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轴(时间三部曲之二》 第1页 [科幻探险] 《时间轴(时间三部曲之二/出书版)》作者:[加]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译者:张琰【完结】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4-1 所属分类:图书 > 小说 > 科幻 图书 > 小说 > 外国小说 > 其他国家 内容推荐 永恆的存在和狂恋的宗教究竟是什么? 七十年前,地球被黑网覆盖,人们称作“时间迴旋”。 众星熄灭,人类面临末日。在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的绝望中,人们挣扎于恐惧与勇气、放弃与信仰间,希求寻得希望的星火。 “时间迴旋”后三十年,一场流星雨改变了一切 寻找父亲的年轻女子、自我放逐的不羁男子、来歷如谜的神秘老妇、一生追求永恆的学者,他们背负各自的枷锁,跨越拱门来到新世界,追寻的线索却指向一个十二岁的男孩…… 在宇宙中短暂如蜉蝣的人类意图破解亿万年生命留下的谜团,得到的会是什么样的答案? 作者简介 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robert 插rleswilson),生于美国加州,成长于加拿大,近年来最具影响力的科幻作家之一,现居多伦多。他长期耕耘类型小说,最初在杂志上发表短篇作品,两次入围世界奇幻奖。1994年,长篇小说《神秘地带》以平行世界为主题,获得菲利普·迪克奖,接下来的《达尔文新大陆》获得加拿大的科幻大奖极光奖,《盲湖》、《穿越时空的巨石碑》获奖,并两度名列《纽约时报》年度注目书单,2005年的《时间迴旋》更获得科幻最高荣誉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确立名家地位。 ================= 第一部 八月三十四日 第一章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也就是天空繁星开始点点坠落的那个夏天,男孩艾沙克发现他可以闭着眼睛分辨出东方和西方。 艾沙克住在「赤道洲」这块大陆的「大内陆沙漠」边缘。赤道洲位于同地球相连的行星上,神秘生物(所谓「假想智慧生物」)运用「拱门」将两个星球串联在一起。一般人会用各种浮夸、神化或冰冷的科学名词称唿这颗行星,不过大多数人是用上百种语言中的一种,简单称唿它为「新世界」;或者以拥有最多移居人口的大陆为名,称它「赤道洲」。艾沙克在算是学校的地方学到这些东西。 他住在一处由砖头和泥块建造的围场,离最近的城镇都很远。他是这里唯一的小孩,跟他住在一起的成年人喜欢和其他人保持谨慎的距离。他们很特别,特别在于他们不爱讨论。艾沙克也很特别,他们对他说过很多次了,不过他对他们的话半信半疑。他不觉得自己很特别。他常常觉得自己离特别还远着呢。 偶尔,那些大人会问艾沙克寂不寂寞,尤其是杜瓦利博士和芮布卡太太。他不寂寞。他有书、有影带图书室可以填满时间。他是学生,可以按自己的步调学习,即使不快,也还能稳定进行。在这件事上,艾沙克猜想,他可能让他的抚养人失望了。书籍、影带和课程占满了他的时间,而当他看不下书或影带时,还有周遭的大自然。自然界已经变成沉寂而漠然的朋友了:灰灰绿绿又带点土棕色的山坡,连伸到沙漠内地边缘这片不毛的平原上,绵延成一片石块和沙土凝结的景象。这里草木难以生长,因为只有在春天的头几个月才会降雨,即使如此,雨水也很稀少。干燥的洼地上长了些名称单调的植物,如圆筒黄瓜、皮带蔓藤。围场院子里辟了个花园,种植本土花木:开紫花、毛茸茸的仙人掌;高高的「不青树」张着蛛网般的花朵,吸收空气中的水气。有时一个名叫拉吉的人,会用深入土里的打水机打水灌溉花园。在浇水的日子里,早晨的空气闻起来像是矿味很重的水:一种可以瀰漫好几公里远的钢铁气味。岩鼠会在围篱下方翻土,还会滑稽地翻滚过铺着地砖的院子。 艾沙克十二岁那年夏初,日子一如往昔,在轻柔的一成不变中过去。但是在老女人到来的那一天,这昏沉沉的平静结束了。 神奇的是,她是走来的。 那天下午,艾沙克离开围场,爬了一小段坡路到丘陵上的花岗岩棚。岩棚从山坡突出,像是从一片石头海上伸出的船首。下午的太阳把岩石晒得火烫。艾沙克戴了顶宽边帽、穿着白色棉衬衫,好避开滚烫日光。他坐在突出的岩棚下有阴影的山嵴那儿,远眺地平线。沙漠在一阵阵升起的熔炉热气中跳动。他独自一人,动也不动,在热气中漂浮,一如在枯黄石筏上的漂流者。就在这时候,那女人出现了。起初她只是崎岖道路上的一个小点。这条路从遥远的城镇一路通过来,艾沙克的抚养人就是去那儿买食物和补给品的。她走得很慢,或者说看起来走得慢。将近一个小时以后,他才认出那是个女人,然后认出那是个老女人,之后更认出那是个背上有个包袱的老女人。一个弓形腿的身影,加上看来顽固、决然的步履。她穿着一件白袍,戴顶遮阳帽。 道路逼近这块岩石,几乎就在正下方。艾沙克出于莫名的原因不想被人看见,于是他很快跑到大石头后面,在她走近时蹲下去。他闭起眼睛想像自己感觉到下方土地的体积和重量。老女人的两只脚搔着沙漠的皮肤,像是一只虫子爬在沉睡的巨人身上。他还感觉到了另一样东西,深埋在土里:一头静止的巨兽,在遥远西边的漫长睡眠中动了动…… 第2页 老女人在岩棚下方停了一下,仿佛可以看到躲着的人。艾沙克感觉到她拖曳步子的节奏打断了,或者她只是单纯停下脚步喝口水壶里的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艾沙克动也不动,他很擅长于此。 之后脚步声继续。她走着走着,从大路走上一条弯向围场的小径。艾沙克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这时候她已经在好几米外,午后长长的日光照着她,从她身上拖出长长的影了,活像一幅长腿的人物漫画。他才看了一眼,她就停下来转身。就在那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似乎接触了。艾沙克慌忙闪开,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被看见。他被她凝望的目光之准确吓了一跳,躲了好久,直到斜阳深入山间隘口。他甚至躲着自己,静悄悄像一尾鱼,潜在回忆和思索的水池中。 老女人走到围场大门,进去之后就一直待在那里。天色全部转黑之前,艾沙克目光一直跟着她。他想,那些大人会不会把他介绍给老女人?也许就在晚餐时刻。 几乎没有外人来过围场,来的人大部分都是要住下来。 艾沙克洗了澡,穿上干净的衣服,走到餐厅。 这里是全体住民每天晚上聚集的地方。住民共有三十个大人。早餐和下午餐都是随兴的,只要愿意自己下厨,爱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但是晚餐却是集体努力的成果,所以永远都很拥挤,也总免不了吵吵闹闹。 平常艾沙克喜欢听大人间的谈话,只是他很少听得懂,除非是像轮到谁进城买补给品、屋顶要怎么修,或是井要怎么改造等等这类琐事。这些大人以科学家和理论家为主,他们的谈话时不时就会转向抽象的东西。艾沙克虽然听在耳里,却没能记住他们工作的细节,只记得大概。他们总会提到时间、星星和假想智慧生物;提到科技和生物学;提到演化和变形。虽然这些对话通常都绕着他无法明白的字眼打转,但是它们听起来倒是挺优雅高尚的。假想智慧生物要叫做「存在」或是「有意识实体」才适当?或者他们是某种浩大而没有心思的过程?这类争辩经常会变得很热烈,各种持论都有人维护、有人攻击,就像军事目标一样。艾沙克觉得那就像是一间近在眼前的房间,他们却关起门来,在里面把宇宙任意拆开重组。 今晚,咕哝咕哝的低语减少了。有个新来者在场,就是路上那个老女人。艾沙克怯生生地在杜瓦利博士和芮布卡太太间找了个位子坐下,偷偷朝她看去。她没有回看,事实上她对他的出现似乎并不在意。一有机会,艾沙克就端详她的脸。 她比他想像的还要老。她皮肤黝黑,布满皱纹。两只眼睛明亮清澈,从深陷的眼窝往外看。她用纤弱的长手指拿刀叉,手心苍白。此刻她已经换下沙漠装扮,穿上比较像其他大人穿的衣服:牛仔裤和浅黄色棉布衬衫。她头髮稀薄,剪得很短。没戴戒指,也没戴项鍊。臂弯处有块贴着胶带的棉花,社区医师芮布卡太太必定已经採集她的血液样本了。每个新来者都会有这种待遇。艾沙克心想:芮布卡太太要在那只小而结实的手臂上找血管,会不会费了好一番劲呢?不知道抽血要检验什么?芮布卡太太有没有发现想找的东丙? 新来者在晚餐时并没有受到特别的注意。她也加入大伙儿的谈话,不过话题始终很浮面。好像在这个陌生人尚未被完全认同、接纳和了解前,没有一个人愿意泄露任何秘密。一直到盘碟都洗了,长桌上也放了几壶咖啡以后,杜瓦利博士才把艾沙克介绍给她。 「艾沙克,」他开口说,男孩不安地盯着桌面,「这位是苏丽安·莫埃。她从大老远来见你。」 大老远?这是什么意思?还有,见「他」? 「你好,艾沙克。」新来者说。她的声音倒不是他以为的粗嘎声,事实上还很甜美呢,虽然有一些沙哑……而艾沙克有种莫名的感觉:她的声音还挺熟悉的呢。 「你好。」他说,但是仍然避着她的目光。 「请叫我苏丽安。」她说。 他小心地点点头。 「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她说。 当然,他没有立刻对她透露他新发现的本领,就是能够闭着眼分辨罗盘指针方向。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严肃的杜瓦利博士或比较有同情心的芮布卡太太都没说。他害怕说了以后引来一连串的详细追查。 苏丽安住进了围场,每天早上下课后、午餐前都会来找他。起初艾沙克很怕见面。他害羞,对于苏丽安的年长和孱弱的外表更是害怕,不过她始终维持友善,也十分客气。她尊重他的沉默,她问的问题也很少是会使人尴尬或是觉得冒犯的。 「你喜欢你的房间吗?」一天她问。 因为他喜欢自己一个人,他们就让他独自住一间房。这是一个整齐的小房间,位于大屋最东边厢房的二楼。房里有一扇窗,俯视沙漠。艾沙克把书桌和椅子搬到窗前,他的床则抵着另一头的墙。夜里,他喜欢让百叶窗开着,好让干燥的风吹拂床单和他的皮肤。他喜欢沙漠的气味。 「我在沙漠长大。」苏丽安告诉他。窗户射进来一道斜斜的日光,照亮她左侧身体、一只手臂和像羊皮纸一样的脸颊及耳朵。她的声音细细的,几乎像是耳语。 「这座沙漠吗?」 「不,不是这个沙漠。不过倒也没差多少。」 「你为什么要离开?」 第3页 她微微一笑。「我有些地方得去。至少我当时认为是这样。」 「这里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吗?」 「到头来,是的。」 因为他喜欢她,也因为他对她时不时就出现的那种莫名的感觉,所以他说:「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 「我不期待得到任何东西。」她说。 「别人期待。」 「是吗?」 「杜瓦利博士和其他人。他们以前常会问我很多问题:我感觉怎么样、我有什么想法、书里的东西是什么意思等等。可是他们不喜欢我的回答。」最后他们不再问了,也不再给他做抽血检验、心理测验、知觉测验。 「我非常满意你现在的情况。」老妇人说。 他想要相信她,可是她是新来的,又用一种像是阳光下爬在石头上的昆虫那种漠然态度走过沙漠。她的目的不明,所以艾沙克仍然不愿意把他最困扰的秘密告诉她。 所有大人全都是他的老师,不过有些人比较有耐心,或是比较认真一些。芮布卡太太教他生物基础,费雪女士教他地球和新世界的地理,诺渥尼先生教他天空、恆星,以及太阳与行星间的关系。杜瓦利博士教他物理:斜面啦、平方反比啦,还有电磁学。艾沙克还记得头一次看到磁铁吸起桌面上的汤匙时,他好惊讶。整个行星都把东西往下拉,这块石头里有什么力量竟然可以把那全面的流动力量反转过来?他才刚刚开始要弄清楚杜瓦利博士的答案呢! 去年,杜瓦利博士给他看一个罗盘。这颗行星也是块磁铁,杜瓦利博士说。它有个不停旋转的铁核心,所以就有「磁力线」,形成一面盾牌,抵挡从太阳发出来的带电粒子;还有分成南北方的两极。艾沙克向他借了罗盘,那是在地球上制造的厚重军用罗盘,杜瓦利博士还大方地让他留着。 夜里独自在房里时,艾沙克把罗盘放到书桌上,让指针的红点对准代表「北方」的n,然后他闭起眼睛转动身体,再停下来。等头晕渐渐过去,眼睛依然闭着,就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告诉他的事情,凭着直觉意识到自己在其中的位置,而找出一个方位,缓和一些内心的紧张。然后他伸出右手,张开眼睛看指的是哪个方向。他发现了许多事,但大部分都是不相关的。 他连续三个晚上做这个实验。每个晚上他都发现自己几乎正确指向罗盘面上的西方,w。 然后他又试了一次,然后再试,又试。 在一年一度的流星雨来临前不久,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令人不安的发现告诉苏丽安·莫埃。 流星雨在每年八月底出现,今年是在三十四日(新世界的月份也根据地球上的月份命名,不过每个月要比地球月份多个几天)。在赤道洲的东海岸,八月代表暖夏开始要结束了。船只载着最后一批渔获离开丰富的北边渔场,好在秋季暴风雨开始以前返回麦哲伦港。而在此处的沙漠,八月只不过代表夜晚将逐渐变得凉爽。艾沙克感觉沙漠的季节在夜里才体会得到:白天大半都一样,但在冬天,夜晚却能让人冷到刺骨的痛。 慢慢地,艾沙克让苏丽安·莫埃成为他的朋友。倒不是说他们经常谈天,或是谈过任何特别重要的事。苏丽安几乎像艾沙克一贯地那么沉默寡言。不过她会陪他在山间散步,而她的灵活似乎超出她年纪所能做到的程度。她动作虽慢,但是爬山爬得和艾沙克一样好;在艾沙克坐下来的时候,她也能够动也不动地坐上一个小时,或更久。她从不会让他认为这么做只是尽责任或只是某种策略,也不会让他以为这不是她愿意与他共同乐在其中的事。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有这种快乐。 苏丽安一定从没看过年度流星雨,因为她告诉艾沙克,她是几个月前才来到赤道洲的。艾沙克是个热爱流星雨的小孩,他建议她应该找个好地点观看。杜瓦利博士似乎并不完全贊同苏丽安·莫埃,不过在他那不安的许可下,三十四号晚上,艾沙克陪苏丽安来到山间那块平坦的石头上,他头一次在阳光下那蒸腾晃动的地平线上看到她出现时,就坐在那块石头上。 当时是白天,不过现在天已经黑了。新世界的月亮比较小,走得也比地球的月亮快。苏丽安和艾沙克走到目的地时,月亮已经跨过天空那一头了。他俩都拿着提灯照路,也都穿着长靴厚袜保护自己,以免遭到「沙地鱼」之殃,它们时常会趁着这些花岗岩面仍冒着白天热气之际在上面取暖。艾沙克小心翼翼检视了这个地点,发现没有野生动物在,便盘腿坐在石头上。苏丽安没有抱怨,缓缓弯下身,也坐成相同姿势。她的面容安详,表情有着平静的期盼。沙漠比天空还要黑。他们把灯熄了,让黑暗将他们吞没。天空中繁星点点,没有人正式为这些星星命名,不过太空人倒是把它们编了号。天上的星星像昆虫般簇拥密布。每颗星星都是太阳,如艾沙克所知,它们有许多是将光线照射到人迹未至且未知地方,也许也照射在像这样的沙漠上。星星之间有东西存在,他知道。这些东西有巨大、缓慢的冰冷生命,在其中一世纪之久不过是远方的一瞬。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艾沙克说。 在这样的黑暗中,他看不见老女人的脸,这使得谈话比较容易,减轻了他口中言词像砖块般的尴尬笨拙。 「是吗?」 第4页 「要研究我。」 「不是。不是要研究你,艾沙克。说我要特别研究你,不如说我要研究天空。」 和围场上其他人一样,她对假想智慧生物很有兴趣。他们把天空和地球重新安排了一番。 「你是因为我而来的。」 她昂头说:「这个嘛,没错。」 于是他开始把自己的方向感告诉她。起初他说得断断续续,见她只是倾听、没问问题,他就愈说愈有信心。他试想她或许会想问的问题: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个特别的本领的?他不记得了,就在今年,才几个月以前。最初只是一种隐约的感觉,比方说,他喜欢在围场图书室工作,因为那里的桌子和他房里书桌对着同一方向,只不过图书室并没有窗户可以望出去。在餐厅中,他总是坐在最靠近门的餐桌侧边,即使其他座位没有别人。他还移动他的床,好睡得更舒服,而床头向着……向着哪里? 但是他不能说。不管他走到哪里,等他站定,他总是会面对一个他喜欢的方向。这并不是一种强迫行为,只是一种温和的冲动,很容易就忽略了。他总是有一个很好的面对方向,和一个比较不那么好的面对方向。 「那你现在面对的是好的方向吗?」苏丽安问。 事实上是的。在她这么问前他并没有察觉,但是他在这块石头上,目光不在山区而是望着漆黑的内陆,这让他感到很舒适。 「西方,」苏丽安说,「你喜欢面向西方。」 「有一点偏北。」 就这样,秘密说出口了。他没有别的什么要说了,他听到苏丽安在沉默中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适应岩石的压力。他猜想,年纪这么大还要坐在坚实的岩石上,不知道是不是很痛苦或是很不舒服。就算是,她也没有任何表示。她仰头望着天空。 「关于流星,你说的没错,」过了很久,她说,「好美呀!」 流星雨开始了。 艾沙克对流星雨十分着谜。杜瓦利博士告诉过他陨石的事,说它们其实根本不是星星,只是燃烧的石头碎块或是灰尘,是环绕着新世界太阳好几千年的古老彗星的残骸。但是这个解释却令艾沙克更加迷惑不解。他在这些瞬间消逝的光芒中感觉到许多事情:古代几何学的制定;早在这颗行星形成(或假想智慧生物建造它)之前就在运动的力量;在人的一生或几辈子,或甚至一个物种的一生中演进的旋律……点点火花从东向西飞过天顶,艾沙克内心倾听着夜的呢喃。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苏丽安突然站起来,回头朝山间望去。「你看,那是什么?看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像是发光的雨,仿佛一场暴风雨穿过分水岭的高高隘口而下。有时候暴风雨会这样,但这片光亮没有闪电,而且瀰漫天际、持续不断地降下。她说:「这样正常吗?」 「不正常。」艾沙克说。 一点也不正常。 「那么或许我们应该回去了。」 艾沙克不安地点头。他并不怕这逐渐逼近的,噢,就算是「暴风雨」吧,如果它是的话。只是它带有一种他无法向苏丽安解释的意义,与生活在遥远西边「空区」鲁布艾尔卡里下方的静默东西有某种关系,他的私人罗盘就对准着这里。他们快步走回围场,不算是奔跑,因为艾沙克不确定像苏丽安这样看起来很虚弱的人能不能跑步。一会儿,原本东边看得见的山顶,就被这奇特的、雾茫茫的光波遮住了。等到他们走到大门,流星雨已经完全被这新奇的现象掩住了。一种像是灰尘的东西开始从空中落下,艾沙克的提灯照亮的范围愈来愈小。艾沙克认为这些落下的东西可能是雪,他在影带中看过雪;不过苏丽安说不是,这根本不是雪,比较像是灰尘。味道很臭,有股硫磺味。 就像是死掉的星星坠落,艾沙克心想。 芮布卡太太等在围场大门边,一把将艾沙克拉进去,力道之大,让艾沙克感到疼痛。他投给她一个讶异而带点指责的目光。芮布卡太太从来没有伤过他,没有一个大人伤害过他。她不管他的表情,只像要霸住似地拥着他,对他说她一直害怕他会迷失在这阵……这阵…… 她竟找不出话来说。 交谊厅里,杜瓦利博士听着从赤道洲东岸大城麦哲伦港传来的广播。大人都聚集在一起,杜瓦利博士说,讯号传过山区时是以浮空器转接,因此断断续续,不过他得知麦哲伦港也有同样的现象,有一种像是灰尘的东西铺天盖地落下,目前还没有解释原因。城里有些人开始惊慌,接下来,广播或者说是转接讯号的浮空器,就完全故障了。 艾沙克在芮布卡太太催促下回房,其他大人则继续谈话。他没有睡,丝毫也不想睡。他坐在窗边,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深邃的灰色,那是上方的灯光流泻到这片落尘所形成的。他倾听着这片寂静,寂静似乎在对他说话。这是一阵充满涵义的寂静。 第二章 丽丝·亚当斯在八月三十四日下午,驾车前往那小小的乡间机场。内心既感到失落,也感到自由。 她甚至无法向自己解释这种感觉。也许是天气的关系吧,她想。赤道洲沿岸的八月底,以往总是热,经常还会热得让人受不了。但是今天的海风轻柔,天空是「新世界」的靛蓝色,这颜色要比地球上那混沌的粉彩天空深得多,也真切得多。不过这好天气已经连着几星期了,所以虽然不错,却也没那么了不起。自由,她心想,没错,绝对自由。离婚判决才刚出炉,结束了一段婚姻,取消了一件不智之举……等一下即将见到的那个男人,就是导致婚姻告终的原因之一。但还不止这个,她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和过去断绝的未来,是一个深为之所苦的问题,而她即将要去寻找答案。 第5页 即将面对的还有迷失。她几乎完全迷了路,这条路之前她只走过几次。她在麦哲伦港租了一间公寓。港市南边海岸地形平坦,是一片沖积平原,上面有农场和轻工业。平原大部分仍然是荒野,有点像是起伏的大草原,上头长满了柔软的青草,片片草地像海浪一样拍击着海岸山脉的山顶。没多久,她开始看到小飞机起起落落。阿隆吉机场,她就是要去那里。那些都是小型的螺旋桨飞机和丛林飞机,因为阿隆吉机场的跑道不够长,无法让大型飞机起降。降落在那里的飞机,不是富人的嗜好就是穷人的生计。如果你想租座机棚、参加旅行团深入冰河隘口,或是赶着去骨溪或库伯利克墓,你就会来到阿隆吉机场。而如果你够机灵的话,你会在做这些事之前先和特克·芬雷谈一谈,他靠飞特惠包机维生。 丽丝曾经搭过他的飞机。不过今天她来这里不是要雇飞行员。特克的名字会出现,是和她身上棕色信封里的照片有关。此刻信封就塞在车上置物箱里。 她把车停在阿隆吉机场的碎石空地上,下了车,站在那里听着午后高温中昆虫的嗡嗡叫声。然后她从后门进入,走进那又大又深、有铁皮屋顶的库房。库房看起来像是牛舍改装而成的,作为阿隆吉机场的旅客航厦。特克的包机业务在麦可·阿隆吉的同意下,就在这幢建筑的一角营运。麦可是机场老闆,抽取特克一部分利润做为报偿。这是以前谈天时,特克告诉她的。 这里没有安检关卡。特克·芬雷的办公室位于建筑最北边,因为是三面隔间,所以她只要走进去,清清喉咙就代替敲门了。他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填写文件,从纸页最上方的蓝色标志看来,像是联合国临时政府的文件。他用墨水签了最后一次名,然后抬头看。「丽丝!」 他的浅笑非常真诚、亲切。没有责难,没有「为什么你不回我电话」的意味。她说:「呃,你在忙吗?」 「我看起来忙吗?」 「反正看起来是有工作要做就是。」她相当肯定他会很乐意丢下任何不紧要的事,就为了见她一面。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不给他这个机会。他绕过桌子走来,诚恳地给了她一个绅士拥抱。 在如此近距离闻到他的气息,她一时间有些慌乱。特克三十五岁,比丽丝大八岁,高她三十厘米。她强作镇定。「都是文书工作,」他说,「给我一个可以不去理会它的藉口吧。拜託。」 「这个嘛……」 「至少告诉我你是办正事还是旅游。」 「办正事。」 他点了点头。「好,没问题。你说个目的地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正事,不是你的正事。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吃晚饭时候谈吧?我请客好吗?」 「我很乐意去吃晚饭,可是由我请。很难想像我能为你的书帮上什么忙。」 她很高兴他还记得书的事,虽然根本没有这本书。一架飞机滑行到几米外的机棚前,隆隆的声响穿过特克办公室的薄墙,就像穿过一扇开着的门。丽丝看着特克桌上的陶杯,杯里的咖啡想必放了好几个钟头,那声响将油亮的液面震出一圈圈同心圆。飞机的怒吼声消逝后,她说:「其实你可以帮很大的忙,尤其是如果我们可以去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 「没问题。我把钥匙留给保罗。」 「就这样吗?」边疆人做事的方式永远让她称奇。「你不怕漏掉客人吗?」 「客人可以留言。我早晚都会回的。况且这个星期生意不怎么样。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去哈雷怎么样?」 「哈雷」是麦哲伦港最高级的美式餐厅之一。「你去不起哈雷的。」 「报公帐。对了,我正有问题要问你呢!就算是互偿吧。」 管他什么意思,她也只能说好了。在哈雷共进晚餐,倒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开车来到阿隆吉机场,是因为她觉得距他们上次谈话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本人到场要比打通电话更有意义。算是一种沉默的致歉吧。不过就算他气愤两人感情之间的裂痕(这甚至也不再是感情了,或许连朋友都不是了),他也没有露出痕迹。她提醒自己要专心在工作上,专心在她到此地的真正理由上。这理由在十二年前让她生命出现一道裂痕,是一个未曾解释的失落。 特克的车就在机场,于是他们约好三小时后,在天黑时分到餐厅见面。 交通情况还不错。麦哲伦港的繁荣意味有更多的车,而且不止是从前人人都在开在骑的南亚休旅车或机车。虽然在港区大半的路上她都被两辆十八轮卡车前后包夹,一路塞车,她还是准时抵达餐厅。哈雷餐厅的停车场里车子很多,就星期三晚上来说,这现象倒是非比寻常。这里的食物理所当然是不错,不过让客人掏出更多钱的是景致。餐厅坐落在可以眺望麦哲伦港的一处山顶上。港口建在海岸最大的天然港上,显然是因为它靠近「拱门」,这个行星与地球的通道。不过平坦低地上盖了太多房子,于是这座港城也就层层扩张到山麓了。大多数房子都是匆匆盖起,根本不理会临时政府想要推行的任何建筑法规。全由天然木材和玻璃镶板建成的哈雷餐厅,却是个例外。 她报上名字,在酒吧等了半小时,特克的老爷车才匡啷匡啷开进停车场。她从窗里看到他锁上车门,穿过渐沉的暮色,大步朝门口走来。他的衣着明显比不上哈雷一般顾客的穿着,不过餐厅工作人员认得他,也欢迎他来,丽丝就知道他经常和客户在这里见面。他一走过来,侍者就领着他们到一个有窗景的u形卡座。其他靠窗的桌子都坐满了人。「这里生意很好。」她说。 第6页 「今天晚上,当然喽。」他说,丽丝茫然望着他。于是他又加上一句:「流星雨。」 噢。对了。她都忘了呢!丽丝到麦哲伦港不到十一个本地月,也就是说她没有看到去年的流星雨。她知道一年一度的流星雨是件大事,甚至还会狂欢庆祝,这已经成为一种本地风俗。从她童年在这里待过的记忆中,她还记得这件事:那是一场壮观的星体演出,以精确的规律发生,也是举行派对的完美藉口。不过流星雨要到第三天晚上才达到顶峰。今晚只是刚开始而已。 「不过看流星雨开场,我们来对了地方。」特克说,「再过几小时,等到天完全黑了,他们会把灯熄掉,打开那些中庭大门,让每个人都能看到全景。」 天空透蓝,清澈得犹如冰河水。现在还没有流星的影子,餐厅下方的城市披着一层优雅的夕阳光辉。她可以看见工业区炼油厂烟囱喷出的火,大清真寺和教堂的侧影,沿着马达加斯加街道那些亮着灯、推销印度电影、药草牙膏(用波斯文写的)的gg招牌,以及连锁旅馆。港内的观光船亮起灯,准备迎接夜晚到来。眯起眼睛,往好处去想,这景色还真漂亮。要是从前,她或许还会说这挺有异国风味的,不过她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她问特克生意怎么样。 他耸耸肩。「我付房租,我开飞机,我跟人见面。没什么别的事,丽丝。我生命中并没有什么特殊使命。」 不像你,他似乎在暗示。这句话直接导向她和他联络的原因。她正伸手到皮包里,侍者端着冰水过来了。她几乎没看菜单,不过她点了用进口番红花调味的特产海鲜饭。特克点了牛排,五分熟。直到十五年前,赤道洲最常见的陆上动物还是水牛,现在你已经可以买到新鲜牛肉了。 侍者漫步离开。特克说:「你可以打电话的,你知道。」 自上次他们会面,也就是山区远行那次,以及之后几次不安的会面以后,他打了几次电话给她。丽丝起先急切地回了他电话,然后是敷衍地回电,再等到心中起了罪恶感以后,就回也不回了。「我知道,我也很抱歉,不过这几个月我非常忙……」 「我是说今天。你不用开大老远的车来阿隆吉,只为了一起吃顿晚餐。打电话就可以了。」 「我认为如果打电话会太……你知道,太公事公办了。」他没说话。她又加上一句,这次比较诚实:「我只是想见见面,要确定是不是仍然没事。」 「荒野地区的规矩是不同的。这我是知道的,丽丝。有些事是家乡的,有些事是外地的。我想我们一定是……」 「外地的事?」 「呃……我想你比较希望这样。」 「希望的和实际情形总是有差别的。」 「还用得着你说吗?」他苦笑。「你和布莱恩还好吧?」 「结束了。」 「真的?」 「正式地……终于。」 「那你在写的书呢?」 「是研究工作慢,写作倒不会。」她一个字都还没写,以后也不会写。 「那是你决定留下来的原因?」 留在新世界,他指的是这个。她点点头。 「弄完以后你要怎么办?回美国去吗?」 「可能。」 「说来可笑,」他说,「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到这个港。有些人找到留下来的理由,有些人没有找到。我认为人们只是跨过某条线。你头一次下了船,发现你还真的是到了另一个星球上了。这里的空气闻起来不一样,水喝起来不一样,月亮也不一样大,升得又太快了。白天仍然分成十二小时,不过每个小时又比较长。过了几星期或几个月,有些人就会深深感到迷惑,于是他们掉头回家,再不然就适应了环境,开始觉得很正常。这时候他们就会问自己,是不是还愿意回到那蚁丘般的城市、恶劣的空气、腐臭的海洋,和所有他们从前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一切。」 「是因为这样你才在这里吗?」 「部分原因吧,我想。」他说,「当然啦。」 餐送来了,于是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天色暗了,城市闪烁起光点。侍者回来清理餐桌。特克点了咖啡。丽丝鼓起勇气说:「你可不可以替我看一张照片?趁他们灯光还没调暗……」 「没问题。什么样的照片?」 「是一个可能向你包过飞机的人,就在几个月以前。」 「你看了我的乘客名单吗?」 「没有!我是说,不是我……你会向临时政府申报乘客名单,对不对?」 「这是怎么回事,丽丝?」 「很多事我现在无法解释。你可不可以先看照片?」 他皱起眉头。「拿给我看。」 丽丝把她的皮包放在大腿上,拿出信封。「可是你说你也有事要我帮忙?」 「你先。」 她把信封推过桌布。他抽出照片。他的表情没变。最后他说:「我猜这照片有个故事吧?」 「这是去年年底在码头区的监视摄影机拍下的,影像被放大、加强了。」 「监视摄影机下载的图像你也能拿到?」 「不能,不过……」 「所以你是从另一个人那里拿到这些。在领事馆的朋友,布莱恩,或是他的好朋友。」 第7页 「我不能讲太多。」 「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你为何对……」他指了指照片中的人,「一个老太太那么好奇?」 「你知道我一直想要访问和我父亲有关系的人。她是其中一个。最理想的情况,我希望能和她接触。」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我是说,为什么要找这一个女人?」 「这个嘛……我不能讲太多。」 「我得出的结论是,一切都指向布莱恩。他对这个女人有什么兴趣?」 「布莱思在遗传安全部工作,我可没。」 「不过那里某个人在帮你的忙。」 「特克,我……」 「不用说,没关系的。不要问问题,不要说出去,对吧?显然有人知道我载过这人。这表示除了你以外还有个人想要找到她。」 「这是合理的推论。不过我并不是代表任何人来问你。在领事馆你对任何人要说什么或不说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对我说的话,我不会告诉别人。」 他看着她,仿佛正在衡量这番话。丽丝心想,他凭什么要信任她?她做过什么事让他对她信任,除了在一个很棒的周末跟他上床以外? 「是啊,」终于他说了,「我载过她。」 「好……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任何关于她的事?她在哪里、她都说些什么?」 他往后靠着椅背。他的预测果真没错,餐厅里灯光开始黯淡下来。几名侍者把分隔室内餐厅和中庭的玻璃墙往后推。天空中繁星点点,显得无比深邃。港口的灯光将天空沖淡了些,不过仍然比丽丝在加州看到的任何时候的天空来得清爽。流星雨开始了吗?她看到天空最高点有一些看起来像是亮光的东西闪过。 特克却连一眼也没望过去。「我得想一想。」 「我不是要你侵犯别人的隐私,只是……」 「我知道你问的是什么。不过我希望能好好想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你应该不会觉得我不可理喻吧?」 「好。」她不能再逼了。「不过你起先提到『互偿』?」 「只是我很好奇的一件事,我想你有可能从你不想泄露的消息来源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也说不定。阿隆吉今天早上收到临时政府空中法规部门发的备忘录。我交了一份飞往远西的飞行计划,如果一切都正常,你今天下午到我那里时,我可能都已经在天上飞了。可是他们不准这趟飞行。所以我四处打电话,想问出个究竟。看样子目前没有人可以飞往鲁布艾尔卡里。」 「为什么?」 「他们不肯说。」 「这个禁飞,是暂时的吗?」 「这问题我也问不出答案。」 「是谁下的令?哪个机关?」 「临时政府没有人会爽快承认任何事的。我被十几个部门互踢皮球,受到这件事影响的其他飞行员也是。我不是说这其中有什么坏事,不过的确有点诡异。为什么要把这个州的西半边变成飞航禁区?现在还有定期班机在油田和这个区之间来回,过了那里也只有岩石和沙土啊!只有健行者和荒野客才会去那里,就是这些人租我的包机。我真想不通。」 丽丝多希望自己能有一两则真正的情报可以交换,不过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禁飞的事。没错,她在美国领事馆有熟人,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她的前夫。不过美国人只是临时政府的顾问人员,而且布莱恩甚至连外交人员也不是,只是一个遗传安全部的小小职员。 「我能做的也只是去问人家。」她说。 「如果你肯问一问,我就很感激了。好啦。公事办完了吧?至少目前是办完了。」 「暂时是。」她不情愿地说。 「那么我们趁现在还能找到座位,把咖啡带到外面中庭,如何?」 三个月前,她雇了特克载她飞过莫兴德山脉,去到一个叫做「库伯利克墓」的油管区。这是纯粹的公事安排。她想找父亲的一个老同事,一个叫杜瓦利的人。可是她最后没能到达库伯利克墓,因为一阵暴风迫使飞机降落在一处高山隘口。特克将飞机停降在一座无名湖上,天上云团有如巨炮烟雾,在花岗岩山头间南北翻腾。他把飞机停靠在布满小石砾的湖岸。在一株丽丝看来像是球茎的突变松树丛下,扎了个异常舒适的营。在这隘口中,狂风唿啸整整三天,能见度近乎零。只要出了帆布营帐,走不到几米就会迷路。不过特克在山里活动的能力还不错,也随身备有应付紧急状况的行李。当人受制于大自然,只带着一个露营炉和一盏防风灯时,就连罐头食物都变美味佳肴了。在其他情况下,这或许会是一场三天的耐久赛,但没想到特克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她并没有存心要引诱他,她也相信他并不是有意要引诱她。两人之间的吸引是突然的、互相的,而且完全可以解释。 他们诉说彼此的故事,又在风变冷之时温暖彼此。当时丽丝认为她似乎可以拥抱特克·芬雷像拥住一张毯子,而永远离开其他人。如果当时问她:想不想要有更进一步的打算,而非只是场突如其来的幽会?她说不定会说:嗯,也许噢。 回到麦哲伦港之后,她的确想要维持这段感情,但是这座港口城市有种摧毁你最佳盘算的本事。莫兴德山脉上帐蓬里轻如羽毛的问题,回到这里就恢復了它们一向的质量和惯性。那时候她和布莱恩的分手已经是既定的事实,至少在她心中是如此,虽然布莱恩时不时就会来那种「我们试试,一起努力挽救看看」的提议。用心是很好,她想,只是对两个人来说都太羞辱人了。 第8页 她告诉布莱恩特克的事,虽然这阻碍了他想和好的企图,却也在她心中出现一种全新的逻辑:她开始怀疑自己利用特克做为工具,一种情感的撬棍,阻止布莱恩重燃爱火的企图。她心中忐忑,和特克见了几次面后,就决定让这段感情转淡。最好不要把已经够复杂的情况弄得更加不可收拾吧,她想。 不过,如今她车上置物箱里放着一份离婚判决书。她的未来是全新的一页,她很想在上面写下什么。 中庭的人群开始对流星雨有反应了。她抬头看到三道明亮得发热的白线正划过天顶。流星从地平线上方,几乎是正东边的一个点往四面八方散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更多流星出现了。两簇、三簇,然后是壮观的五大簇。 她想到从前在爱达荷州的一个夏天,她和父亲去观星,当时她不到十岁。她父亲小时候时间迴旋还没出现,他跟她提到「从前」的星星,也就是假想智慧生物把地球在时间长河推进了数十亿年之前。他想念从前的星群,想念那些星星古老的名字。那天晚上有流星出现,好几十颗,最大的流星被保护地球不受太阳侵害的透析膜拦截,最小的则在大气层中烧毁。她看着它们用令她屏息的速度和光亮飞过天空。 就像现在这样。神的烟火。「哇!」她有些言不由衷。 特克把他的椅子拉到她同一边的桌旁,这样两人就都面向着海了。他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举动,她想他也不会。和这种事比起来,驾机飞越高山隘口想必易如反掌。她也没有什么动作,是小心翼翼不要做出动作的,但相距就那么几厘米,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她心不在焉地喝着咖啡。又有一阵流星出现了。她说出心中疑惑:不知道有没有流星掉到地上? 「那只是尘土,」特克说,「或者天文学家说的,古老彗星的残骸。」 不过有样新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么那又是什么呢?」她一边问,一边指向东方地平线上高一点的地方,也就是黑暗的天空与黑暗的海面交接处。在丽丝看起来,像是有样东西落在那里了。不是陨石,而是明亮的光点,像照明弹一样挂在空中,或者说她想像中照明弹的样子。反射的光将海面染成深浅不一的橘红色。就她记忆所及,之前住在赤道洲的时候从没看过这种情形。「那也是其中一部分吗?」 特克站起来,中庭人群中有几个人也站了起来。谈笑被一片迷惑不解的寂静取代了,电话和说话声开始此起彼落。 「不是,」特克说,「这可不是其中一部分。」 第三章 特克在新世界的十年里从没看过这种情形。 但是,就某方面来说,这其实是很典型的。新世界习惯上会提醒人这里不是地球。这里发生的事情是不一样的。「这里可不是堪萨斯市。」大家常这么说,就像《绿野仙踪》里,桃乐丝被龙捲风吹离家乡之后说的。而他们现在可能用十几种语言说出同样的事。这里可不是大草原。这里可不是阿富汗的坎大哈。这里可不是肯亚的蒙巴萨。 「你想这危不危险?」丽丝问。 餐厅里有些客人显然认为危险。他们毫不掩饰地仓促买了单,往自己的车走去。不到几分钟,宽阔的木造中庭里只剩下几个忠实顾客了。「你想离开吗?」特克问。 「除非你想走。」 「我想我们在这里跟在任何地方一样安全。」特克说,「这里景色更美呢!」 那个现象仍然在海面上,不过似乎逐渐接近。看起来像是发亮的雨、一团闪着光点、翻腾的灰云,就像从远处看到的雷雨。 只不过那光亮不像闪电那样落下,而是挂在起起伏伏的黑暗下方,打亮云团。特克经常看到海上吹起的暴风雨,他估计这场暴风雨大约以本地风速接近。从发出的光看起来,似乎是由各自发亮或燃烧的粒子构成,或许和雪一样稠密。不过他也说不准,因为赤道洲这个区域是不下雪的,而他最后一次看到雪是许多年前在缅因州内陆。 他首先担心的是火灾。麦哲伦港是个火药库,挤满了平价住宅,码头区有数不清的仓库和运输设备,海湾处处有油轮和液化天然气船,输运燃料给永不满足的地球。结实的暴风像一把点燃的火柴,从东面袭来,他不敢想像后果。 他没对丽丝多说什么。他想她已经得出许多和他相同的结论,不过她没有提议逃走。她够聪明,知道无处可逃,也跑不过这团东西逼近的速度。不过当这团东西接近海湾最南边的陆地时,她也紧张了起来。 「它没有一直亮下去。」她说。 哈雷的工作人员把桌子从中庭拖进去,仿佛这样真有什么保护作用,他们也劝剩下的客人待在室内,直到有人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侍者跟特克很熟,就让他独自留下。于是,他和丽丝又在外面待了一会儿。两人看着照明弹的光(不管那是什么),在远处海上舞动。 没有一直亮下去。他明白她的意思了。那移动、闪亮的光幕还不到海面就渐渐消逝在黑暗中。燃烧尽了,也许。这倒是颇令人鼓舞的迹象。丽丝拿出手机,接了一个本地新闻广播台,转述零星内容给特克听。他们说到有一阵「暴风」,或者说在雷达上看起来像是暴风的东西,边缘朝南北方伸展好几百公里,中心大致是在麦哲伦港上方。 此刻,光雨落在海岬和港口。港口内有几艘游轮和货轮停锚靠岸,船上甲板和上层船体全都照亮了。光雨顺着地势往上飘,愈飘愈高,整片山麓像是笼罩在阴森光芒中的峡谷壁。这时,货物吊车的侧影变得朦胧不清了,远处城里那些高耸的旅馆大楼变得黯淡了,露天市集和市场也消失了。不过没有东西爆炸起火。还好,特克心想,继而又想,可是它可能有毒。它可能是任何该死的东西!「该进去了。」他说。 第9页 哈雷的侍者领班叫泰瑞尔,特克在鲁布艾尔卡里油管区工作时曾经和他短暂共事过。他们不是死党,不过交情还算好。当特克和丽丝终于离开中庭时,泰瑞尔看来松了一口气。泰瑞尔把玻璃门关上,说:「你有没有一点头绪?」 「没有。」特克说。 「真不知道该逃呢,还是索性就欣赏这场演出?我打电话给我老婆。我们住在平房区。」那是几公里外海岸边的住宅区,房租很便宜。「她说那里也一样发生这种事,有东西落在屋子上,看起来像是灰。」 「没有东西烧起来吗?」 「她说没有。」 「可能是火山灰。」丽丝说。特克不得不佩服她处理这一切的方法。她很紧张,但看不出来害怕,至少不会害怕到不敢提出推论。「应该是海平面那边的地壳活动,海里有什么事……」 「像是海底火山。」泰瑞尔点头说。 「可是如果是那么近的地方,我们应该会在灰落到我们这里以前感觉到什么,比方说地震?海啸?」 「就我所知,没有这类报导。」特克说。 「灰……像尘灰,灰灰粉粉的。」泰瑞尔补了一句。 特克问泰瑞尔厨房里有没有咖啡,泰瑞尔说:「噢,这主意不错。」于是进去查看。餐厅里仍然有几名客人,他们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但是也没有人在吃东西或是庆贺。他们都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紧张地跟服务人员说话。 咖啡送来了,又香又浓。特克把奶精加进他的杯中,好像没事一样。丽丝的手机一再响起,她挡掉几通朋友打来的电话,最后干脆把电话全转到语音信箱了。特克没有接到任何电话,他的手机就在衬衫口袋里。 此刻,那些灰开始落到哈雷的中庭里,特克和丽丝走近窗户去看。 灰灰粉粉的。泰瑞尔的描述太正确了。特克从没看过火山灰,不过他想像那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灰洒落在中庭的木条和木板上,飘落在窗玻璃上。像是雪,颜色犹如旧毛料西装。四处还散落些星星点点、发亮的东西,他看见时已经黯淡了。 丽丝出乎意料地贴着他的肩膀。他再次想起他们在莫兴德山那个周末,天气使他们在那个无名湖畔与世隔绝。当时她就是这般沉着、平稳,随时都可以应对任何情况。「至少,」他说,「没有东西烧起来。」 「是啊,可是你可以闻到味道。」 经她提起,他发现真的可以闻到,一种矿物的味道,略微有些辛辣,带点硫磺味。 泰瑞尔说:「你想这会危险吗?」 「就算会,我们也束手无策。」 「只能待在室内了。」丽丝说。不过特克在想是不是还能有其他选择,因为透过闪亮的落尘,他仍然可以看出马达加斯加街上行进的车辆,以及用外套、手帕或报纸蒙着头、匆匆走在人行道上的行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这种情况持续太久。麦哲伦港没有一个屋顶能够承受太重的重量。」她说。 「而且这还不只是灰尘。」泰瑞尔说。 「什么?」 「嗯,你看。」他指向窗外。 这简直……太荒谬、太不可思议了!有个海星形状的东西飘过窗外。灰灰的,上头有光点,轻飘飘的像个气球般飘在微微的风中,碰到中庭的木板地面,立刻就碎成细粉或几块较大的碎屑。 特克朝丽丝看了一眼。她耸耸肩,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帮我拿块桌布。」特克说。 泰瑞尔说:「你要桌布做什么?」 「还要一块餐巾布」 「不能弄脏桌布。」泰瑞尔说,「管理部门对这一点有严格规定。」 「那去请你们经理来。」 「达内尔先生今晚休假。我猜这样一来,经理就是我了。」 「那去拿个桌布来,泰瑞尔。我想检查这个东西。」 「别弄乱我的地方。」 「我会小心。」 于是泰瑞尔去拿了一张桌布。丽丝说:「你要到外头去吗?」 「只去一下,拿一点掉落的东西就够了。」 「如果那是有毒的呢?」 「那我看我们全都完蛋了。」她身子一缩,他又加上一句:「可是如果有毒的话,我们现在可能已经知道了。」 「不管是什么,都对肺没好处。」 「所以麻烦用餐巾布帮我绑好,遮住我的脸。」 剩下的客人和侍者都好奇旁观,却没有要帮忙的样子。特克拿着桌布走到通往中庭最近的出口前,朝泰瑞尔比个手势,要他把玻璃门拉开。气味立刻变重了,很像是燃烧潮湿兽毛的味道,特克急忙把桌布摊在中庭地上,再回到屋内。 「现在要做什么?」泰瑞尔说。 「现在我们就让它待个几分钟。」 他重回丽丝身边,二人无言,看着尘灰落下,看了一刻多钟。丽丝问他打算怎么回家,他耸耸肩。他住在离机场几公里路的海边,一个基本上都是拖车的地方。地上已经积了超过一厘米厚的灰,车辆如牛步般缓慢前进。 「我离这里只有几条街,」她说,「在阿巴斯街领地局旁边的新建筑。应该相当坚固。」 这是她第一次邀他到她家。他点点头。 不过他仍然很好奇。他招手要泰瑞尔停下手边工作,此刻他正在给仍在场的客人送咖啡。于是泰瑞尔又拉开中庭的门。特克抓起已蒙上一层灰的桌布,轻轻拉动,尽量不碰到盛接在上面的任何脆弱的东西。泰瑞尔迅速关上门。「唿!好臭。」 第10页 特克将沾在他衬衫和头髮上的一些灰色尘块拂去,蹲下来检视这块布满残余物的桌布,丽丝也过来看。几个好奇的客人把椅子拉近一点,但却对这个气味皱起鼻子。 特克说:「你身上有钢笔或铅笔吗?」 丽丝在皮包里翻找,拿出一枝钢笔。特克拿过来,用笔在桌布上层层堆积的尘灰里探找。 「那是什么?」丽丝在他肩后问。「在你左边,看起来像……我不知道耶,像颗橡实……」 特克好几年没见到橡实了,赤道洲没有橡树。落尘中的物体大约有他大拇指那么大,一头是碟状,逐渐往另一头削尖,末端是个钝尖,就像是橡实,或是一个戴着一顶小小宽边帽的小鸡蛋。看起来是由和落尘相同的东西做成的,当他用笔尖去碰时,它就散掉了,仿佛没有任何物质成分。 「还有那里。」丽丝说,一边指着。这是另一个有形状的物体,很像旧式机械钟的齿轮,也是一碰就碎了。 泰瑞尔走去员工室,回来时拿着一支手电筒。当他把手电筒灯光用斜斜的角度照在桌布上时,许多这类「物体」就现形了,如果这些东西能够称做物体的话。这些看起来像是人工制造的东西,只剩下残余部分,结构依稀可见。当中有一根大约一公分长的管子,十分光滑;另外一个大约同样大小,但却是一节一节的,像是某种小动物(例如老鼠)的嵴椎骨。一个长了六根刺的东西;一个圆碟,上头有个压坏了的小轮辐,像是自行车的轮子;还有个歪斜的环。其中有些还闪着淡淡的余光。 「全都烧焦了。」丽丝说。 不是烧焦,就是瓦解了。可是怎么有东西经过这样的焚烧,还能保有部分完整,从天上掉下来呢?这些东西是什么做的啊? 尘灰中还有几个发亮的小点。特克把一只手放在它们上方来回移动。 「小心。」丽丝说。 「不烫,甚至不温。」 「可能……我不知道,会有辐射。」 可能。如果是的话,那就是另一种世界末日的场面了。室外的每个人都吸进这种东西,而室内的每个人很快也都会吸入。这些建筑没有一幢是气密式的,没有一幢会过滤空气。 「你从这些看出了什么吗?」泰瑞尔问道。 特克站起来,拍拂两手。「有啊。我知道的是,我知道的没有我以为的多。」 他接受了暂住丽丝家的邀约。他俩向泰瑞尔借了厨房多余的厨师服,套在身上,避免他们的衣服蒙上落尘。然后尽快穿过停车场上一堆堆灰色沙丘,跑到丽丝车上。尘雾把天空濛上一张黑幕,遮住了流星雨,也让街灯变暗了。 丽丝开的是一辆中国车,比特克的车小,但是比较新,或许也可靠得多。坐进前座之前,他先把身上的东西抖落。 她从停车场后面的出口开出去,来到一条比较窄但也比较不那么拥挤的大道,这条路连接马达加斯加街和阿巴斯街。她用一种谨慎的优雅操作这辆车,小心翼翼开过堆积的尘灰,特克让她专心开车。车流量减慢时,她说:「你认为这和流星雨有关吗?」 「看起来不只是巧合,可是谁知道呢?」 「这绝对不是火山灰。」 「我想不是。」 「那它也许和假想智慧生物有关。」 在时间迴旋发生之际,人们没完没了地猜测「假想智慧生物」,他们至今仍然神秘未知,将地球推进银河系未来几十亿年,并且在印度洋和新世界之间开了一道门。而就特克所知,至今仍然没有任何可靠的结论。「可能。可是这也不能解释任何事。」 「我父亲从前常谈起假想智慧生物。其中一件事是,我们很容易忘掉地球要比在时间迴旋以前老了多少。地球很可能在某些我们不明白的地方改变了。你看到的任何教科书都说彗星和陨石是从太阳系边缘落下的废物,落在这里,或是在地球上,或是银河中任何地方。不过这从来都只是一种地方性的观察,况且也过时了四十亿年。有一种理论说,假想智慧生物并不是生物,而且从来也不……」 他等她转过一处街角,轮胎用力抓着地面。丽丝的父亲在失踪以前,是个大学教授。 「说他们是一种自我复制的机器,住在银河系的冰冷地区,在行星系统的边缘,新陈代谢非常缓慢,吃的是冰,而产生出信息……」 「就像是在时间迴旋时期我们送出去的那些复制体。」 「没错。自我复制的机器。不过他们之后还要演化好几十亿年。」 大学教授跟女儿都是这样谈话的吗?还是她只是想藉由谈话摆脱惊恐?「那么你说的意思是什么?」 「也许每年这时候落入大气层里的东西不仅只是彗星灰尘。也许它是……」 她耸耸肩。 「死掉的假想智慧生物。」他替她说完。 「呃,你这种解释听起来很蠢。」 「这种理论不输别的理论。我不是存心怀疑,不过我们并没有证据证明天上掉下来的那些东西是从太空来的。」 「灰尘做的齿轮和管子?不然它们会从哪里来?」 「换个方式看这件事。我们人类到这个行星才三十年,我们告诉自己说这里已经都调查过,我们也相当了解了。可是这些都是胡扯。轻易得出结论,任何结论,都不对。就算这是由假想智慧生物引起,也不能真正解释任何事。三十年来的每年夏天都有流星雨,从来没发生这种事。」 第11页 雨刷把落尘堆在挡风玻璃边缘。特克看到人行道上的人,有些在跑,其他人则躲在门口,形容焦虑地从窗户往外看。一辆临时政府的警车驶过他们,亮着灯,响着警笛。 「也许我们看不到的外太空发生不寻常的事了。」 「也许是『天狗』抖落身上的跳蚤!现在还言之过早呢,丽丝。」 她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把车开进她住处大楼的停车场。大楼是一幢水泥高塔,看起来像是从高楼耸立的迈阿密戴德郡搬过来的。地下停车场里完全看不出来外头发生的事,在静止的空气中只有一两粒尘屑飘着。 丽丝把门禁卡刷过电梯感应凹槽。「我们过了。」 到目前为止,是过了。特克心想。 第四章 丽丝给找了一件特克穿得下的大袍子,要他把身上衣服丢进洗衣机洗,免得万一沾在上头的尘灰有毒。趁这个时候,她就去浴室沖个澡。当她用水沖她头髮时,排水口周围形成一滩灰水。这是个恶兆,她心想,也许落尘要等到麦哲伦港像庞贝城一样被埋了才会停。她立在莲蓬头下,直到水色变清。 她还在洗时,灯光闪了两次。麦哲伦港的输电网仍相当粗糙,也许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本地的变压器弄坏。她试图去想像要是这场暴风(如果能这么称唿它的话)再继续个一天或两天,或是更久,会发生什么事。所有人全陷在黑暗中。联合国救难船抵达港口。军人将生还者撤离……不,最好还是别去想吧。 她换上干净的牛仔裤和一件棉质衬衫,当她到起居室和特克一起时,灯还亮着。他穿着她那件旧法兰绒袍子,看起来窘态毕露,但是却性感得要命。他的腿长得可笑,腿上多处疤痕是在载客飞过高山以前的生活所留下的。他曾说过他在来这儿之前是个商船船员,而他在「新世界」的第一份工作是「沙乌地-阿兰科」油管的工作。粗粗的大手,经常操劳。 他在屋里四下打量,那种神情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公寓:面向东方的大窗、视听面板和她小小的书籍和录音收藏。她不知道这些在他看来怎么样。有点奢华吧,也许,跟他的所谓「拖车」比起来。有点太家乡的感觉、太明显地把部分北美搬过来的味道,但这儿对她来说仍很陌生,有种新居的感觉。她和布莱恩分手后,就把自己的东西搬来这里。 然而她这些想法全都不露痕迹。他正看本地新闻台。麦哲伦港有三份日报,却只有一家新闻频道,由一个乏味又复杂的多文化理事会监督。它以十五种语言播放,好像规定的一样,没有一种语言播放的内容是有趣的。不过现在有件大事可以谈论了,一队摄影小组已经前往落尘中拍摄街景实况,另有两名评论员宣读临时政府各部门的公告。 「大声一点。」丽丝说。 葡萄牙街和第十街的路口关闭了,一辆巴士动弹不得,巴士上载满急着想回游轮的观光客。无线电发射架被大气中的油腻物破坏,与海上船只的通讯也是断断续续。一处政府实验室正迅速将落尘做化学分析,但没有宣布结果。有些唿吸方面的问题通报,但没有状况显示这些落尘对于人类健康有立即的危害。有的谈话则暗示落尘和每年出现的流星雨之间有关系,但都无法证实。地方当局唿吁大家待在家中,紧闭门窗,等待这阵子过去。 之后每件事都大同小异。丽丝用不着记者说也知道城市正在封闭,往昔夜间的喧嚣变得寂静,只有救护车警报器间歇的哀鸣。 特克将画面转成静音,然后说:「我的衣服可能洗好了。」他走到洗衣间,把他的t恤和牛仔裤拿到浴室去穿。在湖畔时他还比较大胆,当时她也是。丽丝把沙发收拾成给他睡的床,然后说:「来杯睡前酒怎么样?」 他点点头。 她走到厨房里,倒完最后剩余的白酒,倒了两杯。等她走回起居室,特克已经拉开百叶窗,往外面的黑暗望去。一阵更勐的风把落尘扫过窗前。她可以闻到那味道,淡淡的,有硫磺味的恶臭。 「让我想起硅藻。」特克说着,接过一杯酒。 「什么?」 「你知道啊。海里有浮游生物,就是微小的生物。它们有壳,等到浮游生物死亡,那些壳就在海里漂流,形成淤泥。如果你把它捞起来,放到显微镜下面看,你会看到这些浮游生物的骨骼,就叫硅藻,像小小的星星或穗子。」 丽丝看着尘灰飘舞,思索特克的比喻。曾经活着的东西,它们的遗骸穿过骚乱的大气层而下。死掉的假想智慧生物的外壳。 她父亲不会对这件事感到吃惊的,她心想。 她寻思着,这时电话再次响起。这次她拿起电话。她不能永远把世界排除在外,她必须让朋友安心,知道她没事。有个念头转瞬即逝,她带点愧疚,希望另一头不是布莱恩。但是,当然是他。 「丽丝?」他说,「我担心死了。你在哪里?」 她走到厨房,仿佛要让布莱恩和特克之间有些象徵性的空间。「我很好。」她说,「我在家。」 「噢,那好。有很多人不是呢。」 「你还好吗?」 「我在领事馆这里。还有很多人在这里。我们要熬到底,睡行军床。如果没电,这幢大楼有发电机。你那里有电吗?」 「目前还有。」 「差不多半个中国区都在黑暗中。市府没办法让修復小组出去。」 第12页 「你那里有没有人知道出了什么事?」 布莱恩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带有一种拉高的尖细音调,当他紧张或不高兴时就会这样。「没有,不算是知道……」 「或者什么时候会停止?」 「没有人知道。不过反正也不会永远这样。」 这种想法倒不错,不过丽丝怀疑能不能说服自己,至少今天晚上是不能。「好吧,布莱恩。谢谢你打这通电话,不过我很好。」 一段停顿。他还有话要说。这些天来他似乎总是还想怎么样。大概是想说说话吧,如果婚姻不能保住的话。 「如果你那里有问题,要告诉我。」 她谢了他,挂上电话。