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风云》 第1页 [史学研究] 《晚清风云》作者:果迟【完结】 引子 清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冬,北京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亲政才两年的皇帝,在如日中天之年却突患天花,英年早逝。因无子嗣,东西太后乃传懿旨,立醇亲王奕譞(讠睘)之长子载湉为嗣皇帝,改年号为光绪,以明年为光绪元年。 就在这国丧之期,上下手忙脚乱之际,西南边陲的云南省却发生了一件大事——英国驻华使馆的翻译官马嘉理在云南的腾冲地方被土人杀死。消息传出,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立即赶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怒气沖沖,虚声恫吓,并提出了多条要求:除抚恤、惩凶、道歉、赔款外,还要增开商埠,否则即以开战相要挟。 其时,一向臣服中国的缅甸已沦为英国东印度的一个省,英国人早想通过缅甸这块跳板,把势力扩张到中国西南,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面对威妥玛气势汹汹的讹诈,总理衙门大臣们束手无策,加之此时小小的岛夷日本也来凑热闹——竟以琉球船民在台湾被杀为由,派陆军中将西乡从道领兵犯台,上海的报纸一尺风三尺浪,纷纷报导不利中国的消息,谓英倭将联手图我。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沸沸扬扬。军机处议来议去,决定仍以和协为主,乃派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率福建水师赴台与西乡从道谈判。经双方协商,由大清国赔白银五十万两为军费及抚恤金,促西乡从道退兵;英国方面,乃派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与威妥玛谈判,终于达成妥协:几乎满足了英国人的全部要求。 另外,大清国为表示诚意,将派一名名位相当的全权大臣去伦敦,向英国女王当面谢罪,之后留驻伦敦,作为大清国的首任驻英公使。这可是中国有史以来破天荒头一遭。 “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两千年来,读书人以天朝上国自居,在他们眼中,只有四夷朝贡中国的,没有中国派人朝拜四夷的,所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如今,堂堂天朝上国,孔孟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歷两千年而不衰,而孔孟之徒却要“下乔木而入幽谷”,去那蛮荒之邦朝拜夷人女主。消息传出,有人颔首有人骂,有人嘆息有人愁…… 英伦涅槃第一部分 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城隍司的壁画上,才能看到这样的画,但那是正在地狱受惩罚的恶人,一个个赤身露体,一边的郭嵩焘却显得沉静得多,他笑道:“这也是洋人的习俗,据说在泰西,越是庄严神圣的地方裸体画越多,教堂的天花板及四壁几乎全是的,且不但有画的,还有石头刻的、木头雕的、泥巴塑的,今后你看得多了,自然不怪了!” 西行奇遇(1) 漂洋过海出国门 千难万难,郭嵩焘终于踏上了西去邮轮“大矾廓号”。 此刻,这艘悬挂了大清帝国黄龙旗和大英帝国米字旗的远洋客轮已驶出了长江口,来到大海上,随着夜幕的降临,十里洋场的上海那繁星一般的灯火已化成了一片红云,渐行渐远,慢慢为黑暗所吞噬;喧嚣的街市声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声、涛声,四周是那么寂静和空旷,站在甲板上眺望,眼前漆黑一团,除了一不知名的小岛上有座航标灯发出忽闪忽闪的光,向人们显示时空的存在外,人,就如回到了混沌初开的洪荒时代……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更浓了,天空中不时飘来片片雨丝,沾在他脸上,凉沁沁的。身后的小妾梁氏终于耐不住了,挨上来柔声细语地说:“老爷,我们真的是要到九洲外国去吗?” 梁姬的语调有些兴奋,终于感染了他,于是转过身来,颇有兴致地拍拍她的肩,说:“是啊,我们眼下正漂洋过海去九洲外国,你怕吗?” “有老爷在,奴才我怕什么?”梁姬一高兴,把身子紧紧地挨上来,把头偎在他怀中。他不由也兴奋起来,忙把她那一双冰凉的小手抓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轻轻摩挲着说:“不怕就好,我会照护你的。” 说着,他似乎记起了什么,乃用调侃的语气唤着梁氏的乳名说:“槿儿,你怎么仍是老爷奴才地叫呢?” 她有些为难地说:“我已经习惯了,好难改口的,再说怎么称唿也不打紧的。” 一听槿儿提到习惯,郭嵩焘不由皱起了眉头…… 在他们的护照上,槿儿的身份是公使夫人。为了这个头衔,使团翻译马格里在为他们办护照时还颇费踌躇。据马格里说,泰西多是基督徒,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在他们的字典里是没有媵、妾、偏房、外室、如夫人、小老婆、姨太太这类名词的,要么是夫人,要么是情人,不然只能填一个奴僕。本来嘛,上帝创造人类时,便只一个亚当一个夏娃,多妻制是不道德的邪教徒所为。 他左右为难,真没料到此番出使,阻力重重,困难重重,在那千难万难中,最后还有这么个难题目。 而马格里不管这些,连连催他发话。 这个英国佬虽能说一口流利的华语,但对中国传统道德和朝廷的典章制度不甚了了,见他尚在犹豫,竟槿儿身份一栏自作主张地填上“夫人”二字。 第2页 郭嵩焘为此颇有些不安,离京前及后来在天津、上海向方方面面的人物辞行时,他都一直避免提到挈内眷同行的事。 马格里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说公使当然是要携夫人同行的。在他们泰西,在上流社会,有夫人陪同更受人欢迎,因为他们尊重妇女。再说,尊夫人温柔美丽,待人彬彬有礼,一看便知是个很有教养的贵妇人,若出现在交际场合,一定会获得好评。 他只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后来,马格里听见槿儿在他面前自称奴才,不由大摇其头,连说不行不行,夫人怎么可自称奴才?一旦让人听见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于是又请教马格里,马格里提议他们互称大令。 当郭嵩焘告诉槿儿“大令”的意思是“亲爱的”时,槿儿一下脸色血红,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说不行不行,太肉麻了。 他也觉得肉麻,便说你自称“我”,称我为“先生”算了。 槿儿也觉这个称谓是可以接受的,但有时仍改不了口。 现在,槿儿又提到习惯了,此时的他不知怎么对这回答听着不太顺耳——习惯,似是人人都有的,很难改变,但认真想来,它也把几千年来的陈腐俗套固定了。这以前他便想改变某些习惯,却深知摇撼之难。不是么,身边人连一句口语也难改呢! 想到此,他微微嘆息,微微摇头。 这情景,槿儿也看在眼中了,嘟哝说:“原以为到了九洲外国便要随便些,没想到洋人规矩也不少。” 雨,渐渐下大了,他们携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间头等舱,装饰得十分豪华考究,一种异国情调让他们踟躇不前。尤其是槿儿,她一眼就瞅见对面墙上有一幅洋画十分刺眼——那是一群在青草池塘边洗澡的洋女人,全都一丝不挂,嘻嘻哈哈地拨水嘻笑,女人身子纤毫毕露,十分逼真,在室内强光的照耀下,好像自己也置身其中。槿儿不由肉麻心跳。 “这不是要下地狱的吗?”她惊叫起来。 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只有城隍司的壁画上,才能看到这样的画,但那是正在地狱受惩罚的恶人,一个个赤身露体,一边的郭嵩焘却显得沉静得多,他笑道:“这也是洋人的习俗,据说在泰西,越是庄严神圣的地方裸体画越多,教堂的天花板及四壁几乎全是的,且不但有画的,还有石头刻的、木头雕的、泥巴塑的,今后你看得多了,自然不怪了!” 西行奇遇(2) “不怪?”槿儿羞答答地嗔道:“女人这么一丝不挂,那些个大男人见了不知会怎么想?” 他知槿儿一下转不过弯,只好耐心开导她,槿儿却说:“洋人真不要脸,什么好东西不能画,却偏偏要画这个,那教堂不是洋和尚、洋尼姑们住的地方吗?想必也供奉洋菩萨的,也不怕亵渎了神灵!” 瑾儿转身从箱子中翻出一块黑绉纱,想了些办法才把这幅画遮住,然后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舒了一口气,回过头又双眼望着老爷说:“我看洋人男女之间不成体统的事只怕多得很。就在我们东土,他们来衙门谈公事,有时也带女人来,且当众勾肩搭背弔膀子,若在自己的国家,只怕还有更骯脏的事呢!” 郭嵩焘说:“洋人毕竟是洋人,泰西也不比远东,何必要讲求一致?不过,既然领了差事,飘洋过海去了九洲外国,就只好随和些,先不要这也不是那也看不惯的,若惹恼了洋人,差事办砸了,回去可不好向两宫太后、皇上交代。” 槿儿这才不再嘀咕。 她想:自从拜命出使,老爷就常常一时欢喜一时愁,常常一人呆在房中抽闷烟,老爷的心事沉着呢…… 刘锡鸿乱弹国粹 此刻船上其他地方还是乱糟糟的,使团成员及乘客大多在清理自己的东西,将其摆好位置,有手脚麻利的则在甲板上或过道闲逛,藉以熟悉环境,一时人声鼎沸,静不下来。 在使团中有两个人的行李最多。一个是翻译马格里,另一个则是副使刘锡鸿。 刘锡鸿带的东西有些怪,是别人意想不到或认为不必要的。就说菸具,他们一行几乎个个都抽菸,但工具各有不同,刘锡鸿对取火仍用老式的火镰、棉绒,度火用土造毛边纸捲成的纸媒子;别人早吸上了洋菸他却仍是吸土烟。因此,他怕在英国买不到这些土特产便带了一大捆毛边纸,几大包云南菸丝,装在几只大竹篓子里,上船时由武弁一一背上来。因此,他的行李仅次于马格里。 眼下,众人差不多都在休息了,刘锡鸿却仍在整理行李。随员刘孚翊见了大惑不解,乃说: “大人这是何苦来,用自来火吸洋纸菸多方便,带这些东西好狼犷!” 刘锡鸿笑了笑,悠悠地说:“你知道什么,我辈为朝廷官员,应处处以身作则,可不能一出国门便忘了根本,就如吸菸度火,自我们祖先燧人氏钻木取火后,火石、火棉、纸煝子用了几千年,于是就有了专造这些东西的作坊,小民以此为业,若大家见了洋货就爱,那以此为生的升斗小民岂不要断了生计,国家不也因此断了财税之源?” 刘孚翊不意自己的关心会引来副使大人的训斥,正懊悔不已,不想一边的翻译张德彝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 第3页 刘锡鸿忙问笑什么?张德彝说: “刘大人未免胶柱鼓瑟——单不用洋货也不是富国的办法。更何况菸草本身就是舶来品。自古歷来我们的老祖宗只有茶酒的嗜好,哪有什么烟?所谓淡巴菰(菸丝)还不是从南洋吕宋一带传过来的?至于菸具,我们中国人倒是越做越精巧,这是洋人远远比不上的,未见得只有你们广东的破竹筒子才是国粹!” 张德彝说话时笑嘻嘻,却分明有揶揄之意。刘锡鸿顿觉话不投机,不由恨恨地盯了他一眼。 与火车较劲 刘锡鸿一走,几个品级较低的随员都松了一口气。 年轻气盛的刘孚翊朝刘锡鸿的背影瘪了瘪嘴,转身对张德彝说: “还是老兄见多识广,一句话便把这老古董给驳回去了。” 参贊黎庶昌在他们争论时还在码行李,此时已闲下来,乃插言说: “不要称他老古董,他毕竟还肯出洋,眼下见洋字就骂的人还不少呢!” 随员姚若望说:“不过,眼下沪上反对铁路的那班仕绅,却和刘大人不谋而合。” 一听姚若望提到铁路,众人的兴趣又来了,他们挤在二等舱门口,纷纷要姚若望谈上海绅民反对修筑淞沪路的新闻。 姚若望是上海人,在京受职为使团随员后,受正使郭嵩焘委派,提前两个月便回了上海,因此对沪上铁路之争知之甚详。四年前,英国人以修马路为名,在吴淞买了一段直至闸北的地皮,今年初开始动工,沪上绅民见修马路也未在意,直到六月中旬“马路”从吴淞口修到了江湾,且铺上了铁轨,运来了火车头及车厢,扬言六月底正式通车,大家这才大吃一惊,明白洋人用的是瞒天过海之计。 在众人纷纷反对之下,上海道冯焌光以侵犯中国主权为由向英国驻沪领事提出交涉,但英国人不予理睬;冯焌光乃提出收回路权,英国人却说须待十年之后。双方交涉未了,洋人却不顾一切地举行通车典礼了。 西行奇遇(3) 那天,成千上万的人涌向吴淞和闸北看热闹,因洋人免票三天,便也有乘车去“过洋瘾”、“开洋荤”的;但多数人却是来抗议并试图阻止通车的。他们中有衣冠楚楚的绅士,也有布衣短褐甚至赤膊短裤的苦力。 绅士们反对的理由是铁路穿山打洞、火车风驰电掣,若让它在中国推广,势必蹂田堙井,破坏风水,更不堪的则是毁墓掘坟,使祖先骸骨暴露。 苦力们却只看到目前——洋货从吴淞口上岸,无论水路旱路,少不得由他们肩扛车运、驾船背纤运往内地,好多失业的农户和小市民以此为生。火车一通,他们的饭碗全砸了。 大家难得如此齐心合力诅咒铁路。但洋人对众人的咒骂不加理会,忙着开车的准备,升火后便吆喝着招唿众人去坐免费火车。 旁边有心计的士绅便支使一班苦力,用一根粗麻绳子拴在火车最后一节车厢的横槓上,当火车启动时,众人发声喊,想拉住已启动的火车,但拉大绳的人虽多却不是火车的对手,火车才启动,众人便拖不住;待司机加大马力,黑烟一冒,汽笛一吼,后面的人便纷纷丢手,排头的几个力气大、脾气犟的大汉仍不肯松手,结果被拖了几十步,人跌倒了才不得不骂着娘撂手。 从后面拖不住火车,众人便成千上万地在前面拦。洋人不得不停下来与之论理,拦火车的人说火车一开,烟筒火星迸冒,会引燃路边房屋。洋人说保证不会,若引燃了房屋愿予赔偿。 但众人仍是不依。 就这样吵吵嚷嚷,火车时停时开,到七月中旬的一天,终于有不肯让路的市民被火车轧死的事发生了。 于是沪上轰动了,大家纷纷罢市并涌上路基静坐抗议。英国人也不得不让火车暂且停开。 此事震动朝野,总理衙门为平息事态,接受李鸿章的建议,派直隶候补道盛宣怀协助两江总督沈葆桢与英国驻沪领事谈判。至于能否收回路权,则尚不知也。 姚若望一口气说完了经过,刘孚翊马上补充,他也是最早到达上海的,也有幸目睹火车通行的情景,他说: “狗日的火车真神奇。据坐过的人说,从吴淞口到江湾二十几里路只一袋烟久便到了,要说,‘不翼而飞’四字安在火车上是再切贴不过了!” 张德彝说:“二十几里路算什么?那年我从法国巴黎到德国的柏林也才几个钟头呢!眼下欧洲的铁路已四通八达,出门真方便,什么山高路远、风涛之险的顾虑都没有了!” 坐探国政 槿儿已上床休息,他却了无睡意,于是来二等舱看望同僚们,在大餐间拐角处,听众人议论,觉得很有意思。 此时槿儿已在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却坐到了书案前,想把跨出国门头一天的经过和感受写进日记。不料翻开日记簿,十多天前写的一首诗赫然出现在眼前: 大地迴环一水涵,乘槎歷斗助清谈。 尘中世界原同趣,天外波涛定饱谙。 碧海秋深风正稳,黄花别晚酒初酣。 君归皓首吾方出,此意凭谁一笑参。 他不由翘首窗外——冬日苦短,眼下海上虽黑漆一团,但时钟才指着8点半,外面甲板上,在幽幽的灯光下,仍有人影在晃动,船尾传来一洋人水手的歌声,是那么凄切,像是在思念远方的亲人,他不由也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第4页 泰西,这是眼下中国人对欧美的统称,如欧美人称中国为远东一样,都是极遥远的意思。这以前,泰西和远东互不通往来,汉代派往西方的使者仅到了中亚,最远也不过地中海边。唐僧取经才到了印度,明朝的三宝太监郑和算是走得最远,按说已到达了非洲东岸,若再往南出好望角便可到大西洋,可惜功亏一篑。因此之故,东西方隔阂殊深,中国的正史上居然说西方的羊羔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脐带还牵连着大地;而欧洲人则说中国人用小米餵一种状似蜘蛛的虫子,几年后虫子肚子开裂,可取出丝来织成绸缎。 不同的是自明朝后,随着海路开通,泰西源源不断有人西来,把在远东的见闻带回国去,汤若望、利玛窦、朗世宁等西方人甚至在中国做官,他们对中国的情形可谓了如指掌,而堂堂中国对泰西情形仍一无所知。 今天,自己奉旨使西,坐探西人国政,这可是亘古第一遭,本应是一件大好事,但此举却为士大夫所不谅,以致他在接受任命后在朋辈及同僚中颇遭白眼,远在湖南的亲友也纷纷写信阻其行。 他想,亲友的不谅不难理解——眼下,同为湘阴人的左宗棠已力排众议,集兵粮饷运大权于一身,督十万湘楚健儿大举西征新疆,且已取得一连串的胜利,煌煌武功大振了民气、士气,于万马齐喑的局面不啻一声春雷。 乡人只看重左宗棠的武功,却不明白自己使西将对后世带来的影响,湖南人素以倔犟着称,到了黄河心不死,撞了南墙不回头。就在他们正做着中兴之梦的时候,自己却充当“谢罪使”,去向“夷人”的女主赔礼道歉,他们能不愤怒吗? 西行奇遇(4) 可眼下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他就带着一肚子豪情、一肚子怨气上床就寝了。 不想就在这时,他感到外面风更大、雨更勐了,人在床上凭直觉感到船的颠簸,似从数丈高的波峰跌入低谷,大浪打在船身上,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十分恐怖——出行的第一天便遇上大风暴,不知是什么兆头? 在香港 第四天早上,阳光明媚,就在早餐后不久,从人报告已到香港。 根据事先安排,轮船要在此加煤添水,使团也将在此上岸观光。第一天出行便遭遇风暴,颇有些讲究兆头的郭嵩焘心中不无耿耿,但此时此刻,哪顾及许多,他吩咐大家,准备上岸…… 郭嵩焘这是第二次来香港了。 才短短十余年,香港变化惊人,站在船首四望,港湾两边一大批洋楼拔地而起,远望其规模,无疑已焕然一新,前后对比能不令人目眩心跳、思绪万千? 随着驾驶台一阵铃声,火舱机器的轰鸣声渐渐平息下来,人们的第一感觉便是耳边突然清静了,似六合之外也阒然无声。下锚后,立即有一豪华游艇靠过来,马格里低声告诉他,这是香港总督铿尔狄派麾下中军阿克那亨前来迎接公使大人。 原来,郭嵩焘作为大英帝国女王陛下的客人,英国外相德尔庇在得知郭嵩焘一行即将动身时,便已行文沿途各英属殖民地总督,令对使团一行予以隆重接待。 眼下港督已派人前来邀请,郭嵩焘乃十分愉快地接受邀请,登上了游艇,直驶码头。 此时码头上已聚满了欢迎的人。随着炮台十五响礼炮的轰鸣,军乐声大作,英国驻广州领事罗伯逊、英国海军远东舰队提督奈德及香港司法长官史美尔斯已率一班文武官员在码头上列队恭迎,他们是香港军政商学界的头面人物。 香港的街市楼群整齐划一,建筑风格中西合璧,巍巍壮观,虽十分繁华热闹却又十分干净整洁,市民大多是黄脸黑瞳的华人,仅少数白面碧睛的西人夹杂其中,人种不同,看似也还相安。他们都很注意使团的到来,当郭嵩焘的轿子经过时,皆一齐驻足观望,还有人微笑着挥手致意 。 港督府坐落在半山腰,当使团一行到达时,总督铿尔狄早迎候于府门前。 当罗伯逊把客人向他介绍过后,他当场致了一通简短的欢迎辞,戴白手套的手攥着稿子照本宣科。 郭嵩焘没作准备,也临场发挥说了几句客气话。 然后,铿尔狄请客人入客厅,分两排坐下后,略述寒温,立刻请客人出席宴会。 客人虽只二十余人,陪客却也相当,故宴会排在一间大厅里。 这大厅比官厅华丽,顶壁是枝形大吊灯,四壁有许多壁画,中间有一张很大的长条桌,上面铺有雪白的餐桌布,中间摆了好些鲜花和水果,主客便围坐四周,铿尔狄坐了主位,郭嵩焘与之并坐,依次为刘锡鸿、黎庶昌、马格里、张德彝等人。铿尔狄下首则是罗伯逊及奈德、史美尔斯等人,其中还有一个戴夹鼻眼镜的大鬍子,罗伯逊介绍为香港大学堂总教习斯爵尔得。 其实,斯爵尔得在港督府门前参与了欢迎,只因人多,郭嵩焘没有留意,眼下“香港大学堂总教习”几个字在郭嵩焘耳中迴响,他立刻明白眼前是一个做学问的人。洋人国富兵强,着有本末,其源头便是学问。出国前他在上海参观了洋学堂——格致书院,眼界为之一新。并在心中反覆叮嘱自己,出国后应留意西学。所以他一听罗伯逊介绍,趁握手的机会,乃用亲切的口吻对罗伯逊说: 第5页 “久闻香港大学堂盛名,因有高山仰止之意,可惜无缘了此心愿!” 谁知斯爵尔得是懂华语的,且立刻明白了客人的意思,忙说: “好说好说,听说郭大人是中国的大学问家,且任过皇帝陛下的老师,鄙人正想请教。如蒙不弃,鄙人随时恭候大驾!” 下午一点半钟,他们终于告别铿尔狄,由斯爵尔得陪同去参观香港大学堂。 别看香港弹丸之地,洋人不足一万,华人也才十三万余,远不及内地一个县,可学堂却远胜府学规模,几可与国子监媲美。其校园基宇宏开,林木浓荫,大礼堂、教学楼、图书馆、试验室及成排的学生斋舍便掩映在林木间,十分幽雅宁静,一看便知是用功求学的好去处。 据斯爵尔得介绍,眼下在此求学的有五百余人,除了本埠居民子弟,还有来自澳门、新加坡等地的学生。 看到众人眼中流露出惊讶之色,斯爵尔得不无得意,他说欧美各国皆注重教育,国民无论到了哪里,必伴随牧师和教师,久驻之地必建教堂和学校,故人民永远不会荒废礼拜和学业。开始的学校只教神学,毕业的学生只能当牧师,近世纪来科学日新月异,大学堂虽仍设神学院,却纳声光化电之学于一堂,其内容涉猎之广,真不愧为大学堂矣! 西行奇遇(5) 郭嵩焘一边听斯爵尔得娓娓而谈,一边不断地点头。 他们一行人进入校园时,学生正在上课,偌大的校园鸦雀无声。斯爵尔得欲引众人去大书斋休息,郭嵩焘他们却急于去看学生上课,斯爵尔得不好勉强,只得陪他们去教学楼。 据他说,大学堂分五大部,即神学馆、医学馆及格致学学馆。神学又分华语及英、法语等部,皆由学生自选,东方人多修西语,西方人多选修华语。各学科各据一幢楼,互不相干扰。使团之人听了顿觉新鲜,大家决定分头参观。 黎庶昌和几个年轻随员在上海参观过格致书院,因听说香港的格致书院比上海的规模要大,仪器更多,他们几人又对格致之学特别感兴致,便要去看格致书院。 郭嵩焘明白,所谓“格致之学”是洋学堂才有的学科,分声、光、化、电各部,自己是门外汉,看不出名堂,而神学馆开有华语课,不如去看洋学生学华文。 于是,斯爵尔得让副总教习法那陪黎庶昌等人去格致学馆,自己陪正副使去看神学馆。 神学馆华语专业设在东边二楼,是一座独立的院子,上到二楼后,他们从窗口朝里看,果然看见满堂碧眼金髮的青年洋人,有男有女,同聚一堂,听得十分认真。 刘锡鸿却是不屑一顾的神气。 他上楼第一眼看见教室男女同堂便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说:“不成体统。” 三楼头间教室有个瘦高个洋先生正滔滔不绝向一堂东方人讲洋文,学生们听得十分勉强,有的甚至在打瞌睡。 张德彝英语口语虽不及马格里,但中文却是马格里万不能及的。眼下他已听出这位先生是在讲西欧歷史课,讲的是十六世纪出生在义大利的大学者布鲁诺。他在京师同文馆是学过欧美歷史的,知道布鲁诺因反对经院哲学,主张人们有怀疑宗教教义的自由;另外,在天文学方面则接受哥白尼的日心说,这对主宰欧洲学术界的地心说是一个挑战,因此被罗马教廷判处死刑,烧死在罗马的广场上。 眼下张德彝听马格里将布鲁诺比作孔子,乃一边摇头一边把布鲁诺的经歷及学术主张简单地向众人作了一番介绍,然后说: “比布鲁诺为孔圣人怕不恰当,应该说他属于李卓吾一流人物,而且年代也仅差先后。” 眼下刘锡鸿一听课堂上是在介绍一个类似中国李贽的人物,乃不屑地说:“谬种流传,是处皆有,怎么还向学生推介?” 张德彝说:“可后来的事实却证明布鲁诺的学说是对的,尤其是他主张日心说,这对后来的大学问家牛顿的地心吸引力学说有很大的启发!” 他们就这么边走边看边议论。斯爵尔得虽是个中国通,却很少插入他们的谈话,纯只听而不参与议论。郭嵩焘看在眼中,不由暗暗赞嘆道:这真是一个深沉的学者啊! 正喟然兴嘆之际,却远远地瞥见对面楼上在参观格致学馆的那一拨人,像背后有鬼在追赶似的跌跌撞撞、惊慌失措地往外跑。 郭嵩焘心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立即偕众人也走下楼来…… 思贝喜梦 黎庶昌乃说起究竟。原来他们果然是碰见鬼了——香港大学堂的格致学馆像个博物馆似的,声光化电各学科的教学仪器琳琅满目。黎庶昌等人对这些东西的作用虽不全懂,但看教师带学生作试验还是颇有兴趣的。 不想上到了四楼,那里有间陈列室,里间几排大小不一的玻璃瓶,用黄色的药水浸泡了大大小小十几具人尸,有男有女,有双头的、连肩胼胁的,且全是中国人,一个个赤身裸体,模样十分恐怖;另外几只瓶子里,竟浸泡着一些人的脏器和未成形的胎儿;墙角则立着一具成年人的完整骨架;桌子上、柜顶上则杂乱无章地摆了很多骷髅——在他们眼中,可以说这是一处杀人屠场或者是阎王殿,处处狰狞恐怖。 众人想,看来,这以前流传的、关于洋人杀人剜心的说法今天是找到证据了。 第6页 眼下,黎庶昌讲完了经过仍心有余悸,郭嵩焘听了也吃惊不小,却又有几分不解——洋人做下这等事,一定要自认心亏,将之藏于暗室,秘而不宣。今天香港大学堂却公然陈列在明处,让中国人参观,难道真是在香港便一点也不避忌吗? “香港是他们管辖的地方,避忌什么?”一边的刘锡鸿一听正使说到避忌忙说,“这些傢伙人性丧尽,在大清皇上毂辇之下的天津,他们尚可迷拐小孩,杀人剜心,在这王法管不到的地方,还不为所欲为?我们中国不也有妖人用人心炼丹药的传说么?” 眼下经刘锡鸿一说,众人都十分愤慨,认为洋人实在无天理,不但作贱国人,且辱及尸骨…… 正骂得不可开交,马格里和张德彝进来了。刘锡鸿本来就特别厌恶马格里,眼下正在气头上,乃恨恨地盯着马格里说:“你们英国人真残忍,杀了我们的人还不够,居然陈列一堂,向人展示。明天那个铿尔狄要上船来回拜,我们要向他递交抗议信!” 西行奇遇(6) “听我解释。”马格里面对众人的质询一点也不急,竟从容地说,“你们误会了,其实那些尸骨是为了教学用的。你们没看多是怪胎吗?另外一些是得了罕见的病死的,为探查究竟才留下来,这也是徵得了死者亲人同意的。” 郭嵩焘想,这样的解释还是说得过去,只是未免残忍——亡人落土为安,不忍遗骨暴露是中国人的传统道德。什么人竟认可自己的亲人被如此陈列? 一边的刘锡鸿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怎么尽是中国人,没有一个蓝眼珠黄头髮的呢?” 马格里说:“香港华人多,自然尽收华人,要在伦敦,还不全是西方人。” 刘锡鸿冷笑道:“我不信你们会把自己的同胞去浸药水!” 张德彝忙说:“刘大人,我在泰西所看到的果真全是白种人的尸首,洋人称这为思贝喜梦。” 张德彝发现自己急于说清此事,竟把一句英文原话带出来了,出口之后才记起几位大人不懂英语,又搜索枯肠想了半天才说:“这思贝喜梦意思就是样品,中医不是有标本之说吗,他们用药水长期保存尸体,就是为了探索病人的本源。这思贝喜梦也可翻译为标本,探索病源示范教学的标本。” 郭嵩焘想,这么说这么译看来有理。张德彝是个中国人,犯不着为洋人开脱。再说,中医确有标本之说,《黄帝内经》及一些研究人体骨骼的医书上,也有人体穴位图,但究竟没有将尸体及骨骼原物保存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洋人也太出格离谱了。不过,刘锡鸿这抗议也可不必。于是他用较为平缓的口气说: “不错,中医确有标本之说,不过,它指的是病因,所谓‘欲探六脉致调和,曷审三因正标本。’可见标本之说仅指具体医案,着文绘图就可以了,何必要将人体如此展览呢,这不太过分了吗?” 听正使口气较柔和,且引经据典,黎庶昌不由也点头了,在他看来此行固然怪诞,但看不出阴谋——他们是在无意中走进那间教室的,因毫无思想准备才有此一惊。于是说: “大人所说极是。此事可存疑而不必深究。” 刘锡鸿见正使和参贊皆不主张向港督抗议,只好不再坚持…… 淫技奇巧 黄昏落日,其实是最动人乡愁的,尤其是初出远门而又未携家眷的那班随员们。此刻,他们仍聚在前甲板上聊天,不想回到冷清清的官舱去。 昨天,他们在香港大学堂参观,着实让那“思贝喜梦”吓了一跳,但洋人的声、光、化、电之学及凡事认真考究原理的学风,却使他们称赞不已,所以一回到下处便各抒己见,尽情畅谈。 眼下前甲板上涌上来一群洋人,他们多为水手和普通乘客,在官舱烦闷,乃聚在一起跳舞,为他们伴奏的是一名水手,他的乐器是一架早已风靡欧洲、却为中国人罕见的手风琴。使团之人见这东西既无弦又无孔,奏出来的声音却十分动听,不由围了上来。 马格里介绍说,这乐器称“手风琴”。 大家屏声静气,先听介绍,又听洋人奏乐,都说洋人的奇技淫巧真是随处可见。 马格里只要众人夸洋人便高兴,此刻也是如此。他立刻向众人介绍水手演奏的乐曲,说这是眼下正倾倒欧洲的大型歌剧《卡门》——此剧出自法兰西大作曲家比才之手。剧中主人公卡门是一个十份浪漫的吉普赛女子,眼下她正和情人看斗牛,故此曲又叫《西班牙斗牛士》。 黎庶昌被这曲子欢快的旋律迷住了,一曲已终意犹未了。他听张德彝说在欧洲看过此剧,乃缠着张德彝讲《卡门》的故事。张德彝虽看过梅里美的法文小说,但他法文程度不及英语,只好尽其所知谈《卡门》,谈那个放任不羁的吉普赛女子…… 直到洋人的舞会散了,甲板上黑黝黝一片时,众人这才回房。走在走廊上,刘孚翊仍在大发感慨。他说:“洋人改装一只风箱便成了一件能演奏如此美妙音乐的乐器,依我看,白种人比我们聪明。” 这话一出口,颇伤众人的自尊心,姚若望和张斯栒马上就驳斥他,说他错了。 第7页 姚若望说:“我们主要是教育不行,比起香港大学堂,我们的那些个书院算什么,两三椽茅舍,七八个蒙童,老年夫子,耳聋目聩,死抱弘扬儒学的宗旨,贱视医巫百工,教出的学生能念几句子曰诗云便不错了,十五六岁的能开笔作承题破句便是天才。可与他说世界地理,便只晓得有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和北俱芦洲——全是《西游记》上的东西;你若告诉他这大地是圆球,世界上有七大洲四大洋,他会去找《山海经》来核对;若说世上还有火轮车、火轮船、电报、手风琴,那他认定你是跟他说《封神榜》了。” 此时,刘锡鸿正敞开门坐在客厅里。 西行奇遇(7) 刚才他在船楼上望见洋人跳舞,男女搂抱,不堪入目,而使团中许多人居然在一边看得有滋有味,觉得不成体统。眼下又听刘孚翊夸洋人,姚若望更是把儒学贬损得一钱不值,不由有气,在众人经过时,他立刻堵在门口板起脸说:“姚彦嘉、刘和伯,你们怎么才出国门便把自己的姓氏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姚若望年纪虽比刘锡鸿小不了多少,官阶却差了一大截,胆子又小。眼下见副使脸色十分难看便低头不作声了。刘孚翊却不愿动不动便挨训,忙申辩说:“这有什么呢,说洋人聪明,不但造坚船利炮、耀武扬威,还能造一些小玩意儿愉悦心身,这便是不知姓氏了?” 一个不上品级的随员居然回嘴,刘锡鸿气不打一处出,乃喝问道:“你还有理,我们哪点不如洋人?孔孟之道,两千年来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歷万世而不衰绝,洋人的耶稣可能比么?什么坚船利炮,那不过是左道旁门罢了,终究一日,要邪不胜正的。身为朝廷官员,你可要想清楚!” 刘孚翊见副使认了真便不敢再顶了。 刘锡鸿降住了这两人仍不满足,他见后面马格里和张德彝、黎庶昌仍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提高音调说:“我们出使在外,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见了什么就一惊一乍的,更不能鬼迷心窍!” 此刻黎庶昌不但听出“鬼迷心窍”是指桑骂槐,且明白是影射自己,因为自己确已“鬼迷心窍”——《卡门》的故事是多么美丽动人啊,世界上竟有如此的奇女子,为追求自由幸福竟不顾一切,面对死亡也不肯低头。中国风尘女子的故事何止万千,却没有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经歷。好在此时张德彝和马格里已凑合着把故事说完了,见刘锡鸿正教训下属,刘、姚二人十分委屈,乃上前排解道: “好了好了,中西学的优劣不必争了,做学问宜广徵博採,中学西学各有所长,何必要定于一宗呢!” 不想这几句意在排解的话竟引火上身——刘锡鸿尤其听不得“不必定于一宗”,乃转过身瞪着眼反唇相讥道:“黎纯斋,是何说法,依你说孔圣人不是万世师表了?你莫非还要搬几个洋人进文庙去?” 黎庶昌见刘锡鸿逢人就想抬扛,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但仍用和缓的口气说:“我的刘副使,我无非说学无止境罢了,你能说洋人的声、光、化、电之学全无用处?可孔圣人也说了格物才能致知呢。” 刘孚翊见黎庶昌肯帮忙胆子又壮了,乃说:“对的,上海那座专讲声、光、化、电的书院便叫格致书院,典出《大学》。” 马格里未习《六经》,只能由刘锡鸿骂左道旁门,眼下见有人引经据典,一下有了依据,便插进来说:“对了,原来格致之学源头在孔圣人那里,这么说孔子可是个明白人,并不排斥外国人。” 面对洋人谈孔子,刘锡鸿摆出一副昂首天外,不屑一顾的神态,连连冷笑说: “鹦鹉能言仍是禽类,猩猩能语仍是畜牲。你不要认为能说几句华语便成了天朝上国的人了,居然就开口闭口说起孔夫子,你也配!” 马格里确实只说得几句华语,哪有刘锡鸿那么多的词彙、那么多的比喻?以致挨了骂也不会回嘴,只气得五官也移了位。 刘锡鸿见状更得意了,又回头对边上的刘孚翊说“不错,孔圣人确有格物致知一说,典出《大学》,不过所谓格物致知是以物喻理,说白了就是通过对事物的考究得出人生的大道理,从而教你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并不是教你去制作奇技淫巧的东西,更不是去把人的五脏六腑浸药水!” 这么一说开来,没完没了,直到他用抑扬顿挫的音调,将已故大学士倭仁一句名言背出:“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 这才收场。 乖音错节 黎庶昌觉得好笑——使团正副两使,于富国强兵之道,各有“根本”之说。郭嵩焘的“根本”是“民风政教”;刘锡鸿的“根本”则是“世道人心”,说的似是同一件事,却似乎在本质上截然不同,长此以往,何以共事? 想到此,乃径直到后舱寻正使说话。 黎庶昌小郭嵩焘19岁,加之出自曾国藩门下,自然对郭嵩焘这个湘系耆宿十分佩服,他与刘锡鸿称兄道弟,在郭嵩焘面前却自称“晚生”,称郭嵩焘为“老师”,礼敬有加。此刻,郭嵩焘正在写日记,见他进来,乃放下笔与之攀谈。 第8页 “纯斋,”郭嵩焘唤着黎庶昌的表字道,“这两天的参观,感受如何?” “嗨,”黎庶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真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西学是一门全新的学问,中国人哪怕是硕学通儒都必须从头学起,这是眼下郭嵩焘的认识。所以,黎庶昌这“另一个世界”之说对中了郭嵩焘的心思,他不由高兴地连连点头说:“正是此说,正是此说。单一个香港就够我们看、够我们想了。” 西行奇遇(8) 望着正使团团大脸上泛起了红光,黎庶昌似乎从中看见了几分童稚之气,他不由说: “不过,有人却不以为然,且忧心忡忡,生怕说了洋人的好,我们大清就会‘用夷变夏’了。” “谁?” “刘云生!”云生是刘锡鸿的字。 接下来黎庶昌把刚才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郭嵩焘笑了笑说:“云生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同你同他的交往差不多都上十年了,还不清楚他的为人?他就是认死理,爱和人顶牛,其实对朋友还是实在的。” 眼下郭嵩焘和黎庶昌说及这些,意在说明刘锡鸿为人直率,要黎庶昌不必多心。 不想郭嵩焘说得虽十分轻松,黎庶昌却心情十分沉重——李鸿藻乃继倭仁之后的清流领袖,攻击洋务最力。刘锡鸿由他保荐出任副使,可见大有来头,可偏偏郭嵩焘不当回事。 于是试探地问道:“前不久上海新闻纸出了一篇文章,对正副使的褒贬不一,您可知道这回事?” 郭嵩焘说:“听说了,就是那张洋文《字林西报》,说我出身词翰,学问如何优长,说他则人品学问皆不及我。这文章是洋人的新闻采写员写的,纯一己之见,谅云生不会放在心里。” “那您是否把这看法向刘云生说过或稍作解释?”黎庶昌又问。 郭嵩焘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有这个必要吗?我想多余的解释反易使人生疑呢。” 黎庶昌不语了——正副使政见截然不同,彼此任职又一波三折,加之洋人推波助澜,看来他们之间已有芥蒂了。只是郭嵩焘仁者胸怀,以己度人,不以为意罢了,但刘锡鸿是否也能做到呢? 1 苏彝士 他们在新加坡改乘的“北夏窝尔”号在红海上航行了整整6天,终于抵达埃及的苏彝土运河。这里不但是亚细亚洲与亚非利加洲的分界处,且再往前便是地中海,那又是欧罗巴洲地方了。既是三大洲的汇合处,且也是世界古文明两大发祥地的结合点。 今天,他们乘轮到达这里,追思往事,一种自豪之感不由喟然而兴。大家对东边的亚洲虽较为了解,对西边的非洲却不甚瞭然。郭嵩焘翻阅手中的《海国图志》,此书说及非洲,仅引据明末来中国的义大利人艾儒略所着《职方外纪》上关于非洲的介绍,说亚非利加洲为天下第二大洲,大小若百余国,东起印度洋、红海,北到地中海,南端即印度洋与大西洋交汇处,西边则为大西洋。又据《地理备考》上说,天下五大洲,最难尽悉者乃亚非利加洲,地当赤道,灾气蒸为瘴疠,隔以沙漠,多勐兽毒虫,他国人到辄病死,故自古未通。唯北边靠近红海、地中海,赖尼罗河水之利,受欧洲风气之影响,城廓人民,焕然一新。但西洋的基督教、伊斯兰教在这一带互为争斗,常有战事发生。 眼下靠近红海、地中海一带为英国人占踞,而西南沿海则为英、法、意等国分踞。至于非洲中部,既是大沙漠,且狮豹虫豸横行,瘴疠肆虐,西洋人也莫敢深入。此洲人民大多捲髮黑面,鼻扁齿白,因老实善良,常为欧洲人掠卖为奴隶。当他们随欧洲人出现在中国时,中国人不知其产自两地,反误认为欧罗巴人分黑白两种。今天他们终于亲歷其境,算是从白人居住的地方和黑人居住的地方穿行而过,歷史上的误解也不存在了。 苏彝土是大码头,那里有铁路通亚欧各地。为在伦敦租好使馆住房及作好接应使团的准备,郭嵩焘乃派使团的翻译,曾任天津海关翻译的英国人禧在明渡地中海赴义大利,转乘火车经法国赴伦敦,使团其他成员则仍坐“北夏窝尔”号过地中海经直布罗陀海峡由大西洋赴英国。 使团中人早在念叨苏彝士了,知道那里是连接亚非欧三大洲的冲要,街市十分繁华,尤其听说有火车,上岸后可乘火车赴开罗城,他们更是兴奋。 其实,他们哪知道在苏彝土能使他们大开眼界的,尚不止火车——眼前这条运河便集中地体现了现代西文的文明,体现了他们非凡的智慧和经济思想。 足下的轮船连鸣三声汽笛,旅客们知道要拢岸了,纷纷涌上甲板。郭嵩焘却仍在座舱中和张德彝、刘孚翊等人闲谈,听张德彝谈苏彝士运河。 郭嵩焘一边默默地听张德彝介绍苏彝士运河,一边思前想后,感嘆万端——此河不仅凿通了东西方交通孔道,加快了物资、人员的交流,繁荣了商贸,就运河开拓者言,亦获利颇丰。 其实运河之设,中国古已有之,吴有邗沟,魏有鸿沟,汉武帝开漕渠,曹操开白沟,也都是惠民之政,至王船山笔下“六代不肖之君”的隋杨广为游览江南而开凿大运河,工程之巨大可谓空前,然穷天下之力,完此工程,虽惠及后人,却弄得自己败国亡家,若起杨广于九泉之下,令其復见苏彝士,能无感嘆? 第9页 西行奇遇(9) 然而,更令人击案叫绝的还在后头…… 万里乘风 上午10时整,“北夏窝尔”号终于停靠上了苏彝士的陶菲克港码头,在马格里和张德彝的引导下,众人上岸后乘火车去游览埃及的都城开罗。 在他们的行程安排上,没有游览金字塔的计划,但尽管如此,使团之人仍很兴奋,因为他们可以坐上火轮车了。 开罗是非洲第一大城市,房屋是最具代表性的阿拉伯式建筑,清真寺多圆顶,望月楼四角尖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望便令人想起《天方夜谭》中的故事。各商店门额上多嵌有笔走龙蛇的阿拉伯字。民人则皮肤较黑,喜蓄连鬓长须,服饰则一律长袍,头缠长巾如笆斗状。众人置身于开罗街市虽觉新鲜,但最满意也特别留神观察的还是火车。 在泰西,火车是现代文明的标緻,自道光初年发明,至今已在欧洲通行约半个世纪,但在大清,却被拒于国门之外。洋人为更方便攫取利益,千方百计要在中国修筑铁路。早在同治三年,便有英商杜兰德以修马路为名,在北京崇文门外修了一条窄轨铁路,才一里多长,通小火车。 杜兰德的本意也是造成既成事实,让清国的太后、皇上亲眼看看火车究竟是不是怪物,有不有好处。及至试车时,小火车行走如飞,市民无不大骇,从而惊动步兵统领衙门,由他们出面,以洋人侵犯主权为由将铁路拆除。 但洋人并不死心,他们接着又策动赫德正式向朝廷上条陈,英国驻华公使也于一边赞颂,不想同样受到冷遇。 至同治十二年皇帝大婚,英国人别出心裁,由国内各大富商集资,拟在北京修筑一条二、三十里长的铁路,作为送与皇帝的结婚礼物。朝廷获知消息,立即表示拒绝这份丰厚而轻率的“贺礼”。 在军机大臣及六部九卿心中,洋人如此不遗余力的推行铁路,必于他们有利,而有利于洋人者必不利于中国。 至今年洋人终于在吴淞再次瞒天过海了,且闹出了人命,一国沸腾。出使在外之人,真是“一出国门,便成万里”了吗?且不管吴淞路如何收场,倒要悉心考察一下这“怪物”。 火车终于停在了众人眼前,他们也终于上了火车。 看起来,火车就是用一间间铁皮小屋联缀而成的长龙,这是郭嵩焘的第一印象。 然而瞎子摸象,各有所得——刘孚翊是过了“洋瘾”的人,他原来向郭嵩焘介绍说,火车十分兇勐,眼睛安在头顶上,背上冒黑烟,肚皮底下出白气,连杆带动八个大铁盘如臂使指,比神话故事中的哪咤足下的风火轮更为壮观,用“气壮如牛”或“势如奔马”都不足形容它。现在看来刘孚翊的话有些过头。 车厢分上中下三等,下等是铁皮闷罐车,人与牛马同笼,席地而坐;中等有窗有座,但较为简陋;使团是贵客,自然坐上等,上等车厢在前面,可坐可睡,有地毯、沙发、枝形吊灯,连墙壁也有花纹装饰,茶几上摆有鲜花水果,但更让他们吃惊的是洁净——整个车厢几乎一尘不染,就像那纯白的窗帘。 待大清使团的人都上了车,侍应生马上送来了热气腾腾的咖啡。 这时,正副使、参贊已端坐车中,众人则按品级依次而坐,且喜是上等车厢,十分宽敞,大家都可坐到靠窗的位置。 郭嵩焘好奇心虽未写在脸上,但眼睛和耳朵一刻也没闲着,就在他和众人一道,听马格里谈火车最早在欧洲出现的情景时,听到前面似是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悠扬的汽笛声,接着脚下有了动静,如流水潺潺,再看窗外,两边的房屋在缓缓向后移动——“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他明白不是“船行”是火车开动了。 脚下的潺潺流水渐渐变成了隆隆的飞瀑,只在看到两边的房子、树木、行人像箭似的向后退时,才知自己的身子在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飞奔。 “万里乘风浑不觉,只缘身在云雾中”,他心中突然涌上了诗兴,不由又浮想联翩…… 从码头进城路程不远,他面前的咖啡才凉,马格里那支雪茄才抽到一半,开罗城便到了。 “这不就是古书上说的缩地之法吗?”坐在一边的姚若望简直着了迷,他兴奋地说,“我们大清若各省通了火车,那还要驿马塘报作什么?就是紧急公文,也不用在上面批什么‘六百里加紧’、‘八百里加紧’了,这东西一日夜岂止八百里?” 不想话未说完,即被刘锡鸿狠狠地剜了一眼。本来想附和的几个人见此情形便都不做声了…… 舌战群夷 回来后,无外人在场,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称赞火车。刘锡鸿也跟着说火车确实奇巧,但话锋一转,却又说不宜于中国。 其实,火车宜不宜于中国,还在上海时,众人便已争论过了,只不过刘锡鸿不在场而已,此番连持论较稳健的张斯栒也说火车好,但刘锡鸿却不这么看。 西行奇遇(10) 已任过8年京官的他,参加过六部九卿关于火车的大辩论,说起来自然有根有据。 据他说朝士们曾总结有“六大害”、“八不宜”或“十不宜”之说。郭嵩焘没参加过那次大辩论,也不想和刘锡鸿争。 第10页 刘锡鸿见正使不作声,更加肆无忌惮。直把火车骂得一文不值,大家都不做声。 一直到在大餐间用餐时,马格里终于忍不住了,乃说: “刘大人,你说那么多人反对火车只能说他们在瞎说,因为中国从未有过火车,他们也从未坐过火车,怎么就知这也不宜那也不宜呢?” 刘锡鸿一面用自带的筷子,十分费力地把盆子里的牛肉和面包屑往口里扒,一面白了马格里一眼,说:“你一个外国人,懂什么经济?我们大清的臣民过惯了田园的宁静生活,除了完粮纳税,田地收成多自产自销,略有盈余,用牛车、帆船运到集市上便足可以了,要火车干什么?就是举子进京,大员外放,也一律公车驿馆,款款而行,从容食宿,优哉游哉,要那么快干什么?” 马格里说:“牛车、帆船只是短途贩运,产于本地销于本地卖不上好价钱,只有销于外县外省才有利可图。这火车不正好派上用场吗?” 马格里果真是个外国人,对中国情形不熟悉,所以,能说理却不能举例,一边的刘孚翊年纪轻,脑子活,又爱和刘锡鸿抬槓,马上说:“对的,长途贩运,火车最方便。比方说我们广东产荔枝,京师只有太后皇上才能吃上,亲王大臣要想吃也只有太后皇上开恩才能赏几颗。为了这贡果,一年不知要跑死多少驿马,累死几个差人。如果通了火车,一次运来一火车,不但太后、皇上可敞开怀大嚼,普通老百姓,也可学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又有什么不好呢?” 