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灭》 第1页 [军事小说] 《覆灭》作者:周原【完结】 简介: 《覆灭》选取了一个独特的角度。小说写的是中原突围这一重大歷史事件,具体描述的则是皮定钧率领的一个支队,如何突破几十倍于己的敌人的包围,在濒临覆灭的困境中转危为安,杀开一条生路。这部小说与我们常见的描写战争的作品不同,它详尽地描述了皮定钧支队,如何浴血奋战,左冲右突,在付出了血的代价之后才突出重围,最后疲惫不堪地与新四军会合。 题辞 我们已经胜利了三十年。 经过三十年的风吹雨打,我们已经把胜利的艰难,忘的差不多了。 为了牢记着过去,我们每年都在革命烈士面前,献上自己的花圈。 《覆灭》就是一个花圈。 花圈上有两条白色的缎带。一条上写着:“我们怎样把覆灭变成了胜利”。另一条缎带上什么也没有写。如果写上“我们不要把胜利变成覆灭”,这两条缎带就恰好是一对了。 但是,作者没有这样写。 以后会不会这样写,我们不清楚。如果这样写了,那个花圈子决不会叫“覆灭”。 第一章使者遇上了侦察员 黄昏时候,王家店街头上,有两个要饭吃的,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位苍白头髮一脸鬍子的老人,背着捆成一卷的棉裤和棉袄,还有个布袋,里面只装了一只碗。他手拉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看年纪应该是他的孙子。这小孩,拿了一只空空的破篮子,被老人牵着手,不住地东瞅西看,好象对街面上的一切都都很有兴趣。这两个叫化子,虽然穿得破烂,骯脏,从背的棉衣来看,显然在外边已经流浪了很久,至少是一二月间出门的,现在是五月天气,他们穿出来的棉衣棉裤,早已穿不住了。但是,他们那黑煳煳地布满烟尘的脏脸上,却有着富裕的丰满和健康的红晕。一般的叫化子,不是这样的。他们除了蓬头垢面以外,脸上带着飢饿的菜色,眼里充满夺取食物的贪馋的欲望。这位老人牵着小孙子走路的样子也跟叫化子不同。叫化子都是熘着墙跟,在一家家门口盘桓来,盘桓去,拿不到食物,不肯轻易地走开。而这个老人,却走在街的中间,拉起孙子,匆匆地走去。他还低着头,好象并不急于发现肯给他饭吃的善男信女。 如果,仅仅有这么一点迹象,当他们穿街而过的时候,未必会引起那么多人的注意,因为他的一切,都可以新要饭不久来解释,在那个年月,乞丐的队伍原是发展最快的。老人前边走过去,后面的议论声,把他那些值得注意的迹象,变成了很大的惊奇。 “这个要饭老头,走到田家畈那一堆白头跟前,跪下啦!” “不光是跪,他两只手捂着脸,哭啦!” 有人说揣测说,这老头可能是个行过善的好人,他看见那个村子成了一片废墟,荒草窝里堆那么—堆人骨头,行善之心受了感动,才跪下来向死者行礼。还有人说,这老人可能是个红军,因为那堆白骨,是十年前红军从这一带撤走以后,红军家属被白狗子集体枪杀的。说这种话的人,不过轻轻地嘀咕两声,并不敢大声议论。王家店属于顾半县“剿共”时创造的清区。清区是“剿灭”共产党的模范地区,那里的共产党早已一扫而光,烧毁的房子里,长出一人高的荒草,杀害的人,不准收尸首,那尸首早已在风雨斑剥中,变成光熘熘的骨头了。因此,这种议论,只不过是—言半语的,只有本地人听了,知道这种议论的分量,外来的人,是绝对听不出名堂的。 说这老头不是要饭吃的,立即被以下事实提出了新的证据。人们亲眼看见,老人领着孩子进了饭馆子。老人要来热锅面,烧饼还要焦黄烫手的,老叫化子虽然没有吃,只在一边悄悄地看,那个小叫化子吃饭的样子,看着比公子哥儿还神气。 这种消息,在暮色苍茫的清区市镇上一传开,人们对乞丐的到来,立即由惊奇变成神秘。 “了不得,这老头有点来歷!” “大概是红军的探子。红军头年又进了大别山,离王家店不过二百多地。” “那么,他来干什么?” “干什么?肯定红军要到王家店来。” 全王家店都被这两个神秘的乞丐,弄的心神不安,好象这个骯脏的老头子的出现,将会改变他们的生活,扭转他们的命运。 有几个胆子比较大的人,装做没事的样子,混在饭馆的门前门后,暗中支着两只耳朵,想收集一点新的材料。他们斜着眼睛把这祖孙二人看了个透,甚至从老乞丐严谨的嘴里掏出来一点声音,听着象是洛阳一带的口音。 小乞丐面前是两个烧饼两碗面。人们注意到小傢伙吃得干净利落,对老头既没有谦让的意思,也没有分而食之的表示,剎时间把四件东西吃吃了个精打光,只在最后一只碗里,剩下了几口汤。 小乞丐抹抹嘴,离了位:“老张,我不吃啦!” 老乞丐端起空碗来,仰脸喝了小傢伙剩下的稀水。 “老张!他喊他老张?” 几个打探消息的听见老张两个字,都瞪了眼。他们看着两个乞丐走出了饭馆子。他们跟在后边,听到了这样的谈话声: 第2页 “吃饱了?” “饱了。你咋不吃?” “你吃饱,我就不饿啦!” 然后两个乞丐在夜色中消失了。 王家店的夜晚,是非常幽静的。清白色的月光,照着这个深山里的市井,使那些杂乱无章的茅屋,显出阴森和凄凉的景色,断断续续的破锣声,嘡!嘡!……从幽深的小巷子里传出来了。老更夫把起更的锣声,送进千家百户的睡梦之中。这天晚上,人们睡的都不宁静,那沉重而寂寞的更锣声,在很多人的梦里,变幻成大炮的隆隆声。他们心里想:红军要回来了。 王家店的街道,是青石板铺成的。二更以后,石板路上响起一阵阵急剧的马蹄声。马蹄塔塔地响,把沿街的居民,尽都敲醒了。他们急忙爬起来往外瞧,付么也没有看见。 马蹄声很快就消失了。 民团团长顾敬之,外号顾半县的,带了十个马弃,在乡公所门口勒住了马头。乡公所紧闭的大门,应声而开。当顾半县掂着马鞍子进门的时候,睡在门廊里的两个乞丐,绊住了他的脚。 “什么人?” “滚开!” 噼里叭拉几鞭子,老乞丐拦着小乞丐,缩进墙角下,抱成一个小团团。 乡公所的大屋里,点着明亮的灯。顾半县推门进去时,从热烘烘的屋里,透出一缕沁人心脾的芳香。 有个农民打扮的人,从大烟灯旁边站起来,笑嘻嘻地迎上来。 “顾司令,顾司令!” “李队长,李队长!” 两人亲热地寒喧了半天,然后细声细语地交谈起来。 这位李队长是国民党中央军一个军的谍报队队长。他经常他装成八路军的样子,有时干脆就是土里土气的,扮作农民的样子,四出打探消息。这天天黑以后,他悄悄进了乡公所,预定在这里同顾半县见面,彼此交换一下重要的军事情报。 顾半县说:“有个行迹可疑的老头,到清区已经三天,口音象是洛阳人。” 李队长笑笑,暗暗赏识顾半县的清区,确实是名不虚传,一有可疑的线索立即就能抓到,连此人到了三天他都知道,他比国军还有两下子哩。李队长为了使这个精明的地头蛇,认真地而不是口头上在他的面前折服,他毫不在意地说:“他是登封人。” 顾半县大吃一惊,忙问:“队长也知道?” 李队长说:“此人在我的手里玩了三天啦!” 顾半县大声问:“果真?” 李队长说:“是我叫他在国军防区活动的” 顾半县楞了:“你认得?” 李队长说:“皮定均在豫西的的时侯,他是登封县共党的县委书记。我认得他,他不知道我。此次,敝军尾随皮、徐支队,从豫西来到大别山,没有想到,他也会来到这里。” 顾半县问:“你跟他怎么……。” 李队长说:“就我这身打扮,我能叫他相信我是共军的侦察员。” 顾半县问:“此人现在哪里?” 李队长有点吃惊:“你来时没有看到吗?就睡在门洞里。” 顾半县:“天哪!” 李队长:“干么大惊小怪!” 顾半县:“共产党不是好惹的,见了就抓,抓了就杀!” 李队长:“放长线钓大鱼呀!” “把人抓来!”顾半县向马弃命令一声,马弁应声而去。 李队长要阻拦,没有拦住,嘴里刚说了一句:“你急着干什么?”顾半县的马弃就回来报告说: “人已经跑啦!” 顾半县:“跑啦?” 李队长:“他往哪里跑!”李队长的名字叫李有义,不知道是哪里人。他父亲是个江湖骗子,母亲是个卖狗皮膏药的女光棍,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走的尽歪门邪道,干的都是不花钱的买卖,。生来就不是正经东西。从长相上说,并没有什么值得褒贬之处,从作派上看,装啥象啥,要啥有啥,多少有点戏剧演员的歪才。他从父母那里得到的,除了价值不高的一副骨架子以外,只有“有义”这两个字值得一提,这人很讲义气,凡事都讲个朋友。 他在兵慌马乱中长大,受到江湖骗子和卖假药的日熏夜陶。一九四四年日本鬼子占领洛阳以后,他干了伪军的便衣探子,皮定均同志带领部队,渡河南征,开闢豫西抗日根据地时,他走遍登封、偃师、巩县等地,同那里的日伪军、土匪刀客、杂牌司令,厮混的相当熟悉。他认识很多皮、徐支队的人,我们的同志却很少有人认识他。皮定均司令部的侦察科长朱黑子跟他打过交道,有一次,朱黑子在洛阳城边跟他狭路相逢,朱黑子正要掏枪的时候,他摇了摇手: “朱科长,你怎么这样外气!兄弟是一条吃屎狗,你能跟我一样见识吗?傢伙你不用掏,早晚到洛阳,你的安全都在我身上。走吧,兄弟送你回去。” 朱黑子并不相信他的话。 “怎么?李有义你信不过,俺爹俺娘都是中国人,这你总该相信吧?” 日本鬼子投降,李有义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地下游击队,编入中央军以后,象狗一样带着军队侵占了我豫西解放区。从此步步高升,当了军部谍报队的队长,成为军长高仁书和参谋长马德禄的重要心腹之一。 第3页 这天晚上,他同顾半县交换情报,顾半县一提起一个行迹可疑的人,他说的那么清楚、具体,并不是吹牛皮。他确实在登封见过这位老乞丐,不过,那时侯,他不是县委书记,而是个区委书记。这个区委书记就是我们的张道年同志。 来到清区以后,张道年确实落到了李有义的手里。 豫西撤退时,张道年被留在当地坚持党的地下斗争。国民党军占领豫西之后,很多抗日军人的家属被惨害了,房子被烧了,党组织被破坏了,抗日根据地的人民在血跟火的淹没中,唿喊着党,唿喊着八路军,他们是要派张道年同志出来把豫西人民的子弟兵,重新找回去。 “你去找,找到天南,找到海北,找到老皮,叫他把孩子们还给咱领回来!咱这一片的部队,还保卫咱这一片人,老皮如果说要上头的命令,你叫他先回来,二回头咱去找毛主席,这个命令,毛主席他肯定下,不下这样的命令,还配称得起毛主席吗?老皮如果不回来,你拉着小瓦缸给他双双跪下,这个是父母惨遭杀害的孤儿,那个是豫西父老推出来的代表,您跪倒在地下,一直等老皮发了兵才能起来。” 张道年作为豫西人民的使者,带着根据地父老的重託,手牵着烈士留下的孤儿,向着茫茫云天出发,准备找老皮找到天涯海角。 头年十—月出发,走到第二年五月,翻过一座座山,渡过一道道水,问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理,老皮呀老皮,你到底在哪里?白天讨一口残渣剩饭,夜里接着小瓦缸睡在破庙里,身上带几个钱,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喝,一心只怕烈士的后代受了委屈。他们来到清区之后,周围尽是大山,道路已经摸迷,弄不清哪是东和西。清早,看着太阳从北边出来了,黄昏又觉得太阳往东方落了下去。年纪六十的人,虽然是个老革命,长工出身的老农民,空有一身胆识,应付纷乱奸诈的社会,到底是有限呢!更何况,只能暗打听,不能明着问,今天听说哪里有八路,翻山越岭赶去了,到那里一问,有时是国民党军队,有时干脆没有影。只有一次是老皮的队伍,等他们赶到时,队伍已开走了一天一夜。老皮行军又十分机密;前边走,后边追,还捞不到踪影,问到的尽是些假消息,到这里,部队已经走了一天一夜,老皮早在百里以外的路上了。 张道年正在一个小树镇外边的十字路口上犹豫不决,不知道哪条路上能找到老皮,忽然对面来了农民打扮的李有义。李有义在他面前走过去几步,拐回头,轻轻喊了一声:“张书记!” 张道年象触电一样,吓了一跳。 “你不认得我?我是老皮的侦察员,老李!”李有义说这句话时,又认真,又亲切,听声音就是自己人,一点都不外气。 “老皮在哪里?” “白雀园。” “离脚下多远?” “八十里。” 张道年拉着小瓦缸就要走,李有义挡住。他:“咱一块在这完成侦察任务,我带你回去。” 可怜张道年遇见鬼推磨,不明不白地在敌军的防区里神差鬼使推了三天整。这天晚上,他睡在乡公所门廊下,心里还觉着怪安全。顾半县一鞭子抽醒了他,他捲起身子,熘墙根就窜。要不是这一窜,李有义几天来把他这一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只要一端锅,李有义就要在军部拿一笔相当大的赏钱。张道年虽然跑了,并没有跑出灾难,他然认为老李是自己的侦察员。自己的侦察员,经常化装潜入敌营的内部,这是张道年早就知道的。但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就是农民打扮的老李,怎么大摇大摆进了敌人乡公所。 张道年逃跑之后,人在荒村野外,蹲到天明。等周围村庄的群众都赶集上店的时候,他混在人群里,又进了王家店。 头天黄昏,街上来个要饭吃老头进了饭馆子。半夜里顾半县又领来一支马队。这两件事一在集市上说开,人们立即感到风声点吃紧。这多年来,顾半县统治清区的办法,是哪里有了风吹草动,先摆几具尸首在那里示众。这天早市上,王家店人从紧急的风声里,好象已经闻到了血腥。 朱黑子带了三个侦察员,担着四担噼柴上了柴市。热天时候,穿一件单布衫,腰里揣的傢伙,尽都撅的大高,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地,只要稍一留心,就会看出他们是干什么的。朱黑子并不在乎这一点,他出外侦察外表上只是稍加掩饰,不指望巧装打扮给他提供什么安全。他指望的是他腰里别的那根烧鸡腿——三把盒子。这三把盒子在他的手里,好象有了灵性一般,几乎是随心所欲,想往哪里打,就往那里打,一打就准,上下差不了四指,要打你的眉毛,决不会敲住鼻樑骨。朱黑子的枪法,还有个名字,叫“神鬼愁”。在豫西一带是很有名的。那个李队长表面上是同朱黑子讲义气,实际上还是希望他那神鬼愁给自己的命留下余地。别看他叫李有义,他对那些手无寸铁的细民百姓决不会有义。 四个小伙子担着柴,在大路上一熘风走过来,恰恰从老乞丐张道年的身边擦过。前边说过那老乞丐走路老是低着头,手牵的小乞丐总是东张西望。朱黑子四个人在张道年身边带过一阵凤,张道年毫不注意,小瓦缸的眼角里倒是飘过了朱黑子的面影。在豫西的时候,皮司令经常住在瓦缸的家里,朱黑去找老皮时,瓦缸曾见过他好几回。朱黑子还答应瓦缸,在他发了外财,—弄来很多绿屈股四o三(手枪子弹)的时候,给他打几只麻雀烧烧吃,只不过没有实现罢了。小瓦缸对朱黑子是一认就准的。“老朱!” 第4页 瓦缸大叫一声就要奔上前去。张道年紧紧手扯住了小胳膊。瓦缸还是叫:“老朱,你看,是老朱!” 张道年抬头看见朱黑子的背影,低头对小瓦缸狠狠瞪了一跟。瓦缸撅着嘴没有多吭声,那老乞丐的眼里这时涌满了眼泪,千里迢迢,总算见到自己人啦! 老年人在激动的时候,走起路来,不兔跌跌撞撞,再加上小瓦缸在他手里,窜窜蹦蹦,要往前奔,两个人不小心,一下子撞在一担架禾上。‘ 两个担柴的挡住了去路。 “大爷,歇歇吧。”一个担柴人说。 “大爷,坐下来吸根烟。”另一个担柴人掏出了菸捲。。 张道年谎乱地说:“不啦不啦,我往集上有事。” 递烟的切近身边,悄声说:‘老皮的人!” 这时,一群赶集的农民走过来。张道年转身去蹲在山路旁边,那瓦缸扔掉手里的破篮子,抱住了陌生人的两条腿,眼泪流的哗哗的。 朱黑子带着一个侦察员,担柴进了街市,正遇见满街人惊动的乱跑、乱躲、乱喊,吆喝着捉拿要饭吃的老头,说要饭老头是八路军的探子。几处冷枪声,啪啪地响,有两个无辜的穷苦老人,已经被打倒在地,剎时间,王家店炸了集市。、朱黑子把两担柴搁在街边,转身进了小饭馆。这时,小饭馆里挤满了人,大都是装做吃饭的样子,其实是来躲灾避难的。门口窗前都挤了一堆人,往外瞧着,看街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街上什么也没有,冷冷清清,只有路边上放了两担柴。 朱黑子坐在里边一张饭桌前,这时他把小饭馆通向后街的小门,已经看在眼里。所以他坐在那里,装做没事人一样,不住地喊着:“掌柜的,弄点吃的!”掌柜的早巳忘了生意,心里吓的了不得,因为今天一大早,乡政府就有人来问过:“昨晚要饭老头在你这里吃的什么东西?”另一个侦察员被朱黑子安排在饭店门口,他挤在人堆里住外张望,实际上,他是朱黑子的前卫。 一队队团丁,从空荡荡的街上走过去。 李有义穿了一身美式军装,带了一名老兵痞走了过来。李有义没有注意街旁的两担柴。他走过去以后,听老兵痞在后边怒声怒气地问:“谁的?谁的?” 李有义回头望望两担柴,心里生了怀疑,就跟着老兵痞,问到小饭馆的门前来。门前一堆逃难的,看见问到自己身上了,不管有事没事,先都慌了脚。靠前的几个嘴里说着“不是我的,不是我的”,顺着墙边熘了出去。老兵痞连问三声,没有人答应,伸手抓住个开熘的,给了一耳光:“往哪里去?” 看见这么揍人,老朱的侦察员忍不下满腔的怒气,伸手拎住老兵的手脖子,质问道:“你咋唬啥?” 李有义正要动手,一只飞脚踢进他的裤裆,踢得他蹲下来直叫娘。 这时,躲灾的人,轰声走了个精打光。 老兵痞觉得一只细路膊已经被拧断,勐不防,身上几块骨头又被圪巴一声响,两只眼睛看见一片黑,身子不由已,扑倒在李队长身上。 “妈那屁!”李有义骂着,把老兵痞推翻在地,自己忍着痛,扶着墙站起来,探头往饭馆里看看。里边只有几张空桌子和几条七横八竖的长条凳,人,早已走光了。 第二章在包围圈里 张道年和小瓦缸在朱黑子的手里得了救,当天晚上,他们一行六个人,穿过一座座恶树林子,翻越好几个险峻的大山,从国民党军队的碉堡同碉堡之间,秘密来到皮定均部队的驻地。张道年心里很高兴,谢天谢地,不管受多少罪,总算来到了自己部队的身边。其实,他不知道他躜进了敌人严密的包围圈。 在这里我们要对这个包围圈作个筒单的说明。 日本鬼子投降后,国民党躲在大西北的部队。立即向中原进犯,侵占了我豫西解放区。为了避免内战,我军忍痛离别豫西父老,皮定均同志带领的部队,在王树声将军的指挥下,南下千里,同李先念同志率领的各路抗日部队,会师于桐拍。然后挥师东进,来到十年内战时期,曾经是红色根据地的大别山。大军正准备移兵五河就食的时候,国共两党和谈协议,双方都发布了停战令。 蒋介石的停战令不过是缓兵之计。我中原六万子弟兵停在原地待命,国民党却没有’停。蒋介石调集三十万大军,深沟高垒,把这些抗日英雄,团团围困在东西三百多里,南北不过五十余里的狭长地带。而且,四面蚕食,步步进逼。国民党统帅部的将军们认为,这六万人是围棋盘上的死子。什么军调—部,停战今,什么反内战、反飢饿、统统都是胡扯淡。他要取消这一块死子,只不过动动手指头而已。 蒋介石问他的武汉行辕主任:“中原战役需要多少时间?” 武汉行辕主任回答说:“大概需要三个小时。” 国民党军方发言人,在记者招待会上预告说:“中原战场上将要出现奇蹟。” 这话并不是吹牛,他有点根据。当时包围圈上敌我兵力是五比一。他们手里的傢伙,一部分来自美国,全是带蓝色电光的;一部分是从日本投降军的仓库里拿的。八路军的武器好的是三八式,差一点的是水连珠,还有老掉牙的汉阳造。傢伙不灵,子弹又少。皮司令规定打一枪拾一个子弹壳,他见了弹壳才肯发子弹。在战士看来;一粒子弹比一滴血还要贵! 第5页 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包围圈里没有粮食吃。飢饿咀嚼战士的心,大家普遍感到有气无力。没有盐,没有蔬菜,很多人得了夜盲症。天一黑就变成睁眼瞎,瞪着两只眼,在一片黑暗里摸来摸去。 没有衣服穿还没要紧。只要你身上露着肉,就能领来巴掌大一块补绽来补。解放后,吃救济要写申请。那时候不要,只要给养员看见你露着肉,他准把补绽发给你。不管轻伤重伤,洗伤口都用食盐水,拔开白色的脓,露出粉色的肉,食盐水还能洗里边的骨头。 战士们上山打猎,下河摸鳖,拿到集上换几个钱,买二斤米,回来倒进连队的大锅里,一脸都是光荣和骄傲劲。有的连队在集镇上开饭馆,卖饭给群众,挣几个买盐钱,按理说掌勺子炒菜的都应该胖唿唿的。不!伙头军往往比别人瘦的更厉害。 群众也穷到了底。但是,能找到一把谷,还要送给事务长。事务长说了句相当浪漫的话。他把收到条送给老乡时,对人家说: “条子保存好,解放后可以顶公粮!” 那时候,虽然都不知道解放后是个啥样子.但是谈起话来都说的相当具体。比如说:“烂衣裳总要换掉,有补绽也不会太多。那时候吃饭是不论碗的。有了病,当然要进医院。到了医院里,盘尼西林是随便打的喽!”张道年来到包围圈里,对这里的一切还相当满意。虽然一天两顿稀饭,肚子不免咕咕地乱叫,但是,晚上躺下来,两只眼一闭,两条腿一伸,既不怕狗叫,又不怕打门,更无被敌人捉去拷问的顾虑,比起在家的斗争生活,竟是安稳的多了。朱黑子向他了解了他看到的敌军布防的情况,向他指明了包围圈的严重形势,他听了,一个劲地说: “不要紧,不要紧。咱们这么多同志在这里,手里都有傢伙,又不是单身独个儿,怕什么呢?” 说到搬兵,听朱黑子的话音,是根本没有可能。张道年认为说服老皮发兵,倒问题不大。难的是这么多人,怎样才能够走出这个包围圈?万一冲不出去,这可怎么办?想来想去,总是没有头绪。朱黑子神出鬼没,在封锁线上来来去去,跟出进自己的大门一样,他一定会有好的办法。他提出几个方案同老朱商量,例如化整为零三五成群的往外熘,到豫西再聚齐呀;晚上,突然冲出去呀,朱黑子听了直摇头,说你张道年根本没有军事常识,尽在这里胡扯淡。说的张道年低着头,心里觉得这次来搬兵,可能有落空的危险。 皮司令在前沿听说来了豫西人民的使者,就同徐政委带了个警卫班,匆匆忙忙往回赶。他们一行十八匹战马一路小跑,深山里散乱的马蹄声,惊飞了树林里的鸟群。 皮定均突然兜住了马头,那菊花青摇动马尾,呜叫着,拐回头来,转了半个圈子。后边的徐政委也勒住了马。马队全停了。 “政委呀,咱们回去要大宴宾客罗!” “拿什么宴呢?” “你看这样办,咱们带点柴回去,换几斤米把饭搞稠点,我再打点解馋的东西,让老翟给炒上几盘子!”皮定均说到这里,后边的战士尽都笑了。他问道:“你们笑什么?我办不到?张矛,拿枪来!”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翻身下马,接过一支步枪,跑路边树林去了。 徐政委是个含蓄、持重,对人彬彬有礼的革命书生。他听了皮司令的话。同大家一样只是笑。战士仍说: “一号把我们的口水都说出来了。” 大个子王祥是个特等机枪射手。人家都是扛着机枪,他弄挺机枪老是掂着。他的气力大,饭量也大,在家对给一家地主当长工,地主给他拿来一篮子馍。他说:“狗日的想试试我的嚼头。我坐在那里没动势,三下五除二,没啦,完啦!老地主惊的两眼打扑闪,我想叫他再弄一篮子馍,又一想,别坏了他,就那吧,忍尽飢,算啦!”来到大别山以后,尽管粮食困难,政委总是对炊事员说:“别叫王祥受屈。”别人吃三碗两碗饭,他总是五碗六碗。就这样,他还是比别人饿的快,只要有机会他就躺下来,伸高两只腿,躺个“倒栽肚”。 这天,王祥一听有人说流口水,掂着机关枪骂了起来:“他妈的,都是饿死鬼脱生的。说这种话,丢人不丢人?”别的同志顾不得同他计较,分头上山砍柴去了,有人喊:“王祥,快来!” 王祥在机枪旁边躺下采,又是把脚支的老高,嘴里喃喃地说:“都去砍柴,这群马谁看,我就这,对付着看马吧!”话声一停,他就胡唿隆隆地进了梦乡。弄的那些战马也顾不得吃草,支着耳朵倾听这奇怪的响声。 过了几个小时,打柴的背着大捆的树枝回来了,有人来回背了两三回,才把打来的柴都弄到河谷里。徐政委说:“全部马匹都用来驮柴。”弄的结果,就是全用马驮,也还剩下三分之一弄不走。于是决定每人还要背—捆。 这时,张矛扛支步枪,枪上吊了三只肥大的野鸡,跟着皮定均回来了。 徐政委笑道:“收穫不少呵!” 张矛说:“还有两只没有找着。” 皮定均笑着说张矛:“你是个笨傢伙。” 王祥看见一号来了,赶紧从地上站起来,伸伸懒腰,打个了个大呵欠。 第6页 皮司令问:“王祥,你搞的什么?” 王祥说,“我看的马。” 老皮虽没有再问什么,王祥看大伙都都忙着捆柴,自己的闲手闲脚没地方搁,觉得很不好意思。他弯腰捡把噼刀往树林去了。 大家正在收拾,突然听见树林里噼拍一声响,拾头看时,王祥扛一棵小树,也不管后边枝叶在林里挂拖,硬是拖拉着走了出来。 张矛问他:“你怎么搞人家的树?” 王祥说,“你眼睛瞎啦?你没看这是死树” 大家收拾了半天,才收拾停当。皮、徐两个人的坐骑各驮两大捆柴,别人除马驮外还要背,大家商量说:他们俩就不要背了。皮、徐两人不同意,他们的警卫员,正在给他俩收拾要背的柴捆子。 眼错不见,王祥把皮、徐两匹坐骑上的四捆柴掀了下来。 张矛说:“你干什么?” 王祥得意地说:“都拿来吧伙计,我给你担着。” 张矛很想整他一下,连同给皮、徐两个人背的共是六大捆柴,都归併给他。这六捆柴少说也有三百五十斤以上。王祥捆绑好了以后,轻轻担了起来。 张矛紧着问:“中不中?” 王祥笑了:“别管啦!你把我的机关枪扛着,你扛不动,叫牲口驮着。再不,给我拿来,叫我掂着。” 张矛笑着推他一把。王祥担了两座小山,屁股一撅一撅走了。后边一群人看的目瞪口呆。 瓦缸一进包围圈,就被张烽接走了。他在张烽那里经过两天的梳妆打扮,大概成了这种样子:他剃了个圆葫芦头。领了一身新军装。这种军装是白粗布(就是农家织出来的)经黑煤水染制过,比七十年代的活性染料染出来的布,当然要差些。不过,这种灰军衣的特点是越洗超漂亮,特别是洗到灰不灰、白不白的程度,年青人穿着,看上去相当精采。至于军服的样式,因为每件的尺寸规格颇不一样,穿起来长短肥瘦,那就看你的适应性了。比如瓦缸领的这一套,就显得大了一点,上衣盖住了屁股,裤档差不多掉在腿弯上。那顶军帽确乎大的不少,帽子都在瓦缸的头上,不管谁拉他的帽沿,帽子都能在光葫芦头上转一圈。张烽还给他领了一支马枪,枪身子只比瓦缸的个头稍高一点。脚上一双新打的草鞋,是张烽比着他的脚打的,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穿戴已毕,小瓦缸还有点不太满意,两只手在袖筒里甩着,对张烽说: “太大了嘛!” 张烽把他的袖子卷了三道,终于露出了两只手。然后回答说:“不是衣服大,是你人太小啦。” “太大了,不好。” “不大,不大,你还长的嘛!” “上下都多了半截子。” “嗨,衣服烂了,撕下半截子补上,正好。” 经过一番争论之后,一个小小的新战士终于出现在队列里了。 小瓦缸同皮定均夫妇有着特殊的革命情谊。一九四五年春天,瓦缸的父亲从豫西过黄河到太行,经过几道封锁线把了张烽安全接到皮定均的面前。一次日本鬼子扫荡,瓦缸的母亲给我军领路,部队突出来了,她却被敌人打死在回家的路上。我军撤离豫西后,国民党向他父亲追问皮定均的下落。 敌人问:“皮定均在哪里?” 他说:“在老百姓那里。” 敌人问:“老百姓都藏在哪里?” 他说:“藏在皮定均那里。” 敌人恼了。又枪杀了瓦缸的父亲。 小瓦缸失去双亲后,党组织把他藏起来,保了孩子的性命。这次派张道年出来找老皮,同志们要他把瓦缸带到部队里。大家说:“这孩子是革命烈士的一条根,叫他跟老皮走吧,放在家里,同志们都不放心。” 小瓦缸穿上军装,背上枪,越发显出一团孩子气。光那个空枪栓,一天就忽忽拉拉拉它上百次。但毕竟是在灾难窝里长大的,人虽然小,主意却拿的真。 这天,他扛了没有子弹的空马枪,满街蹓跶,意思是叫别人知道,我小瓦缸非昔日可比,已经是个八路军战士了。其实,这里的人认识他的不多,只是他觉得大家都好象知道他这个变化似的。副司令方升普在豫西就认识他,也知道他同张道年新近来到的种种情况,在街上一看见他,有心逗着他玩。方升普拉住他的帽沿,帽子在光葫芦头上转了—圈:“流鼻涕的傢伙,你来干什么呀!” 瓦缸子对副司令不尊重他的帽子,非常反感.副司令拉的帽子向右转了一圈,瓦缸子马上拉回来,帽子又向左转了圈子,同时用袖子抹了一把鼻子,质问说:“谁流鼻涕啦?” “瓦缸片子!” “谁叫瓦缸片子?” “你叫什么?” “老张给翻过来啦,叫缸娃啦。” “翻过来就捅不烂啦?瓦缸!” “不,叫缸娃。” “好好好,就算你叫缸娃,要打仗啦,走得动吗?” “谁走不动呀?” “你太小,一打起来就把你这个瓦缸桶破啦,你跟张道年回去吧,长大了再来。” “我又不是参你的军。” 第7页 “咦?他妈的还有这种怪说法!我是副司令,你不是老子的兵是谁的兵?” “是你的兵你还叫我走?” “我是怕把小瓦缸捅个稀巴烂,拿浆煳粘不起来就麻烦啦。” 方升普说着,用手扯扯缸娃的耳朵,转身走去了。缸挂弯腰拾起个小石子,投向方升普的脚下。方升普知道这烂石子是缸娃投的,心中暗暗地笑了一下。 皮司令从前沿回来以后,他的住处象唱了一台戏,说呀,笑呀,热闹的不行。皮司令平常就是个喜欢说笑的人物,他走到哪里,那里就传出很响的笑声。现在,他那里又加了两个人,一个是缸娃,一个是张道年。张道年是他的警卫员张矛的父亲,所以也搬到一个院子来住了。 按照张道年的想法,老皮一回来,就听他谈,然后就是发出救兵,救兵冲出包围圈,浩浩荡荡回豫西。皮定均回来以后,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大家说着笑着,烫野鸡呀,拔毛呀,找姜寻蒜呀,剥葱洗菜呀,淘米做饭呀,警卫员张柔,马伕老八子,公务员小缸娃,司令部的炊事员老翟,还有作战科的杨参谋,朱黑子,再加上参谋长的老婆小秦和警卫连的卫生员小仓珍,在张烽的指挥下,围绕着十几只肥大的灰红毛野鸡,混战了一场。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鸡毛,人人都在笑。别人笑,只笑个声音,小秦一笑,就扑在仓珍的身上,抱着打着笑。杨参谋说:“搞红烧鸡,无疑问我是全军第一。”朱黑子说:“我会做开封桶子鸡;可惜你搞不来原料。”张烽笑着说:“别吹啦,锅烧煳啦。”张矛大喊一声;沖了上去,这时大家才发觉缸娃烧锅,火都着在锅台门外头。 张烽说:“小缸娃,你怎么玩起火来啦!” 朱黑子弯腰往锅门里一望:“里边全塞满啦!” 杨参谋说:“完啦,整个作战计划破坏啦!” 张矛掀开锅盖,大喊一声:“坏啦!” 七八个人的头,同时伸到锅前,一看,原来锅是空的。因为火着在外边,空锅只烧红了半边。 张烽说:“老翟,你来指挥吧,我指挥不了。” 老翟蹲在一边吸旱菸,他说:“你们都走吧,我一个人能把啥都弄的妥妥噹噹。” 朱黑子和杨参谋都说;“我当个副手吧!” 这时,哗啦声一盆水倒在地上,小秦同仓珍打闹着,两个人都湿了半截子。 “走开,走开,无纪律大王。”张矛说着去收拾盆子。 小素抓了一把水,抹在张矛的脖子里,笑着对张烽说:“你们忙吧,我们不在这捣乱啦,仓珍,走吧!” 朱黑子说:“那就谢谢你啦!” “甭客气,自已人啦!”小秦说着,同仓珍笑成一疙瘩,出了柴门。 张烽说:“笑,光会笑,快当妈妈啦,还笑!” 朱黑子说:“当奶奶也是这劲头。” 张道年在一边心事重重,光在那里琢磨着怎么搬兵,他问老翟:“老皮咋不见露脸呢?” 老翟说,“前边正在打仗,他忙的很!有啥话,吃饭时候,对他说说!” “老弟,我是说搬兵的事……” “去毬吧,你怎么光说二旦话?” “正经事……。” “你压根不要提,石狮子屁股——没门!” 张道年自言自语说:“张矛这小杂种羔子,也长成人物头子啦,他整天跟着老皮,能在老皮跟前为老子垫句话,也中。唉,不中,不替咱说话,没法!” “你别走了,在这干吧!” “不中。麦要黄梢了,二亩麦子还投人割哩!况且,我也没有带组织关系。要是带了关系,麦子我也不吃啦!在这里干着也怪美。那就可怜豫西老百姓啦!” 饭菜已经作好。张道年发现他的儿子,拿早上洗脸的盆子盛了一盆野鸡肉,放在小院里一张小方桌子上。四周连张板凳也没有。这算什么请客?没有碟子没有碗! 皮司令,徐政委,方副司令,何明参谋长和王诚汉团长,带着一群背手枪的年轻人来到小院里。这一群人,张道年有熟悉的,有见过—面的,也有安不清位叫不出名字的。他们来了,都跟他握手,嘴里说着欢迎欢迎,却在热烈地谈着一件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弄的他既不能靠前,也不便插嘴。 老皮立在桌前:“搞的什么东西?没有名堂嘛。” 徐政委:“蛮丰盛!老张,快来!今天主要请你,他们都是混着吃的。” 张道年正不知道该怎么好。老皮的筷子在盆里翻了一阵子,终于把两条肥大的鸡腿放在一大碗饭上,恭恭敬敬双手捧给张道年:“你快吃,他们吃起来象老虎一样……。” 徐政委问:“瓦缸呢?” 方升普说:“人家叫缸娃啦!” 徐政委笑着:“好哇,一来就翻了身。” 这时,皮司令牵着缸娃的手,来到政委面前。缸娃低着头,皮定均眯缝着眼,好象这两个人谁也不敢正看谁一眼。这个热闹欢快的场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只有徐政委低着头吃着说:“吃饭,吃饭!” 第8页 方升普吃着饭骂了一句:“妈那屁,杀回去;把狗日的全崩了!” 张道年放下碗,立着,热泪流了一脸。 没有端碗的,再不端碗,端起碗的,又放在一起。 小院里静悄悄的,那么多人,连一点声息也没有。‘ 这时,皮定均用立正的姿势,站在桌子前。小缸娃偎在他的身边。 时间静静地流逝。 张道年突然哭喊了一声:“发兵吧,老皮,我求求你!” 说着,他浑身战抖起来,两个警卫员过来扶住他,请他坐在凳子上。 皮定均直立着,象一根柱子。 杨参谋来报告了一个消息,一下子把气氛变了。他说:“军区来电,周恩来同志己经到了宣化店。军区命令一号二号,今晚赶到。” 皮定均在一震之下舒开了眉头,接着,同政委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色。 皮司令大声喊:“张矛,你干么?来招唿老人吃饭。”转身对张道年说:“老张呀,你只管吃你的饭。吃了饭,休息。休息了,出去看看。” 张矛又把碗递给他*爹,缸娃拉着张矛跑了。张道年端着碗,觉得很难把这碗饭吃下去。他要说的话,这时也觉得难再说下去了。但是,他相信,这么多领导都在这里,对于他提出的要求,一定会给他一句囫囵话。 第三章感情的营养 张道年带到包围圈里的思想感情,既很朴素,也很神圣。但是,却不能使那些在战场上厮杀的人受感动。人类感情的高蜂,无外乎生和死的交织,最能代表这种感情的颜色,大概是血的鲜红。一个人的感情要走到生死边缘,要弄到流血的地步,那要有一个相当长时期的酝酿、升华过程,并不是感情波涛的每一次滚动,都会出现这种高蜂。所以,一般人遇到一次死亡的威胁,看到一次自己的鲜血从健康的肌体内流出来,那就十分的不得了,他们的思想感情,就要来一次最大的震动。 象皮定均这样的人,从小挣扎在飢饿之中,给地主放牛,过着极其贫苦的生活,十六岁以后参加红军,在血同火的洗礼中长大,在枪林弹雨中讨生活,死亡对他并不是什么威胁,死亡是他朝夕与共的伴侣,最亲密最熟悉的朋友,鲜红是他生活中常用的装饰色,别看他穿一身出自煤水的灰色军服,他身上最经常的色彩就是血的鲜红。这种特殊的锻鍊,使他具有一种特殊的思想感情,同一般人相比,他的感情有着显着的不同。