把手机放在厨房料理台上,走回起居室。 「是你前夫吗?」特克问。 特克知道她和布莱恩之间的问题。在山里,在狂风吹打的湖畔,她告诉他许多自己和生活方面的不堪实情。她点了点头。 「我在这里有没有给你制造麻烦?」 「没有。」她说,「没问题的。」 她和特克一起熬夜看更多的零星新闻。清晨三点左右,疲倦终于占了上风,她拖着脚步上床睡觉了。即使如此,在黑暗中仍然醒了一会儿,身体缩在棉质被单下,仿佛被单可以保护她,不受任何从天而降的东西伤害。这不是世界末日,她告诉自己,只是一件不方便而且出乎意料的事。 硅藻、贝壳、古老生命,再次提酲人类,在时间迴旋之中及之后,宇宙已经彻底改变。她出生时的世界,是她的父母亲或祖父母一辈子也料想不到的世界。她想起祖父一本古老的天文学书,她小时候对那本书十分着迷。那本书最后一章的标题是《宇宙只有我们吗?》,文中充满了如今看来天真而可笑的臆测。因为这个问题已经有答案了。不,我们不是唯一的。不,我们不能再把宇宙看成我们的私有财产。生命,或者某种类似生命的东西,早在人类演化之前就在这里了。我们在「他们」的土地上呢!因为我们不了解他们,所以我们无法预测他们的行为。即使是今天,也没有人确知为什么地球在银河歷史中被保存四十亿年,就像把郁金香花球放在一处黑暗地窖里过冬;或者为什么通往这个新世界的航路是安放在印度洋中。在窗外落下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人类何等无知的又一项证据罢了。 她睡得比预期要久,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她眼睛。确切说来不是阳光,而是一种令人欣喜的明亮环绕在四周。等到她换上衣服,特克也醒了。她发现他在起居室窗边,凝视着外面。 「看起来稍微好一些了。」她说。 「至少没那么糟。」 屋外空中仍持续有闪亮的尘灰落下,不过没有昨天晚上那么浓密,天空看起来也清朗得多。 「根据新闻报导,」特克说,「那些现在被称做降落物的尘灰,正逐渐减少。尘云仍然在,不过现在往内陆移动。他们从雷达和卫星影像上看到的,显示这整件事可能会在今晚深夜或是明天清晨结束,至少就海岸而言。」 「那很好啊。」丽丝说。 「可是问题还没结束。街道需要清理。输电网还有问题。几间房屋屋顶坍塌,大多数是海岬边那些平顶的观光客租屋。光是清理码头就是项大工程了。临时政府找承包商弄来一批推土机清路面,等道路通行了,他们就可以开始抽出海水,排入海湾,假使暴雨下水道能容得下这些多余的水景的话。但如果马达进了尘灰、车子无法发动的话,情况就会麻烦得多。」 「有没有提到毒性的事?」 「报新闻的人说,尘灰大多数是碳、硫磺、硅酸盐和金属,其中有些分子排列很特别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很快就分解成比较简单的元素。短期来说,除非有气喘或肺气肿,不然是不会致命的。长期的话,谁知道?他们仍然要民众待在室内,并且劝告非得外出的人戴上面罩。」 「有没有人说这些是从哪来的?」 「没有。猜测倒是很多,大多数都是胡扯,不过地球物理调查所有个人看法和我们一样,说这是一种穿过太空的质料,曾被假想智慧生物改造过。」 换句话说,没有人真正知道任何事。「你昨晚睡得好吗?」 「没怎么睡。」 「吃过早餐了吗?」 「我不想把你的厨房弄乱。」 「我不太会做菜,不过我可以做煎蛋卷和咖啡。」他要帮忙,她说:「你会妨碍我。给我二十分钟时间。」 厨房有扇窗,让丽丝可以趁奶油正在平底煎锅中嗞嗞作响时细看港市。这个在一片新大陆边缘迅速成长的多语言、如万花筒般多文化的大城市,此刻笼罩在一片险恶的灰暗中。夜里风势转强,落尘在空荡荡的街上堆起一落落沙丘,阿巴斯街沿街栽种的行道树上,尘灰抖颤着从树顶落下。 她把新鲜切达起司洒在煎蛋卷上,再把蛋卷折起。就这么一次,蛋没有破掉,从锅铲上流下一团黏煳。她做了两盘,端到起居室。特克正站在她工作的地方,那里有一张书桌、键盘、档案夹、一些藏书。 「你都在这里写东西?」他问。 「是的。」才不是呢。她把盘子放在咖啡桌上。特克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收起两条长腿,把餐盘放在大腿上。 「真好吃。」他尝着煎蛋卷说。 第13页 「谢谢。」 「你在写的那本书,」他说,「进行得怎么样了?」 她身子一缩。那本想像的书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是让她有藉口在赤道洲待得久些。她告诉别人说她在写一本书,是因为她是新闻系的大学毕业生,也因为在一场失败婚姻之后,这么做是件合理的事。这本书是写她父亲的事,十几年前他们家还在这儿时,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当年她十五岁。「很慢。」 「没有进展吗?」 「有一些访谈,也和我父亲从前在美利坚大学的老同事会谈了几次。」这些都是实话。她让自己沉浸在家人的断裂歷史中。但是她写的,顶多是给自己的笔记。 「我记得你说你父亲对第四年期很有兴趣。」 「他对各种事物都有兴趣。」罗伯特·亚当斯来到赤道洲,是地球物理调查所和新成立的美利坚大学合作计划的一部分。他教授的课程是「新世界地质学」,也在远西做过田野调查。当时他在写的书(这是真的)叫做《行星工艺品》,这是对新世界的一份研究,认为此地的地质史深受假想智慧生物的影响。 没错,他也着迷于第四年期团体。这是私底下个人的兴趣,不是工作上的。 「你给我看照片中的女人,是第四年期的吗?」特克问。 「也许。可能。」关于这些,她真正想要透露多少?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从前看过她。」她说,然后放下手中叉子,转头向着他。「你想知道全部的情形吗?」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丽丝第一次听到「失踪」这个词加在她父亲身上,是他没能从大学回家的三天之后,距她十五岁生日过后一个月了。当地警察到她家和丽丝的母亲讨论这个案子,而丽丝就在厨房外的走廊上听。她父亲「失踪」了,也就是说,他跟平日一样离家去上班,朝着一贯的方向开车,而在美利坚大学和他们在麦哲伦港上方山丘上租住的家之间消失了身影。没有清楚的解释,没有相关的证据。 但是调查仍然继续。他对第四年期着迷这件事也被提起。丽丝的母亲再次受到询问,这次来的人不是穿制服,而是穿西装:遗传安全部的人员。亚当斯先生对第四年期有兴趣,这是他个人的兴趣吗?他有没有一再提到的话题,比方说有关长寿的?他有没有患任何退化性疾病,而这种病是可以靠火星人的长寿疗法扭转的?他有没有异常地担心死亡?在家中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丽丝的母亲说。其实她最常说的是:「没有,该死。」丽丝还记得她母亲坐在桌前接受询问,一杯又一杯喝着棕褐色的罗布茶,说着:「没有,该死的,没有。」 然而他们还是弄出了一个理论。一个新世界中的顾家型男人,离开了家人,受到边境地区那种「什么事都行得通」的气氛引诱,也受到第四年期观念的吸引,也就是为一个人的预期生命额外增加三十年左右寿命…… 丽丝必须承认,这种看法还颇有道理。他不会是第一个因企求长命百岁而离家的人。三十年前,火星人万诺文把一种延长人类生命的技术带到地球上,这种疗法也会在某些方面潜移默化影响人类行为。地球上几乎每个政府都禁止这套疗法,它转而流传在「地球第四年期人」这个地下团体中。 罗伯特·亚当斯会不会放弃他的事业和家庭,加入这个团体?丽丝本能的回答和她母亲相同:不会。他不会对她们做出这种事,不会,不论他有多么动心。 可是证据却出现了,推翻了这种信念。他跟一些校园外的陌生人来往。有人到家里来,是和大学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他没有向家人介绍这些人,也不肯解释他们来的目的。而且第四年期派别在学术界特别有吸引力,这种疗法早先是由科学家杰森·罗顿传出去,他只在他认为值得信任的朋友间流传,所以主要是在知识分子和学者间散布。 不是,该死。可是亚当斯太太有更好的解释吗? 亚当斯太太没有。丽丝也没有。 调查至今仍然没有结论。事隔一年,丽丝的母亲为自己和女儿订了去加州的通行票。这对她计划周详的人生来说是个侮辱,她受到打击,但并没有被打倒,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这个失踪事件变成一个不能在她面前提起的话题,推而广之,连「新世界」都不能。沉默要比揣测好。丽丝彻彻底底学到这个教训了。和母亲一样,丽丝将她的痛苦和好奇安放在内心那个专门存放禁忌的黑暗阁楼中。在她和布莱恩结婚、他调到麦哲伦港以后,突然间那些回忆又鲜活了起来,伤口重新绽开,仿佛从没有癒合过。她发现,她的好奇心也在伤口合起之时沉淀,不再是孩童的好奇心,而成为成人的好奇心。 于是她开始向她父亲的同事和朋友发出问题,这些是少数仍然住在城里的旧识。无可避免地,这些问题都会牵扯到新世界的第四年期团体。 起初布莱恩想要帮忙。他不希望她特意去调查他认为可能有危险的事,丽丝猜想这是两人当中日益增多的情感隔阂中的又一件。不过他倒是颇能容忍这件事,甚至还动用他遗传安全部的权责替她追查一些问题。 比方照片中的那个女人。 「其实是两张照片。」她告诉特克。她从母亲家搬出来的时候,救出许多她母亲老威胁说要丢掉的东西,这次是一张磁片,内有她父母在麦哲伦港那些年的照片。有几张是在亚当斯家开教职员派对时拍的。丽丝挑了几张,拿给家庭老友看,希望能找出她不认得的人。她想办法把大多数的名字和人连在一起了,但有一个人却突显出来:一个穿牛仔裤、皮肤较黑、上了年纪的女人,站在一群穿得华丽许多的教职员后方的走廊上,仿佛临时来访。她似乎惊惶失措,紧张不安。 第14页 没有人认得出她是谁。布莱恩表示愿意把照片用遗传安全部影像辨识软体去找,看有没有任何结果。丽丝认为这是布莱恩最近的一次「好意攻势」,他把这个慷慨举动丢到她面前,好像是要把她从分手的道路上引开一样。她接受了他的好意,但是警告他说这不会改变任何事。 但是搜寻部有了符合的结果。这个女人才在几个月前走过麦哲伦港的码头。在一份客船名单上就列有她的名字:苏丽安·莫埃。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是和特克·芬雷有关。他开着那班包机,载送苏丽安·莫埃飞越群山,前往沙漠城镇库伯利克墓。这是丽丝根据不同线索,在更早几个月前就试图飞往的同一个城镇。 特克很有耐心地听完这些,然后说:「她不爱说话。付的是现金。我把她在库伯利克墓机场放下,就只是这样。她从没有说过自己的过去或是为什么要到西边去。你想她是第四年期的吗?」 「十五年里她都没有什么改变,这表示她可能是。」 「所以也许最简单的解释就对了。你父亲接受了非法的疗法,换一个新名字展开新生活。」 「也许吧。不过我不想要另一个假设,我要知道真正发生的事。」 「就算你找出真相,然后呢?这样会让你的生活变好吗?也许你会知道一些你不喜欢的事。也许你必须重头再难过一遍。」 「至少,」她说,「我会知道我在为什么事难过。」 只要她谈起父亲,往往当天晚上就会梦到他。果然,她当晚就梦见了。 梦里多是回忆。那是在麦哲伦港山上的家,她和父亲在阳台上,父亲说起假想智慧生物。 他在阳台上跟她说话,是因为丽丝的母亲不喜欢谈论这些。这是丽丝观察到她父母之间最强烈的对比。他俩都是时间迴旋后的倖存者,但是他们在此危机过后表现出的却是南辕北辙的感觉。她父亲一头钻进这个谜团,爱上宇宙增添的诡异。她母亲则假装这些全都没有发生,花园围篱和后墙就是防御工事,坚固得足以抵挡时间的洪流。 丽丝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这条界线的哪里。她喜欢在母亲家感受到的安全感,可是她也喜欢听父亲谈话。 梦中他谈到假想智慧生物。「假想智慧生物不是人,丽丝,你可千万不要犯这个错。」当那些没有命名的赤道洲星星在灰黑的天空中出现时。「我们猜测这是个网络,由没什么心智的机器所组成,但是这个网络知道它自己吗?它有没有心灵呢?丽丝,就像你我一样?如果有的话,它思想的每个元素必定在千万光年中传送。它看时间和空间的方式会和我们非常不一样。它很可能根本没有察觉到我们,只会把我们看成瞬间就过去了的现象,而如果它操纵我们,很可能是在一种毫无知觉的层次下这么做。」 就像上帝,梦里的丽丝说。 「盲目的上帝。」梦里她父亲说。不过他错了,因为在梦里,正当她欣喜父亲眼界的宏大和置身在母亲情感的安全包围中,假想智慧生物却从天空中伸下手,张开一个在星光下闪闪发亮的钢拳,一把将他抓走,她连鼓起勇气喊叫都还来不及。 第五章 尘灰稀稀疏疏落了几个小时,溶入灰暗的天光中,直到天黑时才完全停止。 除了推土机不停发出的时断时续怒吼声之外,这座城市依然寂静得诡异。特克从推土机周围和上方升起的滚滚尘灰,就可以看出它们是在哪里工作。只见那些灰色尘柱高高飞过店铺木道、小屋、办公大楼、招牌,抽水管从港口连到山上,引入海水沖洗街道,空气中瀰漫着尘灰混杂着海水的气味。这里是一片荒地,但是即使到了这个时刻街上还是有人,戴着面罩或是用大布巾蒙着脸,一路踢开堆积物要去某个地方;或只是估量损害,四处张望,像是一出灾难片里的小角色。一个男人穿着骯脏的伊斯兰传统长袍,在对街已拉上门的阿拉伯杂货店门口站了半个小时,一边抽菸一边凝望天空。 「你认为这结束了吗?」丽丝问。 这显然是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不过他猜想她并不想要真正的答案,只想有些保证。「反正目前是停了。」 他俩心情都不平静,也睡不着。特克打开电视机,坐在沙发上搜寻新消息。一名新闻播报员宣布,尘云已移往内陆,预期不会再有「降落物」。从艾尔点到海岸的海克西,每个社区都有零星的落尘报告,不过麦哲伦港却似乎比大多数地方受到的打击要大。就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件好事。特克认为这种微粒物质垃圾虽然给城市带来麻烦,但更可能会给本地的生态系统带来浩劫,让森林窒息、杀死作物,也许还会使土壤中毒,虽然新闻播报员说,「根据最新的分析结果」,其中没有剧毒的东西。落尘中那些像化石或机器的构造引起了注意,这是当然的啦。尘灰的微缩照片显示出更潜藏的结构:退化的齿轮和轮子、像小海螺的扇贝形锥状物、以复杂和非自然方式连结的无机分子。看起来就好像某个巨大的机器在轨道上磨损了,而只有它比较细微的成分能通过大气从急遽坠落中留存。 他们一整天都在公寓中度过,特克大多数时间坐在窗边,丽丝则是打电话和传讯息给家人,列出厨房食物清单,以备万一城里长期封锁之用。此刻他们重新建立了一种亲密,这是他俩曾经共有的「雷雨中露营山间」的亲密,如今也带回城里了。她把头靠着他肩膀时,特克举起手去抚摸她头髮,不过当他想起此时两人的处境,他迟疑了起来。 第15页 「没关系的。」她说。 她头髮闻起来很清新,还有点金黄色,在他手心中,触感有如丝一般。 「特克,」她说,「很抱歉……」 「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很抱歉我认为我需要有藉口才能见你。」 「我也想你。」他说。 「只是……这情况让人迷煳了。」 「我知道。」 「你要去睡觉吗?」她拉他的手,摩娑着她的脸。「我是说……」 他知道她的意思。 他和她共度了当晚,又一晚。倒不是因为他必须如此,而是因为他可以这么做。这时候海岸公路大多数都已清通了。 但是他不能永远住下去。他又悠闲过了一个早上,挑选他的早餐,丽丝又打了更多的电话。她的亲朋好友之多真是惊人。让他略微感到自己人缘真差。这天早上他打的电话,都只是打给必须重新安排时间或取消飞行的客人,他现在可负担不起取消所有班机。还打给几个兄弟,他们是机场的机工,或许会奇怪他怎么没去跟他们一起喝酒。他没什么社交生活,甚至连只狗也没养。 她录了一段很长的话要给她在美国的母亲。在这个星球上,不能直接打电话到「拱门」另一头,因为假想智慧生物唯一容许在这个世界和隔壁那个世界之间来回的,是载人的海上船只。不过海上有整支备有电讯设备的商船船队,来回行驶,转接录下的资讯。你可以收看家乡的录影新闻,只晚个几小时;你也可以发送语音或讯息给另一方。他无意间听到丽丝的留言,她小心翼翼再三保证,说落尘并没有造成持续的伤害,看起来不久后就可以清理完毕,不过为什么会发生还是个谜,非常令人不解。没错,特克心想。 特克家人在德州奥斯汀市,不过他们近来没有他的消息,也不会期待有他的消息。 丽丝书桌旁的书柜上有一套三册、精装本的《火星档案》,也叫做《火星百科全书》,是三十年前万诺文带到地球去的火星歷史和科学摘要。蓝色书衣的书背两头都破损了。他拿下第一册翻阅,等她终于放下电话,他说:「你相信这个吗?」 「这不是宗教。不是你必须去相信的东西。」 在那些诡异的时间迴旋年间,地球上科技进步的国家集合了一切必要的资源,以完成「行星地球化」并且殖民火星。最有用的资源已经由假想智慧生物设置好了,那就是时间。在时间迴旋膜之下的地球每过一年,整个宇宙的时间就过了上亿年。火星的生物转变(科学家称之为「行星生态地球化」),在那段宽宏的时间隔绝中,也就比较容易完成。人类移居火星,整体而言是一件更为冒险的事。 火星移民者与地球有几千万年的隔绝,因而他们创造出一种科技,来适应他们缺水且缺氮的环境。他们精于生物方面的操纵,但却对大规模的机械工程谨慎对待。当假想智慧生物似乎要用时间迴旋膜包围火星时,派遣有人的远征队是最后也最不得已的策略了。 被称为火星大使的万诺文,是在时间迴旋的最后几年中来到的。特克在翻阅书的索引时发现一张他的照片,那是个个儿瘦小、全身皱纹的黑皮肤男人。他曾受到地球各国政府的邀宴,直到他对他们的问题显然无法提出解决之道为止。不过万诺文倡导并且帮忙推动发射类生物探测器进入外太阳系,这些探测器是火星人设计的,是能够自我复制的机器装置,可以传回信息,可能有助于了解假想智慧生物的性质。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成功了。这个探测器网被併入一个自我复制体构成的生态中,这生态早已存在于太空深处,只是之前没有人想像得到。这些自我复制体就是假想智慧生物实际的「身体」,至少有些人是这么相信。不过特克对此没有意见。 丽丝手上这部火星档案,是在美国出版的授权修订版,由一个科学家和政府官员组成的小组审查、编辑,世人都知道它不完整。万诺文死前曾设法让未经编辑过的内文私下流通,连带流通的是更为珍贵的东西,也就是火星人的「药剂」。其中包括可以增加人类平均生命三十或四十年的药,即所谓的第四年期疗法,丽丝的父亲就可能为此着迷。 如今地球上应该有许多第四年期的地球人了,不过这些地球第四年期人尚未发展出一套规范,欠缺火星人为了约束第四年期人而发展出的复杂社会结构。联合国几乎所有会员国都签署了一项协议,规定接受这种疗法是非法的。美国遗传安全部所做的事,大半是取缔第四年期崇拜狂,以及扫荡日益兴盛的人类和动物遗传改造行业。丽丝的前夫就是为遗传安全部工作。 「你知道,」她说,「我们很少谈到这些事。」 「在我看来,我们对任何事似乎都谈得不够。」 她的笑容虽然短暂,却让人愉悦。 她说:「你认识哪个第四年期的人吗?」 「就算我看到,也认不出来。」即使这是推诿,她似乎也没有注意。 「因为在麦哲伦港是不同的,」她说,「在这个新世界,法律和在地球上执行的程度不一样。」 「我听说情况在变。」 「所以我要在这一切全被抹掉以前看看我父亲感兴趣的东西。听说城里有一个第四年期的地下组织。或许还不止一个。」 第16页 「是呀,我也听说过。我听说过很多事,不全是真的。」 「我当然可以做各种二手研究,不过我真正需要的是和一个曾跟第四年期团体直接接触过的人谈谈。」 「对。也许布莱恩可以帮你安排一下,等下次遗传安全部抓到人的时候。」 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真不该说得这么莽撞!她立刻神经紧绷。「我和布莱恩已经离婚了,我也不负责遗传安全部的所作所为。」 「可是他找的人跟你找的一样。」 「原因不同。」 「你有没有怀疑过这件事?他会不会利用你做工具?占你研究的便宜?」 「我不会把我的工作给布莱恩看,也不给任何人看。」 「即使他用那个可能带走你父亲的女人作饵,也不会吗?」 「我不确定你有权利……」 「算了。我只是……你知道,只是担心。」 她显然要立刻反击,但是她抬起头,先想了一想。特克很快就注意到,她有着当下先置身事外,再做出判决的习惯。 她说:「不要猜测我和布莱恩的事。我们还有来往,并不代表我会帮他什么忙。」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 不到中午,天空再度昏暗了,不过那些云是雨云,不是什么怪东西,而且它们带来一场不是时候的倾盆大雨。特克认为这雨或许反倒是福气,可以把一些落尘冲进土里或带出海,如果可能的话,说不定还能解救这个季节的作物呢。不过,当他到哈雷餐厅的停车场开回车子以后,这雨却没有使得从港城往南开的路顺畅好走。一滩滩闪亮的灰色尘灰水,让人行道险象环生。溪流全成为泥土色,翻腾的河水在河床上奔流。公路穿越山嵴时,特克可以看到大量淤沙从十几处泥沙三角洲流出,婉蜒入海。 他在一处没有标志的出口驶离公路,往一个大多数说英语的人称做「新德里平房区」的地方前去。那里是一堆简陋的房子,位于两溪之间一座高原上,坐落在一片峭壁下,蛸壁每个雨季都会发生零星坍方。一排排廉价的中国制造组合式住宅之间没有铺路面,那些适合晴天居住的陋屋,因北岸廉价工厂里拖回来的油毛毡和隔热纸而有了改善。「平房区」没有警察,除了教堂、寺庙、清真寺影响所及之外,也没有真正公权力。推土机根本不开进这里,窄巷里到处都是坍塌的湿沙丘。不过主要大路却剷出一条通道,特克只花了几分钟就到了托马斯·金恩那毫无特色的家。那是一栋灰绿色的简陋屋子,夹挤在两栋一模一样的房子之间。 他停了车,走过一滩浅浅的尘灰湿泥,来到托马斯家门前。他敲了门。没人回答。他又敲了敲。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在左边挂着窗帘的小窗后乍现,接着门就开了。 「特克!」托马斯·金恩的嗓音苍老,像从地底岩层中穿了出来。不过却要比特克最初遇见他的时候要浑厚。「没想到会看到你。尤其是在出这些麻烦事的时候。快进来。这里一团糟,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倒杯饮料。」 特克走进屋里。托马斯的家四面是单薄的墙壁,只有一个房间,一端是一张破旧的沙发和桌子,另一头是个小厨房,整间屋子光线黯淡。麦哲伦港电力局没有在这一带接任何电缆。唯一的电力来自屋顶那片「信诺科技」太阳能发电板,而它的发电效能又大受落尘的影响。屋里有股挥之不去的硫磺和滑石的气味,从特克一路踩着带进来的尘灰散发出来。托马斯是个有他自己风格的整洁型居家男人。他口中所谓的「一团糟」,指的是一个窄檯面上有几瓶还没有丢掉的空啤酒瓶。 「坐吧。」托马斯说着,自己也坐下,那张椅子的椅面已被他的瘦屁股坐凹了。特克挑了老旧沙发上破得最少的垫子上坐下。「你能相信这烂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吗?我是说,是谁要这种东西呀?昨天我只是要出门买点杂物,还得用铲子挖条路呢!」 真是教人难以置信,特克承认。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一定不只是敦亲睦邻吧?我猜。在这种天气状况下,如果这也能叫做天气的话。」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特克说。 「是问题还是要帮忙?」 「呃,总之先从一个问题开始。」 「很严重的吗?」 「可能。」 「你要喝啤酒吗?把喉咙里的尘灰冲掉?」 「倒是不坏的主意。」特克说。 特克认识托马斯,是在一艘前往「拆船滩」做最后一次航行的老旧单船身油轮上。 这艘叫做「茶隼号」的船,是特克前往「新世界」的门票。特克是以一等水手职位应聘上船,薪资微薄。所有船员都是,因为这是一趟单程旅程。拱门另一头的赤道洲上,废钢铁市场正热。在地球上,像茶隼号这种庞然大物是个累赘,老旧得不符国际标准,只有最差的海岸贸易才用得上,拆成废铁又贵得吓人。但是在新世界,同样一艘生锈废船却是珍贵的原料来源,由泰国和印度的劳工大军用乙炔拆解、切碎,这些工人谋生完全不受环保法规限制,是拆船滩的专业拆船工。拆船滩位于麦哲伦港北边几百公里。 特克和托马斯在那次航行中一起吃饭,彼此有一些了解。托马斯自称出生在玻利维亚,不过是在白罗西长大,少年和青年时在那里的码头、之后在纽奥良码头做事。在时间迴旋那段骚动的岁月中,他在海上断断续续过了几十年。那时节美国政府振兴海运,以表示对国家安全的重视,后来是拱门两边的贸易创造了新航运的新需求。 第17页 托马斯上茶隼号的理由和特克相同:这是通往乐土的单程票,或者是他们认为的乐土。托马斯可不是没见识的人,他之前通过拱门五次,在麦哲伦港待了好几个月,亲身领教过这个城市的罪恶,也见识过这个城市对待新来者有多么残忍。不过这个城市要比地球上任何一个城市更自由、更开放、有更轻松的多语环境。这是座水手城,城市的大半都是由流浪在外的水手们所建。这里是他想度过余生的地方,他想看那一片景色,这里人类的手才伸进来不久(特克上船也是大致相同的理由,不过这是他第一次穿过拱门之行。他希望能到离德州最远的地方去,至于原因,他根本不愿仔细去想)。 茶隼号的问题在于,由于它没有未来,所以维修非常差,几乎无法航行。船上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事实,从菲律宾籍的船长到伺候船员膳食的叙利亚文盲少年都知道。这是趟危险的越界之旅。恶劣的气候让许多前往拆船滩的船只遭到破坏,更有不止一艘生锈船只在假想智慧生物的拱门下安息。 不过,印度洋的天气倒是好得令人安心。由于这是特克第一次过拱门,他冒着被同船伙伴嘲笑的危险,让自己在通过之际站在甲板上。通过拱门是在夜间。他在船首楼甲板靠船尾处围出一块吹不到风的地方,用一堆因沾了干油漆而变硬的破布当枕头,四肢大张着凝视星星。众星因为四十亿年的银河演化四散开来,这些时间进行时,地球都被包覆在时间迴旋膜中。过了三十年,这些星星依然没有名字,不过它们是特克仅知的星星。他在时间迴旋结束时还不到五岁。他那一代是在后时间迴旋世界中成长的,对于一个人可以乘坐油轮从一个行星到另一个行星的观念也早就习以为常了。不过,和有些人不同的是,特克始终不会认为这件事平淡无奇。在他来说,这仍然是个奇景。 假想智慧生物的拱门是个比任何人类工程所制造的东西都要巨大得多的构造。以恆星和行星的规模(也就是假想智慧生物应该採取的运作规模)来看,它是比较小的东西……但它却是特克想像自己可能遇见过的最大「人造物」了。他经常在照片、影带、教科书中的示意图表中看到它,但是这些全都不能和实物相提并论。 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是他上了茶隼号,在苏门答腊港的所见。在晴朗之日,尤其当日落时分,拱门的东边支柱就会显现出来,只见夕阳余晖爬上那淡淡的细线,将它照亮成一条细细的金线。不过此刻他几乎是在拱门最高点的正下方,所见的景观就完全不同了。拱门曾被比喻为一只直径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婚戒落进印度洋,一半埋在地球的地层深处,另外一半伸入大气层,直达太空。从茶隼号甲板,他看不见伸入海中的两根支柱,但是他可以看到拱门的顶部映照着落日余晖,一道银蓝色油彩逐渐向东西两端转成暗红色。在夜晚空气的热流中,银蓝微微颤动。 听说驶近这两座支柱近一点看,支柱素净得就像从海面升起的水泥柱,粗大的柱子往上拔升,一直到消失不见。不过,不管拱门看起来是多么静态,它并不是个迟钝的东西。它是个机器,和自己的复制品(或许可说是另一半)沟通,这个复制品设在许多光年之外,新世界的相容海洋中。也许它环绕着特克在茶隼号甲板上看到的其中一个星星。有个想法令人不寒而慄:拱门或许看起来不会动,但是其实它是在监视两个世界中附近的海面,指挥着双向交通。因为这就是它做的事,这就是它的功用。如果一只鸟、一段风雨打下的树枝或是海流通过拱门,会畅行无阻。地球的海水和新世界的海水是永远不会混在一起的。但是如果有一艘载人的海上船只通过拱门,它就会被截住并且移过一段难以想像的距离。各种情报都指出,这个移转简直容易得令人失望。可是特克想要在室外体验,而不是在船舱里的水手区,在那里他根本不会知道已经过了拱门,直到船按惯例响起汽笛声。 他看了看表。时间快到了。他静静等着,这时托马斯从暗影中走出来,在甲板灯光下,咧嘴对他笑。 「我是第一次,没错。」特克说。他先发制人,想要挡住一定免不了的评论。 「操。」托马斯说,「你用不着解释。我每次通过时也都会上来。不管是白天或是晚上。像是致敬一样。」 向谁致敬?假想智慧生物?不过特克没有问。 「而且,哇!」托马斯说着,把那张老脸对着天空。「来了来了!」 于是特克鼓足勇气准备好(其实并不必要),他看着繁星在「拱门」顶上附近变得黯淡而且打转,像是船头在水中打乱掉的倒影。之后茶隼号突然四面全是雾,也许是一片迷濛而让他联想到雾。这其中既闻不到水气也尝不到水汽,还有一种过渡之际的晕眩,耳朵中隐隐有股压力。然后星星又回来了,不过它们已经是不同的星星了,更密、更亮,所在的天空也似乎更暗。现在空气闻起来、尝起来也的确有些微的不同,而一阵强风绕着上甲板坚硬的钢铁边角打转,像是在做自我介绍。这里的空气温暖、带有咸味,清新提神。在茶隼号高高的船桥上,罗盘指针必定也转动了,这是每次通过拱门时都会有的情形。船上的汽笛响起一次长鸣,响亮得令人受不了,但在这片直到最近才认识人类的海面上,笛声听起来有点迟疑。 第18页 「新世界。」特克说,但心里却想:就这样?就这么简单吗? 「赤道洲。」托马斯说。跟大多数人一样,他把这块大陆和这个行星弄混了。「做太空人有什么感觉,特克?」 可是特克却无法回答,因为这时有两名水手偷偷走到上甲板,拿着一桶海水就往特克身上泼,还哈哈大笑。这是另一场通过拱门的仪式,为初次经过的水手洗礼。终于他通过了世界上最奇异的最高点。他可不打算回头,也没有真正的家好让他回头。 托马斯上茶隼号时年长而虚弱,当时船进滩过程不顺,他受了伤。 拆船滩没有船坞或是码头。特克从甲板栏杆后看到这片海滩,这是他对赤道洲海岸真正的第一眼。这座大陆突显在地平线上,像是海市蜃楼一般,晨曦中映现出粉红色,然而它早经人类的手碰过了。时间迴旋后的三十年间,已经将赤道洲的西边从一片荒芜转变成一团杂乱,有渔村、伐木营地、简单工业、「烧垦」过的农地、草草建成的路、十几座繁荣的城镇,还有一座城市,内陆大部分的丰富资源都从这里出入。而在麦哲伦港以北约二百公里的拆船滩,却可能是海岸上最丑陋的人类居住地。特克不敢说,但是菲律宾籍的货船船长坚持这么认为,这说法看起来也不假。宽阔的白色海滩有一片石头海岬保护,不受海浪的侵蚀,海滩上四散着破船的残骸,上千处火堆的烟尘把海滩弄得脏污无比。特克看到一艘和茶隼号很像的双船身油轮、二十多艘海岸油轮,甚至还有一艘拆掉了所有可以辨识的旗帜和标志的军舰。这些船是最近才到的,肢解它们的工作都还没开始。海滩上还有十多公里长的范围全摆满了摘除船身铁板的钢架和空船身,拆卸工人的乙炔吹管火花一闪一闪亮着。 这些再过去,是废铁棚、打铁铺、拆船工人的工具屋和机器商店,工人多半是印度人和马来西亚人,依据合约规定,他们必须在这里工作以换取通过「拱门」的机会。再远一点,在早晨空气中显得模模煳煳的,是一座座山林小丘不断向山脉延伸,绵延成一片灰蓝色的山麓。 靠滩时他不能待在甲板上。运送一艘大船到拆船滩的标准做法是直直开向海岸,让它搁浅在那里。剩下的事由拆船工来做,水手撤出后,他们就会拥上船身。船的钢铁最后会运到南岸的再辗压工厂里,船上好几公里长的电线和铅管会拆下来整批卖掉。特克听说,连船上的钟也会卖给当地的佛教寺庙。这里是赤道洲,任何人造的东西都能派得上用场。像茶隼号这么艘庞大的船靠滩,过程也许粗暴、具破坏性,但在这里都无所谓。这些船没有一艘还能再浮在水面上。 信号响起,他走下甲板,发现托马斯等在水手食堂里,正咧着嘴笑。特克已经喜欢上托马斯那瘦削的笑容,看起来痴傻,但却很真诚。「茶隼号已经走到路的尽头了,」托马斯说,「也是我路的尽头。我想每只鸡都要回老巢吧。」 「我们就要进海岸了。」特克说。很快船长就会发动引擎,让船直接朝岸上开去。引擎会在最后一刻关闭,而船头就会趁潮水上涨时切入沙中。然后水手会放下绳梯,迅速爬下船身,行李也会放下来。特克将要在拆船滩的砂砾和水浪中踩出第一步。不到一个月,茶隼号就会成为一场回忆,以及几千吨的回收铁、回收钢和回收铅。 「每个死亡都是一个诞生。」托马斯说,他年纪大到对这样的宣布已经无所谓了。 「不知道耶。」 「不,我认为你这个人知道得比你表露出来要多。茶隼号结束,但却是你到新世界的第一次。当下就有死亡和诞生了。」 「如果你要这么说,那就是吧,托马斯。」 特克感觉到船的老旧引擎开始悸动。靠滩会很勐烈,这是不可避免的。船上所有松散的机器都收起或拆下,连同救生艇一起送上岸。一半的船员已经上了岸。「哗!」船身的震动透过甲板和椅脚传来时,托马斯叫道:「我敢说现在速度加快了。」 特克心想,船头会划开水面,船只每次开始要像这样震动,推进时也是。只不过它们再也不会驶在开阔的水面了。它们在海滩上是死路一条,整片大陆在下方升起。船长以无线电和岸上的引航人连络,引航人会以无线电报告细微的航向修正,并且告知何时熄掉引擎。 快点,特克祈祷。他喜欢到海上,也不在意自己在下甲板,不过他发现他非常不喜欢在一场人为灾难即将发生前,还待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你以前做过这种事?」 「呃,没有,」托马斯说,「没有在这一边做过。不过几年前我在果阿附近的一处拆船滩,看到一艘旧的货柜船搁浅。那艘船比这艘小不了多少。其实那场面还有点诗意。它驶上海潮线,就像是想要上岸产卵的海龟。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会想严阵以待,但其实它并不勐烈。」几分钟后,托马斯看着挂在他细瘦手腕上像只手镯的表,说道:「该是关闭引擎的时候了。」 「你都计时了吗?」 「我有眼睛有耳朵。我知道我们在哪里停锚,也可以靠听就知道用多少速度。」 在特克听来,托马斯像是在吹牛,不过也许是真的。特克把两只手小心地在牛仔裤的膝盖上揩了揩。他很紧张,不过怎么可能出错?在这一刻,一切都容易得很。 第19页 出了错的地方是在紧要时刻,事后他理出了头绪。茶隼号的船桥没电了,原因是老旧的线路发生短路或是零件失灵,所以船长既听不见岸上引水人的指示,也无法把他的命令传到引擎室。茶隼号本应自动滑上岸,结果它却在有动力的情况下冲上去。船身撞上海岸,严重向右侧倾斜时,特克被抛离椅子。他还算机警,看到雾面的刀叉柜从墙上松脱朝他翻落。柜子约有棺材大小,也差不多重,他想要爬开,但是他没时间脱身。幸好托马斯在场,站直身体抓住那吱吱怪叫的金属柜子,并且想办法在它滑过一旁时抵住,给了特克足够时间翻到一边。他在一张椅子前停住,这时茶隼号停止移动,船的引擎也终于大发慈悲地熄了。这艘旧油轮的船身发出齿轮老旧的嘎轧呻吟,终于沉寂。靠岸了。没有人员受伤…… 除了托马斯,他在瞬间承受柜子全部的重量,左臂被割至手肘下方,深可见骨。 托马斯让受伤的手放在他沾满血渍的大腿上,看起来惊慌极了。特克用一条手帕当作止血带,叫托马斯停止咒骂,保持不动,他好去求救。他花了十分钟才找到一名长官听他说话。 船上的医生已经上岸,医务室里什么药品都没有了,所以托马斯只能吃几颗阿司匹林止痛,然后被用临时的绳子和篮子做成的担架从甲板送下船。最后,茶隼号的船长不肯承担责任,他从拆船老闆处领了自己的酬劳,日落前就搭上巴士往麦哲伦港去了。于是特克留下来照料托马斯,直到一个换班的马来人焊工被他说服,去找了个真正的医生来。或者说,找来一个在新世界这地区可以权充医生的人。那瘦瘦的马来人用七零八落的英语说,有个女人,是个好医生,一个西方人医生,对拆船工很好的。她是白人,在离北边海岸不远的米南加保族渔村住了好几年。 她的名字,他说,叫黛安。 第六章 特克把丽丝的事告诉了托马斯·金恩。大略说了一些,说他们困在山中时两人如何情投意合;说他如何地难以忘记她,即使他们回到文明社会,即使她不回他的电话;说他们如何在落尘期间一起离去。 托马斯在他那张破旧的安乐椅上听着,小口小口啜着绿色玻璃瓶里的啤酒,静静地笑,仿佛他在自己脑袋中发现了一处风平浪静的地方。「听起来你根本不了解这位女士嘛。」 「该了解的都了解了。有些人,你不难看出你信不信任他们。」 「信任她,你信任她吗?」 「是啊。」 托马斯双手掩住他宽松牛仔裤的胯部。「你信任的是这个!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水手。」 「不是这样的。」 「事情从来不是这样,但是却永远是这样。那么你为什么要开车到这里,告诉我这个女人的事?」 「其实,我是在想……也许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她。」 「介绍我?我又不是你老爸,特克。」 「不是,不过你也不是从前的你了。」 「我看不出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特克小心翼翼,竭尽所能用最委婉的方式说:「这个嘛……她对第四年期人很好奇。」 「噢,我的老天。」托马斯翻了个白眼。「好奇?」 「她有理由的。」 「所以你要把我这道菜端上去给她?『展示品a』之类的吗?」 「不是。我真正想做的是让她跟黛安谈谈。不过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黛安,那位西方医生(或者护士吧,她坚持这么称自己),从某个内陆村子走路到拆船滩来治疗托马斯割伤的手臂。 起初特克对她抱有疑虑。在赤道洲,尤其是在这偏僻的荒林,没有人会去查看任何人的行医执照。至少他的印象是如此。只要有个注射器,有一瓶蒸馏水,就可以自称是医生了。拆船工的老闆自然会支持免费替他做事的任何医生,就算自称是医生也行,管他怎么医。特克和托马斯坐在一间空屋里,等这个女人来。这间小屋是用当地一根根浑圆、剥了树皮、像竹子那样一节一节的树枝盖的,上头铺着一片平坦的白铁皮屋顶。屋里闻起来有股陈馊的烧菜味,混杂着菸草和人体汗臭味。室内很热,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阵清风吹进格板门。特克偶尔会跟托马斯聊上一两句,直到这位老兄终于睡着,鲜血仍然不断渗出临时绷带。 太阳西沉时,医生终于来了。她踏上通往木板地面的木头阶梯,把挡住虫子的纱网推开。 她穿着一件束腰上衣和一条宽松长裤,衣裤布料的颜色和质料像是粗棉布。她不是个年轻女人,差得远了。她的头髮花白到几乎像是透明的一样。「病人是哪个?」她斜眼问道。「还有,点个灯吧,拜託。我根本看不清。」 「我叫特克·芬雷。」特克说。 「你是病人吗?」 「不是,我……」 「带我看病人。」 于是他把一盏油灯的灯芯拨亮,领着她通过另一面纱网,来到一张黄色床垫前。屋外的暮色中,昆虫正在酝酿着合唱。他从没听过这种声音,不过可以听出那是虫鸣,那种坚决、断断续续的嗡嗡声。海滩那边传来铁锤锤打、金属板拍打,以及柴油马达的噗噗声和轰隆声。 托马斯打着唿,睡在床垫上。医生(就是黛安)用鄙夷的神色看看他手臂上的绷带。「这是怎么发生的?」 第20页 特克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他是为你牺牲了?」 「至少牺牲了一段手臂。」 「你很幸运能有这样的朋友。」 「先把他叫醒,然后再说我幸不幸运吧……」 她推了推託马斯的肩膀,他睁开眼睛,立刻开始咒骂。老式的、克里奥——路易斯安那州法裔人士——式的粗话,辛辣得和山葵一样。他想要坐起来,然后又改变主意。终于他把注意力放在黛安身上。「你又是他妈的谁呀?」 「我是护士。冷静一下。是谁帮你包的绷带?」 「船上一个傢伙。」 「包得真糟。我看一下。」 「哎,我猜他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啊!老天!特克,这人真是护士吗?」 「别孩子气,」黛安说,「不要动。如果我看不清楚哪里出问题,就没办法帮你。」停顿了一下。「嗯……你运气好,没有划到动脉。」她从急救箱里拿出针筒,注进某种药物。「在清理伤口和缝合时,这可以止痛。」 托马斯开始抗议,不过也只是虚晃一下。针头插进去时,他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这间小屋很窄,特克后退一点,让黛安有更多空间做事。他想像拆船工的生活:睡在白铁皮屋顶下,祈祷在合约到期前、在拿到他们答应给的薪水前不要受伤或送命。薪水是一年的工钱加上一张到麦哲伦港的巴士票。这里有个正式的营地医生,拆船工老闆解释过,不过他一个礼拜只来两次,通常是填些表格。大部分一般割伤和缝合手术都是黛安在做。 特克看着她处理伤口,烛光把她的侧影投射在薄薄的防虫纱网上。她很细瘦,行动时带有老人那种经过衡量的谨慎。不过她也很强壮。她做事仔细又利落,偶尔会喃喃自语。她也许和托马斯一般年纪,这水手看来像是六十,又像是七十,也许更老。 她埋头工作,托马斯有些躁动不安,不时还会咒骂一下,但因为药物的关系显得昏沉无力。房里有消毒水的臭味。特克走出屋外,暮色渐沉,这是他在新世界的第一晚。不远处有一株开花的树丛,他叫不出名字,只见那六瓣的叶子在海风中摇动。花朵是蓝色,闻起来像是丁香或肉桂,或某种圣诞节食物的香料。再远一点,那片工业海滩上的灯光和火光摇曳闪灿,像是点燃的引信。再过去,海浪在淡淡的绿色磷光中起伏。而那些异世界的星星缓慢地转呀转的,转成一个好大的圈圈。 「有可能会产生併发症。」处理完托马斯的伤口,黛安说。 她走过来,和特克一起坐在木头台架上,台架上的地板离地有三十公分左右。她清理缝合得很卖力,这时她用一条手帕擦额头。她的口音是美国人,特克心想。有一点南方腔,也许是马里兰州,或是那附近一带。 他问可能有哪些併发症。 「运气好的话,不是很严重。不过赤道洲是个全新的细菌环境,你知道吧?」 「我也许笨,不过我并不无知。」 她对这句话笑了起来。「我道歉。先生贵姓?」 「芬雷,不过你可以叫我特克。」 「你父母给你取名叫特克?土耳其人的意思?」 「不,那是个小名,因为我小时候全家在伊斯坦堡住过几年,我还会说一点土耳其语。你刚刚说……托马斯可能会染上某些本地的疾病?」 「这个星球上没有人类原住民,没有猿人,没有灵长类动物,没有和我们稍稍类似的任何东西。大多数本地疾病我们都不会碰上。不过这里有些细菌和霉菌会在潮湿、温热的环境滋生,包括人体。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适应的,芬雷先生……特克,也没有什么致命或是有传染性的疾病会传回地球。不过,带着一个有问题的免疫系统,或者以金恩先生为例,带着一个由白痴包扎的开放伤口到新世界,仍然不是个好主意。」 「你不能给他一些抗生素吗?」 「我给了。不过本地的微生物不见得会对标准药剂有反应。别误会,他并没有生病,而且十之八九他也不会生病,不过这当中有某些无法避免的风险。你是金恩先生的好朋友吗?」 「不算是。不过我说过,他是想救我才受伤的。」 「我希望多留他在这里观察几天,可以吗?」 「我是可以,不过你可能必须要说服托马斯。他不归我管。」 「你要去哪里?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 「沿海岸南下到城里。」 「有没有特别的地址?或是我可以连络到你的电话?」 「没有,我才刚到这里。不过你可以告诉托马斯,等他到了麦哲伦港,我会到工会大楼去找他。」 她似乎很失望。「噢。」 「或是……也许我可以打给你?」 她转过身,凝视他良久。与其说凝视,不如说是仔细打量。特克在这种无情的目光下开始感到有些尴尬。然后她说:「好。我给你一个号码。」 她在急救箱里找出一枝铅笔,在一张「海岸与都市客运公司」的票根背面匆匆写下号码。 「她是在评估你。」托马斯说。 「我知道。」 「直觉很强,那女人。」 「是呀。这是重点。」特克说。 于是特克在麦哲伦港找了个地方住下,靠着积蓄过了段时间,偶尔会到海员工会去找托马斯。但是托马斯始终没有露面。起初这件事并没有让他担心,托马斯可能会在任何地方。就他所知,托马斯也许会想要越过山脉。所以特克会去吃顿饭,喝点东西,把他的餐友忘掉。但是一个月过去了,他找出那个票根,拨了写在上面的号码。 第21页 他听到的是一通自动播放通知,说这个号码已经不再使用。这就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和责任感。他的钱快用完了,正准备要签约做油管工作,不过他却搭了车沿海岸往北走,又走了几公里路,来到拆船工地,开始向人打听。一个拆船老闆记得特克的脸,告诉他说他朋友生病了,那真的很不幸,可是他们不能让生病的水手占去众人的时间和注意力,所以伊布黛安和几个米南加保村渔民就把这个老人拖回他们村子了。 特克在十字路口一间有着铁皮屋顶的中国餐馆吃了晚餐,再搭便车往海岸更北边走,来到一处马蹄铁形的海湾。在漫长的赤道洲黄昏中,海湾转化成炫丽的彩色。驾驶是某个西非进口公司的业务员,他指着一条没有铺过的路和一个牌子,牌子上用一种特克不认识的弯弯曲曲的文字标着。米南加保村就从那里走,他说。特克在森林里走了几公里的路,就在星星变得明亮、昆虫开始扰人时,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排有飞檐的房屋前。那儿还有一间亮着灯的杂货店,店里有戴着棒球帽的人,坐在电缆线轴的小桌边喝咖啡。他露出最和气的笑容,问一个当地人怎么去黛安医生的诊所。 这人也回他笑脸,点点头,朝着咖啡屋大喊。两名魁梧的青年匆匆跑出来,分别在特克两边站定。「我们带你去。」特克再次提出同样请求时,他们用英语回答。脸上也露出笑容,不过特克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们看起来客气,其实是要监督他的一举一动。 「你终于看到我的时候,我糟得一塌煳涂吧?」托马斯说。 「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不多。」 「是啊,」特克说,「你当时糟透了呢!」 糟透了。托马斯卧病在床,憔悴消瘦,在黛安称做「诊所」的大圆木建筑后面房间中喘着气。特克用一种几近惊恐的表情看着他的朋友。 「老天!你怎么啦?」 「冷静、冷静。」伊布黛安说。「伊布」是村民对她的称唿。他猜想那是一种尊称。 「他要死了吗?」 「不是。正好相反,他要復原了。」 「这些全都是因为他手臂的割伤吗?」 托马斯看起来像是有人用根管子从他喉咙伸进去,把他内脏全吸出来了一样。他从没看过比他还瘦的人。 「比这复杂得多。你坐下,我来解释。」 诊所窗外,米南加保村在黑暗中可热闹了。灯笼吊挂在屋檐下,临风摇晃;街上传来叮叮噹噹的音乐声。黛安用电壶和法国磨豆机煮咖啡:又香又浓的热咖啡。 黛安说,诊所原本有两名真正的医生。一个是她丈夫,另一个是米南加保村的女士,但两人最近都因病去世了,只剩下她。她对医药唯一的了解是在担任护士时学到的,但也足够让诊所营运了。这间诊所是不可或缺的资源,不单对这个村子如此,对附近六七座村庄和贫穷的拆船工而言更是如此。任何她无法处理的情况,她就会转介到海岸北边的「红新月会」诊所,或是在麦哲伦港的天主教慈善医院,不过那里路途太遥远了。因此,像割伤、简单的骨折和一般的不适等等,这些她能力足以应付的,就留在这里医治。她定期会向一位来自港城的巡逻医生请教,这名医生了解她的处境,也会提供基本的药物、消毒绷带等等物品给她。 「所以也许你应该把托马斯送往南边海岸。」特克说,「我看他病得很严重。」 「他手臂上的割伤是小问题。托马斯有没有告诉你他得了癌症?」 「老天!没有。癌症?是吗?」 「我们把他带回这里,是因为他伤口感染,不过癌症用简单的验血就验出来了。我这里没有什么诊断设备,不过我有一部手提影像仪,十年的机器了,还好用得很。它证实了诊断,但预后非常不好。癌症不算是什么治不好的病,可是你的朋友一直逃避就医,逃避得太久了。它已经转移得太严重了。」 「所以他确定是要死了。」 「不是。」黛安停顿了一下。她再次用那种目光紧盯着,严肃而且有点莫测高深。特克努力不让自己把视线避开。这很像是跟猫互瞪别苗头,看谁受不了先避开。「我向他建议一种非传统疗法。」 「像是什么,放射线疗法之类的吗?」 「我建议把他变成第四年期。」 一时间,他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屋外音乐依旧持续,低沉而陌生的木琴音乐,透过一个廉价扩音器传送出来。 他说:「你会做吗?」 「我会,而且我也做了。」 特克盘算着自己被扯进什么场面,而他要怎么做才能最有效地抽身而出。「呃……我猜这种事在这里不是非法的……」 「你猜错了。只是这里比较容易没事。我们必须谨慎点,多活几十年不是一件可以到处宣扬的事,特克。」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托马斯在恢復期间会需要一些帮助,而且我认为我可以信任你。」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来这里找他。」她露出微笑,这倒让他吓了一跳。「你可以说我是凭经验猜测。你知道第四年期疗法不只是延长寿命吧?火星人在改造人类生物学上表现得很矛盾。他们不想创造出一群有力量的老人。第四年期疗法给你一些东西,也拿走你一些东西。它给你多三十或四十年的寿命,我就是最适合的例子,如果你还没猜到的话,不过它也会重组某些人类特性。」 第22页 「特性?」特克说,口干舌燥的。就他所知,他从没有跟第四年期的人说过话。而这女人就是自称这种人。她多大呀?九十岁?一百岁? 「我那么吓人吗?」 「不是的,绝对不是,但是……」 「连有一点吓人都没有吗?」仍然露着微笑。 「呃,我……」 「我的意思是,特克,身为第四年期的人,我比大多数没有经过改造的人对于某些社会和行为方面的暗示要敏感得多。通常我可以分辨出一个人在撒谎或是不诚实,至少在我跟他面对面的时候。不过,对于诚恳的谎话我是无法抵挡的。我不是无所不知,我不是特别聪明,我也不能看穿人心。顶多你可以说的是,我的谎言侦测器被调高了一两度。任何第四年期团体都一定会受到围剿,不是警方就是罪犯,所以这是一项很有用的本事。不,我没有跟你熟到可以说我信任你,不过我可以清楚感觉到你,清楚到可以说我愿意信任你……你明白吗?」 「我想是吧。我是说,我对第四年期没有什么敌意。不管是好是坏,我从没想太多。」 「这种安逸的无知已经结束了。你的朋友不会因为癌症死亡,不过他不能待在这里,而且他还有很多要适应的地方。我想要把他交给你照顾。」 「这位女士……呃,黛安。首先,我对于照顾病人毫无头绪,更不用说照顾一个第四年期的人了。」 「他不会病很久,不过他会需要一个了解他的朋友。你愿意做这个人吗?」 「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很愿意,我想。可是也许做别的安排比较好,因为我的处境也很困难,财务上和所有……」 「如果我能想到更好的办法,我也不会请求你了。你能及时到这儿是运气好,」她又加上一句,「如果我不想被找到的话,你就会很难找到我。」 「我打过电话,可是……」 「我必须停用那个号码。」她皱皱眉头,但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那么……」那么,操!他心想。「我想我不会在暴风雨中把一条流浪狗赶出去吧。」 她的笑容重新绽放。「我也这么想。」 「我猜你从那时候起,对第四年期的人就有一些了解了。」托马斯说。 「我不知道,」特克说,「你是我有的唯一够近的样本。说实在的,没什么启发性。」 「她真的那么说吗?谎言侦测器那番话。」 「大致上是这样。你觉得呢,托马斯,是真的吗?」 托马斯从病中康復,也可以说从构成第四年期疗法的基因重建中恢復,迅速得一如黛安预测。不过心理调适却是另一回事了。他原本是来到赤道洲准备要死的人,结果却发现自己眼前还有三四十年好活,他对这一点可从没想过、也不想要。 不过在身体上,这的确是一种解放。身体康復后一星期,托马斯就看似与比他年轻许多的人无异了。他那种急躁的走路方式变得更灵活,胃口也突然间像无底洞一样。这简直奇怪得让特克难以面对,仿佛托马斯像蛇蜕皮一样的蜕去了他的旧身体。「操,还不就是我。」只要特克不安的意识到旧托马斯和新托马斯之间的距离,托马斯就会这样说。托马斯显然很享受他新生的健康。他说,唯一的缺点,是这疗法除去了他的刺青。他的半部个人史都写在那些刺青里了。 「你是说我有个强化的谎言侦测器,这事是不是真的?这个嘛,那就要看是谁看的了。已经十年了,特克。你觉得呢?」 「我们没谈过太多这种事。」 「我会很高兴保持这样子。」 「有人跟你撒谎,你看得出来吗?」 「没有药可以让一个笨蛋变聪明。而我不是特别聪明的人,我也不是测谎器。不过有人想要说服我什么的时候,我大致可以看得出来。」 「因为我认为丽丝被人骗了。她没有用违法的方法去找第四年期人,不过我认为她被利用了。而且她有一些消息,黛安或许愿意听。」 托马斯沉默了一会儿。他斜斜举起他的啤酒,一饮而尽,把酒瓶放在椅旁的摺叠桌上。他朝特克望了一眼,这眼神让人不安的想到黛安那打量的目光。 「你现在的处境很困难。」他说。 「我知道。」特克说。 「可能会有危险。」 「我想我怕的也就是这个。」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些时间考虑一下?」 「好吧……」特克说。 「好。我会去问问别人。过两天打电话给我。」 「太感谢了!」特克说,「谢谢你。」 「先别谢我。」托马斯说,「也许我会改变心意。」 第七章 丽丝开车往领事馆的路上,她车上的传讯器宣布有新邮件。「寄件人?」丽丝问。 「苏珊·亚当斯。」传讯器回答。 近来丽丝每次想到母亲,都会想起她厨房整理台上按星期和时间分类的药盒,例行公事般记录着由生迈向死的一生。抗忧郁的药、降胆固醉的药、预防老年痴呆的药,她有这类疾病的可疑基因。「读信。」她冷冷地说。 「亲爱的丽丝,」传讯器是男性的语音,冷漠,如冷冻鱼般死气沉沉念出信的内容。「谢谢你上一封信。在我看到新闻之后,这信多少让人安心了。」 第23页 她指的是落尘,如今仍然阻塞了巷道,也造成成千上万的观光客逃回他们的游轮,要求快快返家。一般人来到赤道洲,本希望看到一片奇异悦目的风景,却刚巧撞见完全不同的事件。这是真正的奇异陌生,是无法与人类的成见妥协的。 这正是她母亲会有的反应,丽丝想道。 「我只能想像你在多么遥远的地方,让自己变得多难见到。放心,我不会又开始说那套老话了。我也不会对你和布莱恩的分手说一个字。」 苏珊·亚当斯之前激烈反对他俩离婚。说来讽刺,因为丽丝后来也同样激烈地反对这个婚姻。起初,丽丝的母亲不喜欢布莱恩,因为他在遗传安全部工作。遗传安全部在苏珊·亚当斯心中,尽是那些她丈夫莫名其妙失踪后,在她身边徘徊不去的那群人,他们个个惜字如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她坚持丽丝绝对不可以和这些没有同情心的怪物结婚。但是布莱恩并不是没有同情心,事实上他还迷倒了丽丝的母亲。他耐心十足,瓦解了她的反对,到后来她很欢迎他来拜访。布莱恩很快就学会了和丽丝母亲打交道的首要法则:不要提到「新世界」、「假想智慧生物」、「时间迴旋」,或是罗伯特·亚当斯的失踪。在苏珊·亚当斯的家中,这些话题已经产生了亵渎的力量。丽丝会这么急着离开这个家,这也是理由之一。 婚礼过后,当布莱恩要被调往麦哲伦港时,家中也出现重大的焦虑和抗拒。「你不可以去。」丽丝母亲说,仿佛新世界是某个化外鬼域,没有一个人可以毫髮无伤从那里回来。不行,就算是为了布莱恩的前途而去到那地狱也不行。 当然,这种不断的否认行为,强要拒斥无法接受的事实,是她母亲设想的策略,为的是让她能忍受并且疏导她无法发泄的哀伤。但是这正是丽丝厌恶的理由。丽丝痛恨母亲将这些回忆围起的黑暗空间。回忆是丽丝对父亲仅存的东西了,而这份回忆当然包含了他对假想智慧生物的惊嘆迷恋,以及他对那个行星的爱,假想智慧生物开启了通往那个行星的令人迷惑的大门。 丽丝心想,即使这些落尘也会使他着迷:那些嵌在沙尘中的齿轮和海贝,像是一片大拼图中的零星拼块…… 「我只希望这些事件能让你相信回家才是明智之举。丽丝,如果钱是问题,我可以帮你订一张机票。我承认加州已经不像从前了,可是我们还是能够从厨房窗外看到大海。虽然夏天很热,冬天的风雨比我记忆中的要勐烈,但是和你目前正在忍受的比起来,当然都是小事了。」 你不知道我正在忍受的是什么。你根本不想要知道!丽丝心想。 午后阳光下,美国领事馆看起来像一座慈悲的城堡,坐落在一道由铸铁围墙围起的壕沟之后。有人沿着围篱的沟种了花草,但是落尘并没有善待花朵。这些都是本地的花草,因为这里禁止把地球植物带过拱门这一头,但这道禁令并不是特别有效。