刘锡鸿又剜了刘孚翊一眼说:“胡说,劳民伤财动如此工程,就为了吃几颗荔枝,那隋杨广还要跟你学!” 马格里忙说:“他这是仅举一例嘛,你们不是常说大清地大物博吗?南来北往,须交流的物资多着呢!” 刘锡鸿终于吃完了饭。他用餐巾揩过嘴和手,一边剔牙一边用颇为轻蔑的口吻说: “马清臣,我说你虽能当翻译却未见得能完全理解我们为人处世的宗旨。你知道我们读书人追求的是什么境界?你知道什么叫淡泊明志,什么叫宁静致远?告诉你,我们崇尚的是清静无为、适其自然,除了为皇上办事的官员,为国家防边的士卒,其余则渔樵耕读,栖息山林,其乐也融融;追逐利润的商贾既辛苦又为世人所轻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谁坐你的火轮车?你要在中国修铁路不嫌多事吗?” 马格里在大清几十年,知道中国有重农轻商的传统,但也明白中国人并不全都鄙视商人,于是又和刘锡鸿争了起来…… 此时在大餐间用餐的还有不少船员和乘客,他们平日就留意中国官员,有能说几句华语的也爱和中国人交谈。此时他们见刘锡鸿和马格里在争辩,就把身子转过来,饶有兴趣地问马格里争什么? 马格里乃用英语把争辩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众洋人立刻来了兴趣,一个蓄捲髮的老年洋人立刻叽哩咕噜发言。马格里翻译说: “埃文斯先生说,火车最初在欧洲出现时,许多人也是这么说的,可事实是铁路一通,南来北往,物畅其流,带动了乡间和城镇的发展,工厂、加工场、货栈、商店都建起来了,一些原本荒凉的地方变成了城镇,一些小城镇更加壮大,成了都市,税收一下成倍增长呢。” 埃文斯开了头,其他洋人也跟着说,比比划划,都说火车的好处。 马格里高兴了,忙把洋人的话一一翻译过来,使团之人听了,都觉得洋人说的对。 刘锡鸿火了,他扫了众洋人一眼冷笑道:“哼,泰西是泰西,远东是远东,彼此地域不同,如何照搬得?就说你们英国,因为住在地球的反面,所以处处和我中华唱反调——论时序,我们是白天,艷阳高照,你们却在过夜晚,冷月嗖嗖;论政治,我们是皇上君临天下,圣躬独断,你们则偏要讲什么民主,臣子说了算;就连称谓也是反的,我们是姓刘则叫刘先生,你们则要叫先生刘;连一本书你们也要反装起,我们订右你们订左,我们竖着排你们横着排,看你们的书则要从后面看起,如此颠之倒之,叫我们如何学得?” 刘锡鸿自恃舌战群夷,妙语连珠。谁知马格里把这一通妙论翻译过去后,旁边的洋人一个个无不笑得岔了气。埃文斯一边笑一边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连连说刘锡鸿幽默,马格里一时找不出相对应的词儿,也就没有为他译。 刘锡鸿见洋人都在向他竖大拇指夸奖他,不无得意地瞥了旁边一直未作声的黎庶昌和张德彝一眼,头一昂手一甩走了出去…… 西行奇遇(11) 公使夫人 刘锡鸿舌战群夷之际,郭嵩焘已用过餐回到自己房中。 槿儿正凭窗远眺大海,因背对着门,船上的机器声盖住了他的脚步声,所以直到他走近了槿儿都未发现。他重重地咳嗽一声,槿儿吃了一惊,勐地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是老爷,不由莞然一笑,但这一笑却十分勉强,且让他看到了脸上的斑斑泪痕。 “怎么,你哭啦?” 槿儿知道瞒不住了,乃取手绢将眼泪擦干,然后咕噜着说:“我心里好堵的。” 他坐下来,徐徐问道:“想家啦?” 槿儿一边为他点上纸媒子一边说:“整天呆在船上,十天半月也沾不到地气,好人也会生病的。” 第11页 郭嵩焘沉默了,只一个劲咕嘟嘟抽水烟。他明白,槿儿这是责他没有带她一同上岸。那次在港督府,铿尔狄曾问起是否和夫人相偕;在新加坡,哲威里又问起同一问题,当得知公使夫人在船上时,且要派人去船上接她上岸。看来,马格里所言不谬,泰西尊重妇女,妇女也确能在某些地方于丈夫事业以匡助,这又是他们的风俗,凡有社交,必夫妇相偕,在中国的洋人便证明了这点。 此番自己出洋,携槿儿同往,槿儿护照上已载明为“公使夫人”,洋人又有这个习俗,自己为什么却一直将槿儿撇在船上呢?难道到了伦敦后也要将她锁在屋子里吗? 他一连抽了三袋闷烟,心中已拿定了主意,见槿儿仍无情无绪地陪在一边忙说:“我知道,你怪我将你一人撇在船上了。可你要知道,这种地方,这种条件你不宜出去,且不说洋人会争相看你,让你难堪,就是这么多人上下船挤挤挨挨的,又成何体统呢?” 槿儿喃喃地说:“在长沙、在京师和上海,您不也间或带我上街吗,怎么出了洋,反一步也不能去出呢?” 他只好说:“你不知道,出洋是头一回,这中间的规矩连我不太清楚,只能事事慎重些,可不能让洋人看了笑话去。” 槿儿没好气地说“那我只能一世不出水面了?” 他说:“你放心,到了伦敦,只要情况果如马格里所说,我一定带你出门到处走走。” 槿儿想,伦敦难道就没有洋人看我,就没有挤挤挨挨的场面?想到此,她不由长长地嘆了一口冷气。 郭嵩焘知道她想什么,又说:“埃及不过是英国的外藩,没什么看的。” 槿儿说:“可你们坐了火车,我在上海便听人说起这怪物,早想看看了。” 郭嵩焘只好尽自己的知识为槿儿解惑,说起史蒂文森的身世,及火车发明的经过——据说这以前已有瓦特发明了蒸汽机,后来又有个叫特里维西的首创铁路蒸汽机车,一个钟头只走了十多里,还不如马快,被人戏称为“装有轮子的蒸汽锅炉”。直到这个史蒂文森改装了新火车头,才有大大的进步。所以史蒂文森被人称为“火车头之父”。 这回轮到槿儿感嘆了,她说“天啦,洋人一个放牛娃居然就发明出火车,那我们大清的读书人这么多,怎么就不能发明一二件好东西呢?” 郭嵩焘一时忘情,竟嘆了一口气说:“别说那班念死书的书呆子了,他们心中只有孔孟,视洋人这一套为左道旁门,不但自己不愿把心思用在这上面,就是别人发明出来了,只照搬现成的也不要。”说着,他便把这些年朝廷关于火车的争论学说了一遍。 事关朝廷大事,槿儿也不敢多说,只嘆了一口气说:“上海为吴淞路不是还死了人吗,洋人瞒天过海固然不该,但既然修了我们把它买下也还是要得的。” 郭嵩焘说:“你说的自是正理,但愿能买下来,那样我们大清就终于有了第一条铁路。若经营得法,国人目睹其利,渐渐推广,我们大清就也和洋人共享铁路之利了。” 青山遮不住(1) 瞒天过海 郭嵩焘和他的随员们在念叨吴淞铁路的前途之际,李鸿章也在思谋兴办铁路之事——由英国人勘探出来的开平煤矿的结果已正式出来了。 此事由现任轮船招商局总办唐廷枢负责,由他陪同英国工程师在那里前后往返三次,实地考察了半年多,半年前已得出了正式结论——开平胥各庄一带方圆近百里的地下不但有丰富的煤层,且煤质十分地好。 其实那里产煤人人皆知,这以前已有不少当地人经营的土煤窑在开挖,用土车装着四处发卖,但此番洋人是对整个矿山的全面评估和论证,不仅探明了储藏量,估计能开採多少年,还有关于煤质化验的各项指数以及矿山如何建设、机器设备如何安装的计划,对当地老百姓像土拨鼠打洞似的开採,洋人是不屑一顾的,他们设计的是用机器开採,通风抽水一色用机器,还要修一条从胥各庄到大沽的铁路,内容十分具体。 唐廷枢把厚厚的一本报告书呈送给李鸿章,才过了一天,李鸿章便派了戈什哈来请他。 “景星,请上坐。” 李鸿章于是一个心思抽水烟,他眯着双眼旁若无人地抽得十分滋润,好一会儿他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我们眼下不正在讲求船坚炮利吗?一个煤炭一个钢铁,无煤不行,无铁不成。前年我在磁州开铁矿,眼下又要在开平开煤矿,这是富国强兵的基础,看来抓是抓对了。” 唐廷枢知道这是一句大开门的话,主题还在后头,于是连连点头。 不想李鸿章接下来又专心专意去抽水烟,一连抽了几袋烟,这才放下菸袋,用清茶漱了漱口,然后说:“上几天我们这里和东局通了电报了,你可知道?” 唐廷枢不知中堂何以一下从煤矿扯到电报上去了,又不敢说其他,只得木然地点点头说:“晚生听说了。” 眼睛却巴巴地望着中堂,想听他谈煤矿,可中堂却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电报。 原来天津机器局设在北塘,距城内约十六华里,中间尚隔着一条大河,平日传递消息靠驿马专差,因距离不远,故也从未误事。但若遇上狂风暴雨天,隔河渡水便困难了。 第12页 一天,水雷学堂总教习、英国人拜提来谒,闲谈中提到这事,拜提竟向他献议在北塘与城内架电报。他一听就是水雷学堂的学生能完成这项工程,花费不过数百金,不由怦然心动。 于是由拜提设计,学生动手,机器购回后,不到10天便安装起来了,眼望着电线拉通,拜提指挥另一拨学生也把小型发电机、收发报机安装完毕,待电机的灯亮了起来,负责发报的学生按动电键,一阵清脆的“滴滴哒哒”的声音过后,几乎与这里同时开动机器的东局马上有了回应——这是一份英文回电,练习生当场翻译出来,前后不到一袋烟久。一看电文,竟是:“恭贺中堂成为大清电报业鼻祖。” 李鸿章不由开怀笑了——他不是高兴这个“鼻祖”头衔,洋人的海底电报线已从伦敦、巴黎、加尔各答架到了香港,眼看就要在上海登陆了,中国才区区十六里电报算不了什么。他高兴的是他师夷之长技的主张又一次找到了例证。这些天,他几乎逢人便告,眼下他又和唐廷枢谈起了他的成绩。 “景星,”李鸿章兴致勃勃地介绍了电报的架设过程,然后说,“我认为我们这班读书人并不蠢,洋人办得到的事我们一样能办得到,你看,水雷学堂那一班毛头小伙子才喝了几天洋墨水,不就根据图纸一蹴而就了么,那个洋教习并未动手呢!” 唐廷枢听李鸿章说完这番话后十分感动。他原在怡和公司任总办,是李鸿章用高薪挖过来的。先用他为轮船招商局总办,眼下又任为开平矿务局总办——北洋的几个阔差事几乎由他一身兼,因此对李鸿章感激涕零。 眼下听他谈起洋务,是如此的不遗余力,满以为此番办开平煤矿也一定会这么大刀阔斧的。于是,他待李鸿章说完马上接言说: “中堂此说真是大长了我们华人的志气。其实,论起来,我们的确不比他们白种人蠢,而我们的吃苦耐劳精神则又过之,要紧的是放不放得下架子,肯不肯学。就说矿山的开发,眼下我们要依赖洋人,但只要多派人出洋学习,晚生敢保证,以后再要开矿,我们自己的人才便出来了。” 这话很投中李鸿章的心思,于是,他便和唐廷枢专讲矿山的事,连用机器开採,用多少人工、一个班的产量也问及了,唐廷枢成竹在胸,一一予以回答。 接着便谈到了运输,开平属燕山脚下,全是丘陵地带,山道弯弯,崎岖曲折。新式矿山,用机器掘进,一年少说也有几百万吨的产量,如何运出来呢?如果靠驴车马拉,别说那么多煤运不出来,连矿山的成套设备也难运进去,所以,唐廷枢马上提到了修筑铁路,即从胥各庄至大沽修一条专线,用火车运煤至大沽,再装上海轮运往沿海各地,这样可与洋煤一争高下。而且,依他的主意是矿山开工之前,先修铁路,把交通摆在第一位。不想这主意一说,李鸿章便连连摇头说: 青山遮不住(2) “不行不行,这种安排要不得。” 唐廷枢不解,忙问:“怎么不行呢?” 李鸿章说:“我看开矿山就开矿山,先把煤挖出来再说,修铁路的事,暂时不能提。” 唐景星说:“中堂的意思是先不声张,避开言路?” 李鸿章微笑着连连点头说:“正是此意。我告诉你一句名言:办洋务只管闷头去做不要说,一说准办不成。就说採煤,股未集,煤未挖,矿井架子也未竖起来,你就喊修铁路,这是肯定要失败的。你知道吗,眼下朝士们反对修铁路,什么六不宜、八大害都有,还说铁路穿山打洞、惊天动地、拆屋毁坟、蹂田堙井,有的人甚至摆出要和人拼命的架式,谁也奈何不了他们。所以,我的主意是先把矿务局的牌子竖起来,然后再募集资金。若先让他们成了股东,把银子押到了矿上,煤挖出来堆在那里运不出去,那就不是你我二人的事,该大家着急想办法了。至于铁路,你先把地征好,也只说是修马路,到时瓜熟蒂落,再铺上铁轨不就成了?这也是一计,叫反客为主。你说呢?” 离经叛道 午梦初回,百无聊赖,李鸿章倚在靠枕上抽水烟,就在这时,材官摇着一张小小的白色纸片禀道: “香山容纯甫来拜。” 李鸿章明白,所谓“容纯甫”乃驻美、日、秘副公使容闳。原来此番朝廷继派郭嵩焘使英后,又派许钤身任驻日本钦差大臣,陈兰彬任驻美、日、秘三国钦差大臣,容闳副之,所谓“美日秘”即美国、日斯巴尼亚(西班牙)和秘鲁。这以前,陈兰彬和容闳为留美学生正副监督,已在美洲呆了四年,对那里的情形熟悉,朝廷故有此任。 同在曾国藩帐下当过幕僚,李鸿章与容闳相识已15年,故人来访岂能怠慢,他赶紧下匟迎了出来,在阶沿上与容闳相遇。 “纯甫,你真够洋味的,进京去拜会那一班大老爷们,难道也用这种名片?”一见面,李鸿章一边拱手一边举着手中的名片笑问容闳。 容闳微笑着鞠了一躬,说:“让中堂见笑了。其实,这是在国外及香港拜客时用的,回到上海后因事多,还来不及印拜帖呢。” 李鸿章矜持地点头表示理解,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乃伸手肃客,引容闳入客厅,并请客人升匟。 第13页 接下来是容闳向他详细报告关于华工的调查——原来眼下美国、古巴(西班牙属地)、秘鲁三国有大批华工在那里谋生,近来发生了虐华事件,需找洋人交涉,李鸿章乃奏明朝廷,令陈兰彬和容闳就近调查,眼下调查完毕,他乃召容闳回国述职。 说起华工在美洲的境遇,真是骇人听闻——华人被骗上船,人身即失去自由,关在统舱内不见天日,连淡水也很难喝上,飢饿和疾病,中途便夺去不少人的生命,而上岸即被奴隶主拍卖,终身供主人驱使,任打任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此番容闳去调查,开始摸不清路数,还了解不到实情,后来通过美国的一个朋友带路,才见到几个正在受虐的同胞,见面自然是诉不完的苦经,凡有心肝者,无不闻声泪下。可眼下,秘鲁的驻华公使又来北洋游说,意欲扩大华工的招募。容闳说起这些,十分愤怒,建议中堂向秘鲁公使提起交涉,必要时诉诸国际公法。 李鸿章听后,显得有些神情木然,又说他一人说了不算,还须将意见奏明朝廷,再由总理衙门和秘鲁公使反覆交涉。 容闳见中堂不在意,心想,此事确须向总理衙门关说,于是准备告辞。不想李鸿章此时兴致很好,乃在容闳脸上仔细端详了片刻,微笑着摇头说: “纯甫,想不到一别四年,你还是老样子。怎么样,美洲的华工处境如此,在那里的学生娃娃又如何呢?” 容闳似未听出主人的揶揄,仍当是在叙旧——因为他自带留学生出洋,在天津拜会李鸿章,至今正好4年。一说起留洋的学生,容闳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其实,这是容闳最感到骄傲的事。 还是曾国藩在世时,那一回,美国驻华公使镂斐迪为扩大美国在中国的影响,曾向朝廷保证,愿为大清国培养留学生。要出洋,头道关是学好外语,最好是从小训练,所谓“童子功”;而学习声光化电之学也是从小学起比秀才举人已满脑子“承题破句”的人要接受得快。所以,容闳乘机向曾国藩建议选派幼童出洋,因曾国藩鼎力主持,容闳才有这学监之任。 他乃一手操持,从同治十一年第一批起至今已派出120名。这些学生眼下大多安排住在美国的家庭中,按部就班在学习。所以,他一听中堂问起,忙说: “托中堂的福,学生们倒是十分听话,学业也很有长进。以第一批那30个人论,他们只花了3年半的时间便修完了洋人要学6年的课程,眼下已进入中等学校学习,其中詹春成、黄开甲等好几个学生成绩最引人注目,已连续5个学期夺得年级的第一二名。这样的成绩保持下去,完全可进入美国的最高学府深造。” 青山遮不住(3) 李鸿章连连点头,但似乎记起了什么,忽然眉头一皱说: “詹春成?就是那个广东南海县詹天佑吗?我听说此人品行不端,在外不好好读书,却专事游戏娱乐之事,这种人怎么会有好成绩呢?” 容闳一听不由急了。他明白这一定是继任学监吴子登告了阴状。 眼下他尚未开口,中堂便提到了詹天佑,他赶紧说: “中堂明鑑。其实,出国的120名留学生大多不错的,第一批30名更是成绩突出。就说这詹天佑,他又是好学生中的佼佼者。他的算学成绩次次拿年级第一名,且次次获最高奖学金,我已指定他务必考取耶鲁大学的土木工程系,将来学成回国,修铁路架桥樑的担子便可由他们来挑。” 说过了詹天佑,他见中堂仍一脸的凝重,便又向中堂介绍洋人的学校和教育,说洋学堂是要求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与国内的教育完全是两码事,洋人一向嘲笑中国人体质不行,他们的新闻纸上常常画着中国人面黄肌瘦,抱一桿鸦片枪一榻横陈。留学生成绩好又在体育锻鍊方面能与洋人竞争有什么错呢? 如此这般为学生辩护过后,言语中自然而然扯上吴子登的食古不化,他不明言吴子登不宜再任学监,但言外之意十分明了。 其实,容闳还有很多话要说,他明白京师虽有个总理衙门,由军机大臣沈桂芬在主持,由恭亲王主管,但实际上有关洋务的事,皆由李鸿章一手操持、一言而决。不想李鸿章对这些话并不十分感兴趣,听得也并不专注,容闳尚未说完,他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容闳深入的话题,说: “纯甫,我看你先住下来,有些事可从长计议。” 说着,也不管容闳的惊愕,却望望容闳足下锃亮的洋皮鞋,又望望小几上的洋名片说: “对学生娃娃还是应严加管束的好,就是我辈也要作个好榜样,不论是在国内或是国外,总总要像个人样。所谓‘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不然,徒增人口实,于国于己都不利。” 容闳一听这话,一下子呆住了…… 胡服骑射 容闳告辞出来,心中十分失望,望着北洋公署的门墙和森严的守卫,不由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带着满肚子的心事他住进了北洋公所的客房,打算在天津多住几天,一定要说服李鸿章听从他的主张,撤换吴子登,并多派留学生去美国。 就在他一人在房中思谋第二次见中堂如何进言时,忽听门外有人用粤语在大声喊道:“纯甫,纯甫,你在那儿?” 第14页 容闳一听声音很熟赶紧走出来,原来是唐廷枢在寻他,不由高兴地上前与唐廷枢相见。 “景星大哥,我正准备找你呢。” 容闳好不高兴。同是香山人,又同在马礼逊学堂读书,他俩关系十分亲密,哪怕一个常在国外也不曾中断书信往来。容闳在美国便知唐廷枢已从怡和转到了北洋,所以此番他一到上海便去轮船招商局找唐廷枢,可招商局的人说唐大人已去天津。天津正是容闳回国后的第二站,于是,他打算见过中堂后便去寻唐廷枢,不想他却找上门来了。 唐廷枢身上穿的也是四品文官服,胸前补子绣的也正是一只野雁,头上同样是青金石顶子,与容闳这一身服色毫无二致;唐廷枢见中堂时穿的是一双方头靴,那是他让听差特意买下的,一出北洋公署他立刻换上了洋皮鞋,也是黄色;他俩都是剪了辫子的,也都是回国入仕才又蓄起来,与常人比要短小得多,也因此要遭人非议。 二人携手进入唐廷枢的住处,因先来,唐廷枢占的是东跨院一套房子,曲径通幽,松篁滴翠,很是雅静的。 唐廷枢一进门立刻脱去公服,露出里面的洋装,居然是雪白的衬衫,法兰绒紧身衣,西式长裤。容闳也跟着学样,里面虽与唐廷枢的略有不同,却也是洋装,二人相视不由又一次大笑。 “不行不行,赵武灵王不是要胡服骑射吗,俄罗斯的彼得大帝也割须剪袖哩,我们的李中堂若真有心办洋务,就应该从服饰上变起,这一套官服既不好看又累赘,还有这辫子,洋人一见便说是猪尾巴,真是贻笑外人。” 唐廷枢尚未坐下,先向好友发了一通牢骚。 容闳不由感慨系之。他是个聪明人,观言察色,听话听音,岂不明白刚才中堂所说“要像个人样”、“正其衣冠尊其瞻视”的所指?自己不就是用了一张洋名片、穿了一双洋式皮鞋吗?眼下唐廷枢要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起码李中堂便会反对。 想到此他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寒暄过后,唐廷枢马上恭贺容闳履新——得任驻三国的副钦差大臣,这在唐廷枢一派人眼中可是非常荣耀的事,何况容闳和自己一样,出身布衣,连个“县学生员”也不是呢。 青山遮不住(4) 谁知容闳一听,却连连摇手说:“其实呢,小弟我的志向并不是当公使,而且,处此形势之下,弱国无外交,这公使也很不好当。” 唐廷枢对此说表示理解,并连连点头说:“我知道,你的兴趣是向国人介绍西学,着意为国家培育人才,那么,你带去的那几拨学生可好?” 这一问,自然打开了容闳的话匣子,他乃向好友吐起了苦水。 “景星,依我看,中国人一点也不比洋人蠢,无论26个英文字母的拼读还是声光化电学的研究,虽然出国前闻所未闻,但只要有人教,一说就懂一学就会,倒是我们那位督学先生始终忘不了严夷夏之大防,时时要拿个紧箍咒套在娃娃们的头上。” 容闳深有感慨地说起在美国这4年的经歷,用十分厌恶的口吻说起陈兰彬及吴子登。唐廷枢一听吴子登在美国督学,每逢朔望之日,仍逼着学生向孔子牌位行跪拜之礼。不由嘆了一口气说:“这怎么行,人家洋人讲平等,根本就不兴这一套,甚至会来看稀奇呢。” 容闳又摇摇头说:“陈兰彬和吴子登都是翰林,出国前连26个英文字母也不认识,又遑论算学和声光化电之学?所以对洋学丝毫不理解,开口闭口不忘孔圣人就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李中堂,他老人家不是一直高唱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么,怎么对流落美洲的华工如此漠不关心,却对学生横挑鼻子竖挑眼呢?” “怎么说呢,这个李中堂。”唐廷枢沉吟半晌字斟句酌地说,“眼下办洋务已成了一种时髦,骂的人固然不少,但趋之若鹜的人也很多。有些人喊洋务只是为了作官,李中堂呢,不办洋务也是个大官。所以,他还是肯作实事的。不过,作此官行此礼,他可是正而八经的两榜进士、翰林院编修出身,是道道地地的孔门弟子,可不敢像我辈那样,信马由缰,出圈离格,不以他人是非为是非。所以,在某些事上,他多少有些叶公好龙的味道。” 接下来他便告诉容闳中堂欲开矿山的箇中细节,直到这时,容闳总算对中堂的洋务思想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唐廷枢接着又说起自己手中正办着的轮船招商局,这个中国人自己办得最早的一个公司。它于3年前在上海挂牌成立,一开始就是衙门的架子,主管官称总办,下设两个会办、四个帮办,再下来又是提调又是管事,还有许多书办、工头。一个公司,作实事的不多,有衔头管空事的却不少,全是上头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安插的私人,甚至有人在外省作官也在招商局挂名支薪水的。真是当官的引来当官的,大人物安插小人物,唿朋引类,城狐社鼠。以致招商局才成立便人浮于事,开支浩繁。小小的招商局每日供差的、跑腿的、作杂役的川流不息,门前车夫轿马,冠盖如云,比起李鸿章的北洋公署森严不足,却热闹有余,而真正有心入股的商人自然望而生畏,逡巡不前。须知入股就是合伙做生意啊,谁见了这排场不怕将白花花的银子来打水漂漂呢?所以,牌子挂了大半年,商招不来,帐上先亏空了好几万,后来勉强才招到一万多两银子的认股,却不够花销,最后李鸿章看收不了场,乃由北洋先行垫付了十五万两白银才启动。 第15页 …… “唉,”唐廷枢说完这些,长长地嘆了一口气说,“李中堂当初要我顶替招商局的烂摊子时,我便向李中堂提出过,办公司便是办公司,不能办成个衙门,要我当经理可,当这四品候补道的总办可不成,又经商又作官,不中不西、非驴非马,洋人看着便笑话我们。再说,我名为总办,手上又没有尚方宝剑,那班会办、帮办一个也得罪不起怎么行得?他们只管拿钱不管事也罢了,可拿了钱还要来碍手碍脚就气人了。眼下呢,要开煤矿,我吸取教训,第一便是闲杂人一个也不要,要我当总办便什么事都依我的。万不料才开头又与中堂拗着,说什么吴淞路已吵翻了天,胥各庄的铁路只能瞒天过海,你说能瞒吗?” 容闳听他如此一说,想起远在美洲的华工,想起仍在美国的那一班学生,想起自己有心引进西学的雄心勃勃的计划,一颗心竟全浸在冰水里…… 洋务乏人 眼下朝廷虽派了郭嵩焘使英,但还有俄、法、德等三个强国未曾遣使,三国驻华公使多次在总理衙门提出要求,且一再向他提起,无奈眼前大清外交乏人,一时派不出既懂洋务又有一定资歷的人来。 李鸿章不由想到了曾纪泽。 他想,丁忧服阕的曾纪泽前不久写信来,说不日北上候官,此人可是个洋务人才,应该为他谋一个合适的位置。 正想到这里,只见材官陈金揆双手捧着一张大红烫金的拜帖进来,道是: “曾袭侯来拜。” 李鸿章想,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曾纪泽已袭父亲的一等毅勇侯爵,故有此称。于是一边准备出迎一边连声叫请。 青山遮不住(5) “劼刚,忽忽五年,云天阻隔,得知你北上消息后,我是数着日子候着你呢!” 一见面,李鸿章忙唤着曾纪泽的表字拱手让坐。曾纪泽也不敢怠慢,口称中堂,一揖到底请安。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李鸿章对曾纪泽的干练果断有了深刻的印象。眼下他已自学英语,真是个有心人啊。荫补授职,照例从优,何况曾国藩遗响至今,看来若由他出面举荐应是所请无不准的。 坐下后,略述过寒温,李鸿章便问曾纪泽:“此番北上,一路之上坐的是哪家公司的轮船?” 曾纪泽一听,立刻明白李鸿章的用意。马上说:“早听说中堂的轮船招商局办得有声有色,今年又吞併了美国的旗昌公司,真是有气魄。纪泽在家中倾慕不已,尤其是想到万里长江终于有了挂大清黄龙旗的轮船,这可是先父企想了多年却终生未实现的事,更令人倍增欣慰,所以到汉口后,自然是要坐自己的船的。” 李鸿章一听,也不追问他后来坐了没有,坐的是哪条船,却立刻呵呵地笑了起来,说: “招商局开始用人不当,经营不善,去年我把唐景星从怡和公司挖过来,用为总办,这唐景星果然有魄力,眼下公司业务是越做越大了。” 曾纪泽也赔笑道:“要说办洋务,当然要数中堂,我在家便听说中堂已在上海筹办机器制布厂,在上海又听说中堂已派人在和洋人协商收买淞沪铁路,看起来不用多久我们又可坐自己的火轮车穿自己的机制布了。” 才三言两语,李鸿章觉得十分投机。人一高兴,不觉忘形,他于是大谈自己的洋务规划——洋务之道不外两途,一为自强一为抚夷。自强即强兵富国,具体措施无非是开矿山办工厂兴实业,只要做到船坚炮利便九转丹成了;抚夷则是办外交,在国势未强时忍辱负重、和辑列强,为自强赢得时间,国家强盛后则宣抚四夷,折服列国。这也是曾文正公毕生的追求,可惜中道而殂,留下志决身殁的终生遗憾,他这个作弟子的自然要完成老师的未竟之志。 这一说不由令曾纪泽肃然起敬。二人各抒己见,交谈得十分投合。 说着说着,李鸿章忽然打住话头,微倾身子,上下打量曾纪泽,好半天才闲闲言道:“我说劼刚,其实你早该出山了,父母之丧,守百日孝期便可,何必要拘守旧礼呢?眼下外交人才奇缺,郭筠仙使英后,俄德法三国公使乏人,是该你一展长才的时候了。” 曾纪泽一听,不由怦然心动,口中仍谦逊地说:“中堂太抬举了,郭筠老是何等之人,我辈岂能与他老人家比?” 李鸿章摇一摇头,说:“怎么说呢,若论资歷和学问,筠仙自然要胜你我多多,但他却因书读多了,反显得有些呆气。” 曾纪泽闻言不由吃惊,正错愕之际,李鸿章乃从容说起此番朝野上下“讨郭”的内幕——起因便是“马嘉理事件”。 马嘉理被杀,英国公使威妥玛指云贵总督岑毓英为幕后主使之人,在总理衙门坚持要将岑毓英撤职押解至京审问。此议遭到总理衙门断然拒绝,为敷衍威妥玛,朝廷派了李瀚章赴云南查办,李瀚章调查后指出此事与岑毓英无关。可偏偏在这个时候,郭嵩焘却上疏主张议处岑毓英,认为他未作先事之防才导致此一纠纷。此举不但迎合了威妥玛的意见且也让李瀚章难以自圆其说,自然招致清流的怨恨,大家不由要群起而攻之。 至于长沙学生捣毁郭府,李鸿章虽也认为学生过激,并说已函请恭王出面,责成湖南巡抚查处为首的学生,但言语之间却有几分怪郭嵩焘不会做人之意…… 第16页 听他如此一说,曾纪泽不由代为排解道:“据我看,筠老之说也有他的道理,且也不像迎合威妥玛。因为奏章不是写给威妥玛看的。云南出了这么大的事,引起国际纠纷,害得国家又要出让权益,身为地方当局,岑毓英怎么没有责任呢?朝廷自己先将他议处,可免洋人要挟,这最终也是在设法保全他。” 不想李鸿章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筠仙说这话不是时候,不是地方。眼下京师以李兰荪为首的清流一听洋字便深恶痛绝,云南杀了个窥伺边陲的英国人是好事,巴不得有千万个岑毓英,都是这么个杀法。所以,岑毓英便是他们心中的英雄。这班人不明天下大势,更不知循情循理,戳烂天不补,一踩九头翘,筠仙上那个奏疏,还不是正好成了他们的出气筒?” 洋人该杀却一时杀不得,中国不该让步却又不能不让步。这情与势,与5年前发生的天津教案如出一辙,曾纪泽一想起就心有余悸。他想,父亲当时是处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焉,而这个郭筠仙却不是当事人,何必发此议论,招人诟骂呢?想到此,乃嘆道: “筠老是个实心人,老而弥笃。” 青山遮不住(6) 李鸿章却又一次摇头说:“实心,实心只合交友,一用到官场便是呆气。” 接下来李鸿章便劝曾纪泽留下来,在北洋帮办军务,伺机推荐他出任一国公使,他说: “别去京师了,眼下朝廷舆论已被李兰荪那一伙人把持,但凡带一点洋字的人都受到排斥。你自学英语本是好事,可在李兰荪那班人眼中就成了异端。” 曾纪泽却谢绝了他的好意——他本是进京候选的,都未入,君未面,怎么就留在北洋当一个幕僚呢? 洋务的罪过 论起来,李鸿藻不过咸丰二年的进士,比李鸿章、郭嵩焘等人晚了两科,只因治经学有成,为咸丰帝看中,选作大阿哥(皇子)的师傅,这以后,两宫太后“爱子重先生”——只几年时间便将李鸿藻拔擢至内阁学士、户部侍郎,至同治四年更以左都御史改工部尚书入直军机。 身为帝师,李鸿藻以击浊扬清为宗旨,以阐扬圣学、排斥异端为使命。这些年西学东渐,许多人嘆服洋人的奇技淫巧,大有“用夷变夏”之势,为“严夷夏之防”,李鸿藻以帝师之尊,终于成为大学士倭仁之后的清流领袖,带领一班青年后进抨击时政,颇令恭亲王及李鸿章等洋务派有荆生肘腋之感。 这天,李鸿藻用过早餐,盥洗后匆匆来母亲灵前上香,三炷香后,忽听前面槽门人声嘈杂,家人手持两张拜帖进来说: “大理寺少卿王家璧、翰林院编修于凌辰来拜!” 李鸿藻最不愿上香时有人来打搅,但此刻一听是这两人,忙说:“有请。” 前年(同治十三年)朝堂上那场围绕洋务的大辩论,冲锋陷阵、出力最多的便是王家璧和于凌辰。 当时总理衙门因日本犯台之事上了一个条陈,分六项筹议海防,朝廷下令让沿海各省督抚参与讨论,丁日昌、李鸿章等人主张改变祖宗旧章、大办洋务。此议遭到清流的迎头痛驳,于凌辰和王家璧更是急先锋,骂丁日昌为“丁鬼奴”,骂李鸿章是“用夷变夏”。因此之故,李鸿藻十分欣赏他二人。 此刻,二人随李鸿藻进书房,分宾主坐下,献茶毕,李鸿藻马上问起了来意。 原来去年夏秋间,保定、河间两府遭了蝗灾,禾苗多被吞食。直隶总督李鸿章奏报了灾情,眼下春耕在即却灾民乏食,他二人乃是奉旨赶来这一带察看灾情的。 李鸿藻听完介绍,连连摇头嘆息却先不发表评论,只问道:“二位从京师来,京师近日有什么新闻?” 王家璧说:“要说新闻,最近只有驻西班牙的副公使入觐请训。” 李鸿藻摇了摇头,说“怪事,怪事,葡萄有牙,西班也有牙,世上哪有这么多名字怪怪的国家,还不是洋鬼子在咱们中国讨利益讨多了,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便变着名字来要!” 于凌辰说:“老师,要说怪,还不在此。” 李鸿藻忙问还有什么比这更怪的。于凌辰说:“老师可知这个副使的来歷?” 李鸿藻忙说不知。于凌辰于是告诉他是容闳,李鸿藻不由鄙夷地一笑,用不屑的口吻说: “不就是那个驻美国留学生副监督的容纯甫么?” 二人忙点头说:“正是此人。” 李鸿藻又问怪在哪里?这回却是王家璧抢先说道:“这个容纯甫据说还是曾文正公拔识的人材,却一点规矩也不懂,拜客时不管拜的何人,一概称兄道弟,喊上炕时,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一屁股便坐上去。” 于凌辰说:“最可笑的是他的拜帖,上面竟然有博士、硕士头衔。张幼樵(佩纶)戏问他,足下这‘博士’比贾谊贾太傅的博士如何?他居然连贾谊是谁也不知道,只问这贾太傅的博士是在英国读的还是美国读的。” 李鸿藻说:“这样的人,两宫太后、皇上也接见?” 于凌辰说:“见了,不过仅问了几句话便叫他跪安退下。但在恭王府却成了上宾,六爷与他畅谈竟日,还留了饭呢!” 第17页 “妖孽!妖孽呵!”李鸿藻狠狠地用食指戳着桌面说,“妖孽出现于朝堂之上,能不招致天灾?二位回京復命,就以‘天象示警’四字上奏可也!” 《易经》上本有“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一说,当局者往往引而将天灾比附人事。二人马上领悟到了,王家璧忙说: “正是此说,此番蝗蝻害稼,不去山东山西,也不去河南和陕西,单单发生在直隶省,而且以保定府为最,这不大有来头么,因为李少荃是此地最高长官嘛。” 于凌辰正好也想到了,忙附和说:“是的,容纯甫就是他引进来的,唐景星也是他招来的。这两个二毛子不干好事,听说最近又竖起了开平招商局的牌子,想在唐山开矿山、修铁路呢。” 青山遮不住(7) 说着二人便大骂洋务,骂李鸿章。见他二人如此激动,李鸿藻不由露出了微笑。 身为帝师,李鸿藻练就了少有的涵养功夫。就是平日与恭王面析廷争时,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显得言谈稳健、举重若轻。此刻,面对这两个青年后进、自己任会试总裁时选拔的门生,他更显得从容。一边慢慢品茶,一边听他们高谈阔论,待二人骂够了之后,才长长地嘆了一口气说:“其实,李少荃是老马不死劣性在。我等打蛇几次都未打中他的七寸。” 两个年轻人一听,立刻想到了铁路,于凌辰说:“眼下淞沪路总算收回来了,可李少荃派盛杏荪(宣怀)去谈判,想收回自己营运,还想以此类推,到处去修筑铁路。这事是我辈断不能答应的。” 李鸿藻摇摇头说:“铁路和轮船打的都是富国强兵的牌子,所以还只能算是枝节。” 王家璧不意老师这么漫不经心,忙说:“老师,吴淞路才二十几里,可沪上已闹得沸沸扬扬,人命也出了;他想在唐山修条铁路通大沽,那可是京畿腹地。一旦成功,门户洞开,洋人可就长驱直入了。” 李鸿藻冷笑着说:“在唐山动土,他敢?” 于凌辰不知就里,说:“他有什么敢不敢的?门生听人说,他把土地征好了,正在开挖,说什么修筑马路,这不正是洋人那瞒天过海之计吗。” 李鸿藻见他们尚未领悟,乃唤着于凌辰的表字说:“莲舫真是个书呆子,怎么忘了唐山胥各庄属开平卫,开平卫又在滦州呢?那里距东陵才多远,皇陵禁地,长眠着大清列祖列宗,能让铁路火车折腾?穆宗毅皇帝(同治)才入土,他可是两宫太后的亲儿子!” 于凌辰知老师记错了,忙分辩说:“开平属永平府管辖,东陵在遵化县,乃属顺天府范围,中间还隔一个丰润县,三百余里距离,惊动皇陵之说,只怕有些牵强。” 李鸿藻把眼一瞪,说:“莲舫,我说你是书呆子一点也不假,平日只关心经书,舆地之学就没浏览过。地理先生不是有‘千里来龙,结于一穴’之说吗?东陵的马兰峪是龙形之地,发脉在黑峪关的五龙山,结穴于马兰峪,开平的徒河便是接马兰峪的龙鬚沟而成,此所谓有来龙有去脉,脉行千里,顶顶不歪。他李少荃若在开平去脉之地穿山打洞,修一条铁路,岂不断了龙脉?民间也知掼草惊坟,那火车的轰隆声声震千里,又岂是三百里便能遮断的呢?所以,李少荃不起这个意便罢,他若起念,只需在亲贵王大臣中,找一个人出来向两宫太后奏明厉害,他便要前功尽弃。” 于凌辰和王家璧听老师如此一剖析,不由连连点头。 李鸿藻说得起劲,面对两个门生目光炯炯地一瞥,又用指关节敲着茶几说: “眼下欧风东渐,世人沉湎于洋人的异端邪说之中,整肃纪纲、拯救世道人心才是我辈当仁不让的头等大事。孔子当年为何除少正卯?辟异端诛邪说也。少正卯妖言惑众,以致夫子门下三盈三虚,故夫子任司寇,三月而诛少正卯。今天也到了诛少正卯的时候了,这就是那一班认贼作父的人,他们宣扬洋人那一套,我们讲敬天法祖,他们却鼓吹师事洋人;我们歷来贱货贵德,他们却要兴商富国。事事与我辈唱反调,若不口诛而笔伐之,可真翻天了。” 所谓“南山有鸟,北山张罗”——李鸿藻侃侃而谈,至此算是“千里来龙,结于一穴”了…… 怪现象 于凌辰和王家璧回京后,围绕吴淞铁路的争论已趋白热化,而李鸿章筹办开平矿务局并征地修“马路”的消息也已传得很广了。 因李鸿藻有话在先,于凌辰终于按捺不住,不由想到了醇亲王。论起近支王大臣,自然以先帝咸丰爷三个弟弟为最,但恭王主持洋务最力,不能进言;惇王耽于酒色不问朝政;只有醇王合适。 不过,醇王也有他的苦衷——身为当今皇帝的本生父,不得不避嫌疑,怕别人说他想当太上皇,几乎与大臣们断了往来,一心闭门读书。但静极思动,本是人之常情,何况生于九重宫阙,活动于权力中心,才过而立之年,精力又如此旺盛,醇王又焉能心如止水? 这天,他在西山别墅的大草坪里,由一班侍卫陪着打靶。就在这时,一名小苏拉手持一张大红拜贴,从前面气喘吁吁地跑来了。醇王知有客人,乃丢了枪,跳下马走了过去。 第18页 “莲舫来得正是时候——我昨天胡诌了几句诗,不知跑韵了未,你看看。” 好个礼贤下士的王爷,一边说着一边笑盈盈地将于凌辰让到厅上梨花木椅子上,待侍从献过茶,他便取出诗来,开口就是讨教的口吻。 “七爷太谦虚了。您的诗作早已是炉火纯青,岂是我辈能置喙的!” 于凌辰边恭维着边浏览诗稿。原来是一首五律,用上平声四支韵,道是: 青山遮不住(8) 励志唯崇约,修身务退思。 己情非力省,物理固周知。 爵秩荣叨忝,奢华念易兹。 铸颜期寡过,不疚发于私。 仔细玩味诗意,于凌辰明白这诗和“退省斋”的斋名及“退潜别墅”的庄名一样,都是韬光养晦之意,照例恭维几句或篡改几个字便可讨得欢心了。但他今日有目的而来,岂能敷衍?所以看后略作沉吟道: “好固然是好,七爷毕竟是七爷,以诗明志,恰到好处。不过——” “不过”之后,似有难言之隐。醇王莫名其妙,乃说:“莲舫今天怎也酸涩起来?” 于凌辰在醇王目光迫促之下,突然顾左右而言他道:“近日京畿出了奇闻,七爷可曾听说?” 醇王论诗正在兴头上,不知于凌辰何以突然改变话题,但一听“奇闻”不由也跟着转弯道:“什么奇闻?我孤陋寡闻得很。” 一见醇王入彀,于凌辰索性丢下诗稿,面色凝重地说:“为这事李少荃特地上了一道贺表,说是祥瑞之兆,但有趣识之士却认定是凶不是吉,是祸不是福。” 这一来醇王兴趣更浓了,乃连连追问。 原来今年正月,丰润县一家农户养的母猪下了一窝猪娃子,其中一只鼻子忒长,似是一头小象,狮象是吉祥之物,猪能产象应是上天预示吉祥。因在直隶境内,故李鸿章乃上贺表报喜,且扯到去年玉田县有一麦两穗的事,说瑞物和瑞麦降生,乃天下太平之兆。 听完故事,醇王说:“古人有言,瑞麦生尧日,芃芃雨露遍。眼下母猪产象、一麦双穗,的确是吉兆,莲舫何以说是祸不是福?” 于凌辰说:“七爷,其实祥瑞之说,哲人不言。猪牛产异物,犹人之怪胎,当然是祸;至于麦生双穗,不过是土地肥沃罢了。元朝的马端临着《文献通考》,举歷代祥瑞,统统称之为‘物异’。去年江南洪魔肆虐,秋末直隶又有两府备受蝗蝻之苦,加之这物异,怎么还有吉兆可言?” 于凌辰如此危言耸听,醇王不由凛然,乃说:“这么说,不知主何凶兆?” 于凌辰神秘兮兮地说:“七爷忘了,玉田和丰润不紧挨着东陵吗?眼下穆宗毅皇帝的万年吉地尚未竣工,孝哲皇后尚未永远奉安(死后未入土)呢!” 一句话提醒了醇王。 大清朝列祖列宗,除了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葬于辽宁外,其余分葬东陵和西陵。地处马兰峪的东陵有顺治的孝陵、康熙的景陵、干隆的裕陵、咸丰的定陵,眼下同治帝虽已“永远奉安”,但孝哲皇后却尚未,另外,地宫虽已完工,面上的享堂及一些建筑尚未完全竣工;而西陵在河北易县永宁山,那里除了雍正的泰陵、嘉庆的昌陵外,尚有慕陵,那是醇王爷的父亲、庙号为宣宗成皇帝的道光爷的万年吉地。 道光帝一生崇尚节俭,生前在营造自己的陵寝时,先也是选定在东陵,但不愿太糜费,下旨陵工费用不准超过二百万两。所以工程只能从简,地宫两侧原应开的龙鬚沟也省掉了。当快竣工时,他恰好行围至此,乃下令亲信太监去地宫探视,太监出来时靴底尽湿——地宫渗水。道光一怒之下,承办陵工的官员、太监皆遭严谴,后改在西陵营造陵地。 由此可见,歷代帝王无不看重自己的万年吉地,就是崇尚节俭的道光帝亦在所难免,因为这不但是自己的最终归宿,且也关系到国运的兴衰。眼下醇王一听于凌辰提到东陵,不由问道:“听说两宫太后已派五爷偕内务府大臣去惠陵工地察看,不知他们是如何回奏的?” 于凌辰说:“眼下倒是按部就班在进行。” 这句话留了尾巴——既有“眼下”就有“将来”。 醇王马上说:“难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变故不成?” 于凌辰长长地嘆了一口气说:“将来可不好预测。眼下李少荃已任命唐景星为开平矿务局的总办,要用洋机器採煤,又嫌运河水浅,运煤困难,已在胥各庄至大沽间修筑铁路,七爷想想,开平距东陵才几步路,若铁路开通,穿山打洞,那龙脉能保无虞?地下的列祖列宗又能永保安宁?” 本是笑脸团团的王爷眉毛一下枯起来,竟连连在房中踱起了方步。 于凌辰知道火候到了,反不急不慢地品起了香茗,好半天才重新拿起桌上的诗稿吟哦道:“厉志唯崇俭,修身务退思……七爷这立意是不错的,可就是太消沉、太置身局外了。” 醇王沉吟半晌,摇了摇头,嗫嚅着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要我怎么办?” 于凌辰说:“事关宗庙社稷,当说的还是要说。须知五寸之矩,可正天下之方!” 第19页 一句话竟让醇王爷热血沸腾起来…… 英伦气象(1) 坡兰坊45号 自十月十七日从上海开航,歷时51天,行程三万余里,五大洲经歷了三大洲,四大洋过了三大洋,国家计18个,亚洲有安南、暹罗、印度、波斯、阿拉伯、土尔其6国;非洲有阿比西尼亚、努北亚、埃及、的黎波里、突尼西亚、阿尔及尔、摩洛哥7国;欧洲计有希腊、义大利、法兰西、西班牙、葡萄牙5国。宗教则除了安南信儒教、暹罗信小乘佛教外,其余不是基督教便是伊斯兰教。停靠的全是英属殖民地,上岸观光所见皆英国国旗,真不愧其自诩的“日不落帝国”,此行算是亲眼目睹了。 议论及此,使团中人,无一不喟然兴嘆。 使团之人上岸后,立刻在禧在明的陪同下,乘火车前往伦敦。 在伦敦市政当局的安排下,禧在明为使馆租房子的事十分顺利。 使馆房子安排在伦敦坡克伦伯里斯45号。坡克伦伯里斯简称坡兰坊,在新城的东南,正处繁华热闹的地段,为一独立的花园洋房,前面有一个大草坪,后面有花园、水池、亭子、石桌、石凳及鞦韆架,还有库房、马厩和厨房及下人住的平房。房东为一侯爵,在伦敦及乡下广有物业,因慕中国公使之名,愿以整幢房屋出让,月租为105英镑。 此时的伦敦已用上了煤气和自来水,贵族和有钱人已用上了电灯。侯爵的花园洋楼自然层层水电气一应俱全,居家和办公都十分方便。 匆匆安排之后,天色已晚,因旅途劳顿,各自归房休息。 第二天上午,英国的驻华公使威妥玛即匆匆造访。 郭嵩焘是清楚此人履歷的——早在37年前,他才二十出头即随着鸦片战争的硝烟来到中国,由一名普通的书记官做到上海海关税务司,而其升迁的每一个脚印无不因参与中国事务有关。同治十年,他终于继阿礼国之后出任驻华公使。 此人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通,不但能操一口流利的华语,熟悉中国的经史典籍及朝章制度,且为了向本国人传授华语,他于同治四年自编一本教材,首创用26个拉丁字母拼写汉字,使从未学过华语的人能用这种方法通读华文,书出后世人称便,就连懂行的中国人也觉得比中国传统的反切注音要方便得多。 在外交活动中,威妥玛因为是个中国通,故比一般的洋人更难对付,在他出任公使5年时间里,便一手制造了“马嘉理事件”,在总理衙门及李鸿章面前一尺风三尺浪,翻云覆雨,极尽威胁讹诈之能事,在国人心中他真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洋鬼子”。 不过,郭嵩焘自与他交往,发现若丢开各自的立场只论交情,威妥玛倒不失为一个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之人。 威妥玛自签订《烟臺条约》后即回国述职,故先两个月回到伦敦。此番因“马嘉理事件”,威妥玛使自己的国家不费一枪一弹便获得不少好处,但他在向国会报告时,仍受到不少责难,认为允许中国对鸦片征取较高的进口税和抽取厘捐,使鸦片贩子受到了损失…… 眼下郭嵩焘一行终于到达伦敦了,威妥玛见面不便告诉《烟臺条约》在国会讨论受到指责事,他先问过途中情形后,便转入正题——外相德尔庇想在最近时间内会见中国公使。 郭嵩焘欣然允诺,时间由威妥玛安排。 根据国际惯例,公使到了驻在国后,必须晋谒了驻在国国家元首、当面递交了国书后,他的公使身份才被确认,在未履行这道手续前,因身份未被确认,故不宜交结其他官员。 因此,郭嵩焘提醒威妥玛,希望早日安排他晋谒女王。 威妥玛告诉他,外相要见他正是为此事商谈必要的细节。不过,女王眼下正在外地度假,近日内不会回城,须多待几天。 当下郭嵩焘召集所有的人在一楼客厅开会,议出一个章程,名曰《五戒》,宣布即日起无论长官或僕役一体遵行。《五戒》即:一戒吸食鸦片;二戒嫖;三戒赌;四戒外出游盪;五戒口角喧譁。 宣布完毕,郭嵩焘乃派黎庶昌会同马格里去英国外交部递交照会,正式商请英国方面安排晋谒女王之日期。 第二天威妥玛又来了。一进门便笑嘻嘻地说:“郭大人,您和您同事一下就博得了伦敦市民的好感,您看,这是今天各大报对您的介绍。” 说着,他将腋下夹着的羊皮护书打开,取出一叠报纸,递与郭嵩焘,郭嵩焘立刻转交马格里,马格里翻了翻,这里有两份报纸,都是当天的日报,一份名叫《泰晤士报》,一份名叫《摩宁波斯得报》,都是伦敦颇有名气的大报,两份报纸上果然都载了有关中国公使进驻伦敦的文章,马格里先翻看了一遍就将文章大意告诉大家:英国人民盼望已久的中国使团终于踏上了大英帝国的土地。中国是一个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有着优秀的人物和丰富的物产。此番派出的郭公使不但学识渊博,还十分熟悉国际关系和外交准则,对各国人民都十分友善和谦和,昨天才踏上英国本土,即遭遇醉汉无端生事,郭公使以大局为重,竟代醉汉求情,足见他的宽宏大度,果然与众不同…… 英伦气象(2) 昨天发生的事,今天一早就见了报,使团成员不由吃惊,都兴致勃勃地听着,郭嵩焘见他不提刘锡鸿的名字,不由问道:“就只有这些?” 