有人说这种人的心肠比较硬。真是胡言乱语,一样的父母所生,怎么你就软,他就硬?有个朋友在这方面深有研究,他虽然不是感情研究所的研究员或专家,我看他收集的材料相当多,经常进行感情的对比研究,我去请教他,他告诉我说: “象皮定均这样的人,主要是思想感情的质量同一般人有所不同。” 我虽然很尊敬这位朋友,对他这个答覆,却不敢苟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思想感情还有质量的高低,还要依质论价吗? 他的进一步回答,语气非常肯定。 这就需要深思。 深思可以使人变得聪明。我认识一个人,脑壳子不小,因为不善于深思,脑壳里长满了肥油,弄的他傻唿唿的。 我在深思中甦醒。 现在我发现,当张道年在皮定均面前发出那么悲痛,那么深切,又那么神圣的唿救时,皮定均没有流泪,也没有怎么感动,只是眯缝了眼睛,是颇有道理的了。而且我发觉,皮定均这一群军事领导人的感情质量(这是别人的话)确实跟张道年不同。 下面我就要说出这是怎样的不同。 张道年千里要饭为民请命,这件事让那些没有事情干的作家任意铺铺排起来,可能描写的非常动人,而且相当神圣。但是搁在皮定均眼睛下边,他除了看到豫西人民对这支部队的信任外,别的他再也没有看到什么。这种信整赖虽然可贵,但并没有特殊之处,因为皮定均带领的部队到处都得到人民群众的信赖和欢迎。如果不是这样,那反而有点特殊了。 皮定均听到了张道年的唿救声,眯起了眼睛,他不是为了把自己的感情掩盖起来,不是的。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回头望望过去的事情,力求把它看清。这些过去未久的事情,近来一直盘绕在他的心中。 豫西是一九四四年的四月沦陷给日本鬼子的。他九月间才带领先遣支队,一支不到两千人的队伍,南渡黄河,扑进豫西人民水深火热的生活之中。一踩上豫西大地,一听到人民的唿声,他立即发现自己处于登高一唿、应者四起的地位。同时,他也发觉,自己的番号小了,支队算什么,当时豫西的散兵游勇,立杆旗就自称为支队司令;他带的兵力也小了。豫西人民要看看这么一点人到底中不中,这就延误了我军大发展的时机。 皮定均的部队同豫西人民之间的血和肉刚刚长在一起,骨头刚刚同嫩肉芽子结为一体,日本投降了。豫西根据是坚持还是放弃? 皮定均说:“要把这块刚长好的血肉,重新撕开,是相当不容易的。” “坚持豫西,北同太行解放区隔河相唿应,西可以牵制包围延安的敌人;南靠伏牛大山,尽可以周旋,东出是千里古战场。……。” 这是政委的话,他的意思是坚持豫西斗争。 第9页 当时毛主席同周副主席都不在延安。延安的电报指示豫西我军,对撤退或坚持作出自己的决定。 皮定均不愿走。他带来的部队在最困难的时候,受到豫西父老的支持。部队只活动了一年,就变成了豫西人民的子弟兵。他赞赏政委的战略眼光,他心里还激盪着同豫西人民血肉相连的感情。作为我党我军的指挥员,他看问题,并不把国民党大军威逼作为出发点,作为出发点的是他的部队同当地群众紧密相连的程度。 为时不久,延安来了南下桐柏的命令。 部队带着难分难捨的三千父老,啼爷叫娘,兄弟相唿,浩浩荡荡,撤出了豫西。 皮定均坐在战马上,看这支部队出发时,他两眼含着热泪,心里默默念着: “人民呵我的人民,你们又要陷于灾难之中!” 张道年向他流泪,在他流泪半年之后,这时,他心里摆着大别山的战局,面临着一场马上就要开始的大厮杀,张道年已经不能勾起他那已经过去的思想感情。他要投入新的战斗了。 这场新的战斗,在军事上是包围和反包围;在道义上,是民族恩义的大清算;在政治上,是人民大解放的一道幕布。这道幕布一旦拉开,就要演出粉碎大包围、清算民族败类和人民公敌的大活剧。这幕剧的威武雄壮,为前所未有,这幕剧的深远影响,在歷史上将是一块石碑。当皮定均心里想着这一切的时候,张道年的唿喊,怎么能感动他呢? 周恩来副主席的到来,在他那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心里,是一道闪电,一声惊雷。用他的话来说: “妈那屁,在大别山受这场窝囊气就要结束了!” 一个军事指挥员,如果不是出于战略上的需要,他对被包围就会感到十分闷气。被围不一定被消灭;被消灭一定是先被围。大别山上这个狭长的包围圈算什么东西呢? “什么停战令?他既然能派兵来围,我就能带着部队往外沖!沖它个稀里哗啦,搞它个四面开花。打了八年日本鬼子,最后被这些投降过鬼子的汉奸队包围在这里,这算什么买卖?周副主席来了,看他对这笔买卖出个啥价钱,这笔帐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这是皮定均往军区去时,带来的主要思想。当时,在包围圈里,有这种想法的高级指挥员很不少,皮定均是其中较为激烈的一人。别人是看了再说,他是说了再看。要他隐瞒自己的观点是不可能的。他的观点,象一面旗帜一样,走到哪里,就在那里飘扬。自己牺性,只要能杀死两个敌人,换来几个本钱,就会感到死的有价值。我这个部队被围,只要有利于兄弟部队的胜利作战,这就不是赔本生意。大别山被包围这算啥?什么也不是。 这种思想情绪,当时在包围圈里实在是太普遍了。人人都有,只不过表现方法不一样罢了。 指导员何广德说:“谁知道领导是咋想的?” 连长白云才接过去说:“不管咋想,也不该弄到这一步。”’ 战土白元宏宣布说:“我不听他那一套!” 大个子王祥接着说:“这一套根本就是没有种!” 卫生员仓珍说:“这是居心叫咱当烈士。” 小秦说:“当烈土也不光荣。” 总之,领导同志比较顾全大局,下边不管三七二十一,牢骚话尽往外捅。如果那时候捉右派,很多人会被捉起来。好的是那时还不兴。 包围圈里的人,还有一种没娘孩的感觉.好象母亲叫出外拾柴,自己背了一大捆柴来回来,被人在家门口夺了去,接了一领痛打,还受了包围,自己在包围圈里拼命喊爹娘,爹娘既不知道,又没有听见,所以一直不出来。 周恩来副主席来了,带来了银元和医药,他说:“党中央毛主席很关心你们,叫我向同志们问好!” 三军将士,尽都哭了。 哭的好痛呵!几十岁的人,抱着头哭的象小孩子一样!这句震撼人心的话,是伟大的阶级感情的声音。 突围战士们,在全国解放后的很多年内,彼此相见,提起当年周恩来副主席这句话,还忍不住两眼热泪,心中激起的感情,很久都不能平静。 这句话象春风—祥,把心头的杂七杂八,一扫而净。 皮定均当然不是这个样子,但是,周恩来副主席到来以后,他受的震动也不轻。宣化店。 中原军区司令部。 雪亮的汽油灯,照着一屋子将军。他们是军区、纵队和支队的司令员和政治委员, 他们都是些感情不容易激动的人。他们在战场上,尽是同敌人讨价还价最凶的人。赔本的事,他们决不肯干。干了,决不服气。周恩来副主席要讲话,他们坐在下边,都睁大了眼睛。 周恩来说:“你们只有六万人,就抓住国民党三十万人,把这三十万人紧紧吸引在自己的周围,使他不能使用于东北和华北,你们在全国战场上作出的重大贡献,党中央、毛主席,我们是非常满意的!” 呵,让国际歌唱起来吧! 呵,让胜利交响乐一齐轰鸣吧! “有了这句话,我们可以献出自己的全部生命。”皮定均对他的全体战士,就是这么说的。 从此,包围圈里的一切都散发出新的光辉,具有新的意义。皮定均从军区开会回来的第二天,晌午头上,天气正热的时候,特务连连长白云才带着他的连队,刚刚从外边回来,就被皮司令叫住了: 第10页 “白云才,练的怎么样?” 白云才毫无含煳的意思,干脆、利落回答道:“一个钟头能走二十二里。” 这是皮司令给部队规定的最大行军速度,他听说这个数字,心里有点高兴,但他不愿意被白云才知道他这种满意,他带着兴高采烈的情绪,逼着白云才:“你吹什么牛?” 白云才憨憨一笑,说:“吹不吹不好说,,试一试才知道。” 皮定均讨厌软不拉稀的样子,他喜欢这种硬碰硬的态度:“那好,限你十一分钟内吃罢午饭,五分钟内集合完毕,还要做到场光屋净,不留痕迹,然后全副武装奔袭二十三里,来回两个小时?” 白云才以革命军人应有的豪情和威严,大声答了个“是!” 特务连立即投入紫张而有秩序的运动。短促的哨音,短促的命令,敏捷的动作,轻快的脚步声。吃饭,收拾炊具,归还借物,扫清场院,这—切都组成和谐的整体,一百五十个战士的动作,被一个意志统一指挥着,马蹄表的秒针咔咔地响,好象数着全连的脚步。 指导员何广德从屋里端出一簸箕垃圾,出门就是稻田,往稻田里哗啦声一倾,他扭头就走。 这哗啦声引起旁边皮司令的注意,他往前走几步,探头看去看见一玻璃渣落在水里。 “回来,回来!”皮定均在后边喊住何广德,何广德急忙收住脚步,来了个标准的向后转,他正要举手敬礼,发现皮司令的脸色不对头,从他的表情来判断,何广德心里想,“坏啦,可能要吃苦头。” 皮定均虽然气色不怎么好,口气却相当的温和,他问道:“你姓啥?” 何广德噗哧一笑,心里想首长这不是开玩笑嘛。他漫不经心地说:“你认识我。” 皮定均严肃地质问,“我问你姓啥?” 何广德慌了脚,忸忸怩怩很不带劲地说:“我姓何。” 皮定均又问了一句:“你爹姓啥?” 这时,有几个战土打旁边走过时停住了脚步。有人捂着嘴笑,有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指导员的狼狈劲。 何广德听见问他*爹的姓,他已经看出来,这种问法是一道沟,不管沟深沟浅,他都得回答,都得回往下跳,他下了决心,眼睛一闭,吃住劲又答了个: “姓何。” 他没有料到,这个答法,仍然不是价钱,皮司令又跟上来问了一声,不过口气是相当温和。 他问道:“你爷姓啥?” 旁边的战士轰声笑着跑走了,只留下一个胆大的叫白元宏。白元宏代替指导员说: “也姓何。” 何广德知道别人代替回答肯定不算数,急忙跟在后边轻声重复了一句:“姓何。” 这时,皮司令指着何广德的鼻子问上头来:“你祖宗三代倒没有忘,为什么把党的传统忘啦?” 何广德脑袋一懵,跑近稻田边,看见了玻璃渣,仿佛玻璃渣上伸出一只老乡的脚,脚上流着鲜红的血。 白云才在一边辩解说:“任务紧急,一时疏忽。” 皮定均命令说:“把任务撤销,我今天就要整一整你这个疏忽。有了任务,你就可以违犯群众利益,这是什么规矩?叫你们营长和团长来,叫他们跑步!” 一团长王诚汉跑步来到跟前,被皮定均噼头盖脑骂的瞪着眼,白元宏给他说明了原委,王诚汉连鞋带袜子,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水田。何广德在旁边拉了一下没拉住:“团长呀,我下去捞!” 皮定均一手抓住何广德:“你不要下去,叫他捞。他把你们带成这个样子,就得叫他吃苦头。” 王诚汉、白云才和白元宏捞完玻璃渣上来,有人喊:“团长腿上扎流血了!” 王团长往血上抹了一把,说,“血的教训。” 皮定均看着说:“我就要这样整你们。” 何广德检讨说:“是我犯的错误。” 王团长对他说,“责任在我身上。” 第四章迷魂汤 白雀园集市上来了几个盐贩子,看来是小本买卖,其中一个为首的戴了顶商人的小凉帽,拿了把黑色小合扇,别的盐都是挑,唯独他是背,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看着不象受苦人,身上有一股江湖昧。 往包围圈里贩盐,是个最受欢迎也最赚钱的买卖。只要能通过国民党军队的封锁线,到了八路军、新四军这边,没有什么作难,很多地方还受到优待,他们认为贩盐的对自已是个支援。 这四个盐贩子来到白雀园,落脚在街东头的顺德昌杂货店。顺德昌掌柜有五十五六岁,街面上人事的逢迎,政府和驻军方面的联繫,都相当的周到,有时还使你感到他对你亲切知已,绝不外气。 自从皮定均的司令部驻进白雀园,他的生意一天天好起来了。 “老掌柜,发财发财。”盐贩子掏着烟说。 “沾八路的光,沾八路的光。”掌柜的哈着腰说。 “近来行市啥样?”。 “旺,发旺!价钱却没有涨。” “听说驻军阔起来啦。上头来了大官给他们很多钱。盐市自然要发旺,不涨钱好!朋友,厚道,够意思!老实说,八路军对咱这些穷哥们,够意思!” 第11页 “够意思,够意思……。” “这三担盐,还是老价钱,咱不能看人家有了钱,就往贵里卖。” 店掌柜一喜,附上身来,吱着牙小声问:“这三担盐都是称的?” 盐贩子伸个巴掌挡住嘴的一边,看样子是害怕他的话题到另一边去,其实只不过是故作亲密,表示这句话只能彼此知道,不能外传。店掌柜伸过头来,支着半边耳朵,听那盐贩子说:“这是我顾的三个挑夫,……。” “自然,自然。你放心好啦!” 盐贩子掂过自己背的一包,在掌柜怀里一揣:“这是人情!” “你!”店掌柜忙接了盐包:“怎么弄这哩?”’ “怎么啦,咱弟兄头回生,二回熟,往后不见面啦?” “我多少得给你弄俩!” “收下收下,交个朋友嘛!以后从你门前过,渴了喝口热水,饿了吃口热饭,交往的日子长着哩!你千万别提钱,提起钱来我要恼,给我钱,就是打您兄弟的脸!” “那我就爱财啦!”店掌柜反一包盐放到一边,回头说:“三个弟兄店钱、饭钱我候啦!” “这部队能在这呆多久?部队一走,这路买卖可弄不成啦!” “不会,不会。” “不会?不一定吧?” “跟八路军同志整天在一块,我还能不摸底?周围是国军,一时半时走不出,他在这住定啦!” “是这样,你还不知道兄弟是个痛快人,只要你这句话咬的真,这里头有一笔大买卖,能弄个万而八千!” “我的话称不信?” “不是不信,这种赌血汗本钱的买卖,咬不真,谁敢伸手?” “说实话——。” “算啦,算啦。别说啦,三心二意弄不成事,说半截咬半截听着不痛块。算啦!” “八路军又往东边增加两个团!” “算啦,你别说啦!” “整天立正、稍息,扭秧歌,唱大戏,开荒种地,全不象要打仗的样子……。” “算啦算啦,说这干啥?” “上上下下开了会;说要建设鄂豫皖!” “老兄,我说你别扯啦!” “真的嘛!” “管他是真是假;我不耐烦听!” 掌柜急的摇着头:“你还不相信?” 盐贩子故意说:“这有啥?” “供给部托我结他们买三十万斤咸盐!” 盐贩子仰天哈哈大笑,笑的掌柜的瞪着眼,楞了小半天。 盐贩子收住笑声:“你可真会说笑话!” “这怎么是笑话?”店掌柜分辨说:“国共两党谈了判,停火啦,都不干啦!我听八路同志说,和平啦,民主啦,以后的生意,长啦!” 店掌柜急的张着嘴。盐贩于完全是一派蛮不在乎的神气。他越是表示不愿听,他越是急着往外说。这时,三个挑夫从街上回来了,店掌柜挨了一顿饭,双方交割了生意,盐贩子挑着空袋子,说当天就要赶回去。 盐贩子路过村口,看见一群人围在广场上看操练。他俩挤在人群里看了好一阵子。 看这些操练的大都是当官的,队伍稀稀拉拉相当散漫。带队的光在那里憨急,不断说:“注意啦,注意啦,我要喊口令啦!”可是,他又不喊。 队列里有个戴眼镜的人,叼个菸捲,扭转了身子,同旁边的人说的挺有劲,那个带队的走到跟前,说: “老林,把烟捏掉,别吸啦!” 姓林的笑迷煳,听他这么一说,不但没有烟捏掉,反而又接上一根,还对带队的人说: “你只管喊你的口令,我保证服从就是啦!” 这句话,说的那些稀稀拉拉的人都大声笑起来。这笑声刚刚扬起,又戛然而止,嬉笑的队伍突然变成了庄重严肃,使那些在场边观看的人突然为之一震,不知道广场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悄声说:“他来了。” “在哪里?” “快走到队伍前啦!” 盐贩子这时也看清了这个声威很重的人。这个人个子不高,穿了一身灰色旧军装,绑腿打得很规范,衣帽穿戴极严整,腰里皮带上缀了一圈子弹,后头挂着精巧的小手枪,手枪装在皮套子里,包手枪的红绸子露出了一角。他后边站了个彪形大汉,左右斜背了两支手枪,宽大的皮子弹带,系在腰里,机灵的眼睛四处搜索,那个盐贩子一顾之下,好象害怕对方的眼里伸出一只手把他抓住,于是,他赶紧把头躲在别人的后边,好象这样一来才比较安全。其实张矛根本没有注意这一堆看客。虽然朱黑子对他说,街市上经常有敌人的密探,但张矛并没有认真注意过什么可疑的人。 散漫的队伍突然严整起来,一声威严的口令中,老林把嘴里叼着的菸捲抓下来丢在地下。 他站在第一排,他扔的大菸头子在队前非常显眼。 皮定均走过来了,他正好立在菸头的旁边。 老林—方面可惜他的大半截烟,禁不住眼睛往下瞧,一面看见皮司令的脚走过来,心想准叫他发现,暗暗地叫苦说,“坏啦!” 第12页 这个散漫的队伍,慌乱之间,摆了个整齐的外形,搁不住司令员站在队前,静静地观察三分钟。三分钟内,不但各人的手脚都难以挺直,首先各人的眼睛免不了东瞅西看,队伍的注意力不集中,皮定均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知道大家看他的脚下,他弯腰拾起了半截子烟,老林闭着跟小声说:“这下子完啦!” 很多人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皮定钧拾起菸头以后,发出一系列口令,带领这支队伍在广场上认真操练。走正步、拨慢步,一步一步来,要求相当严。 最后队伍又在他面前成三路横队。 皮定均晃着手里的姻头:“哪个菸鬼的?” 老林大声回答说:“我的。” 皮定均说:“拿去吧,一支烟可不容易。” 老林向前两整步,举手敬了个端庄的军礼。他伸手接那个菸头时,手指头是战抖的。红日将要坠入茫茫苍苍的江汉平原,晚霞布满了大别山上的半拉天。这时候,国民党第七军的高军长穿一件横罗大衫,戴一副墨色眼镜,站在鸡公山避暑区一栋别墅的阳台上,眺望落日晚景里的大好江山。 这是一位老军人,他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又在陆军大学深造过,颇有点自命不,韬略上他认为自已是老谋深算。他决不跟少壮派出头卖乖,也不跟那些投机钻营的傢伙看风使舵,他认为要不是国军里出了那么多败类,有千个共产党也消灭干净啦!他同共产党作战有丰富的经验,他只相信自己,说行营那些发号施令的都是混蛋。他讨厌那些人云亦云的傢伙,喜欢他的部下提出与他不同的意见。他的参谋长马德禄,拍马屁不露痕迹,抹鼻尖非常大胆,尽管此人才识不高,他还是相当喜欢。 高军长面对暮色苍茫的千里江山,嘆了一口气:“大好河山,何日统一于党国?”南望大江,迷迷茫茫,西望群山,郁郁苍苍。山川景色在夕阳影里,渐渐暗淡了。别墅客厅里,华灯初上,几个并无特色的女子,围坐在沙发群里,互相观赏着对方的粉脸。这帮人在抗战期间,吃尽了低等化妆品的苦头,胜利以还,弄了不少洋脂洋膏,拼命往脸上涂,一个个抹的象唱京戏的花旦。那时候,蒋介石以军治国,他的将军,都以女治军。美械装备,地痞流氓,脂粉队伍,是国民党部队的三个基本要素。抓来的壮丁,收编的伪军,添到这个空架子里,都是滥芋充数。 这群女戏子大模大样的坐在那里,听李队长讲共区见闻,竟然听的津津有味。李有义把他在白雀园喝的迷魂汤,加油加醋,重新调制了一番,灌的她们尽都迷迷煳煳。只要这些人听的高兴,李有义的地位就能巩固。她们问啥,李有义说啥,她们立根竿子,李有义就顺着竿子往上爬。李有义说的她们一个个心花怒放,相信她们的丈夫必定是旗开得胜的英维,似乎要消灭大别山上这支要饭吃队伍,军长、参谋长根本用不着下山。 “仁书,他们连盐都买不到哩!” “是吗?共产党是能够不吃盐的。”高军长笑着说。 “那他还要打仗吗?” “亲爱的太太,是我们要打哩!”高军长说。 “赶快打,打完去上海,老住在深山老林里,寂寞死啦。” “我很了解皮定均,此人打游击出身,作战极不正滚,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搞不好就上当。李有义,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问话的是参谋长马德禄。 “天哪,他说的还不够真实?一件件都是亲眼看见的,他离皮定均还不到三十米。你还要什么真实?” 太太们七嘴八舌说了一大片,结论是: “八路军分文不值。” 高军长问道:“包围圈东部,皮定均的正面,我们有多少兵力?” 马德禄答道:“两个正规军在后边,十个保安团在前边。” “太少,太少!”太太们叫起来。 高军长说:“兵不在多而在用。” “人还是多了好。一个人把一个路口,总不如十个人把一个路口。” 这就是姨太太的军事学,而且是振振有词大言不惭的军事学。说的好大胆好执拗,多么自信!多么娇柔!高军长听了十分得意,马德禄觉得跟太大们论军事,也是一种享受。如果说,这些人会听女人的摆划,会按照太大的智慧作出决断,那是瞎话,那是不可信的,但要知道,这些唱花且的千娇百媚,莺声燕语,会把老军人的感情搞乱,思想搞昏,弄的他七上入下,不能够深入地考虑,精心地研究,或者,当他们的军事头脑在广大的战场上驰骋对,女人的见识常常不期而至,跑进来搞的他心猿意马。姨太大的专政是最可怕的专政,她会在老头子的心灵深处发挥神差鬼使的作用。高仁书听见三姨太的路口军事学,笑的跟喝蜜的一样,马德禄连声喊着:“高,就是高!”这时,李队长看见他们把会议桌搬进了床帏之内,怕自己坐在那里有碍观瞻,早已经悄悄告退了。 “我看碉堡还是修的少。” “对啦,多修点那东西,躜里头比较保险。” “修,狠修,一个山上修上一个。” 马德禄有时候还得给姨太们当教练,他从旁指点说:“这叫做深沟高垒,铁壁合围。” 第13页 “是吗?”三姨太问了,又跟着重复了一遍。 高仁书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花且们迷瞪着眼 马德禄问道:“笑从何来?” 高仁书说:“修碉堡是怕共产党跑掉,如果要消灭共军,你还得从碉堡里爬出来。你一旦爬了出来,就可能在运动中被他吃掉。就说修碉堡防备共军突围吧,这个三百里长五十里宽的圈,实际上已经成了一条线,你知道他在哪里突围?你知道突破口在哪里?看着是包围了共军,实际上主动权在他们手里,他想在哪里突就在那里突,你怎么防的了?你怎么堵的住?那些老爷们连共产党都没见过,光知道碉堡,碉堡,碉堡值个屁!” “唉呀仁书,你的心情怎么这样不好?” 三姨太叫了起来:“这是铁垒合壁呢,你不要再想那些东西了,管他呢!李队长回来说,共军住在那里不会突围,突个什么劲呢,呵,仁书呀,你可不要出风头,消灭它,谈何容易?” 马德禄说:“真乃金玉良言。” 三姨太接着说,“千万不要说这是女人见识,我们女人总是瞻前顾后哩!熬过八年抗战多么不容易,熬到胜利,再有个三长两短何苦呢?女人心肠软,比较聪明,男人心肠硬,心里可有点煳涂呢。仁书,你高兴了吗?” 高军长漫不经心地说:“我的眼有些跳!” 三姨太大吃了一惊,急着问:“左眼右眼?” 高军长说:“左眼。” 三姨太面有难色:“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 这时,有个参谋送来—份急电,马德禄接过来一看,念道:”六月二十六日。” 高仁书问:“什么事?” 马德禄说:“总攻的命令下啦!” 高仁书一跃而起:“下山!” 太太毕竟是太太。军人毕竟是军人。一道命令就能把他们截然分开,一个威严,一个慌乱。威严带着慌乱,高军长连夜下了鸡公山。 第五章告别 白雀园歌舞昇平的气氛,起来越浓。秧歌的锣鼓从早到晚,从这个村庄敲到那个村庄,虽然秧歌队的花样并不多,锣鼓响的也很单调,一味地冬冬锵、冬冬锵响个不住,但是,叫人喜欢的是那些干部、战士的欢腾劲。一队秧歌扭起来,不管是团长还是士兵,也不管男的还是女的,尽都十分忘情。他们这种秧歌,并不是给别人看的,只是踏着简单的锣鼓点子,抒发内心的高兴。 文工团演的《破洪州),在那个荒落的戏场里,一天两场,场场人满,挤都挤不动。开始还卖张票,后来人多,索性大开辕门,让大家挤个热闹,看个痛快。 部队的制式操练.每天都在大操场上进行。这是一冲非常令人气闷的训练,立正,稍息,左右前后转,拨正步,走正步,练队形,就这几样子,整天重复过来,重复过去,弄的头昏脑胀,精疲力竭。 不要说别人,白雀园那些居民,对八路军这个弄法,就很有些不满。他们大半同八路军有了点感情,觉得部队这么搞法,后果实在不堪没想。扭秧歌、唱大戏,是因你们来了大官,带来了钱和医药,生活好起来,心里高兴。大家那两条腿,整天在操场上踢个什么劲呢?有一天,上了战场,靠这一手,是能踢死人还是能踩死人?他们说,驻在白雀园的这位皮司令,看着怪精明,实际上恐怕不行。 战争是一种综合艺术。沖冲杀杀只是表现高潮的一种手段。要把一场战争,弄成一篇杰作,离开调动多方面的艺术手段,光靠冲杀这一手,那是绝对不行的。例如哲学,就在战争胜败的诸因素中,成为重要的一种。战争中的虚虚实实,声东击西,引而不发或发而不引,都提出一个广阔的艺术境界,供指挥员驰骋,当然这一切都为白雀园的群众所不懂。 当然,白雀园的真实情况,是内紧外松。 皮司令说:“紧到计么情况?紧到一触即发时发而不乱,紧到敌人突然袭击时,部队 部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不说别的,光说秧歌乱队员们的鞋带子,每次出发时都经过严格检查,看你系的结实不结实,这并不是害怕扭秧歌把鞋子扭掉,而是为了部队突然投入战斗时,不要把鞋子跑掉。在平常生活中,跑掉一只鞋子算不了什么,在战场上掉了鞋子会造成不应有的牺牲。 什么叫外松?外松就是叫外边人看不出内紧来。 当时,部队内部已经紧张到这种程度,人不卸装,马不下鞍。秧歌队里每人都有枪,“穆挂英”的背包和枪,就放在舞台的下场处。什么东西放什么地方,都有严格的规定。部队每天把三个集合点告诉大家,一旦被敌人冲散,你就该迅速到第一个集合点。第一集合点有了敌情,你就到第二个集合点……。敌人的袭击一定在夜晚,因此我们的战土白天练快速行动时,用布蒙住眼睛。因为,衣服鞋袜和武器弹药都有固定的地方,闭着眼一伸手就能摸着。 外头扎了个歌舞昇平的花架子,里边下了立即投入战斗的硬功夫,无怪乎马德禄跟着高仁书下山来到他的防区之后,说: “皮定均真麻痹,我们的行动,他一点也没有发觉。”’ 高仁书能当军长,到底有两下子,他冷冷一笑,说:“他大概麻痹到连你也麻痹了。” 第14页 马德禄说:“共军没有突围的徵兆。” 高军长说:“但他作了同我们纠缠到底的准备。” 其实,这也是扯谈话。 兵贵神速,说的是行动要快。实际上光快不秘密也不中。迅雷不及掩耳是最好的形容。迅雷之所以迅,是因为他事先不知道,到时弄了个来不及。如果他早把耳朵捂了起来,你再迅,也没有用。 为了不让敌人事先有所准备备,皮定均在他炮制的迷魂汤里下了大功夫,调料选的相当精,送汤的办法相当妙,这个,我们已经粗制滥造地写了几段,大家已经看到了。 现在要说到密字上。 国民党统帅部确信中原我军无力突围,他们选定六月二十六日是个围歼我军,摘取胜利果实的日子。 我军的突围计划,是周恩来副主席,协同美国和国民党代表,以军事调处执行部最高三人小组的名义,来到宣化店时制订的。从那以后,我们在前边曾经写道,一切事物都有了新的光辉,现在应该对这个新字有所解释,所谓新,就是从那时起,我军的一切活动,都是围绕着突围进行的。’ 当国民党最高统帅部选定六月二十六日这个对他十分不吉利的日子之后,中原我军决定提早一天,在六月二十五日凌晨开始突围,周恩来同志在完成突围的部署以后,曾经这么意味深长地说: “你们用少数兵力牵制敌军三十万的胜利,现在到了结束的时候了。你们按这个部署,作好准备,突围的具体时间最好选在敌人动手之前。” 从那时起,朱黑子就接到一个命令,要求他不惜一切代价弄清楚敌人开始围歼我军的行动时间。 朱黑子派出一批又一批侦察员,都没有捞到确实可靠的情报,正当他万分焦急的时候,有个侦察员回来报告说: “高仁书已经下了鸡公山。” 侦察员得到这个情报没有费吹灰之力。 有一天的黎明,他在敌占区的一片稻田里看到几个小孩子。 “干什么?” “捉黄鳝。” “捉黄鳝干什么?” “黄蟹涨价啦。” “这有什么好吃?” “军部的太太们可爱吃啦!” “这里哪有什么太太!”。 “军长带着太太来了,一来就买很多黄鳝。” 我们曾经说过国民党以女人治军的特点,因为吃黄鳝暴露了军事机密,就是这种特点的表现。 这当然是个重要的情报,但是它没有说明,高仁书是带着太太来打仗呢,还是只来看一看。 高仁书下山以后,对李有义从白雀园带来的情报有点怀疑,因为他知道皮定均这个人并不是老实茬。他的部队从豫西开始,跟在皮定均的屁股后头,他发觉这个人诡计多端。因此,他命令李有义二次进白雀园。。 熟人熟路,李有义还是捞着挑夫三人,进了顺德昌杂货店。 店老闆照常点头哈腰,三个挑夫照常到外边蹓跶,李有义同店掌柜才说了几句话,突然发现朱黑子立在他的面前。李有义吓的张着嘴,店掌柜介绍说:‘ “朱科长,李先生可是老客商啦!” 朱黑子淡淡地问:“认识吗?” 李有义很气派:“老兄,您能忘了您兄弟,您兄弟可忘不了您。早知道您在这里,我发大财啦!” 朱黑子问道:“买卖不错吧?” 李有义想拉店掌柜给他的生意垫几句有利的话,不防头,狡猾的小老头这时已经熘啦。李有义指着盐担子说: “就这点东西能挣几个钱?进来出去,两边抓住都没有好,要不是心里有个八路军,我会来这里玩命?我会在两军阵上卖盐?实话说吧,胜利以后,我的苦吃够啦,您如果不忘兄弟的一臂之力,我愿意跟着您干。”说着,他把一叠钞票掏在桌子上,“拿吧,老兄,见面分一半。” 朱黑子笑了笑,把钞票又塞到他的手里。 李有义接住钱嘆了一口气,啪一声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打一下,骂一声:“你瞎了眼,八路军能爱财吗?” 朱黑子既不想制止他这种自我作贱,又不愿拆穿西洋镜。李有义左右两个耳刮,打到第三下时,他暗着眼看到朱黑子带着有所期待的神气,因此,第三巴掌并没有认真打上去,只在脸蛋子上抹了一下,顺势滑了下去,然后很有信心地说: “你要个价钱吧!” “我的价钱不高。” “不高我也卖。” “一言为定!”、 “谁若说瞎话,出门碰见个枪子,死在当前!” “我可以送你出去。” “我知道您没有忘记您兄弟。” “我要个日期。”朱黑子两只眼的光柱盯着李有义,李有义打了个寒战,喃喃地说: “六月二十六日。” “几点钟?”这句话问的很急。’ “凌晨两点。”这句话答的很干脆。 “你走吧!” “再见!” 李有义抱着拳头一拱手,跑出了杂货店。他走出白雀园街时,看见他的三个谍报队员被一个战士押着迎面走来。他们彼此没有答话,李有义不顾一切,只顾得自己往外窜。朱黑子拿到的情报,使中原军区和纵队得到的同类情报,得了有力的旁证。于是,全军每个人身上都接通了电流,突围进入了行动阶段。’ 第15页 皮定均同他的战友们坐在司令部的大屋子里。那里的军事地图已经摘下来,一切应用的东西全都装了箱,箱子已经上了驮,驮子就放在马身边。 气氛很严肃。 后勤部长在那里说:“每人十天给养,三天熟的,七天生的。弹药装备全部发了下去。各连队正在检查鞋带子的牢固程度。” 他这些话不过是说说而己,大家听了,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显然有一个更为重大的问题,盘据在大家的心头。虽然没有人把它提出来,但是,各自都在心里的天平上称着它的重量。 这个问题的重量同人的生命一样重。 不,比生命还要重。 因为重量太大,有人想故意把它说的得轻。 方升普副司令说,“没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向东突围,我们在前头开路;向西突围,我们打后卫。” 何明参谋长作了个註解。他说:“没有向南向北突围的可能性。” 政委对军事任务想的不十分具体,他用信赖的眼光看着皮定均。 第六章两个日夜之间 李有义在白雀园落荒而逃,回到军部之后,凭着一张江湖嘴,身价又提高了好几倍。据他说,这次在白雀园集市上遇到的枪击战,又危险,又精采,虽然同去的三个弟兄该当场击毙,他李有义还是带着新的情报回来了。 李有义的情报在军部引起了很大震动,使大家对高军长的才能有了新的信心。高仁书对战场情势的分析判断,都为李有义的情报所证实,马德禄同高军长还争论,只不过证明姓马的水平低,没道理。 他们的争论,是这样开始的。 马德禄在那里读国民党统帅部关于发动中原战役的作战计划,当他念到“齐头并进,铁壁合围,纵横分割,就地消灭”这十六个字时,高仁书挥一下手: “去他妈的蛋,说的好听。” 马德禄伸着头:“军座高见?” “这个作战计划,没有共军的密切配合,根本无法完成!”高仁书说的很有把握。 马德禄摇摇头,不知道是不同意,还是不懂。 高仁书接着说:“只要共军不是坐以待毙,他就会有一个突击重点,他决不会根据那些蠢才们的齐头并进,来一个齐头并出。他的重点突击同我们的一齐往前推,肯定是我军失利的原因。” 马德禄恍然醒悟:“是呀!是呀!” 高仁书问道:“老弟认为此次战役发起之后,共军将向哪个方向突击?” “向西。” “有何根据?” 皮定均善于玩花招,他表面装作无事的样子,那是太过分啦,人家不会相信他的太平日子的。他向东线集结兵力,好象很有声势的样子,其实那是欺骗。共产党最会玩这一套,他说他往东走,称去西边等吧,没有跑!” 高仁书的鼻子哼了一声,笑的颇为阴冷。然后怅然带着自言自语的口气说:“皮定均是 真真假假,我们有点疯疯傻傻!” “军座高见?” “共军东出五河,移兵就食的战略意图并没有改变。” “这是共军公开提出来的。军事上有过按照暴露了的意图行事的先例吗?” “正是没有这种先例,他才敢于东出。” “我很佩服军座的远见卓识,但,这次不敢苟同!” “声东击西是军事上的老常规。” “对呀!” “但是,声东击东,正是皮定均的奸诡之处。” 马德禄认为这个判断虽然别出心裁,但缺少根据。 李有义跑回来提供的新情报,正给高军长的判断提供了这种根据。他首先在姨太太面前,把这次侦察形容的出神入化,既惊心动魄,又有点逗人乐趣喜出望外的小插曲。女人的见识碰上个江湖嘴,可以说李有义编派啥,她们就相信啥。当太太们展出军长的担心之处,向他讨根据的时候,李有义当机立断,顺竿往上爬着,很有把握地说: “共军向东突击的情报太确实啦!” 然后李有义要求见见高军长,他必须把这个情报亲自报告给他。高仁书静心地听,李有义编了下边一段瞎话。他说: “白雀园顺德昌杂货店掌柜是我们的暗探,他跟皮定均的侦察科长朱黑子交情很深。朱黑子菸酒不沾,就是对女人有点兴趣,店掌柜结他介绍个女朋友,两个人在杂货店里玩过几回。皮定均向东突围的计划,就是断断续续由朱黑子嘴里说出来,由店老闆记录的。” 李有义把自己编的假计划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了高仁书,高仁书看了,表示很多地方不清楚,李有义说: “这个计划经过店掌柜的手,难免有所脱漏。但是,总的意图还是看的很清楚。” 马德禄看见这个计划吓的瞪着眼,他不说军长预见的英明伟大,老想着皮定均怎么对我军部署搞的那么清楚。这个“计划”报给武汉行营同最高统帅部,东线立即增调了两个军。大家都认为六月二十六日凌晨,发动总攻之后,两军在东线的战斗是硬碰硬。整个围歼计划,能不能实现,就看高仁书同皮定均,能否打一个决战决胜。 第16页 高仁书杀气腾腾,但有点老气横秋。剿共十年,没有出人头地,这一回他决心打个样子给行辕那班蠢才长长识见,证明他高仁书不愧是党国的老臣。