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茱萸的最后一战》 第1页 [军事小说] 《李茱萸的最后一战》作者:沉墨如金【完结】 文案 李茱萸,一个逃避战争的人,由于一匹狼改变了人生轨迹。为了心爱的女人,他用自己的方式打响了对日本人的最后一战。 小说关键词: 抗日 热血 情感 第一章 引子 太石峪,太行山区偏远的小村庄。 九旬的老人童铁山和六岁的重孙贵儿相互搀扶着迈出自家后院,沿着逶迤的山道,向大山深处缓缓行去。 又是清明节,此时细雨已经落下,鸟儿躲进了巢穴里,只有树叶刷刷地响着,整个山林被一种肃穆的氛围笼罩。纤细的雨丝飘在童铁山沟壑纵横的脸上,柔柔软软的,如同记忆里的抚摸,它们在老人雪白的长须里汇聚片刻后,才恋恋不捨地滴落到地上。 贵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童铁山见了有些心疼。 “贵儿啊,叫你撑把伞你不听,后悔不?” “不后悔。太爷不怕雨,我也不怕!” “好,好,好孩子。”童铁山纵声一笑,中气十足。 童铁山是从枪林弹雨中冲杀出来的老革命、老战士,指挥过周围十里八乡的敌后武装,即便是上了年纪,也不会把这濛濛细雨放在眼里。只不过,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忍不住地犯嘀咕,为啥每年的清明节都少不了这些雨水呢?作为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他是不迷信的,或者说不愿意轻信,但他的确无法解释心中的困惑。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慾断魂 这两句诗童铁山是早就知道的,至于清明的雨,他认为只不过是碰巧了,从没有琢磨过这雨水和清明节怎么会联繫得如此紧密。直到二十多年前的清明节,他突然留意到了两者的关系,似乎不像他想像的那么简单,为此困惑至今。 记得那天他是领着贵儿他爹走在这条小路上的,那时贵儿他爹也就如同今天的贵儿一般大小。贵儿他爹淘气些,自顾自地向前蹦去,六十岁出头的童铁山腿脚依然利索,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照料着,唿吸平稳、面色如常。贵儿他爹蹦着蹦着,就念出了那首古诗。不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出童铁山听到这首诗时的反应,他的心似乎突然被这十四个字撞了一下,然后一点点碎了。随后,童铁山停下脚步,仰头望着一层层的雨幕,北方人大多讨厌下雨,这清明节的雨更是叫人心里沉甸甸的,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和难过。半晌,童铁山突然喊住了贵儿他爹。 童铁山说,告诉爷爷,去年的今天下雨了没? 下哩。贵儿他爹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再次跑开去。 等等!童铁山急忙喊住他,继续问,那前年呢?前年下了没? 贵儿他爹想了想,认真地说,忘了。 乖孙子,你在想想。 贵儿他爹想了想,撂下一句话,爷爷你煳涂哩,前年我还小,咋能想起来?说完,又跑开了。 不管前年清明节是否下雨,从那一年起,童铁山在心里揣了一本帐,每年清明节只要下雨,他就悄悄画上一个勾,二十五年过去了,整整二十五个勾。这清明节的雨像是跟他约定好了暗号似的,每年必定准时准点,天刚刚亮就飘洒开来,从未爽约。这困惑埋在童铁山心里二十五年,从不曾对他人提起过,他要自己找到答案,因为他隐隐觉得,那答案不需要多么科学,也不需要所有人都认同,只需要他自己能够说服自己。 一老一少且走且停,半个多小时后来到一处略微开阔的缓坡,在一个小山包前站定。 山包方向北偏东,其后挺立着一棵四季翠绿的蟠龙松,顶端舒展茂密的枝叶形同一支硕大的蘑菇,盘浮在山包上方。山包的表面爬满青草,青草间生着几株牡丹。这种野生牡丹不细看不知道,它们和家里养的牡丹大不一样,几年才开一次花,金贵得很。好几十年来,它们在大山里都难得一见,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生在了这里。正因为如此,童铁山在发现它们以后,再也不允许任何人清理山包,由着上面的植物随意生长。他想,这样或许更符合李茱萸的心意吧。 贵儿虽然知道这个山包的存在,却是第一次陪太爷到这里,他充满好奇地转来转去,然后在石碑前站定。 “太爷,是这儿吗?” “对,就是这儿。” “李……”贵儿歪着头努力辨认,后面两个字认不得。 “李茱萸,他叫李茱萸。”童铁山告诉他。 “太爷,你讲过,他跟你打过鬼子。” “对,就是他,他是太爷的战友。” “太爷,他厉害不?” “厉害。” “比太爷还厉害?” “太爷比他可差远了。” “那他打死过几个鬼子?” “一个。” 在童铁山的印象里,李茱萸当兵后似乎就没开过一枪。 “咋就一个呀!太爷你骗人,还说他是英雄哩。”贵儿很失望。 “太爷没骗你,在太爷心里,他就是大英雄。” 贵儿太小,无论怎样解释他也是听不懂的。童铁山从篮子里拿出一瓶酒,满满倒了一杯,双手端起向前缓缓送出。不知是风雨的吹打还是眼眶里已经噙满热泪,童铁山面前的一切变得模煳起来,恍惚之间,它们像硝烟般瀰漫开来,仿佛再次置身于六十年前的战争岁月。 第2页 1 一九四五年,已经到了初春时节,天梁山一带却又下了一场大雪。 对于李茱萸而言,这场雪下不下都无所谓,既然下了,他也正好可以养精蓄锐,美美地睡上一大觉。直到临近第二天中午,洞内的柴堆将要燃尽时,一丝寒意袭来,李茱萸这才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他先是活动了一下肌肉和骨骼,然后慢条斯理地蹬上棉靴,披着大袄,向洞口走去。 这个山洞位于一座大山的山腰处,位置极为隐秘,山洞很深,斜向下插入山腹。李茱萸走了二十余步后,迈上缓缓向上的石阶,然后来到一个弯角处,这时就不得不躬下身子前行,坡度也越来越陡,十余步之后,到了洞口。洞口虽短些却更为狭窄,只能爬行而出。 李茱萸刚钻出山洞,就迫不及待地向远处看去,眼睛顿时被刺得生疼。雪已经停了,满世界全都是白皑皑的一片,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熠熠的光。李茱萸在洞口旁坐下,咬了一口肉干,又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欣赏雪景。他眯着眼睛辨认着天梁山大大小小的峰岭,挨着个在心里默念它们的名字。看着看着,不禁舒心地笑了起来。原来这一夜的大雪,好似从天上飘下的银白色绸缎,平日里那一座座熟悉的山峰,如今被这雪打扮得齐刷刷一身素装,愈发地凹凸有致,美艷动人,竟有些不敢认了。 日头真好,该出去收收傢伙了。 李茱萸心里盘算好一天该做的事情,返回山洞打点物品,很快便把一身装备收拾停当,肩扛猎枪出发了。 李茱萸打猎很少用枪,多年来,这一片人迹罕至的的山林就像他的家,他迷恋山林里特有的一切,扳机一扣,枪声会把这美妙的氛围全都破坏了。更何况,他肩上这杆老式猎枪已经跟古董差不多了,它勉强算一支燧发枪,弹丸和火药都需要前膛装填,即便手上的动作再利索,两次击发的间隔也需要二三十秒钟,如果第一枪没有命中,受到惊吓的猎物就会有足够的时间逃之夭夭,还白白浪费不少弹药。因此,对他而言,枪的作用已经变成了防身,用来对付个头大的兇勐动物,一击必中。李茱萸打猎的主要方式是下夹子,定期在猎物出没的区域埋下夹子,然后布下各种气味,引诱不同的猎物。夹子有大有小,带有锯齿,越挣扎,咬合得越紧。夹子不但能打猎,还能看家护院,李茱萸在自己的洞口外就埋了四个,不仅能防勐兽也能防人。 除了洞口外的四个,李茱萸另外在方圆五里之内下了八个夹子。前七个有五个咬住了猎物,都是些野兔和山鸡。也难怪,大雪从前一天下午开始下,又经一整夜和一个上午方才停歇,动物们急于填饱肚子,纷纷出动,更容易被捕获。李茱萸把夹子重新埋好,将猎物披挂一身,继续前进。最后一个夹子是个大号的,下到了更远的地方,那是为体型大的动物预备的,平时成功率并不高,但大雪过后,李茱萸满心期待能够咬到一只狍子。 2 快到埋夹子的地方了,远远望过去,就发现夹子已经触发了,李茱萸心中一阵欣喜,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赶过去查看。不料越是接近目标,却越觉得不对劲--他看不到猎物。如果猎物是被大雪覆盖了,为什么夹子会露在外面,难道夹子会被意外触发,这也是经常的事。等到了跟前,细看之下,不禁让李茱萸浑身一凛,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大号夹子不仅没有放空,而且,它应该是咬住了一匹狼,但现在却只剩下了一条血肉模煳的狼腿! 这种事听九爹说起过,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明白,要不是因为这场雪,因为飢饿,以狼的嗅觉和警惕性,多半不会上这种圈套。 看着那根狼腿,李茱萸想起了九爹说的话,人啊,有强有弱,狼也一样有血性的高低。就拿被夹子要到的狼来说吧,大部分只能等死,可有的狼绝不会坐以待毙,它们先是会拼命撕咬铁夹子,等发现无济于事的时候,它们就会孤注一掷,毫不犹豫地咬断自己的腿。如果只是夹到小腿还好说,若是不得不咬断大腿,那狼必定会失血过多,走不了多远就会一命呜唿。 九爹讲得轻描淡写,李茱萸却被狼的气性惊得目瞪口呆。九爹继续说道,说实话,俺可不想咬住狼,俺打心眼里不愿招惹这种畜生。李茱萸不解,忙问,为啥?九爹换成一脸肃容,狼肉吃不得,你说要它何用?狼是有灵性有智慧的,那些断腿求生的大多是头狼,更是心狠手辣、有仇必报。照老辈人的说法,招惹它们,必有不祥,后患无穷。李茱萸急问,那要是碰上了咋办?九爹咬着牙回答干脆,咋办?真碰上了你就不能怕,你只能比它还要狠,决不能叫它活着,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李茱萸并没有深究“必有不祥”四个字的含义,他当时只是想着九爹的那句狠话--碰上了就绝不能叫它活着,否则后患无穷。断腿上的血尚未完全凝固,这匹狼刚脱困不久,身负重伤,并且失血不少,运气好的话,一定可以找到它。 李茱萸决定寻着血迹追踪,除掉这匹狼。 事实证明,李茱萸追上了那匹狼不假,但这并不能证明他的运气好。恰恰相反,从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已经因为这匹狼的出现不知不觉地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或许那狼早已意识到了被人追踪,为了报復那个伤害它的人,它竭尽全力与追踪者保持一定的距离,最终将追踪者一步步引入更大的危险之中。如果那狼一开始就走直线,李茱萸肯定会发现问题,于是狡猾地设下了迷魂阵。李茱萸可能是过于急切,太专注于搜寻狼的足迹,并没有发现狼的足迹竟然是兜了几个圈子,然后才断断续续向山外延伸。 第3页 经过数小时的追踪,李茱萸如愿追上了那匹三条腿的狼,它已经血尽力竭,倒毙在前面的雪地上,看上去像是在睡觉,姿态安详。李茱萸感到一阵欣慰的同时,又不知为什么对这匹狼的结局生出了一点点不忍和遗憾。正当他考虑如何处理尸体时,余光却突然被暮霭中悠悠飘浮的炊烟所吸引,不禁愕然。再定睛一看,没错,太石峪村赫然就在远处的山谷中。真没想到,一路追踪之后,竟不知不觉地出了山,这匹狼为啥要逃向山外呢?李茱萸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也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看太石峪和脚下的死狼,再看看身后的天梁山,一时拿不定注意。 九爹去世后,李茱萸回村的次数就更少了。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了,少年时期的伙伴一个个都不知去向,村里连一个能说上话的人都碰不到了,李茱萸就索性躲进了大山。平日里大多深居简出,偶尔回一趟村子,就为用野味和山货换些米面油盐等必需品。 3 将死狼深埋之后,李茱萸已是又饿又累,看看天色已晚,考虑片刻后,决定还是先回村吃饱肚子,住上一晚,明天一早再返回山里。 离村还有大约三里多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正走着,前方一道亮光轻轻把李茱萸的眼睛晃了一下,尽管它非常微弱而且一闪即逝,但凭藉长期练就的超强目力和感觉,李茱萸本能地意识到它来自金属的反光。他很诧异,随即蹲下身仔细观察,竟发现百十米的前方隐隐约约有一群人影在雪地里悄然行进,那身形、动作和装束都极不寻常。李茱萸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恐惧,脚步下意识地向后挪动,没曾想刚动了几步,一脚踏上了一根枯死的树枝,树枝断裂后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李茱萸暗叫不好,急忙俯下身体。 那群人显然听到了响声,迅速停下、散开。不一会,数条黑影拉开距离朝李茱萸藏身的方向移动过来。靴子踩到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响,一股凶煞之气也迅速迫近。此时的情势已经极度危险,容不得李茱萸再有丝毫的犹豫,他心里一颤,毛髮直立,慌忙抬起猎枪朝黑影的上方扣动了扳机。 咣! 枪声震耳欲聋,黑火药的硝烟腾起一团巨大的白雾。李茱萸趁此机会,扯掉身上的猎物,撒开双腿,如离弦之箭般射向身后的山林。 几乎同时,几条黑影立即卧倒在地,随后手中的三八大盖打响了,子弹从李茱萸的身旁和头顶上唿啸而过。所幸几个黑影担心有埋伏,不敢冒进,而且,由于一时辨不清正确方位,射击也有些盲目,这给了李茱萸足够的时间脱离险境。 第二章(1-2节) 1 枪声打乱了两拨人的原有计划。 首先被打乱的,是日军玉梁地区治安最高长官长谷雄仁中佐的周密部署。根据内线提供的零星情报,加上自己长时间对共产党玉梁县委的追踪以及对其活动规律的研究和判断,长谷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此,他亲率两个精锐的日军小队和一个中队的治安军从川石乡据点出发,乘夜袭击太石峪,目的是一举摧毁共产党玉梁县委机关。眼看着太石峪已经近在咫尺,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却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长谷并没有慌乱,他快速判断出并不是土八路的埋伏,也不太可能是暗哨发现敌情后鸣枪示警,他无法想像土八路还在使用如此老旧的枪枝。他命令一个伍长再带几人跟上那几个黑影,汇合后向山林深处展开搜索。之后,为了争取时间,他放弃了从左右两个方向潜入后合围的作战计划,严令其余大队人马全速向村口攻击前进,尽快突入太石峪村,消灭一切武装分子。 其次被打乱的,是玉梁县委扩大会议的正常秩序。童铁山反应奇快,他一听到枪声,立刻拔枪在手,大声宣布即刻中断会议,紧急撤离,然后叫上通讯员,率先冲出屋外进行指挥。作为玉梁八路军县大队的大队长,童铁山既是本次会议的重要成员,还全权负责会议的安全保卫工作。为此,他调遣一中队秘密进驻太石峪,并且将各小队的任务做了分工。根据事前制定好的预案,一中队兵分三路,内外围各一路,一路留在自己身边机动。 枪声响过之后,一小队迅速带领十余名会议代表离开会场,与太石峪的村民一起,按照预定路线撤向村外。童铁山亲自率领二小队,迎着枪响的方向,赶往村北与担任警戒的三小队汇合,准备阻击敌人。 在当时的情况下,童铁山最容易想到的问题就是,如果第一枪来自村外的岗哨,而哨兵的位置距村子最多六七百米,照此计算,敌人眨眼之间就会蜂拥而至,引发一场恶战。虽然隐约间他感觉哪里明显不对劲,但事发突然,根本容不得分心。他担心在两个小队汇合之前,三小队已经无法顶住敌人的进攻,这样一来,立足未稳的二小队很容易被敌人趁势冲垮。真要是那样,即使县委机关能够安全转移,一中队的损失也将极为惨重。想到这,童铁山脚下生风,恨不得眨眼就能赶到村子北口。 出乎意料的是,等他们到达三小队阵地时,战斗竟然还没有打响。 “什么情况!”童铁山没等三小队的队长在他面前站定,噼头就问。 “大队长!”没等小队长回答,一个哨兵气喘吁吁地冲到两人面前,“鬼子,上……上来了!” 第4页 “方位!” 哨兵一指前方,“距离两里出头” “什么?我说的是现在!” “没错,少说还有两里地。”哨兵非常肯定。 童铁山一头雾水,又问,“谁开的枪?” “不清楚。”哨兵一脸愧疚,怯生生回答。 童铁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尽管心中疑云满布,却看到了一线曙光。他立刻意识到这宝贵的时间差来之不易,既然没有发生遭遇战,他就必须做点什么,以便赢得主动,既阻滞敌人,又要最大限度减少伤亡。 他火速发布命令,两个小队立刻争分夺秒,以最快的速度分别向东西迂迴。 当长谷带队抵近村北口时,队伍的右侧首先遭到打击,一轮枪声过后,四五个士兵中弹倒地。长谷立刻组织还击,刚刚展开,却发现来自右侧的射击完全停止了。长谷重新整队,继续向村里沖,可是刚走了几步,左侧又突然飞来十几颗手榴弹,随后一排密集的子弹射来,队伍里瞬间又有七八人伤亡。长谷再组织反击,那边很快又动静全无。 长谷早已预计到会有抵抗,却没有想到对方的火力如此勐烈,而且是来自两侧的夹击。长谷立即调整了队形,以重武器压制游击队的火力,命令日军和治安军各一个小队伺机冲锋,同时派兵潜入村内侦察。两侧的游击队很难缠,你进他就退,你退回来,他又会尾随骚扰。天黑雪厚、敌情不明,长谷也不敢让部队沖得太勐,还不得不警戒前后两个方向。 侦察的士兵很快报告说,村子里几乎空无一人,长谷这才把心彻底放下,速命两个小队进村扎营,其余人马向两侧全力反扑。但此时,他们的眼前却没有了对手的踪影,显然,两侧的土八路已经主动撤出了战斗。 童铁山之所以放弃正面硬碰硬的阻击方式,就是不想给长谷留下唯一的选择,两侧的疑兵给童铁生争取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队员只有一个轻伤,掩护任务顺利完成。童铁山终于可以稍稍喘口气了,他理理头绪,对整个事件的经过做了一个粗略的分析。虽说长谷一无所获,但毕竟会议遭到了破坏,是有人泄密还是敌人误打误撞,必须尽快搞清楚。更何况,此次县委和县大队在敌人的突袭中没有大的损失,这雪、这夜是帮了大忙的,它们使长谷部队的行进速度大大降低。还有最为重要的,就是那第一声枪响,把报警的时间至少提前了十五分钟,才让他有了足够的时间应变,否则,结果很可能是灾难性的。想到一旦长谷得逞的后果,童铁山突然感到后心发凉。 转过前面的弯道,太石峪就将消失在视线里。童铁山最后望了一眼,心中还是不停地问,到底是什么人开的那一枪呢? 2 长谷此刻也同样在思考与童铁山一样的问题。因为他也明白,此次行动之所以功亏一篑,原因就在于那震耳欲聋的一枪。枪响的一刻,他的人马距太石峪尚有一段距离,加上环境所限,队伍运动迟缓,他的猎物才得以逃脱。如果那一枪来自游击队的哨兵,长谷无话可说,但接下来的发现似乎证明并非如此。 搜寻李茱萸的士兵归队了,虽然没有抓到人,却把李茱萸扔掉的猎物带了回来,还有一个小葫芦,里面装着一些黑火药。这些物品的出现,足以证明开枪的人是这一带的猎户,它证实了长谷当初的判断,也让长谷恼羞成怒。这一个半路杀出的搅局者,使他精心策划的围捕行动流产了。 长谷改变了撤回县城的计划,命令全体人马进驻太石峪村。 一九四五年的初春,距离日本国战败投降仅有数月,此时,在华日军的占领区越来越狭小,兵源和物资几近枯竭,军队上下普遍存在严重的厌战情绪,士气低落。在这种大的背景下,长谷的奔袭本来就相当冒险,而速战速决的计划失败之后不但不撤离,反而进驻太石峪村,这个决定更是近似于疯狂。但如果不是这样,他就愧对“疯狗长谷”的绰号。表面上看,长谷长得很白净,文质彬彬,骨子里却极为兇残。此人打仗的本事也凑合,往往计划周密,行动迅速,作风兇悍。他和许多日本少壮派军官一样,是个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坚信日本军队仍然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战斗力,醉心于所谓的圣战,仇视一切抵抗力量。他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样做的,在他负责的区域内,所有战斗单位仍然保持着高强度的军事训练,并且频繁出动。尤其可恨的是,他异常仇视共产主义,总是不遗余力地对付共产党的抗日武装。 长谷做出进驻太石峪的决定源于一个最重要的理由,那就是童铁山和县委的主要领导的吸引力实在太大。 童铁山带队撤离后,长谷派人进行了仔细勘察。大雪迟缓了他的行动,却便利了勘察和分析,从村南撤进山里的足迹上看,即使算上太石峪村的全体村民,人数的规模也不过一百出头,村北两侧的游击队人数最多五六十人。除去太石峪村的七十多口人,游击队加上县委机关的人数也就是八九十人,差不多一个中队的规模。 长谷很狂傲,不可能把一个中队的“土八路”放在眼里。根据以往的经验,共产党的领导平时身边只有几个警卫,行踪不定,而此次竟然在此集中了一个中队进行保卫工作,可见这个会议的重要程度,同时也可以认定中共玉梁县委的大人物这一次应该都到场了,而且就在面前的大山里逃窜,这样的结论不禁让长谷激动万分。此外,在玉梁地区一次能够动用一个中队的游击武装,只有童铁山的县大队具备这样的实力,从这些人的作战能力和武器装备上判断,他们应该就是县大队的主力部队,说不定,童铁山还会亲自带队,因为据他的了解,童铁山本人也是县委委员,理应参加这个会议。作为老对手和最主要的敌人,长谷和童铁山在玉梁地区打了多年交道,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反而吃了多次的亏,总憋着一口气要给予童铁山以致命打击,如果自己的判断都是正确的,那么他长谷的运气就实在是太好了,似乎一夜之间,又一次消灭童铁山的机会就来到了眼前。 第5页 真的是机会吗?游击队可能早已跑远了,而他孤军深入驻扎在这里,有必要吗?有!因为长谷相信土八路跑不远,他们需要照顾一大群老百姓,只要他长谷不撤兵,那些村民就无法回村,而土八路就必须对他们加以保护,并同他们一起滞留在不远的地方。如果他现在就採取行动,肯定会童铁山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长谷不禁得意地仰头大笑。 “嘎嘎嘎,嘎嘎嘎。” 常人笑的时候是吐气,长谷是吸气,笑起来像哮喘发作,鬼哭狼嚎一般,听来实在毛骨悚然。 果然,长谷收住笑声的同时,也彻底下定了决心,他迅速召集几个日伪队长,给他们布置任务。长谷首先组织了两个搜索分队,分别从村南和村北沿游击队的足迹搜索前进。他特别命令两个分队宿营时间不能早于午夜,一旦发现目标,立即占据有利地形,隐蔽待援。 其后,长谷又下达了几项命令。 “坂本、吉田所部,各配属一个小队的治安军,即刻休整,午夜后出发,天亮前分别与两个搜索分队汇合。” “电令川石乡、南太乡地方守备部队密切注意太石峪南北军情,监视公路及进出天梁山的要道。” …… 第二天天一亮,长谷把几个村民叫到了面前。这十来个村民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有的没来得及跑,有的实在没有气力在山里东躲西藏。 长谷先是故意问了一些游击队的情况,想确认一下那支百十人部队的番号,不出他所料,没有人告诉他答案。他似乎并不在意,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说,既然如此,辛苦大家了,在皇军离开之前,请诸位转达我对……,长谷像是忘了老朋友的名字,显得有些尴尬,停顿了一下,然后扬起手中装火药的小葫芦说,就是它的主人,我忘了他的尊姓大名,请诸位转达我对他的谢意,皇军在行军途中承蒙他的犒劳,山里的动物吃起来味道很美,真是感激不尽。 长谷挥挥手,两个日本兵提着李茱萸遗弃的猎物放到桌上。 “皇军马上就要回县城了,剩下的这些就留给诸位吧,请不要客气。还有一件事要拜託各位,”长谷举起李茱萸装火药的小葫芦,“这是一件很珍贵的物品,是他遗失在我这里的,拜託各位替本人交还给他。” 长谷说完,把小葫芦交到一个村民手里。小葫芦是九爹的遗物,村民们大多认得。这个村民摆弄着葫芦,一脸诧异,不断和旁边的人交换着眼神。 一位抱着孩子的大婶挤过来看了一眼,顿时没有压住火气,脱口便要骂。 “李茱萸他……”大婶本想说李茱萸他个狗日的,真不是东西,但话到嘴边,忽觉不妥,又把后半句咽回去了。 长谷听得真切,表现出一脸的惊喜。 “对,就是他。这么说,你们认识,他的家就在太石峪村,真是太好了。有劳诸位带一下路,本人要当面向李先生辞行。” 村民们一个个心里暗自嘀咕,从那个不争气的臭小子躲进山里这件事看,长谷说的这些事他还真干得出来。有几个人更是听不得长谷一口一个感谢,心里就恨上了李茱萸,嘴上开始发泄对他的不满。 “那个野人?几年没见过了,就知道猫在山里。” “就是,俺寻思他早餵狼了,哪知道还活着,哼!”大婶说狼的时候,故意狠狠地瞪了长谷一眼。 村民们七嘴八舌,越说越激动,不知不觉上了长谷的当。尽管长谷很难想像世上竟然会有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但还是相信了村民的话。他记住了一个名字--李茱萸,很遗憾,现在不能抓到这个人。但是,让长谷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名字的出现,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第二章(3-5节) 3 就在长谷探知李茱萸的情况之前,童铁山已经见到了李茱萸。 原来,三个小队会合后,童铁山准备连夜带着县委的同志继续转移,可随后就发现长谷的人马并没有撤离,除了一小部分鬼子向山里追踪而来,大部分则进驻了太石峪村。请示了县委书记崔启平后,童铁山也决定按兵不动,一方面收拢附近的村民,保护他们撤往更安全的地带,另一方面派出侦察员,要尽快摸清敌人的意图。 他并不知道那一枪和李茱萸有关,只是在护送村民撤退的途中突然想起了不远处的那个洞穴,不由自主地惦记起李茱萸的安危来。他越想越不放心,就跟崔启平打了招唿,带了三名队员赶过去,希望能找到李茱萸,带他一起走。 李茱萸比童铁山小两岁,他是九爹收养的孤儿,而九爹和童铁生父亲虽不是一个村的,却是极为要好的朋友,两家人常来常往。童铁山和李茱萸从小一起长大,跟在两个大人身边,翻遍了这一带的崇山峻岭,一起吃苦、一起歷险、一起分享满载而归的喜悦,关系好得如同亲兄弟。自从九爹去世后,童铁山因为打鬼子四处奔波,再也没有见到过李茱萸。李茱萸性格比较独,除了和童铁山亲近,不喜欢与他人来往。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个人呆在山里吗?能不能找到李茱萸,童铁山一点也没有把握。 若不是童铁山亲自带队,恐怕再多的人十天八天也不见得找到那个山洞,更不要说把李茱萸带下来。那个山洞最早是九爹发现的,极少有人知道具体位置。多年前,童铁山由父亲领着去过几次,印象是有的。但即便如此,几个人还是寻了老半天才找到山下,向山腰望去,本来就隐蔽的洞口在雪后更是难以发现。童铁山知道李茱萸在洞口四周一定设有机关,他嘱咐队员们跟在他的身后,自己手持树杈,在前面探路,几个人小心向山上搜索。 第6页 天刚蒙蒙亮,李茱萸正趴在洞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李茱萸知道自己是和鬼子兵遭遇上了,为此一夜无眠,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甩掉了鬼子,他记得那几个荷枪实弹的傢伙追了他很久,生怕这些不速之客会追踪而来,毁了他的居所和清净。 果然,李茱萸察觉出不远处有些异常!随后,若隐若现的脚步声钻进耳朵,越来越清晰,几分钟后,视线里出现了三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在洞口右侧几十米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向这边摸过来。李茱萸赶紧把头缩了回去,大气不敢出。此时,就听“啪”的一声,夹子被触发了,紧接着响起一长串的惨叫。 “八嘎!八嘎!” 余下的两个鬼子兵愤怒地叫骂着,他们挥舞刺刀,一下一下地戳向地面,步履越来越快,似乎知道了目标就在不远处。 三十米…… 二十米…… 只有不到十米了,李茱萸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两张被怒火扭曲的面孔,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扑面而来!他迅速退往洞里,背靠石壁,举枪瞄准洞口。 砰砰砰,枪声乍起! 枪响之后,外面似乎安静了下来,李茱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也不敢出去查看,紧张得大汗淋漓。 4 “茱萸,李茱萸,你在吗?我是山子,童铁山。” 过了片刻,李茱萸仿佛听到有人在轻唿他的名字,他怀疑是错觉,赶紧屏住唿吸,凝神细听,唿唤声再次传来。 “茱萸,我是山子,鬼子已经打死了,你听见了吗?” 是山子哥!李茱萸一阵惊喜。 童铁山的声音越来越近,李茱萸不再犹豫,急忙大喊。 “山子哥!山子哥我在这,你等着,我这就出去!” 意外重逢,二人都异常激动,表现却大相迳庭,一个依然爽朗豪气、一个还像从前那样腼腆少语 童铁山用力把李茱萸拉出洞口,顺势就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太好了茱萸,想不到真找到你了!” 李茱萸却只顾着高兴,嘿嘿地乐,略带点羞涩。 他看着眼前的童铁山,恍如梦中,脑海里浮现出儿时两人追打摸爬的情景,回想起五六年前的争执。那一次,童铁山要拉着李茱萸一起扛枪打鬼子,李茱萸死活不去,气得童铁山骂娘,一跺脚自己走了。李茱萸怎么也没想到,童铁山如今却忽然出现在这一片深山老林,唿唤着他李茱萸的名字,还救了他的命。 “有你的,你现在修炼成世外高人了,小鬼子都抄到你的老窝了,你还这么沉得住气?” 李茱萸顺着童铁山的手指一看,两个鬼子兵倒卧一旁,身上的血咕咕往外冒,看得他心跳不止。不对呀,咋少一个?李茱萸突然想起来还应该有一个鬼子,没等他把身体完全转过去,余光已经捕捉到不远处一个晃动的身影,正是那个被夹子咬住的鬼子兵。他原本已痛得昏死过去,此刻竟然甦醒过来,正颤颤悠悠端起枪指向他们二人。 “小心!”李茱萸惊唿,勐地将童铁山扑倒在地。 砰砰,几乎同时,两声枪响。 李茱萸心中一凛,翻身望向身后。 “别怕,自己人。”童铁山看出李茱萸的异样,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真悬啊,山子哥,没事吧。”李茱萸很紧张。 童铁山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他站起来,拍掉身上的雪,“放心吧,能打中咱的子弹,小鬼子还没造出来呢。来,起来。” 童铁山伸手想把李茱萸拉起来,却发现李茱萸望着鬼子的尸体出神,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咋了,想啥呢?” 李茱萸还是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在几具尸体间游走,心中生出些许疑惑。尽管他一直担心鬼子兵会找过来,但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怪事情,真是怪事情。”李茱萸不由地喃喃自语。 “啥意思?”童铁山不解。 “这鬼子兵还真能耐哩,二十里的山路,说追就追上了?” 童铁山心念一闪,“鬼子追你,为啥?” “昨天晚上我跟他们在村边上碰上了,一大群呢,当下就有几个人追我,难道我压根就没甩开他们?不会呀。” “你碰上了鬼子?”童铁山似乎明白了,“那会儿,鬼子离村子多远?” “也就三里地出头吧。” “你是不是还放了一枪?” “是啊,你咋知道?”李茱萸有些茫然。 “哈哈哈,”童铁山一副惊喜的模样,“原来是你呀!” “我……我咋了?” “你咋了,你立功了!我这脑子也真够笨的,要不是一桿老掉牙的猎枪,哪能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来?”童铁山越想越觉得好笑。 李茱萸完全煳涂了。 “走吧,跟我们走。” “去干啥?” “你这里太不安全,小鬼子进山了,过不了多久,会有更多的鬼子出现在这一带。村里也回不去了,叫鬼子占了,乡亲们都跟县大队在一起。” 第7页 李茱萸站在那儿不动,显然不愿意离开。 童铁山着急了,“都啥时候了,你还捨不得离开你这个窝?我知道你的心思,可不管咋说,把鬼子赶回县城以后,这里才能安全,到时候,你愿意干啥就干啥,我绝不拦你。但是现在,你必须听我的,马上跟我走,其它的咱慢慢说。” 几个人好说歹说,总算把百般不情愿的李茱萸带下了山。 5 路上,童铁山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说给李茱萸听,李茱萸听得眼珠子都瞪了出来。真是太意外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惊魂一枪竟然歪打正着,而且牵扯出一大堆的事情来。能够帮助乡亲们和山子他们,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李茱萸在高兴之余,却又无端地生出了某种奇怪的感觉,他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总是感觉慌慌的,很不踏实。 很快,李茱萸心里的不安就被进一步放大了。 离会合地点还有一段距离,就看到一位矮墩墩、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大步迎过来,焦急地和童铁山打招唿,显然有急事要商量。童铁山忙把那人拉到一旁耳语一番,那人先是惊愕地看了李茱萸一眼,然后哈哈一笑,满脸的严肃顷刻间被热情和亲切所代替。