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代嫁[民国]》 第1节 ============== 书名:摩登代嫁[民国] 作者:小谢娘 文案: *作为旧时标准教养出来的瘦马,月儿的一颦一笑都是紧着男人喜欢的样子训练出来的。原以为靠着眼波流转能在这乱世中依附着男人活下去便好。 怎奈一朝被卖去代替摩登富家女出嫁,成了正儿八经的正房太太。月儿战战兢兢,学法语,办企业,学摩登新戏,做潮流女郎,生怕在同样是留洋归来的丈夫面前露出马脚。 然而——好像也没有那么如履薄冰,丈夫也太宠我了吧? *法国归来的邮轮上的偶遇,打破了韩江雪对未婚妻的所有旖旎遐想。韩江雪对于婚姻心如死灰,再不敢奢求爱。 可在婚礼上,当看到了偷梁换柱的新娘,韩江雪的心跳漏停了一拍,原来,一见钟情不是天方夜谭。 自此后—— 小娇妻被罚抄书,我来写。 小娇妻怕露馅,我陪演。 小娇妻买买买,我付钱。 小娇妻要做女强人,我来帮! *一个已经掉马却在时刻演戏vs早就知道对方不是未婚妻却极力维护 阅读指南: 1、本文设定就是瘦马代替富家女出嫁,无法接受本设定的请直接绕行。成长文,男主助力女主变成更好的自己,女主慢慢变强。本质小甜饼。he! 2、1v1 sc,自卑小怂包美而不自知女主vs忠犬护妻狂魔 3、划重点,人物地点时代全部架空!切莫考究!大量私设。 4、别ky,谢绝指导,弃文勿告。 5、韩江雪:我是男主!男主!是言情!我不要面子的嘛?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民国旧影 甜文 主角:袁明月 ┃ 配角:韩江雪 ============== 第一章 夕阳浸染着天边的云朵,一片殷殷绯红,水天一色。 游轮的汽笛声呜咽,一往无前地冲破温和而泛着粼光的海浪。甲板上,晚风徐徐,韩江雪点燃一支香烟,轻倚栏杆,兀自观赏着天水交际处翩然飞舞的鸥鸟。 这是韩江雪将在游轮上度过的最后一晚。渡过了今晚,他将回到故乡的怀抱,近乡情怯的思念,对恣意求学生涯的怀念,对未来不可知的紧张,都融化在了这漫天绯色的温暖里。 身后,传来高跟鞋与木质地板撞击的咚咚声,很快,充盈韩江雪嗅觉多日的海水咸腥味被浓烈的香水味覆盖住了。 身侧,多了位身材窈窕高挑的年轻女士,双手稳稳攥住栏杆,瓷白的面容上看不见一丝血色,双眉掩在带着网纱的西洋礼帽下,仍能看出是蹙紧的。 看起来应该是不太舒服的。 韩江雪掐灭手中的烟,隔着礼貌又不过分疏远的距离,问道:“小姐,需要帮忙?” 女人侧过脸,姣好的面容上艰难地露出一抹笑意:“没事,可能是晕船了,这么大的游轮,竟寻不到一片阿司匹林。” 韩江雪有点意外:“晕船了,为何要吃阿司匹林?” 女人抿了抿娇艳的红唇,似乎在思索如何向一个没有医疗常识的人解释这件事情,在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的时候,韩江雪却先发声了。 “阿司匹林能够刺激胃酸分泌,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减轻干呕,但实际上,它不仅不治本,甚至不治标。” 韩江雪轻哂:“小姐,如果真得晕船厉害,不妨去游轮的餐厅要一块生姜闻一闻,更管用。” 女人略感意外,但仔细观察了韩江雪一番,从他那笔挺的西装和文雅的气质上看,便知道这应该是也是位留洋归来的学子,兴许是懂些西洋医术的。 于是不免心中多了份好奇,将晕船的不适感抛在脑后,摇曳着婀娜身姿,娉婷上前,伸出洁白玉手,自我介绍起来:“锦东城明家独女,明如月。” 听闻这名字,韩江雪心头轻颤,但面上绅士的笑容并未有半分消减,只是抬手礼貌地握手,指尖轻点,恰到好处。 见对方没有将姓名告知,明如月有些奇怪:“这位先生难道吝惜一个名字么?这倒让人觉得好似是女士做派了。” 韩江雪短暂思忖,温和回应:“鄙姓韩,单一个薛字,塞北人士。” “韩……薛……”明如月轻声呢喃,娇艳的笑意如殷红的晚霞一般绽开,“你的名字倒与我未婚夫有些相近,他叫韩江雪,据说也是位留洋的新派人士。” 韩江雪的表情依旧没有太大的波澜,耐着性子问:“明小姐已经有了未婚夫?” 明知故问的感觉并不好,韩江雪这些年来漂泊在外,时常也对家中从未谋面的未婚妻有过一丝半缕的旖旎猜想。他也设想过二人相逢时该有的模样,但千思万想,不该是这般光景的。 如韩江雪所料,明如月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酸涩:“说来可笑,我去学堂,念女中,后来又去法兰西留学,以为自己可以彻头彻尾做一个新式女性,可最终还是要回到家乡,接受父母的包办婚姻。韩先生,你说可笑不可笑?” 新式女性?韩江雪心中思忖,确实可笑。可他笑的,不是明如月所说的命途多舛,而是上船十几日以来的所见所闻。 新月号邮轮虽然排水量大,载客量也大,但实际上头等船舱的房间一共就那么十几间。韩江雪恰好便住在明如月的隔壁。 十几天来,单薄隔板后房间里传来的调笑痴缠的声音,总是一次次扰醒韩江雪的清梦,男人粗重的喘息混杂着女人娇软的低吟,让韩江雪一次又一次想要去敲门劝阻。 但最终,精神洁癖的他还是没有迈出这一步。他怕脏了自己的眼。 自由开放的情怀没学来多少,糜乱的生活,倒是精彩纷呈。 韩江雪眼中的笑意逐渐凝去,取而代之的是疏离与淡漠,他冷冷道:“明小姐,既然你是个尊崇自由的女性,我劝你不如抛却了这门婚事,放过你自己,也放过那个从未谋面的人。” 说罢,韩江雪转身欲离开。可被韩江雪出众芳华所吸引的交际花怎可能轻易放这么大一块到口的肥肉溜走呢,于是赶忙上前,葇荑紧握住韩江雪的腕子,转眼便换了副娇媚柔软的模样。 “韩先生,能陪我去餐厅,找一块姜么?” “这不合适,还是让您的同伴陪您去吧。”韩江雪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愈发冷俊。 明如月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遇到的是谁,依旧痴缠:“韩先生说笑,我哪里有同伴呢?” 韩江雪忍着心头的恶心,用另外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将紧握在他腕子上的玉指一根一根地掰开,随后将食指抵在自己轻薄的唇上,示意对方不要再过分纠缠。 “我住1104,明小姐,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明如月听了这段话,含着秋水的双瞳骤然紧缩,她明白对方已经对她诸日来的行径了如指掌,惨白如雪的面庞霎时通红。 纵是眼前肥肉再诱人,也确实没有脸面纠缠下去了。 明如月转身便下了甲板,匆匆离去了。 夕阳终于倦怠了这浮华,落入沧海尽头。 远远天际线上升腾起如银盘的冷月,清冷的笑意,终于融进了无尽皎洁中。 * “明如月”坐在床上,紧张却又好奇地张望着这房间之内的陈设。剧目所见,尽是西洋舶来之品,有她见过的,也有她没见过的。 一身西洋婚纱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她,将蕾丝手套轻轻褪去,用力地按了按身下的床垫,手感柔软却又在松手瞬间轻巧回弹,紧致而又富有弹性。 像极了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她曾经听闻过,这西洋来的物件,叫“席梦思”。 房间外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明如月”赶紧戴上手套,又恢复了端庄的坐姿,眉目低垂,等待房门的开启。 可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慢慢由近及远,应是佣人路过时的声音吧。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白叫她好生紧张了一番。 她应当是紧张的,毕竟今天于她而言,着实是人生最大的日子了。 盘踞东北近十年的军阀韩靖渠大帅的小儿子,与垄断东北药路的商界大亨明秋形的独女大婚的日子,整个锦东城都沸腾了起来。 名利场上能混出个头目的,想在乱世搏一把前程的,但凡是个能叫得上姓名的,都挤破脑袋想要掏弄来一张无价却有市的婚礼入场券。 仿佛走进了这场婚礼,便是踏上了飞黄腾达的垫脚石。 “明如月”独自回忆起今天上午的婚礼,明媚的草地上,她被明秋形挽着,送到了韩家少帅的手中。一如一颗璀璨夺目的掌上明珠,进行着它神圣的交接仪式。 然而唯有这颗明珠心知肚明,她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赝品罢了。 此刻洋房中端坐的,不是明秋形的独女明如月。而是与她名字相仿,身份却有着云泥之别的沧海月。 明家与韩家的婚约,是从韩靖渠默许明家垄断东北药业那天便定下来的。能与韩家联姻,对于行商的贾人而言,无异于抱住了一枚免死金牌,明秋形以为至此自己连睡梦中都能笑醒,却不想一道晴天霹雳,差点把他和整个明家带入万劫不复。 已然上了归国游轮的明如月突然给家中回了封信,说是在游轮上为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所启发,决定彻底逃脱这场交易式的婚约,追求彻底的幸福与自由。 随后,便人间蒸发了。 婚期将至,喜讯已经传遍全城。以明秋形对韩靖渠的了解,倘若真的此时将女儿失踪的消息如实相告,自己苦心经营几十年的生意会被这暴戾军阀连根拔起不说,恐怕明家都不会再有立锥之地。 于是走投无路的明秋形想到了偷梁换柱,找到了“绝代芳华”。 绝代芳华,是锦东城赫赫有名的旧式欢场,各色佳人百花齐放,只要你手中掐着真金白银,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寻不到的。 除了觥筹交错间应酬的陪酒女,妖娆娇媚的绕指柔,能吸人髓勾人魂的头牌姐儿……绝代芳华的独特之处就在于老鸨珊姐手中,还有着几张“王牌”。 所谓王牌,在旧时便被称为瘦马,面容姣好的贫家女被贩子买了去,教习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甚至是床笫间勾人的姿势,也是要日日练习的。长大后以几十倍的高价卖给附庸风雅的大户人家做妾,做婢。 比寻常女子更懂得如何紧着男人讨欢心,又比青楼里的□□身世清白。 珊姐在锦东城的地位便是这一手□□瘦马的绝技造就的。无论你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还是家财万贯的首富巨贾,见到珊姐无不给三分薄面的。 在锦东,甚至私底下有了“流水的大帅,铁打的珊姐”的说法。 珊姐手下走出的瘦马,有成了军阀姨太太的,有成了西洋电影明星的,即便混得不那么尽如人意,也该是某位富商的外室。即便仍旧无法登上台面做正经阔太,但好歹在物质上能寻得个衣食无忧。 乱世飘摇,良家女终成饿殍的有多少。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珊姐手中最新一批可以出手的适龄姑娘,据珊姐吹水,堪堪可称得上历来极品。 四位姑娘被珊姐冠以“风花雪月”的雅号,分别名叫“听雨风”、“朔方花”、“碟上雪”、“沧海月”。 第2节 多少权贵豪掷千金,只想一睹四位美人芳容。然而珊姐自有她独到的经营之法,懂得这隔层纱才有卖头的道理。时至今日,也未有外人同时见过四位姑娘。 走投无路的明家也正是看中了这点,堪堪赔上可购半个城的赎身费,寻了这位养在闺中人未识的姑娘,代替明如月嫁到韩家去。 月儿百无聊赖地搅弄着两根食指,抬头看向红利花木的钟表,已然是晚上九点半了。 她不知道是酒宴依旧未散,自己的未婚夫……不,应该可以叫夫婿了,脱不开身,还是对自己并不甚满意,仍旧未能回到他们的房间。 她抿着嘴唇,怎的就想起他了呢。打小被珊姐训练过的姑娘,对于男人的驾驭之术,应当是熟稔于胸的。 可熟知旧礼的瘦马,也未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如今贸然顶替新式摩登女性成为婚礼的主角,一步步被引导到草地的中央,当牧师宣告“新郎,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时,周身的肌肉都在那一刻僵硬了。 她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得当所有的风月缠绵,可当跌入对方冰凉而深邃的双眸之中时,她仍觉得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在所有人的欢呼与喝彩中,他的吻如同冰凉的泉水,点到即止,却虔诚而真挚。 此刻的月儿坐在床上,食指轻点着双唇,似乎是在回味,那般让她不知所措的悸动。 食髓知味。 恰在此时,门在一阵喧杂的脚步与吵闹声中,被撞开了。韩江雪被一众摩登时尚的少男少女们簇拥着,站在了门口。 室内橘黄的光晕在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镀上了一层暖意,许是喝了不少的酒,白日里那让人觉得疏离的寒意散去了几分,但眼神依旧澄澈。 他转身看向起哄的朋友弟妹们,声音嘶哑低沉:“都回去睡觉,谁敢胡闹,你们知道我会怎么做。” 说罢,大家心有不甘地笑闹着散去了。待他再回头时,房间里只剩下新婚的二人,避无可避的狭路相逢。 他定定看着床上端坐着的女孩,嫩白的皮肤上镶着一双含着秋水的杏眼,睫子如同两把俏皮的刷子扑闪着,却依旧无法掩抑住眸光中的紧张。 他欺身向前,红酒与古龙水的味道混合着,让滴酒未沾的月儿霎时间也恍惚迷醉起来。他灼灼的目光与那烈烈的鼻息逡巡在月儿的脸上,月儿修长的颈子僵直地不敢动弹,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你叫明如月?”韩江雪骨节分明的手指掐着月儿的下颌,虽未十分着力,但瓷白如雪的肌肤很快便渲染上了一抹红晕。 “是。明如月。”月儿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为什么夫妻二人的第一番对话,便是这个内容?难道自己与那真千金的气质差距实在太大,被他一眼看穿了? 血脉喷张的少年人,听到了对方柔软的声线,酥软地摊在席梦思床垫上。男人身形的优势轻巧地将月儿同样带倒在床榻上。恰到好处地,揉进了他的胸膛里。 月儿的脑子在这一瞬间如同一坛浆糊一般,不知所措。她恨自己以为在珊姐的调/教下可以游刃有余地作为床笫之上的主导。 可窝在男人灼热如同熊熊烈焰一般的怀抱里,她才明白,纸上学来的,终觉浅。 是夜,她如同一块从未被发现过的新大陆一般,在男人孜孜不倦的探寻之下,攻城略地,终于被开垦。 窗外,一轮新月撞破漫天阴翳的阻碍,倾洒给世间。 作者有话要说:  月儿:我是不是被发现了? 韩江雪:你猜…… 第二章 半宿的痴缠让原本满心忧惧的月儿一身疲乏,沉沉地睡了过去。就是在梦境之中,仍是那无尽的缱绻与温存,让她半是娇羞,却也半是安心。 睁眼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毫不留情地倾泻在月儿的眼前。她揉了揉朦胧睡眼,回忆起昨晚种种,侧身看去,发觉宽敞的床榻之上已然空荡荡了。 月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心头会泛起一阵空虚与酸涩,想来自己也是痴心,这么大人了,竟学起了贪嘴的小孩子。吃了一块糖,便奢求更多甜头了。 临离开绝代芳华的时候,珊姐曾纡尊降贵地与这位干女儿彻夜长谈了一番。 她曾这么说月儿:“你这四姊妹中,最倔强的是你,最有主意的是你,打得最多的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 欢场摸爬半辈子的人,即便再掏心窝子的话,其中也必然掺杂着几分虚情,但珊姐有些话说得对,从小到大,月儿确实是那个最倔强的人。 “你是倔到骨子里的,画要画得最好,跳舞要跳得最俏。诸事都要较真,这性子真嫁了人,是要吃亏的。” 珊姐将月儿送上去往明家的车子上时,握着月儿的手,掉下来的那几滴眼泪,或许是有些真情的。她最后哽咽着告诫月儿:“认认真真活下去,剩下的事,糊涂些好。” 是啊,不过是一场从未谋面,寻得依附的婚姻罢了。没屈身成了姨太太,没自贱成了交际花,如此出身,阴差阳错地冒名顶替成了位正房太太,她还奢求什么呢? 想到这,月儿忍去了已经略泛酸涩的情愫,擦了把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抬头看向钟表,双瞳因为诧异而紧缩,竟已经六点半了! 乱世豪门,丈夫一心一意的疼爱是可遇不可求的了,但她想要好好活下去,需得适应这高门大户的生存法则。 无论新式还是旧式,新妇入门第一天,起早给公婆请安是必不可少的。 月儿惊坐起,慌乱间跳下床,正打算去浴室处理一身的污渍,可双脚刚一沾地,一股强烈的撕痛感从□□传来。连带着双腿发颤的柔软,一不小心,竟差点跌在地上。 巨大的响动让月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在此刻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了。刚进韩家第一天,她可不想这么丢人。 正暗自窃喜的月儿挣扎着起身,眉眼抬起的一刹那,又吓得她一个趔趄。 男人湿漉着头发,脸上尽是剃须的泡沫,从浴室之中伸头出来。阳光下晶莹剔透的水珠颤颤微微地从他细软的发梢掉落,一路蜿蜒而下,最终消匿在松软的浴袍之中。 “怎么了?” “没……没事,”出了糗,月儿一张尚有一丝婴儿肥的小脸登时染上一抹红晕,“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怎么不叫我?” 说罢,忍着下身的疼,赤脚走到浴室前,接过韩江雪手中的刀,轻巧而娴熟地帮他刮起胡子来。 刮胡子,这项女人本不该娴熟的技能在月儿这里,却实在是小菜一碟。长久以来,如何服侍男人,是她瘦马生涯的重要课程。 她轻车熟路,手上力度也拿捏得当,唯一不称心的,便是此刻赤着双足,与魁伟的韩江雪之间,仍有着巨大的身高差异。 手臂举了一会,便酸涩起来了。 此刻从寒江雪的视角而言,他这昨日才初遇的小妻子陌生而又亲昵,此刻嘟着殷红的小嘴,满脸真挚与认真。仿佛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给夫君刮胡子了。 见对方柔软可爱,韩江雪并不善言笑的性子也生出几丝玩味情趣来,故意将身板挺得笔直,让月儿踮着脚尖都更费劲了。 全身心都倾注在刀片上,蕾丝吊带裙的一侧吊带松松垮垮地滑落了肩头,雪白晶莹的旖旎景色半遮半掩着,更添三分妩媚。 直到此时,血气方刚的韩江雪又觉得一阵燥热了,可余光睨着时间已经不早了,此时确实不是胡来的好时候,于是只得佯装嫌弃地别过脸来, “怎么这样小?” 月儿见他接过剃刀,自己将剩下的胡茬刮净,眉头微微皱起,心也跟着揪紧了。 月儿长得不小,于寻常女子中,还算得上中等偏上的个头。可在身形魁伟挺拔的少帅面前,自然衬得娇小依人了。 只是心里揣着见不得人的真相,月儿便比寻常人多了几分敏感心思,真正的明如月今年18岁,而月儿今年不到十七岁。他若只是嫌弃自己长得小这没什么,可千万别是看穿了她代嫁的身份呀。 见月儿不说话,韩江雪觉得可能是损了小娇妻的自尊了,于是破天荒地扯开一抹笑,拍了拍她的头顶:“没事,慢慢就长起来了。快去洗洗吧。” 慢慢长起来,那不还是嫌她岁数小么?月儿心头更郁闷了…… 待月儿梳洗打扮完,韩江雪早已一身军装挺拔屹立于镜前,单手托着军帽,欣赏的目光看着袅娜有致的新妇穿着暗底红花丝绒的旗袍,画着精致俏皮的妆容,娉娉婷婷向他走来。 月儿离近了,才发觉韩江雪的领口的扣子没有扣上,不解问道:“为何不扣上?是天气热的缘故?” 天气再热,军人的威仪总该有的。 谁料韩江雪却在这时候一脸严肃地摊开自己的双手,身体微微俯下,特地将脖子处的扣子突出来:“留一个给你,尽做夫人的义务。” 月儿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长久以来,她学习的都是单方面的输出,可到底如何你来我往地应对男人的调/情,却是缺乏实战经验的。 或者说,他是在调/情么?还是如他所言,娶得了妻子,是要尽义务的。 好在月儿最擅的,便是任何境地都能展开笑颜,回身穿上了高跟鞋,个头也就猛窜了一截,再站在韩江雪身边时候,身高上的差距也就不显得那么突兀了。 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让月儿感觉神清气爽,脸上的笑意也就更甚了:“现在看,我还小么?” 巴掌大的小脸粉扑扑的,打眼看去好似刚出了校门的女学生,韩江雪想上手掐上一把,却又觉得二人好像还没亲昵到这程度,只能暗自感叹,傻子,我说得可不是这个小。 月儿一路跟着韩江雪来到一楼厅堂,下楼的间隙看了看手表,还差五分钟八点,长舒了一口气,应该没迟。 谁知到了一楼,只见穿着各色上等面料旗袍的女人早已经坐定在厅堂四周,应是大帅韩靖渠的各房姨太太吧。而最中间端着的,定然是韩家主母,韩家大太太了。 韩江雪在家中是幺子,母亲据说是位名贯京城的昆曲红角儿,在天津卫与当时意气风发的大帅于舞会上相识了。金风玉露一相逢,郎情妾意便冲昏了头脑,于是便怀了韩江雪。 可到了一朝分娩,名伶才得知韩靖渠在老家早有了妻儿,甚至连姨太太都有了几房了,于是忍痛斩断情丝,托人将尚在襁褓的韩江雪送到了东北韩家,自此就没再与韩靖渠见过面。 这位百花丛中过的韩大帅心头便点上了颗朱砂痣,孩子也便成了他的心头肉。韩江雪自幼没娘,而大太太又一直无所出,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过到了她的名下。 月儿感觉浑身的血液流速都在放缓,指尖一点点变凉,怯生生地跟在韩江雪的身后,兀自懊恼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还贪睡了呢? 韩江雪对韩家是了解的,平日里根本没人起这么早,也聚不这么齐。今儿母亲到的这么早,定然是为了给儿媳妇一个下马威,而众人不过是看热闹罢了。 “妈,起得够早的。”韩江雪下意识地走上前,身形将月儿挡在了身后,看似大喇喇的,不甚在意。 可在一众姨太太的眼里,显然是一副庇护的意味。 “新妇敬茶,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如月是留洋新派人,可是既然到了韩家,遵得些家训还是好的。” 月儿低敛眉眼,大气都不敢出,毕竟昨日见过一次大太太,斜吊的三角眼,塌陷的腮,让她看起来十足十地像是一位刻薄的主妇。月儿忆起以前“绝代芳华”里嫁到军官家做十三姨太的笑笑姐回来时给她说过,她家那吃人血骨的正房太太,便是这副长相。 一旁看戏的三姨附和着大太太的话:“是啊,教家中长辈这番苦等,确实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月儿一咬牙,无论如何这道坎也得趟过去,正思索着如何开口,却听身前的韩江雪轻哂:“怪我了,昨日疲乏了,今儿便赖床不愿起来。月儿好一番催促我,才把我叫醒。惹妈不高兴了,儿子向您赔罪。” 身侧传来噗嗤一声笑,一位年纪尚轻,穿着艳红旗袍,涂着豆蔻红指的娇俏女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见所有人目光都觑着她,甩开精致的竹骨真丝扇,半遮面地道:“人家新婚燕尔,定然是费些力气的,起来晚了而已,怕什么?这家中几时有这么严苛的规矩了?” 这是韩靖渠的六姨太,年纪上比韩江雪还要小上几岁,比月儿也大不了多少。 月儿见她为自己说话,心中升腾起一丝对这陌生女人的好感来。想来她这么小年纪,嫁给大帅做妾,也有诸多不遂心吧。 六姨太知晓自己并不受待见,袅娜起身,一身风流尽在腰肢间,继续笑道:“新郎官,当心点身子。一会别忘了叫张妈给换张新床单,染红了的,就别要了。” 说罢,桃花眼一挑,挑衅地扫了扫已经满面怒火的大太太,毫无畏惧地转身,踩着细长的高跟鞋,扭着屁股,上楼去了。 对于被豢养起来的瘦马,第一晚尤为重要。今早起床时,月儿还下意识地看了下染上了颜色的床单,那一抹嫣红仿佛在宣告她的主权归属。 可是即便是瘦马出身,月儿仍旧觉得自己还不至于没了自尊。初夜被堂而皇之地拿到台面上来说,登时觉得过分羞耻了。 她面带愠色,其他人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太太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月儿不知道,这份恶意,并不是冲向她这刚入门的小辈的。 恰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打断了这份尴尬,所有人巴不得此刻来个救星,岔开这韩家最敏感的话题。 而韩梦娇,就是今日的救星了。 韩梦娇,是三姨太所生的女儿,也恰是韩家唯一的女儿。韩大帅平日里宠得紧,如今在女校读书。 她的年纪应该与月儿差不多大吧,但脸上的稚气更甚,或者说,更为阳光一些。 韩梦娇耐着性子扮乖巧,向大太太问了安,便转头看向了月儿。 走上前,亲昵地拉住月儿的手:“小嫂嫂,听说你是法兰西留洋回来的,可不可以教我几句法语,我也好和同学们炫耀一番去。” 这份突如其来的亲切让月儿反倒不知所措了,脊骨一僵,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琴棋书画她拿手,可法国话,她是一星半点都不会的。 情急之下,月儿本能地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虎狼环伺,竟对她最该隐瞒的人,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第3节 韩江雪恰在低眉时看到了月儿的目光,会了意,便对韩梦娇笑着嗔道:“平日里你国语英文都是刚及格,这会偏要学什么法国话?你哥哥我也是留法回来的,怎么不来向我讨教?” 韩梦娇嘟嘴:“平日里三哥哥最是冷冰冰的,我自然不敢向你讨教。如今借你娇妻不过是为了学几句法语,又不是做什么难事,竟让你这般维护。想来三哥哥是个小气吝啬的人。” 说到这,扮了个鬼脸:“小气鬼。” 说罢,便在大家的笑声中跑开了。方才厅堂中剑拔弩张的氛围也一消而去,月儿向韩江雪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敬了茶,月儿便老老实实地回了房间,生怕多说话便多生错事。 韩江雪则坐在去往办公署的车上思忖良多。 不多时,他伸手唤过平日里一直跟随他的副官李崇先。 “少帅,您吩咐。” “替我去查一查,明家大小姐,明如月,我的夫人。 第三章 高跟鞋咚咚地撞击着实木地板,月儿尽可能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镇定而从容,甚至还能透出一丝优雅。但实际上,内心已如万马狂奔过的草原,凌乱不堪。 待她轻柔地关上房门,将纤细的后背抵在门板上时,她终于卸下了自己的伪装,长舒了一口气,瘫软在地。 原来在绝代芳华的时候,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离开这炼狱一般的境地。可真的离开了,才发现曾经那简单如一线的“吃饭——学习——睡觉——挨打”是多么的规律而简单。 没有要时刻捂紧了的真实身份,没有主母的刁难,无需想明早起来,丈夫还是不是枕边人…… 地狱里待久了,便以为地狱是最不堪的地方了。 可这世道,于一个风尘女子而言,哪里都是一样的不堪。 缓了一会,月儿起身,坐在梳妆镜前,仔细打量起自己的面庞来。即便已然到了婚嫁的年龄,她依旧是珊姐收养的众多女子中,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那个。 她打小便是这么一张娃娃脸。月儿本不叫沧海月的,是珊姐为了附庸风雅,强安上的一个名号罢了。 月儿原名叫袁明月,被卖到“绝代芳华”的时候,刚好六岁。一张粉扑扑的大圆脸,与贫苦人家吃不上饭而被卖到青楼去的姑娘们大为不同。 白嫩嫩的,像极了……留洋学子带回来的洋娃娃。 “我叫袁明月。”怯生生的,柔软细嫩的声线愈□□缈,却引来了哄堂大笑。 一个姐姐捏着月儿那粉嘟嘟的小脸蛋,笑道:“明月就是圆的,偏又姓袁,可好了,整个一个圆球了!” 骤然从贵家小姐被卖入烟花之地,离了故人旧物,本就不适应,再加上年纪小,自尊心又强,被这么一说,猛然张嘴,用小小的白牙狠命地咬住了那姐姐的腕子。 据说到了那姐姐被卖,手上的疤痕还留着呢。 “一战成名”的月儿自此再没人敢嘲笑她的婴儿肥了,但代价就是,她被珊姐打得差点咽了气。 是啊,六岁时候的她多勇敢啊,在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为了自尊,心中竟没有一丝惧怕。可活到今天,怎么还不如小孩子了? 她躲在这里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难道要一辈子不出这卧房么?于是月儿起身,走向了韩江雪的书房。 书架上整齐摆列着各类书籍,但绝大多数的,都是外文书和医学书。 她一行一行寻觅着,终于,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她认得,并且想要看到的书名。 ——《法文大字典》 月儿赶忙拿起那本字典翻看起来,抱着一丝侥幸,觉得临时抱佛脚,兴许可以糊弄过一阵子。可翻看了几页,月儿才发现,对于没有任何基础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实在翻天书。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还没来得及炸成烈焰,便被当头一捧凉水浇灭了。 月儿捧着那本字典沉思良久,突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突如其来的声音差点把月儿的三魂七魄吓离了体,她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失声尖叫出来。战战兢兢回头看去,只见书房窗户下,跌坐了一个姑娘,正满脸痛苦地揉着被磕到了的小脑袋。 “哎呀呀……疼死我了。” 是韩梦娇。 见月儿被吓得脸色惨白,韩梦娇赶紧乖巧起身,一脸赧然地将食指放在双唇间:“嘘,别喊,新嫂嫂,我娘不让我来。” 韩家的杨楼一共五层,每位姨太太都各自有着自己的专属套房。韩江雪的两位哥哥早就成家立业,自立门户,搬出去住了。唯有韩江雪和韩梦娇还与父母同住。 韩江雪新婚,家中在洋楼的二层为他准备了套房。而韩梦娇作为未出阁的姑娘,依旧与三姨娘一同住着。 三姨娘的房间在三楼,月儿伸出玉指向上指了指。 韩梦娇意会,点头:“是,我被我娘关在屋里实在憋闷得很,就从楼上爬了下来。吓到你了吧,我向你道歉。” 月儿看着眼前青春年少,依旧梳着学生头的韩梦娇,对于她的活泼可爱,以及胆量,都是有些钦佩的。正打算开口称赞一句,却见韩梦娇已经盯上了月儿的手。 手上,正拿着那本法语大字典。 “好嫂嫂,你果然用功,新婚燕尔的,也不和三哥罗曼蒂克一下,就在这里学习。” 月儿慌乱地将字典放回了书架上,拽着韩梦娇走出书房,试图把话题再岔开。 “你这么冒失,从三楼爬到二楼,若是脚一滑落了下去,可怎么是好?你娘为什么不让你出门?” 李梦娇心思单纯,果然被这么一引,满脑子就都是自己的小委屈了。 “我娘说大妈今儿心情不好,让我别处去惹事,再让大妈训斥,连累她跟着吃瓜落。” 月儿一愕:“大太太为什么心情不好?是……因为我么?” 李梦娇摇头:“不是,应该是在和六姨太生气。毕竟今儿早六姨太扯着大妈痛处说,确实过分了。” “痛处?” 李梦娇左看右看,确认门窗都是关好的,便压低了声线:“六姨太早上说床单的事,可不就是在羞辱大妈么。” 床单?染了初血的床单?月儿又被提起这秽物,脸上又觉得登时挂不住了。可转念一想,这明明羞辱的是她,怎么成了大太太了? 李梦娇见月儿不解,继续:“嫂嫂可千万别再往外说,大太太,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 月儿一时间错愕,双眼中写满了疑惑。而李梦娇脸上八卦的意味更重了,甚至还带着一点东道主和内幕知情人的得意之色。 “据说我爹根本没碰过她,所以她才一直无所出的。想想也是可怜,虽然出身名门,但一直得不到丈夫的宠爱,这样怀揣着大家闺秀的自尊心孤老终生,有什么意思。” 月儿在听完了大太太的故事之后,手心不觉间紧攥起了旗袍的一角。又想起早前自己的论断来,看来这世道不是对于风尘女子,哪怕是高门大户的闺秀,也一样是不堪的。 “她是你大妈,当家主母,以后这嚼舌根子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月儿起身,给韩梦娇倒了杯茶,“这不是她的错,不该被嘲笑的。” 韩梦娇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若是我,我定然不会为了家族去做这等牺牲的。我宁可去死,也要有一个男人将我视为白月光,他往后余生每个夜晚,都会想起我。” 韩梦娇一番不过脑子的慷慨陈词之后,突然惊觉自己的这位小嫂子不就是明家送来的政治婚姻么? 发现自己失言了,她赶忙找补道:“但我三哥不同。” 见韩梦娇那般窘迫样子,月儿突然觉得好笑:“他有何不一样?” “你和他都是留法归来的摩登新人,自然志同道合,有说不完的话,你们俩这叫门当户对,不是政治婚姻。” 志同道合?说不完的话? 没有,她不知道他现在在忙些什么,未来有何打算,甚至在他心中,她是一个怎样的存在,都不知道。两个人从相识到现在,已有了夫妻之实,可互相之间说过的话却是两只手就能数过来的。 哪来的不一样? 王昭君那般的白月光,与高楼上锁着的陈阿娇,从来都一样。 韩梦娇大喇喇地坐在月儿身边,央求道:“好嫂嫂,这回可以教我几句法文了么?几句就行。” 月儿的神经又一次紧绷起来,怎的绕来绕去,依旧逃不开这个话题呢? 恰在这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韩梦娇吓得赶忙钻进了浴室。月儿不觉有些好笑,果然还是个孩子性情,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三姨娘若真是来拿人,躲也躲不掉呀。 月儿开门,却不是三姨娘,而是一直跟在大太太身边的吴妈,客气而疏远地问了声安,然后传话:“三少奶奶,夫人有请。” 刚在厅堂训完话,这么快就召她过去,月儿咬着牙笑着应了一声,便跟着吴妈后面,小心翼翼地上楼了。临走,还没忘了仔细关好门,别让人看见韩梦娇。 大太太房中焚香味缭绕,这味道月儿是熟悉的。以前珊姐也供着一尊菩萨像,初一十五会带着她们姐几个焚香祭供。那时候大家年纪小,对着菩萨,双手合十,多少在心底都是有一丝期冀的。 求什么的都有,但多数都是求姻缘的。 可月儿什么都不求,菩萨太忙了。 大太太听到了月儿进屋的声音,但依旧没有停下口中的念诵。是心经,月儿练字时候,常写的。 直到一遍心经诵完,回向给十方法界完毕,大太太才悠悠起身,叫吴妈上茶,示意月儿坐下。 “找你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大太太不缓不急地拿起茶盏,用茶盖撇开浮沫,细细品着。 “大帅今早和我商量,家里的几个少爷结了婚之后,都各自分家,单独生活了。如今你和老三完婚,按理说也应该分家了。” 月儿敏感地在大太太的话里捕捉到了“按理说”三个字,于是心中刚起的一点希望,此刻也磨灭殆尽了。 “月儿年纪小,不懂这些。恐怕也没法担起一个家,分不分家的事,听母亲的。” 既然是她无法抵抗的结果,那今天这番谈话就根本不是商量,而是告知。还不如顺着大太太说下去,省得自己落个不痛快。 “你能这么懂事,我很欣慰。”大太太对于明家这位骄纵的大小姐能如此听话,也是颇为意外的。 “既然这事儿商量好了,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儿了。”大太太起身,月儿也赶忙跟着起身。 “哦,对了,左右你在家闲着也没事,这几天帮我抄些佛经吧。” 月儿欣然领命,这对于一个从小便临帖各位名家的瘦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回到韩江雪的书房,韩梦娇见她久不回来,已经又翻窗走了。她在书房之中又是好一番翻找,才发觉韩江雪根本就没有笔墨纸砚。 有的,只是各式各样的钢笔与墨水。 可月儿不会用钢笔。 月儿一下子泄了气,瘫在宽大的椅子上,怅然若失。她苦笑自己这些年学得都是些什么? 临王羲之,一个笔锋错了就要挨一天饿。可如今,她却像是目不识丁的傻子,手足无措。 想了一会,月儿收起满胸的酸涩和委屈,有什么好委屈的。六岁那年从富家小姐变成瘦马,她都没觉得委屈。 她是月儿,能月落西山,就能皓然当空。 她施施然起身,对镜认真地补了补妆,拎着珍珠手包,娉婷下楼去了。 司机发动了引擎,礼貌地问道:“三少奶奶,您打算去哪?” “去明家。” 第4节 第四章 明家。明秋形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中的腕表,即便动作不急不缓,依旧难以掩盖他内心的烦躁。 与他一同烦躁的,还有明家主母,秦氏。 秦氏穿着拖鞋,在地板上一圈一圈地绕着,绕得明秋形更加心烦。 “你别来回走了,走得我头晕!” 秦氏一拍手,恨恨地坐在沙发上:“肯定没安好心,老爷,无论这女人提了什么要求,都不能答应。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若狮子大开口,我们以后就给她打工了。” 明秋形揉了揉眉心:“话虽这么说,若是她真和我们翻脸,也够咱们吃一壶的。” “她敢?”秦氏微胖的双颊都颤抖了,眼底尽是鄙夷之色,“她把底翻出来,对她有设么好处?继续回去当婊/子?” “你小点声行不行,非要让全天下人都听见是不是?” 确实,秦氏应该小点声。月儿坐在明家洋楼的厅堂,隐约也可以听见楼上的嘈杂。 她红唇微启,喝了口茶,继续耐着性子等待着。 这已经是她喝下的第五盏茶了。 终于,明秋形也知道了月儿的执着,他不下楼,这女人不会走的,于是硬着头皮,强撑着无所谓的样子,坐在了月儿的对面,点燃了一支雪茄。 “新婚第一天,就回娘家,这不太合适吧。” 月儿颔首微笑:“既然是娘家,什么时候回不行呀?” “你想要什么?”明秋形开门见山,“我想,咱们两个还没热络到,可以谈父女情的程度。” “确实,我也没傻到那个份上。” “不过太过分的要求,明家没法答应你。你要知道,明家可以选择你,也可以选择其他人。” 月儿听罢觉得好笑,眉毛一挑:“哦?然后告诉韩家,你明家其实不是只有明如月一个女儿,还有一位流落乡野的遗珠?还是告诉韩家,当年生大小姐的时候抱错了,如今寻回来了?” 明秋形听得懂她话中的讥讽,眼底升腾起一抹怒意。 “沧海月,你别太过分了。” 月儿无意再与明秋形耍嘴,于是淡然一笑:“明先生,好歹听了我的要求再这么肝火旺盛。” 明秋形眼中恨意尤冷,但还是压着怒火,让月儿把话说完了。 “我想让您帮我寻一位会法语的女学生,每日下午在明家教我法语。” 明秋形颇为意外,他已经在心底划出了底价,只要月儿不超过这个价钱,他都可以接受。然而这样一个要求让他实在是不得其解,于是心中的兴趣被提了起来。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明先生,我现在的身份是明家大小姐,留法归来的学子,会点法语,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说到这,月儿起身,踩着高跟鞋稳稳地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当玉手搭上门把手的一刹那,月儿回眸一笑,眼神之中却多了一丝笃定。 “明先生,我流落风尘,是为了活着。如今想学法语,也是为了活着。选择在明家上课,是因为娘家是每天出入还不容易被人怀疑的地方。” “我想,尽管我身份卑微,但请您,不要看轻贱了我。” 月儿从明家回来,顺路去买了全套的笔墨纸砚。她挑得精细,老板也颇为赞叹,这么貌美如花的新式女郎,竟也对笔砚感兴趣。 “夫人是买给夫婿的?” 月儿浅浅一笑:“不是,自己闲来无事,练字用的。” 老板上下扫视了月儿的穿戴一番,丝绒旗袍的面料自不用说,乃是上品。左手无名指处戴着的戒指,也是稀有璀璨的钻石。虽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少夫人,但打眼一看便知是名流之贵。 “夫人好眼光啊,您手中这方砚台,可是刚刚到的端砚,砚中极品啊。” 月儿用指腹轻轻摩挲一番,确实温润细腻,与她平日里所用的砚台不甚相同。心中窃喜,旋即打开了钱包,问道:“这方砚台多少钱?” 老板的双眸机灵地在细长双眼中一转,谄媚笑道:“夫人与这砚台有缘,我自然不会要高价。五百块现大洋,我为您包好。” 五百块现大洋!这都够给十几个下等窑姐儿赎身了! 月儿惊愕:“怎么这么贵?不过是一方砚台。” 那老板也不愠不恼:“夫人,您手中的可是砚中极品,端砚。广东肇庆产的,打磨制造皆是一等一的匠人。再加上舟车劳顿,穿了半个国运到咱这北境,这个价格可不贵啊。” 月儿一时间有些赧然。这方砚台看起来确实与众不同,可自己嫁过来时,明家给的陪嫁,多是田产房屋,真正的现大洋并没有多少。韩家是不缺钱的,可刚刚结婚一天,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去要呢? 想到这,月儿方才心头的那股欢喜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她依旧没有这么多钱,或者说,她即便有这些钱,也不能用来买一块砚台。 “算了……给我……” “这么一块赝品,就要价五百块大洋,老板,你这心够黑的。” 月儿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身后男人的声音打断了。 低沉,清冷,尾音带着一点嘶哑,她熟悉,再熟悉不过了。 回眸看去,正是枕边人。 “你怎么来了?”月儿惊慌,声线都跟着颤抖起来。 韩江雪却好似毫不在意,只对她颔首致意,像极了礼貌而绅士的……陌生人。 月儿平白觉得有些心痛,可转念又觉得做作不堪,有什么好期冀的,昨日之前,可不就是陌生人么? 老板见韩江雪一身军装,英姿飒爽,身后有成群簇拥,脑子就是再不灵光,也能猜出这位是谁了。 “哟,稀客稀客,少帅驾临,小店蓬荜生辉啊。”那老板不着痕迹地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有些窘迫,心底暗暗想,怎的就碰上这么个主呢。 韩江雪并没有理会对方的寒暄,直截从月儿手中接过了那方砚台,掂量了一番,又用指腹轻按了一下砚中央。 旋即,扔回给了老板。 “没有水汽,当然,也可能是我手指太冰冷了。” 老板心中有鬼,再加上忌惮韩江雪的身份,自然也不能继续逞强,于是赶忙伏低状赔罪:“少帅真是行家,这砚台确实不是端砚。小老儿这就给您拿上好的端砚来。” 说罢,小心翼翼捧出一个红木盒子来,里面呈放着一方成色与外形都更好看的端砚。 “劳驾少帅屈尊来到小店,这方砚台,就赠与少帅,以表孝敬了。” 月儿见他那谄媚的样子便觉得可恨,诓骗她这无知女子,如今又这般做小。 想到这,月儿转身便要离开,却感觉腰间一股力量将她轻盈的身体揽了回去。惯性恰到好处,正撞在韩江雪的怀中。 老板错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心想着这位留洋回来的少帅,看来与大帅并没有什么差别,新婚燕尔就当街骚扰民女。 月儿被当众作出如此亲昵的举动,也是心头砰砰直跳,如小鹿乱撞。一张笑脸登时红扑扑的,羞得手足无措。 “这砚台是我夫人要的,你赠予我,我也用不上。收与不收,得听我夫人怎么说。” 老板愣了片刻,赶忙赔罪:“原来是少夫人,小老儿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少夫人赎罪,还望少夫人笑纳。” 月儿性子里还是带着半分执拗的,一来真的不想再与这无良商家有交集,二来也并不想借着少帅来作威作福,于是摇了摇头:“你这方砚台如果是真的,定然也是价格不菲的,我不能收。” 月儿能感觉到扣在自己腰肢上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她侧脸抬头,韩江雪却依旧是一脸古井无波。 “你这方砚台卖多少钱?” “少帅若是喜欢,就赠……” “我问你这方砚台,卖,多,少,钱?”韩江雪一字一顿,像在强调,更像是在宣示,他不喜欢与人做无意义的废话。 豆大的汗珠顺着老板鬓角而下:“若是卖,五百块大洋。” 及至此时,韩江雪才低头,一双墨色的眸子正对上月儿的杏眼:“你喜欢?” 月儿不知该不该答是,但或是双眼出卖了她的内心。她确实喜欢这方砚台。 韩江雪似是能读人心魂,转头便看向副官:“去家中取五百块送来,夫人既喜欢,我买下来便是。” 老板大喜,本想着今日怕是要破财消灾,没想到竟阴差阳错敲了笔大的,赶忙夸赞道:“夫人真是好福气,少帅这么疼爱您。” 月儿猛然想起珊姐的话来,男人嘛,面子最重要。可什么最能为他们赚得面子呢?就是他们身边的女人了。 用金钱和体力征服女人,惯用伎俩了,莫当真。 可月儿还是明白,自己此刻应该扮演一位大喜过望的娇妻,于是满目秋水地望向自己的夫婿,甜甜地说了声:“你真好。” 看着新婚二人的你侬我侬,那老板想着再奉承一句吧,兴许也能为日后的生意铺铺路。 可他怎么知道,自己无心一句话,却让月儿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呢? “夫人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小老儿以前给明家送过几次货,那时候见夫人年岁还小,还没有如今这对酒窝呢。” 第五章 月儿攥着手包的十指一紧,这细微的变动尽数落在韩江雪眼底。 他挽着月儿腰肢的手,攥得更紧了。 “这不算什么,她今后进了韩家,会越来越好看的。” 转头,绅士地为月儿开了车门,一只手还扶在门框处,避免月儿碰到头。 这一切原本是副官与司机该做的,却被他细致地完成了。旁人眼中,这明家大小姐,真是十足十的好福气。 可月儿自己能够感受得到,一直揽在她腰间的温热手掌,在上了车之后,便松开了。那双清冷的眸子一直笃定地直视前方,丝毫没有偏头看向她的意思。 月儿坐在车上,又一次窘迫起来,心乱如麻,却极尽可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 找个话题,找个话题,说点什么,不能就这么尴尬着…… 可越是着急,越不知道从何开口。 “那个……谢谢你。” “为自己的女人花钱,还不至于为了等一个谢字。” 月儿感觉喉咙干得很:“毕竟五百块大洋不是个小数目。” 说完这话,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孟浪了,对于寻常人,不是小数目。可对于医药大商的女儿,不过是寻常玩物的价格罢了。 第5节 “哦?”韩江雪挑眉,“所以你在心疼钱?” 当然心疼,这钱,足够在这乱世买多少条命的。可月儿此刻学乖了,摇了摇头:“只是觉得那人不老实,不该让他赚这么多黑心钱的。” “既然这么想,为什么当时不敲他一笔,让他白送给你?” “或许,这个世界上说谎的人,也有他自己的难处吧。” 月儿话音一落,韩江雪看向她的眼神中更添了几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一张雪白小脸窘迫得通红,好像杏眼中都含了汪水,摇摇欲坠。她在掩饰什么?在紧张什么? 韩江雪本应该更在乎背后的真相,可四目相对,心底却柔软了。不受控制地,想要逗一逗小女孩。 他依旧板着脸,维持了冰冷的神态:“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应该说谎。” 月儿感觉胸口一紧,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什么,总觉得韩江雪话里有话,让她更焦躁了。 韩江雪看在眼里,心底嗤嗤一笑。 有意思。 这回韩家的一路,月儿都心猿意马,她想不明白,却又不敢开口,韩江雪为什么也会恰好出现在那家店铺。而如果自己并不是明家千金的身份,他是否还愿意为她付出呢? 揣着满腹疑问,月儿回了房间,便将买来的笔墨纸砚备齐摆好,准备开始抄经书。 月儿鸠占鹊巢,霸占了韩江雪的书桌,他便只能从书架上随手拿起一本书,到别处去看了。 纤长食指轻点过书脊,余光里瞥得了一丝怪异之处,韩江雪眉头微皱:“你动我我书架了?” 月儿赶忙回头看向那本法语字典,紧张地问道:“是,动过,我想查个词来着。是……不能动么?” 韩江雪见她那怯生生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仿佛他要再追问一句,就能哭出声来的样子。 于是作罢,只不在意地道:“没事,随便你用。只是我这人有些强迫症,用完了记得放回原处。” 月儿这才想起自己今天被韩梦娇扰得慌乱,把拿出来的字典随手放在了书架上一处。 这少帅心思也太缜密了吧,如此小的细节都没法逃过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自己这拙劣的演技能撑到几时?月儿越想心越慌,不觉间已攥着笔,悬空了许久了。 可韩江雪倒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并不受影响,捧着书坐在书房窗台上,慵懒地靠着墙。 夕阳温和地洒落在他好看的五官之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书,纱织的窗帘偶尔翻飞轻触他的鼻尖,他却丝毫不动,静得如同画里人。 月儿被窗台上的景色吸引了,浑然不知自己已经看得痴了。猛然间正撞上韩江雪回眸时的两潭深色,竟觉得三魂七魄都跌了进去。 “我这么好看,会让夫人看呆了?” 月儿一激灵,赶忙别开眼神,“才没有,我……我正在想要不要寻李妈来帮忙。” “帮什么忙?” “我……需要有人帮我研墨。” 李妈是月儿从明家带来的陪嫁嬷嬷,据说是从小伺候明如月长大的。在韩家人看来,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老嬷嬷自然是明家派给月儿做定海神针的。 奈何只有月儿这位假明珠知道,这是明家派来看着她的。 可当着韩江雪的面,自然不能露怯,为了掩饰自己偷看美色的窘迫,月儿也只好顺嘴胡诌了。 韩江雪眉头微蹙,别说明家带来的仆人,就是韩家的家生子,他平日里也不喜欢指使他们做什么。 他从小被韩靖渠扔到军营中摸爬滚打,周身并没有大少爷的纨绔气息,自然喜欢诸事亲力亲为。而今早眼见着自己的这位小妻子,并不需要人侍奉,梳洗打扮,心中还是生起几许赞叹的。 他顶看不惯,那些娇生惯养,却满嘴自由新潮的闺秀。 眉宇间略带着一层浮于表面的嫌弃:“麻烦,为何不用钢笔写?” 可还是起了身,风度翩翩地走来。像从耀眼的阳光中走出一般,夺目而璀璨。 修长的手指解开袖口,规整地将衬衫折了三层,高高挽起,接过呆愣在桌前的月儿手中的墨块,在砚台中倒入清水,不急不缓地研起墨来。 韩江雪身形修长,想要保持在书桌上研墨的姿势,就必须俯下身子。 月儿想,这恐怕不需多时,这位公子哥的腰就得受不住了。 见月儿呆愣着,韩江雪轻唤:“你倒是写呀,看什么景儿呢?” 月儿又觉得自己显得蠢钝了,于是实话实说:“我怕你一直这么俯身,腰受不了。” 天地良心,月儿此话没半点邪念,她单纯是从小受的教育并不许她被男人这般侍奉着,有些于心不忍。 可这话听在新婚男儿的耳中,却是另外一番意味了。 “你的意思是……为夫腰不好?”韩江雪看着小妻子那双无辜澄澈的眸子,也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可偏偏话赶话赶到这了,他也忍不住想要撩拨一番。 他舌尖轻抵后槽牙,玩味地看着毫不知情的月儿,声音低沉沙哑,像一把小刷子,摩挲着月儿心尖上的神经。 “我的腰好不好,夫人还不知道么?” 见对方眼中的狡黠笑意,月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撩了火,想来现在才是傍晚时分,一会还要去饭厅共进晚餐,可不能在此刻擦、枪走火。 于是连连后退,摇着手:“我……我没有撩拨你的意思。” 韩江雪彻底被蠢萌的娇妻逗笑了,重新捡起墨块:“我也没有想被你撩拨的意思。” 月儿这次学乖了,彻底闭口不言,拿起毛笔,镇好宣纸,规规矩矩地抄起《心经》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韩江雪一面研墨,一面看向月儿所抄的经书,心中颇为意外。 一来他觉得留洋多年,毛笔字应当已然生疏了,可字体如行云流水,畅快得很。二来他眼中的月儿温婉恬静,字也当如其人该是娟秀婉约的。可月儿的字体偏有种纵横跌宕的意味,大气磅礴,藏锋处微露锋芒,而露锋处亦显含蓄。 怎么看,都不该是她写出来的字体。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游轮上的境遇,那位放浪形骸的姑娘说她叫明如月,眼前屡屡让他意外的娇妻也叫明如月。 萍水相逢的路人随口一句话,还是真真实实的枕边人,哪一个更值得他相信? 这中间孰真孰假,韩江雪的嘴角竟勾起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有挑战,他觉得有意思。 “为什么今天要回明家?”韩江雪的语气很轻,平静如水的调性,任何人听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夫妻家常。 可月儿腕子骤然一顿,手中的笔登时不受控制,已然抄写了过半的《心经》因为一个字的失误,彻底白费了。 月儿来不及可惜自己的劳动成果,侧过脸惊愕地看向韩江雪:“你跟踪我?” 韩江雪被质问,情绪也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颇为惋惜地拿起月儿的字,摇了摇头。 “夫人何须这么惊愕呢,就是军营里的弟兄们在街上恰好看见了。” 月儿做贼心虚,但还要硬撑着声音不抖:“想我娘了,回去看看,不可以么?” 韩江雪虽然目光依旧聚焦在那副字上,但余光里也能瞥见月儿神情中的每一个细节。 反应过激,这根本不是一个寻常话题应该有的回应,韩江雪将月儿的忐忑与逞强尽收眼底。 “没什么,当然可以。只是新婚第一天就回娘家,让外人看来,好像你在夫家不受宠,受了委屈似的。” 月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好似逃过了一劫。她低敛眉眼,心中翻来覆去地回味着韩江雪的这句话,默默生出一丝悲怆来。 如果说没受委屈,她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为哪般?她又何须在这里抄着佛经?可若说受了委屈,这点委屈与她十年来所经历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再者说,就是真的揣了满肚子的委屈,她又哪里有个娘家可以回呢? 韩江雪看到了月儿眼中的黯然,看了看手中的经书,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你若不爱抄这经书,我晚饭时候同母亲说,以后不抄了便是了。你留洋回来,学的都是西方知识,自然不喜欢这些古板物件。” 月儿赶忙摇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这也没什么难的。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应付过去这次抄经,赶紧把法语学好,让自己留学归来的说法能站住脚。 “别了,我还是写吧。何必进门头一天便寻太太不自在呢?” 韩江雪看了娇妻这幅楚楚模样,半是生怜,半是好笑。 他也不知道这份怜惜从何而来,是如同寻常街头看到的可怜路人一般的恻隐,还是真的对这政治婚姻里的另一方生出一份眷恋。他只知道,婚礼上的四目相对,他的心脏漏停了半拍。 人生第一次,如此悸动。 韩江雪也好,月儿也好,年轻的他们谁都想不明白此刻心中的彼此意味着什么,而此刻的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在漫长的大家族生涯里学会了不动声色,淡淡地对月儿说了句:“也好,锻炼一下心性,顺带当练字了。” 作者有话要说:  韩江雪:求助,妻子演技太差了怎么办?在线等,挺着急的呢。 第六章 月儿听了韩江雪的话,心里生出的一丝依恋又全然烟消云散了。 无论她是瘦马月儿也好,还是大小姐明如月也罢,在这场婚姻里,都是一枚不折不扣的棋子。棋子是不能有脾性的,大太太希望她锻炼心性,她的夫君又何尝不希望她收敛心性呢? 想到这,月儿突然暗自嗤笑自己,还真是患得患失的小女儿性情。连字眼都抠得如此细致,何必呢? 韩江雪正欲再说些什么,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开晚饭了。 今日的晚饭,因着韩江雪新婚,韩靖渠也推了一众应酬,一家团聚一番。 韩靖渠,大太太,一众姨太太,新婚夫妇围坐在桌前,丰盛晚宴已然摆在桌上了,可韩靖渠不懂筷,自然没人敢动。 大太太看着她正前方的空位,笑道:“六妹妹今儿身子不适,我们就不等了吧。再等,菜就凉了。” 韩靖渠脸上的愠色愈发浓郁,大太太挑眉,觉得自己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于是继续:“这六妹妹也真是的,即便身子再不适,吃不下去饭,也该下来陪大帅坐坐呀。” 韩靖渠眼中的怒意已经冰冷得马上就要化为实质。他偏过头,直直地看着大太太那喜上眉梢的笑意,让她不禁一个战栗。 她便是再不识趣,也该知道,这怒火不是发向六姨太的,而是冲着她自己的。 月儿冷眼旁观,她看得见大太太脖颈处暴起的青筋与紧攥着帕子的手指,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隐忍。干瘪地笑了笑:“大帅愿意等,我们等就是了。” 头上传来咚咚的韵律声,是高跟鞋与木地板的声音,不多时,伊人袅娜而至,烫着新式的卷发,用宝石卡子松松垮垮地笼在脑后,鬓角处留下那么一绺,烫成蜷曲样子,恰到好处地衬着美人凌厉而美艳的眉目。 月儿不禁赞叹,一天不到的功夫,这六姨太又换了副模样。 “你们都饿了吧,自己吃便是,等我做什么?”六姨太婀娜下楼,坐定之后扫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人,又看定大太太,“太太怎么也不催促大帅快吃饭,一会都凉了。” 大太太恨得牙痒痒,奈何她也明白,自己如果在桌上翻脸,不见得会有好果子吃,只能咬碎了牙网肚子里咽。 “凉不凉的,倒没什么,只是你这头发……”大帅仔细打量了一番六姨太的新式发型,不置可否。 第6节 六姨太风情万种地一笑:“我这头发如何?” “好看……”大帅点了点头,便开始动筷了。众人见他开始吃饭了,也便都能动筷吃饭了。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餐桌上的尴尬气息,一面是在韩家说一不二的大太太,一面是大帅的新宠。双方针尖对麦芒,而剩下人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既没有权势有没有宠爱,可不能贸然卷进这场争斗当中。 从小便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月儿自然不可能在这时候出头做炮灰,也学着大家的模样,低头小口吃着饭。竖起耳朵,时刻保持着自己的机灵劲。 可偏偏韩家的八仙桌,宽敞得很,放在月儿眼前的菜式,却是一盘上汤菜心。 月儿折腾了一小天,着实是有些饿了的。她眼看着桌上的清蒸鲈鱼,牛肉圆子,偏偏都摆在离她较远的地方。此刻的她,是说什么都不敢伸长筷子去夹的。 于是只能闷头吃着菜心,感觉这世上连最后一点趣味都没有了。 月儿是瘦马,这类姑娘,之所以被称之为瘦马,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她们骨瘦如柴。一方面因着鸨儿吝啬,决计不肯在姑娘们身上多花银两。二来也是因着为了让姑娘们生得瘦弱俊俏,不敢给多吃饭。 可月儿与旁人是多有些不同的,她是个天生圆润的体格,即便从小挨饿,可脸上的婴儿肥却丝毫不见消减。 如今想着终于嫁到了大户人家,就算女人们勾心斗角着实烦人,夫婿也不见得一心一意,但好歹饭是吃得饱的。 可情状所迫,她又一次明白,到什么时候,吃饭都是要看脸色的。高门大户,想吃得饱,也是不容易。 但要说这世上还有不怕死的,那就是韩梦娇这等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了。 她见父亲也夸赞了六姨太,心生欢喜,伸出手摸了摸六姨太的新发式,笑问道:“六娘,你这头发烫得可真好看,有韵味,是在哪家理发厅烫的呀?” 三姨太见韩梦娇偏在这时做这出头鸟,忙拽回了她的手,低语训斥道:“吃你的饭。” 六姨太见三姨太那般谨小慎微的样子便着实想笑,开口道:“怕什么,大小姐喜欢随便摸。若是你真的觉得好看,明儿我可以给你烫。” 大太太听不下去了:“梦娇是正经姑娘家,还是个女学生。留着学生头就好了,烫什么头发?像什么样子?” 六姨太不依不饶:“那太太说说看,到底像什么样子?” 大帅终于忍无可忍:“行了,吃饭!小辈在这里坐着呢,你们也不怕人笑话!” 这话自然是所给月儿听的,家中小辈,只有她一人是新来的。 说罢,转头看向月儿:“月儿,在韩家住得还舒心?” 月儿赶忙乖巧点头:“大家都很照顾我,我很好。” “我听你母亲说,你今早告诉她,你不想分家住出去,说是想要在家中住,尽尽孝?” 月儿有那么一秒的错愕,她不肯搬出去?明明是大太太不许她分家住出去。 可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反驳的余地。她自然明白,大太太与这位非亲生的儿子,是一种互利共存的关系体。他们相互依仗,当然不希望结了婚就搬出去。 而细细思量,恐怕明家那面,也不希望他们搬出去住的。“明如月”一天在大帅眼前晃悠,明家就安稳一日。毕竟人在人情才在,月儿此刻,更多的是肩负着明家带来的任务。 “是,我和江雪都年轻,恐怕自己担不起一个家庭。留在父母身边,还能尽尽孝心。” 大帅点了点头,伸长筷子夹了点菜心过来,余光里瞥见月儿的碗筷,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只吃青菜?” 月儿全然没想到自己到了韩家,第一个关心她吃得饱不饱的,竟然是大帅。于是错愕间有些结巴:“我……不饿。” 六姨太瞧见了她那窘迫样子,心下了然:“还不是你们日日把这家搞得死气沉沉的,人家姑娘家不好意思伸筷子。” 死气沉沉的,自然是迂腐呆板,固守着主母威仪的大太太。六姨太这话音一落,□□味就又浓厚了起来。 可长辈间剑拔弩张,关她晚辈什么事?她此刻点头,便是承认了大太太的古板,摇头,又驳了六姨太的面子。 她自知没生出什么七窍玲珑心来,但作为欢场培养出来的人,打哈哈倒是有些能耐的。 月儿脸上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意来。 “主要是我想减减肥,昨日里觉得穿婚纱都有些紧了,看来是又胖了。” 月儿话音一出,餐桌上的分为也便缓和了许多。姨太太们七嘴八舌地分成了两队,有人赞成年轻人减肥,有人则不赞成。 无论站在哪一派,减肥这等小事都是无伤大雅的,无需站队,没有立场,一说一笑,不至于太沉闷。 恰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韩江雪夺过月儿的碗,借着身量颀长的优势,倒是将各色菜都夹了个遍,将她那小小的瓷碗摆了个小山。 月儿忙欲阻拦,可抬头时分正撞见韩江雪紧皱的眉头。 他缘何不高兴呢? “靠饿肚子来减肥?这是哪门子的道理?”韩江雪冷淡地将饭碗放回月儿身前,虽是身体力行地维护着她,可眼神依旧疏离淡漠,“我的女人,不需要减什么劳什子肥。” 一板一眼的“我的女人”四个字一出口,姨太太们登时炸了锅。无论是身处何样境地的女人,心底都有点风花雪月的幻梦的,乍一听到男人这般霸道无理的袒护,都是春心荡漾的。 听着桌上人的起哄与嘈攘,月儿脸红得更甚了。以往珊姐是不拘她们多读些话本小说的,为的就是培养姑娘们的情趣,开开窍。 她也曾幻想过自己成为那话本中被细心呵护的女人,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此刻竟有了梦想照进现实的虚幻感。 她低头扒拉着碗里的菜,是她十几年来未能吃到的珍馐了。可她的满心欢喜仿佛又不在珍馐上,全身的感官都冲上云霄了。 二姨太嗤嗤一笑:“三少说得有道理,毕竟女人呀,还是有些肉好生养的。” 她这是拿自己做例子,眼中尽是得意之色。毕竟大帅的前两个儿子,都是二姨太所出的。而她,也确实是丰腴一列的。 她眼皮一抬,现实瞄了眼大太太,又看了看六姨太。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她的意思也明确,无论你是承宠一时,还是根基深厚,作为女人,母凭子贵才是万古不变的真理。 一顿饭的光景,月儿已经在这诡谲的暗流中颠倒了几回,她不敢说话,只能闷头吃饭。 身边,却传来韩江雪不甚在意的清冷声线。 “那倒不是。” “哦?”二姨太见他不承认,于是追问,“那三少为何不让月儿减肥呢?” “没什么,怕硌得慌。” 第七章 盛夏的傍晚,晚风透过纱帘吹入一丝清凉。 月儿借着水晶灯的光晕,心不在焉地誊写着心经。不过二百六十个字,可神游太虚的她耗了半个晚上的心力,却一篇没有错字的都没写进去。 韩江雪睨了一眼心浮气躁的月儿,“不想写就别写了,抄经是为了修养心性,若越抄越浮躁,还有什么意义?” 月儿从没想过什么修养心性,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才是人之本性。可今儿晚上若抄不出几篇来,明早大太太问起来,她拿什么交差? 韩江雪挺直了脊骨,伸展了一番为了给月儿研墨而一直蜷曲的身体。 见月儿为难的样子,低声道:“洗洗睡吧,太晚了。” 韩江雪声音澄澈,一如他的眸色。可月儿身处如此境地,也不得不多想。“洗洗睡吧”,会不会是夫妻之间某种仪式礼貌性的暗号呢? 月儿有些害怕,又暗搓搓怀着一丝期待。可无论是如何心境,说到底她此刻扮演着为人妻的角色,尽好本分也是应该的。 她低声应了一句,便去洗漱换装了。纱织的蕾丝长裙恰到好处地扬长避短,将月儿玲珑有致的身形凸显出来。像掩抑在轻薄雾霭后的皎洁月色,朦胧而又美好。 月儿给自己鼓足勇气,捋了捋思绪,回忆起平日里珊姐都是如何教她的,索性决定放开手脚一次,决不可再做昨晚那般软糯无能的被动者。 她是珊姐的“得意门生”,她要做的,是这方软榻上的主导。 月儿跪坐在席梦思床垫上,娇柔而轻软地唤了一句:“江雪,你也早点休息吧。” 可透过门廊,她依稀看见,韩江雪笔挺地端坐在书桌前,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唯有清冷的声音传来:“你先睡吧,不必等我。” 先睡?不必等? 月儿周身的血液都慢了半拍,刚才发出“暗号”的是他,如今把她晾在一旁的也是他。珊姐没传授过他这般境地该如何应对,难道,男人也玩欲拒还迎? 月儿咬着下唇,起身下床,赤着白皙如玉的双脚,踮起脚尖,轻柔地来到韩江雪的身后。 同样,带来了清爽甘甜的体香。 “我在法国留学那阵子,为了写论文,经常熬通宵。所以太早了睡不着,你困了便去睡,何必苦等我?” 月儿听不懂什么是论文,但她听明白了韩江雪的意思,今晚确实是不打算有什么大的举动了。 她低头轻声呢喃:“可是我一个人睡,有点害怕。” 韩江雪讶异:“那你一个人在法国留学的时候,是怎么睡的?” 他话音一落,月儿彻底拜服了。这男人当真不解丝毫风情,亦或者说,才新婚第二晚,便已经对她厌倦了? 想到这,月儿纠结地搅弄着双手食指,既不说话,也不离开,四目相对时分,一双杏眼含着秋水,扑闪的双睫在暖黄光晕下留下一片阴翳。 看起来,忧伤又楚楚。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韩江雪乍被小娇妻这么一问,慌乱间错愕不及。他喜不喜欢这位小娇妻呢?说喜欢,才认识多久,会显得轻浮。说不喜欢,在婚礼上,乍一相见,他便觉得心跳漏停了半拍。 “为什么这么问?” “才新婚第二晚,你便厌倦我了,我觉得你是不喜欢我的。”月儿尾音都带着一丝颤抖,把心底一直疑虑的事情咬牙问了出来,心底竟觉得舒爽了。 只是在韩江雪听来,都似乎带着哭腔了。 他终于被自己的小娇妻给逗笑了,嘴角与眼角尽是戏谑笑意,低下身子,凑到月儿耳畔。 声音嘶哑得如同风沙磨砺的大漠,而灼热的气息又撩拨得月儿意乱神迷。 “这么急,不疼了?” 月儿能感觉到周身的血液都汇聚到脸上了,食指轻点韩江雪的胸膛,想把他推开,却惊觉薄料后滚烫而紧实。 脸更红了。 “你平白说这个干嘛?” “我早起看见了床单上的血,那应当是撕裂受伤而出的血,你现在应该还很疼,不适合有剧烈运动。” 韩江雪把“剧烈运动”四个字尾音拉得很长,虽隐晦委婉,但月儿还是马上心领神会了。 她知道韩江雪留洋是学的医学,也知道在医患关系面前,一切羞耻都算不上羞耻了。可这么私密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被拉到台面上说,还是会让她觉得分外尴尬。 “不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么?”月儿怯怯,半是羞赧,半是讨教。 “呃……也不见得。出血主要是因为身体还没发育完全,理论上如果岁数大一些了,更成熟了,是不会出血的。”韩江雪收去了方才的戏谑与调笑,一板一眼地为小娇妻科普。 月儿不太明白多大才算是成熟了,或许像真的明如月那般比她大上两岁,或许还需要更大岁数。 “那……我需要多久能好起来?” 第7节 “又不是病,为什么要用好起来这个词?不过一个礼拜内还是不要有接触了,为了你好,明白么?” 月儿似懂非懂,她没上过学,长久以来,觉得女人这点血是必须流,也流得光荣的。但她能感受到韩江雪这做法里的庇护意味,是把她作为妻子,作为爱人,尊重而平等的庇护。 而不是如那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一切都是为了男人那原始的私欲。 月儿心怀感激地道了声谢,让韩江雪好生不自在。可他再想说些什么时候,月儿已经像一只翩飞的小燕,机灵地回床上休息去了。 韩江雪摇了摇头,笑意在眼底慢慢晕开,这一池澄澈无波的潭水,终于,有了丝缕涟漪。 月儿再起床时,韩江雪已经不见了踪影,她贪恋地赖在床上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寻找他身上那好闻的古龙水味。暖洋洋的,甚是安心。 她朦胧中隐约记得韩江雪走的时候好像在她额间轻落了一吻,但好像又只是她的幻觉。 月儿起身,路过书房时候进屋看了一眼,只见桌上板板整整地压着一摞已然誊写好了的心经。 是韩江雪连夜替她抄写的?月儿指腹摩挲着这一沓纸,全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待自己这位看似疏离冷漠的丈夫,却总是在不经意间给她一点小小的温馨。 她前十六年从未体会过的,体贴,与尊重。 月儿梳洗打扮,然后将誊好了的心经送到大太太处,也算是请了安,点了卯。 大太太看到这飘逸刚劲的字体,略有些讶异,着实并不似女孩子能写出来的。 “这……不是江雪替你写的?” 知子莫若母,月儿心头咯噔一下,也紧张起来。但她早上看了这字,显然二人都曾下过苦功夫临过王羲之的帖子,神韵上都是有些像的。 于是月儿嘴角噙笑,走到大太太的案几前,拿起笔,写了几个字。 笔锋韵味皆是相似的,不细细比较,定然是看不出什么纰漏的。 “你这笔字,确实俊逸,看来是下过功夫的。” 月儿点头:“少时临过些名家的帖子,这几年生疏了,亏了有母亲给孩儿这机会,才能捡起来这技能。” 大太太让月儿抄心经,从心底是有些难为的意思的。也是试金石,想看看这新媳妇,究竟能不能听话。 如今对方按时交了作业,又转怨念为感恩地一番夸赞,大太太也于心不忍了。她仔细端详了一会誊写的心经,点头道:“果然是大家闺秀,教养功底都是一等一的。” “大家闺秀”交了差,长舒了一口气。草草吃了午饭,便叫上司机,把自己送到明家去了。 明秋形已经等在了一楼厅堂,身边还坐着一位看起来比月儿还要娇小的姑娘,穿着女中的校服,梳着两条辫子,清新又明媚。 “这是明家的表亲,是个可靠老实的孩子,恰好会法语。以后就由她来教你法语了。” 明秋形话音刚落,厌弃地别开脸,仿佛一分一秒都不愿意看月儿似的,转头望向那女学生。 “对外,就说是明家大小姐教你法语。你若敢对外泄露出去一点消息,仔细你娘和你弟弟的小命。” 月儿不知道明秋形为了能保守住这秘密,到底怎样胁迫了这女学生,她上前将女学生揽在身后,笑道:“明老板一身能耐,不必都对女孩子使。我学了些简单法语,能应付生活,自然不再叨扰。” 说罢,便与那女学生一同进了书房,关好门窗,不让别人靠近了。 “你叫什么名字?” “刘美玲,是明家的表亲。” “哦,那你唤我月儿姐就行了,看样子你应该比我小。”月儿想,既然明秋形会以家人相要挟,看来刘美玲是知道月儿真实底细的,所以,也不必刻意隐瞒。 “既然是表亲,明先生为何还要以你娘做要挟?” “是出了五服的表亲了。我娘身子一直不好,弟弟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我爹又在矿上去世了。如此,我便想赚些钱,能维持家用。” “所以,明老板叫你来,并不仅仅是威胁了你,同样也会付你薪水?” 刘美玲点头。 月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对于刘美玲的愧疚也消减了不少。 “那既然是收人钱财,替人尽力办事就好。你也是,我也一样。我们共同努力,早日学好了法语,你只需要对此缄默不语,相信明老板不会为难你的。” 月儿的声音永远都是这般轻柔,却似乎又带着一点坚定。像极了春日里和煦的阳光,照得刘美玲心头暖洋洋的。 毫无基础的月儿本想着临时抱佛脚,直接学一些常用的句子,能应付了缠人的韩梦娇,偶尔在韩江雪面前不至于太过露怯就好。可偏偏刘美玲却是个认真细致的,非要从最基础的音标语法学起。 就这样晕晕乎乎地学了一下午,月儿感觉一个头两个大,但好歹认得了三十五个音素,也算是颇有些成效的。 终于在月儿差点昏过去之前,尽职尽责的刘美玲点了头,说:“好了,今天就到这吧。” 月儿如获大赦一般起身抻了个懒腰,修长的颈子伸展着,身形曼妙而优雅。 一旁的刘美玲见状,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看起来,像极了抻懒腰的小奶猫。” 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就在这一句调笑的话中彻底熟络了起来,笑闹着互相咯吱一番,谁也不肯让着谁,欢声笑语透过房门窗子传到外面去,绝对是优雅绝伦的交响乐章。 月儿与刘美玲皆是娇弱的身形,半斤八两之下,因着月儿一直学舞,力气稍大一点,彻底将刘美玲的双臂钳制住,按在了椅子上。 刘美玲双眼含泪,笑着告饶:“我错了,好姐姐,饶了我吧。” 月儿同样面带桃花:“以后还说不说我是小猫了?” 还没等月儿得到刘美玲的回答,身后的房门却砰的一声开了。 正在椅子上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少女皆似是受了惊吓的小猫一般,齐刷刷地望向了门外。 逆着光,两位身形颀长,穿着西装的男人矗立在门口。 光晕衬托着两张俊逸的面庞,冷冽而清晰。 只是月儿清晰地感觉到,她身旁的刘美玲,周身都是颤抖的。 第八章 月儿松开刘美玲颤抖着的双手,站起身子,整理好仪容,温婉大方地看向门外的两位“不速之客”。 为首的男人眉眼间略带着怒意,眉头紧锁,凌厉而有压迫感。 见刘美玲怕成这个样子,月儿心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狡黠一笑:“哥哥皱着眉头是做什么?妹妹哪里惹哥哥不开心了?” “哥哥妹妹”的叫着,让第一次与月儿对话的明家长子明如镜也是愕然。 婚礼时只远远的打了个照面,那时的明如镜看着父亲挽着这风尘女子的手,将她交付给少帅,心中不免是意难平的。 倘若小妹不这般任性,这份幸福,本是属于她的。 如今这赝品大言不惭地当面叫起了哥哥,着实让他有些膈应,明如镜冷冷道:“就没有半点闺秀的气质么?这般笑闹,恐这方圆百里的人都听不见么?” 月儿自然听得懂他嫌弃的意味,倒也不愠。这么多年,既流落于此,还不至于因为这点白眼就玻璃心了,只是回应:“确实算不得什么闺秀,哥哥高抬了。” 月儿很快便看出了他眼底的隐忍与克制,很显然,身后身高略矮一点的男子,不是明家人。明如镜不敢当着他的面,戳穿月儿。 那男子似乎被搅进一场家务事中,略显尴尬。他轻轻用手背抵了抵鼻尖,走上前劝道:“明兄何必动怒呢?也不是什么大事。女孩子天真烂漫些是好的,你也不是旧式迂腐人,何必在乎这点呢?” 月儿明白,倘若此时站在这的是明家真千金,别说笑闹了,就是把房盖掀翻了,明家大少爷也不会说一个不字的。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明如镜压抑了满腔的怒火,喉结上下滑动了一番,平了心绪,侧脸对那男子道:“袁兄见笑了,你先去楼下等我,我和小妹说句话就下去。” “好。”这位袁公子当然也明白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道理,早就恨不得肋生双翼逃开了,于是转头便下了楼。 没有了外人,明如镜眼底的厌恶之色愈发浓郁了,他抬腿走过来,如黑云压境般的气势同时也笼了过来。 很显然,刘美玲是见识过他的威严的,瑟缩着从嗓子眼里挤出了点声音:“少爷好。” 可惜明如镜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厉声低语:“滚出去!” 于是刘美玲看了一眼月儿,不敢多做滞留,便匆匆循着那袁公子逃遁的路线,留下剑拔弩张的二人在这书房里了。 月儿能感受到这逡巡不去的压迫感,但同时她也是不胆怯的。 月儿昂着头,看着身形比她高许多的明家公子,抄起桌上的一把丝绸折扇,正抵在明如镜心窝处,让二人之间的距离,恰留了一臂之遥。 “明公子,如今没了外人,你我就没法兄妹相称了,还是保持着些距离好,我毕竟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明如镜没想到这娇小女人也会先发制人,恨得牙根痒痒。眉目间的戾气早已掩盖了他翩翩公子的风度,像极了要吃人的野兽。 他打掉月儿手中的扇子,但同时也后退了一步。 “这里不是欢场,收起你对恩客的套路。既然明家买了你回来,就希望你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尽好你的本分,别节外生枝,也别痴心妄想。” “哦?”月儿不怒,反而挑眉微笑,“买?原来明家的大小姐是花钱买来的?这事,还真是新鲜啊。” “你……”明如镜瞠目欲裂,伸手指向月儿,却被月儿打断了。 “明大少爷。你家花钱给孩子请过私塾先生,雇过奶孩子的保姆吧。”月儿语气不急不缓,绕着弯子,让明如镜不知其然。 “您对先生,也是这般态度么?既然都是你家花钱请来的,他教知识,我扮演角色,彼此之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让明少爷这么瞧不起我?” 月儿敏锐地从明如镜眼底看到了错愕,趁着他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推开他的阻挡,阔步向书房门口走去。 在开门前的一瞬,还不忘莞尔回眸:“先生是教书的,而我是救明家命的。希望读了圣贤书,有新学知识的明家大少爷说话的时候也礼貌一些。别张嘴闭嘴都是欢场,您要是喜欢那,您自己住那去吧。” 月儿头也不回地下楼,但她仍能感受到后脊骨那冷若寒冰的目光一直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下来时,那位袁公子与刘美玲正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紧张地望向她。 见她全须全尾地下楼,二人都舒了口气。月儿笑靥如花,走到袁公子面前:“还得多写方才袁公子仗义直言呢,我这位长兄迂腐得很,凶是凶了点,但人并不坏。” 袁公子看起来与明如镜、韩江雪的年纪相仿,但脸上的稚气却更甚一些,想来是托了一张娃娃脸的福了,看起来也比他们更亲切些。 “小妹说哪里话,我与明兄是同窗好友,怎能不知他人品?你也不必谢我,我看见你,就想起我曾经也有位小妹,圆圆的脸蛋,煞是可爱。若不是六岁那年一场急病走了,活到现在应该与你年纪相仿了。” 月儿回以一笑:“袁公子也不必太过感怀,斯人已逝,若袁公子不嫌弃,把我当自家妹子也是可以的。” 月儿这话里,多半是客套的意味。就与改日请您吃饭一个道理,改日就是后会无期。 可偏偏这位袁公子却是个死心眼,听月儿这么一说,大喜过望,竟恢复了旧礼,拱手作揖起来:“那就见过明妹妹了。” 这句“明妹妹”热络亲切到月儿差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也不好拒人千里之外,只能硬着头皮寒暄:“不知道袁公子怎么称呼?” “袁某是锦东城南袁府的袁倚农。” 月儿方还灿烂旖旎的笑容骤然僵冻在脸上,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只能愣模愣眼地看着眼前与她一样带着些婴儿肥的袁倚农,眼底尽是错愕于惊恐。 “织造商袁府?”月儿感觉喉头干涩得很,声线紧张而颤抖。 袁倚农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光风霁月回道:“没错。” 月儿伸手一抵,扶住了皮质沙发的扶手,才让身体不至于跌下去。她大口呼吸着,想让胸口蹦炸的心脏安生一会,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 试探性地说:“那就劳烦袁兄代月儿问令堂令慈好。” 第8节 袁倚农仍旧沉浸在白捡了个便宜妹妹的喜悦当中,根本没看出月儿此刻情绪的波动,略带感慨地回应:“父母尽已归于苍茫,妹妹这份情谊,为兄代他们收下了。” 对于袁倚农没有了父亲,这是月儿心知肚明的。但他母亲,袁家主母的逝世,却是月儿始料未及的。 “令慈……也……?” “是,今年初病故的。” 月儿的指甲已然悄悄抠进了白皙的皮肉之中,如天鹅般长颈也略泛起了青筋,眼角带着一抹粉红,可面色却极尽可能保持如常。 “抱歉,袁兄节哀。” 相较于月儿心底的这份耿耿于怀,这位丧了考妣的袁公子却淡然许多。他挥了挥手,示意月儿不必放在心上。 可月儿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就在月儿极度压抑着的情绪就要临界崩溃的边缘时,明家的仆人却在这时走了过来。 “大小姐,姑爷亲自来接您了,在外面等着呢。” 看来明家的家仆尽数被明秋形洗过脑了,已然接受了眼前这位冒牌小姐。月儿借着这个由头,也正好脱身,告别了袁公子和刘美玲,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了。 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漫天尽是绯红与灿烂。车窗开着,韩江雪棱角分明的侧颜不着笑意,甚至都没有看向她,却让心底冷透了的月儿感觉到一丝她自己都不知道缘何而起的暖意。 是依赖,眷恋,还是某种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亦或是,在无间地狱走一遭,吃到了一点甜头便觉得是天堂的向往吧。 月儿上车,没有询问韩江雪为什么来接她,甚至连一句客套性的寒暄都没有。她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此刻身边人是她最亲近的人,他们心意相通,无须浮于表面的寒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份理直气壮的坦然。 这份坦然,让刚刚怀揣着满腹委屈的月儿愈发收不住满心的愤懑,在这片她自以为是的港湾里,彻底卸下伪装,抽噎起来。 月儿本名袁明月,与贫苦人家卖去的瘦马不尽相同,她是城南大织造商袁锦华的女儿。 侍妾所出,却是袁家唯一的女儿。再加上袁锦华老来得女,在月儿人生的前六年里,她真切地体会过,什么叫做掌上明珠。 可人各有命数,好景并不长。月儿六岁那年,父亲病逝,家中生意自然由长子袁倚士一力承担。 大太太早已看这些侍妾不耐烦,于是袁锦华刚出了头七,家中的几位侍妾便被卖的卖,赶得赶,尽数离开了。 侍妾能卖能赶,可侍妾生的孩子依旧是袁家的孩子。 于是袁家唯一的小女儿在六岁生日那天,突然不知因何得了暴病,便早夭了。 唯有月儿一人知道,她没死,却胜似死了。她被大太太卖到了珊姐手里,从此人生从云入泥,低落尘埃。 长久以来,对于大太太的恨,月儿一分一秒都没有消减过。 她想过从珊姐处脱身,也做一回红拂女,刺杀了这恶毒妇人,却被珊姐打得差点丢了条命。她也想过挨到出阁,哪怕做了哪路军阀的姨太太,也要仗着宠爱杀了袁府的恶毒主母。 即便改名更姓,嫁给了韩江雪,月儿想要报仇的心绪却从未消减过。 十年来,每个朝夕都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然挨着活下去的。可今时今日,她亲耳听见了自己的哥哥告诉自己,大太太已然死了,病死的,寿终正寝的。 她怀揣了十年的恨意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笑话。 那支撑着她一路活下去的复仇,终究没有给她丝毫机会。 月儿泣不成声,一旁一直闭着眼养精蓄锐的韩江雪这时才意识到娇妻的不对劲,侧脸看向梨花带雨的月儿:“怎么了?回了趟娘家,受欺负了?” 月儿自然无法和盘托出心中所想,也知道自己管不住情绪在此放声大哭是幼稚与不该的,于是赶忙想要擦去泪痕,却慌乱间,找不到一块手帕。 最终,手帕是韩江雪递过来的,并没有催促再问,也没有帮她擦的意思。 月儿伸手接过帕子,指尖恰好碰见韩江雪的手指,冰冷如往昔。她的小脑袋里快速闪过一份说辞,合理地为自己怪异行为开脱。 “刚才在家里遇见了位哥哥的好友,说起了父母已逝的事情,不禁感怀。让你看笑话了。” “笑话倒没有,”韩江雪并不太相信月儿的说辞,“只是好奇,你感怀什么?” 月儿只是胡诌了那么一句说辞,并没有想到后续要怎么你来我往,乍被韩江雪这么一问,愣了片刻。 她思忖了一下,低语细言:“父母亲人,是我们最依赖的人。他们如果骤然离世,在这世上便没有了任何依靠了,怎么可能不感怀?” 韩江雪看着她眼眸中真挚,便觉得女人的心思或许本就比男人细腻许多。看多了话本小说也要哭的,他也见过。 于是把身体往月儿旁边凑了凑,将她揽入了怀中,轻抚了几下她因为抽噎而颤动的后背。 “父母早晚会离我们而去,接下来的人生归途,只有一个人咬牙撑起来。”韩江雪顿了顿,“我们也终将为人父母,成为别人的依靠。能做的,只有让自己更加强大起来。” 月儿不知道为什么,韩江雪的话轻飘飘的,像极了叙家常,却似一把钝刀,在她心头滚过,温暖又窝心。 她扑闪着婆娑泪眼,问:“那你我呢?” 韩江雪搂着她肩膀的手更紧了些,“如果你愿意,我想活得更久一些,一直都可以做你的港湾。” 月儿自打流落到娼门,从来都没有被人这般呵护在怀抱里过。她靠着那温热得发烫的胸膛,心底无限感慨。 瓮声瓮气地问:“你说话算话?” “嗯,说话算话。” “我不要你做我一辈子的依靠。我要你和我一同走下去,我们做彼此的依靠。” “好。” 月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同受了委屈的孩童一般,依恋地一把冲进韩江雪的怀里。 她哭得痛快淋漓,像是把十年来的苦楚都付诸于眼泪,一并宣泄在了韩江雪的怀中。 她姑且相信这段美妙却并不真实的姻缘吧。 她是豪门假千金,他是帅府真少爷,月儿不知道他锵锵然的誓言到底是许给她这个人的,还是许给“明如月”这份头衔的。 但此时此刻,已然不重要了。 她贪恋这怀抱的温暖,像怀恋母亲的臂弯一般。一路颠簸,晃晃悠悠地往韩府开去,月儿竟然哭累了,睡着在三少的怀里了。 一直到了韩家,月儿才被轻声唤醒。她揉了揉睡眼,有些赧然,男人的衬衫已经被她哭出了水痕。 谁知道上面是眼泪还是鼻涕呢?他也没有嫌弃的意思。 月儿动身准备下车,却发觉身边人并没有动弹的意思。她不解:“你怎么不下车?” “军中有许多军务要处理,这一周,我恐怕都没有时间回去了。你若闷了,便找梦娇玩吧。” 月儿诧异:“这么忙?忙到不能回家?” 她问完了这段话,也觉得自己矫情极了。军中的事务本就不该她去打探的,于是赶忙噤了声,用食指抵住了双唇,示意对方自己知道错了。 她小鹿似的轻巧下车,欢快而灵动,待入门前,又回身向车中的韩江雪挥了挥手。 方才眉宇间的阴翳已然烟消云散,小脸红扑扑的,好看极了。 韩江雪也绅士地回礼,车子便慢慢开启了。 坐在副驾驶上的副官几度欲言又止,他实在捉摸不透自己的这位小长官对于夫人的态度几何。 而韩江雪也看出了他的疑虑。 “有话直说。” “是!”副官挺直了身子,一咬牙,“报告长官,军中这几天并没有什么紧要事情,您不需要一直住在军营的。” 韩江雪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眸中神情意味深长。他自有不能言说的苦衷,只好以上压下:“我的行程,还不需要你来掌控。” 副官又敬了军礼:“是!另外您让我调查夫人,我在明家家仆中没有查到任何问题。只是……” 韩江雪不喜欢军人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一个眼风扫过,让副官不寒而栗,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只是我拿着夫人的照片去寻她幼年时的同学,大家都说,她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韩江雪骨节分明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别开脸,看向无尽美好的夕阳。 并未言语。 第九章 月儿对于韩江雪已然标明的心志坚信不疑,她也相信,韩江雪不回家住,是军务繁忙。 心中有底,自然一切不愁。接下来的两天,月儿吃得香睡得稳,白日里去明家学法语,也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 她生性要强,回到家中也拿起韩江雪的法文词典,背音素,背单词,好生下苦功夫。要强的她时常要学到后半夜。 月儿心性坦荡,觉得小日子也悠然自在,可这世上总有人闲得没事,偏觉得旁人的岁月静好都是伪装,不掀起些风浪便显示不出她的身段来。 三少爷连着三宿没回家住,韩家上下的老婆舌都伸了出来。 有说三少不满意这桩政治婚姻的,有说三少奶奶大小姐脾气让三少厌烦的,甚至还有说三少那方面有问题不敢回家的…… 流言增踵添华地传着,起初月儿也不想在意,直到大太太唤了她去问话,她才意识到危机的存在。 “说到底你也是他的正房夫人,这才新婚几日,便不回家了?”大太太吹去茶盏上的浮沫,悠悠然开口。 “江雪说军务繁忙,这几日便住在军营里了,母亲不必担心的。” “担心?”大太太柳眉一挑,“我自然不担心,他去法兰西留洋一走就是三年,回家不还是得管我叫妈么?但你不一样,同床异梦,久了,他就不是你的了。” 大太太话说得直白,以身作例也没什么说服力。毕竟据传闻大帅连碰都没碰过大太太。 可这逆耳之语在月儿听来,确实是忠言。她的前十年,每天都在听珊姐灌输如何驾驭男人,如何吸引男人。倘若见不了面,谈何驾驭与吸引? 她不是不相信韩江雪的誓言,只是这世上靡不有初,誓言是真的,他日变心也可能是真的。 想到这,月儿心事重重地从大太太房间退了出来。她想不出来自己到底该不该寻韩江雪回家住,又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由头寻他回家住。 正为难之际,月儿低头前行,不料却感觉额头被什么软东西阻了去路,差点跌坐在地上。 抬头,才发觉撞上了韩梦娇的后背,把对方也撞了个趔趄。 韩梦娇回头正欲恼,发觉是自家的小嫂子,于是也便收敛了怒意,问道:“嫂子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定的?” 月儿心中有事,不想和这丫头多纠缠,于是便打哈哈:“许是昨晚没睡好,我……去补个觉。” 韩梦娇听了这话,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一把拽住月儿的腕子,硬生生地随月儿回了房间。 关上房门,小姑娘见四下无人,便神秘兮兮地低语问道:“嫂嫂,三个新婚燕尔就不回家住了,家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月儿轻点了这丫头的鼻尖,不带怒意地嗔道:“你一个小孩子,不关心自己的学业,也学那些长舌妇,说家长里短了?” 那小姑娘不依不饶:“嫂嫂才比我大多少,就说我是小孩子?我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鸳鸯蝴蝶派的小说里那些独守春闺的妇人还少么?嫂嫂,你这么年轻漂亮,断然不能学了她们啊。” 第9节 还鸳鸯蝴蝶派,月儿不禁嗤笑:“那你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办呀?” 这位女“军师”上下打量起月儿来,杏眼含情,肤白如脂,巴掌小脸,点绛朱唇,确实是难得的美人坯子,韩梦娇打心眼里是有些嫉妒的。 “嫂嫂,你好看是真好看,可就只能浮在好看上。看起来更像是个漂亮大方的女学究,一点都不媚气。” 这话一出,月儿更加觉得好笑了。她是烟柳地出来的,竟让人说像是女学究,不带媚气。她笑问:“那你说,怎样才算得上是媚气?” “六姨太那样,才算得上是媚气。你呀,应当与她讨教讨教,如何牢牢握住男人的心。你看我爹,别说心了,魂儿都在她那了。” 月儿笑着推了韩梦娇一把:“你一个姑娘家,说话也没个把门的。有当女儿这么说自己爹的么?什么勾魂握心的,我看你是有人想了。说,你这春闺梦里人,是谁啊?” 韩梦娇自然连连否认,面上笑闹着,嘴上却嗔怪:“我为你想办法,你却揶揄我。做什么行业不得像优秀的看齐呀,在做夫人这方面,你就得向六姨太看齐。” 六姨太是南边戏班子过山海关入东北时候唱花旦的角儿,乍在锦东城街头唱过一晚,身段嗓子便把东北这群老爷们迷得个神魂颠倒。 角儿这个东西,是寻常人口挪肚攒地捧起来的,可最终受用的却终究还是当权者。 六姨太出现在东北的第十天,便成了韩家的六姨太,而从此,大帅也确实没再进过其他任何一位姨太太的屋。 韩梦娇话中确实带着戏谑,但也不得不承认,做女人,六姨太的手段确实是月儿不曾有的。 见月儿兀自思忖,韩梦娇也知道她动心了,于是自告奋勇“保媒拉纤”,决定带月儿去六姨太的房间讨教真经。 敲开房门时,六姨太正在给白皙的大腿擦着雪花膏,月儿见了那架在茶几上白花花的大腿,心中有些愕然。 这擦脸的雪花膏,竟这么奢侈地全抹在了腿上。足可以证明,女人对自己是要奢侈一点的。 六姨太白了她一眼,像看山中村妇一般:“亏了你还是富商千金呢,竟也学那小门小户的吝啬起来。慈禧太后当年还拿人奶沐浴呢,倘若我有她的条件,我定然天天都泡在奶里。” 不等月儿回话,一旁的狗腿子韩梦娇却先开口了:“六娘说得是,我这小嫂子确实该向你学习,你看她这一身的书卷气,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六娘,你得给她想想办法。” 书卷气?月儿心底彻底对韩梦娇拜服了,她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太强了。可当着六姨太的面,月儿也不好发作,只得忍着。 就这样,月儿迷迷糊糊地被二人忽悠到了书桌前的椅子上,直到六姨太已然自己私自用火盆烧热了炭火和炉钩,周身都是热气的时候,月儿才意识到,自己被韩梦娇这个坏丫头给骗了! 要知道,韩家洋楼已经通上了“自来气”,私自生火,太过危险了。这也就是六姨太有这般天大的胆子,换了旁人,被扒皮抽筋都有可能。 韩梦娇自那日见了六姨太烫的新式卷发之后,便一直心动不已。奈何大太太和三姨太根本不许她烫发,于是她便打起了月儿的主意。 月儿猛然间想起韩梦娇当日那断然不政治婚姻,也不讨好男人的论断,与今天为她出谋划策,根本就是矛盾的。 韩梦娇就是想骗月儿来做这烫头发的试验品! 月儿一想到这,立马打起了退堂鼓。大太太既然反对韩梦娇烫头发,肯定也看不惯她烫头发的。这么平白成了试验品,再惹来祸端,可不划算。 可坐在椅子上,月儿才知道了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六姨太断然不同意她此刻离开的。 “怕什么,大太太倘若敢说一个不字,我便叫大帅出面为你撑腰。” 就这样,月儿稀里糊涂地烫了个头发,她满心忐忑地捂着双眼,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最终竟拿出了必死地决心才挪开了双手,看向了镜中人。 不过是换了个发型,月儿骨子里的清媚便被恰到好处地激发了出来。环绕而下的流线松软地垂在两肩,像极了女儿凹凸有致的玲珑身形。一缕弯发俏皮又灵动地掩在鬓旁,既遮盖了月儿与生俱来的婴儿肥,又凸显了她那精致的五官。 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一旁插手而立的六姨太仔细端详了一番,也不禁咋舌赞叹:“美人坯子就是美人坯子,老祖宗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淡妆浓抹总相宜。” 长久以来,月儿对于美是没有什么概念的,确切的说,有一点美而不自知的。能被珊姐看重,哪个不是美人坯子,有着婴儿肥的她确实是姑娘中扎眼的,却从来都不是最绝色的。 月儿纵然得了这心仪且适合的新发型,可骨子里却有些自卑的她打从六姨太房间出来,便一路似做贼,赶忙钻进了轿车当中。 掩耳盗铃似的,生怕大太太看见,却早晚都得被看见。 去明家学法语的路上,月儿专门让司机绕了个道,去敬芳斋买了些肉脯与点心。 她一路拎着油纸包好的吃食在书房与刘美玲见了面,在对方诧异万分的眼神中,有些不自在了。 她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发尾,仿佛她按了一按,那卷曲便不那么明显了似的。 “是不是……看起来有点怪?” 刘美玲都看呆了,半晌才摇头:“真好看,你的发质也太好了,我要有这么多的头发该多好。” 说罢慢慢蹭步上前,用手摩挲着月儿的头发,却不敢着力,仿若那头发薄如蝉翼似的,一捧就坏了。 “你若喜欢,赶明我去央求六姨太,帮你也烫个头发。” 可比月儿还要自卑的刘美玲只得收敛起满眼的艳羡,别过头,不再看向月儿。 “我……就算了。我这点头发稀疏得要命,人也长得不好看。再加上我娘病重,家里本就贫寒,若我真烫了个头发,恐别人多心,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去了。” 月儿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真千金,她明白刘美玲的顾虑所在,于是便收起这话题,举了举手中的点心:“喏,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刘美玲看向两包点心的眼神,一如刚才看向月儿的发髻,怯生生的,渴望却又不敢奢求。 月儿轻拈一块桂花酥送进了刘美玲的口中:“你看你瘦的,我常年吃不饱饭,也没瘦成你这般模样。” 点心酥软甘甜,肉铺咸香可口,两个小姑娘你一块我一块地笑着分而食之,这种口腹之欲上的欢愉让月儿再一次感叹如今的生活即便有诸多险阻,起码也是舒坦的。 直到剩下了最后两块点心,刘美玲想动却又不舍得动的为难情状尽收月儿眼底。她有些不解:“你把这两块都吃了吧,明儿来的路上,我再给你买别的口味的。” “你不吃了?”刘美玲试探地问。 月儿拍了拍微微鼓起的小腹:“我平日里吃得少,胃都比旁人小了,吃不下了,你吃吧。” 刘美玲听罢,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将剩下两块点心包好,面露赧然地说:“我想把这两块带回去,给我娘和我弟弟尝尝,他们应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月儿点头,心尖柔软处,酸疼酸疼的。她轻柔抚了抚刘美玲的额头:“好,明儿我再多带来些,你给她们拿回去。” 刘美玲赶忙摇手:“不……不必了……我这样,是不是显得特别没出息?” “怎么会呢?你有家人可以惦念,在这世上就不是孤单无依的。你是有心的,也是幸运的。” 想到这,月儿心头不免酸涩。她却不一样了,那个锦衣玉食的生身之家早就抛弃了她,她还有谁是可以在心头无限惦念的呢? 或许,是韩江雪吧,毕竟他是她的丈夫,她此时此刻的唯一。 可是他在哪,在干什么,心中又是否有那么一瞬如她惦念他一般思量着她? 一切,月儿都未曾知。 第十章 刘美玲很敏锐地捕捉到了月儿眼底的怅然若失:“想什么呢?” 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如实回答:“你觉得,我这头发好看么?你说,三少会喜欢么?” 几日来,月儿发现刘美玲是一个鲜少有脾气,甚至十分有耐性的姑娘。哪怕月儿毫无基础,学起法语来十分吃力,可她从来没有过片刻的不耐烦,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引导着。 可当月儿这话音刚落,刘美玲第一次将手中的字典重重地落在了桌案上,眸光中带着一丝让月儿无法理解的愠怒。 “你……怎么了?” 刘美玲并没有因为月儿的娇软状态而放水,神情严肃得如同一位女先生,问道:“你来学法语,是为了什么?” 月而不解其意,只得老实作答:“为了不露馅,在韩家好好活着。” “为了韩江雪?” 月儿思忖片刻,好像这么说也对。 “你烫头发,也是为了韩江雪?” 月儿想了想,又点了下头。 一直以来身形娇弱的刘美玲第一次拍案而起,她因着过分激动,下巴都在微微颤抖:“为了男人,为了男人,在你的人生里,就没有一件事情不是为了男人么?” 月儿并不明白刘美玲为什么会生这么大气,就如同她不明白,为了男人难道不对么? 毕竟从六岁那年开始,月儿所受到的每一点一滴的教育,都是在为男人服务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兴趣爱好……都是在紧着男人的好恶来过活的。 直到被刘美玲这么当头一喝,月儿才感觉周身轻飘飘的,仿若三魂七魄被散去了一半,她也不禁扪心自问,我真的要这一生,诸事都为了男人么? 月儿哑口无言的时候,刘美玲也不打算放过她,继续追着说:“你多读书,天高海阔,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那么多事可以做,为何一定要困在这一隅天地里,把一个男人作为你所有的寄托呢?” 月儿赧然,她确实没想过自己除了好好留在韩家做假太太以外,还会做什么。 “如今像你我这般年纪的青年人,家中有财资的,会选择留洋学技,讲求个以技报国。北平那面的学生们联合起来,做起了学生联合会,宣传新思想新知识,追求平等自由。”刘美玲越说越激动,“你有着这般好的资源,却一心只想着如何做好一个军阀少奶奶!” 新思想,新知识,自由平等,这都是月儿从未曾听闻过,说起来都觉得拗口的词。 她面对刘美玲的质问,犹如井底之蛙,绞尽脑汁地想要为自己辩驳些什么,但终究怕自己一张嘴,只发出了一声让人作呕的“呱”。 “退一万步讲,人的选择是不同的,你要一生困在那洋楼里做一个勾心斗角的姨太太,我是管不着的。可你想过没有,韩江雪是留洋回来的新人类,他会喜欢什么都不懂,只会在衣着头发上找新鲜感的女人么?” 刘美玲逼视着月儿的眼睛:“如果你终极一生都在研究这些,你与那些陷在青楼里的女人,又有什么不同?” 月儿从没想过刘美玲这般娇小的身躯内会迸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她懂的道理并不多,但她能感受到刘美玲的真挚与恨铁不成钢。 接下来的学习,月儿对于每一个细小的知识点,都是渴求的,近乎于虔诚。这也让二人的学习进度有了一大截的飞跃。 临离开明家时,刘美玲对于她的“关门弟子”突然开窍觉悟甚是开心,月儿见她有了笑颜,也算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回家的路上,刘美玲的蹡蹡话语一直逡巡在月儿的脑海当中,大道理她不懂,一时间也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月儿觉得刘美玲说得对,她如果无法在思想上跟上韩江雪的步伐,依旧保守着珊姐灌输给她的价值观,她与韩江雪终将成为陌路人。 回到家中,月儿高挽起发髻,将新烫的头发束在脑后,扎起了一个俏皮可爱的马尾,换上了一身运动衫,宽松而舒适。 她来不及喝口水歇一歇,便从书架上挑出那本厚重的法文大字典,她要再刻苦一点。刚准备坐在案几前,余光里正瞥见夕阳下翻飞的白纱窗帘,光晕婆娑,暖融融的。 她不禁想起,那日她在案几上临帖,韩江雪便是在这样明媚的阳光下读书的。 恬静而美好。 月儿突然摇了摇头,嗔着自己没长记性,刘美玲的话还逡巡在耳畔,怎的又想起他来了? 于是月儿深呼吸,决定彻底把韩江雪抛在脑后,赤脚蜷在那宽阔的飘窗上,高声诵读了起来。 一个音一个音地校准,不到她满意的程度便不停下来。也不知是太过入迷而汗流浃背,还是夕阳的余温让她热血沸腾。不多时,月儿额头的碎发便因着汗水而贴在脸上,修长的颈子处挂着如断线珍珠一般的汗滴。 “不错,挺标准的,天太热了,不如歇一会吧。” 月儿及至听到这清冷的声音,都脑子慢半拍,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转过头去,只见阳光下男人的薄唇上勾起一丝笑意,“恐怕今生都不会再回法兰西了,还这么努力干什么?” 月儿蹭地从飘窗上窜了起来,慌乱地将字典藏在身后,语气甚至有些结巴:“闲来无事看看的,你别在意。” 此刻的月儿双颊红扑扑的,鼻尖还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配上这身轻巧运动的装束,看起来,着实像刚下了体育课的女学生。 “你这般打扮,更好看。” 