三姨太早就认为自已是个美人,今天这个美人才发现她的老头子,原来还是个英雄。英雄爱美人,千古常理。六月二十四日夜晚,高仁书才发现美人也爱英雄。 这天的后半夜,也既是二十五日凌晨两点钟,马德禄被一阵急剧的电话铃吵醒,他睁开两只睡眼,首先听到的是满天风雨声和雷鸣声。他拿起耳机问:“什么事?” 值班参谋说:“前沿阵地上打电话来问,说友邻部队已经发起总攻,我们为什么不下攻击令?” 马德禄撂开电话,象兔子一样,从床上蹦起来,抓件雨衣往作战室跑。路上他才听见风雨雷鸣中,确实有闷沉沉的大炮轰鸣声,尽管雨是哗哗的下,他觉得大炮震的脚底下大地都有点动。 确实是这样;我中原军区主力部队在六月二十五日凌晨开始强越平汉路。几百门大炮连续集中发射,目的是先在包围圈上轰开一个缺口,步兵再往上沖。一群群一排排红 白色炮弹在暴风骤雨中,唿啸,爆炸,惊醒了马德禄的好梦。 这时候,一夜未睡的皮定均正立在山头的风雨之中,向西方倾听。 张矛叫道:“嘿,主力干起来啦!” 皮定均说:“眼前的敌人马上要行动!” 当皮定均走进位的作战室时,马德禄也来到他的作战室守.值班员立即指着表,对他说: “预定的总攻时间已经过了。” 马德禄说:“总攻时间是明天凌晨两点嘛!” 高仁书也来了,他皱着眉头,样子比马德禄安静。他问马德禄:“日期有没有弄错?” 值班员答道:“没有错,明天,二十六日。” 马德禄火了:‘说清楚,是明天?还是天明?” 值班员答道:“明天二十六日,天明二十五。” 马德禄连声说:“对嘛,对嘛。” 高军长说:“今天是二十四呀!” 马德禄又是说:“对嘛,对嘛。” 高军长也火了:“你对的什么?今天二十四,明天二十五呵,我的老弟!” 值班员说:“现在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 高仁书瞪了眼。 马德禄还是说:“对嘛,对嘛。” 这时,又一个值班员报告说:“现在的炮声,不是友邻部队的,炮声要远的多,可能在西线。” 马德禄说:“是不是共军向西突围?” 高仁书说:“不可能。”话虽这么说,舌头有点发软,手脚有些颤动,信心已经相当动摇了。 这时马德禄暗自想到,这一回不幸被我猜中了,但是不要再说什么,免得伤了军长的自尊心。心虽这么想,那脸上表现的得意之色,已被高仁书发现。高仁书正想找个题目发一顿脾气,突然,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和的的打打的冲锋号声。这声音好象就在窗子外边,给人的感觉是共军正向这座房子沖。 这个突然来到的情况,使马德禄的得意之色为之—变,高仁书的软舌根为之一硬。 值班员报告说:“皮定均向我发起攻击!” 高仁书看了马德禄一眼,问道:“怎么样老弟?”转身对参谋人员大声口述了一道命令: “命令:敢于擅自后退一步者,军法从事!” 马德禄叫道:“后退一步的,枪毙!枪毙!” 其实,这不过是一场虚惊,皮定均只是想搞个假动作,在敌人的心里搅和搅和,他并没有发动真正的进攻。 高仁书把这个假动作,加以夸大,报给国民党统帅部,给自己的先见之明立下了第一个铁证。 风雨交加,雷电轰鸣。西线的大炮声同滚雷混在一起。东线的枪炮声听起来象颳风。整个大别山成了了风雨飘摇的战场。炮火给我们带来了黎明。 高军长下了不准后退半步的死命令,但他却没有说要进攻。皮定均搞个假动作,引动敌军的大炮向我方阵地拼命的轰。他看出来高仁书还没有弄清我军的突击方向,因此,命令部队撤出阵地,不要吃炮弹,叫战土们坐在附近的山头上看夜景。那天的夜景非常漂亮,闪电,风雨,炮弹的火光,还有一个个信号弹挂在夜空之中。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场面,双方都等待对方的攻击,双方都没有进攻。既然,高军长能把战报夸大报给统帅部,他的部下向他报告皮定均的攻势时,绝对缩小不了。尽管各师都说皮定均的攻势很凌厉,但阵地一个未丢,马德禄对高仁书说: “皮定均嘛,也不过就这个样。” 六月二十五日的整个上午,武汉行辕收到的战报,说明大别山包围圈里的共军,正向东西两个方向突围。到底以那个方向为主,一时还模不清。但是有一点非常明显,就是整个围歼共军的计划,所谓齐头并进、铁壁合围那一套,已经完蛋。行辕的将领们,承认高仁书反对这个计划,确有点道理,此人虽然倚老卖老,打起仗来并没有什么真本事,但是,作个战役分析什么的,确实还有点独到之处。 第17页 下午两点钟之后,前线的形势已经比较清楚,我军主力开始越过平汉路,战斗打的很激烈,撕开的口子再也堵它不住。国民党统帅部发现他们对中原战汉的分析、估计以及兵力部署,都犯了原则性错误。这个错误犯的很彻底,大家都是一个样儿,连一只替罪羊也抓不住。在这种情况下,高仁书的错误判断,同这些蠢才比较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马德禄虽然不幸猜中,但也不敢过分声张,在大伙都丢人的时候,他一个人出来叫面子,可能连眼前的狗官也保它不住。 形势既然如此,那就赶紧下命令把东线的四个军往西调,展开声势浩大的追击。国民党部队如果能作到这一点,对我们可能是个不小的打击。下边我们看一看敌我双方是怎么作战的。 皮定均这个人一旦打起仗来,他总要想方设法摸到前沿指挥所,有的是营,多数是连的指挥所呆着。很多军事指挥员的命令是从后往前传,他却是从前往后传。所以他的命令执行起来,总是准确无误。 二十五日凌晨,他站在山顶听了一会儿西线的炮声,回作战室通知各部队一齐打响,搞个假动作搅和搅和,自己就带着张矛到了王诚汉那个团。那时特务连归一团指挥,他就进了连长白云才的指挥所,趴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观察着。他不是看部队怎么打,这个用不着他,营和团的指挥员会正确地处置,他主要观察敌军指挥官的意图。他原来估计主力在凌晨两点打响,五个小时以后,天色黎明时分,敌人就会判明我军主力向西突围,同时,东线的十万重兵就会压到他的头上来。结果,这个估计落了空。天明之后,敌军的大炮打起来仍然懵里梦腾,没有固定的目标,拿着大炮弹瞎扔。整个上午,他都期待着战局发生变化,万万没有想到迷魂汤竟然有这么大劲气,以致主力在西线动手十个小时之后,高仁书之流还没有清醒。我们知道迷魂汤之所以效果如此长,大半是这些傢伙自己又加大了分量。这种情况,是皮定均同志当时不十分清楚的。要打胜仗,除了我军英勇顽强所向披糜之外,在大多数情况下,还要靠敌人内部的各种因素起捣蛋作用。我们要战胜,他这是外因。他内部自己捣自己的蛋,这是内因。如果外因百分之百的硬,内因百分之百的强,那就象两个铁蛋相碰,谁也不能取胜。 待到下午两点多钟,皮定均有些不耐烦了,他命令三个团各组织一支突击队,往上沖。 白云才接到命令,串领尖刀法象老虎娃子下了山。一阵冲锋订上去,敌人摆在前头的民团就乱了营,扫清前沿后,白云才立即组织连队向敌人的侧后运动。 高仁书一接到前沿的报告就大叫起来: “我要让皮定均碰死在我的刺刀上!” 军长认为这种以逸待劳的做法,必定收到奇妙的效果。这时,马德禄接到一份电报,看了看,没有敢吭声,他挨近高仁书轻轻地有点怯地说: “军座,行辕急电。” 高仁书正在那里兴高采烈地发出一道道命令,马德禄连说了两遍,他都没有听清。马德禄第三遍大声说: “急电!急电!” 高仁书问;“什么急电?” 按照常规,总是马德禄把电文念给他,他看见马德程这一回要把电报纸塞给他,心里非常不高兴;“你说!”高仁书的态度还很硬。 马德禄念电报:“共军主力正在西越平汉路,我东线被敌牵制之部队必须火速前进,……” 高仁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满心的兴致,都化作一股冷气,顺嵴樑沟跑走了。恼羞成怒,还找不到发怒的对象,他把手里的电话耳机,啪一声摔碎在桌子上。使对方接电话的某师长听见轰声响,吃了一惊。 马德禄赶紧给军长摆个下台阶:“共军向东突,也是他们的判断!” 高仁书坐着,木楞着脸,没有应声。 到了夜晚,我们看到国民党的大炮弹,实具有很高的质量。炮群射出桔红色的火焰,使风雨中的苍山翠松,在炮火的闪光里,显出壮丽幽深的颜色。那些被抛到半空的树枝、茅草、乱石泥块和*羊的肢体,在蓝色、白色、桔红色的火光中舞个不停。这时,东线的炮声压住了风雨声。 这是现代化武器对大自然的大屠杀。那些多年的树木森林,古老的山石红土,在这天晚上统统倒了霉,被国民党炸了个乱七八糟。可惜,这些东西都不会说话。如果它们会说一言半语,一定骂高仁书是个惨无人道的东西。 我们的战士躲在一边;看着这场瑰丽的景色,打哈哈。 白元宏说:“高仁书这货怎么发这么大脾气?把石头都给我炸烂,可是对不到一块啦!他妈的国民党的炮弹,不知道几个钱一斤,准是买的便宜货,要不,咋捨得这样憨撂,勐扔!” 王祥说:“少说废话!” 白元宏说:“咦,你当上后勤部长啦。我说这话,浪费你的啥?” 白云才说:“注意,排炮过后进入阵地。” 战士们进入阵地,敌人的步兵正好跟在大炮弹后边,摸到跟前,于是,发生一场居高临下的大厮杀。有时,敌人摸上来,占领个空阵地.他们沿着大炮弹耕过的路继续前进,攀上新的山头,却又遇上了新的厮杀。 第18页 真叫人胆战心惊,只好一步步往前爬! 高仁书的部队还没有跟皮定均的战士头顶头,认真地拼个体死我活,情况还没有弄明白,连人影还没有捞着,就已经蹂躏的不象个样子,弟兄们在泥水里滚的象泥*,军官们全都瘦绰半个脸。仗,一会儿打的紧,一会儿打的松,简直没办法对付。仗倒不怕打,就怕这种瞎折腾。马德禄再三说,皮定均这人出身就不正,光会打游击,你跟他对阵,他不好好跟你打,光叫你受气。这算啥,这根本算不上本事。在这种人手里吃点亏,倒不在乎损兵折马,问题是受不了这种窝囊气。 天都快明了,高仁书的部队往前才爬了十公里,现在离天明还有两个钟头,又不见八路军的动静了。听听,没有声音;瞅瞅,不见踪影。大炮轰,机枪扫,然后剩下黑唿唿一片,山川河流也都不答话,问谁都是不吭声。好啦,好啦,八路军撤退啦,这时,高仁书的大部队,浩浩荡荡,进了山谷。 山谷里一条小河,正发着山水。小河边一条公路曲曲折折。小河同公路夹在两山之间,前后都看不见首尾。高仁书同马德禄坐了一辆吉普车,走在乱军队伍的中间,司机拼命按喇叭,那些失魂落魄的弟兄,伸着傻唿唿一张脸,回头看看汽车,汽车顶住了屁股,他还不知道让路。司机探出头来大喊一声:“让开!”他们才吃了一惊,急忙躲到一边。但那闪开的人缝,没有几步路,就又合住了。,部队堵塞在山谷里,千军万马谁也走不动。老天只管颳风下雨,闪电,鸣雷。可怜高仁书空有满腔经纶,可拎马德禄苦公奉承,弄到这一步,都是毫无用处。 在这个山谷里突然出现了另一番景色。 手榴弹从树林里,群群飞了出来,在人群里开出血红的花,机关枪在山坡上喷出白色的火龙,火龙驱赶着混乱的人群。人群往回跑,兜头来了一梭子。人群往出上涌,一排排刺刀戳进了肚子。好象树林会开枪,石头会刺杀,人的胳膊腿上了天,下边是一片血肉模煳。 公路上,爬着的,躺着的,还能蠕动的,残缺不全、但还能哼哼的。都滚在鲜红的血泊里。 闪电照亮了这个可怕的景色。 大雨在顷刻之间就把花红的尸首,沖洗的干干净净了。 小河里涨满血红的水。吉普车在河边翻了个底朝天,高仁书和马德禄蹲在血水里,只露个脑袋在外边。 突然出现的袭击,又突然涓失了。大地上留下一个充满恐惧的黑暗的空间。 天已经明了,满天风雨,雾气腾腾。几十个搜索队在满山遍野之间,为他们的部队寻找安全通过的道路。搜索队必须小心、认真,他们象国民党警察半夜查户口一样,逢门就进,见人必问,如果搜索不彻底,说不定那里会跑出来一个八路军。但是,敲敲石头晃晃树木,搜来搜去,好象石头并不会爆炸,树枝也不会甩手榴弹。到处都很平安。尽管如此,一声炸雷他们还是全都卧倒,一阵怪风过来,他们还是要侧着耳朵听半天。 二十六日午后,高仁书的部队向白雀园扫射了一阵子,确认这个村镇完全失去抵抗能力之后,他们进占了白雀园。 高仁书和马德禄进了皮定均的作战室,军长无论如何要坐下来喘喘气,他坐下了。马德禄在屋里一转游,发现墙上有诗一首:反动派,真混蛋, 跟着屁股胡乱转, 今晚老子甩开你, 明天回来再相见。 马德禄看完这首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在军长身边悄声说,“军座,离开这里吧!” 高仁书说:“不走了,我要找皮定均决一死战!” 马德禄向写诗的墙上膘了一照,劝军长说:“共产党都是刀客,一两个人掂把刀就摸进来啦。神不知,鬼不觉,砍你几刀,扭头就走,你怎么办?军座身负重任,勿需同小人计较,走吧,换换地方安全。” 高仁书想看看房子怎么样,起身一转,正好看见那首诗。他站着小声地念。马德禄在旁边说: “这是共产党的宣传,不要理它,不值得一看。” 这时,有人送来行辕的一纸电令,命令高仁书二十六日晚聚歼皮部于白雀园。 马德禄拿着命令楞了半天,心里想,从命令上看,皮定均显然没有离开这白雀园地区,说不定他真的会拐回来看看。他正在那里盘算,有人送来一盏雪亮的汽灯。 高仁书怒气沖沖地问道:“天怎么又黑啦!” 马德禄接着说:“老天爷也来找麻烦。” 虽然夜院的白雀园比较危险,高仁书还是决定住下。一来上头有命令,二来连夜搬个地方,也未必保险。他命令马德禄把皮定均的去向搞清楚,马德禄对李有义说: “去把顺德昌掌柜叫来,我要亲自问他。” 李有义去叫顺德昌掌柜,他知道他在这里边编的啥戏文,一路上不住地想,我怎么办? 那顺德昌杂货店的掌柜,是个正经做生意的人。他既不是李有义编派的,当了国军的坐地探子,也同八路军的朱黑子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朱黑子对李有义这个盐贩子早就有了心,店掌桓只看他是行商脚客,别无其他意思。朱黑子要盘查自己的主顾,店掌柜为这是理所当然,他知道他们那天还有个重要的交易。至于李有义回去说的密话,店掌柜做梦也没有想到,因此,皮定均的部队辙出白雀园之后,他象没事人一样,照常住在店里,只不过把店门扣的更紧罢了。 第19页 李有义夜晚叫开顺德昌的店门,店掌柜看见一个国民党军官进来,免不了点头哈腰拿烟送茶,很恭维了一番。李有义去掉大沿帽,他想掌柜的准会认出他,谁知道他抹了帽子,并且声称自己当过盐贩子,却仍然没有唤起店掌柜的记忆。小店里,黑灯瞎火的,生意人看见国民党当宫的,早已经迷了向,他哪里还能想起来过去的交情? 李有义冷冷地笑了一声,“掌柜的,三担盐你收了,钱可是没给我。” 店掌柜说:“有人去带路,往西走了三十里,带路的就放回来啦!” “真的假的?” “我要骗老总半句,死在眼前……。” 店掌柜说的确实是实话。这句话一落音,小手枪在他的心口上扑通响了一声,他就完啦! 李有义回去向参谋长报告说,他安置在顺德昌的谍报员已经被八路军打死,他从带路人那里得到确实的情报,皮定均昨天黄昏向西走了。 马德禄有点不相信,但他一时也破不了这个谜。 第七章神秘的松树林 从潢川通往麻城的公路和商城通往新县的公路,在大别山区有个交会点,两路十字交会的角角上有一座馒头山,馒头山上有一座茂密的松树林。松树林离白雀园不过二三十里路。坐在松林里,两条公路上车马行人的声音,都能听见。六月二十六日夜晚,国民党被牵制在东线的大部队,正顺着商新路往西开拔,从潢麻公路上南北两头挤到交会点上的国民党军,也是成千上万。那天夜晚十字路上人喊马嘶,车声隆隆,往西开拔的大部队,如洪水涌流一殷。皮司令带领的七千人马,二十六日夜,就秘藏在松林里边。 真危险! 皮司令说:“我就要在这危险的尖尖上找安全!” 这是一句含意相当深刻的话。这句话如果被那些精于构思的能工巧匠拿去,用想像力加以丰富,一定能写出几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叫读者赞嘆不已。这句精采的语言,碰上我的笨手笨脚,至多不过是老老实实地叙述一番,不会有奇妙的效果,我当然也要加上适当的描写,但都以不违背真实为限。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皮、徐两个人在纵队领受任务回来,向部队党委作了传达,大家研究如何完成任务的时候,方升普副司令提了个不同意见。他认为纵队把掩护全军突围的任务交给我们,有点莫名其妙,他问道: “我们地理熟悉?” 皮司令答道:“不熟悉。” “是我们人情风俗熟悉?” 皮司令又答道:“不熟悉。” 方升普问道:“既然我们的地理人情都不熟,为什么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 徐政委说:“我们在豫西独立活动过。” 方升普又问:“抗日游击战争中,哪个部队不是独立活动的?” 皮司令说:“给我们这个任务,没有别的原因。” 方升普执拗地说:“只要能说出一个原因我就信服。” 皮司令说:“那倒是有一个。” 方升普说:“你说呀!” 皮司令说:“我不知道说了你能不能信服。” 方升普说:“共产党员还有不讲理的?只要啃住理,我当然信服。” 皮司令说:“党把这样的任务交给我们,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对我们的信任。” 徐政委说:“这是个光荣!” 方升普接着说:“也是个幸福。” 大家带着光荣幸福的感情,商讨出来的作战计划,具有一辞特别的色彩,标志着这支部队过去走过了什么样的道路。 对于敌情的分析是十分严峻的。敌众我寡到难以想像的程度,敌人好比汹涌而下的洪水,皮、徐支队不过是身居中流的砥柱。要抓住他,延缓敌人西进的时间;要甩开他,使自己在洪流没顶的请况下,保持一定的战斗能力,这都是非常危险的任务。抓住他,怎么抓?甩掉他,怎么甩?徐政委说过要抓的紧甩的勐,话说的挺明确,做起来就十分复杂。何参谋长说:“抓住的同时就得甩。”这个要求就更神啦!王诚汉拍拍胸脯:“老子跟他拼啦!”大家说,拼了倒很光荣,但并不幸福。“干脆把部队藏起来!”大家问道:“共产党员能说这种话吗?”方升普骂道:“打这种危险仗,又想讨安全,老子就是没办法。” 这时,皮定均冲口而出,说了前边那句话。这句话象闪电一样在政委的心里亮了一下,“对,就在危险的尖尖上求安全!”他重复皮司令的话,一下子打开了新局面。于是,就有了车轮阻击战和山谷里的十面埋伏,执行的结果很理想,方升普说:“他妈的真有意思,这个仗打的既光荣又幸福!”两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打下来,部队基本没有伤亡。皮司令对此并不十分高兴,作为指挥员,他觉得没有打出新水平,他说: “在太行山上,这是对待鬼子的老一套。高仁书没有吃过这碗饭,他可能觉得蛮有味道。” 把部队藏这神秘的松树林,蹲在敌人鼻子尖上求安全,也是上述指导思想的产物。这种作法,说危险,可真危险!说安全,也真安全。没有胆略,没有气派的指挥员决不敢走这步棋。有了胆略和气派,还得有点科学。 第20页 馒头山这个地方,并不是在军事地图上发现的,也不是灵机一动想到的,它是皮定均踏遍防区的出山水水,对一块块一处处具有特点的地貌、地形,进行周密调查研究时,牢记在心里的。马德禄说他出身不正是诬衊,说他善于打游击倒不错。皮司令有个习惯,每住一处,他必须把房前屋后左邻右舍看个明白,弄请进来出去道路,才肯往屋里坐。带着支队来到大别山,落进敌人的包围圈,他对自己防区的一草一木,能不拔拉来拔拉去,弄个清楚明白吗?大家说,一完成阻击就得藏起来,他带领部队撤出白雀园,往西虚晃一枪,走了三十里,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熘回来,藏进了松树林。 这天夜里,松树林里一片风雨的唿啸,松林外大路上敌军一片唿叫。骡马全都捆住了嘴,进树林唯一的路口上,战土们端着到刀。有人说皮定均的胆子真大,其实支队的男女战士胆子都不小,在那万分危险的境地,他们背靠背坐在风雨里,大部分竟然睡着了。 支队的电台在松林里收到纵队的电报,说主力已经胜利突出了重围,命令皮、徐开始独立行动。杨兵眼里含着激动的泪水,把电报说给皮、徐,剎时间,消息传开,在松林里引起一阵欢唿:“胜利啦,主力突出去啦,光剩我们啦!”要不是各级指挥员制止的快,这些人真敢蹦蹦跳跳起来开个庆祝会!在以后多年内,在松树林蹲过的战友相见,提起那天晚上的消息,眼里还噙着泪。那时候,同志们怎么光想主力而不想自己呢?这是个题外话,同我的故事无关,让别人去回答吧? 这天夜里,皮定均同方升普坐在风雨里,两个人背靠着背。 皮定均说:“你看见没有,杨兵是个好激动的人,他刚才快要哭啦!” 方升普说:“穷孩子嘛,爹狼都饿死了。我看我们现在也成了孤儿,爹娘都往西走了,留下个小娇儿没人管了!” 皮定均说:“不要难过了,我来管你。” 说着,用劲扛了扛方升普的背。 方升普说:“老皮呀,你怎么吃劲扛我?” 皮定均说:“不是要靠你,水从脖子里,顺嵴樑沟流下去了,怪痒痒的。”两个人似睡非睡,说话象做梦似的。 “舒服不舒服?” “舒服。” “自在不自在?” “自在。” “想老婆没有?” “没有。” 方升普勐歪下身子,闪的皮定均惊醒开来,回头看时,方升普抱着头露出好长一个脖子,顺松枝流下的小水柱,正好灌到他的脖子里,皮定均想把水柱弄的大一些,他一摆弄,水反而不流了。他笑着,悄声走了开去。 旁边有三个人是这种姿势:张矛盘着腿,低着头,象尊在凄风苦雨中打坐的佛爷,缸娃趴在他的怀里。老八子轻轻抚着菊花青的脖子,菊花青眯着眼,低了头。 皮司令推醒老八子,指指菊花青的嘴。那意思是说:“你怎么没有捆起来呢。” 老八子说:“它跟别的不一样,它是守纪律的,你放心好了。” 皮司令说:“别人的马都捆了嘴。”他指着旁边的几匹给老八子看。 老八子看也不看,摇摇头说:“它们才参加几天?菊花青是老革命啦,从太行你就骑它,一直骑到这里,你还不了解它?关键时侯,捆住嘴,它说不出来,心里能满意吗?” 皮司令说;“它只要叫出声来,我就找你。” 老八子说:“你放心好了。” 皮定均走过去了,老八子抱住马脖子,轻声对菊花青说:“他对你要求严格的很呀,你千万别吭声。你一犯错误,咱们全完啦。” 菊花青睁开眼睛,很不耐烦地看了老八子—眼,又低头睡着了。 这天晚上,国民党军部驻在白雀园,马德禄心里老是不得宁静,他总觉得共产党在这里驻过几个月,这里的砖头瓦块都成了精。房前屋后加强了岗哨,街上派了巡逻队,他还是觉得不保险:万一皮定均在外边围了村子,你在村子里防守怪严,不是全搭了吗?况且,皮定均去向不明,西边没有,东边没有,天上地下都没有,这不是更如危险了吗? “派搜索队挨村挨户给我搜!把白雀园方圆十里内,都给我搜个遍!” 马德禄一下命令,李有义就得出发。昨天晚上吓了个半死,今天才都找到了魂,天一黑,又叫出去搜索,外边又是下雨,又是颳风!李有义对弟兄们说: “当官的命富,当兵的命穷。不管穷富,都只有这一条命。晚上出去,天气不好,都招唿着点,枪子可是没有长眼!” 搜索队出发了,他们进了几个村庄,抢了几家钱财,玩了几个女人,在夜里十点钟以后,顺着一条小路,向这座松树林走来。 “前边是个树林子。” “去看看。” “看那干什么?” 搜索队在树林外边停住了。因为有人说,树林里面可能住的有人,找个地方避避雨,睡一觉,天明就可以回去了。 树林里确实有几座茅屋,屋里住的有人。这个时候,正在经歷着一件伟大的事情。 生活里最值得赞美的,就是一个人的诞生。人类在母胎里,孕育,发展,成形,壮大,一直到吶喊着走出母体,是一首最富有创造性的诗篇,可惜这种诗篇到现在还没有写成。据说,这部生命成长的歷史,到目前有些细节也没有完全搞清。但是,这个伟大的行为,是母性在感情的最高峰上,流着痛苦的眼泪,发出悲惨的唿叫,冒着死亡的危险最后完成的,这一点确实无疑,已经为举世所公认。雨果说:“母性就是兽性。”这句话算说到了家。母性的爱是是残酷的野蛮的最不讲价钱也最为神圣的爱,它超出一股人情之外,打倒了理性,近乎兽性,达到感情的最高峰。整个人类都在母性的痛苦中诞生。 第21页 小秦正在忍受着这种痛苦,她分娩了。 茅屋的门宙被堵的非常严实,小油灯发出的昏黄的光,决不会从什么缝里露出来。漆黑的夜晚,林里的一丝灯火,在三五里之外,都能发现。小茅屋几乎已被密封,既不透光,也不透气,因为透气就会透光。 小秦在产床上挣扎,产前那撕裂之痛是惨无人道的。她的长髮全被汗湿,她的两只拳头,被左右两位女同志紧紧握着。她的眼泪象泉水一样,向外涌流。她嘴里咬着一条雪白的毛巾。毛巾堵住了她可能发出的呻吟,虽然她决没有哼一声。但她实在太痛苦了。这的只有吶喊、哭叫,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小秦呀,忍受吧,不要哭出声来,为了支队的安全,……。”坐在旁边的女同志,抽泣着,喃喃地说。房东老大娘跪在灶神爷面前,合着掌祈祷:“催生的,送生的,保佑保佑……催生的,送生的,保佑保佑……。” 小秦挣扎着,眼泪和汗水流成了河。 仓珍站在门外瞭望,她的任务是向产房报告树林里随时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 皮司令走过来:“仓珍,你在这里干什么?” 仓珍说:“小秦生啦。” 皮定均皱皱眉头自语道:“正在这个时候。”他在门上贴耳听听,问道:“怎么没有声音?” 仓珍说:“怕敌人听见,小秦嘴里塞块毛巾。” 皮定均严肃地说:“这怎么行?叫她哭出声来!” 仓珍进了产房:“小秦,哭吧,皮司令叫你哭!” 嘴里的毛巾拿开了。小秦说:“对司令说,我是个守纪律的战士!” 这句话被门外的皮定均同志听见了,他大声说:“小秦,哭出声吧,这是司令员的命令!” 小秦哭着说:“为了战士的安全……。” 皮定均在门外继续说:“战士们保护你……。” 松树林外边传来一阵机关枪扫射的打打声。子弹从树梢上飞过去,一片枝叶纷纷落下来。 战士们端起刺刀,准备同进来的敌人肉搏。 小秦听见枪声,牙咬的嘴唇出了血。 又是一排子机枪声。 一道闪电,一声惊雷,暴风雨摇动了松树林,七千多人马藏在里面,没有露出一声。 雷声在天空滚动。 这时茅屋里传出婴儿降生的啼叫声; 李有义向树林里扫射几阵之后,转身走了。 漫天风雨中,松树林显的特别寂静,如果侧耳细细地倾听,似乎可以听到一丝甜蜜的婴儿的男声。 何明参谋长带着特务连,还没有从准备白刃格斗的紧张劲中松下来,皮司令走到他的跟前,扛扛他,悄悄地说;“老何,有了新任务!” 何明紧着问:“什么任务?”他觉得这个任务,不是冲出去,就是全军转移,再不就是大厮杀,因此他问话的声音短促而具有杀气。 皮定均眨眨眼,笑笑,低声说:“要你洗尿布。” 何明没有听懂。他的心还没有转过弯来。 冲锋跟洗尿布之间有老大一段距离,何明支着耳朵,只打楞。 皮定均又重复一次:“要你洗尿布。” 何明笑啦。他高兴地问道:“男的女的?” “谁知道什么玩艺儿,我也搞不大清。” 皮司令说着,走到别处去了。 往前走了一段路,他发现白元宏、王祥的四只脏泥巴脚,都伸在何广德的怀里。何广德低头抱着臭脚丫,好象抱着什么宝贝,脑袋一点一点地,在那里不停地亲吻。皮定均笑了,他伸手想把他们拉开。一拉,何广德睁开了眼,他说:“我没有睡。” 皮定均的眼睛同何广德的两只眼看到一块去了。何广德想说什么,却没有张口,皮定均说:“我知道称姓何!” 何广德笑笑,又闭上了眼睛。 战土们倦睡在风雨中的各种姿态,触动了皮定均的感情。这些勇敢的年轻人,背靠背的,互相抱着的,低头的,昂脸的,……安静地睡在风雨中,一任风吹雨打,而毫不动情。那一张张好看的,聪明天真的面孔,在他的眼里,尽都笑开了花,笑出了幻觉,这个幻觉相当可怕—— 敌人摸进了松树林,战士们在梦中惊跳起来,投入了白刃格斗,枪刀撞击声,刺刀,扑扑声。……到处都尸体,是鲜血,很多人死在梦中,七千健儿。躺在血肉模煳的松林里…… 怒火烧红他的眼晴。他定睛一看,才发觉面前不是一片尸体,而是一群睡熟的英雄。 这时,风雨停了,公路上敌军的车马声听不见了。林中的雄鸡高唱着黎明。 在黎明的曙色里,英雄们龙腾虎跃,飞出松树林,登上巍峨的山峰,向南方挺进。这时,南边的敌军昨天晚上都开到西边去了。 第八章九峰山上 国民党军队最高统帅部在中原战场上判断错误,是他的反动、腐朽、愚蠢、倾轧等等恶劣本性的综合表观。棋错一步,就会全盘输掉,战场上咋能搁住判断上一错再错呢。战局发展到这一步,大别山上的铁壁合围已经土崩瓦解,吹下的牛皮,许出的大愿,三番五次的保证和拍着胸脯立下的誓言,连同“国军战史上最光荣的一页”,统统完蛋,大小将校都被扔进了失败的沮丧之中。 第22页 中原战局是全国战场的缩影。是四十年代中在中国大地上,革命同反革命进行较量的一个典型。如果,国民党反动派在这个实力绝对悬殊的优势中,搞了个鸡飞蛋打,那么,仗再往下边打,再往大处打,只不过是中原战局的扩大,其结果只能是革命胜利的新发展,国民党反动派要在这场反人民战争中彻底失败,这个端倪,一开始就露出来啦。 反动派不是这样看的,如果也这样看,他就不成为反动派了。 中原军区的主力部队突破包围,往西越过了平汉线。东线留下来的皮、徐支队一下子没了踪影。国民党部队上下互相埋怨,互相指摘,各揪住小辫子,骂成一团,滚成疙瘩,搞的很不象个样子。美械装备未见其优越,兵痞流氓未必就真正能打,靠脂粉队伍鼓舞士气整军治军,看起来也大半不行。前途虽然不能说十分黑暗,但睁开眼看到的只是些影影绰绰的东西,连一点光明也没有。 别的军头都跟着西进的八路军新四军,吃大锅饭去了,留下高仁书抱着消灭皮定均这个老任务,哭不得,笑不得,拿不起,放不下,吃不了饭,睡不成觉,几乎犯了心脏病。要不是马德禄动作快,立即请来了三姨太,高仁书的军座可能就坐不成。 三姨太驾到之后,把高仁书周围的人,都骂了个狗血淋头,骂的桌子板凳都不敢动一动。这个人确实有两下子,她一来就派李有义请来了顾半县顾敬之先生,对马德禄说:“你去会会他。这是仁书的令!” 马德禄愿意拍她的马屁,不愿受她的愚弄,他认为女人的见识,搁军事上根本不行,但是他不敢不听。他害怕这傢伙的枕头风。高仁书也不可能完全受她的搬弄,但他孬好给你垫句话,搁到高仁书心里,不知道啥时候都能起点作用。 马德禄来到客室,看见了一位气势非凡的绅士。这个绅士白净面皮,修长身材,眉字间凝结一派恶气,长了一对杀人不眨巴的眼睛,这是蒋介石接见过的人物,他在大别山上跺跺脚,山石草木都会动。 两个人说了几句客气话,递过了烟茶。 马德禄开口问道:“顾半县,顾敬之先生:你这个清区确实连鸟都飞不过去吗?” 顾敬之笑了笑,他听过很多奉承话,象这种吹唿劲,还没有遇到过。顾敬之比较客气地对这句话作了一点解释。他说: “那种一展翅能飞三百里的鸟,能够从清区飞过去。但它不能中途休息。它只要往树枝上一落,树枝麓会抓住他。” 马德禄哈哈大笑。顾敬之笑的很有分寸,他躬身说,“这都是笑话。”. 马德禄敛住笑容,拿出点国军的气度,开口道: “中原共军突围之后,留下皮定均有一师之众,在这里同我军周旋,现在已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向南是长江天险,向北是河网地带,向西逃不过我们大军的锋芒,看样头子他只有向东。” 顾敬之接着说:“向东是清区。” 马德禄象个恶棍一样:“共军已经进入清区。” 顾敬之大声发笑,笑的马德禄直楞。顾敬之说:“见笑了参谋长,谁都知道清区是个插翅难飞的地方。共军一个师进来,我顾敬之还一无所知。”他把头摇了两摇,然后下了断语:“这不可能。” “是进了清区,我今天早时晨得到的情报……。”马德禄想把塌了的身架重新收拾起来,硬着头皮这么咋唬了一句。看顾敬之的脸色,显然是个拿的很稳的人物。马德禄马上装个洗耳恭听的样子。 顾敬之说:“两天前,皮定均在窝此二十里的松树林里,蹲在两条公路的旁边过了一天,天不明开到南边去了。我顾敬之站在东边,他能够来吗?” 马德禄丢了身架,忍不住喊了个:“天哪!” 顾敬之说:“他敢藏在国军的鼻子下边,胆子够大了。两天之后,我才得到这个情报,做的够机密啦!” 马德禄探着头:“真是这样吗?” 顾敬之微微点首,含笑不语。 马德禄:“你能弄清情况吗?” 顾敬之说:“了如指掌。” 这时,马德禄收到一份电报,他越看脸色越紧张,嘴里叭哩咕噜:“确实,确实,确实这样……。” 顾敬之说:“请问——” 马德禄的答话有点失常:“皮定均向南威胁武汉,行辕命令火速追歼!武汉被扰,震惊中原……。”他说完这句话,嘴巴变成一个小黑洞,眉毛拧成了一条线,傻唿唿地对着顾敬之发楞。 顾敬之自语说:“清区还算安全。” “武汉被扰,震惊中原。”确实是国民党;军统帅部的一句实心话。皮定均虽然只有一师之众,如果叫他从包围圈里跑出来,跑到武汉一带做一番宣传,那样,“国军”的中原败绩将要为人人所知,武汉反飢饿反内战的群众运动,将会更加捂治不住。为了避免这种危险,行辕把往西追击的部队抽回来一个军,回师武汉,防患于未然。同时,严令高仁书向南追击。因为行辕发这个电令时,有消息说,皮定均的前锋,已经进抵望月山。遇到大好天气,站在望月山的高头,雾雾腾腾,可以看见大武汉。 第23页 高仁书统帅他的三个正规师,一个师走潢麻公路,叫中路军,两个师分列左右,叫左路军和右路军,三股头浩浩荡荡向麻城方向前进。 这个时候,皮定均的部队离开松树林,往南已经走了一天半。望月山一带原来是国民党重兵云集的地区,现在,大军尽都往西追赶中原军区的主力去了。两天来,皮定均如入无人之境,到处遇到的只是国民党的后勤部队,收拾这些玩艺儿好比秋风扫落叶一般。沿途碰到老乡赶了几群黑¥,说是国民党军军队征派的,落到我们手里,竞成了慰劳品。 高仁书气势汹汹往前追赶,路上没有抓到一点痕迹,能证明皮定均的部队曾经从这里走过,他疑疑惑惑揣了一肚子鬼胎,生伯再象峡谷之战,吃个哑巴亏。一天半的路程叫他走了两天半,到瞭望月山,还是没有看到一点动静,问山山不理,问树树不应,问老百姓:“见部队没有?”回答说:“见啦!” 问:“都到哪里去了?” 回答说:“都往西追赶新四军了。” 问:“有没有八路军往南开?” 回答说,“不知道。” 高仁书嘆口气,摇摇头,说:“这个仗没法打!” 马德禄说,”两只眼跟瞎子一样。” 他们把李有义找来骂了一顿。李有义说:“皮定均已经化整为零,三五成群跟老百姓一样。抓也抓不住,抓住也弄不清。” 高仁书把军部扎到麻城,把部队摆开等待皮定均进攻武汉。同时,到处派人搜集皮定均的踪迹,后来在福田河同黄土岗之间找到一条标语,写的是“打倒蒋介石”,落款是:“八路宣”。马德禄摇摇头,他认为这个标语不是皮定均写的,因为皮定均的主意是跟你捉迷藏,他不会留个标语,叫你知道他在这里。况且,福田河方圆左近也没有他的踪影。但是,皮定均到哪里去了呢?南边没有,西边没有,东边是连鸟都飞不过去的九峰山。 马德禄接到行辕的命令,开始南下追击之后,他把那位自鸣得意的顾敬之就撂到一边,不管不问了。李有义多了个心眼,他抓住顾敬之不放,拿好用好酒招待,装的象孙子一样,心想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脱了军装,好在地方官手下讨一条出路。