他大跨两步,一把握住了李茱萸的手,用力摇了两下。 “你好啊小李同志,昨天的事情你立了大功,我代表玉梁县委,代表太石峪的父老乡亲感谢你呀。” “茱萸,这是县委的崔书记。”童铁山介绍道。 “崔,崔书记好。”李茱萸很窘迫,不知说什么好。 崔启平仔细确认李茱萸的名字。 “茱萸?” 问清了“茱萸”二字的写法,崔启平脱口道,“没想到李茱萸同志深藏不露啊,名字里藏着不小的学问,三个字倒有两个不容易认得。” 说罢,自嘲似的笑了几声,“留下来跟我们打鬼子吧,我们的队伍欢迎你。” 李茱萸大感意外,急切间脸涨得通红。 童铁山看在眼里,心里明白,他连忙岔开话题。 “崔书记,现在情况咋样?” “嗯,很复杂呀。”崔启平收起笑容,“我们必须召开一次紧急会议,走,抓紧时间研究一下。” 根据侦察员的报告,在附近活动的敌人已经越来越多,估计一中队和太石峪百姓的行踪已经暴露。看来,部队不能跟老百姓一起行动了,否则速度太慢,极易遭到攻击。经过紧急磋商,形成了两条决定,一是分出两个班护送村民撤向羊庄村,一中队余部担任掩护,就地阻敌;二是派人火速找到县大队副大队长梁文勇,让他立刻带领二中队和三中队向太石峪方向靠拢。 童铁山原想劝说崔启平跟县委其他的同志一起撤向羊庄村,但崔启平坚决不同意,说既然赶上了,就要参加战斗。童铁山实在劝不动,也只好作罢。 会议开得很短,李茱萸却在忐忑不安中度日如年,他在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崔启平的那句话--我们的队伍欢迎你。莫非这当官的小个子又要招他的兵不成?自从鬼子进了中原,太石峪一带头两年里不时有队伍驻扎或经过,穿什么衣服的都有,他们只要一来,就要召集村民慷慨陈词一番,然后带走几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对此,李茱萸唯恐避之不及,只好进山躲起来。 怕他干啥,李茱萸不停地安慰自己,别人不想干,他总不能强迫吧。 村民们纷纷起身准备转移,李茱萸正要跟上,却被童铁山叫住了。 “茱萸,不忙走,跟你商量个事,你看行不行?” 童铁山一客气,李茱萸就不自在,“山子哥,你说啥呢,商量不商量的,有啥事你就说。” 童铁山说得很小心,“你看,你能不能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行动。” 李茱萸一听就急了,“干啥山子哥,我不当兵,你是知道的。” “茱萸,你别误会,不是要你当兵打仗,是请你当嚮导。这一片大山,没有人比你更熟了。” 李茱萸喘着气不理会童铁山,情绪显得很激动。 童铁山双手扶在李茱萸肩上,晓之以理,“你相信山子哥,这是特殊情况,为了乡亲们,我们要和鬼子在这山里周旋,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看着童铁山恳求的目光,看着扶老携幼、步履蹒跚的乡亲们,李茱萸心软了,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童铁山的请求。 “山子哥,我听你的。咱们可说好了,就这一次,我不打仗,完了事就走。” “好好,依你就是。” 不久,身后响起了枪声,李茱萸似乎感觉到追兵明晃晃的刺刀就指着自己的后背,浑身上下都能感觉到飕飕的凉意。 第三章(1-3节) 1 “山子哥,现在咋办?” “我估计现在乡亲们最多才走出去二里地,咱必须拖住鬼子。” 童铁山把队伍带上了山,指着这一带的地形说,“我们就在这里设防,拼死也要挡住鬼子!” 李茱萸搭眼观察,这四周的环境和地形对他来说太熟悉了。 “那边就是四秃岭,要是能把鬼子弄进去就好办了。” 童铁山顺着李茱萸的手指方向望去,不由地大喜过望。 第8页 “好办法啊,我咋没想到呢!看起来把你留下还真是管大用了,就听你的,咱就这么干。” 李茱萸正要问个清楚,童铁山却不容分说拉着他就走。他把几个队长叫到一起,把想法说了出来,不一会儿,具体的战斗计划和各自任务全部安排停当。 二十分钟后,战斗打响了。 童铁山一把拽住一个队员,两人一起跑向李茱萸。 “新柱,我把李茱萸交给你,伤了一根毛髮,我找你算帐!” “是!” 童铁山再转向李茱萸,急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话音未落,人早已沖了出去。 敌人来得数量不多,而且附近几个制高点早已被控制,一中队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压力。观察了一会儿,童铁山发现这部分敌人似乎并不急于勐攻,更多的时候只是虚张声势,目的是为了保持必要的接触。 崔启平趴在一旁,也看出了一些反常,不禁有些疑惑。 “老童,不对劲儿啊,鬼子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现在没有能力进攻,但又怕咱们跑了。”童铁山鼻子一哼。 “不会有别的什么诡计吧?”崔启平忧心忡忡。 “他们在拖时间,等待增援。长谷一共就带了不到二百人,我呀,巴不得他们都到了这儿呢。” “为什么?”崔启平一时没反应过来。 “如果鬼子分成几股在山里乱窜,乡亲们就危险了。现在正好,他们需要时间,咱也需要时间。” “说得对老童,都来了,正好把他们拖住。他想学咱们的游击战法,天生就不是那块料。不过老童啊,咱们既要想办法拖住敌人、阻击敌人,还要尽量保存实力,避免大的伤亡,你的担子不轻啊。” “放心吧崔书记,都布置好了,你先下去吧。” 童铁山判断得不错,长谷亲率两个小队很快赶过来。长谷也明白,虽说咬住了童铁山的县大队一部,但这大山原本就是共产党游击队的天下,是游击战的天然战场,如果他不能尽快实现作战目的,失败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长谷其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唯有强调速度和力度。为此他准备依靠不停顿的勐烈进攻,一举拿下当面的阵地,死死咬住大队的士兵和村民。 经过短暂的动员和调配,长谷下令立即向游击队据守的阵地进行炮击,发射了几十发迫击炮弹后,重机枪响了。一个小队的伪军在前,一个小队的日本兵在后,开始冲锋。 守在这里的是两个班的一中队战士,人数不足20人,其中大多数战士并没有经歷过如此硬碰硬的阵地战,而且没有重武器。 几十个伪军在身后日军的逼迫下,表现得极为卖力,连续发起两轮冲锋,伤亡接近一半。此时,长谷指挥再次炮击,趁此机会,督战的鬼子和伪军进行了调换,迅速进入攻击位置,炮击刚停,鬼子兵马上发起第三次冲锋。鬼子兵配有机枪和掷弹筒,火力兇勐,攻击队形散得很开,三人一组,交替前进,速度极快。眼看着游击队的阵地近在咫尺,迎面突然飞出密集的手榴弹,顿时有五六个鬼子被勐烈的爆炸掀翻在地,其余的赶紧卧倒隐蔽。与此同时,游击队的冲锋号吹响了,一声紧似一声,滚滚浓烟中,鬼子兵的视线完全被遮住,只好原地戒备,准备拼刺。不曾想,浓烟散开之后,却没有一个游击队员冲下来。鬼子重新发起进攻,竟未遇到任何抵抗,冲上去以后才发现,阵地上面早已空无一人。 长谷得到报告后非常高兴,他认为土八路没有太强的抵抗能力,只是虚张声势以求脱身。他不想给这些土八路喘息的机会,立即命令部队尾随追杀。没想到,仅仅十分钟之后,就在他以为游击队已经溃不成军时,再次遭遇顽强的抵抗。这是童铁山精心准备的第二道阻击阵地,由他亲自带人把守。他就是要通过节节抵抗,先打疼长谷,再示弱后撤,以便一步步将长谷引入四秃岭。 2 四秃岭并不是什么高山峻岭,相反,它类似一个小型盆地,盆地内只有二十几个差不多大小、光秃秃的、低矮的土岭。可那些只不过是表面现象,其玄妙之处在于,不熟悉地形的人一旦进入四秃岭内就会如坠雾中,突然南北不辨,稀里煳涂地迷失方向,要想转出去非常困难。当地人都说,四秃岭里面藏着一个八卦阵,这是老天爷的神工鬼斧造出来的。 第二道防线的战法与之前如出一辙,先是依靠兇勐的火力连续打退长谷两次进攻,然后投出几十颗手榴弹,吹响了冲锋号。长谷挨了两记重拳之后,正准备更有力地还击,却发现拳头还是打在了棉花上。当他发现阵地上又一次空无一人时,几乎变得怒不可遏。 “八嘎,胆小鬼,大大的狡猾。” 他断定这是土八路最后的抵抗力量和垂死前的挣扎,立刻把战刀指向远处依稀可辨的逃跑的身影,下达了全力追击的命令。 此时,李茱萸早已把其余的队员带进了四秃岭,依照李茱萸的提示,崔启平指挥他们进入各自阵地,只等长谷上钩。看到土八路慌不择路,长谷感觉到离成功不远了,在他看来,那几个小土包根本无险可守,于是毫不犹豫地带领全体日伪军加速追杀。等童铁山和两个班的队员进入四秃岭后不久,长谷的大队人马已经蜂拥而至。 第9页 进入四秃岭之后,奇怪的现象发生了。刚刚从外面看过去明明视野开阔、几乎一览无遗的四秃岭眨眼间变成了一座天然的迷宫,溃散的土八路消失了踪迹不见了,四面却响起了土八路的枪声,子弹不断唿啸而至,长谷却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还击,士兵们像一群无头苍蝇般乱打乱闯,不时有人掉队、中弹。 “长谷中佐!”伪军中队长失魂落魄地拉住长谷,话音里带着哭腔,“咱们中埋伏啦,这里八成就是四秃岭,咱们掉进八卦阵了!” 长谷狠狠地一个耳光打过去,“慌什么!回到你的部队,不许乱动,就地防守,违令者立刻枪毙!” 巨变面前,长谷还能保持头脑冷静,他命令所有士兵停止前进,布下防御阵型,一边收拢散兵,一边观察形势。他叫来几个当地的伪军询问四秃岭的地形和方位,却没有一个能讲清楚的,最多也只能指出一个大概的方向。没办法,长谷只好选准了一个方向,命令炮兵不停地轰击开道,并严令步兵保持队型,三人一排依次跟进,朝着那个方向攻击,不管遇到沟壑还是山丘,必须全速作直线冲锋,不得停顿或迂迴,不得掉队。冲锋过程中不用理会侧翼的打击,只需对付当面之敌。长谷明白,危急时刻,只有採取断然措施才能迅速脱离险境。 新柱负责保护李茱萸的安全,却因为不能参加战斗,急得抓耳挠腮。 李茱萸看得不忍心,“新柱兄弟,你要真是想打仗,就去吧。” “真的?”新柱眼睛一亮,随即又把脸拉下来,“不行,我的任务是一步不离地保护你,我必须执行命令。” “啥命令呀,我一个大男人,要什么保护?” “你不怕吗?你没打过仗,枪子儿可不长眼睛。” “我不能死,可是怕又有啥用?” 新柱听得一愣,“李大哥,你说的是啥意思,我咋听不懂了。你说说,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李茱萸嘿嘿一笑,不予回答。 枪炮声越来越密,新柱的肢体语言也越来越丰富,他东瞧西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激动地片刻不得安宁。 李茱萸给他出主意,“兄弟,打不了仗,就看一眼吧,爬上这个坡,兴许能看见。可你不能走远,我怕你也迷路。” 新柱望望土坡的坡顶,一脸的兴奋,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终于把脚一跺下了决心,“李大哥,我就上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你可千万别离开啊。” 说罢,新柱拔腿就往上沖。刚冲出几步,就听见一声尖锐刺耳的唿啸声,由远及近,新柱的心勐然一沉,返身向后俯冲。 “李大哥,快趴下!” 轰!一声巨响。 李茱萸只觉得身下的大地在剧烈摇晃,耳朵震得嗡嗡作响,半天回不过神来。 “呸呸。”趴在李茱萸身上的新柱晃晃脑袋,啐着口中的泥水,站起身来,正要拍打身上的土,突然哎呦一声坐在地上,用力掐住了自己的大腿。 “咋了新柱兄弟?”李茱萸翻起身急切地询问。 “奶奶的真晦气,腿上打进一个弹片!” “啊,这可咋办?”李茱萸慌得不知所措。 “看你急得,李大哥,不碍事,我背包里有绷带。”新柱竟还笑得出来。 “哦哦,对对。” 李茱萸忙不迭地找到绷带,虽然在枪炮声中不免有些紧张,但他对处理伤口倒并不陌生,很快就麻利地包扎好了。 这时,坡顶上的战斗小组撤了下来,招唿新柱赶紧转移,鬼子大队正朝这边拼命冲杀过来。李茱萸一听要走,二话不说,拉起新柱,背上就走。 “李大哥,快放下我,我能行。”新柱不住拍着李茱萸的肩。 “傻兄弟,客气啥,你伤了一条腿还能走?” 李茱萸背着新柱,把一干人带到了鬼子的侧后方。刚把新柱放下坐稳,脚下一软,跪在地上。 “李大哥,县大队里,就属我身板壮,累坏了吧。”新柱过意不去。 “累倒是不累,就是不知道为啥,这条腿使不出力气了。” 新柱一看,脸色立刻就变了,“哎呀李大哥,你受伤了!” 几个正准备追击鬼子的队员听到新柱叫嚷,忙围拢过来查看李茱萸的伤势。 “李大哥,你伤到屁股了。” “说啥呢?没有的事。”李茱萸哪里相信,伸手在屁股上摸了一把,再一看,竟然是满手的血迹。惊愕之余,一阵晕眩袭来,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3 李茱萸清醒之后,发现自己被人抬在担架上。由于脸朝下趴着,只能看见无数的腿脚在迅疾地行走。他用力撑起一点身体,把目光移向侧上方,却发现新柱正坐在另一副担架上低头看着他。 “这下好了李大哥,你可醒了,都被你吓坏了。” 李茱萸先忙着道谢,“新柱兄弟,谢谢你啊,你救了我的命。”然后顿了顿,特别不好意思地说,“你说我咋一见到血就晕过去了呢,丢人啊!” 童铁山正往这边走过来,听见了李茱萸的问话。 “茱萸,你哪是被血吓晕的,那是碰巧了。你想啊,背着大块头跑了那么远的路,又流了那么多血,就是铁人也受不了,能不晕嘛。” 第10页 “是啊。李大哥,都是我拖累的你。”新柱面带愧疚。 李茱萸摆手,“新柱兄弟,不说这话,别说你是救了我,换了别人伤了一条腿,我一样得背他走。” 李茱萸想起另一个问题,“你们说说,我是咋弄伤的?” “你也是被弹片伤的,小鬼子的炸弹伤了你们两个人。” 李茱萸听了,啧啧摇头。 童铁山说完,一脸严肃地转向新柱。 “新柱你个混帐东西,我怎么交代你的,你忘到脚后跟了是不是!” “山子哥,不关新柱兄弟的事……” 童铁山没理会李茱萸,继续训斥,“军人就是要坚决执行命令,你个臭小子倒好,听到枪声皮就痒痒,光想着自己痛快,要是再晚一步,你李大哥就不是屁股上钻个洞那么简单啦,搞不好屁股都炸没了。还有,平时你那鬼心眼子哪去了,咋就那么没心没肺,咋没看出你李大哥受了伤呢,还让他背着你!” 李茱萸听不下去,正要张嘴,忽见新柱向他递眼色,又把话咽回去了。 童铁山骂痛快了,俯下身在李茱萸耳边交代。 “多亏你帮了大忙,这一仗打得不错,小鬼子跑了,咱还得撵着王八蛋继续打。你好好养伤,打完鬼子我就回来看你。” “这么说,还是叫小鬼子跑了?”李茱萸觉得遗憾。 “是啊,长谷狗日的挺有能耐,认准了一个方向拼命跑,连伤员都不管,咱们的人太分散,正面挡不住,其他人又来不及布防,叫他跑了。” 看到童铁山要离开,新柱笑嘻嘻地道别,“大队长慢走,别忘了替咱多收拾几个鬼子。” 童铁山把眼一瞪,“好说!先收拾了长谷,再回来收拾你!” 一句话呛得新柱直吐舌头。 李茱萸憋得难受,没等童铁山走远就冲着新柱嚷。 “你为啥不让我说话,我的伤跟你没关系。” 新柱倒像个没事人,一本正经地解释,“大队长说的对,我的任务完成得不好。再说啦,咱大队长就这个脾气,骂完了,该对你咋好还咋好。说实话,要真是几天听不见他骂人,心里头还不踏实呢。” 李茱萸不禁嘟囔,“骂人倒有理啦?打了几年仗,打出了一身臭脾气。” 新柱一点也不恼,说得头头是道“李大哥,你听说过慈不带兵,义不养财这句话吧,大队长好歹指挥几百号人,不发狠能打得了胜仗?” 尽管李茱萸不喜欢打仗,但心里却为新柱的见识暗暗吃了一惊。 “新柱,你多大了?” “二十啦!”新柱得意洋洋。 李茱萸忍不住乐了,“新兵蛋儿呀,看你说话的模样,倒像三十岁。” 新柱急忙分辩,“我可是老兵,不信你问他们。” “没错李大哥,他屁大的孩儿,人小鬼大。”一个抬担架的队员说。 “嘿嘿,人家不光军龄长,小嘴也能说,吧嗒吧嗒的,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大队副呢。” 又一名队员随声附和,然后几个人相视而笑。 “说啥呢?”新柱不高兴了,“说你们是为你们好,别看你们岁数大,照样也是新兵,还不让人说了?” 众人早笑成了一片,谁也没把新柱的恼怒放在心上。 李茱萸张张嘴,忍住了。 李茱萸看着这些人不停地说笑,相处的格外融洽,不由地对这个队伍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新柱,却担心有些话说出来不合适。而且,他心里始终有些堵,乱糟糟的无法理清思路。事实上,这时的李茱萸还有另外一种情绪,那就是懊恼。本来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似乎跟他并不沾边,那只兇悍的狼却骤然改变了一切,他稀里煳涂地跟在一支队伍里,稀里煳涂地打了一仗,又稀里煳涂地挨了炸。目前他已经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无法按照事先盘算的计划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纵然着急上火,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所幸的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他处处都觉得新鲜,有新柱这样一个小兄弟在边上不停地东拉西扯,更是不乏乐趣,两个人是在战场上结下的生死之交,感情建立得极为迅速。 第三章(4-6节) 4 几个小时后,十几人的担架队到达羊庄村,稍作休整之后,继续向县大队的驻地转移,到达目的地已经是后半夜了,驻地卫生队立即忙着对伤员进行救治。 新柱伤得不重,只需要清理伤口,重新包扎。李茱萸则要麻烦一些,因为弹片留在屁股里,必须取出来,护士准备给他打麻药。 本已昏沉沉睡去的李茱萸,突然间被针头刺入肌肤,痛得呲牙咧嘴,浑身一哆嗦,忍不住怪叫了一声。 “别动!” 护士低柔的嗓音很是好听,但在李茱萸听来,却犹如当头棒喝。 “女人,咋是女人呢?”李茱萸顿时慌了神。 自从记事起,李茱萸第一次遭遇到如此难堪的情景。他清楚地知道现在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和程度裸露在一个女人面前,感觉糟糕透了。要命的是,这种场面自己还根本无法迴避,心里一紧张,四肢变得又僵又直。 第11页 女人噗哧笑了,“紧张啥,给你打麻药呢,放松。” 一旁的新柱也在笑,“李大哥,你别紧张,要不这针头扎不进去。” 李茱萸此时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是趴在床上的,这样他就可以继续把头埋在被褥里,从而避免被新柱发现自己羞愧难当的窘相。他尽量放松肌肉,却依然大气不敢出,一动也不敢动。 女人一边推着注射器,一边在入针处轻轻揉着。 新柱还在不停地笑。 “你闭嘴!一会儿再找你算帐!”女人制止了新柱。 在麻药的作用下,李茱萸的下肢很快没了知觉,也不知那女人什么时候离开了,他艰难地抬头向后面看了看,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谁知,新柱看见他终于活动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啥?”李茱萸没好气地问。 “笑你紧张啊,李大哥你知道吗,去年我们活捉了一个鬼子,那鬼子特别狡猾,趴在地上装死,跟你刚才那个动静,简直一模一样。” 看着新柱一板一眼的模仿,李茱萸也被逗得大笑。 尴尬地笑过一阵,李茱萸转移话题,“新柱,那女人咋对你那么凶?” “她呀,对我咋凶我都没二话,她要是凶别人不凶我,我还不乐意呢?” “新柱,你叫大夫再查查,依我看你的脑袋八成也伤了,净瞎咧咧。” “我说的是真的。”新柱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 “为啥?难道她是你姐不成?” “是啊,她就是我姐。” “啊?哦哦哦……”真是太意外了。 李茱萸沉默了一会儿,好奇地问,“你姐为啥找你算帐?” “这个呀,”新柱欲言又止,“唉,一句两句的说不清。” 李茱萸再次费力地向身后望去,昏暗的屋子里,有几个忙碌的身影,都穿着白大褂,脸上遮着口罩,看上去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到底哪个才是新柱的姐姐,他姐姐长得啥模样呢?李茱萸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心莫名其妙地跳了几下,竟有些怅然若失。 5 四秃岭的伏击战,童铁山率领一个中队的战士与一百多个鬼子伪军周旋半日,歼敌近半。所有的人都不曾想到,一场计划之外的战斗,竟然成就了县大队与长谷交锋多年以来战果最大的一次胜利。若不是长谷以最快的速度选择了正确的突围方式,恐怕会败得更惨。 出人意料的是,长谷并没有退回县城,而是逃向太石峪村,同留守在那里的一个小队的鬼子会合。长谷也明白,一旦退回县城,就意味着彻底的失败,他当然不甘心。虽说部队遭到重创,但损失的大都是伪军,日军的精锐还在,无论是固守太石峪或是撤退,兵力是充足的。为此,长谷不着急,他要继续驻扎在太石峪等待机会,即使没有什么机会他也决定看一看再说。因为他断定,只要他呆在这里不动,土八路就不会坐视不管,对他而言就有了反击翻本的机会。 崔启平和童铁山指挥队伍一路追击至太石峪以后停了下来,几个人开会研究,商量对策。一中队中队长吴力强和几个小队长知道长谷就在村子里,高兴地嗷嗷直叫,极力主张乘胜进攻,崔启平没有表态,童铁山则陷入了思考当中。 既然长谷不撤退,童铁山自然也不能罢兵。但这时的长谷手中尚掌握着百人以上的兵员,一中队的兵力则要少得多,如果强攻肯定会吃大亏。此外,童铁山吃不准长谷龟缩于太石峪村的目的,他可以理解长谷合兵一处的迫切心情,但分析其具体的做法,似乎显得过于简单。作为一名指挥官,刚刚脱险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次遭到围困,显然不合常理。 童铁山思量再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不难理解。”崔启平听了童铁山的疑虑后不以为然,“战败之下,长谷恐怕是慌了,想不了那么多。其一,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留守太石峪的鬼子被咱们消灭,会合就成了他的第一选择;其二,回合之后,他要忙着处理伤员、休整队伍,他想不到咱们这么快围过来,只好固守待机。” 童铁山摇摇头,沉吟道,“崔书记,我同意你说的第一点,长谷当然不会看着咱把他的一个小队吃掉。第二点嘛,看上去没啥漏洞,却总觉得不对劲。” “哦?你说说看。” 童铁山并没有注意到崔启平表情上的微妙变化,他试着站在长谷的角度作出判断和决定,越思考越觉得长谷的选择难以理解。 “如果为了保存实力,安全撤退,为什么要放弃最好的机会呢?眼下虽说我们强行进攻有困难,但会合后的鬼子留在太石峪还是很危险,就算他能硬冲出去,死不了也要脱一层皮。这个道理,长谷不会不明白。” 童铁山环视众人,继续分析,“长谷的最好机会是冲出四秃岭之后,其实他根本不用在太石峪会合,他可以跟太石峪的留守部队分路撤到安全地区以后再合兵一处。这样做,兵力是分散了,其实却是最安全的,没啥风险,两股人马都没有当面的阻击力量,逃跑起来自然是一马平川。” “说说你的结论。” “长谷的花花肠子,我一下也想不太明白。他不逃跑却要突围,莫非……莫非他根本就没想逃!” 第12页 崔启平还是不同意童铁山的分析。在他看来,童铁山考虑过头了,他的话只能是一种感觉而已,结论连他自己都模煳不清。崔启平不想节外生枝,只想让会议的议题回到正确的轨道。 “铁山同志,我认为现在没有必要考虑这么多,目前的现实情况是,长谷和百十个鬼子伪军被困在太石峪村。兵法上说,十倍围之,五则攻之。我们虽然不能消灭它,但也绝不能让小鬼子轻易脱逃,这才是此次会议的核心议题。” 对崔启平的意见,童铁山是认同的,不管长谷憋着什么臭屁,就眼下的态势而言,採取相应的措施是十分必要的,但措施一定要周全稳妥。 “崔书记,你说的对,兵力对比上,强攻肯定不行,我们只能对鬼子进行监视。可不管咋说,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不能叫他舒舒服服逃回王八窝。我看,不如给他来一个疑兵之计。” “怎么个疑兵之计?” “我们的兵力少,长谷要突围,很难拦得住,那就干脆分散开来。我琢磨着就算他要突围,也只能等天黑以后。到时候我们在各个方向扎下帐篷、点起火堆,叫长谷狗日的摸不清虚实,找不到突围的方向。只要拖他几个小时,等老何带着二、三中队赶过来,就彻底收拾他!” “好办法!”几个干部拍手叫好。 “我再补充一点,”童铁山说,“夜长梦多,再派两个人立即出发找到梁文勇,让他火速赶到太石峪参战。” 方案获得崔启平的首肯,一中队迅速分散开来,依计而行。他们扎下营帐,并且大量收集干柴,将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天黑。 6 入夜后不久,果然火光骤起,却并非是一中队的篝火,火焰竟然来自太石峪村内!风助火势,不一会儿就映红了夜空。 这意外的一幕带来的强烈冲击,让四面的队员突然陷入了惊恐和不安之中,他们顿时没了主意,一个个呆立在原地,就等着大队长的命令。 巨变之下,敌情不明,却必须当机立断,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童铁山和崔启平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崔书记,我建议立即组织力量进村,灭火救人。” “等等!” 崔启平快速地踱着步,焦急地思索。 “长谷想逃跑,我们不能让他得逞。” 崔启平话音刚落,村北便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你听听,长谷已经开始行动了,我们必须堵住他的去路。” “崔书记,我们的兵力分散,怎么集中?再说啦,现在我们没有时间去管长谷,水火无情,村里还有十几口大活人,那些屋子都是百姓的命根儿啊,再不进村就来不及了。” “火势已经起来了,现在进村你能不能灭火救人,我看是很不确定的。这样一来,错过了对长谷的围堵和追击,贻误战机倒是完全可以肯定。” 童铁山一脸愕然地看着崔启平,他想不到这个县委书记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童铁山的胸中燃起了一把大火,再也不能保持冷静,也无暇顾及言语的轻重。 “对不住了崔书记,我是军事负责人,有权下达命令。”说完后转身发出一声怒吼,“通讯员!” “铁山同志!”崔启平声色俱厉,“长谷纵火的目的就是让你进村,你要三思!” 童铁山没有再理会崔启平,火速下达命令后,带人沖向太石峪。 按照童铁山的命令,村北负责监视的战士放敌人突围,然后继续在村北警戒,防敌反扑,其余全体队员即刻进村救援。半小时后,火势逐渐减弱,但没有发现滞留村内的村民。就在此时,村北再次响起激烈的枪声,长谷果然又返身扑了回来。童铁山分兵增援之后不为所动,继续在村内搜救。然而十几分钟过去后,依然一无所获。 童铁山无奈之下,只好准备放弃。他正要带领村内的队员冲到村外合击长谷时,村南竟也突发战斗,难道长谷会分身术不成?童铁山始料未及,但情势的发展却又不容他多想,只能仓促应战。 看到南太乡据点的鬼子投入战斗之后,长谷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他沉浸在一种极大的满足当中。从军事角度讲,长谷成功地把作战双方的位置来了个内外对调,的确颇具才能。但从长谷运用的手段上看,却如此卑鄙和冷酷,再次暴露了日本人疯狂的兽性和变态扭曲的心理。此刻,长谷狞笑着,面部肌肉不停跳动,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和诡异。他最满意的就是这一把火,它不仅是假突围时引诱游击队上当的诱饵,更妙的是,战斗打响之后,原本可以作为坚固阵地的村庄,却因为这一把火变成了焚烧土八路的火炉。 “命令各部全力进攻,把土八路赶进火里,烧死他们!” 刚刚经歷大胜的一中队眨眼间陷入一场苦战,两路队伍各自背靠大火,殊死抵抗。火光中,游击队的行动几乎没有任何隐蔽性,一次次的反冲锋,一次次被敌人勐烈的枪炮火力压制回来。打了六七年仗的童铁山还从未这么窝囊过,看着不断增加的伤亡,愤怒得如同一头狂躁的公牛。 决不能全军覆没!战斗间隙,童铁山下令把所有子弹、手榴弹集中后重新分发下去,并要求队员们将枪械检查一遍。他咬紧牙关,心在滴血,迟迟不忍心下达最后的命令。 第13页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情况恶化到某个极端时,会在不经意间悄然向相反的方向转化,童铁山的坚持和预先的准备此时终于得到了回报。 童铁山刚刚下达分散突围的命令,梁文勇率领二、三中队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急行军拍马杀到!二百多名生力军即刻由村南投入战斗,内外唿应,顷刻间将两个小队的敌人沖得七零八落,彻底扭转了战场形势。 “老童!”梁文勇跑向童铁山。 童铁山双目喷火,“文勇,留下两个小队肃清这里的残敌,其他人跟我到村北,一定要揪住长谷!” 由于难以抑制的激愤,童铁山的声音仿佛被撕碎一般,沙哑而颤抖,听得所有人周身一震,血液顿时沸腾起来,怒吼着杀向长谷。在县大队巨大的冲击力面前,长谷的防线终于无法支撑,不断退却中,队伍逐渐失去了控制,士兵们开始溃散,四下奔逃。 这时,有战士报告找到了留在村里的百姓。 “救出了几个?”童铁山急切地问。 “一个……也没有,十几个人……捆在一起,都……烧焦了!”那战士话没说完就哭出了声。 童铁山面色骤变,剎那间变得发指眦裂,杀气腾腾。 “所有人追上去!杀!” 童铁山手指前方,声嘶力竭地发出最后一道命令后,突然一个趔趄,眼前一黑,身体后仰,重重摔在地上。 第四章(1-3节) 1 “现在可以说了吧,说说你那个奇怪的名字。” 县大队老营卫生队里,问话的护士名叫周新衣。她,就是新柱的姐姐。 周新衣之所以如此发问,原因是此前她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但当时并没有得到李茱萸的答覆。李茱萸之所以没有答覆她,除了此事说来话长之外,还有一个很难为情的原因。 由于伤在屁股上,李茱萸通常都是脸朝下趴着,因此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才偷偷看清了新柱姐姐的容貌,那俊俏利落的模样竟然和自己的想像毫无二致。记得当时好像是飞快地瞄了一眼,然后又把头埋回枕头里。眼下,李茱萸已经无法细緻地描述第一次看到周新衣时的全部感受,只是清楚地感觉到,那一瞬间他李茱萸心里有一道紧闭许久的门轰然打开了,从此,怕是再也关不上了。 他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和语气,盼着和她多亲近,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接近她才算做正常而且显得自然。但很快,李茱萸惊喜地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工作中不苟言笑的周新衣其实快人快语、亲切随和,特别是她由新柱嘴里得知两个男人特别的战场情谊之后,更是和李茱萸少了很多距离感。于是,李茱萸就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和新柱一样的待遇--细心地照料和不时地责怪。 闲下来的时候,周新衣就会坐在弟弟和李茱萸之间,陪他们说话解闷,那是李茱萸最开心的时候。至于话题,永远用不着李茱萸操心,姐弟俩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只要一边听一边看就能获得极大的满足。 “对了,你为啥叫茱萸?奇怪的名字。” 周新衣问话时正在为李茱萸的伤口换药,全身处于高度紧张的李茱萸根本就无法思考,被问得张口结舌。 “你,你先忙,咱一会儿再说。” 护士们早已见怪不怪,但李茱萸无论如何也无法适应这样的对话方式--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对他裸露的臀部,就如同盯着他的眉眼,随意地拉着家常。 忙完后,周新衣把两个人的饭菜端了过来,新柱自己坐着吃,李茱萸却需要周新衣帮忙喂,刚餵了几口,想起了那个问题,于是旧话重提。李茱萸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自己那个奇怪的名字,只好认真整理思路,准备作答。没想到,此时一个护士急匆匆走了进来,她把周新衣叫到一旁低声说了一句话,周新衣听后神色一下紧张起来,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筷,跟着那护士跑了出去。 屋里的伤员感觉出不大对劲,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晚饭过后,几个医生护士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个人影也没有出现,卫生队里轻松欢快的气氛仿佛突然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凝重、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新柱再也坐不住了,独自拄着拐杖走出了房间。李茱萸还不能下地,只好跟其他人一起干等着。 过了很久,新柱终于“笃笃笃”回来了。人是回来了,却不理会大家急切的目光,刚走到床边,便气唿唿扔掉了手中的拐杖,狠狠坐了下去。由于坐得太用力,不小心碰到了伤处,新柱疼得大叫了一声。 “咋了,咋了?”屋里的人争先恐后表示关心。 “没啥!”新柱没好气地甩了两个字。 “到底啥情况呀?”伤员们迫切地想要知道新柱听到的消息。 新柱听了,索性抓起被子,盖在头上,谁也不理。 过了一会儿,新柱勐地掀开被子,眼睛死盯着屋顶,好像喷出火来,胸口一起一伏,大口喘着粗气。看到一向爱说爱笑的新柱举止如此反常,屋里所有人都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到了深夜,情况不言自明,大批伤员被送回驻地。