第20页 马格里明白这是在关心副使,他抬头望了一边正睁大眼睛望着报纸的刘锡鸿一眼说:“也提到副使了呢。” 刘锡鸿立刻说:“怎么说的?” 马格里望望威妥玛,又望望郭嵩焘说:“上面说副使刘大人也是个十分优秀的人物,带过兵打过叛匪,还很关心洋务。” 刘锡鸿这才勉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接下来威妥玛便代表外相德尔庇正式提出约见中国公使,时间就在次日,地点在外相府邸。 于是,正副使于第二天偕同参贊、翻译一行8人,乘坐3辆马车随威妥玛去拜会德尔庇。 伦敦的街道与国内街市不同,不但十分宽敞,且把行人与车马错开,街心供车马专用,两边用石头砌出略高数寸的路面供行人行走。 眼下他们的马车行进在大街上不但不用喝道,且非常引人注目。当市民看清车上坐的是中国公使后,他们立刻停下来向车上挥手致意——文化和种族上存在的差异是那么明显,中国使团的到来早使伦敦市民轰动了。市民看使者,使者也在车中看市民、看两边的建筑物。 这已是到达伦敦的第四天了,使团之人首次正式浏览伦敦的市容,这真不愧是当今世界的第一大都会,其布局之恢宏、建筑之优美、街道之宽敞整洁、店铺的繁华、行人的礼貌恭谦都堪称完美,它不但与东方古都北京城的格局迥然不同,且属于另一种风格,或者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郭嵩焘坐在马车上,穿行在人流中,接受沿途市民瞻仰与欢唿,只觉得耳目一新,这才真正感觉到天外有天。自己和僚属们已到了异域殊方,但这异域殊方是那么美丽,根本不是传说中的蛮荒鬼域,不要你去学苏武牧羊,吞毡卧雪,也不是范成大的经歷,触目处荆棘铜驼,面对的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徜徉在这个世界里,他感到无比的新鲜和满足,觉得很值得——接受使命,风雨登轮,嘲讽诟骂如潮而涌,眼下这一切统统丢到脑后去了,只一个心思关注自己的使命,觉得只有不辱使命,才是对那班人的最好回答…… 下马威 德尔庇外相已迎候在府门前。 郭嵩焘早已对目前英国政坛有所了解——这是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国事完全由两党操纵,彼此的竞争远非中国歷史上的朋党之争可比,现任首相为毕根士·菲尔德,乃保守党党魁,前任名葛兰斯顿则是自由党领袖,手下各有一派人在议会占有席位,相互攻击争胜,不遗余力。眼下要去拜会的外相德尔庇便是保守党党员。 他想,这些情形于一个从全封闭的封建国家中来、对政党政治仅只耳闻的清国使团之人看来,是一次难得的验证的机会…… 外相府终于到了。 郭嵩焘匆匆下车后,德尔庇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威妥玛站在中间,先向客人介绍了外相,又将客人一一向德尔庇介绍,德尔庇立刻亲切地上来与郭嵩焘握手。 郭嵩焘一边握手,一边暗暗打量他——瘦高的个子,络腮鬍子,年若五十余,精神矍铄,举止斯文,说话轻言慢语,果然一言一行都不失绅士风范。心中不由赞嘆道: “此人叱咤政坛,折冲樽俎,必有超人的手段。” 德尔庇也在留意对方——接待一个来自清国的使团,是他和他的政府嚮往已久的大事。 德尔庇早已听威妥玛介绍过郭嵩焘,知道他因学问根底扎实、知识渊博,一度出入宫廷,担任过老皇帝的文学侍从。更重要的是他与清国最有影响的地方势力派头目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在外交上他与李鸿章一样,属于头脑清醒、能认真地、友好地对待西方人的一批清国官员。自然,在他身上,清国士大夫那目空一切而又愚顽不化的倔犟之气要少得多。 德尔庇想,清国的皇帝派定他作为公使,看来是合适的…… 德尔庇满意地点点头,紧紧地抓住郭嵩焘的手握了又握,却只对一边的副使及随员们点了点头,便把客人们引入他那豪华气派的客厅。 落座后,僕人们摆上水果点心,端上热气腾腾的咖啡,接下来便是寒暄。 客人们首次从东半球来到西半球,黄脸对白面,碧眼望黑瞳,作为外交官,要套近乎表示亲热,立刻可以找出许多话题,就以天气而论,伦敦与北京也迥异。但客套过后转入正题,气氛立刻凝重了——郭嵩焘希望尽快晋谒女王。德尔庇微微一笑,说女王即将返京,不日即安排接见来自大清国的使者。却又说我们大英帝国的使者去北京等了十余年才见到贵国的皇帝呢。这话颇令客人有些莫名其妙,细心的郭嵩焘且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英伦气象(3) 果然,接下来提到晋谒的礼节时,德尔庇又望着郭嵩焘微笑着说: “大清是东方最大的国家,清国臣民觐见本国皇帝要行三跪九叩之礼,我们大英帝国是西方最强大的国家,领土遍布全球,我们的女王当然享有与清国皇帝同等的尊严,入觐时当然也要行三跪九叩之礼!” 然而,明眼人看得出来,他们自踏上英国本土后,在温文尔雅的揖让后,德尔庇代表英国政府第一次在故意出难题。 早在公元1793年,也就是清国的干隆五十八年,英王曾派马戛尔尼去清国,要求晋谒皇帝,商谈有关通商事宜。干隆皇帝听朝臣们说,马戛尔尼是来“朝贡”的,他虽同意接见这位“贡使”,却要求对方用三跪九叩之大礼见他。马戛尔尼到北京后呈递一份备忘录,要求清廷派一名地位相同的官员向英王的画像跪拜,他才能跪拜皇帝。这个要求在大清朝廷看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第21页 双方僵持不下,马戛尔尼后来虽用晋谒英王之礼——下了一单跪,但仍引起皇帝不快,最后不得要领而归。 20年后,英王又派阿美士德来华,此时紫禁城的主宰为干隆的儿子嘉庆帝,听说英使来华,终于答应“赐见”,却又派出专使赴天津,教导英使如何行三跪九叩之礼。这事在大清皇帝看来是十分正常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英国人自然应该是“王臣”,晋谒功追三皇、德配五帝的皇帝自然要行三跪九叩之礼。所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英国人怎么能例外呢? 不料阿美士德却坚决拒绝行跪拜之礼。为此,嘉庆帝一怒之下,下旨将不知礼节的“英夷”驱逐出国。 这以后直到鸦片战争爆发,大清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但皇帝却始终不许“夷人”驻在北京。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北京条约》草签了,种种屈辱的条件都答应了,可对洋人惟一合理的要求——在北京开设使馆并互派公使一条不答应。 大清皇帝拖了十多年不接见外国公使,直到5年前同治帝亲政才正式在紫光阁接见各国使者。自然是平等之礼,即使者仅向皇帝鞠躬。 对此清流仍十分不满,认为洋人狂妄,李鸿章出面打圆场,说:“取其敬有余,恕其礼不足”。 洋人见终于得到皇帝的接见十分高兴,但到后来他们打听到了,中南海的紫光阁原是专门接见朝鲜、越南等“外藩”的地方,又转而生气了。 今天,他们可找到报復中国人的机会了——你们不是爱跪拜么?那你们也该拜拜我们的女王。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摆在了郭嵩焘和他的同僚面前。 在来的路上,郭嵩焘想到了很多难题,惟独没有想到这一点。正在思考怎么回復时,刘锡鸿忍不住大声抗议了,他用广东方言很重的官话说:“这怎么行呢?大清的三跪九叩之礼是臣子晋谒大皇帝之礼,你们的女王只是一个王,怎么能跟皇帝比?” 此话一出,效果更糟。翻译马格里先不照译,却马上反驳道:“刘大人,这纯是一种文字游戏,女王也好,皇帝也好,都是一个国家的最高元首,贵此贱彼,不是对等的外交原则!” 因为没有照译,德尔庇不明白副使说了什么,仅从他那大声嚷嚷中猜到了一定是不同意跪拜,他见威妥玛在冷笑,忙问是说什么。 郭嵩焘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忙使眼色制止刘锡鸿再说,也示意威妥玛先不作声,却微笑着向德尔庇道:“请问阁下,其他各国公使及贵国臣民晋谒女王时也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吗?” 此言由马格里译出后,德尔庇和威妥玛都一怔,好半晌德尔庇才迟疑地说:“不,我们大英帝国崇尚文明与平等,各国公使和我们的臣民虽对女王陛下无比地尊敬,但这尊敬只用鞠躬来表示。” 郭嵩焘轻轻吁了一口气,说:“本公使奉大皇帝之命来到贵国,和各国公使一样,为的是敦睦邦交、增进友谊,本公使对女王陛下当然无比地尊敬。不过,敝国素有随乡入俗之说,各国公使和贵国臣民用何等礼节晋谒女王,我们当然也用同等礼节晋谒女王。” 德尔庇不由点头笑了。 “入乡随俗”一句不但拒绝了在英国必行三跪九叩之礼的要求,却也为大清的“先帝爷”最初坚持洋人见皇帝必行三跪九叩之礼进行了辩解,德尔庇从这四个字的答辩中,看出了正副使的高下。 但他不甘心,仍坚持说既然清国有跪拜之礼节,作为使臣自然应用自认为最恭敬的礼节来对待驻在国的君王。 郭嵩焘既然探到了对方的底蕴,当然得理不让人——一个国家怎么可用两种礼节来要求使者呢?再说你们的使臣不跪我们的皇帝,我们的使臣怎么要跪你们的女王呢? 英伦气象(4) 双方争论不休,互不相让。 一边的威妥玛说:“依我看,此事可报请女王陛下亲自裁决。不过,郭大人和刘大人用什么身份晋谒女王应在这里定下来。” 郭嵩焘很高兴威妥玛的转寰,马上响应道:“好的,英明的女王陛下一定会作出令我们能接受的决断的。至于我们的身份,不是事先已议好了吗?” 威妥玛点点头说:“不错,这是本人和李中堂共同商议定下的。不过,最好还是先看看你们的国书。因为在郭大人备办国书之前本人已离开天津了。” 郭嵩焘对此早有准备,国书也由黎庶昌带在身上了。 眼下黎庶昌听他们提到国书,忙把羊皮护书打开,取出国书呈上来。 礼失而求诸野 郭嵩焘和他的同僚们终于正式见到英国的女王维多利亚陛下了,时间在光绪二年的腊月二十五日,这已是公历1877年的2月7日了,地点在白金汉宫。 英国的王宫有两处,一曰:圣詹姆士宫;一曰:白金汉宫;而马格里翻译为“贤真木宫”和“白金噶思巴雷司”。前者为举行朝会大典的地方,后者则是日常处理公务的所在。 使团中人,一个个怀着无比敬畏和好奇的心情去晋谒女王,想看看这个海上女霸主的巢穴究竟是如何地森严,不料直到去了才知,事实与他们的想像有距离。 第22页 英国的王宫无论规模之宏大或建筑的雄伟壮丽,是根本无法跟中国的紫禁城比的。它坐落在一条普通的大街上,行人如蚁,连宫门口也不乏平民在留连,根本没有一点京师的“天街”、“御道”的气象。 他们在铁栅栏外下车,见门口有身着甲冑的禁军在站岗。因事先有约,女王的礼宾官已等候在侧,在礼宾官的导引下,他们穿过林立的禁军走进铁栅门,穿过一重门,来到一处极大的院落,砖石铺地,四周华屋重重,沿抄手迴廊再进第二道门,上石阶三十余级进到一平台上,只见德尔庇外相与威妥玛已候在那里。 他们一见清国使团上来立刻亲热地上前招唿,并引客人进入休息室候见。 郭嵩焘自上车后,便处处留心,注意观察周围的一切。眼下他已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这是一间十分宽大的客厅,装饰得非常华丽。自从法国皇家画院着名的大画师勒·布朗以他那完美的艺术构思把凡尔赛宫装饰成欧洲最负盛名的艺术殿堂后,“路易十四式”的装饰风格几乎为各国所接受,进而纷纷模仿,英国的王宫自然未能脱窠臼。但女王是个酷爱自然和歷史的人,装饰大师们根据女王的意愿自然有所更新,就如眼前的客厅论,它的风格体现出慷慨激昂和宁静恬淡的统一。 少顷,女王的侍从官偕御前大臣西摩尔、恺木伦出来转述女王请中国公使见面的口谕了。 德尔庇和威妥玛首先起立,郭嵩焘见状,不由也率僚属站起来,他们听完翻译的口述,一齐肃具衣冠,跟着两位御前大臣款步入室去见女王。 眼下当政的英国女王名亚歷山德娜·维多利亚,生于嘉庆二十四年(1869),父亲为英王威廉三世,丈夫为日尔曼沙河堡侯爵之子博雅那。10年前,博雅那病故,女王居孀。女王即位在18岁时,因威廉三世薨后无嗣,王位由弟弟威廉四世继承,四世亦无后,王位乃传于侄女。 这位女王以贤明能干闻于世,其国力也因此得以长足发展。眼下英国的生铁年产量已达到七百多万吨,工业与贸易坐上了世界第一把交椅,因此有“世界工厂”之名。女王和她治下的国家如日中天,本土虽只比郭嵩焘的家乡湖南省略大,但它在海外却有比本土大150倍的殖民地。今年初,亚洲的殖民地五印度各邦绅民上女王尊号为“印度女王”,因而“英国女王”、“印度女王”并称。 不过,令郭嵩焘永世不能忘记、且特别痛心的是英国发动的两次鸦片战争,竟也是在这个女王当政期间。 他想,几经曲折,他终于在今天得面见这位海上女霸主了,这个女霸主究竟是怎么一副狰狞面孔呢? 西摩尔和恺木伦规行矩步,款款而前,把中国使团引入了另一间大厅。这一间大厅装修得更豪华,墙壁上饰以锦缎,地上铺有十分艷丽的地毯,华光溢彩、金壁辉煌。看来,这里已是女王召见臣下和会见外宾的地方了。 西摩尔和恺木伦停下来,两廊的乐手用小洋号吹奏了一支短短的乐章。大厅正面的大门从两边打开,众人正惊愕间,突然眼前一闪,门洞口出现了一名绝色金髮少女,扶着一名贵妇人——凭直觉郭嵩焘也明白,这个贵妇人一定就是名闻遐迩的女王了。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天前,外相不还在坚持使臣要用三跪九叩之礼晋谒女王吗?今天,女王竟起身迎客人于门前,前倨而后恭,这未必也是洋人的手段?他立刻想到中国的古礼——彼此的谦恭和揖让;想到沿途在英属殖民地的礼遇,心想,丢开彼此的争竞不说,洋人的国度其实也是礼义之邦,而以礼义之邦自诩的大清,皇帝高高在上,虽屡次败于洋人之手,却始终不愿以对等国看待洋人,甚至坚持要洋人以跪拜之礼入觐,皇帝的面前容不得不跪之臣,哪怕就是后来终于让洋人不跪而入觐了,也要从先哲孟夫子那“以大事小”的理论中寻一份安慰,所谓“以大事小者,畏天命也;以小事大者,知天命也。”这实在是虚骄之气已灌顶了。 英伦气象(5) 想到此,他不由愧颜,心中顿生“礼失而求诸野”的悲哀。 西摩尔和恺木伦立足后微微向女王鞠躬,然后分立两边。郭嵩焘立刻和女王面对面了,之间仅数步之遥。 他不由打量一下女王,她已是近花甲之年的老人了,圆脸微胖,丰容盛鬋,半点也不显老相,因不是大典,故着常服,头上也没戴王冠,只是一条白碎花巾,穿一身黑衣裙,显得十分慈祥和庄重。侍立一边的公主碧阿他丽丝则穿着洁白的衣裙,轻盈妙曼,光彩照人。 因作了充分的准备,郭嵩焘一点也不慌张,他跨前一步,向女王从容地行鞠躬之礼,不料女王也鞠躬回敬,郭嵩焘一连三鞠躬,女王和公主也一连三鞠躬。 接下来由张德彝上前将国书交与郭嵩焘,由郭嵩焘亲手将国书交与老臣西摩尔,西摩尔转交女王。 这份国书虽被英方指为不合规范,但女王仍然笑纳,接下来由马格里用英语念诵词,女王认真听着并频频点头。待念完诵词,女王开口言道: “贵公使此次远来,为通两国之谊,愿英清两国永远和好!” 当女王身边的中文翻译把这句话译出后,郭嵩焘不由连连点头称是。 第23页 女王又问清国大皇帝好,郭嵩焘连声答好。女王又说: “既然大皇帝有书来,我们当有回信。” 郭嵩焘说:“静候陛下回玉。” 于是,这一次绸缪数日、令人辗转难寐的晋谒算是结束了。 正副使内讧 这天,该拜的客差不多都拜完了,乃在午后让刘孚翊去告诉刘锡鸿,约刘锡鸿偕夫人一同去照相。 刘孚翊上楼去半天也不见人下来,众人都不耐烦了,又让一个马弁上去催,直到这时才见刘孚翊匆匆下来,仍只一个人,郭嵩焘不由着急,乃问道: “云生怎么还不下来?” 刘孚翊望了众人一眼说:“刘大人说身体不适,免了。” 黎庶昌说:“吃饭时不还好好的吗,大家去合个影多好。” 刘孚翊说:“这是无法勉强的,他不去我们去。” 众人于是带着一份遗憾出了门。 就在众人都在草坪上车时,刘孚翊特地走后,他挨着郭嵩焘吞吞吐吐说了实话: “刘副使这两天火气大得很。那天晋谒女王后一回到下处便骂人,说女王处上不尊,那个公主袒胸露乳,更是一副轻薄之相,也说了您一些闲话。” 郭嵩焘一惊,忙问道:“我有什么供他说的?” 刘孚翊凑近前,悄声说:“他是沖尊夫人来的。” 郭嵩焘大惑不解,槿儿规行矩步,与使馆之人很少接触,就在船上也很少与人打照面,几时得罪了刘锡鸿呢?可刘孚翊话说到这里却欲言又止,郭嵩焘更加生疑,乃停下来硬要刘孚翊说。刘孚翊被逼不过,于是说: “他说尊夫人一到伦敦便洋化了。今天去买一个茶瓶,明天又买一合香水,这两天更是脚不沾地抛头露面去与洋人应酬,很是不成体统。他还说——” 刘孚翊说到这里又不说了。但他不说郭嵩焘也能猜出来,无非是槿儿的身份——一个小妾,原是上不得台盘的。 于是气得手颤心摇,乃连连追问刘锡鸿还说了什么,刘孚翊见他气成这样,加之槿儿又跟在后面,不敢再往下说了,只说:“他不愿照相,还有一说,就是照相会摄去人的精气神,照多了连魂魄也被洋人摄去了!” 这又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且不说洋人报纸上天天有女王和官员、贵妇人的照片,就在上海、天津的租界里也设有好几家照相馆,不少中国官员和有钱人也去“开洋荤”,谁也没有“摄了魂”的遭遇。他明白刘锡鸿言外之意,无非是说他心中的“魂”被洋人摄去了。 他一气之下,便要去找刘锡鸿问个明白。 刘孚翊慌了神,乃一把拉住他死死相劝。这里众人已上了车,因公使夫妇未上车,大家又从车窗口探出头来招唿,他只好忍下这口气,勉强上了车。但到了照相馆,他的情绪仍未恢復正常,以致镜头中的正使大人竟枯眉噘嘴,一副苦相。照相师打出手势,又作出示范才勉强把相照好。 照了集体相,又分别照单个的,槿儿照了后,按他们事先约定是要照个夫妇合影的,不想他竟要槿儿下来,不再照了。 回到使馆,他想和刘锡鸿推心置腹谈一谈。 他说:“云生,依我看,既来之则安之。有些事还是少计较些好。” 不想刘锡鸿却冷笑道:“是我要计较,还是有人成心要排挤我呢?” 郭嵩焘一听口气不对,不由说:“云生,看来你是生我的气了。我可以赌个恶咒,当时备办国书时,确没有想到这些。如果是有心漏掉你,天诛地灭好吗?” 英伦气象(6) 刘锡鸿冷笑说:“赌什么咒,岂不闻雷打火烧,命里所招?” 郭嵩焘说:“那你就将情断理呀。主笔的不是我,看过草稿执笔篡改的不是我,定稿的人也不是我,我若有意将你的名字漏掉,总理衙门三大臣、还有主管总理衙门画押盖印的恭王爷能依吗?再说我若容不得你,当初又何必推荐你?” 刘锡鸿又连连冷笑说:“你推荐我?嘿嘿,谢谢你的好意。可别忘了,你只推荐我任参贊,这副使是李兰荪中堂破格举荐的。可能就因这你放我不下。不然何以一到上海,新闻纸便把我贬得一钱不值,而把你捧得天人似的,到了伦敦又是如此?” 直到这时,郭嵩焘才发现刘锡鸿对他积怨已很深很久,且不是为一件事。正要与他剖析明白,不想刘锡鸿竟走上来从他手中把稿子抽走了…… 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从刘锡鸿的房中出来,郭嵩焘好不怏怏。不想回到自己房中,前脚才进门,黎庶昌便跟进来了。“刘云生跟您赌气啦?” 他在沙发上坐下,黎庶昌也跟着坐下,且匆匆发问。 郭嵩焘沉吟半晌,说:“你说说,他如此食古不化,叫人如何与他共事?他自己要走,我也巴不得。” 黎庶昌没有急于回答,却取出两支洋菸,先敬一支与郭嵩焘,再自己叨上一支,又取出打火机先替老师点上再自己点上,一连抽了几口烟始闲闲言道:“眼下俄、法、德三国都希望我朝廷遣使,您何不上表推荐他任去一国当个正使?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第24页 郭嵩焘微笑着不语了。 黎庶昌果然书生气,刘锡鸿连当个副使也为外人看轻,又如何当得正使?眼下俄、法、德三国都是一等强国,与大清贸易往来仅次于英国,其重要性也仅次于英国,彼此之间交涉很多,且一旦有事便不是小事。以刘锡鸿的知识和阅歷,能从中化解纠纷、达成和协、讲信修睦,且让洋人信服吗?若这么贸然出奏,朝廷一旦採纳,自己耳根是清净了,却于国家带来无穷的祸患。这不是拿国事当儿戏吗?想到此,他不由正色道:“黎纯斋,你是想让我背上千秋骂名!” 黎庶昌笑了笑说:“老师何必过于认真。眼下的局面,是外交亟需人才,朝廷却又拿不出,刘云生虽资歷欠缺,毕竟也差强人意、聊胜于无吧。” “我可不这么看。”郭嵩焘敲掉手中菸灰,郑重其事地说,“公使一职,在国内仍称钦差大臣,钦差者,口含天宪,如君亲临也;在国外叫公使,头等公使既代表国家且代表国家元首,由此可见无论国内外,都十分注重。不然,国书上少几个字德尔庇也不会齮龁相争。既然如此,你那差强人意、聊胜于无之说是不妥的,岂不知宁缺毋滥?” 黎庶昌说:“老师此说自是正理。不过官场上的事难说得很,您说他不行,说不定有人说他行。当初您仅保举他当个参贊,不是就有兰荪相国保举他作副使么?” 郭嵩焘嘆了一口气说:“如果他命中注定有作公使的份,我自然奈何他不得。不过违心的事我是不愿做的。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黎庶昌见老师泼水不进,只好起身告辞。郭嵩焘却说: “纯斋先别走,给我看点东西吧。” 黎庶昌只好重新坐下来。只见郭嵩焘起身从室内取出一叠文稿交与他道:“这是我来伦敦时,按日写下的沿途见闻及个人的切身体会,准备要寄与总理衙门备案的。你看一看,可否作些增删?” 黎庶昌知道这是件大事,马虎不得,忙答应着双手接了过去。回到自己居室,乃关上门匆匆看起来。 数万字的文稿,一个晚上便看完了,第二天来交稿,郭嵩焘一见便兴致勃勃地问道:“如何?” 黎庶昌踌躇半晌,乃说:“老师述沿途所见,观察细緻入微,且见景生情,回想联翩,见解很是独特,据门生看,确能击中时弊,令局中人深思。不过要寄回国交总理衙门备案只怕不妥。” 郭嵩焘说:“这都是沿途你我亲眼所见,实话实说,有何不妥?” 黎庶昌嘆了一口气说:“老师,世上的事有些是说不得的,所谓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这可是有过教训的。” 郭嵩焘不由生气了,说:“我这是与总理衙门有约的,写下沿途见闻,寄回去供他们参考。再说上面又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黎庶昌说:“老师,要说记述沿途见闻,志刚、张德彝等人的日记真称得上,纯是看见什么写什么。您的则不同,虽也是看见什么写什么,却又要处处与中华对照,加以评议,什么‘实事求是是西洋立国之本’,‘什么洋人法令修明、人民富足、民风政教自有本末’,这些话学生虽有同感,但在李兰荪那班人眼中便成了异端,成了悖逆,他们必然会要跳起来的。” 英伦气象(7) 郭嵩焘经他如此一剖析,觉得是有些不合时宜。只好说:“纯斋,朝廷既已派我等出来坐探西人国政,就应实事求是,若只拣别人爱听的说,那不是掩耳盗铃么?” 黎庶昌说:“左季高爵相有一句名言,办洋务只能做不能说,一说便什么也办不成了……” 话未说完,郭嵩焘不知从哪里一下冒出一股无名怒火,突然说:“算了,黎纯斋,好好的事,你怎么要扯到那个人身上,不嫌败兴吗。” 黎庶昌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只顾说,不知不觉中,却犯了老师的大忌。正不知如何收场,老师却上前把稿子从他手中抽走了…… 美丽的公使夫人 望着黎庶昌怏怏离去的背影,郭嵩焘心中好不怅然…… 其实,他何尝不明白黎庶昌是出自好心,说的也是实情,但一提到左宗棠心中就有一股怨气冲天而起,转而想起自己衔命出京,不远万里来此,究竟是为国家做事,还是要专门揣测权要心理、投其所好呢? 想到此,他终于下了决心,传来专司章奏的随员张斯栒,令他将这一份航海日记寄回国去。 回到自己房中,槿儿正背对门在做针线,因过于专注,直到他走到身边时她才发现,因而吃了一惊。她没有起身相迎,而是慌忙将手中活计藏到了被子下面,但这个动作被他发现了,忙问道: “那是什么?” 灯下槿儿的脸一下变得血红,低声嘟囔道:“这不该你管的,看不得。” 他以为是女人们用的那些不便示人的东西,也就不再追问了。可槿儿口中说不让看,手中却将活计带出来了——那是一件婴儿的衣服。 “啊,你终于有了!”郭嵩焘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适才的烦恼与惆怅都似乎一下丢进了东洋大海,立刻检讨自己的行为,“我不该让你四处拜客的,你应该好好休息。” 第25页 槿儿一听让她休息,不由急了,忙说:“才一两个月,怀的又不是太子,慌什么?我知道您不愿我在外抛头露面,刘和伯的话我都听见了。可戈登夫人说我不应该关在屋子里,那是中国人的陋习,在他们泰西,女人往往是丈夫事业上的助手,那才叫真正的贤内助。” 郭嵩焘嘆了一口气说:“戈登夫人是英国人,你是大清国官员夫人,人家要说闲话也是情有可原。” 槿儿瞪着两只大眼望着他,鼓起勇气说:“您说了的,到了泰西就要随乡入俗,不要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的,还说到了伦敦就让我见世面。您是个老爷,不能失信于人,更不能失信于女流,” 郭嵩焘不意槿儿才到伦敦几天,和几个洋妇人跑了几回街,便能说出如许道理,不由加重语气说:“不让你一人出去是为你好,试想,你不懂洋话,碰上个不会说华语的就成了哑巴。语言不通,来不得蛮的。” 槿儿说:“话不懂可以学,我还年轻,像人家上野夫人,英语、华语都能说多好!我已和艾丽丝说好了,她教我英语,我教她华语,都不收师傅钱。” 艾丽丝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苏格兰妇女,死去的丈夫曾在香港银行任职,她因此在香港住了两年,能简单的华语会话。为此使馆聘她为英文打字员,也住在一楼。不料槿儿竟跟她混熟了。但堂堂的公使夫人,怎么去和外国雇员交朋友呢?郭嵩焘不由用教训的口吻说:“那个艾丽丝只是个下人,你应该自重些,不和她来往!” 槿儿被斥,眼泪一下出来了,竟说:“下人怎样,我还是一个奴才呢!” 说到伤心处,眼泪一下出来了,竟伏在枕上啜泣起来…… 郭嵩焘一见槿儿哭了,不由乱了方寸,可又不想在女人面前服软,只好搓着手在床前兜圈子…… 今天她怀上了孩子,这本是一件大喜事,可因为一桩小事,惹得她又伤心地哭了。她可是一个要强的人,哪怕就在兇横无比的钱氏的摧残下,也只认命而从未抱怨过。再说,她要学英语有什么不好呢,来在异国他乡,语言障碍,受制于人,若夫人会说英语,真是再方便不过了。 想到此,他不觉歉然,乃坐下来拉夫人…… 考察英伦政体 家庭间的小小风波,终归风平浪静,郭嵩焘的全副精力仍復放在对英国的考察上。 这一天为英国开会堂(国会)开会之期,他们早早地便得到了消息。 “开会堂”音译为“巴力门”,是英国国家最高的权力机关。中国人关于“巴力门”的介绍,最早见于林则徐所着《四洲志》,后来徐继畬在《瀛环志略》一书中有过详细介绍,谓英国凡大事皆决定于“公会”(议会),由爵房(上院)与绅房(下院)议决方可实行。 郭嵩焘早年即看过《四洲志》与《瀛环志略》,且不止一次听洋朋友丁韪良等人介绍过西方的民主政治,谓一切权力归国会,议员由民选,以百姓的臧否定官员之进退,上下议院可决定宪法的修改和颁布;可决定开战与议和;君主不过总其成而画其诺而已。 英伦气象(8) 郭嵩焘早就想去巴力门,见识闻名已久的议会,那天去拜会上下院的两位议长,他们也提出了邀请,今天机会来了,岂可错过? 按洋人的规矩,外国使者例席国会,除正副公使外,可带翻译一名。但黎庶昌、张德彝、刘孚翊等随员也早想去了,通过与内务大臣西摩尔及外相德尔庇的再三交涉,始允许众人同往,只不过另备坐位而已。 巴力门大厦设在泰晤士河畔,那是伦敦市最繁华和最整洁的地段。是日因开国会,国君及各国公使毕集,故特别隆重。 一路行来,但见沿途士女填衢塞道,候观君驾,巡捕弹压、警服云连,各店铺且悬红张彩。会堂门外,有红衣兵挟枪两排,肃立两侧,公使车至,则两手举枪为礼。 进入大门后,护军官员皆着兜鍪,穿金花红短衣。有专门接待公使的官员上来迎接,他们引使者进入会堂贵宾席,参贊和随员则被安排在楼上。 郭嵩焘登其堂,边走边打量,这开会堂有如大教堂,装饰得金壁辉煌,分两层,厅中设宝座,宝座两边设有红墩。世爵及亲贵大臣座位皆在中央,右面成梯次而上,为各国公使坐位,左边则为议员的坐位。 郭嵩焘、刘锡鸿及马格里坐下后,远远望见黎庶昌等人也在楼上就座。 大厅中陆续进来了许多人,贵臣皆着大礼服,袭无袖红衣,其长曳地。据马格里介绍,贵臣亦分五等,比照中国的爵位,则公侯伯子男以次类推。横缝白羔皮于右臂,镶四横为公爵,三横为侯爵,二横为伯爵,一横为子爵,红衣而无横槓者,男爵也。大法官和教士则着青色曳地长袍。各国公使则皆官服,但因各自风俗殊异,故色彩斑斓。清国的正副公使是顶戴花翎,着二品和三品文官服;法国、俄国等公使则衣未及膝,大镂金花饰其肩背及四衩,嵌宝星于左胸,多寡不等;腰裹金带,左肩斜背绶带,也有以金花为绳,攒于两膊者;武官则金版饰肩,末端为半圆形,缀一组金穗;文职佩剑,武官佩刀。和他们坐在一起,显得灿烂辉煌、光华耀眼。这中间只有美国公使毕雷盘衣着普通——着一件富人常穿的黑色燕尾服,戴黑色礼帽。郭嵩焘讶问其详,马格里说,美国为民主共和制,因而无贵族平民之分,无上下等级之别,官由民选,去职则为平民,故衣着也与平民无别。 第26页 郭嵩焘不由暗暗点头。 与会者都到齐了,大法官数人就坐中厅,摊开纸笔,静候君临。少顷,女王长子威尔逊亲王与王妃入。 威尔逊亲王名阿拉伯尔,“威尔逊”为其封号,如中国的“摄政王”。 此刻,亲王着大礼服坐于御座边的红墩上,王妃紧挨其侧。王妃为年若三十许少妇,面额饰镂花钻石,绣衣,袒胸露乳,楚楚动人;紧接着女王亲临。 先是护军八人,执仪仗为前导,仪仗约三尺余长,以金为宝盖,镂兽头踞于其巅,首相毕根士持长刀,与枢府大臣李志门捧御冠并行其后,三公主露易丝、四公主碧阿他丽丝皆着袒胸露乳之服于左右掺扶女王,女王仍是黑色的衣裙,与前几天接见使者无异,显得十分安详稳重。 此时楼上楼下所有的人皆一齐起立,女王环顾左右,微微点头,然后就御座,众人亦就座,良久肃然。 接着宣召下议院议员进入。 他们出身平民,故皆着常服,无宝星、绶带,进入大厅后先排队向女王鞠躬,然后从容归座。 接下来便由上议院议长宣布开会,先由掌玺大臣吉尔勘士宣读敕书。 郭嵩焘低声向马格里询问敕书内容,马格里作了扼要介绍——原来此时土尔其与塞尔维亚发生了战争,此为第九次俄土战争的序幕。盖土国受英国保护,塞国又是俄国的盟友,此前俄土之间已发生了8次战争,俄罗斯大多取得了胜利,势力伸入巴尔干半岛及黑海沿岸,但上一次俄土之战因英、法两国支持土尔其,俄罗斯被战败,被迫归还比萨拉比亚,并撤退黑海沿岸海军基地。俄罗斯衔恨极思报復,很可能趁此番土尔其与塞尔维亚的战争乘机介入,作为盟国的英国不得不未雨绸缪;另外,印度发生了天灾,民食为艰,作为“五印度大后帝”的英国女王,应调拨粮食赈灾以示关怀。这样一来,势必增加财政开支。为此,女王的敕书提出两项议程,请议员们各抒己见,达成和协…… 郭嵩焘听了不由点头。 敕书读毕,女王起立,向众人又一次微微点头,随即在三公主和四公主的簇拥下退出会场,众人又一次起立目送女王退场后坐下。 就在这迎送当中,细心的郭嵩焘发现世爵中有一人仍站立未坐,这就是唐宁街首相府的主人——毕根士首相。 郭嵩焘细问马格里,何以众人坐而首相立?马格里乃说起原委,原来毕根士拜相前为一平民,当上首相后始由女王晋封为伯爵,得以进入上议院,以其新进,故不得遽坐。 英伦气象(9) 听他如此一说,郭嵩焘不由感嘆不已…… 此时,议员们开始围绕第一个问题发言了,一个接一个,慷慨激昂,毫无顾忌,各抒己见,没有保留。但个人演说,风格不同,有的是从容不迫,颇不失风度;有的则手之舞之,甚至唾沫横飞、拍起了桌子。 郭嵩焘皆一一留意。 因发言的人很多,速度又快,马格里是不可能做到同步翻译的,他中文词彙有限,有时找不到相对应的词,所以先还断断续续地译几句,后来只好耸耸肩,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郭嵩焘是很想知道这班议员们如何畅谈个人所见的,既然翻译不行,便只好枯坐一边看热闹。但他发现坐在不远处的日本公使上野景范及其他几国公使都听得十分认真。看来,公使不能懂驻在国语言真是不便得很,他不由又想到坚持要学英语的槿儿。 彼此讨论了约两点钟,议长铿恩斯宣布休会,议员们及列席者纷纷起立离座,郭嵩焘及刘锡鸿等也起身。 郭嵩焘不用马格里介绍也看得出此次会议一定是议而未决,他在门口遇见张德彝时,张德彝果然说议长是宣布暂时休会,下午再议。 众人总算在英国国会亲歷亲见了一回,不由一个个兴趣盎然,回到使馆后纷纷其说,各种问题和设想都提了出来,一齐向马格里讨教。 马格里兴奋得很,此刻就像一个政治推销商,闪烁其词,把目前英国的议会说成是世界上尽善尽美的政体。 郭嵩焘在一边听众人议论,一直未作声——闻名已久的议会今天是身歷其境了,联想翩翩,能无感慨?好友冯桂芬在他的大作《校邠庐抗议》一书中,说及英国的议会时说: “……其国中偶有动作,必由其国主付上议院议之,所谓谋及卿士也;付下议院议之,所谓谋及庶人也。议之可则行,否则止,事事必合于民情而后决而行之。” 今天看来,所言不虚。这种以议员票数多寡定大政归依的作法,比较大清的御前会议或六部九卿会议,确做到了博採广闻、择善而从,从而杜绝了“圣躬独断”——其实是政由己出、刑赏由心的独夫政治。但这不也是中国儒家一贯标榜的“民贵君轻”么?可是,孟夫子这一名言千百年来,在君临天下、君权神授的朝廷被人有意识地淡化了,湮没了,而今,“朕即国家”,谁还敢提“民贵君轻”? 然而,英国是否就如马格里所说的真正做到了“民主”呢?他们的议院有上下之分,平民竞选下议院议员,条件是必具备一定的财产,就像毕根士,位至首相,领袖百僚,却因是新进就必须站着看文件,看来,这所谓“民主”也是有限的。怪不得有人概而括之曰“商入议院,政归富人”。但比较国内,却又有天壤之别了。 第27页 想到这里,郭嵩焘忙把这看法告诉了黎庶昌,黎庶昌不由连连点头——他正好也想到了这一点。 马格里已把正使的神色看在眼中,且听到他们的谈话,他转向这边说: “商入议院,政归富人之说并不十分准确,眼下贫苦人、下等人也一样可以议政,就是妇女也正在争取和唿吁要参与政治。众人对国家大事都可畅抒已见,只要说得好,报纸上就会登。议员们或可採纳,拿到国会一讨论,便也影响施政了。” 众人在议论时,刘锡鸿一直未作声,原来他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眼下一听下等人、甚至妇女也可议政,不由嗤之以鼻地讪笑道: “下等之人愁于衣食,困于冻馁,又能有什么政见?就是有一二不轨之徒,发莠言以乱政,又岂能载于新闻纸?那不是让谬种流传么?女人也议政,那更是牝鸡司晨了?” 马格里回答说:“不然不然,平民中也不乏有识之士,他们有不同政见,便可尽情抒发,这是我们法律允许的。刘大人不信,只要常去海德公园看看,便可略知一二。” 眼下听马格里提到了海德公园,刘孚翊忙向正使提议,也要去看一看,听一听。马格里也于一边撺掇说:“明天为礼拜天,游人很多,说不定有人去演说的,很值得一游。” 郭嵩焘正在兴头上,乃欣然应允。 海德公园原属英国贵族海德的食邑,亨利八世时,闢为王室花园,至查理一世时代始向市民开放。公园面积不大,但构思别致,风景优美,加之世界炫奇会曾在此举办,故游人更多。 马格里把郭嵩焘等人引入公园后,众人便直奔里面,果然十分幽静,且游人很多,众人一边游一边议论。 郭嵩焘和黎庶昌虽也惊嘆不止,但主要兴趣还不在此。他们进入后,便四处留神,看是否有马格里说的“平民演说”。但马格里说,平民演说不能跟议员们比,没有固定的场所,也不可能预定时间,演讲者只要有兴致,临场发挥,择人多处便可,没地方站,随意搬块石头或肥皂箱什么的垫脚也行,拍几下巴掌便能吸引听众,听众驻足而听,也不似国会按等级设有座位,当然,也有事先组织好的。至于内容则从里闾新闻到国家大政,甚至官员丑行、宫幄隐秘都可评说,自然不存在“莠言乱政”的指责了。 英伦气象(10) 说话之间,他们来到一处地方,草坪广敞,中间有一石头亭子,有台阶拾级而上,中立一铜像,十分高大英武。马格里介绍说,是为女王丈夫博雅那之相。博雅那十年前病故,女王为纪念他,特为之塑像。众人不由驻足观瞻。 不想此时石阶另一边却聚集了不少人,却不像是在瞻仰铜像,郭嵩焘忙问何故?马格里说:“看情形像是在集会呢。” 众人忙往这边奔来。这里果然是在集会,约一百多人,台阶上有人已演讲完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后,立刻又有人跳上台阶,此人衣着普通,蓄络腮鬍子,戴一顶破毡帽,模样粗俗,不着斯文气质。上得台后,立刻满脸愤怒,手之舞之向众人诉说什么,似是说到伤心处,乃捶胸顿足。听众中不少人为他鼓掌,还有人挥拳喊口号,但边上也有闲人作不屑状。 郭嵩焘问马格里,此人都说些什么?马格里说,他在鼓动大家不要去工厂上工,以此要挟厂主。郭嵩焘要他说详细些,原来此人在一家织布厂烧锅炉。这以前用蒸气机织布,他这个锅炉工待遇尚可。自从厂主改用电气机织布后,产量一下翻了几翻,人员却减了又减,开始厂主还让他打杂,后来则干脆将他裁减了。一同被裁的人对厂主这种过河拆桥的作法十分愤慨,他乃代表众人在此倾诉,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共同对付厂主。 似乎对一切都较淡漠的刘锡鸿此刻不由一边冷笑了,他说:“看来,厌恶奇技淫巧也不单是大清臣民,就是洋人自己也不喜欢。本来嘛,蒸气织布机已很不错了,何必又用什么电气机呢?这不,民怨沸腾,失业的升斗小民只好聚而拒官,这是何苦之哉。” 这又是“火车不宜于中国”的老话题了,但此刻众人注意的不在这里,也无人愿与刘锡鸿争,黎庶昌问马格里道:“厂主办实业,为国家财税之源。他鼓动众人对抗厂主,这不是要造反吗?” 马格里不以为然地摇头说:“也不,他虽然在鼓动,但别人不一定会信他的。再说,这确实是需要政府出面调处的事,他这么一宣传,可引起当局的注意也不是坏事。” 刘锡鸿说:“犯上作乱,听之任之,那你们英国能不亡?” 郭嵩焘说:“这么说说,也不就是要作乱。依我看,这倒是颇合古意。” 众人忙问所以然。郭嵩焘说:“据《淮南子》上说,上古时期,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民有所见,可刻于谤木。这样,民有疾苦,便不致壅于上闻。这平民讲坛不就是尧舜的敢谏之鼓和诽谤之木吗?可惜古圣先贤的苦心后来便走样了,到如今,诽谤之木竟演变成宫门前装点门面的华表了。这是有违古圣之初衷的。” 众人听了,个个都感嘆不已。刘锡鸿却冷笑道: “筠公真是博学得很,依你说,英国女主竟然成了尧舜之君了?” 第28页 郭嵩焘顿时开口不得。 其实,国会也好,平民讲坛也好,马格里的介绍仅一鳞半爪,众人的亲临其境也只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须知此时的伦敦,继巴黎公社失败之后,已成了欧洲无产阶级革命的中心,英国政坛更是风起云涌,变化万端,各种思想都十分活跃。就说议会的改革,能到今天这模样,也是通过无产阶级发动的三次宪章运动的斗争才获得的,时在中国皇帝纪元的道光中叶。 这以后,无产阶级在政坛上更趋活跃,共产主义的宣传在伦敦已十分普遍,到道光三十年(1850年),伦敦的《红色共和党人》周刊上,已全文发表了马克思的第一个英译本《共产党宣言》,宪章派的报纸更是不遗余力地宣传科学共产主义,号召工人为争取生存权利、争取八小时工作制、获得普选权而斗争,共产主义已出现在欧洲的地平线上了。可惜中国使团之人,受语言障碍,虽来到了欧洲革命的中心,却很难听到看到这些本质的东西,或者说听到了看到了也很难理解。 林则徐在伦敦 就在来英国的途中,怀德船长在介绍伦敦的风物时,便向郭嵩焘说起过蜡象馆,说它集五大洲名人于一堂,聚两千年歷史风云于一瞬,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置身其间,真有几分超越古今之感。又说中国的林则徐也跻身其中。 郭嵩焘当时很惊讶,忙问所谓五洲名人系指哪些?怀德乃从容数与他听,什么美国的华盛顿、法国的拿破崙、俄国的彼得大帝等,都是歷史上有名人物,至于英国的名君名将和圣哲则数不胜数,将这些人物陈列一室,受后人景仰、膜拜,无非也是启迪后人之意。 一听“受后人景仰、膜拜”,郭嵩焘立刻想到了文庙,孔、孟、颜、曾及子思也都塑像其中,其余七十二贤人及朱夫子等皆以神主附祀于侧,受后人膜拜,永受馨香。但洋人与中国,各有所尊。林则徐怎么能进入英国人的蜡象馆呢?这不等于入祀英国的贤良祠吗?他虎门禁菸,几窘英人,是为英国人所痛恨者?他真有几分不信。今天,蒙上野公使提醒,乃决定去看一看。 英伦气象(11) 回到使馆,匆匆吃过午饭,他即邀约了好几个人去威克斯独索——蜡象馆参观。 车行数里,到了蜡象馆,馆主听说中国公使前来参观,乃亲自出迎,并陪同解说。郭嵩焘等人在馆主的陪同下,缓缓进入大厅,正中一人即美国首届总统华盛顿,旁边两人,各取轻松自如的姿势站立,左为美国《独立宣言》的起草人杰弗逊,右为美国颁布《黑奴解放宣言》的林肯。。 郭嵩焘是略知华盛顿的,也知道美国人崇拜他,至今仍以他的名字为都城的名字,对杰弗逊和林肯却不甚了了。他想,身为十三州民军总司令的华盛顿是领导美国人赶走英国殖民者、使美国获得独立自由的领袖,英国人居然将他的蜡象列于正厅,可见洋人承认事实,不以个人好恶为好恶,林则徐得“附祀”其中也就不以为怪了。 刘孚翊眼尖,他站在华盛顿像前四周一扫,立刻发现在左边的门边有一身着一品文官公服、戴大红金座孔雀花翎的中国人。走近一看,正是被大清咸丰皇帝谥为“文忠”公的林则徐。此像为坐像,座为太师椅,面前摆一部《南京条约》。 使团中,刘锡鸿是惟一见过林则徐的人。时刘锡鸿就读于广州越秀书院,身为钦差大臣、两广总督的林则徐曾亲至越秀书院看望师生,因此之故,他至今仍牢牢记住了林则徐音容笑貌。 眼下众人都问刘锡鸿,蜡相像不像林文忠公?刘锡鸿从不同角度和远近仔细端详蜡像,平心而论,此蜡像与生前的林则徐毫无二致,创作者抓住了一代荩臣时时忧心国事的特徵,虽只表现他的一瞬间,但人物目光如电,面色凝重,似看到摆在大清朝这个老大帝国面前的许多新问题,似已洞察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走向,显得是那么有信心。 刘锡鸿对蜡像的作者算是服了,可他转念一想,洋人为什么不塑孔子及中国歷代名君贤相,却单单塑一个林文忠公呢?真不知是何居心。 有此一想,在众人的追问下,他只略略点了一下头,用颇为不屑的口吻说:“勉强形似。” 郭嵩焘从刘锡鸿闪烁其词的神态中似乎窥见到了什么,他没有见过林则徐,却从这尊塑像中得出人物十分传神的结论,似乎面前正是他心中的林则徐。 他想,作为一件艺术品,这已是十分难得了,中国传统绘画追求的就是传神啊,不是有九方皋相马,不在骊黄牝牡之间一说吗,何必要问像不像呢?于是他说: “我看不错,洋人能凭记忆、凭想像塑出一尊蜡像且十分传神,已是难得了,作为冤家对头,又肯将文忠公列于一代伟人之中,则更难得了。” 一听正使连连夸奖,刘锡鸿也不顾馆主在侧,立刻头一偏冷笑说:“哼,自古薰莸不同器,忠奸不并存。这样好人坏人同受香火,林文忠公在天有灵还不气死?” 刘孚翊说:“大人,林文忠左右可全是一代伟人呢!” 刘锡鸿狠狠地剜了刘孚翊一眼,说:“一代伟人?哼,你不见他面前摆了一纸《南京条约》?这是林文忠公生前切齿痛恨的!所以我说这不是受供奉,是在受羞辱!” 第29页 中国数千年歷史,伟人辈出,洋人为什么只塑林则徐,而且他面前要放一纸上华文下英文的《南京条约》?众人围绕这个问题议论纷纷,刘孚翊说: “洋人对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歷史太不了解,只知有一个林文忠公,自然塑他的像。” 张斯栒摇摇头说:“不见得,我看这未尝不是明褒暗贬、棉里藏针。” 张德彝说:“依我看,各位全错会意了。洋人的摆设,哪有如此高深的用意?须知蜡像馆是个人展出,不代表官方,不能与奉敕建造的文庙或贤良祠比,我们的圣人贤哲因阐述圣学有成,故附祀文庙,本朝的大臣因文治武功有成,附神主于贤良祠,事迹附国史馆,让后人瞻仰,永享俎豆,那是何等神圣的事。而这蜡像则和天桥的泥人、面人差不多,摆着好看,哄娃娃什么的,就有什么意义,也不过是寓教于乐罢咧。” 争了半天,毫无结果,黎庶昌忍不住了,乃直接问馆主,张德彝充当了翻译,他与馆主叽哩咕噜讨论了半天,才说: “洋人说,蜡像馆之设,主要是向世人展示他的雕塑手艺,当然也有向后人宣讲歷史的用意。中国的伟人之所以选定林文忠公,是因为林文忠公最为洋人所熟悉,在洋人中又最有争议,贩鸦片的自然恨他,可也有不少人认为他做得对,所以馆主便为他塑像,且录《南京条约》全文于他面前,其用意无非是表示事有本末,物有始终罢咧。” 众人这才连连点头。 英伦涅槃第二部分 自从“祺祥政变”击败了对手肃顺之后,15年来,恭王的地位一直如日中天,中间虽有过两次不小的跌宕,但误解消除后,两宫太后又一如既往,对恭王信任有加,他那领袖百僚的地位,一时谁也替代不了。 良谋畏清议洋务忌流言(1) 把瓦特和史蒂文森供到文庙里 郭嵩焘和刘锡鸿的奏疏及郭嵩焘的航海日记装在一个大邮包里带到了上海,转到了天津北洋公署,李鸿章得先过目。 他一边喜孜孜地看郭嵩焘的奏疏,一边和薛福成谈论郭嵩焘的事,不想看到郭嵩焘的日记及刘锡鸿请撤副使事,立刻眉头深锁起来。 郭嵩焘的日记纯是一部游记,以实道实,述沿途见闻,自是国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这类游记他也不是首创,这以前有志刚的《初使泰西记》及张德彝的三本《航海述奇》,也都是述出洋过程,记个人亲歷亲见,但郭嵩焘的日记却别开生面,为表述个人思想感情而加进了不少评论,夹叙夹议,并断言:洋人立国,自有本末,且政教修明,富强正方兴未艾。最后说,据他所见,洋人不但完全有别于中国歷史上的夷狄,且是一个现代文明程度要胜于中国的崭新的国家…… “唉,不得了,老毛病又犯了。” 李鸿章蹙起了双眉。 