月儿被韩江雪猝不及防的夸赞绕得有些晕头转向,成婚几日来,她穿过洁白的婚纱,穿过艳丽的旗袍,甚至最销魂的纱裙他也是见过的,却不曾听他夸赞过她。 如今这松垮舒适的运动衫,高束的马尾换来了一句由衷的夸赞,让月儿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原来,他当真喜欢女学生的青春模样。 从未被男人夸赞过的月儿羞赧地回避了这扑面而来的善意,赶忙在已然停转的大脑中寻得一个岔开话题的由头。 第10节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月儿从韩江雪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哦,这几日没回家,换洗的衣服不够了,我回来取一些。” 原来,只是回来取衣服。月儿下午还曾暗暗发誓,以后定不以这男人为中心,左右自己的心性,可听到了这句话,她还是觉得略感伤神。 韩江雪似也能从娇妻眼中看到些许落寞,可她仍旧乖巧地不发一言,只是回身为他寻找起换洗的衬衫来。 这让韩江雪倒有些不自在。他想不出这女人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或许,他在她眼中真的只是个可以避风雨的港湾? 有时候,患得患失的,又何尝是小女儿呢?少年人也急切地想知道,在这个自己想用一生去呵护的小娇妻心里,他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问我的?” 月儿将几件干净的白衬衫取下,为他叠好放进箱子里,闻言手下一顿:“你希望我问些什么?” 韩江雪感觉一股子邪火在胸腔猛然窜起,他也不知道自己缘何会这般矫情,但却又实在是情难自已。化作了言语便又添油加醋了一番,□□味十足了。 “你就这般没有真性情么?想问的话就不能问出口么?” 月儿在珊姐手下磨砺了十年,多半是没什么小性儿的,平日里也不喜欢与人拌嘴结怨,可被韩江雪这莫名其妙的紧逼之下,也是窜起一股无名火。 她狠狠将衬衫扔在了箱子里,抬头时双眼已有泪花在打转:“少帅您这么做就残忍了些。您说忙,想不回来就不回来,我由着您便是。怕问多了惹您不自在,说我小家子气。可我不问,您又不自在,说我没性情。” 月儿强忍着哽咽,问道:“三少您自己说,左右回与不回家住都是您高兴,何苦非让我跟着真真切切的伤心呢?” 月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几年来第一次伶牙俐齿,便都用在了与新婚丈夫吵的人生第一架上了。 男人确实是这世上奇怪的物种,你粘着他他嫌烦,你若真心实意决定不在意,他又端起醋坛子来了。 听了月儿心头的委屈,韩江雪也不知道自己性子里哪方面已然变态了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反正是有些骄傲的。可这骄傲乍一在心头生起,自己的理智与道德又觉得它可唾可鄙。 看着眼前小娇妻已经压抑不住满腔的委屈,终于哭出了声来,他走上前,一把将月儿拦在了怀里。 “哭吧,是我不对,以后不会有了。” 月儿借着心头的几点怒火,伸出手指在他胸口轻轻掐了一把:“敢情三少大老远奔回来,就为了让我哭一回的。真是可恶。” 他用指腹拭去月儿脸颊上的泪痕,轻哂低语:“那若如此,便不哭。以后月儿说哭便哭,月儿说不哭便不哭。” 月儿被他的无理胡闹给折腾够呛,心头酸软:“那我说让你留下来住,你便留下来住了么?” “今天,是我们新婚的第几天了?” 月儿笃定:“算上婚礼那日,第六天了。” 抬头,还挂着泪珠的双眸里仍有些期冀。 可近距离感受着对方的心跳,月儿仰着脖子,这角度难以看清韩江雪的面色,唯能清晰地观察到,他凸起的喉结,狠狠地上下滑动。 她看不到的,是极度克制的忍耐与挣扎。 “或许,明天可以了。” 第十一章 月儿仍是心有不甘,可又觉得这事自主权皆在韩江雪身上,她若非要执意挽留,倒显得伏低做小了。 于是退后一步,从他的怀抱中抽离,为他收拾行囊去了。 “另外为我准备一套西装吧,明晚副督军李博昌的夫人生辰,包下了旋庆门的舞厅办舞会,明晚六点,我回家中接你,我们同去。” 舞会,是名流贵族社交娱乐的最好平台了,借着那么一个由头,把想见的不想见的都能活络到一个场子里去,借着男女舞步摇曳的空当,能不能把想活络的人脉关系搭上,全凭各自本事了。 说是舞会,舞蹈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这是男人的主场,金钱,权力,欲望,交织游离。但女人又是这舞会当中必不可少的亮点,翩翩公子旁定然要缀以最完美无瑕的舞伴。 女人越亮眼,男人越有面子。别说什么旧朝新政的,从男人走向权力巅峰的那一天起,便从未变更过。 月儿点头,她明白自己便是三少身上缀着的这枚装饰物了。她也没什么不甘心,既然扮演起了三少奶奶的角色,做了这少帅夫人,便如同端了吃饭的家伙什,得对得起得来的这口吃食。 她不急不缓,毫无波澜地问道:“三少吩咐的差事,月儿定然竭力完成。只是不知道三少希望我明日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髻,能配得上三少掷果盈车之风姿呢?” 韩江雪就是再没脑子,也能听出小娇妻口中的阴阳怪气。 于是绅士地微笑:“我说过了,你想干什么,便由着你。你想穿什么,也一样。” 少年人嘴上虽是不饶人,但心底还是明白,这不是什么大事,也没什么好怄气的。月儿送走了韩江雪,便赶紧把自己关在了房间内,回忆起在珊姐那里学过的西洋舞姿。 在跳舞这方面,月儿是没什么天赋的。她骨棒小,肉偏丰腴,打小学舞时候便比旁人吃力一些。 但正如珊姐所言,这丫头过分执拗,事事都得求个高下,于是偏不服输,到底成了“绝代芳华”里舞姿最为出众的姑娘。 月儿是有些庆幸珊姐在舞蹈训练上的超前意识的,倘若她此刻还只会些旧时古典舞,现在她定然是抓瞎的。 珊姐特地寻来过十里洋场鼎盛时期的舞女来为姑娘们培训,月儿极擅华尔兹,还会跳探戈,想来应付这舞会,是绰绰有余的。 但月儿还是有些紧张,毕竟这舞会,相当于她第一次以少帅夫人姿态亮相,她觉得好看不好看,不见得要给男人看,但一定要让自己心里舒坦。 她光着脚,在书房中放上长篇。闭上双眸,伴着乐曲优雅而自信地旋转,跳动。天地万物,无人能看见她,却又好似无一不在看着她。 最终,月儿选择了湖蓝色丝绒绸的旗袍,卷发挽在脑后,只留几缕碎发修饰了脸型。又画了得体的淡妆,早早地便等在了楼下。 月上柳梢头,天际刚刚擦黑,浮华都市的闪烁霓虹便早早地掩住了彩云与清月,纸醉金迷与白日里的苦难生活仿佛处于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 月儿将手搭在韩江雪的掌心,优雅从容地从车子里下来。金风玉露一相逢,郎才女貌,在众人的簇拥下,其夺目程度胜得过这迤逦千里的耀眼灯光。 如何握手,如何点头,如何含笑,如何寒暄,这一切都在珊姐长期的培育下养成了骨子里的习惯。 不少上得了台面,能与韩江雪搭得上话的人,都不得不赞叹,娶妻当如此。 月儿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七分奉承,但也掺杂着几许由衷的感叹。无论如何,她此刻站在韩江雪身旁,是势均力敌的,虽然仍旧如佩玉文人扇类的物件,不过是身份尊贵的配件,但不得不承认,她是那块完美无瑕的和氏璧,无人能出其右。 副督军李博昌从旋转门后走了出来,远远地看见了少帅,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凑上前,满脸的谄笑让褶子都堆到了一块。 “少帅能来,蓬荜生辉啊。” 身侧站着的,便是今日生日会的主角,李博昌的夫人,岁月已然在她的脸上印下了痕迹,但优雅与从容倒是可以补上这份遗憾。 月儿与她对视须臾,便觉得这是为被宠爱保护得极好的女人。 “夫人外交”相较于男人们的寒暄,功利性则少了些许。但月儿被女眷们簇拥在中央,夸赞声如流水,但她并不觉得有几分真心。倒是暗自较量的意味更浓了。 还没走进舞厅的大门,月儿便真真切切明白了什么叫做“应酬”。你喜欢与不喜欢,都要有的社交,便是应酬。 李夫人热情地将月儿从众女眷的围困中解救了出来,抱歉地低语:“我们进去吧。” 月儿正诚挚地点头,突然感觉身后一股力量猛地传来,踩着高跟鞋的她瞬间重心不稳,身体向前倾了过去。 月儿正懵着,一旁的李夫人倒是尖叫了一声,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韩江雪眼疾手快,回身向前竭力想将月儿揽在怀中。然而情势确实危急,韩江雪只拽住了月儿的小臂,让她没有全身着地,但一条腿还是跪在了地上。 几十双眼睛盯着呢,月儿第一反应是赶紧站起来。然而稍一着力,膝盖处便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她攥着韩江雪手腕的力度骤然增加,韩江雪也意识到了月儿的窘境。 他欺身向下,将小臂挡在月儿旗袍下围,在她耳畔似有似无地低语了声“别动”,便借力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月儿骤然间身体失重,始料未及的她差点惊呼出声,然而保持优雅的理智让她最终把所有惊愕咽回了肚子里,只轻轻用手肘抗拒了一下:“你快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守卫在舞厅门口的东北军霎时间集结队伍,荷枪实弹地将少帅与夫人围在了中央。枪、口所指,便是这场尴尬的始作俑者……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 小男孩显然被吓傻了,已经快要淌到嘴边的鼻涕都来不及擦,只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不哭不闹,也不辩驳。 只是怀里死死地捂住了一个已经沾上黑手印的馒头。 不远处的人群中,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正自以为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妄图隐没在人海里,却被韩江雪余光一扫,看出了端倪。 副官心领神会,当即派人抓那削瘦男人,男人见情势不好,正打算拔腿就跑,却被卫兵轻而易举地扣了下来。 “各位大人,各位老爷,小……小的什么都没干,你们抓错人了,抓错人了……” 男人吓得双腿直打颤,被韩江雪冷冷的眼神扫过,直接扑通跪地,不住地磕着头。 “民国已经多少年了,这里没有大人老爷,说,你做什么了这么亏心?” 那男人赶忙指着小男孩:“都是他,他偷了我铺子里的馒头,我就出来撵这小兔崽子,结果他撞上了夫人。小人真的冤枉,跟小的一点关系没有啊……” 韩江雪没有急于表态,回眸看向孩子:“他说的都是真的?” 男孩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天生比那男人从容,只点了点头,暗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丝波澜。 月儿是吃不饱饭长大的,看那男孩可怜,便想着这事就此罢了。她窝在韩江雪怀里,正思量着如何开口,只听见韩江雪锵锵然开口了。 “既然是你偷了东西,又撞了人,确实应该受到一定的惩罚。” 月儿胸口一紧,想着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自然不懂民间疾苦,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事可以遵循是非对错呢?她轻轻用手指戳了戳他坚实的胸膛,低语唤了一声:“少帅……” 韩江雪并没有因为娇妻的呼唤而低头,只是轻轻动手拍了拍月儿的臂膀,示意她安心。 “不过归根结底,错不只在你一人,韩家执掌东北事务,让一个孩子挨饿,我们的错误更大。” 说罢,他对那孩子命令道:“去,给他鞠躬道歉。再回来,给你撞到的我夫人鞠躬道歉。” 神情犹如面对的不是一个孩童,而是他的军中部下,丝毫不容得质疑与反抗。 月儿心中暗自紧张,想着这孩子如果犯犟或者被吓傻了,她定然要开口帮忙开脱的。然而那孩子仿佛接受了军命一般地喊了声“是”,便认认真真地给二人鞠了躬道了歉。 神色里没有半分犹豫,甚至,还带着些许虔诚。 “他的馒头钱,由我来付了。另外我会再给你付一些钱,再有讨饭的孩子路过,就赏口馒头吃。钱不够,到大帅府来要。” 转头,韩江雪又打量了一番那孩童。 “你是个当兵的料,跟着我干,来不来?” 那孩子依旧没有半分踟躇,斩钉截铁地喊了声:“干!” 惹得一群人啼笑皆非,唯有韩江雪脸上的神色依旧无波无澜:“好,明早七点半,大帅府门口等我。” 那孩子还像模像样地抬起脏兮兮的小手,敬了个军礼。在场的人笑得更欢乐了,也便衬得孩子脸上的真诚更浓。 风波乍起乍落,月儿依旧被抱在韩江雪怀里,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腿,痛感没有那么强烈了,于是赶忙说:“放我下来。” 男女老少皆是一脸会意的笑容,看韩少作何打算。只见他纹丝不动:“你受伤了,还穿着高跟鞋,走路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吧。” 韩江雪作为东北最高长官的幺子,身份分量之重,人尽皆知。他能纡尊降贵给副督军夫人祝寿,这其中定然有深意。 月儿虽不懂政治,却也明了些人情世故。 因为她的原因,让韩江雪提前离场,这定然会影响韩江雪的计划,她帮不了什么忙,但拖后腿的事决不能干。 于是她窝在韩江雪怀里,颔首低语,字眼里尽是撒娇模样:“三少,好不容易有这么热闹的舞会,我都期待好久了,你还是让我参加吧,好不好?” 语调柔软俏皮,姿态也放得足够低,给足了男人面子。昨儿还在月儿那吃了瘪的韩江雪错愕程度比旁人更胜,很快便理解了娇妻这份体贴之意。 第11节 “好吧,那你得注意安全,如果累,告诉我。” 说罢,将月儿放下,一只手稳稳地托住月儿不盈一握的腰肢,给她足够的支撑力。 大庭广众,如此暧昧的举动自然让月儿羞赧不已,她想要挣扎,却发现腰上的力道更重了,像是在宣示主权,更像是在给予慰藉。 “别人看着不好……” 韩江雪今晚第一次勾起他那标志性的邪魅一笑,眼神轻飘飘地扫过在场的所有要员,提高了音量问道:“我搂着的,是我自己的妻子,难道谁还会笑话我不成?” 他的眼神最后定定地落在李博昌的脸上,月儿不知其然,但仍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双方有着一场势均力敌的暗中较量。 最后,李博昌大喇喇一笑,归结到了一句话中:“哈哈哈,年轻真好。” 第十二章 月儿坐在二楼包厢的沙发上,看着楼下舞池中翩然起舞的男男女女,以及舞池外交头接耳的政客军人,月儿手指紧紧握住沙发的边缘,颈子因为疼痛而紧绷伸长。 一滴汗,正好从耳后轻巧滑落,没入旗袍领口,全程吸引着韩江雪的目光。 她侧头,正对上那灼灼目光,双方都有些意外。此刻军医正在为月儿处理伤口,而韩江雪也正陪在她身边。 军医清理完创口,又上好了药水,想要为月儿包裹上一层纱布,被月儿拒绝了。 “包上了行动不方便,现在便挺好的。” 她转头,韩江雪已经神色如常,也没有解释方才目光的含义,只是安静地拿着酒杯,摇晃着,但并不品酌。 “你不必在这里陪我的,你有社交,我自己坐在这就行。” 韩江雪盯着那酒杯中转起的漩涡看了许久,神色晦暗不明,只轻声回应:“不必。我是他们的社交对象,躲到深山老林里他们也回来寻的。” 确实如他所言,作为全场身份最为尊贵的人,韩江雪没有出现在舞池之中,让人一睹风采,而是躲在了包厢之中,早就急坏了跃跃欲试想要攀援附会的众人。 奈何包厢门口守卫森严,没有十足十的分量,确实不敢舔着脸直接登门拜访。 但很快,月儿又一次见识到这世上最不怕死的,通常都是女儿身。 包厢门被推开了小缝隙,刚好足够钻进来一张俏皮精致的小脸,像深林木丛中横冲直撞而来的小鹿,眨着一双水汪汪的无辜大眼睛,毫不惧怕地打量着沙发上的少年郎。 月儿懂男人,都是来自珊姐的灌输与培养。但懂女人,却是长久地在女人堆里浸染的直觉。 她能看出来,那双眼睛看向韩江雪,并不似任何人看少帅那般。在这双眼睛里,眼前人,就是少年郎。 “江雪哥哥,你怎么不出来跳舞呢?我在楼下等了你许久,终于等不及了,便寻上来了。” 江雪哥哥……这声音脆生生的,不带一丝羞怯,大大方方,像面对的是司空见惯的一餐饭。月儿感觉那么一刹那,她的心脏都漏停了片刻。 “你寻我做什么?我看你在舞池里都转了好多圈了,舞伴那么多,还缺我一个么?” 月儿方才看了舞池许久,骤然回头正跌入韩江雪的灼灼目光。那片刻须臾,她侥幸地以为韩江雪满心满眼都是她,原来,他还是盯着舞池看了许久了。 那女孩却嘟着嘴,丝毫不见外地坐在了韩江雪身边,轻巧的身子陷进沙发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还稍稍往韩江雪这面倾了一点。 差一点,二人便挨上了。 “江雪哥哥你骗人,你根本就没看舞池,我也根本没跳舞,我就在等你呢。” 月儿不知为何,方才酸涩的胸口又片刻释然,乍起乍落的一颗七窍玲珑心,也落回了肚子里。 这可如何是好,她不是告诫过自己关于男人,诸事并不在意么?可为何仍旧患得患失,不知所措? 不该,确实不该。 韩江雪又要说什么,门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再抬头,是今天的主角李博昌夫妇,一路小跑,带着满脸歉意,赶来了。 “莉莉,你是不是又胡闹缠人了?”李博昌声音中透着严厉与责备,但双眼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他与夫人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却并没有让女孩起身的意思。 月儿猜出来了,这女孩,应当是李博昌的女儿吧。 西洋人的沙发柔软,舒适,但想要规规矩矩坐得笔直不移,还得是老祖宗的太师椅。 你看,这女孩坐下才多久,身子便越来越倾斜,倘若再不拦着点,再等一会,便要跌进韩江雪的怀里了。 韩江雪笑着与李博昌夫妇寒暄:“无妨。” 却在话音刚落的一刹,骤然起身。那位名唤“莉莉”的姑娘向□□得厉害,又失了依靠,直接扑向了沙发的右侧,太阳穴直接砸在了月儿的肩头。 身体猛地向下落,头部却受了阻碍,生生地崴了脖子。 韩江雪站在包厢的围栏处,佯装对于身后的闹剧毫不知情。可莉莉的丑态与月儿的错愕,让李博昌夫妇却不能装聋作哑,只有狠狠地嗔怪了她一番,又不得不向月儿好一番道歉。 月儿被韩江雪这番作为逗得忍不住想笑,奈何确实又不敢笑出来,只得紧攥着手心,让神色优雅从容。 “无妨。”她也学着韩江雪的语气,一颔首,一微笑,规规矩矩,皆是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 这一切,与莉莉的孟浪都对比得格外明显,让李博昌的面上更加挂不住了。 莉莉如此出了丑,少年人不服输的心性让更是意难平。她扭了扭崴了的脖子,起身,愤愤地瞪了一眼父母,眼圈里都是泪花在打转。 半晌,在韩江雪与李博昌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完了军务之后,莉莉脸上的愠色与赧然都烟消云散了,她平复好心绪,走上前,双眸大大方方地直视着韩江雪的眼睛。 “江雪哥哥,肯定是夫人受伤了,你没有舞伴了,才不去舞池跳舞的。”说罢,便扯着韩江雪的袖口,故作娇俏地晃悠着,“我们一起去跳舞,好不好?” 李夫人刚要张嘴说什么,却被一旁的李博昌用眼神给制止了。 他依旧保持着方才那副双面人的模样,面上嗔怪,可字字句句却向着女儿说话:“哎,你江雪哥哥如今是新婚燕尔,你这时候和他跳舞,恐怕少夫人会介意啊。” “少夫人”是留洋归来的新派人士,跳个舞而已,倘若也介意,显得小家子气又不懂大体。月儿因为这一句话,对李博昌刮目相看了,同时也略略猜到了韩江雪今晚执意要与她共进退是为了什么了。 莉莉纤长葇荑已然开始不老实起来,顺着袖口袖扣,渐渐地向下滑,轻柔地握住了韩江雪的手腕。 “我想明姐姐一定不会介意的,你说是吧?” 月儿看着莉莉望过来的眼神,那是她在“绝代芳华”见过的最多的眼神。带着女人对于男人的势在必得,像是野兽对猎物的执着占有。 没有刀光剑戟,却满满的都是血腥之气。 月儿还在寻着两全之策,韩江雪却触电一般甩开了莉莉的手,语气没有了刚才的虚与委蛇,甚至连客气都懒得保留:“她可能真的不在意,但我在意。” 女孩被甩开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同样僵住的,还有李博昌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月儿终于明白,李家对韩江雪的心思如何。她无法理解李家既然对韩江雪有意,又为何能让明家捷足先登? 她也知道此刻不是探寻真相的时候,既然自己是韩少帅的挡箭牌,那这挡箭牌就要发挥起作用来。 为了他?也不全是,或许也为了她自己。 月儿即便咬着后槽牙,也仍旧保持着粉如桃花的笑意,硬撑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李督军您莫怪,江雪这脾气,平日里和我说话也是这般,不知道给人留情面。他心直口快,心里未必有恶意的。” 这话给足了李博昌面子,有台阶就赶紧下,他赶紧点头:“这是当然。是小女唐突,少帅莫怪才好。” “少帅这个人,要强得很,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读书要读得最好,气质要最为出挑,连跳舞都要跳得全场最好。”月儿眼眸流转,仪态万千,“他说介意,不过是怕和莉莉小姐跳,不如与我跳得那般融洽,难以拔得头筹罢了。” 这话已然说得委婉,任何知情重的人都该知道往后退了,可偏偏少女心性傲气,全然不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什么道理。 “我虽然不如明姐姐留过洋,但自认为舞蹈跳得还是不错的,姐姐怎么知道,我与少帅跳舞,便不能是全场最好的呢?” 那骄傲的模样,是那般有恃无恐。月儿其实私心里是有些羡慕的,倘若自己也有这等家人作为后盾,或许也可以不必活得如此如履薄冰。 但羡慕归羡慕,关键时刻可不能认怂。月儿低敛眉目,思忖片刻,又不经意地笑了笑,眼角眉梢尽是含情,不带任何挑衅意味,却从容得令人发指。 “莉莉小姐看一看,不就知道能不能比得过了么?” 说罢,娇俏依人地站在韩江雪的身侧,二人相得益彰,仿佛从旷古走来的璧人一对,天生就该是在一起的。 她伸出玉手,眉眼调笑:“我想邀请夫君跳支舞,不知道肯不肯赏脸?” 韩江雪将手搭在月儿的手上,舌尖轻舔了唇角,笑容意味深长:“夫人玉指所向,为夫万死不辞。” 二人下楼的过程中,韩江雪试探性地感受月儿双腿的着力,仍能感觉她有些吃力。 耳语问道:“你能坚持么?其实不必勉强。” “我看明白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得跳出来救主公啊,不然主公被拐走了怎么办?” 韩江雪脚下一顿,看了一眼身边的娇妻,这副伶俐的模样与在韩家时的万般小心又不一样。他总是能感受到月儿所带给他的意想不到的惊喜,他不得不带着玩味色彩地思量,这小娇妻,究竟有几副面孔? “哦?那鸿门宴上闯营救刘邦的,可是樊哙那个大胖子。你……还打算救我么?” 月儿眉毛一挑:“臣死且不避,胖点安足辞?” 二人咬着耳朵说笑,从旋转的楼梯上一路走来,已然成为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 刚刚休息片刻的乐队也十足十地有眼力价,奏响了欢快的华尔兹。舞池上贴面回旋的舞者们很识趣地将最中央的位置腾出,留给最受瞩目的人。 刚开始,月儿还是有些紧张的。她腿上有伤,又被寄予了太多人的目光,还有为韩江雪挡烂桃花的任务,这一切都让她胸口吊着一口气,时刻不敢松懈。 然而二人规范而曼妙的舞步踏起,他身上清淡却好闻的古龙水味掩盖住了满场的无形硝烟,让月儿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煞是安心。 渐渐地,乐曲渐入高潮,二人的合作也渐入佳境。月儿满足地贴合着他的身体,慢慢地阖上双眼,用耳朵去欣赏音乐,用心去享受舞蹈的美好。 她脑海里的景色,是漫天彩霞的海边,是一望无垠的冰川,是芳草连天的原野……天地苍茫,无一人可以打扰,唯有她与他,恣肆地舞着。 一曲终了,月儿终于在众人的欢呼与掌声中醒了过来,她的身躯被紧紧拥在韩江雪的怀里,抬头看去,是他那同样望了过来的宠溺眼神。 月儿并不急于抬头看向包厢里的莉莉,她不值得月儿仰望。 月儿在众人惊艳的眼神中,优雅挽着韩江雪,一步步,走上了台阶。 “你舞得真好,有些出我意料。”韩江雪的赞叹轻柔而平淡,但月儿知道,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欣赏。 “或许我的人生,能出你意料的事情,还很多。” 韩江雪看着月儿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眼神也愈发温柔了,低声问:“跳舞的时候,不疼么?” 如若他不提醒,月儿都快忘了膝盖处的伤了,她笑笑:“你看过安徒生的童话么?美人鱼为了王子变成人类的时候,每走一步,也是这么疼的。” 其实月儿以前哪里读过什么安徒生童话呀,不过在韩江雪的书架里翻到了这么一本书,便似个孩子一样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韩江雪成熟的外表之下,一直都有着无法与人言说的幼稚一面。他偏爱看童话故事,或许与从小便缺乏母爱有关吧。他多想自己也像其他兄弟姊妹们一般,每晚睡前都有个人为他读一篇晚安故事。 然而这一切,他都未说出口过,全部埋藏在他深沉的内心里,成为了他坚硬躯壳下柔软的秘密。 月儿也爱童话,这让两颗心又一次走向了彼此。韩江雪很想告诉月儿,他不是那王子,并不希望姑娘为了他要付出如此钻心之痛。同样,也不会为了利益,抛弃这心爱的姑娘。 但最终,韩江雪没有说出口。能说得出口的誓言,在韩江雪看来都略显轻浮。 他的誓言,如同他的秘密,深深根植在心窝处。早晚,能借着阳光雨露,生根发芽。 第12节 回到包厢,莉莉的脸色极为难看,但技不如人的自觉还是让她忍住了对月儿的满腔敌意,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李博昌的身后,心不在焉地听着两个男人聊军事。 带着主权保卫战旗开得胜的骄傲,月儿与喝了不少酒的韩江雪一直玩到深夜,才回家。 路上,微醺的韩江雪一直在闭目养神,偶尔睁眼看向身侧的月儿,女人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眼里写满了不解,却又不肯开口询问。 “估计你也猜到了,李博昌和他那现世报女儿,对我有点意思。”韩江雪揉着太阳穴,双眉微蹙,“所以今天才一定要你来参加舞会,让他们知难而退。” 月儿没有回答,因为她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题。虽然李博昌是副督军,但家族势力,个人才能,以及对韩家的作用,很大程度上是要超过商贾明家的。韩家最终选择了与明家联姻,这一点是有点匪夷所思的。 若是韩江雪的个人意愿,这个叫莉莉的姑娘比“明如月”更早地走近韩江雪的生活。而韩江雪并不认识月儿,说明他对“明如月”是一无所知的。所以韩江雪也没必要舍李求明。 韩江雪大概看出了月儿的猜测,不经意地解释:“李博昌是中央总统府派过来的督军,说白了,就是大总统的一条走狗。这些年大总统如同走马灯似的在换,他们自己手里没兵权,还妄图靠几个督军稳住军阀,痴心妄想。” “哦。”原来如此。月儿对政治并不敏感,她也不太在意韩江雪心中明家重要还是李家重要。毕竟她既不姓明,也不姓李。 唯一让她有些不自在的,是这么有实力的人,在觊觎着她唯一拥有的……她的夫君,这让月儿又生起了一丝危机感。 这世上的所有情绪,到了临界点的时候,无需言语,或许都能化为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实质。 就比如此刻的韩江雪,坐在月儿身边,似乎也感受到了月儿的焦躁不安。 他挽过月儿的肩膀:“我喜欢往前看,接受既定存在的,然后走接下来该走的路。我的字典里,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你就是我的妻,其他人,都只能是如果。 被突如其来强喂了一颗定心丸的月儿莞尔一笑,恰在此时,车子停在了韩府门口。 月儿挑眉:“今晚回家住么?” 韩江雪想了想:“第七天了,回家。” 第十三章 韩江雪拒绝了副官的搀扶,踉跄上楼,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瘫软地望天,眉头紧锁,双手揉着太阳穴。 月儿绕了过去,走到沙发后面,轻柔地将韩江雪的双手扒拉了下来。 韩江雪仰着头,愣模愣眼地看着居高临下的月儿,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月儿无言,只是双手轻点韩江雪的太阳穴,温柔又不失力道地按着,指尖冰凉,登时便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我让吴妈给你煮了醒酒汤,一会送过来。” 或许是在月儿的按摩下,韩江雪觉得身子舒爽了许多。也可能是酒劲又上来了,他看向月儿的双眼迷离而涣散。 月儿是见过那种眼神的,新婚夜酒后的韩江雪,便是这般眼神后,疯狂地开疆扩土,征服占有的。 像厮杀离群后的孤狼,在漫天旷野之中遇到的小猎物。看似山高海阔,实际上却是狭路相逢,无处躲藏。 月儿敏感地嗅到空气中危险的游离因素,此刻一颗心在胸口砰砰乱跳,矛盾似冰中烈焰快把她一分为二了,她明白韩江雪一直不回家住不是个办法,可是真的回来了,她又有些紧张。 这份矛盾让月儿无意识地收了手。 韩江雪方才还惬意舒服的享受骤然被抽离,像被夺了奶嘴的孩子,愣了片刻,旋即便双眉紧皱了。 “继续。”声音嘶哑而急促,月儿能感觉到好似还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急促喘息,却压迫感十足,让月儿鬼使神差地又伸出了手,点在了他的双鬓间。 她还踩着那双高跟鞋,为了方便一些,只能弯下腰,将身体下倾。然而向下的举动在韩江雪迷蒙双瞳中聚了焦,他先入为主地会错了意,决心主动点,好好帮她一把。 骨节鲜明,看不见一丝血色的食指抬手一勾,正勾住月儿领口处的盘扣,轻而易举地将月儿身躯带了下来。 一人仰着头,一人伏着身,尽是凉薄的两双唇便这样反向地轻触在了一起。 韩江雪随手一晃,正撞下了月儿松垮盘上秀发的卡子,一头秀发骤然垂下,挡住了暧昧摇晃的灯光,也挡住了满园春色。 韩江雪喉结颤动,胸口异样的火苗凭空窜起,借着酒劲,他开始不满足这双樱桃小口了。 他伸长颈子,慢慢摸索着,向她的下颌,长颈处进发,起先是一路畅通无阻,然而盘扣却一夫当关地守在关隘处,阻了韩江雪的去路。 他因着半分酒力,因着半分松散,慵懒地瘫软在沙发上,并不急于抬手去解那口子。 像小兽一般的獠牙厮磨着那盘扣,他想用牙咬开那扣子,却屡屡并不成功。 就在双方耗费着大量的耐心等待着这没扣子溃不成军,空气中暧昧的浓度已经浓郁到了临界点的时候,突然的“咚咚”声,犹如晴天霹雳,吓得两个年轻的灵魂差点都逃出了躯壳。 韩江雪骤然坐起,而月儿也是扶着沙发扶手差点跌坐在地,狼狈如斯的二人皆是满眼愤懑与怨怼,看向了门口。 是吴妈,送醒酒汤来了。 吴妈低敛眉眼,神色平静自若,带着长辈那副“我什么没见过,你们两个算什么”的泰然,正眼都没看这两个年轻人一眼,将醒酒汤放在了茶几上。 “趁热喝,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说罢,转身就走,临关门时,还不忘了嘱咐一句:“您继续。” 继续……韩江雪已经不需要任何醒酒汤了,情动时被骤然打断,吓得三魂七魄都没了影,还需要醒酒? 他看向旁边披头散发,双唇处口脂已然花了的月儿,双眼楚楚,煞是委屈。 像被刚被揉搓过的小兔子,眼角和鼻尖都是粉红粉红的。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再没了平日里冷峻少帅的模样,这笑容恣肆天真,像孩子得了糖那般开心。 月儿却不开心了,她见对方丝毫没有收敛笑意的意思,便知道自己被嘲笑了,于是赶忙转身向梳妆台走去,果然是一脸妆容阑干的样子。 像个小丑。 月儿恶狠狠地瞪了韩江雪一眼,没好气地说:“笑什么笑,还不是怨你?我去洗漱了,你也早点睡吧。” “早点睡?”韩江雪方还天真无邪的笑容很快又沾染上了那混不吝的邪魅气,他直白地扫了月儿全身上下,眼神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吴妈刚才走的时候不是说了么,让我们继续。” 继续……继续你个大头鬼。月儿赌气,才不要和你继续。这几日你说回家住就回家住,你说继续就继续,谁还没点小性子了? 想到这,月儿嘟起的双唇更突出了,气鼓鼓地想要拖下高跟鞋换上拖鞋去洗漱,奈何那脱下了高跟鞋的左脚刚一落地,腿部因为受力点的骤然变化,伤口如同被撕扯了一般,又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 月儿一个趔趄差点摔了,好在最终靠在梳妆台上,稳住了重心。 她赶忙抬眼,韩江雪似乎并没有看向她的方向,长舒了一口气,她可不想再在他面前出糗了。 韩江雪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你……还疼么?” 呵,还是被看见了。 月儿走到他跟前,用手指重重点了他的胸口,半是嗔怪,半是撒娇:“废话,当然还疼了。” 她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在她的只见乍一碰触到那滚热的胸膛的时候,她清晰地感觉到韩江雪稍纵即逝的战栗,而后他向后退了一大步,竟有着一丝逃离的意味。 情状转变太快,让月儿摸不着头脑。 只能看见韩江雪脸上的神情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情愫,而后苦涩地说:“原来这么多天了,还在疼啊。” 说罢,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浴室。 伴随着砰的一声关门声,月儿还听见了他将门反锁的声音。 这么多天了……?月儿更摸不着头脑了,她明明今晚才摔坏腿,怎么会很多天了呢? 月儿呆愣在原地,将韩江雪的话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推敲,及至回忆起他说话时吞咽的痛苦和喉结的颤动,月儿突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了! 他根本没问她的腿疼不疼! 月儿巴掌大的小脸霎时红到了耳根处,难道他这么多天不回家,便是因为他所说的“撕裂伤口”? 月儿不懂医学,但本能地相信韩江雪,他说需要休息一个礼拜,那七天就是七天,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 恰在此时,浴室中传来了哗哗的水流声,很显然韩江雪把水龙头开到了最大。 她不是不经人事的小姑娘,相反,她懂得比寻常妇人还多一些。她知道韩江雪想要掩饰什么声音。 原来,他这么多天,真的是为了保护她。 想到这,月儿也不知道心底怎的生出一丝悲壮来,走到浴室前敲门。 没人开门,水流声依旧,或许是没听见吧。 月儿又敲了敲门,低唤了两声“江雪”,门依旧未开,她想要提高些音量,奈何住在这洋楼里,怕旁人听见了去,只能作罢,小心翼翼地敲着门。 很久,都没有任何回应。 最终,月儿长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了。万一这猜测只是月儿镜花水月的美好愿景呢?她决定不在这个时候去探寻究竟了。 糊涂点好,珊姐不是教过她么,除了生死,万事莫求真。 就在月儿决定转身回去的刹那,门在此刻“咔吧”一身开了。 氤氲而温热的水汽从门缝中袭来,模糊了月儿的双眼。男人委屈的面庞裹在其中,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毕竟,只是一条白浴巾松垮地掩着下身。 “你有点过分了……这个时候非要让我开门,中途打断我,我落下点什么病根,你下半生幸福可就全泡汤了……” 月儿被他直白而袒露的话语噎得哑口无言,一身肌肉僵持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见月儿不搭话,男人抹了把额角即将滚落的汗珠,伸手便要关门:“等我会,我解决完了你再来找我。” 月儿却在这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抬手生生挡住了即将关上的浴室门,一双大眼睛直接逼视着韩江雪的眸子。 “我就想问问,你为什么之前不回家?” 语气强硬不似往常,不是乞怜,不是试探,更多的是在求证心中的猜测。 而聪慧如韩江雪,自然能明白她已经猜了出来。 “你都有了答案,还非要为夫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么?你自己睡着了多磨人自己不知道么?我惹不起还不让我躲几天?”韩江雪舔舐了后槽牙,“夫人,这个时候撩火,你这可有点坏了。” 月儿心中的猜测被确切地证实了,她胸口一暖,鼻子也跟着酸涩起来。也不知道怎的这般爱哭,竟生出一股子慷慨悲歌之意,眼神笃定地看向韩江雪。 “对不起,我之前还和你发脾气。” 韩江雪哪见过女孩子哭啊,一时间也慌了手脚。原本还绷着的金贵相也烟消云散了,想要伸手帮月儿擦了眼泪去。 然而一伸手,乍一靠近月儿的肌肤,那股子异样的情状又是更浓了几分,只得缩了回来,一脸苦笑:“你真不必为昨天的事道歉,那件事对我的伤害程度,还没有你今天撩了火不管灭大呢。” 月儿咬了咬下唇,无比坚定地看向韩江雪:“我可以赔偿的,为我的过错抵罪。” 赔偿……过错……抵罪……? 韩江雪看着月儿那诚挚得不能再诚挚的双眸,难以想象这姑娘是半点情趣都没有么?夫妻间说点私房俏皮话,她也要这般当真么? 第13节 “那你……打算怎么赔偿啊?” 月儿下定决心,双手都攥紧了拳头,认真到近乎虔诚,对韩江雪说:“我可以来帮你解决的。” 韩江雪被吓得愣住了,没想到这丫头做起事来比自己还狠。 这一次,韩江雪彻底做了逃兵了,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在氤氲水汽中掩匿了自己的所有自尊与怯懦,他靠着门板大口地喘着粗气,哼,让你给我解决,那我得多丢人? 第十四章 三少和三少奶奶昨晚的“光荣事迹”得益于吴妈的一双巧嘴,果然在早饭还没开始之前便传遍了全家上下。 后知后觉的小两口挽着胳膊下楼的时候,看向他们的目光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韩江雪从小生活在这个家中,自然明白吴妈不是那多嘴多舌的人。她为什么这么做不言而喻,自是受了大太太的授意。 这个家里,最希望韩江雪立得住的,同样也是最防着韩江雪的,就是大太太了。 佣人上前禀告,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等在门口好一阵子了,直说是来寻三少参军的。 韩江雪脚下一顿,方想起昨晚救下的孩子,看了眼窗外的大太阳,吩咐道:“不必去唤他,让他等在外面就是了。” 月儿心中有些不忍,当着家里长辈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远远地向外望了望,那孩子站得笔直,头颅高昂着,不急不躁,镇定如昨晚。 早饭后,换好了军装,韩江雪吩咐司机从后门走去了指挥部,直接把那孩子晾在了家门口。 月儿经过昨晚,多少对韩江雪有了些了解,他既然能救了那孩子,自然没有刻意为难他的道理。他这个人,对谁好都是一声不吭的,他这么做,定然是有他的道理吧。 月儿回房温习功课去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她已经可以朗读背诵许多单词,甚至零星几个简单的句子了。 不多时,韩梦娇便又偷偷摸摸来到了月儿的房间,絮叨起了家常。 “你怎么不去学堂?今天放假了么?”月儿嫌她耽误工夫,可又不好直白说出来,便拿上学的事来问她。 “可别提这茬了,提了我就烦。爹不知道听哪路三流探子说的,学校里混进去了南方革命党,正在学校里排查呢。”韩梦娇睫毛微颤,神情尽是落寞,“我不好去学校,太丢人了。” 月儿抚了下韩梦娇的头:“我不懂政治,或许大帅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韩梦娇却一脸错愕,看向自己从法兰西留洋回来的小嫂子:“嫂子,你是因为他是我爹才安慰我的,还是你真的觉得他做的有道理?” 月儿显然没想到韩梦娇会这么大反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总感觉解释也不是,不解释还不是。 “他派人抓着我的老师,同学,挨个审问。我以后还怎么在学校做人?”韩梦娇低头沉思了片刻,突然眼睛又好似放了光芒,转瞬便恢复了兴高采烈的没心肺模样。 “嫂子,我也想去法兰西留学,像你和哥哥一样,寻找一片自由的天地。”韩梦娇抱起月儿的胳膊撒娇,“嫂子,你先教我几句法语好不好?” 兜兜转转,结果又聊回了月儿最怕的话题,她赶忙拒绝:“留学……是要在国外生活学习的,学几句对话没有什么意义,你……还是让大帅给你请个专业的教师比较好。” 月儿深呼吸,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并不紧张,然而说话的时候仍觉得气息不顺,结结巴巴。 韩梦娇不明就里,嘟着嘴有些不悦:“嫂子,我听三哥说你每日下午都会去明公馆给你的表妹上课,你来了韩家以后,我都把你当自己亲姐姐一般看待,你却如此厚此薄彼,肯教她不肯教我。” 韩梦娇越说越委屈,一双大眼睛眨巴着,没一会,还泛起了泪花。 月儿被她拗不过,只得一咬牙,想了个下下策:“好了好了,看你说的可怜价的,我就教你两句,可不许再撒娇了。” 月儿强咬着牙,鼓足勇气,教了韩梦娇两句最简单的“你好”和“谢谢”。 韩梦娇倒是学得挺认真,一个音一个音地跟着月儿咬,没多一会便学会了这简单两句。 她显然并不餍足:“好嫂子,便再教我几句,等我能上学了,也说给同学们听。” 月儿用手指点了点韩梦娇的眉心,佯装嗔怒:“刚怎么答应我的,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不懂么?” 韩梦娇怎能看出她的伪装,还倒是同样大小姐脾性的小嫂子愠怒了,赶忙狗腿子般讨好:“好嫂子莫生气,小的这就告退。您花容月貌,貌比天仙,仙人下凡……千万别气坏了会长皱纹的。” 说罢,小心翼翼地退到了门口,临关门前还不忘了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小嫂子你好好休息,我明儿再来!” 总算打发走了韩梦娇,月儿如获大赦一般瘫软在沙发上,恨不能仰天长叹,这是什么日子啊! 她得更用功努力才行,否则早晚有一天得露馅。 还没到午饭时间,刚虚惊一场的月儿打算小憩一会,养养精神,可树欲静风从来都不止。 吴妈叩了门,说是有电话打进来,找三少奶奶。 月儿以为是刘美玲今日下午不得闲,无法给她补习了,打电话告知。 然而电话那端的声音娇媚而恣肆,张扬得不可一世,却又带着少女独有的娇嗔。 月儿听出来了,是昨晚会过面交过手的莉莉小姐。 “明姐姐,我想约您在广德楼吃个午饭么?昨日一见如故,正好叙叙家常。” 月儿已然明了这位莉莉小姐,甚至她身后的李家的用意。对方昭然宣战,甚至都挑衅到家里的地步,月儿便是再遵了珊姐的话,万事莫求全,也不能窝囊至此。 她声线温柔,清朗中又带着着她独有的妩媚:“好,广德楼见。” 月儿迅速洗漱打扮了一番,千挑万选地寻了一件明亮的鹅黄旗袍穿上。那是出嫁前明家为她做嫁妆,她一眼便相中了的料子。苏州劳顿运过来的绸子,送到城西重金难求的裁缝铺子,整绣的连肩旗袍。 明黄的料子衬得月儿肤色白里透粉,没有肩缝的做工让月儿本就如天鹅一般的颈子柔软而纤长。 她又从明家带来的妆奁里好生挑选,多了份配饰怕显得累赘,少了份配饰又怕显得穷酸。 她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自己,突然胸腔一股义愤平地而起,让她自己都呆愣了片刻。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 月儿看着镜中年轻俏丽的脸庞,竟生悲怆。她本就是美的,细皮嫩肉,肤白如脂,珊姐将她教养得极好,从气质上也是不输任何闺秀。 可刻在心底的,烙印在骨子里的自卑,是那一点一滴的瘦马生涯积攒出来的,是日复一日的非人训练挨过来的……她像是雕琢精良的工艺品,生下来仿佛便是供人把玩的,金玉其外,甚至价值连城。唯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本质并非金玉其身。 月儿突然泄了气,手中的玉坠子骤然落地,待她回过神来捡起时,发觉水滴状的耳坠已然掉了一个角。 她走到书房,打开唱片机,流畅悠扬的隐约萦绕在耳畔,她闭上眼,踮起脚,在宽阔的房间内自由舞动。 她只有一个人,却又好似被人托着,相依偎,共呼吸…… 良久,月儿焦躁的心绪也慢慢平和下来。无论有多不堪的过往,此时此刻,她是韩江雪的夫人,韩家的三少奶奶。 鸠占鹊巢也好,阴差阳错也罢,她坐上了这个位子,这便是她最好的装扮。无须珠宝傍身,无须前呼后拥,即便她曾经卑微入泥淖之中,如今她,作为韩江雪的夫人,这一个头衔,便足以胜过莉莉。 月儿踩着高跟鞋,从容地出了大帅府。等司机把车停过来的间隙,她侧头一望,昨天救下的孩子仍旧站在大太阳底下,一动不动。 月儿上前仔细打量,发觉那孩子双唇已经泛白,周身都被汗液浸透,目光却坚定地看着韩家内院的方向,一刻也不肯偏移。 “你怎么还等在这呢?少帅已经走了。” 那孩子没有看月儿,只锵锵然回答:"少帅救了我,他让我等,我便永远等。" 月儿琢磨不透韩江雪的用意,同样也无法理解这孩子的执拗,她看着一身湿漉漉的孩子,转头对司机说让他等一会,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拽起孩子的腕子,拉进了洋楼中。 男孩错愕,想要挣脱月儿的桎梏,可又怕自己力气大伤了这娇滴滴的少妇,于是只能乖乖跟着,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妈,我听说你有个差不多大的儿子,能帮我找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么?我会把钱给你的。” 李妈听了赶忙笑着应了:“少夫人说哪里话,少夫人不嫌弃就行,哪敢要您的钱?” 话虽是这么说,在月儿看见男孩板板整整地站在她面前时,还是有着说不出的高兴的。本是个清秀的半大孩子,之前邋遢着也辨不出模样来。她一高兴,便多给了李妈些现大洋。 “走,左右少帅不在家,帮我办趟差事。做得好,我向少帅求情,让你参军。” 一路上,月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男孩。她年岁虽不大,却真心是待孩子一般待他。可这热切目光落在少年人的脸上,却让人满腔灼热。 男孩很快便感觉不自在起来,他别扭地想要告诉月儿莫要再看他了,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她是少帅的妻,便是他的半个恩人。士死且不避,看看又掉不下块肉来。 “你多大了?” “十四岁零二百一十一天。”男孩答得中规中矩,像是做一场汇报。 月儿错愕,一来为这孩子较真的性子,竟能精确到天数。二来她自己也不过十六岁出头,却看起来比这男孩成熟许多。 不知是男孩天生发育比女孩晚,还是这孩子缺少营养,显得过分瘦小。总之二人坐在一起,怎的都不似同龄人。 “不错,”月儿点点头,笑靥如花,“连日子都记得这么准,看来是个可托付的。交给你件事,替我办好。哦,对了,你叫什么?” “狗娃。” 狗娃?月儿今儿既然带他出来了,自然有月儿的道理。虽说名字这东西无论好坏,皆是父母一番情谊,但少帅夫人的小跟班叫狗娃,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你……介意多个名字么?” 月儿的语气充满试探,男孩的语气却笃定许多:“代号而已,请夫人赐个名字。” 男孩说得风轻云淡,可姓名大事,自己不过相识不过一日的路人,就妄自做主,确实不好。 “你读过书么?要不你自己想一个?” 男孩依旧身体笔直,目视前方,语气也丝毫无移:“代号而已,我没读过书,请夫人赐一个吧。” 月儿打出生到现在,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这般执拗的倒是头一次见。更何况,还是个比自己小的小孩子。 月儿心底暗想,这等少年,性子定然倔强如牛,起个“大牛”最合适不过了。可转念想来,这和“狗娃”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你从前都吃过哪些苦,但我也是个苦命人,便知道这世间的苦,千奇百怪,最后都是归于雷同的。既有缘救你一把,就祝你涅槃重生吧。就叫槃生,如何?” 男孩没有说话,同样也没有看向月儿。她登时红了脸蛋,觉得自己果然是妄自托大了。 “你……若不喜欢,没关系的,我晚上再劳少帅为你……” “我喜欢,槃生,就是不会写。” 月儿被男孩的笃定惊了一惊,一颗心也算是落了肚子。“喜欢就好……待来日有时间,我再教你如何写。” 随后,想起了自己带槃生出来是要干什么了。 她从手包中掏出一沓美元递给槃生:“一会到了广德楼,帮我去办件事。” 第十五章 东北高寒,饮食口味偏嗜咸腻,以御风寒。广德楼则是酒肆林立的昌盛街里一枝独秀,主打的是口味清淡的淮扬菜。 按理说这种精细做派的饭馆在粗犷的锦东城是没有什么市场的,奈何人手里有了票子,便无论什么身份学识,都学起了附庸风雅之事。当权者名流士,多有人觉得吃上一顿精致的淮扬菜,是身份的象征。 好不好吃,合不合胃口,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第14节 月儿对广德楼还是有些感情的。广德楼位于昌盛街西头,早年间这里是“绝代芳华”的老铺子。后来珊姐一步步做大,便买来了昌盛街最里头的大铺子,楼台连着歌榭,迤逦绵长,摇身一变,成了锦东城最阔气的青楼。 之前的旧址,就卖给了一个江南人,开起了广德楼。 月儿初被卖给珊姐,便是在这旧店,也在这生活了三四年,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有着印象的。 她曾想过自己既能脱离苦海,便绝不回头看一眼那人间炼狱,可如今身份转换,旧地重游,感慨却没有了那么多。 过去的烦恼不过是多吃口饭,少挨顿打,剩下天塌下来是珊姐的事。如今的风波倒只能自己一力承担了。 广德楼的小包间都是用画屏软隔,布置摆设倒是遵古风,附风雅,但实际上隔音效果却不甚好。月儿对此还是颇为满意的,隔墙可有耳,那娇蛮小姐兴许还能收敛些。 莉莉早已到了,站在软包口迎着,穿了身过膝的旗袍,头发也是新烫的卷。 打眼看去,装扮与昨晚的月儿颇有些相像。只是画皮难画骨,形似神不似。 “妹妹也新烫了头发?” “是,显得摩登些。”莉莉转身为月儿拉好了椅子,让了主位给她,月儿见对方倒是先有礼,颔首致谢。 “这广德楼是锦东城里难得的南方馆子,也不知道你适不适应。” 月儿吹了盖碗里的浮茶,浅酌一口,眼风略扫过去,正觑了莉莉那难以自抑的得意之色。果然年纪小不经事,城府也不深。 在莉莉眼里,明如月是留洋海归,惯爱吃那西洋菜,用得熟刀叉,在这一点上,没出过国门的莉莉是不如的。所以她特地选了广德楼来吃淮扬菜,为的就是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丝熟稔的优越感。 女人的攀比心,不大不小,足以锱铢必较。 “不过为了聊聊家常,吃什么都是一样的,”月儿放下茶盏,扫了一圈桌上珍馐,确实是不错的佳品。 “明姐姐,我幼时在北京长大,那里有许多叫得上名号的淮扬菜馆,才是真真的正宗。如今在锦东城,仅此一家,菜做得不见得多好,就让你吃个新鲜吧。” 莉莉眼角眉梢的优越之感让月儿忍不住想笑:“新鲜倒也算不上,于我,于这菜,都称不上新鲜。” “哦?”莉莉对月儿的回复颇为不解,“姐姐此话何意?” “于我而言,明家世代行商,远至山海外,近在疆土内,明家人到过的地方多,思维也较早开化。我从小便被父母教导女子不必诸事不如男儿,父亲时而奔波外地,便会带着我。幼时由北向南行进,在江淮住过好长一阵时日,对淮扬菜倒是颇有些了解,所以,算不得新鲜。” 月儿一阵胡诌,说得云淡风轻却不卑不亢,暗里打量着娇小姐,眼眸中得意之光渐渐暗淡,但神情依旧倔强。 月儿心底舒坦,便又生几分玩味之意,补了一句:“也正是父亲这性格,才会竭力送我去法兰西留学,不为我学有所成,就为了让我多些见识,不必少见多怪。” 莉莉的下颌线绷得紧了,颈子处的肌肉也在暗暗颤动,月儿知道,她在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又功力不够罢了。 月儿打算乘胜追击,仍旧不急不慢,徐徐道来:“再说说这菜。淮扬菜讲究‘赶季’,正所谓‘春有刀鲚,夏有鮰鲥,秋有蟹鸭,冬有野蔬’。如今盛暑,天气燥热,最是吃‘笔杆青’的好时节,妹妹点的这蟹子还没到肥的时候,刀鱼骨刺已经长硬,所以我说,这菜也是不新鲜的。” 月儿哪里有自己说的这般好命。实际上,月儿不仅对淮扬菜了解,她对旧时中国几大菜系都有所了解。 瘦马便是为文人骚客富贾高官培养的赏乐之物,平日里为了保持身材吃不饱饭,靠的是吃得量少,绝不是吃糠咽菜。相比之下,见识还阔于寻常女子。倘若陪男人时左也不认识,右也不晓得,玩物岂不是扫了主家的兴,失去了意义? 这也便是珊姐培养出来的瘦马千金难求的原因,着实是下了苦功夫的。 月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幼时看着吃食不能动筷,还要背诵典籍所受的苦,没用在男人身上,却被用来对付自己的情敌了。 莉莉千挑万选,避开了西点与咖啡,不过是为了不在月儿面前露怯。她恐是想尽了脑汁也猜不到,吃中餐一样会让自己相形见绌。 偏又是个不服输的小性儿人,少女噘着嘴,讪讪道:“毕竟舟车劳顿的,从江南到东北,坐火车也要小半个月,姐姐说的什么……竹叶青……运送到了,早就蔫了。” 月儿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妹妹,我说的是‘笔杆青’,是青鳝的名字,可不是你说的茶叶,还是青菜。” 莉莉羞臊地脸通红,一只手狠狠地攥着帕子,眼底已露出凶光,再是难以抑制了的。 月儿觉得敌不动,自己也没必要针锋相对,见好就收,见机行事,切不能冒进,于是便拉回了话题:“妹妹盛情款待,我还是感激不尽的。” 然而她给了台阶,对方未必会你的意,莉莉没好气地应了句:“姐姐将就吃吧,锦东这穷乡僻壤的,可没那么多洋货。” 软间隔音本就不好,莉莉吃了瘪把罪责都赖到锦东城的头上,旁边一桌正就餐的男女多少有些听不下去。 女人明显提升了嗓音:“五郎,快尝尝这青鳝煲,据说是广德楼的特色呢,若不是我在广德楼有熟识的好姐妹,这青鳝是万万不供应给散客的。” 月儿也没想到自己这般得天时地利人和,那莉莉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低声一喝,唤来了伙计,心底暗暗赌誓,绝对要和他算一算账。 小伙计年虽不大,机灵劲儿倒是十足十的,他眼见着这位娇小姐已是面有愠色,赶忙吩咐他人去取盘瓜果作为敬菜,“小姐,您消消气,这青鳝着实是稀罕物,今儿的都卖没了。倘若店里有,万万没有不做生意的道理。” 莉莉看向月儿,同样,那伙计也看向了月儿。这一瞥不要紧,四目相对,月儿霎时觉得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后脊骨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来。 同样,那伙计的瞳仁骤缩,神色也是颇为惊诧。 月儿桌下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心乱如麻的当口,仍旧希望自己能平复心绪,应对接下来一切变故。她养在珊姐手下,除了‘绝代芳华’的姐妹们,鲜少有人认得。可这活计,便是当年‘绝代芳华’搬迁时,留在了广德楼的小厮庆哥,如今做了跑堂的活计。 二人自幼相识,早年里关系还算是不错的。 月儿迅速别过脸,掩饰自己的尴尬。那庆哥也是人精中的佼佼者,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仍能感受到月儿的窘迫,旋即笑脸转回向莉莉:“小姐,要没别的吩咐,小的就下去了。” 月儿见对方无意与自己相认,知其好意,心底也颇为感激,于是壮着胆子按自己的计划行事,想来槃生已经为她打点好了。 “小哥慢走,”月儿悠悠开口,神色也恢复了一如往常的从容与优雅,“我夫君曾对我讲过,他在广德楼宴请宾客,倒是位常客。他曾与我夸奖过广德楼的青鳝做得鲜香,我才会念念不忘,还请小哥帮忙想想办法,哪怕匀出来一小份,给我们姊妹二人尝尝也是好的。” “哟,夫人看着好生年轻,乍一着眼,还以为是女学生呢,原来已经得唤夫人了。”这话里半是谄媚,半是庆哥真实的想法。他其实听巷子尽头的老伙计提过一嘴,月儿姑娘已经嫁人了,据说嫁得还不错,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夫人看着面生,不知您家升官发财做老爷的官人,是哪位大人?小的没眼力见了,您还见谅。” 月儿感叹时过境迁,当年满嘴抹蜜的庆哥如今仍旧这般嘴甜,便笑道:“夫君正是少帅韩江雪。” 整个锦东城都知晓了少帅与明家的婚约,如今月儿姑娘也说嫁给了少帅,机灵如庆哥虽不了解来龙去脉,但也猜出了一二,他神色依旧谄媚,绝不露出破绽:“原来是少帅夫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所以,小哥愿不愿意为我姊妹二人寻寻门路办法,我和少帅,都会感谢小哥的。” 其实早在月儿与莉莉在包房里针锋相对的时候,槃生早就将月儿交付的美金存在了广德楼的柜台,写的是韩江雪的名字。 身份是贵胄少帅,出手又阔绰,店家自然没有道理不仔细招待。庆哥赶忙压低了声音:“既然是夫人想尝一尝,小的就是自己变成条青鳝也得给夫人炖熟了端上来。可巧了后厨还有一小篓子青鳝,本就是晚上给少帅预备的,夫人吃了和少帅吃了有什么差别?小的这就去安排后厨,快做快上。” 借着少帅的名号,月儿又一次旗开得胜。莉莉终于明白自己的精心设计在对方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索性也不再披了和善的外衣,撕破脸说话了。 “姐姐好威风,借着少帅之名能在这广德楼巧取豪夺,恐怕明日便能仗着少帅夫人的身份,拦路打劫去了。” 月儿低敛眉眼,认认真真地用茶盏盖拨弄着浮茶:“妹妹,打进了这房间,我便想提醒你了,你这称谓不对。我明家与你李家素来没什么瓜葛,我与你也是因着江雪而相识。唤我姐姐,不恰当。你既叫江雪哥哥,我便是你的嫂子。” “明姐姐,我也是因着礼貌才唤你声姐姐,让我叫嫂子,恐怕为时过早吧。” “哦?”月儿挑眉,却依旧不肯正眼瞧莉莉,“此话怎讲?” “铁打的少帅,可少帅夫人是不是流水的我可就说不好了。姐姐,既然都撕破脸了,我也不妨直说,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月儿的耐心丝毫没有消减:“妹妹可能不知道,我和江雪都是留洋派,受的都是西式教育。他的朋友同僚,也都是新派人士,恐怕再按老一套生活,会惹人笑话的。” 这话说得隐晦,莉莉云里雾里:“你什么意思?” “妹妹何必非让我把话说直白了呢,有些话,出口了,可就不好听了。”月儿终于抬脸,双瞳逼视着莉莉的眸子,温柔淑静的糖衣之下,开始显露出刺骨的凌厉,“他是绝不会纳妾的。” “纳妾”二字一出,莉莉登时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指着月儿嗔道:“我是堂堂督军千金,你不过是个下等商人的女儿,你让我做妾?” 月儿拾起桌上的檀香折扇,扒拉开莉莉的手指,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严谨一点,副督军。” 月儿四两拨千斤地挑动着莉莉逐渐濒临崩溃的神经,仍旧悠然自得,不过是胜券在握的从容罢了。 “我父亲,是总统大人派来的督军!韩家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我爹汇报给总统!” 莉莉因着激动,话音格外高昂,偌大的广德楼二层竟霎时安静了下来。软隔断的背后,月儿虽看不见神情,但也应是一双双耳朵竖立着,仔细听闻。 莉莉也知道自己失言了。许多秘密人尽皆知,但绝不可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总统大人让你爹监视大帅,同样还派你来惦记别人的男人了么?” 话音一落,莉莉忍无可忍,娇蛮性子涌上心头,也不计后果了,抬手便要朝月儿的脸上抡去。 就在快要打到脸上的瞬间,一双更有力的手死死地将莉莉的玉手按在了桌上,任她如何扭动挣扎,仍旧不得脱身。 按住她的,竟是个仍带着孩子气的小厮,力气却大到离谱。 是槃生。 “你疯了!还不给我松手,不怕我爸爸剁了你的手爪子?” “小姐,我奉命保护我家少奶奶,今儿冲撞了您不过剁了我的手,若让少奶奶有了闪失,少帅怪下来,我断的就是脑袋了。” 月儿颇为满意地点头,这孩子固执归固执,拿捏轻重倒是在行。知道莉莉最在乎什么,不过是少帅真的对月儿上心。 “莉莉小姐,总统大人应该没授权您来管我韩家的家仆,您尽可以剁了他的手试一试,看看少帅会不会翻脸。” 莉莉知道,今天她彻头彻尾地输了,转头拿起自己的手包,狠狠一跺脚,也顾不得闺秀典仪,啐了一口,下楼离开了。 月儿瘫软在太师椅上,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周身的无力感袭来,心头竟酸涩得紧。 槃生想上前抚慰几句,却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会说话的,颔首道:“我到楼下等夫人。” 月儿却摇了摇手,脸上尽是疲惫:“一桌好菜,不吃浪费了,她走了,咱们两个吃。” 莉莉走到柜台,想着既是自己约人出来,总不至于跌份,便去结账。掌柜忙笑道:“少夫人的账,从少帅的存款里拨就是了,小姐不必再破费了。” 他笑容可掬,眼底是难以自抑的喜悦,可在莉莉眼中,这仍旧是对她的讥讽。 她赌气上了自家的汽车,临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广德楼的招牌。 这地方,与她八字不合。 第十六章 槃生垂手而立,不按月儿吩咐的入座,也不急于退下。他满眼惶惑地看着桌上的女子,正满眼含泪,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地胡吃海塞着满桌珍馐。 即便吃得如风卷残云,槃生丝毫感受不到女子对于美食的喜爱。更像是发泄压抑已久的愤懑,都化在了食欲之上。 果不其然,在强塞下半个蟹粉狮子头之后,少夫人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是决堤的闸口,想用尽周身最后一丝力气去维持着体面的形象,然而理智在崩溃的刹那,体面是那么微不足道。 原来方才坚韧不拔的少夫人,也有她脆弱的一面。 槃生小小年纪,便见惯了这世上的诸多层面。但他从来没见过这世上有人可以这么美……确切地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美。只是他从未曾想过,有人可以在哭得如此狼狈的时候,还能这么好看。 他没读过什么书,对于梨花带雨这类附庸风雅的词是想不出来的。但他看着那一粒粒晶莹的泪珠划过粉扑扑脸蛋时,想着珍珠玛瑙也便好看至此吧。 好看的人,连眼泪都是值钱的。 槃生讷于言,也囿于身份,只能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少夫人哭,不去劝慰,只能默默陪伴。 良久,月儿哭累了,觉得压在胸口的一团火苗也逐渐熄灭,装泪阑干的她掏出帕子好顿擦拭,终在看着随身带的小镜中自己花猫一样的小脸时,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了。 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丢人了,明明是胜者,有什么好哭的?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以后难的地方多了去了,还能事事都要哭一哭么? “让你见笑了,坐下来,吃点东西。我对面半面桌子的菜我都没动,你别嫌弃。” 槃生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冲着了哪路神明,长久以来他乞讨,偷窃,给人拉过黄包车,给富家小姐提过购物篮,被打,被骂……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 第15节 可今儿有人对他说,“坐下来吃,别嫌弃”的时候,他却挪不动步了。 少年人的心思连自己都猜不透,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槃生这不过刚长成形的年纪,不知为何,也在今时今日,生出一丝敏感多情的自尊心来。 月儿拭了泪痕,又补了些散粉口脂,早已恢复了原本玲珑娇俏的模样,她见槃生仍执拗着不肯入座,聪慧地想到了这孩子怕是不好意思了。 于是笑得更温和了:“作孽似的点了这么多菜,她却走了。浪费粮食太过可恶了,你就当帮我个忙,替我分担一些罢。” 台阶给的十足,槃生再滞滞扭扭的,便不似个男人了,于是入座低头吃菜。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饿了一天了,怎么吃着锦东城最好的馆子,却味同嚼蜡。 二人沉默的当口,庆哥端着青鳝煲进来了,依旧是一脸礼貌到谄媚的笑意,却丝毫不让人反感。 面上讨喜,本就是他这行当该有的职业素养。 月儿从手包中掏出些美金,客客气气地递到庆哥手里:“方才的事,多谢小哥帮忙。” 于旁人听起来,是这一煲青鳝结下的善缘,于二人心中,自然明白说的是庆哥不多言语之恩情。 庆哥心领神会,拒了月儿的好意:“少夫人放心,小的做该做的,说该说的。” 二人即将离开包房时,槃生将月儿交给他的那沓美金还给月儿:“掌柜说,少帅在这里的户头上有不少钱,少夫人无须再往里存钱了。” 月儿惊愕,方才应对莉莉的所有底气,皆是来自她叫槃生去柜台存了不少美金。原来误打误撞,人家看的还是少帅的面子。 “那也就是说,这盘青鳝,真的是给少帅预留晚餐的?” 槃生点头。 月儿方落在肚子里的一颗心又凭空悬了起来,但转念一想,吃了也就吃了,大不了今晚回家把钱还给他便是,于是吩咐店家将剩下的菜用食盒装了起来,她要去明家学法语了。 刚上车,月儿回头,见庆哥站在不远处向她招手,于是叫司机等了片刻,自己走向庆哥,二人朝偏僻处去了。 “月儿,好多年不见了。方才软包房里怕隔墙有耳,没敢攀谈。” “庆哥,我……如今是明家独女,少帅夫人,明如月。还望您……” 庆哥赶忙点头:“明白了,都是苦命人,你能有个好身份好前程,我看着也高兴。打今儿起,我便忘了月儿,只记得少夫人就是了。” 月儿心怀感激,仍旧想靠金钱略表心意,庆哥却无论如何不肯收下。二人你推我搡,又怕被人看见,最终,月儿满心感激地一谢再谢,见四下无人,回了车上。 然而巷子的尽头,吃了瘪正满心怨怼的莉莉小姐,仍旧不甘心地未曾离开,正看见二人谦让的一幕,怒火被狐疑所取代。 “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 月儿拎着食盒,兴致冲冲地来到了明家,正打算把这些好吃的分享给好姐妹。 可一进明公馆大门,便听见了里面的争吵之声,男人慷慨激昂,女人嘤嘤啜泣,难不成,是哪对小夫妻在吵架? 月儿走到洋楼门口,听见男人的声音:“反正无论如何,不能去求她。我自会想其他办法,你和同学们再等些时日。” 女人的声音则怯生生的,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让气息平稳,客人就在哽咽中语无伦次:“多……等……多等一天,邱老师都可能丧命。月儿与你想象的不同,她不是那般贪图富贵的小女人。” 月儿离得近了,听得真切,才辨出是明如镜与刘美玲在争吵。 竟是为了她,在争吵? 月儿拎着食盒进屋,还没等说话,明如镜厌弃的目光已经给了她最好的迎接礼。月儿时常想,这眼神她一概在明家受过,明秋形如此,明夫人如此,明如镜依旧如此。 该不是如中国人的拱手礼,西方人的贴面礼一般,这是明家独有的,厌弃礼吧。 明如镜看着食盒,脸上的笑意更为不屑了:“果然是广德楼。少夫人今日好生威风,靠着男人手里的枪/杆子和美元,好生出了把风头。” 原来,今日明如镜也在广德楼。 “大哥说哪里话,孤苦无依的浮萍罢了,出身比不过别人,强安的假家世仍旧比不过别人,不得已靠男人,小妹也是没有办法了。” 见月儿如此评价明家,明如镜的怒火更盛了。他指着月儿的鼻子正欲开口骂,想来又觉得辱骂女人太不绅士,于是只能酸溜溜地说:“也对。青楼出来的女人,也必不知什么自尊自爱的,每走一步,都是要靠着别人。” 月儿点头:“大哥说得是,青楼女子靠着别人惯了,于是别人安配什么路,就得走什么路。不像某些‘自尊自爱’的摩登女性,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便把整个家族扔下不顾了。” 明如镜怎知月儿不是在讽刺真的“明如月”,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妹,即便对于她逃婚一事,明如镜确实觉得太过不负责任,但这世上仍旧没有人能当着他的面贬损明如月。 见形势更为焦灼,平日里十分惧怕明如镜的刘美玲也硬着头皮挡在了二人中间,劝慰道:“大少爷,您消消气,如今情势紧急,您别再……” “我说过了,情势紧急,也用不着求这等女人!”说罢,明如镜压抑着满腔怒火出了门,留月儿一头雾水。 刘美玲被他一吼,眼泪更止不住了,月儿赶忙扶着她去了书房,锁好门,问道:“哭什么,到底怎么了?” “月儿,你一定要帮帮忙,救救我的老师。”刘美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底尽是哀求之色。 老师?救人? 月儿着实想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如何能救人。 “我的老师,邱瑾,是法兰西留学回来的老师。平日里在女校,待每一位学生都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给我们讲欧洲的风貌,讲民主与自由,讲理想和未来。” 月儿从未见刘美玲提及谁的时候,如此神采飞扬,眼角仍挂着的泪珠都仿佛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想来,这位邱老师,是刘美玲心中很重要的人吧。 “好了,我知道,他很好。为何让我去救?” “大帅听说学校里混进了南方反军阀的革命派,说是要刺杀大帅,于是便把老师学生们都抓了起来,最终确定了几个重点对象,里面就有邱老师。” “那他到底是不是革命派,又是不是要刺杀大帅呢?” 刘美玲拼命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邱老师温文尔雅,他……他还是少帅幼时同窗,一定不会是刺客的。所以月儿,求你想办法救救他,求你了……” 如若不是月儿眼疾手快,眼前自尊心一直很强的刘美玲,竟然因为这件事,差点跪在了地上。好在月儿及时搀起了她。 月儿今早听韩梦娇说起过此事,她不懂政治,也不明白革命党与军阀有何差别,总归是打仗的,死的也是老百姓。 她没想过这等男人们角逐的事情会落在自己的肩头,她不确定韩江雪是否有权力说服韩靖渠,更不笃定的,是她在韩江雪心中又是否有这般重要的分量。 可终究不舍得面对刘美玲那哀怨可怜的眼神,月儿便客观地答道:“此事我也不知能不能说得动少帅,少帅又能否营救成功。我只能勉励一试,明少爷也说了他会想别的办法,如若我没成功,你不可怨恨我。” 刘美玲见月儿松口,心底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松了口气,脸上也逐渐有了笑意。 月儿见她变脸比翻书还快,嗔笑:“你莫不是中意了那教师,才这般上心。” 她一说一笑,想着女孩子间多半都爱开这等玩笑的。谁知刘美玲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赶忙别过脸啐了声:“呸,你可不许胡说。” 欲盖弥彰,月儿也颇为惊愕,看来她无心猜测,竟然坐实了。 “好了,不揶揄你了,我在广德楼给你带了些菜,有动过的,有没动过的,想来你也不会嫌弃我。如若吃不了,就带回去给你娘和弟弟吧。只是那掌柜说碗盘皆是从扬州背过来的,给多少钱都舍不得卖,你洗干净了记得还回去。” 月儿揣着刘美玲托付的大事,与一整日心脏乍起乍落的忐忑,回家等韩江雪。 可得知了他今晚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月儿便也没了什么胃口。回房换了衣服,开始学起法语来。 韩江雪是快到十点才带着微醺回家的,迎门的不是佣人,也不是夫人,而是等得都快望眼欲穿的小妹韩梦娇。 见韩江雪进了院,殷勤地上前开门,脸上的笑容刻意而做作,深吸一口气,说了句:“bonjour!” 字音咬得还算精准,只是冷不丁这么一说,听起来分外突兀。韩江雪突然想起韩梦娇这几日总是央着月儿学法语,看来夫人实在拗不过,教了她了。 “你嫂子教你的?还学了什么?” “呃……还学了merci,谢谢。” 你好,谢谢,倒是最常用的,韩江雪心不在焉地夸赞了小妹两句,便决定回房洗洗睡了。 然而他也该知道,无事献殷勤,他的小妹是做不到的。 “哥哥,我有事想要求你,你能去我房间待一会么?我有事和你说。” 韩梦娇哪有自己的房间,她住在三姨太的套房里。大半夜的,进三姨太房门,韩江雪就是再喝个酩酊大醉,也知道不能逾矩。 “有事就在这快说,你嫂子还在房里等我呢。” 韩江雪素来这般冷淡倒是惯了,韩梦娇也不恼,奈何用小嫂子做挡箭牌,她心头微微不爽:“果然男人娶了妻都要被勾走魂的,亲妹妹都不待见了。” 见自己也拗不过,韩江雪只好坐在沙发上,命令道:“我给你三分钟时间陈述你的事,过时不候。” 韩梦娇赶紧组织了一番措辞,贴到韩江雪身边,一脸谄媚地低语,将自己所求之事告知了韩江雪。 韩江雪有些错愕,妹妹年纪不大,怎的会搅进这政坛漩涡里去了?他不能擅自答应,太过草率了,于是起身离开,临走留了句话:“我需要查正一番,再给你答复。” 韩江雪上楼,佣人正欲去房间里通报,被他拒绝了。 夫妻间何须这么多虚礼,但出于绅士风度,他还是决定敲敲门,再进去。 抬手刹那,他听见门内传来月儿那细软的声线,“bonjour,merci,de rien……” 都是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基础词汇,出自韩梦娇嘴里并不稀奇,可月儿大半夜的练它做什么? 韩江雪不动声色,敲了敲门,给足了月儿收拾准备的时间,然后才推门进去了。 第十七章 月儿从书房的飘窗上跳下, 慌乱间将手中的笔记本藏在了飘窗上的靠垫后面。 她赤着脚走到韩江雪跟前, 此时, 身着的是轻薄纱料的黑色蕾丝裙,吊带松松垮垮, 腰线收得恰到好处, 该遮掩的遮掩,该显露的显露。 玲珑身形一览无余, 韩江雪感觉她好似变身了一根华丽的长羽毛, 正正好好搔到了他心头的痒痒肉上。 “还没睡?在等我?” 月儿摇了摇头:“没……马上就准备睡了。” 韩江雪低头不语, 眼角却挂着邪魅笑意。眼前娇妻脸上的妆容仍未洗去, 身上的蕾丝睡裙也显然是精心挑选的,颈间还坠着珍珠项链,衬在白皙的皮肉上, 平添妩媚之气。 “你说谎。你在等我。” 月儿不敢直视韩江雪已然微醺的玩味眼神,她一颗心在打鼓, 想说的话太多, 千头万绪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恰在此时,韩江雪的手环过她的腰肢,却又十分绅士,只用小壁接触,并不乱搞动作。 只是气息喷薄在她耳侧,让月儿更加心烦意乱了,她只得推了推韩江雪的胸膛,也不知是她没舍得用力, 还是他确实魁伟更甚,反正是没推动。 她依旧在他怀里。 “有话对我说?” “嗯!”月儿点头,又试探性地问了问,“你可不可以先松开,你离我太近了,我……思路有点乱。” 谁知道是真是假呢,韩江雪咬着下唇,松开了手,转头便去扯松了领带,然后将双臂摊开,不动弹了。 月儿会意,身体离着适当的距离,可双手伸了出来,帮他解起了领带。 “有事就说,何必遮掩?是梦娇央求你来给我吹枕边风吧?” 第16节 月儿一愣,与梦娇何干呢?她赶忙摇摇头:“我并不知妹妹有何事。” 哦,原来不是一件事。这就怪了,既无事所求,为何这般诱人的打扮,又娇羞地欲拒还迎? “那你说你的事,我误会了。” 月儿咬了下下唇,下了决心,还是先坦白白日里的事比较好,满脸歉意:“我是坦白的,我吃了你的鳝鱼。” 韩江雪还打算等着她下一部动作,帮他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可月儿却拿着解下的领带无助地用双手搅弄着,头低得厉害,不去直视他的目光。 韩江雪心底思量,夫妻二人之间的交流实在是太少了。她的理想志向他不知晓,甚至连家常都没叙过,如今因为个鳝鱼倒像是坦白从宽一般,让他忍俊不禁。 她总是这样,诸事都太认真了。 “哦?那好吃么?还吃了什么,给为夫说来听听。你平日里又喜欢吃什么?” 月儿认真思考了韩江雪的一连串问题,可正欲回答,却想起自己说的也不是吃食的事情呀,于是仍旧紧张:“我的意思,我吃了你晚上要宴客的青鳝,又打着你的旗号,惩戒了莉莉小姐,我要坦白的,是这件事。” 韩江雪有点喜欢看她憋红了脸的模样,于是故意冷着脸:“说来听听。” 月儿知道,自己即便隐瞒,以韩江雪的实力也能了解来龙去脉,所以一五一十地将广德楼今日发生的一切讲述给了韩江雪。 临了,她咬着牙决定,被数落责骂也是应该的,便强撑着作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直视起韩江雪的双眼来。 没想到的是,没看到任何责备之意,反而是那平日里冷峻异常的脸,竟然因为忍俊不禁而笑得近乎扭曲了。 他在嘲笑她,做法太过幼稚么? 实际上,他只是在笑他的小太太,过分可爱罢了。 “原来如此,夫人做得对。有觊觎之心的,我们就该把她扼杀在摇篮里。不过……今晚宴席上,店家说我的鳝鱼被夫人吃了,同僚们还好生嘲笑我,”韩江雪收敛笑意,长眉微挑,“夫人打算怎么补偿我?” 身无长物,自然也没什么能补偿的。月儿的手攥得紧紧的,以身还债恐怕是她此刻唯一能做,也合理合法的,可是这四个字,她万万是说不出口的。 哎,白瞎了珊姐平日里的教导,和她因为执拗而挨过的打了。 韩江雪觉得逗得也差不多了,他处理了一整日的公务,又疲于应酬,身子乏累得紧,于是起身开始换睡衣。 “夫人若真有心补偿,一会帮我揉揉头吧,头疼得厉害。” 如此一来,心头压着的第一件事便说清了。月儿坐在床上,为了方便帮韩江雪按摩头,她将纤长小腿和脚掌并在大腿外侧,稳稳地坐在床垫上,方便而舒适。 只是从韩江雪的角度看过去,犹抱琵琶的半遮掩,太过撩人。 他头疼更甚,只得平了心绪闭上眼,假寐起来。从月儿的视角看去,便是真的入眠了。 这样一来,月儿的第二件事,就不好开口了。毕竟答应了刘美玲,看来要等明早了。 怀揣着受托与人却没能帮忙的愧疚与忐忑,月儿整完入眠都很浅,心头一直惴惴不安,似有什么东西追在身后甩不掉似的。 夜更深了些,她梦见了珊姐,仍旧在“绝代芳华”。珊姐穿着大红收腰旗袍,吊三角眼尽是凌厉,手中是蘸了凉水的柳树条,掂量在手里,正打算打向月儿。 月儿是挨打最多的,却也是最怕疼的。她略读过几本书,听闻当年张飞鞭打督邮用的就是这等柳条,珊姐没张飞的力道,但她也没督邮的身板。 月儿怕极了,只想拼命向后锁,却发觉身后退无可退,只得蜷缩着哀求:“别打我……求你了……我错了……” 梦境中的月儿被怖惧笼罩着,而现实中的月儿身后结实的无路可退却不是石墙,而是韩江雪宽阔的胸膛。 他被月儿的低声哀求吵醒了,同时感觉到小太太在死命地往他的怀里躲。看来是做噩梦了。 韩江雪伸手,将背对着他的她拥进怀里。她总是这样,一睡着了,便不老实起来。 “别怕,有我在呢,好了好了……不哭了……” 他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耐心而温柔,用自己的体温告诉她,真实的世界里她是安全的,有依靠的,可以无所畏惧的。 噩梦在枕边人的安抚下逐渐散去,珊姐的形象散入烟霞,接下来的梦不着边际,但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韩江雪却被月儿这么一扰,睡不着了。他想闭上眼等着困意再次来袭,可隔着两层纱的肉贴肉让他确实难以心如止水,在人睡着时候趁人之危也不太妥当,即便二人是合法夫妻,他也觉得绅士一点好。 索性便起床,去书房读书了。 余光扫过,窗台上的靠垫鼓鼓囊囊的,下面一定有东西。 韩江雪扒拉开靠垫,下面是一本厚实的牛皮笔记本,用松紧线绳捆着,能看出总是翻折,封皮上已有了剥落的痕迹。 本子里面规规整整地记录着法语学习的基础,从音素发音,到简单词语,再到稍微难一点的词组。 由浅入深,学习的轨迹一目了然。只是翻到最后,所学的层次仍旧不高,连长一点的句子都没有。 这不该是留学生的水平的。 借着昏黄灯光,韩江雪之间摩挲着这些字迹,鼻尖凑过去嗅了一嗅,又发觉些许端倪。 所有自己竟都是用毛笔写的。毛笔为中国方块字而生,并不适合写西洋画符一样的文字,如若不是看着后面的中文注解是月儿的字体,韩江雪怎么也不肯相信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是月儿做的。 她为何如此钟情于毛笔? 想到这,韩江雪脑海里又闪现起远洋游轮上的浮光掠影,那开放恣肆的摩登少女,亲口告诉他,她是明家独女明如月。 尽管那放荡做派韩江雪并不认同,但如今想来,那才是一个留学生该有的做派。 韩江雪没有如来佛的慧眼,辨不得真假美猴王,他大概猜到了月儿可能不是真的明家独女,但却没有查到她的真实来历。 位高权重,如果韩江雪执意要查,纸是肯定包不住火的。可韩江雪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好奇心十足,他却不想继续查下去了。起码,他不想假借别人之手查下去了。 倘若把事情闹大,会伤了月儿吧。从来无所畏惧的韩江雪,第一次感受到了畏手畏脚。 于是他便寻了个办法,自己走到桌案前,用钢笔唰唰写了起来。 是一些法语简单句子,后面标注着发音与释意。 写完之后,他将这本子放在放在了桌面上显眼位置,打了个哈欠,便去睡了。 月儿普遍是没有韩江雪早起的,他也从不唤醒她,只安静洗漱离开。月儿已经习惯了早起时分,身边空荡荡没人的样子了。 只是突然想起昨日里答应刘美玲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开口,而韩江雪应该已经走了,便心里不由愧疚起来。 朋友只托付这么一件事,她都办不好。 起床,突然想起昨天藏在靠枕后面的笔记本,心中大惊,赶忙奔去书房,只见那笔记本仍在靠枕后,安安静静,从未曾被动过的样子。 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揣着秘密,万般都要小心,真是苦不堪言。 月儿转头,余光里扫视到韩江雪书桌上的一个本子,也是牛皮质地,只是新了许多,索性光脚走过去翻看。 一看不要紧,如获至宝。 她兴高采烈地翻阅着,如此有发音又有释意的笔迹可遇不可求,她便抛却了所有事情,连早饭都推了,坐在桌案前,一遍遍背诵起笔记本上的句子。 如饥似渴,不知餍足。 一直到了午饭时间,月儿仍旧不肯下楼就餐,还是大太太略有愠色,她才不好再在房中摆架子,才下楼去草草吃了口饭。 吃完赶紧回房,继续回去背诵起来。 韩梦娇见她不正常,偷偷溜了过来。月儿不知这无礼的丫头进屋为什么不爱敲门,正看着笔记的她偶然抬眼看见了韩梦娇,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把手中的笔记本阖上。 反应过激,藏在了身后。 “好嫂子,你在看什么?”韩梦娇一脸坏笑,想着哥哥嫂子都是留洋归来的新派人士,又是新婚燕尔,恐怕是得了那方面的书籍,才会如此藏着掖着,却又孜孜不倦。 韩梦娇虽然年纪小,又尚未出阁,但思想开放,又得了大帅大胆的性子,对男女之事,也是颇为好奇的。 于是趁月儿慌乱,从侧面伸手,抢过了那牛皮本子。兴致勃勃地从头翻到尾,结果,全是法语句子。 一下子就泄了气了。 三嫂果然是学究做派,是个无趣的人。木头脑子配冷冰块,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韩梦娇意兴阑珊,月儿却情绪高涨,她刚刚背了前几个句子,正打算学以致用,于是问韩梦娇:“你说要与我学法语,我再教你几句,学还是不学?” “学学学!”难得小嫂子主动,韩梦娇赶紧点头如捣蒜。 月儿便将第一页的三个句子一点点交给了韩梦娇。这孩子果然聪慧过人,没多大会的功夫,便熟稔于胸了。 月儿到了该去学习的时间,心中仍是惴惴与愧疚,她想着到了明家,还是先安抚刘美玲一番吧,今晚寻到了好时机,一定要向韩江雪开口的。 就这样,月儿咬着牙,进了明公馆。 她正揣度如何措辞,一进门,却被一个温暖的拥抱劈头盖脸的袭来,刘美玲双眸闪着泪花,抽噎着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唯在呼吸平稳的间隙挤出两声“谢谢”。 让月儿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了。 * 刘美玲像树袋熊一样扒在月儿身上又哭又笑,身后的明如镜一脸不耐烦,将他那标志性的厌弃眼神落在了刘美玲身上。 终于被她哭得忍无可忍,明如镜用两根指尖挑起刘美玲的后脖领,拽到了一旁。 拽完,还不忘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月儿突然明白,他这般骄矜恐怕不只是对她,对任何人都是一副模样。 “那个……邱瑾的事,还是谢谢你。”明如镜一改昨日,甚至往昔的做派,声音低沉,声线细弱得如同游丝,很显然,对于这个感谢,他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做。 月儿这一头雾水更浓了,一码归一码,她忙辩解:“邱老师的事情,与我无关。” 一旁的刘美玲只道是月儿仍与明如镜怄气,便擦干了眼泪上前劝解:“月儿你别生他的气了,少爷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感激你能救邱老师的。” 月儿抬头看向明如镜,他却把脸别开,只留下微微泛红的侧颜。 “我不是在怄气,我确实没有帮上忙……” 见月儿仍旧坚持,明如镜“啧”了一声,走上前来,深黑色的眸子里似有一团火,恨不能将月儿生吞活剥了,可又压抑住了,站直身子,然后恭敬地鞠了一躬。 “我为我之前的言行道歉,你多谅解。” 月儿看他那俊朗无双的脸庞已然涨红,再加上这像模像样的认真,再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像是满身戾气的邪神恶鬼,突然向你伸出了舌头做鬼脸。认真,却可爱。 月儿还想再解释一句什么,但邪神很快便恢复了往常模样:“我就事论事,对于邱瑾的事,我万分感激。但这并不影响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我依旧不喜欢你。” 月儿点头:“那再好不过了,我连这点感激都有点受之有愧,毕竟我真的什么忙都没帮上。” 月儿真的有心解释,但在旁人听来尽是□□味。刘美玲赶紧上前拉住了月儿,破涕为笑:“月儿,我带你见见邱老师,见过了他,你就知道自己没有救错人。” 任月儿如何耐心解释,刘美玲仍旧觉得是月儿起了作用,毕竟确实是少帅本人去监狱提了人,放了出来。 他临与邱瑾告别之时,还说了句:“受人之托,不必挂心。” 如此这人情,便被添踵增华地落在了月儿头上。 月儿见到邱瑾的时候,他正斜躺在明家书房的沙发上,身上的衣服是干净的宽褂子,脸上气色却不甚好。面色惨白,眉头紧皱,活脱脱的病书生模样。 这与月儿近来见到新派男士都不太一样,瘦弱极了。 第17节 听见了动静,他睁眼看向门口,见月儿进屋,他赶忙起身。奈何身体过于虚弱,动作又太急,一不小心,又直挺挺地摔回了沙发上。 刘美玲赶忙跑过去扶住邱瑾,满眼尽是担心之色。月儿冷眼旁观,看得出一丝端倪。 “听美玲说,是少夫人救了我。大恩不言谢,身子骨弱,竟都不能起身施礼,望夫人见谅。” 月儿自然不在意这些虚礼,邱瑾从韩大帅的审问室出来,即便是壮硕如牛也能瘦下去三圈,更何况一文弱书生? 她保持微笑,“无妨。” “早就听闻夫人也是法国留学回来的,想来和少帅真是门当户对,旗鼓相当,今日见夫人花容月貌,气质不凡,当真与少帅是一对璧人。” 一旁的刘美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认识邱老师这么久,从未曾听他夸赞过谁呢。少夫人好福气。” “少夫人”三个字让月儿明白刘美玲的意思,她即便爱慕邱老师至此,都没有将月儿的真实身份托出。她感激地一点头,对方同样点头,表示会意。 “有少帅与夫人这等新血液注入到大帅府中,想必也能让东北军焕然一新。”邱瑾轻咳几声,“毕竟如今革命浪潮不可阻挡。” 月儿不懂什么是革命,革的是谁的命,革了命就能救她们这般苦苦求生之人么?她没有言语,因为她确实不懂该如何接这话茬。 一旁的刘美玲却听得热血沸腾,非央着邱瑾给她讲讲南方革命的事情。 月儿本是意兴阑珊,她更想赶紧把法语学精进,好能应付得了韩家。可既然被迫坐在这了,她也不好抬腿便走,只得坐在一旁,打算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一听了。 可不过半个小时的光景,月儿便明白了刘美玲对于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文弱书生为何如此痴迷了,他声音温和细腻,娓娓道来,不急不缓。 从清末积弊说到了民国新潮,再从四分五裂的军阀割据,说到复辟……西洋人的民权理念,再到领袖先驱们的意志,再到西北刚刚扎根的红色思维…… 这一切的一切,是月儿从未曾涉猎的领域。她游离于太虚的三魂七魄被他和缓的声音一点一点拽回四肢百骸,慢慢地聚精会神,很快便痴迷于他的言语之间了。 她是苦过的,她也是最见过苦的。从前珊姐只教育她们,往上爬,爬到高处去,便有饭吃了。 可今时今日,她听到了那么多鲜活的故事,那些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富家子,生来就是有饭吃的,却在想着救她们这些没饭吃的人。 月儿有些诧异,看来珊姐不尽然是对的。 或许,这世上有比珊姐所说的“活着”,更重要的东西。 邱瑾起初是坐在沙发上的,后来是瘫着,再后来实在坐不住,侧躺在了沙发上。可两个女孩子丝毫不介意他的姿势,全情投入于那些绝伦而热血的故事里。 直到邱瑾轻咳了起来,渐渐又转为撕心裂肺的咳嗽,刘美玲才心疼地对月儿说:“让邱老师休息一下吧,咱们改日再找他讲故事。” 月儿一愣,明明是你央求人家讲故事。不过见美玲那祈求的眼神,也心领神会,开口道:“邱老师你多多休息,我改日再来烦您。” 将月儿送到明公馆门口的时候,刘美玲仍旧心绪难平,感激地抱住了月儿:“月儿,你真幸运,少帅会这般爱护你,你说什么他都会去办到。” 月儿本就因突然间接受过多新事物新思想而纠结万分,被刘美玲这么一说,更是心乱如麻了。 教月儿要自立自强,切不可依靠男人的,是刘美玲。羡慕她有男人可依靠的,也是刘美玲。瞧不起她这般万事靠男人的,是明如镜。可她的男人有所用途的时候出言感谢的,仍旧是明如镜。 世间纷繁复杂,像她小时候还在袁府时父亲给她买的万花筒。她总觉得这世上千人千面,如今看来,一个人也有可能有千面。 月儿满腔疑问最终都咽在了肚子里,她只是礼貌客套地颔首:“也祝你找到可以依靠的幸福。”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好似逃离了给她带来问题的人,就真能逃离内心的疑问了。 回到韩家,月儿才发觉今日不同往昔,洋楼里过分热闹起来。 佣人上下忙活着,单间隔出来的厨房方向传来乒乓声,看来今晚是有大宴的。 夫人们倒没几个露面的,唯有二姨太插着腰立于一楼厅堂中央,指挥着佣人,神色颇为得意。 “二娘,这么热闹?”月儿想既是狭路相逢了,晚辈打个招呼总是礼多人不怪的。 “是啊,你两位哥哥今儿晚要回家吃饭,我让他们好生准备着。你呀还年轻,不明白为人母的滋味,一颗心都贴在孩子身上了。” 月儿颔首示意,旋即赶忙逃回了房间去。诸多姨太太中,唯有二姨太生养过儿子,平日里张口闭口的孩子,太过惹人厌烦。月儿不过小辈而已,何苦扰进姨太太们的争斗中? 晚饭确实热闹,韩大帅的两个已经单立了门户的儿子陆续回了家,韩江雪也一改往常做派,早早从军营回来了。 大哥韩江海如今已在松北省任督军,娶的是松北当地有名的军阀嫡女。两家门当户对,倒是天作姻缘。奈何这位韩家长子脾性颇随了大帅,万花丛中一个不落的性子。这几日与南面来的小戏子纠缠不清,夫人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今儿便没随韩江海一同回韩家。 二哥韩江汉则看起来与哥哥弟弟都有些不同。他是留学英国的海归,却丝毫没留下英国的痕迹。灰白色大褂,金属圆框眼镜,言谈举止文质彬彬,儒净淡雅之气,既看不出大帅的英武,也看不出二姨太的跋扈。身边依偎着的,是梳着学生头,看起来恬静乖巧的二嫂,已然怀了身孕,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足月了。 对于初次见面的小弟媳,二位哥哥倒是并不吝啬溢美之词,只是大哥表达感情更为外溢,二哥则文雅收敛许多。但无论如何,月儿还是颇为感激的,起码大家都看起来挺友好。 最高兴的除了大帅与二姨太,莫过于喜欢热闹的小妹韩梦娇了。她拉着二嫂左瞧瞧右看看,时不时还想着贴在人家肚子上听一听,好奇地问道:“小侄子怎么不出声呢?” 二嫂一脸腼腆笑意:“许是睡觉呢吧。” 二姨太赶忙拍开韩梦娇,一脸嫌弃:“去去去,小丫头懂什么,别扰你嫂子。” 三姨太见女儿被奚落,平日里并不善言语的她也开了口:“怎的这般金贵?谁没生过孩子似的,叫一个小姑娘碰一碰,就坏了?” 大帅难得开心,不想被妇人斗嘴扰了兴致。佯装愠怒地皱了皱眉,最会看眼色的姨太太们自然便都闭上了嘴。 韩江雪看了眼委屈巴巴的韩梦娇,问道:“你这几日又学新法语了没?” 韩梦娇自然知道三哥是解围,兴致盎然地答:“学了,小嫂子今儿又教了我好几句,说与你听一听?” 韩江雪颔首一笑,月儿从旁看着,总觉得这笑意里有些不同寻常,却又不知不同在哪。 他先开口了:“会说对不起么?” 恰是月儿今天上午教给韩梦娇的,她自信地开口:“je t’‘aime.”* 韩江雪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眼角轻微的跳动并不明显,但心思细腻如月儿,细枝末节尽收眼底。 她不解其中意,又不敢贸然开口,只得静观其变。 “那‘客气了’该怎么说?” 韩梦娇依旧高昂着头颅:“vous etesbelle!” 韩江雪一口茶还没咽下肚,被她这话吓得个够呛,疯狂咳了起来。 月儿赶忙帮他拍着背,越发觉得韩江雪今天怪异得紧。 韩梦娇似乎也看出了什么端倪:“三哥,怎么了?” 韩江雪半晌才能说出话来,摆了摆手:“没什么……你……确实是客气了……” 韩江雪深呼吸了一番,旋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冷淡,只低头吃饭,并不甚参与父兄的交谈。看着桌上离着较远的地方,知道月儿不好意思伸长胳膊夹菜,韩江雪时不时会给她夹点菜,却并没有任何言语。 月儿心头画魂,却又不解其意,终于忍不住与他咬耳朵:“你今日究竟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 韩江雪低头看了一眼娇妻诚挚的眼神,依旧带着几分惧怕,怯生生的,楚楚可怜之状,着实不是装出来的。韩江雪便将心头的所有猜疑又咽回了肚子里。 韩江雪夜里疾书的笔记本上,每个法语句子的发音是正确的,但其后的释意却是他特意篡改了的。 他询问韩梦娇的,是笔记本第一页的句子。韩梦娇的作答,恰好是他篡改完的话。 如若这一切都是月儿所教授,是不是错得太过巧合了呢?看来他的猜测已经可以证实了,月儿果然是一点法语都不懂的。明家送来的,果然不是真千金。 不过韩江雪心头的矛盾一瞬而已,很快,果决的他便决定,把这件事情按住不追究了。闹大了,月儿想留在韩家的可能性就太小了。 不知道是从第一眼开始,还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离不开她了。 他沉默不语,而敏感的月儿在一旁,亦是惴惴。 韩江雪扫了一圈餐桌,又看了一眼月儿那单薄无依的身板,想想,她能够依靠的,不过是他的怀抱。 韩江雪伸出手,温暖而宽大,恰好能将月儿细嫩柔软的手扣在掌心,细细摩挲。 一举一动,都是温和的。连带着,连言语都温柔了下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辛苦了,总要劳烦你去教梦娇这小孩子。” * 旁人不解其中意,只觉得新婚夫妇在筵席上仍旧这般你侬我侬,旁若无人,引得众人一阵调笑。 “三弟,日日夜夜看都看不够,陪哥哥们吃个饭的功夫,还得看着弟妹?”韩江海嘲笑着韩江雪,转头看向月儿,“弟妹,就当哥哥跟你借人,就这么吃饭的功夫,弟妹总不至于不舍得把三弟借出来吧?” 月儿羞臊得脸红扑扑的,衬着她的婴儿肥,可爱而乖巧。她转头看向韩江雪:“你好生陪爸爸和哥哥吃饭,我自己能照顾自己的。” 二姨太今儿因着高兴,话也格外多起来,笑着嗔韩江海:“人家新婚夫妻,还没出蜜月,如胶似漆不是挺正常么?你好容易回来,陪你父亲好好喝酒吧。”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嘈杂。六姨太早就看不惯今日二姨太的做派,揶揄:“哟,如今真是时代不同了,二姐姐这把年纪,也摩登一回,还知道‘蜜月’这个词呢?” 说实话,连月儿都不知道什么是“蜜月”。她大胆猜测这该是个舶来品,只是究竟代表着什么,她便不能说得准了。二姨太能懂,确实摩登新潮,只是六姨太这句“这把年纪”着实让人听着刺耳。 “确实,我这把年纪了,也不懂年轻人的生活了,但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二姨太柳叶眉画得极细,本就略显刻薄的面容被勾勒得更是刁钻,眉梢向上挑起来,高昂的头颅仿若可以靠鼻孔来看人。 “我好歹也是生了两个儿子,我没度过蜜月,我两个儿子度过,我自然知晓。再说了,我们大帅这么新潮,我也得跟上大帅的步伐才是。” 二姨太这点没有说错,大帅其人,文化没有,却希望子女能成为十足十的摩登新人。 他早年不过亡命之徒,清廷未散时,天津卫练新兵,为了糊口进了军营。 大字不识一个,脑子却灵活,替长官刺/杀过政敌,兵变时七进七出救过长官家的“小阿斗”。 凭着这份胆识,一路扶摇直上,很快便被清廷看重了。 后来清帝退位,手中有人有枪的便成了一方诸侯,各路军阀混战不休,池浅王八多,手底下带着几个人几条枪,就敢称霸一方了。 二十啷当岁的韩靖渠身材魁伟,手底下有点死士,兜里揣着点银钱,举手投足也学起了绅士范,凭着一张好脸,迷倒了不少长官家的娇小姐。 血气方刚恰逢春闺怀梦,韩靖渠与直系一位张姓小军阀的女儿便私定了终身。天雷勾上地火,也是年轻身子骨好,很快便珠胎暗结,那娇小姐便有了身孕。 二人一咬牙,决定将恋情向家人坦白,可还没等张得开口,儿女私情便被搅进了历史的车轮。张姓军阀很快被暗杀,手底下的人和枪都被另一位叫董世昭的小军阀接管了。 张家男人死的死散的散,女人尽数揽进了董家的被窝里。董世昭霸着人家姨太太也就算了,连张小姐这般未出阁的姑娘也不放过。色性大发,意欲强占了张小姐的身子。那张小姐也是执拗之人,拿着枚簪子就要刺杀董世昭。 结果很简单,这怀了身孕的张小姐,被打得断了三根肋骨,又失了肚子里的孩子。 韩靖渠作为被收编的残部人员,面临着被招安还是被杀掉的抉择,一面是杀子之仇,一面是弟兄们的生死。韩靖渠两难了,投了董世昭,对不起真爱。慷慨赴死,又辜负了兄弟们跟随一场。 恰在此时,董家的大小姐遇见了虎落平阳的韩靖渠,与张小姐一样,对他一见倾心。心扉初开的董小姐央着父亲撮合二人的婚事。 韩靖渠如何能娶仇人的女儿呢?当即拒绝。 董世昭手下年轻才俊辈出,奈何董小姐偏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说什么都非韩靖渠不嫁。没办法的董世昭拿那已经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张小姐做要挟,只要他肯娶自己女儿,便放张小姐一条生路。 之后韩靖渠的心路历程便无人能知晓了。他究竟承受过怎样的非议,忍受了多少不甘,亦或是他只是恰逢其时,并没有什么痛苦……这都是旁人无从得知的了。 他娶了董小姐,也就是如今的大太太。官位一升再升,手底下的人一增再增,东北剿匪有力,又得了其他军阀的重用,慢慢地坐拥东北,彻彻底底成了东北王。 第一件事,便是杀了董世昭,他的老丈人。 如此一位嗜血如麻的畜生,外人眼里毫无人性可言的魔鬼,对待子女却是出奇地友善温和。除了长子是个人意志以外,另外两个儿子都是留洋接受新教育。而女儿更是被他捧在手心上,视为掌上明珠。 他偏头睨了眼二姨太,转头看向韩江雪:“确实有机会的话,你应该带月儿去度个蜜月。我们这代人,刀尖上舔血,没这个好命了。你们倒是可以适当享受一下生活。” 韩江汉与韩江雪听了韩靖渠的话,二人皆是眉头一皱。韩家如今得势,无论从金钱上还是时间上,确实有奢侈的资本。然而军阀割据,外强虎视眈眈,路有饿殍,哀鸿遍野,实在不是享受生活的好时候。 但相较于二位弟弟的沉默,韩江海倒是愿意顺着父亲的话说。 第18节 “确实有个好机会,让三弟可以带着弟妹出去罗曼蒂克一下,”转头看韩梦娇,“罗曼蒂克,这个词是不是这么说的?” 韩梦娇嗤笑大哥是个大老粗,发音如此生硬:“大哥,那是romantic,叫你说的,怎么像是东北英文。” 韩梦娇一语激起笑声的浪潮,月儿自然不好意思跟着大笑,心底却生出一丝小小期冀来。 她大抵猜出了蜜月的意思,又听闻过罗曼蒂克,多少明白这是一次机会,可以让她与韩江雪有一次可以离开大家族,独处的机会。 月儿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希望此行可以成真,就像她一直告诫自己不可以对韩江雪过分依赖,却又忍不住依赖一样。 情根深种初时,或许如春雨润物,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待幡然彻悟时,发觉早已绿树成荫。 她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吃着碗里的菜,尽可能将自己的热切期盼掩藏好。 韩江雪却是对大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从不是一个喜欢成人之美的君子,更没有喜欢管别家闲事的习惯。能在大哥的阴谋下活到今天,韩江雪靠的是坚忍,无坚不摧,无所不忍。 韩江雪温和笑着:“大哥所说什么机会?劳烦大哥挂心了。” “我们兄弟客套什么,天津要开会,东北也得派代表。你留学回来,有文化有才学,一表人才,正合适代表东北形象。开完了会,在天津小住上几日,也算是给你们夫妻二人一个度蜜月的机会。” 韩江海轻描淡写的“天津要开会”,实际上,是南方革命军与众多军阀之间的会议。 革命军与军阀打了一年多了,如今更像是军阀混战里加了一股善于纵横捭阖的势力罢了,北京的大总统大笔一挥,兵卒不发,就想坐山观虎斗,让各方军阀内部消耗。耍的是一手空手套白狼的好本事。 能坐拥一方的军阀也不是傻子,渐渐也看清了大总统的意思,各方休了战,谁也不愿意再去当那炮灰。 所以大总统坐不住了,又想出了鸿门宴的把戏。 地点之所以选在了天津,就是看中天津租界多,又位处中原,各方势力都不挨着,看起来让人放心。 这宴席,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去了,有生命危险,不去便是向统一洪流宣战,人人揭竿而起可诛之。于是谁被派去赴宴,可就是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的。 看破不可说破罢了。 如今这差舍命的差事,在韩江海轻描淡写一语中变成了“度蜜月”这般浪漫事情,韩江雪心底嗤笑,大哥,睁眼说瞎话已经不看场合了。 韩靖渠摇了摇头:“不妥,江海,此行去天津,还是你去比较合适。老三刚从国外回来,对军中事务和局势都不了解。还是你去吧。” 听闻大帅让韩江海去天津,二姨太赶忙要为他辩白几句,却被韩江海一个眼神阻止了。 “父亲,之前孩儿也一直想去天津,替父分忧来着。但我也是最近才当上松北省督军,军中事务确实繁重。另外……另外父亲也知道,我家里那位正闹别扭呢,我恐怕还得去老丈人家里去给求回来,耽搁了也不是办法……” 二姨太见儿子这么说,顺杆就赶紧爬,手里拿着帕子抹着眼泪,哽咽着说:“老大,你说你结婚也有些年头了,儿媳妇这肚子一直没有个动静。你还偏偏不肯消停,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你这次去老丈人家,可不许闹脾气,赶紧把媳妇领回来是正事。我也一把年纪了,就等着抱孙子呢。” 如此于公于私,韩江海都脱不开身了。老二韩江汉在北京教书,车头车尾的文人做派。早年韩靖渠因为这儿子最新学术还颇为自豪,慢慢地发现平日里都不能当个人使唤,也就不对他上心了。 这么说来,去是一定要去的,而且能去的人也只剩下韩江雪了。 大帅思量了片刻,也就拍板决定:“也好,就让江雪代表我去吧。老子在东北坐镇,谅他们也不敢造次。你和月儿在天津也可以好好玩上一阵子,都是洋人的欢乐场,你们两个还能适应。” 韩江雪也意识到自己这次的天津之行是推辞不了了,他倒并不十分担心,毕竟韩靖渠在家里手握重兵,总统府也不敢轻易撕破脸面的。 不过…… “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月儿就不必跟着我了。” 