那顾敬敌之虽是顾半县,自己把自己看的也挺高,但在马德禄的眼里,不过是一只鸡娃子,能生蛋就给把米,不能生蛋就给一刀。马德禄不说叫他走,他绝对不敢走。马德禄把他撂啦,他就在李队长的招待下继续当绅士。 李有义问他:“你估计皮定均在哪里?” 顾敬之回答说:“他躲起来了。” 李有义又问:“躲在哪里?” 顾敬之说:“白雀园。” 李有义怪睁双眼来了江湖控:“你胡扯!” 顾敬之笑着说:“大军在后头追,他往旁边一躲,等称追过去,他就拐回去啦。” 李有义说:“不会吧!” 顾敬之说:“别处没有路,只有走回路。” 皮定均率领支队人马,抬着产妇和婴儿,向南过瞭望月山。他给国民党统帅部造成威胁武汉的错觉之后,用秘密神速的动作,在潢麻路上福田河与黄土岗之间,陡然东指,飞上了谁都料想不到的九蜂山。 九蜂山立在云彩眼里,堵住了东方半壁天。 大清早,部队开始爬山。爬到中午以后,只见白云在山下浮动。苍苍林木,尽被浮云染的迷迷茫茫。那浮动的白云,渐渐封住了九蜂山下的群山,只有几座挺拔的山峰露出云面,恰似浮在大海波涛上的岛屿一般。 部队登临九峰山头的时候,夕阳已经把桔红色晚辉洒在白云上面。这种瑰丽的景色,很快就被一轮白的出奇的月亮改变了。月亮在苍苍茫茫的云海上,又洒上一片柔柔的梦幻般的光。 皮定均和他的战友们伫立在山头,一张张消瘦的严峻的脸,露出一丝谨慎的微笑。因为他们知道。从这里开始,他们把强大的敌人甩到山那边了。当然,前边还是一座座火焰山,还有料想不到的艰险,甚至于还不晓得茫茫征途会把部队带到哪里去。但是,毕竟从那个狭长的包围围里,跳出来了。 “出来了?” “出来了。” 没有被包围过的人,很难理解这三个字的分量,很难体会皮、徐、陶、何、王等人,站在九峰山头轻声说这三个字时,那种激动、愉快的心情。他们喃喃地说了几声,都笑了。徐林样同志突然紧握住皮定均的手,不知道是庆祝还是感谢,他笑着,眼里却涌满无声的泪。王诚汉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笑声拌着一声高昂的唿喊:“出来啦!”长风把他的笑声和喊声吹走了,吹到浮云里去了。那云海立即翻腾起来。部队从他们身别川流不息而过,往下走进白云里了。 云层下边是另一番景象,月光不见了,夜风和细雨摸着汗水刚刚干了的脸。 幽深的山谷里,传来万马奔腾的瀑布声。有一只山虎在那个山头被惊醒,它仰天长啸起来,山山都跟着发出一片回音。 人马往山下倾泻。 所谓倾泻,就是说在人不能立足马不能停蹄的陡山坡上,顺着草丛、棘杞丛、树丫子和累累山石向下滑行。手抓点什么,脚蹬点什么,眼睛全然看不见,手也全然握不住。只觉得勐一阵,缓一阵,朦朦腾腾。人马象瀑布一样,止不住往下流。而风,是那样的大;雨,又越来越凶。 第24页 翻过九峰山,到了清区,这里就是顾半县顾敬之先生一手遮天的地方。十多年以前,红军从这里北上抗日之后,他这里的村舍变成一片废墟,使村街上长出了荒草,“石头至过刀,房子要过火,人要换种”,这就是顾半县治理清区,建立剿共模范区的行动口号。十年过去了,虽然路上碰见的白骨比碰见的人多,但是,清区并没有斩尽杀绝,妇女们照常生孩子,小孩子照样成长。废墟、荒草、白骨,没有使人民忘掉过去,反而使他们日夜想念着共产党。反动派总以为死亡的威胁,可以改变人的思想,他忘了死亡也能使人变的更坚强,如果散布仇恨就能巩固他的统治,那就不会有歷史了,因为仇恨只能把革命之火越烧超旺。勿需说革命的人民如何在仇恨中动地而起,光说皮定均,当年红军走时,他不过是个十六岁的牧童,就在顾敬之建立清区的这段时间里,他长大了。他当了支队司令。当年的少数红军,如今浩浩荡荡,而且又来到清区,还是在这班兇恶的地头蛇和堂堂中央军料想不到的情况下来到的。这真是歷史的嘲弄。这个行动的本身,就是革命洪流不可阻挡的象徵。 皮定均支了进了清区。这时,后边的追兵尚未赶到,前边要发生的事还没有发生,我们要对这个支队的一般特点加以粗略地说明,一旦大炮轰轰隆隆响起来,到处都是剃刀的扑扑声,我们就没有机会来做这种说明了。 原来,大家接受掩护全军突围这个任务,抱定了覆灭的决心,认为不杀个三进三出,不搞个血流成河,是突不出包围圈的。密过九峰山之后,大家笑着说:“就这?真是稀松!”战士仍无法抑制内心的骄傲和冲动,一旦严肃紧张的气氛被胜利的愉快所代替,这支行进的队伍,就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了。 “德爷,俺大伯过来没有?” “二旦哥,你见俺爹没有?他是不是过来啦?” “您五盛叔哩?有两天都见他。” “是呀,在松树林里我扫见分个人影,以后就再没有见过他!” “府店的,您村里的人全不全?” “口子哩,您哩人都过来没有?我知道寨子沟的全来啦!” 这种唿闹、唿喊、问候的喊声是非常厉害的。如果你看不见队伍,光听见喊声,你大概会认为这是一个村庄,一个宗族,或者—个家庭在行动。 这支部队兴盛各种称唿,谁也制止不住,谁也统一不了。哥俩一同参军,免不了称兄道弟。部队撤离豫西时,很多农民全家来了,有的全村各户来的都有人,他们把父子叔伯兄妹哥嫂的称唿全都带来了,你不叫他这般称唿,怎么行呢?都以同志相称吗?一个不习惯,主要是行不通,谁要喊谁一声同志,旁边就会有人说:“你能的不轻!” 皮定均虽然治军怪严格,他面对这种情况,也是毫无办法。别说搞阶级友爱的教育了,他本身就带着手足骨肉之情。这种关系影响很大,弄的那些本来没有亲属关系的,彼此也常常以兄弟相称。特务连的指导员,全连都喊他广德哥,连长白云才最反对这种叫法,有人指摘他当了几天连长就忘了本。前天有个重伤员不行了,在担架上抱住他喊了声:“云才哥!”才闭上眼睛。 革命军是革命阶级组成的武装集团,这种家庭宗族的色彩似乎同他的性质和任务,极不相宜。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应该深入地进行研究,恐怕说它极不相宜,也未必妥当,因为这支部队,确实纪律严明,英勇顽强。当然这也不能归结为相互间称兄道弟。 当这支部队在九蜂山下喜笑颜开的时侯,只有支队的几位领导显得心情沉重。覆灭的怪影仍然笼罩着他们的心头,而且越来越重。出了这个包围圈,并不意味着突围的胜利,这不过是进入另一个包围圈的开始。要想把覆灭变成胜利,道路还长着哩! 第九章兵发何处 灰色的云笼罩着千山万壑,细雨濛濛,天又在下雨了。皮定均带领部队进入深山里的一个小市镇。这个市镇冷冰冰地,好象男女老少都成了哑巴。她们躲在远远的地方,偷偷地望着八路军战士的一举一动,当战士们走近的,孩子们轰声跑开了,年老的大半蹲在墙角,低着头不吭声。你问他什么,大半得不到回答,有时抬头望望你,带着心事重重的样子,睁着无可奈何的眼睛。很多家庭里,看不到一个人,战士在空荡荡的家院里,喊了几十声大爷,又叫了几十声大娘,没有一个人应声。如果你探身往屋里望一望,你会发现他们一家人默默坐在那里,表现的还相当安静。 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你说他害怕,他并不跑,连门户都没有关闭;你说他对革命有认识,态度又冷冰冰。这种不冷不热的模样,弄的那些心里热唿唿的战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自互相问道:“这算啥群众?”连队的宣传员们一齐说动起来:“我们是八路军呀,八路军就是当年的红军呀!是工农子弟兵,专门保护老百姓的呀!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呀!”等等。你在门外说了一大篇,群众默默的坐在屋里听,既不表示疑议,也不表示贊同。他知道你不会伤害他,但也不向你表示热情了。 雨,越下越大,进入市镇的部队挤在一座座农舍里,把淋湿的衣服晾起来,互相偎依着睡熟了。宣传员的工作没有收到什么效果,他们都没精打采的休息去了。 第25页 从二十五日拂晓到现在,每个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拉的绷绷响,人们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人们的精神集中到不能再集中。现在,司令部已经通知要在这一带休整三天。大家一松劲,那胳膊腿上连四两力也没有了,尽都软绵绵的拉也拉不动。眼皮好象有千百斤重量,无论怎样也掀它不开,人往哪里一躺,你压着我,我靠着你,尽都成了一堆泥。三天前在松树林里过了一夜,虽然坐在风雨里睡着了,但是心里毕竟紧的不行。 这一回可是进了天堂,风吹不到身上,雨打不到脸上,虽然躺卧在屋地下,心里却大宽大长,梦乡里又温暖,又舒畅!什么飢饿,什么疼痛,从九蜂山带下来血布淋子,这里青一块,那里红一块,再没有人理会它,尽交给皮肉去忍受,战土的精神已经飞进美梦的天堂。 一盏昏黄的油灯,把梦一般的光散在大茅草屋里,中间柴桌的旁边,坐着皮、徐和他们的战友,灯光映着消瘦、严峻、深沉的脸庞。墙上的军事地图只挂了一半,再往前走,他连一张图也没有了。部队没有军事地图,等于成了瞎子。现在可以说,皮定均同志的战友已经双目失明。张矛、缸娃和老八子还有一群警卫员、伙马伕,在大屋的一头,躲了一大片。粮袋,干粮袋全是空的,没有饭吃,也没有人想到吃饭。这七千人到哪里去?四面都是火焰山!战土的伟大,在于他英勇顽强。指挥员的伟大在于他呕心沥血。皮定均的眼皮连一点重量都没有,他的每一根神经不但没有松,何明还在那里拼命往紧处拧。何参谋长把当前的处境,概括为四个没有:没有地图,没有粮食,没有群众,没有去向,他算把皮定均和徐子荣这两个人的心弦,拧到快要断的程度。何明的话说过好久了,桌子周围还是没有人吭声。 徐政委想把情绪缓和一下。他说:“三两天敌人找不到我们。” 皮定均想把形势的严重性再强调一下。他说:“我们也找不到领导。” 电台向中原军区,向纵队,向太行山,向苏皖,向延安,发出的一组组紧急唿号,都没有一点回声,万里关山静悄悄地,毫不动情。 找不到领导,没有上级的指示,一支孤立无援的部队往哪里走?这些问题放在司令员的心里是非常沉重的。他们这些人不怕艰难险阻,就怕没有正确的道路;这跟不怕牺牲,就怕没有代价一样,都关系着自己身上的革命责任和七千战士的命运、前途。 这时,大家又提起纵队王司令员给指出的几条路,就地分散打游击,往西尾随主力;重返豫西;返回太行;东进苏皖……。这实在是太广阔了。 方升普是个快当人,他提出一个个主意,被皮定均一个又一个顶了回去。 “追赶主力。” “这会给他们增加压力。” “那就回豫西。” “基本上跟主力是一个方向。” “干脆回太行。” “黄河并不是一条泥沟子。” “东进苏院!” “这要经过国民党首都外围地区!” “就地分散?” “侉子呵,我们的战土都是河南侉子!” 何明作了个说明:“不管往哪里去,都需要地图,都需要弄清周围的敌情……。”。 皮定均说:“老何,你不要吓唬人!” 参谋长说:“我吓唬人干什么?我什么也搞不清。” 皮定均说:“用不着悲观。” 何明说;“我乐观的很!” 皮定均问:“你乐观什么?生了个男孩子你就觉得了不起啦!告诉你讲,老子也有这个本事!” 徐政委问:“小秦同孩子怎么样?” 何明说:“参谋长还干不好,还管那么多?” 皮定均说:“你老何不用跟我打哈哈,她 母子两个有了差错,我饶不了你!” 何明说:“你饶也好,不饶也好,反正就这么的!” 皮定均问:“你要怎么的?” 何明叫警卫员到小秦那里把孩子抱来看看,不大一会儿,小秦抱着孩子来了。大家围上去看,只见是个粉囊囊的小猫儿,胖鼓嘟嘟地闭着两只眼,正睡呢。 皮定均欢叫一声:“不错嘛!” 方升普赶忙制止:“你别把他吓坏了!” 皮定均哈哈大笑起来:“他勇敢的很!” 小秦抱着孩子向大家道谢,感谢首长们关心。说:“同志们又得打仗,又得抬我们母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如果不是大家都喜欢这个孩子,都抢着抬担架,说有这个孩子,是我们支队的骄傲,我早把他扔啦!”说着,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皮定均笑着说:“小秦很有两下子呵。老何,我看比你强多了,你他*妈的尽吓唬人。小秦你走吧,我们正在这里作难哩!” 徐政委又对小秦鼓励了一番,王诚汉在一边大声喊着说:“感谢小娃娃给我们带来了安慰。”转身骂道:“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打嘛!老何,不要愁眉苦脸的,你当了烈士,又绝不了种嘛!” 方升普接着夸了海口,他说:“我没有料到会被人家弄到这里,我如果料到有这么一天,早让老婆养两个漂亮娃娃出来!老子也是绝不了后的。” 第26页 皮定均不信他的话,说:“你吹什么牛!” 方升普说:“怎么是吹牛?”说着,看着徐政委,好象要请他作证似的。徐政委在一边只是含笑不语。 供给部长来了,他带来了新的消息。他宣布说:“部队挨饿,搞不来粮食!” 皮定均瞧瞧他,笑着说:“你把自己搞的鬼一样瘦,我们跟着你还能吃饱肚子?” 供给部长申辩说:“我这个瘦是过草地得了胃病。我搞的东西不少呀,王团长,你怎么不讲话,我在路上给你们¥肉吃!” 王诚汉笑骂道:“别他妈的胡扯淡,你搞的哪是什么¥肉?连点盐都不给,淡¥肉,谁能吃得下!” “唉呀呀,首长们都听见了,王诚汉成老财啦,吃¥肉都嫌腻,天哪,真成了老爷了。”供给部长用挖苦的口气,极力想掩饰当前搞不来粮食的困窘。 徐政委问供给部长:“哪来的¥肉?” 部长解释说:“伪政权给国民党军队送的慰劳¥,送到我们这里来了。我说,既然送来,只好勉强收下吧,谁知道他们连张收到条都没有开,就叫人走了。”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皮定均对供给部长说:“你不要以为在这里说几句笑话就没事物只要同志们饿饭,我就找你,你跑不了。” 供给部长很沮丧。他喃喃地说:“找我,我还是没办法。……。” 徐政委用鼓励的口气说:“找群众,找群众。” 供给部长轻微一笑,喃喃地说:“找呗。”实际上他心里另有想法。他觉得,当领导,说原则话,这比较容易。“找群众”这三个字搁在谁嘴里都能说,说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错,不管能不能解决具体问题,当领导的只要这么一说,就算把住了大原则,一句话就把困难交到下边去了。找群众?这还用你说?我早巳找过了。找群众能解决的问题,我找你们干什么?说的很容易,实际很困难,你找找,试试?群众躲在—边吓得不敢吭声,你找他,他还要找你哩!这些心里话,当然没有说出来,供给部长淡不济地说了“找呗”,摇摇,带着颇不满意的样子,离开了司令部。 屋里边的几个人,对徐政委说的这三个字,都觉得有点新的意思,它在皮司令的心里忽然闪了一道光,好象一个在黑夜里,摸错山路的人,勐抬头,在前面树林里发现了一丝灯火。灯火摇曳处,有可能给迷了路的心里一闪现,他在长期游击战争中积累起来的经验,就一个跟一个地发出了光芒。他的眼睛忽灵灵地转动,一种喜悦勐然跳上了心头。他说:“没有军事地图,我们找一张活地图!” 大家支着耳朵往下听,他在深思中却没有说。 正在这时候,那扇虚俺的门开了,从黑沉沉的夜色里走来一群人,有男的有女的,他们小心翼翼往屋里走。屋里的人觉得奇怪,这些进来的群众试探着走过来。现在,他们已经来到灯光下,大家看见他们背着米,举着挂面,拿着糯米糕,油香果子,鸡蛋。他们抖抖索索的,好象一肚子委屈,激动的说不出来,手中拿的这些东西,似乎也放不下来。 一位老农民突然喊了一声:“红军同志时,辛苦啦!” “红军同志哥,吃一口吧!” “红军同志哥,总算到家啦!” “到家啦,到家啦!” “我父亲被白狗子杀了!” “我哥哥是红军!” “我娘被害啦!” “死了,死了,我们全都有血海深仇!” 这些人扶着皮定均的胳膊,拉着徐林样的手,面对着方升普、何明、王诚汉哭着,申诉着。这一阵突然降临的感情风暴,使这几个铁铮铮的汉子都有点忍受不了。有人含着泪,有人的泪已经落下来了。“到家啦!”这句神圣的语言,给人带来的崇高感情,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它实在是太动人啦。 这天晚上,整个镇子陷入了激动人心的情绪中,几乎所有睡熟的战士,被老乡唤醒以后,睁开两只眼,都看见一大盆热腾腾的大米饭。他们简直弄不清怎么一回事,对着婶子大姐们的热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说:“俺孩他*爹在红十二师。”那个说:“俺哥哥在三十四团。”“三连,俺在三连!”“不,俺是在二营,早先一去在一营,后来是二营!”群众连声混着问,战士们连声混着说:“在,在,都很好,好的很!” 这下子更不得了,接着说出一大篇姓名,问长问短,问寒问暖,直问得大家都答不上来,越跟着混说,越是说它不清。’ 白元宏起了急,他大声说,“现在的八路军、新四军,早把那些号头给改变啦,部队几百万,打遍全中国,你们还以为象当年红军那样,就那么多人,谁都认的谁?现在的事业大啦!别说不认的,就是认的,那同名同姓的就很不少,这么大的部队谁能说清?就是朱总司令来到跟前,问他,他也说不清?过去,红军才几万人。现在,光师长旅长就几万,番号更是多的很,不但多,一天还有三变,晚上同早上就不一样,这些番号谁记得住?反正呀,你们都是烈军属,都在拥军优属之列,你们的土地都应该代耕,你们的困难都应该照顾,你们在家里等着吧,等着革命一胜利,就会有人来接你们,不是去上海,就是去南京……。” 第27页 白元宏勐喷了一阵,早就喷到圈外去了。 何广德在一边抿着嘴笑,大王祥在院子里笑的肚子疼。这些红军家属对苏维埃政府的事都很请楚,他说的豫西解放区优待军人家属的那一套,群众也都懂的。 老大娘给他摆摆手:“孩子,咱这还是白狗子哩!” “把他打走,革命嘛。”白元宏答的很干脆。 何广德推推他,轻声对他说:“你胡说什么?” 白元宏瞪着眼,故意大声说:“这怎么是胡说,这是前途教育嘛。” 仓珍同小秦那里,挤了一屋子媳妇同大姑娘。她们看见部队带了个没有满月的孩子,尽都惊喜得不得了。小傢伙从这个怀里接到那个怀里,噙了这个琵头,又噙那个奶头,肚子早吃成圆葫芦了。他们对打着仗生孩子,特别感到惊奇,仓珍把松树林那个夜晚的情景。如实描述了一番,说的大家非常感动。 小秦说:“这个没有什么,我生在屋里还是有了好条件,还有生在路上的。” “路上怎么生?” “这有什么难?一圈人围了。” “有那么多女的吗?” “男同志围呀?” “呵呀,那怎么行呢,丑死了。” “他们都脸朝外,你放心在圈里生吧!” “没有人扭过头来看你。” 姑娘们笑的滚疙瘩,媳妇们笑的捂着脸。这件事立即传遍了全村,群众说: “八路军在国民党包围圈里生了个孩子,抱着孩子杀出来啦!”经群众这么一形容,小秦的娃娃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一轰动,把吴氏宗祠里国民党一个军粮库轰开了,里边存放的上等大米,部队吃不完,拿不动。当战士们川流不息去扛粮时,一营营长问供给部长:“我们怎么没有发由这个粮库?”供给部长说:“你们就是不肯找群众,光会找我。”至于他对“找群众”这个理论的种种想法,内心里已经来了个否定之否定。他以后也经常宣传这个道理,私下他总认为这玩艺行不行,全靠冒碰。碰对了,群众确实解决问题;碰不对,你咋找咋不行。 这天夜里,送走来访问的群众以后,皮定均和徐子荣来到电台住的小院里,有个报务员守在发报机前,他不断发出一组组信号,毫无信心地在那里坐着。他实在太瞌睡,眼前只觉得雾雾腾腾。皮司令叫来了电台台长。这是个很有经验的报务人员,平常,支队的几个领导对他比较客气,行军作战总有部队保护他们,吃的住的都有优待,因为电台是部队的耳目,三套密码都在他们手上,他们掌握着部队的命脉。这天,台长松松垮垮带着一身疲乏劲来到皮司令面前,如果是别人,看见司令那股子严峻凌厉的劲头,早就陪着小心谨慎从事了,这位台长自认为自已是天之骄子,见了皮司令,蛮不在乎地嘿嘿一笑,问了一句十分不得体的话: “你还没唾?”转身看看发报机上的马蹄表:“哟,三点啦!”接着打个大呵欠,表情是笑迷煳的。 皮司令上下打量他这懒散样子,问道: “你家里种了多少地?” 台长还是不防头,他答道:“二三亩。” 皮司令又问:“雇几个长工?” 不对头!台长敛起笑容,说:“我是个贫农!” 皮司令大声队问:“雇了几个?” 台长想辩驳什么,徐政委制止了他:“情况这么严重,你又不是不晓得……。” 皮司令又大声问做:“你雇了几个长工?” 台长说:“我是个穷孩子,取你一样!” 皮司令说:“我看你象个地主老爷。你还自认为是个苦孩子,你早把穷苦扔到云彩眼里去了,你身上少一件绸大衫,头上应该戴一顶小扎帽!”徐政委推着他:“上机子,上机子!” 皮定均说;“你哪里象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你爹爹枉死在地主家里,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看见你这个鬼样子,能活活气死!” 台长含着泪上了发报机。他左手调动频率,右手按动电钮,脸上的泪哗哗地流。 屋里静悄悄地,只有马蹄表的声音。 台长坐在机子前,身体抖了一下,左手赶忙捂住耳机。皮司令急伏身,问道:“哪里?” 台长欢唿一声:“延安!” 皮司令和徐政委激动地相互看了一眼。皮、徐发给中央军委的请示电原文如下: “我部完成掩护主力突围任务后,已突破重围,转移到大别山嵴背的北侧,今日位于腹心山区的吴店,部队未受损失,斗志极为旺盛,请示前进方向,并告知周围敌军情况。” 军委电台立即通知说:“我台日夜开机接受你台唿号,请启用第二套密码。” 一小时后,收到中央军委的指示电。电文如下: “中央向皮、徐支队全体指战员致以亲切的慰问,祝贺你们在中原突围中取得的重大胜利。理在,你们的西边,敌军大兵团正在作新的围歼部署,皖中约有三十个民团准备阻止你们东进。你们要抓紧时机,以迅勐的动作,不怕疲劳,不怕减员,日夜兼程,千里挺进到苏院。沿途要严守群众纪律,扩大我党我军的政治影响。” 第28页 支队休整了一天,作了两天准备。进一步轻了装。把实在不能走的伤病员,安置在附近山村里,给当地群众留下足够的疗养费,做了大量的说服动员工作,要求伤病员养好之后,或者买苏皖解放区,或者返回豫西,坚持那里的斗争。战土们轻装时,很多人把自己的被单、被子,撕成布条条,拧成绳子,编织了漂亮的“草鞋”。所有的粮袋子都装满了大米,连队还抽出一部分战士专门挑米,特务连的大个子王祥,自告奋勇挑二百斤重担,他一路掂过来的机关枪,只好请别人扛了。他自己认为担这点粮食,两头再搁两挺轻机关枪,也没有什么大关系。白元宏从比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骡子,白元宏一喊他王骡子,他就撵着白元宏骂道:“抓住捏死你!”那小秦哭着、闹着无论如何不肯再坐担架,组织上派小仓珍做她的工作,好说歹说,小秦象一头犟脖子驴,死活不肯回头,后来仓珍说: “你牺牲了没有啥,没有你就没有这个孩子。战士们知道丢了娃娃,太影响士气。徐政委说,担架不是拾你,是抬孩子,你不过抱着他罢了。” 小秦心里有点活动,嘴上还是很硬,她提出个要求说:“老何如果来拾,那可以。他怪得哩,只管自己,这孩子也不是我自己生的。” 参谋长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整天被皮司令支的团团转,不是跑前,就是跑后,光派侦察掌握情况就忙的够呛,哪有工夫抬自己的孩子老婆。这分明是无理要求。报到徐政委那里,竟然批准了。小秦没有高兴多久,部队一上路,方副司令叫何明,别人接过担架,老何就走了。小秦说:”你马上回来。”何明说:“没问题。”谁知道他这一去,两天没见着面。仓珍安慰她:“参谋长有任务。”小秦说: “什么任务?肯定是皮司令定的计。” 支队从吴店出发头一天,皮司令派朱黑子带了八十个精壮的战士,每人都是一长一短,组成个先遣队出发了。先遣队象支队伸出去的两只触角,同大部队保持一天路程的距离,在前边调查情况,熟悉路途。每天派入回来给大部队引路。这个先遣队就是前边皮司令说的那张活地图。先遣队的活动,掌握在何参谋长的手里,他怎么不忙呢? 部队出发时,吴氏宗祠军粮库的粮食包,还是堆的山岸一般。既然部队带不走,就通知老百姓去背,结果没有一个老百姓敢扛着粮包走出粮库的大门,他们害怕中央军来了,吃罪不起。没有办法,只好动员战士往群众家里送,粮包送到家里,群众还把麻包扔在街上,将来被搜出军用粮袋,也不是小事情。战士们送,数量毕竟有限,结果,闹腾了一天,粮食堆好象没有动一样。 要出发了,供给部长下令把粮食烧掉。于是,十几个战士举着火把,嗷嗷叫着,向粮库跑去。 供给部长认为烧掉敌人的军粮。跟炸掉敌人的弹药库一样,都不是什么大事。他在《三国演义》上看过火烧粮草的故事,十多年来在战场上,他虽然没有干过,却听说过好几回,所以,他一不请示,二不报告,下了命令之后,得意洋洋地在那里看景致。单等大火沖天而起。 不幸的是皮司令来了。他一声命令,战士们全把火把撂在地下。火把蘸了油脂,大火熊熊,一股子焦油气。皮司令向供给部长走去,供给部长心想你怎么尽管闲事。 皮定均问道:“这是谁的粮食?” 供给部长深知司令员这一套,尽管他要绕着圈子问你,最后把你兜住,想跑也跑不了。你既然要问,我就跟着你答。所以两个人说话,对答如流。 “谁的粮食?” “敌人的军粮。” “落到谁手里了?” “我们手里。” “那你怎么说是敌人的?” “缴获敌人的。” “粮食是谁的?” “说了是敌人的嘛?” “敌人会生产粮食?” “抢群众的。” “这样说粮食是群众的喽!” “反正你转一百个圈子,最后把我圈住!” “我圈你干什么,这是事实。” “事实上,它是缴获物资。” “缴获物资你就烧?你看到没有,群众在饿肚子。” “群众饿,也吃不上,烧了它,不落到敌人手里。” “敌人来了吃什么?” “我管得着?” “我说敌人没吃的怎么办?” “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敌人没吃的还是要剥削群众。” “呵,你把这一堆粮食给敌人留下,群众就不受剥削啦?” “你今天于了一件最不得人心的事!” “我把粮食烧掉,让敌人来重新搞饭吃好了。免得吃了现成饭去追我们,让他搞饭吃,我们早走远了。” “你这样就能战胜啦?” “总给他搞点小麻烦吧?” “一支脱离群众的部队是不能打胜仗的。” 火把已经烧成一堆灰。部队已经出发。 供给部长骑马跟在皮司令的马后,他的思想极为混乱,到底没有搞清这场争论是谁正确。很久以后,他还提出这件事同人家讨论,至今也没有弄个谁是谁非。 第29页 第十章钓鱼 高仁书的脑袋被搞的迷迷煳煳。皮定均在他的眼里象一道闪电,来时耀眼欲花,去时一片漆黑,你找他找不到踪影。高仁书正抓搔不着,忽然统帅部说皮定均威胁武汉,命他督师南下。言下之意,颇有点指摘高仁书围歼不力的意思。高军长空有满腔经纶,干甩两手没有办法。 三姨太看见老头子作难,立即出了个瞎主意,再次把剿共名手顾半县请到了军部。这位顾半县在清区是一条地头蛇,离开清区,换个地方,他就成了粗涂虫。一开始,马德禄认为他真的有两下子,听他说几句大话,还蛮有风趣,样子自命不凡,更证明他有点真本事。待到高仁书督师南下,皮定均再次失踪,顾半县膛目结舌看着马德禄的煳涂脑,两个人相对无言的时候,军部的人都认为这东西毫无用处。如果不是侦察队长李有义在他身上为自己留后手,拿烟茶招待他,马德禄可能象赶鼻子尖上的苍蝇一样,把他赶走。三姨太更尖锐一点,听他没说出一个子午卯酉,立即说他是个“乡巴佬”、“酸老头”。 高仁书南下扑了空,坐在麻城县的冷板凳上发楞。别说参媒长接近不了,三姨太到跟前也不行。他实在是太伤心。他觉得,眼看要立了的盖世功劳,在后人的眼里可能要成为笑柄。拿着三十万大军,包围了六万人。人家说声走,竟然走了,眼看那里留下了人,赶紧去找,又不见踪影,这算啥,这是打仗吗? “能打就打,不能打别打。你被共产党啃了一块子,除了我,谁心疼?” 女人的军事哲学,加上感情的调料,端话,高仁书,高仁书仍然吃不下。他听了这句话,皱起眉头,光觉得味道苦。 高仁书正在有苦难言,国民党统帅部又对吴店的皮定均作出了堵击歼灭的新部署。这一回说的肯定,直接指明皮定均要东出大别山。 马德禄接到命令,失声叫道:“可惜!把顾敬之放走了。” 李有义在旁边嘿嘿一笑:“参座,顾先生没有走。” 马德禄如获至宝:“他在哪里?” 李有义带着早有准备,说掏就能从口袋里掏出来的神气:“在我那里。” 马德禄威严之极:“有请!” 李有义去请顾半县,暗示他到了出头之日,说:“国军给清区做铁的保证,这一回如果马到成功,只要军座垫一句话,你顾先生就不是只管三个两个县的前程,到时候千万别忘了兄弟保举之功。” 顾敬之一听说皮定均进了清区,好象晴天里遇到了五雷轰项,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想不到皮定均竟敢触犯清区的盛名。他知道,只要八路军从清区一过,他这个清区就多年弄不清: “顾先生,我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顾敬之魂不守舍,胡乱答应了两声,这货是个聪明人,他早已看透了军部这些大人物,空有权势,一个比一个无能,他认为,我顾敬之如果有这么多枪,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他从李有义卑微的话里,感到他的价钱,可能有点上升。顾敬之带着一则以惊、一则以喜的心情来到马德禄面前,没有料到马德禄骂的他¥狗不如。别说绅士的体面,被糟蹋的不象个样子,几乎这个人形也没有落住。马德禄既不请坐,也不倒茶,一见面就拍了桌子: “顾敬之,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大军横扫大别山,找不到皮定均,原来他躲在你那个万元一失的清区!你这几天在那里?你为什么不报告?顾半县,顾个鸟!你胆敢把皮定均放走,我吹了你的脑袋!” 顾敬之弯腰打躬:“参座息怒!” 马德禄仍有雷霆之怒:“你装什么人物?”你算什么绅士2?保安团就是保安团,你称什么司令?此次,我军进剿清区,你如果协助得力,自然有赏。如果你怠慢疏忽,知情不报,报而不准,本军言出法随,严惩不贷!” 马德禄一个劲儿骂到底,顾半县正要开口,他已经走了。 屋里光剩下他同李有义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觉得莫名其妙,都不敢吭声。 过了一会儿,李有义摇摇头,卖了个笑脸,喊了声老兄,然后说:“不要在意。参座多喝了几杯,国难家愁,心里也是不顺劲。几句话搁到咱搞们身上,是伤着啦,还是疼着啦,听了只当没有听,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来,用不着往心里放,全当是颳了一阵风!你不摸参座的脾气,说来事就来事,心里着实没有啥。咱弟兄又不是外人,我当着你的面有啥说啥。算啦,算啦……。” 顾敬之说:“这里边另有文章。” 李有义说:“没有,没有,我要诓你,你兄弟是个吃屎狗!” 顾敬之自问道:“皮定均到了清区?” 李有义说:“这就不好说啦,清区看着怪厉害,其实稀松……。”说出这两个字,他觉得走了嘴,马上换个口气说,“啥叫紧?啥叫松?说实话,顾先生为人做事,我一百个贊成,久在外边闯的人,还能不识货吗?是不是正经东西,我一看就知道。” 顾敬之听着李有义的江湖腔,心里并不受用。虽然看到他很热情,却感到没有给自己以应有的尊重。他觉得这是个能够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物。玩人命的人经常也玩自己的命。交下这种朋友,说不定啥时候就有用处,因此,他对李有义那种热情有余恭敬不足的样子,就毫不在意了。 第30页 马德禄抓住个垫背的就敢大胆妄为。打胜仗是他的功劳,打败仗他敢把顾敬之拉出去枪毙。有人说反动派总是反动透项,但在形容他们的反动时,常常把他们说的通体一致,齐心合力的反动,实际上这种反动还不算透项,又真正透的地方,是他们自己对自己也反动。 马德禄执行行辕的作战计划,把赌注放在顾敬之身上。他认为过去主要吃亏在情况弄不准,这一回只要牵住姓顾的牛鼻子,掌握了确实情报,清区这一仗,准能旗开得胜。他提出一个雄心勃勃的行动方案,对军座一说,高仁书来了两个贊成。下一天,李有义同顾敬之带了一支小部队在前头开路,高仁书指挥全军三个师,展开了大包围。清区除了山就是沟,说不定一捺就把皮定均的七千人马捺到那一道山沟中。现在,就看顾敬之了,只要他的情报准确无误,进剿清区就一定成功。行辕说皮定均要东出大别山,高仁书和马德禄认为,清区他就难以飞过去,东出根本不可能。 皮、徐支队,出吴店,走小路,进入一个幽深的峡谷。谷里边有条清可见底的漫水河,小路在漫水河上左右盘旋,绕过来盘过去。当地群众说七十二道脚不干,别说是七十二道,少说一百道也不止。小河倒挺可爱,清清的流水噹噹响,河底尽是米粒般的碎砂子。如果是歌舞昇平的年代,三五友人沿着小清河结伴而行,两边危壁陡立,中间露出—线蓝天,看不完的奇木怪石,走不尽的由水小道,心神旷去,也有些怡然自得之处,部队带着紧急任务,后有追兵,前有强敌,急急忙忙在小河上蹚过来蹚过去,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别的不讲,首先是两只脚,在水里泡的白浓浓的,穿草鞋的还好点,穿布鞋的里边装进了不少砂子。砂子很快就把白浓浓的脚趾头磨破,才磨破你还不觉得,只知道痒麻麻的有点钻心,行军的速度很快,大家只想着党中央指示的“神速动作……不怕疲劳,日夜兼程……”,很多人连这种痒麻也不觉的。等到感到痛的时候,脱下鞋子一看,只见两只鲜血淋淋的红脚。 新战土喊起来:“呵哟,脚磨破了。” 老战士说:“叫唤啥?既不是害病,又没有负伤,磨破脚算什么?脚板子太嫩,磨出老茧就好了。” 把鲜红的嫩肉芽子,磨成老茧,这需要一个过程。而且是个并非轻而易举的过程。 这是胜利同失败的关键所在。 关键的部位,我们尽量把它说清。 战场上两军格斗,这是一种比赛。比赛的内容很多,大概说来不外乎双方各自抓住自己的优点拼命发挥,一直发挥到压倒对方,取得胜利为止。 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高仁书的三个师已经进入清区,皮、徐支队也是一个师。双方共有四个师的兵力,在大别山的腹心地带,展开了相当激烈的比赛。比赛的双方还没有相遇,一相遇就要血流成河,两件冷兵器一旦相碰,就要迸发火星。前边已经介绍,马德禄认为只要抓住顾敬之,依靠他人地两熟,掌握了准确的情报,就能把皮定均吃掉,因此,他的比赛项目就是抓情报,这是他过去失败的教训所在,他抓住这个问题,并非全没道理。