一边的薛福成以为中堂的眩昏症又犯了,忙说:“大人,要不要紧,晚生这就去传大夫来。” 李鸿章知他误会了,忙坐直身子且把文稿往他怀中一塞说:“哪里,我是说郭筠仙呢。你看你看。” 薛福成接过文稿从头至尾仔细地看了一遍,说:“这文章写得可真好呢,读来令人耳目一新。依学生看来,此文不但可予办洋务者以借鑑,且也于京师那一班老夫子有振聋发聩之用。” 李鸿章望他苦笑道:“你说好,我也说好,可有人会大发雷霆呢。” 薛福成说:“我看别人对泰西的考察,往往浮光掠影,惑于皮毛而忽略骨架。郭公却不同,他是用经邦济世者的目光,将中国和泰西作出全面比较,然后将泰西的富强归结于政教,归结于西学,这才叫溯本穷源。这也正是晚生壅积于胸,早想说而不敢的。” 李鸿章冷笑着说:“你为什么不敢呢,是因为有所惧而不敢。我记得你在《筹洋刍议》一文中说,‘今诚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你所说的只是取洋人的‘器数之学’,目的还是要保卫‘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可他这里却说洋人富强源于政教,源于西学,中华反不如也。那两千年圣圣相承的孔孟只好不要了;普天下士子改学声光化电之学,将造蒸汽机的瓦特、造火车的史蒂文森搬到文庙供起,那样的话,岂不说李兰荪门下一班人会跳起来,就是我辈又有什么想头?” 听中堂如此一说,薛福成不由噤声了——李兰荪门下的人,还有中堂自己这功名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死啃八股得来的。就是自己这候补知府衔的官儿,也是靠的诗文子曰哩,若推崇西学,大家开口a、b、c,自己这桐城派后起之秀、享誉文坛的“曾门四子”会赢不得上海滩一小瘪三…… 中堂见他赧然有认错之意,不由又嘆了一口气说:“当然,筠仙所记一些见闻于办洋务之人不无借鑑,但何必如此说?岂不知古人所言,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 薛福成至此,不敢再为日记说好了,李鸿章却忧心忡忡地说:“筠仙确有些呆气,我看他与副使刘云生只怕也生了嫌隙,合不到一处。” 陶醉于贫穷的礼让,耻于富贵的竞争 其实,为铁路之争,朝野上下沸沸扬扬之际,恭亲王也已在为此事苦思善策了。 第30页 自从“祺祥政变”击败了对手肃顺之后,15年来,恭王的地位一直如日中天,中间虽有过两次不小的跌宕,但误解消除后,两宫太后又一如既往,对恭王信任有加,他那领袖百僚的地位,一时谁也替代不了。 恭王明白,自己这成就实赖左右臂膀的得力相助有关,这“臂膀”就是文祥和宝鋆。然而,比较起来,文祥见识宏远,知人善任,且作事十分果断,宝鋆又不能与文祥比,可惜文祥寿算不昌,去年六月竟一病不起,那些日子,恭王那“折臂”之痛,简直无法形容。好在世事像老天爷有意安排好了似的,文祥病故不久,另一军机大臣李鸿藻也丁忧去职。在中枢,但凡与洋务有关的事,李鸿藻必与恭王齮龁相争,此人一走,恭王耳根清静不少。军机五大臣一下少了两个,原乌鲁木齐都统景廉和湖南巡抚王文韶奉旨入直,这等于中枢一次小小的改组,新进凡事必然迁就逢迎,看恭王眼色行事,但恭王又觉得协商国家大事,首尾不知情,新手又何如老手好? 这天,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来谒,闲谈中,说起了朝廷财政支绌、寅吃卯粮之事,恭王不由嘆苦经。赫德却微笑着说:“六爷嘆息财政入不敷出,可在我们看来,实在是守着金山银海饿肚子呢。” 恭王苦笑着说:“鹭宾,你又要与我谈洋务啦?” 良谋畏清议洋务忌流言(2) 赫德说:“不是吗,论自然条件,贵国胜我们大英帝国多多,可我们却称雄全球,有日不落帝国之美誉。综合国力足十倍于大清。其实,只要倒退几十年,我们也和大清相差无几,何以凭几十年时间便骤富?财宝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上帝也并不独爱英伦……” 恭王不耐烦地打断赫德的话说:“鹭宾,这些你已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也十分清楚,富国之道非办洋务不可,以商富国。可是你不知道,我们东方人与你们西方人毕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民族,人种不同,所受的教育不同,国情也就各异,就如各自崇奉的,你们是耶稣,我们却是孔子;你们口不离摩西十戒,我们却时刻不忘三纲五常;有如此差异,又如何一下转得过弯来呢?” 接着,为了说明问题,恭王就跟赫德打比方,并说了一个土得掉碴的故事——一家三代十口人,一口锅里摸勺子,和和美美过日子,从来不曾红过脸。俗话说,人多无好食。他们的饮食自然十分粗劣,肉食更是少得可怜,逢初一十五才能打一个“牙祭”,也不过半斤肉而已。十口之家才半斤肉,每人不到一两,塞牙缝也不够,但餐桌上这碗肉往往吃不完,先是家长挟给孙子,孙子又转敬父母,父母又互敬妯娌,如此循环,周而復始。家长知道儿孙们其实并未吃够,有天发了个利市,乃下狠心一次买下五斤肉,煮熟上桌,大家都明白人平均有半斤,够开怀大嚼的,于是竟一下把五斤肉吃光了。 说完这个半斤肉吃不完,五斤肉却吃光了的故事,恭王默然不加评语,赫德却立刻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六爷,您这故事很耐人寻味的。的确说明你们清国人有相互关照的传统美德,但也说明你们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在我们泰西,几代人聚族而居不分家析产的很少,我们确实提倡竞争,十口之家为什么要半个月才能吃上半斤肉呢?为什么不想天天吃上五斤肉呢?陶醉于贫穷的礼让却耻于富贵的竞争,的确是你们的国民性。不过,你们现在已处在竞争的潮流中,就不能改吗?” “怎么改呢?”恭王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就如铁路,有识之士都明白,不治交通,不能货畅其流,也无从致富,可一条淞沪路长不到三十里,朝野上下却从不曾出现如此的齐心,一个劲地斥骂。沈幼丹顶不住了,终于打算拆了。李少荃还在谈大修铁路,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说起来赫德正是奔铁路来的。淞沪路虽被买断,听由大清朝廷处治,但英国人还是关心它的命运。按怡和洋行的本意,是修一条铁路作示范,只要清国人尝到了铁路的甜头,他们就有文章可做了。想不到眼下沈葆桢却要将铁轨拆了扔到海里去。赫德深感震惊,乃借事谒恭王,一心想说服恭王。 “六爷,你们不是有现身说法一说吗?说穿了,怡和公司修这条铁路就是要现身说法,作一个示范,让你们的官员和百姓看看火车,并不是怪物。有了它,人员往来货物发送方便多多。为什么连一个示范也不允许呢?” 赫德这话仍有为怡和洋行侵犯中国主权的行为开脱之意,恭王不便驳他,只就事论事说: “关键就在这示范上,因为开了先例。眼下士大夫咬牙切齿痛恨的便因此,说淞沪路不拆,学样的便会接踵而至,于是,拆墓毁庐、蹂田堙井、坏人风水、祖宗不安、民怨沸腾、国将不国,更有甚者,铁路一旦为长毛、捻匪一类盗贼所控制,便所向披靡,无法可制了。” 其实,士大夫反对铁路的“六大害”、“十不宜”中,最不宜的还是“门户洞开,关隘不復存在,洋人会长驱直入”一条,因赫德是洋人,恭王才没有说出口。 不过,恭王不说,赫德都知道,就是恭王没说出口的赫德也清楚,所以他连连摇头说: 第31页 “六爷,我明白,我全明白,你们的官员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太没见识。用你们的话说,叫坐井观天。你们是一个语言生动、词彙丰富的国家,可惜说的多做得少,士大夫爱发议论却耻于实践,坐井观天,要克服这毛病,应多派人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这样才能打破这暮气沉沉的局面。” 提到自己的国家和朝政,恭王不想和赫德说多了,因为赫德虽为中国客卿,却毕竟是外人,这中间有许多窒碍,是不足与外人说的。所以赫德说了半天,恭王都不搭腔。赫德见无法挽救淞沪路的命运,只好失望地走了。 但他一走,恭王不由又想起了赫德的话,恭王用赫德掌海关,国库锁钥,尽付他人,此事颇遭物议。恭王心中未尝不明白,在中国任客卿多年,赫德的那颗心究竟有多少放在任职的国家这边?但有一条事实是不容抹去的,这就是赫德管理下的海关是目前朝廷人员最精简效率又最高的衙门,在他的管理下,海关税收较往年成倍地增加,几年就增加了一番,无形中也缓解了朝廷的财政困难。不用赫德,朝中衮衮诸公又有谁懂海关业务且可代替他呢?何人能体会恭王借材异国的苦衷啊。 良谋畏清议洋务忌流言(3) 今天,赫德又来为铁路作说客了,大清若修筑铁路,擅铁路之长的英国厂主真不知有多高兴,他们可揽下大笔订单,从而发大财。但铁路确关乎国计民生,眼下欧洲铁路已四通八达,大清地大物博怎么能没有铁路呢?看来士大夫信奉的一条金科玉律——有利于洋人者必不利于中国一说是不可全信的。 第二天,李鸿章的信便到了,李鸿章在信中头说铁路尾说铁路,且说淞沪路若不保,胥各庄铁路更难开通,想船坚炮利吗,无铁不成无煤不行,大清的富强之道更不知要延宕到何年何月了。恭王一口气读完这信,不由又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四夷宾服 下午恭王去宫中,不想才到军机处,便遇上了沈桂芬和宝鋆,接着,景廉和王文韶也到了。 沈桂芬也是道光丁未科的进士,与李鸿章、郭嵩焘是同年,眼下以礼部侍郎、军机大臣兼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负责外交的实际责任。郭嵩焘的奏疏和日记已由李鸿章转到了沈桂芬手中,眼下他一见恭王忙说: “六爷,郭筠仙已有奏报来了。” 恭王说:“是吗。”又默算了一下日子说:“这么说,他已到伦敦了。” 沈桂芬又说:“他还有记述沿途见闻的日记,很有看头的,就在我处呢。” 恭王平日就喜欢郭嵩焘的文笔,一听日记忙说:“回头我再看日记。” 正说着,有小苏拉进来传旨:上头叫起。 此番御前会议,恭王计划是打定主意要为铁路而争的——面对淞沪路的拆与留,外间舆论汹汹,沈葆桢顶不住,终于打算拆了,他那关于善后事宜的奏报已报上来,中枢五大臣也传阅了,但并未最后定夺。今天,恭王决心要为两宫太后剖陈厉害,千方百计保住它。 五人鱼贯进入干清宫东暖阁,跪安后,慈禧皇太后发话,却是先议郭嵩焘奏报到任情形及请补办国书折。一听是这题目,恭王面色凝重了…… 这以前皇帝亲政,大臣奏报到任情形之类奏疏,一般是不必拿到御前会议上讨论的,往往由皇帝阅后,用硃笔批一句“知道了”便可发回内奏事处存档。眼下皇帝尚在沖龄,离亲政的日子远着,两宫太后垂帘,批阅这类奏章两位太后也是划圈子便了,但今天郭嵩焘这奏章却有些特别——将去的国书内容词不达意,必须重新办理,加之后面又有刘锡鸿自请撤销副使一折,于是得“拿来议议”。 奏疏由沈桂芬先念一遍。在这篇奏疏中郭嵩焘详细地讲述了觐见女王的经过:议礼时,外相及威妥玛设难,欲使臣跪拜,但最终由于使者的坚持而放弃,不过女王态度倒十分谨慎谦和,对使臣礼遇也很隆重。 恭王听了这才稍稍宽心,待奏疏念完,他先叩了一个头说:“洋人礼遇我使臣,洋人的女主且与我使臣相互鞠躬为礼,这说明我大清威布万里,四夷宾服;也说明我中华人物品貌之纯、衣冠之正,毕竟优于海岛丑类,彼蛮夷亦知敬重中华人物。” 这一缸“米汤”一灌,慈安太后首先陶醉了,乃高兴地说:“嗯,看来,选派郭嵩焘使英是选准了。” 不想慈禧太后却沉稳得多,她听了好半晌才不动声色地说:“既然如此,又何必节外生枝?那份国书不是由威妥玛看过的么?” 这一问便问到紧要处了:洋人既知敬重中华人物,何必前踞而后恭、且横生枝节呢?要不然就是由沈桂芬办理、由恭王审定的国书确实有纰漏,这样,恭王和他的同事便难辞其咎。恭王左右为难,在慈禧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只得敷衍说: “看来,威妥玛阳奉阴违,有意从中生事,英国女主虽友善,却不能约束臣下。” “哼!”慈禧在玉座上冷笑说,“若是我们自己遇事想得周全些,威妥玛想生事也找不到缝隙了。须知使臣到彼就如国君亲临,那是何等郑重的事?在先帝时,原本不愿向洋人遣使,怕的就是洋人另生枝节,辱及使臣,有伤国家体面。此番你们力主遣使,李鸿章又将其载入条约,就应该慎之又慎,道歉是道歉的话,驻扎是驻扎的话,两重意思要说明白,一折归一折,原是不能混同的。威妥玛其人,阴狠歹毒,既奸且诈,本极不好对付,你们却偏听偏信。” 第32页 这话已有些份量了,且责无不当。恭王不由捏了一把汗,乃回头扫了另外四个枢臣一眼——此事出错在沈桂芬手上,所以沈桂芬也有些紧张;宝鋆对此事过程不甚了解,显得有些茫然;景廉与王文韶却是事不关己,虽不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却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恭王见状,只好叩了一个头认错说:“圣母皇太后教训得是,奴才今后但凡办理此类事情,一定以此为戒,精益求精,不出纰漏。” 慈安太后于一边见恭王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心有不忍,便说:“遣使是头一遭,加之使臣身兼两职,所以有些言语不周全,这事倒也不能完全怪六爷。” 良谋畏清议洋务忌流言(4) 慈安太后话说到这一层,沈桂芬再不能置身事外了,乃一边叩头一边说:“这事主要责任在微臣身上,微臣确有见事不明、虑事不周之处。” 事情至此,应该是适可而止了。恭王一心只惦记着铁路,也不愿为这事纠缠。不想慈禧却又冷冷地说:“算了吧。不过——刘锡鸿这副使当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自己请撤呢?” 这又是一个令人摸头不知脑的事,恭王只好说:“刘锡鸿请撤可能还是国书上的纰漏,因未列名,英国方面不予承认,他自觉丢面子,所以找个由头自请撤销。按说这样也好,不如允其所请。” 不想话未说完,慈禧竟又连连冷笑说:“嘿嘿,只怕未必!” 慈安诧异地望了慈禧一眼说:“这中间莫非有什么隐情?” 此话像是问中枢五大臣也像是问慈禧,恭王正不知如何回答,慈禧却说:“事情明摆着,要说国书纰漏,郭嵩焘这正使身份也不明确,何以正使未有表示而副使请撤?” 经慈禧一点明,连木讷的慈安也点头称是,于是说:“这个郭嵩焘,言路上一直对他不怎么样,此番总不会是他容不得人吧?” 恭王一闻此言,赶紧奏道:“其实,舆论对郭嵩焘不谅,也是误会,究其原因,皆因马嘉理一案引起。想当初,其难其慎,这情形也早在两宫太后洞鉴之中,郭嵩焘主张议处云南督臣岑毓英,论其本意,是先由我们自己处分他,免增洋人口实,不想清流误会其意了。” 眼下李鸿藻丁忧,中枢另两人是新进,不会与恭王轩轾不下,所以恭王如此一说,便无人再争了。慈安太后见此情形,于是点头说: “这么说,倒是舆论责人太苛了,刘锡鸿请撤不关郭嵩焘的事。再说,好不容易到了英国,怎么随便就撤回呢,这摺子先不答覆他罢。” “不答覆”就是“留中不议”。这事总算由慈安一锤定音了。不想慈禧还有说的。她说: 要说舆论,确有被一班后生新进左右的时候,这班人爱出风头,常常一尺风三尺浪的。不过,有时又少不得这些人,他们也是实心眼儿。眼下洋人猖獗,以奇技淫巧迷惑世人,我们有些人便被这些鬼迷心窍了,恨不得将洋人那一套全都照搬,这是万万松懈不得的。就说那条铁路,洋人瞒天过海,想造成既成事实,我们一些官员也跟着打马虎眼儿,若不是清流这班人忠心为国,以死相拼,岂不让洋人搞成了?” 经慈禧这么一说,慈安立刻记起昨天醇王福晋进宫请安时,提到了李鸿章欲在东陵附近修铁路之事,说若让他修成,势必惊动皇陵,列祖列宗地下也不得安宁。于是马上说: “是的,沈葆桢不是有请示处置的奏疏么,我看既然这么多人反对铁路,铁路一定不是好东西,火车也是不祥之物。听说李鸿章还想在东陵附近修,办海防就办海防,又修什么铁路呢?那不是欲陷皇上于不孝吗?我看铁路这恶例开不得,不然到处动土,到处挖祖坟,只怕不是好兆头。” 这下让恭王有些措手不及,刚才他向两位太后大灌“米汤”,就是为了这铁路。他想待两位太后高兴后,再从容铺垫、缓缓进言、慢慢说服两位太后的,不想尚未开口便被堵住了嘴,这回堵他的,且是一向宽仁大度、处处尊重自己的东太后,打出来的且是卫护皇陵这样一面大旗,他一时竟难以置喙了…… 惊世骇俗 恭王从宫中出来颇有些怏怏,没料到此番会议竟连连碰钉子。沈桂芬走上来想向他作解释他不愿听,却仍没忘记郭嵩焘的日记,沈桂芬无奈,只好让人取来。 恭王拿到日记,心中仍惦念着铁路,五十余天的日记,写了两三万字,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录着,足有一大本,恭王随手一翻,即翻到郭嵩焘到达苏彝士,坐火车游埃及,通篇讲述欧亚非三大洲的冲要处,交通是如何发达,铁路又是如何便民利国,看得恭王心痒痒的,想起刚才的一番争论,他不由长长地嘆了一口气说: “好,此说正合我意,对照眼前的时局,很有些振聋发聩。” 沈桂芬眯着小眼睛,讨好地说:“关于这类议论,日记里很多,六爷可仔细看看。” 恭王却合上日记说:“不必了,让大家同看吧。” 沈桂芬说:“六爷的意思是——” 恭王乃唤着沈桂芬的表字说:“经笙,你这位同年可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也肯发一些惊世骇俗之议,以他南书房老前辈的资格,发如此之议论,足可震慑群儒,让一班后生新进钳口。所以,我想把它刻印出来,分送六部九卿衙门,让各在事大臣看看,开一下眼界。” 第33页 沈桂芬一怔,但随即嘿嘿地干笑两声说:“行,六爷此举极有见地,我吩咐他们即刻照办。” 良谋畏清议洋务忌流言(5) 恭王回到府中,想到即将被拆毁的淞沪铁路,自己无颜回復李鸿章,不由闷闷不乐。换下公服来在书房,不想就在这时,曾纪泽来访。 曾纪泽婉拒李鸿章的邀请进京候官,两宫太后召见后,让他以户部员外郎的名义在总理衙门行走。这实际上是让他在官场见习,清闲得有些无聊。 郭嵩焘知他识英文,此番寄回的邮包中,有许多英文书报便是寄与他的。其中还给他写了一封长信,除了叙述在英国的见闻,且畅谈自己对洋务的看法,绘声绘色,议论十分大胆。曾纪泽就如自己到了伦敦,心驰神往,羡慕不已。不过,曾纪泽也从中看出一些苗头,简言之,郭嵩焘对洋人的一切算是服了。 心想,怪不得李少荃说他“有些呆气”,今日看来果然——这类话对我辈说说无妨,若见诸奏章或形诸文字就有些麻烦了。心中想着,竟有些惶然,又想,郭必有奏报到京,何不去恭王那里听一听消息?有此一想,他便趁恭王下朝后前往恭王府。 到京不久,曾纪泽便成了恭王府的常客。他虽只小恭王6岁,一个王一个侯,曾纪泽却在恭王面前执晚辈之礼,且口气十分谦恭,恭王每有诗作,他必步其韵而和之。所以,恭王第一眼便喜欢上了他,觉得曾国藩调教出来的人就是不同。 中枢密勿,恭王口紧,从不向不相干的人露一点风,但对曾纪泽却例外,有时却是讨教的口吻。今天一听曾纪泽来了,他马上起身迎到门口,见面就说: “劼刚,我正想和你聊聊。” 说着上前挽起曾纪泽的手一同进来,并坐在两把梨木椅上,小苏拉上前献茶,退下后,恭王端茶不饮,却微微嘆了一口气。曾纪泽看在眼中,乃说: “六爷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恭王双眼凝望着前面书架上的玲珑碧玉笔架说:“唉,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能不令人喟然兴嘆?” 曾纪泽立马便猜到了什么:眼下言路上对淞沪路的讨伐已趋白热化,几乎是在逼着朝廷表态。于是试探地问道:“可是为了那条铁路?” 恭王见曾纪泽一猜便着,乃问道:“关于那条路,你听到了什么议论?” 曾纪泽说:“不是由盛杏荪出面买断了吗?” 恭王嘆了一口气说:“买是买断了,可如何处置却众说纷纭,有人竟要将它拆了扔到海里去。” 曾纪泽啧啧连声地嘆道:“这又何必,这又何必!铁路没有错,错在洋人先斩后奏,侵犯了我,如今买回来了却不营运,那不是暴殄天物?” 恭王说:“上头说恶例不能开,不然到处修路,国将不国了。” 曾纪泽说:“其实,到处有铁路是好事,铁路便民利国,已是各国公认的事实,小小的岛夷日本,早几年便有了铁路了。洋人有的我们也应该有。” 恭王说:“正是这话,贵同乡左季高有一句名言:东西方有,中国不得傲以无;东西方巧,中国不必傲以拙;人既跨骏,我不得骑驴;人既操舟,则我不得结伐。眼下各国都在修筑铁路,泰西各国铁路四通八达,东洋日本也有铁路通东京,可我们仍在用驿马舟车,李少荃欲修从胥各庄到大沽的铁路,可没容我开口便被堵住了嘴。” 说着便藤长长、叶蔓蔓,把御前会议上的争执诉说了一遍。曾纪泽一听郭嵩焘果然有封奏上来,便急于想知道内容。但口中仍说: “胥各庄的铁路怎么就会扯上皇陵呢?再说东边那位一向秉性随和,也不大拿主意的,这是什么人把野火烧到她那边去呢?” 恭王摇摇头说:“猜不透,此人怕大有来头。总之,这样的局面非有人出来大声疾唿不可。郭筠仙有日记,专述海外见闻,讲到铁路,头头是道,于那班人真不啻当头棒喝。我已吩咐总理衙门刻印,也让这班人看看。” 曾纪泽先只听提到奏疏,仅是补办国书及刘锡鸿请辞事,心中便在嘀咕,眼下一听日记,不由一怔,忙问道:“日记中说些什么?” 恭王说:“全是在海外的见闻,洋人如何治国,如何富强。议论也十分精闢,我已咐咐总理衙门将其刊刻,准备分发各在事大臣。” 曾纪泽沉吟半响,期期艾艾地说:“六爷,言路既然如此嚣张,这日记只怕缓印为宜。” 恭王说:“这是为什么?” 曾纪泽说:“怕火上浇油,于大事无补。所谓事缓则圆呵。” 恭王此时还在气头上,乃不假思索地说:“怕什么,他个人亲歷亲见,说说又何妨?” 曾纪泽摇摇头说:“六爷,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再说郭筠老已一度成为众矢之的,眼下只吃得补药,可吃不得泄药。” 恭王过细一想,觉得有理,可又不愿被沈桂芬笑他优柔寡断,于是安慰曾纪泽说:“你放心,沿途见闻,应无大的窒碍,再说,他也只是供总理衙门参考,是我让刻印的,若有人说,我一定为他担待。” 良谋畏清议洋务忌流言(6) 至此,曾纪泽再无话说,回到家中,在写回信时,便一再规谏郭嵩焘,朝中政局多变,出言宜慎…… 第34页 填海补天也枉然(1) 英国爵爷的公道话 驻英使馆收到邮差递到从国内两江总督衙门来的一份公函,原来是沈葆桢欲请驻英使馆代办两件交涉案:一件是前年十一月,有华商周復顺等所雇运盐船只在江西湖口被英国太古公司轮船“惇信号”撞沉一事,因英商享有领事裁判权,周復顺无法在国内衙门告太古公司,乃告到英国驻上海领事馆,但英国领事庇护本国侨民,官司打了两年多迄今无结果; 另一件是太古公司在镇江码头趸船停靠处擅自造桥通岸,因栽桩托架引起江堤坍塌,镇江海关多次要求太古公司将趸船移泊而太古公司却不予理睬。就这么两桩小小的官司,只因牵涉到洋人,居然就一直处理不下来,事情层层上报到总理衙门,总理衙门一面行文咨请英国公使处理,一面还托赫德从中斡旋,可就是没有结果。 为此,沈葆桢特将案情详细具文转郭嵩焘,请他直接找英国外交部交涉。 看完公函,郭嵩焘不由热血贲张,一边把公函递与刘锡鸿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哼,英商在我大清如此蛮不讲理,所恃者何?无非就是这领事裁判权也,你们说是尚待时日,我看是一天也不能等待了。” 黎庶昌和张德彝也凑到刘锡鸿身边看公函,三人看完也一个个气愤不已。刘锡鸿说: “看来,条约的修改固然有待,但就事论事,这交涉是非办不可。” 黎庶昌等人也认为刻不容缓,于是立刻就此发了个照会,递交英国外相德尔庇,敦促他们迅速处理这两件案子。 照会由黎庶昌执笔,正副使共同署名,字斟句酌后再交马格里、张德彝商议翻译成英文。正在这时,只见另一翻译凤仪拿了一叠报纸进来,往案上一放,兴沖沖地说: “各位大人请看”。 众人看时,上面一张是《泰晤士报》。使馆之人现在已对伦敦的各大报纸有了较全面的了解,知道保守党和自由党各自办了自己的报纸,保守党的名《得令纽斯》;自由党的名《斯坦德》,各持一家之言攻击对方,宣扬自己一党之主张,但最着影响的却是《泰晤士报》,它不但歷史悠久——创刊近百年,且不偏不倚,持论较为公允,所以每天报纸来了,众人总是先留意该报。眼下黎庶昌瞥见报纸,先唤着凤仪的字说: “夔九,什么事把你喜欢成这样,说与我们听听。” 凤仪指着报纸说:“这上面有大家关心的呢。我先念与大家听听吧。” 说着他拿起《泰晤士报》念了一篇文章——此文作者名师丹里,乃澳大利亚世爵。他撰文评述本国政府这些年来取得的外交成就,洋洋洒洒,面面俱到,但文章最后,却直截了当地抨击政府不该以武力胁迫亚洲和非洲国家,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侨民不遵守侨居国家的制度和法令,常有恃强凌弱的行为,这是国民的耻辱,政府有责任纠正——这些话几乎句句说到了在座者的心坎上。 郭嵩焘待凤仪念完忙问:“你说这师丹里是个世爵?” 凤仪说:“不错,这报上登了他的头衔呢。” “好啊,又是一个爵爷。”刘锡鸿高兴地对黎庶昌说,“纯斋,那本英国的《缙绅录》不在你手中么,查一查师丹里现居何职,家住何方,我们应该去拜访他。” 郭嵩焘也兴趣盎然。忙说:“云生此议甚合我意。” 凤仪又说:“这里还有一条消息呢。” 众人看时却是一份《谟里普斯德报》,此报为晨报,类似中国的邸抄——宫门抄,专载政府公告及官员升绌等时政要闻,不再登其他社会新闻,因此是外交官必须常常留意的报纸。 此刻凤仪将其展开,在左下角寻到一条消息:据载,日本驻英公使上野景范已在外交部及国会游说,欲修改《日英条约》中的不合理部分,但外交部及大多数国会议员认为其修约理由不充分,难以同意云云。 “理由不充分,难以同意?”听到日使欲修约一事,郭嵩焘便聚精会神起来,到最后不由眼睛一亮,乃紧盯着凤仪问道:“是这么说的吗?” 凤仪听公使这么问,似是对自己的翻译不信任似的,乃将报纸递与张德彝。 在使馆数名翻译中,张德彝与凤仪官阶相捋,一个为兵部候补员外郎,一个为户部候补员外郎。但论英文程度,张德彝要比凤仪强。此时张德彝从凤仪手中接过报纸,匆匆浏览一遍,然后说: “没错,日使提议修约,英方认为所说理由或没有根据或举例不当,故不能同意其要求。” 一听张德彝也这么说,郭嵩焘更兴奋了,口中喃喃地说: “举例不当、没有依据。这不是说商量还是可以的吗。”说着头一偏,问刘锡鸿道:“云生,在我们朝廷,如果有洋人提出一件要求,伤及国家体面,毫无商量的余地,我们朝廷当作何批示?” 填海补天也枉然(2) 熟悉朝章典故的刘锡鸿想了想,说:“那一定是批八个字,道是:事关国体,断难准允。” 郭嵩焘连连点头说:“不错,应是这么答覆。看来,英国人确实有情可揣度,有理可折服。就这改约之事,他们的大门也并未关死。” 第35页 说着,他吩咐黎庶昌,准备一份照会,正式向英国外交部提出修改条约的要求。 圣詹姆士宫 照会递到外交部,一连两天毫无动静。这天是英国朝会之期,地点在圣詹姆士宫。 圣詹姆士宫建自数百年前,其时英国还是个小国,体制简易,王宫建于旧城区,规模不大。随着城市发展,王宫眼下已与市肆毗连,国君车队出入甚为不便,故于道光年间另建白金汉宫,虽有新宫,但大的朝会及大庆典仍在旧宫。 此宫外表以汉白玉为主砌成城门形,护军数百,皆着红色龙骑兵军服,列队于内,门口则为身着金色铠甲的军官,佩长剑。进入大门,有石阶数级,升阶后至一大堂,装饰得金壁辉煌,大堂有门两重,头道门立着御前大臣西摩尔,清国公使第一次觐见维多利亚女王即由他领见。 此时陪侍一边的马格里立刻上前向西摩尔递交名片——郭嵩焘和刘锡鸿已随乡入俗,由马格里代印了一大叠洋式名片。西摩尔已是熟人,接过名片随即高声唱名,谓: “大清国公使郭大人、副使刘大人到!” 立刻另有负责接引的大臣过来引客人一行进入休息室。 随着各国公使及夫人陆续到齐,有内大臣赫弗侯爵手执一个小本子、一支铅笔在门口登记公使及随员人数、安排入觐顺序。 自由与平等是洋人平日的口头禅,体现在外交礼仪上则各国公使不分国之大小,一视同仁,入觐时以该国公使递交国书的时间先后为序,清国公使刚来不久,故排在最后。 听马格里介绍了这一细节后,郭嵩焘虽排在最后,却十分高兴,认为洋人通情达理,确有古风。 上午10点钟,内廷奏响了音乐,内宫大门洞开,在仪仗队导引下,威尔逊亲王夫妇在前,维多利亚女王在三公主露易丝、四公主碧阿他丽丝左右掺扶下缓缓进入大厅。待女王登上宝座,威尔逊夫妇立于宝座之下,三公主和四公主则立于女王身后,各大臣随即进入,分立两旁,接着由赫弗侯爵唱名,各国公使相继进入,向女王鞠躬,女王亦回敬,威尔逊亲王则上前与公使握手问好。 当郭嵩焘与刘锡鸿及翻译进入时,威尔逊亲王一一如前,问候过后又说: “听说贵公使学识渊博,鄙人景仰不已,改日当亲自上门请教。” 郭嵩焘连说“不敢不敢。” 马格里则翻译为“欢迎,欢迎。” 女王则问起“贵公使何不偕夫人一同来?” 各国公使皆偕夫人一同入觐,这是摆在郭嵩焘面前的事实,槿儿也私下嘀咕过要去王宫见识,但想到中国的礼俗及同僚的议论,郭嵩焘仍下不了决心。眼下女王问起,他只好以身体不适为对。女王于是反覆叮嘱,下次来时希望能看到尊夫人。 接见过后,女王留宴所有外交官。宴会在圣詹姆士宫的大花园举行,女王年岁大了且肥胖,不耐周旋,乃早早退出,一切交由威尔逊亲王主持,用鸡尾酒,菜餚自取。宴后亲王又留公使们参观圣詹姆士宫。 在这幢森严古老的城堡中,除了女王寝宫,其余地方都可参观。 郭嵩焘和众公使一道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国君的图书室、王世子及公主的居室和贵宾室,只见屋宇皆错花飞金、玻璃明镜,悬大小各式彩灯,各厅堂皆以锦缎为壁衣,花色与地毯相合,壁上皆嵌挂名画,接见使臣的大厅绘有英国歷代君主的画像,正面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嵌镶在镂金的框架中,与之相配的是对面绘有维多利亚女王年轻时的半裸的巨幅画像,显得十分美丽动人。 王世子、公主室内几榻皆以金饰,上面摆设用纯金或纯银及象牙镂花的器皿,连壁炉的周边也用金饰,游廊夹道上则陈列着古铜制品及名贵的瓷器,在紫藤架下有三艘很大的象牙船,雕刻如吴越间的花艇,上面人物、篙架、座椅毕具,郭嵩焘看着眼熟——似是圆明园中之物。花园喷水池边,有汉白玉雕裸女十数尊,或坐或立,或举水瓶自浴,大小与真人差不多,模样十分逼真。客人置身其中,就如游仙境一般…… 众人随威尔逊亲王参观,相互交谈,清国公使受语言障碍,显得较为冷落,日本公使上野景范善体人意,他马上与郭嵩焘走在一起,边看边用华语与郭嵩焘聊天。 因欧洲各国都在关注巴尔干半岛的战争,这里的人几乎全在议论这个话题,郭嵩焘近日也找马格里等人了解了一些情况,知道那里民族杂居,有信奉东正教的塞尔维亚人、有信奉伊斯兰教的土尔其人,还有信奉天主教的克罗埃西亚人,彼此因教派之争而相互仇恨,常年争斗不息,这中间又因俄罗斯人觊觎巴尔干半岛及黑海海峡,未免推波助澜,英国和法国则惟恐俄国人得手又从中助土拒俄,从而导致了俄土八次战争,居然互有胜败。眼下虽说是土尔其与塞尔维亚的战争,俄罗斯表面保持中立,但已把志愿军派到了塞国;而英法则一如其旧,将军火源源不断运往土尔其。 填海补天也枉然(3) 在郭嵩焘眼中,土尔其人为西突厥苗裔,眼下又支持新疆的阿古柏政权,封其酋阿古柏为“艾弥儿”,是对中国不友好的行为,不过彼此并未直接为敌,使者间不必寻仇。故当上野景范提到这个话题时,郭嵩焘只说: 第36页 “总总以解兵息争为宜。” 上野景范则直言不讳,说土国内政不修却又横挑强邻,兵连祸接实在是不智之举。郭嵩焘细问其故,据上野景范说,这以前土尔其称奥斯曼帝国,创立时间约在中国的元世祖末年,其时国力强盛,军队所向无敌,乃灭东罗马帝国,占领叙利亚及巴尔干半岛等大片土地,大约到明朝初年,其疆域横跨欧、亚、非三洲,为世界第一大强国。可接下来因国王——苏丹好大喜功,内政不修,连年征战,国力虚耗,至明正德十一年(1571年),其舰队为西班牙与威尼斯联合舰队所败,此后便一蹶不振,但继位的国王一个比一个好战,不知休息,外与俄罗斯等国争斗不息,内又贪污贿赂公行,文恬武嬉,值此世界各国纷纷改革国政、咸与维新之际,却仍一如其旧,视新政为异端,目下国力更趋衰落,以致国土分裂,降为一三等小国,不得不依附英法,苟延残喘…… 上野景范知道得真多,说起来有根有据,比马格里的介绍更为详尽。郭嵩焘听后不由感慨不已:土国的情形又与眼下寝处积薪却仍固步自封的大清国何其相似!上野景范此说是否在影射呢?他装作不在意地说: “土国地处地中海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为抗衡俄国,不得不与英法结盟,这也是不得已之举,为结好英法,想必要给诸多好处。” 上野景范冷笑着说:“不是吗,英法与土国所订条约就像与贵国及敝国所订条约一样,都是利己不利人的不平等条约。” 郭嵩焘不意上野自己提到了条约之事,于是一边点头一边试探道:“听说上野大人慾与英国外相商讨改约,让他们放弃领事裁判权等许多特权,他们何来理由不足一说?” 上野景范嘆了一口气说:“这不过是託词罢了。其实论其本意,在他们心目中,乃是到口的肥肉不愿吐出而已。” 郭嵩焘说:“我们有一句俗话叫做‘拳打理不动。’若果真于理不合,自应该吐就吐。” 上野景范说:“是的,这以前敝国不谙外交,不知有国际公法,且迫于武力,只好和他们订了条约,但凡事都要合理合法,不然,何所谓平等相处呢?” 郭嵩焘觉得日使说的正是自己要说的。他见威尔逊亲王正回头望他们,虽明知亲王不懂华语,却仍故意大声说: “英吉利眼下正标榜自由与平等,国使入觐也不分大小强弱,何以抱住不合理条约不肯改正呢?” 上野景范也大声说:“此事并未了结,我们是必争到底的。” 从圣詹姆士宫出来后,郭嵩焘约上野景范往访师丹里世爵,说他是英国人中反对不平等条约且敢于仗义执言的人。上野景范也读过那篇文章,乃欣然应允。他用英语吩咐了马车夫几句,于是由日本使馆的车子引路,一行人直奔师丹里侯爵府。 原来师丹里已退休在家,上野和他熟稔,见面后先介绍清国的正副公使郭大人和刘大人,师丹里立刻笑盈盈地上来与客人握手,并将客人引入宽敞豪华的大厅,主宾落座后,上野代表郭嵩焘说起来意:感谢师丹里爵爷在报上撰写同情亚洲人的文章。 师丹里不由兴致勃勃地谈起了他的个人所见,认为英国人在大清有四件事做得极不光彩:第一是不该倾销鸦片;第二是不该拥有领事裁判权;第三是传教士不遵守法度;第四是马嘉理一案错在英国,不该反赖大清赔偿并开放口岸。 其实,英国人用坚船利炮叩开大清的大门后,硬是五凶十恶,又岂止这四端呢?但郭嵩焘和刘锡鸿听了仍如醍醐灌顶般快意,口中连连称善,并和师丹里谈了打算,师丹里认为找外交部交涉是对的,并口口声声保证,有机会一定要代为游说国会。 修改条约 回到使馆,郭嵩焘等人对改约一事更有了信心,想到第一步——国内交办的两件交涉案尚无回信,正准备派人去催问,不想就在此时,邮差送来当日报纸,《泰晤士报》第四版上发表了两篇文章,一篇报导了“禁止鸦片协会”开会并上书国会的消息,其中有清国公使的即席发言一节,另外却在左上角用醒目的字体发了一条消息,谓清国公使自己即是一个鸦片吸食者,每日在使馆吞云吐雾、一榻横陈云云。 使馆之人听凤仪念出后不由大哗,郭嵩焘更是气得绕室徘徊——平日认《泰晤士报》立论公允,不偏不倚且常发表同情大清的文章,不料今日竟如此黑白颠倒、信口雌黄,洋人的反覆无常,与市井小儿何异? 填海补天也枉然(4) 这中间刘锡鸿表现尤为激烈,他立刻把马格里找来,将报纸往他面前一扔说: 马清臣,你们英国人怎么血口喷人呢?” 马格里不知刘锡鸿气从何来,也不明白大厅里的人为何个个对他竖眉瞪眼,像审案一般,乃捡起报纸仔细浏览一遍,终于看到那篇文章,不由淡淡地一笑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黎庶昌说:“我们使馆上下无不洁身自好,才到此地便约法五章,其中之一便是禁食鸦片烟。这是你所看到且也应该遵守的,正使大人对鸦片更是深恶痛绝,这也是你天天看到的,可报纸居然如此颠倒黑白,这可不是一般的污人清白,而是别有用心呢!” 第37页 于是众人纷纷质问,就像文章是马格里写的一般,马格里无奈,只好说: “大家还是少安毋躁的好。” 刘锡鸿说:“这是何等大事,叫人能不气愤?” 马格里说:“我们大英帝国一向讲究言论自由,凡各有所见,均可在报上撰文发表,就如你们朝廷的御史可风闻奏事一般,不必件件落在实处的。尤其是在竞选的时候,为诋毁对方,极尽造谣诽谤之能事。你若认真,那可会气死呢。” 张德彝也闻讯赶来,代为宽解说:“这《泰晤士报》原名《每日天下纪闻》,创刊约在干隆初年,属汤姆森报业集团,所载文章均是自由撰稿,并不代表政府。我看可能是正使主张禁菸的话触怒了一些鸦片贩子,于是他们便造作出这等谣言来。” 经他如此一解释,众人认为合理。但这事不但关系今后修约之议,且事涉正使脸面,甚至是一国之名誉,岂能小看?大家议来议去,决定紧急约见威妥玛,先看他有何话说。 “啊呀呀,就为了这件事?” 威妥玛风风火火地赶来,大概在路上已听黎庶昌说了,进门便用十分轻松的口吻说:“小事一桩,去一封信让他们更正并向郭大人道歉就是。” 郭嵩焘听他说得如此轻松不由更加有气,乃说:“如此信口乱喷,假如是发生在你们身上,不知当作何处置?” 当作何表示,威妥玛其实心中有数——自从《烟臺条约》签订后,国内外反映不一,因条约规定鸦片在中国的销售必须税厘并征,大大地伤害了东印度公司鸦片贩子的利益,故他们对此群起而攻之,加之俄法诸国也对英国单独与中国的商定不满,故有不少人从中作梗,今日报上发表此文,决非无因。不过此时此刻,他怎么好对郭嵩焘说呢?只好笑了笑,说: “也不过一笑了之。” 自从得知英国国会迟迟未能批准《烟臺条约》后,郭嵩焘早已明白其中底蕴了,眼下他见威妥玛期期艾艾,知他的难言之隐,但此事牵涉到个人名誉,他终不能释怀,乃说: “这里才说本人在夏弗斯百里家发表禁菸的演说,那里又说本人吸食鸦片烟,如此反覆无常,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威妥玛被他问得无言可答,只好说:“报纸纯一家之言,并不代表政府立场,若硬有侵犯名誉之事,可以请律师和他打官司,不过,据我国法律,像这类事也无法科以大罪,无非是道歉了事。但不打官司国人或许知之不多,一旦打起官司,反弄得举国皆知。不如依我所说,倒可得息事宁人之美名。” 郭嵩焘尚在沉吟,威妥玛又连连好言劝解,并说自己将亲自去报馆交涉,保证更正与道歉的文章第二天同时见报,郭嵩焘才稍消其怒。 威妥玛走后,马格里又反覆劝解,据他说泰西的言论自由,确有为东方人所不能理解者。他说了一件往事:一日女王与一班文学侍从之臣在宫中举行宴会,席上有人提议即席编故事,要求是一要简短,以一句话为宜,二要关于女王,三要牵涉到风流韵事。各人临场发挥,都有作品,最后选定的一篇众人皆说好,你说这篇是如何写的?原来他竟写道: “女王身怀有孕,谁干的?” 你想想,谁都知道女王与丈夫感情甚笃,居孀十余年仍为丈夫服丧,怎么会有这等事呢?当时大家都捏了一把汗,可女王听了也不过一笑了之。 眼下众人听马格里说起,一个个都觉得匪夷所思。在中国,普通人就是确有其事,别人也不敢说,又何况事涉宫幄内秘呢? 郭嵩焘却始终轻松不起来——此事不管怎么说,都有些蹊跷。因为一面是他发表关于禁菸的演说,一面却诬衊他本人吸鸦片烟,而且,绘影绘声,什么“一榻横陈”、“吞云吐雾”,哪有如此巧合呢? 第二天上午不到送报的时候,威妥玛便带个随员来了,手持一张尚散髮油墨香的《泰晤士报》,见人便扬了扬。郭嵩焘闻讯迎出来,在台阶前与威妥玛相遇,威妥玛得意洋洋地说: 填海补天也枉然(5) “郭大人,这下放心了吧?” 郭嵩焘让张德彝把更正的文章口译与他听,张德彝念道: “昨日本报记者琼斯所写谓大清国公使吸食鸦片一文,采自传言,与事实不符。大清公使郭大人立身端正,从无不良嗜好,为一体面君子。本报特予以更正,并向郭公使道歉,且保证今后不再发表此类文章,望郭公使宽大为怀,不咎既往云云”。 文章措词还算得体,郭嵩焘及闻讯下楼的刘锡鸿等人听了,这才脸上露出了笑容。台阶上不是说话处,郭嵩焘乃伸手肃客,把威妥玛和随员让进客厅,又让佣人摆上水果点心,且端上咖啡,接下来谈第二件事——昨天是气头上不想说,今日正好接续前言: 湖口的盐船案、镇江的趸船移泊案,照会到外交部已一个星期了,何以不见回復? 到得此时,威妥玛的面色立刻凝重起来,头一偏,口气颇为倨傲地说: “这两件事发生时,本人尚在贵国,首尾都十分清楚,简言之,不就是死了一个水手么?你们的照会也才到5天,急什么呢?” 第38页 “死了一个水手”仅指湖口的盐船案;而镇江的趸船移泊关系江堤可能坍塌,危及垸内数十万人的生命,却避而不提,再说“死一个水手”就是小事么?“马嘉理案”也才死一个翻译呢,可你威妥玛却掀起翻天浊浪,百般恫吓,险些就发动一场战争。 想到这里,郭嵩焘把心里想的委委婉婉地说了出来,并说:“我们的照会虽只发了几天,可案子已拖了两年了。” 威妥玛正在喝咖啡,闻言放下杯子说:“要说两年也事出有因——此案敝国派在上海的领事麦华佗博士本已作了了断,可你们原告不服才拖下来。眼下交涉到了外交部,外相慎之又慎,要派大员专办,这就必先调集案卷,派员覆核。须知我们是法制国家,听讼时为免出偏差,手续十分繁复,怎么能在近日就能答覆呢?” 其实这也就是答覆。可发生在大清的事,为什么大清的官员不能根据大清的法律作出裁决,而要交由洋人审理,官司拖了两年,又从上海转到伦敦来,何以捨近求远呢?话说到这份上,自然归结到中英间的不平等条约之一的领事裁判权了。 郭嵩焘想把话说得委婉些——在这件事上,威妥玛是关键人物,他是现任驻华公使,有关大清的事,外相以他的意见为主。 正想缓缓进言,不想刘锡鸿先发言了。 这些日子,刘锡鸿也研究了不少外交文件及国际法准则,故开口也有理有据。他说:“这事归根结底错在领事裁判权上,根据国际公法,外交豁免权是正当的,领事裁判权是不合理的。为什么你们的传教士、商人在我国犯了法,我们官员不能管呢?所以,我认为,要想两国永远相安,应该重新考虑修改中英条约。” 话未说完,威妥玛立刻站了起来,手一挥,打断了刘锡鸿的话。 自从日本公使提出修改不平等的条约后,外相德尔庇已料定清国公使必然效尤。尽管英国与欧美各国的条约都无领事裁判权这一条,他们也料定清国公使已掌握了有关情况,但仍一脚踩定条约不能修改。威妥玛已接受外相这一训令,故当刘锡鸿才开口马上堵他道: “郭大人、刘大人,你们今天究竟是为了两件具体的案子提出商讨,还是要公开指责我们的前任政府呢?如果要撕毁前任政府已定的条约,那正好,才签订的《烟臺条约》墨迹未干,我们的国会尚未批准呢。” 一见威妥玛突然变脸,郭嵩焘认为刘锡鸿出言太陡,忙用和缓的语气说: “不要急,威大人还是坐下来吧,都是老朋友了,见面何必激动?我们算是朋友之间的谈心吧。” 威妥玛见郭嵩焘态度从容,相比之下,自己却是急躁了些,于是坐下来,但仍用咄咄逼人的口吻说: “谈什么?谈你们不想履行条约?” 郭嵩焘说:“此话从何谈起?要毁约我们何必来?须知本公使来到贵国就是为了履行条约的。不过,中英之间歷次所订条约确有不完善之处,应该斟酌、修改,刚才刘大人的意思便在这里。” 威妥玛一听,鹰眼直逼郭嵩焘,连连追问道:“斟酌?修改?条约就是为了约束双方行为而签订的,订者,定也,怎么还可修改?反覆无常、信口雌黄怎么能取信于人呢?” 郭嵩焘望他冷冷地一瞥说:“阁下不必把话说得太绝了。其实,中英之间自第一个非正式条约——《穿鼻草约》起到眼下的《烟臺条约》止,其间屡有更改,《南京条约》就是在《穿鼻草约》的基础上有所增加,《天津条约》、《北京条约》又是在《南京条约》上层层加码,只不过每修改一次,更加有利于贵国,敝国则更加不堪罢了。再说,条约每十年修改一次本是列国的规矩,也不是我们兴起的。” 填海补天也枉然(6) 威妥玛经郭嵩焘一反驳自知失言,但仍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本人认为英中之间所有的条约都是根据当时的实际而订,十分合理,且经两国元首盖印,经敝国国会批准,毋庸再议。” 熟悉中国朝章典故的威妥玛此番终于用了一个“毋庸再议”了,但郭嵩焘从他话语中看出了心虚和强词夺理。事情既经刘锡鸿点明了,他决心率性说下去,于是说: “不然,这以前敝国尚未开放,在事大臣不谙外交,也不知一些外交原则,故不该答应的事也答应了,就如领事裁判权,据本人所知,这是针对野蛮国家而设立的,并不针对文明国家。我中国为五千年文明古国,当今皇上、太后为一代仁厚之主,内修法治,外睦友邦,贵国视我大清为野蛮国家,乃是不友好的行为。” 郭嵩焘原想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应可折服威妥玛,不想威妥玛竟连连冷笑道: “既然阁下有此一说,本人不妨把话挑明。不错,领事裁判权确是针对野蛮国家而设,因为敝国法令乃根据耶稣基督的教义——要拯救有罪之人的灵魂而不是惩罚肉体而设。故一向宽大人道,敝国人民也习惯在这种宽松法律下生活。贵国自诩文明法治,据本人所知,法治极不完善,严刑峻法、贪污卖法,种种不人道的事屡有所闻,凌迟、腰斩、宫刑、幽闭等等骇人听闻的条文更载入堂堂律例,如果我们不用领事裁判权来保护我们的侨民,一旦误触刑法,难道让我们大英帝国的公民也遭受凌迟、腰斩的酷刑么?” 第39页 郭嵩焘不料威妥玛竟有如此一说,正要反驳他,刘锡鸿却抢先说: “凌迟腰斩为大辟之刑,乃处置谋逆大罪的,哪会用在你们侨民身上。” 黎庶昌等人也一齐驳斥威妥玛,可威妥玛一看这阵仗,他又“通”地一下站了起来手一挥说: “既然是朋友谈心,我可告诉你们,这种场合是不适合谈这种话题的。再说,以贵国眼下的法治状况,要我们放弃领事裁判权是决不可能的。” 说着不宵地一耸双肩,手一扬,便和随员跨出了客厅…… 威妥玛一走,正副二使气得连连摇头嘆气,众人气愤,齐声大骂威妥玛嚣张。刘孚翊说: “什么公使入觐不分国之大小,一律平等,看来全是表面文章。” 姚若望长长长地嘆了一口气说:“谁让我们打不过人家?强权即公理,弱国无外交。” 这中间,最失望的莫过于郭嵩焘。