逃过落尘劫难的花是强韧的红色「娼妓唇」(依第一批移民者粗糙的分类学而命名),它的茎像是上了亮漆的筷子,叶片则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衣领,包住那被打碎的花朵。 领事馆门口有个守卫,旁边是一块牌子,要访客寄放所携带的武器、个人电子仪器,以及未封口的瓶罐或容器。这对丽丝来说再熟悉不过了,离婚前她定期会来遗传安全部的办公室找布莱恩。她也记得青少年时期骑车经过领事馆,那时她父亲还在,记忆中这建筑高高的白墙和窄窄的枪眼,曾经看起来多么让人安心。 守卫先以电话向布莱恩的办公室确认,然后发给她一个访客臂章。她搭电梯到中楼的五楼,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铺地砖的走道,没有窗子,如官僚的迷宫。 她走近时,布莱恩正在走廊上,拉开只简单写着「dgs507」的门。布莱恩不知道怎么搞的,倒是没变:注重衣着、三十五六岁仍然身材标准、皮肤晒成古铜色。他周末都会到港城的山里健行。他浅浅一笑,算是和她打个招唿。不过他今天的态度很僵硬,有点像是全身都在皱眉头,丽丝心想。她振作精神,准备面对接下来的事。布莱恩有三名手下,不过此刻一个也不在。 「进来吧,」他说,「请坐。我们必须讨论讨论。很抱歉,不过我们必须尽快排除这个障碍。」 即使在这个节骨眼,他也始终那么和善,这是她认为他身上最叫人挫折的特性。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不妙。要说是场灾难,倒不如说是一个糟糕的选择再加上更多糟糕的选择,其中有些选择她甚至都不愿意向自己承认。更糟的是,她无法用任何布莱恩可能了解的方式坦承她的不快乐。布莱恩每个星期天都上教堂,相信规矩礼貌,鄙视后时间迴旋世界的复杂和怪异。而这一点,说到头来,正是丽丝不能忍受的。她母亲的这种态度,她已经受够了。她要的是另外的特性,是她父亲在两人一起仰望星星的夜晚里努力要传递给她的:敬畏,而如果没有的话,至少是勇气。 布莱恩有时候挺有魅力的,也很真诚,内心深处还有某种强烈严肃的使命感,但是他害怕如今世界的变化,这一点她到头来却无法忍受。 她坐下。他从地毯那头拉过来另一张椅子,与她促膝而坐。他说:「这恐怕不是我们有过最愉快的谈话,不过是为了你我们才要这样做的,丽丝。请你记住这一点。」 第24页 当天下午特克抵达机场时仍然在思忖他和托马斯的谈话,同时也打算先检查他的飞机再回家睡觉。特克这架「天王」双引擎固定翼螺旋桨飞机飞了快五年了,修理和维修也比以前要频繁。最近飞机才装了新的燃油喷射器,特克想要亲眼看一下机械师做得怎么样了。于是他把车停在货运建筑后方他平常停车的地方,走过一片被落尘和雨水弄得灰扑扑的跑道路面。走到机棚,却发现门用挂锁锁上了。门闩后面塞着一张纸条,要他去找麦可·阿隆吉。 不难猜出这是怎么回事。特克欠了两个月的机棚租金,维修费也拖着没给。 不过他和麦可·阿隆吉间关系友善,大多数时间啦,可以这么说。于是他一边走进老闆办公室,一边演练他一贯的藉口。这就像是一种仪式舞:催讨、道歉、象徵性的付款(就算给了也不多)、另一次宽限……不过,这次挂锁倒有点新意。 这一回,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深表遗憾的表情。「锁啊,」他立刻就说了,「是呀,这件事我很抱歉,不过我别无选择。我做生意得像做生意的样子。」 「都是落尘的关系,」特克说,「我损失了几趟包机生意,不然现在钱早就付给你了。」 「那是你说的,我也不跟你争辩了。可是长期来说,几班包机又有什么差别呢?你自己也知道。这里不是这个地区唯一的小机场,我也有竞争压力。从前,松一点,给每个人一些宽限是不要紧的。大家都是半业余、像你这样独立工作的人。现在有企业的租机公司把机棚价钱喊高了。就算帐面平衡,对你我还是一笔损失,这是事实。」 「如果我不能开飞机,就不能赚钱了,麦可。」 「问题是,不管你开不开飞机,我都不能赚钱。」 「我看你做得还不错。」 「我得付薪水。我还有一大堆临时政府给我的规定。如果你看了我的报表,你就不会说我做得不错了。我的会计师可没过来告诉我说我做得不错。」 你恐怕也不会说你的会计师是业余的吧,特克心想。麦可·阿隆吉是个老手:当麦哲伦港以南除了渔村和违建以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开了这座小机场。即使六七年前,「报表」这个字还没在他字典里出现呢。 就在那种环境下,特克以一笔让人眼珠子都要爆出来的费用,安排进口了他那六人座的「天王」。这架飞机让他的生活还过得去,至少在最近以前。飞机的费用他已经还清了,但不幸的是,除此以外几乎每样东西他都欠了钱。「那么我要怎样才能让我的飞机再到天上飞?」 阿隆吉身体在座位上挪了挪,眼光避开特克的眼睛。「明天过来,我们再谈谈。如果情况坏到极点,要找个买主也不难。」 「找个……什么?」 「买主。买主,你知道的!别人有兴趣的。把飞机卖了,还债,从头开始。别人都这么做的。这种事天天发生。」 特克说:「别想发生在我身上!」 「冷静一下。我们不一定利益是冲突的呀。我可以帮你弄个好价钱。我是说,如果事情到那个田地的话。噢,去他的,特克,你老在提要上一艘研究船工作,航向某个地方。也许现在就是时候了,谁知道呢?」 「你的信心可真激励人呀。」 「好好考虑一下,我要说的是这个。明天早上再跟我说。」 「我可以还欠你的钱。」 「可以吗?那好。没问题。那你拿一张保付支票来,我们就不管这些了。」 特克无言以对。 「回家吧。」阿隆吉说,「你看起来很疲倦,老兄。」 「首先,」布莱恩说,「我知道你这些天和特克·芬雷在一起。」 「搞什么!」丽丝很快说。 「等等,你让我说完。」 「你找人跟踪我?」 「就算想我也不会这么做的,丽丝。」 「那是怎么回事?」 布莱恩吸了口气。他噘起的嘴和眯着的眼睛,表示他要宣布一些他和她同样感到不快的事情。「丽丝,这里还有别人在工作。」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唿吸。她已经生气了,不过,某种程度上说,这愤怒还算来得好呢。它胜过了罪恶感,两人会面时她时常会陷入这种悄绪。「什么人?」 「我就只提醒你一些比较重大的事好了。就让我先说一下吧,我们很容易忘掉什么东西会有很大的危险。人类基因组,也就是我们之所以是人,我们所有人之所以是人的本性和定义。从复制行业到这些火星长寿的狂热信仰,每一种都使得人类基因组冒着风险,而世界上每个政府都有人花很多时间在思索这件事。」 他的信条,丽丝想起来了,和他曾经向她母亲说明的理由相同。「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呀?」或是,和特克有什么关系? 「你拿着一张在你爸爸员工派对上拍的旧相片来找我,所以我就把它放到资料库去找……」 「是你主动要把它放进资料库去找的。」 「我主动,好。于是我们得出一个港区保安摄影机拍摄的影像,可是当你这样查询时,这动作就会惊动某个地方。我猜大概有哪个地方发出了警讯,上星期还没过完,华盛顿的人就出现在这里了。」 第25页 「你说的是……遗传安全部的人吗?」 「遗传安全部的人,没错,不过是很资深的,是我这个部门几百光年层级之上的人,是一些对于找到照片中女人非常感兴趣的人,有兴趣到千里迢迢从雅加达出发跑来敲我的门。」丽丝靠回椅子,想要把这些听进去。 过了好半晌,她说:「我父亲失踪的时候,我母亲也拿照片给遗传安全部的人看。当时可没人大惊小怪。」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从那时候起,又有其他信息出现。同样的面孔,不同的内容,除此之外我也不能再多说了。」 「我想和这些人谈谈。如果他们知道苏丽安任何事……」 「那些都没办法让你弄清你父亲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能确定?」 「拜託你用正确的眼光看这件事,丽丝。这些人在做一件重要的工作。他们是公事公办。是我擅自说服这些人不要去找你谈话的。」 「可是你告诉他们我的名字了?」 「我把我所知道关于你的事情全都告诉他们了,不然他们会以为你牵涉到……呃,他们正在调查的事。那样子就是浪费他们的时间,对你也很不好受。说真的,丽丝,这件事情你最好保持低调。」 「他们在监视我。你想要说的是这个吧?他们监视我,所以知道我和特克在一起。」 这个名字让他退缩了一下,不过他点点头。「他们知道那些事,没错。」 「老天,布莱恩!」 他举起双手,这姿态像是在投降。「我想说的只是,当我置身在这一切之外,在我们目前的关系和我希望的关系之外,当我问自己什么才是对你真正好的时候,我的劝告是,放开这件事吧。不要去问问题。或许甚至可以考虑回去,回加州去。」 「我不想回去。」 「考虑一下,这是我唯一的意思。我只能这样保护你。」 「我从没有请你保护我。」 「等你考虑过后,也许我们可以再谈谈。」 她站起身。「也许不用。」 「我们也许可以谈谈特克·芬雷和那个『部门』里发生的事。」 那个「部门」。可怜的布莱恩,永远一本正经,即使在责难她的时候。 她想到要为自己辩护。她可以说:「落尘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在一起吃饭。」她可以说:「他当然要跟我回家,不然他该怎么办,睡在他车上吗。」她可以撒谎说:「我们只是朋友。」或者她可以说:「我跟他上床,因为他什么都不怕,因为他无法预测,因为他的指甲不是干净得不见一点污垢,也因为他没有替那该死的遗传安全部工作。」 她非常愤怒,感到羞辱,罪恶感全抛到九霄云外了。「这已经不关你的事了。你得好好搞清楚这点,布莱恩。」 于是她转身离开。 特克回到家给自己弄晚餐,弄顿符合他心情的烂晚餐。他住在阿隆吉机场附近一条没有铺面的路上,那里有一堆类似的小屋。他住的是一幢两房的平房,位于一片望海的峭壁上。也许有一天这里地价会飙高,不过目前只是片化外之地。厕所污水流到一座化粪池里,他的电力来自日光和屋后棚子里的发电机。每年夏天他都会修理屋瓦,而每年冬天屋瓦又会从新的角度漏水。 夕阳正越过西边的小丘,东边海面逐渐变成一片深蓝。几艘渔船零零散散朝着北边的港口驶回。空气清冷,还有一阵微风,将落尘残留的臭味带走。 落尘堆积在小屋四周的垃圾上,而屋顶似乎还支撑得住落尘的重压。他的小屋没有受损。不过,厨房食品柜里却没有多少食物,比他记得的要少。他要不是吃罐头豆子就是到外头杂货店买东西,再不就是花公款去一间去不起的餐厅。 「我的飞机没了。」他想。但是,不,不算是,现在还在。飞机只是被扣,还没有卖掉。可是他的银行帐户里却没有什么令人信服的反证。所以从他离开麦可·阿隆吉办公室以后,他的脑中就一直响着这句咒语:「我的飞机没了。」 他想要和丽丝说说话,可是又不想把自己的问题全倒给她。能和她在一起,他至今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和丽丝的感情就像是幸运之神的眷顾,他觉得过去幸运之神没有帮过他什么忙,现在又怎么会大发慈悲眷顾他呢? 玉米粉、咖啡、啤酒…… 他决定再打个电话给托马斯。也许他没有把想问的说明得很清楚。他真正帮得上丽丝的忙只有一个,就是帮她了解为什么她父亲变成了第四年期。如果有谁能向她解释,或是用一个正确的角度解说,那人就是托马斯。或者伊布黛安,那个位于北方海岸跟米南加保村人一起的第四年期护士。如果托马斯能替他说情的话。 他在电话上按了托马斯的号码。 但是没有人接,电话也没有转进语音信箱。这倒怪了,因为托马斯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手机。手机大概是他最有价值的财产了。 特克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可以研究他的帐户,想办法弄点融资还麦可·阿隆吉。或者他可以开车回城里,也许去找丽丝,如果她没对他倒胃口的话,也许顺路去看看托马斯。理智一点的话,就是待在家里处理正事。 如果他有任何正事要处理…… 第26页 他出门时把灯关上。 丽丝开车离开领事馆,感觉整个人被开水烫过。没错。被开水烫、浸到热水里,活生生烫死。她漫无目的开了半个多小时的车,直到车子感应到夕阳而亮起了车灯。天空已经转红,这是赤道洲漫长的日落景色之一,由于空中细粒尘灰仍徘徊不散,彩色的天空变得更加艷丽。她开车经过阿拉伯区,驶过露天市场,经过有着黑白相间的遮阳篷和一串串彩色灯泡的咖啡店。今天晚上人群拥挤,仿佛为了弥补在落尘期间失落的时光而纷纷涌到街上。接着她驶上山麓,这一带地段地价昂贵,来自北京或东京、伦敦或纽约的有钱男女,在这里盖起色调清淡的人造地中海式华屋。这时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正开在昔日和父母住过的街上。 当他们还是个完整的家时就住在那幢房子。房子比她记得的要小,比起周遭建起的那些未来宫殿,更是明显小了许多,就像是在一堆貂皮大衣当中的布外套。她不敢想像现在这房子能租多少钱。门廊改建过了,漆成白色,溶浸在夜影之中。 「我们会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他们从加州搬到这儿时,她母亲这么告诉她。但是对丽丝来说,这里永远也不是「我的家」了,当她和美国学校的朋友们说到时也不称它叫「家」。那是「我们住的地方」,这是她母亲喜欢的一贯说法。十三岁时,丽丝就有点害怕她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陌生地方,而麦哲伦港集所有陌生于一体,如一碗满溢的什锦秋葵浓汤。至少在刚搬来这里时,她无比渴望那已失去的加州。 如今她渴望什么呢? 真相。回忆。从回忆中抽取出的真相。 这房子的屋顶全是黑压压的尘灰。丽丝忍不住想像往日和父亲一同坐在门廊的情景。她希望此刻也能和他坐在那里,不是要谈论布莱恩或是她的问题,而是研究这些落尘、谈论罗伯特·亚当斯喜欢称做「大题目」的东西(每当他这么说时总是会微笑),这个可敬的世界以外的谜团。 她终于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公寓房里仍然一团混乱,洗碗槽里的盘碟未洗、床铺也没有整理,特克的气味尚有一些徘徊不去。她倒了一杯红酒,想要更有条理地思索一下布莱恩说过的话,关于有力人士,以及他们很感兴趣的那个引诱(某种程度上,也许吧)她父亲离家的女人。 布莱恩说她应该离开这里,该不该听他的话呢?她父亲生活的片段中,果真能让她抽丝剥茧找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来吗? 或者也许她比她所知道的,更要接近某些基本的真相,而也许这是她何以身陷麻烦的原因。 托马斯没有回覆特克从车上打的第二通和第三通电话后,特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托马斯也许喝了酒(他仍然喝酒,只是很少过量),可是就算喝醉了,托马斯通常也会接电话。 所以特克开着车在平房区那尘沙满天的巷道中蜿蜒前行,慢慢接近这个老人的拖车,心中忐忑不安。托马斯是第四年期的人,所以相当强健,但是他并不会长生不死。第四年期的人也会老,第四年期的人也会死。托马斯可能生病,也可能置身在其他麻烦中。平房区常出乱子。这一带有几个菲律宾帮派掌控,也有一些毒窟。不愉快的事情不时会发生。 他把车停在一家嘈杂的酒店旁,走了几米路来到托马斯那条泥泞街道的路口。天才刚黑,附近有很多人,音乐从每家门廊哇啦哇啦传出。但是托马斯的拖车却是暗的,窗子没有亮灯。可能老人在睡觉,但不对,门没有锁,半开着。 特克走进去前先敲敲门,虽然他知道这样很蠢,这动作其实没有意义。没有人回答。 他往左方摸去,把头顶上方的灯打开,眨了眨眼。这间屋子遭人大肆破坏过。托马斯移向坐着的椅子旁,桌子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桌灯也掉在地上砸烂了。空气中仍然闻得到男人酸腐的汗臭味。他匆匆检查了后头的卧室,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想了一下,他离开托马斯的小屋,敲了隔壁拖车的门。一个穿着灰色衬衣的胖女人来应门,是最近才死了丈夫的戈迪太太。托马斯曾经向特克介绍过她一两次,据特克所知,戈迪太太会和这老人一起喝点酒。没有,戈迪太太最近没有和托马斯打交道,不过不久前她注意到有一辆白色厢型货车停在他的拖车屋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我希望没有。你看到这辆货车的确切时间是什么时候,戈迪太太?」 「一小时以前,也许是两小时。」 「谢谢你,戈迪太太。不必太担心,不过你最好还是把门锁上。」 「我当然知道。」戈迪太太说。 他走回托马斯的住处关上门,确定这一次门是关好了的。一阵风吹过来,把从托马斯家门口走道和马路交接处的临时街灯吹得嘎嘎作响,灯影摇摇晃晃。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给丽丝,心中祈祷她会接。 回到公寓后,丽丝要她的家用传讯器把母亲剩下的信念给她听。传讯器声音有稍稍调整过,至少听起来接近女性。 「请不要误会了,丽丝。我只是像一般做母亲的那样担心你。我忍不住想到你孤零零在那个城市……」 孤零零。没错。她母亲就是懂得打击她的要害。孤零零,因为她很难让其他人理解她对这里有何所求,以及为什么这一点对她如此重要。 第27页 「……让自己置身危险当中……」 而这危险就像她说的,在孤单一人时就似乎更真实了…… 「……而其实你可以回到这个家里,这里十分安全。或甚至是和布莱恩一起,他……」 他会表现出感到不解的优越感,和她母亲留言中散发出的一模一样。 「……一定会同意……」 毫无疑问。 「……在消逝的过往中挖掘是没有什么用的。」 但万一过往并没有逝去呢?万一她只是缺乏勇气或是冷酷丢开过往,而别无选择地去追逐,直到产生最后的痛苦或满足的报酬呢? 「暂停。」她对传讯器说。她无法一次接受这么多。尤其正当所有事都在发生之际;尤其外星落尘才从天而降;尤其她还被遗传安全部跟踪,说不定还被窃听,而连布莱恩也不肯解释理由;尤其她是(对啦,多谢母亲轻轻提醒了她)孤单一人时。 她查看其他简讯。 都是垃圾,除了一封,没想到这竟是至宝。这是一封简讯和一份附件,发信人是史考特·柯里兰,她好几个月来一直联络不上他。在她父亲从前在大学的老同事中,他是唯一她没能面对面谈话的人。史考特·柯里兰是个天文学家,在马迪山天文台的地球物理调查所工作。当她准备要放弃时,终于有一封回函了,而且还相当友善。传讯器用了符合寄信人姓名的男性声音把信念给她。 亲爱的丽丝·亚当斯: 很抱歉这么晚才回覆你的询问。原因并不只是手边事情太忙,我还花时间做了一点研究,才找到附件的资料,或许你会感兴趣。 我和亚当斯博士并不很熟,不过我们尊敬彼此的工作。至于他在那时候生活的细节,以及你所询问的其他问题,恐怕我无法帮助你。我与他的接触,纯粹是工作上的。 不过,或许你也知道,在他失踪的时候,已经开始着手写一本预定命名为《行星工艺品》的书。他要我帮他看一下简短导论。我看了,不过找不出错处,也提不出任何改进的建议(除了一个更引人注目的书名外)。 我将他给我的这篇文章附在信后,以免你在他的书稿文件中找不到这一篇。 罗伯特·亚当斯失踪,对于学校里所有人都是重大的损失。他时常深情地提到他的家人,我希望你的研究能带给你一些安慰。 丽丝要家用传讯器把文件印出。和柯里兰所想的一样,她父亲并没有把导论留在他的文件中。或者,如果他留了也被丽丝的母亲用碎纸机绞成碎屑了。苏珊·亚当斯把她丈夫的文件和报告不是用碎纸机解决就是丢了,他的书也全捐给大学了。在丽丝看来,这是「亚当斯家的仪式净化」的一部分。 她关掉手机,倒了一杯葡萄酒,拿起酒杯和六页印出来的纸走到阳台。夜晚很暖和,今天早上她清扫了落尘,室内灯光照到外面也还够亮,足以阅读。 几分钟后,她走回屋内拿支笔,再走出去,开始在某些句子下面画线。她画线的地方不只是她看了觉得很新鲜,也因为它们很熟悉。 在我们称做「时间迴旋」的期间,许多事物都改变了,不过也许最长远的改变也是最被忽略的。地球停滞了四十亿年多的时间,这就表示我们现在所居住的宇宙比我们所习惯的要更加古老,也演化得更加复杂。 多么熟悉。这些都是当他们坐在阳台上远望暗夜和星星时,父亲时常对她说的事,只是用比较修饰的语句表达。 任何对于假想智慧生物性质真正的了解,都必须考虑到这一点。当我们初次遇见他们时,他们十分古老,而现在他们更古老了。由于我们无法直接观察它们,就必须根据他们在宇宙中的作品,从他们留下的线索、从他们那浩大且永恆的脚印去得出我们的推论。 这里就是她小时候从他那儿得到的兴奋感,这是一种往外看出去的好奇心,和她母亲那种惯有的小心胆怯恰成对比。她可以在字里行间听到他的声音。 在他们的作品中,最显而易见的一个,就是将地球和新世界相连的印度洋拱门,以及将新世界与另一个较不宜人居住的行星相连的拱门。依此类推,直到能够探索到的最远地方。一连串一个比一个更富敌意的环境,基于某种我们尚不明白的原因,使我们得以前往。 他曾经告诉过丽丝,航到这个世界的另一边,就会找到第二扇拱门,拱门那一头是个地形崎岖、风雨常至的行星,空气让人几乎无法唿吸。而再过去又是第三个世界,它的大气是有毒的沼气,海水含有油液,还是酸性的。这趟旅程必须搭乘密闭且有维持正常气压设备的海洋船只,就像是太空飞船一样。 但是拱门却不是眼前唯一的工艺品。「地球隔壁」的行星,也就是我写这些东西的所在地,它也是项工艺品。我们有证据证明它是在百万、千万年间构筑,或至少改造而成,目的是要使它成为适合人类的环境。 行星就是工艺品。 许多人猜测这项恆久持续的工作目的何在。「新世界」是份礼物,或者是个陷阱?我们是像实验室老鼠那样进了迷宫,或者有人给了我们一种崭新而美好的命运? 地球仍然受到保护,不致遭受扩张的太阳那种致命的辐射之害,这个事实是不是意味着假想智慧生物对于我们这物种的生存有兴趣?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呢? 第28页 我无法宣称能回答以上任何问题,不过我可以给读者概要说明那些已完成的事,以及奉献出其专业生命的男男女女,他们的思想和猜测…… 在文章后面,还有这一段: 我们的处境就像一个昏迷的病人,正从一场犹如星星生命那么漫长的睡眠中醒来。我们无法记得的,必须重新去发现。 她在这句话下面画了两道线。她希望自己能把这句话传给她母亲,或是把这句话写在一面旗子上,带到布莱恩面前挥舞。她从来就只想要对他们说这句话:这是对于他们有教养的沉默、对于他们将罗伯特·亚当斯从活着的人生活中如手术般切除掉、对于每当她坚持要提及自己消失了的父亲时,他们脸上那种表情(那是种淡淡的、感到困扰的表情,仿佛在说「可怜的丽丝」)所做出的回答,就像是罗伯特·亚当斯本人从朦胧中走出来,轻声说了一句令人安心的话。「我们无法记得的,必须重新去发现。」 她放下纸,准备上床睡觉时,最后一次查看她的手机。 积了三通留言,全都标为急件,全是特克打来的。第四通就在她还拿着手机时打了进来。 第二部 有眼玫瑰 第八章 在闪亮的尘灰落下以后,在天空晴朗、院子也打扫干净、沙漠或风把剩下的东西都吸收进去了以后,另一个谜团的消息传到艾沙克住的围场上。 尘灰落下的时候很吓人,当它停止的时候,就成为没完没了的谈话和猜测的话题。新的谜团来得比较平淡无奇,是从山那头城里转播而来的新闻报导。比较没有那么立即的骇人效果,但是却不安地触动了艾沙克心底的秘密。 他无意间在餐厅外面走廊上听到诺渥尼先生和费斯克先生在讨论。早在落尘以前,飞往鲁布艾尔卡里石油荒地的商业班机就有好几天不是取消就是改道,现在,临时政府和油电厂联合发布一项解释:之前有一场地震。 这可就玄了,诺渥尼先生接着又说,因为在鲁布艾尔卡里那一带的地底据了解没有断层。那里是地质相当稳定的沙漠地块,几百万年以来都没有改变过。鲁布艾尔卡里地底下甚至连个微震都不应该会有。 发生的还不只是微震。石油已经停产一个多礼拜了,油井和油管也受到严重的损害。 「我们对这个行星的了解比我们以为的要少。」诺渥尼先生说。 对艾沙克来说,这倒没有那么神秘。他知道(虽然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在西部沙漠深处平静的沙土之下,有东西在动。他的心中、他的身体里都能感觉到。有东西在动,用他不了解的音调说着,而即使它远在几百公里之外,在一场漫长得有如山脉生命的睡眠中仍然还半醒着,他闭着眼睛也能指向它。 在落尘期间和过后,整整两天,所有人都把门窗紧闭待在室内,直到杜瓦利博士宣布尘灰对人不会造成伤害了,芮布卡太太终于允许艾沙克出门,至少可以到围场花园,只要他戴上棉布口罩。院子已经清理干净,不过空气中仍然可能会有残余的落尘,她不希望他吸进微粒物质。他得注意安全,她说。 艾沙克同意戴上口罩,虽然这使他的嘴巴和鼻子既汗湿又闷热。落尘残留的只剩下粒粒渣渣,积在砖墙和青木栏杆上。站在无情的午后阳光下,艾沙克弯身用手在一堆尘灰里翻捡。 根据杜瓦利博士的说法,这落尘中含有毁坏的机器小碎片。 在艾沙克看来这些碎片没剩下多少了,不过他喜欢这些落尘沙沙的感觉,以及在他手心像滑石粉一样滑下指间的样子。他将落尘用力捏挤成薄薄的一块,一张开手掌,就溶进空气中了。 落尘闪烁着。虽然艾沙克知道它实际上不可能发光,但它真的闪闪发光,那不是眼睛看得到的亮光,他也知道围场没有任何人能像他一样看得到光。那是一种不同的亮光,要用不同方式去感受的。他想苏丽安·莫埃也许能够解释,如果他能想办法提出问题的话。 艾沙克有许多问题想问苏丽安,但是她从落尘以后就很忙,通常都在和大人们开会,他必须等待时机。 晚餐时,艾沙克注意到那些大人讨论起落尘或是它的缘由时,多半会把问题拿去问苏丽安·莫埃。这让他很讶异,因为多年来他一直认为和他一起生活的这些大人是无所不知的。 当然他们要比一般人聪明。他不能凭直接经验说,因为艾沙克从没看过任何一般人,不过他看过录影带上、读过书里的一般人。一般人很少谈到有趣的事,而且他们经常会残忍地伤害彼此。在围场这里,谈话偶尔会紧张,但是争论从来不会伤和气。每个人都很有智慧(或看似如此),每个人都很平静(或努力要给人这种印象)。除了艾沙克以外,每个人都很老。 苏丽安·莫埃显然也不是一般人。不知怎的,她知道的就是比别的大人多。她比艾沙克一向听从的那些人聪明,而更教人不解的是,她似乎并不太喜欢他们。不过她很有礼貌地忍受他们的问题。 杜瓦利博士说:「当然,假想智慧生物跟这件事有牵连。」他指的是落尘,然后他问苏丽安:「你同不同意?」 「会得出这种结论很明显。」这个老女人用一把叉子拨着碗里的东西。理沦上大人们会轮流做饭,不过有少数几人更常自告奋勇去做。今天晚上是波赛尔先生负责厨房工作。波赛尔先生是个地质学家,做起厨师来,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艾沙克的蔬菜碗里吃起来有股大蒜、菜子油和东西烧焦的可怕味道。 第29页 「在你的经验里,你有没有看过或听说过任何像这样的事?」杜瓦利博士问。 这个团体的大人之间没有正式的等阶之分,不过有重大议题出现时,都是由杜瓦利博士领头,他的声明一宣布就算数了。他有着一头全白的头髮,像丝线般细,眼睛大而呈棕色,两道眉毛乱得像没人照顾的树篱。他一向密切注意艾沙克。艾沙克向来无所谓地容忍他。可是近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艾沙克开始不喜欢他了。 苏丽安说:「没看过完全一样的事。不过我们那边的人对于后时间迴旋世界的经验要比你们多,杜瓦利博士。天上的确会不时掉下奇特的东西。」 「我们那边的人」是谁?她说的是什么天上? 杜瓦利博士说:「火星档案中欠缺的部分,最引人注目的,是对于假想智慧生物性质的讨论。」 「也许是因为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东西可以说。」 「你一定有意见的,莫埃女士。」 「构成假想智慧生物的自我复制装置,在许多方面就相当于生物。他们会处理他们的环境。会用岩石和冰,或许还用空荡荡的空间去建造复杂的结构,而副产品却不能免于腐烂的过程。他们实际的结构会老化、腐烂,有系统地被取代。这就可以解释落尘中的沉积物碎片。」 腐烂的机器落到我们身上。艾沙克心想。 「可是那个吨量,遍布在好几平方公里的面积上……」 「那很惊人吗?以假想智慧生物的高龄来说,瓦解的机器从天而降,不会比你的花园里能产生有机覆料更惊人。」 她听起来很有把握。可是苏丽安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艾沙克决定要找出答案。 这天晚上,迅疾的南风吹得更急,艾沙克躺在床上,听着窗子打着窗框嘎嘎作响。玻璃窗外,星星被从鲁布艾尔卡里荒地吹上高空的细沙遮住了。 古老,古老,古老:宇宙古旧苍老。它产生许多奇蹟,包括假想智慧生物,尤其是艾沙克自己,他的身体、他的思想。 他的父亲是谁?他的母亲是谁?他那些老师从没有真正回答过这个问题。杜瓦利博士会说,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艾沙克。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再不然芮布卡太太会说,我们全都是你父母亲呢。虽然永远都是芮布卡太太送他上床,确定他吃了东西洗了澡。没错,这里每个人都插手帮忙抚养他,不过当他想像有父母亲是什么情形时,他想像的是杜瓦利博士和芮布卡太太。 是这件事使他感觉自己与周遭的人不同吗?是的,但又不只是这样。他的想法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还有,虽然他有很多抚养人,但是他却没有朋友,除了苏丽安·莫埃,或许吧。 艾沙克想要睡却睡不着。今天晚上他很不安,不是寻常的不安,比较像是一种没有目标的欲望。于是躺在床上听着热风唿啸又低吟几个小时后,他穿上衣服出了房间。 午夜已过。这里很安静,走廊和木椅发出他脚步声的回音。现在可能除了泰拉博士外没有人醒着。泰拉博士是歷史学者,她最优质的阅读(他听她说过)都是在深夜进行的。不过泰拉博士是个不跟人来往的苍白细瘦女人,就算她刚好醒着,也不会注意到艾沙克踱过她房间。他从楼下的交谊厅走到屋外的庭院,没人看见。 他脚下踩着被风吹动的砂砾,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小小的月亮挂在东边山上,透过被尘灰掩住的黑暗投下一片漫射的光。艾沙克看得很清楚,小心点还可以前进,况且他对周遭环境熟到闭着眼睛都可以走。他打开院子围篱上吱轧作响的门,朝西边走去。他让那阵说不出的冲动领他往前走,让风带走他的疑惑。 这里没有路,只有一片石头沙漠和一连串低矮蜿蜒的山。月亮在前方像箭一般对准他的影子。不过他走的是对的方向:他身体中央感觉到这种正确,就像是解出某个麻烦的数学问题时浮现的轻松感。他刻意抛开思想的杂音,而把注意力放到黑暗中传出来的声音上:脚踩在砂纸般的砾石上、风吹,以及小小的夜间生物在地面沟缝中搜索的声音。他在一种幸福的净空状态中走着。 他走了很久。说不出走了有多久或是多远,才终于走到这朵「玫瑰」前面。玫瑰把他突然吓醒了。 他在梦游吗?出家门时还挂在山头上的月亮,此刻照亮了平坦的西方地平线,像是守夜人的提灯。虽然夜里空气比较凉爽,他却感到又热又累。 他把目光从月亮移回玫瑰,这朵玫瑰在他脚边,从沙漠中长出来。 「玫瑰」是他的说法。当看到立在干燥地面上的粗杆,在月光下可以权充花朵的像玻璃一样的深红色球状物时,这个词就进到他脑中。 当然,它不是真正的花。花朵不会在干燥沙漠中单独长出来,花瓣也不会由看起来像是透明红水晶的东西做成。 「你好哇!」艾沙克说,黑暗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微小又愚蠢。「你在这里做什么?」 玫瑰原本斜向着月光照亮的西边,这时迅速转过来向着他。花中间有只眼睛,一颗像是黑曜石一般黑漆漆的小眼睛,这时冷冷望着他。 最后还是苏丽安·莫埃找到他的。也许这并不令人意外,艾沙克就没有吓一跳。 她来到时,正是个没有风的闷热早晨,他坐在地上,好像沙漠是只大碗,而他从上头滑进碗中央。他把两只手肘顶在膝盖上,两手托着脑袋。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但是他没有抬头看。用不着,他本就希望她会来找他。 第30页 「艾沙克。」苏丽安·莫埃说,她的嗓音生涩,不过很温柔。 他没有回答。 「大家都在担心你。」她说,「他们到处都找遍了。」 「对不起。」 她把她一只瘦小的手放在他肩上。「是什么使你从家里走这么远的路来这里?你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他朝玫瑰比了比。「不过我找到这个。」 苏丽安跪下去看。她缓缓跪下,两个老膝盖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玫瑰受到日光的摧残,深绿色的茎在清晨时已弯曲。那水晶一样的球形不再发亮,那只眼睛也失去了光泽。艾沙克心想,昨天晚上还是活生生的东西,这时候看来像死掉了。 苏丽安若有所思凝视了好一段时间,然后问:「这是什么,艾沙克?」 「我不知道。」 「你就是为了它到这里的吗?」 「不是……我想不是。」这个回答并不完全。是为了玫瑰,没错,但是也不只是玫瑰……而是玫瑰所代表的东西。 「好稀奇噢!」她说,「我们要告诉别人这件事吗?艾沙克,或者我们把它当成秘密?」 他耸耸肩。 「嗯。我们必须回去,你知道的。」 「我知道。」 他不在意离开,反正玫瑰也撑不了多久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好,如果我能问你一些问题的话……」 「好。但愿我能回答。我会尽量。」 于是他们转身离开这朵有眼睛的玫瑰,开始往东按老女人的步调走。艾沙克开始把所有进入他脑中的不确定问题一古脑儿说出来,尤其是玫瑰本身,而苏丽安始终很有耐性。虽然他没睡,却也不觉得累。他非常清醒,再清醒不过,而且更加好奇了。 「你是从哪来的?」终于他问。 她走路的节奏振了一下。他一时间以为她不会回答。 接着,她说:「我是火星出生的。」 这感觉像是真话。这不是他意料中的回答,他也感觉到她会希望他不要泄露。艾沙克默默听进去了。火星,他想。 过一会儿,他问:「你对假想智慧生物知道多少?」 「这可怪了。」老女人说,她淡淡笑着,用一种他认为带着感情的神情望着他。「我大老远过来,就是要问你这件事呢!」 他们一直谈到中午,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围场,而艾沙克从这些谈话中得知许多新的事。然后,在走过大门以前,他停下来看着来时路。玫瑰在远处,但是不只是玫瑰。玫瑰只是……是什么?是巨大东西上头的一块零星碎片。 是一个使他深深感到兴趣的东西,而这东西也对他感兴趣。 第九章 特克开车经过一处旧市区,这里是一些木造房屋,被中国移民漆成鲜红色,还有矮胖的三、四楼赭色砖造公寓,砖是从「蜡烛湾」上方的山崖开採的。夜已深沉,街上空旷无人。流星偶尔会在暗黑天幕上画出一道线。 半小时前他终于联络上丽丝。在电话里他不能说要说的话,但是在几个尴尬的问题之后,她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了。「在我们认识的地方见,」他说,「二十分钟后。」 他们认识的地方是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酒馆兼餐厅,名叫「河左岸」,位于码头西边的零售区。六个月前,丽丝和一群领事馆的人在那里出现。特克的朋友看到一个朋友在桌边,就把他拖过来,介绍两人认识。特克注意到丽丝,因为她没有男伴,也因为她是初次见面就能吸引他的女人,她拥有发自内心的亲切笑容。他对于动不动就笑的女人心存提防,而从来不笑的女人会让他害怕。丽丝笑得温柔但全心全意,而她开的玩笑都没有恶意或是鄙视。他也喜欢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眼角翻动,有着淡淡绿蓝色的虹彩,顾盼之间流露出风情。 后来她说起她正计划越过山区到库伯利克墓去一趟,特克就给了她一张名片。「比开车去更好。真的,开车你就得走玛迪隘口;不过那条路在每年这个时节并不安全。有巴士可以坐,不过车子挤满了人,而且时不时就会滑进溪谷。」 他问她到一个像库伯利克墓这种破破烂烂的小加油站城镇去做什么,她说想要找一个他父亲的老同事,一个叫杜瓦利的人,不过没再进一步说明。也许就这样了,特克心想,夜晚的陌生人,两艘交会而过的船……不过几天后她打电话来,订了一趟飞行。 他不是在寻找情人,向来都不是。他只是喜欢她笑的样子,喜欢他回她笑容时心中的感觉,而当他们被迫得在山中湖畔躲过一场来得不是季节的暴风雨时,那就像是上帝赐给他们一张免费通行券一样。 而这张通行券又被收回了,显然是报应来临。 酒吧中只有夜班工作人员,所有桌子都是空的,拿菜单给特克的女服务生看起来没好气,一副急着想下班的样子。 几分钟后,丽丝到了。特克马上就想告诉她托马斯失踪和这件事可能的意义,还有他们两人接触造成托马斯遇到可怕事情的可能性。但是他还没开始预先演练字句,她就说起她和前夫布莱恩·盖特利见面的事。这也和托马斯失踪有关连。 特克见过布莱恩·盖特利几次。这就是河左岸这种码头区有意思的地方:你会看到美国商人坐在商船水手旁边,沙乌地石油老闆和中国薪水阶级或是从法国区来的邋遢艺术家闲扯。布莱恩·盖特利看起来像是城里这一带常见的暂时移居者,他能在世界(两个世界)各地旅行,但是从来也没有真正离开过爱荷华州杜布克市(或者不管是哪个他长大的地方)。算是不错了,有点平淡,只要不挑战他任何的成见。 第31页 但是今天晚上丽丝却说布莱恩恐吓她。她描述了和他会面的情形,最后说:「总之就是恐吓,不是布莱恩直接恐吓,而是他把别人告诉他的跟我说,就等于是恐吓。」 「所以现在城里有些遗传安全部的人,对第四年期的人特别有兴趣。尤其是相片里那个女人。」 「他们知道我去过哪里,和什么人说过话。这件事的涵义相当明显了。我是说,我不认为有人跟踪我到这里,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也可能在我车上装了一个定位器。我没有办法知道。」 这些都是可能的,特克心想。 「丽丝,」他轻柔说道,「有可能更糟。」 「更糟?」 「我有个朋友,认识很久了。他叫做托马斯·金恩,他是第四年期。这不是公开的消息,不过如果他信任一个人,他就会很坦白。我认为你会想要和他说话。不过我必须先和他说清楚。今天早上我去找他,他答应说要考虑一下。可是当我晚上打电话过去时,却找不到人。等我到他住的地方时,他已经不在了。被绑走了。显然是被一辆白色货车里的人带走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噢,老天。」她摇摇头。「他怎么了,被逮捕了吗?」 「不是正式逮捕,不是。只有临时政府有权力逮捕人,而且檯面上他们不会穿着便衣、没有搜索令就冲进去抓人。」 「所以他是被绑架啰?这可是要赶紧去报案的呀。」 「是啊,不过警方永远也不会知道。托马斯因为身分的关系所以处境危险。只要验个血就可以证明他是第四年期,单是这件事就够让他被送回美国永久观护,或是更糟。一个邻居告诉我货车的事,可是她绝对不会把任何这种事告诉政府官员。我朋友住的地方,邻居通常都是明显违法的人,维生的方式有许多是『协约』禁止的事,而且他们大多数都是违建户。」 「你认为布莱恩对这件事知道一些?」 「也许,也许不知道。听起来布莱恩等级还差得远了。」 「领事馆的遗传安全部办公室和他们在地球上做的事比起来有点像是在开玩笑。他们在港口操作面孔辨认软体,偶尔对某个逃亡的犬类复制者或黑市基因增强业者发搜索令,但就差不多是这些了。至少到目前为止。」她停顿了一下。「他告诉我,我回去才是明智之举。回到美国。」 「也许他的话没错。」 「你认为我应该离开?」 「如果你担心自己安全的话。也许你应该担心。」 她坐直了一些。「显然我是担心自己安全的。不过我也担心其他事情。我来这里是有原因的。」 「显然这些人并不会瞎搞,丽丝。他们跟踪你,我们最好假设就是他们绑架了托马斯的人。」 「而且他们对相片里的女人苏丽安·莫埃有兴趣。」 「所以他们或许会以为你在某方面也牵涉其中。这就是危险的地方。这就是布莱恩想要告诉你的。」 「我是牵涉在其中啊。」 特克察觉出她的决心,决定不要逼她,至少今晚不要。「那么,也许你用不着离开。也许你只需要暂时低调一些。」 「如果我躲起来,就不能进行我的工作了。」 「如果你指的是去和认识你父亲的人谈话以及问关于第四年期的问题,很显然你不能进行了。可是在我们弄清楚情况之前保持安静,这样并不丢脸。」 「要是你,你就会这么做吗?」 他妈的才不会咧,特克心想。他会打包,搭下一班巴士出城。这是他感到有威胁时一向的做法。不过没道理把这件事跟丽丝说。 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猜想丽丝父亲失踪搞不好是这个原因。也许第四年期的念头对他来说像是一扇门,让他走出不管哪种他无法忍受的秘密罪行。或者也许他根本没有接受什么人工长寿的建议。也许他就只是走开而已。人是会这么做的。 特克耸耸肩。 丽丝用一种哀伤的眼神注视他,他喉中可以感受到。「所以你是告诉我说,布莱恩说得对,我应该回美国。」 「我们不在一起的每分钟我都会遗憾,但是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她注视他良久。又有两对男女走进门,也许是观光客,但谁知道呢?他们的隐私受到危害了。她把手伸过桌面,摸着他的手。「我们去散散步。」她说。 他心想,说真的,他们彼此所知的对方,只是一些故事和短短的描述,是每件事情的简短版本。在今晚以前,好像这些也就够了。他们最好的谈话原是无言的,而突然间这却不够了。 「你的车停哪里?」她问。 「街口的停车场。」 「我也是。可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开我的车,很可能被装了追踪设备之类的。」 「他们也很可能窃听我的车。如果他们今天早上跟踪我,就是我直接带着他们去托马斯那里了。」托马斯,一个在平房区过着拮据生活的老人,是很容易下手的目标。只要很快做个抽血检验(毫无疑问是强迫的),就会显示他是个第四年期的人,然后什么都不必说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把他带走?」 「去问他吧。我也想不出其他理由。」 「他们认为他知道一些事情吗?」 「如果他们是认真的,那么他们一出了门就会给他做抽血检验。」 第32页 「不是。我们假设是这些人做的,但是遗传安全部不是这样做事的。即使在这里也是有分寸的。你不可以没有理由就把人偷偷带走、讯问他们。」 「呃,我猜他们认为他们是有理由的。可是,丽丝,你在新闻稿上看到的遗传安全部的报导并不是全部。这个部门要比布莱恩的小小拼图大多了。当他们侦破一个复制集团或扫荡某个长寿骗局时,会成为新闻;不过他们也做了其他事,不公开的。」 「你确定吗?」 「我听说是这样。」 「听第四年期的人说?」 「这个嘛,听托马斯说的。」 「非正式绑架。这真是疯狂。」 这句话他没有回答。 「我不想回我公寓,」她说,「我猜你住的地方也不见得安全。」 「而且我也还没有把尘灰扫干净。」特克说,只为了看到一抹依稀的笑容掠过她的唇。「我们可以租个房间。」 「这也不保证他们不会找到我们。」 「如果他们要抓我们,丽丝,他们就可能抓到了。也许情况会改变,但是目前最好是假设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只是我怀疑他们会做出任何激烈的事,至少目前是不会。他们要找的人又不是你,遗传安全部也不能随便就把你抓了或对你怎样。所以你想做什么,丽丝,你的下一步是什么?」 「我要做我几个月前就该做的事。」 「是什么?」 「我要去找到艾夫兰·杜瓦利。」 他们沿着起伏不平的人行道走着,朝着港口灯光和绕着码头行进的货车微弱的轰隆声走去。街道空荡寂寥,残余落尘在人行道和墙边结成硬块,掩住了他们的脚步声。 特克说:「你要去库伯利克墓?」 「对,这次要直飞。你愿意载我去那里吗?」 「也许。不过我们应该先跟一个人谈谈。还有,丽丝,如果你是认真要做这件事,有些事情你应该要先去做。例如让你信任的人知道你在哪里以及发生了什么事。带足够的现金让你可以生活一段时间,然后不要碰你的电子信用卡之类的事。」 她又朝他露出那种带笑不笑的表情。「你从哪儿学的,上过犯罪行为课吗?」 「很自然想到的。」 「还有一件事。我付得起时间和金钱,足够自己可以隐姓埋名过一段时间。可是你有工作要做,有生意要照顾。」 「这不是问题。」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 而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特克心想。她有一个目的:她有承诺,非要完成父亲失踪的事后调查不可。他却只是穿上鞋子走路而已。这不是他头一次,而且再怎么看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他心想,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他这一点。 第十章 西蒙和维尔是最近才从美国前来的资深遗传安全部长官。每当这两人来到领事馆的遗传安全部办公室,布莱恩·盖特利就会咬紧牙关。 今天早上,布莱恩才上班不到半小时,他们就来了。他感觉到他的上下臼齿又在磨了。 西蒙个子很高,阴沉、冷酷。维尔比他矮十五厘米,粗胖得可能要在专门店买长裤。维尔还会笑,西蒙却笑也不笑。 他们走向站在饮水机旁的布莱恩。「盖特利先生,」西蒙说了,维尔也说,「我们可以私下跟你谈谈吗?」 「到我办公室吧。」 布莱恩的办公室不大,不过有一扇可以俯视领事馆围墙内花园的窗子。办公隔间里有一个档案柜、一张原木办公桌,足够装载好几倍「国会图书馆」资料的浮动内存,以及一棵塑料无花果树。办公桌上摆满遗传安全部和临时政府往来的书信,这是来回于两个领域的信息长流(一如永恆的、脏乱的尼罗河)上的一条小支流。布莱恩坐在一向坐着的椅子上。维尔砰的一声坐在客人椅上,西蒙则背对着门站着,像只吃腐肉的鸟禽,耐性中更见邪恶。 「你跟前妻谈过了。」维尔说。 「是的。我把你要我告诉她的话告诉她了。」 「看起来没用。需不需要我告诉你说她又和特克·芬雷联繫了?」 「不用。」布莱恩脱口就说,「我想不用了。」 「他们现在就在一起。」西蒙说。西蒙话不多,但句句都让人讨厌。「很可能。他和她。」 「不过问题是,」维尔说,「我们目前无法找到他们。」 布莱恩不确定要不要相信这些话。维尔和西蒙代表遗传安全部的执行委员会,执行委员会所做的事,大部分都是高度机密,因此也就成为传说的材料了。在地球上,他们可以在或多或少自发性的司法同意下使自己有宪法免责权。而到了赤道洲,在联合国临时政府、互相竞争的各国利益,以及富有的石油强权互相重叠的权力作用下,他们的工作至少在理论上说来是比较收敛的。 布莱恩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知道遗传安全部有些层次和阶级是他永远进不去的,那里是制定政策和立下规矩的地方。但是以他的工作范围来说,他认为自己做的是颇有用的工作,即便不刺激。美国的罪犯经常会逃到赤道洲,这些人犯的行为是在遗传安全部门负责范围内,例如复制人诈财者、兜售伪造或致命的长寿疗法的人、极端类型的第四年期狂热分子、为愿意花钱养育出更优质后代的父母供应「优质品」的供货商。布莱恩并不会追逐或是逮捕这些罪犯,不过他做的事(与临时政府联络、抚平司法审判的争议)对于逮捕犯人相当重要。附属于国家领事馆的类似警方的组织,以及联合国支持的当地政府,二者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而且很难处理。你必须有礼貌,也得有些互惠的动作。千万不可硬闯进去,得罪每个人。 第33页 不过看来这些人倒是可以硬来。这真是令人失望,因为布莱恩相信法律规范,虽然有无法避免的不完美,令人迷惑、折磨人的低效率,以及偶尔的腐败,但法律是绝对必要的。没有法律规范,人们就连禽兽也不如。他就是这样经营他的职务,小心翼翼,干干净净。 而这会儿却来了西蒙和维尔这两位仁兄,高的尖酸得像是安格斯提纳苦药,矮的又硬又结实,像用天鹅绒包着的保龄球,两人处处在提醒他,在比他自己还要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度,法律是可以依照某种情况特地打造的。 「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维尔说。 「噢,我希望如此。我很想帮得上忙。」 「你让我们跟临时政府里面对的人接了头。还有,当然,丽丝·亚当斯的事。你和这位女士之间的私人关系……我的意思是,『尴尬』简直不足以形容。」 「谢谢你注意到了。」布莱恩说,还傻愣愣一副感激的样子,虽然他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我可以再向你保证,我们不想逮捕她,或是直接跟她说话。丽丝在这个案子当中绝对不是我们的目标。」 「你们在找相片中的女人。」 「所以,当然,我们才不希望丽丝碍手碍脚。我们希望你可以把想法告诉她……」 「我试过了。」 「我知道,我们很感激这一点。不过让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布莱恩,这样你就会明白我们关切的是什么。因为当你的影像搜索接上了我们的资料库,它绝对会让人吃惊。你说丽丝解释过她为什么对苏丽安·莫埃有兴趣?」 「丽丝的父亲失踪前,有人看到他是和苏丽安·莫埃一起,她和大学或是他家庭社交圈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关连。在丽丝的父亲对第四年期感兴趣的情况下,这是很明显的关连。丽丝怀疑这个女人是吸收新人的人。」 「事实还要更奇怪一点。在法律上,我们按照惯例处理第四年期的人。这一点你不会惊讶。可是长寿疗法只是我们的火星亲戚带到地球上的医学改造之一。」 布莱恩点点头。 「我们追的是比这里一般的第四年期狂热分子更大的东西。」维尔说,「细节很少,而我也不是科学家,不过这和一种想要经由生物改造,与假想智慧生物沟通的企图有关。」 布莱恩和他同辈许多人一样,只要提到假想智慧生物,或是与这有关的时间迴旋,就会害怕畏缩。时间迴旋在他还没上学前就结束了,假想智慧生物也只是日常生活中比较深奥的事实之一,一件重要但却像空气一样的抽象东西,像是电磁或潮水的运动。 不过,和其他每个人一样,他也是由时间迴旋的生还者抚养、教育成人,这些人相信他们歷经了人类歷史上最重大的转折点。也许他们的确是。时间迴旋的后遗症,例如战争、宗教运动与反制运动、人类普遍的不安全感和刻薄的全球性愤世嫉俗心态,仍然在为这个世界塑形。火星是个可以居住的行星,而人类也得以进入一个像天空一样大的迷宫。毫无疑问,这些改变令承受的人们感到混淆不清,这种混淆感会持续好几个世纪。 不过这些改变也变成一整个世代疯狂的许可证,而对布莱恩来说,这却是比较不容易辩解的。成百上千万原本理性的男男女女,对于时间迴旋的反应却展现了惊人的非理性、互相猜疑和彻底的恶毒。如今这同一批人,还自认为理当获得任何和布莱恩同龄或者更年轻的人的尊敬。 他们根本不配。疯狂并不是美德,正派也不用自夸。事实上,「正派」正是留给布莱恩他们这一辈要去建立起的东西。正派、信任,以及人类行为中的某些庄重。 假想智慧生物是时间迴旋背后的肇因者。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和他们沟通?那又代表什么意思呢?即使是火星人的生物改造法,又怎么能借着生物学上的改造达成沟通这件事? 「这种科技做的是改造人类的神经系统,使它能灵敏感受到假想智慧生物用来彼此沟通的讯号,基本上说来,他们创造出一种人类媒介。一个讯息传递者,可以做为我们这种物种和假想智慧生物那种东西间的翻译者。」 「他们真的这么做了?」西蒙说。 「火星人不肯说。也许在他们星球上已经尝试过了,也许不止一次。不过我们相信这种技术,就像长寿疗法一样,被万诺文带到了地球,并且泄露给了普通民众。」 「那为什么我没有听过更多有关的事?」 「因为它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想要的东西,不像多四十年寿命之类的。如果我们的情报正确,把这种技术用在成年人身上是会致命的。或许当年杰森·罗顿就是因此而死。」 「如果会要人命,那有什么好处呢?」 「不一定会致命,」维尔说,「如果药剂是注人子宫里的人类,发育的胚胎会围绕着这种生物科技成长。人类和外星人一起成长。」 「老天!」布莱恩说,「对一个孩子做这种事……」 「非常不道德,显然。你知道,我们在部里花很多时间担心第四年期,担心狂热分子在人类生物学上进行的改变。那是真正的、理当会有的问题。但这件事却更惊人得多。真的,非常……你只能用『邪恶』两个字来形容。」 第34页 「有人真的在地球上做过吗?」 「这个嘛,正是我们在调查的。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很多确凿的证据或是目击证人的证词。不过我们进行到哪里,总是有个人出现。有很多名字,但却只有一个人,一个面孔。你要猜是谁吗?」 相片中的女人。被人看到和丽丝父亲在一起的女人。 「苏丽安·莫埃在麦哲伦港码头时出现在面部辨识资料中,而当我们过来调查的时候,我们发现丽丝。丽丝在之前与她有关系,现在也在做同样的事,跟父亲的老同事谈话等等。理由是十分合情合理,没错。她很好奇,这是家中的谜,她认为了解真相会使她好受一些。不过这却留给我们一个问题:我们要阻止她吗?我们要让她做她在做的事,然后在一旁监视吗?我们要不要警告她说她身处险境?」 「警告也没有用。」布莱恩说。 「所以我们必须以其他方式利用她。」 「利用她?」 「我们不去逮捕她,我的上级有些人一直想这么做,但我们认为用一种静观其变的方式或许最后还比较有益。她已经和其他相关人士接触了。其中之一是特克·芬雷。」 特克·芬雷,那个自由业飞机驾驶,成事不足的傢伙。布莱恩没能维持住和丽丝的婚姻已经够糟了,她还跟一个这么任性、行事不良、可以说对人类毫无贡献的人密切往来,还要糟到什么程度?特克·芬雷是时间迴旋的另一种辐射尘,布莱恩心想。一个适应不良的人类。一个没有目标的流浪者。如果西蒙的暗示正确的话,说不定还是更糟的东西呢。 「你是说,特克·芬雷和这位年长女人有一些关联,除了那女人曾经包他飞机以外?」 「呃,这当然是会让人这样联想。不过特克还和其他同样可疑的人接触,是已知和疑似第四年期的人。特克还是个罪犯。你知道吗?他离开美国时是有拘票要抓他的。」 「什么案子的拘票?」 「他是一场仓库火警的关系人。」 「你说什么?他是个纵火犯?」 「案子时效过了,不过他可能烧掉他老爸的生意。」 「我以为他父亲是石油学者。」 「他父亲曾经在土耳其工作过,跟阿拉伯石油公司有些关系,不过他赚的钱大都是在一项进口生意上。他和他父亲之间有仇,老头的仓库烧了,特克熘出国。结论你可以自己去想。」 太糟了,布莱恩想。「所以我们必须要让丽丝离他远点。她或许有危险。」 「我们怀疑她被某件她不了解的事所吸引,我们怀疑她是否正受到胁迫而与这人合作。可能是特克叫她不要接电话的。」 「不过你们可以找到他们,对吧?」 「早晚。不过我们不是魔术师,不能把他们从无变出来。」 「那告诉我,我能怎样帮忙。」布莱恩忍不住说,「如果在我跟她谈以前你们就直说……」 「你的做法会不同吗?我们不能随便就把消息说出去。你也不能,布莱恩。你也知道。现在我们让你知道我们的机密。除了你、我、西蒙以外,这些不可以在其他地方讨论。」 「当然,可是……」 「我们希望你做的,是继续想办法和她接触。让她知道是你打来的电话,即使没接,也许最后她会感觉愧疚或是寂寞,而决定跟你谈谈。」 「如果她这么做呢?」 「我们现在要的,只是她的所在位置。如果你能说动她和你见面是最好的了,不管有没有特克在都行。」 虽然他很不喜欢把她交给执行委员会,但是这当然要比让她在某个犯罪勾当里愈陷愈深来得好。「我会尽量。」布莱恩说。 「太好了。」维尔咧嘴一笑。「很感谢。」 两人握了握布莱恩的手,走出办公室,留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思索良久。 第十一章 北上的海岸公路上,落尘(或者说是和雨水混合以后所成的淤泥)还没有完全清除,所以特克只好停在一处货车站,要了间旅馆房间住下,等临时政府那些超时工作的道路工作队员在某处重要的急弯路上除去积尘。 旅馆是座煤渣砖盖的营舍,嵌进森林边缘。纤细的柳树如悲伤的巨人般斜倚着建筑,相形之下旅馆显得低矮。丽丝发现旅馆是为收容卡车司机和伐木工人而设计的,不是要给游客住的。她用手指沿着他们房间的窗台上抹过去,给特克看那一条在灰尘中画出的线。 