,难道你忘记这个规定了吗?宴会上,你一再张扬自己,出尽了风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航空志愿队有一个能说多国语言的漂亮姑娘罗丽娅。这对你以后开展秘密工作将是一个威胁,一个不可忽视的威胁。” 罗丽娅垂下头去,她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在机场同飞行员们战斗生活的日子里,她淡忘了自己的另一种身份。那是一个整个机场只有她和上校知道,而她的情人科索夫和老朋友罗长虎都一概不知的神秘身份。 罗丽娅在莫斯科外语学院毕业后,经过一个时期的特工训练,即被苏联伊曼红军司令部秘密吸收为情报员,她在国内邮局做职员是她的一种掩护身份。这次以志愿者的身份到中国武汉机场,就兼有协助雷恰洛夫上校搜集日军情报的任务,只是时机和条件不成熟,很少开展这方面的工作。 罗丽娅痛心疾首,表示以后再不违军规,犯下如此错误。雷恰洛夫上校给她温习了一个情报员应该遵守的纪律,到凌晨两点多钟才把她送回病房,并责令她静养静思一个月不许出来。罗丽娅知道,这相当于关了她的禁闭。 罗丽娅过了一段沉寂无聊的日子。 那一天,正值汉口的中秋,气候温和,阳光明媚,树正绿,花正艷。经雷恰洛夫上校批准,罗丽娅同几个苏联飞行员乘坐一辆敞篷汽车进城。然而,好久未进城的罗丽娅并没有显出异常的兴奋。她的不高兴是因为她的飞行英雄们不高兴。她的这些人不高兴,是因为好久没有升空作战了。原因是,日本人在领教了苏制飞机的优越性能后,採取超常措施,有针对性地研制出了新一代零式战斗机。日军凭着这种性能极强的战斗机,逐渐掌握了空战的主动权。飞机相对老化的苏联航空志愿队,为减少无谓的牺牲,一再取消升空作战行动,还逐步缩减了在中国的机队规模。面对日机在武汉上空的狂妄,闲下来的苏联王牌飞行员们窝了一肚子火,烦闷的心时刻伴随着他们。今天,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中秋节,雷恰洛夫上校准许他的飞行员们到市里散散心,可大家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游玩的兴致。 敞篷车缓慢地行驶在汉口大街上,一群女大学生现了他们,大声叫着“塔瓦里希!同志!”,跟着车子跑。飞行员们见状便有了好心,也大声喊着“同志!塔瓦里希!”,向她们招手致意。他们把车停在路边,走到大学生们当中。有两个大学生不知从哪儿采来鲜花,献给她们心目中的英雄。有大胆的女学生提出,要和这些可爱的苏联飞行员一同过一个愉快的节日。飞行员们都很高兴,一致同意女大学生们的提议。 女大学生给飞行员们做导游,游览了武汉市区的几处名胜。女大学生们对空中英雄们表现出无限崇敬之的同时,也顾虑重重地问了为什么近来不见他们升空作战。罗丽娅解释了其中原由,大学生们绪低落下来。沉默良久,一个女大学生流着眼泪说:“塔瓦里希!你们国际志愿者,到中国作战,做出了很大牺牲,这已经不错了,我们不能再强求你们用劣势装备去同武装到牙齿的日军死拼。而我们中国人不同,我们是为自己的国家而战,我们必须用小米加步枪同强大的日寇几决死战,我们别无选择。无论怎么说,中国人民都要感谢英雄的苏联飞行员。”说完,这些学生深深地向飞行员们鞠了一躬。 第15页 科索夫把脖子上的花环取下,戴到了那个女大学生脖子上,拥抱了她一下,说:“不能同中国人民一起抗战到底,我们不配戴你们献的鲜花。我们不是英雄,中国人民才是真正的英雄。”女大学生又把花环戴到他的脖子上,说:“塔瓦里希!你们永远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你们的同胞,为了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有几百人都牺牲在了中国大地上。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苏联的塔瓦里希们!” 下午,大家上了黄鹤楼。这时,对飞机声音格外敏锐的飞行员们,几乎同时听到了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鸣声。片刻,市内警报声大作。尖厉刺耳的鸣响,打破了城市的宁静,浓厚的恐怖气氛顿时笼罩在了人们心头。 不一会儿,9架日军轰炸机和30多架战斗机飞临武汉上空。骄横的日本空军,像吸食中国人血肉的魔鬼,掠过树梢楼顶,飞向中国守军阵地,飞向蜂拥逃难的人群。很快,多处响起了爆炸声。随即有十余架中国空军飞机升空迎敌。 站在黄鹤楼上的苏联飞行员和这群中国女大学生,目睹了这场力量悬殊的空战。科索夫眼见有两架中国战机被日军的零式战斗机轻而易举地击落。科索夫的心在剧痛,眼在冒火。他似乎闻到了空气中剌鼻的焦煳味和浓浓的血腥气,看到了大地在震颤中龟裂开来,横飞的血肉染红天空。 这时,远方的一片楼房在剧烈的爆炸声中起火。几个女大学生同时尖叫起来:“我们的学校被炸了,我们的学校起火了。”接着大学生们朝学校方向跪下,出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张张扭曲变形的面孔,一双双惊骇恐惧的眼睛,刺得科索夫的眼睛生疼。 给科索夫戴花环的女大学生爬起来,冲到科索夫面前,摇着他的胳膊叫着“塔瓦里希!塔瓦里希!”。这张漂亮无助的脸上挂满了泪花,布满了惊吓、愤怒和仇恨。 罗丽娅和学生们一同哭喊,沖飞行员们叫道:“孩子们在叫我们同志,叫我们塔瓦里希!同志们!中苏是一家人,我们与她们同手足。” 科索夫大声喊道:“孩子们!不要哭!坚强起来!塔瓦里希为你们报仇!”然后,沖飞行员们一挥手,率先冲下楼去。 罗丽娅和其他飞行员紧跟其后上了车。科索夫加足油门,向机场疾驰而去。 科索夫把车直接开到了停机坪边,飞行员们下车直奔飞机而去。 罗丽娅反应过来,拦住他们,大声叫道:“我们没有接到起飞命令。”科索夫一把把她推倒在地,骂了一句:“去他妈的起飞命令吧!大学生们的哭喊声就是命令。”怒气冲天的飞行员登上了飞机。 这时,雷恰洛夫上校飞车而至,把车横在了跑道上。他大喊:“你们疯了吗?!你们现在升空干什么去?敌机已经扔下成吨的炸弹,完成任务返航了。” 科索夫坐在机舱里把嘴唇都咬出了血,任凭上校怎么劝他都不肯下来。罗丽娅好不容易把他劝下,他却又蹲在跑道上不起来,说:“我答应过那个女大学生,我要替她们报仇。”他又冲上校大叫:“这些日子为什么不让我们升空作战?难道我们苏联人怕日本鬼子不成?”上校无奈地摇摇头,开车走了。 几天后,日机又一次空袭武汉。科索夫和其他九名飞行员接到命令,驾10架战机升空迎敌。面对先进的零式战斗机,科索夫和他的战友们顽强战斗,打下了日军两架轰炸机和一架零式战斗机,而他们损失惨重,只剩一架战机带伤返回。 科索夫是戴着一个干枯花环上的战机。这是那个女大学生送给他的。升空后,他与日军零式战斗机厮杀在一起,掩护战友攻击敌轰炸机。他怒火中烧,採取多个超常危险动作,一心想打下敌机。他的战友们相继被敌击落和击伤。地面传来了罗丽娅译传的指令,让他不要恋战,立即返航。罗丽娅带着哭腔,用恳求的口吻让他快下来。这时的科索夫已经听不进地面的任何指示,他把子弹打光了,就用螺旋桨去砍敌机机翼。然而,他很快判断出,日军零式战斗机远比以前的战机性能强出多倍,用螺旋桨去砍伤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大胆的想法蹦出他的脑壳,他要用自己的战机把敌机撞下去。他几乎把他多年掌握的高难度动作都用上了,次次摆脱了敌机跟踪和射击。敌机暗暗佩服这个苏联飞行员的高超技术和良好的心理素质,却也识破了这个已经没有了炮弹的对手的真实意图:他与他们不是在玩飞行花样表演,而是在寻机撞机。于是,敌机长机下令赶快摆脱这个疯子返航。就在这时,科索夫突然拉起机头又突然左甩,成功地与一架零式战斗机相撞。两架战机当即爆炸起火。 就在与敌战机相撞的一剎那,科索夫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声:“我的罗丽娅!” 科索夫的喊声瞬间穿透了罗丽娅的心。她知道他的生命结束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出指挥中心,跪倒在长长的跑道上。 夕阳的余辉照射着罗丽娅颤抖的身体。她“科索夫,科索夫”地叫个不停,跪在那里久久不肯回去。飞行员们陪着她跪着,直到星月当空。这场力量悬殊的空中之战,使苏联航空志愿队再一次感觉到自己与日本空军难以形成有效对抗,国内也一再指示要尽量减少无畏的牺牲。雷恰洛夫上校不得不暂停升空作战。 第16页 科索夫的牺牲给罗丽娅精神上以沉重打击,再与飞行员们交往全然没有了以前的激情和神采。大家看得出,她一时难以走出这个阴影。 罗长虎对自己的情感世界进行了一次革命性的整合。他不失时机地加紧了与罗丽娅的接触。而这个时期的接触和以往已大有不同。他已不在是为了爱而靠近她,而是设身处地地为她目前的心境着想,无微不至地关心她、帮助她,从心底深处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为她的烦恼而烦恼。他不再过多地用语表达自己的心迹,而是用悉心的行动温暖她那冰冷的心。在她最痛苦的日子里,在她需要人听她倾吐心声的时候,他经常及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那些日子,罗长虎从未提出他与她的感情之事,像一般的朋友一样同她来往。他觉得,这个时候最应该送上纯真的战友情谊。这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在她个人情感的天空中,科索夫一直在无休止的飞翔,其他任何人都是无法替代的。 罗长虎明白这一切,甚至推断她将永远属于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科索夫。 那段日子,罗长虎做到了与罗丽娅形影不离。他想使她尽早地从低迷的情绪中走出来。然而他发现她的生命之帆日渐垂落,越来越低迷不振。他告诉自己,宁愿付出生命中的全部力量,也要拖住她的帆绳,促使她昂起低垂的头。她说:“我的心成了死海,无风无浪,船帆难行。长虎,你就别难为自己,也别难为我了。” 就在这个时候,苏联国内派来了一个医疗小组,在机场住了一个月,对苏联飞行员进行了全面的身体普查。 医疗小组针对罗丽娅曾经生过两次昏厥的况,进行了检查和治疗。医生的结论是:两次昏厥没有器质性病变,主要是精神因素所致。 这与雷恰洛夫上校及飞行员们的判断是一致的。飞行员们经常性的升空作战,对飞行员们生命的担忧,使她平时思想绪起伏波动很大,总处在精神紧张状态之中。当这种综合因素达到极致时,她就会昏厥过去。对此,医疗小组制订详细计划,经常单独对她进行心理治疗。 一段时日后,她的情绪开始有所好转。就在医疗小组回国数日后的一天,雷恰洛夫上校集合全体飞行员为罗丽娅送行。大家感到很突然,从感情上极不愿意罗丽娅离他们而去。 上校对大家说:“罗丽娅为我们航空志愿队的工作和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做出了贡献。现在,她已经完成了她在中国机场的任务,就要回国从事新的工作了。大家鼓掌为她祝福,为她送行。” 罗丽娅泪水涟涟,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与飞行员们一一拥吻告别。有的飞行员哽咽着,紧紧拥抱着她不肯放开。 上校把她与飞行员们分开。 她向飞行员们深深地勒躬。 上校亲自把她送上了火车。 罗长虎又悄然爬上了塔顶,在上面站了整整一夜。 b2 辍学后的寻觅 辍学后的大多数时间,诺娃都是围着妈妈转的,几乎是妈妈做啥她就跟着做啥。日子一久,妈妈就有些不耐烦了,说:“别每天像跟屁虫似的,你就不会到屋外去逛逛。” 有了妈的这句话,诺娃也就有了一些自由支配的时间。这些时间她利用得很充分,一部分用于装扮自己,另一部分用于找同伴玩。那时,她已经背着妈妈学着涂脂抹粉了。她用零花钱买雪花膏,有时也偷施些妈妈的香粉。这香粉是妈妈有重要外出活动时才捨得施的。把棕红色的髮辫编出不同于前一天的花样,是她梳妆打扮的最后一道工序。然后,不敢再照妈妈的面,侧着身子直接跑将出去,找几个女伴玩耍。时间一长,女伴们嫌她妖里妖气,更准确地说,是她们的妈妈嫌她过于早熟,不让自己的女儿跟她玩,怕跟着她学坏了。还嫌她是老毛子女人的女儿,躲远点,少惹麻烦。 于是,诺娃就去找坏鼻头玩。一来二去,他成了她的铁桿儿玩伴。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不会说一个“不”字。她想,是她把他打怕了。 在别人眼里,诺娃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所以,跟坏鼻头要到人少的山上或林中去玩。她怕众人用那种眼光看她,尽管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在黑虎镇,有些人总是盯着混血女人看,甚至连几岁的混血女童也有人跟着看,甚至还有人摸着人家的小脸蛋说,洋娃娃,真好看,亲一口,满嘴甜。 诺娃很有自信,自己绝对是镇上最招人看的美少女。当然,她已经能感觉到,一些男人盯着她看,不单单是看她的美,与他们的眼神对视一下,她就知道他们想得很多。比如,他们会想,若像以前那个男人一样,把这个混血女按倒在草丛中会是怎样;比如,他们会想,这孩子的爹是怎么死的?这孩子的妈那么漂亮为什么还要守寡一辈子;比如,他们还会想,从前是谁把这孩子的爸出卖给了日本人?她一旦看懂了这类人的眼神,她就会迎上去问:“你知道谁是叛徒吗?”人家会笑笑说:“要想知道答案,就得去找,今天找,明天找,后天还要找,你一人去找,发动朋友一起找,联合那些革命烈士的后代共同去找。这样一直找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那叛徒的。”这话提醒了诺娃,她就领着坏鼻头去找那些同爸爸一起牺牲的革命烈士的后代们。可人家都在上学,都在过自己的日子,对找叛徒的事没有多少兴趣,尤其是一些早已改了嫁的寡妇,她们使革命烈士的后代又有了新爸,这些人家就更讨厌诺娃了。人家组成了新的家庭,爸妈齐全,不愿旧事重提。 第17页 黑虎镇附近三里五村的革命烈士后代,没有一个人愿意同诺娃一起为寻找叛徒而东奔西走的,而坏鼻头却一再表示愿意永远同她肝胆相照,可他不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于是,诺娃就不想再连累这可怜的小跟屁虫。她说:“你爸又不是革命烈士,今后你就别跟我到处乱跑了。”他却坚决地说:“我愿意跟着你,说不定我还是哪个革命烈士的私生子呢。”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诺娃就有些不好意思赶他走了,说:“私生子与革命烈士也是血脉相连的,跟我受点苦也是应该的。”自此,坏鼻头对寻找叛徒的事就更上心了。 一天,坏鼻头突然对诺娃说:“我打听到熊林县城里还有一个革命烈士的后代,他妈至今还没有改嫁。你爸他们的陵墓就是他妈出钱修的。他爸同你爸是在一挺机枪下死掉的。”诺娃说:“对革命烈士不能说死呀死的多难听,要用尊称,那叫‘牺牲。’”于是,他们俩做了一番准备后,就偷偷出发了。 黑虎镇离熊林县城七十多里地,他俩进城时脚都打了血泡。这下,坏鼻头有了表现的机会,他用他的零花钱买了一包卫生纸和一根针,把诺娃的脚抱进怀里就做处理。那时候,卫生纸很少见,比草纸不知要好多少倍,诺娃因此而激动得不知所措,就在他的光头上响亮无比地扇了一巴掌,然后,又搂着他的头揉了半天。他却兴奋得跟什么似的,咧着嘴笑个不停。 诺娃和坏鼻头终于在油坊街28号找到了章红玉家。诺娃在门外喊:“这是革命烈士李万玉同志的家吗?”屋里没有回应。她又喊:“我是革命烈士罗长虎同志的女儿,这是革命烈士李万玉同志的家吗?” 这时,门开了,一个手执长菸袋锅的中年妇女走出来,把他们领进了屋。诺娃想,这肯定是革命烈士的爱人章红玉。据说这章红玉是南边顺泽城第一女强人,东北三省有名的烟业行家。但不知什么原因,前些年从顺泽城迁家到了这熊林县城。 诺娃说:“我们要联合李双玉一起寻找杀害我们父亲的叛徒。”章红玉愣怔一下,随即扳着诺娃的肩膀仔细地端详,看着看着眼泪就涌了出来,说:“好,好,好,好孩子,你们的爸爸牺牲得好惨呀。你们能有寻找叛徒的这份心,我很高兴。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找这个叛徒,可从没有一个结果。现在,你们这些革命烈士的后代都长大成人了,寻找叛徒的力量更壮大了。李双玉上学去了,等他回来,我告诉他这事,你们一块去找!” 不一会儿,一个半大小伙子横着身子就进来了。他沖诺娃说:“你就是罗诺娃吧?前些年我们在黑虎镇上坟时见过一次面的。你都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让我们团结起来,一起寻找那个可恨的叛徒吧。”诺娃却说:“我与你见过面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哎,你刚才为什么站在外面不进屋?我早就看到你在窗前往里瞧了。”李双玉“嘿嘿”一笑,说:“我在外面把情况侦察清楚后才可以进屋来。”坏鼻头笑说:“很好,有侦察兵的素质,看来这叛徒无处可逃了。”李双玉和他妈像是刚发现坏鼻头似的,一齐问:“你爸是哪位烈士?”坏鼻头说:“我是一个革命烈士的私生子,不能告诉你们他是谁。”李双玉不高兴地推了他一把,说:“胡说八道,有私生子的人还能当革命烈士呀?你别在这里给前辈抹黑了。”诺娃忙说:“他叫坏鼻头,他寻找叛徒的心比我们还迫切。”李双玉说:“那就好,我们要团结每一个能团结的人来寻找叛徒。” 诺娃看得出,章红玉的心思没全在寻找叛徒这件事上。她直盯着诺娃看,说:“多漂亮的洋妞呀,多可爱的一对孩子呀,可惜都早早地没了爸。可恨的叛徒呀,可恨的日本鬼子呀。现在我们是抓不到日本鬼子了,可叛徒还是有可能找到的。找,一定要找,一定要找到。”章红玉说话的嗓门不高,却透着力量,说话间狠抽了一口烟,可菸袋早已经熄了火。她缓了一口气,问诺娃:“你妈还好吧?前些年的一个清明节,在黑虎镇同你们母女碰过一面,那时你还是一个瘦小的黄毛洋娃娃,一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说完,把诺娃揽进怀里抱了一会儿,弄得诺娃脸都红了。 打这之后,诺娃和坏鼻头就经常进城,和李双玉一起开展寻找叛徒的活动。李双玉也经常到黑虎镇上去,彼此成了双方家庭的常客。 诺娃觉得出,章红玉对她爱怜有加,越来越像对她的亲生女儿。开始先给诺娃一些零花钱,后来展到要给她买衣服。这个原则诺娃还是能把握住的。章红玉是城里的干部,家庭条件好,给点零花钱供往来城镇的花销,还在情理之中,怎么说大家也是在为找叛徒的事跑腿嘛。可执意要给买衣服,诺娃就不能接受了。一个女孩子家,同人家非亲非故的,怎么能随便穿人家的新衣。 一次,章红玉买来一件好看的花衣,非让诺娃穿上不可。诺娃在屋里躲着她转圈子,坚决不要。不小心,一头撞在了一个经常到章红玉家来串门的街坊王叔叔身上。王叔叔一把扶住诺娃,说:“小心,别摔倒。”然后,转向章红玉,亲切地说:“红玉呀,是不是想收了当儿媳呀?”一听这话,诺娃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诺娃最怕听到的闲话真的听到了。她飞快地跑出去,多日没登章红玉家的门。 第18页 面对热情的章红玉,诺娃很难堪,对王叔叔她更讨厌,他不止一次地开她的玩笑,让她当李家的儿媳妇。坏鼻头说:“我看这王叔叔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看章阿姨的眼神有些不正常,很复杂。”诺娃笑坏鼻头:“是你太复杂了吧?我怎么没看出王叔的眼神有什么不对头?只是他那张嘴讨人嫌。”坏鼻头一听这话,沖诺娃大声叫道:“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讨厌他那些话,没准你真愿意当人家的儿媳妇呢。”诺娃扇了他的光头一巴掌说:“你净胡说,谁想了,我才多大呀。”坏鼻头说:“今天咱俩把话说开了,不管你多大都不能嫁给别人。”诺娃一听,笑了:“我没看出来你这么人小鬼大,给我当跟屁虫原来是为了今后娶我呀。你这么老谋深算,我怎么早没看出来?行了咱俩的友谊到此为止了。”坏鼻头坚决不中断友谊,第二天,又屁颠屁颠地跟诺娃出来了。 诺娃他们出来寻找叛徒的主要方式,是找那些革命烈士的亲属和一些过去的老革命访谈。被访者有的对他们很认真,把知道的一些真假情况说给他们,而有的却把这事当成了小孩子玩游戏,他们不相信,几个小毛孩子能把组织多年没调查清的重大事件弄清楚。 他们从访谈中得知,1945年8月,苏联红军炮轰黑虎镇要塞时,几乎把一千多名守备日军和伪军及其特工组织人员,全部炸死闷死在地下工事里和地面军营中。也就是说,知道叛徒内情的人,可能全都不在人世了。但是,他们三人却充满信心。在一起寻找叛徒的过程中,李双玉显示出了足智多谋的一面。他分析道:当时,影响那么大的一个事件,不可能一点消息都透露不出来,老百姓肯定有听说一二的。过去组织上查找是公事公办,那些调查有走过场的成分。这些革命烈士的亲属没有当大官、有权势的,没人把它当成一件正事去办,谁肯为一个难以查清的战争年代的旧案去劳神伤财。正是因为组织没有下大力去查,大家现在的寻找活动才还有一线希望,只要深入去查还是能查清楚的。但是,事实上,他们做的很多调查工作,都是有劳无获。 就在他们失望的时候,李双玉从一个老人的访谈中得到一个线索:在熊林县档案馆里可能存有过去的敌伪档案。这些档案里或许会有当年黑虎镇日本人摧毁抗联地下组织事件的记载。可档案馆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得去查资料的,没有人相信他们这些孩子的话。他们三人经过认真商量,决计去找那个让人讨厌的王叔叔。王叔叔是熊林县公安局副局长,人称王子亭局长。他要肯帮忙,进档案馆就不成问题了。 那天,在去章红玉家的路上,他们拦住了王叔叔,诺娃代表大家向他提出了要求。他听后“哈哈”大笑,说:“我一个公安局长从没听说过档案馆里有什么敌伪档案。你们小孩子家异想天开,真是异想天开呀。”笑完,他当即带他们到附近的居委会给档案馆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回答说,纯属子虚乌有,胡说八道。王叔叔又“哈哈”大笑一阵,说:“这回死心了吧。不过,你们有难事想到找我,说明没把我当外人,我很高兴。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说话,快成一家人了,别不好意思开口。” 诺娃对王叔叔这句话很敏感,也很反感,以为他又在开她和李双玉的玩笑。李双玉却说:“他常到我家串门,就看上了我妈,几次提出要和我妈结婚。我想不明白,他一个公安局长,有权有势的,有不少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想嫁给他,可他为什么偏偏要和我妈结婚。开始我妈不同意,后来我妈觉得他是真心的,也禁不住他的缠磨,就同意和他先处一处。可我一直不同意他们往来,不知怎的,我从心底厌恶他,觉得和他在一起不舒服。我不同意,他俩就结不成婚。我妈很在意我的意见。我不同意的理由是:我爸是革命烈士,妈再嫁人就是对我爸最大的不敬。我妈对我无言以对,次次回绝了王叔叔的完婚要求。” 听了李双玉的话,诺娃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应该说,她妈和他妈都是好样的,对得起她们的烈士丈夫。 诺娃对李双玉说:“或许可以利用一下王叔叔与你妈的婚事,拿你同意他俩结婚为条件,让王叔叔介绍我们进档案馆查资料。我总觉得我们能从档案馆里找到线索。”李双玉为难地说:“可我真烦那王叔,不想求他办事。”诺娃说:“你妈喜欢就行,他又不是和你结婚。”坏鼻头也在旁边鼓动,最终李双玉同意了。 几天后,他们又拦住了王叔叔。李双玉把想法告诉了他。他痛快地说:“我只管把你们介绍到档案馆,查到查不到你们需要的资料,我们的这个交换条件都得成立。”李双玉点头同意。王叔叔又领他们到居委会打电话。听王叔叔对那边说:“有三个学生要写有关革命歷史题材的作文,需要到你们那里查查资料。这三个孩子当中,有一个将要成为我的儿子,你们要提供方便,有没有问题呀?”那边忙说:“局长未来的公子要查资料,一定全力保障,想查几天就查几天。”诺娃和坏鼻头很高兴,王叔叔也很高兴,可李双玉很不高兴。他对王叔叔说:“你和我妈结婚可以,可我不当你的儿子。我只叫你叔,不能叫你爸。我爸早牺牲了,我爸可是革命烈士。”王叔叔又“哈哈”大笑一番,说:“我尊重你的意见。只要你同意我和你妈结婚,其他什么事都好谈。” 第19页 自此后,诺娃他们三人一有空就一起去档案馆翻资料。尽管翻来翻去没什么收穫,但他们一直没有丧失信心。 李双玉同意了王子亭与章红玉结婚,可章红玉本人却又犹豫不决了。只是在王子亭勐烈进攻面前招架不住时,退了一步,同意先同王子亭定婚。王子亭说:“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还要这个序曲干啥,一步到位得了。”章红玉说:“不行,要想结婚,必须先定婚。” 定婚仪式很简单,只是置办了一桌酒席,请了几个邻居和朋友。诺娃和坏鼻头也正赶上,就混了一顿好饭吃。席间,王叔叔专门问了他们查到什么线索了没有。他们都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情。王叔叔鼓励说:“慢慢来,别着急。多年的歷史了,哪能一下就查清。”王叔叔显得很兴奋,喝了不少酒,说话也多了起来。他一手抚摸着李双玉的头,一手抓着诺娃的髮辫,笑呵呵地说:“多好的两个孩子。你们俩是同岁呀,双玉比诺娃大两个月,般配,般配呀。”诺娃挣脱开他的手,跑开了。诺娃问李双玉:“王叔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李双玉说:“可能是我妈告诉他的吧?”诺娃又问:“你妈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李双玉也伸手抓了诺娃的辫子,笑说:“我告诉她的呗。”诺娃扳开他的手,埋怨道:“以后我说给你的一些话不能告诉你妈,不然我不会再给你多说半句话。你真是个小傻瓜。”李双玉就“嘿嘿”地笑。 接下来的日子,诺娃他们没有减弱寻找叛徒的热情,终于在档案馆的一个旧库房里现了一批旧档案。他们喜出望外,抓紧翻阅,现其中还真有些敌伪档案资料。恰在这时,档案馆却不再让他们进去了。李双玉问为什么,人家说,王副局长的意思。 诺娃和李双玉一起回家,王叔叔也恰巧在。李双玉进屋就问为什么不让查资料了。王叔叔很严肃地说:“过去我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无权管你。现在不同了,我和你妈定婚了,我有让你成才的责任了。所以,你不能再弄这些没有影子的事,要集中精力好好学习。你们要想清楚,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对得起那些革命烈士,将来才能完成他们未完成的事业。我听说罗诺娃辍学了,这不行,回去还要继续读书。你将来可能要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所以,要有文化,所以,还要好好学习。”这时,章红玉打断他的话:“孩子们还小,别总提这事。等孩子们长大了,婚事由他们自己去做主吧。”诺娃再也听不下去了,生气地跑了。她听李双玉在背后说:“王叔你只是同我妈定了婚,还不是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你没权管我们家的事。”说完,就和坏鼻头追上了诺娃。李双玉一脸不高兴:“看来王子亭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他眼见着就把我妈弄到了手,却不管我们查资料的事了。”诺娃沉思一会儿,说:“我看,这事先停一停,等过一阵子,我们自己偷偷进档案馆去查。那旧库房有个后窗,朽木可动,能爬进去。这是我们三人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说完,三人击了掌。 诺娃对李双玉的好感进一步加深,是在他讲了他爸他妈过去的爱情故事之后。那些故事,是他打小从他妈那里听来的。在诺娃看来,李双玉是天底下普通话讲得最好的人。他爸妈那本来就诱人的故事,伴着他浑厚的男中音传到她耳朵里,即刻产生良好的效果。诺娃注意到,他的喉结已长得十分饱满了。一次,他讲着讲着,她突然说:“李双玉,我能不能摸一摸你那好看的喉结。“说完这话,她的脸红了一下,转过身去。李双玉好像没听清她的话,伸长脖子大声问:“你说什么?”她扭身指了指他的脖子。他一下跳到了一边,随即脸也“腾”地一下红到了脖根。那红喉结“滴熘熘”乱转,就是不出声音。是她这个乡下女娃莫名其妙的要求,吓着了他这个城里的白面书生,以至于不肯再给她讲他爸爸妈妈的故事。后来,她死磨硬缠,他没有办法了,就说:“故事可以继续讲,但你不能老是死盯着我看,只能低着头听。” 诺娃知道,李双玉怕她看他的喉结,看他的眼神。她却就喜欢看他眼睛中那种羞羞答答、躲躲闪闪的光亮,而他却很少给她这个机会。他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李双玉的故事里充满了对他爸的崇敬和爱。虽然他未见到过他爸,却对他爸与他妈唯一一张照片感到亲切无比。那是一张挂在显要位置的七寸黑白合影照片。多年来,章红玉从不让别人动它一下,她每年在清明节和春节时才取下深情地擦拭一遍,然后再郑重地挂到原来的位置上。 李双玉讲他爸他妈的故事,是从曼珠纱华开始的。这种怪异的花,由于他妈经常不厌其烦地提到,在他头脑中也就刻下了难以销蚀掉的印象。 他妈说,曼珠纱华,属石蒜科长年生草本,叶丛生,状似蒜叶,叶凋生花,形像倒伞,色艷鲜红,灵异气重。花叶虽修得同根缘,但终其一生,叶不见花,花不见叶,永不相遇。佛教认为,此花也开在天界,能唤起生前记忆,是唯一能在阴阳两界通行的花。 c1 烟田里的守望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章红玉的父亲章大头是顺泽城最富的大户。章家靠种植、生产和营销关东烟发家。章大头沿袭祖业、掌管大权后,他经营的国泰烟号渐入佳境,很快到了鼎盛时期。他营销的菸草质量好、信誉高,闻名东北三省,在其他省份也有显赫名望。国泰烟号的作坊占地面积三万多平方米,内设用于晾晒干成品、存放菸草、烟盘、纸皮的原料整理场院五处、生产作坊六处、磨房、碾房共四处,还有多处柜房院、仓房院、客房院。城内设有烟铺十一处、菸具店八处。各级掌柜、帐房先生、销售产品烟店老闆、外运销员、管场子、推磨拉碾的工人共计二百余人,种植菸草季节工三百余人。前些年,章大头亲自负责种植、生产、经营、运销、人事管理调遣等一应事等,根据形势展,逐步建立健全了商号店铺各种规章制度,使烟号进入规范化管理。 第20页 长子章天一成人后,章大头有计划地向他传授经营之道,父子共同负责烟号事务。章家雇员李万玉脱颖而出,显示出超常能力后,也渐渐被委以重任,和章家父子一起总理烟号商事。 最显章家气魄的是他家千亩烟田。一年中,一望无际的夏青秋黄,在顺泽最肥沃的黑土地上彰显着章家的霸气和地位。顺泽人都知道,章家烟田土层深厚肥沃,腐殖质含量丰富,保水保肥能力强,是当地最好的烟地。这是顺泽任何一家菸农都比不了的。后来,人们发现,章家烟地还有一样东西是别人家所没有的。章家烟地的秋黄色中多出了纵横交错的血红飘带。章大头让人在田间种植上无数条三尺宽的曼珠纱华花带,把烟地分割成大小均等的方田。开始大家对章大头的这种做法大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曼珠纱华是一种草本类野花,没有任何经济价值。章大头捨得占用金贵的烟地种上这种东西,无非是炫耀自己家土地多,财大气粗。也有人认为,章大头是为了顺自己家千金小姐章红玉的心。章红玉既然喜欢这种花,作父亲的就捨得糟蹋这些田地。然而,不管谁怎么说,当秋季曼珠纱华盛开时,鲜红的花带与青黄的烟田形成鲜明的对比,确实能给人一种条块分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美妙感觉。已长成美丽少女的章红玉特别喜欢这种红黄相间、你我交融的美妙气氛。她经常一人在烟田地里蹿来蹿去,有时不小心把菸草踩踏几棵,弄得管理烟田的老陈头敢怒不敢言。 一次,章红玉与老陈头就为什么在菸草地里种植曼珠纱华的问题生了争执。章红玉说,分明是为了装饰烟地,使田园风光更加妩媚动人。若没有曼珠纱华花带,便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里逗留半步。老陈头说,这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烟地围种曼珠纱华,意在预防昆虫和老鼠之类的小动物祸害菸草。曼珠纱华花有毒性,昆虫和老鼠不喜欢靠近它。这是老天赐予章家的天然保护屏障。章红玉不信他的理,犟说曼珠纱华是世界上最漂亮,也是她最喜欢的花,绝对不会是毒花。说着,就捋一把花放在嘴里大嚼起来。吓得老陈头跨前一步,用带着泥土的手指,硬把她嘴里的花挖了出来。从此,老陈头更怕这个天地不怕的主来烟地玩。 章红玉有时在烟地里胡作非为,践踏菸草,老陈头却不敢告诉章大头。他知道,章红玉是章家的心肝宝贝,对她的娇惯是出了名的。 章红玉招章大头如此喜爱,是因了她的灵性。她圆熟诗琴书画,是女校里的顶尖才女。她从小就显示出了超人的灵气,不像其他孩子整天趴在书苑琴房苦读死啃,而常常缠着管家领她到章家的烟坊铺店游走玩耍,但学业却从不比别家孩子差。十三四岁后,镇外烟田对她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就常熘到田边地头看菸农耕作。后来,她又对铺坊等场所的经营之事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抢了管家的算盘能拨打出斤两银数,夺了帐本能记得进项支出。管家对她这种不合乎小姐身份的表现,第一次颇为惊讶,第二次便在旁边小心把关教她,再后来,有时就放手让她当一天帐房先生。章大头听说此事,先是对她好声劝说,后是採取严厉措施,不再让她随处游走。再后来,就发现他所採取的一切措施都未达到预期效果。 孩时章红玉顽性之大,调皮之极,是本地各户人家所罕见的。章大头无奈地摇头说:“小女子精力过盛,小小书本已不是她的天地。随她疯长去吧,长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图个让她快乐自在。好在章家不靠她承继家业,支撑门户。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凭我章家的实力,将来不愁她嫁不到本地最好的人家。”章红玉上有一个长兄,是章家大业的接续人,自然是章大头心中的依靠和寄託,章红玉长成什么样也就无关紧要了。 放松管束,章红玉野性大,更加频繁走店串铺,下地撒欢样样敢为。一个女孩儿家如此放荡,章家农工暗地嗤笑,有头有脸的章大头,怎么会养出这么个不守家规、敢作敢为的千金。但人们从不敢招惹她,人家自己父亲宠着惯着,外人何苦来着。只要她愿干的事,大家都变着法地成全她,天天哄得她一脸高兴。细心的管家却持有不同意见,他看出这女子有管家理财、经营商道的天赋,将来没准能成大器。他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章大头。章大头听罢大笑不止,说:“管家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一下子鼠目寸光了,一个女娃片子只不过对周围琐事好奇罢了,这是女娃的天性使然,我不信将来她还能成了精?真是天方夜谭。”管家就笑说:“我只是说说让老爷听了高兴,多下几杯酒罢了。” 不久,管田人老陈头现了一个重要情况,章家红玉小姐到烟地来的目的有了重大转变,纯粹来这里玩的心思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每当章家年轻雇员李万玉来烟地看菸草长势或来处理事情时,她则及时出现。一次,老陈头现章红玉脸红红的,硬留李万玉坐在烟地边说话。话又没有什么正经话,净说些闲事。老陈头知道章红玉有了心事,就佯装不见远远地躲到了另一块烟田干活去了。眼不见她,眼不见是保护自己最安全的办法。一个僱农,知道主家的隐越多自己越危险。但是,后来,章红玉与李万玉羞羞答答眉目传阶段很快过去,他们的感情有了飞速展,就要快把烟田引燃了,老陈头想躲却躲不过去了。 第21页 一次,章红玉同李万玉在田埂上并排走着。走着走着,章红玉就不好好走路了,有预谋地把李万玉往田沟里一点点地挤。当李万玉发现她的意图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一脚踩进田沟,歪倒在烟田里。章红玉假惺惺地去拉他,却又装作不小心也倒在了田里。 这两个窦初开的年轻人在刚浇过水的翠绿的菸草地里滚在了一起。 老陈头躲在远处,看到茁壮的菸草在他俩身下倒下,他心疼得直跺脚。他大步走过去,想骂不敢骂,想拉又不知从何下手。当现俩人不再滚动时,他们已在曼珠纱华红带中叠压在一起忘情地亲吻。老陈头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几步跨将过去,一手一个提熘起来,扔到了田边。 两张火烧火燎的脸上溅满泥水,粘着花瓣,四只冒火的眼愣愣地看着同样被火燃烧的老陈头。 老陈头拿起了驱赶鸟虫的竹竿,指着他俩叫道:“给我把压倒的菸草一株株扶起来!”俩人面面相视,没有动。老陈头扬起竹竿抽了李万玉两下。李万玉的衣服已被泥水湿透,竹竿打下去,出“噗噗”的声音,泥水溅起老高。李万玉显然感到了疼痛,忙爬起来,进到烟田去扶烟。 章红玉看出,老陈头打李万玉的两竿子是用了狠劲的。一向骄横的她死死地盯着老陈头,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劲头。老陈头走过来,向她扬起了竹竿,说:“快!下田扶烟。去不去?”她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水淋淋的竹竿,咬着牙说:“你敢!”话音未落,后背上便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她咧咧嘴,带着哭腔说:“好你个老陈头,你打了我三下。” 李万玉跑过来,用身体护住章红玉,说:“你不要打她了,我一人全给你扶起还不行吗?”老陈头又狠狠地抽了李万玉两竿说:“快闪开!”他指着章红玉说:“起来,把压倒的烟全扶起来。”说完,又兇勐地抽了她一竿子。 这时,章红玉才跃起,直冲曼珠纱华奔去,“呜呜”地哭着:“谁压倒了我的花?李万玉,是你压倒了我的花。”李万玉看出,并非是老陈头的竹竿驱使她爬起来的,而是她突然现曼珠纱华被压倒了才跑过去的。 章红玉未扶一株菸草,却极其认真地把压倒的曼珠纱华一株株扶正,然后,冲着不能修復好的几株花流泪:“李万玉,你个大混蛋,是你压倒了我的花。”李万玉哭笑不得小声说:“是我们俩一起压倒的。” 俩人发现,老陈头不知什么时候进了窝棚打起了被窝卷,背在肩上走到了他们面前,用竹竿点着他俩说:“走,跟我去见老爷。”章红玉盯着他说:“你打了我们每人四下,我记着呢。”老陈头说:“少啰嗦,快走,不然接下来还有八下呢。”俩人走在前面,老陈头提着竹竿跟在后边。老陈头一步三回头看着烟地,自自语地说:“我真是捨不得这些烟田呀,我侍弄了它十几年了。” 走着走着,李万玉站下不走了。李万玉说:“这个架势回去,我们俩的事一下子就会满城风雨了。章老爷不会轻饶了我。轻者开除我,重者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章红玉踢了他一脚:“你就这点胆?怕什么?开除了你我跟你私奔,吃槺咽菜我认了。你要死了我跟你一起去死,活着不能相爱,死了我陪你几世。” 李万玉的眼圈都红了:“我俩的事不能就这样完了。这一辈子我不能没有你。” 章红玉一脸的刚毅:“我心里有数。我爸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他也不敢处理你。他要对你动狠,我就不活了。我爸见不得我要死要活的,你放心好了。只要今后我们收敛一些,不再胡来。我爸会原谅我们这一次的。” 李万玉的眼圈更红了。 “只是苦了这老陈头。我身上留下了四道血印子,非心疼死我爸不可。尽管老陈头是为了保护烟田,一气之下打了我们。可在我爸心里,我比烟田金贵多了。糟蹋点田他不会放在心上,可打了我他会受不了的,非把老陈头开除了不可。我看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去。咱得为这善良的老人着想。”章红玉看了一眼老陈头。 章红玉把自己的想法对老陈头说了,可这倔强的老人却不领她的情。他说:“我侍弄这烟地十几年了,我对烟地的感情你们体会不到。这烟田虽然是章家的,可我对这烟田的感情,是章家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了的。我从心里接受不了有人这样糟蹋烟田。你们不仅仅是压倒了一大片菸草,更重要的是你们玷污了这方圆几百亩烟地的香灵。你们在里面做下男女浊事,污损了烟魂,以后这块烟地就难做出上好的关东烟了。我阻止不了你俩胡作非为,我得罪不起你们。你们一个东家千金,一个东家受重用的人,你们根本不会把一个老菸农的心命放在眼里,你们糟蹋烟地就是糟蹋菸农的神祖。我就是饿死,也不能再在你们章家干了。”说完,他选了一块干地跪下,朝着大片烟田,分东西南北每个方向都连叩三个响头。他每叩一头,嘴里都自自语说几句别人听不清的话语。然后,爬起,挥着竹竿说:“你们跟我见老爷去。”走了两步,却又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章红玉见状,泪如雨下。她被老陈头对烟田的感情感动了。靠烟田发家几辈子的章家人,谁曾对这烟田有过如此深厚的感情。自小被烟田养育着的章家小姐,从来都把祸害几株菸草当作儿戏,今天又如此大面积地毁坏烟田,也没有产生一丝心疼。鱼儿对于水,田主对于田,一直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水与田的养育,却从未想到过水与田给予的恩惠。 第22页 老陈头背着被窝卷向没有生命的烟田挥泪惜别的情景,片刻之间使不谙世事的章家小姐茅塞顿开,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对这个打小就没放在眼里的老人的尊敬。她之所以流泪,还不仅仅是被老陈头所感动,还为自己与李万玉的感情不被这个老人所理解而委屈。显然,老陈头把她与李万玉的相爱之举,当作田间地头野汉淫女的污浊之事了。要想向老人说明他俩的所为没有玷污烟田,先必须讲清她与李万玉的感是纯洁的,是感天动地的真挚爱情。只要她与他之间的情感是干净的,那么,她与他的所为也是无罪的,那么,她与他只是压倒了一片菸草,而没有得罪千亩烟田的魂灵。 章红玉慢慢走到老陈头的身边,挨着他跪了下来。老人见状,阻止了她的下跪。她就面对老人席地而坐,李万玉也坐了过来。她向老人诉说了她与李万玉的爱情。她讲了她与他三年的交往和逐渐培养起来的感情,讲了今后无论是贫穷和富有,逆境和顺境,都会钟爱他一生,死心踏地地和他过一辈子。李万玉也讲了章红玉重感情而不在乎他的卑贱出身,讲了她善良的心地和敢作敢为让人炽爱的脾性,讲了她是他的生命,没有她他将无法活在世上。 两个年轻人那些表达爱情的时尚语言,毫无掩饰、无羞无臊的大胆表白,听来都让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老陈头面红耳赤。但老人的心被渐渐触动了,这两个年轻人生怕他这个老头子不理解他俩的心,才如此细緻地和盘托出他们的一切。他理解他们了,这是一对真心相爱的有情人。她与他之间是干干净净的,并没有玷污他的烟田。他们的行为烟神会饶恕的。 老人说:“要记住,一个被菸草养育着的人,只有用心去爱菸草,才会真正爱自己的人。” 两个年轻人为能够被老人理解而兴奋不已,手拉着手一起向老人鞠了一躬。 临走时,老陈头说:“我知道我的手重,你们身上肯定留下了血道,要疼好几天。疼得时候,你们就骂我这个手下无情的老头子,骂几声就不疼了。”章红玉忙说:“哪能骂你呢。你打了我们竹竿子,却让我们明白了很多道理,受到了很好的警示。我们以后会好好做人的,也不会忘记你这个值得尊敬的老人。”李万玉说:“我们以后有了错,还会到你这里负荆请罪的。到时候,你可别下不了手呀。”老人听着,眼里充满了泪水,说:“有你们这些话,你们以后就不会犯大错了。四道血印子很快就会好的,可对菸草的感情,你们还要慢慢培养。哪一天你们对咱这菸草真正有了深厚感情,那一天章家家业就会进入了最繁盛时期。”章红玉听罢,说:“老人家,你放心吧,我们会学着对烟田投入更多感情的。” 老陈头说:“章家祖业打下国泰江山,现如今章老爷创下辉煌业绩,既便是甚差年境,往来客户和顾主如常,商事顺畅。这全是因了章家祖辈对烟田和菸民有浓厚感情。这是经营烟号的根本。章家后生要千万牢记。” 章红玉说:“您放心,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会像对待李万玉一样对待烟田的。李万玉和烟田都是我的最爱。”老陈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两人满身满脸泥水。章红玉就拉着李万玉到旁边的一个水塘洗把脸。 章红玉洗净了脸,看到衣服被泥水湿透,就索性穿衣下水洗个痛快,李万玉也跟了进去。两个年轻人在水里打起了水仗,嬉闹了一阵。她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在身子上,鼓鼓的,胀胀的,让他错不开眼珠。他上身赤裸着,身上没有一点疤痕、痦痣,如白绸缎子般光滑的皮肤挂满水珠,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光亮。此时此刻的他,灼痛了她的眼,激盪了她的心。这一幅生动暧昧的图画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被水一浸,挨竹竿抽过的皮肤隐隐作疼,两人就互相查看了一番痛处。她的竹竿是挨在后背上的,四道红印子组成个“井”字。他的竹竿是挨在屁股上的,却没有了章法,乱糟糟地跳起了多条血红肉稜子。两人小心地抚摸了对方的痛处,摸着摸着就没有了疼痛感,脸上便泛起红色。他说:“他下手够狠。”她说:“他是好心。”他说:“你后背血印子跳得老高。”她说:“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疼。” 她的眼神都变了,火辣辣地逼视着他。他仓皇逃到深水处,她也追过去,却又不会水,“哇呀哇呀”地让他过来救,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双腿攀住他的跨。他有些心慌,一下把她扔到水里,逃到岸上,叉着腰看她在水里挣扎。不一会彡,她扫兴地上得岸来。两人分别进了窝棚,换上了老人的补丁衣服,把湿衣晾晒起来。他们帮老人干了一些活,待衣服晒干才回家。 进得城来,章红玉并没有回家的意思。她进了章家醉心烟铺。这是章红玉最喜欢来的烟铺。 李万玉并没有随她进去。他抬起头,迎着太阳眯起眼,看烟铺门前上方悬挂的幌子。这幌子上方是一块带有蓝色装饰花纹的横木,下面白色的长方形木牌上书写着醒目的金黄大字“关东烟”字样,字的周围错落有致地绘有五个蝙蝠。按照中国的传统,蝠即为福,同时使用五蝠,象徵富、贵、和、善、福。木牌下面还系有长长的红色幌绸,使人一目了然。 第23页 进了烟铺的章红玉又出来了。她看着李万玉冲着幌子出神,自己也入了神。她为李万玉的神态而着迷。她喜欢李万玉是从喜欢他的五官开始的。尤其他那双单薄眼皮下不大不小的眼睛,与格外厚实有些外翻的嘴唇,形成鲜明对照,眼神透着精明的灵气,嘴巴彰显着憨厚和忠诚。一个人最宝贵的两种品性在他这张脸上都显现出来了。 章红玉见他第一眼时,就觉得这个人的神情抓人。果然,在她全面了解到这个人不但有特别的五官,而且还有着操持商务的非凡能力后,就把芳心的一角让给了他,致使他抓住机会,全面占领了她的芳心。 章红玉从李万玉的神态中看出,说:“每次来这里每次都没够地看。我知道,章家十一处烟铺中你最喜欢万金良这家烟铺,因为你最喜欢他设计的这个幌子。这个幌子是做得最好的,我也最喜欢。所以,我才常来这里。” 李万玉跟她进铺,说:“算了吧,你哪是喜欢幌子才来这里。分明是精明的万金良有吸引你的招数。他给你配备了最称心的菸具,准备了上好的菸丝。在这里你能过足菸瘾。” 章红玉不认头,说:“胡说八道。章家十一处烟铺,哪一家我不常去?到哪家不抽上两口?” 进得后房,年过五旬的烟铺掌柜万金良把菸具端了上来。每次章红玉到,他都亲自侍候。他侍奉烟主的水平是一流的,在章红玉眼里国泰烟号里没人比得了他。 万金良把一个四尺细长的铜杆坤菸袋,装上亚布力菸丝,送到章红玉手里。这种细长菸袋一般是老太太用的,装好烟后,往往自己够不着点火,或由儿媳、闺女等晚辈帮着点,或者自己伸到灶火和炕上的火盆里点。可大姑娘章红玉却也偏偏喜欢用这种菸袋,装上亚布力黄菸丝过瘾。这种烟在生长期叶小而有光泽,成熟时节气味香蹿,晒后变为亮黄色,吸到肺里软绵柔香,轻飘味长,是章红玉每天第一袋烟的首选。 章红玉在老陈头的烟田里疯闹累了,躺在万金良后房炕上,感到惬意万分。她把菸袋锅伸将过去,万金良早已持火柴坐等在那里。他划着名火,点上烟,然后,看着她微闭上双眼享受。这个时候,万金良是不会大声喘息的,屏住唿吸不给她造成半点干扰。 章红玉悠然吸着,待菸丝燃尽,身上的疲惫也去了大半。她睁开眼,阻止住上来接菸袋锅的那双手。她不动窝,把菸袋锅在炕沿上磕,菸灰正好掉在炕脚下的灰缸里。然后,她又用菸袋锅勾过另一个放着菸具的烟盘。 突然,她从炕上跃起,把长菸袋桿伸向了房顶一角。一只壁虎还没反应过来,小菸袋锅子已经塞进了它的嘴巴里,里面的烟油很快把它置于死地,“啪”的一声掉在炕脚上。 她又重新躺下,柔气十足地说:“万叔,把壁虎和这菸袋一起扔掉吧。”她拿起另一个一尺长的菸袋,从一个绣花的红缎子葫芦形的荷包里,捏出菸丝装上,自己点火吸着。 这短菸袋是翡翠的菸嘴,白银的大菸袋锅,装的是着名的关东菸叶。这种烟,叶皱缩,为红黄色,叶大而厚,油分略低,烟味浓烈并略带土杂味。据说过去西太后老佛爷专门抽这种烟。 章红玉也喜欢抽老佛爷专抽的烟。这是她一天中抽的第二袋烟,也是一天中最后一袋烟。她一天仅抽两袋,并且必须按这个程序抽。自打她学会抽菸后就是如此。 劲大味浓的关东烟使她过足了瘾。她最后深吸一口,一气把烟吸得没有了火星。然后,把肚里的烟久久地憋着,静默着,突然喷薄而出。喷吐中早把气流调节好,形成四五尺高大圈套小圈的烟柱,慢慢飘浮到房顶,散开,消失。 章红玉是在这个醉心烟铺学会抽第一口烟的。开始万金良并无心让她学抽菸。他只是给对许多事物都好奇的她出了一个谜语。“身穿绿袍头戴花,到老被人捆又扎。勒得小脸黄又紫,专和炭火结亲家。”在关东民间,这是大人小孩都熟悉的一条谜语,谜底是“烟”。这个迷语有趣地描写了烟的生长形态,制作过程和特性用途。这个迷语当然没有难住章红玉,她却反过来问了他一个问题:“男人抽菸为什么女人也抽菸?”万金良坐下来,有耐心地和她聊起来,向她灌输了许多关于关东烟的常识。 他说,烟是关东人的好朋友。它能防蛇、防蚊虫。菸袋油子放出的强烈气味,毒蛇蚊虫嗅而生畏,进山劳作的人必须会抽菸。菸灰是一种高级止血药。在老林子里作业,受了外伤,顺手捏一点菸灰抹上,既杀菌又止血。关东烟还能看孩子。两口子要上山干活,没有人看哄孩子,就抽一大口关东烟,照准孩子的小脸勐的吹一口,孩子渐渐地就熏醉入睡了。等烟劲一过,大人也从山里回来了。抽菸也是一种打寂寞光阴的好方式。亲朋好友边抽边唠,消磨关东漫漫的长夜。特别重要的是,烟可以解乏解困,消除劳累,因此而受到劳动人民的喜爱。关东女人是勤劳的,她们要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也需要用关东烟来驱散疲劳。男人们抽菸,女人们也就抽菸了,甚至大姑娘,小媳妇也抽菸了。关东的地理风,使关东姑娘十七八岁就叼个大菸袋,这说明她们从小就参加生产劳动,是勤劳的姑娘。烟是辣的,抽菸人的性格也随着抽菸习俗而变得活泼和辛辣起来。关东女人也因此具备火烈和粗犷的性格,对自己的意中人敢爱敢恋,就像那关东烟一样辛辣,火烈。 第24页 听完万金良的介绍,章红玉的第一句话就说:“我也要抽菸,我也要当劳动妇女。”万金良哭笑不得,说:“你是章家千金小姐,你不需要上山下地劳动,你没有劳累疲惫,你的生活每天都是快乐的,因此,你不需要用抽菸来解除疲劳和寂寞。”章红玉却认真地说:“可我需要火烈粗犷的性格,我要敢爱敢恨。”万金良大笑不止:“这些不是光学会抽菸就能得到的。”章红玉说:“我不管那么多。你告诉我什么烟最好抽?你放心,我不会真抽的,我只是好奇,想知道这些。”于是,万金良为了让这个任性的小姐高兴,又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就是这个故事诱引章红玉在他的后院偷着抽了第一口烟。 据传,19世纪初,亚布力东北沟的大森林里,住有一位黄姓老菸农,因无钱娶妻,一直独身。有一次去亚布力卖菸叶时,遇到一位流落街头的俄国贫妇。俄妇菸瘾大,却又无钱买烟,就蹲在黄老农的烟摊前嗅菸叶散出的香味,或闻老菸农喷出的余烟。老菸农滋生恻隐之心,卷了一支喇叭筒送给了俄妇。俄妇吸完这支烟,颊生红晕,面若桃花,看菸叶,看老菸农,都含情脉脉,流光溢彩。下午,老菸农见俄妇还不肯走,又卷了一支蛤蟆筒送给了俄妇,说:“一袋烟顶一个烧饼,咱俩中午都没吃饭,再抽一支,就当吃饭!”俄妇接过,点燃,细品一口,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太阳西斜,老菸农收摊往大山里返回,俄妇尾随其后。老菸农思忖一番,掏出卖烟所得,分一半给俄妇,说:“这钱给你,去买大面包吃吧!”妇笑而不接。老菸农疑惑,又将剩下的两把菸叶递给俄妇,说:“你一定是眼馋我的烟,喏,这两把子菸叶给你!”俄妇笑而不接。老菸农大急,放菸叶于路边。走过三里半地,回头,见俄妇腋窝夹两把菸叶依然紧随。老菸农收住脚,问:“你说,你到底想干啥?”俄妇羞答:“我最喜欢抽亚布力烟,你种的烟最好抽,我跟你去种烟!”老菸农窘迫,涨红了脸,说:“不行,我一个人过日子,你跟去不方便!”俄妇说:“我就跟你过日子。我男人把我骗到亚布罗尼就把我扔了,没人管我,你是好人,我要跟你过日子!”老菸农闻言高兴了,携俄妇回归大山。第二年,俄妇为其生了一个混血儿,儿长得极其英俊,老菸农干劲大增,为多挣些钱养家餬口,与俄妇辛勤劳作又大大拓展了菸叶种植面积。因这老菸农姓黄,故又称亚布力菸叶为黄烟。这种菸叶是最好抽的。它烟香气量足、劲头适中、光泽油润、入喉和顺、余味纯净、舒适无杂气、阴燃火力久。 章红玉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是那俄妇,就想知道亚布力烟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她没再多问一句,说了声“我要回家了”。就走了。没多一会儿,却偷偷潜入醉心烟铺后院,找到那种叫亚布力的黄烟,吸了平生第一袋烟。 起初,她并没有觉得抽菸有多么舒坦,甚至还有些让人不舒服的苦味。可有一天,她又听了年轻英俊的雇员李万玉讲的一个故事,就又潜入醉心烟铺抽了一次。这次之后,她上瘾了。 李万玉讲的那个故事,比万金良的故事更具爱情含意。章红玉从中嗅到了关东烟之外的一种别的味道。 传说很早很早以前,在关东松花江上游的漂河北岸,住着两户人家,一家姓董,一家姓黄,董老汉有个儿子叫董强,黄老汉有个女儿叫黄燕,两家相处得和和睦睦,两个孩子也很要好。转眼几年过去,两个孩子都长大了。黄燕长得十分俊俏。心里很爱董强。董强对黄燕的感情也很深。一天,黄燕上山去採药,一去就没回来,这可急坏了黄老汉和董强。董强告别这两位老人,上山去找人。他走啊走,找啊找,后来碰上个打猎的告诉他,黄燕被一伙强人抢去,要她做小,她不从,跳入漂河了。董强急忙赶到漂河岸,可哪里有黄燕的影子呢,他只在岸边检到一只黄燕的鞋。董强含泪修了一座坟,把鞋埋在里边,坐在坟边想着过去那些青梅竹马的岁月。渐渐地,他睡着了,矇眬中,他见黄燕来了,说:“如果思念我,就到山里的四方合去。那里有一种小草,挖出来,栽上我就能回来。”董强歷尽了千辛万苦,终于挖回了这种草。他每天给小苗浇三瓢漂河水,七天施一回酥油饼。到了白露,董强割下这种草的叶子,用草绳拴扎着,晾好,搓成碎末,装在粗苇子管里,用火点着,轻轻抽一口,又抽一口。烟吃到肚子里了,顿时浑身一阵舒服,十分解乏。他又抽了几口,渐渐地,黄燕出现了。他用手一摸,又没了。从此,一想她,就抽。他把这事告诉了乡亲们,大家觉得新奇,都种开了,并起名叫“相思草”,又叫“黄叶”或“黄烟”。一年冬天,干隆皇帝来关东巡幸,他走到集市上私访,见老百姓们在买一种东西,就向当地人打听:“那是什么?”百姓一五一十地把那个故事讲了一遍。干隆非常好奇,就买了一叶,一卷一抽,果然味儿奇香,抽完解乏解困。随后加封此物为“关东烟”,并列为朝廷贡品。从此,关东大地普遍种上了这种菸草,也使关东烟的名声传遍了世界各地。 章红玉听着听着,又觉得自己变成了黄燕,李万玉成了董强,说:“我要抽相思草。我要当黄燕,你要做董强。”李万玉脸红一片,小声说:“傻,你傻。你不能当黄燕,我也不做董强。你明白吗?”章红玉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明白,我要回家了。”她并没有真的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醉心烟铺后院。 第25页 关于烟的两个故事,使章红玉加入了大姑娘叼菸袋的行列。从此,每天两袋烟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今天,章红玉依旧在后院抽菸,万金良没有全程陪伴,他惦记着到前堂来向李万玉诉苦。说,章家大少爷接二连三破坏章法来烟铺私敛钱财,装入自己腰包。说,章天一越来越败家了,章家烟业迟早要毁在他手里。说,得有人尽快把这事告诉章老爷。 李万玉没等他说完就说,谁敢去说,你去?还是我去?没人敢去说。 章红玉抽完烟,叫上李万玉回去。李万玉随她走出醉心烟铺。他站住了,指着对面的菸袋铺的幌子,说:“对门的幌子我早就看着不顺眼了。今天我得让他们换了。” 章红玉顺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幌子是两个连接在一起的巨大菸袋模型,底下中间系有红幌绸。惹人眼的是两个菸袋锅的方向相背,一个指向天空,一个面朝地下。她说:“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好来呀。反而我倒觉得挺有趣,那两个大菸袋锅好似两个吵架生气的孩子。好玩极了。”李万玉说:“这正是我让他们换下来的原因。做买卖图个和善,可这两个菸袋锅恰恰相反,天天在吵架。”章红玉笑说:“你现在在章家店铺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了,你说让他们换他们哪敢慢半拍。”李万玉也笑:“我知道,章老爷在有意识地树我的威望。目的还不是给我创造条件,好让我更全面地为你们章家效力。”章红玉说:“你看你,什么你们章家你们章家的,应该是咱们章家。在人前人后,你要更多摆出主人翁的姿态来。”李万玉说:“我可不敢造次,你家天一兄对我越来越有敌意了。我早看出来了,他怕我沾了章家的家业。”章红玉说:“以后不能再说这混话,我哥哪有那种想法。再说,有我爸给你撑腰,你就放开手脚做事。只要是为章家有益的事,章家人会支持你的。再说啦,还有我这个坚强后盾,你别顾前怕后的。” 李万玉朝菸袋铺走去,站在店前喊:“王掌柜,出来一下。”连喊三声,才见王掌柜出来。李万玉说:“这幌子不和善,换了吧。今天就去做个新的来。”王掌柜却像那幌子一样,很不和善,说:“这幌子是祖辈传下来的,换不得。再说啦,要换也得听老爷少爷的,你现在还不够份。你想成为章家的女婿,你那是含着三尺菸袋锅抽菸——自己够不着点火。”李万玉有些急:“让你换你就换,别扯那些没用的。”王掌柜比李万玉大十多岁,在章家掌柜当中算是老资格了,他不认李万玉这盘菜,说:“你不也是个雇员吗?别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章红玉宠着你,那是你长了一副细眼厚唇勾女人魂的浪荡相,她喜欢。可我不喜欢,换幌子,没门。”他显然没有看见对门已经叉腰在身的章红玉。 近来,李万玉不管走到哪个店铺,没有人敢顶撞他。今天这王掌柜给他下不了台,尤其是在章红玉面前让他难堪,他急了,冲上去,一把把那幌子扯了下来,扔在地上,还在上面跺了一脚。这时,章天一从菸袋铺走出来,看都没看李万玉一眼,沖王掌柜说:“哪个没眼的把幌子弄掉了?记住,这幌子永远姓章。王掌柜让人挂上去,我看谁还敢动它一动?”王掌柜让人又把幌子挂上去。章天一又说:“王掌柜,今后没有我的许可,谁要再敢扯掉这幌子,你告诉我,我剁了他的指头。”王掌柜点头哈腰,说:“对,对,剁了他的猪手。” 这时,早已忍无可忍的章红玉大步上前,一把把幌子扯下来,狠狠地掷在王掌柜脸上,说:“刚才你敢指名道姓地埋汰我,今天我先剁了你的猪手。”章天一见状,上前一步,说:“小妹,你别把那个男人宠坏了。”章红玉从不叫哥,指着他说:“章天一,我明白告诉你,这个男人,这一辈子,我喜欢定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真正的爱情,不像你到外面教堂搞那些花花事。我告诉你,以后再欺负李万玉,我就把你在外面乱搞女人的勾当都告诉老爷。他老人家是轻饶不了你的。” 章天一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章红玉触到了章天一那根最怕碰到的神经。 章大头给长子取名曰章天一,意图是很明确的。他企盼儿子将来能够在某些方面天下第一。少时章天一甚是好学,知书达理,斯文有加,很有大户人家的长子风范,但前年事有了突变。年方十八的章天一到邻县替父跑商务,在村野看见一个外籍传教士领一绝色少妇进了一教堂,颇为好奇,便尾随过去。进了教堂,瞬间便不见了少妇踪影,传教士却闪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章天一从此结识了这个早期来到中国的日本国传教士。一番长谈后,章天一对精通中文的日本人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这人比中国人更了解中国人,尤其是他对中国传统女人的见解很有独到之处。当第三次前来见传教士时,他这个还不谙房事的毛头小伙子,在传教士的中国女人与东瀛女人性事之比较的形象描述中,已难以自制。传教士不失时机地把那绝色女子引荐给他后,便到乡村传教去了。 绝色女子帮助他完成了平生第一次性事。 这之后的日子里,章天一频繁偷偷到教堂与这里面的女子幽会。他带来的银两传教士不取分文,如数送给了轮番应召而来教堂的女子。再之后,章天一开始不务正业,很快在拈花惹草方面占了第一。本地一些妙女美妇皆在他的视野之内,耍尽手腕,不惜钱财,尽情玩弄。他还常带姿色女子去教堂,与传教士找的女人相比较。他对中日房术融会贯通的本领开始令传教士咋舌。他不但从传教士那里通窍了做男人的本能,也开始向传教士系统地学习日人口语和日语教文。这种兴致是在听了这个传教士一句话后萌发的。这位深不可测的日本人说:“年轻人要想发达,学日文、做洋务是上上策。因为,过不了几年,整个中国将成为日本人的天下。” 第26页 章天一与传教士接触很谨慎,每次都在确保没有熟人发现后,才悄悄熘进教堂。殊不知,章老爷却早发现了儿子的变化。当他了解了全面情况,便对这个有望传承父业的独子丧失了信心。他知道,是疯狂淫慾这个不可抗拒的意念,使这个多年勤奋好学的有志青年开始对性事心醉神迷,很快沦为行尸走肉。他还知道,从小向章天一灌输的“修养学识,顶立章家大业”的教诲,在瞬间被日本人淫秽的教传所击碎。他对日本国传教士来中国设教堂的目的产生了怀疑,他几次派人到教堂附近的村庄暗访。暗访结果使他击案而起:这个日本国传教士在中国的土地上,强行传授邪说歪经、淫诗秽词,时常欺凌村民,姦污妇女,明里暗里做丧尽天良之事,百姓苦不堪言。于是,他纠集众人,几次围攻教堂,直至把传教士赶走。后来,发现章天一放下烟坊里的事不管,只身一人外出了。他去寻那日本国传教士了。几个月后,瘦骨如柴的章天一回到了家里,却丝毫没有收敛对女人的迷恋。 章老爷彻底对他丧失了信心。 章天一併不怕章红玉把他在教堂那些破事告诉老爷,他知道这事在章家已经是人人皆知了。他最怕的是章红玉把他用心不够,处理号事不当,私立帐本,私收银两,用于消遣的事告诉老爷。老爷一旦断了他这条财路,那他到外面找快活的经济基础就没有了。 a3 罗丽娅的地下天空 罗丽娅离开汉口飞机场数天后,一位名叫戴维·贝拉的小姐由香港开来的客轮上走下舷梯,登上了日军占领的上海港。 这位举手投足之中透出高雅富贵的大家小姐,就是罗丽娅。 前一个时期,雷恰洛夫上校与罗丽娅的出色表演,骗过了机场所有飞行员的眼睛。原来,上面密令罗丽娅以合法身份,潜入被日军占领的上海做情报搜集工作,以增强苏联在上海的情报搜集力量。苏联国内派来的医疗小组,实际上是专门来华对罗丽娅进行短期高强度间谍训练的。尽管罗丽娅以前曾受到过间谍训练,但上级还是派来权威小组,对罗丽娅将承担的具体任务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显然,医疗小组在武汉机场一个月的时间里,频繁接触罗丽娅,并不是对她进行心理治疗。罗丽娅的身体和精神虽然受到科索夫牺牲的重大影响,但曾受到过间谍训练的她,完全有能力控制自己,妥善处理好个人感问题。上校是为掩人耳目,才设置她精神状况不好需要医疗小组治疗假象的。 医疗小组对罗丽娅做间谍的基本技能,进行了恢復性训练,并反覆演练了她到上海工作的详细预案,极其认真地对她进行了“身世”训练。她牢牢记住了自己是出生在英国一个上等家庭的千金小姐,父亲是英国一家葡萄酒厂的企业主,拥有上亿资产。她在英国读完小学和中等医学院,现在到上海进行医学深造学习。 罗丽娅提着装有足够活动经费的皮箱走进了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这是上海最豪华的旅馆。她在前台一次性预付了半年的昂贵房租。尽管她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在外租到合适的寓所,但为了显示大方阔绰的富家小姐身份,还必须按医疗小组设计的步骤在这个饭店住满半年。 半年后,罗丽娅凭着手中的英国护照,在公共租界找到了一家寓所。 这之前,她先后与中国人的上海情报站及苏联在上海的情报人员密约见面,建立起了她的情报网。有人把一部电台和密码本安全地送到了她的手上。自此,她进入了一种极为特殊的生活状态之中。 上海医学院是一所有闲阶层子女们集中的学校。同学中,自然不乏为医学事业而苦读不止的有志青年,但也有为数不少的养尊处优、不求上进的学生。这些人,大把大把地花着父母的钱,却十分吝啬地完成着老师布置的作业。在同学和老师眼里,戴维贝拉就是这样的一个学生。她对上海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白天,经常以购物和购书的名义熘出校门,雇上一辆人力车,悠闲自得地在各个街道穿来穿去。晚上,她则沉迷于中国麻将之中。自从一个偶然的机会学会了上海打法后,她就经常陪房东太太及其几个牌友打牌。开始每打必输,后来技术有所提高,但还是输多赢少。无论是输与赢,总是笑对大家,一派与人为善、成人之美的品性,深得太太们的喜爱。 同罗丽娅玩牌的太太们,大都是达官要人的夫人或者相好,她们并不太在意输赢,玩得是个心情。牌顺心气自然就顺,牌背时有这位英国小姐甜点般的笑脸赔着,心里的躁烦也就沖淡了。她们的麻战少有火药味,大家在一团和气中休闲消遣。麻将桌上常能听到社会上的最新见闻,其中自然少不了深层内幕新闻。这些都是她们从夫君或情人那里听说的,麻将桌上像是不经意间闲谈出来,实则是在刻意为之,以彰显夫君或情人的官位和自己在男人心里的显要位置。男人肚里的机要大事都能在自己面前倒出来,也足以显示出了自已把持男人的能力。 这自然正中罗丽娅的下怀,这些深层内幕情况,在玩牌之间她都熟记在心。 深夜,从牌桌上回来的罗丽娅开始做自己的正事。她先做一番安全防范措施,然后,把电台取出,沉着地把交通员送过来的情报发往苏联海参崴情报中心,再把那边发过来的电报抄下来,待第二天秘密传递给在上海的同党。做完这项一天中的核心工作后,才安安稳稳上床睡下。 第27页 一天,在她经手的一份情报中,得知了汉口的苏联航空志愿队已陆续撤回国内。这一夜,她失眠了。汉口机场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的眼前,科索夫搅痛了她的心。她咬着枕巾呜咽了几个时辰,过去一些难忘的生活片断在脑海中翻来倒去。 天亮时,她想到了罗长虎。苏联籍志愿人员都回国了,罗长虎哪儿去了。她推断他最有可能被派回到东北抗联部队,那里需要他这个经过正规训练的情报人员。 对于罗长虎,她想了很多。这个完全可以称得上很优秀的中国青年,在她心里还是占据了重要位置的,但这与感情无关。他刻苦训练的精神和坚韧的毅力,他掌握的扎实的基本技能和全面的自身素质,都给她这个当时的教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他极尽所能,试图与她在感情上接近的行为,也使她至今无法忘记。那种死皮赖脸式的追求,使她一度对来自于这个封建国度的战士刮目相看。他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心想与他的老师相好。这在中国叫“乱伦”。离开了他的国家,罗长虎胆大包天地实施了“乱伦”行为。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对于罗长虎的求爱行为,她是完全可以理解和原谅的。因为那时,他一概不知她已经早有了心上人科索夫。