韩江雪思忖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毕竟是正事,带着亲眷,不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  je t’‘aime.真正意思应该是“我爱你” vous etes?belle!应该是“你很漂亮”的意思。男主为了试探女主瞎写的。 作者非法语专业,不懂法语,纯粹为了梗,全部来源于百度百科。如果哪里写错了,大家可以告诉我,我去改正。 第十八章 月儿不知其中较量, 唯有一颗心悬在胸口, 暗暗期冀这场唯有他二人的旅程。心头火苗灼得她脸颊泛红, 却又被韩江雪一盆冷水泼下来,冷静又落寞。 月儿尽可能掩饰着内心的失望, 鼻子却酸涩得紧, 似是稍稍多思量一点,便能哭出声来。 韩靖渠是老油条了, 他怎么能看不懂儿子的用意, 他漱了口, 点燃支烟, 自信且笃定地对韩江雪保证:“你放心吧,老子给你加派兵力,肯定能保护好你们的。我再给大总统亲笔休书一封, 他敢动老子的儿子儿媳,就是跟阎王老子过不去!” 韩靖渠那一句“亲笔休书”一封方说出口, 众人腹腔皆是一紧, 生生把要出口的笑意憋了回去。唯独平日里被宠得最甚的韩梦娇什么都不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父亲,你打算如何亲笔休书啊?” 韩靖渠抽了一口烟,得意地吐着烟圈,眼里都是对小女儿的宠溺:“老子就是画一坨屎,他也得认出来是什么意思!” 确实,韩靖渠真的也只能画出一坨屎来。大字不识一个,韩靖渠身边的副将一直都是他的耳目, 签发文件或者拨动财款,都是副将拿给大帅,大帅龙飞凤舞地描画出一个图形来。 神奇之处就在于这图形虽然简单,可落笔轻重,线条走向都是有讲究的。专人自然看得懂,从未出过差错。 韩梦娇小的时候曾问过父亲,这么做就不怕底下人起坏心眼,糊弄他么?韩靖渠只是哈哈一笑:“我一个人管三十万人,他们若真有异心,想糊弄我,我会写字又如何呢?” 众人被大帅逗笑,可韩江雪着实笑不出来。没错,各方割据,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总统并不会因为一对年轻人而和韩靖渠撕破脸,但这世上希望韩江雪死的人,又何尝是大总统呢? 从小到大,发一次烧,生一次病,摔一次跤,这些寻常孩子所体味过的最平常的人生经历,在韩江雪身上,都可以是致命的。 韩家的家业越来越大,东北王的位置越发稳固,韩家三兄弟之间的矛盾也便愈发突出。 老二是纯文人,心思不在此,又与老大同父同母,活得自然舒坦许多。可韩江雪不同,大太太护着他,却又并不实心实意护着他,只得在韩家各方势力之间游刃有余,又得保证独善其身,不受伤害。 此去天津,大总统不想要他的命,韩江海就不会暗地里做手脚? 他惯于在风口浪尖上寻求自保的节点,可那是在独善其身之时。有了月儿,韩江雪突然觉得自己有了软肋,生于心房之侧,触不得,碰不得。 “这事……到时候再说吧。”韩江雪的语气里从未有半分犹豫,言语间的意思也明确,他不会带月儿去天津的。 月儿没出过锦东城,山高海阔的地方多了,她也不见得处处都想去。只是想着新婚燕尔,二人之间没有多深的感情基础,却也没有过分抵触。年轻肉体相互吸引的新鲜劲还没过,夫君便并不耐烦与她随行了,这才是让月儿最为失落之处。 她总说不上心思,却偏偏上了心思。 晚饭后,月儿挽着韩江雪的胳膊进了房间。房门乍阖的瞬间,搭在臂弯上的玉手便骤然松开了。 没了旁人的目光,她也装得倦乏了。转身回了书房,寻了本她认得字的书,心不在焉的读着。 只言片语都不肯进脑子。 韩江雪在书房门口打了会转,左思量右思量,最后还是决定把话铺平说开。 “我想……你是不高兴了。” 月儿一怔,将目光从书页间抬起来,她自然是不高兴的。自己的夫君任旁人如何劝说,都不肯与之随行,这不是平白向所有人述说厌恶么?可这份不高兴又偏偏难以付诸言语,说出来小家子气,矫情。可不说出来,心中又憋闷得很。 “我哪里有什么不高兴?你要洗澡么,我去帮你放水。”月儿躲开韩江雪的诚挚目光,起身便要避到洗手间里去,只是身子刚一前倾,便觉得腰间被牢牢束缚,在巨大的力量悬殊下,她被轻而易举地带回了韩江雪的怀里。 她规规矩矩地站着,并不甚用力与韩江雪臂力做对抗,同样也并不顺势依偎着他。她有什么资本去展现自己的不卑不亢呢?不过就是这般不依靠也不挣扎吧。 “你我是夫妻,本该同心的。若是不高兴,说给我听,不必这般拒我于千里之外的。”韩江雪感受到了月儿无声的对抗,一想到往日里她那般怯生生的小心模样,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见月儿不说话,他继续补了句:“我知道,你很想与我去天津的。” 话不挑明,月儿的火气还压在自尊下不好发作,如今拿到台面上说了,月儿心头反而更加酸涩了。 “三少何故这么说呢?既不想带着我,又为何非要挑明了我想去呢?给了一刀又翻开伤口欣赏一下,可以满足三少作为当家男人的自尊心?” 怀揣着一肚子酸水,月儿越说,这委屈便越膨胀,不多时,眼底就泛起了泪花,想忍着,就越往外涌。 韩江雪耐着性子,却仍旧不肯松开搂住月儿的手。 “我便知道,这话还是放在台面上说比较好。免得你我之间生了误会与嫌隙。你我新婚,我何尝不想带你一同离开这污气昭昭的大家庭出走一段时间呢?过几日只有你我的日子,哪怕几日也好。” 话音乍落,韩江雪的小臂处能渐渐感受到月儿原本紧张的肌肉开始慢慢舒缓。 “可是这次不行,”韩江雪颔首,认认真真地直视着月儿的眼眸,“大哥这么殷勤,很难说他不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我不能带你去冒险。” 月儿抬头望着那两潭深水一般清澈的眸子,她忽而能在其中见到了一缕黯淡。 “一个女人,既嫁给了我,我没有道理不护她一世周全的。” 誓言来得过于突然,两个年轻人都是始料未及的。说者不知自己已慷慨悲愤至此,而听者也没想到对方能重情至斯。 甜言蜜语月儿是熟悉的,嫁出去的姐姐们曾回来讲给过她听,话本戏词里也到处可见。 但这般朴素的,真挚的,只属于月儿一个人的,却这样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足以把初经情爱的月儿砸得个七荤八素。 从前她以为,办了婚礼典仪,便是夫妻了。如今奢侈地与对方心交心更近了一步,竟觉得如幻梦般不真实了。 “为……什么这么说?会有什么危险?”月儿这问句,更像是为了打破尴尬,但落在韩江雪耳朵里,却是认认真真的质问。 他也只能在脑海里好一番组织语言,认认真真地作答。 两颗心就这样挨着极近,共同感受着彼此的共振。他无条件信任地将这么多年来自己在韩家的处境和盘托出。 月儿心中的韩江雪其人,多少都与他这孤傲冷绝的名字有些相似的,当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可耐心地听完了韩江雪的过往,月儿突然觉得二人的距离,又一次被拉近了。 敏感多情如月儿,身陷泥淖,才会更把自尊看得重一些。她怎么也没想到韩江雪为了活着,在这深宅大院里曾经历过何等的屈辱。 “你这些话,曾与人说过么?” 韩江雪真挚摇头,确实,作为一个男人,他怎么可以随处展露内心的脆弱?这只能把他推向更糟糕的境地。 “那你与我说这些,信得过我?” 信得过么?韩江雪被问得一怔,旋即向内扪心自问。对于月儿,他不是没有怀疑,甚至让副官调查过她。 时至今日,韩江雪依旧不知道月儿的真实身份,但一贯理性如他,却在每每面对这个娇弱却带着柔韧的小妻子的时候,内心便不由自主地柔软了下来。 不可思议地觉得,她是可信任的。 月儿试探性地伸手,慢慢环过韩江雪的腰线,想要给他一个拥抱表示抚慰。可她依旧是那般腼腆而羞怯,动作也是慢吞吞的,韩江雪等不及,便主动迎了上来。 化作他在她眉间的轻啄一吻。 动情处的神情拥吻,却让月儿更紧张了。她根深蒂固的思维当中,这种肌肤相亲是某种夫妻礼仪的先行信号。 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应和。 韩江雪会意,温和笑了起来:“不过是goodnight kiss,何必这么紧张?” 法语还在焦头烂额,英语月儿更听不懂了,她的紧张仍旧没有散去,虚掩着环绕在韩江雪身上的双臂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被逼急了,倒却福至心灵起来,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也说夫妻一体,倘若你去天津有危险,那我留在东北不是一样有危险?索性都有一道坎要过,我可以陪着你,也算我人生幸事。” 话是实话。你不离不弃,我自然生死相依。 韩江雪与月儿都有些想不明白,度个蜜月而已,何故把两个年轻人都逼得如此慷慨悲壮起来。 月儿这话说得确实带着几分私利色彩,但韩江雪思忖了一会,仔细品来,确实也有一点点道理。如果大哥真的打算动手,拿留在家中的月儿作为谈判的筹码也未可知。 如此一想,把她带在身边,反而安全。 早知是这样的结局,韩江雪何须闹得二人一顿不爽利,又害得两个人好生互诉衷肠。 第19节 不过好歹心里的疙瘩打开了,蜜月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 * 昨晚在饭桌上锵锵然拍板拒绝带夫人上路,今早便宣布二人的天津蜜月之旅即将成行。 韩家上下表面都是恭贺道喜,背地里谈论起来,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三少奶奶在御夫方面当真有一套。一晚上足以扭转乾坤,恐怕床笫间的功夫和枕边风的能力非常人能及。 按理说,这话自然不能传到月儿耳中,但靠着几句洋文收买了的小姑子韩梦娇,倒成了月儿最好的心腹。 “小嫂子,她们都说你在那方面本事过人,把我三哥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月儿消化了好一会才明白什么意思,她怒嗔含羞,用手指点着韩梦娇的眉心:“你这小丫头,也学起老妇人嚼舌根子了,还没出阁便什么话都往出说,不害臊了!” 说了这话仍不觉得解气,继续:“赶明我让三少和大帅说说,看来四小姐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大帅虽凶,但韩梦娇是不怕的。不过被揶揄了“盼嫁人”,她也知道了不好意思,只得赶忙转了话题。 “反正无论如何,说明一个问题,三哥当真是爱嫂子你的。” 月儿正收拾行囊的手骤然在空中顿住,她看过些话本小说,也读过经史典籍,旧派国人是不兴谈“爱”的,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里,情爱也半是隐晦,半是情欲,没有人坦坦荡荡地提到过爱。 她于三少心中,真的能提到“爱”的程度么? 韩梦娇随口一说,月儿却愣神了半晌。韩梦娇嗅到了一丝不对的气息,她试探性问了句:“三哥不会是……都没说过‘我爱你’吧?” 月儿眼底落寞,摇摇头,他确实没说过。 “天啊,”韩梦娇像触了电似的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继续核实,“那你呢?你也没对他说过么?” 月儿颔首,又是摇头。 韩梦娇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等月儿已经缓过神来,继续收拾起行囊时,惹人烦的韩梦娇才自言自语起来。 “你们两个真是从浪漫的法兰西回来的么?连句‘我爱你’都说不出口。” 少女难以在自身实现的浪漫情怀都诉诸给了最可能浪漫的三哥三嫂,听闻二人保守至斯,兀自失落起来。 可她不知道自己的无病呻/吟,却让本就敏感多情的月儿更加自卑起来了。 法国人是最浪漫的么?她未曾受过熏陶,不曾知晓“爱”是要说出口的。可韩江雪是实实在在的留洋派,他怎会不知道呢? 或许在他心底,她还不配到“爱”的地步吧。 去往天津的火车一共十三节车厢,满满当当地都是东北军官兵。对于小儿子儿媳的安危,大帅还是很上心的。 韩江雪与月儿的套房被设置在火车头后面的那节车厢。套房内有卧室,有书房,有洗手间,还有给卫兵休息的隔间。每个房间都不是十分宽敞,但作为车厢,已经穷尽其奢华了。 韩江雪在欧洲留学这些年,欧洲的战事也是时有时无,有时候也迫不得已挤在流民成堆的三等车厢里。相较于那时的艰苦生活,这次旅行舒服许多了。 汽笛声宣告了此次旅程的开始,滚滚浓烟从火车头处冒出,车身与铁轨之间韵律十足地敲击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从未曾坐过火车,从未离开过锦东城的月儿一脸兴奋地将下巴抵在窗沿上,满目新奇地看着路边的风景风驰电掣地向后移去。 夏风拂过月儿红扑扑的脸颊,吹起她那乌黑蓬松的长发,几缕发丝薄云遮月般地笼着她的面庞,仍旧无法掩盖其光彩夺目的美。 月儿看见远处的山丘原野,这都是生来就困在锦东城里的她从未曾见过的景色。她兴奋地向窗外大喊了一声,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回头看向韩江雪。 而韩江雪倚在沙发上,正出神地端详着她。她在看风景,而她亦然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月儿半是被凝视得羞臊,半是意识到自己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实在可笑,红着脸赶忙关上了窗子,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不肯言语了。 兴奋劲没持续多久,月儿就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头开始昏昏沉沉的,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第一次坐火车的月儿并不知道这种现象叫做“晕车”,她紧锁眉头,仔仔细细思量起今日自己都吃了什么东西,是否受了凉。 想了半天,种种猜测也都被自己否决了。 月儿突然忆起了自己在话本小说里看到的情节,女主角猛然间嗜睡恶心,多半都是怀了身孕的前兆。 思绪一到这,月儿登时百感交集,半是欣喜半是害怕,自己不会是有了孩子吧?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病症加重了,月儿思量到这,感觉头疼得更甚了,脸色也跟着惨白起来。 韩江雪看书的间隙抬头看了一眼月儿,正瞧见她病恹恹的样子,心中便猜到她可能是晕车了。 “怎么了?” 月儿忙不迭摇头,像是掩盖什么似的,紧张极了。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最近喜欢吃酸辣口味的东西,于是笃定自己有了身孕。她可不想在旅程刚一开始就给韩江雪拖后腿,于是下定决心把这秘密先咽回肚子里。 “没什么,只是……只是略有些头晕罢了。” 韩江雪点点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唤来勤务兵去餐车寻些生姜片,又拍了拍沙发上空出的位置,示意月儿过去。 怀揣心事的月儿想也没想,坐在了韩江雪的旁边,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抻到了腹部,动了胎气。 韩江雪睨了一眼月儿,又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月儿这才明白韩江雪的意思,他不是让她坐在这的,是让她靠在他身上的。 像一只温顺的小奶猫,月儿蜷在松软的皮质沙发上,将头轻轻枕在韩江雪的大腿上。韩江雪放下手里的书,冰凉的指尖为她轻柔地按抚着太阳穴。 冰冰凉,爽利了不少。 “睡吧,睡一觉就能好很多了。” 月儿乖乖闭上眼,可惊喜交加的她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便想着转移注意力,与韩江雪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 “你留洋时候是学的医学,回国后却去军营做起了少帅,不觉得可惜了么?” “倒也不可惜,当年一腔热血去学了医,见多了生死,便诸事都看淡了,也很少觉得什么事情是值得惋惜的了。” 月儿没这般经历,只觉得自己还是读书少见识少,未领略这般大彻大悟,试探着问道:“你是觉得行医不能救世人,才选择从戎的?” 韩江雪轻哂:“倒也不是,主要原因是学医时成绩平平,不想从事这一行,误认性命罢了。” 月儿不懂韩江雪是坦荡还是幽默,只能随着他一同笑了笑,但笑过之后又有些后悔了。万一他以为她是在嘲笑呢,岂不是辜负了人家的赤诚坦荡了? 于是想起了近日里背过的法语句子,柔声细语地说了句法语的“对不起”。 “je t’‘aime.” je t’‘aime?我爱你? 韩江雪正揉搓着月儿发梢的指尖突然停住了,他错愕低头看向月儿,月儿也感受到了他须臾间的僵硬,想来觉得自己的道歉并不显得诚恳吧。 于是月儿也抬头,满目真挚地凝望着韩江雪的眸子,乌黑而澄澈,惊与喜随时都能流溢出来。 韩江雪深吸了一口气,他想不明白月儿为什么会如此猝不及防地,满怀赤诚地对他诉衷肠。 他是位留洋人士,热情奔放,主动追求男士的女孩子他见得多了,可保守的性格却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总觉得,“我爱你”这种话,是该由绅士去先捅破的。 月儿先开口,于她这般乖巧恬静的女孩子而言,该是怎样一番心里挣扎后的勇气呀?这是他的失误。 一枚轻柔得仿若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吻,冰凉地落在月儿的眉心。 声音嘶哑低沉:“je t’‘aime.” 月儿诧异,又不敢贸然开口。她说了声“对不起”,他不应该回一句“没关系”,或者什么她听不懂的,也能理解。为什么他也会回应一句“对不起”? 难道这是法国独有的语法习惯? 月儿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此时韩江雪不在场,她一定仰天长叹。 学法语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韩江雪:嘻嘻,夫人好主动啊。 月儿:呸,还不怪你?让你瞎写什么笔记本? 你的好朋友·自己瞎琢磨·内心戏十足·没有医学常识·以为自己怀孕了的月儿上线。 感谢大家看到这。 第十九章 正值盛暑, 月儿又关了窗子, 不出半晌, 车厢内便开始燥热起来。 月儿昏昏沉沉地假寐,韩江雪既不敢起身关窗, 又不敢出声唤卫兵进来, 便只能强忍着憋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隔间里的副官听着门外的喘息声, 似是懂了什么, 颇有眼力见地将隔间的门关得更紧了, 他可不想正撞见长官擦枪走火。 于是连从隔间透过来的一点清凉空气也没有了。 韩江雪一时心浮气躁, 扯开了军装的衣领,解开了扣子的衬衫松垮地掩抑着紧致的线条,那是常年自律的结果。他突然觉得透过气来了, 左右此时没有旁人,月儿又睡着, 没人能看得到他慵懒的模样。 铁轨的基石一块一块间隔, 火车的晃动便一阵一阵韵律十足。月儿的小脑袋枕在韩江雪的大腿上,随着火车的摇动而跟着晃动着,隔着夏季军装薄薄的布料,摩挲着韩江雪的神经。 起初所有的精神力都聚集在车厢的憋闷上,待透过气之后,这份注意力便向下移动了。 很快,韩江雪感受到了真实的,难以忍受的……心浮气躁。 他的喉结几度滑动, 想要唤月儿起身,可嗓子里干痒得紧,竟开不了口。 他该和月儿说什么,说他在人家晕车昏睡的时候动情了?这岂不成了最大的一桩笑话。 终于,原本躺得颇为舒适的月儿在昏昏沉沉间感觉到后脑处被抵住了的异样,像被一瓢凉水浇了个透心凉一般,她骤然清醒了,赶忙坐起身,回头时,是衣襟敞开,满脸绯红的韩江雪。 月儿及时往后靠去,却被沙发扶手阻住了去路,韩江雪见月儿清醒,亦知晓了他的窘境,左右夫妻一场,又何必隐瞒呢? 欺身过来,身形遮住了窗外的旖旎风光。 窗内的暧昧气息,缱绻更甚。 月儿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假想里,笃信肚子里怀了孩子。正是关键时期,定然不能胡闹,于是赶紧伸手阻了韩江雪继续靠过来的身子,低声喝着:“隔间还有人呢,你……别乱来。” 韩江雪一条腿跪在沙发上,双臂将月儿牢牢环在中央,脖颈处已然泛起了青筋,迷离的双眼中血丝横布。 他高昂着头颅,大喊一声:“李副官!” 一门之隔,铿锵有力的回话传来:“是!少帅吩咐!” “没我的命令,死都不许出来!” “是!” 韩江雪眼角眉梢的邪魅之气慢慢凝聚起来,胸膛起伏着,像一个移动的火炉,慢慢靠近月儿。 月儿死死地抵着他坚实的臂膀,从未有过的抗拒,让韩江雪亦是一怔。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缘由,套件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不知是火车年久失修,还是房门本就没关严,卫兵的手乍一触到门板上,门便“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半跪在沙发上,敞开胸怀的少帅,躺在沙发上,一脸惊慌的少帅夫人。 第20节 十几岁的小卫兵未经人事,哪能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如此香艳场面,竟是在自己顶头上司这里,吓得差点当场尿了裤子。 月儿赶紧顺势推开了韩江雪,红着脸低头跑开了,只留韩江雪一人强压着怒火,差点把后槽牙都咬碎了。 “什么事?” “报告……” “大点声!” “报告长官,生姜拿来了!”小卫兵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他这一喊,把自己的半个胆都喊破了,倒是把韩江雪的一腔邪火给浇灭了。 韩江雪示意他放在桌子上,可以出去了。 转头,韩江雪看着脸红得跟大苹果似的月儿,自己也羞赧起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把生姜片压在舌头底下吧,减轻恶心。” 月儿挪蹭着到桌前,拿起生姜,头不敢抬便赶忙跑开了。已然清醒的韩江雪旁观这一幕,他这受了惊吓的小夫人看起来十足十的像偷鱼吃的小奶猫,笑着摇了摇头。 这都什么事,好端端的,把人家吓成这个样子。自己不该如此不自持的。 火车从锦东城开往天津卫,一共走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月儿因着晕车,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睡着。她脸色不好,眉头也是紧皱,便窝在韩江雪怀里,终于挨到了火车靠站。 临下车前,韩江雪换去了军装,换上了西服。他看了一眼月儿自己准备的行李箱,姹紫嫣红的都是各式旗袍,问了句:“你带了这么多衣服,没带搭配的手包?” 月儿从茶几上拎起了一个精致小巧的手包,柔顺的缎面,辅以简约清雅的湘绣,细枝末节处缀着几颗圆润的珍珠。可以看出是用心之作,是月儿从明家带来的嫁妆,应当是价格不菲的。 “喏,我带了包的。” “你带了一整箱的衣服,却只带了一个包。我听说……女人们不都喜欢一件衣服配一个包的么?” 月儿也不知道这么奢侈的谬论是他从哪里听来的,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并非出身名门,或许娇小姐们确实有如此奢靡的习惯,她若断然否认,恐怕漏了马脚。 她咬着下唇思忖了片刻,然后寻了个理由:“我想着出门在外,带那么多包实在是不方便,这个包颜色清淡,搭配这些衣服都合适。” 韩江雪接过月儿手中的手包,轻轻“啧”了一声:“好则好,就是太小了。” 确实,手包放在月儿掌心时还可以用“小巧”来形容,突然落于韩江雪宽阔的手掌中,看起来就太过微型了。 他将手包还给月儿,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没关系,我给你买新的就是。” 月儿忙不迭拒绝,韩江雪却开始忙于清点人和物,毕竟带了十几车皮的兵到天津,他还是要小心谨慎,别出岔子的。 月儿也只能乖乖巧巧地站在他身旁,默不作声了。 队伍正在月台上集结,韩江雪扫视了一圈,愣了片刻,问旁边的卫兵:“李副官呢?” 卫兵也是一脸懵,左右环视了一会:“不知道呀,从下车开始就没见他人影。” 韩江雪转头就回了火车上,刚踏上一步,想了想,又回头唤了声月儿:“到了天津,你要一直紧跟我,寸步都不能离。” 月儿知晓他关心她的安危,赶紧也迈步跟了上去。 韩江雪伸手要推套房隔间的门,却被一股力量给阻住了。韩江雪机警回头,示意月儿躲开,旋即将一只手伸向了腰间的枪套。 里面却出了声,是李副官。 “少帅……你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出来……”慌乱极了的声音,让门外的二人摸不清头脑。 片刻后,门开了,李副官一身军装板板正正地立在了韩江雪面前,箱子却因为慌乱没有扣紧,还能露出一块裤脚边。 韩江雪仍是满脸狐疑:“军令大如山,集结时间不可耽误,你作为副官,在拖拉什么?” 他抵在枪套上的手仍未移开,副官脸上血色全无,却是有难言之隐一般,不肯开口。 副官了解韩江雪的脾气,话不说明白,他根本没有可能脱身,于是想来想去,将行李箱打了开来。 箱子盖乍一打开的刹那,韩江雪觉得自己差点被熏晕过去。好在多年学医,死尸堆里挨过来了,他也不怕什么。定睛一看,是一条湿透了的军装裤子。 味道……太骚了。 “你……尿裤子了?”韩江雪难以置信地看着副官。 “报告少帅,昨天您吩咐我就是死都不许出隔间,我……我就没憋住。” 月儿的脸登时如火烧一般,赶忙别过头去,不想回忆昨日的尴尬。韩江雪也窘迫地轻咳了一声,命令道:“赶快去集结!” “是!” 只留下夫妻二人四目相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月儿对于韩江雪说要买包的事情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安置了屯兵之后,月儿以为他会带着她先回韩家在天津的老宅,然而刚上了车,韩江雪就吩咐司机带他们去和平路了。 月儿未曾出过远门,即便是锦东城的繁华街巷,从小被豢养起来的她也未曾好好逛过。而繁华如斯的天津卫,据说奢华程度不输于十里洋场。 月儿扒在车窗边,兴致勃勃地看着林立的商铺与鳞次栉比的洋楼,这一切在她眼中都是那么新鲜。 车子停在了一家服装店门口,整个服装店占据了整整三层洋楼,气派而新潮。门口高高悬挂着几位摩登女郎的画报,还有假人塑造的婀娜模特,牢牢吸引了月儿的目光。 “这是上海一位有名的实业家为女儿置办的产业,庄蝶服装公司,在上海北京天津都有分号。据说这家店的设计师与裁缝都是从法国请来的顶尖人物,走,给你挑一挑。” 月儿被画报上风情万种的摩登女郎勾去了一半魂魄,听闻了这庄蝶公司的故事,更是惊讶不已:“这服装店的主理人是位女士?” 韩江雪点点头:“据说是位交际场上的红人名媛,人漂亮会理财,在南方很吃得开。” 月儿点了点头,艳羡起来,一个女人可以自己掌握财产,拥有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业,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韩江雪不知晓她沉默的含义,只道是她听了他夸奖别的女士心里不爽快,于是补了一句:“不过比起我们月儿,恐怕是要逊色了的。” 月儿知他安慰的意味,抬头温暖一笑,随着韩江雪进了服装店。 与传统的裁缝铺大为不同,这里的服务员都是女性,皆是身材高挑面目清秀,统一穿着白色西洋式过膝连衣裙,甫一着眼,便觉得耳目一新。 店里的服务员每天阅人无数,哪些是可以一掷千金的豪气主,哪些是只逛不买的落魄小姐她们一眼便知。韩江雪二人乍一进店,便知道这对璧人绝对是真金白银堆砌起来的摩登新人,服务员赶忙满脸笑意碎步上前。 “先生夫人是想看看旗袍还是洋装,一楼是新式旗袍,二楼是洋装连衣裙。” 月儿抿着嘴不说话,她想听听韩江雪的意见,在她心里一直很好奇,韩江雪喜欢哪一款的。 韩江雪转头问服务员:“那你给点建议,你觉得我夫人适合穿什么?” 这可难不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服务员,她打量了月儿一番,赶忙谄媚道:“夫人既有传统中式女性的书卷气,又有摩登新人的潮流感,要我说,哪样都适合夫人。” 韩江雪难得一笑:“你说得挺对的,我也觉得,我夫人淡妆浓抹总相宜。” 月儿用手肘轻轻怼了韩江雪一下:“也不知道害臊,拿我比西子,人家心里一定在想,哪里来的东施效颦。” 服务员一听赶忙附和:“先生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韩江雪一挑眉:“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你们眼里,我夫人就比不上西施么?” 服务员被韩江雪凌人的气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鼻尖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不不不,夫人确实美貌,堪比西施。” 这二人你来我往,一人一句奉承话,夸得正主一身鸡皮疙瘩,她伸手轻拍了韩江雪的臂膀:“好了,越说越没正形了。” 服务员看着二人如胶似漆的状态,再配上不俗的穿搭,可以确定这是今天来的大客户了,于是赶忙推荐起了他家的高级定制服务。 “我们庄蝶公司最独特的就是尊贵会员高级定制服务,设计师全部都来自法国,设计出的每一套衣服都是全天津,甚至全世界都独一无二的。” 韩江雪一听,来了兴致:“这么长时间了,确实没见过你穿洋装,不如做几件连衣裙。” 月儿心里却打起了鼓,先不说洋人的衣服她穿不穿得习惯,就说那设计师来自法国,倘若当着韩江雪的面,设计师想要攀谈起来,岂不容易露馅? 月儿赶忙拒绝:“你不是说来带我买包么?衣服我带的够多了,不必再买了。” 服务员哪能让到嘴的肥肉溜走,赶忙附和:“包也有的,三楼全部都是包,我带夫人上去看看?” 月儿正打算答应,韩江雪却说:“买包不着急,先做几套衣服,然后再去买。” 月儿拗不过韩江雪,只能如同踩在刀剑上一般心不甘情不愿地上楼,来到了洋装区域。 宽摆细腰的各式连衣裙被套在假人模特身上,月儿心不在焉地挑选着,等待高定设计师的到来。 月儿从没有想过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竟能煎熬如同百年。她感觉额间已经泛起细密的汗珠,双手紧攥着,咬紧牙关想着对策。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一位高鼻阔目,梳着短发的优雅洋人,穿着中式的旗袍,款款而来。 玉手镯,玉耳坠,甚至手里还攥着一方浅色的帕子,如若不是一张十足十的洋人面孔,恐怕都会把她认成是中国名媛了。 韩江雪在见到了这位设计师的瞬间,脸上先是惊讶,转而变成了温暖的笑容。 他走上前,绅士地敞开怀抱,与这位洋设计师拥抱了一下,双手仍是虚掩的,旋即是短暂的贴面礼。 月儿不解其中意,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韩江雪果然是喜欢洋人这一款的。如此想来,更觉得自己如同山中的野麻雀,危机感油然而生。 韩江雪说了一串月儿的水平根本听不懂的法语,那设计师却摇了摇头:“韩,这是在中国,你应该和我说中国话。” 月儿讶异于她发音如此标准,丝毫没有洋人的腔调,甚至尾音处还带着一点天津口音。 韩江雪轻哂:“还是老样子,对中国如此痴迷。” 原来,他们认识。 玛丽俏皮地一偏头:“中国的历史,文化,甚至像你一样绅士帅气的男人,都足以让我痴迷。” 本就自卑的月儿听到这句话,整个脊背都僵硬了起来。她一方面恨不能就地消失,不必在此相形见绌。另一方面又满腔酸楚想要冲上去揽住自己的男人,他是她的,谁也不能惦记。 韩江雪笑着摇头:“你呀你,永远都这么爱说笑。要记得你可是位已婚的夫人,不能再拿我开玩笑了。” “我丈夫远在法国呢,再说了,他对于我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从来都不介意。” “他介不介意,我管不了。但是我现在与以往不同了,我怕她会介意。” “她”字音拉得很长,足够韩江雪转头看向把不开心都写在脸上的月儿。 “这位是我的夫人,明如月。恐怕要令玛丽小姐失望了,我这么‘绅士帅气’的男人,只能给她一人欣赏了。” 月儿知道避无可避,也只能咬牙上前,露出如盛夏繁花一般的笑意,学着韩江雪刚才的模样,与玛丽拥抱了一下。 热情如玛丽自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月儿带来的困扰,拉着她前前后后看了好几圈,然后一脸赞美之色地对韩江雪竖起大拇指。 “听说你结婚了,我还想不是我一个人失望,是全中国的女人都要失望了。结果看了夫人,中国那个词怎么说的……闭月羞花,对闭月羞花。原来全中国的男人也要失望了。” 月儿觉得这座洋楼一定是蜜罐子泡过的,在楼下便被夸得一身鸡皮疙瘩,又被玛丽夸得如此飘飘然。可她还是没有搞清状况:“你们……认识?” “是,玛丽是我在巴黎留学时候房东的女儿,是个中国通,原来总央着我学中文来着。真没想到,还能在这遇见。” 原来如此。 夫妇二人在热情的玛丽引导下,翻看了许多玛丽的设计手稿,从中挑选了十几套最喜欢的洋装连衣裙。 在量尺的时候,男士回避,玛丽也就打开了话匣子:“听说你也留学法国了?在哪个城市?” 按照明家培训过的:“在巴黎。” “学什么专业?” 第21节 “文学。” 百无一用是文学,不容易穿帮。 玛丽若有所思地独自呢喃:“莫里哀,巴尔扎克……嗯,法国确实有许多优秀的文学家,但是在我看来,最优秀的文学应该在中国。你去法国学文学,太可惜了。” 她说的作家,月儿一个都没听过,月儿也无意与玛丽攀谈,只待熬过了量尺,赶忙从隔间走了出来。 “韩,你和夫人需要最终确定一下选择哪条裙子,我会根据夫人的身材进行修改,成为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韩江雪又翻了翻手稿:“都是平面化的东西,很难看出哪一件更适合我夫人。不如你就把我挑出来的这十几条都做了吧,哦对了,我们在天津待的时间不长,可能需要加急。” 玛丽连忙摇头,碍着对于绅士自尊心的关照,她压低了声音:“庄蝶的每一件衣服都价格不菲哦,即便我可以看在旧交的面上免了设计费,其他费用仍旧高昂。你还是选择最喜欢的一件吧。” 韩江雪食指抵着下唇:“不菲,能有多不菲?” 玛丽想了想:“十几套衣服,或许够一家人生活几年了吧。” 韩江雪笑着凑近玛丽的耳边:“放心吧,我或许,比你想象中更富有那么一点点。” 旋即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保持了礼貌的姿态对服务员说:“麻烦帮我算一下刚才这些件衣服需要多少钱,我来结账。哦对了,别忘了玛丽设计师的设计费。” 住在法国的四年,玛丽眼中的韩江雪就是一位刻苦到如同苦行僧一般的中国留学生,对人慷慨于己严苛,倒没想到竟然有如此丰厚的身家。 “看得出,你很爱你夫人。” 韩江雪想了想,手掌轻覆在月儿的手上:“我只是觉得我的夫人应该因为嫁给我,而更漂亮。” 韩江雪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店里有已经做好的成衣么?这几天我和夫人需要出席一些晚宴,但我夫人带的都是中式旗袍,我想给她买几件可以这几天穿的洋装。” “有倒是有,不过既是成衣,就容易与旁人穿得一样,没有独一无二的特别感了。”玛丽想了想。 而一旁的服务员为了业绩自然是能卖出一套是一套,赶忙打断玛丽的话:“也不尽然。玛丽设计师您忘了,我们是有高定的样衣的。” 作为设计师,玛丽如何不知道样衣的存在? “那些样衣,为了好看,都是最小的尺码。对于身材要求极为严苛,胸型,胸围,腰围,都太过苛刻了……”玛丽低头看了一眼记录下来的月儿的尺寸,想了想,“不过夫人的尺码倒是可以试一试。” 最终,月儿被套进了一条洁白如婚纱一般的短款连衣裙内。衣服与身体严丝合缝地契合着,仿若这就是按照她的身形打造的一般,洁白而美好,干净得如同出水芙蓉。 月儿的心砰砰跳着,这是她第一次穿洋装展现在韩江雪眼前,这种激动的心情,无异于当日婚礼上,挽着明秋形的手,慢慢走近他。 玛丽也看出了月儿的激动,她拍了拍月儿的肩膀:“不必紧张,你真的太美了。” 在更衣室帘子拉开的一刹那,原本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韩江雪乍一抬眸,正触见月儿含羞走来的身姿。 韩江雪不自觉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满眼欣喜地看着他的小夫人,眼底竟然湿润了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新婚燕尔,朝夕相处,可再次看见妻子穿着白纱走向他的时候,他仍能悸动如初次相见。 太美好了,这不是单纯的欣赏美人的美好,是发自心底的,酸软到不能触碰的,视若珍宝的美好。 月儿见他湿了眼眶,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她太保守了,不曾明白一个男人为什么会因为她穿了一件白纱裙而落泪。一旁的玛丽却感性许多,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好像在见证一场婚礼一般。 “太感人了,真的太感人了……”玛丽哭得泣不成声。 一旁的服务员尴尬地笑着,仿佛在看三个傻子。 就这样,韩江雪把店里仅存的十几间高定样衣都买了下来,又给月儿订了十几条裙子,转头又上楼买了大大小小的一堆手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家服装店。 月儿看着卫兵小心翼翼地捧着高高一摞礼盒的时候,走到韩江雪身边,用极其细微的声音低语了句:“谢谢。” 更多的,是在心底说的。他听得到便听到了,听不到也没什么。 可最终,韩江雪还是把这蚊子叫一般的细小声音收入耳中。 “我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男人给女人买东西,可不是为了一句谢谢。” 月儿记得,这是他为她买下高价砚台时说的话。 但她一直没问的是:“那是为了什么?” 韩江雪思忖了一下。 “什么都不为,这是义务。” 作者有话要说: 专栏已经开始了基本预收,全部都是本文的系列文,请小可爱们帮忙收藏一下,一一都会开的。 再次感谢。 (霸王票和营养液感谢会在明天统一感谢) 第二十章 韩家位于天津的老宅, 其实是那位张姓军阀的老房子。韩靖渠大婚的时候, 大太太的父亲把这里给了韩靖渠, 作为新婚夫妇的新家。 故地时刻提醒着莫忘故人,很显然, 董世昭并不善于知晓人心, 他这么做是在用一把钝刀子时刻磨着少年人脆弱敏感的自尊心。同时也把自己女儿的幸福,与自己的性命磨断了。 作为称霸一方的军阀, 董世昭出身名门, 一路顺风顺水, 他从未把一句亘古不变的老话记在心上, 那就是莫欺少年穷。更何况,这是个虎狼横行,投机就可能翻身的时代。 后来韩家入主东北, 天津老宅子也没荒废,留着大量的佣人悉心打理。据说韩靖渠在全家的宴席上就曾点明自己不卖老宅, 就是想时刻提醒自己曾受过的屈辱。 据说当时大太太镇定自若, 低头喝着茶。 上一辈人的恩怨,月儿只能是位看客,她上下参观了一番韩家老宅,与东北韩家洋楼的布局没什么太大差别。她自然而然地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偷偷捂着小肚子休息起来。 韩江雪忙完了公事回来,见月儿吃了半盘子的糖蜜饯,问道:“牙齿不要了?吃这么多甜的?” “没,我挑酸的吃的。” 韩江雪无语凝噎, 这是什么逻辑。 跟在韩江雪身后的,是位身材矮小了许多,连军装看起来都宽大不合身的小卫兵。月儿起初未在意,余光扫过,半晌才认出来,这是穿着军装的槃生! “你……也来天津了?”月儿高兴坏了,站起身仔仔细细打量了半晌。 “我带他来,就是想让他能时刻跟着你。这几日我难保什么时候有公事要处理,你也不能总窝在洋楼中。” “当初你晾着他不让他进门,我还以为你不会让他进军营了呢。” 韩江雪调笑:“他替你办了事,我对你负责,不就得对他负责么?想不纳入军营都不行了。” 月儿感激韩江雪的贴心,凑上前撒了个娇,槃生赶忙低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韩江雪见他那窘迫样子,笑着让他先出去了。 转头,把月儿拉到了房间的角落。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巧的勃朗宁袖珍□□。 “这回给你买了那么多手包,记得换包的时候把这把枪也放进去。切记,一定要随身携带。” “原来你非要给我买包,是因为我带来的包太小了,放不下枪。” 韩江雪点头:“你的安全最重要。” 月儿浑浑噩噩地活了十几年,每一分努力都是为了活下去,可却第一次觉得自己要直面生死了。心头一阵惶恐,脑子里闪现出无数场景。 如果真到了生死关头,她断然不能给韩江雪拖后腿的。舍生取义,永远做韩江雪心头的白月光也不错。可转念一想,自己浮萍般漂泊生涯好不容易有了依靠,还没享受过人世美好,就这样么要死了,岂不是可惜?再突然又想起了肚子里的孩子,不行,我可不能死,还有条命要依靠我呢。 月儿像一位拙劣的戏曲创作者在心中瞬间虚构了几个版本的话本小说,越想越激动,越想越慷慨悲愤。 慢慢的,眼底泛起了殷红的血丝,身上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韩江雪不解其中意,更没想到自己的小夫人内心戏会这么足,只道是她有些怕了,于是揽过她的肩膀,宽慰道:“这只是以防万一,你放心,不见得会有什么事。即便有事,我也会护你周全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 韩江雪抚了抚月儿的头发:“好了,去休息一会吧。晚上有个宴会需要陪我一起去。” “会议今晚就举行?” “不是,会议还要过几天,你不需要参加。今晚只是个私人晚宴,南面的和西北的几路代表也都到天津了,想一起吃个饭。” 安置了韩江雪去小憩一会,月儿却忙开了。离开了东北韩家,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的时候,她反而更像是一位妻子,一位当家主母。 对于天津的佣人,月儿并不熟悉,索性便拿出了韩江雪晚宴需要穿的西装,平整铺开,小心翼翼地用熨斗熨烫起来。 又仔仔细细地挑选了晚上出席宴席的连衣裙和配饰,毕竟今天的月儿,不仅仅是韩江雪的脸面,更大程度上,她成了东北的脸面。 最终利用一点空余时间,还悄悄地拿出笔记本,背了几个单词。出门在外,功课不能落下。 晚宴是由西北军阀刘长荣的长子刘启桓做东,定在了租界里的洋餐厅起士林餐厅。 月儿挽着韩江雪到场的时候,几方军阀的代表都已经携夫人到场了。 “实在抱歉,军务耽搁,来晚了,让大家久等了。” 韩江雪本就对今晚的晚宴没有太大的兴趣。如今川军和西北之间相爱相杀,蒙古人虎视眈眈,南面的革命军胁迫着大总统北伐,直系首当其冲,无论是哪一方,都急于向东北的韩家抛出橄榄枝。 偏偏韩靖渠想作壁上观,坐山观虎斗。而少年意气的韩江雪更是有自己的心中思量,并不欲与此辈过多深交。 既是推脱不开的应酬,逢场作戏就好。 “说哪里话,听说韩老弟今天才到天津,肯定有很多军务要处理。” 包间内的来宾们并未上座,而是男男女女的在沙发上闲聊。见韩江雪进门,刘启桓赶忙起身大跨步上前,离老远便伸出手要与韩江雪握手。 见西北先行一步做足了姿态,川军的宋之卿和直系的龚志学也随行其后,生怕自己这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显得显得不够真诚。 韩江雪被几位代表簇拥着,谦让至主位。韩江雪偏偏又不想做这个出头的椽子,极力婉拒。 几方势力你来我往的敬让,原本半瘫在贵妃榻上的男人“啧”了一声,起身推搡开虚情假意的人们,一屁股坐在了西餐长桌的主位上,一只手拄着下巴,满眼鄙夷地望着对面错愕的人群。 月儿站在韩江雪身后,打量着主位上的男人。 黝黑的面庞如同斧凿刀刻一般,挺鼻宽眉深眼窝,轮廓上有些像锦东城街头横行的俄国老毛子,只是肤色深了许多。鬓角剃成了一寸的长度,剩下的长发编成十几股小辫子,扎在脑后。左耳挂着巨大的铜质圆环,衣领与颈子交接处隐约可见纹身的边缘。偏偏这副野性十足的原始美感,搭配的是正儿八经,甚至有些不太合身的笔挺西装。 月儿见过的人本就有限,这副打扮的更是闻所未闻。她想不出这是哪国的摩登潮流,只得向内自省,许是自己见识浅薄吧。 别说月儿不认识,今天在场的绝大多数男人对这位茹毛饮血般野人也不熟悉。东家刘启桓原本正紧握着韩江雪的右手不放,如今尴尬境地,只得上前为大家介绍起这个“没眼力见”的乡巴佬了。 “诸位,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西南大土司的长子木旦甲公子,也是我今天重要的客人。” 西南土司……众人脸上的表情皆是晦涩不明,心底暗诽大总统这是黔驴技穷了,有个山头能拉出个队伍的主儿就能自称一方诸侯了。 唯有川军的宋之卿客客气气地向木旦甲点了个头。 这野路子虽叫不上正规军,但宋之卿知道借着地理优势,土司府的实际战斗力不容小觑。滇军实力不弱,土司愣是能在滇军管辖内保留了自身,手段可想而知。倘若刘启桓来一个远交近攻,川军夹在中间,可就进退维谷了。 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木旦甲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餐桌,操着极重的西南口音问:“刘少帅,吃饭还是不吃饭?你们汉人流行站着吃?” 众人干巴巴一笑,各自落座。 男人们虚与委蛇,总妄图刀枪不入,又恨不能杀人于无形。身畔傍着的女人们像盛夏的娇花一般各自盛放,期间较量却又丝毫不输给男人。 第22节 脸蛋,气质,身形,发饰……仿若年长了哪怕一天便贬了价值,矮了一寸便万劫不复。你头上的簪花是我去年用过的款式,我颈子上的项链是特地找人从法国背回来的…… 南海的珊瑚,西面的玛瑙,北疆的琥珀,东瀛的珍珠……桌上的女人们像是一具具有着血肉的珠宝架子一般在不经意间展露着自己男人的财资。 男人们乐享其成,毕竟枪杆子拿不到餐桌上说,但自家女人的雍容是看得见的。 韩江雪本就刻意想让自己边缘化,月儿更不欲与女人们盲目攀比。她眼前有更愁的事情,就是桌上的这块牛排。 在嫁到韩家之前,明家人临时抱佛脚地为月儿普及了一番西餐礼仪,然而明家上下除了明如月,也都是没出过国的半吊子。再加上纸上学来终觉浅,月儿根本没有时间去实践。 如今面对碟盘刀叉和还带着血丝的牛肉,月儿犯了难。 作为一个有职业素养的花瓶,月儿深知自己今晚的任务就远远是静静的美艳,能惊艳全场最好,不能的话也不要出任何岔子。 于是在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切割明白这块牛排的情况下,月儿决定,坐直身板,面带微笑,不动手。 奈何刘启桓今晚是打定了主意要与韩江雪示好了,见月儿不动餐,心下着急:“怎么,韩夫人不喜欢这家西餐厅么?听闻夫人留洋归来,刘某特地选择了这家店,据说正宗一些。” 众目睽睽之下,月儿倘若再作骄矜就显得矫情做作了,她只得硬着头皮拿起已然摆好的餐刀餐叉,仔细回忆起在明家学过的西餐礼仪。 左叉右刀……左刀右叉……越是着急,月儿越想不起来该如何如何操作。 余光里看向韩江雪的方向,月儿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左手拿着叉子抵住牛排的一角。然而并不熟悉牛肉纹理的月儿,执刀的右手却像是从旁人处借来的一般。 根本不听使唤。 谁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也得看何人为刀俎,何人为鱼肉。 韩江雪偏头看向自己的小夫人,对于她生疏的动作心头并不讶异,能够瞬间审时度势的韩江雪非常自然的轻哂,摇了摇头。毫不刻意又绝不掩饰地将二人眼前的餐盘调换了位置。 这样月儿眼前的牛排,是韩江雪已然切好了的。 “越发不像样子了。平日里吃牛排就等着我给你切好了,今晚当着这么多人面,还耍小性子?看来我平日里对你太过骄纵了。” 字字是嗔怪,句句是宠溺。话音未落还不忘伸手为月儿撩去鬓角的一缕碎发,别再耳后。动作轻柔而自然,不夹杂半点造作之态。 与旁人而言,这爱意是在话语里,在指腹间,更是在眸光底,在心坎上的。 宋之卿的女伴看起来比他小上许多,据说已经是三姨太了。她眼波流转,夹杂着不甘与艳羡,回头便也不顾场合,用殷红的指甲在宋之卿胸口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兼带含笑。 “韩兄怜香惜玉,可苦了我们了。” 众人哈哈一笑,这份尴尬也算是化解了。月儿心悬一线,总算把这个话题熬过去了。 可偏偏天不遂人意,木旦甲丧气地把刀叉扔在了桌子上。 “本来就是,好端端的中国人,吃这鬼西餐!没滋没味的,还带血丝!筷子用着多方便!” 刘启桓赶忙解释:“这是西方人的饮食文化,惯用刀叉。” “西方人西方人......西方人的腚眼子舔着都香是不是?”木旦甲挥手唤来了服务生,“去,去给小爷用刀切好了再送来,哎,别忘了给我带双筷子。” 众人惊愕于木旦甲的大胆,但说实在话,都是兵匪出身的大老粗,木旦甲的话其实也是众人想说却不敢说的。 宋之卿顺着台阶,索性先开口:“去吧,把我们的也都切了,每人送一双筷子吧。” 服务员在西餐店干了这么久,头一次看见这等集体踢馆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木旦甲耐心有限,横眉冷对,吓得小服务员赶忙应和动身。 木旦甲仍有忿忿地指着包间外面:“这什么鬼曲调,嘎呦嘎呦跟拉锯似的。找个戏子唱个曲不好么?” 门外,是小提琴的悠扬缠绵。月儿觉得好听,但确实听不懂,她心底暗暗思忖,自己和这不修边幅的粗人其实也是无异的。过去的达官贵人们饮酒作乐喜欢附庸风雅,戏班子请来两个乐师,充一充好古之风。民国后的有钱人则诸事讲求个“洋”,皮阿娜和凡婀玲就普遍开来了。 其实改朝换代了一遭,绝大多数人的风雅仍旧是装出来的。 经理见包房内吵吵闹闹,亲自走了过来。他虽不能准确辨认来者的身份,但显而易见非富即贵。再加上平日里出入的都是名流贵客,总有些在总统府里有耳目的,对于这次大总统秘密约见各路军阀代表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 八、九不离十地猜了出来,可能是这几路军阀。 “这位先生,是我们的服务不到位让您不满意了么?还望您见谅。但是您这样高声吵嚷,恐怕谁影响到外面就餐的其他客人,还望您......” “我还没说你们弹棉花的声吵着我了呢!去,给小爷找个唱戏的来!” 经理尴尬又不好发作,极力隐忍:“先生,我们是西餐厅,没有唱戏的。” 月儿想,木旦甲就算再是乡巴佬一个,也不可能混到不知道西餐厅不能唱戏的地步。他今天这般作闹,估计半是性情使然,半是对刘启桓的安排并不满意。既有求于他又不肯把他奉为上宾,自然心底不爽利。 “我又没让你唱,小爷说的是让你给我找个会唱戏的!” 经理的愤怒也到了极点,脸色沉了下来:“先生,这里是租界,请您注意言辞举止。” 木旦甲霎时青筋暴起,从椅子上骤然而起,一只手拽过经理的领子,另一只手谁也看不清在做什么。 唯有那与他贴得极近的经理隔着层薄纱能清晰感觉到坚硬的异物,是枪抵在腹部。 “老子没学过几天汉话,也知道租是什么有意思。中国人的地盘,租给他,他就老实呆着。作威作福,回他娘的欧洲去!” 经理周身抖如筛糠,之前法租界的警局也知会过他,如果碰到军阀代表,尽量不发生冲突。他赶忙点头:“好,好,我这就去请名角儿,各位先生夫人稍等......” 在座的代表和夫人都各自低着头,掩饰内心的尴尬。月儿倒是看着觉得提气,又不敢说出口,只是从旁打量着木旦甲。正巧他转头来,四目相对。 月儿心下一惊,本能地是有些惧怕他这般横眉之人,可木旦甲再看见了月儿一瞬,竟咧开那张大嘴,大剌剌地报之一笑。 月儿尴尬,只得礼貌颔首微笑。 因着都换了筷子,吃饭到是简单了许多。奈何木旦甲这么一闹,谁都不肯多言语了,整个饭桌的氛围冷到了极点。 其实这正和韩江雪之意,少说少错。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才安静了半个钟的时间,经理匆匆赶了回来:“先生,唱戏的给您请回来了,今儿晚正好有北京城里的红角儿在天津。” 锣鼓胡琴声在包房的角落骤然响起,伶人踩着鼓点,粉墨登场。凤冠雍容,花钿妩媚,来人手执一扇,半遮半掩艳丽容颜。 扇面花团锦簇,扇后眉目传情,婀娜身姿娉婷而至,如烟云笼月,搔得人心头痒痒,恨不能冲去摘了那扇面,一睹芳容。 月儿到今时才明白了珊姐平日里所教授的,要“熬着男人”是何道理。 “海岛冰轮初转腾......”珠圆玉润的唱腔乍然响起,似蝉翼轻抚耳廓,柔软而恬适。伶人手中的折扇也缓缓下移,似含秋水的双眸流转含情,一张绝色佳人的倾国面容慢慢展现开来。 身着蟒袍,头戴凤冠,饶是一身羁绊,伶人舞姿依旧轻盈曼妙,将美人酒入愁肠的醉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场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为这名角儿精湛技艺所喝彩,又不好在这西餐厅大声叫好,生怕跌了身份。月儿只痴痴地望着伶人婀娜舞姿,想起自己小时候还在袁府时,父亲总喜欢搭戏台请人来唱戏,他会把月儿抱在怀里,一边宠溺地给月儿剥栗子吃,一边随着台上的伶人哼唧几句。 前尘往事散如云烟,早就飘渺不可考据了,月儿时常怀疑六岁前的记忆,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不值一提。但越是美好到不可尽信,便越是食髓知味,渴望再一次拥有。 想到这,月儿转头看向身畔的韩江雪。婚后至今,月儿从韩江雪身上找寻回了那可望不可得的宠溺。两人云泥之别,却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他总是默默在身旁守护着,不言不语,被误解也从不辩解。 月儿也不知对还是不对,竟觉得一颗心慢慢地要交付给他了。 怯生生抬眼望去,本想在韩江雪处寻得共鸣。然而此刻的韩江雪却没有在场旁人的惬意陶醉,双眉紧促,喉结不安地滑动着,颈侧的青筋仿若要撑开白嫩的肌肤,爆裂开来。如果仔细打量,还会发现他眼底已然是猩红一片。 像尊可怖透顶的邪神,转瞬间就要噬人骨血,生吞活剥了一般。 月儿见过千万面的韩江雪,却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他。月儿轻生唤了一句:“江雪……” 置若罔闻,紧绷的下颌纹丝未动,眼神依旧狠狠盯着台上的伶人。 月儿惶惶然不知所措,她从未见过这般怒不可遏的韩江雪,试探性地伸出手,轻柔地握住了韩江雪的腕子。 冰凉凉的,清透如三春小雨,不期然将韩江雪心头猎猎燃烧的怒火灭了大半。他眼底的恨意也消散许多,颔首侧头看向月儿,眸光又化作了温柔的宠溺。 如羽双睫颤了颤,示意月儿他没事。 台上伶人唱念做打,举手投足间尽是醉酒贵妃的放浪形骸,以及昏了头向太监求欢的春情盎然。 月儿是知晓这出戏的,北京城里的梅先生□□了此曲,妖娆却并不低俗,并非什么淫词艳调,韩江雪何故如此愤恨呢? 一曲终了,在座无不拍手叫好。木旦甲更是不拘小节,吹着口哨唤进来了看起来更为野性的随行人,赏了这伶人两条小金鱼。 伶人双手接赏,颔首感谢,一双丹凤眼却总是怯怯瞥向韩江雪和月儿的方向。月儿不解其中意,正纳罕,撞上伶人的眼神,那人赶忙低头,不与之对视。 月儿便是再不知原委,大抵也能猜到,韩江雪与这伶人是认识的。 伶人退场,刘启桓还欲再举杯提酒,韩江雪却骤然从座位上起了身来:“诸位,抱歉,今晚还有事,韩某先行一步,各位尽兴。” 说罢连最起码的客气姿态都懒得摆了,饶是刘启桓如何挽留,仍旧冷着脸色,挽着月儿的手,走了出去。 月儿惴惴,几度鼓足勇气想要询问韩江雪究竟怎么了,可到了嘴边的话又几度咽了回去。他不是轻易喜怒形于色的人,其中隐晦处,怕是有难言之隐。自己贸然开口,会不会损了他的自尊心? 月儿坐在汽车上,双手绕弄着裙摆上的流苏,时不时地回头瞥一眼脸色惨白的韩江雪。终于,担心与忧虑大过了害怕,她秀口微启,打算问个究竟。 可话还没说出口,韩江雪倒是先发声了。 方才周身的戾气突然消散不见了,回首仍是翩翩少年郎,明媚而温暖。 “你刚才,是不是没吃饱?” 作者有话要说:  天大的事,也得吃饱饭。 大家也要多加餐,再次感谢观看。 第二十一章 “啊?” 月儿错愕, 没想到韩江雪会问这个。没吃饱是真的, 带着血丝的牛肉, 月儿当真吃不下去。 但月儿又有愧于今晚切牛排的事情,给韩江雪丢了脸, 于是双颊一红, 摇了摇头:”天热,吃不下那么多东西。“ 韩江雪点点头, 平日里月儿在家时候吃得就不多, 他还嘲笑她是吃猫食的。 “被他们闹的, 我倒是没怎么吃饱, 我们换一家店,再陪我吃一点吧。” 车子驶到了利顺德,同样是一家正宗的西餐厅。此时灯火通明, 人头攒动,西餐厅的一楼有一方不小的舞池, 男男女女已经相拥入怀, 纵情歌舞了。 月儿乍一进旋转门,便被绕得晕乎乎,舞池的音乐更是震耳欲聋。说实话,月儿善舞,但却并不喜欢这份喧哗,无需社交的时候,她并不喜欢凑热闹。 韩江雪伴在身侧,似乎也看出了月儿的抵触, 双手虚掩着笼在月儿的双耳处,想为她抵挡一番魔音乱耳。 月儿噗嗤一声笑了,赶忙拍开韩江雪的手:“你何处见过绅士是这般挽着女士的,也不怕人看笑话。” “我护着我的女人,还被人看笑话,那才是男人最大的不绅士。”韩江雪温和一笑,不管月儿挣扎,仍旧为她捂着耳朵,“走,我们去楼上的包厢里吃。” 月儿被护在韩江雪温热的掌心之中,心底的暖意蔓延开,仿佛春日和煦的阳光笼着,惬意极了。她正迈步要上台阶,却感觉两耳侧的温暖似乎没有跟上她的脚步。 回头看去,韩江雪的脚步停了,眼神正落在舞池的中央,而月儿顺着韩江雪的目光看去,一位娇艳的舞女郎也正眉目含情,大方地朝韩江雪的方向抛了个媚眼。 月儿心下突然像被掏了个大窟窿一般不知所措,回头看向韩江雪,他亦对那舞女报以微笑,颔首致意。 前一刻还在与娇妻你侬我侬,转头便与舞女牵连。月儿纵使再不自信,也仍觉得韩江雪不是这般浮浪之人。 可无论怎么劝说自己,她仍觉得心头酸痛,冲得方才旖旎温存尽数烟消云散。 第23节 默默地失落了起来。 利顺德二楼的包厢并不完全封闭,更像是舞厅的包厢,可以看见楼下的舞池。 服务员还没来点餐的空当,韩江雪依旧倚着栏杆看向窗外楼下的舞池。 月儿感觉像是一团火在胸口烤着,灼热难熬。 韩江雪点了简单的便餐,不过都是洋人吃的玩意。月儿此刻与他独处,更不想因着切牛排而再露马脚了,于是便借口天热吃不下东西:“我看着你吃就是了。” 韩江雪看了一眼菜单,对服务员说:“那就给我夫人来一份冰淇淋吧。” 转头看向月儿:“这家冰淇淋挺好吃的,据说北京城里退了位的皇帝也时常带皇后来吃呢。” 月儿压根没听过什么冰淇淋,更想像不到是如何珍馐,能让皇帝时常来吃。 说到底,不过半是没长大的孩子,一有了新鲜物件,方才的烦恼便烟消云散了。月儿一双大眼睛扑闪着,里面写了几分小期待。 一个琉璃般剔透的藕荷色浅碗,上面精精巧巧的托着一枚圆球。因着温度的差异还冒着点丝丝缕缕的冷气,惹得琉璃碗侧壁附着一层冰霜。 月儿睁大眼睛看着这枚圆球,还没吃到嘴,便觉得周身清爽冰凉,熨贴得很。 月儿见韩江雪并没有看向她,便拿起小勺子试探性地在圆球上挖了一个洞,软软的,像是糯米比糯米还要软。 小心翼翼入口,冰凉的触感与甜香的味觉给了月儿的味蕾双重冲击。她被冰得双眼圆睁,可转瞬间滑入喉咙后,回味是一阵阵的香甜。 说不出的喜悦感弥漫着全身。许是打小便挨饿,月儿发现自己很容易沉浸在食物带来的愉悦感中,她开始放肆地在小圆球上挖了一大块送入口中。 她贪恋着这份冰得脑仁发麻的瞬间痛感,转瞬便是弥漫在口腔里的无尽香甜。 太好吃了,月儿好像在一瞬间体会到了做皇帝的快乐。事实上并不懂政治的月儿不知道,如今军阀割据,改朝换代,那下了野的皇帝皇后,当真没有她在帅府活得舒坦。 韩江雪若有所思,眼神专注在自己眼前的牛排上,余光里却能瞥见月儿喜不自胜的样子,美滋滋地沉浸在一块小小的冰淇淋的满足里。像西方人精致的瓷娃娃,天真烂漫。 “有那么好吃?”韩江雪感觉自己的食欲都被带动起来了,他抬头问,正撞上月儿眯着眼品尝的模样。 月儿被他骤然抬头吓得一个激灵,小勺子都掉在了桌上。也知道自己怪相出了丑,月儿满脸通红,避开韩江雪的眼神,逞强嗔道:“你好端端吓我干嘛?” 嫣红娇嫩的唇角沾了些许化了的冰淇淋,紧张害羞的月儿浑然不知,被韩江雪看在眼里,可爱又好笑。 “这么好吃,也不给我分一点?你果然是小气的。” 月儿撇撇嘴:“勺子都被你吓掉了,如何分你?” 韩江雪薄唇勾起,笑中含着玩味的情愫,在月儿正佯装愠怒的空当,猛然起身,隔着双手支撑着身体,隔着餐桌向月儿欺身而来。 月儿瞳孔骤缩,仓惶间不知所措地僵着。直到下唇被含住,才回过神来。 韩江雪惯来喜欢看月儿无措的娇羞样子,轻轻舔舐了她唇角的冰淇淋,砸嘴回味了片刻,好整以暇地回落自己的椅子上。 “啧,不错,确实好吃。”长眉轻挑,眼底尽是戏谑。 月儿感觉一颗心在胸口要炸裂了一般的砰砰乱跳着,仿佛这条命都是条纤弱蛛丝在吊着,在扑腾两下,整个人都得葬送了去。 可低头颔首间,又有些贪恋方才的味道。 是冰淇淋的味道,还是那枚吻的味道? 月儿叫来了服务员换了勺子,将剩下的冰淇淋你一口我一口的轮番吃了。 韩江雪端坐桌前,怡然慵懒地享受着美人将美食送入口中的感觉。那一刻,韩江雪觉得自己这位“没什么见识,真假难辨”的小妻子到底是谁,已然不重要了。 最后一口连着汤水带着冰碴的冰淇淋被送进了韩江雪嘴里,月儿贪恋不舍地看着空碗,但还是决定把最后一口留给韩江雪。 她自诩能控制好一切表情,事实上每一点细枝末节都在韩江雪的眼中,刻在了心底。 勺子还没从嘴里拿出去,门外便吵嚷起来。 韩江雪与月儿偏头望去,副官在门口极力阻拦着女子往里闯。 女人身着紧身轻薄的新式旗袍,裙边开衩怕是已经快到了大腿根。明晃晃的白肉大长腿时隐时现。月儿虽不识得女人,但已然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在“绝代芳华”,她见惯了这些风韵犹佳的女人。 女人像一块滚刀肉一般与副官痴缠着,左右知道在这西餐厅,男人总不好打女人的,于是一整个胸脯贴上去,让副官连连后退。 韩江雪在这个时候开口了:“这位小姐,找我有事?” 女人见正主发了话,一指推开副官的胸膛,仪态万千地进了包厢。大剌剌地坐在了韩江雪的椅子扶手上。 “小姐,我们认识?” 女人妩媚一笑,声音像蜜罐子里浸泡了久的糖瓜,要多甜腻有多甜腻。 “不认识,先生不刚刚也朝我送秋波了么?” 月儿怒火中烧:“这位小姐,身为女人,还是放自尊些比较好。你这么大言不惭地坐在我丈夫身边,是视我为无物么?” 女人被指责也毫无愠色,只反问:“他捂着你的耳朵,眼神却看向我。其实,你早就是无物了。” 月儿像一只被夺了猎物的小兽,双眼猩红,拍案而起。这是韩江雪从未见过的月儿模样,他虽有心事,也急于解决祸端,但仍旧享受着月儿为他出头的样子。 手指抵住双唇,掩住的是满意的微笑。 “先生,您太太真是太激动了,我不过见您是位绅士,想来定然是开明之人,请您跳支舞。看来来得不巧,您太太却是位不折不扣的......小家子女人。” 月儿生性敏感,她确实不是受过洋教育的开化女子。被女人骤然这么一说,突然不知所措起来。她不知道在摩登新人心里,丈夫是可以被分享的么?她一颗心巴掌大的地方,已然慢慢嵌满了韩江雪。 余不出任何地方给旁人,同样,也绝不许旁人觊觎分毫。 可这么护食一般地把男人拢在自己怀里,真的拢得住么?难道真的是自己没有容人之量么? 韩江雪在这个时候开口了:“我夫人江海之量,她不过是不喜欢今天舞池的喧闹罢了。既然小姐开了尊口,我也不好拒绝,如此便与小姐去舞一曲。夫人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还拍了拍月儿的手,示意她安心。可是她怎么可能安心? 月儿千算万算,算不出韩江雪竟然会答应。她瘫坐在椅子上,看着二人出门,鼻尖霎时间酸涩起来。 韩江雪虚挽着那女人,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呆愣不知所措的副官,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头对女人说:“稍等我片刻,我与他说句话。” 女人还算识趣,自己往前走了几步。韩江雪凑到副官耳边,耳语了一番,余光扫了一眼呆坐在椅子上,已经双眼泛红的月儿,转头便走了。 韩江雪与女人挽肩而舞。即便舞池喧嚣,人头攒动。但韩江雪笔挺英气的身姿总能引来男男女女的侧目。 月儿坐在楼上包厢上看着,有那么一瞬间,她也由衷赞叹,倘若自己是身外人,不着一丝情感,她也会这般艳羡地看着望着一对璧人。 但此刻她不行。她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安慰自己,不过是一支舞而已。但最终,月儿发现,她做不到。 她已经很难理智地去对待自己这颗惶惶之心了。 月儿抹了一把眼泪,从手包里掏出妆镜来,将哭花了的妆容补好。依旧是白如凝脂,唯有眼角鼻尖,哭出了楚楚粉红。 她起身,既然摩登新人都这般玩得开,他与陌生人跳得舞,她有何跳不得? 月儿风姿万千地走到李副官身边,伸出玉手:“走,我们也跳舞去。欺负谁不会跳舞么?” 李副官看着伸过来的纤纤玉指,身上一阵阵恶寒。虽然跟随少帅时间并不长,但早有听闻少帅脾性。就是借给他十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和少帅夫人一起跳舞啊。 “夫······夫人,这不妥吧。” 月儿斜眸睨去,冷笑:“你也知道不妥?看来大家都知道不妥,可少帅偏偏这么做了。” 说罢,自己大踏步出去:“你不敢跳算了,我就不信,我下楼,找不到与我跳舞的。” 副官一听,赶忙上前阻拦:“夫人,少帅吩咐过让您在这等他······” “你的意思,少帅下令把我困在这里了?” 副官挠头,心里暗骂你们两口子吵架,与我何干。可军令不可违,他只能挡住了月儿下楼的去路。 月儿闷哼一声:“李副官,你这阻拦女人的本事,刚才怎么不拿出来呢?拦得住我,便拦不住她?” 李副官百口莫辩,情急之下喊了出来:“夫人!少帅刚才不是让我拦着您!他说的是务必要保护好您!” 时空在这一刻静止了,月儿看着李副官额头渗出的细密薄汗,滞住了脚步。 保护...... “保护!” 月儿与李副官同时惊呼,月儿再没了往日骄矜,冲向了栏杆处向下望去。 舞池中仍旧熙熙攘攘,却再也看不见韩江雪的身影! 李副官也慌了,二人赶忙同时下楼去寻找,可层层人群簇拥,却不见韩江雪的踪迹。 月儿慌乱不安地四目张望,不时有男人见伊人落单,前来搭讪。起初还有些耐性与之斡旋,后来慢慢便急燥不堪。 几欲与人发生口角。 被李副官拦了下来。 恰在此时,月儿看见攒动人影后,舞池侧面的玻璃门,是艳丽如琉璃般的彩色玻璃门。 月儿抬腿便往那个方向冲去,李副官频频阻拦:“太危险了,夫人,还是我进去看吧。” 此时的月儿满心都是韩江雪,哪顾得上危险。甩开李副官的手,挤过人群,开门进了去。 门后面,是幽深灰暗的走廊,转角众多,四通八达。 月儿犹如跌入迷宫一般,可依旧借着墙壁上昏黄的灯光向前走去。拐角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月儿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将枪举起的李副官,二人共同顺着声音的方向前行。 眼前的光线骤然暗淡,一声闷响传来,随后便是短暂的呜咽声。 月儿与李副官赶紧跑过去,电光火石之间,正撞见一抹鲜红喷薄而出,霎时愣在了原地。 韩江雪的衣袖处尽是血渍,抬头看见呆若木鸡的月儿,亦是错愕。 “我不是让你保护好她么?”韩江雪嘶哑低吼,难以抑制的怒火似要将李副官生吞活剥了。 “我也拦不住夫人……” 二人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逡巡回荡,月儿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似的。 她竭力抑制住自己想要尖叫的欲望,她最后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她不能给韩江雪添乱。 然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抖如筛糠,双瞳无法从地上那具尸体上移开。 血色如同妖艳的牡丹赫然绽放,前一瞬那女人还那么美,现在已经倒在血泊当中了。 还是韩江雪杀了她。 韩江雪走上前,将自己已然被污血染脏的右手背在身后,同时伸出左臂,牢牢地将月儿环在了怀里。 月儿周身依旧僵硬,即便跌入温暖如斯的怀抱之中,仍旧无法舒缓她的恐惧。 第24节 韩江雪用一只胳膊强行将月儿的脸扭过来,让她已经布满泪痕的笑脸彻底陷入他的怀里。 月儿从不曾知道韩江雪有如此大的力气,大到让她在怀中快要喘不过气来。但他又是如此的温柔,轻轻抚着她后脑的手,温柔得如同羽翼扫过。 “别怕,她只是睡着了......” 月儿埋头呜咽:“你为什么杀了她?” 韩江雪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头看向李副官:“你不认识她?” 李副官不知所措:“不认识。” 韩江雪蔑然哂笑,心情并不好:“看来东北军的情报系统确实需要更新了,连欧洲人都已经知道的樱川雪晴你们都不认识。” 月儿听不懂这串奇怪的名字,李副官却是心下一悸,著名的日本女刺客。 月儿声音仍旧颤抖着:“日本人……日本人为什么要杀你?你又为什么要杀日本人?” 韩江雪依旧没有时间解释这么多,只是拍了拍她的后脑。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韩江雪立即抱着月儿退到了墙角处,伸手掏出了枪。 月儿双腿发软,踩着一双高跟鞋犹如踩在棉花上一般。但她还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让痛感刺激起麻木的神经。她需要坚强,需要冷静,不能给韩江雪拖后腿。 想到这,她突然忆起自己也有一把枪,在手袋里。 稳住手抖,伸向了手袋中。 然而她吱吱扭扭的动作在韩江雪的怀抱里,让他以为月儿仍是万般恐惧的。于是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低声耳语:“别怕,有我呢。” 来人脚步慌乱,似乎也在寻觅着什么。就在那身影晃过三人栖身的角落时,韩江雪与李副官的枪同时朝向了那人。 旋即又落下了。 空气又变得万分安静,紧张的月儿也从韩江雪的怀里钻出来,回头看去。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眼角眉梢写满了担心。 “你怎么来了?” 韩江雪语调比地上僵硬的死尸还要冰冷,每一个字都能透出他的厌恶。 “我跟着你们过来的......哎呀先别说这个了,你怎么杀了人了......这尸体怎么运出去?” 二人一问一答,给月儿留出时间仔细打量了妇人。眉目确实有那么一丝熟悉......在哪见过? ——月儿诧异,这不是刚才宴会上唱戏的伶人么? 不过卸去浓妆,雍容不再,苍老倒是爬上了面容。 “这个不用你管,我能杀人,自然能把她运出去。” “江雪,这是酒店通仓房运货的通道,难保一会就有人来,我对这地方熟,我可以帮你们。” 韩江雪别开脸:“别叫得这么亲密,咱们没熟到那个份上。” 说到这,韩江雪一滞,看了一眼怀里的月儿,转头对妇人说:“你要真想帮忙,把她送回韩府去。” 女人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月儿,热切点头,仿佛能够帮上忙,是她毕生的荣幸一般。 月儿却不肯:“你去哪我就去哪,我可以帮你的,我......我不拖你后腿的。我真的......” 韩江雪只有眼神与月儿相触的时候,眼底的寒冷才能骤然瓦解。他又一次轻吻月儿的额头:“别怕,我没事。很快我们就会处理好,一会就回家看你。” 月儿再度挣扎,却发现自己的坚强很快便难以为继了。她被从韩江雪的怀中移交给那妇人,妇人紧紧搀扶,月儿才不至于跌倒。 她心下黯然,明白自己跟着韩江雪,确实是累赘。 妇人搀扶着月儿出门,一如奴仆搀扶娇气的小主子,并不惹人眼目。 待上了汽车,月儿发觉自己的双手仍旧麻木不受控制。她心烦意乱,心中千丝万缕缕也缕不顺当。 到天津还不足一日,她便经历了这一桩桩一件件。 女人伸出她那温柔的手,拍了拍月儿的肩膀:“别怕,相信他,他能处理好的。” 月儿泪眼婆娑,借着车窗透进来的光晕,看着眼前模糊不清的女人。 女人对于月儿的眼神丝毫不感觉到奇怪,她低敛眉目,神色黯然。 “你不用问了,我看出来了,他没告诉你我是谁。” 月儿恹恹,并没有力气搭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讲述。 半晌,女人开口:“我是韩江雪的亲娘。” 第二十二章 亲娘? 月儿已然停止运转的大脑又一次活动起来, 她仔细回忆起关于韩江雪的种种。对于他, 对于他的过往, 月儿多半都是在旁人口中听到的。 亦真亦假,亦幻亦梦。 他确实有一位名贯京城的红角儿娘亲, 是明家人告诉她的。明家人说这句话的时候, 还特地提醒了月儿,任何时候, 不要在韩江雪面前提及他的亲生母亲。 “他......确实没有提起过你。” 月儿这句话说得小心翼翼, 她并不知晓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左右看来, 不太可能是和睦的。 她也不想伤韩母的心。 然而一旁的韩母比月儿还要紧张, 她不住地整理着自己旗袍边缘,分散注意力。 “明小姐,让你看笑话了......”韩母捋了捋自己额间的碎发, “你......你就当不认识我就是了。” 月儿这么长时间以来洋装新潮,可内里的思想依旧保守。她天然地觉得韩江雪的亲娘, 她作为媳妇, 装作不认识是不可能的。 “那怎么行?”月儿艰难开口,“毕竟我和江雪是晚辈。” “别......别这么说。这些年,江雪一直不肯认我,是恨我当初把他送回韩家。” 月儿点头,生而没有娘亲的照拂,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大家族里,韩江雪的艰辛可想而知。如若是月儿,她也一定是对抛弃了她的娘亲心怀怨怼的。 “可是你知道么?如果我不把他送回韩家, 他该如何长大?”韩母说到这,哽咽了起来,她极力绷紧下颌,让自己的哭相不至于太难看。 然而情到深处难以压抑的痛苦,还是让韩母涕泪纵横。她双手掩面,终于,放开了声音。 “我真的……太难了……” 月儿流落娼门,自古娼优并序,月儿自知其中艰辛。她理解韩母,但同样,她亦是被家族抛弃的孩子,她对于母亲的怀抱有多渴望,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或许,你不理解江雪。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能够和母亲在一起,吃多少苦他们都是愿意的。” 韩母苦涩一笑,涕泪依旧:“明小姐,你出身名门,不知道下九流的辛酸。他若一直跟着我,或许我正当红时能让他吃饱穿暖,但又怎么能比得上大帅府能给予他的教育和地位呢?哪个学堂愿意收一个戏子的私生子,他又如何能出洋留学,如何做少帅呢?” 确实,韩母顾虑是真的,但韩江雪的恨也是真的。 “或许,当时你同他一起来到韩家,起码能让他享受为人子的一点童年之乐。” 妆泪阑干的韩母苦涩而无奈地摇头,眼角眉梢却仍有三分桀骜:“去韩家?去与韩静渠做妾?每日看着主母的脸色,生怕自己年老色衰被厌弃?明小姐,易地而处,你会去韩家么?” 韩母顿了顿,继续说道:“韩静渠当年是如何诓骗我的?我正当红时,他说他家中无有妻妾,一定八抬大轿抬我入门。后来呢?后来我怀了身孕,才知道他早已老婆孩子成群了。我质问他,他却和我说,以我出身,即便他家中没有妻妾,我也不可能成为正房的。” 韩母戚戚然看向窗外,留给月儿一个落寞的背影。 “明小姐,出身名门,有家人庇佑,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男人的欢爱只是一时的,他们最终看重的,还是出身。” 一句话说者无心,于听者而言却是怎样一番震撼。对于韩母的遭遇,方才的月儿还能持身为正,理性看待,可听了这句话,心却凉了半截。 欢爱本就不是长久的,那他对她的所有爱护与庇佑呢?是出于真爱,还是出于她是“明家大小姐?” 倘若这个虚假的外衣被骤然扒了下去,他的爱,还能依旧么? 车子一直行到了韩家门口,月儿都没有再说话。半是因为受了惊吓,脑子仍旧不灵活。半是因为她也想不明白,如果当时的自己易地而处,会怎么做? 她佩服韩母为了自尊仍旧靠着自己的一技之长立足天地。但她也心疼韩江雪因此年幼失怙,变成了那清冷寡欢的性情。 “娘,送到这就行了,你早些回吧。” 韩母乍一听闻,脸上的表情一滞,惊愕而颤抖:“你……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 “我叫您一声娘。是因为我是江雪的妻子,这也只能代表我自己对您的尊重,于情于理,我应该这样做。我也会尽我所能解开江雪心头的疙瘩,让他乐意去接受您。但如果并不成功,请您不要怨恨他。这些年,他也不容易。” 强撑着优雅从容,月儿目送韩母的车子缓缓驶走,她才发现自己行尸走肉一般没了力气。 她被下人扶着进了客厅,跌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那个日本女人死前邪魅如同烈日牡丹的妖艳笑容时刻逡巡在她的脑海里,冷冰冰尸体僵硬地跌在血泊中的场景也时不时闪现出来。 月儿坐在明晃晃的华丽厅房中,周遭站满了佣人侍从,盛暑之中,她仍旧觉得周身寒凉。 不由地抱紧了肩膀。 她渴望一个温暖的拥抱,低语告诉她别怕。而这个拥抱,只能来自韩江雪。 韩江雪……他在哪? 月儿想到这,便懊恼起来,她恨自己不是红拂女般的巾帼英雄,不能如影随形地成为韩江雪的臂膀。如今她自己躲回了安乐窝里,却丝毫不知韩江雪处境如何。 月儿越发坐不住了,她强撑着起了身,焦急地又回到了韩家大院的门口。 佣人几度阻拦,都被月儿拒绝了。 夏风燥热温吞,周遭蝉鸣嘈杂,月儿一概是感受不到的。油气路灯孤零零地点缀着已经入夜的无尽黑暗,本就昏黄无力,又时而闪烁不定,好似鬼影。 门口的长巷如同无底的深渊,隐匿在黑暗里,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朝向月儿。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任谁骤然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都会心悸许久。更何况是月儿这般少不经事的女孩子? 可即便脑子里的可怖场景无法挥退,月儿依旧咬着牙站在黑暗中,努力站直腰板,眺望着巷子口的方向,等待归人。 说来可笑,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在世界的两个不同角落,陪他感受着死亡与黑暗的恐惧。竟然能生出一股慷慨悲歌之情来。 月儿站了多久,她也不知道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担心与忧虑便一丝一毫地代替心中的恐惧。韩江雪还没有回来,他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就在月儿一颗心掰成了八瓣,快要风魔的时候,巷子外传来了点点光晕。 由远及近,颤若微星,慢慢向月儿的方向驶来。是韩江雪的车。 月儿一晚上的所有担心与忧虑都落了地,心头的酸涩苦楚便有恃无恐地漫溢开来,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了。 坐在副驾驶上的韩江雪远远望见光晕中孱弱单薄的身影,紧紧抱着自己的臂膀,孤独无依地矗立在门口。 第25节 那是她的小娇妻。柔弱得如同一滩水的小娇妻,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满眼坚定地站在那里。 她……是在等他? 韩江雪甚至等不及车挺稳,便开了车门。司机骤然刹车,才让韩江雪不至于急切到跳车的地步。 月儿逆着光,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可她心中笃定,那是她的丈夫。 她终于放下心中所有的忐忑与顾忌,迎着车灯的方向,竭力奔跑。脚下的高跟鞋成了累赘,她便甩开那累赘。所有的骄矜成了负担,她便扔下那负担。 月儿终于抱住了真真切切的韩江雪,她踮着脚,感受着对方的温度。那种实在的厚实感让一晚上的恐惧都烟消云散。她泣不成声,唯有一丝眷恋吊着月儿的满腔孤勇。 韩江雪用一只手将月儿按在怀里,贪婪地享受着一份“非我不可”的依赖。他轻抚着月儿的头发,想要告诉她,不用怕,都处理好了。 可最终还没等韩江雪开口,月儿却带着哭腔,瓮声瓮气地抽噎:“你怕不怕?” 问……问我怕不怕?韩江雪讶异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怎么会怕呢?”韩江雪温暖一笑,“放心吧,我什么都不怕。” 月儿的小脑袋像拨浪鼓一般在韩江雪的怀中摇晃:“不可能,你怎么能不害怕呢?她……她那么吓人……我又什么忙都帮不上。” 韩江雪被月儿逗笑了:“你忘记了,我是学医的。解剖过很多尸体的,没什么好怕的。” 月儿并不懂西医,不知道医学生要解剖诸多尸体。听到这,她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原来他吃过这么多苦,都是她不曾知道的。 韩江雪几乎是靠一只手将月儿抱进卧房的。 月儿不肯让他一直抱着,他又不肯松手。相持不下,月儿私心里还贪恋他怀抱的温暖,索性便从了他的意。 只是微微不解:“你另一只手受伤了?” “没有,只是另一只手沾染上了血渍,怕蹭到你身上。” 入夜,月儿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依着韩江雪炙热的胸膛,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韩江雪低头看着一双大眼睛仍旧扑闪的月儿,安抚道:“怎么?睡不着?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月儿点头,索性闭眼都是血淋淋的场景。 其实这故事月儿是听过的,是韩江雪书架上的童话故事。他声音低沉,娓娓道来,她呼气轻柔,慢慢聆听。 童话,是说给孩子听的吧?月儿想到这,突然忆起火车上的阵阵恶心。时至今日,月儿仍旧天真以为,自己怀了身孕。 想到这,月儿不禁在心底暗暗发问,孩子,你听见了么?爸爸在给你讲童话呢。 月儿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了自己的小腹,想要感受这个孩子的存在。可乍一触碰,不禁眉头微皱,自己的手,实在是太凉了。 这微末细节入了韩江雪的眼,停下了讲述的故事,问道:“肚子疼?” 说罢,伸手覆盖住月儿的小腹,一股强烈的温暖从小腹处蔓延开,流至四肢百骸。 终于,在他的呵护下,月儿闭上了眼睛。将一晚上经历的所有恐惧忧虑都抛开了,沉沉入梦。 第二十三章 一夜无梦, 温存的爱恋和可怖的血腥都没有入梦, 她只是沉沉稳稳的睡着。 直到阳光透过纱帘倾撒在她的面庞上。 月儿睁眼, 这是新婚以来,她第一次在睡醒的时候, 韩江雪依旧在她身侧的。 仍旧保持着昨晚一手揽着她, 一手帮她捂肚子的姿势。 一动未动。 阳光的明媚与阴影的晦暗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韩江雪的轮廓,他呼吸声很轻, 睡着的时候散去了往日眉目间的冰冷, 变得温暖而俊逸。 高鼻, 薄唇, 眼窝深陷,细致的皮肤……一双如羽翼般密而长卷的睫毛随着呼吸而轻颤,阻隔阳光, 恰在脸上遮下一片阴翳。 月儿从没这么大胆地仔细观察过韩江雪。她总觉得用“好看”来形容男人是略显轻浮的,但显然, 此刻是发自肺腑的感慨, 韩江雪的皮相真的好看。 自己一直想尽一切办法让韩江雪贪恋她的容颜。 实际上,她自己却弥足深陷了。 月儿悄悄伸出右手,指尖几度悬空,最后才下定决心,轻轻抚摸了一番韩江雪的睫毛。 许是十指连心,细细痒痒的感觉落在指腹,酸酸软软的却在心头。 恰在月儿享受着这难以言喻的快乐时,韩江雪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月儿吓得一个激灵, 手仍旧悬空着。 “你醒了……”月儿赶忙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别开已经绯红的脸,不去看他。 却不想韩江雪落在她小腹处的手突然抽离,紧紧捉住了月儿的小手,带到他的唇边,轻柔落了个吻。 “醒了,再不醒,恐怕要被夫人全身看个遍了。” 月儿羞臊,恼羞成怒地甩开韩江雪的手,并不着力地在他胸口推了一下。 只听韩江雪“啧”了一声。以为他身上有伤,月儿赶忙坐起身想要去查验。 韩江雪却一脸坏笑:“夫人,大清早的就来扒为夫的衣服,不太好吧。” 月儿这才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学着那日宋家姨太太的模样,指尖狠狠在韩江雪胸口掐了一把,起身下床,佯装愠怒不理他了。 月儿发觉昨晚被抱到床上,没有拖鞋可穿,于是只能光着脚绕过床榻去另一侧找拖鞋。 她嘟着嘴不吭声,也不看韩江雪,却在刚刚到了床另一边的时候,腰间一紧,又被生生拖回了韩江雪的怀里。 跌在了床上。 “明明是你一大早便撩拨我,可见你是个坏人,还诬陷我。” 韩江雪却温柔轻哂:“好夫人,没拿你寻开心,你方才推我这一下,确实有点难受。” 月儿回头看他一脸真挚,半信半疑:“那你哪里难受?” “胳膊酸麻得狠。一动就像是被万只蚂蚁爬过一般。” 他举起的是右手,正是一晚上都揽着月儿的那只臂膀。 月儿至此心下便柔软起来了。想来他这一晚动也不敢动,睡得一定不舒坦。 于是没说话,仍旧嘟着嘴,神色却缓和了。坐在床上,轻轻地为韩江雪捏起右胳膊来。 “你今天什么行程?准备军装还是西装?” “还有几天时间才需要开会,这几日没什么事,我都陪夫人好好过。什么行程,夫人决定,我作陪就是。” 月儿讶异:“不需要开会,你也需要去军营看一眼,毕竟带了那么多人来。再说你没有应酬么?不必管我,睡了一觉,我已经好了。” 月儿不傻,他知道韩江雪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过是见她昨晚吓成那个样子,不忍心离开罢了。 韩江雪倒不以为意,索性躺在了月儿的腿上,闭上眼,贪婪地享受着月儿给他按摩。 “没事,我们本来就是来度蜜月的,我天天往出跑,你不担心自家男人被别人拐了去?” 二人就这么又起腻了一会才梳洗打扮出门了。 月儿难得出锦东城,对于天津的一切都是陌生而好奇的。 洋房高楼逛久了,胭脂水粉铺也买了一轮。韩江雪实在想不出这大白天的还能带月儿干什么去,便又要带她去买衣服。 上次买衣服已经惊到了月儿,她说什么都不肯让韩江雪再这么奢侈了,于是无论如何不肯下车。 “城里洋房林立,不够风凉,闷得慌,”月儿福至心灵,“既然到了天津,不妨领我在海河边走走吧,凉快凉快。” 九河下梢天津卫。天津滨海,水系众多。韩江雪想了想,决定带月儿去子牙河边逛逛。 盛暑刚近末梢,天光仍旧烈烈,照在子牙河上潋滟一片。 韩江雪和月儿下了车,信步在河边踱着,司机缓慢开车跟在身后,忽远忽近,并不打扰一对新人的好情致。 河边略带着咸腥味的风习习吹来,送来些许清凉,也吹乱月儿额间碎发。韩江雪伸手帮她别再耳后,然后那只手便悬空在月儿身前,也不说话。 月儿不解,抬头眼巴巴看着他,又看看韩江雪的手心,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手里什么也没有。” 韩江雪顺着话茬一笑:“确实没有,不过应该有。” 月儿仍旧不解,从手包中掏出了帕子,他摇摇头。掏出小镜子,他双眉紧蹙。掏出了钱包,他脸带愠色。 月儿看了看自己本就不太大的手包,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了,于是最后一试,战战兢兢地将韩江雪那天给她的勃朗宁掏了出来。 好在韩江雪眼疾手快,赶忙按住她的手,又塞了回去。 韩江雪对于月儿的娇憨彻底拜服了,他近乎从牙缝间挤出来的话:“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装不懂?我要这些东西干嘛?” 他顿了顿,板着脸,认真地问:“你让我陪你来河边散步,还不让我牵你的手么?” 原来,他手里,少的是她的手。 月儿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便觉得半是温暖半是好笑,结婚到今天,该做的都做了,这会牵个手还绕这么大弯子。 从法国回来的人,真的不一样。 二人心怀本不该有的,如同初见时般的悸动,手牵手一直向前走着。恰到细沙处,没了树影遮阳,大太阳晒得人晕乎乎的。 “还继续往前走么?要不上车?”韩江雪试探问道。 月儿却有点贪心不肯上去,她喜欢这样被他安安静静牵着的感觉,于是摇头:“再走一会好不好?” 韩江雪想了想,大跨步向前一些:“那我走前面,你站在我影子里,这样就不会晒着了。” 月儿心怀感激,但仍旧不肯。穿着高跟鞋的她碎步跟了上来,牵着韩江雪的手攥得更紧了。 “不,我要和你并驾齐驱,我不能一辈子活在你的庇荫下。” 韩江雪笑笑,用手指刮了下月儿的鼻头:“好,我的女英雄。” 二人就这样一路相依到了一处小渔村。 进村没多久,便有了小集市,暴土扬长的小路旁边男人女人们坐在摊位前,热得没了精神,手中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来了主顾,也无精打采。 海鲜倒是看起来新鲜,鱼虾跳跃,螺贝喷汁,鲍鱼在盆中蛹动着,看起来便觉得鲜美诱人。 副官打探了一番,征得了韩江雪的同意,最终他们选择了一个铺子,一来因为他家的妇人是渔村一等一有名的好手,烹制海鲜技术一流。二来在交涉时,月儿看见了一对七八岁的双胞胎姐妹跟在妇人身后,吸溜着鼻涕,怯生生地望着月儿。 第26节 月儿太喜欢孩子了,哪怕是脏兮兮的孩子。 索性就在他家吃吧。 韩江雪的意思,是让渔人自己估量着他们四人的饭量来准备饭菜,结果端上桌这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菜,还是惊到了月儿。 “我们就四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吧。” 渔人夫妇一脸谄笑,并不应答。月儿虽然不常出来,但心中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以前在“绝代芳华”的时候,便见惯了每桌酒菜由店家安排,基本上都是拿贵的往上怼,安排得越多越好。因为就是算准了这些恩客出手阔绰不差钱,在女人面前还要充面子,不能计较银钱。 如今其实差不多一个道理。 渔人一听一行人的口音,便知道这是外地人,打定主意了想做一锤子买卖,敲上一笔算一笔。再加上韩江雪与月儿都是年轻模样,外人看来如胶似漆的,怕是还在热恋期的小情侣,此时的男人更不吝花销了。 “这桌菜,够十个人吃了,方才我先生吩咐的是按照四个人的饭量布菜。我想知道,这剩下的菜,两位打算如何处理?” 渔人大喇喇开口:“夫人,我们都是做苦力活的,所以平日里饭量大。不知道你们饱肚子人吃多少饭,所以做得多了。你看……这菜做都做了,您也每样都尝尝鲜。一看先生夫人就是富贵人家,何必与我们这小老百姓计较。” 月儿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情,她也知道韩江雪到现在一句话没说,是打心眼里没在乎渔人坑的这点钱。 可打小便吃不饱饭的月儿最忌讳浪费粮食。如今从泥入云,身价倍增,可她依旧觉得靠浪费吃食来赚钱,太不厚道。 “我先生即便赚得多一些,也知道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的道理。难道你们平时都阔绰到这个地步了,每餐饭都要吃得这般铺张?” 渔人见月儿并不入套,便开始可怜兮兮地看向韩江雪,想着男人爱面子,应该不会多计较了。 可偏偏韩江雪宠溺地看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小娇妻,摊开手耸了耸肩,一脸无可奈何:“老乡,你可能不了解,我家一切夫人说了算。” 月儿自然不是那个诸事“说了算”的,但此刻韩江雪话音一落,一切决定权又回到了她这里。 就在月儿打算再一次争辩一番的时候,她余光扫过虚掩着的门外,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过门缝,正直直地看着月儿身前的桌子。 月儿突然愣住了,这是她见过的眼神。 小的时候,吃不饱饭的瘦马姑娘们,偶尔去了前院,看见宴席上满桌珍馐,馋得直流口水,却又忌惮挨打不敢上前。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心头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月儿指着门外的双胞胎姐妹,对渔夫夫妇说:“门外站着的是你们的孩子。你们的所作所为她们都看在眼里的。你们若想靠着诓骗外地人赚这点断头钱,早晚会把你们村子的名声搞臭。到时候你和你的孩子们,永远都别想吃饱饭。” 月儿话说得锵锵然,然渔人夫妇羞赧,又让韩江雪佩服。结婚以来,月儿在韩家这么压抑的氛围下小心翼翼,让韩江雪都忽略了自己娇妻能够独当一面的能力。 韩江雪心下思忖,如果真的分家,月儿应该能成一位合格的当家主母吧。 月儿玉手轻抬,神色柔和了许多,她对着门外的双胞胎摆了摆手,唤她们进来。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和你们讨价还价,不付钱,只是觉得浪费吃食太过造孽了。索性都做了,你们两个带着孩子,一起坐下来吃吧。” 月儿最终的决定是所有人都万万没想到的,妇人赶忙摇手:“别……夫人您不怪罪就行,我们哪能上桌呢?” 两个孩子已经进了门,吞咽着口水,满怀期待。可听了母亲这么一说,脚步又凝滞了,向前也不是,不向前也不是。 韩江雪:“让你坐就坐吧,再等一会菜凉了,谁也别想吃好了。” 饶是韩江雪发话了,妇人仍旧用眼神阻了两个孩子上前,她转头看向渔人:“当家的,你坐下陪先生夫人吃,我……我领孩子去下厨吃。” 月儿不解:“为什么?” 妇人神色赧然,紧张又惭愧地捋了捋已经出油了的头发:“女人家的,怎么能上桌吃饭呢?” 饶是月儿这般出身的,都被妇人这句话惊呆了。 民国至今,虽说官方一直三令五申的“男女平等”只浮于表面,但不过一餐饭,小门小户都要把尊卑分得如此明晰。 女人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月儿越想越气,开口问道:“那按照你的意思,我也要下桌了?” 妇人赶忙解释,韩江雪指了指桌旁的空位,他神色冷峻了下来,显然,已经没有太多的耐心了。 渔人赶紧给妇人一个眼神,她便战战兢兢领着两个女孩坐了下来。 不满归不满,但在尝了几道菜之后,月儿觉得也算没有选错人家。妇人烹制的小海鲜皆是寻常农家做法,保留了海鲜的原汁原味,肉质紧实,醇厚甘甜,口齿间回味无穷,当真是一个“鲜”。 不过以月儿的性情,即便是十分合胃口的菜肴,仍旧不能十分放得开大快朵颐。她精挑细选地每道菜尝一尝,吃得多是螺肉贝类,鲜少触及虾蟹。 韩江雪从旁观察,问道:“你不喜欢吃虾蟹?” 月儿摇头:“倒也不是,就是剥着太麻烦了。” 麻烦倒是不麻烦,可是月儿不喜欢吃得满手汤汁,看起来并不十分雅观。 韩江雪轻哂,夹了个虾剥好了递给月儿。月儿有点意外,赶忙拒绝:“我不是这个意思……” 韩江雪却不以为意,递到月儿嘴边:“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副官与槃生都自觉主动地低下了头,自顾自吃菜,不去打搅少帅和夫人的情趣。可妇人却没那么有眼力见,一旁笑着,谄媚说道:“夫人真是好福气,有这么疼人的丈夫。” 渔人用眼神剜了妇人一眼,妇人赶忙住嘴了。 月儿有点不好意思,把虾仁吃进嘴里。然后便也夹起了一只虾,用青葱玉手剥了起来。 韩江雪觉得好笑:“你怎么还这都要计较了?剥虾而已,还要和我比个输赢?”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对我照顾实在太多。许多事情我能力有限,不能帮上忙,还可能拖累你。但日常生活这点小事,我自己还是应付得来的。” 说罢,同样的姿势将自己剥好了的虾送到了韩江雪的嘴边,眉毛一挑,示意他非吃不可。 韩江雪心下欢喜,慢慢两颗心越靠越近,放得开的小娇妻,愈发惹人喜欢了。 桌上人你一言我一语,这顿饭吃得倒还算欢乐,就在月儿擦了手决定撂下筷子,结束一餐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 有汽车急刹的声音,有关车门的砰砰声,有喊叫有咒骂,交织在一起,乱糟糟的,惹人一阵心烦。 这荒郊渔村,如同韩江雪这般特地从城里驱车过来散心的人可不多,副官警觉起身,眼神示意韩江雪他去看看。 手已经伸进了兜里,月儿知道,他掏枪了。 槃生机灵,也欲起身跟随,被月儿拦了下来。他这瘦胳膊瘦腿的小身子骨,真遇到点什么事,能顶什么用。 李副官还没走到门口,便看见一行人火急火燎地入了院来。 乍一看,并没有辨清眉目,只远远看见来人身上都是嫣红血痕。副官掏出枪,快速将门关上栓住,用身体抵住这并不厚实的门板。 “少帅,带夫人跳窗从后面走。槃生跟着我。” 韩江雪没有片刻游移,他一把揽住月儿的肩膀,掏出枪,要带月儿离开。 就在这时,门板被狠命地叩响了。 “娘,你锁门干啥,快点开门!” 第二十四章 韩江雪脚步一滞, 看向妇人。那妇人倒是一激灵, 反应了一会, 马上开口:“是我儿的声音,误会, 误会!” 说罢, 妇人便要去开门。 副官却用身体抵住门板,枪口朝向那妇人。 “你说是你儿子, 就是你儿子?再说了, 你和你儿子有什么居心, 我怎么知道?” 门外传来少年人的催促声:“娘, 你快点开门。有人受伤了,我还得去找医生呢!” 声音甚是急切,韩江雪把月儿拉倒了身后, 端起枪朝向门口的方向,点头示意副官先开门, 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门开得太急, 门外人猝不及防,两摊血肉直接摔了进来。 在黑洞洞的枪口下,龇牙咧嘴,溃不成军。 月儿骤然看见这些血,无端又想起昨晚所见的日本女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了出来。 韩江雪倒是从容许多,他定睛一看, 摔在地上的人里正有着昨晚刚认识的,那奇装异服的木旦甲! 门外木旦甲的随从赶忙冲了进来,将压在另外一人身上的木旦甲扶了起来。只是些许移动,韩江雪也能感受到他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伤得不轻。 木旦甲一脑门子的冷汗,抬头看见了居高临下的韩江雪,先是些许错愕,但转瞬便恢复了理智。 “好巧啊,韩少帅。” 木旦甲身下压着的,是一个周身学生服装的年轻人,这会撤了背上的外力,也坐了起来。满脸满襟的血,看向势均力敌的双方。 谁也没说话,妇人却“嗷”的扑了上去。 “我的儿......你这是咋了...!”妇人哭腔都不在调上,显然被吓得不清。 学生安抚妇人:“妈,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这是这位壮士的血。他救了我......中了弹,我得赶紧给他找医生去!” 说罢,惊魂甫定的学生爬起身就要往外跑,却被副官的枪口挡住了。 与此同时,木旦甲那鹰爪一般有力的大手也死死钳制住了男学生的脚踝,吃力对他说:“不要找医生。伤不严重,没必要声张。” 月儿到这个时候才缓过神来看向木旦甲腿上的伤口,枪伤处已经皮开肉绽,粉色模糊的血肉都已经翻了花,身上还有其他划伤的痕迹。 说伤不严重,任谁都不会信的。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受伤?”韩江雪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仍带着戒备,抬腿向前一步,将身体挡在月儿的视线前,不想让她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 “是啊,儿啊,到底咋回事啊?” 学生支支吾吾:“我……我在法租界参加学校的集体活动,被租界的警察围剿,然……然后这位壮士就救了我。我就带他来家里了。” 集体活动?学校的集体活动,关租界警察什么事?他含混不清的言语让妇人更加心焦,但韩江雪已经猜出了些许端倪。 “你们上街宣传反战了是不是?” 男学生瞳孔骤缩,惊愕地看向韩江雪。随后也明白隐瞒不过去,赧然低头,硬着头皮说:“是。” 妇人一头雾水:“啥是反战?反什么战?关你个学生娃子啥事?” 男学生看着母亲一脸茫然的表情,眼底闪过一抹厌弃:“外国人打中国人,中国人还打中国人。洋人打,军阀打,打来打去,老百姓啥时候是个头!” 至此,妇人才明白儿子今天经历了什么。她只是个出苦力的妇女,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她也知道,天天打仗,老百姓没有好日子过。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关她儿子什么事! 妇人抄起墙角的笤帚疙瘩就朝少年人抡了过去,涕泪横流也顾不得擦,只是咬着后槽牙咒骂:“打仗有当兵吃官粮的去打,关你个学生啥事!我和你爹辛辛苦苦赚这两个子儿,供你上学,你……你今天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 学生不是个死心眼,挨打自然要跑。二人在屋子里你追我赶,咒骂声与辩解声交织,惹人不胜其烦。 第27节 韩江雪走上前,俯下身蹲在木旦甲旁边,声线依旧冷淡,但并不冷漠。更像是一位医生,审时度势,清醒自处。 “你中枪伤了,需要赶紧把子弹取出来,进行缝合。这里条件太简陋了,必须马上去医院。” 木旦甲此刻黝黑的皮肤都开始有了泛白的迹象,双唇发青,两颊汗水成串。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故作轻松地扯开了一抹满不在乎的笑意。 伸手将自己的前襟搂开,露出一块狰狞可怖的刀疤。 “十二岁那年玩刀刺了个对穿,也没去什么洋医院。老子照样活到了今天。一会让小伙子给我找把刀,老子自己就能把子弹剜出来。” 韩江雪看了一眼木旦甲身上的疤痕,又看了眼他腿上的伤口。 “情况不一样,现在无法确定你这颗子弹有没有伤到骨头,动脉和神经。贸然剜出来,没有麻醉,没有消毒,没有后续抢救措施,非常危险。” 韩江雪不由分说,伸手扳向木旦甲的肩膀,欲图将他搀起来。 却被木旦甲身后的随从按住了双手。 双方的之间的情势又一次变得剑拔弩张。副官与小槃生都抬起了枪口。 木旦甲倒是云淡风轻,挥手示意随从退下:“别乱来,别叫汉人说我们不识好歹。他真是想帮忙,我能看出来。” 转头眉毛一挑,又对韩江雪说:“不过说起来,咱们两个还没熟到让韩少帅出手相助的地步吧?” 他青筋暴起的样子,在韩江雪看来,已然是强弩之末。 “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学的是医学。医生对患者负责,不需要是熟人的。”韩江雪说完这句话,也觉得格调过高,恐难让木旦甲信服,旋即缓和了语气,“而且你救了学生,我觉得你值得被帮助。” 月儿在一旁梳理消化着韩江雪的话。“帮了学生”,帮的就是这些“反战反军阀”的学生。她猛然间突然想起那一日美玲托付她央求韩江雪救邱瑾,她还没开口,韩江雪就做到了。 “既然知道我救的是什么样的学生,也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现在如果去医院,有多危险。”木旦甲因为虚弱而语气恹恹,“我杀了法租界十来个人,他们如果知道了我身后的土司府,你说,会怎么样?” 韩江雪会意。他来不及过多思忖,咬牙做了决定。 “你心意已决,我不劝你。我好歹学医的,比你自己剜子弹专业一点。不过我没有任何把握让你活下去,你信我么?” 木旦甲身侧扶着他的随从警觉地看了眼韩江雪,满是犹豫。木旦甲倒是光风霁月,大喇喇扯开虚弱的笑容:“行啊,还省得老子自己动手了。” 转头安慰性地对随从说:“看没看见,老子就是富贵命,到哪都有人伺候咱。” 李副官早就看这两人不爽,眉头紧锁,好似长官一句话,他就能第一时间冲上去生吞活剥了他们。但韩江雪冷静许多,他转头对李副官说:“去后备箱里拿我的医药箱。” 月儿诧异:“你平时还带着医药箱?” “嗯,一般情况下会在车里和家里备着,难免会有用到的时候。不过工具不是很齐全,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全凭他造化了。” 副官行动麻利,医药箱被取了过来。几人合力将木旦甲抬到了床上,韩江雪从医药箱中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铁盒。 到了这个时候,木旦甲仍旧有心说笑:“嘿,你这铁饭盒挺精致。” 副官一脸鄙夷:“什么铁饭盒,你家吃饭用这么精致饭盒?这是我们少帅从德国带回来的……拜……拜耳朵麻醉用的。” “拜耳朵?你们汉人还有这风俗?拜了能救好我家公子么?”随从一脸天真,倒真是能看出急了,天地神佛,谁能救人他就信谁。 韩江雪从铁盒中拿出针管和药剂:“德国拜耳,药厂名字。拜谁都没用,你们几个按住他,我备用的麻醉药剂量很小,恐怕作用不大。” 木旦甲勉强一笑,估计也想到了之后要遭受的痛苦,问旁边的男学生:“小伙子,家里有没有烈酒?给老子喝点!” 渔人家贫,并没有什么存酒。怎奈木旦甲救了学生,他转头就要出去买酒,被韩江雪拦下了。 “喝酒干什么?” “喝了心里热乎,有力气。” “一会疼起来,少喊少挣扎,才是保持体力的最好办法。说什么喝了心里热乎,你就是想喝酒壮胆。”韩江雪戴好手套,将麻醉剂推进木旦甲体内,声线冷决,并不留情面,“手术本来就不一定能成功,喝了酒血压升高,非常容易出血过度而亡。忍着吧。” 木旦甲其人,身高体壮,怎么看都颇有些英雄气概。然而有勇气归有勇气,如关二爷一般刮骨疗毒面不改色的,古今也没听闻过有第二个,韩江雪一刀下去,麻醉药的作用果然不大,疼得他胸膛起伏,整个身体都蜷缩震颤起来。 “你们几个压住他!”韩江雪大喝。 副官,随从,槃生,甚至渔人与学生同时都冲了过来,死死地将木旦甲按在了床上。 然而那学生在看到了切开的伤口刹那,脸色突然惨白,几经干呕,终于没忍住,回头吐了出来。 “滚滚滚,别在这碍事。”渔人一脚将自己没用的儿子踹到了一旁。 这样一来,少了个人按着,木旦甲又天生力气大,又有些按不住了。 月儿站在旁边看着整个过程,她突然想起昨晚无力帮忙,甚至略显累赘的自己。她总是试图站在韩江雪身旁,与他并肩前行,却一直在他的庇荫下被细心呵护着。 她不想再做那个懦弱无能的小女人,即便她无法短时间让自己强大起来,但也要竭尽全力,跟上韩江雪的步伐。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替上了男学生的位置,将全身的重心压在双臂上,用尽全力去按住木旦甲的左臂。 奈何身量太小,力气不够,木旦甲疼得难忍,挣扎间差点把月儿掀。 韩江雪专注于伤口,并未留意月儿上前。偶然间抬头,余光里瞥见已经出了一层细密薄汗的月儿,正咬着牙坚持用自己的微薄之力,按着木旦甲。 韩江雪手上的动作一滞,但转瞬便又专注于木旦甲的腿。 在法国留学期间,韩江雪也曾参与过一些外科手术,但作为唯一的主刀,还是头一次。 器械不足,光线昏暗,病人颤动厉害,甚至连个能够帮忙更换剪刀器具的助手都没有。韩江雪额头也不自觉地布上了汗珠,他抬起头,看向李副官,对他说:“你松开他,到我身边来。” 说罢,指着箱子中的器材给他讲道:“这个是手术剪,血管剪,这个是止血钳,持针钳,镊子,手术刀……一会我说要什么,就赶紧递给我。” 韩江雪看着李副官迷茫的眼神,追问了一句:“听明白了么?” “听……听明白……太多了……没太听明白……”副官看着已经粘上血迹,各式各样的器具,结巴起来。 “到底听没听明白!”韩江雪的耐心有限。 “江雪,我听明白了,要不我来?” 这时,柔和细软的声音传来,是月儿。她扑闪着大眼睛,真诚地看着韩江雪,一脸笃定。 “不行,你怕血,这不适合你。”想起昨晚在面对日本人尸体时尖叫失措的月儿,韩江雪笃定她面对血腥,无法冷静自持。 月儿赶忙否认:“我不晕血,我刚刚看了他的伤口,我可以,我肯定可以的。” 说到这,月儿见韩江雪仍旧没有点头应允,便补充一句:“这人太壮了,副官如果起来了,我们未必按得住他。” 如此一想,确实是冷静思考的,韩江雪如今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点头应允:“过来吧,如果感觉不适,随时和我说,不要硬撑。” 月儿用酒精做了简单的消毒之后,开始了这份于她而言既新鲜却又难度十足的工作。 说不怕血,可接过布满血渍的器具的时候,还是心里咯噔一下。她赶紧深呼吸调整情绪,调整身体,让自己随时保持清醒。 起初面对韩江雪的指令,月儿生疏不已,总是要慢一拍才能记起每项器具的名字,再递给韩江雪。 她也知道,这样很浪费时间。 慢慢地,月儿开始熟练起来,她也学会了在一旁观察韩江雪的动作,心中提早一步做出判断,他接下来可能需要什么。 当然,并没有学过医学的月儿有时猜得准,有时也猜不准。 但效率明显提高。 趁着空当,月儿还能时不时地给韩江雪擦一擦额角的汗水,避免汗水流到眼睛里。 终于,在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之后,韩江雪取出了单片,缝合好了伤口。 木旦甲仅存一丝意识,气若游丝地瘫软在床上,而其他人也跌坐一旁,终于结束了。 “我尽力了,剩下就要看造化了。不要感染,不要发烧,看你自身免疫力的时候到了。” 说完这段话,韩江雪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小娇妻。 此时的月儿小脸通红,竟然没有韩江雪以为会有的不适感。或者说,能够帮助到韩江雪的喜悦,哪怕只有一点点小小的作用,都足以冲淡月儿的恐惧与不适。 她太想让自己强大一点点了。 此刻的月儿,满心欢喜,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做一个有用的人了。 韩江雪带着月儿清洗手上的血迹,寒门没有肥皂可以用,便只能在水桶里反复搓着。韩江雪在水中一把抓住月儿的手,仔仔细细地用帕子帮她揉搓着,及至已经没有了丝毫血印,仍旧不肯松手。 月儿转头看着旁边人的灼灼目光,羞赧不已,想要把手缩回来,却发觉力气根本比不过韩江雪。 “好了,洗干净就赶紧松手,你总拽着我做什么?”月儿压低声线,仿佛这样就不会被旁人听到似的。 然而房间简陋逼仄,大家听得真切,脸上的笑意更真切。 韩江雪仍旧把月儿的小手握在掌心,摩挲一番,才不舍地松开。他道不似月儿那般拘谨,大喇喇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摸着软乎乎的,舒服。” 月儿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就连意识不甚清醒的木旦甲都似乎勾起了笑意,她恨恨地咬着下唇,用青葱指尖沾了水,弹向了韩江雪的脸。 闹一闹,便解了气了。 “少帅,天快黑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副官一旁提醒,突然看见了韩江雪的衣服,“少帅,你衣服上也沾了血迹,我怕回城时候哨卡盘问,说不清。” 如此一来,韩江雪只能换去一身西装。可是渔人家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可以穿,那男学生的衣服又太小了。 最终,只能纡尊降贵,换了身渔人最干净的衣服。可无论怎么看,仍旧太过寒酸了。 月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衣衫褴褛的韩江雪,抿嘴想笑,又觉得没什么可笑的。即便换去华服,可骨子里的气质仍在,让他看起来依旧与众不同。 或许,在月儿心里,韩江雪就是与众不同的。 像那天婚礼上,牧师说的话,“无论贫穷与疾病”。 韩江雪倒是坦荡,对于自己的新衣服还有些新鲜感,特地在月儿面前转了一圈:“看起来怎么样?” 月儿思索了一会,最后在脑海里找到这么一句话:“好看,荆钗布衣,不掩天香国色。” “我怎么觉得,这是用来夸女士的?” 月儿点头:“没事,美,不分男女。”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起腻,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奈何能说话的敢怒不敢言,就一个敢说话的,这会已经没了力气。 妇人说什么都不肯收饭钱:“那位壮士救了我儿,你们又救了壮士。我们渔人打鱼没成本,不能收你们钱。” 月儿看了一眼门口怯生生的小女孩们:“钱你要收着,一码归一码。但是记住,以后不要坑任何人,不然你们这个生意做不长久。” 韩江雪拍了拍刚恢复面色的男学生:“孩子,记着,要么强壮体格,要么充实大脑,否则一腔热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乱世艰难,你这肩膀要扛得太多了,一定要强大起来。国和家才有希望。” 就在一行人安顿好了一切打算回程的时候,木旦甲身边的随从突然惊叫了一声,韩江雪赶紧凑了过去。 “少爷好像发烧了……少帅,咋办,我该咋办?”随从急得原地打转。 韩江雪用手背贴了一下木旦甲的额头,确实烧了起来。他拍了拍木旦甲的下颌,唤了句:“醒醒。” 没有意识。 “不行,得带他回城,这里条件太简陋了,还没有药,太危险了。” “可是他现在去医院,无异于暴露。法国人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就是去送死。” 第28节 韩江雪当机立断:“别说了,他不能去医院,但是进城起码有药,先让他在韩家养着,也比在这等死强。” 副官知道自己拗不过长官,但仍旧担心:“我怕法国人会在城门处设哨卡,看见血淋淋的伤员就不好了。” “把他放后备箱里。里面还不至于完全不透气,其他看他自己造化了。别那么多废话了,赶紧回城,晚了,就真没希望了。” 转头看向木旦甲的随从:“你先留在这里,等过几日风声过了再改扮进城。一切小心,我们尽量照顾好他。” 韩江雪把驾驶室上的副官拉了下来:“我来开车,我穿成这个样子,扮演司机比较好。” 回城的路上,月儿一颗心如蛛丝坠着,时时忐忑不安,祈祷着千万别碰到巡查。 可是月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她只要害怕遇到的,就一定会遇到。 到了城门口,与出城时候已经大为不同了,除了穿着军装的人以外,旁边还站了几个穿着法租界警员的服装,看来法租界已经知会这里了。 法国人的触角,早就伸向租界外了。 月儿的手心已经浸出一层细密薄汗,她双手紧紧攥住,她知道,此刻韩江雪的打扮不适合出面,这一切,需要她来担着。 警员逆着车灯走来,敲了敲车窗,面对这看起来便雍容华贵的一车人,还算是客气的。 “夫人,先生,请下车接受检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蒜? 6个;大包儿 4个;兜兜 3个;小雨哗哗、?、只吃甜的、懿懿懿懿懿懿cy、今日、陈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063770214、此间情长、萌二姚、荷叶下的游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以上是系统自动统计的,但我感觉好像不准,如果没有感谢到的小可爱可以给我留言,爱你们) 第二十五章 一车人都没有轻举妄动, 租界巡警愈发没有耐心了, 又敲了一遍车窗。 如果一直这么躲着, 一定会引来更多人,月儿知道此刻韩江雪这幅打扮不好出面, 于是伸手开了车门。 副官坐在旁边正欲伸手阻拦, 月儿回头温和一笑:“哥哥,你在车上等我, 我和这位警长说说话。” 韩江雪的手已经抵在了枪套上, 他迅速在脑子中做出了两条方案规划。 如果月儿能够靠社交抵挡得住最好, 如果不能, 开车冲卡,只要能在被拦下之前到达他屯兵的大营,问题就不大。 月儿开了车门, 一条匀称瓷白的小腿踏着高跟鞋率先落了地。然而就在这个动作结束之后,月儿没有直接从车里出来, 而是伸出了纤纤玉手, 悬在了半空中。 那警员也不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凑上前去打量。 透过晦暗不明的光线,警员看清了车内坐着的女人雍容华贵的衣着和不凡动人的气质,确信这应该是一位富太太。 月儿在此刻开口了:“这位绅士,邀请女士下车,难道不需要搀扶一把么?” 月儿的声线里有着同于往常的娇憨气,气息匀称,丝毫不乱。 那警员从警数年, 阅人无数,执勤时大到公爵夫人,小到电影明星,形形色色的女性他都见过,可今日却鬼使神差地被眼前人并不凌厉却极具压迫感的气场所打动。 伸出了手,绅士地搀扶着这位富太太下了车。 很快,警员就有些后悔了。自己不过是在执行公务,缘何需要如此谄媚。 站定了的月儿不急不缓地整理了一下鬓角的乱发,然后伸出右手,对那名警员说了句:“bonjour!” 警员有点吃惊,好端端下来个中国富太太,怎么还不说中国话了呢?好在在法租界干了这么多年,多少听过几句法语,于是笨笨磕磕地说了句:“笨猪!” 月儿听到了警员的发音,心里的惶恐散去了不少,底气也足了起来,捂嘴轻嗤:“笨猪?” 警员高高大大,宽眉圆脸,他也不会说什么法语,知道自己被笑话了,脸色一红,注意力被分散了大半,甚至都有点想不起自己要干什么了。 月儿乘胜追击,决定赌一把,继续说道:“qu''est-ce qu''il arrive ici ” 整句话说得含混不清,为了句子连贯,发音并不十分标准,甚至她也不知道语法上有没有错误。 韩江雪坐在驾驶室上听了月儿的话,仔细过了遍脑子,才明白她说的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的意思。他十指紧攥,彻底为月儿捏了把汗。 他突然有点后悔,不应该为了试探她瞎写那个笔记本了。万一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可就惨了。 不过无论如何,眼前的壮汉是不懂法语的。在月儿话音落下以后,他挠了挠头:“夫人,这里是中国,请您讲中文。” 月儿心中大喜,却面上故作鄙夷之色:“哎,法租界都雇佣了些什么人,连句法语都不会说,也为法国人做事?” 那警员脸色更难看了,可看着眼前女人傲慢的神色,愈发确定她来头不小。会说法语,保不齐和他的东家法国领馆有什么关系,他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在这乱世,谁的傲慢不是因为有恃无恐呢? “夫人,法国人雇佣我们中国人做事,就是因为这里是中国,我们会说汉语,更方便。” “哦?”月儿眉毛一挑,“原来这里是中国呀。既然是中国,我中国人的车,为什么要接受法国警察的检查!” 月儿话语锵锵然,仍旧不失清媚,抬眼直视着那警员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如今只有气势够强,才有逼退对方的可能性。 “夫人,例行检查,请您谅解。” “这里不是法租界,你无权检查我的车。当然,这也是你的工作,我也理解你。只是我家兄的脾性,我可就……”月儿身子前探,压低了声音,拉长音调,故作神秘,“你看,家兄现在可就有点不高兴了。” 警员顺着月儿手指的方向,看向了车内后排身着西装,身板笔挺的男人,眉宇间确实有着一丝愠怒。 事实上,那只是李副官对少夫人的担心。 “东北韩家人,不可能允许你一个小警员盘查的,”月儿气声耳语,厮磨着警员绷紧的神经,“我劝你在我家大少爷发火之前糊弄一下就过去了,何必惹所有人不开心呢?” “韩家?东北哪个韩家?”从小在天津卫长大的警员没去过东北,但如今时局如此,多少还是有所耳闻的。问一句,不过是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 月儿眉梢微微挑起,不紧不慢:“东北,还有几个韩家?” 语调悠悠转圜:“是你效力的法国人,亦或是德国人,总统府,都想拉拢的韩家……” 说实话,各国领馆对于东北韩家的态度,月儿是不明晰的。但东北是块大肥肉,她却是明白的。至于为什么会把韩家大少韩江海搬出来,月儿不过赌一把一直在国内生活,已经手握实权的韩江海更有震慑力罢了。 果然,警员脸上的表情松动了。 月儿乘胜追击,手指轻点了警员胸口的番号,“3726号警员,我,大少,韩家,都会记住你的。” 软硬兼施,警员无话可说,再执意搜查恐怕没有好果子吃,他为月儿拉开了车门:“那……夫人请上车吧,我看夫人也不像是有问题的。” 月儿回应给他一个优雅而又不失妩媚的笑容,轻盈上车,缓缓离开。 及至车子驶入城内,渐渐远离岗哨,月儿紧绷的神经才再一次松弛下来。她回头看去身后的黑洞洞一片,瘫在了车后座上。 “月儿,你做得很好。”韩江雪的夸赞是由衷的,尽管他刚刚的紧张程度绝不亚于月儿,也做好了随时冲出去保护她的准备,但此刻他的话轻描淡写,只剩下了赞叹。 月儿这才想起自己说法语的事情,赧然自愧,又想给自己找个合理的借口:“我……太紧张了,所以……发音不标准了……” 韩江雪怎能不知道月儿的逞强,又无意拆穿,继续开车,只是点头笑笑:“左右他又听不懂。只是你出门别和别人说‘对不起’就行了。” 月儿没听懂,眨着大眼睛看向前方。恰在后视镜中与韩江雪的视线交汇。 “哦,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说……韩家的女人,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赶到韩家的时候,已然入夜。半个城都已经灯火阑珊,纸醉金迷后的城市终于就要归于它原本的沉寂,唯有韩家灯火通明。 有人在等他们回去。 把木旦甲从后备箱拖出来的时候,月儿屏住呼吸,想要伸手去探一探他的鼻息,韩江雪替他做了这件事。 “没事,气息还挺匀称的。只是还在发烧,送他去卧室。”韩江雪吩咐好一切,转头正欲让月儿先回房休息,余光里瞥见了另外一个女人站在灯影下沉默的身影。 是他娘,宋小冬。 韩江雪知道家里在等他们,但没想到等他的是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之后,旋即强作镇定,不咸不淡问道:“你怎么在这?” 宋小冬有些拘谨,指着茶几上的食盒:“我本来想给你们送些我做的点心,没想到你们回来得这么晚,就……就等了一会。” 韩江雪神情清冽,并不欲理会宋小冬,抬腿便要上楼去,扔下月儿和宋小冬四目相对,甚是尴尬。 与韩母算是有了一面之缘,月儿也曾答应过她帮韩江雪敞开心扉,但此时此刻,月儿也有些爱莫能助。 只是宋小冬眼底那哀求的神色,让月儿生出几许恻隐来。 她福至心灵,到茶几前拿起了食盒,打开之后里面整整齐齐列着的是各色的甜点。 月儿以前在珊姐那是见识过北京城的各类小糕点的,不过此刻为了没话找话,提高了音量:“呀,看起来真都不错呢,是天津特色的甜点么?” 韩江雪已然踏上楼梯,被月儿的惊呼给吓了一跳,滞住了脚步,俯身看下去。 宋小冬心领神会,赶忙回应:“不是……这是北京的一些小糕点,我做的,拿给你们尝尝。” 韩江雪几欲再在言语讽刺一番,奈何还没开口,月儿便拾得一块送入口中,满脸满足地点着头:“嗯,当真好吃。” “你爱吃就好,这是豌豆黄,你再尝尝那个白色的……” 月儿嘴里的还没咽下去,便忙不迭又拾起另外一块往嘴里送,两腮鼓鼓囊囊的,像是个刚觅了食回来的小松鼠。 韩江雪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眉头紧皱,转身下楼冲到了月儿身旁,一手钳住了月儿的腕子,另一只手躲过了她手上的糕点,放进了食盒里。 “你若喜欢吃,我明日带你去买,我们不吃她的东西。”说罢便拉着月儿要带她上楼。 月儿却挣扎了一下,还想挽回一点余地:“可是她做的好吃……我喜欢吃。这里是天津,不见得能买到那么正宗的北京点心。” 韩江雪被折腾得心头一股无名火,转头正欲发泄,正撞上月儿嘴角沾着糕点碎渣,一脸无辜的样子。 火也被浇灭了大半,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月儿乘胜追击,又撒了个娇,鲜嫩的十指同时握着韩江雪宽大的手掌,指尖如同按动琴键一般轻轻揉捏,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就把这盒点心留下好不好?” 任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谁,哪怕铜墙铁壁铸成的钢铁心,在这绕指柔前,也能溃不成军。更何况即便韩江雪如何执拗,对于亲生母亲,他的感情本就是复杂的。 “好,留下吧。”韩江雪转头看向宋小冬,“韩家会按照市价付你报酬的。” 宋小冬刚生起的一点欢喜又被这份疏远给掐灭了,一颗心乍起乍落,眉眼中难以自抑的失落太过明晰。 不过在月儿看来,这起码是个缓和的好苗头,她赶忙在一旁溜缝:“也好,就按照市价给您。这点根本不够我吃,明日你再做些,给我送过来好不好?我们依旧按照市价付您钱。” 宋小冬看着月儿眼中闪烁的光芒,登时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也不由地欢喜起来,满口答应:“好,好,明日我再做些,送过来。” 月儿正打算再开口客套些什么,突然感觉身体重心骤然上移,双脚飘了起来,待反应过来才知道,韩江雪已经不胜其烦,直接拦腰将月儿扛在了肩头,一只手按着她旗袍下摆不至于走光,头也不回地上楼梯了。 月儿大头朝下,一颤一颤震得她心慌,赶忙拍着韩江雪的背让他赶紧把自己放下来。奈何力量实力过于悬殊,这点挣扎不过是蚍蜉撼树,一点作用都没有。 一直到了二楼卧房,韩江雪依旧气势汹汹,月儿这才有点害怕了。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怪自己太多事?他若真是把她从肩头摔下去,她受伤不要紧,可别碰到肚子里的孩子。 第29节 月儿的挣扎更加用力了,就在这时,韩江雪突然转换姿势,宽阔的一臂直接拦住了月儿的肩膀,让她的两条胳膊都不能再扑腾了,而另一臂死死夹住月儿的双膝盖。 两方钳制都颇有力道,直到走到床榻前,脸上的神色依旧凝重。 月儿鹌鹑似的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双眼一闭,等待着韩江雪发火。 可最终,他把她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床上,拽过轻薄的蚕丝被搭在了月儿的小腹上。 月儿这才感觉到了不对劲,睁眼看情势如何,正看见韩江雪欺身过来,已经到了能鼻息相交的程度。 轻柔一吻落在薄唇上,温和如往昔:“先睡吧,别操心那么多。我去看看木旦甲,他需要注射退热针。” 月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撞得七荤八素,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大头朝下太久了,两颊发烧似的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脖颈。 等翻来覆去回味完这份温存,韩江雪已经出门了,月儿转头正望见梳妆镜中傻乎乎脸红的自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月儿梳洗过后,韩江雪依旧没有回来。可她趿拉着拖鞋慢慢来到安置木旦甲的房间,房门虚掩,门缝里恰能看到韩江雪笔挺的背影。 她索性将拖鞋扔在了门外,蹑手蹑脚地进去,并不想打扰韩江雪给木旦甲看病。 但就在月儿靠近他的背的时候,韩江雪还是猛然间转身,一把将月儿按在了怀里,揉搓了一会她的头发之后才放开:“小坏蛋,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 月儿见韩江雪这会心情还不错,也就释然了:“我睡不着,想来看看你时不时生我的气了。” 韩江雪轻哂:“确实有点,小脑袋瓜不大,操心的事情还不少。累不累?” 月儿揉着韩江雪拍过的她头顶的位置,娇憨一笑:“不过那糕点确实好吃,你可以尝尝。” 韩江雪低头收拾起注射器具:“不好吃。” “其实你也不必有那么大的抵触情绪,就事论事,糕点还是不错的。” “我是个医生,也是个军人,我自认为并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我也是就事论事,那糕点确实不好吃。” 月儿不解:“你都没有吃过,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韩江雪将注射器放进消毒盒里,扣上医药箱的盖子,郑重抬头,很认真地对月儿说:“因为你已经告诉我它不好吃了。我见过你真心实意喜欢吃一个东西时候的样子,这次不是。” “什么时候?” “你吃冰激凌的时候。” 天哪……月儿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帮她舔下残留冰淇淋时候的样子,月儿羞赧不已,在他胸口一推,别过脸去:“平白的你说这个干嘛?” 韩江雪看着欢喜,对她说:“没有揶揄你的意思。从你的神态我就能看出,那糕点差强人意,你不过是为了给她些面子而演出来的喜欢罢了。” 月儿这一次没什么可反驳的,那点心做得确实平常,她倒没吃过什么正宗的,只是直觉知道不该是这中口感。 韩江雪拉住月儿的手:“月儿,你今天做的已经很好了。无论是帮我给木旦甲做手术,还是哨卡处帮我们解围,还有面对……我娘的时候,你做得都很好。我只是希望,在韩家,你的快乐可以是真的,没有一丝一点是装出来的,演出来的。” 月儿被韩江雪说得心头一热,别说开心快乐,还是忧怖……哪怕是这个身份,都是装出来的,演出来的。月儿也渴望真,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地去面对这份感情,可此时此刻,她仍旧没有勇气。 起初是为了活下去,后来,慢慢变成怕失去。她怕她说出了真相,这一切温存爱慕,体贴关怀,心心相印……都烟消云散了。 基于这样如履薄冰的现状,她的快乐,又怎么可能全部都是真的? 此刻,她唯一能说的,发自肺腑的便只有一句:“江雪,我的快乐从来不来自于韩家,只来自于你,韩江雪。” 韩江雪一把将月儿揽入怀中,也不知道是在享受着她带给他的温柔,还是在享受着那份独有的依赖,爱与自豪交织在少年人澎湃的血液里,化成无尽绵柔的情愫,恨不能把她揉进骨血中。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几声干咳,刻意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已经昏睡了许久的木旦甲终于在退烧药的作用下醒了过来,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他咧着大嘴,干巴巴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想打扰你们俩,但是我实在是憋不住了,我想上厕所……” 作者有话要说:  木旦甲:当着伤员面虐狗,求你们做个人。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蒜? 17个;兜兜 7个;大包儿 6个;想娶迪丽热巴 3个;小龙虾真好吃 2个;岁数大了、甜甜的夏天、鲅鱼公主、云、?、忘羡、婉婉八块腹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直在学习、泉水烬 20瓶;nw 9瓶;大史很大、小仙女 5瓶;小懒猫 4瓶;里烟酱 2瓶;沧海难隹、rdcs、闲时与你立黄昏、tenc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六章 晨风撩动清白纱帘, 轻轻柔柔地落在月儿的鼻尖。搔得她一阵痒痒, 便早早醒了过来。 又是难得的一个比韩江雪早起的日子, 月儿这次不打算在这欣赏完美皮相了,省得又惹来一阵揶揄, 蹑手蹑脚起床去, 简单梳洗,下楼去看看早饭安排得怎么样了。 到了天津之后, 没有了大家族的束缚, 月儿更能放开手脚了, 活得自在许多, 也更像是一位合格的妻子,尽心尽力地去打点着家中的事务。 临出房门时候,觑了眼墙上挂钟, 刚刚六点半。 可下了楼,便看见宋小冬板板正正地坐在了沙发上, 腰板挺直, 是这个岁数难得的好姿态。 只是远远看去,仍能辨别得一丝疲惫与衰老,下眼袋比昨日重了些,眼眶隐隐发青。 应该是没睡好吧。 “来得这么早?”月儿没有称呼宋小冬什么,她理应叫声娘,却又怕韩江雪听见了不自在,又一时间想不到别的称谓,便只能转移话题了。 神游太虚的宋小冬被月儿这一声吓得一激灵, 回过神来又觉得有些丢脸,赶忙整了整仪容,站起身来,指着桌上的食盒:“我又做了一些点心,你再尝尝。” 不过是昨晚随口一说,给宋小冬一个由头进韩家门,月儿也没想到她这般上心。 昨晚从韩家走的时候就已经很晚,这么早就能送来新糕点,恐怕这一宿都没有睡吧。 倦容也就是这么来的。 月儿拎着食盒想了片刻:“您在这等着,我去看看江雪起床了没有。还没吃早饭吧,一会一起吧。” 宋小冬拘束,又怕惹韩江雪不高兴,忙拒绝。 月儿却道了实情:“你送这点心来,还真的是给我吃的?不就是借个由头来看看江雪么,人都没见着你就要走,不是白来了?” 说罢,转头叫佣人备好茶点:“在这等我,我去劝劝江雪。” 月儿回房,习惯早起的韩江雪已经开始刮胡子了,睡衣松松垮垮,头发凌乱不堪,一脸泡沫地站在镜子前。 月儿走过去,娴熟地接过他的刮胡刀:“这回看看,我长大点没有?” 韩江雪一怔,没听懂。后来想起新婚那日他说小娇妻长得小,心下觉得好笑,原来还是个记仇的小妖精。 “那个……你……你娘在楼下等你。”月儿也没想到更好的称谓,只能实话实说。 韩江雪倒不意外,只俯下身子享受着月儿给他刮胡子的乐趣。 “愿意等就等吧。” “她……可能真的是想弥补一下年轻时候的遗憾。”最后一点泡沫被月儿温柔刮去,将刀还给韩江雪。 韩江雪打开水龙头,低头冲洗着刮胡刀,半晌没有言语。 良久,他才想到合适的措辞:“你想过么,在你二十岁的时候,给你买那件六岁时候最喜欢的裙子,它有任何意义么?” 月儿六岁被卖入娼门,那时候的她已经没再奢望过裙子了。不过她明白韩江雪的意思,她明白那种渴望母亲怀抱的日日夜夜,是怎么熬过来的。 “确实,你说得对。毫无意义。可是江雪……” 月儿硬生生挤进了韩江雪与洗手台之间的狭小空隙,在这里,韩江雪的双臂自然而然地环成了一个怀抱,她紧紧地贴着他,踮起脚尖,细细观察着他的眉目。 鼻息相叫,心跳相应。 “六十岁的时候再去后悔你二十岁时候的偏执,同样是没有意义的。” 指尖轻柔略过韩江雪的轮廓一路向上,最终点在了韩江雪的眉心,这一点,近似虔诚,太过于正式,但月儿仍觉得不能表明心迹之一二。 “她值不值得原谅,你是否愿意去原谅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去原谅你自己,放过你自己。如果你觉得今生都不见她,能让你从此放下童年的伤痛,我愿意支持你,陪着你。” “只是江雪,别困在过去里。你要走出来。” 月儿从不曾知晓什么大道理,更学不会什么豁达,只是本能不希望韩江雪囿于过往,就这么和自己别扭着。更不想有一天他面对宋小冬的离世,再想去寻一份亲情的时候追悔莫及。 “你皱着眉头,就不好看了。” 悦耳的指尖冰冰凉,清爽从眉心传至四肢百骸,让韩江雪舒坦极了。他惯于看着月儿诸事都较真的样子,真诚到让人忍不住想笑。 温和的笑,甜到心坎里的笑。 “我这眉头皱着就不好看了?我还以为这副皮相在夫人眼里,无论如何都好看呢。”韩江雪眼角上扬,戏谑之意生起,“那……夫人帮我想想办法,看看这眉头如何能不皱着。” 已经结婚快一个月的光景,二人之间的默契也逐渐成型,他颔首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必多言语,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过在试探她,究竟敢不敢主动地迈出这一步。 倒有些考她的意味。 月儿索性大胆一把,修长如天鹅般的颈子舒展开,线条优雅十足,凑了过去,吐气低语:“那你也要配合我得好。” 说罢,指尖游走向下,最终,并没有什么力道地捏合住了韩江雪的下颌,向下用力。 蚍蜉撼树的力道怎么可能撼动韩江雪,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配合地低头俯身。 刚刚好,她的吻落在他的眉间。 扫去一切阴翳,轻柔温和,如三春细雨。 二人不知餍足地又厮磨了好一阵才下楼,宋小冬忐忑地在楼下喝茶,听到脚步声,连忙起身,又不知如何开口。 夫妻俩十指相扣,在到达一楼的时候,月儿的手指轻轻攥了攥,示意韩江雪开口。 最终,他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留下一起吃早饭吧。” 佣人上前汇报,早饭已经给木旦甲送了上去,如今也退了烧,只是仍旧虚弱。 韩江雪点头:“果然还是年轻结实,身体素质好。不过还得再观察,需要勤换药,不能感染了,否则还是会有危险的。” 月儿知道韩江雪今日需要去军营,赶忙揽下这活计:“没关系,你去忙你的。我来给他换药就行。” 一听到这话,韩江雪倒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屋子里的上上下下表情都颇有些不自在。 月儿敏感,很快便看出了端倪:“有什么不妥么?” 众人拿不准这对小主人的性情也不敢说话,韩江雪猜出个一二,替他们开口了:“木旦甲伤在大腿根处,你去换药,他们觉得不方便。” 月儿生性保守,但确实没想到这点。昨天他那皮开肉绽的伤口她都看见了,照顾伤病,哪来这么多说道? 只是她还是在乎韩江雪的感受的:“你也觉得不方便?” “我学医的,还没迂腐到这种程度。” 恰在这时,一直惴惴不安的宋小冬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若是觉得月儿不方便,我可以来照顾他。我……我以前和医馆的人学过包扎,戏班子里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都是我来照顾的。” 月儿觉得这个安排最好,顺理成章让宋小冬留下,又怕韩江雪不答应,赶在他开口前匆忙回答:“定!就这么好了!” 第30节 说完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只看见佣人们极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笑出来的样子,一阵纳闷。 韩江雪也被她逗笑了,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赶紧吃饭吧,吃个早饭,就你话多。” 他转头看向副官:“你需要帮我盘点一下我们现存的抗生素类药物和退烧药还有多少,这里不比在东北,西药管控严格,我也没有备太多。我怕不够木旦甲用。” 副官也明白这个道理:“要不我找几个士兵装病,去洋人医院开些药来?” 韩江雪摇头:“不行,注射类药物肯定不会让你带出医院的,尤其是抗生素,这么紧缺。我看看吧,可能需要托关系弄一点出来,不光为了木旦甲,我们也需要有存货以备不时之需。” 宋小冬倒是双眼放光:“我和法租界的医院院长有些个交情,我可以帮忙去试一试。” 一个伶人戏子与医院院长的交情,任谁听来都难免会想入非非。韩江雪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更是能想到这一层。 他心头又烦躁起来,可最终没有发作。他不想让月儿一早上白忙活,于己无益,反而伤了她的心。 宋小冬愿意去折腾,就有她去吧。 宋小冬得了任务,就如同得了恩赐一般,不知疲倦地忙活起来。就连给木旦甲换药缠纱布都是面带喜色,神采奕奕的。 旁人知晓其中奥秘,木旦甲却不明晰原委,只看着一位妇人对着自己的伤口美滋滋的样子,一阵胆寒。 仔细打量了妇人半晌,才认出来。 “你……是不是那晚唱贵妃醉酒的伶人?” 宋小冬仍在喜悦中,并不在意,高高兴兴地点了点头,用医用棉蘸了药水,小心点着他的伤口。 木旦甲看着那笑容更害怕了。 生性坦荡不羁,藏不住事,话到嘴边忍回去了好几回,最终木旦甲还是没能忍住:“大……大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思?我在云南老家有相好的,我爹是大土司,肯定接受不了年龄差这么多的,你还是……断了这心思吧。” 宋小冬吃力地听完了他结结巴巴又发音不标准的一段话,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什么意思。敢情这小兔崽子以为老娘对他有意思! 宋小冬对韩江雪心怀愧疚,在韩家便一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可在下九流挣扎出来的女人哪个不带着一股子泼辣劲?她一巴掌把木旦甲已经抬起来的头按回了柔软的枕头里去。 “小崽子你说什么呢?睁开你那剌条缝一样的眼睛看看,我估计比你娘岁数都大,你敢调侃老娘?你要不是江雪的客人,老娘非抽你丫的。” 木旦甲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强烈,脑门子被这一巴掌拍下来,嗡嗡作响,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以前听说过北京女人泼辣,今儿见识了。 宋小冬心头有邪火,手上的力道更重了,疼得木旦甲龇牙咧嘴又不敢吱声。 终于忍到了换完药,木旦甲身下衾被已经湿透,他恹恹无力地看了一眼宋小冬,绝望地问了一句:“以后……都是你给我换药么?” 恰在这时,梳洗打扮好的月儿也赶了过来。 看见月儿,木旦甲犹如看见了救星一般,他用双臂支撑起上身,艰难且带着哀求地问月儿:“能换个人给我换药么?要不你来也行,你都能做手术。” 月儿还没开口,宋小冬便坐不住了,又推了木旦甲一把:“想什么呢?你还敢打我儿媳妇的主意?” 说完这句话,宋小冬犹如噎着了一般,自己都怔愣住了。也知道失言了的宋小冬赧然,赶紧收拾了医药箱,匆匆离开了房间,剩下木旦甲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木旦甲从言语间也猜出了一二,他知道月儿与韩江雪的关系,那宋小冬说她是儿媳,那…… “她是韩江雪的娘?”一思量刚才那两巴掌,一个人能摔死一头野猪的木旦甲却仍有心悸。 月儿想着既然话说到这了,再遮掩反而不坦荡,点点头示意他猜对了。 木旦甲像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天机一般兴奋,竟顾不得腿伤想要凑得再向前一点,差点掉下床去,伤口撕扯得他撕心裂肺的疼。 月儿一边嗔怪,一边把他扶上床:“现在西药这么短缺,你可别再出什么事了。” 听了新鲜事的木旦甲哪还能理会月儿的小怒火,连忙确认:“少帅的娘,还在唱戏?” “是啊,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谁规定少帅的娘就一定要做什么?”月儿刚说起来时候还算心平气和,可越说越觉得委屈巴巴,心绪难平起来。 “只有那些满身华丽珠翠,围在麻将桌前码长城,勾心斗角抢男人,才是少帅的娘因该做的么?”月儿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腔酸涩悲壮从何而起,许是命运不公于她自己这么多年的折磨,许是真的对宋小冬的悲怜,鼻子一酸,竟差点哭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想哭的冲动,继续说:“唱戏是下九流的事情,但好歹端一碗饭养活自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倘若生而优渥,就瞧不起唱戏的,在我看来,反而下等可鄙了。” 木旦甲不过是听了个新闻想八卦上两句,哪成想月儿反应如此激烈,到了义愤填膺的程度。 赶忙解释:“我……我没不尊重的意思。就是觉得她真是少帅的娘,我上次在西餐厅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月儿正在气头上,狠狠点了头:“当然过分。别人当着你的面给你娘打赏,你不生气?” 木旦甲设身处地地思考了片刻,得出了结论:“应该挺生气的,不过我没娘,可能体会不那么深刻。” 一句话像一根针,把已经气鼓鼓的月儿扎得泄了气,原来都是苦命的孩子,心底的怨怼也变得淡了。仔细想想,那天木旦甲也没走错什么,不知者无罪,自己这腔无名火,撒得也确实不讲道理。 世道于她不公,何故怨怼无关之人? 想到这,月儿没再说什么,静悄悄地出门,却发觉宋小冬一直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 宋小冬满眼感激,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月儿却觉得乏累了,她挥手示意对方什么都别说了。 月儿决定陪宋小冬去法租界的医院碰碰运气,但她选择在楼下等,而没有上楼。她愿意帮助宋小冬,是为了韩江雪,并不代表她愿意走进宋小冬的生活。 车子停在医院旁边的小巷子口,夏日炎热,阳光透过玻璃窗晒得月儿两颊通红。她抬手正欲将纱帘拉上,却看见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按在了车窗玻璃上。 登时便是一个五指印。 司机“啧”了一声正欲发作,毕竟他今早刚刚洗过车子,月儿就拦住了司机,向外望去,一个吸溜着鼻涕的男孩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看向月儿。 那模样,那神态,都像极了小号的槃生。月儿初见的那个槃生。 月儿回头看向副驾驶上坐着的槃生,槃生心领神会,下车询问起小孩来。 没过多大一会,槃生便回来了:“不是讨饭的,对面卖冰棍的那个女人,是他娘。” 原来是个招揽生意的孩子,月儿从手包里掏出来几块现大洋交给槃生:“去买几根冰棍吧,天也热,我们去去暑气。” 槃生腿脚利落,来取得快,买了四根冰棍,递给月儿一根,给宋小冬留一根,又递给司机一根。 司机一想到刚才小孩那黑黢黢的小手印,便对这冰棍的卫生程度表示怀疑,奈何月儿却毫不在意已经吃了起来,自己再娇贵能有这少奶奶娇贵?只能硬着头皮吃了起来。 酷暑遇到冰棍,无异于久旱逢甘露。 甜滋滋的冰碴慢慢在口腔里融化,让月儿的味蕾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不多时便把一根小小的冰棍装进肚里。 她意犹未尽地咬着冰棍杆看向槃生,此时宋小冬仍旧没有回来,再等下去,冰棍就化了,月儿滴溜溜的小眼睛转了转,从槃生手里接过了那根冰棍,又吃了起来。 司机实在想不明白富家小姐怎么会这么喜欢吃这种大街上卖的糖水勾兑的东西,他想劝一句不要太贪凉,但仔细想想自己身份又不合适,便没吱声。 终于,宋小冬抱着一小箱药喜滋滋地从医院出来了。上了车便手舞足蹈,兴奋不已:“有退烧药,有止痛药,你猜我还要到了什么?盘尼西林!” 早就听闻“明如月”是东北大药商的女儿,自然应该是知道盘尼西林在如今时局有多珍贵。 可月儿确确实实听不懂这一长串名字,只能干巴巴一笑,手上的冰棍化了差点滴在衣服上,好在躲过去了。 宋小冬看着月儿兴致淡淡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因为关切而生出的敏感多情,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样的,宋小冬本能地认为,月儿误会了她与医院院长的关系。 月儿的小脑袋却在极力转动想着怎么掩饰自己医疗知识缺乏的事实,看到手中的冰棍福至心灵,赶紧唤槃生再去买一根冰棍回来。 “本来带您的份了,接过我看您这么长时间没出来,我就给吃了。” 没想到槃生空手而归,那卖冰棍的妇人竟然离开了。这让月儿尴尬起来,显得她过分小气了。 “没关系的,我也不热。”宋小冬又不是月儿这般孩子性情,怎么会因为一根冰棍计较呢? 可月儿却本能地觉得这样不好,再加上即便吃了两根,仍旧觉得意犹未尽,转头来喜不自胜,想到了好的办法。 “不如我请您去吃冰激凌吧。” 第二十七章 冰激凌? 如果宋小冬没有理解错的话, 月儿已经吃了两根冰棍了, 竟然还要吃冰激凌? “月儿, 女孩子不能这么贪凉的,会肚子疼的。” 月儿却不以为意, 从没有吃过这些冰凉爽口的甜品的月儿, 更像是在疯狂弥补儿时的空缺,她自信身体好得很, 不至于因为一点吃的就肚子疼。 见月儿执着, 宋小冬也只得答应。她也正想找一个僻静处与月儿说说话, , 索性就答应了。 仍旧是去利顺德吃冰激凌,不得不说,自那日尝了一点之后, 月儿总是时时念着那浓郁的奶香融化在味蕾间的清爽感觉。 这个世界上,韩江雪与冰激凌, 对于月儿而言, 同样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 看着月儿满心欢喜等待冰淇淋的样子,宋小冬是有些羡慕的。鲜衣怒马她如今也有,但鲜衣怒马恰逢年少,又有人细心呵护,确实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福分。 “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看着你柔柔弱弱的,原来胆子也不小。” 月儿不解其中意,吃个冰激凌, 怎么就胆子大了? “我以为你自此后都不会再进利顺德的门了呢,毕竟那晚的回忆可算不上愉快。” 原来是这样,噩梦是噩梦,美食是美食,月儿是个挺认真的人,一码归一码,没必要混为一谈的。 “总得往前看。”月儿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讲大道理对于她来说太难了,还不如说些实在的,“主要他家的冰淇淋太好吃了,可能能抵得过恐惧吧。” “好吃,也没有这么可劲吃的吃法,对身体真的不好。” 月儿点头,她从小到大,受制于人,诸事是懂得克制的:“只是我想自己在天津住不了多久,等回了东北,不见得能吃到这么好吃的冰淇淋了。” “难怪,不过我倒有个办法,能让你回家之后也能吃到差不多的冰淇淋。”宋小冬尝了一口,仔细砸么了一下其中滋味,“我大概能摸索出这冰淇淋的方子,如果能成,我教给你,你可以回了东北自己做来吃。” 自己做冰淇淋?这是月儿从不曾想过的事情。以前珊姐怕她们的手磨出茧子,从不许她们学什么做饭洗衣,每日还需要用凡士林抹手。后来进了韩家,看着各路姨太太也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她倒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下厨的。 更何况,即便有了方子,冰淇淋仍旧不见得能做得成。 “冬天还好,可以送到室外冻上。可夏天呢?这东西其实也就是夏天吃来解暑的,时候不恰当,也就没了趣味了。” 宋小冬对于月儿的论断有些意外,她反问道:“夏天为什么就做不成冰淇淋了呢?别说这洋人开的大馆子了,你方才在路边买的糖水冰棍,不就是小作坊做出来的么?” 月儿一想,确实如此。 “可……他们怎么冻上的呢?” “冰窖啊!” 看着月儿迷茫的眼神,宋小冬给她解释道:“我小的时候在戏园子,师傅家的四合院里就有那么一口冰窖。他每年冬天的时候就去后海找师傅伐冰块,冻到那冰窖里。在冰窖里放上个大木桶,注上水,找铁匠打了几十个小铁筒,里面灌上糖水和竹签子,扔进木桶里。等到夏天时候也不化,要吃,就拿出来一根。” 说到这,已经人到中年,早过了馋嘴的年纪的宋小冬仍旧咽了口唾沫。她拄着下巴,双眼迷蒙,回忆着那并不开心,却仍旧怀恋的童年过往。 “那时候夏天,我们站在大太阳底下顶水盆子压腿,汗涔涔的,渴得不行,又不能喝水,谁动了就挨顿打。这时候我师父就从冰窖里面取出来一根冰棍,坐在音量下看着我们练功。” 说到这,宋小冬半分赧然,又半分辛酸:“给我们馋的啊……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也不敢吱声,只能往肚子里咽。这么一来,跟望梅止渴一个道理了,竟然也不渴了。” 她干巴巴一笑,所有苦涩都付诸笑容里了。月儿却笑不出来,因为这苦,她也受过。珊姐教她们布菜,点评菜肴,却从不允她们吃饱。 宋小冬幼时的艰辛可以付之一笑了,而她呢?她的所有委屈都只能和她的身世秘密一样,深埋在血脉里。 第31节 “哎呀,你看看我,说这些干什么,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宋小冬拭了拭眼角泪痕,强颜欢笑,“这做冰淇淋和冻冰棍一个道理,调好了配方,送到冷窖里,夏天一样有得吃。” 月儿大抵曾经听过冰窖,可她并没有见过。更主要的是,她总不能为了一点口腹之欲,在韩家挖出个冰窖来啊。 “在北京天津,一般大户人家都会有冰窖的,估计在东北韩家,也能有。夏天取冰纳凉,很正常的事情。” 这一句话彻底把月儿说活心了,心中期冀顿生,人也高兴起来。 “好,一会回家问问,如果这面有冰窖,东北就该有。两面宅子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 月儿因着心里高兴,满足地吃了一大口冰淇淋,冰得脑仁生疼。可她还是贪恋这种清爽的感觉,满眼都是快乐。 宋小冬看出了她的愉悦,也趁机找了话头。 “月儿,这两天的事情,我要好好谢谢你。不仅仅因为你帮我缓和与江雪的关系,更因为你今天和木旦甲说的那番话。谢谢你能理解我。” 月儿沉浸在冰淇淋的快乐里无法自拔,对于其他,并不上心。她轻松一笑:“没什么,不必介怀。” “只是……”宋小冬旋即脸上出现了隐忧之色,吞吞吐吐的样子,看来有难言之隐。 月儿放下勺子:“您但说无妨。”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今日去医院索药,我看出江雪心中不悦了。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与那院长清清白白,并没有过多瓜葛,又不知道怎么向江雪开口,只好来麻烦你代为转达了。” 月儿原本并没有对这事上心,但易地而处,同样身世艰难,她明白敏感之人更把名节看得宝贵的道理。 她想了想:“好,我愿意代为转达。只是……你介意告诉我您与他究竟什么关系么?我清楚了来龙去脉,解释起来方便一点。” 但转念觉得这恐怕是人家的私事,自己作为晚辈打听也不体面,便补了一句:“当然,您若不说也没关系的。这是您的私事。” “没……没什么不好说的,”宋小冬忙摇手,“这位查理孟院长是一位戏迷票友,素来喜欢京城那位梅老板的戏。你也知道,梅老板一票难求,千金难买。” 月儿当然听说过,点了点头。 “我那时候刚出徒,给梅老板搭过戏,唱了段刀马旦,梅老板还挺赏识我,班子里的人便对我另眼相看一些。查理孟便找到我,弄了一张梅老板演出的票。就此,他还结识了梅老板,一来二去竟也成了好友。” 宋小冬提及唱戏,脸上的得意之色是无法掩抑的,月儿知道,入了梨园门,十个里有九个是为了活着吃口饭的,宋小冬也一定不例外。可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告诉月儿,她喜欢戏,戏就是她的命,她的尊严,她的一切。 为了戏,她可以抛弃一切。这样一想,月儿多少理解了宋小冬当年的做法,虽然太过不负责任,但好歹成全了她的事业。 唯独苦了江雪。 “如此他便觉得欠了我个人情,今日我让他帮忙买一点药,也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只是不想让江雪误会,误会他的娘,是风月场上的随意之人。” 月儿明白了她的苦心,伸手轻轻握了一握宋小冬的手掌,算是一种无声的允诺。 如此二人的契约便达成,临回家前,宋小冬又带着月儿欢天喜地地去了洋人开的食品店买了一堆诸如奶油,牛乳,砂糖之类的东西。 “倘若有冰窖,我便教你做冰淇淋。若没有冰窖,我便教你做蛋糕。” 回了韩家,月儿近乎是连鞋子都来不及脱便张口问道:“家中可有冰窖?” 佣人即便再机灵,也难猜出小主人的心意,只回答:“有的,在后院。少夫人是热了么,我叫小子们去取点冰块来解解暑?” 后面的一长串字月儿根本听不入耳,一听说有冰窖,高兴得都顾不得什么仪态端庄了,像是个得了糖果奖赏的孩子,竟笑闹着跳了起来,给了宋小冬一个大大的拥抱。 宋小冬被这活泼孩子紧紧抱住,差点喘不上起来,只得拍了拍她的背,心中暗暗艳羡,能有如此单纯的孩子心性,太过难得。 “看着你真让人羡慕,有父母庇佑,有伴侣宠爱,才会这般太真烂漫。” 月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忙整理了仪容,规规矩矩站在了旁边,生怕惹来佣人们笑话。 她哪里有父母庇佑呢?一直压抑天性的她也发现最近越放开手脚,发胆大起来。 或许……是宋小冬说的“伴侣宠爱”,让她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日子吧。 这是月儿人生里第一次进后厨,她带着围裙,看着宋小冬轻车熟路地打蛋液,搅拌奶油,调配比例,这一切对于月儿来说都是新奇且不易的。 她从不承认自己笨拙,却发现有些力不从心,根本插不上手。 宋小冬几度手把手教她,但她仍有些吃力。 十点半进的家门,一直忙活到快要下午一点,第一批成品才终于入了模具,让佣人送去了冰窖。 月儿半是好奇,半是不放心,非要跟着佣人一起下冰窖,被宋小冬拦住了:“这大暑的日子,身体虚着呢。你一个女孩子贸然进那么凉的地方,小心做病。” 说完,还低声耳语了一句:“做了病的身子,连受孕都难。” 一听说受孕,月儿直接变成了哑炮,压根不敢吱声了。她一个人怀揣着怀了孕的秘密不曾与任何人说,此刻看着宋小冬的神情,更生出了把这个秘密保守住的玩性。 她想等着有一天显了怀,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成果的时候公布这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想到这,竟然生出了点可笑的骄傲感来。 接下来的时间倒真称得上“度秒如年”了,月儿趿拉着拖鞋,百无聊赖地在家里上上下下地瞎转悠。一会在沙发上坐一会,一会去看看伤病中的木旦甲,一会到挂钟前数时间。 分秒不着消停,倒有些坐立难安的感觉了。 月儿也知道这般焦躁并不好,她也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掏出了笔记本,想抽空背几个单词,奈何字母如同会飘一般,根本入不了月儿的眼。 满心满脑都是冰窖里的冰淇淋。 从小到大,月儿从不敢对任何事情展露出一丝一毫的欲望。唯有韩江雪和冰淇淋,是她要紧紧吃入腹中,任谁都不能碰的。 月儿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着宋小冬的嘲笑,挨过了四个小时的。她感觉自己折腾了一小天,腰和小腹都有些隐隐的酸痛。 但她并没有在意,应该是太累了吧。 佣人又一次下冰窖,为月儿取冻好的成品。月儿与宋小冬站在黑洞洞如同一张大嘴般的冰窖口向下望去,石阶够深,佣人手中的点点微光随着他的渐行渐远而变得微弱起来,慢慢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月儿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半晌也不见佣人回来,她焦急地看着宋小冬,不知道什么意思。 宋小冬也不知什么原因,站在洞口向里面喊了一声:“冻好了么?若还没冻上你就赶紧出来,别搅拌它,乱动它容易出冰碴!” 月儿本就心焦,一听说佣人要是在里面乱动,会影响她的冰淇淋,月儿说什么都待不住了。再加上佣人在下面什么音信都没有,她也怕出了事,更着急了。 她一把拽过旁边佣人手中的蜡烛,顾不得自己穿的是拖鞋,便拾阶而下,进了冰窖里去。 待宋小冬反应过来,月儿都走了十多节台阶了,她忙喊月儿回来,可月儿偏偏不肯听,执意下去看看。 宋小冬没办法,生怕自己的娇小姐儿媳妇有个什么闪失,便也跟了上来。 冰窖常年冰冷,如今开了洞口,石阶上自然出现了一层水汽。月儿穿着平底拖鞋,走起来倒没什么大碍,可宋小冬跟在后面,穿着的是西洋式高跟鞋,分外吃力。 再加上宋小冬手上没有蜡烛,光线又晦暗不明,终于脚踝一崴,没站稳,整个人从石阶上摔了下去。 月儿只听得身后“啊”的一声尖叫,便感觉重心瞬间前倾,整个人被带了下去。 好在剩下的台阶也没多少了,摔得并不严重,月儿扭了扭手脚,都还能动,应该没有伤筋动骨。 赶忙去看宋小冬。 人家是刀马旦出身,即便上了年岁,依旧灵活,也没什么大碍。 如此一来,二人也就松了口气。 宋小冬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月儿,太过愧疚,赶忙上前去搀扶:“你说我这真是老了,胳膊腿都不利索了,还连累了你,快看看有没有伤着哎呀,你说说我怎么这么笨,要真是伤着你了,江雪还不和我拼命。” 月儿皮实,也没觉得这是多大个事儿,何故要传到韩江雪耳朵里去,惹他烦心呢?也便借着宋小冬搀扶力量,准备起身,“没事,我也没伤着,您……” 月儿话音未落,身体向上用力的瞬间,突然觉得一阵暖流从身下蜿蜒而下,喷薄之势竟有势不可挡之感。 月儿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低头看下去,旗袍裙的下沿处,竟然有了暗暗血迹。 月儿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她尽可能在脑海里思索自己仅有的关于生理方面的知识,然而能想到的,不是珊姐给她们看的春宫图,就是她偷偷看的话本小说。 没有一样是可以拿得上台面上说的,没有一样是可以尽信的。 此刻,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话本里那些被弃了的怨妇,受了委屈逃奔荒山,或是受了糟践,失了肚子里的孩子时,血也是从小腿处一点点流下去的。 总结了这一桩桩一件件无根无由的鬼话,毫无医学知识的月儿又一次给自己下了诊断,她恐怕是这一跌,竟然摔到流产了! 一想到这,月儿感觉小腹也开始隐隐坠痛起来,不过这腹中疼痛不比心中万一,月儿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失声嚎啕大哭起来。 她拽着宋小冬的衣襟,悲痛到竟连站起来都异常艰辛。 宋小冬借着烛光看见地上并不多的血迹也懵了,她忙问道:“怎么回事?伤到哪了?伤哪儿了?你别哭,你说话,伤哪儿了?” 月儿近乎泣不成声,最终抽噎着才说出:“我……流……产……”三个字。 如果可能,宋小冬宁愿自己掉进十八层地狱的刀山火海里炼一遍,也绝不肯再听见月儿所说的这三个字。 她的一失足,让月儿丢了孩子,这别说缓和和韩江雪的矛盾了,这罪过都足够她死上个千八百回了。 可是……她哪里知道,月儿怀了孩子! “你……你咋不早说你怀了身孕……快……快起来我们去医院,”宋小冬也没了理智,在冰窖中向外大喊,“快来人!快来人!” 佣人们一听这么急促的呼唤,也知道出了事儿,大家伙手忙脚乱地下冰窖,把月儿从冰窖里背了出来。 后院的乱糟糟引来了家中更多的佣人,原本在前院与司机检车的槃生也听见了响动,奔了过来。 看见身上有血迹的月儿,忙冲上去问:“怎么回事?” “别问那么多了,少奶奶受伤了,赶紧送她去医院。”宋小冬回答。 槃生近乎是一脚踹翻了准备扶月儿的佣人,连个喘气的空当都没留下,他便俯身将月儿背在了背上。 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奔向了汽车,一把薅住司机的领子塞进了驾驶室。 “去医院,快!” 司机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一路惹来无数咒骂,飞驰向法国人办的医院去了。 可即便如此,槃生与宋小冬仍旧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到医院去。 面对如此突变,宋小冬完全没了头绪,好在槃生冷静自持,到了医院之后,赶紧将月儿背了进去,唤来了医生护士。 安排好了一切之后,他又匆忙嘱咐了宋小冬一番,转头跑了出去。 宋小冬不知所以然,但也没功夫管一个下人干什么去,看着月儿被推进抢救室,唯一的理智支撑她又一次叩响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槃生下了楼,找到公用电话亭,给军营打去了电话,把这面的情况跟韩江雪汇报了一番。 好在北大营离法租界也不远,韩江雪赶到医院,也不过用了二十几分钟的时间。 抢救室门外,宋小冬蹲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单薄的身影在为微弱的灯光下拉扯出修长的影子。孤落落的,伸展在冰冷的走廊里。 此刻的韩江雪双眼猩红,颈子上的青筋暴起,隐隐都有鼓开的气势,他拽起宋小冬,尽可能保持冷静:“月儿怎么了?” 每一个字,都快要耗尽了他的所有理智。 “我也……我也不知道她怀孕了……我也不小心摔了一跤……我也没想到会砸到她……她……孩子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怀孕……孩子……韩江雪四肢百骸的血液一股脑地冲上了头顶,眼底红得近乎能滴出血来,他摇着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双手如同鹰爪一般钳住宋小冬单薄的臂膀,近乎能嵌入骨肉当中。 “你再说一遍?孩子?她到底怎么了?孩子怎么了?” 第32节 韩江雪歇斯底里地呐喊,他多想冲进抢救室去看看到底如何了。 旁边诊室的护士不耐烦露头,本想呵斥一句,正对上这邪神般的双眸,吓退了所有的气势,只小声说了句:“安静,这是医院。” 愤怒,忧惧,恐慌交织在这个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年轻人心头,但他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来自多年教养和学识,他艰难地向护士点头,示意明了。 “江雪,我……”宋小冬还想再解释些什么,但极尽克制的韩江雪已经松开了手,坐在了走廊边上的长椅上。 宽大的双手覆盖住自己的面庞,他人生第一次觉得,他怕了。 怕,让人无力,软弱,甚至愚钝。学医的他从不曾相信鬼怪神佛,但这是第一次,他在心底祈祷了。 向那些他从不曾相信的存在,祈求告饶了。 他从不曾觉得自己拥有过什么,也便从不怕失去。可是这是第一次,他有了软肋,他怕她有一丝一毫地闪失,那种疼,都足以击溃他的金刚不败之躯。 月儿,你不能有事。 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阴冷而潮湿,墙角的铁水管上布满了水汽,积聚多了,便留下一股,时不时流淌下来,发出沉闷的水滴声。 太静了,连水滴声都足够震得人心惊胆寒。 终于,仿佛一个世纪都在指尖流过了一般,抢救室的门开了,院长亲自参与的会诊,他走出抢救室,连脸上的口罩都没有摘。 宋小冬和韩江雪近乎同时冲到了院长身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韩江雪觉得口罩后面,掩饰的竟然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笑意? “我夫人她……” “少夫人很好,没事了,您……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声音在克制中变得扭曲,让韩江雪更为不解了。 他冲进抢救室,剩下的医护人员几乎都是面色怪异地看了看他,然后离开了房间。 韩江雪差点没找到月儿,半晌,才发现月儿在白色单子下面。 差点把韩江雪半条命吓没了。 他战战兢兢上前,拉扯月儿身上的白色单子,感受到了一股对抗的力量,不想让单子被拉下去。 是月儿,她还有力气。韩江雪近乎喜极而泣。 终于,胳膊拗不过大腿,白单子被拽了下来,下面的月儿哭花了妆容,仍旧难以掩盖此刻红润的脸色。 这脸色也太红了吧! 韩江雪更为疑惑了:“到底怎么回事?到底伤到哪儿了?” 月儿羞赧得说不出话来,韩江雪只能回身去问院长:“院长,我夫人和孩子怎么样?” 院长仍旧没有摘口罩:“少帅,经过一系列检查和所有医生和专家的集中讨论,我们最终得出结论,少夫人没有受伤,也没有怀孕,这血……是经血。她只是单纯来月经了,一切正常。” 韩江雪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这时月儿一脸生无可恋地开口了:“可是为什么我最近总是恶心,还想吃酸的?” “夫人,恶心反胃,或者是饮食习惯的改变确实是妊娠反应的常见情况,但是并不能代表所有的恶心反胃都是怀孕了。也可能是着凉,胃肠感冒,或者其他因素,比如……” “比如晕车。”韩江雪突然明白了月儿为什么会误以为自己怀孕,她唯一一次说自己恶心,就是在火车上。 他转头看向月儿:“你是不是,在火车上感觉头晕恶心,所以以为自己怀孕了。” 月儿的小脸都能滴血了,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地缝没有,就只能学鹌鹑,又一次用白单子蒙住了脸,说什么都不肯出来了。 这次,韩江雪终于明白院长为什么不肯摘口罩了。他一定是怕自己大笑起来的样子显得太不庄重。 可即便一切原来是一场闹剧,韩江雪仍旧觉得一身轻松。未曾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少年人第一次明白了“虚惊一场”是多么美好的一个词。 院长拍了拍少帅的肩膀:“你们聊,一会就离开吧,抢救室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需要用。” 韩江雪目送院长出门,回头看向埋在被子里的月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鼓鼓囊囊,像一座小山,又像一个小肉包。 没忍住,戳了一下。 估计正中月儿肋骨处的痒痒肉了,惊得她一激灵,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扑闪着,写满了愧疚之意。 “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韩江雪没有说话,拍了拍月儿示意她往里面挪挪,然后顺势坐在了手术床边缘,背对着月儿。 他拉过月儿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紧紧按住,半晌才问道:“你摸摸看,它还能不能跳?” 月儿从身后抱住了韩江雪魁伟的身躯,小脸贴在他背上,软软带着哭腔:“对不起……” “没什么可丢脸的,也没什么可对不起的,可是月儿,你不能再吓我了,我是个军人,我不能战死沙场,也不能是被吓死的。” 月儿胸口酸软,像被钝刀刮过一般。从小到大,她从未体会过自己也是独一无二,重如生命的。 她所有的第一次,都是韩江雪给的。 “好,我再也不胡闹了。” 月儿想了想,这份保证太轻了,既没有诚意,也没有意义。这一切闹剧都来源于自己的无知,而她的无知,不正是她与韩江雪并肩前行最大的绊脚石么? 想到这,月儿拉着韩江雪的手,郑重保证起来。 “江雪,从今日起,我要学医学知识!” 第二十八章 接下来的几天, 月儿总是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避开韩江雪和宋小冬, 一大早悄悄出门, 晚上又过了晚饭时间才肯回来。虽然一直有槃生陪着,可也不知月儿给他喂了什么哑药, 任韩江雪如何盘问, 就是不肯将月儿的行踪告诉他。 惹得韩江雪大为光火,又不知何处宣泄。 婚后月余, 他总能听月儿说手脚冰凉, 应当是寒性体质。如今来了月事, 恐怕难免会肚子坠痛。 可这特殊时期, 却不知忙些什么,天天在外面跑。韩江雪想找月儿谈谈,却又觉得太过私密的话题, 即便夫妻之间,也难以启齿。更何况刚闹了那么一出“流产”闹剧, 韩江雪不想在月儿面前提月事相关的事情, 怕月儿面子上挂不住。 如此左右思量了,只得叫后厨时刻备着热姜丝红糖水,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都能端上一碗。 傍晚端着红糖水小口饮啜的月儿却心神飞往天际外,荡游太虚去了。她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一双小脚高高抬起搭在脚踏上,跑了两天,已经跑肿了。 这两天的月儿一颗心起起伏伏, 四处寻找希望,却最终又四处碰壁。 因着这次闹剧,月儿痛定思痛,一定要充实自己的小脑袋,断不能再这么莽莽撞撞,没有知识了。 她觉得当务之急,就是明白一些基础的医学知识,哪怕是日常能用得上的常识也好。 她跑遍了天津城的所有书店,搜寻医学书籍,结果找到的要么就是深奥的中医医学古典,要么就是些不靠谱的养生偏方,真正能够系统性学习的东西少之又少。 月儿找书店老板问询,老板得明来意,建议月儿去洋人开的书店找一找,看看西医方面有没有系统学习的书籍。 月儿又辗转了几家洋人书店,医学类书籍倒是找到了不少,奈何全都是她与字母互不相识的洋文书。 接下来,月儿又去了市属的图书馆,仍旧没有找到太适合她的书。 奔波两天,最终一无所获,月儿突然觉得丧气极了,难不成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只能困囿于这一亩三分地,看世道脸色过活? 韩江雪有话不好开口,想来想去,最终拉下脸来求宋小冬代为询问。 宋小冬为月儿缝了个丝绒小兜,正正好好能装得下一个小巧的汤婆子,捧在小腹处,既暖和又不至于烫手,别提有多熨帖了。 “来着月事还到处跑,也不怕生病。能和我说说,这几天到底在忙什么么?” 月儿本不想将自己的浅薄想法告诉他人的,不过一见到宋小冬,月儿突然想起了宋小冬与医院院长关系匪浅,倒是可以请他帮忙,找一些合适的书籍,便将想法和盘托出了。 “书籍……”宋小冬想了想,“月儿,你当真要去做一位女大夫,从头开始学医学么?” 月儿想了想,摇头:“其实也没有,我也打听过了,想要学医,少说也要六七年的光景,而且大部分还要去留洋……如今我已经结了婚,一走这么多年,不太适合的。” “不太适合”是多么委婉的说法,明家会资助她去留学?不现实。韩家会许她离开这么久?更不现实。 “我只想着能有些寻常的医疗知识,倘若偶尔能给江雪打个下手那是最好了,如若不能,也不能再闹上次的笑话。” 宋小冬点头,这一点上,她倒是颇欣赏这种有志气的女孩子。 “如果没有医学基础,我即便给你寻来了书,恐怕你也是看不懂的。更何况书上看来的都是纸上谈兵,也没什么用呀。” “那怎么办?”月儿被宋小冬一说,更灰心了,“我只是不想做一个蠢笨无知的小傻子,为什么就这么难。” 宋小冬摇头:“其实也不难。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不如去医院做个义工,一来能消磨些时间,二来学一点用药包扎的技能,兴许生活中也用得上。” “义工?” “对,如今世道艰难,南南北北都在打仗,常年有伤员运到北京天津来,医院里人手不够,就开始招收义工,做一些简单护理的工作。” 月儿一听倒是来了兴致,可转念一想又不行:“我既没有护理过病人,又没有医学知识,人家怎么可能要我呢?” 宋小冬一撇嘴:“你以为都是些什么人去做义工?医院管三餐,都是穷苦人家吃不上饭的,去医院做点活,混口饭吃。里面的人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还不是干得好好的?有时候护士不够数,他们还帮忙打针嘞。” 月儿惊愕:“不识字也能干护士的活?若是用错了药可怎么办?” “大小姐,你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如今伤兵这么多,药品又短缺,能全须全尾地走出医院的没几个,哪有那么多药给他们乱用?不过是一些镇痛剂之类的,缓解罢了。” 月儿这么一想,倒觉得此事可行。自己兴致冲冲地去跟韩江雪说了想法,没成想,第一次被韩江雪拒绝了。 “那些伤兵断胳膊瘸腿的都是好的,肠子肚子都烂出来了缝不上的大有人在,屎尿不知自理的也有,义工都是做这些粗活累活,你能行么?” 月儿本身去医院的意愿并不是十分强烈,被韩江雪这么一说,反倒是来了份斗志。旁人能做的,她有何不能?学识不够,阅历不足,但苦还是吃得了的。 “如何不行?我听娘说那些义工连字都不识就能给人打针,我起码还识字呢,保不齐我会做得更好。” 韩江雪本以为月儿是受了刺激,又有些小孩子脾气,一时新鲜想的这一出,也便言语上含混答应,也不为她联系医院。 结果这整整一天,月儿都缠在韩江雪身边,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就见缝插针地提起要去医院的事情,直到傍晚,韩江雪实在被磨得没了法子,将她带回了房间。 按在沙发上,郑重其事地问她:“你确定,要去医院做义工?” 月儿无比坚定:“嗯,要去。” 韩江雪看了一眼已经渐晚的天色,回头召来了副官,低声耳语一番,吩咐他去办件事情。 副官听完很是讶异,抬头想再确认一番,韩江雪却没了耐心:“按我吩咐的做,别那么多废话。” 很快,副官安排好了行程,一行人驾车去了距离较远的教会医院,是无国界人士捐赠的,不隶属于任何国家领馆,救治的也主要是伤兵和本地穷苦百姓。 当然,也就意味着医疗条件更差,更需要人手。 车子缓缓停在医院门口的时候,韩江雪并没有急于下车,而是按住了月儿差点蹦下车的身子,和一腔躁动。 “我再问你一遍,确定要进去么?” 月儿点头:“确定。” 第33节 韩江雪的神态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侧颜依旧冷峻,颔首想了想:“别这么急于答复我,等进去看了再说。” 接待一行人的,是教会医院的院长,美国人罗伯特。听说中国东北来的少帅要参观医院,他特地赶回来亲自迎接,毕竟这样一个没有官方支持的医院,财资十分有限。 他以为韩江雪此行,是来考察捐赠的。 与上次一去过的法租界医院不同,一进医院大堂,便将月儿深深震撼住了。 阴冷潮湿的走廊里灯光晦暗不明,病房与诊室门口都搭着临时床铺,小到无法让成年人伸直腿平躺,只能蜷缩着,不让自己掉下床去。 病人们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艰难呼吸,时不时传来低声暗骂和呼噜声。旁边人被惹得烦了,揣那打呼噜人一脚,翻个身,消停几秒,又呼噜起来。 更有凄惨的,病情稍轻的,挂着吊水,连一张床铺都轮不到,只能瑟缩在蒲草般的垫子上,倚着墙试图入睡。 消毒水的味道,屎尿残留的味道,腐烂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毫无缓冲扑面而来,直接袭击着月儿的嗅觉,一时间让她有些头晕。 但并不十分强烈,她依旧保持着镇定。 “院长,我听说,贵院一直在招收义工?”月儿跟在院长身后,穿梭在逼仄的走廊里,率先发问。 “是,因为人手实在不够。我们经济上确实有困难,没有钱去雇那么多专业的护士,只能请一些不需要付报酬的义工,只提供三餐就好。” 一行人终于穿过拥挤不堪的过道,上三楼,来到了院长的办公室。 院长也算得上是中国通,为几位贵客沏了茶,只是茶具看起来,并不甚体面。 不过没谁介意,毕竟也不是来医院喝茶的。 韩江雪趁着这个空当,攥住月儿的手:“你也看到了,需要义工的医院条件有多艰苦。你觉得自己能适应么?” 月儿猜出韩江雪此行的意思,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于是越发高昂着小脸:“没关系,我可以的。” 韩江雪不置可否,颔首间喉结滑动,入了月儿眼。只是月儿不知道他在思量什么,亦或是做什么决定。 “院长,之前李副官应该和您都打好招呼了,我们就不在这浪费时间了,直接过去吧。” 过去……去哪儿?月儿不解,是直接让她上岗的意思么? 院长面色犹豫:“韩少帅,您已经考虑好了么?这么做,有点危险。” 韩江雪看了一眼月儿,下定了最终的决心:“想好了,我们过去吧。” 月儿不明所以,跟在韩江雪的身后。这一次,月儿敏感地发现一直喜欢挽着她走路的韩江雪,只是兀自走在前面,并没有照顾她的意思。 也好,她总要自己一个人学会适应。月儿加快了脚步,跟在几个男人身后。 一直下了几层楼,月儿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地下室。寒气扑面而来,竟有些韩家后院冰窖的冷法,不由地缩了缩脖子,环抱着双臂,不至于太冷。 这里的灯光比楼上走廊里更加昏黄,钨丝偶尔发出“滋啦”的声音,灯泡闪烁了几下,时亮时暗。 “抱歉,平日里来得人少,灯泡没来得及更换。” 韩江雪却觉得恰到好处,回应道:“无妨。” “这是什么地方?”月儿感觉越来越冷,却也不好意思往韩江雪身边凑合。 “停尸房。”韩江雪脸上并无波澜,一如来的只是寻常地方,与平日里带月儿去西餐厅吃饭,去河边散步一般,并无二致。 月儿却是心下一惊,感觉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知道韩江雪打定主意让她知难而退的,但没想到,会做得这么狠。 再往前走,是层层叠叠的小隔间,密密麻麻罗列着,上面写着编号,月儿猜出来了,里面装的,都是尸体。 月儿咬着后槽牙,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可箭在弦上,已经走了进来,倘若此时反悔,从今往后,便什么事都别想做成了。 她知道韩江雪没有恶意,甚至是庇佑心切,可她仍觉得,自己要坚持下去。 院长得了韩江雪的指示,打开其中一格,与医生共同拉出了其中一具尸体。 月儿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滞了,脊骨后似乎有阵阵阴风,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只是双眼仍旧盯着那尸体,不错眼珠。 此时比月儿更紧张的,反而是韩江雪。他医学出身,当年刚入学的时候第一次面对尸体,直接呕得五脏六腑都乱了方位,后来一发狠,买通了看尸体的打更人,把自己关在停尸间里一天一夜,才逐渐克服这恐惧之心。 如今他贸然把月儿带进来,倘若真的吓出个好歹来,该怎么办? 没错,他后悔了。 更让他后悔的是,副官根本没有提前想好细节,从柜子里取出的尸体,不是寻常病死之人,而是一具出了车祸致死,已然血肉模糊的尸体! 即便是他这般看惯了的人,都举得一阵恶心胆寒。 再回头望去,呆立在一旁的月儿双手紧紧攥着拳头,眼角鼻尖已经开始泛红,单薄的身体颤抖着,脖颈处的肌肉紧绷,隐隐泛着青筋。 她定然是怕极了的,却仍旧在极尽克制的忍耐着。 看着她那可怜无助的身影,韩江雪彻彻底底后悔了,他一步抢上前去,用身体挡在了月儿的视线之前,把她环在身体内,轻柔地抚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 “没事了,都怪我,都怪我,没事,我们回家……”韩江雪心疼得语无伦次,他能感受到,如同抱着几块僵直的木头一般,只有那颤抖,告诉他,这是个活人。 院长见状,赶忙吩咐医生再将尸体装回去,可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今晚不会太愉快地结束的时候,韩江雪却感觉到自己怀中的小人儿突然猛地发力,挣扎开了他给的庇护。 满眼泪痕地走上前,阻止了医生的动作。 强迫着自己低头,细细看向那狰狞可怖的脸。 “江雪……”月儿的眼神是那般坚定,可声线依旧是颤抖的。略微带着哭腔,却又极力隐忍着。 如同一把轻柔弯刀,刮过韩江雪心窝处,让他更加愧疚难当了。 “我们死了之后,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所有人都因着月儿的问题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开口,怎样作答。 院长想要率先打破沉寂,也不想再看这娇小的女人受这等刺激,一面伸手去推尸体,一面作答:“理论……” 却被月儿又一次打断了:“江雪,我在问你。” “是,”韩江雪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是的。无论是谁,你,我,所有人,死后都是这样的。僵直,腐烂,尘归尘土归土,最终化为微生物的养料。” 月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意识,没有感情,没有知觉,最终化作一滩烂泥,对不对?” 韩江雪点头:“或许是这样的。没有人知道死后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应该都是一样的。” 月儿顾不得自己已然断了线的泪珠与隐隐翻滚的五脏六腑,她仍旧近乎不眨眼地看着眼前的这具尸体,她逼迫着自己,要仔仔细细地看下去。 半晌,满面泪痕的月儿回过头,一双澄澈如泉的眸子定定看向韩江雪:“既然你我都要归于这类,我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既然死亡是最终归宿,那活着,就太重要了。” 最终,到医院来做义工的事情被敲定了下来,带着月儿的满腔悲壮与韩江雪的所有担心与愧疚,敲定下来了。 临走之前,韩江雪避开月儿,答应给教会医院捐赠了一笔不小的善款,并且偷偷嘱咐罗伯特一定要照顾好月儿。 回家的路上,二人分列坐在汽车的后排,月儿缩在右侧的角落里,注目着车窗外一列列缓缓向后的油气路灯。 光晕时明时晦,落在月儿的侧颜上,看起来格外落寞。 韩江雪几度想要凑过去抱住她,可最终,没有伸出手来。他突然觉得今天是他人生中最后悔的一天,太冲动了。 一颗难以自抑的惶惶之心,让他太过冲动了。 回了韩家,月儿情绪依旧不高,默默洗漱换装,悄无声息地爬回了床上。 太安静了,安静得能让人抑郁。 韩江雪走到月儿躺着的那一侧床的旁边,坐在床边上,背对着月儿。 “恨我么?要是恨我,你其实可以说出来。” 月儿没有片刻犹豫:“不恨。” “那……气我么?” 月儿仍旧斩钉截铁:“不气,反而要谢谢你。” 韩江雪颇为意外,正欲转头看向月儿,月儿却突然起身,跪坐在柔软的床榻上,用手把韩江雪的脸又推了回去。 然后轻轻柔柔地从后面抱住了韩江雪,自然而然地将下巴抵在了他的锁骨窝处。 闭上眼,呼吸着韩江雪身上好闻的味道。 贪婪,享受着这份宁静。 “江雪……梦娇说法国人最浪漫了。你去法国那么久,为什么不肯向他们学一学呢?” 韩江雪不明就里,只能侧着头,贴着月儿的侧脸,轻声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都没和我说过你爱我。”月儿缓缓开口,内心平和而温暖,即便仍旧不确定韩江雪是否真的能开口说爱她,但她仍旧享受这一刻的感觉。 她从后面抱着他,恰好能听见他呼吸与心跳的共鸣。 韩江雪伸手抚了抚摸月儿的头,“小傻子,我和你说过的。不过你要是想听,往后每天我都可以和你说一遍,我爱你。”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某些时刻,时时刻刻。” 月儿起身,下了床来,很郑重地与韩江雪对视着。 “那江雪,你爱我什么呢?我这么温吞懦弱,又蠢笨,又执拗。你仍旧爱我么?” 每每月儿因为一件事情而过分认真的时候,韩江雪都想笑的,但此刻韩江雪真的在心底质问了自己,到底爱月儿什么。 她漂亮,可爱,有韧劲,可这世上漂亮,可爱,有韧劲的女人笔笔皆是。 是啊,他爱她的什么呢? 韩江雪没有急于回答:“那你呢,你爱我什么呢?” 月儿俯身,带着自己所有的虔诚在韩江雪的唇上轻柔一吻:“我爱你,爱你时时刻刻都能让我成长。” “那我,就爱你的时时刻刻都在成长。” 第二十九章 月儿为了考虑韩江雪的感受, 最终权衡一番, 决定不参与义工的轮岗, 只在白天去医院。 不过也因此早出晚归。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便爬了起来,悄悄洗漱, 偶尔和韩江雪厮磨一会, 倒也有些好处,便是再不像在东北时候, 一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罗伯特院长起初真的是决定把这位少帅夫人当一尊财神爷“供起来”的, 得知了月儿此行的真实目的, 找来了一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女医生, 为月儿培训了一番紧急抢救和护理的基本知识,便觉得这位财神爷应该可以满意而归了。 奈何学了理论知识的月儿偏偏还要实践一番,无可奈何, 只得将她留了下来。 不过还是再三吩咐排班的护士,尽可能让月儿去照顾一些病情并不严重的患者。 第34节 一来二去, 月儿也砸么出其中滋味了, 心有不甘,便找到了护士长。 护士们早已忙得脚打后脑勺,护士长也有心给月儿多安排一些活,奈何有院长嘱咐,又不好解释其中原委,只能搪塞着:“你刚来,还不熟悉流程,且让别人多做些吧。” 月儿当然不依, 这样一来,她什么都学不到,在这白浪费时间,岂不是毫无意义? “护士长姐姐,您也看到了,我现在也熟悉这面的工作了,可以再分担一些了。您看这些义工,多半是为了来混口饭吃的,干多干少都是一天三餐。倘若我每天做这么少,被她们看见了,难免会攀比,慢慢大家都开始偷懒了该怎么办?” 护士长一听,不由在心里赞叹,有文化学识的,想法果然不一样。于是便决定顶住了院长的压力,决定让这位少帅夫人去放手试一试。 “最缺人手的,也是最累的,肯定是重伤员那面,很多生活不能自理,需要给他们换衣服,换被褥,翻身,不过都是又脏又累的体力活,你能行么?” 月儿反而更高兴了:“我能行!” 正如护士长所说,重伤病区果然什么情况都会遇到。 月儿刚忍着恶心,为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兵换了床单褥子,转头就要为炸得血肉模糊的伤员换纱布。 因为伤痛而发出的叹气声,嘶吼声,哀嚎声交织在一起,一直逡巡在月儿的耳畔。她只能屏住呼吸,尽可能让自己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事情。 起初手法还是生疏的,但好在熟能生巧,慢慢也就适应了工作的节奏。一旁的老义工们看着这肤白貌美的新人不由地不解起来,谁也猜不透这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姑娘,为什么也沦落到为了三餐来做这苦累活计的程度。 “八成是哪个馆子里的野鸡,失了金主活不下去了,沦落到这了。” “啧啧啧,你看那柔胳膊细腿的,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还不是得干这粗活。” “说什么呢,哪来的凤凰,说不准,原来就是只鸡。” 女人们的笑声尖锐刺耳,通过沉闷浑浊的空气,散播在病房各个角落。 月儿手上一顿,但很快又继续了手上的活计。 如今的她,没有和她们计较的必要了。像非要碾死蝼蚁的雄狮,毫无意义。 恰在此刻路过的护士长听见了女人们聒噪的瞎话,低声呵斥了一番,偷懒的人们才四散开,继续干活了。 此时的月儿正专心致志地给一个腿伤的患者解开纱布,淤血和流出来的脓液混合着药物已经将纱布严丝合缝地粘粘在伤口上了,如果强行拆开,恐怕会扯下来一层皮肉。 旧伤未愈,再次受伤就不好了。 月儿用棉签蘸好药水,小心翼翼将伤口处的纱布浸湿。撕扯时,抬头说了一声:“有点疼,你忍着点。” 这一抬头,月儿才仔细看清了眼前的伤员,与旁边的一众伤兵大不一样。 带着金丝框圆眼镜,不过一个镜片已经有了裂痕,仍旧将就用着。身上穿的是西洋人带来的夹克衫,已经被扯得破烂不堪了。 看来,不是从战场上运回来的伤兵。 月儿并不多好奇,仍旧专注于伤口,每揭开一层纱布,便抬头一次观察伤者的表情。 还好,没有很痛苦。 伤者也看出了月儿的小心,安慰她:“没事,你放开手脚换药就是。之前的都是生拉硬扯的,没见过你这么温柔的。” 说到这,憨厚地嘿嘿笑了两声:“倘若一直都是你来帮我换药,估计伤口早就愈合了。” “你嘴倒是甜。”月儿撕下最后一圈纱布,看到了缝合好的伤口,皮肉微微泛红,怎么看都像是有些发炎了。 “每次换药时候是应该注意一点,感染了就麻烦了。” 男人叹了口气,“我倒是也想注意,但是她们不知道注意啊。要不,之后都由你来给我换药吧。” 月儿想也没想,点头:“也行,下次换要记得叫我。” 男人也没想到月儿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还挺高兴的,许是这么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义工了,便想着多攀谈了几句。 “那个……刚才她们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们就爱嚼舌根子,上次还说院长和外科主任有一腿,结果人家两人是夫妻。” 月儿本就不在意这些不想干的人的流言,不过听了他主动安慰,倒是觉得挺开心的。 点点头:“放心吧,我不在意,刘公子。” 男人一愣:“我也不是刘公子啊。” 月儿仰头一笑:“那我也不是鸡啊。” 男人怔了片刻,才明白月儿的意思,哈哈一笑,顿觉有趣得紧。幽默,大度,这些年来他走遍大江南北,阅人无数,但这等有意思的女子,倒是少见。 月儿很快帮他包扎好,便收拾了药品,转头要开始下一份工作。 临走时,男人叫住了月儿:“我叫章楠,是一名战地记者,我该怎么称呼你?” 月儿没有回头,捧着药盒来到了旁边的病床,只留下一句话:“下次找我,叫月儿就行。” 一旁的病床上躺着的是双脚都已经溃烂了的老兵,虽然伤得严重,但许是病得久了,反倒有些看淡生死的意味了。 见月儿与章楠攀谈了几句,在一旁吹着口哨,侧脸问向章楠:"兄弟相中了?下不下手?" 章楠虽然职业使然是一个健谈的人,但不是什么流氓兵匪,受了西洋教育的他还是有绅士情怀的,听了这话,赶忙摇手:“说什么呢?不可胡说。” 那老兵听闻,大喇喇一笑,笑容里匪气十足:“行,你没看上就行,老哥哥我就不客气了。也好,你伤好了出去了,什么好看的娘们没有?我估计这辈子是出不去了,你瞅瞅这医院里的娘们,哪有能看的。难得来个水灵的,哥就不客气了。” 老兵伤得很重,下肢的溃烂已经到了能要命的程度。别说发烧了,估计小小的感冒都能要了他的姓名。 如今言语上逞英雄,多半没什么桃色幻想了,不过濒死之时找个乐趣冲淡些死亡的恐惧。 所以月儿即便听见了这胡话也没有过多理会,只是安安静静地准备器具,为他溃烂的伤口上药。 月儿在到了医院之后,特地找护士长要了一身素色的护士服。条件有限,并不是每个义工都能领到服装,但月儿觉得自己的裙子确实不适合在医院工作,于是便换上了这种长衣。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即便掩在这毫不修身的护士服中,乍一俯身,仍旧能隐约透出月儿那婀娜身姿。 原本也就是打打嘴炮的老兵一见这情状,就像是困久未开荤的饿狼见到肉了似的,借着即将踏上鬼门关的无畏,竟然生出了下流的想法来。 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朝月儿的屁股伸了过去。 也不知是有点做贼心虚,还是太过激动的缘故,老兵的手颤颤巍巍,在空中悬空了片刻,前进得倒是挺慢。 这一切恰被旁边的章楠看见,立刻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吓得老兵一个激灵缩回了手,也引来了整个病区所有医患的目光。 “你喊什么呀,吓我一跳!”老兵拍了拍胸口,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未生出分毫愧疚之意,反而有点逞英雄似的较劲,指着章楠,“你小子别管闲事,别看老子受伤了,打你就跟打小鸡崽一样!” 章楠书生意气,憋红了脸:“猥琐,龌龊,不要脸!竟然要占人家女子的便宜!” 老兵却好不以为意:“嘿,我也没干什么,摸摸怎么了,老子要是全须全尾的,还未必看得上她呢。” 话一说完,仿佛不付诸行动不能证明自己的胆量一般,竟然又一次把猪蹄子伸向了月儿。 月儿这回有了准备,向后一退,让骤然起身的他扑了个空。月儿见此机会,正好拽住那老兵的袖子,将他的上身向前一拽,整个身体被硬生生对折了一般。 压得他下肢的伤口撕心裂肺的疼,压得他差点喘不上气来。 月儿不慌不忙:“哦?那还真是我的荣幸啊,能入您老的法眼。那以后就由我来全权负责您老的吃喝拉撒了。” 说罢,隔着纱布狠狠地按在了他脚踝处溃烂的伤口上,疼得他直接求爷爷告奶奶了。 方才还为月儿担心的章楠见此情形,知道了这女子也不是好惹的,也便长舒了一口气,躺回了病床上,准备看好戏了。 老兵一听自己到死都得栽在这女人手里,当然不同意:“你这是虐待,我要投诉你!我要找院长,我要求换人!” 进了这教会医院,多半都是治不起病,养不起伤的。但凡手里阔绰一些,也不会来这里苟延残喘。 月儿仍旧不紧不慢,不肯松开手上的力道:“换人?你要是能换个医院就更好了。” 老兵立马哑了火,他换不起医院,倘若出了这教会医院,恐怕连苟且偷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只得忍着剧痛告饶:“我错了姑奶奶,再也不敢了。” “疼不疼?” “疼。” “长不长记性?” “长。” 月儿没有松开手,却直起了腰,环顾了四周,看似不经意,却提高了声线:“如果再有类似的,一定会比他还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巴巴看着这位漂亮却下狠手的义工,老实了起来。 恰在这时,月儿松开手上的力道,拿出棉签,在她按压的地方仔细擦拭了起来。 “好了,溃烂的这点脓血帮你挤出来了。如果下次还需要,随时招呼我。” 原来她是在帮他清理脓血。 听到这,章楠发自内心地赞叹,真是个有意思有胆识的女人,既惩治了这登徒子,又没有违背医德,有意思。 经过这么一闹,无论是义工还是患者,都消停了许多,月儿一刻都不肯闲着,为各种各样的伤病员换药,喂水,甚至还和护士学起了打肌肉针。 毕竟识字的义工太少了,能找到这么一个分得清药物品类的义工,过于难得。 慢慢的,月儿在护士长的帮助下,慢慢熟悉了一些常见药物的药性和使用方法,也懂得了不少医疗护理的常识。 白日里在医院学习的知识,一回到家,月儿便开始实践起来。 最好的实践对象就是伤病员木旦甲,一来二去,惹得木旦甲烦不胜烦。 终于,忍无可忍的木旦甲找到了韩江雪:“少帅,求您了,让我出城吧。您家夫人今天都给我量了四五十次血压了,我这胳膊都要被量秃噜皮了。” 韩江雪倒是一笑了之:“我们夫妻俩救你一命,也不求你报答,我夫人拿你练练手怎么了?忍忍不就过去了。” 结果回了房去,发现自己也是那个未能幸免于难的。 月儿拉着韩江雪用新学会用的水银体温计量了好几次体温,转头看着韩江雪,嘿嘿一笑。 笑容里的狡黠让韩江雪不寒而栗:“你想干什么?” 言罢还不忘往后退了一步,可惜身后便是床榻,避无可避。 月儿笑盈盈走上前,学着戏文里的那些浪荡公子的模样,调笑着上前,轻轻推在韩江雪宽厚的胸膛上。 “这位爷,您就从了我吧。” 韩江雪难得听月儿调笑,心中顿生欢喜,索性便陪她玩闹一番,顺势便跌在了床上,四仰八叉地躺在了上面。 "你……你想干什么?"韩江雪掐着嗓子,故作啜泣之态,惹得月儿差点笑背过气去。 月儿也跟着一骨碌上了床,悬空骑跪在韩江雪身上,双手交叉,按在了他的心窝处。 “不干什么,拿你练一练心肺复苏。” 韩江雪宽大的手掌覆住月儿的小手:“胸外按压就算了吧,我这么个大活人,可受不了你这么按心脏。” 第35节 言罢,突然抬手一勾,正勾在月儿领口盘扣处,顺势将月儿拽了下来。 鼻息相叫时,轻柔开口。 “不过人工呼吸,倒是可以练一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月儿:老公假公济私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韩江雪:明明是你假公济私。 第三十章 这日月儿仍旧一早便来了医院, 刚下了汽车, 便听得有人唤她的名字。 远远望去, 身形高挑,短发利落, 上身穿着轻薄夹克, 下身穿着西洋人带来的牛仔裤,显得腿型修长。 如若囫囵一看, 来人气质里带着些许摩登人士的不修边幅, 可一副金丝框眼镜恰到好处笼住了这份放浪形骸, 倒添了三分书卷气。 月儿怔了一瞬, 反应过来,是章楠。 “换了身干净衣服,气质都不一样了, ”月儿开口夸赞,“幸亏没留下什么残疾, 不然这么长的腿可不是浪费了?” 章楠被月儿这么一夸, 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今天来拆线,拆了线估计再养几天就没事了,还得感谢你这几天的照顾呢。” 本就是分内之事,月儿也不必领他这份感激,于是转头带着他向医院内走去。 章楠腿脚仍旧没完全恢复利索,但好在腿长,跟在月儿身后并不困难。 “之前一直叫你月儿, 昨儿才听说你是东北那位少帅的夫人,看来,还是叫夫人比较合适。之前唐突了,还望见谅。” 月儿脚下一滞,回头抬脸望过去:“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眼神中多了份戒备和警觉,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章楠惯于观察,自然能发现这些微小细节,赶忙解释:“您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做记者这行久了,人脉自然广了一些,许多事情打听着就容易了。” 记者,月儿并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行当,但贸然开口询问又怕不妥,只能仍旧疏离冷静地看着章楠,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 到了病区,月儿着手开始为章楠拆线。 “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拆线,没有经验。我怕弄疼你,或者发生其他意外,不如你还是找专业的护士来做吧。” 月儿看了一眼章楠的伤口,其实私心里月儿想要试一试的。只是如今这章楠太过奇怪,她并不想与之有太多交集。 只能找了这么个借口。 “我还能叫你月儿么?”章楠小心翼翼问,又赶忙低声加了一句,“我怕叫夫人对你影响不好。” 月儿点头。 “月儿义工,之前是你答应我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你的。送佛送到西,最后一次了,你就别推辞了,行么?” 话都说到这了,月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俯下身子看了看伤口:“好,只是疼了你得忍着点。” 月儿第一次上手,不过每次有医生护士给病人拆线,她都会在旁边仔细观察一番。 她手上力道轻柔,仔细消了毒之后,抬脸看向章楠:“想好了,现在后悔来得及。” 章楠咧嘴一笑,心想,我一个大男人,现在就是后悔也得咬着牙咽肚子里啊。 小心翼翼用镊子将线头提起,月儿深吸一口气,小心着力,将皮里肉外的一点线提了出来,索性干脆利落一剪子剪开,用镊子小心拉出整条线。 动作一气呵成,月儿想着就是疼,也一鼓作气疼这一次吧。 抬头看向章楠,没有汗涔涔的样子,也没有龇牙咧嘴的惨状,下颌线紧绷,代表着有那么一点疼,但肯定是能够接受的范围。 这无异于是对月儿无声的鼓励,她又仔细帮他消毒包扎好。 “好了,医院这地方,就不期待和你再次相逢了。祝你以后都不用来这,后会无期。”月儿笑意盈盈,眼角眉梢甚是温暖,一方面她真的祝福每一个康复离开的人,另外言语中也有了疏远之意,她不希望与这个能查到她底细的人再有过多的纠葛。 章楠整理好衣裤,从兜里掏出来一张名片递给月儿:“那好吧,还想和你多聊一会的,可惜你太忙了。如果之后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随时可以去报社找我。” 月儿双手接过章楠的名片,记者,报社,这些对于月儿来说概念都十分模糊,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情可以用得着他,但礼貌还是要有。 “好,一定。” 月儿没有时间再寒暄,恰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叫声,距离很近,近乎能刺破月儿的骨膜。 是身后一名女义工的叫喊,她正惊恐地看着犯了病毫无意识的伤员,手足无措。 月儿赶忙将手中的名片揣进兜里,奔了过去:“怎么回事?”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休克了,毫无知觉了。” “还有呼吸心跳么?” “不……不知道。” 月儿看着义工麻爪的样子,很难想象这就是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将近一年的义工应该有的心理素质。 她迅速上前探了鼻息和脉搏,丝毫没有犹豫:“需要做心肺复苏。” 那义工平日里更惯常做一些端屎端尿的粗活,一说到抢救,毫无经验而言。 “我也不会啊。” 月儿懒得回头看她,大喊一声:“不会还不知道去喊医生和护士!” 说罢,自己跨上病床,将病患的头摆正,身体放平。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月儿深吸一口气,尽量回忆刚来那天医生教给她的理论知识,又回想了一下近些日看到的一切。 她将全身的重心都压在双臂上,本就力气不大的她经过一番按压,鬓角的发髻已经汗涔涔的了,月儿回头看了一眼病区门口,仍不见医生护士赶来。 她也来不及多想,抬起病患的下颌,深吸一口气,决定为他做人工呼吸。 就在月儿与病患口对口刚一接触的刹那,突然一阵入闪电一般刺眼的光线传来,紧接着,咔嚓一声,吓得月儿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跌落下去。 月儿诧异抬头,是章楠举着一个盒子状的东西正冲着月儿不知在干什么。 见妨碍了月儿抢救,章楠也十分愧疚,赶紧撂下盒子对月儿说:“抱歉,抱歉,你继续!” 月儿被冷不丁光火一吓,新生不宁的,本欲嗔怪,却又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还是继续低头,做人工呼吸。 气流缓缓渡入,患者的胸腔略微上升,恰在此时医生与护士冲了进来,急匆匆准备了肾上腺素,将患者推去了抢救室。 接下来,就是医生的事情了,精疲力竭的月儿跌坐在椅子上,汗水已经打湿了她的领口,她茫然地低头,大脑一片空白。 良久,才缓过心神来。 抬头,章楠正关切地看着她:“要不你去休息一会吧,我去帮你打点水喝。” 不说也就算了,这时月儿才想起来刚才捣乱的章楠,怒气冲冲起身:“你刚才拿的什么东西?救人的紧要关头,你添什么乱!” 间月儿嗔怪,章楠拍了拍自己的背包,显然已经将那怪盒子放了进去。 “实在抱歉,我刚才见你的抢救太过精彩了,所以没忍住,给你拍了张照片,”章楠挠挠头,“职业病又犯了,实在是抱歉。” 拍照片……月儿有了一点印象。 婚礼那天在草坪上,就有那么一个奇怪的人带着巨大的箱子,为她与韩江雪拍了几张照片。 那日照相时的光火照得月儿一阵头晕目眩,至今仍心有余悸。 “照相?为什么你是用这么小的盒子?我之前照相都用的特别大的……箱子。”月儿也不知道那照相的东西究竟叫什么,只得归类为“箱子”。 “哦,我这个是徕卡的新型135相机,小巧方便。” 月儿显然听不懂,一脸迷茫。章楠便又说了一句:“德国人研究的,你也知道,他们鼓弄这些精密仪器,确实厉害。” 月儿彻底放弃了和章楠讨论,她确实听不懂。 她起身想要接着做工作,却被章楠拦住了:“你刚才太紧张了,体力消耗也大,还是休息一会吧,别低血糖了。” 紧接着,就坐在了月儿的身边,从背包里还掏出了一个笔记本。 月儿愈发警惕:“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别这么抗拒,我真的只是想采访你一下。养尊处优的军阀少奶奶,到条件这么艰苦的医院来做义工,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了天津之后经历的种种,让月儿对每一个关心她和她丈夫身世的人都心存戒备,她最终,选择起身敷衍了一句:“为了成长吧,多些见识。” 转头便离开了。 天津的会议在即,各方势力开始暗潮涌动。韩家也好,军营也罢,总是熙熙攘攘人流不断。 东北人手里的枪,谁都想借借力。 韩江雪时刻都要与这些人虚与委蛇,烦不胜烦,却又无可奈何。披星戴月而归,多半都是带着醉意的,月儿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很是心疼,却又不知道能何处帮上一点忙。 只得叫厨房时时备着醒酒汤。 当晚一回来,身上就已经有了酒气。大喇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韩江雪见月儿下来迎,眼底尽是笑意。 他端过月儿递过来的醒酒汤,闻了闻味道:“算了吧,也没什么大作用,喝着无味。我头疼得厉害,一会上楼睡一觉便好了。” 月儿却偏不肯依他,端过醒酒汤,挨着他坐了下来,声线细软温和地撒着娇:“那几□□我喝姜糖水的时候,你还说我小孩子气。那你现在不肯喝醒酒汤,是不是也是小孩子气?” 韩江雪像是被小奶猫蹭了侧脸一般,心头一阵温暖,转头看向月儿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我就是小孩子气了,该如何是好?” 月儿不紧不慢唤来佣人,手中托盘里正盛着各式各类的糖果蜜饯。 “小孩子不吃药,要么吃颗糖,要么挨顿打,你选一个。” 韩江雪忍着头痛睨向小娇妻,正打算开一句俏皮玩笑话,月儿却抢在他之前先开口了。 “打我是舍不得打你的,只好许诺你,喝了药,喂你吃糖。” 月儿眨着眼,笑意盈盈,羽扇般的睫子扑闪着,在瞳中庇下一片柔和的阴影。俏皮又清媚,毫不需刻意,足以引得人三魂七魄直接奉献给了这万丈红尘。 韩江雪磨了磨后槽牙,嘶哑着声音问道:“怎么喂?” 月儿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你说怎么喂,就怎么喂。” 佣人站立一旁,犹如站在刀尖油锅里,想要赶快逃遁开,却又只能端着蜜饯不敢动弹。 恰在这时,另外一个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佣人正好进门,打破了空气中弥漫开的桃色尴尬。 “少帅,少夫人,今天的晚报送来了,您现在看还是送到您房里去?” 韩江雪正在兴头上,猛然被打断,心头窝火,看看看,一个报纸早看完看,什么时候看不行?愠色上了眉梢眼角,眉头蹙起,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峻模样。 月儿想着佣人也没错,怕他烦心迁怒人家,便先开口:“放这吧,少帅喝完药了就看。” 韩江雪觉得扫兴得很,端过醒酒汤抬头一饮而尽。月儿趁着这个空当拽过那晚报略略扫了一眼。 第36节 如同触电一般,死死地将晚报扣在了沙发上。 第三十一章 “怎么了?”韩江雪即便头昏昏沉沉, 依旧能看出月儿的惊愕与无措。 “没什么, 我扶你上楼吧。”月儿没有结巴, 但声线难免有些颤抖,入了韩江雪的耳, 很是不和谐。 那种恐惧感, 欲盖弥彰。 韩江雪醉眼迷蒙,浅笑欺身过去, 月儿心虚, 想挡着身后的报纸, 于是便主动迎了上去。 近乎相触。 韩江雪保持着这个暧昧的距离, 伸手环住了月儿的腰肢,修长的臂膀恰好够到了月儿扣在沙发上的报纸。 轻柔在她唇上一吻,蜻蜓点水般, 轻轻浅浅,旋即笑着起了身, 手中正好拿着那份报纸。 头版头条, 标题写着“新潮帅府金屋不藏娇,摩登夫人义工显身手。” 旁边赫然陈着一张照片,尽管曝光不足有些模糊,但仍能清晰看到是一位女义工与病患口对口相交。 倘若再是亲近之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月儿来。 韩江雪低敛眉目,仔仔细细地读着报道上的每一个字,这才是最好的醒酒汤,骤然间感觉周身都清爽了, 脑子也不再如浆糊一般。 “少帅夫人亲自为病患做人工呼吸,为生命赢取了宝贵的抢救时间。”韩江雪一字一字念了出来,尾音拖长,轻轻柔柔的,入耳很是舒服,但在月儿听来,却是一阵心悸。 她紧张地看着韩江雪的表情,一丝一毫都不敢放过。 最终,韩江雪放下了报纸,意味深长地看向月儿。一直以来,老成持重的韩江雪喜怒并不爱形于色,何况对着月儿,他更是鲜有怒意,此时虽未着一词,可在月儿看来,却似乎是薄有浅怒的。 