由于床位有限,卫生队提前搭了很多帐篷,李茱萸和新柱转到了帐篷里,屋内的病床让给了重伤员。医护人员彻夜忙碌着,伤员们痛苦的叫喊声时不时传来,搅得李茱萸他们心烦意乱,没有丝毫的睡意。 第14页 “伤了这么多人!”李茱萸心里不是滋味,“唉,这仗啥时才是个头啊。” “只要小鬼子一天不滚蛋,豁出命不要也要跟狗日的干到底!”新柱终于挤出了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新柱,不吉利的话咱不说。” 李茱萸的好意不知怎么刺到了新柱的痛处,他突然哽咽起来。 “李大哥,你知道不,这几个伤员算啥,听说昨天夜里那一仗,死了不少人,那么多兄弟,说没就没了。” 李茱萸一惊,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山子哥呢?” 新柱鼻子一哼,“你放心,小鬼子想要大队长的命,这辈子休想!” 第二天中午,县大队全部撤回了驻地,童铁山是被担架抬回来的。 太石峪一仗,就在长谷溃败时,得到十几个村民死讯的童铁山气极难抑,昏倒在地。醒来后,梁文勇要把他和伤员一起送回去,但童铁山坚决不同意。他强撑着病体,清理完战场后,和每一个牺牲的战友见了最后一面,看着他们一个个下葬,然后举行告别仪式。做完了这一切,终于支撑不住了。 2 仗是打赢了,却牺牲了很多队员,伤者更是为数不少。战士们大都认为胜仗的代价过大,一个个显得垂头丧气,士气非常低落。事实上,不光是战士们,崔启平和童铁山也是这种看法,童铁山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的。然而,对于这一仗的成因、得失,在这一仗的价值和性质的判定上,童铁山却和崔启平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崔启平坚持认为童铁山关键时刻不冷静,急于进村救人才中了长谷的奸计,不但人没有救出来,还造成游击队的重大伤亡。他一回到驻地就想立即召开总结会,但由于童铁山持续高烧,只得作罢。总结会暂时无法召开,崔启平就先找了梁文勇和几个中队长交换意见,又下到各中队,听取战士们的想法。战士们中免不了有发牢骚的,也有不同意崔启平看法的,更多的人一时想不明白事情的是非曲折,加之出于对童铁山的感情和信任,选择了沉默。 新柱是童铁山坚决的拥护者,他把听来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李茱萸。凭心而论,李茱萸非常理解童铁山当时的决定,替童铁山感到不平,但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并不方便表明自己的看法,更不能跟着新柱一起发泄对崔启平的不满。 这天,崔启平来看望伤员。他随意地走了一圈,讲了几句安慰鼓励的话之后,正要离开,不经意发现了另一边忙碌的周新衣,暗淡的眼神里突然闪出欣喜的光泽。崔启平决定不走了,他站在周新衣身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周新衣换药打针。看了一会儿,崔启平竟主动当起了周新衣的助手,周新衣过意不去,婉言劝阻,崔启平却好像听不见,神情专注地忙个不停。直到忙得告一段落之后,这才意犹未尽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跟周新衣交谈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周新衣。” “好好,不错。”崔启平赞许地点点头,样子很是亲切。 周新衣面无表情地看着崔启平,心里纳闷,不知道他夸的是什么。 “以前在县大队没见过你,刚参加队伍?” 周新衣知道崔启平的来头,却并不感冒,更难以适应崔启平那双过于热情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点点头。 “以前学过护理吗?” 周新衣木然地摇摇头。 “好啊,小周同志,”崔启平握住周新衣的手,“你给了我们一个重要启示。” 崔启平环顾一周,显得兴奋异常。 “同志们啊,革命不分先后,也不分岗位。小周同志刚来不久,但据我刚才观察,她技术娴熟,精通护理业务,工作态度更是和蔼周到。大家可以想想,她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能胜任如此重要的护理工作。我认为,无论是在技术上还是态度上,小周同志都值得我们每一位同志学习。不要以为你们作战杀敌才是为革命事业做贡献,革命有分工,医务人员同样可以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贡献,应该说,他们使用特殊的工具,在特殊的战场上作战,伤病和死亡就是他们的敌人。那么,作为战士,你们的技术是什么,就是刻苦训练,战场杀敌的本领。你们的工作态度又是什么呢,那就是对侵略者的仇恨,是保家卫国,是一切行动听指挥,是不怕牺牲的勇敢表现。也只有这样,大家在不同的岗位上端正态度,不断进步,我们的队伍就会越发强大,就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同志们啊……” 或许是由于越说越投入,崔启平忘了一件事,忘了松开周新衣的手。他就那么把它握在自己的手里,说到激动处,还会拍上两下。事实上,在那种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甚至包括周新衣本人。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李茱萸,早在崔启平第一次拍周新衣手背时,李茱萸就发现了,他觉得不妥,非常不妥。情急之下,李茱萸也顾不上许多了,没等到崔启平把话讲完,便立刻开了腔。 “崔书记,你还认得我不?” 就在此时,周新衣也突然发现了这个尴尬的情形,李茱萸的叫喊声正好给了她最合适的时机,她不动声色地迅速抽出自己的手,小声提醒崔启平。 第15页 “崔书记,有人叫你。” 崔启平正说到兴头上,却被人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不禁面露愠色。 “崔书记,是我呀,我是李茱萸!”李茱萸又没心没肺地喊了一声。 崔启平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换作满面春风,快步走向李茱萸。 “李茱萸同志……” “崔书记呀!”李茱萸不给崔启平说话的机会,一把攥住他的手,夸张地摇个不停,“又见到你了,我真是高兴。” 周新衣一开始对李茱萸反常的表现很诧异,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禁面色一红,摇头暗笑。 3 童铁山病得很重,发了高烧,时而清醒时而煳涂。卫生队给用了一些药,慢慢地稍有了一些起色。 几天后,童铁山感觉有了一些力气,就不愿意再躺着了。他叫人扶着看了伤员,又去几个中队转了一圈,然后去找崔启平。 崔启平见童铁山下了床,非常高兴,把尽快召开一次支部扩大会议的想法告诉了童铁山。童铁山当然没意见,他看到了战士们低落的士气,心里很着急,迫切希望会议尽快召开,认真进行一次总结。 “崔书记,”童铁山表态,“这个会应该开,而且越早开越好,抓紧统一战士们的思想认识,尽快恢復士气和战斗力。” “好好好,我就是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 果然被崔启平言中了,童铁山做梦也想不到,会议上他和崔启平之间会爆发如此激烈的争吵,他虚弱的身体的确吃不消。 两人见过面的第二天,玉梁县委扩大会议召开了,会议由县委副书记刘玉霞主持,党员及小队以上干部全部参加了会议,会议的唯一议题就是总结四秃岭、太石峪两次战斗的得失。 考虑到童铁山的身体状况,战斗总结由梁文勇代为宣读。 以下是两次战斗的歼敌、伤亡情况: 四秃岭一战,毙敌三十三人,伤无数。县大队重伤两人,轻伤五人;太石峪一战,毙敌六十一人,伤无数。县大队牺牲三十一人(其中包括一名中队副、一名小队长),重伤二十四人,轻伤十九人。 崔启平的心情很沉重,他发言道,“同志们,两次战斗,县大队毙敌近百人,打得长谷丢盔卸甲,战果是辉煌的。但是,我们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牺牲了三十一名优秀的战士,伤亡总计达到了七十多人,也就是说,除去牺牲的同志,差不多一个中队的所有战士都挂了彩!虽说我们是不怕牺牲的钢铁队伍,参加革命的那一天就做好了为党为人民献出生命的准备,可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伤亡报告。敌后抗日战争的基本原则就是游击战,是机动灵活地打击敌人,在不断消灭敌人的同时,自我得到不断地发展壮大,最终把敌人拖垮。打击敌人固然重要,但硬碰硬的蛮干,逞一时之快是要不得的。不是不允许有牺牲,但要看是什么样的战斗性质,什么样的作战任务和目的。具体到这两场战斗,首先它们都不是计划内的行动,其次,我个人的看法是,如果把两次战斗的伤亡情况调换一下是可以接受的。为什么?前者是阻击战,目的是为了掩护百姓安全转移,如果有必要,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必须坚守阵地。事实上,由于措施得当,处置灵活,我们巧妙地把阻击战打成了伏击战,取得了意外的战果。而太石峪一战呢?它应该有着完全不同的作战目的,可是,没想到啊,本来是一场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里的围困战、追剿战,却由于我们的不冷静,打成了腹背受敌的突围战。如果不是二、三中队及时增援,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会场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刘玉霞和崔启平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微微点头,用一种非常缓和的语气说道,“大家也说说吧。崔书记和铁山同志说得对,这次会议就是要统一认识,卸下思想包袱,去争取更大的胜利,所以希望大家畅所欲言。” 二十几名会议代表依然一言不发。 “文勇同志,你说说吧。”刘玉霞索性直接点名。 听得出来,崔启平的讲话,矛头似乎直指童铁山,而作为童铁山多年出生入死的战友,梁文勇对此一时无法接受。可崔启平的话听上去好像又句句在理,无可指摘,实在令梁文勇左右为难。 “崔书记,我讲怕是不合适,二、三中队是最后投入战斗的,我本人对前面的情况并不了解,是不是先让其他同志谈谈。” “嗯,也好,那就先请力强同志先说。” 吴力强是一中队的中队长,的确很有发言权,但他的心情和梁文勇一样,而且自己也没有想透彻,不禁踌躇再三,低下头不停地摆弄胳膊上的绷带。 “还是我说吧。”童铁山打破了僵局。 童铁山明白大家的心意,但有些问题不能迴避,必须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一些想法需要澄清,大家的心结也需要尽快解开。 “我想重点说说对太石峪一战的个人意见,说完了大家可以一起讨论。从结果上看,我同意崔书记的结论,把一场计划外的战斗打成了拼消耗的恶仗,作为战场军事负责人,我承担全部责任。具体到战斗过程,我们也预计到了长谷放火突围可能有诈,当时也作了布置,但完全疏忽了南太乡据点的鬼子会赶来夹攻。想不到长谷动了那么大的心思和胃口,想要一举吃掉一中队,这是我的失职。记得长谷退守太石峪后,我跟崔书记商量过,觉得长谷的行动不正常,现在看起来,长谷是有意的,也许从四秃岭逃跑的时候就计划好了。” 第16页 说着说着,童铁山心中再次升起怒火,“他可能知道用常规的方法我们不会上当,就放了一把火,十几条人命啊,都是无辜的老百姓!长谷又欠下玉梁人民一笔血债,他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 崔启平打断了童铁山的话,“铁山同志,四二年‘五一’大扫荡,日本侵略者攻到哪里就把‘三光’政策带到哪里,对此,我们很多同志都是亲眼目睹的。大家说,鬼子烧杀抢掠的恶行哪一件不比太石峪村的一把火更令人髮指?对此,我们还不应该有足够的警惕吗?” 童铁山没有听出崔启平话里的弦外之音,继续发泄着怒火,“长谷就是利用了我们的所谓弱点,我们明明知道可能是他设下的圈套,但总不能看着十几个百姓困在大火里见死不救啊!”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童铁山认为,无论如何,救人是必须要救的,但救人不成反而搭上了更多人的性命,童铁山在异常痛惜的同时,被长谷的残忍彻底激怒了,这正是他急火攻心而且一病不起的原因。 “铁山同志,这是个深刻的教训。我们要学会判断得失,学会忍耐,没有结果的事情不应该去做,否则就是对其他生命的不负责任,就会犯更大的错误。” “崔书记,”童铁山双眉一挑,面色冷峻地看着崔启平,“你的意思是说,我下令进村救人是错误的?” “从结果上,这个决定的确是严重的错误。”崔启平把话说开了,“十几个百姓被捆在一起,火就是先从关押他们的屋子里烧起来的,而我们失去了应有的冷静,或者说还幻想着敌人能够大发慈悲。于是,在他们早已死去多时的情况下,又白白搭上了一中队三十名战士的生命。” 崔启平的话打破了紧张微妙的会议气氛,参加会议的人们终于忍不住了,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大。 童铁山勐然想起了进村救人之前和崔启平的争论,他这才意识到,那时的崔启平根本就没有把救人的问题考虑在内。在童铁山看来,对他指挥失误的分析和批评已经脱离了军事业务层面,这种分歧,是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不同造成的,是根本原则上的冲突。对于这样的结论,他无论如何不能认同。 “崔书记,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不管怎么说,我们绝对不能不顾百姓的死活。别忘了,我们是老百姓的队伍。” “铁山同志,”刘玉霞说话了,“请你冷静一下,崔书记依据的是事实!” 或许刘玉霞嗅出了会场上浓烈的火药味,想压一压,但显然她已经无力控制会议局面,因为童铁山忍不住发了火。 “什么事实?这是事后诸葛亮!谁也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只要有半点希望,我们就必须试一试。” “幼稚!难道你对日本法西斯的残暴还抱有幻想?真是幼稚!”崔启平有些下不来台,面色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童铁山暴怒,拍案而起,“崔书记,我承认,下令救人后在兵力的部署上由于麻痹大意犯了错误,我甘受军法。但如果你认为下令救人就是错误的,我不服!我告诉你,如果再来一次,我童铁山照样还是这道命令,这是我的原则,也是县大队所有战士的原则!牺牲了不少战友,大家都难过,但是,他们一个个死得值!就算一个百姓也没救出来,就算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他们也绝不后悔!” 第四章(4-6节) 4 会议不欢而散,童铁山再次发起高烧。战斗总结上报了军分区,其中的得失对错,也只能交给上级领导去评判。 出人意料的是,县大队沮丧低沉的内部气氛突然间消失了,战士们似乎在一夜之间又恢復了高昂的斗志,原因就在于童铁山发聋振聩的一句话--他们死得值!这五个字消除了战士们的困惑,认清了重大伤亡背后的意义。眼下,县大队官兵唯一的愿望就是盼着童铁山尽快痊癒,好带领大家将长谷碎尸万段,为死去的战友和乡亲报仇。 几天之后,崔启平再次把县大队折腾了一遍,原因很简单,李茱萸不见了。崔启平坚持认为李茱萸当了逃兵,这在革命队伍里是极为罕见的,性质非常恶劣。为此,梁文勇被崔启平叫去,接受了多次批评。梁文勇对情况并不了解,只好听从崔启平的命令,派人四处寻找李茱萸。 李茱萸当然不是当了逃兵,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压根就没有同意参加县大队,即使他就此一去不回,也是作为百姓应有的自由。更何况,李茱萸仅仅消失了两天,自己又回来了。 童铁山再次病倒的第二天,李茱萸就下床活动了,第三天就失踪了。其实对于童铁山和崔启平之间爆发的矛盾,李茱萸并没有放在心上,那是队伍里的事情,自己一个平头百姓没资格也不想说东道西。他心里最记挂的只是童铁山的病情,特别是当他得知童铁山会后再次卧床不起时,就再也呆不下去了。 傍晚,李茱萸拖着尚不灵便的腿脚赶回县大队卫生所,兴沖沖地直奔童铁山所在的病房。临近病房门口,里面亮着灯,李茱萸看见周新衣站在病床边。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眼下的李茱萸就有类似的感觉,他悄悄停下脚步,出神地欣赏着周新衣的一举一动。 第17页 周新衣取出体温计看了看,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把一块布洗干净,蘸上少许酒精,在童铁山的腋下细细擦拭了一遍,接着是手心和脚心。然后用湿汗巾替他把脸擦了,又换一块凉的折起来敷在他的额头上。忙完这些,周新衣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童铁山。 油灯原本就微弱的光被周新衣的身体挡着,李茱萸虽然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却明显能够感觉出一丝的异样。此时,周新衣流露出来的神态是李茱萸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有担心、有心疼、有无助,还有……,总之,眼前这位鬍子拉茬、神志不清的男人对她而言,似乎远远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那么简单。 忽然,灯光照射下,周新衣的眼角一闪,两行泪珠拖着明亮的轨迹滴落下来,而她自己却毫无知觉。李茱萸看得分明,他被这一幕惊呆了,他明白那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意味着什么。一瞬间,各种复杂的情绪不可抑制地涌上了心头,千滋百味痛苦地纠缠在了一起,瞬间吞噬了他原有的喜悦之情。 是离开还是进去,李茱萸心乱如麻,头脑中一片空白。 “谁呀?” 周新衣大概是听见了门外的动静,抹了抹双眼,起身走向门口。 “是我。” 李茱萸有些慌乱,他不敢抬头看周新衣略微红肿的眼睛,只好顺势扶着受伤的臀部,唉声嘆气地发着牢骚。 “这伤果然没好利索,走起路来别扭得很。” “是你呀!”周新衣见到李茱萸,不由地埋怨起来,“你还知道伤没养好啊?这些天你跑哪儿去了?都在找你呢。” “嘿嘿,”李茱萸讪讪地笑着,表情很不自然,“我先看看山子哥,一会儿再说别的。” 李茱萸侧身进入房间,走到病床前。看着童铁山深陷的眼窝和憔悴的面孔,他的心里非常难过,但此时此刻,在周新衣的面前,他却不愿意表现得过于悲伤。 “一股邪火憋在心里,真是难为他了。” 说完,李茱萸从怀里掏出两包东西,递给了周新衣。 “治这个病呀,应该通络开窍、化瘀祛火。试试吧,也不知道能不能管用。” 周新衣打开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麝香,牛黄!” 李茱萸点点头。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从哪儿弄的?” “这些都是九爹积攒起来的,一直放在山洞里,我也是那天突然想起来了,就赶紧回去拿了一趟。” “嗯!”周新衣既高兴又觉得欣慰,“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走的呀。” 话音才落,周新衣立刻把脸一板,“知道你是好意,可你是伤员,能不能出院大夫说了算,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咋办?” 李茱萸感到一阵温暖,只是心里还有诸多滋味,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还有呢,”周新衣继续说,“你不言不语一个人跑了,知道的你是为了大队长的病去拿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当了逃兵呢。” “你说啥?逃兵?” 李茱萸蹦起三尺高,若不是在病房里,情急之下,他能把屋顶掀掉。 “嘘!”周新衣把李茱萸拉到屋外。 “你急啥?你又不是真的当了逃兵,我可以给你作证。” 李茱萸陷入了困惑之中,看来连周新衣都误会了,想想自己稀里煳涂来到县大队的过程,也的确有些乱,这该如何解释呢?索性不解释了。 李茱萸不想当面解释的原因,一是因为真正知道整个过程的人极少,最有权威的童铁山如今却躺在病房里,另一个人就是崔启平。当时李茱萸还并不知道认定他当逃兵的人偏偏就是这个崔启平,他觉得只要那几个当官的明白就行,别人都是瞎猜,没什么大不了的。 另一个原因就比较复杂了,甚至自己都开始嘀咕,这到底算不算当兵了,而他李茱萸到底又愿不愿意当这个兵呢? 李茱萸知道,周新衣一家和日本人有着血海深仇。两年前,父亲被日本人无故杀害之后,周新衣毫不犹豫地把弟弟送到了县大队,自己留在家里陪着悲痛欲绝的母亲。半年前,母亲也随着父亲去了,这个女人安顿完母亲的后事之后,立刻找到了队伍。 自己的情况却很不一样,李茱萸对日本人的仇恨并没有多数人那么深。说到底,那是因为他独特的身世和生活方式造成的。九爹去世之后,他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常年躲在山里,对日军的种种恶行和人性的兇残缺乏了解的途径,更没有亲身经歷。事实上,十几位无辜乡亲被活活烧死,诸如此类事件在抗战时期不胜枚举,更为严重的大屠杀比比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讲,他们除了悲痛和仇恨,不会有太多意外,他们都会把悲痛和仇恨埋在心里,有朝一日老帐新帐一起算。李茱萸则不同,他感到的是异常震惊,再加上新柱对他的不断灌输,才刚刚对这场战争有了一丁点的认知,也对自己以前的行为有了一些反思。但是,若要他现在就参与到这场战争中来,内心里还是犹豫的。 这些话能解释给周新衣听吗?说不出口。在周新衣看来,这年头的男人,是好汉还是孬种只有战场上见,男人们最该干的事情只有一件--拿起枪打鬼子。 第18页 5 麝香和牛黄即便在当时也是极为稀罕的药材。童铁山连服三次,病好了一半,烧也慢慢退了下来。服过第四次药,童铁山就不愿再躺着了,他执意要下地走走,周新衣不同意。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现在太虚弱,再受了寒可不行。” “没啥,老这么躺着,兴许要躺出别的毛病了。” 童铁山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看周新衣,倒像是自言自语,“我也好得差不多了,这药就别再用了,省着点吧。” 周新衣白了他一眼,“病还没好就心疼起东西了,这药不是队里的,是你的兄弟特意给你找来的,不能停。” “你是说茱萸?” 周新衣点点头。 童铁山既惊讶又欣慰,“没想到他还有这些宝贝。他的伤好了吗?他人呢?” “他呀,伤好得差不多了,姓崔的把他叫去了。” “崔书记找他干啥?” 此刻,李茱萸的确在崔启平的房间里,而且正在经受着极大的煎熬。崔启平先是随便聊聊,说了很多关心的话,然后谈到了李茱萸的失踪问题。 刚一听崔启平提到擅离职守四个字,李茱萸就不爱听了,他立刻打断了崔启平的谈话。 “崔……哦,崔书记,啥叫擅离职守?我本来就是一个老百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凭啥说我擅离职守。” 崔启平被李茱萸的问话噎住了,愣了半天。 “李茱萸同志,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参加了四秃岭的战斗,是你领着游击队在四秃岭设下埋伏,打了胜仗,你也为此负了伤,我还正要为你申请嘉奖呢。应该说,你已经在这个队伍里了,而且还立了功,怎么还这么无组织无纪律呢?” 李茱萸急了,“崔书记,我看你带个眼镜挺斯文,应该是个讲道理的人。咱话可要说清楚,我啥时候答应了?答应谁了?照你这么说,老百姓就不能帮着打鬼子,我帮忙还帮出罪过了?我留在队伍里是山子哥要我帮忙,事先我们说好了,帮完这个忙就算完。要不是屁股上挨了一下,我早就走了。” 崔启平既吃惊又有些不悦,他没想到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这个一根筋的猎户竟然还没有被革命队伍感化,一点觉悟都没有。 “李茱萸同志,你有没有想过,到处都是战火,你能走到哪里?想过太平日子,就要先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 “崔书记,你说的全在理,但是当不当这个兵总得要个自愿吧,要不跟拉壮丁有啥分别?咱共产党也兴这一套?” “你你……” 李茱萸一句一个反问,把崔启平的脸憋得煞白,他敲着桌子,又不便发作。他气急败坏地踱了几个来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调整了谈话方式。 “小李同志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中华泱泱之古国,锦绣河山,如今却有一群法西斯强盗在恣意横行,他们疯狂掠夺我资源,杀戮我同胞,百姓们骨肉分离,流离失所。长此下去,国将不国,无论你我都逃脱不了被奴役的悲惨命运。你说,你想不想念昔日的朗朗干坤、太平盛世?” “想!”李茱萸想都不想。 “你想不想在不久的将来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 “想!哪能不想。” “好啊!那么你想不想加入抗击日寇的革命队伍,跟战友们一起并肩作战,亲手来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 “不想!”李茱萸不假思索。 “什么?你说什么?” 崔启平怀疑自己听错了。 “报告!” 崔启平正要再问一遍,门外传来清脆的报告声。 “进来!”崔启平的语气很有些不耐烦。 门开了,进来的是周新衣。 “小周同志是你呀,快请进。” 看到周新衣,崔启平的烦躁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就站在这儿,说一句话就走。”周新衣的脸色很冷谈。 “你说你说。” “大队长叫我来给李茱萸做个证,他不是逃兵,他还没加入县大队。” 周新衣说完后便用一种很特别很陌生的眼神看着李茱萸,李茱萸知道那眼神想要表达的含义,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抬不起头来。 “就这事吗?我知道我知道,我和李茱萸同志聊得很好,情况我都清楚。” 崔启平望一眼李茱萸,突然想起刚才未完的对话。 “对了,小李同志,你刚才说什么?” 李茱萸抬头瞄向周新衣,仅存的一丝犹豫一闪而过,随即挺胸,大声回答崔启平的提问,“想!” 崔启平再次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使劲晃晃脑袋。 “你是说,你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 “是,愿意!” 不光是崔启平转不过弯,就连一旁的周新衣也非常意外,动人的双眼里满是疑惑和不解。 “李茱萸同志,我要提醒你,战争是残酷的,是要流血牺牲的。” “我不怕!但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第19页 “我今天才当兵,昨天还是老百姓,所以我不是逃兵。” “哎呀,李茱萸同志,这是误会,没问题,哈哈哈。” 崔启平有些苦笑不得,周新衣则差一点笑出了声,赶紧把脸扭向一边。 离开崔启平房间之后,李茱萸和周新衣一前一后往回走。 “你要是不想参加队伍,谁也不会强迫你。”周新衣说话的声音很小,却明显带有怒其不争的语气。 “没人强迫,我,我是自愿的。” “你就别骗我了,大队长都说了,知道你不想当兵打仗,怕你和姓崔的吵起来,才让我过来的。” 李茱萸脸一红,嘿嘿笑着。 “真是奇怪了,你为啥要改主意?” “别老眼光看人,在队伍里这么多天了,还不许咱进步啊。” 周新衣显然不相信李茱萸的解释,她看着李茱萸,仿佛在说,继续编,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样来。面对周新衣质疑的目光,李茱萸收敛笑容,轻嘆一声。 “打吧,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玉梁就能早一天清净。” 李茱萸说的也是真心话,却迴避了周新衣的问题。他并不是刻意隐瞒什么,只是想要说清自己不想打仗的原因,需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那故事憋在心里很久,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虽说压抑得太久,他也想一吐为快,但那应该面对合适的人物,在合适的时间和环境。其实,合适的人物如今就站在他的眼前,他信任她,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甚至仅仅是为了怕她失望、为了和她在一起就轻易改变了自己远离战争的初衷。然而他还是不能说,因为那个故事只要想起来就会撕心裂肺般地疼痛。 6 李茱萸分到了新柱所在的小队,正式成为一名普通的战士。由于前任小队长在太石峪一战中牺牲,新柱在将要年满二十周岁之际当上了小队长。虽说当了领导,性格做派却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依旧是成天跟在李茱萸这个大头兵的屁股后头,几乎形影不离。战场上结下的生死情,加上周新衣的缘故,李茱萸把新柱当成亲兄弟一样看待。 不管怎么说,太石峪一战除了使县大队遭受重大人员伤亡之外,战士们的精神上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按照军分区原来的计划,县大队马上就要编入军分区建制。也就是说,在正式加入八路军战斗序列,成为响噹噹的正规军之前,这场战斗让县大队所有官兵提不起精神,感觉到面上无光。 更倒霉的事情接踵而至。 童铁山彻底康復没几天,军分区的命令到了,内容如下: 八路军玉梁县民兵大队于四秃岭、太石峪战斗中英勇顽强,重创敌军,特予全体指战员以表彰。鑑于恶战之后出现较严重之伤亡,望认真总结、补充整饬,从速恢復战力及面貌,以迎接更为光荣艰巨之战斗任务。 “这就完啦?整编的事不提啦?” 面对童铁山的质问,手捧命令的梁文勇只能无可奈何地苦笑。童铁山头上的青筋突突跳着,若不是身体已经復原,多半又要背过气去。简直是丢人啊!县大队三百人的队伍,绝大多数战士都曾经是面朝黄土、终日挥汗的泥腿子,自从扛起枪的第一天起,穿上八路军正规军的军服就是所有人的梦想,那不光是地方武装和正规部队的区别,更意味着这一群没离开过大山的农民将成为职业军人,从此纵横四海、南征北战,拥有难以想像的广阔天地和足以自豪的人生阅歷。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了。童铁山心里恨啊,他恨自己不争气,竟然在要命的节骨眼上马失前蹄。 当然,童铁山也明白,此时最需要的是冷静下来面对现实,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县大队的士气必须得到提升,齐心协力重新打出玉梁县大队的军威。 几小时后,童铁山和梁文勇出现在了全体队员面前,梁文勇更是出人意料地宣读了军分区的命令。听完后,队伍里果然炸开了锅,队员们有的情绪激动,有的痛哭流涕,有的甚至张嘴骂娘。童铁山没有立即阻止,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等到每个人都宣洩的差不多了,才开始训话。 “我知道大伙儿的心情,刚看到命令的时候,我也骂娘,心里别扭!谁不想穿上八路军的军服,谁不想当上正规军,跟着大部队驰骋沙场?想一想咱县大队怎么打出的威名,那是一刀一枪在战场里杀出来的,打仗咱服过软吗?没有!可是这一次咱就得服这个软。为啥,这不是打仗,这是摆事实讲道理,不管啥理由,仗打得不好还说不得啦?是男人就得认,就得担责任!你看看,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干啥?现在听我的命令,抬头!打输了咱不怕,也不丢人,怕就怕没了魂儿,没了气性,那才叫人看不起。接下来咋办?军分区首长说得好,叫做认真总结。错过一次整编还有下一次,打回来就是,是骡子是马,咱战场上见!只要咱县大队刻苦训练,重振军威,多打胜仗,照样挺胸做人,照样加入正规部队。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战士们齐声吶喊。 童铁山不满意,“给我大声点点,有没有信心?” “有!”山唿海啸般的吼叫。 “好!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人!”童铁山大喝一声。 第20页 李茱萸扭头向卫生队方向看去,他发现周新衣表面上和大家一样情绪激昂,眼睛里闪着夺目的光芒,但如果再仔细观察,却可以看出一种忧虑,隐隐的叫人心疼。李茱萸快三十的人了,尽管他知道自己留在这个队伍里的原因,但还是有些迷茫,不仅为自己,更多的是为别人。八年了,这场战争难道还是绵绵不休吗?快结束吧,好让他内心希望的一切,都能尽早地实现在眼前。 第五章(1-3节) 1 最近几天,李茱萸发现新柱有点反常,具体则表现在新柱对待崔启平的态度上,那是一种毫无来由的厌恶感。平时偶尔撞见崔启平,新柱扭头便走,即使是工作需要必须面对面时,新柱也是心不在焉,敷衍冷淡。这种对立的情绪绝不是由童铁山和崔启平的纷争引起的,看得出来,新柱在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李茱萸同样也不喜欢崔启平那副嘴脸,但他还是觉得新柱的做法有些过头。 