皮定均呢,他确定的项目就是两条腿,也就是说,他从吴店一出发,就动员部队依靠两条艰苦奋斗的腿,走出光明,走出胜利。他说:“这是一场拼脚板的战斗。每个人都要拼上脚板子,从覆灭走向胜利。” 如果讲脚板子与战争的关系,那可以写一部军事科学的专着,这里边大有学问,很值得深入研究,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讲的多有害于主题,我这里只能向读者打个招唿,意思是说你不要忽视这双鲜血淋浴的红脚,它具有非常伟大的意义。 烂脚不算病,疼起来要了命。在浸水河上缠绕的第二天,有人瘸了腿,有人拄着棍,有人走路咬着牙,眼里含着泪。这时侯的麻麻痒痒,已成钻心之疼。’ 皮司令走路扛着险,他根本不看你的脚。那真是铁面无私,毫不动情,他率领部队一次又一次加快行军的速度,好象抓住螺丝钉一个劲儿拧,拧了又拧!如果怜悯可以指挥战斗,那么女同志都能当司令。队伍歪歪扭扭走的不象样子,皮定均下令:“跑步!” 有人说,这是出洋相。他不管你出不出洋相,他还要求部队跑的齐整。 李有义来到清区,看见顾半县确实名不虚传。县有县团,区有区队,到处是乡丁和保丁。顾敬之一声唿唤,应声如狼似虎。两个人带了百十个美械装备的大兵,所到之处,狗腿子们都是另眼看待。顾敬之在军部受了窝囊,有意给侦察队长看看他的威风。一日三餐,都有酒有肉,百十个人都吃的顺嘴流油,喝酒喝的都斜着眼睛。各色人等前来通风报信的,络绎不绝,使人感觉到,尽管顾半县住在家里,外边到处都是他的耳朵和眼睛。 顾敬之说:“我也看不了多远,就那百十里地吧!” 李有义没有贝过这种场面,也没听过这种口气。他对顾敬之佩服的五体投地,从此不再称兄道弟,说一句话,喊一句顾先生。这—天,有人送来个报告,说国军的前锋已经到达百荷镇。百荷镇离他们住的地方只有十七八里,李有义想去联络一下。顾敬之因为军政繁忙,脱不了身,他吩咐了准备慰劳物品,让李有义代表他去百荷欢迎。李有义带了两个弟兄,背了一部报话机,出发了。 第31页 晌午时候,李有义大模大样进了百荷乡公所。他一进乡公所的小院子,就看见迎上来几个带抢的乡丁。乡丁们没有躬腰答问,样子看着有点发楞。李有义说;“报告马乡长,军部李队长到。”他想他只要一撂牌子, 这几个乡丁都得大吃一惊,没想到几个楞头, 楞脑的乡丁,指指后边上房屋,说: “马乡长正在请连长吃饭,你去吧!” 李有义这些日子是个被崇敬的人物,听了这句不知好歹的话,气恼的不行,他怒沖沖向后院走去,急于找马乡长教训这些傢伙,全不料跟在他后边的两个人,被人家悄悄地弄进了耳房。 李有义揭开帘子一看,只见一位精瘦的乡绅,同三个穿美式军装的人,围着方桌子吃酒。席面上边没有很多东西,无非是四个盘子六个碗。那位精瘦朗马乡长看见又来一位中央军,慌忙起来让座,嘴里说: “偏了偏了,请坐下来,喝杯水酒。” 李有义迈进腿来:“你是马乡长,马先生吗?” “不敢,不敢,鄙职姓马。” “我是军部的李队长,从顾司令那里来。”李有义刚转过身急来,探问道:“这位是——” 那位连长突然逼近他的身子,用威严的目光扫他一跟,拧住他的手脖子,笑着说: “李队长,你怎么来啦,我是朱连长,还认得吗?白雀园打个照面,再也不见你了。来来来,请坐请坐,今天见面,实在难得,借马乡长一杯酒,咱们要喝个痛快。到了这里,我就是主人,马乡长快快坐下,咱们今天来个客主不分。” 尽管李有义长了个江湖脑子,能说会道随机应变,急切之处能谈笑如常,不露破绽,这天突然看到朱黑子,又听了这篇话,那舌头在嘴里光打转转,也是送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嘟哝了几句,马乡长也听不大清。反正他们都认识,一样的菩萨好烧香,他说了声:“加菜!”就跑到后边伙房里去了。 李有义缓过劲来,打量一下阵势,喊声:“朱老大,”哭求说:“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这时,小李迅快摘下李有义的手枪,退了子弹,又把枪还给他,李有义低着头,装着要哭的样子,眼里没有泪,口水却流了出来。 “老实点。” 朱黑子刚说过三个字,马乡长回来了。 李有义振起精神,斟满了酒,举起杯来: “为兄弟,干了吧!” 李有义自酌自饮连干三杯,最后向众人亮了杯底,才开口说: “朱大哥,朱连长,我的好兄弟,姓李的就是一只吃屎狗,也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你不知道我多后悔,那时候我要是跟着你干,这不是也啦。唉,真是鬼迷了心,没法提,邪门!人在外混事儿,混啥?还不是混个朋友!我昨混的这样不值钱呢。唉,我来到世上,真是白披了一张人皮。咱这样说吧,要是谁的话也不听,我光听朱大哥的。朱大哥,你说吧,我等你一句话。” 江煳上卖狗皮膏药的说话,从来不怕人家说他假。假是他的本性,他把那些信以为真的听众,都看作可以猎取的对象,他说走了嘴,什么难以令人置信的话,叫人听了噁心的语言,都能滔滔不绝的说出来。而且每句话都带着表情,不是龇牙便是咧嘴,再不就是脸上的肌肉乱抽动。 李有义说完最后一句话,完全是个讹人不成装无懒的样子,叫那位马乡长看见迷了头。怎么回事?这是啥人,他同朱连长啥交情?这位朱连长好象坐在那里看人家耍把戏,光笑不吭声, 马乡长只好让酒:“喝,再唱一盅!” 李有义两只手捺住两个膝盖骨,斜歪的头轻轻地摇,似乎很想哭,但没有成功,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气。 马乡长说:“难呵,在外边混事也不容易。” 这时,外边传来一片吵杂声,马乡长出门探望,看又许多百姓来到乡公所的院子里,他们吵着说,“村子四边都封锁啦,只准进不准出。” “什么事?什么事?” “八路军进了村” 马乡长起紧回屋报警,看见他们四个还是原来的阵势,酒饭都不用了,李队长的头更低了。 马乡长说:“官长,八路!” 国民党的这位连长同那位队长听了这个话,没有动一动,这时马乡长心里猜定了八成,身上的汗象水泼的一个劲儿往下流。 朱黑子带几个侦察员化装成国民党兵,到百荷镇站稳脚跟之后,派人叫来了先遣队。先遣队自从离了吴店以后,採取白天隐蔽夜晚活动的方法,走了许多村镇,打探到很多消息。他们在一个村子里一隐蔽,就抓住乡长或保长,因为乡保长的消息比较灵通,只要给他个下马咸,抓住他,就叫他办事。这种人一旦被我们捉住,一不敢向上报告,二不敢说假话。他既害怕上司追究他的责任,又害怕孩子老婆受了损失,所以说,办事还比较老实。带路,当嚮导,也抓这号人。基本群众给八路军带路会搞的家破人亡,乡保长带了路,对上不敢说,对下他不讲,反而有助于保守行动秘密。夜晚行军,走漏消息的只有那些嚮导,如果他们不讲那个部队往哪里去了,别人很难弄清楚半夜里山野上过了什么队伍。我们抓敌人的嚮导,敌人抓我们的嚮导,各自都在嚮导身上下功夫,散布流言,述惑视听,声东击西等等,靠的都是嚮导。嚮导在战争中是个关键人物。 第32页 朱黑子就是个抓嚮导、用嚮导的好手,他找个基本群众当嚮导,带三五个里路以后,送几块钱要他到外乡躲几天,这就把行动的消息压埋下来了。来到清区展开活动,他立即发现清区的群众,被压的厉害,动不动就说他“私通共党”,搞的群众想帮助我们也不敢接近。在这种情况下,朱黑子决定抓住了保长,先给他个“私通共产党”的嫌疑,牵住他的牛鼻子,叫他给咱办事,这真是个万全之计。顾半县靠这帮人统治他的清区,八路军又靠这帮人端茶送水引路当嚮导干什么的,事情就这么绝!这么奇!那位马乡长迷瞪过来以后,他干的就是这号差事。这天晚上,先遣队离开百荷时,有两个战士押着马乡长,送他到后边给主力当嚮导。马乡长一走,百荷乡公所等于垮了台。乡长都被八路军捉走了,剩下一群小蚂虾就不管事了。 李有义当了朱黑子的俘虏,穿着美式军装,带着没有子弹的小手枪,仍然象一个队长。朱黑子老是走在他的后边,样子很象个护兵。这李有义只要觉得自己没有逃出朱黑子的两只眼,只要没有逃出朱黑子三把盒子的射程,他决不偷跑,他知道朱黑子的枪法了不得,他要搞你的天灵盖,绝对不会敲住你的鼻樑骨。李有义认为朱黑子的右手掉两个指头,他才有开路的希望。朱黑子说:“走吧!” 李有义说:“到哪里去?” 朱黑子说:“瞧瞧顾老先生。” 李有义的头皮发麻,脑袋发懵,但他没敢吭声。他们离开百荷上了路。李有义老觉的朱黑子的枪口对着他的后脑勺,用手摸摸,没有摸着。回头望望,朱黑子说:“走你的吧!” “朱老大,你这去见顾半县,方便不方便?” “只要你方便,我就方便。” “那行。这句话说的够朋友啦,你放心,一切都包在兄弟身上。朱老大,你见他干什么?” “拜访拜访。” “总得叫他说点啥?不说不行吧!” “什么都不说。” “光见见?” “别罗嗦,走你的。” “朱老大,高军长的部署我清楚,他不清楚,我说的尽实话,有半点假,我清早一出门就碰上一个枪子儿。” “你想干什么?” “那好,我不说,咱走!”刚走了几步,李有义又抹抹脖子,扭回头来:“朱老大,我是真心实意替你想的呀!” “你这人怎么这样罗嗦?夜里说话,听几里远,你怎么偏要说?往前传:原地休息。妈那屁我坐这里听你说,说吧!” 部队停在路上。 李有义摇摇头:“算啦,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不说啦!” “不说啦?” “不说啦,说了也没有用。” “不说,咱就走。” 往前只不过走了十多里,来到一个乡公所。这一民.李有义亲眼看到了这些八路军侦察兵的真正手脚,他看的目瞪口呆,简直不能够相信。这些人搞掉一个乡公所,缴了人家的枪,逮了人家的人,竟然弄的神不知鬼不觉。 接近村子的时候,他们停下来等了一刻钟,好象是派人进村里干了点什么事,然后一爱手,:朱黑于跟着他进了村,等在乡公所的门口。那乡公所的大门是紧闭的,夜晚并没有岗哨,只见有个人不紧不慢地敲了几下门,声息很小,全然不象有什么紧急情况,然后大门开了,门缝里伸出十个脑袋,没听见说什么,只见有个战士朝那个脑袋的下巴骨下弄了一拳,那傢伙的下巴立即摔下来,干张嘴,连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这样,外边的人就挤进了门。里边的乡保丁没有什么知觉。后来上来几个较为灵动的乡丁,只见这些侦察兵舞动手脚,不过是一招一式,并不见得虎势吓人,那些乡保丁不是断了胳膊,就是瘸了腿,再不就是抱着裤挡蹲在地下起不来。这些人的拳脚上了身,不伤骨头就伤肉。他声色不动,叫你看着吓死人:把这个乡的乡长从床上弄起来,他刚叫一声,下巴额掉了;刚抬手,胳膊断了;还没有跑,大腿骨什么地方脱了臼,朱黑子同他进屋里,坐下来时,那个乡长光着屁股躺在那里,看着象白浓浓一堆肉。 李有义心中暗想:如此说,朱大哥对我还是很客气咧! 李有义刚刚坐定,跟他来的两个人突然来到面前,他们的军装已经脱掉,穿一身老百姓服装,各自背了个包袱看,看样是来辞行。果然不错,两个人得到八路军宽大释放,现在要回家了。 “队长,以后不要再办坏事啦,八路军放我们回家,我们走啦!” “走啦!”李有义的嘴还没合住,人家已经走啦。他木楞着脸看朱黑子,朱黑子说: “谁立了功,谁就可以走。” 李有义问道:“他立什么功?” 朱黑子笑笑;“那个报话机不错,也不用拉线,一喊就能把十几里以外的人喊到。” 两个俘虏兵用报话机唿喊顾敬之,想把他钓出来加以处置。顾敬之答应来,但他并没有来。朱黑子等到夜里近十一时,突然带着先遣队出发了。 黎明时分,顾敬之的民团包围了百荷镇。但是并没有发生战斗。 第33页 天明时,朱黑子带着先遣队藏在一座树林里。战士们都在睡觉,李有义被捆了个“老头看瓜”,捲曲在乱草丛里。这傢伙感慨万千,暗地里把朱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真他妈的不够朋友,老子哪一点对不起你! 黎明的袭击扑个空,顾敬之觉得他的那些乡保长都有些靠不住,接连出了几件事都坏在这些人手里。这真叫人寒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批中央军来到清区进剿,正是我顾敬之大显身手的出头之日,突然出现这种情况,到处都成了危机!李有义是什么人?他是不是八路军的坐底探?百荷乡有人报告,他同马乡长和共党的连长一同喝酒,他还用报话机钓我的鱼,李有义就是共匪! 顾敬之把这个话说给李有义的副队长张大麻子,张大蓆子噼哩啪啦扇了他两个耳刮子:“妈那屁你放啥狗臭屁!弄到老子头上,老子崩了你!” 一句话出口,双方的护兵都掏出枪来,一片哗啦声中,全都推上了顶膛子。 张大麻子是李有义的结拜兄弟,两个人有生死之交。这货是土匪出身,一句话带两个“妈那屁”,光认子弹不认人。你同他好,他能把头割下来送给你,你若损害他的生死交谊,当面给你两个耳刮子还算客气。此人身高六尺,豹头虎腰,手脚上有千百斤气力,说话瓮声瓮气,从来不讲个道理。他看见双方要拼手枪,大喊一声:“走!”把他们八十来个人一伙儿带走了。 顾半县顾敬之先生,清区的人物头,平常说话还咬文嚼字,弄点阴谋权术,都是些文明的玩艺儿,哪见过这种野蛮傢伙,一动手就打的脸面红青,打的你倒咽气!他要走,顾敬之也是没有法,如果真正干起来,对军部那边,他也是没法交代。 到这步田地,顾敬之的盖世雄心,都变成一股子冷气,从下边熘走了。反正是山高林深,天高皇帝远。清区自有他的安乐窝,他当天就熘了。可怜马德禄下的赌注,还没有接火,就已经输光。剩下马德禄带着大部队,在这浩渺的山林里,开始瞎莽撞。 看来,这里是偶然性在起作用。如果李有义不是单刀赴会,他没有把朱黑子的出现误认为中央军的来到。那么,顾敬之同马德禄的联盟很可能就使皮定均插翅难飞,这段歷史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它对国内外的影响,对全国战局的震动以及此后受这次战役的种种影响,发生的各种各样的变化,都将完全不同。 事实可能是这样。 但是,不知道那将是什么样的不同?那将是什么样的“另一个样子”我相信没有人能够作出回答。 为什么呢? 因为偶然性只是必然性的一种表观形式,你不承认这一点,却提出几个“如果”和可能”假设,把自己引进主观没想的迷雾之中,在那里你不会理出一个合理的因果关系,也不会比马德禄先生的表现更为高明。 马德禄想钓皮定均这条大鱼,他的鱼钩刚刚甩出去,钓鱼的人就被钓走了。 第十一章清风岭 一边是乱云飞渡的天柱山,一边是立岩陡壁的万丈深谷,中间就是清风岭。清风岭下有个清风寺,在香火极盛的年代,朝拜的香客,每天象赶庙会一样。清风岭上一条大路,就是烧香磕头的人走出来的,据说在很久以前,这个险恶的口子,是隔断人情,隔断风尘的。现在,那个清风寺已经荡然无存,一片瓦砾堆几棵古松,几座烟燻火撩的茅草房。房前屋后一片田地,正是秧绿水清折时候。小河里几对雪白的黄头鹅,和岸边几棵垂柳,给这险要的去处,增加了一点诗意。清风岭东侧的景象,同清风寺这一带全然不同,下出就是奔腾腾啸叫山洪河,过河是个山口子,好象老虎蹲在那里张着嘴。 清风岭的险恶并不是秘密,这里是东出大别山的必经之地。顾半县向马德禄介绍过扼守清风岭的重大意义。朱黑子送回的种种情报,使皮定均清楚地知道能不能夺关而过,是部队能否东进的关键之一。 天黑时候,支队在远离清风岭一百五十里的地方,开了个军人大会。徐政委报告了支队当前的处境。说明了今晚奔袭一百五十里,天明拿下清风岭,对全军东进苏皖的重大意义。报告完了,部队作了简单的讨论,连队对长途急行军作了具体安排,主要讲了不怕减员,不怕疲劳和发扬百里冲刺的战斗精神。当时,支队战士大部分都拄上了棍子,脚都是烂煳煳的。连队的安排主要安排了那些显然走不动,很可能掉队的同志,一方面鼓励他们拼死命跟上,千万别掉队,一方面都发给三五块银元,作为掉队以后的生活费。当连指导员对这些同志说:“掉队后,还要设法追我们。被捕不能叛变,回到家里还要坚持革命。”那些烂脚的战土听到这些话,很多人都哭了。白元宏,一个活蹦乱跳的小战士,抱着两只烂脚哭了一场,拉住何广德的手,死活不肯放松。他说: “广德哥呀,你说这没情没义的话,真叫人伤心呵!俺是出来干事的,走到半路里,你怎么不要俺啦!我爬,也要跟着走,死也要死到同志们跟前……。” 何广德正要劝他,他抓过拄的棍子,啪地一声,折成两断,使劲扔到深山谷里,擦擦眼泪,整整背包,一瘸一瘸地走到队伍里去了。 这时,特务连响起了一片噼啪声,折断的棍子,不大会儿就堆了一堆。仓珍替小秦背着孩子,小秦替仓珍背着背包,只有她俩远拿着棍子。她们都是特务连的卫生员。这时互相搀扶着站在队里。 第34页 何广德说,“小秦,参谋长叫你!” 小秦说;“不去!” 仓珍紧抓住小秦,好象怕她走了。嘴里说,“她不去!”’ 何广德说:“连队今天有任务,你们两个跟司令部行动!” “呵,到关键时候你不要我们啦,怎么?我们是你的包袱,你要摔啦!我老实告诉你,你看不起人也不能这个看不起法!我不走,我这孩子是特务连的孩子!”小秦眼泪汪汪地大声说着。 王祥向大家说:“小秦可以走,孩子给我们留下!” 全连吼道:“对!” 小秦同仓珍并着膀子:“不!” 队伍就要出发了,皮定均已经下了命令。他命令说: “团长走在全团的前边,营长走在全营的前边,连长走在全连的前边,我皮定均走在支队前边。一个共产党员要两只手拉两个人,保证同志们不掉队。” 他现在到特务连来了,他看见战土们雄纠纠,好象接受检阅的样子,他的表情越发显得严峻和深沉。小秦看见皮司令走来,歪着头笑了笑。 皮司令看见她和仓珍站在队列里,忙走了过来。 小秦立即变了脸:“你不要说,说了我也不走!” 其实皮定均不是这个意思,他一心只想看看孩子,摸摸两个小脸蛋。小秦的话他没有听见,他摸着孩子脸,对仓珍说: “不要背,抱上孩子。” 仓珍说:“我的手还要拄棍子。” 一说棍子,皮司令发觉大家都空了手, 旁边堆了一堆断了的棍子。他拿起一段来,问何广德:“这是谁干的?” 何广德拿出立正姿势,扎个挨训的样子。 他问白云才:“连长,是你干的吗?” 白云才答道:“不是!” 白元宏在队里大声应道:“是我!” 皮司令不大相信,他说:“呵,小白呀,你什么时弄个连长当上啦,也不对我说一声。是你叫大家弄断棍子吗?” 白元宏没有敢应声。 皮司令对白云才和何广德说:“部队要出发,特务连跟着我走,你们弟兄两个在后边砍棍子。走吧!” 他从张矛手里接过一支步枪,扛在肩上,领着特务连出发了。 全支队的指挥员和战斗员,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司令员是怎么率领大家的。 这天晚间,徐政委和方副司令分工在后边收容部队。这个支队,在暮色苍茫里,一上路就象一支利箭,射进了迷茫的山林之中。部队走的很快,两条腿甩开步子以后,脚板上的疼痛不知道尽部跑到那里去了,只听嗡嗡的一降响,好象战士的脚下捲起了一阵阵风。走到高山上,战马鼻孔喷出的白气变成了云,好象天上的滚云本来就是马头所生。最奇怪的是,夜行在山间小道上,不用低头看路,公路边那个依稀可辩不断晃动的背包和肩头上,就能知道脚下的高低深浅。一个跟一个,只管照样子唰唰往前走。只要有人勐然停住脚步,后边立即涌上来一堆。接着就是骂:妈那屁干什么吃的! 我很想描写一下这天晚上的急行军,但苦于找不来精采的句子;把很多形容词拿来掂量掂量,不是觉得形象不真,就是感到分量太轻,好象人们还没有创作出形容这种铁水奔流的恰当名词儿。我只能说,那天晚上,战士们走过的青石扳上留下了一片血的脚印,天明来到清风岭下,一百五十里走了九个小时,没有人吭一声,没有人嘆口气,包括小秦那个好哭好闹的孩子。 皮司令在清凤岭下的小山包上举起望远镜。清风岭上雾烟瘴气,天柱山在云彩眼里露出一个脑袋,脑袋上映着朝阳,好象戴了一顶金色的帽子。大悬崖倒有个清哳的面目,几只山鹰从绝壁半腰的洞洞里飞了出来。 斥侯兵一下小山包,拐弯处磁碰见个探头探脑的老乡。 “前边有没有国民党?” 老乡扭头就跑。拐弯处窜出一队国民党兵。一阵激烈的对射之后,清风岭上的机关枪大炮一齐轰鸣起来。支队被阻在清风岭下,头上的枪炮越来越凶。 皮司令放下望远镜:“狗日的是在这里等我们,还是比我们早到一步?” 王诚汉说:“看样子早来啦!” 皮定均说:“这一回叫他等上了。” 王诚汉问:“怎么打?” 皮定均笑着说:“你王诚汉的屁股也可以沾沾地嘛!叫他先干着,咱们看看再说。” 敌人打的很兇,但是没有目标。 王诚汉说:“我们在山下打了一梭子,他在山上就打那么多,真不够意思。” 皮定均说,“我要有那么多子弹,我也打。” 王诚汉说:“有,你也不捨得。” 皮定均大声说:“怎么不捨得?你给我打,从正面紧紧抓住他们,攻!做个样子叫狗日的看看!” 王诚汉指挥着部队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正面佯攻。 皮司令的目光从清风岭移向站在他后边的特务连。这时,小秦抱着小孩象英雄一样站在队列里,她那种自豪和骄傲的劲头,好象了不起的有功之臣,走进了凯旋门;她那蛮不在乎,眼角对什么困难撒都不想撒的神气,似乎向人们宣告,她小秦抱来的并不仅是一个孩子,而是连队的希望,连队的胜利。这个连,就是她抱着孩子带过来的。毫无疑问,她这种情绪,皮司令一眼就看了个差不多,而皮司令对她这种劲头,似乎还满意。因为他微微地笑了。平常在战场上,他是不笑的。 第35页 这—笑,使小秦更加得意。皮司令问她:“你来啦!” 小秦说:“那当然来啦!” 皮司令严肃地说:“把孩子抱下去!” 小秦受不了这种严肃的声音,她正要说什么,皮定均很威严地命令道:“抱下去!” 小秦低着头走出队列。 皮定均用同样的声音喊道:“白云才!” 白云才:“到!” 皮定均指看天柱山:“你们从天柱山下那片树林里迂迴到清风岭上,打击敌人的左侧后,动作要隐蔽,打的要狠;我在正面给你牵住牛鼻子。” 白云才说:“是!”转身命令连队:“出发!” 他们出发了。指导员何广德走在前边,他第一个扔下手中的棍子,后边的战士—个接着一个,扔了一根又一根。特务连走过去了,在皮定均面前留下了一堆木棍, 这是一个古老的树林,松针都是墨绿苍老的颜色。参天大树生长在嶙峋巉岩之间,长在怪石叠立之中,林坡陡的象墙壁。一层又软又厚的落叶层,垫在脚底下,叫你用不上力,吃不上劲,往上攀登着非常困难。 特务连的战士,人拉人,人拉着树,扯出一条人绳,缠绕在荆棘林、灌木丛里,一步一步爬着向高山攀登。在奇峻的悬崖前,低处架云梯,高处用裹腿往上吊。衣服挂成一条条布,脸上手上脚腿上,都成了血布淋淋!脚蹬过的石头,手抓过的树枝,上边都印下了斑斑血痕!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没有人命令,没有人叫苦。心心相印,通体一致,整个连队往上扑。战士们彼此的合作几乎达到手足协同的程度。在这里,好象语言的作用不大,一切部靠心的共鸣和意志的一致,还有思想的高度集中。 站在清风岭前边山包上的人,看着特务连进了松树林,就再也看不到他俩的影子,听不到他们的声息了。 时间在静静的流逝。 王诚汉的正面佯攻,开始还虚张声势一番,又是吹冲锋号,又是吶喊,渐渐地敌人看出来你并不敢强攻,他变的越来越嚣张了,打一阵,骂一阵。骂的非常难听: “八路羔子,爬上未呵!老子等你吶!” “有种的朝前攻,退回去的都是小杂种!” “喂,照乎着,炮弹下去了!” “喂,小心点,机枪点名喽!” 支队的战士们没有打过软仗,也受不了这种窝囊气。连长光叫瞎咋唬,不叫打冲锋,又捨不得拿着子弹上,正面的进攻越来越没有劲头。有人埋怨说:“早知道来受气,我还不採来哩!”有人问:“上头到底啥意图?”有人说:“这个仗打的熊!”有人说:“这一夜跑的跟孙子一样,跑到这里下了一个软蛋!” 当指挥员的最怕战士出情绪,一出情绪,仗就打不灵。连里开始还说上边有意图,闹腾了一阵子,对上边的意图有了怀疑,连长问营长,营长问团长,转身就问到皮司令的耳朵边上。 皮司令不答话,别人都沉不住气了。 方升普说:“特务连,怎么搞的?” 何明说:“再派个连上去!” 王诚汉说:“我正面攻上去。” 徐政委说:“伤亡太大。” 几个人都看皮司令。皮司令光看那座恶树林。 “老皮,怎么办?”几个人同时问。 皮定均低头看了看特务连留下的一堆棍。他拾一根在手里,捏着,看着。他心里对自己说: “一个指挥员不相信自己的部队,他就不要指挥这个部队。” 他又说:“战士不相信你,他就不会听你。” 他的眼里,烂脚、棍子、鲜血、消瘦的脸,混成一副动乱的景象,流着,跳动着。 突然一声吶喊震动了皮定均,他举起望远镜,看见清风岭上,特务连在敌人的侧后发起了进攻,机枪有节奏的响声配合着手榴弹的爆炸声,还有震撼人心的杀声。 敌人慌乱了。山上的往山下滚,山下的往山上爬。正面进攻的几十把冲锋号,响的山摇地动,这下子可把心里的窝囊气一古脑儿倒了出来。 在冲锋的路上,有人喊着: “伙计,这不是个软蛋!” “硬着哪,硬哩捏不动!” 三十分钟后,战斗结束,支队登上了清风岭。岭上岭下到处是敌人的尸体,弹药堆,还有成群的俘虏兵。那些俘虏兵坐在山头上,看着自己的战胜者川流不息从面前走过去,惊的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样的队伍呵,柱着棍子,抱着孩子,衣服烂成了条条,手上脚上尽是血污。还有女的,而且笑着、唱着……。皮司令率领部队下了清风岭,来到郫河岸边的磨子潭,天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郫河里正发着山洪,入夜之后,河水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磨子潭有个伪乡公所,天黑前已经被先遣队搞掉。二十多个乡丁的长短枪,平常宝贝的象命根子一样,现在还不如一根扁担,因为枪拴全被朱黑子带走了。伪乡长象条肥¥一样,被捆住手脚,扔在屋里,滚在地下不住地打哼哼。先遗队留下几个战士悠闲边坐在门口,等着给支队报信。 皮定均来到磨子潭以后,知道周围的敌人还没有赶到,磨子潭的地形还比较有利,他同支队几位领导同志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三团派一个营涉渡郫河去占领对岸的虎口山。新成立未久的工兵排负责在郫河上架桥。其余各团都留在磨子潭附近休息。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部队急行军一百五十里,攻占了清风岭,一天一夜啃了几口干粮,多数人连干粮也没有吃到嘴里,大家都太饿,太累,如果虎口山上有敌人,这天晚上还有一仗,既然那里没有情况,飢饿和劳累都无法再忍受了。一说休息,各连战士都欢天喜地安排宿营去了。 第36页 三团把占领虎口山的任务交给了一营,一营长郭连是大别山麻城人,他这个营的战士大部分都是那一带人。郭连是个吊儿郎当的傢伙,教导员当了病号,这个营四五百人,就靠他这一个人在那里瞎折腾。此人脾气很倔,打仗很勇敢,不着重政治,说话非常随便,浑身上下部带着蛮不在乎的样子。他同各连长的关系,是互相骂的关系,他们开口合口都骂娘,骂娘成了口头语,如果不骂娘,说了句干净话,大家反而觉得有点外气。徐政委说:“这个人不行。”整过他好几次风,皮司令说:“这人打仗还行。”但是,他从来不把他往关键地方使用。 三团这一回派他渡河,他心里很高兴: “妈那屁,老子还有用呵。” 但是,他对团长并不是这个态度,他胡搅蛮缠吵了半天,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既不提要求,也不讲困难,光在那里骂大街,说人家都抱着卵子睡个安稳觉。团长烦了,想把他打发走,对他说:“你立即过河,我马上也去。”这样,他才带着部队涉渡郫河,上了虎口山。虎口山是个八字形。左边山坡上有个小村庄,山脚下有个大村子。郭连不管三七二十一,派一个连上山去住,他带两个连住在山下边。 “妈那屁你么事不去?”这是连长对营长说的话。 “别胡鸟扯,你*妈那屁老实点。”这是营长对连长说的话。 连长并不是不去,他只是想在这里同营长纠缠一会儿,实际上连队已经上了山。他吵着问周围的敌情,郭连说: “你去睡吧,老子磕睡的不能行。团长马上就过来。管他*妈那屁那么多事于么事?有情况,老子要通知你!” 连长上了山。 这天晚上,郭连这个营山上山下都瘫成了一堆泥。他们只管放心大胆的睡觉,把警戒推给了团长,而团长并没有过河来。 吃了饭,郭连和他的通讯员一人拉个大簸萝当床,就地伸展两条腿,睡的很香。屋中间点了一盏晃晃忽忽的小油灯。油灯散出昏黄的光。 离村子一里地有个家庙,乡公所设在里头。头天晚上顾敬之曾在那里住过。磨子潭乡公所被儿路军先遣队收拾之后,这个乡公所的人也窜的象免子一样,连顾半县顾敬之先生也爬在山问草窝里不敢动一动。 这天晚上,他们听见村子里有点动静,正准备逃走,有人送信上来,说:“这一股八路军不是来捉顾先生的,他们吃了饭就睡觉,现在,全睡死了。” 顾敬之坐在石头上纳闷:“共产党又玩的什么计策?你去一撩拨,他跳起来把你抓住?不会吧!他来不及还手,我就把他搁那里啦。” 顾敬之是按照他在农村抓人办案的手段设想战争的。他那些县团区队和乡、保里的爪牙,平常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欺侮个老百姓,都是能手。搁到真正的战斗上,小接触还能抵挡一阵,要打大仗,都有点胆怯。况且,高仁书一个团守清风岭,还被皮定均一冲而过,几个乡公所连连失事之后,他们看见中央军也有点害怕,总怕是化了妆的八路。顾敬之已经弄的六神无主,胆子早已吓破,尽管手下的人都说眼前是块肥肉,心里很想吃,但谁也不敢动手,只怕吃到嘴里烫烂了舌头。 有人对他说:“听说天黑时候,松子口来了一个团,去把这个团叫来。” 顾敬之说:“别去,别去,可能是八路。” 一群狗腿子商量着派个人去人偷偷看看。三十里路嘛,如果是中央军,天明前就能赶来,如果不是,咱是本地老百姓的打扮,谁的脸上也没有刻着字,即使叫八路捉住,也没有妨碍。跟前这块肥肉不吃实在可惜,狗腿子们认为能捞到一支步枪,值一百多块现大洋,一旦捂住这一群八路,少说一个人也能弄三五百块。越说劲头越大,于是派两个人空手去松子口送信,又派几个人悄悄下山进了村。 进村的两个人把衣服脱的光光的,光穿个短裤头。他们认为这样子就可以解除哨兵的怀疑,哨兵一看就知道他们没有携带武器。到了村口,哨兵问清他们是天黑时候跑出去的本村老百姓,果然对这种赤肚熘猴的人,不很介意。他们正想熘进行村去,哨兵却叫他俩蹲在旁边不准动,等到天明才能进村。 两个人抱着膀子蹲在一棵大树下,心里想虽然没有遇到大的危险,但是,捞不到一点油水,毕竟是个损失。他们想找话跟哨兵攀谈,哨兵不理他们,并且威胁说;“老实呆着,乱动就揍!” 这些为虎作伥人,没有老虎在这里,一时也作不了伥。心里不免慌乱起来。山区夏夜,又是阴风习习,光着屁殷缩做一团,越来越觉得里外都是冷。连着打了几个寒战。满嘴牙齿止不住碰的打打响,抖抖索索,显出怪可怜的样子。 如果这天晚上,郭连把全营所处的地位,所担负的警戒任务都告诉战士,那么,这个哨兵的警惕心就不会动摇,他就不会被两条狗腿的熊样子感动。现在,他觉得抓两个光屁股汉,没有十分必要,何必叫这些对革命毫无认识的人受苦呢? “冷吗?” “冷的不行。” “回家去吧!” “谢谢长官!” 哨兵听见这种洋腔怪调很不舒服,他想叫他们回来,转眼已不见两人的踪影,也只好作罢了。 第37页 两条狗腿窜进村子,几乎把战士们住的地方察看了一追。他们来到郭连住的屋里,郭连睁开眼看了看,轻声骂着:“妈那屁不医觉,干么事!”翻个身,他又睡着了。两条狗腿上去吹灭小油灯,一个箭步跳出来,在门口伏了很久,看看没有动静,才放心大胆走去。 郭连这个营的三个连队,山上的一个同山下的两个连,摆了个犄角形势,这倒不是他的指点,乃是连队根据习惯,自然住下来的。这个犄角给敌人造成了很大困难,他只能偷袭山上那个连队。没有把山上的搞掉,他可能遭到自上而下的打击。高仁书那个团赶来之后,他们打算偷偷地搞,尽量不要惊动皮定均。等到堵住老虎嘴,镕河对岸就是他的葬身之地,那时他再想退回清风岭,是绝对不可能的。 皮定均同何明两个人通夜没有睡,他们在河边指挥着工兵架桥。一来没有架桥物资,二来技术不过硬,工兵排战士的唯一本事是水性好。他们从村子找来了粗铁丝和绳子,想隔河拉起来,把门板托住,搞一个潜在水面的浮桥。战士们带着铁丝过了河,拉一次,被洪水沖断一次,再拉再被洪水沖拉住铁丝后上门板,一上门板,阻力加大了,一下子断了铁丝又沖走了门板。急的皮定均两只眼直冒火星子。派人去找船,上下跑十几里,只搞来一只小划子,一般渡不了十个人。 皮定均同何明急的团团转,忽然看见三团长立在旁边。三团长派郭连渡河以后(那时水还比较小,很容易就涉过去了),因为心里不踏实,睡了一觉惊醒起来,他想看看桥架的怎么样,准备再带一个连提早实过去。 皮定均一见他就问:”谁在河那边!” 他说:“郭连。” 皮定均发了火:“你派了一个好人!” 何明连声说:“不行,不行!” 三团长说:“我带个连马上过去。” 皮定均很了解他的下级指挥员,他的机灵同高度警惕性,曾经多次使他从一点点不放心之处出发,下了当机立断的命令,使全军闯过了一道道险关。这一回又是这样,由于人知道郭连吊儿郎当,怕他的警戒有所失误,造成支队的被动,立即下令全体集合,紧急出发,准备涉渡。 几分钟后,王诚汉那个团已经集合在河滩上,三团长带一个连队,找个河面宽阔的地方,扑进了汹涌的激流。这大概是早晨三点钟的样子,阴沉沉的天,开始飘着蒙蒙的细雨。突然,山那边炮声响起,一颗桔红色的迫击炮弹带着飞啸声,落在河滩上,在离人二十米远的地方炸开了花! 小划子载着女同志和小秦的孩子,箭一般驶过了汹涌的河面。 皮、徐支队遇到了严重危机。但这个危机是假的。 在这里我要做一点分析。 高仁书这个老兵痞,碰上马德禄这位能不够,两个人空有一肚子两肋巴消灭皮定均的决心,可惜志大才疏没有真本事。国民党部队里确实有几员能打的战将,但不是高仁书,也不是马德禄。事隔二年之后,高、马两个人进了解放军的俘虏营,再过一年,那些名将也来了,他们在俘虏营里说起战场往事,都是彼此彼此。有人劝我说,要把敌手写的高强,才显出我方的伟大,诚然这个道理是不错的。但是我偏偏遇上了这两位窝囊废,那该怎么办呢?我的故事,虽然有点小虚构,但基本上真实,如果硬给两个丑八怪,擦个粉脸蛋,也未必就美丽,况且,高、马这两个人现在都还生活在中国的土地上,他们看了这篇故事,说我歪曲了他们本来非常无能的形象,我该怎么答覆呢?因此,我在这里只能对他们的真才实学,作一点实事求是的分析。 马德禄出主意同顾敬之来一个伪顽结合,“买来贵”(外地来的都是好货)加上地头蛇,共同对付胆敢进入清区的皮、徐支队这本来是一条有才学的妙计。既然实行这个计策,就不要在顾敬之先生身上使苦肉计,说出“严惩不贷”那些话,结果丢了李有义,吓的顾半县不敢照面,布满清区的耳朵和眼睛,被朱黑子戳瞎弄聋了四、五个,就通通地自己把自己捂了起来,使马德禄的赌注一开宝,就输了个精打光,这是多么地霉气! 