月儿不由心头一紧,难道他介意这个? “江雪,你气我给人做人工呼吸?” 月儿问了便觉得荒谬了,从始至终,韩江雪都不甚同意她去医院做义工的。如今照片被这么公之于众,就算韩江雪学医数年,心胸开阔,可毕竟帅府不是寻常人家,影响也实在是不好。 月儿想到这,便懊恼极了,怎的就被章楠拍了去呢? 韩江雪却摇了摇头,不置一词,仍旧让月儿猜。 “那你就是气我给韩家丢脸了……”月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自觉理亏,但声音越来越小。 韩江雪欺身过来凑近她,她便适当拉开距离。隐隐约约能闻到他身上的酒香与醒酒汤的草药味。 “我的糖蜜饯呢?” “啊?”月儿一怔。 “我喝了药了,你说的想怎么喂就怎么喂的唐蜜饯呢?”韩江雪斜睨了一眼桌上的唐蜜饯,“说话不算话了?” 月儿没想到话题转换这么快,连忙收敛心神,用手挑了一粒杏脯,送到韩江雪嘴边。 他薄唇轻抿,没张嘴,示意抗拒。 月儿看了一眼桌上的糖果:“你想吃哪个?” “不是种类不对,是方式不对。我得自己选个让你来喂我的方式。” 月儿乖乖点头。 “就……做人工呼吸的方式吧。” 月儿被吓得轻咳了起来,半晌双眼都泛起了红,问道:“那怎么喂?” 韩江雪大喇喇瘫软在沙发上,双臂搭着沙发扶手,仰面朝天,并不看月儿,只望着水晶吊灯兀自独白:“那就得你自己想办法了,你不是办法特别多么?” 一旁伺候的佣人也不过是十几岁的模样,看着二人这般公然调情,脸红得都能滴出盆血来,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动不敢动。 身旁站着不想干的人,月儿觉得实在尴尬,便轻声问了句:“现在?” 韩江雪嘴角勾笑:“怕什么,你给别人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旁边没有人?” 介怀的话说出来了,到底还是吃了醋。月儿想想这件事总不能黑不提白不提的让它自己过去,于是便挥手示意佣人可以下去了。 旋即将手中的那枚果干咬在齿间,起身凑了过去。 一枚唐蜜饯,朱唇间流转,入了韩江雪的口,清甜味弥漫在韩江雪的味蕾间,冲淡了一晚上的酒味和药味。 嗯,还带着月儿的味道。 月儿见他面露满足之色,也便从他身上起来,佯装怒意地戳了韩江雪的肋骨,痒得他登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这回高兴了?不吃醋了?” 韩江雪一旁嗤嗤坏笑:“我从没说我生气是因为吃醋呀。天地良心,你冤枉我。” 月儿懒得理他:“你是没说,都写在眼睛里了。” 韩江雪又刮了她鼻子以下:“我让你猜了,结果你没猜对,便来误会我。” 他好整以暇,起身指着那张照片:“看看,亏了我还亲自上阵教导你一番呢,姿势这么不标准,你这个心肺复苏做的,能起作用,真是奇迹了。” 月儿诧异:“怎么不标准了?医生便是这样教我的。你昨天……” 月儿说到这滞住,见四下无人,才压了嗓音继续说:“你昨天就是这么教我的,根本没错。” 韩江雪作出一副扼腕叹息的样子:“我问你,你给人家做人工呼吸,为什么不捏紧他的鼻子?” 月儿这才想起好像是忘了这一步,大惊失色。 待她慢慢缓过神来,看着一旁得意的韩江雪,既是佩服,却又恨得牙痒痒,索性一赌气,撒娇似的说:“好了,我知道了。看来赶明儿到了医院,我可得多寻几个人好好练习一番,熟能生巧。” 韩江雪起身抻了个懒腰,趁月儿不备,突然间俯身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抬腿就往楼上走。 双臂完全压制住了月儿本能的挣扎。 一边走一遍恨恨念叨:“徒无能,师之过。为师没教好你,就不劳烦别人了,我还是亲自陪你练习吧。” 月儿也知道自己惹了祸撩了火,赶忙撒娇服软告饶:“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学会了,不用再练了。” 韩江雪脚步突然停住,低头直视着月儿怯生生的大眼睛,严肃得不能再严肃:“那可不行,得练,还得多练,练不好可不能睡觉。” 说罢还哼笑了一声:“熟能生巧?好啊,就练到你能生出巧来!” * 这是月儿到医院做义工以来,去得最晚的一次。她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暗暗思忖,手中还掐着章楠给他的名片。 她想杀了他。 韩江雪见月儿磨磨蹭蹭,有心调笑:“怎么了?昨晚练习累着了?累了就别去了,在家休息休息吧。” 月儿白了他一眼,仍旧恨恨不平:“真想去找那章楠打他一顿,亏了我照顾他这么久,竟然暗算我。” 韩江雪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你说打就打,我把带来的所有兵都派去打,好不好?打完了却胳膊断腿的,仍旧送到你们医院去,还由你来照顾。” 月儿知道韩江雪排遣她,自然更不高兴了。 “好了,别闷闷不乐了。我昨晚仔细看了那报道,还算重事实,没太大的感情色彩,看起来也没什么恶意。可能真的觉得是个新闻卖点就发出来了,其实也没什么。” 月儿却耿耿于怀:“没什么……你想过没有,这报纸万一能传回东北呢?你不介意,不代表你父母也不介意,还由明家,也不见得会不介意。” 韩江雪握着月儿的手:“谁介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这件事。你既然选择了去医院救死扶伤,就应该能够承担你选择所带来的所有后果。那天面对尸体,你学会克服了恐惧,那么面对突如其来的报道,你也应该学会面对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 他顿了一下,指腹仍旧摩挲着月儿的掌心:“你是去救人,玩笑归玩笑,如果把救人划归为不检点,我第一个不同意。” 是的,他第一个不同意。 韩江雪的眼神坚定毫不游移,手上的力道也重了一些。他在告诉月儿,他永远站在她的身后,哪怕全世界都厌弃她,他仍旧是她最后的依靠。 月儿郑重点了点头,便将那名片随手扔在了一处,洗漱好吃过早饭,搭了韩江雪的便车,去医院了。 快到医院的时候,月儿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去面对各种异样的眼光。 然而当车子缓缓驶入医院门口的那条街时,竟被人潮挤得丝毫动弹不得。 拿着长枪炮各色相机的人围着韩江雪的车猝不及防地一顿拍摄。让月儿大吃一惊。 韩江雪下意识地握了握月儿的手,“别怕,跟风的记者而已,说不准能变坏事为好事呢。” 说罢,率先下车,然后绕到月儿这一侧开车门,绅士地挽着月儿的手,搀她下车。 记者七嘴八舌地开始问着问题,副官和医院的安保人员赶忙将他们推开,保持了安全的距离。 面对镜头,面对人流,韩江雪伸出胳膊,月儿会意,优雅挽住。二人礼貌微笑,并不作答。 终于,在快要进了医院大堂的时候,转身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悠悠开口,不急不缓,沉稳卓然。 “各位,我与夫人皆是留洋归来,我主西医,她修文学,都是受过西式教育的新人。我夫人作为新摩登女性,婚后也一直保持学习,常为女性经济、人格之独立而感慨。我们商量之后,决定让夫人来医院做义务工作,一来用所学回馈社会,二来也想为天下已婚女性走出家庭铺路。” 韩江雪言辞锵锵然,让月儿颇为意外。一直以来,所做所为,不过是为了向一个摩登女性靠近,再靠近。但她从未想过“天下女性”,这太宏大了,非是她这单薄一肩能抗。 但第一次,她发现自己不是被动地追在时代列车后面的跛脚女人了。她可以堂堂正正,挽着韩江雪的臂膀,走在千万人前,做一个体面的女人了。 “韩家一直很冲上新式的,自由的,开放的思维。如今国家艰难之际,韩家上下,无论男女老少,都希望能为四海安澜尽一点绵薄之力。” 韩江雪颔首向所有记者示意表示感谢:“各位,这里毕竟是医院,还是不要过分打扰到患者的休息,就此谢过。” 月儿心里满满都是感动,可转头便投入到了紧张地护理当中。往日里说她闲话的义工早就换上了谄媚的笑意,月儿微笑点头,并不是释然,而是从未在意过。 月儿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圆满结束了,谁知第二天各色媒体狂轰滥炸一般报道了韩江雪关于“新女性”的论断。再加上韩家特殊的地位,影响力可见一斑,很快便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天津卫各色名流,来天津开会的各方代表,都恨不能一夜之间将自家女眷培养成精通医术的杏林妙手。 第二天一大早,医院便涌进了一大批穿着华丽,前呼后拥的贵妇娇小姐。 都争先恐后的要在医院做起义工来。一来为了不落于人后,向世人宣告自己也是可以走出家庭的新时代女性。二来都带着或夫或父的任务,靠着“夫人外交”接近这位最接近东北权力中心的女人。 月儿并不喜这种被众人簇拥着的感觉,每一张笑容后面都带着难以琢磨的深意。更何况这群娇小姐进了医院之后,虽然有文化,却鲜少有能吃苦的。 义工之中的攀比心,就更重了。 想到这,月儿便有些打了退堂鼓,索性医院也不缺人手了,便决定急流勇退了。 韩江雪倒是诸事由着她的性子,可在她去向院长请辞的时候,院长却说什么都不肯答应了。 当初恨不得她不来的是这个院长,如今生怕她不来的又是这个院长。 面对月儿的请辞,说院长没有私心是不可能的。她如今是教会医院的一个活招牌,同样也是医院的财神爷。 第37节 有她在,各色名流才愿意送女眷来。有这群女眷来,才有可能有捐赠。 世间万事,无论本心如何,想要顺利开展,没钱总是不行的。 慈善亦然。 不过如果说完全为了这点私心,又把院长罗伯特说得不够光明磊落了。毕竟远渡重洋来到世界东方,罗伯特总不能只为了钱。作为院长他的薪水微薄得可怜,很多时候还要靠朋友救济。 他之所以这么想让月儿留下来,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月儿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在学习上的天赋。 “如果你就这样半途而废了,太可惜了。” 月儿何尝不觉得可惜呢,可是这一切已经偏离了她的本心,已然不是她冲破层层阻力来到医院时的情状了。 “我以为,少夫人是一个遇到困难会想办法,逆流而上的人。”罗伯特话里有话,多少带着一点激将法。 月儿想了想,仍旧觉得困难重重。 之前的所有努力,还都是在自我进步。向内自省然后外化于形,每一份坚持都做到独善其身就好,可如今一股脑涌进来这么多人,还都是骄矜气十足的女人,月儿也无可奈何。 “除非……”月儿想了想,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不太现实,她自己也知道太过理想化了。 罗伯特倒是有耐心:“除非什么?中国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说话吞吞吐吐,让我很困惑。” 月儿摇头:“并非我生性喜欢卖关子,只是我想出来的法子不太可行,说了也无益。” “说来听听,总不需要花钱。” 月儿轻哂,这个罗伯特果然来中国有些年岁了,也学得国人诸事用值不值钱来衡量了。 “之前在做义工的时候,我就发现,我们的义工就是按照时间来轮岗,没有任何标准去……去衡量她们的工作是否让人满意。”月儿搜肠刮肚,仍旧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 罗伯特倒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想你说的,是缺乏考核标准。” 月儿不太懂这么专业的词汇,但觉得大体是这个意思,继续说道:“无论做得好与不好,都很少有被辞退的。当然,那时候我们缺人,不得已而为之。但现在不同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如果再没有一个衡量标准,那么混日子的叫小姐们很快便将原有的义工都带坏了,最后您会看到,人多了,却没人干活了。” 罗伯特点头,深以为然,还不忘夸赞一句:“真想不到,如果不是听说夫人主修文学,我还以为夫人是学习管理的呢。” 月儿心中苦笑,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你又能想得到我是青楼里培养出来的学“管理”的么? 她不置可否,岔开话题,继续说自己发现的问题。 “另外,这诸多事情的由头,不过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会做心肺复苏的义工。长久以来我们的义工几乎没有医学知识,只如同家仆一般照顾起居,做一些换药类的简单活计。这样一来医生护士的压力非常大,而且遇事不知如何处理,回耽搁抢救。” 月儿顿了顿,组织了一番语言之后开口:“罗伯特院长,如果您想利用好这些义工,您就必须考虑我方才说的两点。第一,有一个衡量标准。第二,让所有义工学习知识。” 月儿不懂得这两点用专业的语言究竟该如何阐述,但没一点都恰好说进院长的心坎里。 这何尝不是院长想要做的呢?奈何困难重重,阻力巨大。不过仔细思量过后,发现冲破阻力的最好办法,竟然近在眼前。 就是月儿。 如果贸然出台严苛的条款来规范这些贵妇小姐们,定然没有约束力,谁都不可能遵守规矩,甚至还有可能得罪了这些财神爷。 但她们既然是冲着名声和月儿来的,只要月儿参与规则的编纂,并且愿意带头去遵守规则,就不难起到约束作用。 至于月儿所说的学习,应该算得上培训。医生枯燥说教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但倘若让月儿以实际经历为范本来讲授,没准能吸引不少眼球。 就这样,院长三分诉苦,六分恳求,又用上一点激将法,最终劝得月儿点了头,决定留下来帮助院长改造医院的义工们。 接下来的月儿便忙开了,不但成了“考核小组”的成员,每日来要负责监督各位“义工”表现如何,任务是否达标。还要向医生讨教专业知识,然后再化作自己的实践经验,给这些“贵人义工”们讲课。 该严格时雷厉风行,该体贴时关怀备至。柔声细语间总带着一股子韧劲,加上月儿那出挑的容貌与气质,很快便成了天津卫名媛圈中的小偶像了。 只是白日里忙忙碌碌,晚上回到家还要备课,忙得近乎能脚打后脑勺。 入夜之后,月儿一个人点灯熬油地奋战在书房,韩江雪披着睡衣轻手轻脚走过去,为她倒了杯水。 轻轻一笑:“如今这日子过得越发反过来了,谁能想到我家的小媳妇,如今竟然能去做女先生了。估计再过些日子,我可以安心在家做个‘主夫’,你主外,我主内了。” 月儿捧着热水吹着,不由也跟着笑着:“怎么,后悔了?” 韩江雪光风霁月,磊落一笑:“那夫人可有些小瞧我了。末流男人才会靠女人的柔弱来体现自身强大呢。夫人越来越优秀了,焉知为夫不在进步?” 月儿忙点头:“是啊,你最优秀了。” 韩江雪难得见月儿有谄媚之色,于是心中思忖其中必有文章,也不答话,只直直看着她,如何走下一步棋。 果然,月儿的笑容里添了几份赧然,声线也变得柔软了下来:“确实有事想要求你。” 韩江雪摊开手:“有什么能效劳的?” 月儿捧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凑到了韩江雪的跟前,借着台灯微光:“这是护士长给我的笔记本,都是她的学习心得。有些我看得懂,有些我看不懂。她实在太忙了,我想去询问,又怕影响她工作,所以……” 韩江雪眼波流转:“所以想让我给你开小灶?” 嗯,是这个意思。 韩江雪点点头:“不是不可以,不过……开小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月儿不明白什么意思,只能眨着大眼睛,愣愣看着对方。 韩江雪起身,拿过那本厚厚的笔记,放在桌上。然后猛然间欺身过去,双手拄着桌案,恰将月儿环在了双臂间。 晦暗不明的灯光下,心跳都在加速。 领口处的喉结上下滑动着,暧昧的气息随着滚烫的鼻息灼烧着月儿的神经,他的声音都变得嘶哑了,一如风沙吹过千年的沙砾,低沉又磁性。 “夫人想要有小灶吃,好歹,付出点什么。比如,主动交点粮食吧。” 月儿心领神会,在恰倒好处的氛围中也不再畏手畏脚,索性放开了性情,踮起脚尖,伸出双臂,同样环住了韩江雪,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 一点朱唇扯开玩味的笑意。 “韩少帅,话别说得太早。到底是谁交粮,还不一定呢。” 作者有话要说:  巧:我是谁? 第三十二章 这一番番折腾吵闹, 该杀的人杀了, 该救的人救了, 无心插柳成了名媛圈的焦点,夫妻间也彼此交心, 走得更近了。 这一遭天津行至此也算是功德圆满。 终于, 到了该干正经事儿的时候了。 各方代表陆续到了天津,总统府的会也紧罗密布筹备完了, 终于到了开会这一天。 月儿无需出席, 但她知道这定然是一场不见血的恶战。各方势力角逐, 明争暗斗间, 一个眼神,一个决定,一方退让, 身后都是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安排。 前一天晚上月儿便为韩江雪捏了把汗,鲜有的, 竟然失眠了。 韩江雪倒是安之若素, 月儿借着月光欣赏着枕边人的轮廓,看着他的安恬睡意,终于明白自己与他的区别了。 或许有一天,月儿足够努力到可以与韩江雪并行,但那份淡定与从容,一个是刻在骨子里的,一个是拼命伪装上的。 一夜近乎未眠的月儿早早便起了身,将韩江雪准备穿的军装熨了又熨, 平整利落,一如他的人,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 穿上军装的韩江雪,与往日是不尽相同的。月儿在侧,时而递过肩章,时而帮忙整理褶皱,但帮忙之余,更多的是欣赏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月儿从未看过穿着白大褂的样子的韩江雪,但她自己思忖猜测,定然不会比他穿军装更显得卓然不凡了。他天生是做军人的料子,即便中途游走这么多年,最终仍旧会回到原有的轨迹上去。 星眉剑目与轮廓分明的皮相,衬在笔挺的军装之中,愈发显得孔武。一双高筒马靴更显得双腿修长,宽肩窄腰的好线条,当时常年自律的结果。 月儿见他不紧不缓地穿好衣服,伸手向月儿讨要最后的斜肩腰带。 月儿没有递给他,而是手里拿着腰带,凑了过去。踮起脚为他挎好斜肩,然后慢条斯理地环过他的腰,系上腰带。 韩江雪明白小娇妻的用意,索性敞开双臂站直,享受着这份略带着眷恋不舍的“服务”。 “以前在欧洲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享受了服务,就要给一份小费。夫人今天这般殷勤,我是不是也该给一份小费?” 月儿扣好腰带扣,又帮他扯了扯衣服上的褶皱处:“少帅原来也享受过这么细致的服务?在哪里,说来听听。” 韩江雪举起双手作告饶状:“天地良心,没有过。夫人可别冤枉人。” 月儿抿嘴一笑,“既然没有过,今儿给的小费可得有点分量。” 韩江雪俯身挽住了月儿轻盈的腰肢,腻歪着把她拥进了怀里:“那夫人说说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星河璀璨恐怕没那个本事了,能力范围内的,倒是尽我所能。” “星河璀璨……”月儿一下子变忆起了传说中的织女牛郎,每年便七夕日可以见上那么一面。不吉利。 “不好,要那劳什子作甚?”月儿也不知道今日里哪来的一份感慨与哀愁,只窝在韩江雪怀里起腻,“你好好回来,回来了,用后半辈子付这小费。” 韩江雪至此才明白今天小娇妻怎的如此多愁善感,原来还是担心会议一行的安全问题。 轻柔抚了她后背:“别怕,没事的。总统府又不是龙潭虎穴,各方势力互相制衡。他轻易不敢动东北的,没事。” 月儿哪懂得这些道理,她只担心眼前人:“那你就把兵都带去,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韩江雪嗤笑:“东北带来几车皮的兵都带去赴会?大总统就是原本对我没有恶意,估计这下子都得起了杀心。” 旋即话锋一转,继续安慰:“他忌惮的根本不是我带来的这点人手,而是我身后的三十万东北军。” 月儿大抵明白这个道理,他带来的几百人入了人家的地盘,还不够塞牙缝的,可仍旧有一点糊涂着:“那要是这样,你带这么多人来干嘛?” 韩江雪刮了她鼻子一下,转身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来。 “你问到点子上了,这些人是留给你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出现任何意外,你带着这封手书去军营。这都是父亲他这些年培养的死士,无论如何,送你出天津。” 月儿正欲开口,被韩江雪又一次打断了。 “我都说了,只是如果。只要不出大意外,兴许今晚我还能早点回来吃晚饭呢。你记得让李妈给我熬一碗绿豆汤,这天儿太热了,解解暑气。” 韩江雪轻描淡写,一如夫妻间傍晚后的闲叙家常,但月儿听着每一个字,都在心坎里钉上一枚钉子般。 看着韩江雪上了车,慢慢离开,月儿空落落的,总觉得心神不宁,却又不知到底适合原由。 只暗自期冀,是她想太多了吧。 月儿原本打算这几日告假,在家中歇一歇,免得与那些贵妇聊起政治,说错了话。 可在她在家里坐立难安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医院,忙活起来,便不胡思乱想了。 今日里医院确实很忙,月儿焦头烂额,也便脚打后脑勺地挨到了下午。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三点零五分,也不知道会开得怎么样。 月儿刚给一个截肢伤兵换了药,患者麻药劲一过,扑腾得厉害,药水脓血蹭了月儿一身,她安抚好他,准备去换一身干净衣服,恰在这时,槃生急匆匆跑了进来,拽着月儿便往外走。 男孩子营养一跟上,力道便大了许多。月儿感觉腕子都快被他拽脱臼了,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挣脱。 第38节 “发生什么事了?” 槃生欲再度钳制住月儿,月儿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到底怎么回事?” “别问那么多了少夫人,北大营里的官兵都在待命,我们送您出天津。” 槃生话音尚未全落,月儿便觉得脑子“嗡”的一下,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偏偏说好的不灵说坏的准灵,江雪果真出事了。 月儿强强镇定住,站稳脚步,不和槃生走:“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说明白,我不能走。” 槃生长叹一口气,也知道这位少夫人的执拗:“总统府扣押了少帅。” “为什么!”月儿一腔怒火平地而起,“这不是鸿门宴么!” 槃生摇摇头:“具体会议上的情形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东北那面杀了李博昌,大总统震怒。” 李博昌?月儿惶惶之心中仅存的一点理智让她在记忆里搜刮出了“李博昌”这个人。 那位觊觎少帅夫人已久的莉莉小姐的父亲,大总统派到东北去得副督军。 用莉莉情急之下自己的话说,“我的父亲就是大总统派来监督韩家一举一动的。” 可是早不杀晚不杀,偏偏赶在儿子落在人家手里时候杀人。月儿实在想不明白大帅用意何在,难道韩江雪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么! 月儿整理了一下思绪:“总统府包围韩家了么?” “还没。所以我着急,赶紧来找你,趁他还没行动,先把你送出城。” 月儿摇头:“先不急。总统府抓人总不至于紧紧是为了泄愤,他一定是以江雪为筹码,和东北谈判。李博昌的死,应该只是个由头。” 这一点上,槃生即便不懂,军营中的其他官兵也能猜出一二。可这与送月儿出城有什么关系呢? “到现在还没有包围韩家,说明总统府没想把事情做绝。我不能走,我得留下想办法,救江雪。” “夫人,你们感情好我能理解,大家都能理解,可是你一个女……我没有瞧不起女人的意思,可你留下来,能做什么?” 槃生话不中听,但也在理。月儿如今手里就只有这么点兵,总不能带兵去劫狱啊。 “可是我如今离开了天津,又能去哪儿呢?东北若不弃江雪,我在哪都是安全的。东北若弃了江雪,我还有后路可退么?” 月儿说了这段话,反而平静了。此刻她的生死,韩江雪的生死,都攥在了东北韩家的手里。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别人摆布命运的时候。 月儿自以为奋进,自以为抗争,原来在权力面前,不过挥手即散的云烟。 可感慨归感慨,月儿还没傻到刀架在脖子上,还有心思顾影自怜。她如今两眼一抹黑,还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赶忙吩咐槃生:“你去想办法,打听一下少帅现在关在哪,到底怎么回事。该用钱便用钱,不必吝惜。” 说罢,便连脏了的衣服都来不及换,坐车回了韩家。 一进门便看见了一瘸一拐下来的木旦甲和旁边搀扶的宋小冬。 韩江雪出事,宋小冬的急切之心不比月儿更轻,月儿攥了攥宋小冬的手,以示安慰。 然而指尖冰凉,根本不能传递任何慰藉。 宋小冬倒是比月儿想象中要冷静,几经风雨,宋小冬倒是看惯了沉浮:“月儿,江雪的意思是如果出事,送你走。但你能留下来,我……” 月儿摇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您这些年也有些人脉,我知道您也坐不住,不如去帮帮槃生,打听打听到底来龙去脉如何。” 宋小冬像有了主心骨一般,点头应了一声,旋即跟着槃生出了门。 木旦甲也不甘落后:“月儿,你别担心,总统那老小子未必敢动真格的。估计就是为了谈判,东北肯让步,就没问题。” 这个道理月儿也懂,“可是就怕他们不肯让步。” “韩江雪怎么说也是韩静渠亲儿子,总不能就这么弃了。当上了了天王老子,保不住儿子有什么用?你放宽心。” 月儿不欲多解释,木旦甲与韩江雪的处境并不相同。他是老土司唯一的儿子,跟何况老土司也不是韩静渠。 他不了解韩静渠。 月儿奔到电话前,问佣人:“这电话能打到东北么?” 佣人挠挠头:“是通了线路的,管家偶尔会打过去。不过时而能接通时而接不通,要看命了。” 万分之一的希望月儿也不可能放弃,经过接线员几度调试,挨过了那漫长如东北寒冬一般的等待,终于,月儿接通了帅府的电话。 大帅早就不在家了,最终月儿找到了大夫人。 大夫人也是急的。 “都怪韩江海那个杀千刀的,精虫上脑的德行,平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非礼李博昌的女儿,李博昌也是个不压事儿的主,找大帅来闹,韩江海就一枪把他给毙了。” “莉莉如今怎么样?”月儿虽然一万个不喜欢莉莉,但还没想过她会被如此下作手段玷污。 “什么事都没有,那个有贼胆没贼心眼的畜生,喝醉了刚要硬上,就被李博昌撞见了。” 月儿倒是松了口气,不过转念便想到,这一切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想到这,月儿猛然间忆起那日本女杀手,那杀手死了到今天,也有些时日了。趟若是总统府派来的,早就有下一步暗杀行动了。 想到这,月儿不禁恶从心起,难免生出些阴谋论来。 韩江海,才是真的想让韩江雪死的人。一计不成,如今便决定借刀杀人。 大夫人仍旧在电话那端骂骂咧咧,月儿烦不胜烦,最终开口:“母亲,您坐在这骂没有用,要么帮我劝大帅,无论如何保住江雪。要么您就把这腔怒火直接撒到始作俑者身上,做足了姿态让他一命抵一命,冤有头债有主,总统府就不可能不放人了。” 电话那端没有了声音,月儿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大夫人一样都做不到,也不敢做。 毕竟非是亲生,她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为了韩江雪,开罪这么多人,惹大帅厌烦。 月儿见她不说话,便让韩梦娇来接电话,这姑娘年岁虽小,但魄力勇气是旁人不能及的。 从韩梦娇口中,月儿得知总统府开的价格可是不菲。如此一来,帅府近乎被掏空,还要让韩静渠主动削减兵力。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韩静渠所不能忍的。 舐犊情深是真的,但爱手中的权力,更是真的。 月儿不禁一阵心寒,只得嘱咐韩梦娇无论如何还是要劝一劝大帅,哪怕讨价还价也好。 不过她私心里也明白,没什么用的。 撂下电话,月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回想着结婚以来幸福的点点滴滴。 他的笑容,他的侧颜,他的霸道,他的体贴,都化进了这温吞闷热的空气当中,逡巡在月儿的周身。 可她感觉这么冷,这么无助。 她怀恋韩江雪的怀抱,又恨自己无能,只能做个贪恋怀抱的人。 月儿突然发现,在极大压力之下,人反而是没有眼泪的。原来总暗暗嘲笑自己是个无能的小哭包,凡是不顺心,都要哭上一哭的。 如今没了那个包容你脾气,为你擦眼泪的人,哭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腰板挺直了,她怕自己只要这一口气撑不住,便真的倒下了。 伸长颈子的那么一瞬,月儿余光里突然瞥见了被佣人收拾好但还没有扔的那份报纸。 对折着,露出半截月儿的照片。 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月儿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兴奋过,仿佛溺水之人挣扎间看到了不远处的木板。 月儿近乎周身都在颤抖,她拼命地在房间里翻找着,“叮咣”的翻找声引来了木旦甲和一众佣人。 他们赶忙奔进来,生怕少夫人想不开,寻了什么短见。 木旦甲见月儿凌乱着头发,如同疯癫了一般在房间内翻个不停,上前去,一把遏住月儿的手腕:“月儿,你冷静一点!” 月儿无心理他:“我冷静得狠,我在找东西。” 佣人赶紧上前:“夫人,您找什么,我帮您。” “一张名片,我前几日随手扔在梳妆镜附近了,找不到了。很重要,你知道在哪儿么?” 听说了很重要,那佣人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 半晌,才怯怯挤出了一句话,让月儿彻底失望了。 “我以为……没有用,扔了。” 第三十三章 佣人们心揪着, 战战兢兢看向这位少奶奶, 发火是难免的了, 只求这位小主子不至于把家里所有的不幸都发泄在他们身上。 可等来等去,少夫人却笑了。 她一只手按着椅背, 缓缓落座于梳妆镜前, 眸光之中写着无线的哀怨与孤寂,可却扯开了苦涩的笑意。 笑得凄凄惨惨, 像一把钝刀, 厮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欲渡黄河冰塞川, 将登太行雪满山。每走一步都这么难, 这乍起乍落的希望与失望,太过磨人。 木旦甲看着月儿那近乎绝望的眼神,吓坏了。他此刻腿伤未愈, 无法蹲下来。只得尽可能俯下身子凑到月儿跟前,想要拥一拥她, 告诉她会有转圜余地的。 但理智又告诉他, 这太过逾矩。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月儿,你别吓我们,有什么事说出来一起扛。你找那张名片是为了找谁,是为了救韩江雪么?我们去他家找,总能找得到。” 月儿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可是我想试试。” 月儿颔首看着自己的鞋尖:“现在连试试的机会都没有了。” 木旦甲却不肯放弃:“你说说看,你要找的人是谁,你想怎么做?鼻子底下长着一张嘴, 找不到可以去打听,没准就寻到了呢?” “一个记者,就……之前让我上报纸的那个记者。” 月儿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他一篇报道可以让月儿一夜之间变成了天津卫的名媛之星,兴许也可能靠一支笔杆子来撬动乾坤。 月儿在此之前不懂什么“无冕之王”,什么“舆论造势”,但也算是读过点史籍,也知道“大楚兴,陈胜王”的道理。 木旦甲一听这话,激动得直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结果一巴掌排在了伤口旁,疼得差点跌坐在地上,晕厥过去。 半晌,佣人扶起龇牙咧嘴,略显滑稽的木旦甲,可谁都不敢笑出来,也真的笑不出来。 “月儿你太聪明了,我们靠报社给总统府施压,肯定能让他松动的。” 二人主意达成一致,可月儿还是有些失落:“可如今我要去哪里找他呢?” “去报社啊,你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死心眼。哪家报纸报道的你的事情,这记者就在那里啊。再者说了,即便他不在,找别人也是一样的。” 第39节 月儿听得迷迷糊糊,她不是死心眼,而是真的没见识,不了解。 不过听了木旦甲打包票一样的话,月儿也决定去试一试。如今走投无路,撞南墙也得撞出个洞来。 木旦甲一瘸一拐,却仍旧要陪着月儿。 很快,二人便到了报社。听闻月儿找章楠,接待的姑娘很是热情:“原来是找我们章主任的,您稍等,我去和他说一声。” 主任,原来还是个有官职的。 章楠听闻是月儿,喜出望外出门相迎,却见佳人憔悴至斯,连污迹斑斑的护士服都没换下来,已经哭肿了的双眼仍挂着泪痕。 职业敏感度让章楠第一时间猜到,韩江雪出事了。 “你想通过我们报社给总统府施压,让他们迫于舆论压力最终放人?” 月儿听不懂术语,但能明白这其中道理,点了点头。 章楠伏案思忖半晌,脸色颇有几分凝重:“少夫人,您应该知道,我们报社虽然开在租界内,但发行可是全国的。为了您和您丈夫,得罪了总统府,对我们可没有什么益处。报馆被封,报人入狱,记者被暗杀,这都是有先例的……” 月儿听出了其中的为难处,攥着衣角的手心汗涔涔的,她极尽克制,不去插话,等章楠把话说完。 章楠亦是少有郑重之色,眼神定定看着月儿:“少夫人想我们以笔触为刀剑,于我而言,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啊,好处。月儿责怪自己慌乱间竟然就这么空手而来,于是赶忙赔罪:“实在抱歉,您放心,只要能救出少帅,我愿意倾尽所有。” 章楠看过诸多面孔的月儿,温柔的,机警的,淡漠的,清高的,不卑不亢的……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哀怨,近乎能低到尘埃里的模样。 章楠有心调笑,想问一句“倾尽所有”到底都包括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住了口,他不是登徒浪子,又无心趁人之危,无论是他所受的传统教育还是所学的西方思想,都不允许他在这个时候耍幽默,去调戏一个落难的女子。 只得扯开笑意,愈发让笑容大喇喇,倒看起来多了几份磊落。 “少夫人都在想什么呢?您太看不起一位记者的职业理想了,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我们是谁啊,我们是无冕之王!为了新闻理想,头可断血可流,怕他什么总统府?” 章楠这段话多少带着些幽默意味,不难看出,他有想逗笑月儿的成分。但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欺不了任何人。此时的月儿不懂,但当她更多了接触了报人,记者,新闻人的时候,月儿才逐渐明白那光芒是一腔热血烧就的,纯粹如三昧真火。 月儿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等章楠把话说完。 果然,他话锋一转,神色也严肃凛冽起来:“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做新闻,发报纸,我还是有自己的原则的,我要确定整件事的真实性。这一点上,我需要您的配合。” 月儿来找章楠,不就是要与他通力合作么?她自然会全力配合。 “不过少夫人,我也不是一点要求都没有。” 月儿斩钉截铁:“您说什么,我做什么。” “我毕竟靠这个吃饭,我想要独家新闻。” 月儿迷茫了,独家……新闻?这是她从未曾听过的词,一直以来,为了伪装颇有学识的大家闺秀,月儿对于不懂之事从不敢当面问清,但如今时局紧迫,她也不能再装糊涂了。 “什么是独家新闻?” “很简单,就是你的所有信息都要提供给我,也不能再去接受其他记着的采访。而我,也会竭尽全力,报道这件事情。” 月儿至此终于明白了,这是双向的合作关系,她不求别的,只求他一句“竭力”。 “好,一言为定。” “还有……我需要一点附加条件。” 月儿紧张地盯着他,身子向后挪了挪,心中难免打鼓。 “别害怕,夫人,我没那么下作。我想的是,您身边这位先生,想必就是云南土司府方面来的代表吧?云南对于我们中原人而言,太过神秘了。不知道等风波过后,我能不能去您的土司府做一个系列报道呢?让我们也了解一番西南风情。” 木旦甲诧异于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但既然认出来了,又无甚恶意,再遮遮掩掩显得不磊落了。 “好,我答应你。你就是打算这辈子都住在土司府,老子都供得起!” 三人一拍即合,便打算各自分工,忙活起来。月儿借来了报社里的电话,几经辗转,终于接通了东北军营,找到了韩静渠。 月儿声泪俱下,磨破了嘴皮子,终于在韩静渠口中套出了总统府向东北军开出的条件。数额之巨大,足以搞垮整个东北。 章楠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矛盾点,“这是为了削弱军阀势力?这足够让整个东北瘫痪!军阀手里没了钱,难道会坐吃等死?还不是去搜刮民脂民膏!” 月儿也赞同他的看法,接下来,就只能靠章楠的笔杆子了。 在这里也帮不上其他忙的月儿就只能先行离开了,一起身,胸襟上的污渍赫然露了出来,章楠福至心灵,拽过自己的相机,又一次给猝不及防的月儿照了一张照片。 月儿惊慌失措,但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只是赧然:“出来得太过匆忙了,都没来得及换一身衣服。” 章楠不以为然:“就是这身衣服才好,妻子不辞辛劳脏累做慈善,丈夫却身陷囹圄,天理何在?” 月儿点了点头,紧迫至斯,她又如何顾得上美丑呢? 只暗暗呢喃:“只是别让江雪看见这照片得好。他若知道我在外面这般不体面,不知该多心焦。” 按照章楠的嘱咐,接下来的时间月儿没有一直在家中等消息,她回了医院。 在这里,身份骤然转变,让月儿也感受到了大家对她态度的微妙变化。但她没有一颗玻璃心,她在这里是为了能接触到上流社会的女人们,同她们或傲慢,或同情的言语里,第一时间得到韩江雪的信息。 带来的东北军官兵排好了班,时刻以安全却又不打搅病人的距离保护着少帅夫人。槃生索性就加入到了义工队伍里去,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章楠出手干净利落,通宵未眠赶出了稿子。 这新闻如同一枚定时炸/弹,在第二天早上如期引爆。其中详细罗列了总统府开出的无理要求,又陈述了一番少帅夫人的凄惨境遇。照片上月儿那梨花带雨的眼眸和污渍斑斑的护士服,与之前见报的亦或是飒爽英姿救人,亦或是风姿绰约伴少帅,都是不同的。 此时,民众能看到的,只是个可怜女人。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可怜女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对于东北同胞境遇的愤怒,对于少帅夫人的同情,如同散播种子的春风刮遍了大江南北。 大报社小报馆们纷纷来到月儿的医院门口想要进行采访,可月儿都一一回绝了。 一来是答应了章楠做独家报道,二来她也确实只信得过他。 可即便如此,报人善于增踵添华的本性仍然让各路消息不胫而走。流言之中甚至都有东北军少帅已然被总统府秘密枪决的传闻。 流到月儿耳中,近乎如一把剔骨刀,疼得她肝肠寸断。 可她依旧强撑着,一遍又一遍告慰自己,总统府没有那么蠢,不会轻易动江雪一根寒毛的。 可那份由爱生出的难以理智的忧怖,仍旧让一颗心如同悬丝坠器,时时不能托底。 章楠趁热打铁,又放出了《少帅与夫人慈善之日常》《东北往事》《少帅夫人访谈录》等一系列的报道,在月儿劝说下,罗伯特院长也答应拿出了韩江雪捐助慈善医院的凭证。 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在添着干柴燃气熊熊烈火,正如章楠所言,情绪如同瘟疫一般可以瞬间蔓延开来。 他劝慰月儿:“耐心等待,不出几日,总统府便坐立难安了。” 月儿就这样不眠不休地等待着,每一次电话声想起,每一次有官兵来寻她,每一个叩门声,都足以让月儿的心揪紧。 一遍遍希望,一遍遍失落,又强忍着再次燃起希望…… 终于,在韩江雪被扣押的第六天,月儿仍旧在医院中给患者注射着肌肉针。 最有一点药推进去,月儿没有抬头,便感受到了周遭氛围的变化。月儿知道,她等到了。 她强忍住自己所有的期冀与急切,不紧不慢地拔针,消毒,收好器具。 再起身时,身侧的其他患者都闭上了嘴。安静地看向月儿,和她身边那雍容不凡,气质卓然的中年女人。 女人伸出手:“您好,韩夫人。我是民国大总统秦宗正的夫人,李世龄。” 第三十四章 女人烫过的发髻精巧挽在脑后, 皮肤白皙而细嫩, 即便已然有了岁月的痕迹, 眼角眉梢略有细纹,但这皱纹都是恰到好处地优雅, 绝不突兀。 反而更像是岁月给予的从容恩赐。 李世龄穿着一件七分袖的黑色真丝旗袍, 长至脚踝,虽是中规中矩的样式, 却不增不减, 正好衬出玲珑婀娜的身段。 面对气场异常强大的总统夫人, 月儿也丝毫不觉得怯场。应酬之事本就是月儿从小学来的, 她更知道自己现在需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于是双手摊开,面上略带歉意:“是在抱歉,夫人, 我刚刚给患者打了针,还没洗手, 不能和您握手。非是我没有诚意, 望您见谅。” 李世龄伸出的手便这样被拒绝了,却也不愠不恼。反而从容笑道:“韩夫人真是羞煞我了。早就看到了韩夫人的报道,敬佩您这种女中豪杰,新人楷模。奈何我这俗事缠身,一直都不能参与到大家的义工行动中来,惭愧不已。” 说到这,伸出的手仍旧没有缩回来,气势上也没有缩回来的意思。 “韩夫人刚刚为病患打了针, 您都不害怕细菌,我倘若害怕细菌,岂不是让整个国家的人所耻笑了?” 抛开立场与情形不谈,倘若萍水相逢,月儿定然会被眼前人的人格魅力所折服。三言两语便放强行拉近了距离,让月儿想一个人扮演受害者的角色的主意落空。 月儿只得清浅一笑,伸出手来,与她浅浅握住:“哪里话,夫人您是运筹帷幄全局之人。您掌的是万万人生死,我救的不过是一条条性命罢了。” 话中之意已经很明确了,总统府倘若能还万万人以太平盛世,何须她在此救这些苦难之人。 二人就这样势均力敌却并不过分显露锋芒地暗自对峙了一番,月儿不急不缓,穿着已经洗得发旧,还被病人蹭上了污渍的护士服,仍旧不掩优雅之态地带着总统夫人参观了整个医院。 陪着总统夫人演够了戏,做足了体恤民情的姿态,又享受了一番众人的仰视与爱戴。从始至终,二人都没有当众提及一次“韩江雪”。 一直到了总统夫人要离开,二人行至门口,屏退左右。夫人才对月儿说:“韩夫人,你我一见如故,不如我们找时间再好好叙一叙家常。” 月儿知道这位夫人是来堵记者的嘴来的,真正想说的话还没说开,自然得应承下来。 “你现在身份特殊,我邀你去总统坐坐也不现实,平白怕又惹来一些流言蜚语。我听说北京城有个不错的班子,如今倒是在天津呢。今晚有演出,我包下二楼的包厢,想邀请韩夫人一同去热闹一番,可好?” 特地找那人多口杂之地现身,就这么急于让民众看到双方和谐之态。果然,总统府急了。 月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故意佯装拒绝:“夫人,夫君尚在囹圄,我去那热闹处,恐怕更要惹人闲话了。” “哎,韩夫人,”她摇了摇头,“囹圄这个词用着可是并不恰当。韩少帅如今是我总统府贵客,怎能说身陷囹圄呢?” “既然如此,那月儿恭敬不如从命。” 闹中取静,总统府这番姿态,月儿知道,他们坐不住了,与她谈判的时候到了。 月儿回到韩家,听闻总统夫人要请月儿去听戏,宋小冬和木旦甲坚决不同意。 “江雪都已经被扣下了,你去了这鸿门宴,还要卖一个搭一个么?” 月儿不以为然:“想抓我早就抓了,等到现在没什么意义。更何况扣着江雪都讹不来钱,我就更没用了。” 木旦甲仍旧不同意:“就算他们有心谈判,也该是秦总统出面,派女人出来算什么意思?” 言罢又觉得有些不妥,忙补了一句:“我不是瞧不起女人啊,就是拿女人当枪使,下作。” 月儿自诩性情温和,也知道女人自尊自爱不必时时争在口舌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身边人都这般怕她误会。 她自然明白木旦甲是担心她,于是解释道:“毕竟如今与总统府抗争的,是我这个女人。倘若总统出面,这事情不就越闹越大么?” 她咬了咬牙:“索性我都应承下来了,到底是鸿门宴还是叙家常,去了不就知道了么?他们若真是想扣下我,我倒也能和江雪团圆了。” 说罢,月儿便不给他们再反驳的机会,转头看向宋小冬:“今晚演出的是你们的班子么?” 第40节 “是,是我大师兄的场子。” 一说到这,宋小冬一拍大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戏院里都是我们的人,他们若敢胡来,我们便和他们斗到底。” 靠一个戏班子打正规军,这也就宋小冬的脑子能想得出来。 “晚上演的是哪出戏?临时能换么?” “换肯定是换不了,这都是提前定好了的,观众买的就是你这出戏的票。你问这个干嘛?” “您就说今晚演的是什么就行。”月儿略有些不耐烦,宋小冬的性子,真是能急死人。 “捉放曹。” 捉放曹……白面花脸曹操……月儿暗自思忖了一番。 “既然改不了剧目,能在结束的时候多唱上一段么?” 宋小冬点头:“返场,倒是可以。” 月儿赶忙否认:“不不不,不是返场。而是多演一段戏。借着这身行头,多演一折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宋小冬摸不着头脑。 “左右都是曹操的戏,我想加一段华容道。”月儿紧紧握住宋小冬的手,双眸之中尽是恳切,一点不似有戏谑之意,“您一定帮我安排上这一折子。” 宋小冬不明就里,但知道肯定其中有深意,于是便领了任务一般匆匆赶去戏班子了。 月儿几乎是掐着点去戏院的。早一分怕显得有求于人,晚一分又怕有拿乔做派。 韩家的汽车缓缓停在戏院门口的时候,卫兵已经开始了巡查,来听戏的人都需要被检查上一番。 月儿隔着车窗看见旁边停着的汽车,总统夫人已经到了。 二人乍一见面,总统夫人也是颇有些意外的。月儿仍旧穿着那身旧衣服,未曾装扮。 一双双眼睛看得见,也便心知肚明,她此行多迫不得已。 “抱歉,直接从医院过来,来不及换衣服。失礼了。” “无妨。我们怎么可能嫌弃可敬之人呢?” 二人客客气气上楼,坐定之时,茶水果品已经准备齐全了。 包厢在二楼正中央,正对着台子的地方。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又不至于离着太远看不清。 果然是好地方。 “韩夫人,绕了这么大一圈子,我们也可以切入主题了。如今您靠着文人的笔杆子妄图和总统府的枪杆子对峙,说实话,勇气可嘉,但如同蚍蜉撼树。” 四外嘈杂,也不怕隔墙有耳,总统夫人先开口了。 月儿低眉轻哂,纤纤玉手不紧不慢拈起茶盏,清浅饮啜,朱唇含笑。 “夫人,你我心知肚明,如若真实蚍蜉撼树。树会大老远陪蚍蜉喝茶么?” 月儿话音一落,又好似什么都没说过一般,温和一笑,手腕回转,展示了已然空了的茶盏:“茶还不错,不妨尝尝。” 总统夫人也含笑饮了一盏,正好能缓解刚才剑拔弩张的尴尬氛围。 “韩夫人,其实总统府也是想息事宁人的。您看已经这么多天了,倘若总统真的想把事做绝,您还能坐在这喝茶么?那报馆还不被查封?” 总统夫人这话虽是虚与委蛇,但确实有可信的成分。 “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可韩夫人您想过没有,这件事本就是东北韩家过失在先。”她声音轻柔婉转,倒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李博昌毕竟是总统府任命派驻到东北去辅佐韩大帅的。可他就这么无辜惨死,总统府倘若不问责一番,岂不是要寒了所有外派军官的心?” 辅佐……这个词用得好。连监督都懒得用了。 月儿未置可否,下面已经传来了锣鼓之声,锵锵然戏已开场,震耳欲聋,她便顺势不再说话了。 一出大戏就此拉开序幕,台上人粉墨登场,台下人亦是各扮角色。 唱念做打,样样俱佳,月儿终于明白自己先前看过的草台班子与这名角名家的区别了。只可惜,没有心思好好欣赏。 台上的“曹操”因为疑心收留之人要高发他,而举屠刀杀吕氏全家,又焚庄而逃,酿成大错。原本忠心追随的陈宫因此寒心,几欲杀曹操。虽最终未能下手,但也还是题诗愤然而去。 月儿略凑近总统夫人身边:“如此疑神疑鬼,酿成大错,险些丢了性命,又寒了下属之心,不该,不该。” 话中之意已然明了,由古讽今,秦夫人不可能听不出来,于是笑道:“君子怀壁,自然要警觉些得好。虎狼环伺,不得不防。”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隔靴搔痒似的暗中较量着,看完了一整出戏。 就在秦夫人准备趁着这会功夫重新开口说正事的时候,台上突然传来了“曹操”扮演者杨忠赤的声音:“各位,承蒙厚爱,来捧杨某人的场。杨某借着这身曹操行头,邀我几位师弟给您再多唱上一出,各位说可好?” 本就看得馋嘴巴舌意犹未尽的观众一听说要加场,自然喜出望外,台下掌声喝彩声一片,好不热闹。 如此一来,秦夫人又没法开口了。 月儿从旁暗中观察,细微处看出了她的急切。 很好,她急了,月儿偏要吊着她。 按照月儿安排,加演了“华容道”。曹操赤壁一败,折了数十万雄兵,狼狈北逃,遇关羽设伏。关羽念旧情放曹操,正遂了诸葛之意。 台上的一段西皮快板,曹操与关羽你来我往,哀求,告饶,叙旧,转圜……起承转合,利落而成。 月儿颔首一笑:“放了也好,也遂了军师之意了。放了他,北方只有一个曹操。不放他,难免生出万万个曹操。” 秦夫人也大抵猜出加演一出戏的原委了,悠悠开口:“这出戏,还真是颇有深意啊。韩夫人,您说这出戏想传达什么意思?放一人,就可以安大局?” 月儿眸光流转,自信地说:“我倒觉得,是想警醒世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没有曹阿瞒当日对关二爷的照顾,何来华容道偷得一生呢?” 月儿杏眼含笑,看向秦夫人。 你以为我想求你放人?谁是曹操谁是关二爷还不一定呢。 秦夫人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决定再不这么打哑语兜圈子了:“韩夫人,话已经说到这了,你我都是女人,不喜欢看那些兵刃相向的血腥场面。今儿就让女人做主,各退一步,您也说了,留一线,好相见。” 月儿挑眉:“愿闻其详。” “之前向东北提的条件,可以不作数了。但东北也需顾忌总统的面子,李博昌的死,得有个交代。对于这件事情的报道,我希望,可以停下来了。” 月儿没有顺着她继续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您知道,我最在乎什么。” “韩江雪。” “没错,我丈夫,韩江雪。如果按照夫人说的,各退一步,那我丈夫什么时候可以获得自由?” 秦夫人斩钉截铁:“在东北这一步退回去的时候。” “好,夫人若能代表总统先生,我便能代表东北答应了这件事。不过……” 月儿起身:“我要先见我丈夫一面。确保他是安全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娶迪丽热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秦夫人并不是一个惯于拿腔调的人, 相较于过程, 她更在意结果。 于是很爽快便答应了。 一别数日, 月儿一颗心一直高高悬着,骤然听闻可以与韩江雪相见, 激动得感觉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可就在下了戏楼的一刹那, 月儿却反悔了。 “夫人,今天太晚了, 明早我再去看江雪吧。您放心, 明天, 我也可以给您一个想要的结果。” 秦夫人对于月儿的反复颇有些意外的, 难道她不急于见到自己的丈夫么?于秦夫人而言,身居此位,更明白夫妻一体,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如果易地而处, 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如同韩夫人一样抗争到底。可里面难免带着真情与现实的交织。 她见过韩夫人仍旧未消肿的眼睛, 知晓那是啜泣至天明的痕迹。原以为这位娇滴滴的少妇与自己是不同的,可如今见她如此反复,又不急于相见了,想来也便没什么不同。 救人心切是真的,全部出于真心倒不见得了。 秦夫人只得耐着性子点头:“也好,那韩夫人就回去早些休息吧。明早我会派人去接韩夫人。” 月儿点头允诺,一颗惶惶之心何曾有过半分安宁。她此刻恨不能肋生双翼,借着东风便飞到韩江雪的身边。 这种度日如年的日子, 她一分一秒都不想再捱着了。 可是她不能就这么去见韩江雪。宽大松垮的护士服,哭肿了的双眼,憔悴至斯。倘若江雪看见了这样的她,心中会是怎样一番酸涩痛苦? 月儿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在心底暗示自己,睡一个好觉吧,明早好容光焕发地面对韩江雪。 然而已然几日几夜不能深寐的月儿此刻无论如何都合不上眼。他的身影,声音,就这样逡巡在脑海里,时时刻刻撩拨着月儿敏感脆弱的神经。 她太想他了。 月儿无奈,去找了韩江雪的药箱,里面恰有几粒安眠药。 在医院工作这么久,月儿对于常见药物也有了一点了解,也知道安眠药不可以随随便便吃。不过此刻为了养精蓄锐,她还是选择吃了一颗。 终于,熬了几天的月儿终于可以入眠了。可梦中之境光怪陆离,多半都是危险可怖的。 她看见韩江雪站在血泊里艰难前行,四肢被铁链磨得伤可见骨,鸟兽撕咬着他的肌理,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肤。 在百鬼哭号挣扎的无尽炼狱的尽头,冲着月儿笑着。 月儿双眼所见,如痛在己身。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却似被什么无形之物束缚住了手脚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她拼命挣扎,如同绝境中妄图杀出一条血路的困兽。然而却发现无的放矢,她不知道,到底是谁束缚住了她。 渐渐的,韩江雪的笑容都变得模糊了。身边的厉鬼也有了真切地化形。 珊姐龇牙向前,手中仍旧我这拿大人的杨柳枝,仿佛随时都能将她生吞活剥了。秦夫人手里拿着剔骨刀,在磨刀石上磨砺着,发出刺耳的声音。韩江海的腿上跨坐着衣衫不整的伶人,似在一面交脔,一面悠然举着枪口,正对月儿。伸出嶙峋之手,声声哀怨,对月儿说“还我命来”…… 月儿被无形的恐惧环绕着,生生撬动她本就并不坚韧的意志力。 她拼命想要挣脱这些恐怖幻象,穿过人群,去寻找韩江雪的身影。她竭力呼喊着韩江雪的名字,恨不能喊到心肺惧裂。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儿仍旧没有找到韩江雪。 她感觉一阵地动山摇,最终,睁开了眼。晨光已然熹微,周遭一片暖白。 旁边是木旦甲和宋小冬焦虑到无以复加的眼神,双双盯着月儿。 第41节 原来是他们把她摇醒的。 宋小冬满脸泪痕:“月儿,无论如何,也不该做这种傻事啊我的傻孩子。我们还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月儿不解,转头,看见宋小冬捏着仅剩几片药的安眠药瓶。明白她误会了什么。 “没事,您误会了,我昨晚不好入眠,就吃了一片。不碍事的,你们出去吧,我要洗漱了。一会去见江雪。” 二人听闻能见韩江雪,都跟着来了劲儿,纷纷表示想要跟着一起去,都被月儿拒绝了。 “如果不出意外,很快江雪就能回来了。去太多人反而不好,放心吧。” 月儿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精细的装扮自己了,一遍遍描画峨眉,一遍遍照着镜子。生怕妆容多了一分显得过妖,又怕少了一分太过淡薄。 终于,在反反复复的比较之后,月儿选定了装束,总统府的汽车也来了。 秦夫人说韩江雪并非“身陷囹圄”,可关押地点确确实实是天津城郊的河西监狱。当看到了高墙铁网的时候,月儿的脸色愈发凝重。 秦夫人坐在身侧,也看出了月儿的不悦,悠悠开口解释:“虽然是监狱,但生活所需一应俱全,韩少帅生活无虞,您不必太过担心。” 月儿没有作答,她不相信任何人所说的。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经过层层审核检查,最终,月儿进入到了监区当中。 一道道厚重的铁门打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一层层剥开月儿的惶惶之心。 她期冀着门开之后便能看到她那永远温柔从容的丈夫,却又害怕那扇门打开,是梦中炼狱的场景。 终于,磨砺耗尽了所有耐心之后,最后一扇门打开了。 让月儿颇为意外的是,这里阳光充足,房间整洁,倘若不是远远窗口有着铁网,她甚至觉得这就是个套房,供旅人休息。 月儿逆着明媚阳光,看见了颀长笔挺的身影矗立在窗前,那笑容温和如融在阳光之中,只需略一着眼,就足以抚平所有创伤。 梦境与现实的粗略重合让月儿半是惊,半是喜。 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顾不得什么体面,她像是一只受了惊慌的小鹿,冲向了韩江雪的怀抱。 温暖的,她日日都在怀恋的,让她觉得人世间仍有可眷的怀抱。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住不哭,可就像孩童受了委屈,寻到了庇佑之后,那份委屈便发酵开来,愈发弥漫。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月儿近乎泣不成声,强忍着抽泣才说出了这句话。足以如同钉排滚过韩江雪的内心,扎得他千疮百孔。 “我知道,我知道,就像我想你一样,我知道。”韩江雪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月儿的秀发,一遍又一遍安抚着月儿焦躁的情绪。 月儿哭得累了,才想起抬起头看向韩江雪的脸,下颌线变得愈发棱角分明,忧郁的双眸愈发深陷。 月儿都顾不得擦那满脸的泪痕:“你瘦了!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他们不给你饭吃?他们虐待你!” 说罢,月儿的双眼猩红,愤然转身,全然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母狮,冲着秦夫人嘶吼:“这就是你说的生活无虞!你的丈夫消瘦成这样,你也所得出无虞!” 消瘦这个词,其实是不甚准确的。爱之深,关之切,于旁人而言,如今翩然而立的,仍旧是风流佳公子,可在月儿口中,倒像是在难民营走了一遭的苦命人了。 韩江雪略带歉意地向秦夫人一笑,秦夫人点头表示理解。 他板着月儿的身子,让她重新面对他。 “你看错地方了,不信你摸摸我的肚子,这几天吃了睡睡了吃,都起了将军肚了。” 月儿才不信他的鬼话,擦了眼泪,嗔怪:“你还笑得出来?” 韩江雪伸出手,在月儿的腰肢上环了一环,收敛了笑意:“确实笑不出来了,因为我家夫人才是真的瘦了。” 月儿经此一事,确实消减了不少。一直以来的婴儿肥都不甚明显了,洋装也富余出一圈了。 可她仍旧打肿脸充胖子:“我哪里瘦了,你记错了。” 韩江雪抬头看了一眼秦夫人,旋即俯身凑到月儿耳畔,嘶声低语:“抱着都觉得硌了,还说没瘦?” 月儿见他没正行,恨恨在他胸口掐了一把:“没良心。” 秦夫人从旁看着一对新婚小夫妻如胶似漆,怀念起自己的年轻时光来,不由觉得人生美好,也便多了句嘴:“韩少帅,你真的好福气。你知道这些天你的夫人为你奔走,都到了能与总统府抗衡的程度了。” 韩江雪几日来不闻窗外事,虽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但底气多来自于自己的父亲和兵权。 他万万没想到,原来力挽狂澜的,是一双温柔手。 他知晓月儿是如何一个连声线都细软温和的女孩,从不与人争抢。让她来堪堪对抗这个近乎于泰山压顶的强权世界,当是如何艰难。 韩江雪不知道其中细节,但也能想象得到,月儿该是经历了怎样一番苦楚。 他万分自责,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无法给她一个躲避风雨的港湾,却要让她去为他遮挡风雨。 可此时不是诉衷肠的绝好地方,他也不想过分将二人的脆弱暴露给外人。 只得忍住一腔酸涩,大喇喇笑了起来:“我家夫人果然是女中豪杰,看来医生给我诊出来的病有救了。” 病?韩江雪生病了?月儿刚刚平复的心绪又一次被撩起,急切问:“你怎么了?生病了?” “嗯,医生说我这胃太不好了。以后都得吃软饭了。我还想着没地方吃呢,如今看不发愁了。” 月儿一颗惶惶之心,没心思开玩笑。起初真的没有听懂,带她准备再朝着秦夫人发作,想要来粥饭流食的时候,看着那二人的笑意,突然明白了过来。 恨得她牙直痒痒,小拳头直接怼在了韩江雪的胸口:“没个正形,我不理你了。” 哭也哭了,笑也笑了,月儿确定了韩江雪是安全的,便对秦夫人说:“好了,我们尽量今天把事情办成吧。我现在回家,给东北打电话。交代一定会给总统府的,只是具体程度如何,得看我们大帅的意思。” 月儿话说得轻巧,可心中其实也是没有什么底气的。几日来和东北联系,韩静渠反复无常,一会是一副大义凛然,宁舍儿子不舍江山。一会是激愤难当,叫嚣着要打到北京城来。 从没有一刻冷静地与月儿统一战线上来。 月儿回到家,又打了四通电话,才安抚了韩静渠的情绪。最终,达成统一,决定给总统府三条承诺。 第一,严惩凶手韩江海,削去他的兵权,转为闲职。对于这一条,韩静渠起初是万万不同意的,但月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不过是数月的光景,做做姿态,再官复原职也不迟。左右东北都在他韩静渠的掌控当中,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第二,安抚韩家遗属,善待他的独女。韩家承诺,只要韩家还在,韩家的独女还活着,他们就负责到底。这对于家大业大的韩家而言并没有什么困难。 第三,韩家承诺两年内不参与其他军阀的任何军事行动。东北本就打算于一隅休养生息,这条基本上毫无意义。 韩家承诺的三条,对于总统府而言,算是给了台阶下,双方都有面子,也就没什么可继续追究得了。 可唯独李博昌一家听闻之后不肯罢休,李家人坚持要让韩家赔付十万块大洋。 如今兵荒马乱,寻常人家养家糊口,军阀的日子也不见得会这么好过。他们手里养兵,养的便是千千万万的家要糊口。 韩家对于这笔钱,是有些犹豫的。 韩静渠坚信这笔钱就算不出,总统府也不会继续扣人。可月儿却不愿意再冒一把险。 她辛苦经营,奔走至斯,不能功亏一篑。 几度劝说韩静渠无果,月儿只得另寻他法。她出身如此,在这世上能有瓜葛的不过是韩家和明家,韩家都不愿意出钱救自己的儿子,更何况明家如今观望态势呢? 月儿左思右想,突然想起来明家给她的嫁妆。 明家的算盘打得好,嫁女儿自然不能少了妆奁,然而又不欲给月儿以真金白银,怕她生出异心。反而给月儿陪嫁了一些庄子和地产。 实际的经营权仍旧在明家手里。月儿本也无意去动这些身外之物。可如今需要救急,她想起那些地契还真的在她手里。 月儿赶忙找到韩梦娇,去她房间里找到了地契,前往李家谈判。 韩梦娇心灵机巧,虽是女儿身,却极好地继承了大帅的性情,是个女丈夫的做派。又擅经营,会讨价还价,去李家谈判救人心切,竟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征得了李家的同意,还给月儿省下了一半的财产。 月儿通过电话听闻了喜讯,抑制不住差点喜极而泣。她听着韩梦娇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唯有一件事,让月儿略有隐忧。 韩梦娇说,李家人起初咬得死,一点不肯松口。后来还是他家那位独女莉莉小姐听闻韩家愿意照顾她一世,才劝说她母亲有所松动。 “也不知道她对韩家有什么所求,我问了她也不肯说,只说等事情解决了再说。” 韩梦娇不明就里,但月儿与莉莉交过手。她不相信莉莉是一个愿意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姑娘,更何况她大概知晓莉莉的诉求。 但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救出韩江雪,其他都可以从长计议。 历经几日的奔波,这场闹剧终于以还算圆满的结局收尾。 到了傍晚,天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阴沉得厉害,可月儿的心里终于放晴了。 她穿着他最喜欢的连衣裙,打着伞,站在西河监狱门口,静静等待他的出现。 司机过来劝说月儿上车,月儿没有说话,槃生会其意,示意司机不要再多言了。 她注定是要等他的。别说下小雨,就是下刀子,她也挺得住。 成群结队的记者早已严阵以待,准备抓拍这场苦情戏的大团圆结局。 终于,风度翩翩佳公子,即便身陷囹圄仍不消减其魅力。一别数日,与爱人重逢,二人相视一笑,一对璧人相得益彰,一切,都显得这般美好。 面对记者嘈杂不堪的提问,二人手挽着手,都未发一言语。 最终,月儿拉着韩江雪,面对章楠的镜头,从容一笑。算是给这场合作做了一个完美的收尾,即便最后的报道不能是独家新闻,但仍送他个佼佼者的名头。 回到韩家,宋小冬几乎把自己毕生能够想到,会做的所有菜肴都摆上了桌子。 她知道韩江雪仍旧未必能原谅她,但哪怕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吃上一口可口的饭菜,她也心愿足矣。 韩江雪看着满桌菜肴,又看了看月儿的眼神,明白她想说什么,于是对着远处屏风后说道:“娘,出来吧,一起吃饭。” 语气恳切,不似往常的敷衍。 屏风后宋小冬怔楞片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未敢乱动。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暗问自己,他在管我叫“娘”? 月儿笑笑,戳了戳韩江雪的胳膊,韩江雪也笑道:“行了,就别拿架子了。还非要我去给您扶过来么?” 半晌,屏风后走出双眼通红,却擦干了泪痕的宋小冬。很显然,她是克制了一番的。 “好,吃饭,吃饭。” 晚饭中,木旦甲异常兴奋。他详详细细地给韩江雪讲述着这几日月儿是如何煎熬,又是如何从容不迫救出韩江雪的。其中三分真实,七分夸大,经他这带着浓重口音的演绎,竟将月儿夸成了一个旷古未有的女丈夫。 临了,木旦甲还问了一句:“韩少帅,您夫人是不是特别厉害?” 韩江雪半是感动,半是愧疚,伸手紧紧握住了月儿的小手。 可感谢的言语不能在这说,他只是白了木旦甲一眼:“废话,我夫人厉不厉害我不知道?用你多嘴。我夫人还有更厉害的地方,你看不到的呢。” 月儿见他愈发没正行,挣开她的手浅怒薄嗔:“吃完了就去休息吧,看来这几日没累着你。” 转头又看向木旦甲:“你还不回去躺着养伤?当心裂了伤口,可没人给你缝。” 木旦甲一脸委屈看向韩江雪:“你媳妇变脸也太快了吧,这是差别对待,这是过河拆桥!” 韩江雪挽着月儿的手起身:“那没办法,我夫人对我,肯定是要差别对待的。” 说罢,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留下木旦甲与宋小冬面面相觑,一个欣慰地合不拢嘴,一个恨得牙根痒痒。 第42节 回到房中,没有了外人,韩江雪一把环住月儿的腰肢拦在了怀中。 低头将下巴抵在月儿的头顶,深吸一口气,贪婪恣肆地享受着月儿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香气。 熟悉而美好。 “谢谢你,月儿。”他准备了千言万语,一股脑地涌到了心坎上,可到了嘴边,却都显得过分浅薄了。 最后只剩下了这一句承载着千万情绪的谢谢。 真挚,厚重,却毫无赘述。 这是月儿几日以来时时刻刻都在思恋的怀抱,真实而美好。她许久没有言语,只任由情绪在房间内肆意游走,用呼吸与心跳共鸣感受着。 终于,月儿一颗心如同沐冰与火,矛盾地从怀抱中出来,抬头看向韩江雪。 小脸上终于出现了那久已不见得狡黠笑意,伸出纤纤细手恰拽住了韩江雪的领带扣。 双手恰到好处地着力,领带扣紧了又紧,只抵他凸出的喉结处,领口因为受力都向上翻起了。 “那么多废话,还不如来点实际的。” 韩江雪眼底含笑,却佯装不懂:“夫人说如何来实际的?” 月儿突然发力一拽,领带的结扣应声而开,她皓腕一转,手指轻松,领带自然落在地毯上。 落地,无声。 月儿的另外一只手顺着纽扣向下游走,恰到了腹肌处,不深不浅地按了一下。 “少帅不如拿出点真本事来。” “什么真本事?” 月儿杏眼含情,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一笑。 “我得看看,少帅有没有这吃软饭的好身手。”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有个每个月初日万的活动。作者决定试试看参加这个活动。这几天每天都尽量写一万字。(尽量,尽量,实在没成功那就没办法了) 养肥的小可爱们,可以回来了~ 今天中午十二点加更。 第三十六章 经此一役, 月儿和韩江雪面对面深入谈了一番, 二人愈发明白如今富贵不过悬丝坠器, 真正牵丝引线的,仍旧是家族。 倘若有一日家族决定弃卒保车, 他们便会转瞬间万劫不复。 “江雪, 我愿意和你永远同舟共济,同进退共沉浮, 但我们应当是乘风破浪的, 而不是永远做一根绳上的蚂蚱。” 韩江雪明白月儿的意思, 于这对年轻人而言, 想要真正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最现实的解决方案就是韩江雪尽快掌握兵权。而月儿更关心的是财政问题,她原本对于财务独立的认知还停留在可以支付得起自己的开销, 如今她更急切地想要更加强大起来。 因为她第一次经历了,钱能救命。 天津惊心动魄的“蜜月”之旅也即将接近尾声, 二人决定再修整两天就要回东北了。 韩江雪想带着月儿再在天津城转一转, 但月儿却没什么太高的兴致。一想到回到东北又要住回那人多嘈杂的洋房之中,她便更贪恋两个人腻在一起的时光。 她依偎着韩江雪坐在院落的阴凉处,闭上眼静静听着鸟儿啾鸣。 木旦甲拆了线之后恢复得不错了,走路不再一瘸一拐,甚至有时候还能去韩江雪处撩闲。当然都是败绩而归的。 听说韩江雪他们就要回东北了,木旦甲一万个不舍得。他一直自诩是个硬汉,可不知为何,眼泪有点没忍住, 差点涌出来。 经此一别,山长海阔的,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面了。韩江雪还好,男人在外干事业,相逢还有希望。可月儿倘若再回到东北,即便再英气,也难走出来了。 想到这,木旦甲无限哀怨留恋地看了一眼月儿。 韩江雪不知道这大老爷们也有敏感多情一面,他这眼神落在韩江雪眼里,变成了另外的意味,伸出腿狠狠在木旦甲屁股上踹了一脚:“往那儿看呢?” 木旦甲方才的多愁善感在这一脚之后都憋了回去,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呸,小气鬼。你进去那几天,没我陪着你媳妇,你都不知道她多惨。” 月儿原本不想管两个大男孩打闹,可见这木旦甲口无遮拦的,也不知道是真缺心眼还是语言表达能力有问题,左右是不能再胡说下去了。 抄起旁边的蒲团上砸了过去:“去你的吧!” 挨了一脚又受了一扇子的木旦甲彻底对这对夫妻无语了,心中暗暗腹诽,若不是你们俩救过我,说什么我都得打你们个好歹的。 月儿见他面有怨色,仰头问:“不服?” “没……没有。”瞬时间就怂了,“只是你们临走前,我有件事需要办。” 二人不解,木旦甲也不解释,转身就跑开了。留得夫妻俩面面相觑,直道他真是个风风火火的疯子。 韩江雪多少看出了月儿的眷恋之意出于何处,便和月儿商量起来:“等回了东北,我和父母商议着,我们搬出去住吧。自立门户,就你我二人,可好?” 当然好,月儿求之不得。可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这次出了这事,回去便急着分家,难免让父亲多心。你一直被称为少帅,实际上却一直是虚职,没有实际兵权。趁着父亲此刻略有惭愧之心,你应该留在他身边,争取到更多人的支持,培养自己可用的兵。” 这何尝不是韩江雪所想呢? “只是太委屈你了。” 委屈,月儿是从来不怕的。人生际遇如此,她怕什么委屈呢?只是她不希望这委屈来自于自己真正在意的人就好。 “你若觉得我委屈……你就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了了,我随时说想要搬出去,你二话不说就和我走。能做到么?” “随时,随地,准备着。” 耳鬓厮磨的时光犹如偷来的一般珍贵,二人还在贪恋彼此的温存时,突然一辆汽车停在了韩家门口。 佣人忙去开门,月儿也起身向外望去。 这几日,她已经养成了望门的习惯了。草木皆兵的。 结果车上下来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高挑利落,月儿远远看着便认了出来了,是玛丽。 到此时,月儿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庄蝶服装公司定制了十几条裙子呢。 夫妻二人出门相迎,才发觉玛丽不是一个人前来的。她身边还有旁人。是一位年纪很轻,也穿着优雅新式的洋群的中国女士。 从发型到饰品,再到手包鞋子,无一处不写着精致优雅。从车上下来,恰带来一阵似有似乎的香气,是月儿从未曾闻过的香味,清清淡淡,却韵味十足。 月儿心中暗暗忖度,这气势,绝不输给总统夫人吧。 玛丽很热情地给月儿介绍道:“这位是庄蝶服装公司的董事长,庄一梦女士。” 月儿至此想起来了,原来她就是那个坐拥实业的上海名媛,庄一梦。月儿曾经听闻她的故事,多有艳羡,不想今日竟然见到了本尊,更加欢喜了。 “我听玛丽给我讲了少帅在店里为美人一掷千金的故事,便一直想一睹美人芳容。后来又听说了夫人巾帼不让须眉的故事,愈发敬佩了。今天玛丽想来送衣服,我就跟着一起过来了。没有提前打招呼,不过于唐突吧?” 月儿喜欢庄一梦这般爽朗性情,赶忙把她迎了进来。 韩江雪在一旁绅士一笑:“既然是女士话题,我就不在这里搅乱了,我去书房里处理些事情,你们尽兴。中午便都留下吃午饭吧。” 月儿自然还没和韩江雪腻够,奈何有了客人,也不好说什么。 庄一梦倒是接下了话茬:“少帅果然好绅士。不过我今日前来,是有事求少夫人的,恐怕要向少帅征用夫人一天,少帅不知道舍不舍得?” 韩江雪笑笑:“月儿愿意我就愿意。” 众人哄笑,玛丽从旁打趣:“怎么样,我就说我的这位朋友,结了婚就变成妻奴了吧?” 月儿羞赧,只得笑着嗔道:“还妻奴,你这胡话都是和谁学的?” 庄一梦也跟着帮腔:“她们这些法国人啊,浪漫过了头,都显得不正经了。” 众人一说一笑,庄一梦让玛丽拿出了做好的裙子,一一展示给月儿。 月儿看着裙子异常欢喜,一一欣赏着,到了最后一件,却见是一条奇形怪状的黑色丝绸……月儿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它了,说是裤子,上面还有很长的一块累赘。说是连衣裙,又是两条腿的。 料子倒是上好的料子,只是样子太过奇怪了。 庄一梦解释:“这就是我此行来的目的,冒昧之前没和您先说一声,我让裁缝根据您的身材定制了这么一款连体裤,是我公司的新品。” 连体裤,衣服就是衣服,裤子就是裤子,为什么要连上,月儿实在是有些不明白。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庄一梦为什么要给她定做。 “之前我听玛丽夸过您的美貌,让人过目不忘。看了您的尺寸,我觉得是国人当中难得的好比例。后来我在报纸上也看到了您的照片,确实如她所言,这次她没有夸张。” 一提到报纸,月儿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给人做人工呼吸那张照片,那断然是看不出好看不好看的。后来穿着护士服的照片,憔悴至斯,妆泪阑干的,更谈不上好看不好看了。 即便有几张伴在江雪身侧,好整以暇照的,美则美矣,她还是自知不能到让人过目不忘的程度的。 “您过奖了,不过我觉得您不妨直说来意。” 庄一梦见月儿爽快也不兜圈子:“我想请夫人为我们拍摄一套宣传照,投到报纸上去。” 原来,这位精明的商人小姐,看中的是月儿这几日在风口浪尖上的热度。 月儿几乎毫不犹疑便拒绝了。从始至终,月儿都无意出风头。 阴差阳错一步步走来,月儿再也不想出现在公众的视野当中了。她疲于应付,更倦怠这种伪装的生活。 见月儿拒绝,庄一梦面上连惋惜之色都没有展露,仍旧笑意盈盈,喝着茶,“无妨,那就当是我的一份见面礼了,望您笑纳。” “无功不受禄,这肯定是不行的。衣服既然是按照我的尺寸来做的,旁人也穿不了。一会我把钱付给您。” 庄一梦见月儿态度坚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我本来还给少夫人准备了其他礼物呢,这都送不出手了。” 玛丽在一旁帮腔:“是啊少夫人,何必这么客气呢?好闺蜜之间互相送一些小礼物,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么?” 月儿实在不了解这些名媛间的金钱游戏,但既然这么说了,只得收下了衣服,转头吩咐佣人去房间里装了一套之前韩江雪为她买的胭脂水粉,还未拆封,拿了出来。 “您还是这么客气。”庄一梦知道面前是铜墙铁壁,根本攻不破,于是便开起了玩笑,“夫人有所不知,您家少帅在我店里花出去的钱,给我带来的利润可比这点小礼物值钱多了。这么一想,是不是收得就心安理得了?” 月儿自然明白做生意就有利润,她也不心疼这钱,这是人家应得的。 不过听到了“利润”二字,月儿倒真的是来了精神。 此时此刻,她真的希望自己可以像眼前的大小姐一样,独自作用生钱的实业,进可攻退可守,不必再去看旁人的脸色过活。 月儿颇有兴致地向庄一梦讨教起她做生意的经验来。 庄一梦一见与月儿有了共同话题,知道机会来了,并不急于回答,而是迂回着邀请月儿一起去马场骑马。 恰在这时,韩江雪忙完了出来,对女士们说:“也到了午饭时间了,大家先一起吃了饭,再去骑马如何?” 月儿颇为意外,她还没打算答应,却被韩江雪一口应承下来。 她确实“可是我不会骑马。” 第43节 韩江雪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凡事都有第一次的呀。别怕,我教你。” 玛丽看着二人如胶似漆,在一旁嗤嗤笑着,扮鬼脸对庄一梦说:“我说得不假吧?他们二人能甜腻死人。可怜了你我这样的单身女啊,只有偷偷躲在厕所里哭的份。” 月儿被玛丽说得小脸通红:“好了好了,就你话多。就该让你体验一下我们中国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见识一下什么是包办婚姻。” 韩江雪在一旁听了觉得好笑:“怎么,被包办的婚姻觉得不满意了?有怨言?” 月儿怎么可能有怨言。没有这场婚姻闹剧,没有与包办婚姻抗争到底的明家大小姐,月儿也不可能得到今天的这份幸福。有时窝在韩江雪的怀里,月儿都觉得这份甜蜜是她用尽了几世的福分偷来的,不敢享用过甚,生怕把这份福分用完了。 不过这都是她不能言说的秘密,只得嘴上逞强:“嗯……也不能说怨言吧,就是给单身少女们敲个警钟。” 韩江雪逼视着她的双眸,欺身凑近过去,舌尖舔食了一下后槽牙:“警示什么?” 月儿赶忙话锋一转:“告诉单身少女们,以我为鉴,一定要找这么旷世无双的好丈夫!” 起初还是笑着起哄,后来旁边两个女孩子彻底绝望了,这是对单身人士的致命伤害啊,发自肺腑地发出了尖叫声。 韩江雪对这个回答还挺满意,转头看向旁边生无可恋的女孩子们,说:“女士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么?” 二人皆是傻傻摇头。 “中国有一句老话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二位,明白了么?” 两个小姑娘终于明白了,听话地闭上了眼睛,顺带着还打算捂上了耳朵。 韩江雪和月儿看着她们二人傻乎乎的单纯样子,相视一笑。她们还真以为这里会发生点什么故事? 韩江雪揽着月儿往餐厅的方向去了,一边走,一边低头耳语:“这两个小傻瓜。娘做了冰沙,好吃极了,一会就化了。我们不告诉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  女孩们:这是人干的事儿么?虐狗犯法知道么! 今日份万字成功。明天继续~ 第三十七章 赛马场位于英租界旁, 名曰“天津英商赛马会”。英国人对于赛马的热爱丝毫没有因为远渡重洋而有所消减, 八国联军入天津, 马场几乎与英租界同时建成。中途闹了一阵子义和团,一把火烧尽了, 转眼就筹措钱款, 又建了更大的。 跑马场绝大多数时候的用途都是给英国人赌马的,在华的各方名流都出资买了马养在跑马场内, 定期举报比赛, 赛马押赌。起初不过英国人上流社会社交聚会的场所罢了, 与中国人的雅集饭局本质上无甚不同, 输赢不必太过计较,全图一乐呵。 后来也不知是入乡随俗还是经营状况不甚良好,精明的英国人意识到中国上流社会的潜在消费能力巨大, 索性开放了跑马场,允许部分中国人在马场养马, 也开放赌场, 任由押资。 合法的赌场一开放,原本承载着社交功能的赛马也就变了味。富人们争相买马以炫耀财资,虽是助长骄奢淫逸之风,但好歹花的是自家钱财,旁人也无权置喙。可见得更多的,便成了投机者倾家荡产,输得家破人亡。 官商纠缠不清,马场猫腻众多, 更有借此寻租贪腐之事。 清末之后积弊甚多,近年来军阀混战,刚收紧了鸦片之害,赌风又盛起来。 一行人一路坐车来到马场,韩江雪为大家讲述着其中弊害,言语甚忧。 “少帅所言甚是,不过我们今天不来赌赛马,不过是去骑骑马,强身健体,无伤大雅。”庄一梦笑着说道,怕韩江雪仍旧介意,又补充了一句,“骑乘的马与赛马连马种都不同,场地也不同。” 韩江雪知道如果再多说什么,就扫兴了,左右是自己答应了来骑马的,他更多的是想让月儿好好享受一番所剩不多的蜜月时光,于是欣然允诺,不再多言。 庄一梦显然是有备而来,早早便为韩江雪和月儿准备好了全新的马术服。 月儿诧异于她如何知晓二人的尺寸的,庄一梦解释道:“我毕竟专攻此业,对人体比例异常敏感。我手里又您的尺寸,再根据报纸上您二位的合影,很容易就能推算出少帅的尺寸。” 月儿对于庄一梦心思之缜密万分讶异,甚至略觉得有些许惊恐。 庄一梦却不以为然,仍旧温和含笑,仿佛总是有用不完的耐性一般。 “贾人行商,不就是要多份心思么?细节最能打动人,夫人您说是么?” 月儿彻底叹服,在没见面时,听闻庄一梦的事迹,月儿以为这多半是位出身良好又颇有上进心的好命大小姐。如今近距离接触,人格魅力愈发让月儿折服。她在心里暗暗记住了这句话,她也偷偷拿定主意,今日一定要向她讨教一番经商之道。 换上修身的马靴马裤,月儿婀娜有致的身形彻底被展露无疑。她在女子当中算得上身材高挑的,只是平日里掩在裙子中,并不十分显个头。 如今穿了修身衣裤,很容易便能展示出腰线高,腰肢细,双腿修长的优势。 她抱着头盔从更衣室走来,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宽窄合适,光洁白净的额头,愈发多了几分英气。 摩登范十足,丝毫不输给旁边已经惯于马术装束的庄一梦。 可无论旁人眼中如何惊艳,月儿却觉得万分不舒适。从小到大,月儿没有外穿过裤子。珊姐给月儿授艺无数,但核心不过是“女人味”三个字。即便是东北天冷,珊姐对于手中瘦马的要求也是宁可终日不见天日,每日窝在烧火炉的室内,也尽量不让她们穿外裤长袄。 在珊姐看来,她养的是供男人消遣的尤物,最大的吸引力,不过就是性别优势。 月儿就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成长,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像男人一样穿着裤子在外行走。她也知道这种马术活动已经是名媛之间的寻常娱乐活动,不该这般少见多怪。 可仍旧觉得,有点不会走路。 没有高跟鞋的摇摇晃晃感觉,反而不踏实了。 韩江雪看见众人对于月儿身材的惊诧艳羡,心中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像是怀壁君子一面因玉而傲,又私心里不希望旁人窥探怀中玉。一颗心冰火相交,矛盾而满足。 几人先去了马舍熟悉一下马,月儿从不曾见过这等牲畜,多少是有些害怕的。 畜生仿佛也通了人性,也生出了点欺软怕硬的七巧玲珑心来,月儿越是害怕,马似乎便越是对月儿感兴趣。 一只身材并不十分高大的棕色马见到月儿,也不知为什么异常兴奋,乐颠颠地就朝着月儿跑来了。喷着热气的小脑袋直冲着月儿的小脸便凑过去了,吓得月儿惊叫一声,赶忙向后躲开。 可两只脚怎么跑得过四只脚的?那粽马似乎并不想放弃,侧着脑袋又朝着月儿拱了过去,韩江雪在一旁眼疾手快拉住了缰绳,将马拽开了。 月儿因着害怕而脸色惨白,以前总觉得马儿不似肉食动物,不会轻易咬人,可真的见了才知道,这过分热情和难以控制的性情,也足以让人心惊胆寒。 韩江雪近乎是无意识地伸出了左臂,自然而然地将月儿揽在了身后。 一旁的工作人员赶忙接过缰绳,耐心地为韩江雪和月儿解释道:“这是一匹polo pony,专门为马球运动而培育的马种。身形较小,不像是仪仗马和狩猎马那般高大,性情也温顺。我特地挑选了这匹马,想给少夫人骑。您不必过分紧张,它只是想要和夫人亲近一下。” 月儿听见“性情温顺”几个字,说什么都不敢信的。她仍旧躲在韩江雪身后,伸出个小脑袋,想要打量,又不敢睁眼看:“它哪里温顺了?它明明想吃了我。” 工作人员哈哈一笑:“夫人,听说过人吃马,哪里听说过马吃人呢?” “吃人”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总听说过马咬人踢人的,月儿仍旧噘着嘴,不肯信他的话。 工作人员见空口说不通,便唤来其他人员,又放出来几匹马。各个都是身形高大,一身健硕的肌肉,鬃毛飘逸翻飞,乍被放出来,便欢腾地撒欢起来,似能卷起几丈高的尘埃。 至此,月儿信了,这确实是最好驾驭,性情最为温顺的一匹了。 有了比较,多少能减轻一点焦虑心,却很难消减恐惧感。 可转头看着一脸从容的玛丽和庄一梦,月儿又不想让自己显得过分丢脸。没见识从来都不是懦弱的理由,更何况她此刻需要扮演好“明家大小姐”和“少帅夫人”双重角色。 哪一样,都不允许她这般无能。 于是硬着头皮从韩江雪身后走过来,怯生生问道:“我能摸摸它么?” 工作人员欣喜于月儿的进步,将马牵过来,“当然可以。” 也不知是马儿感受到了月儿的情绪,还是缰绳在工作人员手里的缘故,这匹马确实变得温顺了许多。 月儿伸手摸了摸马的头不,它竟然闭上眼,享受得轻微摇晃着头,鬃毛轻轻颤动,竟然像起温顺的小猫来了。 终于,经过一番波折,每个人选定了自己要骑的马,各自配了一位教习,指导如何骑马。 月儿乍一上马,马身自然不似汽车那般平稳,晃动让月儿全身紧绷,慌乱之间去按住那教习的肩膀。 平日里没什么力道的月儿此刻却异常有劲,抓得教习暗哼一声。 “夫人,您别抓我,抓缰绳。” 韩江雪听闻,从马上下来,走过去,和教习道:“可不可以两个人骑一匹马?我会骑马,可以带着她。” 玛丽在一旁起哄:“韩,这里有成百上千的马,足够我们骑的。他们可不按照马的数量收费,省不了钱的。” 月儿听出了揶揄之意,于是摆了摆手,“没事的,我自己可以的。你快去骑你自己的吧。” “好,那我就在你们身后,别怕,有事随时都可以叫我。” 在玛丽无情的嘲笑和起哄过后,大家开始了各自的培训课程。旁人皆是有基础的,最大的难点还在月儿这里。 不过好在月儿其人,不见得多聪慧,但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很快便接受了教习所传授的方法,靠改变自身受力点来顺应马的颠簸。 靠着常年习舞所练就的平衡能力和协调性,月儿用了没多大一会,便能够不再依靠教习独自遛弯了。 见月儿渐渐适应,庄一梦打马而来,在月儿身侧与之并肩前行。 “怎么样?现在感觉好多了吧?” 月儿仍旧专注于骑马,只匀得出一点心绪回答:“是,倒是个有意思的体验。”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克服成见,克服焦虑,克服恐惧,你便能发现一片新天地。你也能发现自己原来的思维过分局限,束缚住了自己。” 月儿即便心不在焉听着,仍能明白其用意。很显然庄一梦还没死心,想劝说月儿为她拍摄宣传照。 月儿没有吭声,借着认真骑马的由头回避这个话题。 庄一梦也怕操之过急,显得意图太过明显,于是转换了个话题:“就像我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也有许多思维定式无法,慢慢打破,才有了今天的庄蝶。” 生意,是月儿感兴趣的。月儿双腿加紧,稳住身下的马儿,转头看向庄一梦:“庄小姐,您当初怎么想到去做生意的?” “原因很多。想要经济独立,不受家人的牵制。不想那么早结婚,有底气反对家里的安排。最重要的,还是兴趣,我确实十分喜欢服装设计,去法国留学,学的也是服装设计专业,所以回国就做了这一行。” “兴趣……”月儿低声呢喃,但庄一梦还是听见了。 “是啊,兴趣。做什么事情若没有一颗热忱之心支撑着,很难去渡过那些难关的。” 月儿轻叹一口气:“我都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有兴趣。” “这也没什么。兴趣爱好这个东西,就像是两个人的感情,有轰轰烈烈一见钟情的,也有细水长流日久生情的。时机到了,你就能找到自己的兴趣了。” 说到这,庄一梦也不免八卦起来:“夫人,很容易看出来您和少帅的感情真的好,能不能讲讲你们两个的罗曼史,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 月儿咬着下唇仔细回忆了一番,自己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韩江雪万分依赖,慢慢变成了非他不可的呢? 她自己都很难说清。 她更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走进韩江雪的心里的。 月儿并不惯常将私人感情放诸于旁人面前,无论如何让自己接受新式思维,月儿仍旧觉得两个人的感情是私密而不可言说的。 于是敷衍了几句之后便匆忙转换了话题:“庄小姐最开始创业的时候,是怎么解决资金问题的?” 这是月儿此刻除了项目选择之外,最棘手的问题。 “很惭愧,用了家里的钱。” 果不其然,一位家境优渥的大小姐,怎么会为启动资金而发愁呢?看来在这一点上,庄一梦也很难为月儿提供实际经验。 但很快庄一梦话锋一转:“不过这其中也经历了许多波折,倒真应了那句万事开头难。” 月儿看向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第44节 “家父虽然略有财资,但却是个保守性情。尽管接受了一些新式思想,但骨子里仍旧有重男轻女的偏见。听说我要自己创公司办实业,一万个不同意。一来觉得家财不可以落入女儿手中,二来觉得女孩子专注事业,必然影响嫁人。” 月儿听到这来了兴趣,赶忙问道:“那您怎么解决的?” “各退一步,各取所需。你也知道,我是整个庄蝶公司的董事长,庄蝶公司是股份制的,我占有六成股份,剩下四成,给了我的哥哥。” “股份制……”这是月儿从不曾听过,也无法理解的词汇。 “是,股份制。由我父母出资,我负责管理经营,所得利润按比例划分到账,说白了他们出钱我出力,很是公平。我不觉得亏欠,他们也不觉得亏本。有钱大家赚嘛,总好过窝在家里做怨妇,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解决问题。” 月儿不知道庄一梦是如何做到如此云淡风轻地将父母偏心,一碗水难以端平这件事情说出来的。 但月儿几经消化,将其归结为成功之后的淡然吧。你登上峰峦的刹那,便对一路的坎坷释怀了。 月儿低头不语,暗自思忖,让庄一梦大概猜出了一二:“少夫人亦是出身名门,又有帅府做支撑,想要开创一番事业,财资方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月儿尴尬一笑,只得委婉说道:“既然是开创事业,确实不想去依靠家族了。” “那你不妨就按照我的方法去试一试,签订好合同,划分好比例。熬过了最困难的一段,让他们看到了利润,摸到了真金白银,他们就会庆幸曾经资助你了。” 这句话无异于晦暗阴翳当中生生撕开的口子,照进一道耀眼的眼光,给月儿照出了一条道路来。 如此一来,月儿想要创业的资金筹措便有了稍稍可行的方法,接下来的,就要想好做什么了。 “可我还是没有想好,我能干什么。” “这我就不好给你划定路线了,你需要自己琢磨,或者和少帅商量一下。不过如果夫人有兴趣,可以考虑做庄蝶公司在东北的代理。” “代理?”又是月儿不曾听闻过的词汇,她在心里默读了几遍,记下了这个词汇。 “对,代理。庄蝶在北京,天津,上海都有了分店,我想着要再拓宽一下全国其他地方的市场,东北面积广大,人口众多,一直是我心仪之地。但苦于东北太远,我不能舍了其他公司亲自去经营,所以这件事情就一直搁置了。” 月儿大抵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就是你需要一个人帮你打理东北的生意?” “差不多大概是这个意思,不过也不尽然全对。如果如你所说,那不就成我花钱雇佣你来做我的大堂经理了么?我需要的是代理商,简单来说,经过我的授权,你来经营你自己的公司,但用的是我的货,和我的名字。” 月儿一知半解,继续问道:“那不是我花钱开了公司,去经营你的事业?如此一来,我不如自己去开一家服装公司。庄小姐,我没有任何否定你的意思……我真的是想向您讨教,在做生意方面,我欠缺太多了。” “你这个质疑是有道理的,不过我可以给你讲讲这么做的好处。首先,我是专业学习服装设计的人,手下有众多专门从法国请来的服装设计师。经过几年的经营,已经有了完整的生产流水线。少夫人,如果您从头学起,又从头干起,需要多少人力和财力?有需要耗费多少时间?” 月儿点点头,这点是令她信服的。 “省下了这些时间金钱,您只需要专心去做售卖方,拉得住顾客,就有中间差价可以赚。用最少的钱,省力气,实现您的原始资本积累,再图其他大业,不好么?” 月儿讷于言,半是因为性情,半是因为脑子里确实没有真材实料。听了庄一梦的一番陈述,惊得月儿近乎于目瞪口呆。倘若不是从小被珊姐打,知道女子要学会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估计此刻已经像是一只双眼呆滞的木鸡一般。 相形见绌。 月儿一颗想要创一番事业的心本就活络了,被庄一梦引上道,心中似乎有了一团希望之火于枯草之中点起了星星点点的微光,愈发喜欢起庄一梦来。 “可是……我想了一下,东北气候环境和南方、中原大不相同,就冬天来说吧,你们穿着呢大衣就可以御寒,可东北要穿厚厚的袄子,还被冻得打哆嗦。你们生产的衣服送到东北去,能卖得出去么?” 庄一梦听了月儿的发问,对方才还显得略微笨拙的月儿又一次刮目相看。她还是有些头脑的,知道寻找问题的矛盾点。即便对商业确实一窍不通,但聪明肯学的人,才是最终的赢家。 “没错,这也是我该考量的问题。如何让我们的衣服既能御寒,又能好看,这是设计师的工作。如果真的在东北有了分公司,我们的产品确实需要改良。” 月儿点头,继续问道:“还有……我去了贵公司,见到了许多新式的裙子。在摩登现代的大都市,女子追求时尚,我怕这些衣服拿到了东北,接受起来有困难。” “也不见得,东北女孩天生身材高挑,又毗邻俄国,接受外来文化的程度很高。在这说,少夫人您要明白,摩登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需要有人去引领的。” “引领?如何引领?” 庄一梦手持缰绳,微微一笑,轻车熟路地让自己的马绕着月儿的马转了一圈:“在上海,我庄一梦穿过的衣服,它就叫摩登。” 月儿拜服庄一梦那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她也确实有资本如此自信。 “你以为是我天生长得漂亮?”庄一梦发问,月儿思忖,她确实漂亮,于是点点头。 “比我漂亮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头衔逸闻比我多的女人却少之又少。不过是故事成就了我,而我又成就了摩登罢了。” 月儿仔细回忆起来,确实听说过不少关于庄一梦的故事。不同于那些电影明星和交际场名媛,她的故事多是励志而上进的。 似乎庄一梦就代表着摩登女性应该有的生活态度与努力方向。一想到这,月儿突然如醍醐灌顶,这与前几日自己因着做义工而成功了新女性之楷模,有何不同? 她学会了以舆论为刀剑对抗强权,而庄一梦又何尝不是以舆论为舟船,借东风,破浪前行呢? 绕了一大圈子,月儿也终于明白了庄一梦的真实意思。 她想在东北寻找一个代理人,这个人必须是能够引领起东北时尚的摩登新人。再加上韩家在东北的势力可以作为靠山,月儿成了这个人代理人的不二人选。 这才是今天庄一梦找上门来的最终目的。 庄一梦看到月儿表情上细微的变化,知道她想明白了其中的奥义,于是乘胜追击,问了一句:“怎么样,穿着马裤骑马走路,是不是感觉方便许多?” 月儿点头,知道该来的总要来了。 “那不妨回去试试那条连体裤,看看我们英姿飒爽的少夫人,能不能引领起一番新的摩登潮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的灵感是来自于我之前看民国时期的《良友》杂志里一个穿着连体裤的女孩的画报,那个女孩体型丰腴,脸上的笑特别自信,看起来让人感觉特别舒服,所以就加到了这段里来。 具体那个女孩是不是第一个穿连体裤的我也无从得知了,在文里就是一个私设了,大家不必太过考究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娶迪丽热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amberzj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八章 经过一下午的尝试与学习, 月儿对于骑马不抵触了, 甚至有那么一点爱上了这个运动。 韩江雪:“你若是喜欢, 回了东北,我倒是可以为你修建场地, 平日里闲来无事, 去骑一骑。” 他对她骄纵,月儿却没昏了头, 赶紧摇头拒绝。一旁的玛丽仍旧撇嘴:“韩, 你真是偏心过了头, 甚至有了双标的嫌疑。刚才还说马场不是好地方呢, 这会就要为娇妻建场地了。” 韩江雪可不在意她的揶揄,正面回应道:“我说的是给我夫人一人建的场地,只许她去, 与这些赌场怎么能一样呢?” 玛丽带着庄一梦好一番起哄,月儿面上挂不住, 两颊几乎能滴出血来, 赶忙转移话题:“好了,不说回家去试衣服么?还走不走了?” 月儿在庄一梦的指导下,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那条连体裤穿上。 在穿的过程中,庄一梦时刻发现艰涩之处,让玛丽及时记了下来,“下一部还需要改进。” 连体裤才用了上窄下宽的设计,上身收紧,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凹凸有致的曲线, 而腰线有所提高,微微外扩的裤腿更显得双腿匀称长直。 月儿站在镜前仔细端详,不得不说,这条连体裤的剪裁比马术服更能展现身材的优势。 有了方才外穿裤子的经历,月儿这一次反而不觉得那么抵触了,甚至主动在镜前转了一圈,将成果展现给大家看。 韩江雪抱胸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欣赏着妻子的美,并没有过多言语。 庄一梦:“真漂亮,既能柔情似水,又能英姿飒爽,‘淡妆浓抹总相宜’是不是就是形容少夫人这种千面女郎的?” 已经是第三次有人这么夸赞月儿了,但月儿仍旧有自知之明,即便略有些姿色,但可比西子,她还是没那个信心的。 千百年前邹忌就能咂摸明白的道理,或出于功利,或出于私心,或出于爱恋,夸赞从来都不值得人反复回味的,一说一笑就好。 庄一梦继续趁热打铁:“如果这款连体裤面试,那么把它推广给大众的人就应该是少夫人您。” 月儿仍旧犹豫:“其实你大可以去寻一些电影明星来,她们容颜姣好,身材匀称,又颇有影响力。” “不不不,”庄一梦摇头,“我和你解释过了,大众需要的不是精美绝伦的花瓶,她们需要的是可以给她们指引的,有故事的鲜活人类。” 庄一梦最终,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做慈善,救丈夫,抗强权的女中豪杰,才更适合这款中性化的产品。” 月儿仍旧不想太过于出风头,但对于庄一梦所言的,通过塑造形象而产生经济效益,她还是颇有些动心的。 想到这,月儿转头来看向一旁无言的韩江雪,眼神中带着征询的意味。 韩江雪只轻哂:“夫人如果喜欢,觉得这是一门事业,倒是可以尝试一下。人活一世,不就是来体验的么?” 韩江雪的理解支持成了彻底消除了月儿的所有顾虑,她暗暗庆幸又感激,自己的丈夫是这样一位新潮且开明的绅士。 就这样,第二天一早,月儿便随着庄一梦前往照相馆,拍摄了一组宣传照。 面对镜头,月儿端庄秀雅,亭亭而立。然而这样优雅从容的名媛范却不是庄一梦想要的。她更想要的,是朝气蓬勃,充满了烂漫与活力的新女性。 所以近乎一上午的拍摄下来,庄一梦站在旁边,一直紧锁眉头,不甚满意。 大家闺秀笔笔皆是,如果这般中规中矩,她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去请少帅夫人了。 庄一梦坐在沙发上,指尖轻拈一根细长的女士烟,一面神游太虚,一面无意识地点烟,深吸一口气。 月儿看在眼里,有所愧疚,她这人并不喜欢包揽事宜,但既然点头允诺,便没有不尽心竭力的道理。 “抱歉,让您失望了,庄小姐。” 庄一梦赶忙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是您的问题,也不必灰心,我觉得是我们的场景布置本身出现了问题。这么中规中矩地坐着或者站着,本来就没有表现力,调动不来您的情绪。” 说到这,摄影师从幕布后走了出来:“没错,想要展现青春洋溢,还是得动起来。” 动起来……月儿除了舞蹈也不会什么其他运动。这连体裤又着实不适合舞蹈。 “对了,骑马!”月儿灵光一现,惊呼了一声,“不如我们就去骑马,在马场来拍照片!” 庄一梦回想起月儿在马场时英姿勃发的样子,觉得确实是好办法,转头征询摄影师的意见,但摄影师却并不同意。 “在马场拍摄,光线太足,马又是动物,乱动的话无法保证曝光成像时间,效果不会很理想的。” 月儿不解:“我之前几次上报纸,都是靠很小巧的照相机拍的,也是在室外。” 摄影师:“这不一样。之前您几次上报,您是焦点,确切的说,故事是焦点。但今天不同,您需要青春洋溢美丽动人,但真正的重点,是这身衣服。如果不能很好将衣服的细节呈现出来,拍摄就是毫无意义的。” 如此一来,这条路也被阻断了。 “马进不了摄影棚……”庄一梦低语呢喃,“我们可以寻找替代品。我们到哪里能买到假的马?” 正在喝水的摄影师被这句话惊得呛到,狠狠咳了半晌,抬头看向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小姐:“寿衣店倒是有的是,您敢用么?” 庄一梦饶是再有好脾气,也不觉得这是可以开玩笑的事情,面上略有愠色,双眉微微蹙起,不似往常一般柔和。 转瞬间,颇具亲和力的姑娘变成了颇有威严的女董事长,摄影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赶忙闭了嘴,坐到一边去了。 “对了,马不能进摄影棚,但自行车可以!这和骑马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月儿一听,看似有点道理,但实际苦难是,她不会骑自行车啊! “你不必会骑,只需要坐上去,天真烂漫一笑就好。” 第45节 就这样,几经周折,道具到位了。月儿在众人的搀扶下上了自行车,靠着趴在地上并不入镜的几位学徒的扶持,月儿保持了平衡,不至于跌倒。 但一面对镜头,月儿又找不到感觉了。 疲于应付平衡敢的月儿周身都在僵硬着,面上的表情也就跟着不自然了。 一旁的庄一梦倒是不急不愠,温柔地说:“夫人,您闭上眼睛。” 月儿双脚踩在木盒上,之称号身体,半信半疑地听了庄一梦的话,闭上了眼睛。 “您想象一下,此刻您不是在摄影棚里,而是在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上,天蓝如洗,草场一望无尽。您骑着马,在旷野上狂奔,耳边有温和的风吹过,世界都被你甩在脑后。你的心中只有一个目的地,便是穿过这个草场,跨过下一个山丘,那里有少帅在等您。” 少帅……韩江雪…… 月儿静如止水的内心突然被骤然撩起无尽波澜,即便日夜相处,已经习惯了彼此带给对方的温暖。但月儿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仍旧能如少女第一次敞开春心,怦然间新房颤动。 月儿恰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她突然挺起了胸膛,略略起身,一只手握住车把,另一只手拽开庄一梦为她系好的点缀丝巾,着力间丝织品恰向后飘动一点,她的眼中闪烁着喜悦与希望的火光。 摄影师很专业,恰在这感情无需增减,恰到好处之时按下了快门键。 少女感十足,摩登现代,充满了无尽活力的形象定格在了胶片之上。 庄一梦站在旁边,欣赏着自己循循善诱的结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发自肺腑地为她叫了好。 接下来的工作就要交给摄影师和报社了,庄一梦趁着此时胜利的喜悦还未散去,乘胜追击邀请月儿一起吃了个便饭。 月儿自然无心吃饭,但她还是想和庄一梦探讨一番接下来的合作事宜。 二人一拍即合,又加上性情相投,聊得十分投机。她们从很多细节上规划了接下来的商业计划,月儿也从这位“老前辈”身上真真切切学到了不少实用的经验。 