「可能是上星期的。这一带的人不会花很多钱清理房间。」他说。 那么这就是天神的尘灰了,也就是古老的假想智慧生物建造物的残余。大家现在都这么说。视讯新闻里充满了对落尘众说纷纭的报导,有的说是机器碎片、也有的说是生物遗骸,或前所未见的复杂分子排列物。 丽丝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人在争执,听起来像是菲律宾语。 她拿出手机,想要再听一段本地的播报。特克盯着她说:「记住……」 「不要接也不要打。我知道。」 「明天这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到村子了,只要这条路今天晚上清通。到时候或许就真的能知道一些事。」 「你对这个女人很有信心,叫黛安吧,她的名字?」 「不能完全说是信心。不过她得知道托马斯的事,或许能做些什么。而且她和本地第四年期网络长期保持密切关系,说不定还知道一些你父亲的事呢。」 第35页 她问过他和第四年期的人联繫有多久了。不是联繫,不完全是,他说。不过这个叫黛安的女人信任他,他也曾帮了她一些忙。让苏丽安·莫埃租特克的包机,好尽可能安全地飞过山区,应该就是黛安的建议。特克所知仅止于此,也不想知道更多。 丽丝又看了看窗台、落尘。「最近我觉得这一切都有关联。每件发生的事都很怪异。落尘、托马斯、西部那边发生的事……」 手机开始播报造成鲁布艾尔卡里石油设备暂时关闭的地震新闻。 「倒不见得一定会有关连,」特克说,「只是三倍的奇怪而已。」 「什么?」 「这是托马斯从前常说的。怪事都是接二连三发生。就像上次我们在马六甲海峡为一架货机配备机组人员,有一天引擎出了问题,必须停锚上岸修理。第二天就是怪天气,一场没有人预测到的暴风雨。隔天天空晴朗,可是我们就得用水管把那些马来海盗冲下甲板。托马斯常说:一旦怪事开始出现,你差不多就可以指望它变成三倍的奇怪了。」 还真让人安慰呢,丽丝心想。 当天晚上他们同床而眠,没有亲热。两人都疲倦了,而且两人都要面对事实。丽丝心想,这里并不是山中湖边的帐篷,这也不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周末冒险。更大的力量已经加入,也有人受到伤害了。在想到父亲的当儿,她想他是不是也撞进某个类似的三倍奇异的仙境。也许他的失踪并不是自私或甚至是心甘情愿的,也许像特克的朋友托马斯一样,被一辆没有标志的货车里不知名的人绑架了。 特克一躺在床上就睡着了,非常典型的作风。不过能躺在他身旁,感觉到他的身躯在旁边真好。上床前他冲过澡,肥皂和男人的味道从身上发散出来,像是慈悲的氛围。布莱恩有没有闻起来像这样? 她可记不得。布莱恩是没有什么特别气味的,除了他当时用的芳香剂的强烈化学味道以外。他可能对于身上没有味道还有一丝得意吧。 不,这样说不公平。布莱恩不只是这样。布莱恩相信有秩序的生活。不能因此就把他变成了怪物或是恶徒,而她也不相信他本人参与跟踪她行动或绑架托马斯的事。那样不是按规矩做事。布莱恩永远是按规矩做事的。 这也不见得是坏事。如果这样子显得他比起特克没有冒险心,那么这也使他显得更可靠。布莱恩永远不会驾飞机横越高山,或是受僱在某艘锈迹斑斑的商船担任一级水手。但是他也不会违背诺言或违反誓约。这也是为什么决定结束他们仓卒而不明智的婚姻是那么困难的原因。丽丝认识布莱恩时正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新闻学位,他是遗传安全部纽约办事处的小职员。他以温柔和同情心赢得她的心,而她却太晚才明白,布莱恩永远会在身边,但却永远不会一直站在她这一边。到头来,他只不过是众多声音中的一个,这些声音劝她不去理会她个人的歷史,因为这个缺口中可能掩藏了某些令人无法承受的真相。 但是他曾经那么无辜地、固执地爱着她,而且声称仍然爱着她。她睁开眼,看到她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话,微微发着光,上面显示登入了几通布莱恩打来的电话。她一通也没有回。这不公平,也许是必要,她愿意相信特克。不过这不公平,也不慈悲。布莱恩应该受到更好的待遇。 到了早晨,路上已经清通了一条车道,他们又往北开了四小时,经过巴士、漆得像是马戏团车队的小巴士、木材厂卡车、载货卡车、装满精炼油或汽油的油槽车。接着特克转往西边,开上一条路况很糟的侧道。这类疏于维修的侧道布满这一带,像是老人手心的纹路。 突然间他们就到了蛮荒地。赤道洲的森林张着大口拢向他们。远离了城市和农场、炼油厂和忙碌的港口,到了这里丽丝才感觉到这个世界的陌生,这使她父亲着迷的那种固有的和古老的奇异。高耸的树木和浓密的蕨类矮丛应该和地球上的生命有关连,它们的dna中含有祖先来自地球的证据。不过丽丝不知道这些植物的俗名,更不用说临时学名了。假想智慧生物在这颗行星播下种子,据猜想是为了要使它适合人类居住。假想智慧生物的计划都是长期的,且不说别的,他们用几十亿年来计算事件,演化对他们来说想必是可以观察得到的事。 也许他们甚至无法直接体验在他们眼中(如果有眼睛的话)短暂如人类生命一样的事件。丽丝髮觉这个想法令人格外心安。她可以亲见身受对假想智慧生物而言必然是瞬间消逝的事,平凡一如路上这些摇曳生姿的奇异树木,以及将斑驳树影打在林地上的阳光。她想,我们凡人的才能真是一项天赐礼物。 阳光透过细细的羊齿状树叶轻轻洒落。矮树丛里有许多野生动物,很多都不(或尚未学会)害怕人类。她瞥见长耳狗、一只条纹斑鱼兽、一群蜘蛛鼠,它们的名字通常会让人想到某种地球上的动物,不过还是得靠点想像才能发现共同点。这里也有昆虫,在翠绿的暗影中或是嗡嗡地叫或是呜呜哀鸣。最糟的是吃腐肉的黄蜂,它们不危险,但是个头很大,奇臭无比。还有蚋,长得就和地球上的蚋一样,也萦绕在阴暗地方,此时正群聚在长满青苔的树干上。 特克全神贯注在不平的路面上开着。幸而这里的落尘很轻微,森林的树篷又吸收了大部分。路况惊险时特克沉默不语,等到了直路他就问起她父亲的事。她之前曾经和他谈过,不过那是在落尘以及这几天的怪事发生之前。 第36页 「你父亲失踪的时候你究竟是几岁?」 「十五岁。」年轻的十五岁。天真,而且紧紧追随美国流行时尚,做为她对这个异地世界的嘲讽,她可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这里的。还戴着牙套呢,老天。 「当局很认真在办吗?」 「你是指什么?」 「呃……你知道,他不会是第一离开家的人。我没有恶意。」 「他不是那种丢下我们的人。我知道在像这样的案例中,每个人都会说:这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不过我是个天真的乖女儿,我无法想像他做得出任何恶劣或不为他人着想的事。何况他还全心全意忙着大学里的工作,如果他过着双面人的生活,他哪里找得出时间?」 「靠教师薪水养活家人?」 「我们有我妈妈家的钱。」 「所以我猜当他失踪时,要引起临时政府的注意并不难。」 「我们找前国际刑警询问每个人,还有一份公开的警方档案,但是什么结果也没有。」 「所以你们就联络遗传安全部。」 「没有。是他们联络上我们。」 特克点点头,看起来若有所思,这时候他驶过一道浅浅的路坑。一辆三轮机车朝反方向迎面而过,鼓鼓的轮胎、高高的座位,一篮子蔬菜绑在后车架上。驾车者是个削瘦的本地人,只瞄了他们一眼,不感到好奇。 「遗传安全部的人找上门,有没有人觉得很怪?」特克问。 「我父亲另外还在研究新世界第四年期人的活动,所以他们知道他。他以前也和他们谈过。」 「研究第四年期的目的是什么?」 「个人兴趣。」她说,这句话充满了怪罪的意味,让她有些畏缩。「其实这是他迷上后时间迴旋世界的一部分,他想探讨人要如何适应这个世界。而我猜他深信火星人对于假想智慧生物的了解要比写在他们档案中的还多,而也许有部分知识随着化学和生物的东西由第四年期人传开来。」 「可是遗传安全部的人也没有什么发现。」 「是啊。他们让档案公开了更久,或者对外如此宣称,可是他们的运气也不比临时政府好。最后结论显然是他的研究让他失去自我,在某个时间点上,有人要给他长寿疗法,他就接受了。」 「好吧,可是这并不代表他非失踪不可呀!」 「不过他们的确非失踪不可。一旦接受这种疗法就会换一个新的身份,这样当你的同龄朋友开始凋零而你仍健在,就像在毕业纪念册上一样时,你就不会觉得太尴尬。展开新生活的想法,对许多人而言都很有吸引力,尤其如果他们正置身在个人或财务的困境中。可是我父亲不是这样。」 「人是会怀着对死亡的恐惧而从不表露出来的,丽丝。他们就只是怀着它过生活。可是如果你让他们知道一种逃避的方法,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或者会丢下什么。丽丝沉默了一会儿。在汽车引擎的隆隆声中,她听到一段不知名的鸟鸣,像小调旋律,从森林高高的浓密枝叶上传来。 她说:「当我回来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要接受这种可能性了。我不相信他会就这么离开我们,但是我不是无所不知,我无法确知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如果事情就是这样,没关系。我可以面对,不会想报復。假使他果真接受了这种疗法,用一个新名字在哪个地方生活,我也可以面对。不一定非得见到他不可。只是我需要知道真相,或找到一个知道的人。」 「比方那个相片中的女人,苏丽安·莫埃。」 「你载去库伯利克墓的女人。或者这个黛安,要她去找你的这个人。」 「我不知道黛安能告诉你多少。反正会比我多。我的原则是绝不问问题。我见过的第四年期人很容易让人喜欢。我不认为他们很邪恶,就我所知,他们也没有做任何事让我置身在危险中。和你在新闻中听到的遗传安全部那些鬼扯正好相反,他们就只是人而已。」 「是知道如何守住秘密的人。」 「没错。」特克说。 片刻之后,他们经过一块粗糙的木牌,上面用好几种文字写着村名,大概是:「德沙新撒兰迪镇」。再过去约一公里的地方,一个在丽丝看来顶多二十岁的瘦小子走到路上,挥手要他们停下。他走到特克这一边的车旁,把头伸进车窗。 「要去撒兰迪吗?」这小子尖锐的声音使他显得比看起来还要年轻。他的唿吸闻起来是发臭的肉桂。 「正要往那里去。」特克说。 「你到那里有事吗?」 「是啊。」 「什么事?」 「私事。」 「你要买『凯』吗?那里不是买『凯』的好地方。」 「凯」是本地像蜜蜂的昆虫制造出的一种会产生幻觉的蜡,近来在麦哲伦港俱乐部中是种很红的毒品。「我不用。不过还是谢谢了。」特克踩了油门,力道还不至于撞伤这小子。他迅速闪开,摆出了一张臭脸。丽丝往回看,那小子仍然站在路上,对他们怒目而视。她问特克那是怎么回事。 「最近常有城里人开车到乡下地方逛,想要弄一两克的毒品,结果被抢、惹上麻烦。」 「你认为他想要卖毒品给我们?」 「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不过那小子肯定带了手机,也肯定打电话通知前方的人了,因为当他们一驶过路边前几间有人住的小屋,还没有到镇中心的时候,当地的民兵就迫使特克把车子开到路边。民兵是两个壮汉,穿着临时凑合的制服,开着一辆上了年纪的多功能货车。丽丝坐着不动,让特克去跟他们说。 第37页 「你们到这里有事?」其中一人问。 「我们必须见伊布黛安。」 停顿很久。「这里没这个人。」 特克说:「好吧,那我一定是转错弯了。既然没这个人,我们只停下来吃个午餐,就会上路了。」 这个警察(如果你能这么称唿他的话,这些小城的治安人员在临时政府中是没有地位的,丽丝心想)给了特克深深的、严厉的一眼。「你有名字吧?」 「特克·芬雷。」 「你可以到路对面喝杯茶。午餐我就不知道了。」他举起一根指头。「一个小时。」 他们坐在一张看起来是用巨大的废弃电缆轴做的桌子旁,在午后的炎热中,一边挥汗,一边用缺了口的陶杯喝茶。店里其他客人全避开他们的眼光。而就在这时候,门帘打开来,一个女人走进室内。 这是个很老很老的女人。她的发色和发质都像是蒲公英茸球,皮肤苍白,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裂开。她蓝色的眼睛出奇地大,深陷在轮廓清楚的眼窝里。她走到桌前说:「你好,特克。」 「黛安。」 「你知道,你真的不应该回来这里。时机很不好。」 「我知道……托马斯被逮捕了,或是绑架了。」特克说。 这女人畏缩了一下,就只一瞬间,几乎觉察不出来。此外便看不出有任何反应。 「我们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如果可以的话。」 「既然都来了,我们倒不妨谈谈。」她拉过来一张椅子,「把我介绍给你朋友吧。」 这个女人是第四年期,丽丝想。也许这就是她之所以会发出一种柔弱而奇特的气势,而那些壮汉显然乖乖听从于她的原因吧。特克介绍她时说她是伊布黛安·杜普雷(「伊布」是米南加保族人对人的尊称)。丽丝接过女人干硬的小手,像是握住一只格外结实的小鸟在手中一样。 「丽丝,你有问题要问我?」黛安说。 「把相片给她看。」特克说。 于是丽丝紧张地在她的包包里翻找,终于拿出装着苏丽安·莫埃相片的信封。 黛安打开信封,注视良久,然后把相片还回去。她的表情很哀伤。 「我们可以谈吗?」特克问。 「我想我们必须谈。不过要到比这里更私密的地方。跟我来。」 伊布黛安带领他们走出餐馆,穿过一条夹在临时杂货店和有飞檐的木造镇公所间的窄巷。经过了一座加油站,那里的加油机被漆成五颜六色。以黛安的年纪和天气的酷热看来,丽丝本以为她会走得很慢,但这个老女人却行动敏锐,还一度握住丽丝的手,要她快点走。这个动作很奇怪,让丽丝感觉自己像个小女生。 她带他们走到一间煤渣砖建造的碉堡式房屋,屋子挂着一块用多种文字写的招牌,其中英文写着「诊所」两个字。丽丝问:「你是医生吗?」 「我连合格护士都不是,不过我先生是医生。早在红新月会在这一带出现以前,他就为这些人看病多年了。我跟他学了一些基本的医疗,他死了以后,村民也不肯让我退休。我可以处理小伤小病,注射抗生素,给疹子涂药膏,用绷带包扎伤口。如果有比较严重的病痛,我会要他们到公路上那间诊所。请坐。」 他们坐在黛安诊所的接待区。这里的摆设有乡村风,有藤制家具和木板条百叶窗,百叶窗在微风中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每样东西不是漆成淡绿色,就是用淡绿色靠垫、椅垫等装潢。墙上挂着一幅大海的水彩画。 伊布黛安把她的素白棉布装抚平。「我可以请问你怎么会有这个女人的相片吗?」 开门见山,不说废话。「她名叫苏丽安·莫埃。」 「我知道。」 「你认识她?」 「我见过她。我向她推荐特克的包机。」 「告诉她你父亲的事。」特克建议。于是丽丝开始说,一直讲到她是如何因决意要知道父亲失踪的事而回来这里;布莱恩·盖特利和遗传安全部的关系;他如何用部里的面部辨识软体搜寻那张苏丽安·莫埃的旧照,而得知这个女人几个月前才又来到麦哲伦港。 「这一定就是起因了。」黛安说。 「起因?」 「你的搜寻,或者你前夫的搜寻,可能引起在美国的某个人对莫埃女士的注意。遗传安全部找苏丽安·莫埃已经找了好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她有什么重要的地方?」 「我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不过你可不可以先回答我一些问题?这或许可以澄清一些疑问。」 「请问吧。」丽丝说。 「你怎么认识特克的?」 「我包他的飞机飞过山区。听说我父亲一个同事去过库伯利克墓。当时这是我仅有的线索。所以我就请特克……不过我们并没有飞过山区。」 「天气恶劣。」特克说,用手掩着咳嗽。 「噢。」 丽丝说:「然后,当布莱恩告诉我说,苏丽安·莫埃才在几星期以前租了一架小飞机……」 「布莱恩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噢,我猜他搜寻过航空客运的旅客名单,或是之类的事。」 「这是一条我打算去追下去的线索……虽然布莱恩劝我不要。即使在那时候他也都觉得我牵连太深了。」 第38页 「而特克,当然,是什么也不怕啦。」 「没错,我就是什么也不怕。」特克说。 「可是我还没去做,就发生落尘这件事,然后……」 「然后,」特克说,「托马斯失踪,我们发现丽丝被跟踪,她的电话也被窃听。我很抱歉,黛安,不过我只能想到来这里了。我希望你能……」 「什么?替你介入吗?你认为我有什么力量?」 「我认为你或许可以解释。我也不会排斥一些有用的劝告。」 黛安点点头,用食指敲敲下巴。她穿着凉鞋的脚也在木头地面上打着同样的拍子。 「你可以先告诉我们苏丽安·莫埃是谁。」丽丝说。 「首先,」黛安说,「她是火星人。」 火星上的人类文明让丽丝的父亲大失所望。 这是他们讨论过的另一件事。就在那些在阳台上的夜里,那时天空像本书在他们头上打开来。 万诺文来到地球的时候,罗伯特·亚当斯还年轻,是在时间迴旋后的贫瘠年代中的一个加州理工学院学生,面对着他以为已知的世界无可避免的毁灭。 时间迴旋最壮观的成就就是行星地球化和移民火星。利用扩张的太阳和外太阳系千万年的过去做为一种时间上的槓桿,火星变得勉强可以居住,而人类的种子殖民地也建立起来。地球在时间迴旋膜后面才过了几年,火星上的文明却已经兴起又衰落了。 就连这赤裸裸的事实也会让丽丝生气,因为当着丽丝母亲的面绝不能提这些事(她的双亲在时间迴旋的混乱中去世,她是绝对不能忍受讨论这件事的)。这些她都是在学校里学到的,当然,但是她并没有随之而来的那种敬畏感。在罗伯特·亚当斯那些安静的谈话中,数目并不只是有趣而已,当他说到「一百万年」时,她可以听到远处高山从海水中冒出的怒吼声。 在被包住的地球上,丽丝走去学校又走回来的时间里,火星上已经兴起一种十分古老也十分奇异的人类文明。 这文明被假想智慧生物包在缓慢的时间中,这种包围使得火星和地球时间同步,而在地球被包起来的情况结束时,火星的包围也结束了。但是在此之前,火星人派出一艘载人的太空船来到地球。太空船中唯一的人员就是万诺文,也就是所谓的火星大使。 丽丝总会问(不止一次在夏季的夜晚中有这样的谈话):「你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万诺文在时间迴旋最乱的那些年间在一场路边攻击中丧命。「不过我看了他对联合国的演说。他似乎……还满讨人喜欢的。」 丽丝很小的时候就看过万诺文的纪录影片。小时候的她曾经幻想有他做朋友:一个比她矮小的心灵上的朋友,就像《绿野仙踪》书中梦奇金国的小人儿。 不过火星人从一开始就很害羞,她父亲告诉她。他们送给地球人他们的「档案」,这是他们的物理科学知识摘要,其中有些领域要比地球科学更为先进。不过这部档案对于他们在人类生物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制造出他们那种长寿的第四年期阶级),或是假想智慧生物却着墨不多。对丽丝的父亲说来,这是不可原谅的省略。「他们对于假想智慧生物的了解,即使没有千万年之久,也有百万年了。」他说,「就算是猜测,他们也必定会有什么可以说的吧?」 时间迴旋停止,火星和地球也都恢復了一向的时间旅行之后,与火星人的无线电通讯曾经盛行了一段时间。甚至还有第二支火星探查队来到地球,雄心比第一支还要大。一群火星特使团也被安置在一幢像堡垒般被称做「火星大使馆」的建筑中,与纽约旧联合国大楼区相连。当预定的五年任期结束,他们就上了一艘由地球上主要工业大国联合设计制造的太空飞船回家了(在西昌发射的)。 后来再也没有第二个代表团来了。派遣地球探查队到火星互访的计划,在多国协商后瓦解,而火星人对此也是兴趣缺乏的样子。「我猜,」丽丝的父亲曾说,「他们有点被我们吓到了。」火星一直不是资源丰富的地方,即使在「行星生态地球化」之后,情况也没有多大的改变,可以说它的文明是经由一种不厌其烦的集体俭省才得以存续。而地球有体积庞大却污染的水、没有效率的工业和崩塌的生态系统,这些可把我们的访客吓坏了。「他们一定很高兴,和我们中间隔了几百万公里远。」罗伯特·亚当斯说。 况且他们也有自己的后时间迴旋危机要去处理。假想智慧生物也在火星上架设了一座拱门。拱门立在火星的赤道沙漠上,通向一颗同样小而崎岖不平的行星,这个行星环绕一颗遥远的恆星,环境适合人居,但是尚未有人居住。 于是地球和火星之间的交流便日渐趋缓,终至成为一道敷衍的细流。 地球上就再也没有火星人了。外交任务结束以后,他们全都回去了。丽丝从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以外的事。 所以苏丽安·莫埃怎么会是火星人? 「她甚至看起来也不像火星人啊!」丽丝说。火星人顶多一百五十厘米高,而且皮肤有深深的皱纹。而出现在那张旧照中的苏丽安·莫埃,不仅身高只是一般的矮,也没有很多皱纹。 黛安说:「苏丽安·莫埃有个很特别的渊源,你们或许也会猜到。你们要来点冷饮吗?我想我要一些……我喉咙有点干。」 第39页 「我去拿。」特克说。 「太好了。谢谢你。至于苏丽安·莫埃……恐怕我在解释以前必须先告诉你们一些自己的事。」她犹疑了一下,很快地闭了眼睛又睁开。「我丈夫是泰勒·杜普雷,我哥哥是杰森·罗顿。」 过了一秒钟,丽丝才把这些名字听进去。这些是歷史书里的名字,是时间迴旋时代的姓名。杰森·罗顿协助为火星荒凉的沙漠培育种子、让复制体的发射运作,也是万诺文託付火星药剂的人。杰森·罗顿违抗美国政府,私下把这些药品和复制技术传给一些少数学术界人士和科学家,使他们成为第一批地球上的第四年期人。 而泰勒·杜普雷,如果她记得没错,是杰森·罗顿的私人医生。 「这可能吗?」丽丝低声说。 「我不是要用我的年纪吓你,只是要让你相信我的话。我是第四年期的人,当然,而我从这个团体一开始就是其中一分子了。所以苏丽安·莫埃会在几个月前来看我。」 「可是……如果她是火星人,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为什么她看起来不像火星人呢?」 「她是在火星上出生的。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在一次大洪水中几乎丧命。她受了伤,而且脑死亡了,只有使用延长寿命的药物做彻底的重建才治得好。因为她是在很小的年纪接受这种治疗,所以有了悲惨的副作用:有点像是遗传不断復发。她没有大多数火星人在青春期会长出的皱纹,而且会在过了一般火星人停止成长的年纪之后继续成长。所以这使她看起来几乎像是地球人,在他们眼里,是回復到最早祖先的模样了。由于近亲亡故,又由于被认为畸形得可怕,所以由一个过着苦行生活的第四年期团体抚养长大。即使他们没能给她别的,至少让她接受了完好的教育。由于她外形的关系,她对地球十分着迷,而致力研究一种我们称做『地球研究』的学问。我不知道火星人是怎么称唿这门学问的。」 「所以是地球专家喽。」丽丝说。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后来被选为火星特使的原因。」 「如果这是真的,她的相片应该到处可见啊?」 「她被藏着不让媒体知道。她的存在是一个小心守护着的秘密。你知道为什么吗?」 「呃,如果她长得这么像地球人……」 「她在人群中就不会被人注意,而且她自学了至少三种地球人的语言,能像那个国家的人一样说话。」 「所以她是什么,间谍吗?」 「也不尽然。火星人知道地球上也有第四年期人。苏丽安·莫埃是他们对我们的外交使节。」 特克递了一杯冰水,丽丝喝得很急。她喉咙太干了。 黛安说:「当火星人离开的时候,苏丽安·莫埃却选择留下来。她和一个地球女人交换,那女人是第四年期的,刚好和她长得很像。特使团回火星的时候,那个女人就跟他们一起走了,算是我们自己的密使吧。」 「苏丽安·莫埃为什么要留下来?」 「因为她在这里发现的事让她很震惊。在火星上,当然,第四年期人已经存在好几个世纪了,他们受地球上没有的法律和惯例所约束。火星的第四年期人是用各种各样的妥协去获得他们的长寿。比方说,不能生育、不能担任公职,除了做为观察者和仲裁者以外。然而我们的第四年期却不见容于法律,既有杀身之虞也具有危险性。她希望能用火星上的规范改善混乱。」 「我猜她没有成功。」 「我们不妨说她没有完全成功。第四年期也有百种人。像我们这种贊同她理念的第四年期人,在这么些年当中会资助她、鼓励她。但是其他的第四年期人却讨厌她的干预。」 「干预什么?」 「干预他们想要创造出可以和假想智慧生物沟通的人类。」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怪诞,」黛安·杜普雷说,「但这是真的。」她又加上一句,语气比较压抑,「我哥哥杰森就是因此而死。」 丽丝觉得这个女人明显可见的诚恳,再加上风把百叶窗吹得啪啪作响的声音、村民各行其是的人声、远处一只狗漫无目的吠叫,以及特克喝着冰水,仿佛这些话都不稀奇的神情,使这一切都变得无可置疑。 「杰森·罗顿是这样死的?」丽丝在书上看过记载,说杰森·罗顿是时间迴旋最后那段混乱日子中的伤亡者。在那阵恐慌中,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黛安平静地说:「这个过程在成人身上是会致命的。它会重建人类大部分的神经系统,使它容易接受假想智慧生物网络智慧的进一步的操纵。到时候会有……会有类似的沟通情况发生。不过它却会杀死沟通者。理论上,这个过程如果用在人类的活胚胎上会比较稳定。也就是子宫里尚未出生的婴儿。」 「可是那样会……」 「站不住脚。」黛安说,「在道德上和伦理上都太恐怖了。不过这对我们团体当中的一派人来说是莫大的诱惑。它提供了一种可能,让我们可以真正了解假想智慧生物的谜:他们对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以及为什么做出那些事。也许还有别的,不只是沟通,而是一种心灵的契合。将人与神混合,如果我可以这么形容的话。」 第40页 「而火星人想要阻止这种事发生?」 黛安看起来微微带着愧容。「火星第四年期人是最先想要尝试的。」 「什么?他们去改造了一个人类胚胎?」 「这个计划失败了,孩子没有活到青春期。实验是由抚养苏丽安·莫埃的那群克己派第四年期人进行的。那孩子死的时候她也在场。」 「火星人准许这种事吗?」 「只准一次。苏丽安·莫埃想要阻止我们的第四年期人做同样的事。我们这里的第四年期人更不受法律和习俗的约束,如果已经开始进行了,她就要打断这个过程。」 微风和暖,但是丽丝却打着冷颤。「有吗?我是说,开始了吗?」 「杰森把技术和药剂,连同万诺文带到地球上的其他东西全都传布出去了。我们有这种能力已经有好几十年了,不过并没有谁真正有兴趣去进行,除了一些……你可以说是歹毒的团体以外。」 特克说:「我还以为第四年期人都有一些内建的抑制功能。比方说,托马斯。他接受疗法后就不再喝比啤酒烈的饮料,也不再去酒吧打架了。」 「我们会抑制住明显的攻击行为,但是并不会因此就欠缺了道徳选择,或自我防卫的能力。而且这也不能完全说是攻击。特克。这件事很冷酷、不可原谅,但是,在某方面说来,很难用具体的道德下判断。如果把针打进一个孕妇血管,而她是自愿的,这就不是一件显而易见的暴力行为,尤其当你深信它的必要性。」 丽丝说:「是因为这样,遗传安全部才会对苏丽安·莫埃有兴趣?」 「是的。遗传安全部和每一个类似的单位。不只是美国人害怕第四年期,你知道。在伊斯兰世界里,偏见还更强烈。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几十年来,遗传安全部一直试图搜寻并取得任何一丁点儿被禁的火星生物科技。也许想要垄断的成分大于要毁掉它。他们还没有成功,而且也可能永远不会成功。神灯里的精灵已经出来了。不过他们在研究的过程中也得知一些事,显然得知了苏丽安·莫埃的事。第四年期人竟然要和假想智慧生物沟通的想法可把他们吓坏了。」 「跟你们怕的是同样原因吗?」 「部分原因相同……」黛安说。她喝了一口水。「部分。」 村中的报时者叫唤信徒祷告。黛安不理会这声音。 丽丝说:「苏丽安至少去过麦哲伦港一次。十二年前。」 「是的。」 「做同样的事?」 「是的。」 「成功了吗?我是说,她阻止了谁做这件事吗?不管是哪个牵涉其中的人。」 伊布黛安看着丽丝,再望向别处。「没有,她没有成功。」 「我父亲认识她。」 「苏丽安·莫埃认识很多人。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罗伯特·亚当斯。」丽丝说,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黛安摇摇头。「名字不熟。不过你说你要找的一个人在库布利克墓镇上?」 「一个叫艾夫兰·杜瓦利的人。」 「艾夫兰·杜瓦利。」伊布黛安的表情沉了下来。丽丝感觉到她相当激动。 「杜瓦利是第四年期的人?」 「是的。在我看来,他也有一点疯狂。」 第十二章 陪艾沙克走回围场后,苏丽安·莫埃就把花的事告诉杜瓦利博士。 这件事似乎太玄了,所以有必要派出一支队伍去找那个东西。苏丽安没有参加,不过她指示他们明确的方向。杜瓦利博士只带了三个人,开着公用车驶进沙漠。杜瓦利的兴奋是意料中的事,苏丽安心想。他爱上假想智慧生物,爱上他想像中的他们。他简直无法抵挡外星花朵这样的礼物。 近黄昏时他们回来了。杜瓦利没找到那朵玫瑰,不过倒并非毫无所获。在干燥的荒地上还生长着其他不寻常的东西,他搜集了三样东西放进棉布袋里,然后在交谊厅桌上把它们展示给苏丽安和其他人看。 战利品之一是一个像海绵的绿色圆盘,形状像是一个小型的自行车车轮,上面有小枝般的辐条,轮轴上还接着瘤状的树根。还有一样是个半透明直径一米的管子,长度相当于苏丽安的前臂。最后一样是一团黏答答的东西,像是一个握紧的拳头,上面有蓝红两色的条纹。 这些东西没有一样看起来是健全的,不过无疑曾经是活的。自行车轮已经发黑,有多处破损。中空的管子顺着轴干裂开来。拳头颜色苍白,已经开始发出难闻的气味。 芮布卡太太说:「这些东西是跟落尘一起落下来的吗?」 杜瓦利摇头。「它们全都生根了。」 「长在哪里?在沙漠里?」 「我无法解释。我只能猜在某些方面和落尘有关。」 杜瓦利满怀期望看着苏丽安。 苏丽安却无话可说。 早上,苏丽安去看艾沙克,但是他的门关着,芮布卡太太站在门外,两臂交抱。「他身体不舒服。」她说。 「我只跟他说一下话。」苏丽安说。 「我希望让他休息。他在发烧。我想我俩必须谈谈,莫埃女士。」 两个女人走到院子里,在主建筑的阴影下走着,然后一起坐在石头长椅上,从这儿可以看到花园。空气燠热,一切都像是静止了。阳光洒落在有围篱的花坛上,虽无形却好似有千万斤重。苏丽安等芮布卡太太开口。事实上苏丽安早就料到芮布卡太太迟早会表现出敌意。她是艾沙克身边最接近母亲角色的人,虽然艾沙克的天性中已排除掉任何感情依恋,至少他这一方是不会有的。 第41页 芮布卡太太说:「他从没生病过,一次也没有。可是从你来这里以后……他就不一样了。他会四处游荡,吃得也少了。他对书籍有狂热的兴趣,起初我还认为这是件好事。不过我怀疑这是不是只是另一个病徵。」 「什么的病徵?」 「不要迴避问题。」芮布卡太太是个大块头的女人。在苏丽安看来,这些人全都身形硕大(她自己还不到160厘米),但是芮布卡太太尤其高大,而且似乎想要表现得气势兇狠。「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和其他人一样。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你好多年了。当你来敲门时我们并不惊讶,只惊讶你怎么过这么久才来。我们准备好要让你观察艾沙克,甚至和他互动。唯一的条件是你不可以干涉。」 「我干涉了吗?」 「从你来以后他就变了。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那与我无关。」 「是吗?我希望你说的没错。可是你看过这种情形,对不对?在你来地球以前。」 苏丽安从不打算隐瞒,这件事已经在地球第四年期人当中传开了,尤其是像杜瓦利这种人,他们对假想智慧生物完全着了迷。她点点头。 「像艾沙克一样的孩子。」芮布卡太太说。 「在某些地方像他。是个男孩。和艾沙克同样年纪的时候就……」 「死了。」 「是的。」 「死于他的……身体状况?」 苏丽安没有即刻问答。她不喜欢唤回那些记忆,虽然后来的人可以从中学到教训。「他在沙漠里死的。」不同的沙漠。火星的沙漠。「他想要找路,但却迷路了。」她闭起双眼。在她眼皮下的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红,灿烂得让人受不了的阳光带来的红。「如果我能够,我一定会阻止你们的。你也知道。可是我来得太晚了,而你们也都非常聪明地把自己藏起来。现在我跟你们一样无助,芮布卡太太。」 「我不会让你伤害他!」芮布卡太太口气中的激烈和她的指责一样让人吃惊。 「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 「也许不会。可是我认为,在某个层面上,你很怕他。」 「芮布卡太太,你是不是完完全全误会了?我当然怕他!你不怕吗?」 芮布卡太太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慢慢走回围场。 当晚艾沙克仍然发烧,不能出房间。苏丽安在房里躺着没睡,透过让风沙打磨过的窗台望着星星。也就是望着假想智慧生物,这是大家给这些星星取的名称,多么巧妙含煳。即使在确认他们真的存在之前,就这么称唿了:他们是一种假设的实体,把地球用一种奇异的时间膜包住,使得在一个男人去蹓狗或是一个女人梳头髮的时间中就过了一百万年。他们是一种散布在银河四处、能够自我复制的半生物机器网络。他们介入人类事件,或许也介入数不清的其他有意识的文明,原因我们并不太清楚,也或许根本没有任何原因。 她注视着他们,不过当然看不见。他们瀰漫了夜空,包含了好几个世界。他们无所不在。 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一个无比浩大的网络横过银河,使得它与自然力已无法区分了。它是不能讨价还价的,甚至无法和它说话。它在非人类的时间中与人类互动。它的字句是数十年,它的对话则和演化过程无法区辨。 它会做有任何意义的思考吗?会怀疑、会和自己争辩吗?会虚构意念并依此行动吗?换句话说,是个「实体」吗?或者只是一个庞大而且复杂的「程序」? 火星人为此争辩了好几世纪。苏丽安童年经常听那些年长的第四年期人辩论这个问题。苏丽安没有一个定论,没有人有。不过她猜想,假想智慧生物并没有中心,也没有运作的智力。他们会做复杂而且无法预料的事,演化也会。演化造就出极为复杂而且互相依赖的生物系统,却没有任何中心方向。一旦自我复制的机器被(某种早已不存的古代物种,这物种或许比地球和火星从星尘冷却形成还要古老许多)释放到银河中,他们就要受到同样无情的竞争和突变逻辑的摆布。在数十亿年中,什么样的东西不能生出?无比的规模和力量、半自动、就某种意义而言的「智慧」机器(拱门、包围住地球的时间膜)……这一切,没错。但是要说有个中心的激发行动意识?心灵?苏丽安是颇怀疑的。假想智慧生物不是一种实体。他们只是当自我复制的逻辑吞没了广大太空时所发生的事。 远古机器的尘灰落在沙漠上,这些落尘中长出奇异的、破败的碎片。一个轮子、一根中空管子、一朵有煤黑眼睛的玫瑰。艾沙克对西边有兴趣、遥远的西边。这意味什么?它有任何明确的意义吗? 这意味,苏丽安心想,艾沙克被当作祭品,一种像风一般没有心思也漠不关心的力量的祭品。 早晨,芮布卡太太准许苏丽安进入男孩房间。「你就会明白,我们为什么都这么担心。」她冷冷地说。 凌乱成团的被单下躺着瘫软的艾沙克。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苏丽安摸摸他额头,感觉到发散出来的高烧。 「艾沙克。」她嘆口气说道,既像是对男孩说也像是对自己说。他那种苍白又奄奄一息的情况唤起太多的记忆了。从前有另一个男孩,是的,另一场高烧、另一片沙漠。 「玫瑰。」艾沙克开口了,吓了她一跳。 第42页 「那是什么?」她说。 「我记得玫瑰。而玫瑰,玫瑰也记得……」 他眼睛仍然闭着,像是睡着了。突然间他一坐而起,枕头在他后腰下方被压着,他的脑袋也撞到床的靠背板。头髮因为汗湿显得稀疏。苏丽安心想,当人类能走、能跑、能跳的时候,看起来是多么坚强,而当不能做这些事时,他们又是多么脆弱呀。然后男孩做了一件连苏丽安都大感惊骇的事。 他睁开双眼,两眼虹膜竟几乎失了颜色,仿佛原本的淡蓝色被洒了金色油彩。他直直盯着她,露出微笑。 接着他说话了,他说的是苏丽安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听过的语言,那是火星上人烟稀少的南方荒地的方言。 他说:「是你,大姐姐!你都去哪里啦?」 接着,立刻就陷入沉睡,只留下苏丽安在可怕的回声中颤抖着。 第十三章 第二天早展,一架直升机低低飞过敏南村上方。虽然这可能没有恶意(伐木公司在最近几个月以来一直在探查这些山丘),但却让村民不安。于是伊布黛安建议他们快点走。「留下来要比离开危险。」她说。 「我们要去哪里?」丽丝问。 「到山区那一头。库伯利克墓。特克会载我们过去,对吧,特克?」 他看起来像在思索。「我也许需要一把铁锹,」他神秘兮兮地说,「不过,我会载你们过去。」 「我们要开村里的车回城里,比较不显眼的。你们来时开的车太醒目了。我会请一个村民把它开到海岸公路上,留在那里。」伊布黛安说。 「等这一切都结束以后,我拿得回我的车吗?」 「我不敢说。」 「噢,当然啦。」特克说。 丽丝知道当局有很多方法可以找出他们想找的人。体积小的射频标籤可以安装在车辆甚至衣物上。还有更多更隐密、更精细的装置可用。把他们的车开往北边的米南加保村民,同时也带走他们的衣服和其他东西。丽丝换上村里商店买来的一件印花上衣和棉布长裤,特克则是一条牛仔裤加上一件白衬衫。他俩都在伊布黛安的诊所里沖了澡。「要特别留意你们的头髮,」黛安指示他们,「头髮里可能会藏有东西。」 他们变得更疑神疑鬼了,把全身上下弄得干干净净的。丽丝上了黛安为他们安排的满布锈斑的车。特克坐上驾驶座,丽丝坐在他旁边,繫上安全带,等黛安和十几名围绕在她身边的村民道别。 「她很受爱戴。」丽丝说。 「北部海岸上每个村子都知道她。她年復一年在聚落中来来回回,帮助他们,这些都是移居的马来人,也有泰米尔人和米南加保人。他们都为她保留住处,也很保护她。」特克说。 「他们知道她是第四年期人吗?」 「当然。而且她也不是唯一的第四年期人。这些村里有些老年人要比你以为的还要老。」 世界在变,丽丝心想,而说再多人类染色体有多么神圣崇高,也阻止不了这个改变。她想像自己试图将这个事实告诉布莱恩。他无疑会拒绝或否认这个事实。布莱恩相信遗传安全部所做的都是好事,但这种信心有时也会动摇,产生裂缝。他擅长弥补但裂缝仍不断出现。这幢庞大建筑已经摇摇欲坠了。 伊布黛安·杜普雷小心翼翼上了车,系上磨得破旧的安全带。特克缓缓开着,村里的群众挤满窄窄的街道,跟着车子走了好几米。 「他们不愿意我走,」黛安说,「他们害怕我不回来了。」 每当他们驶过一辆车,丽丝都会缩一下身体。特克把头上的布帽压得低低的,盖在眼睛上。等车子一上了平坦的公路,他就开心地迳自哼着歌。伊布黛安耐心坐着,看着外面的世界往后退。 丽丝决定打破沉默。她转过头对黛安说:「告诉我艾夫兰·杜瓦利的事。」 「如果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部分,我说起来会容易些。」 「这个嘛……他在美利坚大学教书,不过他行事隐密,其他教职员不是很喜欢他。在我父亲失踪前不到一年,他没有解释什么原因就离开教职。档案室有人告诉我,他去信要把他最后一张薪水支票转寄到库伯利克墓的一个信箱地址。根据我母亲的说法,」虽然情感上很难受但却很难得地,丽丝逼自己说起过去,「在他辞掉工作以前,他来过我家几次。库伯利克墓没有他登记的地址,我搜寻他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现址,哪里都没有。我本来是想去库伯利克墓看看信箱地址是不是还在用,或者有没有谁租了这个信箱的任何纪录。不过这似乎只是猜测。」 「你很接近了,虽然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怪不得遗传安全部会对你有兴趣。」 「所以杜瓦利和这种沟通者派有关系?」 「不是有关系。那是他的,是他创始的。」 黛安说,杜瓦利在移民到新世界前好多年,就在新德里接受了第四年期疗法。「他受聘在大学教书后不久我认识他。麦哲伦港周围地区有成千上万个第四年期人,这还不包括那些想与世隔绝、安安静静过完他们延长的寿命的人。有些比较有组织,有些比较没组织。我们不会举行大会,理由很明显。不过我迟早都会认识大多数已知的第四年期人,还可以分出有哪些派别和小团体。」 「杜瓦利有自己的团体?」 第43页 「据我所知,是有几个想法相同的人。」她迟疑了一下。「我们被称作第四年期,是因为火星上这种疗法相当于进入生命的第四阶段,是成年期之后的成年期。第四年期疗法只是延长了生命数十年,但是其他心智或道德等方面,却不一定是成熟的。从疗法本身和所形成的规范制度来看,就能印证这一点。艾夫兰·杜瓦利把自己的着迷带进他的第四年期中。」 「什么样的着迷?」 「对假想智慧生物的着迷。对宇宙的抽象力量的着迷。有些人对自己的人类性质十分不满。他们想要被比自己伟大的东西救赎、去认可自己独特价值的感觉。他们想要接触上帝。第四年期的矛盾处在于,它对这种人像是磁铁一样。我们试图要控制这些人,但是……」她耸耸肩,「我们没有火星人的那套法律和社会规范。」 「所以他就根据一种想法去组织团体,这种想法是要创造出一种,一种……」 「一种沟通者,一种与假想智慧生物沟通的人类介面。他很认真看待这件事。他从第四年期团体中召集认同他的人,然后尽一切力量和我们隔绝。一旦开始进行这个过程,他们就会变得非常神秘。」 「你们不能阻止他吗?」 「我们试过,当然。杜瓦利的计划并不是第一次的尝试。在过去,其他第四年期人的介入已经足以压抑这种努力。必要时苏丽安·莫埃更会去教人阻止,她的权威在大多数第四年期人当中是毋庸置疑的。不过杜瓦利博士不受道德劝说影响,而等到苏丽安·莫埃来到时,他和他的团体已经躲起来了。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和他们只有非常零星的接触。就因为接触次数太少,知道得又太晚,所以无法阻止。」 「你是说有个小孩?」 「是的。他的名字,我听说,是艾沙克。今年应该十二岁了。」 「我父亲是十二年前失踪的。你想他会不会加入这个团体了?」 「不会。根据你对他的描述和我对杜瓦利招募人员的了解,不会。很遗憾,不过他不在其中。」 「那么也许他知道他们在做一些危险的事,也许他们绑架他了?」 「我们第四年期人是会抑制暴力的。你说的事不是绝不可能,但是发生机率不高。我从没有听过杜瓦利做过这种事。如果那种事发生在你父亲身上,那还比较像是遗传安全部的杰作。即使在那时候,他们也已经开始怀疑杜瓦利了。」 「遗传安全部为什么要绑架我父亲?」 「可能是要讯问他。如果他抵抗的话……」黛安面色沉重地耸耸肩。 「他为什么要抵抗?」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你父亲,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先侦讯他,然后怎么样……再把他杀了?」 「我不知道。」 特克说:「遗传安全部有一个执行委员会,丽丝。他们会自己写法律证明,所以可以任意而为。我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他们抓走了托马斯。托马斯是个第四年期人,而第四年期人是出了名的难侦讯。他们不怎么怕死,而且对于疼痛又有很大的忍受力。要从一个顽固的第四年期人口中得到消息,就表示要让他经歷一种通常到最后都会致命的过程。」 「他们杀了托马斯吗?」 「我猜是,再不就是把他移到某个秘密监狱,打算慢慢整死他。」 布莱恩可不可能会知道这件事、听说过事情?丽丝脑中闪过一个吓人的画面,是遗传安全部人员在领事馆嘲笑她的情景,笑她去发掘自己父亲真相的天真想法。她一步步都是如履薄冰,除了自己的无知外,没有东西保护。 可是……不,遗传安全部这个机构也许可以做到这件事,布莱恩却不会。虽然在婚姻中她并不快乐,但是她太了解布莱恩了。他也许是多面人,但不会是个杀人兇手。 伊布黛安要他们丢下汽车和衣服的确很明智,但是当他们离开树林区,进入麦哲伦港的工业化郊区时,特克发现他们做得还不够彻底。黄昏时分车过了炼油厂,左方是大海,炼油厂冒出的亮光犹如覃一般,他说:「从上了大路以后,我就一直看到几辆车,好像刻意跟我们保持一定距离。不过这也可能是我的想像。」 「那么就不要直接去阿隆吉。事实上我们应该尽快下高速公路。」黛安说。 「我没有说被人跟踪了。只是我注意到这件事而已。」 「我们要往坏处想。下一个出口离开。找个加油站或是哪个地方停下来,不要引人怀疑。」 「这里我有认识的人,是我可以信任的人,如果我们需要一个地方过夜的话。」 「谢谢你,特克,不过我想不应该危及任何其他人。况且我也怀疑丽丝会不会急着想认识你的前女友之一。」 「我没有说什么女朋友的事啊!」特克说着,涨红了脸。 他开进一座和零售店相连的加油站。麦哲伦港这一带住着炼油厂工人,许多组合式平房在景气繁荣的时候匆匆建好,从此以后便日益破败。他把车停放一棵雨伞树下,离加油机一段距离。最后一道日光已经消失,室外只有街灯的橘黄色亮光。 「如果你要丢车,再过去几条街有一个巴士站。我们可以搭巴士到稻米湾,再走去阿隆吉。不过那样就得半夜才能到得了。」特克说。 第44页 「也许这样最好。」黛安说。 「不过我真不喜欢又丢掉一辆车。这些交通费用是谁出钱的?」 「朋友和朋友的朋友。这你不用担心。车里什么东西都不要拿出来。」 特克和黛安把车牌拆下丢掉。丽丝要求去小店买些吃的东西,早餐过后他们还没有停下来吃顿饭呢。 她买了乳酪、饼干和瓶装水,在巴士上可以吃。结帐时,她注意到柜檯上有一叠抛弃式电话,是那种丢了个人手机时可以应急的,也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份的毒贩喜欢用的。她看过新闻报导过这类事情。她抓了一个,一起结帐。接着,她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拿着手机走到小店后面。 她按了布莱恩的家中号码。 他几乎立刻接起来。「餵?」 他的声音让丽丝一时间吓呆了,本想把电话按掉,但是后来她还是说了。「布莱恩吗?我现在不能说话,不过我要你知道我没事。」 「丽丝……拜託,告诉我你人在哪里。」 「我不能。不过有件事,这很重要。有个人名叫托马斯·金恩,托-马-斯-金-恩。几天前他被监禁了,很可能没有拘票或是任何法律纪录。可能是被遗传安全部或是自称是遗传安全部的人抓走了。你可以查一下吗?我是说,你觉得人被绑架是对的吗?如果你认为这样不对,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这个人放出来?」 「你听我说,丽丝。听着。你不知道自己惹到什么事了。你现在和特克·芬雷在一起,对吗?他有没有告诉你说他是个犯人?所以他才会逃离美国,丽丝。他……」 她转过头,看到特克从商店转角走过来,要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她把手机关上,不过这个动作也没有用了。在灯光下,她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怒容。他不发一语,把她手里的手机拿过去,掷向空中。 手机飞过灯柱,像只巨大的飞蛾般舞动,消失在峡谷边缘。 丽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转向他。特克铁青着脸。她从没有看过他像这样。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危险!」 「特克……」 他没有在听,一把抓住她手腕把她拉向街上。她好不容易挣脱他的手,不过却把装着乳酪和饼干的袋子掉到地上了。 「该死,我不是小孩!」 「你他妈的证明啊!」他说。 这趟巴士坐得不能算是愉快。 丽丝闷闷不乐,坐离特克远远的,看着窗外的夜向后移。她决定不要去想特克做过什么事,或者她可能做错了什么事,或布莱恩说过的话,至少在她平静下来以前。但是怒气消逝之际,她却只觉得落寞。这末班南下的巴士坐了半满,其他乘客是几个穿卡其裤和蓝衬衫、脸色严酷的男人,可能是轮班工人,住在南边海岸,好节省城里房租花费。坐在她后面座位上的男人用伊朗语喃喃说着话,也许是自言自语。 巴士隔段时间就会在水泥块搭建的车站和高速公路旁的店面公车站停下,这里是由寂寞的人和闪烁的灯光构成的世界。之后城市就被抛在身后,眼前只剩高速公路和大海那看不见海平面的一片黑暗。 黛安·杜普雷走过走道,在丽丝旁边坐下。 「特克认为你要更谨慎看待这些事,这是场冒险。」老女人说。 「是他告诉你的?」 「我推测的。」 「我是很认真的。」 「打电话不是个好主意。手机可能无法追查得到,但是谁知道警察或是遗传安全部会用上什么科技?最好还是不要去推测。」 「我的确是很认真的,」丽丝又一次坚持道,「只是……」 她找不出适当的字句。突然间她意识到她所知道的生命有多少正在巴士轮下流逝。 等到巴士开到靠近阿隆吉机场的一个车站时,特克已经不再咬牙切齿,而开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从旁投给丽丝一个带着歉意的眼光,她没理会。 他说:「还有约一公里路就到阿隆吉了,你们两位已经准备好要走路了吗?」 「是的。」黛安说。丽丝只点了点头。 从车站走去的路比较偏僻,灯火稀疏。行走之际,丽丝听到她脚踩在没有怎么铺好的路边的喀啦喀啦声,以及风扫过杂草丛生、没有树木的空地的声音。远处高草里有种虫子在叫,要不是那唧唧叫声中有种哀伤的音调,还真像是一个郁闷的男人用指甲画过一把梳子的梳齿,她会错认那是蟋蟀声。 他们来到阿隆吉机场的后门,这里离大门很远。机场用围篱围起,特克从口袋里捞出一把钥匙,边推开铁网门,边说:「从这里进去以后,我们最好是不要引人注目。机场十点以后关闭,不过现场还有维修组,新跑道那里也有警卫。」 丽丝问:「你不是有权利进到这里吗?」 「算是啦,不过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引起太多的注意。」 她跟着特克和黛安来到一间铝板机棚,位于机场航厦后方一排数十间机棚中的一间。巨大的门用锁链关上了,特克说:「我说要一把铁锹可不是开玩笑的。我需要用东西把这个弄开。」 「你被自己的机棚锁在外面进不去?」 「有点可笑吧。」他走开了,显然是去找工具了。 丽丝满身大汗,走路走得小腿发痛。她还必须去上厕所,也没有换洗衣物了。 第45页 「原谅特克吧,」黛安说,「他不是不信任你,他是替你担心,他……」 「从现在开始你都要这样吗?发表这种大师一般的声明?这有点烦人吧。」 黛安睁大眼睛望着她。然后,让丽丝多少有些松口气的,她笑了起来。丽丝说:「我……我很抱歉,可是……」 「不用!不用道歉。你的话一点也没错。这是老人的缺点,老是忍不住发表长篇大论。」 「我知道特克害怕什么。特克是把自己退路的桥给烧了。我的桥还在,我还有退路可以回去。」 「嗯,这就是啦。」她再次微笑。「大师发表言论了。」 特克从工地拿了一根钢筋回来。门闩比挂在上面的挂锁脆弱,喀啦一声就撬开了。他把那两扇巨大的钢门推开,打开室内的灯。 他的飞机在里面,他的双引擎「天王」机。丽丝还记得这是他们进行那次飞越山区的不成功航行时开的飞机。那似乎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 特克在做飞行检查时,丽丝和黛安去上了那间脏兮兮的员工厕所。丽丝从飞机库后方走出来,发现特克正和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激烈争论。男人个子不高、头顶微秃,脸上有明显的不悦之色。「我必须通报阿隆吉先生,」他说,「你也知道的,特克。」 「给我几分钟,我只要求这样。这几年来我请你喝的酒还不够我这个要求吗?」 「我只是劝告你说这种事是不准许的。」 「好。没问题。十五分钟,然后你爱通报谁就通报谁。」 「我现在是在正式告知你喔。没有人能说服我通融你喔。」 「不会有人说这种事的。」 「十五分钟。就十分钟。」 警卫转身走了。 特克说,从前赤道洲任何地方,只要能开条降落跑道,就是一座机场了。只要一架小小的四人座螺旋桨飞机,就可以到从前根本去不了的地方,而且没有人要担心申请飞行计划的事。不过,在临时政府和空中旅行财团残酷无情的压力下,那种情形已经改变了。强大企业和强大政府会把像阿降吉机场这种地方逼到转为地下,这是早晚的事。即使是现在,像这样在机场关闭后的下班时候起飞也不合法。这么做也许会让他丢了执照,不过反正他也要被逼走了。「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他说,「没有太多可损失。」然后他把飞机转向一条空跑道,开始起飞前的滑行。 特克就正在做他最会做的事,丽丝心想。穿上鞋,一走了之。他相信远处地平线的救赎力。她的信仰和他不同。 飞机离开地面,机身摇晃得像风筝,耳里只听见引擎的噗噗声,那巨大的叶片螺旋桨将他们载往那月光照亮的山区。伊布黛安朝窗外看去,喃喃说着:「现在这些东西比以前安静多了……噢,好多年前了,好多年前了。」 丽丝看到海岸的弧线斜向机身右侧,远处麦哲伦港那片乌黑的范围变得更小了。她耐心地等特克说些话,甚至是道个歉。可是他没有,只突然用手指了指,丽丝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刚好看到一颗流星的白热光尾巴闪过山顶和隘口,朝空旷的西部沙漠而去。 第十四章 布莱恩·盖特利对于这天早晨信箱中突然出现的残暴画面毫无准备。这个画面唤起他一段不愉快的回忆。 十三岁那年夏天,布莱恩在家人做礼拜的圣公会教堂担任义工。他不是很虔诚的青少年,教义的事让他很困惑。他也避开「圣经研究」,不过教会本身(它的组织和实际的建筑)却具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就是日后他称之为「庄严」的特质。教会加诸事物一个合理的界限,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双亲(他们经歷过后时间迴旋的经济混乱和宗教迷惘)每个星期都上教堂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布莱恩喜欢它的原因。他也喜欢新建教堂的松木味道,以及彩绘玻璃将早晨阳光分解出色彩的景象,因此他自愿担任夏天的义工,在几个昏沉欲睡的日子里打扫教堂,或是为年长的教友开门、替牧师或唱诗班指挥跑腿。到了八月中,他又被找去替每年一次的野餐会布置摆桌。 布莱恩家的郊区有维护良好的公园和青绿的山谷。年度教堂野餐会(这项惯例太怪异,以致连名称都有种古老的味道)在最广阔的公园里举行。野餐会不只是野餐,更是一个家庭心灵沟通日(根据周日告示宣传单上所说),因此有多家庭会去做沟通,有些时候甚至是一家三代都参加。布莱恩忙着铺上塑胶桌布、拖动冰桶和饮料桶、活动期间四处传递热狗、他不认得的小朋友互丢飞盘,学步的孩童碍手碍脚……这一切让他忙得不可开交。这天是野餐会的理想日子,阳光普照但不会太热,还有微风将烤肉的烟味吹走。即使才十三岁,布莱恩也很感激野餐那略带催眠的气氛,像个时间暂停的下午。 然后他的朋友莱尔和凯夫出现,邀他去玩。林子里有条小溪,可以打水漂或是抓蝌蚪。布莱恩向大人请了假,就和他们走进森林的绿阴中。浅浅的溪水像一条缎带般,流过古代冰河挤压出的圆石。在溪边,他们不只找到可以打水漂的石头,更惊人的是,他们还发现了一个居住处:一片破帆布营帐,全都歪扭着,还有装杂货的袋子、生锈的罐头(猪肉、豆子、猫狗食品)、空瓶子和棕色扁瓶、一辆锈蚀的购物推车,最后还有一团旧衣服,放在两株橡树中间。橡树树根冒出地面,彼此纠缠像是拳头。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一团旧衣服,而是个死人! 第46页 这个流浪汉至少死在这里好几天了,一直没有人发现。破旧的红色棉衬衫紧紧绷住他的大肚子,看起来既肿胀又皱缩,好像身上某种重要的东西被吸走了一样。身体露出来的部分被动物啃掉了,他那双乳白色的眼睛里有小虫,当风吹过来时,气味令人作呕。布莱恩的朋友凯夫转过头,立刻就吐在清澄的溪水中。 三人跑回公园里,告诉卡莱索牧师他们的发现。警察来了,一辆救护车也过来运走尸首,将这场突然变沉重的聚会打散了。 之后六个月,凯夫和莱尔都没有来做周日礼拜,仿佛教堂和死人是相连的,不过布莱恩的反应却相反。他之所以相信教堂的保护力量,正是因为他看到教堂之外是什么东西。他看到不神圣的死亡。 他看过死亡,死亡不应该让他惊讶的,但是他还是被二十年后从他信箱里出来的东西惊吓到了,就在他办公室神圣的墙内,也在他成年生命那小心界定却正在崩塌的界限之内。 