当他知道她有知心情人后,从来没有再流露出一丝隐情。尽管他知道真相之时,是科索夫离开人世之后。 对于罗长虎,她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她是苏联海参崴的情报人员,而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海参崴邮局的职员,一个应聘教官,一个航空志愿队的随队翻译,一个他认为十分可爱的俄罗斯姑娘。 她知道,她的这个秘密是万万不可对他人讲的,这是组织规定的铁律,也是她的生命。 罗丽娅越来越沉浸于她的谍报生活中。在上海,她开始了她的第一堂谍报工作实践课。在此之前,她在国内接受了严格的专业训练,在海参崴曾训练过两批中国抗联的情报人员,但从未离境单独执行过间谍任务。这些日子,她把她学到的学识技能,逐渐运用到实战中去。她对这项富有冒险性质,极具刺激的工作很感兴趣。平时与她传递情报的,有中国同志,有她的同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她与他们以敌人意想不到的各种方式、在很多不可思议的地点接头,繁华的街道、寂静的寺庙、脏乱的垃圾场、纸醉金迷的娱乐场,都有她的身影出现。她置办了符合各种身份穿的衣物和不同颜色的假髮。她倾其生命热忱,认真去完成每项任务。她经常在电报的末尾,加上一句话:为祖国而工作。国内对这个忠诚而能干的年轻女子无比信任,常常把重大任务交给她去完成。她的工作一度开展得很顺利。 终于,这种状况,在某一天被打破。这天晚上,在牌桌上,她得到了德国向苏联动全面进攻的传言,然后,又从相关情报中确认了这一消息。第二天,上海的各大报纸都刊登出了这条新闻。自此,罗丽娅工作的危险性大大增加。因为,持有英、美等国护照的外国人,成了日本宪兵队重点防范的对象。 在异常紧张的气氛中,租界巡捕和日本驻上海的宪兵队,经常突然闯进租界区进行搜捕,并布禁令:租界内的任何组织、团体和个人,不得以任何名义使用无线电台与外界联繫,违者,均以战时间谍罪论处。 上海租界的许多外国商人,在很短的时间内,纷纷变卖财产,返回了自己的国家。 罗丽娅知道,越是这个时候,情报对于祖国越重要。她极度小心地坚持开展工作,一直没有中断与上海交通员及国内的联繫,及时向组织传递了一些对战局有价值的情报。 不久,国内组织通知她,根据情报反映,驻上海的日本宪兵队从德国调来了最先进的无线电波方位测定设备和技术人员,意在短期内侦破设立在租界的所有敌方电台。组织要求她尽量减少无线电联络的次数和时间,在不得不发报时务必小心,必要时停止一切无线电联络。并强调,根据局势发展,组织将适时採取措施把她撤回国内。 罗丽娅与国内无线电联络减少,却增加了在上海的活动。她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积极因素,刺探相关情报。这个时期,她的间谍技术和手段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她洋洋得意地对自己说:你很棒。这个时候做情报工作,很刺激,很过瘾。 为防不测,她制定了多套应急方案,严格按照程序,抓住可行时机,坚持向国内送了几份简短、珍贵而必须要发的加急电报。 危险悄悄向她靠近。 一天深夜,她刚发完一份电报,突然听到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她异常镇静,极速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左手把密码本掖入内裤,右手同时扯下天线。然后,抱起电台放到床上堆铺的被子下,扯下身上的衣物扔到一边,却把胸罩扔到被子上。然后,关掉小檯灯,把罩在檯灯上的厚重的深色方巾,披在只穿个裤头的身上。 这时,外面传来沉重的敲门声。有人已经上楼到了她的房门前。她的系列动作也已经到了门前。打开门的同时,一束强光罩住了她全身。她惊恐万分,尖锐地叫了一声,踉跄地后退几步,恰巧摔倒在床边,身上的方巾在后退中已经脱落在地。手电的强光罩住的是几乎全裸的她。 第28页 片刻,她似乎才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双手抱胸,颤抖着爬起来,坐到床沿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个气势汹汹的日本宪兵把房间中的各个设施和角落都翻了个遍,唯独没有翻她身后床上的被褥。 这个女人开门后踉跄倒退、惊掉方巾以及倒在床边后脸上呈现出的惊恐、睡醒的倦容,已经先入为主地给宪兵头脑中注入一个概念:这女人正在熟睡中被惊醒。所以,当在手电光牵引下的目光,扫过上面扔着粉红乳罩的零乱被褥时,也就没有产生怀疑。 宪兵们空手退到门口,才想起开灯。顺手按下门边的开关,灯光大亮的瞬间,他们看到的却是欲跟过来关门的女人突然一惊,肩上的方巾又一次滑落在地。他们得以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个美人的全貌,脸上即刻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这时,他们听到从美人颤动的嘴里吐出一句生硬的中国话:“养野男人,我的没有,我的正经女人。” 站在门口的房东太太,完全不知道这位英国小姐的真实身份,也极为真诚地替她说好话:“这位小姐一向很规矩的。她的,从不带男人进来鬼混,大大的英国良民。” 一个宪兵听罢,沖另两宪兵说:“我们的,快快地,到附近几个楼搜查的有。” 三个宪兵下楼时,又听到身后关门的同时,传来那女人一句有气无力的话:“我的,要告你们,非法入侵私宅。” 罗丽娅把门插牢,全身就真的颤慄起来。想起刚才的一幕,真有些后怕。同时,也为自己的出色表演而激动得难以自制。 这次有惊无险的突然搜查,没有使罗丽娅彻底放弃用无线电传递情报的手段。她自认为,敌人没有侦测到她的准确位置。然而,她却不知,自从那次日本宪兵队扑了个空后,看上去不再到这里搜查,实则加紧了对这一地区的侦测。他们要在确定这部电台的准确位置后再下手。 不久,他们的侦测设备基本掌握了她的电台使用波长、出现时间和她的发报“手迹”,并对一切活动情况进行了详细记录。 这个时候,苏联国内组织鑑于她在上海的处境,决定让她尽快离开上海,秘密到中苏边境日本驻扎的战略要地黑虎镇去做情报搜集工作。具体任务到达目的地后会有人前去做出安排。再过几天,将由东北抗联一名情报员前来接应她。 这是她收到的最后一份电报的内容。电报详细通报了与她接应人员的接头地点、联繫方式和暗号。同时,严令她不许再在上海使用无线电进行联络。 罗丽娅意识到了这一事态的严重性,接到这一命令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电台拆散,悄悄扔进了院内楼下废弃的下水道里,以防让敌人抓住物证。等待她再发报时冲上楼进行抓捕的宪兵队,却连续几天没再截获到这部电台的信号,使他们一时难以下手。 这个时期,日本人对待租界的外国侨民,一向是谨慎行事的,没有足够的证据他们不敢擅自抓人,不像是对中国人可以乱抓乱关。他们对罗丽娅居住楼和附近几座楼进行了重点监控,除昼夜在附近潜伏下侦听电台车外,还派特工人员悄悄监视了罗丽娅等几个重点怀疑对象。 销毁电台、停止工作的罗丽娅有了明显的安全感,她不知道敌人已经监视了她。 这天,按照上级的指示,她没带任何能显示出远门的装束,从心里悄悄告别了她居住的小楼和房东太太,像平常出门闲逛一样走出了家门。她叫了一辆黄包车,悠然自得地坐在上面,在几条街道转来转去,最后在爱丽丝教堂停了下来。 在她拾级而上的时候,无意间回头,现有两辆黄包车也一前一后地在下面停了下来。职业的敏感告诉她,她应该停下来观察一下情况。于是,她弯下腰把两只鞋的鞋带都重新系了一次。她系得很仔细,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下面的两个人。他们并没有像正常来做礼拜的人一样下车即拾级而上,而是磨磨蹭蹭、装模作样地闲聊。她起身走,他们也跟着往上走。 进得教堂,她没有找座位坐下,而是直接去了旁边的一个小门。她在门后站了片刻,又从小门走出,差点撞在了正要进来的那两个人身上。她镇定地朝旁边闪了闪,微笑地点了点头,礼貌地让那两个人过去。 与那两人对视的一剎那,她断定自己被跟踪了。这时,教堂已有一些人坐定,还有人正陆续进来。她没有现左手拿一卷报纸、穿蓝衣、戴黑礼帽的男人。那是她的接应人。她把自己头上的呢纱白帽摘下来,装作很热的样子,用帽子扇了扇风,然后顺手塞进了手袋里。 头上没有了呢纱白帽,来人便无法与她取得联繫。她果断地取消这次接头计划。于是,她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她敲响了二楼第三个房间的门。这是她认识的卡列安主教的房间。里面没人应声。有人过来告诉她,卡列安主教有事外出了,今天做礼拜的是朱利苛主教。她用余光看到那两个特工的身影在楼梯口一闪。 这时,罗丽娅朝楼下望了一眼,现那位头戴黑礼帽,左手拿报纸的蓝衣人出现了。那人慢条斯理地找一个地方坐了下来,随意地环顾了一下左右,便开始翻他的报纸。 罗丽娅吃惊地认出,那人却是罗长虎。组织上并没有告诉她谁来接应她,国内可能也确实不知道中国抗联方面具体派谁来执行这个任务。这种事通常是只认事前约定的暗号暗语而不认人的。因此,她在瞬间推断,罗长虎极有可能也不知道他要接应的人就是她罗丽娅。因为,苏联方面不会把苏方在上海更多、更具体的谍报活动况告诉中国抗联的。 第29页 罗丽娅不能再走到下面的教堂,若被罗长虎认出,贸然上来同她接触,那他将失去安全保障。 于是,她对刚才同她说话的人说:“既然卡列安主教不在,那我改天再来找他。”说完,从另一侧的楼梯下去,走出教堂。 她坐上黄包车,迅速判断当前的形势。她认为,日特只是对她的行动进行监视,并没有足够证据,一时不会对她下手。现在最好的去处,还是回她租住的寓所。 她在寓所里关了两天没有出门去上学。既然自己与组织失去联繫,又受到严密监视,就不能再与上海任何交通员进行联繫,也不能再等人来接她从上海直接北上去东北黑虎镇。她果断决定,中断学业,以她堂堂正正英国葡萄酒厂企业主千金的身份,办理回国手续,从香港转道英国。到英国后,再前去苏联,然后,从中苏边境再去黑虎镇。这是唯一合理合法安全离开上海的办法。 接下来的两天,她先后到校方和租界有关部门办理退学和离境手续。第四天,她打点行装,与房东太太挥泪告别,踏上了去香港的客轮。 日本宪兵队无计可施,眼睁挣地看着一个重点怀疑对象,趾高气扬地在上海消失了。 数日后,日本人进一步肯定,这个英国女子很有可能在上海期间进行了反日间谍活动。因为,她走后,那部电台再没有出现过。但是,让他们永远不会掌握的是,这个戴维·贝拉的小姐实则是苏联情报人员。 罗丽娅在英国逗留几日,便回到了苏联。这个时期,国内正在进行全面抗德,苏联人民正处在艰苦战争岁月。罗丽娅要求留下来,与她的人民一起战斗,可组织上对她另有安排。不久,便被派往中国黑龙江黑虎镇。 b3 王子亭的英雄时代 自从王子亭局长不再支持诺娃他们三人进档案馆,诺娃对他就更加反感。每次去找李双玉再碰上他时,就不愿同他说话。他给她说话,她也佯装听不见,爱理不理的。实在装不过去了,就简单应付两句,便和李双玉逃之夭夭。 其实,诺娃平常对人不是这个态度,唯有对王子亭是这个样子。可能是因为他不再让他们去查资料和总爱说她会成为章红玉儿媳的缘故吧。 现实生活中,诺娃与人交往从来都是见面熟、自然熟,与什么人接触一两次,说上几句话,就成了老朋友了。妈妈总是把她的这一特点,当作批评她的武器和表扬她的由头。也就是说,在她眼里,她这一特点既是优点,又是缺点。因这一性格做错了什么事时,她就会说:“诺娃,你都长成大姑娘了,与人接触还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哪能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没安好心的人一直在打你的坏主意。”当妈妈表扬她时,会颇有几分自豪地说:“俺家诺娃,小小年纪,很有人缘和亲和力,适应新环境的能力也强。这一点随我,我年轻时什么环境都能很快适应。”诺娃对“亲和力”这个词很陌生,就出给坏鼻头让他解词并造句。他也不懂,他俩找了一本破字典查了半天才查到。坏鼻头就造了一个句:大闺女罗诺娃很有亲和力,大男人坏鼻头愿意让她亲和。她狠狠地拍了他秃头一掌,说:“这一巴掌的亲和力大不大?”坏鼻头笑说:“不痛,舒服。” 后来,他们三人看到了王子亭的一次噼柴。由此消解了对他的厌恶绪,并开始慢慢接受他,喜欢他。 那一天,他们三人从外面回章红玉家。一进家门,便看到院中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正挥汗如雨地抡着板斧噼一堆树墩子。 先吸引诺娃眼球的是斧头与树墩的拼杀。那闪着白光的锋利斧头,翻飞出许多花样,斧尖扎噼,偏锋正削,钝角硬砍,后锤夯断,招招好看。让人叫绝的是,无论哪招,都能把树墩子噼成大小一致、厚薄均等的噼柴。每块噼柴还能拖着优美的弧线,准确地飞落到几米远的同一柴堆上。诺娃见过别的男人噼柴,噼出的柴大小不一,飞落满院,最后才归拢成一堆。而眼前的王子亭,他的手法则是一次精确成柴,准确落位。一阵斧柴飞舞后,地上却干干净净,满院利落。 王子亭全神贯注地噼柴,却知道有人进来在看他,便极度表现,动作越髮漂亮、耐瞧。 诺娃的目光由斧头上转移到了抡斧的双臂上。他那隆起的饱满肌肉并没有引起她的惊奇,而是他胳膊、前胸、后背上闪着光亮的数十处伤疤,惊得她捂住了嘴。 她尽力抑制着不叫出声,尽力不错眼珠地看仔细。 她在心中用“多种多样、千姿百态”来形容他的那些疤痕。 条形状的疤痕,像一串佛珠随意搭在肩上,凸起的圆痕白光点点,凹下的痕窝藏着汗珠,闪着汪亮。 三角形的疤痕,像是由黄白两色棉布精心缝制的小孩子的踢绢,不小心落在了嵴樑上。 大逗点形的疤痕,就像毛笔特意点在肚脐上方甩出的漂亮尾巴,与肚脐自然连接,浑然一体。 句号形的疤痕,像是一枚黑色的纽扣镶嵌在后背中间,大概是哪一天穿错了衣,着急脱下,撕扯中把一枚纽扣抓进了肉里。 最美的一处是挂在左胸肌上梅花状疤痕。看上去像有意文身而成,紫里透着红,泛着蓝,随噼柴的动作,肌肉的蠕动,而有规律地上下跳跃,像是微风吹拂下的梅花,翻飞着无尽的艷丽。 第30页 她似乎闻到了飘浮的梅花香气。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这一景色中收起目光。这时,她现了另一幕让心悸动的景象。 不远处的门槛上,无声地坐着托腮凝视的章红玉。一看便知,她这个动作已经静止许久了,大概始于噼柴人第一斧噼下。她的心被银白的弧线拴牢了,她的眼睛被那丰富多彩的遍体鳞伤粘住了。 章红玉走火入魔了。 诺娃理解章红玉此时此刻的状态。 此情此景中的王子亭,令在场的任何人都着迷。 当王子亭停下手里的活,稳健地走过来时,章红玉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不!不!” 诺娃知道,她从心底深处是不愿让王子亭停下来的。她还没有看够,还没有享受完。 诺娃从心里也承认,看王子亭噼柴真是一种享受。 大家为王子亭鼓起了掌。 章红玉依然坐着没有动,笑眯眯地看着移动过来的伤痕斑斑的画卷。她那炽热的目光落到了那张冒着热气的俊朗的脸上。 王子亭那好看的双眼皮与会说话的眼睛配合得极为默契,向章红玉传递着在诺娃看来极为复杂的信息。 他微微伸出舌头,湿润一下薄薄的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章红玉把眼前这个男人的肖像又一次地深刻在脑海里,深藏在心窝里。 诺娃他们三人围了上去。先是坏鼻头摸了一把那串佛珠,李双玉跟着看似小心地捏了那个句号,却揪起了一把肚皮,把肚脐眼也拉长了。大家就笑。诺娃果敢地从后面袭击了那枚纽扣。因为她的衣服上正少一颗纽扣,那是偷爬档案馆后窗时弄掉的。这颗纽扣富有弹性,却很牢固,就听王子亭夸张地尖叫了一声:“疼!” 叫声惊起章红玉,她走过来,埋怨诺娃说:“下手没轻没重的,难道想给他再添块新疤不成。” 章红玉犹豫地抬起手,伸向王子亭胸肌上的漂亮梅花,却又缩回去。 诺娃看到王子亭眼神一亮,瞬间即失。章红玉又抬起手,王子亭的目光赶快迎上去,像是鼓励,像是怂恿。她终于鼓起勇气,把五指轻轻地放在梅花上,然后缓缓抚摸了一遍,脸一红,扭头进屋。 王子亭欲跟进,说:“我进屋洗把脸去。” 坏鼻头拦住问:“王叔你这么多伤疤是怎么来的?” 诺娃也想解开这个迷,就拉李双玉一起把王子亭围住。 王子亭心不在这儿,说:“都是当年打日本汉奸蒋匪帮时负伤留下的。”说完,又想走。 诺娃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站在眼前的这位噼柴高手,居然还是战斗英雄。 战斗英雄与战斗故事是紧密相连的,哪能就这样放过他。 王子亭知道遇到了麻烦,不得已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应该说王子亭的故事讲得还是非常精彩的。讲的是他那个逗点伤痕的来歷。 王子亭是提着斧头投奔革命队伍的。他挥舞着锋利无比的大斧头,给部队排长表演了二十分钟的噼柴,排长就立马收下了他。他是一个有志之人,一心想为革命立功,训练非常刻苦,枪法、拼刺刀技巧掌握得很快。一个月不到,排长就说像个老兵了,可以打先锋了。 这支队伍原是东北抗联部队的,后改编入林彪的第四野战军。他参加的第一场战斗是着名的四平保卫战。 在一次反击中,他冲锋陷阵,不顾生死,一直冲在前头。子弹打光了,刺刀拼断了,就抽出了别在腰间的斧头。就在他扔枪换斧头之间,一个国民党兵一枪向他刺来。眼看就要扎进他的肚子,他都感到刺痛了。他身一偏,腰一扭,斧头同时顺势抡起,那兵端枪跨步僵站着不动了。再一看,那兵却少了头,脖颈齐刷刷地被斩断。王子亭单腿跪地,左手拄斧把,右手去捂腹部,想接住流出来的肠子,却什么东西也没接到。扒开衣服一看,只是一个小伤口正流着血。他一下跳起来,大喊了一声:“王子亭,永不倒。”然后,他把斧头放在肚脐下接了几滴血,又挥舞着斧头,沖将上去。斧头沾了自己的血,有了灵性,心生胆,斧生威,连噼数敌,立下战功。 王子亭给讲的第一个故事非常成功,诺娃他们三人热烈鼓掌。听到身后也有掌声,回头一看是章红玉。她满脸红红的,正用力拍着巴掌。 王子亭的故事对诺娃他们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使他们一度放弃了寻找叛徒之事。那段日子,一有机会他们就缠着他讲革命战斗故事。每次,开始他并不痛痛快快地讲,故意逗着让他们缠他求他似的。缠闹之中,章红玉放下手里的活过来,他才张口说话。他的战斗英雄的形象,很快在大家心中矗立起来。他的故事讲的都是他的亲身经歷,听来很让人信服。他多次自豪地说:“我是林彪的兵,我随林彪司令员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当他们问他林彪长得什么模样时,他语塞了。他承认没有亲眼见到过林彪,但打仗时,每次都感到林司令就在自己的身后,所以每次战斗都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胆。 一次,王子亭费劲地够着嵴樑上的三角形伤痕,说:“这是在强渡长江,解放武汉时被敌人的炮弹皮炸的。当时,我已经是连长了。我的船沖在最前面,可后面的营长还嫌太慢,在报话机里大骂我是在江里游泳的娘们,浪得忒慢。还说林司令就坐在后面的那条大船上,若不尽快抢上滩头,指挥船的安全就没有保障。我一听我的速度危及到了林司令的生命安全,就一把推开为我包扎的卫生员,拼命的划起船。伤口本来不大,可每用力划一下,伤口就裂开一点。那时,已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要第一个冲上滩头。到了岸上,我的后背衣服全被鲜血浸透了。可我觉得很高兴,因为林司令肯定在望远镜里看到了我第一个跳下船头。我为此足足兴奋了半个月,直到听说林彪根本就没有在武汉一线的大船上过江才消停。” 第31页 王子亭后背上那个句号形伤疤很有些意思。因为那是他战斗生涯中的最后一场战斗,以他被一颗子弹穿进后背而画上了圆满句号。那是1950年5月,他参加了解放海南岛战斗。他们在琼崖纵队的配合下,乘木帆船渡海作战。几次激烈枪战,他没有负伤。最后一场战斗结束后,饥渴难忍的战士们冲进了椰林。已身为副营长的他爬上一棵大椰树,抽出跟他转战南北的斧头,把熟透了的椰子砍落在地,让战士们在下面喝了个够。正当他顺树下滑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子弹钻进了他的后背。他应声落地,砸在了一片椰子上。他昏迷了五天五夜。 王子亭的故事讲了很多,一多就有些大同小异了。诺娃他们就让讲点新的,他讲不出来,就把珍藏多年的立功证章、证书等能说明他英雄行为的东西全都拿来让他们看。他们摆弄着那些玩意儿,新鲜了两天,就又让他讲故事。他们是想让他讲关于佛珠伤症和梅花伤疤的故事,但是他次次拒绝讲给他们听。 一次,诺娃对他说:“王叔,你讲了这两个故事,我就让李双玉到他妈面前,再给你求一次,让她同你结婚。”李双玉看了她一眼,流露出了不情愿的成分,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过去提到这个话题,李双玉是极为反感的,现在有了很大改变,看来是王子亭的故事打动了他。他开始喜欢这个英雄叔叔了。王子亭说:“不是我不给你们讲这个故事,而是这个故事牵扯着一个爱情故事。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不懂。” 诺娃一听,更来了精神,非要他讲。他还是不讲。诺娃就给李双玉使眼色。李双玉走上去,真诚地说:“我现在倒真愿意让你当我爸了,王叔。” 就李双玉这一句话,王子亭讲了佛珠伤症的来歷。 在解放锦州的战斗中,我已升为副班长。在一次冲锋中,前面遇到了一架铁丝网,上面全是铁刺刺。如果找来剪刀剪断,就会拖延拿下城门的时间。我说:“我趴上去,大家从我身上踩过去。”班长说:“好。”我又说:“班长,你比我块大,你趴上去效果会更好。”班长说:“你在四平战斗中立过战功了,而我还没有立过功。你趴在这儿,我冲上去拿下敌人城门。”我就趴了上去。我趴了一会儿,痛得受不了,就又仰面躺着让大家踩。全排的人从我身上顺利通过,班长第一个冲上了城门,打退敌人,打开城门。他皮毛未损,我则多处被扎伤,数肩膀子两边这几道最重,现在长成了两条佛珠。班长拿下城门,又第一个沖入城内,正碰上一个国民党军官拿枪要杀他的姨太太。班长打死敌军官,救下了姨太太。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这姨太太把所有的银两细软和那军官藏在地洞里的文件、枪枝都主动交给了部队,却提出要跟着救她的班长过日子,不然她就自杀。排长断然不同意,让班长去做工作,妥善处理好这件事。可班长做工作回来说:“越做工作她越想跟着我。”排长说:“这说明你工作没做到家,再去做。”班长回来后又说:“我也想跟她一起过日子了。”排长踢了班长一脚:“你看你这个熊样,这么快就被那骚娘们俘虏啦。我倒要看看你一个革命战士有多大的抵抗能力,你再去做,再去做。”我劝排长,不能再让班长去了,再去他就回不来了。排长不听我的,说:“我不信,一个出生入死多回的革命班长,还能经不起一个国民党军官姨太太的诱惑。”还是让他去了。结果,班长真的就没有回来。排长派我去找,只在姨太太家找到一张字条。班长没文化,字条是姨太太写的,却是班长的口气:“排长,这姨太太也是苦出身,很让人怜爱。她很会疼人,很会让人舒坦。我参加革命是为了讨房老婆,现在我革命的目的达到了。我不革命了,我要和她走了,去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俩的地方过日子去了。最后,还要多谢王子亭副班长,是他趴在铁丝网上,我才第一个进城,找到了一个可心的女人。”排长看完信,也踢了我一脚:“你妈拉个巴子的,你为什么不让他趴在铁丝网上?他不第一个进城,就碰不上那军官枪杀姨太太,碰不上姨太太,就不会跑掉一个革命战士。”我说:“他跑了就不是革命战士了。战争年代,有的开始是革命的,后来又叛离了革命队伍。有的开始是不太愿意革命的,后来又彻底革命了。一个人的政治信仰变来变去是很正常的。再说,班长是为情而去的,还算条汉子。排长你不要生气。”排长在我肩上狠狠地拍了一掌,说:“我看你跟他是一路货,在女人面前,也是个花花肠子,见一个喜欢一个。”这一掌正打在我的伤处。我急了,就反抗了排长一脚,骂道:“你妈拉个巴子的,老子白让你们踩了。不给老子立功,还打老子的伤口。老子这一辈子就喜欢一个女人。老子可不是那种多情种。”排长见我急了,就说:“算你是个正经人,下次再碰上什么姨太小姐的,老子让你这个副班长去处理。不,你已经不是副班长了。我正式宣布,你现在荣升为班长了。”我笑了,没立上功,弄个班长噹噹也可以。 王子亭的故事里,总有一个方面是很诱人的。他身上的伤疤只有那朵大梅花没有讲了。任凭他们三人磨破天,吵破头,他也不肯讲关于这朵梅花的故事。 第32页 最后,他急了,把证章证书奖状什么的抖落了一地,沖他们喊:“妈拉个巴子的。老子就是不娶章红玉,也不会给你们讲这个故事。天下人谁都别想知道老子的这个故事。” 章红玉刚从外面回来,正好听见了王子亭的话,就冷冷地说:“孩子们让你讲讲战斗故事,何必把我也牵扯进去,谁也没有说过非要嫁给你。有意见直接对我说,对孩子们大唿小叫的算怎么回事。” 王子亭憋屈了好长时间的话,也顺势倒了出来:“我一个堂堂的公安局长,整整给你噼了两年柴了,你却还是不冷不热地对待我,硬别扭着不肯嫁给我。你什么意思?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章红玉更气了,说:“你不忍就算了,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了。这两年,算我雇了个工,你算算应该给你多少工钱,今天结了就没有明天了。” 王子亭真火了:“你放屁。这两年,我的心都烂在这儿了,你说值多少钱吧?把你整个人卖掉也赔不起我的工钱。” 诺娃不合时宜地笑了,还多嘴一句:“王叔这话有矛盾,你最终目的不是想娶到章阿姨吗?把章阿姨卖给你不就结了。若卖给别人,得了钱再还你工钱,那才叫麻烦呢。” 王子亭转过身来:“罗诺娃,你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以后在这个家里,我接受你不接受你还另说着呢,哪有你多嘴多舌的份。” 李双玉见王子亭沖诺娃火,就沖王子亭大喊:“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个家的主人了?你有什么权力接受谁不接受谁?罗诺娃,咱们走。让他讲个破故事,看他闹腾出这些事。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大家一闹而散,章红玉也出了门,王子亭尴尬地呆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蹲下身去捡地上的那些宝贝证章证书。 c2 国泰烟号的粉红幌绸 章天一在总理商务中的无能和生活中的胡作非为,使才干超然的李万玉,在章大头心中的位置进一步突出出来。 这一年,黑龙江多半地区遭受了大旱灾,当地家家户户急需粮食。李万玉想到了一个赚钱的妙计,说给了章红玉。颇有一些经济头脑的章红玉万分贊成,认定李万玉这一招是审时度势之举,在近年章家商事中堪称最高一招。她迫不及待地拉李万玉一起去说服章大头。章大头不敢拿出巨银冒这个风险,拒不答应。章红玉却横下心来要走这一步棋。在她看来,这一步棋胜算很大。一旦成功,即为章家赚得大钱,也会显示出李万玉的超常才能和宏大气魄,从根本上奠定他在章家管家理财的显要地位。 章大头不答应,章红玉就寸步不离地跟他闹。她的闹不是胡闹。她讲她的理,讲章家各店铺长年积存的银两,既添不了肥娃,又下不了胖仔,何不把这些闲置的资银集中起来,去做一宗大买卖呢。她还讲另外一个理,与其让章天一把章家的银子糟蹋掉,还不如冒一定风险干一件大事业。 章红玉闹得章大头不得不反覆考虑李万玉和章红玉的这一方案。最终还是觉得此招为险棋,要么赔掉章家大半个家业,要么再赚出半壁江山。 在章大头左右拿不定主意时,章红玉使出最后一招,说:“现如今,我已经是李万玉的人了。这一辈子,生是李万玉的人,死是李万玉的鬼。不让嫁他,我只有去死一条路了。” 章大头早看出了小女与那李万玉不同寻常的关系,但他知道任性小女的情爱之事是干涉不得的,她的个人问题别人是左右不了的。最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该走哪条河,趟哪道水,由她自己去折腾。何况,章大头打心眼里欣赏李万玉的才干,喜欢这个年轻有为的后生。这后生虽然出身贫贱,但在他章大头眼里,卓越的才干抵得过万贯家产。所以,当章红玉提出要跟李万玉好一辈子时,章大头默许了。 章红玉乘胜追击,说:“既然父亲同意小女嫁李万玉,那肯定不会把小女两手空空赶出家门的。凭父亲对小女多年的宠爱,不薄的嫁妆和陪送肯定要出的。”章大头点头说:“那当然。”章红玉两手一摊:“那好。这一宗买卖就是小女的陪嫁了。如果赚了,父亲拿出十分之一为小女操办婚事,置办嫁妆。如果陪了,小女不要父亲一两银的嫁妆,甘愿随同李万玉背井离乡,远走关内苦度一生,绝对无怨无悔。”章大头再也无言。 章红玉跪伏在章大头的腿上,哭腔凄切:“父亲,你要相信李万玉,他能行。你就成全了李万玉吧,我太喜欢他了,我愿帮他把所有想干的事干成,成就他干一番大事。” 章大头扶起膝下小女,一拍大腿说:“奶奶的,就依你了。我愿帮小女把所有她想做的事做成。”章红玉一听此,当即咧嘴笑了。 其实,李万玉和章红玉的高招并不复杂,就是用国泰烟号闲置的银两到非灾区购回大批粮食,再由当地菸民用菸草到国泰烟号来换粮食。这样国泰烟号以平价折算大量收购菸民手中菸草,从而储存下了大量菸草原料,同时也帮助当地灾民度过了旱情。一般认为,这样做的风险在于第二年或第三年年境务必好转,各地必须大量需要菸草。否则,大批菸草砸在手里,章家必定大陪特陪。李万玉看得更深了一步,来年年境好转,必定大赚。即便来年这里继续有灾,章家还可把营销的重点方向转向邻近外省甚至关内各省,以此扩大章家在外地的营销势力。这一步如果能走成功,这一次赚钱多少是小事,激发国泰烟号日后大展是长远利益。 第33页 后来的事实证明,李万玉、章红玉胜了这步棋。之后接连两年年境尚好,各地大量需要菸草原料。这时,章家这一壮举见到了显着效益。别家烟行店铺缺少菸草原料,而国泰烟号除留足生产菸草用料外,将大量菸草余料分销给别家,赚得大钱。同时,藉机开闢和拓宽关内营销渠道。章家原料充足,资金积累雄厚,借势形成生意大发展、大飞跃的局面。 李万玉、章红玉赢得了章家上下的一致好评。李万玉在章红玉的辅佐下,掌管了章家多半个家业。大家都认为章家到了喜上加喜的时候了。然而,这两个总理烟业成了精的后起之秀,并未急于操办自己的婚事,而是一而不可收地加快展章家烟业的步伐,经常双双来往关内外,谋划运作了一桩桩成功的买卖。 当李万玉、章红玉都觉得该料理自己的婚事时,1937年7月7日的卢沟桥事变发生,全面抗战爆发。战火迅速燃起,章家烟业产销两旺的势头受到扼制。营销开始时好时坏,生产时停时开,烟号渐渐处于不死不活状态,全靠章家老底子维持生意。日本宪兵和伪军查封货物,抓走人员,找岔子,讹黑钱的现象时有生,店员铺工、主事掌柜逐渐减少。 这个时期,经商无能、做事无心的章天一彻底甩手不再管国泰烟号商事。早在这之前,他已经凭着在传教士那里学得的一口流利日语,与日本人攀上了关系,暗地里为日本人做事。现在日本势力在东北进一步壮大,他更加肆无忌惮地周旋于日本人圈子里,乐此不疲地在人前人后彰显八面威风。 章大头拿他这个不干正事的儿子没有一点办法。他多年劳心疲惫,又见国难当头,烟号商务稀少,就不再过多问及商事,全权交给李万玉、章红玉经管,自己图个清闲自在。 章大头唯一关注的是小女的婚事,一心想尽早促成小女完婚,以使李万玉真正成为章家翁婿。他知道,章家产业由还未成为章家翁婿的人经管着,总不是长久之计。小女一天不完婚,自己就一天去不掉这块心病。但章大头察觉到,自从日本人挑起“七七事变”,这两个年轻人却不再提完婚之事,整天泡在烟号商事里东奔西走,作垂死挣扎,全身心地拯救国泰烟号。当章大头看明这种情景后,也就不好意思过多地催促他们的婚事。后生们为了章家大业而把自己的幸福置之度外,我章大头不该再有自己的小心眼。李万玉对章家烟业是一心一意的,李万玉同小女的感情是绝对可靠的。不争气的儿子已经无望了,自己再不相信李万玉,那国泰烟号就真的没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了。 不久,国泰烟号刚刚组建不到两年的“国泰”牌香菸作坊关闭,章家烟业一衰再衰。 筹建国泰牌香菸作坊是两年前李万玉和章红玉的一个杰作。这一举动,一来顺应了部分菸民的需求,随着世风开化,一些时尚菸民逐渐弃捨下祖辈用惯了的菸袋锅,而吸起了用烟盒装的纸菸卷,章家抓住机遇,选关东菸叶精料,创建了国泰香菸,很快被一些菸民所接受,成为章家烟业一支新生力量;二来把国泰香菸作坊与章家关东菸叶、菸丝作坊捆绑在一起,加大了对抗日本人在东北烟业的力量。 “九一八”事变后,随着军事侵略的深入,日本人在东北三省许多地方建立了菸草制造工厂,以此来掠夺东北大量资金支持战争。而章家烟业是抵制日本烟业的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国泰牌香菸创业两年间在日本人烟业的夹缝中得以艰难发展,逐步有了一定的规模。 突然有一天,日本人找到国泰烟号门上,提出了一个看上去很有诱惑力的交易:只要国泰烟业在国泰牌香菸盒上印上“东亚一心,完遂圣战”、“五族一心,兴亚之光”、“出荷报帝恩,增产尽人力”等口号,日方即可无偿利用日方销售渠道促销国泰香菸。 无事到烟号闲逛的章大头一听此有所心动,当即表示愿意与日方合作。李万玉却一眼看穿了日本人的真实目的。他知道,近来,日本人採用不同方式,印制许多内容不同的宣传口号,藉以掩盖和美化侵略中国的行径。在香菸盒上印制紧密配合军事政治需要的欺骗口号,是日本侵略者精心策划的一招。他们看准香菸与百姓生活密切相关,是一种较为广泛的宣传载体。不仅在自己制造工厂出产的香菸盒上印上宣传口号,还想利用中国人出产的香菸为他们的侵略行为服务。 李万玉心知肚明,碍于章大头已答应在先,不好贸然否定。他突然灵机一动,当着日本人的面,对章大头谎报了一个重要情况。他对章大头说:“国泰香菸作坊近来连续亏损,烟号又拿不出资金挽救这一局面,所以,只有逐步消减产量,现在已基本处于停产状态。看您前几天身体不适,才没有把这一坏消息告诉您。” 章大头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李万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站在一旁的章红玉即刻抓住了李万玉的心思,马上向前扶住章大头,说:“爹,万玉说的是实情,是我不让他告诉您的,怕您伤心加重病情。这个香菸作坊是难以起死回生了,我和万玉想了一切能想的办法,可还是无力回天。现在战事频发,章家烟业越来越难做了。” 日本人半信半疑,沉思一会儿说:“既然国泰香菸已经停产,那我们就不勉为其难了。可有一条你们章家要记住,日后市场上可就不能再见到国泰牌香菸了。”说完,扬长而去。 第34页 事后,弄清实情的章大头真正大病了一场。本来可以靠日本人敞开的渠道,靠国泰牌香菸赚上一把,现在却不得不关闭香菸作坊。李万玉这次谎报情况,自作主张,着实伤了章大头的心。 李万玉先向章红玉讲明道理,民族气节是中国商人之魂,我们不能为了赚钱而遭国人唾骂。章红玉打断他的话说:“你少给我讲这些道道,难道我还不懂吗?不懂我就不会在日本人面前给你打圆场了。你要相信,我与你的心是时时相通,事事相通的。”李万玉说:“你思想通了不等于你爸也通了。我还得去给他老人家说道说道去。”章红玉说:“你去还不是自找挨骂。” 章红玉去找了章大头,一进屋便不管不顾地向躺在火炕上的病人讲了她的一番道理。她说:“日本人别有用心地把对东三省的占领,说成是对中国百姓解放的一场圣战,把对中国百姓的肆意杀戮和对中国资源的疯狂掠夺,说成是復兴大东亚共荣之光,强迫烟厂在香菸盒上印制欺骗口号,这充分暴露了日本侵略者企图永久占领中国东北的狂妄野心。我们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要宁死不屈,要奋起抗争。既便眼前没有力量反抗,但也不能当日本人的走狗。” 章大头突然翻转过身,骂道:“屁话,谁当日本人的走狗了。我是商人,我只是想做买卖赚些钱。” 章红玉说:“赚钱也得取之有道。我们靠帮日本人欺骗中国国民赚钱,是毫无道义和尊严之举,赚了这个钱我们就成日本人的走狗了,就像章天一一样。” 提到章天一,章大头翻转过身,不再吭声。章天一成了日本人的一条狗,是章大头近几年来最大的耻辱。他从心底是不愿同章天一为伍的。 反思几天后,章大头病癒下了炕。他见到李万玉和章红玉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差一点也当了日本人的狗。好了,以后国泰烟业的大事小情我一律不管不问了。你们有什么事也不用再来问我。你们如果再来找我商量事,我就一把火把烟号各铺都点了。现在,我向你们提最后一个要求,赶快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吧。这件事,我说了算,要按我的要求办。这是我的最后一道指令,必须严格执行。” 三天后,章大头为章红玉和李万玉办了一场符合章家地位和身份的婚礼。按照当地的风俗,章家热闹了三天三夜。总体上说,婚礼办得较为圆满顺当,只是章天一的出现,引来一阵不快。章天一领着他的三个日本朋友前来参加婚礼宴席。他们四人到哪个桌前敬酒,哪个桌即刻空无一人,人走席散,弄得章天一在日本朋友面前很没面子。 宴后,日本朋友提出要见见新娘子章红玉。新婚大礼上,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任何来宾要见新娘。章天一知道章红玉烦日本人,但又不好不领他们去。 日本人走进洞房时,着一身红衣红裤的章红玉正盘腿坐在火炕上,见日本人进来,便端起一桿三尺长的大菸袋锅吸起了关东烟。她吸得如痴如醉,眯缝着细眼,脸朝房顶吞云吐雾。 章红玉吸菸的神态,深深吸引了日本人。他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东北俏媳妇把关东烟吸到了最高境界,这是一种美的享受,这是一种美的艺术。我们的也要吸,吸新媳妇的喜烟大大的,快快的。” 章红玉从醉人的烟境中走出来,关东烟使她神更加妩媚动人,笑眼一挑说:“按我们这一旮旯的风俗,抽新娘亲自点的喜烟之前,要挨新娘一桿菸袋锅子。挨了这一下,保你日后顺杆子往上爬越爬越顺当,和面蒸馒头锅锅白又大。” 日本人不知就里,说:“大大的好,大大的好。”话音未落,每人额头已重重地挨了一菸袋锅子。菸灰在眉心上留了印,火烫火烫的。 还没等日本人反应过来,章红玉已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三桿菸袋,依次顺势插进了他们的嘴里。然后,麻利地给他们装满菸丝,说:“喜烟,要一口气吸完一锅子才吉利。”然后,划火点菸,叫一声“吸”。三个日本人都一口气吸完,几乎呛晕过去。有人上来扶他们走出洞房,到外面去倒气。三桿菸袋,是章红玉没收的没完没了让她点菸闹洞房人的。掺杂着辣椒粉的菸丝,也是闹洞房人想祸害新娘子,被章红玉识破抢过来的。 章天一对章红玉如此捉弄他的朋友大为不满,说:“没想到你这么不知礼,我是领日本人来给婚礼增光的。看来你是有眼不识泰山,有心不知日本人的厉害。” 章红玉说:“日本人在我的婚礼上不受欢迎,快领他们滚。否则,还有你们好看的。”章红玉脱下红鞋,朝每只鞋窝里吐了一口唾沫,两只鞋对扣了,扔到了地下,说:“噁心!噁心死人了!” 日本人走后,章红玉的心才慢慢好起来。这时候,已经夜深人静。李万玉先她一步宽衣钻进被里,正用一看就懂的眼神看她。她说:“看到章天一的汉奸模样我就噁心。大喜的日子,好好的心情,让这几个王八蛋给搅了。”李万玉伸出白光光的胳膊拉她:“咱俩的洞房花烛夜,别真让日本鬼子扫了兴。”章红玉反而双手把他拉起来,让他坐着一动不能动。她一次次地抚摸他滑如绸缎的皮肤,片刻,手掌上的感觉传遍全身。渐渐地,眼神变了,刚才的怒气换成了柔光。她一只手仍然在他身子上,另一只手去解自己的红袄。她深情地说:“这真是一张好皮。”李万玉跃起身来,把她按在了身下,气喘吁吁地说:“你说什么?你把我当成野兽了,还想把这身皮卖个好价钱呀。”她已经透不过气来,捌换着气说:“你就是野兽,你就是我的野兽。我要剥下你这身好皮,每时每刻都揣在怀里,贴在心窝。” 第35页 一对新人唿吸如兽,话不成声。 婚后的李万玉、章红玉一如既往地把精力用到烟号营生上。小夫妻在日常事务中配合得非常默契,很多事经常不约而同地想到一起,有着强于他人的灵性。但受大环境的影响,他们的经营才华难以得到充分体现,也越来越难以见到大的经济效益。章红玉虽刚经喜事,但心情却远不如从前畅快,到醉心烟铺吸菸不如以前那么有规律了。心情好时则来,郁闷时则一连数日不光顾这里。 这天,她本来心情尚好,不由自主地到了醉心烟铺门前。可又突然想起什么事,心情顷刻又烦躁起来,便站在那里不想进店。正在犹豫之间,抬头看到了那条见惯了的烟铺幌子,也没经意,欲走,却又觉得今天这幌子有些异样,细心打量,可又一下子看不出哪儿有了变化。长方形木牌下金黄大字“关东烟”没有变,字周围错落有致的五个蝙蝠没有变,木牌下面长长的幌绸也没变。不,这里变了。她想起,这幌绸原来是大红色的,而今天怎么变成了粉红色的。 烦心躁情的章红玉,一下找到了消解闷气的方式,便没好气地走进了烟铺。万金良忙迎上来,她手一指,说:“门外幌绸怎么换成了粉红色的?我烦这色彩,快换掉!万经理,难道你不知道我喜欢大红色吗?”万金良一愣,说:“好的,我抽空换掉就是。”她站着不动:“现在就换,我看着你换掉。”万金良未动:“小姐既然不喜欢粉红色,我一定换掉。可我现在手头忙,得空一定换。” 章红玉火了,大声叫道:“我在醉心烟铺说话不算数了吗?万金良,以前你从没在我面前说过一个不字,现在竟然给我推三阻四的,你是不是看到章家烟业衰败,也想另谋高就了?”万金良忙赔笑脸:“小姐,你多虑了。只要章家不赶我走,章家烟业我是最后一个僱工。”她说:“那好。那你现在放下手里的活,把那幌子换掉。” 万金良见她坚持要立刻换幌绸,脸上就没了笑容,说:“看来小姐是嫌我万金良了。以前这幌子也是时有换过的,小姐从没说过什么。可今天,小姐却拿这幌绸为藉口,对万某大动肝火,想必是要赶我万某走人了。” “万金良,你不要拿辞职要挟我,要走便走。但在走之前,你必须亲手把这幌绸换过来。”章红玉不管不顾地说。万金良低头看着地,依然不动。 “经你提醒,我还真想起来了,这幌绸确实时有更换。我不明白,这换来换去的是为什么?是你们醉心烟铺的人都闲得没事做了吗?从今以后,这幌绸必须每天是大红色的。现在马上换过来。”章红玉口气越来越坚决。 这时,李万玉从后房走出来,对章红玉说:“这幌绸是我让万经理换的。因为我有时喜欢大红色,有时喜欢粉红色。今天咱们就挂粉红色的吧,明天再换成大红色的,好吗?” 章红玉见李万玉跑出来为万金良撑腰,觉得更没面子了,说:“我连这点芝麻大的事都做不了主了?万金良今天驳了我的面子,明天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不听我的话,今后在烟号里我还怎么号施令?今天,我非把这粉绸扯下来不可,看谁敢拦我。”说完,转身就冲出门去。 章红玉看到,对门菸袋铺的王掌柜和他的几个伙计站在门外笑嘻嘻地看热闹。她顾不了那么多了,直冲那幌子过去。李万玉快步出来,上前拉住章红玉,把她扯进了后房。 后房已坐了几个人,章红玉一个也不认识。 李万玉严肃地说:“红玉,我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让日本人砍我的脑袋?你恨不恨欺负我们的日本人?” “你在说什么呀?换一个幌绸与日本人杀头有什么关系?”章红玉晕头蒙脑地问。 这时,又有两个陌生人进了屋。 李万玉说:“我对你还是十分了解的,知道你对日本人恨之入骨,知道你有民族大义,知道你忧国忧民。在屋里的这些朋友,都是和你一样的人。他们和我都是同手足的兄弟,彼此交往好几年了。这里,还有老陈头的窝棚里,是我们活动的据点。你明白了吗?” 章红玉怔怔地看着这帮莫名其妙的人不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请你原谅我这几年没把这个重大秘密告诉你。这是我俩之间唯一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我打算迟早要告诉你,只是在等待时机。看来,今天到了告诉你的时候了。这幌子是我们的一个暗号,一旦换掉,还没到会的同志会以为有了情况,便会悄悄熘掉,那么我们今天这个紧急会议就开不成了。”李万玉沉着冷静地说出了一个弄不好要掉脑袋的重大问题。 章红玉瞪大双眼:“你们是共产党?李万玉你是共产党?万金良、老陈头也是你们一伙的?” “是的,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李万玉一字一句地说。 “好哇,一个共产党地下工作者在章家待了好几年,还偷了章家小姐的心,娶了章家小姐的人,我章家上下竟然毫无察觉。你居然瞒骗了我这么多年,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好了,我不听你解释了,我要走了。”章红玉脸涨得红红的,说着就往门外走。 上来两个精壮青年,把门死死封住,不让她出去。 第36页 李万玉说:“让她走。人都到齐了,我得马上开会。让她走。” 章红玉回头看了他一眼,愤然离去。 “请大家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她不但不会出卖我们,不久还会成为我们的一个优秀同志。”李万玉胸有成竹地说。 当天晚上,李万玉和章红玉并排躺在火炕上,谁也不理谁,都翻来復去,难以入睡。 深夜,远处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章红玉惊得一下扑到了李万玉的怀里。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枪声。 黑夜恢復宁静,章红玉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偎在了李万玉的怀里。她推了他一把,各自躺开。 这时,李万玉幽幽地说:“我们的人把城外的鬼子炮楼端了。” “你们的人?今天开会就是研究端鬼子炮楼的事?”章红玉一下坐起来,吃惊地问。 “对!我们曾经在醉心烟铺里研究过不少对付日本人的事。我也多次亲自参加收拾日本鬼子的活动,在买卖来往中也传递了不少情报。”李万玉颇为自豪地说。 章红玉向前靠了靠,声调变得柔和起来:“我和我爸怎么就没有看出你是一个共产党员?” 李万玉说:“我不是有意瞒骗你们父女。你和你爸知道了我的底细都没什么,我是怕让章天一嗅出什么味道来。否则,我和我的同志们将会遭殃。” “你就那么相信我和我爸?”章红玉靠到他怀里。 李万玉揽了她,说:“那当然,要不我怎么会娶你。我娶你也是上级组织批准的,他们对你十分认可。” “是吗?那我以后也帮你们一起工作吧?”章红玉身上有些颤动。 李万玉说:“组织上是欢迎你的,以后我会带你参加一些活动。不过,一定要保密。保密就是保生命,保密就是保组织。这事暂不要告诉爸,不是不相信他,而是怕他为我们担惊受怕。再说,组织上只允许把部分情况告诉你,根据你的表现,逐步教育你,发展你。” “既然组织上这么信任我,今后我一定要好好听你们的话,多为你们做些事。”章红玉有些激动。 小两口私语一夜未合眼,却不觉得疲惫。 一个月后,鬼子炮楼被炸的紧张气氛消失。李万玉召集大家,在老陈头烟地又开了一次会,总结了这次端鬼子炮楼的经验,对下一次的活动进行了研究和安排。章红玉第一次参加了他们的会议活动。开会之前,李万玉和章红玉先到了烟地。老陈头不知章红玉已经是自己的同志了,就上来打趣说:“你们俩已经结婚了,以后就不需偷偷摸摸到我烟地里私约打滚了,我那打人的竹竿也只能用来赶鸟了。”说完,从窝棚里拿出一把菸叶,对章红玉说:“这把菸叶是我选的最好的料,经我手精心晒制的。我要把它孝敬给章老爷,小姐你现在就送给老爷去吧。老爷肯定喜欢,快去吧。” 章红玉一下就看出了老陈头的把戏,他是有意把她支走,怕她在这儿耽误了他们的事,就故意逗他:“你把这么好的烟交给我,不怕我私留了自己吸。你想讨老爷的好,你自己去送吧,就别支使我了。我要在这烟地玩半天呢。” 章红玉坐进了窝棚再不出来,急得老陈头在外面直打转。章红玉和李万玉见状,忍不住大笑起来,忙把实情告诉了老陈头。 老陈头取了竹竿,佯装打人,把他俩赶出窝棚。 这次会议,他们研究了把一批武器和被装用章家的车马队送给抗联部队的方案。 几天后,李万玉和章红玉亲自押运一批尚好的菸叶出城。清晨,由三十八辆马车组成的车队雄壮走出城门。章红玉穿戴得漂漂亮亮,坐在第一辆马车上,出城门时轻盈一跳就到了守备兵士的面前。她一言不发,任凭几个守门兵把第一车的菸草翻腾成了乱草。一时间,城门内外呛鼻烟味沖天,兵士们顿时“喷嚏”连天,泪流满面。这是李万玉精心挑选的最劣等菸叶,且加入了炒制的臭草叶子。 章红玉一脸欲哭欲笑的表情,把一个班长模样的兵拉到一边说话:“你是把我这三十八车菸草都糟蹋了呢,还是快点放我出城?你要想全糟蹋了,你时间赔不起,这一车车地翻,你得耗半天工夫,眼见着出城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堵在这儿非出事不可。再说,你要想全糟蹋了,我也不答应,这些都是尚好的菸叶,金贵着呢。我们章家烟行再家大业大也从不糟蹋一株菸叶。”那班长强硬地说:“我在执行公务,你不答应又能如何?谁知道你菸叶子里夹带着什么违禁物品没有?” 章红玉不再同他理论,一下跳上马车,站在菸草包上,沖各车上的伙计喊:“老总公务在身,章家烟行不能难为他们。可我们也不能由着他们乱糟蹋金贵的菸叶,大家辛苦辛苦,自己动手把菸叶卸下来让老总们检查。” 伙计们开始动手解绳。章红玉回到那班长身边,把一块金疙瘩悄悄地在他面前一亮说:“这菸叶不比土豆萝蔔,这一装一卸至少损失这块金疙瘩的钱。你说,你是让我快马进城找你们张大队长求情,还是你放我一马?反正今天我得出出血,这金疙瘩是你收下,还是让我送给张大队长?”那班长眼里就有了复杂的成分。 第37页 “有一点请你放宽心,我们章家多少年都是规矩买卖人,不然也展不到今天这一步。我这车队不会有任何问题。不信,你从头到尾走一遍,亲自检查检查。”章红玉说着,把那块金疙瘩塞进了他的衣袋。 没等那班长说话,章红玉拉他一把,同他并肩向车队走去:“过几天车队办完货回来,春来酒楼我陪你喝几盅。” 那班长更张不开嘴了,章红玉就把一锅菸袋点着了火递给他,自己也点了菸袋叼在嘴里。朝阳中,章红玉把菸袋锅子吸出了多种花样,故意卖弄风情。这景象引来行人围观,加之车队堵路,不一会儿城门前就乱起来。没有走到车队尾,那班长就赶紧折回来,对守门兵士喊道:“这些菸草我都检查过了。放行,放行,快快放行。” 马车队迅速出城。章红玉和那班长站在城门前抽完那袋烟,最后一辆车也到了她面前,李万玉把她拉上车疾去。 傍晚时分,车队到了一条山沟的险要处。此地一面靠山,一面临崖,且路窄弯多。车队突然停了下来,李万玉派人来报:山落滚石吓惊辕马,车队大乱,两车连人带车翻入崖下。坐镇尾车的章红玉一听,立即打马横车在路中央,然后扶车号哭起来:“天灾人祸,绝我烟行呀。” 她哭声响亮震天,悽惨无比。后面上来的车马行人无法前行。尽管天已擦黑,行人都急着赶路,但见状也不好再说啥,都蹲在路边等着。有好心的路人还过来劝说:“这一带坡急路险,常出车祸。事已经出了,这东家别哭坏了身子。” 章红玉悲痛欲绝,任凭什么人劝都长泣不止,直到李万玉跑来说:“前面车祸已处理完了,光伤心落泪也解决不了问题。天黑了,快着启车赶路吧。”章红玉这才擦泪上车,可“嘤嘤”的哭声依然不止。不过,这哭的意味就变了。这是发自内心的哭声,这是兴奋幸福的泪水。因为,车队两头一堵,中间抗联兵士顺山而下,把藏在烟包里急需的枪枝和被装悄然运上了山。这是章红玉第一次为抗联做事。这次供给抗联的东西量大且质量好。章红玉激动的泪水流了一路。 a4 无情桦皮船 罗丽娅没有想到,组织上会让她以一种特殊的身份和不同寻常的方式,进入中国境内靠中苏边界的黑虎镇,并长期潜伏下去。 罗丽娅对于派她到黑虎镇工作意义的理解还是非常深刻的。近年来,苏军以极快的速度筑起了对东方的军事设施,一旦再爆发第三次日俄战争,失败者无疑是日本。日本人深知其中利害,为与苏军在中苏边境的军事力量形成对抗,不惜付出高昂代价,在中苏边境临江一带全力修筑军事要塞。黑虎镇坐落在中苏界江乌苏里江畔的中国境内,是日本关东军正在构筑的军事重镇之一。镇上,除了驻守着经常频繁调防的日本陆军国境守备队,还设有海军司令部,下辖巡弋在乌苏里江水系的所有舰艇部队。 为了加强在中国境内临江一带报搜集力量,苏军海参崴情报中心决定派得力干将罗丽娅潜伏过去,拓展黑虎镇苏军情报网络。 对于这个光荣而重要的任务,罗丽娅从内心愿意承担下来。但是,对让她潜伏过去的掩护身份和活动方式,明确表示不能接受。 组织上让罗丽娅以中国青年罗长虎的情人身份过江联姻,与他共同生活,以此作掩护完成日常报搜集工作。 那一天,已经回国的雷恰洛夫上校受组织委派,先找罗丽娅谈话。 雷恰洛夫上校知道罗丽娅对已故飞行员科索夫的感情,给罗丽娅讲明工作任务后,就吞吞吐吐,绕来绕去,难以直截了当地说出下文。 罗丽娅则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追问如何过去,过去如何扎根,同谁搭档等。 雷恰洛夫上校先问她罗长虎这人如何?罗丽娅不假思索地说:“是熟人,还曾是我的学生,也还在武汉共同工作过。这些你是都知道的。”然后,脸一红,附加一句:“他还热烈地追求过我呢。” 雷恰洛夫上校抓住了这句话,说:“我在武汉时也发现罗长虎对你很有感情,但碍于你与科索夫的关系,他把那份感情深深地压在了心底。当然,我也看得出,你对他的印象也不坏。你与他接触时间很长了,彼此应该是非常了解的。” 罗丽娅听出了弦外之音,惊讶地问:“不会是让我同罗长虎搭档吧?他可是东北抗联在黑虎镇的地下情报人员,没有为我们苏军工作的可能。再说,他一直不知道我是苏军情报搜集中心的人,一直以为我是一个邮电局的普通报务员,一个应聘报务教官,苏联志愿飞行队的一个普通志愿人员。” 雷恰洛夫上校不得不把组织上的真实意图告诉了她:“你在黑虎镇没有可靠的亲戚,只有罗长虎这个朋友。他有中国抗联地下党员的身份,政治上也信得过。因此,组织上决定让你去投靠他。为了稳妥,不让人怀疑,你们两人必须假结婚,做假夫妻。当然,如果双方愿意,最好做真夫妻。中俄边境村镇青年男女相互爱恋,为爱过江结成百年之好的事并不罕见,这谁都能理解,不会暴露身份。” “可我不理解,因为我不爱他。” “可你爱你的情报工作。为了你钟爱的革命事业,你必须学着接受他。” 第38页 “我心里只有科索夫,不可能再装进另一个男人。” “科索夫已经牺牲了,你不能独身一辈子。” “是日本人击落了科索夫的战机,等把日本人打败,替我心爱的人报了仇,我才能考虑个人的感情之事。我到黑虎镇去,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为打败日本人而搜集情报,其他我什么也不相信。” “你只有同罗长虎结为夫妻,才能掩护你更好地完成任务,才能尽快地打败日本人。打败日本人是科索夫的心愿。为了实现他的心愿,你必须服从组织安排。” “同罗长虎结婚,我想不通。”罗丽娅赌气地摔门而去。 雷恰洛夫上校生气了,对卫兵大叫一声:“把她拉回来,关她禁闭,等她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关禁闭的第三天,罗丽娅想通了,想通了,就按照组织制定的详细计划,通过不易察觉和怀疑的途径,与黑虎镇的罗长虎取得了联繫。之后,她陆续给他写了四封信。 第一封信,她向他介绍了她从武汉机场回国在邮电局工作的况。按规定她不能告诉他去上海工作过的实情,邮局的工作情报况当然是精心编造的。 第二封信,她向他谈到了她与他在苏联情报中心训练期间和在武汉机场工作中建立的友谊,无意间流露出了对过去共同生活的惜恋之情。同时,也不可迴避地谈到了她对前男友科索夫的怀念。 第三封信,她明显流露出了孤独苦寂的心情,使他明白,她每天过得很痛苦,在邮局的工作也不如意,经常受到领导批评。这些年,东奔西走,也没有结识上能说知心话的好朋友,生活实在没意思。只有通过书信向他这个最亲近的异性朋友说说心里的烦恼。 第四封信,她有意问他现在有无妻室,她想过江去那边散散心,同他叙叙旧,并用大量笔墨表达了她是如何喜欢中国,喜欢曾经待过的武汉,喜欢经常隔江而望的黑虎镇。末了的几十个字至关重要,隐约写出了对他这个相知相熟男人的喜欢和思念。 几天后,她收到了捎信人带来的罗长虎的亲笔信。严格讲这不叫信,而是一张纸条,上面简明扼要地讲明请她过江相聚。他指定的过江方式是界江两岸恋人常用的约会方式。过江时间、地点、约见暗号也写得非常清楚。 罗丽娅按组织意图编造的四封信,终于引罗长虎踏上了她不甘愿的感情之路。 她把那张纸条送给雷恰洛夫上校,独自一人到江边。在夏日晴朗的天空下隔江远眺,她看见了对岸的山麓和村镇,看到了自己将要身临的村镇生活。 对岸江边,一个姑娘正划着名小船在江中起鱼挂子。她看不清那姑娘的神情是喜还是忧,但姑娘的肢体语告诉她,此时此刻,她与她的心是一样的。 一艘日本鬼子的快艇故意与小船擦肩而过,差一点把那姑娘掀翻到江中。姑娘沖远去的日本鬼子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罗丽娅感到,那姑娘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她知道自己今天的心情很差,胡思乱想,幻觉不断。实际上,远在对岸江边的那划船人是男是女,是难以分辨清楚的。只是感觉到那是个姑娘那姑娘就是她。 这是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罗丽娅来到江边,用松明子点起一个火把,高高举过头顶,不久另一侧江岸上也出现了火把。她手握火把左转了三圈,右转了三圈。对岸的火把就上下拉动了三个来回,作了回应。 罗丽娅划起一叶江上渔民遛网用的舢舨,把火把插到舢舨头,向江心靠近。她现对岸的火把已经先于她向江心快速移动。 “罗丽娅,与你在水一方的恋人去会合吧。记住,你与那罗长虎现在是热恋中的人,演得一定要像那么一回事。如果碰上日本人的巡逻艇,千万不要惊慌。中国青年与俄罗斯姑娘恋爱,日本人不敢轻易干涉,他们怕挑起国际事端。记住了?”岸上传来雷恰洛夫上校低沉的声音。 罗丽娅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没有回答上校,只是加快了划船的速度。 雷恰洛夫上校嘆了一口气,离去。 江心中,两船贴近。在火把的映照下,两个青年脸红红的,相互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久违了的朋友,心中的思恋,现在就在眼前了。罗长虎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了那双嚮往已久的柔软縴手,把她拉到了他的桦皮船上。 这双手,早在几年前发报训练中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当初,他欣赏罗教官的发报技术,就是从欣赏她那发报时优美手姿开始的——晨曦照耀下之纤秀手腕,汗须金黄,凝脂素白,玲珑剔透,上下拱动,宛若鲜活绝妙之艺术品。淡粉五指,柔立键上,如舞蹈小人竞相比美。拇指丰润之统领上下,中指砥柱之千锤百鍊,食指无名之通灵协作,小指娇艷之逢源左右。颗颗金币大小的发报机键上演绎出无尽风流,此乃金手指也。他赞美方寸之上的奇俊腕指,更倾慕拥有如此腕指之人。几年之后的今夜,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抓住了过去可望而不可及的金指腕。他久久地抓着,合情合意地抓着。 罗长虎在心里大喊着:这双手,终于被我所拥有了。 罗丽娅挣脱开那双粗糙的手,迸出了一句刚说完就感到是废话的话。 “我写给你的四封信都收到了吗?那些都是我亲手送给捎信人的。” 第39页 “每收到一封信,我就失眠一夜。我把我俩相处过的日日夜夜想了个透。”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用老想着。今夜见到你,我挺高兴的。” “我更激动我们武汉分手后,我是越来越想你了。正当想得实在受不了,不知如何是好时,却突然收到了你的来信。我一直有这个念想,我们一定能走到一起,一定能结合在一起。” “谁说同你结合了?我信上说过这话吗?” “信上没说,可我感觉你会从心底深处接受我的。是吗?” “谁知道呢?也许会,也许不会。我这次来就是想见见你,换换环境,在你们镇上散散心。这两年我心里挺苦的。” “我理解。我们在一块儿你会快乐的。我保证。” “你用什么保证?” 他又一把抓住了她的那双手,并往怀里拉她。她似乎笑了一下:“你别这样,你别忘了,我是你的老师呀。”这时,俩人同时听到了远处传来“嗡嗡”的马达声。他们知道是日本鬼子的巡逻艇过来了。 于是,俩人赶忙收鱼挂子。这鱼挂子是罗长虎事先下在这儿的。 巡逻艇刺眼的探照灯,在他们的桦皮船上来回晃着。 罗丽娅悄声说:“我们要装得像一对约会的热恋人。”这是雷恰洛夫上校反覆叮嘱过的。 罗长虎一听此,就不失时机地探身过来搂她。她却嬉笑一声,一闪身,顺手推了一把,他就扑到了江里。她早闻他的极好水性,并不担心他的安全,便自顾自地收着鱼挂子。 她一边收着,一边故意用生硬的中国话,夹杂着俄语,大声喊:“喂,你就在江里给我抓几条大鱼上来,不然我让你在水里泡一夜。谁让你对我动手动脚了,这是对你的惩罚。” 然而,水面静静的,好大一会儿不见罗长虎露出头来。这下,她没了主意,急得直跺船板,大喊:“罗长虎,你在哪里?快出来呀。” 任凭她怎么喊叫,依然不见动静。 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这次,一半是担心地真哭,一半是演给日本巡逻艇看的。 哭着哭着,她抬起头,隐约发现远处一条舢舨向她漂来,但上面并没人影。她这才想起,刚才他俩只顾说话,那舢舨顺流而下了。她这才知道好水性的他被推入江中后,去追那舢舨了。 她心里有了底,又哭喊起来:“你个大龟鱼。我要让你爹用鞭子抽你,我要放狗咬你,我要用蟹夹子夹你。” 她拿起渔挂子,等在船边。一会儿,舢舨悄悄靠近了她的船。罗长虎露出了水面,她准确地罩住了他的头。待他连声求饶后,才放他上船。 巡逻艇的灯光一直在不间断地扫照着他们。他喘着粗气,毫不掩饰地脱下湿衣拧干。他仅穿一条裤头呈现在她的面前。灯光和火把的光亮,映照着他大幅度上下起伏的发达胸肌,闪着让她心颤的油亮。 她惊恐地一会儿看着鬼子的巡逻艇,一会儿盯着眼前没羞没臊地向她靠近的他。 她脸色晕红,不知所措,手里起出的鱼挂子又“刷刷”地掉进了江水中。 他低声说:“我们必须装得像两岸偷情的恋人,你要用俄语同我打闹嬉笑。不然,他们会上来找麻烦的。” 于是,她用俄语慌乱地说:“你这不要脸的,快穿起衣服。” 片刻,他却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心里明白,他在巧妙地借用日本巡逻艇的威胁,对她实施着进攻,释放着对她长久以来形成的难以隐忍的思恋情绪。 由于紧张,她额头上浸出汗珠,心头好似小鹿般乱撞。她几乎就要窒息了。 在她急促的喘息中,他头脑中渐渐没有了黑蓝的夜,没有了虎视眈眈的日本船,起伏晃荡的渔船也已不存在。 日本鬼子的巡逻艇并没有被他们直白的情爱行为所“羞”走,艇上的日本兵也没有不好意思地闭上眼睛。 那艇已经离他们很近了。 艇上的日本兵用望远镜观看了一个中国青年与一个俄罗斯姑娘相亲相爱的过程。这对人相拥亲吻的举动,一直在艇上灯光的笼罩之下。日本兵没有大声叫喊和狂笑,他们怕惊散了这对痴情的异国男女青年,搅了这场难以看到的好戏。 那一刻,野性的罗长虎忘了,全然不顾周围的情况,仅有醉心做这一件事的念头了。而罗丽娅虽然也有些眩晕,头脑却还清醒,极力做出反抗。她知道,日本人像狼犬一样的德行,只要有什么东西被他们咬住,就死也不会松口。然而,在这个野蛮得有些丧失理智的男人罗长虎面前,她所想的一切都毫无用处。 她把船头的火把蹬入江中。她的心里,狂风在唿啸,在怒号,在咆哮。她用尽全身力气,提起膝盖,狠狠地撞击他的小腹部。他疼痛地跳将开来。 罗丽娅这个俄罗斯姑娘的美妙形象,深深地刻在了艇上那些年轻雄壮的兵士们的脑海里。他们充分领略了俄罗斯美女绝妙的身段,领略了中俄男女青年江浪上幽情的壮丽图画。 舰艇缓缓向桦皮船靠近,就要贴上他们了。罗丽娅大喊一声:“要撞上了。”罗长虎这才现危险的来临。他俩慌乱地划起了小船。 第40页 罗长虎急火火地说:“我俩演的戏没有起到预想效果,日本人要使坏了,快逃吧。”她狠狠地在他胸肌上拍了响亮的一掌,非常生气地用俄语骂:“你个大混蛋,大蛮熊,我要扒你一层皮。”艇上有人甩下锚钩,想勾住小船。罗长虎划船躲闪着,试图逃走。锚钩打进了他的船板,拉着向舰艇靠去。艇上鬼子狂叫:“俄罗斯花姑娘的干活,抓上来的有。” 罗长虎愤怒至极,抡起两斤重的渔钩子甩向艇上的日本兵,却没能打上去。 眼见桦皮船就要撞上舰艇,罗长虎拖着罗丽娅一跃扎入江中。 随即桦皮船被舰艇撞碎。 罗长虎拉着罗丽娅向苏方一边游去。她一下就明白了他的心意,极力配合他。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脱离日本人的堵截。 过了江心,就是苏联的水域。日本人没敢过来追赶。 罗长虎拖着罗丽娅爬上江岸。 7欠性不好的罗丽娅几乎被江水哈晕过去,她的胳膊还被擦破了一层皮。缓过劲来后,她狠狠地向他发泄了一通,问他怎么办? 他说:“现在我真的离不开你了。等日本艇走了,我们找条船板再过去。日本人一走我们就过江,最安全了。他们不会看到,刚撞翻了一条船,还会有人敢来往过江。你在我们那儿安定几天,散散心,我再把你送回来。” 他俩沿江走了一段,找到一条小船,顺利地过了江。 罗丽娅站在江边,自自语地说:训练有素的罗丽娅呀,你真行,你能出色完成任务。 回到镇上的小屋里,罗长虎把湿衣脱下,换上干衣。 罗丽娅湿衣裹身,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递过一条被单,转过身去。 罗丽娅也转过身,把湿衣脱了,然后用被单裹了。他拿了他的一件衣服给她披上,帮着她烤干了湿衣,说:“还穿上吗?” 罗丽娅眼神里闪过一丝娇羞,一笑,一把夺过衣服,让他转过身。她把衣服穿上,说:“你们东北人是这样待客的吗?我都饿扁了肚子。” 罗长虎恍然大悟,忙去煮面。 吃罢,俩人说了一会儿话,便都和衣倒在炕上睡了。 罗丽娅在黑虎镇这个男人的小院里,度过了一段陌生、不安和别扭的时光。她觉得她对周围的一切都不习惯,可还是强忍着去适应罗长虎和他周围的一切。罗长虎对自身环境的变化也感到新奇和拘谨,但他比较快地同这种变化融合在了一起。 一天晚上,罗丽娅听说罗长虎明天要进山去打猎,就说:“长虎,你採回一些紫罗兰花吧,三色的,最漂亮的。”他爽快地答应着,却问:“采那种花干啥?”“玩呗,编个三色紫罗兰花环挂在屋里多好。你没觉得这屋里少了点什么吗?少了点诗意的美。” “咱们的屋里缺少美吗?再好的花也比不过你美。三色紫罗兰花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罗长虎像想起了什么说。 罗丽娅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管在哪儿见过,快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大早进山。” 半夜时分,罗丽娅被惊醒。罗长虎钻进了她的被窝,紧紧地搂住了她,使她一动也动不得。 “你这个东北大蛮熊,你想干什么?”罗丽娅大声喊了一嗓子,喊完就苦笑了一下。 罗长虎把她越搂越紧:“罗丽娅,你说我想干什么?我俩同在一条炕上睡了这么长时间了,是不是应该干点什么了?” “你这个东北大蛮熊,我看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呀?别忘了,我可是你的老师。”她脸冲着他的脸,又大声喊了一声。 他不再说话,一心解她的胸衣。 “你们中国有两个词,一个叫没羞没臊,一个叫脸皮肉厚。以前我不理解是什么意思,现在我全理解了。”她挣扎了一会儿,就软了下来。 突然,罗长虎停止了动作,说:“有一种特别的香味,你闻到了没有?这些日子也曾淡淡地闻到过,我没在意,可今晚这种香味很浓。这是什么东西散发出的香气?” 罗丽娅从被窝里往外推他:“出去,出去这香味就熏不着你了。” 罗长虎还没有明白,若有所思地说:“哎呀,我想起来了,在苏联时,你房间里挂着一个三色紫罗兰花环,好像就是这种香。对了,是紫罗兰花的香气。你不是说让我明天给采紫罗兰花吗?不对呀,这紫罗兰花还没有採回来,这屋里怎么就有了这种花香。” “憨熊,到底是什么香,你还没有闻出来呀?你到你被窝里去就闻不到了。”她又往外推他。 他一头拱进了她坚挺的双乳之间,好大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真香呀,我要晕了!原来是你的身体香呀。真是太妙了。这么说,早在苏联时,我就闻到你的体香了?!可我当时身在香中知香呀。” 又过了一段时日,罗长虎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我们东北黑虎镇不错吧,你一定要多住一些日子,在这里好好散散心。” 罗丽娅一愣,上去踢了他一脚,说:“你这个东北大蛮熊,我都这样了,还怎么能回那边去呀?!” “你哪样了呀?”罗长虎一副认真的神态。 “你这个东北大蛮熊,这些天晚上的事这么快就忘了?”罗丽娅又粗鲁地踹了他一脚。 第41页 罗长虎拍拍脑袋,假装醒悟,说:“我昏了头了。现在我明白了,我俩的关系生了重大的变化。现在,现在我真的离不开你了。你也离不开我了,是吗?” “你的目的达到了,这不是你多年想要的结果吗?那好吧,我只能成全你了。我要跟你过一辈子,我不能再回那边去了。我在那边很孤独,没有一个知心的男人爱我,我很苦。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你。