威妥玛的专横,让他心中那“洋人有情可揣度,有理可折服”的观念彻底破灭了,女王虽谦虚有礼,外相虽温文尔雅,看来,这全是表面文章,洋人其实是笑面虎。在他们面前,有什么公理可援引,又有什么情义可揣度呢? 张德彝于一边听众人争论,乃回屋里找出一部英文书,翻了几页说与大家听: “其实,泰西各国法律也是不断完善的,就说严刑峻法和不人道之举,他们也未尝没有过。” 说着,他便根据书本,说起了洋人以前的不人道处。原来他们也有绞刑、火刑、溺刑和磔刑,磔刑就是中国的五马分尸,英国的大法官托马斯·莫尔就死于磔刑,而众人熟悉的布鲁诺即死于火刑,都惨不忍睹。尤其令人髮指的是杀人喝血。据记载,英王亨利二世被处死后,许多士兵就抢着喝他的血。还有法国的路易十六世被斩首后,血也被人抢着喝,且有人说,国王的血很咸。只不过随着社会的进步,他们逐步废除了这些酷刑,仅保留了断头台一种而已,就是监狱,也是近世纪才有了改变。 刘孚翊说:“既然洋人也有不仁道之举,凭什么便在我们面前装出一副善人的面孔呢?原来是假善人。” 于是众人纷纷骂洋人伪善。黎庶昌听后,若有所思地说: “不过,威妥玛虽强横,洋人虽确实伪善,但人家毕竟现在废除了严刑峻法,这是我们在香港、在新加坡等地亲眼看到的。所以,我们便也不能说威妥玛的话毫无可择之处,这就是我们的法律确也有待完善,仅凭一部现存的《大清律例》是无法判审目前涉外案子的,比较香港、新加坡的监狱和法庭,我们也确有亟待改进的地方。” 这句话算是平心而论,众人不由一齐点头称是。只有刘锡鸿不受用,但他尽量保持克制,故也只翻了黎庶昌一眼,没有反驳…… 就在这时,门丁送来当日报纸,张德彝因有气,只懒懒地把《泰晤士报》翻了一下。见与威妥玛送来的一般无二便丢在一边,却又随手捡起了《斯坦得》报,才一浏览,不想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标题一下映入他的眼帘: “上海已试通车的淞沪铁路行将被毁”。 副标题则是: “清国简讯:这就是清国的洋务”。 填海补天也枉然(7) 众人一见这情形,忙央张德彝细读正文。 原来通篇皆是讽刺文字,谓清国的两江总督费二十八万五千两白银买下一条铁路,原以为是要由皇家营运,却不料是要拆了扔到海里,送与龙王作寿礼云云。 张德彝一口气读完这一段文字,郭嵩焘听了不由仰靠在沙发上,又长长地嘆了一口冷气…… 伪国幽影 一次关于改约的外交试探便这么不欢而散了,虽然郭嵩焘把它说成是闲聊,可就是这么一“闲聊”,郭嵩焘总算把洋人的底蕴看穿了,“强权即公理,弱国无外交”原是举世一辙、歷久不衰的古今通理,只不过洋人毕竟不是夷狄,脸上蒙有一块文明的面纱,不及那逼南宋君臣称“儿皇帝”的金元蛮族那么直裸裸、面目狰狞罢了。 然而,归根结底是我们不能反省,不能自强,不能完善政治与法律,与洋人同步。他想到这一层便心痛,尤其是身处交通四通八达的伦敦,想到国内一条不到三十里的吴淞铁路也即将拆毁。一叶而知秋,国人何时才能勐省? 那一种无望的悲哀,就如大西洋的滚滚寒潮,时时袭上心头,令人战慄…… 然而,不利中英邦交的消息却接踵而至——这天,《谟里普斯德》报上登出了英国政府任命沙敖为驻南疆阿古柏的所谓“哲德沙尔罕国”的“公使”的消息。 使馆之人读到后无不愤怒:南疆本是我大清领土,身为浩罕国军官的阿古柏霸占在那里,僭号称王,眼下左宗棠己指挥十万楚军出关,眼看就要收復全疆了,英国人居然还向那里遣使,这不是无视大清主权,分裂大清领土么? 郭嵩焘得报,一面具疏向朝廷奏报,一面行文照会英国外交部,提出抗议。 照会由黎庶昌和凤仪亲自持去外交部,当面递交外相德尔庇。 下午德尔庇约见郭嵩焘和刘锡鸿,答覆是:目下在南疆喀什噶尔地区有不少英国人在那里从事贸易,英国政府遣使的目的是保护那里的侨民。 第40页 这一说当然不能为两位公使所接受,双方唇枪舌剑,反覆诘驳了好几个回合,最后郭嵩焘和刘锡鸿却仍得不到满意的答覆。而修改条约的要求也一併提出来了,却是一说立即遭到拒绝。 回来的路上,刘锡鸿不由大骂英国人无耻,说德尔庇简直就是一个无赖,黎庶昌显得较为沉着——眼下新疆伊犁八城为俄国人“代管”,南疆则驻有英国“公使”,洋人何敢如此胆大妄为?无非是大清眼下势力尚无法到达这些边陲地区而已。于是他说: “依我看,使者在伦敦,只能作到这一步了,希望在新疆,在十万楚军和左帅身上,打不赢没得说的,新疆肯定要被英俄瓜分。打赢了,俄国人、英国人都无法赖着不走,就是要改约,他们也不敢这么强硬。” 一听黎庶昌又提到了左宗棠,郭嵩焘此番没有发火,却只长长地嘆了一口气,那神情真说不出是希望还是失望…… 但不管郭嵩焘怎么想,黎庶昌的预言却一步步在接近实现。 五月,伦敦的各大报开始在头版头条报导新疆的战况——刘锦棠指挥的各路大军在完全收復乌鲁木齐后,稍作休整,立即发动了对吐鲁番的进攻,阿古柏在达坂城下摆出与楚军一决雌雄的架式,但挡不住楚军凌厉的攻势,阿古柏那支受英国教官训练、拥有英式和俄式装备的武装才交锋便被击溃,刘锦棠的“老湘营”和张曜的“嵩武军”两大主力终于会师吐鲁番,全歼逃敌并俘获了阿古柏的大总管爱依德尔唿里…… 这些消息于使馆的官员如注入了一支兴奋剂,他们无不欢欣雀跃——须知楚军痛打的虽是阿古柏,却实实在在地挫败了英国人觊觎中国西北的野心。 想到仅仅才提出修改不平等条约,威妥玛、德尔庇在公使面前便摆出一幅盛气凌人的面孔,今天终于可还以颜色了,他们能不如醍醐灌顶、浮一大白而称快哉? 两天后,在事先未预约的情况下,威妥玛带着两名随员突然造访。 就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一样,威妥玛神色自若,欣然用华语和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正副公使打招唿:“二位好。” “好。”郭嵩焘心中对这个威妥玛看法已大不如前,面子上却也不便表露,刘锡鸿却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勉强地伸出右手让威妥玛去握。 威妥玛似乎没在意,他仍像个老朋友似的一手拉着郭嵩焘又一手拉着刘锡鸿,劲头十足往客厅走。宾主坐定后,威妥玛略作寒暄,郭嵩焘即叩来意。威妥玛笑了笑说: “我是来向各位贺喜的。” 郭嵩焘闻言不由诧异,乃说:“何喜可贺?” 威妥玛望着客厅壁橱上的报纸狡黠地笑了笑说:“贵国军队在新疆地区与阿古柏部的战斗中,获得大胜,眼下伦敦各大报纸报导了此事,且盛赞贵国军队的神武,各位能不感到骄傲?” 填海补天也枉然(8) 这一说自然让众人喜笑颜开,郭嵩焘于是点头说:“诚然,这说明我朝廷为收復旧疆,使大清皇舆復归一统的决心是不可改变的。另外,我十万湘楚健儿也确实英勇善战,不负众望。” 正使的回答十分得体,刘锡鸿和黎庶昌一齐点头,不想威妥玛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各位是否认为有了左帅的十万大军,新疆从此就可高枕无忧了呢?” 郭嵩焘说:“看来威大人还很用心留意我西北地方,且自有见解,我倒很想听听。” 威妥玛说:“据我所知,新疆问题十分复杂,单就军事力量而言,此番左帅的胜利并未伤阿古柏的元气,阿古柏所建之国名‘哲德沙尔罕’,哲德沙尔罕者,七城之国也,所谓七城仅指南疆,北疆的占领者是那个有名的‘清真王’,他是本地穆斯林,与阿古柏仅为同盟,阿古柏的主力仍在南疆。所以左帅虽占领了北疆和吐鲁番,未必能同样顺利地进入南疆,因为距离太远、战线拉长、兵力分散,加之运输困难,补给不及时,就是暂时占领,也无法长期在那里站稳脚跟,因为那样的话你们的财政必然会被拖垮。” 威妥玛不愧是个中国通,他在驻北京期间早把湘淮两大派系——左宗棠和李鸿章的矛盾以及塞防与海防之争的背景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直奔主题,句句与李鸿章的海防论暗合,郭嵩焘一听不由沉吟起来。 这边刘锡鸿明知威妥玛起心不良,但他对新疆的形势尤其是目前的军事对峙情形,知识仅限于英国人的报纸报导,所以也无法反驳他。威妥玛见状又侃侃言道: “这还仅是就眼前的军事势力作比较,若从长远的地方看,那就问题更多,更是难上加难,甚至无法预测。” 郭嵩焘冷笑着说:“威大人不要危言耸听。” 威妥玛正色道:“一点也不。说到新疆的歷史,列位比我更清楚,居住在那里的多是穆斯林,他们与葱岭以西的中亚各国同种同文同宗教,新疆发生的几次叛乱都与境外的支持有关。比如说道光年间的张格尔之乱,他就受浩罕国的支持,眼下俄罗斯势力已遍布葱岭以西中亚各汗国,他们早盯上了新疆地方。十年前即赖在伊犁不走,如今更望着南疆垂涎欲滴;张格尔叛乱时,俄罗斯即曾插手其间,眼下更难保不在幕后操纵了。这以前的新疆便屡抚屡叛,你们能保以后不会加剧吗?面对这情形,我想套用贵国一句成语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渔翁’,舍俄罗斯又其谁也?” 第41页 威妥玛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且也确实说中了中亚及新疆眼下的实情,只是俄罗斯固然想作渔翁,英国人未尝不想作螳螂身后的黄雀。 郭嵩焘和刘锡鸿渐渐从威妥玛的长篇大论中悟出了一些玄机,也是主张海防为当务之急的郭嵩焘不由忧虑重重,刘锡鸿却连连冷笑道: “威大人用局外人的口吻议论我们的新疆,真不乏真知灼见。不过,据我所知,贵国似乎比俄罗斯人更看重新疆,不然你们不会承认阿古柏政权,官方文件及报纸也不会称阿古柏为国王且向那里派出公使,更不会把武器源源不断地往那里运。” 威妥玛似乎早料到刘锡鸿会有此一说,马上说:“不错,刘大人所说全是实情,但那只是为了抗衡俄罗斯。因为那里紧邻印度和阿富汗,我们决不能容忍俄罗斯的势力浸透到新疆,从而威胁大英帝国的利益。” 兜了半天圈子,说到头还是为了自己。众人看穿了威妥玛的底蕴,不由生气,黎庶昌忙说: “新疆是我们国土,怎么容许你们在那里角逐较劲呢?我相信左帅一定会把那里的局面收拾好,到时所有外人恐怕都不能赖在那里不走了。” 威妥玛笑了笑说:“这个,刚才我已说了,黎大人不要一厢情愿才好。” 郭嵩焘看出威妥玛是有所希求而来,于是缓缓言道:“威大人说得头头是道,想必不只是为了向我们炫耀关于新疆的知识而来吧?” 威妥玛哪是为说教而来呢,他是肩负了外相的使命而来的。此时火候已到,他踌躇着正要下说词,不想就在这时,又是凤仪从外面拿来了当日报纸,摆在面上的《泰晤士报》在头版用显着的字体排出一条新闻: “中亚哲德沙尔罕国求和使者赛义德·牙库甫己于昨日到达伦敦” ——原来在楚军的勐烈攻势下,南疆的阿古柏已感到末日来临,为此他特派出自己的外甥赛义德前往土尔其求援,不想土尔其的统治者哈里发此时正忙于对付塞尔维亚人和俄国人,根本没有力量顾及远在新疆、被他封为“埃米尔”的阿古柏。赛义德无望,只好远走英伦。 这一来,威妥玛造访使馆的目的便更明显了。刘锡鸿听张德彝当众念完这条消息后,立即质问威妥玛道: 填海补天也枉然(9) “威妥玛先生,以前你说你们向南疆遣使是为了保护侨民,那么,今天接纳这个赛义德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伦敦也有浩罕的侨民?” 这一问确实让威妥玛不好回答,他只好亮出底牌,说:“没错,这个赛义德·牙库甫确已于昨日到达伦敦,但他是为了和平的目的而来——南疆的那个你们深恶痛绝的汗,欲挽我们出面,和你们议和,只要你们停止对南疆的军事行动,他愿永远臣服在你们大皇帝脚下,就像越南和朝鲜一样,奉大清为宗主,不但永为藩篱,且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如果你们愿意化干戈为玉帛,议和的具体细节赛义德愿直接和你们谈。” 一听威妥玛确认此事,众人惊诧之余,不由议论纷纷,大多持反对意见。刘锡鸿、黎庶昌斥责尤厉,认为英国政府随便接纳一个主权国家的叛匪是不友好的行为;阿古柏只有投降认罪别无出路。 这中间只有正使没有作声,威妥玛看在眼中,乃抛开刘锡鸿等人转向郭嵩焘问道: “郭大人,他们虽说了很多,却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这就是这个阿古柏已在新疆有效地统治了近十年。你们必须通过艰苦的战争才能收復,而且,就算收復了也不一定能长治久安。你们的孙子兵法上不是也说了,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吗?” 一听这话,郭嵩焘不由心动。从威妥玛进来,听其言观其形,郭嵩焘早猜到了对方来意,之所以迟迟未搭腔,是在思考——威妥玛的分析,确与李鸿章的海防之议暗合,他虽未参预那次辩论,但却认同李鸿章之议。眼下远在伦敦,不知新疆的实况,心想,我军若真能顺利拿下南疆尚可,若战事拖延,将士疲惫,兵连祸结,国家更加不堪;就此止步,消兵戈而弭战祸未尝不是办法。于是他用较为平和的口吻说: “威妥玛先生,使者远在伦敦,对南疆的情形不清楚,且未奉朝廷谕旨,无议和之权。再说,伦敦也不是受降之地。不过,本公使愿将贵国政府之意代为转奏朝廷。” 郭嵩焘此说,远不及众人词意严正,但却也明显地拒绝了威妥玛的要求。威妥玛见此情形,知道一时难以说服正使,只得怏怏告辞…… 不期而遇的伪使 郭嵩焘等人身在伦敦,未奉朝廷谕旨,不知新疆消息,此时的英国政府也不完全清楚中亚情形。其实,眼下的南疆已是风声鹤唳了。 这天,澳大利亚世爵师丹里突然来函,邀正副使去府中茶会。 师丹里在使馆之人眼中是一个同情清国、肯仗义执言的朋友,郭嵩焘于是和刘锡鸿欣然前往。 师丹里以退休官员的身份,好结交名人,他的客厅常高朋满座。今天也是一样,郭嵩焘和刘锡鸿下了车,师丹里已迎候在府门前,他亲切地上前拥抱了客人,然后引客人进入他的客厅。 这时,客厅里已坐了十余男女贵宾,见主人陪公使进来,忙一齐站了起来,师丹里将客人一一介绍与公使见面。 第42页 不想刘锡鸿眼尖,也特别敏感,竟一眼便瞥见客人中有两个高大的汉子,着西北少数民族的衣帽,颔下髭鬚飘然。他开始还以为是土尔其国的外交官,心中便有了几分警惕,不料师丹里在介绍时却说: “这位是哲德沙尔汗国的特使赛义德·牙库甫先生。” 因此行张德彝未能同来,翻译由马格里一人担任,马格里已知正副公使对阿古柏政权的立场,明白师丹里此举有些荒唐,正在犹豫如何翻译。此时,那个赛义德已向郭嵩焘伸出了手,郭嵩焘也准备出手了。 就在这时,刘锡鸿从师丹里介绍客人时那一连串的英文中听出了“哲德沙尔汗”一词——这些天众人关心及威妥玛来游说时,这个词儿用得太多了,他已“耳熟能详”。于是手一拦,挡住了正使即将伸出的手,然后用严厉的语气问马格里道:“他是不是从南疆来的?” 马格里只好点头说:“是的,他是阿古柏的特使。” 刘锡鸿不由板着脸向师丹里道:“师丹里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郭嵩焘吃了一惊,忙问道:“师丹里先生,你怎么事先不告诉我们都是一些什么客人?” 师丹里的本意便是欲导演一场意外的戏,让清国公使在不经意的情况下,与阿古柏的使者坐到一张桌子前来,造成握手言欢的事实。不想刘锡鸿精明,一下便看出了这把戏,师丹里知道这“戏”再也演不下去了,索性说: “是这样的,今天除了我的几个老朋友外,特地邀请了一个大学者,这就是赛义德·牙库甫大阿訇。大阿訇对《古兰经》的研究十分精闢,是闻名伊斯兰世界的大学问家。而大清国公使郭大人又是儒学的大宗师,两人有幸相聚,一定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 说着,竟拉起郭嵩焘的手,欲与赛义德相握。 填海补天也枉然(10) 郭嵩焘见状,赶紧抽回自己的手,且严肃地说:“师丹里先生,你一向被我们视为最尊敬的朋友,这回怎么作妨害我们之间友谊的事呢?” 刘锡鸿又补充说:“阿古柏是大清的叛逆,僭号称王,我们从来没有承认过他那个什么国,什么王,自然也不会承认这个使者。师丹里先生此举是十分荒唐的。” 师丹里见状不由说:“刘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今天是在我家里,纯是私下相见,只讨论学问不谈公务,这下总可以了吧?” 刘锡鸿说:“我们身为使臣,一言一行皆代表国家,何来私事?阁下如顾及友情,请立即驱逐伪使,不然我们告辞!” 说着,拿起郭嵩焘的手就往外走。师丹里一见,不由急了,他一边伸手拦住客人,一边对身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会意,乃转身向怔怔地立在那里的赛义德·牙库甫说了几句什么,赛义德更尴尬了,乃和随员讪讪地跟着师丹里的随从从另一张门走了出去…… 此次茶会,与会者虽为英国上层社会名流,但气氛却十分沉闷,交谈中主宾皆斟词酌句,生恐再刺激了对方。郭嵩焘注意到了这情况,乃和刘锡鸿早早地告辞。 还在车上,刘锡鸿便将马格里狠狠地训了一顿,谓他不知机,甚至有帮助洋人瞒天过海之嫌。回到使馆,他更像一个凯旋的英雄,逢人便告,说自己如何精明,识破了师丹里的阴谋诡计,不然将酿成大错。言外之意自然是说正使颟顸懵懂。 郭嵩焘听了心中有气却又无法表白。刘锡鸿见状,便得寸进尺,竟提出来不要将伪使求和之事奏闻,以免干搅朝廷的决策。但郭嵩焘坚持要奏,说既然奉旨坐探夷情,眼下有事自然应向朝廷报告,让朝廷全面权衡,作出正确决断。 使馆之人大多支持正使之议,刘锡鸿见状这才不再坚持。 这天,众人在客厅里读报时又扯上了新疆的事——若是全疆光復,朝廷酬庸有功之臣,作为主帅的左宗棠将得什么封赏?就在这时郭嵩焘走来了。 “筠公,你是熟知朝章典故的,你说说。” 刘锡鸿明知这是郭嵩焘的心病,却故意问道:“贵同乡眼下已是一等恪靖伯加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再要晋封该是个什么爵位呢?” 郭嵩焘没好气地说:“这样的议论我看无聊!” 刘锡鸿冷笑着说:“看报纸议时事,何所谓无聊?再说左恪靖扬威西域,连洋人也钦佩不已,朝廷酬庸功臣也应该呀。” 面对刘锡鸿的挑衅,郭嵩焘再也克制不住了,他立时拂袖而起,也冷笑着说:“应该,依我看就是封个平西王也应该。” 众人不由愕然,郭嵩焘却手一甩,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刘锡鸿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连连冷笑不已…… 一向老实不得罪任何人的姚若望悄声嘀咕说: “怎么把左恪靖比吴三桂呢,这怕不合适罢。” 刘锡鸿“哼”了一声,大声说:“这还看不出吗,这就是嫉妒,嫉妒左帅之功!” “嫉妒”二字清楚地追上来,钻进了郭嵩焘的耳中,他真想返身回去质问刘锡鸿,但一想起口舌之争徒费精神,便又把火气强压下去了。 但人有气,强忍毕竟不是办法——本是好好的,怎么就无端惹一场口舌?他越想越不能平静,回到房中不由生闷气…… 第43页 眼下,刘锡鸿说他嫉妒。自己有必要和这样不可理喻之人辩驳吗?他一时思前想后,感慨万千,总总解不开心中这一团乱麻,万般无奈,皆付于一声长嘆: “往事尘封休再启,此心如水只朝东……” 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1) 用夷变夏 总理衙门将郭嵩焘的日记刊刻之日,正是西征楚军攻克达坂城之时。 吐鲁番为南八城门户,达坂城为官军由北疆进入南疆的孔道。眼下拿下了这两处地方,南疆的光復已是指日可待了。因此之故,战役刚刚发起,京师得悉内情的官员们便翘首以待西征的消息,官军完全收復吐鲁番的红旗捷报,终于被陕甘总督左宗棠以“六百里加紧”的速度递送到了京师,一见提塘官那一脸的喜色,人们不由狂欢起来…… 这真是北京城多年来少见的景象,自道光庚子鸦片战争以来,提塘官送来的都不是好消息,北京城的人一听那驿马急骤的铃铛声,脸上不由浮现出惶恐与不安,三十多年来几乎成了习惯。虽然中间也有平长毛、平捻、平回民起义军的“捷报”,但那是内战,杀的全是中国人,而对外从未取得过胜利,报送到京的全是警耗噩音。 此番左宗棠西征,对手阿古柏是浩罕汗国的军官,他的背后有英俄两大列强作后盾,阿古柏虽称“毕条勒特汗”,国号为“哲德沙尔汗”,其实却是英俄争霸中亚而产下的畸形儿,他强占天山南北,在他人的国土上称王,左宗棠不信邪,排除万难,痛歼丑类,打的虽是阿古柏,教训的却是英国和俄国。 这以前国人在洋人面前从来未硬过一回,左宗棠此番扬军威于中亚,算是为中国人扬眉吐气了。 在左宗棠与李鸿章之间,清流一向扬左抑李,清流干将张佩纶、何金寿等人对左宗棠更是推崇备至。他们早已窝了一肚子火——《烟臺条约》签订,国家主权又一次沦丧,西南门户洞开,加之郭嵩焘出使,向夷人的女主谢罪,国家脸面算是丢尽了,好容易盼到今天,左宗棠一扫阴霾,应该“浮一大白而称快哉”了。 于是,由御史邓承修发起,去刚刚回京的老师李鸿藻府上畅谈。 丁忧在籍的李鸿藻终于未待终制便奉旨復出了,回京销假仍復入直军机,才到家,新任户部侍郎翁同龢便兴沖沖地来府中探访。 翁同龢此番拜府大有来头——早已奉旨在弘德殿行走的他,这回再次奉旨以内阁学士迁户部侍郎,典学毓庆宫。弘德殿行走为普通的经筵讲官,五日一进讲,在帘前为两宫太后说《治平宝鑑》,而典学毓庆宫便不同了,学生不再是太后而是皇帝,当年他父亲大学士翁心存便任此职多年。 身为帝师,为百官表率,天下景仰。所以他一听旨意,不由欣然,在再三推辞不获准允后,便兴沖沖地来看望前任——同治帝的老师李鸿藻,想得李鸿藻些许指点。 “叔平,这是好事。”李鸿藻早已得讯,见面便向翁同龢道喜,并说:“子承父业,启沃圣心,这还是一段千古佳话呢。” 一听李鸿藻如此恭维,翁同龢虽感到无比快意,面上却露出不胜惶恐之色,且说:“这担子太重了,真令人不知何以自处呢。” “这倒也是。”李鸿藻面色也凝重起来,嘆了一口气说,“眼下欧风东渐,令人目迷五色。身为帝师,自应以敬天法祖为宗旨。不过也不要急,皇帝不才五岁吗?” 一听“欧风东渐”四字,翁同龢不由感慨系之——去年冬天他请假回老家常熟修墓,回京时路过上海,住沪绅徐润家。徐府是洋楼,花园亭院皆洋式,器皿用具也是舶来品,连早餐也用洋点心,他觉得很不自在。后来又目睹淞沪路风潮,深感“以夷变夏”之风在沿海一带正悄然进行,心中不由忧虑。 正想就这个话题畅抒己见,就在这时,邓承修、何金寿、王家璧、于凌辰四人联袂而至。 此四人中,邓承修年纪最大,何金寿学位最高,二人也是清流中坚,常联手出击,攻恶不遗余力。因邓承修字铁生、何金寿字铁香,故又有“双铁汉”之誉。 四人匆匆而来,因见翁同龢也在座,乃与李鸿藻请过安后,又跟翁同龢道喜,客气半天才各自归座,李鸿藻乃问起来意。 “老师,大喜大喜!”邓承修耳朵有些背,讲话洪钟也似的声音,“吐鲁番已经光復了。眼下朝野上下,无不兴高采烈在议论这事呢!” 李鸿藻点点头说:“我已听说了,这是赖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是两宫太后和皇上的齐天洪福!” 何金寿说:“还有,左季高爵相也真是了不得,中兴将帅中就数他最不信邪,也不把洋人放在眼里。” 在座的人更是对左宗棠景仰不已——清流关心的正是这些,所谓“名分”之争,有关国家体面。眼下左宗棠与李鸿章如双峰对峙,崖岸分明,赞扬左宗棠自然就免不了骂李鸿章,于凌辰、王家璧一齐大骂李鸿章丧心病狂,不但想保住淞沪铁路,还想说动恭王,在胥各庄修铁路,连皇陵也敢动土。 但众人尽管骂,李鸿藻却只微笑,不插一句言,笃定得很。就在这时,只见在总理衙门任职的张佩纶夹着一叠书悠悠地走了进来。 第44页 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2) 张佩纶是河北丰润人。丰润毗邻开平,李鸿章成立开平矿务局,在胥各庄征地修铁路,开始对外密不透风瞒得死死的,但却没有瞒过他,消息最早便是他先透露出来的。今天,郭嵩焘的日记由总理衙门刊刻又是他最先知道,他一看日记便明白又有好题目可做了,乃夹着几本尚散发着油墨香的书来见老师。 邓承修眼尖,一见忙打趣说:“幼樵惜寸阴,连走路也不忘用功。” 张佩纶把书扬了扬,笑着说:“奇文共欣赏,我又岂能擅专!” 这就是郭嵩焘的航海日记,上面写有使团一行于光绪二年十月十七日从上海西行,至十二月初八日抵达英国,歷时51天,行程三万余里,沿途的所见所闻。 在刊印时,总理衙门才加了个书名曰《使西纪程》。 李鸿藻戴着近视眼镜还将书凑到鼻尖上看. “这个郭筠仙,才出国门便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何金寿狠狠地用手指头戳着书,就像戳着郭嵩焘的鼻尖一样, “洋人政教修明,我中华反不如也。这难道是大清臣子和以孔、孟为宗师的读书人该说的话吗?我说大清无此臣子!” 邓承修马上附和说:“哼,中洋毒了,这是个吃洋菸的人在说鸦片烟话呢!” 他二人正气咻咻地破口大骂时,于凌辰和王家璧也急匆匆看到这里了,不由也顿足大骂起来。于凌辰说: “洋人什么民主,怎比我们皇上‘合天下而君之’?洋人之间礼敬有加,怎比我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王家璧说:“洋人的国度有何法度可言,岂不闻‘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这班后生晚辈大骂郭嵩焘,李鸿藻却能沉得住气,且仍从从容容地看下去,翁同龢则干脆丢开几段从到香港看起,见郭嵩焘果然是这么说的不由连连嘆气说:“唉,他怎么也有一时犯浑的时候。” 说起来,翁同龢与郭嵩焘是好友。眼下翁同龢知郭嵩焘犯了众怒,有心维护他,不想才开口便被李鸿藻截住了。他说:“叔平,他这么写你认为奇怪么?依我看,他这是本性难移且变本加厉!” 身为军机大臣,参与密勿,李鸿藻自然比翁同龢知道得多,他见翁同龢尚怔着,且出语温和,便不屑地歷数郭嵩焘的过去——从上疏请建外国语言文字学馆,到弹劾御夷有功的岑毓英;从上书恭王主张民风政教为本、船坚炮利为末到今天盛赞洋人政教修明,一以贯之,此人中洋毒已深,已彻头彻尾成了个汉奸二毛子。李鸿章办洋务尚可认作“制夷”之举,郭嵩焘此回发如此言论直可认作变心从贼、非用夷变夏不止。 李鸿藻一口气数完这些,又用质问的口气向翁同龢道:“叔平,刚才我们不还在讲敬天法祖么?不还在嘆息世风日下么?我看李少荃修铁路还在其次,怕的就是鼓吹异端邪说,从根本上动摇我们圣教的人,尤其是像郭筠仙这样的读书人,这以前颇负时望,说的话有人信。可以说他算是当今的少正卯!” 李鸿藻接下来便侃侃而谈,从孟夫子批驳陈相的“用夷变夏”说起,再次提出“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这个大题目,且骂湖南人凡事敢为天下先,魏源、曾国藩等人倡导洋务,已是始作俑者,郭嵩焘变本加厉,大放厥词,若不迎头痛驳,最终将为大清带来无穷祸害…… “讨郭”高潮 清流发动了对郭嵩焘的围攻,弹章如雪片,可此时中枢的注意力却放在新疆。西征楚军在吐鲁番的大捷,震撼了英俄两国,英国人尤其不安。此时英国已承认了阿古柏政权,且已派沙敖作为“公使”进驻南疆,他们的本意是在南疆扶植一个亲英的傀儡政权,屏障印度,遏制俄国势力南下,不想楚军进军神速,击阿古柏如摧枯拉朽,眼下正一步步粉碎着他们的美梦,为此,英国外交大臣德尔庇一边在伦敦纠缠清国公使,一边却饬令英国驻北京临时代办傅磊士频频造访总理衙门,要求朝廷下令停止进攻。 为此,两宫太后集军机大臣会议,商讨一个应对之策。 “怎么,英国人竟代那个阿古柏乞和?” 听过恭亲王的陈奏,慈安太后和慈禧太后都感到意外。慈安先开口问道:“我们在新疆用兵,乃是光復祖业,这也碍着英国人什么事了吗?” 恭王知慈安太后对政务一向懵然,对西域情形更不甚了了,只好耐着性子把那里的地理位置及英、俄在中亚争霸的由来解说了一遍,慈安太后这才恍然大悟,不由气愤地说:“这英国人也太霸道了一些,竟想用我们的国土作他们的藩篱,这怎么可答应呢。” “这当然不能答应。而且英国人扶持这个阿古柏,用意只怕还不止这些,眼下东南已被他们搅得一塌煳涂了,他们莫非还想在西北也寻一块立足之地?” 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3) 慈禧果然比慈安要精明,政务的娴熟也远不是忠厚而颟顸的慈安能比的。 恭王不由佩服地叩了一个头,说:“圣母皇太后精明,据臣揣测,英国人确有此意。” 慈禧瞟了身边的慈安一眼说:“不过,英国人既然起了这个意,我们总要好生回復他,不要又扎下仇结下怨才好。” 第45页 “是。”恭王低头答了一句说,“眼下左宗棠已拟定乘胜进兵的计划,阿古柏已是釜底游魂,英国人想帮武力是来不及了,无非是代其缓颊——让我们暂缓进军,故臣等回復傅磊士时,只说阿古柏要投降,可直接向我官军接洽,至于仍要在南疆立国,那是断断乎不能答应的。” 慈安太后在一边听了仍有些不知就里,乃问道:“让他向我官军接洽,那不是把个难让左宗棠为吗?” 慈禧一听,不由笑道:“姐姐,你不知,左宗棠有什么难处呢,他眼下是得胜之师,受降自然是他的事。再说这个人对洋人一向有办法,不愁他应付不了。” 慈安这才放了心,乃点点头说:“嗯,就这么办吧。” 恭王忙叩头遵旨。慈禧却又说:“不过,我们不也有公使在英国么?这边让六爷直接回復傅磊士,同时也传谕与郭嵩焘,让他就近向英国的朝廷解释,这样免得这个傅磊士传话不清,转而又另生枝节。” 这一说,恭王更佩服了,乃响亮地答了一句“是!” 此事看来就要算了了,不想就在这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道:“太后圣明,不过,此事恐仍有未周全处。” 这是李鸿藻的声音。万不料李鸿藻选时择日,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 慈安太后见状忙问道:“李师傅,你说说,有什么地方不周全?” 李鸿藻叩了一个头说:“英俄如封豕长蛇,早虎视眈眈欲对我大清行蚕食鲸吞之事,可喜的是左宗棠洞察其奸,早有准备。此番神兵天降,在一举收復北疆后,又迅速拿下吐鲁番,英俄措手不及,才有代其求情之举,故我朝廷答覆他们时,宜义正词严、斩钉截铁,断然回復,万不可因措词失当,资人以口实。六爷及各在事大臣熟谙外交,自可做到这点,他人就只怕难以做到了。” 李鸿藻此奏后半截没有说明,慈安虽听得仔细,却如拾到一个闷葫芦,不知就里。乃问道:“李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人又是指谁呢?” “哼,我明白。”慈禧太后一边冷笑一边低声跟慈安说,“他这是指郭嵩焘。” 经慈禧点明后,慈安这才弄明白——清流似是在一夜之间,一同对郭嵩焘发起了大规模的讨伐,弹章已陆续由内奏事处呈送上来,慈禧太后看过后只画了个圈圈便转到她手中,她却怎么也看不出究竟——郭嵩焘不就写了几篇日记,记述了沿途见闻吗,这又碍着谁了,值得如此大张挞伐,何金寿甚至说“大清无此臣子”呢。 眼下她见慈禧似是熟知底蕴的模样,乃问道:“妹妹,这郭嵩焘究竟出了什么错,竟招致这么多人的弹劾呢?” 慈禧尚未回答,但慈安太后这一问,却给恭王一个辩解的机会,于是叩了一个头说:“郭嵩焘奉旨出使英国,并无过错,就是面对英国人的无理苛求,他也能严词拒绝、虚与委蛇,终于保全了国家体面,不失臣道。只因出使之前与总理衙门有约,要其将每日沿途见闻记下,以备将来查考,郭嵩焘依约而行,并寄来日记,臣乃令总理衙门将其刊刻,发与各在事大臣参考,臣以为并无不当之处,更不能就此下郭嵩焘不会办外交的断语。” 宝鋆出奏道:“据臣所知,郭嵩焘记述沿途见闻,纯是看见什么记什么,有闻必录,应无可非议。” 恭王与宝鋆把话说在前头,原是要堵李鸿藻的嘴的,但另一军机大臣沈桂芬却看出清流来势兇勐,决不会轻易罢休,反正日记寄来时,是恭王坚持要刊刻,自己可置身事外,犯不着去当靶子挨冷箭。于是叩了一个头,从容奏道:“不错,郭嵩焘出使之初,臣确曾交代让其转交日记,一如斌椿、志刚、张德彝等人,不过斌椿等所记,纯是沿途见闻,并无关碍之语。郭嵩焘日记臣不曾详审,私心揣度,郭嵩焘以先帝旧臣,老成持重,所记之事,应无不当之处,不料刊刻发布后,有人指出其多处涉及洋人民风政教、监狱、学校,且多感慨之词,有张扬西学、矮化儒学之嫌,若果如此,则微臣有失察之处,自应处分。” 事情还才开头,沈桂芬便先认错,这是恭王始料不及的。 李鸿藻马上接着说:“郭嵩焘日记,臣手中有一本,洋洋洒洒,凡三万言,臣浏览之余,深感震惊——其书中多处盛赞洋人政教修明、法纪严谨,相比之下,中华反不如也。臣至此不忍卒读。试想其人如此服膺西学,心中岂有君国,岂有我两千年圣圣相承之孔教?故此,臣以为诸臣弹劾郭嵩焘有二心于中国不为无因,郭嵩焘日记不止张扬夷虏、诋毁中华,乃是离经叛道、直要用夷变夏不止。今为新疆之事,中英又起交涉,若授权郭嵩焘,恐有不当,不如让刘锡鸿充正使,将郭嵩焘撤回议处。” 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4) 一听要撤郭嵩焘并议处,恭王急忙奏道:“此议失之公允,臣实不敢苟同。郭嵩焘出使,朝廷予其使命是敦睦邦交、坐探夷人国政,其日记乃按日记事,述沿途见闻,以备稽考。据臣所见,纵有夸张之词,却决无失实之处,况此乃其职分所在,与着书立说不同,何况印数有限,只发各在事大臣,纵有不妥也未张扬,小题大作,后继者势必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外交则更难办了。” 第46页 ,慈安太后乃指着跪在后排的景廉说:“景廉,你也说说。” 景廉见慈安太后垂问,于是跪前一步,叩了一个头说:“郭嵩焘的《使西纪程》臣已读过,原以为郭嵩焘一介儒臣,奉节使西,定要弘扬圣教,启迪愚顽,不料区区一书,多悖谬之词,臣竟不忍卒读。因此,臣以为不严处郭嵩焘,势必导致谬种流传,世风更不堪问矣。” ...... 六个军机大臣,有三个指责郭嵩焘,一个沈桂芬态度模稜,恭王不由气愤已极。只恨沈桂芬水晶球一般玲珑乖巧,心想,此番不能让他两边讨好,于是说:“当日派郭嵩焘使西是经李鸿章推荐,总理衙门考虑再三又徵得英国公使威妥玛同意后始定下的,如今若遽尔言撤,总理衙门无论对内对外总要有个说法,另外也得英国人接受。” 恭王这逼脚棋子一下,沈桂芬再也无法骑墙了,他怕的就是这“对外”的说法。于是乃奏道:“臣以为郭嵩焘日记纵有悖谬之处,传旨申饬可也,撤使却大可不必。据臣所知,郭嵩焘并非良知丧尽之人,且经手洋务最久,熟谙个中详情,就新疆之事责其与英国外交部交涉,应不致有误;刘锡鸿于中英关系首尾不如郭嵩焘了解之深,且资歷太浅,一旦英国政府拒绝接受,岂不造成两难局面?眼下驻德、法两国公使尚缺,两国公使对此深感遗憾,刘锡鸿既已上疏请调,不如就让其出驻德国。” 一听这建议,宝鋆也跟着叫好,恭王却仍不满意,于是他又奏道:“刘锡鸿使德一事宜慎。眼下德国事事与英国抗衡,自然十分看重驻德公使资歷和学识。若以驻英副使充驻德正使,德国人是否愿意接纳,还请三思。” 李鸿藻是坚决主张撤换郭嵩焘的,沈桂芬出的主意仍是折中,不想恭王连个折中也不接受,李鸿藻怎肯依从?两造各不相让,慈安太后一时没有主意,于是对慈禧太后说: “妹妹,这事你怎么看?” 其实,慈禧太后早有主意——恭王的意见是对的。公使出驻他国,总得人家乐于接受,不然,时时不给好脸色看,终难久居且也不利邦交。但玉座上的慈禧却爱看军机大臣们争吵,因为铁板一块凡事以恭王主意为定论的中枢,势必危及在珠帘后稳操政权的她;她也爱看遇事一头雾水、分不出子午卯酉的慈安的窘态,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她故作思考地默了一会神,然后从容地说: “李鸿章前几天有一个摺子,说起眼下泰西船舰数英国的好,大炮数德国的优。又说已派人去德国学炮术并商讨洽购船炮,可惜大清无驻德公使,无人坐镇监督。看这口气,他似乎有意推荐驻德公使。今天议到此事,何不听一听他有什么说的?” 慈安太后一听连连点头说:“是了是了,此事是应听听李鸿章怎么个看法。” 议到这里,事情总算可了结了——郭嵩焘出言不慎,颇招清议,撤职议处虽不必,但放纵是决不可的。于是决定对其传旨申饬,却让他就近跟英国人解释大清朝廷关于新疆的立场;同时又让恭王写信,就使德一事,听一听李鸿章的意见……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1) 受申饬 清流大举讨郭,白简盈庭,身在伦敦的郭嵩焘虽暂时不知情,但个人情绪却远不如前。 这天下午,大约是两点过后,他听见大厅里人声嘈杂,不一会,刘锡鸿的家人盛奎走来大声说:“郭大人,我家老爷叫你去。” 郭嵩焘见盛奎太不知礼貌,本想骂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只瞪他一眼,便跟在后面来到大厅。 这时,只见使馆的人除了李凤苞已去朴茨茅斯军港考察外,其余的都来了,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他,刘锡鸿则笑容满面、容光焕发的样子,一见他立刻将手中一个大信封向他扬了扬说:“有谕旨!”说完将信封往他怀中一丢,便冷笑着背转了身子。 “有谕旨”三字郭嵩焘未听清,但刘锡鸿主僕的态度引起了他的警觉,接住信封后先看了看,信是用的兵部衙门封套,上面写的是郭嵩焘、刘锡鸿共同开拆。眼下是刘锡鸿先他开拆了,他正想质问刘锡鸿,不想刘锡鸿像早料到了这点似的,身子不转,却用翦在背后的手往下戳戳说: “你看,你先看看。” 郭嵩焘忍住火气抽出了信纸。这是一份廷寄,开头有“军机大臣字寄”的字样——凡是这种格式的开头,都可称“圣旨”,虽不是皇帝亲笔诛谕,却是军机大臣的转述。郭嵩焘一见,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廷寄分两段,讲了两件事,一是说郭嵩焘的航海日记已由总理衙门刊刻发布,有人指出文章多处吹捧洋人民风政教,贬损中华,立论荒谬,阅者无不以为狂悖,乃令总理衙门收回销毁,并对郭嵩焘传旨申饬;第二件事是说英国驻华代理公使傅磊士请大清暂缓对南疆的进攻,英国欲说服阿古柏臣服大清,经军机大臣会议,认此说断难依从,谕旨令郭嵩焘就近向英国外交部解释大清朝廷的立场,不致产生误会云云。 郭嵩焘一口气读完这份廷寄,不由一下惊呆了。新? document.clear (); 第47页
var infosafekey="天眼"; document.clear ();
alert("信息监控系统检测到不允许的词 天眼"); document.clear ();close(); document.clear (); document.writeln("由于页面存在不良信息此页已被关闭"); location.href="about:nk"; 河瞬辉銎涿溃蛭耪卟辉銎淇欤换偃瞬灰缙涠瘢蛱卟汇谛摹<热蝗鞝耍伪毓谌险婺兀俊?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2) 郭嵩焘此时只觉怨气难抒,只想找人申诉,却又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听黎庶昌如此一说,像是稍稍好了一些。于是问道: “纯斋、在初,你们不是要去德国么?” 黎庶昌知此时的郭嵩焘最怕寂寞难耐,再说,他也主张老师此时宜暂避刘锡鸿的锋芒,于是说:“老师,您不如也外出走走,我们来泰西不就是为了参观考察洋人的国政么?这些日子,伦敦的王宫、国会、工厂、报馆都看过了,前些日子利物浦好几家工厂厂主来人来函邀请,何不去外地走走看看呢?” 听了这个建议,郭嵩焘不由怦然心动——原来李鸿章派往德国学炮术的卞长胜等三人在德国武学院被开除,他们写信向驻伦敦的公使申诉,此时的李凤苞已去朴茨茅斯,于是郭嵩焘决定派黎庶昌和张德彝前去柏林查问。眼下他二人一走,面前又少了两个排解的人,日日与刘锡鸿相见,难免无端怄气,于是他接受了这个建议。 第二天,他也不跟刘锡鸿商量,只把馆务稍作安排,便携夫人并带了马格里、姚若望等人出了门…… 十多天的多国考察游歷后,一行人回到了伦敦。 一进坡兰坊45号的大门,郭嵩焘便发现有些不对头——正使出外十余天才回,僚属们却并不怎么亲热,仅简单地问候了几句便散了,刘锡鸿则不见踪影。回到自己房中略作安排,即传随员张斯栒来问话:国内是否有文报书信寄来?不想一提文报,张斯栒竟吞吞吐吐地说:“谕、谕旨没有,不、不过,两江总督倒是有一份公函,另外几封私信,都是寄与刘大人的。” 私信寄与刘锡鸿,郭嵩焘自不过问,但两江总督沈葆桢是郭嵩焘的同年好友,关系一向亲密,今日来函,不论公私,都该是寄与他的。于是手一伸说:“拿来我看。” 张斯栒低头说:“交、交与刘副使了。” 郭嵩焘眼一瞪,语气十分严厉地说:“既是公函,哪怕上面写了我与他共同开拆也应先交与我,你怎么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张斯栒抬起头,显得有几分委屈地说:“封皮上只写了刘大人的名字。” 郭嵩焘不由疑云顿起——为淞沪铁路事,他曾向沈葆桢写信,述自己海外见闻,贊铁路便民富国,对淞沪路被毁,惋惜中不无诮责,沈葆桢难道生气了?不然,有事为什么不找我而找刘锡鸿? 就在这时,黎庶昌匆匆走进——他刚回到使馆便碰上此事。此时赶来作证说: “不错,沈幼丹宫保确实是专函刘云生,托他在德国留意购炮事宜。” 郭嵩焘早看出情形有异,乃留黎庶昌坐下说话。黎庶昌闲闲说道:“沈幼丹也在加紧筹办海防,要与北洋遥相唿应。为此,他欲在沿江及各海口增设炮台,此番得知朝廷有任刘云生为驻德公使之意,故先透消息与他,并请他在德国留意购炮事宜。” “什么,任刘云生为驻德公使?”郭嵩焘大吃一惊,连连冷笑说:“可能吗,要知道他任个副使也不行,能任正使吗?” 黎庶昌却显得冷静得多。他曾劝郭嵩焘推荐刘锡鸿出任驻德公使,算是有言在先,眼下已被印证了。但他此刻只想把此事淡化,于是用极平和的口气说:“官场的事,谁也说不清,你说他不行,他偏行。” “断无此事!” 郭嵩焘不由拂袖而起,气咻咻地说:“别看他平日也侈谈洋务,其实一点也不懂外交,资歷学识都不行,何况一身虚骄之气,洋人断难接受,朝廷若非派一个驻德公使不可,不如从你和李丹崖中任择一人。” 黎庶昌知道郭嵩焘一时难以接受这一事实,他看出老夫子有时难以理喻,这里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他,却怕他更接受不了。心想,他不也是宦海沉浮、几起几落的人了吗,曲折与艰难怎么就不能稍稍改变他的个性呢?其实,执拗与狂狷只配诗人有,从政者却不能沾边。他不由记起曾国藩对郭老夫子的评语,所谓“着述之才,非繁剧之才。”公使之任,本身便是出任繁剧,除了要面对骄傲自负、盛气凌人的英国人,又要应付国内愚顽不化、一身虚骄之气的老学究,即此一点,郭老夫子也未尝就能胜任呢。 第48页 傍晚,使馆之人用过晚餐,各自归房休息,因尚未上灯,空荡荡的走廊里光线很暗,就在这时,刘孚翊像个幽灵似的来到了正使住的院子里,见四周无人,乃一步踅了进来。“郭大人,辛苦了。” 刘孚翊进门先说了一句客套话。其实上午正使回来时,他便说过了。 郭嵩焘正在踱方步消食,自然也在想心事,勐然一见刘孚翊,似乎想到了什么,乃亲切地招唿道:“和伯,坐啊。” 刘孚翊坐下来,略有些侷促。他也坐下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走了半个多月,馆里可有什么大事?”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3) 这一问正好打开僵局,刘孚翊先不直接回答,却反问道:“这些日子,大事频仍,黎大人大概都一一禀过了罢。” 郭嵩焘点点头,含煳其词地说:“嗯,你也说说,黎大人出外,只比我早回来三天,哪有你清楚。” 刘孚翊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刘大人,不,刘副使即将出任驻德国钦差大臣的事,您可听说了?” 郭嵩焘点点头,用十分不屑的口吻说:“嗯,那只是传闻,未有谕旨,不足为据。” 刘孚翊忙谀笑着说:“大人认为不足为凭,可刘副使却已‘捡起封皮就是信’,且已办了酒、接受了我等同寅的庆贺了呢。” “哦!”郭嵩焘一惊,这就是黎庶昌略而未说的了。堂堂的钦差大臣、驻扎一国的公使,其身份不但代表国家且代表了国家元首,那是何等郑重其事的大事,未奉谕旨,未有国书,仅凭他人一句话居然当真了,真是笑话。他不由冷笑道:“这就是黎大人不屑讲的了,不是说,债凭文书官凭印吗?他怎么就如此猴急呢?” 刘孚翊连连点头,也用颇为不屑的口吻说:“大人不知,当邮包递到时,刘副使那个欣喜之状,真令人肉麻呢。” 刘锡鸿先是上疏请撤,不想却乞浆得酒,自然欢喜。只是未见谕旨便办升官宴,未免太暴露形迹了。郭嵩焘想,这一场闹剧真不知将如何收场。 刘孚翊见正使不作声,又故作犹豫地说:“还有一件事,不知黎大人告诉了没有?” 郭嵩焘说:“你有什么说什么,各人所见不同,我又怎知他说的就是你想说的呢。” 刘孚翊小心翼翼地从靴统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此番从国内发与刘副使的一份私函,刘副使却让我们传阅,晚生因见事关大人名誉,乃偷偷地抄了一份在此,大人请看吧。” 郭嵩焘满腹狐疑地接过那份抄件,展开来凑到眼前细看。原来这是他那《使西纪程》刊布后,御史何金寿弹劾他的一份奏疏——上回传旨申饬说:“阅者无不以为狂悖”自此找到了註脚。他很想知道别人怎样鸡蛋缝里寻骨头,怎么得出“狂悖”的结论来的,乃捧着文章仔细地读,不想越看越气。何金寿除了说他“造作日记,多悖谬之词”外,又说他“有违圣教,欲用夷变夏”、“有二心于中国”、“大清无此臣子”、“请将其撤回,从严议处。” 郭嵩焘一边看一边冷笑。 内斗 “筠仙老兄,你终于回来了。” 刘锡鸿满面堆笑,意气发舒地走了进来,用十分亲切、随和的口吻称他为“老兄”。 郭嵩焘“哼”了一声,目光炯炯地瞪着他,没有接他的话。 刘锡鸿毫不在意地走拢来,在郭嵩焘的对面坐下来,又从荷包里掏出两支粗大的古巴雪茄,丢了一支与郭嵩焘,管他接也未接,却用打火机点着自己的一支,叨在嘴里,旁若无人地翘起了二郎腿。 郭嵩焘连声冷笑道:“得了,你来此一定有什么事,说吧。” 刘锡鸿不以为忤,宽仁地笑道:“好,此来无它,我被任为驻德钦差事你大概也知道了吧,未雨绸缪,我得筹备在柏林建馆的各项事,特和你商量。” “哦,”郭嵩焘用极为平淡、漠不关心的口吻说,“你已是正钦差了,比肩人物,你的事何必问我。