两天以前,他接到丽丝打来的那通简短而被打断的电话。 电话是深夜打来的。那天,布莱恩从那种罗嗦的领事馆社交之夜离开后,便直接回家了。这种夜晚是在大使官邸喝酒,跟一般的可疑人士闲聊。布莱恩喝得不多,不过他喝的全进了他脑袋,于是回家路上他让车子自动驾驶。车子对于限速一板一眼,真是白痴得可以;加上受限在有自动驾驶网的少数几条街上,所以行进缓慢。在缓慢但安全的情况下,他回到曾经和丽丝一起住的公寓中,这里伴随着一种密室恐惧症的气氛和若非布置得还算舒适就会成为绝望的味道。上床前他沖了澡,边用毛巾擦干身体,边倾听城市夜晚的寂静。他心想:我是在这个界限之内还是之外? 关灯时电话响了。他把楔形话筒凑到耳边,听出她遥远的声音。 他试着要警告她。她说了一些他当下并不明白的事。 然后电话就不通了。 也许他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西蒙和维尔,但是他没有。他不能。电话内容是私人的,是对他一个人讲,也是为了他一个人讲的。西蒙和维尔不知道也无大碍。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坐在办公室里想着丽丝,想着他失败的婚姻。然后他拿起电话,打给彼得·柯区伯,他是联合国临时政府的「安全与执法部」的联络人。 柯区伯过去帮了他不少小忙,布莱恩也回报了不少。赤道洲有人移居的东岸是联合国託管地,至少名义上是如此,所以定下一套复杂的法律,由国际委员会经常修订。这里最接近公家警力的就是国际刑警,不过日常的执法大都是由戴蓝盔的军人负责。结果就造就了一种官僚体系,文书工作做得比行使正义要多,其存在也主要是抚平敌对国家间的利益冲突。要做任何事,就必须认识人。而柯区伯就是布莱恩认识的人之一。 柯区伯很快接了电话,布莱恩先听了他免不了的抱怨:天气啦、欺负人的石油同业联盟、他那智障的下属。最后,在柯区伯渐渐平復以后,他说:「我要给你一个人名。」 「好吧。」他说,「我还正需要呢,工作愈多愈好对吧。谁的名字?」 「托马斯·金恩。」他把拼法也告诉他。 「你为什么对这个人有兴趣?」 「部里的事。」布莱恩说。 「某个美国亡命匪徒吗?还是推销优质宝宝的业务员、一个变节的器官贩子?」 「类似。」 「我尽量。你欠我一杯。」 「没问题。」布莱恩说。 这件事他也没告诉西蒙和维尔。 相片是第二天早上从他的印表机上印出来的,同时还有一份柯区伯没有签名的简讯。 布莱恩看着相片,然后把它面向下放在桌上,再拿起来看。 他看过更糟的。但他当下不自觉想到的,却是约四分之一个世纪前他在教堂野餐会外发现的尸体,那具躺在两棵树裸露的树根中间,眼珠子已经变成乳白色而全身爬满了蚂蚁的尸体。和当时一样,他此刻下意识里感到胃里一阵翻转。 相片里是一具残破的老人尸体,放在覆着盐的石头上。尸体上的斑痕也许是大片的瘀伤,或者只是腐烂造成的。不过额头上确定是枪伤。 柯区伯没有签名的字条上写着:两天前于南角附近冲上岸,无证明文件,经指认为托马斯·w. 金恩(美国商船dna资料库)。你们的人吗? 看样子金恩先生流浪到野餐会的界限之外了。丽丝也是,他一想到这里,感到极度惊惶。 下午他又打给彼得·柯区伯。这一次柯区伯没有那么多话。 「我收到你传给我的相片了。」布莱恩说。 「不用谢我。」 「你说『你们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还是先不要讨论。」 「是美国人吗,你的意思是?」 没有回答。你们的人。所以,对,是美国人,或者彼得是在暗示托马斯·金恩属于遗传安全部?或者是他的死是这个部门干的?也许他指的是「你们的杀人事件之——」。 「还有别的事吗?」柯区伯问,「因为还有很多工作等我去……」 「再帮个忙,」布莱恩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彼得。我再给你一个名宇。」 第三部 进入西部 第十五章 第47页 艾沙克没能再说任何话就闭上了嘴,陷入一场唤也唤不醒的睡眠中了。那些第四年期的人继续照料他,但是对他的状况都束手无策。他的生命迹象稳定,似乎没有立即的危险。 苏丽安坐在艾沙克房里陪着他,窗外远处阳光照在沙漠上,将阴影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推移过硷性的沙砾。两天过去了。一天早晨,天空上煤黑色的乌云层层密布,雷电交加。每年这时候偶尔会来几场暴风雨,为山区带来一点雨水。夕阳西下时,风停雨歇,天空恢復一片澄蓝。空气有股新鲜而刺鼻的气味。男孩仍然沉睡着。 西边荒地上,细长植物在短暂雨水的滋润下开了花。或许还有别的东西也在旷野中盛开。例如艾沙克那朵有眼睛的玫瑰。 苏丽安表面虽平静,心里却吓坏了。 这孩子用埃许的声音说了话。 她猜想,这是不是就是宗教书籍上提到的在神面前的颤抖。假想智慧生物不是神(如果她了解「神」这个简单却超有弹性的字眼是什么意思的话),不过他们却拥有如神一般的力量,也同样神秘不可解。她不相信他们具有有意识的心灵,甚至觉得「他们」这个词都是误称、都是粗糙的拟人观。当「他们」显现时,人类自然而然的反应就是畏缩和躲藏。这是兔子对狐狸、狐狸对猎人的本能反应。 一生中两次,苏丽安心想,这是我特别的负担,要在一生中亲眼目睹两次。 艾沙克躺在床上,胸膛随着唿吸的节奏起伏。苏丽安坐在床边椅子上,不时会打个小盹。她常常做梦,梦得比她孩童时更震撼也更深沉。梦中她置身在一片不同的沙漠,那儿地平线比较近,天空是一种透入人心的暗蓝色。沙漠上有石头、有沙子,还有许多色泽鲜艷的管状或细瘦的植物。活像一个疯子的幻觉成了真。当然还有这个男孩。不是艾沙克。另一个,第一个。比艾沙克还要柔弱,皮肤比较黑,但是眼睛也像艾沙克一样,怪异而布满了金色亮点。他因为疲累,昏倒在地。苏丽安和一群成年人在一起,而她却是第一个胆敢走过去的人。 男孩睁开眼睛。他不能动,因为两条腿两条手臂和躯干全都被柔软的蔓藤绑住了。那些奇怪的植物把他钉在那里,有一些还刺穿身体。 他肯定死了。身体这样被刺穿,谁能活得下来? 但是他却睁开了眼睛。他睁开眼睛,轻声说:「苏丽安……」 她在艾沙克床边的椅子上醒来,在干热的空气中冒着汗。芮布卡太太已经进了房间,正望着她。 「我们在交谊厅开会。」芮布卡太太说,「我们希望你能去,莫埃女士。」 「好,我过去。」 「他的情况有改变吗?」 「没有。」苏丽安说。 但她心想:是时间还没到。 这其实不是昏迷,只是睡眠,是很沉的睡眠,而且持续好多天。这天晚上,艾沙克醒来了,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感觉……很不一样。 比平常要警觉:不只是醒来,而且比从前都要清醒。他的视力似乎更敏锐、更集中。他感觉到如果他想,还可以数得清空气中的尘灰粒,即使室内只靠床边灯光的照明。 他想要往西边去。感觉那里有样东西吸引着他。就所知的字里,没有一个字眼可以形容那样东西。一种存在,正在升起,而它需要他,他也需要它,那种急切类似爱情或欲望。 但是他不要离开围场,今天晚上不要。艾沙克第一次完全出于直觉的漫游毫无结果,除了发现那朵玫瑰以外。至少在他恢復体力之前,没理由再去一次。不过他得让自己离开这狭窄的房间,去嗅点儿空气,也让皮肤透透气。 他站起来,穿上衣服,走下楼。经过中央大房间,门没掩紧,门后传来大人们严肃的说话声。他走到外面院子里。远处大门边原本派有守卫看管,可能是要防止他又四处漫游吧。不过今晚守卫待在另一边,在有围墙的花园里。 他走进植物丛中,循着园丁铺设的石头路踱去。今晚空气凉爽,园中花草盛开。夜晚开放的仙人掌开花了,即使在昏黄月光下也看得出十分鲜艷。 落尘被雨水冲进土里,那里有些小东西在动。 艾沙克把手心贴放在一小块光秃的地上。土是温的,保留了白日余温。 天上星星闪亮。艾沙克凝视良久。它们是符号,教人似懂非懂;是字母,组成单字,再组成他几乎(但还不完全)可以看得懂的文句。 放在泥土上的手似乎碰到什么,他低头看了看。当手移开时,泥土鼓胀起来,泥屑四散落下。蚯蚓,他心想。不过这不是蚯蚓、不是看过的任何东西。它缓缓从土中扭动着钻出来,像是一根有指节的肥胖手指。也许是某种树根,但是长得太快,不可能是大自然的东西。它像是感受到艾沙克的温度一样,朝着他的手伸过去。 他并不怕。呃,不对,这话不是真的。一部分的他的确害怕,几乎吓得僵住。平常部分的他想要退缩,跑回房间以确保安全。然而现在有一种全新的感觉超越了这些部分的他,将他整个人笼罩住,让他觉得大胆而自信。对这个新的艾沙克来说,这根淡绿色的手指一点也不吓人,甚至毫不陌生。他认得,虽然叫不出名字来。 他让它触碰他,绿手指缓缓绕着手腕。艾沙克从它那里得到一种奇异的力量,而它也从艾沙克身上得到一种奇异的力量。然后他又去看着那些恆星闪耀的天空。这时每颗星星似乎都像一张张面孔那样熟悉了,每颗星星各有其色彩和重量,距离和星等也不同,虽然他都知道,但却叫不出名字。像一只正在嗅闻空气的动物,他再次面向着西方。 第48页 苏丽安走进交谊厅时,发现有两件事很明显。一是她不在时,他们已经都讨论得差不多了,她被找来这里是要作证,而不是商量。 第二件明显的事是,这里瀰漫着一种愁云惨雾、几乎像是伤恸的气氛,仿佛这些人明白他们创造的生活即将结束。这一点倒是绝对正确。这个团体无法再存在下去了。它开创的目的是养育艾沙克,而这个过程很快就要结束……不管是怎么结束。 这些人当中大部分一定都是在时间迴旋之前出生的,苏丽安心想。和其他地球的第四年期人一样,当中很大比例来自学术界;这其中也有技术人员,帮忙维修低温保育器;还有一名技工、一名园丁。就像火星第四年期人,这些人也把自己和一般社区隔绝。他们不像把苏丽安抚养长大的第四年期人,但是的确是第四年期的人;闻起来就有一股第四年期味,非常阴沉、非常自大、非常自负而不自知。 当然,主持会议的是艾夫兰·杜瓦利。他把手挥向房间前面一张椅子,要苏丽安坐下。「在危机更进一步发展前,我们希望你能解释几件事,莫埃女士。」 苏丽安正襟危坐。「当然,我很乐意尽力帮忙。」 芮布卡太太坐在主桌上,在杜瓦利博士右边,她投给她一个锐利和怀疑的目光。「我希望这话是真的。你知道,当我们十三年前接下养育艾沙克的工作时,我们面临一些反对……」 「养育他?芮布卡太太,还是制造他?」 芮布卡太太不理会这句批评。「是第四年期团体中其他成员的反对。我们依据的信念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们知道我们是少数人,少数人当中的少数。也知道你在别处为火星人做事,莫埃女士。知道你最后一定会找到我们,也准备要对你坦诚。基于你与一个比我们古老许多的团体的关系,我们尊敬你。」 「谢谢你。」苏丽安说,并没有掩藏她的质疑口气。 「不过希望你能对我们坦白,就像我们对你一样的坦白。」 「有问题就请问吧。」 「制造艾沙克的程序从前也尝试过?」 「是的。」苏丽安承认。「没错。」 「你在这方面有些个人经验,这是真的吗?」 这一次她回答就没那么快了。「是的。」她成长的故事在地球第四年期的人当中广泛流传。 「你可以和我们分享这个经验吗?」 「我不愿意谈论它,理由大半是个人的。因为这个回忆并不愉快。」 「但还是勉强吧。」芮布卡太太说。 苏丽安闭起眼睛。她不想回忆这些事件,然而回忆却常常是不请自来涌进脑海。但是芮布卡太太没有说错,即使苏丽安多么不愿意承认。是时候了。 那个男孩。 沙漠中的那个男孩。火星沙漠上的那个男孩。 男孩死在干燥的南部巴基亚省,这里离他出生且过了一辈子的生物研究站有一段距离。 苏丽安和男孩同年。她并不是生在巴基亚沙漠站,但是也记不得其他的家。她对于在巴基亚之前的事所知有限,而且都来自那些老师所说的故事:一个女孩和家人被帕亚河的洪水沖走,在约五公里外下游水坝的入口滤网上被人救起。她的双亲都丧生了,而这个小女孩,这个无人记得的苏丽安,受到重伤,唯有大量生物科技介入才能得救。 确切地说,女孩苏丽安必须重建,而方法就是用延长生命的第四年期疗法。 治疗大体上是成功的。她受损的身体和头脑根据她的模板dna重建起来。当然,她对于意外之前的生活已毫无记忆。她得到一次重生,就像婴儿一样从头再去学习认识世界、二度学习语言,爬行一段时间以后再摇摇晃晃踏出第一(或第二)步。 但是这个疗法有个缺点,这也是它很少用来介入医疗的原因。它不只提供本就有的长寿,也干扰了她生命的自然周期。 在青春期,每一个火星孩子都会长出深深的皱纹,使火星人外观上与地球人有明显区别。但这情形却没有发生在苏丽安身上。她依然是(以火星标准来看)没有性别、皮肤光滑得丑怪,是个长得太大的婴儿。当她往镜子里看的时候(即使在今天),还是免不了会想到某个粉红色而形状怪异的东西,就像是在一截腐烂树身中扭动的蛆。为了保护她,不让她受到羞辱,就由巴基亚沙漠站的那些救了她性命的第四年期人收留她、养育她。在沙漠站,有上百个宠她、疼她的父母亲,而巴基亚那些干燥的山丘就是她的游乐场。 沙漠站除她以外唯一的孩子,是个名叫埃许的男孩。 他们没有给他取别的名字,就只叫他「埃许」。 埃许被制造的目的是要与假想智慧生物沟通,虽然苏丽安觉得他似乎连和周遭的人沟通都没办法。即使是对苏丽安(他似乎很喜欢和她在一起),每次说的话也很少超过几个字。埃许和众人隔开,苏丽安只在一些指定的时间才可以去看他。 不过她是他的朋友。苏丽安并不在意这男孩的神经系统可能会接收到外星生物那看不见的讯号,就像埃许也不在意她全身粉红得像个死产的胎儿。他们各自的独特反而让彼此有了相似之处,以致那独特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巴基亚沙漠站的第四年期人鼓励这份友谊。他们对埃许倔强的沉默和他智力所显现的不够聪明感到失望。他很认真,但却没有好奇心。他睁大眼坐在那些大人为他设计的课堂里,也吸收相当大量的知识,但是对它们却是漠不关心。天空挂满星星,沙漠满是沙土,但是就算星星和沙土互换了位置,埃许也无所谓。他有没有跟假想智慧生物说话,或是他们有没有跟他说话,没有人知道。在这个话题上,他沉默得顽固。 第49页 埃许单独和苏丽安在一起时最为活泼。在某些日子,他们可以离开沙漠站去探索附近沙漠。有人监督他们,这是当然啦,总是有个大人会在他们看得到的地方。但是和沙漠站那些封闭的空间比起来,这已经是很狂放的自由了。巴基亚干燥得吓人,但是稀少的春雨有时候会在石头间积成水潭,苏丽安喜欢这些临时池塘中游来游去的小生物。有一种小鱼,在干涸的时候会把自己藏在胞囊中,像是种子一样蛰居,而在稀罕的雨落下时甦醒。她喜欢把藏有许多生物的水用双手舀起,让埃许静默而又带着惊异的表情,看着那些扭动身躯的小东西滑出她的指间。 埃许从来不发问,不过苏丽安会假装他问了。在站里她永远是被教导、永远是被鼓励要倾听;而和埃许单独在一起时,她就变成了老师,他则是既全神贯注又安静的听众。她时常会把当天或是那个星期才学到的东西解释给他听。 人不是一直生活在火星上的,有一天她告诉他,当时他们正漫步在阳光下灰尘满布的岩石中。千万年、千万世纪以前,他们的祖先从地球来,而地球是一颗比较接近太阳的行星。你无法直接看到地球,因为假想智慧生物把它包在一个不透光的膜中。不过你知道它在那里,因为有个月亮环绕着。 她提到假想智慧生物(火星人称做「阿布阿许肯」,这是由「强大的」和「遥远」两个字根组合而成的词),一开始时小心翼翼,猜想埃许不知道会如何反应。她知道他有部分是假想智慧生物,而她并不想触怒他。不过这个名词并没有引起特别的反应,只表现出他一向的漠不关心。因此苏丽安可以自由自在地讲解、想像、梦想了。早在那时候,假想智慧生物就已经使她着迷了。 她告诉男孩: 就一般人所知,他们位于群星之中。 而埃许,当然啦,是什么话也不会回的。 他们不能算是动物,比较像是机器,不过也会成长、复制。 他们做的事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原因……他们在千百万年前把地球放进一个时间很慢的泡泡里面,可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没有人跟他们说过话,除非你说过。也没有人看过他们。不过他们的零星碎片不时会从天空中掉落,奇怪的事会发生…… 「他们的零星碎片从天空中掉落。」这句话在杜瓦利博士那些第四年期人当中引起相当的惊愕。 杜瓦利清清喉咙,说道:「火星档案里没有提过这种事。」 「是没有。」苏丽安承认。「我们和地球直接沟通时也没有提到。即使在火星,这种事也很少见,差不多每两三百年发生一次吧。」 芮布卡太太说:「抱歉,是发生什么事?我不明白。」 「假想智慧生物存在于一种生态中,芮布卡太太。他们会繁茂、兴盛,然后死亡,然后再重复这个循环,一遍又一遍。」 「你说的假想智慧生物,我猜你指的是他们的机器?」杜瓦利博士说。 「这两者也许并没有很要紧的区别。没有证据显示他们的自我复制机器不是受控于他们自己的网络智慧,以及他们自己偶然的演化。很自然地,他们生命的碎屑会在太阳系当中流动。偶尔这些残余物就会被一个内行星的重力捕捉下来。」 「为什么这些东西没有落到地球上?」 「在时间迴旋以前,地球存在于一个年轻许多的太阳系中。五十亿年前,假想智慧生物几乎还没有在柯伊伯带1上住下。就算他们的机器进入地球大气层,也只是单独一个或稀稀疏疏的。地球上关于徘徊不去的光团或是奇异的天空物体的报告层出不穷,显示这种事确实不时会发生,只是没有人可以确认那是什么。当时间迴旋膜出现后,就阻隔了残余物穿透落下。即使现在,地球仍被一种不同的膜保护着,以防阳光过度的辐射。火星呢,不管是幸或不幸,并没有阻绝掉那些东西。火星人对这些并不陌生,杜瓦利博士。我们成长并且演化了千万年,一直以来我们都知道假想智慧生物存在着,而且太阳系实际上是他们的财产。」 【1kuiper belt,l915年,美国天文学家柯伊伯发现在距离太阳三十到一百天文单位之间有一个带状区域,带上有许多绕行太阳的冰体。】 「落在我们身上的尘灰,是同样的现象吗?」芮布卡太太说。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有敌意的急切。 「可能。沙漠里那些长出的东西也是。我们很自然会推测『这个』太阳系也让假想智慧生物住了无数个世纪。每年一次的流星雨不像是单纯的古代陨石残留物,反而更可能是他们的碎屑。落尘不过是一种特别密集的掉落,也许是最近一次『蜕皮』的结果。这就像是我们穿过一片云层,这云层的构成物是……」 「由他们废弃的细胞构成的。」杜瓦利博士说。 「算是一种细胞,脱落的,也许是抛弃了的,但却不见得是没有活力或完全死亡的。有部分的新陈代谢依然留存。」因此会有那朵有眼睛的玫瑰和其他那些发育不全、很快就死掉的生长物。 「你的同胞一定研究过这些遗骸。」 「噢,是的。事实上我们还培育过他们。我们的生物科技绝大部分是源自于对他们的研究。即使长寿疗法也有假想智慧生物的原因。我们大部分的药剂都要用到假想智慧生物科技的一些元素,所以我们才会模拟外太阳系的环境,以低温去培育他们。」 第50页 「我想那个火星男孩也和艾沙克一样……」 「他们接受的疗法和假想智慧生物装置的原料有更密切的关联。我猜你认为那是某种纯由人类制造的药剂?神奇的火星生物科技的又一项例证?从某种意义来说是的,但是它也不仅如此,而是某种非人类的、本来就无法控制的事。」 「而万诺文却把种子带到地球。」 「如果万诺文发现的地球文明,就和我们火星人一直以为的那么古老又有智慧的话,我相信他会坦白说明它的起源。不过不幸得很,他发现情况大不相同。他把我们许多秘密告诉杰森·罗顿,而杰森·罗顿又鲁莽地用自己做实验,还把这些秘密传给所谓『他信任』的人,结果那些人根本也没有多谨慎。」 苏丽安感觉到室内的惊异。万诺文和杰森·罗顿这两人的名字,在地球第四年期人当中提到时都是带有敬意的。然而他们毕竟也是凡人,容易疑虑、害怕、贪婪,以及仓促做出决定,好在闲时后悔。 杜瓦利博士终于还是开口:「可是,你们还是可以告诉我们……」 「这些是第四年期的事!」苏丽安被自己语气的兇勐吓了一跳。「你不明白。这是不『祖瑞』。」她无法确切翻译出这个词和它所有的微妙涵义。「让未改造的人知道这事是不对的,也很不适当。未改造的人并不想知道,这些事是给很老的人去担心的;一旦他们接受长寿的负担,就也要接受『这个』负担。不过我很愿意在你开始这个计划以前就告诉你那些,杜瓦利博士,如果你没有把自己藏得那么好的话。」 不过她这番话的对象,是出生在地球那喧闹森林中的人,即使他们的第四年期也是异类,是不能指望他们了解的。生命的最后时期,那精选的数十年,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多个几年可以唿吸。火星上所有的第四年期形式上都要和其他人隔绝。当进入第四年期时(除非是像苏丽安那样在特殊状况下进入),就要受到限制,同意过着随之而来的幽僻生活,这已经成为一种传统。地球第四年期曾试图重建一些这种传统,而这群人还甚至退居到一处类似沙漠中的庇护所。可是不同的是……他们不了解它的负担、他们还没有准备接受这神圣的知识。 荒谬的是,他们欠缺火星第四年期那种极端枯燥的修院生活。苏丽安讨厌那些把她养大的第四年期人,就是因为这一点。火星第四年期人行为举止活像是穿过某个古老迷宫中的隐形走道。他们用欢乐去换得一种尘灰满布的「庄严」。不过就算是那样,也要比地球这种混乱的鲁莽要强。在地球第四年期中,人类所有的罪恶,被不必要地延长。 或许是感觉到她的激动,杜瓦利博士说:「可是那孩子怎么样呢?请告诉我们埃许发生了什么事,莫埃女士。」 埃许发生的事很简单,也很可怕。事情打从假想智慧生物的残骸从外太阳系落下开始。 这件事并不是完全意料之外。火星的天文学家已经在好几天前就追踪到尘云的移动。这里的人对即将发生的事都觉得很兴奋。苏丽安获准爬上楼梯,到巴基亚沙漠站一座高扶墙上观看炽烈的落尘。沙漠站在五百年前最后一场战争中曾做过堡垒。 在苏丽安两段生命中都没有过这种事。她不是唯一爬到墙上观看的人。巴基亚站背对着欧默山脉的山嵴,大部分残骸会落在干燥的南方平原上。平原在星光下伸展,显得神秘莫测。那天晚上,天空满布一道道火线般的流星,苏丽安凝神看着这场演出,一直到讨厌的睡意袭来。她的照顾者把一只手搭在她背上,送她回去睡觉。 埃许也爬上扶墙,看着那些残骸落下,发出绿色和金色的亮光,但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回到床上,苏丽安发现睡意已消。她醒着躺了好久,思索所见,也想着阿布阿许肯装置的堆积残骸。想到那些吃着冰块和岩石的东西,在漫漫年月、远离太阳的寂寥中出生、死亡,他们的残余物穿过大气层落下时会燃烧。其中有不少残余物存活下来,开始一种不完整的新生命。歷史书上描述过这种奇特而具有怪异机械特徵的生长物,这个行星上的温度和(对他们而言)具腐蚀性的空气,并不适合他们生存。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的话,她能不能亲眼看到?天文学家说这些物质会落在距巴基亚站不远的地方。苏丽安是那么的着迷于假想智慧生物,她真想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样本。 埃许显然也是。 第二天早晨,站里气氛相当兴奋。埃许情绪很激动,他打从婴儿期以来第一次哭了。他的照顾者发现他把头往他卧室的南面墙上撞。某种看不见的影响力粉碎了他一贯的怡然自得。 苏丽安想要去看他,尤其听说这个消息后,但是她被回绝了,而且连着好几天都是。他们找来医生为埃许检查。这男孩的高烧起起落落,忽而沉沉睡去,忽而又醒来。每当他一醒来,就要求别人准他到外面去。 他已经不吃东西了,等到苏丽安获准进到房里时,几乎认不出他了。埃许原本是矮胖、圆脸,看起来很小;此刻却变得憔悴削瘦,而他那有着奇异金色光点的眼睛,也深陷在他瘦削的脑壳中。 她问他出了什么事,本来也不指望回答,不料他出乎意料地说:「我想去看他们。」 「什么?谁?你想去看谁?」 第51页 「阿布阿许肯。」 男孩胆怯的声音倒显得这个词更怪了。苏丽安感觉一阵寒意从背嵴底部爬到脑门。 「你说去看他们,是什么意思?」 「到沙漠。」埃许说。 「那里没东西呀。」 「有,有东西。阿布阿许肯。」 然后他哭了起来,苏丽安就得离开房间了。照顾埃许的护士跟着她走到走廊,说:「他已经好几天都吵着要离开这里。不过这是头一次提到阿布阿许肯。」 他们真的在那里吗?这些假想智慧生物、阿布阿许肯,或者至少是他们的残留物?苏丽安向她的照顾者提出这个问题。这个照顾者是个虚弱的老人,在变成第四年期以前是位天文学家。他说,是的,南边有一些活动。还给她看一组前几天拍的空中摄影相片。 这是一片荒地,尽是沙土、灰尘和岩石,和巴基亚站大门外的那片荒地并没多大差别。但是在一大片斜坡地上却端坐着一大团怪异到无法形容的东西。在苏丽安看来,这是些古怪不完整的半成品:色彩鲜艷的管子、银色的六角形镜子、分成一格格的球体。这些东西之间还是相连的,像是一只巨大、诡异的昆虫身体某个部位。 「这里必定就是他想要去的地方。」苏丽安说。 「可能是。可是我们不能让他去。风险太大了,他也许会受到伤害。」 「他在这里已经受到伤害了。他看起来快死了!」 她的老师耸耸肩。「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也许吧。可是苏丽安却替埃许害怕。他不算十足的朋友,但是却是仅有的。他不应该被迫受到监禁,苏丽安好想把他放走。她想像该怎么做、要怎样偷偷走进房间把他偷偷带出来……但是巴基亚站的走廊上向来都是人来人往,而埃许又总是有人看守。 况且她也不准时常去看他。她的生活没有他安安静静在一旁感觉很空虚。有时候她走过房间,听到他哭喊时还会畏缩。 晴朗的日子像是永无止境般过着,情况依然没有改变。她的老师说,外头荒地上,阿布阿许肯的生长物已经开了花并且开始枯萎,因为他们不适应这个环境。然而,埃许的焦躁不安却日益加剧。 杜瓦利博士说:「这些生长物……很危险吗?」 「不危险。它们生命很短暂。」 苏丽安心想,就像是温室花朵,被移植到不适合的气候和土壤中。 她最后一次看到埃许活着,是一天以后。 这天早晨,苏丽安在屋外,走在他俩一向一起散步的地方。她的照顾者离她有一段距离,知道她心里很乱,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又是一个大晴天。岩石在沙地上投下深沉的影子。苏丽安在大门附近漫步,脑袋里空空的,试着不去想埃许的事。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他,踩在一块大石头的影子当中,面向着南方,像海市蜃楼般站在那儿。苏丽安大吃一惊。 这简直不可思议。苏丽安回眼看着她的照顾者(也是个年长的第四年期人)。他已经停下脚步,在巴基亚站南面墙的阴影下休息。老人没有看到埃许,而苏丽安也不张扬,免得露出马脚。 她故意慢慢走近,尽量避免太过匆忙而引起老人注意。埃许从藏身处抬头看她,面露哀伤。 她弯下腰,假装在检视一块页岩或是一只急急窜过的沙甲虫,低声说:「你怎么熘出来的?」 「不要告诉别人。」埃许求她。 「不会,我当然不会。可是你怎么……」 「没有人看到。我偷了一件袍子。」他说,举起一件很大件的沙漠白袍,还扬了扬那两条袖子。「我爬上北边扶墙,那边连着岩墙,我就顺着爬下来了。」 「可是你在这里做什么?再过几小时天就黑了。」 「我在做必须做的事。」 「你需要食物和水。」 「我可以不用。」 「不行。」苏丽安只要离开沙漠站就会带着水,她坚持将随身携带的水瓶递给他,又给他一根她留给自己的压缩餐食棒。 「他们会发现我不见了。」埃许说,「不要告诉他们说你看到我。」 苏丽安从没有跟埃许有这么多的对话,和往常比起来,这简直是滔滔不绝了。她说:「我会的,我的意思是,我不会说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谢谢你,苏丽安。」 又是一件惊人的新鲜事。这是他头一次说出她的名宇,也可能是头一次说出任何人的名宇。踩在她眼前沙地上的不是埃许,而是埃许再加上别的东西。 阿布阿许肯。苏丽安心想。 假想智慧生物在他身体里面,从他已经改变了的眼睛往外看。 沙漠站里某个地方有钟声响起,苏丽安那个昏昏欲睡的照顾者一下子警觉起来,唿唤她的名字。「快跑。」她轻声说道。 不过她没有等着看男孩有没有听从她的劝告。她转身向着沙漠站,假装没事发生,走向她的照顾者,没说半句话,仿佛埃许置身多年的沉默进入她的喉咙,让她失了声。 「他要的是什么?要找到坠落的东西?可能吧……但是然后呢?」杜瓦利问。 「我不知道。我猜是想找同类吧。使假想智慧生物的复制者聚集、分享资讯并且复制的本能或程序,或许在男孩埃许身上也同样能运作。一旦接近掉落的残余物就会有危险。」苏丽安说。 第52页 「就像艾沙克吗?」芮布卡太太问。 「有可能。」 「你的同胞当时一定也问过同样的问题u」 「不幸的是,没有找到任何答案。」 杜瓦利说:「你说那个男孩死了。」 「是的。」 「告诉我们他是怎么死的。」 苏丽安心想:非要吗?非要再忍受一次吗? 当然,她非得忍受。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每一天,她都得忍受。 他离开沙漠站已经好几个小时,等到苏丽安的决心崩溃时,夜已深了。一想到埃许还独自留在外面的黑夜中,她就觉得害怕。男孩不在所引起的焦急和惊慌,让整个沙漠站像遭到了电击,这使得她的决心更加动摇了。于是她去找了她认为最和善的老师,就是她的天文学老师罗其斯。她说今天下午看到埃许了,边说还边哭,罪疚的泪水就像决了堤。待罗其斯终于听明白她说的话后,命令她待在原地。他马上去组织一支搜索队。 五男三女一群人在拂晓时分离开沙漠站,他们对于沙漠的危险和地理都相当有经验。全部的人坐在一台卡车里,由一架大机器拉着前进(沙漠站里大机器为数甚少,在这资源贫乏的行星上,大机器是项奢侈品)。他们准许苏丽安一起去,好指出她最后看到埃许的地方。万一找到时,她也可以帮忙劝他回沙漠站。 他们已经向最近的大城市要求送来更精细的机器、比空气还轻的透视设备等等,不过这些东西还要再过一天才能送到。在那之前,罗其斯告诉她,得靠眼力和直觉来找。幸而埃许没掩藏他的行迹,很明显他是往阿布阿许肯坠落最集中的地方前去。 当这支队伍走过低丘区、进入南方沙漠的盆地时,苏丽安亲眼看到那些坠落物正在腐烂。当时卡车驶近一团干燥并且正在破败的……呃,东西吧,苏丽安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一根淡黄色、有两人高的宽口管,高高立在一堆圆球、角锥和银白色镜子之上。这些东西全都是从布满小石子的沙漠地面长出来,又死掉了。或者说几乎死掉了。几根像羽毛的卷鬚像是巨大的鸟羽,无力地在超现实的垃圾中摇动着,也或许是干燥的微风吹动了它们。 苏丽安第一次面对假想智慧生物,是当她注视着埃许那改变了的眼睛时。现在是第二次。虽然天气很热,她却打了个寒颤,身子往后缩,靠向罗其斯。 「别害怕,这里没有危险的东西。」他说。 不过她并不害怕,不怎么害怕。占据她全身的是一种不同的情绪,一种令人眩晕的感觉,混杂着恐慌与着迷。这些是阿布阿许肯的碎片、是满布星星的东西的某部分零件、是一个神衹身躯的筋与骨。 「好像我能感觉到他们一样。」她低声说。 或许她感觉到的是她自己的未来,像是河水上涨,朝她涌来。 「莫埃女士,」杜瓦利博士严厉地说:「那个男孩是怎么死的?」 苏丽安让交谊厅里的静默再持续一会儿。现在已经很晚了。万籁俱寂。她想像自己可以听见沙漠的风在她耳中一波波吹动。 「可能是气力耗尽吧。最后我们在一个小洼地发现他,起初看不见,一直到我们走得很近才看到。他平躺着,几乎没有了唿吸。他周围……」 她不喜欢那幕景象。她这漫长的一生中,这幕景像始终萦绕不去。 「说下去。」杜瓦利说。 「他周围长出了东西。他被包围在某种假想智慧生物残留物的矮丛中。那些东西看起来很危险,尖尖的像矛,由一种坚脆的绿色物质组成。发育得也不完整,显然不牢固。不过仍在动……仍然是活的,如果你接受这种形容的话。」 「它们包围住他?」芮布卡太太问,她的声音比较温柔了。 「可能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在周围长出来的,或者他是故意走过去的。有一些……刺穿他了。」她碰了碰肋骨、腹部,说明是哪些地方。 「把他刺死了?」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仍然清醒。」 苏丽安从罗其斯身边冲出去,想也没想就往被外星尖刺刺穿的埃许跑过去,毫不理会那些叫她回去的惊唿声。 这都是她的错。她不应该帮助埃许逃出沙漠站。虽然他在那里不快乐,但是至少还安全。此刻他却被可怕的东西打败了。 这些阿布阿许肯的生长物虽然怪异,她却不特别害怕。它们围着男孩身体长出来,像是一圈削尖的篱笆柱。苏丽安可以闻到它们,虽然根本没注意到,那是一种刺鼻的化学味、有硫磺和酸腐的臭味。这些生长物并不健康,身上有密密麻麻的裂口和裂缝,有些地方像是烂了一样,变成黑色了。当她走过去时,长梗会微微移开,仿佛知道她来了。也许真的知道呢。 它们绝对是知道埃许的。有几棵最高的生长物弓成半圆形,而用尖端刺进男孩身体。在他胸口和腹部共刺了三个地方,衣服上留下一小团一小团干了的血渍。起初苏丽安看不出他是死或活。 他睁开眼睛,望着她,然后竟不可思议地露出微笑。 「苏丽安,」他说,「我找到它了。」 然后他最后一次闭上了眼睛。 交谊厅中的静默被一声怯生生的敲门声打断。 这个团体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参加这次会议。芮布卡太太匆忙去开了门。 第53页 艾沙克站在门外,身上仍然穿着睡衣,两个膝盖上带着脏污,两手也脏了,神情抑郁。 「有人来了。」他说。 第十六章 布莱恩·盖特利办公室门打开时,他的电脑上正好跳出一份新闻摘要。来客是矮胖的遗传安全部人员维尔。新闻稿的内容和最近的落尘有关。 维尔没和他那个阴沉的朋友西蒙一起来。他咧着嘴笑。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开心让布莱恩觉得有些龌龊。 「是你转寄这个的吗?」布莱恩指着新闻稿问。 「你先看。我等你。」 布莱恩想要把注意力放在文件上,但是他心思却一再飘到彼得·柯区柏传过来的相片上。托马斯·金恩的尸首,放在岩岸上,遍体鳞伤。他不知道维尔有没有看过相片。是不是他下令杀的人? 他真想问,但是他不敢。他眨眨眼,再看着通讯社的新闻稿。 麦哲伦港/路透社外星网: 马迪山天文台的科学家们今天发表惊人的声明,指出近来影响赤道洲东岸与沙漠内陆的「落尘」,「并非完全静止」。 落尘与落尘所含的微小构造,据信为本太阳系外围假想智慧生物构造的退化残余物,明显可见到生命迹象。 在今日于天文台召开的联合记者会上,美利坚大学、联合国地球物理观测及临时政府的代表们展示了「不完全的自我复制与自我组合的类有机物体」的相片与样本,这些物体是在从海岸山脉延伸到西部海边的干燥内陆盆地西端取得的。 这些物体由管子和线组合而成,从豌豆大小的空心球到人头大小都有。据说在行星环境中并不稳定,因此对于人类生命并无成胁。 资深天文学者史考特·克利兰说:「不可能会发生『太空疫病』的情况。坠落物很古老,也很可能在进入大气层之前已经磨损腐坏,绝大多数也因为通过时的剧烈燃烧而成为无菌体,完整留下的,只有少数奈米大小的成分。其中有极少数包含了足够的分子完整性,可以重新启动生长过程。但是它们的设计是要在极冷和深远的真空中茁壮成长。在高温、充满氧气的沙漠中,无法存活太久。」 当被问及这些构造物体是否还活着时,克利兰博士说:「我们手中的样本中是没有。最大量的活性群显然都在鲁布阿尔卡里深处(油藏丰富的西部沙漠),海岸城市的居民不太可能会在花园里发现外星植物。」 然而,由于不能完全排除掉有害的影响,因此在石油特区和赤道洲西海岸之间已经展开一般层级的检疫措施。虽然这片地区地形崎岖、不适合人居,也没有多少移居者,不过游客偶尔会去参观峡谷地,而石油北者也在那里。临时政府领土管理单位的保罗·尼森说:「目前旅游受到监管,警报也已发布。我们希望禁止好奇的人接近,并且协助需要进一步研究以了解这个重要现象的研究者工作。」 后面还有好几段关于细节和联络电话的文字,不过布莱恩认为他已经了解大概了。他朝维尔摆出一个「你说呢?」的表情。 「这结果对我们正好。」维尔说。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临时政府不过是个不称职的保姆,但是从落尘之后,尤其是西边这个怪东西之后,他们总算开始注意什么人要往哪里去了。尤其是监管空中交通。」 赤道洲每人拥有的私人飞机(大部分是小飞机),数目要高于地球上任何地方,简陋小机场也很多。载运乘客往返丛林聚落或是将石油地质学冢送往沙漠的交通,多年来都没有管理。 「坏消息是,」维尔继续说,「特克·芬雷昨天晚上开走他的飞机了。一起的还有丽丝·亚当斯和一个身份未明的第三人。」 布莱恩感到胸中一阵日益扩大的空虚,其中一部分是嫉妒,一部分是为丽丝担忧,她一步步把自己往更深的麻烦中钻。 「而好消息呢,」维尔说,他的笑意愈来愈浓。「是我们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我们也要过去,而你要跟我们一起去。」 第十七章 特克原本要把飞机降落在库伯利克墓几公里外一个他熟悉的小机场,就在通往油田公路上的低丘西边。如果麦可·阿隆吉已经先打了电话,又准备要告他的话,他的飞机很可能会被没收,虽然最后也免不了如此。 当飞机开始朝着面向沙漠的分水岭西坡往下做长距离滑翔时,黛安出乎意外地说要去一个不同的地点。「你记不记得你把苏丽安·莫埃载到哪里?」 「多多少少吧。」 「那请你带我们到那里去。」 丽丝回头看者黛安:「你知道到哪里找杜瓦利?」 「这些年来我听说了一些事情。这些山麓丘陵上满是有改革理想的小聚落,以及各种你能想像到的宗教隐居所。艾夫兰·杜瓦利就把他的围场伪装成这类地方。」 「可是如果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们并不知道,起初不知道。不过就算是像杜瓦利这种聚落也是会有漏洞的,有人会来,也有人会走。在紧要关头,也就是在那个孩子出生之前,他是躲着我们的。」 这就意味着要在空中再飞半个小时了。在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特克开了口:「手机的事,我很抱歉。你当时在做什么?要留言给你在美国的母亲之类的事吗?」 第54页 「差不多。」她很高兴他道了歉,而即使是想要把托马斯·金恩从拘禁中救出来,她也不想承认她是打给布莱恩·盖特利,以免把情况变得更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便。」 「为什么你要偷自己的飞机?」 「我欠机场老闆一些钱。生意不怎么样。」 「你可以告诉我的。」 「这不是打动一个有钱的美国离婚女士的好方法。」 「我不有钱,特克。」 「在我看来是。」 「那你计划要怎样还清债务?」 「其实我没有什么确实的计划。我想最糟的情况是卖掉飞机,还了债把钱存起来,然后到一艘要航向第二道拱门的研究船找个船位。」 「过了第二道拱门那里只有岩石和恶劣的空气。」 「我想要亲眼去看看。就这样,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如果我们之间有结果,我想我就留在港市,找个工作。那里总是有油管工作的。」 她小小吃了一惊,也感到开心。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又加上一句,「等我们这里的事结束,不管有没有找出关于你父亲的事,你都必须回美国。你在那里会过得不错的。你出身于一个受尊敬的家庭,关系也好,他们不会逮捕你、审问你。」 「那你呢?」 「我可以依照我的计划消失不见。」 「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回到美国。」 「那不安全,丽丝。我们现在身陷的麻烦不是我惹过的头一个。我不能回去是有充分理由的。」 告诉我,她心想,不要让我开口问。你知道他是个罪犯吗?所以他才逃离美国的。那就告诉我吧。她说:「法律问题吗?」 「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 他低飞过沙漠,月光照亮的山麓丘陵就在右翼下方。他说:「我烧了一幢房子。是我父亲的仓库。」 「你告诉我说你父亲做石油生意。」 「是啊,曾经做过。不过他不喜欢待在海外。我们离开土耳其以后,他就加入我伯父的进口生意,他们从中东的工厂进口便宜货,地毯啦、纪念品啦之类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烧掉仓库?」 「当时我才十九岁!丽丝。我非常火大,就想要修理我老头。」 她尽可能轻柔地说:「为什么呢?」 又是一片沉默。他注视着沙漠、飞机上的仪器……除了她以外的任何地方。「当时我跟一个女孩子交往,我们都要结婚了。是很认真的。可是我爸和我伯父不希望我们结婚。他们,你知道,对于种族是很老派的看法。」 「你的女朋友不是白人?」 「是西裔人士。」 「你真的会在乎你父亲的想法吗?」 「当时并不在乎。我恨他。说实话,他是个残暴的坏蛋。在我的眼里,是他把我妈逼死的。我才不管他怎么想。他心里明白,所以他一个字也没跟我说。他跑去我女朋友家,说如果她不跟我交往,就愿意付她大学一年的学费。我猜这交易听起来不错,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不过她事后觉得很不安,写信给我,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于是你就烧了他的仓库?」 「我从车库拿了几罐去漆水,到工业区,把它倒在卡车车库门上。那时候已经过了午夜。等到消防车赶到,四分之三都烧掉了。」 「你就报復啦。」 「我不知道的是,当时房里还有一个晚班警卫。因为我,他在烧烫伤病房里住了六个月。」 丽丝什么话也没说。 「更糟的是,我父亲把这件事压下来了,和保险公司弄了些安排。他找到我,告诉我这件事,说他是怎么样花了大笔钱,让我逃过法律制裁。他说那是因为我是家人,他对我女朋友做的事也是这个原因,因为家人最重要,不管我懂不懂。」 「他还指望你感谢他?」 「虽然让人难以相信,不过,的确是的。我想他是真的认为我会心怀感激。」 「你感激吗?」 「不,」特克说,「我不感激。」 他把天王机降落在几个月前载苏丽安·莫埃时降落的地方,这是一条铺有路面的小跑道,看起来似乎是在一片荒地中央。不过黛安坚持这里只距离杜瓦利的围场约一公里路,走路就可以到。 于是他们拿着手电筒走去。 聚落的影子都还没看到,就已经先闻到了。那是一种沙漠里淡淡的矿味,混杂着水气和花儿的味道。再走过一座小丘就到了。映入眼帘的是四座建筑和一个院子,有着红陶瓦屋顶,像是把中南美洲的农场搬过来一样。零星几盏灯火还亮着。这里有个花园,花园有一扇镂花铸铁门,特克看到门后站了一个人,像是个小男孩。他一看到他们,就往里面跑去。等他们走到大门口时,好几盏灯都亮了,还有十多人等在门口。 「让我先跟他们谈谈。」黛安说,特克欣然接受这个提议。黛安走近围篱时,他就和丽丝站在后面几步。他试图仔细端详这些第四年期人,但光是从他们身后照过来的,所以只能看到朦胧的身影。 黛安把手放在眼睛上挡住灯光。「芮布卡太太?」她勐然开口。 第55页 一个女人从人群中走上前。在特克看来,她有一点圆胖,髮丝很细,脑袋周围形成一道白色光圈。 「黛安·杜普雷。」这位芮布卡太太说。 「恐怕我带来几位不速之客了。」 「你自己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黛安?」 「你非要问吗?」 「倒也不一定。」 「要不就拒绝,要不就让我们进去。我很累了。我想在我们再次被打扰以前,恐怕没有什么时间可以说话了。」 艾沙克想要留下来看这些访客(突然光临的客人在他的生活里就像落尘一样罕见),不过他又开始发烧了,于是被送回床上。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睡不着又直流汗。 他知道花园里伸上来摸他手的卷鬚是假想智慧生物的装置,是一种生物性机器。发育得不完全,也不适应这个环境。当它绕着手腕时,他体会到一种令人兴奋的深沉感受。在某种程度上,他体内那未曾满足的需求获得了瞬间的满足。 然而短暂接触结束后,这种需求却反而更强烈。他迫切地想要去到西部那片沙漠。当然,他也害怕。害怕那么大的干燥地区,害怕会在那里找到的东西、害怕以如此强迫的力量占据他的那股需求。不过需求是可以满足的。他现在知道了。 他看着拂晓驱走星星,这颗行星像朵花一样转向太阳。 两名第四年期人陪着丽丝和特克走到一间宿舍,房里已经摆了几张床。床单还算干净,不过却有一股久久未曾动过的旧布的味道。 陪他们的第四年期人有些漠然,不过就这种情况下来说还算友善。两个都是女性,其中较年轻的说:「要用浴室的话,走廊走到底就是了。」 丽丝说:「我得和杜瓦利博士说话。你可不可以告诉他说我想见他?」 两个第四年期人互看了一眼。「等早上吧。」年轻的那个说。 丽丝在最靠近的一张床上躺下。特克则是摊开四肢躺在另一张床上,几乎是立刻,他的唿吸就变成长长的鼾声了。 丽丝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每一个都吵着要引起她的注意。她有一点惊讶自己竟然走到这么远的地步、成为等于是窃贼的同伙,还接受了一群离群索居的第四年期人的招待。艾夫兰·杜瓦利离她只有几间房之远,距离解开那个困扰她家人十多年的谜团也大概就是这段距离了。 是解开这个谜,或者是落入陷阱当中。她想,她父亲当年多么接近这些危险的真相。 她离开床,踮着脚走过室内,钻进特克的被单。她弯起身体贴着他,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另一只手伸到他枕头下,希望他的大胆或是愤怒能够渗透到她体内,使她不那么害怕。 黛安和芮布卡太太(安娜·芮布卡,丈夫约书亚过世后她才成为第四年期)一起坐在一间满是桌椅的房间里,桌椅都是这里的住民丢弃不用的。杯子就放在粗糙的木头桌面上,浸在一圈水渍里。夜已深沉,沙漠的旋风在房里穿梭,她的双脚冷极了。 这里就是围场了,黛安心想。朴素但还算舒适,有种修道院禁慾苦行的味道。一种圣礼的静默。令人不安的熟悉(她年轻时大部分时间都和宗教信仰激进的人相处)。 这里会发生的事情她都不难想像。这处围场无疑就像那些宗教隐所,除了这里还拿这个孩于做实验以外。而藏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地底下)的,则是超低温的生物反应器,火星的「化学药剂」就存放在里面繁殖。她看到他们用烧陶窑作为掩饰,若是有人不请自来,他们就会拿粗陶器和理想社会的宣传小册子打发,而那些人到走了还被蒙在鼓里。 这个团体创立的成员,黛安不是听说过就是见到过。最初的创始成员中只有一个不是第四年期,那就是芮布卡太太。她可能是后来才接受了疗法。 黛安说:「我要告诉你们的,是遗传安全部现在在麦哲伦港,显然派来不少人。很快就会找来这里,因为他们一直在跟踪那个火星女人。」 芮布卡太太仍然维持那冷酷的平静。「他们不是一直都在跟踪那个火星女人吗?」 「显然现在做得更好了。」 「他们知道她在这里吗?」 「就算现在还不知道,很快也会知道了。」 「你到这里来有可能引来他们。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黛安?」 「他们已经把苏丽安·莫埃和库伯利克墓连结在一起了。也有杜瓦利的名字。从这些资料出发,要找到这里会有多难?」 「不难。」芮布卡太太承认,眼睛盯着桌面。「我们在这里很低调,可是……」 「可是?对突发事件,你们有没有计划?」黛安冷冷说道。 「当然有。必要时,我们几小时内就可以离开。」 「那个男孩怎么办?」 「我们会保护他的安全。」 「实验进行得怎么样了,安娜?你们和假想智慧生物接触了吗?他们有没有跟你们说话?」 「男孩生病了。」芮布卡太太抬起头,皱着眉。「拜託你就不要再唱反调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在这里做的事?」 「我没恶意,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们就没有时间辩论了。」 于是黛安放和缓了点说:「事情有如你们所希望的发生吗?」 安娜·芮布卡站起来,黛安以为她不会回答了。但是她在门边停了一下,回过头来。 第56页 「没有,」她不带感情地说,「跟我们希望的不同。」 窗外的阳光像一只发烫的手,碰到丽丝脸颊时,她就醒来了。 房里只有她一人。特克到别的地方了,也许去上厕所,或是打探早餐的事。 她穿上第四年期人为她准备的普通衬衫和牛仔裤,心里设想着要问艾夫兰·杜瓦利的问题。等一梳洗完、吃了东西,就要和他说话。此时门外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从窗子往外看,有十几辆车正在堆装补给品。她立刻明白,这些人已在准备弃守这个围场。丽丝可以想到几十个他们会这么做的理由,不过她突然害怕杜瓦利在还没跟她说到话以前就走掉,于是急忙走到走廊上,看到第一个走过的人就去问了。 「可能在交谊厅,」这个第四年期人告诉她,「沿走廊直直走,到了院子往左转。不过他也可能在监督装货。」她最后是在花园门边找到他,他正在看一张写了字的单子。 艾夫兰·杜瓦利。她在父母亲从前在麦哲伦港举行的职员派对上一定看到过他,不过她在这类场合上看过太多不认识的大人,面孔都被记忆给弄混了。他看起来面熟吗?或者因为在照片中看过的关系所以觉得依稀面熟。由于接受了第四年期疗法,他看起来和十二年前没有多大不同:留着鬍子,圆脸上有一双大眼睛。他的眼睛掩在一顶宽边沙漠帽的帽影下。不难想像他在亚当斯家客厅中来回走动的样子,不过是又一个中年的什么学教授,一只手拿着饮料,另一只手往椒盐脆饼碗里捞。 她压抑自己的焦虑,直直走向他。当她走近时,他抬起了头。 「亚当斯小姐。」他说。 有人已经事先警告他了。她点点头。「请叫我丽丝。」她说,这是为了消除他的猜疑心。她并不想和一个为了科学研究去制造并且监禁一个孩子的人有什么深交。 「黛安·杜普雷说你有话想要跟我说。不幸的是,在这个时刻……」 「你很忙,」她说,「怎么啦?」 「我们要离开了。」 「要去哪里?」 「到处都可以。待在这里不安全,原因我想你也明白。」 「我真的只需要几分钟,我想要问关于……」 「你父亲的事。我也很高兴跟你说,亚当斯小姐……丽丝。不过你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们不只得尽快离开,而且还必须毁掉我们所建立的大半成果。生物反应器和内容物、文件和培养菌,凡是不希望落入迫害者手里的东西都得毁掉。」他看了看手中的纸,在两个男人把一辆装着许多纸箱的手推车拖到一辆货车旁时,在纸上打了个勾。「等我们准备好要走了,你和你的朋友可以跟我们坐一段路。到时候再谈。不过目前我有事要处理。」他加上一句,「令尊是个勇敢而有原则的人,亚当斯小姐。我们对于某些事意见不一,不过我很尊敬他。」 这至少表示他知道些什么,丽丝心想。 特克起得很早。 大厅里仓促的脚步声把他吵醒。他小心翼翼翻身下床,没有惊扰到丽丝。丽丝在夜里爬上床跟他一起睡,这时她半裹在被单里,轻轻打着唿。多么温柔啊,这个慈悲的神所创造的小东西。他猜想她对飞机上那些话会如何反应,这可不是她原本希望听到的内容吧?或许这些已经足够把她吓得赶回加州的家了。 他发现每个人都在搬东西,这些第四年期人显然已经准备放弃这里了。他去找黛安,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当他在交谊厅找到黛安时,黛安告诉他事情都分派好了,都由那些第四年期人以某种一丝不苟的程序在进行了,于是他就给自己做早餐。过了一会儿,他朝房门走去,该把丽丝叫起来了(如果她还没有自己起来的话)。 他在走廊上停了下来,有个男孩从门里往外伸长了脖子。这一定就是那个使黛安如此激动的男孩,那个半假想智慧生物的男孩。特克本来以为会是某种畸形的混种生物,但是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个娃娃脸的十二岁男孩,脸色红通通的,两眼有一点分开。 「嘿,你好哇。」特克小心翼翼地说。 「你是新来的。」男孩说。 「是啊,我昨天晚上到的。我叫特克。」 「我从花园看到你。你和另外两个人。」男孩加上一句,「我是艾沙克。」 「嗨,艾沙克。看来今天早上每个人都很忙。」 「我可没有。他们不给我事情做。」 「我也是。」特克说。 「他们要炸掉生物反应器。」男孩告诉他。 「是吗?」 「嗯,因为……」 但男孩突然全身僵直,两只眼睛睁得好大,特克清楚看到绕在虹彩外围那些神秘的金色小光点。「嘿……你还好吗?」 一句惊恐的低语:「因为我记得……」 男孩往后倒下,特克一个箭步,一把将他接在怀中。他赶紧大叫,向人求救。 「因为我记得……」 「什么?艾沙克,你记得什么?」 「我记得太多了。」男孩说完就哭了起来。 第十八章 拂晓时分,布莱恩·盖特利坐上了运输机,从麦哲伦港主要机场起飞。他繫着安全带坐在长型座椅上,维尔和西蒙则分别坐在两边。机上还有一群武装人员,不像是军方的人,因为他们的防弹衣上没有识别标志。机舱里空无一物,犹如工厂仓库。一道红光从舷窗照了进来,布莱恩看得出黎明将至。 第57页 先前,维尔要他提早在清晨以前就到机场。维尔说:「如果我们面临需要协商的情况,或是任何其他谈话,比方说,事件过后的侦询,我们希望你能居间跟丽丝·亚当斯交涉,由你来总比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好。你觉得怎么样?」 他觉得怎么样?简直烂透了!可是他不能说不,或许这么做可以保护她。他当然不希望她被某个怀有敌意的遗传安全部人员或佣兵讯问。她因为错误的原因而到了错误的地方,但是这不代表她就是罪犯。运气好的话,布莱恩或许可以让她免于牢狱之灾,或是更糟的灾难。托马斯·金恩尸体的印象在他脑中悸动,像是个脆弱的动脉瘤。 他只对维尔说了声:「我会尽力帮忙。」 「谢谢你。我们很感激。我知道这不是你进来工作的目的。」 不是他进来工作的目的。这已经变成笑话了。他能进到遗传安全部工作,是因为行政能力,也因为他父亲一个堂兄(堪萨斯市的遗传安全部分部主任)为他开的门路。他认同遗传安全部的使命,至少就工作上会接触到的部分而言。这个部门的理念是保存人类生物遗产、对抗黑市的复制工程、非法的人类改造,以及引进的火星生物科技。这在他看来都很有道理。大多数国家有类似的部门,也都遵循联合国在斯图加特协约下订立的行动纲领。一切都是干干净净、光明正大。 就算在遗传安全部极机密层级中有些官僚的角落、有些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人正在计划并且执行某些不太光明的攻击,对付那些对人类遗传连续性有害的人。那又如何?这并不令人意外。该知道的人就会知道。布莱恩从来就不是该知道的人。无知是他比较喜欢的良知模式,至少就「执行委员会」的事情而言。当然不是每件事都能依法行事、正大光明。身为成年人,布莱恩自然明白这一点。 可是他并不喜欢这一点。布莱恩的天性喜欢规矩,不喜欢混乱。法律是人类行为的园丁,花园之外是残忍的、血淋淋的场面,是脸上挂着阴森森笑容的西蒙和维尔,是那些武装的干部。也可以说,就是托马斯·金恩那残破的尸首。 飞机倾斜,往上爬升,飞越海岸山脉。这片山脉拦截了大部分赤道洲的降雨,使得内陆变成了沙漠。「我们一小时之内就会到达库伯利克墓。」维尔说。布莱恩以前去过库伯利克墓,那时他刚从美国过来,在一趟认识环境之旅的旅程中路过这里。那是座空荡荡的小城,尽是泥砖建筑,教人心情郁闷。小城存在的唯一目的是提供加油站,让开往鲁布艾尔卡里石油沙地,或是穿过玛迪隘口回到海岸的车辆在此加油。维尔说在库伯利克墓北边和东边的沙漠山麓丘陵上,有一个穿袍子的怪人组成的社区,其实就是离群索居的第四年期人。过去几小时的空中摄影显示,那里附近就停放着特克·芬雷的那架小型丛林飞机。 如今眼看这个地点要被攻下,布莱恩心想,过程会很勐烈吗?机上载了大批武器,他希望这些只是用来恫吓,让威胁显得逼真一点而已。第四年期的人应该是非暴力的,那种科技给了他们长寿,也让他们变得温和。没有杀人的必要,当然。就算会有任何杀戮,也不会牵扯到丽丝。他会负责做到这一点。至少在他的盘算里,他很勇敢。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库伯利克墓的机场不够大,无法供应运输机人员住宿。飞机在路面裂损的水泥跑道末端一停妥,机尾的货舱门就打开了,武装人员依序成群而下。几辆轻武装车辆在黄铜色的晨曦中等候着。布莱恩上了西蒙和维尔坐的那辆敞篷沙漠车。这种车当地人称做「公鸡」,因为它会在地面上弹跃而行,就像是不会飞的禽鸟。他们开在护送车队后面,开车的是西蒙。这车坐得并不舒服,加上高温和阳光,更让人受不了。眼前的库伯利克墓只是一个车厂和加油站,生锈的汽车零件四散,一辆老旧货车的传动系统弃置在石子地上,像是某种侏罗纪时代动物的嵴骨。不久他们驶离了大路,轰隆轰隆开在一条和山脉平行的硬土小路上。 一小时过去了,这其间只有西蒙试图用野战无线电和某人说话的嘶吼声打破沉默。