你能和我一直好下去吗?罗长虎。”她眼里闪着光亮,盯着他。 他一把抓住那双手,放到脸上摩挲着:“能,保证能,我一定要和你好。我舍下性命也要让你幸福。几年之前我就是这么想的,现在我要付诸行动了。我是真心爱你的。” “我也是。”她假模假样地说着,靠在了他的怀里。 “我预感到,你肯定能成为黑虎镇上的好媳妇。你适应新环境很快,刚才你的神态,踢我时粗鲁的动作,使我感到你有点像俺们东北人的老婆了。镇上有好几家都是娶的你们那边的女人,在黑虎镇,有我,有她们,将来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不会寂寞的。我保证。”他搂紧她。 罗丽娅推开他:“嘴上保证有什么用,这要看你以后的行动。表现不好,我随时都会回到那边去的。” c3 手持长菸袋桿的白衣少妇 李万玉、章红玉在章家烟号醉心烟铺组织的地下党活动,引起了对门菸袋铺王掌柜的注意。 最初,王掌柜为李万玉、章红玉这对恩爱小夫妻为一个幌绸的颜色斗气感到好笑,认为他们只不过是闲来无事,为平淡的夫妻生活制造点生气和趣味罢了。可后来,生意稀疏闲得无聊的他,无意中现,每当醉心烟铺幌绸换成了粉红色时,就有一些陌生人陆续进入,进去就老半天不出来,不像是买烟谈生意的商人。他觉得有些奇怪,就把这一情况当闲话说给了章天一。章天一本来就对李、章二人独掌章家烟业、阻止他到各铺捞外快而心生不满,一心想找茬整治整治这对夫妻,这次有了这么个情况,他自然不会放过,便让王掌柜暗中盯住醉心烟铺。 几年来,李万玉一直受黑龙江地委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为抗联部队做事。以他日常生活中精细慎微的作风和关键时期胆大敢为的勇勐,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绩,受到了抗联领导的器重。后又发展章家小姐章红玉入伙,使他如虎添翼,地下活动搞得更加出色。章红玉以她的特殊身份配合地下组织做了大量的工作,挥了其他人所起不到的作用。 让李万玉、章红玉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的工作开展得极为顺利的时候,被人悄悄盯上了。 章天一是在一天李万玉等人聚会时,大摇大摆地走进醉心烟铺的。他并没有冲到后房抓现行,而是对万金良旁敲侧击:“最近,醉心烟铺不清静呀,常有稀客光顾吧?”万金良见他话里有话,就说:“是呀,这两年章家烟业不景气,这是你所知道的。万玉和小姐就多费了一些脑子和腿脚,把买卖扩展到了关内。所以,时有一些关内生人进出这里。这有什么不妥吗?”章天一进一步说:“不全是生意人吧,刚才我还见到李万玉和一伙不明身份的人进了你的店。我看这伙人就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人。用不用我去叫日本人来和他们谈一谈呀?”万金良忙说:“少爷,是你多虑了。这些年到醉心烟铺来谈买卖的都是正经生意人。咱们章家从不同那些灰商黑客的打交道。”章天一不耐烦了:“行了行了,万经理你就别给我打马虎眼了。我这就让对门王掌柜去请日本人到你这里做客。我待在这儿等着,我看他李万玉出来不出来。” 万金良无奈之下给旁边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李万玉从后房出来了,想到这章天一可能已闻到了气味,硬瞒是瞒不过去的,就说:“天一,里面都是生意人,谈得都是生意事,你多心了。” 章天一直奔主题,说:“我没多心,我是缺钱。章家的资银都在你和章红玉手里,你们得好好表示表示,否则,你我心里都明白,这事绝对不能就这么过去。在日本人那里,我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李万玉只好顺水推舟,说:“你和红玉是一奶同胞,你又是章家大少爷,章家的钱你自然使得,眼前你需要多少?” 章天一笑了笑,伸出一个巴掌翻了三番。 李万玉让万金良如数取来银两给了章天一。万金良脸色极为痛苦,说:“这是醉心烟铺半年的营销额呀。”李万玉打断他:“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少爷需要花钱,就是把醉心烟铺卖了也得给。” 章天一起身走人,得意洋洋地说:“还是万玉是个明白人。以后你们常给我备着点,这年头我花销可是不小呀。这日本人没有餵饱的时候。” 当晚,李万玉就把这一重大情况告诉了章红玉。章红玉气得捶胸顿足,俩人商量了半夜,也没有想出对付这混事魔王的好办法。 夫妻俩认真分析了当前形势。眼前,地下党一时难以建立起新的安全可靠的联络站,工作急需时还必须在章家烟号的几个点活动。他们能做的工作,一方面减少聚会次数,另一方面及时打点银两应对章天一没完没了的敲诈。章天一给日本人当走狗是为了钱财,现在抓着李万玉的把柄暂时不去告密也是为了更多地诈取钱财,但仅靠银两稳住章天一只能应付眼前,绝不是长久之计。 第42页 李万玉停止了在醉心烟铺的地下党活动,有急事都转移到老陈头烟地窝棚里去聚会。一天下午,正在开会之时,望风人报告,章天一在地头闲逛,提出要和李万玉商讨一下如何根治烟地虫害。章红玉一听火冒三丈,冲出了窝棚。李万玉怕她把事弄大,也跟了出去。 章天一躺在曼珠纱华上,跷着二郎腿打拍子,斜眼看着他俩不说话。章红玉上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说:“起来,糟蹋了我的曼珠纱华,我跟你没完。”章天一没想到章红玉会下脚往狠里踢他,疼得一下跳起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衣下的枪。章红玉就更生气了,上去又踢了一脚,叫道:“你还想给我动枪呀。我告诉你,我就是地下党员,你到日本人那里告我去吧。让他们把我弄死,你就称心如意了。”章天一一边躲着怒气冲天的小妹,一边说:“我去告密日本人给我钱,我不去告密你们给我钱。如果你们能满足我的花销,我何苦还去告密搭上你们的命。”章红玉气出了眼泪:“你就是一条餵不饱的狗。”章天一说:“是的,自从跟了那日本教士,我就不想做一个平常的中国人了。在日本人与中国人争斗的事儿堆里玩,刺激,有趣。这一辈子,我就这样了,你怎么着吧?”李万玉说:“好吧,天一,你晚上到这里来取钱。醉心烟铺那儿是不能再给你钱了,万金良忍耐是有限度的,预防他把这事捅出去。给你钱的事大家都要背着人,尽量少让外人知道,那样对你我都不好。所以,这次你到这儿来取钱,这里人少眼少。我俩都敞开心胸,好好谈谈。我找些名目,从其他店铺多给你弄点,以后你就别老缠着我们了。天一呀,我不知道你脑袋里整天都想些啥?再过一些时日,这菸叶就要收成了,我们聚在烟地谈一谈丰收后的买卖,预定下一步的生意,你为什么老干扰我们?” 章天一冷笑一声,看着天空不说话。李万玉说:“行了,就这样吧,晚上在这儿见。再说一次,这是最后一次给你钱了。以后你还没完没了,我和红玉决不会再客气的。” 章天一说:“只要这烟地还能长烟,我章天一就得有钱花。章家烟地里长出来的银子,谁也休想独占。”说完,转身走了。 聚会匆匆结束,大家都散了。李万玉让章红玉先回去,他要和老陈头看一看烟的长势。 章红玉走后李万玉赶紧让老陈头把开会人追回来。大家作出了一个果敢决定:今晚除掉章天一。不然这个地下组织迟早要毁在这个无赖和日本人手里。 大家都知道,这一决定必须背着章红玉干。毕竟他们是手足兄妹,杀掉长兄,章红玉这个感坎不好过。 李万玉他们制定好行动计划,只等章天一晚上前来送死。同时,他们也商量好如何对章红玉说明章天一死因,就说章天一在取钱回城的路上被劫财人杀死。他们准备在烟地里把他捅死,然后再把尸体弄到半路上制造一个被劫现场。 月夜下,章天一如约而来。李万玉同他见面并无多,走上前把一个手提袋递了上去。在章天一伸手接钱袋时,李万玉顺手牵羊把他按倒在地,几个人同时扑了上来。 章天一喊了一声“来人呀”,就被堵了嘴,枪也被下了。 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枪声,有几个人影向这里跑来。 李万玉知道大事不好,章天一是有备而来。 大家慌忙散开,李万玉朝章天一开了一枪,又朝来人开枪。双方对射起来,李万玉他们不敢恋战,怕引来日本人,便趁夜色跑了。 没来得及跑的老陈头被来人捉住。 当晚,用绷带吊着一只胳膊的章天一,领日本人冲进了醉心烟铺,抓走了万金良和几个伙计。 捣毁了醉心烟铺和烟地窝棚两个地下党联络站,抓住了联络员万金良和老陈头,这是日本人在顺泽城破获的第一个地下党活动案,日本人重重奖赏了章天一。日本人许诺,待抓住地下党主犯李万玉,还要加倍奖赏他。 章天一和日本人一起,在顺泽城进行了广泛摸排,却没有抓住其他参与地下党活动的人员。 对于章红玉,章天一专门向日本人做了解释:章红玉虽与李万玉是夫妻,但她只参与国泰烟号商事,从不知道李万玉是地下党员,更没有参与地下党的任何活动。 章天一还进一步说,他现李万玉与共产党有染,最初还是章红玉告诉他的。日本人半信半疑,章天一就把王掌柜叫来帮说。王掌柜说,少爷说得对。章红玉先是发现了李万玉把幌绸布当做联络暗号,夫妻俩就吵了起来。吵完后,章红玉就把这事告诉了少爷。 听王掌柜这样一说,又看了李万玉在这幌子上的秘密,日本人就信了章天一的话,还专门拿出五百元钱作为给章红玉的奖赏。这钱自然入了章天一的腰包。 第二天一早,章红玉就听家人报说,醉心烟铺和烟地窝棚被日本人搜了,抓走了万金良、老陈头和几个伙计。她一下就明白东窗事了,章天一这条狗终于向日本人告了密。 章红玉担心李万玉的安危,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她对自己的处境也把握不准,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动。她判断,地下组织已经暴露,日本人却没有上门抓她。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章天一暂时保了她。只要万金良、老陈头不供出她来,眼前她还没什么危险。对万金良和老陈头这两个老人,她是有信心的,他们决不会向日本人屈服的。 第43页 章红玉在家待着不敢出门,派出可靠家丁出去打探事态发展。家丁报章家各店铺和章宅被日伪人员监视了。她知道,李万玉一旦在顺泽城露面,必将被敌人逮捕。她心里喊着,李万玉千万别进城,千万别回家。 不久,章红玉听说万金良和老陈头被日本人枪杀了,到死两位老人都没吐一字真言。 几天来的突然变故,使章红玉心焦虑,痛苦不堪。她关紧房门放声痛哭了一场。 早已病身在床的章大头传话过来,让章红玉到章家老宅看他。 章红玉出门不远,就现有人跟踪。她进老宅门时,也看到有人在暗地里探头探脑。 章红玉进得屋去,还没等问候父亲,章大头就激愤地大骂起章天一来。骂完后,说:“以前我看重了李万玉的经商才能,才准许把你嫁给了他,把章家烟业也託付给了他。没想到,这人还有这个捅天的本事,居然多年为地下党做事,我们都蒙在鼓里。他李万玉害了你一辈子呀,好在你没有掺和进去,以后消停下来,还能好好过活。你要记住,以后千万不可再见李万玉,更不许这人再进章家的门。不然,他的命难保,你和章家人的命也难保呀。”章红玉只流泪,没有说话的心情。 章大头让家人从隐密处取来他私存的积蓄,递给章红玉,说:“这是我的全部财产了,你把它用在烟号商事上,救救眼前的难吧。”章红玉坚决不接。章大头眼红了,大叫:“你不接,我立马就死在你眼前。你把这些钱拿去用在正处,我也就放心了。这几年,章天一没少动这些钱的心思,不拿走,他迟早会弄走的。到他手里,这钱就打了水漂了。”章红玉只好接了钱箱,又陪老人说了一阵话,嘱咐家人全心照料,就走了。 章红玉刚出老宅大门,迎面碰上了章天一。这是那一事件发生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章天一看到了她手中提一包袱,伸手扒拉了一下,就说:“我们到里面去吧,我想你现在很需要同我谈谈。”两人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里,章天一说:“事情不用我说,你恐怕全都明白了。我是念在哥妹分上才保了你。但保了你今天,不等于保了你长远。我知道,你参与了不少地下党的活动。这些事,日本人不会闻不到一点气味。所以,为了你的长远安全,我需要到日本人那里去疏通。”章红玉把包袱往怀里搂了搂:“你别动这些钱的心思,这是爸多年的心血,要用在正地方。你把我送到日本人那里去吧,我死了倒省心了。”章天一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这钱要用在刀刃上,这钱是你的救命钱,该花的时候要花。你不能被日本人杀了,你死了就不怕章家烟业被我独吞了?虽然章家衰落了,但还有这个骨架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章家家底在,不怕日后不再兴旺。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将来再振兴章家烟业。”章红玉不听他胡说,问:“别扯那么远,说眼前的。李万玉现在况怎么样了?” 提到李万玉,章天一一下来了火气,他指着还吊着绷带的胳膊,说:“这就是我那妹夫开枪打的。他想把我弄死,幸亏我早有准备才逃过一死。前些天,我一直带人搜查他,我要亲手把他整死,把他埋到烟地里。可惜没抓到他,我就把万金良和老陈头在烟地里埋了。他们都想置我于死地。这些年,李万玉把持了章家产业,霸占了我的妹妹,还想杀了我。这辈子,我饶不了他,日本人也不会放过他。他别想在顺泽城一带露面,一露面,他的死期就到了。” “没人性的东西!”章红玉气急败坏,抡起包袱向章天一打去。章天一顺势把包袱夺到手里,章红玉用头去撞他,蹦着高去抓他的脸。 章天一躲闪开,趁机提着包袱扬长而去。 章红玉没敢大声叫喊,她怕惊吓了旁边屋里的老父亲。她昏沉沉地走出老宅,在街道上游荡。她不知不觉来到了醉心烟铺前,这里已经关门闭店,万金良精心设计的幌子也被人取走,拿去作了物证。她踹开店门,来到后房,大喊:“我要抽菸!快给我备烟。”店里空无一人。她自取烟锅,点了,吸着,躺在炕上无声地流泪。接连吸了四菸袋锅,破了她每天只吸两锅的习惯。她又装了满满一菸袋,点着,走到街上。有不少人驻足看她。她全然不觉,只身往城外晃荡。 章红玉来到烟地,找到了老陈头和万金良的坟头。她在窝棚里拿出镰刀,割了曼珠纱华,把坟头整个盖了,又在坟的周围厚厚铺了一层。然后,她到窝棚里拿来两桿菸袋,装上烟点着,并排放在坟头上。自己也点上一袋,仰面躺在曼珠纱华上,一边吸菸,一边号啕。她哭两位可敬的老人,哭潜逃在外的李万玉,哭自己这些天来多难的遭遇,哭病痛在炕的老父亲,还哭该死的章天一。 满天晚霞纷飞,红光笼罩着坟头。持一桿长菸袋的白衣少妇躺在血红的曼珠纱华中,时而喷雾吐云,时而对天长号,好一副多彩多情的图画。 隐藏在暗处的几个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头来,观赏这一少见的景色。那是已在这里埋伏多日的特务。他们在等待着李万玉回来祭悼他的同党,尽管他们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一丝抓住李万玉的机会。 悲哀中,章红玉突然屏住唿吸,停止了一切动作。她静静地等待着,想捕捉到刚才身体中突然出现的一种感觉。 第44页 那是美妙的难以言表的感觉,一种来自小腹内部的奇异感觉。不是疼痒,不是蠕动,她觉得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脉动。她一心想再一次地抓住这种感觉,可它迟迟不肯再现。 她静思,她头脑中弧光一闪,莫非我怀孕了?她联想到前一段时间经常呕吐,还以为是肠胃不适。灵感告诉她,今天在号啕中出现的那种感觉,是她的儿子或女儿制造的。 这个时候,她无比坚信自己的感觉。于是,她放弃了在烟地躺几天几夜不回去的想法,精神振奋地爬起来,扑打干净身上的草秸,迎着晚霞,顺着一条曼珠纱华花带,大踏步地朝前走去。她要横穿菸草地,尽快回到家中,饱饱地吃顿饭,把自己的身体弄强壮。 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而是为了肚里的孩子,为了李万玉留在她身上的血脉。 a5 她偷用了他的电台 深秋江水消瘦,罗丽娅却感到腹中终日饱胀。她加倍帮罗长虎干活,以增加活动量来消化腹中食物。 这些时日,罗长虎坚持以制造丰富的三餐,来表达对罗丽娅的疼爱。森林里猎来的狍子、野兔、松鸡和飞龙,成了她的家常菜。这些山珍在别的人家一般是捨不得吃的,是要拿到集镇上换零花钱用的。罗长虎却执意下锅上桌,给心爱之人改善伙食。他增加了进山入林的次数,不知疲倦地为她猎取盘中餐。罗丽娅无奈,她知道自己刚过江到他身边还不到三个月,他对她还保持着炽热的激情,每天亲得都不知道怎么亲她了。她想,就由他折腾去吧。 罗长虎进山打猎时,她常到江边熘达,目的是为了抵抗秋季睏乏和终日饱食。当然也是想多望一望对岸景色。 江面的波纹颤动着,急涌在下面鼓动,似在前进的样子,却又懒懒的不愿流动。橘黄的波光被朝阳映得一跳一闪的,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她远眺对岸,看见似雾似烟的气体,笼罩着达达什维克的山麓和峰巅。 她问自己,就真的这样按组织要求长期不能回返,和自己并不爱的这个中国男人真真假假地生活下去吗?这些日子,她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去接受他,去爱他。 三个月来,她时常问自己,我现在爱上眼前这个男人了吗?以后,我会爱上他吗? 突然,眼前的水面跃起一条叫不上名来的鱼儿,“哗啦”一下惊得她后退一步,心“怦怦”一阵快跳。就在这快跳之中,她明显感觉到腹部拱动了一下,片刻又一下,再一下。 她愣在那儿不敢动了,心还在继续狂跳。 腹中又拱动了几下后,她劝自己冷静下来,全身心地去体验这生命的涌动。 终于,她找到了准确的感觉。于是,她坐在江边流起了眼泪。 她告诉自己,她怀孕了。不争气的自己,没出息的自己,真的怀上了那个盲汉的骨肉。 她哭诉自己的不幸,哭骂那个没羞没臊、脸皮肉厚的男人,怨恨无情的上司雷恰洛夫上校。 无泪之后,她返回了她和罗长虎共同生活的家。进门时,他正在挥刀剥离一只狍子的皮。他为自己今天进山收穫颇丰而心情舒畅,小调不离口,眼神中的柔情抛向了他心爱的人。 她没有正眼看他,而是进了柴屋,费力地把夏季他在山上扒下来的整张桦树皮拖出来。她找来一把刀,估摸着量了量大小,挥手一噼,一分为二。他想上来阻拦她,却已经晚了,说:“这是一张多年难见的好皮,我本来想要做一条好船的,你却用刀砍了它。好生生的一张皮,你把它弄成废物了。” 她并不看他,说:“你才是废物。一噼为二,一块做一只摇篮,一块做一只背篓。” 他不解地看着她的眼神,看着看着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冲上来,想抱住她。她一闪身,把刀指向了他,说:“你让我怀了孕,因而伤了我的心。以后离我远点,别再伤了我的孩子。从今天起,不许你靠近我半步。”他说:“快收起刀,怪吓人的。你这话没有道理,我怎么就伤了你的心。”她并不放下刀:“你让我怀上了你的孩子,就是伤了我的心。” 罗长虎知道,她在无理取闹,用使小性子的方式挥洒一种特别的情绪。 这时候的罗长虎,没有跳将起来高喊一声我要当爹了,而是举起利刀,把手劲都用在了狍子身上。仅用了一袋烟工夫,狍子肉就下了锅。 出乎罗长虎意料的是,晚上罗丽娅把白天对他“不许靠近我半步”的警示抛到了一边,主动热情地把胸贴在了他的胸脯上,并示意他无数次抚摸腹部,感触他们的孩子。 他暗自笑笑:女人是难以琢磨的宝物。 冬天来临时,她已经显肚子了。为活动身骨,她开始跟他学弹棉花,跟他走街串巷揽活。在人们面前,她低眉顺眼,柔声和气,尽管身子笨重,手上的活却麻利。 镇上镇下无人不夸罗虎子从江东引来了一房好媳妇。罗丽娅很快就同这个小镇融为一体,成了乡里乡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冬雪渐频的时候,镇上的人们陆续住进了地窨子。刚住进去,罗丽娅感到很新鲜。外面寒风肆虐,这地窨子里却温暖如春。炉火把地火龙烧得直烫手,炕也热得舒坦。 第45页 她只穿件线衣,腆着肚子在罗长虎面前晃来晃去。罗长虎躲着她的来回走动,却不耽误手里的活。他不想再让妻子做一点家务,屋里屋外的事都抢着干。 每日睡前,她总是抢着往地龙里塞几块半干不干的噼柴,把火压住。她从他那里知道,晚上地龙里不能放干柴,那样柴会早早烧完,天不亮炕就会凉下来。现在,她颇为自己不错的压火技术而得意。她压的火,往往不多烧一块噼柴,却天大亮了还余热不减。 罗长虎每天晚上一躺上火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罗丽娅的肚子上听动静,往往听到的却是咕咕的食叫。在夏季这里还能吃上新鲜蔬菜,而一入九月,就难见绿色了,吃的都是易储存的白菜、萝蔔、土豆。这些食物风干得发柴,无论蒸煮都烧不出来好味道,肚里也就难有好听的动静。豆腐是每天都要吃的,有时也炖些干冻的野味。冬季的生活远不如其他三季可靠,但罗丽娅也没有亏了嘴。 隆冬时节昼短夜长,罗长虎早早起床磨了半天的豆腐,天才蒙蒙亮。做豆腐并不是供自己家吃,而是为了要上街去卖。本来罗家有弹棉花的手艺,揽的活不多不少,也还能维持生计。可罗丽娅过日子的心气高,非要让罗长虎兼做磨豆腐的买卖不可。她说,日子要过好,就得勤抓挠,能多挣一毛是一毛。这全是为了她和孩子生活得滋润些。只要是为了老婆孩子好的事,罗长虎总是全力投入,很快他的豆腐在镇上就好出了名。连日伪军营伙房都买他做的豆腐。每天早晨他把豆腐做好时,罗丽娅也正伸着懒腰,腆着肚子下炕。吃过早饭,就跟着男人上街。 上午是卖豆腐。固定的时间,先给军营的伙房送去几包,车上的货就下去了一大半,然后才沿街叫卖。 进日伪军营,罗丽娅每次必去,去了眼就不够使,心就不够用。她去的是山外的军营。深山里的军营她是进不去的。据说,那里是日军的军事重地,连鸟都飞不进去。 这是罗丽娅让罗长虎磨豆腐卖的真实用意,可他却不知道她的这一心计。 下午是上街弹棉收棉。夫妻推着个轻便弹棉车,量少的当街就弹了,量多的就拿回来晚上弹。夫妻俩弹棉在街上是一景,夫蹬车,妻续棉,配合默契,动作娴熟,漂亮干练,常围有闲人观看,两口子就越来劲。 在买卖交接中,罗丽娅就完成了她的情报传递工作,每每都天衣无缝,连罗长虎也不曾察觉。罗丽娅的上线和下线都是苏军早已发展的情报员,现都属于罗丽娅领导。罗长虎外出打猎时,她时常在家里组织人员商议工作,而罗长虎对这些全然不知。 罗丽娅对自己这天地不知、神秘刺激的私暗勾当颇为得意。 让罗丽娅没有想到的是,在卖豆腐和弹棉花的过程中,罗长虎也在做着他的怀报传递和搜集工作。罗丽娅先前也未曾发现,后来有所察觉。她本来就知道罗长虎是抗联的情报人员,却总不见他有什么行动,只是每天做家里的活。渐渐她才现他在干活中就把一些大事做了。她因此而很佩服他的功夫。而罗长虎之所以长时间没有发现她做情报工作的企图和行动,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她是那边派过来的情报人员,只知道她曾是一个普通的邮局工作人员。 罗丽娅嘱咐自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告诉罗长虎实情的。她却可以适当问一些他的情报工作情况,因为她曾是他的报务教官,她不能装作不知道他的抗联情报联络员身份。实际生活中,她主动配合他做一些工作,他也就感到是合情合理的了。 在这个漫长的寒冬,尽管嘴不亏,但她还是经常督促他为她调节生活。她喜欢看着他甘心情愿、乐此不疲地把她的冬季三餐弄丰富。 罗长虎心里也明白,她之所以整天喊着让他改善伙食,全是为了肚里的孩子不受委屈。他想,她在乎肚里的孩子,就是在乎他们的感情结晶,而在乎他们的感情结晶,就是在乎他罗长虎。 他明显感到,自从妻子有了身孕,她与他的关系一下子有了长足发展,他可以同她做任何想做的亲昵动作,而在这之前是绝对不行的。 罗长虎从内心感激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他真切地体验到,她已经在慢慢接受他,学着爱他了。 在这个漫长的寒冬她一心孕育他们的孩子,而他却在实施一项令人费解的工程。 一天,他开始在地窨子的一角刨土挖洞。活干得有些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像是不敢弄出大动静,挖出的土倒到屋外也随时用雪盖了。听到有人来串门,赶快用蓆子把洞口盖了,生怕外人瞧见。她问他挖洞何用。他说添一口人,要扩展生存空间。他一笑,一副神秘的样子。她知道,这个理由是不能解释他那种见不得人的挖洞方式的。整个黑虎镇,没有哪家靠地窨子里再挖一个套洞来拓展生活空间的。别人家都是靠一面或三面挖壁宽阔窨子,而他却挖其一点,洞中套洞。她并不再多问,知道他另有不宜言表的目的。 洞中洞完工后,他的最后一道工序使她彻底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他从洞中打一细眼到地窨子顶部,弄一根树皮色的电线穿入其中。电线顺一棵大树树干上去,巧妙地缠绕到树枝上。她一看便知,这是一副隐蔽性很强的天线。 果不其然,没几天,他偷偷弄来一部电台。他沖她笑笑:“我知道你早就猜出我挖洞的意图了。抗联要加强情报交流的力度,组织决定把电台设在我们家。这是对我的信任,也是对你的信任。你虽然不在我们的党,可你知道我的底细,所以组织把你当做抗联自己人来看待。你曾在邮局当过报务员,还做过我的教官,希望能在技术上帮我一把。”她没笑,说:“你是一个优秀学生,自己能胜任这项工作。我只管帮你把孩子生下来,把孩子养育成人。至于其他,我没有义务和责任帮你。当然,我也不会出卖你和你们的抗联情报站。” 第46页 冬夜寒冷又漫长,接连七个夜晚,他只穿件单衣,干得热火朝天。他把一台小型手摇发电机,改装在了家里那架大弹棉花机上,多次试验后,用脚蹬弹棉花机得以成功发电。然后,他把笨重的弹棉花机巧妙地放在了洞口处。进出洞口,要从大弹棉花机底部爬进去,旁边还放上那架平时携带出门做活的轻便小弹棉花机做掩护,外人进家难以看出破绽。 这样的安排,带来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罗长虎一人难以完成他的报务工作。必须有一人脚蹬电机发电并负责望风,他才能在洞内操作电台完成收发报。这项工作只能靠罗丽娅来完成。他同她商量,她不语,只是沖他笑。笑着笑着就坐在了弹棉花机上,并不费劲地蹬踏起来。她笨重的身子,还不足以影响她的腿部动作。夫妻配合着,他完成了第一次与上级电台的联络。她对他巧妙的设计很赞赏,即使有人突然进来,也会以为她在弹棉花,而不会想到弹棉花机后面还有一洞,洞中还有一人在发电报。 罗丽娅的肚子七个月的时候,她脚蹬弹棉花机就很困难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解决报问题。他愣愣地看着她,愁闷难解。她说:“天无绝人之路,眼前就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你把电台电键引出洞外,自己一边蹬踏发电,一边敲键发报。这对你来说,有很大的技术难度。这需要你具备很好的协调性,必须刻苦练习才行。这种方法安全系数也小,一旦有人闯进来,即刻暴露。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这一方法。二是,我与你换位工作。你在外发电,我进洞内工作。你别忘了我是报务员出身,收发报技术不在你之下。这种方法很安全,但需要得到你和你们组织的充分信任。” 罗长虎没有表态,他知道要採取罗丽娅建议的第二种方法,她就会更多地掌握他们电台的波长、唿号等情况。这必须经组织批准。在几次中断情报联繫后,组织上批准让罗丽娅进洞工作。 这一天晚饭后,罗丽娅挺着大肚子,很困难地从弹棉花机下仰面进了洞。罗长虎站在机旁,看着她一点点往里缩,肚皮差一点就蹭到了弹棉花机底座,眼泪就止不住涌了出来。 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女人呀。为了他的幸福,她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渡江而过;为了罗家的血脉沿袭,她无怨无悔地孕育着他的孩子;为了他的地下活动,她自甘自愿地参与他无比危险的工作。 罗长虎在心里叫道:我罗长虎这一辈子要不好好待她,自己就枉来这世上一趟了。 他对她越来越充满感激,但却从没有丧失原则而对她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也就是说,尽管她帮他完成了收发报,但她经手的电报到底是什么内容,她是全然不知的。因为他没有把组织上的密码告诉她。为避免不测,他严格把持着,不把她曾当过他报务教官的过去,告诉任何一个不该知道此事的同志。所以,到家里来的人,只知道她是罗长虎的苏联籍媳妇,而没有人清楚她的真实身份。 细心而又有情报工作经验的她,却悄悄掌握了罗长虎组织的很多情况。同罗长虎一起外出做活,他与什么人有异常的密切交往,她心里很有数;家里常来串门的人,哪些是纯粹来借东西或唠家常的,哪几个是来找男人有重要事情的,她也心如明镜。据她私下掌握,同罗长虎有异常交往且必定是抗联重要情报人员的就有十多个。像伪自卫团下河村的白连长、河泡村的李排长、大洼村的伪保长、黑虎镇警察署署长郑六子、河西道观的黄老道、还有长年在这一带乞讨的疯花子王二小,他们都常以不同方式同罗长虎保持着神秘的联繫。尽管他们极力背着她做事,但也没逃脱她的视线。 罗丽娅清楚地知道,罗长虎的情报工作做得是很出色的,他在黑虎镇一带建立起了畅通的情报渠道。可她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过,在他和他的同志面前,全然一副家庭主妇的模样。她不能以苏军情报员的身份与罗长虎他们发生关系,不能互通情报,这是铁律。她受苏军海参崴情报中心的直接领导,苏方的情报人员与她保持着严格的单线联繫。她只能把她自己的联络员传递到手上的情报和自己收集到的情况,通过跑苏方的联络员送到海参崴。 这年初,形势有些吃紧。罗丽娅从罗长虎频繁的电台联络和与联络员交往活动的密度看出,抗联正在预谋一次大的行动。 她从苏方情报员那里也得知了黑虎镇边境一带的军事态势。 这一天晚饭后,罗丽娅感到腹部剧烈疼痛,她知道自己要生了。 罗长虎出门已经两天未归了。她忍着痛苦动手做着孩子降生的准备。这是她的头胎孩子,没有任何经验,心里惧怕万分不知如何是好。恰巧来了一个取棉花的乡亲,为她叫来了接生婆。半夜时分,罗长虎才急匆匆进门,身后跟进一个陌生人。沖鼻的血腥气使罗长虎一愣,他看到了炕上的孩子,语无伦次地问了几句。她则脸朝墙里不理睬他。 罗长虎似乎心不在她和孩子身上。他把院门和房门插死,就和那陌生人钻进了洞内。两人大概在洞内商量好了什么重要事情,那陌生人又独自爬出来坐上了弹棉花机,先是不熟练地蹬了几下,然后,越蹬越快。他一边蹬踏,一边细心观察了这个承载着特殊使命的地窨子。 婴儿开始啼哭,母亲始终背朝外,一动不动。婴儿越哭越激烈,母亲仍然无动于衷。 第47页 陌生人在琢磨刚刚当母亲的这个女人为啥心这么硬,置婴儿的抗议而不顾。他也琢磨刚刚出世没几个时辰的婴孩,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而长哭不止,且嗓音洪亮及三岁的孩子。 他疑惑之中,就影响了蹬踏。 罗长虎从弹棉花机下探出头,低沉而有力地叫了一声:“电力不足,你蹬得快一点!”他没有看一眼炕上的产妇和哭叫的婴儿,就又缩回了洞内。 发完了电报,罗长虎从洞内爬出来,才把精力转到啼哭的婴儿身上。他推了推罗丽娅,见她脸色苍白,说话声音很微弱。她说:“我渴,我饿。” 罗长虎恍然大悟。她生下孩子后还水米未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顾不得哄餵孩子了。他忙乱地生火煮面。家里早备了一些坐月子用的食品,他先给她沖了一碗浓浓的红糖水,扶起她喝下,又把荷包蛋面盛了餵她。她整整喝了两碗红糖水,吃了两碗面,身上才有了些力气。 罗丽娅扔下饭碗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迅速把婴儿抱在怀里,不顾眼前有陌生人,解开胸衣给婴儿餵奶。第一次叼住奶头的婴儿立刻止住了哭声,她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慈爱的神情也呈现出来。 陌生人把罗丽娅育婴的动作尽收眼底。一个刚刚做了母亲的俄罗斯少妇的形象勐烈地冲击了他。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此时,刚做母亲的幸福,正充斥在她那姣好的面容上,饱满的乳房一只被孩婴贪婪地霸占着,另一只坚挺地裸露在大人们面前。她只顾贪婪地欣赏自己的孩子,而把那只乳房忘得一干二净。后来,还是罗长虎发现了问题,顺手把她的胸盖上。 罗长虎有些尴尬地盛了一碗面递给陌生人,自己也盛了一碗蹲在炕角吃。他对罗丽娅说:“这是我的朋友,刚从外地来,叫李万玉。我们也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了。”她勉强地抬了抬头,沖陌生人苦笑了一下,算给客人打招唿了。 吃完面,陌生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罗丽娅脸上就有些急色。 罗长虎说:“今晚万玉得在我们家将就一晚上。” 罗丽娅脸上急色更重。 罗长虎又说:“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这个时候出去不方便,碰上日本人巡逻队盘查就麻烦了。” 罗丽娅就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罗长虎手一摊,很为难的样子。 李万玉说:“我到外面找个地方待一晚算了,睡在柴房草堆里也不错的。” 罗长虎说:“这哪能行,这么冷的天。” 这时,罗丽娅用手指那洞。 罗长虎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说:“我倒把这个好住处忘了。”于是,就抱了柴草蓆子同陌生人进入洞。 罗长虎出洞后,忙把尿盆端上炕,扶罗丽娅解决问题。这时,她才说了生孩子后的第一句话:“你这个狠心的东西,这泡尿憋死我了。我算看出来了,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和孩子。” 罗长虎手里为她端着盆,头频繁点着连说对不起。 罗丽娅生孩子后的第三天,罗长虎说有事外出两天。他备足母女俩所用食品,没等罗丽娅表示同意就走了,三天后才返回。从他脸上的喜色看,他和他的同党肯定在外做了件大事,但他始终未对罗丽娅提半个字。 事实上,李万玉、罗长虎组织黑虎镇一带的地下工作人员,配合抗联一股部队,袭击了驻小河子的日伪水上巡逻队,炸沉一艘巡逻艇,打死日伪军十七人。 这次袭击战之所以打得漂亮利落,一个重要因素是罗长虎他们的前期情报搜集工作做得出色。战斗中,李、罗二人带领地下组织二十余人里应外合配合得很好。战斗结束后,抗联这股部队迅速撤离小河子一带,地下组织人员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分散返回了黑虎镇。 李万玉到黑虎镇后组织的第一次大行动就取得了圆满成功,心里数日来的憋闷被驱散了大半。他在顺泽城暴露之后,即被组织派往其他地区开展工作。前不久,他又被派到黑虎镇,以镇上张记烟店伙计的身份潜伏下来,同罗长虎一起领导当地的地下情报搜集工作。按照组织要求,罗长虎领李万玉熟悉了多个联络点的情况,介绍了人员组成和活动方式。李万玉对罗长虎等人卓有成效的情报工作给予充分肯定,他佩服他们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了严密的情报网。李万玉很快投入工作,使黑虎镇的地下组织更有了生气。 李万玉后来又多次到罗长虎家中,罗丽娅从不多言多语,对男人们的事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顾照料自己的孩子,到时也给他们做好饭,其他事情一概不多过问。 这个温存优雅、从不多事的外域来的家庭主妇,给李万玉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他想,这个俄罗斯女人的秉性与东北人中的一些好媳妇相比并没有什么两样。 一天,李万玉望着抱着孩子在炕边熘达的罗丽娅出神。罗丽娅见状,沖他笑了笑,问:“大哥成家了吗?”李万玉此时正在想,不知章红玉现在怎么样了,忙说:“成家了,可还没有孩子。” 罗丽娅又说:“你一人在外做事跑买卖不容易,大嫂一人在家更不容易。” 李万玉就不再吭声。良久,他走近她,伸出双臂,想抱抱孩子。 第48页 她递过孩子,见他眼角渗出了泪花。 罗丽娅疑惑地看着他,不理解堂堂的五尺汉子为什么会抱着别人家的孩子红眼圈,就没话找话地说:“这孩子是个女孩子,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罗诺娃。好听吗,大哥?” 李万玉没有回答,把孩子递给她,转身走了。 多年后,李万玉才知道,章红玉和罗丽娅是在同年生的孩子,他们的儿子比罗家女儿大两个月,生在深秋。那晚,在罗家地窨子里,罗丽娅产后的痛苦状和婴儿哭闹的情景,永远地刻在了李万玉的脑海里。他时常出现错觉,认为这就是章红玉生孩子后的一幕。他觉得愧对章红玉,在她生孩子最痛苦的时候,不在她身边。她一人承担起了因他逃离而带来的所有苦难,一人撑起了那一片天,把孩子养育成人。李万玉告诉自己,一定要终生铭记。 诺娃百日那天,罗长虎起了个大早,多跑半天腿,进了一个从没去过的深山,他想多打一些珍贵猎物,做一桌好饭慰劳一下妻子。果然收穫颇丰,下午太阳还高高的,他就回到了家。 到门口时,罗长虎现大门紧闭,推了推,里面插了槓。就想,最近孩子闹夜,罗丽娅夜里常起来哄孩子,睡不好觉,有时白天他不在家,孩子一睡,她也常插起门来补上一觉。他不忍心惊扰熟睡的妻子,就悄声翻墙而过。他想在院里把猎物收拾好,等妻子醒来下锅,可刀具却在地窨子里。他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屋,可屋门也插着。于是,他顺手拿了墙上挂着的镰刀拨开了门。 惊人的一幕呈现在罗长虎的眼前:罗丽娅正蹬踏着弹棉花机用他的发报机发报。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回头一看,脸上的惊恐即刻消失。她示意他把门关紧,然后,继续不慌不忙地发报。 她的动作非常惊人,脚蹬踏的速度之快,敲电键的手腕上下拱动之迅速,让罗长虎望尘莫及。他想,老师就是老师。 片刻,罗长虎明白了一个现实:从她动作的娴熟程度看,她已不是一两次偷用他的发报机了。明白了这个现实之后,接着又产生了很大的疑惑:她在给谁发报? 罗长虎瞪着她,“你、你、你”了几声,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镰刀握紧了。她镇定自若,嘴角还隐隐露出了几丝笑意。在他的怒目下她稳健地发完了最后一组电码,才下了弹棉花机,挑战似的叉腰站在他的面前。 她说:“别问我这是为什么,就像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事情一样,别想弄清我的真实身份。你只记住两点就行了:一是这个秘密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就像我没有把你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一样;二是我会永远忠于你这个男人和我的组织。我忠于你的最好表现,就是我一天比一天更热爱我们的诺娃;忠于组织的最好表现,就是要千方百计地完成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承认在十分火急的情况下,几次窃用了你的电台。而与此相关的一切一切,我都不能向你坦白,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因为你也是一个在组织的人。” 罗长虎从愤怒和愣怔走出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迅速把报机电键和耳机送回套洞。他长时间一声不语,阴着脸,咬着唇,快手快脚地把两只狍子和几只飞龙收拾干净。这时,罗丽娅已生起了火,也手脚麻利地把猎物扔在锅里。 喷香的食物上桌,孩子也醒来。罗丽娅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食物乱啃一气。两人闷闷地吃了一顿饭。罗长虎敲着炕沿,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偷用我的电台,增加使用次数,这意味着暴露的危险增大,我们的生命受到的威胁也必然增大。这个后果你想到了没有?当然,现在日本人在黑虎镇一带还没有安装无线电波方位监测设备,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想到这个边陲小镇上也会隐藏着地下党和地下党的电台。但是,不管怎么说,你偷用我的电台是违反组织纪律的。”她冷笑一下:“我不是你们组织的人,我违什么纪律?我只管完成我的组织交给我的任务,其他我管不着。”他更生气了:“你这人不但不讲道理,也不讲道义。你我都是有各自组织的人,对这里的工作安全要共同负责。罗丽娅,你这种态度,是很危险的。” 她把孩子往他怀里一推,说:“别忘了我曾是你的报务教官,这方面的安全常识我比你知道得多。罗长虎,你我本身就是干危险活的,怕危险就别在家安电台呀。我一再声明,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使用你的电台的。在我的情报传送渠道不畅,又有紧急情况时,才借用一下你的方便条件,你应该理解。” 他把孩子放在炕上,说:“可你把电键拿出洞外,一个人大白天发报,这是一种极大的冒险行为。罗丽娅,今天你必须承认!” 孩子“哇哇”哭起来,她抱起,说:“我又不属于你领导,凭什么向你承认错误?我只能这样做,我别无选择。我就这么干了,你怎么着我吧。” 罗长虎见她一味胡搅蛮缠,扔下一句“我没法给你讲道理”,就走了。 这是夫妻俩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数天两人谁也不给谁说话。直到有一天,罗丽娅心软下来,笑嘻嘻地凑上去,在身后抱住了他的腰。他也就反转过身搂了她。搂了之后,他才弄清她主动同他和好的意图。她说,现在有一份紧急情报需要传递给她的组织,需要用他的电台。 第49页 无奈,在她爬进洞后,他不得不坐上弹棉花机配合她完成了这一任务。 罗长虎坐在弹棉花机上长嘆一声:“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呀。” a6 绝命崖,仙人洞 日本人似乎嗅到了苏军要攻打黑虎镇一带乃至进攻整个东北的气息,加紧了修筑军事要塞和兵力部署的步伐。 罗长虎与罗丽娅都彼此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后,就加强了信息交流和在获取情报方面的配合。他们有计划地调动双方的情报搜集力量,一心想得到久而不获的中苏边境要塞布防图及其内部构造布局图。这方面的情况,一直以来是抗联部队和苏军情报人员要重点搜集的情报。随着局势的变化,上面对这方面的情报需求越来越迫切,多次下达指令要不惜任何代价完成这项任务。但要得到这方面的情况是极其困难的。 山里要塞一带每天二十四小时戒备森严。日军用红涂料在要塞区边缘撒上红圈,圈内为警戒区,圈外附近的路口、河口均派兵把守。附近村屯的保长每天要向日军汇报有无外来人。居民在要塞外面的山口行走时,不许久停。在里面施工的劳工,都是从外面用“闷罐子车”运进去的,至死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干活。施工现场的劳工200人住一个工棚,出工收工都要仔细清点人数,少一个也不行。不准劳工相互说话,怕串通逃跑。一块儿干了几年活,大家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工程完工时都要杀掉灭口。 罗长虎和组织里李万玉等人多次商谋刺探情报计策,都没有想出好的方案。不几天,李万玉另有任务要到山里待一段时日。罗长虎问罗丽娅有什么好办法搞到日军要塞的情报,罗丽娅也直摇头。 一天,镇上的一个叫芭拉的俄侨来找罗丽娅拉哌儿。拉着拉着芭拉就泪水沾衣,她哭诉她的男人不把她当人待。 她的男人叫刘立秋,是伪保安大队的队长,曾协同日本人全歼过一个营的抗联战士,是日本人信得过的铁桿汉奸。在镇上有日本人撑腰,他无恶不作。最近,同镇上喜凤酒楼的老闆娘喜凤好上了。说是好上了,实为刘立秋霸占了喜凤。喜凤自然敢怒不敢,每每逢场作戏,强作欢颜。刘立秋同喜凤好,好像还有什么顾虑,偷偷摸摸鬼混的成分大。他并不是惧怕他的江东女人芭拉,反而时常把喜凤领回家鬼混。这个时候,芭拉就得去邻家串门躲开,否则,就得挨一顿暴打。刘立秋睡喜凤怕的是日军驻黑虎镇司令长官的翻译张一强。这张一强同喜凤相好在先,似乎这喜凤对他也还有几分真情。张一强有司令长官做后盾,腰杆自然比刘立秋硬实。与张一强的老相好处私,刘立秋就自然放不开。在酒楼里,不敢明着同喜凤过多地厮守,就暗里把喜凤弄回家来。这可苦了芭拉。本来,刘立秋是个大汉奸,镇上村里的人是不愿同他的女人往来的。当乡邻知道这个江东过来的女人天天受着大汉奸的欺凌时,就又有些同情。芭拉再到别家串门时,就没人再下逐客令。怎么说罗丽娅也是芭拉的同族姐妹,俩人的关系就更近了些。芭拉心里有什么苦就全倒给罗丽娅。时间一长,无心听两个女人闲扯的罗长虎,听着听着就有了心。这两个女人讲的都是江东俄语,罗长虎也听得明白。 罗长虎有了一个周密的计划。他没有告诉罗丽娅,他怕女人家闲扯时给他露了风。 这一天,罗长虎带全傢伙进山打猎。这次他带了一条麻袋,他要捉一条活物回来。 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罗长虎都在白雪皑皑的森林山谷里跑来跑去。尽管酷寒难当,他还是跑出了一身热汗。他发现,身后一直有一条兇勐而狡猾的狼在悄悄地跟着他。 这条狼裹着一身厚厚的灰黄色的冬装,压根没有想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前面的那个人吃掉。因为它看出那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要想吃掉他,得需要耐心和机会。然而,整整一个上午他都没有给它一个机会。它开始有点儿不安,可又捨不得丢下这顿美味大餐。它舔舔嘴唇,继续跟踪他。 下午来临,天空投下了稀疏的黄色光亮。罗长虎走上了一条狭窄的小道。这是一条看上去没有任何危险的小道。他提着裤腰在一块石头后蹲了一下,似乎感到不合适,又朝前走了一段,找了一棵大树边蹲下了。失去了耐性的狼感到机会来了,它疑惑地瞪眼望了一会儿,终于顺小道悄悄靠了上去,旋即一道黄光闪过,它扑了上去。然而,它上当了,它钻进了猎人的套子。他精心设计的活捕恶狼的计划大告成功。 他用一根坚韧的双股麻绳紧紧地绑了狼的四腿,缠了它的嘴,把它装进了麻袋。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同这条狼斗着心眼,不动声色地实施他的计划。他准确地观察出这是一只孤狼。大概它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被狼群赶出了大集体。否则,他不敢轻易下手捕狼。一个孤狼好斗,一群狼是万万惹不起的。 当薄暮的阴影缓缓地降落在雪地上的时候,罗长虎拖着麻袋到了镇边上的树林里。他把装狼的麻袋藏好,就回了家。 晚饭过后,那苦人儿芭拉又来罗家串门。芭拉一进门就骂婊子喜凤,骂狼心狗肺的刘立秋。罗长虎不想听女人们嚼舌头,就出了家门。 和喜凤在家里鬼混后,刘立秋和往常一样送喜凤回了喜凤酒楼。回来的路上,他哼着小曲往保安大队走。平时有情况时,他晚上会经常住在保安大队。事闲时就住回家,但睡前都要到岗哨上转一转。 第50页 他今天心格外好,一是酒喝得饱,二是喜凤伺候得好。他走的还是那条镇边小路。这路他熟,闭着眼也掉不到沟里去。 刘立秋走着走着,突然一声尖利的兽叫。他一惊,看到路边的土坡树丛里,一野兽两眼射着绿光,直冲他而来。“狼!”他脑顶炸开。 一生中,多么残暴的人刘立秋都不怕,他最怕的活物就是狼。小时候,父亲带他进山采蘑菇,身边窜出一条狼曾把他吓死过去,三天三夜没醒过来。那之后,别说狼,他见了像狼的狗腿都哆嗦。镇上的人说他是强盗,那是因为他对人凶;也说他是熊包,那是因为狼能把他吓尿裤子。 那条狼尖叫着喷着绿光冲下土坡的时候,他没来得及尿裤子就瘫晕在地上。昏晕中,他听到“啪”的一声枪响,就不省人事了。他醒来时,已过半夜。他躺在自家的炕上,老婆芭拉正在给他餵水。他的眼里依然闪着畏色,喃喃地说:“狼,狼咬我。”说着,身上又颤抖起来。芭拉扶他坐起:“狼被打死了,没咬着你。”他还是那句话:“狼,狼咬我。”芭拉说:“狼被打死了。不信,你自己去看,扔在咱家院子里。”他不敢去看。芭拉硬拉他起来到屋外去看那狼。被吓掉魂的人,要解开心结才能还魂。芭拉执一灯笼,照亮了躺在院子里的狼身上。他一见,才松了口气。芭拉让他再踢死狼几脚,还还胆。他就狠狠地踢了一脚,骂了声“妈拉个巴子的,吓死老子了”。 进了屋,刘立秋问是谁打死了狼救了他的命。芭拉反问,镇上谁是最好的猎人?刘立秋说,是罗长虎吧?!咱要重谢他。 这天晚饭后,罗长虎拖出藏在树丛里的狼,做好了充分准备,在刘立秋必经之路上埋伏下来。待到刘立秋哼着小曲走过来他解开麻袋,倒出狼来,抽刀在手,急速挑了四刀。前两刀挑断绑狼腿的绳,第三刀挑断缠狼嘴的绳,这时,狼也正四爪抓地打滚而起,紧接着第四刀下去刺入狼后臀,狼一声尖叫,顺土坡而下,急速而逃。它开始并没有看到前面路上行走的那个人,等它发现急转身夺路逃窜时,那人已瘫在地上。这个时候,枪响了。它倒在了月光映照的雪地上。 第二天,刘立秋和芭拉提了两瓶烧酒,到罗长虎家登门致谢。罗长虎不收谢礼,说:“昨晚我本是到兔爷坡下套子的,在路边看到一只恶狼沖一路人扑去。我一急,沖那禽兽开了一枪。幸好昨晚有月亮,还看得见,加之枪头子功夫也有些,才救了你一难。开枪时我并不知道是刘队长。紧急头上,是谁咱也得出手。所以说,刘队长你也别客气。这礼我不能收。”刘队长气色还没完全恢復,见罗长虎这样客气,脸就白了:“这礼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今后咱俩的交情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我刘某人不会让人白白救一命的,以后我会报答你的。”罗长虎就收下了烧酒:“我一个百姓,理应谢刘队长才是。刘队长为了这一方平安,平时没少费心。”刘立秋呵呵一笑:“老百姓别骂我就行了。” 这之后,刘罗两家就多了一些来往。芭拉有点好吃的常送点过来,罗家打了好野味或豆腐做多了卖不出去,也送些给芭拉。 过了一段时日,罗丽娅就常抱怨弹棉花做豆腐累人不说也挣不了几个钱,又添了一张嘴,这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一次,罗丽娅吞吞吐吐地向芭拉说,能否请刘队长帮忙给罗长虎谋份拿薪水的差事。 芭拉回家说给刘立秋。刘立秋一拍脑门:“这个忙要帮,要好好帮,咱欠着人家一条人命呢。”眼前最方便,不用费事的就是在保安队给罗长虎安排个差事。刘立秋琢磨,罗长虎打猎是行家,枪法准,胆子正,安排他当个保安队员准合格。这样,一来还了救命之情,二来自己身边有个好猎人可防狼袭击,也可防人护身,一举两得。 很快,罗长虎就被安排在刘立秋的保安大队当了一名队员。两个月后,罗长虎又搞出一个大动静,被刘立秋破格提了个小队副。 原来,刘立秋过生日的那天晚上,罗长虎和一个班长在镇东头弹药库当班。那班长喝多了酒倒在岗楼一角倒头大睡。半夜刚过,一小股抗联兵士突然袭击了弹药库。 罗长虎沉着冷静,凭着自己神奇的枪法顽强抗击。待醉乎乎的刘立秋带一群醉兵慢腾腾地来增援时,偷袭者顶不住罗长虎月光下几乎百百中的子弹,已熘逃了。枪战中,罗长虎也负了伤。 罗长虎按着滴血的胳膊对刘立秋说:“队长,你们再不来我就顶不住了,我就剩最后一粒子弹了,真险呀。”刘立秋带人到外面去查看。地上积雪中脚印杂乱,有八九处摊血滴地,有五六条枪扔在地上。刘立秋重重击了罗长虎几拳,眼里含了泪:“长虎,真有你的。今晚你立了大功,我要报请皇军奖赏你。我刘某人也要报答你。现在,你马上去治枪伤。” 让刘立秋没有想到的是,抗联这次袭击行动又是罗长虎的一个计谋。他和抗联小分队共演了这场好戏。地上的血是杀了几条狗伪造的,枪也是瞄不准的破枪。不过,罗长虎的苦肉计是真的。他自己开枪击穿左胳膊一处皮肉。 近年来,日军调集重兵围剿抗联部队,抗联部队受到严重损失。武器装备不足,被装供应难筹,吃饭都成了严重问题。为了保存力量,抗联部队西征去寻找出路,留下零星小股部队也轻易不敢活动。日伪部队过了一段平安的日子。 第51页 刘立秋分析,这次小股抗联部队突然袭扰弹药库,也是被逼无奈。他们要生存,偶尔採取行动也在预料之中。好在罗长虎身手不凡,才没有使这股抗联谋动得逞。如果这次也像去年抗联一股部队袭击小河子水上巡逻队成功一样,那麻烦可就大了。他这个队长就会被日军司令长官革职甚至枪毙。他深知只顾过生日而渎职的罪过有多大,是罗长虎又救了他一命。他从内心深处感激着罗长虎。 刘立秋吸取了这次遭袭击的教训。一是建议日军司令长官对周围山岭又进行了一次搜捕;二是加强了所属各哨位的力量,并着手调整补充各小队骨干。不多日,罗长虎被提拔为第三小队队长,薪水增加了十多块。 至此,罗长虎彻底成了刘立秋手下最信赖的人。他认为,罗长虎是他手下身上功夫最强的人。于是,一些大项活动、重要任务,刘立秋不忘带上罗长虎,有他在身边他这个大队长心里踏实。 刘立秋的保安大队担负着护卫要塞外的部分军事设施和日本军官家属区的任务。在这些区域,保安大队人员可以相对自由地活动和执行公务。而日军要塞的后援阵地,如储备军火库、守备军用火车站、救护医疗站等,只有中队长以上的人员才可进入公干。主阵地要塞内部,除了那些进去再也出不来的中国劳工之外,只有两个中国人可以持通行证进入,但一年到头也进不去几次,进去后自由也受到严格限制。这两个中国人一个是刘立秋,另一个则是司令长官的翻译张一强。 罗长虎作为亲信跟着刘立秋去过几次后援阵地,但主阵地要塞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由此难以弄到关于主阵地的重要情报。但他总归是有了接近敌人的条件,对日军在黑虎镇一带的要塞总体部署有了观察和思考。从外表看,日军一直在建造西黑虎山、东黑虎山和北黑虎山等三个重要阵地,但这三个阵地谁是主谁是次无从知晓。 罗长虎觉得,仅靠自己接近观察、私下探寻是难以较为详细地掌握重要的情况的。他借日军招募熟练木匠和泥瓦工的时机,巧妙地派地下党员以手艺人的名义渗入进去,但他们只有在外围有一定的活动自由条件,也只能掌握一些后援阵地的情况,主阵地根本进不去。 这天,罗长虎打了一只上等的飞龙,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了养奶牛的张二虎,就顺手扔给了他。这张二虎养奶牛养出了一身霸气。日军在黑虎镇居住着大量的军官家属,家属孩子对牛奶的需求量多,几年来牛奶供应一直紧缺。奶少而吃奶的人多,养奶牛的张二虎就成了稀罕人物,不但有孩子的乡里乡亲有求于他,也常有日本人私下求他多买瓶奶。 罗长虎送张二虎珍贵山货不是第一次了。他巴结他不是为了小诺娃,罗丽娅奶水足,孩子不需牛奶补养。罗长虎多弄几瓶奶是别有用处的。他要去送给一个日本军官的家属。 这天,罗长虎在日军官家属区公干,在一家门前,看见一个日本妇女正抱着一个大哭的婴儿落泪。这妇女比画半天,罗长虎才明白孩子出生后她一直没下来奶,孩子得靠牛奶喂,这孩子又是个餵不饱的狼羔子,买牛奶就成了问题。丈夫是要塞里面的工程师,一周才出山回家一次,她一个女人家弄不到紧俏的牛奶,经常眼睁睁地看着孩子饿得哇哇大哭。从此,罗长虎就和张二虎拉上了关系,他经常把牛奶送到这母子的门前,奶钱自然要照收。这一家人对罗长虎千恩万谢,那工程师也时有送给罗长虎几包日本烟抽。 春风吹化了积雪不久,山野也泛了青。这天是礼拜天,要塞里的工程技术人员回家休息。那工程师一家和另外两家人到山林里踏青。中午,三家人野餐一顿,用了一些酒,皆大欢喜。那工程师尿急,就到前面的树林里去解决问题。后面,几个家属说笑不止,大声喊他,说在上风撒尿别臊腥了三家人,让他走得远一点再解裤带。说完,大家又狂笑一阵。 那工程师在树林里醉意矇眬地往里走,然后就一泡尿足足尿了五分钟。尿完了一哆嗦,一睁眼,“刷”地一下吓出了一身冷汗,酒全醒了。他把尿全尿到了悬崖峭壁下,下面飘上来的寒气,使他一屁股坐在了崖边,随即屁股擦地向后挪动了两米。他坐在那里急喘气,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命大福大。刚才人再往前迈一步,自己将在这万丈深渊下粉身碎骨。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安慰着自己,气也喘匀了。这时,他看到一个猎人走过来,认出是常给他家送奶的罗长虎。 罗长虎感到很惊讶,说:“你一个人怎么坐在崖边发呆?可别想不开呀。”那工程师中国话说得不错:“在那边野炊,到这儿尿尿。”罗长虎明白了,“呵呵”一笑:“让你这么一说,我也尿急了。刚才套住一个熊崽子,很重,一人弄不动它,急得尿都忘了尿了。”就原地尿了一泡。然后说:“那熊崽子还在前面套着呢,你给我帮把手,一起去抬回来吧。你放心,不让你白帮忙,送你一只熊掌下酒。”那工程师脸一沉:“你说哪去了,你平时给我送了那么多次奶,这点忙我还能收你一只熊掌呀。”说完,就跟罗长虎往前走。 走了一袋烟的工夫,到了密林外。罗长虎说到了,那工程师问熊呢?罗长虎说在你脚前呀。还没等他看清熊在哪儿,后脑勺挨了重重的一击,昏倒在地上。 第52页 罗长虎迅速动手,脱了他的一只鞋和上衣,嘴里塞了烂布,用双股麻绳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扔到旁边的树丛里。他把那件上衣撕烂,拿起那只鞋,跑到刚才撒尿处。把鞋扔到尿迹斑斑的崖边,把烂衣顺崖沿扔下去,正挂在看得见的树枝上。他伪造了那工程师不慎坠崖的现场。然后,又跑回去,扛起还昏迷着的工程师,往里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悬崖处,用一根结实的绳索一头栓牢在树桩上,一头拴牢那工程师,顺崖沿慢慢放下去,放到崖下四十多米处停牢。他同样拴牢了另一根绳索,抓绳顺崖下到同样的深度,进了一个山洞,然后,把那工程师解下,扔到了山洞深处。 这个洞全黑虎镇一带只有罗长虎一个人知道,没人会想到悬崖峭壁上还有这么个山洞。这附近林深路险,又没有什么猎物,很少有人到这一带来。这个山洞是他在前年下崖採药材时偶然发现的。进了这个山洞,便无处可逃。洞上方壁滑陡峭无树无草,没有绳索无法攀登;洞下是万丈深渊,入地无门。探头下看,吓破人胆。 罗长虎给这个崖起名叫绝命崖,给这个洞起名叫仙人洞。 罗长虎做完了这一切,坐在洞里吸了一袋烟。他望着还在昏睡的工程师,想像着日本人找到那个悬崖边,看到现场确信人坠深渊无疑。于是,便会派人繫绳索下去查看。即便有万丈长的绳索,也没有胆敢下到万丈渊底的人,只能捡回坠落时撕破的那件上衣去报告司令长官。最后,下一个毫无争议的结论:某部一工程师外出踏青,不慎坠渊身亡。 当夕阳照进仙人洞的时候,工程师醒了过来。他一时难以弄清眼前的一切。罗长虎向他讲了到这山洞里的经过,并向他讲明了他这么做的原由。 “有人让我搞到日军要塞建造情况,一个月之内搞不到这方面的情报,他们杀我全家。离他们要求的时间还有十天了,我还没有弄到一点有价值的情报。没有办法,我只有採取这一下下策。让你受苦了。只要你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我,把构造图画在这个本子上,我便放你走。我知道,在家里,我心平气和地向你要这些重要情报,你死也不会提供的,并会去告发我。我太了解你们日本人的德行了。所以,我採取了这个措施。” “罗长虎,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我不信你编造的这一套。你之所以这么做,只有这种可能,你不是抗联的情报员,就是苏军发展的奸细。我没说错吧。” “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想知道的情况,你必须提供给我。否则,你死路一条。不用我弄死你,你自己就会死在这山洞里。这里是深山老林,洞又在深谷峭壁上。任你哭喊没人能听得见,给你一条绳索你也攀不上去。我知道你是个文官,你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量。所以,你只有一条路,好好配合我。” “你要的这些都是大日本皇军的核心机密,你死了这个心吧,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你今天不说,明天不说,总有一天你会说的。你若不说,你就在这仙人洞里成仙吧。”罗长虎说完,踢了一脚被绑成一团肉的工程师,自己顺绳上去,把绳索解走,回了家。 第二天,罗长虎到保安队上班,就听到了日军一工程师不慎坠崖的消息。 这一天,他没有进洞去看那工程师。接下来的两天,他也没有进山。 他掐算着工程师进洞有四天四夜了,该到收网的时候了,就带了干粮和水进了山。 罗长虎到什么时候都保持着非常机警的状态。他下到仙人洞上方的时候,并没有直接顺绳进洞,而是用上衣把干粮袋裹了扔到洞边。如果那工程师自己松了绑,想袭击他,这一试基本上就试出来了。洞里没有动静,他这才放心一跃而下。进了洞口,他才现,那工程师已经弄开了手脚上的绳索,正倚着洞壁站在那儿。 罗长虎暗暗一惊,接着问:“你为什么不在洞口袭击我?” 工程师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罗长虎递过去水壶和干粮。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才说:“能想出如此计谋的人,谁还能战胜他?!一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无私地把香甜的牛奶送到人家儿子嘴边的人,却为的是有朝一日把人家老子送到置人死地的山洞里来。这么个决绝的人,谁还敢去战胜他?!你不但是一个好猎手,肯定也是一个出色的抗联特工。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最终想通了。我斗不过你,我服了,我要把我知道的情况全告诉你。恐怕这是我的唯一选择。” 罗长虎死死地盯着他,一言不语。工程师接着说:“昨天,我把图都画在你的本子上。黑虎镇总体防线分东黑虎山、西黑虎山和北黑虎山等三个要塞。我画下的是北黑虎山要塞的内部构造图。我的任务是参与这个要塞的工程设计,我只知道这里面的情况。这里却不是最主要的阵地。东黑虎山和西黑虎山的详细情况我一概不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东西两山中有一座是伪装的假工事,是为了迷惑对面苏军的,另一座才是日军最主要的阵地。你让我明确哪是真哪是假,要了命我也说不出来。” 罗长虎示意他坐下,还是无语地看着。工程师又说了一些零零星星的情况,最后说:“你知道,所有阵地不光外面戒备森严,阵地内部管理也非常严格。在里面日本军人也要持关东军司令部特发的通行证,参与要塞工程设计的日本人回家都经常受到宪兵的审查,一张纸片都带不出来。回家后,工程人员之间也绝不敢谈论要塞工程的事,让人听见,轻者革职处罚,重者连小命也要搭进去。所以,除非自己经手的事,其他工程的事很难了解到。情况真的就这么多了。你怎么处理我?” 第53页 罗长虎把干粮和水扔到工程师面前,转身离去。走到洞口,回头又说:“这些天和将来,我还会照样天天给你儿子送奶的。” “可我就知道这么多情况了。你对我再好,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工程师沖一闪而出的影子说。 那影子又盪回来,悬在洞口说:“至于怎么处理你,我是这么想的。出去后,我会採取一切办法,去核实你提供的情况。如果情况是真,我则迅速把这些情报送出去。然后,放你回去。” “你就不怕我出去告发你?” “放你出去的前提是这些情报必须是真的。你要知道,把要塞核心机密送给抗联部队的人,在你们日本人那里会是什么样的下场。那样的话,你那漂亮妻子,可爱的儿子,还有你自己将没有活路。所以,我断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不会把真相说出去的。” “你让我这样回去,我怎么向家人和司令长官解释?” “我早给你想好了。你就说,那天你喝多了酒,到处乱转,把鞋子和上衣也弄丢了。在树林里迷了路,走进了深山,出不来了。这些天,在深山老林里靠干野果和积雪充飢。是进山打猎的猎人发现了,才把你领出山来。这个猎人就是我。到时,我把你送回去。我经常到深山打猎,碰到你很正常。你们日本人和一些外地人,到这山里游玩,经常有迷路的人,这也很正常。没人不相信。” “看来,这是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那么,我提供你的情况如果是假的呢?” “那我不会再回来了,你就在这洞里饿死吧。不过,还是那句话,你孩子的奶我还照样要送的。你就放心地去死吧。” “就这么说定了。我肯定能活着出去。因为我提供给你的都是我知道的真实情况。那本图尽管是我靠回忆画出来的,但准确度应该是比较高的。” “很好,我希望是这样。这些食物足足够你吃半个月的,等着我回来。” 影子一闪,走了。那声音久久迴荡在工程师的耳边。 在如何证实那工程师提供的情况真假方面,罗长虎犯了愁。那几天,他跟着刘立秋几乎参与了他所有的公务活动,放宽了眼界,长长了耳朵,巧用了嘴巴,也都无济于事。 这天,该他轮休两天。他带足了干粮和猎枪、器具进了山。这次,他一不打猎,二不採药。他要走一趟西黑虎山探探虚实。他清楚地知道要摸进要塞内部是不可能的,但要攀上山去,探明东西两山工事是否一真一假还是有可能的。他选准了西黑虎山下手。他推断,西黑虎山南侧是奇峰峡谷,飞鸟难过,险峻无比,人无法攀越。山上的守备日军在这一线设防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只要能战胜自己,从这无人攀爬过的悬崖上爬上去,就有可能得到情报。 罗长虎掐算了一下时间,从镇上走人烟稀少的路段,绕到西黑虎山南崖,需要半天的时间,从崖下攀上去也需要半天的时间。所以,天还没亮他就上了路,这样,在上午十点多就能到崖下,攀上去就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再从山上的密林中走到山的北侧还要两个小时。这时,夕阳正红,还能看清敌人工事情况。天擦黑后,赶紧往崖边走。到了崖边,天黑了,不敢下崖,只能在崖边过夜。第二天,天一亮抓紧下崖,能赶回家吃晚饭。第三天,照常上岗,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他的掐算和计划是周密的,信心也是百倍的。然而,等到了南崖下,他打憷了。抬头望去,怪石压顶,高入云端,不见崖边。上不上?别无选择!三种结局:上不去,摔死;上去了,让鬼子打死;死不了,满载而归。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拿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上! 抓钩抓着石缝,一口气上到了在下面看准的一小块突石上,支撑着身体喘了一口气。接着是一个两级攀,三段登,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这才收起腰带上拴着的一根绳索。这根足够长的多股麻绳下端还在崖底盘着,繫着他的干粮袋。他把干粮袋提上来,喝了第一口水。然后,把绳和干粮袋放在不会挂扯的突石上,继续攀登。喝第五口水的时候,他上去了!他趴在密林的树丛里,不敢动弹。喘匀了气,仔细观察,一片寂静。他提上干粮袋,吃喝完,把绳索和干粮袋藏好,掖了两把尖刀,悄然前行。 前面有人说笑,却没有炸石轰响。他断定:这里的工程已经完工。 他减慢速度,向前靠近,伏在地上,拨开树丛,出现惊人一景:山岗上一线三里,工事连绵,重炮近百,傲视北方。他断定:这里的工程火力十足。 他又换了一个地方观察,一队兵士在重炮一线来回巡逻。兵士站在重炮下显得那么渺小。他断定:地面工事重器生根,固若金汤。 他听到的说笑声是从那队兵士中传来的。那队兵士站着巡逻雄壮威严,一转脸下到背阴处,便嬉笑不止,抽菸打骂。他断定:这是一支军纪涣散,不能打仗的部队。那么,站起来巡逻时假装的雄壮威严是给谁看的? 敌人发现了我?给我看的?不!他断定:那是给对面苏联军队看的。 再一看,他找不到地下工事的出入口。背朝苏联的这面山岗下,植被无损,无洞无窟。 这时,晴空如秋红,万木也苍黄,一轮夕阳映红了山岗。他断定:西黑虎山无地下要塞。 第54页 又一看,除了巡逻装样子的兵士外,山岗上只有零星的军人,并无大部队屯聚。而他知道,在西黑虎山的外围两侧,日军派兵警戒把守是十分严格的,和其他要塞没有什么两样。看来,那也是迷惑人的。 现在肯定,这不是主阵地。然而,那一线排开的巨大重炮也是杀伤力无比的。关键是这炮是真是假。 罗长虎握尖刀在手,绕道接近重炮山岗一角。待那队巡逻兵走向另一头,他飞身跃起,一下贴到一重炮座上。突然,有两个游兵闲将朝这面走来。他无处可躲,灵机一动,掀开炮衣,钻到了炮管下。那两兵士在炮后撒了一泡尿,继续前走。他们的任务大概就是在高高的山岗上走来走去装装样子,他想。他拍拍一搂抱不过来的炮管,坚硬无比。他用尖刀划了几下,掉下了粉末,一看是水泥末,又划了炮管上端,一划还是水泥末。