二人一直聊到了傍晚时分,副官进来催促了几遍,才依依不舍就此告别。 月儿回到韩家的时候,刚一下车,便看见近乎整个韩家的佣人都挤在了花园当中,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什么。 月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飞奔过去。众人见少奶奶回来了,让出一条路来,让月儿能够凑上前去。 结果乍一着眼,月儿差点惊叫出来,她赶忙别过脸去不敢看人群中的男人。 是木旦甲,赤着上身,身后还不知道背了个什么东西,单膝跪在门口,双手抱拳,眼神定定地望向门内。 月儿不知这个二百五又起什么幺蛾子,仍旧看着别处,不肯望向木旦甲:“你要做什么?” “负棍请罪。”他的声音坚定,毫无游移,却在出口瞬间引来哄堂大笑。 月儿在心底暗骂了一句,然后纠正道:“那是负荆请罪。” “没找着荆,就找着棍子了。所以是负棍请罪。” 月儿对他彻底无奈了,转头问佣人:“少帅呢?” “回少夫人,少帅还没回来呢。” 月儿心里噌地生起一股明火来:“我和邵帅都不在家,你在这跟谁请罪呢?再说你干什么了?杀人放火了,请什么罪?” 月儿话音一落,便觉得身侧一股热浪传来,无需放眼看,就知道是木旦甲站了起来。 他走近月儿,月儿自然而然向后退了一步,一脸嫌弃地说:“你离我远点,把衣服穿上,成什么样子?” 木旦甲倒不以为然,“穿上衣服算什么负荆请罪了?我这是先演练一番,等少帅回来再来真的。” 月儿不想理这个傻子,抬腿便要上楼,却被木旦甲叫住了:“哎,你进了院就没睁眼看过我一眼,干什么啊?明儿就要分别了,以后能不能见面都不知道了,好歹和我说几句话啊。” “你穿成这个样子,我怎么拿正眼看你!” 木旦甲挠挠头:“你做义工的时候什么样的身体没见过?你还给我换过药呢,这会有什么不能看的?” 木旦甲心思单纯,加上西南本就民风淳朴,他并不觉得男人打着赤膊有什么不好。甚至略有得意之色,想要炫耀一番自己健壮结实的肌肉。 结果,月儿看都不看一眼。明月登时照了沟渠了。 就在木旦甲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人群呼啦一下撤开,一个颀长笔挺的身影翩翩而至。皮质的马靴咯噔噔踩地的声音锵锵然十分有力,站定之后,韩江雪看见的场景,是自己的小娇妻羞红了脸,别开头看向别处。而赤着上身的木旦甲却在往前凑近,让月儿倒有些无路可走的境地。 韩江雪大为光火,冲上去一把遏住木旦甲的腕子,木旦甲骤然受袭,本能地用力对抗,骤然间惊觉自己竟然挣脱不了对方的束缚。 看起来绅士又文质彬彬的韩江雪,竟然有这般韧劲与耐力。 “少帅,误会。我……我这不是在这负荆请罪么?” 韩江雪仍旧没有松开手上的钳制,但力道小了一些,警惕地问道:“请什么罪?” “你先……你先松开我。” 韩江雪将信将疑,但还是松开了他。毕竟他有自信有实力,木旦甲倘若妄动,他定然打到他亲娘都不认识。 木旦甲挣脱了束缚,深吸一口气,好整以暇,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此一拜,谢少帅救命之恩。也请少帅原谅,木旦甲不知情,在宴席上对令堂不敬。特地负荆请罪。” 月儿突然想起昨天他所说的在他们临走前有一件事要办,原来就是这件事。 说到底,木旦甲仍旧是位性情中的热血汉子。 “从今往后,少帅就是我木旦甲的大哥,大哥所指之处,木旦甲万死不辞。月儿就是我大嫂,大嫂想弄死谁,木旦甲……” “行了行了行了……”韩江雪把他扶了起来,“赶紧穿上衣服去。别像个登徒子似的。” 木旦甲喜出望外:“大哥,那你原谅我了?” 对于宋小冬的身份,当时的木旦甲本就不知情,又何来怪罪?韩江雪从未放在心上过。 木旦甲大喇喇一笑:“你原谅我了,我特地去买了好酒,在天津的最后一晚,我们一醉方休!” 宋小冬特地下厨做了些韩江雪爱吃的菜肴,四个人在韩家洋楼顶层的露台上开怀畅饮。 浓醇的酒精前所未有地将四个人的心拢在了一起,短暂的天津之旅,甜蜜与温暖,惊心亦动魄,亲情,友情,爱情,交织在酒话里,缠绵在情绪中,弥漫在当空皓月之下。 月儿拄着脸,因着喝了酒而微微泛红。她抬头看看那皎洁如练的弯月,又侧脸看看自己最挚爱的人。 日子还要过下去,她亦需要继续成长。 但此时此刻,她多希望时间永远凝固这一瞬。 那该多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天津蜜悦之旅到此结束,月儿的创业大计正是拉开序幕!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 爱你们。 第三十九章 盛宴华筵终有散场之日, 纵万般不舍, 也终有离别之日。 车站的月台上, 木旦甲和宋小冬来为韩江雪夫妇送行。至于这般分别之境地,宋小冬早已是泪痕满面, 却依旧心有顾忌, 不敢与韩江雪过分亲近。 她只得拉着月儿的手,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月儿的掌心:“到了东北, 不忙的时候记得给我打打电话。江雪在军营, 男人嘛, 难免有粗心的时候, 加衣多餐饭,就劳烦你来记挂了。” 月儿怎不知一位母亲的拳拳之心,她点头允诺:“放心吧, 我都记下了。” 话音一落,月儿转头看向韩江雪, 未执一言, 却递与他一个眼神。 韩江雪明白其中之意,走了上来,对宋小冬说道:“娘,如果太辛苦,就别唱下去了。到东北去找我,你不必住进韩家的。除了大帅,你还有我。” 宋小冬极力压抑的情感在这掏心窝子的话语中瞬间崩塌,她终于哭出了声来, 点点滴滴都来自于心坎处的苦涩与温存。 韩江雪上前抱了抱宋小冬,极有耐心地一遍又一遍抚着她单薄的背。 一直到了列车长前来催促,韩江雪才松开自己的怀抱,拍了拍宋小冬的肩膀:“我随时等你。” 言罢,锵锵然转身,不作丝毫留恋,腰杆挺拔如旧,脚步丝毫不慌不忙。 但月儿仍旧看见那眸光转闪的瞬间,似有泪花闪烁。 月儿挽着韩江雪,上了火车。夫妻俩在车厢内,向站台上的二人挥手致意。 终须一别了,唯望安好。 绵长而刺耳的火车笛声呜咽而起,列车员关闭了车门,火车头如同垂暮之年的更牛一般,蠢笨温吞地拉动了身后绵如长龙的身躯。 列车与轨道之间发生的摩擦声让月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知道,她的蜜月之旅,终于结束了。 恰在这时,站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纤弱的身影,由远及近,奋力奔跑着,朝列车的方向奔来。 一边跑还一遍挥舞着手中的纸张,是庄一梦,她手里拿着的,是报纸。 “今天最新的报纸!” 庄一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木旦甲心思活络,他腿伤已经无碍,跑起来自然比女孩子要快上一些,于是毫不犹疑冲向了庄一梦,接过报纸,转头又奔向了列车。 终于,在环环相扣的接力之后,报纸递进了月儿的手中。 庄一梦在远处拼命挥着手,对月儿喊道:“姑娘!勇敢些,一路前程似锦!” 那声音铿锵有力,回荡在空旷的月台上,列车里和月儿的脑海中。 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是月儿虚骑在自行车上,手中挥舞着丝巾,满面欣喜目向前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那么年轻,那么阳光,那么富有活力…… 她的人生列车就此仍需如这火车一般,缓慢却极具力量地前行着。无论前路是坎坷荆棘,还是一地鸡毛,月儿心里都有了一团火,那团火烈烈燃烧,告诉她,她终将前程似锦。 回到韩家,二人乍一下车,便看见大帅府里热热闹闹地上演了一出“辕门斩子”的精彩戏码。 韩江海跪在厅堂中央,韩静渠列坐正位,横眉冷对,手中掐着一把勃朗宁,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韩江海的眉心。 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就在韩江雪和月儿下车进门的一瞬间,达到了整出戏的高潮。 月儿根本无需多动脑筋,她明白一会一定会有二姨娘寻死觅活地来劝,并被大帅一脚踹开的戏码。 而大夫人也一定会借坡下驴,做足了好人姿态,上前劝上一番,用着她那永远死板而迂腐的语态:“大帅,别动怒,小心气坏了身子。” 不出所料的话,家中的老老少少都会跪在这为这位大公子求情,最后大帅难敌众口,小惩大诫,算是给韩江雪一个交代。 然后转头用仨瓜俩枣,小恩小惠来施舍给韩江雪,以一出大团圆完美收场。 甜头让韩江海吃尽了,好人让大帅府里的上下做足了,最终韩江雪和月儿只能哑巴吃黄连,苦得两眼含泪,然后等着他们施舍的那一碗掺了水的糖浆。他们若敢说出一个“不”字,那就是想要置兄长于死地的恶人。整个家的“家和万事兴”都被他二人生生破坏了。 月儿知道韩江雪定然不屑于去参与这场闹剧,她也不希望万事都由着旁人主导,自己却要吃哑巴亏。于是趁着众“演员”还没粉墨登场的空当,先做起戏来,惊叫着冲了过去。 “父亲,您这是干什么?您消消气,一定要冷静啊。” 韩静渠看了一眼月儿,神色有所放缓,手上的枪却没有放下:“月儿,你们舟车劳顿,回房休息吧。这小兔崽子忒没脑子,做事冲动不计后果,留着他有什么用!” 时至今日,仍旧是轻描淡写地用“不计后果”来粉饰太平,韩静渠压根就没打算留出口子来让韩江雪质疑韩江海的居心叵测。 一切都是意外。 第46节 意外就意外吧,月儿恨得压根直痒痒,面上却仍旧是关切之色:“父亲若是在怪罪大哥连累江雪被困的事情,教育惩戒就好,万不能冲动,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后什么悔?他差点害老子丢了小儿子,那老子就让他抵命!” 月儿赶忙阻拦道:“父亲!您不也说差点么?江雪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您若执意要大哥姓名,我们一家不就再难团圆了么?那我在天津这么长时间苦心经营,流过的眼泪,熬过的心血,消耗的财资,不都白费了么?” 说到这,月儿掺杂着半分真委屈和半分假做戏的眼泪恰逢其时地落了下来。 她抽噎着坐在沙发上,身体蜷缩起来,双手颤抖着捂住了那巴掌大的小脸,声音无比哀怨,哽咽到近乎不能成声地说:“我奔波至此,不就是为了这个家是完整的么?” 一时间,整出已然排演好的戏登时换了“角儿”,乱了节奏,失了台本,主导权从韩静渠骤然间变成了月儿。 所有人的情绪都被她调动了起来。 韩静渠也放缓了自己的声音:“好孩子,知道苦了你了。你这次在天津表现得很好,既救了江雪,又给我们东北大帅府长了脸。这些为父都记在心里了。” 月儿乖巧抬头,一双杏眼里泪光闪烁:“谢谢父亲,这都是我该做的。” 面对儿媳的通情达理,韩静渠也觉得自己的做法颇有些厚此薄彼了。他开口许诺道:“我都听梦娇说了,你为了能救江雪出来,连嫁妆都变卖了。这笔钱,让这个兔崽子补给你,少一分都不行!” 月儿此刻想要办实业,最缺的就是真金白银,她演了这么一出苦情戏,能换回来一些财资,倒是意料之外,不过既然大帅许诺了,她没有不接着的道理。 但却有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于是委婉开口:“那大哥既然破了财,也算是一番惩戒了,父亲就算是许诺了不杀他吧。” 一旁早已调动好情绪,准备参演的配角二姨娘被月儿绕得愣了神。及至此时才想起来自己的作用,哭呛着冲了上来,跌跪在大帅脚旁,恰好能拽住大帅军装的裤脚。 “大帅,江海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这么多年我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呢,您就发发慈悲,留江海一条命吧……” 二姨太气息绵长,声线哀怨,如果不知道她是通房丫鬟抬起来的姨太太,月儿近乎一位她才是名冠京城的红角儿呢。 技艺与感情都甚是到位。 大帅的台词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月儿又抢先开口了。 她擦干泪痕,对着二姨太说:“二娘,您这是干什么?您这么哭天抢地的,不是在错怪父亲么?我好说歹说已经劝得父亲松了口,您偏要这时候来哭,还说这些话,不是在冤枉父亲么?父亲已经答应了不杀大哥了!” 韩静渠都被月儿说愣了:“我什么时候松口说不杀他了?” “父亲同意让大哥经济补偿我们了么,那就是不杀他的意思了。所以我说二姨娘错怪了父亲,父亲……难道我理解错了么?” 月儿一脸人畜无害,甚至略显天真的样子看向韩静渠。 这让韩静渠对这个小辈愈发刮目相看了,讨喜得紧。转头来看向呆讷的二姨太,厌烦至极,于是准备好了的台本还是要走一走的。 踹向她胸口的那一脚仍旧未能省略,只是台词换了一番:“都不如小辈懂事,枉活到这般人老珠黄。” 月儿余光里看到了大夫人咬着下唇强忍笑意的样子,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婆婆”,月儿暂时决定不把战火引到她那里去。 于是乖巧地看向韩静渠,等待他作出最后的决定。 “留你一条小命,都是看在你弟媳死命相劝的份上。该怎么补偿你的弟弟弟媳,就由月儿说了算。” 说罢,转头伸手将枪递给了月儿:“你说杀就杀,说留就留,想要什么补偿,现在就说!” 呵,韩静渠也真是老狐狸一只了,这恶人最终还是要让约而来做。月儿赶忙推辞:“父亲,我要抢做什么?” “你拿着,这次不用,以后也能用上。记着这把枪!你弟弟什么时候想要你的命,都是我允了的,就用这把枪!” 韩江海也赶忙朝着韩江雪的方向点头认错,韩江雪下颌收紧,最终只是别开了脸,没有言语。 月儿缓和道:“父亲,我又不会用枪,留在我这里没有用的。您还是收回去吧。” “拉套筒,扣扳机!这有什么难的?我韩家的女人不能不会用枪!” 月儿听了韩静渠的命令,毫不犹疑地接过了枪,施施然转头,看向了韩江海。 眸光流转,仍是平日里乖巧地样子,可在韩江海看来,总有些说不出的寒意。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月儿的眼神里似有杀意,不着痕迹,隐匿无形,却真真实实的存在着。 “弟妹,弟妹饶命。”韩江海哀怨恳求。 月儿悠悠开口:“大哥,脱了外衣。” 韩江海不知其意,面对枪口却只能老实照做。 “扔沙发上。” 仍旧照做。 月儿转头看向韩静渠,与他最后确认:“拉枪套,然后扣扳机?” 韩静渠点头,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手心已经攥紧,很显然,他过于紧张了。 身经百战,戎马一生的大帅,紧张了。月儿心底嗤笑,既然如此又何必做这么一出闹剧,让众人谁都不舒服? 月儿转头,干脆利落地拉动枪套,然后手腕一转,对着沙发上的外套毫不犹疑地开了一枪。 “怦”的一声巨响。女人们捂着耳朵尖叫,男人被吓得呆愣在地上。 月儿不知道枪的后坐力如此之强,堪堪震得虎口生疼,手腕发麻。但面上笑意盈盈,丝毫不肯露出为难之色。 “好了,这件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韩静渠不解其中意,挑眉以示问询。 “父亲莫怪,古时候有包青天打龙袍,衣服替人过了一遭鬼门关,就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情就过去了,以后就不必再提了。” 最终这场戏在月儿的主导下,以她适时示弱和适当示强之间自由转换而迎来了新版大结局。 虽然同样是“家和万事兴”的“岁月静好”,但这一次,被施舍的不再是韩江雪和月儿,而是韩江海这个本该死之人。 韩江雪一直从旁观察,彻底对自己的小妻子拜服了。天津一行不足一月,可她却如脱胎换骨一般,成长了许多。 韩江雪走上前,搀起跪在地上,已经被吓得腿软,甚至尿了裤子的韩江海。 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放心,你我兄弟一场,弟弟还是记得大哥的恩情的。” “恩情”二字尤重,足以让韩江海再一次颤栗胆寒。 韩静渠开口:“除了经济上的补偿,你们夫妻还有没有其他附加条件了,趁着人多,一并说了吧。” 其实在月儿心底,确实是有的。 从天津一路回来,月儿一直有一个秘密,甚至可以说是隐忧,未曾向韩江雪提及。韩梦娇告诉过月儿,莉莉是对韩家有所要求的。而月儿能够八/九不离十地猜测出莉莉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月儿难保莉莉会开口要韩江雪,以整个韩家的名声相要挟,要求嫁给少帅。 月儿想要乘胜追击,索性一举解除后患,让冤有头债有主。左右一切闹剧都由韩江海□□未果而起,不如先发制人,让韩江海娶了莉莉,一了百了。 但最终,月儿没有说得出口。 不是故作姿态去怜悯杀人凶手韩江雪,也不是觉得莉莉究竟有多纯洁可怜,只是月儿觉得自己不必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去赢取一段感情的胜利。 经历了这么多,月儿自信于自己在韩江雪心中的位置。更明白女子不应该困囿于这屋檐之下的勾心斗角。 更何况韩江海也有正妻。这位月儿从未谋面的妯娌,又何尝不是可可怜人呢? 没必要用陌生人的幸福为自己的复仇埋单。 月儿咬了咬牙,将这个条件咽进了肚子里。 她乖巧摇头:“没有了,父亲。如果非让我提一点,大哥记得把钱换成美元,现在的银元贬值太快了。” 那可是月儿创业的启动资金,含糊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只吃甜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专业路人甲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韩江海在付钱这件事情上还算得上干脆利落, 月儿都做足了要与他拉锯战的准备了, 想着无论如何都得从这铁公鸡身上拔出毛来。结果倒是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韩江海便差人送来了月儿说的美金。 看来为了保命, 韩江海还是愿意破财免灾的。 韩江雪被提任督军, 手中实权骤然增加,愈发忙碌起来。又过起了天刚蒙蒙亮便要起床出门的日子, 不过经历了天津种种, 月儿赖床的毛病彻底治好了。 一来习惯使然, 二来韩江雪每天回来得晚了, 二人独处的时间愈发少了。月儿不想把难得的厮磨时光花在睡觉上,于是每日早起,为韩江雪选衣服, 刮胡子,一如在天津蜜月时一样。 与此同时, 月儿也便开始琢磨起自己的事业来。钱到位了, 接下来就是要选址了。 月儿虽然从小在锦东城长大,可是如笼中之鸟,哪里都没有去过。倒不如槃生这孩子,这些年来走街串巷,哪里繁华,哪里离富人住得近,哪里的价格虚高,哪里的人喜欢只逛不买……这一切都了如指掌。 月儿便跟着槃生到了需要重点搜寻的街巷, 挨家挨户地观察询问,想要找一间愿意出盘,又价格合适的铺子。 二人轻装简服,为了方便,让汽车也停在了不远的巷子处等候,无论是着装打扮还是言语行动上,都是十分低调的。 可每进一家店铺,店主都能第一眼便认出这是少帅夫人来。 仿佛少帅结婚当天,邀请了全城百姓去观礼一般,能让少帅夫人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 月儿十分不解,几番讨教,才知道天津发生的种种已经随着各色小报传到了东北。而月儿骑着自行车的英姿早已超越缓慢笨重的火车,先一步到了东北百姓的视野当中。 人们见到了少帅夫人,纷纷簇拥着,夸赞着,称她是女中丈夫,是她救了东北的普通百姓。 甚至有几个胆子大一点的女孩子,也不顾父母的冷眼,开口询问起月儿所穿的那件连体裤要如何购买。 月儿喜出望外,这就说明如果开了店,一定会有市场。然而她面上却仍旧保持着优雅从容,轻哂道:“很快,我就能让大家买到那条裤子了。” 可夸赞归夸赞,生意归生意。月儿想要开的是庄蝶服装公司在东北的代理公司,是一个能和上海、北京、天津分公司并驾齐驱的服装公司,不是一个小小的裁缝铺。 能有如此规模,并且还愿意对外盘出的场地实在是少之又少。远的地方倒是有,可月儿却又有些瞧不上。 终于,在走得几乎要断了腿脚之后,月儿在锦东城最为繁华的两条街道的交汇口找到了一座不小的洋楼。 刚刚装修好外墙,内里仍旧是灰白一片。崭新的店铺,又颇具规格,只是不知道是否已经租赁出去,租金又是几何。 月儿带着槃生入内,只找到了还在施工的工人,并没有见到房主或者店铺老板。 月儿俯身询问:“师傅,这场子盘出去了么?是做什么的?” 正在铺地面的工人抬头睨了一眼月儿,根本无心搭理,匆匆又忙活起了自己手上的活计,“不知道。” 这是月儿今日里上街第一个遭受的白眼,看来这是个从不读报看新闻的人。 不过月儿并不意外,这等出苦力的工人,能有多少文化学识,去读懂报纸呢?即便识得几个字,被生活的压力累得喘不上起来,又哪里有心思去关心外面的世界? 这才是芸芸众生,月儿知晓的人间疾苦。 第47节 槃生见状,从兜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来,拍了拍那工人的肩膀,将烟递过去:“兄弟,累了半天了,抽根烟,歇歇。” 那工人怔楞了一秒,旋即用脏兮兮的手接过了烟卷。 他没有火,他在等槃生。 槃生一笑:“咱出去抽,这屋子里都是木头,不小心再燎着了,把祖坟卖了都不够赔人家东家的,是吧?” 于是二人快步出了那铺子,月儿也赶忙紧随其后。 一支烟,很快就拉近了两个陌生男人之间的距离。那工人深吸了一口,对槃生说:“具体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但我就知道是袁家的产业,盘没盘出去,我也不知道了。” 袁家。乍一听到这两个字,月儿便登时失去了耐心,她几乎想扭头就走。 即便这场子再过诱人,她今生都不想和袁家有任何纠葛了。 从六岁被卖掉那天起,月儿便如同死了一般。如今重获新生,她不想再去与前尘往事纠缠了。 槃生却不知其中秘密,仍旧与工人聊得火热。试图从方子的布局结构上猜测一下房子的用途,进而 正在月儿丝毫不耐烦,决定带着槃生离开的时候,那工人却将并没有抽完的烟卷扔在了地上,狠狠用脚撵了一番,灭了火,然后谄媚一笑。 月儿顺着工人的视线方向看去,是他见过的人,袁倚农。 她血缘上的亲二哥,那个在明家一个劲想要收她做干妹妹的路人。 冤家路窄,又一次狭路相逢了。月儿只得收敛起内心的所有秘密,笑意相迎。 相较于月儿的客套一笑,对方倒是真挚了许多。远远看见了月儿,便加快了脚步,来到月儿跟前。 “月儿妹妹,许久不见。如今你可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干哥哥?” 月儿心底暗暗腹诽,袁家人即便烧成灰她都会记得。不过还是优雅一笑:“袁兄说哪里话,小妹哪敢忘记呢?” “月儿妹妹到这来是有事么?” “哦,没什么事。随便逛逛。这是袁兄家中的产业?” “其实算不上是家里的,应该说是我自己的。早年来这个空场子确实是家里的,不过那时锦东城这一片还不甚繁华,索性就扔在那了。家父过世之后,家兄掌权,兄弟们分了家,我便分到了这片空场子。谁知道这些年风水轮流转,城西边比东边热闹起来了?我这片地皮也就值了钱,索性我就把它盖了起来。” 原来,父亲去世之后,这些同父同母的兄弟之间,也没能避免分割家产的闹剧。 不过月儿可没心情,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心疼这个“分不到好地皮”的袁倚农。毕竟自己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一生都有着娼门长大的污点,母亲又下落不明。 一切的一切相比较起来,袁倚农都幸运太多了。 “那袁兄打算把这场子盖起来,做什么呢?” “我想建成一个百货公司,各类商业都能入驻其中,想买衣服的可以买衣服,想喝咖啡的可以喝咖啡,想做鞋子的可以做鞋子……左右这里人员密集,人流量大,应该不愁生意的。” 月儿本不欲与袁倚农再有过多的接触,想着寒暄几句就赶紧离开,可听了这段话,觉得心中有了不少的疑惑,就多问了一句:“这么多行业都要你亲自来做么?会不会太过于分散经历了?” 袁倚农笑笑:“我哪里做得过来。就是有三头六臂的哪吒,不过也只有一颗心嘛。我提供场地,招来商户,他们来做。” 月儿从前只见过各色店铺林立的街道,却没见过这样讲所有店铺容纳在一起的“百货公司”,不过想来应该是差不多的道理,于是点头:“就是说你还是做房东,收租子是吧?” “这可和单纯做房东不一样。”袁倚农说到这,突然觉得今儿在这遇见月儿颇有些奇怪,于是问了句:“月儿妹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就当我是你亲哥哥一样,不必客气的。” 没什么一样不一样的,就是亲哥哥,还不能相认的亲哥哥。 月儿此刻内心摇摆不定,既不想和袁倚农多说一句,又急于汲取知识,不像放过这个讨教的机会。 一颗心受着冰与火的双重煎熬,一时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一旁的槃生不知其中深意,只觉得夫人可能是怕麻烦别人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在一旁先说了话:“袁公子,我们少夫人就是来找合适的场地要开服装公司的,刚才看到了您的这个场地,很是喜欢,于是便来打听一下。” 袁倚农诧异:“没听明兄说起你想做生意来啊,我这百货公司本就想招商,你若看中了这地点,我们合作就是了,妹妹有什么直说就是,为何还不肯开口呢?” 月儿白了槃生一眼,怪他多嘴。但既然话说开了,再扭捏也没意思,于是点了点头:“是,我还没来得及和别人说我的想法,袁兄莫怪。” 索性如此了,月儿和袁倚农便找了一家咖啡厅坐了下来,仔仔细细探讨起这种在锦东城还不曾有的“百货公司”的模式。 “不同于寻常的租赁关系,我不仅仅提供场地,还会提供服务和管理。” 月儿不太理解,没有多言,只是眨着大眼睛看向袁倚农。 那巴掌大的小脸上带着一点婴儿肥,嵌着这么灵动的一双杏花眼,怎么看都觉得像是自己拿已然过世的小妹的放大版本。 心中愈发亲近起来,耐着性子为月儿解释道:“打个比方来说吧,你自己租了一个铺子开店,店面的卫生需要你自己来打扫吧,关了店门你还要雇佣打更人来守门吧?如果开在了百货总司里面,就都由百货公司来处理了,你省去了很多麻烦。” 月儿点头,示意他继续。 “有的人今天想去买一条连衣裙,逛得累了,或许就会去旁边的咖啡厅坐一会,喝一杯咖啡。同样的道理,一个只想喝咖啡的人路过了服装店,或许就走进去看了看衣服。买了衣服需要买帽子鞋子……以此类推,互相之间不就带动了生意么?” 月儿听到这,醍醐灌顶一般。这不正是刚刚创业,需要尽可能节省人力财力,又想要拉动客源的最好方法么? 于是她继续问道:“那费用如何呢?需要额外支付服务费么?” “可以选择两种方式,一种是集中收银,由我们百货公司来统一帮所有商户收钱,然后从收益额中扣除一定比例来作为服务费。另外一种就是店铺自己收银,然后按月支付一定数额的服务费。”袁倚农顿了一下,“具体哪一种方法,我也还没想好,等招商结束以后,我决定再和各商户共同探讨吧。” 月儿至此彻底明白了这种于她而言很新鲜的商业模式。 至于要不要和袁倚农合作,月儿在心底做了好一番考量。最终,她选择更理性地去看待这件事情,就像庄一梦所言,抛除成见,才能走得更远。 于是将自己的商业设想一一告知了袁倚农。二人一拍即合,袁倚农愿意为月儿提供位置最好的店面,同样也给了这位看着就讨人喜欢的小妹妹一个十分合理的价格。 月儿心底暗暗盘算韩江海赔偿来的资金,刨除租金,她仍能富余出不少来作为启动资金,想到这,月儿便喜难自抑。 袁倚农这时候又开口了:“月儿妹妹,你和少帅去天津待了这么长时间,又逢上了这么一番变故,可把刘美玲急坏了。每次遇见她都絮叨着也不知月儿什么样了。她可是毫升惦记你呢。” 一说到这,月儿才想起来自己临从天津回来的时候,给刘美玲买了不少的特产小吃呢,只是一直忙着,没来得及去探望她。 如此辞别了袁倚农,定下了她悬在心中的头等大事之后,月儿去刘美玲的学校找她,到了学校被告知她已经有几日没来上学了。 月儿不解之时,正碰见下了课的邱瑾,远远看见月儿,很是热情。 月儿趁着此刻没有旁人的空当,向邱瑾仔仔细细地解释了一番当日他被抓入狱又释放的情景,并非自己与少帅说情,所以不必将这份感谢时时挂在嘴边的。 邱瑾听了却不以为然:“我要谢的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救命之恩,也要感谢你即便丈夫受困,仍能沉着冷静,救他的同时,不畏强权,没有答应总统府的不合理要求。” “要知道,总统府要的这个数目,足够给所有的东北百姓扒下一层皮来了。” 月儿心中暗暗腹诽,即便她不能力挽狂澜,韩静渠也不可能出钱救儿子的。不过此刻不是她抱怨家事的时候,只能颔首一笑:“您过奖了。” “刘美玲的母亲又病重了,她只能回家去照顾母亲,已经好几天没有上学了。” 月儿听闻,赶忙急切问道:“病情如何?她家住在哪里,我想去探望一番。” 邱瑾却摇了摇头:“我也这么问过她,她却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地址。” 月儿心中实在是担忧,想着刘美玲是明家的表亲,恐怕也只有明家人知道刘美玲住在哪里了。 索性学校离明家很近,月儿一来可以去询问一番,二来她此刻毕竟扮演着明家独女的角色,总也不回娘家,难免惹人口舌。 月儿的车缓缓停在明公馆的门口,仍旧是平日来时的王大爷开的门。 只是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是,在王大爷看到月儿的一刹那,瞳孔骤缩,惊恐万分的表情丝毫掩饰不住,愣了半晌才慌慌乱乱地对月儿说:“少夫人您等一会,我……我先进去通报一声。” 明家上下的奴仆基本都是家生子,对于代嫁一事,明家已经严格培训了全部佣人,他们也都默认了“月儿”这个人,就是明家大小姐。 每次来,王大爷都是直接唤“小姐”的,从没交过“少夫人”,也从没需要通报等待过。 月儿面对王大爷怪异地举动,心生猜忌,于是没等他通报回来,便抬腿进了明家大院。 旁边的佣人想拦又不敢真拦,只一边跟着小跑一遍从旁劝着:“少夫人,您慢点,等王大爷通报完了再进去也不迟。” 月儿今天为了走路方便,特地简装穿了鞋跟很低的鞋子,走起路来似能生风,旁人看来,则是气势汹汹。 月儿并不停下脚步,却转过脸冷眼看向那佣人:“我是明家大小姐,回自己家也需要通报么?” 言罢,很快便追上了腿脚并不十分便利的王大爷,从后面正拽住了他的后脖领,用力一抓,差点给王大爷带一个趔趄。 恰被紧随其后的槃生托住,没有跌在地上。 槃生扶稳这老爷子,呼吸丝毫不乱,拍了拍老头的后背:“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走路慢着点,当心摔跤。” 月儿进入明公馆厅堂内的时候,一切太过于突然,导致沙发上坐着的人皆是吓得一哆嗦,明家主母倒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赶忙起身,脚步轻轻挪动了一挪,恰好挡住了旁边的女子。 明夫人明显刚哭过,眼睛红肿着,仍挂有泪痕。她对着月儿怒目而视,大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你还有没有教养!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宅子,都不知道让人打个招呼么?” 月儿看着她过于急切想要掩饰什么的样子,心下的疑虑更深了。月儿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小幅度挪动了脚步,恰好能躲开明夫人身体的遮挡,看见她身后的人。 明夫人异常敏感,赶忙调整了身体方向,又一次挡住了月儿的视线。 月儿悠悠开口:“教养这东西,不都是父母给的么?您说我没教养,不是在说您这个母亲没教好么?” “谁是你的母亲?” 月儿天真烂漫一笑:“您呀,难道不是么?” 月儿尤为见不得明家人这般自视甚高的样子,明明有求于月儿,靠着月儿来维系自己与韩家的关系,偏偏又作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是何等的无知且自大啊。 月儿想到这,又补了一句:“难道您不是我的母亲,我不是明家独女,还另有他人么?” 月儿几乎能从明夫人的眸子当中看到了过分的惊恐,并且明夫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想要将身后的人挡得更严实了。 月儿从诸多异象之中一步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最终,月儿决定开口求证真相。 “难道……您还是她的母亲?” 再坐的所有人解释一阵心惊胆寒,明夫人因着过分激动,跌坐在了沙发之上。这一次,彻彻底底露出了她极力想要挡住的人。 那是一张已经哭得梨花带雨但仍能看出优雅气质的脸,保养得极好,但仍能看出略带疲惫之色。 这张脸近乎是从明夫人脸上扒下来的画皮,只是紧致年轻一些。 月儿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仍旧心底一阵恶寒。 没错,这一定是明家真实的大小姐,真正的明如月。 第四十一章 月儿看着眼前的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似有万箭穿心一般的疼痛。转而, 愤怒又将心头插着的这万只箭杆一把火点燃, 燎起万丈火焰。 火光烈烈,灼得月儿如万劫不复一般。 既然当日决然离去, 打算去追寻自由的新生活, 为什么还要回来? 月儿白净纤长的颈子都暴起了青筋,她双眼猩红, 看向沙发上啜泣不停的明如月, 犹如一头被激怒了的小狮子, 恨不能冲上去, 一口咬断对方的脖子。 哪怕同归于尽呢,也能来个痛快,一了百了。 第48节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月儿从牙缝当中挤出来这几个字, 抑制怒火近乎用尽了她周身的力气。 “说话!”最终,她还是没有忍住, 大吼了出来。 门外的槃生听见了月儿的嘶吼, 第一时间冲了进来,又被月儿大喝了一声:“出去等我!” 槃生只得乖乖听话,退了出去。临关上门时,用眼神为刀剑,狠狠射向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这带着攻击性的眼神似乎在警告所有人,如果敢对少夫人不利,他饶不了任何人。 虽然槃生也想不明白,少夫人回一趟娘家, 能有什么危险。 明秋形在这个时候开口了:“月儿姑娘,你冷静一点。我们之间只是合作关系,你没有权力去干预我的家事。” 太可笑了,月儿嗤之以鼻。如果说放在个把月前,月儿真的可能会被明秋形的这句话给噎了回去。可如今月儿对于合同,对于合作有了更深的认识。 她冷冷一笑:“明先生,合作关系,双方是不是除了权利还有义务?我辛辛苦苦扮演着这个角色,你们难道没有义务配合我办好这件事么!” 明夫人显然还想再说上几句什么,看起来情绪仍旧很激动,但明秋形冷静许多,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明秋形:“我们没有想要不配合的意思,但是事出突然,我的女儿回到了家里,作为父母,我们难道会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出去么?” “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办?就这样让锦东城里有两个明如月?还是让明大小姐这一辈子都躲在明公馆里,永远都不能见人?” 明秋形:“明家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少夫人,请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这么敷衍的一句话,月儿自然不能应允。一切无法得知详细细节的计划,都是不可控的,月儿决不允许这些事情发生。 “不行,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答复,否则我没法装作没事人一样。” 明夫人一听这话,登时来了火气:“凭什么明家做什么事情还需要向你来报备?你算老几?” 月儿针锋相对:“我不是老几,但是如果你们这里出现了纰漏,让韩家人抓住了把柄,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月儿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以韩静渠的脾气秉性,知道这个儿媳妇是冒名顶替的,又是瘦马出身,估计一枪崩死一群人都不带眨眼的。 月儿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自己呼吸的频率,好整以暇地说道:“我给你们两条建议,说是建议,你们也只能选一条,必须办。要么,她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英国法国意大利……越远越好,永远都别再回来。要么,更名改姓,老死在明家,永远都别出门。” 明夫人怒火中烧:“你还不如让我女儿去死呢!” 月儿实在忍无可忍,说道:“明夫人,我冷静给你想办法,您还和我较劲?您要明白此刻的处境,我与韩江雪感情深厚,倘若这件事情暴露,即便韩家不念着我和韩江雪的感情,也要想着我在天津费劲心力救韩江雪出来的恩情。可你们呢,你们会怎么样?我告诉你,万劫不复!” 明夫人撇了撇嘴:“外面人夸你,还不是看了大帅府的面子,你还真觉得自己是棵葱了。救人,救人谁不会?你卖了我明家的产业去救人,倘若当时是我女儿,一定比你做得更好!” 一句话引燃了月儿积蓄已久的怒火,骤然间炸开,她冷冷说道:“是的,您的女儿真是优秀。如果遇到那样危急的情况,她多有经验啊,逃婚也是逃,逃跑不也是一样的逃么!” 双方剑拔弩张,对峙了好一会,最终明秋形也知道,明家对于这场代嫁的闹剧,决定得过于草率仓促了。 他让双方都冷静一下,终于作出了承诺:“你放心,从此以后,我的女儿明如月,更名改姓叫明珠,是我明家的家生子丫鬟。这世上,只有你明如月一个人了。” 明珠……月儿心底尽是冷冷嘲讽,一个逃婚在外,差点让真个家族陪葬的富家小姐,终于在被人抛弃骗光了所有钱财的时候,想起了父母和家庭,给别人辛辛苦苦制定好的计划打乱了。 然后还要展现出一副落难小姐的可怜模样。 那些辛辛苦苦生活,在夹缝里苟且偷生的努力者是下等人。这般自私自利的吸血鬼却成了“落难明珠”。 月儿转身离开了明家,也忘记了自己此行本来的初衷是为了问询刘美玲的家庭住址。 她神情落寞地向外走去,上了车,一路无言回韩家,心底不免充满了凄凉。 如果当年父亲没有骤然离世,她是不是也有这样毫无条件底线的庇护,为她遮风挡雨,扫除一切障碍? 她是不是也可以心底无私天地宽地面对自己的挚爱,真诚地相拥,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前尘过往交付给对方? 想到这,月儿心底生出无限凄凉,她想恨,又不知道这恨能发泄于何处。她愧疚,又不知这对韩江雪的愧疚该如何弥补。 或许明夫人说得对,她之所以一定要保守住这个秘密,是因为她贪婪。 她是贪婪,但绝不是明家人眼中的贪恋富贵与权势。 她自认为也是可鄙的,她贪恋的,只是与韩江雪的点点温存。 月儿并不是那般七巧玲珑心之人,很多事情,她轴,坚韧,要想很久才能想得明白。 月儿坐在飘窗上,微量的晚风习习吹来,卷起白纱舔舐着月儿的脚踝。不知不觉间,已然入秋。 凉风更能让人冷静下来,慢慢地,月儿也觉得自己今天过于激动了。 这本就是一场无法圆清的骗局,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哪怕只是为了活下去这么单纯,也不是她欺骗韩江雪的理由。就像韩江雪对待槃生一样,即便受饿可怜,也不是偷馒头的理由。 一场应该相互付出,互相扶持的爱恋里,怎么能有一个人,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呢? 即便今天被男人骗光钱财还小产了的明如月不回来,她始终是明家的女儿,难保哪一天走投无路之时,还是会回到明家去的。 退一万步讲,哪怕明如月死在了山海之外,永生都不回到锦东城,又能如何呢?纸永远包不住火,难道她就要这样顶着别人的名头过一辈子么?难道就不会露出一点点的破绽么? 想到这,月儿反而觉得心底的一颗大石头落了地,通透了许多。 经过天津一行,月儿愈发成熟了起来,她明白有朝一日能够让自己与韩江雪并肩前行的底气,根本不是出身名门,而是她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得到的成就。 月儿决定,一定要让自己更早一点强大起来,强大到可以坦然面对身份的差距,把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一定要早一点,哪怕早一天,早一秒,都让月儿心底的愧疚能少上那么一丝一毫。 刘美玲曾经问过月儿,难道所有努力都应该是为了男人么? 那时的月儿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此刻她明白了,她看清了自己的本心。她的努力,不是为了男人,她只为了心底那份带着沉甸甸分量,重过山海,重过生命的爱。 而这份爱,囫囵个地托付给了一个男人,那只能是韩江雪。 为了你,我愿意变成更好的自己。 夜凉如水,月儿坐在窗边思索着一切,仍旧穿着夏日里轻薄的纱裙睡衣,出着神。 不知不觉间,有了凉意,她抱住自己的肩膀,蜷缩在窗边。 房间门突然打开了,是韩江雪。 暖黄的灯光给韩江雪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缓和极了。他温和地笑着,一如往常,虽然有了疲倦,却仍旧将最好的状态展现给月儿,满满的,都是宠溺与爱护。 可这温和的笑意更似是一把钝刀刮过月儿的心窝,酸酸软软的,心疼得紧。 原以为可以抑制好所有情绪的月儿,在看见了韩江雪的一刹那,理智又一次崩塌了。她赤着脚,下了窗台,也不知自己这样的处境,有什么可委屈的,可仍旧是委委屈屈地伸开了自己单薄的臂膀。 “抱抱我,江雪。” 可怜可爱,撩拨得韩江雪整个心都酥了。 韩江雪上前,脱掉了军装的外套,披在了月儿的肩头,然后伸出双臂环住了月儿的臂膀,轻柔地扣进了自己的怀抱当中。 “天渐渐凉了,你也不知道自己添些衣服。冷不冷?感冒了可别哭唧唧的。” 结果,还没等感冒,月儿便真的哭唧唧的了。 韩江雪看着抽噎得委屈的月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暗地里观察着,回到东北的月儿,再没有了在天津时候那般天真烂漫的笑意。 于是自己擅作主张地推测着,在东北,月儿是委屈的。 一想到这,韩江雪便生出了一份愧疚来。无论是明家还是韩家,皆是如此复杂的大家庭,如何能让人真正舒心呢? 韩江雪暗暗发誓,一定要将月儿带出来,早晚有这么一天的。 可接过,柔软如同奶猫撒娇一般的声音从韩江雪的怀里传来,明显还带着哭过的鼻音。 “江雪,你会无论如何都爱我么?” 韩江雪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但他知道,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答复。 “会,无论如何,都爱你。” “哪怕我做错了事情?” “圣贤都会做错事情。更何况你我都是俗人。我爱你,像一个俗人一样,不计一切,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的话,马很快就要彻底掉了。感谢大家收看到这里。 再次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可爱。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娶迪丽热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二章 韩江雪是个作息异常规律, 早睡早起从不间断的人。也正是如此, 入睡之后一直是安稳之人, 并不容易被外界所干扰。 但这一晚,他断断续续睡得并不踏实。 因为枕边人时有时无的啜泣声伴着床垫窸窸窣窣的颤动偶尔传来, 韩江雪知道, 那是月儿又入了梦魇,在梦中哭泣。 他起身将背对着他浅浅入眠的月儿扳过来, 搂进自己的怀里, 他一遍又一遍安抚着月儿的脊背, 耳畔轻声低语, 十足十的耐心:“别怕,有我在。” 心底暗暗叹息,小娇妻心里究竟藏了多少秘密不能与人言说?巴掌大的一颗心, 如何承受得起这么多的故事? 韩江雪暗暗思量,到底该如何, 让她卸下这些沉重的包袱呢? 思量过多, 睡得也就不安稳了。 早起之后的韩江雪昏昏沉沉,他趁着月儿洗漱的间隙,叫来槃生到僻静处,问道:“夫人昨天都见了什么人?出什么事了?” 槃生细细回忆,昨日夫人确实见了不少人,但先前的街市上,咖啡厅里,亦或是学校中, 槃生都在场,没见夫人有什么异样。 “唯独是在明家的时候,夫人和明家人闹得有些不愉快。但我没有进屋,具体什么事情,拿捏不准。” 原来如此。从月儿嫁今天的那天起,韩江雪便猜测出月儿不是真正的明家大小姐。她不说,有她的苦衷,韩江雪便缄默不言,不去戳穿。但他心底还是希望月儿可以自己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这样才能没有压力,不再负重前行。 至于身世,韩江雪从未介意过。婚礼上一见钟情的人,是他枕边人。与他并肩前行的,就是他看见的月儿。 韩江雪对槃生吩咐了一句:“以后少夫人回明家,如果有什么不开心,就告诉我。” 槃生允诺。 月儿心里有了目标,也知道凡事有个轻重缓急,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月儿都在和庄一梦了联系,沟通开业的相关事宜。 从东北打电话到天津,总是时断时续,时而又闹线路故障,直接接不通。通信又太慢,二人便靠着电话里的只言片语和电报上的简要语言将需要准备的事宜商量妥当了。 月儿将自己想要把店开在百货公司里的预想和庄一梦商量了一番,庄一梦也觉得是个好主意,双方最终达成共识,也谈妥了进价和代理费,接下来就是庄一梦的工厂连夜开动,为接下来的开业准备充足货源了。 第49节 涉及钱款数额巨大,又需要找个稳妥货站来运输,月儿又要坐镇东北准备装修开业的事情,来来回回跑天津的差事便只能落在槃生身上了。 月儿身边能干且忠心于她的,本就不多。 月儿至此才明白,即便自己十分努力,也正如袁倚农所说,“三头六臂的哪吒也只有一颗心”,独善其身固然重要,但商场不是孤军奋战。 她需要的是身后有千军万马,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经过几番挣扎思索,月儿来到了袁家,来寻袁倚农。 物是人非,袁家如今虽然保留着三进三出的老宅院,但早已阔了地皮,将宅院后面的空场子买了来,建了俄式巴洛克建筑的小洋楼。 袁家长子,月儿的亲大哥,如今的袁家掌舵人,袁倚士就住在那僻静处的小洋楼里,而袁倚农仍旧住在老宅院。 洋房和老宅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围墙相隔着,但父母已然过世,分了家的两兄弟心中的隔阂便早已竖起围墙了。 听说月儿到访,袁倚农出门相迎,月儿跟在袁倚农身后向厅堂走去,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所见之景物,再在脑海里一番思索,但最终没有什么印象了。 离开时不过六岁,留下的记忆不过都是模糊的吧。 “此番来叨扰袁兄,是为了和袁兄商量装修店面的事情。我对锦东城里的设计师,装修队伍都不是十分了解。想麻烦袁兄给推荐几个。” 袁倚农一来是很愿意帮月儿的忙,二来月儿的店就开在他家的百货公司里,装修得与整体格调相一致,也能提升整个百货公司的档次。 “我们百货公司从设计,到施工,再到日后的经营管理,我都是从俄国聘请的团队。月儿妹妹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找到设计团队的设计师,你们聊一聊。” 月儿从代嫁那一日起,便一直对于自己没有出洋留学的经历耿耿于怀,对月儿而言,法国也好,俄国也好,她是没有概念的,反正都是洋人。 袁倚农能为月儿找到洋人来做设计,于此时仍见识有限,思维还略为狭窄的月儿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至于装修工人,袁倚农建议月儿就用他给百货公司装修的人,如此一来,月儿心头的两块大石头落了地,轻松了不少。 二人寒暄一会,月儿愈发觉得袁倚农是个可亲近之人。言语上永远慢条斯理,举止上永远绅士风流,对于月儿来说,她从小便看惯了冷眼,没有一颗七窍玲珑的玻璃心,也便更能泰然面对如今身份转换带来的态度诧异。 她认得出什么是阿谀谄媚,什么是发自内心地关怀。 很显然,袁倚农真诚许多。 月儿不知道袁倚农于别人是怎样的一种态度,她脑海里闪现而过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这就是血缘关系的神秘所在?鬼使神差地,让二人有着亲近之感? 但很快月儿便自我否定了。荒谬且无知。倘若自己是个不谙世事的,被家庭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富家女,兴许还有权利这般天真烂漫。 兄弟反目成仇,一家人支离破碎,什么样的人间惨剧她没见识过? 血浓于水,那是亲情仍在的时候。 月儿想到这,突然开口发问了:“袁兄,我总听你说起,你有个……妹妹?” 月儿问出口之后便后悔了,何必如此荒谬地去求证一个人是否有心?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袁倚农点头:“是了,年纪与月儿妹妹相仿,也是圆嘟嘟的小脸……哦月儿姑娘,我没有说你胖的意思,我这是褒义词,当真是觉得可爱。” 月儿明白他惶惶之心,点头一笑,倒不在意,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父亲过世之后,她便也病逝了。可惜了,还没好好看看这世间的美好,这么早就走了。”袁倚农眼中流露出的点点惋惜之意,月儿看得出,是真挚的。 美好……这污气昭昭的人间,真的美好么?流离失所的难民,饿殍遍野,浮尸百里,战火不断……即便是苟且偷生的人们,又算计着银钱,贪恋着富贵,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她没有死,她仍旧活着,可她看见美好了么? 月儿脑海里闪现着过往的光影,被屈打,要挨饿,学奉迎,强忍泪…… 可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月儿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问自己。 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因为活着,她遇见了转机,遇见了韩江雪,遇见了这浑浊世道之中,那少有而洁白的美好。 月儿想了想:“袁兄也不必觉得惋惜。人各有命,你若真的对她有爱惜之意,便将这份爱,给予需要帮助的人吧。” 袁倚农点头:“是的,所以我愿意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他们也是别人的兄弟姐妹。” 袁倚农说自己还留了一点妹妹当年玩过的玩具穿过的衣服,算是留一丝念想,问月儿想不想看一看。 月儿拒绝了。 前尘往事就此一笔勾销吧,该来的来该走的走,人总要往前看,就让“袁明月”成为一个念想,永远留在袁倚农心里吧。 临走时,月儿从袁倚农那里竟然问来了刘美玲家的住址,月儿喜出望外,一来她真的想刘美玲了,担心她家里的事情。二来她如今十分缺人手,急需一个踏实肯干的人在左右帮助自己。 刘美玲有学识,有见识,又踏实肯干,最主要的是对月儿一心一意,是难得好的人选了。 想到这,月儿便匆匆按照地址找寻了去。 然而弄堂逼仄,汽车已经无法靠近了。月儿只能下了车,徒步挨家挨户对着门牌号,终于在一堆恶臭熏天的垃圾堆后面,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号码。 这根本算不得是一间房子吧,两个小二楼当中,用板子搭起来的小棚子,烟囱斜斜歪歪地从木板上方穿插出去。 这样的房子,在寒冷如斯的东北,该如何抵御寒冬? 月儿也终于明白刘美玲的家人为什么会如此体弱多病。饶是谁,也禁不住这般苦难困境啊。 门虚掩着,敲了几次也没人应,她便兀自进去了,月儿只是女人的身形,入房门都需要低头才行。 乍一进门,光线骤然变暗,月儿费了好大劲才让眼睛适应下来,看见了炕上躺着的,病恹恹的,甚至可以用“奄奄一息”来形容的妇人。 盖着脏兮兮的被子,怔楞地看着进了屋里来的月儿,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月儿开口问道:“请问,这是刘美玲的家么?” 带着满身药味的妇人缓慢地点了点头:“是。是美玲家。你找她有事?” “我是她的朋友,听闻伯母生病了,我想来看看您。” 那妇人仍旧看着呆讷,却起了身,面上艰难扯开笑意,拍了拍炕沿,“姑娘,坐。” “美玲呢?没在家?” “她学校忙,最近都没回来住。” “她在学校呢?” “是,学校呢。她们学校可好了,知道我身子骨不好,同学们便筹钱给她,让我治病。” 月儿昨天刚去了学校,又见到了邱瑾,听闻刘美玲根本没在学校里,更没听说什么筹措钱款的事情。 心中不免升腾起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来,可面对刘母脆弱的样子,月儿实在没忍心直接开口询问。 只和她寒暄了一会,问了问病情,又侧面打探起刘美玲已经四五天没回家住了,但给家中送来了不少钱。 刘美玲还有个弟弟,月儿想着刘母生病,总该有个人在家中照应,便问起来:“那弟弟呢?他也没在家?” 刘母看了一眼门外,神色也颇有些担忧,“早该回来了,早上出去给我抓药了,还没回来呢?” 月儿想着一个大小伙子,白日里能出什么事情,于是宽慰道:“伯母,放心吧,估计什么事耽搁了,一会就回来了。” 她看着这破旧不堪的简陋屋舍,想着刘美玲的学识,月儿心中是颇有些佩服的。即便如此辛苦,刘家都没有放弃一个女孩的学业。 无论如何,这个母亲都是伟大的。 在听了月儿的感慨之后,刘母欣慰地笑了:“我家那妮子,最让我省心了。从来都不招灾惹祸,还勤快。也是赶上这女校是个好地方,不需要交学费,我那妮子就一面上学,一面打工,供我治病,还能供她弟弟上学。” 月儿听到这,心下多少有些诧异了。她知道刘美玲是在打工的,教她法语不就是其中一项么?其中赚得的钱财若说是养活她自己,还说得过去。再养上这么一大家子,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 更何况,女中哪里不要钱?韩大帅为了韩梦娇,年年都在往里扔钱。寻常人家的孩子根本没法被送到女校去读书。 想到这,月儿疑窦丛生,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耗着了,她需要赶快找到刘美玲,问个清楚。 月儿从手包当中掏出了一点钱,放在了刘母的床头上,“伯母,这点钱您拿着治病,如果不够了,再来大帅府找我,我随时都在。若是您看见了美玲,一定告诉她不要太过辛苦,学业要紧。” 刘母不肯收,月儿将钱压在了她枕头下,转身便欲离开。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喊叫声,一个脚步仓促的孩子冲了进来,冲着刘母喊道:“刘大娘,不好了,快去警察局,二娃子被警察抓走了!” 第四十三章 刘母一着急, 差点从炕上摔下来, 月儿眼疾手快扶住了这老太太, 宽慰道:“您身子不好,我替您去警局看看。弟弟叫什么名字, 您放心, 我把他全须全尾带回来。” 老太太自然不肯,可奈何确实身体太差, 没法动弹, 只得千恩万谢, 将名字告诉了月儿, 然后满面忧虑地坐在炕上,望向门口的方向。 这一刻,月儿是颇为动容的。 月儿到了警局, 有眼尖的,一眼就看出了是少帅夫人, 忙客客气气地将月儿领了进去。 月儿颔首致意, 也不多寒暄,直奔主题:“我是来处理刘建德的事情的。” “刘建德……”警员翻了翻手中的卷宗,“哦,刚逮进来,因为打架。夫人您是他什么人?” 这句话问得客客气气,且试探性十足,月儿知道,这肯定是为了更明晰月儿所处的立场, 然后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月儿:“我是他的表亲,有权来处理这件事吧?” 警员心里暗自诧异,堂堂帅府少夫人,竟然是这穷愣小子的表亲?不过既然话说到这了,也知道月儿此来肯定是想保这臭小子的,于是赶忙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和人发生了点口角,就把人家给揍了。人家气不过闹到我们警局来了,少夫人既然都出面了,一会我调节调节,双方和解了就行了。” 月儿颔首表示感谢:“那最好不过了。” 月儿跟着警员进了羁押室,她本以为这件事情应该没有什么波澜了,可乍一进门,月儿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不仅仅有刘建德一个人,旁边还蹲着一个身着妖艳且一看就是下等布料的开叉旗袍的女人。 这么一蹲下去,开叉都快露到腰了。 与这妖娆着装不甚和谐的,是女人竖着学生头,没有烫过,也没有施粉黛,看起来瘦瘦小小的,更像是租来的衣服,一点都不合身,也不和谐。 月儿认出了那是谁,正是刘美玲。 月儿尖叫着一声便冲了过去,拽起蹲在地上的刘美玲,二人四目相对之时,刘美玲突然挣开月儿的手,迅速别过头去,躲在墙角,任由月儿如何往外拽她,都不肯吭声。 月儿被如此反反复复的拉车惹得不耐烦了,她冲着警员大吼一声:“到底怎么回事?” 那警员也被少奶奶的愤怒所吓到,于是战战兢兢说:“刘建德打了人,她也是在场参与人员,就一起带了回来。” 刘建德“呸”了一声:“明明是两方打架,你们凭什么只抓我们姐弟俩?那个死秃子呢?他怎么不用抓?” 月儿看着刘建德:“到底怎么回事,你老老实实和我说。” “我今天看见一个死秃子和我姐拉拉扯扯,我就上去拽开了那男人。他劈头盖脸就扇了我好几个耳光,我才动手打得他。我姐拦着,不让我打。结果这帮警察怕那老男人,不抓他,就抓我们!” 月儿转头看向警员:“他说的,是真的么?” “没……没有的事。双方都被请到警局来了,只是另一方在……在其他房间。” 月儿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冷冷一笑:“其他房间?恐怕是哪位局长探长的办公室吧?” 警员一脑门子冷汗,赶忙回应:“我这就去请示领导该怎么办,夫人您稍等。” 第50节 转眼临时羁押室里只有他们三人了,月儿刚想开口,刘建德先推开了月儿,一把拽住自己的姐姐,逼着她看向他的脸。 “姐,你说实话,这么长时间,你都是靠啥赚的钱养家?你和那个秃子到底啥关系?他为啥搂着你的腰?” 刘美玲拼命想要挣开,奈何却没有力气。终于,她在无尽煎熬与逼迫之下,情绪彻底崩溃了,她声嘶力竭地长吼了一声,然后差一点便跌坐在地上。 被月儿和刘建德同时拉了起来,才恹恹倚着墙,低声啜泣着。 “你不都猜出来么?还来问我做什么?娘有病,你要上学,难道钱能大风白刮过来么?” 刘建德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青筋暴起,转身一拳锤在了墙上,登时便血肉模糊。 月儿的震惊程度绝不亚于刘建德,于月儿心中,刘美玲跟像是一面旗帜,告诉月儿即便处境再过于艰难,仍可以保持本心,保持上进。身为女子,也可以出人头地。 可眼前的现实让月儿心中的这面旗支离破碎。 她想要质问刘美玲,可转念便觉得自己既没有立场,又不能这么做。她便是那泥淖之中侥幸爬出来的人哪。她怎么能不知道,深陷其中,那难以自抑的痛苦? 月儿推开刘建德,走到了刘美玲的跟前。最终,她把刘美玲揽在了怀里:“没事的,都过去了。” 刘美玲却一把推开了月儿,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兽:“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你也不用作出这样一副姿态。你心里现在已经鄙视我了吧?没关系,这本就不关你的事,你走!我不用你管!” 月儿看着她失去理智的样子,一把攥住了她伸出一指的手腕,狠狠向下拉去。举手,便是一巴掌。 “我说了!都过去了!过去了,听明白了!往前看,以前的事情就没了!你明不明白!” 月儿的嘶吼声里带着她的愤怒,辛酸与心疼,她猩红的双眼逼视着眼前的女孩,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问道:“谁没有过去?就永远都不肯走出来了么?” “我没有过去么?我的过去比你的辉煌么?我现在的处境比你乐观么?” 月儿每说一句,便向前逼近一步。刘美玲的目光躲向哪里,她便将自己的脸凑到哪个方向。 那极具压迫感的气势逼近刘美玲,让刘美玲终于,无路可退。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住了月儿,“月儿,你怎么才回来。” 二人相拥而泣,不多时,方才的警员带着一个秃了头的男人进入了羁押室。 随后,警员恭敬侧身,迎进了一个岁数更大一点的男人。月儿并不会看警察的品级,但猜也猜得出来,这是一位长官。 “少夫人,这位是我们警局的局长,张大生局长。” 月儿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旋即伸手:“张局长您好,见笑了。我突然见到表妹在这受了委屈,太过激动了。” 那局长笑意盈盈:“少夫人,是我们做得不够好,让刘小姐受委屈了。” 那秃子在一旁听得都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刚和自己在床单上滚了下来,因着点价钱而大吵一架的野鸡,竟然是堂堂少帅夫人的表妹。 “少夫人,您别认错人了,她……” 月儿冷冷问道:“我自己的表妹都会认错?倒是你,与我表妹什么关系?” 男人一时语塞,他总不能堂而皇之地说自己是嫖客吧?只得哑巴吃黄连,说道:“萍水相逢,萍水相逢。” 月儿问道:“不知这位先生在哪里高就?” “在下是民政局副局长,郭友浩。” “郭局长,萍水相逢,你就对我表弟大打出手,连扇了他几个耳光?萍水相逢你就和我表妹拉拉扯扯?” 郭友浩恨得牙根直痒痒,心想真不该贪这点才,早知道给够了钱,也不至于惹这麻烦。 “误会,都是误会。少夫人您看,我也被打了。咱们……两方扯平,好不好?” 月儿转头看向警局的张局长:“张局长,我这弟弟妹妹,我就领回去了。至于他们毕竟参与了一场打架斗殴,需要缴纳的罚款,一分都不用少。” 张局长赶忙谄媚说道:“哪里的话,不需要罚款。” 月儿摇头:“那可不行。总不能因为我是少帅夫人,你们就网开一面。这不是在打帅府的脸么?” 张局长被架在这里了,收钱也不是,不收钱也不是。为难地看向月儿。 月儿继续说道:“但怎么说,我这弟弟妹妹都算不得过错方,一切还都因这位郭局长而起,张局长,这份罚款,就由郭局长交双份的吧。” 言罢,顿了一顿,温和而毫无攻击性地反问了一句:“您说对吧?” 最终,郭友浩交了双份的罚款,一行人走到了警局门口。 月儿凑近那已经秃得发亮的郭友浩跟前,低声细语地问道:“郭副局长,您还记得,她是谁么?” 郭友浩这次学得聪明了,也明白了少帅夫人什么意思,就是让自己就此闭上嘴。倘若这位刘小姐是野鸡的事情泄露出去,她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他郭友浩。 “记得记得,是少夫人的表妹,刘家大小姐。” 月儿对于这个回答还算是满意,向后退了一步,压迫的气势也弱了一些。 她转头提高了音量,对着前来送行的张局长与几位警员,以及这个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的郭局长高声说道:“没错,她是我的表妹。不过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我的私人助理。” “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我的公司,庄蝶服装公司东北分公司的副总。” 她冲着一脸迷茫的众人眨了眨眼睛。 “千万,别记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滴,今天是事业型的一天。月儿码齐了后援团,千军万马的第一步达成! 接下来就要撸起袖子加油干了! 感谢大家支持正版。 爱你们~ 第四十四章 经过众人的鼎力帮助, “喀秋莎”百货大楼即将开业, 而月儿的店, “庄蝶服装公司东北分公司”也即将与公众面试。 袁倚农给月儿留下了足足三层的店面,让她的店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锦东城内, 最大的服装公司。 营业的头一天晚上, 韩江雪难得没有工作,没有应酬, 月儿借着职务之便, 带韩江雪来已经准备妥当的服装店看看。 月儿像一只翩翩飞舞的小燕子, 喜悦难以自抑, 她上下窜动在店内的旋转楼梯上,看着华丽耀眼的水晶灯,衬托在这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巴洛克式建筑当中, 如梦似幻,像极了童话世界里的城堡。 趁着四下没有外人, 月儿穿着新式连衣裙, 旋转着,来到韩江雪的跟前,她指着店里陈设着的裙子,美美地幻想着:“江雪,你看,这里的每一条裙子是不是看起来都像是一个参与误会的姑娘,我们这里是不是很像是童话世界里王子召开的舞会?” 韩江雪看着月儿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小脸,笑道:“那你我呢?” “你是我的王子, 我是你的……灰姑娘。” 灰姑娘,再恰当不过的了,灰姑娘。同样有着姣好的容颜,凄惨的身世,同样遇到了一个对她一见倾心的人。 月儿庆幸自己可以像灰姑娘一样,被那个重要的人珍惜,且爱护。可私心里月儿又觉得自己是强过灰姑娘的,她要强上进,她知道,她不能万般都依靠男人。 月儿在还有两级台阶的时候,韩江雪站在楼梯下,展开了他宽厚的臂膀。 月儿明白他的意思,站在楼梯上蓄势待发。 不需要任何言语,月儿踮起脚尖跳了起来,丝毫没有犹疑,像一只小鹿,扑进韩江雪的怀里。 她落下之时,他恰好揽住她的腰肢,有力的臂膀稳稳托住月儿,在月儿一如银铃一般的笑闹声中,抱着她好生旋转了几圈。 直到月儿感觉头晕晕地,拍着韩江雪的肩膀,轻柔一嗔:“快放我下来。” 韩静雪仍旧不肯,玩性大发地继续转了一圈:“那你求我。” 月儿只得伸展她的天鹅颈,在韩江雪的下唇出轻柔一吻,娇声讨饶:“好了,求你了,放我下来吧。” 韩江雪尝到了甜头,也便见好就收。气息丝毫不乱地放月儿下来。 月儿佯装怒意,在他胸口掐了一把:“你可真够稳当的,转了这么多圈,怎么还不晕?” 韩江雪哂笑:“或许,我看见你那天起,就已经晕了。” 月儿被他突如其来的甜言蜜语吓了一跳,旋即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边满足地笑着,一边低下了头。 韩江雪却收敛了笑意,好整以暇,甚至是有些严肃地说道:“你不是我的灰姑娘。你是我跋山涉水,也要找寻的公主。” 月儿仰着小脑袋,看着韩江雪的一脸真挚,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融化在这深入潭水的眸光当中了。 像这橘黄色的光晕一般温暖,暖得心头一热,眼中便闪了泪花。 她伸出手,踮起脚尖,环住了韩江雪的脖子,声音轻轻柔柔地,却带满了真诚。 “谢谢你,江雪。不管是灰姑娘,还是公主,你都是我的王子。谢谢你带给我的一切。” 韩江雪:“这都是你自己努力得到的,并没有我的功劳。” “不,满满的都是你的功劳。” 唯有月儿知道,曾经的她是黑夜当中摸索前行的赶路人,前行一步会碰壁,后退一步有深渊。 而韩江雪是那个手执利剑,劈开那无尽黑暗的人。 明亮温暖的天光得意照进来,照亮月儿前行的路。 即便依旧荆棘丛生,但月儿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 两团炙热的火就这样在这个充满了纪念意义的夜晚骤然炸裂燃烧起来,彼此温暖,彼此靠近……渐渐地即将燃烧成熊熊烈焰。 月儿能感觉到韩江雪的呼吸都在加速,坚实的胸膛明显起伏着,她也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 一切都恰到好处。 一枚带着滚烫鼻息的吻落了下来,彼此交汇着,彼此给予着,彼此依靠着,她只道这是还没营业的空旷三楼,不曾有外人靠近。 她不知道的,是灯火通明的室内,在玻璃窗的辅助下,将这一幕堪比童话的甜蜜瞬间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了楼下来往驻足的行人。 大家看着三楼窗前的年轻人,或是发出啧啧之声,或是由衷地艳羡,亦或是怀揣着不明就里的好奇心,猜测这对情侣,究竟是谁。 当然,也不乏夜晚还在找寻题材的新闻人,如同获得了珍宝一般,掏出了照相机。 定格住了这个美妙的瞬间。 真好,明天头版头条,有着落了。 开业当天,月儿早早便起床梳洗打扮起来,她最终选择了那条让自己扬名立万的黑色连体裤,尽显自己英姿飒爽的风采。 月儿本不想让韩江雪出席的:“人多口杂,我怕对你的影响不好。” 韩江雪却不甚在意:“我的夫人开店,我要是不去,众人之口才难堵住,影响才不好呢。” 袁倚农更是早早便张罗了起来,整条街都挂满了百货大楼开业的宣传海报,巨大的牌匾之上挂着红绸,众多商户,无论店面大小,都胸口别着红花胸针,笑意盈盈地面对着前来捧场的民众。 月儿与韩江雪一到场,更是引来了一阵小高潮。 第51节 韩江雪挥手向民众致意,记者们早就架起了照相机,等着拍照了。 有一个年纪很轻,戴着鸭舌帽,穿着夹克衫的男记者举着手中的头版头条,对月儿问道:“少夫人,这是我昨天抓拍到的一张照片,就在贵店里,一对年轻人在拥吻,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月儿脸上,她伸出玉手,接过那张报纸。 说实在话,乍一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月儿的心也咯噔一下。自己意乱情迷时候也没考虑众多,竟然被这群记者给抓拍到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不就是在塑造一个摩登新人的形象么?接吻是人之常情,又不违法,有何不可? 月儿笑着放下那张报纸,对那个男记者说道:“这位记者先生,我想问你,看出照片中的人是谁了么?” 记者:“据我猜测,应该是少帅和夫人您。” “既然是我们夫妻俩,夫妻之间拥吻,难道也值得成为一个新闻么?”她眸光流转,仍旧笑意不减,“时代在变化啊,小兄弟。” 众人哈哈一笑,那记者继续问道:“可是少夫人,从这个角度上看,我们也不十分确定,这个男人就是少帅啊。” 月儿低头轻哂,又看了一眼那张报纸上照片的角度,旋即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一把拽住韩江雪的领带,手上着力,让他弯下了腰。 月儿恰好抬头迎上,一枚火热的吻,正好落在韩江雪的薄唇之上。 月儿蜻蜓点水,可松开时,仍旧给韩江雪的唇上留下了口脂的印子。 众人尖叫,月儿却回头挥了挥手,示意大家不要吵闹。从手包中掏出了一个帕子,踮起脚尖,轻轻柔柔地为韩江雪擦去了红印。 不紧不慢地完成了所有事情,转头看向那位记者:“这回看清了么?是不是我们两个?” 众人的起哄与欢呼声再一次将气氛推向了高潮,久久不能平息。 韩江雪从头至尾未发一言,只是从旁而立,看着身边应对自如,充满自信的小妻子,抿嘴笑着。 满脸都是骄傲。 袁倚农对于月儿带来的氛围更是高兴极了,他掐着怀表,示意员工,可以在这个时候放鞭炮了。 在红红火火的鞭炮放完之后,迎来最后一步,“喀秋莎”百货大楼的揭牌仪式。 月儿与韩江雪执红绳的一头,袁倚农执红绳的另外一头,其他商户位列两旁。 司仪宣布“吉时已到”,双方用力拉下了红绸,彩绸飘飞,“喀秋莎百货公司”的牌匾正式面向了公众。 鞭炮声又一次响起,百货公司正式开门迎客。蜂拥而至的民众都想到这新开的店铺里瞧个新鲜,一股脑地进去,好不热闹。 月儿站在门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别提心里有多美了。 这时,刚才发问的小记者走了过来,略带歉意地对月儿说:“抱歉了夫人,为了新闻效果,所以问了点私密问题。您见谅。” 月儿人逢喜事,自然百无禁忌:“都当中吻了,还算什么私密问题?无妨。” “谢谢您这么配合我。” 月儿点点头:“真感谢我,就给我好好报道着。” “没问题的少夫人。” 一直未发一言的韩江雪走上前来:“小伙子,这就不严谨了。在这里,不能再叫少夫人了。” 大家都是一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得叫,明老板了。” 众人哈哈一笑,小伙子更是开心:“谢谢少帅,您帮我把标题都想好了。” 月儿看着就要离开的小记者问道:“不进去逛逛,挑选点什么?” 小记者一挠头:“您这是女装店,我也用不上。” “没女朋友?” “没有。” “有心上人没?” “有……” 月儿抬手一拍那愣小子的脑袋:“不舍得花钱,怎么追上心上人?” 说罢转身向店内去,临抬腿前还勾了勾手:“走,老弟,姐送你一条裙子。保你能追到女朋友。” 月儿就这样忙忙碌碌了一整日,近乎于脚打后脑勺。尽管所有员工都是按照其他庄蝶公司统一标准培训的,但因着东北这地方人们性子急,再加上新店开业需要磨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小摩擦。 这个时候,就需要月儿不卑不亢地前去调解了。 一整天下来,月儿看着收款单据和明显减少的库存,那种喜悦之情恨不能上天入地一般。 百货公司集中收款,她便央着袁倚农叫来账房,今天便想着算一算账。 同样忙了一天的袁倚农已经困得哈欠连天了,“好妹妹,都是月结账的,哪里有一天一结账的。你家少帅给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这么有活力?回家休息吧,明早估计还有不少人来呢。” 月儿心有不甘,却只能听他的建议,回了家。 有着精神支柱撑着的时候,月儿也没觉得有多累。上上下下忙活着,永远不知疲倦似的。 可以一进了自己的房间,月儿便觉得整个身体都飘忽起来。脱了高跟鞋,才发觉小腿的肌肉都已经不会舒展了。 韩江雪从旁笑着:“怎么样,明老板,创业艰辛吧?” 月儿抿嘴笑了半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韩江雪,半晌才回应道:“艰辛,但我感觉我还能再干一百年!” “一百年,”韩江雪笑着点头,“风姿绰约的小老太太,也不错。” 月儿撇了撇嘴:“我要是变成小老太太了,你还爱我么?” “爱,小老头,就爱小老太太。” 说罢,韩江雪走到沙发前,骤然捏住了月儿的脚踝,将月儿的双脚提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月儿自然不肯,本能地往回缩着,却发觉那力道根本不是她能抵抗得了的。 只得安心地任由韩江雪为她捏着脚丫,大喇喇地横躺在沙发上,看着棚顶上的水晶灯。 因着太累了,再加上被按摩得确实舒服,月儿开始有些飘忽。 “真好,像王子握着灰姑娘的脚,给她穿上水晶鞋。” 韩江雪却笑了:“我昨天说错话了,看看您现在的样子,可不是我的公主了。” 月儿听罢骤然起身,赶忙问道:“你是个坏人,怎么还可以反悔的?那我不是公主了,是什么?” 韩江雪终于没憋住,开心地笑得合不拢嘴了。 “你呀,已经是我的女王陛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想娶迪丽热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五章 初入商界, 月儿靠着一群或有经验, 或没经验的朋友帮衬着, 算是打了个漂亮仗,有了个不错的开头。 许是太过疲乏了, 很久没有睡踏实安稳的月儿一夜无梦, 睡到了大天亮。睁眼时韩江雪已经穿好了军装准备下楼吃早饭了。 月儿一激灵,赶紧从床上骨碌了下来:“你怎么醒了也不叫我?我就要迟到了。” “商场开门还有些时候呢, 再说了, 你自己是老板, 还需要这么守时守点的么?” 月儿一溜烟跑进了浴室:“万事开头难, 最开始我得做个好的表率,其他员工才能更尽责。” 月儿匆匆忙忙收拾着,韩江雪便坐在沙发上, 远远看着她。 “你不着急去军营么?” “不着急,我这个头已经开完了, 不需要我去做表率了。” 月儿知他揶揄她, 便趁着取衣服的空当走到他跟前,在韩江雪胸口戳了一下,泄了愤,才肯罢休。 下楼时,韩静渠和一众姨太太们已经坐在在了桌前,很难得的韩家能聚得这么齐全,月儿原本打算不吃早饭了,这么一看, 也不好意思先走了,只得乖乖坐在那里,拿起了一个茶鸡蛋。 六姨太看见了月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什么来着,被爱情滋润过的女人啊就是不一样,你看我们月儿这小脸蛋紧实的,嫩得能掐出水来。” 难得六姨太心情好,能夸夸人,月儿矜持一笑,算是应付过去了。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和谁过分亲近,都是得罪人的。 大帅心情不错,听了六姨太的话,也抬眼打量了月儿几眼,说道:“好像去天津之后,月儿确实看起来长大了一些了。蜜月度得有效果。” 月儿正愁这话不知道怎么回应,六姨太却又笑了起来:“我说得可不是度蜜月的事,大帅,难道您都不看报纸的么?” 大帅听到这话彻底被逗笑了:“报纸上的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我看它干什么?” 说到这,月儿便猜出了一二来了,定然是昨天的街头一吻,上了头版头条。对于这件昨天自己还略带得意的临场发挥,月儿此刻却觉得后悔了。 这里不是天津,她此刻前行的路上有着身后一个庞大的家族赘在身后。她在享受着韩家带来的便利的时候,同样也必须承受韩家的掣肘。 在东北,她想要一鸣惊人,必须学会戴着镣铐去跳舞。 而这副镣铐,此刻就是韩家的掌舵人,韩静渠的喜好。 六姨太笑意盈盈地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了一份今日的早报,递到了韩静渠面前。 韩静渠毕竟也上了一点年岁,花不花四十七八,眼睛也开始跟不上了。叫佣人拿来了西洋的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端详起了报纸上的照片。 起初刚一着眼,倒是坦然笑了,笑容里有着这位天生略带凶相的煞神难得的慈爱。但很快,月儿感觉到了那笑容中透露出了一点说不上来的忧虑来。 并不十分明显,但月儿足够敏感,能够感受得到。 韩江雪也看出了其中端倪,赶忙开口:“父亲,其实我们从政,也需要人格形象的树立,如今新思想普及,文明开化的生活方式也有助于……” 韩江雪的话还没说完,韩静渠挥手示意韩江雪不必再说了:“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就是这配的什么字啊,我也不认识啊。” 月儿听了这话,才略松了口气。 六姨太接过报纸,千娇百媚地念道:“这几个大的字儿啊,是标题,写的是‘韩家少帅:不要叫少夫人,叫明老板’。” 韩静渠白了她一眼:“还真瞧不起我了,我还不知道大字是标题?” 言罢,转过头来看向月儿,眼神之中意味深长,最终还是笑了,夸赞道:“虎父无犬女,大明老板能生得出小明老板,这是明家的福气啊。” 明家的福气,不是韩家的福气? 第52节 不过得到了韩静渠夸赞的月儿没有想到这么多,她心心念念的都是赶紧吃完了这顿早餐,赶紧去店里。 一直以来都对小嫂子格外亲的韩梦娇一听父亲都肯定了月儿,于是大喇喇开了口:“小嫂嫂果然是我们家的女中英豪。” 韩静渠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不甚在意地说了句:“你是得和月儿多学习。” 得了这话的韩梦娇喜出望外,一顿早饭过后,月儿都已经走到韩家大门口快要上了车了,被韩梦娇叫住了,神神秘秘地对月儿说:“小嫂子,耽误你几分钟时间,我有点点事儿想和你说。” 月儿不解,她确实赶时间,“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不行,这人多,我们去你房间里说。” 看着韩梦娇那涨得通红的小脸,月儿也不知道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肯定是有了为难之处,于是带着她上楼去。 路过厅堂的时候,月儿粗略地听了一耳朵,是韩静渠与韩江雪正在争论着什么,双方情绪还颇有些激动。 月儿很少见韩江雪与父亲争吵,吓了一跳。不过厅堂里的两个人也比月儿好不到哪儿去,未曾想到月儿都已经出了门,还会折返回来。 面对月儿诧异的目光,方才还在争吵不休的二人却仿佛有了默契一般,皆是略显尴尬地对月儿笑了一下。 这一笑,足以让月儿心惊胆寒,骨头缝里冒凉气了。 月儿不明就里,也不好参与他们的话题,于是带着韩梦娇上了楼。 韩梦娇掏出了薄薄一沓地契,交给月儿:“这是上次和李家谈判的时候剩下的,这几天总想着还给你,你太忙了,便一直没得闲。” 月儿接过地契,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激。这个小姑子聪明能干,又知道体贴人,于月儿而言,是难得的福气。 “就为了这事儿么?为什么还要回房间来说?这件事我得好好谢谢你,等我忙过了这阵,我带你去吃法餐。” 韩梦娇摇头:“不仅仅为了这一件事,还有……哎,我该怎么开口呢?”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别着急。”左右人都被她拉回来了,月儿知道今儿注定不能早到商场了,索性就不着急了。 “小嫂子,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月儿略感意外,韩大帅的女儿,掌上明珠,虽到不了要星星不摘月亮的程度,但总不至于会张嘴求人借钱。 “你遇上什么事儿了?还需要向我来借钱?大帅和三姨娘不肯给你么?” 韩梦娇赶忙摇手:“不不不,他们不知道我借钱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我只需要三百大洋,我接下来每个月父亲给我的生活费,我都会给你的。” 月儿摇了摇头:“三百大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可以借给你,甚至可以送给你,不需要你还,但是你得告诉我,你需要这钱做什么?” “我……我和我的老师同学开了个诗社,需要一些活动经费。”韩梦娇古灵精怪,但很显然因着从小衣食无忧,并不会撒谎。她不敢直视月儿的眼睛,眼神飘忽不定,一看就是心虚得紧。 “梦娇,你在说谎。大帅那么希望他的子女有学识,有见识,你若真是为了建一个诗社,大帅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会刻意躲着他?” 月儿起身,拿起自己的手包就要向外走去,被韩梦娇拦住了。 “好了,嫂子,我和你说实话。这诗社不是寻常诗社,是……是我的一位老师召集到的我们学校的一些进步青年,利用课余时间来宣传进步思想的组织。我们的这位老师……以前被我爹抓起来过,我爹要知道我和他一起办诗社,肯定是不同意的。所以我才来找你借钱。其他的同学家庭条件都不怎么好,不能让他们去想办法。” “你的老师……是不是叫邱瑾?” 韩梦娇一怔:“你怎么知道?你认识邱老师?” “嗯。上次大帅抓了邱老师,有人托我为他向少帅求情来着。” “你也向三哥求了情?难怪效率这么高,三哥第二天便去放人了。我还想着三哥这次怎么这么听我的了,原来还是你的面子大。” 至此,搁在月儿心头月余的疑问终于解开了。 “我没有来得及向江雪开口,邱老师便被放出来了。看来他看的不是我的面子,是你的面子。” 无论是谁的面子,韩梦娇根本不在乎这件事,她此刻心焦的是诗社已经成立了,其他成员都在想办法筹措钱款,做准备工作,而自己却出不上一份力。 “大帅怀疑邱老师是革命党,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听过他的讲述,字字句句都是在向着革命党说话。梦娇,你明知道大帅如此不待见他,为何还偏偏要与他一起来办诗社呢?难道你们学校没有其他社团么?” 韩梦娇有些不耐烦了,不借钱给她没关系,但这番说教一点都不像是一个留洋归来的新人说出来的话,“你不明白,他的好。” 月儿与邱瑾短短几面之缘,确实折服于他那极具吸引力的人格魅力。甚至在天津的时候,月儿给其他义工讲授课程时,她刻意地去模仿了邱瑾的语气和神态,效果也确实很理想。 所以面对韩梦娇与刘美玲对他的痴迷,月儿其实是能够理解的。 “好了,别生气。我不是有意要说教,他是不是革命党,不是我一句话就能判断的,更不关我的事。只是梦娇,你们有理想是好的,但不能空谈理想,这样毫无意义。如果你真的想在我这借钱去办诗社,我需要你用自己赚来的钱来偿还。” 韩梦娇一愣:“可我还是个女学生,如何能自己赚钱呢?” 月儿点头:“对,学业很重要,不能耽搁。你可以在空余时间来我的店里做兼职,我付给你报酬,然后还我的钱。你看公平么?” 韩梦娇打心眼里喜欢自己这有上进心的小嫂子,也立志想要成为一个像小嫂子一样的人,打工……这对于一个富家女来说,是新鲜而有吸引力的。 于是她爽快答应:“好,一言为定!只是我不知道我都能做些什么。” “我新店开业,很多事情都需要捋顺,也是缺人手的时候,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别说你了,如果你们想更快还清我借给你的钱,甚至想要更多的活动经费,可以带你的同学们来我这里一起做兼职。梦娇,自己赚的钱,花着才仗义。” 二人一拍即合,韩梦娇接过月儿给她的三百大洋,乐颠颠地离开了。 月儿也赶时间,赶紧下楼去,经过厅堂的时候,正撞见韩江雪怒气冲冲地朝门外走去。留大帅一人紧锁眉头,坐在沙发上。 月儿赶忙追了出去,拽住了韩江雪。 韩江雪乍一被束缚,心头烦闷,正打算抬手甩开,回头见却见是自己的小娇妻,于是赶忙收住了力道,眉目间的阴翳也略散去了一些。 “还没走呢?走吧,我送你去商店。” 车上,月儿问及韩江雪为什么这么生气,韩江雪略顿了顿,回答道:“没什么,军务上的事,和父亲有了点分歧。” 月儿知道军务自己不懂,也不该瞎打听,于是伸手抚了抚韩江雪的手背,“别这么大肝火,父亲打下这么大的江山事业,在经验上还是要胜过我们年轻人的,不妨听听父亲的意见,然后……” 月儿还没有说完,韩江雪心头的无明业火便更胜了,他极其烦躁地打断了月儿,声色严厉地喝到:“就是因为他老了,他的那一套行不通了,我才不能听他的!” 这是韩江雪在月儿面前从未展现过的不耐烦,月儿被吼得怔楞住,韩江雪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向她发脾气。 他低敛眉眼,神色缓和了许多,带着满满的歉意挪向了月儿这一侧,伸手将月儿搂在了怀里,轻柔地说道:“抱歉,我不该向你发脾气的。” 月儿确实被韩江雪的反常所吓到了,但月儿也确实没有生气。她理解韩江雪的隐忍,更能懂他此刻的无奈。 只是那拥抱比寻常时候更有力道,像抓着救命稻草的溺水人,死命地攥着,不肯松手,让月儿近乎喘不上起来。 良久,一直到了百货大楼的门口,韩江雪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自己的臂膀,在月儿眉心处落下冰凉的一吻。 那般留恋,那般依赖,像是小孩子面对自己心爱的布娃娃,生怕下一秒便被人夺走了一般。 “去吧,今晚早点回来,我们办件大事。” 月儿一愣:“今晚有什么安排?” 韩江雪凑到月儿的耳畔,灼热的气息喷在月儿的脖颈上,耳根处,热热的,痒痒的。 “晚上能办什么大事,你猜不出来么?” 月儿登时便羞红了脸,薄怒地嗔着他不正经,在他胸口戳了一下,推开了韩江雪,转身便下车了。 在关上车门之后,月儿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透过车窗看向里面的韩江雪,在两只手抵着自己的嘴角,颇用力气地向上提了一提。 很显然,她再告诉韩江雪,要笑一笑。 韩江雪看着眼前可爱可怜的小妻子,心头无尽的酸软,可脸上还是硬撑着扯开了笑意。 饶是他皮相确实好看得惊人,但这一笑,不比哭好看到哪里去。 月儿看着渐渐开走的车子,陷入了沉思。大帅训斥自己的孩子,并不需要背着月儿的。而韩江雪的一举一动也过于反常。 月儿本能地在心底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来。 但月儿不想让没有根据的事情影响到自己的情绪,毕竟才是开业第二天,她需要更多的活力,更饱满的热情。 离开店还有三十分钟,月儿赶紧从员工通道进了店里,刘美玲早已带着其他员工整理好的货物,打扫好了卫生,正在给她们开早会。 月儿看着如此积极的刘美玲,赧然一笑:“你们继续。” 刘美玲回过头又嘱咐了几句,散了早会,将手中的账簿递给了月儿:“我们虽然不自己收款,由百货公司代收,但是账还是要理清的。这是昨天的营业额和明细,这是我们所有货物的进货明细和库存明细,你看一下,这几款裙子的销售量明显高于其他款式,库存已经要见底了,你得给庄一梦打电话,再备一些货来。” 月儿点头,二人把需要再多囤货的款式和卖得不好的款式一一列了出来,分好类,然后再想其他办法。 “你一直在主推的这款连体裤,在昨天上午刚开店的时候,确实有几个姑娘来询问了,应该都是看过你的故事,视你为偶像的,所以才会慕名前来。但是这波人买完了之后,到了下午就没人关注这条裤子了。偶尔有被售货员推荐了试了试的,最后也没有买。” 月儿点头:“好,我知道了。接下来每天都做好了记录,卖得好的我们加大进货量,卖得不好的,我来想办法。” 刘美玲:“也好,毕竟才开业一天,也具有偶然性。再观察一段看看吧。不过……月儿,我知道那位庄一梦小姐很有商业头脑,你也充分信任她,但城市之间有差异,审美和喜好都有不同。我们不能全听她的。退一万步讲,我做个恶人,作出一个有点恶意的推测,万一她把她在别的店卖得不好的款式发给你呢?你又不能退货,这个损失就只能由你来承担。” 月儿明白刘美玲的担心,也知道人在商界,不可能有永远的朋友,必须留一个心眼。 “你的意思是?” “我们去进货的人很重要,要有商业头脑,还需要有审美能力,不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要有主见。” 刘美玲话说完,也有自己的顾虑,她知道月儿与槃生近乎于过命的交情,于是赶忙补充道:“我不是说槃生不够尽力,也不是说他能力不足,但是他毕竟是个男人,对于女性的审美,是有偏差的。” 月儿点头,刘美玲的分析十分有道理,可对于月儿而言,进货这件事情涉及财资数额巨大,她实在找不到更放心得下的人了。刘美玲倒是可信任的,可一个女孩子去奔波这件事情,太辛苦,也太危险了。 “我又不能自己去,这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月儿突然脑海中闪现出一个人影来。那个嚷着要赚钱,要成为独立女性的小姑娘,月儿的小姑子,韩梦娇! 她出身好,见过的高档货也就多,品位也就偏上等。再加上办事利落,有胆有谋,是个能托付的人。 更主要的是,这样家大业大的富家小姐,是定然不会因为这点钱财跑路的。 这么一想,韩梦娇便成了最佳人选。 刘美玲与韩梦娇同届不同班,是略知道这位开朗的大小姐的。或许是出身差异,或许是其他不能言说的原因,刘美玲并不喜欢韩梦娇。但工作就是工作,月儿能给她这样一个翻身的机会已经实属不易,她也更知道珍惜,不可能因为个人好恶而耽误大事。 她理性思考了一下,韩梦娇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离着开店还有五分钟的时间,月儿和刘美玲谈完了工作上的事情,便闲聊了两句。 “你今天来得很早啊。” “我早起惯了,也没什么事。早点来,整理整理货物,开个早会,挺好的。” 月儿点头,略带感激:“你真的决定不去上学了?其实你也可以像韩梦娇一样,来我这里做兼职的。你的学习成绩很好,不上学太可惜了。” “不一样的月儿。韩梦娇来你这里打工,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可做可不做。而我身后有着我的家庭,这么好的工作机会又很难得。我想了,活下去,安身立命更重要。活得好了,再去想那些理想的事情。” 说到这,刘美玲转头看向月儿,满眼都是真挚与感激:“月儿,谢谢你。” 月儿并不擅长应付这些肉麻的桥段,于是赶紧半开玩笑似的一挥手:“少来,我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不仅仅是感谢你给了我这个工作机会。我更感谢你的,是你给了我一个新的人生方向。女孩子靠工作也可以养活自己。而且你也没有去上过学,可你一直在努力学习新的知识。我想,我也可以。” 月儿拍了拍刘美玲的肩膀:“对,我们都可以,可以为自己闯下一片天地的。” 商场的大门在月儿锵锵然的话语落下之后,缓缓打开了。 新的一天,新的一波客人蜂拥而至,月儿和刘美玲调整好情绪,带着笑容向外望去。 第53节 可月儿的笑容在一瞬间便凝固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迎进门的客人,是莉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娶迪丽热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六章 莉莉, 本命李婷莉, 李博昌的女儿。 李博昌还活着的时候, 这位大小姐对韩江雪的觊觎之心就已经昭然若揭了。如今李博昌一死,害得韩江雪身陷囹圄, 韩家许诺照顾李大小姐一生, 又用月儿的嫁妆钱赔偿了李家的损失。 月儿心如明镜,这位大小姐绝非善类, 一定会借着这个由头掀起波澜的。 她身旁带了几位身着也还颇算讲究的女士, 慢慢悠悠地走进店里来, 上上下下打量着店里的陈设, 双臂环抱着,高昂头颅,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如今什么都能登上大雅之堂了, 这品位格调,啧啧, 与我在京城时逛的店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如此品位, 也有人追捧?” 她声线尖细,像极了指甲划过玻璃的声音,音量又大,惹得店中的顾客纷纷回头看向她。 负责接待她的售货员走上前去:“这位小姐,我们还有其他客人,请您稍微小一点声。” “哦?明老板开的店果然不一样,连说话都不让了。也不知是觉得我们姐妹几个消费不起这昂贵货物,还是店大欺客, 还要看店家的脸色了。” 售货员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乡下小姑娘,没见过多少市面,乍一碰到如此刁难,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接话。 刘美玲知其不是善茬,义愤而起,双目炯炯盯着月儿,就要冲上去和她理论一番了。 月儿却拦住了她。 莉莉是冲着她月儿来的,旁人又怎么可能熄了这火呢?更何况毕竟开门做生意,也不好无端滋事,月儿还是亲自出面,把持得住场面。 “莉莉妹妹,好久不见了,想来近日生活得蛮滋润的,看您丰腴了不少。” 月儿声线柔软细腻,尾音还带着一丝丝甜意,不急不愠,礼貌而亲切,丝毫没有要挑起事端的意思。 可每一个字眼都甚是清晰,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又不觉得震耳。 民国以来,女性时髦风向几经转换,虽是环肥燕瘦各有所爱,但近几年来,随着欧美身姿比例更为出挑的洋人越来越多,许多国人女性为了能勾勒出如洋人一般线条分明的五官,都不得不饿着肚子,让自己消瘦下来。 虽然这并非什么健康有益的审美,显得中不中,洋不洋,然而活跃在交际场上的各色名媛也确实发现,人瘦下来,穿衣打扮时候更显玲珑,于是在贵小姐当中掀起了一股子减肥的热潮。 再后来,西洋医学日趋发达,为了迎合国人减肥之热忱,“离胖利生”,“消瘦片”等西洋减肥药也陆续登陆中国。红遍上海滩,传遍大江南北的《良友画报》更是作为摩登先驱,刊登了几款减肥药的广告,让广大女性无不为之疯狂。 月儿看似没有攻击性的寒暄,言下之意便是莉莉小姐身材保持得可不怎么样,实在难当摩登名媛的头衔。更何况正遇新丧,丝毫不减愁苦之意,未曾消减,实在难说是位忠孝之人。 莉莉上次在广德楼吃了一把哑巴亏,也知晓月儿的伶牙俐齿,听明白了其中意思。 “我看是明老板贵人多忘事,自家父不幸罹难,我已然消减了不少。如今时时想起当日之风波,仍心有余悸。韩家亏欠我至斯,恐怕今生都难以偿还了。” 月儿点头,作出深表同情的姿态。可嘴上却说出了另外一番话。 “原来妹妹已经消减许多,可看起来仍旧丰腴,想来以前是更为圆润的。我这记性,确实是不行了。” 店里闲逛的众人多少都知晓些韩家与李家这次的纠纷,全都一面佯装挑选衣服,一面抱着看戏的心态等着双方打擂台。 一回合下来,月儿完胜,引得众人嗤嗤暗笑,却不敢出太大的声音来。 莉莉也看见了有人在笑话她,怒不可遏,指着一位笑着的女士大吼道:“笑什么笑!与你何干?” 那刚刚被莉莉言语奚落过的服务员此时悠悠开口了:“这没什么办法,我们总不能店大欺客,连笑都不许了。” 莉莉有口难言,也知道再顺着这话茬说下去并无益处,于是转头对自己的女伴道:“既然号称东北最大的服装公司,陪我逛逛吧,看看有什么稀罕?” 转头,正看见悬空跃层的墙壁上挂着月儿的巨型画报,画报上正是月儿骑着自行车英姿飒爽的风采。 在装修的时候,月儿总嫌这堵墙太过单调,缺乏新意。袁倚农便找寻了十几位俄国画师,没日没夜地赶工,才将月儿的照片放大成这幅惊世之作。 一笔一画皆是细致勾勒,风采神韵皆不输本人。 每位到店的顾客都会感叹一句这画作之精良,也会由衷赞叹少帅夫人之风姿。 莉莉斜眼睨了下这巨幅油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幼时父母教导,女子以端庄娴静为本,如此方能贤良淑德,为人妻室,宜室宜家。哎,如今新潮涌动,女子抛头露面也算是常态了,只是这般张扬,哪是做贤内助的料子呢?帅府也算是包容了,不过月满则亏,我们做女人啊,还是本分些得好。” 月儿也不知道她今日里拉来的女伴都是些什么出身,左右不会是太有眼力价的,亦或是莉莉画了什么饼,才能诓骗她们对莉莉这般信服。 她这一番没头没尾的谬论,几位女伴竟也能坦然点头应和。 刘美玲开口了:“这位小姐看来是平日里家教极严的,学得是旧时女子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不知这样‘本分’的小姐为何也会到这人多嘈杂处抛头露面呢?哦……哦对了,看来是遇了新丧,终于没人管了,跑了出来。可见平日里是多盼着这一天呢。” 刘美玲故意没把话说明晰,盼着这一天,到底是盼什么?是盼着终于能抛头露面,还是盼着管束她的人早点死? 莉莉怒不可遏,啐了一声骂道:“你这没教养的东西,也能拿别人父母开玩笑么?” 刘美玲大喇喇一摊手:“女中历来年级第一,只要我刘美玲在,就没有旁人能得的。这位小姐,愿意比一比么?” “你少和生拉硬扯的,我和曾说女子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可谁见到过女子骑自行车的?阴不阴阳不阳的,成何体统?” 刘美玲一撇嘴:“这确实难为我们少夫人了,可又能怎么办呢?盛情难却啊,谁叫我们少夫人女中之豪杰,英姿飒爽,又才貌过人呢?一不小心便成了万千新女性之楷模,唯有担此重任,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 说到这,刘美玲长叹了一声,作惋惜状:“她也是个劳碌命。倘若我们少夫人长得像这位小姐一样,身材丰腴,扁平的脸盘,头发又略带稀疏的话,不就不用受这个累了么?管他什么解放新女性呢?也不必为万万人操劳了。” 刘美玲话音一落,已经有几位年级尚小的女性顾客顾不得其他,拍手叫好起来。于这些生而不必受礼教束缚的娇小姐而言,能像男人一般有所作为,是她们梦寐以求的事情。 她们日夜读着报纸上关于少帅夫人的事迹,传阅着小报上的各色逸闻,添华加色地将所有对于女性独立的希望与期冀都落在了月儿身上。 如今有了这样一个与偶像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又受了这番话的鼓舞,一腔热血沸腾着,恨不能冲上去将诋毁偶像的人撕个粉碎。 月儿做生意,毕竟想和气生财,对于莉莉略施惩戒即可,不必在店中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她开口道:“莉莉小姐,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么?” 莉莉见前路不通,便迂回着来。转头环视了一番店内的衣服,伸出玉手指了指:“这件,这件……哦,还有这件,那面挂着的那几件,都给我包起来。我全要了。” 月儿毫不犹疑,吩咐身边的售货员:“没有问题,小松快去办帮莉莉小姐包好所有的衣服。美玲,你亲自跑一趟,陪莉莉小姐去收银台交款。” 转头正欲离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身嘱咐了一句:“哦对了,莉莉小姐,喀秋莎百货只收现大洋和美元,法币近来贬值太快了,他们不爱收。” 那莉莉插着腰,昂着脖子,笑道:“明老板,您不会忘了吧,当初我们同意让总统府放人的时候,韩家是怎么答应我的?” 月儿本不欲起过大的波澜,然而骤然提及当日之情形,时至今日,月儿仍心有余悸。她无法忘却自己奔走之辛劳,等待之苦楚,那根本难以入眠的日日夜夜,一分一秒都犹如在刀山火海之中煎熬。 月儿再回头时,眼底已然布上了血丝,她强忍着,抑制着满腔燃烧的三昧真火,恨不能一时间生吞活剥了眼前人,可却又要时时克制着,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公司,不能乱来。 “莉莉小姐,您刚才也说了,我是个多忘事的,还真是想不起来您说的是哪一桩哪一件了。” “好,您想不起来,我替您回忆。韩家答应负担我终身生活费用,为我负责到底,这是您亲手与总统夫人签署的,我这里,可是有照片为证的。” “那又如何?” “没什么,买衣服也是我日常开销,自然应当由韩家来负担。钱我便不去缴了,快去把衣服给我包好了,我赶时间。” 月儿终于忍无可忍,她一步步逼近莉莉,及至此时,月儿才暗暗发觉韩静渠所说的好像不假,自己确实是长高了,长大了。 是啊,她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光景,放在寻常人家,或许还是个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明珠。如此一路荆棘地走到今天,不过是想有个光明的前程,可每一步,都有恶鬼想要把她拖入无尽深渊。 谁都休想。 哪怕万劫不复,她也要和他们斗到底。 月儿居高临下,气声之中带着威胁之意:“李小姐,我想,在东北,还没有人愚蠢到韩家是好欺负的。” 莉莉哼笑:“明老板,您不会真的觉得自己可以代表韩家了吧?报纸上我可看见了,江雪哥哥可是说过了,不让人们再叫你少帅夫人,叫你明老板,我可不能忘。足见您于韩家没什么必不可少的。” 月儿被她这断章取义的挑拨逗笑了,如此逻辑,倒是个做杂刊小报的鬼才。只是在滋事吵架这方面,实在是没有什么天赋。 “我既然代表不了韩家,韩家欠你的,与我的店就没有干系了。”月儿突然提高了嗓音,厉声吩咐道:“不必为李小姐打包了,等李小姐拿着交款凭证来,再做我们庄蝶的贵客!” 店员齐整整应道:“明白!” 月儿转身要向楼上走去,恼羞成怒地莉莉一把拽过月儿的腕子,咬牙切齿地对月儿说道:“你就当我治不了你么?只有你会靠那些报人记者做文章么?你信不信我可以将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放在报纸上,让世人看看,韩家是如何言而无信,欺负我这无辜受害者的!” 言罢,莉莉觉得还不够解气,毫无城府的她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底最终的想法:“明如月,我想要的,你知道是什么,早晚有一天,我都会得到。” 钱财,月儿视之为珍宝,但韩江雪,月儿视之为生命。 动月儿的钱,月儿还不至于拼命。动月儿的人,月儿粉身碎骨,也要和她争到底! 月儿抬手便给了莉莉一巴掌,响声清脆,震得莉莉一只耳朵出现了短暂的轰鸣声。 她怒不可遏地指着月儿:“你敢打我?你不怕我给你曝光么?你不怕舆论么?” 月儿眉毛一挑,打心眼里鄙夷一笑:“曝光,舆论?你这等见识也知道什么叫曝光?知道什么叫舆论?我今儿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真的舆论。” 说罢,月儿突然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在店内看戏的顾客,此时开门也有一阵子了,顾客越来越多。男女老少环绕着二人,看双方争吵。 月儿提高了音量:“诸位,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莉莉小姐,是总统府派驻东北军的前副督军李博昌的女儿。没错,就是你们知道的那个李家。就是李家让我丈夫韩江雪身陷囹圄,并且提出了极其苛刻的要求,要求大帅赔偿巨额资产。他们根本不管东北百姓的死活,他们只想要钱!” 于月儿心底,她并不愿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太过明晰,毕竟这件事情上,韩江海的禽兽行为,让莉莉成为了受害者。无论立场如何,月儿作为女子,也知道不能拿其他女性的尊严为筹码。可面对今日的莉莉,月儿难以相信一个刚刚丧父不久的女儿,竟然满心都是如何能嫁得如意郎君。 至此,对于莉莉的所有怜悯,都烟消云散了。 她没有说自己的辛酸与奔波,这些并不值得一提,她把话语戛然停止在李家与总统府勾结,要求东北军巨额赔偿的事情上。 