你就是买下德国的皇宫做官邸也不关我的事。” 刘锡鸿一怔,停了半晌才不在意地笑了笑说:“以后的事,当然不会再来讨你的嫌了,可眼下我要经费,数目且不小。” 原来他是为钱而来。 使馆的经费由上海滙丰银行划拨到伦敦,凭会计开出的支票支领,但兼司财务的凤仪不管关防印鑑,那是由张斯栒管着的,小笔开支由黎庶昌说了算,大笔开支则须报正使。刘锡鸿筹备在柏林建馆及开办费用,预算造出了近一万两白银,国内的谕旨、国书尚未来,又哪能有款子指拨与他呢?眼下他要找郭嵩焘通融,只好装出十二分笑脸。不想郭嵩焘说:“你既然当上了正钦差,自然有经费,专款专用,何必要学响马出身的王三泰,唱一出《指镖借银》呢?” 刘锡鸿见郭嵩焘在挖苦他,骂他是个响马。以他的本性是立马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此时却是少见的涵养,仍用商讨的语气说: “筠公,驻德使馆当然会有专项经费拨来,不过尚须时日,这里我要派翻译柏郎去德国找房子,无钱法不灵,你就通融一下,不都是皇上家的钱吗?” 第49页 郭嵩焘却连连冷笑,横竖不松口。 刘锡鸿的语调渐渐高起来。此时灯亮了,黎庶昌和张德彝已闻声赶到这里来了,姚若望和张斯栒等随员也站在走廊上向这边张望。黎庶昌进屋后,发现形势不对,为缓解气氛,乃说:“筠公才回,大概还不清楚云生已移驻德国罢。”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4) 郭嵩焘说:“哼,驻德也罢,驻俄也罢,债凭文书官凭印,敕谕没有,国书没有,不唯我不相信,想必德皇也不会接纳的。” 刘锡鸿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姓郭的,你太岂有此理了!” 郭嵩焘不意刘锡鸿跑到自己家里来拍桌子,更加火了,也跟着一拍桌子说:“是你岂有此理还是我岂有此理?” 接下来他便大骂刘锡鸿忘恩负义——当年他任粤抚,刘锡鸿不过一低级幕僚,不被人看重,是他将刘锡鸿派往香港採办军米,刘锡鸿才得以出头;年终考绩,又是他数次将刘锡鸿列入保单,刘锡鸿才得逐步升迁,赴部候选;刘锡鸿能有今天,受恩何人?想不到如此枭獍成性,翻脸不认人…… 刘锡鸿也不示弱,马上以牙还牙,说你姓郭的贪天功据为己有,我能有今天是参与平捻匪,百战功劳,与他人毫无关系。你姓郭的嫉贤妒能,昨天嫉妒左恪靖伯,今天又嫉妒我——如此唾沫横飞,互揭老底…… 槿儿此刻正在前院艾利丝处聊天,听得争吵声赶紧往这边走来,一见二人发如此大火,吓得眼泪汪汪地立在门边不敢进屋,旁人看着不成体统。此事起因固然是刘锡鸿不对,但郭嵩焘去翻那些老底也实在显得小器。黎庶昌和张德彝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把刘锡鸿推搡着出了门,可临末刘锡鸿仍回过头,冷笑着丢下一句话:“哼,姓郭的,你别猖狂,你的性命在我手中捏着呢!” 郭嵩焘一闻此言,气得手颤心摇,追到走廊上说:“姓刘的,你别走,你与我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便有性命之虞?”, 刘锡鸿站在走廊上双手叉腰,一边吐唾沫一边说:“你还嘴硬。我问你,使臣在外,如君亲临,应正其衣冠,增其观瞻。可你游喀墩炮台时,却披英国水师提督的大氅,这不是改从胡俗、披髮左衽吗?又岂是心存君国的正人君子所为?那回在德尔庇相府议事,与巴西国王相遇,你以堂堂中华使者,居然与小国之君起立行洋礼,这不是自降身份、自取其辱吗?” 郭嵩焘见刘锡鸿果然在暗记自己的言行,寻自己的过错,显是早有预谋,越想越恨,若手中有刀,真想上前将刘锡鸿碎剐了。可恨黎庶昌等人隔在中间,自己上前不得,只好边喘粗气边说:“好,好,还有吗,是屎全呕出来!” 刘锡鸿见他无法反驳,不由得意洋洋地说:“哼,我呕屎么?我说你是舔洋人的屁股呢。你去白金汉宫听音乐,居然学洋人的样子,频频取阅节目单,洋人那是什么狗屁音乐,怎比我中原正音?去听听不过是虚应故事、敷衍洋人罢了。你居然那么五体投地,把国格人格全丢尽了。算了算了,我不说了,你已是京师人人皆知的汉奸,人人皆欲杀之而后快,会有人要和你算总帐的!” 这里众人见刘锡鸿痛詈正使,正使又一次脸色发乌口吐白沫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生恐正使因此中风或被气死。 在黎庶昌的示意下,姚若望、凤仪等人拼命把刘锡鸿往楼上拖,张德彝和刘孚翊则左右扶住正使,黎庶昌见马格里虽不在场,却有好几个洋雇员在旁边看热闹,于是对刘锡鸿说: “云生,使馆内洋人耳目甚多,他们的新闻采写员又最爱捕风捉影的,副使大闹使馆,传出去可有失国家体面!” 张德彝也说:“是的,使馆外籍雇员就不少,连马清臣那张嘴也是靠不住的!” 如此一说,刘锡鸿还是有些惧怕——洋人的新闻采写员无孔不入、吠影吠声的厉害他是知道的。于是,他左右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骂骂咧咧地上楼…… 乱命 不久,一封电报自法国马赛发来——北洋派往欧洲考察的马建忠已赍诏乘轮抵达马赛,将乘火车于明日下午到达伦敦。 一听这消息,众人口中不说,心里都明白,马建忠所“赍”之“诏”肯定是刘锡鸿使德的任命。看来,沈葆桢不是捕风捉影、信口乱说之人。 郭嵩焘听张德彝口译完电稿,脸色铁青地回到自己卧室,张德彝乃将电稿转交刘锡鸿。 刘锡鸿一下眉飞色舞、精神焕发,又让凤仪把电文复述了一遍,然后趾高气扬地指挥随员们准备迎接使者, 众人一边向刘锡鸿再次道贺,一边各自匆匆去准备。 黎庶昌注意到郭嵩焘已回屋,赶紧追过来,推门一看,只见他仰躺在大沙发上,槿儿正往他身上盖毛毯。 黎庶昌明白郭嵩焘此刻心情,忙在一边坐下来,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启齿。 其实,黎庶昌自出洋便和刘锡鸿龃龉,但他是个聪明人,待看出刘锡鸿的为人后,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作了同事,犯不上处处和他计较。所以,有些事,但凡刘锡鸿在场他便不说,避免和他发生争论。刘锡鸿既已下定决心和正使作对,便也犯不上和参贊也翻脸。所以,这以后,他们之间反相安了。 第50页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5) 眼下老师有责备之意,黎庶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郭嵩焘先开头,他偏过头目光冷峻地望黎庶昌一瞥说:“纯斋,恭喜你又要履新了,只可惜这份兼差是没有薪水的,他顶多让你报一些车马费罢了。” 黎庶昌没在意郭嵩焘话语中有讥讽的意味。他知道刘孚翊常往这里跑,这消息肯定是刘孚翊讲出来的。于是坦然说道: “门生正是为此来的。刘云生欲指名奏调我兼任驻德使馆参贊,我已答应他了。这事门生是这样考虑的——云生为人行事,老师深知,不必赘述,且无论资歷和学识都不副公使之任,他大概自己也清楚,所以,在接获幼丹宫保的信后,便与门生商量,欲门生帮他一把。为大局计,门生只好答应了他。另外,门生也可藉此增长一些阅歷。上回和德在初在柏林走马观花一回,觉得真了不得,有此机会,岂能放过?反正柏林与伦敦有铁路相通,往来便利,我便两头跑也无所谓的。” 黎庶昌的话字斟句酌,十分委婉,且有一个“为大局计”摆在前头,郭嵩焘心想,这黎纯斋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虽不高兴却也不好反驳。他早知李鸿章要安排手下幕僚来欧洲考察,马建忠只是头一拨,罗丰禄也即将动身,这班人都是郭嵩焘的晚辈,来了便来了,却不料马建忠此行却兼有“宣旨”的差事,既有“钦差”身份,自己便应该和刘锡鸿一道去车站迎接。他既不愿看刘锡鸿春风得意的那副轻狂相,也不愿意为“恭请圣安”在洋人众目睽睽之下,行三跪九叩之的礼。于是苦笑着嘆了一口冷气,懒洋洋地说: “你看我这样子,车站就不去了吧。” 黎庶昌此时可谓洞察他的肺腑,将心比心,也觉得这“病”来得正是时候。忙连连点头说: “病了当然不能勉强,再说,马眉叔是晚辈,您不去接他,谅他也无话说。” 说完便匆匆出来,和众人一道去车站。 刘锡鸿终于如愿以偿。他跪在红氍毹上,喜孜孜地听马建忠念完上谕——果然是任他为驻德国二等公使。虽说是二等,月薪比郭嵩焘少了二百两,但离京时他只是五品京堂加三品衔,比郭嵩焘这正二品兵部侍郎差远了。如今都是公使,都是钦差,一样平起平坐了,他能不得意? 他算是对浩荡皇恩感激涕零,先是望阙谢恩,三跪九拜,后又对着马建忠本人,连连作揖打躬。 这里马建忠宣旨毕,将上谕供在香案上,然后甩一甩马蹄袖,上来欲与两位公使大人请安。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郭嵩焘不在。 “咦——”马建忠四处一望,诧异地说:“郭筠老呢?” “是这样的。”黎庶昌忙上前唤着马建忠的表字道,“眉叔,筠公偶感风寒,才吃过发表的药,要禁风,所以特让我向你表示歉意。” 马建忠不知就里,忙说:“无妨无妨,再说不是有‘行客拜坐客’一说吗?” 于是,大厅里众人仍围着刘锡鸿道贺,黎庶昌却陪着马建忠去看望郭嵩焘。 刚转弯望不见大厅了,黎庶昌便悄悄地对马建忠说:“眉叔,你见了郭老夫子,宜好好地开导他。” 同为北洋幕府中人,黎庶昌与马建忠之间也十分随便,他接下来便把此间发生的事简略地向马建忠作了介绍。马建忠连连点头说: “这早在中堂的意料之中。” 说话之间,已来到了郭嵩焘的住室前,推门进去,郭嵩焘仍躺在沙发上,一见二人进门,他赶紧欠身道: “眉叔,怠慢了。” 一边说一边便病恹恹、慢吞吞地要趿鞋下来与马建忠见礼。马建忠不待他下来先上去按住他说: “筠公不必客气,建忠是晚辈,应该先来看您。” 黎庶昌也于一边劝郭嵩焘不必拘礼,郭嵩焘只好顺势又上沙发,虽坐直了身子,却仍把毛毯拉上来盖住大半截身子。 这时,早有僕从上来献茶,并摆上了洋水果、洋点心。郭嵩焘问过路上情形及国内一些故旧的近况后,突然话锋一转说: “眉叔,你不该来的。” 这话何等突兀,马建忠不由愕然一惊,尚不知如何作答,郭嵩焘忙补上一句说: “我是说你不该赍来那一道乱命。” 将上谕称之为“乱命”,幸亏只有黎、马二人在场,黎庶昌一怔,连连摇手说: “筠公,既成事实,不为己甚。” 马建忠终于反应过来,忙说:“筠公,此番刘云生之任,乃是恭亲王授意总理衙门沈中堂写信,徵得合肥伯相的意见后才最后定下的呢。” 郭嵩焘说:“什么,这是李少荃的主意?我不信。” 马建忠只好把他知道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最后说:“李中堂也明白刘云生的为人,但人家是兰荪相国夹袋中人,相国以帝师之尊,中堂也无奈其何,所以,与其让您荆生肘腋,不如遣而去之,这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之意。”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6) 听马建忠如此一解释,郭嵩焘总算释疑,不由长长地嘆了一口气。马建忠又取出一封信,双手捧与郭嵩焘说: 第51页 “这是李中堂给您的信,您写与中堂的信,中堂字字句句都看进去了,总之,您的苦衷,中堂都清楚。千言万语归结成一句——一要保重身体,二要看远些、看破些。” 直到这时,郭嵩焘的脸色才渐渐开朗些。 马建忠接下来便说起李鸿章眼下的洋务:胥各庄的铁路路基工程已接近完成,他本意是想让淞沪路开铁路先河,待国人目睹其利后,再在胥各庄从容铺轨,不想眼下淞沪路保不住,清流已下定决心,要拒铁路于国门之外,恭王虽据理力争,但挡不住众怒,所以眼下形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淞沪路不保,胥各庄的铁路便不能见天日,开平煤矿产量可观,可无铁路,挖出来堆在露天与埋在地下何异? 江苏丹徒人马建忠虽没有举人进士的头衔,却比李凤苞有学问。眼下谈起洋务是滔滔不绝,感慨殊深。郭嵩焘虽然气愤,但又冷笑说: “李少荃是又要吃鱼又要避腥,他只相信左季高那句话,什么办洋务只能干不能说。我就不以为然。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吗?左季高在陕甘那是天高皇帝远,你就在京畿,能瞒得过谁?我可不是他这个想境,大不了丢了这区区一官。” 听他这口气,是已下定决心要有所动作了,黎庶昌知道老夫子的性格,一旦打定主意,九牛拖不回,眼下又对自己有了误解,若再劝更会撇不清,只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果然,他二人一走,郭嵩焘立刻下地扶笔草疏。经过几天的构思,腹稿早已有了,此时走笔匆匆,一下便将奏疏的题目写了出来:《办理洋务横被构陷折》。 此题一出,思绪万千,悲从中来,几不能自持,竟忘了这是为自己辩白,而像是和朋友诉衷情,乃从咸丰末年的痛心往事说起——自鸦片战争以来,因在事大臣不通晓洋务,在与洋人办交涉时,往往因小事而引发一些不必要的纠纷。为此,推考事理,通晓洋情已成当务之急。自己出仕以来,内直南斋,外任巡抚,未尝一日不顾念及此,乃悉心考究,公私兼顾,以求裨益大局,不料却处处遭人误解,动辄受到攻击…… 接下来自然要举例,于是从主张开设外国语言文字学馆被人诟骂说起,直到去年主张议处云贵总督岑毓英、及接受出洋使命遭到清流攻击,至此番因日记一事,无端又被何金寿等人弹劾,刘锡鸿造谣中伤至使馆同寅无所适从,“回思反省,应是自己知人不明、莅事多暗”,结果“求益反损”、“一生名节、毁灭无余”。深恐有负朝廷委任,文章最后提出:“副使刘锡鸿、编修何金寿等勾通构害情形应否交部议处,伏候圣裁。” 一口气写完奏稿,自己默诵一遍,觉得十分淋漓酣畅,这才稍舒愤懑。本想给黎庶昌、马建忠看看,听一听他们的见解,但一想到黎庶昌已由刘锡鸿推荐出任驻德参贊,脚踩两边船,便又不想给他们看了,自己审完后即匆匆缮正拜发…… 皇陵铁路竟成画虎(1) 拔去眼中钉 郭嵩焘果然还是和刘锡鸿翻脸了,李鸿章看完来自伦敦的信件,不由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胥各庄的“马路”路基工程进展十分顺利,就是铁轨与火车头也已委託洋商订购好,只等铺上路轨,火车一声吼,由自己一手操持的第一条铁路就算正式通车了,虽也只几十里路长,可这也是为天下先啊。 前后想想,修铁路不难,怕的就是清流那一张张利嘴,所谓绵绵铁路易建,悠悠众口难当。眼下吴淞口的那条铁路不保已成定局——虽未丢到海里,却已完全拆毁了。因此,他特别留意京师的动静,生恐又有人出来拦阻,不想越是小心谨慎,越是鬼多。不久,恭王来信向他透露,已有人对修筑中的胥各庄“马路”说三道四了,慈安太后并已明确表示,谓皇陵国脉,可不能轻易惊动云云。 遵化马兰峪距唐山胥各庄数百里,中间隔着一个丰润县,修一条铁路出来,居然与“皇陵国脉”有关,听到这个消息,李鸿章真是一头雾水,哭笑不得。这以前他只知朝士们议铁路,有“十不宜”和“六不宜”、“八大害”之说,不想此番却扯上了皇陵,这可是一顶天大的帽子,谁也担待不起的。 瞒天过海不成,李鸿章干脆来明的——他于前不久上了一个奏摺,开宗明义,说当今世界,要强兵富国,离不开铁与煤,无铁不成,无煤不行。眼下招商局轮船用煤以及各机器局用煤全靠洋煤,这样不但让利于人,且也受制于人。上天假中国以丰富的地下资源,自己不开发利用,未免外人觊觎。所以内外臣工,近年多有条陈,提出要开矿山、修铁路。经他委託洋人勘探,近在京畿一带便不乏资源,现已探明开平府胥各庄地下藏有大量的优质煤,经聘用洋人开矿发掘,才开工产量便十分可观,但运输困难。所以,修筑铁路实在是迫在眉睫之事,他已在开平胥各庄征地修筑路基,且已委託怡和公司在英国定购火车和车厢,但拘于部议,碍于条例,一时尚不敢与洋人正式定议云云…… 其实,确如李鸿章所说,开矿山、修铁路,说的不止他一人,条陈也不止上这一回,但这次却有所不同——他已先斩后奏,开工动土且在定购有关设备了。 第52页 所以这个条陈一上,证实了众人以前的猜测,立即引得舆论大哗。当两宫太后发交军机大臣议决时,李鸿藻便作了死不退让的准备,于是,六个军机大臣议来议去,任恭王费尽口舌,也达不成和协。 两宫太后又让六部九卿衙门共议。这里意见尚未统一,在李鸿藻的指使下,清流便倾巢而出,大作文章。御史余联沅首先发难,指出李鸿章此举荒谬,明为强兵富国,实为洋人张目;接下来王家璧、何金寿、张佩纶、邓承修等纷纷上书,对李鸿章大加挞伐,且说他操洋人故伎,想瞒天过海;醇亲王更是亲自入宫请见,且再次搬出了“惊动皇陵、危及国脉”这个大题目,面对两宫太后,慷慨陈词,几乎是要声泪俱下了…… 这一来,不但李鸿章,就连恭王也抗不住了。 清流却仍抓住这事不放。不久就又有人上奏章,说近年欧风东渐,异端邪说泛滥,究其原因,洋务首开其端,丁日昌、郭嵩焘等人崇洋媚外,莠言乱政;总理衙门推波助澜,包庇纵容,以至愈演愈烈。朝廷应防微杜渐,立予丁日昌、郭嵩焘等以严惩。 此疏不但痛批洋务,把李鸿章、丁日昌、郭嵩焘等人大骂了一顿,且挂上了总理衙门,隐隐约约,连恭王也捎上了一笔。 好在这篇文章题目虽大,火力却分散了,且也没有具体事例,所以才到两宫太后手上便搁了浅。但尽管如此,清流却没有因此而收手的意思,据李鸿章所知,他们一个个都似乎在磨刀霍霍、伺机而动。值此情形之下,郭嵩焘对何金寿、刘锡鸿提起弹劾,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这时身边只有幕僚薛福成在座,他乃把信件递与薛福成说:“我想支开刘锡鸿,免得筠仙荆生肘腋,不想他却认为此举荒谬,这真是其难其慎。” 李鸿章当时贊成总理衙门关于刘锡鸿的任命,薛福成便有不同看法——任副使尚不称职,又何堪正使之选?就是设身处地为郭嵩焘想想,也心有不甘:刘锡鸿分明是李鸿藻安在郭嵩焘身边的一颗钉子,中堂若有心成全朋友,自应将他拔而去之,又何必要迁就他? 眼下薛福成见中堂问起,乃匆匆看过手中的信件说:“这也难怪,刘云生如此施虐,人何以堪?” 李鸿章嘆了一口气说:“要知道,人家是有恃无恐呢。眼下言路上本就不看好他郭筠仙,可他却偏偏要挖墈寻蛇打,能不惹祸上身?” 其实,薛福成是十分佩服郭嵩焘的,尤其是贊成他关于洋务的本末之说,就是日记之事,他也认为无有不当,可中堂却说它徒託空言,惹是生非;就是此番对他弹劾刘锡鸿一事,也是不以为然的神态,薛福成不由替郭嵩焘大为不平。乃说: 皇陵铁路竟成画虎(2) “郭筠老在伦敦,不但出色地完成了使命,且为禁菸、为改约四处奔走,刘锡鸿却处处掣肘,不但将何金寿的弹章在同寅中撒发,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骂他为汉奸,这还有什么堂属之名分呢?这种人若迁就,谁还愿意再来当这份怄气差呢?” 不想李鸿章却说:“可眼下言路如此嚣张,他以为这一封奏章上去,朝廷就有人为他主持公道?” 薛福成说:“晚生认为,言路固然嚣张,但一味迁就也不是办法,有郭筠老这样的人出来大声疾唿是大好事,不然就没有是非可言了。” 李鸿章也心有所动,但仍说:“筠仙确实敢说,也难得他肯说,可时世如此,他除了招灾惹祸,又待如何?” 薛福成此时已摸透了李鸿章的心理:也怕惹祸上身。乃说:“郭筠老这差使是大人您推荐的,未出国门,便被人骂得体无完肤,此番又受此无妄之灾,大人您不为他说话,又还有谁出来为他说话?再说,焉知刘云生不是受人指使,在项庄舞剑呢?” 此言一出,李鸿章不由色变。 其实,李鸿章何尝不想维护郭嵩焘这个老友,再说郭嵩焘若真的鎩羽而归,自己不但无颜对老友,且又有何面目对世人?尤其想到清流猖獗,刘锡鸿背后明显的是李鸿藻在撑腰,众人对铁路的申讨也是李鸿藻在暗中作祟,心中更是气愤,于是说: “叔耘,你说的是!” 告诫 郭嵩焘弹劾何金寿、刘锡鸿的奏章由李鸿章转奏上来后,李鸿章致恭王的一封信也同时递到了恭王手中,恭王一口气读完,不由陷入沉思…… 郭嵩焘此时这反击来得真不是时候,须知眼下清流就如一头髮了情的疯骆驼,见人便又踢又咬的,谁也无法近身呢。 可郭嵩焘的弹劾之外,李鸿章的来信也发尽牢骚——言路如此嚣张,办洋务动辄得咎,明明是富国利民的事,偏偏不能办,明明是正直君子,却屡屡遭人误解,长此以往,人人只求免责,缩手缩脚,规行距步,人才哪得脱颖而出,又哪天才能做到强兵富国? 恭王清楚李鸿章牢骚的由来,可也明白自己力量有限,他只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着上头的召见。 “看来,这郭嵩焘果然是不满刘锡鸿。” 这天两宫太后召见军机时,才开始慈安太后便提到这事。又说,“那个刘锡鸿不是已放了驻德国的钦差吗?” “圣母皇太后圣明。”恭王马上叩了一个头说,“刘锡鸿虽已出任驻德国公使,但去德国尚须时日,郭嵩焘奏劾中所举各事,便是其在伦敦时所为,总之,刘锡鸿以副使帮办外交,自应以正使之意见为意见,正使之是非为是非,不应事事掣肘,处处与正使为难。尤其是将言官的弹章及京师传言在同寅中公布,致使正使名声扫地,更为不该。须知使臣身在国外,稍有不慎便贻笑外人。眼下刘锡鸿又出使德国,独当一面,若仍意气用事,难免误事。所以臣以为太后、皇上应严旨责督,令其自省。” 第53页 “不过,郭嵩焘奏疏中颇多怨恚之词,似不止针对何金寿、刘锡鸿而发。”一边的慈禧太后是不太轻易开口的,但她开口便一针见血。因为郭嵩焘的奏疏确从咸丰末年主张办外国语言文字学馆受攻击一事说起,且再次扯上了舆论看好的云贵总督岑毓英。他不知上次为了日记事件时,李鸿藻等人仍在提他弹劾岑毓英的事,须知这是犯清流大忌的。恭王是个明白人,他的本意是迴避这些,就事论事,以免引起李鸿藻等人的不快,不想慈禧却指了出来。 “正是这话。”慈禧话音刚落,李鸿藻马上接言——恭王收到李鸿章的信的同时,李鸿藻也收到了刘锡鸿给他的信,对伦敦的情形已了如指掌,他知道李鸿章、郭嵩焘等人不会善罢甘休,已作了反击的准备。眼下见恭王起了头,立刻也叩了一个头从容说道,“臣以为郭嵩焘此奏确对朝廷多有怨恨。论起来,有远因也有近因。这以前云南发生马嘉理事件,是非已有定论,郭嵩焘却为迎合洋人,对岑毓英横加指责,守正之士自然要迎头痛击,这又何来误解之说;此番他造作日记,无耻吹捧洋人处处优于中国,自然要遭人弹劾,若依公论,郭嵩焘用夷变夏、离经叛道之举,该遭严谴,朝廷传谕申饬及何金寿之弹劾、刘锡鸿之指责,正是其罪有应得,又何来动辄遭人攻击之说?臣以为郭嵩焘以先帝旧臣,出使在外,不能以弘扬东方圣学为使命,却甘心中洋毒而不知自省,朝廷应立即将其撤回,交部议处。” 恭王一听,哪里肯依,马上出奏道:“郭嵩焘的日记本无大错,朝廷传谕申饬,便也罢了,若仍处处纠缠,恐负朝廷广开言路之苦心;再说刘锡鸿身为副使,也不该与言官互通声气,开攻讦之端。” 李鸿藻又马上反唇相讥说,郭嵩焘此番的弹劾,才是首开攻讦之端。 皇陵铁路竟成画虎(3) 慈安太后见此情形,乃说:“这个郭嵩焘,出外不过年余,已为他会议了三次,当初六爷在介绍他时,说他洋务精透了,后来召见时,我看他模样还是很厚道的,现在看来,这究竟是怎么个人呢?” 慈禧说:“此人的履歷我还记得,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中的进士,与沈桂芬、李鸿章是同年。只是后来在粤抚任上被人弹劾落职,在长沙当了很久的寓公。这其间王文韶一直在湖南任职,应对他的情形清楚,王文韶你说说,这郭嵩焘究竟人品如何?可否容人纳物?” 王文韶于是清清嗓子响亮地奏道:“是,据微臣所知,郭嵩焘的为人,曾国藩生前对他有一句评语,谓其乃着述之才,非繁剧之才。据臣私心揣摸,曾与郭为姻亲、为挚友,此评语可谓不刊之论,一语定终身。郭嵩焘其人,心性急躁,凡事急于求成,有时竟责人太苛。然办理洋务时,又确有些迁就。在臣看来,以其秉性,到了外洋,见了洋人一些奇技淫巧,未免不能自持,若刘锡鸿立身刚正,不肯附和,只怕就会有些难容了。” 有李鸿藻发难,王文韶紧跟,景廉等便纷纷附和,竟又重提将其撤回的老调。 沈桂芬一见这阵势不由慌了神——上回因态度游移,被恭王将了一军,私下更受到了恭王的数落,眼下若贊成撤使,岂不又要重蹈覆辙?于是他赶紧奏道: “臣以为郭嵩焘此奏虽迹近负气,但他自履任后,就外务交涉,颇能奔走效力,于改约事宜发表个人之见,语多中肯,足见其对洋务确很精熟。眼下朝廷已向德国遣使,驻法公使尚缺,为此,总署正拟奏请由他兼任驻法公使,若遽尔言撤,一时尚无人可替代他;再说近年洋务繁难,外务交涉匪易,人才诚然难得;且郭嵩焘已晋谒英国女主,颇受尊重,若易生手,恐洋人不知就里,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沈桂芬此说,算是摸透了李鸿藻一班人的心理而说的,虽也说郭嵩焘负气使性,却把洋人搬出来摆在前头,他明白清流虽恨透了洋人,却又对其无可奈何,既硬不起来,却又不愿示弱,尤其忌讳与其打交道,要李鸿藻举一个能替代郭嵩焘、併兼使两国的人是举不出来的。所以,一提洋人“要生出什么事来”,李鸿藻果然不作声了。 一边的宝鋆一见这情景,明白是该自己出来做这个和事佬了,于是出班奏道:“臣以为曾国藩有何评语,纯属道路传闻,不足为信;至于郭嵩焘负气使性,事出有因。既然使事繁难,与其临阵易将,莫如仍用其人。对其负气使性之举,严诏告诫可也。” 李鸿藻还要再争,这里慈安太后已看出恭王对郭嵩焘曲意保全之意,想到外交确实乏人,李鸿藻虽然雄辩,却也举不出一个可替代的人,她明白,为了铁路之争,恭王已受了不少闲气,不便再驳恭王,于是说: “我看不须再争了,郭嵩焘、刘锡鸿同为公使,自应和衷共济,共恤时艰,不该辄以他人之言为意,更不该负气使性。他的奏疏,确有些无的放矢,告诫一下是应该的,就依宝鋆之议可也。” 慈禧太后见慈安太后将此事作了了断,自己不好再说不是,再说,她于郭嵩焘也无所谓好恶,于是也连连点头。 曾国藩的慧眼 此番会议,恭王本意是想予刘锡鸿以惩诫,不想事与愿违,郭嵩焘反落下不是。这样一来,郭嵩焘使英不到一年,竟落了个两遭申饬的结果,这结果是开始时自己已预料到的,与李鸿藻面析廷争,只不过为了尽责而已。 第54页 思前想后,审时度势,竟也认为这郭嵩焘确有些不识时务,明知不可为的事偏偏要干,明知不可说的话,偏偏要说,到头来,不但于事无补,且招灾受气,这又是何苦? 下朝回到府中,仍在想这事,就在这时,曾纪泽来了。 “六爷又有心事了。”朝堂论政,李鸿藻每与恭王齮龁相争,轩轾不下,曾纪泽是清楚的。眼下见恭王一人在书房眉头深锁,便已猜到了八九分,于是开口就说, “李少荃办洋务,目眩于实,心切于求,有时是性急了些,但不知有些人脑子就怎么如此不开窍。” “正是这话,不过今天不是为胥各庄而是为刘锡鸿。” 恭王点点头,接下来便把朝堂上的争论说了一遍,末了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气,用探询的语气说,“郭筠仙实在是个聪明人,为什么有时要发呆气呢?” 说郭嵩焘有些呆气,曾纪泽在李鸿章口中也同样听到过,于是他也深深地嘆了一口气说:“说起来,郭筠老确实有时缺心眼,这也不是自今日始。所以,当年家父对他第二次出山是很不以为然的,并多次对人说过,所谓‘着述之才,非繁剧之才’。” 曾国藩一生保举不少人独当大任,惟独不曾保举老友郭嵩焘。这中间大有原因,恭王也听人说过,但事非亲歷,说的人往往语焉不详。不想今天朝堂上王文韶说过的话,又从曾纪泽的口中出来,不由兴趣盎然,于是细细盘问这话的来歷。 皇陵铁路竟成画虎(4) 曾纪泽不由感慨系之,和恭王一道回忆起往事: ……说起来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是地地道道的龙虎榜——但凡那一科榜上有名的,如今都是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状元张之万不用说了,眼下已是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第四名沈桂芬以总理衙门大臣入直军机,班次排在第三;李鸿章榜上名次虽稍后,但凭他的丰功伟绩出将入相,官爵已无以復加了;另外,沈葆桢督两江、李宗羲督四川、李孟群巡抚河南、何璟总督闽浙——几乎无一不做到封疆大吏。 郭嵩焘也是那一科榜上有名之人,可出仕后却一直郁郁不得志。中进士点翰林后,因遭父母之丧,丁忧在籍,直到咸丰八年因筹饷之功始奉旨北上,被选入直南书房。南书房行走,区区六品官也,但位居清要,日近天颜,为世人所瞩目。故此,对这一任命,曾国藩、胡林翼等人都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盖当时曾、胡等人以书生绾兵符,颇招他人嫉妒,如果皇帝身边有一个能为自己说话的贴心人,那是何等理想的事。另外,从郭嵩焘个人功业计,皇家图书典籍汗牛充栋,翰林院有的是硕学通儒,郭嵩焘长于着述,与这班人相互切磋,相互砥砺,能不成一家言?须知立言原是在立功之上的啊。 可郭嵩焘却让朋友们失望了——先是因主张在京师设立外国语言文字学馆受到清流的讥讽,待到协助僧格林沁守大沽时,又因与僧王意见不合受排挤,后在查办山东厘捐时得罪权贵受弹劾,被连降两级仍回南书房。为此,他感到十分郁郁,乃託病辞归。 其时,曾国藩已被任为两江总督、督办江南军务钦差大臣。用人之际,当年与他有旧或正追随左右的无一不意气风发,官符如火:左宗棠以四品京堂的名义在长沙创楚军,由赣入浙,只几个月便实授浙江巡抚;沈葆桢由一道员直升江西巡抚;李续宾授安徽巡抚;严树森授湖北巡抚;彭玉麟授兵部侍郎;连湘阴东乡的李桓也弄了个江西藩司。 待同治改元,新正一过,朝廷颁发的第一道上谕即拜曾国藩为协办大学士,这已是完成了拜相的第一步。为激励将士用命,他一个保举摺子奏上,红顶子官升了一大批,李鸿章就在那一次发迹——因太平军攻上海,曾国藩保荐他组淮军援沪,松江一战成功,旋即奉旨署理江苏巡抚。众人弹冠相庆、皆大欢喜之日,独郭嵩焘隐居湘阴乡间,落寞无闻。 李鸿章看在眼中,大有不忍,乃私下向老师进言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老师不该冷落了郭筠仙。” 曾国藩说:“哪里话,当初发逆初起,两湖危急,是筠仙苦苦劝谏,让效春秋故事,墨绖败秦,今日能不饮水思源?只是我为此思谋了很久,终是难以位置他。” 李鸿章说:“眼下苏淞太道出缺,老师何不让筠仙去?” 曾国藩一听,三角眼翻了翻,连连摇手道:“你我他,或亲戚或挚友,只可成全他的志向,不要去害他。” 李鸿章一听大惑不解,说:“苏淞太道所辖地方富庶,且兼管上海海关,是江苏省数一数二的肥缺,何所谓害他?” 曾国藩笑着说:“你别看上海关一月有三十万两关税的进项,可伸手的多,眼红的多,所谓沖、繁、疲、难四字俱全,要一个能周旋会应付、方方面面都玩得转的全挎子才能胜任,郭筠仙可不是那个料。” 李鸿章更加不解,说:“郭筠仙好歹也是个翰林,在皇上身边又歷练了三年,未必还不如那班举人秀才?” 李鸿章口中这“举人秀才”是指左宗棠、刘蓉。他们一个出身举人,一个只是秀才,可左宗棠眼下已是浙江巡抚,刘蓉已是陕西巡抚。 第55页 不想曾国藩一听,竟连连摇手说:“可不敢比这两个人,他们的能耐大得很,目前可不是太平时节,作官论文凭、学歷,而是要有真本事,须知作官与作事可不是一回事。” 李鸿章当时无法说服曾国藩,只好作罢。 李鸿章走后,曾国藩曾对身边的儿子纪泽说:“少荃看人还欠火候。” 曾纪泽忙问所以然。曾国藩说:“他只看到郭筠仙是个翰林,却不知筠仙缺少作官的才干。” 说着,又举着指头数说道:“湘阴三郭,嵩焘、昆焘、仑焘,论学是一二三,论才是三二一。” 又说:“有学问的人不一定能作好官,会作官的不一定全是读书人,郭筠仙就是有学无才之辈。” 李鸿章说服不了老师,心中却拿定了主意,到上海后,竟自己出面上疏保荐郭嵩焘为苏淞粮道。 郭嵩焘不知个中曲折,接旨后由湖南兴沖沖乘船赴上海。途经安庆,曾国藩款留数日,相待殷殷,临别赠以手书条幅,把自己对老友的规谏寄寓其中,道是: 好人半自苦中来,莫贪便益;世事皆因忙里错,且更从容。 皇陵铁路竟成画虎(5) 作官以耐烦为第一要义,这是曾国藩经常放在嘴边的一句名言,这里他又对老友重弹老调。 可惜此时的郭嵩焘却并未领会其中的奥义。江干送别,望着他兴沖沖登船赴任的背影,曾国藩又对儿子说:“郭筠仙芬芳悱恻,乃着述之才,非繁剧之才也。淹蹇乡间,正好穷而着书,何必要来凑这个热闹?” 待郭嵩焘到达上海后,曾国藩不放心,又嘱纪泽代他向李鸿章写了一封信,谓“筠仙性情笃挚,不患不任事,患其过于任事,急于求效,若爱其人而善处之,宜令其专任粮道,不署他缺,不管军务饷务,使其权轻而不遭人猜忌,事简而可精谋虑,至妥至妥。” 可惜言者谆谆,听者邈邈——郭嵩焘到任后,李鸿章不但让他管粮且管厘捐,不半年又兼盐务,再实授两淮盐运使,不久又和毛鸿宾联衔推荐郭嵩焘出署广东巡抚。结果,他一到广东便和毛鸿宾形同水火,后来又和继任总督瑞麟闹到相互奏劾的程度,落了个撤差的下场。 郭嵩焘不反省自己,却怪别人,说曾国藩一生保举了不少人,惟独错保了一个毛寄云(鸿宾)。曾国藩也不示弱,乃反唇相讥说,毛寄云一生也保举了不少人,惟独错保了一个郭筠仙…… 对于这些往事,曾纪泽知之甚详,但尽管已成过去,却仍有不可言传者,尤其是曾国藩初掌兵权时,朝廷对他的疑忌,这是不能在恭王面前说的,曾纪泽只能择要说一些。 不想恭王听完,竟连连佩服曾国藩能识人,且贊其为“风尘巨眼”,却又微微嘆道:“这样看来,郭筠仙那一份固执与痴迷是老而弥笃了。” 曾纪泽听话听音,明白恭王已对郭嵩焘有所不满,仔细想来,自己未免话多了一些,正要再说几句宽解的话,不想恭王却说: “劼刚,听说你已自学英语,且能看懂书报,此事果真?” 曾纪泽不明白恭王何以突然问起这事,只得照直说了。恭王听了连连点头说: “这真是文正公在天有灵,你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曾纪泽怕恭王误会,忙辩解说:“那时是无聊,为打发时光才学的,现在想来是用错了心,须知时文制艺原是立身之本。” 谁知恭王一听,连连摇手说:“哪里哪里,时文制艺虽有用,但学多了反坏事,像李兰荪辈那是读了一肚子书的人,可书读多了食古不化。眼下欧风东渐,国家要的是像你这种懂洋务、‘能醉草答蛮书’的人。” 说着,又将曾纪泽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劼刚,我看你仪表堂堂,又懂洋务,莫混在这班京官中间糟塌了自己,看情形,郭筠仙这公使驻不长了,我保荐你去何如?” 曾纪泽乍闻此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若能出任驻英公使,不但能出国观光长见识,且能为国家和辑列强,敦睦邦交,这足了自己平生大愿;惧的却是在长辈郭嵩焘面前有攘夺之嫌,这是自己决不能做的甚至连想也不敢想的。于是连连推辞说: “好六爷,您可千万别有那个打算,驻英公使郭筠老那是我的父辈,我若存有此念,岂不要遭天谴?” 谁知恭王却不以为然地说:“据我看来,郭筠仙自打接受出使以来,屡遭误解,此番又受了委屈,加之他乃不胜繁剧之人,此何能堪?萌生退志是必然的,清流与总署都不看好他,他若主动请辞,正好求之不得。这一付担子撂下来,谁人顶得?我想与其让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去滥竽充数,不如你去,须知驻英、驻法都不是一个泛泛的位子。” 可任恭王如何说,曾纪泽却不肯轻易点头…… 不当出头檩子 郭嵩焘一腔怨气对刘锡鸿、何金寿等提起弹劾,结果自己反被传谕“告诫”,李鸿章得知消息,一边摇头嘆息,一边对薛福成说: “叔耘,你看,我料中了吧?” 薛福成虽鼓动中堂向恭王写信,但对结果却有所预料,此时不由说:“虽然如此,要说的话,还是要说,不然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第56页 李鸿章说:“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大前年为洋务,朝堂上好一场大辩论,我和丁禹生(日昌)才提出要变更旧章,不能拘泥成法,就被清流那班人骂得狗血淋头,丁禹生还被骂成丁鬼奴,置此情形之下,我再也不想当出头檩子了。” 薛福成见中堂也提到要变法,一句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好说:“依学生看,士大夫泥古不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道光末年,龚定庵(自珍)就在大声疾唿,还说‘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这么多年来,满朝公卿,仍了无生气,究其原因,乃是像中堂这类有识见的人太少了,单凭一二人的抗争,无法改变这局面。” 就在这时,唐廷枢求见。 皇陵铁路竟成画虎(6) 唐廷枢还是为胥各庄的铁路来的。眼下矿山用机器採煤,产量十分可观,路基工程已接近完成,铁轨、火车头也在伦敦等待发运,但朝廷关于铁路的争议也传到了他的耳中,他一时不明就里,生恐中堂顶不住来自上头的压力,改变主意,于是特地赶来见中堂。 “中堂大人,听说胥各庄的消息还是传出去啦?”唐廷枢尚未落座,立马就问此事。又说:“如果没有铁路,那么多的煤挖出来,堆在露天让山洪沖走,那就真可惜了。” 李鸿章不由苦笑着说:“景星,你的耳报神也真快,你看,我们正在议论此事呢。” 说着,就把刚才的话题向他重复了一遍。唐廷枢一听,不由想起了容闳,容闳归国入觐,原想说动朝廷增派留学生去美国,不想此议不但被搁置,且连本年应派的30名学生也由李鸿藻奏请取消了,容闳乃是怀着十分失望的心情郁郁返美的。眼下李鸿章说起士大夫的因循守旧,他不由说: “依卑职看,薛大人的话是不错的,一二个有识之士改变不了这死气沉沉的局面。因为满朝公卿,脑子里只装了个孔夫子,只知道严夷夏之大防,却很少有人知道中国以外的事,和他们谈声光化电之学,他们认作左道旁门,谈国会、谈立宪,更是目为大逆不道。所以,和这班人谈洋务,无异于对牛弹琴。要改变这局面,当务之急是多派人出国见识,容纯甫建议增派幼童出洋学习,这是一个好办法,设想一下,如果全国上下,有很多头脑清醒的人,形成一股子,那还有那班啃八股的书呆子说话的地方吗?” 李鸿章一听这话,面色不由凝重起来——刚才薛福成欲言又止,他明白薛福成要说什么,因为一扯开,自然牵扯到朝廷的选士,自然又要扯上政体和制度,不改变制度出不了人才,没有人才又打不破这死气沉沉的局面,自从郭嵩焘提出“民风政教不如洋人”后,李鸿章围绕这个题目想了很久。眼下,唐廷枢又提出同一个话题,他于是说: “郭筠仙几次来信都提到了向泰西派留学生的事,说小日本向泰西派出的留学生是我们大清的十几倍,从宪政、警政、法律、税务到军事、教育、医学都有人在学,可我们呢,除了向英国派了几十个人操习船炮,就只有容纯甫带出去的120名幼童,未免相形见绌。他和容纯甫唱的是一个调子,恨不得像日本一样,事事都跟泰西学。可我不是这样看的,话说回来,我中华毕竟非小日本可比,我们的儒学源远流长,且也尽善尽美,四维八德,更是不二法门。像郭筠仙主张的,凡事都要向泰西去学倒大可不必。” 唐廷枢一听中堂老调重弹,不由想起了容闳对中堂的评价,他也是从小就接受西方教育的人,可不像薛福成那样,脑子里有那么多的沟壑,马上说:“卑职可不这么看。” 李鸿章一见唐廷枢当面反驳他,心中未免不高兴,乃提高语调说:“景星,我知道,你和容纯甫一样,是从小就啃洋面包长大的,自然凡事都是洋人的好。可知道,我们是生活在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华大地上,四维八德是做人的根本哩!” 一边的薛福成见中堂用教训的口吻和唐廷枢说话,不觉好笑:其实他一直生活在中堂身边,看得最清楚,每逢中堂为洋务的事被人攻击、洋务的主张被驳回时,他便对朝廷那一班书呆子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脱胎换骨地改变这局面才好,可一想到自己的功名、头上的花翎顶戴,却又是另一副面孔了。眼下也是,唐廷枢才开口便遭驳斥,他倒要看看唐廷枢如何收场。不想唐廷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 “中堂大人,卑职尚未说完哩。” 李鸿章没好气地说:“你说,你说。” 唐廷枢说:“这以前的泰西尚不如中华,眼下称雄世界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其祖先也一样的茹毛饮血,与夷狄毫无二致,如今他们骤然富强,可不是上帝的厚爱,而是大有原因的,概而括之,利炮坚船源于学问,源于政教和制度,须知政教和制度才是根本,才是精华。中堂欲兴办洋务,必先着意培育人才,造成声势,然后从改革制度入手,从移风易俗上作文章。” 李鸿章一听,不由连连摇手说:“嘿嘿,又是一个郭筠仙,得了吧,我也不和你说多了,胥各庄的那条路,你放心去修,铁轨来了也只管放心地去铺,我可不是沈幼丹,修成的铁路又拆掉,至于要费唇舌,要和那班人打笔墨官司,由我一人担待好了,你只要不像郭筠仙一样与我捅漏子就行。” 第57页 唐廷枢一见自己才说了个开头中堂便关门,心中不由失望。但中堂在铁路一事上的态度却又让他放心,他只好嘆了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英伦涅槃第三部分 在伦敦的郭嵩焘,这段日子过得确实郁郁。为避刘锡鸿的狂傲,在刘锡鸿准备上任却又未走的日子里,他都以身体不适为由不出大门。槿儿知老爷有心事,天天在家陪老爷。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 咬脐郎 在伦敦的郭嵩焘,这段日子过得确实郁郁。为避刘锡鸿的狂傲,在刘锡鸿准备上任却又未走的日子里,他都以身体不适为由不出大门。槿儿知老爷有心事,天天在家陪老爷。 这天晚上,郭嵩焘早早地上床睡下了,槿儿虽很累,却不好跟着睡,乃移坐床边陪他。 望着槿儿可怜兮兮的样子,郭嵩焘不由拉过她的手,抱歉地说:“槿儿,这一阵子我也未能过问你的事,你身子好吧?” 不想这一问却触着了槿儿的心事——她一肚子话早想和老爷说了,但老爷一直忙不过来,连在外旅行也没个好心情,她便不好再烦他,今日问起,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眼泪却一下涌了出来。 他见槿儿哭了,不知为何,赶紧坐直身子问道:“怎么,你哭啦?” 槿儿急忙揩干眼泪,否认说:“没,没有呢!” 郭嵩焘说:“你明明哭了,怎么说没呢?” 槿儿知道瞒不过,回头望他悽然一笑说:“老爷,我好怕。” 他一时还未会意过来,茫然问道:“怕什么?” 槿儿怕什么?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是生头胎,来在这九洲外国,周围全是洋人,发作了连个收生婆也没有,假如难产呢?这些槿儿开先并未放在心上,她只为即将作母亲而高兴,哪能想到这许多,直到近来胎儿在腹中频繁活动,她才开始有了这种恐惧感。 郭嵩焘被她提醒,也一下懵住了——得知槿儿有喜后,他也只有喜悦,却没想到谁接生。使馆中虽有好几个眷属,但官太太都只能生孩子,收生是三姑六婆的事。而带在身边的婢女小翠才15岁,尚不谙人事,那么真的到了槿儿临盆之日会连个抱腰的人也没有呢。可这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槿儿见他发怔又说:“我已找艾利丝问过,她说他们生孩子上医院,也有请教堂牧师的,不过多为男人,只有护理才是女人。” 槿儿说的这些,郭嵩焘也全知道。但槿儿是来自东方礼义之邦的官太太,自有避忌,公公尚不得进入儿媳妇的房,女人又怎能赤身露体让男人接生呢?难怪槿儿一问就掉泪,她原来是为了这。他想,槿儿可真是个苦人儿…… 槿儿终于又怀孕了,可不能再出意外。 他轻轻地抚摸着槿儿的肚皮,似乎感觉到了胎儿脉搏的跳动,想到即将出世的孩子,一时思绪万千。 槿儿知他又在想心事了,且是与自己、与腹中的孩子有关,她觉得公事已够老爷烦心的了,不应该再让老爷为自己担心事。于是,她也轻轻抚着老爷的手说: “其实也没什么,不就生个孩子么,戏文里也有磨房产子,生个‘咬脐郎’呢,我们的孩子总不会要作‘咬脐郎’吧。” 郭嵩焘明白槿儿是为了安慰他,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寄希望于“车到山前必有路”了。 “扶桑号”下水了 这天,郭嵩焘和刘锡鸿各自乘车赶到泰晤士河北岸威斯敏斯区的披必拉尔码头,在沙木大船厂的大客厅里,大清国正副公使受到了厂家及上野景范夫妇的热烈欢迎,与此同时,郭嵩焘还会见了日本的户部尚书(大藏卿)井上馨。 这里郭嵩焘和上野寒暄了几句后才和主人一同入座。 待僕从上过茶点后,井上馨操一口流利的华语兴致勃勃地和郭嵩焘攀谈说: “鄙人久慕郭大人文採风流,恨无机会讨教。今日得晤,快慰生平。” 郭嵩焘只知对方英语流畅,却不料华语也有板有眼,乃说:“哪里哪里,井上大人乃东瀛名流,郭某浅陋,实在无以仰贊高明。” 三言两语,二人颇觉投合。井上馨望了刘锡鸿一眼,见他似乎很落寞,便说: “听说,刘大人原籍岭南,那里真是一个好地方,鄙人开始知道贵国也即从广东始。” 刘锡鸿好奇地问:“此话从何说起?” 井上馨说:“当年林文忠公在广东禁菸,粤海一战,中外震惊,我辈能不高山仰之?” 刘锡鸿一见他提到林则徐,自然高兴,乃说:“阁下原来十分关注敝国,博闻强记,令人佩服。” 井上馨说:“不敢。不过,鄙人对贵国名人最钦敬的也莫过于林文忠公了,观其在鸦片战争中的所作所为,真是一肝胆照人的血性男子,连他的对手也不得不佩服!” 此话即印证了年初蜡象馆的见闻。中国上下五千年,伟人辈出,独林则徐得跻身世界伟人之列,除了井上馨这一解释还有何说? 郭嵩焘愈觉投机——贤愚千代,自有公论,这个东洋人有眼光。不料井上馨又问道: “不知贵国眼下尚有林文忠公这样的人物否?” 第58页 郭嵩焘一怔,正揣度井上馨此问的目的。一旁的刘锡鸿却抢先答言了。在他的心中,倭人器小易盈,气人有,笑人无,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该煞一煞他们的傲气。