这门炮是假的无疑。那么,其他那些炮呢?一闪身出去,又钻进另一座炮衣内。同一货色。旁边有一门不穿炮衣的,爬过去,是真的,但后半拉屁股是坏的。 罗长虎断定:西黑虎山阵地是假的。那工程师在这一方面说了真话。 小鬼子修筑三座要塞没有实力,精力也顾不上,就搞了这么一个假把戏。可这些,抗联和苏军不清楚,就会当真的来部署部队。不好,要吃亏! 罗长虎在天擦黑的时候到了崖边,又饱吃几个,准备在此过夜。又一想,没让鬼子杀了,可别让野兽吃了。于是,他顺绳往崖下运动了一段,在他上来时看好的一块不小的突石上过夜。这里恰似他的仙人洞,虽然遮不住风寒,但却能防了野兽。 第二天天刚微微亮,罗长虎下崖取了藏在崖底的猎枪,就急急往回赶路。在黄皮沟又打了两个时辰的猎。两天一夜不着家,他总得有个交代。再好的猎手外出打猎,迷三两天的路回不了家的情况也有的,不用过多地解释。回到家,罗丽娅已经吃过了晚饭,正焦急地等他。说是急,是急在心里,因为这时那个芭拉在这里串门,脸上不能有急色。她不能说出罗长虎昨天出去到现在一直未归,她说他今天一早出去打猎了。她不知道这几天罗长虎在搞什么名堂,但知道肯定不是单纯打猎的小事。 罗长虎吃了锅里的留饭,就也和芭拉拉了一会儿哌。芭拉知道他与自己丈夫的生死交情,说话也就没有遮拦,一个劲地骂那骚货喜凤和骚情的刘立秋。正骂得起劲,刘立秋推门进来了。芭拉就把脸扭到了一边不理他。刘立秋进罗家门的情况不多,但有事也过来过几趟。 罗长虎拿出那工程师送给他的日本烟给刘立秋点了。刘立秋长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副舒舒坦坦的样子。芭拉看不惯:“在家里舒服够了,到人家家里摆这个相干啥?”刘立秋一听就不舒坦了,叫了一声:“老娘们家家的,胡说个啥?再出来扯闲我缝了你的嘴。”芭拉一骗腿儿下炕走了。 刘立秋“哼”了一声,对罗长虎说:“这两天猎到好货了没?” 罗长虎敏感却机智:“妈拉个巴子的,今儿个本想走深一点多猎些好货送大哥下酒,没成想路不熟迷了路,只打了几只野兔石鸡子,还差点回不来了。再调休时,打点正经货色给大哥送过去,打虎猎鹿专取长鞭给大哥补补阳。你看大哥家里家外这忙的,需要这个。” 刘立秋一瞪眼笑说:“去一边待着,你怎么也和那老娘们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今晚我过来问你打着好货没有是有正事。后天熊林县城的渡边一郎中佐一行五人,要到黑虎要塞检查工程的通风和排水设施。渡边是负责这个项目验收的,虽不是什么大的检查团,但他是第一次到咱黑虎镇来,也不能怠慢了。” 罗长虎脑袋里的一根弦一绷,随即问:“大哥,让我做什么吧,你说。” “咱们接待的规格不能低于上次山本中佐来。你弄些山珍好货,后天中午好好招待他们一顿,下午我送他们进北黑虎山要塞去检查。他们仅负责这个要塞,检查完晚上还要赶回去。” “我手头没有存货,再说存货也不新鲜。”罗长虎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所以,我今晚就过来告诉你,明儿个你就别到班上去了。再进山一趟,弄些好货,送到喜凤酒楼,就在那里招待。”刘立秋把烟摁灭站起身。 “知道了!像上次一样,算是喜凤的货,保安大队给她开高价钱。”罗长虎一笑。 刘立秋不笑:“那当然,这是我和渡边中佐的见面酒,不能丢了我们保安大队的分,要捨得花钱。后天快到晌午的时候,你陪我到松山路口去接他们,午饭你也作陪吧。场面上的事,你要多见识见识,省得以后长了职不知道怎么迎来送往。” 罗长虎感激一番,送刘立秋出了门。一回来,他赶紧把大门屋门关牢,脸色异常,盯着罗丽娅问:“好机会,怎么办?干它一傢伙!你说呢?” 罗丽娅也盯着他的眼睛:“这段时日,你神出鬼没的,不知道你在搞些啥?我能给你出什么好主意?你是个想好了就干的主,大主意你自己拿。” 罗长虎凑过来,小声说:“现在,我非常负责地告诉你一个重要情报,西黑虎山重炮阵地全是假的,也根本没有什么地下要塞。由此推断,东黑虎山才是日军的主阵地和核心要塞。那个北黑虎山也有地下要塞,我初步得到的情况是规模不是很大,但我必须尽快核实。现在机会来了,我要打好渡边检查北黑虎山这张牌。” 第55页 罗丽娅严肃起来:“如果你提供的情报准确,我要尽快传给我们的人。看来,最起码西黑虎山为假工事的情况是属实的。原来这两天你去干这个去了。难以想像你怎么会活着回来了。长虎,我真的怕不知哪一天,你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真担心。” “我们干的就是这一行,不能整天怕这怕那的。再说,你还不相信我的本事,阎王爷他敢收我吗?!”罗长虎不再多说,留下正一股心酸涌上心头的罗丽娅,爬进了内洞。准备好了后,又探出头来示意罗丽娅帮他蹬弹棉花机发电。 罗长虎把得到的情况向山里的抗联小队作了汇报,并提出了让懂日语的抗联战士半路伏击渡边一行,再扮成日军检查组,进入北黑虎山要塞探明情况的建议。那边回电说,研究研究再定。让他明天一早进山当面确定方案。 第二天鸡叫头遍,罗长虎就带了那工程师画的草图本,背上猎枪进山了。那草图本用电报是发不出去的,必须亲手送到抗联那里。 罗长虎和抗联小分队的同志研究了一天的方案,让挑选出来执行这项任务的同志认真研究了那本草图,准备了一些紧急措施,提前到伏击渡边的豹子谷踩了点。 天快黑的时候,罗长虎背上抗联战士替他打的珍贵野味往回赶。进家门时,罗丽娅还没有吃饭,一直在等着他。俩人边吃饭边小声推敲他的计划,饭吃罢了,罗丽娅说:“风险不小,成功率也大。祝你们好运吧。” 罗长虎早早入睡,第二天上午把野味送到喜凤酒楼,就到了保安大队,快到中午时,陪刘立秋来到了松山路口。 罗长虎脸露平和之色,心里却直打鼓。一辆绿色越野车开了过来,停在了刘立秋挂斗摩托车边。一个中佐模样的人走了下来。罗长虎一看,是渡边,是假渡边。成功了!这五人都是他的同志。 罗长虎按捺着急跳的心,和刘立秋上了摩托车,在前面为检查小组开路。 喜凤在门口迎接。刘立秋笑笑,进门时顺手摸了她脸一把。喜凤没有想到,渡边中佐也摸了她脸一把,还听他说:“花姑娘的,漂亮。进屋米西米西的有。” 酒席已备好,野味充足,飘香诱人。刘立秋敬酒说:“黑虎镇保安大队刘立秋,特地备下薄酒,真诚欢迎渡边中佐光临黑虎镇。喝酒,喝酒。”渡边中佐给他一碰杯,说:“飞龙的好吃,多多地吃,少少地喝,下午还要检查的,酒多误事的有。”刘立秋忙说:“太君大大的有理,山珍的,大补的有,快快地吃。”说完,扯开一条飞龙腿递给渡边中佐。 快吃完饭时,渡边突然问:“怎么不见老闆娘的?请花姑娘敬酒的有。”这是刘立秋特意私下叮嘱不让喜凤上桌来的,他怕渡边生了歹意,沾了他的女人。见渡边问到了喜凤头上,无奈就让罗长虎去叫。 喜凤端了杯酒来敬,渡边问:“老闆娘什么名字的?”喜凤脸带惧羞两色:“喜凤。”渡边也喜:“喜凤漂亮,名字大大的好,喝酒的有,喝完开路的有。”大家便一起喝了一杯酒,出来上车赶路。 车子行驶了二十多公里,来到了山脚下。第一道关卡检查的比较松,都被放行。但车过第二道关卡的时候,宪兵严格检查了每个人的通行证。渡边一行五人都持的是关东军司令部的特别通行证,刘立秋也有能进此山的通行证,都放行了,而罗长虎被卡住了。按规定他这个身份和官职是没有通行证的,不能进入各个要塞。 刘立秋给宪兵解释说罗长虎是他手下的小队长,绝对的良民,皇君的忠臣。无论怎么说,宪兵就是不放行。罗长虎脸露难色,说:“这几十里的路我怎么回去?中午喝了些酒,腿软,得走多长时间呀。” 这时,渡边过来,对刘立秋说:“越野车只能坐我们五人。刘队长,你们的就送到这。要塞里面也不是保安大队的管辖区了,你们的快快地回。大大地谢你们的午餐飞龙。”说完,上车走了。 刘立秋上了摩托车,说:“也行,省得我俩费半天工夫陪他们,什么通气排水的,和咱保安大队有鸟干呀。” 回到黑虎镇,刘立秋中午有酒,就在保安大队找了个地方,一觉睡到天黑。罗长虎心里有事,白天睡不着,晚上也一夜没有睡踏实,天亮时才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下午,刘立秋找到罗长虎的哨位上,一见面就说:“渡边检查小组,昨天傍晚在回去的盘山路上,不小心翻进了百丈山涧。那段山路是涧最陡峭,水深流急的地带,人车一下连影儿都没有了,真惨呀。” 罗长虎一脸惊色,连连问:“真的吗?真的吗?”其实,他心里早有了底。昨晚天快黑的时候,抗联小分队来电报:假扮渡边的一行五人,一切顺利,大功告成。经查看证实,那本草图构画的北黑虎山地下要塞布局基本真实,这是一份有重要价值的情报。特此祝贺。下一个目标是要搜集东黑虎山主阵地要塞布局方面的情报。 罗长虎想到了仙人洞里的工程师,按承诺应该放他出来了。可近几天都有他的班,轮不到他休息。就想,反正仙人洞里还有几天的干粮和水,就让那为鬼子卖命的老弟在洞里多反省几天吧。再说,这么快放他出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呢。 第56页 过了几天,刘立秋有要事要进东黑虎山要塞,这是他第二次进出了。罗长虎有心想问能否带他一块去,又怕引起他的怀疑。因为一般中国人是不愿意进那阎王山的。躲都躲不及,哪有上赶着的。 罗长虎打上了刘立秋从要塞回来后的主意。 刘立秋进东黑虎山回来的那天晚上,罗长虎提了山珍和虎鞭去了喜凤酒楼,在那里和刘立秋好好喝了一顿。 罗长虎见刘立秋酒一上头心已乱,就顺话茬问起了要塞里的情况。他一副好奇的神情,刘立秋没有任何怀疑。刘立秋先发泄了一通不满绪。 “日本人真他妈的手毒心黑,简直是魔鬼。我听一个中国人说,前几天里面一项大型工程竣工,日军举行了一场庆祝宴会,将所有劳工集中在东黑虎山的洼地里,说用酒肴犒劳他们,却用秘密架在山顶上的重机枪进行扫射,七八百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我也杀过人,但杀的都是同日本人对抗的抗联。可这些为皇军拼死干活的劳工有什么罪过?都给拿机枪扫了。” “日军修这么多工事干吗?听说,西黑虎山是日军向苏军发动攻击的前沿阵地,东黑虎山、北黑虎山是阻击东面和北面苏军的主阵地。是吗?” “大概是这样吧。东黑虎山要塞是日军极为重视的进攻苏联的最主要阵地。要塞之坚固、日军守备军队与火力配备之雄厚,远胜过法国的马其诺要塞。日军吹牛说,那是‘东方的马其诺防线’。不过,还真不是日本人吹。我进去一看,好傢伙!要塞在地下连通形成蛛网状隧道,分上、中、下三层,最上层距地面也有十多米,最下层距地面近百米,窄处仅容单兵通过,宽处可以进汽车、坦克甚至是巨炮。队道、竖井、内壁,全部用钢筋混凝土浇筑,厚度都在3米以上。指挥所、弹药库、燃料库、兵舍、医院、电所、粮食库等要害部门都设在要塞最下层。” “真是惊死人了。这不和地下城一样吗。这地下城里得有多少大门呀?” “那门多了去了。北面都是小洞口,西面和南面大门都三五个。那大炮也海了。明里有百十门几十吨重的大炮,暗里也有几十门。难怪日本人说大话,当日苏爆发战争,只要在黑虎要塞坚持3天时间,就可打赢日苏战争。” “这下,对面老毛子可要倒霉了。他们再大的本事也打不进黑虎镇来。” “老毛子要想摧毁这要塞,硬打肯定不行,必须弄清它的构造图,掌握它的进出口、通风口、烟囱等薄弱处的准确位置,靠精确的打击,才能产生好的战果。所以,日本人怕走露了风声,才採取了这么多残酷的措施。” “真不得了,真不得了。” “我说给你的这些情况,你可别对外说了。说出去,让日本人知道了,全家都要掉头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不是咱哥俩闲拉哌吗?在外面谁找死闲扯这个呀。”围绕着刘立秋在要塞里的见闻又扯聊了一通,罗长虎就回去睡觉了。刘立秋也回去了,是喜凤扶他回去的。 回家后,罗长虎凭记忆和估算,用了半夜的时间,把刘立秋讲的情况绘了个大致的草图。第三天是他调休的日子。他接到抗联组织的通知,要他到林口组织一次秘密会议,研究如何进一步刺探日军要塞情报事宜。他顺便把那张图也带到了身上,打算转给抗联队伍上的人。 让那工程师在仙人洞里再待两天吧。临上火车时,罗长虎这样想。 b4 他们的爱情生活 诺娃、坏鼻头和李双玉为了寻找叛徒而走到了一起。但渐渐发现,相互一旦混熟了,这个共同目的就不是唯一的目的了。寻找叛徒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掺杂进了许多玩闹的成分。在王子亭没有新鲜故事可讲,梅花伤疤的故事又不肯讲后,他们又热衷于与档案馆看门人打起了游击战,屡屡成功地翻过废旧房屋的后窗进出档案馆。 在此期间,他们虽然现了大批敌伪档案,但却没有这个耐心和长工夫去认真翻阅。要想在这些旧纸堆里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这得需要静下心来,像给老母猪捉虱子一样仔仔细细地过。然而,这些,对于玩心正重的他们来说,是难以做到的。 坏鼻头在乱纸堆里发现了一些中外小说。这些破书,大概是从旧图书馆拆迁时堆放过来的。自此,进档案馆后,他的任务基本上就是坐在那儿看书这一项了,而诺娃和李双玉则更多的是抱一摞资料,躲在一角悄悄聊天。其实,坏鼻头发现的一些爱情小说,诺娃、李双玉也很感兴趣,但他们不在这个时候看,他们要带回各自的家偷闲看。 这个时候,是诺娃和李双玉聊天的宝贵时间。他们聊他们的爸妈,聊爸妈的爱,聊爸妈的英勇。这些从妈妈那里听来、经他们添枝加叶后的故事,深深吸引了对方。聊着聊着,就相互问起什么叫爱,什么叫幸福,可又都答不上来。聊天卡了壳,就把坏鼻头一人扔在破材料屋里,他俩双双跑到野外去疯玩。 野外天宽地阔,好玩的事挺多,变着法儿玩都玩不出天边。诺娃身体的柔韧度非常好,下腰可以两个手掌着地,抬腿举过头顶可以金鸡独立。她保持着这个动作,能定格许久而不会打颤,而在一旁观看的李双玉却看得双腿抖动起来。她脚的形状也耐瞧,不大不小有劲道,绷起来有很优美的弧度。盘腿坐在翠绿的草地上,姿势也极为好看。两条长及腰际的熘光水滑的金黄色大辫子,左右吸引着李双玉的眼球。 第57页 诺娃在李双玉面前,经常鬼使神差地摆出娴雅淑静、楚楚动人的神态。 一天,李双玉独自一人一旁玩去了,明显是不愿理她了。她过去问怎么回事。他说:“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显摆你的臭美。你以为整个熊林县城就你最漂亮?我可看不惯你这个样子。” 她觉得冤枉,因为她在他面前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无意流露出来的,而没有刻意显摆什么。于是,她也拿出一副不高兴的神情回击他。“你也别臭美了,你以为全天下的美少女都上赶着让你看呀。” 李双玉不想跟她逗嘴,便在田间小道上飞跑起来。跑累了,便爬上一棵树,坐在树杈上吹口哨。 她在树下循声望上去,眼前出现了一幅让人心动的景象。他白净疏朗的面孔上,架着很立体的五官,单薄的眼皮下有一泓深陷的眼窝,挺直的鼻樑担着两个幽蓝的鼻孔,厚实的嘴唇透着几分犟傲,刚跑步后的大汗淋漓并没有妨碍他给人气定神闲的感觉。 她在他家见过他爸和他妈的一张合影,她觉得他们父子的神态极相似,尤其是那双眼和别致的嘴唇,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双玉在树上看到诺娃如此专注地看他,在心里大喊到:我的恋爱季节到了。其实,他责怪她显摆臭美,是故意刺激她,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按照那些爱情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年龄比对,他觉得自己应该到了解得风情的年纪。这段日子,在他尚未亲歷过男女感情波澜的心里,已经预感到了将要有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他揣摸,这种感觉应该是穿人心肺的,是不需要过程酝酿的,是在不经意间自生自长、落地生根的。 他看着那个混血女子,心窝窝里就有了仰望新月般的踏实和冲动。 于是,他攒足了劲大喊一声:“罗诺娃,我爱你!”诺娃一愣,脸红得透亮,嘴上却说:“我已经和坏鼻头相好了。” 李双玉被她的话击中了,“嗵”地一下从树上掉了下来。他已经忘了疼痛,爬起来,冲上去,一把抓住那纤细的胳膊,用眼睛逼她就范。 诺娃没有投降,毫不屈服地把细白的脖子扭向一边,就是不肯看他。 李双玉摇着她,大声说:“看我的脖子,看我的喉结。你以前是那么喜欢看我,现在为什么又喜欢坏鼻头了?” 诺娃扭着脖子一声不吭的动作,狠狠地伤了李双玉一阵子心。罗诺娃你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想不通。 想不通,也要想。李双玉早年丧父,家庭变故不断,际遇的殊异让他从小就懵懂而真切地感到了世态人情的炎凉。这种深秋般令人瑟缩的寒冷,伴随他走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养成了他内心敏感的性格。罗诺娃假话一刺激他,他便多虑起来。 李双玉需要慢慢改造,她想。她对他的感情之事不能太直接了,那样反而会于事不利。 李双玉却不想慢下来。一次,借着一个无关话题,他很自然地问她:“我和你接触这么长时间了,在你眼里,我有什么变化吗?” 她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他:“在你眼里,我有什么变化吗?” 李双玉想都没想,脱口说出了一段话。这段话,把这个小男人的细密和浪漫心理暴露无遗。 “随着岁月递增,你慢慢出落成一个行止有致,眉眼生风的大姑娘了。初见你时清瘦的瓜子脸型,变得略微圆润丰盈了些。眼眸里因阅歷的日渐丰富,而变得清亮透熟,有了些许耐人寻味的韵致、蕴涵和内容。由于我们走上了寻找叛徒的歷程,生活由此变得更有意义。因此,受精神力量的支撑,你时常红光满面,情绪昂扬,感情充沛四溢而激盪人心。” 他停下来,不再多说一句。她却逗了他一句:“激盪谁人心?” 这次,他却熘掉了,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毅然只身离去。 这之后,她与他的交往,仅限于目光触碰后的躲避和躲避后的再纠缠。青涩的年龄,使他们的生活让人耐心寻思、回味悠长。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又都是不可理喻的。 早熟的她,体味更多的是柔肠百转;而平时不善张扬内心感受、有时又勇敢作为的他,表现更多的是假正经、真压抑。其实,她和他内心深处都已经驻扎了同样一个秘不可宣的东西。这个情愫,让他俩常常不约而同地忽而兴奋,忽而迷惘,忽而躁动,忽而甜蜜,长时间、远距离地猜测着,琢磨着,感受着对方的感受。终于,他忍无可忍了。终于,他不能再装了。在一个星期天,他突然袭击了她。 那是在破档案馆的一角,他与她正并排坐着翻资料。翻着翻着,他突然一下搂住了她,狂吻起来。 他的这一举动来得突然,她却又不觉得突然。好像他早该这样做了。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当时的感觉是没有任何感觉。她咬紧牙关抵抗着他的进攻,他则不屈不挠地用舌尖顶她。 她突然松口,他进入她的口中。一旦让他进入,她却又后悔不迭。 她的初吻,就这样在无趣无味之中,给了这个同她心灵相通的小男人。 她挣脱开滚到一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窗口走。她头脑空白一片,脸却酡红到耳根,脚步像踩在棉絮上一样,没有了根基和依据。 第58页 她想攀上窗户,快快离开这个无趣的破房,可怎么也爬不上去。以往她身轻如燕,从来都是一下就翻将出去的。可今天,她浑身无力,几次都滑下来。这次攀爬的过程仿佛非常漫长,漫长到几乎耗尽了她的青春年华。 当她再一次爬登窗口时,她觉得下面有人託了她一把。不,是有人往下拉了她一把。她因此而落地,并被那人紧紧地搂在怀中。 李双玉又一次奋不顾身地亲吻了她,亲得她喘不上气来。这次,她用足力气,把他狠狠地推倒在一边。 不知受什么因素驱使,她面向满脸紫红的他,背倚灰白的墙壁,双手倒握窗棂,一用力一下就翻过了窗户。这一漂亮绝顶的动作,正好被刚过来的坏鼻头看见,叫道:“哇,好功夫,好身段。哇,她的腰身真白呀。”醒过神来的李双玉两眼溢光,推了他一把,说:“你往哪儿看呀你。” 她逃也似的跑了。她走一段,跑一段,哭一阵。到家时,脚又一次打了血泡。这次,是妈妈给她用热水泡了,用针小心地挑破,用纱布包好。完了,嘱咐她说:“孩子,以后少往城里跑,我们与李家成不了亲家。” 她甚觉无辜,她心里压根就没有生过与李双玉成亲的想法。她只是觉得男女感情之事神秘而有趣,才同他有些亲密接触的。可她没有想到,与李双玉的亲吻是这般无趣,无趣得使她不想再见到这个小男人。 辗转酝酿了无数个昼夜的情感表达,竟然以一次无趣的感受而结束。于是,她痛下决心,以后不再进行这种烦人的游戏。 对于他,那次窗下对她的勐烈攻击,是一种长久隐忍过后的厚积薄发。 然而,许多事,有了第一次的开端就会一发而不可收,尤其是男女爱情,由一种蠢蠢欲动的不竭力量,推动着彼此不厌其烦地反反覆覆去尝试。 在那次无趣的亲吻后不久,在李双玉又一次偷袭她之后她却不可理喻地又感到这件事有趣了,好玩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差。于是,她开始心甘愿地应对他一次次的攻击。 也许是她与他的相识、交往和推进过于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他们之后的交往显得过于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少了很多铺垫和波折。他们也无心再制造悬念迭起的层层叠叠,见面就拥抱、亲吻,长时间相互对视,怎么也看不够。 他们以非常虔诚的态度对待每一次亲吻。亲吻过后,她摸着他厚实而火热的嘴唇,全身心体味由双方制造的甜丝丝的湿气。他的双膝不耐烦地摩挲碰撞着她的身体,咬着她的指头,含煳不清地说:“你的唾液是薄荷糖味的。我喜欢这种味道。”他吐出嘴里的指头,又说:“你的眼睛里流淌着颤动的火焰。”这个时候的她,是不愿意说话的。心尖酥痒的厚重感觉缠裹全身,无须任何形式的言语表达。 当他们都兴奋起来的时候,她常常感到他会狡猾地搞一些隐秘的小动作,一心想把遮掩的某种欲望挥洒出来。这些动作有时极其简捷,有时曲径通幽,但都是为了同一个阴谋的实现。她微闭着双眼,佯装不觉,任他把实现那种欲望和阴谋的过程一步步展开过来。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她会突然睁开眼睛,跳将开来,大喝一声:“你想干什么?”第一次他惊吓得浑身哆嗦了几下,然后说:“生活常识告诉人们,正当一个人在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做某一件他喜欢的事时,勐然间听到一声断喝,有时会吓出大病来的。”她笑说:“那件事,我可不喜欢。你,心里没鬼,害什么怕呀。”他喃喃地说:“诺娃,我心里有鬼。”她说:“鬼探头,必斩之。”以后,她再重来断喝这一招时,他则把她搂得更紧,再没半点惊恐。这个时候,她会感觉到他的汗毛轻轻地竖立,周身飘溢着一层如夏日阳光般的健康热气。在他那紧张而暗藏诡计的酝酿过程中,使她形成了拒绝与留恋的矛盾心理。在这种矛盾心理的驱使下,他实施阴谋而无果的过程又得以延长。 他们被少年之间的情爱浸透得无睱顾及和理会与爱无关的生活内容。 厮守即甜蜜,分开即苦闷。 他们对以后的生活蒙昧不清,却又无限嚮往和企盼。 她开始怀疑妈妈那句“罗李两家成不了亲家”的预言。她觉得,她和李双玉一辈子在一起,肯定会很幸福的。永远像现在一样。 他们陶醉了,迷失了。 那些日子,和他在一起,她经常感到眩晕,眼前经常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树林、小径、河流,耳边常响起树叶沙沙响溪水哗哗流。一种叫不上名来的红嘴小鸟,在斑驳的白杨树上跳跃,却从来听不到鸟鸣。每早起来照镜子,总感到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明亮、深邃过,嘴唇从来没有这样透红、鲜亮过。 他们为美好的情感而心花怒放,而撒欢狂奔。 这就是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吗?这就是烁烁生辉的初恋吗? 她觉得有一种神奇的东西注入她的体内,它使她燃烧,使她快乐。 于是,他们几乎把寻找叛徒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坏鼻头现了她与李双玉的异样交往,却只是疑神疑鬼,而不知道他俩关系发展到了哪一步。 坏鼻头非常郑重地把他俩召集在档案馆的破屋里。三人每人坐了一摞书,开始开会。 第59页 “爸是你们两家的爸,叛徒是你们两家的叛徒。你们不能光想儿女情长而置长辈的深仇大恨于不顾。再这样继续下去,你们就成了革命烈士们的不肖子孙了。” “寻找叛徒和我坏鼻头有什么关系?被机枪突突死的二十多条生命没有一个是我爹,也没有一个是我三叔四舅什么的。你们真以为我是哪个革命烈士的私生子呀?错!那是玩儿闹。你们说,这两年跟着你们跑,我图个啥?” “从大的方面讲,我图的是伸张正义,还那些革命烈士以公道,让那个反革命的没人性的叛徒得到应有的下场。从小的方面讲,我是为了儿时友谊,我同罗诺娃打小一块读书,一起长大,我得帮她实现找到叛徒的心愿。这才叫知心朋友。” “现在好了,你俩躲在一边谈情说爱去了,我却成了寻找叛徒的主角了。再说了,李双玉,我同罗诺娃是认识在先的。你怎么捷足先登了?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再说了,是我建议罗诺娃来找你李双玉一起寻找叛徒的,也就是说,是我把罗诺娃推到你李双玉面前的。你却连声招唿也不打,就和她好上了。按说,以我坏鼻头的人品,为朋友我是可以两肋插刀的。可这次不行,你李双玉得把罗诺娃还给我。” 李双玉不想同坏鼻头多理论,这种事是讲不清楚的。于是,他扔下一句话走了。“认识的早不一定就感情深。这事,你坏鼻头说了不算,我李双玉说了也不算,她罗诺娃说了才算。罗诺娃,这两天你好好考虑考虑,后天我们再在这儿开会。那时,你一定给我们俩一句准话。你想和谁好,明确表个态。” 李双玉走后,坏鼻头也走了。诺娃独自一人坐在掉墙皮的破屋里发了半天愣,也没有考虑出个所以然。 外面正是柳丝新吐,薰风微拂的初夏,她爬出破屋到田间疯跑。 这时,李双玉打了一个迂迴战。 城里人就是比乡下人有心计,这次李双玉带来了礼物。他拿出一管派克铱金笔,爱惜地摩挲着,告诉她那是东洋货,保存了多年了。他还捧出一个崭新的绒面笔记本递给她。本里面夹着自己的一张黑白小照。照片上的他一脸无忧无虑的明媚,与眼前诡计多端的他不太相像。 她没有接他的东西。不知怎么的,她对他送她东西很反感。她神情忧郁,落落寡欢,说:“派克笔是东洋货,不会是你那汉奸舅舅留下的吧?我不能收汉奸的东西。” 李双玉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以这个理由拒收他的礼物。他急急地说:“不是的,不是的,这笔是我妈多年前送给我的,我一直没捨得用。我现在是真心送给你。” 她又说:“说不定就是你妈那汉奸弟弟送给她的。笔记本和照片我也不能要,要了,就说明我们的关系定了。我们现在还不能私订终身。” 李双玉真急了:“我们都那样了,多好呀,都那样了,你怎么还说这种话。” 她也急了:“我们怎么样了?你有什么证明我们如何了?我还要好好考查考查你,我们的事以后再说。”李双玉的心提了上来:“你要跟坏鼻头好去?我不同意你跟他好。”这个时候的她,绪反覆无常,不想跟他磨牙,就说:“我谁也不跟你们。前段时间把正事都耽误了,我要集中精力去寻找叛徒了。”李双玉问:“那我们后天还开会不?”诺娃笑笑说:“开。不过是研究如何进一步挖掘叛徒。” 她和坏鼻头在很多方面也是灵犀相通的。她走到熊林城外的路口时,他果然在那儿等她。见了她,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他们一路无语。在路口分手时,她说了一句:“后天去开会。”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说:“我不去。”她说:“我真的决定谁也不跟了。”他还是头也不回:“随你的便。” 坏鼻头就是这么个人,她知道,后天他准去。 进家门时,她极力表现出一副心不在焉、漫不经心的表情,不能让她妈琢磨透她有怎样的故事和心事。这段时间,她在家里夸张得勤快,帮妈干这干那,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妈就夸她懂事多了,也脚勤手快了,知道为妈分忧了。其实,她这都是故意做出来的,目的是让妈妈高兴好给她充足的自由,干她自己想干的事。当然,妈妈交代给她的事必须先保质保量地完成,这是她取得自由的大前提。 晚上,她帮妈妈弹了一会棉花,就说:“我学一会儿外语去。”妈一直以坚定的信心督导她学习外语,她则以顽强的毅力和不断变化的花招应付着妈妈交给的学习任务。 回到她的小天地,她摊开俄语书,却从隐蔽处拿出一个笔记本,写下了一段话。 这段话是今天无意间在档案馆的一本书上看到的。 年轻的爱情是一朵半开的花,之前是悬念,之后是故事,惟其欲开未开的含苞,才洋溢出浪漫和神秘。也正是因了这种浪漫和神秘,才有了种种尝试、揣测、焦灼、猜想和探究的冲动。 看到手里的笔,她就想到了李双玉要送的礼物。那是一支好笔。可惜,她今天心情不好,找了一个很高尚的藉口,驳了他的面子。涉嫌汉奸的东西是不能沾的。汉奸和叛徒本质上是一样的。她不能一边寻找叛徒、痛恨叛徒,还一边享用汉奸的物质实惠。 第60页 那支派克铱金笔,到底是不是汉奸章天一送给革命烈士的爱人章红玉的呢?鬼才知道! a7 谁是叛徒 就是在这个时候,黑虎镇地下党组织突然被彻底摧毁。罗长虎及他的二十六名兄弟在三天之内一一被捕入狱。 罗长虎是在黑虎镇开往林口的火车上被捕的。上车后,他现有两个便衣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中途,他去了一趟厕所,把怀里的那份要塞草图撕碎用水冲掉。然后,打开厕所窗准备跳下去。就在这时,两个便衣一脚踢开门,把他摁倒在地。实际上,罗长虎在进火车站时就被宪兵便衣盯上了,敌人之所以要在火车上动手,是为了避开黑虎镇人的耳目,免得打草惊蛇。 罗长虎被押进了黑虎镇西山岗监狱,宪兵队对他进行了突击审问和严刑拷打。日本人非人的酷刑能用的都用上了,可他宁死不屈,只字未告诉敌人任何秘密。但机敏的他,从敌人的审问中推断出,他的许多同志也落入了敌人的魔掌。 罗长虎想,不可能是刘立秋告发了他。因为刘立秋绝对不知道黑虎镇地下党组织的情况。他若告发,只能告发他罗长虎一人而其它人不可能一一被捕。也不可能是那工程师告发了,他出不了那个仙人洞。即使他逃出告发了他,日军也只能抓捕他一人。 因此,罗长虎断定,他的组织内部出了叛徒,不然他的同志不会几乎被一网打尽。 罗长虎一度想把那工程师还在仙人洞里的况告诉日本人,让他们去救他。一阵又一阵刑后伤痛袭来,他就打消了这一念头:日本人给我上了这么多严刑,往死里整我。日本鬼子没有一个好东西,就让那工程师死在洞里吧。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罗长虎在刑后长时间的昏迷中甦醒过来。面对宪兵又一轮的拷问,他打消了“以牙还牙”的想法。他说,前些时候,他碰到一个日本人到绝命崖为孩子採药,被困在了崖下四十多米的仙人洞里。他曾搭救过那人,可没有成功,但给留下了干粮和水。现在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快派人去救吧。 罗长虎说这话时,应是那工程师吃完洞里干粮的第六七天了。以那工程师的生命极限能不能坚持到现在,日本人能否搭救成功,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听天由命吧。 罗长虎也听天由命了。他死也不交代抗联地下组织的任何问题。死就死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训练有素的罗丽娅,在罗长虎两天两夜未归后感到情况不妙。第二天,她借到镇里几家送棉花,去观察动静。直觉告诉她,罗长虎及他的组织出事了。回到家,她立即拆除了弹棉花机的电机、树皮色天线,连同电台放在洞内,连夜用土砖泥水封死了洞口。 罗丽娅知道自己没有把柄在敌人手里,也知道日本人对苏联侨民还碍于一层遮羞布没撕掉,不敢轻举妄动,怕侨民日后给他们同苏联的关系添什么麻烦。 宪兵队把罗丽娅叫过去,询问了一番,见她确实不知道罗长虎等人的情况,就放她回了家。凭罗丽娅的素质,应对鬼子一次例行的询问,还是有把握不出什么问题的。 罗长虎被捕后,芭拉来过罗家一次,也只坐了一会儿。她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有想到你家长虎是抗联的人,弄得我家立秋也受了审查,差一点丢了队长的官帽。看在长虎救过立秋的分儿上,我们也就不和罗家计较了,以后我也不能常来看你了。不过,我俩还是同族人,以后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还可以找我。多保重吧,罗丽娅。”说完就走了。 “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罗丽娅关了门。 在罗长虎被捕一个月后,罗丽娅通过一个在黑虎镇很有名望的侨民找到宪兵队,提出要同丈夫见一面,送些衣物进去。几天后,日本人同意了她探监的要求,但提出见面时不能说俄语。 罗长虎是被两名宪兵拖着进来的,脚下戴着沉重的镣铐,眉毛、鬍子都没有了。但他见到罗丽娅时的眼神是坚毅的,神态上显示着刚强与不屈。她把衣物送上去,泪水滴在了他瘦骨突暴的手背上。一个宪兵过来,抢过包袱,进行了严格的检查。他刚问了几句孩子的况,她只嘱咐了两句“要挺得住,你是无罪的”,就被敌人分开了。 临了,罗长虎讲了一句俄语。宪兵听不懂俄语,气急败坏地打了他两个耳光。 走出监狱,罗长虎用俄语说的那句话还在罗丽娅的耳边迴荡:“如果你对我还有些感情的话,那就替我报仇,是叛徒出卖了我和我的同志们。那件大事,要想办法完成。娘家和婆家都急等着哪。” 一句话,一个郑重的嘱託,深深地刻在了罗丽娅的头脑中。罗长虎说的那件大事,就是要弄到东黑虎山要塞方面的情报。 这一天,罗丽娅到镇上去送棉,碰到了蓬头垢面的疯子王小二。在她的印象中,王小二与罗长虎曾有过秘不告人的某种关系。也就是说王小二可能也是罗长虎地下组织成员之一。他现在却还在镇上像往常一样乞讨,这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还没有暴露;二是他就是叛徒,仍在以叫花子的身份继续寻找过去的同党,以出卖给日伪特工。 这时,王力、二正在路边泥水中疯走,溅了她一身泥水。她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了一句:“混帐东西,不长眼呀你。家里有狗,一条咬自家人的狗。你,这条该死的狗。”她这一脚踢得非常重,王小二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听到罗丽娅的骂声,他却笑嘻嘻地疯说:“老毛子娘们踢我就是亲我,我晚上钻你被窝。”罗丽娅急匆匆前走,王小二穷追不捨,说:“好女人,再踢我一脚,亲我一下。” 第61页 罗丽娅骂王小二的那句话是别有用意的。如果王小二不是叛徒,他得到的信息是:家里有一条咬自己人的狗,组织内部出了叛徒。如果他就是那叛徒,他就会领悟到,她在骂他是条该死的狗。 罗丽娅不担心自己会在他面前暴露。因为她与黑虎镇罗长虎的组织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知道她内情的罗长虎也绝不会把她的情况告诉任何人。王小二自然也不详她的内情。 这个王小二确实是罗长虎组织的地下秘密联络员,负责接转同抗联部队之间往来的情报和物品,直接与河西道观黄老道士接头。平时他常以“疯花子”的身份,借到日军司令部“拣残羹剩饭”之机看动静。罗长虎一直和“疯花子”用暗语接头。河西庙中关羽神像底下,有一个机关,是“疯花子”专门存放交通员转接的情报和物品的地方。关帝庙香火不断,前来进香朝拜的善男信女中有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还有俄国侨民,但谁也没有现关公神像底座下的秘密机关。罗长虎用的电台,就是由这条通道转递进来的。 这次,王小二是罗长虎被捕事件中的漏网之鱼。他不是叛徒,也确实不知道罗丽娅的真实身份,但他能推断出她肯定知道罗长虎的身份和一些情况。他仔细琢磨罗丽娅踢他时的那句话,再联想到与他平时接头的人相继消失,就猜到她可能在告诉他,罗长虎身边出了叛徒,进一步印证了他们的组织出了大事。其实,这一感觉早在事件发生后不久他就有了。他也知道自己没有暴露,按常理他应该尽快隐蔽起来,以保自己安全。但他没有那样做,自己既然没有被敌人盯上,就应该继续坚持工作,搜集一些罗长虎他们被捕的情况。这段时日,地下组织已不能开展任何活动。他变得更“疯”了,衣不遮体地不分白天黑夜地在黑虎镇一带“疯”跑,意在观察了解黑虎镇局势。 不久,宪兵队经请示批准,决定把罗长虎等二十七人拉到西山岗进行处决。 这天下午,二十七名犯人全都被押到了车上。汽车开到山脚下不能继续前行,犯人即被拖下车步行前走。这些人在监狱里被无数次折磨得死去活来,身体损害极大,敌人并没有给他们戴上手铐脚镣。即使这样,这些人腿脚行动仍然非常艰难。 在附近山上山下干活的群众,有胆大的便过来围观。这几年,这个刑场从未冷清过,常有人到这里看枪决犯人。 疯子王小二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已经连续数日到这里等待了。他早已推断出,敌人可能就要对罗长虎等人实施极刑了。 王小二看到,他曾经相依为命、共同奋斗的弟兄们相互搀扶着在夕阳下走向刑场。走在最前面的是李万玉等三两人。李万玉一脸宁死不屈的神情,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向前走着,不时用愤怒的目光扫视着人们。他的脸上伤痕斑斑,消瘦得几乎脱了相,但王小二还是能辨认出他来。王小二没有同李万玉打过交道,按规定他与他不能直接联繫。王小二只是曾远远见到过他与罗长虎在一起。他知道李万玉是他们这个组织的负责人之一。 也许是罗长虎忽略了王小二,或者是有意为之,他没把王小二的情况告诉过李万玉,李万玉也就没有掌握王小二的底细,以为王小二就是一个十足的疯花子。因此,当王小二坐在路边的臭水沟旁,把玩着臭泥傻看他时,李万玉并没有在意这个经常在镇上疯跑的叫花子,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走过了。 一个宪兵过来赶疯花子走开。王小二一下子滚进臭水沟,扑腾得臭气连天。他抓起臭泥巴往嘴里塞,用手捧起黑水吸食得“唿唿”有声,叫道:“黑馍好吃,黑酒好喝。”边叫边向几个宪兵扔泥巴:“老总也吃,老总也吃。”宪兵走到他这儿都跳开躲得远远的。 这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疯人王小二跳将起来,两手抓着泥巴,喊着“都来吃黑馍了”,冲进了犯人的队伍,一下子将走在队伍中间的罗长虎扑倒在地,队伍顿时乱成一团。王小二悄声对大家说了一句“快掩护我”。队伍当中,有些人是知道王小二真实身份的。当看到他在臭泥沟里把玩时,这些人就猜测到王小二要搞什么名堂。这时,大家便很自然地把他团团围在中间,一边大骂“臭疯子”,一边用脚踢打他。 一片混乱中,队伍停止了前进。 王小二在人群中疯闹一阵后,才有宪兵上来驱赶队伍。这时,疯子已被人们踢打到路边不能动弹。透湿的衣服散着臭气,他趴在那里呻吟不止。 李万玉几个人远远地走在前面,刚才后面的一阵骚乱没有影响他们走路。他们依然昂挺胸地走着,两眼死死盯着夕阳,似乎要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把这太阳落山的美景尽收眼底。 当远处传来处决犯人的枪声时,疯子已滚到路边的杂草丛中,踉跄地顺山沟东去了。要死的犯人,行刑的敌人,看热闹的群众,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刑场上,没人注意到被抛落在后边的这个疯子的去向。 行刑后,围观的群众被驱走,宪兵们开始掩埋犯人的尸体。 远去了的疯子向刑场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使敌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疯子已经不是王小二了。他是真真切切的罗长虎。在通往刑场的路上,当疯子扑倒在他身上说“掩护我”时,他还没有猜透王小二的意图。等在大家的掩护下,王小二与他调换了衣服,被抛到路边后,他才明白王小二搞得是“偷梁换柱”的把戏。他爬起来想喊“不”,却叫不出声,嘴里已被王小二塞进了泥巴。已穿好他衣服的王小二,上来一脚把他踢翻在路边,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进了犯人的队伍。他看到队伍中的王小二没有一丝疯人的病态,和其它犯人别无二致地踉跄前行。瞬间,他明白了英雄王小二的良苦用心。他在用自己的死,换取我罗长虎这个组织负责人的生。他知道我罗长虎掌握着大量的敌情我情,认为我活着比他更有价值。 第62页 罗长虎几乎是一路喊着“王小二,我的好兄弟”的名字,连夜翻山越岭走到江边,偷撑小舟渡江到苏境的。一爬上江东的岸边,他便昏死过去。 当罗长虎醒来时,已在苏军营帐中了。 罗丽娅是在罗长虎他们被枪决的第二天从芭拉那里得到丈夫死讯的。这天一早,芭拉就敲开罗丽娅的门,小声说:“罗长虎被枪毙了,在西山岗。”说完,急匆匆地走了,生怕被人看见她来过罗家。 罗丽娅欲哭无泪,心里有一股火难以喷出来。她扔下“哇哇”大哭的女儿,想到刑场上大哭一场。然而,她没能去成,日本人严格控制了死者家属,不许他们走动串联,出殡发丧,怕他们聚众闹事,教子报仇。 晚上夜深人静时,罗丽娅的地窨子里传出狼嚎般的哭声。她哀鸣了整整一夜。乡亲邻里没人敢来劝慰她,都怕受到牵连。 在罗长虎被捕后不久,敌人曾进罗丽娅家搜查过一次,却空手而归。他们没有发现地窨子里的暗洞。从这个角度讲,知道罗家有地洞的人肯定不是那个叛徒。她想到了那个曾抱她孩子时掉眼泪的李万玉。这个人曾在这个地洞里工作过,知道这里的情况。因此,可以排除他不是叛徒,可谁是那个可恶者呢? 众乡亲都眼见着二十七名好汉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他们肯定都不是叛徒。叛徒是不会被敌人枪杀的。 罗丽娅想到了那个疯花子王小二,乡亲们都说日本人杀人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人。难道他是叛徒,这个隐藏很深的叫花子?她转而又想,这些年,王小二在镇上过着非人的生活,什么罪都受过,什么难都遭过,他有着过人的意志。这种人不会当叛徒的。那叛徒又是谁呢? 罗丽娅苦苦地思索着,一心想把这一事件搞明白,想透彻。一次,她对着啼哭不止的女儿大声叫道:我一定要找出那条狗,为你死去的爸爸报仇。或许是她的歇斯底里吓着了孩子,或许是母亲的强烈愿望感化了孩子,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罗丽娅已很少走出家门,除了出去弄一些必须的食物外,不再外出做任何事。她的情报活动在眼前是万万不敢搞了。敌人在死死地盯着她,也监视着所有黑虎镇上的人。 日伪上层组织深深为边境线重镇挖出这么多抗联地下党员而震惊。他们苦心经营、下一步准备向苏联进攻的要塞腹心地带,它的伪警察署、保安大队、村公所竟然钻进了那么多内奸。敌人被激怒了,对中苏边境一带的村镇进行了彻底清查。他们抓紧“撤屯并村”,在边境线上制造了多个“集团部落”。这些部落规模大小不等,多则几百户,少则几十户。部落四周全是用漂垡垛起来的一丈多高的围墙,四个角四个岗楼,只留一个门出入。里面驻着宪兵队和自卫团,设有警察署。这里简直就是个法西斯大监狱,在警宪的严格控制下,居民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住户出入全靠“居住证”。外出办事要请假,回来要报告,来客要登记。如有违背就惨遭毒打甚至被判刑、打死。 罗丽娅和孩子也已被迫搬进“集团部落”安了家。走前,罗丽娅把地窨子口死死封住。这个时候,久居家中的母女俩生活成了问题,她精打细算,除用过去积攒下来的一些钱买点粮外,有时也申请到江边下鱼挂子打鱼、到山里套兔子,以给孩子改善一下生活。警察署严格控制她的外出次数。每次外出不让她抱着孩子去,怕跑掉不回来。她在外活动,总有人暗中监视着她。 就是在这样极为危险、不便于开展情报传递活动的情况下,她竟然机智地完成了最后一次重大任务。她把黑虎镇地下组织被破坏后,得到的一份重要报送了出去。这份情报就是抗联和苏军情报人员千方百计想搞到的东黑虎山要塞主阵地构造布局图纸。 这份情报得到的非常偶然和奇巧。那天,罗丽娅到街上买了块豆腐。回家的路上,本来伏在她肩头要睡着的孩子,突然闹着要下地自己走。罗丽娅就领着小诺娃慢慢往家走。这时,后面跟上来一个肩挎长枪、戴着墨镜的二鬼子。他和善地说:“这洋娃娃真漂亮呀。”说着,就蹲下逗诺娃玩,还拿出糖果给她吃。这人酒气熏天,有些醉意。罗丽娅心生厌恶,就拉诺娃走。可诺娃拿了糖果,却“咯咯”笑个不停,不肯走。那人说:“这孩子一笑更可爱了。”就抱起孩子走了一段。 那人放下孩子走了之后,罗丽娅有些疑惑。混血的小诺娃长得招人喜欢,镇上的老少邻居,都喜欢抱抱她,亲亲她的小脸蛋。但一个挎枪的坏蛋抱孩子,这还是第一次。她好像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个坏蛋。突然想起,有一次这人在她前面走着掏烟时,丢过一卷钱,她悄悄捡起来揣进了袖口里。这一意外的收穫,解决了她两个月的吃饭问题。 罗丽娅回到家,一件更惊人的事生了。她在诺娃的衣服里现了一捲纸和一本草稿纸。打开捲纸一看,是东黑虎山要塞微缩图。她惊出一身冷汗,纸图“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片刻,又捡起来塞进了墙洞里。她不知所措。多少人牺牲生命都没得到的重要情报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了?她知道,这人不是她的上线情报员。那么,这是不是敌人的一个诡计,想以此进一步引诱出苏军安插在黑虎镇一带的情报员? 第63页 她仔细翻看了那本草稿纸。上面写满了零乱的文字、阿拉伯数字、怪异的符号和一些工笔图画。根据她做情报工作的经验判断,这似乎是一本记着某种秘密的自编密码本。里面一组一组的阿拉伯数字显然是加密电文,却不符合编码规则,她无法破译;那些怪异的符号和画着院落、田野、山水的草图,根本看不明白;一些中文文字大都是隐语,之外还有一些她能看懂,看懂了就吓了一跳。上面说,他亲眼看见了日本人藏在东黑虎山的地下黄金库。这是他自制的藏宝密码手册,是用他与爱人之间所发生的故事来编写的。密钥是他与爱人共同经歷过的不为人所知的经典事例编制的。这是一种特殊的“一报一密”密码,除了他和爱人之外,无人可以破译它。也就是说,日本人把建造地下金库的中国劳工都杀掉了,现在中国人只有他知道这一秘密。如果他在战乱中死掉,那么以后能见到这本密码手册的爱人就是唯一的知情人。因此,他恳求罗丽娅要保护好这本手册。如果以后有一天一个女人来索取,希望她能转交给她。 罗丽娅对这本手册及上面的故事产生了怀疑,但她还是把它藏了起来。 这之后,罗丽娅又连续几天每天都到街上买块豆腐,却再也没有碰上过那个挎长枪的人,也没有现有人跟踪她。她决定採取行动。不管这里面是否有诈,不管军事要塞图是真是假,也都应该把它送出去。那边会鑑别出图纸真伪的。她告诉自己,在一万种可能中,只要有一种可能是真的,也要不惜性命把这图送出去,完成罗长虎临终交办的这件“娘家和婆家”都急需的大事。 罗丽娅没想把那本荒唐的藏宝手册传送给苏方。 这天下午,黄色的天空投下了稀疏的光亮。申请到江边挂鱼的罗丽娅抓紧做手里的活。在起鱼挂子时,她突然感到肚子痛,急急弯下腰,按着肚子呻吟不止,然后,提着裤子跑到了两棵树后,急火火地解衣蹲下。解衣之间,顺手把情报塞进了一兔窝里,一泡屎拉下盖住了窝口。无粮填肚的日子,为这泡屎,她足足等了三天。 这时,一只无忧无虑蹦蹦跳跳的野兔,在她前方沿着跑惯了的小道跑过去,正中她下了一个下午的套子。她起身系好裤带,走过去,抓起暖暖的兔耳朵,笑眯眯地走回了河边,提起鱼挂子和几条鱼,气稳心定地往家走去。 有人预先挖好的一个兔洞,标有暗号的两棵松树,苦心积聚下来的三天屎尿,加上她周密到位、流畅自然的系列动作,使她安全地把重要情报送了出去。她离开后,跟踪她的日伪特工,到现场查视了一遍,除现一泡臭屎和她收穫野兔时留下的一串脚印之外,再别无他物。 经验证,这是一份真实的情报,对苏联红军后来炮击摧毁东黑虎山要塞挥了重要作用。这是罗丽娅以孤注一掷的心态,採取的最后一次行动。她知道,受自己处境所限,以后不能再开展情报工作了。 日本人加紧了对“集团部落”中群众的控制,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进行大搜捕。 这是那场战斗来临前敌人惊恐慌乱的极端表现。1945年8月15日,苏联红军第三十五集团军起了对黑虎镇要塞的勐烈进攻。 罗丽娅抱紧孩子,捂紧被子,在不断颤动的火炕上度过了炮声隆隆的一天一夜。自此,数天枪炮声接连不断,她与孩子在惊恐中度日。 进入九月,她听到一个确切的消息:日本人号称东方马其诺防线的黑虎镇要塞,连同要塞内1400名守备日军和部分日本开拓团成员、家属,共计二千多人,仅仅跑出来50多人,其余全部葬身在要塞的断壁残垣之中。 黑虎镇的天空出现了异样的空气,集团部落的居民得到了自由。 这天,罗丽娅走到镇外的山上,看到战火毁了成片成片的树林。她走进一片黑色之中,脚踏在一根光秃秃的乌黑的树干上,爆烈般地长喊了一声,烧成焦炭的一片柱子发出沉闷的迴响。 从树干与树干之间望去,她还能分辨出那些松树、桦树、山毛榉,它们都被烧得乌漆抹黑,或被浓烟燻得凋萎了。这些生命就这样死亡了。它们全完了。 不远处,还有一片绿色,这是一群伤痕累累的生命。她走近它们,发现还有一线烟火在侵袭倖存下来的那些青翠。一阵风吹来,吹起一串串狐狸尾巴似的火苗,发出嘶嘶的响声,嗖嗖地流淌前行。 斑驳的树皮发出烧焦的气息,刺激她心中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她沖将上去,用树枝扑打那线闪亮的魔怪,直至把它们消灭干净。 太阳投下金黄的影子,使那片翠绿更加夺目。她出神地望着它们,又想起了另一个被杀戮了的生命。活生生的罗长虎去了,在她心里刚刚根植下他时,就永远地去了。 这个一脸炭黑的女人,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在脸上冲出了两行白沟。就在这时,一位将军模样的苏联军官来到罗丽娅的身边。这位一身戎装的军官给她敬了个军礼,感谢她为祖国也为中国人民做出的贡献,并问苏联红军即将凯旋迴师,她是否随部队回国? 这个问题,罗丽娅似乎从没有考虑过,或者早已考虑成熟。她果断地说:“我现在不能同你们回国。这里,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做完。我要找出那个可耻的叛徒。这里,还有我的爱人需要我陪伴。我要守他一段日子,静静心再回去。” 第64页 年轻军官无语地望着她。 她沉思一会儿,又说:“战争结束了,我的使命完成了,我该退役了。那年,我参军做这项工作、接受这个特殊任务时,我就和组织上谈好了。打败日本人后,就去过我的平民生活。当时,我与组织是立了字据的。况且,那边已经没有了我的亲人,而这里却还有我的女儿和爱人。” 年轻军官又给她敬了礼,说:“对于你的去留,组织上有交代,主要听你本人的意见。罗丽娅,我明白了,同不少苏联侨民一样,你的根已经扎在中国的黑土地上了。” 罗丽娅神色激动,说:“不,我考虑的并不是根的问题。你看到远处那片没有被烧毁的森林了吗?你看它们,耸立的树木一棵挨着一棵,显得安静、友好,那么和睦相处。可这些树木的底下呢?底下的那些东西就叫根。它们一丛丛互相绞咬着,乱糟糟地你缠住我,我缠住你,每时每刻都想你绞死我,我绞死你,阴险得像毒蛇一样,都想独占这一方水土的养分。你再看我们周围这片横七竖八躺着树木残骸的土地,把上面一层焦土掀掉,你就会发现,我们站在了树根的汪洋大海上,纵横几百里。它们在一起唿喊,在齐声叫啸,在舔着自己的血呻吟。它们不再互相厮咬,它们在共同声讨战火的制造者。我们现在站在盘根错节的焦土之上,是否还想起你躺在茂盛的森林里,阳光照在你身上,嫩芽的气息熏得你沉醉,松鼠在枝头上跳跃,绿鸟在林中翻飞。但是,这一片焦土上,这片缩萎的根,不知哪年哪月才会再生出这迷人的景象。所以,我的走与留,与根无关。你明白吗?年轻的军官。” 那军官似懂非懂地摇头笑笑,不想再对这个怪异的女人说什么,放下部分钱物就走。 这时,罗丽娅突然惊叫了一声。她发现在一堆被击毁的树木的遗骸旁边,散落着横七竖八的电话线。她说:“用这些电话线制作捕兽的罗网真是太好了。”说着,就手忙脚乱地收拾那些电线。年轻军官无奈地摇摇头说:“罗丽娅,战争使你成了一个能讲得深奥道理的思想家,也使你变成了黑虎镇上最会过日子的农妇了。再见了,可爱的农妇思想家。” 这是罗丽娅最后一次见到苏联军官。这之后,中国经歷了解放战争和建立新中国。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她的祖国,也许她压根就没想再回去。 多年之后,罗丽娅回想起她与那年轻军官的对话,感到自己当时有些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她想不明白,那会儿为什么那样回答要带她回国的年轻军官。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位坚强的俄罗斯女性,每到12月25日“巴斯克”节,都会一整天不吃不喝,暗自垂泪饮泣。她知道自己这是怀念祖国,更是怀念长眠西山岗下的罗长虎。每年的这一天,她总是流着泪,用中国政府给她的侨民补贴买一块布,为罗诺娃做一身新衣裳。 每年给罗诺娃穿新衣时,她总是说同一句话:“记住,孩子,你的爸爸是被叛徒出卖、被日本人杀害的!” 那本神秘的藏宝手册一直被罗丽娅隐藏着。这本手册早已被她进行了第二次加密。她凭着不错的编码功底,把能看懂的那部分中文加密改造,密钥用的是她与罗长虎之间发生的两个故事编写的。这样一来,得到这本手册的无关人,再也看不懂上面任何内容,更不可能知道这是何物。 这是她在思念罗长虎时突奇想而作的。 c4 迷离顺泽城 章红玉的肚子渐渐隆起。自从那天从烟地的坟茔上回来,她就打消了躲在家里不出门的想法。她强打起精神,和往常一样出入各个店铺,果断地採取了一些积极措施,一心想挽回由于“李万玉事件”给章家烟业带来的不利局面。 一些作坊和店铺恢復了生产和营销,章红玉极力排除对李万玉的牵挂,集中精力操持商务。她总理烟号产销的能力,在这个时期得到了超常发挥。她没了依靠,没了帮手,没了章家繁盛的经济作后盾,更没了过去经商的良好环境。她孤军奋战,一人抵挡八面来风。章家烟号在她全力操持下,勉强维持着生计。这是章红玉的希望所在,只要烟号不死,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只要烟号在她掌管下运行一天,李万玉就会有一天回来找她。她以极大的耐性和信心等待着这一天。 然而,当到了章红玉再也难以挺着大肚子进出各店铺时,李万玉还是没有一点音信;章红玉的儿子哌哌落地,李万玉也没有回来;到章红玉的儿子李双玉两岁,已满街跑了,李万玉依然没有露面。 这期间,章红玉的烟号时好时坏,起伏不定,烟业难以维持。她变卖了几个店铺和部分烟地,以此来保证几个大的店铺和作坊正常运转。营生好转,赚了钱时,她就会立刻收买回几个店铺,为的是手里不存大量资银,以防章天一来逼索钱财。 章家烟号就这样死而不活、活而不死地延续了几年。李万玉还一直没有消息,没有任何人见到过李万玉在顺泽地面出现。 章红玉慢慢对他失去了信心。李万玉活在世上的可能性不大了。 章红玉曾採取多种方式找章天一闹过,最终闹清了章天一确实没有把李万玉怎么着,是李万玉自己消失了。 章红玉再没有更多的念头,把心思都用在了章家烟业和儿子李双玉身上。她经常咬着牙提醒自己,一定要把章家烟业维持下去,一定要把李双玉抚养成人。 第65页 章红玉由过去任性骄横的大小姐变成了当地响噹噹的女强人,一个没人敢惹、没人敢欺负、说到做到、敢作敢为的寡妇。谁要是欺她孤儿寡母,强横到她头上,她则不惜使阴招,用钱财,採取一切能採取的措施,坚决予以报復。 直至顺泽城解放和解放后几年间,章红玉一直以这种状态经营着国泰烟号。 解放军进城后,政府第一个把章天一抓了起来。章天一作恶多端,为日本人做了不少事,是铁桿汉奸。政府决定对他执行枪决。 有家人向章红玉提出,是不是向政府求求情,留章天一一条性命。她也突然不记前嫌,念起了一奶同胞之情,于是,就去找了政府,以爱人李万玉和自己曾参加过地下党,为抗日战争做出过贡献为由,让政府放章天一一马。 政府查实了这个气度不凡的女人的身份后,说:“李万玉是李万玉,章天一是章天一,你是你,一码是一码。有材料证明,李万玉确实曾是顺泽城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之一,但没有任何材料证明你也参加过地下党活动,恐怕你也找不出证明人来证明你曾为地下组织做过事。章天一和你们夫妻就更没关系了,李万玉做出的贡献再大,也顶不了章天一的罪过。” 末了,有一人无意中说了一句:“李万玉在黑虎镇被日本人杀害,是英勇的革命烈士,可他的功劳与章天一没有任何关系。只有你和你们的儿子李双玉才能享受烈士家属待遇。” 一听此言,章红玉一惊,就把章天一的事放在一边,心急火燎地追问起刚才的那句话。 “什么?你说什么?李万玉在黑虎镇被日本人杀害了?多年没有李万玉的音信,可我也从没有得到过他死的确切消息。说实话,我心里一直埋着一丝希望,盼望着哪一天奇蹟生。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快告诉我,他是怎么被鬼子杀害的?” “那一年,李万玉同志不得不从顺泽城逃离后,很快被组织派往黑虎镇做地下工作,成了那里的负责人之一。在那里,他工作得很出色,可在1945年,由于叛徒告密,他和其它26名革命同志,全部被日本人抓走枪杀了。他死得很英勇,视死如归地走上了刑场。这些情况以前没人告诉过你们吗?” “自从国泰烟号出事,李万玉消失,我没有再见到过一个地下党人,也没有任何人再同我联繫过。有章家那个魔王章天一在,地下党不敢再沾章家的边。那些年,我虽然没有正式加入共产党,但我确实心甘情愿地为地下党做了不少事。后来,我还想继续为党做点事,可我没办法同组织取得联繫。因此,也就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李万玉的消息。今天你们一说,我才知道李万玉真的死了。关于我为地下党做过工作的事,现在难以找到证明人。知情人李万玉、万金良、老陈头都死了,其它知情人也多年下落不明,你们让我到哪里去找证明人?对了,章天一可能知道一些情况,你们去问问他。” “章天一是个大汉奸,他的话能当真吗?章红玉同志,你的身份无须证明了,你是革命烈士李万玉同志的爱人无疑。你是革命烈属,有这一条就够了,以后政府会照顾你们母子的。今天你得到了李万玉同志牺牲的准信,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要太难过,节哀顺便。” 章红玉脸红红的,并没有悲痛的神。她没再问这问那,转身走了。 可她心如刀绞。不一会儿,她又返回来,问:“那个出卖李万玉他们的叛徒是谁?” “那个叛徒出卖同志后,就被日本人保护起来了。鬼子投降,那人可能留在了东北,也可能还活着,但没人知道那人具体是谁,政府认真调查过,也没结果。” “可耻的叛徒。汉奸和叛徒都是一路货色,都该死。你们就把章天一枪毙了吧,我请求政府把汉奸章天一枪毙了。李万玉,你怎么就真的死了呀。” “政府已经决定,明天就开审判大会。” 第二天,在顺泽城解放后的第一场公审大会上,章红玉突然上了台,二话不说,沖章天一的脑袋狠狠地敲了两菸袋锅子,然后,一脚把他蹬跪在地上。 顿时,章天一血流满面。他摸了一把鲜血,低声说:“章红玉,算你狠。”还是被旁边的人听到了,立即上来按住他,让他低头认罪。 章红玉看都没再看他一眼,把菸袋桿往胳肢窝里一夹,袖起手,昂着头走了。 章红玉这个非凡的女人,没说一句话,凭那两菸袋锅子,一下名扬顺泽城。 她经营的国泰烟号也随她的那一果敢举动而人气上升,烟业商情有所好转。直到1955年,全国各地私营工商业响应国家的号召,走向公私合营,国泰烟号私营烟业也全部合併进东兴国营烟厂。 章红玉亮亮堂堂地毫不犹豫地把偌大的国泰烟号奉献给了国家。她又一次名扬东北三省烟业界。 章红玉这个曾为革命做过工作的烈士家属,这个与汉奸弟弟断然划清界线的女菸袋锅子,这个无私送上万贯家产的私营企业家,自然被政府所器重。她毫无争议地被任命为东兴烟厂副厂长,很快又升为厂长,成为建国后东北三省有名的烟业行家。 章红玉担任副厂长、厂长期间,烟厂的工作开展得比较顺利,生产管理和营销方面显示了高超水平。她把心思都用在了烟业发展上。然而,她在政治生活上是极为不顺的。 第66页 1955年下半年到1956年的肃反运动中,有人盯着找她的麻烦。她心里明白,根本原因是这些人忌贤妒能,想拱她这个厂长的位置。中共中央出的关于展开对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清查和打击的指示,成了这些人的尚方宝剑。他们说,李万玉是李万玉,章红玉是章红玉。那一年,顺泽城李万玉地下党组织被日本人破获后,参与过活动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为什么只有她章红玉安然无恙,照旧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经营烟号?她是不是和章天一一样归顺了日本人?她的哥哥是个大汉奸,她这个妹妹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也有好人提反对意见,说,章红玉的爱人还是革命烈士呢,革命烈属恐怕也坏不到哪儿去。总之,说她坏的,说她好的,都拿不出证据。因此,她也就没有被列为反革命,遭受实质性的打击。但却严重干扰了她的工作和生活,使她的精神受到重创。尤其她接受不了有人怀疑她过去是不是归顺了日本人。她对叛徒和汉奸之类的货色是刻骨仇恨的,说她是叛徒汉奸,还不如千刀万剐了她。 接着,1957年的“反右”运动,也有人拐弯抹角地找到章红玉的头上,弄一些莫须有的理由,对她一次次进行审查。当然,最终也没有给她扣上右派的帽子。可这场运动,真正弄烦了她,激怒了她。她说,以前,我为地下组织做了大量的有益的工作,却没有材料记载,没人记得我的功劳,反而说我是暗藏下来的反革命。现在,我一如既往地为共产党做事,把家产都无私地归了公,全心全意地当好厂长,一心多为国家做贡献,事实摆在眼前,大家都看到了眼里,却还一次次不肯放过我。我孤儿寡母地拼命工作,图个啥?这个厂长我坚决不当了。 有人正等着章红玉的这句话,她这个厂长说不当就不当了,厂里给她在营销科安排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工作。这就是乱世中的政治生活,章红玉无话再说。从厂长的位置上下来后,她一度很孤独,觉得顺泽城就她孤儿寡母了,再没有其它亲人,日子真难熬。精神上失去了依託,她有了明显的度日如年的感觉。于是,她就想把李万玉的遗骨从黑虎镇起回来,让丈夫魂归顺泽城,与她在同一方土地上厮守一辈子。 这天,她领小儿双玉坐了整整一天的汽车,到了熊林县黑虎镇。晚上,母子住在了镇上旅馆。第二天,去了李万玉的坟地。她和小儿趴在坟头上哭了一阵,就准备到附近村庄花钱僱人起坟。这时,来了一个俄罗斯女人,领一个混血小女孩也来上坟,却也在李万玉的坟头上烧纸。章红玉拦住说:“这是我丈夫李万玉的坟,你上错了坟。” 俄罗斯女人怪怪地看着她:“这也是我丈夫罗长虎的坟,我没弄错。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坟头下面埋着27位革命烈士的遗骨吗?” 章红玉愣住了,她前几年第一次来上坟时,有人告诉她李万玉就埋在这里。后来,几次来这里上坟,她都以为这里只埋了李万玉一人。 这次上坟,章红玉见到了罗长虎的爱人罗丽娅和女儿罗诺娃。这个俄罗斯女人告诉她,日本鬼子把27位地下党员用机枪扫了,全埋在了这个大水坑里。事件发生后,这些人的家属都躲了起来,没人敢出来葬这些尸骨。战争结束后,死者家人曾挖开过,但这些尸骨都混杂在一起,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只好又原样埋了。大家说,这27个情同手足的兄弟,既然生前为一个共同目标战斗在一起,死后也让他们永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守在一起吧。这也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章红玉知道,把李万玉尸骨起回顺泽的愿望难以实现了,于是,就又跪在坟前大哭了一场。罗丽娅也和她一起跪在那儿哭。开始两个孩子也跟着大人哭,哭着哭着见大人没完没了,就熘到一边玩去了。 从黑虎镇回来后,章红玉的心愈加躁闷,工作也极为不顺心。 一天,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要举家迁到熊林县城。那里,离李万玉坟茔所在的黑虎镇较近,夫妻都不会再感到孤独。同时,也换换工作环境,消除在东兴烟厂的不顺,有机会也好再干一番事业。 前几年,她与熊林县烟厂有过密切的业务往来,这里的领导很欣赏她的才干和技术,曾表示过请她到他们的烟厂工作。当时,她还没有调离的心思,就当做玩笑话一笑而过了。 现在,事情正按照章红玉的心路顺利进行,她如愿以偿地调到了熊林烟厂工作。 章红玉离开顺泽,东兴厂的几个人心里是很高兴的,走了她这个能人,他们就是厂里顶尖的能人了。 章红玉加盟熊林烟厂,这个厂里的人也都很高兴。这个东北三省烟业知名能人,一定会把他们半死不活的厂子治理繁盛。厂里给了她一个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位置。 章红玉长长出了一口气:若不尽快调离顺泽,我会在东兴抑郁而死。现在好了,我要在熊林烟厂、在黑虎镇求得新生,有由李万玉近距离地陪伴着,度过自已剩余的年华。 走马上任前,章红玉做了一个让熊林烟厂和黑虎镇人为之一振的举动。她掏出自己的部分积蓄,把李万玉等27名革命烈士的坟墓整修一新。立了碑,刻了烈士姓名和他们的英雄事迹,围起了一个不小的院墙,起名为“二十七君子烈士陵园”。 整个陵园内,都换上肥沃好土移栽了大量的曼珠纱华。陵墓修整好不久,正是花季,曼珠纱华遍地疯长,血红一片,营造出了浓浓的悲凉悽美氛围。 第67页 之后几年,章红玉的事业如日中天,熊林烟厂一再兴旺。她为熊林县经济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受到了全厂上下和县领导的尊敬。 每年清明节前后,她都领李双玉前去丈夫的陵墓祭奠。心情烦闷时,也常独自一人到墓前坐上几个时辰。 二十七君子烈士陵园,成了章红玉挥洒哀思和烦恼的家园。很多心里不平之事,她都是在这里说服自己,鼓足勇气的。 章红玉在这里迈过了众多个沟沟坎坎,信心百倍地走进了现实生活。 a8 在路上 苏军队伍的兵士对从中国境内过来逃难的罗长虎,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在意。因为从中方漂移过来求生的人并不少见,他们把这些人集中起来进行劳作,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罗长虎醒来后,就吵着要见这支队伍的领导,说自己是抗联战士,了解黑虎镇一带敌情我情,还有一俄籍媳妇,但他没敢轻易说出罗丽娅情报员的身份。 罗长虎凭记忆绘制出了东黑虎山要塞的地形图,交给了队伍上的领导。这是他根据刘立秋描述的情况绘制出来的。开始,苏军队伍长官对他提供的图纸和情况不以为然。苏军报部门千方百计都没有得到的要塞图,一个逃难过来的人怎么会得到这一重要情报?一直到情报中心得到罗丽娅传过来的那份要塞图纸后,同罗长虎提供的图纸一比对,基本轮廓是吻合的,相互有了印证,情报中心才敢採用这一情报,对罗长虎也给了一些特殊的照顾,让他凭着一口流利的俄语在队伍上当了翻译。 一些日子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罗长虎的命运。苏军队伍上要派两名联络官过境到延安,同那里的中央领导去商谈研究解放东北事宜,需要一名精通中俄语的翻译陪同前去。表现尚佳的罗长虎被选中,他和另一名中国抗联战士陪这两名联络官,以商人的身份踏上了奔赴延安的征程。本来他们是按上面设计好的路线和方式前行的。可中国战乱,经常遇到意想不到的事件,多次被当地军阀、地主武装、国民党、共产党的军队扣留审查,也遭遇过日本人的部队。 进入北岳区的山岭地带,环境更加恶劣。冈村宁茨率领的日军主力部队,正在到处围歼八路军晋察冀机关和主力部队。日军频繁组织的“大扫荡”,经常成多路对八路军进行合围。八路军一度遭到重创。 这一天上午,罗长虎等人在一个小镇边遇上了刚刚从日军包围圈中突围出来的三男两女八路军战士。罗长虎向前打听八路军的大部队在哪里,能否带他们到延安,并强调说,这两名苏联红军的同志找中央领导有重要事相商。罗长虎这种直截了当地打听八路军去向的方式和这样大的说话口气,吓着了这五名战士,随即对他产生了怀疑。罗长虎又解释半天,这些刚刚脱离险境惊魂未定的八路军还是不相信,并试图甩掉他。 正当这些八路军沿镇边的小树林逃脱开罗长虎的缠问时,一股日本兵小分队向他们包抄过来。罗长虎迅速观察了周围的地形,见向镇外逃走无望,就让大家往镇子里钻。八路军战士有些犹豫,罗长虎急了,大吼道:“要想活命,就跟我走。”八路军战士看别无选择,便跟罗长虎他们跑。 