从布莱恩听得到的内容看来,都是一些代号和让人听不懂的命令。之后车队越过一条小溪的最高处,第四年期的围场就赫然出现在正前方。军车勐然加快速度,巨大的轮胎扬起阵阵尘沙。维尔却停下车,熄了火,在突然的寂静中,布莱恩耳边响起嗡嗡的声音。 西蒙又开始大喊,先是对着无线电,然后对维尔,好像说什么「来不及了」,又发出要「中止」的命令。 「他们放弃了围场。」维尔对布莱恩说,「新的车痕。一定有二十多辆车。」 「你们不能至少拿下这个地点吗?」 「那要等到把他们可能留下来的军械全都拆掉引信以后。在这种情况下,他们……」 远处一阵爆发的亮光打断他的话。 布莱恩望着第四年期围场。片刻前还是围着一个中央庭院的几幢低矮建筑,此刻却变成一片尘云,往外扩散。 「可恶!」维尔正骂着,就在这千分之一秒,轰然一声巨响,剧烈震撼传送过来。布莱恩觉得他的肺涨了起来,整个胸口隐隐作痛。他闭起眼睛。第二道震波像火热的翅膀,拍动着迎面袭来。 第58页 围场不见了。布莱恩告诉自己,丽丝不在里面。里面没有半个人。 「……安排……」维尔正在说。 「什么?」 「他们早一步安排好要毁掉技术设备,不让我们拿走样本。我们来晚了。」爆炸激起了灰尘,维尔整个人蒙上一层白灰。西蒙的突袭队匆匆回来。 「丽丝?」 「我们必须假设她和其他人一起走了。」 「走去哪里?」 「他们不会全部在一起。从车痕看来,好像是几十辆车各往不同方向去。我们会追捕到一些。运气好的话,会抓到丽丝和其他主要目标。如果发出警戒,还可以派无人机在空中监视。不过我们没有时间,况且这个洲的无人机都被运到远方,去侦测那该死的油田在地震中的损失情况了。」 西蒙仍然对着话筒大吼,接着他关掉无线电,对维尔说:「飞机不见了。」 应该说是特克·芬雷的丛林飞机。不见了。逃走了。他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呢? 「至少,我们可以追踪到飞机。」维尔说。 同时也可以追踪到丽丝。 布莱恩回首看着围场的遗蹟。一阵阵黑烟从倒塌的地基上涌出,四周沙漠上多处小火团,断断续续烧着。曾经立在那里的那些砖块和泥砖建造的房舍,如今什么也不剩了。 一行人在库伯利克墓一个算是大众旅馆的地方过夜,这是一间瓦片屋顶的汽车旅馆。布莱恩和西蒙、维尔住同一间房,房里有两张床和一张行军床。布莱恩睡行军床。 这天从下午到晚上,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听西蒙打电话或接电话。他们经常会提到「执行委员会」这个词。 夜里,虽然有个碰碰作响的古董级电热器,房里依然寒冷,使得睡在行军床上的布莱恩难以成眠。他突然想到,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丽丝最后打给他的那通电话? 他的电话有没有被监听?丽丝的来电号码他没见过,也许是只能通几分钟话的抛弃式手机,避免被追踪。这通电话即使没什么罪嫌,布莱恩却没有向单位报告。这就会显示出他的忠诚度不够,不是值得信任的遗传安全部人员。 他想要对丽丝髮火,气她没道理地去蹚这浑水、气她执迷不悟地非要找出父亲失踪的缘由,非要把故事变成某种回忆录。 他想要生她的气,但却做不到,于是他就生起自己的气来。 黎明前,追捕逃亡的第四年期人的报告陆续传来了。西蒙对着话筒大喊,布莱恩则匆忙换好衣服。 机会一半一半,他想。 维尔说:「围场的人至少还有一半逍遥法外。我们的人拦下三辆车共十五个人,他们当中没有要角。好消息……」 布莱恩稳住自己。 「好消息是,一架登记在特克·芬雷名下的小飞机,曾企图在此地西边几百公里的一个公用小机场加油。机场经理认出了这架飞机,他看过司法快报上提过芬雷先生的前僱主要没收飞机,抵偿积欠的租金。他通知了临时政府,而那里有人很好心地也通知了我们。我们的人扣留了飞机驾驶和乘客。一男三女,全都不肯表明自己的身分。」 「其中有丽丝吧?」布莱恩问。 「也许,但是还没证实。不过可能会有更高价值的目标人物跟她一起。」 「她不是目标人物,我不认为她是。」 「她逃走了,这就使她变成目标了。」 但并不是高价值的,他固执地想。「我可以去看她吗?」 「如果我们现在动身,中午以前就可以到那里了。」维尔说。 库伯利克墓消失在他们后方之际,布莱恩心想,不知道库伯利克是何许人,他又为什么埋在这块荒地上?不过车上没有一个人有答案。西蒙把车从山间开向平坦的西方地平面,这小小的屋舍聚落也就在他们身后消失了。前方的路在早晨的热气中抖动,像是出现在想像中的东西。 西蒙一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不停拍打电话,但电话就是不通。车队包括这辆车加上装载佣兵的三辆重型卡车,四散开的车子之间通讯也是时有时无。维尔不解地说:「这里到西岸有六、七个浮空器,却没有一个该死的浮空器在做它该做的事。我们还能得到机场的消息,算幸运了。老天!」 让布莱恩感到讶异的还不只是断断续续的通讯。他注意到有车流不断朝相反方向行进,不光是石油公司的车辆,更多的是私人汽车。还有些车布满灰沙、饱经日晒,一副快开不动了的样子。他们看起来正在撤离鲁布艾尔卡里(这个偏远但还是有人居住的地区),也许真的是在撤离。搞不好又有新的微震了。 又前进了快一百公里,车队开到碎石子路边停下。西蒙和维尔走到前面,和佣兵连队队长谈话。看起来比较像是争执,而不是谈话,不过布莱恩也听不出所以然来。他站在路边,看着往西走的车辆。真诡异,他心想,这里多么像犹他州呀!同样灰濛濛的蓝色地平线、同样懒洋洋的白日高温。假想智慧生物在组合这颗行星时设计了这片沙漠吗?如果是的话,又是为什么呢?不过布莱恩不太相信他们会如此注意细节,在他看来,假想智慧生物是坚信长远结果的。他们种下种子(或是种下行星的种子),然后让大自然去做剩下的事,一直到收穫……不管收穫会是什么。 第59页 这里几乎草木不生,只有当地人称做仙人掌草的怪异树丛,而就连这个,在布莱恩看来也干巴巴的。然而他注意到在他脚下一块块焦茶色的仙人掌草丛之间,有个地方长出一种更鲜艷的东西。因为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就蹲下去看。引起他注意的是一朵红花。他不是植物学家,不过在这堆不起眼的树丛中,这朵花看起来就是不搭。他伸出手去摸它。这植物是冷的,而且多肉质,而且……似乎还会畏缩。花茎弯离开他,而花(如果它是花的话〉则垂下头来。 这样正常吗? 他讨厌这个该死的植物,讨厌这没有止尽的诡异。于是他告诉自己,这是场噩梦,让这一切都自以为正常的噩梦。 一行人终于来到公路旁的机场,这里有几座组合屋,两条铺有路面、一正一反的跑道,一座加油站,以及一间两层楼的泥砖造塔台,塔台设有雷达。通常机场的客户都是石油公司的飞机,载运高级主管往返鲁布艾尔卡里。今天跑道上只见一架飞机,一架特克·芬雷的、坚固的蓝白色天王小飞机,停在火热的阳光下。 遗传安全部的车队在最前面的建筑物前停下。布莱恩下了车,微微颤抖着,心中的恐惧再次浮现。既为丽丝害怕,也害怕丽丝,怕她会对他说些什么话,怕她对于他跟像西蒙和维尔这种人一起出现所下的结论,不论是对是错。 也许他可以帮助她。他紧紧抓住这个想法。她深陷麻烦当中,深陷在要命的麻烦当中,不过如果她不要说错话,而且否认同谋共犯,再把罪过推到别人头上,乖乖配合侦讯,她还是可以脱身的。如果她愿意这么做,布莱恩或许能够让她不用坐牢。当然她就得回家,忘了赤道洲和她那小小的调查嗜好了。在最近这几天的事情过后,她或许对于回美国不至于那么不屑。说不定还能学会感激他为她做的一切,而回到他身边呢。 他急忙加快脚步,好赶上西蒙和维尔。这两人穿过那群机场员工,快步走进一条临时走廊,来到一间小办公室门口。门口有一个机场保安看守,他的蓝色制服上满布灰尘。「嫌犯在里面吗?」西蒙问。 「四个人全在。」 「把门打开。」 守卫打开门。西蒙第一个进去,维尔跟在后面,布莱恩殿后。这两个遗传安全部人员勐然停下步子,布莱恩只得伸长脖子,从他们肩膀上看过去。 「操!」西蒙说。 房间中央一张脏兮兮的会议桌旁坐了三女一男,每个人都用手铐铐在一张椅子上。 从外表看来,男人或许有六十岁了。也许还要老,因为他是个第四年期人。头髮花白、细瘦、皮肤很黑……但是却不是特克·芬雷。 三个女人年龄都差不多。没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苏丽安·莫埃。当然也没有丽丝·亚当斯。 「诱饵!」维尔说。他的声调夸张,充满嫌恶。 「去查清楚他们是谁、知道什么。」西蒙对等在走廊上的那些武装人员说。 维尔把布莱恩拉出来。「你还好吗?」 「只是……对,」布莱恩好不容易说,「我是说,我很好。」 其实他并不好。此刻他给四名犯人拍照,四人脑袋都被子弹打爆,血染一片。他们的身体皱缩,覆盖着一层砂砾。看那样子也许是在某处遥远海滩被冲上岸,或者只是曾经被埋在沙漠中,这是他们为自己的长寿付出的死亡代价。 第十九章 杜瓦利开车往北走,一直到夜晚降临。趁着比较不那么心烦意乱之时,丽丝好好研究了他。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非常保护艾沙克这个孩子。 丽丝和特克被催促着上了一辆很大的多功能车,这种车有弹簧金属轮胎,可以适应各种地形。车子原本设计是可以舒舒服服载六个人的,不过他们却挤了七个人进去。丽丝、特克、黛安、芮布卡太太、苏丽安·莫埃和艾沙克。 特克原先主张坐天王机,却被杜瓦利和芮布卡太太的一番争辩打消了念头。飞机比混在车阵中的汽车容易追踪,又不容易掩藏。杜瓦利博士说他们打算用飞机调虎离山。围场上有四个年纪最长的第四年期人自愿上飞机往西飞,其中一人是合格的飞机驾驶。「很可能会被捕,不过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杜瓦利博士坚定地说,「即使会死,他们也不怕。」火星疗法的诸多讽刺之一是,虽然可以延长生命,但是也消除了对死亡的恐惧。特克问有没有治破产的疗法。 于是他们坐车离开,另有十几辆车也随后离开围场,或是走现成的路或是穿过荒凉沙漠,各朝不同方向而去。他们不想围场落入政府当局之手,因此安装了炸药,打算将围场连同任何会使他们被捕的证据一起炸毁。丽丝一行人先一步走远了,没有亲眼看到爆炸,不过在路上某处她倒是看到地平线上冒出一缕烟。她问杜瓦利博士会不会有人受伤,如果遗传安全部人员在定时引爆以前抵达,不是会被炸死吗? 「遗传安全部的人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事发生。如果发现围场被弃守,他们会知道那里已安置了会引爆的炸药。」 「可是如果他们大意,或是去的时间刚好不巧呢?」 杜瓦利耸耸肩。「生命中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保证的。」 「我还以为第四年期的人都应该是非暴力的。」 第60页 「我们对于别人的受苦,要比没有改造过的人敏感。这一点使我们比较脆弱,不过这并不会使我们变笨,也不会使我们不敢冒险。」 「即使冒着牺牲别人生命的险?」 苏丽安·莫埃对这话露出冷冷一笑。照黛安的说法,她是个畸形的火星人;但在丽丝看来,她却像是个阿巴拉契亚山脉一带用苹果雕出来的瘦削玩偶。她说:「我们不是圣人,到现在这一点应该已经很明显了。我们也会做出道德的抉择,而且经常还是错的。」 杜瓦利想连夜开车,但被特克说服了,于是一行人就在一片空地上扎营。空地四周围绕着低矮的手指松树林。赤道洲山脉连绵,此处正好位于赤道洲分水岭的西坡。由于海拔的关系,这里的降雨相当规律,甚至还有一条清澈的溪流,可以取水饮用。溪水冰凉,丽丝想,一定是从那些高高隘口下山谷里的冰河流下来的。透心的冰凉勾起她快乐的回忆:那年她十岁,父亲带她去葛斯塔德滑雪,阳光照在雪地上,登山吊椅的机器吱嘎声和笑声穿透了冰寒的空气。如今却是好遥远了,距离好几个世界、好几年了。 丽丝帮助特克在瓦斯炉上热蔬菜炖肉罐头。他想在夜晚来临以前就把晚餐做好,关熄炉火,免得有无人飞机在天空中感应到热度。杜瓦利博士说,他怀疑追捕他们的人不会追到这么远的地方,尤其大部分这类监测设备都被调去处理油田危机了。特克点点头,不过还是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心为妙吧。」在顺着丘陵往北走的路上,他们讨论了计划,至少是特克讨论了他的计划,第四年期的人则说得比较保留。特克和丽丝打算坐到北边城镇新康伯兰,再从那里搭巴士过「法老隘口」到海岸。第四年期的人则继续走到……走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走到能够照顾男孩的地方吧,丽丝希望。这是个长相奇特的孩子,头髮是锈红色,被某个权充围场理髮师的人(可能是芮布卡太太),用一把厨房剪刀剪得好短。他的两眼距离很宽,让他看起来有点像只鸟。瞳孔里还闪着金光。他一整天都不怎么说话,就算说了,也多半在早上。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相当不安,丽丝觉得奇怪的是,只要路遇上转弯,他不是皱眉、呻吟,就是如释重负地吁口气。接近傍晚时,他就发起烧来。「又发烧了。」她听到芮布卡太太说。 此刻艾沙克正睡在车子后座上,车窗是开着的,好让高山的空气在车内流通。白天很热,但阳光已渐渐偏斜,听说到了夜里,空气会冷得让人很不舒服。车上只有六只睡袋,这些睡袋都很高级,有隔热效能。必要时人也可以睡在车上。看起来不像是会下雨,不过特克还是在树和树之间挂起防水布,就算只有一丁点的保护或是遮蔽也好。 丽丝搅动着炖菜,特克煮着咖啡。「飞机真是太可惜了。」 「反正我也保不住它。」 「回到海岸以后,你要做什么?」 「看情形。」他说。 「看什么情形?」 「看很多事情。」他眯起眼睛望着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望过来。「也许回到海上……如果没有别的事发生。」 「或者我们也可以回美国。」她说,心里猜想他对「我们」这个词会怎么解释。「你之前的法律问题,基本上是过去了吧,对不对?」 「也可能又炒热了。」 「所以我们要另想办法了。」 「我们」这个代词悬在空气中,像个还没被打破的「皮纳塔」玩偶——墨西哥孩童在节庆时蒙着眼,挥棒打破的那种挂在空中、内部放满糖果点心的鲜艷玩偶。 「我想我们是必须这么做了。」 我们。 夕阳在一片愈来愈红的暮霭中贴上了地平线,他们开始吃起了晚餐。特克吃得快,话不多。黛安·杜普雷和苏丽安·莫埃坐在远处一根木头上,专心说着话,但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而芮布卡太太在艾沙克身旁走来走去,哄他吃东西。 于是,就剩下杜瓦利博士一个人,这是丽丝头一次真正有机会私下和他说话。特克待在野营炉火和锅子旁,丽丝独自走过去坐在杜瓦利旁边。杜瓦利面带埋怨地看着她,像是一只棕色大鸟,不过他没走开。「你想要谈谈你父亲。」他说。 她点了点头。 「我们是朋友。我最敬佩你父亲的,是他热爱他的工作,但却不是那种狭义的爱,他爱它,是因为他用更广泛的方式去看待它。」杜瓦利像是事先演练过似的说。「你明白我的话吗?」 「不明白。」她当然明白,不过她要听听杜瓦利的解释。「不太明白。」 杜瓦利弯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我手上的是什么?」 「表土,枯叶,也许还有几只虫子。」 「表土、矿物残余、淤泥、分解并且供应养分的腐败生物量层、细菌、蕈类孢子……当然还有几只虫子。」他把土壤拂掉。「就像是地球,但是又有些小小的不同。就地质学来说,这两颗行星非常类似:花岗岩是花岗岩、片岩是片岩,不过在这里分布的比例不一样。这里的火山活动比地球上少。大陆板块的移动和侵蚀速度不同、赤道和两极间的斜温层比较不那么陡。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和地球有多么像!」 「因为假想智慧生物为我们造了这颗行星。」 第61页 「也许不能算是为我们造的。不过,没错,他们是造了这颗行星,或者至少是修改过了。这使得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研究变成一种全新的学问,不单是生物学或是地质学,而是一种行星的考古学。这颗行星早在现代人类演化以前、在时间迴旋之前几百万年、也在拱门立起之前几百万年,就深受假想智慧生物的影响。这一点可以告诉我们些许他们的方法,和他们能够从长计划的特殊能力;如果我们追问的问题正确的话,或许也能略知他们最终目标是什么。你父亲就是在这种认识下进行研究。他从没有忽略掉那更大的真相,从没有停止对它的惊异。」 「行星工艺品。」丽丝说。 「那是他正在写的书。」杜瓦利点点头。「你看过了吗?」 「我只看过书的导论。」还有一些笔记,那是从她母亲时不时就要发作的彻底大扫除中抢回来的。 「真希望还有更多。那会是一本很重要的着作。」 「你和他谈的就是这本书吗?」 「是的,算满常谈的。」 「但没有一直在谈。」 「当然啦,我们谈到火星人,谈到他们对假想智慧生物知道些什么。他知道我是第四年期的人……」 「你告诉他的?」 「我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他。」 「为什么呢?」 「因为他很感兴趣;因为他值得信任;因为他了解世界的性质。」杜瓦利微微一笑。「基本上,因为我喜欢他这个人。」 「他接受你的第四年期身份吗?」 「他很好奇。」 「他有没有提到也想接受这种疗法?」 「我不敢说他没有考虑过,不过他从没向我开口。就我所知,也没有向任何人开口。他爱他的家人,亚当斯小姐,用不着我来告诉你这一点。他失踪我也感到很震惊。」 「你有没有把关于艾沙克的这项计划告诉他?」 「有。还在计划阶段的时候,我和他谈过。」杜瓦利啜了一口咖啡。「他不喜欢。」 「不过他没有告发你,也没有试图阻止?」 「是的,他没有告发我们,不过我们为这件事吵得很兇。那时候我们的关系有些紧绷。」 「紧绷,但是没有破裂?」 「因为虽然我们意见不同,他还是能理解这件事为什么必要。急迫的必要。」杜瓦利靠近她,有那么一瞬间,丽丝真怕他会伸手握住她。她不大肯定自己能不能受得了这个动作。「能够与假想智慧生物,或者说与使这浩大的机器网运作的心灵,做任何实体接触,这种想法不但使我着迷,也使他着迷。他知道那有多么重要,不只是为了我们这一代,也为了未来的世代,为了人类这种物种。」 「他不肯合作,你一定很失望了。」 「我不需要他的合作,不过倒是希望他能贊同。当他对这有所保留时,我很失望。后来我们就只谈别的事,根本不提这件事了。当这个计划认真展开时,我就离开麦哲伦港,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你父亲了。」 「那是他失踪前六个月的事?」 「是的。」 「你知道任何关于那件事的情形吗?」 「关于他的失踪吗?不知道。当时遗传安全部在麦哲伦港也在找我,因为这个计划也已经传到他们耳里去了。当我听说罗伯特·亚当斯失踪了,我就猜他是被遗传安全部的人抓去审问了。不过我并不确定。我不在那里。」 「遗传安全部审问过的人,大部分都还出得来,杜瓦利博士。」虽然她知道不是这样。 「不是全部。」杜瓦利说。 「他又不是第四年期的人,他们为什么要伤害他?」她要说的是「杀他」,只是没勇气说。 「他有他的原则,他会出于这种坚持而反抗到底。」 「依你们的交情,你有把握这样说吗?」 「亚当斯小姐,我二十年前在印度班加罗尔接受疗法。我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不过我很会看人。罗伯特·亚当斯这个人不搞神秘,他的诚恳简直是写在脸上。」 他遭人谋杀了。这一直是最可能的解释,不过细节可能要比丽丝想像的更为邪恶。罗伯特·亚当斯被人杀害,杀害他的人永远也不会受审。不过这故事中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他的好奇心、他的理想主义、他信念的力量。 这些想法想必都写在她脸上了。杜瓦利用一种深表同情的语气说:「我知道这帮不上什么忙。很抱歉。」 丽丝站起来。此刻她只感到寒冷。「我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 「请问。」 「你有什么正当理由?姑且不论人类命运如何,把一个无辜的孩子放到艾沙克的位置上,你要怎么说明你的理由正当?」 杜瓦利把杯子一仰,当场就把最后的咖啡喝完。「艾沙克从来就不是个无辜的孩子。艾沙克从来就是现在这样。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和他交换位置,而且恨不得快点呢!」 她穿过营地,走到一圈亮光下,特克正坐在那里,拨弄一个口袋型电信接收器。特克,那个「失踪」的具体代表人物;特克,从多种生活中一一消失的人。「无线电坏了?」 「浮空器没有东西传过来。麦哲伦港也没消没息,最近一次是听说西部深处又有一场微震。」石油收益理所当然是麦哲伦港永远挂念的事。人人都相信「托拉斯」。特克又看了她一眼。「你还好吗?」 第62页 「只是累了。」她说。 她又煮了一壶咖啡,让自己保持警醒。其他人都开始准备各自睡去。终于,如她所愿的,除了她和火星女人苏丽安·莫埃外,大伙儿都睡了。 丽丝对苏丽安·莫埃有些畏惧,虽然她看起来像是会想扶着她过马路的那种老太太。她的年纪和穿梭过的距离像是一种看不见的气氛,围绕着她。她坐在营火旁,木材烧得红通通的,只剩下空心,快要熄灭了。她鼓起勇气才走到她面前。 「不要怕。」老女人说。 丽丝吓了一跳。「你能看穿我的心思吗?」 「我能看穿你的表情。」 「我其实不是很害怕。」是有点害怕。 苏丽安微微一笑,露出她小小的白牙齿。「我想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害怕,毕竟听说过那些传闻。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冷酷的老火星人、幼年受伤的受害者。」她敲敲自己脑袋。「我的道德坚持。我的传奇过往。」 「你认为你自己是这样吗?」 「不认为,不过我认得出世人对我的描绘。你花了很多时间和气力找我,亚当斯小姐。」 「请叫我丽丝。」 「好吧,丽丝。你还带着那张你四处拿给别人看的相片吗?」 「没有了。」在黛安的催促下,她在米南加保村就把相片毁了。 「很好。现在我们就在这里了,没有人会听到,我们可以说话了。」 「当我开始找你的时候,我没有想到……」 「会造成我的不便吗?或者会引起遗传安全部的注意?不用道歉。你知道的就是知道,不知道的,你怎么想也想不到。你是要问我罗伯特·亚当斯的事吧?还有他为什么死、怎么死的。」 「你确实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没有亲眼看到他被杀,不过我曾经和目击他被绑走的人说过话,我想像不出还会有别的结果。如果他能回家,他早就回家了。如果这话太唐突了,我很抱歉。」 虽然唐突,但却也是愈来愈明白的道理,丽丝心想。「他被遗传安全部的人带走,这是真的吗?」 「被他们称做执行小组的人带走。」 「他们也在追踪杜瓦利博士和他的团体。」 「是的。」 「你也是。」 「是的,不过理由略有不同。」 「你想要阻止他制造出艾沙克。」 「我想要阻止他进行一项不必要的人类实验,一项既残忍又可能是无济于事的人类实验。没错是的。」 「那不正是遗传安全部要的吗?」 「那只是他们新闻稿上说的。你真的相信像遗传安全部这种组织,所作所为都是他们公开宣称的事吗?如果能取得制造工具,他们的秘密碉堡里早就装满了复制的艾沙克,一个个用线连在机器上,还派重兵看守呢!」 丽丝摇摇头,整理一下思绪。「你怎么遇见我父亲的?」 「我在赤道洲遇到的第一个对我有用的人是黛安·杜普雷。地球第四年期人并没有正式的阶级,但是在每个第四年期团体中都有个中心人物,在每个主要决定中拿主意。黛安在赤道洲海岸就扮演这个角色。我告诉她我想找到杜瓦利的原因,她给了我一些或许有用的人名,他们不全是第四年期的人。杜瓦利博士和你父亲是朋友,我和你父亲也是朋友。」 「杜瓦利博士说我父亲很值得信任。」 「你父亲对于人性本善有惊人的信心,但这不见得都对他有利。」 「你认为杜瓦利利用了他?」 「我认为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杜瓦利博士的真面目。」 「那是?」 「虚浮的野心、极度的不安全感,以及捉摸不定的良心,这是很危险的。你父亲并不愿意泄漏杜瓦利博士的计划和他的下落,甚至对我也不肯。」 「他后来说了吗?」 「等我们都熟了以后他就告诉我了。我们先花很多时间探讨宇宙论。我猜那是你父亲评价别人的独特方式。他曾经说过,从一个人看星星的方式可以看出许多事。」 「如果他把他知道的告诉了你,为什么你还找不到杜瓦利,阻止不了他呢?」 「因为杜瓦利够聪明,他一离开麦哲伦港就改变了计划。你父亲相信杜瓦利正在赤道洲遥远的西部海岸建立一处围场,然而那里至今大部分仍是荒地,除了几座小渔村外。不过当时他的确是这么告诉我的,当遗传安全部审间他时,他一定也这么说了。」 「杜瓦利认为我父亲不肯说,他认为这是他们杀害他的原因。」 「我相信他有抵抗。不过以我对他们侦讯手段的了解,我怀疑他抵抗得了。我知道你听到这个会难过,丽丝,我也很抱歉,但是这是实话。你父亲把他知道的告诉我,是因为他认为应该要制止杜瓦利。他相信我有这个权力去干预,会用非暴力的方式对待杜瓦利和那个第四年期团体。只有在受到胁迫的情形下,他才会把这些事告诉遗传安全部。但是,丽丝,你父亲有没有说都不重要。杜瓦利并不在西岸,他从来没有在那里。遗传安全部根本不知道他去了那里,等到我发现他的下落时,也已经太迟了。都过了好多年了,艾沙克已经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再也回不去子宫里了。」 「噢。」 寂静中,丽丝只听见营火燃烧的哔剥声。 第63页 「丽丝,」苏丽安·莫埃轻柔地说,「我很小的时候双亲就不在了。我猜黛安也告诉你了。我失去了双亲,但是,更糟的是,我失去了对他们的记忆,就像是他们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很遗憾。」 「我不是要你同情,我想告诉你的是,在某个年纪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去了解关于他们的事。我想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怎么去住在一条日后会闹洪水的河边、他们有没有可能注意到警告,或是根本忽略了。我猜我想要知道的是,该因为他们想救我而爱他们,或因为救不成我而恨他们。我发现了很多事,大多数是没有关联的,包括一些他们私人生活的痛苦实情。最重要的是,我终于了解责任不在他们。这是个小小的慰藉,却可能是唯一的慰藉,就某方面来说,这就足够了。丽丝……你的父亲也是,责任不在他。」 「谢谢你。」丽丝沙哑地说。 「现在我们该快点睡了,」苏丽安·莫埃说,「趁太阳还没有出来。」 虽然睡的是睡袋、地面不平,又置身在陌生的森林中,丽丝却睡得比过去几个夜晚都要好。不过唤醒她的不是太阳,而是特克把手放在她肩上摇醒她。她昏昏沉沉中意识到天色仍然很暗。「我们必须走了,」特克说,「快点,丽丝。」 「为什么?」 「麦哲伦港又有落尘了,这次更多更密,而且不久后就会越过山脉而来。我们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第二十章 艾沙克醒来,从行驶中的后车窗望出去,隘口那儿有云团随着车子上下起伏。那些云团满布着发亮的粒子,就和八月三十四日那天一样。突然间,一阵令人窒息的痛楚掩过这一切。 确切地说,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很像疼痛的敏锐感觉,顿时声音和光线都变得难以忍受,仿佛世界变成一把刀插进他脑壳一样。 艾沙克明白自己的特别。他知道他被制造出来,是要和假想智慧生物进行沟通,他也知道他让周遭的大人失望了。他还知道别的事。他知道宇宙间不是空无一物,而是充满了幽灵般的粒子。这些粒子转瞬即逝,来不及和实物互动,但是假想智慧生物却可以操纵这些粒子,用来收发资讯。艾沙克内建的火星科技让他的神经系统可以接收到这种讯号,可是这些讯号却始终没能化为如文字般令人自在的线性表达方式。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隐隐约约说不出来的急迫感。有时候,例如现在,又比较像是疼痛。而这疼痛和这逼近的尘灰云有关:看不见的那个世界随着一种隐形的喧嚣起伏,而艾沙克的心灵和身体也随之振动。 他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放到车后座上,有人替他繫上安全带。感觉到他新旧朋友的声音和关切。他们为他担忧害怕,也为自己害怕。他还感觉到杜瓦利博士命令每个人上车、车门砰然关上、引擎迴转。他很高兴拥住他的头安慰他的,不是杜瓦利博士,而是芮布卡太太。他已经不喜欢杜瓦利博士,几乎是恨他了,不过原因他还不明白。 芮布卡太太不是医生,不过她学会了一些基本医疗,就像其他第四年期人一样。丽丝看着她用一根老式针筒刺进男孩手臂,为他注射镇静剂。艾沙克唿吸变得更沉了,尖叫终于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嘶嘶的唿吸声。 车子继续往前行驶,头灯在落尘中切出两道光柱。第四年期人换手让特克驾驶,想要赶在路不通前驶出丘陵区。丽丝问他们是不是应该送艾沙克到医院,但是芮布卡太太却摇头:「我们没办法为他做的,医院也做不到。」 黛安·杜普雷看着男孩,那双大眼睛里充满忧虑。苏丽安·莫埃也看着他,不过表情比较深不可测,在丽丝看来,是隐忍和惊恐兼而有之。 一路上都是芮布卡太太让艾沙克把头靠着她肩膀;在车子的颠簸惊扰到艾沙克时,对他说一两句话或轻拍安抚。她抚平他的头髮,又用湿布揉着额头。不久,镇静剂就让他睡着了。 从他们到了第四年期围场后,丽丝一直想要问一个问题。由于没有人有话要说,也由于雨刷把尘灰刮过挡风玻璃的声音让她快要抓狂了,她吸了一口气,问道:「艾沙克的母亲还活着吗?」 「是的。」芮布卡太太说。 丽丝转过头面对她。「你是他母亲吗?」 「是的。」芮布卡太太说。 你看见什么了,艾沙克? 过了很久,当艾沙克从镇静剂带来的睡眠中醒来后,脑袋里便出现这个问题。 问话的是芮布卡太太。他想在下一次让他说不出话的疼痛来临前想出一个答案。但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他很难看清楚任何东西。他可以感觉到车子和车里的人、窗外的落尘,只是这一切都显得模模煳煳,不大真实。现在天亮了吗?此时车子停了下来,他还没回答芮布卡太太的问题,就先问了一个自己的问题:「我们在哪里?」 前面那个叫做特克·芬雷的男人说:「一个叫巴斯提的小镇。我们也许会在这里待一下。」 车外透过尘雾可以看到一些小小的建筑,还算看得清楚。不过这不是芮布卡太太要问的事。 「艾沙克,你能走吗?」 可以,目前可以。镇静剂药效正在褪去,而世界这把刀又开始要让他脑袋溅血了。他一只手扶着芮布卡太太的手臂下了车。尘灰在他眼前撒落,闻起来像东西烧焦的味道。芮布卡太太扶着他朝最近的一幢小房子走去,那是一个汽车旅馆的侧边房间。艾沙克听到特克说他用比平常更高的价钱租到最后一间空房。他还说今天晚上很多人都要住在巴斯提。 第64页 然后他就进到屋里,上了床仰躺着。室内比较没那么多落尘,不过仍然有那股味道。芮布卡太太拿了一块干净的布,为他把脸上的尘垢抹去。「艾沙克,」她又一次轻柔地问,「你在看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因为他一直把头转向一个方向(当然是西方),目不转睛地盯着。 他看到什么? 「一道光。」 「在这间房里吗?」 不是。「很远的地方。地平线还要过去。」 「可是你在这里就看得见?你可以隔着墙看到?」 他点点头。 「那是什么样子?」 艾沙克心里挤满了字句,许多的答案:远处的火、爆炸、日出、日落、星星在迫切求生意愿中落下并且烧毁的地方——深埋在地底,认识这些星星并且欢迎它们到来的东西。 他只是老老实实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只有特克到过巴斯提。他说这个地名来自北印度语的「贫民窟」。不过这里不是贫民窟,而是在鲁布艾尔卡里边缘一个满是油污的公路小镇,供应来往于油田和最北边道路之间车辆及人员的需求。小镇上有煤渣砖造的建筑和几间木造房子;一间商店,贩卖胎压计、地图、罗盘、遮阳板、廉价小说和抛弃式电话;三座加油站,四间餐厅。 丽丝从旅馆房间窗户看出去,什么也看不见。落尘像灰色布幕般落下,发出阵阵臭味。她心想,落尘可能打断了电线,或是变压器短路,也许不会那么快修好,尤其在这偏远的小地方。虽说他们的车适应各种地形、各种气候,不过能够开到这里,已经是奇蹟了。旅馆办公室的人敲了敲门,交给他们手电筒,还警告他们不要点蜡烛或任何有火焰的东西。这些第四年期人都有自己的手电筒,不过反正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就只有昏暗的四壁和拼花壁纸。丽丝拿了个手电筒在身边,以便需要到浴室时可以照路。 男孩艾沙克睡了。镇静剂也许发挥了一点作用,不过应该是太疲倦了吧,丽丝想。其他人则聚在一起聊天。杜瓦利博士用一种想要说服人的声调说:「这可能是一种周期性的事件,在地质纪录上可以看到证据。地质纪录是令尊的成就之一,亚当斯小姐。不过我们一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岩石中大约每万年就出现一层薄薄的尘屑层。」 「这是什么意思呢?」特克问道,「这种事每一万年发生一次?每样东西都被落尘掩埋了?」 「不是每样东西,也不是每个地方。这种迹象主要出现在远西一带。」 「那不是必须要有相当厚的落尘层才能留下那样的痕迹?」 「或者是很厚,或者是持续一段很长的时间。」 「这些建筑建造时,并没有考虑到要承受自己重量以外的东西。」 屋顶坍塌、倖存的人被尘灰活埋。一座冰冷的庞贝城。丽丝一想到这些,浑身不寒而慄。不过她有了另一个念头。她说:「艾沙克……这阵落尘是不是和发生在艾沙克身上的事情有关?」 苏丽安·莫埃哀伤地看了她一眼。「当然。」她说。 艾沙克在梦里最能明白这件事,梦里无须言语诠释,知识凭着形状、色彩和质地就能获得。 在梦里,行星和物种像是飘忽不定的思绪般窜起,抛开或是记住,它们的演化也像思绪般演变。他那沉睡的心思,就像宇宙运作那般运作……怎么可能不是这样的? 朦胧听见的字句涌入他那飘浮的意识中。「一万年」。这些灰尘从前也落下来过,一万年以前,一万年以前的一万年前。巨大的构造物用它们的残余物把种子撒在太空中,供应那像钻石切面般转呀转的周期式过程。灰尘会落在西部,因为西部在唿唤它,也唿唤着艾沙克。这颗行星不是地球,它比地球要老,存在于一个更古老的宇宙中,有古老的东西住在它内部。这些东西没有意志、没有心思,不过会听、会说,会以缓慢而久远的节奏悸动。 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有些距离很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近。 从黄昏一直到夜里,旅馆樑柱和木材受到重压,不断发出呻吟声。旅馆派人把屋顶上的东西铲掉。不过落尘逐渐变少,到了清晨,空气清爽多了,犹如磨砂般的半透明。丽丝虽然极力想保持清醒,却还是睡着了。她蜷曲在泡棉床垫上,鼻孔中的尘灰发出臭味,汗水也花了脸。 她是最晚起来的。她睁开眼睛,看到那些第四年期人已经都起来了,而且都挤到那两面窗子前。照进来的光线比下雨的秋日天光还要暗,不过这已经比在尘灰仍然落下之际,她胆敢奢求的光线要明亮多了。 她坐起来,穿着昨天的衣服,皮肤上也沾满昨天的泥土。她的喉咙很不舒服。特克注意到了,倒给她一瓶水,她感激地大口灌下。「现在几点了?」 「大概八点。」赤道洲的小时比较长,现在是赤道洲的八点钟。「太阳已经出来一会儿了。落尘停了,不过还在慢慢沉淀,空气中还有很多细细的粉末。」 「艾沙克怎么样了?」 「反正没在叫了。我们还好……不过你也许会想要看看外面。」 芮布卡太太往后退,去照顾艾沙克,把窗子让给丽丝。丽丝不是很有兴趣,不过还是看了一下。 窗外似乎没有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只有一条积满落尘的路,就是昨天他们把车子驱策到极限一路开来的那条路。车子就停在原地,沙子在向风面却已堆成沙丘。它的辐射钢轮胎仍然鼓胀,和停在它后面成排可以遮荫的工业用重车的轮胎一样大。天色黯淡而且布满尘沙,不过她可以一眼看到南边几百米外的加油站路上空无一人,有几张面孔也从其外窗后往外看。没有任何动静。 第65页 不对……这话不完全正确。 「尘灰」在动。 庭院过去,在灰暗空荡的路上,她看到有个像是漩涡的东西开始成形。一片像是餐桌桌面大小的尘灰开始以顺时针方向打转。 「那是什么?」 站在特克旁边的杜瓦利博士说:「看着吧。」 特克把手搭在她左肩,她伸出右手去按住他的手。尘灰愈转愈快,漩涡中央凹了下去,然后渐渐变慢。丽丝不喜欢眼前的景象。很不自然、有些危险意味,或者这只是她从别人那里感应到的:他们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之前就看过了。不管是什么。 接着尘灰爆开来,像是一道间歇泉,往空中射出约三米高的尘灰柱。她倒抽一口气,不自觉地后退。 喷出的尘灰在风中变成羽毛状,最后融入空气中的浓密云雾,但渐渐散开时,明显可以看到这间歇泉留下了什么东西……一种闪亮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一朵花。一朵红宝石色的花呢!丽丝感到惊异。花梗十分光滑,质地让她想到新生婴儿的肌肤。花梗和花朵也都是同样有催眠作用的深红色。 特克说:「这是最新的一个。」 这朵花开始弯曲扭动,将那凸面的头朝着某个没有旋律、也听不见的音调转去。丽丝慌乱的思绪自动跳出「花」这个词,因为它真的很像一朵花,有根巨大的梗干,还有由花瓣构成的花冠。她知道她想的是加州母亲花园里的向日葵,当它们要结实时也差不多是这种高度。 她说:「这种东西还有很多吗?」 「是的。」 「在哪里?它们发生什么事了?」 「等着看吧。」特克说。 这花把头转向旅馆。丽丝停住一口倒抽的气,她看到花朵中间有个看起来像是眼睛的东西。圆圆的,闪着水汪汪的亮光,里面还有一个像是瞳孔的东西,像黑曜石一样黑。有那么可怕的一瞬间,似乎是直直看着她。 「在火星上就是这样子的吗?」杜瓦利博士问苏丽安·莫埃。 「火星有无数光年远。我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假想智慧生物已经存在了更久的时间。火星上长出的东西比较不活跃,外观也不同。但是如果你问我这是不是相似的现象,那么答案是:是的,可能是吧。」 有眼睛的向日葵突然不动了。被落尘掩着的巴斯提镇一片静谧,像是屏住唿吸一般。 接着,让丽丝大为惊恐的是,尘灰中有更多动静了,飞起的卷丝和阵阵落尘全都集中到花朵上。有个东西……几棵东西,以骇人的速度扑向花茎。它们不停地在动,她只能模模煳煳地说它们像是螃蟹、湖绿色、有很多脚,而它们对这朵花做的事是…… 吃它。 啃啮它的梗,直到这扭动的东西倒下,接着就一涌而上,像是食人鱼对付一具动物尸体一样。当疯狂的大快朵颐之后,就没有任何残留的部分。什么线索也没留下。 「这就是我们不愿离开这房间的原因。」杜瓦利博士说。 第二十一章 接下来整个早上,特克都待在窗边,替那些从尘灰中长出来的怪东西分门别类。要了解你的敌人,他想。丽丝大半时间都站在他身边,问他在她醒来前看到些什么,问题简短而得体。杜瓦利博士打开那墨绿色、小小的电信接收器,收听来自麦哲伦港的零星报导。在特克看来,他至少在做有用的事,不像其他第四年期人什么事都不做,只是说话。没完没了、漫无目的地说着。特克终于发现第四年期人的这项缺点,他们也许偶尔还算睿智,但是他们却是无可救药地爱说话。 此刻他们在批评火星女人苏丽安·莫埃,她对于落尘知道得似乎比其他人都多,但是却不肯把所知告诉大家。芮布卡太太尤其坚持:「虽然你不想提起以前的事,但在这里不能有禁忌,我们得尽可能知道所有资讯。这是你欠我们的……至少是欠这孩子的。」 话听起来虽然温和,然而以第四年期人的标准来说,已经接近彼此挥拳了。 火星女人穿着一条过大的丁尼布长裤,使她看起来像个瘦得惊人的钻油工人。她坐在地板上,两手抱着膝盖。「如果你有问题,只管问。」她沉着脸说。 「你说火星上的落尘所造成奇特形体,是……」 「生命体,芮布卡太太。就直说吧。为什么不呢?」 「就像外头我们看到的那些生命体吗?」 「我不认得那些花,或是吃掉花的掠食者。就这一点来说,是没有相似处的。不过可想而知,厄瓜多的森林不会像芬兰的森林,但是两处地方都是森林。」 「它的目的呢?」芮布卡太太说。 「我从小就开始研究假想智慧生物了,我听过许多相当有根据的臆测,但是我仍然无法猜到它的『目的』。火星上的落尘是独立的事件。它所产生的生命是植物性的,生命总是很短,时间愈久愈不稳定。在这种独立的事件中,能得出什么结论?非常少。」她迟疑了一下,皱着眉。「假想智慧生物,不管他们还会是什么,几乎可以确定不是行事谨慎的实体,只是众多彼此相连的过程整理配置的结果。换句话说,他们是一种生态环境。落尘可能是过程中一个平凡的部分,也可能是一种无意义的结果。我不相信它们代表任何更高意识的、有意义的策略。」 第66页 芮布卡太太不耐烦地说:「是的,可是如果你们的人了解够多,足以把假想智慧生物的技术带给人类……」 「你们也有这种能力。」苏丽安·莫埃目光直接看向艾沙克。 「因为那是万诺文给我们的。」 「我们在火星上的工作一向是纯务实的。我们能够从落尘中培养出标本,并且观察它们在细胞层次上与人类蛋白质互动的能力。这类观察进行了好几个世纪,才洞察出人类生物学可能被操纵的方法。」 「可是你们监造出你承认是假想智慧生物科技的东西。」 「你可以说是科技,或是生物。就这个例子而言,我不确定这二者的区别有没有意义。是的,我们在显微层次培养出外星生命……或者说科技,如果你喜欢这么称唿的话。因为这外星生命会成长、复制、死亡。我们能够挑选并且操纵某些素质以造成某些特徵。经过许多年,我们造出改造过的培养物,延长人类寿命。还有其他的生殖细胞。其中最极端的一种,就是艾沙克还在子宫里的时候你用在他身上的疗法。在『你的』子宫里,芮布卡太太。」 芮布卡太太红了脸。 特克明白他们所讨论事情意义重大,就算很重要吧,但在这活生生的难题逼近之际,那些事似乎遥远得可笑。事实上,问题正在门外呢!走出屋外安全吗?这才是他们应该问的问题。他们迟早还是得离开这房间,因为他们的食物就快吃完了。 他向杜瓦利博士借来小无线电,把耳机塞进耳中,听点其他的东西,挡住那些爱抱怨的第四年期人的声音。 广播只能收到麦哲伦港传来的窄频。有两个当地媒体联盟的人宣读联合国的状况报告和最新的报导。此次落尘比上一次稍微严重,至少就重量和持续时间而言。城市南边有好几公里的房屋屋顶都坍塌了。大多数道路目前无法通行。有唿吸方面问题的人因吸入尘灰而发病,即使健康的人口里也吐出灰色的残余物。不过大家害怕的不是这些,而是从落尘中长出来的怪东西。广播称这些东西为「生长物」,说它们在城内随处可见,尤其出现在尘灰很厚或是落尘飘散的地方。换句话说,它们从尘灰中冒出,像是从铺在土表保持水分的护根中钻出的幼苗,虽然只能短暂存活,很快就重新被吸收进当地环境中,但还是有一些「像似树木或巨大覃类的物体」,会冲到惊人的高度。 这类报导听起来就像梦境(或者说噩梦):在市中心十字路口,有一个高约十五米的「粉红色圆筒」阻塞了交通。「根据目击证人描述,一个像是长刺的巨大泡泡,好像珊瑚的东西」从中国领事馆屋顶上冒出。关于这些会动的小生命体的报导,尚待官方进一步证实。 虽然这情况很吓人,但是这些东西不会伤人,只有在不巧的时间和地点才会有危险,比方说刚好落在人身上。不过,当局还是劝告居民待在室内,把窗户关上。尘灰已经不再落下,一阵吹向海岸的微风带走了最轻的尘粒,工作人员已准备好,等到可以动手,就要再次用水管沖洗街道。沖走「生长物」和其他「东西」吧,特克心想。 除非这情形一再出现,否则巴斯提就会恢復正常。可是这里位于一连串山脉的另一边,只靠几个目前已经无法通过的隘口相连,而这座城市必须依赖海岸那边供给物品,一如介于丘陵和鲁布艾尔卡里之间的每个公路小镇。这些隘口要多久才能通?几个星期吧,至少,特克猜想。上一次的落尘对这些城镇造成不小破坏,可是这次更严重、更稠密。那古怪的植物生命(不管它是什么),对于恢復商业营运必要进行的工作,也一定会有妨碍的。好吧,食物会匮乏,那水呢?不知道这些沙漠集居地如何供水、水源在哪里?打开水龙头有水,可是水库在哪里?丘陵上吗?水还能喝吗?这种状况还能继续维持吗? 起码车上还有食物和瓶装水,足够让他们撑一段时间。让特克坐立不安的是,车子停在旅馆停车场上,说不定有人会禁不住诱惑,要「分享」车里的东西。这可就不能不管了!他站起来说:「我要出去。」 其他人转过头,瞪大眼看着他。杜瓦利说:「你在说什么啊?」 他解释了食物的事。「就算没有人饿,我可饿了。」 「可能不安全。」杜瓦利说。 特克看到街上有些人用手帕绑在脸上蒙住嘴。其中有个人在一个「植物生命」从尘灰中冒出时,相距不到五米,不过这朵花并没有干扰这人,而这人也绝对无意去惹这花。这和新闻报导的麦哲伦港情形倒是一致。「只走到车子就回来,不过希望有人能在门口帮我留意。我还要可以当成口罩的东西。」 没有人有异议,让特克松了一口气。杜瓦利博士用一把小刀割下床单一角,特克把它绑在脸上,遮住了鼻子和嘴。芮布卡太太给了他车钥匙卡,丽丝自愿守在门口。 「别待太久。」她说。 「不用担心。」他说。 天空本来是蓝色的,如今却被落尘蒙上一层粉白。空气中有股酸涩、硫磺般的刺鼻味。不用说这对人的肺会有什么影响了。如果尘灰中含有外星孢子(所有谈论似乎都在暗示这一点),不就会在人体潮湿的内部生根吗?特克心想,它们似乎不需要很多水分,既然可以在这干燥的九月、在一个沙漠城镇里铺有路面的街上长出来的话。不过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纯粹因为尘灰致死的报导。他摇摇头,甩开这些念头,想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任务上。 第67页 他一走出房间就感觉孤单了。旅馆停车场是块铺着路面的半月形空地,中间一座陶砖水池已经空了。再过去就是主要街道,其实也就是一小段七号公路,可以通往鲁布艾尔卡里。街对面是一排砖造的商店平房。触目所及全都披上一层尘灰,连窗户上也堆着灰。交通标志和告示牌灰濛濛的,难以分辨。四周依然沉寂。 从厢式外形和弹簧金属轮胎可以认出来,车就停在特克左边十几米处。他站了一会儿,回头看看丽丝。丽丝把门打开,只留一道开口。他朝她微微挥手,她点点头。没有危险。去吧。 他小心翼翼踩着大步,努力不要扬起太多灰尘。每踩一步,就在灰蓝色尘灰上留下清晰的鞋印。 他走到了车旁,毫髮无伤。和丽丝间的距离只稍稍让他不安了一下。日用杂货放在车后行李厢。他用前臂拂去车后一层灰,从口袋拿出杜瓦利博士的钥匙卡,插进插卡处。双手周围升起了缕缕尘灰。 他停了一下,把盖住嘴的布掀起来,吐了口口水,又赶紧盖上。口水毫不优雅地啪一声落在盖满尘灰的人行道表面,他有点期待会有东西从底下升起,像鱼衔住鱼饵那样游上来。 他打开行李厢,挑了一个装满瓶装水的冰桶和一箱食物罐头(是那种必要时不用烧煮就可以吃的罐头),再加上一大堆薄饼,这些是他能拿得动的。暂时足够了。不然他也可以进到车里,把车子开近房间。不过这样子就会挡住院子的路,也许还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特克!」丽丝在门口喊着。他回头看她。门大开着,她身体往外弯,头髮散在脸旁。她神情焦急,用手指着:「特克!街上……」 他立刻就看到那东西了。 不管那是什么,看起来并不吓人。事实上,看起来不过是一张被风吹动的纸或塑胶纸,在餐厅旁边灰尘堆成沙丘的高速公路半空中拍动,高度和一个人头部齐平。它拍动着,说不上是在飞,不是像鸟那种有目的的飞。 可是那并不是一张纸,而是更奇怪的东西:中间是透蓝色,四角是红色。虽然在空中显得笨拙,看起来却像是有计划地移动,轻飘飘在路中间滑行。 接着,它同时鼓动四个翅膀的尖端,升高几米,似乎有些犹像。再次移动时,它换了个方向。 朝着特克飞来。 「快回来!」丽丝叫喊。 他们说这些东西不危险,特克希望这是真的。他把那箱罐头食物以外的东西全丢下,开始跑了起来。跑到半路,他回过头看。那个拍动的东西在他身后,就在右后方约一米处。太近了!他丢下最后这一箱,拔腿狂奔。 这东西比从远处看来要大,声音也大得多,像是狂风中挂在晒衣绳上的床单。他不知道它会不会伤害他,不过显然是对他「有兴趣」。他跑着,由于积灰有十五厘米深,有些地方还更深,所以他像是跑在沙洲上,或在噩梦中。 丽丝把门大开。 不过一会儿,特克用眼角余光就可以看到这个拍动的东西,像活塞一样在空中拍打。只要往右边移动,就会扑上他了。但是它却保持那稳定而古怪的路线,和他并排,几乎像是在和他赛跑。跟他比赛…… 看谁先跑到开着的门。 他放慢速度。那拍动的东西哗啦哗啦超过他。 「特克!」 丽丝仍然站在门口。特克把布从嘴上扯下,深吸了一口气。这一着不妙,因为他的喉咙立刻就塞住了。「关门!」他用嘶哑的声音说着,可是她听不见。他张开嘴吐口水。「门,该死,快关上这该死的门!」 不管她有没有听到,丽丝终于意识到危险了。她往后退,同时一把要去抓住门把,没抓到,却一个踉跄跌在地上。这会儿这个在空中拍动的东西已经不再是笨拙行进了,像是由镭射导引般,朝她飞去。特克奋力往前沖,但是她太远了。 她半坐起来,一只手肘支撑着,睁大眼睛。特克感觉到肋骨下一阵犹如刀刺的恐惧,尖锐到刺中心脏。她抬起一只手臂要挡住这个东西,但是它不理会她,就像之前不理会特克一样。一闪而过,进了房间。 特克无法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听到一声闷叫声,接着是芮布卡太太的声音。她发出一阵哀号(这更惊人,因为那是出自一个第四年期人),大喊艾沙克的名字。 第二十二章 丽丝震惊地坐在地板上,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东西、那个会飞的东西、那个她以为要攻击特克的东西,已经进到房间里。在一个恍惚的瞬间,她听到它的声音已经转弱成为一种含着湿气的鼓动声。接着声音完全停止,芮布卡太太开始大叫。 丽丝挣扎着站起来。 「把门关上!」杜瓦利博士咆哮。 但不行。现在还不行。她要等特克,他在一阵尘灰中飞快冲进来,她便用力把门摔上,小心翼翼地四下找寻那个会飞的东西。她想到有一年夏天,父母亲带她到阿第隆代克山上一间小木屋度假,一天晚上有一只蝙蝠从烟囱飞下来,在黑暗中拍动翅膀飞来飞去,把她吓得要死。现在似乎又身临其境,想起那种随时都会有个温热而且活生生的东西缠住她头髮、开始咬她的感觉。 她意识到,那个拍动的东西已经降落了。 第四年期的人团团围住艾沙克的床,因为…… 第68页 那个会飞的东西竟然停在男孩的脸上。 吓坏了的男孩把头紧紧抵住枕头。这个动物(或者生物,或者不管叫什么名字或应该叫什么名宇的东西)盖住了他的左脸颊,像是一块厚实的红色湿布。它一角缠住太阳穴上方的头髮,另一角包住脖子和肩膀。艾沙克的口鼻没被遮住,不过这东西冰凉的身体却贴着他颤抖的下唇。透过这东西透明的身体,他的左眼依稀可见,而另一只眼睛睁得好大。 芮布卡太太继续叫着男孩的名字。她朝这东西伸手过去,企图把它拉开。但杜瓦利抓住她的手,「不要碰它,安娜。」他说。 安娜。芮布卡太太的名字是安娜。丽丝脑子里某个平静得像傻瓜的部位把这个事实归了档。安娜·芮布卡,也是男孩的母亲。 「我们必须把它从他身上拿下来!」 「要用个东西去弄,」杜瓦利说,「手套、棍子、一张纸……」 特克从一个备用枕头上扯下枕头套,包住右手。 真奇怪,丽丝想,这个会飞的东西在街上不理会特克、也不理会她或其他人,这些人全都是很容易攻击的目标,但是它却毫不犹豫停在艾沙克身上。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事呢?不管这会飞的东西真正是什么(她相信它是从落尘中生出的,和那有眼睛的花朵,或是新闻报导麦哲伦港那堆五颜六色的古怪东西一样),有没有可能是它「挑上」了艾沙克? 特克包着手走向那个东西,其他人从床前后退。但这时,另一件怪事发生了。 那个会飞的东西不见了。 「怎么搞的?」特克说。 艾沙克倒吸一口气,突然坐起身子,伸手摸摸自己刚刚还布满尘灰的脸。 丽丝眨了眨眼,想把方才眼前发生的事再回想一遍。那拍动的东西「溶解」了。至少看起来是如此。它突然间变成液体,瞬间蒸发了。或者,不对,是「渗透」了,像是水坑里的水被吸进湿土里。没剩下半点水气,仿佛直接渗进艾沙克的皮肉中。 她把她的困惑暂时抛到一边。 芮布卡太太冲过特克身边,直扑向男孩。她坐在床上,把他搂在怀里。仍不住喘着大气的艾沙克弯身靠着她,把头伏在她肩头,开始啜泣。 「给他们一些空间吧。」眼见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至少不会有可怕的事发生了,杜瓦利便要其他人退后。丽丝退下,抓住特克的手。他的手上又是汗水又是灰尘,但却让人无比安心。她不懂刚才发生的事,但眼前正在发生的却完全可以理解:一个母亲正在安慰一个受惊吓的孩子。这是头一次丽丝开始把芮布卡太太看成一个阴沉、冷淡的第四年期人以外的人。至少对于芮布卡太太来说,艾沙克不是一项生物实验品。艾沙克是她的儿子。 「该死!」特克又说了一遍。「孩子还好吗?」 这还有待观察。苏丽安·莫埃和黛安·杜普雷退到小小的厨房里一处角落,热切而安静地谈论着。杜瓦利博士谨慎地隔着一段距离看着芮布卡太太。艾沙克的唿吸渐渐平稳了,他从芮布卡太太怀中起身,四下张望。那奇特而有金色光点的大眼睛闪耀着,他还打了几次嗝。 黛安·杜普雷和火星女人停止对话。黛安说:「让我检查看看。」 她是这个房间里最近似医师的人。芮布卡太太不太情愿地让黛安坐在男孩旁边、量脉搏、用手指敲敲胸口。做这些事,丽丝猜测,要说是为艾沙克诊断,不如说是要让他安心。不过她也确实仔细看了那东西碰过的左脸颊和额头,没有明显的疹子或发炎。最后她检查艾沙克的眼睛,那双奇怪的眼睛,似乎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艾沙克鼓起勇气问:「你是医生吗?」 「只是护士而已。你可以叫我黛安。」 「我还好吗?黛安。」 「在我看来,你还不错。」 「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眼前有很多奇怪的事情发生,这只是其中之一。你感觉怎么样?」 男孩停顿了一下,仿佛正在评估。「比较好了。」他终于说。 「不怕吗?」 「不怕。嗯……不那么怕啦。」 事实上他现在说起话来比过去几天都要有条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男孩点点头。 「昨天晚上你说你可以透过墙看东西。你说有道光,只有你能看到。现在还能看到吗?」 他又点点头。 「在哪里?你能不能指出来?」 艾沙克迟疑了一下,但照做了。 「特克,」黛安说,「你的罗盘还在身上吗?」 特克口袋放着一个黄铜外壳的罗盘。在米南加保村时他不肯丢掉,还让伊布黛安很恼火呢!他拿出罗盘,顺着艾沙克手臂对准食指比的方向。 「这不稀奇。」芮布卡太太不耐烦地说,「他一向指着相同的方向。西边微微偏北。」 「现在差不多是正西边了。确切地说,有点偏南。」特克抬头,意识到他们的表情有些异样。「怎么?这很重要吗?」 下午过了一半,街上已经快恢復正常了。过去这几个小时,没有东西从落尘中长出来。偶尔尘灰会打起转来,不过那可能是风吹的。一阵风吹了起来,空气变得迷濛。风把灰色的废物推向光秃秃的墙边,也吹走一些落尘,露出了几处柏油路面。 第69页 只有几个怪东西撑到隔天早上,大多数都和中间有眼睛的那朵花一样,被那些活蹦乱跳的小东西攻击(不如说吃掉了,丽丝心想),转眼间小东西又消逝不见了。有些大一点的生长物看起来比较完整。丽丝看过一个像是色彩鲜艷的风滚草的东西被吹着在街上滚动,显然是某个已经没有生命了的东西的外壳。还有一个用脆硬的白色细管做的、镂空花样的东西贴在旅馆对面建筑上,遮住一块原本写着「汽车零件」的招牌,如今在这白色镂空的东西下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字了。 相对而言的平静把人们从藏身处都引出来了。几辆有大轮胎的车子隆隆开过,堆积的落尘还不至于无法通行。旅馆职员敲了敲门,问每个人是不是都安然无恙,他多少也目睹早上那惊险的一幕了。特克说他们都很好。他又冒险出去了一次,这次他身后的门紧紧关上,丽丝在窗边,隐藏住自己的焦虑。他从车上带回足够维持几天的日用杂货。 芮布卡太太仍然在艾沙克身边来回照料,艾沙克已经清醒许多,显然也没有在受苦了。