百姓心知肚明,倘若这些赔偿成真,最终也都是民脂民膏。 如此一来,在场所有人心之所向,立即有了分晓。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有埋怨的,有评判的,更有甚者,直接开口咒骂的。几十张嘴便如同几十把刀,刀刀都插向莉莉。 她终于发现自己无论如何辩驳,众人都不肯给她开口的机会了。 只得眼含泪花,恨得直跺脚,带着一众女伴转头便走。 临走到门口的时候仿佛又有些不太甘心,回头指着月儿道:“明如月,你给我等着!” 月儿挑眉,温柔且清媚地一笑,仪态万千,恢复了那美得不可方物的样子。 朱唇轻启:“我,随时等着你。” 风波一过,人们也逐渐散开来。月儿笑意盈盈地在楼上楼下游走,不时与来往客人寒暄,展示着她那已然烙印在骨子里的魅力。 到了下午时分,下了课的韩梦娇带着五六个女同学一起来到店里做起了小时工。她们帮忙理货,帮忙搬东西,又有些学识,还颇为机灵,可以俏皮可爱地帮着售货员推销产品。 月儿看着忙碌之中的韩梦娇,倘若并不相识,丝毫看不出这是东北最高长官的独女。 第54节 没有一丝一毫的骄矜之气。英姿飒爽与古灵精怪之间自由转换,倒真是不让须眉的好姑娘。 又是颇有收获且忙得不落脚的一天,月儿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弯月已然挂上柳梢头,天际处太阳的余晖仍在,染得一片嫣红晚霞,黄昏悄然而至。 月儿打算和刘美玲留下来理一遍账之后再回家,可门外传来了滴滴的声音。 是汽车声。 月儿透过一楼的落地窗,看到门外停着一辆车。韩江雪倚着车抽了一根烟,烟雾被晚霞映得似乎也有了颜色,似面纱半笼着韩江雪的侧颜。 冷峻的线条在烟雾之后变得柔和了起来,似乎还被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光晕。 见月儿望向他,抬手挥了挥,示意月儿出来。 韩梦娇一撇嘴:“我这三哥,原来跟块冰坨子似的,对谁都冷冷的。自打结了婚,便换了个人。小嫂子,别说大夫人嫉妒你,我都有点开始嫉妒你了。” 当着众多下属的面,月儿可不想被揶揄,于是赶忙剜了她一眼:“就你话多。” 刘美玲一旁笑着,竟生出一点老母亲的欣慰感来,对月儿说道:“既然你家少帅都亲自来接你了,快跟着回去吧,这里有我呢,放心吧。” 月儿脸上都挂上了红晕,于是神色赧然地出了门,走向了韩江雪。 韩梦娇一见有了顺风车可以搭,自然不肯放过,赶忙也跟了出去。 韩江雪绅士地为月儿拉开了车门之后,便关上了车门,从另外一侧上了车。 韩梦娇呆愣在原地,丝毫没有想到自己的哥哥可以见色忘义到这种程度,赶忙鸣不平:“哥,你也太过分了吧!你好歹也给我开一下车门啊,我也是女士啊!” 韩江雪:“我是来接你嫂子的,又没来接你,你凑什么热闹?” 韩梦娇:“我就搭个顺风车总不过分吧?” 说罢,韩梦娇气鼓鼓地开了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坐在了汽车的前排,狠狠地摔了车门一把。 韩江雪勾笑:“你确定要搭这趟顺风车?” 韩梦娇:“你不能这般威胁人,一趟车而已,吝啬到这种程度么?” 韩江雪点了点头,笑意更甚了,这笑容里多了几份戏谑之意,月儿从旁看着,都觉得不得其解了。 “好,你别后悔就是了!” 韩梦娇坐在车前排,丝毫不知道自己坐个顺风车有什么可后悔的,于是转身看向自己的哥哥,打算理论几句。 可骤然一转身,她便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她的哥哥,被她说成是“冰坨子”一般的男人,一只手搂住了旁边本安静看戏的月儿,猛然间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身边。 另外一只手钳住了她的下颌,牵引着她的唇,抵在了他的唇边。 接下来,着一枚吻如同无需火苗的干柴,只是氛围到了,骤然起火。 那么热烈,那么肆无忌惮。 韩梦娇被眼前一吻的炽热所惊呆了,慌乱间她突然尖叫起来,那叫声似能穿透耳膜一般,直冲云霄。 韩江雪却丝毫没有受到旁边人的干扰,既猛烈进攻着,又循循善诱,面对月儿因为过于错愕而带来的僵硬,他艰难呼吸,命令道:“专心点,别看她,看我。” 韩梦娇听闻过满清十大酷刑,但此时此刻,她觉得都没有自己的处境更称得上“惨绝人寰”。 她赶忙捂着脸转头向前,对司机大喊一声:“看什么,赶紧开车!” 一直等车到了韩家,韩江雪才放开对月儿的痴缠。他怪这一路太短,不足以施展。韩梦娇如坐针毡,觉得自己走过了一个世纪一般漫长。 车一停,便捂着脸冲了出去。 月儿此刻面带红晕,她无法理解韩江雪为何会突然这般痴情,又懊恼自己心性不稳,竟就这样被他带进沟里去了,贪恋着他的痴迷。 她一直到下了车,仍旧晕晕乎乎的。挽着韩江雪的手,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强作镇定,自以为优雅地走进了韩家洋楼。 可众人看见了两个年轻人嘴唇上花乱的口脂颜色,心领神会,在进门前发生了什么。 众人皆是哄笑,唯有韩静渠,一脸严肃之色。 大夫人赶忙道:“收拾收拾,准备吃晚饭吧。” 众人起身,准备向饭厅去,韩江雪却在这时候开口了:“诸位自便吧,我和月儿今晚不吃了。我们夫妻俩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说罢,在众目睽睽之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本能野性,一把将月儿打横抱了起来,带她上楼去了。 众人错愕,即便他并未言说,但也知道即将发生着什么。 可天还没黑透呢,这两个年轻人是不是也太着急了? 月儿就这样不明就里地被抱着,她能够从韩江雪的气息当中感受到他的隐忍与压抑,月儿知道,他从不是一个情/欲泛滥之人。 今日反常种种,一定有隐情。 二楼正打扫的小丫鬟见了少帅抱着夫人上来,低头问好,韩江雪嘶哑着声音,颇不耐烦:“开门!” 小丫鬟赶忙颠颠跑去开了门,还没等她的手离开门把手,韩江雪便迫不及待地将月儿放下了地。 顺势将月儿抵在了开启了的门板上。 惶急间都没有掌握好力道,月儿感觉后背骤然被砸了一般,好在后脑被韩江雪的手护住了,倒没有什么大碍。 他短暂地端详了一番月儿的脸,眼底已经有了血丝,喉结上下滑动着,气息也越来越不稳定了。 似是失去了理智的小兽,低头间一口撕咬在了月儿的颈子上。 一股刺痛传来,接着是轻柔的吮吸。炽热,又难耐。 门板被这么挡住了,一旁的丫鬟们也看呆了,她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关门也不是,不关门还不是。 月儿吃痛,想要推开韩江雪,却又觉得酥软,贪恋这份爱恋。 “江雪,你到底想干什么?” 韩江雪终于抬起了头,直视着月儿的眸子:“你说呢?大晚上的,还能干什么?” 言罢,又补了一句。 “月儿,我们要个孩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直在疯狂出差,和小可爱们商量一下,以后每天改成晚上九点更新可以么? 一定会保持日双更的。 爱你们。 第四十七章 秋夜微凉, 清爽的凉风卷过甜丝丝的桂花香味, 撩起窗前薄纱。 一轮孤月, 影影绰绰的,惨白地倾撒下来, 照亮了几经缠绵的床榻。 月儿昏昏沉沉, 凉风从轻薄背衾透过,吹得她后脊梁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倒不是一叶知秋, 反而是“一夜知秋”了。 该是关窗睡觉的季节了。 月儿正欲起身, 发觉腰肢仍在韩江雪的环抱下, 动弹不得。 折腾了小半夜, 月儿一身酸软,韩江雪应是也疲乏得紧,月儿只得用脚勾住被子, 向被子里面慢慢挪蹭一点。 索性便这样吧,不去打扰韩江雪好梦了。 然而一直有着沉稳睡眠的韩江雪今晚却睡得异常浅, 月儿近乎不可感知的小动作, 却唤醒了韩江雪。 月光下,两个年轻人鼻息相近,相顾且无言,只默默地注视着彼此的眸子。 半晌,韩江雪开口了:“怎么睡不着?” 月儿低声细语:“有点冷了。” 韩江雪环着月儿腰肢de 手臂骤然收紧,月儿直接被带进了他的怀里,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给予彼此温暖。 月儿解释:“我……我是想去关个窗户。” 韩江雪这才明白小娇妻不是在撒娇起腻, 于是也颇有些赧然,松了手,起身:“还是我来吧。” 他穿着轻薄质地的丝绸睡衣,料子柔软下垂,正勾勒出他宽厚的臂膀与紧致的腰线,于月色的拓印下,更添几分难得的吸引力。 饶是二人于床笫间已有了十足十的默契,彼此熟悉了对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月儿仍能在看见这幅月下美人图的时候怦然心动,不期然地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被勾了去。 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韩江雪站在床边,向外望了一望。如洗般洁净的夜空之中,一轮已然略显丰腴的上玄月孤零零地挂在夜空之中。 桂树树影婆娑,于微风之中摇曳着,袭来一阵甘甜。 韩江雪拄着窗台,闭上眼。任由月光在眼皮上落下轻柔且舒适的光感,倒觉得舒爽了许多。 月儿见他久立在窗前,且仍未将窗子关上,便心生疑惑,也起了身,走到韩江雪的跟前。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韩江雪见月儿只穿着纱裙,知道她冷,赶忙将她环绕在怀里,用手揉搓着月儿袒露出来的粉藕小臂,轻柔低语:“今晚月色甚美,比寻常时候要好看些。” 月儿点头:“总感觉今晚,一切都有些许不一样。” 韩江雪低头看向月儿,略带诧异:“有何不一样?” 月儿转身抬头,直视着韩江雪的眸子:“你今天,就很不一样。你……” 月儿有些羞赧于开口,可又觉得吞吞吐吐问不出实情来,于是硬着头皮问道:“你今晚……为何这般激进?江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韩江雪平日里并不擅长隐瞒,此刻他眼神游离,很显然,他心中有事。 打着哈哈:“情之所至,夫人也要问问为什么?今晚的夫人更撩人,不好么?是不是为夫平时表现不够英勇?那以后我可得好好卖点力气了。” 月儿在他胸口一戳,佯装怒意不肯接他这话茬。 委委屈屈地叹道:“回了东北,一切都不一样了。连我的丈夫都有事瞒着我。” 韩江雪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想不想看月色?” 月儿知他仍在转移话题:“这不是看见了?” “这里看的月色不够好看,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的月色才是最美的。” 韩江雪转身找出了两条毛呢斗篷,皆是韩江雪的,披在月儿身上,显得又大又长。 月儿倒是对韩江雪的反常举动颇为好奇,小心翼翼跟在身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55节 是夜,韩家上下皆是已经入了睡了,即便是负责守夜的丫鬟也倚着门打起了鼾声。 两个年轻人像是两个小贼一般,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小心翼翼上楼,其间路过了韩静渠的房间,二人相视一笑,像是偷得了糖果的孩子一般,刺激又幼稚,匆匆忙忙继续上楼,最终到达了洋房顶层的露台。 “冷不冷?” 月儿感觉鼻尖冰凉,但身子裹在宽大的披风之中倒并不甚是寒冷。这种背着家中长辈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小小举动,让月儿心底隐匿许久的孩子气又冒出头来。 这种兴奋感已经堪堪抵挡住了寒冷,月儿小脸红彤彤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冷。” 这是她从天津回来之后难得的与韩江雪独处的机会,她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浪费。 站得高了,也便摆脱了树影的阴翳,月色变得更为澄澈。可月儿知道,更多的是心理上的作用。 韩江雪对月儿说道:“其实这里并不是看月亮最好的地方,小的时候,每每我有不开心的事情,我就会后半夜溜到这里来,然后偷偷爬上阁楼的房顶。那里的视野最好,仿佛近到可以触碰到月亮,又高到可以睥睨一切。” 月儿看了看那阁楼:“那你为什么不带我上去呢?” “不太好爬,怕你伤着。” 月儿转头便向阁楼的方向去了,“你那时候那么小,都可以。我也一定可以的。” 韩江雪知道月儿性子执拗,自己是拦不住的,索性三步并作两步地攀爬上去,稳定了身形之后,回头伸出手,拉了月儿一把。 月儿是没爬过墙,上过房的。即便同为瘦马的姐妹多有喜欢玩闹,甚至想借此逃跑的,但月儿并不是个心性不稳的人。 但多年习舞让月儿的爆发力和柔韧性都高于常人,借着韩江雪的臂力,再加上自己的一点努力,很轻松地便上了房顶,与韩江雪并排而坐,望着天上的皎皎孤月。 那一刻,月儿感觉身心都被这洁白的月光洗礼了一般,柔软而宁静。 月儿依偎在韩江雪的怀里,轻柔地问:“那今晚你为什么不高兴?” 韩江雪诧异,正欲再度寻找话题引开,却被月儿抢了先:“你不是说,小的时候每次不高兴你都会来这里么?你一定是有了不高兴的事情,才会想起来的。” “江雪,是不是和我有关?” 韩江雪缄默不语,低头在月儿的头顶轻轻一吻。几经内心冰火转换一般的煎熬,韩江雪最终还是决定向月儿道出实情。他原以为自己抗住压力,便不必给月儿带来苦恼,但聪慧敏感如月儿,早在细枝末节间发现了端倪。 如今心如明镜,向内自省,反而觉得自己这般偏执的庇佑显得幼稚了。 “李家人一直在和父亲联系,让我纳莉莉进门。否则就将李博昌这些年收集到的父亲的军机要务全部公开。他跟随父亲多年,虽然父亲一直防着他,但还是能抓到不少父亲的把柄。所以……” “所以大帅向你施压,让你娶了莉莉?” 月儿心中倒是觉得颇为好笑,李博昌活着的时候,没能把女儿送进韩家来。死都死了,倒让女儿有了“遗孤”的头衔,敢往韩江雪的床上爬了。 “大帅一生戎马倥偬,一世枭雄,实在想不出大帅会是在乎这等虚名之人……”月儿毕竟囿于身份,并不想把话说得太过难听。 这个靠着岳父起家,又在得道之后当机立断杀了岳父的人,手上染着多少人的鲜血,身上背着几世的骂名,竟然会在乎一个女子连影都看不到威胁? 还会在乎什么舆论,什么威名? 韩江雪心领神会,自然明白月儿话中有话。同样,他也知道月儿不愿意把话所得太过难听,不过是为了不让韩江雪过分为难。 即便身处如此不利之境地,月儿仍旧护着他的感受。这让韩江雪一颗心被火烙了般,火辣辣的疼。 “父亲的意思……” “我明白大帅的意思,左右只是纳一个女人进来,就像他的几房姨太太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犯不上为了个女人而承担风险,所以,他决定让你把莉莉接进来。” 月儿冷静地逼视着韩江雪的双眼:“我猜得对不对?” 韩江雪看着月儿那并无波澜的神情,冷静得让人心疼,可事实确实如此,月儿在洞悉人心这方面,确实是有天赋的。 果然如此,月儿一直以来觉得自己冒名顶替着明家独女的头衔,已经是高攀至极了。可在绝对权力面前,这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 韩江雪抱着月儿,手上的力道都重了起来。 “月儿,你放心,我不会答应他的。我会想办法的,大不了,我这督军不做也罢,少帅且抛了去,也不可能让他们得逞。” 月儿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月儿知道,他此刻是万般真诚地。她相信,无比相信。 可倘若如此,这不是她想要的韩江雪。那个骄傲明媚,如同春日骄阳的韩江雪。 靠着像孩童一般幼稚地展示着彼此的爱意,在家人面前拥吻,在佣人面前亲热,甚至此时即便有了新生命的出现……这些在绝对权力面前,如何能对抗一二? 月儿将下颌抵在韩江雪的膝盖上,任由他抚摸着自己的脊背。 “江雪,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赢的。没有人能分享我的男人,任何人,都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抱歉,我食言了,今天飞了几个小时,实在写不出二更了。明天一定会尽力加更的。 万分感谢。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四个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今天也想喝奶茶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只昏昏沉沉睡了几个小时的月儿仍旧天蒙蒙亮便起了床, 韩江雪已经开始收拾, 今天军营有重要的会要开。 他揉了揉月儿睡得略毛躁的头发:“还早, 你再睡会。” 月儿却执拗起身:“不能再睡了,趁着近来家里人齐, 我要在早饭时露个面。” 韩江雪不知道月儿何意, 但左右想来与大帅逼着他纳妾这件事有关系。 “月儿,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不需要你出面的。”韩江雪的顾虑并不是没有道理, 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 人员冗杂, 规矩也就奇多,月儿此刻贸然出面去与韩静渠作对,必然会引来整个韩家的反感。 这本就是他所招来了的烂桃花, 他应当自己挥剑斩断的,不应该给月儿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月儿听罢却妖娆一笑, 坐在梳妆镜前, 指着自己脖子上的暗红色血瘀,嗔怪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的么?我不出现,谁能看见少帅这般卖力呢?” 韩江雪心中有愧疚,走上前抱住月儿。 月儿却温柔地拍了拍他的手:“好了,和你逗趣的。我还没傻到和父亲正面冲突呢。不过你放心,我的丈夫我自己护住了,谁敢动,我就用我这小虎牙咬死他。我自有办法, 你安心做你的事业,女人的战争,你插不上手的。” 韩江雪看着镜子里月儿呲着小虎牙的样子,像一个刚学会了捕猎的小奶猫,跌跌撞撞跑到人前,呲着小牙齿学着凶狠的样子。 娇娇软软的,还带着点凶。可爱极了。 “你这小獠牙,不知道咬人疼不疼?” 月儿回头睨了他一眼:“你伸出脖子来,也让我咬一口,咬成我脖子上这般,你看看疼不疼。” 韩江雪抿嘴笑着,从医药箱里取出了药水帮月儿上了药,可淤痕尚在,且位置尴尬得紧,饶是穿着高领的衣服,仍旧若隐若现。 月儿索性便不遮拦了,又没犯什么王法,遂了韩江雪这幼稚的意愿也好。 月儿下楼,果然韩靖渠带着一众姨太太们正围在桌前准备吃早饭。韩江海因为天津之事被临时革了职,便没有再回松北省去,而是一直住在了韩家。 看着这对昨晚闹出了好大声响的年轻人,众人皆是一副“我什么都懂,不必解释,你们年轻人高兴就好”的神态。唯有韩静渠因着与韩江雪的争吵而面带愠色,低头吃饭,未发一词。 月儿礼貌地向诸位长辈请了安,旋即坐了下来。看着韩江雪冷峻的侧脸,下颌线紧绷着,丝毫没有向韩静渠打招呼的意思,心下暗忖,这般执拗的性子,可不是要吃了许多亏的? 月儿笑意盈盈开口:“父亲,我听江雪说,还有几天,便是您老的生辰了。江雪和我商量着,想给您热热闹闹半个生辰宴,您看,您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没有,儿媳帮您去办。” 韩江雪略带诧异,他何曾提过韩靖渠就要过生日了,更没有商量过要出面为他办寿宴的事情。 韩靖渠舀了一口豆花放在嘴里,不紧不慢地思量着今日想小儿媳妇的殷勤劲儿,心中不免生出一种错觉来。 八成是知道他要给儿子纳妾,怕失了地位,在家中愈发勤快起来了。 想到这,一直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的韩静渠拿乔起来:“算了吧,也不是什么整数,家里人吃顿饭就行,何必大操大办呢?” 月儿碰了软钉子,韩江雪知父亲的为难之意,心下愈发愤恨,桌下的双手紧攥着。 月儿适时趁着众人吃饭,伸手抚了抚韩江雪的拳头。示意他不要有过激的言论。 笑意不减,继续说道:“父亲,月儿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孟浪了,也僭越了。家中有母亲诸事操劳着,肯定早就为父亲的寿宴准备妥当了。平辈中又有大哥大嫂,都是能干之人,怎么也轮不到我一个小丫头出面。不过这确实是我和江雪的一份孝心,想着为父亲热热闹闹办一场,让家里人都齐聚起来,您老也高兴高兴。您看,要不您就允了?” 二姨太一听这话,生怕自己的儿子落了后,赶忙说道:“你确实不该强出头,孝心哪里显示不出来呢?你前面还有两位哥哥两位嫂子,她们哪个办不好这寿宴呢?” 大夫人虽不是韩江雪的亲生母亲,与韩江雪的感情也隔着层肚皮。但权衡利弊之后,她也知道这位过继过来的儿子是她此刻唯一的靠山,也知道亲疏远近的道理。 她此刻悠悠开口:“这个家,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来操办的。如今岁数大了,身子骨和脑子都愈发不中用了。依我看,这差事就交给月儿来办,挺好的。人家女儿家,能干成那么大的事业,操办个生日宴有什么做不好的?” 二姨太惯来是不与大夫人起正面冲突的,也知道自己出身至此,挤破脑袋也是扶不了正的。不过面对儿子此刻的困境,她还是要搏一搏的,赶忙又欲开口辩驳一番。 月儿见时机成熟,赶忙做起了和事佬:“母亲,二娘,快别吵了。都怪月儿不好,平白惹各位长辈生气了。这样吧,左右父亲的生辰还有小半个月的观景,大嫂若是不忙,我想邀请大嫂从松北省过来,小住一阵子。我也好向大嫂讨教一番。” 二姨太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既不伤和气,又不让自己的儿子儿媳落了后,于是赶忙点头道:“这是个好主意。你大嫂啊,最是厉害的,持家管事有一套,你正好和她学一学。” 韩靖渠在一旁一言未发,从头至尾看着两辈人为了他一人而争得面红耳赤,男人私心里的那点虚荣感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他刀尖上舔血一辈子,征服了东北的万万人,但那种成就感都不及眼前的女人们为得他欢心的争斗来得直接痛快。 有时候,男人的虚荣感就是这般幼稚且毫无道理的。 他吃罢早餐,决定道:“那就让老大媳妇和老三媳妇一起办吧。记着,不必太铺张浪费,艰难时刻,要懂得打江山的不易。” 月儿笑着起身应和着,她的第一步,就这般达成了。 转身,看向韩江海:“大哥,还劳烦您给松北那面打个电话,看看大嫂什么时候能到锦东城,我好派车去接。” 韩江海对于这个弟媳多少是有点惧怕的,毕竟一个女人人生第一次开枪,面不改色心不跳,实属难得。上一次他见到这般烈性的女人……还是他自己一直不太待见的那位媳妇。 韩江海的夫人,是松北地区有名的小军阀楚顺江的女儿,名叫楚松梅。 楚顺江土匪头子出身,坐拥小兴安岭,背靠俄国人,与韩静渠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 还在董姓军阀手下做旅长的韩静渠奉岳父的旨意前来东北剿匪,在小兴安岭和楚顺江打了小半年的仗,一方借着地形优势,一方借着火力凶猛,势均力敌,不相上下。 最终,韩靖渠还是设了套,买通了几位有点姿色的窑姐儿放出声势,引来了色性大发的楚顺江,几人合力将楚顺江擒了送给韩靖渠。 韩靖渠也心知肚明,松北匪患猖獗,杀了一个楚顺江毫无用处,起来的定然是千千万万个楚顺江。时局动荡,池浅王八多,占个山头就敢称王。楚顺江要是一死,他手下必然四分五裂成诸多派系,如此一来,剿匪的难度就更大了。 于是,大字不识一个的韩静渠想起了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讲过的“关二爷华容道放曹操”和“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也颇有胆识地决定,放了楚顺江。 临行之前,韩静渠备了一马车的好酒为楚顺江送行。二人起先还有着芥蒂,有着年轻男人互不服输,拼酒的意味。可几杯酒下毒,倒觉得愈发志趣相投起来。 韩静渠借此机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喝到最后,竟然拉着楚顺江拜起了把子,结为异性兄弟了。 楚顺江虽也是个大老粗,但好歹读过点书,识得些道理。又是个好面儿重义气之人,几碗黄汤下肚,倒生出了“黄汉生中拖刀计被放,报答关二爷”的慷慨义气来。 就这样,楚顺江被稀里糊涂地引上了道,带着手底下上万弟兄,直接投了韩静渠,被整编为东北军。如军仍旧坐拥小兴安岭,不过一直对韩静渠还算忠心。 第56节 年岁慢慢长了起来,二人又皆为了亲家。 起初韩江海对于这包办婚姻倒是对这包办婚姻没什么抵触情绪,毕竟自己的父亲就是个靠着老丈人起家受益的。自己白得了有人有枪的老丈人,顺理成章做了松北省督军,在家中众多兄弟当中也便有了绝对的竞争优势。 可偏偏虎父无犬女啊,韩江海乍一看见楚松梅,差点背过气去。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娶妻也不一定都要看才貌的。可还没等掀开盖头,便发觉自己这夫人与他本人身高相当,壮硕程度丝毫不必他逊色。 要知道,韩家人都是身量颀长的,在男人中也算得上佼佼者。 用东北话讲,这不是娶了个媳妇,者是娶回来一只大马猴子。 楚松梅的性子完全是女版的楚顺江,一口气能干八大碗烈酒,枪法一等一的准,和男人打架也丝毫不逊色。 起初韩江海还能看着结婚所带来的地位提升而老老实实和媳妇过着日子,时间久了,在家中寻不到丝毫温暖的劣质男人便开始在外面拈花惹草。 刚开始还偷偷摸摸,后来索性便公开了,要把南边来的小戏子纳进房中。烈性的妻子定然不会同意,差点打死了那小戏子,又回了娘家去。 韩江海彻底没辙了,夫妻俩貌合神离,便一直这么拖拉着。 如今月儿让韩江海给楚松梅打电话,心头不免泛起一阵膈应来。但二姨太从旁催促着,只得硬着头皮拨了过去。 或许楚松梅还是有那么一丝想要和韩江海好好过下去的念想的,亦或是娘家人唠叨着没完惹她厌烦了。韩江海一个电话打过去,楚松梅干错利落地答应了马上去锦东城为公公筹备寿宴。 当天便启程,明日一早就可以到达了。 月儿到了商店,拉着早早到了的刘美玲问道:“清点一下库存看看,卖得并不十分好的,都有哪些款式?” 刘美玲指着账本:“除了几款极热销的,需要赶紧去补货,剩下的其实销售量都差不太多。不过若说稍稍少些的,应该还算是您画报上的那款,连体裤。” 刘美玲说这段话的时候,其实是小心翼翼的。她知道这条裤子是月儿一直寄予厚望的款式,可偏偏销量并不十分理想。 她也不知道如何措辞能让月儿受到的打击小一点,可又偏偏没有找到委婉的说法。 再抬头看向月儿,她却一副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用手指点了点刘美玲的额头:“有什么话就直说,何必吞吞吐吐的样子。你不告诉我,它卖得不好就不是事实了?有卖得好的,必然就有销量差得,我们得想办法。” 刘美玲点头:“可是办法呢?” 月儿看了一眼账簿上所写,连体裤还剩下四十几条,尺码还算是很齐全。 “最大型号的,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一提到这,刘美玲便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槃生,去进货时候也不看看。法国人人高马大的,做出来这么大号的衣服我也能理解。可这么长的裤子,这么宽的腰,如何卖得出去?” 月儿看着那条连体裤,心下不由一喜,对刘美玲说道:“这条我买下了,不必再卖了。让小红给我包好了,记着,用我教大家的那种蝴蝶结的系法,包得精致些,我送人用。” 刘美玲颇为不解:“你确定,是送……人?” 月儿白了她一眼:“照做就是了,那么多废话。另外,你去找袁倚农,让他帮我再找几个洋人画师来,我需要再画几分海报。” “什么海报?” “你也要赶紧准备一下,下个礼拜天,我要在咱们店门口的这条路上举办一场‘自行车大赛’,邀请所有在‘庄蝶’买过衣服的女性顾客前来参加。前提条件是,当天需要穿我们的这条连体裤。” 刘美玲无法理解月儿的做法:“举办这么大的一场活动,需要花不少钱的。你知道么,一辆自行车远比我们卖出去一条裤子的利润高得多。” 月儿对于刘美玲的质疑倒是颇为理解,毕竟刘美玲不似月儿,没有亲身感受过舆论的力量。她摇摇头:“目光放长远一点,如今新女性为了追求男女平等,彰显自身的新潮,对于新鲜事物更愿意去尝试,更何况是这种原本男人才能做,女人不能做的事情。如此一来,我们店的宣传基调就提升了,你要明白,我们店的顾客群体,一直都是这些追求时髦的女性啊。你赶紧安排一下就是了。” 刘美玲知道月儿敢闯敢拼的性子是自己一生都不能及的,但仍觉得该考虑到的都要考虑到:“即便可以让自己显得更摩登,更像是新女性,可这条裤子毕竟价格不菲,难保有人来参加啊。” 月儿却不以为然:“我自然有办法让她们心甘情愿来参加,哦对了,发请柬的时候,千万别忘了给莉莉送去一份,一定要说服她来参加。” “不是购买了的顾客才能参加么?”刘美玲还打算问更多,但月儿已经颇有些不耐烦了。 刘美玲不知道月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既然老板安排下来,自己就必须去照做,更要做好。 事事都需要刘美玲出面,这确实难为她了,月儿便决定将她的活计分一分,将采办自行车的事情交给了韩梦娇去做。 刘美玲对于这件事情倒是颇有些耿耿于怀的,于公而言,她们如今都是月儿的手下,各司其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可于私心而言,刘美玲仍旧无法接受与这位大小姐共事。 刘美玲也知道自己这般想法略有些小心眼了,毕竟对方从没的罪过自己。可身份的差距,境遇的不同,以及共同爱好的冲突,让两个女孩子必然无法成为朋友。 说到共同爱好,革命思想,新兴浪潮,这本是凝聚人心的。可心底仍有些不能言说的小秘密,那便是此刻能够与韩梦娇并肩开办诗社的邱瑾,却成了刘美玲心中永远无法言说的痛。 月儿交代完事情,便风风火火去了报社,将下礼拜天的活动事宜告知了那位小记者。 “明老板,这活动是个好活动。可是我们报道还是要有亮点的,这样才能吸引人。” “做时尚新女性,还不够有亮点?” “有是有,但不够吸引人。我也是为了你们的宣传效果着想。” “那你就加上这一句,活动当天,会有几十位东北军营的年轻才俊前来教授摩登女性骑自行车。这个……够不够吸引人?” 小记者一拍大腿,觉得此招甚妙。 “这就不简简单单是个沙龙活动了,更把原本舞会承载的功能搬到了这场比赛上。靠年轻才俊吸引优秀女性,明老板,高!” 月儿走出报馆的时候,阳光恰好冲破漫天乌云的阴翳倾撒下来。一线天光如一把利剑,将混沌污浊的人世间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无尽挣扎的深渊,一半是浴火涅槃。 她抬头望着那冲破束缚的太阳,明媚又耀眼,心头都温暖了起来。 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她袁明月,一定可以赢得漂亮。 第四十九章 月儿带着打包得极其精美的礼物早早便来到了火车站。 由松北省发往锦东城的专列, 没有闲杂人等, 不必考虑安全问题, 月儿便早早站在了站台,等待着这出好戏的主角粉墨登场。 楚松梅乍一下车, 月儿也着实惊了一惊。这位大嫂果然是身量高大壮硕, 与玛丽这种大骨骼的法国人不相上下。她身着暗紫色的旗袍长裙,许是为了掩盖宽阔身形, 穿的是长筒不收腰的款型, 直上直下, 掩到脚踝。 然而入境已经略懂了穿着技巧的月儿甫一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失误, 如此一来没有腰线,越发凸显得臂膀宽阔了。 月儿并不做声,只心底暗暗估摸了一番楚松梅的身形比例, 心中暗喜,这条连体裤应该刚好适合她。 楚松梅这个人是个直性子, 对于自己的这位妯娌, 多少是有些耳闻的。 做义工,抗强权,救丈夫,拍大片,办企业……一桩桩一件件,出尽了风头。而回了东北之后,又更是让韩江海割肉赔偿了她不少真金白银。 无论从哪方面而言,楚松梅都无法喜欢起月儿来, 而直率的性子又让她学不会虚与委蛇,面上便真实表露了出来。 她是一方诸侯的女儿,生性傲气惯了,最看不得女子娇滴滴的作态。于是在下车厢时,故意忽略了月儿伸出来的搀扶她的手,直接走上了月台。 月儿却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笑意盈盈地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了楚松梅。 “大嫂,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辛苦可是算不上,毕竟是为了父亲的生辰,总不好劳烦你一个人操劳。” 楚松梅没有接月儿的礼盒,挺胸抬头地向前走去。她本就身量高,又配着平底布鞋,走起路来似能生风,将月儿远远落在了后面。 穿着高跟鞋的月儿跟在身后,一溜小跑着,颤颤巍巍的,像极了裹了脚的旧式女人。旁人看来,哪里还是这几日意气风发的“明老板”? 槃生跟在身旁,早已有愠色上了眉梢,他大抵终身都看不了少夫人受一丁点的委屈吧,快步走上去,要拦住前面这位风风火火的打少奶奶。 却被月儿温柔制止了。 太子丹请荆轲刺秦王时,不也是款待数月,忍辱负重的么?她既是你杀人的刀,供起来也无妨。 月儿便是如此跑出了一身的香汗来,待车子缓缓开动,仍旧隐忍地喘着。 楚松梅偏头看了一眼娇喘的月儿,神色之中略带得意:“你这做名媛做得久了,也该多锻炼锻炼身体不是?” 月儿点头应和:“嫂子教育得是。确实该运动运动,增强体质了。” 月儿趁着这个话头继续说道:“不知道嫂子平时都做哪些运动,我还真想向嫂子讨教一番呢。” 楚松梅仍旧身子笔挺目视前方,月儿看着她高鼻深眼窝的侧颜,想着如果这是位公子哥,定然是翩翩风流。 只可惜,生成了女儿身,并不符合现世之审美。 这副原本应该英姿飒爽的身躯却在努力向世俗眼光去靠拢,最终落得个东施效颦,不伦不类的下场。 韩松梅并不欲多攀谈,但她余光里感受到了月儿正在看向她,只得接着话茬说道:“骑马,射箭,摔跤,格斗……哪一样都能强身健体,不过,你行么?” 月儿报之以赧然一笑:“嫂子说笑了,我确实愚钝,没有这十八般武艺。之前硬着头皮去学了骑马,跌跌撞撞,手也磨破了,腰也差点扭了,屁股墩得疼了好几天。想来是个没有天赋的人,不似嫂子您女中豪杰,英武过人。” 月儿话说得慢慢悠悠,诚挚极了,即便是韩松梅心有芥蒂,听罢这好听的话也觉得有些拉不下脸来了。 转过头来问:“你嘴很甜,不过你当真听过我的故事?” 月儿见有了成效,赶忙乘胜追击。这般心思单纯的直性子,倘若搭上话了,便好似找到了切口,是容易攻破的。 月儿似乎是来了兴致,偏过身子开口道:“月儿绝非是应酬虚言,在上次骑马回来之后,就被江雪笑话了好一阵子。他便对我讲起嫂子的故事来,说您十二岁便能上山打猎,带着两个小姊妹干掉了一头成年野猪。又说您和蒙古国的小王子玩过摔跤,丝毫不逊色与他。还有……” 月儿仔仔细细回忆:“哦对了,他说您枪法极准,比他队伍里的许多神枪手还要厉害。” 月儿颔首,美目流转,半是艳羡半是羞赧:“江雪说,我该学学大嫂这般英武之气,才是真气概。我听了以后也觉得很是受用,自己一直标榜新新女性,可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和嫂子比起来呀,就是真假美猴王,我这六耳猕猴断然是装不下去的了。” 月儿此话当中半是为着接下来的计划而带着奉承之意,但也半是说得实在。靠着小报新闻炒起来的“新女性”形象,终究是靠不住的。 没有真才实学,又握不住真金白银,那形象也终究只能是纸片人,见不得光的。 如此一来,眼神之中的真挚便显而易见了。楚松梅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好歹,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见对方姿态放得如此低,也便不好意思再端着架子了。 “这有什么?成长环境不同罢了。你若是想学骑马,我来教你。男人能有什么耐性,指望他们,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月儿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喜出望外,情难自已地说道:“那我们就说定了!不知嫂子舟车劳顿是不是累了,倘若不累……” 楚松梅摇摇头:“专列上没人打扰,睡得踏实,没感觉出乏累来。” “那我今天下午就安排场地,嫂子教我骑马可好?” 下午?怎么就能急切到这般程度呢?楚松梅略感意外,不过一直以来与韩江海感情不甚和睦的她很少来锦东城的婆家,也看不惯这些姨太太们勾心斗角的样子。 借着由头可以不在家里干呆着,也是好的。 于是便欣然答应了。 该请安请安,该拜会拜会,楚松梅在到了韩家之后还是没落得消停,好脾气好性儿地与所有寒暄了一番之后,顿感精疲力竭。 楚松梅愈发觉得自己答应月儿的事情是多么明智了,她必须赶紧逃开这个环境,不然迟早得疯了。 韩静渠对于自己的这个大儿媳,显然是十分重视的。毕竟她老子手里的枪杆子是实打实的,比月儿身后的明家更值得韩静渠珍重。 这一点上,月儿并没有任何的不悦,毕竟自己心知肚明这份荣耀都是积攒了几辈子的德行偷来的,更何况此刻的月儿更相信自己。天生抓得一手好牌固然可羡,但退而求其次,把烂牌打得出彩,更值得人尊重。 午饭时间还没到,韩静渠便早早回了家,与大儿媳寒暄了一番。 第57节 饭桌上,月儿冷眼旁观,韩江海与楚松梅之间的生疏感已经太过明晰,众人也心知肚明,不过是于长辈面前做做姿态,貌合神离罢了。 不过心思细密敏感如月儿,她仍能敏锐地察觉到楚松梅不经意间会看向身边的丈夫,四目相触不过一瞬,便匆匆移开。转眼间眸底黯淡,倒有些不易察觉的失落感。 对于韩江海,楚松梅应该还是抱有幻想的吧。 月儿心底戚戚然,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女人的悲哀。无论多么意气风发,英武绝伦的女人,在嫁做人妇之后,都会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丈夫身上。 有一部分人有幸觅得良婿,心心相印,彼此相依,如月儿这般与韩江雪肝胆相照,彼此扶持。但也有如楚松梅这般只能咬着牙认命,否则变会落得旁人笑柄。 明明是一段彼此慰藉的感情关系,却天生让一方处于被施舍的状态下。月儿庆幸自己的处境,却又无力去改变旁人的僵局。 这么一瞬间,月儿觉得楚松梅也好,莉莉也罢,亦或是真正的明如月,她们都在这中尴尬得处境之中,也有着可怜之处。 但感慨不过须臾转瞬,月儿既不能顾影自怜,更没时间悲天悯人。她得活下去,砸她饭碗的人,就是要她的命的人。 好容易熬过了午饭时间,月儿开口对长辈们说道:“我与嫂子商议好了,下午我们便出门去筹备了。” 楚松梅是个实诚人,刚刚明明说好的是去学骑马,怎么变成了筹备寿宴?她错愕看向月儿,月儿却温和一笑。 楚松梅也就释然了,无论是什么,能出门便好。她在这压抑的环境里,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骑马的场地在北大营后面的围猎场子里,是月儿央韩江雪帮忙安排的。 韩江雪起初是说什么都不肯答应的,“这不是专业马场,可能会有野兽出没的。军营的马也都是战马,性子烈,你恐怕驾驭不了。” 月儿却不以为然:“我又不是真的要去做什么赛马冠军的,借着由头和嫂子走近一些罢了。你不必劝我了,我自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韩江雪嗔怪,拦着她的腰肢不肯放开,“想得到的东西便拼了姓名都要得来。这般执拗,受了伤可怎么办?” “受伤我也不怕呀,我家有大医生,能给我治好的。” 何等谬论,韩江雪被她气得又想嗔怪又想笑,最终咬着牙伸手在月儿额头弹了一下:“看你到时候叫不叫疼。” 韩江雪说归说,但还是帮月儿清了场地,一早便派人驱逐了一番,尽量让野兽不敢靠近这片区域。又为她们二人空出了个营房来换衣服。 为了不打扰她们,最终只让槃生留下来以防万一。 楚松梅没想到是这样天然的场地,穿着一身并不十分合体旗袍的她尴尬一笑:“我以为有马术服可以换呢,我穿成这个样子,骑马恐怕不合适吧。” 月儿:“锦东城里没有马场,我平日里也没有购置马术服。不过倒是有件衣服适合我们两个骑马穿,嫂子不妨试一试?” 言罢,将今天上午楚松梅拒绝了的礼物盒拿了出来。 里面,是一条黑色绸缎质地的连体裤。 楚松梅见过这条连体裤,在报纸上,月儿穿着它意气风发的样子,确实美好有活力。 然而她对自己的身子骨还是了解的,骨架大,肌肉多,与身形玲珑的月儿相比,怎么看都像一只壮硕的大鸵鸟。 和她穿同款的衣服,简直是不自量力。 月儿却不以为然,拿出那条连体裤在楚松梅身前比量了一番:“我倒觉得很适合你。你虽然身材高大,但是没有一丝赘肉。这条连体裤提高了腰线位置,衬上你的大长腿,一定会显得格外英气的。再加上这件衣服的领口肩膀都很宽松,显得胳膊会细上很多。” 言罢,柔声细语地规劝道:“左右来都来了,不妨试试嘛。如果真的不行,我派人去店里再取其他衣裤来。” 被月儿软磨硬泡得没有办法,楚松梅只得脱去了长袍,艰难地换上了这条连体裤。 月儿在帮她扣上了最后一枚暗扣的时候,抬头仔仔细细观察了她一番,自己在心底立马升腾起一种自豪感来。 月儿觉得,有戏了。 她拉着楚松梅来到穿衣镜前,原本并不抱任何希望的楚松梅在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的时候,犹如偶然窥得天机,开辟了新世界一般,惊得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一直以来,她都在竭力将自己打扮成韩江海喜欢的那种,袅袅娜娜,小鸟依人,哪怕并不能做到温婉动人,但仍旧穿着旧式旗袍,起码让自己看起来是一位女性。 但她忽略了自己的优势,一味去应和男人的审美,最终只能是不伦不类,看起来壮硕无比。 而此刻的楚松梅,在黑色长连体裤的衬托下,更好地勾勒出了身体线条。无论是美感上,还是气势上,都丝毫不输给画报之中的月儿。 月儿由衷赞叹:“太美了!不对,应该说是太帅气了。嫂子,古时候的女将军英姿飒爽也不过如此吧?你英气劲儿有了,还比她们要美上三分。” 从小到大,楚松梅被夸过“力气大”,“女中豪杰”,“有胆有谋”……但无论哪一种夸赞,都是小心翼翼避开长相来谈的。 从来都没有人如此由衷地对她说过,她其实也是美的。 听到月儿的夸赞,她开始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笑道:“你这张嘴果然是抹了蜜的。” 月儿却摇摇头:“并非我奉承,只是由衷赞叹而已。这世上有千万种美,本就不该一概而论的。我专于此业,应该做的就是去发现各种各样的美,并用我们的衣服把这种美衬托出来。” 说到这,月儿握着楚松梅的手:“嫂子,我倒要感谢你呢,是你让我觉得我们的连体裤有了价值。” 女人间的友谊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微妙,可能起源于一块共同喜欢吃的蛋糕,起源于一个共同讨厌的路人,但归根结底,最终会落于彼此之间毫不吝惜溢美之词的夸赞。 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对于美的喜欢,都是与生俱来的。 觉得我美的,便是朋友,自己人。 两个女子的心就此拉近了,她们穿着同样的连体裤,踩着同样的马靴,一起骑着马,一边讨论着骑马的技艺,一面叙着家常。 楚松梅为月儿讲着松北那面山林里奇形怪状的野兽,月儿为楚松梅讲着天津城里的趣闻。 渐渐地,楚松梅发现月儿根本就不是来和她学习骑马的,月儿马术虽不熟练,但自己驾驭一匹马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她的注意力也根本没在学习马术上。 “其实你叫我出来,就是想和我聊一聊的,对么?” 月儿被发现了本意,倒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坦然一笑:“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的东西,不可强求。比如我,就不适合骑马,而这对于嫂子来说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还有你,更适合这种中性的打扮,就没必要被束缚住,你说对么?” 楚松梅受了月儿的鼓舞,愈发大胆起来,开始向月儿讨教起装扮心得。 月儿上下打量起马上的梅,最终,视线落在了楚松梅的头发上。 厚重的刘海遮挡着额头,一头乌黑偏硬的长发挽在脑后,看起来沉甸甸的,坠得慌。 月儿:“如今你看起来已经美了许多,但倘若想要再协调一点,不妨更大胆一些,做个大改动。” 楚松梅不明白月儿的意思,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我在天津看画报的时候,看见了一位模特,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也是你这般大眼睛高鼻梁的长相,英气极了。我记得那发型的模样,嫂子敢不敢试一试?” 月儿用的是“敢不敢”这个词,而不是“想不想”。 很显然,她赌对了。从不肯认输的性情让楚松梅当机立断,决定让月儿帮她剪短头发。 不过当坐在镜子前,月儿拿起剪刀为她围好了白布的时候,心下仍旧是打了鼓的。 月儿宽慰道:“放宽心,相信我。” 月儿从小受训过如何为男人刮头刮脸,可何曾学过如何修剪头发?她也算是孤注一掷赌一赌,毕竟是为了接下来的大计。 经过一番又一番的修剪,最终,三千青丝落地,只留下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楚松梅的面部轮廓来,显得一双深邃的眸子更加炯炯有神了,俊眼修眉的,愈发有精气神了。 丝毫不逊色于月儿在画报上看到的姑娘。 月儿看着自己的杰作,不由地啧啧赞叹:“你倒是比我更适合做这新女性的代言人了,更大胆,更野性,更有活力。” 乍到锦东城不过小一天的光景,楚松梅已经听到了自己二十年来都未曾听过的溢美之词。 尽管她往日里并不在意这些,可骤然被夸,她还是有些飘飘然的。 晕头转向的,竟有些找不到北了。 月儿乘胜追击:“好嫂子,要我说,不如于我共同来创一番新女性的事业吧。你太适合‘新女性’这三个字了。” 月儿明白,靠着甜言蜜语而换来的友谊毕竟是不牢固的,这世上哪里来的永远的朋友呢?但共同利益,却是可以保持关系长久的重要因素。 她想以楚松梅为刀剑,便并不吝惜对刀剑的供养。更何况这对于月儿而言也不见得是一味的付出,长久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获利。 “如何共同经营?”楚松梅来了兴趣。 “我想让你做我庄蝶公司在松北地区的代理,你那里靠着北面的俄国,俄国人众多,未尝不可以试试,去赚一赚那些老毛子的钱。” 楚松梅对于月儿能有自己的一番事业,不必再去依靠男人和家里这件事情是颇有些羡慕的。听闻对方想要带自己入伙,很是高兴。 “只是我并不善经营,该如何做得来生意呢?” “学习。一定要时刻保持学习的能力。我会将我的经营模式全部都教授与你的,我们五五出资,而后你来按照我的模式经营,我们五五分成,有钱大家赚,有事业共同做。嫂子,你有兴趣么?” 一步一步的,月儿慢慢将并不待见自己的楚松梅由对立转为了伙伴,又靠着激励和利益,将对方牢牢锁在了自己的阵营里。 接下来,月儿便开始最重要的一环了:“倘若嫂子决定做这番事业,不妨在锦东城就亮相一番,为自己积攒一些人脉和名气,我倒是有个好的主意。” 此刻的楚松梅近乎被月儿勾去了魂魄一般,月儿说什么,她便乖乖听什么。 “我会在下个礼拜天举办一场名媛自行车赛,你这个形象一定可以惊艳全场的。” 二人一拍即合,便开始筹划起共同的事业来。 本就骑了一下午的马,剪头发又耗了些时间,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月上柳梢头。 二人聊得仍旧火热,舍不得就此回到那个隔墙有耳的大家庭中去。月儿索性壮了胆子,让槃生去准备了一些酒菜,就在这营房里,来个不醉不归罢。 是夜,月明星稀,秋夜渐凉。秋虫都没了力气聒噪,显得异常安静。 微风吹过晦暗不明的烛火,光线愈发飘忽闪烁起来。可对于两个姑娘而言,这种脱离了家庭,抛开了俗世,把酒言欢,大谈理想和未来的夜晚,是那般神秘而引人着迷。 楚松梅近乎是在酒罐子里泡着长大的,十几岁的时候便能喝倒一位壮汉了。而月儿身量小,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却是难得的酒场好手,毕竟是瘦马出身,风月场上最基本的,便是喝酒了。 这样一来,这顿酒更像是高手过招了一般,二人一面畅谈一面喝着酒,就在不知不觉间,聊到了深夜。 终于,彼此交心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楚松梅彻底敞开了心扉。 她指着月儿领口处若隐若现地吻痕,眼底含着泪,醉态十足地说道:“其实我不羡慕你有多大的事业可以做,我更羡慕的,是你和江雪的感情这么好。” 月儿也是借着酒劲,半是真的发自肺腑,在楚松梅面前,将对于韩江雪的爱意娓娓道来。 她慢慢地讲述着自己和韩江雪之间那细如流水的感情,彼此的惦念,在天津遇险时的牵肠挂肚。 每一句话都是轻轻柔柔的,却异常真挚。 楚松梅已经醉得里倒歪斜,一双醉眼盯着月儿,满满的,都是艳羡:“吃肉还吧唧嘴,你这人,不厚道。” 月儿却嫣然一笑,因着酒意更添了三分妩媚。 “真情流露而已,嫂子可别见怪。不过,嫂子若也想增进和大哥之间的感情,月儿倒是愿意帮你出谋划策的。” 楚松梅苦涩一笑,转而大喇喇一挥手:“算了吧,他喜欢的压根就不是我这个形的,我认了。月老在世也救不了我们了,你甭费心了。” 月儿手指轻拈着自己的发丝:“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明儿我教你,该如何做。” 月儿留了个大大的悬念在此,就说什么都不肯开口讲方法了。 二人又笑闹了一会,便皆是醉了,一头倒在桌上,酣然睡去了。 隔壁间里等着伺候的槃生在听了月儿这般对少帅诉衷肠之后,也是感动得心肺惧疼。 他起身,看着一旁因着少夫人晚归而寻来,又不肯打扰她兴致,便静静等候的少帅。 第58节 槃生知道,少帅也是什么都听到了。 此刻,估计心里已经美开花了。 二人进屋,韩江雪小心翼翼地将月儿打横抱起,贴心地将月儿的小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拼命护着,怕她乱动闪了脖子。 槃生看着另外一位烂醉如泥的大少奶奶,心头升腾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可偏不信邪地,还要开口一问:“少帅,那大少奶奶怎么办?” 韩江雪面无表情:“当然是你负责背上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槃生看了一眼比自己高还壮的大少奶奶,内心: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儿?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只阿琦 3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章 月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 轻薄的纱帘已经遮挡不住耀眼的秋日阳光了, 那甚是明媚的天光倾撒在月儿的眼皮上, 带来强烈的暖橘色光感。 她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应该是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惊坐而起, 却发觉自己的臂膀都是酸麻的, 转头来才发现韩江雪已经穿戴整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二人便在这秋日暖阳下安安静静地互相凝视了片刻, 一个深情款款, 却略带戏谑之意。另一个, 直接是发懵的状态, 竭力回忆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须臾之后,月儿才开口问道:“是不是很晚了,为何还没去军营?” 韩江雪看着对方一脸懵懂的样子, 既好气又好笑,“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月儿仔细回忆, 自己与大嫂楚松梅倒是畅饮了一番, 应该也撑着最后一丝理智达成所愿了,后来……后来怎么就回了家呢? 这些她便是一概不知了的。 韩江雪抬起自己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月儿眼前晃了一晃:“昨晚你拽着它睡了一宿,无论如何都撤不回来,你不记得了?” 月儿这才想起自己酸麻得双臂,想来一晚上都没换姿势,应该是一直抱着这只手睡的了。 思量至此,月儿也终于明白了, 眼前的韩江雪并不是每日清晨梳洗得体的韩江雪,而是压根没办法脱去衣服,就这样倚着床头守了一宿的韩江雪。 月儿的脸“噌”地一下红了。她拍着自己的小脑袋,拼命回忆起昨晚都做了哪些糗事,可说实话,一件也没想起来。 她怯生生地开口了:“我昨晚喝多了,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了么?” 韩江雪晃了晃自己僵硬的手臂,看着月儿此刻娇憨的模样,难得的又觉得刚结婚时那个小怂包娇妻又回来了。 霎时间玩心大发,轻轻舔舐了后槽牙,勾笑:“那说的可多了,缠着我非要给我生个女儿,还说也得是你这般小圆脸,肉嘟嘟的,奶声奶气地跟在我们身后。哎,我怎么拒绝都不行呢。” 月儿才不信他的鬼话,月儿自打上次“假怀孕”的闹剧之后,便对生孩子有了抵触情绪。她才没研究过要生儿子还是女儿呢,更何况,无论儿子女儿,她都希望像韩江雪这般高鼻深眸的,线条硬朗些才好看。 月儿咬着下唇狠狠剜了一眼韩江雪,起身跪坐在席梦思垫子上,前倾在他心窝子处戳了一下:“你就知道打趣我,我看这保准是你自己瞎意淫的,你才想生女儿了呢。” 韩江雪见月儿身形向前,索性一勾手,借力将月儿直接勾到了自己的怀里来。 对方自然笑闹着不允,奈何力量之悬殊,挣扎也挣扎不掉的。 更何况,这挣扎也未必是万分真心的。月儿靠在韩江雪暖乎乎的宽阔胸膛里,便觉得宿醉的头晕恶心都消减了不少似的。 她窝在他怀里,他便抱着,低头用新长出来的胡茬在月儿额头上轻轻蹭了蹭:“是啊,生个女儿多好啊。我要是生了女儿,我可不送她去法兰西留学,我就留在自己手底下,哪个臭小子敢打她注意,我就打断了他的腿。” 月儿嗤笑:“行了吧,那不成老姑娘了。” “怕什么,那也是有权有势的老姑娘。” 月儿有心和韩江雪再腻歪一阵子,不过确实许多要事去办,二人梳洗打扮之后临出门时看了一眼西洋钟表,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在东北这个习惯了早睡早起的地方,这基本上都可以开始准备中午饭了。 月儿下楼便看见也刚从房间里出来的楚松梅,因着宿醉,也是精气神欠佳,哈欠连天的,但见了月儿,仍旧很开心。 她开口对韩江雪问道:“三弟没去军营?” “哦,月儿昨晚喝多了,早上难受,我便陪了她一会。” 楚松梅看着月儿,发出了“啧啧”的声音。但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来,毕竟虽是艳羡,但也不好在婆家开口道她夫妻二人并不和睦的事情。 苦只能往肚子里咽,想来昨晚醉醺醺被送了回去,韩江海难忍妻子身上的酒气,便去沙发上将就了一晚上,天一亮就早早出去了。 饶是如此,楚松梅都觉得还算不错了,毕竟此刻韩江海碍于家中长辈的监督,没有当晚便去寻别的女人去了。 她拉过月儿,快走了几步,见韩江雪没有跟上来,便悄悄在月儿耳畔低语:“你昨晚说的,可以帮我出谋划策的,到底该怎么做?” 月儿昨晚前半程还是清醒的,谈成了合作便开始松懈了,渐渐就有点断片了。 她确实想不起来什么“出谋划策”了,于是眨着天真的大眼,一脸无辜看向楚松梅。 楚松梅便急了,又囿于环境,只得压着急切之心,硬着头皮继续低语:“你说,有办法能让我和你大哥增进夫妻感情的。” 月儿这才作恍然大悟状,实际心里已然乐开了花,鱼儿一步步上钩,万事俱备,就看东风了。 “这个好办,只是现在还差个道具。想来梦娇已经去办了,中午等她的回信吧。” 韩梦娇?这怎么还和自己的小姑子有关系? 楚松梅满脑子雾水,却又没法多询问,怕问多了被家里人听见,只得乖乖等着中午。 结果还没到十一点,月儿便看到了几个男学生穿着学生服,意气风发地骑着自行车朝韩家洋楼而来。 韩静渠其人,对学生一直都是又爱又恨的态度的。统治东北近十年,他手上沾了无数人的血,一直以来,出头的韭菜就割了,毫不吝惜,唯独对学生恨得牙痒痒,又畏手畏脚起来。 这群血气方刚的孩子们,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偏偏又是手无寸铁之人,杀也杀不得。 见这么一大群学生骑车靠近,门口的警卫本能地抬起了手中的枪,对准了学生们。 骑得快一些的学生看见了这黑洞洞的枪口,一时间慌了神,握着车把的手也哆嗦了起来,晃悠起来。 “砰”的一声,摔倒了。 这一摔不要紧,后面便接二连三地被绊倒,一直得摔了七八个人,身后的才刹住车,没跟着凑上去。 月儿恨得牙痒痒,赶忙冲了出去,对警卫喊了一声:“都放下!” 三少奶奶并不进军营,这些警卫也并不受她调遣,但常在韩家站岗,也知道这位三少奶奶得宠得紧,一时间犹豫起来,听是不听呢。 韩江雪快步跟了上去,一挥手,众人便明白了其中意思,放下了枪。 再往远看去,一众女学生们跑得满脸是汗,急匆匆地推着自行车往这方向赶来。 月儿在众人中看见了头发都湿透了黏在脸上的韩梦娇,一面推车跑着,一面嘟囔着什么。 虽是听不见,但月儿也猜到了,肯定是在骂这些男学生榆木脑袋,为什么要骑这么快。 月儿看着那些愣头愣脑的男学生们,心底也是生出了一点叹息。 这般逞英雄,不知道怜香惜玉的性子,恐怕想要找个女朋友,难上加难了。 韩梦娇终于来到了月儿跟前,也顾不得擦汗,管不了仪容了,高昂着小脑袋,像做了好事的小孩子,等着月儿的夸赞。 月儿看着这几十辆崭新的自行车,觉得这姑娘确实有办事效率,点头夸赞:“办得好!一共花了多少钱?” 韩梦娇却摇了摇头,脸上的得意之色更甚了。 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沓现金,月儿粗略估摸了一番,心下大惊,基本上与月儿交给她时候并无差别。 买了这么多辆自行车,没花钱? 月儿满眼诧异看着韩梦娇,韩梦娇便仰着小脸,一副“你求我告诉你怎么回事”的表情。 月儿知这孩子年纪小却好面儿,索性便放下姿态夸上她几句,又不会少块肉,便开口道:“瞧瞧我们梦娇,还真是人精中的人精,怎的这么能干?只是怎么做到的,我一概想不通了。” 韩梦娇抿嘴一笑,然后故作神秘地道:“这车子左右就用那么一天,买来就是浪费,我便和那自行车行的老板商量了,不收咱们钱了。等用完了,送回去就是了!” 月儿惊呼:“租来的?” 韩梦娇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头:“是也不是,更确切的说,是借来的,不需要租金。只是最终送回去时候如果有损耗,是要给一点修理费的。” 言罢,她转脸便对着方才摔了的几个男学生嗔道:“让你们逞英雄,摔坏了你们自己想办法赔!” 月儿看着她那女霸王的跋扈样子便想笑,赶忙转头对着那些男学生道:“别听她的,大家辛苦了,把车子停在院子里就好了。” 她更关心,韩梦娇是怎么做到的。 “我对那老板说,你看啊,我们家明老板这活动一举办,可就让进步女性都学会了骑自行车,到时候她们都需要买自行车的。满锦东城就一家自行车行,我们明老板这是为你做广告了,你还好意思收钱么?” 月儿彻底被韩梦娇这鬼才一般的商业头脑所折服了,早知道她古灵精怪,没想到这般能用在正地方。 “那为何要把车子都送回家里来?送到店里不好么?” “你那店里白日里都是人,停了车子哪里有站人的地方。晚上放在里面,你不怕偷车贼偷了去?放在家里最合适,哪有熊心豹子胆的,敢来帅府偷车子的。” 月儿对这位大小姐愈发喜欢起来。 月儿善于识人,最知道人之所求。这位大小姐如此卖力气,动脑筋,万万不是因为想赚这点零花钱的。 她好面儿,性子张扬,月儿便给她面儿。 月儿揽着韩梦娇的臂膀,转身对众多学生们说:“辛苦各位了,一会我差人去广德楼为大家准备个中午饭,大家一定不要客气,都算是我们梦娇请诸位的了。我掏钱,各位一定要尽兴。” 楚松梅从旁立着,冷眼旁观这一切,一方面不知道月儿在搞什么名堂,另一方面更加艳羡起来,这位小弟媳才进了韩家多久啊,便和家里人打得火热了。 夫妻和睦,事业有成,家人又与之亲善,万万没有再比这美好的了。 月儿送走了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转头走向楚松梅,低语道:“接下来的,看好了,好好学着。” 言罢,不等楚松梅反应过来,月儿便转身凑到了韩江雪面前,眨了眨眼。 娇娇俏俏地蹭着,那般撒娇的模样,让在场的佣人警卫都露出了长辈一般的笑容,赶忙别过脸去了。 “江雪,礼拜天我就要举办自行车大赛了,我这画报挂得大江南北都看见了,倘若我到时候得不了好名次,我该多丢人啊?” 月儿抬着笑脸,一对小虎牙露出来,憨憨的,却又可爱至极:“江雪,你教我骑自行车好不好?” 韩江雪胸中别着一口气,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按理说月儿平日里也是与他撒娇惯了的,不过那时的月儿的娇媚都是在骨子里的,举手投足间并无刻意之处。 如今虽是早就有了知会,韩江雪知道这是月儿计划里的一部分。但看着月儿这般做作的撒娇,差点没忍住笑喷出来。 第59节 也是真难为他了,还要再众人面前摆出一副很受用的样子来。 温柔深情地抚了抚月儿的额头:“好,撒娇鬼。” 月儿看着面前这辆高高大大的德式自行车,高大梁,高座椅,把手抻出去老长一段。心中暗暗发恨,这东西设计的便没打算让女子来骑。 他日若能有了足够的钱,月儿定要自己设计一款自行车,供女人来骑。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成不成还两说呢。此刻的月儿只能艰难地在韩江雪的搀扶下,大跨步上了自行车。 她慌乱的程度根本不亚于当日学骑马时候。 半是做戏,半是真害怕。月儿弯腰握着车把的时候一直在娇滴滴地喊叫着,一个劲地对旁边帮忙扶着车子的韩江雪说道:“你别松手,别松手,我怕。” 月儿声线本就细软,拿捏得当的时候愈发清媚。再加上真有几分怕,声音颤抖着,听起来绵绵软软的,别说是男人了,就是楚松梅听着,都觉得生出一点怜惜之意来。 楚松梅叹为观止,自己平生最讨厌这般娇娇柔柔的女子,可此刻的月儿却丝毫没有让她觉得厌烦。 许是有了共同利益的关系吧,也生出了一点私心来。 月儿在韩江雪的帮助下,终于扶稳了车把,慢慢开始走起直线来。 乍一有了成绩的姑娘并没有如韩梦娇一般讨要奖赏,而是毫不吝惜自己的夸赞,对韩江雪惊呼道:“江雪你好厉害,我好想学会了!” 她学会了,却是韩江雪厉害。楚松梅又一次叹服。 见月儿逐渐掌握了技巧,一直车座后面跟着跑的韩江雪终于决定,偷偷松开了手。 这回的月儿是真不知韩江雪放手了,高高兴兴沿着花园的轨迹骑着车子,可一拐弯,便看见身后空无一人,韩江雪正站在旁边向她笑着。 这一次,月儿的慌乱,真的不是装出来的。 她感觉胃都因着过度惊慌而痉挛了,她双手又一次颤抖起来,双脚却并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前蹬,终于,在冲向了韩江雪的时候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韩江雪眼疾手快,在月儿即将连人带车甩出去的刹那,靠着坚实有力的双臂将月儿狠狠抱在了怀中。 二人共同踉跄后退了几步,最红还是稳当的站定了。 惊魂未定的月儿脑子里骤然想起此刻还是在演戏,倘若往常,她定然是要问韩江雪伤到没有,不过此刻,她是个撒娇的小娇娘。 她伸出小拳头,在韩江雪心窝处怼了一下,薄怒浅嗔:“都怪你,好端端的,为何先撒了手呢?” 韩江雪开口解释:“我见你已经骑得稳了,便……” 话还没说完,怀中的娇妻早已经双眼含泪,委屈巴巴地抽噎了起来。 韩江雪心里没有了注意,也不知道这是演戏的一部分,还是真吓到了月儿,于是声线都温柔中带着愧疚起来。 “抱歉,是我不好,你哭吧,哭尽兴了,罚我便是了。” 过了好半晌,月儿终于在几番折腾之后学会了骑自行车。 家中佣人也来告知午饭做好了,一行人便进了屋去。 月儿趁着各位洗手的洗手,换装的换装的空当,拉过楚松梅到僻静处,问道:“怎么样,学会了么?” 楚松梅心里没底:“学倒是学会了,只是该用在何处呢?” “当然是用在大哥身上了。” 月儿拍了拍胸脯:“放心吧,这招准管用。只要你能想办法让大哥参加我的自行车赛就好了。” 第五十一章 老话所讲, 一根肠子八下扯, 月儿如今算是明白什么意思了。 自打从“绝代芳华”接走那一天起, 月儿便觉得只要能活下去,诸事都是可以后行的。 到如今, 却成了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月儿才发现, 能者多劳,是当真的劳心劳力。 一方面要顾着刚开业不久的生意, 一方面要准备礼拜天的自行车赛, 更重要的是, 还要抽空置办起韩静渠的寿宴, 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在了月儿的肩头。 饶是她有三头六臂,再是不急不躁的稳当性情,也是多有忙乱了。 整日里脚打后脑勺, 连喝口水的时间都要算计着了。 好在身边帮手确实得力,商场里刘美玲主内, 韩梦娇主外, 家里面又有着想要表现一番的楚松梅,一切倒是有条不紊行进着。 这一日午饭,又是难得人回来得齐全,众人甫一坐定,韩静渠还没动筷,众人自然也没敢开餐。 恰在此时,佣人走到月儿跟前来回:“三少奶奶,您店里来了电话说, 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月儿此时有了自己的事业,不过这小小事业于家人眼中,更像是哄小孩子的过家家把戏,无论如何是拿不到台面上来说的。 大帅执掌东北万万人生死,谁敢在他面前说忙?可月儿知道刘美玲的性子,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万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寻她回去的。 如此月儿如坐针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甚至不敢看向身旁的韩江雪,生怕自己一个眼神里带着点期许,韩江雪便会为了她坏了规矩。 这个关键的当口,她们夫妻二人断不能与大帅起了冲突的。 月儿就这样味同嚼蜡地强挨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到了终于可以离席的时候,已经距离来电话的时间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月儿一路催着司机赶过去,远远地见看见店员小红正在门口张望着,一脸的焦急,显然是在等月儿来。 “到底怎么回事?” 小红的急切里带着一点懵懂:“我也不知道美玲姐为什么那么着急,刚来了位客人,美玲姐便急了,让我通知您赶紧过来。” “人呢?” “被美玲姐请到贵宾室去了,好吃好喝供着呢,就等您来呢。” 什么人,能让刘美玲如此大惊失色,月儿赶忙上了三楼的贵宾室,推门而入,看着一席黑色长款礼服,优雅又妖娆地喝着咖啡的女人。 怒火一下子就窜了上来。 不是别人,正是真正的明如月。 “你怎么出来了?” 明如月眼皮都没抬一下,仍旧搅动着手中的咖啡:“我又不是个死人,总憋在家里,还不闷坏了,出门逛一逛,既不犯法又不违规,与你何干?” 与月儿相比,明如月的是那种线条更为凌厉的长相,骨架也更大一点。再加上留洋多年,深得法国人审美的精髓,很大程度上看起来更西洋范儿一点。 月儿粗略打量了一番她今日之装束,珠宝配饰都是一等一的品级,想来价格不菲,应该是明母之物。 月儿也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惯子如杀子了,想来这位明家独女便是从小这般备受疼爱,才会养成了无法无天,从不思虑前因后果的性格。 “山高海阔的,离开锦东城,你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我管不着。但是在这里招摇过市,你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认出来?谁还认得我了?你以为我好端端的一个人,我长着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却要每天带着这么一款大檐礼帽,还要遮着黑网格,我是为了什么!” 明如月的优雅与从容慢慢难以为继,她修长白皙的颈子上瞬间出现了隐隐青筋,眸光里的急躁也愈发明显。 月儿粗略猜测,她即便想要走出家门放放风,也断然不会来这般人流密集的地方的。更何况,是到月儿的店里来自取其辱。 思量至此,月儿知道,她急了。定然有让她无法安心在家做起大小姐的缘故,才会这般狗急跳墙,来找月儿了。 月儿这小半年来经历种种,与人谈判的技巧也愈发娴熟。 对方越是急切,自己便越要稳坐钓鱼台。 月儿清浅一笑,带着几分悠然,坐在了明如月的对面,不急不缓地转头对刘美玲道:“去给我也倒杯咖啡,这一过了晌午,着实让人乏困了。” 见月儿晾着她,明如月薄有怒意,佯装起身:“既然你没什么事,我便走了。” 月儿:“慢走不送,仔细遮住了脸,别叫旁人看了去。再好看,也没用了。” 见月儿并不在意,一直在拿着腔调的明如月也没了底,刚抬起来的屁股又沉沉坐了回去。 “你到底想怎么样?” 月儿觉得好笑:“又不是我请你来的,有何诉求,不该是你来说么?” “你是不是特别想让我走得远远的?我可以走,不过我有个条件。” 鱼儿挑眉:“说来听听。” “我需要你给我出一万大洋,我要折成美金。钱你给足了,我拿钱走人,今生咱们都不必再相见了。你继续做你的少帅夫人,我过我的逍遥日子。” 月儿至此终于明了对方此行用意。看来明家对于这位久未归来的独女,耐心也并不十分充足了。 或许久经别离,乍一重逢,千般好万般娇,还是父母的心头肉。这样寄生虫一般的在家中腻歪着久了,再掺杂上不负责任的行动给家中带来的不便,慢慢这份耐心与宠爱也就消耗尽了。 一直追求自由的富家大小姐野性惯了,迫不得已时只得回了家,如今待得不厌烦了,又开始向往外面的天地了。 临走时候还不忘了把自己仅有的价值拿出来榨上一榨,想敲一笔,拍屁股走人。 月儿心底里冷笑,这等吃不了苦受不了罪,吸血蚂蟥一般的无用之人,却张嘴闭嘴谈着开放和自由。 可鄙可笑却又不自知。 月儿嗤笑:“一万块现大洋,明小姐,掂量好了,你这条命值这个价钱么?” 明如月听罢,也是火冒三丈,拍案而起。她指着月儿的鼻子,气急败坏道:“你今天所得的一切,都是本应该是我的!你的丈夫,你的富贵,你的地位,甚至是名字!你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 连名字都是借与旁人的,月儿心底多少升腾起一点落寞感来。她怎么没有名字呢?她叫袁明月,艺名沧海月,后来呢…… 月儿看着眼前人暴跳如雷的样子,一瞬间恍惚,可又转瞬间释然。 跳梁小丑一般,即便生得俊美,可吃相也太丑了。 “所以呢?明小姐这一万块大洋,是收得我取名费的是么?”月儿接过刘美玲递过来的咖啡,不紧不慢地手腕轻转,搅动着…… “明小姐,你要明白,这世上还能尊称你一句明小姐的人已经不多了。别自己不识好歹,别作到最后,连这最后的一点体面都作没了。” 月儿浅啜一口,将咖啡杯放在了桌上。 “认清点形势,此刻你有什么资本和我谈条件?明先生和夫人纵然爱你,与明家家业,以及一大家子的性命比起来,恐怕这点爱也变得微不足道了。真闹起来,明家会不会弃卒保车,你自己掂量着。” 月儿的声线渐渐放缓放沉,没了往日的娇俏,甚至趋近于嘶哑。 “你说说,一万块大洋,买一条已经不该存于世的命,是不是都有点嫌贵了?” 纵使明如月心智再过幼稚,也听得懂月儿此番话里的威胁意味了。这世上本就只有一个明如月,是她自己为了自由放弃了的,如今她又妄图把一切拿回来。 明如月恼羞成怒,咬着后槽牙:“你不必如此猖狂,倘若家族为了富贵要弃我于不顾,我也不必留给家族什么面子了。索性大家鱼死网破,我倒想看看你这个婊/子出身的东西,能有什么好下场!” 言罢,她深吸一口气,仍觉太阳穴在突突跳着,半晌才好整以暇道:“算了,我也不和你多废话了。我给过你机会了。既然你不愿意出这一万块大洋,自然有人愿意出这份钱的。我今日来是想替人捎个话的,今晚六点,在广德楼,有人想见你。” 她拿起自己的礼帽,又恢复了甚是优雅的做派,娉娉婷婷转身而去。 第60节 月儿缓缓闭上眼,腔子之中犹如有被打翻了的调料盒,五味杂陈。 月儿终于明白明如月为何敢来铤而走险了,因为她已经和家人近乎决裂,而这个时候,又有居心叵测之人发现了她,利用了她。 这个自私自利头顶的女人,既然能为了所谓的自由弃全家于不顾,便能再一次为了一己私利,舍全家性命以成全自己的富贵。 广德楼……多么熟悉的地方。月儿不必细思量,她也知道是谁请她去赴这鸿门宴。 看来莉莉这妮子还真是有些手段的,这一点倒是随了她那倒霉父亲了。 既然能找到明如月,也便是查到了月儿的底细了。月儿长叹了一口气,这场闹剧也该有个完美的收场了。 是输是赢,走着瞧吧。 月儿起身下楼,还没等走到一楼,便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看见了韩江雪的汽车停在了门前。 月儿心下一惊,暗叫一声“不好”,惶惶然下了楼,却见韩江雪已然站立门口,身侧立着的,正是刚刚下楼的明如月。 二人一出一进,恰在擦肩时眼神相触,皆是愣了须臾,紧接着,回过神来。 韩江雪记得这个女人,也是这般装束,阔檐礼帽,修身黑裙,在邮轮上,于晚霞之中故作姿态地对对他说着自己是一位追求自由的新女性。 韩江雪永远都忘不了斯人那张让他作呕的嘴脸,更忘不了她说自己就是他的未婚妻。此刻再度相逢,韩江雪唤住了来人。 “这位小姐,我们在邮轮上见过?” 韩江雪当日化名,明如月也并未留心。此刻她虽然嘴上与月儿逞能,可终究是个难成大气候额。她心底也是怕被路人认了出来的,赶忙拉低了帽檐别过脸去:“您认错人了。” 言罢匆匆离去,留给韩江雪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韩江雪看着这背影,不禁慢慢陷入了沉思。对于妻子,他已经几度确定并非真正的明家大小姐,如今看来更是无疑。可这位“明如月”为什么要来找月儿呢?二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此番前来,会否是来对月儿刁难威胁的呢? 想到这,韩江雪又一次升腾起了想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兴致来。 不为了真相,哪怕为了保护月儿也好。 毕竟兜兜转转,经历种种,于他而言,心中认定的便是月儿这个人了。 她身后是千军万马也好,还是茕茕孑立于人世间也罢,他韩江雪认定了的,就要护她一世周全。 月儿心下忐忑,走到愣住的韩江雪跟前,轻声咳了咳,唤回了韩江雪的三魂七魄。 佯装作薄有怒意:“少帅若是喜欢看美人,且到别处看去。别在我这店门口,惹我心烦。” 韩江雪看着月儿气鼓鼓的样子,便想起了以前日本国同学与他讲的河豚,受了惊吓便膨胀起来。 眼前的小娇气人儿显然是一生气,便鼓起来了。 他伸手在月儿脸上戳了一戳,扯着一脸不由自主的坏笑:“让我猜猜,我家小夫人是不是吃醋了?” 月儿见他言语中还带着戏谑之意,自我安慰道兴许二人并不相识吧,但仍旧略有隐忧,试探问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游轮上见过一次,萍水相逢而已。” 这“萍水相逢”又何尝不是他对她的试探呢? 见月儿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韩江雪心中猜疑也有了点着落,但偏偏又不想挑明了让月儿为难,于是便将话题扯了回来:“想来我夫人是小气的,萍水相逢都要吃个醋的。” 凑到月儿耳侧来,低声私语:“看来我在扶人心中的位置,当真是独一无二的。” 月儿被气息乍一撩拨,脸骤然似熟透了的红番茄一般,一脸赧然推开坏笑的韩江雪:“这么多人看着呢,别胡闹。” “嗯,要闹也回家闹去。”韩江雪学着月儿的声线,掐尖了嗓子接了下话。 一旁的刘美玲带着一众店员听见了,皆是抿嘴忍着笑,生怕自己噗嗤出了一声。生生快要憋出个好歹来。 月儿赶忙拉他去僻静处:“怎的到店里来了?寻我有事?” “见中午你匆匆忙忙来店里,怕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想着帮你来处理一番。” 月儿半是窝心感动,半是愧疚难当,对方将自己这一点一滴都如珍视,自己却怀揣着这般秘密,无法坦诚相告。 只得暗暗发誓,江雪,早晚我会将真相与你和盘托出的。 她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位美女需要向天津那面调一个码数的货,美玲做不了主,便唤我过来了。” “哦。”韩江雪意味深长,却又转瞬恢复了往常模样,“没事就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一门心思赚钱了,我也要去忙了。近来父亲下死决心剿了东边几个山头的匪,也算是造福百姓的事,我得去准备了。” 自打前朝大清灭了,民国以来,占个山头就敢称大王的数不胜数。手底下养着兵和枪,就得琢磨着弄钱粮来,起初都做的是打家劫舍杀富济贫的绿林梦,渐渐地发现人家富人家自己也有人丁和枪。 一来二去,皆是落草为寇,开始了打劫平民路人的勾当了。 此番若真能剿了这匪患,于东边几城连带着数十孤忖的百姓而言,确实利于民生的大好事。另一方面看,于私心里讲,又是能为韩江雪立一立战功,积攒些人脉的好时机。 月儿不敢耽误他的工作,又想着晚上的鸿门宴,索性便道:“你且忙你的去,你永远站在我身后,便足以为我撑腰了,不必事事都跑来的。” 月儿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确实为了与莉莉这般争斗做好了先期准备,可说到底,并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就一定赢得了。 月儿在店中挑了件新款的西洋式连衣裙,配了件素色披肩,好生装扮了一番,去了广德楼。 月儿比约定时间晚到了几分钟,她掐着表算的时辰,且耗上她一耗。 果不其然,待月儿走进广德楼的时候,跑堂的伙计便告知月儿,莉莉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 伙计是个生面孔,操着浓厚的东北口音,当是刚从乡下来的,乡音仍旧浓重。 月儿一面上楼,一面闲聊似的搭话:“这位小哥,请问原来跑堂的庆哥今儿怎么不在呢?” 跑堂小伙大喇喇一笑:“他早不干了,走得可是匆忙,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老板才忙着雇了我。” 不干了?这庆哥比月儿大不上几岁,打小便在这楼里长大,倘若不干了,他能去哪儿呢?就算走得再急切,也不至于连东西都顾不上拿。 想到这,月儿脚下一滞,心中突然发慌起来。直觉告诉月儿,庆哥出事了,而且很有可能,和她有关。 月儿不得已,怀揣这份秘密苟且生活至今。她不希望自己被戳穿,但她也明白,倘若这一天真的必须到来,她可以坦然面对孰真孰假。 如她自己所言,作为一个成年人,每一份抉择都是自己选的,就要学会为这个选择负起责任来。 可她从没想过,这件事情,会伤及无辜。 月儿没有过多言语,吩咐槃生将这包房附近清了场,就说少帅有公务要谈,旁人勿近。 交代完这一切,月儿怀揣满腔怒火推开了包厢的门,里面娉娉婷婷坐着两个美人,皆是绞尽脑汁想要把月儿踩扁了榨干了,扔到泥淖里永世不得翻身的人。 一个莉莉,一个明如月。 月儿指甲因为手指的紧攥而皆是泛白,她下颌紧绷,实在是无法强挤出笑意来。 “看来,二位已经很熟悉了。” 莉莉低着头兀自欣赏着一桌的菜肴,抬头看向月儿:“呵,淮扬菜,笔杆青……啧啧,你这做戏子的功夫还真是炉火纯青啊,当什么瘦马,直接卖去戏班多好?” 月儿面对这般奚落,并不打算作任何回答,只压抑住满腔的怒火,指甲都抠进了肉里来,恨恨问道:“你把庆哥怎么样了?” 月儿隐忍至斯,于莉莉看来,愈发觉得畅快。一直以来,被月儿狠狠压制的莉莉终于在重压之下寻找到了突破口,一如饥渴万分的鬣狗,见到了能生吞活剥的血肉。 呲着呀,丑态万千。 “你求我,我便告诉你。” 月儿站定于包厢门口,眼底猩红,她又低声喝了一句:“你把庆哥怎么样了!” 声音已然嘶哑,全然没有了任何耐心。 莉莉拍了拍桌上的一坛酒:“想知道,喝了它。” 月儿知道,这坛子酒喝下肚,于她的酒量而言,并不至于烂醉。可在贪婪至极的刽子手面前,这么蠢的举动显然是毫无意义的。 月儿咬紧牙关,慢慢走上前。她将自己的手包压在了桌上,如此才伸出了玉手,搬起那坛子酒来。 沉甸甸的,十足十的满坛。月儿轻轻摇了几下,打开盖子,深嗅了一番,转脸时,怒意已全然消散,又是那宠辱不惊的模样。 清浅一笑:“好酒。” 言罢,月儿突然向前抢了一步,手臂一抬,悉数将这一坛子老酒丝毫不浪费地沿着莉莉的头浇了下去。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赘余,临倒尽的时候,还晃了晃坛子,一滴都舍不得浪费。 本是吃定了月儿会百般乞求服软的莉莉正伸筷决定夹一块牛肉来吃,便是酒已经洒在了头上之初,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她回过神来,新做的发型与周身的衣物都已经湿了个透。 平生最厌酒味的莉莉这才发觉自己犹如泡在酒坛子里刚出浴一般,本能地急火攻心,惊叫了起来。 只是嗓音还未来得及彻底舒展,便听得耳畔锵锵然的碎裂之声。 短促却震耳欲聋。 月儿将坛子狠狠甩在了莉莉的脚下,崩起的残片险些割破了莉莉的脚踝,她本能向后一退,差一点便跌落在地了。 一旁已然认了主的明如月赶忙上前去搀扶,莉莉受此大辱,本就没什么城府的心性一时间打乱,推开明如月的臂膀,指着月儿喊道:“扶我做什么,替我打她!” 还没等明如月反应过来,月儿抄起桌上的手包,干脆利索地从中掏出一把袖珍勃朗宁来。 她不紧不慢地拉动枪栓,枪口黑洞洞的,直接对准了莉莉。 那上一秒还跋扈嚣张的两位大小姐,一见枪口对准了自己,气势上骤然便减了大半。 月儿趁着二人呆愣的空当,手臂一转,对着身旁的另一坛酒就是一枪。 这是月儿人生中第二次开枪,她不敢又片刻游移,生怕自己生出一点怯懦来。 银瓶乍破水浆迸,两个姑娘被吓得“嗷”的一声抱住头蜷缩在了一起,抖如筛糠,皆是散了七魄一般,谁也不敢看向月儿。 此刻虎口被震得生疼的月儿甩了甩手腕,重新将枪口对准二人。 “这把勃朗宁,是韩江雪给我的。他当是于我说,遇了不顺心的事,想杀谁,他为我兜着。可一直以来他护我周全,我也没什么不顺遂的,便一直放在手包里,忘了拿出来了。” 月儿缓缓落座:“谢谢二位姊妹了,你们帮我想起这把枪来了。嗯,用起来还真顺手。” 莉莉蹲在角落里,颤颤巍巍发了声:“你不能杀我……你不能……你若杀了我,我家人便将你的底细全部都寄送给韩江雪!我让你来给我陪葬!” 月儿当然不能杀了她,杀她,还犯不着月儿亲自动手。 不过此刻月儿用枪口扣了扣桌面,发出了沉闷的“笃笃”声,巧笑嫣然:“你都死了,还管得了这么多?” “那你就永远都别想找到庆哥!” 月儿更觉好笑:“您真当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么?他与我什么关系?” 月儿当然想救庆哥,可她知道服软不会有任何作用,她只有绝对强势,占据绝对的主动权,方能救出这个因自己而落难的可怜人。 月儿自己盛了一碗羹来吃,转头对同样吓傻了的明如月说道:“你也是真傻,竟然会信她的鬼话。她把我绊倒,明家就一起跟着倒了。到时候她会兑现你的那点小钱么?你搞垮了自己的娘家,你这条小命,便一文不值了。姑娘,四海之内可不皆是你亲娘啊,有娘活着,好好珍惜吧。” 月儿此言一出,原本不知被莉莉画了什么饼迷了心智的明如月也回过味来了,她哆嗦着起身,问月儿:“我……我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月儿用嘴撇了撇门的方向,旋即道:“快滚。” 第61节 那明如月踉踉跄跄出了门,再转头,面对的是依旧害怕得要命,却依旧轻视的眼神。 “你知道么,你这般心慈手软,终将成不了气候的。放了明如月,你会后悔的。即便我得不到韩江雪,这个少帅夫人的位子,你也终将坐不稳。” 月儿嗤嗤笑着,于缠绵诡魅的灯光下,朱唇嫣红,像极了吸人魂魄,吃人血肉的鬼娃娃。 她袅袅婷婷转身,最终掩去了眼底的猩红。她何须去做这愚钝的蠢事,给自己惹来一身骚呢? 很与不狠,从来拼的都不是谁的冲动。 贱人自有天收,她一步步筹谋至此,也不必在意对方的这一句话了。 最终,她走到了门口,并未回头,只留给已经吓尿了裤子的莉莉一句话。 “最终谁先白骨曝露,我们走着瞧。” 第五十二章 是夜, 月明星稀。飘忽的薄云于飒飒秋风的吹拂下轻巧安静地游走着, 时而遮着清越月色, 似美人笼着面纱。时而将皎洁展露无疑,镀给苍茫天地一层惨白的凄凉。 韩江雪一个人坐在洋楼屋顶, 他伸手划燃了一根火柴。火光于摩擦间骤然而起, 堪堪用这微不足道的光亮与温度,对抗这混沌之中的凄冷与寒凉。 那点点暖橘映亮了韩江雪清隽孤冷的侧颜, 他薄唇中叼着一颗烟, 舌尖轻抵这牙齿, 并不急于将烟点燃。 于香烟, 韩江雪历来是没有什么太大的瘾的。确切的说,于这世间,天地万物, 他好似都没有太大的瘾头。可有可无的。 他生性清冷,学医又让他慢慢看淡了生死。于权势, 于家人, 于富贵,他历来都是秉承着用力去争,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心态。 唯独月儿,不期然闯入了他原本井井有条的生活当中,用那只纤细嫩白的小手,搅乱一池春水。 韩江雪第一次知道,他也有在乎的。 在火柴即将燃尽的须臾, 韩江雪用它短暂一生最后的一点余温点燃了嘴里叼着的这根烟。 星火乍亮乍暗,于他如寒夜一般凄清的眸子当中映照起一点温暖来。 婚礼上初见那张娇羞的小脸,那每每对他有所企盼时灵动的杏眼,那在囹圄之中不顾一切奔向他的笑笑身影……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眸光流转,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此刻都交织混杂着,逡巡在韩江雪的脑海当中。 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头疼欲裂。 长久以来,他以为月儿是万般依赖自己的,他也乐得享受这份非他不可的依赖。可经历今晚发生的种种,此刻看着灯火阑珊的城市,韩江雪在这肃肃秋风之中,终于归于清醒。 他又何尝不是在万般依恋月儿所带来的温存呢? 她像是一针鸡血,给他冷冰冰又毫无生气的人生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她那么弱小,那么娇嫩,本该是不可经受任何风雨的一朵温室小花,可她却又是那么坚韧,那么有活力。 她从不曾争抢,却又从不曾放弃,她的爱小心翼翼却又细水长流,涓涓滋润着韩江雪干涸枯燥的人生。可面对险阻,她又是那般磅礴有力。 倘若不是今晚,韩江雪都不知道自己这么怕失去她。 因着备战这次剿匪行动,韩江雪在指挥部一直待到很晚还没有回家。 副官为他准备了碗素面,他想着月儿说今晚有饭局,不回家了,于是便端着素面囫囵咽了两口。 恰在这时,卫兵来报,有一位女士想要见他。 月儿?韩江雪本能想到的便是她了。 “不是少夫人,是……一位满身酒气的小姐,她看起来颇为愤怒。叫……李婷莉。” 莉莉…… 韩江雪眸光里的期冀转瞬便熄灭了,他低头继续吃起面来,冷冷回了:“让她走吧,我不想见她。” 那卫兵知晓长官性情,既是说了不见,便去照做就是了。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便开了句口:“她说如果您不见她,她便让少夫人的事情,人尽皆知。” 韩江雪握着瓷碗的手突然悬在了半空中,慢慢的,骨节因着用力都开始泛白。 副官跟着他时间久了,最是了解韩江雪性情。很显然,少夫人是少帅心中不可触碰的底线,他心窝处那块最柔软的血肉。 副官忙对卫兵道:“费什么话,按少帅吩咐的做。” 韩江雪却开口了:“让她进来。” 莉莉被领进指挥部的时候,湿漉漉的旗袍裙贴在了皮肉之上,倒是能很好地勾勒出女人该有的玲珑线条来。 她一路向内走,一路上的官兵看着,都直了眼睛。当兵进军营,除了少数生而就是做军官的富家子亦或军校生,绝大多数当兵吃军粮,万万是见不到这等荤腥的。 莉莉湿透了的头发贴合在鬓角处,偶有水滴花落,恰落入领口,狼狈却又带着梨花带雨的娇柔。 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们也是憋闷坏了,哪受得住这般尤物婀娜,几个没点意志力的,都有了异动,赶忙转过身去,生怕身边人发现了。 转头来却惊觉身边人亦是难兄难弟。 年岁长一些的,颇有点见识的,睨了没出息的小伙子们一眼,啐了一口咒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什么色心都敢起。那是死了的副督军李博昌家的千金,也是你们能肖想的?” 憨小子愣道:“千金?哪家正经人家姑娘弄这般狼狈相,我还以为是哪个窑口的姐儿呢,来讨风流债了。” “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家如今败落了,闺女也不会落到窑姐儿的地步。你也真是想瞎了心了。” “那这是来干嘛来了?弄这么凄惨?” “你还别说,二愣子没准有说对的地方呢,兴许真是来讨风流债的。” 副官听见了嚼舌根子的声,起初并没打算多管。可听见了“风流债”,眼风一扫,那众人便齐刷刷闭了嘴了。 如今这指挥部哪里还有什么其他长官?除了大帅便是少帅,这风流债是谁的,说出去都不好听。 韩江雪站在沙盘前,细细思量着第一仗应该从哪里找突破口,身后传来女人的啜泣声,眉头一皱,知道莉莉来了。 门敞着,莉莉直直想要往里进,却被副官礼貌拦了下来。轻轻叩门:“报告,李小姐到了。” 韩江雪没有作声,亦没有回头。 他听见了身后高跟鞋的声音,只此一个声音,很显然,李副官没有跟着一起往里进。一直以来李副官有他作为副官的职业素养,韩江雪的客人他带到即可,从不参与少帅与客人之间的谈话。 韩江雪骤然转身,一挥手,示意李副官也进来。 他这举动让原本带着一点期冀的莉莉怔了一怔。他不想和她单独相处。 “李小姐,天色已经有点晚了,你喝了这么多酒,找我何事?” 莉莉眼底含泪,故作娇柔委屈地说道:“我是正经人家的大家闺秀,这么晚了,哪能与人在外饮酒?这一身的酒,是被尊夫人泼的!” 莉莉有备而来,觉得韩江雪接下来一定会质问月儿为何会泼她一身酒水。她也想好了该如何作答。 怎奈韩江雪眼皮都没抬一下,清清冷冷一道:“哦。代夫人抱歉了。给李小姐带来损失,我代她来赔偿了。” 旋即命令道:“李副官,给李小姐取五百大洋来,送李小姐回家。” 压根就没打算接莉莉的话茬,仿佛他夫人泼了莉莉一身酒水理所当然的事情。像为晴雯递了折扇来撕的宝玉,于心底深处,便觉得没多大个事情。 而莉莉,便是那折扇。 莉莉见对方冷冷淡淡,自然是万般不甘心的。 她慢慢凑上前来,缓缓站定在韩江雪身侧,凹凸有致的身形贴了过去,口中还不忘嘤嘤啜泣:“好端端的,被夫人这么一泼,我便没了脸面了。少帅您看看,我这一身,都湿透了。” 韩江雪从小习武,身子骨轻巧,略一侧身,那莉莉便扑了个空。一整个身形跌了下去,差点压在沙盘上。 那是多少官兵准备了几日的沙盘,骤然被砸乱了,不知何时能再修复好。可韩江雪内心之中强烈的恶心感,又让他在权衡利弊之后终究没能伸出手去搀扶她。 确确实实并非有意,护着沙盘心切,又着实不想碰这女人,韩江雪本能地抬脚,一脚踹在了莉莉的肋骨处,一个翻滚,跌在了旁边。 韩江雪心下也是一颤的。 纵是万般惹人反胃,他受过的教育也知道不该抬脚踹女人的。他转头看向副官,副官赶忙将疼得龇牙咧嘴的的莉莉扶了起来。 韩江雪气势上略缓了一点,允了副官让莉莉坐在了沙发上。 莉莉心里有一万个苦说不出。彼时年少,恰遇见翩翩少年郎,纵是惊鸿一瞥,韩江雪便烙印在了她的心坎里。 父亲不是无意撮合他们二人的,奈何韩家一直兴致寥寥,敷衍搪塞着,最终盼得了他回国,却也等来了他的婚讯。 和明家独女的。 莉莉从没想过自己先发制人,却要输给一个商贾之女。莉莉与月儿交手了,惨败而归。作为一个官宦家大小姐的她也有着一点子骄矜的,她决定放弃了。 后来父亲去世了,她骤然失去了靠山与依赖,她突然发觉权势转瞬间变幻,自己很有可能因为无依无靠,便要被嫁给一些二等兵士。 对于韩江雪的奢望,又一次在心底升腾出来了。哪怕是做个妾呢,与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平分秋色,可终究能保住一个富贵终身。 于是她利用韩家对她的亏欠,开始给帅府施压。韩静渠倒是并不怎么反对,她便以为,这件事情有了眉目了。 可刚刚那一脚,彻底打碎了莉莉心头对于韩家主动接纳她的幻想。 索性无法得到他的真心,不如放开手脚,得了那有名无实的位置,也能保个后半辈子的清福。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如今已经将取代之心展露给了月儿,她便没有理由不去搏一搏。 她挨过了剧烈的疼痛,冷冷一笑,起身从手包里拿出来一个信封。 她将信封甩在了韩江雪的办公桌前:“看看吧。” 韩江雪心下一凛,多少是猜到了会与月儿有关。 打开信封,里面是三张照片,一张是明家的全家福,里面抱着的小姑娘,大眼生生,却随了明夫人的尖下颌,从小便没有多少婴儿肥。 另外一张,是一个少女手捧着书籍站在女中门口的照片。上面还印着一排烫金字体庚申年八月一日,明如月小姐入学留念。那张脸已经初见芳华,从轮廓上,韩江雪已经看出那是他在游轮上遇见的开放女子。 最后一张,是那女子在法国埃菲尔铁塔下照的一张照片。 韩江雪攥着那几张照片,漆黑的眸子里有了一层薄薄的怒意,他下颌紧绷,颈子处的线条愈发紧实起来。隐隐的,有了青筋。 他在压抑着怒火。莉莉看得到。 或许是人本能的趋利避害,或许是性情中偏侥幸乐观,莉莉面对韩江雪隐忍的怒火,不自觉地想到了他是对妻子欺骗的怒意。 韩江雪放下照片,抬头逼视莉莉:“你什么意思?” 声音略有嘶哑,应是疲倦。 “这是我从真正的明家的大小姐那里拿到的,如今帅府里的那位,是明家欺骗大帅和你,送去的‘绝代芳华’的瘦马!” 韩江雪颈子处的青筋愈发明晰了,他眉目之间的愠怒呼之欲出,仿佛就在等一个临界点,即将凶猛喷发。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李小姐,你要知道,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莉莉惶惶一颗功利心,已然破釜沉舟,毫无退路。她急切地回应道:“我可以负责任的!我有证据!人证物证我都有!明家就是在骗你的啊少帅!你一定不能纵容他们!” 莉莉尖锐的嗓音一如利器划破了这个夜晚本应该有的宁静。 李副官听到了这段不得了的内幕,心下也是一惊。他曾经被少帅派去查过少夫人的底细,确实有可疑之处。如今这位李小姐孤身犯险,想来也是有十足的把握。 李副官立在屋内,不知该如何自处。 第62节 韩江雪靠在座椅上,眯着眼,打量起眼前的女人来。方才瞳中凝聚的怒意渐渐又消散开来,恢复了她乍一进门时看到的那种清冷与孤绝。 很显然,在真相扑面而来的短暂震惊之后,这个冷静而镇定的男人在心底于一瞬间做出了抉择。 他薄唇微微勾起,笑意比眸光还要冷:“李小姐,我还是那句话,这与你,有何干系?” 这一次,就是再过自信乐观,莉莉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他很显然并不打算相信她说的话,亦或是即便是相信了,他也打算护着那个月儿到底的。 “你太不识好人心了。少帅,我本欲与你好说好商量的,免你被蒙蔽。可你却一再执迷不悟,便是将我逼上绝路来了。” 莉莉咬着后槽牙,恨恨对着韩江雪:“少帅,如果全天下的人知道了东北少帅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一位窑子里出来的瘦马,这会不会是天下第一大丑闻?” 韩江雪轻轻舔食着自己的下唇,眉梢轻抬:“你威胁我?” 韩江雪垂眸,眼神正落在桌上的那把勃朗宁上,他懒得抬手去拿,对于莉莉,他觉得这般威慑便足够了。 莉莉也是一同苦笑:“呵,少帅也打算拿着枪口对准我?你们夫妻二人还真是十足十的默契。少帅,你知道你夫人在外面仗着你有多跋扈么?你知道那个打着你的旗号为所欲为的女人,其实只是个婊、子么?” 韩江雪一把抄起那枪,对准莉莉:“我的女人,她有资本跋扈!她不倚仗我,难道还让你来倚仗我么?” “没错!我!我才是你最值得的!” 声嘶力竭,似能把肺都喊出来。她用尽了全力,每一个字眼里,都带着自己这十几年来的渴望而不可得。 “你想杀了我是么?你可以杀了我啊。今晚,你只要杀了我,我的家人就会把这个丑闻放到全国的各大报刊上。少帅,你对那女人动了真情了吧?啧啧,可惜了。你能容她,韩家恐怕容不下她。” 这段话四两拨千斤,足以在韩江雪心头最脆弱的地方当头一击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知道我求什么。既然你的心在那个女人那,我也自知抢不过来。那我就要少帅夫人的位置,她退居妾室。我们各退一步,你归她,名利归我,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韩江雪看着她势在必得的样子,缓缓地放下了枪口。 这个女人,不能留了。他必须杀了她,但不是现在。韩江雪必须在有十足把握,能够将对月儿的伤害降到最低的情况下,将她杀了。 韩江雪用枪口磕了磕桌面,笃笃声震得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都在颤抖。 “你如果伤害她,我会让你知道,死字有多少种写法。” 莉莉听到韩江雪话中有缓,觉得自己离成功更近了一步。她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自然。各取所需嘛。” 韩江雪按住了桌上的几张照片:“凡事有个轻重缓急,我今天没法给你答复,你先回去,我考虑好了,会通知你的。” 莉莉也知道这件事情不可操之过急,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但她也不可能让韩江雪玩得团团转。 她指了指桌上的照片。 韩江雪手指轻叩:“这几张照片我留下了,回去琢磨一下。” 莉莉清浅一笑:“也好,毕竟我手里还有几张,您留下慢慢欣赏,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江雪哥哥。” 韩江雪从牙缝里轻哼出一个轻音“滚”字,莉莉便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脸也撕破了,脸面也不要了,如此孤注一掷,她毫无退路,只得逆水行舟,逼自己一把,逼韩江雪一把。 * 月夜,韩家洋楼。 韩江雪坐在屋顶上,他的思绪飘转回来,才发觉更深露重,天已经愈发凉了。 他轻巧下了楼,蹑手蹑脚地推门进了卧室。 已然熟睡的月儿并不知道韩江雪这一晚经历了怎样艰难的心中煎熬。她呼吸轻匀,睡意安稳,匀称紧实的小腿搂在了轻薄衾被之外,浑圆小巧的脚趾似乎在梦境里勾着什么。 应是睡得有些冷了,却又没醒过神来,在梦里找被子呢。 借着月光看见这温暖一幕的韩江雪笑了,他感觉心底像是燃起了一团火,把这秋夜都暖得熨帖了。 他走上前给月儿盖好了被子,于那鸦羽般睫毛处吻了一吻。她多美好啊,璞玉一般的美好。这么美好的人便躺在了他的枕边,他有什么理由不去用一生好好呵护呢? 恰在韩江雪的薄唇离开的刹那,月儿感觉到了气息的涌动,一直以来睡觉都颇为清浅的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正对上韩江雪的眸子。 “这么晚了,还不睡?” “没事,去抽了根烟。” 月儿用手肘支撑起身子,另外一条胳膊一把揽住俯身立于一侧的韩江雪,用力将他带到她的跟前。慵懒地眯着眼睛,仔细嗅了嗅,“烟味,不好闻。” “那今晚不吻你了。” 月儿娇憨一笑:“你应该回答,以后不吸烟了。” 月儿就这样像一直小奶猫一样窝在韩江雪的怀里稳稳睡了一晚,清晨醒来时仍旧贪恋着怀抱的温度,惫懒地在床上赖了一会。 拿着粉嘟嘟的小舌尖一次又一次地去凑向韩江雪的喉结。 虽是没舔到,那呼吸也似是一把雏鸟细嫩的绒毛一般,一点一滴地勾着韩江雪的三魂七魄。他回头看了一眼钟,勾笑道:“现在是七点,要么为你的行径好好负责任,要么就赶紧起床梳洗打扮干正事去。” 他因着还没完全睡醒,嗓音嘶哑得厉害,粗粗冽冽的,厮磨着月儿的神经。 月儿趁着韩江雪还给她做选择的机会赶紧收手,慌忙起了身。一大早上的,她可不想骨架子被折腾散了。 韩江雪看着落荒而逃的月儿,宠溺地轻笑。这笑意传到心窝处时,却似是一把利刃,割得韩江雪血肉模糊。 这份互相依赖的甜蜜,就像是偷来的一般。那么舍不得,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匆匆溜走了。 他起身,走到正在洗脸的月儿跟前,从后面慢慢环住了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月儿觉得有点痒痒,咯咯笑了两声:“别闹,弄我一身水渍。” 韩江雪轻声说:“月儿,你一辈子都会在我身边的,对吧?” 经历近日种种的月儿听到了这段话,心下一紧,猛然间转头来,脸上的水溅得韩江雪满脸都是。 她惶惶开口:“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韩江雪看着娇妻的过度反应,知道她应当也是紧张同一件事情。毕竟以她的性情,放在往常,最关心的应当是他脸上的水珠。 “你这丫头,做了老板,便变得这般没有情趣了。一早上和你说句俏皮话,还质问我为何这么说。以后我不问你了,我去寻别人打情骂俏去了。” 月儿听了这俏皮话,放松弛下来,她窝在他的双臂间,嗤嗤一笑:“你敢去寻别人,我就把你绑在床上,让你下不来床!” 韩江雪眉目之间尽是笑意,嘴角勾起戏谑笑意:“绑在床上?没想到夫人喜欢这个呀,啧啧。” 月儿这才明白韩江雪说的是什么,恼羞成怒推开了他,溜走了。 韩江雪看着她娇俏的背影,在心底暗暗呢喃:你还没有给我答案。 * 韩江雪带着一队人马包围明家的时候,明家夫妇正与晚起的明如月坐在桌前吃着黄油面包,喝着温热牛奶。 他来得如此猝不及防,门房的大爷拦不住月儿,更拦不住荷枪实弹的韩江雪。 他一身笔挺的军装,推门而入的时候,明家上下皆是一阵尖叫,旋即慌乱了心神。 韩江雪看见桌前那花容失色的女人,正是自己在游轮上遇见的女子,此刻满脸惊慌地看向韩江雪。 明如月仔仔细细在脑海里回忆起这眼前人究竟是谁,半晌,才回忆起那个告诉她可以吃一片生姜的男人。 一思量到这,心脏都漏停了一拍,她曾经以为这只是无关紧要的路人,她告诉过他,她就是明如月! 韩江雪一挥手,让侍卫等候在门外,他走到桌前,坐了下来,拿起一片面包,抹上黄油,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不错,还挺地道的。明先生,哦,不好意思,我得改口叫岳父。岳父倒是好兴致,早餐也吃得安稳啊。” 明秋形三魂七魄都快被吓散了,乍一回了神,干巴巴赔笑:“是,起得晚了。” 韩江雪睨了一眼明如月,转头问向明秋形:“家里有客人?” “是是是,远……远房亲戚,来……来家里做客的。” “哦,远房亲戚,是您家那面的亲戚,还是岳母家的亲戚啊?怎么看着既长得有点像您,又有点像岳母呢?” 明秋形一脑门子的冷汗:“我……我一个宗室里的远房亲戚。” “哦,”韩江雪咽下了最后一块面包,用餐巾擦干净了修长手指,然后惫懒地靠在椅子上,“岳父家里称谓还挺奇怪的,管自己的亲生女儿叫远房亲戚,啧啧,闻所未闻。” 这句话无异于一把刀,快要了明秋形这把老骨头的命了。 他与明夫人皆是被吓得腿软,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韩江雪既然气势汹汹寻来,自然是带着十足十的把握的。 韩江雪从腰间突然抽出一把枪来,锵锵然压在了桌上。 眼底的寒意丝毫不比枪口温和:“韩家是这么好骗的?你当韩家人全都是傻子!” 面对韩江雪骤然变幻的脸色,一家人吓得连连告饶。那明如月昨晚便被月儿吓得没了精神,如今一早就又经历这么一出。 她开始后悔了,后悔轻信了那莉莉的鬼话,后悔去掺和这一桩闹剧。 及至此时,她都没有反思过,她才是这一桩闹剧的根源所在。 韩江雪眼神犀利,鄙视着明秋形,让他的精神一步步崩溃瓦解,最终,彻底失去了理智。 韩江雪面对他们本能的告饶,收起枪来,语气也缓和了不少:“明先生,一直以来,我父亲待你不薄。东北的西药基本上都被你垄断着,当兵的用你们的药,老百姓用你们的药,你都快成药王爷了,怎么做事还这么没头没尾的?” 明秋形哆哆嗦嗦地回:“我错了,都……都是我们一时间鬼迷心窍。那时候这杀千刀的小崽子不见了影子,我们就没了主意,买了那窑姐儿给您送去了。我错了……” “窑姐儿?”韩江雪挑眉,声线拉得细长。 “不不不,不是窑姐儿?干净的,干净的,是个瘦马,没开过苞的。我们就是有十万个胆子,也不敢往帅府送不干净的女人。” 干净……开过苞……韩江雪听着这难以入耳的字眼,恨得几乎要把这里瞬间夷为平地。留学西洋,学了多年医学的他最瞧不起的,便是这般将女性视为万物的污言秽语。 更何况,这都是用来形容她心尖上的人的。 他压抑着怒火,却怒色难平,“你是说,我夫人是个瘦马?” 明秋形此刻脑子已经转不过弯来了,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是,是瘦马。” 韩江雪彻底爆发了,他拍案而起,用枪口指着明秋形喝道:“你他娘的想明白了再回答,你说我夫人是瘦马!” 被当头一喝,久经商场的明秋形反而清醒了起来。他敏锐地察觉到韩江雪两遍都用了“我夫人”这个称谓。 