进入镇子,罗长虎让两个八路军男战士带两个苏联人和两名女八路军先走,他和一直同行的那名抗联战士及另一名男八路留下来,占据一座房屋阻击敌人。罗长虎手里的枪和子弹是从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八路手里抓过来的,那个抗联战士也从另一名女八路手里抓过了枪。 罗长虎他们是以商人的身份出行的,身上没有带枪。这次,罗长虎百百中的枪法显示了神威,打得敌人趴在一条沟沟里不敢往前沖。 打到身上仅剩一粒子弹时,罗长虎才一挥手让大家往镇里撤。刚退几步,那名男八路不幸中弹身亡。罗长虎和那名抗联战士飞身往镇里跑。他发现,那两名女八路还没有走,站在一条街的拐弯处等他们。罗长虎跑过去,火了:“你们怎么还没跑,在这里等死呀。”马尾辫的女八路说:“那两名战士领苏联人先跑了,我俩在这里等我们的枪。枪是我们的第二生命,绝不能丢。”罗长虎更火了:“真是死心眼,这个时候还惦记着第二生命呀?你们的第一生命都快没有了。还不跟我快跑?!”说完,拉起马尾辫拐了几个胡同,向镇外跑去。 那些日本兵以为这些八路会藏在镇子里,便挨家挨户地搜起来。 罗长虎在镇外一带怎么也找不到那两名男八路和苏联人,急得团团转。马尾辫说:“这位同志,你也不用急,我们那两名战士都是老八路了,他们有经验,一定会把苏联人带到延安去的。”罗长虎看见又有日军部队向镇子开过来,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就领大家往山里跑去。 走了一天一夜,罗长虎一直问马尾辫八路军主力在哪里,走哪条路才能相对安全地到达延安。马尾辫一会儿指这,一会儿说那,没个定向。罗长虎看出,这个时候,她不会再怀疑他了,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马尾辫悲伤地说:“这段时日,日军攻势强大,八路军损失惨重,突围出来的部队各奔东西,去向难以判断。我们只有一边不停地找,一边往延安方向走。” “现在到处是鬼子,大家格外小心才是。我们只有团结起来,互帮互助,共同对敌,才能到达我们的目的地。现在,我们四人就是一个战斗小组了,我当组长,你们都没有意见吧?”罗长虎话语里是徵求大家的意见,可口气上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就是他们的领导了。 第68页 马尾辫“吱吱”一笑,把身上的子弹全掏出来给了罗长虎:“你的枪法真准呀,我远远地看见你每一枪都能放倒一个鬼子,真带劲!” 罗长虎这才顾得上打量了马尾辫几眼。她,瓜子脸,樱桃嘴,唇红齿白,面颊红润还有一对浅显的酒窝。 她,一身阴丹士林布的自制军装,剪裁合体,灰脏而不乱。一条马裤在行进中虎虎生威,带来无限风情。 罗长虎见眼前的美女八路脸微微一红,就忙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叫什么名字?我叫罗长虎。” “我叫叶真真。”叶真真只说一句便不再多说。 晚上,这四人在一个小山村里吃了顿饱饭,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往前赶路了。 中午时分,罗长虎他们发现了一支三十多人的小分队行走在山路上。这个小分队身着八路军服装,个个都很精神,一路上对老百姓很热情,说话有礼貌,帮贫苦人家挑水扫院,买东西付钱,老百姓送瓜枣也不要。 开始时,罗长虎他们远远地没有靠近,听到队伍唱八路军歌曲,就跟在了后面。队伍上有人很热地向他们打招唿,还送给他们干粮吃。 罗长虎问:“同志,你们去哪里?”叶真真也问他们是哪一部分的。 小分队里一个小领导模样的人说:“我们是归建的,新八旅的。”就反问罗长虎:“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叶真真抢着说:“我们是129师的,我们的师长和政委是刘伯承、邓小平。”那小领导又问:“你们的师部在哪儿,主力现在去了哪个方向?”叶真真说:“我们被鬼子打散了,不知道大部队去了哪里。我们就跟你们走吧,碰上熟人我再打听。给你们添乱了。”那小领导说:“我们都是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说完,还抢着替叶真真背包。 这支归建的小分队在山区几个村子又转了一个下午,到处打听八路军主力的去向。罗长虎心细,先产生了疑点:一是这三十多个人都一样穿着新布鞋;二是他们有一部电台,却一直不开机联络。既然有电台,为什么不用电台联络八路军主力,既便是和主力部队中断了通信联络,也可同兄弟部队的电台联络呀。 到了傍晚,大家在一个村头吃饭。小分队的通信兵打开电台进行了一次发电联络。天色有些暗,旁边一个兵士给通信兵打着手电。罗长虎佯装过去要棵大葱,看了几眼正在发电的通信兵。叶真真也过来,掰了罗长虎一截葱,不管有泥没泥就往嘴里送。 罗长虎不动声色地回到原来的地方蹲下吃饭,心里“怦怦”狂跳。他现那通信兵用的电码本不像是中国军队的,隐约看到像是有日文字样。 “这是一群化了妆的日军小分队,是进山侦察八路军主力来的。”罗长虎心里断定。他看了一眼正在啃干粮的叶真真,她眼神也极为复杂。罗长虎就给她使眼色,她默默点了点头。于是,她站起来问旁边的一个战士:“我肚子不舒服,哪儿有茅房呀?”那战士说:“不知道,自己找去吧。”叶真真拉了她的那个女伴,就朝村里走去。 这支小分队吃完饭,正收拾行装,准备继续前行。这时,村里的民兵在四周的屋顶墙后包围过来。罗长虎早已悄悄运动到机枪手旁边,抓起机枪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了一堵墙后。还没等敌人反应过来,四周的枪响了。小分队人员抓枪在手,趴在原地进行抵抗。小分队的那个小领导一看周围全是民兵,马上站起身来高喊:“误会了,民兵同志,误会了,我们是八路军新八旅的,别打了。”还在敌人堆里的那个抗联战士不知内情,也站起来沖民兵高喊:“我们是129师的,大家都是一家人,别打了。” 罗长虎朝那个小领导一梭子扫了过去,那人一头栽倒在地。那抗联战士见罗长虎抱了一挺机枪朝小分队扫射,才明白出了事故,就抓了一条枪,一打滚进了一条沟,朝罗长虎靠了过去。 罗长虎和民兵们一阵乱枪,敌人死伤多半,有七八个鬼子兵夺路而逃。民兵们追赶过去,又打死二三人。 罗长虎没有去追敌人,他第一个动作就是跑过去收那部电台。那个通信兵还没有死,左腿被打断了。罗长虎拣起掉在地上的手电,照着那通信兵,命令他再发电。那通信兵一愣神,随即就拧电台。叶真真在一边急了:“你疯了,你怎么让他发电向鬼子总部报告这里的情况呀?”罗长虎没理她,一把把她拨到了一边。等那通信兵刚刚发了几下,罗长虎一枪击中了他发报的胳膊。那兵顺手抓起地上的枪欲反抗,罗长虎快枪击毙了他。 罗长虎背起电台,指挥民兵和乡亲赶快撤出村子,往深山里躲。敌人今晚或明天会反扑过来的。 深夜,黑云翻滚,星月惨澹。罗长虎、叶真真等四人在民兵的带领下,向八路军主力可能去的方向赶去。 其实,八路军的一个主力师离这个村子并不远。如果不是罗长虎他们及时现那支假扮八路军的鬼子小队,后果不堪设想。这个主力师不是叶真真的部队,但她认识队伍上的几个战友。她向师长汇报了她们是如何突围,如何碰上罗长虎他们,又是如何消灭了假扮八路军的鬼子的。领导好好地表扬了罗长虎等人一番,然后,考虑到现在日军正在疯狂“扫荡”,就让他们四人暂时跟这个师一起行动,这样会安全一些。 第69页 事实上,这支主力师的处境也不容乐观。他们自从敌人的包围圈里突围出来,始终没有甩掉敌人的追击。只要队伍一停下来喘口气休整,敌人的飞机和炮弹就跟了过来。 师长非常恼火。敌人为什么来得这么快,打得这么准?只有一个答案,敌人知道这支部队的确切位置。那么,敌人是怎么知道这支部队的确切位置的?师长说:“那也只有一个答案:部队里有内奸。”于是,便命令锄奸科对部队所有人员和跟随的群众以及刚来的罗长虎等四人一一进行严格审查,发现疑点立即扣押看管起来。 可是,敌人依然紧追不放。 这个时候,罗长虎说话了:“问题出在部队的电台上。鬼子是通过电台的信号现八路军位置的。” 于是,罗长虎提出了一个建议:“我们现在的位置已经在敌人的掌握之中,他们很快会合围过来的。建议从现在起,部队的所有电台停止对外发电联繫,主力向西山方向迅速转移。给我一个五十人的精干小分队和一部电台,拉到离这里不远的东山上,在那里架起电台,仍然用你们主力部队的波长唿号向各部队联繫。”师长恍然大悟,他虽对无线电知识不太懂,但觉得有些道理,就按罗长虎的要求,给他配足了战士、枪弹和电台。 临分手前,罗长虎说:“我还有两个小要求。一是批准我带上从鬼子手里缴获的那部电台和密电码本。二是请准许叶真真和我一起行动。”师长点头同意,回头看叶真真。叶真真早已主动站到了罗长虎的队伍里。 罗长虎又说:“还要求首长一件事。苏军部队领导交给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那两个苏联人不知下落。请首长给所属部队打个招唿,留心查寻一下苏联人的情况。一旦找到,要安全地护送他们到延安,一定要亲手交给中央领导。”师长觉得这个罗长虎更神秘了,连连点头答应。 在路上,罗长虎同叶真真有了相识之后的第一次深谈。 罗长虎说:“在那村头敌人堆里,你为什么迅速地读懂了我的眼神,跑去把民兵叫了过来?而在几天前,我俩还是陌路人呀。这让人难以相信的默契来自哪里?” 叶真真说:“我现了那支小分队的布鞋都一样新,我去掰你半根葱时,还发现那通信兵用的不是八路军的电码本。我在我们部队是译电员,对这一套并不陌生。当时,我就断定你也识破了敌人。” 罗长虎说:“你心领神会走了之后,我猜到了你肯定也干过通信。因为你掰我的大葱时,你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狠狠地盯了那电码本几眼。” 叶真真说:“那你为什么冒险让那个通信兵发电报给他们总部,可刚一发你却又开了枪?当时,我不明白,现在似懂非懂。” 罗长虎说:“不客气地说,在掌握无线电技术和电台经验方面上,我可能比你更全面一点。不好意思,我自夸了。” 叶真真说:“我懂了。你让那通信兵发电,是想看清电台的唿号波长和报头联繫语,但又怕他把这里的情况出去,所以,唿号和报头一暴露出来你就开了枪。而这些情况要让日本兵坦白交待就难了,他死也不会说的。真有你的。那么,你掌握了日军电台的波长唿号和报头,又想干什么呢?” 罗长虎说:“看来,你还是不全懂。这个,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叶真真说:“你真是这方面的行家,下面就看你的好戏了。那你,为什么点名让我加入你的小分队?” 罗长虎说:“能为什么?就一个原因,你懂通信和译电,能帮我的忙呗。” “我猜也只有这一个原因。”叶真真一笑。 当晚这支八路军的小分队上了东山,立即对外报联络。果然,日军一支主力部队向这个方向包围过来。黎明前的黑暗中,小分队在队长的指挥下,分成三个战斗小组,在敌人还未形成包围圈时,突然从三面向敌人开火。 这突然的攻击,使敌人一时乱了阵脚,但很快,敌人的强大火力就压了上来,形成了围堵攻势。小分队装作突围不成撤了回去。敌人以为八路军一股主力就在东山一带,开始布重兵包围,待天亮发起进攻。 这个时候,敏捷的小分队已从另一面轻手轻脚地撤下山了。第二天上午,敌人四面包抄涌上山去,却现空无一人,便知道八路军趁夜色跑了。这时,又接收到了八路军这支部队的电台信号,判断出正在距此山三十多公里的老狼嘴方向。敌人便重新组织部队向老狼嘴扑去。天上的飞机对老狼嘴进行了狂轰乱炸。 轰炸过后,八路军小分队又冒出来,继续装作主力部队阻击围攻的日军。他们边打边退,牵着敌人鼻子转到了五台谷。 晚上,罗长虎利用缴获的日军那部电台和他们的密码本,对日军围攻部队的指挥部电台进行了侦察,侦收到了电信号,猜测出了部分内容,弄清了当晚指挥部的具体位置。 罗长虎向分队长提出了一个大胆建议:小分队立即奇袭日军指挥部。 这一夜,小分队与日军指挥部的警卫分队生了激战,可以说是打了日军警卫分队一个措手不及。 在日军大部队支援过来前,小分队撤出了战斗,隐蔽起来。站稳脚跟,罗长虎立即架起电台,侦收日军指挥部电台联络,他想知道这次偷袭的战果。果然,这个指挥部向上报告,一个中佐军官在八路军的偷袭中身亡,警卫部队死伤五十余人。 第70页 罗长虎正在高兴,无意中又接收到了日军另一支部队的电台信号。这是一直在寻找八路军主力决战的日军独立混成旅。混成旅指挥部问这边的日军指挥部是不是需要支持。这边回答说,不需要,皇军已经打退了进攻的八路军。 职业习惯使罗长虎记牢了这个电台的信号情况。 第二天上午,八路军小分队又躲开一次日军主力部队的围攻,没有想到下午却突然与日军的另一支部队遭遇。罗长虎从这支部队电台的信号中判定,这就是昨晚在电台中无意现的那个独立混成旅。 战斗打得异常残酷,小分队牺牲了十几名战士,其中包括跟罗长虎出来的那名抗联战士。 战斗中,罗长虎也遇到了一次险。有一枚炮弹唿啸着落了下来,罗长虎飞身扑倒在旁边的队长身上,而他也迅即被另一个身体压在了下面。大家都成了土人,好一会儿,罗长虎才看清扑在他身上的是一直跟随其后的叶真真。又一看,叶真真的胳膊被弹片划破了一条口子。罗长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你替我挡住了弹片。”就要招唿人过来给她包扎。“顾不了这么多了。”她递给他一条毛巾让他帮她扎上伤口,“快想办法带大家突围吧。” 情况十分危急,队长和几个人围过来问罗长虎怎么办。罗长虎却问叶真真:“你说怎么办?”叶真真纳闷:“你都没有办法,问我何用?” “有一个办法,不知能否试一试?”话是商量的口吻,罗长虎的神情却胸有成竹。“昨晚,我侦收到了眼前这支独立混成旅的电台信号。这几支日军部队的密码都是通用的,我们假借日军另一支主力部队的电台发电,把同我们交战的独立混成旅调开。” 这是从来没有用过的对敌方法。分队长疑惑地问:“能行吗?” 叶真真明白了罗长虎的计策,非常兴奋,说:“理论上是可以的,不妨试一试。眼前敌强我弱,形势紧张,我们没有更有效的破敌方法。如果这一招成功,这将是一个创举。” 罗长虎不再犹豫,用日军的密码拟制了一个简短电文,大意是:贵部正在遭遇的是八路军打掩护的小股部队,目的是要拖住你们。现在我部遭到了八路军主力的围攻,损失很大,难以坚守。独立混成旅是距我部最近的皇军部队,请马上前来支援。 罗长虎把电文递给叶真真,鼓励她发出去。叶真真定了定神,果敢地连发了三遍。 独立混成旅果然紧急收拢部队,向另一支部队急速增援,留下的一股部队重新组织力量形成攻势。殊不知,这时,罗长虎和小分队已经趁机突围成功。 八路军这支小分队完成了迷惑拖住敌人的目的,远奔而去。此时,八路军那个师的师长已带领部队跳出了日军的大包围圈,向西同另一支主力部队会合去了。 罗长虎和叶真真等人,在师长选派的一个十人小分队的护送下,奔向延安。 这之后,两个多月的辗转前行,虽然也遇到了一些危急况,但次次都化险为夷。最后一次是被一股山匪扣留的,山匪头子不想同八路军作对,但也不想轻易放走他们,等想开了,放罗长虎他们回到延安时,已是1945年年底了。这时,抗日战争早已结束,解放战争正在陆续展开。 到延安后,罗长虎才知道,那两个苏联联络员也是前不久才赶到延安的。他们身上的任务和使命自然消失,已没有再见延安领导人的必要了,即被延安保安处安排送回了苏联。罗长虎则被留在了延安,在情报部门当上了无线电报务员。 1946年第三次国内战争爆发的时候,中共各根据地、各部队之间,已经普遍设立了无线电联络,延安的情报系统迅速壮大。在苏联经过正规无线电班训练的罗长虎,自然成了组织重视的无线电人才,几个报部门都想调他去工作。他一时成了延安情报系统的抢手人才。 这期间,罗长虎充分挥自己的优势,工作成绩日益显着,并极端负责地带了几个徒弟。他把他在苏军学到的报务知识和在黑虎镇上进行情报战的实际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周围的人。 各情报部门对罗长虎这个人才的争夺还没有一个结果,组织却对他另有重用。原来,为了应对蒋介石的全面内战,延安要将中共的情报力量部署到全国各战略区。东北是国共必争的战略重地,组织上决定派罗长虎和另外一个比较熟悉东北情况的同志,到东北开展情报工作。 罗长虎成了各情报部门器重的人物,又得到了几个报专家的赏识,心里自然乐滋滋的。 在延安,还有一个因罗长虎受到组织重视而快乐的人,那就是罗长虎的一个徒弟叶真真。在奔赴延安的路上,罗长虎同叶真真共同战斗过,有过生死之交,但罗长虎对她并不十分了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与她工作上是师徒关系,个人生活上却没有密切交往。 罗长虎一时没有留意因他快乐而快乐、因他忧愁而忧愁的叶真真,倒是经常想起罗丽娅和女儿罗诺娃。 凡是从东北过来的人,他都找到人家问这问那,了解家乡的一些情况。他问到的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罗丽娅这个人,也没听说过那次日本人制造的黑虎镇地下党员集体被杀事件。但从不少人口中得知,苏军攻占东北后,绝大多数苏联侨民都回国了。尤其是在中方的苏军方的相关人员,在中国境内留下的寥寥无几。罗长虎由此产生了一种担心:身为苏军情报组织派过来的情报员,罗丽娅在中国境内为苏军做了很多工作。现在她会不会被召回国了? 第71页 他的这种担心与日俱增:罗丽娅是有组织的人,即便她不想回去,也由不得她。她真的回国了吗? 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罗丽娅真的带着罗诺娃回国了。她还改嫁了,嫁给了一个战斗机飞行员。那是一个十分英俊威武的小伙子,长得同当年苏联志愿航空队的科索夫酷似一人。他们幸福地生活着,她还为他生了个男孩。孩子的房里放满了飞机玩具,全是清一色的战斗机。 早晨醒来,罗长虎心里异常憋闷。他不得不承认,飞行员科索夫才曾经是罗丽娅的最爱。他罗长虎只不过是一个掩护她在中国开展情报工作的陪衬。罗丽娅并不是为爱投奔他而来的。她过江寻友,从一开始就是由她和她的组织策划的一个计谋,而他则在这个计谋中生活了那么多时日。 罗丽娅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吗?她为我生了可爱的小诺娃,可这孩子是我们的爱情结晶吗? 可是,我是爱罗丽娅的,爱她已经很久很久了,至今我还在爱着她。 罗长虎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在延安热火朝天的战争氛围中生活和工作着的。 a9 爱心跳 知道叶真真的身世,是同叶真真一起工作了半年之后的事。 话是叶真真先挑起来的。叶真真有意无意地问罗长虎:“见你经常打听东北的情况。那里还有你的家人吧?听人说你有一个漂亮的俄罗斯媳妇?在中苏边境,两国青年通婚的很多吧?”这是俩人之间第一次谈论家事。这个时候,罗长虎正陷入对罗丽娅母女担心的思绪中不能自拔,不想说这些事,就说:“说说你自己吧,我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呢?” 叶真真一笑:“我的情况对你没有什么保密的。参加八路军之前,我做过地下交通员。所以,我很早就对党的情报工作感兴趣。所以,现在从事着这项神秘的工作,我很快乐。” 叶真真在中学时代就不忍山河破碎,同胞遭受日寇的蹂躏,一直和几个进步学生商量着要奔赴抗日前线。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叶真真经人介绍被中共地下党组织展成为交通员。叶真真的父亲是山西太原的一个煤商,兼营南北干货和药材,是个开明人士,在经济上大力支持女儿从事革命活动,女儿所在的地下交通站的活动经费全部由他提供。有父亲的支持,叶真真工作干得很出色。她机敏勇敢,胆大心细,多次乔装打扮,传递情报,保护同志,接应过往的领导同志并护送他们前往解放区。 叶真真得意地向罗长虎讲了她参加八路军的惊险过程。 “我最后一次执行交通站的任务是护送一个首长的爱人去延安。那次非常惊险,当时日寇正在发动一次大扫荡,我们俩走到一个镇上正想落落脚吃顿饭,却迎面碰上了一队日本兵。那首长的爱人脸一下子白了,扯着我转身想跑。我给她打气,别怕,有我哪,现在不能跑,只能向前走。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门庭气派的大户人家,就一咬牙,对围上来的鬼子说,我们到前面姨妈家去,亲戚在等着我们吃午饭呢。还没等日本兵反应过来,我就拉那首长爱人径直朝那大户人家走去。我俩走在前面,日本兵跟在后面。走到门口,我就‘姨妈、姨夫、表哥、表姐’地喊了一通。我这样喊,不管这人家住的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谁出来我都没有叫错。出来开门的是个和善的中年妇女,我忙说,姨妈好多时日不见您,我真想你呀。我‘姨妈姨妈’地又叫了两声,并向她使眼色。这中年妇女一见这种状况,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声说,你这娃不来家里看我,还想让我去看你呀,还站着干啥,快进屋吧。我们就快步进了院子。鬼子兵信以为真,转身走了。后来,才知道,这户人家也是当地的开明人士,同情共产党,表面上也和日本人周旋。这些日子,他家的后院里正驻有几个日本军官。我的灵机一招,加上碰上了不怕事的好心人,又加上这一家还住着日本军官,那队日本兵才没敢下手抓人。到了北岳区一个镇子上,我把首长爱人转交给下一个交通站,在当地就参加了八路军,一直再没有回家。” 叶真真绘声绘色的故事,使多日脸带愁色的罗长虎有了些悦色。他说:“一个女娃娃家,你还真行。小小人儿,心眼贼多。” “什么女娃娃家、小人儿小人儿的?你没看到给我介绍对象的人身后跟了一大串,就你老拿我当小孩子。”叶真真娇嗔地说。 “也对,按参加革命的时间算,叶真真也该是个老革命了。”罗长虎不想接她诸如谈对象之类的话茬。他隐隐觉得,这个话题对他与她有着一种莫名的敏感。 叶真真却又折回来:“我老了吗?你看我老了吗?那我得快点找个对象。师傅,你说我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好?不过,有一点是肯定了的,我坚决不找红军老干部。” 这个时期的延安到处洋溢着和平景象,其最明显的象徵,就是经常见到庄重而热闹的婚礼。在这个革命的城市里,革命者的爱情与婚姻少了许多禁忌,大多数有情人由战争中组织安排婚姻变为自由恋爱。然而,这里却存在着一个严酷的现实,男女比例是16:1。妇女的地位自然升高,其女权意识得到空前强化,连红军将领也得下马追求女人。 叶真真就是被一些将领热烈追求的对象,可她却一根筋:不找红军老干部。 第72页 延安师长以上的干部不少,可有文化的却不多,心高气盛的知识青年叶真真,到处声言决不找高居要位的长,要自己找一个有共同语的知心伴侣。 罗长虎进入了叶真真的视野。她有事没事愿同他呆在一起,连饭后散步的机会都不放过。可他拒绝和她谈工作之外的事。 在叶真真粘着罗长虎的时候,却有一个张姓师长三天两头骑着马来找她。这个师长决心很大:非叶真真不娶。他不惜搬来李克农做她的工作。 倔强的叶真真一句话,竟然把李克农噎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叶真真说:“我坚决不找师以上领导干部!在这方面,谁的面子也不给。” 叶真真不同意,李克农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张师长心里憋闷,却也不敢动粗。全延安的人都不会忘记,1937年身经百战的旅长黄克功,在延安为追求女大学生刘茜不成而将其枪杀,后被毛泽东含泪下令枪决。 作战经验丰富的张师长,见正面勐攻主阵地无效,便改变了策略。他瞄向了吸引叶真真芳心的罗长虎。 在眼见着罗长虎就要成为延安情报系统的红人和漂亮女人叶真真情人的时候,张师长得到了一个对他十分有利的信息。 有人说,日本人在东北黑虎镇枪杀二十七位地下党员事件,是因为党组织内部叛徒出卖而造成的。传言,这个叛徒可能还活着,而罗长虎就是这个组织中活下来的人,并且有可能是黑虎镇地下组织所有二十八名成员中唯一的生存者。由此推断,罗长虎是叛徒的嫌疑最大。 黑虎镇“叛徒事件”在延安盛传,源头在罗长虎本人。他对这一事件想不清,思不明,弄不清到底谁是那个叛徒。他由此生出许多苦恼。心里闷得慌,就要对周围的人说说。说来说去,传来传去,就演绎成了他罗长虎自己可能就是那个叛徒。 在延安,查处叛徒、特务的运动搞过不少,大家对叛徒、特务无比憎恨,在一些人的头脑中存在着“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意识。关于罗长虎是叛徒嫌疑传一出,延安的情报系统立即起了轩然大波。 组织很快对罗长虎进行了审查,各部门对他的选调之事搁置下来。东北形势不等人,也已另派他人赴任。 对罗长虎第一次审查后,便传出一段非常令人震惊而又不置可否的对话。 问:“罗长虎,你是黑虎镇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你应该清楚地知道你的组织共有多少成员?” 答:“我非常清楚,我们共有二十八名成员。” 问:“那么被日本宪兵拉到西山岗枪决的有多少人?” 答:“我亲眼看到,我的二十六名弟兄同我一起被拉向刑场。我之所以没有死掉,是因为我们这个组织中唯一没有被捕的疯花子王小二,在去刑场的路上趁乱把我替换下来。他和其它二十六名同志被带到刑场枪决了。” 问:“也就是说你们组织全部成员中的二十七名同志都牺牲了,只有你活了下来?对吧。” 答:“是的。” 问:“这个叛徒肯定是你们这个组织中的一员,不然敌人不会那么准确地掌握你们的情况,使二十七人几乎同时被捕。你是否说过这话?” 答:“对,我多次说过。这是事实,肯定我们二十八人中有一人叛变了。” 问:“按常理,当了叛徒的人敌人是不会杀害的,对吧?” 答:“是的。” 问:“而二十八人中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人。这个叛徒你说应该是谁?” 答:“我不知道。难道你们怀疑是我?可我是这个组织的负责人,我能叛变革命吗?” 问:“前些年,在上海地下工作中,中共中央总书记向忠还叛变了呢?你一个地下组织的小小负责人为什么就不会是叛徒?” 答:“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绝对不是叛徒!” 问:“那你说谁是那个叛徒?” 答:“我哪里知道?我想了多年都没有想出我的弟兄中谁会当叛徒。” 问:“不用想,你就是那叛徒。” 答:“放屁!” 听到这段对话的延安人,不少人认为罗长虎就是那叛徒。 于是,组织就把罗长虎关押起来进行审查。 罗长虎失去了人身自由,可他头脑却异常活跃。他白天黑夜地想二十八个人当中到底谁是那叛徒,二十八人之外谁还可能是那个叛徒。他怎么想就怎么说给了审查他的人。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审查他的人自然也越听越煳涂。最后,他钻了死牛角,连续几天几夜都在想同一个问题:组织和周围的人为什么都这样对我? 他想不开,就往墙上撞头。审查他的人笑说:“撞吧,多撞几下就把那个叛徒撞出来了。” 正在异常痛苦的时侯,组织派人宣布暂时解除对罗长虎的隔离审查,急需他到电台室工作。 跟他到电台室的还有两个门岗,整天在屋里屋外巡视。 罗长虎在电台室工作一天后,就完全明白了叶真真的良苦用心。叶真真说:“最近城里的蒋介石和山外的胡宗南,正在紧急部署对我党中央的围剿,敌人的电台很活跃。我们急需抓住敌台讯号,抄下敌报,破敌密码,为毛主席、党中央提供及时准确的情报。而这些我一个人做不到,非需要罗长虎这个技术能手不可。我向领导打了报告,同意了。眼前,最紧要的是尽快搜索到敌台讯号。我费了两天两夜的工夫,就是抓不住它们的尾巴。现在看你的了。” 第73页 罗长虎不敢怠慢,把一切怨愤即刻抛掉,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不到半天时间,他便准确抓获了敌台讯号,并死死地咬住了它们。再一看旁边机器上的叶真真,正笑盈盈地快速抄报。这说明,在他来之前,她就搜索到了目标。她说:“是的。敌人的通讯技术有了发展。敌人愈是在战场上失败,就愈会在技术上力图改进,以延长他们的垂死挣扎。但是,敌人的技术还没有到难倒我的地步,你不出山我也能解决问题。” “我明白了。你是为了解救我,才去找领导谎说少我不行的,”罗长虎躲开她的目光,“可他们最终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有一个小时的自由,就应该抓住六十分钟工作。抓住敌台讯号、抄下敌人密电并不难,难的是破译敌人密码,产生情报效益。这套密码把我害苦了,我一人收拾不了它,所以,需要师傅你出山与我联手干掉它。”说完,叶真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她第一次给他亲昵动作。 罗长虎看了她一眼,说:“那我们工作吧。” 他俩关在密室几乎三天三夜没有出来。第四天早上,他俩终于破译了敌台密码。 叶真真拿着译出的情报,狂奔出电台室,直接冲进了李克农的办公室。 叶真真从李克农那里回到电台室时,正碰上保安处的人要带罗长虎回隔离处。她拦住了他们,说了句谎话:“这里的工作还有一个尾巴需要罗长虎同志来做,这是首长的指示。” 保安处的人说:“先纠正叶同志一个错误,对人民的叛徒是不能称为同志的。这个人已经走到了革命者的对立面,他不能长期在电台室工作。如果他趁机给敌人发电报,泄露我军重要况,那党中央的损失可就大了。” 叶真真一瞪眼,吼道:“你们懂不懂技术呀?你们是外行呀。这个电台室是侦听室,这里全是专门侦获敌人电台的设备,连电键都被收走了,他用什么给敌人发报?你们的领导早想到前头,做了周密安排了,他搞不了任何破坏活动。” 叶真真只顾对保安处的人发火,她的一番话却深深刺痛了罗长虎的心,又一次真切地体验到了组织对他的不信任。这之前,他没想到这次组织让他出来工作也是有防范的。 保安处的人没有被叶真真大喊大叫所吓倒。他们说:“不管你怎么叫,我们必须把叛徒带走。” “罗长虎同志是对革命做出过重要贡献的人,他是个非常难得的奇才。你们不能这样对他。”叶真真急出了汗水,急出了眼泪。 保安处的人说:“在延安有几个不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人?在革命队伍里有几个不是人才?有贡献,是人才,也不能当叛徒呀。” 叶真真说:“我同你们说不清楚。走,咱们去见李克农。” 一行四人走在高高的山岗上。叶真真边走边想见到李克农如何为罗长虎求,而罗长虎却一直在心里喊着:“我罗长虎不是叛徒,我罗长虎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 在延安那个对叛变革命者深恶痛绝的特殊时期,罗长虎不知多少次地对叶真真说起过这句话。 每每听到这句话,叶真真总是一言不发,只是咬紧薄薄的嘴唇使劲点头。在这个时候叶真真的眼神,那种令罗长虎乐此不疲去解读的眼神,就会带着唿哨声撞击他的心灵。 罗长虎对自己说,叶真真的每一次撞击,自己都愿付出一生的时间去体验。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感受。叶真真,二十岁的东方美女,我的生命支柱,我的灵魂之光。挽起胳膊一道白光夺目的美女。在危难之时值得我罗长虎依靠的美女。张师长夜盼日想的真真切切的美女。张师长,一条血性汉子,拿出了攻山头的气势。对于她,他势在必得。对于我,他不择手段。 他,他,他竟然说我是叛徒,他竟然让全延安的人都说我是叛徒。 她,众人眼中的美人。她给我羸弱的心脏中注射了一针强心剂。 她,在一群身着灰布军服的同伴中,宛若鹤立鸡群般显眼。 她,机敏过人,心智透亮热奔放,心胸坦荡。 众人,一群血性汉子,拿出了大兵团作战的攻势,个个势在必得的样子。对于她,他们仰慕已久。对于我,他们口诛笔伐。他们,他们,他们竟然都跟着张师长说我是叛徒。 说我是叛徒的唯一证据是因为我还活着。安然无恙、全头全尾的我,曾与那死去的27人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我,在延安同毛主席一起干革命的我,被众人诬陷为变节者、被组织关押起来不再信任和重用的我,在无奈和迷离之中,在一念驱使之下,瞄准了高高的山岗之下的悬崖。 我,这一生从不怕兇残的豺狼虎豹,不憷兇狠的鬼寇顽敌。可我怕好坏不分的自己人。 我,一旦死了,就再也没有被组织和同志误解的烦恼了。 这些年,在革命工作中,什么样的难,什么样的苦,我都可以承受和面对,但说我是叛徒,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饱受心理折磨、痛苦难忍的罗长虎真的悄悄靠近了悬崖。 他纵身一跳,这是自绝于党和人民的无耻之举。他心想。 她也纵身一跳,这是挽救他生命的高尚之举。她心想。 第74页 叶真真这一跳,并不是使罗长虎与死亡之谷失之交臂的关键动作。要紧的一瞬是,她在这一跳之前,快速伸出双手,把已经起跳的他,推向了另一个方向。这个方向是布满杂草的斜坡,而另一个方向则是悬崖峭壁。 然后才是她的那一跳。 她那一跳,顺坡而下,和他一起滚到了坡底。 头脑清楚过来的他,很快就明白了她要重新塑造一个他。 在那没有半点响动的沟底,满身泥土、蓬头垢面的他与她,长时间地相互凝视。那是一种无的凝视。她那种眼神又重重地撞击了他。 她说:“从今以后,你从哪儿跳下去,我就跟着从哪儿跳下去。我救你一时,不可能救你一世。所以,你死,我也只有跟你一起去死。” 他说:“你这样一说,我就不能自寻短见了。但张师长他们会让我死,他们不会放过一个革命的叛徒。” 她说:“我回去就对张师长说,罗长虎死,我必死。若咬定罗长虎是叛徒,那我就会永远当他张师长的叛徒,同他连普通战友也没得做。” 他说:“那你就真的救了我一世。你的这一跳,叫爱心跳。” 她苦笑一下,说:“命名我这一跳叫爱心跳的想法很古怪。我的这一跳与爱无关。因为我是为了战争的胜利才挽救你的。你是我们情报系统不可多得的一把好手。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军胜算的把握就会打折扣了。” 他说:“我没那么大的作用和价值,我的心思和精神也没全用在这儿。东北黑虎镇才是我的爱恋之地,伤心之所。那里有我的爱,有我的恨,有我那些长眠在西山岗的战友。在这里,我难以证明我不是叛徒,在黑虎镇更说不清楚我是不是叛徒。只有寻找到真正的叛徒,我才能脱得了干系。可要找到那个真正的叛徒,很难,很难。所以,我才想到了死。不过,现在我不能死了。因为已经有另外一个人的生命和我绑在一起了。” 她说:“我知道你不是叛徒,那该死的理由不能成立。你活着跑出来与谁是叛徒没有必然联繫。我是这样认为的。” 他说:“我们黑虎镇一带的地下党组织之所以长时期牢不可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28个弟兄血肉相联,情同手足。这是我亲手培养组织起来的无比坚强的地下组织。我们一直在为东北抗联做事,我们的秘密无外人知晓,就连抗联有的领导也不知道我们这个组织人员的详细情况,抗联只管获取由我们提供的准确情报。只有我们其中的部分人,才知道谁是这个组织的成员。所以,其它人都死了,而我却活着。我有口难辩。我们当中出了叛徒,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知道自己不是叛徒,可谁是叛徒呢?” 她说:“现在有人指证你是叛徒,而你自己又没有证据证明你不是叛徒,那你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这个时候不在于别人说什么,关键在于你自己要相信自己,要为真理和事实而勇敢地活下去。” 他说:“我周围的不少人都说我是叛徒,你叶真真却说我不是叛徒。我知道,这种信任来源于我们心与心的交融。我俩的沟通是从心开始的,而他们没凭良心来评判我。” 他与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沟底,进行了一次生死之后的深度交谈。其实,他与她在以前的报务工作中,就有了良好的合作和密切的心智交融与沟通。在这方面,他与她有着天然的悟性。他与她都因情报工作中的成绩突出,为革命战争的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 他认为,他与她是纯真的战友关系,那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未曾有感情火花闪耀。 他,有漂亮的俄罗斯媳妇和混血的小女。 她,在延安有多个痴情追求者,其中不乏高级领导干部。 张师长,这个多次在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英雄,把她视为屡攻不下的高地、数擒不获的顽敌,扬言:叶真真是他的恋人,谁再招惹她,他就会与谁刀枪相见。 其实,叶真真只是在他死打硬缠之下,不得已赴了他三次约会。在黄昏的斜阳中,在潺潺流水的延河边,陪他散了三次步。仅此而已。 张师长对“招惹”叶真真的罗长虎并未刀枪相见。他却使出了软刀子:他说罗长虎是叛徒。 罗长虎觉得:这还不如给他几枪,捅他几刀子。 在这个寂静的沟底,叶真真下定决心要“招惹”罗长虎。她要使他时刻充满勇气和信心,使他永远幸福地活下去。 叶真真与罗长虎进行了一番交心通肺的对话之后,保安处的人才领着医护人员抬着两担架找到沟底。 叶真真摸了一把脸上的划伤,说:“你们来收尸了?这让你们失望了。我没死,他也好好地活着。” 来人不说话,检查了他们的伤处,便把他们按在担架上抬出了山沟。在去医院的路上,路过李克农办公室时,叶真真出其不意地滚下担架,踉跄地冲到李克农身边。 李克农望着满头叶草、脸带血迹的她惊住了。叶真真腰一卡,手一指,说:“我与他,给你两个团的兵力都不换。这是你李克农说过的。刚才,你这两个团的兵力差点全军覆没。在这之后的几天,还有可能不剩一兵一卒。是查找一个莫须有的叛徒重要,还是保存两个团的兵力重要?你看着办吧。”说着,冲出门外。 第75页 李克农也跟着她出来。外面已别无他人。李克农说:“我亲自送你去医院。” 叶真真说:“这并不重要。您倒是有必要去看看要寻死的罗长虎。 到了医院,李克农对医生说:“这个人必须给我救活。这是命令。”又沖保安处的人说:“这个人要解除隔离,我需要他活着。谁要再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我就限制谁自由。这是命令。” 叶真真向李克农弯腰致谢:“有您这句话,他死不了了。” 这之后,叶真真开始喜欢穿那身简单洁净的列宁装,乌黑的大辫子搭在胸前,一双扑簌簌的汪着水的眼睛,常常在罗长虎身上扫来扫去。无人之处,她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你必须活着,为战争的胜利而活着,也为了我而活着。”他还是那样躲着她的眼神,喃喃地说:“你没必要这样,我心里很乱。”她坚定地说:“我很快会让你安定下来的。” 一次,她对他说:“不同国籍的男女一般难以生活在一起。你与罗丽娅又是在那种背景下结合的。你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过爱情。最起码她从来没有爱过你。”她自知自己心底之语击中了他敏感细密的心思,又连忙改口说:“也不尽然。你要还爱着她,我以后就再不烦你的心。” 这个时期,罗长虎的心头时有被一种新鲜憧憬所填满,他意识到来自她的情愫正逼迫过来,进而笼罩了他。 他想,他与她心意相属、朝暮厮守的生活将是怎样的情景呀? 不久,他与她的交往开始生了一些变化。比如,她会在灰色列宁装的领口上扎上水红纱巾,朴素的辫梢被她刻意弄蜷曲,再缠上葱绿丝带,专做给他看。他看到,素淡的衣服穿在她身上,竟然有了花红柳绿、风生水起的效果。他嘴上说“好看,漂亮”,心里却觉得,无论她如何妆扮也不如她出众打眼的天生丽质耐看。再比如,爬山的时候互相拉扯着攀登,手有了长时间的触碰,且常常不由自主地去牵对方的手。 接下来,在一个多的黄昏,在宝塔山上如烟的树林里,他们有了初吻。严格地说,是她勇敢地凑上去,主动给了他一阵吻。 最终,叶真真的一意孤行,使张师长不得不撤下阵来。张师长很快就攻上了另一个女大学生的阵地,并同那女生结了婚。 罗长虎虽带着“叛徒嫌疑”,组织上却没有再停止过他的工作和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他同叶真真一起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屡屡做出骄人的成绩。 这一天,叶真真去找了贺老总,说组织上应该对罗长虎这个搞情报工作的骨干人才负责,尽快查清证明他不是叛徒,不能总让他背着这个包袱工作。 贺老总说:“罗长虎人才难得。现在是战争空隙,有时间还他歷史清白了。” 于是,组织上安排专人调查此事。这些人通过种种关系,与当年同罗长虎一起来过延安的那两个苏联联络官取得了联繫。苏联那边连续来三封电报,以苏军方某一组织的名义,证明罗长虎是革命同志,不是叛徒。电报中罗列了罗长虎在苏期间的种种良好表现,重点赞扬了他在护送两个联络官到延安的路上的英勇行为。 叶真真兴高采烈地拿着这些电报去找贺老总,不厌其烦地讲述罗长虎的情况。 终于有一天,组织上做出结论:罗长虎政治上没问题。 这一结论公布后的第二天,颇有心计的叶真真,又托人联繫那些苏方人员,请他们查一查那个叫罗丽娅的女子是否从黑虎镇回到了苏联。几天后,那边传来消息:有一个叫罗丽娅的女子,其丈夫在中国死了。她带着小女早已从东北回到了苏方,改嫁给了一个汽车司机,并又生了一男孩。 叶真真拿着电报去找了罗长虎。 不久,叶真真与罗长虎就结婚了。 新婚之夜,罗长虎又一次告诫自己:罗丽娅回苏联了,与她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了,不可能再同他结合在一起了。 在这复杂而脆弱又极其残酷的战争环境里,罗长虎被动地、犹犹豫豫地、不由自主地与叶真真走在了一起。 他越来越觉得,没有叶真真他难以活下去。 我罗长虎别无选择! 我罗长虎已经无法选择! 我罗长虎也不想再选择了。 全延安的人都知道,是叶真真这个女人把我从死亡的边缘上拉回了这个世界上。 罗长虎最后告诫了自己一番,才心安理得地上了婚床。 他离愁渐远,没有了那如春水般的怅然若失,只有对新生活蒙昧不清却无限嚮往的企盼和描画。 久求爱情而如愿以偿的叶真真,精神生活空前充实。她活泼的天性时时呈现在罗长虎的面前。她每天哼唱那支百唱不厌的歌,原因是他曾说过,这歌是世界上最好的歌。 “河里水,黄又黄,东洋鬼子好猖狂,昨天烧了李家寨,今天又烧了王家庄。这样活着有啥用?拿起刀枪干一场!”唱到“干一场”时,她常常用小拳头砸罗长虎的后背一下。 罗长虎笑说:“你这歌唱得有些问题了。一是小日本已经被我们赶出了中国,他们不会再猖狂了,应该换成‘蒋匪美帮好猖狂’。二是你要干一场,不应该总砸我,而应该把力气用在工作上,砸在蒋匪帮的头上。破开他们的密码,掏出他们的心脏,为尽快解放全中国出力。” 第76页 之后,叶真真再唱到“干一场”时,就用小拳头狠狠地凌空往下碰,然后,再狠狠跺地一脚。 罗长虎见状,还是笑:“你这歌、你这动作,我还是怎么看怎么别扭。这样吧,我给你写咱们自己的歌,找延安的才子作曲家高咪咪给咱们谱曲,让你唱个够,好吧?” “你还能写歌,我不信。”叶真真一副不屑的样子。 “这有啥难的,会说话,会写信,就会写歌词。你等着,明天就写出来。”罗长虎说,“不过,学唱时,你得找个歌唱家指点指点,不然,会糟蹋了我的好词。” 叶真真独自走了。“看能的你。” 第二天一早,罗长虎真的写了一歌词给叶真真看。这歌的歌名叫: 《影子战士之歌》 杀敌寇岂止血刃在前线, 誓无声智力快刀破敌顽, 立壮志拧沙为绳也不难, 为前方少流血,我愿多流万滴汗, 收穫敌情报给胜利带来战机无限, 屡克敌堡为民族解放再砺肝胆, 毛主席的指示记心间, 王家坪的灯火啊,指引我们不断向前, 背影对着鲜花诉说忠诚, 影子战士永做党中央的千里眼。 叶真真看罢歌词,也不说话,直直地看着罗长虎。 “这是一首写我们这个行当的歌。我们在后方做情报获取工作,不像前方将士直接杀敌立大功,但我们的工作做好了,会给前方带来无限战机,能直接推动战争胜利的进程。我们的一纸重要情报,能抵得过千军万马。然而,鲜花不属于我们,功名不属于我们。我们一生都不会停止战斗,却永远给人们一个背影。所以说,我们是忠诚的无名英雄,我们是合格的影子战士。”叶真真听得睁大了眼睛,罗长虎更来了精神,“杀敌人为什么非得‘拿起刀枪干一场’?我们这个行当杀敌不用枪,我们强大的杀敌武器是自己的脑子,是智力快刀。我们的工作难度很大,就像把沙子拧成绳子,用空气铸造利剑。这些,我们都做到了。在革命的战争中,我们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说,我们是党中央的千里眼、顺风耳。” 叶真真听罢,还是不说话,向前一步,拉着他就走。“我们快去找高咪咪,让他谱上曲。我要把这歌唱遍全延安。” 一段时间后,叶真真便歌子不离口了,用“誓无声智力快刀破敌顽,立壮志拧沙为绳也不难”,替代了“拿起刀枪干一场”。 a10 秘密行动心理 婚后的生活是无比幸福的,婚后的工作也是十分艰苦的。在陕北的窑洞里,罗长虎不再有过去感情上的那些牵牵挂挂,他把情都倾洒到了眼前这个心爱的女人身上,把心思都用在了自己的事业上。 罗长虎说:“我要全身心的工作了。对上,要对得起党、对得起延安、对得起毛主席;对下,我要对得起我的叶真真和死去的‘疯子’王小二。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我这具热血沸腾的躯体。” 叶真真抓着他的手,定了他的心:“要想得到组织的进一步信任,就得在中国革命的关键时期,玩儿命的工作,继续做出骄人的业绩。这才是最根本的、最主要的。儿女情长不要老记在心里。我相信,我与你,会让全延安的人刮目相看的。” 罗长虎伸出有力的臂膀,拦腰把她抱起:“有你在,我心里就踏实,精神就亢奋。为了革命的胜利,让我们联起手来,拧沙为绳,化气成剑吧。” 罗长虎每天都精神亢奋地投入到工作当中,常常到忘我的境界。 到了1947年,罗长虎在毛泽东率前委撤离延安前后的一个时期,多次大显神手,在周恩来亲自领导的情报工作中挥了重要作用。 罗长虎一度成了中央领导眼中不可多得的“重要人物”。 这个时期,胡宗南的二十三万大军,日夜在陕北的山沟沟里搜剿毛泽东。毛泽东凭着他超常的指挥才能和中共出色的情报工作,自如地诱敌深入,穿插敌后,与敌斗智斗勇,巧妙周旋。 罗长虎运用多种电讯联络方式和在苏联练就的捕捉敌报务员“手迹”的功夫,搜寻胡宗南部队的电台,侦收他们的电报。在周恩来的指挥下,巧妙运用我军电台,有效地迷惑敌指挥部,使胡宗南一直不能正确判定前委机关的去向,只有被拖着到处空跑。 使罗长虎出尽风头的,还是他那破译敌军电台密码的功夫。他昼夜跟踪研究敌军密码的变换,充分调动多年工作经验,大胆尝试多种破译方法,用心探求敌军密码编码规律,屡破敌军密码,获取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为毛泽东在撤出延安四十多天的时间里,连续打了三个大胜仗立下了功劳。 这个时期,罗长虎像台开足马力的机器,昼夜不停地转着。他的性格生了明显的变化,他不愿与人讲话,不想与他人交流。除了睡觉,余下的时间都是关在屋子里工作。他不与叶真真之外的任何人交往,逐步张扬出孤傲的个性。有人开始议论他在“记仇”,对说过他是叛徒的人一概不理不睬。也有人说他是中央领导的“宝贝”,生生被惯坏了,眼里再没有他人了。 罗长虎对大家的议论不闻不问,只是埋头做他的事。他的睡眠和三餐已经毫无规律。有时开饭时间不到,他就进了饭堂,抓啥吃啥,弄得一些同志很有意见;有时开饭过了,他才踱进饭堂,闹着让炊事员为他一人重新生火做饭。“官司”打到主管延安情报工作的李克农那里,李克农则让饭堂“一切都要如罗长虎同志的愿”,有一次还亲自把夜餐送到罗长虎工作的窑洞里。 第77页 那是一次急战前的半夜时分,李克农提着一瓦罐鸡汤面条进了罗长虎的门。此时,罗长虎正伏案翻看研究一堆密码材料,眼睛几乎贴在了纸上。听到有人进来,他头也不抬,说:“去给我打盆冷水来,越冷越好。”李克农放下瓦罐,端起脸盆到外面打来了一盆水。罗长虎站起身,摸摸索索地走到盆前,一头浸到了冷水里。片刻,他擦干头,沖李克农问:“你是谁?”李克农这才看清罗长虎眼睛红肿的只剩一条缝,已经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了。李克农把他拉到灯光下,仔细看了他的眼,说:“长虎同志,你可能患了严重的角膜炎。你不能再这样玩命工作了,现在赶快到卫生所去治疗。”罗长虎听出是李克农,马上不好意思起来,片刻却又强硬地说:“我现在不能离开,今晚我必须破开这个该死的密码。”李克农大声说:“这是命令,你必须停止工作去看医生。”罗长虎坐回桌前说:“你枪毙了我吧,否则,我不会出这个窑洞的。我现在还能看清字码,谁停止我的工作谁就是对前线战士的生命不负责。”李克农大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带医生进了窑洞。李克农说:“给他强行治疗。”两个医护人员强按着为他清洗了眼睛,涂上药膏,用纱布包了起来。可转眼又被他扯下来,扔到了地上。李克农火了,说:“再违背命令我处分你。你把眼包起来,我来当你的眼睛。我给你读资料,你用脑思考,我们一起研究分析。”罗长虎这才停止吵闹,让医生包了眼,和李克农一起研讨到天亮。 这之后,罗长虎的孤傲脾性和不合群的表现得到极度张扬。他把自己关在窑洞里专心破译密电时,不允许有人去打扰。有几次前去送饭的叶真真都被他轰了出来。叶真真并不恼,反而嘻嘻地笑。她说:“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快干完一件大活了。”结果不多时,他就破译了一份敌密报。 在即将展开的青化砭一战的前几天,李克农急需相关情报,罗长虎也正心急如焚地破译敌台密电,把自己关在窑洞里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李克农前去敲门,罗长虎不予理睬。当门第三次被敲响时,他大吼着别人听不懂的骂人的俄语,拉开了门,见是李克农,就把嘴闭了,却“铛”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子弹从耳边擦过都不生丝毫怯意的李克农,这次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李克农在门外踱了两个多小时,才见罗长虎把门打开。李克农进了洞,罗长虎却一声不吭地趴在桌上睡着了。桌子的一头放着已破译的敌军密报。李克农把自己的衣服披在罗长虎身上,拿着密报冲出了窑洞。 青化砭一战活捉了国民党的一个旅长。李克农把缴获的一块怀表亲手送给了罗长虎。 罗长虎接过怀表,忙乱而随意地向李克农敬了个礼,一句话没说,就又伏案弄起了密报。 李克农一走,那个曾与罗长虎“争夺”叶真真的张师长骑马而来。他下马二话没说,一把提起罗长虎放在马上。 这张师长带罗长虎策马在山沟里急驰几十里。他意在吓唬惩罚一下这个目中无人的怪人。 一头扎在密报堆里的罗长虎,突然被一双大手抓到了马上,先是惊出一身冷汗。跑出一段路程后,他的思路又续上了。他紧抱住张师长的后腰,闭上眼睛,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一声不吭地任他在山沟里飞奔。 罗长虎陷入深思。耳边的风,两边的山,屁股底下狂奔的马,都没能把他从思索密码中拖出来。 跑了一圈回到窑洞前,张师长笑哈哈地把罗长虎提下马,本想看罗长虎被吓得尿裤子的笑话,没想到罗长虎却精神头十足地跑进洞,挥笔“刷刷”地写了一阵,然后,把几张纸投到了发愣的张师长脸上,叫道:“快快把这几份重要报送到指挥部,误了战机,老子打你个大小便失禁。不过,这次老子还要给你请功,是你的恶作剧激活了我的思路,在你的马上破译了敌军这个重要密码。” 张师长昏头晕脑地疾马而去。 有人开始对罗长虎“目中无人”提出严厉批评。 李克农说:“我喜欢并要嘉奖这个目中无人的人。” 叶真真说:“这个人把心都用在电台和密报上了,他走火入魔了。他不但眼里没人,心里也没人了。他已经一个月没见我一面了。我请求大家不要怪他。对他的无礼,我代他向大家道歉了。” 大家就笑说:“罗长虎连漂亮夫人都不放在心里,冷落在一边了,咱们还计较他个啥呀。” 罗长虎从此奠定了他的中共情报专家的地位。 罗长虎、叶真真跟随中央机关转战黄土高原,在艰苦的战争中酿造爱情、品味幸福的日子,在1947年10月的一天突然被打破。俩人被叫到处长屋里进行谈话。 整整三个多小时的紧张谈话结束后,罗长虎、叶真真满脸神凝重地走出了处长的屋门。一出屋,叶真真的脸上就绽开了花,唱起了那“影子战士之歌”。很少唱歌的罗长虎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唱到“誓无声智力快刀破敌顽,立壮志拧沙为绳也不难”时,俩人重重地相互击了一掌。罗长虎兴奋地说:“到新的战场上大干一场吧。北平的地下党生活会更刺激、更过瘾。”叶真真挨近他走着,说:“北平是我嚮往已久的地方。我要用实际行动,为尽早解放这座美丽的城市大干一场。可惜,我俩不能以夫妻名义在一起开展工作。”罗长虎脸上没有一丝惋惜的表情,说:“组织上规定我俩各负责一摊,未经批准互相不能私自见面。话又说回来,我俩就是想私约也不可能,因为你我根本不可能知道对方在哪儿工作。这样也好,我们都能集中精力大干一场了。”叶真真立马不高兴了:“好像现在我经常影响你工作似的。看上去你对你我分离很高兴,没有一点忧伤。”罗长虎见叶真真没完没了,就说:“你知道,我心里把工作放得位置很重,只要能做出大贡献,儿女情长可暂时放一放。”叶真真说:“你以为天底下就你罗长虎觉悟高呀?”说完,一人独自走了。 第78页 处长是按照中央长的指示给罗叶俩人谈话并安排任务的。 处长先讲了任务的背景。 蒋介石为应对中共的战略大反攻,採取许多重大措施,其中一项是命令他的特务机关加紧多方侦察中共中央及其地下电台的位置。在北平、上海、南京等蒋管区,布置了由美国人提供的技术先进的测向台,企图发现我党电台并捣毁我地下组织。前几天,北平我地下党一个电台被国民党特务测向台发现,两名同志被捕。周恩来及时召集机要工作会议,研究部署紧急措施防止破坏的扩大和设法营救被捕的同志。 周恩来特别强调秘密战线的对敌斗争,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是关系到解放战争大局的政治任务。 根据中央领导的指示,组织上派技术上过硬、实战经验丰富的罗长虎、叶真真潜入北平,帮助指导那里的地下组织,避开敌人,利用多种技术手段迷惑敌人,继续有效地开展地下工作。 临行前,罗叶俩人又和处里的同志对相关技术和工作进行了认真细緻的研究,拿出了一套细密可行的方案。 罗长虎先于叶真真潜入北平。一个月后,叶真真才离开陕北。之后好长时间,俩人便不再知道对方的去向。 罗长虎被北平的地下组织安排在了“信诚斋”果品店。这个店创业于干隆八年,创始人张贵天在御膳房做厨工,带出了宫中制作蜜果和酸梅汤的方法。几百年来,信诚斋以酸梅汤、酸梅卤、酸梅糕、各类果脯及止咳秋梨膏闻名京城。社会上的名人名流对信诚斋的产品都情有独钟。去年,信诚斋被北平地下党建立成为联络站,三名地下工作者以伙计身份作掩护开展情报联络活动。罗长虎作为新招伙计在店里住了下来。他在阁楼里,熟练操作着电台,利用自己过硬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与敌人的测向车巧妙周旋,总能适时把地下组织搜集到的情报送出去。同时,他利用自己改装的电台,不断抄收一些敌特之间的来往密电,并能攻破技术难关,达成破译,获取了不少情报。 只会简单使用电台的其它三名伙计,对全能的罗长虎极为佩服。能找到敌台并破译敌密码,这可是了不得的技术。他们都有三年以上的地下党生活经歷了,可没有一人能达到罗长虎的水平。大家自觉自愿地全力配合这位高手,使信诚斋联络站挥了很好的情报效益。 信诚斋有送外卖的营生。伙计们送的外卖大都是酸梅汤和酸梅卤。这酸梅汤风味独特,深受主顾的喜爱。 熟悉了工作环境后,经组织批准,罗长虎便以送外卖的名义,到店外其它几个联络站进行活动,指导地下报搜集工作。罗长虎也有时到一些达官要人家送酸梅汤和酸梅卤,以观察情况,搜集情报。 工作之余,罗长虎从侧面向自己人打听过叶真真的情况,可他从无得到过爱人任何的音信。 1948年渖阳解放,解放军挥师南下,北平的局势突然紧张起来,许多国民党的军政要员和有钱的大佬们纷纷逃离北平。 正在这时,罗长虎的组织通过侦查,得知松籽胡同里3号院是国民党军统北平工作站第三分站的窝点。这院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刘姓中年人,一直喜欢喝信诚斋的冷热酸梅汤和酸梅卤。自己有时到店里喝,也常约伙计去送。罗长虎便同刘姓人混了个脸熟。一天,刘姓人对罗长虎说:“伙计,今天是最后一次喝信诚斋的酸梅汤了。这汤是带不到南面去的,你给准备二十六份酸梅糕和果脯,送给弟兄们路上带着,这钱我出。大家跟着我干了几年,算是我一点心意。” 罗长虎回来后和大家分析了情况,判定是敌特人员见北平大势将去,要逃往南下。第二天,罗长虎把果品送到松籽胡同,二十多人正准备上路。他观察到,这里还留了十几个人继续开展工作。 几天后,松籽胡同捎信说要送外卖,却让送到附近的张记饭庄。 罗长虎进店后,现是工作站剩余的男女特工正聚集喝酒。其中,大部分人他都见过,只有一人面生且坐在饭桌的显要位置上,有人叫他“李站长”。 李站长端起罗长虎给他倒满的一碗酸梅汤,说:“早就听说这信诚斋的酸梅汤天下闻名。伪满时,逃到东北的溥仪还不忘信诚斋的酸梅汤,常派人来北京採购。鲁迅、老舍、梅兰芳、齐白石也常购买品尝。现在大家都喝了不少酒,都喝碗酸梅汤解解酒。”李站长喝后赞不绝口,对罗长虎说:“从今起信诚斋每天给我送一次酸梅汤。眼前不知哪天就要见阎王去了,老子要好好享受享受这天下美食。妈的,老子东北军出身,也当过阎老西手下特工,后来又跟了老蒋。现在却吃了不是嫡系的亏,只有当替死鬼的份。这个时候,被安插到站长的位置上,老子命苦呀。”说着,当众流下了眼泪。 大家知道新任站长喝多了酒,就有人劝他:“我等都是蝇营狗苟、醉生梦死之辈,别想那么长远,痛痛快快地喝一时快乐一时。” 有人对这人自己糟蹋自己不服气,就戗戗起来,双方都摔了酒杯。 罗长虎见此地不宜久留,赶快趁机回到了信诚斋,向大家通报了情况。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罗长虎便常去给李站长送酸梅汤,掌握了那里的不少情况。 这天,罗长虎提汤走进松籽胡同,迎面走出三个女特工,他便闪身让路。突然,他脑袋轰然一震,其中一个女人正是叶真真。叶真真也同样吃惊地看了他两眼,便慌乱地低下头。 第79页 两女特工见罗长虎提着酸梅汤,就停下来,对叶真真说:“刘霞,别紧着走哇,我们不妨喝碗汤再走。信诚斋的酸梅汤,你在南京肯定是没喝过的,进屋尝尝去。” 无奈,叶真真就跟着进了屋。大家喝汤,罗长虎站在一边等着把盛汤家什拿回去。叶真真端着碗喝汤,眼睛却偷偷瞟着罗长虎。罗长虎低着头,不敢直视她,心里“怦怦”急跳。他一时难以判清,叶真真为什么会在这儿出现,但他心里知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组织派叶真真打入了敌特内部,要么是她叛变了革命。 罗长虎在回信诚斋的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他很快就想清楚,他是了解叶真真的,她绝对不会叛变革命。 回到信诚斋一说,大家都紧张起来。有人提议尽快撤离信诚斋。罗长虎说:“我知道大家心里在想什么。你们认为叶真真有叛变的可能,信诚斋联络站因此受到了威胁。我请求你们要相信叶真真,相信我对她的感觉。这肯定是组织派她打入敌特内部的。”大家都不再吭声。 罗长虎又说:“我们先不要行动。等到了联通时间,我们发报向上级组织汇报,一切情况就都清楚了。” 其它三人的意见是:到电台联通时间还有四个多小时,敌特们完全有时间来抓捕我们。大家都必须先到外面躲一躲,并及时通知其它几个联络站做好应变准备。” 罗长虎急了:“大家外出躲避一时可以理解,但我们不能把叶真真的这一情况通报给其它联络站。既然大家都不知道叶真真的情况,这说明上级组织不让我们各联络站知道。否则,就提前通知了。地下党的规矩,不该通报的情况不能通报,规定单线联繫的绝不能多方通联。” 大家说:“你说这话的前提是叶真真不是叛徒。这只是一种可能,还有另外的可能存在。所以,我们必须採取措施。” 罗长虎更急了:“让更多的人知道叶真真的真实情况,她就会多一份危险,扰乱党组织某一计划的可能性就会增大,你们不能这么干。” 大家开始收拾东西,说:“如果叶真真变节了,通知各站就会减少损失和牺牲。不过,我们通知各站时可以变换一下方式,只告诉大家有危险,不说具体情况,能达到让各站人员迅速隐藏起来的目的就行了。” 罗长虎不想跟大家走,坚决要求留下。最后,以党小组决议的名义,才使罗长虎跟大家一起行动。 四个多小时的时间里,罗长虎小组所知道的各站地下工作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通联时间一到,罗长虎等人找了一个最隐蔽的联络站发报,向上级组织作了汇报。 上级回电:叶真真被派打入敌特内部。罗小组即已知,务必配合叶的行动。你们没有向其它联络站通报该情况的权力。 罗长虎再去松籽胡同送外卖时就自然多了,碰见叶真真不再动声色,如同陌路人。 后来罗长虎才知道,叶真真从陕北潜入北平后,被安排在了“福音电器行”工作。这是在北平最大的一个地下党组织,且与中央机关单线联繫。让罗长虎所不知道的还有,叶真真被派打人敌特内部,与他上报的一份情报有密切关系。 一次,罗长虎侦破了敌特一份密电,得知一个叫刘霞的特工报务员,将从南京被派遣到北平军统工作站工作。密电中把刘霞进北平的时间、车次、车厢号都说得很清楚。罗长虎把这份报送给中央机关电台后,就不再记着。上级组织却充分利用了这份情报。通过安插在南京军统中我地下工作人员,搞到了女特工刘霞更详细的情况和照片。得知这刘霞是军统刚发展不久的报务员,北平军统工作站没人认得刘霞后,决定採取行动,在南京通往北平的列车上,秘密抓捕了刘霞。就这样,叶真真揣着早已准备好的假证件和刘霞随身带来的文件,神情自若地走进了北平松籽胡同军统工作站第三分站。从此,来自松籽胡同的情报便接二连三地被秘密传送到我地下党组织手中。 有一天,罗长虎到松籽胡同送外卖,在他递给叶真真一碗酸梅汤时,手心里却握住了一张纸条。回来打开一看,是敌特电台的波长、唿号和通联时间。罗长虎明白了一切。 这之后,每到叶真真给军统组织发电报时,罗长虎的电台便能同时收到一份相同内容的电报,提高了信诚斋获取敌特情报的时效和报量。 每当抄收叶真真发出的电报时,罗长虎总是热血沸腾。对方那熟悉的发报手迹搅动着他的心绪,声声电码重重地敲击着他的心鼓。那电码是动听的音乐,像一股温暖的小溪流进了他的心田。他在心里唿喊着:“久违了的电码声,久违了的爱人。叶真真,你何时回到我的身边。” 一次,罗长虎在递给叶真真一碗酸梅汤的同时,把一张纸条传给了她。上面提出了在佳丽旅馆私约的请求。第二天,叶真真在传给他的纸条里,严厉地批评了他的这种想法,并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再传给她纸条。否则,她将向党组织告他违反纪律想私约的状。 不久,我人民解放军在北平城外重演了渖阳城外的老戏:围而不打,争取和平谈判。北平军统工作站第三分站李站长惊慌万分。本来就对蒋介石不满的他,向几个信得过的手下吐露了心迹:“北平眼看就解放了,我们怎么办?共军真的优待投诚人员吗?”几个人一听站长口出如此敏感的话,就都没敢吭声。 第80页 这天,罗长虎突然接到叶真真的一个纸条,写明晚上她将单独在张记饭庄请那李站长吃饭,想说服他尽早起义。她让罗长虎把外卖送到张记饭庄,协助她劝降敌站长。 晚饭间,叶真真并未劝李站长多喝酒,而是大讲蒋介石过去对非嫡系人员的不信任,现在又置非嫡系特工的生死而不顾。共军已兵临城下,不能眼看着让大家当蒋介石的“替死鬼”。 几番说道和牢骚话之后,叶真真听到罗长虎在外面咳嗽了一声,就说:“站长,咱们是后娘养的,老蒋已经不拿我们当人看了。从全站同仁的前途考虑,咱们是不是跟共产党打个招唿?” 李站长在叶真真的直面前,已经憋红了脸,问:“刘霞,你真的是这么想的?我们是应该早作打算了。不过,共产党肯优待我们吗?” 叶真真说:“我知道,按照上峰的指令,一旦北平落入共军手里,我们要让它变成一座废城。李站长,我知道你已经领人在一些重要设施、场所和名胜古蹟中埋藏了炸药。你如果把这些安放炸药地点的图纸尽早交给共军,就立下大功了。听说,共军从来都是优待有功之人的。” “埋炸药是上峰逼着干的。好端端的一座好城一炸就全没了,”李站长喝了满满一杯酒,“如果我接受上峰的命令,临破城之前,把炸药点了,一旦被共产党抓住,必然是死路一条。但如果拒不执行命令,一旦被蒋介石的人找到,也是死路一条。” 叶真真说:“所以,决心下得越快,越能尽早被共产党保护起来。明眼人都看清了时局,我们不能再等了。交出图纸起义,对我们没有坏处。我这可是为我们这些弟兄的安全考虑,才说这些话的。何去何从,还得由站长你最后定夺。” 李站长看了她一眼:“就算我有那个心,可现在到哪儿去找共产党呀?只可惜咱们天天抓共产党,如今要向共产党示好了,却找不到共产党了。” 这时,罗长虎提着外卖走进来。叶真真就问:“伙计,你知道现在城外的况怎么样?共军什么时候攻城?” 罗长虎似乎犹豫一下,说:“我昨天在店外碰上我的一个同乡,他说几百万军队把北平城围得水泄不透,很快就要攻城了。我还听说,连和共产党谈判的国民党代表都投向了共产党一边。我这个同乡早年就参加了共产党。他的话不会有错。” 李站长眼睛一亮:“你还能找到你那个老乡吗?你能不能让他替我捎个话给共产党?” 罗长虎装煳涂,说:“我试试看吧。捎什么话呀?看你这一脸的神秘。怪吓人的。” 李站长说:“等你找到人,我就给你一封信。话都在那信里面。” 罗长虎走后,李站长问:“这伙计可靠吗?别事先把事捅出去,到头来弄个身首异处。” “你放心,就那么个老实巴交的伙计,他知道个啥。到时候你给几个钱,他就什么也不说了。”叶真真笑着说。 “我豁出去了!决定尽快阵前起义,改换门庭。”李站长一拳砸在桌子上。 第二天,罗长虎找到李站长,说他的同乡找到了。李站长就给了他一封信,还有一把钱。罗长虎装出一副贪钱的样子,仔细地数完了钱,就把信瑞进衣服里走了。 李站长和叶真真一唱一合,在特工们中间进行了几番煽动,引起了大家的共鸣,绝大多数人都表示愿意跟着李站长走。 叶真真暗中排查特工们的思想动向,摸准了每一个人的真实想法。她发现有两人铁心要跟李站长对着干,想盗走爆破点的图纸,暗中杀掉李站长,再到蒋介石那里请功。 叶真真把那两个特工的阴谋告诉了李站长。李站长不信,说留下来的人都同他亲如兄弟,不可能背叛他,更不可能加害于他。 无奈,叶真真连续几个夜晚不敢睡下,暗中保护着李站长。这天晚上,李站长醉酒睡下。两特工採取行动,潜入房中,行刺李站长。暗中的叶真真大喝一声,刀偏刺入了李站长的胳膊。 叶真真果断开枪,两特工应声倒地。李站长酒醒,大惊失色。 叶真真说:“这下你该彻底醒悟了吧?下面,由你来收拾眼前的局面吧。”说完,闪出房中。 这时,众特工听到枪声,涌进屋来。李站长握枪在手,指着流血的胳膊说:“这两个东西受老蒋的指使想杀掉我,让我干掉了。弟兄们,我们别无选择了。咱哥几个是后娘养的,平时好事没有份儿,光让我们喝稀的,眼见着解放军要攻城了,却让我们在这儿给他卖命,我们不干!想跟我走的,留下来。不想留的,可以一走了之,我绝不拦你。” 叶真真装作没事似地挤进来,说:“李站长说得有理,他是在为大家今后的活路着想呀。这些年,我们在这个组织里都干过一些坏事,北平眼见着要解放了,全国解放估计也没有多少时日了,我们往哪儿跑?能躲过一时,可躲不过一世呀。我劝大家趁早跟李站长走,戴罪立功,日后也好有个消停日子过。摆在眼前的就是这个理,大家不会想不明白吧。” “别说那么多了。吃特工这碗饭的都是聪明人,自己掂量着办。兄弟们,如果觉得我指给大家的是条死路,你们就一枪崩了我。”李站长让人给他把伤口包了,“我们眼前有明路走,何必要在臭水沟里浑趟呢。我们都有一家老小,都回去好好想想后路吧。” 第81页 第二天,叶真真选择了一个安全地点,让李站长与化装进城的城外部队代表见了面。 一番细谈之后李站长从怀里掏出了一捲图纸,交给部队代表。最后,大家具体磋商了起义的条件与细节。 罗长虎、叶真真、李站长为起义做了充分准备。 在解放军进城的前几天,罗长虎和叶真真带着那李站长,领着化了装的解放军及时拆除了那些安装在重要场所的爆炸装置。随即,国民党军统局北平工作站第三分站的十七名特工通电宣布起义。 1949年1月,傅作义宣布北平城内国民党守军接受和平改编。北平和平解放。 叶真真却很快又在罗长虎的视野里消失了。直到1951年2月的一天,叶真真才突然出现在罗长虎面前。 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根据组织的安排,叶真真又被派到国民党军统的潜伏特务组织里卧底,最终把北平的几个大特务组织都一网打尽。 罗长虎看到,叶真真成熟了许多,老练了许多。 这时,叶真真却往上一蹿,搂住了他的脖子,天真地问了一句:“这几年,你想我不想我呀?我的东北虎。” 久别相逢,情归一处。罗长虎少得话来,想起隐蔽战线上有人的分分离离,有了一种阴郁的伤感。他看着叶真真意酥酥,娇慵慵,荡漾出妩媚的笑容,脸上泛起迷人的晕红,就更生一股别样的情怀。两情缱绻,依恋难分,不知哪天又别离。他竟夜不眠,对隐蔽战线上的男女情爱作了一个概括,伏案写了一诗: 《谍恋吟》 自古相嘆 西施美人圆圆曲 吴王夫差亡谍艷 常人一见 一种生活叠加另一种生活 玫瑰只在梦想里争奇斗妍 殊不知 没有灯光的舞台 更有真爱的凝鍊 千面人生绝恋吟 曲尽情长唱不完 连理枝苦料得少人知 花前月下英雄宝剑 有心莫负情人恩 却梦逝于报国一瞬间 谁人识君 天书无字写江山 留得辛苦为谁甜 思慕美人少纸笔 留得寂寞豪情满 功名荣誉料得少人知 幕后主角无语台前 留得清贫身外物 留得无名万古传 b5 背叛爱情 英雄王子亭的战斗故事在诺娃、李双玉和坏鼻头脑海中生根、开花、结果后,章红玉终于同意和王子亭结婚了。 