此刻他坐在床上,面向着房间的西面墙,仿佛在向某个反方向的麦加祈祷。丽丝能理解这个一再出现的举动,只是仍然觉得非常诡异。趁芮布卡太太去浴室的空档,丽丝走到男孩床边,跟他坐在一起。 她打了招唿。他很快看了她一眼,又转头回去望着墙。 丽丝说:「那是什么,艾沙克?」 「它住在地底下。」男孩说。 丽丝忍住战慄,退了开来。 特克和杜瓦利博士正对着一张地图在商议。 这是赤道洲山脉西边地形和稀疏道路的标准摺叠地图。丽丝站在特克肩膀后面,看他用笔和尺画线。「这是在做什么?」 「我们在做三角测量。」特克说。 「三角测量什么?」 杜瓦利以稍嫌不自然的耐性指着地图上一个点。「这里是你遇见我们的围场,亚当斯小姐。我们离开这里,往北走了差不多三百二十公里到这里。」一个小点标示着「巴斯提」。「艾沙克在围场时一直感应到的某个方位,我们已经画出来了。」一条通往西边的长长直线。「可是在现在这个地方,他的方向感似乎略略改变了。」另一条长长的直线,和第一条微微不平行。两条线在通过琥珀色的大片沙漠、深入国际採矿特区范围内时逐渐接近,而在鲁布艾尔卡里交叉,这是一片布满砂石的台地,包括了赤道洲的西部地区。 「这里就是他现在指着的地方吗?」 「他整个夏天都一直指着这里,这几个星期以来变得更急切了。」 「那么那是什么?那里有什么?」 「据我所知,什么也没有。那里什么也没有。」 「可是他就是想要去那里。」 「是的。」杜瓦利博士视线越过丽丝,看着其他第四年期人。「这里也是我们要带他去的地方。」 那些第四年期女人都没说话,只是凝视着。 最后是芮布卡太太勉强点了头,表示同意。 这天晚上,大家都睡着了,除了丽丝。她在床垫上听着其他人发出的声音,辗转难眠。不论第四年期疗法能治好什么疑难杂症,它显然没治好打鼾。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到了半夜,她终于起身,跨过那些沉睡的身体走去浴室,用温水泼了泼脸。她没有回床上,而是走到窗前,特克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守夜。 「我睡不着。」她低声说。 特克目光盯着屋外街道。在尘灰迷濛的黯淡月光下,犹如鬼魅般空荡荡的一片,没有任何动静。从落尘中迸出的怪东西看样子也不会再出现。终于他说了:「你想要谈谈吗?」 「我不想把别人吵醒。」 「到外头车上。」特克和杜瓦利博士把车移到离旅馆房间近一点的地方,这样也比较容易监视。「我们可以坐到车上。现在还算安全。」 从进到这里以后,丽丝就没离开过房间,这个主意让她很高兴。她穿着唯一条牛仔裤和一件大号衬衫,那是她从第四年期人的围场借来的。她把鞋子穿上。 特克打开门,轻轻关上,两人走出屋外。尘灰的味道立刻变浓。琉磺味,或是某种像硫磺一样刺鼻的东西。为什么落尘闻起来像是硫磺?假想智慧生物机器生长在寒冷的地方,至少丽丝在学校里学到是这样:遥远的小行星,冰冻行星的冰冻卫星。那里有硫磺吗?她听说过哪颗行星(土星吗?)的卫星上有硫磺。新世界的太阳系有一颗像这样的行星,那是一个冰冷的辐射巨星,离太阳非常遥远。 风在夜晚来临时已经止息。天空一片朦胧,不过她可以看见几颗星星。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父亲就喜欢把星星指给她看。他会说,星星需要名字呀!于是他俩就为星星取名字:大蓝、三角点,或者取些搞笑的名字:贝琳达、葡萄柚、羚羊。 她钻进前座,坐在特克身边。 「我们必须讨论下一步怎么走。」他说。 是的,毫无疑问。她说:「第四年期的人要把艾沙克带往西部。」 「是啊,不知道他们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他们认为他可以跟假想智慧生物说话。」 「好吧,他要说什么呢?人类向你们致意吗?请停止从外太空把乱七八糟的废物丢到我们头上吗?」 「他们希望能得知一些深奥的事。」 第70页 「你相信?」 「我不相信。可是他们相信。至少杜瓦利相信。」 「第四年期人通常是相当有理性的人,可是你敢为这个结果打赌吗?我可不敢。」 那就像是宗教,丽丝心想。你不用对神圣的事物下赌注,你只是用开阔的心胸去追寻它,希望一切如愿。不过她没有对特克说这些。「所以当他们要去沙漠的时候我们要怎么办?」 他说:「我打算要跟他们一起去。」 「你要……什么?」 「别急,这是有道理的。你看到地图了,对吧?他们要去的地方,在往西岸路上四分之三的地方,从那里一直到海边有一条满好走的路。西岸那里,丽丝,只有渔村和研究站。我可以搭一条船走南线回到麦哲伦港,那时候已经不会有人找我了,这整个第四年期的事情也结束了,遗传安全部也许也弄清楚了。我在第四年期团体中有足够的朋友,或许可以弄到全新的身份证明。」 每年这个时节,沙漠的夜晚都冷得刺骨。椅垫冰凉,他们的话在车窗上结成水气。「我可以看出几个问题。」 「我也是……你的问题有什么?」 她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合乎逻辑。「这个嘛,落尘。就算路通了,就算开着一辆好车,你还是可能会发不动车子、汽油用完,或是引擎出问题。」 「这是个冒险,」他也承认,「可是你可以事先计划好,带着工具、零件和汽油。」 「第四年期人的这趟车程可不轻松。他们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什么东西。万一他们想的没错怎么办?我是说,你看那个会飞的东西追艾沙克的样子。也许他确实是很特别,也许他对于,呃,落尘里长出的不管什么东西,的确有特别的吸引力。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可就会是个大问题了。」 「我也想过这一点,不过没有听说有任何人被那些东西重伤到,除了意外受伤不算。甚至艾沙克。不管他发生了什么事,似乎并没有让他身体变差。」 「它停在他脸上耶,特克。它渗进他皮肤里了。」 「可是他能坐起来,又没有发烧,病得也没有以前厉害。」 「如果是停在你脸上,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这就是重点了。不是我。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它要的可不是我。」 「所以我们就跟着走,等他们弄完艾沙克的事,不管那是什么意思,我们就继续往海岸走?这就是计划?」 「不一定非我们两个人不可。」他语气中有些尴尬,即使在车内的阴暗中,丽丝都能感觉得到。「如果你想待在这里也没关系,等落尘清空以后再坐车过隘口。你有选择,而我没有。也许这样比较安全,客观看来。」 客观看来。无疑特克以为他要给她从一个思虑欠详的计划中脱身的余地。他过的生活中,运气可以突然逆转,命运的赌注也可以很高。她却不是。这是他的含意,而这话,当然,大致上也没有错。不过最近情况有些改变了。 「我会考虑一下。」她说,然后下车,走入被月光照亮的夜晚,但愿自己能睡得着。 到了早晨,巴斯提恢復了一点生气。街上有几个行人、几辆还开得动的车开始往南方较大城市前进。当地人张口结舌看着外星生命的残余物,它们或是贴着建筑物的表面,或是散置人行道上,像是破损的、曾经色彩鲜艷的玩具。生命重新组合,丽丝心想,虽然是如此奇异。而她那支离破碎的生命,要接合起来却要慢得多。 第四年期的人当下就取得一致决议,要去购买补给品。杜瓦利博士、苏丽安·莫埃、黛安·杜普雷和特克四人去查看在当地商店里还能买到什么东西。特克甚至还说幸运的话,也许能弄到一辆车。 丽丝陪芮布卡太太及艾沙克留在旅馆房间,希望能再睡上几个小时。结果事与愿违,因为艾沙克又激动起来了。倒不是由于攻击他的那个会飞的东西(这件事就像一场噩梦似的在他心中一晃而过),而是出于一种新的急切感,一种要赶赴遥远西边的需要,那儿有事正在发生。芮布长太太问了几个试探性的问题。他说有东西在「地下」,指的是什么?但是艾沙克却答不出来,他努力一试再试,却变得更加挫折。 所以芮布卡太太告诉他说他们就要往西部去了,可以的话立刻就走。终于艾沙克接受了安抚,又沉沉睡去。 芮布卡太太离开床边,坐到一张椅子上。丽丝把自己的椅子拉近些。 芮布卡太太看起来大约五十岁,丽丝原本猜想应该要更老,因为她是第四年期,而第四年期人看起来「大约五十岁」得大几十年。但是如果艾沙克是她的小孩,她就不可能那么老。何况,丽丝心想,不是说第四年期的人生理上是无法怀孕的吗?所以芮布卡太太怀孕一定是在她的「转变」以前。 这个问题有点露骨,不怎么好开口问,但此时不问更待何时,丽丝打定主意要问。「这是怎么发生的,芮布卡太太?我的意思是,这男孩,他是怎么……我是说,如果这不是太私人的问题。」 芮布卡太太闭上眼睛,疲惫已经写满脸上。说是疲惫,不如说是某种深沉而顽强的绝望。「你的问题是什么?亚当斯小姐。是问他是怎么被改造,或是为什么会怀了他?」 丽丝想要怎么回答,不过芮布卡太太挥挥手要她不必了。「这是个很短而且不怎么特别有趣的故事。我先生是讲师,暂调到美利坚大学。他不是第四年期人,不过对他们很友善。要不是他是个虔诚而且传统的犹太人,或许也会考虑接受这种疗法。不过他的宗教禁止这么做,他没有接受这种疗法因而过世了。他脑里有个动脉瘤,没办法开刀。这种疗法是唯一可能救命的东西。我求他接受,但是他不肯。我很伤心,也有一些恨他。因为……」 第71页 「因为你当时已经怀孕了。」 「是的。」 「他知道吗?」 「等到我确定的时候,动脉瘤已经爆开了。他活了几天,但是已经陷入昏迷。」 「那个孩子就是艾沙克?」 芮布卡太太闭起双眼。「变成艾沙克的是胚胎组织。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么残忍,可是一想到要独力抚养这孩子,我就无法承受。我本来是要堕胎。是杜瓦利博士说服我不要这样做。他曾经是我丈夫最好的朋友之一,后来成为我的好朋友。他承认他是个第四年期人。他跟我说到第四年期团体中的争议,以及成为一种比较好的人类,至少在某种意义上,是什么情形。他也跟我说起假想智慧生物,这话题一向让我很有兴趣。他把我介绍给他团体里的其他人。他们都很支持我。」 「他们说服你去做他们想要你做的事吗?」 「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他们没有一直对我强迫推销。我喜欢这些人,我喜欢他们甚于那些没有改造的人。那些人来看我是出于一种义务,他们不断表达同情,私底下却漠不关心。第四年期的人很真诚,他们说的都是他们相信的事。而艾夫兰·杜瓦利相信的事情之一,就是与假想智慧生物沟通的可能性。他逐渐让我相信,我或许可以对那个重要工作有所贡献,因为我没有被改造过,而且又怀孕了。」 「所以你就把艾沙克给他了?」 「不是艾沙克!我给他艾沙克的可能性。否则我永远不可能怀胎足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声音在丽丝耳里听来,就像是浪潮从一处古老沙滩退去。「这比成为第四年期的严酷考验简单多了。先是例行注射,然后过程中还要子宫内注射,使已经改造的婴儿不会被我的身体排斥。大多数时间我都注射了镇静剂。我对怀孕过程的记忆有限。他在七个月就足月了。」 「之后呢?」 芮布卡太太别开目光。「艾夫兰坚持要他由团体养大,不能由我一个人带。他说我最好是不要和孩子太亲密。」 「对你好还是对艾沙克好?」 「都好。我们当时并不确定他能不能活到长大成人。艾沙克是……是个实验品,亚当斯小姐。艾夫兰是保护我,不让我受到更大的哀伤打击。此外……虽然我想要做艾沙克的母亲,但这孩子的性格很难捉摸。他不肯和任何人有亲密的接触,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不愿意让人抱。他确实像是一种新的物种,似乎在最根本的生物层次上,他知道他跟我们不同类。」 「因为你们把他造成这样。」丽丝忍不住说。 「没错。责任全在我们。罪过也是,当然。我只能说,但愿他对于我们了解宇宙的贡献,能够弥补把他制造出来的丑陋。」 「这是你自己相信的,还是他们要你相信的?」 「谢谢你替我找理由,亚当斯小姐。不过,是的,是我相信的。我们所有人或多或少都相信,所以才会聚在一起。只是我们不像艾夫兰·杜瓦利那么信心十足,而且我不得不说他……勇气十足。我们也有疑虑,当然有,也有懊悔的时候。这绝不是个快乐的故事吧?我相信你正在问自己,我们怎么会想出这种事,更不用说去做出来了。不过人是可以做出各种各样事情的,亚当斯小姐,即使是第四年期的人。你要记住这点。」芮布卡太太闭上眼。「现在我累了,而且我也没有别的事好说了。」 其他人回来了,带回食物、瓶装水、备用零件,还有(奇蹟似的)第二辆车(另一辆大轮胎的多功能车),特克说是用一个很夸张的价钱向一个贼头贼脑的本地车商买来的。第四年期的人随身带的现金比正常人要多,或者说他们比较知道什么时候现金已经没多大用处了。 她帮特克把补给品装上车。他的动作有一种轻松的矫健,且旁若无人,跟他一起做事很快乐,不用想到芮布卡太太、艾沙克或杜瓦利博士,也不用想鲁布艾尔卡里那里会有些什么。 「那……你是要和我们一起走呢,」终于他问了,「或者要等巴士回麦哲伦港?」 她没给他答案。他不配得到。 因为,她当然要跟他一起走。走进未知当中,或是走到失踪者最终所在,不管那是哪里。 第四部 鲁布艾尔卡里 第二十三章 第二次落尘发生时,布莱恩·盖特利安全地待在麦哲伦港。 西蒙和维尔飞过波迪隘口、低掠过海岸平原时,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他们承认失败了。维尔说,第四年期的人四散逃走;烧毁的围场也不留任何证据,除了一具藏在地下室的生物反应器烧焦的残骸;特克·芬雷那架偷来的飞机里找不到任何可以拿来指控的东西;而那四名俘虏显然是诱饵,即使以第四年期的标准来看都嫌老。 「那么,」这时机飞过一处峡谷,下方远处有一辆油槽车正驶在峡谷的之字形道路上,布莱恩说,「你们就回家喽?」 「当然啦,我们不会放弃。我们会继续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监视通讯、使用战略监控地点的软体。早晚会发现什么的。现在又少了一架生物反应器,就算没有别的成效,至少严重破坏了某人的计划。」 「就为了这个,」布莱恩问,「人就送命了吗?」 「谁送命?布莱恩,我可不记得有人送命。」 第72页 于是他终于回到这座多语城市里的住处。当天空第二次充满了古老而莫名其妙的机器那发亮的残余物时,他正独自在屋里。 他用一种无所谓的心态看着本地新闻报导。新闻播报员使用「奇异」和「空前」的字眼,但布莱恩并不为所动:那只是一种天上的破烂废物、大规模瓦解的碎片。假想智慧生物把他们的情报机构建造在无数星星周围和中间的冰冷地带,建造时当然希望它们能持久延续,只不过任何做出来的东西都有寿命啊!埃及的金字塔被风蚀了,罗马人的引水渠断成一截截的碎石。所以当假想智慧生物的建造物正常使用了千百万年之后,也必然会瓦解、败坏。 落尘里生出畸形怪物,有一些他从窗户就可以看到。路上过去十几米的地方,就在阿拉伯商业区沦为一大片杂乱的露天市场和茶铺子的迷宫那里,一条像排水管那么大的绿色管子扭动着,像是受到强风吹袭而滚到街上,挡住街道。 他心里再次播放丽丝最后那通电话。她现在在哪里?就连西蒙和维尔都无法答覆这个问题。她跟着那些孤僻的第四年期人逃走了,做了自己那疯狂同情心的受害人。自由啦,也许吧,以这个词某种令人讨厌的意义而言。她还没有碎裂。还没有坠落到地上,像某座古老机器那样。 这次清理落尘比第一次费时要久。由于已经发生两次了,于是电视上的人就问了一个比较悲观的问题:这种事就到此为止了,或是它还会再发生?落尘的结果会不会循某种指数型曲线,一次比一次更奇特、也带来更大灾难,直到麦哲伦港掩埋在一大堆看起来像是巨大的儿童玩具下? 一部分的布莱恩想否认这种可能,而另一部分却又喜欢这种可能。毕竟这里是外星球,我们竟这么轻易相信,认为可以不受干扰地住下来,过我们的生活,就像它是第二个地球一样。 市政当局仍然像蚂蚁一样有条不紊地把残余物清除了,重新建立起他们的通讯线路。布莱恩再也无法逃避了。他从公寓开车沿着脏污的大道到美国区,来到领事馆大楼的遗传安全部「麦哲伦港分部」办公室。 他走过他的办公室,到了直属上司的办公室门口。布莱恩的直属上司是领事特使,名叫赖瑞·狄森豪,是个五十五岁、一心想成功的专业人士。他剃个光头,眼睛颜色十分漂亮,像是用蜡笔画出来的。狄森豪抬头看看布莱恩,微微一笑。「很高兴看到你回来,布莱恩。」 终于回来了。浪子回头。布莱恩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信封,丢到狄森豪一丝不苟的办公桌上。 「这是什么?」 「你看看。」 信封里有两张同样的相片,是彼得·柯区柏传给他的,布莱恩今天早上从印表机印下的多余复本。狄森豪打开信封时,立刻把眼光转开。 「老天!」狄森豪说,「老天!我看的是什么啊?」 死人,布莱恩心想。死人,通常在教堂野餐中和高雅的办公室中缺席的人。他坐下来,解释起托马斯·金恩、西蒙及维尔、沙漠里焚烧的围场,以及被人在特克·芬雷的飞机中找到的那四个倒霉的第四年期人,在逼供过程中可能受到酷刑,也可能没有。有几次狄森豪都想要打断他的话,但是布莱恩一个劲儿地说,强迫式地,滔滔不绝,挡都挡不住。 等他说完话,狄森豪张口结舌盯着他看。 「布莱恩……这真让人难过。」 这也是一种说法,布莱恩心想。 「我的意思是,哇……你明白你在这里的职位有多么低微吗?你到我这里,向我抱怨西蒙和维尔的事,可是我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执行委员会做的事是在公开授权以外的。你我都不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布莱恩,这个团体也不会理解我们这种人。和一个显然跟已知的第四年期人有很深关系的女人谈感情,对你而言后果可能会更糟,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已经有人向我问起你了,问你的忠诚度。我可是支持你的喔,我很高兴这么做。现在你来找我,提出这些没有根据的陈述,还给我看这种……」指的是相片,「这种下流的东西。你想我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难过,抱怨,写报告。」 「真的?你真的要我去做这些事?你知不知道那对我们两人来说代表什么意思?你认为那会有任何差别吗?你认为会有什么好结果吗?除了我们,会有任何事改变吗?」 布莱恩思索了一下。他没有反对的论证。也许狄森豪的话是对的。 他从外套里拿出第二个信封,丢到狄森豪的桌上。狄森豪立刻退缩,两手很快缩到办公桌边缘。「老天,这又是什么?」 「我的辞呈。」布莱恩说。 第二十四章 他们在巴斯提以西看到的最后一个人类,是个正要关上一座「信诺石油」加油站的胖硕女人。加油站本来已经关了,不过她又开了一段时间,让两辆车加了油。她用带有广东腔的口音对着杜瓦利博士训话,说深入沙漠中有多么不智。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就连钻油工和油管工人、就连身上没钱但却一心希望能拿到钱的僱工,他们也都在第一次落尘以后全都往沙漠东部去了。「那里更糟了。」她说。 「什么更糟?」 「就是更糟。还有地震。」 「地震?」 第73页 「小型的地震。破坏了很多东西,那些全都得修理,等到可以安全回来的时候……如果回得来的话。」 杜瓦利博士皱着眉头。特克说:「其实我们是要到西岸,沙漠的另一边。」 「要去那里,这方法很笨。」这个广东女人说,而特克对这话只能点头,耸肩。 外星尘灰混杂了沙子堆积在加油站被太阳晒白了的铺板上。风从南面吹来,又热又干。一个扑上爽身粉的世界,丽丝心想。她想到特克说的西岸,沙漠的另一边。她想像海浪打在海滩上、几艘冒险的拖网渔船停泊在某个天然港口中。阵雨、苍翠、水的味道。 和这个无情的、饱受阳光摧残的地平线正好相反。 要去那里,这方法很笨。唉,没错,一点都没错。 在漫长的开车途中,苏丽安·莫埃观察艾夫兰·杜瓦利和安娜·芮布卡在男孩周遭的举动。 几乎算是男孩母亲的芮布卡太太对男孩呵护备至。杜瓦利比较不那么直接(艾沙克对他的碰触表现出退缩的样子),不过他的注意力总是会绕回到男孩身上。 杜瓦利是个偶像崇拜者,苏丽安心想。他崇拜丑怪畸形的东西。他相信艾沙克拥有某把钥匙:不是「与假想智慧生物沟通」,他早就放弃这个干净利落又直接的目标了。他要认知的跃进、要与一种塑造凡俗和天国世界的浩瀚力量亲近。杜瓦利要艾沙克做一个神,或至少是被神触碰过的人,而他希望再去触摸他袍子的边缘,藉以获得启发。 苏丽安心想:我呢?我对艾沙克有什么希求?她原本想要阻止他出生,最重要的是,她就是为了要防止这种悲剧,才离开纽约的火星大使馆。她让自己在地球第四年期团体中成为一个阴沉而经常不受欢迎的人,一方面靠他们的慈悲过日子,一方面又要责怪他们的骄傲。不要崇拜假想智慧生物,他们不是神。不要企图为假想智慧生物和人类间的分界搭起桥樑,这道鸿沟是无法用桥樑跨过的。我们知道,我们试过了,我们也失败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犯下的错误堪称罪孽。我们为了自己的目的,塑造出一个人类生命,而到头来造成的却只有痛苦、只有死亡。 她在地球的漫游中有两次事先阻止了这种计划。当时有两个与世隔绝的第四年期团体(一个在佛蒙特、一个在丹麦乡下),试图创造出杂种小孩。在这两次里,苏丽安都惊动了更多的保守派第四年期人,发挥了他们赋予她的火星第四年期人的道德压力,成功避免了悲剧发生。在这里她却失败了。她晚了十二年。 但是她却坚持要在无疑是这个孩子最后一趟的旅行中陪伴他。她明明就可以走开,继续在别处的工作。为什么要留下来?她猜想,自己会不会也像杜瓦利博士一样,容易受到「接触」的诱惑……虽然她知道那是不可能而且荒谬的。 比较可能的理由是,艾沙克说了他不可能会的语言。 这也就是说:因为她怕他。 「大半是你的猜测,」特克说,「那位女士是怎么说地震的?」 他和杜瓦利博士坐在领头的车上,由杜瓦利博士驾驶。风依然把如蛇一般弯曲堆积的尘灰吹过马路,不过大部分的落尘似乎都被吹走了,再不就是被吸收到土里,就像那拍动飞舞的东西被吸进艾沙克皮肤里一样。 再开上一天的车,他们就会抵达石油特区的外缘了。他们用三角测量量出的目标就在那里以西几百公里处。 「我不是不相信她。」杜瓦利博士平静地说。「新闻说了什么?」 特克之前就把无线电塞进一只耳朵,不过收讯始终是断断续续。他们离浮空器好远。「没有提到地震的事。不过我不会排除地震的可能。」在这种时候,就连梦奇金国的小人儿和恐龙的可能性他都不会排除。「他们说落尘还可能会发生。你想这可能吗?」 「我不知道。」杜瓦利博士说,「谁也不知道。」 也许除了艾沙克吧,特克心想。 他们在一处有加油站、有食物、又可以落脚的地方停下来过夜。这里曾经是服务油槽车司机的地方,如今已经荒废。 荒废的原因显而易见。外星生长物趴在这座建筑的屋顶上,是些颜色俗丽的管状东西,因解体而变得犹如蕾丝花边。不过他们活着时一定很重,因为有好几块屋顶在他们的重压下坍掉了。还不只这样,一种蓝色卷鬚形成的东西,也侵入了餐馆,粗细线条任意交织,掩盖了进门处几米内所有的东西(包括地板、天花板、餐桌、椅子、一架推车)。这些卷鬚正在腐坏,一碰到就化为恶臭的粉末。 特克找到了房间钥匙。他打开每个房间,找出一些没有受损的,足够让所有人都能享有一些求之不得的隐私。特克和丽丝住一间,杜瓦利住一间。苏丽安·莫埃同意和黛安、芮布卡太太及艾沙克共住一间套房。 苏丽安对于房间的安排还算高兴。她并不喜欢芮布卡太太,不过她希望能有机会单独和男孩在一起。 当天晚上,机会来了。杜瓦利召集所有人参加他所谓的「团体会议」。艾沙克当然是不能参加,于是苏丽安自愿留下来陪他。对于讨论她没有什么可以贡献的,她说。 芮布卡太太勉强同意了。她一走出房间,苏丽安就走到男孩床边。 他没发烧,甚至相当警觉,还可以坐起来、走一走、吃点东西。幸好他在车上时很安静,仿佛从那会飞的东西攻击了他以后,一些可怕的迫切需求已经离他而去了。杜瓦利很不喜欢讨论那个事件,因为他无法理解,不过这却是这孩子头一次与假想智慧生物那些半生命的创造物深入接触。苏丽安猜想那是什么样的感觉。那东西是不是现在还在他身体里?有没有分解为零星的分子,好在他血液中循环?如果有的话,原因何在?这其中究竟有没有理性,或者这只是经过数不清的百万年而演化出的另一种无心的向性? 第74页 她希望能问问艾沙克,不过她只有一点时间问最急迫的问题。 她勉强自己对男孩挤出个笑容。艾沙克也以最快的速度回她一笑。我是他的朋友呢,她心想,他的火星朋友。「我认识一个像你一样的人,」她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记得。」艾沙克说。 苏丽安感到胸口一阵怦然跳动。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两个字:「埃许。」 「你知道埃许的事?」 艾沙克严肃地点点头,他那闪着金色光点的眼睛露出遥远的眼神。 「你知道他什么事?」 艾沙克开始说起埃许在巴基亚站的短暂童年,苏丽安惊讶地听到男孩又说着埃许的火星方言。 她感到头晕。「埃许。」她低声说。 艾沙克这回说的是英语:「他听不见你说的话。」 「可是你却能听到他?」 「他不能说话,苏丽安。他已经死了。你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她曾经把他垂死的身体抱在怀里,痛恨自己帮助他逃到沙漠,迎向他如此迫切想要的东西。这也是艾沙克想要的东西,也就是假想智慧生物,也就是死亡。 她说:「可是你能用他的声音说话。」 「因为我记得他。」 「你记得他?」 「就是,他……我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男孩着急了起来。苏丽安克制自己的惊恐,挤出一个她希望是让人安心的笑容。「你用不着解释。这是一个谜。我也不明白呢!你只要告诉我那是什么感觉就好了。」 「我知道我是什么,我知道他们要我做成什么,杜瓦利博士、芮布卡太太,他们要我跟假想智慧生物说话,可是我不能。对不起,可是我不能。不过我身体里有东西……」他指着他的肋骨。「那里也有……」指着沙漠。「有样东西会记得上百万件事,埃许只是其中一件。只是因为他很像我,所以那东西把关于他的记忆给了我。我的意思是……」 苏丽安揉揉男孩的头。他直长的头髮里还有砂砾。这趟长途奔波,根本没有水可以洗澡。可怜的孩子。「请不要难过。」 「我身体里的东西记得埃许,而我也记得埃许记得的事情。当我看你时,我看到两个。」 「两个?」 「一个是你现在的样子,一个是你那时候的样子。」 那应该是很大的对比了,苏丽安想。 「那埃许也能看到我吗?」 「不能,我跟你说过了,他已经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不在这里。不过我知道如果他在这里会说什么。」 「他会说什么呢,艾沙克?」 「他会说……」艾沙克又说起火星语了。即使这么漫长而艰苦的岁月过去了,他的音调依然如此熟悉。「他会说:『你好,大姐姐。』」 这是埃许的声音,绝对错不了。 「他也会说……」 「说什么?告诉我。」 「他会说:『不要害怕。』」 噢,但是我做不到,苏丽安想。于是她从床边退开,几乎退到门边。她没有听到进门的声音,但她知道杜瓦利博士就站在门边听着。他的脸孔因为某种激动的情绪而涨红,那是种不亚于愤怒的嫉妒。 「你知道他这种事有多久了?」 为了离开其他人,杜瓦利坚持从货车停靠站走一小段路,到那已经包围他们好几天的可怕地景当中。这片地方仿佛火星沙漠在这个更炎热的异世界里重新创造出来。巨大的天空如圆顶般罩在夜晚的空旷之上,至于人类的作品,这里只剩下最俗丽的。 埃许,埃许,她想。走了这么远的路,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几个星期。」她好不容易说。 「几个星期!你有打算要把这个资讯告诉我们吗?」 「从来也没有什么资讯。只是一种可能性。」 「却是一种很重要的可能。艾沙克和你的火星实验品,这个叫埃许的,有相同的记忆……」 「埃许不是实验品。他是个孩子,杜瓦利博士。他是我朋友。」 「你在迴避问题。」 「我没有迴避任何事。我可不是你的共犯。如果可能的话,在你计划一开始时我就会阻止。」 「可是你没成功,而现在你人就在这里。我认为你应该检讨一下你自己的动机,莫埃女士。我认为你在这里的原因和我们创造出艾沙克的原因相同。因为你花了一辈子时间想要了解假想智慧生物,过了……多久?八十年?九十年?却没有比你年轻时有多大的进展。」 当然,假想智慧生物从没有远离她的思绪,尤其在它们吞噬了埃许以后。一种执迷,是的,也许,不过这从没有影响过她的判断……没有吗? 至于她是不是「了解」假想智慧生物……「他们并不存在。」她说。 「对不起,你再说一遍?」 「假想智慧生物。他们不存在,不是以你想像的那种方式存在。当你想到他们的时候,你想像的样子是什么?某个巨大而聪明的古老身形?具有我们渺小心智无法理解的无限智慧生物?这正是火星第四年期人所犯的错。只要有可以和上帝对话的可能,哪种风险是没道理的?可是他们并不存在!在那繁星点点的天空中,除了某种巨型的运作逻辑,将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连接到另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以外,什么也没有。古老,复杂,但它不是心智。」 第75页 「如果是这样,」杜瓦利说,「那么你刚才是在跟谁说话?」 苏丽安张嘴欲言,却又闭上了。 这天晚上,丽丝和特克有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次亲热。单独处于一室的隐私性是催情素。他们没有讨论,用不着讨论的。在点着烛火的黑暗中,丽丝褪了衣裳,特克也脱下衣服。她吹熄蜡烛,借着尘灰掩映下的黯淡月光找到了他。他闻起来有臭味,她也是。不要紧的。此刻是他俩向来擅长的一种沟通。有那么一刻,她猜想在这处废墟中其他地方的第四年期人会不会听到弹簧床的吱嘎声。也许会吧,她想。不过如果听到,也许对他们也好,说不定可以为他们那年老而死气沉沉的生活带来一些生气。 特克终于睡着,一手还搂过她的胸口。她心满意足地在渐暗的光线中和他依偎在一起。 不过最后她还是得从他怀中移开身体。虽然激情过后,她却无法成眠。她想到他们走了多远的路,回忆起一段曾在一本很旧的书里看过的文字:「茫茫荒地的细薄末端,被削成一丁点儿。」 夜凉如水。她再次蜷身贴着特克,寻求他的温暖。 房子开始摇晃时,她仍然醒着。 在和苏丽安·莫埃、芮布卡太太、艾沙克共住的房里,黛安·杜普雷仍然没睡。 她把注意力放在艾沙克的唿吸上,心想生命对于艾沙克而言必然有多么奇怪。他从小无母(芮布卡太太不是十足的母亲)、无父(除非把杜瓦利博士那不怀好意的巡视也算进去),对于感情漠不关心。这是个不好照顾、顽固的孩子。 今天稍早时候,她无意间听到一部分苏丽安·莫埃和杜瓦利博士的争执,她心中浮现一些不安的疑问。 火星女人是对的,当然。杜瓦利博士和芮布卡太太不是科学家,他们是用非传统方法研究假想智慧生物。他们走在一条朝圣的路上,而在这条路的尽头,他们期望有个神圣、有救赎力量的东西。 同样的渴望曾经几乎把她带上死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黛安曾经热衷于她第一任丈夫的信仰,他带她去一处宗教僻所,结果她染上一种病,几乎要了命。治好她的疗法,就是转成火星人万诺文所称的第四年期阶段,成年期的成年期。 当她成为第四年期人以后,她以为自己已经丢开那种渴望了。就好像是接受长寿疗法以后,某种冷静而理智有条理的东西跃然而出,控制了她的生活。这是某种抚慰人心的东西,即使有些暮气沉沉。不再会去莽撞地怪罪上天了。她过着一种平稳而有益的生活。 不过,对于自己抛下多少,以及仍然保留多少,她会不会错了呢?当用三角测量法量出艾沙克的冲动所在,而线条在地图上交叉时,黛安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渴望感,那是在……噢,好多年来的头一次。 当她发现艾沙克能够取得一个他素昧平生而且死去已久的火星孩子的记忆时,她再度感受到这种渴望。 假想智慧生物记得埃许,黛安想。 假想智慧生物还可能会记得什么? 她哥哥杰森是在试图与假想智慧生物契合的状态中过世。他们记得这件事吗?他们是不是还真的记得杰森? 如果她问了,艾沙克会不会用杰森的声音说话呢? 她坐直身体,几乎愧疚得像是做错事一样。就在这时候,房子开始震动摇晃。恍惚中她想道:要塞被攻破了,天堂的四墙倒塌了。 等到特克好不容易点亮一根蜡烛,晃动已经停了。 那个广东女人没错,他心想。是地震! 他转头看着丽丝,她坐在床上,毯子拥在腰间。他说:「你还好吗?只是场微震。」 「答应我,我们不要停下。」她说。 特克眨了眨眼。烛光下她的皮肤显得不自然的苍白。「停下?」 「等他们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她头一撇,他才明白她指的是第四年期那些人。「我们不会停下来,对吧?我们继续往西岸前进?像你说的?」 「当然啦。你在担心什么?这只是微震,丽丝。你住在加州,一定经歷过许多像这样子的小地震吧。」 「他们疯了,特克。他们听起来很理智,不过这个疯狂的盛会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我不要和它有任何关系。」 特克走到窗前,确定一下天上的星星没有爆炸或什么的,因为她的话没错,疯狂的事情正在进行。不过眼前只有中部赤道洲沙漠在那瘦小的月亮下延伸开来。这个景象,这片沙漠,会让人感觉到渺小,他心想。 又一阵微震把小桌上没用的檯灯震得喀啦喀啦响。 艾沙克感觉到微震,但却醒不大过来。最近他睡得很多,已经丧失部分分辨睡醒的能力了。 星星的时钟在他体内毫不留情地移动着。在黑暗中,他会梦到一些无法用文字描述的事情。有许多事情他没有办法说,也有些话他知道但不明白,也没办法定义。比方说,「爱」这个字。 我爱你,芮布卡太太曾经在只有艾沙克可以听到的时候轻声对他说。 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不过这不要紧。她似乎也不需要回答。我爱你,艾沙克,我唯一的儿子。她说得如此轻声,然后把脸转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 当他闭起眼睛,看到绕着圈子打转的众星,或是深藏在西部沙漠底下一个看不见的东西闷烧的火时,那是什么意思?他能感觉到它的活泼和力量,这是什么意思? 第76页 他能听到一百万种人声,多到比天上的星星更多的人声,这是什么意思?而从那么多的人声中,他却能记起埃许这个死去的火星男孩的声音,这又是什么意思?是他记起埃许,还是有东西透过他而记起埃许……用艾沙克肺里的空气去记起埃许的声音? 艾沙克确实知道的是:因为他被召唤的动作,还有假想智慧生物那些坍落的机器碎片从天空中的缓慢路径上被召唤的动作,就是记忆的行为。 这记忆动作要比整个世界都大。 他感觉到它来了。行星的地壳在颤抖,颤动透过这幢旧房子的地基、透过地板、柱子、横樑、床架和床垫传上来,直到艾沙克随着它震动,这动作让他充满一种冰冷的喜悦,记忆和虚无跨着大步逼进,脚步远得犹如大陆陆块,直到终于他问自己: 这是爱吗? 第五部 与无以名状之物相伴 第二十五章 他们抵达石油特区的郊外(茫茫荒地那荒凉的薄细末端)。这时,第三次也是最强烈的落尘开始了。 之前已经发出警告了,杜瓦利博士那时有时无的广播接收器传出这个消息。落尘在麦哲伦港比较轻微,但在西部却是一阵阵绵密的尘浪,仿佛就对准着这里落下。 等到杜瓦利博士宣布这个消息时,威胁已经迫在眼前了,充满不祥的意味。在两块同样平坦的地面间,车子疾驰在高速公路上,丽丝从车后窗看到云团从一片灰蓝色的天空中浮现,颜色犹如烧滚的石板。 「我们必须再躲到有掩护的地方。」她听到特克说。 朝西南方看去,特克可以看出阿兰科钻油设备那银黑色的轮麻。也许都撤走了吧。远方几座塔台似乎有些歪斜,然而这可能是幻觉。特克猜想那里应该还有人看守,有机器和武装人员在守卫。 幸好他们用不着往那个方向前进。石油特区周遭形成商业区,都是些单身者为单身者开的店:脱衣舞俱乐部、酒吧、黄色刊物商店等,这就表示再过去不远的路上就能找到比较正经的商业特区和工人住处。两辆车和从东边翻过来的乌云赛跑之际,这个商业特区也出现了:一条弯曲的路,路的大门没有用炼条锁上;一座购物中心(杂货店、媒体零售店、复合商场);许多坚固的混凝土建筑,里头像盒子般堆叠着一房或两房的公寓。 特克和丽丝及杜瓦利博士坐在第一辆车上,他回头看到第二辆车要开进购物中心停车场。杜瓦利把车调头,在杂货店前面拦下他们。 「买些补给品。」黛安解释。 「我们没有时间,」杜瓦利严峻说道,「我们必须找到掩护。」 「比方说前面那座房子?我建议你闯进去,或用任何必要的方式进去。我们找到食物就会立刻跟上。」 杜瓦利显然不喜欢这个主意。但是这话不无道理,特克心想,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他们的必要物资已经所剩不多,而这落尘暴也可能会让他们孤立无援好一段时间。「那就动作快一点。」杜瓦利不高兴地说。 不管是谁设计了这个工人宿舍,他可是一点也不想掩藏这工程的疯人院气息。外头看起来,这建筑是歷经风吹日晒的混凝土、路面裂开的人行道和一座空荡荡的停车场。停车场和一个网球场相连,围在一道铁网围篱内,球网凌乱松垮。特克走近一扇镂空的钢门,钢门漆成工业黄色,而且显然在这些年间,饱受上百个烂醉钻油工的靴子踹踢。门还是锁着的,不过锁不牢,用一根撬胎棒撬几次就松脱了。特克撬门时,杜瓦利显得烦躁不安,一直回头看着逼近的落尘暴。天色已经逐渐黯淡,周围的阳光也愈来愈黯淡无力。 门开了,特克走进室内的黑暗中,杜瓦利跟在后面,最后是丽丝。 「恶!老天,好臭!」丽丝说。 撤走的时候必定很匆促,许多房间的门朝走廊打开。这些房间与其说是住家,不如说是牢房,窗户又小又高,浴室也很小。房里食物任由它放到腐烂,马桶像几百年没沖水了。他们寻找一楼最适合的住处,最后选定三处,一是相邻的两间,一是隔着走廊的对面一间。之前住在这几间房间的人,已经把最易腐烂的食品都带走了。丽丝伸手要把一扇窗打开,但杜瓦利说:「不行,尘灰会进来。我们必须忍受臭味了。」 这里没有电,天色暗得很快。特克和杜瓦利把东西从车上搬下来,下午的天色已经变成黯淡的微光,尘灰开始像雪花一样落下。杜瓦利说:「他们人呢?」 「我去催他们。」特克自告奋勇。 「不用……他们知道到哪里找我们。」 黛安和苏丽安·莫埃留芮布卡太太在车上陪艾沙克,由她们去找杂货。店里东西几乎全被搬光,不过她们在店后面一间储藏室里发现几箱汤罐头,不怎么特别引人食慾,但是如果这阵落尘暴会把他们关在室内一段或长或短时间,这些可能就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了。她们运了几箱到车上,这时天色变暗。「再一箱,」最后黛安说了,一边打量那步步进逼的尘沙云,「然后我们就应该进到屋里了。」 食品店商品走道上方的天窗投下淡淡亮光,打在空荡荡的货架上。之前一次微震已经震倒了一些货架。黛安和苏丽安各抬起最后一个纸箱往门口走去,脚踩在玻璃和垃圾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第77页 刚走到人行道,就听到艾沙克的尖叫声。黛安立刻丢下手中的纸箱,某样奶油什么的罐头撒了人行道一地。她用力拉开乘客边的车门,把头伸向后面。「救我!」 男孩的叫声被挣扎着要唿吸的喘气打断。黛安忍不住心想,光是发出这种声音就很痛了,一个小孩的肺不可能承受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他又滚又踢,她抓住他两个手腕要按住他,但这需要的力量比想像的还大。芮布卡太太已经到了前面,正慌乱地把钥匙卡插进发动槽。「他突然就叫起来了……我没办法要他安静下来!」 目前重要的事是进到有掩护的室内。「发动车子。」黛安说。 「我试了!发不动!」 此刻落尘暴已经在她们头上了。已经不再只是一些尘沙碎片,而是一片浑浊的锋面,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道从沙漠中吹来。黛安还没来得及再说一个字,这阵落尘暴就散开来,立刻吞噬了她们,几乎让她们窒息。 是真的快窒息了。她张嘴作呕,就连艾沙克,也在深深吸进一口全是尘沙的空气之后变得安静了。所有光线都暗了,空气变成穿不透的漆黑和浓密。黛安吐出一嘴的恶臭气息,好不容易大喊:「我们必须把他带到室内!」 芮布卡太太听到了吗?苏丽安听到了吗?显然听到了,苏丽安看起来仅剩勉强可见的身形,帮忙黛安把男孩抱起,从车上抱进食品店。芮布卡太太跟在后面,一只手搭在黛安背上。 进到店里面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大量尘灰从破碎的天窗倾泻而入。她们想办法让艾沙克在她们中间站好,当她们摸索着要找到储藏室时,他还得靠自己的力量撑住。她们找到了储藏室,把自己关在里面。在漆黑一片中,要等着尘沙落定才能够好好唿吸。她们意识到情况比预料中的更糟。黛安心想:都过了这么些年了,这里就是我要葬身之处吗? 第二十六章 落尘暴一散开,就可以明显知道艾沙克和那些第四年期女人被困在哪个地方了。 因为这一回的沙尘暴可不只是个抽象名词。这不是尘沙零零星星的掉落,丽丝想道,像佛蒙特一阵初秋的飘雪;也不是一种令人困惑的天文物理现象,天亮就一扫而空。如果还是发生在麦哲伦港,这个城市就得关闭好几个月。它是一场洪荒大难,尤其因为它是发生在人员已撤出的远西,没有几双眼睛看见,也没有人可以去求救。 最惨的是,身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由于和另一辆车分开了,杜瓦利驾驶的车上东西不多,手电筒就只有这么一两支。虽然手电筒满电,标籤上也写了保证可用一百小时,但那点电力在大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也只能照出一小撮令人胆寒的光。特克和杜瓦利博士坚持仔细检查三层楼,确定所有窗户都已经关紧,以防止尘灰进入。这是一项恐怖又辛苦的工作,始终在提醒他们在这幢空旷而有风声唿啸的建筑里有多么孤单。即使窗户都紧闭着,尘灰仍不免从裂口和缝隙入侵,在楼梯间洒落。尘沙细粒在手电筒光束中徘徊游移。空气里、衣服上还有身体上都瀰漫着臭气。 最后他们选定三楼一个房间。房里有一扇窗可以评估室外的情况:早晨会不会来临?阳光还可不可能再次照到他们?丽丝心想。特克用小刀开了一罐腌牛肉,摆放在从厨房柜橱里找到的塑胶盘子上让大家吃。 钻油工的生活和大学新生没两样,丽丝得出这个结论。愤怒的、沮丧的大一新生。证据是:四散各处的空酒瓶。丢弃在角落的成堆衣服,以及「全世界最大胸脯」的破海报,供他们膜拜。 杜瓦利又提起艾沙克了。丽丝觉得他说艾沙克已经说了好几个小时了,为他身陷在某处而不安,也为这场最近的流星现象焦虑不已,这现象对于「他身为沟通者的地位」有什么意义呢……他的话愈来愈疯狂了,直到她忍不住问:「如果你这么关心他,不是该给他取个姓吗?」 杜瓦利斜眼看她。「我们共同抚养他。芮布卡太太为他取名叫艾沙克,这就够了吧。」 「你可以叫他艾沙克·假想智慧生物,以他父亲身份而言。」特克说。 「我不认为这很好笑。」杜瓦利说,不过至少他闭嘴了。 落尘愈来愈厚。当她用手电筒往外照去时,可以看到窗外的落尘,但再远一步就只是一片朦胧不清的亮灰色。她想,比麦哲伦港还要多……比巴斯提还多。 她不敢去想这其中会长出什么东西。 杂物储藏室不够密闭,过了好一段时间,里面的空气才逐渐平定下来。空气中仍布满了尘灰细粒,不过黛安终于觉得她的肺不那么痛苦了,喉咙比较不涩,晕眩也慢慢变得比较可以忍受了。 尘灰暴开始后已经过了多久?两小时?十二个小时?她不确定。阳光消失了,事实上四周连一丝光线都没有。他们没有时间去车上拿手电筒或是其他任何东西,只能靠着触摸和记忆搜索窄小的储藏室,找点什么把嘴里的尘灰冲掉。他们找到一批塑胶瓶装的碳酸饮料,温热的液体在舌头上冒出泡沫,混杂着吸入的细粒,尝起来像是烧焦的法兰绒。但至少喝多一点的话,就能说话了。 三个女人围着艾沙克。只见艾沙克躺在水泥地上,大声唿吸着。艾沙克已经变成她们测试生还希望的试金石了,黛安心想。他已经喝了几小口瓶中的饮料,可是他却发着烧,皮肤上再度发散着一股吓人的热气。从落尘开始后,他就没有开口,或者是没法开口。 第78页 我们像是《马克白》里的女巫,黛安心想,而艾沙克就是我们的大锅子,锅中的水沸腾滚动。 「艾沙克,」安娜·芮布卡说,「艾沙克,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艾沙克四肢动了动,喃喃低哼一声。算是给了肯定的答覆。 黛安意识到他们可能会死在这里,他们所有人。这念头倒也不特别让她困扰,她怕的是那疼痛和不适。这个房里所有人都是第四年期,即使艾沙克就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而进入第四年期的好处之一,就是对自身死亡不再焦虑。毕竟她活了很久了。她仍然怀着时间迴旋出现前的世界的记忆,对那个已消失的地球的记忆:在她还小的时候,在最后那一晚看到的那幢房屋、那块草坪、那片天空。那时候她相信上帝,那个神用爱使这个世界有条有理。 她怀念的神,甚至也可能是杜瓦利博士在创造艾沙克时不自觉想要唤出来的神。噢,她都见识过了,那破裂的救赎的渴望:她曾经跟它一起生活,确确实实活在其中。它驱策过她哥哥杰森,就像驱策她一样。杰森的执迷不悔与杜瓦利并无多大不同,差别在于杰森最后是把自己放在祭坛上奉献了,而不是送个孩子去牺牲。 艾沙克的唿吸开始变得深沉,身体也稍稍变凉。黛安思量他对于落尘的反应。当然,他们之间的联繫是透过假想智慧生物的机器,也就是那从落尘中产生、在落尘中居住并且现身的半生命体。但是这意味着什么呢?它的道理何在?它打算完成什么? 虽然还迷迷煳煳的,但她必定是大声说出最后这句话,因为苏丽安·莫埃说:「什么也不是,它没有打算完成任何事。」她的声音粗嘎。「这是杜瓦利博士想要否认的事实。我们大致都同意,假想智慧生物是由一些自我复制机器的网状组织所构成。但是他们不是一种心灵,黛安。他们不能跟艾沙克说话,不能像我跟你这样说话。」 「这样说太傲慢了,」芮布卡太太从黑暗中角落说,「而且也不对。你就是透过艾沙克跟死去的男孩埃许说话。这难道不是沟通吗?」 火星女人沉默了。黛安心想,在一片黑暗中还能这样交谈真是不可思议,好个「第四年期」呀!在接受这种疗法之前,对这种困境,她会如何反应呢?也许恐惧会将她淹没。恐惧、密室恐惧症,和尘灰(不仅仅是尘灰)稳定洒落的声音。尘灰落在屋顶,重压建筑的横樑和木材。 苏丽安说:「他告诉我说他记得埃许。记忆也是机器的一项属性。现代的电话记忆比某些哺乳动物都要强。我猜想第一批假想智慧生物机器被送进宇宙,目的是要搜集资讯,我猜他们仍然这么做,以更为精密的方式进行。不知怎么,埃许的记忆被杀害他的机器取得。他变成一笔艾沙克能够收取的资讯。」 「那么……我想艾沙克也会成为一笔资讯了。」芮布卡太太说,突然间变得很温和。黛安心想,这里才显露出她的真心。芮布卡太太知道艾沙克会死,他和假想智慧生物打交道没有其他可能的结果。她心中一部分已经接受这可怕的事实了。 「就像他可能记得杰森·罗顿一样,」苏丽安·莫埃说,「这不是你心中的疑问吗,黛安?」 她的观察真叫人讨厌!这个火星老太婆。她命中注定要从她的星球、她的同胞,甚至她的第四年期中流亡。她全身浸淫在尖酸刻薄中。更糟的是,她的话没错。这是黛安不敢问的问题。「也许我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杜瓦利博士也不会贊成,他宁愿把艾沙克顿悟的事藏在心中。不过杜瓦利博士不在这里。」 「这没有关系。」黛安说,微微惊慌。 「艾沙克。」苏丽安·莫埃说。 「不要说了。」芮布卡太太说。 「艾沙克,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芮布卡太太又说了一次「不要说了」。但是艾沙克的声音却微弱地传来,是一句轻声细语:「是的。」 「艾沙克,你记得杰森·罗顿吗?」苏丽安·莫埃说。 拜託,不要。黛安心想。 但男孩却说:「记得。」 「那如果他在这里,他会说什么?」 艾沙克清清喉咙,用一种哽咽、嘶哑的声音说: 「他会说:『你好,黛安。』他会说……」 「不要再说了!」黛安求他。「拜託。」 「他会说:『要小心,黛安。』因为那就要发生了。那是最后一件事。」 什么最后的事?不过还没有时间提出这个问题,这最后的事就从地底深处的石灰石和岩床冒出来了。它撼动这幢建筑、摇晃地面、打断所有思考。没有停止。 第二十七章 只有艾沙克目睹了整件事,因为只有他的眼睛才看得到。 他能看到许多事,但他不曾向芮布卡太太或苏丽安·莫埃提起,这两人是他最信任的朋友。 比方说,他可以「看见」自己。而在储藏室一片漆黑中,他比以往看得更加清楚。看到的不能完全说是他的身体,而是假想智慧生物在体内形成一束银白色的东西。那发亮的细蔓和他的神经系统交织在一起,然后一束一束连到他发亮的嵴柱。别人要是看到他这副模样,一定吓坏了。艾沙克的某部分(人类那部分)也吓坏了。但是那个声音逐渐消失,而另一个持异议的声音却认为他这样很美。说他看起来像电,说他看起来像烟火。 第79页 他也可以「看见」这些女人(芮布卡太太、苏丽安·莫埃、黛安),不过她们发出的亮光要暗得多了。艾沙克猜想是第四年期疗法,使她们感染到一点点(就只有一点点)假想智慧生物的生命。她们好比雾中幽微的路灯,而艾沙克……艾沙克却是闪着强光的探照灯。 而他也可以看见别的东西,在墙以外。 他看到落尘。在艾沙克眼里,这是一场星星的风暴,每一颗尘粒各自发着亮光,併入一大片明亮中,一种光耀的氛围。明亮,没错,但是却也是透明的。他能够看穿它,尤其一眼到底就能看到西部。 这些极小的假想智慧生物机器碎片并不是任意落下的。大体上,它们的轨道都集中在某个古老东西上。它从沙漠的岩床中冒出来,在睡眠中动了动身体,像是一头慵懒的巨兽。于是地面摇动了,铁塔倾斜,钻油机和油管断裂。当更多尘灰受到莫名的牵引而落下时,它动了又动。 而现在它又动了,十分剧烈。这次大地不只是摇晃,更伴随着怒吼。虽然艾沙克人类的部分在黑暗中看不见,但却能清清楚楚听到地底深处岩石被压得濒临断裂的呻吟声、正在倒塌的墙壁的迸裂撞击声。他感觉到一股恶臭气流扑面而来,唿吸再次变得吃力而疼痛。 但是艾沙克能「看见」的那部分,对这一切却丝毫不受影响。 他看着西边一百多公里处那个巨大的装置从沉睡沙漠中升起。那是台机器。机器,没错,但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机器。在他身体里那个杰森·罗顿的声音说:一个活细胞是一台蛋白质做成的机器。天上落下来的,土里冒出来的,不过都是以其他方式存在的生命罢了。 从西部地面钻出来的那个巨大的构造,就像一座拱门,和艾沙克在照片中看过的拱门非常类似。它是个巨大的半椭圆形,组成物和天外落下的尘灰一样,它的分子和不寻常的原子十分密实,排列特殊,颠覆了自然律。艾沙克不知该怎么称唿这自然律,只能称做杰森·罗顿记忆中所谓的「强力」和「弱力」。这巨大构造本身散发一种亮光,十分美丽,像是彩虹般,以各种无名的颜色闪亮着。这个拱门是要让东西从中穿过,但并不是通向另一颗行星。 现在就有东西正在通过这道拱门了。从拱门内连艾沙克都看不见的一片漆黑中,发着亮光的云团上升到星星之间。 杰森的种种仍然在黛安心中徘徊不去,即使在她受伤之后。 地震造成一连串的颠簸撞击,在黑暗中几乎让人无法忍受。她能够了解这些,而她也压抑了恐惧,至少在最初一段时间。接着建筑就开始倒塌了。 也许是倒塌吧,她凭直觉知道。先是感觉到右臂和右颈勐烈重击,接着是一阵晕眩。从迷迷煳煳中醒来之后,感觉到疼痛、噁心,和可怕的窒息感。她大口大口地吸气,少量空气进到肺里,但是远远不够。 「躺着不要动。」声音粗嘎,是从喉咙发出来的。是芮布卡太太吗?不,一定是苏丽安·莫埃。黛安想要回答却做不到。她的肺只能勉强吸进空气,除了一阵阵抽搐外,什么也不能做。她想要坐起来,至少转向一侧,免得到时吐了自己一身。 这时候她发现左半身麻木了,死掉了,没有用了。 「天花板压到你了。」苏丽安·莫埃说。 黛安张嘴干呕,但吐不出东西,她反倒有点欣慰。地震也停了,很好。她想评估自己的伤势,但是脑子不够清楚,再加上竭尽全力想要唿吸空气,因此根本管不了哪里受了伤。她很痛,也很害怕。她不特别害怕死亡,可是这个……噢,这比死亡还难受。这就是为什么人会「选择」死亡,这样才能结束活受罪。 她又想到杰森了。为什么一直想起杰森呢?然后是泰勒,她逝去的丈夫。然后就连这些思绪也变得沉重而难以维持,于是她昏了过去。 艾沙克看得出黛安伤得很重。即使在黑暗中,仍然可能看见。她那微弱的亮光几乎要灭了。和苏丽安·莫埃相比,黛安就像是风中残烛。 要集中注意力很难。他被围绕他的那些看不见的景物魅惑住了。魅惑住了,因为他是其中一部分,他正在变成那些景物……不过这是可以等的。新的拱门既然已经在西部组合而成(用假想智慧生物的分子、花岗岩、岩浆、记忆组装而成),于是情况暂时停顿下来。在他周遭方圆好几公里,那新铺的落尘毯开始进入新陈代谢的新阶段。那要花上一些时间。艾沙克是能有耐心的。 苏丽安·莫埃和芮布卡太太被艾沙克吓了一跳。只见他爬过倒下的横樑、干砌石墙的碎块、四散的乳胶绝缘材料和倒落的铝质通风管,到了黛安·杜普雷那儿。她被一根重重的柱樑压得动弹不得。艾沙克觉得肺很吃力,嘴里全是尘灰,不过至少还能唿吸,而黛安显然不能好好地唿吸。当他伸手去摸时,便知道落下的破片打伤她的头了。他想要抚摸她的头髮,就像芮布卡太太在他生病时抚摸他的头髮那样。但是当碰到黛安左耳上方时,那里却凹了一块。他把手移开,感觉黏答答的。 泰勒·杜普雷是两年前八月的某一天死的。那个年比较长,是赤道洲的年;那个八月也是比较长的赤道洲八月。 那天,黛安和他一起健行,爬上海岸那些陡峭起伏的山嵴之一。不为别的,只为坐在山顶上,看那森林直落而下,像一大片黑绿色的布铺展至海边。 第80页 他俩都不年轻了,都活过延长寿命的大半了。近来泰勒不时诉说自己疲倦,不过他仍然继续看病,对象主要是些年轻的拆船工(他们受的伤有些十分吓人),以及和他们住一起的米南加保村民。今天他说他感觉很不错,还坚持要长途健行。他说这是「我最可能有的类似假期的东西」。因此黛安陪他一起,好好品味树下的幽暗和高高草地的明亮,同时机警地观察着他。 第四年期的新陈代谢很旺盛,但维持稳定却不容易。虽然可以不断加强,但是就像其他实体一样,也有个断裂点。年龄不可能永远往后推,因为疗法本身也会老化。当第四年期的人衰竭时,他们多半是立刻衰竭了。 泰勒就是这样衰竭的。 她想他也许已经感觉到了,所以他才坚持要走这趟路。他们走到一个他很喜欢但很少有时间去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花岗岩,还长满了山间小草。他们铺上一条毯子,黛安打开背包,拿出特地为这个场合准备的好东西:澳大利亚葡萄酒、麦哲伦港面包店买来的面包、冰凉的烤牛肉,这些都是米南加保村少见的饮食,他们已经吃惯这里的食物了。不过泰勒不饿。他躺下来,用一簇青苔枕着头。这些日子以来他瘦了,虽然在阳光下曝晒,皮肤却很白。看起来就像是个小精灵,黛安想。 「我想我要睡一下。」他说。就在这一刻,在八月的阳光下,在混杂着岩石、水和黑色泥土的味道里,她知道他快要死了,她身上有种原始的冲动想要救他,想把他背下山,就像当年她生病时他背着她横越大半个美洲大陆时那样。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药救了,第四年期疗法只能使用一次。 留待以后再哀伤吧。她跪在他身旁,抚摸他的头。她说:「要不要帮你拿什么?」 他说:「我在这里很开心。」 于是她在他身旁躺下,双手将他搂住。这时,下午阳光也渐渐逝去。又过了很久(却又太快了),夕阳西沉。该回家了,却只有黛安起身。 我在这里很开心。 在黑暗中和她在一起的这个是杰森吗?是她多年前过世的哥哥杰森吗?不是,这是那个奇异的男孩艾沙克,可是声音听起来好像杰森…… 「我可以记得你,黛安。如果你希望这样,我可以做到。」 她明白他要给她的是什么。假想智慧生物记得杰森,她也记得,不过假想智慧生物漫长而缓慢的记忆却比较不容易磨灭,可以持续好几百万年。她想要在那么无边无际的时间中与他相逢吗? 她想要转头,却动不了。她吸了一口气,仅仅够她吐出一个词。 「不用。」 第二十八章 地震发生时,特克正在睡觉。他和丽丝以及杜瓦利博士在水泥地上铺了床垫睡觉,或者说试图睡觉。在黑暗中某个时刻,丽丝来到他旁边,他俩身上仍是穿了好几天的臭衣服,不过这无所谓。她蜷曲身体贴着他的背,把膝盖弯进他的膝盖窝里。她的唿吸让他的颈子暖烘烘的,还吹起那里的汗毛。接着,地面上下摇动,像活了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嘈杂的怒吼,唯一听得出来的是丽丝近在耳边的尖叫。他设法翻过身子抱住她,两人互相搂住了。