既然霉了这一头,马德禄就应该死了这份苦心,把全军的人马摆开,派出侦探,搞清情况,干个你死我活。不,他却犹犹豫豫,天天等着李有义给他报告使他能一马成功的消息。结果,李有义和顾敬之都不见,马德程的雄心丢了一半,好象脚踏车未出门就跑了气。 正在这时候,他们突然发现皮定均从地下钻出来,要打清风岭,而且整个上午都没有攻上来一步,军部出观了一片欢腾,高仁书和马德禄的衣袖都挽了起来,趴在地图上,眼睛睁的跟牛蛋一样,连鼻孔都忽哧磕忽哧出气粗起来了。马德禄又是增兵清风岭,叫唤着:“固守,固守!”又是调动大部队前去围歼,高喊着:“要快,要快!”高仁书颇有信心地向国民党统帅部报告说:“我只要发现他,他就别想跑!” 皮定均在清风蛤上,发动攻击到解决战斗,只用了三十分钟,这对高仁书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大话刚刚说出去,跟着就得往回收,太丢人现眼了。军部的一片欢腾变成一片沉默,马德禄挖空心思,想对清风岭失利作出一个能够保住面子的解释,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恰当的说法。。 第38页 夜里住在松子口这个团,本来既是奉命把守虎口山的。半路上听说清风岭失利,皮定均已经杀了过来,他们怕晚上行军不吉利,于是天黑就宿了营。宿营不久,就接到紧急占据虎口山的命令。顾敬之的两条狗腿去送信,走到半路就遇着这个团。当他们赶到虎口山时,大概是清晨三点钟。夏天夜短,再有一个小时,天就明了。 灰心丧气的高仁书,在这里又是一个败着。如果他有丢了这一招还有下一招的本事,他把这个团用好,也能给皮定均造成真正的危机。但他并没有这么做,马德禄只是催促这个团赶快行动,目标就是虎口山,往下就不具体了。 一群狗腿子围着这们团长,倒是把虎口山上的战斗任务讲的很具体,如何偷偷地摸进去,如何就窝捉鳖,如何把枪枝弄到手,一桿枪值一百多块现大洋,如何的发财,如何的如何……等等。说了个天花乱坠。 一个团去摸一个睡熟了的营,这位团长谈不济地笑了笑:“稀松!”他比较有远见,他先派一部分人上去压住了山项。但他却没有派重兵堵住那个虎口。如果他的注意力不放在模枪上,而是放在堵口上,皮定均的危险就会变的十分严重,即使不遭受全军覆没,也会弄成两半截子,落个溃不成军。果真那样,以后的发展就会是另一种情景了。 我说这段话的目的,都在于说明不是我在这里故弄玄虚,实在是高、马两个人腐朽无能。国民党反动派在发动反革命内战时,大概处处都带着这种特性。 这天晚上,将近三点钟的时候,哨兵跑来叫醒了郭连,说:“外边有敌人!” 郭连从簸箩里滚地而起,“妈那屁,给我沖!” 丧失警惕的郭连,带的是训练有素的部队,皮定均规定夜里一个连的紧急集合不准超过五分钟,郭连把身边一连人集合起来只用了三分钟。战士们听到通知,不是急忙起身,而是一蹦,一蹦就窜出了屋,出屋就站成了队。 郭连命令道:“一二排往由上沖。三排去两个班接应二连,留个班跟我在后边打掩护!” 就是在这个时候,山顶上的国民党兵听见山下河那边有人声。那时风雨渐渐大了,河里流水的响声又很大,是不是有人,也弄不大清,管他呢,先弄一炮试试!这就是落到河滩里的那颗炮弹。感谢这颗炮弹,给皮定均捎了个凶信,使郭连发起了勐烈的冲锋,三团长带过河一个连,也开始在背山坡向上攻。 这一仗打的又凶又勐!国民党一个团把郭连这个营当成了睡美人,他们正打算捺住窝子掏麻雀,突然钻出来一群老虎娃子,一排排手榴弹在前边开路,后边端着机关枪冲锋,可怕的是机关枪并不横扫竖扫,发现你才点着名打打打响。郭连的三个连队在一面坡的上下,互为犄角之势,开始是往中间靠,后来变成往三面沖。三团长带着一连人冲上山头,赶走敌军一个班之后,这面坡上的战斗,出现了泰山压顶之势。战士们拐头又杀了回来。 郭连掩护同志们冲上山坡之后,被近百个敌人围在山脚下。一个班大部分牺牲了,所有的手榴弹、子弹全都打光了。郭连端着刺刀,一连戳翻了五个,刺刀也弯了,他大叫了一声:“妈那屁,老子手里没傢伙啦!”受了重伤躺在边上不能动的几个战士,在地上爬着,摸着,从一片血肉模煳里,捡出三个手榴弹扔给了他,他把三个手榴弹捆在一起掂着,躲在一片大石头堆里。敌人的子弹在石头上进出一片眼花撩乱的金星,子弹和石片象暴雨一样,落在他的身上。 三团长带着部队压下山来,敌人正在溃退,但是仗打不成了。一营的战士到处哭着喊:“郭营长!” “郭营长,你在哪里!” “郭营长,你怎么不吭声!” 这个嘹亮的唿喊声,唿的群山尽都有了回声,却听不见郭连答应。 郭连找到了,他躺在大石头后边,浑身都成了血窟窿。三颗手榴弹抱在他的怀里,手指上挎着拉绳,他没有来得及拉响,就献出了生命。 后来,一营把老营长留下的弯刺刀,老是扛在全营的最前边,那是一营的战旗,也是一营的光荣。 支队全部涉渡过来了。 皮定均、郭林祥、方升普、何明、王诚汉和三团长,在郭连的身边敬了军礼。他们几个动手,葬了郭连的尸体,又带着部队前进了。 这天,皮定均不吃饭,不说话,一直同一营走在一起。三团长来找他,他严厉地质问道: “你不了解他?” 三团长说;“了解!” 皮定均狠狠地说:“既然了解,就不该这样使用他!” 第十二章布口袋 李有义被朱黑子抓在手里,跟着先遗队跑了几天,他看朱黑子为人蛮痛快。先遣队有时以国民党军队的面目出现,李有义咋咋唬唬地,言语行动,确实是个地道的国民党军官。有一回在个集市上,他为一点小事乒哩乓啦揍了老乡几个耳刮子,事后朱黑子批评他,他说:“我这么一揍,就再没有人怀疑咱是八路啦!”每逢这种场合,他真是如鱼得水,纵横自如,整个先遣队的同志都不如他。就连穿着美式军装的朱黑子,有时也不免在街面上露出他那相当强烈的群众观点,为穷苦百姓说上几句公道话。每到这种场合,李有义就暗暗给朱黑子打招唿,悄悄对他说:“错啦,不兴这!”先遣队有时不化装,处处按八路军的规矩办事,到处宣传群众,讲究纪律。大家做起来一丝不苟,相当认真,李有义虽然做不来,但他从旁边冷眼相观,也不能完全不受影响,不受感动,至少这个婶子大娘,开始喊的涩巴巴,现在已喊的出较顺口。当然,他还是最喜欢穿了美式军装出去鬼混。当正面人物他总觉得别扭。清风岭这一仗打了来,支队出了虎口山,李有义硬着脖子一声高一声低,对朱黑子说: 第39页 “佩服!佩服!不佩服不中!我这回是伏伏在地。朱大哥,我得弃暗投明,你得收留我,叫我给你牵马坠镫!谁再有二心,谁是吃屎狗。昨着?你不信,我把心掏出来叫你看看?咱弟兄又不是外人,同生死好几回,这还不算考验?”考验!李有义嘴里有了新名词。 先遣队党支部研究。决定叫他带两个同志出去独立执行一次任务,大不了就是一去不回头,走了姓李的,也不是什么大损失。 朱黑子给他交了任务。他摔着手:“枪哩?” 朱黑子说:“到哪里不能借一根。” 李有义说:“我空着手去?” 朱黑子笑着:“回来就不空啦!” “妥啦,你老哥算看得起我,没说的!我的命算卖给你啦!” 李有义说过这一派话,摆摆手,带着两个同志出发了。 一天一夜之后,在约定的地方,李有义真的回来啦。肩头挂了一根三把盒子,还带着蓝电光。问他:“在哪里搞的?”他说:“弄把手枪还不是手到擒来。日他妈,三把,口老紧呀。” 随他去的人说,为这根枪,在伪区公所揍死一个人。李有义说:“你不要瞎说呵,他不是好人。” 过了清风岭,路上不断听群众传说八路要来了,国民党的大部队没有部署新的堵击战,却纷纷向东撤.朱黑子带着先遣队在虎口山以外近百里地面,昼伏夜出,活动了几个地方,急切摸不清敌军的企图。这时,支队正焦急地等着朱黑子的情报,下步如何东进争需作出明确的决定。 李有义带回来一句不甚明了的话,说他在路边听两个当宫的说打埋伏如何如何,朱黑子听了这三个字,不由得心头一亮,好象它正是对国民党军后撤的一种解释。国民党把大批阻击部队撤到大别山东侧,在支队东出的口子上设下了埋伏……。他立即把自己的想法派人告诉了皮司令。 支队涉渡郫河、出了虎口山,整个样子都变了。自从长途奔袭清风岭以来,一路冲杀,皮定均还没有顾得上回头望一望身后边的部队。虎口山外,他立在路边一棵大树下,看自己的战士川流不息地走过去。他被惊住了。 他没有想到在几个日夜之间,战士们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的脸都焦黄干瘦,眼睛都陷到深眼窝里去了。头髮那么长。衣服烂的不成片。很多人柱着棍子,瘸着脚,两只烂脚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包的象个布棒槌,手臂上,脸上,腿上,到处都是挂破的血布淋。他们不象个部队,象是个苦难奔走的人群。 看着自己的战士,皮定均被深深的感动了,他眼里涌满了激动的泪水。他把脸转了过去,他从一片泪影的模煳里,看着远方的山岗。 走过的战士们说: “他怎么啦?” “他累啦。” “不。他好象在哭。” 特务连在路边停了脚步,白云才、何广德、仓珍、小秦、王祥尽都围了上去。大家看着张矛、缸娃和老八子,他们三个呆在那里,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皮定均显然发觉有人来在他的身后,他想转过身子来。转身前他先用手帕擦自己的眼泪。但他的手帕一捂上去,就再也拿不下来了。 大个子王祥原是个粗壮的人,这时瘦成了干架子。他平常说话瓮声瓮气,名词上没有什么讲究,这个人象大炮筒子一样,直通通的,这头看那头,连根来复线也没有。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他走到皮定均的背后,突然扭怩起来,一脸温柔的表情,捏着喉咙眼,说出很细的声音来。他站在皮定均后边,说, “司令员,你累啦,你不愿骑马,来吧,让王祥背着你!” 皮定均陡然转过身来,含着两眼热泪,在笑。 大家都在笑,也都哭了。 皮定均说:“你们累了。” 大家说:“不累。” 白元宏问:“离解放区还有多远?” 皮定均答道:“还有近千里。” 他说着,从小秦手里接过孩子看了看,又交给了她。这时,同志们一瘸一瘸地走到队伍中去了。 缸娃举起水壶,对皮定均说:“喝一口吧,热的。” 皮定均喝了水,对缸娃说:“你今天还骑马,骑着马才能不掉队。” 缸娃从干娘袋里掏出来一个骯脏的饭糰子,撅着嘴说:“就这一个啦,留给你的。” 皮定均笑着让他把饭糰子收起来。 张矛指着缸挂对皮定均说:“他是个笨蛋!两副马掌子都叫他背丢了。” 缸娃又惭愧又痛苦,他低头说:“马蹄子流血啦,老八子说,菊花青不会跟我们在一起啦。” 这时,何明骑着马从前边拐回来,向皮定均报告了先遣队送来的情报,说敌人的布袋口就张在四十里远处,问他怎么办? 皮定均匆匆赶向前去。 国民党统帅都的战报有两个显着特点,一个是敌情都有所夸大,一个是战果都比辉煌。虎口山战斗到了这些老爷手里,就成了这个样子:“击贵共军一个团,击毙团长一名。共军残余正狼狈溃逃。”对狼狈溃逃的真实含意,国民党上下有个心照不宣的共同理解,都知道皮定均仍然是个危险人物。对他张着布袋口,并不是等着捡破烂。 第40页 灰心丧气的高仁书没有料到失魂落魂的顾敬之,在虎口山给他捞回这么大面子,连上峰都说这一仗他打的相当果断和机智。高仁书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还可以,中原战役发展到今天,我高仁书出生入死,在大别山上兜了好几个圈子,虽然没有抓住皮定均,可也没有被皮定均咬住。想到这一点,高仁书觉得自己未必就丢了人。虎口山打的就是好,他渐渐又有点牛气! 只要高仁书能够稳住神,马德禄对一切都能做出对自己有利的解释。别人一谈顾敬之有功,他立即笑笑说:“兄弟对他早有看法。”有人夸奖他进剿清区的雄才大略,他谦虚地说:“原来的计划太大,看来还是虎口山的打得比较好,一仗消灭一个团,有三两个虎口山,皮完均也就差不多了。” 顾敬之神采奕奕,满面春风,成了军部的一等客人。此人被认为曾经跟皮定均真枪实刀干过两下子,据说打虎口山时,他同姓皮的相离只不过几百米。顾敬之现在看透了军部的西洋镜,他们都能摆个虚架子充人物,我顾敬之怎么不能跟着露露脸? 虎口山一仗,大家都得了好处。原来都说李有义投降了共军,现在,又传出消息说:“李队长确实为党国尽了忠。”总火,这一仗使这几个宝贝蛋儿的脸上都抹了彩。 部署了埋伏之后,高仁书象在地里支起鹌鹑网,躲在一边瞧着鹌鹑怎样往网上碰一样,又神秘,又激动! 高仁书大声说:“我要把他装在口袋里背走!” 马德禄说:“这一回十拿九稳。” 参谋报告说:“共军正向我埋伏圈前进!” 顾敬之在一边作了个小解释:“他只有这一条路!” 高仁书兴奋过了头,他竟然高叫道:“没有我的命令,谁敢打枪惊跑了共军,我抢毙他!”战场上说这种话并不是放屁,说毙就毙的事不是没有过。这个命令的作用很大,埋伏在阵地上的国民党兵,尽管架好了机枪,抬高了炮口,却没有人敢于放一枪。整个阵地上鸦雀无声,光能看到酷热的太阳光在大地上冒烟。 高仁书下这道命令,有个想法。他想让皮定均的部队、至少是大部,进了口袋以后,他再束住袋口,原封不动把皮、徐支队兜走。他认为从共军大胆前进的模样判断,皮定均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个布袋口。国民党军的几十架望远镜监视着。他们看到皮定均钻布口袋已经确凿无疑,前头部队,已经同诱兵接触,诱兵在撤退,皮定均跟进来了。 这时,高仁书骂了几位团长,说他们沉不住气。而且重复了他的命令,还是说“谁惊跑了共军,我枪毙谁!” 皮定均的前卫同高仁书的诱兵,打的天昏地暗,一团团滚动的烟尘,遮断了人们的视线。就在这一片烟尘的掩护下,皮定均的前卫团突然由向东改为向北,成九十度直角,跑步飞出了布袋口。跑出十里之后,这个前卫团已经变成了后卫。因为其他两个团早已改变了行军路线。 高仁书大发雷霆,发出了紧急追击的命令。要让那些守株待免的傢伙,思想转过弯子,开始走出阵地,展开追击,至少得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对皮定均的前卫团来说,意味着走出了十一华里。走过这段路,子弹已经撵他不上,人的两条腿更不行。 这一回,高仁书的追击,有相当的声势。马德禄认为,皮定均行将就擒的时候熘了号,部队一定非常狼狈,追!追!皮定均只能挨打,再没有还手之力。 黄昏时侯,他仍追到毛坦厂。一团凄凉掺谈的景象把高、马两个吓住了: 到处扔的都是背包、棉絮、衣物、行李、炊事担子、公文箱、洗脸盆……。 几堆燃烧过的军用电线还冒着青烟,散发出橡皮的焦臭气。一团团绕文件的纸灰,在晚风里滚来滚去。 几匹四只蹄子流血的战马,卧在夕阳影里,用无力的眼睛看着两位疑惧不前的国民党人。 高仁书走到战马的身边;仔细看了看,战马的蹄子哆嗦一下,它似乎想站起来走掉,但它没有能够站起来。它的眼睛木呆呆地望着高仁书,好象是问这位军长:“怎么样,你打算干什么?” 马德禄问道:“这是溃散?” 高仁书纠正说:“不。这已经是覆灭了。” 顾敬之的判断是:“诡计!” 然后他们向一所小学校走去。小学的旗杆上,飘着一张红绸子被面。它象一面旗帜一样,在晚风里飘扬。旗杆下是一堆散乱的棉絮。 军部在小学教室里舖开了摊子。收发报机在紧张的工作。报话机的唿唤声此起彼伏。不大一会儿,电话线就架了好几条。马德禄得到的最新报告,是皮定均在附近几个村里,扔下许多东西,报告说,除了没有扔下 伤病员和武器弹药之外,别的什么都有。池塘里飘着几十个搪瓷洗脸盆。非常漂亮的俄国毯子,撕成了碎条条。很多背包和马褡 子完整地放在大路上。 皮定均留下一个谜,仓皇走掉了。 皮、徐支队在高仁书的鼻子尖上虚晃了一枪,然后来了个金蝉脱壳,扔下蝉衣,知了一声,从大别山上跃进了院中平原,这是篇杰作,这是一篇令人回味的小品。在军事艺术上是一颗璀璨的明珠。皮定均用这个精巧的动作,把高仁书捺进喜、惊、忧这三种情绪里,蹂躏的不象个样子。如果我们在这里稍事盘桓,大概不算是多余之笔。 第41页 出了虎口山,皮定均看见他的部队,事实上已经拉不动了。战士的烂脚每前进一步都要忍受切肤之痛,支队领导们的心也都疼的难过。作为一个指挥员,他必须为战士的每一步路作出精确的计算,也就是说,他必须保证战士不走冤柱路,更不能走错路,战士忍着割心之苦走出的每一步,对夺取胜利都应是必须的,不然的话,他不会绕恕自己,战士也不会宽恕于他。 这支部队不怕牺牲,不怕痛苦,但是必须换来相应的代价。 过去,皮定均对战士手里的子弹,不断作出精确的计算,你手中有几粒,他手中有几粒,谁站在某个战斗岗位上,射几枪,放几炮,才是革命所需要的,多了,过了,这个仗我们可能就打不起。现在,他要计算的不是子弹,而是脚步。所谓脚步,实际上就是战士的痛苦。 皮定均的崇高威信,是他用这种计算法,一步一步建立起来的。我们现在的某些领导,不会计算部属的痛苦,光会计算自己的幸福。因此,他们不能率领大家冲锋陷阵,也不能同大家共享其福。 脚烂了。一天两夜之间,打了两仗,夺下两道关口,行程二百余里。部队确实拉不动了。 但是,敌人的布袋口子张在前边,这同样也是确实的。 怎么办? 有代价的痛苦会变成幸福。 有意识的冒险能化险为夷。 因为怜悯痛苦,结果造成了悲剧,这种事实在太多了。 因为害怕冒险而遭受更大危险的事也不少。 可以说,皮定均带领支队忍下最大的痛苦,全速向布袋口的进军,是哲学的进军。他把战士的脚疼和部队的安全,一鼓劲推到高蜂,然后在高峰上的无限风光中,把痛苦变成幸福,把冒险变成安全。 敢于在矛盾性质转换的边缘上驰骋的人,堪称为大智大勇。 皮定均就是大智大勇。 皮、徐支队象一条蛟龙,从大别山高处的浓云密雾中飞出来,跃身在皖中平原上。这是个新的情况。 在大平原上,眼光和子弹都比山区跑的远。而且,平原是个很难隐藏部队的地方,因为消息传的特别快。 皮定均仍然很乐观。他说;“这个好办,两条腿不停的走,走的他满城风云,叫他捉摸不住,到处都成了八路军!” 方升普说:“腿脚不灵呀我的司令!” 皮定均说:“腿能走肿,还能走消,脚能走烂,还能走的结疤!” 徐林样说:“钢铁烧软才能炼硬!” 何明说:“舍了两条腿,拼啦!” 方升普说;“那好了,下个死决心,走垮这个旧山川!” 徐政委笑了。 皮定均问:“笑什么?” 徐林样谈:“我笑这句话。” 方升普说:‘我说的是老实话。” 徐子荣说:“我不是笑它不好。我觉得这是一句英雄的语言。” 皮定均说:“他本来就是个英雄嘛!” 方升普说:“大不过再走个两万五千里。” 皮定均说:“你不要吹,我看最多只有两千五。” 这几个人,在关键时候,紧紧联着膀子抱成一体,互相支持,互相鼓舞,彼此间心心相印,亲密无间。 这支钢铁洪流进入大平原之后,皖中父老尽都大吃一惊。他们问道: “这是啥队伍,苦成这个样? 第十三章缸娃 部队日夜都在前进中,有时在路边村子里做顿饭,有时在路边啃两口干粮。原地休息就是宿营,坐那里打个盹就是睡眠。部队经过动员之后,没有人叫脚疼,因为大家都认为这是一种革命煅练。更重要的是皮司令、徐政委和全体军政领导干部,都不骑马,他们都走在队列之中。 老八子跟缸娃掉队了。 老八子在前边牵着菊花青,缸娃在后边推着马屁股。菊花青一步也走不动了,它终于躺倒在路上。殷红的血从马蹄子里流出来,菊花青闭了眼睛。老八子跪在那里抱着马头哭。缸挂坐在一边低着头。 大队快过完了。 “八子哥,走吧!” 老八子擦干自己的眼泪,向缸娃伸出一只手。缸娃看着这只手,抓紧自己的干粮袋。 “拿来!” “啥?” “饭糰。” “就这一个啦,司令员还没吃!” “叫你拿过来,你只管拿过来。”‘ 缸娃把饭糰给了老八子。老八子捧在手里餵马吃。这时缸娃哭了,他不是心疼那个饭糰,他从老八子的举动里,看出来菊花青完了。 菊花青吃了饭糰,老八子抚着马头,示意缸挂把皮鞍子卸下来。缸娃卸鞍子,有半边压在马身下拽不出来,菊花青似乎懂了缸娃的意思,它挣扎着想站起来。挣扎了几下,鞍子卸下来了,菊花青又摔倒了。 老八子背着马褡子,马料袋,缸娃背着马具,立在菊花青旁边。他们向菊花育行了军礼,菊花青没有睁眼,它大概什么都不愿看了。 老八子带着缸娃呜呜哭着走了。 菊花青突然抬起头来,朝着老八子的背影,悲掺地嘶叫了一声。 老八子转过丘岭去了。 第42页 战马的悲鸣,在丘岭之间迴荡着,后边的大山引起了悠远的回声。 傍晚,老八子赶上了司令部,司令部停在山岭下的一个小村子里。小村紧靠一条山 路,山路上上部队还在行进。 张矛看见缸娃背着皮鞍子,一肚子火: “两副马掌掌叫你丢了。你为啥不把你丢掉?菊花青完了,你没有马骑,我看早晚也是一个完。” 张矛埋怨着,数落着,缸娃撅着嘴也不敢言声。张矛把一茶缸水在柴火上燎滚以后,伸出一只手向缸娃要饭糰:“拿来!”缸娃扭头看老八子,老八子抱着头躺在干草堆上。 “拿来呀!一号一天没吃饭,这会儿又开会,得叫他吃点东西呀!” 缸娃说:“我不给,他硬要,他把饭糰餵马啦!” “好哇!”张矛火了:“你们丢了菊花青,还搭了我的饭糰……。” 老八子忽然坐起来:“不关缸娃事,你找我!” “你怎么啦,丢下菊花青你就有理啦!”张矛气的瞪着眼。 老八子辩解说:“菊花青跟我们共同战斗了多年。” “那你不能把一号的饭糰给它呀!” “你随便说什么都行,反正我餵了它。一个还太少,我要有一筐两筐,我统统餵了它!” “把你自己也餵了它!” “它不吃!它要吃,我就给它!” “算啦算啦,反正呀,一个缸娃,一个菊花青,这两个你都照顾不好。今天丢了这个,明天再丢那个,后天呀,连你也找不着啦!” “你罗嗦啥?去炊事班看有饭没有,给我弄一碗!” “你人物的不轻!炊事班?炊事班都在那里瞪着眼!吃饭?张口就吃饭,我看你快变成老财啦!” 张矛同老八子在这里打嘴仗,缸娃悄悄熘了出去。他想,无论如何要立一功,在张矛面前威风威风! 缸娃掂着那支跟他一般高的马枪,站在山坡上四处张望,见这小小的山村总共十户八户人家,家家都有同志们进进出出,想来必定没有油水可捞。走到附近的村庄去,可能有吃的可寻,但他一个人又不敢去。缸娃正在那里苦闷,忽然看见对面山林里有一缕蓝色的炊姻升起。他心里暗暗一喜,扛着马枪,翻沟跳涧,拨开草丛;找到一条很细的路,慢慢向树林走去。 待他走到树林旁边,那道炊烟反而看不见了。静静的树林里没有一点声息。缸娃正找不到有姻火的地方,忽然看到一只小狗娃在草丛里蹦蹦跳跳向林中走去。 他跟着狗娃往前走了不远,果然看到一座林间小屋。缸娃放开大步向小屋跑去,不知哪里传来呵的一声,有个三十多岁粗手大脚的女人,挖个小孩子,突然跑过来,在缸娃的前边挤进了茅屋。 进到屋,扑鼻子一股米香。缸娃一只手抱了马枪,一只手摸进干粮带子掏他的饭缸。那位女的眼疾手快,生怕焖在锅里的一碗饭被缸娃抢去,她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拿来一只碗,掀开锅盖子,就往碗里铲。缸娃手里没有铲子,那饭又烫的不好下手,眼看女的把饭铲到碗里,自己睁着眼傻了脸。缸娃看那个女的气势汹汹,估计动员她让出来恐怕不行,灵机勐然一动,趁那女的一不留意,缸娃端过碗来,往自已缸子里一倒,扭头就窜。 那个女的跟着骂了出来。她没有缸娃跑的快,等她骂到村边小河岸上,缸娃已经进屋去了。 缸娃激动的不得了。他拿来一缸子米饭,把张矛惊了一跳:“哪里来的?” 缸娃说:“游击来的。” 张矛说:“你不筒单呀!” 缸娃说:“我送去吧!” 张矛说:“等散了会,我去。” 他们两个在屋里没有听到女人的骂声,民运科的林科长(就是在白雀园操场上丢菸头那个戴眼镜的)听到群众骂街,上前弄清了原因,当场对女的道了歉,然后把缸娃的事汇报给皮定均。 皮定均开完会,听林科长刚说了这件事,缸娃就端着一缸子干饭来了。 皮定均问的好厉害:“哪来的饭?” 缸娃的回答很干脆:“群众贡献的。” 皮定均说:“把这个群众找来!” 缸娃低头偷看林科长,心里说:“准是坏在这傢伙手里。” 皮定均火了:“去呀!” 缸娃扭着身子撅着嘴。 林科长劝他说:“犯了群众纪律,更不该说谎话。承认了错误,以后改过,快对司令员说……。” 缸娃看着皮司令,一笑:“我错了。” 这一笑,皮定均更火了:“你懂不懂群众纪律?你是八路军战士,还起土匪羔子?你抢群众的饭,群众骂的全村人都听见了,你戳这个窟窿,要多少人做工作才能捂住?” 缸娃挨骂回来,嬉皮笑脸地。 张矛问他:“听说你受表扬啦!” 缸娃说:“林科长爱告黑状,以后要小心他!”他得意洋洋地凑在张矛耳朵上说;“骂是骂,饭还是留下啦!” 张矛暗中指指老八子,轻声说:“别叫他听见,这也是个打小报告的……。” 第43页 老八子并没有睡着,他翻个身,说:“缸娃全是你带坏的,你等着吧,饶不了你!” 张矛同缸娃互相眨眨眼,笑笑。 “饭还给群众啦,给你的缸子。”林科长进门来,说着,放下缸子又走了。 缸娃很难过,他拿着空缸子几乎掉下眼泪。整个计划失败了,挨了一顿骂,饭也没有吃到司令员肚里。 张矛批评他:“你他*妈的做事就是好咋唬,悄密点……” 老八子坐起身来,质问张矛:“你这是传的什么经?” 张矛说:“去吧,去跟菊花青过一辈子吧!”说完,笑着同缸娃跑了出去。 特务连驮迫击炮的骡子已经丢了三天。三天来,这门迫击炮是靠外号“王骡子”的大个子王祥和另外两个战士扛的。他们两个抬着炮座,王祥一个人扛着炮筒子。路上,王祥一个人要吃三、四个人的饭,不管稀稠多少,但凡有吃的,同志们都叫王祥吃个够。王祥吃饱了饭,气力大的惊人,扛着大炮筒子,走路还显出蛮轻快的样子。 这天晚上,特务连也没有吃上饭。别人饿一顿,不过有点心慌,扛迫击炮的一顿不吃东西,那百多斤的铁疙瘩就扛不动。部队要出发了,王祥等三个人闷着头坐在那里,不说走,也不说不走。指导员何广德来作了一大篇工作,还是没人吭。他从粮袋子里掏出来两把炒面,舀了三碗水给他们,他们也没有喝。 特务连集合在村边一个土岸的高头。土岸下边是个路口。这时,后卫团已经走过来了。白去才急的团团转。他的连队再不上路就违犯纪律了。何明已经把他的情况,报告了皮司令。徐政委听说后,赶忙来看望王祥等三位战土。徐政委到跟前刚说了一句:“同志们受苦了。”那王祥好象害拍政委再说下去;勐然立起来把炮底盘背在身上,抱了起筒子就要上肩。因为肚子里空虚,劲又使的太勐,他两一黑,顿时有一片金星在眼前闪烁起来,左右踉跄了一下,大家赶紧上前把他扶住。王祥这条粗勐汉子在同志们扶持下,深深嘆了一口气,眼里滚出豆大两颗泪珠。 岸下边路口上传来皮司令热情而愉快的声音:“喂,同志们,扛迫击炮的没吃上饭,扛不动了。谁有吃的,捐给咱一点,多的多给,少的少给。喂,同志们,给咱一把,捐上一口,喂,多的多给……。” 大家看时,见他同张矛在路口上张了个布口袋,正向同志们要饭吃。有人给把豆子,他说:“谢谢!”有人给个饭糰,他说:“谢谢!”还有人到跟前手在袋子里面,翻了好久没有翻出东西来,皮定均说:“没有东西,总算有了个意思,我谢谢!” 看到这种情景,不但特务连很受感动,过路的同志也有人哭出了声音。 仓珍虽是个卫生员,连队的鼓动工作也很有一手。突围以来情况紧急,她的竹板子一向收藏在袋子里,没有拿出来过。这时,她站在皮司令身边,那小竹板突然叭叭地响了起来。过路的战士听她说的很有劲,其实她也是特务连里没吃饭的人。仓珍念道: “同志们,听我言, 小竹板路上又出现。 今天不说别的事, 单说咱们的司令员。” 皮定均招手叫她:“来来来,我们玩节目搞募捐。” 仓珍接着念道: “小竹扳,搞募捐,根本就是巧要饭。 给的多,给的少, 多少都是个大支援。 一把豆,一口饭, 阶级情谊可不浅。 嗨,都来看, 后这来了咱二团。 二团团长本姓钟, 生来就是个山药蛋。(团长用手捣捣她) 二团战士跟着走, 团长走在最前边。 参谋长,你别笑, 您家孩子要撤尿。(战士们笑声,掌声) 孩子哭,老婆闹, 都说你这个爸爸太糟糕。”(欢笑声) 皮定均在一边说:“他忙的很,你还挖苦他!” 仓珍接着念道, “说挖苦,就挖苦,王团长穿着破衣服。” 王团长一边走,一边笑着说:“你们来缝一缝嘛。” 仓珍念道: “团长说话不沾边, 战士听了有意见。” 王团长走过去了,扭回头说:“啊,她好厉害!” 皮定均说;“你今天才知道吗?死官僚!” 仓珍接着念道: “死官僚,活官僚, 加到一起不得了。” 皮定均说;“小仓珍,你怎么不跟我配合”。 仓珍念道: “皮司令,你没看, 前头走了特务连。 王祥扛着大炮筒, 连长背着大炮盘。” 战士们欢唿着:“好哇,再来一段!再来一段要不要?” 热烈的应声:“要!” 指导员“哌叽哌叽”带头鼓起掌来。 热烈的掌声。 募捐的落在后边,扛迫击炮的早走了。后来,皮司令派张矛送来小半袋各种各样的干粮,别人都说吃不下去。王祥不管那一套,他走着,吃着。吃的很痛快。 第44页 这一天,特务连里多了一个人,这就是缸娃。缸娃走在指导员旁边,极力想装出一个老战士的模样,脸上带着蛮不在乎的表情。 何广德指导员问他:“下连队了?” 缸娃回答的很神气:“来关禁闭啦。” 何广德又问。“啥问题?” 缸娃笑笑:“小意思,犯点纪律。” 何广德说:“我也犯过,但不是小问题。” 缸娃对这句话很有兴趣,赶着问:“你怎么犯的?” 何广德说:“我不小心,把玻璃渣倒进稻田里。这会扎破老乡的脚。” 缸娃问:“扎破没有?” 何广德说.”扎破损失就大了。一倒进去就发现改正了。” 缸娃感到有点沉重:“我已经弄成损失啦。” 仓珍在一边笑。笑的缸娃很不自在。仓珍说快板回来,一直很得意。缸娃认为她是笑话他犯了错误,其实,仓珍不过是对缸娃下连队有点满意,对他的错误,仓珍根本没有放在心里。 缸娃极不满意。问道:“笑什么?” 仓珍回答的也很倔,“我想笑!”缸娃说:“你认为你很了不起啦,这一辈子都不犯错误啦。那好,我记着你,你犯错误我也笑。我笑他三天三夜,” 仓珍笑得格格地,声音更响了。 何广德向缸解释道:“她不是笑你的。” 缸娃问,“她笑谁?” 何广德说:“笑我。” 缸娃有点相信,对仓珍友好起来。他同仓珍并排走着,拿出雄纠纠的样子问道:“卫生员,有枪吗?” 仓珍没有枪。她反问道:“你有子弹吗?” 缸娃有枪没有子弹,经这么一问,不免伤心起来。仓珍虽然没有枪,口袋里却装了三发子弹。好看缸娃很不高兴,就掏出子弹,在缸娃的脸前晃了晃。这一晃,缸娃红了眼。呵,好傢伙,你有这个玩意儿,好,非捞过来不可。缸娃有了主意,就同仓珍商量道: “给我吧。这根枪咱俩和着扛,我扛一会儿,你扛一会儿。” 仓珍说:“你那枪根本打不响。” 缸娃为了证明他扛的是件真正的武器,哗啦声拉开了枪栓。何广德吓了—跳,忙问:“你干什么?” 缸娃急忙收起枪,扛扛仓珍,叫她跟自己往前走。两个人往前走了一阵,缸娃低声小音地对仓珍说: “你打一颗,我打一颗,剩下一颗压到枪里看家,怎么样?装着子弹有啥光荣?没有枪光有子弹,还不是白搭!你掏给我看看,是不是瞎火?” 仓珍问道:“给你枪,为啥不给你子弹?” 缸娃说:“你不用急嘛,一步一步争取嘛。” 仓珍说:“那你慢慢争取吧!” 缸娃急了:“掏出来叫咱再看看!” 仓珍觉得有个人威严的立在旁边,她抬头一望,是皮司令,她暗中捅了缸娃一下。缸娃的目光一接触皮定均严厉的表情。马上规规矩矩地走路,再不跟仓珍纠缠了。 六月天气,晴空里连一丝白云也没有,太阳象下火的一样,烧着这个没遮没掩的大平原,烤的人头脑直发昏。干旱已久的土路上,尘土有一脚脖子深,队伍走过去,路途交成一条黄龙,浮尘和汗水,在身上粘煳煳地和在一起。嘴渴舌干,肚子鼓辘辘叫。部队走的很快,马不停蹄,人的脚步甩开以后,一下子也收停不住。 地里的庄稼苗子,大半都旱的没了气息,尽都耷拉着叶子,半死不活的。经过的村庄,尽是一片片低矮的茅草屋,到处都有比较醒目的标语,标语上多数写的是“私通共匪者格杀勿论”。这一类吓唬人的话,在当地群众中似乎产生了很大作用,路上很少看到人影。经过的村庄,多数都紧闭着门户。 这天中午,部队来到一个集镇上。集镇原是闹哄哄的,一说来了部队,人全都藏了起来。奇怪的是市镇上的商品食物并没有藏,饭铺门口摆着成堆的烧饼、馒头,煮肉的锅冒着大团热气,卖油香果子的,卖面条、细粉汤和包子的,还有西瓜、甜瓜、黄梨,京广杂货,布匹、油盐等等,一街两行食物,发出诱惑人的香气。 这支飢饿的部队,在这种香气中停下来了。战土们靠在有荫凉的墙角上,都低着头,没有勇气向那些诱人的食物看上一眼。 仓珍正好坐在一个卖西瓜的摊子旁边。刚一坐下来,那两只烂脚似乎再也站不起来了。好又饿又渴,饿的嘴里象要伸出一只手,渴的喉咙眼往外冒火。旁边鲜红的多汁水的西瓜牙儿,实在是太动人了。姑娘掏出了仅有的几张钞票,她向前偎了几步,把一张钞票放在西瓜摊上,拿过一块来,三口两口就吃了个精光。 卖西瓜的老汉,并没有走远。他就躲在西瓜摊后边的两扇门里,他隔着门缝看见那只放下票子拿走一块西瓜的手,心里就吃了一惊;“难道这就是红毛绿鼻子的共产党吗?”接着他更吓了一跳,他看见这位姑娘不仅没有吐出一个瓜籽,甚至连西瓜皮边吃了。老汉不愿再看下去。他从门缝里挤出来,又递给姑娘一块。姑娘毫不动情地连籽带皮全部吞了下去。 老汉又送上一块, 第45页 仓珍看看这位慈祥的老人,摇摇头说: “我没钱了。” 老汉说:“你的钱能吃三块。” 仓珍接过这块西瓜,象喜鹊一样欢叫起来:“广德哥,他给我三块哩!快,给你,凉丝丝,甜唿唿的……。” 仓珍欢叫着站起来,她忘了下边—双烂煳煳的脚。她一站起,被汗泥包着的嫩肉芽子,钻心的刺痛,暖呀一声,她摔倒在街心的尘土之中,那鲜红的西瓜瓢已经摔得粉碎,只剩一块青皮,紧紧抓在她的手里。 何广德等几个人把她扶起来,她说:“糟糕,西瓜瓢拾不起来啦。” 大家问她:“脚怎么样?” 她说,“不碍事,走开就好啦!” 这时候,她那被粗布和泥土封括着的双脚,分明透出一片血的鲜红。 缸娃同一群小战士,围在一堆烧饼前,跟一个点头哈腰的店伙计,在那里讲价钱。人家的烧饼本来是一千元两个,他却问人家买三个中不中?店伙计一句话一声:“老总”,再三说,随便吃,给多少钱都行。缸娃硬在那里问:“三个不卖,两个半中不中?”弄了半天,价钱没有搞成,人家的东西尽成了缺点。 缸娃说:“你这饼没有洛阳的圆,油条也软不拉稀的不好看。” 旁边有个小战士撇撇嘴:“你没有钱,有钱它就圆啦。” 缸娃掏出一块银元,啪哧往桌上一摔,店伙计吓了一跳,他赶忙又装起来了。 何广德有点看不下去,他找连长商量: “给他们买几个吧!” 白云才说:“事务长去买米了,回来熬稀饭,今天弄稠点。” 这时,仓珍把手里的西瓜皮给了白元宏,说:“凉丝丝脆崩崩的……。” 白元宏接住西瓜皮流了两眼泪。这是个很有血性的青年。在他看来,啃西瓜皮是穷要饭吃孩子也不肯干的。而他,毕竟是个跟着共产党出来干事的,流落到这一步,是相当悲惨了。这种情况,是不能忍受的。为什么要吃这种穷苦,为什么要啃西瓜皮?他心里一股热血往上冒,他的脸红茫茫的,他的手伸到衣袋里抓住一个小小的布包,那里面包了一块磨的发亮的银元。这块银元是他一度参加粮食工作队,因超额完成任务得到的奖金。他的手几千次、几万次摸着它,攥着它,这块银元在他心里的分量是很重的。二十年来,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硬而光滑的东西,他的爹爹从来没有经手过这种白的发亮的银元。他的母亲只知道天下有元宝面不知道有银元。他现在装着这一块银元,本来打算用到最重要的地方,准备在自己实在过不去的关键口上才拿出来。