章红玉当着诺娃和坏鼻头的面问李双玉:“孩子,你同意不同意王子亭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 这个时期,李双玉对王子亭这个英雄已有了一些崇拜心理,就很痛快地说:“同意,当然同意。” 章红玉笑了,说:“那好,既然是你自愿同意的,那以后就得把他当作亲生父亲来对待。” “不可能,妈。我爸是革命烈士,比王子亭还英雄。我不能忘了我爸,在我心里没有哪个人的形象比我爸更高大。”李双玉低下了头,喃喃地说。“现在我对王叔印象不错,可这是两码事。我爸是至高无尚的,谁也代替不了。” 章红玉不笑了,眼里含了泪花:“那就随你的便吧,孩子。” 章红玉又转身问诺娃和坏鼻头:“你俩同意我与王子亭的婚事吧?” 诺娃苦笑一下,说:“我们没权力发表意见,我们又不是这个家庭中的成员。” “可我已经把你当作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了。”章红玉抓住了诺娃的胳膊,有些动情。 诺娃又是苦笑一下,摆脱开她,走了。 章红玉和王子亭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这个婚礼一定要办隆重,是章红玉提出的要求。 公安局副局长在城里是个不小的人物,来了不少官场上的朋友。章红玉在商界也有较高的威望,她盛邀请的人无一不到。 婚礼的当天,诺娃和李双玉、坏鼻头很兴奋,在院子里满天飞。诺娃心眼多,对李双玉说:“从你妈平常的作派看,她可是个不喜欢摆排场的人,我觉得,今天她坚持搞这个隆重的婚礼有些反常。” 李双玉不以为然。“战争年代,我妈与我爸没有搞任何形式的婚礼。我妈家是财主,不是没这个条件,主要是因为那时我爸我妈所处的政治环境恶劣,所以他们的结合简简单单。现在环境好了,我妈想弥补一下过去的遗憾,才同王叔搞了这个隆重的婚礼。” 诺娃觉得章红玉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她不会因为补情感憾事去兴师动众,而她恰恰是为了沖淡过去影像,才搞了这么一个隆重的仪式。 “你妈对你爸的感情太深了,她多年的痛苦就是忘不了过去那个人,但现在又不得不重新面对另一个人。所以说,她是为了强化现在,想强势把过去的你爸从脑海中沖洗掉,才把同王子亭的婚礼搞大搞火。”诺娃不管李双玉爱听不爱听依旧发表自己的看法。 “什么强化、强势的,你哪来的这么多新名词?不过,男女感情上的事你想得真深。”李双玉深地望了诺娃一会儿,“我俩的事你也应该过深考虑一下了。今后,我俩的关系怎么办?” 坏鼻头插嘴说:“罗诺娃不是早就说过吗,我们仨人目前的主要任务是查档案,找叛徒,其它一切事往后放。” 第82页 诺娃跟着说:“对,就是这样。我们要加紧做正事。以后,章红玉与王子亭的事我们谁也不能再管了,他们都结婚了,让人家过自己的幸福生活去吧。我们集中精力去查找叛徒。” 然而,从李双玉嘴里得到的情况却是,她妈与王子亭的生活并不幸福。结婚还不到三个月,俩人脸上就都没有了笑脸,有几次还争吵得很激烈。每次,李双玉一进家门,他俩就停止了吵闹。李双玉还发现,章红玉两次把王子亭关在门外,不让他进屋。 李双玉想不明白,就问诺娃他妈与王子亭这是为了什么?诺娃说,他们这个年纪的感情很复杂,年轻一代弄不清楚,可能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清楚。 清明节那天一大早,李双玉就被章红玉叫醒,说是要去给他爸上坟。王子亭也积极地张罗着去买烧纸。而在此之前,这个新组成的三口之家是忌讳提亲爸李万玉之事的,先章红玉就反对旧事重提,提倡一切向前看。 昨晚,李双玉还听到爸妈在房里闷吵了半夜。今天一早怎么一反常态,都旗帜鲜明地提出要去祭奠亲爸的亡灵? 李双玉管不了那么多大人之间的感情之事,让去上坟就跟着去。这是去祭奠亲爸,没有不去的道理。 清明节这天,诺娃和妈妈也去了二十七烈士的陵墓。上午的天气还有些冰冷,可遍地的曼珠纱华开得正红。这些鲜艷的花,远远地就映入了诺娃的眼帘。 走近了,才看清墓前已经有人跪祭哭泣,纸菸香火正旺。诺娃认出跪拜在那儿的仨人是章红玉一家。此时,章红玉正哭得厉害。王子亭头着地跪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没有声息。 李双玉听到诺娃咳嗽一声,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他满脸通红,没有眼泪。 大家谁都不说话,妈妈领诺娃把早已编好的花篮献到墓前,烧了纸,拜了三拜,又慢慢地围墓地转了三圈。 这时,章红玉一家也刚哭完,站起了身。章红玉主动与诺娃妈妈寒暄了几句,却不介绍身边的王子亭。 诺娃向李双玉使眼色,于是他就大声说:“阿姨,这是我爸。市里的公安局局长。”章红玉忙说:“叫王子亭,是个副局长。” 诺娃妈妈沖王子亭点了点头,说:“我叫罗丽娅,诺娃的妈妈。” 王子亭看了罗丽娅两眼,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罗丽娅却看着王子亭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面?” 王子亭这才说话:“最近我经常到黑虎镇跑,局里在这里有案子,可能碰到过。” 罗丽娅就说:“听说这几年市公安局来了一个姓王的铁腕局长,不怕恶人,不信邪气,敢抓敢管,没白天没黑夜地操劳,使这一带的治安状况好多了。现在,咱老百姓心里踏实安稳着呢。这个局长原来就是你呀。为了这一方平安,王局长辛苦了。” 王子亭见罗丽娅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说话有板有眼,也就笑笑说:“你过奖了。” 章红玉见大家说开来,也接话茬说:“他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见不得坏人坏事。只要老百姓有灾有难,受强人欺负,遭恶人陷害,他没听说便罢,听说了,不吃不喝不睡也得往快里整治处理。” “有王局长在这一方把持,是咱百姓的福份呀。”罗丽娅又夸奖说。 王子亭经不住大家的好话,脸就红得不行,张口结舌,更说不出顺熘话来。 章红玉提议一起拔一拔曼珠纱华中的杂草,大家都响应。看得出章红玉很爱这些花草,她拔得很认真,并随时提醒大家别踩了花。 王子亭拔得很快很急,一人一直走在前头。诺娃和李双玉把大家拔得草编成一个个草篮,插上曼珠纱华花,很漂亮。中午时分,墓前就被他俩摆满了花篮。 大家正准备离去,又来了一男一女。从着装上看,像是大地方来的人。他们抬了一个大概是从镇上买来的大花圈,神情肃穆,拾阶而上。走到墓前,俩人把诺娃他们放好的一些花篮挪开,腾出空来,把大花圈摆上。 李双玉扯诺娃一下跑过去,对陌生人说:“为什么动我们的花篮?你们来得晚,放在一边就行了。”说着,把那大花圈挪到边上。 来的男人谦和地说:“我们千里适迢的,多年不回来了,就让我们放在当中敬重地祭拜一次吧。” 诺娃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你这人说什么话?好像我们就是随随便便祭拜了?不行,我们的花篮不能动。” 那男人也不高兴了,说:“这些孩子,怎么这么不懂大人心,你们都是谁家的孩子呀?” 这时,章红玉、罗丽娅他们走了过来,亲手把陌生人的那大花圈放在当中。 罗丽娅对来人说:“既然都是到这墓上来祭奠的,说明对这里的在天亡灵都是敬重的。俩人大老远来祭拜,是应该好好表表哀思。”说完,就看了来人一眼。 这一看,天地轰然作响。罗丽娅愣住了,那男人也愣住了,好像王子亭也吃惊不小。 大家都一时语塞。 章红玉见状,动了王子亭一下,问:“好像你们都认识?” 王子亭忙说:“我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罗丽娅是不是认识?” 那男人急切地向前一步,欲伸手抓罗丽娅的手,又缩回来,张口结舌地说:“你,你,怎么会是你?罗丽娅。” 第83页 罗丽娅也不知说什么好:“怎么,你,你,还活着。你不是在这墓里吗?罗长虎。” 听到他俩人的对话,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罗长虎死而復生了。 罗丽娅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上前一把抓住那男人的手,说不出话来。 诺娃反应过来,推了李双玉一下,悄声说:“我爸,我爸,他怎么没死?” 罗丽娅没有哭。大概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没来得及使她翻起辛酸史。她想起了什么,扭头看了跟罗长虎来的那女人两眼,罗长虎忙说:“她叫叶真真,我的妻子。不,不,我的同事。”罗长虎有些慌乱,罗丽娅傻呆呆地站在那儿不动了。诺娃和李双玉上去扶住了罗丽娅。突然,周围墓地上传来几声清脆而剧烈的爆竹声。罗丽娅的身体寒战般摇晃了几下,隐约看见她眼里充满泪水,嘴唇边闪着低沉而短粗的嘆息声。 诺娃感到,愤怒、怨恨和痛苦在鼓盪着她的妈妈。她陷入了郁悒和某种绝望之中。 章红玉冷静地看清了眼前生的一切。“看来这一句话两句话也难以说清楚。这样吧,先把眼前的事办了。罗长虎不知从哪儿大老远的来了,肯定是为了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那就先祭拜吧。罗长虎、罗丽娅、罗诺娃,你们一家三口都全了,就一起跪下拜一拜吧。地下二十七亡灵正等着这一刻呢。不对,现在看来地下只有二十六亡灵了。” 罗长虎迟缓地走过来,和罗丽娅娘俩并排跪了,又回头看了那个叫叶真真的女人一眼。那女人迟疑了一下,也在后面跪了。这时,罗丽娅大声嚎哭起来。 诺娃想,这是她妈积压了多年憋屈,顷刻间爆的哭喊。这声音悽惨无比,尖利刺心。 诺娃还从没有见到过妈妈这样不顾自己地挥洒情绪。她哭得女儿胆颤心惊,哭得女儿痛苦万分。诺娃也跟着哭泣,在场的所有人也都跪地痛哭起来。 最后,诺娃和李双玉把罗丽娅扶起。罗长虎扶起的却是那叶真真。不知为什么,这个叫叶真真的女人也哭得死去活来。 大家都沉默不语,前后脚一起往墓外走。走到门外,又不知如何分手。 这时,章红玉又说话了。“既然罗长虎还活着,既然大家都碰在了一起,我看,一些情况都应该说说清楚。我建议,罗同志和叶同志在镇上先找旅店住下,不要急着回去。多年沉积下来的事情,得慢慢说开来。” 一阵沉默。章红玉又说:“对了,两位从哪儿来,现在哪儿供事,到黑虎镇有什么公干呀?” 罗长虎没吭声。叶真真抬起头,清脆地说了两个字:“北京。” 章红玉一副惊讶的神情,冷冷地说:“哟,大地方的人,做大官了吧?”继而又加重口气说:“我们这小地方的人,可不管谁官大官小,都得把事情说清楚。” 罗丽娅转身一人先走了。 诺娃也紧跟妈妈而去。 回到家,罗丽娅把房门关紧,独自躺下。诺娃说:“那叶真真与我爸的关系不一般,我爸不会又结婚了吧?”罗丽娅擦了一把眼泪说:“那肯定是的了。” 诺娃愤愤不平:“不行,我得找我爸说理去。我们母女等他这么多年,他却又领回一个女人来。这算什么事呀?” “诺娃呀,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罗长虎还活着。”罗丽娅盯着诺娃说。诺娃一时没有反应上来:“他就是真的娶了那个女人,我们也应该盼着他活。他活着总比死了好。” “二十六人都死了,就他还活着。这说明什么问题?你没听出刚才你章阿姨话里有话。”罗丽娅的神并不是痛苦而是紧张。妈妈的话,吓得诺娃出了一身冷汗。这就是说,大家多年查找的那个叛徒有可能就是她的爸爸罗长虎。大家早有推断,二十七人中那个活着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叛徒,而我爸他确确实实活着回来了。 诺娃又往深里想了这个问题。“谁能证明这二十七人当中就我爸一人活着?没准还有活着的人哪。” “这个理我还不懂吗,可是其它活着的人没有显世,而你爸冒了出来,他自然就成了人们现在见到的唯一活着的人。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怪别人怀疑他。” 我爸能当叛徒吗?诺娃问自己。 晚饭做得很简单,罗丽娅母女都没有胃口,随便吃了一点。罗丽娅不断嘆着气,无精打采地不知做点啥好。她反覆唠叨:“罗长虎这个人,以前我还是了解他的。他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在感情上也是一个很专一的人。可现在他竟然领回来一个女人。在感情上不再专一,加上又死而復生,我对他这个人越来越没底数了,说他就是那叛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诺娃劝妈妈要心宽一些,不要想那么多,事情总会弄明白的。 罗丽娅也无心再想这些难以想清楚的问题,就准备睡觉。可总觉得还有什么事,躺下又起来,起来又躺下,情绪烦躁不安。 这时,听到外面有人敲院门。罗丽娅哆嗦了一下,一副惊恐的样子,让诺娃去开门。 诺娃害怕,不想去。罗丽娅说:“晚上很少有人到我家串门的。现在有人来了,肯定是不速之客。孩子,你去开门。要是那个男人,就把门关紧,别放他进来。”诺娃坚持不去,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爸爸。罗丽娅只好下了炕,不经意整了一下头,就出去了。诺娃听到门响之后,先进屋的不是罗丽娅,而是爸爸罗长虎。 第84页 他推门进来,就坐在了炕沿上,用慈爱的眼光看着诺娃,可罗丽娅迟迟不进来。 罗长虎就真像这家的爸一样,用命令的口气对诺娃说:“去,把你妈叫进屋来!外面冷冷的,别感冒。” 诺娃乖乖地去把妈妈拉到了屋里。 罗丽娅说话了。“我不想同你这种人在同一屋檐下说话。” “你挡着不让我进屋,你对我有气,我都理解。一些事情你得容我慢慢给你和诺娃讲清楚。”罗长虎话软软的。 “还有什么好讲的?眼前明摆着的,又领回一个大活人来。” “是她两次救过我的命,不然,今天我就不会活着见到你母女了。” “你领着她回来,这和不回来还有什么区别吗?救了命就该娶她人呀?你把家里的妻女都忘干净了。” “听说,打败日本人后,江东那边过来的女人又都回去了。我知道,你是在那边组织的人,有更多的理由回到你的国家。我也曾打探过你的消息,那边说你回到了江东,还嫁了人生了子。” “可我没有回到那边,我也没有改嫁,我一直活生生地为你守着。我每年都要去墓地祭你,没想到唤回来的是一个活鬼。” “在我轻生的时候,叶真真进入了我的生活。在那种脆弱的心境下,我接受了她。现在看来,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了。我会尽全力处理好这件事的。” “最主要的不是这件事。这件事充其量算是家事,是个人私情。可你能讲清楚谁是那可耻的叛徒吗?这才是黑虎镇人人都关注的大事。” “我知道,你们大家都怀疑我是那可耻之人。早在延安时就有人怀疑过我。那时,我不被大家理解,自己怎么也想不开,才有了死的想法,是叶真真救了我。我对天发誓,我不是那个叛徒。可我也确实不知道谁是那个叛徒。” “你不是叛徒?你明明走上了刑场,怎么又活着回来了?” 罗长虎沉思良久,向她母女讲述了王小二“偷梁换柱”的故事和他逃走之后的经歷。 整整一个晚上,罗长虎都在不停地说,说得口干舌燥,罗丽娅却没给他端一碗水。诺娃去倒水,壶里却空了。诺娃要去烧水,妈妈拦住了她。“家里穷,柴火金贵,没男人,水也难挑,算了吧。” 罗丽娅对罗长虎有气,可罗长虎情真意切的陈述,却使她母女有些信以为真了。首先诺娃开始认为爸爸不是那叛徒了。罗丽娅沉默不语。把全部情况都讲出来的罗长虎,又沉不住气了,催促罗丽娅,让她表态。 罗丽娅仍然不语。 罗长虎又说:“在感情上,我确实对不起你们母女,我没得到准确消息就选择了叶真真。” 罗丽娅打断他,说话了。“在感情问题上你没资格说话。即便我们母女去了苏联,你也不应该抛弃我们。苏联也还在这个地球上,我们都在同一个世界。只要我还活着等你,你就没有理由同那女人结合。在这方面,你不要做任何解释了,你快领那女人离开黑虎镇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至于你是不是叛徒,会有人去查清楚的。” 罗长虎就真的起身离去。临出门,又回头说:“罗丽娅,诺娃,你们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叛徒。” 罗丽娅关门时说了一句:“我即便相信你不是那害死二十六条好汉的叛徒,可你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叛徒,你背叛了我们母女。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去过你的幸福生活吧。让我们母女永远别再见到你。”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诺娃从爸爸的叙述中感到,爸爸绝对不是那个叛徒。但是,只有找出那个真叛徒,才能洗清爸爸的冤屈。 第二天上午,诺娃就去熊林城找李双玉。 进了章家,发现坏鼻头也在那里。见诺娃进来,大家就不说话了。 章红玉不搭理诺娃,没有了原先的热情,还竟然说了一句:“诺娃,以后少找双玉一块玩。你们都长大成人了,老这样出双入对的,会让别人说闲话。” 诺娃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就把两个伙伴叫出门,把罗长虎昨晚讲的情况告诉了他们。他们沉思一会儿,都说罗长虎的话不可信。“王小二偷梁换柱”的故事固然感人,但那可能是罗长虎编造的故事而已。 诺娃不同他们多费口舌,让他们和她一起去查档案。 坏鼻头却说:“不要查了,明摆着,你爸就是叛徒。” 李双玉扭过头去不说话。诺娃问他:“你也这么认为?”李双玉仰着头说了三个字:“那当然!”诺娃眼泪都出来了,说:“你冤枉好人。”坏鼻头说:“你爸枉害了二十多个好人。”诺娃狠狠地扇了他的光头。这次坏鼻头破天荒地还了手,狠狠地推了她一巴掌:“叛徒的女儿,以后你没有资格打我。再事不事的就扇我的光头,我就不客气了。”诺娃恨得牙根痛,不再理他。 诺娃问李双玉他爸妈对此是什么态度。李双玉生分地看着她:“那还用说吗?是你爸害死了我爸。我妈很生气,一夜没睡,一直在骂。她要我爸召集会议,研究解决你爸当叛徒的问题。我爸不如我妈急,但也表态说这事非同小可,要好好研究研究。” 第85页 “李双玉,你‘我爸、我爸’的叫得挺亲切,爸多了还挺自豪,绕来绕去的,亲爸、新爸都不分了。你们这帮是非不分的人,关键时候不够朋友。”诺娃愤然离去。 诺娃决计继续爬进档案馆,加速翻找日伪档案。白天翻,晚上也弄个蜡烛照着翻。 李双玉、坏鼻头自然是坚决不再跟她去翻档案。后来她才知道,这两个坏小子不肯去查档案,却悄悄到黑虎镇旅馆附近去监视罗长虎和那叶真真去了。 章红玉动一切能动的力量,一心想把罗长虎是叛徒的事公布于众,为死去的丈夫李万玉和其它烈士们报仇。 章红玉的举动招来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很多人认为,这个悬了十几年的迷案,终于有了结果。罗长虎的出现,在熊林一带引起不小的震动。 章红玉像当年审判大会上,痛敲反革命分子弟弟的头引起轰动一样,又一次在这令人注目的事件中出尽了风头。那些烈士的家属,平时不去积极寻找叛徒,可一旦有了眉目,却都动起来了,纷纷跟着章红玉行动,强烈要求把罗长虎绳之以法,从严惩治。 章红玉先採取了一个行动,领着一些烈属到二十七君子烈士陵园,让人把“二十七君子烈士陵园”中“七”字改成了“六”字,并亲手把罗长虎的名字从墓碑上敲掉,用黑料把坑迹抹平,把敲下的石沬铲了,端出烈士陵园,扔到了臭水沟里,还朝石沬啐了三口唾沬。 在对待罗长虎问题上,王子亭却一反他铁腕局长的作派,迟迟不动,坚持慎重行事。他说,这个案子仅靠常理推断是不够的,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能定性,更不能盲目抓人。 1967年的秋冬异常寒冷。地处偏远边境的熊林县,文化大革命揪斗各类人物的风潮来得比较晚,但也有人开始蠢蠢欲动,想下手弄出几个坏蛋斗一斗。这次,有了罗长虎事件的由头,各处的红卫兵小将便不约而同地凑在了一起,把目标指向了到黑虎镇自投罗网的罗长虎和叶真真。 叶真真见势不妙,动员罗长虎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罗长虎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说他不是叛徒,没做亏心事,什么也不怕。坚持要在黑虎镇把自己的事说清楚。可没有人耐心听他解释,大都不信他的话。 当罗长虎现再不离开黑虎镇会有危险时,已经晚了。他同叶真真一起受到了严密监视和控制。这对在战争年代经受过各种磨鍊,自以为避逃术高超的行伍之人,未能成功逃脱。两个坏小子李双玉、坏鼻头在当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俩受红卫兵组织的委派,把罗长虎盯得紧紧的。 在红卫兵就要对罗长虎动手抓人的时候,王子亭局长却先一步做出了一个决定:公安局收审了罗长虎和叶真真。虽然几次审讯未果,却也不放他们出来。 罗长虎也申辩,也喊冤,但又似乎感到这个王局长是在保护他们。于是,就顺其自然,不再剧烈对抗,不说不闹,呆在里面静观局势。 有神通广大的人把事捅到了北京。北京罗长虎单位还没有来人,却来了几个虎虎有风的年轻红卫兵领袖。他们带着红卫兵总司令部的文件,要在熊林就地批斗人民的叛徒罗长虎。 王子亭局长再也难以实施有效帮助,罗、叶两人被弄到熊林城,接连几天被揪上批斗大会,受到残酷折磨。王子亭出面与红卫兵领袖交涉,说:“就算他罗长虎真是叛徒,可那叶真真是无罪的。不应该让她陪斗。”这之后,叶真真少了陪游陪斗的次数,但重要大会还是要让她上台低头认罪的。 看到台上罗长虎被红卫兵踢来打去,罗丽娅母女在台下泪流满面。她们不敢公开站出来为罗长虎喊冤,那样会引火烧身,有人会以叛徒的黑老婆、狗崽子的名目,把她们母女一起揪上台批斗。眼下,红卫兵还未醒过味来,没有把她们列入视野。 这一天是星期天,罗丽娅母女找到了章红玉家。 章红玉开门见是罗家的人,就没有让进家门的意思。罗丽娅说:“我们找王局长有点事。”章红玉不客气地说:“就罗长虎那事还有什么可找的。他不是叛徒谁是叛徒?找了这么多年了,终于找到了,哪能就让他翻案。快回去吧,找谁都没有用。这个结论是铁定了的。” 罗丽娅抓住了章红玉的心态一角,说:“不管找了多少年,不管找得耐烦不耐烦,也不能找不着就非急着硬找一个替死鬼。罗长虎不是叛徒,大家应该耐心把那真叛徒找出来才是。” “你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是我们着急了却心愿,乱找一个完事呀。真是可笑至极。”章红玉急了。 王子亭闻声出来,让章红玉先进屋,说他送送她们母女。王子亭把她们送了很远,一边走,一边详细介绍了罗长虎在押的情况。他和她们一样表现出了明显的忧虑,担心再这样批斗下去,罗长虎的身体会吃不消,甚至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 分手时,王子亭说明天要到城外各镇去游斗,第一站就是黑虎镇,明晚就住在镇上红星招待所。他关照要把罗长虎和叶真真安排在招待所最东边靠山坡的那间屋里。那里面有火炉,挺暖和的,不会冻着人,让她们母女务必放心。 罗丽娅停下了脚,对王子亭说:“王局长你也别送了。我们母女压根就没打算回去,这几天就住在熊林城旅馆,等公安局给老罗一个说法。再说在黑虎镇揪斗罗长虎,我们母女也不忍心看,受不了那个刺激。与其这样,还不如离得远一点。我们就在城里等说法,什么时候有说法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第86页 王子亭盯了罗丽娅两眼:“随你们的便。罗长虎的事,我也爱莫能助,能做的我都做了。”说完就回家了。 罗丽娅领诺娃在一家旅馆登了记,休息了一会儿,就出去吃东西。吃了一顿饱饭,却没有回旅馆,就带诺娃往黑虎镇走。诺娃不知这是为何,罗丽娅说你什么都别问了,照着妈的话去做就行。 罗丽娅专挑人少的小路走。到天黑时,她们也到了黑虎镇外。罗丽娅嘱咐不许出声,悄悄进家。还好,什么人也没碰见。进了家,罗丽娅不让生火做饭,怕烟筒冒烟让人看见。她们母女就着开水吃了顿凉干粮。 快到半夜时,罗丽娅让诺娃穿暖衣服,拿了刀和铁棍,和她一起出了门。到此,诺娃才明白妈妈的真实意图,浑身便来了精神。 她们趁夜色从山坡上的树丛中下来,迂迴到红星招待所东屋的外墙根。罗丽娅让诺娃熘到前面侦察一下屋里是否有人。 诺娃从矮墙上一下就翻进了院,猫腰到了东屋门前。摸了一下,门上着锁。她把情况报告给了妈妈,妈妈让她望风。 罗丽娅开始用刀棍悄声起撬墙砖。镇上大都是砖泥土结构的房屋,没弄出多大动静,就撬开了一个多半米见方的口子,但并没有完全挖开,里面只留一层砖。她又把挖出的砖松动地放回原处,用乱草盖了,她们就熘了。 她们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镇外的荒山坡下。罗丽娅用铁棍扒拉开一层荒草,便露出了一层砖,用刀棍撬开,是一个木门,打开门便是一个地窨子。 罗丽娅用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照着,对诺娃说:“孩子,你就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 在诺娃惊愕之中,罗丽娅已把地窨子简单收拾了一下,炕上铺上了软草。 回到家后,罗丽娅抱了被褥,让诺娃提了一些食物和水,又跑了一趟地窨子。 诺娃很佩服妈妈的机智和勇敢,佩服她的大胆计划。她跟她像做地下党工作似的折腾了大半夜。 诺娃兴奋地难以入睡。第二天醒来时,已过了中午。 这时,她们听到了街上有唿喊口号的队伍走过,真切听到“打倒叛徒罗长虎,打倒叛徒的情妇叶真真”的喊声。 罗丽娅不让诺娃出门,说要给外人造成她们家里没人、她们母女一直在熊林城里呆着的假象。诺娃明白妈妈的意思。诺娃亢奋地等待着黑夜的来临。 半夜刚过,她们母女便开始了行动,顺利来到关罗长虎的招待所东屋墙根下。观察了一阵动静,没有什么异样。诺娃顺着墙头的缝隙,看见关罗长虎那屋的偏对门亮着灯,有人在里面说话,还不时有人探出头来瞧两眼。她把情况悄声耳语给了妈妈。诺娃仍然回墙头缝前望风,妈妈把松砖轻松撤出,弄开最后一层砖,就钻了进去。 不一会儿,有三人从洞里钻出来。一人朝诺娃一招手,她就跟着他们走了。罗长虎和叶真真走路很艰难,这是被红卫兵摧残所致。 诺娃兴奋地一会儿扶这,一会儿扶那,有两次还“吱吱”笑了两声。罗丽娅低声喝住了她。 他们四人进了生过诺娃养过诺娃的地窨子。罗丽娅并不想在这里多呆,说:“再这样批斗下去,你们就没命了。你俩现在身体有伤,逃都没法逃,先在这里呆几天,千万不要出去。这里备了足够的食物,你们好好休养一下,等我在外面想办法。”罗长虎想说几句什么,罗丽娅没给他时间,扯着诺娃就出去了。 把门原样关好,她俩迅速离开。她们没有回家,连夜赶回熊林城。到城里旅馆时,正好是吃早饭的时候,罗丽娅装得像没事人似的,买了油条,让诺娃提着,有说有笑地进了旅馆。 整整一个上午,罗丽娅都不让诺娃躺下睡觉,硬逼着听她讲故事,随时提醒她打起精神来。诺娃不解,想睡。罗丽娅就一会儿一掐她。 快到中午时,突然有人闯进她们的房间。罗丽娅精神百倍地忙起身迎上去,问:“我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罗长虎的事有说法了?公安同志,快给我们说说吧。” 来人看了看毫无疲惫之意的母女,叫道:“你没长眼哪?别公安公安的。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这时,有一人进来,对另一人说:“查了登记,是前几天住在这儿的。王局长说得没错。”说完,一帮人就走了。 诺娃想,妈妈是一个非常精明、非常有战斗经验的女人。要在战争年代,妈肯定能做一个出色的地下党人。 她们没有大白天睡觉是对的,否则,非引起红卫兵怀疑不可。来人一走,她们再也支持不住了,扯被便睡。 母女在城里又住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王子亭就领一大帮人进了旅馆。王子亭介绍说:“这是北京罗长虎单位派来的人,是来领罗长虎、叶真真回北京的。可这俩人,在前两天的一个夜晚挖墙逃跑了,到现在还没找到。看看你们母女能否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北京方面来的四个人都气度不凡,个个挎着手枪。一个负责人模样的人温和地对罗丽娅说:“你放心,我们是来救罗长虎和叶真真的。他们是北京特殊战线上的有功之臣,是保卫国家安全不可缺少的人才,我们必须把他们带走。在这儿,他们的人身安全没有保障,出了事谁也负不起责任。至于罗长虎是不是叛徒,回去后由我们慢慢调查。这里的任何人和组织都无权审查他们。” 第87页 罗丽娅听罢,却说:“我们真的不知道罗长虎的下落,不信你们问王局长。这几天,我们母女可一直住在城里招待所,我们不知道外面生了什么。” “不管你们知道不知道,先跟我们回黑虎镇。你们总不能这样住下去,这费用也开销不起。”王子亭有些不耐烦了。 “王局长,你们公安局不给罗长虎一个说法,我们不能回去。”罗丽娅对付这帮人总是沉着冷静,胆大心细。 “你要什么说法?北京的同志要把罗、叶两人带走,这就是说法,这就是眼前最最关键的事。否则,他俩继续留在这里,后果没法预测。你明白吗?行了,你不要跟我废话了,快快跟我们走。”王子亭急了,上来就扯罗丽娅走。他们上了公安局的警车,一路鸣叫着开回黑虎镇。下了车,罗丽娅要带诺娃回家。王子亭拦住不让走,也不说话。 罗丽娅装傻,两手一摊,说:“你拦我干嘛?坐你们的车难道还要车费?我身上没带,我回家去拿。” 王子亭说:“别给我弄这个。快说话,这可是大事,全是为罗长虎他们好。” 罗丽娅说:“我哪儿知道他们在哪儿?你是公安局长,你有办案经验,你分析分析呀。他们是在这一带跑的吗?他们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这还用问我,在黑虎镇跑的呗。身体较差,腿脚也不便。”王子亭直直地说。 “就是嘛,你们发现他们逃走后,肯定封锁了外出道路,他们那样的身体状况,能跑多远?肯定在黑虎镇附近什么洞里呀棚里呀躲起来了。”罗丽娅一本正经地帮他们分析况。 王子亭沖人一挥手说:“这女人说的有道理。我们走。”又回头沖罗丽娅说:“我不知道这几天,他们吃什么?是谁给他们供应食物和水的?” 罗丽娅说:“你问我,我问谁?” 罗丽娅和诺娃回家做饭吃饭,听外面有吵闹声,就跑了出去。 就见路口一帮红卫兵拦住了北京来人的车。她们隐约看到,车里坐着罗长虎和叶真真。乱乱糟糟的人群中,扎着红头巾的章红玉特别显眼,正异常活跃地向人们喊着什么。 罗丽娅母女走近了人群。原来是红卫兵们坚决要把罗长虎留下,说这是北京红卫兵司令部的命令。 北京来的人也很横,左右各两人保护着车子。其中一人大叫道:“你们那是狗屁司令部。我看谁敢阻挡我们北京机要部门的人执行公务。哪个胆敢以身试法,一切后果自负。” 被章红玉鼓动起来的红卫兵们是天地不怕的,见有人横,把车子围得更紧了。诺娃看到了红卫兵中的李双玉和坏鼻头。 这时,有红卫兵上前拉开了车门,一把把罗长虎拉了出来。 北京来的四个人见状,一拥而上,一阵拳脚,几个红卫兵就趴在了地上。这一下,把在场的人都震住了。 前后两辆车一起开动,准备离去。 这时,章红玉不慌不忙地把红头巾由脖子上解下,像武士一样系在额头上,然后,快步向前,卡腰挡住了汽车的去路,指着北京来人说:“在黑虎镇这个地方还有你们横的?快快把罗长虎交给我们当地政府处理,否则,一切后果由你们负责。你们知道不知道,车里坐的是有二十六条命案的大叛徒。他出卖党,出卖同志,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这些烈士家属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们的苦处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呀。现在什么也不说了,快放人吧。不放人,我们就自己动手了。红卫兵小将们,你们是毛主席的好战士,现在到了为他老人家尽忠的时候了。小将们,上呀。” 顿时,众人一哄而上,把罗长虎、叶真真都揪了出来,一阵拳打脚踢。 北京来的四人几乎同时掏枪在手,一齐鸣枪。在人们的愣怔当中,四人又把罗、叶俩人塞进了车里。人群让开了一条路。 这时,章红玉又冲上来,站在了车前面,硬硬地说:“有胆量你们就从我身上轧过去。” 北京来人挥舞着枪,说:“早在延安时期,这个问题就有了结论:罗长虎同志政治上没有问题。当年,苏联军方人士也证明了罗长虎同志不是叛徒。章红玉,你快快让开。不然,我们就对你上措施了。” 章红玉不甘示弱:“老毛子的话你们也听,他们怎么能证明得了罗长虎不是叛徒?” 坏鼻头不失时机地大喊道:“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老毛子不是我们的老大哥了,是我们的敌人了。我们的敌人肯替罗长虎说话,这说明罗长虎也是敌人,就是叛徒。” 北京来人举着枪喊:“别在这里无理取闹,快快让开。”章红玉哪能让开:“你们几条破枪吓唬了谁?这一辈子我章红玉最不怕的就是枪。”她的话音刚落,两粒子弹就射进了她脚前的土中。随即上来两人,把她一扭就塞进了车里,然后扬长而去。 李双玉跟车追了几步,大喊:“你们他妈的把出卖我爸的叛徒交出来。你们他妈的,把我妈留下呀。” “这个时候了,你还跟着起什么哄呀。”王子亭上来把他拉到一边。 第88页 李双玉脖梗一硬,并不理会他,冲着远去的汽车投了几块石子。汽车在前面突然停了一下,章红玉被推了下来。诺娃看到,那女人喊叫着朝前追了几步,就一下坐在了地上。 诺娃只顾看着眼前生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罗丽娅抽泣起来。“走了,你爸走了。让他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冤家,在北京好好的,回黑虎镇搅扰人一阵子干啥?真是冤家,让人怎么好受得了呀。”她望着远去的车子抽泣不止。 罗长虎突然出现,发生一系列揪心揪肺的事件,搅得罗丽娅心神难宁。她压根儿没有想起早年那本藏宝手册的事。罗长虎走后,她心慢慢静下来,想,应该把那本东西交给罗长虎,他有可能识破里面的骗局或者破开里面的藏宝秘密。 c5 我不是我自己 那天,在通往刑场的路上,李万玉大义凛然地走在二十七人队伍的最前面,给围观的群众留下了一个硬汉形象。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人叛变了革命。这个可耻的叛徒,在刑场上,在群众面前,以宁死不屈的面目,掩饰了他脏污的心灵。 李万玉出卖了二十六个兄弟,为日伪军立下了大功。日本人还想再利用他,通过他继续掌握熊林和黑虎镇抗联地下党的活动,从而将其彻底清除,牢牢控制住这一带的局势。敌人为此搞了一个假枪毙李万玉的把戏,围观群众都以为李万玉这个英雄,同其它好汉一起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 在激烈的枪声中,李万玉的身边倒下了曾一起奋斗过的同事,鲜血溅在了他的身上、脸上。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向他袭来。尽管敌人事前告诉他,枪声一响,要和其它人一起倒下,保证他万无一失,可他还是感到死神紧紧缠住了他。他几乎昏死过去,趴在烈士们的身下,久久不能动弹。迷乱中,他感到二十六位兄弟都一齐伸出血淋淋的手撕扯他,把他的心掏出来,扔给了荒山岗上的野狗。 驱赶走了围观的群众,敌人开始掩埋尸体,李万玉被人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架出刑场,塞进汽车。这时,他还在昏死之中。 他在日本人的军营里昏睡了三天三夜,在二十六位死魂的撕扯追打之中四处奔逃了三天三夜。 醒来的李万玉心里空荡荡的,觉得自己成了一具躯壳,没抓没挠的,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 李万玉受到了优厚待遇,敌人派了专门医生为他疗伤定期检查他的身体。他有了舒适温暖的单人房,有了诱人的美味饭食。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睡多少时间就睡多少时间。可这一切一切都驱赶不走眼前那二十六双血淋淋的手。二百六十根手指,每根指头上都滴着鲜血,一滴、一滴,似乎永远滴不完。他撕扯自己的衣服,用一块一块的碎布去擦拭每一个指头,却永远擦不干净,依然天天滴血如注。医生把他扯烂的衣服刚换上新的,很快又被他撕成一条条的破布。他双手已经撕扯出了鲜血,挥舞着布条乱擦乱摸,弄的满床满墙血迹斑斑。 医生开始给他大量注射镇定药,叮嘱他多睡觉,多休息,少想过去,多看未来。 李万玉是在白山镇被捕的。那天,他揣着一份黑虎镇日军驻防情况的情报去同上线接头,不知什么原因,上线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出现。他在暗处等了一个多小时,依然不见接头人前来接头。 李万玉沿街往回返,无意间发现一家门面不小的菸袋铺。这家铺子的菸袋幌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两个连结在一起的大菸袋模型,中间系有红色幌绸。幌子的材料是木制的,长约一米,在不同部位涂着铜黄、紫红和黑灰色彩。有趣的是两个菸袋锅的方向相背,一个指向天空,一个面朝地下,好似两个吵架生气的孩子。这与几年前顺泽城章家菸袋铺的幌子几乎一模一样。这使他想起了章家菸袋铺门前,他同章天一吵架的情景,进而想到了妻子章红玉。 他不由自主地进了这家菸袋铺。店主热情招唿,他应付几句,眼光撒向了各式各样的菸袋。突然,一桿颇具特色的紫铜坤菸袋进入了他的眼帘。他觉得眼熟,像是当年章红玉爱不释手的那杆菸袋。他从店主手里接过菸袋,长时间把玩着,章红玉手持坤菸袋抽菸时的迷人神态,跃入他的脑海。他陷入了沉思。 店主发现这位客的眼神并不在菸袋上,心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于是就说:“客主,这可是外地进来的好货。想买就说个价,不买就放下。大凡好菸袋都是有灵性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摆弄来摆弄去的。” 李万玉回过神来,说:“这菸袋是好货色,可你这店主说话有些生硬。告诉你,我是最有资格摆弄这杆菸袋的。这样的好东西,放在你店里真污渍了它。”店主更来气了:“你说话也带着刺。买卖图个和气,今天这菸袋我还不卖了。”李万玉戗上了:“你摆在这儿就是卖的,我今天非买不可。我知道,你是便宜了不卖。你说个价吧。”店主真不想卖给这人,便狠狠地伸出一个巴掌:“五十块,少一分不卖。”李万玉知道店主斗气,报了个高价,于是就还价,可店主坚持一分不降。李万玉掏遍了各个口袋,只凑够了四十六块钱。最终,店主见这客真喜欢这货,就收了四十块卖给了他。 李万玉的心思都在这杆菸袋上,一心想得到它。到手后,便喜滋滋地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摆弄着,心想着有一天送给章红玉时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 第89页 让李万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心急火燎满身掏摸钱时,不觉中把那份情报掉在了脚下。拿到菸袋后,只顾一边摆弄菸袋一边往外走,也没有现掉在地上的东西。他走出店门后,店主拣起纸张,发现这里面的内容不同寻常,便送到了不远处的日伪警察署。日本人把店主推上摩托车,一路追去,很快,在镇外路上将李万玉抓获。 日伪特工对李万玉採取了残酷的严刑拷打。李万玉开始还是刚强的,在鞭打、弔拷、老虎凳、竹筷夹手指、压槓子、扭胸肉、搓肋骨等刑法面前,没有显示出半点屈服。他在痛苦中,长时间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怒骂不止,就是不吐一字真言。特工被激怒了,轮番给他灌一种特制的辣椒水。一天下来,他的心肺和喉嗓受到严重摧残,叫骂声停止。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开始还记得清给他用刑人的模样。他心里恨恨地说:“我记住你了,我记住你了。”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日本曹长,这魔鬼把一条浸了水的牛皮长鞭抡得山响,狰狞地狂笑着:“李万玉,我只打你一鞭,便让你记我一辈子。”说完,他后退几步,运了运气,只听“叭”地一声,落鞭处顿时皮开肉绽。李万玉的左胸心尖处便一阵钻心地痛。那曹长果然仅抽了一鞭,就扔下鞭子,却抓起了一把盐,在李万玉的肉破处揉搓,一边揉一边审问他。 李万玉咬紧牙关,嘴角流出了血,渐渐昏死过去。 就那曹长的这一鞭,使李万玉永久性地留下了那块漂亮的梅花伤疤。 第二天,特工们对他施用了刚从日本运来的新式电刑器具。这种刑具能随便调控电压的高低,可以通过变换电流强度、频率等控制用刑力度,不让受刑人昏迷,使受刑人长时间处于难以名状、无法预料的痛苦之中,直到把他的意志和毅力慢慢耗尽,最终屈服下来。 上了电刑的李万玉全身肌肉抖动不止,脖子和四肢上青筋暴起,面部肌肉扭曲变形。几个回合下来,李万玉张嘴想说什么,可声音十分微弱,沙哑不清。一特工凑到他嘴前,才勉强听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放心不下她……我不能就这么离开她……”一个特工拿来笔和纸张。他用受伤的手,艰难地把部分同志写了出来,走向了叛变革命的第一步。特工继续电刑拷问,他又交待出了一些同党。他几乎要昏死过去,特工给他注射了强心剂,继续上电刑。毫无规律的电流涌进了他的敏感部位。最终,他供出了罗长虎,写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就昏死过去。 特工们详细整理好李万玉的案宗,上报给了熊林城日军最高长官。 黑虎镇日伪特工组织,按照李万玉提供的线索,准确地逮捕了黑虎镇二十六名地下组织成员。 李万玉向特工交待的情况比较彻底,却有三个情况没有提及,即使在神智不清、敌人反覆追问下也没有吐出半字。一是他没讲在顺泽城章红玉曾和他一起参加过地下党活动。他只说章家有一子,叫章天一,是日本人的人。在章天一的告密下顺泽城的地下组织早已被毁;二是他没讲罗长虎家的俄罗斯媳妇。因为他压根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特工问罗丽娅的情况,他说她是一个俄籍女人,从没有参加过任何地下党活动。她也不知道罗长虎是共产党人。三是他没讲罗长虎家设有电台。这个重要情况没讲,罗丽娅就没有受到牵连。 李万玉身体恢復健康,头脑思维趋于正常后,敌特工一心想继续挥他的作用,动员他出来做事。他却坚持不出门,一天到晚很少开口。他的嗓子被辣椒水毁伤,说话沙哑不清,完全改变了他原来的嗓音,因此他不想多说话。特工催急了,他就说:“我这张脸在拷打中被你们弄坏了,可黑虎镇的老百姓,都还认得我,让我怎么出去做事?人们都看到你们把我拖上了刑场,现在我又出现在他们面前,镇上的人怎么想?我怎么开展工作?”特工早有思想准备,说:“这些问题我们早想到了,在搞假枪毙时就有计划了。只要你答应以后还真心为大日本帝国做事,我们会有办法让你变得熟人认不出来的。”李万玉疑惑地看着特工,不知何意。特工解释说:“只要你肯完全配合我们,明天就把你送到哈尔滨去整容。大日本国的医术是高明的,会把你整成一个完全不像你的英俊男人。”李万玉思索良久说:“也只有这样了。不然,我没法在这个世界上混了。死鬼復活,谁都会猜到我是叛徒,整了容,我就可以重新生活了。” 不久,李万玉被送到了哈尔滨日本人的医院,成功地做了整容手术。 数月后,黑虎镇敌特工队伍里出现了一个双眼皮、高鼻樑、薄嘴唇的英俊男人。而在这之前,李万玉是单眼皮、扁平鼻樑、肥厚嘴唇。这几个重要部位生重大变动,李万玉面目全非了,过去的熟人没人再认得他是谁,也不会有人听出他的嗓音。他从此改名叫张全荣。 叫张全荣的李万玉在镇上过了一段看似平静的生活。他要求独自开展工作,或同少数人联合行动。尽管敌特部门给知道他叛变之事的人规定了保密纪律,周围没几个人知道真相,但他还是不想公开和特工们一起在镇上的集团部落里大摇大摆地走门串户,去承担日常的搜捕活动。他承诺一心一意为特工部门工作,只要黑虎镇一带出现他以前曾经接触过的抗联地下党人,一定会指认抓获,再立新功。他不想和特工们一起活动,有一个不宜明言的原因。他心里一直记恨着那几个对他动刑的特工和日本人。即使他与他们不在同一部门工作,也会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有保密规定,互相之间自然不会重提旧事,但彼此都不会忘记那残酷的一幕。知道内情的几个特工,从心底深处也瞧不起这个软骨头,尽管他们其中有些人从没受过电刑,是甘心愿当日本人走狗的。李万玉见了他们几个心底就发冷,就鼓盪,就想做点什么。他们摧毁了他的精神世界,歪曲了他的人生道路。他们使他在家人和朋友面前,永远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一个永远不能承认自己是谁的人。 第90页 事实上,李万玉没有什么事是不怎么出门走动的。每每见了熟悉的街道和过去打过交道的人,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难以言表、极为痛苦的心理感受。 一次,他在街上碰上了罗丽娅和她的女儿。他吃惊而失态地看着瘦骨如柴的母女朝他走来。这是给孩子餵奶时那个美丽丰腴的罗丽娅吗?这是依偎在妈妈怀里的那张胖嘟嘟的苹果脸吗? 突然,那二十六双血淋淋的手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有些眩晕,两腿颤抖,不敢再多看母女一眼,就靠墙站在了一边。就在母女俩同他擦肩而过时,罗丽娅侧脸看了一眼这个有些怪异的男人,而他忙低垂下了头。这时,他想起了什么,忙朝前走去。他超过母女俩人,进了一家烟店。进烟店前,他先点了一支烟。掏烟时,不经意间掉在了地上一捲纸。走过来的罗丽娅,看到地上有卷东两,拣起来一看却是一卷钱,就顺手瑞进了怀里。这个时候,她那个难以餬口的家,太需要钱了。 李万玉见到罗丽娅母女后,又接连半月噩梦不断,刚刚平静下来的内心世界,又恶风浊浪般地翻腾起来。他一连数日躲在营中不敢出门,精神恍惚不定。整容后,他虽然承诺帮特工部抓获抗联人员,可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表现。有的人开始对他有些不满,他就说:“这一带已经挖出了二十六人,又长时间日夜搜查,哪还有共产党人活动。你们谁抓来一个给我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是饭桶,还老盯着我。”他终究是功臣一个,说话硬实,别人再无话可说。大家见他闲来无事,却很少出门散心,整天在营院中东游西逛,明显和正常人两样,知道这是他受刑时大脑受过刺激的缘故。 那段时间,以前很少抽菸的他,嘴里却时常含着一个紫铜坤菸袋锅。这菸袋锅被他把玩得油光锃亮,里面只装一种叫亚布力的烟。他那种谁见了都注目的形象印在了大家的脑海中——耳朵上戴着两只黑耳罩,嘴里叼着那个紫铜坤菸袋锅,怀里抱着一桿长枪,在某个角落里一蹲就是半天。有人过来同他搭讪,他就沙哑着嗓子给人家讲些直理。比如,他会说,我裆里夹着的这根又长又重的木棍子,上面装些铁东西,两样合一块,就叫步枪。用这玩意儿瞄准,开火,就能叫远在山坡上的那个人命丧黄泉,或让他残废一生。他还会说,两条黑黑的铁傢伙,放在一排横木上就叫铁轨。小火车在上面一跑,要啥有啥。所以说,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最好:一样是木头,一样是铁头。严格地说只有一样东西最好,那就是木头加铁头制成的东西最好。 白天的无聊和夜间冤魂的撕扯,使他的心简直难以安静下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思想,一天天在他头脑中扎下根来。他无法再忍耐下去,越来越无法自由唿吸。他把混浊的空气吸进去,吐出来,擤擤鼻子再来一遍,还是觉得胸闷气短。他站起坐下,坐下站起。最后,还是觉得蹲着好受一些。光一人蹲着还不行,又招唿过一个人来和他一起蹲着。他对人家说:“我裆里夹着的这根又长又重的木根子——”过来人一听他又要讲那一套“木头加铁头”的理论,就起身走了。于是,他又觉得无法自由唿吸了。 不远处,有一些人在疯狂地锯木料,旁边堆满了木屑。他走过去,抱着那杆木头加铁头的玩意儿,躺在了碎木屑中,觉得比蹲着舒服了一些。可时间一长,那些木屑就会痛苦地回想起它们的出身,自己是被暴力弄得粉身碎骨的呀。于是,就生了反抗之心,想恢復树干坚硬的木性,并渐渐採取了行动。于是,他觉得身下被压实了的木屑开始硌人,就不断变化姿势,一会儿侧身躺着,一会儿伸展四肢肌着,一会儿又脸朝天发呆。 他开始讨厌这变成木屑的木头,觉得自己就是这被粉碎被变更了的木头。心说,看来铁头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因为,铁头是难以被粉碎、被变性的。 他又唿吸困难起来。新锯木屑的酸熘熘的气息包围住了他。他头晕眼花,头疼欲裂,一声长长地唿喊,使他吐出一串浊气,他站起身欲走。喊声招来的锯木人说:“新锯木屑堆里,吐出来全是有毒性的化学气体。在这里面躺时间长了会中毒,会生病,会死亡的。”他一听,索性又躺了回去:“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喘气了。”人家把他拉起来,他则拉住人家,把枪一抱,蹲在地上说:“我裆里夹着的这根……” 李万玉除了蹲着和人聊一些没滋少味的屁话之外,最常去的就是营中厨房。去了就做两件事:手里提一酒瓶子,光着膀子喝,专抓好吃的吃,吃饱了,喝足了,就抡斧噼柴。噼柴术越练越精道,一把斧头被磨得锋利无比。他噼柴的花样常让就餐官兵围观哄贊,像看杂耍一样一边吃饭一边享受。伙夫们也都喜欢他到厨房来,并不怕他多吃,几百人的饭,他一人能吃多少?可噼柴这最累的活他却全包了下来。他觉得,噼柴给他带来的荣耀,远比他供出地下党组织而产生的感受好。他喜欢靠这噼柴来释放自己,消蚀自我。 这天,李万玉找到顶头上司,神秘地说:“我突然想起,东黑虎山要塞里的劳工中可能还有几个抗联部队安插进去的报人员。他们的名字我记不太清楚了,也可能化了名,但我能回忆起他们的长相。给我在要塞里安排一个差事,我迟早会把那些人揪出来。” 第91页 上面对李万玉的这一信息非常重视,随即派他进要塞去查清抗联情报员。要塞里有成千上万的劳工要想从中辨认出几个人来得需要时间,日本人给了他很宽余的期限。 要塞是军事重地,日军一直严格控制进出人员。李万玉虽是敌方人员,但也不是轻易就能进出的,他叛变后,仅进去过两次,这次,他有了进出要塞的充足理由。日本人给他的差事是电路检查员,当然,这是个假差事。他不懂电路,却天天带套工具在地下设施中转来转去,不时把怀疑的劳工名字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洞道终日不见阳光,无比寒冷,在这里,酒便成了十分珍贵的东西。李万玉凭着与外面厨房里的关系,弄几瓶酒并不费劲。没几天,他就成了施工现场日军工程技术人员的好朋友,他们需要他的酒。他很大方,孝敬这些为日本大帝国尽忠的人,从不心疼。 1945年7月的一天,厨房请长官派兵士到各家搜寻来一堆深山野味,要犒劳辛苦的官兵们。最近,苏联红军要进攻黑虎镇要塞的风声越来越紧,兵士们抓紧修筑工事,体力耗损很大,厨房改善伙食成了一大难题。 今天,野味炖了满满两大锅,早有人去叫李万玉过来噼柴。这是李万玉进要塞查找抗联报人员的第十五天。午饭时,他告诉上司说,情况已经基本摸清,待下午把人员名单理清写明,明天即可进要塞抓人。当时他还笑说,让这些为共党做事的坏分子多干半天活,再活一个晚上吧。他们在要塞里是笼中之鸟,什么时候想杀他们,全凭太君高兴。太君就真的很高兴,连连夸他功劳大大的。太君一高兴,他也高兴,就多喝了几口,就有了些醉意,东倒西歪地去了一趟集团部落,买了几包烟,在街道上转了几圈。前面有一对母女,他追上去,看清是罗丽娅,他的酒就醒了一大半,他哈着酒气逗小诺娃玩,给了她一把糖果,还抱着她走了一段路,回到营房后,他酒也醒了,便一声不吭地抡起斧头干活。 李万玉噼柴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一人噼柴不误两灶大火熊熊。 在满营院野味飘香,兵士和特工们大吃特嚼时,没人发现噼柴人和门后常挂着的那把利斧不见了。 劳累一天的兵士们,酒足饭饱后便都倒头大睡了。这一觉,大家都睡得很踏实。到了第二天一早,有三十三人没有起床集合。 这三十三名兵士和特工,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经化验,这些人是砒霜中毒死亡。有人在厨房的一角发现了包毒药的纸包。上面派人查了两天,没有查出兇手。 不久,有人偶然现门后的那把斧头不见了,才想到噼柴人也不见了。找遍了黑虎镇,也不见他的人影。 有人报告说,好像看到噼柴人干活脱衣时,衣服里裹着个纸包。 李万玉畏罪潜逃了。 兇手选择在特工部门就餐人数最多的伙房下毒,肯定有其目的。李万玉解了积聚已久的心头之恨,还顺利完成了蓄谋已久的果敢行动,潜入东黑虎山要塞内,做了那件大事。在集团部落的街上,他抱着小诺娃行走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捲图纸和一本草稿纸塞进了诺娃的衣服里。这便是他在要塞中半个月来的成果所得。他从日军工程技术人员那里偷到了这张最重要的图纸,并把自己观察到的一些重要设施的位置详细地标记在了上面。这才是他进要塞的真实目的。他说要塞里有抗联情报人员完全是一个谎言,他记在本子上的都是瞎编的人员名单,实际记下的是要塞里的一些重要数据。至于把这张重要的图纸以什么方式传递给抗联部队或苏军,他想了很多。最终确定只能传递给罗丽娅。由于他的出卖,黑虎镇一带再没有他所知道的抗联报人员,只有罗丽娅可能是苏联情报人员。即便她不是,她的心也与地下党组织和苏军贴得最近,得到这份重要情报后,也最有可能想法送出去。自己毒死日伪人员后务必要逃跑,没有去找抗联情报人员的可能和机会。就是能找到抗联部队他也不敢去找,他说不清楚所生的一切。所以,他把情报送出去的唯一希望,寄托在罗丽娅身上了。 李万玉在要塞中还发现了一个重要秘密,在最隐秘处,日本人建造了一个大金库,存放了数吨黄金和财宝。他不知道日本人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金货,也不知为什么存放在这儿,但他知道这肯定是中国人的宝藏。他把详细的藏宝点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为防不测,他运用在地下党工作中所学的密码编码技术,以他与章红玉之间的故事作密钥,採取“一报一密”的方式,用心编制了藏宝密码手册,与要塞图纸一併交给了罗丽娅。 李万玉的推断是正确的。这些黄金宝藏是日本人进攻中国后,在全国各地所掠夺财宝中的极小的一部分。日本人以武力践踏中国的同时,一直在隐秘地实施一项被占国财富的“金菊花计划”,数以万吨计的黄金财宝从陆路和海路运抵日本。1943年美国潜艇完全封锁了海路,日本人只能把一大部分财宝运到菲律宾,另外一小部分就地藏在中国内陆。运到黑虎镇的这部分黄金,是准备进攻并占领苏联后用的。黑虎镇军事要塞,是日本人最坚固、最隐秘的设施,把财宝藏在其中是最安全的。他们没有想到,这个秘密被忠诚于皇军的中共地下党的叛徒现了。 李万玉下毒逃跑,特工部门还没来得及追查到兇手,八月中上旬,苏军就开始了勐烈进攻,很快摧毁了黑虎镇要塞,把上千名日伪人员消灭在了经营多年的地下设施中。那些黄金也被深深地埋在了山腹之中。 第92页 李万玉在深山里东躲西藏了两三个月,才熘出来打探消息。他不敢在黑虎镇一带露面,也不敢回顺泽城。日本人知道他曾在顺泽城做过地下工作,会到那里去追捕的,回顺泽城等于自投罗网。于是,他就往山南走。这一天,突然碰上了一支抗联队伍,这才知道日本鬼子投降了,他灵机一动,就提出要参军报国。队伍上的领导见这个衣服破烂的山民还算憨厚,部队也正是急着扩充兵员之时,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这偶然间的境遇,无意中的身份变更,使他心胸开亮,唿吸畅快起来。黑夜中,刚刚吃了一顿饱饭的他,劲头十足、一蹦三高地在队伍里前行着。他咧开嘴笑了,笑得“咯咯”出声,他甚至想唱一歌,吹一段口哨。就这样,他提着那把锋利无比的斧头,以王子亭的名字,加入了这支革命队伍。这是一支英勇善战的队伍,后来改编列入了第四野战军。这个叫王子亭的李万玉,也和这支英雄部队一直打到海南岛。 当地下党的艰苦经歷、被日伪军酷刑拷打的体验、出卖同志的痛苦折磨、到要塞中盗取图纸和下毒毒死日伪特工的果敢行为,使王子亭心理感受和情感走势异常复杂,他不知如何走完自己余下的人生。生与死,对于他已不是最大的人生课题。他考虑最多的是为谁而活着,或者为谁去死。他知道以前为了自己的信仰而不顾性命地做过一些好事,为了求生逃避苦刑而出卖过灵魂,也为了赎罪、报復对敌特下过狠招,然而,这一切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下一步该怎么走?他想不明白,他无所适从。在这飘忽不定的心绪中,他不由自主参加了一个又一个战役。战斗中,他给领导和战友的表面印象是英勇的,是生死不顾的。事实上,他觉得在冲锋陷阵中死去是最好的解脱。恰恰他运气好,多次到了地狱之内,多次负伤,身上留下了五彩斑斓的疤,却没有夺去他的性命,每次受到领导褒奖和肯定时他觉得心里非常畅快。组织颁给他的立功证章和证书,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他把它们放在心底最深处,去消解那些的罪恶。 每时每刻都在体验多种灵魂拷问的王子亭,解放前后,在革命队伍里干了十多年。当组织上确定他转业,让选择去向时,他毫不犹豫地填上了熊林县城,因为黑虎镇是属这个县管辖的,按他的职级,他被分配到了县公安局,被任命为副局长。一上任,他就有了一个良好愿望,要为这方土地的平安尽自己的一点心力。王子亭在县城安顿下来后的头两件私人活动是耐人寻味的。第一件,在一个黑夜,他只身一人来到黑虎镇西山岗二十六烈士坟地,烧了一大包纸钱,跪叩了大半夜。第二件,是悄悄去了一趟顺泽城,想暗中打探一下章红玉的情况。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章红玉已经迁户到了熊林县城。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章红玉还有一个儿子叫李双玉,且李双玉的爸爸是革命烈士李万玉。那一夜,王子亭没有返回熊林,而是在原来章家老陈头管理的烟田破窝棚里坐了整整一夜。这个窝棚已经难遮风雨了,他全身被露水打了个精湿。 回到熊林县城,王子亭很快查到了章红玉母子的情况。这时,局里要为他安排住房,他没说任何理由,就在章红玉同一街道要了房子。 安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王子亭坐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章红玉家的大门出神。从早晨坐到中午,渴了不肯到屋里喝口水,口袋里没有了烟,也不想到屋里去取。他生怕错失看到章红玉母子的机会。 中午时分,章家大门终于开了,章红玉母子俩走了出来。他看着母子有说有笑地朝他走来。走得越近,他看得越清楚,心跳得就越厉害。 十几年不见的章红玉,成了一个成熟的母亲,可面容仍像她年轻时候一样俏丽,耐看,身体有些微胖,比以前更加丰满。看清李双玉,王子亭的心就要跳出来了,活脱一个少年时代的李万玉。他在心里唿唤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王子亭怔怔地眼看着母子俩从他身边慢慢走过。 李双玉像是悄悄对母亲耳语,实际上声音并不小,很明显是故意让王子亭听见。“妈,这人有病,死羊眼盯着我俩不错眼珠。”章红玉听出了儿子的不友好,就说:“玉儿,别没礼貌。这肯定是新搬来的街坊,人家感到这街道新鲜,四处看看也不为过。”李双玉降低嗓音:“我讨厌这个新来的街坊。”章红玉问:“为什么?”李双玉接过妈妈手里的菜篮子:“我从小就讨厌不用好眼看你的男人。”章红玉停了下脚:“记住,小小孩子家的,不要乱想大人的事。人家怎么就没用好眼看我了?” 母子对话尽管是悄声说的,但王子亭还是听清了大概意思。于是,就喊了一声:“这位大姐,我是新来的街坊,我想打听一下菜市场在哪儿?”章红玉停下脚,回头笑笑说:“前面的胡同往左拐,再往右拐就是了。”王子亭说了声“谢谢”,赶快转身回到了院里。 这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进了屋,他洗了把脸,拿了布袋去了菜市场。他进菜市场的门,刚巧碰上章红玉母子出门,互相笑了一笑。王子亭说:“买回来了?”章红玉答道:“买了几样新鲜蔬菜。你初来乍到的,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说话,街里街坊的,别客气。”王子亭一副激动的神,点点头,就紧擦着她的身进去了。 第93页 章红玉说:“看上去这新街坊是一个和善的人。”李双玉说:“我看不像是什么好东西。”章红玉把菜篮子塞给儿子:“小小人儿,不要总往坏里看人。”李双玉不好意思地笑笑,扯了章红玉的胳膊,撒娇般地说:“妈,我都成大人了,不要老把我当成小孩子看。”章红玉也笑了笑,揽住儿子的肩头相拥着走了。 这一切,都被站在门里的王子亭看得一清二楚。他咬住嘴唇,用手背擦了一把溢出的泪花。 前几天,王子亭去了一趟黑虎镇要塞废址。要塞表层已被炸弹炸得面目全非,出入口和通风口都被炸翻的石块封死,很显然,多年没有人进入这埋藏着数千具日本人尸骨的地下洞穴了。他想,成吨的黄金可能还在自己的脚下。 这些年,王子亭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要塞地下藏宝秘密。他知道,这一秘密连带着他叛变的秘密,藏宝事一经他口传出,就有很大可能追查出他出卖同志的事件。 他决计要把这些秘密烂在肚子里。 b6 日伪档案里的秘密 尽管对爸罗长虎又带回一个女人非常记恨,可诺娃从内心深处也不愿接受亲爸就是那个叛徒的说法。于是,她决心进一步加紧查找日伪档案。李双玉、坏鼻头却认死了理:叛徒就是活着的罗长虎。因此,坚决不再同诺娃一起开展查找叛徒的活动。 李双玉对诺娃冷淡如冰。他俩在一起,他不再同她说一句有关感情方面的话。 一次,诺娃靠在他的肩上,想把心里的憋屈倾吐一下,可她刚说一句:“我真的不是叛徒的女儿。”李双玉就把她推开:“你是不是叛徒的女儿,最终要取决于罗长虎是不是叛徒,而这个问题已经真相大白了。罗长虎就是叛徒,而你却说不是叛徒的女儿,那只有一种可能,你不是罗长虎的女儿。” 诺娃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踢了李双玉一脚:“我不像你亲爸死了,见了公安局长也叫爸。我永远只有一个爸,那就是罗长虎。 “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诺娃哭着跑了。 她又跑进了那个破档案馆,抓紧翻查资料。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诺娃终于在旧纸堆里现了一份日伪关于黑虎镇地下党组织被破获的文件,接着,又现了几份相关案卷。 诺娃在激动、紧张、胆怯、兴奋的复杂心境中,又翻查了两天,眼前已经堆了足有半麻袋的相关资料。 她一鼓作气看完,一再核实档案记载,之后,她便瘫在档案馆里爬不出来了。 黑虎镇叛徒出卖革命同志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那个可耻的真正叛徒,竟然是李双玉的亲爸李万玉。这些档案资料中很清楚地记载着李万玉叛变的经过,但他叛变之后的一切情况,这些资料都没有提及。 诺娃脑筋转过弯来后,开始痛恨李双玉:他爸是叛徒,他却那样对我。明明是他爸把二十五名共产党人送上了断头台,却胡说我爸是罪魁祸首。 一气之下,她就去找了李双玉和坏鼻头。一见面,她先扇了坏鼻头一掌,又踹了叛徒的儿子李双玉一脚。 然后,她拉着这两个愣怔着的混蛋爬进了档案馆,双手把他们推倒在档案堆上。“你们这两个像叛徒一样的大坏蛋,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吧。” 开始时,李双玉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可黄纸黑字写着,铁定的事实,谁也否定不了。他一句话不说,只顾抱头大哭。 诺娃站在他身边,也一边流泪,一边骂。先骂李双玉的爸爸不是人,是条咬自家人的恶狗,后又骂李双玉不是革命烈士的子女,是叛徒的狗崽子,骂完,又狠狠地踢了他几脚,这几脚踢得很重,把多年积聚起来的对叛徒的仇恨都集中到脚尖上了,把这些天她爸遭污衊的仇恨都运到了腿上。 还算冷静的坏鼻头把诺娃推到一边,指责她不该对朋友下狠踢。爸是爸,崽是崽,李双玉无罪。 诺娃推了坏鼻头一把,骂道:“你放屁。前几天我爸是叛徒时,你怎么不说这话,你和李双玉串通起来不理我。”坏鼻头说:“那时真以为你爸是叛徒,现在真正的叛徒找到了,我们就应该换一个角度重新分析问题了。”诺娃说:“分析个屁。以前你怎么不分析?现在更不用分析了,李双玉亲爸就是叛徒。”坏鼻头说:“你说得对,这次他爸真的是叛徒了,这材料明明写着的,前些时候,说你爸是叛徒那只是推断出来的结果。”诺娃白了他一眼:“反正都是你的理。” 李双玉突然站起来走到诺娃的面前,腿抖动着有些站不住。她以为他要“扑嗵”一声跪下了求,但他没有。他提了提神,站直了身子,说:“代表我爸向你爸请罪。” 诺娃听罢又踢了他一脚,大叫:“我不能领受。你爸的罪恶是不可饶恕的。” 坏鼻头又说:“李双玉和他妈是无罪的。我们应该像以前一样对他们。” 诺娃狠狠地捶了坏鼻头一拳:“难道还要让叛徒的老婆孩子继续享受革命烈属待遇不成?那些革命烈士在九泉之下能瞑目吗?我妈几十年来有过多次回国的机会,可她都放弃了。重要原因就是杀害我爸的叛徒还没有找到。我妈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这个该杀的叛徒。可我爸却活着回来了,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我爸是叛徒。现在真正的叛徒找到了,你却还要为他家开脱。坏鼻头,你还有没有原则?” 第94页 坏鼻头语塞一时,老半天又对诺娃说:“人家其它人的爸都死了,你爸终究是没有死,这已经是万幸了。你爸还受着北京要害部门的保护,他不会有什么事。为了救你爸,北京方面在黑虎镇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都开了枪。现在全熊林县都知道你爸是个大人物,没人敢欺负你们母女了。” 诺娃不再说话。李双玉爬起来却又嚎啕起来。 坏鼻头怕哭声引来档案馆里的人,就用破衣袖捂他的嘴。他鸣咽着,憋得满脸通红。 诺娃上前一步去扯坏鼻头的衣袖,她怕把李双玉捂憋死。李双玉正哭得难以自制,一下咬住了诺娃的手指头。 突如其来的一痛,使诺娃心里一惊。她没有叫喊,指头任他咬在嘴里。李双玉的这一咬,使她刚才一根筋的念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她的心软了,冷静一想,不应该把气都撒到李双玉的身上。她开始理解李双玉此时此刻的心情,因为她前段时间刚刚受了当叛徒女儿的委屈,她觉得她不能像李双玉对她那样对他,因为他从骨子里是不愿当叛徒的儿子的,这一点她把握得准。 李双玉感到了嘴里的血腥味才松了口,发现把诺娃的手指头咬出了血,眼神更加复杂起来。诺娃说了一句让她自己都感到好笑的话:“你咬吧,我不会再埋怨你像你爸一样乱咬好人了。”李双玉听罢,翻窗跑了。 仨人来到城外山坡上,李双玉还是放声大哭不止。诺娃走到李双玉面前扳着他的肩膀说:“你给我住嘴。你还像个男人不?再哭我可真的不理你了。”李双玉果然停止了哭声,却依然抽泣。 诺娃突然成熟了似的,大度无比,说:“双玉不要哭了。我和坏鼻头也不要冲动,我们冷静地分析一下当前形势。”她招唿大家坐在山坡的一块巨石上,她说:“当前,第一重要的是我们要分清叛徒爸是叛徒爸,李双玉是李双玉,他爸是坏蛋,他却不是坏蛋,只能算是坏蛋的儿子,老子和儿子是不一样的。” 坏鼻头插嘴说:“我刚才就说过了爸是爸,崽是崽,李双玉无罪。” 诺娃制止住他,接着说:“当前第二重要的是,我们仨人要像以前一样团结起来,不能再像前些时候你俩对我似的相互伤害。” 那俩人觉得理亏就低下了头。 诺娃说:“我认为当前第三重要的是对这件事要严格保密。李万玉是叛徒的真相一旦传扬出去,章红玉和李双玉将无法再过正常人的生活。他们家多年来一直是受人尊敬的革命烈属,现在一下成了叛徒之家,将会面临怎样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 李双玉恢復了理智,一听这话就说:“诺娃,你为我爸是叛徒的事保密,就意味着你爸是叛徒的帽子永远摘不掉,你家就会永远被误认为是叛徒之家,永远遭人唾弃。” “这些我也想到了,黑虎镇的人说我爸是叛徒,这只是怀疑,没有什么信得过的证据,现在北京又来了人,没人再敢对我们家怎么样。”诺娃沉稳地说,“大家想想,李双玉的爸是叛徒,这是白纸黑字,有铁证。一旦公布出去,章红玉和李双玉将永远无法逃脱意想不到的迫害。再说,李双玉的爸几十年都没有出现过,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一般来说,这情况应该是死了。” “档案上记载着李万玉招供的过程,叛变之后怎么样了,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很有可能被苏联红军炮轰闷死在要塞中了,因为上千个日伪特工都死在了里面,就是当时没被炸死,之后战事不断,兵慌马乱,世事如烟,死人无数,公安局到哪里去找李万玉?