于是抢先答道: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2) “我中华为泱泱大国,上下五千年,风流人物如黄河长江,滔滔不绝且一浪高过一浪,即如林文忠公者,也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啊!”井上馨像被刘锡鸿的大话蒙住了,惊问道:“阁下何不试举一二?” 刘锡鸿于是以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刘坤一、彭玉麟等数人以应。可话未说完,井上馨立刻冷笑着摇手道: “啊,此数人虽算得当今大清一代名臣,也有赫赫武功可炫耀于一时,却不能比林公威名传之永远。” 刘锡鸿不服,忙问所以然,井上馨通过几句交谈,发现刘锡鸿为人是那么猥琐,语言又是那么粗俗,便不屑地说:“林文忠公若还在,阁下何能到此。” 此话一出,刘锡鸿无所谓,郭嵩焘却不由脸上发烧。 扫一眼身边的主人,井上馨、上野景范及日本使馆一班参贊随员皆面露得意之色地望着刘锡鸿,尤其是鹄立两旁的许多留学生,更是踌躇满志、不可一世的样子。他也有刘锡鸿那“煞一煞他们的傲气”的想法,想拣几句硬话回復他们,可想来想去,难以启齿。眼前事实明摆着——他们来英国是为马嘉理事件道歉的,若林则徐还在世,会有此举吗?尤其想到眼下欧风东渐,国人师其皮毛,日本人却得其骨架,大话高调又有何用? 井上馨见客人难堪,说:“郭大人,鄙人的话或有冒犯,千万请原谅。” 郭嵩焘说:“无妨,所谓旁观者清。阁下此说,发人深省。” 人潮来到船台边。 只见泰晤士河两岸停泊的兵轮、商船、游艇都挂上了五彩缤纷的万国旗,船首昂着向这边。这边船台上,新造成的大兵舰“扶桑号”被漆成银灰色,舰桥上,桅杆上挂满了彩旗,连那高翘着直指蓝天的二十余门大炮炮身与炮口上也挂满花环,远远看去,如一艘彩船。 郭嵩焘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咀嚼着上井上馨的话,也打量着“扶桑号”。 “扶桑”者,“富士山”之转音也,古日本用作国名。因为此舰为日本第一艘新式铁甲巡洋舰,故冠以古国名。虽才3700余吨,比较停泊在泰晤土河上的英国北海舰队的战舰它只是一名小兄弟。但据介绍,它的设计、制造及上面火炮的安装和仪表配备都是当今世界最新式的,它的设计师则里德、技师桑木达也是世界第一流的造船专家,因而此船不但质量上乘,而且火力勐、速度快,足可与大得多的兵舰周旋。此刻,它躺在船台上,虎视眈眈,就像个行将上阵的矮小精悍的东洋武士,须知这也是亚洲的第一艘铁甲巡洋舰啊,大清为亚洲第一大国,却没有一艘像样的船,难怪刘步蟾、严復等人着急,学海军的爱兵舰与文人爱笔墨不是一回事吗。 看到这些,想到这些,郭嵩焘的心沉甸甸的。 刘锡鸿却十分轻松,大概还在自我欣赏刚才的雄辩罢。 仪式开始,贵宾就位。郭嵩焘尚在沉思中,井上馨已在促请他上观礼台了。 这时,台上台下都挤满了人,台上除了日、清两国公使及一些国家的武官外,还有厂家的技师、大工匠;台下除了部分英国工人外,全是日本人,他们是日本使馆员工、旅英日商及留学生,一个个喜孜孜的,为自己国家终于有了一艘威武、漂亮的兵舰而骄傲,不时发出赞嘆声和欢笑声…… 接着,上野景范致谢词,无非是一些感谢的话,厂家致答词,谦虚中不无夸耀。军乐奏起,泰晤士河上的舰船鸣响了礼炮,就在这“隆隆”的炮声中,设计师则里德开启了满满的一大瓶香槟酒向船头喷洒,也溅了自己一身酒沫,技师桑木达同时操起板斧,砸向一个木楔,只听“砰”地一声,机关松动,“扶桑号”乃徐徐滑向泰晤士河中…… 此时,岸上和水上一齐响起了日本人雷鸣般的欢唿声:“天皇万岁!” 日本人似乎疯了,万岁声响彻云霄,且持续不断很久。观礼台上,数名侍者用托盘托着高高的玻璃杯,斟满了血红的葡萄酒上来,众人纷纷端起了酒杯。 这时,上野夫人、美貌温柔的上野和子持酒走向台口,对着“扶桑号”酹酒于地,用日语祷告道:“此为我大日本国造成之第一艘新式战舰也,愿以此制敌,无敌不摧,画日旌旗,顿增颜色!” 众人也纷纷酹酒于地。 郭嵩焘虽不知上野和子祈祷些什么,但看她那十分庄重的神色、凝重的语气,明白她一定在祈望此船将来为日本增光,不由也萌生出“有利于洋人者必不利于中国”的想法,于是也跟着酹酒于地,并也默默地祷道: “此船日后若与中国为仇,愿一炮不鸣,开航不顺!” 刁奴欺主 回到使馆,郭嵩焘心绪坏到了极点——无论公事私事都留下了解不开的结。他显得心事沉沉,同寅之间也无可倾诉。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3) 第59页 这以后,刘锡鸿又天天出门拜客。郭嵩焘却闭门看书,只盼望刘锡鸿早日去德国,算是去了眼中钉。其间除了黎庶昌、张德彝、马建忠等人常来他家谈公事,刘孚翊在无人时也常来。 据刘孚翊透露,刘锡鸿近日除常在同寅中散布不利于正使的言论外,且频频向总理衙门寄信,信的内容从不示人。 这样一来,更增加了郭嵩焘的不安。 这天刘孚翊又来他的房中,且见面便从怀中抽出一张摺叠好的纸片说:“大人请看,这是学生刚从二楼的厕所墙上撕下来的。” 郭嵩焘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疑云顿起,乃接过纸片细看。 不想不看则可,一看不由火冒三丈——这是一张没头揭贴,专揭他的过失,因没着名,更是放言无忌,说他如何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节,一味谄颜取媚,丧失人格国格。何金寿尚只说“大清无此臣子。”此处则说他是当今第一号大汉奸,比石敬瑭、秦桧有过之无不及…… 盛怒之下,他忙追问细节。 刘孚翊说,他在下楼时曾看见有人从厕所出来,因光线太暗,他未看清此人面目,那人见有人下楼,匆匆忙忙一熘小跑出去了。他当时没在意,但觉得背影极像刘锡鸿的家奴盛奎,大人不如传盛奎前来审问便可知其详。 郭嵩焘本想立刻下令传盛奎来见,想了想又忍住了。 待刘孚翊告辞出去后,他左思右想始终忍不住这口气,乃令人把黎庶昌、张德彝和马建忠请来,拿出这张没头揭帖让他们看,并让黎庶昌查办此事。 黎庶昌拿在手中,张、马二人凑在两边同看,写此帖子的人有意把字迹写得歪歪扭扭,不像出自读书人之手,但语句连贯,遣字造句非同一般,如果不是有人写好让其照抄,便是出自口授。乘人不备,出此暗招,人身攻击,词句恶毒,足见此人手段之卑劣。 众人看完,尚未发表评论,郭嵩焘却显得情绪十分激动,恨不能生啖其人之肉。张德彝和马建忠也很气愤,只有黎庶昌不动声色。 其实,黎庶昌看在眼中,心中早有看法——他对此事背景很清楚,但却觉得一时无从下手,只好从容言道:“老师,依门生看,此事不查也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若追究,却又一时找不到证据,不如徐徐图之。” 张德彝和马建忠也同意这一说法,但郭嵩焘却坚持要审问盛奎。黎庶昌说: “老师,此时此刻您千万不可乱了方寸。刘云生自恃新贵,官符如火,您犯不着为这无凭无证的事去和他争,说不定他是成心寻衅或有意惹你生气呢。” 张德彝也说:“正是此说,因为刘和伯仅看见一个背影,觉得像盛奎,这是不能作为证据的,更无法科以罪名呀。” 见他二人这么说,对郭、刘二人之间过结并不十分了解的马建忠也跟着说:“纯斋那徐徐图之是个办法——今后我们暗中留意盛奎的行踪,当场抓获,刘云生便无法护短了。” 郭嵩焘经他三人这么一排解,火气才渐渐消下来。 这天,英国外交部忽然来了一份公函,张德彝看后竟脸色大变说:“糟了糟了,盛奎出事了。” 这时郭嵩焘正在公厅,忙问:“盛奎出了什么事?” 张德彝于是将英国外交部的照会口译出来:原来盛奎昨天在外喝醉了酒,竟在海德公园的林荫道上调戏一个贵妇人,贵妇人大喊救命,引来别人干涉,他竟挥拳将人家打得鼻子出了血。于是众人叫来警察,将他扭送到警署。因是清国使馆里的人,警署不敢擅自处置,乃报到伦敦警察总局,总局又移文外交部,外交部于是照会清国使馆,询问使馆有关此人情况,并提出抗议——随照会来的,有盛奎在警署承认酒后失态的口供及贵妇人的控告、众人证词。 一听这事,郭嵩焘不由大怒,一边大骂盛奎无耻、刘锡鸿放纵,一边召集黎庶昌、马建忠等人商讨处置办法。 此时众人认为,盛奎虽可恨但毕竟是使馆员工,当街受刑,实在丢大清国的面子,不如援引有关条例将他保释出来,然后遣送回国,让原籍地方官严加惩处。 郭嵩焘依议,乃交黎庶昌处理,黎庶昌很快备了一份文件,令刘孚翊和马格里一道去警署把盛奎保释出来。依黎庶昌的主意,是先将盛奎禁闭在使馆,等刘锡鸿回来发遣他。可郭嵩焘思起前情,越想越气,于是在盛奎被带回使馆后,立刻传讯他。 盛奎虽跋扈,但今日知道闯了大祸,当刘孚翊和马格里将他从警署带回后,他便有些惶然。进门一见正使正襟危坐,众人围坐,虎视眈眈时,他马上跪倒在地,告饶道: “大人,小的犯了大罪,求大人饶恕。” 此时公厅内,除了两班参贊随员,还有好几个武弁伺候一边,就如国内开堂问案一般。众人恨盛奎平日狐假虎威,不把一般人放在眼中,今日犯了事,有失国家体面,乃一个个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正使从重发落他。郭嵩焘见此情形,冷笑一声说: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4) “你也知罪么?使馆开馆之初便有规矩,你是明知故犯呢,还是奉了何人的指使,成心捣乱呢?” 盛奎此时叩头如捣蒜,连连求饶说:“大人,小人实在是一时犯浑,乱了方寸。这都只怪当时喝多了黄汤,鬼迷心窍,与他人无涉。” 第60页 此时郭嵩焘若想出一出胸中怨气,就事论事,令手下武弁狠狠地揍盛奎一顿,以代英国警署的苔刑,原是无可无不可的事,就是刘锡鸿回来,也无话可说。不想他却连连冷笑着,忽然从靴统子里抽出了那张揭贴,当众扬了扬说:“与他人无涉么,哼,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黎庶昌和张德彝、马建忠陪坐一旁,见此情形不由一惊。本来,他们对正使亲自出面处理一件这样的小事就不以为然,不想郭嵩焘却丢开证据确凿的事不谈,而扯上另一件与此毫无关连的公案,以盛奎这样的刁仆,岂会轻易供出底蕴?但郭嵩焘已将揭帖拿出来,想拦阻已来不及了。 果然,盛奎一见那帖子,先是一怔,那一双小眼珠儿一转,立刻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说:“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小人也不明白!” 郭嵩焘将那帖子往地下一掷,喝道:“哼,你睁开狗眼瞧瞧,自己做的事,能不知道?” 盛奎捡起那张纸看了看,随手一扔说:“大人,小人不识字,不知这是什么名堂。” 盛奎是识字的,刘锡鸿的个人收支帐目便由他管着,这情况众人都清楚,眼下一见他当众说谎,众人不由纷纷指出,郭嵩焘火了,乃拍桌子说:“盛奎,看来你真不是个东西,居然漫天谎话,我问你,既不识字,何能替主人管理帐目?” 盛奎此时头也不叩了,反而高高地昂了起来,像没事人一样说:“不错,字确实能识几个,不过,这没影的事,我可是隔着小衣摸卵子,还不知正反呢。” 此言十分粗鄙,加之态度又如此倨傲,众人不由一片譁然,都骂盛奎不是东西。郭嵩焘已气足了,乃一拍桌子喝骂道: “大胆的狂徒,犯了案子尚如此猖獗,平日为人可想而知,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们与我掌嘴!” 两边4个武弁此时巴不得正使大人下令,立刻上来,左右把住盛奎双手,一人上前从背后揪住他的辫子,另一人上来甩开膀子,狠狠地抽起耳光来,才打了十多下,便打得盛奎牙关松动,鼻子出血。 盛奎一边挣扎一边哭,却仍不承认揭帖的事,郭嵩焘一时也奈何不得。 这时使馆一些外籍佣人都闻声赶来看热闹。黎庶昌见状,心想这可不比在国内,私设刑堂,万一英国人提出抗议可不好收场。于是他连连示意正使停刑。郭嵩焘心中虽不解恨,但也明白这一层厉害,于是挥手让武弁住手。武弁们虽觉不过瘾但不得不住手。 黎庶昌喝问道:“盛奎,你在国外如此不遵法守纪,使馆是再留不得你了,等刘大人回来后,你向他交待一切,然后回国听候处分。” 盛奎仍哼哼唧唧的,一听这话,扭头便走,一边的武弁喝令他谢恩,盛奎真不愧是个刁仆,只见他仰头道: “若是为海德公园事,我吃这几个嘴巴也是应该,若是为了别的事,我可挨得冤枉。” 说着,他只对着左右揖了揖,竟不理睬正使便欲扬长而去。这时,黎庶昌也火了,竟一拍桌子让两边武弁抓住他,强捺在地上,向郭嵩焘叩了几个头,然后押去看管起来…… 彻底翻脸 郭嵩焘好恼火,一个刘锡鸿已使他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了,想不到刘锡鸿手下一个奴才也让他骑虎难下、奈何不了。盛奎走后,他胸中火气不但未消反又添了几分,连连嘆息着对黎庶昌说: “世乱奴欺主,时衰鬼弄人。这世道颠倒了。” 黎庶昌还说什么呢?一件本可占上风的事,却被他自己办砸了,若刘锡鸿回来说他公报私仇他还撇不清,但事已至此,黎庶昌只好泛泛地安慰了几句。 两天后,刘锡鸿回来了,两辆马车载了许多行李,待僕人把东西搬进来,已是开午餐时候了,用过餐,估计已安顿好了,黎庶昌知道郭嵩焘不会理会刘锡鸿,想邀集马建忠、张德彝等人一道去见刘锡鸿,告知盛奎之事。不想就在这时,忽听三楼刘锡鸿的住处传来刘锡鸿的大声斥喝声,另一个人在分辩,分明是姚若望的声音。 黎庶昌好纳闷,心想,盛奎之事一定是刘锡鸿一到家便知道了,但这事与姚若望何干何涉呢?他于是和马建忠匆匆下楼来见刘锡鸿。 刘锡鸿一见他,马上气嘟嘟地说:“好啊,黎纯斋,我才离开使馆便生出许多事来,你们不觉过分了吗?” 黎庶昌说:“云生兄,你不要发火,听我慢慢解释,盛奎……” 话未说完,刘锡鸿马上接过话头说:“盛奎之事,我不听你解释,我要姓郭的自己出来讲,盛奎不争气,出了丑事,才打十几个耳光我还嫌少呢,就是打死他我也无话可说,可为什么凭空又扯出没头帖子的事呢?他这个汉奸京师人人皆知,个个口诛笔伐,骂汉奸何必要匿名?”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5) 郭嵩焘走进大厅,刘锡鸿大骂汉奸的话便传进他的耳中,于是不顾槿儿的劝阻,踉踉跄跄地爬上了三楼,远远地便大声应道:“姓刘的,你还有一点人性没有?你调教的好奴才,居然跑到外国来调戏妇女,你还有脸说别人吗?” 此时盛奎已解除了禁闭,就立在刘锡鸿身边。刘锡鸿于是踹了盛奎一脚说:“不争气的奴才,老子的脸面被你丢尽了,去问问他,没头帖子是怎么回事?他能拿出证据我饶不了你,他拿不出证据我要告他无端构害!” 第61页 盛奎此时胆子也壮了,竟扎脚捋手要上来质问郭嵩焘。黎庶昌和马建忠等人见状,忙插在中间把盛奎督住,可刘锡鸿却仍不依不饶,竟站在楼梯口和郭嵩焘对骂了好一阵,苦得黎庶昌等人来回劝谏,又指挥众人把郭嵩焘劝下楼…… 过洋节 看看隆冬将近,他们使英已整整一年了。阴历十一月二十一日为本年冬至日,却也合上了洋人的圣诞节,洋人重圣诞不重元旦,到时要一连庆贺三天。离圣诞还有上十天,伦敦的居民就在准备,家家扎彩,户户悬灯,门前扎起一棵棵圣诞树。这也是有典故的,据马格里说,耶稣的诞生日不载《圣经》,十二月二十五日为圣诞日本是后来教会所订,大家约定俗成,共同遵守;而圣诞树的兴起不过百余年歷史,它源于一个传说——某年圣诞,一家境贫寒的农夫盛情款待了一个冻馁的儿童,儿童临行,乃折杉枝插地,杉枝立刻长成一颗大树,儿童乃祷曰:年年此日,礼物满枝;以此神杉,彰尔美德。祷毕即失。农夫惊愕之余,始悟儿童为天使幻化。因此,年年圣诞,家家户户必要装置一棵树,上面或吊满彩花,或挂满糖果,而富家则走上街头,向穷人布施,相沿成习。 除了圣诞树,这天还有白须红袍的圣诞老人,参与这天活动且成为人们的中心。圣诞老人可以人扮,也可用其他物品做成。据马格里说,这也是有典故的,还说圣诞老人爱从烟囱而入,向各家各户送礼物…… 郭嵩焘听了这些介绍,认为应该随乡入俗,加之刘锡鸿走后,他很有振作精神、去旧布新的打算,于是下令由马格里提调,在使馆筹备,务必一如街邻,共庆圣诞。 于是众人动起手来,使馆门口也扎起了一株高大的圣诞树,又在上面扎了许多小礼品,槿儿手巧,听了有关圣诞树的故事后,她连夜用丝绸彩线扎了许多有特色的香荷包,这些香荷包呈方形、菱形和多边形,如长命锁,如九连环,如彩蝶、蝙蝠等小东西,十分精緻且又深着东方艺术情调,吊挂在圣诞树上,显得比街邻的圣诞树更好看——后来这些香囊纷纷被路人摘取珍藏。 至于圣诞老人,则由马格里扮演,洋人扮演洋神仙有着先天的优势,他也十分认真,去各房间贺喜送糖果。使馆又放假三天,让大家上街观景致,第二天上午九时,正使和翻译、参贊随各国使节去白金汉宫向女王贺节,然后又赴各世爵及首相、外相处贺岁。 连日应酬,郭嵩焘身体颇有些吃不消,但他却情绪高昂。他的住房在一楼,十分潮湿,不利腰腿,他乃把家搬至三楼,即原来刘锡鸿住的地方。这才发现,住房面积虽略小一些,但房间明亮,视野开阔,凭栏一望,伦敦街衢全奔眼底。原来只图清净自在的想法错了。出使以来,因为心境不好久未作诗,今日忽然诗兴大作,乃赋七律一首曰: 客行四万八千里,忽忽移居咫尺间。 天地容身无碍小,人禽争食只求顽。 九衢车马奔成海,万户云烟叠似山。 小作迁家高处住,支离容我一开颜。 不想令他高兴的事接踵而至——此时香港至上海的电报已接通,虽计字收费价格高昂,但在浙江任幕僚的三弟却不惜重资给他拍来一份电报:据可靠消息,朝廷已有撤刘锡鸿驻德钦差、而让李凤苞署理的任命。 原来郭仑焘已从家书中获息刘锡鸿与大哥反目成仇之事,对刘锡鸿恩将仇报的行为十分愤慨。得此消息,急不可耐要告知大哥。 郭嵩焘阅电后,先是狂喜,后却疑窦丛生——他先是以为自己的弹劾已为朝廷接受,刘锡鸿不堪正使之任。但细细一算日子,朝廷作此决定之日,还在自己提起弹劾之前,那么,此举似无来由。此时黎庶昌已去了德国,他也不想和别人交换看法,只存在心里。 两天后,因筹备在巴黎举行的万国炫奇会(博览会)中国馆的展出,已去德国多时的李凤苞又从德国到了巴黎,后又渡海到了伦敦。李凤苞是李鸿章的心腹人,李鸿章有意让他在欧洲考察,用意深远,郭嵩焘也深知其中内幕。眼下一见李凤苞,便试探着问道: “丹崖,此番朝廷派刘云生使德,你的担子应该轻松多了。”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6) 不想李凤苞连连摇头说:“不用说了,中枢和总署将这样的活宝派充公使,真是卖脸卖到外国来了。” 李凤苞如此贬损刘锡鸿,着实让郭嵩焘吃了一惊,忙细叩其详。 李凤苞于是像讲评书一般说起刘锡鸿到柏林后的种种乖谬之举。据说,刘锡鸿一到柏林才下火车便出了个笑话。原来与他同车的是个德国的女权活动家,且带了一帮洋女人,都是她的追随者。这个洋女人为争得妇女的普选权,正在欧洲各国游说,见了刘锡鸿,便问及大清国妇女的地位。刘锡鸿说: “敝国女人严遵阃教,三从四德,至死不逾。” 洋女人问何谓“三从四德?” 他说“在家从父,出外从夫,夫死从子,是谓三从;德言工貌,便为四德。” 这个洋女人对这回答十分不满,便说他这是不尊重妇女。刘锡鸿竟说: “男女阴阳有别,就如人的手掌和手背,只能向内弯,若向外弯,岂不反了。” 第62页 接下来,又说叱鸡不能司晨。洋女人不满,说若母鸡既能下蛋又能打鸣,岂不是大好事?他说若是这样,便是不祥之兆,国家会灭亡。 这一说,不由激起众人不满,众洋女也不管他是外交官员,一齐质问他,他几乎下不了车。但他一到使馆却仍十分得意,且意气飞扬、雄心勃勃,认为自己能说会道,富有辩才。他见了李凤苞便说,郭某人使英一年,一事无成,就如修约一事,简直是求荣反辱,他刘锡鸿可不会重蹈覆辙,一定要把中德条约改过来,凡不利大清、不合国际公法的文字一定要去掉。 说得那么把握十足,李凤苞还以为他果真有什么超凡的手段,或有舌辩之才,能效苏秦说合六国。于是一边冷眼旁观。 刘锡鸿晋谒过德皇呈递了国书后,接下来便马不停蹄地去拜会各世爵大臣。他信任一个德国人,名那多威,此人同治末年曾担任驻上海领事,能说华语,谈起大清国在列强胁迫下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他显得十分气愤和同情,又说只要说动德国带头修改条约,放弃特权,其他各国一定也会不再坚持。 刘锡鸿不加细察,认定那多威神通广大,且对大清国友好,乃由那多威带着四处拜客,见庙就烧香,广为游说。德绅中,居然也有一些人认然在理。德国的首相俾斯麦素有“铁血宰相”之称,德国的国政,便操在这个“铁血宰相”手上,凯撒威廉一世不过肩其虚名。何所谓“铁血”?“铁”即指大炮和军刀,而“血”即指上阵打仗,流血牺牲,所谓军国大事,不能操之清谈,即杀人盈城、伏尸百万亦在所不惜也——此语见于俾斯麦在德国议会上的一次发言。足见其人从政及与他国外交之手段。 刘锡鸿到达德国时,正碰上俾斯麦宣布议会休会,国家处于无议会的军事独裁时期。他不清楚这些,却把修约的希望寄托在俾斯麦身上,想游说俾斯麦。他打听到俾斯麦出身容克贵族,而那多威说他也出身容克贵族,于是他便通过那多威,千方百计去讨俾斯麦的喜欢。 此事连翻译博朗也认为不妥,可刘锡鸿根本不把一个小小的翻译放在眼中,博朗的话自然听不进。圣诞节前,他竟让那多威以贺岁为名,送俾斯麦一张一万马克的支票,且说这是大清国官场的“规矩”,名为“节敬”。除了这“节敬”,还有“年敬”、“冰敬”和“炭敬”。他见本国官可钱买、政可贿成,以为洋人也行这一套,且做得一点也不漂亮。俾斯麦是何等样人,眼下正目空欧洲、虎视世界,又岂是区区一万马克可买得动的?当下掷还支票,且把那多威狠狠地训斥一顿。 不久,此事即被捅到了新闻界,立即见诸报端,闹得沸沸扬扬。这以后刘锡鸿去拜会俾斯麦,俾斯麦便只让外相与他见面,刘锡鸿再也见不着首相了…… 郭嵩焘听李凤苞说完这些,不由冷笑不已。 难产 尽管如此,国内撤换或惩戒刘锡鸿的上谕却迟迟不见到来。看来,弟弟仑焘所获消息不确。就是自己对刘锡鸿的弹劾也没有回音,倒是正月过后,他却接获兼使法国的谕旨。 法兰西也是他嚮往已久的地方,不论是凡尔赛宫还是拿破崙一世建造的“军队光荣凯旋门”,他都曾不止一次听洋朋友说起,且心仪不已。眼下能兼任驻法公使,得往来经过英吉利海峡,出入欧洲两大最着名的都会,那应是别人难以想像的美事,何况身兼两职,足见朝廷重视。 想起刘锡鸿的横逆及对自己的诋毁,这一道任命也可说是一种无言的慰藉。 上谕和国书是由派往英伦考察的联芳赍来的。郭嵩焘拜读之余,激动不已,在和联芳交换了一些情况后,他便开始筹备巴黎之行。以后几天,他拜会了英国外相德尔庇,告知兼任法使的事,又去拜会法国驻英公使傅斯达,以示联络,还抽出时间检索有关中法关系的文件,写信让在柏林的黎庶昌先行会同在巴黎政治学院学习的马建忠安排馆舍,自己择日去巴黎。不想就在这时,槿儿生产了。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7) 要说,已是33岁的槿儿还是生头胎,以前那次小产胎儿才两个月,因钱氏的凶暴,槿儿几乎丧失了生育能力。为此槿儿此次十分慎重,终于瓜熟蒂落,能不既高兴又紧张? 她是夜半发作的,自从和刘锡鸿翻脸后,郭嵩焘落下了失眠症,常常夜半尚未入眠,今天也是时钟敲过子夜一点后才渐渐入睡的,不想就在这时,他又被槿儿的一阵阵呻吟惊醒了。 “槿儿,你怎么啦?”他心知有异,但头还是沉甸甸的。 不想槿儿却神志十分清醒地说:“只怕是发作了。” “啊!”一听果真是发作了,他又惊又喜,忽地起来拧开了灯——除此之外,翰林公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把小翠叫醒呀。”这是疼痛中的槿儿在吩咐。 于是,他跑到另一间房子里,把16岁的小丫头叫醒。 可小翠一听夫人发作了,竟然露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趑趄着不肯上前。这以前槿儿是交代了她的,一旦发作她该先做什么,再干什么。可她心一慌什么都忘了,直到老爷要发火了,她才勉强上来,但她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找出一把剪刀,怯怯地递上来。才发作,小毛毛还在肚子里,要剪刀何用? 第63页 “不是说,要剪脐带的吗?” “胡说,人尚未生出来,就剪什么脐带!”老爷终于忍不住了,气咻咻地指着小翠喝骂。 槿儿虽肚子疼痛难忍,但仍竭力挣扎着,作手势示意老爷不要发火。床上床下,三人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但比较起来,还是槿儿较沉稳,她自己慢慢把小衣褪下来了,这才发现下身已湿漉漉一大片,且浸湿了褥子——不是动了红,而是穿了羊水泡,流出了胞浆水。 见此情形,她只好招手让小翠脱鞋上床,先把自己扶起来。小翠终于明白了,乃爬上床来。她年纪虽小,力气还是很有些的,只见她弓着身子站在床上,从后面用双手紧紧地夹住夫人的胳膊,槿儿就半边身子吊在小翠手肘子上,让肚子成下坠之势。她可不是小翠,虽不曾正式生育过,却服侍过陈氏夫人生了七胎,可谓见多识广了。此刻见自己生育时,尚未动红便先穿了羊水,知道不是好事情。此时肚子一阵一阵痛得厉害,头上已是大汗淋漓,嘴中不由喃喃地、重复地喊道:“先生,老爷——老爷,先生。” 床下的郭嵩焘也看到穿了羊水,他也明白个中厉害,但有什么办法呢?望着槿儿脸色渐渐变得寡白,不由乱了方寸,也只喃喃地念道: “菩萨保佑,儿子快下来;儿子快下来,菩萨保佑!” 这边的响动也惊动了使馆的人,终于有人忍不住要探个究竟了。一听敲门声,郭嵩焘只好上前,开门一看,只见姚若望、张斯栒皆站在门口。郭嵩焘不由尴尬地讲了一句:“贱内发作了。” 然后站在一边不再说什么了。 这班人一听是生孩子的事,脸上也出现了同样的尴尬——这是他们无法帮忙的。大家惶惶然站在一边,只张斯栒问了一句:“还顺利不?” 郭嵩焘只好含含煳煳地说:“顺。”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又不愿陪他们,里间槿儿一阵阵的叫唤揪心,他只好把同僚们晾在过道上,自己奔回到卧室…… 楼梯口传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众人回头一望,只见马格里来了。这个洋人昨晚有私人应酬,回来得很晚,眼下是被众人吵醒的。他可没有他人那种讲究。一听是夫人生孩子,可能是难产。他二话没说便直奔卧室,众人竟没能拦住他。 此时槿儿已是赤裸着身子,靠在小翠身上呻吟,郭嵩焘在房中踱方步显得束手无策。马格里冲进来,小翠先发现,立刻惊叫一声,呻吟中的槿儿也看到了,马上扯了一条毯子盖住了下身。 郭嵩焘回头一看是马格里,且已到了面前,不由恼怒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马格里也同样大声嚷道:“夫人生孩子,应该去医院。” “去医院?”郭嵩焘似是问人又似自问。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出现在他脑子里,就在槿儿有喜之日起,他就想到了去医院,可那行吗?洋人的医院他光顾过,医生大多是男的,只有护士小姐才是女的。槿儿是难产,说不定要动刀子的,洋人有那个能耐。然而,那岂不要全身暴露在洋男人面前么?槿儿头上虽无皇封诰命,可地位也相当命妇,怎么能赤身裸体去让洋男人接生呢? “胡说,中国女人生孩子,哪有去医院的。” 马格里双手一摊说:“大人,进医院有什么不好呢?英国皇家医院是世界第一流的医院,产科也是第一流的。” 郭嵩焘不知哪来的火,手一挥吼道:“你噜囌什么,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说着,竟自己动手推搡马格里,马格里不由连连后退,但口中仍固执地苦劝。他不明白,这个大清使团中最开明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事上固执起来?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8) 时间一分一秒地驶过,他们都僵在那里,槿儿的脸色渐变成一张白纸了,声音也低微下来。 就在这时,艾丽丝上来了。她因住在楼下的杂院里,得消息最迟。待得知消息,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槿儿的床前。 槿儿一见她,像是遇见了救星,一把抱住艾丽丝的脖子,几乎是用哭音喊道:“艾——艾,救救我!” 艾丽丝转过身,望了束手无策的公使大人一眼说:“大人,你还磨蹭什么?” 说着,也不管这位大人作何表示,便又一阵风似的下楼了。可只一会儿,只见她领来三四个男僕人,并带来一副担架,一齐涌进房来,也不再请示大人了,艾丽丝动手把一床毛毯裹住槿儿,众人七手八脚将槿儿搬到担架上。 郭嵩焘忙上前拦阻,可这回轮到艾丽丝推搡他了。只见她把双手一拦,那一双肥大的乳几乎碰到郭嵩焘的脸,郭嵩焘连连后退,并叫道: “干什么,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只见艾丽丝笑着用生硬的华语说道:“这不关你们男人的事,你只等着当父亲吧。” 说完手一挥,押着一伙人抬着担架,风风火火地走了…… 再受申饬 郭嵩焘焦躁不安地等在医院的走廊上,望着产房进进出出的白衣白帽的男女医生,他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此时,她身边只艾丽丝和小翠,其余的人统统被他打发走了。在他看来,这实在不是一件体面的事,人多碍眼,他想尽量控制知情者的范围,圈子越小越好。 第64页 黎明前的伦敦,是那么宁静,但今天这宁静于他却多少有些恐怖——披一下洋人的大氅,刘锡鸿尚可作为罪状,隔洋隔海,飞章入奏;那让自己的女人裸呈在洋人面前,说出去该是多大的罪戾多大的耻辱啊!但槿儿太可怜了,可不能再出事了,这是他没在关键时刻阻止艾丽丝的原因。眼下,他徘徊在走廊上,心中忐忑不安…… 是婴儿一声洪亮的啼哭惊醒了他,这时,已红日在窗了。 艾丽丝第一个奔进去,不久,她便欢快地跑出来向他报告好消息:“大人,恭喜您今日得了个能唱之喜!” 艾丽丝学华语远不及槿儿学英语进步快,可亏她居然记住了一句文诌诌的华语词彙,只可惜“弄璋之喜”却说成了“能唱之喜”。 不过,郭嵩焘还是听懂了,脸上不由绽开了笑脸。他原本有两个儿子,但五年前长子刚基不幸患白喉早夭,默算一下,这个儿子的诞日与刚基同。难道是上天对他的补偿吗?刘锡鸿要嚼舌根让他嚼去吧,郭家又多了一个男丁呢。 “皇天保佑,列祖列宗保佑!” 他喃喃地念着,便想进去。艾丽丝一下拦住他,说:“大人,这是在我们大英帝国,你应该说上帝保佑,你们的皇天大人管不到这。” 郭嵩焘却不管这些了,他只想进去看看儿子看看槿儿。 这时,从产房里走出一个白衣白帽嘴上还带个白布大口罩的洋女人,她一把拦住郭嵩焘,向他大声地说了一串洋话,艾丽丝忙翻译说: “大人,她说母子平安,但需要休息,不允许他人打扰。” 说着,又向他吐吐舌头,低声补充说:“我就是被她赶出来的。” 郭嵩焘只好留在外面。 艾丽丝又劝他先回去,只让小翠去拿一些槿儿的日用品及奶粉奶瓶之类的东西,再留下来陪女主人。 此时,他不得不怀着几分感激之情,听这个洋女人的安排了…… 槿儿在小翠的陪同下,在医院住了20天才出院,母子平平安安。这天,郭嵩焘得到医院通知,乃备了马车早早地和艾丽丝乘车来接槿儿母子。郭嵩焘抱着儿子,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把儿子细看了一遍。 此子团团大脸,与自己十分相似,但眉毛细而长,双眼皮,两眼角也微微向上挑,这又是槿儿脱胎无异。 槿儿甜甜地笑着依偎在他肩旁,说:“你还未给儿子取名字呢。” 他略一思索便说:“此子生在英国,乳名便叫英生好了,至于正式的名字回头再说吧。” 艾丽丝一听,忙“英生英生”地叫开了。 小翠不满意艾丽丝这么叫,又不好纠正,便说:“夫人看,小少爷在笑呢。” 才20天的婴儿怎么会笑呢?但槿儿却宁愿信其有,她说:“头一回坐车,他是高兴哩。” 大家都高兴,只郭嵩焘虽也高兴却掩不住悠悠心事。他叮嘱槿儿和小翠,回去后若有人问起在医院的情形,只说接生的全是上了年纪的洋女人。 槿儿说:“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不怕,你虽是老爷,我可是个奴才呢。” 但越是如此,越不能露怯,表面文章越要做足。于是在姚若望提醒下,他吩咐僕人上街买了三百枚鸡卵,煮熟染红,让艾丽丝分送各处,满月这天,又在伦敦一家大酒店订下宴席宴请使馆同寅。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9) 这时,威妥玛及日本公使上野景范也闻讯赶来了,对槿儿和英生都有所表示,威妥玛送的是一辆童车,上野景范却是一只洋式包金项圈。对他们的盛情,郭嵩焘都一一表示感谢。 这样忙了整整一个月,才动身去法国。不想就在这时,又有廷寄寄到。 因恭王的坚持,故朝廷把令他出使法国的谕旨放在前面,把对他弹启劾何金寿、刘锡鸿的答覆放在后面,且拖了一段时间。拜读之余,才明白这是朝廷对自己的告诫,口气且十分严厉,谓: “近来中外交涉之事,日见繁多,办理本属不易,其中缓急操纵机宜,岂能尽人共喻?郭嵩焘奉命出使,原冀通中外之情,以全大局,自宜任劳任怨,尽心图维,用副委任。乃览该侍郎所奏,辄以人言指摘、愤激上陈,所见殊属偏狭。且朝廷採纳章奏赏罚,自有权衡,该侍郎因何金寿有奏参之折,乃谓刘锡鸿与之勾通构陷,请将刘锡鸿、何金寿议处,亦属私意猜疑,并无实据,所奏着无庸议。该侍郎惟当以国事为重,力任其艰,于办理一切事宜,不可固执任性,贻笑远人。” 拜读之余,郭嵩焘还有什么说的呢?他只能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遭小人 光绪四年三月——洋人的復活节后不久,中国兼驻法国公使郭嵩焘终于携翻译张德彝及严復等人由伦敦渡海赴巴黎之任。 这之前,郭嵩焘已听张德彝对法国作了较为详细的介绍:法国已由君主改为民主,这事发生在7年前的同治十年(1871年)。其时,法国皇帝拿破崙三世正与普鲁士开战,在拿破崙眼中,普鲁士不过一四分五裂的国家,打败它是轻而易举的事,用他的话说是“去柏林作一次军事旅行”。不想色当一战,大败亏输,自己也做了俘虏。此役成全了德国的统一,成全了铁血宰相俾斯麦的个人功业,却因此导致法国国内的大动乱,平民无产者在暴动中成立了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的政权——巴黎公社。 第65页 此举在欧洲掀起了一场大风暴,各国震动,这以后,类似的运动此起彼伏。不过,此时的大清朝廷对这一切全无知觉。上年因“天津教案”,朝廷派户部侍郎崇厚为“谢罪使”赴法国巴黎向拿破崙三世道歉。待崇厚一行风尘僕僕赶到法国,法皇拿破崙已在色当做了俘虏,普鲁士军已包围了巴黎,法国已“乱成一锅粥”了。 张德彝此时正在崇厚身边充当翻译,因此得目击“巴黎公社”的全过程——当大清使团在马赛上岸后,他奉命乘火车先行去巴黎租旅馆。他是正月二十七日进入巴黎城的,此时巴黎已人心惶惶,旅馆都已歇业,其中不少“乱党”藏匿其间。第二天,也就是西历的三月十八日,巴黎街头终于响起了“乱民”的枪声——巴黎公社终于诞生了。张德彝随崇厚在巴黎住了十几天,想“谢罪”却找不到“受主”,加之巴黎被普鲁士军包围,物资匮乏,鸡鸭肉鱼全无。他们于是去了凡尔赛,那里有法国临时政府,他们的首脑梯也尔和法夫尔可接受“谢罪使”的国书…… 回想起那一段日子,张德彝仍激动不已,在渡轮上,他滔滔不绝地向正使谈起往事,说起他在巴黎亲眼目睹“乱民”的街垒战,“乱民”组织的“红头军”如何英勇抗击普鲁士和梯也尔的联军,“红头军”的女兵如何勇敢地和男兵一道杀敌,最后“乱民”虽被镇压,许多人遭惨杀但他们顽强不屈的身影,至今仍留在张德彝这个对共产主义毫无知识的东方人的记忆中。 想不到7年后,也是早春二月,他们又一次来到巴黎。屈指算来,前后相距7年,巴黎街头那兵燹之气已一扫而空,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宽敞的街道、繁华的市肆,虽没有伦敦那高达12层的高楼,但房屋比伦敦更整齐划一。 使馆租在罗马大街27号。这是一幢路易时代的豪宅,有四层,比伦敦的使馆面积略小,但装饰的豪华与舒适一点也不逊于伦敦使馆。 黎庶昌已从柏林来到了巴黎,他和马建忠一道在码头上迎接郭嵩焘一行。数月不见,黎庶昌非常亲热,郭嵩焘到达使馆后刚安顿好,他便和马建忠一道来到了郭嵩焘房中,见面便恭贺他得子与履新。 “老师,恭喜恭喜,恭喜你双喜临门。”黎庶昌进门,连连拱手称贺。 马建忠也说:“当今世界,英法都属一等强国,筠公得兼使两强,足见朝廷器重。” “不行不行。”一想到朝廷不分青红皂白的作法,郭嵩焘不由心灰意冷,乃连连摇头说:“乞浆得酒,原非本意。我哪怕像苏秦一样佩六国相印,只要广东生在,我便羞与同列。” “广东生”自然指的是刘锡鸿,黎庶昌已从姚若望口中得知上谕告诫及郭嵩焘再次对刘锡鸿提起弹劾的事,心想,看来郭嵩焘已下定决心,要与刘锡鸿纠缠到底、不两败俱伤是不会罢休了,觉得实在不值,忍不住又劝道: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0) “已不在一处共事,有什么同列不同列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呵。” 郭嵩焘眼一瞪说:“纯斋,你就是喜欢打和牌、和稀泥。岂不知薰莸不同器、忠奸不并存?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在这事上却不如刘和伯。” 一听郭嵩焘在夸奖刘孚翊,黎庶昌不由哑然失笑——刘孚翊到柏林不久,即被刘锡鸿保荐为商务参贊,虽然国内尚未批覆下来,但刘孚翊已对刘锡鸿佩服得五体投地且感激涕零了,于是天天咒骂郭嵩焘无耻,可郭嵩焘却茫然不知,反认恶人是好人,这真是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银子。 黎庶昌开始还有些犹豫,眼下终于忍不住了,乃从靴统子里抽出一张纸交与郭嵩焘说:“筠公,刘和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看这个便明白了。” 郭嵩焘不知黎庶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乃疑疑惑惑地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抄的是刘锡鸿弹劾他的十款大罪,他的心跳立刻加速了——原先的猜测是对的,刘锡鸿最先指责他的三条大罪果然列在这十款中,只是没有摆在首位,摆在第一的大罪是说他私下非议朝政,指责朝廷不修政务,固步自封,长此以往,将会步印度、波兰后尘,为英俄所吞併;第二大罪则说郭嵩焘始终以未能杀云贵总督岑毓英为恨事;接下来又说他与威妥玛勾结,常在一起密语;才读完三条,郭嵩焘已心惊肉跳,待一口气读完这份奏稿,不由冷汗淋漓,人都几乎要虚脱了。 “哼,这个小人!”郭嵩焘终于骂出声来。 黎庶昌至此也不由嘆了一口冷气——刘孚翊是个小人,难道还要待到今天才看出来么? 万国炫奇会 人生都是可怜虫,苦把蹉跎笑乃公。 奔走逢迎皆有术,大多如草只随风。 郭嵩焘觉得愧对黎庶昌等人,是自己失察,终于遭了报应。回到房中,灯下走笔,起首便写下这首绝句。 他不由想到了布鲁诺,未出国门,就在香港听到了此人的事迹,像是有什么先兆似的。布鲁诺的时代,教会垄断了教育,也垄断了真理。僧侣们的口头禅便是天主喜欢老实人,不喜欢动脑筋的人。又说圣子保罗曾经教导过人们不要依赖知识;不知比知更接近天主。可布鲁诺不信邪,偏偏提出与教会相反的学说,他被烧死,也是该当,因为不得好死是先知先觉者的惟一下场。 第66页 据说,布鲁诺在罗马广场被烧死时,仍在向围观的群众宣讲自己的学说,却有无知的老妇人向火堆扔柴块。无怪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自己若仍贪恋禄位,不保首领是必然的。 想到此,他终于打定了辞官的主意…… 去意虽已决,但形势却不容许他立即挂冠——他还得从从容容,循规蹈矩,把眼前的公事办好。因已有类似经歷,此番觐见法国国家元首、呈递国书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法国国体自帝制改共和后,元首称“伯理玺天德”。据马格里解释,欧美已有许多国家元首是这个称唿,意即总统一切,不是终身制而是任期制;不由世袭而由民选,即“传贤不传子”也。若用华文意译,叫“总统”或“总理”皆可。 现任法国总统叫麦克马洪,是法兰西共和国第一任总统,年已70,在拿破崙三世时曾被封为元帅,色当一战与拿破崙一道被俘,巴黎平民暴动时,他任法国临时政府凡尔赛军总司令,疯狂地屠杀民军,是“巴黎公社”的死对头。不过,此人此时在大清使团眼中仍不失温文尔雅。据翻译说,当得知清国首任驻法公使将向他递交国书时,他非常高兴,立刻安排第二天在爱丽舍宫总统府接见郭嵩焘一行。 议礼时,再没有出现在英国曾出现的周折:大清公使向总统三鞠躬,总统回报三鞠躬,更不曾提到“跪拜”。接下来由张德彝念颂词,总统致答辞,再由总统身边的翻译用华语口译,礼成后便从容退出。 接下来他又分别拜会各国驻法公使。眼下在巴黎驻有公使的有32个国家。头等公使是罗马教皇和英、俄、德、意及西班牙、土尔其8国。其中英国公使莱恩斯与郭嵩焘在伦敦就很熟悉,所以,郭嵩焘第一站便去拜莱恩斯,再去其余7国;另有瑞士、比利时等24国为二等公使,郭嵩焘也分别一一拜会…… 这时,筹备了大半年的“巴黎万国炫奇会”开幕了。“炫奇”也者,各国拿出本国最优秀的产品在会上陈列,炫奇而斗巧也,就如杂剧秦穆公、楚庄王“临潼斗宝”一般。其时欧美各国大多已完成了工业革命,工农业生产十分发达,电灯、电报、电话已运用到现实生活中,电动车床、刨床已普及各工厂,各种产品应有尽有,他们藉此“炫奇”以促销售,故类似的“炫奇”之会已开过许多次了。郭嵩焘在伦敦已参观过第一届“炫奇”会会址水晶宫了,此番到了巴黎,他们自然也要一饱眼福。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1) 这天,在众人陪同下,郭嵩焘特地赶到了会场。果见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而最能炫人耳目的还是军事工业——各种枪枝火炮陈列一堂,各色舰艇模型列为雁阵,真令人大开眼界。在这里,他们还看到了久闻其名的各种鱼雷和水雷,据马格里说,这是船舰的克星,撞上必炸为粉碎。 郭嵩焘在一具水雷前仔细察看,却一点也看不出它的奥妙。 此番大清国也组织了商品参展,故会场也设了中华馆,项目虽不多,但很有特色,除了传统的出口商品如猪鬃、桐油、茶叶外,还有瓷器、刺绣、玉器、牙雕和景泰蓝制品,吸引了不少洋人。 郭嵩焘主持了开馆仪式,参与其会的除了东道主法国的伯理玺天德(总统)和夫人外,还有西班牙、葡萄牙、义大利等国的国王和王后以及各国驻巴黎的公使和夫人。仪式后,郭嵩焘陪贵宾们参观,中华馆规模不大,只一会儿便看完了。接下来,郭嵩焘又随大家一道去各馆参观。 此番最出风头的当数美国馆。作为后起之秀,美国近年工农业发展速度惊人,创造和发明更显得一枝独秀。他们在炫奇会上辟了一处很大的馆舍,陈列了上万件商品,单门口摆的一架留声机便吸引了不少人,那是美国发明之王爱迪生的最新发明,据马格里介绍,此物之所以名留声机,乃是可以把人们的声音留下来也。外表看只是一只木匣子,旁边一个铜喇叭,中间一个转盘,转盘上放一个圆胶木唱片,一个针头,当拧紧发条,把针头轻轻放上胶片后,转盘旋转,喇叭里便能发出声音。 当郭嵩焘一行来到时,留声机正播放的洋音乐众人听着十分熟悉,只是叫不出名字,在何处听过。不想黎庶昌略一拧眉,马上说: “这是手风琴奏出的比才的歌剧《卡门》中的一段曲子,您忘了吗,我们在北夏窝尔号上听过。” 郭嵩焘仔细一想不错,那日乘轮西渡,在餐厅确实听过这支曲子,那是洋人的一个水手用手风琴弹奏出来的,而在今天,这个小小的木匣子里,居然就有这样的声音——洋人的奇技淫巧真正是匪夷所思。他后悔没有带槿儿来,槿儿在伦敦坡兰坊带孩子呢。他想,槿儿是懂洋歌的,要是来了,看到这洋匣子,不知有多高兴呢。 。 于是他提出买三架。黎庶昌、马建忠、张德彝等人见状也嚷着要买,于是中国使团的人一口气买走了10架。 众人不知正使何以一下买三架留声机,马建忠问起时,郭嵩焘也只笑而不答,但黎庶昌仍从他那幽幽深邃的目光中猜到了什么。 傍晚,郭嵩焘在灯下看书,黎庶昌一人踅了进来。 “筠公打算用留声机赠人?” 第67页 “然也。”郭嵩焘抬头望了黎庶昌一眼,仍復把目光定格在书纸上,那模样就像枯僧入定。 “唉,”黎庶昌长长地嘆了一口气,说:“您莫非打算赋《归去来辞》?” 郭嵩焘虽打心中佩服黎庶昌见微知着,但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回答他的话语也很是模稜:“千里搭凉蓬,无有不散的筵席,我可不打算作终身外交官。” 黎庶昌说:“老师,其实,您是完全可以完美地完成五年任期的,眼下列强争霸,我大清处在夹缝中,如何变法图强,正需您这样的人大声疾唿;就是外交,为了尽量少吃亏,也少不得您这样的人折冲樽俎。说来说去,阴错阳差,只怪当权秉轴者太不知省悟、也不能主持公道啊!” 黎庶昌此话十分得体,郭嵩焘不由苦笑着说:“我也不希望朝廷主持什么公道,这全是当今政体和制度使然。衮衮诸公,谁说不关心时局,谁不希望振兴?可以说,那一班人说起大道理来无一不洋洋洒洒,痛心疾首,好像人人都是孔明,都有志恢復汉室。可仔细一看,这其实是一种不明事理之能干;不辩皂白之公论;不可究诘之正派;不能体察之清廉;与这班人共事,真有种种说不出的委屈,又岂能怪罪一人一事?我辈处此时势,处此地位,只能承认既成事实,寄希望于未来。” 话说到这份上,黎庶昌夫復何言? 从头做起 郭嵩焘在巴黎前后呆了不到20天,便将公事交黎庶昌、马建忠代办,自己和严復等回到了伦敦。 一到家中,稍作安顿便缩在书房草写辞呈。 这天,李凤苞来了,同时还带来了严復的一张成绩单。