又一次迎面碰到崔启平,崔启平非常热情地跟新柱打招唿,而新柱像是没听见,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李茱萸看在眼里,忍不住说话了。 “新柱,你这是咋了,人家跟你说话呢。” “懒得搭理他。”新柱不屑一顾。 “你就看他那么不顺眼?” 新柱鼻子一哼,“官大了不起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茱萸听着新柱的回答带有明显的指向性,难道那件事是真的?最近队里都在传,说崔启平看上了周新衣,有事没事都往卫生队跑,描述的有鼻子有眼。李茱萸却基本上没当回事,就算那些闲话都是真的又能怎样,她周新衣一个漂亮姑娘没有人喜欢才不正常,咱看不上眼,不答应就是了。 “你是为那事生气吗?要我说你不用瞎操心,你姐是个明白人,心里头有数。剃头挑子一头热,不管事。” “是啊,可有些人就是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还有个拍马屁的,跟在后面瞎起闹,没脸没皮的东西!” “有这事?”李茱萸这才吃了一惊。 还真有这事,说的就是刘玉霞。这是个跟屁虫一样的女人,她坚定地认为紧跟崔书记就是紧跟党中央,为此,崔启平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密切关注之下,最让她操心的就是书记的终身大事。 崔启平有过一次婚姻,妻子比他年长几岁,是他的老师,更是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抗战爆发之前,崔启平的妻子被捕遇害,而崔启平侥倖脱逃,从此正式告别地工生涯,开始担任地方领导职务,八年来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刘玉霞是崔启平一手培养和提拔起来的,作为崔启平的工作搭档和老下级,她对崔启平的理论水平和工作能力是极为敬佩的,再加上长期在战争的风风雨雨中结下的深厚情谊,对于书记的个人问题自然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几年里,刘玉霞看见合适的姑娘,没少向崔启平介绍过,只是崔启平一个也看不上。 凡事都有例外,根据形势需要,为了便于随时迎接抗战胜利,及时应对各种突发事件,县委将和县大队合在一处,共同行动。短短数日,刘玉霞就发现了崔启平的异样,不用说,崔启平肯定是喜欢上了卫生队那个周新衣。起初刘玉霞并不知道谁叫周新衣,都是听人说的,但领导好不容易动了心,刘玉霞自然要上上心,于是,她抽空亲自去了一趟卫生队。刘玉霞当然不会傻到立刻在周新衣面前把话挑明,她必须进行一番近距离的观察,以便替领导把好关。 说到底,刘玉霞去卫生队的理由还有一个,而且是最重要的一个,那就是出于好奇。虽说刘玉霞是有丈夫的,但她始终像关注偶像一样关注着崔启平,这才几天的功夫,一向眼界颇高的老领导居然那么快就有了心仪的女人,刘玉霞的这种好奇心几乎是油然而生的。 不用别人介绍,刘玉霞一眼就找到了周新衣,看过之后,不禁在心里暗自赞嘆,这姑娘不仅漂亮,而且毫无娇柔扭捏之态。 起初的几次,刘玉霞的目的就是暗自观察,看似在卫生所各处转转,很随意地停下来跟某个医生或护士交谈一番,即使跟周新衣的话说得多一些,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没有想的是,新柱却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一会儿是姓崔的,一会儿又是这个姓刘的,他们的心思,新柱明白了八九分。 客观地说,这姑娘的确不错,对工作认真负责,绝不马虎,为人则一贯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既不会让你觉得冷淡,又不会让你觉得过于热情,这种待人接物的分寸感再配上好看的脸蛋,对任何男人都具有极大地杀伤力。 刘玉霞非常佩服老领导的眼光,可不知怎么,心里却同时掠过一种酸酸的感觉,而且很快,这种酸酸的感觉又变成了失落。 2 这天,刘玉霞再次出现在卫生所。跟之前的几次一样,其他人都礼貌热情地跟刘玉霞打着招唿,卫生队的队长更是一路陪同,就是这个周新衣竟然完全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头都懒得抬一下。刘玉霞很尴尬,但已经习惯了,她甚至觉得在这个姑娘面前,她总有些气短。 周新衣忙完了,队长走过来对她耳语了一番,周新衣很意外,连忙往外走。刘玉霞站在屋外,见到周新衣,笑容可掬地伸出手。 “小周同志,你好啊!” 第21页 “哦,刘书记,你找我有事吗。”周新衣也是刚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 “也没什么,来,咱们边走边聊,随便唠唠家常。” 东拉西扯一大堆,刘玉霞对周家的情况有了初步了解,家庭出身是可靠的。 “小周同志,你还不是党员吧?” 周新衣很不好意思,“不是不是,我刚参加革命没多久,还差得远呢。” “你有这个认识就很好,那就更应该想办法提高业务水平和思想认识,只要你不断进步,组织的大门随时可以为你敞开。” 难道要发展我入党?周新衣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可笑。 “刘书记,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刘玉霞脸色变了变,“搞错了?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是每一个革命战士的崇高追求,难道你不想吗?” “我不知道,没想过这么多,我只想做好工作,为抗日尽一份力。” “小周同志,你这样说就太狭隘了,你应该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 “刘书记,是不是我的工作做得不好,你说说看,我可以改。” “你的工作还是不错的,但这不矛盾呀,你可以通过政治上的努力,为党的事业、为抗日发挥更大的作用。” 周新衣不明白眼下还有什么事情比抗日打鬼子更重要的,即使是有,也不会引起她的兴趣。 “刘书记,千万别这样,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兵,你们怕是要失望了。” 女人间的妒忌让刘玉霞刚犯了冒进的错误,使她见到周新衣之后就急于打开一个不恰当的话题。当时她头脑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一个政治麻木,不要求进步的姑娘,即使貌似天仙也配不上县委书记。因此,她必须搞清楚周新衣的政治觉悟,这一点她是责无旁贷的,是出于对领导的保护。没想到,谈话中周新衣油盐不进的思想和不冷不热的态度,使刘玉霞发现了周新衣政治上的幼稚,也伤了自己面子。于是,她逐渐失去了冷静,她想调教调教周新衣,逼她就范。 “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不是普通的女兵了。” 周新衣不解,但没有说话,她觉得很无聊。 刘玉霞握住周新衣的两只手,放低姿态,“你也知道,崔书记是很欣赏你的,对你的前途也非常看重,你不会辜负领导对你的期望,对不对?” 两个女人在沉默中对视,周新衣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对刘玉霞所说的话有任何反映。几秒钟后,刘玉霞终于承认谈话失败,并为自己的不谨慎的言行懊恼不已。那是因为,那该死的漂亮姑娘竟然毫无来由地“扑哧”笑了! 周新衣实在忍不住了,她笑个不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玉霞感到了羞辱,她的权威在这个姑娘面前就如同空气一样根本就不存在,你如果稍加显示,只会得到无情的嘲笑。 “你为什么笑,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对不起刘书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周新衣意识到非常失礼,她强忍着笑,语气诚恳,却还是无法掩饰满脸的笑意,“刘书记,你可能误会了,谢谢领导的好意,可我就愿意当一个普通的女兵。” 刘玉霞很沮丧,强烈的挫败感让她无言以对。 “刘书记,我还有工作,再见。” 刘玉霞机械地点着头,目送周新衣离去。 还没有完全离开刘玉霞的视线,周新衣就再次笑了出来。她的脑海里出现一个短粗身材的男人,讲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张红光满面的圆脸上蕴藏着丰富夸张的表情。对这个男人她其实并不是很反感,只是感觉她跟自己、新柱、李茱萸还有童铁山根本不是一类人,他的脚没有踏在坚实的土地上,他的思想使他终日漂浮在云端,那是她们这些普通人难以理解的。笑过之后,周新衣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一个她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想了片刻,她恨恨地咬咬牙,决定晚饭后去一趟大队部。 3 童铁山没事就喜欢研究地图,地图挂在墙上,他看得入迷,端在手里的饭菜都忘了吃,直到屋子里突然变得亮堂起来,这才扭头发现了举着油灯的周新衣。他刚要说话,却被周新衣拉到桌边,摁在长凳上。 “先把饭吃了。” 童铁山看看周新衣,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吃了起来。 “有事啊?”童铁山知道,此刻正有一双温暖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他不敢抬头,边吃边问了一句。 周新衣正沉浸在短暂的幸福感之中,她很喜欢现在的情景,跟她想像中过日子的画面非常相似。童铁山的问话把她从另一个世界拉了回来,要不是童铁山低着头,一定会发现她的脸已经变得绯红。 “嗯……那个你的身体好了吗?” “全好了。”童铁山吃饭的速度极快,他放下筷子,抬起头,“就这事?” 周新衣有些慌乱,她站起身,躲开童铁山的视线,缓缓走了几步,犹犹豫豫地问道,“是不是必须入党?” 童铁山没想到周新衣会说这个问题,“入党?谁呀?” “还能有谁?”周新衣低下头。 第22页 “你?那好啊!你可以先写申请书,支部会根据你的表现集体讨论。” “要是不入呢?” 童铁山很意外,看看周新衣,她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入不入党不强迫,这是双方的事情,你有自愿选择的权利,组织上也有考察和决定的权利。”童铁山回答完又觉得不对,“你把我弄煳涂了,说来说去,你到底是入还是不入啊?” “如果不入党,是不是不让……” “不让啥?” “不让……成家?” “这是哪听来的,把共产党说的,不入党还不让过日子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问……打个比方吧,首长和领导的女人……她们都是党员吧?” “没有啊!部队上是有些规定,这男人结婚有军龄和级别的规定,也没说必须是党员,对女人的要求就更少了。” 周新衣心里一阵轻松,暗自偷笑,却依然有些气不过,脱口而出,“真是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咋了?”童铁山知道周新衣不会平白无故问起这些,“是不是有啥事?” “没啥。”周新衣起初不想说,但转念一想,改了主意,“刚才那个女书记找我谈话了,她让我政治上要求进步。” “啊!她才认识你几天?”童铁山觉得奇怪,但也替周新衣高兴,“刘书记看重你,说明你的工作表现好。” “她看重我?哼!” 周新衣心里说,那个姓崔的没事就到卫生队转一圈,难道你童铁山不知道?她很不满意童铁山的反应,索性再把话说开一点。 “她说了,是那个姓崔的看重我,要我追求进步。” 周新衣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童铁山,她就是要彻底看看他的态度和反应,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童铁山听了一愣,心中五味杂陈,随后低下头嘿嘿一乐,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周新衣有些失望,她看不大懂童铁山的表情,她很不甘心,于是继续观察,样子执拗、全神贯注。 童铁山无意中看到了周新衣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啥,我这心里别扭得很,有啥可笑的?” 她这一说,童铁山笑得更厉害了,那情形跟不久前站在刘玉霞面前的周新衣一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流出了眼泪。 周新衣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她恨恨地说,“笑吧,你自己笑个够,我走了!” 周新衣说到做到,转身拉开门就往外走,头也不回。童铁山有些后悔,心中不忍,他站起身,追到门外想喊住周新衣,却始终无力张口。在门口站了许久,这才有些失魂落魄地返回屋内,泥塑般坐在凳子上。 第五章(4-7节) 4 童铁山和周新衣姐弟之间的渊源要追溯到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当时,大约有二十几个鬼子和汉奸在大西村附近与村里民兵小组遭遇,民兵小组无法招架,牺牲了七八个人,只有三四个人沖了出去。由于死伤了几个士兵,鬼子头异常恼火,下令进入大西村进行搜捕。于是,一部分没来得及逃离的无辜村民遭了殃,其中就包括周新衣一家。 鬼子汉奸挨家挨户破门而入,见到可疑的人就盘问毒打一番,稍有不从,立刻烧房子抓人。一时间,大西村内枪声阵阵、鸡飞狗跳,陷入一片混乱。周新衣的父亲听到动静后,急忙把姐弟俩藏到了后院,再三叮嘱他们,听不到他的招唿,决不能出来。父亲和孩子妈回到屋里,惊恐不安地坐在床上,片刻后,父亲不放心,又起身走到院里,想把院门顶死。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父亲突然迟疑了一下,他突然想趁此机会观察一下外面的情况,于是便打开一条门缝偷偷向外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父亲立时就后悔了,因为此时正有两个鬼子兵朝这边冲过来。父亲下意识地哎呦一声惊唿,连忙推上院门。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两个鬼子注意到了这可疑的一幕,举枪就打,子弹唿啸着穿过没来得及顶上的木门,打在了父亲的前胸。 “他爹!” 猝然间发生的惨剧,瞬间击垮了母亲,她惨叫着扑向自己的丈夫。门被一脚踹开,冲进来的鬼子抡起枪托勐砸,母亲立刻昏死过去。 周新衣听到了枪响和母亲的惨叫,可她还没顾得上有任何反应,就看见新柱低吼一声,拎着刀就要往外沖。 “你站住,不许出去!” 几乎是本能的动作,周新衣飞快抓住了新柱的胳膊。 “姐,爹妈准是出事了!” 周新衣眼含泪水,可就是不松手。 “姐,你放开!”新柱流着泪喊,“都啥时候了,爹妈出了事,当儿子的做缩头乌龟,还是人吗?” 周新衣听了痛不欲生,“好弟弟,像个男子汉,走,姐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去!”。 周新衣拼命拉住新柱,毫不妥协,“少罗嗦,要去都去,要死一起死。” “听你的,”新柱一咬牙一跺脚,“要死一起死!” 第23页 姐弟两个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前一后沖向前院。新柱脚下生风,迎面就和一个鬼子撞上了,他立刻抬脚踢飞了鬼子手中的长枪,挥刀就砍。没想到那鬼子反应奇快,迎前靠上来,双手抓住新柱执刀的手腕,身体勐力撞向新柱,新柱收不住身,向后退的同时,左手用力勾住鬼子的脖颈,向后顺势一带,两人一起倒在地上,翻滚撕打起来。另一个鬼子见状,举枪就要刺向新柱,却被刚刚赶到的周新衣死死抓住了枪身。 那鬼子先是一惊,待看清楚夺枪的竟然是个花姑娘后,随即换上了一副欣喜之色,他成心想耍弄周新衣一番,稍稍用了些力想把这个花姑娘拉向自己,然后抱在怀里,谁知却没有拉动。那鬼子嘎嘎一笑来了兴致,继续加力拉,还是没有拉动。鬼子大概没料到这个漂亮的中国姑娘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不禁万分诧异,就在他稍一愣神的功夫,周新衣勐一发力,差一点把枪夺去。鬼子变得恼怒了,嘴里骂了一句,抬起脚踹向周新衣的腹部。剧痛之下,周新衣险些休克,但求生的本能和復仇的意念支撑着她,拼尽全力,绝不松手。 “新柱,姐快没力气了。”周新衣咬牙坚持,渐渐力衰。 不远处,年少的新柱已经落了下风,听了姐姐的唿喊,陡然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怒喝一声,翻身把鬼子压在了身下。这鬼子显然对那个与周新衣僵持的同伴非常不满,大声咒骂起来。 被骂的鬼子脸上挂不住了,他沉下脸怪叫着,再次抬脚发狠向周新衣踹去! 危急万分的关头,童铁山带着几个人出现了。 5 这天夜里,童铁山带着一个小队的队员执行特殊任务,任务完成后在返回驻地的途中听到了大西村方向传来的枪声。战争时期,枪声就是命令,童铁山当即决定改变行军方向,直奔大西村而去。童铁山运气不错,快要接近大西村时,竟然遇到了两个民兵小组的伤员,很快就把情况了解清楚了。敌人的数量也不少,不能硬拼,但这些鬼子汉奸目前大都分散在村子的各个角落,正是偷袭的良机,童铁山立刻把三十余名队员分为八个小组,每组四人,趁乱从几个方向潜入村子。鬼子汉奸在明处,县大队的战士们则以组为单位,各自为战,悄悄接近分散之敌,发现三三两两的敌人,立刻从暗处摸过去,几颗子弹就能解决问题。由于战士们行动隐蔽,动作迅速,战斗进行了二十分钟左右,大部分鬼子汉奸已经被歼,而剩余的竟然还蒙在鼓里。 童铁山看见周新衣家敞开的院门就感觉不对劲,立刻挥手和几个战士靠了过去,接近院门时,就听到了周新衣的唿喊新柱的声音。童铁山三步并作两步,才踏进院内,抬手就是一枪,周新衣面前的鬼子脚刚刚抬起,身体突然像一团烂泥软了下去,瘫倒在地。 被新柱压在地上的鬼子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枪声一响,全身的精力和体力顷刻间涣散。新柱抓住时机,立刻将右手挣脱出来,一刀剁了下去! “好样的!”当童铁山看清楚下手兇狠的新柱竟还是一脸的稚嫩时,心里有些震惊,不觉地脱口赞嘆。 此时的新柱早已筋疲力尽,他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到被自己砍死的鬼子尸体和大片血迹,这才忽然感到后怕,身体不由地哆嗦,望向童铁山等人的眼睛透出几分惊恐。 “小兄弟,别怕,我们是八路军县大队的。”童铁山扶着新柱坐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帮他舒缓紧绷的神经。 “不错,有个男人样,杀得痛快!” 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听了童铁山的夸奖,新柱竟然咧开嘴笑了。可刚刚笑到一半,立刻想起姐姐了。 “我姐呢?”新柱急喊一声,翻身起来。 童铁山这才意识到姐姐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忙跟了过去。原来,周新衣因为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累得虚脱了。 “这可咋办啊!” 新柱急得乱了方寸,手足无措,却又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爹妈,他扑过去,在倒地爹妈之间来回奔跑着,大声哭泣起来。 这边,周新衣喝了些水,已经悠悠醒来,但神智尚未完全清醒。 “姐,你倒是松手啊!” 新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到了姐姐身边,他想拿走姐姐手里的那杆长枪,拽了几次却拽不动,那枪依然被周新衣的双手紧紧握着。 “姐,你这是咋了?”新柱吓坏了,又不敢太用力,顿时急得大叫。 童铁山轻轻捏了一下周新衣的胳膊,感觉硬得像块铁。 “别急,她这是太紧张。” 童铁山让新柱跟姐姐说话,并且学着他的样子帮姐姐放松肌肉和关节,慢慢地把她的十个指头一个一个掰开。 刚刚见识了新柱的狠劲,童铁山此刻又不得不感嘆这个姐姐的烈性。对于一般人而言,面对死亡都会下意识表现出软弱和恐惧,即使是失去了亲人,多数人在枪口和刺刀面前也会噤若寒蝉,而如此兇勐刚烈的姐弟俩实属罕见。童铁山心里受到莫大的震撼,不由地朝姑娘那张脸细细看去。 想不到那姑娘竟长得那么美。 一看之下,童铁山摹地心旌摇动,生出万千滋味,有钦佩、有怜惜、有疼爱,甚至有一种强烈的亲切感…… 第24页 “爹!妈!” 跟新柱一样,周新衣的意识稍一恢復,立刻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姐弟俩奔向父母身边,一人抱住一个痛哭起来。 母亲活了过来,父亲却再也无法睁开双眼。 6 战斗结束了,鬼子汉奸无一漏网,童铁山也应该带着战士们归队了,但他并没有马上走,他派了几个人先回驻地,留下大部分队员帮忙为周父下葬。这件忙,同村的乡亲一样可以帮,可童铁山放不下,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这一家人一齐碎了,他坚持留下来,就是想再多呆一刻,像亲人一样陪在他们的身边。 分别的时候到了,童铁山正要率众离去,却被新柱叫住了。 “等等,我要跟你们一起走,杀鬼子!”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把一个简单的包裹挂在了肩上。 童铁山一愣,疑问的目光投向新柱,新柱眼睛一眨不眨,坚定地点点头。 说实话,童铁山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威勐壮实的半大孩子,看他那手起刀落的气势就一定是块打仗的好材料。喜欢归喜欢,童铁山却不能点头,这一家人突遭变故,此时带走家中唯一的男性太不合适。 “你还小,长大点再当兵不迟。”童铁山找到了拒绝的理由,他尽量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劝说新柱,“再说,这个时候带你走,我没法向你妈你姐交代。” “让他去吧。”一直沉默的周新衣突然开了口。 童铁山吃惊地向周新衣看去,而此刻周新衣也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童铁山,四目相对,俊俏的脸上忽地飞起两朵红云。 周新衣躲开童铁山的目光,转向新柱。 “早就知道你要走,姐不拦你,妈也不拦你。” 童铁山望向他们的母亲,母亲果然含泪点点头。童铁山鼻子一酸,再看姐弟俩,发现二人的眼眶里也已经噙满泪水。 “不行!”童铁山的态度出乎所有人意料。 “为啥?”新柱急了,拖着哭腔。 童铁山狠狠心,绝不松口,“眼下你爹刚走,尸骨未寒,家里需要你。” 一句话把新柱噎得说不出话,他看看母亲,再看看姐姐,此时的母亲正靠着姐姐默默垂泪,而姐姐扶着母亲的肩膀颤声劝慰。新柱心疼了,他知道童铁山说得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必须把杀鬼子的復仇之心暂时放一放。 从那以后,这一家三口成了童铁山的牵挂,而让童铁山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三个月之后,他们就得以再次相见。 除了意外,童铁山更多的是高兴,原因是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一家人看似已经从悲痛中走了出来,母亲的气色不错,新柱则时而好奇新鲜地四处张望,时而兴奋地拉着姐姐不停地指指点点。 三个人拿着大包小包,看起来好像是来劳军的,放下东西后,童铁山和几个队员陪着他们说话、过了一会儿,母女俩告辞离开,童铁山往外送时,发现不见了新柱,扭头寻找,却没想到他正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后。童铁山叮嘱他照顾好母亲和姐姐,谁知新柱一挺胸,竟说他不走了。 “别胡闹,天不早了,路上当心。”童铁山像哄孩子一样。 “我真不走了,我要杀鬼子。” “大队长,”童铁山正要拒绝,母亲说话了,“你就让他留下吧,我和他姐都没意见,跟着你我们放心。” 童铁山敲打新柱,“臭小子,我猜呀,八成你整天吵吵要参加队伍,弄得你妈和你姐都拿你没办法,只好答应你,是不是?” “那你可冤枉我了,不信你问我妈。”新柱争辩道。 “是啊,这孩子可乖巧呢,三个月了,整天哪也不去,天天守着我、照顾我,帮着他姐干活,给他爹扫坟。”母亲疼爱地端详着新柱,继续说,“可是我跟他姐都清楚,他一心惦记着为他爹报仇的事,夜里说梦话都是杀啊杀的。打鬼子,人多力量大,你要是不怕这孩子拖累你们,就收下他吧。” 说完,母亲的眼圈又红了。 “大队长,你就收下我吧,我肯定不会给县大队丢脸。”新柱着急了。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童铁山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点头。 新柱跳了起来,过去和姐姐击掌相庆。看着姐弟俩的高兴劲,童铁山突然意识到,周新衣自打来到驻地,好像就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瞧过他一眼。想到这些,童铁山心里忽然有些空荡荡的。 当天晚上,安顿停当的新柱熘进了童铁山的房间,从怀里往外面掏东西,先是一瓶陈酿,然后是两包捲菸,最后掏出来的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我姐说了,咱俩的脚一样大小。” 7 童铁山深深地陷入在回忆之中,心中不时地涌起阵阵暖意和温情,也不断地被矛盾和痛苦纠缠着。 半年多前,童铁山第三次见到了周新衣。当时,周新衣安葬了母亲之后找到了县大队。再次失去亲人的周新衣已经少了许多悲痛,她站在童铁山的面前,目光极为坚韧。她说了跟新柱一样的话,她不走了,她要留下来。童铁山忘不了她说完之后看他的双眼,那对明亮的眸子里,充满了信任,充满了依赖。 第25页 捲菸夹在手指间快要燃尽了,童铁山却浑然不觉,就连李茱萸走进屋里,都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李茱萸来了很久,他是看着周新衣跑出去的,也看到了追出门口的童铁山。 面对木然的童铁山,再想想刚才楚楚可怜的周新衣,李茱萸的内心也是难过之极。只是这苦痛之情到底是为他、为她还是为自己,实在说不清。 李茱萸默默替童铁山拿掉烟,无比怅然地嘆了一口气。 “新衣是个好姑娘……” 李茱萸的话吓了童铁山一跳,原来屋子里竟然是如此的寂静。 他不知道李茱萸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看着李茱萸,努力回想着他刚说过的话。 “你说得对,”童铁山重重点点头。 李茱萸想了想,站起身,轻车熟路地找出一瓶酒,咕咚咕咚往碗里到了满满一碗,自己先灌了一大口,然后推到童铁山面前。 “我看见她哭着跑了。” 童铁山默然。 “你不喜欢她?”李茱萸问。 童铁山端起碗喝了一口,迎着李茱萸的目光,“喜欢。” “你情我愿的,这到底是为了啥?” “现在不合适,只能等。” “等?你要一个姑娘家等你到啥时候?” “她是明白人。” “我不是,我不明白。” 童铁山抬头看一眼李茱萸,无奈地苦笑,“到处都在打仗,咱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能不能活下来不是咱说了算。” “仗快打完了。” “只要一天不结束就不算完。” “明白了,你这是为她好,只要还有仗打,咱的命就不是自己的。”李茱萸有些伤感,继续喃喃道,“是啊,我的命也不是自己的。” “新衣是个好姑娘。”童铁山又喝了一口酒,说出了李茱萸说过的话。 李茱萸点点头。 “你也喜欢她。” 童铁山的话听上去像是询问,语气却十分肯定。 李茱萸直视童铁山的双眼,“是,可她心里只有你。” 童铁山把碗放在桌上,伸手抓住李茱萸的胳膊,“这是两码事,喜欢就是喜欢。说真的,你不该当兵,没有人强迫你扛枪打仗。” 李茱萸双手端起碗喝酒,那碗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话音很轻,“是我情愿的,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童铁山心头一热,接着就是揪心的酸楚,“让我咋说呢,她这样的姑娘,本来就应该跟你这样的男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这由不得我。” “茱萸,”童铁山不忍,“真是太难为你了。” “你呢,你不想吗?”李茱萸反问。 童铁山把脸扭到一边,“咋不想?可这也由不得我……” 李茱萸仰天长嘆,“你说说,这都是何苦呢!” “这个问题,你要去问问小鬼子。” 真是一段奇怪的对话,之后的日子里,这段对话在李茱萸的脑海里来来回回了无数次,叫他唏嘘不已。两个男人爱着同一个女人,那女人也爱着其中一个男人,可偏偏没有结果?每每想到这里,李茱萸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令他心酸的画面。画面里,童铁山在前面跑,周新衣在后面唿唤着,而李茱萸则在两人的后面追,他好不容易追上了周新衣,却无法使她停下脚步,他只好跟在周新衣的身旁,陪着她一起去喊去追前面的童铁山。一个是自己的好兄弟,一个是自己喜欢的女人,哪个他都心疼。作为兄弟,李茱萸非常理解童铁山的一番苦心,可是一想到默默苦等的周新衣,同样会为她难过。 李茱萸也拿自己和童铁山做了一番比较。 童铁山是个带兵的人,又是组织里的人,他们这些人为了他们的革命事业可以随时放弃自己的生命。连绵的战争是童铁山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不能带给周新衣无忧无虑的生活,更不愿因为随时出现的意外拖累周新衣一辈子,只好在那份执着的感情面前选择了暂时迴避。李茱萸则不同,他绝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而且并不计较回报,即使战争像一座山似的横亘在他的面前,即使她喜欢的人不是他,这些都无关紧要。他既然喜欢她,就要守在她的身边,看护她,盼着她好,为了心爱的女人他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 “你找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沉默被童铁山打破。 李茱萸似梦中惊醒一般,“哦,是,我们要出发了,你有啥要说的不?” 李茱萸是来辞行的,他要出发执行侦察任务,目标是南太乡据点。 第六章(1-2节) 1 攻克南太乡据点,是县大队官兵少有的舒心之战,在县大队的战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之所以用舒心作为评价,是因为两个特徵--快意且伤亡极少。攻坚战,在很多人的预想中,少不得一番腥风血雨,但南太乡一战过后,很多战士对于打仗开始有了全新的认识,噢,原来仗可以这么打呀!值得一提的是,李茱萸虽没有战斗经验,却以其独到的思维方式不经意地成为了南太乡战斗的幕后导演,在这场“游戏”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第26页 南太乡据点,建于四一年“五一”大扫荡前后,是玉梁地区日军的标志性军事建筑。它以一个中心炮楼和一个地堡组成,炮楼和地堡通过地下通道相连。炮楼是个大傢伙,其高度约有四丈,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四层楼,鹤立于一片低矮破旧的民居之中。天气晴朗之时,在炮楼顶层一站,四周数里的人员活动一览无遗。炮楼的厚度是三尺多,也就是一米以上,是混砖或砖灰砌成的,坚固异常。炮楼周长为六丈有余,外径近七米,内径近五米,也就是说,每一层都有近十五平米的活动空间。据点外挖有两条大沟,内沟距碉堡为50米,外沟与内沟相距约10米,必须通过吊桥行走,内沟布有鹿砦,外沟外沿拉着铁丝网。对付这样一座庞然大物,不要说子弹、手榴弹,就是炸药,少了也无非是蚍蜉撼树。 为配合此次行动,军分区派出几支主力部队,彻底切断了南太乡据点与外界的联繫,并随时准备消灭敢于增援的敌人。没有了后顾之忧,县大队一门心思要拔掉这颗钉子。 据点里驻扎着三四十个鬼子和两个小队的伪军,有一挺重机枪和五六挺歪把子。指挥官石井生为了固守,下令拆除了据点附近的民房和树木,几百米范围内没有任何射击死角,射界异常开阔,哪怕是一只耗子都无处藏身。 “挖坑道,先迫近再说!” 童铁山一声令下,所有官兵以及附近的老百姓立刻开始了大规模作业。据点里的敌人一度企图利用火力进行骚扰,但很快没了动静,冷眼旁观起来。三天之后,一张纵横交错的坑道网呈弧形围住了据点。短暂的惊慌之后,石井对这样的战法有些嗤之以鼻,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县大队的挖掘进度,感觉这不像是在打仗,倒像是做游戏。 在逼近外沟之后,县大队的坑道作业告一段落,挖出的土被装进了麻袋加固在坑道边沿,黑洞洞的枪口瞄准着据点的各个出口。石井的心神彻底安定了下来,他不惧怕这样的封锁,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打算逃走,在他和长谷的通话中,长谷反覆强调南太乡据点的重要性,命令他全力坚守,并且答应他尽快组织部队增援。