所以说,这事我们不说别人不会知道。”坏鼻头也不紧不慢地说。 诺娃一脸真诚:“问题就在找不到叛徒李万玉这儿。找不到他,我们又把真相捅出去,叛徒本人受不到惩罚,而受株连的将是无辜的章红玉和李双玉。我们就忍心看着他们母子从此过着非人的生活?当然,事情也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让我们家继续替叛徒受过,大家良心上也过不去,我们得共同想想办法。” 大家你一我一语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这时,李双玉暴跳起来,大叫:“我去证明罗长虎不是叛徒。我代我爸到政府自首,我代我爸去坐牢,我代我爸去掉脑袋。”说完,就往山下沖。 诺娃大喝一声:“李双玉,你给我回来!你跑了,我们永远不做朋友了。” 李双玉应声倒在地上,诺娃上去扶起他,发现他的脸被擦破了。她连忙掏出手帕给他。 最后,诺娃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黑虎镇事件真相暂不公布于世,目前知密范围只限制在我们三人之内,对外要绝对保密。二是务必要确保这批档案材料万无一失。破旧档案室里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必须把这些东西尽快转移出来,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们仨人击了掌,拉了钩,再三强调:谁要泄露了秘密,谁就是和李万玉一样的可耻叛徒,另外两个人将永远不再理他,一辈子不再同他来往,朋友交情一笔勾销。 末了,诺娃又追加说:“这个秘密也不能告诉各自的家长,要是让王子亭知道了,他会尽快破获这个大案,为自己扬大名的;要是让章红玉知道了,她会崩溃的,垮掉的。这个秘密由此会不攻自破;要是让我妈知道了,她必定会站出来为自己的丈夫洗清冤屈,会告到天南与海北。要是让坏鼻头他爸妈知道了,他们会神秘地把这一消息传遍全镇。所以说,这事务必限制在我们三人之间。头可断,血可流,这个秘密不能露,谁也不能当新生的叛徒。大家都给我记住了。” 第95页 对诺娃今天的表现和展现出来的智慧和才能以及品性,李双玉佩服得无地自容,坏鼻头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觉得她成熟得像伟人了。 李双玉的脸上流了血,诺娃就让他一人先回家,她则和坏鼻头回档案馆,负责把那半麻袋材料偷出来,再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起来。 李双玉向山下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我现在是叛徒的儿子,你俩不信任我了,我不怪你们。你们不带我去偷档案,我就不去了。你们可要注意安全呀。” 坏鼻头说:“双玉,你不要想得太多。我们并没有不信任你。先回吧,你脸上有伤。” 诺娃笑笑:“他这个时候想法多是正常的。” 诺娃和坏鼻头在那天晚上,顺利把档案偷了出来,找了油包捆好,藏在了深山沟里的一个小山洞里。他们认为,这个山洞是整座山上最隐秘的地方,没人会现。 坏鼻头看着诺娃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把李双玉支走,是怕他知道这批档案的下落,进而寻机销毁它们。那样,说他爸是叛徒就没有证据了。你放心,我决不把藏档案的地点告诉李双玉。” 诺娃又在他的光头扇了一掌,说:“就你防人之心重。我是看着他脸上流血才让他回家的,并不是要背着他藏这些东西。我们是好朋友,李双玉是可信的,他不会有意说出我们的秘密。但话又说回来,这么大的事压在心里,就怕他带情绪,让他妈看出破绽,逼问出来。所以,我同意暂不把藏档案的地点告诉他。千万记住了!” 事实证明,诺娃的担心是必要的。李双玉回到家后就被他妈瞧出了名堂,再三追问他出了什么事。李双玉与此有关的事一字不提,只是说:“我不小心摔了一脚,擦破一点皮,没什么事。我心情不好,是因为你与王叔的关系不好。你们刚结婚三个多月就闹别扭,我看着心里难受。我看王叔这人不错。妈,你既然同王叔结了婚,就应该一心一意和人家过日子,老想着过去对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好处。我爸已经死了多年了,不要老念着他。一个死人,有必要值得你这样老记着他吗?” 章红玉吃惊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上来摸摸他的头,说:“不烧不热的,说什么胡话。什么死人死人的,那可是你亲生爸爸呀。”李双玉怕再说就露了底,就独自一人进了里屋。他早早睡下,晚饭也没吃。 深夜,李双玉被恶梦惊醒,他梦见了他爸。他爸是一个模煳体,看不清面容,拿着刀子见谁捅谁,还狠狠地捅了双玉一刀。 双玉出了一身冷汗,起来去了趟厕所。路过客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墙上他爸他妈的那张合影照片。 这是前两天章红玉让挂上去的。而在这之前,她决定要接受王子亭的那段时间里,是坚决杜绝屋里有李万玉的影子的。自从罗长虎活着出现在她面前后,却又把这张照片拿出来了。 李双玉停下脚,用幽幽的目光盯着那照片。突然,他拿起扫帚投向了幽灵般的影像。镜框落地,摔得粉碎。 王子亭和章红玉被惊醒,都披衣跑了出来,问怎么回事。李双玉说:“它自己掉了下来,差一点砸着我。”有着丰富现场经验的公安局长王子亭,发现碎玻璃下的那把扫帚。平常扫帚是在门后立着的,今晚却跑到了碎玻璃下面。章红玉上前把照片拾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王子亭把碎玻璃扫起倒进了垃圾筒。 第二天一早,还在熟睡的王子亭突然被章红玉的叫喊声惊起。“谁把照片撕成了两半?谁把李万玉那半个撕碎扔到了垃圾筒里?”王子亭拖着鞋走出来,被正要往屋里沖的章红玉撞了个满怀。章红玉指着他,连珠炮似地说:“王子亭,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是说不清楚,我跟你没完。你以为把照片从墙上捅下来,就再也挂不上去?你以为把过去这个男人的影子撕碎,一切就从我脑海里消失了呀?王子亭,你可以把过去留下来的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消灭光,可你不能把我心里的东西挖出来抛到九屑云外去。” 王子亭在厅里转让了一圈,说:“你以为这照片是我撕碎的?不是的。我再问你,婚后你不是一直都想把李万玉的影子从脑海里清除掉吗?”章红玉说:“那是以前,现在叛徒罗长虎找到了,我要大明大放地怀念李万玉,我要全心全意地想着他。王子亭,今晚这事肯定是你搞的鬼。” 这时,李双玉走出来说:“大清早的,还让人睡不睡觉呀?不就一张破照片吗?挂在这儿干嘛,怪寒碜人的。我看早该把它烧了。”章红玉捶打了他一下,说:“玉儿,你越来越不懂事了,竟然敢对你亲爸不恭敬。你爸死在了罗长虎手里,我们要怀念你爸,我们要痛恨叛徒罗长虎。”李双玉回顶了她一句:“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罗长虎是叛徒?”章红玉说:“他活着就是证据。” 李双玉指着章红玉和王子亭,一字一句地说:“你、我、他都活着,难道我们都是叛徒吗?” 章红玉急了,拣起扫把就要打他,被王子亭拦住。王子亭穿戴好衣服,说:“跟小孩子斗什么气。今天有个急案子,我得赶早上班去。”章红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时,李双玉超常热地拉了王子亭一把,脆声地叫了一声:“爸!你还没有吃早饭呢?吃了饭再上班也不迟,别饿着肚子工作。爸。” 第96页 王子亭和章红玉同时愣在那里,李双玉肯叫爸了。在这之前,章红玉曾几次劝他叫王子亭爸,都被拒绝了。那时他说:“我爸永远是李万玉,绝不会是王子亭。”而今天他却主动地叫了王子亭一声爸还关心地劝他吃早饭。 王子亭的眼泪即刻涌了出来,把李双玉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王子亭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是给档案馆馆长打电话,说:“有人报案,说档案馆有人进去偷东西。你们立即查一查,是否有重要档案被盗。”实际上根本没人报案,他故意这么一说。 一个时辰后,馆长打来电话报告,有人从旧档案室后窗爬进去过。但那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好像一批旧档案有人动过,可能少了一些资料。不过那些东西都是过去日伪的旧档案,也没有什么保存价值了,丢与不丢无关紧要。 王子亭立即驱车前去,对档案馆进行了认真检查,仔细翻找了一堆被翻找的乱七八糟的档案。然后,交待几句对档案要加强防护,注意安全的话,就走了。 由于李双玉肯叫爸了,这个新家庭中两个男人的关系有了很大的发展。李双玉不止一次地对王子亭说:“爸。你才是真正的英雄。英雄先要有气节,有骨气。你负了那么多伤,受了那么多罪,可你从来没有脱离革命队伍。我以后要向你学习,要当你这样的革命者。” 王子亭心里有事,就说:“是啊,从部队到地方公安队伍,我一直以一个真正革命者的标准要求自己。一个革命的公安局长,要时时刻刻为这个城市的安全负责。可我睡不好觉呀,熊林县城的治安不好啊。这不,前两天,档案馆里还有小偷进去,连破旧档案都偷。” 李双玉一听,差一点就入了王子亭的套。幸亏他还记得他们三人的约定,不然就把偷档案的事说出去了。 王子亭见李双玉突然不说话了,又说:“文献档案也是国家财富,偷档案和偷钱偷物一样,都属于盗窃行为,有时比偷钱偷物罪过还大。这些小偷可能不知道这个利害关系,真煳涂呀。”李双玉还是不吱声。王子亭就问:“双玉,你说小偷偷这些旧纸干什么呀?能卖几个钱?” 李双玉说:“他们不会是为了卖几个钱吧。” 王子亭紧问:“那他们为了什么?” 李双玉答非所问:“爸,抓住这几个小偷要判刑吗?” “不会的。那些小偷肯定不知道偷旧纸卷也是犯法。不知者不怪。只要他们肯主动交出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现在公安局布下警力,正在到处侦察,非要抓住这些小偷不可。被公安抓住和主动交出来,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王子亭轻描淡写地说。 李双玉突然觉得肚子疼,就说:“我要去厕所。”说完一熘烟地跑出了胡同,抓了辆邻居的自行车,直奔黑虎镇而来。 李双玉找到诺娃和坏鼻头,把王子亭说的话告诉了他们,说:“我爸说了,偷档案是犯罪行为,你俩犯罪了。我爸说了,在某种程度上说,偷档案比偷钱物罪过还大,你们把事闹大了。”还说:“我爸说了,公安局撒下了天罗地网,很快就会破案。主动交待了,什么事没有。要是被抓住了,非判几年不可。” “李双玉,一看你就是叛徒的儿子,这么快就把你亲爸忘了?你真把新爸当亲爸了?一口一个爸地叫着,你不觉得你叛变得太快了吗?”坏鼻头不耐烦了。 李双玉不服:“这正是我要和我那叛徒爸爸划清界线的积极表现,我要彻底把李万玉忘掉,以最快的速度把英雄王叔当亲爸。这样,我就不是叛徒的儿子了。我要告诉大家,现在我是英雄公安局长王子亭的儿子。” “别老拿公安局长吓唬人。我知道,偷国家的东西,偷人民群众的东西,都是违法行为,可我们偷的是过去日本鬼子的东西。请问公安局长王子亭的儿子李双玉,我们犯了哪家的法?你说哪条哪款写着偷日本鬼子的东西要判刑?”诺娃也看不惯李双玉把公安局长当亲爹搬出来。 李双玉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了。 坏鼻头也来了劲:“请问,战争年代,都是什么人偷日本鬼子的东西?是英雄的八路军和抗联部队,并且谁偷得多谁是最大的英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和罗诺娃还是革命英雄。我看谁敢判英雄的刑。” 为了那些档案的安全,诺娃和坏鼻头又对李双玉进行了耐心细緻的说服教育。要他记住一个真理:无论他把亲爸忘得多么快,忘得多么干净,但父子的血缘关系是磨灭不了的。只要亲爸是叛徒,亲生儿子永远是叛徒的儿子,儿子的亲娘永远是叛徒的老婆。那么,一旦这个叛徒被揭露出来,他的老婆孩子就是现行反革命,都会受到革命者的处罚。 临末了,诺娃又一再叮嘱李双玉:“日伪档案之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在公安局长爸爸面前透露一点风声。王子亭是经过战火磨鍊的,有很强的侦破能力。哪怕你只流出一丝鼻涕,他也会紧紧揪住不放,直到把你脑壳里的浆子都扯出来,只要这个秘密一泄露,那你妈和你就死定了。” 李双玉表示,决不泄露朋友之间的秘密,誓死不像李万玉一样当叛徒。坏鼻头恨恨地说:“李双玉你别抓不住主题,不是泄露不泄露我们之间秘密的问题,也不是当不当我们的叛徒的问题。我们这样做,全是为你和你妈着想。记住,这段时间,你不要再和你的新爸说话,只要你一开口,他就有法把你肚子里的蛔虫勾出来。” 第97页 李双玉重重地点了点头。 c6 梦幻痕迹 婚后的王子亭感到幸福无比。同自己的爱妻和爱子共同生活,他心里充实了许多,过去的阴影也渐渐淡化下去。但有一个现实是不可迴避的,他不能向章红玉和盘端出自己现在的真实心理感受,只有把这种凝重的爱深深埋在心底。拥有这些,他已经知足知足的了,生生死死、做尽了好事与坏事的人,能有今天这个结局已经是相当美满的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王子亭想像和感受的那样继续展下去,问题出在章红玉身上。 多年寡居的日子,一旦有了婚后生活,章红玉感到了新鲜与美好。她拍着新婚丈夫王子亭伤疤闪烁的胸膛,动地说:“还是有个男人好。” 这个时期,她极力去忘记过去的男人李万玉,时刻告诫自己去真正地爱现在的丈夫王子亭,把心都用在了与自己同床共枕的这个男人身上。 夜晚,她总是先要好好看一阵子这个男人的裸胸,然后才互相搂了温存一番。似乎那些斑疤让她看不够,似乎那些斑痕是接下来那些内容的引子。她自自语地说:“这身子比那白绸缎样的身子耐瞧,有味。”王子亭也极力在她面前表现自己,拍得胸膛山响,把胳膊上的肌肉弄得鼓鼓的。 章红玉幸福地生活了一段时光。她觉得,王子亭从生命深处爱着她。这种爱是有久远歷史的爱,不像刚认识一两年而产生的感情。这种爱让人很舒坦,全身心都愉悦。还有,王子亭从没有表示过要爱玉儿。可她发现,他却是打心眼里爱这个孩子,爱得无微不致,爱得真真切切。 渐渐地,章红玉又感到王子亭身上,表现出来的一些内在的东西似曾相识。他的一些生活习惯,爱抚的方式,性格脾性,都使她感到并不陌生。 有一天,章红玉拿起她的紫铜坤菸袋吸菸。王子亭凑过来,熟练地给她装烟、点菸,然后和她对面坐了闲聊。这个时候,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讲的是很久之前,在东北松花江上游青年董强与黄燕的爱故事,其中涉及到“黄烟”的来歷和干隆帝封“黄烟”为“关东烟”的情节。 听着听着,章红玉头脑中忽然闪现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李万玉”。对,王子亭身上有些东西,很像过去的李万玉。尤其今天他讲故事时的神态、动作和俩人对面坐的状态,很像当年李万玉给她点菸讲故事时的情景。 章红玉心头一撞一撞的。她想到,婚前,她曾多次向王子亭讲她与李万玉的爱情故事和一些生活细节,讲李万玉的趣事和两人之间的感情形成过程。她目的是想把自己的过去向这个自己未来的男人讲清楚。她不想对他隐瞒自己的过去。她认为,不把自己过去的情爱史说清楚,就是对他王子亭的不尊重。她这也是向他王子亭表明,她要彻底告别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男人,和眼前这个男人一心一意地生活。 然而现在,王子亭身上出现了李万玉的影子。她分析,这是王子亭为了讨她章红玉的好,利用她曾给他讲过的李万玉一些情况,故意在日常生活中模仿李万玉。不然,他王子亭身上不会出现这种像李万玉的现象。 她认为,这种状况是很可怕的。她很想忘记李万玉,和王子亭好好相爱。可王子亭所回报的李万玉式的爱,却又使她常想起过去的李万玉。这样一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于是,章红玉就不高兴了。 “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些年一直未改嫁是因为什么?因为我心里老也抹不掉李万玉的影子,我明知道他不可能死而復生了,可我心里还有他。有他,就不愿意接受别人。否则,是对自己的感情不负责任,对要接受的新人也是一种不尊重。 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忘却我与李万玉的过去,一直想重新生活。我和我的玉儿,不能就这么孤儿寡母地生活一辈子。我的这个想法在天有灵的李万玉也会支持的。可我坚持了多年,总也达不到忘掉李万玉的效果。 后来,你出现了。我觉得你是一个对感情很负责的人,是可以託付终生的人,是我能爱起来的人。我开始逼着自己淡化李万玉的影像,好不容易慢慢接受了你,也渐渐忘却了过去。我想,我与你,与玉儿,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幸福生活了。婚后,我确实也满意地生活了一段日子。 可现在,我越来越感到你在逢场作戏,你在刻意饰演那死去的李万玉。有时,我觉得,你那不经意间流出的带着某些感情色彩的眼神也那么像他。你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你演得太像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闹,你让我又时常想起他,想起过去的那段生活。你这样做,让我很不舒服。你不能让我总在过去的阴影里生活。我很痛苦。现在的王子亭和过去的李万玉,在我的生活中共存,我受不了。 虽然多年过去了,年轻时李万玉的声调我已记不清了。可我清楚地记得,他的嗓音是清脆的,是洪亮的。而你的声音是沙哑的,是浑浊的。但是,这几天我却感到,你说话的声音中总有什么也有点像那死人了。对,你的嗓音中有我熟悉的东西。可能就那么一点点,可我经常能感触得到。晚上黑了灯,你一说话,有时我会感到那死人又回来了。我真受不了了。 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做人要有骨气,要有自我,为什么非得仿效别人,仿效那个死了的人?就为了讨眼前这个女人的欢心?可是,女人最喜欢有个性的男人。子亭,你做你自己好不好?求求你了。” 第98页 王子亭眼里含满热泪,只说了一句就出去了。“以后,我不会这样了。我以为我这样做你会高兴。行了,我错了。我改,我要做我自己,我要做我王子亭。” 这天之后,王子亭努力使自己不像李万玉,经常违反常规做事,有意与自己的脾性反着来。 章红玉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可又发现不了哪儿有问题。后来,她找到了一种准确的感觉:王子亭有什么大的心事瞒着她。 有不可告人的心事埋在心里,被这个同自己朝夕相处而又过度敏感的章红玉感觉出来了。这样以来,王子亭婚后的幸福生活就乱了。他没有了前一个阶段的身心愉悦,没有了轻松的家庭感受。他觉得很累,每天小心翼翼,极力表现得不像自己。他痛苦万分,几次想告诉她,自己就是李万玉。可要说了实情,这家会更乱,还不知会出现什么糟糕的结局。 一天晚上,章红玉在梦中醒来,紧紧抱着他不放,说:“子亭,你真的就是李万玉,真的。这几天,我也梦也幻,过去与现在交错闪现。真的,几次都梦见你就是万玉。” 王子亭简直要崩溃了,他咬着牙,搂紧她,抖动着、变化着嗓音,劝她别胡思乱想。 “说我是李万玉,那是天方夜谭。我的生活习性也不像李万玉。你之所以总觉得我像那人,根本原因是你心里还有他李万玉,你们的感根深蒂固了,任凭你採取什么措施,也不可能把他彻底清除出去了。所以,你不要错怪我仿效他,我就是我,我没模仿谁。全是你的错觉,全是你的错,我从来没有刻意模仿谁。所以,红玉,你不要难为我了,请你允许我做我自己,不要逼着我违反常规生活。这样下去,我痛苦,你也痛苦。”王子亭泪流满面,一片诚然。 章红玉擦着他脸颊上的泪水,仔细端详着他,说:“难道真的是我的错觉?!难道我的感觉器官出问题了?!” 王子亭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了那李万玉还深深地在你心里,时常出来作怪。真是你这儿出了问题!” 章红玉这才偎在他怀里睡去。 之后,王子亭不再强迫改变自己,不想再难为自己。他恢復了他所有的生活习性。 渐渐地,他深切地感受到章红玉开始接受他现在的一切了,把心都用在他身上了。她两眼闪烁着光亮,说:“好的,很好,你愿意怎么来就怎么来,你就是你自己。我现在越来越感到舒服了,你是我真正喜欢的男人。我重新找到了幸福的归宿。对这些我并不陌生,也是我最需要的。” 那些日子,王子亭明显感触到,她头脑里许许多多的念头都在围着他转。这些体贴入微、细心关爱的念头,使他真真体验到了女性的缠绵、爱恋与多情。在逃离黑虎镇之后的多年中,他饱尝了一连串凄凉的日子,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亲切温和、爱意浓浓的氛围。现在,他的心头每天都在喷射着暖流、快活和欢乐,甚至是青春般的躁动天天包围着他。 然而,无论怎样好,他心里还时常有一丝忧虑和不安在沉浮。 王子亭最怕的是章红玉的反覆。 有一天,她在他的衣柜里,无意中现了一桿和她常用的坤菸袋一模一样紫铜菸袋锅。她脑子又乱了。她想,王子亭很少抽菸了,他藏这么一个菸袋锅干什么?于是,她就问他。他有些慌乱地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她又开始无理取闹:“李万玉知道我最喜欢这一款坤菸袋,所以他也喜欢,大概是爱屋及乌吧。可你,为什么也珍藏这么个菸袋?我没想到,你连这个都要模仿李万玉。”镇定下来,王子亭好说歹说,又过了这一关。 可没几天,她又阴云挂脸,毫无理由地挑他的毛病。他一想,原来是清明节快到了。 清明节的前一个晚上,她一夜未眠,他也没有睡踏实。第二天一早,王子亭红着眼对刚起床的章红玉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想你早在前几天就记起来了。与其把那人埋在心底想忘记又忘记不了,还不如让我们承认这个现实。让我们大明大放地怀念他,尊重他,悼念他吧。今天是清明节,我们全家一起去给他上个坟,好吗?” 章红玉对王子亭这番话并未感到惊讶,毫不迟疑地说:“那好吧,你去多买点纸,我们早去早回。”他知道,她心里早想定了今天的安排。 然而,出乎大家想像的是,在清明节这天的坟墓上,竟然同罗长虎、罗丽娅一家相遇了,还由此引出了“叛徒出现的风波”。 在罗长虎被陷害为叛徒的那些天,唯一知情的王子亭,心理感受十分复杂。他想了很多,在心里盘算了好几个方案。其中最残酷的一个选择,就是顺水推舟,借红卫兵之手把罗长虎置于死地,从此使黑虎镇地下党组织被日本人破坏的悬案云消雾散,他也因此而不再担惊受怕。这是老天赐给他把叛徒罪名转嫁给罗长虎的绝好时机。可他最终没有这样做,怕每夜再做那二十六双血手撕扯他的梦。 这些年,他一直在用实际行动赎罪。在罗长虎出现并遭难后,他依然以赎罪的心理对待眼前生的一切。他有意把罗长虎关押的地点告诉罗丽娅,暗示她前去救人。罗长虎逃走后,公安局和红卫兵进行了大搜捕,可没有抓到人。他也猜想到了罗丽娅很有可能把人藏在了罗家地窨子里。对于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清楚地知道,那里面可能至今还有那部电台。但他压根没想让人找到罗长虎。就是北京来人相救罗长虎时,他也不能先提出人就在罗家地窨子里,那很容易引起人的怀疑。罗丽娅在众人面前启发大家,镇外的山沟里洞窝里是容易藏人的地方时,他心里是很明白的。但这要让别人先想到,先行去搜查。手下告诉他,在山坡一个地窨子里找到了罗长虎和叶真真,他赶到了现场。他走进了那熟悉的地窨子,过去的一幕幕又浮现在他眼前。在别人不经意时,他着重观察了那个洞中洞所在位置。那个笨重的弹棉花机仍然放在那儿,上下织满了蜘蛛网。他发现机下的蜘蛛网有近期动过的痕迹,就知道这几天罗长虎进过洞。可以想像得到,罗长虎是怎样向叶真真介绍他当年的英雄行为。这是一个保存了多年的十分珍贵的秘密。以后条件成熟,这地窨子可是一个难得的革命地下工作纪念旧址。当时,罗长虎对他这个如此仔细观察地窨子的公安局长,多看了几眼。罗长虎仍然保持着过去的机警,尤其是在这个藏有重大秘密的地窨子里。 第99页 罗长虎突然在黑虎镇出现后,王子亭总体上态度是积极的。他不想再看到因他的叛变而带来新的悲剧。他有赎罪心理,可又拿不出罗长虎不是叛徒的证据。有效证据只有一个:他王子亭承认自己是叛徒。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罗长虎不是叛徒。 然而,多年过去了,王子亭不想当这个叛徒。尽管叛徒的勾当是他干的。 罗长虎被北京方面带走后不久,他突然感到周围又出现了新的重大况。那就是小儿李双玉对他的态度有了非常大的转变。每天早晨一起床,一见到他,就表现出了异常的热情,爸爸、爸爸地叫得甜。这些天,李双玉对他一直是这种态度。而在这之前,李双玉一直是不大认他这个爸爸的,也是不大喜欢他这个家庭新成员的。 作为公安局长的王子亭,对李双玉的这一重大变化进行了仔细观察,进一步现李双玉不只是对他亲了,而且明显地表现出在心里对他亲爸李万玉远了,常有不恭敬的语。又联想到他们这几个孩子,一直吵吵着到档案馆查过去日伪档案,一下子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快到档案馆一查,果然有部分旧档案丢失。再套李双玉的话,就肯定了自己的推断:记载黑虎镇地下组织被破坏的档案已经落入三个孩子手中。同时,他还推断出三个孩子的心理:短时间内,他们还不会把这一事实公布于众。他们考虑到了公布后会给李双玉及他妈带来的严重后果。他也不敢兴师动众,组织警力侦察此案,怕一旦破案,就会真相大白。真相大白对章红玉母子不利,对章红玉母子不利就是对自己不利。 于是,王子亭一方面自己进行秘密侦察,一方面加大同小儿双玉及另外两个孩子的亲密接触,想在同他们交往中获得线索。然而,这些孩子早有提防,不同他深谈。他加强了对李双玉的盯梢。几次暗中跟踪,他现李双玉并未去过能藏东西的隐暗处,只是找些地方和罗诺娃、坏鼻头坐在一块,说着什么,争吵着什么,并且常常是李双玉独来独往,而罗诺娃、坏鼻头却出双入对。他由此推断,李双玉被孤立了。小儿有可能不知道那些日伪档案的藏身之处。 正当王子亭转移跟踪方向,加紧了对罗丽娅和坏鼻头的盯梢时,章红玉忍无可忍了。她爆了,她发作了。她天天缠着王子亭让他想办法,怎样才能把远在北京的叛徒罗长虎绳之以法,怎样才能为她出这口气。 章红玉喊叫着:“我章红玉什么时候栽过跟头?在黑虎镇,在我丈夫被日本鬼子杀害的地方,在烈士魂灵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有人敢对我开枪,实施绑架?我咽不下这口气。不管是北京什么要害部门的人,我都要告他们,我要到毛主席那里去告他们,一定要把叛徒罗长虎揪出来,还二十六君子以公道。我找这个叛徒找了十几年了,现在终于找到了,我不能再让他消失了。” 章红玉在愤怒之中,採取了一切她能採取的措施。 有一天中午,她突然闯到了罗丽娅的家。罗丽娅母女正在弹棉,见来者毫无和善之容,知道她为何而来,也就没有理她,照常弹棉。章红玉看着母女熟练的动作,默契的配合,看着这少见的弹棉过程,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奇。 盛夏阳光正毒,屋里很闷热。罗丽娅骑在弹棉机上,上身一丝不挂,汗水一个劲地往下流。章红玉不敲门就闯进时,罗丽娅就想以自己的不屑来回应来者的不屑。于是,她头不抬,眼不看,口不开,身不动,继续干自己的活,也不想下机穿件衣服遮掩一下裸胸。罗诺娃却有些不好意思了,过来给妈披了件衣服。罗丽娅却一把扔了衣服,说:“干你的活去。屋里就我们母女两个人,你掩给谁看呀。” 章红玉被罗丽娅裸身骑机弹棉的景象吸引住了。这就是乡镇劳动妇女劳动美的体现吗?这就是四十多岁的俄罗斯女人的健美乳房吗?随之,她想到了罗长虎,想到了罗长虎领来的那个叫叶真真的女人。她暗自说,有这样勤劳美丽的俄罗斯女人等着你,罗长虎你却又找了另一个女人,你什么心呀?罗长虎,你不仅是革命的叛徒,你还是家庭和爱情的叛徒。 章红玉见罗丽娅不理不睬的,没把她放在眼里,就干脆自己脱鞋上了炕。她倒要看看,这母女俩这股阴气能沉多久。她反而不着急说话了,掏出菸袋,装上菸丝,想以反客为主的方式回击罗丽娅。当她正要划火点菸时,罗丽娅飞身下马,一步跨上了炕来。还没等章红玉反应过来,菸袋、烟荷包和火柴已飞出了窗外。罗丽娅兇狠地近距离地逼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没长眼哪,你想把这满屋的棉絮都点着了呀。” 章红玉回过味来,抬头看去,罗丽娅的乳房都快贴到她的脸了,脸就一下红了说:“家里来了客人,你既不端茶,也不上烟,还不允许我自己抽自己的烟呀。”罗丽娅并不退让,点着她说:“你是客人吗?有你这样的客人吗?凶神似的破门而入,我不把你打将出去就算客气了。” 章红玉见罗丽娅如此张狂,也就站了起来,说:“我今天是来讨个公道的。你丈夫害死我丈夫,弄得我们妻无夫,子无父,遭了这么多年的罪,谁来补偿我们损失?我知道你会说,丈夫是丈夫,妻子是妻子,罗长虎的所为与你们母女无关。我是有文化的人,我也知道这个理。我本是不想同你们母女理论这个事的,但你自己却暗地里掺和进去了。前些天,罗长虎逃跑,我怀疑是你搞的鬼。罗长虎是在你家原来的地窨子里抓到的,里面还有一床棉被,有人认出是你家的。你这就脱不了干系了。你帮了叛徒,就别怪我找你的麻烦了。今天我来,就想把这件事说清楚,领你去公安局交待问题。” 第100页 “你让公安局来抓我们母子呀。我们母女有没有罪,他王子亭最清楚。”罗丽娅冷冷一笑。 “公安局是政府的公安局,又不是我们家的公安局,我让他们来抓你他们就来吗?正是因为王子亭不听我的,今天我才亲自来找你算帐。你要清楚,王子亭不肯来抓你,不等于你就没罪。”章红玉气唿唿地说。 罗丽娅又一声冷笑,问:“一口一个王子亭的,王子亭是谁呀?” 章红玉不假思索地说:“是我男人呗,明知故问。” 罗丽娅笑出了声:“你不是烈士的爱人吗?你不是一直在为你死去的男人叫屈吗?怎么炕头上又出来一个男人?章红玉,以后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在我面前没你说话的份儿。这些年,我从来没有生过改嫁的心,一直在为我男人守着。而你口口声声为你男人叫屈喊冤,自己却守不住。要说冤屈呀,我看,你改嫁对他不忠,才是革命烈士最大的冤屈。” 章红玉一下子从炕上跳下来,指着罗丽娅“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罗丽娅还站在炕上,一打她的手,居高临下地说:“你你什么?你守不住门了,重找了男人,还有脸来指责我。我告诉你,我男人虽然活着回来了,可他不是叛徒。你空口无凭,乱咬别人,我看你是疯了。我没有什么给你可讲的了,快快离开我家,别耽误我干活。”说完,就下炕往外推她。 罗诺娃过来拉住她,说:“妈,别这样对章阿姨,她也不容易。 罗丽娅一甩手:“这些年,难道我们母女还容易吗?谁想欺负我们就欺负呀,以后,没门。”说着把章红玉推出了门外。 “我们不能这样以恶报恶,大家多年被那个叛徒搅得安生不了,都是受害者,都不容易。大家都要学会以善待人,相互理解。大家都是无辜的。”罗诺娃扶着几乎气晕了的妈妈坐在炕上。 “你爸也是无辜的,人们善待他了吗?尽管他又找了个女人,可他不是叛徒,一码是一码。”罗丽娅又蹬起了弹棉机,蹬疯了般没完没了地干活。 罗诺娃藏着那么大一个秘密却不能说,心里很乱。因了这个秘密,在她身边生了这么多的不公正,并且还将继续生着不公正,可她不能对妈妈和周围的人说出真相。说出真相,这不公正就会转移到章红玉身上去,章红玉一家将受到不公正待遇。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伙伴有约定,罗诺娃绝不当朋友的叛徒。 叛徒是最可恨的,叛徒是最可耻的。 abc1 铁证难寻 章红玉到罗丽娅家这一闹,两个女人对对方的怨气就都鼓涨到了极点。 章红玉觉得那个叛徒的臭婆子太不把她看在眼里了。丈夫犯下了滔天罪行,她居然还理直气壮,兇狠地把人推出了门外。看来,这个老毛子女人是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拿不出真凭实据,找不到人证物证,是揪不出罗长虎的,罗丽娅也不会替丈夫低头认罪的。 于是,章红玉决定,她要亲自跑一跑,走一走。以前,县镇组织和烈士家人都不知道叛徒是谁,调查叛徒真相就像大海捞针一样难。现在不同了,现在有了重大线索,罗长虎他活着回来了。别人都死了,他却还活着,他不是叛徒谁是叛徒?到了深入调查的时候了,组织查不查、怎么查那是组织的事,自己作为被害者家属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查,坚持针对罗长虎去查,不信查不清楚。 章红玉从罗家走后,罗丽娅痛哭了半天。罗长虎活着回来了,她不信他就是那个叛徒,可又拿不出证据证明他不是叛徒。那章红玉如此张狂,竟然跑到罗家炕头上,指着鼻子骂人。真是太欺负人了。 于是,罗丽娅也决定,哪怕有一线可能,也要做出百倍努力。她要走出去查找那个真正的叛徒,还罗长虎一个清白。过去,烈士家属都希望查清事件真相,但主要是依靠组织查。组织查不清,个人觉得也无能为力,没有人自己去没完没了的查。但现在不同了,不查出那个真正的叛徒,罗长虎就得永远背着叛徒的名声。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多方展开了侦察活动。这一天,章红玉得到了一个重要线索:松姑镇有一个遗华日侨,过去同罗长虎有过特殊往来。于是,她喜出望外,直奔松姑镇日侨家而去。为了取得预想效果,她耍了一个小心眼。她谎说到松姑镇去看个朋友,让王子亭公安局的车顺路捎她过去。进松姑镇时,章红玉让司机把喇叭按得山响,目的是对那个日侨产生一些威慑作用,好好配合她的调查。 章红玉的小计谋果然奏效,那日侨胆战心惊、毕恭毕敬地接待了她。这是一个遗华女日侨,和镇上的一个农民结了婚,并生一男孩子已十岁。这个日侨改成了中国名字,叫张兰花。这兰花东北话说得很地道,看上去早适应了东北生活。 章红玉同她的对话先从衣着开始。兰花说,他们这些遗华日侨,除了个别人还保留一些民族服饰及饮食习惯外,绝大多数人与一般中国人已无二致,完全融入了中国社会。大家在这儿生活得还算顺心。 章红玉说,日本关东军真不是东西,撤退时根本不顾他们的百万移民,把这些人扔在东北,让中国人养活他们的老婆孩子。战后,那个不要脸的政府又不实施援助回国的政策造成大批日侨无法回国,只有进入中国家庭。 第101页 兰花说,中国政府真是太仁义了。国家长期受到日本侵略欺凌,但依然以德报怨,在1946年就遣返了300万日俘日侨。这是举世少见的善举,但最终还是留下了不少日侨无法回国。这些人当中,当然有不少人宁可选择继续留在中国而不愿回日本。他们都看透了日本军国主义的本质,对政府失去了信心。 章红玉问:“兰花也是痛恨日本政府才不回国的吗?” 兰花沉思一会儿,说:“不全是这个原因。主要是我的丈夫被埋在了要塞地下,我的女儿也死在了中国。本来,我是随遣返团到了葫芦岛要回国的。船来了,人们就疯了,拼命往上沖,每天都有孩子和老人被踩死。我的女儿就是这样死的。我抱着孩子的尸体在码头一块空地上坐了两天两夜,就又回到了黑虎镇。政府是罪恶的政府,丈夫又留在了东北的山里,对回国本来就犹豫,女儿这一死,我就死了回国的心。我要在东北守他爷俩一辈子。后来,我就嫁到了松姑镇。” 章红玉急着直奔主题,就问:“以前在黑虎镇有不少中国熟人吧?乡里乡亲总有个亲亲疏疏的。” “战争的时候,日本人兇横,中国人怕着,心里却恨着,不愿同我们来往,熟悉的乡亲很少。现在,黑虎镇上更没有认识的人了?”兰花说。 章红玉就直接问了:“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当年黑虎镇二十七个地下党被抓被杀事件?” “还记得,当年是个大事,都听说过。” “有一个叫罗长虎的人,也被抓被杀了,你认识吧?” “这个人有印象,好像是保安大队上的。女儿小时,我没奶,牛奶又不好弄,那个好心的罗长虎就常帮个忙。”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件小事你还记得。” “不全是因为这件小事。后来,有一次,我丈夫进山遇了一次难,几天下落不明。回家后,他说他不小心掉进了崖里的一个山洞里,被进山打猎的罗长虎发现了。开始时,罗长虎可能出于对日本人的仇恨,没有救我丈夫出来。可在他被捕就要走上刑场的时候,他把我丈夫还困在山洞里的事告诉了日本人,我丈夫这才捡回了一条命。丈夫被抬回家时,只剩下一口气了,最终还是活了过来。回想起来,罗长虎有地下党员的品性,自己要被日本人杀头了,临终还救了咱日本人一命。我一生不会忘记他了。” “可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可别不信。那个罗长虎还活着,前一段回黑虎镇了。” “不可能呀,他已经被枪毙了呀。” “问题就在这儿。他可能就是出卖地下党组织的那个叛徒。所以,日本人没有真枪毙他。” “说心里话,凭我的直觉,这个人不会是叛徒。他的心肠好着呢。” “可现实却是这样,众人眼见他走上了刑场,他却活着。他应该就是那个叛徒。可我又没有什么其它证据。你仔细想一想,你从你丈夫或者其它日本人那里听到过相关况吗?” “没有听到过。我丈夫是一个工程师,也不是特高课的人,不会知道这事的内情。” “兰花,我想同你做个姐妹,我知道你们日侨在这儿挺不容易的,我以后会多关照你的。你不要总记得罗长虎对你家那点好,这些并不说明他不是那个叛徒,恰恰相反,他对你们日本人那么好,这就更能说明他是叛徒、汉奸之类的货色。” “对日本人好的人不一定都是叛徒、汉奸。我真的没有看出他是坏人,一点也不知道这方面的情况。” “我现在的丈夫是公安局长,我前夫是烈士李万玉,也是被罗长虎出卖后被害的。所以说,我必须把这个叛徒彻底挖出来。谁要是知情不报,我不会让他在东北这个地方顺心地活着。你一个日侨,更甭想舒服。兰花,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去城里找我。这是我的地址。” 章红玉不想再同那兰花多费口舌,起身走了。这兰花受到了惊吓,呆愣在那里。 过了两天,那兰花真的去找了章红玉,说有一个以前她认识的日侨可能会知道一些况。这个日侨现住在杨山村,叫李一叶。日本投降前,她的日本丈夫曾在特高课当过差。 章红玉塞给兰花两元钱,下午就去了杨山村。她照样让公安局的车送过去,见了李一叶开门见山就问:“知道不知道一个叫罗长虎的人当年当了叛徒?”又细说了有关况,并像威胁兰花一样实施了一番威胁。 李一叶抱着脑袋苦想了一阵,然后说了不少话,但对章红玉来说基本上都是废话,只有一句话还算有用,但也被章红玉给否了。 李一叶说:“好像听丈夫说过,一个叫张全荣的是个叛徒,出卖过他的同志。” “黑虎镇当时的组织中根本没有一个叫张全荣的人。这些年,我对当时整个熊林县城范围内的党组织进行过了解,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下工作者,县党史资料记载中也没有这个人。肯定是你记错了,再想想吧。” 过了几天,章红玉又去找李一叶。李一叶为难地说:“这么多年了,当时也只是听丈夫这么一说,大概是听错了。其它情况真的就不知道了。”章红玉拂袖而去。 第102页 这一天,罗丽娅去了一趟西山岗监狱。对这里,罗丽娅并不陌生。多年前,她到这个监狱探过被日本宪兵队抓捕的罗长虎。这里有了些变化,狱舍刷成了黄色,她记得原来是灰色。监狱守卫肯定变了,都是清一色的人民公安。 在接待室,罗丽娅见到了刚四十几岁年纪,相貌却似老头子一般的刘立秋,就是当年那个被罗长虎用活狼吓死过的伪保安大队队长。 刘立秋一边大口吃着罗丽娅送来的点心,一边寻思着这个来看他的女人是谁。渐渐,像是记起了这个人,又疑惑地看着她:这个女人为什么来看我。他说:“这么多年了,罗丽娅你是第二个来探监看我的人。第一个是芭拉,她那次看完我后,就回到江东去了,再没有回来。” 罗丽娅淡淡地说:“昨天,我记起了过去和芭拉之间的一些事,就联想到了你。今天过来看看,算是替芭拉来看你吧。怎么说我和芭拉也姐妹一场,你和罗长虎也有过兄弟交情。” “当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罗长虎会是地下党的人。”刘立秋吃完点心,又捧着点心纸舔了好几遍。 罗丽娅站起来,说:“你要是喜欢吃点心,以后我会再来看你。你多保重吧。”说完,转身要走。刘立秋递上两元钱,谦卑地说:“不知你能不能在镇上给我买几盒烟?不急,抽空送过来就行。”罗丽娅没说话,拿了钱走了。 刘立秋是东北解放的第二年被抓捕归案的,作为汉奸自然受到政府镇压。本来按他的罪过是该枪毙的,因他供出了一个重要情况有功,判了个无期徒刑。他在外面安逸惯了,开始时,在狱里受不了这个罪。后来习惯了,也就没有什么奢望了,能够吃饱一顿窝头,隔三差五抽上几支烟就算幸福生活了。这次,他到死都不会想到会有个女人来给他送点心,让吃了个饱,为此他幸福了好几天。 没几天,罗丽娅给他送来了烟,还有一盒点心,把两元钱也扔给了他。她不说话,看着他吃完点心舔完油纸抽完了一袋烟后,转身走了。出门时,他喊住了她:“罗丽娅,你甭跑第三趟了,你有什么话尽管问吧。尽我知道的,全说。这不全是因为你的两包点心几包烟,主要是我欠罗长虎的一条命还没有还上。当年,他走上刑场时,我是有机会还他一条命的,可那些地下党弄的事太大了,犯的是死罪,关东军司令部直接派下人来处理这个大案,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他。现在我更为他做不了啥了,你一次一次来看我,有啥就直说吧。” “谁是出卖那些革命烈士的叛徒?” “我只知道那个叛徒没被日本人枪杀,但不知道他是谁。那个案子是日本人亲自审问的,没让一个中国人参加。” “前不久,罗长虎活着回到了黑虎镇,有人说他是叛徒。你觉得他是不是?” “罗长虎还活着?我是眼睁挣地看着他走上刑场,眼睁挣地看着日本宪兵开了枪,倒下了一大片,他怎么还活着?” “黑虎镇上的人早说过,当了叛徒的人肯定死不了,罗长虎活着回来了,难道他就是那叛徒了?” “乍一听是这么个理,可罗长虎不应该当叛徒呀。平常能看得出来,他绝对是条汉子,刚性着呢。” “那个大案,真的没有一个中国人会知道一点情况?全是日本人审案子,没有中国人,他们怎么审?!” “对呀,那些地下党都不懂日本话,那些日本人也不是全懂中国话,他们怎么审?肯定有翻译在场呀。对了,如果日本人需要翻译,那么,黑虎镇司令长官的翻译张一强最有可能参加。” “那不一定,关东军能派审案子的人,那肯定就会带着翻译来。” “死马当活马医吧。不管张一强是不是参加过这个案子,你找他问一问费不了多少事。” “这么说,那个狗翻译现在还活着?他没被炸死在要塞里,或者跟日本人走了?” “张一强没有跑掉,也没有死掉,他也像我一样被抓住了,被政府镇压了。当年,他只是当个翻译,干的坏事比我少,罪过比我轻。但也还是被判了个无期。” “他现在哪个监狱里服刑?” “如果他没有病死的话,好像在顺泽城监狱。前些年,我听两个狱警闲谈时谈起过,我听见了。” 罗丽娅说:“我还会来看你的。”说完走了。 罗丽娅狠狠心花钱买了一只烧鸡去探张一强。去顺泽城监狱比不得去黑虎镇监狱,为了省钱她走一半路,坐一半车,到了监狱门口脚上都打满了血泡。当人家告诉她张一强还活蹲在监里,脚就不觉得疼了。这次,罗丽娅改变了策略。 张一强看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提了烧鸡来看他,就愣住了。罗丽娅说:“一个叫喜凤的女人介绍我来找你的。我大老远从黑虎镇,花钱买烧鸡来看你,是有事求你。” 张一强不吃她的烧鸡,只是问:“喜凤她还好吧?说说她的情况。” “甭说了,说了你伤心。不过,你尽管放心好了,这些年,是我一直在照顾她,我俩亲如姐妹了。”罗丽娅故意吊他的心。 “喜凤她到底怎么了?快说呀。”张一强有些急了。 第103页 罗丽娅心想,两句话没说倒急了,他以为他还是当年强盗的大红人呀。“你先吃鸡,吃了我再告诉你。不然,你咽不下。”张一强更急了,把鸡推到一边。 “前几年,她进山时不小心掉下了崖,摔断了腰。她没受多大罪。乡里乡亲的,我管着她呢。”罗丽娅把鸡又推了过去。张一强点了点头,眼里有了感激之色。但他还是不吃鸡。 罗丽娅一笑说:“你吃不吃我也得说实话,这鸡就是我花钱买的。喜凤她没钱给你买鸡吃,连她长年的药钱都是我给她掏的。这么多年,我不求她回报,她也无能力回报。我这样做,是见不得她一个大活人没亲没故的憋窝死。” “监狱里的人只能让人可怜,帮不了别人什么忙,只有一张嘴,你让说什么吧?直接问。” “我想知道当年黑虎镇那个大案子的相关情况。是谁出卖了那些地下党弟兄?现在活着的中国人,只有你才有可能知道这个事的内幕。” 张一强想了想,一把抓过鸡,说:“我可以吃你的鸡了,因为我可以帮你了。”说着,狼吞虎咽地吃开了。 张一强一口气干掉整只鸡:“好多年没有吃烧鸡了,真香呀。这只鸡让我后面的好几个年都过了。” “让我静下心想想。对了,是这样的。那个案子案重大,都是上面带来的翻译参与审案。我只是陪黑虎镇司令长官去过一次审案现场。”张一强舔油手舔出了声,“当时,我听说一个叫什么万玉的人叛变了,还是个负责人。叫李万玉,对了,就是叫李万玉。他是被日本人的电刑逼供成功的,他一次一次全招了,记得他供出大概二十几个人吧。黑虎镇地下党负责人叫什么虎,记不清了。” “那个负责人叫罗长虎,是我丈夫。他现在还活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不是那些人都被枪毙了吗?怎么还有一个人活着?”张一强喊着。 罗丽娅又折了回来:“当了叛徒的人是不会被枪毙的。那个李万玉肯定没有被枪毙,他后来去哪儿了?” 张一强摇摇头,说这就不知道了。 “真的不知道了?” “真的不知道了!”张一强开始重啃骨头架子。 一个星期后,罗丽娅一手提着烧鸡,一手扶着背上的瘫子喜凤来探监了。 张一强一下眼泪就出来了:“罗丽娅,真难为你了,背个瘫子走了这么远的路。” 张一强和那喜凤抱头痛哭了一番。罗丽娅想,这对狗男女当年在喜凤酒楼还真结下了感情。哭完了,吃完了,罗丽娅问:“这回该想起李万玉后来的情况了吧?” 喜凤也催着说:“快想想,你要想不起来,镇上的人更没人理我了,他们都嫌我是大汉奸张一强的情妇。只有罗丽娅心肠好,常过去照料我,不然,我活不到今天来见你。快想,往死里想,想出来了,咱也报答人家的恩情了。” 张一强差点想死也没想起来,就说:“我只知道这一些了,日本人对那个案子保密很严格,后来的情况真不知道了。” 罗丽娅背起喜凤就走:“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我再背喜凤来看你。” 喜凤都哭成了曲儿,张一强哭成了狼嚎。 不久,罗丽娅真的又背喜凤去了一次,没有得到新的情况。罗丽娅心里说,这条线索算是摸到头了。 知道李万玉就是那个叛徒的情况后,罗丽娅没有像章红玉一样急去怨怨相报。她理应去找章红玉闹骂一通,出出恶气的。但是她稳住了。她沉住气做她要做的,看她想看的。她要做的是继续查找线索,光知道李万玉是叛徒还不够,一定要找到这个叛徒现在何处,要把他挖出来让世人唾弃。她要看的是那章红玉,看她以后还怎样张狂,看她还张狂几天? 罗丽娅心里藏着这么个天大的秘密,不捅破这层纸,是想看她章红玉接下来还如何表演。 有一天,多日不登罗家门的李双玉突然闯了进来。他进门就说:“我妈不见了。” 罗丽娅“哼”了一声:“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找你妈到罗家来干什么?”李双玉眼红了:“上次从你们家回去后,她躺了两天两夜,后来,就到处乱跑,也不知每天跑什么,再后来就不见人影了,这不,都五天了还没回来。我爸让公安局的人找遍了熊林城和黑虎镇,也不见人影。” 罗丽娅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好啊,小兔崽子。以前你爸死了,说是我们家罗长虎出卖的。现在你妈失踪了,又说是我们家把她气跑的。简直是欺负我们孤女寡母欺负到家了。” “阿姨,我们章家也是孤儿寡母呀。我哪有欺负你们的意思。我是来向罗诺娃讨个主意的,我真是没有一点儿办法了。”李双玉眼泪就掉了下来。 罗丽娅见状也就不再说话了。 诺娃同李双玉走到院外的树下,研究分析了半天,也没有弄出个所以然。但他们一致认为,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一是章红玉绝对不会到哪儿寻了短见。她不是那种轻易被事压垮了的人。二是章红玉不会遭人兇杀。她没有结下要人性命的仇人。再说,有公安局长的丈夫撑腰,一般不会有人对她下毒手。 第104页 他俩回屋把这一想法说给了罗丽娅听。 罗丽娅停止蹬踏弹棉机,沉默了一会儿,对李双玉说:“小崽子,去把王子亭给我叫来。要想知道你妈去哪儿了,就把王子亭给我叫来。” 李双玉疑惑地看着罗丽娅,转身跑了。 下午,王子亭就开着公安局的警车来到了罗家。 王子亭进门就坐到了炕上,不说话,等着罗丽娅说话。李双玉小心地问:“阿姨,我爸来了,我妈去哪了?” 罗丽娅头也不抬,继续弹棉,说:“你爸知道,别问我。” 王子亭还是一言不发。 罗丽娅就说:“王子亭,你别不说话呀,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一个公安局长,连自己老婆的案都破不了,还当这个差干啥。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没错,你想对了,章红玉肯定去了那里。” 王子亭开口了。“这两天,我一直往那儿想,可又肯定不下来。你这一说,我就坚定了。她能干出那种事来,不然,她就不是章红玉了。” “不愧为一个锅里吃过饭,一个炕上睡过觉的夫妻呀,你真就看到她骨头里去了。好眼力!章红玉就那德性,认准了,非把人家骨缝里的肉也剔出来不可。但是这次,她错了,她犯了方向性错误。”罗丽娅冷笑一声,等王子亭说话。 王子亭却起身就走。“是的,章红玉这次错了,大错特错了。好了,我准备一下,明天就动身。” 罗丽娅也不送他,接着干自己的活,说:“章红玉白折腾,就是找到毛主席他老人家那里去,也是没人给她做主。她真是白折腾。” 王子亭走后,诺娃问她妈章红玉去哪儿了? 罗丽娅说,北京呗。 第二天,王子亭就去了北京。 王子亭在国家信访部门的一个办公室里找到了章红玉。 章红玉坐在一把椅子上,见王子亭进来,一点都不吃惊,也不说话。 办公室的负责人看了王子亭的证件,松了口气:“公安局副局长亲自来领人,这就对了。这个章红玉简直是胡闹。她来叫冤屈,状告一个叫罗长虎的人。我们查遍了很多部门和单位,都说没有这个人。就连她提供的国家那个要害部门也查了,人家训了我们一通,说什么人都敢到这里来查人,简直是胡闹。这里从来就没有一个叫罗长虎的人。可这章同志不信,待在这儿不走,说破天就是不走。我们没办法,她毕竟是革命烈属,我们又不能把她赶出去。只有去替她查访,查来查去,今天上午不知从哪儿下了一纸公文,内容吓死人。可章红玉看了仍然一声不吭,也不走人。” 那人把公文递给王子亭。王子亭接手一看,浑身哆嗦了一下。 这是一份盖有国家高级安全部门公章的公文,上面写着: 罗长虎同志政治上没有问题。罗长虎是忠于毛主席、为中国革命的胜利和建设做出突出贡献的革命同志。谁再到处告他、诬掐他是叛徒,谁就是革命的敌人。谁再干扰国家要害部门和罗长虎同志本人的工作,谁就是现行反革命。 王子亭的汗都下来了,把信双手还给那位负责人,拉起章红玉就走。 章红玉把王子亭推了个趔趄,恶狠狠地说:“怕死的东西!你少动我。我是革命烈士的家属,我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做过地下工作的革命者。谁说我是革命的敌人,谁就是现行反革命。我不走,枪毙了我也不走。我一定要把叛徒罗长虎挖出来。王子亭,你怕事你就回去。他们这个说法,我不答应。什么了不起的鬼部门,我这一辈子最不怕的就是鬼。” 快吃晚饭时,来了一个女人。王子亭见是那个叫叶真真的人。她带来了几件衣服和食品,好生劝了章红玉一阵。 章红玉背对着她,不屑给她说话。叶真真起身想离去,章红玉却一把抓住了她,说:“找到了你,就不愁找不到罗长虎。不把那个叛徒交出来,你这个叛徒的情妇就别想回去。” 这时,上来两个身手不凡的人,像是上次在黑虎镇开枪的两个人,把章红玉按到椅子上,挽起叶真真快步离去。 章红玉追出来,叶真真他们已经上了一辆高级轿车走了。王子亭无奈,只身一人回到了熊林城。他对李双玉说:“现在要想办法让你妈回来。否则,不知道你妈要在北京惹出什么事来。” 李双玉问有什么好办法。王子亭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李双玉说:“看来,只有你去一趟北京了。你会有办法让你妈回熊林的。你先上火车,想一路,到了北京,你就想出好办法来了。” 李双玉由王子亭陪着就真的去了北京,到站时也就真的想出了办法。 王子亭把李双玉送到信访部门口,说:“你进去劝劝你妈。我相信你会有办法说服她的。你要对你妈说什么,我不想知道,你们母子的事我不掺和。我在马路对面等你们。”说完走了。 李双玉见到章红玉,把她拉到一边,附耳说:“妈,罗长虎不是叛徒。我爸才是真正的叛徒,真的。” 李双玉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章红玉大骂道:“你个不孝的东西。再胡说我撕烂了你的嘴。” 李双玉捂着脸,又说:“你打死我我爸也是叛徒。”脸的另一边又挨了重重的一掌。 第105页 “我有证据。回熊林我给你看日伪档案。那些材料都是我亲眼所见,信不信由你。”李双玉眼含泪水,跑了出来。 章红玉追出来大喊:“我不信,死也不信。” 章红玉要回去时,恰巧叶真真又来了,送了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 章红玉没有了锐气,也不理她。叶真真好奇地问:“怎么肯走了?” 李双玉觉得这个阿姨很可信,趁别人不注意,就悄悄说了声:“我们有过去的日伪档案,证明罗长虎不是叛徒。所以,我妈就肯回去了。她要亲眼看那些材料。不然,她不信。” 叶真真睁大了眼睛,站在那儿不动了。然后,就问详细情况。李双玉就不再说话。 章红玉回到熊林城,不吃不喝不休息,第一件事就是要李双玉拿出证据给她看。 李双玉就去找了诺娃和坏鼻头。 诺娃和坏鼻头自然非常生气,埋怨李双玉泄露了他们之间的秘密,给这批档案带来了危险。 诺娃和坏鼻头商量,坚决不把档案交给李双玉。李双玉就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abc2 昔人未乘黄鹤去 这一天,坏鼻头提议赶快转移他们掌握的李万玉叛变的档案,否则,这些东西有危险。被足智多谋催化得更加成熟的诺娃,却摇头说:“这是下下策。我们决不能轻举妄动。李双玉把这一秘密告诉了他妈,那公安局长肯定就闻到了信息,早已暗中盯上了我们。只要我们一靠近藏档案的地方,他就会冲上去进行搜查。所以,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放在原处别动。这些天,我们必须远离档案的藏身之处。你要知道,王子亭也想先得到这批档案。他想立头功,借破获这个多年的大案而扬名东北三省。” 诺娃越来越神了,果然被她言中了。之后几天,他们俩出去活动,总觉得有人暗中监视。他们俩就恶作剧般地与暗中之人打游击,捉迷藏。暗处的贼眼贼人被他们玩得团团转。 他们开心极了。他们不会交出那批宝物的。一旦交出来,王子亭会利用它弄大事情,章红玉也会销毁证据,保她丈夫的清白。 在与王子亭、章红玉周旋几天后,诺娃现熊林和黑虎镇突然来了不少陌生人,说是北京国家卫生部派来的。他们拿着证明信,到处宣传要高价收购一种名叫虫蒌的昂贵药材。 随即,这一带便传出,虫蒌能治多种癌症,卫生部要无限量收购。一时间,山里山外、镇里镇外被弄得沸沸扬扬。几天内,卫生部的人就足足收购了一大卡车新鲜青嫩的虫蒌,还有另一辆卡车空着等待收货装货。卫生部的人整天紧锣密鼓地忙着,一边走街串巷收购,一边还亲自上山进林採取药材。 诺娃和坏鼻头及一些年轻人,整天跟着收採药材的人转。其实,诺娃他们不是为玩而玩,他们有他们的任务,就是当收采人接近藏档案的地带时,就千方百计地把他们引导到其它地方去。比如诺娃会说,前面山沟这种药材更多,我们带你们去吧。诺娃还会说,前面路不通,有沼泽地,前几年吞进过一个人去。北京来的人很听当地人的意见,以便更顺利地收采更多的好药材。跟着他们,诺娃也理所当然地採摘了一些虫蒌,轻松地换了几元零花钱。 这期间,诺娃和坏鼻头把兴趣从与暗中监视他们的人身上,转移到这些收山货的人身上了。尤其是其中几个人紧紧地吸引了他们。因为这些人牵着狼狗进山挖取药材。用狗採药这是头一次听说,更是头一次见到。于是,诺娃他们就整天跟着这帮人转。这天,诺娃突然对坏鼻头说:“这里面不对劲,王子亭带着几个人,在暗地里跟着採药材的人。”坏鼻头说:“不是的。王子亭是在监视我们。”诺娃嫌他想得浅说:“现在王子亭监视的不再是我们,而是这伙神秘的收购和採挖药材的人。” 后来,这种迹象更明显了。每到深山老林、坡沟山洞等一些隐秘的地段,王子亭的人就有意阻拦收採药材的人,找种种藉口不让他们进去,待公安局的人先进去后,才对他们放行。 在王子亭把注意力转到收採药材的人身上后,章红玉全力展开了对诺娃和坏鼻头的心理攻势,异常热情地留他们在她家吃饭。吃着吃着就流起了眼泪,弄得诺娃和坏鼻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李双玉这几天眼圈一直红红的,说:“大家要理解我妈的心情,她做梦都想看到那些档案。多年前,我妈发了毒誓要寻找到那个叛徒。当罗长虎出现后,她以为替夫报仇的机会来了。可现在突然石破天惊,她的丈夫竟然就是那个叛徒。她不信,不见真凭实据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一天看不到这批档案,她就一天消停不了。她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刚刚知道丈夫被害时还痛苦。丈夫被害,是英勇的,光荣的,光明正大的。而丈夫是叛徒,则是可耻的,羞于启齿的,遭人唾弃的。她在熊林县城和黑虎镇一带是闹叛徒闹出了名堂的,是以此扬名白山黑水的。而如今,竟然是这样一个残酷的结局。所以,她心里难以承受,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最后,诺娃和坏鼻头商量,看来不让章红玉见到档案是不行了,她会节外生枝,不知会折腾出什么事来。于是,他们决定让她看一看档案。但是,她必须先做出承诺:她不能留下一纸档案材料,不能把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王子亭。 第106页 章红玉表示十分理解和感谢,只要能让她看到档案,什么条件都答应。 诺娃和坏鼻头制定了带章红玉去看档案的周密计划。在一个黑夜,他们带好手电,在镇内镇外转了几圈,又在深山沟里蹿了几个来回,待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才悄悄靠近了藏档案的地方。 结果让他们大吃一惊:那些档案不见了。诺娃通身冷汗都下来了。大家进行了认真分析,一致认为是王子亭弄走了档案。于是,他们连夜找到了公安局。 王子亭等人恰巧刚刚回来,几个人正七手八脚往屋里抬一个麻袋。麻袋刚放定,诺娃他们几个也到了屋里。 王子亭见这阵势,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向旁边使了个眼色。几个警察就上来推他们出去。 章红玉来了横劲,一步冲到麻袋旁,就伸手解麻袋。王子亭上来把章红玉拉到一边,让她少搅和,别多事。 诺娃对大家说:“别解了,这麻袋里不是档案,里面全是书。这是我和坏鼻头弄的障眼法,藏在别一处的假档案。” “王叔,你们快把那包真档案拿出来吧,”诺娃走近发愣的王子亭说,“让章阿姨看一眼吧,不然,她会疯的。疯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王子亭急了:“两个小毛孩子,给我公安局玩起捉迷藏来了。还会弄这套把戏,亏你们想得出。可我们没有搜到那包真东西,我们以为这就是真的。” 章红玉似乎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上来就抓住王子亭的胳膊:“别给孩子们逗了,快拿出来让我看一眼。你别拿那些东西当宝贝,除了我们烈属和你们公安局的,没人对那东西感兴趣。” 诺娃一听章红玉话说得有毛病,就纠正她:“你不再是烈属了,你现在已经是叛徒家属了。” 章红玉瞪了她一眼:“我不信!” 章红玉等人在公安局闹了好一阵子,最后发觉王子亭真的没有搞到那些档案。 大家都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王子亭生气地说:“你们这些孩子,总给大人搞鬼把戏,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那帮人得了手。” 诺娃恍然大悟:“坏鼻头,我们没有想到呀,北京来人是有别的目的。” 第二天,收採药材的人满载而归。黑虎镇上很多人出来看两辆卡车缓缓离去。人们还有些恋恋不捨,盼着卫生部再来收购虫蒌。 两辆卡车刚开出去不远,公安局的车突然追上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王子亭下车,说要检查一下才能放行。 收购人不让,说车上有许多干货药材,装上卸下的都弄碎了。 王子亭态度很强硬,说公安局执行公务,烂了也得搜查。他下令卸车检查。结果,什么也没有查到。收采人不干了,非要公安局包陪损失。王子亭一拍腰间的手枪,兇狠地说:“再啰嗦全给你们扣了”。 收采人麻利地开车走人。 诺娃他们也跟来了。她凑到王子亭身边说:“北京人贼聪明,他们不会把档案藏在这两辆车上的,肯定连夜弄走了。” “就你事后军师。我看你来当这个公安局长算了。”王子亭没好气地说。 几天后,上级公安部门来了几个人,把章红玉叫到了他们住的红星招待所,同她谈了半天话。 章红玉回到家,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说不闹,除了睡觉就是直着眼看房顶,像得了什么大病似的。 王子亭觉得,这段时间章红玉经歷的太多,精神损伤过大,就请了假在家守着她,生怕她有个闪失。 第四天,章红玉开始给王子亭说话,一说就是整整一天。王子亭从章红玉这里得到了一些情况,这和他前几天的判断是吻合的。 章红玉说:“前几天上面来的那些神秘之人,大概是国家哪个重要部门派来的。他们收购药材是假,查找档案是真。他们得到了那些档案,向我宣布李万玉是真正的叛徒,并出具了日伪档案作证明。” 章红玉说:“这一群神秘之人,又都是和善之人。他们没有难为我,还给政府做了明确交待,不能难为章家母子。叛徒是叛徒,妻儿是妻儿。无论怎样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也不能以此为由而游斗章家母子。这是国家那个重要部门的指令,并把一份红头文件留给了政府。谁闹章家的事,就拿给谁看这份文件。” 章红玉说:“北京方面的人还一再强调,叛徒真相只有政府主要领导知道,再就是章家人知道,希望大家要保守好这一秘密,都要为章家人今后的生活和工作负责。” 章红玉说:“北京来人临走时说,这也是罗长虎同志的意思。罗长虎同志专门交待,章红玉是无罪的。现在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不要让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章红玉说:“我的眼泪当即就下来了。” 章红玉说:“我还问北京来的人,李万玉现在哪儿?来人说,要是知道他在哪儿,早就把他挖出来了。这么多年了,他现在也许还活着,也许早死掉了。” 章红玉说:“我对北京来人说,让他死去吧。从今天起,李万玉在我心中彻底死了。他们说,上面有指示,李万玉叛变事件到此就结案了。既然多年不见李万玉出现,就以死论处了。以后不再提起,也不连累他人。他们对熊林政府负责人也是这么交待的。最后,他们希望我尽快走出阴影,以后好好开始新的生活。” 第107页 整整一天当中,章红玉面对着王子亭多次痛骂李万玉是个没骨气的东西,怎么会做出有损他们夫妻革命气节的事。不仅祸害了那么多英雄的生命,还使自己的妻儿遭了这么多年的罪。说到痛恨处,她就有些失常,跺着脚地骂:“可耻的叛徒!该死的叛徒!”好像这叛徒与她毫不相干,还完全像以前那样痛骂叛徒。王子亭觉得,章红玉一时走不出那个怪圈。多年来,她一直在痛恨那个叛徒,作为一种意象已经深深刻在了心底。有时,她骂的是那个她多年记恨的却又不知名谁的叛徒。有时,骂着骂着就又回过味来,接着再骂真实的叛徒李万玉。 她说,多年来,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为了实现寻找叛徒、继而为丈夫报仇这个理想而活着的。有这个想法支撑着,她在寻找中生活,在生活中寻找。那些年,她遇到了很多坎呀难呀的,都没有使她丧失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生出改嫁的心。是后来他王子亭的出现,才有了今天婚姻的另一种结局。她为她的李万玉守了这么多年,已经对得起他了。所以,后来她与王子亭结婚是心安理得的,是自觉自愿的。 她说,现在等来的、盼来的、寻来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前些年,她围绕谁是叛徒,想过上百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李万玉是叛徒。 她说,她受到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但她躺了三天三夜后,决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为李万玉这个可耻叛徒,她不值得去寻短见。 她说,她堂堂正正地无所畏惧地活了几十年,到头来再为那么个不争气的东西去死,不值! 她说,她要好好爱他王子亭,也需要王子亭好好爱她。她不能再失去他了。 她说,她以前多次重复说过,让王子亭按自己的生活习性生活,不要刻意迎合她不健康的心理。只有他自由自在地生活,她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 最后,她多说了一句话,引起了王子亭的强烈反应。她说:“子亭,你不嫌弃我是叛徒的老婆,玉儿是叛徒的儿子吧?” 本来已心如刀绞的王子亭一听此,眼睛更红了,“啪、啪”扇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以后你别再问我这话,问一次我扇一次。” 她抓紧了王子亭那只打自己耳光的手。他泪水涟涟,重重地说:“你记住,我会永远永远地爱你。现在和将来,你和玉儿都是我生命的全部。”她听后,忘我地吻了他身上的疤痕。王子亭几乎眩晕过去。他又“啪啪”地扇了自己的耳光。她坐起来愣愣地看着他。 这一天,章红玉提出要去见一见罗丽娅和诺娃。最近诺娃也不再到章家来了。王子亭和章红玉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王子亭知道章红玉的心愿,就陪她到了罗家。他与她都预料到了去罗家会出现什么情景。 罗丽娅依然像上次一样不理睬章红玉,照样弹她的棉。章红玉走到弹棉机前,对着冷脸的罗丽娅,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罗丽娅吃惊地抬头看了章红玉一眼,就又低下头干自己的活。 “姐。我今天是专门来向你说明叛徒的事实真相的。”章红玉一字一句地说。 罗丽娅一听此,即刻又生了怒气,大声说:“你不要给我说这个问题。叛徒爱是谁是谁,反正不是我家罗长虎。以后,再跟罗家纠缠此事,你就别进罗家的门。你现在请便吧,罗家不欢迎你。” 章红玉眼睛红了。“姐。那个叛徒是我家李万玉。” 罗丽娅的所有动作嘎然而止。她平视着前面的墙,一动不动。她没有想到,章红玉也知道李万玉就是叛徒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呀? 罗丽娅叮嘱自己要沉住气,别理章红玉。 章红玉又追加了一句:“这是真的。叛徒就是李万玉。” 罗丽娅沉默一会儿,故意大喊一声:“我不信!你胡说。李万玉是地下组织一个优秀的负责人,已经被枪杀在了西山岗上。章红玉,你一会儿说我丈夫是叛徒,一会又说自己的丈夫是叛徒。你是不是找叛徒找出了脑病?” 章红玉泪就下来了。“可这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看到了过去的日伪档案,里面写得很清楚。是这些孩子们先发现的这批档案。诺娃,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妈?” 这一下,罗丽娅真的吃惊了,回过头来,盯死诺娃,问:“她说的全是真的?” 诺娃重重地点了点头。“全是真的。我们发现档案好长时间了,以前我没敢告诉你。” 这时,罗丽娅怒不可遏地跳下弹棉机,要发泄那腔久抑不散的恶气,于是,先沖诺娃而来,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让你爸背了这么长时间的叛徒罪名,你还是不是罗长虎的女儿?” 