喧嚣声愈来愈大,简直大到难以想像。房间那扇小心封起的窗子飞出窗缘,碎裂在地上。这时地面倾斜,勐烈跳动,就像坐在没打上档的汽车,他们只能尽可能撑住。 他们抱住彼此,直到地震终于停了下来。震了多久,特克也说不上来。算是中等的永恆之久吧。地震让他耳中嗡嗡作响,身体到处瘀青。他吸足一口气,问丽丝怎么样,她也吸足一口气回他:「应该还好。」于是特克唿叫杜瓦利博士,他回答晚了些:「我的腿好痛,除此以外都还好。」 地震过后很久都还有耳鸣,而且晕眩不止,不过特克开始恢復镇静了。他想到余震。「也许我们该到外面去。」他说,但是杜瓦利说不行,不能到尘灰暴当中。 特克离开丽丝身边,在地上垃圾中翻找,终于找到他之前放在床垫旁的手电筒,原来一路滚到靠窗的墙边了。打开手电筒,射出一道满是尘粒和碎屑的光柱。房间没事,但只是还算没事而已。丽丝缩着身子坐在床垫上,像鬼一样惨白。杜瓦利也同样苍白,撑靠着墙角坐着。尖锐东西落下来砸到他的左腿,伤口淌着血,不过看来不严重。 「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丽丝问。 杜瓦利说:「等到天亮,祈祷地震不要再发生。」 如果天会亮的话,特克心想。如果任何像是阳光的东西还能够莅临这上帝遗忘的荒地的话。 丽丝说:「这时候我真不愿意这么实际,不过我必须去上厕所。真的很急。」 特克把手电筒往隔壁的浴室一晃。「看起来马桶没坏,不过要我是不会去沖水的。而且门掉了。」 「那你们看别的地方。」丽丝说着,把毯子包住身体,特克心想,要是他没有这么爱她的话,这一切会多么容易。 「有光线从窗子照进来。」过了一小时左右,她说。特克小心翼翼踩着碎玻璃走过去。 显然落尘已经停止了。因为若是落尘像昨天一样浓密,他们早就窒息了。现在只有一些零星的尘渣飘进来,而且特克也觉得空气闻起来清爽多了,没有那么重的硫磺味,除非他已经习惯了。 第81页 丽丝让他注意到的那道光线是真的,他关掉手电筒,光线就很明显了。不过现在时间还不到黎明时刻,这光也不是从天上照下,而是从下方。 光是发自这个偏远商业小城的街道、发自受损建筑的屋顶、发自沙漠、发自尘灰落下的任何地方。他叫丽丝和杜瓦利过来看。 特克在海上时,有几个晚上会看到船尾水面发亮,那是因为船只驶过,惊动了那些发出生物光的藻类。一向很诡异,而现在这景象这就使他想到那种情形,可是现在发生的事却更加诡异。这片沙漠,或者说是落在上面的那些星际尘沙,此刻闪着五颜六色的磷光:宝石红、玻璃黄、闪亮蓝。这些颜色不是静止不动,而是不断在变换,像北极光一样。 「你想那是什么?」丽丝问。 杜瓦利博士脸上反映着色彩。他有点喘不过气地说:「我想我们是有史以来最接近假想智慧生物真面目的人。」 特克说:「那么他们在外头做什么?」 但是就连杜瓦利博士也无法问答这个问题。 下了楼,就发现他们真走运。 建筑物北边厢房大半都已坍塌。走廊通过去,不是成堆成块的瓦砖,就是掀了屋顶。特克心想,如果当初是向左而不是向右转,我们就要被埋在这里了。 一等到有足够的光线可以行进,他们就往楼下走。这里的结构撑不过再一次的震动。「而且我们必须找到艾沙克。」杜瓦利说。 不过杜瓦利不确定要从何开始,因为还有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发生了:地面上的情况改变了。 原本是沙漠的地方,现在是一座森林。 或是像一座森林。 等到他们下了楼梯,走到完好无缺的这一头的门口,杜瓦利已经跛着走了,不过他不肯停下来休息。他说,一定要找到艾沙克和其他人。「其他人」在杜瓦利心里只是一个註脚,丽丝心想。对杜瓦利而言,只有艾沙克一个人,只有艾沙克和神化了的假想智慧生物,不管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去啊,打开呀。」杜瓦利说,一边朝着门挥手。 丽丝和特克也同意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想办法到当地购物中心。他们之前和艾沙克以及那些第四年期女人就是在那里分手的。要怎么去那里?什么答案都可能。当丽丝就着黎明的光线往外看,她看到一个完全改观了的景象:一片树篷,如果树木是由光滑的管子和七彩缤纷的海滩球做成的话。 于是她忍不住问了那个老掉牙的蠢问题:「为什么?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在这里?」 「我们还得去找出答案呢。」杜瓦利博士说。 特克心想,如果过去的经歷能够当作参考的话,那么这些假想智慧生物的生长物应该会忽视人类(艾沙克只有部分是人类,是明显的例外)。可是这回还是如此吗? 他把门推开小小几厘米眼见没有东西涌入,就冒险往外看了看。 冷空气接触到他的脸。琉磺臭味没有了。落尘也不见了,全都变成一片色彩鲜艷的森林。相较之下,巴斯提那里的生长物就像在冷风中凋零的黄水仙。这里是盛夏。仿佛是假想智慧生物的伊甸园。 他把门完全打开,但却裹足不前。丽丝和杜瓦利博士在后面挤了上来。 落尘已经变成一座森林了,由长出球状果实而没有叶子的茎杆构成。这些茎杆有多种颜色,不过主要是紫蓝色,它们高高耸立,约六到九米高,间隔很密,人要是穿梭其中恐怕得侧着身子才能过。构成树篷的那些圆球大小不一,从金鱼缸到海滩球大小都有,还有的大到可以钻进一个人、站直身体头却不会顶到。这些球彼此推挤,碰触到的地方微微凹下,形成几近密实但半透明的一大团。阳光透过这些东西照下来,变得黯淡了,呈现出不断变换的七彩颜色。 特克迟疑地向前踩了一步。他从这里可以顺着工人宿舍的墙,一直看到宿舍倒塌的地方,北翼的三层楼如今坍塌成不到一层楼高。如果我们是在那里的话就惨了,他想。但愿上天保佑艾沙克和那些女士,不管他们在哪里找到掩身处。 这些奇怪的树木(其实要说是灯柱也同样正确)的树身(他开始这么认为了)是立在土里,原本是铺路面的地方,被它们撑裂穿过。特克往任何方向都无法看远,所以找不出他的方位。三四十米以外,每样东西都模模煳煳的,淡化成闪亮的蓝色一片。要找到最后看到那些女士和艾沙克的地方,得靠罗盘和脚下的线索。 「它们靠什么活?」丽丝压低声音问。「这里又没有水。」 「这里的水搞不好比它们一直生长的地方还多呢。」特克说。 杜瓦利说:「或者靠某种不需要水的催化过程,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新陈代谢。它们必定在一个比这里更严苛的环境中演化了十亿年。」 十亿年的演化。特克心想,如果这话没错,那么这些东西作为一种物种(如果这说得通的话),可是比人类古老得多呢。 他们静静地走在假想智慧生物森林中。这里并不完全是个寂静的地方。他们走的地方并没有风吹来,不过这里一定有风在吹,特克猜想,因为挂在那些管状树身顶端的五彩圆球时不时会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叩叩声,让人想到橡胶小槌敲打在木琴上的声音。地面上也有动静。像树根一样的蓝色小管子在树木间弯弯曲曲不断穿梭,像抽动的鞭子那样奔跑。如果刚好不凑巧碰上一根这种管子,它的速度和力道足以把腿打断。有两次特克都看到像纸一样的东西在上方拍动,偶尔会碰到圆球或者并进圆球,是曾在巴斯提攻击艾沙克的东西的变种。它们大概误以为艾沙克是同类吧,特克心想,也许不算误认。 第82页 丽丝紧跟在他身后。每当不断移动的幽暗光线下有东西发出喀啦声或振动时,他可以听到她倒抽的气。为了她此刻承受的恐惧,为了这些事告一段落以前她必须承受的一切,他感到过意不去。于是他转头说:「很抱歉我把你拖累到这里。」 她不让他说完。「你真的认为你要为发生的事负责吗?」 「为带你走上这趟差劲的西行之旅负责,也许是吧。」 「这是我的选择。」 这话不假。只是……特克想。她是因为我才在这里的。他的生平如众声齐唱般出现在他面前,仿佛是被那不可信赖的光所召唤而来:失去或偷来的情人、反目成仇的朋友、在酒吧打架或船上意外中受伤或死亡的朋友。看我的桥在燃烧,他想。看我一路走来的斑斑泪痕。他不希望丽丝这样。他不想拖她过界,过了一种生活的界,在这种生活中,她仍然可以做主;在这种生活中,善意不是稍纵即逝,而且还有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发生的可能。而不是关在飞机驾驶舱中度过夜晚;在某艘货轮甲板下臭烘烘的卧铺睡上好几个月;或长年锁在他脑袋里的城堡中,苦等他无法给她的东西,愈来愈失望,终至充满怨恨。 他会帮助她逃离这座丛林,他想。之后,如果他能鼓起必要的勇气,或下够狠的心,他会找个方法离开她。 这是一种沟通。艾夫兰·杜瓦利心想。 这是不容否认的。假想智慧生物全都在他四周,这是构成他们那种无法理解的浩瀚智慧网的一小部分,但却是重要的部分。这些都是过程,那个独断的火星女人曾在一次争辩中说,意义不会大过石松或长春花开花;随你怎么想,但它只是演化,就像大海一样没有意识。可是她错了。他能感觉到。他不明白,也无法明白这些有机体如何生长,或是它们能从这枯干土地上获得什么养分,但是它们之间是有沟通程序的,这点他很肯定。它们不是胡乱生长的,而是受到某个催促信号的驱使。 他一直在观察这座森林的树篷。那一簇簇的圆球经常变换颜色,他觉得每个圆球的颜色似乎受到紧邻圆球的影响,也许是根据某个规则或某些规则,使得那些七彩缤纷的图案在森林中移动,像是一群群无形的鸟儿。这就是沟通联繫,就像人类脑部细胞彼此沟通,并且协调产生出心灵。或许他正走在某种庞大思维的实体构造中间,这种思维是他永远也无法了解的…… 不过也许艾沙克可以了解。如果艾沙克还活着,而且终能了解艾夫兰·杜瓦利送给他的礼物是什么性质的话。 第二十九章 储藏室坍塌了。大多数的尘灰都不见了,不知怎的,似乎被瓦砾吸收了。然而却没有新鲜空气进来,里面热烘烘的。早晚这会是个问题,苏丽安·莫埃心想,而且时间很可能是早不是晚。而现在还有黛安·杜普雷的尸体要考虑,如果她还能承受得了这样的考虑的话。 她再次沿着房间里还能容身的墙边匍匐而行,用两手去摸索任何能带来希望的东西,也许是一个通风地方,或是一堆松散的瓦砾。却仍然什么也没找到。 她开始相信,她也许会死在这个可怕的地方了。这个星球上有埃许的鬼魂徘徊不去,也就是说,有假想智慧生物在此流连不去。 她并不相信假想智慧生物,至少不像艾夫兰·杜瓦利的那种相信。假想智慧生物是一种能自我复制的太空机器网络。必定是某种早已灭绝的文明曾经将这些设施的种子撒在当地的环境中,或者这件事发生了不止一次,在千百万年间有多次的文明创始。不管是什么情形,一旦会变化的自我复制被引进行星间及恆星间的太空媒介中,演化的过程就开始了。和有机物在各个细节上的演化都不同,但原理是相同的。和有机物的演化一样,这个过程引发了奇异且眩丽的复杂性。就连那些显然是「经过设计处理」的装置,例如包围地球的时间迴旋膜,或是将相隔遥远的行星相连的拱门,也不见得比一片珊瑚礁或一座白蚁丘这种生物构造来得本质上聪明多少。 落尘的周期性和它所造成的短暂怪诞现象就足以证明这点了,她想。安装在埃许以及艾沙克身体里的,不过是一种悲惨的对外星事物的敏锐趋向性。埃许不可能是个「沟通者」,因为他没有人可以沟通。 证据显示,演化的确能够产生心智。她猜想假想智慧生物机器在漫长的星际演化中,也可能会产生心智(局部的、暂时的)。但是这样的心智,如果存在,也只是副产品,而不是过程。它们控制的只有自己。不可能是杜瓦利博士想像的那种「假想智慧生物」。 然而,艾沙克能记得自己出生前就死去多年的埃许,这摆在眼前的事实依然让她心惊胆颤。如果埃许在假想智慧生物的网络生态中成为一种记忆,这种记忆能够具有意志吗?而记忆者是谁或是什么呢? 「苏丽安……」 这是芮布卡太太,她不肯离开艾沙克身边。她的声音从这座封死的墓穴黑暗中传来,仿佛来自无垠的远方。「什么事?」 「你听到了吗?」 苏丽安定下心来,仔细倾听。 那是一种断断续续的敲凿声。达、达、达……像是某种坚硬的东西敲在石头上。跟着是游移不定的刮凿声。 第83页 「有人正在把我们挖出来。」芮布卡太太说,「一定是艾夫兰,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 滴……卡擦……滴。是的,也许吧,苏丽安想。但是艾沙克却突然用再清晰不过的语气说:「不是,芮布卡太太。不是别人要进来,根本不是人。是他们。」 苏丽安朝艾沙克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去。她压抑自己的恐惧。「艾沙克,你真的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是的。」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激动。「我可以看到他们。」 「假想智慧生物吗?」 停顿一下。「你可以这么称唿他们。」 「那么请你解释给我听,艾沙克。你现在是它的一部分了,不是吗?埃许却从来也不是。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此时此刻,只有倒塌建筑物墙边,滴、卡擦、滴的声音。 接着,艾沙克开始说了。 第三十章 特克靠着残余的路面和人行道走在这座外星森林中,这里不久前还是钻油工的聚居地。他设法依着白线和柏油路面找到购物中心的停车场,从那里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可以到达最后一次看到苏丽安·莫埃他们时的那幢建筑。 只不过它已经不在那里了。眼前只见一大片瓦砾碎石,树木更为浓密了,遮挡住下午的幽暗光线。这里已成为一道堤防,由破碎的瓷砖、壁板、木头、扭曲成不可思议形状的铝板所构成。这道堤防过去,在昏暗中,只见房屋骨架的钢樑立成长方形。有些樑柱爬满了那些像树根一样的延伸物。 「我们要斜斜朝昀物中心的南端走。」他说。那里是食品店的所在,或是之前的所在。「也许那里还在。」 闹鬼的森林,丽丝想。 噢,还真奇怪呢。 她发现自己正在默念一句话,出自小时候父亲读给她听的一本故事书,书名和故事她全都忘了,只记得(她父亲那夸张的慢吞吞口气)「他们走进黑暗森林里」。他们走进黑暗森林里。这黑暗森林里的树上藏着像破纸片做成的鸟儿,这森林是(同一个故事的另一段)「他们必须逃离」的,但是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因为这里有野狼,或是更糟的东西,而夜晚即将来到,她又不知道出去的路。她想要从被单下冲出来抓住父亲的手。比任何事情都想要。 但是不能。她斥责自己,这回用她母亲的声音:别傻了,丽丝。把自己打点好。规矩点,丫头。 她差点就踩到一堆沾了点点灰泥的金属,特克认出来,那就是芮布卡太太开着的车。她认出钢丝胎,十分醒目,因为一根像杆子一样的树身从裂开的路面钻出,把车子推倒侧翻。这车现在已经没有用了,除非这座森林再缩回地里,要不然任何车子都没有用。看来森林也不像是很快就会缩回去。丽丝想,如果我们要离开这里,就得用走的,这真是一幕可怕的景象。好消息是车里是空的,艾沙克他们不在车里,所以他们可能在别的地方,仍然活着。 「现在我们已经接近食品店了。」特克说,而杜瓦利博士一鼓作气跑在前面几米。只见在一排外星生长物后面隐约可以看到残破的商店门口。 地震没有放过这里,如果艾沙克他们是躲在这里,可能都丧命了。事情不言而喻,再明显不过了。杜瓦利博士想要立刻开挖,但他们三个人对成吨的瓦砖碎片能做什么呢?特克说:「我们先绕到后面去,看样子可能后面比较没有损伤。」 杜瓦利垂头丧气站在瓦砾堆边缘好一会儿,丽丝头一次觉得他有点可怜。整个晚上,整个早晨,丽丝一直想像着那些女人和艾沙克挤在一个安全地方,全部人又可以团聚了,然后她和特克就可以朝某个安全港口出发,即使这些疯狂的第四年期人坚持要留在这个变态地方。这是她最期待的皆大欢喜场面。 如今看起来这个场面不会发生了。整件事很可能以悲剧收场。可能没办法逃离这座黑暗森林了。也许对艾沙克和那些女人而言,这故事已经结束了。 购物中心的后面乍看之下似乎比前面要完整,不过那只是因为水泥装货区没有受地震损害。其他部分全是一团糟。丽丝很难过,杜瓦利博士似乎在强忍泪水。 特克依然以坚毅的决心小心翼翼走在碎片区域的边缘,而最后也是特克转过身来,举起手掌比了个「停下」的手势,并静静说:「你们听。」 丽丝站定了。她听到森林啪啦啪啦响,这声音她几乎已经听习惯了。风吹起来了,那些发亮的圆球敲着那清静的木头音乐。但在这声音之外,细细微微的,那是什么? 一个像是搔刮的声音,一个像是挖掘的声音。 杜瓦利说:「他们还活着!一定是的!」 「别急着下定论。」特克说,「跟我走,保持安静。」 杜瓦利不愧是第四年期的人,他抑制住重新升起的乐观心态。他们三人彼此相隔不到一个手臂的长度,特克跟随声音走在最前头。每走一步,这挖掘和搔刮的声音也就听得愈清楚。但丽丝乐观的心却开始迟疑了。这声音有些地方不对劲。那无情的轻柔节奏,似乎太有耐心,不完全像是人类…… 然后特克又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再招手要他们趋前去看。 在一处断裂的装货区有动静。果然如同丽丝所怀疑的,这是假想智慧生物的动作。这里长了密密一排生长物围篱,杜瓦利称那种生长物为「有眼玫瑰」,那有花瓣的眼睛全都注视着那些残余瓦砾。周围是一片由不断扭动的树根所形成的厚垫,有些树根很尖锐,有些则扁扁的一片,像刮刀。是这一大团树根在挖掘。太超现实了!这些残破的东西不只是混凝土、钢铁和塑料制品,还有压扁的早餐麦片纸盒、牛奶瓶、罐头食物。丽丝顿时头晕目眩了起来。她看到有根黑蓝色卷鬚缠住一个营业用的大型汤罐头,把红白纸标籤弄皱,再举起来,好让最近的「眼睛」可以检查,然后再转给另一根触鬚,依次传下去。一直到最后,罐头被丢在已清理过的碎屑残余堆上。 第84页 这过程如此一丝不苟、又如此诡异,几乎令她哑然失笑。不过她没有笑,而是目不转睛看着,似乎过了好久好久的时间。就算有眼玫瑰知道他们在场,也没有任何反应。就这样耐心十足地挖掘下去,刮搔、探寻、敲打、筛选…… 当特克突然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时,她压抑住尖叫。「我们应该后退一些。」他轻声说。她认为这是个绝佳的好主意。 太阳已经西沉了吗?丽丝的手錶在路上或早在工人宿舍里就丢了。她不喜欢即将到来的夜晚。 一等到他们可以自由说话(不过仍然是轻声细语,好像有眼玫瑰会听到他们说话一样,而她知道它们是听得到的),特克就对杜瓦利说:「很抱歉我们听到的不是那些女士……」 可是杜瓦利仍然眼神发亮,充满希望。「你看不出这代表什么意思吗?他们一定还活着,就在这下面……至少艾沙克,必定还活着!」 因为假想智慧生物要的是艾沙克。这些生长物或许不见得有感觉(不管是单独或集体),但是它们知道自己的一部分被岩石和废墟隔开了。 它们想要艾沙克。可是,找到他以后要把他怎么办呢? 「我们只能观察了。」杜瓦利博士说,「露宿这里观察,一直到这孩子活着出来。」 出来迎接他的命运。丽丝想。 第三十一章 在黑漆漆的储藏室中,艾沙克努力要抓住自己身上还剩下的那些东西。 在包围住他的残余物之外,他可以看到那座发亮的森林、大片亮光草原,以及草原中央那从断裂的砂岩和沙漠岩床中冒出来的构造物,真美得教人受不了!杰森·罗顿的记忆会管这个东西叫「临时拱门」。在岩窟中蛰居,沉睡万年之后,从罗盘指向最西点的地方召唤他。如今它冲破了束缚,抖落身上的泥土,变得无比庞大、充满力量。只要能穿过这些墙壁,他就会过去找它。 「艾沙克……」 火星女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不想理会。 他可以看到这临时拱门,也可以看到其他东西。可以看到……很不幸的,黛安·杜普雷的遗体。已经死了,但是她身上不完全是人类的部分,第四年期部分,仍然奄奄一息,努力想要修復她的躯体。当然,那是做不到的。她的光逐渐微弱,像蜡烛烧得只剩一滩滴蜡和最后一截灯芯。艾沙克身上那杰森·罗顿的部分为她哀悼。 这些分别属于杰森和埃许的记忆,在艾沙克心中已经有了独自的生命,鲜明到艾沙克害怕自己将迷失其中。「我记得」,他会这么想,但是这些记忆却是没完没了,而且只有一小部分是他自己的。就连「我」这个字也都分成两个或三个意思了。「我住在火星」、「我住在地球」、「我住在赤道洲」、这些话全都没错。 他也不想完全压抑这些竞相出现的记忆,因为它们虽然让他害怕,却也给他安慰。如果没有杰森和埃许,谁会陪他一起进入临时拱门的漩涡中? 「艾沙克,你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他知道,至少知道部分。 「那么,」这时他听出这是苏丽安·莫埃的声音,她是埃许的朋友、艾沙克的朋友,「请你解释给我听。」 这些话必须从杰森·罗顿口中说出。他转向苏丽安,朝她那边移动,在黑暗中伸手握住她的手,就像埃许或艾沙克会做的一样,并且用杰森的声音说: 「这是……假想智慧生物的周期和季节里一种『嵌入循环』。」季节,他感觉到这个字用得真贴切:新纪元的季节中的季节、银河生命海洋的潮起潮落……「在一个……在你们会称做成熟的太阳系中,假想智慧生物的元素会扩增质量、累积资讯、复制,直到某个关键时刻,最古老的、活存下来的样本就会展开一种孢子繁殖……产生他们自己的精简版本。这些精简版本很像是由尘或灰构成的云……而这些云就循着漫长的椭圆形轨道前进,轨道和行星交会的地方它们就会集合……」 「它们在这里集合?」苏丽安问。 这里,没错。他说,或者他是在心里想。就在这个表面崎岖的行星上,这行星被创造成适于一种文明生存,就是最终会和这个行星连接的文明…… 「那么他们知道我们吗?」苏丽安·莫埃尖锐地问道。 艾沙克被这个问题问得困惑,不过杰森·罗顿的记忆却似乎很了解。「网络处理若干光年和好几世纪间的资讯,然而有些生物文明存活够久,久到可以察觉到它,是的,而且这些文明也很有用,因为它们会产生新的机器生命,可以被吸收和了解,或者……」 「或被吞噬。」苏丽安·莫埃说。 「或是,某方面而言,被吞噬。而这些文明会产生别种东西,使网络感兴趣。」 「什么?」 「废墟。」杰森·罗顿的记忆说,「它们会产生废墟。」 外面,在人类视线无法穿透的混凝土和瓦砾堆的墙外,记忆的芭蕾舞以加快的步调继续跳着。 这里发生的事,正是记忆。他告诉苏丽安·莫埃。一万年间毫不懈怠地搜集、分享而来的知识,压缩成构成假想智慧生物森林树篷的那些球体,这些资讯将要被修订并且传送出去。穿过临时拱门过去,这个拱门正张开大口,要吸入全部知识:该区行星轨道和气候和演化的说明、冰冷卫星星体数百万交织轨道的说明,假想智慧生物的机器从这些卫星星体汲取质量,未来也将继续汲取。还有在银河系其他地方接收后吸收并再发出的讯号的说明…… 第85页 「为什么是记忆?」苏丽安·莫埃逼问。「目的是什么?艾沙克……那会记忆的东西是什么?」 虽然他看到许多东西,但那会记忆的东西是他看不见的。就连杰森·罗顿也无法回答苏丽安·莫埃提的问题。这里发生的事,只是网络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是……是谁的想法?噢,黛安。那个你从前多么想要相信的东西,真的在星际之间长成了吗? 「艾沙克!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跌回自己思绪的深渊。 因为艾沙克记得杰森,所以杰森也记得艾沙克。杰森对大人世界的了解与艾沙克粗略的经验重叠,造成一种双重影像,令人深深不安。 这双重影像如哈哈镜般呈现出他的生命。比方说,芮布卡太太。她是和他很亲的人,是他信任的人。但是当杰森检视同样的记忆时,她却变成冷漠、疏远,和真正的母亲差得很远。对艾沙克来说,她是在一个不能去评断的范围里。对杰森而言,她犯了一个轻忽道德的重罪。 对杜瓦利博士的记忆也是。杜瓦利博士是定义艾沙克的世界的冷漠神衹,而杰森却认为他是个固执妄想的怪物。 艾沙克非常不想恨这些人,就连他身体里杰森·罗顿的部分,也对芮布卡太太保有几分同情。她爱艾沙克,虽然她极力想要掩饰;而艾沙克也有几分内疚,他明白自己是多难让人疼爱。他回报她的是斟酌过的漠然。他也不够聪明,没能看出她的痛苦和她的毅力。 现在他看出来了。她有一个多小时没有说话,当艾沙克走到她身边坐下,当他用他开始认为是假想智慧生物的眼睛看着她时,他明白为什么了。 这建筑在地震中倒塌时,她并没有逃过。她受伤了,受到内伤,外表看不出来,但是伤得太重,连她的第四年期部分也无法修復这损伤。她内脏出血。全身周遭有一团赤铜色的鲜血氛围。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她的声音比不过假想智慧生物在瓦砾堆中的挖凿声(这阵声音在这几个小时中愈来愈大)。 「我可以带你一起走。」艾沙克说。 听到这话,苏丽安·莫埃说:「你的意思是?」 艾沙克的母亲只点了点头。 接着一阵快速的冷空气吹来,黑暗被外星森林的光亮驱散了。 第三十二章 丽丝说:「我们必须在太阳下山以前弄清楚我们的方位。」 特克不解地看着她。他才刚刚帮杜瓦利博士,在一个混凝土装货台的背风处下方弄出一个简陋的住处,接近(但没有太接近)正在挖掘的树木。然后他看着她对杜瓦利皱眉头的目光,提出他的解释:「是啊,没错,我们会这样做。」他请杜瓦利到挖出来的瓦砾堆里搜集仍完好无缺的食物罐头,他要和丽丝去「探查」一番。身为第四年期的人,杜瓦利可能听得出话里的真假。他狐疑地瞪着他,不过很快点了点头,挥手要他们走。 于是他陪着丽丝沿着倒塌的购物中心周边往回走,远远避开挖掘地点。一等到他们走到没人听得见的地方,特克就说:「弄清楚我们的方位?」 她承认说她主要是想离开杜瓦利,即使是一下子也好。「而且我想我们可以到这些树的上面,看看周围情形。」 「那你打算怎么做?」 她说,在购物中心南端有一个四方院,外墙都还完好,还有一架拴住的钢质防火梯。她白天就注意到了。特克察看了梯子,确定够坚固,可以承受两人的重量。也好,趁着还有些天光,去看一下四周也许是个好主意,小心点就是了。于是他们爬到屋顶,站在一片高出圆球树篷的钢网平台上。在逐渐昏暗、纯粹的黄昏光线下,他们对于眼前所见惊嘆不已。 这幕景色类似丽丝今天早晨从钻油工宿舍看出去的景象。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当然,包括西方。这是艾沙克的方向,她有些头昏地想着。那里是某种可怕的东西从地里窜出来的地方。 从黑暗森林树篷上,很容易辨识出人类建筑的遗蹟。倒塌的购物中心那条长线横躺在森林主体上,像一列失事的火车。他们昨晚避难的建筑从树木间冒出,像是一艘搁浅船的船头。更远处,她可以看到钻油设备和断裂的高塔及仓库的轮廓。油田中有东西在烧,风在地平线上画出一条灰黑的线。假想智慧生物的生长物铺满四面八方的沙漠,反射出夕阳的光,也散发着自己的光,一片黑沉沉的珠宝海,她想。这些东西必定从灰尘、或土地、或空气中抽取质量而长大,为了建造这些东西,整个赤道洲的内陆盆地是不是都挖空了?在西边,在阳光的勐烈照射之下…… 「稳住!」一阵强风吹得平台喀啦作响,特克连忙喊了一声。她早就紧紧抓住栏杆,紧到两手隐隐作痛。 西边升起一个好大的东西,像是一道拱门。 丽丝通过假想智慧生物的拱门共三次:少年时期两次,和父母亲到麦哲伦港(离去时已没了父亲),一次是成人后。那道拱门虽然令人望而生畏,却因为太大而看不出整体。能看到的只是最靠近的一根门柱,直冲天外;或是在天黑后几小时内仍然继续反射出日光的那个部分,像是海面上方悬浮的一道银色闪光。 此刻她看到的比较没有那么巨大。她能一眼望见全貌,在夕阳衬托下呈现一个倒u形。但这更使得它的庞大格外显眼。它一定有三十公里或八十公里高,高到最高处曲线被一片云雾淡化了。它似乎很纤细,几乎可以说是脆弱,要怎么承受自己的重量呢?更重要的是,它为什么会在那里?它的用意是什么? 第86页 一阵更强的风把平台吹得上下震动,把特克的乱发吹进眼睛。她不喜欢他盯着西边那东西时脸上的表情。从她认识他以来,这是他头一次看起来茫然,茫然中带点害怕。 「我们不应该待在这上头。」他说,「风太大了。」 她同意。这景色有种超自然的美,但是却也让人无法承受。它包含太多了。于是她跟着他走下去。 他们回到圆球树篷下方,在防火梯底休息。像蘑菇房里两只老鼠,她想,躲避风的侵害。此刻,他们都没有开口。 然后特克伸手从他脏兮兮的牛仔裤左边口袋里拿出罗盘,这是他第一次载她去山区时带着的军用品,装在一个歷经撞击的黄铜盒子里。他打开盒子,看着那轻轻摇动的指针,仿佛要确认有没有对准。然后他握起丽丝的手,把罗盘放进她手心。 「这是做什么?」 「我不知道这座该死的森林有没有边,不过如果有的话,你也许会需要罗盘找路出去。」 「那又怎样?我反正是跟你走。你留着。」 「我要你收下。」 「可是……」 「别这样,丽丝。我们在一起这段时间,我给过你什么吗?我想要送你一样东西。这样会让我开心。你就收下吧。」 感激却也不安地,她握紧了冰凉的黄铜盒子。 「我正在想杜瓦利。」他们往营地走回去时丽丝说。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说出这件事,不过疲倦加上森林朦胧的亮光(其实森林并不完全是黑暗的,她必须承认),再加上特克这个奇特的礼物,三者结合造成的影响使她变得冲动了。「我想到杜瓦利在沙漠里建立起这个团体。苏丽安·莫埃说还有其他人也尝试做同样的事,不过都被及时制止了。杜瓦利必定知道吧?」 「我猜是的。」 「不过看来他的口风很松。他让很多人知道他的秘密,包括我父亲。」 「他不会太大意的,否则他们会抓到他。」 「他改变计划了。他这么告诉我。他原本要把围场建在西海岸,但是离开大学以后就改变心意了。」 「他可不笨呢,丽丝。」 「我不认为他笨。我认为他骗人。他从来就没打算要去西岸。西岸的计划根本是胡说,一开始就是胡说。」 「也许吧,可是这有差别吗?」 「他这套说词是为了要转移任何追捕他的人的注意。可是你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杜瓦利知道遗传安全部在找他,他也一定知道他们会来找我父亲。特克,他就坐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告诉我说他知道我父亲有原则又忠诚,不会告诉遗传安全部他们想要知道的事,除非是在极端胁迫之下。杜瓦利一听说遗传安全部的人到了麦哲伦港,大可以警告他,即使不是事先警告。但是这并不是他想要做的。我父亲基于道德原因不贊同杜瓦利的计划,于是杜瓦利就把他高高挂出来,像面红旗一样吸引敌人。」 「他不可能知道你父亲会被害死。」 「但是他必定知道会有这样可能性,而他当然也会料到他会受到苦刑逼供。就算那不是谋杀,也仅次于谋杀了。」间接谋杀,这是第四年期的人唯一可能犯的杀人罪。 她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这想法已经开始在她心中像一场小型战争般煎熬着她。她还能再次面对杜瓦利吗?应该对他说出她的猜想,或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直到他们逃离这里?然后呢?第四年期的人有真正的正义吗?她想黛安·杜普雷也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再不然苏丽安·莫埃…… 如果她们仍然活着的话。 「你听!」特克说。 丽丝只能听见这片黑暗森林树蓬在渐起的风中哗哗作响。他们现在已经回到装货台了,回到长出那令人毛骨耸然的有眼玫瑰围篱的地方,可是现在就连那令人发狂的挖凿敲打声都没了,因为…… 她睁大了眼睛。 「停了。」特克说。 挖凿停止了。 第三十三章 挖凿声突然中止时,艾夫兰·杜瓦利正在捡罐头,担心风势愈来愈大。此刻他站直身体,感到一阵寒意。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男孩死了。假想智慧生物的树木停止挖掘,是因为男孩死了。在一个长长的心跳瞬间,这似乎不只是个想法,更是件鲜明的事实。然后他想到:或者他们找到他了。 他丢下手里的东西,朝挖掘处跑去。 匆忙中他几乎撞上了那些有眼玫瑰围篱。其中一朵最高的花转过来,用那只黑珍珠般的单眼漠然地打量他。他不理会。 他被眼前由这些树木挖出来的成果吓了一跳。刮刀状的扁平树根动作缓慢,但是在全体的摸索和挖凿下,已经让一座完整的墙面出现了。而墙后通到里面的,是在瓦砾碎石堆中的一个开口。 他推开有眼玫瑰那些肉质的花茎往前走。在那幽蔽的黑暗中的某个地方,艾沙克必定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还在跟某个力量谈话。从这些力量包围住地球,并且把它从时间中偷出以后,杜瓦利就爱上那些假想智慧生物了。 假想智慧生物的树根已经从挖掘处缩回来,纠缠成一团,动也不动地摊在被掩埋房间的入口。杜瓦利在洞口迟疑了。这个洞大小刚好可以容他穿过,他知道再往前进并不明智,成吨的残瓦碎土必定重重压在残存的天花板上,除了几根托梁和哀哀呻吟的木头外无所支撑。但是,他知道他克制不住自己。 第87页 转强的风开始以急切的警笛声唿啸,吹过废墟。 他往阴暗处又迈前一步,对着令人丧胆的气味皱起鼻子。没错,这里有东西死掉了。他的心下沉。「艾沙克!」他喊道。周遭昏暗的光线让他什么也看不见,直到眼睛适应了,于是某个身形显现了。 那是火星女人苏丽安·莫埃。她死了吗?没有。她从这间半塌房间的地上抬头看着他,表情惊恐,突如其来的天光或许让她的眼睛一时花了。里面的情形必定是惨不忍睹。杜瓦利心想。她靠双手和膝盖朝开口爬,他很想帮她,只是他的念头仍然集中在艾沙克身上。他希望他有灯、有个手电筒,任何东西都好。 风号叫着,犹如受了伤的狗。一阵泥灰从天花板上掉落。杜瓦利进入混杂了臭味和脏东西的房间。 他碰到的第二具人体是黛安·杜普雷。这个来自海岸的第四年期女人已经死了,他一确定这点就立刻抛下她。天花板很低,他弯着身走。在更暗处他终于看见艾沙克了。令人兴奋的是,艾沙克还活着!他跪在安娜·芮布卡趴俯的身体旁。 杜瓦利走近时,艾沙克一点点往后挪动。男孩的眼睛发亮,虹膜中的金色光点明显的闪耀着。就连皮肤,似乎也淡淡发着光。他看起来不像人类。他本来就不是人类嘛,杜瓦利提醒自己。 安娜·芮布卡仍然没有动。他问:「她死了吗?」 「没有。」艾沙克说。 「离开她!」苏丽安·莫埃在这被掩埋的储藏室入口外喊道。天色正在转暗。「艾沙克,离开她。出来,那里不安全!」 但是她的喉咙干涩,这命令说出口却像是一句无力的恳求。 杜瓦利用手指按着安娜的喉头,想要找出脉搏,但是他一碰到她就知道不可能了。艾沙克错了,再不就是他否认这个明显的事实。「不,艾沙克,」他温柔地说,「她死了。」 「那只是她的身体。」艾沙克说。 「这是什么意思?」 迟疑着,也让杜瓦利惊异不已地,男孩开始解释了。 这阵风,早晚会害死我们。苏丽安·莫埃心想。 她看到特克和丽丝穿过堆积的外星生长物跑向她。这些生长物像是一种森林,被埋在储藏室中好几小时什么也看不见,乍见这个景象,她实在承受不住,上方有一片由发着怪异亮光的圆球构成的树篷,跟这些相连……她该说是树吗?附近还长了一丛有眼玫瑰,其中有几朵还把它们那没有意识的目光转向她。 这世界被改观得不成样了。 还有这阵风。是从哪来的?强度几乎与秒俱增。用力拉扯她身后的废墟,把破裂的干砌石墙和柏油纸像风筝一样吹得高高,在外星树之间飞旋。 她回过头大喊,这回听得比较清楚了。「艾沙克!」 要紧的是这个男孩,而不是那个愚蠢的艾夫兰·杜瓦利。 「艾沙克!出来!」 这时,那些摇摇欲坠的残破瓦砾开始震动,发出隆隆声。 杜瓦利立刻就听懂了男孩告诉他的事了。这和他长久以来所想像的差不多:艾沙克已经变成一个对假想智慧生物的导管。但是有一项惊人的差别:艾沙克能够在安娜·芮布卡死前获得她的记忆!她活在他身体里,就像那个火星男孩埃许一样。 他轻声说:「安娜?」 仿佛他能从男孩身上召唤出她,像是召魂者召唤出鬼魂那样。男孩的眼睛不知怎的改变了,嘴角往下撇,仿佛嫌恶的样子,而这正是安娜最近看他的表情。 接着杜瓦利说了一句他没料到会说出来的话,虽然这句话就像一段漫漫长路的最后一步,那么合乎逻辑也不可避免。 「带我走。」他说。 男孩退后,摇摇头。 「带我走,艾沙克。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要去哪里,带我去。」 木头髮出吱轧声,仿佛承受了全世界的重置。木头断裂时发出像是枪击的声音。 「不要。」男孩平静而且坚定地说。 这真是教人气坏了,因为他已经这么近了。这么的近!也因为回绝他的声音听起来太像是安娜了。 第三十四章 苏丽安·莫埃张着四肢躺在有眼玫瑰围篱旁的地上。丽丝咽下对假想智慧生物生长物的恐惧,把她从被风勐吹的破瓦砾堆那儿拉到比较安全的距离内。 特克靠近火星女人问:「其他人呢?」 一时间苏丽安似乎无法回答。她张开嘴,又闭上。她仍然处于惊吓中,丽丝想。「死了。」火星女人终于说出来。「黛安死了。安娜·芮布卡……」 「艾沙克呢?」 「还活着。杜瓦利跟他在一起……在里面,在那里。他们为什么不出来?那里不安全!」 特克站起来,打量着瓦砾碎石和那些树木挖开的小小开口。 丽丝抓住他的手臂。他不可以进去那里,不能进到那个还在摇晃的洞穴里。不可以! 但是他却把手抽开。她将永远记得他的前臂从她紧抓的手中滑出的感觉,一如最好和最糟的记忆。在她后半生的漫漫长夜中,这记忆将始终萦绕不去。 她阻止不了他,也无法跟他进去。 储藏室里黑漆一片。特克差点被黛安·杜普雷的尸体绊倒。过了一段时间他才看出来,艾沙克跟杜瓦利博士面对面,站在一面堆了破柜橱和裂开煤渣砖的墙边。杜瓦利要去抓男孩,而男孩一步步后退,既不想被碰到却也还不愿意跑开。特克可以听到杜瓦利低低的恳求声,这声音掩盖在风声之下。那该死的风不知从何处来,像是要把这片大陆都掀了。今天他看到的怪事够他一辈子去想的了!但是他又看到了一幕诡异的奇景:男孩的皮肤变成乳白色,发出淡淡的光;他那双金色眼睛周围的脸,像被烛光照亮了;他的身体犹如南瓜灯,透过那又破又脏的衬衫,肋骨依稀可见。 第88页 「艾沙克。」特克说。男孩转向他。「不要紧的。门开着,你可以走。」 艾沙克感激地看着他。 然后,狂风发出像是某艘怪物船只离港的汽笛声,原先悬在他们上方的碎石瓦砾轰然落下。 当这幢建筑摇摇晃晃,不断挤压时,苏丽安·莫埃将丽丝·亚当斯抱在怀里。一阵混凝土灰和灰泥粉撒了她们全身,又被狂风捲走。「坐下!」苏丽安说,「你现在救不了他们。」 丽丝又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全身虚脱。苏丽安将她拥向肩膀,轻轻摇着她。这最后一次的崩塌下了一个恐怖的决定,苏丽安心想。没有人能倖存。 接着,她修正了想法。 被风吹得弯了身子的有眼玫瑰,再次集中它们眼睛,严肃地凝视。 「你看。」苏丽安说。 假想智慧生物很有耐心地,重新开始挖掘。 第六部 时间的命令 第三十五章 当一切都落幕,也就是说,当大片闪亮的森林消失不见,只剩下几根瘫软而且迅速腐烂的花茎;当高耸的拱门完成任务,重返尘土;当鲁布艾尔卡里的沙漠盆地再度开始沉睡一万年之后,丽丝回到了麦哲伦港。 天朗气清。港边停泊了五六十艘船,不过没有从前的多;也可以说,没有将来的多,也就是没有石油业重新建立,观光业也復甦之后多。 她在一家旅馆住下。自从杜瓦利的第四年期人炸了库伯利克墓的生物反应器以后,遗传安全部似乎对她失了兴趣。不过她的名字仍然可能在某人要找的名单上,所以她用假名租了一间房,同时盘算要如何着手重新整理她的生活。终于,在抵达之后一个星期(倒不是如她曾想像的搭拖网渔船,而是和其他四五十个从鲁布艾尔卡里来的难民一起坐巴士抵达),她鼓起勇气,鼓起残存的勇气,打电话给布莱恩·盖特利。 在他一阵惊喜和难以置信的感嘆过后,她同意和他在一个两人都觉得可以的地点会面:哈雷餐厅。时间约在一个煦暖的下午,预订的席位可以俯视整片山丘,从这座白色城市一直延伸到海湾。 丽丝很早就到了,利用空档寻思要对他说些什么,但是她的心思却无法专注。服务生端上冰水和面包,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服务生的名牌写着「玛哈莫德」,于是她问泰瑞尔是不是还在餐厅工作。她记得泰瑞尔,那是八月三十四日第一次落尘那个晚上,她带特克来这里,要看苏丽安·莫埃的相片。不做了,泰瑞尔回美国了,玛哈莫德说。从天上掉下怪东西以后,很多人都离开麦哲伦港。每样事情依旧没变,丽丝心想,是的,每样事情又都不同了。玛哈莫德离开桌子以后,她看到布莱恩走进门。他迟疑了一下,笑了笑。她点点头。 他走过来,在桌边坐下。布莱恩·盖特利,不再是遗传安全部的人了。这是她打电话时他最先告诉她的事情之一。「我不再为他们工作了。」他说,好像很认真地要证明他的诚意。「我辞职了。」但没说是为什么。 「你找我还真是巧,」他说,「下星期我就不住这公寓了。目前我全部的家当,就是四件打包好的行李和一张回家的票。」 「你要回美国吗?」 「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告诉你个秘密,丽丝。我讨厌这座城市,连带的也讨厌这整个星球。」 因为他已经不在遗传安全部做事,所以帮不了她的忙。不过他也没办法伤害她了。作为威胁,他已经或多或少是没有作用的了。所以问题只剩下,她愿不愿意告诉他沙漠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想问。她确定他会问的。 「稳住。」苏丽安·莫埃这么告诉她,而这也是丽丝所做的,即使当时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她下方倾倒。四周那些闪着鲜艷萤光的圆球纷纷从假想智慧生物树上掉落,被吸向临时拱门的中央漩涡。风变成强风,强风变成飓风。她紧紧抵住一根水泥台柱,由于太过惊吓,竟然喊叫不出来。她只模模煳煳感觉到苏丽安·莫埃缩在不远处同样的石头台面下。 风吹个不停,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不过始终都能撑住。她也一次次醒来,但却不像是从噩梦醒来,反倒像是进入噩梦中。这夜晚过了吗?过了一天,又过了一晚吗? 到底狂风还是停了,风势减为微风,世界又恢復了正常。苏丽安·莫埃唿喊她的名字:「丽丝·亚当斯!你受伤了吗?」 这问题可以有一千种回答,但是她却说不出来。 她想必睡了一些时候。西边那个不可思议的拱门不见了,跟它一起不见了的,还有大部分的黑暗森林。剩下的只有破损的建筑、粗糙的地基、裂开而坍塌的路面,以及假想智慧生物树木的残干。这里又是沙漠了,丽丝心想。还有肌肉抽筋难以忍受的疼痛,以及无尽深沉的哀恸。 几天后,她和苏丽安·莫埃坐在一条荒凉道路边,飢饿憔悴,衣裳褴楼。不远处是十几个疲惫不堪的男女,大部分是男人。都是在废弃建筑或毁坏的石油设施的裂缝中躲过危机的人。他们正在等救援工人口中随时会开来的巴士,要载往东北海岸的一个恢復区。不过丽丝和苏丽安计划在之前就要熘走,也许在巴斯提吧。她们要翻过山脉走她们的路。 她转向苏丽安,苏丽安两手顶着下巴坐着。「你渴吗?」 第89页 「只是累。」火星女人说。丽丝觉得,她那苍老的声音犹如一枝没有涂松脂的琴弓在折磨着小提琴的e弦。「我在想杜瓦利博士。」 艾夫兰·杜瓦利。死了。永不得救赎。「他怎么样?」 「他对很多事看法都错了。不过他对假想智慧生物的看法或许是对的。」火星女人的神情变得更哀伤了。「我相信假想智慧生物并非有意识地行动,也就是并非有意识的实体。只有过程。演化的织针,永远在编织。」 此刻丽丝并不在乎这些,不过这对苏丽安来说很重要,而苏丽安也一直对她很好,所以她说:「唉,可不是吗?这里发生的事,你说这是事先计划好了的?」 「不是计划的。从来也没有任何一种类似『银河议会』的东西决定在赤道洲中央立起一道临时大门。我猜它是歷经无数千万年发展出来的,是无法事先预测的后果,就像每一种演化行为一样。」 「所以杜瓦利错了。」 「不过只错在最表面的意义上。」她说,在那个残破的购物中心时,艾沙克曾经解释给她听。「上百万个高度演化的自我复制机器,会针对太空某空间搜集并且修订资讯。这些资讯会定期送到这里编篡。临时拱门将这资讯推送到一万年以后,而同时一个类似的古老资讯体被释放到现在,以便重新吸收并且将因失序混乱而丧失的部分恢復。这不是消极的记忆,而是记忆的行为。有机体会记忆,是为了要存续,或是改善其行为。」 「这是假想智慧生物记忆的情形,好吧,我懂了。可是……」 「可是如果这个网络能够记忆,必然会有某种意志,至少是一种基本的知道自己与其余的自然界是分开的感觉。换句话说,整体而言,正是杜瓦利博士想像的那样,是一种超越的存在,浩瀚宏大,就连一个人类生命的详细纪录都只是那最小的成分的极小的量。」 一个人类生命的详细纪录。比方说,埃许的。比方说…… 「而这就暗示了另外的事……或许还更吓人的事。就拿杰森·罗顿来说,因为他被假想智慧生物的网络记得,所以他达到一种超越死亡的存在了。也许是消极的存在,但是仍然有深重的意义。当这个事实为人所知以后,亚当斯小姐,我们对这件事会怎么想?用最简单的话说,是有一个神,而这个神可以让人不死,而这种不死是可以经由药物促成。也就是杰森·罗顿服用的药,在把他杀死前将他和假想智慧生物相连的药。」苏丽安·莫埃说。 丽丝说:「但是如果它是致命的……」 「身体上说来是致死的,但是如果一个人被记得,如果一个人从死亡直接就进入一个非常真实的神的心中……」 「人会很动心。」 「何止动心。他们会称它是『第五年期』。注意我说的话。他们会称它是『第五年期』,不是成年期之后的成年期,而是死后的重生。他们会期待,会为它争斗,会创立他们的『精神安全部』……这最终会把我们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敢多想。」 火星女人闭上眼睛,仿佛不愿见到这令人无法忍受的未来景象。 丽丝仍然想要了解苏丽安所说关于假想智慧生物的话。如果他们能够记忆,他们必定是一种具有某些意识的东西,也就是说具有某种心灵。这心灵由无数千百万个没有意识的部分构成,可是每个一个心灵不都是如此吗?比方说,她自己的心灵? 午后的阳光十分无情。丽丝就着救援人员发放的瓶装水喝了好大一口。她调整一下帽子的边缘,这帽子也是他们发的。她说:「如果它有记忆,那么还会有什么?这是不是表示它也有……比方说,怜悯,或是想像力?」 苏丽安就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然后她微微一笑。她那苍老的嘴唇都干裂了,有些地方还流着血。这一定很痛,丽丝想。「我不知道。也许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角色要扮演。我指的是物种的角色。假想智慧生物的介入,使有些事变得无法预测。你不会说这就是一个想像的行为吗?」 这么说来,假想智慧生物的网络能够记忆,也许甚至还能做梦,并且把人类分解成它的梦。但是它会感到哀伤吗?会对在它界限外的银河感到神奇吗?它有跟那些银河说过话吗?而那些银河有回答吗? 这些是她父亲会提出的问题。 她的影子躺在她前方,像是一个黝黑的孪生姐妹,她眯起眼看着远处。毫无树阴的沙漠中那个小点,可能是开近的巴士。 如果它活着,她想,这是不是意味它也会死呢?它知不知道自己会死呢? 它想不想永生不死呢? 丽丝亲眼所见的大部分情形(外星森林、临时拱门冒出和最后坍塌),都被无人摄影机拍下,并且转回麦哲伦港。现在这些影像早已在这个世界各处播放,也传进隔壁那更拥挤的世界中。新闻评论员已经习惯称之为「重要性不明的一次假想智慧生物事件」。她告诉布莱恩说事情发生时她在很近的地方,她很幸运活下来,不过她不肯详述情形。并不是因为她不信任他,而是因为记忆歷歷在目,却无法用言语表达。 布莱恩似乎接受这番说法,不过他接着问(用尽他所能想到的技巧),特克·芬雷发生什么事了。丽丝闭起眼睛,想想她要怎么说。 第90页 她所能想到的(而她不能提到这些),是他的声音,从风和夜晚中传出来。 从那片黑暗中传出来,而那黑暗靠着仍然挂在假想智慧生物树上的果实照亮。即使狂风在周围咆哮,吹走愈来愈多的圆球,茎干上那些圆球依然发出一种集体的、看似不真实的星光。那不停变换的色彩映照在苏丽安·莫埃脸上,她全身裹着一片防水布,爬进混凝土台下的小小避身处。等到早晨,丽丝心下暗许,等到风停了(如果风停了),只要人能站起来,她就要去挖。她要在假想智慧生物挖掘的地方挖,她要把特克和艾沙克,甚至杜瓦利博士都挖出来。但是建筑倒塌后好久,好几个小时了,只见风势更持续不断地加强,把那些假想智慧生物树木吹得弯腰驼背,像是在祈祷的忏悔者。阵阵唿啸的强风从混凝土台的缝隙中灌进,丽丝可以听到被卷上空中的壁板和金属板的低吟。发亮的圆球在僵硬的枝干上喀啦作响,再不就是被风吹落又往上捲走。她看到(或者是梦到她看到)它们在空中聚集,形成一条河流,在如今已光秃秃的假想智慧生物树枝上方流淌;也像一群迁移中的发亮候鸟,正流进或飞进那临时的拱门。 「丽丝。」她身后一个声音唿唤,声音大到在那惊人的嘈杂风声阵阵的嘶喊中还能听到。那是特克的声音!惊讶中她坐起来,想要转头去面对他。他就在这些混凝土墩后面某个地方,这些石墩承受住强风勐吹。「特克!」 「不要看我,丽丝。你最好不要看。」 这话让她吓得不敢看,想像他必定受到或轻或重的伤了。于是她看着地面,不过这也不见得更好,因为她可以从影子看出来。特克站立的地方一定有一道清晰的光亮照进来,这光可能就是从特克身上发出来的。这使她陷入更深的惊恐,所以她干脆闭上双眼。紧紧闭住,使劲握住拳,让他说话。 「丽丝?」布莱恩说,「你还好吗?」 「没事。」她说。她面前有个酒杯,玛哈莫德正在倒酒。又倒一次。她把酒杯推开。「对不起。」 特克说了几件事。 是些私密的事。是她要带到坟墓里的事。那些字句是只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他用简单字句为离开她向她道歉。他没有选择,他说。只剩一扇门给他走。 当她问他要去哪里时,他只说:「西边。」 「他去西边了。」她告诉布莱恩。 当她终于强迫自己抬起头去看,真正的去看时,她看到的却不是特克而是艾沙克。艾沙克衣裳褴褛,受了伤,一只手臂反折了两次,不过却像一轮满月般散发着亮光。他的皮肤变得像那些记忆圆球般光亮,颜色变幻不定,仿佛已经变成圆球之一。她想他的确是变成其中之一了。 她明白这一点,因为特克曾经解释过。特克的身体还在废墟中,但是他那活生生的记忆却在这里,和这个艾沙克破碎残余的部分一起,被假想智慧生物树木挖了出来。而埃许也和他在一起,还有杰森·罗顿,以及安娜·芮布卡。 黛安呢? 黛安,他说,比较喜欢待在后面。 杜瓦利博士呢?她还问。 没有。杜瓦利博士不在。 然后艾沙克发亮的躯壳飘进风中,让风带往西边。 布莱恩正说到什么「你的书」的事。 「根本没有什么书。」 「那你有没有得知任何关于你父亲的事?」 「有几件。」 「我自己也做了些调查,你提到托马斯·金恩以后,我去打听了一下。金恩死了,丽丝。他是在一项秘密侦讯中遇害的。」 丽丝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父亲也可能遇上同样的事。」 「可能?」 「这个嘛……不,是的确遇上了。」 「你有证据吗?」 「有一张相片。不算是证据。这是没有办法起诉的。不过这是实情,丽丝,如果你要找的是实情的话。」 她父亲的相片……她父亲遗体的相片。布莱恩似乎如此暗示。她不想看。「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说。 「是吗?」 她知道她无辜的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她还知道一些连布莱恩都不知道的事,知道是什么害死了他,也知道原因。她已经传了简讯给在加州的母亲: 他不是离开我们。他是被人带走的。我知道。 她母亲也传了简讯回来:那么你可以回家了。 可是,家是在我所在的地方。丽丝回答。之后,当她在晨雾中走在码头边时,她明白这话是真的。 在进入麦哲伦港的路上,她在一个小小的乡间巴士站和苏丽安·莫埃道别。丽丝之前问过这个火星女人,她自己一个人有没有问题,但是她当然不会有问题;她已经靠着自己的机智和第四年期人乐善好施的慷慨过了好几十年。况且她仍然有工作要做,她说。艾沙克是一项重大挫败,但是未来还会有更多场仗要打。不论假想智慧生物网络真正是什么,苏丽安·莫埃仍然不贊同它和人类之间有沟通。「我不希望我自己或我身为的物种成为某种生物大规模交换中的一个元素。」她说。 「那你要去哪里?」丽丝问。 这个火星女人微笑着说:「也许我要往西部去。你呢?你还好吗?」 不好,她当然不好。丽丝对鲁布艾尔卡里的记忆即使不是好几年,也将会一连几个月引发冷汗直流的噩梦。不过她耸耸肩说:「我会活下去的。」这话想必很真诚,因为火星女人握起她一只手,凝视她眼睛深处,并且严肃地点点头。 第91页 「我希望我们两人之间能够更好。」布莱恩说,这是他承认这场婚姻已经真正结束了的方式。「我希望很多事都能够更好。」 这样她就比较容易感谢他,感谢他为她所做或想做的每件事。她也比较不容易责怪他。 他们这顿午餐吃得很久。已经是薄暮时分了。下方的港口,灯光已经开始闪烁,从沿着马达加斯加街亮着的招牌,到将露天市场妆点得华丽耀眼的一束束多彩的led灯。这些多语城市多美啊!仿佛这座城市是一个有机体,遵循它自己的白日节奏,沉浸在它自己的演化想像中。丽丝心想,一千年后,这城市是否还会在这里……或者是一万年后,那时候特克的鬼魂会从那临时拱门走出来,开始另一个周期。 任何对于假想智慧生物性质的真正理解,都必须考虑这一点。当我们初次遇见他们时他们很古老,如今他们更为古老。 这是她父亲着作的导论。 布莱恩最后一次握了她的手,然后转身走开。丽丝在桌边又坐了一会儿。中庭吹来的凉爽空气十分怡人,星星都出来了。玛哈莫德用一只银壶倒了咖啡。 「我们无法记得的,必须去重新发现。」 「抱歉……你说什么?」 「我说,天要黑了。」 玛哈莫德笑了。「是这夕阳的关系。像是永恆不变一样。」 【导读】 宇宙波澜的留白 ——威尔森的《时间轴》 英国利物浦大学科幻研究硕士 林翰昌 《时间迴旋》无疑是威尔森出道以来最成功的作品,它完美地融合既有科幻素材,大胆在单一文本中探索小自个人家庭、大至广袤宇宙的种种议题,并佐以独特的故事铺陈,从而博得众多读者的认同及喜爱。也由于所涵盖的内容面向十分广大,作者无法在书中一一交代清楚,续集、乃至于三部曲的创作计划就成为必然。然而,从创作的角度来看,接续《时间迴旋》的成就再创巅峰,不啻是一项艰巨的挑战。于是威尔森採取他最熟悉的创作模式,使得《时间轴》读起来更像是典型的「威尔森式」故事。 名评论家渥夫点出威尔森一贯的手法:他一方面关注个人、家庭乃至于独立社群等贴近现实的人性,另一方面不断透过大规模的科幻异变震慑读者。纵使规模比不上包围地球的时空透析膜,赤道洲的莫名落尘以及其后的诡异发展,也足以唤起读者的好奇。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与「假想智慧生物」有所关连,人类对他们的认知却迟迟未有进展,使人不由得联想到克拉克笔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异星生命体。发生在独立「第四年期」社群当中,培育艾沙克成为人类与「假想智慧生物」沟通桥樑的故事主轴,完全体现出部分人士力图理解未知事物的欲望,到后来更发展成宗教形式的狂热。尽管作者透过书中代表理性的个体,从伦理道德方面对此概念进行批判,但读者们大概也不得不承认,该社群的所作所为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自己的嚮往。 去年笔者访问威尔森时,他就曾提到《时间轴》「是一部很私密的小说,几乎和推理故事没什么两样」,因此在家庭与人际关系的探讨方面,本书具备更多可观之处。参与整个事件的仅有的两位「普通人」丽丝和特克,各自对家庭抱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情怀,目睹他们如何在捲入风波后慢慢釐清思绪和感觉,也就见识到威尔森迥异于寻常科幻作家的细腻。「第四年期」社群所刻意营造出来的「大家庭」,其目的虽然是为了培养艾沙克,功能取向的意味十足,但细心的读者可以藉此思索「家」的真实价值。本书更以不小篇幅详细记述「时间迴旋」时期,苏丽安在火星上的回忆;此举不但揭开前作中谜样的火星面纱,更是全书最令人动容的一刻。至于遗传安全局的行动,给故事带来一丝紧张的气氛,但不影响书中所要真正探讨的课题。 《时间轴》另一个颇令人玩味的地方在于出场的角色大都属于「第四年期」的后人类,使得这项在《时间迴旋》中略带神奇色彩的延寿技术到了本书就有着更持平、更中肯的描写。我们可以发觉,「第四年期」只是一种「状态」,它不会使人变得更「好」,在本质上仍脱离不了「人」的范畴。艾沙克是书中人类「超升」的唯一代表,然而,就如同黄金时代的超能儿童主题作品,获得超升的个体,其歷程与行事往往过于晦涩难解,留给读者无限的想像空间。 阅毕全书,仍有众多谜团尚待釐清,仍有诸多讯息尚待披露。正如赤道洲终究不是人类的归属之地,《时间轴》仅是三部曲中的转折点。虽然我们必须等到《时间漩涡》(vortex),才能获得最终(?)的答案,本书或可权充宇宙波澜中的留白,让我们暂时停下脚步,回头思索关于人与周遭人事物的基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