石井认为,不管土八路动什么歪脑筋,最后总是要发起进攻,他就是要做一颗吸引土八路进攻的钉子。他要利用居高临下的强大火力让土八路付出血的代价,同时,在援兵到来之后,冲出据点对土八路进行夹击。他相信,只要抱着拼死防御的信念,就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童铁山当然不会贸然发起强攻,可一时之间也没有良策。为了集思广益,大队部在县大队内部开展了以班组为单位的大讨论,希望能够群策群力,找到最好的进攻方案。 李茱萸并没有加入到热烈的讨论当中,但他却一直没有停止思考。记得当初执行侦察任务时,第一次见到南太乡炮楼,他就着实冒了一身冷汗,现在通过近距离观察,更是觉得这座巨型建筑的可怕。他曾经紧张地对新柱说,咱可不能蛮干,这要是勐打勐冲,怕是要血流成河呀!新柱点点头,是啊,可你说该咋办呢?李茱萸说,不急不急,办法肯定会有的。当童铁山下令挖掘坑道后,李茱萸的心理豁然亮堂起来,他隐隐地感觉到快有办法了,只是一时还抓不住。 此时,小队里的分组讨论正在进行当中,大家说的最多的就是炸他狗日的,送小鬼子坐飞机回日本。新柱刚从指挥部开会回来,对基本情况是了解的,因此对这些提议颇不以为然。 “炸?都知道这个办法好使,可是那炮楼的墙有多厚你们知道吗?就咱那几包炸药,威力差远了!还有啊,你准备咋爆破呀?想把炸药送到炮楼底下,得搭进去多少爆破手的性命。” 几个队员一听,顿时蔫了。谁也没想到,一直默不作声的李茱萸却在这个时候兴奋地大叫起来。 “对呀!炸狗日的,炸不死他,也得叫他尿一裤子。”李茱萸激动地拉着一脸茫然的新柱往外跑,“陪我去大队部。” “你有办法了?”新柱边跑边问。 “差不多,估计十有八九能成。” “快说说。” “一会你就知道了。” 指挥部里,刚听李茱萸提到炸药二字,童铁山等人就使劲摇头。 “炸?怎么炸?哪有那么多炸药给你,你就是把军区的库房搬空了也不见得够用。” “走吧李大哥,咱再想别的办法。”新柱有些灰心失望。 “我话没说完呢,你们着啥急?我这条计策一共有三步,用炸药是第一步,必须炸它,把所有的炸药都用上。然后你们看能不能这样……”李茱萸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县大队里有的是能工巧匠,几十个人经过彻夜忙碌,一架简易的发射装置制作完毕,被牢牢固定在坑道里,它看上去有点像欧洲古战场上的投石机。石井虽然没有发现这个奇形怪状的傢伙,但还是嗅出了大战在即的味道,看样子土八路的进攻就要开始了,至少一个中队的部队已经进入了最前沿,石井兴奋地下令做好战斗准备。大约半小时后,县大队的军号吹响了,一场血战即将爆发,石井的心突突跳了好几下,血液迅速涌向脑门,胀得他头皮发麻。 2 然而,没有等来冲锋,甚至连枪声都没有,只有十几块大石头接二连三地飞来。巴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石井一阵烦躁,他极力放松紧张的神经,耐着性子观察。那些石头的目标显然是地堡,开始有些散乱,慢慢集中落在了地堡四周,有的更是准确命中。 第27页 土八路是在做抛射的弹着点调试,难道他们认为用这些石头可以砸烂坚固的地堡吗?疯狂!幼稚! 不一会儿,石井的疑问得到了解释。对面阵地上飞来的不再是石头,很快换成了“嗤嗤”冒烟的炸药包,它们在地上打几个滚,然后勐烈爆炸。一包、两包、三包……第五包终于落在了地堡的正上方,地堡顿时被轰塌了小半边,又是两包炸药飞来,硝烟散开之后,对面阵地上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欢唿声,然后把各种枪弹毫不留情地射向地堡。 石井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先是觉得滑稽,然后是苦涩,最后是一种受辱后的愤懑。最让他郁闷的是,他明明知道那些石头和炸药包来自何方,却看不见那个该死的发射器,显然是被众多沙袋遮挡保护起来了,如果没有迫击炮,怎么也奈何不了它。事情并没有按照石井的预想发展,这让他感觉到了危机。他铁青着脸走到电话旁,下意识地摇了几下摇把,然后狠狠把听筒砸向地面。电话线早已被破坏,与外界的联繫中断了,长谷中佐的援兵到底出动了没有,是否已经接近南太乡?其实,石井的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很清楚玉梁地区的战局,日军已经丧失了绝大部分机动性,全部龟缩于各自的据点。在这种情况下,增援是非常冒险的行为,说不定就中了共产党围点打援的计策。但另一方面,南太乡据点毕竟拥有极为重要的战略地位,保住南太乡,就可以平衡玉梁地区的防御结构,勉强维持整个地区的战局。况且,这里还有一百多名士兵和大批粮食,出兵救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边石井还在胡思乱想,那边县大队的“新式武器”已经重新调整了打击方向。一阵石雨竟然向中心炮楼飞来!石雨过后,炸药包尾随而至。不同的是,这次导火索并没有点着,一个个落在炮楼底部。石井大惊,土八路是要集中引爆! 狡猾的混蛋!石井气疯了,他大骂土八路的阴谋诡计。如果坚固的南太乡据点在这种近似于玩笑的游戏中失陷,堂堂的帝国军人在这样一种难以启齿的战斗方式中失去生命,那简直就是比死还要痛苦百倍的莫大的耻辱,更不用谈什么军人应有的尊严。石井像一只囚笼里的狮子,他决心在必要的情况下实施突围,即使全军覆没也要拼死一搏,必须让那些得意洋洋的傢伙付出沉重的代价! 轰!三四个炸药包同时爆炸,发出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石井和几个随从当即被剧烈的爆炸掀了起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检查伤亡情况,监视敌情!”石井顾不得满身的疼痛,迅速爬起来,掣刀在手,声音嘶哑地发出命令,准备应付迟来的恶战。 “报告石井中尉,没有伤亡。” 石井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一步跨到射击孔。 观察良久之后,石井突然仰天狂笑,一边笑,一边手舞足蹈。 “你们看到了,大日本皇军建造的炮楼是坚不可摧的!” 石井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几个炸药包的威力除了留下一个巨大的弹坑之外,只是对炮楼底部的造成了并不严重的破坏。石井相信,这样的结果肯定是那些土八路没有预计到的,而且他们的炸药也应该没有多少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办法了。那么,就让他们进攻吧,我要让他们的鲜血填满外面的沟壕! 这一次,石井又错了。县大队还是没有发起进攻,接下来的事情真叫人慾哭无泪,足以让石井崩溃! 战场平静片刻后,那些该死的炸药包竟然像无法驱散的鬼魂,再次优哉游哉地飞过来。更要命的是,那个巨大弹坑的出现,大大降低了投射的难度,炸药包一个接着一个准确地落在了弹坑里。看那个架势,好像不把弹坑填满,决不罢休。 石井感到不寒而慄,浑身的毛髮都竖了起来,决不能坐以待毙! “突围!”石井绝望而悲愤地下了命令。 据点里的士兵全都藏身于炮楼和地道,想要依靠两三个狭小的出口冲出去谈何容易,只要一露头,立刻就被县大队强大的火力打成了筛子!显然,这样突围不是办法,石井无奈地终止了行动,据点内暂时陷入一片死寂。 长谷中佐,你在哪里?你的增援行动还没有进展吗?南太乡据点危在旦夕,看来你我只能来世再见了。在屈辱中饱受折磨的石井此时已经是心力交瘁、万念俱灰,他决定在大爆炸发生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阵枪炮声传来,距离很远,却如天籁掠过石井将死的心灵。 “密切观察,报告情况。” “报告中尉,好像是、是、是”负责观察的士兵兴奋地说不出话。 “混蛋,是什么?” “是皇军的增援部队!” “什么!”石井腾空跳起来,扑过去,一把推开负责瞭望的士兵。 远处,太阳旗若隐若现,刺刀和钢盔闪着耀眼的光芒,大队的人马从土八路的后方投入了战斗。枪炮声越来越激烈,增援部队的攻击异常坚决,行动迅勐,土八路仓促应战,落入下风。坑道最前沿的部队显然已经出现了惊慌和动摇,没有了统一的指挥,他们纷纷调转枪口,各自为战。 真是不可思议,一定是天皇陛下听到了他的祈祷,千唿万唤的梦想时刻居然就在眼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28页 “勇士们,”石井吐出一口恶气,从牙缝里发出了恶狠狠的声音,“士兵们,你们受尽了折磨,差一点丢掉了军人的尊严,走向死亡。现在,我命令你们冲出去,让敌人加倍偿还!” 仓啷!石井再次拔出指挥刀,发出最后一道命令,由于愤怒和兴奋交织在一起,面目显得异常狰狞。 “全体出击,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夕阳下,处于癫狂状态之下的石井生,带领一群压抑之后情绪极度亢奋的士兵嚎叫着冲过吊桥,义无返顾地走向覆灭。 第六章(3-4) 3 不错,援军是假的!石井如果仔细观察,一定会发现这支增援部队有着很多的疑点,可惜他已经被县大队的炸药包折磨得丧失了仅有的思考能力,他不想坐以待毙,他只想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场,即使最终中了埋伏,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当童铁山冰冷的刀刃抹过石井的咽喉时,石井绝望之余,更多的是一种解脱,他甚至感谢他的敌人,感谢他们给了他一个面对面搏斗的机会,使他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战死沙场。 问题是,石井并不知道另一个真相,否则一定会死不瞑目。 所谓真相,就是李茱萸计策中另一个精华部分。不错,炸药包也是假的,最后飞向炮楼的几十个炸药包没有一个炸得响,里面包的都是沙土。这是一场心理战,从真炸药包到假炸药包再到假援军,三条计策单独看来都没什么了不起,却在特定的作战态势中发挥了巨大的威力,它们环环相扣、水到渠成,彻底瓦解了石井高度紧张而又脆弱的神经。 县大队以极小的伤亡换取了一场完胜,可以说,李茱萸在此战中居功至伟。为此,县大队特别上报军分区为李茱萸请功,还准备提拔他出任小队长。然而,荣誉面前,李茱萸却低调的出人意料,甚至有些惧怕。他不接受公开表彰,对于提拔更是避之不及,为这事,李茱萸再次和崔启平拍桌瞪眼,说什么他死活也不离开新柱的小队,童铁山等人都拿他没办法。 这天,周新衣看到李茱萸经过卫生所,就叫住了他。 “啥事?”战友在一旁起闹,李茱萸有些难为情。 “你过来,有话跟你说。” 走到近前,李茱萸发现周新衣的神色很古怪,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他。 “咋了?” “他们都说你这个人怪得很。”周新衣回答得很快。 “你别听他们瞎说。” “我觉得谁也没冤枉你呀。” 周新衣说的还是李茱萸拒绝表彰和提拔的事,不同的是,她似乎可以感觉到李茱萸有什么难言之隐。 “说来说去,你就是让人觉得跟县大队不是一条心。” 李茱萸被周新衣的这句话说得面红耳赤。 “你错怪我了。” “那你倒说说怎么回事。” “我就是一个打猎的,抛头露面不习惯。” “你现在是当兵的,立功受奖是你的本事,你还怕丢人不成。” “我就没想当兵。”李茱萸瞟了周新衣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说啥?” 周新衣没听清,李茱萸却误以为她生气了。 “不不,我说我就没想带兵,一个人呆惯了,担不起这个责任。” 李茱萸的说法并不能令人信服,但周新衣也不打算再深究下去,她唿了一口气,“算了算了,只要你不是因为怕死就行。” “怕死?” 李茱萸像是突然被马蜂蛰了一下,反应异常,脸颊涨得通红。 “生气了?都是别人说着玩的。其实,你打仗表现挺好的。” 此时的李茱萸却突然蔫了,垂头丧气地坐了下去。 “他们说得也对,怕死不怕死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想死。” 周新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着双眼,吃惊地望着李茱萸。 李茱萸的内心很挣扎,有谁会拒绝表彰和提拔呢,那是作为一名战士荣誉的象徵。经过几次战斗的洗礼,李茱萸早已没有了原先的恐惧,反而觉得战场就是实现男人自我价值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往往会有一种恣意驰骋的快感。但是,每当他豪气顿生时,曾经立下的誓言总会与之产生激烈的冲突,立刻就会把一个男人的雄心壮志扑灭。这种矛盾的心理,快把李茱萸憋疯了。而此时,周新衣不经意的一句话,恰似暗夜中的一道光,直射到李茱萸心中的某个角落,打开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4 大约三十年前,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来到此地。因为他们突然出现,又匆匆而去,有关他们的身世,没有人知道,连九爹都没来得及问。 当时女人已经病入膏肓,男人为了延续妻子的生命,经常上山採药。祸不单行,几天后,男人失足落下山崖,碰巧被九爹发现。九爹背起男人要去找大夫,却被那个男人坚决拒绝了,他执意让九爹把他背回了家。 奄奄一息的妻子昏迷不醒,婴儿在母亲的怀里哇哇啼哭。九爹猜男人是着急给妻子治病,就准备生火煎药,没想到再次被男人拦住了。男人并不打算叫妻子醒来,他说,让她去吧,她相信她的丈夫会把孩子抚养成人,即使有再多的牵挂,却可以安心地走。一旦让她在临终前看到丈夫的样子,那才是最残酷的一件事,她一定会死不瞑目。 第29页 事实上,那个男人伤得很重,随时都会死去,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刚刚两个月大的孩子託付给九爹。男人其实并没有将要离开人世的遗憾和痛苦,相反,他很欣慰。他对九爹说,若是九爹没有及时出现,接下来的情形将是无法想像的,可见他的运气还不错。说完后,男人似乎再也没有一丝的力气,只是用一对明亮的眼睛代替言语,恳求九爹。九爹当时四十来岁,可那副情景他至死都无法忘怀。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这个魁梧挺拔的硬汉子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想不通这世上竟然会有如此悲惨的事情,这一对夫妻实在是太可怜了, 九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男人的请求,两天后安葬了那对夫妻,从此和那个孩子相依为命。那个孩子就是李茱萸。 “九爹说,我爹临死前特意给我留下了一句话。” “啥话?”周新衣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声音已经变了腔调。 李茱萸眼前浮现出九爹临死前的情形。没有亲眼看着李茱萸娶妻生子是九爹最大的遗憾,为此,老人心有不甘,极不捨得。弥留之际,九爹拉着李茱萸的手反覆说着同样的话,孩子,你记住你爹的话,他不求你大富大贵,只要有薄田半亩、儿女一双,一家人平安厮守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也是你的福分啊! 李茱萸相信,他清楚地记得这一幕,就如同九爹至死不忘与一位素不相识的男人生死诀别一样。话语虽然不同,却同样刻在了彼此的胸膛里。 “我不怕死,可我不能死,我的命不是自己的,是我那不知名的爹妈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李茱萸说不下去了,周新衣也哭成了泪人。 许久,周新衣抹去眼泪,朝李茱萸灿烂地一笑。 “我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不愿意当兵打仗了。” 李茱萸点点头。 “我还以为你是胆子小呢,真是错怪你了。” “倒也没有,要说我胆子大不怕死,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不奇怪,刚当兵,都有个过程,打几次仗,就忘记害怕了。”周新衣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很久以前,游击队有一个新战士第一次上战场,他紧张的要死,结果还没见到敌人的影子,刚听见打枪就尿了一裤子。” “有这事?谁呀?” 周新衣又笑出了声,“几年以后,那个新战士当上了县大队的大队长。” 李茱萸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新衣补充道,“我可没造谣啊,都是他自己说的。” “哈哈,”李茱萸忍不住大笑,“这么说,他还不如我呢” 笑过之后,周新衣又问,“既然这样,不想当兵就不当吧,可你当初咋又改了主意答应姓崔的呢?” 李茱萸伸伸腰,故作轻松地回答,“几年前山子哥就跟我说过这个道理,谁让咱赶上了这样的世道呢,躲是躲不开的,再说……” 李茱萸脸一红,偷偷看周新衣,却发现她正专心等待他的下文,一双美目饱含关切,不觉心中一阵迷乱。再说,李茱萸心中感慨道,为了你,我也不能死,我要全心全意保护你,陪你到战争结束,亲手抬着大花轿,看着你嫁人,看着你嫁给我的好兄弟,大口大口地喝你们的喜酒。 “再说、再说……嗨,我也不明白到底为啥了,反正我乐意就是了。”李茱萸抓着自己的头髮,顾左右而言他。 周新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两腮一热,把目光转向了另一边,望着天边猩红的残阳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第七章(1-3节) 1 转眼间,时间过去了三个多月,六月下旬的天气早已酷热难当,但玉梁县大队的全体官兵却是通体舒泰、意气风发。休整后的县大队重新恢復了强悍的战斗力,他们攻克南太乡据点后,继续和军分区的其他部队密切配合,四处出击,经过两个多月的连续作战,不断蚕食日军在玉梁的占领区,根据地的版图迅速膨胀扩大。随着川石乡据点被彻底拔除,长谷雄仁地另一只手臂被砍断了,这只兇狠秃鹫,一旦失去了双翅,就只能在地上扑腾了。而玉梁县城,由于失去了最后一个重要的外线支撑点,终于变成了一座孤城。 拿下玉梁、活捉长谷。这是县大队全体官兵的迫切愿望,也是终极任务,因为此后的县大队即将改弦更张,加入野战部队的序列。这是军分区首长的再次承诺,也是童铁山和他的县大队一雪前耻、扬眉吐气的好机会。 然而,要想啃下这块硬骨头可不是说着玩的。玉梁是一座老城,城高墙厚、易守难攻。而且,长谷很早就有意识地回撤兵力,集中精锐部队,收缩防线,并对城防工事进行了重新改造。应该说,长谷的手里依然掌握着基本的主力部队,军火库里所有的重武器都配发下去了,粮食储备也很充足。在当时的条件下,八路军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都没有太多的攻坚作战经验,小小的县大队面临的困难是可想而之的,如果只是一味的强攻,付出的代价将难以想像。 仗要打,城要破,但必须打出技术含量。为此,县大队停下了进攻的脚步,暂时偃旗息鼓,悄然开始了各种临战前的准备工作。 李茱萸再次和新柱分在了一个侦察小组,像这样的三人侦察组,县大队一共派出了七八个,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以各种身份混进玉梁县多方搜集情报。新柱是大队点将任命的,小伙子为此自豪的要命。李茱萸则是要求加入的,他记得周新衣曾经说过,她要亲眼看着新柱把弟媳妇娶进家门,了却爹妈的遗愿,他这样做多半是为了替周新衣看住她这个弟弟。只要是能替周新衣分忧的事情,李茱萸都会心甘情愿去做。何况,自从李茱萸当兵后,还从没和新柱分开过。 第30页 三人小组有分工,通常是两人搜集情报,一人担任联络和传递工作,李茱萸就是负责后者。半个来月期间,李茱萸已经在县城和大队部之间往返过两次,可惜情报的价值都不大。 2 这天上午,新柱依旧挑着担子出来,走街串巷地在县城里叫卖,转到离保安团不远的地方,刚吆喝两句,迎面就碰上了三个伪军。 “烤白薯的,过来过来!” 正像新柱担心的那样,伪军们拿了所有烤好的白薯,转身就走。新柱并不想跟这些人纠缠,但身份的需要使他必须说道说道,否则同样会引起怀疑。 “老总,多少给点吧,咱做小买卖的不容易呀。” 新柱虽没有陪着笑脸,却说得低三下四、小心翼翼,没曾想这三个伪军都是非常难缠的主儿,非但铁了心不给钱,而且还有心思戏弄这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 “哎呦呵,新鲜啦。” 其中一个发话了,然后和同伴交换一下眼神,又把新柱通身打量一遍。 “怪不得看着你面生,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你不知道吧,这玉梁城里做小买卖的,还没有一个敢张嘴要我们钱的,你他妈是头一个!说吧,干什么的?” “老总你都看见了,我就是个卖烤白薯的。” “家在哪儿?” “大西村。” “什么时候进的城?几个人来的?在哪儿落脚?说!” 伪军连珠炮似的盘问,几乎容不得半点考虑时间。碰上了硬茬儿,新柱的大脑飞速盘算,这些问题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索性心一横,拿出了年轻人特有的犟脾气。 “咋,要是我都说上了,你能把钱给我?” “嘿!跟老子讲条件。告诉你,老子真不在乎你这仨瓜俩枣。现在是非常时期,哥几个例行公事对你进行盘查,你要是不老实,老子就把你往日本人手里一送,有的是赏钱!” 新柱也没什么办法了,只得纠缠到底。 “老总,你们不想给钱就明说,就当我孝敬几位的,犯不上说这些话来吓唬人,我们可都是老老实实的良民。” “听听,小王八蛋还挺横,捨命不舍财。” 另一个伪军不耐烦了,“少他妈废话,老子怎么看你都像个土八路。” 新柱脖子一梗,“你说谁是土八路,你凭啥冤枉人?当土八路有啥好,我爹说了,饭吃不饱,还一天到晚叫人撵着跑,老子不稀罕!” 三个伪军大怒,正要发作,背后响起一声喝斥。 “二麻子,你他妈干啥呢!” 寻声望去,不远处站着一个伪军军官,背着手,虎着脸。三个伪军见了,急忙跑过去敬礼。听完报告,那个当官的向新柱走过去,三个伪军心虚地簇拥在后面。没想到,才刚刚站定,那军官就抬腿给了三人一人一脚。 “操你姥姥的,吃饱了饭没事干是吧,给老子去城墙上修工事去!什么土八路?这是老子的兄弟,还不快滚!” 三个伪军一个立正,撒腿就跑。 “回来,把钱放下!” “狗崽子。”望着跑远的士兵,军官骂了一句,随即转过身来,一巴掌拍在新柱的肩上,“柱子,你咋在这儿呢?” 突然发生的一切恍如梦中,望着这个陌生人,新柱脑子有点蒙。 那人一把抓掉大盖帽,“你不认得我啦?再看看!” 新柱依稀想起一个人来,眼睛一亮,“大友哥?” “哈哈,小时候没白疼你,还能想起我这个当哥哥的。” 这个军官名叫周大友,和周新衣姐弟俩同村,因为大几岁,小时候新柱等一群娃娃们都愿意围在他的身边,俨然是村里的孩子王。大概四五年前,周大友当兵走了,从此再没有见过面。 周大友见到新柱后心里格外高兴,非要拉着新柱去酒馆喝两杯。新柱正盘算从周大友嘴里套些情报,对他的提议自然求之不得。 3 进了酒馆坐定,周大友点了一大桌子菜,又要了一壶上好的陈酿。 “大友哥,东西太多了,吃不了。” “怎么,你担心我不付钱?放心,我周大友从不白吃白喝。这不见到你了嘛,哥高兴,多点些菜是应该的。” 新柱了解周大友的为人,一向热情正直。却没想到几年不见,他当了伪军的军官,还是当年的性格,这让新柱既感到意外,又心中暗喜。两个人斟酒夹菜、推杯换盏,好不痛快。 “好啊新柱,你长大了,几年前的毛孩子现在能陪哥哥喝酒了。” 东拉西扯了好一阵子,酒也喝了一大壶,周大友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新柱酒量大,头脑还算清醒,他心里装着任务,便有意识地把周大友的话题引向深入。 “是啊大友哥,可是这么多年了,你咋一点没变呢?” “咋没变?”周大友一挺胸摆出架势,就是舌头有点大。 “我该说不该说的,你可不许往心里去。就说刚才那几个当兵的,多欺负人,多可恨啊!我心里就想,要是个当官的更不知道有多张狂。可是没想到,你大友哥居然一点架子都不端,这要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第31页 周大友接过话茬,“我知道你咋想的,穿我们这身皮的,又是给日本人当差,良心都餵狗了,老百姓梦里边都得骂我们祖宗八辈。没办法,现在就算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这世道,唉……” 新柱趁热打铁,“那是他们不了解你,反正我就信了,信你大友哥是好人。再说了,咱行得正,坐得端,管他们干啥,爱咋说咋说。” 周大友一拍桌子,“这话我爱听!老百姓都骂我们是二狗子,说起来一个个都坏到家了。其实,兄弟们心里也苦啊。当时的想法简单得很,就是当兵拿饷,养活家人,谁想过那么多。现在不一样了,也想明白了,知道做什么事都想着给自己留条退路。给你说实话,那几个当兵的懂个屁,他们祸害惯了,不知道好歹。倒是像我们这样有个一官半职的,毕竟见过些世面,眼光稍微远一些,不管做啥事,心里头多半都有分寸。” 新柱端起酒杯,“大友哥你说得真好,越琢磨越是这个理儿。” 碰了一杯之后,新柱继续往下说,“大友哥,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只要有法子谁愿意卖这个破白薯。早些年我就想当兵吃饷,可我妈不让,说什么,钱挣多了,头抬不起来。她要是还健在,看到你大友哥的做派,说不定就同意了。” 周大友听得高兴,“柱子,有你这话,你哥哥就不冤,可咱话说回来,你妈还是比你有见识。这么多年了,二狗子没少做坏事,虽说是被逼无奈,但终归恶有恶报,下场好的怕是没有几个啊。再说圈里的这些人,都不是吃干饭的,一个个都是人精,天天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你就庆幸吧,还好没有趟这浑水。” “啊?我没想这么多。咱不偷不抢,也不想升官发大财,只管挣钱养家。” “所以说你太幼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日本人叫你去杀去抢,你敢不去?除非你不想活了。再说啦,”周大友四面看看,凑近新柱的耳边低语,“早几年看不清形势也就算了,眼下可真不能犯傻了,这日子快混到头喽。” 新柱急了,“大友哥,你说得都是真的?那你想好咋办了吗?” “还能咋办?到时候小鬼子拍拍屁股一走,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周大友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然后把酒盅重重地蹾在桌上,许久不再言语。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尽兴离开,挥手作别。新柱望着周大友略微踉跄的背影,心里异常激动,因为此刻,一个大胆的设想正在他的脑子里酝酿。 第七章(4-5) 4 新柱带着李茱萸和另一个同伴于当晚迅速返回了驻地,并且将这个重要情况作了汇报。在描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和对话内容之后,他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争取周大友,策反保安团一部,里应外合,打下玉梁城。不出他所料,崔启平、童铁山、梁文勇三人听取汇报后,态度惊人的一致,都认为新柱的想法具有相当大的可行性,必须当机立断,抓住这个机会。 当时,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进程以及中国的抗战形势一片大好,日本军国主义的覆灭指日可待。一旦日本战败,那些行行色色的皇协军、保安团就成了一支另类的武装力量,对于这样一支数量庞大的伪军,共产党的方针是首恶必办、部从不究。除了双手沾满血腥,铁心当汉奸的,能够争取多数人,特别是出身贫苦的伪军官兵加入到革命队伍,接受人民军队的教育和改造,完全符合党的原则和政策。具体到周大友,他就是个穷苦出身,加入伪军的动机单纯,并无大恶。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职位很高,是玉梁县保安团第二大队的大队长,併兼任中队长,只要把他争取过来,策反就有了成功的把握,工作开展的效率也能得到保证,从而对敌我双方的态势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当然,伪军们人人自危不假,但未必就是一群无头苍蝇,他们或许早就打好了自己的算盘,找好了自己的退路。这个周大友到底是人是鬼,诚意与胆魄如何,还需要进一步的接触和证实。 童铁山决定亲自出马去会一会周大友,然而,童铁山的提议却遭到了崔启平的反对,原因是崔启平自己想去。崔启平认为,如果事情出现重大纰漏,几个大队领导必须掌握部队,及时应变,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是不能离开岗位。童铁山等人考虑到这样的会面和谈话也许正是崔启平擅长的,因此同意了他的意见。接下来,几个人抓紧研究了安保方面的人员安排以及进城后的行动方案。 回到自己的住处,崔启平睡不着了,他有些兴奋异常。尽管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容易就说服了童铁山和梁文勇等人,但他心里明白那些都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不错,此次任务是存在一定程度的风险,对于个人的前途而言,却完全值得。 太石峪战斗结束后,他和童铁山之间出现了明显的矛盾,本来这种矛盾根本不算什么,可是那一次的分歧却由于根本立足点的不同,显得格外鲜明而且不可调和。显然,绝大多数县大队的干部战士是站在童铁山一边的。更为重要的是,军分区首长在得知这一情况后,也非常重视,派专人对四秃岭、太石峪两战的始末进行了详尽的调查。之后,军分区首长把两人叫去谈话,在做了一番安抚之后,再次明确了二人的分工。县委的主要工作在地方行政建设,对军事方面具有指导和提供帮助的义务,但由于战争时期的特殊性,县大队的军事行动需要服从军分区的统一调度,作为主管军事的县委委员,童铁山对县大队拥有军事指挥权,并对军分区负责。虽然太石峪一战终究没有分出对错,但崔启平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就是军分区对童铁山是绝对信任的,同时希望县委不要过多地介入到军事事务当中,这一度让崔启平非常失望。 第32页 眼下,抗日战争节节胜利,玉梁地区的抗战形势已然明朗。打下玉梁县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整个玉梁地区战后各级政府筹备和建设问题,到时候他这个玉梁县委书记将从地下走上前台,接受老百姓的欢唿,光明正大的主政,那是多么风光和荣耀的事情啊!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顺利执掌玉梁,除了努力做好攻城的后勤保障工作外,还要争取多参与具体工作,多做贡献。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策反周大友对崔启平来说就是天赐良机,听了周新柱的介绍后,崔启平感觉把握很大,因此毫不犹豫地大包大揽下来。策反计划一旦顺利实施,他自然会在攻取玉梁县的军事行动中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到那时,几乎是靠一己之力立下奇功,亲手解放玉梁,名正言顺地就任玉梁的父母官,想一想就能获得极大的满足感。 5 其实,崔启平极力揽下这个任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要做给周新衣看,就算不能获得周新衣的芳心,至少也要得到她应有的尊重。 这个想法源于不久前他和童铁山的一次长谈,谈话内容正是关于周新衣的,准确地说,崔启平是要澄清一些流言,并对童铁山进行安抚。之所以如此屈尊,根源在于崔启平强烈的自尊心和对自己权威的看重,而事情的导火索自然就是急功冒进的刘玉霞。 刘玉霞亲自做了一回媒人,却不想在周新衣那碰了软钉子,那姑娘说话还算客气,话里的意思却明确清楚,不容置疑。刘玉霞当时就后悔了,自己的面子丢尽了不说,崔书记那里一点迴旋余地都没有了,这让领导如何下台呢。没办法,自己捅的篓子,自己就要负责到底。 几天后,刘玉霞再次找到了周新衣,委婉地表示了歉意,并且告诉周新衣,这些都是她个人的主观想法,自作主张,崔书记并不知情,她希望周新衣能够考虑到维护领导的威信,就当此事从未发生。周新衣的态度让她很满意,不但痛快地答应了她,还反过来宽慰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都快把那件事忘了。 随后,刘玉霞在崔启平面前作了检讨。崔启平听了事情经过,果然大光其火,脸气得煞白,半天不说话。 “崔书记,我知道错了,你就批评我吧。” 对这个学生,崔启平是有评价的,忠诚、党性强,但缺乏最重要的智商,不善于思考,往往是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而忽略本质。就拿这件事来说,她的确看出了自己喜欢周新衣,却不想想贸然行动的后果,看似对崔启平很了解,却忽略了崔启平把自尊看得比命还重要。不错,他是喜欢周新衣,但他有自己的方法,他会一面不露声色地保持接触,一面观察和评估,绝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算了,你也是好心,小周不合适。” 刘玉霞一脸迷茫。 “小周跟老童相好,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呢?” “啥?”