然后,罗丽娅觉得这个时候不能再压抑自己了,应该狂愤起来。于是,她又冲到章红玉面前,几乎指着她的鼻子尖,大喊大叫了一番。 大家知道,罗丽娅沖章红玉的喊叫是在出两股气:一是多年来对叛徒的痛恨。现在叛徒的老婆出现在面前,就把气都撒到了她身上。这正如前一个时期,章红玉攻击她一样。二是对前一个时期章红玉的恶劣表现极为愤慨。在批斗罗长虎时,章红玉极尽所能非难了他,居然还追到北京去挖掘他。罗丽娅今天的歇斯底里到了极限。她暴跳如雷,狂闹不止。章红玉陪着流泪,软话不断,还顺着罗丽娅一齐大骂李万玉。 第108页 王子亭也几次顿足大骂,还不由自主地又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罗丽娅主要是冲着章红玉发泄,要她偿还叛徒欠下的血债。见王子亭一个公安局长都打自己的耳光,显然是替章红玉自责受过,就劝自己消消火。 诺娃也进行了多次劝阻,让妈妈静静心。诺娃说:“妈,怨怨相报何时了。再说,章阿姨也是无辜的,今天也是来充当出气筒的,好让你把多年积聚下来的对叛徒的怒气撒在她身上。”听了诺娃的话,罗丽娅减弱了叫骂声。突然,章红玉跪到了罗丽娅面前。罗丽娅就停止了怨骂。 诺娃和王子亭都拉她起来,她却一直跪着,也不说一句话。诺娃发现王子亭扭头掉下了眼泪。他在想,这个可怜的妻子,正吞咽着叛徒丈夫带来的一切恶果。这个刚直的女人,什么时候在人面前低过头,可今天她竟然给人下了跪。 这全是她那个叛徒丈夫作的孽。 王子亭泪如泉涌,又扇自己的耳光。 诺娃不解:“王叔,你别老打自己呀。”罗丽娅不再说话,一直沉思着,直到大家离开都没抬头看一眼:王子亭反覆打自己耳光,他这是为谁自责受过?是替章红玉?是替李万玉? 接下来的几天,罗丽娅不让诺娃出门了。让她详细地把档案里的情况复述了多遍。她听得很仔细,问了很多细节问题。 诺娃觉得妈妈不会善罢罢休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章红玉与王子亭的感情有了突飞勐进的发展。 王子亭毫无顾忌地展现自己的个性和生活习惯,身上李万玉的影子越来越显现。可章红玉已经觉察不出来了,从内心深处觉得这些都是王子亭本身所固有的。最主要的是这些都是她最喜欢的。 章红玉过了一段极度挥洒自己情感的日子。这是她对过去多年压抑自己情感的索取。 以前,她是不大喜欢做郊游、踏春之类的户外活动的。年轻时,她对自己家烟田迷恋过一段日子,那是因为那里有她初恋情人李万玉。迷离的顺泽城已不在眼前,到田野漫步或狂奔的雅兴也没有了。这些年,到了熊林后,她很少为散心去郊外了。 近来,去郊外树林、山脚小河边走走的兴趣骤然浓厚起来。一有空闲,她就拉王子亭同去。风和日丽她要去,阴霾雾罩她也要去。在坏天气中的她,往往愁云密布,气性沉郁,时有表现出一些神经质。她说,痛苦像冬天里的寒风,低声哀号着,在荒凉的胸腔里唿啸,兇勐地钻进心灵深处狂奔。任凭你怎样叫:“停住,停住。”它都一往无前,把你的痛弄到极致。王子亭能看透她的心,那是某种东西一去不復返留下的怅惘,是彻底卸掉某种心理重负后而产生的身心疲惫,也是一种长久的习惯性追思骤然停止而出现的不适之感。 他感觉得到,章红玉在极度适应眼前的现实。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她故作年轻,在田间学燕子飞舞,到滑熘熘的河岸边与细浪清波絮语。她会突然张开双臂,高唿:“让我们沐浴温煦的阳光吧,子亭。让我们到树荫下销魂去吧,子亭。” 有时候,她会同他探究一个严肃的人生问题:“子亭,当幸福要跑掉的时候,应该不应该双膝跪下去挽留?当幸福来临的时候,要不要伸出利爪去抓牢?”他知道,她并不需他做出回答,只需送上专注的眼神就行了。这个时候,有些文化的她,会继续用她觉得内涵丰富的词,来表达另一个思想:“过去,快乐有一个集中点,就是回忆顺泽城。光芒闪烁的恋情,往往会让歷史的碎片变成现实中的幸福。许久以后,一些记忆中的东西开始模煳,这是因为受到了新近生活的冲击。现在该使人明白了,空守无益的忠贞是徒劳的,坚守的希望已经破灭了。子亭,现在你感到幸福了吗?反正我是幸福的。不要反感一些人的居心叵测,有哪一种感情不受世俗的谴责呢。两颗心既然碰到了一起,就要克服千般阻挠走下去。拍动着翅膀,相互唿唤着,我们飞吧,燕子。我真的真的很爱你,子亭。” 王子亭清楚地知道,她之所以要爱他,是因为有以前对李万玉根深蒂固的爱做基础,是对李万玉爱的一种追加。这不得不引发王子亭加倍回报她给予的爱。 这个时候,诺娃和罗丽娅、章红玉、李双玉、坏鼻头等,都不知道王子亭就是叛徒李万玉,只有王子亭本人心里清楚。 因此,王子亭从心里真正感受到的是章红玉对李万玉的爱。当然,说到底那就是对他王子亭的爱。 王子亭留恋眼前的生活,章红玉与他彼此深深爱着,歷史与现实叠加着去爱。亲生儿子李双玉爸爸爸爸地叫得亲切,自内心地叫。他则回报一份无私的爱给自己的儿子。 王子亭全身心地享受着这种畸形的幸福生活。他经歷得太多太多,有享受这种生活的心理素质。 然而,有一种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折磨在摧残着王子亭的心灵,想打自己耳光的念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他开始经常去烈士陵园烧纸叩头。 章红玉过了一段变了味的痴情日子。 一天晚饭后,王子亭又像往常一样给她点上一袋烟。她吸完,闭了上眼睛,慢慢回味王子亭的点菸动作。她觉得,这个时候的王子亭不再装了,没有一点做作,一切都是自然表露。章红玉心里鼓鼓的:他真的那么像当年的李万玉。整整一个晚上,章红玉不想睁开眼睛看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直闭着,直到睡了过去。 第109页 这之后章红玉极为留心王子亭的行踪。因为她发现了他经常独自一人去那个烈士陵园。有几次她跟踪了他。她远远地看着他无声地跪在墓前,久久不起来。 有一次,章红玉看到王子亭跪在墓前,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清在说什么。正想再靠近一点,身后有人拍了她一下肩。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罗丽娅。 罗丽娅悄声说,她已经几次见到王子亭独自一人来这里了。他比咱们烈士家属到这里来得都勤快。 两个女人都怀着极为复杂的心往回走。一路上都沉闷无语,动作迟缓,走走停停,像要说什么,却又张不开口。 其实,她俩都在想同样的一个问题:接下来应该去做一件事了。她俩嘴上没说,可心里相通了,形成了默契。 第二天,罗丽娅去了章家一趟,没说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看了一看就走了。 接下来,章红玉又去了罗家一趟,也不说什么关键话,要么流泪,要么说个家长里短。罗丽娅见状,先说了个实质性的问题:“我们俩应该联合起来做点事了。李万玉是叛徒千真万确。我们共同恨这个叛徒恨了这么多年,现在知道是他了,但心里还是没着没落的。” 章红玉接了话:“李万玉现在在哪里?我俩都有义务和责任找到这个人。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我早已从翻译张一强那里得到了李万玉就是叛徒的准确情况。可那个翻译只知道李万玉叛变了,后来的情况,都是日本人一手做的,他一概不知。”罗丽娅盯她的眼睛。 章红玉的眼光迎上去:“以后能怎样呢,他肯定是活了下来。我有这个感觉,时刻感受到他还活着。他阴魂不散,飘荡在我左右,在我心窝子里折腾。但是,我拿不准他,抓不住他,奈何不了他。” 罗丽娅收回了眼光:“我们必须给自己的心魂一个交待。光凭感觉不行,我们需要的是真凭实据”。 章红玉低下头:“我找了,查访了那么多人,可我没有找到有用的证据。孩子们的档案已经证明了他叛变时的一切。后来的情况,档案里没有一点记载。我们怎么查下去?” “这是个细活,是一个耐心活,千万不能浮躁。李万玉同我们的关联太密切了,要让我们不浮躁是不可能的。但我们要时刻告诫自己,不能浮躁,一浮躁有用的东西就可能从我们的眼前、从我们耳边熘过去。红玉,再想想,就真的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罗丽娅开导她,启她。 这是罗丽娅第一次叫她“红玉”,口气里带着几丝温暖。章红玉心里动了一下,还真想起了点什么:“对了,张全荣,一个叫张全荣的人当了叛徒。李一叶说过的。但是,当年这一带,没有这么个人呀。我怀疑是她记错了。现在看来,她说的情况确实不准确。这个叛徒明明是李万玉嘛。” 罗丽娅又让她讲了讲那个李一叶说的情况,眼睛一亮:“我和你一块再找一找李一叶。找,一定去找!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们就付出百倍的努力。我们的脚底板子不值钱,只要能找到叛徒实身真人,就是走烂了脚,磨烂了嘴,也不惜得慌。” 罗丽娅见了李一叶,先说自己是那个给她家送过奶的罗长虎的家属。李一叶一听就有了几分亲切感。她问她:“你见过这个张全荣吗?” 李一叶说:“仅见过两三面。当时,过年过节,特高课也点小福利,有时那张全荣就给捎回来,每次放下东西也就走了。” 临走时,两个女人邀请李一叶到她们的家串门。尤其罗丽娅更为实诚,说:“我与你都是外域人,在东北这旮旯我们受够了气,没人可怜,以后咱俩就当作亲戚走吧,好相互有个关照。” 李一叶说,这么多年,她一直窝在村里,很少进城去转转的。章红玉随即说,好呀,哪天到城里去看看。 不几天,那李一叶由罗丽娅陪着,就真的到熊林闲逛了一趟。章红玉主动提出让李一叶到她家里吃了一顿饭。 这顿饭还真吃出了亲戚的感觉。大家不紧不慢地吃,说着话儿,挺温馨。 吃完饭,王子亭回来了,说在外面吃了,坐下来说了一会儿话就要走。 罗丽娅今天格外健谈,见了王子亭也有亲戚的感觉了。她的话早已没有老毛子女人的味道,一听就是地道的东北女人。她问了王子亭一些城里治安情况,王子亭答的也很有局长的水平。章红玉也同丈夫多说了几句话,嘱咐晚上要回家吃饭,老在外面风餐露宿的,身体吃不消。 王子亭走后,章红玉表复杂,罗丽娅也表复杂,李一叶也表复杂,大家都沉默不语。 还是罗丽娅先说了一句:“红玉家的王局长越来越有个官样了。” 李一叶接了一句:“他应该姓张吧?多年过去了,可我还记得那人的面相。这王局长真像那张全荣。对了,沙嗓也有点像。可如果他是地下党的叛徒,现在怎么当上了共产党的公安局长?莫非是改造好了,还是我记错了?” 罗丽娅说:“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树叶,可长得不分你我的人还是有的。红玉,咱们送一叶出城吧,不然天就黑了。” 罗丽娅和李一叶都走后,章红玉烦躁难忍。第二天是休息日,就到郊外转了半天,也没散净心。晚上,就向王子亭提出要去顺泽城一趟,故地重游也给老父亲上上坟。执意要让王子亭请假陪她去。 第110页 王子亭没要公安局的车,他们是坐公共汽车去的。进了顺泽城地界,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从窗里的眼睛里不断闪过。这些都是过去司空见惯,日復一日的。现在变化也不大,章红玉眼里没有闪现出惊奇的神色。她悄悄地观察王子亭,他居然也一副司空见惯的神。这不符合常理,他对这里应该是陌生的呀。 章红玉提醒自己,察颜观色不要先入为主。你认为王子亭对这里应该熟悉,就看着他神情像在这里待过的人。这不对! 天上有薄薄的浮云,是那种不能化风化雨的云,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了。地上却有繁茂的纱华,生长在烟地间。 这烟地还是当年老陈头伺候过的那几块好地,现如今已经是哪个人民公社的聚宝盆了。章红玉当年送出去的是章家的宝地,奉献出的是一片爱心。可她好心没有好报,献了地,却没沾什么光。 章红玉顺着田间水沟往前走。她和王子亭并排走着,她不再观察王子亭的神情,而是像当年一样,悄悄往水沟里挤他。她想重演和李万玉在曼珠纱华里打滚的把戏。 然而,王子亭早有提防,成功躲过她三次阴谋。她开始有点无可奈何,看表情,他脸色如水,平静异常;想动手,他躲得她远远的,不给她机会。 于是,她一脚踩空了,歪倒在曼珠纱华里。王子亭站住了,远远地看着她,却不过来拉她一把。章红玉也不动,看着他,等着他过来拉她。她则要把他拖进花里,这个滚儿她非打不可。王子亭却走了,走到了一个破窝棚边坐下来喘口气。 章红玉眼里出现了老陈头,他拿着竹杆从窝棚里走出来,扬起,落下,她觉得后背生疼。她跳起来,沖窝棚过去。王子亭见她过来,起身便走。她进了窝棚一下把自己放平在乱草上。棚顶到处是洞,已遮不住风雨,也没遮住她的思绪。 她久久躺着,王子亭不进来拉她,她是不出去了。王子亭只好进来,刚一伸手她便抓牢了他,脚一使绊,他和她滚倒在了一起。就像当年一样,她先吻他。接着,他也兇勐地吻她。那动作,那气息,是熟悉的,是和这棚子景相融的。 章红玉回到了年轻时候的恋爱季节。 她说:“你就是他!” 他说:“我就是我!红玉,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让人感到陌生。”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什么?你说什么?你说感到陌生?!” 他吃惊地看着她,对她更陌生了。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的,好可怕。”说完,他走了。 章红玉去了章家过去的菸袋铺子,现在成了人民公社的供销社。他俩进去,环顾四周。她说:“老样子,新旧社会没什么变化。”他说:“这话要上纲上线,你就有问题了。”说着,他掏钱买下了一桿紫铜坤菸袋锅。 他说:“最近,你老气不打一处来,动不动就摔菸袋,我给你买一桿备着,省得摔断了一桿再没有用的。” 她看了看他,没领这个情:“闲吃萝蔔淡操心!你就不能说点别的?比如,你就不能问一问门外的粉红幌绸怎么不见了?” 他一脸怪表情:“人家门外什么时候有过粉红幌绸?莫名其妙!” 她拿过他手里的菸袋锅,塞上菸丝,示意他给她点菸。他点了两下没点着。她不抽了,把菸丝磕掉,说:“你就给我装吧,装得跟真的是的。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他说:“不是我装,是这火柴太潮,点不着烟的。” 章红玉古怪的笑让王子亭有些受不了了。他说:“今天你来干嘛了,不是来上坟吗?赶快走吧。” 章红玉领王子亭来到了一块烟地旁的坟茔。她烧了一些纸,坐下来抽泣,然后是昏天黑地的哭。 哭完了,章红玉眼泪一擦,说:“这不是我爹的坟!” 王子亭一下笑了:“不是你爹的坟你哭得像死了爹似的干嘛?你是不是有病了?” 章红玉红着眼说了一大通话,又哭了。 “这是老陈头和万金良的坟头。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割了一片曼珠纱华,把坟头整个盖了,又在周围厚厚铺了一层。然后,我拿了两桿菸袋,装上烟点着,并排放在坟头上。自己也点上一袋,仰面躺在曼珠纱华上,一边吸菸,一边嚎啕。我哭两位可敬的老人,哭我潜逃在外的丈夫李万玉,哭自己那些天来多难的遭遇,哭痛病在炕的老父亲,还哭该死的汉奸章天一。 那天满天晚霞纷飞,红光笼罩着这个坟头。我穿一身白衣,持一桿长菸袋,躺在血红的曼珠纱华上,时而喷雾吐云,时而对天长嚎。隐藏在暗处的几个特务朝我窥视着,他们埋伏在这里,等待着李万玉回来祭悼他的同党。 悲哀中,我突然屏住唿吸,停止了一切动作。我静静地等待着,想捕捉到刚才身体中突然出现的一种感觉。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那是人生最亲切的感觉,那是美妙的难已言表的感觉,那是一种来自小腹内部的奇异感觉。不是疼痒,不是蠕动,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特别的脉动。 我头脑中弧光一闪,我明白了一切。是的,我怀孕了。那天在嚎啕中出现的感觉,是我的儿子制造的。于是,我放弃了在烟地躺几天几夜,然后就自杀的想法。我精神振奋地爬起来,扑打干净身上的草结,迎着晚霞,顺着一条曼珠纱华花带,大踏步地朝前走去。我横穿过菸草地,尽快回到家中,饱饱地吃顿饭。我要把自己的身体弄强壮。 第111页 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已,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而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为了李万玉留在我身上的血脉。有了这个血脉李万玉在我心里就永远活着。后来我受够了天下女人所有受过的罪。有难时,我就到这里哭一通。我不去哭我的亲爹,我却常常来这里哭。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面埋的人是我丈夫的同党。有他们在我身边,就像李万玉在我身边一样。就这样,我一个人带个孩子,生生死死地挺了过来。” 王子亭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听着听着精神就有些恍忽,脸色就变化无常起来,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坟上。他放开性哭了起来,好像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了。 章红玉反而不哭了。她脸带怪异地笑,说:“这就对了,其实,今天最该哭的就是你。我想,此时此刻,你流的是忏悔的泪,愧疚的泪,耻辱的泪。我说的对吧?一个丧尽天良的人,还能流什么样的眼泪?” 王子亭一个大男人家哭得跟什么似的,没有听清章红玉的那句话。章红玉又重复了一遍。他听清了,哭声戛然而止。 章红玉一字一句地说:“这些眼泪是发自你内心,从你的眼睛中流出,在你这张脸上流淌。这张脸是你的脸吗?眼泪在这张新脸上划过,翻起的却是旧事,有辛酸的,也有快乐的。可这一切一切,王子亭,你还有脸再提起吗?” “你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你脑子是不是真的有病了?全是无稽之谈,全是无稽之谈!”王子亭恢復了常态,愤然离去。 章红玉没有动,依然面对坟头说着自己的话。王子亭来到旁边的一个水塘。这是早年章红玉和李万玉打过水仗的水塘。 王子亭蹲在塘边,望着水面出神。波动的水纹中映照出了他那张流满泪水的脸,它是变形的,是扭曲的,是他这个时期最不想看到的。他又啪啪打了自己的耳光。每次打了自己的耳光,心里就会亮堂一阵。他洗了一把脸,泪水却又流出来,再洗,再流。 天上掉下了雨点,抬头一看,是章红玉正用水撩他。他没理她,她则进一步攻击他,却不小心滑进了塘里,又抓了一把紫泥打他。 他爆了,他怒了。他冲进水里和她打起了水仗。俩人一阵激战,都筋疲力尽了,站在水里直喘息。他看着她的眼睛,眼前水雾泛起,心头也泛起朦胧的拱动。他一下把她搂在了怀里,她双手也圈住了他的脖子,双腿盘在了他的跨部。 她重演了过去那一幕。她说:“这等儿戏好玩吧?你不感到陌生吧?!” 一阵沉默,俩人又都无话,走了。 abc3 爱得深,恨得深 最近,章红玉心里不断掀起波澜,那种莫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从顺泽城回来后,她去找了罗丽娅。俩人的心又相通了一次。 罗丽娅说:“红玉,你看,我俩下一步怎么着?” 章红玉坦诚无比,说:“这几年我的感觉是对的。尽管我从内心深处多次否定自己的这种感觉,不愿承认和看到这个现实,可事情还是生了。李万玉他真的回来找了我。王子亭就是张全荣,就是李万玉。” 罗丽娅依然平静如水。 章红玉接着说:“尽管残酷和痛苦一直折磨着我,但李万玉对我的这份感情还是称得上千古绝唱的。我为他的情而感动,但更为他的不仁而愤恨。这么多年,我对那个叛徒的恨已经扎到骨子里和灵魂中去了。两者斗争一番后,我下定了决心,用尽千方百计也必须把那个人揪出来。” 罗丽娅摆摆手:“你这是爱得深也就恨得深。在这样的心境下,你总有那种感觉,是符合你目前心理状态的,也可能是准确无误的,但是,你的感觉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光凭李一叶的回忆也是没有法律效力的。我们必须搞到真凭实据。我们不挖出他来行不行?恐怕不行,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恐怕你的魂灵也不会答应,那些地下的烈士们也不会答应。如果烈士地下有灵,见我们不继续作为,他们会找我们算帐的。所以说,我们必须做下去。” “怎么做?你说!”章红玉一副附耳听命的神。 罗丽娅说:“既然县档案馆能找到资料,那么省城档案馆也可能有记载此案的资料。县档案馆资料不全,我们就去省档案馆。我们去查,坚决去查。怎么去?你丈夫不是公安局长吗,你会想出办法来的。” 又过了两天,章红玉找到罗丽娅说她没有想出能进省城档案馆的办法。罗丽娅没有为难之色:“你不是做过地下党吗?!这能难得住你呀。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这一天,章红玉写了个证明信,证明她家儿子李双玉出生在顺泽城而不是熊林,说是回顺泽办点事需要这么个证明信。 她进了公安局办公室,让人家帮忙在这个信上盖个公安局的公章。办事员一看是王副局长的夫人要盖个章,证明的又是人人皆知的事,就毫不犹豫地拿出公章要盖。 正在这时,一个老毛子女人大喊大叫地要冲进办公室,喊着要找王子亭局长讨个说法。她冲劲很大,一个男公安竟然拉不住她。那盖章的公安也赶忙上去帮着往外推她。 那公安再转身过来时,章红玉说:“不好意思,我自己盖上了。”送上去给那公安看。那公安看后,说:“好好好,以后有什么事再来找我。” 第112页 章红玉出了公安局的大门,被推出来的罗丽娅从墙角闪出来,俩人捂着嘴“哧哧”地笑。 第二天,罗丽娅和章红玉去了省城。进省档案馆前,章红玉换了一身公安服装,领罗丽娅上了二楼,拿出介绍信。上面写着:兹有我局干警李小桃、黄小菊前往贵馆查阅日伪时期的旧档案,请给予接待是荷。落款是熊林县公安局。上面盖着鲜红的大公章。 那天,章红玉盖李双玉出生地的证明信时,下面就藏了这张介绍信。罗丽娅冲进大闹,把那公安吸引过去,章红玉迅速偷盖了公章。章红玉的公安服装也是假的,是用王子亭旧服装改做的。红领章却是真的,把王子亭的钉了上去。 俩人顺利进了档案馆,连续查了两天,却没有现当年日本人撤退时遗留下的档案材料。罗丽娅说,不能再待下去了,再不走就露陷了,也会让王子亭怀疑的。 回到家,章红玉对王子亭说,在罗丽娅家住了两天,姐俩说够了掏心窝子的话。 王子亭听罢“哼”了一声:“过去俩人见面就掐,最近怎么就像穿了一条裤子似的?” 章红玉说:“我和罗丽娅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从表面上看,罗丽娅和章红玉的关系有了缓和。然而,无论怎么说,无论两家如何联手找叛徒,但归根结底罗丽娅是让叛徒李万玉及其家属伤透了心的。她再一次警告诺娃少同叛徒的儿子李双玉往来。 在这方面,诺娃是不大听妈妈话的,她同李双玉、坏鼻头少年结下的友谊长在。近来,仨人背地里也时有相聚。但自从李万玉叛徒真相暴露后,诺娃与李双玉的关系不发生一些变化也是不可能的。李双玉再想靠近诺娃做一些亲昵动作,那也是不可能的了。诺娃从心里也不愿意那样子,也没那个心思。周围发生了这么多事,闹得人心慌乱,再谈情说爱就不合时宜了。 尽管叛徒真相在一定范围内澄清了,但外面的形势对罗家却越来越不利。这是大环境、大形势所致。“打倒苏修”的口号标语到处都是,人们都在骂苏联老毛子不仗义。他们这些有老毛子情结的人家,明显被另眼相看。在政治性很强的大活动中,他们这些人家的孩子就有些抬不起头来。尽管没人抓住他们与苏修特务有什么实际性的瓜葛,但依然有政治歧视现象。没人理睬这些长相特殊的异类,他们在人群里越来越没兴趣玩了。 诺娃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却又觉得憋闷,就又去找坏鼻头。坏鼻头现在是红卫兵里面的一个小头头了。他在那个圈子里异常活跃,对诺娃已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那样想亲近她,但也没有像其它人一样躲着不同她接触。他在人们面前并不顾忌与她说话,她却明显感觉到了他在应付她。 于是,诺娃又偷偷去找李双玉。李双玉见了她很兴奋,他说他几乎每天都在盼着她去找他。他现在也很寂寞。他是叛徒的儿子,尽管保密工作做得好,外面知道这事的人不多,可自己心理是有巨大压力的。心里老是有块石头压着,生活就不自在。但他看到他妈与王子亭似乎更亲密了,却越看越觉得哪儿不对劲,非常别扭。他不愿再像以前一样同他们没完没了地说笑,经常自己一人躲到屋里不出来。 当上红卫兵头目的坏鼻头还算仗义,没有在场面上把李万玉叛变真相传扬出去。他一直在恪守着他们三人之间的这个秘密,坚持着相互的承诺,看来他是不想当朋友的叛徒的。因此,李双玉对他们家被揪出来批斗的担心就打消了。 这个时期,坏鼻头却一直在躲着李双玉,不再同他有过多的交往,更从不带他在场面上抛头露面。李双玉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坏鼻头在保护他。诺娃也是这么认为。 章红玉与王子亭的变异感情进入了白热化,心也不再更多地放在李双玉身上。这使李双玉觉得更加孤独了。 罗丽娅这段时间心理变化也很大。真正的叛徒找到了,一万个事实证明罗长虎不是叛徒,在政治上是清清白白的。可也有一万个事实证明罗长虎心里已有了其它女人,并同那女人一起生活了多年。所以,她每天愁眉苦脸。 诺娃知道,妈妈在想爸、她和那个叶真真三者之间的事,想她以后怎么办。这些想法她是不和她这个女儿说的。妈妈认为女儿现在是不懂男女感情之事的。其实,她不知道,诺娃在李双玉身上早对情爱有过体验。妈妈一旦在爸和叶真真身上用了足够的心思,自然就冷落了女儿。 诺娃像李双玉一样,也越来越孤独。于是乎,诺娃与李双玉这两个孤独之人,就又走在了一起。走在一起的形式,由以前光明正大地日常接触,改为地下偷偷摸摸地活动。他们变着法儿地找寻他们之间能发生的一切乐趣,变着法儿地用不同形式把自己心里的欲望和想法全都倒出来。 让他们最着迷的交流形式,是相互不说话,用身体语言沟通。有一天,在罗家以前的那个地窨子里,这对孤独的男女青年发生了该发生的一切。 李双玉那种实施阴谋、挥洒欲望的过程缩短了许多,没有听到诺娃像以前一样的断喝,就勇敢地闯了进来。 这之后,那荒野里的隐秘之处,成了他们最好的活动据点。他们在炕上铺上厚厚的干草,进门就迫不急待地在炕上滚,滚着滚着就抱在了一起。 第113页 诺娃没有像其它第一次发生这种事的女孩子那样用哭泣来掩饰幸福,她“咯咯”地笑个不停,倒是李双玉不自在起来,脸红红的不敢正视她。 李双玉有一身闪烁着漂亮光泽的皮肤,一如一方白绸缎,令人爱不释手。她喜欢在他的光背上摩挲,把脸贴在他胸脯上听他心狂跳。她一旦把热辣辣的红脸靠到他怀里,他则会更加疯狂地重复他的阴谋诡计。 天哪,他能无师自通地採用多种方式袭击她。 天哪,这是个怎样的坏傢伙呀!他竟然颤抖着、痉挛着吻她那双火烫的耳垂,专门向她的欲望极限挑战。 天哪,他有着丰富的身体语言,多个部位都飘逸着不同质的内涵,如同一座没有围墙的大观园,从任何一处都可以进入,或雕樑画栋,或小桥流水,或茂林修竹,或曲径通幽,无处不飘溢着生命的气息、植物的芬芳,诱惑着她甘心情愿地同他前行。 天哪,一会儿是夕阳无底的黑夜,一会儿是晨光明媚的朝霞。她感到天旋地转,和他合为一体,一起飞了起来。 有时,她也会主动出击,他则全力配合着她的进攻。这时,就会在遥远的天空,传来一句话:“诺娃,你真好。” 她知道,他说这话时战斗就要结束了。 他们每次都是这个程序,完了就并排躺着脸朝上说话,没完没了地说。说完了,就相互给对方择头上沾着的草屑,彼此择得很仔细。有时择着择着,就又滚进草中,然后再择。当择得一屑不染时,才双双下炕回家。当然,回家是分头行动,悄悄潜行的。 每次要分手的一刻,他都满面春风,用温柔、神秘而不再那么单纯的眼睛抚慰她一遍,才肯离去。 她明亮的眼睛紧追着他,直到他在视野里消失。她对她的行为并不后悔,她不是那种思想守旧的女孩。她同那些街头红卫兵一样敢作敢为。他们折腾的是所谓的政治,而她与他折腾的是真正的爱情生活。 事情是后来才听说的。这是一个十分传奇、令人着迷、无比惨烈的故事。说它惨烈,是因为这个故事就发生在章红玉和王子亭身上,是以前那些故事的继续。 上次北京来人为李万玉叛徒案同县领导和章红玉都谈了话,亮了底。然而,并没有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李万玉的事从此就结案了。实际上,这是他们使的一个计谋,以此来把熊林的局势和相关人员稳住,以便有关部门更彻底地调查此案。这几个月,他们一时也没闲着,秘密往来于省城档案馆、北京和熊林三地,查阅了大量资料,暗访了当年一些相关人员。 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是,这些人先于罗丽娅、章红玉到省城档案馆,查找到了李万玉整容前后的两张照片,并把一些相关的重要证据带走了。那两个女人再进行调查时,自然空手而归。 那些人把那两张李万玉的照片一对照,一切便一目了然:李万玉就是现在的王子亭。他们还另派人走访了王子亭曾当过兵的部队。连海南岛都去调查过了。 通过上上下下的一番努力,李万玉案彻底告破。这一天,北京方面的一批人马突然光临熊林城。他们并不同任何部门打招唿,就直接去了王子亭的一个办案现场。 王子亭正在处理两伙红卫兵火併事件。战斗双方聚集了很多人,手持刀棍,气势油汹,个个一副决一死战的劲头,根本没把前来办案的王子亭看在眼里。 见这阵势,王子亭心里有些胆怯,不知如何下手。正在这时,突然三辆汽车急驰而来,闯进了现场,“吱”地一下停在了两伙人中间。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唿啦”一下就下了车。 王子亭正在纳闷,今天熊林城火併之事并没有报告上级,怎么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陌生警察。他不再多想,不管怎样,先让来人平息了火併再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接下来生的一切,却使他回不过神来。这些警察并没有包围生火併的红卫兵,而是一下子把他公安局的人团团围住了。 一个领导模样的警察走到王子亭面前,把一把斧头扔到了他面前。 王子亭低头一看,有些眼熟,像是那把随他多年南征北战的斧头。于是,就想弯腰拿在手里,看看清楚。可能是抓拿动作急了点,让人误以为他要举起斧头砍人。当他刚拿起斧头,就听到一声枪响,斧头应声落地。他的胳膊挨了一枪。 王子亭的人和双方红卫兵都愣在了那里。 随即有人上来,死死地扭住了王子亭的双臂。 王子亭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有人把一些资料甩在了他的脸上。那是日伪时期他整容前后的照片。虽然有些模煳,但他一眼就看清楚了。 来人说:“我们在省城档案馆里又查到了一批日伪档案,里面有你叛变革命后整容的详细记载和照片。同时,有人指证出整容后的你,曾持这把斧头在敌营里噼过柴。当然,你原来部队也有人证明,你也曾拿这把斧头砍杀过敌人。这些都说明,你王子亭就是过去的那个叛徒李万玉,过去的那个叛徒李万玉就是现在的公安局副局长王子亭。当然,我们还知道你叛变后改名叫张全荣。现在,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子亭当了这些年的公安局长,有了丰富经验,所以,他不再说话,在一张纸上签了字。 第114页 王子亭被押进了车里。 双方火併的红卫兵小将,忘记了眼前自己的战斗,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清醒过来,都同时明白了另外一个重要问题:王子亭是在革命队伍里埋藏了多年的叛徒李万玉,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 于是,大家的火气就转到了王子亭身上。可王子亭在大家还没有想明白以前,被北京来人带走了。 于是,双方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叛徒的妻儿。 于是,大队人马喊着口号,向章红玉家进发了。 在家中,正嘟哝王子亭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吃饭的章红玉,听到了门外阵阵唿喊声。她想出门看看,刚一露面,却被来人按在了地上。随后,就被押着上街游行了。 那个时候,诺娃和李双玉正在她家地窨子里说话。李双玉躲过了这一次游斗。 这时候的章红玉,还以为只是李万玉叛徒之事传扬到红卫兵的耳朵里,所以抓人时她并没有感到惊讶。 游完了街,红卫兵把章红玉弄到批斗台上,让她低头认罪,坦白交待。 章红玉哪是轻易向别人低头的主。她不认罪,不屈服。她心里尽管对王子亭产生过怀疑,但最终王子亭是不是就真的是李万玉,没有足够的证据,同时,她头脑里还留有一个概念:自己感觉王子亭像李万玉,可能是一种错觉,是心里老有李万玉的缘故,实际上王子亭不大可能是李万玉,世上哪有这等奇事。她又一次安慰自己:世界上习性相仿的人多了,自己不能感觉王子亭像李万玉他就是李万玉。挺起腰杆来,别让这些红小鬼们吓破了胆。想到这里,章红玉就有些理直气壮了。 “我承认李万玉是叛徒,可几十年来,我一直没有同他有任何关系,他当叛徒的事我并不知道。我同他一起革命的时候,他还是地下党员,是离开我后才当了叛徒的。 说实话,我从心里痛恨这个叛徒几十年了,已经同他彻底决裂了。他是他,我是我。况且,多年不露面,他可能早已经死了。 连北京来的首长都说,李万玉当叛徒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叛徒是叛徒,我是我,李双玉是李双玉。 北京来的首长还说,李万玉的案子已经结了,以后谁也不要再提了。因此说,你们批斗我是极其错误的,是违犯北京领导指示的。 况且,现在,我已经重新组成了家庭,我的爱人是公安局副局长王子亭同志。这些,你们都知道不知道呀? 我现在是公安局副局长的家属,你们快快把我放了。不然,公安局不会轻饶了你们,王子亭不会放过你们这些小崽子。” 台上台下的人一脸铁青地听章红玉没完没了地说,待她说完,才爆出一片闹笑。 章红玉左顾右看,莫名其妙地盯着大笑的人们。人们笑得更欢实了。 这个时候,章红玉脑袋轰然炸响:他们掌握了证据,王子亭就是李万玉!不然,现场不会出现这种奇怪的爆笑。 这时,坏鼻头上来对她说:“王子亭就是叛徒李万玉。北京来人已经把他抓了起来。当时,他还拿着你们家那把斧头顽抗到底,被上面的人打了一枪。章红玉,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现在的丈夫和过去的丈夫是一个人,都是叛徒。眼前最好的办法,是快快低头认罪,以免遭受更多的皮肉之苦。” 章红玉身子一软,双腿跪在了地上。一向善于狡辩的她,这次,却彻底地相信了坏鼻头的话,完完全全地认定了这个事实:王子亭就是李万玉。 章红玉的精神世界彻底崩溃了,一下子仰倒在台上。 台下的人清楚地看到,一口鲜血从章红玉的嘴里喷射而出。 这时候,诺娃和李双玉赶到现场。李双玉还没来得及扶起他妈,自己就被红卫兵抓了,被迫在台上跪下。他很快就听清了坏鼻头说给他的事实。他不信,就看章红玉。 甦醒过来的章红玉点点头,弱声弱气地说:“孩子,这全是真的。王子亭就是李万玉。叛徒李万玉一直生活在我们身边。” 章红玉又一次成了熊林城的特大新闻人物。 批斗会结束,李双玉扶章红玉回了家。诺娃找人给她弄些草药煎了喝了。 李双玉听到他妈在房里呜咽了一夜。第二天起床时,他现妈妈不见了。到外面去找,有人说看见她去了黑虎镇方向。 当李双玉赶到黑虎镇烈士陵园时,一切事都已经生了。 章红玉爬到高处,把“二十六君子烈士陵园”中的“六”字敲掉,在下面歪歪斜斜地刻上了一个“五”字。 然后,她来到墓碑前,神恍惚地把李万玉的名字一锤一锤敲掉。 末了,她后退几步,跪倒在地,叩地有声地磕了三个响头。 她眼无泪,面无色,突然跃起,像起跑的运动员一样窜将出去,一头撞在了墓碑上。鲜血溅到了旁边的曼珠纱华上。 李双玉看到,章红玉脑浆四溢,仰面躺在墓碑前。 李双玉一下昏死过去,躺倒在妈妈身边。 章红玉是在精神几乎崩溃的状态下走向死亡的。这些日子,她先不得不接受了李万玉就是叛徒的现实。这一残酷的现实把她的心穿了个透。然而,另一种现实也开始兇勐地绞割着她的心。她时刻感觉到李万玉的阴魂就在她身边,吞噬着她,折磨着她。她恨自己这种感觉,不愿承认真的就会是这样。于是,她走出家门,去查访,去搜寻,目的是想找到李万玉的准确下落,或他早已死了,或工作在一个她不知道的一个什么城市,只要不是像现在感觉的那样,自己就能走出这个怪圈。然而,事实就是这么残酷:王子亭就是李万玉!她的心被彻底搅碎了,一切一切都彻底爆炸了,包括她的魂魄。她别无选择了,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了。 第115页 北京来的人并没有把王子亭押回北京,他们要在熊林对王子亭进行初步审查。王子亭承认了一切。他向北京首长求情,说不愿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希望北京首长和县政府,看在过去他曾在顺泽城为地下工作做过贡献,在黑虎镇毒死过三十三个日伪兵士和特工,南征北战打天下为革命打过仗、立过功的份上,放他一马。他可以搬出城去,同章红玉到深山老林去生活。他反覆说:“我当了叛徒,犯下过罪行,可早已经悔改了,也杀过敌,立过功,应该功过抵消了。尤其政府应该考虑,1945年,我曾获取并传递出过东黑虎山要塞的重要图纸,为苏军攻下主阵地立了大功。这些罗丽娅都知道。还有,我知道东黑虎山要塞工事中有一个地下金库。我曾草拟过一个藏宝手册,交给了罗丽娅。你们放了我,我带你们挖出那些黄金。” 王子亭表现出了强烈的生存欲望。 北京来人强硬地说:“天下没有你的理。人民群众的力量,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终于挖出了你这个害人之后又披着革命者外衣在世上混了二十多年的可耻叛徒。尽管你有隐恶从善的行为表现和谢罪于黑虎镇人民的态度,但革命群众不会允许你活在世上安享那些革命先烈用头颅换来的太平生活。李万玉,你死定了。你编造藏宝秘密也挽救不了你的生命。哼,山下有金库?鬼才相信你的鬼话。” 不久,章红玉在烈士陵园自尽的消息,传到了王子亭耳朵里。 那一夜,王子亭抓着那只受了枪伤的胳膊坐到了天亮,第二天又坐了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到了晚上,他喊着要饭吃。吃了一顿饱饭,就睡下了。这一夜他睡得很实。这些日子,从来没有像这一夜一觉睡到大天亮。 真相大白于天下,爱妻魂归九泉,自己也将逃脱不了政府给他的极刑。他放心不下的,只有儿子李双玉了。可心里明白,对于儿子,再放心不下,也无能为力,无所作为了。于是,他就不再多想,最好的选择是什么不想地睡下去。接下来,他又睡了整整一天,晚上又要了一顿饱饭。他精神好了起来。 深夜来临,积蓄了一股势头的他,运用过去战争年代的经验和当公安局长时磨练出的胆气及必要的技能,成功地从屋子的房顶破窗而逃了。 王子亭採取了迂迴战术。他没有沿路前行,而是潜入树林绕道而走。他自以为熟悉森林,尤其熟悉这一山林地带。结果证明,他犯了错误。他急匆匆一头冲进密林,一口气左冲右突两三个时辰,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地带。但他很快现,这是一座从来没有遭到砍伐过的密林。林中白雪在月光下闪着冷森森的光亮,周围寂静无声。身上的汗水冷却下来,心里战抖不止,枪伤也隐隐作痛。他告诫自己不能停下来,必须按心里指定的方向走下去。他绕来绕去,结果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这时,天已经大亮,林中的一切都已清晰可辨,但他还是多次陷落进积雪的坑穴中。他挣扎着爬起来,又被枯树枝绊倒。眼前没有任何道路,一丛丛灌木挡在他的面前。他想到了那把锋利无比的斧头,那把跟他南征北战,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武器,如今不知下落何处。想到斧头,他的伤口更加疼痛。他捋开袖子,用雪擦红肿的伤口。隐约感到,那粒子弹还在肉里蠕动。他咬紧牙关,不停地在陌生密林中穿行。他反覆高喊着“我要走出去,了却最后的心愿”,来给自己提神壮气。他挖了一些能吃的草根加雪充飢,又在密林中奔波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他要走的那一条路。 他浑身已近乎麻木,刀割般的冷风迎面扑来。他没有了恐惧,没有了后悔。他有他的目标,有他不可动摇的决心。他凭着久经行伍磨练出的智慧,凭着超乎寻常的毅力,在天亮之前,绕道进了黑虎镇烈士陵园。 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嗖嗖”的寒风出一阵阵鸣叫。而在白天和前一天的晚上,这里曾埋伏过抓他的人。有人推断出他有可能到这里做点什么,可等了他两夜一天,也没见人影,就撤了。在密林中的迷路,使他躲过了公安人员的抓捕,最终了却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心愿。 他在章红玉撞死的墓碑上,撞裂了自己的脑壳。鲜血浸染了二十五位烈士的名字,也把他的皮肤同墓碑冻粘在了一起。 公安人员赶到现场,作出结论:他是脱光了上衣实施自杀行为的,而且不是一次丧命,至少撞了两次以上。他是在撞晕甦醒之后,又爬起来抱紧墓碑慢慢死去的。 人们对王子亭抱着墓碑死去的行为十分震惊。 北京来人不再多待,立即返回了北京。回北京前,他们把罗丽娅叫去,说:“现在的王子亭就是过去的李万玉,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事。我们问你,苏军进攻黑虎镇前,李万玉是不是传递出一张黑虎镇要塞的重要图纸和一本藏宝密码手册?李万玉说你知道这个情况。” 罗丽娅惊呆了,头脑中闪现出了那个戴墨镜、挎长枪、抱着诺娃走过一段路的人。难怪在陵园第一次见到王子亭时她感到面熟。但当时她没有回忆起这个人。1945年那年,她与这个整过容的傢伙,只打过两次照面,且每次都是三二分钟的时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时传递那张图纸的景,在她头脑中只是一个概念,她无论如何是不会与现在的王子亭联想在一起的。 第116页 面对询问,罗丽娅一言不发,只是捂着脸抽泣。 她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晚了。把传递报的真相说出来,不但于事无补,还会暴露她过去曾是苏军情报员的身份。在眼下社会环境中,这个身份万万不可对他们讲,讲了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讲了她就成了千真万确的“苏联特务”了。藏宝密码手册的事也不能讲出去。不管要塞中是否真的有黄金,一旦传出与此相关的风声,将会给黑虎镇带来灾难,有关寻宝、抢宝事件会接连不断地发生。在这无序的年代,还不知会诱出什么可怕的事。 北京来人最终判明,李万玉关于要塞图纸和藏宝手册的话都是荒目。 李双玉转眼间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全部。他极其悲惨的现状,得到了红卫兵大小头目的普遍同情。坏鼻头带头髮誓,谁在难为李双玉,红卫兵与他不共戴天。 从此,没人再批斗李双玉,但也没有人再愿同他交往。他成了孤儿,只有诺娃还甘心情愿地同他保持着联繫。他们还经常在地窨子里约会,有时他们就在他家厮守。她必须一如既往地给他温暖,否则,他真的难以活下去。尤其在刚刚失去亲人的那段日子,她经常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那段时间,她身上吸引了更多的异样目光,周围人议论纷纷,一些话十分难听。她佯装看不见,听不到,心里也不生气。他们不怕别人说什么,也不怪别人说什么。 罗丽娅听说了一些情况后,严格限制了诺娃的自由。可诺娃斗智斗勇,没有间断同李双玉的地下往来。 有一次,罗丽娅很生气地打了诺娃一巴掌。可诺娃并不生妈妈的气:妈妈打我没错,可我也没错。 诺娃暗下决心:一定要和李双玉坚持下去。 abc4 叶不见花,花不见叶 1969年元旦刚过,熊林和黑虎镇一带的形势突然紧张起来。尽管红卫兵小将们一直把这里的天空搅得云山雾罩的,可眼前这股风来得更加兇勐。 诺娃感觉出,这阵风与苏联那边有关。就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诺娃和罗丽娅突然听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有人通知她们,罗长虎要再一次来黑虎镇。这次不是来祭奠他那些革命烈士和同党的。口信说,是专程来看望她们母女的。 那几天,诺娃高兴地到处宣传她当大官的爸又要回来了。她看得出,妈妈也激动得不行,可妈表面上却阴着脸。她说:“在北京和那女人过得好好的,还假模假样地回来招惹我们母女做什么?我们母女心里早已没有他这个人了。他来了我们也不见,坚决不见。” 诺娃说:“我去见!” 罗丽娅说:“你敢。听我的,别去见,见了会更伤心更心寒。” 这一天,诺娃要去车站接她爸。罗丽娅拦着不让去,说:“若是他良心还没被狗吃光,就自己走进这个屋。” 诺娃还是偷偷去了火车站。在熊林站停靠的火车很少,诺娃等了一天,也不见罗长虎的影子。她去车站里面问,有没有一个叫罗长虎的人在这里下车。 站长出面接见了她。他交给她一个包裹,说是罗长虎留给她们母女的。三个小时前,罗长虎就到达了本站,可在他到站之前,车站就收到了一封加急电报:罗长虎到站即刻安排他上车返回北京。车站想尽千方百计,在第一时间安排他上了车,转车火速返回了北京。 站长神秘地说,要打仗了。苏联那边要同我们打仗了。双方都在集中兵力,要誓死争夺珍宝岛。他说,罗长虎很可能就是回去执行战备任务的。罗长虎是国家要害部门的人,这个时候十分需要他回去。 站长最后嘱咐,作为罗长虎同志的家属,要以国家利益为重,要想得开,支持他这种身过家门而不入的革命行为。 诺娃赌气地说:“我们不是他的家属。他的家属在北京。” 诺娃垂头丧气地回到镇口时,罗丽娅正在一个墙角里缩着观望。诺娃知道,妈之所以选了那么一个角落等人,是怕一下见到罗长虎磨不开脸,好缓冲一下再走出来。 罗丽娅见诺娃一个人走来,便迟缓地走出来。她没说话,眼神却明显在问:人呢。 诺娃读懂了妈妈此时此刻的眼神。她那灰黑色的瞳仁四周,放射出一道道细细的光亮。其实,这种光亮在提到罗长虎时经常闪烁出来。尤其在罗长虎从现实生活中再现后,她眸子时有烁烁生辉。不管她用语言怎么哀怨甚至咒骂罗长虎,可她那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罗丽娅心里一直深藏着罗长虎。由罗长虎在她心灵深处点燃的火焰一时也没有熄灭过。 诺娃渐懂男女风情后,对妈妈感情世界的窥视和剖析更加准确。这些年,罗丽娅从没有向谁倾吐过轻言细语的柔意和唧唧哝哝的话。她的感世界是空芜的,但又是充满渴望与希冀的。她执着地悖逆情爱,却留有莫大的空间给一个人。她在种种梦幻中疲惫不堪地度日,鄙视着以种种方式抛弃贞操的女人。她常常竭力回忆逝去的时光中最细微的情形,唿唤那一个人在脑海中跳跃出来。 那一个人自然就是罗长虎。 今天,就是这个叫罗长虎的男人,蜻蜓点水般踏了一下故土,没看一眼故人,扔下一个包裹,便逃之夭夭了。 诺娃把包裹递过去,回答了罗丽娅那探询的眼神,说,连站门也没出就又回去了。 第117页 罗丽娅接过包裹一下扔得远远的:“他压根就没想见我们母女。这包东西有什么用?就是一包金子我也不稀罕。” 接下来的几天,罗丽娅终日沉默不语。诺娃说:“他终究是来过了。因为战争,他才不得不回去的。”听了这话,罗丽娅眼睛里所熟悉的光亮一闪即逝。 镇子的上空,飘了两天两夜的大雪,北风出的尖利唿哨在屋前屋后迴荡。空气被疾风暴雪撕成碎片,鞭挞着树梢、围篱、屋顶和其它一切阻挡着的物体。树枝上积雪厚得像云块,一如盖上了雪花的毡毯,看上去又像张满了风力的白帆。这些有了几十年寿命坚强结实的松树在颤抖,弯曲,摇摆,日夜呻吟不止,可它们的根部却死死地扎进黑土之中,坚守着固有的地盘。 罗丽娅一反常态,不再做手中的活。她把心思放在壁炉上了。她把噼柴慢慢递进炉火中,手并不怕火烧,伸进去,轻轻放在火苗上,生怕压灭了似的。而以前,她是一边干活一边顺手扔块柴进去的。今天,她长时间地守在炉前,把火烧得旺旺的,弄得屋里温暖如春。炉中时而爆出清脆的“噼叭”声,火苗上下窜动,映得她那脸晕红晕红的。她在想着心事,在向火光无声地倾诉。 诺娃知道,在妈妈的心灵深处,积蓄着一种期待。她期待着某种事变。有时,即使看上去她睁大了一双绝望的眼睛,像是在孤寂的生活中探索,在雪雾蒙蒙的森林中寻找,但都是抱定着一个信念,那就是要有一个最终的结局。 罗丽娅的这种状态,不久被外界的战事所惊扰。 没几天,黑虎镇驻扎进来很多部队。汽车和坦克的轰鸣声昼夜不断,热闹了寒冷的冬季。 罗丽娅的文化积淀有时会被大事件所激活的。那天,她说了一段非常耐人寻味的话,诺娃似懂非懂地记在了心里。 她说,可怕的冬季来临了。饿狼潜伏在窝穴里,日夜听辨着隆冬的厮杀声,不放过任何出击的机会;牡鹿紧紧地挤作一团,用无奈的眼神望着天空,思索着如何打这饥荒的日月;狐狸大着胆子在雪地里潜行,无恐无惧的神态告诉同类,势不可挡的庞然大物与我们无关;兔子颤动着耳朵躲藏在洞窟里不敢露头,被轰鸣的坦克大炮吓破了胆,等待着一冬无食的厄运;母山猫带着一群幼儿,旁若无人却目光悽厉地在雪地里觅食,军人的伙房边是它们的好去处。在战争创造的无数个战壕、隐蔽所和各类地洞里,人们探出头来,走将出去,激昂而怨恨地审视着这个特殊的冬季。他们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用冻僵的手指握着武器,在各种动物和敌人的目光之下梭行。 她还说,今年的冬季就这样开始了。今年的冬季将不会寂寞。 罗丽娅的话总是那么深刻而灵验。诺娃想,这和妈妈的文化程度有关。由此,诺娃又联想到自己为什么总也长不大,总也不成熟,也许就是念书念得少的缘故。 又过了几天,镇上出现了声势不小的游行示威队伍,高举着“强烈抗议苏修侵犯我国领土珍宝岛”、“誓死保卫祖国的神圣领土”等巨幅标语,不断地振臂高唿:“打倒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打倒新沙皇!”“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 这天,两队红卫兵游行到罗家门口停住了,有人高声叫喊:严正警告苏修叛徒集团,中国的神圣领土绝对不容侵犯。如果苏修一意孤行,继续挑起中苏边境武装冲突,必将遭到用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七亿中国人民的坚决回击。 诺娃和罗丽娅都不明白,为什么红卫兵们偏偏走到罗家门口停住,为什么偏偏沖罗家喊那样的口号? 诺娃就去问坏鼻头。他说:“不光对你们家那样,凡是与江东苏联那边有亲戚关系的人家,都被红卫兵喊过。”诺娃对此很不满,就说:“我家又不是苏修叛徒集团,给我们起什么劲呀。”坏鼻头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诺娃踢了他一脚,说:“废话。”这一下,坏鼻头惹诺娃急了,大声喊道:“你以后不许对我乱说乱动,再对我脚踢手扇的,我可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了。”诺娃知道,他现在翅膀硬了,有红卫兵做靠山,不是她随便扇他光头,踢他屁股的光景了。但是,诺娃能拿捏得准,凭他们俩这几年结下的情义,关键时候,他还是可以为她两肋插刀的。 不久,镇上驻军和政府开始号召全体军民提高警锡,严防苏修特务传递报,搞破坏活动。尽管形势弄得很紧张,群众反对苏修叛徒集团的情绪也被鼓动到了极点,但镇上还是有人胆敢同江东那边私通。 听说,在边境线一个村庄里,有不少人家同苏联那边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晚上,有人用手电筒信号给苏联那面,也发现有人借出行渔猎向对面传送信息。这引起了军地双方领导的高度重视。于是,一场“抓苏修特务”的活动迅速兴起。 像罗家这种有俄罗斯结的家庭自然受到特别监视。罗丽娅和诺娃很坦然,她们什么都不怕。她们从没有干过对不起政府和人民解放军的事。 外面风声紧,罗丽娅管得严。这并没有挡住诺娃与李双玉的交往,她总有法子熘出去与那苦人儿相聚。 罗丽娅已经知道,诺娃与李双玉的关系展很快,就千般劝说,不让诺娃同叛徒的儿子交往。 第118页 这个时候的诺娃,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心全在李双玉身上了。她说:“我都二十大几了,都快嫁不出去了,个人的事该自己说了算了吧!” 罗丽娅说:“你与别人家的孩子可以,同李双玉不行,绝对不行!” 诺娃依然我行我素,常常在心里反抗说:“不让同李双玉好,绝对办不到!” 罗丽娅一直猜测和推断,诺娃会常去哪儿同李双玉相聚。 这一天,罗丽娅突然想起了家里的那个地窨子。在等诺娃等了半天没有回家后,就直接去了那个地方,想把诺娃他俩堵在那里,进行一番严肃的批评教育。可她没有堵住他们。因为,这一天诺娃进城到李双玉家去了。 就是在诺娃同李双玉在家说话的时候,罗丽娅这边出了问题。 罗丽娅突然光顾久违了的自家地窨子,没找到诺娃。她没有立刻返回家中,而是在里面逗留了好长时间。 地窨子里空无一人,炕上被人滚压过的干草告诉她,这里就是诺娃和李双玉的私会地。 她走近土炕。那干草的芳香,使她侧身在干草上躺了一会儿。 她对地窨子里的生活做了一些回忆。想起与罗长虎的那段特殊生活,心里就鼓鼓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她就这么一直头枕胳膊侧身躺着。躺着躺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起身下炕,弯腰观察,发现弹棉机下的洞口已被人挖开。她想到,早年罗长虎被抓后,是她亲手将这洞封了的。前些时候,罗长虎、叶真真在这地窨子里躲藏过几天,那肯定是他们打开了这个洞口。 她藉助手电的光亮,钻进了那个洞中洞,看到一堆棉花上有一个机器。那是罗长虎曾经用过的电台。她发现,这台机器是近期有人打开的。这肯定也是罗长虎、叶真真所为。 电台曾是她用棉花密密地包了的,多年过去了,并没有被严重锈蚀,基本上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想到罗长虎、叶真真二人,罗丽娅心里就不是滋味。于是,就一边想心事,一边摆弄这台久违了的机器。多年不动电台了,手生了。握键时,手腕就很僵硬,难以敲出点划。 正在这时,她听到洞外地窨子里,突然有人破门而入。一阵杂乱脚步声过后,有手电光照住了洞口。 罗丽娅判断不是诺娃和李双玉,而是陌生人进来了。她屏住唿息,不敢弄出动静。 这时,堵在洞口的笨重弹棉机被掀翻,洞口大露。有人进来,用手电光罩住了她的脸。 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顿时被扑过来的人死死地压在了身下。 她和那部旧电台被弄出了洞,被弄出了地窨子,被弄到了镇政府。 原来,正在巡逻的民兵走到这儿,现一个地窨子开着门。这个时候的军民都异常警惕,他们立即判断里面有况。于是,就进来了。于是,就把正摆弄电台的罗丽娅抓住了。 一个苏修女特务正在发报,人赃俱获。这是一个无法辩解的典型铁案。 罗丽娅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她的无辜了。抓她的人根本不想审她。他们认为,这地窨子,这洞中洞,这电台这老毛子女人,这个特殊的战争时期,恰巧又是刚出了半村子特务不久,明摆着的事实,这还有什么可审的。 这一切一切,罗丽娅也知道是说不清楚的。她想另外选择一个角度,从技术层面上给他们讲清楚,她给苏修发电报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说,这机器已经几十年不用了。虽然没有锈死,但里面的电子器件已经老化了,根本没有功能了。再说,这发电报是需要电的,这洞根本没有电怎么能报。再说,那弹棉机上的电机也已经拆了,坏了,不可能再蹬出电来了。就算这弹棉机能发电,她一人也很难再一边蹬弹棉机一边电报。脚下发电,手上发报,是很高超的技术活。她现在腿僵了,手生了,不行了。 她这么一说,抓她的人恍然大悟:原来那地窨子里还有一台巧妙伪装过的电机。迅速派人,就真的把那弹棉机和电机弄来了。证据更充分了,使得这帮人很兴奋。这下,可要立大功了。 她坦诚地说,这些机器是当年罗长虎、李万玉他们用过的。黑虎镇二十多个地下党员被抓后,是她亲自把机器用棉包了,封在洞里的。 那些人见情况复杂了,就开始审问她。他们抓住了一个关键问题:李万玉既然知道地窨子里有电台,那他叛变革命后,为什么没有供出来?他把那么多同志都出卖了,为什么唯独没有把这里的电台供出来? 她惊在了那里。这是她曾经多次绞尽脑汁地想也没有想明白的一个问题。 她面对眼前审问她的人,无话可说了。这帮人连续突击审问她。他们不让她睡觉,不让她躺下,让她整夜整夜地站着。她急了,说,这事可以去问罗长虎,他什么都知道。 抓她的人都知道罗长虎在北京是个神秘人物,不好找到,并且现在是战争时期,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北京找罗长虎调查呀。 那些人说:“就这样定了,你就是特务。我们早就看出你罗丽娅平时谈举止和普通妇女不一样,具备一个特务的潜质。多年之前,你们家孩子就学习英语和俄语,这分明是在为当特务创造条件嘛。不当特务学那么多外国语做什么?你考虑得挺长远,早就连特务的接班人都培养了。” 第119页 她说:“是的,我当过特务,但我当的是革命的特务。我确实用那部电台过报,但那是在战争年代。这些罗长虎都能证明。我还可以告诉你们,1945年,是我冒着被日本人捕获的危险,把苏军进攻黑虎镇要塞急需的一张图纸送了出去。而偷到这张宝贵图纸的正是现在的王子亭。可他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了。你们要想知道我的真实况,就把罗长虎叫回来。他回来,什么事就都清楚了。” 那些人都听晕了。但有一个问题他们是听清楚了:罗丽娅真的当过特务,她自己都承认了。什么叫革命的特务?革命的特务也是特务。战争年代她给谁发报?肯定是给苏联人报,给苏联报的人就是地地道道的毫无疑问的特务。 她不想同这帮无知之人费口舌,就不再说话。 于是,这帮人就不再审她,就把她当作真正的特务关了起来。 为了制造“当苏修特务没有好下场”的舆论,这帮人连续几天游斗她,把她打得遍体鳞伤,还让她脖子上挂着那部沉重的电台,在寒风中的台上一站就是半天。那繫着电台的绳子都和脖子上的血肉冻在了一块,晚上回来,用热水浇了才能解下来。被人用热水一烫,脖子上的伤口更加疼痛。她始终咬紧牙关,毫不屈服。 诺娃哭着去找坏鼻头和李双玉商量对策。这个三人都知道罗丽娅绝对不是苏修特务,对她受到虐待都很痛心。 悲痛之中,诺娃提出去营救她妈。她说,那些民兵全是草包,好对付。略施小计,便可大功告成。 诺娃现在越来越敢作敢为了,只有她敢提出这种大胆的想法。她说了一个周密计划,并反覆动员坏鼻头和李双玉配合她。李双玉痛快答应,坏鼻头却不表态。诺娃就急了,说:“坏鼻头现在当了红卫兵,就不和我们一心了。也好,不管我的事,你就走吧,以后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别说这么绝情的话。我正在考虑如何完善你的营救计划。我不是小人,更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我见不得他们冤枉你妈这个好人。”坏鼻头真切地说。 诺娃说:“坏鼻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你跟我这么多年,你的心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情义我心里有数。可我怕为我妈的事连累你们。” 李双玉把胸脯拍得山响:“这有什么可怕的,干。丢了小命也一定要干成功。” 其实,他们的行动计划并不复杂,主要採纳了以前诺娃同她妈救罗长虎和叶真真时的方法。 这天晚上,一切进展得很顺利,他们成功地从挖开的洞里,钻进了关押罗丽娅的房里。可没想到的是,罗丽娅不肯让他们救她出去。她说:“你们这么一弄,人们更认为我是特务了。我不是特务,我偷跑什么呀?我心里有数,就在里面等着,肯定会有人出来证明我不是特务的,肯定会有人出来说明那电台的来龙去脉的。” 她又说:“我就要被他们关着,总会有一天,他会来证明一切的。你爸,罗长虎他会来的。” 诺娃这才明白妈妈不肯逃跑的真正原因。诺娃说:“现在全国都在战备,形势很紧张。我爸那么重要的部门更不能随便离开。我爸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你这个案子的,他在忙战争。等他知道了你的消息并赶过来救你时,恐怕你早已经被这些人弄死了。” 罗丽娅很固执。“反正我不走,我就在这儿等。” 诺娃急了:“我知道你心里的念头。你就死了那个心吧,我爸他不会回来了。” 罗丽娅用膀子抗了诺娃一下,骂道:“胡说。你爸他会来救我的。” 诺娃他们不想再多耽误工夫,不由分说把罗丽娅从墙洞里弄了出来,沿着预计的路线跑了。 然而,意外的情况发生了。半路碰上了巡逻队。有人鸣枪示警,后边的人也追了上来。 罗丽娅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果断提出兵分两路逃脱。罗丽娅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进诺娃怀里,说:“一定想办法把这个草纸本交给你爸。切记,切记。” 诺娃他们三人按罗丽娅的吩咐,一齐往山上跑。罗丽娅则往东面的山下跑。诺娃他们没有时间过多的考虑,但诺娃特别相信罗丽娅的作战经验,所以当时只顾跑了,没有识破罗丽娅的真实意图。 诺娃他们跑到了山上,的确没人追他们上来。他们却现那些人都向罗丽娅追去。 后来,诺娃抱头痛哭时,才明白妈妈是为了引开民兵和边防军,才往河东方向跑的。说到底,妈妈是为了保住那个油纸包里的草纸本,并最终能送到爸爸手里,才往河东方向跑的。妈妈心里有一个固执的念头:这个油纸包必须落到爸爸手里。至于把这个油纸包是否可以交给组织,交给爸爸之外的人会有什么结果,妈妈压根就没想过。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妈妈只相信爸爸一个人。 往山下跑是罗丽娅预谋好了的。她知道,往山下跑是苏联地界,边防军一直严格控制这东边国界。她往那边跑,就会把追赶的人吸引过去。她想,反正她也不是真想逃跑,快到边界时,自己站住就擒就是了。抓进去,也好等罗长虎回来救她。她想,只要她活着,罗长虎就会回到黑虎镇,就会出面解救她。 可罗丽娅没有想到,这个特殊时期,边防军和民兵对任何一个要逃跑过界的人都要格杀勿论,以防跑过去的是一个掌握这边军事布防的特务。况且,当时在逃的正是一个“铁证如山的苏修女特务’。于是众人鸣枪示警。如果女特务还不站住,他们便可开枪击毙她。 第120页 罗丽娅正顺山坡快跑,突然枪声大作,她一惊,忙收脚,转身往一块巨石后躲。她不知道,这巨石后是一处悬崖。她坠落下去。 罗丽娅被拉回来时,诺娃看一眼就昏死过去。 罗丽娅被摔得面目全非。 出了这么大的事,坏鼻头躲了,很久没有同诺娃联繫。 诺娃同李双玉更加相依为命。在诺娃抱紧李双玉哭泣不止的那天晚上,黑虎镇又下了一场老大的雪。雪来得异常兇勐,大风好似一泻千丈的瀑布,狂吼不绝。一会儿上下起伏,一会儿左右冲击,沖刷着树林,鼓动着树枝冲撞树枝。终于,那些被冻得发脆的枝干,挑着沉重的雪被,像开炮似的轰隆隆地被刮断。 诺娃与李双玉就这么一直相互拥抱着,在惊恐中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风雪过后,又一场激烈战斗在珍宝岛上打响。人们都在忙着战争,一时没有人再找诺娃和李双玉的麻烦。 妈妈去了,诺娃一人不敢在家待着,李双玉干脆就日夜在罗家陪护着诺娃。 诺娃与李双玉怯生生羞答答地过起了日子。他们在痛苦中享受着幸福,在幸福中忍受着痛苦。他们山誓海盟,要同生同死。他们过了一段非正常人的家庭生活。 战争的火药味稍微淡了之后,一天,上面来人送来了一纸公文,上面写道:罗丽娅不是苏修特务。那部电台、电机和弹棉机,是罗长虎同志用过的,是难得的革命文物,务必由国家收回,放到革命歷史博物馆。 上面来的人带走了这些文物级的宝贝,同时还出人意料地把诺娃也带到了北京。他们做得很绝,在诺娃到外边买豆腐时,有人拦住了她,让她看了罗长虎亲笔写的一张纸条: 见字如见我,跟持此纸条的人回京。爸在北京等你。 还没等诺娃表态,他们就不由分说地把她弄进了汽车里。诺娃说,家里还没有锁门。他们说,家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已经交给镇政府代管了。 诺娃不想立即就走,她想再见一见李双玉。甚至,向来人提出了大胆要求:她要带她爱人李双玉一起走。 来人笑说:“你哪来的爱人?首长说了,那李双玉是叛徒李万玉的儿子,罗诺娃必须同他划清界线。否则,就难以进京,更难以加入革命队伍。” 走前,北京来人按照罗长虎的要求,把章红玉改过的“二十五君子烈士陵园”字样,又换成了“二十六君子烈士陵园”。在墓碑上郑重地刻上了“疯子”王小二的名字。 从此,诺娃便在北京安顿下来。她把罗丽娅临终前交给她的那本神秘的小册子交给了罗长虎。 罗长虎让人把诺娃安排在外交部办的一个培训班学习。她要在这里学习一年半。 刚一参加学习,她的俄语和英语成绩就比较好。每次成绩单下来,她总会想起妈妈教她学习外语时的情景,想起来就流泪。在那个知识荒芜的年代,妈妈的远见是那么可贵呀。 也正是因为外语成绩优良,她成了一名具有俄罗斯血统的中国外交部的工作人员。她知道,这是爸爸给她提供了机遇,而妈妈成全了她的才识。 后来,罗长虎去了趟黑虎镇,把罗丽娅的尸骨起出来火化,把骨灰带回了北京。 在诺娃多次追问下,罗长虎才讲了一点关于李双玉的情况:黑虎镇政府重新整修了西山岗二十六君子烈士陵园。李双玉自愿当了陵园的管理员。 罗长虎说,那烈士陵园里的曼珠纱华更艷丽、更茂盛了。那一夜,诺娃一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到天亮。第二天,诺娃、罗长虎和叶真真三人,把罗丽娅安放到了八宝山。 在墓地,叶真真说:“你们父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到外面等。” 诺娃和罗长虎面对罗丽娅的遗像,谁都不再说话,站了很久很久。罗长虎突然说:“来年春天,我们在你妈的墓地周围种上曼珠纱华。你替我记着这事。” 诺娃没有吭声,面部表情却说:有这个心就自己记着。此时,诺娃想起了黑虎镇烈士陵园里那些艷丽茂盛的曼珠纱华和那个守陵的男人。 一天,罗长虎突然提出要去黑虎镇见李双玉。这出乎诺娃的意料。后来她才知道,事情源于她转交给罗长虎的那本小册子。那是罗丽娅生前託付给她的。 罗长虎很快就破译了罗丽娅用他俩之间的爱情故事加密的那部分中文,却没有破开另外的那部分内容,待发现那是“一报一密”的密码后,就把小册子扔到了一边。他想,这可能是什么人搞的恶作剧,不大相信黑虎镇会藏有那么多黄金。 有一天吃晚饭时,诺娃无意之中把白天做翻译时一个外国友人说过的一句话讲给了罗长虎:当年,日本人在黑虎镇遗留了一批宝藏。 罗长虎一听,就扔下饭碗,把那本密码手册重新翻出来,看了半天还是没有看出什么头绪,却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在某一页背面的一角,用隐语写着:本手册的编制者是王子亭,也即李万玉。这句话显然是罗丽娅知道真相后补写上去的。 罗长虎判断说,这“一报一密”的密钥肯定是李万玉与章红玉之间生的一个故事,但李、章二人却双双离世了。 罗长虎说,即刻到黑虎镇找李双玉。章红玉肯定经常给双玉讲起她和李万玉过去的事。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第121页 罗长虎到黑虎镇后,主动同李双玉有了密切接触。李双玉把自己知道的他爸他妈的故事详尽地讲给了罗长虎,并陪罗长虎到顺泽城考察了他爸他妈生活过的地方。 在那里,罗长虎很快现了与藏宝密码手册中那些图画相似的场所,都是当年李万玉和章红玉经常在一起聚守的地方。 罗长虎的密码破译专家的职业感觉生了作用,惊奇地现,手册图画中章家院落街道边的土岗上、烟地水沟的两边等所有细笔画的草叶、柳树条都是莫尔斯电码:短草叶、短树枝代表电码的点,长草叶、长树枝代表电码的划。 罗长虎的耳边立即响起了“嘀嘀嗒嗒”的电码声。罗长虎对叛徒李万玉的绝招赞嘆不已。罗长虎把自己关在章家老屋里七天七夜没出来,猜译出了众多加密电文。然后,又从李双玉叙述的他爸他妈的故事中和对顺泽城章家实境的感悟中,终于找到了密码手册的密钥。然后,他调动自己多年的密码破译经验和手法,一鼓作气,终于破开了整本藏宝密码手册。 罗长虎没敢再返回黑虎镇,而是带着李双玉迅速返回了北京。 罗长虎开始对李双玉有了好感。 后来传说,黑虎镇驻军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按照北京方面派要员送去的藏宝手册,炸开了东黑虎山要塞相关洞口,找到了金库。约三吨重的黄金财宝,在部队的押送下运进了北京国库。 罗长虎说,数年之内,民间到黑虎镇寻宝的人将持续不断。 罗长虎还说:“了解了李万玉、章红玉的全部情况之后,我觉得,李、章合奏了一曲世上少见的爱情绝唱。”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