此番大考,刘步蟾等人都取得了好成绩,严復更是名列前茅,他的流凝二重学、电学、化学、铁甲穿弹、炮垒、汽机、船身浮率定力、风候海流、海岛测绘等九门功课全列优等,其中电学、风候海流等两门功课还拿了头名。 郭嵩焘看了不由高兴,乃对严復说:“不错,又陵,国运如斯,老朽如我是看不到希望了,要造就一代新人,从头做起,就靠你们这些人了。”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2) 其实,郭嵩焘已萌生退志,严復也看出来了,眼下听恩师语意苍凉,不由痛心,乃说:“老师何必如此悲观,只要朝廷痛下决心,发奋图强,希望还是有的?” 郭嵩焘也不愿自己的消沉感染他人,更不愿让自己的进退在严復心中留下阴影,乃勉强笑着说“当然,只要大家都能看清当今世界形势,都能像洋人一样,凡事实事求是、认认真真去作,希望还是有的。但若像刘云生,身临其境,耳闻目睹,却仍不愿承认事实,不明白眼下之大清,已成了上古时的夷狄,洋人看我们,如同我们以前看夷狄。却仍一味唱高调,说大话,那我们大清就真的要亡了。” 李凤苞已从姚若望等人口中得知郭嵩焘有了退意,他对此大不以为然。此刻见郭嵩焘意气消沉,说出的话很不合时宜,忙说: “李中堂眼下正筚路篮缕、锐意求新,相信不出几年,北洋就要焕然一新。我大清地大物博,人才辈出,有北洋为榜样,大家仿而效之,遵而行之,大清能不崛起吗?” 此刻,郭嵩焘万念俱灰,也不想和李凤苞争,只淡淡地说:“是的,李少荃是个有心人,也有补天的雄心壮志,可惜独手难以将天补,又陵,这就要靠你们了,将来你们学成归国后,第一要抓人才的培育,这是咸与维新的第一要着。待得洋务人才满天下,真正移风易俗了,才能谈船炮,才能谈火车、电报。不然邯郸学步,一事无成。” 这时,国内又有邮包递到了,令郭嵩焘奇怪的是湖南的亲友,也知道他在国外的情形,不少人写信来劝慰他,其中颇令他感动的是好友朱香荪的一首诗,道是: 飓风吹浪浪滔天,簸跌江湖大小船。 渔父不知溪水涨,芦花深处独酣眠。 朱香荪这诗,明显地有超然世外之意。看来,亲友们对他在海外的遭遇与心境已十分明了了,他明白挚友是寓规讽于其中。但是,他又哪能做到那一步呢? 他一时思诸万种,不由立即援笔作下一首诗: 挐舟出海浪翻天,满载痴顽共一船。 无计收帆风更急。哪容一枕独安眠。 这诗作过不到两天,伍廷芳从美洲回来了。原来他已接受李鸿章之聘请,准备回国参议北洋幕府。郭嵩焘一听伍廷芳终于愿意回国任职,立刻忘记了先前伍廷芳拒绝自己的不快,且非常高兴地接待了他,见面忙说: “好,好,这是大好事,少荃那里正缺少你这样懂泰西法律的人才,眼下有你去,可是如鱼得水了。” 伍廷芳不由嘆了一口气说:“我们华人都有叶落归根一说,我自然不打算当一辈子西崽,再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为自己的国家服务,是我的本意。不过,此番美洲之行,见了容纯甫,听了他诉的一番苦经,心中却有一种不祥之预感。” 郭嵩焘一听他口中出来个“容纯甫”,不由勾起故人之思——容闳在曾国藩的支持下,带幼童出国留学,这是为国家培育人才的好办法。只是人亡政息,曾国藩殁后,不知幼童境况何如?忙问伍廷芳,是否真的见了容闳,容闳又说了什么话? 第68页 伍廷芳乃喝了一口水,从容说起了会见容闳的经过:原来伍廷芳就是应容闳之约去美国的。同是广东人,伍廷芳与容闳也是朋友,此番去美国,他想借容闳之力在那里立足,不想正使陈兰彬难容,正好又接到李鸿章的邀请,他乃游歷美国后,返棹而东,重渡大西洋,准备在英国略作盘桓便回国。 郭嵩焘对这些经过不感兴趣,只问容闳的近况,不想伍廷芳连连摇头说:“不好不好。” 郭嵩焘说:“什么不好呢?你这么没头没脑地一说,叫人好费猜疑。” 伍廷芳深有感慨地说:“容纯甫一生没正式上过汉学,却对孟夫子那句‘得英才而教育之’十分信奉——平生惟一有兴趣的,便是为国家培育人才。须知幼童在美国,几乎是才发蒙,衣食住行,样样要从头学起,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人家美国眼下都不愿接受了。可不料朝廷对此却经常无理指责,不但决定不再派出留学生,甚至要将学生撤回,以示对美国的报復。” 郭嵩焘不由大吃一惊,忙问原因。 伍廷芳乃藤长长,叶蔓蔓说起了留美幼童的遭遇——学生成绩如何优秀、詹天佑等如何学有所成,学监吴子登又如何不讲理,不但逼着学生要向孔子牌位叩头,逼学生习时文八股,还常常向国内告状,指责学生中了洋毒,甚至连学生参加体育运动也成了罪状。因这情形引起了校方的不满,要求撤换这个学监,朝廷便要以撤回学生相报復…… 郭嵩焘一边听一边摇头,待伍廷芳说完,他已气得无言可对了。 这时,正好李凤苞也在座,他见此情形,不由插话说:“此说只怕有些夸张,吴子登也是个翰林,再煳涂,也不至于不因时因地,一味苛求。”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3) 伍廷芳一听说他“夸张”,不由和李凤苞争了起来。郭嵩焘见状,乃冷笑着说: “丹崖,你也用不着为京师那班大老爷们遮饰了,这里的情形不就一样么?吴子登分明是又一个刘云生,都是看清流眼色行事,再无其他出息。” 李凤苞见郭嵩焘帮伍廷芳说话便不再做声了,他明白老夫子眼下的心境,谁与他争准闹个不痛快。 待二人走后,郭嵩焘思前想后,心中的失望已到顶点。 觐见女王 他匆匆走笔,几下便写出一份辞呈,这时,槿儿用童车推着英生进来了。进门便说: “呀,回家便一头钻进书里,也不看看儿子。” 郭嵩焘赶紧放下手中奏稿跑过来,抱起了英生。已足两月的英生此时已睁开了眼睛,红嘟嘟的脸,小嘴微微张合着十分可爱。他不由把嘴唇凑过去亲了一口。 槿儿说:“艾丽丝说英国有法令,凡出生在英国的人可获得英国的公民权……” 话未说完,郭嵩焘不由瞪她一眼说:“英生是我的儿子,我才两个儿子,怎么让他作英国人呢?国家的希望且全在他们这一代人的身上呢!” 其实,槿儿哪想让儿子成为英国人呢,不过说说罢了。眼下老爷认起真来,她不由没好气地说: “嗨,说着好玩的,怎么就认起真来了?再说,我也不想跟着儿子留在英国呢。” 他们来伦敦快两年,槿儿得风气之先,居然也要处处与老爷平起平坐,敢驳老爷的话了。不过,此刻郭嵩焘也不以为忤。他抱着儿子,心中杂念全消,真觉得一切全寄托在儿子身上了。槿儿见他高兴,乃乘机说道: “先生,赫德夫妇已回国度假了,夫人且于昨日来看我呢,还说女王陛下想单独邀我进宫观光。” “什么,女王陛下?”郭嵩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槿儿头上没有诰命皇封,在国内,妾仍是奴僕身份,作为海上霸主的女王陛下,怎么会单独邀请她呢?于是他反问道: “这话从何说起?” 槿儿见老爷如此紧张,不由笑笑说:“也没什么,女王大概是读了报纸后才起这个念的。” 他于是又问什么报纸,与你何关?槿儿只好细说从头——原来郭嵩焘赴法后,槿儿一人闲坐无聊,就在房中绣花。恰巧赫德夫人来访,见了槿儿的手艺夸奖不已,又说起了伦敦的孤儿院,说那里收养了许多孤儿,并办了织绣馆,教孤女们手艺以谋生计。 一听洋人也有织绣馆,槿儿不由兴趣盎然,乃向赫德夫人问这问那。赫德夫人索性陪她去了一趟孤儿院。 不想槿儿一进孤儿院,立刻受到了隆重的欢迎,因为绣女们一见她衣着上的花绣,觉得十分美丽,纷纷围着她问长问短,槿儿于是在绣馆传艺。 此事不知怎么让报馆的新闻采写员知道了,便赶来採访,并写了一篇文章发在报纸上,说清国公使夫人技艺超群,众孤女佩服得五体投地。前天赫德夫人又来到使馆,见面便表达了女王之意。 “我想,女王一定是读了这新闻了。”槿儿有些惴惴不安。 “好,既然是女王折节相邀,那你就去吧,不过可要注意分寸,千万不能失礼。”郭嵩焘终于松口了,接下来便谆谆教授槿儿应注意的地方。 其实,英国宫廷题材的戏,槿儿看得也多了,觐见拜舞的一般动作,大致差不多。再说,有赫德夫人在旁边言传身教,槿儿岂会失礼? 第69页 第三天,赫德夫人在得知槿儿确信后,便带着槿儿母子进宫。 此时女王居住在温莎宫,他们是乘四轮马车去的。温莎宫在伦敦郊外,乃皇家御苑。高大的城堡内,庭院深深,树木浓荫,环境十分优美。进到里面,只见宫殿基宇宏开,装饰得十分堂皇富丽。虽来自湖南乡下,在伦敦又没有过多的社交,可眼下的槿儿已能读懂古奥的莎士比亚剧作和拜伦的诗,受过欧美文学的薰陶,她的目光对眼前景物不会全是乡下女人的惊诧而有较深层次的理解和欣赏,加之她本身所受过较严格的东方阃教约束,所以,槿儿的行止十分得体,完全是一个贵妇人,半点也不像一个小妾。 在赫德夫人陪伴下,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转了几道弯,最后进入一处傍着大草坪的长廊,这里已是女王和亲人们的休闲场所。这时,女王正傍着栏杆看三公主露易丝盪鞦韆,她才半岁的小外孙正躺在旁边的吊篮里安静地睡觉,身边仅一个侍女、一个保姆,围坐一边,陪女王说话——完全是普通一家人的格局,女王也是个普通的老太太,半点也看不出海上女霸主的威严和兇狠。 赫德夫人远远地便指着女王向槿儿介绍了,走近后,女王起身迎接她,她立刻随赫德夫人趋前行礼。洋女人的礼不必鞠躬,也无须敛衽,只提着裙子的下摆,蝴蝶展翅般将身子蹲一蹲便成。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4) 女王见槿儿不仅长得端庄美丽,且举止得体,不由喜欢。她把槿儿扯到身边坐下,让赫德夫人坐在保姆坐的地方,问过一些诸如来伦敦是否习惯之类的话题,槿儿用流利的英语回答女王。 女王很高兴,边说边仔细打量槿儿,且立刻对槿儿的一身装束髮生了兴趣——槿儿虽只是一个小妾,没有诰命夫人身份,穿不得只有正室才能穿的红门裙,戴不了凤冠霞帔。若在中国官场那一班诰命夫人的圈子里,她是没有身份的。但在伦敦就不一样了。 因赫德夫人事先叮嘱过,尽管打扮得漂亮一些,她自己也有这个想法,虽不是去献媚邀宠,但不能丢中国女人的脸。为此,出门前颇费了一番心思。那头上元宝髻梳得十分仔细,在女王眼中,那是非常新颖的款式,在英伦乃至整个欧洲也看不到的。梳这样一个头得多熟练的手法和多长的时间?女王不由自主地用手轻轻地触摸它,因见有一小绺头髮散了开,乃随手拔下自己头上的一只髮夹子给槿儿别上;接着,女王的眼睛立刻放光了——槿儿亲手为自己裁剪的一身直领紧腰身的旗袍太得体了,料子是郭嵩焘在上海租界为她买的衣料中的一段,也是水绿倭缎,槿儿熟悉自己的腰身,该挖的,该补的面面俱到,所以,穿在身上十分得体,把一身曲线都十分完美地显现出来了…… 槿儿身材好,三公主露易丝比得上,槿儿自己的裁剪手艺好,皇家的裁缝也比得上,可旗袍上的花绣却无人能比,槿儿可是湘绣的开山祖师吴彩霞的掌门弟子啊。就在这时,一直在童车中酣睡的英生醒了,旁边的艾丽丝立刻将他抱起来,端着他在草地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奶瓶塞在他嘴中,英生也不知今夕何夕,便安安稳稳独自享用去了。 女王一眼瞥见英生,忙向艾丽丝招手,让她把这个中国娃娃抱过来,待艾丽丝抱着英生蹲在女王身边,女王看一眼英生,又看一眼旁边也已醒过来的小外孙,不由开心地笑了。她让保姆把小外孙抱过来,蹲在另一边,她左右扶着两个娃娃头然后向身边的侍女点点头,侍女会意,立刻去里面取来一架照相机,一连给女王和娃娃们照了两张相。 女王又让槿儿抱着英生、三公主抱上小儿子再拉上赫德夫人围着女王照了两张相。待槿儿和三公主各自将手中娃娃交给保姆时,三公主眼尖,一下就瞥见了放在童车里的婴儿帔风,不由随手拿起展开来看。 这件大红软缎的帔风不仅选材考究,花样设计也十分得体,分帽子和下摆两个部分,帽子作成一个老虎头形,用彩线绣出虎头的样子,下摆则用回文万字锁边,中间则绣一丛红、白相间的牡丹,衬着绿叶。花瓣的颜色由浅到深,鲜艷亮丽,绿叶叶片或舒展或重叠,错落有致,更令人称赞叫绝的是花心还有一只振翼欲飞的蝴蝶,花丛下且伏着一只黄白斑纹相间的、纤毫毕露的猫,猫仰头望蝴蝶,猫眼圆熘熘,三瓣嘴嗡合着一副馋相,欲扑而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十分生动。 露易丝用手撑着虎头,左右一摆动,上面虎头虎虎而有生气,下面的猫儿也似乎蹦起来了。女王和侍女一齐喝采,露易丝更是连连吻着虎头和猫,分明是爱不释手的样子。 槿儿见状,乃悄悄地向赫德夫人说:“看来,我准备的礼物女王一定喜欢。” 原来槿儿在接到邀请时,就想到应该有一件礼物,她首先就想到了绣件,因为这在洋人那里算是稀罕物事。 此议得到了赫德夫人的贊同。于是,槿儿将花了10天的时间,绣出的一块湘绣挂屏拿了出来。 这是槿儿准备回国时,送与英语老师艾利丝的,眼下只好移作他用了。挂屏上绣的是锦鸡和牡丹,做工一样的细緻。眼下她让艾丽丝把带来的绣品展开,女王和三公主的眼睛一下亮了。因听赫德夫人说,锦鸡和牡丹的寓意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时,女王更是一连串的赞嘆声…… 第70页 回到使馆,郭嵩焘早已迎候在外,槿儿下了车,简单地说了晋谒经过,郭嵩焘担着的心事这才放下来,且很是高兴。夫妇回房后,槿儿把女王的髮夹取在手中把玩——这髮夹作工精巧,却只是很普通的铁片做成。槿儿不由说: “人常说,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是玉,这女王头饰却也极普通的。” 郭嵩焘见槿儿似有几分不在意,忙说:“槿儿,你可不要如此轻描淡写,这在国内是极风光的事,可是要开祠堂祭告祖宗的呢。” 第二天,洋人的报纸上果然载出了此事,且刊出了照片,郭嵩焘看了,不由开心地笑了。 各打五十 请辞的奏疏拜发后,郭嵩焘开始作归国的准备了。 这时中国公使有归隐之意的消息已被有心人窥伺到了,这其实仅是猜测,但伦敦的《泰晤士报》首先披露了出来,新任外相沙里斯百里侯爵在一次例行的会见中问及此事,郭嵩焘乃以年老多病为词,也不往深处说。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5) 四月廿四日为女王59岁生日,外交部举行酒会,宴请各国使节和夫人。郭嵩焘和马格里、张德彝等皆赴会。 因为《泰晤士报》两次报导了清国公使夫人的消息,酒会上,代表女王的王世子及许多公使在和郭嵩焘交谈时,都问及郭大人何不谐夫人赴宴?郭嵩焘无以为词,只好仍以身体不适为对,众人纷纷表示遗憾。 回来后马格里也说及此事,说像这样的场合原本是不该冷落夫人的,何况尊夫人仪态万端,且身怀绝技呢。经他这么一说,郭嵩焘不由心动了。 第二天,英国内务大臣塔拉坦侯爵夫人举行茶会,他乃携槿儿同往。 槿儿楚楚动人的仪表及流利的英语受到了众人的青睐,大家似乎才发现,像这样既懂礼貌又仪态万端的公使夫人,新闻界对她评价这么高,是应该早就出现在上层的社交圈子的。 这以后海军大臣皮特尔夫人、矿产大臣阿格钮夫人及西班牙公使夫人都有茶酒之会,都接连向中国公使夫妇发出邀请,郭嵩焘自然不能拒绝…… 屡次受惠于人,郭嵩焘有些不安,便也想举办一个类似的茶酒之会回请众人。因为这些宴会都是以夫人名义举办的,他便也想以槿儿的名义举办。 当他把这想法向张德彝一说,不料张德彝却沉吟半天,在他连连催促下才期期艾艾地说:“大人,依晚生之见还是不办为宜。” 郭嵩焘心一沉,遂细叩其详。 张德彝却沉默着,面有难色,欲说还休。在他一再追问下才吞吞吐吐地说:“大人既已问及,事关大人体面,晚生不能不直抒胸臆。在晚生看来,梁氏夫人无论才艺人品都受到洋人敬重,泰西风俗又以尊重女性为先,若举行宴饮之类事,自然以夫人名义为好,这在泰西原本是极平常的事,洋人必无他说,只是——梁夫人头上没有诰命,这名分原是极重要的。此事若传到国内,恐舆论对大人不利。” 一听此言,郭嵩焘不由沉默了。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没想到这一点?这以前他出门拜客从不与槿儿相偕,也基于此。可就是这么循规蹈矩还遭到了刘锡鸿非议,眼下若让槿儿正式以夫人名义出面,宴请英国政要及各国公使,洋人的报纸必然会登载,这势必传到国内,须知太仓钱氏依然健在啊。哪个御史以此为题奏上一本,自己将何以为辞? 想到此,他不由长长地嘆了一口气说:“好吧,那就依你的。” 说完手一甩,满怀愤懑地上了楼…… 不久,国内又有上谕寄到了,这是对他去法国前再次弹劾刘锡鸿的回应。因为刘锡鸿也弹劾了郭嵩焘,此番上谕对二人的相互攻讦不再是告诫,而是各打五十的严词申饬。 这时,张德彝进来了,他是来安慰他的,可今天郭嵩焘却不愿听任何空洞的安慰话了,几句泛泛之词,无法抚慰他那颗受到极度伤害的心。他只把手一摆说:“在初,空话不必说了,你划算一下吧,我定在五月十九日梁氏生日那天举办一个茶会,就以梁氏的名义,遍邀英国政要及各国公使夫妇。” 张德彝不知正使何以突然改变主意,一时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说:“大人,国内舆论……” “舆论?得了,都要看那班人眼色行事,我就不能活了。” 公使夫人跳舞 这天以中国公使夫人名义举办的茶会终于如期举行了。 所邀客人除了英国政要及各国公使夫妇,还有英国商界巨头及着名学者,共约七百余人。虽说是以公使夫人名义举行,毕竟关系国家体面,故10天前即开始筹备,印请柬、请厨师和乐队,预算为500英镑,合白银一千七百五十两。 待请柬发出后,使馆上下就忙开了,除已有的男女佣人及护弁外,又请了不少外面的工匠收拾陈设,使馆客厅及门前草地都成了宴客的场所,郭嵩焘看后觉得不够用,又将二楼的各官员住室闢为女宾更衣室及贵宾休息室。 晚上7时,华灯初上,鼓乐声起,客人开始赴会,郭嵩焘夫妇站立在大门口迎接客人。郭嵩焘一身公服,顶戴花翎,胸前是正二品文官的白鹤补子;槿儿虽没有凤冠霞帔,但她备了好几套行头,开先穿的是入宫觐见女王的那套衣服。好几个公使夫人已读过报导女王接见清国公使夫人的报纸,对槿儿那一身最具东方特色的花绣服饰倾慕已久了,今天自然是一饱眼福,故开口便称赞夫人的美丽和贤淑。 第71页 郭嵩焘夫妇虽尽量谦虚,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 晚上9点正,最后一个也是最尊贵的客人——王世子威尔逊亲王夫妇莅临,草地上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茶会正式开始了。 主人郭嵩焘先用中文讲了几句敦睦邦交、增进友谊的客气话,槿儿立刻用流利的英语翻译出来,再一次博得众人啧啧称赞和掌声。 冲冠斥宵小,无面对红颜(16) 接下来由王世子代表来宾表示谢意。 洋人不事虚文,茶会就是茶会,共度良宵何必要用很多的、虚假的客套话呢?所以,接下来客人们便尽兴宴乐了。 乐队的舞曲奏起,客人们便捉对而舞。显然,这些人是过惯了夜生活的,晚上10点钟是他们一天中精力最充沛的时候,一时之间,乐声大作,草坪里、大厅里、楼上楼下,全是珠光宝气的妇女和衣冠楚楚的绅士,他们或端着酒杯与人闲聊;或一对对翩翩起舞;或独自站立一边欣赏他人的舞姿;都显得十分惬意。 来欧洲快两年了,郭嵩焘已多次参与茶酒之会,洋人能歌善舞,无分贫富,每每在茶余酒后翩翩起舞,遇有大的庆典,还举行牟首之舞(面具舞),牟者,兜鍪也,男女俱戴假面具,唯露双眼,彼此不知对方姓名——那一出令槿儿感动得伤心落泪的《罗米欧与朱丽叶》,第一场即是男女主人公在牟首之舞时相认。 今天,他在使馆既安排了茶会,请了乐队,又布置了如此明亮高雅的场地,焉能无舞?但主人不能亲下舞池,实在遗憾。 突然,人群中传出一片喝彩声,他随众人目光望去,只见槿儿出现在楼梯口。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槿儿不知几时从他身边熘走了,眼下已褪下那一身严遵中国阃范教育的裙裾,换上了一套雪白的洋装,头上元宝髻改成了一个罗丝式的巴巴头,不过洋装的领口开得不及洋女人的低,所以虽不及露乳却也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胸脯——眨眼之间,女主人由一个传统的东方贵妇人变成了一个洋式美人,洋人的欢唿声盖因于此。 但更惊诧的是郭嵩焘。;今天自己的小妾居然身着坦胸露乳的洋装,此事若被刘锡鸿知道,不知将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文章。箇中厉害,他马上想到了,但一看周围,全是一片赞颂之声,寻不出半点邪恶和讪笑。 他想,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再说,在使馆为小妾的生日办如此盛大的茶酒之会,这在京城一班“守正之士”眼中已属大逆不道了,五十步与一百步有什么区别呢?于是,他点头微笑了。 其实,槿儿一出现在楼梯口,目光马上投向老爷,这是生平第一次出圈离格,也是第一次事先瞒住了老爷,可老爷望她笑了。这一笑于槿儿如待决之囚忽闻大赦之令,她不由高兴极了,乃提着裙裾下楼了。 伴着乐声,王世子威尔逊亲王第一个上前邀请女主人,槿儿微笑颔首,和亲王下了舞池。这时,虽有百对舞伴随着乐声在纵情舞蹈,但众人的目光却不曾离开女主人和亲王。 郭嵩焘也兴奋地望着他们——槿儿真是一个小精灵,她几时就学得把舞跳得这么好呢?“艾丽丝”。突然,他想起了这个中年女佣,槿儿常和她在一起,尤其是他从巴黎买回了那架留声机后,他经常听到槿儿和艾丽丝在房中放音乐。或者就在此时,艾丽丝在教她跳舞呢。 眼前的槿儿舞姿真好看,那一双天足灵巧地踩着舞步进退自如,把客人的目光都吸引去了…… 一曲终了,槿儿微微喘息着来到了郭嵩焘身边,郭嵩焘赶紧将手绢递给了她。槿儿高兴地揩去额头上的汗珠,悄悄地问:“怎么样,老爷,我们也来一曲?” 郭嵩焘连连摇手说:“得了,我一时还学不会。” 这时,又一支欢快的曲子奏响,新上任的外相沙尔斯百里侯爵来邀请了。槿儿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上前挽起了外相的手…… 这一夜,从亥时至寅时,槿儿几乎应接不暇,直到天色微明,客人才陆续告辞。 灯火阑珊,曲终人散,槿儿回到房中。 这时,先她一步回房的老爷拉住了她的手,槿儿抬头微笑着望老爷,忽见老爷眼眶里竟溢满了泪水。她吃了一惊忙问道: “老爷,怎么啦,是我错了吗?” 谁知老爷拉着她的手在微微抖动,唏嘘半晌才说:“没错,没错,扯碎皇袍是死罪,打死太子也不过一死罪!” 百年千载后,是非有定评(1) 中洋毒 李鸿章终于看到了老友的辞呈。 郭嵩焘在这份辞呈里,用十分哀婉的言词,向朝廷诉说自己在英伦遇到的困难,又说年过六旬,本体弱多病,自来在异国,水土不服,故经常卧病,恐负朝廷厚望,因此,他恳请朝廷,准允开去钦差大臣职务回国养疴。 另外,郭嵩焘又给老友写了一封长信,向他直说坚决请辞的真正原因:刘锡鸿的横逆,竟至不惜深文周纳、罗致罪名,直欲置人于死地不已,自己与此等小人为伍,有防不胜防之感,与其日日过着芒刺在背的日子,不如退而避之。 郭嵩焘信的最后说,自己虽有负老友厚望,但此番却仍望老友成全云云。 李鸿章看完信,不由长长地嘆了一口气——郭嵩焘去志已坚,强留无益。这以前自己已看到了这一点并多次写信并托人捎话,告诫他谨言慎行,不想郭嵩焘却当作了耳边风,事已至此,夫復何言?但一想到自己和郭嵩焘的友谊,想到刘锡鸿的横逆,其实是受李鸿藻一帮人的指使,心中便涌上一股无名怒火,只想如何出一出这口恶气。 第72页 薛福成看到这些,也十分气愤,他说:“不行,郭筠老若就是这么回来,不但我等心中不平,就是天底下的人也会说朝廷无公理。” 李鸿章说:“怎么办呢,这可是他自动请辞,又没有人逼他,在李兰荪那班人眼中可是求之不得了。” 薛福成说:“刘云生起家乙榜,以小小司员出任钦使,何德何能,便能获此破格超擢?再说他的发迹,得郭筠老之力多多,可得志后,却夤缘当道,卖友求荣,这等人若让其畅行其志,宁有天理?依晚生之见,郭筠老若执意请辞,则刘锡鸿断无独留之理。” 李鸿章踌躇半晌说:“当初我主张让刘云生使德,原本言不由衷,不过现在要拿掉他也还须费一番手脚。” 薛福成说:“他自使德,仍一如既往,行为乖张,举止荒谬,不但郭筠老信中说他出了不少笑话,就是李丹崖也多次来信,说他颇受德国人轻视,刘云生甚至常託病不出。中堂何不就此进言,将他一道免职回国?” 李鸿章想了想,觉得此议可行,便顺水推舟,让薛福成执笔草疏,且自己动手,给恭亲王和主持总理衙门的沈桂芬各写了一封长信…… 不想才过两天,驻美国的公使陈兰彬又跨洋越海给他来了一封信,藤长长、叶蔓蔓,向他诉说留学生的不是:原来近年随着美国经济的萧条,美国东部沿海发达省份出现了排华事件,美国国会甚至颁布了限制华工的法案,为此陈兰彬和容闳忙于奔走交涉。不想就在此时,留学生中却出现了不少问题:据留学生监督吴子登反映,学生本寄居在美国各家庭中,这些人受住户影响,有的竟信了洋教,竟随主人去教堂参与礼拜;学生除了读洋书,还必须上国文课,但不少学生对八股文十分反感,却对游戏之事孜孜不倦,且跟着洋人倡言民主,见了官长也不肯下跪,甚至连朔望之日向孔夫子牌位的跪拜也常常藉故躲开,长此以往,恐学生中洋毒太深,就是学成归国,也必然是无父无君之辈或乱臣贼子。眼下美国各地排华,不若将学生撤回,藉以报復美国人之恶感云云。 李鸿章看了这封信,不由眉头深锁。他把信让薛福成看了,说:“叔耘,你看,泰西真是个是非之地,郭筠仙的事未了,留学生又出了麻烦——容纯甫大肆鼓吹派幼童出洋,学生却又如此不服管束,这情形若让李兰荪那班人知道了,怕不又是一个好题目。” 薛福成看完信,说:“大人,吴子登这么跟您说,只怕也早写信告诉京师那班人了。派幼童出洋是曾文正公在世时便定下的大政方针,也确实是培育洋务人才的办法,上次郭筠老给您信中还谈到,所谓‘人才国势,关系本原,大计莫急于学。’眼下学生学业未成,怎么可半途而废?吴子登此说荒谬至极,您应该去信痛驳。至于学生有些出格的地方,大人何不向容纯甫写信,让他好生劝导?” 李鸿章冷笑说:“嗨,郭筠仙、容纯甫辈就不要提了,要说中洋毒,只怕先从他们开始,学生就是容纯甫怂恿的,自身不正,何以正人?” 这时,唐廷枢尚在天津,他乃把唐廷枢找来,让他看吴子登的信。谁知唐廷枢一看,竟连连摇头说: “大人,此人的话信不得,卑职听容纯甫信中说过,这是一个冬烘先生,脑子十分不开窍,他身在国外,却仍用国内的方法要求学生,须知洋人的教育却不行这一套的,比方说,这跪拜之礼,泰西就不作兴,尤其是美国那样的国家,讲究民主和平等,就是位至伯里玺天德(总统),也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卸任后便是平民一个……” 唐廷枢话未说完,便被李鸿章打断了,他说:“得了,景星,这怎么行呢,派幼童出洋,只是操习人家的技艺,怎么连一些恶习劣俗也要学呢?孔孟之徒,怎么可去信洋教、拜上帝?再说,我们是帝制国家,皇上君临天下,又哪能容得民主呢?” 百年千载后,是非有定评(2) 唐廷枢还要再辩,但见中堂的样子十分严肃,便知趣地打住了话头。 回到寓所,他赶紧向容闳写信通报情况——吴子登不断向中堂、向朝廷写信告状,恐于学生不利…… 最终被撤 第二天早朝,两宫太后召集军机会议。当众军机大臣鱼贯进入干清宫东暖阁后,跪安毕,第一便是议伊犁问题。 先由沈桂芬说了去俄国使馆交涉经过后,慈安太后首先发话说: “当初俄国人有话,说只俟北疆光復,他们便交出伊犁。眼下连南疆也光復了,他们怎么又推三阻四呢?” 不想一边的慈禧太后却笑了笑说:“依我看,当初俄国人那么说,只怕是一句託词,今天喊收回就收回,没有这么容易。” 恭王因成竹在胸,忙说:“太后圣明,依臣看来,新疆之事了犹未了,因为俄国人性情贪鄙,到口之食恐不愿吐,如何做到不伤和气,又使伊犁回归,朝廷宜早为之计。” 李鸿藻一听恭王的口气便反感,在他眼中,眼下新疆左宗棠已陈兵十万,厉兵秣马,对伊犁摆出了兵分三路之势,只等朝廷一声令下,便可拿下伊犁。以左宗棠的百战之师,击踞守伊犁的那点俄国兵,还不是驱勐虎而入羊群?振奋民气,大张国威,正其时也。所以,他不愿恭王把个“不伤和气”摆在前头。于是赶紧奏道: 第73页 “臣附议。不过,依臣看来,也不必事事把不伤和气放在前头。自同治三年俄国人占我伊犁,我们便开始讨还了,多次交涉,俄国人总总有託词,此番只怕又故伎重演。所以,臣以为,只有敕左宗棠速筹战守,对伊犁取陈兵四面之势,只要俄国人不交出伊犁,便一战而收復之。” 景廉等人一听,忙一齐附议,慈安一时颇壮其言,也要跟着点头,只有慈禧太后却于一边默不作声,慈安太后忙问道: “妹妹,你看呢?” 慈禧太后于是冷笑说:“据我所知,俄国人守伊犁的兵不满千人,以左宗棠十万楚军精锐,击不满千人之俄兵,自然是驱勐虎而入羊群,不过中俄边界有万里之遥,一旦翻脸,俄国人在新疆打不过你,会从蒙古、或从东北来,不知这两处可有准备?还有,俄罗斯的海军也是很厉害的,若鼓浪而东,我东南沿海可有防备?” 慈安一听,这才如梦初醒,忙说:“是了是了,我怎么就想不到这里呢?” 左宗棠虽在新疆一隅取得了胜利,但中国积弱已久,国力处处不如人家,岂可轻易言战?慈安的“想不到”尚可理解,李鸿藻以辅弼重臣,发言如此轻率,便让人看笑话了。 李鸿藻明白慈禧是沖他来的,不由面上发烧。恭王虽跪在前面,却似乎看到了背后李鸿藻的窘态,于是从容奏道: “正是此话。眼下蒙古、东北皆防务空虚,万里海疆,更是毫无防范,真若与俄罗斯翻脸,胜负可以立见。臣不伤和气之说,便因瞻前顾后之故。再说,先礼后兵,自古而然,何况俄国人眼下并没有将和谈之门关死呢?所以,臣以为第一步棋仍是先礼后兵,遣使商谈。不商而战,横挑强邻之议不可取。” 慈禧一听,这才不作声。慈安不由连连点头说:“嗯,六爷果然是老成谋国。” 于是,沈桂芬提出派左都御史崇厚为赴俄使者,使命便是讨还伊犁。两宫太后自然准旨。提到遣使,大家立刻想起了上疏请退的郭嵩焘,这是会议的第二项议程。慈安太后说: “怎么,郭嵩焘这公使执意不想干了?” “是的,”沈桂芬马上叩了一个头奏道:“郭嵩焘已有奏疏递到,谓年老体弱,不服水土,恳求圣母皇太后开恩,准允其回国养疴。” 沈桂芬刚说完,李鸿藻马上接言。刚才的奏对,李鸿藻因轻率言战,被慈禧抢白了一句,觉得丢了面子,眼下他有意藉此让恭王难堪,乃说: “郭嵩焘自出使以来,不但造作日记,为洋人张目,且出语狂悖,处处迎合洋人,刘锡鸿立身刚正,不肯附和,他便千方百计,排而去之。前次刘锡鸿已奏明在案,且也早在两宫太后洞鉴之中,郭嵩焘私心未遂,便以辞职要挟朝廷。臣以为郭嵩焘如此不顾大局,实与臣节有亏,应立予撤回,交部议处。” 为郭嵩焘之事,中枢已议过数次,每回都是一提郭嵩焘李鸿藻便立刻抓住不放,两位太后都有一些反感,慈安知恭王一向器重郭嵩焘,自垂帘以来,两宫并重,慈禧自恃才干压慈安一头,颇有些妄自尊大,每遇事喜自作主张,且常有出格之举动,赖恭王以皇叔之尊,得与慈安联手予慈禧以裁抑,故慈安太后对恭王信任有加,就连洋务也听任恭王的主张。眼下他见恭王没有作声,乃问道: “六爷,你的意思呢?” 恭王已知郭嵩焘获罪清流,清流必欲去之而后快,而两宫太后也为此事厌烦了,既然已有合意人选,也就不急于发表自己的意见,所以直到慈安问起才奏道: 百年千载后,是非有定评(3) “臣以为郭嵩焘于洋务确有见地,然其人性情急躁,有时未免责人太苛,洋务须用水磨功夫,他却不胜繁剧,故处处遭人误解。今决意请辞,不如成全其志向。至于刘锡鸿则无论资歷学识,皆去郭嵩焘太远,本不堪正使之任,观其屡次对郭嵩焘提起弹劾,不惜深文周纳,直欲置人于死地不已,其人品德可见一斑;且据臣所知,其出任驻德钦差不过数月,便因言语粗俗,行为乖张,为洋人耻笑,他竟至託病不出。故臣以为,郭嵩焘与刘锡鸿乃一同奉使,若撤郭留刘,必招外人猜测,不若一道撤回,方示公允。” 此言一出,李鸿藻如何肯依,就是另几个军机大臣也不耐寂寞,一个个皆有桴鼓相向之意。慈禧太后看在眼中,乃冷笑道: “前年派郭嵩焘使英,确有些因人就事,过于孟浪。不过清流那班人的话也不能尽信,这班人往往抓住一件事不放,且一尺风三尺浪的,郭嵩焘因此挨了不少冤枉骂。既然自己请撤,也不好强人所难。至于那个刘锡鸿也过于刻薄,既然在德国屡出笑话,我看一同撤回也罢了。” 慈安太后不意慈禧也这样说,忙点头道:“我看就这样最好。只是英、法、德三国钦差非同小可,三处一下同时出缺,谁人可替代得?” 恭王从容奏道:“总理衙门行走曾纪泽自幼受其父曾国藩调教,学有所成,于洋务更是有独到之见,这些年自学英语,很有成就,若使其兼驻英法,必不偾事;另外,记名道、驻欧留学生监督李凤苞为李鸿章麾下能员,于洋务研习最早,目下已在德国,对德国情形熟悉,若让其接替刘锡鸿,正是驾轻就熟之举,臣主张就以李凤苞代刘锡鸿。” 第74页 这里李鸿藻一听终于扳翻了郭嵩焘,将其撤回,心中不由高兴,但听要撤刘锡鸿,便又不喜欢了。本来还想力争,但碍于两个太后都已同意,慈禧且对清流有责备之意,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话,只好适可而止。 慈安太后一听曾国藩,不由肃然起敬,心想,曾国藩调教出来的人必然可靠,至于下面关于李凤苞的介绍,她也听不进去了,马上说: “要得要得,忠良之后,学有所成,这样的人不用用什么人呢?就依此议。” 有此一说,别人想说也不好再启齿了,这事就这么定下来。 荒原多古意,孤桐立秋风(1) 巨舰与“蚊子船” 请求辞职的奏疏已拜发月余,郭嵩焘屈指企望回音。七月底,他终于接到朝廷准允辞职的谕旨:将他和刘锡鸿一道调回国另行任用,以曾纪泽接任驻英法公使,以李凤苞接任驻德公使。 郭嵩焘接获谕旨,顿有一身轻松之感,尤其是听到和刘锡鸿一道撤,他更是高兴。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刘锡鸿也终于同归于尽了。此举对他是求仁行仁,对刘锡鸿却是意料之外的事,因为他接任驻德公使才几个月,且并未请辞,撤差回国,无异于给了这个不惜卖友求荣、用心险恶的小人一记当头棒喝。 他立刻将消息遍示使馆同寅,又吩咐姚若望准备了一份照会,先行知照英国外交部,然后再开始作东归之计。 上谕虽已发表,但召回公使的国书未到,新任公使曾纪泽在国内的准备也须时日,就是动身西来再快也须四十余天,他算了一下,曾纪泽诸事顺利途中不延宕也要到十月底才能正式接任。故此,他还得做好几个月的公使,才算是善始善终。 不久,黎庶昌在柏林收到了曾纪泽的信,请他留任并协助办理接收事务,使馆其他人员尽量不撤,要大家安心。 因李凤苞就在柏林,所以刘锡鸿的公使喊撤就撤了,交接完公事,黎庶昌送别刘锡鸿,又一次来到伦敦。 他知郭嵩焘去志已坚,所以见面后套话也不说了,仅拜託了国内一些事务,余下时间陪郭嵩焘闲谈散心。 八月既望,郭嵩焘收到英国海军部请柬:维多利亚女王将于近日大阅水师,特邀请各国公使一同参加检阅。 这可是当今世界第一等强国的实力大展示,郭嵩焘已是嚮往已久了,于是他欣然接受了邀请。 这天一大早,他偕马格里、黎庶昌及严復等人一同前往。他们在维多利亚车站乘火车,风驰电掣数小时,至海口朴茨茅斯港。 此地地处伦敦西南,面临英吉利海峡,与法国的瑟堡遥遥相望,地形险要,为英国皇家海军舰队基地,也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军港之一。这里山势高耸,海湾曲折。英国人苦心经营多年,沿山扼要建有许多军事设施,驻有重兵。 郭嵩焘一路留意,距朴茨茅斯尚有两站路,便可以从各山峦间隙中窥见一座座大型炮台,用塞门汀建造的防护墙如一座座城堡,从“城堡”中伸出的一排排巨型海岸炮指向大海,煞是森严。火车一出山口,尚在傍海急驰,在同伴的指示下,他便从窗口远远望见,沿弯曲的海岸线延伸到远处,傍海堤和码头,大小舰船在澳内星罗棋布,再向前看,海边俨然一座城市,高楼大厦虽不多,但房屋鳞次栉比,烟囱密布,机器的轰鸣声和汽笛声清晰可闻。 上午8时20分,火车终于到站了。因时间尚早,郭嵩焘决定去造船厂,那里比沙木大造船厂更大,且也有北洋水师订造的5艘小炮艇,李鸿章并派了罗丰禄在那里监工,郭嵩焘想去看看北洋水师未来的巡海利器,且也与沙木大船厂有个比较。 罗丰禄知公使要来,早早地偕厂主在车站迎接,郭嵩焘一行下车后,立即随他们去船厂参观。 北洋所订的炮艇排水量都是440吨上下,马力为700匹,航速达每小时8海里。眼下已快完工,正在装机器。四百余吨的船在内河算是大船,但在海上却十分寒碜,故又称“蚊子船”。 眼下这5只“蚊子船”成一字形摆在船台上,如一队武士,也还壮观。郭嵩焘等走近细看,只见船体全是铁壳,前后甲板有寸余厚的防弹钢板,上面各配备十二寸小炮两门,中间有十四寸大炮一门,左右船舷各装鱼雷发射器一具。从外表看,这种小炮艇真是全身披挂,几乎武装到牙齿了。 罗丰禄在一边介绍这类船的性能,又说现代海战以大型巡洋舰、铁甲舰为主,小炮艇必依附于主力舰,不然则作用不大。 郭嵩焘当年曾随曾国藩办水师,虽是内河也有长龙、快蟹与小舢板之分。相互配合,相得益彰,咸丰四年湖口之战,石达开诱水师舢板入鄱阳湖,使之与长龙、拖罟等失去联繫,长龙、拖罟被太平军打得大败,焚毁了大半,小舢板则失去依託,人少船小,没多少战斗力只得退入鄱阳湖中…… 眼下为备海疆,海上波深浪阔,迴旋余地更大,作战时自然更需要大小战舰相互配合,万里海疆就凭这几艘“蚊子船”有什么作用呢? 英国海军部已为各国公使及随员们安排了一艘排水量为3000吨的运输舰,名“费飞尔号”,为本国国会议员们安排的也是一艘大型运输舰,待众人上到舰上后,演习就开始了。 第75页 上午10时正,炮台放起号炮,早已升火待发的各舰船纷纷启碇,离开各自的泊位,结队至阿思本河口迎接女王的座船。此时,上坐海军大臣和北海舰队司令的旗舰“萨克森”号为前导,女王乘坐的大型巡洋舰“条里由”号居中,各国公使及议员们乘坐的两条运输舰在后,都离开河口来到大海上。 荒原多古意,孤桐立秋风(2) 这时,受检阅的26艘巨型巡洋舰及上百条炮艇、鱼雷艇雁阵两行,形成一条海上通道迎接女王座船,官兵们一齐列队站在甲板上,红旗一举,礼炮齐鸣,一时之间,海上如霹雳山崩,硝烟瀰漫,官兵们一齐向女王敬礼,动作整齐划一,就如刀砍斧削一般。 各国使者看到此情形,无不相与惊嘆。他们乘坐的舰船随女王座船从舰队面前驶过后,远远地停在一边,看各舰编队走阵和打靶。 这时,各公使手中都有一架望远镜,随舰上军官指点,只见十几里开外一不知名的小岛上,筑了无数小垒,上插好些旗幡,旗舰“萨克森”号上升起了红旗,受检的巡洋舰鱼贯而行,依次向小岛上的石垒开炮,硝烟中,郭嵩焘看到前面的旗幡纷纷被击中,炸得碎石横飞,待硝烟散尽,小岛上一片荒凉,所有石垒全夷平了,旗幡也不见了。 随着众人的欢唿声,郭嵩焘点头嘆服不已。想到北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造了这几只“蚊子船”,与英国水师真不可同日而语,一时不由心襟嗒然。 一边的罗丰禄见公使在嘆气,似已明白了公使心事,乃安慰他说:“大人不要嘆气,英国皇家舰队的今天,便是我们北洋水师的明天。大人不信,请拭目以待,不出十年,我们一定也有这么一支舰队。” 乍听此言,一点也不夸张。左宗棠的西征成功在望,塞防与海防争饷的事已成为歷史,朝廷已不再有西顾之忧,可倾全力办海防了,眼下北洋派在英德两国留学、考察人员已有近百名,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十年或二十年之后,北洋水师变成眼下的英国皇家舰队是可能的。 曾国藩采魏源“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一说,大办洋务,可惜志决身歼;他的学生李鸿章这些年承其衣钵,唯船坚炮利是务。但是,中国果真有了坚船利炮后就不怕洋人了吗?罗丰禄的豪言壮语代表了北洋、代表了李鸿章的愿望,但这话非但未能让郭嵩焘释怀,反勾起他的心事,让他跌入思索的深渊中,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7 跪与不跪 看看冬至将近,曾纪泽尚未到达伦敦,却等来了另一个钦差大臣、前左都御史崇厚。 十一月二十七日上午8时正,在张德彝陪同下,崇厚一行三十余人从马赛乘车至巴黎,郭嵩焘早已得报,乃率黎庶昌等在车站迎候。 不一会儿,只见从一等车厢先下来了几个戈什哈,每人手上提着两口大皮箱,然后是几个有些面熟的文员,紧跟在后面的便是马建忠和张德彝,顺着这一熘人往后望,只见车门口终于出现一个头戴红宝石顶子孔雀花翎、身着绣孔雀补子官服的大胖子。 郭嵩焘认得是崇厚,见他下车,正要趋前拱手恭迎,却见两边张德彝、马建忠满脸尴尬,知道关说不成功,但势成骑虎,也无可奈何,仍抖擞精神,上前躬身一揖道: “地山,一路辛苦了。” 正昂首阔步、前唿后拥走着的崇厚像没看见没听见似的继续朝前走,郭嵩焘仅听见崇厚“哼”了一声,无奈之中,也不好作什么表示,只好和黎庶昌赶到前头引路。 出了车站,使馆已备好十余辆马车在广场上,马建忠和张德彝左右掺扶着崇厚上了一辆公使专用的豪华后档轿车,郭嵩焘和黎庶昌上了使馆的一辆常备马车,为了赶在崇厚到达使馆前,抢先一步迎接钦差,他只好令车夫先走。 不料等到他们一行赶到罗马大街使馆,设下香案后,却久久不见崇厚一行到来。直到马建忠一行匆匆赶来始知,崇厚对公使此举生气且较真了。 “星使大人说,无论何时何地,心中不能没有君父;地方虽然逼仄,礼可不能废。” 马建忠在转述时明显地带气。 其实,他和黎庶昌也对此不以为然,到了九洲外国,还忘不了跪拜,这不但使坚持不拜女王的公使感到尴尬,而且,让洋人看稀奇,他们作为随员,也感到耻辱。不过,主意是他出的,眼下不好收场,马建忠很内疚。 此时,郭嵩焘心中一股悲愤之气油然而生,乃愤然问道:“人呢,难道我不跪,他便躲起来么?” 张德彝也很不安,见公使发问忙说:“他住进达拉固旅馆了。” 达拉固旅馆是巴黎最豪华的旅馆之一,那一回,崇厚到巴黎,住的便是达拉固。 望见左右都有些束手无策,郭嵩焘沉呤半晌,摇了摇头说:“看来,他不打算和我见面了。也好。” 一旦想通了,他反而轻松起来。 “不,”马建忠说,“他坚持要大人去达拉固旅馆行大礼。” “去旅馆?”郭嵩焘不由犯犟脾气了——区区一官,他已视如草芥,又岂在乎得不得罪钦差呢?想到此,他把头一昂说, “旅馆不也是人稠地密吗?去旅馆叩头与在车站叩头有什么不同?我不去!” 第76页 荒原多古意,孤桐立秋风(3) 马建忠和张德彝都为了难,刚才他们离开崇厚时,崇厚甚至威胁说:“他郭筠仙要想清楚些,京师遍传他是汉奸;大清无此臣子的话早已见于白简。他莫非还要再次证明此说非诬?” 想到此,马建忠不由苦苦劝道:“大人将就一回吧,不管怎么说,这三跪九叩是面对圣牌,是望阙谢恩,是恭请圣安,又不是跟他崇地山下跪。” 郭嵩焘连连摇手道:“我打定主意了,你们无须劝得。这哪是跪皇帝,是他要当着洋人摆谱。可他是钦差,我不也是钦差么,他不过是路过此地,又不要交代公事,我不见也无关紧要的。” 黎庶昌说:“您固然是无官一身轻,一下超脱了,可也该替他人想想啊,眉叔奉派来欧洲考察,任重而道远;其余诸位同寅,也是仕途才起步呢,作为属吏,他们负有规谏的责任,崇地山纵然无可奈何你,可他若找他们的岔子,说左右从中播弄是非,他们这一班人可吃不下这一副泻药,就是晚生我,也不想因这类事开罪崇地山这个得志小人。” 听黎庶昌如此一开导,郭嵩焘不由沉默了…… 百年心事难平淡 郭嵩焘最后还是去达拉固旅馆行了“大礼”,然后与崇厚稍作应酬,便匆匆告辞。 崇厚在巴黎呆了5天,直到过了圣诞节才乘车去了俄京彼得堡。 送走了这个荷花大少,郭嵩焘在法国开始办交代了,曾纪泽既已电留黎庶昌继续供职,未了事便可向黎庶昌交代。 元旦后的第三天,终于得到曾纪泽在马赛上岸的消息。 见了二位先行,郭嵩焘当晚设便宴为他们洗尘。 刘开生是四川人,与郭嵩焘素无渊源;左秉隆却是湖南人,这以前在曾国藩帐下办文案,后来在郭嵩焘推荐下,去上海同文馆学外语,此回由曾纪泽奏调任为翻译,因此之故,对郭嵩焘十分亲热,口称老师,自称弟子。 郭嵩焘盼了半年的事终于有了着落,千斤担子一朝轻卸,自然也高兴,席上不觉多喝了两杯白兰地。不想这酒是后发作,加之上了年纪的人,夜饮不宜过量,有口福而无肚福,当晚颇觉饱胀,一连起来了好几次。他怕惊醒了槿儿和英生,没有披衣,竟因此感染风寒,第二天头昏脑胀,四肢乏力,槿儿赶紧张罗请医生。 若在平日,偶感风寒,他是不愿这么扯旗放炮张扬的,免得各位下属前来探望,多费口舌。今日却不同,槿儿在外吩咐僕人请医生他却并不拦阻,待使馆派出翻译请来医生后,他立刻让黎庶昌等人陪同进卧室看视,连刘开生、左秉隆闻讯也来了。 大家见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似是十分沉重。医生量过体温,用听筒听过胸腹部,然后开处方、取药,并告诉剂量服法后便告辞。黎庶昌见此情形,临别时只好说: “老师玉体违和,只能安心静养,劼刚来了,由晚生代为迎接。” 郭嵩焘要的就是这句话,忙点头表示感谢。 黎庶昌出来后不由微微摇头。郭嵩焘这“病”其实多此一举,作为曾门弟子,黎庶昌深知曾纪泽的为人,别看他承父荫少年得志,眼下以一等侯爵大理寺少卿出任驻英法钦差大臣,却不会恃势而骄,尤其是在郭嵩焘这个父执面前,更只会谦恭有礼,他可不是崇厚那样的纨绔子。 果然,曾纪泽下车后,不见正使来迎,心中虽也诧异,但听黎庶昌说郭嵩焘这个“亲家爹”有病,忙说:“那我应该先去看望他老人家。” 所以,什么三跪九叩之礼、恭请圣安的仪式全免了。一进门,行李尚未安顿,便换上便服,径直由黎庶昌领着往郭嵩焘房中来。 “筠丈,久违了。”曾纪泽从容进房,在床前长跪请安,口称“丈人”。这本是对父执的尊称。曾、郭两家本通家之好,连内眷也无须迴避的,所以槿儿也没有走开。眼下一边代老爷答礼,一边说: “劼刚兄弟,一路辛苦了。” 说完又对着床上闭目养神的郭嵩焘说,“老爷,来贵客了。” 郭嵩焘在床上,此刻似才惊醒,赶紧挣扎着坐起,口中说:“哎呀呀,怎么这么快?你是钦差,该我出迎,可恨这身子。” 一边说一边坐直了身子、披衣服。 这里曾纪泽已拜了三拜才起身,又赶紧上前按住他说:“不要紧不要紧,您还是躺下吧,躺下好说话。” 曾纪泽于是在床边坐下来,其余的人则坐在下首沙发上。 接下来,曾纪泽先告诉他家中亲眷平安,然后又谈起湘中故旧;说到朝中政局,有的多是亲友信中不便形诸文字者。 海外羁旅,鲜听乡音,乍听这些,自然时而感奋,时而气馁。这中间,最令人气愤的除了吴淞铁路果然被拆毁外,就是最近发生的留学生风波——因有吴子登的奏报,清流因此对留学生纷纷提起弹劾,虽有恭王一力主张,但终于挡不住众怒。于是,两宫太后决定,从此不再派幼童出洋,已在美国的不管学业成与未成,明年一律回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