刘玉霞惊唿。 崔启平用手指点点她,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她刘玉霞竟然一无所知,到底长没长脑子!崔启平一气之下出门找童铁山去了。刘玉霞被晾在一边,委屈地抹起了眼泪。 事情很快过去了,无论是童铁山还是周新衣谁都没把它当回事,但崔启平的心里却从此结了一个疙瘩,他觉得窝囊。偶尔碰到周新衣,都会有一种颜面扫地的感觉,而周新衣大方的微笑在他看来,分明带着些许嘲弄,流露出几分得意。每当这个时候,崔启平的心里就会生出一种恶毒的念头,记得这念头第一次冒出来的时候,崔启平自己都被吓坏了。 就在崔启平辗转反侧,夜不能眠之时,新柱也没有入睡,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找童铁山一趟,把自己的不同看法当面说清楚。 深夜,童铁山正准备查岗,却看到新柱站在门外。 “新柱,明天还有任务,咋还不睡?” “大队长,我睡不着,找你聊聊。” 童铁山很诧异,“有事吗?” 新柱坐下,稍作犹豫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队长,我觉着明天还是应该你去见周大友。” “为啥?” “咋说呢,就是一种感觉,总觉着别扭。”新柱挠挠头,“你想啊,周大友是个粗人,不喜欢绕弯子。崔书记呢,是个文人,好耍嘴皮子,好教训人,说话又酸不熘丢的。他们两个根本不是一个路子,再把话说拧了咋办?” “再说了,”新柱显然都想好了,他略一停顿继续说,“这些年,大队长你在玉梁地区算得上是风云人物,你的大名谁不知道?要是你去见周大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肯定觉得咱特别看得起他,也省得搞那么多弯弯绕。” 其实,新柱的顾虑是有几分道理的,其中一些理由也正是童铁山担心的。可童铁山也有他的为难之处,进城谈判毕竟不是打仗,崔启平的意见还是要尊重的,他所说的观点也自有他的道理。更何况,童铁山觉得无论谁去,效果都不会有太多差别,崔启平理论水平高,懂政策,说不定能更好地打消周大友的顾虑。如果童铁山非要坚持亲自进城,免不了让崔启平产生误会,以为自己要和他争功,为此影响了团结,就太没有必要了。 童铁山安慰道,“新柱,你不用太担心,他周大友是明白人,咱给他指的路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他还有啥可挑理的。你再换个角度看,崔书记是县委书记,是咱玉梁地区官最大的共产党干部,这么高的规格,更说明咱对他周大友非常重视,对吧。这就要看你这个中间人的表现了,在崔书记和周大友正式会面之前,你一定要说清楚,向周大友表明这种态度。” 第33页 “可是……唉,我就是觉得不踏实。要不,咱把周大友约到城外见面行不?你们几个领导都去见他,不是更重视?” 童铁山乐了,“就算咱约他出来,你说他敢来吗?现在他们是弱势一方,本来就没有安全感,咱要让他信任,必须拿出诚意来,如果摆架子,会把他吓跑的。” 新柱摇摇头,又无奈地点点头。 送到门外,童铁山又交代了一句,“新柱,有句话我可要说在前头,周大友是你的关系,所以缺了谁都不能缺了你,你的担子可不轻啊。而且,崔书记的安全,你们……” “大队长,我知道你要说啥。”新柱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放心,我是执行任务,又不是伺候他,我明白轻重。” 第七章(6-7节) 6 第二天,李茱萸与其他三名队员提前混入县城,为崔启平、新柱几个人提供警戒和掩护。李茱萸的活动区域被安排在保安团附近,他转了几个来回之后,发现一辆卡车从保安团里开出,风驰电掣而去。从时间上推算,这个时候新柱他们应该已经进了城,很快就会出现,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们的踪影。李茱萸心里着急,却又不能离开岗位。他哪里知道,此时,新柱一行已经身陷绝境! 新柱离开驻地前往县城的路上一直心绪不宁,右眼皮不住地跳,昨夜的那种担心愈加强烈。一路上,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提高警惕。 进城之前,崔启平的警卫员王昆自告奋勇进去探路,过了许久才回来。远远看见王昆向这边招手,崔启平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招唿大家。 “我们走吧。” “等等!”新柱的直觉很不好,他下意识地制止了几个人的行动。 这一组人由新柱负责指挥,听了新柱的话,立刻停下了脚步。 “小周同志,有什么不妥吗?”崔启平问。 新柱没有立刻回答,他正在试图理清思路,这个王昆为什么去这么久,回来了为什么又不过来,难道是自己太多疑了? “崔书记,你叫他先过来,问问情况再说。” “不会有问题的。”崔启平不太理解。 新柱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直觉,也懒得跟崔启平多说,“崔书记,咱们还是小心一点好。” 崔启平点点头,挥手向远处的王昆示意,而王昆似乎很着急,不停地沖他们打着手势。 “我看还是走吧,看小王的意思,城门很快就要关了。” 新柱也在琢磨,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他想了想,还是应该做些预防。 “崔书记,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这些人目标太大,还是分开走吧,我和王昆走前面,你们保持好距离,注意我的信号。” 新柱一边说,一边把短枪交给另一位队员。这名队员和其他两人是承担途中的护送任务,并不需要进城。新柱他们安全进城之后,他们三人将留在城外,等任务完成后,接应他们返回驻地。 新柱交代完毕,没等崔启平点头,人已经沖了出去,疾走数分钟之后,追上了王昆,二人并肩而行。 “有啥情况吗?” “一切正常。” 新柱故意停顿了片刻,突然又问,“咋去了那么久?” “哦,”在新柱的注视下,王昆的表情显得并不自然,“肚子不争气,找了个地方,耽搁了。” 临近城门不远,新柱放慢脚步,紧张地观察守卫的一举一动。这些日子出入城门次数多了,新柱早已习惯了卫兵们大声的吆喝以及野蛮的盘查。城门内外总是乱闹闹的,进城的人随身所带的物品多半都被翻得底朝天,由于检查得仔细,进城的人往往越聚越多,以致于埋怨声、吵闹声、叫骂声总是不绝于耳。而今天,城门下的情形却不同于往日,进城的人似乎很少,冷冷清清的。再仔细观察,新柱发现了缘由,竟然是守卫们放弃了盘查,这一情况实在是太反常了。守卫对三三两两的人群非但不加以拦截和盘查,反而不耐烦地连连摆手,似乎向那些人示意加快速度,赶紧进城。 “不对!” 新柱低喝一声,伸手去拽王昆,却拽了个空。侧身一看,王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在了自己的后面,正向崔启平等人招手,而崔启平等人在王昆的提示下,早已加快了步伐,大大缩短了两组人之间的距离。 “慢着!” 新柱一把攥住王昆的手臂,另一只手迅速发出紧急信号。 王昆奋力挣脱新柱的控制,“你干啥?你没看见现在查的松吗?马上就要换岗了,万一换上日本人,咱们就不好进去了。” 说完,王昆再次向后面招手。 新柱又一次抓住王昆的手,怒吼道,“你别动,再动老子对你不客气!” 7 此时的新柱急于通知崔启平他们撤离,却没有料到王昆突然发难,他一肘撞在新柱的腰部,紧跟着抬起膝盖重重地顶在了新柱的肚子上。新柱被打得连退几步,痛苦地坐在地上。王昆彻底露出一脸兇相,他不打算给新柱留下喘息的时间,随即扑过去踢出一记鞭腿,砸向新柱的耳后。电光火石之间,新柱竟然向前一个翻滚,顺势拔出贴身的匕首,一刀捅进王昆的小腹,再拧腕,横向用力一切!王昆立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第34页 事实上,正是王昆这个奸细泄露了崔启平的行动规律和玉梁县委即将召开重要会议的情报,才使得长谷追踪而至,发生了那场遭遇战。此次跟随崔启平进城,他知道的太晚,无法提前把消息送出去,只好以探路为名,在城门岗哨里打了一个电话。所幸的是,王昆并不知道崔启平此行的目的。按照长谷的安排,鬼子们原打算放崔启平等人进城,通过监视,把城里的共产党一网打尽。没想到,还是被机警的新柱发现了破绽。 “呸!你个狗日的,叛徒!” 猝不及防之间,战友突然撕下伪装,痛下杀手。要不是新柱早有察觉,功夫过硬,就要吃大亏了。新柱有点想不通,并感到格外的愤怒,他捂着肚子爬起来正想骂个痛快,却看见城门内涌出大队士兵。 “快跑!”新柱大喊一声,朝着正在撤离的崔启平他们飞奔。 长谷一直在城楼上用望远镜暗暗观察着,眼看着王昆暴露了身份,立刻下令实施追捕。由于提前做好了准备,鬼子的行动相当迅速,而长谷本人亲自率领几辆摩托车和卡车从大路迂迴,截住了崔启平他们的退路。他命令追击部队加快合围的同时,特意嘱咐一定要留下活口,他要亲自会一会这位共产党在玉梁地区的最高首脑。 追兵人数实在太多,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新柱建议分散突围。待其他人跑开后,他一个人掩护着崔启平向远处的山里跑,冲出几百米之后,迎面遭遇到长谷的车队。两人赶紧掉头向侧后方向跑,兜了几个圈子,却始终无法摆脱追兵。 崔启平累得快要虚脱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急促地喘气。 “小周同志,我跑不动了,你先走,别管我了。” “说啥呢崔书记,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要我扔下你一个人跑,还不如枪毙我算了。” 新柱把崔启平拉起来,“你只管向那边跑,我在这挡住他们。” 见崔启平还愣着不动,新柱急得跳脚,一把推开崔启平,“这都啥时候了,别婆婆妈妈的行不。” 来不及了!崔启平刚跑出几步,几团黑影就朝这边飞驰而来。 “妈的小鬼子,敢放狗咬你爷爷!” 新柱单膝跪地,连续射击。没想到狗的速度实在太快,打光了一个弹夹的子弹,只打中了一只,另外两只眨眼间扑到眼前,张嘴咬住了两个人的手臂!新柱忍痛拔出匕首,刺入狗的心脏,随后立刻扑向正在撕咬崔启平的恶犬。他瞥见崔启平的手枪掉在地上,立刻捡起来,照着狗头就是一枪。 “呯!” 那狗狂吠一声,摔在地上,死了。 与此同时,新柱的身体竟也剧烈地一震,鲜血从后胸喷溅而出! “巴嘎!” 不远处,长谷放下冒着青烟的长枪,暴跳如雷,心痛不已。长谷非常喜欢狗,那三只德国牧羊犬是他的心肝宝贝,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被干掉了。那个年轻人不但杀了王昆,破坏自己放长线的计划,还杀死了自己的爱犬,把长谷恨得七窍生烟。 第八章(1-3节) 1 枪声传进城里,城里的两个小组知道情况有变,却无法了解情况,更无法增援。不仅如此,此时的玉梁四门紧闭,全城戒严,鬼子兵、保安团、特务队纷纷出动,开始了大规模的排查,李茱萸他们几个人的处境也极度危险。 急切之间,李茱萸看到那辆开出去的卡车,返回了保安团,突然想到了脱身之计,他决定冒一次险,闯一闯周大友的大队部。李茱萸惦记新柱的安危,他分析那辆满载士兵的卡车一定跟城外的枪声有关,他必须设法搞清楚外面的情况。李茱萸并没有见过周大友,但周大友和新柱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新柱不但给他说了两人见面的经过,还说了策反周大友的想法。就凭这些,李茱萸决定赌一赌。他与同来的队员们耳语了一番,然后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加以阻拦,就独自大步向周大友的驻地走去。 保安团二大队队部内,刚回来没多久的周大友此时的情绪异常激动,他来回踱着步,一张脸被愤怒、痛苦和疑惑扭曲着,心里在不停地咒骂。勤务兵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从没见过大队长摆出这样的兇相,那架势好像随时会把他生吞活剥。 “报告!” 房间里可怕的死寂被门外的报告声打破,勤务兵偷偷吐了一口长气。 周大友一步跨到门口,勐力拉开房门,“什么事?” 门口的哨兵吓得一哆嗦,“报告大、大队长,有人找。” “找谁?” “找你。” “谁找我?” “他说他是大西村的柱子哥?” “什么?”周大友心里一个激灵,凶神恶煞般瞪着哨兵。 哨兵脸变得煞白,战战兢兢地重复了一遍。 好在周大友很快冷静下来,下意识地对着哨兵点点头。 “回来!”哨兵刚跑出两步,又被叫了回来。 周大友拍了自己脑门一掌,“你叫他在对面的酒馆等我。” 哨兵如获大赦,双脚一碰,转身逃了开去。 几分钟后,周大友匆匆走进酒馆,却见李茱萸起身迎向他。 第35页 “你是……柱子?我不认识你。”周大友很警觉。 “我是柱子哥,新柱他哥。”李茱萸意味深长地看着周大友,说得很慢。 周大友惊退一步,“开什么玩笑?” 李茱萸大声吩咐换个单间,周大友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 “我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二人刚一坐定,李茱萸就忍不住开口了,“新柱只有一个姐姐,可他是我的好兄弟,是我们的好兄弟。” 李茱萸不想小心谨慎互相试探,他故意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他知道这其中的味道,周大友自己会琢磨清楚。 周大友当然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因为他就在那辆进出保安团的卡车上,他带的人不仅参与了围捕行动,还负责清理了现场,在几具尸体当中,他意外地发现了新柱,新柱那副怒目圆睁的样子,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有什么事?” “我在找新柱,你应该知道点情况,我们说好了在城里见面。” “这么相信我?” “新柱说过,你一点也没变,他相信你,我就相信你。” 周大友的喉结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尽管情绪难以控制,但还是有些犹豫是否说出实情。 “城里戒严了,正在大搜查。” “这我知道,得不到新柱的消息,我哪也不去。” 李茱萸执拗的话,叫周大友心中一阵感动,也让他彻底放下了戒备之心,一下子悲从中来,哽咽不止。 “新柱他,他没了。” 2 玉梁城外发生过短促的战斗,县城已经戒严。负责途中护送的三名队员也没有传来安全进城的消息,先行进城的两个小组也一直没有音讯。几拨打探消息的队员虽然只带回来了只言片语,但种种迹象表明,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童铁山等人不眠不休,在焦虑和烦躁中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直到第二天中午,终于等来了李茱萸他们四个人。 王昆变节,崔启平被俘,新柱和其他队员全部牺牲! “王昆?”童铁山失去了冷静,一拳砸在桌面上,“情况属实吗?” 李茱萸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宣洩,“这能有假吗?新柱是为了保护那个姓崔的,谁能想却被姓崔的警卫员出卖了!你们说,这他妈的到底是咋回事?新柱他死得冤啊!” 梁文勇一把摁住李茱萸,“先坐下,冷静点,慢慢说。” 情况是周大友提供的,李茱萸只是在转述,关于王昆的身份,周大友只知道他是被新柱所杀,但这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好样的新柱,杀得好!” 童铁山不禁悲从中来,他颓然坐下,挥手示意李茱萸离开。 李茱萸一心要为新柱报仇,迫切地想要知道童铁山下一步的打算,只是看到童铁山难过的样子,张张嘴没有说出来,只好强忍着泪水往外走。 离开时,李茱萸心里有火,赌气似地重重关上房门,却一眼看到了周新衣。她像是在门外站了很久,双眼噙满泪水,目光叫人心碎。这个时候,李茱萸最怕见到的人就是周新衣,更不敢看她那透着幽怨的目光,他在心痛难过之余感到深深地愧疚。他明明知道新柱的牺牲是个意外,但就是忍不住觉得愧疚。 李茱萸一言不发,低着头想绕过去,他希望周新衣是来找童铁山的。 “你站住。” 李茱萸很听话,机械地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是真的吗?” “啥……啥事?” “我都听见了。” “是……是真的。” 周新衣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听到李茱萸的回答,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新柱是为了掩护姓崔的……” “别说了,那是他分内的事。” “我先送你回去吧,你好好休息一下。” 李茱萸心如刀绞,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周新衣。正在此时,童铁山的通讯员匆匆跑了过来,说大队长让李茱萸立即返回大队部。 “啥事?”李茱萸非常恼火。 “你快去吧,他肯定有大事跟你商量。” 周新衣似乎很冷静,她催促李茱萸赶紧跟通讯员回去。只是,那种冷静在李茱萸看来令人不安,他不情愿地跟在通讯员身后返回大队部,不时地回头看着渐渐走远的周新衣。 童铁山和梁文勇叫李茱萸回去的目的,是为了了解他和周大友会面的详情。此次行动虽然失败,但并没有暴露真实的意图。从悲愤中慢慢冷静下来后,童铁山分析了李茱萸的汇报内容,明显感觉到争取周大友的可能性很大。因此,考虑到营救崔启平的急迫性,策反周大友的计划不但不能停,而且还要加快进行。 李茱萸讲述完之后,抓起童铁山的搪瓷缸子灌了几大口水。 梁文勇忍不住摇头,“李茱萸,你怎么会想起来去找周大友,你就不怕他把你绑起来送给日本人?” “后来一想也怕,可当时顾不上那么多,就想着豁出命也要把情况弄清楚。” 听了李茱萸的回答,童梁二人相视点头。 第36页 “你们是不是想再次进城去找周大友?”李茱萸忍不住问道。 “不是我们,而是你,你见过周大友,这一次大队长跟你一起去见周大友。”梁文勇说道,“这是我们紧急研究后决定的,我们要尽快打下玉梁城,营救崔书记,为新柱报仇。” 李茱萸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3 童铁山很奇怪李茱萸的反应,不禁问道,“你啥意思?” “我不去,你也别去!” “什么?”童铁山被呛得有些恼火。 “有什么困难,你大胆说。”梁文勇打圆场。 “能有啥困难,我就是担心出问题。” “你说说看嘛。”童铁山有些着急。 李茱萸撇撇嘴,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万一走漏了风声,就坏了大事了。” “咋会呢?”童铁山说。 “我的意思是说……”李茱萸犹犹豫豫的,“你们想想啊,姓崔的已经被抓了,万一他不经打,把他准备找周大友这件事说出去,咱还能指望周大友吗?找他就是往火坑里跳。” 在县大队,没几个人叫崔启平姓崔的,也就是李茱萸和周新衣姐弟。童铁山和梁文勇同时吃了一惊!他们当然明白,李茱萸不信任崔启平。 对于崔启平,童铁山和梁文勇显然要比李茱萸了解得更多。在他们看来,崔启平这个人是有些奇怪之处的,他上过学堂,有学问、有口才。他讲起话来时刻把党性挂在嘴边,喜欢在一大群听众面前口若悬河,却并不愿意和战士群众近距离接触,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工作上原则坚持得过多,方法上缺乏一些灵活性,少了一些温情。那么,崔启平到底是不是一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呢?也就是说,像他这样一个没有经歷过恶劣环境考验的人,能不能坚守住自己的信仰,还真是一件值得思考的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它关系到童铁山交给李茱萸的特殊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更关系到攻占玉梁县城的大计。 事实上,不但童铁山等人有些吃不准,就连崔启平本人也同样有些吃不准。 被铺之前,崔启平想到过自杀,免得受尽侮辱。当时新柱倒在地上,自己的手枪就在不远处,崔启平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要像一个有气节的男人那样有尊严的死去,然而他的一双腿一点力气都没有,短暂的犹豫和挣扎之后,机会消失了,以至于被铺的那一刻,他后悔不迭,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押解进城的路上,崔启平极力不去想传说中日本人的各种酷刑,然而恐惧感还是一波波向他袭来,叫他胆战心惊。 童铁山会想办法营救我吗?崔启平想,虽然和童铁山有很多工作上的争议,但他了解童铁山,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一定不会弃之不顾的。但是,如何施救呢?由于身份特殊,自己被关押在宪兵队,那里没有一个中国人,童铁山要想把他从这里救出去简直难于登天。看来,只能寄希望于尽早攻下县城了,动作一定要快,一旦拖延下去,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崔启平突然之间相信命运了,这原本是共产党人视如粪土的玩意儿,但他就是不可抑制地相信了。否则,一向在腥风血雨中泰然无恙、仕途顺利的他如何会在抗战即将胜利的前夜阴沟翻船呢?作为玉梁地区党的最高领导人,他本该享有胜利者的荣光和百姓的敬仰,转瞬之间却要接受作为阶下囚的屈辱。看来命运真是无常啊,人随时都有可能被它戏弄甚至是抛弃。 出乎崔启平意料的是,预想中的审讯并没有发生,而且他的住处也不是骯脏不堪的牢房。这里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套间,有客厅和卧室,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更不可思议的是,房间里还有一个日本女人专门负责照顾他的起居。崔启平想起刚走进这间屋子时长谷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把崔先生请到这里实在有些无礼,请先生不要怪罪,先好好休息几天,改日再登门拜访。长谷说话的语气,就好像这栋房子本来就是他崔启平的,听到这样的话,崔启平表面上是矜持而镇定的,内心却极为惶恐,他搞不清楚长谷要怎样摆弄他。 可是,两天过去了,长谷像是把崔启平遗忘了,从未露过面。院子里静悄悄的,连门外的日本士兵都对他毕恭毕敬,房间里更是安逸得很,他俨然成了房里房外唯一的主人。崔启平多次感慨,甚至一度出现了幻觉,早在学生时代他就希望有这样一处所在,好让他能够安静地读书,深入地思考。而现在,他曾经嚮往的生活竟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的眼前。只不过,每次听到卫兵换岗时发出的动静,崔启平的心就会被重重地敲打一下,把他重新拉回现实。他绝望地提醒自己,不,那些不是真的,统统都是假象,是长谷为了消磨我的意志而特意安排的。从幻觉到现实,一次次的折磨,崔启平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他不知道这样发展下去,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崔启平曾经亲手处决过叛徒,他清楚地知道作为叛徒的下场,而如今这个字眼竟然距离他如此之近,要么壮烈牺牲,要么成为可耻的叛徒,二选一!可是,他哪一个都不敢选,那滋味,疼得受不了。一声长嘆之后,崔启平强行收回了杂乱而苦涩的心绪。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看一眼礼子--那个照顾他的日本女人,而礼子每每都会报以纯真无邪的笑,然后他会点点头表示回应。就是这种看似客套的简单的交流,却能够使崔启平得到极大的宽慰,不安的心可以渐渐平復下来。 第37页 第八章(4-5节) 4 这绝对是童铁山平生遇到的最艰难的一次谈话,其难度超过了任何一场战斗。因为谈话对象是周新衣,因为这是周新衣第三次失去亲人,因为周新衣和他之间微妙的关系,还因为童铁山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身份去谈。 “来了。” 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周新衣就知道是童铁山进来了。 “嗯,来了。”童铁山答应着坐下。 周新衣坐在床沿,面朝里,童铁山看不到她的脸,虽然她的说话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但童铁山知道,周新衣是不想在他面前表现的过于悲伤。 果然,周新衣反过来安慰他,“我没啥,你有事去忙吧。” “我陪你坐坐。” 周新衣的泪水涌入眼眶,她忍了忍,依然背对着童铁山。 屋子里寂静凝重的气氛压得童铁山喘不过气,克服了一阵阵难过之后,他张口结舌地说了话。 “新柱他……我,这都怪我……” “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可打仗总要死人的。” “那个……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其它的事你放心,那个周大友已经把新柱安顿好了,等打完这一仗,咱就给新柱他们迁新坟。” 听到童铁山的话,周新衣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看着周新衣耸动的双肩,童铁山心疼不已。是啊,她说的没错,打仗总要死人的,可是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来说,亲人接二连三离她而去,仅仅不到三年的时间,就只剩下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这种苦又哪里是一般人所能经受的。 童铁山做了一个决定,这事不能再拖了,他要陪伴她一起熬过这个难关,帮助她重新恢復对生活的信心, “我……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周新衣擦去眼泪,“我听着。” “新柱刚走,提这事可能不合适,可是……”童铁山吸口气,加快了语速,“如果你没意见,打下玉梁城之后,我想给组织上打报告,娶你。” 周新衣身体一震,泪水再次落下。 过了片刻,周新衣终于转过身,“陪我到外面走走吧。” 迎着夜风,两个人并肩走上山顶,周新衣静静地靠过来,把头枕在童铁山的肩上,风不时地吹起她的黑髮,轻轻打在童铁山的脸上。 谁也没有开口,周新衣还在回味着童铁山刚说的话,醉心于享受此刻的亲近,而童铁山则安静地等待她的答覆。 许久之后,周新衣转过头来,羞涩中带着欣慰,“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是为了我好。” 这不是童铁山想要的答案,他继续听。 “别为难自己,安心打仗吧,我会等你的。” 她是在拒绝吗?童铁山心里一紧。也难怪,以前是自己一直在逃避,却突然在这个时候主动表白,十有八九会被误会,周新衣一定认为他是在同情她。或许她现在悲伤过度,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 童铁山错了,对于两情相悦的人来说,突遭不幸的一方如果得不到另一方的同情那才是咄咄怪事。如果是在几天前,周新衣会毫不犹豫、兴高采烈地答应,可是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新柱没有牺牲,何来的不幸?童铁山还会这样表白吗?至少不会这么快,这么突然。 事实上,周新衣没有答应童铁山的原因,正是由于新柱的牺牲,但跟悲伤无关。周新衣当初之所以要求留在部队,就是想照看弟弟并且追随在童铁山的身边,只要弟弟平安,她随时可以去过自己的幸福生活。现在新柱没了,曾经的四口之家,只剩下她一个,周新衣突然发现,一切仿佛由不得她自己了。她在摩挲新柱遗物的时候,感觉到新柱的魂就在那里,久久不去,召唤她替他做完那些没有做完的事。但是,这些话她不能告诉童铁山。 做出这个决定的一瞬间,周新衣突然间完全理解了童铁山,理解了他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情感面前选择缄默。如今,面对童铁山的提议,轮到她迴避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他们的心都装着彼此。 不要怪我,周新衣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心上人,心里默默地祈祷,等我替新柱打完了这一仗,再回到你的身边等你,等着你娶我。 5 李茱萸对崔启平的担心,童铁山和梁文勇不是没有过,那是在严酷环境中长期斗争养成的思维习惯,然而他们并不想为此而启动惯常所需的应急预案,他们甚至都没有为此而交换过意见。这太敏感了,一个县委书记,老资格的无产阶级战士,童铁山和梁文勇革命道路上的领路人,会轻易背叛自己的信仰吗?更何况,今日早已不同往昔,如果说以前的叛徒还能在皇军的庇护下谋求一个好的前程,在王道乐土里满怀希望地享受幸福生活,那么现在连一点幻想都不可能有了。现实摆在眼前,战争的形势崔启平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此时背叛革命,恐怕连一丝苟且偷生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必须考虑,那就是对于崔启平这样一位重要的领导干部,除了要予以充分信任之外,还要想方设法实施营救。这两天,童铁山他们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了来自上级的压力。其中最主要的意思是这样的,在抗战即将胜利的最后时刻,崔启平同志如果不能跟抗日军民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那将是一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情,它会使整个玉梁地区的抗战队伍蒙羞。 第38页 最难缠的就是县委副书记刘玉霞,崔启平出事后,刘玉霞就几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女人,起初是要死要活,后来就天天出现在县大队,不断追问童铁山他们的营救计划和进展情况。如果以小人之心度之,崔启平被铺,刘玉霞代理了县委书记之职,本应该为了个人的政治前途,抓住机会努力工作,但刘玉霞的表现却恰恰相反,整日寝食难安,坐卧不宁,一颗心也随着尊敬的导师而去了,县委的工作由于她的不闻不问几乎停顿,为此受到了上级的严厉批评。由此可见,这个女人其实是心无城府的,是由衷地惦记崔启平安危的。 为了慎重起见,童铁山派出了几批侦察员,密切监视保安团的动静。值得一提的是,李茱萸并没有参加这次行动,他几乎成了周新衣的影子,只要有空,就会跑到卫生所陪她。 卫生队里早已没有伤员了,偶尔来一两个头疼脑热的战士看病,大多数时间院子里显得安静而冷清。此刻,周新衣正在房间里望着新柱的遗物发呆。新柱执行任务时穿的是便装,周新衣就把他留下的军服洗了,如今那套干净的军服被她叠得整整齐齐的,与新柱的长枪、子弹带、手榴弹放在一起。李茱萸坐在一旁直纳闷,按说新柱的武器装备早应该收回队里,谁知道怎么到了周新衣手里。 通常情况下,李茱萸在进门后就会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而周新衣是很少说话的,见到李茱萸进门,招唿都懒得打,总是旁若无人似地做着自己的事,动作很轻,幅度很小。今天的周新衣有了一些变化,她好像一直在等李茱萸,看到他进门后,立刻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你教我打枪吧。” “啥枪?”李茱萸没听清。 “我想学打枪。”周新衣一字一顿地说。 李茱萸听清了,他不想答应,“为啥?” “你也看见了,卫生所成天没什么事,人都快闲死了,学学打枪,总会有些用处吧。” 李茱萸还是不想答应,但周新衣平静的语调和决然的目光好像已经告诉了他,这件事她已经决定了,这让李茱萸根本无法拒绝,只好默默点头。 没想到周新衣说了就做,她抓起枪,拉着李茱萸就往外走。 “走,现在就去。” 周新衣真有一股韧劲,听李茱萸讲解完射击要领之后,立刻练习起来。装弹、上膛,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之后,便专心致志练起了瞄准。这一练,就进入了忘我的境界,直到日头偏西。 李茱萸有些心疼,“歇会儿吧,这训练要慢慢加量,要是都像你这么练,我们早就累趴下了。” 周新衣此时已是满头大汗,她吃力地支起身子,使劲揉着异常酸胀的肩膀和胳膊,她的确是累坏了。 “好吧,今天不练啦,明天再练,你可要早点来啊。” “好好好,听你的。” 李茱萸赶紧收起枪,卸掉枪机,擦拭起来。 “对了,说说你这个奇怪的名字吧?”周新衣看着李茱萸突然问道。 李茱萸养伤时,周新衣就问过同样的问题。想起当时自己裸露臀部趴在病床上的窘迫模样,李茱萸不由得抬起头,咧嘴一乐。 “笑啥。” “你以前问过我。” “是吗?我想不起来了。” “你们当护士的,见怪不怪,自然是记不住了。可我记得清楚啊,你问我的时候,正给我换药。” 李茱萸推上枪栓,继续说,“你想想看,我伤在啥地方?趴在那儿本来心里就慌,就难为情,你倒好,没事似的该说啥说啥。” 周新衣实在忍不住,也笑了。印象中,这是几天来第一次笑,而且笑得发自内心,笑得很好看。 李茱萸替她高兴,自己也来了兴致。 “我这个名字是怪,小时候总也写不对那个‘萸’字,更弄不清是个啥意思。后来听九爹说得多了,才弄清楚。九爹说,茱萸就是艾子,一种草药,很香。” 周新衣知道艾子,点点头。 “茱萸可以避邪。古时候,重阳节那天都要登高望远,很多人还要把茱萸插在身上,为的是消灾除病。唐朝有个大诗人叫王维,还专门写了一首诗哩,我念给你听啊。” 李茱萸清清喉咙,念出两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还有呢?”周新衣故意问他。 “我就记住了这两句,嘿嘿。” “你丢了前两句。”周新衣也学李茱萸的样子,清清喉咙,摇头晃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对对,就是这两句,还是你有学问!”李茱萸竖起大拇指。 周新衣莞尔,“你的名字是你九爹起的吗?” “不,是我爹妈起的。” “怪不得,”周新衣认真地看着李茱萸,“这名字跟你爹留给你的那句话是一个意思,你爹妈是盼着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是啊,九爹也是这么说的。” “唉,”周新衣幽幽地嘆口气,“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都盼着自己的孩子一世平安。” 停顿了片刻,周新衣继续说,“我爹妈不像你爹妈那么有学问,可他们也盼着我和新柱将来能过上好日子,能盖上新房,穿上新衣。” 第39页 本想安慰李茱萸,却触到了自己伤心处,周新衣说不下去了。 李茱萸明白她的心思,对于周家而言,父母的遗愿尚未实现,家中唯一的顶樑柱却已经倒下了。这场战争让所有人变得身不由己,把一切美好的愿望化作了泡影,如果想重新拥有平安幸福的日子,註定先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你就算一百个不情愿,也必须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我也想明白了,爹妈的想法没啥错,可他们想不到,几十年后会杀进来一群吃人的狼。他们叫我这个当儿子的往哪里躲?必须抱成团打他狗日的,越是躲就越是熬不到头。” 李茱萸的话既是在说服自己,又是在安慰周新衣,说完之后,他突然间变得怒不可遏,恨不得立时杀入玉梁城。 第八章(6-7节) 6 保安团那边没有任何反常的迹象,童铁山不再迟疑,立刻重启策反周大友的计划。他要争分夺秒,亲自出马,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拿下玉梁。 这天下午,李茱萸一个人出现在保安团外面。进去通报的哨兵很快出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位军官。李茱萸正要往里走,却被那个军官叫住了。 “柱子哥,你跟我走吧。” “去哪儿?大友人呢?” “大队长吩咐,他现在走不开,”军官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他叫我先把你送到他家里,他说回家后要跟你好好喝两杯。” 李茱萸不明白周大友的用意,心中好一阵紧张。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任何胆怯都不能有,他没有表现出一点犹豫,跟在那个军官身后就走。 二人边走边聊。 “柱子哥,看得出你和我们大队长关系不一般,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就去过他家一次。这下你可有口福喽,嫂子那菜烧的,绝了!” 李茱萸一听,忙不迭地说,“兄弟,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天还早,谁知道大友忙到啥时候,现在就弟妹一个人在家,我去了不合适。你看这样行不,我先认个门,晚上再去找他。” 军官还要跟他客气,李茱萸赶紧又说了两句,“就这样吧,麻烦你回去给他捎个信,就说他啥时回家,我啥时上门。大友看得起咱,咱可不能不懂规矩,是吧兄弟?” 军官只好作罢,带着李茱萸认了家门后离开了。李茱萸立刻回到联络地点,把情况告诉了童铁山。与李茱萸的担心不同,童铁山听了以后居然喜上眉梢。 “嗯,有门!这个周大友是个聪明人。” 两个人从日落等到夜深人静,迟迟不见周大友的踪影,李茱萸越发有些担心,他建议童铁山把行动取消。 “别担心,再等等。带兵的人杂事太多,现在又是非常时期,没那么多自由。咱的事情紧急,如果就这么撤了,又不知道要拖几天。” 果然,将近午夜,刺眼的车灯照过来,一辆挎斗摩托车唿啸而至。周大友从车上下来,跟驾驶摩托车的日本兵挥挥手,摩托车掉头而去,转过弯消失在夜幕中。周大友并没有立即进院门,他四下看了看,点上一支烟,大口吸了起来。 “大友兄弟。”李茱萸从暗处走出来。 “柱子哥,让你久等了,我还怕你走了呢。真对不住,实在脱不开身。” 周大友叫开院门,把李茱萸让进客厅。 趁着佣人沏茶倒水的功夫,李茱萸梳理着自己要说的话,却没想到周大友先开了口。 “我就知道你老兄还会来找我。” 李茱萸暗暗吃惊,“为啥?” “老兄你就别取笑我了,上次你来找我,说明你看得起我,信任我。我对你咋样,你心里也有数,我是个痛快人,老兄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说。” 李茱萸心想,真让童铁山说对了,这周大友果然有头脑。 “大友兄弟,你说得好,新柱没白交你这个朋友。既然这样,咱明人不说暗话,我的身份你应该知道了吧?” 周大友点点头。 “有一个老朋友,他想见你,就现在。” “谁?” “童铁山。” 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周大友还是吃惊不小,只见他蹭地站起身,在李茱萸面前站定,兴奋之余略显紧张,“有请!” 童铁山的大名,对保安团的官兵而言,可谓如雷贯耳,而他的出现,目的不言自明。一阵激动和一番客套之后,接下去的谈话,就自然略去了很多繁琐的程式,童铁山开门见山,直接询问周大友对眼下战局的看法。 周大友一脸的焦虑,“大兵压境,玉梁城破是迟早的事。唉,我们这些二狗子要么战死,要么当俘虏,一辈子都得背着汉奸的罪名。” “大友兄弟,现在做些打算还来得及。” “童大队长,现在的保安团人心惶惶的,乱得很,有些人已经打算上山当土匪了。不瞒你说,这缺德的营生我是不会干的,可心里也是没着没落的。你看,既然你们来了,就请给兄弟指一条道吧。” “好,痛快!我送大友兄弟八个字--调转枪口,弃暗投明。” 李茱萸听到童铁山说出那八个字之后,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童铁山则目不转睛地直视周大友的眼睛。 第40页 周大友此时的心理活动是可想而之的,他大口地吸菸,夹着捲菸的手竟有些微微地颤抖。沉吟良久,他把手中的烟狠狠捻在烟缸里,抬头迎向童铁山的目光。 “我听你的!但是,此事必须快,晚了可能要出大事。” “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周大友看出了童铁山和李茱萸的不安,但没有正面回答,“我冒昧地问一句,上次新柱和那个姓崔的进城,是不是打算来找我的。” “是。” “这就对了。老实说,这些天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事。你们想啊,如果那个姓崔的把进城的目的招了,我和手下的兄弟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非常时期,长谷肯定不管青红皂白,他会以最快的速度把我们全部肃清。要是那样,兄弟们死的就太不值得了。” 周大友的担心正是李茱萸曾经有过的,经他再这么一说,李茱萸不禁焦急万分,忍不住向童铁山望去。 童铁山很镇定,“大友兄弟,关于他被捕以后的审讯情况你知道多少?” 周大友摇摇头,“据说是关在宪兵队,其它的一无所知。不过,看得出长谷对他不错,还没给他动刑。” “你咋知道” “今天我见到他了。” “哦?”这个消息倒让童铁山相当意外。 “今天回家这么晚,就是因为陪团长参加了一个宴会,这个宴会是长谷特地为姓崔的大官办的。” 7 长谷四天没有露面,崔启平起初是心怀忐忑的,原因是他实在猜不透长谷的意图。但是,崔启平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或者说是他通过心理暗示,使自己变得麻木,接受了这种畸形生活。这样一来,长期风餐露宿的动盪生活突然间远去,战火和硝烟之间,竟然能够拥有一份难得的、滋润舒适的僻静所在,每享受一天,就愈发叫人难以割捨。崔启平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着,他希望长谷永远不要出现,最好是干脆忘记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长谷当然不可能忘了崔启平,那是他最为得意的战利品,其意义至少相当于一次战场大捷。之所以召开这个宴会,除了要对崔启平继续实施攻心战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件战利品好好展示一番。 宴会上,崔启平并不配合,几乎没有动一下筷子。他以俘虏自居,保持着应有的矜持和冷漠,却难以平復内心的不安。长谷终于有所动作了,那么宴会之后,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 既然是攻心战,长谷对崔启平的态度一点也不介意,也没有丝毫的意外。他很兴奋地把作陪的军官们一一向崔启平作了介绍,希望在充分表达诚意的同时,提高手下人的士气,鼓舞他们的精神。在长谷的带动下,宴会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除了崔启平,参加宴会的人唱歌、跳舞,把酒言欢,十几个日本军官更是醉得不省人事。 宴会结束后,崔启平被送回宪兵队的居所。路程很短,他竟然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进门后,看到熟悉的一切,如释重负之余,忽觉得飢肠辘辘,随手抓起几个寿司塞进嘴里。礼子见他饿了,赶紧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了一碗面条,弯腰放在崔启平面前。 这个日本女人不懂中国话,崔启平也不会日语,他们之间只能靠眼神和手势进行沟通,竟也慢慢有了不少的默契。通过观察,崔启平发现礼子其实很单纯,她似乎从不关心眼下的战争,她也没想过要弄明白这个中国男人和长谷君到底是什么关系。无论是在日本还是来到中国之后,她的使命就是照顾男人的生活,不管这个男人来自本土还是异国他乡,只要她得到了指令,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全心全意地做好。几天来,崔启平对礼子的态度从厌恶到戒备,由习惯到依赖,下意识地把礼子当做了亲人,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拨弄得崔启平不能自已。他明白,自己是在逃避现实,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事情随时会夺走他暂时拥有的这一切,也恰恰因为如此,他才会对这一段宝贵的时光倍加珍惜。 看着这个忧郁的男人吃面条时狼吞虎咽的样子,礼子的脸上又浮现出她那独特的笑容,满足中透着慈爱、羞涩中略含甜蜜。崔启平刻意躲着那张笑脸,埋头地吃着,直到礼子走向门口,这才放下碗筷,心情复杂地望着礼子安静而亲切的背影,心中涌起阵阵惆怅和酸楚。 长谷迟迟不对崔启平进行审讯,听上去似乎不合情理,但如果放在战争的大背景下以及玉梁决战在即的具体情况中分析,也自有其道理。还有一个前提就是,虽说日本人对于皇协军一贯不会完全信任,但长谷的确没有想到崔启平进城竟然是为了策反周大友。因此,长谷在这个问题上偷懒了,他实在想不出来,他手中的俘虏除了贵为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还能有什么具体而实际的价值。他认为,即使崔启平能够把城里的共产党地下组织交代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当追捕崔启平的枪声响起之后,那些人早已躲了起来。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战争打到这个地步,玉梁这个大本营已是四面楚歌,他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任何情报早已失去了价值。或者说,即使崔启平能够提供许多机密情报,他也不再具备利用那些情报的能力。他的部队只要敢离开城门一步,就只有死路一条。眼下他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死守作为帝国军人最后的阵地和尊严,尽可能地杀伤敌人,然后和玉梁一起玉碎。他甚至希望共产党的进攻快一点开始,也好早做了断。 第41页 在他眼里,这个时候抓住崔启平,对他而言不过意味着一种满足感,对自己的军旅生涯有一个交代而已。既然没有什么实际的利用价值,就只能好好把玩这件战利品,同时在他决定向天皇剖腹明志的那一刻,可以多一个人陪着他。正是基于以上这些想法,长谷在对待崔启平的问题上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他不惜花费大把的时间来一点点击垮崔启平的意志,从而让这场游戏具有更多的乐趣。 因此,在崔启平被铺后,事件的发展与大多数情况相比有了不寻常的轨迹,这场猫耍耗子的游戏,终于造就了崔启平戏剧化的悲剧人生。 第九章(1-3节) 1 由于周大友积极主动的态度以及强烈的意愿和立场,策反工作很快向纵深发展。此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八月上旬,短短数日内,周大友已经完全掌握了最为嫡系的两个中队二百人左右的保安团官兵。按照童铁山的想法,争取军心涣散的保安团反正,本身难度并不大,难就难在工作的开展必须稳妥和机密,这必然需要花费较长的时间。但是,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特别是周大友,崔启平的被捕始终是他的心病,他无法想像他和他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易帜,就被长谷剿灭,这样的假设总让他心惊肉跳。因此,周大友在与童铁山第二次见面后,异常坚决地表达了他的意见,为防止万一,不能再等了!保安团其他的官兵可以在进攻打响之后再去争取,那样反而会有更好的效果。 加快进攻玉梁县的步伐,是营救崔启平和打消周大友顾虑的需要,更是为了执行党中央关于对日作战的重要决定。 就在周大友秘密开展工作的那几天,日本军国主义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八月八日,苏联政府宣布对日作战,八月九日,在延安的党中央就苏联对日宣战发表了题为《对日寇的最后一战》的声明。声明中提到,由于苏联这一行动,对日战争的时间将大大缩短。对日战争已处在最后阶段,最后地战胜日本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时间已经到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民的一切抗日力量应举行全国规模的反攻,密切而有效力地配合苏联及其他同盟国作战。八路军、新*军及其他人民军队,应在一切可能条件下,对于一切不愿投降的侵略者及其走狗实行广泛的进攻,歼灭这些敌人的力量,夺取其武器和资财,勐烈地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 在童铁山与周大友第三次会面并进行汇报后,军分区首长很快作出决定,同意在现有条件下夺取玉梁城,同时决定增派独立团三营一起参加此次行动。童铁山等人迅速制定了作战计划,进攻时间定在两天后的凌晨两点。 为协调一致,县大队派出一位中队长,带着李茱萸等二十余人先期潜入玉梁,随同周大友一起行动,他们承担的任务是在进攻开始之前解决西、南两座城门的守卫,打开城门,随后以一部控制保安团部,临阵招降,另以一部监视长谷的指挥部和宪兵队,伺机营救崔启平。县大队和军分区部队的任务,则是在进城后迅速将长谷的主力分割包围。 李茱萸去找周新衣向她道别,由于很快就要看到胜利了,他的情绪很好。 “终于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这是最后一仗,再过几天,新柱的仇就可以报了。”李茱萸坐在周新衣身边,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峦,面带微笑。他说话声音很小,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由于身世和经歷的缘故,李茱萸不具备应有的政治头脑,对时事也毫不关心,更是无法理解国共两党之间几十年的恩恩怨怨。他天真地以为,打完这一仗之后,部队上的事就再也跟他扯不上关系了,他、童铁山以及周新衣之间的关系无论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他短暂的军旅生涯都会画上句号。百姓们安居乐业,他李茱萸和周新衣也不例外,一个将嫁给自己的爱人,过上好日子,一个将恢復以前的身份,拿起自己心爱的猎枪。 周新衣同样眼望远方,听了李茱萸的话,淡淡地笑了笑,她非常羡慕李茱萸的单纯。对于自己的未来,她是面临着极大困惑的。战争原本是男人的事,而女人却因为男人走进了战争,为了守在弟弟身边,也是为了感情上的依託。可现在弟弟死了,她已经决定追随他的脚步,完成他最后的心愿,却不知道终究会是怎样的结果。至于以后,她不敢想,越想就越发感到不确定。她早就听童铁山说过,战争不会轻易结束,只要她的心上人还在继续战斗,她周新衣的生活就不会有着落,始终无法把命运抓在自己的手里。 李茱萸已经习惯了周新衣的寡言少语,他继续唠叨着,既像是陪周新衣说话,又像是规划着名战后要办的事情。 “仗打了八年,那么多人,他们不能就这样白白死了。你放心,我一定会给新柱他们报仇。” 周新衣侧头感激地看看李茱萸,没有插话。 “这仗打完了,咱要给新柱他们一个交代,等抓到长谷那些鬼子,就把他们押到坟前千刀万剐。” 是啊,周新衣心里想,新柱的仇一定要报! “打起仗来,你自己要小心点。”周新衣叮嘱道。 “哎!”李茱萸感觉心里暖暖的。 “还有时间,你再陪我练练枪吧。” …… 临近出发前,李茱萸特意去了一趟大队部找童铁山。 第42页 “茱萸,都准备好了吧?”童铁山问。 “嗯,放心吧,没问题。”李茱萸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记住,如果遭遇长谷,马上发射信号弹。千万不要硬拼,只要拖住他就行,我会立刻带人增援。” “嗯嗯,那啥,我来是想给你提个醒,新衣呀,她这些天练枪练得快走火入魔了,你说她想干啥?” “有这事?”童铁山有些奇怪。 “是啊,你说她不会是……” 童铁山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应该不会吧。” “我不放心,要不你找她说说?”李茱萸期待地看着童铁山。 看得出,童铁山也有一些担心,却也有些为难。 “我找她咋说呀,算了吧,一会儿我跟她们所长说说。” “这样行吗?我告诉你,你可把她盯紧点啊!” 2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夜,距离进攻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虽已将近午夜,玉梁城宪兵队内的崔启平却没有丝毫的睡意,而礼子则静静地在一旁陪着他。不知为什么,今天礼子的表现由衷地让崔启平感到欣慰,与他刚刚受到的惊吓相比,礼子一如既往的温顺和体贴就像一剂立竿见影的良药,把崔启平胸闷、气短的恐惧症消除得一干二净。有那么几分钟,崔启平想起了周新衣,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女人凭什么在他崔启平的面前那么高傲,说起来,她无非是一个中国村姑。而礼子,一个本应该高高在上的异国女人,又何以如此善解人意,小鸟依人。如此看来,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因为男人的不同需要而存在,她们的区别只在于是否合适于男人,她们应该是跨越种族和国界的。 他刚刚跟长谷分手回到这里,他是被长谷请去进行了一番所谓的观摩和交流。其实,长谷此举仅仅出于酒后的兴奋,一时玩兴大发,第二天醒来也许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他心血来潮的举动对于头脑清醒的崔启平却产生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被捕之初,崔启平早就做好了迎接刑讯逼供的准备,那时的他虽然身陷囹圄,却拥有作为一名共产党人的自尊。他熟知很多烈士的事迹,特别是面对威逼利诱和严刑拷打是依然能够嬉笑怒骂,淡然面对生死的前辈,他视他们为偶像,并渴望成为那样的人,在坚定执着的同时展示他的潇洒和飘逸,那是得大道者才能够拥有的超脱于世俗的情怀和境界。 然而,幻想终究只是幻想,最终崔启平发现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无法免俗的凡胎,他在安逸舒适日子里度日如年,就是害怕最后时刻的到来。于是,在长谷兴致勃勃地带着他参观宪兵队的审讯室时,崔启平彻底崩溃了。他浑浑噩噩、自欺欺人,如今好日子终究是过到头了。阴森的审讯室里,一件件刑具看似安静无声,却分明透着冷酷的肃杀之气,仿佛一头飢饿的勐兽,随时会将眼前的猎物一口吞噬。不仅如此,长谷极高的兴致和喋喋不休的炫耀,在崔启平看来就是形式含蓄的最后通牒。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天亮之后,针对他的第一轮审讯就要开始了,他的身份将被打回原形,由座上宾变为真正的阶下囚。他当然可以宁死不屈,慷慨赴死,但显然他有这个自知之明,因为他怕,怕得要死。更重要的是,一旦走进审讯室,那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回到这间套房,回到这平静而温馨的家,再也无法看到礼子小姐羞涩的笑容和乖巧的身影。崔启平在这方面是极其自尊的,与其让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煳地回到礼子身边,还不如杀了他。他自卑地想像,当礼子被迫接受他另一种身份时,脸上该是何等的不屑和冷漠,这种想像几乎叫他疯狂。不!决不能出现这样的场面,决不能失去已经拥有的这一切。 于是,崔启平不再犹豫,而是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做的那样,勐力把身旁的女人拉进了怀里! 恶战前夕,在一张即将被战火摧毁的日式榻榻米上,一对身份特别的赤裸男女忘我地翻滚缠绵,一种最原始的声音代替枪炮声欢快地唱响在日本宪兵队僻静的院落四周,这绝对称得上是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礼子极为顺从地迎合着崔启平的动作,自然而默契,放松而快乐,仿佛自己生来就是他的女人。如果说礼子是在尽情地给予,崔启平也绝不仅是对肉体的索取,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因胆怯而产生的依靠。他更像是一个重新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把头深深地埋进礼子的双乳之间,亢奋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口中发出低沉而急促的唿嚎,他在忘我中全力加速,似乎要把自己撕成碎片,毫无保留地揉进这个女人的身体!让时间就此静止吧,天地之间,除了柔润嫩白的肉体和摄魂盪魄的喘息声,其它的一切都不存在,也不曾存在…… 凌晨一点三十分,崔启平看一眼熟睡中娇艷的礼子,掐灭了手中的菸头,走出卧室。他拿起客厅的听筒,默想片刻,接通了长谷的作战室。 3 长谷听到崔启平提供的消息后,果然决定即刻集合部队,连夜镇压保安团的危险分子。谁知,队伍刚刚集中完毕,城内的寂静便突然被打破,枪声、爆炸声骤然间响成了一片,八路军的总攻已然打响! 事件的发展,怪异就怪异在时间的巧合上。毫无准备的保安团在强大的压力之下很快放弃了抵抗,而主攻部队也较为顺利地基本肃清了玉梁城各处的顽抗之敌。但是,当县大队和一部分主力部队准备乘胜攻下长谷的指挥部和宪兵队时,却颇为意外地遭遇到了顽强兇勐的抵抗。崔启平叛变的时间不早也不晚,虽然没有让长谷及时阻止保安团周大友所部的起义,从而重新部署玉梁的防御,却由于部队的紧急调动,使大部分日军的精锐部队得以集中在长谷身边,避免了被分割消灭的危险,并给长谷提供了足够的时间和兵力就地组织防御。 第43页 童铁山等人在第一时间组织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很快就被敌军勐烈的火力压了回来。由于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崔启平会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叛变投敌,导致对已经发生重大变化的敌情一无所知。经过短暂的调整准备,县大队和独立团三营再次组织了一次中等规模的进攻,却依旧没有获得任何战果。两次进攻,遭到强大火力的反击,童铁山等人感觉到了情况的异样。经过紧急商议,几位指挥员一致同意暂时停止夜间的进攻,一边搜索残敌,查明敌情,一边部署兵力,将长谷团团包围。 第二天一早,战斗再次打响,县大队和三营轮番冲锋,鬼子则以迫击炮及轻重机枪拼死抵抗,战斗进行得非常惨烈。长谷的防御阵地是过去的县衙所在地,也是整个玉梁城地势最高的地方,周围一带民房稀少,较为开阔的地形大大制约了进攻行动的展开,由于缺少遮挡物和有利的进攻发起点,进攻者几乎完全暴露在守敌的枪口之下,几次冲锋都宣告失利。 时至午后,进攻没有任何进展,县大队已有数十人的伤亡。童铁山火冒三丈,他再也坐不住了,叫上通讯员就要冲出指挥部,却被梁文勇拦住了。 “你干啥去?”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我带人再沖一次。” “不许去!”梁文勇一把抱住童铁山。 童铁山急了,拼命挣脱,可梁文勇就是不松手。就在这时,周大友和李茱萸来了,梁文勇看见了,赶紧叫他们过去帮忙。众人一起用力,总算把童铁山摁到了凳子上。 “你们这是干啥,就这一哆嗦了,狗日的长谷就算是一块铁,老子也要把它嚼碎了咽下去!” “你要冷静,你不能脱离指挥岗位,要去我去!”梁文勇也急了。 这时,周大友插话了,“还是冷静一下,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此言一出,童铁山和梁文勇都安静了。 周大友继续说,“差不多全城的鬼子都在这了,其他地方就没有像样的抵抗。昨天夜里,鬼子还分驻各处,怎么突然就集中起来了?” “是啊,昨天我们就觉得不对劲,可审了一些俘虏,也没审出个所以然。只知道在攻城开始前不久,几处的鬼子都紧急出动了。”梁文勇说。 童铁山郁闷极了,“看来是集中到这里了,可是,原因呢?” “按说没道理呀。”周大友也想不通。 李茱萸撇撇嘴,说得简单直接,“八成是泄密了。” 这时,三营营长王中生也走了进来,正好听到李茱萸的话。 “可能性不小,但是长谷为什么不把部队直接调去加强城防,反而先集中起来多此一举呢?” 听了王营长的分析,大家都觉得的确费解。 “算了,不考虑这些了。”王营长摆摆手,“集中就集中吧,省得到处找,这锅饭就是再夹生也得把它咽下去。” 梁文勇听着这话耳熟,扭头冲着童铁山笑了起来。 “怎么,老梁你有办法了?” “不不,你这话童大队长刚刚也说过,你们二位都有一副好牙口,他长谷再有一副好身板,这次也是死定了。” 几个人大笑起来。 “话虽这么说,可到底怎么下嘴,还是要好好合计合计,这么强攻可不划算呀。妈的,要是有几门炮,哪至于这么憋屈。”梁文勇笑过之后,发起愁来。 王中生点点头,“原本认为这次里应外合,可以速战速决,我们就没有携带重武器,看来是疏忽了,对困难估计不足。” “茱萸,你鬼点子多,有啥办法吗?”童铁山问道。 李茱萸嘿嘿一乐,“要我说,这个简单。整个玉梁就这一股鬼子了,咱越是进攻就越是给他面子,咱干嘛着急?干脆围而不打,该干啥干啥,如果长谷不投降,就饿死他狗日的。” 屋里除周大友之外,其他三个人相视一笑,紧接着又一齐摇头。 “咋?不行?” “恐怕是不行。” 童铁山等人当然知道围困是上策,但八月十七日前解放玉梁全境,是军分区下达的死命令,是命令就必须服从。童铁山他们当然不会询问这道命令的来由,上面自会有上面的道理,但李茱萸偏要问。 “为啥,那要死多少人啊!” “这是上级的命令。” 命令?为了这命令,命都可以不要吗?李茱萸感到脑门燃起一团火,他扫视众人,立刻就要拍桌子质问,却硬生生忍住了。这不是童铁山他们能够决定的,再说有这么多人在场,他不能不考虑童铁山的面子。 “哎呀,瞧我出的馊主意,你们当领导的肯定有好办法,我回队里了。”李茱萸难掩一脸的失望,自嘲两句,退了出去。 第九章(4-6节) 4 攻击再次停止。利用几个小时的时间,县大队和三营的联军在前沿的后方堆起了两座丈余高的大土堆,用沙袋和砖石构筑了机枪阵地,居高临下,以最大限度地弥补掩护火力的不足。又一轮进攻即将开始,由三营担任主攻,县大队主要负责掩护和支援。 下午三时,土堆上的十几挺机枪同时喷出火舌,不间断地向敌人的阵地扫射,三营两个排的突击队员跃出掩体冲杀过去。日军反击的力度依然强悍,他们不顾八路军的火力压制,一心一意对付冲锋的八路军战士。在接近守敌阵地百米左右时,沖在最前面的突击队员接连倒在交叉火力之下,后面的的队员只能就地卧倒,在密集的弹雨中交替掩护,时而匍匐前进,时而寻机跃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时有人中弹倒地,进攻速度异常缓慢。 第44页 县大队中包括童铁山在内的所有人极少见过如此酷烈的战斗,身处如此血腥的战场,每一个人仿佛都要窒息了。他们不忍看下去,却依旧怒目圆睁,一颗颗打在战友身上的子弹,分明就是打在了他们自己的身上,打得他们鲜血淋漓,疼得他们心如刀割。 不知是谁,突然间大哭起来,哭得旁若无人、肆无忌惮!那哭声如同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县大队战士心中仇恨的怒火,战士们群情激奋,纷纷跳出自己的掩体,指着对面的日军阵地破口大骂。 “服从命令!都给我回来!” 童铁山大怒,他一声暴喝,带着梁文勇和几个中队长窜了出去。由于事发突然,几个人还是迟了一步,此时已经有几十个县大队战士嗷嗷叫着裹起硝烟和尘土向对面的日军阵地捲去。 “给老子滚回去!” 童铁山怒髮冲冠,一脚踹倒一个丧失理智地战士,高声叫骂。 随后,他转过身,拼力吶喊,“注意隐蔽!往回撤!” 李茱萸似乎对童铁山的一举一动没有丝毫注意,此刻,他的心正被紧紧揪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群沖向敌阵的战士,准确地说,他的双眼睁紧盯着一个身材矮小的战士。他不记得县大队里有这么一个娃娃兵,看他的个头,顶多十五六岁。李茱萸心里骂,是谁这么混蛋,竟然骗个娃娃当兵打仗,老子跟他没完。 那娃娃果然体力不济,很快就落到了后面。而且他显然还没有学会如何在战场上进行自我保护,线路跑得很直,不会变向,更不会俯身隐蔽。 “不好!” 李茱萸暗叫一声,心里腾起不祥的预感,他正要冲出去拉他回来,却见那娃娃奔跑中勐然间向后一仰,一颗子弹已经穿过了他的左胸,瞬间在他的后背炸出一个血洞。 那娃娃矮小的身体忽然轻得像一片树叶,柔软而无助地落向地面,军帽从头上脱落,一缕乌黑的长髮恣意地飞舞起来。 “啊!” 李茱萸发出一声狂嚎,顷刻间响彻了这一片战场,所有的人甚至对面阵地上的日军士兵似乎都听到了这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嚎叫,不约而同地松开了紧扣扳机的食指,枪炮声骤然停止,战场上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新衣!”李茱萸连滚带爬地扑了出去。 “茱萸!”童铁山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飞身向李茱萸追去。 两人一前一后向那个娇小的身体冲去,还没到跟前,童铁山就已经看清楚了--那躺在地上,胸前流着鲜血的人竟然是周新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穿上了新柱的军服,全副武装地混进了冲锋的队伍里。童铁山的心在那一瞬间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脚一软,身体佝偻着跪坐在地上,他的喉结艰难地蠕动着,一口恶气顶在胸肺和气管里,憋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新衣!”李茱萸一把抱起周新衣,随后向后咆哮,“卫生员!” “别……别叫了,”周新衣双目微闭,痛苦地吐出几个字。 “你们,都……过来。” 靠在两个男人的肩膀上,周新衣微微一笑,流下两行泪水。 “我……做错事了,别怨我。我就是……想,想替新柱……打完,打完……最后一仗。” 殷红的血从鼻腔流出,周新衣开始咳嗽,咳嗽之后,精神却为之一振,美丽的双眼又变得灵动起来。 “李茱萸,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高兴。你要记住,记住你……你爹留给你的话。” 说完,周新衣微微侧身,伸出一只手抚摸着童铁山杂乱浓密的鬍鬚,满眼的柔情,“我现在很……难受,不能……等你了,真捨不得。” 童铁山的下巴剧烈地抖动着,泪如雨下。他想抓住周新衣的手,把心里的话告诉她,却发现那手已经颓然落下。 5 “杀光狗日的!” 李茱萸发疯般跳起来,抓起枪就要向前沖,却被童铁山拦腰抱住,使劲摁倒在地。 “你疯了!冷静点!” 李茱萸目眦欲裂,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王八蛋,放开我!等我杀光了鬼子,回来再跟你算帐!” “都给我回来!”童铁山一边死死抱住李茱萸,一边喝斥卧倒在不远处的县大队战士。 就在众人架着李茱萸往回撤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有一个人竟然离开了日军的阵地,高举双手朝这个方向走来,快接近三营突击队时,这个人停下脚步,高声叫着童铁山的名字。 “是崔书记!”眼神好的战士大声惊唿起来。 童铁山一怔,随即把李茱萸託付给战士们,自己大步迎上前去。 “你还好吗?”崔启平勉强笑一笑,显得异常憔悴。 “不好,你呢?” “我也很不好。” “你应该有话要说吧?”到了这个时候,童铁山已经明白了几分。 “是我要求长谷停止射击的,我告诉长谷,我可以试着和你们谈谈。” 童铁山眉毛一挑,目光如炬。 “其实,我是骗他的。你应该猜出来了,是的,我当了叛徒,可耻的叛徒。长谷本来是要连夜消灭保安团的,没想到刚刚集合队伍,你们就开始攻城了。” 第45页 童铁山身体轻轻晃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后悔呀,”崔启平继续说,“枪一响我就后悔了,我如果再坚持几个小时呢?就是死,也能死个痛快的。” 童铁山看着情绪逐渐激动的崔启平,淡淡地说,“你来就是要说这个?” 崔启平指着静静躺在地上的周新衣,“因为我,玉梁地区的最后一战又死了这么多人,特别是周新衣的死,让我震惊,让我心疼,更让我羞愧。我明白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认清了自己的本性,一个骨子里喜欢享乐贪生怕死的人却非要高唱革命的论调,非要蹚战争的浑水,如今,终于现出原形了。我不想说忏悔的话,也没想得到你们原谅,仔细想想,死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负疚中活着,像一具行尸走肉。” “你死不足惜。”童铁山冷冷地说。 “我来就是要做一个了断,给我和所有人一个交代。你说的没错,我死不足惜,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崔启平说完这句话,迅速抽出腰间的手枪低住自己的太阳穴。 童铁山嗤之以鼻,“别骗自己了,你就不是一个潇洒的人。你是在逃避,因为逃避死亡你叛变了,现在又因为逃避叛徒的恶名和人民的审判选择死亡。你改不了,你走到哪儿都是个软骨头。” 崔启平显然被刺到了痛处,顿时面色煞白、表情痛苦。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仰头髮出悽厉嘶哑的狂啸。 “你太狠了,你说得对极了!或许像我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不该活着,更不配活着!但是不管怎样,我总算可以解脱了!” 一声女人的尖叫声传来,童铁山隐约看见对面鬼子阵地有一个日本女人正在往外沖,却被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一脚踹倒在地。 “请不要为难这个女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女人,她应该回到家乡,找一个好男人生儿育女。”崔启平哀嘆一声,流出了两串眼泪。 “崔启平!你个混蛋王八蛋,亏我还那么敬重你,那么……呸!我现在知道了,你什么也不是,你还不如一条狗!”刘玉霞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阵地上,她披头散髮,痛苦而绝望地怒斥着崔启平 眼前的现实对刘玉霞而言实在是太残酷了,她像个骂街的泼妇,歇斯底里般拔出手枪,想要亲手处决崔启平,却被梁文勇等人拉了回去。 如果刘玉霞不出现,崔启平都几乎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女人,一个忠实于他甚至爱慕他的女人,一个曾经愚蠢到让他看不起的女人。而现在,他在她面前都无力挺直自己软弱的腰杆。 “是的,我还不如一条狗,我辜负了所有的人,我死有余辜!” 童铁山面无表情地盯着崔启平的眼睛看了片刻,转身就走。 “砰!”枪响了。 童铁山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6 回到指挥部,强忍着愤怒和悲痛的童铁山感到自己已经心力交瘁,双腿无力,似乎再也站不住了,通讯员见状连忙把他扶到凳子上坐下。 长谷兵力集中的原因终于真相大白,屋里的人全都气昏了头,梁文勇更是忍不住大骂起来。童铁山大口灌了几口凉水,不停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王营长,看来咱还得再想办法。” “是啊,突击队都撤回来了。我已经派人快马去了军分区,请求调几门迫击炮过来,明日凌晨估计就到了。你放心,最后一次总攻,一定拿下!” 童铁山刚觉得有些宽慰,心里忽又针扎似的疼。他想到了周新衣的死,想起了她临死前说的话,想起了她悽美的笑容。 “咋不见李茱萸?”由周新衣,童铁山又想到了李茱萸。 梁文勇还在气头上,“李茱萸?他发疯了,几个人都摁不住他,见谁踢谁,我只好下令把他关了禁闭。” 童铁山脑子里出现了李茱萸发狂的身影和怨恨的目光,不禁摇摇头,“这样也好,叫他一个人冷静冷静再说吧。” 几个人商议,在迫击炮到位之前决不能让长谷舒舒服服睡大觉,他们把部队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担任明晨突击队和预备队,吃完晚饭后立刻休息,养精蓄锐;另一部分採用车轮战法,持续实施夜间袭扰。 未至午夜,派去军分区的战士居然回来了。童铁山、王营长等人喜出望外地迎了出去,谁知左看右看就是没有发现迫击炮的影子,那个战士的身旁却多了两个人和两匹马。 “怎么回事?” “王营长吧,这两位一定是县大队的童大队长和梁副大队长吧,我是军分区政治部的赵涛。”没等战士回答,同来的一个干部模样的军人倒先开了口。 王中生大感意外,如果是军事上有什么最新命令,大可以由三营战士转达,即使非要派干部来,也不应该派政治部的人。 几个人都是满腹疑问,待与赵涛握手寒暄之后纷纷着急地询问起来。 赵涛倒是没有一丝的急迫,反而喜形于色,“走走走,咱们进去说,我有特大喜讯要告诉各位,当然还有首长们的重要指示。” 刚进指挥所,没等大家坐定,赵涛就忍不住说了出来,“告诉你们一个特大喜讯,”赵涛故意卖卖关子,停顿片刻,“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投降了,小鬼子彻底战败了!” 第46页 喜从天降!但赵涛发现这几个人并没有表现出他预计的那种狂喜,相反,倒显得表情复杂,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怪了,你们不高兴?” “高兴呀!”几个人异口同声。 怎么能不高兴呢?即使战争形势已趋明朗,但八年的浴血奋战,不就为了这一天嘛!只是,由于情况特殊,眼下这几个人还没有从激烈的战斗中回过神来,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就这样,结束了?”几个人面面相觑。 “结束了!我们胜利了!”赵涛使劲点头。 梁文勇腾地站起身,指着对面的日军阵地,“不打了?” 童铁山和王中生也一齐望向赵涛,“对呀,不打了?” 赵涛正色道,“根据八路军总部的命令,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敦促长谷雄仁立刻放下武器,无条件向我军投降。” “他要是不肯呢?” “如果他执意顽抗到底,坚决就地消灭!” 赵涛本来就没打过多少仗,体会少。他哪里知道,这几人刚刚才从一场恶战中撤下来,正为明晨的总攻憋着一口气,神经和专注力绷得紧紧的,思想和状态无法立刻调整过来。 “奶奶的,太便宜这帮狗日的。”梁文勇一拳砸在桌上。 其实,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这场恶战,作为以命相搏的交战双方来说,都需要克服一些心理障碍。特别是占据上风的一方,本来是要一击致命的,大仇将报,突然不让打了,只能放对方一条生路。这就好比一场豪赌,赢了结局,赌注却没有了,失败者没有付出惨重的代价,胜利也就失去了应有的成色。 正因为如此,童铁山心里同样有一股邪火,可他也没办法,牢骚归牢骚,命令就是命令,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第十章(1-2节) 1 此时的长谷,自然也是毫无睡意,内心在矛盾中挣扎。应该说,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他知道得要比童铁山他们早得多。早在中午,八路军准备下午的进攻之前,他就在第一时间和几个亲信一起收听了日本天皇亲自宣读的投降诏书。当时他严令封锁消息,以便士兵能全力抵抗八路军的进攻。而现在,战斗停止了,夜阑人静,天皇陛下颓唐无助的声音又开始在他耳边萦绕,屈辱的文字一个接一个钻进他的大脑,他有些怨恨,却又不敢对天皇不敬。他可以想像天皇陛下是在怎样的压力之下才不得已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同时也带走了几百万帝国军人的优越感和自尊心,想到这些,长谷挥泪不止。他不服,他打心眼里看不起中国的军队,向他们交出自己的指挥刀,那将是莫大的耻辱和一生的噩梦。 起初长谷并不相信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是真的,他甚至怀疑天皇的广播讲话是盟军搞的假把戏,目的是动摇日本的军心。为此他专门打电话到安平市日军司令部再三核实。结果是令人失望的,就连司令部也在准备着投降事宜。 该结束了,长谷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战刀,一边抽泣,一边想像着将它刺入自己腹部的情形。 “报告!” 一名惊慌失措的士兵闯了进来,“山下队长,他,他剖腹自尽了。” 长谷急忙沖了出去。 已经晚了,山下早已倒在血泊之中。看得出来,山下走的很坚决,横切的那一刀很深,刀口很长,可以使自杀者瞬间大量失血而死。长谷脱下军帽,强忍悲痛,士兵们早已跪地一片,痛哭不起。 --尊敬的长谷君,请原谅,山下不能再追随你,不能和你并肩作战了。日本战败了,作为帝国军人,没有战死沙场,但也无法想像在屈辱中生存,因此,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山下走了,长谷君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那是因为长谷君你不能死。山下明白,对长谷君而言这将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但是长谷君必须活着,为了那些士兵,必须坚强地活下去。请带领他们回到国内,让他们打起精神去和自己的父母妻儿团聚。这是长谷君的职责,拜託了! 这是长谷的得力干将日军山下少佐的遗书,遗书有两份,一份给长谷,一份写给远在日本的妻子。 长谷把山下的遗书反覆读了好几遍,忍不住再次落泪。尽管感情上难以接受,但理智告诉他,山下说的是对的,他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他不能死。经过一昼夜的战斗,士兵已经阵亡了三分之一,但既然战争已经结束,就不能再死人了。 想到这,长谷立刻召集所有军官,正式将天皇宣布投降诏书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听到消息的军官顿时一片譁然,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发疯般冲出指挥部,还有两个军官当时就拔刀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八嘎!立刻集合队伍!” 长谷担心出现大面积的自杀事件,连忙下令全体集合。 果然,指挥部外已是一片鬼哭狼嚎之声,才几分钟的时间,又有十几个士兵军官剖开了自己的胸腹,局面几乎无法控制。长谷气急败坏地拔出手枪,朝天连开数枪,士兵们总算恢復了一些理智,渐渐安静下来。 长谷首先把山下的遗书念了一遍,然后含泪环视一周。 “请把你们的自尊先放在一边,战后的日本需要你们,需要你们回到故乡和祖国和亲人一起承担战败后的巨大痛苦,这比死更难以做到,这需要强大的力量。你们是大和民族的骄傲,是帝国的精英,我相信你们可以承担这样的责任,请不要辜负山下君的期望。拜託了!” 第47页 长谷深深地鞠了一躬,队伍里再次响起无数的啜泣声。 抬起头,长谷换了一副兇狠严肃的模样。 “从现在起,各级军官要严加看管下属,再发生意外事件,我将以畏敌逃跑之罪执行军法!” 回到指挥部,长谷感到身心俱疲,正准备休息片刻,卫兵进来报告,玉梁地区的八路军代表来了。 2 去会见长谷的八路军代表是赵涛,他给长谷带去了无条件投降的最后通牒。而童铁山、梁文勇和王中生等人留了下来,他们要把日本战败投降的喜讯通报给所有战士。 三人送走赵涛,准备集合队伍。 童铁山突然停下脚步,“你们去吧,我去办点别的事。” “啥事那么重要?”梁文勇不解。 “我去看看李茱萸。” “对对对,差点把他忘了,他那个驴脾气,也就你能治住,千万别让这个混小子闹出什么事来。” 童铁山摇头苦笑。 禁闭室其实就是临时借用的一间民房,童铁山走在门外,却发现房间里很安静,这让他很意外。打开门进去,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他以为李茱萸已经睡了,点亮油灯之后才发现李茱萸蜷缩在墙角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地面,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整个人如同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童铁山心里一阵难受,走过去。 “茱萸,茱萸。” 或许由于悲伤过度,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李茱萸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怪我没有看住她……”童铁山和他并肩坐下,刚说了一句,再也说不下去了。 “说实话,不怪你。要怪也是怪我,我当初就不该教她打枪,哪怕问问她为啥学打枪也好,也可以劝劝她啊。”李茱萸出人意料地开了腔。 “她成心要上战场,怕是谁也拦不住。” “唉!我就是想不通,她咋那么想不明白。” 李茱萸想不通,童铁山却明白。 事实上,对于周新衣的死,童铁山的心里比谁都要难过,只不过在众人面前他必须忍着。他原以为作为一名坚定地无产阶级战士,与革命事业相比,个人情感上的得失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周新衣的牺牲却让他看清了自己,因为他的天竟然完全塌了,她走了,他的魂也找不到了,他痛苦得无以復加。 痛苦之余,就是深深的自责。自责的原因不是自己没有派人看住周新衣,而是由于他突然间明白了周新衣要替新柱上阵杀敌的原因。童铁山想起新柱牺牲后他和周新衣的谈话,那时的周新衣决心已定,自己的表白不但无法阻止她的行动,反而显得很愚蠢也很可笑。 对于已经失去所有亲人的周新衣来说,其内心巨大地悲痛以及仇恨是一般人难以想像的,面对无助、失落和孤独的袭扰,在她感觉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就会义无反顾,无惧生死。除非,除非还有另外一位亲人守在她的身边,和她共同面对这一切,她才有可能放弃这些极端的想法。而这一点,正是童铁山自责的根源所在。即使周新衣明白童铁山的心意,她也甘于等待,可等待竟是痛苦和不幸的,等待中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幸福却依然在连绵不绝的战争中遥不可及。对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这是何等残酷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她选择的方式虽然偏激,却不难理解。 新柱的牺牲是一个分水岭,晚了一步,一切就全都来不及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早点跟她说清楚!童铁山完全沉浸在周新衣的世界里,不停地责问自己,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咋回事,这是啥声音?”李茱萸突然支起耳朵。 见童铁山没反应,李茱萸用肩膀拱了拱他。 “你说啥?”童铁山的双手掩面,把脸一抹。 “外面咋那么热闹?”李茱萸明显有些不甘心,“打下长谷了?” 童铁山这才注意到外面的欢唿声。是啊,小日本投降了,他来就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李茱萸的。八年啊,漫长的艰难岁月,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可是,此时此刻,话在嘴边,心里反倒有些沉甸甸的,自己都高兴不起来,李茱萸又会作何反应呢?那情形,童铁山可以想像得出来。 “茱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日本人宣布投降了,全世界的小鬼子都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李茱萸勐然扭过头来,一脸惊愕,“啥?他们投降了?” 童铁山点点头。 “投降是啥意思,都抓起来?” “差不多吧,集中看押。” “然后呢?” “关上一阵,大多数迟早是要放回去的。” 李茱萸的面部表情因为飞快地思考而发生着急速的变化,由惊讶而迷惑,由迷惑而不平,由不平而愤怒--出离的愤怒! “还有没有天理!”李茱萸果然爆发了,他咆哮着,“当年谁也没请狗日的来吧?他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咱就是一百个不情愿有用吗?没用!咱被逼得没办法,只能跟他打。如今狗日的打不过了,说停就停,你想打还不能打了,好歹全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这是哪门子道理?合着到头来,中国人就让他当猴耍,就没有说了算的时候?我*他姥姥!死了那么多人,该不该有个说法?中国人活该命贱,活该倒霉,死了白死是不是?他狗日的祸害了我们八年,倒是啥事没有,回到家里接着睡热炕头,就当这战争从来没发生。杀人不偿命,欠债不还钱,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第48页 “茱萸,你别激动,你说得我都理解,依着咱们大伙的脾气,把狗日的扒皮抽筋都不解气。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小日本既然投降了,这些鬼子就是战俘,得按照这里面的规矩办。 ”我不懂啥狗屁规矩,也懒得知道。你就告诉我,长谷现在投降了吗。“ 童铁山摇头。 ”那你呆在这干啥,还不赶紧打?“李茱萸把童铁山往外推。 ”现在不能打,这是命令。军分区的代表送去了最后通牒,除非鬼子过了期限还拒不投降,否则不能打。“ ”又是你们那些狗屁命令!长谷呢,难道他也不能杀?“ 童铁山低下头,不置可否。 这一切,在李茱萸看来是那么不可思议,又是那么不可理喻,以至于一心要为周新衣报仇的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把童铁山上上下下看了几遍,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那我就奇怪了,到底谁胜利了,谁失败了!啊?你倒是说说看!“ 他说完就往外沖,童铁山没拦住,只好跟着跑出去。 李茱萸冲出去的时候,正值八路军阵地上庆祝的高潮,除了站岗放哨的战士,所有人脸上都在欢唿跳跃,所到之处,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李茱萸一路吼叫着、拉扯着,但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甚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筋疲力尽的李茱萸很快就失望了,他感到内心一片凄凉。 一路追来的童铁山意外地发现李茱萸站在了原地,他不再闹了,面色已经恢復如常,目光显得极为平静,好像是在等童铁山。 童铁山正要说话,却被李茱萸挥手制止了。 ”我的禁闭解除了吗?“ ”解除了。走,咱找个地方说说话。“ ”没事了,那我也该归队了。“李茱萸啪的一个敬礼,转身离开。 童铁山诧异于李茱萸态度的转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离开。越看越觉得不忍,他孤独的身影渐渐远去,与近在咫尺的欢庆人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越看越觉得不安,他的脚步无声无息,安静中难掩倔强不羁的本色,平静中似乎隐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第十章(3-4节) 3 十七日上午,十时,日军正在做着投降前的准备。 长谷决定接受这无奈的事实,原因除了山下的遗言之外,自己也想了很多,并有了一些全新的感悟。 一旦你死我活的对峙状态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彻底地放松,长谷很快就发现这种放松不同于通常战事之间的休整,因为他的身心不用再次回到战争。作为职业军人,长谷曾坚定地认为他是为战争而生的,战场就是他的舞台,如果没有战争,他的人生将毫无价值和乐趣。但是在难得的放松之中,他的看法变了,他任思绪自由地飞,飞得很高很远,于是发现在战争之外,原来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而那些都是他以前不曾留意或者说根本不屑于理会的,如今却深深地抓住了他的心。 他想起了儿时和爷爷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爷爷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干活的时候最喜欢长谷陪在身边,他挥汗如雨,不停地推着刨,地上一会儿就堆起了富士山一样的木屑,这时小长谷就会躺在这些温暖的木屑上撒泼打滚,谁也轰不走他。是啊,要是没有这场战争,我一定会继承爷爷的高超技艺,受到每个人的尊重。长谷无限憧憬地想着,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回忆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它能让一颗坚硬的心变得柔软,将一名战士的斗志化为无形。长谷无意中看见了自己的配枪,他下意识地拿了起来,却发现它原来竟是那么的沉重,丑陋得令人憎恶。 十七日上午,十时,长谷派出的日军代表刚刚离开八路军指挥部。 日军已经无条件接受了八路军的要求,业已放下武器,正在进行人员及装备的清点,全体官兵将于上午十一时整向八路军投降。 赵涛、王中生以及童铁山等人立刻研究了受降仪式的相关事宜,并对各部队的任务进行了分工。然后召集排长、小队长以上干部召开紧急会议,在宣布日军正式放下武器之后,对各单位任务进行了详细的部署。新柱牺牲后,李茱萸担任代理小队长,自然也参加了此次会议。 具体的安排是这样的,受降仪式的地点就定在日军指挥部外约一百米处的开阔地,那里基本属于战斗的中间地带,距离八路军驻地约四百米。届时,长谷将率领包括轻伤员在内的全部军官士兵先行到达指定地点,在交出全部武器弹药后,列队等候八路军受降。八路军方面,三营二连和卫生队在日军列队完毕后接管日军阵地,几个主要干部和三营一连战士直接参与受降,其余部队全部担任各个方向的警戒。 日军竟然真的放弃了抵抗,长谷到底成了怂包。李茱萸听到这个消息后心在滴血,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他懵懵懂懂地回到小队,面对战士们的询问理都不理,会议上布置的任务更是只字不提。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小屋里,独自毫无声息地坐下,面前就摆放着周新衣的遗物,准确地说是新柱的留下的遗物。战友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却不敢高声交谈,谁也不想招惹他。 大约五分钟后,李茱萸终于站起身来,一把抓起新柱的长枪,拉开枪栓,然后从新柱的子弹袋里取出五颗子弹压进弹仓,推上枪机,按下保险。他正要把枪挂在肩上,突然觉得不对,于是再次坐了下去。两分钟之后,李茱萸再次起身,他放下枪,解开了新柱的手榴弹袋,取出四颗手榴弹,整齐地摆在自己面前。 第49页 十时三十分,长谷走出指挥部,查看最后的准备工作。 他缓慢地从每一个士兵身边走过,看着他们,特别是那些稚气未脱的娃娃兵,心里顿时涌起慈爱之情。他时而摸摸他们的头,时而拍拍他们的肩膀,说几句安慰的话。昔日威严冷峻的指挥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兄长。 孩子们,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就要回家了,回到你们父母的身边。帝国的未来属于你们,让我们一起在樱花树下迎接未来生活的挑战吧。 “报告!”哨兵跑了过来。 “什么事?”就连长谷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温和的语气。 “八路军代表求见。” 不是都沟通清楚了吗,难道他们又要提出什么无理要求吗?长谷忽然间有些不高兴了。 “他说他叫李茱萸,有很紧急的事情。” 4 李茱萸?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长谷努力思索着,一点点回忆起几个月来发生事情,突然想起了那个装火药的小葫芦。 “啊,是的,想起来了,我很想见见他,我想他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长谷连连点头,脸上再次露出由衷的笑容。 大门外,李茱萸把长枪交给日军哨兵,然后整了整军容,大踏步走向长谷。 十时三十分,童铁山到各中队巡视,首先直奔一中队三小队。他不放心李茱萸,要看看他的情绪恢復得怎么样。 “李茱萸,李茱萸!”童铁山喊破喉咙,也不见李茱萸的影子。 “你们小队长呢?”童铁山抓住一个战士问道。 “不知道,刚才还在屋里坐着呢。” 童铁山推门进去,没人。正准备离开,忽又转过身来,紧紧盯住那一堆熟悉的物件。 “不好!跟我来!” 童铁山大叫一声,带着十几个战士飞也似地向日军的方向冲去,离日军指挥部大门外还有一百多米,童铁山就明显感到了异样。此时,很多日本兵跑到了院子外面,手中的枪竟然对着院子里面,发现童铁山等人冲过来后日本兵纷纷回头,其中几个人朝天鸣枪,示意童铁山等人站住。 童铁山把武器交给身边的战士,让他们原地待命,一个人慢慢走过去。 “我是童铁山,李茱萸你给老子滚出来!” 围在大门口的日本兵潮水般散开,李茱萸挟持长谷出现在门口。 “山子哥,”李茱萸的声音有些哽咽,沙哑中透着豪气,“就等你啦,我要是不给你说清楚,你会埋怨我一辈子。” 童铁山很奇怪长谷为什么如此老实,相距近些才发现缘由,新柱的手榴弹袋不知怎么居然挂在了长谷脖子上,一根绳子绑住四个拉环,绳子的另一头紧紧地缠在李茱萸的指头上。 尽管心里早有不好的预感,但童铁山万万没有想到李茱萸採取的做法竟然如此的极端,不禁悲从中来,泪雨如注。 “茱萸,你这是何苦呢?就算你不怕犯纪律,你不在乎这身军装,可命是自己的,你想想你爹妈,他们都盼着你好好活着呢,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你不能做傻事,你听哥的话,跟哥走!” 李茱萸也是热泪盈眶,“山子哥,自打我在村口和鬼子遭遇上,我就不再是以前的李茱萸了,好多事情已经由不得我了。新柱死了,新衣也死了,他们却要拍拍屁股走人了。不,帐还没算清,这战争不能结束!” “我知道你喜欢新衣,你一心要为他们兄妹报仇,可是你想过吗?新衣她就在天上看着你,你的心意她高兴,但她盼着每个人好,你这么做,她不会答应,她没法走得安生。” 李茱萸凄楚地一笑,“不对,你忘了新衣临死前说的话啦,她要替新柱打完这一仗,这战争如果这样就算完了,新衣她永远也闭不上眼睛,他们走了,还有我,我可以替他们把事情做完。” “茱萸,战争这样结束,谁都想不到,谁也不情愿,可你要和这个狗日的一起死不值得,他不配!” 李茱萸一脸的兇狠,“山子哥,我这么做不光是为了新衣她们姐俩。九爹告诉过我,千万不要招惹狼,那畜生太兇残。可是要碰上了咋办?真碰上了你就不能怕,你只能比它还要狠,决不能叫它活着,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你知道不,小鬼子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我躲了七年多,还是没躲过去,既然躲不过去,我就要比他更狠,我豁出这条命不要了,就是让他们打心眼里知道害怕,让他们再也不敢跑到中国来撒野。” “茱萸!你要冷静,你听我说……” “你别说了,山子哥。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对不住了,你们都别怪我,这是我李茱萸的最后一战!” 李茱萸再不多话,勐力一拉手中的绳子,两只手臂像一把钳子死死夹住了长谷瘦长的脖子。 童铁山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轰!天地动,鬼神泣! 晴空中惊雷炸响,平地捲起一阵狂风,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后记 公元二零零五年,清明,李茱萸的坟前。 童铁山的脑海里再次响起军分区首长的咆哮,很严厉。当时首长气得快吐血了,先是来回急走,然后骂几句,再急走,想起来了就再骂几句。骂人的时候,首长的手指几乎戳到了他的鼻樑,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第50页 --童铁山,关键时候你就给老子捅娄子,多少年了,你以为你肩上扛的不是枪,还是锄头,手下带的不是八路军,还是农民是吧!怎么带的兵,怎么带的队伍! --这是重大事件,严重的政治事件!惊动了军区、惊动了根据地、惊动了延安,连他娘希匹的蒋该死都坐不住了,你他娘的太了不起了。现在,所有的人不但要替你擦屁股,还个个被你弄了一身屎,咱军分区可臭啊,臭名远扬啊! --罢了,你童铁山敢做就要敢当,我们也没必要跟你客气。这是对你的处分决定,自己看看吧! 雨不停地下,年迈的童铁山不停地唠叨。 “茱萸啊,好兄弟,这日子过得快呀,一转眼,小鬼子投降整六十年喽。” “兄弟呀,你害得老子脱下了军装,在这山沟沟里一呆就是一辈子,我不怪你。你害得自己没了全尸,连个烈士也算不上,你够种,我服你!” 童铁山是自己脱下军装的。 记得当时童铁山随意看了看那张处分决定,降职为新三团一连连长。关于县大队的整编,在攻打玉梁之前就定下来了,也有了新的番号。如果不是李茱萸事件,童铁山的职务应该是军分区新三团团长。 童铁山把决定扔在了一边,他并不是因为降职而生气,他关心的是对李茱萸的说法。哪曾想,刚提了一个话头,就被首长粗暴地打断了。 --什么?烈士?我告诉你,趁早别做这个梦了! 童铁山反覆恳求,哪怕把他降为排长或者战士,也要为李茱萸出这个头,但此事根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童铁山被彻底激怒了,他把军帽摔在了首长面前。 --你们到底答应不答应,如果不答应,老子就回家种地去! 雨还在下,童铁山还在说。 “你狗日的别偷着笑,你不就怕没人陪你说话吗?六十年了,我童铁山啥时候偷过懒,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来,我乐意。” 童铁山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杯,端了那么久,雨水不断地落进去再溢出去,然后顺着杯沿,滴落在童铁山的脚下,留在杯中的已不知是雨水还是酒水。童铁山手一扬,将它们洒在坟前,突然间心念一闪,想起了他和李茱萸之间的一次对话,长久以来的谜团似乎豁然开朗。 真香啊!那天的李茱萸闻着碗里的酒赞嘆,然后一饮而尽,舔舔嘴唇回味片刻,对童铁山说,山子哥,你是知道我的,平时不喜欢喝酒,一喝就多,不喝正好。童铁山笑着点点头。 李茱萸又问他,那你知道不知道,为啥跟你坐一块我就拼命喝,而且还喝不醉?童铁山笑着摇摇头。 李茱萸说,九爹告诉我,这酒啊,是专为男人造的,一口喝下去,品的不是酒,是兄弟的情义,有情有义者共饮之,情义深,酒就永远喝不够。跟你喝酒啊,高兴!醉不了!来来来,赶紧给我满上,就剩这点了?告诉你,你可不许藏酒。山子哥,你要是捨不得就别叫我过来,叫我喝就不能小气,必须管够! …… “太爷,你又想啥哩?” “没啥,太爷想起过去的事啦。” 童铁山心中一阵畅快,“呵呵,茱萸呀,明白了明白了,你这是怕我带的酒不够喝呀。好好,咱哥俩就一起喝个痛快!” 说完,童铁山抬起头张开嘴,一口口吞咽着雨水。 淅淅沥沥的雨,浸透着生者的体温缓缓渗下,滋润着逝者干瘪的唇。 这清明的雨呦,是一个特别的时日,隔世的人同饮的一瓢相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