他现在有点感情冲动,他掏出了小布包,拿出了银元,蛮不在乎地撂在桌子上,那银元发出好听的响声,跳动了一下,落在大家的眼前。这实在是叫人大吃一惊。“干啥?白元宏你要干什么?” “吃,都给我吃!” 白元宏很气魄地向缸娃等几个小傢伙喊了一声,自己先拿两个烧饼给仓珍,自己也就着西瓜皮,啃着烧饼。 连长白云才看得忍耐不住了。他分开众人,在桌子上放了五块银元对店伙计说: “烧饼我全买了。”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激动的发抖,脸上严肃的要命,很有点摔锅卖铁从此不过日子的劲头。他这种表情,叫那些围着烧饼不眨眼的小鬼害怕了。缸娃上去拉住白云才的手:“连长,留着钱吧,咱们离家还远着吶!” “连长,留着钱吧,我们不吃。” 小鬼们这样说时,全都哭了。 何广德不由分说,给每个战士分了一个烧饼。 部队要出发了。战士们要迈出最初的十几步是非常痛苦的。你扶着你,我拉着你,歪歪扭扭艰难地站起来,咬着牙,含着泪,忍着刺心割肉的脚痛。同志们挣扎几步之后,疼痛慢慢转为麻木,筋骨里注入了新的力量,队伍开始小心谨慎地挪动着,走动着,终于迈开了大步。 第十四章梦魔 在山沟里呆惯了,下得山来,只觉得大平原没边没沿,分不出个东西南北。人走在漫长的路上,走了半天,好象没有走一样。疼痛的双腿,往鼻孔里钻的黄尘,烤人的太阳,再加上经常咕咕叫的肚子,就相当的够受了,更何况还有敌人的追击。 高仁书倒霉的原因之一,是他对共产党人所能忍受的艰难困苦,老是不能够作出充分的估计。在他看来闯不过的刀山,渡不过的火海,飞不过的难关,都被皮、徐支队踏成了烂泥。他怎么也不能够相信,象皮定均这样少皮没毛的队伍,能够不溃散,能够团结成一体,还能拉的动,走得出,打得胜,这实在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这种疑问,在高仁书那个愚蠢的脑袋里,还算是一道天才的闪光。他一想到还要同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进行不可捉摸的较量,头脑里就要发昏。他认为,在他的疑问得到合理的解释之前,再对皮定均实施追击,堵击,都是白费力气。一次又一次瞎喜欢,弄的他茫然、空虚,不知所以。 国民党统帅部对皮定均一次又一次“狼狈溃退”这四个字有自己独特的解释。他们认为这句话是说“皮定均走了”的意思。因此,他们对高仁书报告的“狼狈溃逃”,都回答一个追击。马德禄认为“追击”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跟上去。因此,他老是跟在皮、徐支队的后面,追而不得击。有时候,咬住皮定均的后卫啃几口,无非是扔几炮;有时候,拦住皮定均的前卫咋唬一阵子。无论前堵或后追,皮定均总象泥鳅一样,刺熘一声,就找不到了。 第46页 黑沉沉的夜晚,一场特殊的战斗,在广阔的平原上进行着。高仁书要让皮定均不能吃,不能住,他首先就得不吃不住。国民党部队的腿脚,同八路军的腿脚,又不是一种材料做成的。前者是朽木雕制,后者是铁水浇成的。到了夜院,这两支敌对的武装力量,在月色昏昏之中,追逐、周旋的情景,是非常奇特的。 几个日夜都这样过去了。 梦魔开始出来缠绕。梦魔的缠绕是最可怕的缠绕。一个人一旦被梦魔的绳子捆住了手脚,聪明就会变成愚蠢,坚强就会变成柔弱,连视财如命的人,也全觉得钱不值钱、命不是命了。 瞌睡是个不可逾超的障碍。全人类走到它的面前,都要停住脚步,把眼睛闭下来。任何一个清醒的头脑,一旦屈服于瞌睡,都会成为一团混乱,正如任何兇恶的武器在梦魔的缠绕中,都会失去控制一样,眼睛一闭,人们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皮、徐支队被梦魔折磨的不象个样子。战士们在挣扎着。湿手巾照额头上勐拍,抡拳,跺脚,跺的血流出来,拧耳朵,拧肉,蒜、辣子、万金油,刺激的眼皮肿的桃子一般,全都无济于事,眼皮好象有千百斤重,一旦耷拉下来,任凭什么大的力量,这撬它不开。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瞌睡而不得睡。 战士的头脑里,这一根神经支配着睡觉,那一根神经支配着走路。科学对人们的脑神经有精密的研究,但没有解释过这种睡着的战斗。 一个人突然收住脚步,站在那里发出了鼾声,后边的人涌立在他的背后,也睡着了。一个接着一个,好声连着鼾声。一声“原地休息”,几千人躺在大平原上,一动不动。一声“出发”,人们爬起来就枪落在地下了,手还是空托着。 人爬起来了,顺着队伍向前边走去。 人的头脑迷了三分之二,只有三分之一还醒着。这时,一切疲劳、疼痛和飢饿全都感觉不到了。 缸娃打了个踉跄,赶紧揉揉眼睛,醒过来了。他看见仓珍走在他的后边。他说:“我要睡了,你拿手上的棍子,敲我一下。” 仓珍说:“好的。” 她心里很高兴,高兴是一对刺激,她有点清醒了。没有走几步路,她连续在缸挂头上敲了两棍子。每次缸娃都摇摇头,偷偷地笑着,觉得这个办法真妙。 仓珍朦朦胧胧睡着了。她踉跄一步,勐醒过来,意识到忘了敲缸娃的头,她举起棍子来,“梆浪”一声,缸娃抱着头叫起来:“我早都不睡了,你怎么还敲!” 仓珍说:“我醒过来就敲,我想你大概又睡了。” 缸娃说:“我看这个办法真好,咱们站在路边上敲人吧。” 仓珍很高兴,两个人站在路边,拿着棍子,看见谁瞌睡,就朝谁的头上一敲。敲了一个又一个,被敲醒的人,抱着脑袋,不问究竟,匆匆走了过去,两个人敲的高兴,不防朝白云才的头上敲了一棒。白云才吼了一声:“我揍你!”吓的仓珍和缸挂向前边跑 两个小傢伙向前跑了一阵子,拿着棍子又敲了几个人,渐渐没了兴趣,眼睛又睁不开了。一声“原地休息”,两个人立即睡倒在 路旁。部队起身出发走了,他们俩还睡在田野上。 缸娃身边有一支文没有子弹的马枪。 仓珍身边有个装了三发子弹的医药包。 他们身上是一片梦境般的月光,天真无邪的孩子,互相偎依着,脸上现出甜蜜幸福的笑容。他们太疲劳,他人已经忘掉了人间的危险。他们成了梦魔的俘虏,竟然在战场上当起天使来了。 一支梦游般的队伍,踯躅而来。如果他们原地休息,那就会跟孩子躺在一起;如果有人睁开明亮的眼睛,那就会看见两个小傢伙。但是,他们既没有停下蹒跚的步子,也没有睁开梦寐的眼睛,悄悄地从路上走了过去。 这是高仁书的队伍。他们跟在支队后边已经有四、五个钟头了。他们没有发现前边走的就是他们追逐的敌人,走在前边的皮、徐支队,也没有发现敌人就尾随在后边。梦魔使两支你死我活的敌对力量,走在一条月色阴沉的路上。他们随时都可能狂唿乱叫着厮杀起来,但他们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危险处境。 在离开缸娃两三公里的地方,支队停在路上睡着了,国民党军队跟着停了下来,也睡在路上。 这大概是三点钟的样子,再有一个多小时,黎明就全出现,曙光就会照亮这幅危险的图画。 朱黑子带领的先遣队,归还本队已经两天,他们日夜同支队一同行动。李有义在先遣队独立活动的时候,时而是国民党军官,对而是八路军的侦察员,到处都能弄到酒肉,行军走路也不象支队那样劳累,他觉得照这个样子革命下去,也还可以。归回本队以后,情况大不相同。八路军的群众纪律弄的他决不敢轻举妄动,日夜行军打仗的辛苦,是他无法忍受的,更重要的是他看见皮定均原来带了这么一支烂杆子要饭吃队伍,跟着他混下去,也不会有任何升官发财的前途。他想他如果能够跑回去,把皮定均的真情实况摆在三姨大同马德禄的面前,使高仁书立下全歼皮定均的汗马功劳,他李有义不但不会受到处罚,说不定还能捞点什么,至少队长的职务可以保住。至于江湖上的义气,他认为也无须十分认真,朱黑子对咱不错,我李有义也出过力,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趁这个人困马乏的夜晚,该开路就开路,过了这村没这店,丢掉这个机会,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第47页 李有义想到这一步,从路旁睡倒的人群里爬起来,把三把盒子放到朱黑子的怀里,背个小包袱,离开队伍,向黑茫茫的原野走去。 李有义走掉以后,支着耳朵探听四方,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他急急如漏网之鱼,就在漫天野地里混走起来。 李有义是个惯于摸黑路做小活鬼祟成性的人。他探头探险在野地里走了一阵子,突然发观两个躺在一起睡觉的小孩。走近一看,男的还抱了一支马枪。李有义心里想,我临走把三把盒子留给朱黑子,一来够了交情,二来不是携枪潜逃,他日就是落到朱黑子手里,自己也有说处。但这两只空手,却十分危险,如果能顺手把这个掉队小八路的马枪掂过来,天明再换上包袱里的国民党军装,那就万无一失了。 李有义想的很周全,却没有注意缸娃两只手抱着马枪。他搭手一掂,觉得沉重,小缸娃一惊,醒了过来,丢开马枪,滚地抱住李有义两条腿,仓珍还没有跃身起来,就被李有义两只手捺住。缸娃一滚,李有义翻在地上。仓珍窜上去横踢乱打。李有义挣扎一下,捞住了马枪,仓珍扑向前,咬住他的手脖子,缸娃死死抱住两条腿,任凭怎样蹬,怎样踢,终于挣脱不得。李有义捞到马枪,身上来了胆力,到底是成年人的筋骨硬邦,李有义两只胳膊一吃劲,哗啦声拉枪栓推了个子弹上膛,接着扣得空撞针响了一下,原来里边没有子弹。 李有义泄了气:“我投降了,八路军优待俘虏,你们不要打啦!” “你是什么人?”两个孩子同声问着,还没有松手。 李有义说:“我是朱黑子的侦察员。” 缸娃说:“骗人!” 仓珍说:“我不信。” 李有义接着说出侦察科里几个人的名字。两个小傢伙松开手,站在一边。 缸娃问:“你为啥夺我的枪?” 李有义说:“我跟你玩。” 仓珍问道:“部队到哪里去了,你怎么到这里玩?” 李有义说:“同志,你们已经掉队了,天明以后,你们要当俘虏了!” 缸娃问:“你呢?” 李有义说:“你不用管我!” 仓珍说:“你不是好人!” 李有义问道:“你怎么这样说?” 仓珍说:“革命遇到了困难,什么用管不用管?” 缸娃对仓珍说:“叫他走吧!” 李有义拾起小包袱背在身上,说:“再见吧,同志们!小傢伙,可惜你没有子弹。如果有子弹,老爷给给打兔子吃!”. 李有义走了。 仓珍摸出一粒子弹给缸娃,缸娃推子弹上膛,朝李有义打了一枪。李有义拔路跑开,后边又响了一枪。这一枪是仓珍打的。 缸娃接过枪来:“把那一粒给我!” 仓珍说:“不能打啦!” 缸娃说:“我不好,给我装上看住枪。” 仓珍说:“算了吧,还是装在我身上保险。” 缸娃争辩说:“有子弹不上膛,到用的时候赶不上趟!” 仓珍笑了笑:“如果赶上趟,咱俩都完啦!” 缸娃哭着说:“我都经过一次战斗啦,你还不把子弹给我!” 仓珍急制止缸娃:“别吭声,有人来!” 两个小傢伙向秋稞子地里爬去。这时, 路上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 五匹战马跑过去了。’ 后边又来了,强这次有三匹。 骑兵们在原野上奔驰。缸娃刚听到一声唿喊他的悠长的声音,接着传来两组骑兵对射的枪声,金红色的弹道,和速射的声音,缸娃听起来,简直神了。 仓珍说:“我们的人!” 缸娃说:“听枪声还听不出来吗?嘎崩!嘎崩!这是我们的;吐吐吐吐一梭子,是敌人的。” 仓珍说:“掉队啦,怎么办?” 缸娃说:“你不要紧。我是完啦。” 仓珍问:“为啥?” 缸挂说:“我的禁闭没坐好,又掉了队,这一回叫张矛哥抓住,非宰了我不可!” 仓珍问:“我们还会不会碰见敌人?” 缸娃说:“不会。” 仓珍说:“碰到怎么办?” 缸娃伸出一只手,“把子弹给我!” 仓珍急了:“我同你说正经事,你怎么老打岔!” 马队早过去了,枪声早没有了。天,快要明了。 六月的太阳,象火蛋子一样,熊熊燃烧着从东方升起。平原上开始火的奔流。两个小傢伙埋伏在远离大路的春蜀黍地里,蜀黍苗有二三尺高,他们还是偎依在一起,嘴唇已经干裂,喉咙里有火冒出来,太阳晒的脸上起了一层白色的皮,两双烂脚上的血泥巴,全都于枯、脱落了。两个孩子的嘴里都噙着绿色的玉蜀黍苗,大概是饿狠了,下意识抓过来嚼的,嚼着嚼着.人又睡着了。 太阳光在空气里燃挠,大地蒸腾着。炽热的气浪,在平原上滚动。 鲜红的太阳终于西下了。晚风吹动枯萎的庄稼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两个小傢伙睁开了眼睛,互相看了看,都没有吭声。两个人都在回忆过去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这似乎是一场梦,一个战斗故事,一场艰险的遭遇,或者,是听老同志讲过的一段经歷,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第48页 “我们该走啦!”缸挂说着就想抬起身子来。 “赶快趴下!敌人要看见你的脑袋啦!” 仓珍警告说。 缸挂又躺下来,问道:“你饿吧?” 仓珍故意作假说:“不!” 缸娃笑笑:“我也不饿。” 仓珍说:“天黑以后,咱们朝东走,听说苏皖解放区在东边。” 缸娃威胁说:“你能跑吗?要跑一夜呢。 如果赶不上队伍,明天晚上又要跑,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一直跑下去。我是能跑的。你咋样?” 仓珍说:“我不能跑很远,我的腿出你要短些。” 缸娃听她说不如自己,心里不免有些谦虚:“这样好啦,你在前我在后,我可以帮助 你。如果我在前,跑起来可能把你跑丢。” 仓珍笑笑:“你认为你是个男子大汉啦!其实才不大一丁点儿!我是跑不丢的,你自己小心不要跑到敌人那里去。” 缸娃说,“把子弹给我吧!” 仓珍说,“我不。” 缸娃问:“为什么?” 仓珍笑着说:“不就不嘛,还要问为什么。” 缸挂说:“你觉得枪老是找子弹吗?” 仓珍说:“我没有这样觉得。你大概觉得子弹离不开枪吧?”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两个小傢伙爬起来.箭一般向东方跑去。东方夜空里,一轮明月快要升起来了。李有义跑掉以后,皮定均为了使敌人措手不及,立即命令部队向淮南路突击。淮南路是皖中的一条重要运输线,如果让敌人在淮南摆下堵击的阵势.支队就不得不同后边的追兵,在路西展开一场难以分解的追逐战。战士的体力已经相当衰弱,行军已经相当困难,各连队每天都在减员,掉队的人越来越多,各级指挥员如果没有铁一般的决公,不能率领这直烂了脚板的战士,向淮南路一冲而过,只要少有犹豫,立即会造成难以设想的后果。命令规定,各团只能夺路而走,不能和任何敌人纠缠。 “走就是胜利,冲锋会招来失败!” 这是皮定均向各团团长传达命令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告诫何明参谋长说:“从现在,这不是个战斗的部队,这是个走的部队” 命令传达到每一个战士,使每一个指战员都了解到支队的指挥意图。 命令刚刚传达下去,张矛悄声对皮司令说:“缸娃和仓珍掉队了。” 皮定均问;“什么时候?” 张矛答道:“昨天晚上。” 皮定均又问:“在什么地方?” 张矛答道;“在刘张集附近。” 皮定均再问:“找了没有?” 张矛答道:“骑兵回去找,同敌人遭遇。” 皮定均没有再说什么。他率领大队人马,躲开土顽的冷枪冷炮,绕开区乡保安团队的小阻击,坚定不移地向淮南路突击。 特务连丢了缸娃和仓珍,指导员何广德病的只剩下一口气,他象一只布横驮在马背上。战土的情绪受了很大影响,再加上小秦带着孩子,离开特务连同司令部一道走路。大家都觉得特务连经受了极大的耻辱,再也不是一个爱人信赖的连队了。 有人吵着派部队回去找缸娃,有人说连队不能丢下自己的卫生员。有人说,我们再不能这样于了,有人问连长:“白云才,你是干啥吃的?” 白云才传达了向淮南路突击的命令,话还没有落音,白元宏大声说:“这是逃跑主义!”’ 白云才质问道:“你骂谁?” 白元宏说:‘我骂你!” 白云才说:这是皮司令的命令!” 白元宏说:“我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跑路 的。” 王祥说:“说逃跑有点轻,我看是投降!” 有人喊:“不要逃跑,要战斗!” 有人喊:“让怕死鬼逃命吧!同志们,为了革命,为了给豫西父老报仇,战斗呵!进攻呵!不怕死的停下来!” 部队乱闹闹的,白云才捂也捂不住,制止又制止不了。他大声喊道:“反啦!” 王祥这位虎势势的青年大力士,如今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他走到白云才面前,闷沉沉地质问道:“你咋唬啥?谁反啦!” 白云才说:“这是命令!服从命令听指挥!” 王祥问道:“谁不服从啦?我王祥扛着大炮筒子走路,左肩扛了右肩扛,你问问,我哪个肩膀不服从你的指挥?” 白云才说:“怎么能说司令员是逃跑主义!” 王祥说:“皮司令是您爹还是您爷?他不就是一个阶级同志嘛。你平常指到哪里,我们打到那里,今天抹抹你的鼻子尖,发这么大脾气!白连长,我问你,你啥时候当了朝廷爷,立了这么大的王法!” 白云才觉得问题挺严重,他把这种情况直接报告了皮司令。 皮司令来了。他来到特务连的面前,开口说: “该走就得走,该打就得打。有人说我是逃跑主义,我今天就给你们作个逃跑主义的样子,叫大家看看。突围以来,皮定均的两只脚并没有背在肩膀上。今天我走在前边,白云才走在后边,我临时执行连长职务,全连听我的口令:立正!” 第49页 这个宏亮、清哳的口令出口以后,全连战土唰唰地往一处靠,一个个昂首挺胸,腿并的笔直,跟随端视着正前方。全都显出个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这时的皮定均立在队前,他那个立正姿势,既威严,又漂亮,干净利落,简直就象栽在地下的一段铁桩。叫那些发牢骚说怪话的战士看了,不由得不佩服,不由得不尊敬,暗自在心中对自己说: “这人就是中!” 全连立正后,皮定均命令说:“不准掉队,不准拉空档,左右前后互相照顾着,班排长切实负起责任。” 这时,王团长站在旁边。皮定均说: “团长有什么要讲?” 王诚汉答道:“我没有话讲。” 皮定均带着特务连出发了。同志们拄着棍子,颠跛着,一瘸一瘸地,跟着他们的司令员。向前走去。国民党统帅部并没有在淮南一线作堵击部署,这同随后发生的一些事情一样,都令人难以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释。说是军事上的疏忽,是不能令人相信的,说是内部矛盾,掣肘,不服从,或者误了战机,等皮定均过了淮南路他才慢吞吞地赶到,都是可能的。有关的战役资料证明,当时在那一带确实有一个不能合拢的包围圈。高仁书一个军同几十个地方保安团,在广阔的皖中平原上,硬是拉不起手来,不能扯成一个圈子把皮定均圈住。我不大愿意对他们这种令人费解的行为,作出详细的分析,因为国民党统帅部给我们留下的有关资料,都象一团迷雾,使你 很难辨识事物的的真正面目,即使费了很大力气,开治了事情的原委,对本故事的叙述.也没有很大的裨益,至多不过使读者进一步看到高仁书的腐败无能罢了。高仁书再窝囊,还是这个熊样子,出不了新的花招,因此我们勿需在他的身上多费笔墨。事实上,他跟着皮定均东出大别山以后,住进了合肥的小公馆。在国民党统帅部的战报上,皮定均早已溃散的不成为皮定均,用“番号不明的一股流散共匪”代替了原来的皮、除支队。既然成了散匪,那就是地方保安团队的任务了。据我的估计,国民党统帅部当时忙于打大仗,向各个解放区发动大规摸进攻,小小的皮定均既然收拾不住,也就不放在眼里,反正消灭共产党时,一定给他弄个总解决。单个的较量不凑手,打群架可能占便宜,这可能是国民党反动派的鬼心思。到底是不是这样,我也难说,这不过是瞎猜罢了。想对反动派的作为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释,不但不合乎现实,而且还有点愚蠢。因为反动派如果顺乎情理,他就不是反动派了。在一般人看来,连一个小小的皮定均都捂整不住,还要打大仗,哪有什么前途呢?这种合乎情理的说法,搁到反动派身上,会成为十足的不合理。蒋介石如果具有一般人的头脑,他就不成为蒋介石。因此,在这里人一切无法解释的事物,正是它藉以存在的根据。 皮定均率领部队突过淮南路的当天夜晚,沿途遇到了一些令人惊奇的事情,在那跳不过去的沟壕上,出现了跳板。有些窄小的路显然被加宽了。有些村子的路口上,出现了一桶桶开水。有的开水旁边竟有一篮子馒头,一盆子干饭。有些村口,还摆了几十双簇新的鞋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茶水担子旁边没有一个人,到村子里找,也是空空的。在田野的三岔路口上,常紫遇见神秘的农民蹲在那里,只要你问一声路,他立即站起来,充作嚮导,送你三二十里。 当这种奇异现象开始出现的时候,司令部曾经通知部队,不准战士喝这种来路不明的开水,皮定均在太行山上,留经放毒毒死过日本鬼子一个小分队,他对这种沿途陈设的茶水和干粮,警惕性是极高的。 但是,后来在茶水担子旁边发现了小小的纸条子,上边写着:“同志们辛苦!”“向千里突围的战士致敬!” 又飢又渴的战士们拿着纸条子来找徐政委。徐政委说:“地下党在行动!” 大家一听说党在关心我们,帮助我们,很多人都哭了。 一口水,是党给的! 一口饭,是党给的! 党呵,你那阔大的怀抱,紧紧抱着千里征途上的孩子!党呵,你那神秘的力量,蕴藏在广大人民之中。 这天黎明时分,在旷野里盲目奔跑一夜之后,缸娃和仓珍晕倒在田野上。他们有一天两夜没有吃过东西,他们一心追赶部队浑身筋骨上产生的神奇的力量,终于枯竭了。他们双双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一位早起拾粪的农民,发现了两个孩子和一支马枪。老农民吃了一惊,他听说昨天晚上,附近过了八路军,鸡不叫,狗不咬,连睡在打麦场上的人都没有惊,却不科留下两个小孩子睡在这里‘他走上前摇了摇,没有摇醒,喊几声,没有回应,手放在鼻子前试试,还有轻微的鼻息。他发现附近有个放鸭子的在路边搭了个鸭棚,他叫来了放鸭人,把两个孩子背进了鸭棚。 放鸭人立即打了几个生鸭蛋在碗里,抱起两个人的头来,灌了进去。然后又餵了半碗昨夜剩下的稀粥。半个钟头后,两个孩子睁开了眼睛。 四只忽灵灵的眼睛对着望了望。两个人默默地流了眼泪。 放鸭人说:“过来了。” 老农民说:“不要紧了。” 第50页 缸娃和仓珍听见他们说话,木楞着眼睛搞不清这是现实生活还是在梦中。两个人站起来了。 缸娃大叫一声:“坏了,我们被逮住了!” 仓珍忙拉住他:“快走!” 这时,放鸭人挡在鸭棚子低矮的门口。 他笑着问:“您是啥军头?” 老农民跟着说:“对啦,您是啥队伍?” 缸娃突然宣布说:“不管吃了啥东西,反正是没钱!” 仓珍说:“我们没有钱给你!” 缸娃对放鸥人说:“要想要钱,只有放我们走!” 仓珍跟着说:“我们有很大的部队在后头。” 放鸭人笑了:“把枪留下。” 仓珍和缸娃的动作是那样的敏快,老农民还没有看清是咋回事,一只手掏出了一发子弹,另一只手把子弹推上了膛,两个小傢伙扎好了功架,完全是娃娃家玩翻了脸的样子。 放鸭人握住枪管,扭了个枪口朝天,笑着说:“小兄弟,几岁啦!” 缸娃吼了一声:“放手!” 老农民说:“小老总,我不要你的枪。要那玩艺干什么,惹是招非的!我说小老总,你可不能穿这身衣裳,背这桿枪往外走,到外边叫人抓住可了不得!你俩要走,咱得想个办法才行。” 放鸭人问道:“往哪里去!” 仓珍说:“往东赶部队。” 放鸭人问,“啥部队!” 缸娃大声说:“你想知道军事秘密?办不到!” 仓珍说:“我们不会说的,你打死好啦!” 放鸭子人听了光想笑,老农民觉得孩子俩说话很直诚。这两位劳动者对缸娃、仓珍严肃的神态毫不介意,或者说,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斗争。他们的政治认识,不外乎朝庭爷生在北京城,老蒋坐了南京,杀人放火的小日本完蛋了,乡长还坐在乡公所里,放鸭人刚才说的“把枪留下”,并不是要解除缸娃的武装,他的意思是你带着枪走路太危险。两入看缸娃同仓珍很有主心骨,坐在那里为他们操了半天心。最后商量了一下,请孩子们再吃点东西,躺下来睡一觉,然后由放鸭人把他们送走。 缸娃和仓珍虽然准备和任何来犯者进行斗争,但是,飢饿和睏乏到了极点,心里正在想能不能在这里休息一下,眼皮早已耷拉下来,四肢早已瘫软在地下,什么打死不打死,全都顾不得,躺在地下就睡了。放鸭人如何给他们饭吃,他们如何似睡非睡。眼睛朦胧,狼吞虎咽,全都搞不大清楚。等他们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两个小傢伙四顾茫然,揉揉眼睛,觉得不大对头,趁鸭棚里一时没有人,一个箭步跳出来,两个人就消失在大平原上了。 缸娃同仓珍酣睡在鸭棚里这一天,特务连发生了一件事,延误了全支队的行动,皮定均无可奈何只得停止前进了。于是,国民党几十个地方保安团队,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这天,何广德病的很重。在村头树荫下,战土把他从马背上抱下来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战土们围住他们的指导员,都不肯离开。白云才几次命令各班派人去做饭,说吃了饭马上行动,光听班长们答应,就是没有人行动。 这时,有人传来个消息,说支队政治部已经作好安排,要把何广德留在老乡家里养病。战士们听说后都很不安,纷纷提出意见说: “广德哥是我们的好指导员,我们离不开他,千万不能留下,我们自己抬着他!” 政治部的林科长作了很多工作,没能说服特务连的战士,最后他说: “周围的敌人离我们很近,部队不能在这里久停。我们给老何留下足够的银元,他在群众家里养好了病,可以追赶部队,你们这样抬着他,得不到治疗,最后会把他抬死的!” 这时,何广德躺在地下,用微弱的声音对同志们说:“我不行了,你们快走吧。不要因为我影响了行动计划……。” 战士们不肯走开,他们说, “留在老乡家,被敌人发现了怎么办?” “就是不发现,他养好病,到哪里去找我们?” 还有人说:“平常指导员怎样对待我们,我们也应该怎样对待指导员。”大家喊着说: “指导员对待我们捨生忘死!” “广德哥不走,我们都不走!” 白云才警告说:“敌人离我们很近了!” 没有人为这话惊一惊或动一动。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战士不愿捨弃自己的指导员,不管你说什么,说到连队的被围,集体的覆灭,牺牲的危险和党的损失,全都无动于衷,全都是胡扯淡。现在,敌人的机枪声已经听的很清楚,步抢声嘎崩嘎崩响在几里之外,特务连还是纹丝不动。 通讯员跑来说:“营长命令特务连出发!” 白云才命令道:“全连集合!” 但是没有人动一动,很多人转脸看看连长,又朝何广德低下了头。 通讯员二次传令:“团长命令特务连跑步前进!” 白云才恶狠狠地喊:“出发!” 第51页 仍然没有人动。 外边,敌军的枪声,越来越紧密了。这正是夕阳西下时候,红云布满了天空,晚风把敌军枪声吹到特务连战士的耳朵里。他们对即将病死的何广德的悼念,实在太危险,太感情用事了。但,这有什么办法呢,残酷的战争积年累月地硬是在指挥员同战斗员之间,培育了如此丰富的感情,有什么力量能把它割断呢? 通讯员第三次传令:“皮司令命令特务连前进!” 特务连还是没有动。但是传来了喀嚓喀嚓在树上摔枪的响声和骂声:“妈那屁,不打仗,背这枪干熊!”有人高声骂道:“怕死的快走吧!老子在这里拼啦!” 徐政委和皮司令带着一副担架跑来。他们闯到树荫下,把何广德放上担架,由徐政委和五、六个同志抬着出了村,这时,子弹打在脚下,发出嗖嗖的声音。敌人的喊声:“捉活的呀!抓一桿枪二百块呀!”已经听的十分分明。 徐政委抬走何广德,大家一见皮定均在面前掂着手枪,战士们全部楞啦。他要干什么?为什么他的两只眼睛都充满了血? “上刺刀!”皮定均命令说。 只听唰唰两声响。特务连一百多人做完这个干净利落的动作,你不知道是多么的漂亮。皮定均威严地扫视一下,连续发出的口令和得到的回声,又是多么地雄壮! “一排长居左!” “是!” “二排长居右!” “是!” “三排长跟我居中!” “是!” “王诚汉和白云才带领左右两个排,冲出去,咬住敌人,消灭它!” 敌人正在村外吶喊,突然发现村子里闪出一片刺刀的寒光。那寒光象流星一般飞迸而出,又如狂风捲地而起,一下子把胡乱喊叫的保安团压了回去。这些想来捡便宜的恶棍们,被这一冲吓的不轻。特务连冲出几里之后,皮定均下令部队做饭。这时,天色暗淡,四面都是疏落不断的枪声。 炊烟结成的灰色的幕霭,渐渐成了一片混沌。皮定均、徐子荣、方升普、何明等人站在一个黄土岗子上,瞭望周围的地形,默数着四边的冷枪声,敌人在村头点起的篝火,正好对支队形成一个好看的火环。再加上明亮的月光东照,这块夜景是相当美丽了。 方升普说:“狗日的把火点起来了,那意思是说我在这里,你千万别来。” 何明说:“这个火是给自己壮胆的。” 徐政委说:“部队不能停,一停就招来一群土狗子。土狗子围着你汪汪叫,你扔块石头,它就跑!” 皮定均侧着耳朵,听到了了什么声音,他笑了。 徐林样问:“听见什么?” 皮定均说:“你细听!” 大家支着耳朵听了好久,才从幽深的夜的深处,听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火车汽笛的呜叫声。毫无疑问,那是从津浦路上传来的。过了津浦路就是苏院解放区,那就到家了。 汽笛声是那么悠远、微弱,象梦里的一段游丝,在人们的听觉上颤动着。初听好象是有,细听又好象无。这声音远在百里之外,近在心底之中,到底是不是火车汽笛声,大家都弄不清楚,周围的冷枪声,却象炸豆子一样,嘎崩!嘎崩! 第十五章胜利前夕 这天晚上,缸娃和仓珍终于赶上了部队。两个人悄悄藏在特务连的驻地,丝毫不敢声张,装作并没有掉队的样子。特务连的同志这天都不愉快,因为全支队停在这里,显然同特务连不服从命令有关。虽然后来打退敌人的进攻,立了功劳,但是,犯了纪律,有可能给支队造成的损失,在大家的心头是一种严重威胁。听说缸娃回来了,看这个小傢伙的样子也是夹着尾巴,大家相见也只是苦笑一下,并没有多热烈的话。缸娃和仓珍掉队掉哪里去了?是掉在敌区呢,还是掉在别的团里跟着人家走了几天?同志们并不十分清楚,缸娃和仓珍心里充满了惊险遭遇的种种回忆,表面上却装得蛮不在乎。 “怎么几天没见你?” 缸娃答道:“我在后边啦。” “听说你掉队了。” “没有的事。” “这几天你跟哪个团走的?” “三团。” 缸娃对各种问话,都来个随口答曰,能混过去尽量混过去,能趁坡下驴就趁坡下驴,尽量把掉队这件事捂治住,最好是不露痕迹,全当没有这回事。白云才知道他同仓珍掉队了几天,看他回来了,又不讲什么,以为那天晚上可能是暂时掉了队后边又赶了上来。况且,白云才的心这时候也是七上八下,顾不得同他纠缠许多,派人给司令部捎句话,说过缸娃回来了,就完事了。 小秦听说仓珍归了队,一跑来,老远就伸着手,“唉呀,我的好妹子呀,我只当这辈子见不上面啦,谁知道你又回来啦,老天爷呀,你该作多大的难……。” 仓珍又摆手,又捂嘴,比划着名不叫她乱咋唿。小秦大声说:“这怕啥?为革命千里迢迢赶部队,宣扬出去是光荣,不是耻辱!” 仓珍急的想哭:“小秦,你轻点好不好?” “怎么,你这英维事迹还保密!”小秦大声说。 第52页 仓珍把小秦拉到一边,悄声说话去了。 缸娃被张矛叫住,问话的口气很不客气: “缸娃,你到哪里去啦?” “哪里也没有去!” “掉到哪里去啦!” “没有掉!” “你还犟嘴!特务连有报告,司令员派骑兵去找,你躲在哪里不吭声?” 缸娃立即回答说:“躲在三团。” 张矛问:“啥时候回来的?” 缸娃笑着上前说:“两天啦。” 张矛大声喊道:“胡说!” 缸蛙咬着张矛的耳朵,如此这般了一番,张矛偷偷地笑着,点着头……。 皮定均听说缸娃归了队,他连会也开不下去了。支队党委的同志仍在分析当前的形势,提出採取的措施,他都一概不置可否,那意思是赶快结束这个会。徐政委早已猜到了皮司令的心思,再三阴止方升普和何明的争论。因为他们俩争论着,这个会一直结束不了。后来,徐政委出去派张矛把缸挂叫来。 支队党委会还在继续送行。方升普在同何明的争论中,想求得皮定均的支持,他向皮陈述了好久,皮定均却看着屋门。 方升普背着门问皮定均:“你看门干什么?张烽在那里吗?” “谈你的吧!”皮定均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话,但他的眼里却涌起了泪潮。 方升普转身看门口,门口上立着小缸娃。人瘦了一半,两只小鞋飞了大半,烂脚上沾满了血红的泥巴。他歪扭着身子,低着头在那里笑。 方升普想说什么,徐政委摇摇手,说:“走吧,走吧,会暂时开到这里。” 几个人往外走。方升普拧住缸娃的脸蛋: “你跑到哪里去了?” 何明按住缸娃的头:“你是个淘气包!” 徐林样抚摸缸娃的长髮,把他推向皮定均。 这时,张矛端来了一盆热水。皮定均坐在那里控制自己的感情,到这时实在再也控制不住了。他走上去,抱起缸娃,捺在短凳上,扒掉绳捆索绑的鞋片子,就着一盆水,抓住两只脚就洗。缸娃脚板上的血泡、水泡连在一起,粉浓浓的嫩肉芽子,渐渐从血液里露出了颜色。 皮定均在下边洗,缸娃在上边哭。一串豆大的泪珠落在皮定均的脖子里。他抬起头,厉声问:“哭什么?” 缸娃笑着说:“谁哭啦,我没有哭……。” 皮定均学缸娃揉着泪眼:“谁哭啦,我没有哭……”缸娃被逗笑了,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皮定均的脖子。这时,两个人都笑了。 “你去哪里啦?” “我掉队啦。” “苦吗?” “我们跟敌人打了一架。群众帮助了我……。” 皮定均松开手,端住缸娃的下巴颏,审视他的面孔,问道:“你怎么找来的?” 缸娃说:“有个老乡给指了路。” 皮定均说:“附近村庄没有敌人吗?” 缸娃答道:“我们从两个村子中间爬了进来。” 皮定均问:“敌人没有发觉?” 缸娃说:“他们点着一堆火,野地里黑的很。” 皮定均问:“你能顺着进来的路,带出去一部分人吗?” 缸娃高兴地说:“可以。” 皮司令叫来何明,叫他准备一个连队,跟随缸娃,摸到土狗子的后面去。 顾敬之纠集的一部分土顽,住在离皮定均不到十里地的村庄里。李有义开小差以后,流落到顾半县手里,当了一名上等军师。两个人想用保安团队纠缠住皮定均的手脚以后,报请高仁书调大军来谋取皮定均的首级。 这个小小的阴谋已进行了一半。现在他们正等待高仁书来告成大功,心里美滋滋地再一次觉得这一回又是万无一失。 皮定均根据朱黑子从先遣队送回来的情报,为突破津浦路准备了两个方案,一个是长距离奔袭,突然出现在铁路线上,一冲而过;一个是用迷惑动作搞的铁路线的敌人离开了铁路,然后用快速动作冲过铁路。这两个方案正在酝酿的时候,特务连出现了何广德事件,使全支队在津浦路百里之外停下来了。这一停,停的很被动。但是,它使调虎离山过路方案,成了既成事实。这天晚上,皮定均按兵不动,目的就是观察铁路线上国民党正规军的动静。至于这帮子土顽的战斗力,白天已经试过,他们并不能构成对支队安全的严重威胁,即使说这种威胁具有相当的严重性,那也没有办法,如果能够诱使敌人让开铁路线上的铁门闩,冒这种风险还是必要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置之死地而后生。怎样才能胜利?胜利都是从失败中夺来的。他现在摇缸娃领一个连队悄悄熘到土狗子后边,只不过是给可能形成的严重威胁,准备一个保险系数。他真正考虑的问题。是在百里之外的津浦路上,如果他只顾眼前,皮定均就不成为皮定均,千里突围也早巳毁于一旦了。 顾半县送出情报,夜里十二点才到达津浦路上的一个小车站。高仁书和马德禄接到这个消息,都瞪着眼,心里都自己问自己: “怎么办?” 第53页 这两个傢伙,现在已经被皮定均训练的变了模样,原来的雄心勃勃换成爱了疑神疑鬼,对下边来的情报,都来个相反的估计,屡次堵追失败之后,颇有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劲头,顾半县一个情报,就动了高仁书执行行辕命令的决心,那根本办不到。 “怎么回事?”马德禄张着嘴,拧个煳涂脸:问军座。 高仁书说:“报告统帅部。” 当参谋长的都精于计算,马德禄把统帅部回电的时间同派部队走完近百里路的时间加到一起,提出了一个相当有趣的问题。他问道:“皮定均会不会在那里等我们一天?” 高仁书当然不会回答这种愚蠢的问题,嘆了一口气:“这个仗打的没意思。”说完,起身走了。 马德禄在后边嘟噜说:“什么仗有意思?” 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之下,马德禄怎样向国民党统帅部报告,以及他们下一步如何行动,对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们也不必去罗嗦了。很明显,皮定均不可能在那里按兵不动,行辕即使有令,高仁书也未必认为有什么意思,会认真地行动。 顾敬之在李有义的唆使下,一共联络了三个县保安团,总共不到两千人。这两千人都是本乡本土的本地啃,军事知识无非是打家劫舍,战斗经验只限于抓人办案。其中真正见过阵仗的多不过五百,五百人散布在三个团里,三个团又是谁也管不住谁。国民党一纸命令,叫防范一股番号不明的共军,他们都是积极分子,各带着本部人马,四处游动起来,目的是捡十几条抢,发几笔外财,只有顾敬之顾半县是深知皮定均来歷的,他自然成了三个县保安团的盟主。顾敬之的名号才只有半拉县的地盘,当了三县盟主的威信,已经很不怎么样了。此公对共产党空有满腹的阶级仇恨,正如李有义空有一肚子升宫发财的野心一样,都害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毛病。说是包围了皮定均,其实是活见鬼,没有什么战斗经验的小缸娃,竟然闯过了包围线,可见这个包围也是个有名无实的东西。夜间打仗点簧火,这是日本鬼子跑到中国来发明的自己给自己壮胆的好办法这个办法顾敬之没有学到手之前,皮定均在簿火前同小鬼子已经较量了几百回,你现在搞这个名堂,有什么用处呢? 顾敬之虽然反动,头脑还比较清醒,他知道自己在皮定均面前有一百个不中,因此,尽管李有义在那里拍胸脯,说大话,督促他带着人冲上去杀他个措手不及,他还是把希望寄托在马德禄身上,他对李有义说: “国军有机关枪、迫击炮什么的。咱们手上有啥?想干也干不成,傢伙不济。” 从这里可以看出,高仁书是否发兵还在两可,顾敬之掂着如意算盘,扎了个望跟欲穿的架子。皮定均在那里考虑如何突过津浦路。一群恶狗卧在旁边,他让战士们先坐下来休息休息。支队的战士都懂得休息就意味着更大的劳累,更艰苦的突击。 这天晚上,皮定均送缸娃和一个连队出发之后,对焦虑不安的徐政委说: “我什么都不担心。唯一担心的是朱黑子拿不来消息。” 仗是皮定均指挥的,但并不是他打的。很多智谋是他下的,立定智谋的机缘常常是别人提供的。朱黑子的先遣队是支队的眼睛,派出这么一个人带了这么一个队,正是皮定均的独特之处。 朱黑子带着先遣队弄清了国民党军在滁县和嘉山(那时叫明光)之间的布防之后,回头西向,又来到定远地区。他本来估计皮司令会长驱直入,在津浦路上一冲而过的,却不料支队耽误在定远地区。高仁书部署在铁路线上的兵力,没有立即西移,很显然,再耽误下去,目标暴露的越发明显,冲破津浦线的困难就越大了。他认为形成这种局势,决不是由于指挥上的疏忽,一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因此,他回首定远时,一路上十万火急。 定远地区是新四军撤退未久的游击区,当地地下党相当活跃,群众基础也出较好,朱黑子匆忙赶路,也没有那么多禁忌。 这天晚上,先遣队在一个村子里吃了饭,刚走出村子,忽然听见路边一棵大树的黑影里,有人喊了一声:“同志!” 朱黑子拔出手枪,指挥队员们散开以后,看见树下走过来三个人,为首的一个象是小学教员,后边的两个有点象是农民。 “同志是皮、徐支队吧?” 这是那个小学教员说的话。他一边说着,一边上来拉住朱黑子的手,连连摇晃着: “同志呀,我们找的好苦!” 两个农民打扮的说:“我们在你们后边跟了整整一天!” 朱黑子问:“你们是什么人?” 教员说:“我叫张凡,是定远地委书记。”朱黑子问:“你们要干什么?” 张凡说:“上级指示我们千方百计给皮、徐支队以支援!” 朱黑子问:“你的上级是谁?” 张凡答道:“周恩来。” 朱黑子问:“周副主席是怎么指示的?” 张凡说:“我到南京亲自接受的任务。他说,中央通知,中原突围的皮、徐支队要东出大别山,向苏皖前进,他要求皖中地下党,要给一口水,要给一口粮,要养一个伤病员,要领一段路……。” 第54页 朱黑子高喊了一声同志,扑上去同张凡紧紧地抱在一起。这时,四散的先遣队员,都聚拢来同他们握手相见,他人不断地说, “辛苦了,辛苦了。”队员们说:“我们早已发现地下党在行动,就是没有看见你们。” 接着,张凡介绍了周围的敌情,当他说到主力在西边被围时,朱黑子吃了一惊。当张凡介绍了地下党在保安团里有一定力量;并且送出了种种情报之后,朱黑子又笑了。他说: “既然李有义来到这里了,我应该去看看他。” 随即他们兵分两路,朱黑子挑出十个侦察员,换了敌军的服装,去拜见李氏兄弟,余下的人同张凡等三人,立即去见皮定均。 朱黑子叫他们告诉皮司令,夜里两点前后开始行动,他至少可以在土顽的营地打他个鸡犬不宁。 张凡三个人,人情地理都熟,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皮定均,他们还去通知伪保安团的党组织,夜里相机行事,这里不去详细叙述了,单说朱黑子去会李有义,在那里打的顾敬之灵魂出窍这件事。 这天夜里,李有义同顾敬之等到十二点,还没有一点国军到来的消息,李有义原来吹嘘说,高仁书和马德禄的心事,全握在他的手里,他们能否消灭皮定均,直接关系着军座的前程,象目的这种围以待歼的形势。乃是千年难逢的好机会,军座决不可能坐失时机。 十二点以后,另好两个团长也来问信。他说:“估计这时间,真正打响,恐怕得两点以后。” 为了消愁解闷,顾半县叫了几个冷盘和一壶烧酒,几个人围着八仙桌子,在灯下焦灼不安地喝起来。 几杯酒下肚之后,顾敬之的心情渐渐开朗,对今天晚上是不是大功告成,不那么执着认真,对高仁书的来不来,也不是那么火急了。在剿共事业上,他是一位老手,不象李有义那样干的多是一锤子买卖。凡事都在两可之间,他都抱着“不一定”的态度,席间,他对李有义提出的战果如何分成,以及活捉皮定均之后,如何向南京方面请功,只是一笑置之,并没有认真对待。顾敬之这种本地啃,做事不免思前相后,态度比较的老成持重,不象李有义那种江湖上的好汉,能骗就骗,能哄就哄,光棍不吃眼前亏,只要当面能混过去,扭扭脸以后的事另有说头,他是全然不放在心里的。 李有义端着酒杯,眉飞色舞,说的嘴里喷出了白唾沫,顾敬之连连让酒,只是含笑不语。其他九个人虽然不断举杯,酒喝的都比较闷。 突然,外边传来了一阵紧密的枪声,李有义大惊失色,顾敬之只是一楞,待到大家要往外走,枪声又不响了。 下边的队长来报告说:“皮定均有一百多人往东开了六、七里。我们发现时,共军已经出来,打了一阵,没敢紧追,看这百十号人,只是想走,不是打谱消灭我们。不管他,让他走了,算啦!” 李有义本来兴高采烈,一阵枪声使值当场瞪了眼。听见这篇报告,他又哭笑不得,伸出一张酒红险,空手掌在面前掂了几掂。想发脾气,怕人家不听,低头不语,又觉得抹不过来脸。“这,这,这怎么能行?” 顾敬之一楞之下,屁股早离了板凳,腰里的手枪,也掏了出来,爽快地说:“我出去一下” “慢来!”李有义喊了一声。 其他几个人都已经枪在手上。 顾敬之两道:“你干什么?” 李有义说:“再等等,我看国军马上就到。” 顾敬之听了很生气,又有点将信将疑。正在这时,有人跑来报告说:“从东边来了几十人,送到里边去了。” 顾敬之急声追问:“什么人?” 回答说:“净都是一长一短。” 李有义惊叫一声:“不好,朱黑子回来了!” 大家弄不清朱黑子是何等人物,不知道李有义为什么大掠小怪。顾敬之觉得李有义这人打仗不中,心里想千万不能听他的。 这时,前街的卫兵跑回来报告说: “国军已到!” 李有义一只拳头砸在桌子上,砸翻了两只菜盘和三只酒杯,他骂娘卖屁撸着胳膊袖,气势雄壮的象一个关二爷:“娘卖屁,到底还是来了,我李有义不是吹大话,说到哪里就能办到那里!不要慌,听我的!” 顾敬之问报信的卫兵;“在哪里!” 卫兵说:“在街口上。” 顾敬之问:“多少人?” 卫兵说;“十来个。” 这边的话还没有落音,门口传来卫兵同人争吵的声音:“干什么?干什么?” “老子是国军!你瞎了眼啦,敢挡老子的路!” 顾敬之听见这种话头,顾不得李有义在后边咋唬,一个人转身子扑出门外,翘腿翻过了低矮的墙头。这时只听手枪声在院子里噼噼啪啪地响。顾敬之领了一群如狼似虎的近身打手,向野外跑了。 另外两个团长眼疾手快,也跟着顾敬之熘了号。只有李有义鬼迷心窍,在酒桌子旁边撸高了胳膊,举着手枪,大喊大叫。他突然身上一抖,一粒子弹啪一声打穿了手脖子,手枪掉在菜盘子里,他面前只剩个血淋淋的手。李有义一脚踢翻了昏暗的灯火,在一片枪击的烟雾中藏住了身影。 第55页 这时候,三个保安团成了没人指挥的乱军,皮定均的主力打着往外走,事前出来的一个连队往里边打,朱黑子的十条枪,来了个勐虎掏心,地下党打了个中心升花。皮定均命令部队不抓俘虏,不缴枪,全支队夺路而走。 战斗只进行了二十分钟,四野的簧火还在燃烧,但是枪声和人迹全都没有了。 李有义在田野里伏了小半夜,在夜深人静之后,觉得自己的右手要掉下来了。断了这只手,再不能玩抢,也再不能抓钱了。李有义心里充满了悲哀,想起下半世日月,他趴在地上,伤心地哭了。 第十六章封锁线上 皮定均来到定远地区之后,高仁书判断他必然过石门山进入苏皖解放区,因为这是唯一可走的近路。 皮定均带着部队直奔石门山来了。 高仁书对皮定均的行动,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判断错误,主要是对这支部队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估计不足。两只血迹斑斑的烂脚,到底能跑多少路,这在反动派的头脑里,始终是一个猜不透的谜。这个拄着棍子的烂杆子队伍,怎么能受得住这么长途奔波的折腾?不打垮他,他还能不拉垮吗?不消灭他,苦到苦不下去的时候,他能够不自行溃散吗?反动派有一百条理由,等着最后不费一枪一弹,来收拾皮定均的残兵败将。因为他们确实知道,皮定均的队伍,前边走过去,后边留下了一条血路。 “不走石门山,他往哪里走?” 这是高仁书对他的判断,下的确切无疑的定语。 皮定均想在津浦路上一冲而过的想法,根本没有实行,他想调虎离山然后快速走过去的计划,没有得到成功。他现在向着以逸等劳的敌人前进,这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不是的。决不是这样的。 一个军事指挥员,如果经常考虑他的战士,这个苦能否受得了,那个风险是否担得了,他就没办法指挥这个部队,至少指挥起来不那么得心应手。 皮定均指挥这个部队千里突围,是铁了心的,全体指战员听他的指挥也是铁了心的,两下的心都是硬碰硬。只要皮定均敢出招。战士就敢去完成。指挥如此伟大的战士怎么不出伟大的司令!皮定均打了许多绝仗,战士比他还绝! 如果不信,请看下边这件事情。 支队打破顾敬之的牵制,连夜行军,到第二天下午六时左右,停在离石门山车站只有三四十里的地方。 在部队集结的时候,特务连引起了众多的议论。大家都埋怨特务连,说是由于它不服从命令,延误了行程,受了土狗子的包围,差一点没有遭受大的损失。还有人说,如果不是特务连搞自由主义,支队按计划扔崩一声过了铁路,说不定现在已经回到家里。 “你看他有多能!他竟敢不服从命令!” “还英雄连队吶。英雄个屁,等着司令员收拾他!” 各种责难,有些甚至于是咒骂,象石头瓦块一般,不由分说向特务连扔去。有人说,白云才这一回可能撤职,有人估计要受处分。大家都说,等着瞧,反正白云才绝对跑不了。 特务连的压力很大,但是他们想鼓起劲来,把这种压力顶回去,就是犯错误也犯个扬眉吐气。错了,咱改。犯不着低下头来装狗熊。因此,连队在进入集结地的时候,事先停下来整顿了一番,拄棍的丢了棍,搀扶的松了手,瘸了的也都蹬直了腿,衣裤都烂的飘片子,无法整齐了,但是,帽子都扶扶正,样儿搞的挺精神。特务连今天在大家面前走,要走出个英雄劲,决不能露出犯错误灰心丧气的熊劲。白云才在队前讲话时,对大家说: “犯错误也要犯个样子给大家看看,我特务连还是特务连,决不含煳。” 特务连向集结地走去,队列很整齐,精神很抖擞。白云才为了给自己壮气势,竟然喊着:“一,一二一。……。”他这么一整队,一喊脚步,不用说很自然地同全连战士站到一个立场上来了。要知道他当时是坚决执行命令。他并没有错误。后来全连犯了错误,他同大家站在一起承担责任,立即改变了只有自己正确的形象,变成特务连的战斗一员了。 特务连雄纠纠走过来。站在路边的同志有人问道:“哪一个叫白云才?” 白云才没听到,白元宏听到了,他走在里大声答道:“怎么,我就叫白云才!” “保持军容,走好步伐,一二一,一二一……。”白云才气势非凡地走着、喊着。 皮司令闻声走了过来。 特务连走到皮定均的面前,白云才发出了“立定”的口令。大家正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忽然跑前几步,向皮定均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用十分豪迈的口吻报告说: “特务连连长白云才带领全连战士,请求纪律处分!” 他那庄严的声音,特务连挺胸昂首的样子,把人们感动了。 皮定均还了一个军礼,向连队走去。他从头到尾一个个审视了大家的面孔,注视着战士们的表情。他那种威严凌厉的仪态,非常震人。如果你心里没有足够的胆识,在皮定均注视下,你是要心慌意乱出洋相的。特务连一百三十五个战士,在这种严厉的注视下,一个个都显出自信和刚毅。 第56页 他走到白元宏面前时,把白元宏的枪接过来看了看: “枪没有摔坏嘛。” 白元宏答道:“摔坏了。” 皮定均说:“坏在哪里?” 白元宏答道;“这是新缴获的。” 皮定均没有吭声,把枪还给白元宏,默默向担架定去。这时,何广德坐的担架正在队伍的中间。四个抬担架的战士,看见司令员走来,都拿出立正的姿势。 仓珍在担架旁边,掀开被单,对何广德说:“司令员来看你。” 何广德握住皮定均的手,流了两眼泪。 现在皮定均到队前来了。不但特务连的每一个人都在等着他的一句话,全支队的同志,围在四周看的人都在等着看他怎么发落。 皮定均显出很激动的样子,他几次似乎想说话,都没有说出来。他的眼睛眯缝着,他突然大声说: “同志们辛苦了!” 特务连应声雷动:“—号辛苦!”皮定均说了这么一句话,匆匆走了。 同志们绷紧的脸,一下子松下来,笑开了花,大家都擦着汗,四散往地下坐,刚才那些说怪话,等着要特务连的好看的人,这时也看着白云才笑起来,嘴里连声喊着:“不错,不错!” “不错”这两个字,在豫西人的语彙里,带有含蓄称道的意思,但还不是赞颂。如果是赞颂,他就说“老美”了。 红日已经西坠。支队党委临时开会,决定了突破津浦路的战斗方案。这个方案的要点,就是给敌人造成从石门山过路的错觉以后,实然向南突进一百二十里,在敌人防卫薄弱的张八岭过路。这是个临到家门,又突然远走,转着圈子回家的路线。 党委定下这个方案后,往常总要研究一下谁家开路打前锋,这一回没有提出在前开路的问题,徐政委锐: “快到家啦,要把每个同志都拖到路东去。这个后卫很重要。老皮,你看派谁打后卫?” 皮定均毫不犹豫地说:“特务连!” 方升普大声说:“他刚犯过错误!” 何明说:“那个白云才是不听命令的!”。 皮定均确定地说:“只有这个连队,能够保证把每一个来到铁路边的同志,带到路东去。” 这个话说的很肯定,别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接着,部队开始动员,王诚汉把特务连的新任务,交给了白云才。 特务连不服从命令,犯了那么大错误,没有受处分,甚至没有受批评,这在战士中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按照皮司令治军很严,从来不能容忍无组织无纪律的一贯作风,大家对接受处分,都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集体记过,改换连长,撤销特务连的荣誉称号,都是可能的。特别是白元宏、王祥等几个摔了枪的战士,更是捏了一把冷汗,认为这一回不整个三进三出,不弄到在全支队丢人抓傢伙的地步,皮司令是决不会甘体的。他决不轻饶犯纪律的人,大家也没有想到他会轻饶,思想上的弦都拉得紧绷绷。万万没有料到,他说了一句:“同志们辛苦了!”往下没有再说点什么,竟然这么白白地走了。战士们都有点失望,都觉得这件事还不到底,批评和处分还掂在皮司令的手里,他什么时候想拿出来给你搁上,就给你搁上。他现在不给你处分,说不定老鼠拉木杴——大头在后边,有一天算总帐,可能更厉害。还有人认为,现在斗争紧张,战斗任务很大,皮司令顾不得收拾你,反正你的错误码摆在那里,跑不了,啥对候有空了再说,早晚处分都现成。要说不处分,天底下没有这号军事纪律,也没有这种人情。 战士们众说纷纭,各有各的分折和估计,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大家都表示以后要谨慎小心,要为捍卫特务连的荣誉而斗争。 白元宏大声说,“以后谁要象我那样,再给连队扒壑子,咱大家都不能允许!” 王祥说:“干好了,处分轻;干不好,全都完蛋。” 但是,大家认为连队打好打不好,关键还在上头。领导上捏住鼻子不给你主要任务,你有什么办法?从此出发,有人认为,现在特务连在司令的的心里,已经由一等降为三等。把关键任务交给特务连的好日月过去了,现在提起特务连,领导上有一百个不放心。 白云才听着大家的议论,嘴里不说话,心里觉得大家说的确实是实际情况。 这时,何广德在担架上再也躺不住了,他觉得连队建设到了危急关头,这一切同自己的病有关,只有自己奋发起来,才能稳住人心,况且,白云才一个人捂治不住,也正是需要帮助他工作的时候。何广德想到这里,内心生长出一种力量,顿时使胳膊腿上都有了劲,他翻身下了担架,踉跄一下没有倒,竟然立住了。他走到战士中间,同大家坐到一起,战士们问他怎么样?他说好多了。 白云才一听说接受任务,身子就没有敢往前挤,心里想,别人拿走了光荣任务、剩下次一等的给自己就很不错了。 果然不出所料,打前锋开路的,封锁敌人碉堡的,爆破铁路的,左右两侧监视敌人相应打阻击,掩护主力过路的,一个个都叫别人拿走了。往常这种场合,别人看着自己领受主要任务那的眼馋劲儿,现在轮到自己身上了。 第57页 连长们都走了。 王诚汉问白云才:“怎么样?” 白云才说:“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坚决服从命令听指挥。没有意见!” 王诚汉不相信他的话,问道;“没有意见?” 白云才咬了一下嘴唇:“没有。” 王诚汉说:‘真的没有?” 白云才的眼里含着泪,他仍然说:“没有。”但那声音很低。 王诚汉说:“没有?那才见鬼呢!” 白云才的泪流出来了。 王诚汉大声说;“委屈不了你!” 白云才的立正姿势十分标准。眼里的泪哗哗的。 王诚汉雄壮的声音:“皮司令把最大的信任,交给了你们!” 白云才问:“我们的任务?” 王仲据说:“后卫。” 白云才说:“是!” 王诚汉向白云才仔细交代了任务。白云才回到连队对内心非常激动。战士们一看他那激动的表情,立即意识到特务连的声价没有降低,连长领回来的任务,不管大小,肯定还是影响看全局,大家立即把白云才围上了。 白云才说:“这一回是最后的突击。” 大家说:“狠狠地揍一下。” 白云才说:“今天晚上急行军一百二十里!” 白元宏闷:“不是只有三十里吗?” 白云才说:“往南一百二,从张八岭过铁路。” 白元宏说:“不是说从石门山过吗?” 白云才火了:“谁说的?” 白元宏说:“一路上净这么说的。” 白云才大声说:“那是说给敌人听的。” 白元宏很不满意,他拍着腿说:“这两只腿是爹娘生的,不是铁匠打的。三十里到了家门口。为啥要走一百二?打仗不舍着子弹上,光舍着腿上……。” 白云才说:“我们的任务是打后卫。” 白无宏质问道:“领这么个任务,你还觉得怪光荣?” 白云才恼了:“你咋唿什么?” 白元宏也恼了:“我不同意。” 白云才说:“怎么,你想干啥就干啥?” 王祥拉拉白元宏,小声说:“别争啦,没有受处分,就这么低声下气干吧!” 白元宏梗着脖子:“不,我有意见。” 白云才说;“后卫重要的很!” 白元宏浅:“没听说特务连打后卫!” 白云才说:“就你特殊!” 白元宏说:“我就是不一般。” 何广德扶着仓珍走过来了。白云才指着老何,对白元宏说, “全支队象他这样的同志多的很!病的,伤的,老的,少的,残的,瘸的,受了千辛万苦,走到铁路边,到了家门口。今天晚上又是一百二十里,还要突破封锁线,他们在这胜利的节骨眼上,掉了队,过不去路,怎么办?今天的后卫比往常不同,我们对这些同志,要推着,拉着,扶着,背着,任凭过刀山火海,都得保证这些同志回到家里,一个不能丢,一个不能剩,怎么?你认为这个任务不光荣?那好,你白元宏不愿干,我立即报告,调你上前卫!” 白元宏说;“不!” 白云才硬使劲:“调你走。” 白元宏说:“不!” 白云才说:“你去前卫光荣去,我们在后边受窝囊!” 白元宏说:“你领来个光荣任务,不跟大伙说清楚,暗暗藏在袄袖里捉弄人。你想把我踢出去,我告你说,一万个办不到。” 白云才笑了:“你干不干?” 白元宏说:“问我干不干,你这是啥话?你不是故意糟踏人吗?” 大家解劝了一阵,都为这次后卫的重大意义而十分高兴。各班排作了深入动员,组上进行了新的分工。支队各团走过以后,徐政委和方副司令同特务连一起压住后卫上了路。这时月亮东升,天已黄昏。 国民党统帅部进攻两淮的战役部署,到六月下旬已经全部完成,只等着开始实施了。从中原战场上突围东进的皮、徐支队在敌军统帅部的心目中,早巳溃散。皖中平原出现番号不明的部队,一路“仓皇溃逃”,对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并没有伤筋动骨的地方,因此,统帅部的高级将领并不把皮、徐支队放到眼里,他们要打大仗,要做更大的买卖,一个支队在他们看来只是个小玩艺。只有高仁书知道,这个玩艺并不小。他很清楚,皮定均东出大别山,一切皆服从于走路,并没有跟他较量一手两手。他说:“这是一支死里逃生的部队,皮定均是一只发疯的野兽。”他表面上是不愿招惹,实际上是不敢招惹。他很清楚,皮定均只要愿意咬他一口,搞掉他三两个团,弄得他声名狼藉,并不是不可能的。他把部队摆在滁县男到蚌埠一线,面向东看着洪泽湖畔的动静,西边除了作点防范之外,他已经没有消灭这个支队的打算了。 他对马德禄说;“不准他过铁路。” 马德禄回答说:“看样子他一定要过。” 高仁书说:“要过就让他过。” 第58页 正是这种情绪,促使他坐在津浦路上,採取了以逸待劳的方针。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打算在两淮的大仗中捞一勺子,对跟皮定均的单个儿较量,他没有一点信心。 这天黄昏,马德禄得到情报,皮定均正向石门山集结,部队停在三十里外,占了一片村庄,村庄受到武装封锁,过往行人光准进不准出。 马德禄派部队去火力侦察,开始遇到相当顽强的抵抗,看样子皮定均的主力正是埋伏在这里。 高仁书不相信皮定均从石门山过路,他命令再一次进行火力侦察。这次侦察的规模比较大,马德禄把一个营的兵力投入了进攻。 皮定均留下的一支部队,对敌人二次进攻又进行了勐烈的还击。这个小小的战斗是很远,撤的很疾,当敌人倾其全力,又是正面又是迂迴,最后扑到跟前,发现攻击的不过是几个沉睡的村庄,连老百姓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这已是夜里十点钟以后。马德禄派出两辆装甲车,在百多里铁路线上来回巡视,装甲车上的白色光柱探射着,汽笛发出威风凛凛的鸣叫声。沿线大小火车站上的驻军都接到严加防范的命令,说共军今晚要偷袭津浦路。这样的命令已经连续下了五个夜晚。现在部有点疲惫了。各车站给上边的报告都是“没有动静”。有人报告说:“装甲车开过来了。”有人报告说:“装甲车已经开过去。” 黎明前,在张八岭附近,敌人装甲车的白色光柱,扫见川流不息的队伍,正过往路东。两侧山头上的碉堡却鸦雀无声,两辆装甲车从南北两端死死卡住过路口,两道光柱照的路口上如同白昼,两边车上发射的重机关枪,伸出两条火舌,舐着路面。我后卫团在火力网里奔跑了一阵子,过路的队伍终于被切断了。 工兵在破路。发潮的一包又一包黄色炸药,响了一声,滚出一团团黄烟。然后,黄烟被晨风吹散了。铁路还是老样子,装甲车轰轰隆隆从爆炸处驶过。 我军向装甲车发起了冲锋,很多战士攀上了车身,装甲车把他们拉走了。 装甲车厢里响起集束手榴弹的爆炸声,鲜红的血从车缝里流出来。 铁路一侧,敌人碉堡里的电话铃响;我军押着俘虏去回答上司的问话。 “喂,你是三排吗?” “是,是呀,我是张八岭。” “是不是你们那里打起来啦?” “不是,是旁边。” “旁边是那里?” “是那边!” 天明了,敌人从滁县和嘉山运来的部队到了张八岭。我军主力三个团已经全部过到路东,但是,路西留了大批伤病员没有过来。封锁口上的炮火越来越密集。这时,要想换个路口过去,也不可能。 皮定均下令给王诚汉,要他在路口南北两侧堵住敌人,留出一条路来。王诚汉能够堵住两边的敌人不合拢,但他堵不住密集的子弹呵! 在黎明的曙光里,封锁口上出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特务连出现了。一百多个战士,各自背上背了一个人,时而卧倒,时而匍匐,时而猫关腰,在子弹的飞鸣中,在轻重机关枪有节奏的响声里,前进着。 见过多少惊险的格斗,没有见过这么伟大的场面。那些英勇善战的健儿,背负着不能战斗、不能行走的伤病员,在敌人机枪的扫射中飞奔。 这已经不是战斗。 这只不过是显示这支部队的阶级素质; 在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皮司令指挥的不是一支部队而是一个阶级。 留在路西的伤病员眼睁睁看着特务连的战士,冲过封锁线在路东消失了。大家望着徐子荣和方升普,想从他切那镇静的表情上找到一点安慰。 徐政委大声说;“特务连还要回来的。” 方升普跟着说:“他们要回来帮助大家的!” 伤病员们忍耐不住了。他们大声吶喊起来: “我们已经到了家门口,我们一定要回家!” “让特务连去战斗吧,我们要爬回家!” “同志们,行动吧,胜利的时刻到来啦!” “徐政委,方副司令,再见吧!” “同志们,爬呵,爬呵,再见吧!” 徐子荣和方升普拦不住那些哭着喊着的人,他们成群地向铁路东爬去。 特务连的英雄们返回来了。他们三次出现在封锁线上。他们有人被打倒在路上,多数冲过敌人的炮火,过了封锁线。他们立即把爬着的伤病员背在身上,转身向敌人的火力网跑去。伤病员在他们肩头上哭着、喊着: “共产党万岁!阶级友爱万岁!” 现在,留在路西的是几个默默无语的人。大家很清楚,特务连决不会再回来了。方升普正要说什么,被两个警卫员不由分说架走了。警卫员已经架住徐政委,徐政委说: “去背何广德!” 何广德坐在地下,他说:“我不行了,政委走吧!” 两个警卫员仓皇拉走了政委。 剩下几个人全都哭了。这时,何广德发现小秦在一边抱着孩子,含着两眼热泪,朝孩子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一轮红日升起在东方天空,金黄色的阳光照着血尸累累的战场。 第59页 皮定均的指挥所设在路东一个小山头旁,他从望远镜里看死,徐子荣和方升普出现在封锁口上。这时,左右两侧的敌人行将合围。他命令: “迫击炮留下一颗炮弹,机关枪留下最后一梭子,把所有的炮弹全都用上。” 在连珠炮和轻重机枪的轰鸣中,我军吹起了冲锋号,即将合围的敌人,硬被撕破,通路又被打开了。 从南边山下草丛中,偷偷摸上来一个排的敌人。 草丛很深,皮定均举着望远镜看远没看近,警卫员张矛也没注意到。突然间一颗手榴弹扔到到皮定均的脚下,哧哧地冒着烟。 千钧一髮之际,张矛大喊一声“卧倒!”,一手把皮定均推倒,同时飞起一脚,把手榴弹踢回敌人堆里,轰地一声响,没等硝烟散去,张矛二十响抡圆就是一梭子,把一个排的敌人压在草丛中。 警卫班冲上来,冲锋鎗一片哗哗响后,敌人扔下一片尸首,退去了。政委和副司令刚刚越过封锁口,封锁口的东侧又出现了三个英雄,他们是白云才.白元宏和王祥。 战场上响起唿喊声:“不能过去了!来不及了!” 这三个人不顾一切,猫着腰冲过封锁口,三次到了路西,这时,封锁口上已开始白刃格斗。’ 转眼间,三个人回来了。白云才背着何广德,白元宏拖着小秦,小秦搂着孩子,王祥驮个两只脚流血的战士。 他们在火力网里匍匐着,前进着。 白云才突然中弹栖牲。何广德拖着白云才的尸体爬行。 白元宏拖着小秦奔跑。时而捺好在地下,时而拉着她爬行。小秦右臂中弹,鲜血染红了孩子。她在一阵昏厥中丢开了孩子。 大人走了,孩子躺在战场上。他周围是 子弹嗖嗖入边的声音。孩子躺在那里,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在匍匐的路上,白元宏发现小秦手里没有孩子。他喊了一声:“孩子!”小秦啊呀叫了一声。 白元宏跃身起来回去找孩子。 小秦突然站起来,伸出两只手,狂唿了一声:“白元宏!”一粒子弹打倒了她,她躺在血泊中。 白元宏抱回孩子,刚蹿出一步,就被打翻在地下,他捲地而起滚了几下,突然跃起来,向东边跑去。 两侧的敌人合拢了。 皮定均命令阻击部队轮番往后撤。皮、徐支队全部人马浩浩荡荡向东方前进。 留在后边的枪炮声,越来越远了。过了津浦铁路,来到一个人烟稀少的丘陵山区。这里是苏皖解放区的边沿地带,是新四军游击队同伪军土顽经常格斗的地方。一过铁路就到了家,这句想望已久的话,现在在变成了现实。正是这句话解除了皮、徐支队的思想武装。他们为了过铁路,拼出了最后一丝气力。一旦过了路,胳膊腿上再没有一点劲了。飢饿,疲劳,困苦,脚疼,伤痛,全部无法再忍受了。 这时,朱黑子忽然报告说:“前边有情况。” 皮定均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黑色的云雾。队伍已经带不动了。如果前边遇见强敌,那么千里突围的胜利就会毁于顷刻。在军事上,胜利的同时遭到全军覆没的事例是不奇怪的。突围以来,他没有受过这么大震动,这次思想上的震动,许多年之后,仍然保留着深刻的记忆。 他骑着马从后卫沖向前卫。 他立在部队的前面。战士们面面相觑。 他们面前横一道很高的土岭,土岭上站满了人。 皮定均说:“捉个人下来问问,他们是什么人?” 王诚汉心里说:“攻都攻不上去,还捉什么人?” 皮定均正要驱马上前,听山上传来新四军军歌的号音。 山下,十几把号吹起八路军进行曲。 军号声震撼了群山。山川尽都欢唿起来。 新四军战土欢唿着:“他们回来了。” 八路军战士欢唿着:“我们到家了。” 两军欢唿着,在山坡上拥抱、跳跃。突围战士们,这时候象小孩子一样,蹲在地下,抱着头呜呜哭起来了。 不知道皮定均哭了没有,因为他总把脸转过去,不敢正面看他的战土。 这些哭泣的战士,衣衫烂成了布条条。裤腿、衣袖大半都撕下来包脚了。脚上没有鞋子,脚板烂的流着血,严重一些的露出骨头。用破布把脚包的跟布棒锤一样。他们大半都拄了一根棍子,头髮长的很长,眼睛睁的很大,脖子都变的又细又长。他们面黄肌瘦,肠胃已经痿缩,吃馒头拉馒头,喝面条拉面条。这是一群人间罕见的奇人,他们都是革命战场上的疯子。他们身上,老远就散发出血污和汗水搅和的秽臭气。凡是被衣服遮盖的地方,虱子把肌肉桨成了黑的。他们刚刚在一夜之间长途急行军一百二十多里,天明打了个漂亮的突击战,他们的吶减声震动山川,他们打的敌人弃尸遍野,他们的凌厉的攻势,英勇顽强的战斗风格,刚才还是惊人地出色,突然.在新四军欢唿的时候,在苏皖解放区父老们成群结队向他们欢唿,喊着“向皮、徐支队致敬”的时候,他们哭起来了。铁铮铮的汉子一下子变成了柔弱的孩子,有些人立即失去了知觉,有人昏迷不醒,有人瘫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 成千上万的姑娘、媳妇、老太太、小兄弟,把突围归来的战士,抬到自己的家里,放在自己的床上,把破衣衫给脱下来,换上新军衣,然后一口汤,一口水,往嘴里餵。 第60页 这时侯,突围战士都不哭了。哭的是我们的人民。 拉着同志们哭着不松手的,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他们哭着问: “这样的脚怎么能走几千里?这样的身体怎么能天天打仗?苦成这个样子的人,怎么还能回到家里?” 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解放后,突围战士们对这个问题思索了三十年。每当他们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想起了皮定均同志。是皮定均改变了支队的命运,把覆灭变成了胜利。 一九七九.六 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