一个对着自己岳父能够怒不可遏地骂出“他娘的”的人,应该不至于绅士到说了两遍“我夫人”。 他在暗示什么……暗示什么……明秋形像热锅上的蚂蚁,仔细思考着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突然明白,这位少帅,对于明家的欺骗是无法容忍的,但对于送到枕边的女人,却是十分满意的。 他八成是认准了,那就是他的夫人。 一个少帅的夫人,必须是端庄的,体面的,有背景有涵养的大家闺秀。 第63节 明秋形战战兢兢,试探着开口:“我……我老糊涂了,嫁到韩家的,当然是我的亲生女儿了,哪里来的瘦马?我真是……老糊涂了。” 韩江雪的怒意渐渐缓和了下去,眼底的殷红也逐渐散去。他轻笑了一下,坐回了椅子上,用手帕轻轻擦拭着枪口。 “你看,一大早上的,岳父和我开这么大玩笑,是不是有点太调皮了?” 说罢,用枪口指了指身前的椅子,“坐啊,都站着干什么。” 明秋形别说是一身冷汗了,他都快尿了裤子了。皮笑肉不笑地坐在了椅子上,见夫人还呆愣着,赶忙拽了她一把。 此刻少帅说什么,就得做什么。人家要了他一家的脑袋不就跟探囊取物似的么? 韩江雪继续开口:“最近有居心叵测的人,说我夫人是假的明家小姐,你们说,这人可恶不可恶?” “可恶可恶,没有的事。”明秋形干忙点头。 “那若是旁人问起了,或是我父亲问起了,岳父知道如何回答么?” “造谣,绝对是造谣!谁敢再说一次,我定然去告得他倾家荡产!”明秋形知道,近些年来法官也有了些作用,韩江雪留洋归来,应该吃这一套。 “很好,记住你说的话,对你的女儿,我的夫人,好一点。别让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再流出去,把你们家里那些没用的老照片,该烧的烧了。” 韩江雪转头看向明如月:“明白么?” 明如月终于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怒意了,那照片确实是她交给莉莉的。想到这,她心底一阵恶寒,这莉莉终究是那她做了挡箭牌。 明秋形赶忙应和:“明白明白,一切都按少帅意思做。” 韩江雪仍旧逼视着明如月,问道:“那她呢?这位远房亲戚,还有存在的必要了么?” 存在?什么是存在?这模糊字眼让明家人不寒而栗,是不存在于锦东城里,还是彻底不存在于人世间了? 明秋形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少帅,求您饶了她一条命!我……我送她去法国,一辈子都不许她回来……您饶了她一命吧少帅。” 老泪纵横,每一滴都是为人父的辛酸。他跪在比自己小了那么多,却握有绝对权势的男人面前,放下了所有尊严,只为了求女儿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韩江雪:“今晚六点之前,我希望锦东城再也没有这位远方亲戚的身影。今生今世,我也不希望再看见这位没事喜欢串门的亲戚。岳父大人,明家上下有多少口人,多少条命,和你与亲戚叙家常相比,孰轻孰重,你掂量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谢谢少帅不杀之恩。” 一家人跪在韩江雪的面前告饶,韩江雪看着明如月,却突然笑了。 “我不杀你,一来因我不嗜杀。二来,因为我想感谢你。” 明如月一愣,不知何意。 “谢你当时识相离开,不来脏了我的眼。谢你的离开,把最好的人送到了我的身边。” 韩江雪起身,收起了枪,身形笔挺地立在门前。 一家人伏地,逆着光看着这笔挺颀长的身形,那般高大,那般睥睨万物。 “处理好家里的乱事,别给我露出任何马脚来。之后可能会有人诋毁我夫人,记得你们刚才说的话,她若有一点不如意,我一定让整个明家跟着陪葬。” * 月儿半是忙碌,半是隐忧,忐忐忑忑地将所有的计划在心底又熟稔了一遍。 终于,到了礼拜天。 月儿一早便起了身,与她夫妇二人一样早起的,还有跃跃欲试想要通过这次机会,改善夫妻关系的楚松梅。 月儿见她早早换上了连体裤,便拉着她回了自己的房间,为她好生画了一个淡妆,让真个人显得更加立体,更为清爽了。 月儿一边拉着楚松梅出门,一边回头看向韩江雪:“我托你找的那些军中青年才俊今儿都能到吧?可别诓了我,到时候在顾客面前出丑。” 韩江雪伸手捏了捏月儿的鼻尖:“罗里啰嗦的,我吩咐他们去,那是军令,谁敢不到场?” 月儿仰着脖子,一脸满足地说:“那就好,办得不错,晚上给你奖励。” 二人说着夫妻间的调笑话,给一旁的楚松梅听得亦是面红耳赤了,她狠狠剜了一眼月儿:“可行了,别在我面前显摆了,一会该迟到了。” 这时的韩江海也是不情不愿地等在了门口。 他不想和楚松梅有过分亲密的接触,却又碍于此时父母面子,不好回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心底暗骂自己这弟媳,真能生事端。 月儿拉着楚松梅,对韩江雪说:“我与嫂子坐一辆车,你与坐一辆车。” 韩江雪不解,月儿却娇俏一眨眼:“我们姊妹说些体己话,你们绅士还想偷听不成?” 韩江海乐得不与媳妇同车,便拉走了韩江雪。 这几日以来,楚松梅对月儿万分改观,愈发亲近起来。车上,她拉着月儿的手道:“月儿,谢谢你,诸事为我着想。做生意想着我,为我改变形象,还帮我出谋划策,你可真好。” 月儿盈盈一笑:“嫂子说的哪里话,我一见嫂子便与你亲近。之前没见过,我也知道您为了什么对我有抵触情绪,但那件事,说到底是他们男人的错,你与我,不都是受害者么?” 那件事……哪件事? 楚松梅大喇喇的,一时间没明白月儿的意思。 月儿压低了声音,似是不想让司机听了去似的:“就是上次大哥和李博昌那女儿的事。” 韩江海并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目的为何,但最终还是去轻薄了李婷莉,才惹得李博昌大怒,最终被杀,让韩江雪身陷囹圄。 起初,月儿甚至是站在莉莉这一面的。男人或是色性大发,或是某种政治考量,但最终受害的,是这个无辜的女孩。可渐渐地,当她一次又一次去触碰月儿的底线,月儿才发觉这个女孩子根本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简单。 甚至,可以称得上蛇蝎心肠了。 一听月儿这么说,方还挂在脸上的笑意从楚松梅脸上散去了,她转瞬间变得咬牙切齿:“都是那蹄子碍事,勾了我男人魂魄去,才坑了兄弟,差点害了你。” 这世上的女人多半都是如此的,面对伴侣的背叛,总是本能地归咎于那个女子。却从不肯仔细想想,错其实是自己丈夫铸下的。 月儿握了握楚松梅的手:“算了嫂子,索性这事情都过去了。咱们得往前看。那天我教你的,都记住了么?一会到了现场,就按照我做的,照做就是了。相信大哥慢慢会发现你的好的。” 看着月儿贴心地样子,楚松梅感动极了。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店门口,发觉已经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月儿赶忙挤进去,好在刘美玲是个有心计的,诸事靠谱,早已经领着店员置办好了会场,准备好了点心茶水,就等吉时一到,开始活动了。 月儿带着她们又忙活了一阵子,时间快到了的时候,她清点了一下到场的参赛嘉宾。 正正好好,在她数到到场的最后一位女嘉宾的时候,一辆汽车停在了人群外。 车上,下来一位穿着短款西洋礼服,烫着西洋式卷发的女人,正是莉莉。 月儿心下大喜,万事俱备,就等东风了。 刘美玲自然瞧不上这莉莉,走上前去:“这位小姐,您也看到了,我们邀请函上写得清清楚楚,必须穿我们的连体裤才能参加这次自行车比赛。” 莉莉睨了一眼到场的女人,傲慢轻哂:“丑死了,哪有女人穿成这个样子?” 她此行前来,是有重大目的的。但同时以她的性子,又想着要出类拔萃,做那鹤立鸡群的佼佼者。 如此特地准备了礼服,想做那万绿丛中一点红。 月儿走上前,拍了拍刘美玲:“来的都是客,注意态度。既然莉莉小姐人都到了,我们怎么能拒之门外呢?就让莉莉小姐和我们一道参加这比赛吧。” 月儿看了一眼时间,走上台来,温婉大气地致辞感谢,又宣布了一番本次比赛的规则。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我们更重要的要注意安全。一会的比赛分为两个环节,鉴于女性朋友们都没有骑过自行车,我们的前三十分钟,是由到场的男嘉宾与女嘉宾一对一分组,然后让男嘉宾教女嘉宾骑自行车。三十分钟之后,我发令枪响,大家从同一起点出发,先到终点的前三名可以获得丰厚的奖金。” 这参加本次活动的多少女性是为了做女中豪杰的,又有多少是冲着军中年轻才俊来的?小伙子们更是摩拳擦掌,如此好的结交女朋友的机会,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了。 大家迅速寻找其自己的搭档伙伴来,月儿自然站在了韩江雪的身边,而楚松梅便自然地挽起了韩江海的臂膀。 不过被他又装作无意地撤了出去。 那些小伙子们是认得那唯一一位穿着礼服的姑娘的,便是那晚找寻到少帅“讨风流债”的女子嘛。谁都不敢不识趣地凑上前与她结为伙伴,最终,莉莉落了单。 这正是月儿设计之处,男性本就比报名的女性少了一人。 月儿上前道:“没有找到伙伴的也没关系,我们比赛最终以骑行成绩为准。这位小姐如果不靠外力拔得头筹,岂不是更值得尊敬?” 月儿好言好语直接把莉莉架在这下不来台了,她此刻连退赛的资格都没有了。唯独憋屈的,是自己这般脸蛋身姿,竟到不能吸引男人的地步了? 她着实不敢相信。 不过她也不在意,因为还有韩江雪。 月儿一声令下,所有组合皆在指定区域内开始了教学。女孩子们第一次接触这交通工具,皆是新奇万分,又带着一丝胆怯。 惊叫声,笑闹声此起彼伏,带着年轻人灿烂的朝气与浓厚的荷尔蒙飘荡在这片场地上。 一众早已准备好的记者纷纷记录下这从未有过的场面。 月儿已经有了基础,在韩江雪额帮助下,骑得更加娴熟了。 面对镜头,她一边骑车,一遍又一次摆出了她那招牌动作,恰被众记者记录下来,想来又是明日的头版头条。 但月儿更希望明天的新闻,可以是更能博人眼球的,足以惊掉下巴的。 楚松梅仔细回忆起月儿当日找韩江雪学骑自行车时候的娇俏模样。可真的一上手实践了,她才发现,没那么简单。 这种自行车对于一般女孩而言,是过分高大的,骑在上面怕倾斜之后双脚没法站稳,于是摇摇晃晃的怕摔倒了。 可楚松梅身形高大,她倘若掌握不了平衡,只需要将脚落在地上,便能轻巧站稳,根本不需要摇晃着找平衡。 她学着月儿那日的样子,夹着嗓子娇笑着,惊叫着喊着害怕。 于韩江海看来,那不是东施效颦,毕竟自己的妻子还没丑到东施的程度。但却像是一只学小猫的大猩猩,说不上来孰美孰丑,但却是不伦不类。 很快,他变没了兴致,站在一旁掐腰知道着:“要倒了你就伸脚啊……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哎呀你怎么这么笨,你能站稳!” 二人赌气,一个把车子扔在了地上,一个别开脸,看向了别处。 旁边的莺莺燕燕,在自行车上摇晃不稳的样子,与古时候男人变态的审美,喜欢看裹小脚的女人摇晃一个道理么? 他突然羡慕起那些年轻人来,大把的青春,未定的婚姻。 终于,视线落在了那落单的女人身上。婀娜的身姿,娇俏的脸庞,万绿丛中似一点红,对着那高大的自行车犯难,眉头紧蹙的样子,像极了古人说的病西施。 原来,西施在这呢。 莉莉是想着去寻韩江雪来着,可韩江雪的双眼死死不离月儿,一直为她把着车把,又为她规划着前路。 莉莉根本无从插话进去,只得自己干着急。 韩江海看到落单的美人,想起当日自己为了这女人,杀了李博昌,就是算计好了能让弟弟被扣在天津。当日他也没仔细看这妮子的样貌,今日仔仔细细品来,还真是有几分姿色的。 早知道最后也没伤韩江雪一个汗毛,还不如把女人弄到手了,还落得个齐人之福。 一想到这,韩江海万般懊恼,走到莉莉跟前。 莉莉想嫁进韩家,但对于眼前人,是万分憎恨的。毕竟这是与她有杀父之仇的人,二人本当势如水火,不共戴天。 莉莉本能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韩江海。 第64节 韩江海舔舐了一下自己的后槽牙,低语说道:“你甘心就这么输给这些丑女人么?她们哪个比得上你花容月貌,你输给她们,多可惜啊。” 莉莉仍旧不肯上前,韩江海继续说:“别这么小肚鸡肠,都是成年人,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你父亲左右已经死了,你得自己为自己闯天下。权衡利弊地想一想,韩家多好,难道你不心动么?” 韩江海说的韩家,指的是被收入他的囊中。莉莉想的韩家,是她挤破脑袋想要上的韩江雪的床。 二人各想各的,却在某个节点上达成了共识。 月儿一咬牙,她不能输给这些女人,她是要伴在少帅身侧的女人,她必须万般皆是佼佼者。 于是她接住了韩江海抛过来的橄榄枝。被身形高大的韩江海一只手抱上了自行车。 只是上了车她才意识到自己穿的裙子有多尴尬,雪白的大腿骤然露出了一大截,明晃晃的。 韩江海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加快了流速的血液,一只罪恶的爪子,伸向了那白如骨瓷的大腿。 被莉莉打了手,缩了回去,未能得逞。 虽是没有实质上的触碰,但这一切还是落在了楚松梅的眼里了。她强忍着怒火,不能在此时发作,这是文明人的交际场,她知道自己一发作,泼妇的形象就再也难以逆转了。 她只能攥着拳头,看着这对男女或是惊叫,或是调笑,或是差点跌倒撞入男人怀中。 原来月儿展示的所有技能,她一样没学会,反倒是这小妖精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终于,对于楚松梅来说极其难熬的三十分钟终于结束了。 所有女选手在男伴的陪同下,站在了起跑线上。而韩江海直接站在了莉莉的身侧,竟公然地把楚松梅晾在了一边。 早有眼尖的记者拍下了这一幕,可当事人却浑然不知。 月儿从韩江雪的腰间掏出枪来,枪口朝天,大喊一声:“预备!” 枪声骤然想起,女选手们里倒歪斜地开始前进起来。 月儿作为发令官在抢跑上便没了优势,索性也不着急出发了,她也无意争抢。一转头看向一旁咬牙切齿地楚松梅,不解问道:“嫂子,你怎么不出发呢?” 楚松梅恨恨:“压根没学会,还参加个屁!上去也是丢人!” 月儿听罢,对楚松梅说道:“嫂子若不去,我可走了,喏,帮我那这点枪。” 言罢,便急切地将枪塞进了楚松梅的手里。 月儿早就学会了骑自行车,技艺当时众人中的佼佼者。但远远奈何出发时耽误了,便落在了众人之后。 其实大家都不怎么会骑,不到半分钟的功夫,摔倒了一大半。 那莉莉穿着礼服,裙摆处还有流苏穗子,骑了没两步,流苏便绞进了车轮子里去。 车轮一转,整个人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疼得她半晌没有起来。 在出发时,那韩江海便随着人群高呼了几句加油,把生性娇贵的楚松梅的怒火推到了顶点。 如今莉莉一摔倒,形象甚是不雅观,大腿根都快露出来了,韩江海惊呼一声,竟然本能地冲了上去,打算来一次“英雄救美”。 对于莉莉,他是势在必得的。所以相较于她有没有摔坏,他更在乎她露出来能被旁人看见的皮肉。 第一反应,就是帮它去拽裙子。 这一举动在楚松梅的眼中,无异于一对狗男女调情的最好证据。怒不可遏的楚松梅本能地想要将手中的东西砸向这对狗男女,可就在举起的一瞬,她突然意识到她手里的是一把枪。 愤怒的人,是不该看到枪的。 更何况,是一个枪法极准,生性又跋扈的,愤怒的女人。 楚松梅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中的枪,丝毫没有犹疑,对准了那哭的梨花带雨的女人。 “砰!” 扣动扳机,鲜血四溢…… 莉莉最后的表情,都是她那可怜楚楚,向男人寻求慰藉的娇俏模样。 她的一生那么短暂,短暂到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妄图靠着美,俘获所有男人,为她所用。 但最终,她一次都没有成功。 洁白的礼服上骤然绽开一朵妖异的血色牡丹,慢慢晕染开,弥漫开。 她倒下了,一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那片秋高云淡的蓝天。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死在了一个自己认都不认得的女人手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答应你们的收拾掉这个麻烦精。 一万三千字……写到我现在手指头都发麻了,希望你们喜欢。笔芯。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kir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女人们后知后觉的尖叫声犀利尖锐地交织在一起, 所有人都在怔楞了几秒之后, 被吓得丢了魂魄一般。 这份惊惧绝不仅仅笼罩着这些温室里的娇花, 行凶人本身楚松梅,亦或是一切的主导者月儿, 同样都怔楞在了原地。 月儿承认, 借刀杀人,是她筹谋已久的。从为张罗为韩静渠过寿开始, 她便一步步引导着, 直到如今的自行车赛。月儿心中明白, 自己的真身份也好, 假身世也罢,无论哪一样都不允许她自己冒险亲自动手。 大嫂生而优渥的家境,身后坚实的靠山, 都是月儿此生无法企及的。她来动手,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这一切在顺着月儿的一步步策划慢慢行进至此的时候, 产生了巨大的偏差。 月儿的确需要大嫂来解决掉莉莉, 但绝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太过突然了。 无论如何,月儿没想过会在自己新开业没多久的店铺前面发生一场命案。她以为今天的活动会成为大嫂解决掉莉莉的□□,但没想到的是,这□□也太短了。 这位大嫂真的是太过雷厉风行了,看不惯,真的便直接出手毙了。 但此刻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月儿惊呼一声“不好”,因为慌乱窜动的人群当中, 还有一群拿着照相机的记者。 她想借刀不假,但没打算事成了,就把刀给卖了。 月儿已经骑着车子走出了一段,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快慢了,扔下车子,本能地向楚松梅的方向跑去。 一面跑,一面试图捋着自己的思路,想着该如何平息这场舆论。然而时间短暂,事出匆忙,她越是惶急,越不得其法。 但很快,她发现与在场的女孩子们相比,方才还是翩翩佳公子的众位青年,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之时,不约而同看向了从旁而立的韩江雪。 在韩江雪一个肯定的眼神之后,他们在转瞬间便恢复了军人的本色。 行动利落,有条不紊,整齐划一。 很快,月儿发现乱窜的女嘉宾,拿着照相机的记者,亦或是不相干的路人,都被这群官兵团团围住了。 这道疏而不漏的人墙将在场的所有人留在了原地,他们有条不紊的行进动作,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更像是演练已久的一役。 月儿错愕,转头看向韩江雪,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应该是对的。 这时的韩江雪从旁而立,一身笔挺的西装,丝毫不比军装的气势有所消减。他眸光冷静而淡漠,薄唇抿成一条线,脸上丝毫看不到任何波澜,却在骨子里透出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他见形势已经控制住了,走上前,将手掌摊开悬在楚松梅身前。 楚松梅一愣,但旋即明白,将手中的枪交给了韩江雪。 众人心底一阵恶寒,韩家在东北执政多年,倒没有嗜杀成性的恶名,但军阀混战,称霸一方,哪只手上又能不沾着血呢? 如今韩家人无缘无故便当中杀了人,又拘了这无关路人在此,难道……他们打算把所有人见到这一幕的都杀了灭口? 一个胆子大的记者打破了这死亡一般的宁静,他亦是战战兢兢,开口道:“少帅,你……你把我们所有人都困在这,难道是要堵我们的嘴不成?” 韩江雪慢慢走上搭好的台子来,微微摇头:“你误会了。我不仅不会堵你们的嘴,我还要靠你们的嘴,你们的笔,你们手中的相机,还公众一个真相。” 众人不明所以,交头接耳议论着,但在韩江雪轻咳了几声之后,选择了默默等着韩江雪说话。 毕竟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众人还没有胆量去质疑韩江雪。 恰在此时,帅府的汽车缓缓停在了人群之外,李副官从车上下来,手中拿着一个文件袋,交给了韩江雪。 韩江雪从中取出三张纸来,挨个仔细审阅了一遍之后,满意地抬头,看向了一脸茫然的众人。 “诸位,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死者,名叫李婷莉,她的父亲生前是总统府派驻东北军副督军。一直以来,大帅对于这位副督军充分信任,将许多东北军机要事务都交与他处理。但这位李副督军辜负了大帅对他的信任,在生前多次窃取军中机要,并试图将这些机密转交他人。他死后,他的女儿李婷莉便拿着他父亲掌握的军中机密,几次三番来要挟帅府。” 韩江雪取出第一张纸,是一张几经折叠的信纸。 “这是几日前,这个李婷莉写给大帅的威胁信。上面几度提及她掌握了我军军事机密的事情,并向大帅讨要五千大洋,并要去大帅为她‘实现内心之渴望’。” 韩江雪指着方才说话的记者:“你来看一看,告诉大家,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小记者三步并作两步上台,接过信纸看了起来。信中所写确实如韩江雪所言,皆是委婉之威胁之词。可想来可笑,如此虎狼之心,却并未在信上将所求之事言明。 唯有月儿与韩江雪心知肚明,她说的,应该是想嫁到韩家去的事情。 如此含糊之话语,反而给了韩江雪以发挥的空间,他开口道:“自打大帅收到了这封信,便有西方各国领馆派出势力与大帅联系,言语之中皆带有威胁之意。各位,很难说,洋人能够如此肆无忌惮,不是与这位姑娘手里的军事机密有关。” 其实于众人而言,听罢这段话,第一反应都应该是这只是一种推测,并不足以要人姓名。 但上一次韩江雪被扣事件,李家与总统府狮子大开口之事人尽皆知,老百姓心知肚明,最终受压榨的必然是寻常人家。对于李家,他们不是没有怨言的。 再加上上次莉莉闹到商店里来,现在许多女嘉宾都是当日的目击者,对于李婷莉会威胁帅府的事情,她们有理由去相信的。 如此一来,这第一张纸上的事情,便说得通了。 韩江雪又拿出了第二张纸:“这是帅府经过几番讨论,最终决定对李婷莉执行逮捕并施以枪决的决定。上面有从大帅到几个司部负责人的签名,完全符合流程。” 言罢,将这张纸递给了旁边的小记者:“你来帮忙查验。” 在小记者仔细核对的时候,韩江雪又拿出了第三张纸。 “这是帅府在作出决定之后,考虑到兹事体大,且李婷莉父亲毕竟是总统府派驻来的官员。于是帅府将此事向总统先生连夜进行了汇报。这是我的副官刚刚从北京赶回来,拿到的总统先生的亲笔签名。” 他一并递与了小记者:“你且读一读。” “准予东北府督军韩静渠全权处理。秦宗正。” 如此一来,合情,合理,合法。 韩江雪对着那小记者道:“为了奖励你与旁人不同的勇气,这三张纸,我便准许你一人拍照登报,做独家报道吧。” 第65节 台下一片哗然,这时其他记者便按捺不住了,纷纷开始提问,哪怕拿到一点边角废料,也好交差。 “可既然是帅府作出决定,惩治这种卖国求荣之人,为什么要让这位女士开枪呢?” 韩江雪对这位记者投以赞许的目光:“你问到点子上了,提醒了我。这位女士,是一位胆识过人,身手了得的女中豪杰。自幼习武,有须眉不能企及之能力。其父又是松北省副督军,为松北地区剿匪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这一次,大帅决定再度征讨东部之匪患,我们决定聘请楚松梅女士为我们的特别军事顾问。” 楚松梅本就因着杀人而惊恐不已,刚刚回过神来的空当,便听到了这段让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决定。 她错愕抬头,韩江雪却只是颔首一笑。 “这也是我们帅府,乃至全国,绝无仅有的聘请女性成为军事顾问。这位记者,看在你能够抓到要点的能力上,我准许你明日到我办公室去,拍摄楚松梅女士的聘任令。” 月儿近乎目瞪口呆地看完了这出精彩绝伦的戏剧。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须臾之间,能有这般乾坤扭转的转圜。 她看过的话本小说不少,却从不敢相信这也能照进现实中来。 转瞬间,楚松梅成了惩治卖国贼的巾帼英雄,她大胆时髦的发型,别具一格的气质,绝无仅有的中性打扮在这一刻恰到好处地与自己的身份相得益彰了。 她意识到了自己成为了韩江雪夫妇的提线木偶,可当被众人簇拥着,夸赞着的时候,她余光里瞥见了那倒在血魄中的冰冷尸体。 仍旧那么妖艳,那么美丽,却终将成为万人唾弃的贼人。 想着今日所受的屈辱,与此刻地位的反差,她突然间释然了。索性去享受这份被引领而至的无上殊荣。 她转头时,眸光正与月儿相触。 月儿心下一惊,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个被自己利用了的女人。 可在四目相对的刹那,楚松梅的脸上却骤然盛开起一朵灿烂的娇花来。她向月儿明媚一笑,眼底所有的,不仅仅是释然,甚至,还带着一丝感谢。 月儿干瘪地报以一笑,旋即看向了韩江雪。 那站在台上睥睨着众人的冷峻脸庞,那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自信于超然。 原来她筹谋至此,不过是画蛇添足罢了。 她突然想起那个月夜,韩江雪对她说,放心吧,我能处理好一切。 原来,她更应该相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 今晚(9.13)在本章下面留言的,有红包哟~ 爱你们~ 第五十四章 众人在官兵的有序引导下, 渐渐散去。 月儿此刻也恢复了冷静, 她慢慢走向地上那具尸体, 尽管散了瞳孔,脸色也愈发惨白, 但仍旧不乏一股妖异的美艳。 那么一瞬间, 月儿脑海里闪现的,是在天津时, 死在她面前的日本女人。 不过是两个月多一点的光景, 此刻的月儿却再不是当时瘫软在韩江雪怀中的哭包了。 月儿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胜利的快感, 反而心底如同被掏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一般, 空落落的,让她不知所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日给予她温暖的拥抱仍在。 韩江雪走上前, 揽过月儿的肩膀,强迫她把头别开。另外一只手轻柔地覆上了她的眼睛:“好了,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在这个空当,副官利落地差人将尸体挪动运走了。 月儿阖上的双眸在他宽厚的掌心中终于感受到了人世间仅存的温暖,至此,月儿泪水才一滴一滴滑落,浸湿了韩江雪的手掌。 他手臂轻轻一拉拢,将她揽在了怀里。 妆泪弄花了韩江雪的衣襟,但两颗心终于摆脱了那细如蛛丝的摇摇欲坠,稳稳落了地。 莉莉近乎是死在韩江海的怀里的, 他被美人猝不及防的惨死吓得差点丢了半条命,而后又被韩江雪的言语惊愕得险些没保住剩下的半条。 转瞬之间,自己一直不肯放在眼里的妻子,成了万人敬仰的女英雄。他爬起身,扑了扑身上的灰尘,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朝着楚松梅走去。 此刻的楚松梅高昂着头颅,并不想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于是转身上了韩家的汽车,恰在韩江海快要上车的时候重重关了车门。 扬长而去。 月儿哭得累了,一腔委屈与不甘也发泄出来了,她抬起小脑袋,瓮声瓮气地问道:“接下来,怎么处置李家?” 韩江雪之所以要如此将莉莉归罪,就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彻底打压李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我会下令继续调查李家的,毕竟李博昌确实掌握了不少东北军机密,这不是我们强加给他的罪名。” “所以,要查抄李家?”月儿问得小心翼翼,含着秋水的一双杏眼里带着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但韩江雪敏锐地捕捉到了。也明白她在怕什么。 “是。有什么顾虑的么?” 月儿慌乱间摇晃着小脑袋,赶忙开口:“没……没什么……” 疯狂想要掩饰自己心中的恐惧,却欲盖弥彰。 “我能参与到这次搜查当中么?我……莉莉好像扣押了一个广德楼的跑堂活计,我……我想把他救出来。” 韩江雪毫不犹疑地说了声“好”。 他很想再问一句,这位伙计与她有什么关系。但如今他深知月儿心底的秘密,愈发小心呵护,生怕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伤了月儿,而他亦是承受不住的。 月儿没想到韩江雪会如此干脆利落地答应,心中多有疑虑,却又不好开口询问。 只得转换了话题:“你怎么拿到这些材料的?” “交易,许你做老板,就不许我去做点生意?” 月儿错愕,这件事情,唯有一人可以办到,那就是韩静渠。儿子与老子之间能做什么样的交易呢?韩静渠之前一直都在极力撮合纳莉莉进门的事,为什么会转瞬之间同意与韩江雪合作了呢? 月儿一想到这,突然心下一紧,惶惶扳住韩江雪的双臂:“你答应他什么了?” 韩江雪将月儿拉到了僻静处,低语:“别这么紧张,没什么。不过是同意他给大哥安排个官职,职位在我之下,也没什么实质兵权,无妨。放心吧,我的事情,我能解决得好的。” 月儿知道韩江雪不过是报喜不报忧罢了,又总是这般举重若轻的模样,心中心疼,却也明白自己着实无能为力。 她听着韩江雪的那句“我能解决好的”,心下便火辣辣的疼。他总是能默默解决好这一切,一如这次处理突发状况。 及至此时,月儿才明白,自己自以为是的成长,何尝不像是孩童步履阑珊的第一次学走路? 自以为可以无所畏惧的奔向这广袤世界了。可却不知,身后一双虚掩着的手,一直护在左右。 “谢谢你,江雪。” 韩江雪终于于这一刻露出了最温暖的笑意,用手刮了刮月儿的鼻子:“好了小哭包,拿出点实际行动来,该卖力气的时候卖点力气,比什么都强的。” * 东北军闯进李家的时候,一大家子人都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四下里逃窜着。唯有与月儿打过一次照面的李夫人安静端庄地坐在前厅的沙发上,手中还端着茶盏,轻轻拨动浮沫,似是早有预兆,亦似是在等着故人叙话,稳稳坐定,没有一丝慌乱。 她低敛眉眼,五官凌厉,与莉莉颇为相似,只是眉目之中多了一丝沉稳持重。 “月儿姑娘,别来无恙。亲自带队来抄我李家,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 她的声音比莉莉那般尖利的嗓子倒是沉稳了许多,但也说不上悦耳动听,只是平白多了几份苍音,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突逢大变,转瞬间哑了嗓子。 没等月儿回答,她继续说道:“月儿姑娘,你这名字起得好啊。皎皎如月,月又阴晴圆缺。我知道你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应是也明白‘月满则亏’的道理吧?” 月儿于客位上坐定,亦是从容:“李夫人才情过人,月儿着实佩服。但其实李夫人也明白我此行的目的,您兜兜转转绕这么大弯子,也不过拖延些时间罢了。月儿与您无冤无仇,并不想多交涉,还望您能行个方便。” 李夫人朱唇轻勾,嗤之以鼻:“无冤无仇?你韩家杀我丈夫女儿,是不共戴天之仇,您这张巧嘴轻轻一碰,便能说出‘无冤无仇’来?” 她恰在此时抬起头来,眸光之中杀气四溢,她冷冷道:“月儿姑娘,做个选择吧。想保住身世,还是救你的伙伴?” 月儿长颈挺直,气势毫不输给李夫人:“夫人,时至今日,你觉得我是来和你谈条件的么?” “你呀,还是太年轻。慢慢你就明白了,人世间有的是力不能及的事情,哪怕占尽了地利人和,老天也不见得能让你顺遂,更别提想要两全了。你若真是不信邪,不妨可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找到你想要的。我有的是时间,来教给你这小辈一点人生感悟。” 月儿挥手,兵士四散开来,在偌大的李府之中近乎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寻到庆哥的踪迹,也没有月儿想找的关于“明如月”的资料。 月儿压抑着满腔怒意,仍旧与李夫人耗着,但显然她已经没有太多的耐心了:“李夫人,你当真以为帅府与我都是菩萨心肠,不敢动你么?” 李夫人莞尔:“当然没有,天真是你们年轻人的权利,我这把年纪,就不敢再做什么天真之事了。不过岁数大了,骨头也便比你们年轻人硬了一些,对死亡也就没有那么大的恐惧了。少夫人,左右是一死,我死了,你什么都得不到。” 这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莉莉这般胡搅蛮缠,看来还真是随了根了。 左右权衡一番,月儿觉得这李夫人虽是可恶,但话也在理。如果真的到了需要二选一的境地,月儿仍旧觉得庆哥是无辜之人,多让他受一分一秒的罪,于月儿而言,都是一种愧疚的煎熬。 最终,月儿选择了羁押整个李家,暂时放弃关于“明如月”的资料,在李夫人口中问得了庆哥的下落。 当李夫人被镣铐锁住,即将被押解上车的时候,她转头对着月儿清媚一笑:“年轻人,这是第一课,你学会了人事两难全。接下来,你会上第二课的,作为一个成年人,要学会权衡利弊,两弊相权取其轻。为了他人放弃自己,太书生意气了。” 月儿看着她清瘦的身影缓缓上了囚车,突然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与压力席卷心头。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莉莉这般毫无城府,又性情张扬,虽是跋扈无礼,却并不难对付。 月儿心头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来。 这位李夫人,才是她真真切切要好生面对的劲敌。 * 李家立身东北时间并不长久,但经此一查,竟然根基深厚,根须之发达,竟能触动到东北军的方方面面。 韩江雪借此为由头,索性在整个军队之中肃清整顿,拔出萝卜就必然带出泥,倒成全了韩江雪的军威,也为韩江雪培植自己人打下了基础。 月儿终于救出了庆哥。二人见面之时,庆哥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机灵模样,私牢的铁门吱呀开启之后,那铁锈摩擦的声音刺耳到让人周身汗毛梳立。 可庆哥却安安静静地瑟缩在地牢的角落里,双瞳空洞无神,丝毫没有生气。周身皆是血渍与伤口,恶臭味与血腥味交织着,隐隐掺杂其间的,还有腐烂的气息。 月儿甫一看见这惨绝人寰的景象,似有一把刀扎进她的心窝一般难受。 她冲过去,大喊着庆哥的名字。对方却充耳不闻,只一个劲用力地往墙角锁去,抖如筛糠,口中还念叨着:“别打我……别打我……” 月儿蹲在庆哥身前,一遍又一遍抚着他杂乱如鸟窝的头顶,柔声细语地劝慰着:“庆哥,是我,是月儿。别怕,我来救你了……” 良久,庆哥终于在无尽的恐惧当中寻回了自己的意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向月儿,兀自喃喃:“月儿……月儿……” “是我,月儿。” 月儿窃喜于眼前的男人并没有真的痴傻,还记得她。可这种喜悦只维持了短暂几秒,庆哥的颤抖近乎变为了抽搐,顾不得一身的伤痛,竭力向另外的方向匍匐而去。 那种惧怕,比方才还要甚,似乎怕到恨不能上天遁地,离月儿越远越好。 口中不住地告饶:“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是故意招出你的……都是他们逼我的……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第66节 原来,是以为月儿已经做了鬼,前来索命的。 他的血肉都是模糊的,周身根本没有能够用得出来的力气。饶是再怕,又能爬出多远呢? 月儿起身,对于庆哥的招供,她早就心如明镜。可对于这一点,她从未曾恨过他。甚至都没有撼动月儿心头坚定的观点,是她害了庆哥。 毕竟萍水相逢,她不能奢求,也没有理由奢求别人去为她保守这个本就不该是秘密的秘密。 更何况这一身伤痕也说明,他于心底是不愿意说出真相的。 于这一点而言,月儿便已经是亏欠太多了。 月儿安顿好了庆哥,为他找了不错的医生来医治。又寻了庆哥的家人,给了一笔不少的抚恤金,又为庆哥的弟弟安排了门差事。 从庆哥乡下老家低矮的门房出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晃得月儿眼睛发涩。 她看着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想着李夫人对她说的话。 两弊相权取其轻……她不知道深陷囹圄的李夫人终究要靠何等方式来报复她和韩家,但她觉得此时此刻,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 经历了几番波折风浪,终于,挨到了韩静渠的寿辰。 月儿出资,从京城,江南,各请了一只戏班子,于寿宴当天一早便轮番登场。阖府上下好不热闹。 从寿宴的布局布菜,到宾客的选择,再到寿礼的整理安顿,回礼的分类差别……月儿一力组织着,不出韩江雪所料,一切井井有条,丝毫都没有僭越与差池。 韩静渠对于儿媳为他准备的这场规模适中,既不张扬又不寒酸的寿宴,亦是十分满意的。他也逐渐看到了自己小儿子小儿媳的做派与能力,明白了这夫妻二人弱小身躯之中蕴藏的无限能力。 于宴席之上,韩静渠不遗余力地向来宾介绍了自己的小儿子儿媳,毫不吝惜溢美之词的样子,无异于是在释放着某种信号。 于官场上打拼多年的人,敏锐地感触到这一细微的变化。 这东北快要变了风向了,众人心知肚明。 寿宴一过,在婆家住了有些时日的楚松梅也要打道回府了。锦东城一行,她迷迷糊糊而来,倒也算是满载而归。 虽然最终也未能与丈夫达成和睦之夫妻关系,但此时的楚松梅更享受旁人给予的艳羡与崇拜,对于这求而不得的事情,反而很是淡然了。 临走的那天上午,月儿将楚松梅约在了喀秋莎百货公司一楼的咖啡厅里。 楚松梅欣然前往,不过到了咖啡厅,她还是说了句实话:“我着实喝不惯这洋人的苦涩东西,也不知洋人为何这般作践自己,还自得其乐。” 说完这段话,楚松梅赧然一笑:“你瞧我,又小家子气没见识了。你们留洋回来的一定已经习惯了这一口,别和我这大老粗一般见识。” 月儿也坦然一笑:“其实我也喝不惯这东西的。怪我了,不该选在这里,唯独觉得这里安静人少,是个说话的地方。” 说罢,转头唤来侍者:“请问除了咖啡,有其他东西可以点么?” 侍者摇头,不明白咖啡厅不喝咖啡,还能喝什么。 月儿有点失落,转头对楚松梅说道:“我原以为这里还可以有冰淇淋吃的。看来也是不合时宜的肖想了。实在是抱歉。” 楚松梅倒是笑得昭昭朗朗:“算了吧,我也是没有口福的了。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也去尝尝那让你心心念念的冰淇淋,看看到底是怎么一番甜蜜滋味。” “就是能甜到心坎里的感觉。”月儿拄着小脑袋回味着,眼底尽是甜蜜与眷恋。 “我看你说的可不仅仅是冰淇淋吧,怕不是还有……你和三弟之间的回忆……” 月儿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又转念想起自己拿楚松梅当枪使的事情,心头愈发自责难受了。 “嫂子,对不起,我想你也猜到了。一开始,我寻你来锦东城,其实就是有着目的的。” 话题骤然转到了这里,楚松梅也没想到月儿会这般坦白,将事情直接说了出来。 她抿嘴想了想,最终开口:“是,我猜到了。其实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我挺恨你的,因为我真的把你当成自己的好朋友了。躺在床上,那股子恨意都足够驱使我爬起来冲到你房间给你一枪……” 月儿的脸上丝毫没有波澜,她坦然面对楚松梅直截了当的恨意。 这是她应得的,她并不避讳。 “可是那种恨意只存在了一秒,就一秒,我就释然了。因为你让我明白了我所应该走的路是什么样的,我注定走不了你的娇俏可人的路线,但同样,你如何包装,也达不到我这般大女人的境地。这一次也让我看清了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无关紧要的。这场政治婚姻,如果真的没有任何可留恋惋惜的,那不如像你一样,把事业看得更重一点。” 楚松梅说得嘴干,强忍着苦涩喝了一口咖啡。她丝毫不掩饰对这种液体的厌恶,脸上恶心的表情都是那般真实鲜活的。 继续说道:“韩江雪给了我这么个军中虚名,我索性就接着。毕竟这于世上女子而言,是旷古烁今的。我也找到了人生的新的方向。另外……” 月儿明白她想说什么,抢先一步说道:“我们之前谈的合作的事情,我答应的,就一定会兑现。嫂子,请你相信我合作的诚意,在这一点上,我会慢慢让你看到我是个真诚的人。” 楚松梅点头:“我信你,因为你帮我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另外,对于在松北省做生意,我相信你会有十足的诚意的。因为那是我的地盘,我也能让你看到,那里能带来的丰厚利润。” 如此一来,话说开了,月儿心头压着的大石头也终于掀开了。 她伸出纤细修长的玉手:“合作愉快。” 楚松梅光风霁月一笑:“前途无量。” 二人有说有笑,在细节上又规划了一番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终于司机进来委婉催促,到了该去火车站的时间了。 月儿颇为不舍,也略带遗憾:“没能带你尝上好吃的冰淇淋,下次有机会再来,我一定亲手为你做一份冰淇淋吃。” 原本已经整理好衣服,决定出门了的楚松梅听了这段话,突然滞住了脚步,问道:“你会自己做冰淇淋?” “是。” “那锦东城里都没有一家可以吃到冰淇淋的甜品店,你商业头脑如此发达,为何不自己开一家呢?” 说者无意,却足以一语惊醒梦中人。一直以来,月儿的生意都是在庄一梦的引导下进行的,她曾经绞尽脑汁地想过,于自己内心,真正的热爱是什么。 却偏偏忘了,自己最念念不忘的冰淇淋,也可以成为一门产业。 月儿看向司机,带着近似央求的口吻:“再耽误五分钟,最多五分钟。师傅你一会开快一点,帮我赶回来这个时间。” 少帅夫人的恳求,让司机如何拒绝。 月儿拉过楚松梅,说道:“可是原材料是大量的牛奶和奶制品,锦东城并不产奶牛,从水路运洋人的奶制品来,成本会不会太高了?” 楚松梅却噗嗤一声笑了:“我当你有什么样的商业头脑呢,怎的也说这胡话?中国地大物博,锦东城不产牛,旁的地方却多得是。不瞒你说,我松北省便毗邻蒙古,也有着丰沃的草场,多得是牛羊,牛奶啊都可以多得当水喝了。” 月儿看着楚松梅,一如看着满天灿烂的星光。 她再一次伸出了手,对楚松梅说:“看来,我们又要合作了。” “你应该说,我们的前程,更是无限光明了。” 第五十五章 喀秋莎开业正正好好一个月, 众商户早早便聚在了袁倚农的办公室里。 因着是集中收款, 每月分成分账, 有些小本买卖已经捉襟见肘,需要尽快回拢资金。即便像月儿这般流动资金充足的, 也心中期冀赶快拿到第一个月的营业额。 这毕竟是月儿人生第一次自己赚钱, 心中难免激动万分,头一天晚上都兴奋得差点没睡着觉。 袁倚农也是个干脆利索的合作伙伴, 在公示了各家商户的水电用度和管理费用之后, 挨家挨户地将钱发放了下去。还贴心地都兑换成了美元, 不那么容易贬值。 众人手里掐着钱, 各自在心底盘算着自己这一个月终究是赚是赔。月儿捧着沉甸甸的现金,喜难自抑,对着一旁的刘美玲笑了又笑, 差点都顾不得自己少帅夫人的矜持了。 刘美玲赶忙耳语:“你克制点,别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众人领了钱之后, 袁倚农又给大家开了个短暂的会议。其实说实话, 他这般做法多少是带着一点走过场的形式主义,可在他开口问询道“对百货公司的管理服务有何意见”之后,众人七嘴八舌,很快便炸开了锅。 你说你的,他说他的,办公室里乱乱糟糟,但很快大家都听明白了,总结为一句话, 就是这俄国人的管理团队,办起事来实在是没有效率可言。 袁倚农听到这,多少是有些不悦的。袁倚农开办“喀秋莎”,经营理念上便是遵循了与东北毗邻的俄国人的思路。 这对于此时绝大多数没有出洋留过学,并且亲眼所见自己国家饥寒贫苦之后的国人而言,外国的,便是最先进的。 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国人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勤奋,是生性悠闲的洋人终生所不能企及的。他们不紧不慢的办事态度,很大程度上跟不上中国商户的步伐。 另外,此时的俄国人与其他洋人并无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打心眼里是瞧不起中国人的。 哪怕他们是受雇于中国人,为中国商户服务。 但此刻的袁倚农是万万听不进去商户们的意见的。他坚信自己拥有全锦东城,全东北,乃至全中国最先进的管理队伍。 就在昨晚,他还在和他的俄国经理开怀畅饮,大谈未来之构想。他们会一同创建起名关亚细亚的商业帝国,起点,就在这中国的东北,锦东城内。 对于其他商户所反映的问题,月儿也是深有体会的。有跑冒滴漏的情况,需要换灯泡了,都需要去逐层审批,最终由商场经理签字,再逐层传达回来,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月儿看着袁倚农与商户之间相持不下,索性起身,拉开了情绪颇有些激动的袁倚农,又帮忙劝了一众商户先回去,“袁老板一定会给大家想办法的。” 众人散去,房间里只剩下袁倚农与月儿二人,月儿关上门,看着气鼓鼓的袁倚农,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劝了一句:“哥,做生意要找能和你吵架的伙伴,不能只找讨好你的人。” 话音一落,月儿自己都怔楞了片刻。她怎么会如此顺畅地叫了一声哥?对于袁倚农,她一直都愿意亲疏得当地唤一声“袁兄”。 想来……是说得急了吧。月儿便是这般宽慰自己的。 袁倚农倒是点了头:“是,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但是俄国人有他们办事的规矩,有他们先进优越的地方,他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月儿:“袁兄,瑕不掩瑜,同样,瑜也不掩瑕。一码归一码,先进的,优越的,我们学来就是。但何处做得不对,我们也没必要教条全信不是?” 月儿耐心十足:“商户们选择在百货公司开店,而不是开一家独立门店,很大程度上就是看中了集中管理服务的便利。但如果不便利了,他们还愿意在这里开下去么?简化一下服务流程,于我们商户,于你而言,都是一件好事。你看我说的对么,袁兄?” 袁倚农点头:“我明白了月儿妹妹,你说得对,是我一时迷了心窍了。” 他言罢,又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骤然抬头看向月儿:“方才叫哥叫得好好的,怎的又叫上袁兄了呢?听着这般疏远,我还以为你一直把我当你亲哥哥一样看待了呢。” 月儿被架在这里进退两难,没办法,只得违心唤了一声“哥”。 袁倚农看着月儿的模样,越看越觉得喜气招人喜欢,像极了自己的小妹妹。月儿在一旁却五味杂陈,索性便寻了个由头,匆匆离开了。 拿了钱,月儿与刘美玲核对了一番账簿,又刨除了一个月的成本,几经盘算,发现这一个月下来,收益颇丰。 两个小姑娘兴奋地又是蹦又是笑,惹得一旁的售货员与顾客纷纷看了过来。 二人红了脸连忙道着歉,可心底确实喜悦得难以自抑,盘算起下一步来。 “库存逐渐要见底了,且咱们这也渐渐冷了起来,需要让槃生再去进下一季的货来了。” 月儿点头:“这次我打算让韩梦娇和槃生一道去,那姑娘机灵,我觉得可以带出去锻炼一下。” 刘美玲未置可否,这毕竟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事情。 除了店里接下来需要的货款与周转资金,月儿将剩下的钱全部用来购买了月饼点心,一部分分发给了店中员工。剩下的,她决定送到军营去。 如今韩江雪一人之下,经过肃清李博昌余党,培植了不少自己信任的年轻人成为军中骨干。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拢得到底层官兵的军心了。 月儿默默做好了这件事情,亲自选的老字号糕点店,又细致异常地验货,分装打包,趁着八月十五之前备齐了,一大早便亲自带人送到了军营。 她并没将自己的小心思提前告知韩江雪,待来到军营,守卫官兵倒也认得少帅夫人,在查验了汽车没有问题之后,便先引月儿进来了。 副官得了消息,早早出来迎接:“夫人且在少帅的办公室坐一会,少帅正在开会。” 第67节 月儿知韩江雪备战剿匪,自然繁忙。 “无妨,我等一会就是了。你去派几个人把点心先搬下来,一会发放给将士们。” 副官看着眼前的少帅夫人,雍容华贵,大方得体,眉目之间亲和友善,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闺秀的做派与风范。又是如此实心实意围着少帅转,一颗心分了大半颗给少帅,寻常时知冷暖惦念,临危时知荣辱与共,事业上又懂得相互扶持。 实在难以相信,那李小姐所言会是真事,这么好的夫人,竟然是青楼出身。 也难怪少帅费尽周折百般维护,得佳人如此,谁人不知珍惜? 话说回来,这是少帅家事,与他一个副官何干?他赶忙笑盈盈道:“难为夫人费心了,我先替所有将士谢过夫人了。您先喝点茶,我这就去办。” 月儿颔首致意,目送了副官关门而去。 她转头打量起韩江雪的办公室来,一切物品的归置摆放皆是整整齐齐,举目所望,尽然是一尘不染。他总是这样,清清冷冷,干干净净。 办公桌上除了一支与本子近乎于平行放置的钢笔,就只有一个相框,孤零零地斜立在偌大的红木桌上。月儿于沙发上坐定,看不着切。那是正好让韩江雪坐在椅子上,抬眼就能看见的角度。 月儿好奇起身,走向桌前。她特地仔细观察了那相框摆放的角度,便于一会看完,可以原封不动地放置回去。 他喜欢这般整洁,便成全他的整洁。 玉手纤纤,轻轻拿起那沉甸甸的相框,里面一对璧人手挽着手,各执捧花,站定在人群之中。 男人冷峻的脸庞上,一双眸子里带着难以察觉的喜悦光芒。而女人的脸上是略带茫然的娇羞。 原来,是他们二人婚礼上的合照。 月儿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向内问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对韩江雪倾付一颗心,愿意无条件地去对他信赖与依恋的?她自己都想不出来。她于韩江雪的情感,细水长流,涓涓不断。那么韩江雪对于她的感情呢? 月儿用冰凉的指尖轻柔摩挲着那眼前的照片,她突然生出那么一丝小小的窃喜来。会不会......他对她是一见钟情? 这个年头乍在脑海中闪现,月儿变赶忙摇了摇小脑袋,饶是只有自己知这内心,却还是羞赧异常。仿佛有万万双眼睛盯着她,对她说,可真不知羞臊。 她赶忙放下了相框,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几番调整角度,却仍旧不肯满意,总觉得与拿起来时相比,差上了那么一点。 月儿想,当是自己站的地方不恰当。于是转到宽大办公桌后面,立定于韩江雪的椅子前,去摆那个相框。 颔首垂眸之际,余光正瞥见纸篓当中有着几块撕碎了的照片残片。 月儿心生好奇,俯身捡了那照片出来,拼拼凑凑,照片中的人脸也慢慢完整了起来。 月儿的呼吸都恰在拼凑完整之时,冰冻一般的滞住了。 明如月......倚偎在父母身旁的明如月......笑容灿烂如花的明如月...... 月儿跌坐在椅子上,因着动作过于突然,她的后脑直愣愣地磕到了椅子背上,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疼。 唯这本就麻木了的大脑愈发浑浊......她半晌都没有寻到可以暂且安慰自己的说辞。她也无从在这证据凿凿面前,给自己侥幸的理由。 她直觉告诉自己,在李家没有搜出来的东西,原来已经到了韩江雪的手里。他对于这一切心知肚明,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把人五花大绑地架在了油锅之上,却并不给个痛快,选择了小火慢炖的煎熬...... 月儿感觉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般的,说不出来的疼。 她惶惶然不知所措,害怕?也不是,她选择了这条路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早晚有揭开真相的一天,只不过这一天来得过分突然了。失望?她有什么好失望的呢?时至今日,她如偷得的一线天光,已然感受到了天地间的温暖与爱意,又有什么意难平的呢。 那是什么呢......是愧疚吧,不能全盘托出自己的愧疚。是惋惜吧,她像是吃得了甜头的小孩子,食髓知味,害怕再次失去......可又觉得不全然如此,此时年少未经事的月儿,她并不明白由爱生出的忧怖从来都是五味杂陈的。 说不清道不明。 恰在月儿惶惶不知所措的时候,骤然响起了叩门声。笃笃声并不刺耳,却足以让月儿慌了心神,吓散了三魂七魄。 她赶忙将碎照片扫进纸篓当中,好整以暇地起身:“请进。” 是李副官。 “夫人,少帅已经散会了,他邀您去校场上看一看风景。” 月儿颔首一笑:“好。” 秋高气爽,微风拂面,月儿伴着韩江雪走在宽阔的校场之上,兵士们整齐划一地操练着,精气神儿十足。 “这次中层军官大换血,我特地培植了一批有胆识,有才学的年轻干部。效果不错,大涨士气。” 月儿不懂军事,更是惊魂甫定,颇有些心不在焉。但听闻韩江雪的话,也知道其意是好的,于是强挤出笑意:“所以要恭喜少帅了。” 韩江雪不知月儿经历怎样一番天人交战,于这校场之上,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昂首阔步地享受着自身改革的成果。 转头来,又无限宠溺地看着月儿:“难为你还为我绸缪,辛苦你了。” 月儿淡淡一笑:“是应该的。” 于月儿心底,这确确实实是应该的。夫妻一体,戮力同心,想对方之所想,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月儿是如此做的,韩江雪又何尝不是呢? 可越是如此,月儿心头变越发酸疼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能为韩江雪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即便身份不会背公之于众,她该怎样面对自己欺骗了的人呢? 又是她欺骗了的,彼此相爱至深的人。 月儿意兴阑珊,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在观看完了将士训练之后,又与韩江雪亲自将中秋礼物分发了下去。 众人带着崇敬的目光仰视着这位得体大方的少帅夫人,她是仁慈与进步的完美融合,她是众人对于希望的完美化身。月儿站在指挥台上,轻轻抬起玉手,与众人挥舞。 心下却血肉模糊,一片狼籍。那种常年浸染而得的自卑感又一次升腾起来,她是怯懦的,不自觉地认为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韩江雪还有诸多军务要处理,大战在即,势必不能按时回家吃饭。 月儿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韩江雪,与之独处。也便乐得如此,早早先回了家来。 乍一进门,吴妈变恭敬上前,对月儿说:“少夫人,夫人有时想要和你聊一聊,请随我上楼吧。” 吴妈是韩家的老人了,随大夫人嫁过来,一辈子就守着这位从未得到过爱的大夫人,即便董家慢慢失势,仍旧不离大夫人左右。 她平日里虽是大夫人跟前人,与人却颇为和善。要知道越是大户人家,越有着奴大欺主的例子,她便愈发谨言慎行,时刻记得自己不能为大夫人寻麻烦。 可恭敬归恭敬,却鲜少见吴妈如此严肃。月儿也不知是否为自己已有心事,更为敏感,她本能地觉得,今日的吴妈病不寻常。 大夫人那里,定然有大事发生了。 月儿进门时,大夫人正坐定在太师椅上,怒目圆睁,满腔的怒意已经毫无掩饰地写在了脸上。 大夫人生而吊眼梢,三角眼,面向之中便带着凶狠。但寻常时候,并不与人过多为难,毕竟在韩家地位尴尬,她不过是端着主母架子,维持着一副不怒自威的假象罢了。 可如今,她这份愤怒确是实打实的。她见月儿进门,怒斥道:“跪下!” 月儿一愣,不知所措起来。 韩家老一辈人没几个有学识有文化的,可倒也算是开明之家。除了新人敬茶那一天,并没有什么给长辈下跪的习惯。 毕竟民国也有些年头了,人们也渐渐摒弃了老传统的那一套。 见月儿不为所动,大夫人嗤笑:“果然是个赝品,出身低贱的东西,没有教养便罢了,难道连话都听不明白么?我让你跪下!” 她言辞愈发激烈,情绪也激动许多。月儿于字眼当中听明白了由头,比起下午时的震惊,此刻的月儿反而冷静了许多。 大夫人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月儿的身世,却并没有急于公之于众。说明她要么时有所顾忌,要么就是有所图。 无论如何,有私心的人便是有缺点的。于韩江雪,月儿恨不能全情交付,于旁人,月儿却能冷静自处了。 她走到大夫人跟前:“母亲何必如此动怒,又何须言辞如此难以入耳?有什么话,媳妇站在这听您教训就是。民国了,别动不动就让人跪着,怎么着,都不耽误把话说明白。” 大夫人本想在气势上先胜一筹,可她毕竟是个出了闺阁便独守空房的女人,毕生所见,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天。又不是真的有所依仗,无论是气势上,还是手段上,如今的她都并不比眼前的年轻人高明许多。 她只能干瞪眼,啐骂道:“烟花地出来的就是不一样,收了你那对付恩客的把戏,给我听好了,这件事情我还没和大帅与江雪说,是给了你脸面的。别自己作践自己,给脸不要脸!” 月儿颔首一笑:“母亲哪里话?说得我迷迷糊糊的,听不太懂呢?” “你少给我装腔作势,是怎么回事你心知肚明!李夫人于狱中已经将明家真千金的照片和你们那妓/院跑堂的供词一并寄给我了!你还跟我装什么白莲花?你也配!” 至此,月儿脑海里闪现出李夫人临被押解上车时的回眸一笑,那般让人毛骨悚然的一笑。 她终究是个狠角色,身陷囹圄,仍能搅动乾坤。 月儿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这也不是月儿此刻该明白的事情。她看着眼前怒不可遏的大夫人,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夫人,不妨有话直说吧。您到底有何所求,想让我为您做些什么。绕这么大的圈子,也不觉得累得慌。” 大夫人被月儿直截了当地噎着了,一时语塞。她还想再拿一拿腔调的,却转瞬之间被对方主导了。 “少帅并非我亲生,但一直以来我问无愧,视之为己出。可偏偏少帅非要与我有异心,他收拾李家,却要动我董家人,这不是忘恩负义,愧对我这么多年对他的养育之恩么?” 月儿眼底含笑,笑意冰冷,尽是嘲讽。江雪这么多年来如履薄冰,半是家中其他子嗣的坑害,半是源于大夫人半真半假的掣肘。 在此时谈“养育之恩”,未尝有些大言不惭了。 月儿并未执一言,挑眉事宜示意大夫人继续说下去。 “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的处境,珍惜我给你的机会,帮我劝一劝江雪,我们董家的小辈们动不得。” 丈夫无爱,螟蛉无情,已然失怙,大夫人终究将自己的所有赌注押在了她那个并不成器的侄子身上了。可怜,可笑。 “夫人,您怎么确定,我会听你的呢?” “如果这件事情,被我告知大帅,你应该知道你会死得有多惨,明家会死得有多惨......即便你偷得余生,也要考虑一下江雪会怎么看你,他身边躺了这么久的女人,是个窑子里出来的肮脏东西,他会有多恶心......” 月儿其实是想不明白的,即便瘦马出身,自己一直以来洁身自好,并未有过任何逾矩之过往,缘何便成了人人口中的洪水猛兽,如今又被叫做肮脏东西。 她气愤,却又无处发泄气愤。她委屈,又不知该如何诉说委屈。 但面对大夫人的威胁,月儿还不至于傻到在此时顾影自怜。 “即便我愿意与大夫人合作,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够成功。那是江雪的事业,我没有能力左右。” “你有。你有这个能力。他的三魂七魄都被你勾去了,你做得到的。我给你三天的时间,把这件事情给我办好,我就装聋作哑一辈子,什么都不与你计较了。但倘若三天之后你做不到,你自己知道下场。” 言罢,大夫人起身,高昂着她那一世都不肯低下的骄傲头颅:“不过是少帅夫人罢了,忍一时之痛,他能割舍得掉的。不过无论他如何心不甘情不愿,我仍旧是他的母亲,这一点,永远改不了。” 月儿未发一言,颔首恭敬地从大夫人房间里退了出去。 她慢慢走在回廊之中,即便她并不觉得大夫人所求之事有何难度,她也知道,以江雪对她的宠爱,只要她想,便一定为她做到。 可此刻的月儿心底空落落的,她不想妥协了。 一番接着一番,一道坎接着一道坎,她不明白自己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过着自己的日子,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想让她万劫不复? 她不想再为了自己这拿不上台面的秘密去绑架韩江雪了,整军经武,强国复兴,这是他的梦想。她可以让他爱她恨她,甚至是忘记她。 她都不愿意成为韩江雪梦想路上的绊脚石。 月儿看着窗外升起的那一轮渐渐丰腴的皎月,她突然明白,自己该坦然面对身世,坦然面对自己,也坦然面对韩江雪了。 是时候,将一切和盘托出了。 至于后果,在她坐上明家开来的汽车的那一天起,她便想好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只是......只是可惜了,他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真的一颗心。 第68节 月儿推开房门,在作出决定的那一刹那,突然一阵热流于腿间袭来。 低头看去,殷红鲜血顺着小腿蜿蜒而下。气势汹涌,红得让人心惊。 又是一次月事。月儿绝望地看向空荡荡的卧房,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沾染着韩江雪的气息。 他便是在这个门口,报以热切滚烫一吻,带着所有的动容与情绪,曾对她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就这么一点质朴的愿望,如今看来也落空了。 月儿极致此时才发觉人生之荒谬,求而不得,才是人之常态。 过了今晚,她与他,是不是就再无瓜葛了。 第五十六章 三日为限, 底线, 大限。 三日来, 月儿于人前神色如常,只是多了几份匆忙。她竭力将所有事物都交给韩梦娇和刘美玲来处理, 又将名下财产进行了清算和分类。 于人后, 韩江雪无论忙到多晚回家,她总是默默等在门口, 只为了四目相对时的温暖一笑。 韩江雪心思细腻, 也察觉出月儿细微处的异变, 更似是刚断了奶的小猫, 粘人得紧。 “怎么了?这般腻歪着?” 月儿打趣:“看紧了些,怕被别的猫给叼走了。” 月儿窝在韩江雪的怀里,将他宽阔的掌心放在自己的小腹处, 恣意任由那柔软与温暖,给予她无尽的慰藉。 想到这, 月儿觉得自己是贪心的。她似乎舍得这万般浮华, 也舍得一切身外之物,却唯独贪恋这一份温暖。带着向内自省的愧疚与自我鄙夷,却仍旧贪恋。 要是能一世都如此,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 韩江雪捏了捏眉心处,闭上眼,舒展了已经僵硬的颈椎。 是夜已深,露重天寒, 韩江雪在指挥室内已感觉到了手脚发凉,抬头向窗外望去,月色笼在薄雾后,几乎寻不得踪迹,他看了一眼腕表,已然快十二点了。 “少帅,是回家休息还是在军部为您准备个房间?” “回去吧,夫人一定在等的。” 韩江雪进门之前,特地揉了揉自己已经僵硬了的脸,他身负重任,压力空前,脸部肌肉一直紧绷着,给人以不怒自威的冷峻之感。 但他不愿将自己的压力传导给月儿,每每进门,总会给月儿最温暖的笑意。 但今天的笑意在进门后慢慢结成了冰霜,僵在了脸上,一时间都忘了收起。 迎门而来的,是佣人李阿姨。 “少夫人睡了?” 李阿姨接过韩江雪的外套:“少夫人……今儿一天就没见到她人影,早上见着匆匆出去了,就没见回来。也许是什么时候回来了,我恰不在,没见着。” 韩江雪听闻“不在”,心下莫名一凛,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房间去。 连灯都是熄的,四下空旷寂寥,韩江雪仍抱着一点侥幸心理走到床边去,床榻上整整洁洁,归置得似没有一丝褶皱,很显然,早上佣人整理后就没人碰过。 当真不在…… 套房里的书房是上了锁的,寻常时候,韩江雪并不喜欢锁门,他不喜欢将机密事务拿回家中处理,也没什么怕人看见的。 这门锁的钥匙,只有韩江雪与月儿各有一把,能锁上这门的,也只剩下月儿了。 韩江雪心头不祥的感觉愈发浓郁,他第一反应就是月儿遇到了什么难事。他打开房门,果然见书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信封。 他急切拿起信封,信纸展开一瞬,袭来淡淡香味,是月儿惯常用的香水的味道。 不甚浓郁,淡雅精致,混合着信纸上的墨香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沁人心脾。 仍是用毛笔写的字,是月儿。 —— 江雪: 落笔之时本想开篇俗气的“展信如晤”,可最终未能自欺,展信倘若如晤,我便不至于仓皇而逃了。 长久以来,我考虑过无数个方式将我不能见人之过往告知于你,然而每每鼓起勇气,但最终都未能成行。 想来可鄙可气,皆因我生性之贪婪,不舍与君日夜厮磨之温存。不敢将“贪恋红尘”美化为爱情之美好,然而每每思及与君共度点点滴滴之良宵,便心生怯懦,愈发舍不得了。 我本名袁明月,幸诞于殷实商贾之家,苟且偷得幸福美满的童年。然而父亲病故,生母蒙难,我亦难免不幸,流落娼门,被豢养为瘦马。 十余年痛苦光阴,日日夜夜被教育为男人留恋之宠物,一颦一笑皆是紧着男人兴致所培养。作井底之蛙,不知世上已千年。 后明家将我买去,作为独女替嫁与君结为夫妻。此举并不由我心,然而深陷泥淖,无法决定自身未来,只能听从鸨儿之命。 说这些,并非要洗脱我欺瞒的罪过,个中不得已,也是我命中注定,并不应该让你来承担。 嫁入韩家以来,我也曾想着只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夫人便好,只是经历种种,因缘促定,也是你万般疼爱与扶持,让我明白身为女子,亦可以做成一番事业。 贪心不足,便生了更多期望。 时至今日,我仍自鄙并非诚实之人,亦是被时局所迫,不得已向你坦白这一切。你若因此而对我愈发鄙视,或是觉得恶心作呕,我亦无话可说。 这本是我该承担之后果。只是我不舍与你分分秒秒之爱恋,更不舍的,是你为了我而去向任何人妥协牺牲。 婚后数月,短短光阴,却让我感受到了生之欢愉,足以让我留恋一生。 想对你诉一诉衷肠,表感谢之意,可落笔却少了文辞。无论任何言语,都显得过于轻浮,一片真心赋红豆,却嫌春意未尽浓。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锦东城,亦或者更远,离开了东北,离开了中国。 我将生意上的事情托付给了刘美玲与韩梦娇,又将明家作为陪嫁的地契与我公司的合法手续一并放在了你书桌的抽屉当中。 这本就不是属于我的浮华,我理应该留下。 江雪,恨不能与君朝朝暮暮相伴,望日保重自身,重新寻得人生佳偶,真正的门当户对,相伴一生,举案齐眉。 只是人生必然充满遗憾......真心将你放在心坎上一回,甚至可能是一世,却未能亲口向你郑重表白。我爱你,比日月山川之重的,爱你。 此生牵绊万千,红尘俗世八百,但愿......算了,来世也不必有所期许。你值得更好的。 天冷添衣,努力加餐饭。 月儿 —— 韩江雪看着信纸上的字迹起初仍是往日的遒劲有力,慢慢地便变得散乱不成形了。信纸上略有褶皱,偶有字迹被晕染开来,应是有泪滴落,有赶忙被擦拭去了。 韩江雪用指腹摩着这厚重的信纸,明明光滑似缎,却如有万把刀由十指连心,割了他的心脉,割得他心如刀绞。 这是个傻丫头啊。 从相识的第一面起,他便知道她并非真正的明家女。他以为她装聋,他便陪着作哑,双方相安无事,便把这戏演了下去了。 于韩江雪而言,严丝合缝地镶嵌在他心尖儿上的人,从来都不是明家的女儿,她只是月儿,她是千金小姐,是瘦马出身,亦或是脚底生疮头顶流脓,他爱的都只是这个人而已。 他只是盼着她好,她喜欢安逸便是安逸,喜欢成长便是成长,只要她好,他就好。 可这傻丫头,却全然不明白。 韩江雪的下颌紧绷着,眼底慢慢布满了血丝,喉结毫无规律地上下滑动着,他很是烦躁,烦躁到不安的程度。 他身陷囹圄时候没有烦躁过,面对杀手时候亦是一笑而过......每每乱其心智,必然是关于月儿,有人威胁她时,有人构陷她时,有人想要代替她时......可韩江雪总觉得他可以应付,可以护她一世周全,所以他即便烦躁,但从未惶惶不安过。 可这一次,他没有看到外敌,想要抛弃他的,是月儿自己。 无声无息,毫无预兆地离开了。没有一次体面的告别,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终于明白,真正要离开的时候,连关门声都是最轻柔的。 一封信被狠狠揉进宽大的手掌之内,因着力道巨大,皱成一枚纸团,近乎能够被碾碎一般。 此刻他的掌心好似有一团火,想要把那张纸燃烬,仿佛燃了那封信,月儿就能回来了一般。 可转瞬,韩江雪又匆匆忙忙地将纸铺开来,想要用掌心的温度将信纸熨平。 反反复复,似是发了癫狂的精神病患者,再看时,红了眼眶,泪水也低落了下来。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或是几分钟,或是几小时,亦或是几万年......韩江雪的心智终于恢复了常态,他放下那封信,冲了出去。 他将电话打给了军部,对副官下了死命令,找不到少夫人,谁都别想好好活着! 转头来,便冲出房门,也顾不上等司机,自己便开着车,急匆匆离开了。 拿着少帅衣服追出来的李阿姨终究没能赶上,只能看着渐行渐远的车灯,长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 更深露重,月儿提着并不沉重的行李箱,站在空旷且昏暗的月台之上,不住地看向站台上的巨大钟表。 已然是后半夜了,再有十五分钟,开往上海的列车就要进站了。这是月儿能买到的到上海的火车最早的一趟了,后半夜上车,黑灯瞎火的不易惹人耳目,于她此刻的处境而言,是最好的选择了。 今日是白露啊......月儿看着站长办公室那昏黄明灭的灯火,突然一阵恍惚,想起今天的节气来。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儿以为自己可以做可以阴晴圆缺的明月了,如今想来,月圆能有几时,月阙才是常态罢了。 她呼了一口热气,双手用力搓了一搓,用这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给自己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 她穿了厚重的衣裤,又批了斗篷,可仍旧未能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心寒当遇天寒,更是冷彻骨了。 终于,火车的呜鸣声伴随着铁轨的撞击声呼啸而来,终于,月儿即将踏上她孤独的旅程。 亦或是,不归之路程。 火车空空荡荡,月儿拎着箱子,攀缘上高大的火车车厢之中,她想要转头再看一看这生她养她,给予她最深的伤痛和最温暖的慰藉的城市。 她多想透过层层迷雾和无尽黑暗,再看一眼那张冷峻却愿意为她而展笑颜的脸。 可于此刻的月儿而言,是奢望了。 她不想看见他失望的目光,确切地说,是对她失望的目光。 第69节 她别过脸,看向列车的正前方。她只能一路向前看,看向自己并不光明的未来。 恰在此时,一个列车员慢慢走向月儿的方向。 “小姐,您没有票,不能坐在这里。” 月儿从兜里掏出票来,递给列车员:“票在这里,请您查验。” 那列车员接过票的瞬间,直接把票撕碎了,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月儿:“这位小姐,请您不要耽误我们列车行进。如果您不自己走下去,我们就要把您请下去了。” 月儿不明所以,但从未受过如此无礼的待遇。她正欲与这列车员理论一番,不成想突然觉得双脚离地,身后冲出两个列车员同时架起了月儿,任凭她如何扑腾,直接把月儿抬下了车厢。 车上的列车员还不忘了将箱子扔了下来,正落在月儿的脚边,卡扣被摔坏了,行李散落一地。 月儿气愤不过,正打算起身再与这些悍匪般的人物理论,可骤然起身之后,她突然觉得呼吸一滞,有一种带着浓郁香气的东西突然捂住了她的口鼻。 月儿还没来得及呼救,便觉得四肢酸软了下去。 眼前一黑,没有了知觉。 第五十七章 阳光透过窄小的气窗给空旷的室内带来一线光明, 如同一把利剑将明与暗齐齐整整地一斩为二。阳光所到之处, 明媚刺眼。阳光未到之处, 晦暗不明。 月儿的双手双脚被用精致小巧的镣铐桎梏在铁艺西洋床的床头,她轻微扭动了一番自己的臂膀, 避免总是保持一个姿势, 让身体僵硬发麻。 好在这镣铐给她留了一部分活动空间。 此刻,清醒了许久的月儿, 终于让自己的双眼适应了这乍明乍暗的光线。也多多少少想明白了, 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处境。 这应当是监狱的牢房吧, 月儿暗自猜度着, 毕竟她也没见过几次监狱,也不知牢房里本应当什么样子。 但终归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四下里皆是冰冷的水泥墙壁,铁门上的锁锈迹斑斑, 却难以掩盖它沉重身躯的作用力。唯有一扇气窗上的风扇,在风力的带动下无尽转动着, 将直勾勾的阳光晃进这空旷的牢房之内。 看起来, 应当是标准的牢狱吧。 可虽然手脚被束,身下的席梦思软榻却柔软而舒适,更让月儿惊诧的,是举目所见,皆是干干爽爽的,没有水滴落在青苔上的潮湿难耐,也没有蛛丝遍布的肮脏角落。 她甚至能感受到这房间里面有着恰到好处的热气在缓缓升腾,应该是烧了地龙的。 纵使再没有见识, 月儿也不至于傻到认为监牢会对犯人有如此善待。 她索性闭上眼继续补一觉来,该来的总会来,她此刻病恹恹的,周身并没有什么去气力。 或许,是有些感冒了吧。 她昏昏沉沉的睡着,牢房之中也没有任何响动,看来这场禁锢大戏的主导者也没有想好该怎样面对彼此,索性便靠着一扇厚重的大铁门,逃避着彼此需要面对的真情实感。 月儿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昏天黑地地睡了多久,直到铁锈摩擦的刺耳声音再一次传来,才让月儿睁开了迷蒙的双眼,有气无力地看向了门口的方向。 逆着光,她是看不清来人的五官的。唯有挺拔的身姿与宽肩窄腰的轮廓,让她万分熟悉,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 想要别过脸去,不去看那张脸上冷峻到几乎能凝为实质的杀意。可却似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操控着月儿的神经,桎梏着她的肌肉,让她回不得头来。 那是一种贪念吧,她贪恋眼前的皮相所能带给她的无尽宽慰与温暖。哪怕此刻这张脸上只有愤怒与失望,但仍是她难以戒掉的瘾头。 刻骨铭心,融于血脉...... 韩江雪就这样看着眼前的女人,璞玉般白皙的手腕脚踝,锁在玲珑的镣铐之内。玉足上的指甲染着艳红的蔻丹,每一枚指甲都圆润小巧,衬托在白皙的皮肤之上,似是玉盘托出的碎石榴。 娇艳欲滴,这个词毫不为过。 仍是这么一双杏眼,眸光里永远含着秋水,娇嫩嫩的,似是有无限的委屈值得人爱怜。确实,于韩江雪而言,这双眸子的主人根本无需多言,只是眸光流转,一个蹙眉,一颦一笑,都足以摄去了他的三魂七魄。 于初见时如此,于过尽千帆后亦然。 不是不恨的,连一次当面告别的机会都不给他,便带着所有的秘密一走了之。韩江雪恨到了骨缝里,心尖儿上。可恨意升腾到心尖儿处时,再回首,小丫头的影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巴掌大的地界上。 任凭恨意如何冲击,纹丝不动。 “江雪......”月儿低喃,许是许久未开言,许是着了点风寒,月儿的嗓音柔软之中带着一点点粗哑,似是一块砺石,矬摩着韩江雪的神经。 一句轻唤,两个字而已,便足以让他彻底拜服了。 韩江雪走上前,细细端详着床榻上仰视他的女人。这是他的女人,他明媒正娶的女人,他告知了神明,告知了父母,告知了全世界的,他韩江雪的女人。 他伸手,用指尖一遍一遍摩挲着月儿娇艳且柔软的唇瓣,他多想把它揉碎了,捻化了,就这么捧在手心里。那她就是哪里都去不了了,只能朝朝暮暮陪在他身边。 可他终究是舍不得的。 “你原计划去哪里?多久后才回来?”韩江雪的语气里有着难以控制的愠怒,他没有过多的言语,怕自己这一腔苦水倒下去,便真的如江流入海,一发不可收了。 月儿看着他眼底的阴翳,那里尽是痛苦于隐忍。于她而言,这又何尝不是冰火交加的煎熬呢? 可她终究要面对的是二人身份之间的云泥之别。咬着牙,月儿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冰冷而淡漠:“山高海阔,哪里不行呢?没打算再回来。” 这不痛不痒的语气于韩江雪而言无异于在搓火,他愿意看见月儿的万般姿态,恨也好,爱也罢,痛苦,大笑,惊恐......每一样的月儿,都是那个鲜活有着生命力的姑娘。 可此刻,她在刻意用冷漠将他从她的生命里一寸寸剥离。 他怕了,他怕自己终究会变成她生命之中可有可无的人。 终于,韩江雪硬下了心肠,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起来。他骨节泛白,捏住了月儿的下颌,不过指尖力道,便将月儿的身体向上提了一寸。 将她的脸,凑到了他的眼前。 “你,再说一遍。” 月儿的小脑袋被拽了起来,四肢却仍旧被镣铐束缚在铁架子上,如此姿势,不得不将手臂背在了身后,愈发能凸显出身体玲珑婀娜的线条。 可此刻的二人并没有情致去欣赏这份美,两颗皆是揣着彼此,视彼此为生命的心脏此刻却画地为牢,一个拼命想要靠近,一个竭力想要逃跑。 月儿终究被捏得气短,却仍旧冷静地说了一句:“江雪,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韩江雪怔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指尖的力道也骤然松开,月儿重新跌回到软床之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知道么,从婚礼的那一天起,我便知道你不是明如月了。你万般遮掩着,我便百般维护着。我明白你的苦衷——” 韩江雪的声音略带了点哽咽:“你为何不能为我体谅一二呢?” 韩江雪轻叹了一口气,坐在了床边上。他背对着月儿,双眼只无神地盯着那转动的风扇,静谧如同死亡游离在这只有两个年轻生命的牢房之中。 “月儿,挺不幸的,于你于我都挺不幸的,就是你我始于一场闹剧,但我真的离不开你了......” 韩江雪低下头,用双手覆住了自己的脸,便这般伛偻坐着,并不看向彼此。 “所以我才把你锁在这了。等你想明白,等我也想明白,再放开你——” 韩江雪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但仍旧加了一句“好不好”。 月儿仰面躺在床上,索性也不必看向他了。 “江雪,我知道,我也相信,你是舍不得我的。我即便生而低贱,也是一颗肉长的人心,我也知道谁对我好,谁偏疼我。江雪,我们看惯了冷眼嘲讽,恰遇到一个对我好的人,我是要记一辈子的。” 月儿顿了顿,咬了一会下唇,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至于声线颤抖哽咽。 “可是如果真的一切公之于众,你当如何,我当如何?” 韩江雪骤然抬起脸欲去回答,月儿却挥手想要阻止他的话语。 忘却了手上仍有镣铐,被冰冷的铁处膈得生疼。 “带我远走高飞,山长水阔去做神仙伴侣?和家人闹掰,为了一个女人抛却了你的理想,你的抱负,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还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去活在世人鄙夷的眼光里挣扎一辈子?” 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恰从月儿的眼中滑落,这静谧的凄美一幕,恰落在韩江雪骤然回首的眸光里。 月儿避无可避,只得用眼神迎上,与之对视,语气里无限婉转哀怨。 “江雪,我已经欠你太多了。一辈子活在亏欠当中,我又于心何忍呢?” 韩江雪突然转过身来,双手为牢,环过月儿贴在床榻上牢牢锁住的躯体,他悬空跪在月儿身上,低眉颔首,目光正落在那颗珠玉之泪上。 他低下头,轻柔地将泪痕吻去。 月儿心下一横,闭上了双眼。只听得耳畔悦耳的声音厮磨着她脆弱的神经:“你这般狠心的人,泪也是苦的。” 他炽热的鼻息喷薄在她的侧脸上,一路蜿蜒而下,即将抵达那些让月儿不敢肖想,又觉得理所当然的紧张地带。 然而拂在她身上的气息慢慢减弱,慢慢抽离开来。嗔痴贪恋,月儿红尘俗人,一样都不能割舍。她何尝不期冀这份交互彼此的温存呢? 但此刻,她怕了,怕自己又一次弥足深陷,把刚刚硬实下来的心肠又柔软下来。 但慢慢的,那游离的气息渐渐减弱,最终从她的意识里抽离出来。 睁开眼,韩江雪挺直身子跨坐在她身前,神色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块案板上的鱼肉。 月儿愈发怕了起来,她了解韩江雪,那是他势在必得的神情。 她终究要被他攻陷? “袁明月......”韩江雪从怀中掏出月儿给他留下的那封信,已经褶皱不堪,又被压得平整,叠得整齐。 “你还记得你在信里都写过什么么?” 他显然没有给月儿回答的机会,兀自继续道:“你说这一切都是你应当承受之后果,你愿意一力承担。” 月儿不明所以,点头,这确实是她所写,也确实是她应该承受的。 “好,你认了就好。” 韩江雪的神色,像极了对于猎物势在必得的捕猎者,从绝对优胜者的视角藐视着此刻被捆绑住的猎物。 月儿心惊,她如果不答应,难道他真的要把她一辈子囚禁于此,豢养为床笫间的宠物么? 她咬着下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见韩江雪重重拍了两下巴掌,虚掩的铁门被推开,狱卒端着一个托盘,小心翼翼地进门了。 乍一进门,狱卒便被眼前长官羞耻的坐姿一惊。但转瞬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低头走了过去。 人言越往上层,癖好也变越发奇怪。 见怪不怪就好...... 月儿看着那狱卒端过来的一碗黑黢黢的汤汁,离着老远,便能隐隐闻到那浓郁的酸涩味道。 是药?什么药?让她彻底臣服于他,还是让她彻底了却浮世牵挂? 人为刀俎,月儿却反而觉得安心了。如果这种方式能让韩江雪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慰藉与补偿,她愿意承担。 或是春宵一刻,或是生死阔别,她都愿意一力承担。 韩江雪接过碗,对着月儿道:“喝了它。” 第70节 “好。”干脆利落,不带任何游疑。 韩江雪猛然间一抬头,将这一碗浓汁全部含进了口中。 在月儿诧异到张嘴正欲阻拦之际,他突然俯身,唇瓣猛烈地抵住了月儿已经被揉捏红肿的唇上。 口中的汤汁渡进了月儿的嘴里。 一切都太过于突然,月儿惊恐间直愣愣地将汤汁咽进肚里了。 那味道,酸涩苦咸,回味里还带着苦涩难耐。 味蕾受到的巨大冲击让月儿双目圆睁,惊讶万分地看向韩江雪。眼前人口中仍留下了一半的汤汁。 细数咽了下去。 只是神色比月儿坦然了许多。 “月儿,各留一半,谁都别想逃,谁也别想多占。” 作者有话要说:  灵感来自于今天医生开给我的又苦又涩的汤药。没错,我就是这个自己受苦就要让亲生儿女跟着受苦的变态(并不) 医生今天连对我说了六次“太惨了”,最近真的忙到飞,身体又略有点小问题需要调理。 更得晚了,实在抱歉。 爱你们~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kir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八章 极致的各色滋味在味蕾之间轰然炸开, 即便已然吞咽下去, 月儿口腔之中的回味仍足够将她的眼泪都呛了出来。 这终究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月儿无从得知,即便是死, 也不必给她这般刻骨铭心的最终体验吧…… 月儿眼角挂着味道刺激出来的泪滴, 仰面看着韩江雪。 对方的感受也不会比她更好,只是竭力忍着, 一脸的波澜不惊。 “这是芥末, 酱油, 黄连, 冰糖,陈醋调制的一碗汤汁,你我各分一半, 喝下去了。” 韩江雪的声音低哑,似是被风沙磨砺过万年的石块。他甚至不去看月儿的眸子, 眼神游离, 似是在讲述着一个与他们并不相关的故事。 “酸甜苦辣咸,月儿,人活一辈子,没有什么是不会经历的,也是完全没有必要惧怕的。你我,所有人,生而向死,终究都是大梦一场, 开篇如何并不重要,结局如何又无从预期。几十载光阴倏忽而过,我们为什么不能携手把这些酸甜苦辣熬过去呢?” 韩江雪垂眸,声线中近乎带着哀求:“无论有多难,我们共同面对,好不好?” 这放低了身段的哀求,于月儿而言比辱骂责罚更让她心痛万分。他是多么骄傲的人啊,却低声下气的求着她。 可月儿心疼之余,她仍有理智,自己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 “如果是外来的酸甜苦辣,我愿意与你一同承担的。我愿意做你的盔甲,你的刀枪,你剑锋所指,我愿意粉身碎骨为你冲锋陷阵的——” 月儿颤抖着:“可是江雪,如果这些酸甜苦辣,这些风霜都是我带给你的。我该如何自处?我于心何安?” 韩江雪一双炙热的眸子在月儿的话语中逐渐冷了下去,他突然起身,从床榻上爬了下来。立定床头之时,不紧不慢地整理了自己跪坐时压皱的裤线。 好整以暇地问道:“嘴里的滋味好受么?” 芥末的回甘让月儿近乎能哭出来。她自然不好受,可她也知道,自己失去了撒娇的资格,只能咬牙挺着,别过脸去,不再看向韩江雪。 韩江雪冷笑:“好,这么久以来,你想要做什么,我便全力以赴支持你,就是想让你眼界开阔些,快点成长起来。如今你果真是进益了,面对外界的压力畏畏缩缩,反而和我玩起了心如磐石了。” 他转头看向一直低头不敢靠前,仍旧端着托盘的狱卒:“看来少夫人很享受这种滋味,把碗放下吧,我们走,让她好好想一想。” 狱卒上前,将托盘中的另外一个碗放在了月儿的床榻上,与月儿的脸不过有着一寸远的距离。 二人离开,偌大的空旷牢房里又只剩下月儿自己了。她并不害怕独处,甚至享受独处的静谧。可这一刻,月儿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伤了对方的心呢?可月儿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自我麻痹下去了。她对韩江雪多的一分一秒的贪恋,都将是他人生的绊脚石。 地龙烧得火热,月儿身上的衣裤也颇有些厚度。很快,月儿便感觉口干舌燥。 她想喝水,但着实张不开嘴去呼唤。 月儿转头,看向了放在她脸边的瓷碗,碗口很高,她躺着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却能清晰看到碗外壁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汽,近乎能凝成冰霜。 那碗里是冷的东西。 月儿竭尽全力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凑近那碗口。白皙的腕子被铁勒得泛红,终于,她瞥见了那碗里的东西。 奶白色的,半融半冻的化成了一滩……是月儿最喜欢的,冰淇淋。 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牛奶的浓郁,香料的甘甜……这细枝末节处的体贴让月儿彻底哭出了声来。 他对她的庇佑,从不是温室里娇花的万般呵护,是愿意让她去直面风雨,愿意让她体味人生百态,最终,在她慢慢强大之后,将她脆弱的阴影小心呵护着,给予她最体贴的温暖。 就像今天,尝遍了酸甜苦辣之后,把最甜的,最沁人心脾的,她最视为珍宝的,捧到了她的跟前。 月儿抽噎着,泪水终究如同决堤的洪流磅礴入海,她一颗并不十分机巧的内心如今如同受着冰与火的极度煎熬,进一步刀山火海,退一步万丈深渊。 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脆弱与无能。她不想逃避,却偏偏只能逃避。她也想赌一把,去他娘的红尘俗世,可最终却举步维艰。 慢慢的,精疲力竭的月儿伴着冰淇淋散发的幽幽甜香味睡了过去。 半睡半寐之中,月儿的思绪便神游太虚之外了。梦里的韩江雪站在迷蒙雾霭之外,身形笔挺,背对着月儿。 月儿赤着脚想要靠近,却无论如何都拨不开那层层浓雾,脚下的路崎岖不平,锋利的石子划破她细嫩的皮肤,鲜血弥漫开,将浓雾都染得嫣红且血腥。 浓雾之外的身影依旧不近不远,任凭月儿如何呼唤,都不曾转身。 “江雪……江雪……” 现实中,月儿湿漉漉的头发粘粘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之上,玉足轻蹬着,似乎想要飞奔起来似的,却被镣铐牢牢困住,将瓷白的脚踝磨得泛起了血筋。 她干巴巴的朱唇之中暗暗呢喃,双眉紧蹙着,急切地向上用着力气。 “江雪……你回头……” 梦境之中的韩江雪终究没有让月儿靠近分毫,她一路狂奔的追着,距离却没有丝毫的拉近。终于,在崎岖山路的尽头,月儿突然之间感觉脚下一空。 转瞬间,犹如坠入无尽深渊。 她猝然惊醒,上半身用力,想要惊坐而起,却又被镣铐死死拉了回去,跌入柔软深陷的床榻之间。 唯有那天鹅般细长的颈子仍不甘地舒展用力,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江雪……” 睁开眼,才发觉是幻梦一场。她依旧在干燥温暖的牢房之中,不过与之相似的,是她真的与韩江雪渐行渐远了。 转头来,月儿却心下一凛。她刚刚声声呼唤的人就站在她的身边,手里端着那装着冰淇淋的瓷碗,冷眼睨下来,没有说话。 想来他都听见了吧……月儿赧然,自己终究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总把最脆弱的地方展露给这个男人。 韩江雪走向前去,坐在床沿:“这么有骨气,渴死都不肯吃一口冰淇淋?” 月儿心中有气,你放那位置,又束着手脚,我拿什么吃?可此刻绝不是打情骂俏的好时机,便只能硬着头皮别过脸去,不把自己的虚心显现出来。 韩江雪伸手将月儿脸颊上的乱发抚了去,用勺子盛了一勺冰淇淋,递到了她的嘴边:“好了,想和我拗下去,也得先活着,别渴死了。” 冰淇淋早已化成了奶汤,但对于月儿干燥的口腔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露。 她略有抗拒,又贪恋那清甜的味道,仔细想来,此刻别别扭扭,不变是欲拒还迎的把戏了么?她无意再去撩拨他的心弦,于是老老实实受着,张嘴吞下了那一勺奶油汤。 韩江雪低头想要吻去她唇角的残渍,但最终只是用指尖轻抚了去。 “江雪……你打算锁我多久呢?” “到死,你愿意么?”韩江雪眉眼未抬,只搅动着手中的冰淇淋汤。 “可这对于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 韩江雪眉梢一挑:“意义?人活着又有多少意义呢?你被我锁在这,你就是我的。你的身体是我的,你的灵魂就永远困在这了。我们可以在这里聊过往,聊未来,聊你和我,□□,吃饭,喝酒……你说没有意义?” 韩江雪的喉结山下滑动着,似乎在隐忍着某种难以抑制的情绪。 半晌,他冷静了许多:“月儿,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这镣铐能锁你多久。到底什么,能让你彻底放下过去,愿意心甘情愿地留在我的身边。我想过和你要个孩子,失败了。我也想过我们不妨在这里要个孩子——” 他苦笑一声:“可是如果我现在强迫你,你一定会恨我吧。” 他慢慢回头,看向月儿的双眼:“你就那么在乎那个过去?那个或许会对我们带来威胁的过去?连再试一试,都不愿意么?” 月儿长久保持一个姿势,双臂已经发麻。她轻微扭动了自己的四肢,镣铐撞击,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韩江雪恰好看见了她手腕脚踝处的磨伤,说不心疼,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有办法,能让你摆脱过去呢?” 月儿抬头,看向韩江雪,不明所以:“欺人容易,欺己太难了江雪……过去就是过去,如何能摆脱得了呢?” “死。” 韩江雪顿了顿,重复了一遍:“死——一了百了,于死人而言,过去是什么样的,都无所谓了。” 他眸光清冷,寒意逼人,凑近月儿,低哑着嗓音问道:“为了脱离我,你什么都放得下么?” 月儿无法不将这段话视为一种威胁,这种威胁显得韩江雪有些急切得过分了,有种穷途末路的辛酸。 可这威胁于月儿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并不美好的解脱呢? 至少她一死,韩江雪便没有了任何牵绊。他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他想做的事业,不必再为她分心,不必受旁人威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月儿干脆利落地点头,她同意了,长痛不如短痛,好过在这里彼此惦念又相互折磨。 韩江雪面对月儿的干脆愣了一秒,但他很快便咬了后槽牙:“好,我们现在就去。” 韩江雪掏出钥匙,三下五除二地将月儿身上的镣铐除了去。月儿坐起身扭动着手腕,她还想蜷着身子去搓一搓泛红的脚踝。 却在伸手的刹那感觉自己被囫囵个地抱了起来。 仍旧窝在他的怀抱里,仍旧是贴心地将她的手脚藏在了他宽厚的斗篷当中。 只是眼底的眷恋与爱怜,再也没有了。 月儿闭上眼,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她突然觉得死在这样的怀抱里,是死得其所了。 带着她一生最为贪恋的东西离开,求仁得仁。 韩江雪一路抱着月儿,出了牢房,出了监狱。司机与副官一溜小跑跟在后面,怯生生地询问是否需要坐车,都被他眼风扫过,闭上了嘴。 第71节 秋风凛冽,寒冷异常。邪风灌进斗篷当中,冻得月儿打了个寒战,怕韩江雪发现了,只得竭力忍着。 他脚下一滞,低头看向月儿,板着脸将斗篷扯紧了,继续借着月色向前走去。 终于,在猎猎寒风之中,他抱着月儿,走到了城外的一处池塘边上。 他垂眸:“想好了?” 对于死亡,任人如何坚毅,也定然不会毫无畏惧的。月儿又有何异于常人的魄力呢?但她还是思量了片刻,咬着牙,点了头。 这一次的韩江雪毫无游移,只冷言:“遂你心意。” 说罢,双手着力,向外一抛,月儿应声落水,转瞬便没入了无尽冰凉的池塘当中。 第五十九章 临近中秋, 更深露重, 肃野荒郊的深水池塘比城内更显清冷。 月儿骤然被扔入水中, 冰冷的池水一如细密的针脚见缝插针地透进骨头缝当中。 不过此刻的她全然顾不得冷不冷的事情,一身厚重的衣服入了水便如同灌了铅一般, 死命地将月儿向下坠着。 她并不通水性, 如水之后脚下失去依托,本能地扑腾着想要抓住点什么。 她是带着赴死的决心而来的, 可真到了临死的境地, 却发觉求生欲超越了一切。大于尊严, 甚于爱恋。 副官跟在韩江雪身后, 急得眼睛通红。他看着少夫人在池塘之中死命挣扎,一咬牙走上前去:“少帅,再不救, 就来不及了。” 韩江雪的眸光一如古剑,寒气逼人, 凌厉异常。他脸庞的线条紧绷着, 双手攥拳,青筋泛起,骨节分明。很显然,他比任何人都紧张。 副官了解韩江雪,他此刻一定是异常在乎的。副官不知道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今日之境地。 但恨意归恨意,倘若少夫人真的死在了这池塘里,他的长官, 少帅,韩江雪,也绝不可能独活。他连后悔的机会都不会给自己。 “少帅......” 韩江雪犹如紧盯猎物的豹子,眸光明亮,恨不能将池塘当中细微的涟漪都入了眼。 他在掐算着时间。 突然,他抬手去解斗篷的系带,结扣系得紧了,他突然受阻,惶急之间用力一扯,生生将系带崩断了。 扔进副官怀里,便头也不回地一个猛子扎进池塘当中,游向了奄奄一息的月儿。 月儿呛了几口水,又觉得周身似被冻住了一半,血液都不再流动了。 她的求生欲望随着大脑的意识慢慢模糊起来,挣扎间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近乎圆满的月,突然觉得心生悲怆。 转瞬间,她决定放弃了。 放弃了也好,一了百了。这一辈子太短了,十几年忍辱负重,几个月南柯一梦。眼见他起高楼,又眼见他楼塌了。 怪可惜的,一事无成,也没为所爱之人做点什么。 冰冷的池水也不再寒彻骨了,她周身的五感已经开始麻木,索性便舒展开手脚,仰面朝天,等待冰冷的水将她慢慢吞没。 原来人死之前是这样一种感觉,冰冷与麻木之后,会出现幻觉。会看见自己心窝里最惦念的人。 他会穿过万水千山而来......没有万水千山,他会滑着冰冷的池水而来,慢慢靠近你,慢慢抱紧你...... 月儿想,死也不错,还可以死在爱人的怀里。 只是真真假假不必细想了,生亦何欢,如梦如幻。此刻觉得被对方托着是舒坦的,便姑且觉得这是真的吧。 韩江雪眼见着月儿已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游过去,,托住月儿的腰肢和肩膀,将她的脑袋露出水面。 慢慢向岸边靠近过去。 副官机警,赶忙凑到岸边搭把手,也知道少帅最在乎的是什么,先将少夫人抱上岸来,然后才是去拉少帅一把。 韩江雪上岸,寒风凛冽,刮骨刀一般割着血肉,比水中还要冷上几分。 她将月儿平放在地上,一个眼神扫过,副官明白,将披风盖在了少夫人的身上。 “少帅......送医院吧。” 韩江雪未置可否,双膝跪在月儿身侧,轻轻拍了拍月儿的脸颊,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 “月儿......醒醒。”韩江雪嘶哑低唤。 毫无反应。 韩江雪赶忙给月儿做心肺复苏,他竭力去想着自己在医学院所学的心肺复苏的步骤。 可落手时才发觉越是关切,越是惶急,越是慌乱不知所措。 他曾经嘲笑过月儿的不专业,可轮到了他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更是完完全全的理论派。 面对实战,无论是经验还是冷静程度,都比不上月儿。 秋风猎猎,韩江雪周身湿透,却因着一遍又一遍的按压与人工呼吸,他额头上竟然布上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重复了多少次,月儿那游离的感官被慢慢凝聚回四肢百骸,她有了知觉,艰难睁眼,正对上韩江雪急切的目光。 月儿惨白的唇泛起笑意,恹恹且艰难,声音细若游丝:“江雪......我死了么?” 韩江雪欣喜于月儿终于醒了过来,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宠溺着嗔怪:“死了,死透透的了。之前的袁明月已经彻底死了,明白了么?” 月儿虚弱得紧,山风水音徘徊在耳畔都震得她五脏翻滚。韩江雪的嗔怪却异常好听,逡巡在耳边,似柔柔的羽毛轻抚她的耳蜗。 她迷迷糊糊地点头,喃喃:“明白了。” 韩江雪也知道她此刻没什么气力,说出的话也不见得发自真心。他当然舍不得再折腾她,可偏偏知道此刻不抓住机会,便白白折腾这一遭了。 他强掰过月儿的肩膀,指尖着力,让月儿隐隐吃痛。 月儿因着痛感又睁大了双眼,看向韩江雪。 “我刚才说什么了?你明白什么了?” 月儿晕乎乎一笑:“我死了......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 “好......好......”韩江雪近乎能喜极而泣,“那你记住了,过去的月儿没有了,以后就是新生的月儿了。那些前尘过往都死了,明白了么?” 他将月儿揽在怀中,借给月儿一丝气力。 “明白了。” “我们拉勾。” 月儿即便昏昏沉沉,马上就要晕过去了,可还是伸出了手,在他的引导下,和他拉了一个幼稚如孩童的勾。 相爱至斯,即便是再理智脱俗的人,都会由爱生出怖惧,生出担忧,生出惶惶不安,生出不理智的种种......相比之下,幼稚又算得了什么。 月儿的浅笑在二人小指相环之后凝固,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瘫软在韩江雪的怀中,晕了过去。 * 韩家上下都在忙碌着中秋的宴席。今年的中秋于往常而言,意义非凡。 这既是团圆的节气,又是少帅第一次出征讨贼寇的践行晚宴。 明月初挂柳梢头,彩云渺渺,一大家人坐在饭厅之中举杯庆团圆,唯有韩江雪心底空落落的。 他身边放着碗筷,空着位置,人却不在。 大夫人心头惴惴不安,试探性问道:“江雪,月儿这么多天还没醒过来,要不把药停一停......这么干耗着,她也遭罪。” 人在昏迷当中,高烧不退,停了药,便是干巴巴的等死。寻常百姓家有人生病,尚且砸锅卖铁地供着医治,这高门大户一掷千金,却吝惜起这救命的药来了? 还是月儿的死,对谁是有益的? “母亲对月儿有什么意见么?她哪里做得不好,我代她想您道歉。等她醒过来,我带着她来向母亲赔罪。” 韩江雪并未抬头,只看着身侧的空碗碟,声音干冷,似乎恨不能以话语为刀剑。 大夫人心虚。月儿如今半死不活,身世如何便没有意义了,她若是此刻逼迫得紧,说出了实情,倒把月儿这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此刻希望月儿死,死得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她曾经威胁过月儿的事情便一并入了土了。 可她刚刚那句话说得不恰当,显得过分着急了。加之心虚,此刻她感觉后背冒出了一股子细密的冷汗来。 “没......你这孩子说哪里话,你们夫妻俩做得很好,很好了。” 韩江雪仍旧低眸,勾起冷笑:“既然很好,母亲这么盼着月儿死,是什么道理?” 韩江雪虽非大夫人所出,名头却一直挂在大夫人这里。虽是人心隔肉皮,倒也比其他孩子亲近一点。 母子二人话中有话,招招见血,旁人便看热闹一般,竖起耳朵扒拉着饭碗,等着好戏上演。 韩靖渠轻咳一声,态度已经很明晰了。中秋佳节,别没事找不自在。大战将即,谁都别去影响韩江雪的士气。 大夫人自知并不讨喜,于韩大帅处如此,于儿子处如此,索性赶忙闭了嘴。 韩靖渠:“明日开拔,有什么需要为父帮你做的?” 韩江雪摇头:“承蒙父亲信任,把剿匪大事交给我来做。应该是我为您做点什么,怎么还能劳烦您呢?” 继天津之事之后,韩江雪与父亲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他们二人相互依存,却又彼此隔着心,藏着心眼。 韩江雪并不善言辞,更不擅阿谀之态,今天这话能说到这份上,韩靖渠已经很满意了。 韩江雪话题一转:“不过,我希望此次出征,带月儿走。” 所有人错愕不已,抬头一惊,看向韩江雪。 “胡闹,哪有打仗带着女人的道理?” 韩江雪心底嗤笑,您老倒是不带着女人,打到哪儿就睡哪儿的女人。 “她病重,把她留下来,我不放心。” 大夫人赶紧附和大帅说:“江雪,剿匪是大事,不可以为了儿女私情分心。再说了你们这么日夜兼程,太过辛苦,也不便于月儿养病啊。“ 虽是山高路险,也可能是风雨兼程,但韩江雪明白,留昏迷的月儿自己在这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他前脚一走,后脚月儿就会被害。 “此事我心意已决,带她走这件事情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她是我的女人,带在我身边,由我来照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真如母亲所说,半路上病死了,那也是我们夫妻俩命中注定。” 韩江雪起身,对着大帅鞠躬致意:“父亲,我明日启程,今晚就早些睡了。” 转身,留给家人一张孤绝的背影,冷漠又寂寥。 第72节 上得楼来,在卧室之中挂着吊瓶的月儿仍旧没有醒来。他伸手探去,依然高烧退。 韩江雪长叹了一口气,俯身侧卧在她的身边,用下颌抵着她的额头。滚烫的。 “月儿,这次,我带你走,走得远远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小虐到此结束,大家收起刀来,我们和平友好做好朋友。 下一章有糖糖。 爱你们~ 第六十章 冷风兼雨, 在这个仲秋时节更显凄清。 韩江雪一路东进北上, 军纪严明, 军队所到之处,还算是颇得民心。进山半月有余, 在地形不占优势, 天公又不作美的情况下,连打了两场胜仗。倒也真算得上是军功一件了。 剿匪的司令部设在松江省和辽东省的教会处, 此地群山环抱, 良田稀少, 又是往日里三不管的境地, 久而久之,便山头林立,土皇帝成群了。 韩江雪分而击之, 起码从小势力开始一点点消灭,短短半月, 也算是有了不错的成绩了。 连日征战之苦, 终在一场胜仗之后迎来了大晴天。 已经被潮湿和疾病困扰的将士们终于在身体和心理上体会了双重的慰藉,韩江雪看着大家疲惫的笑脸,也不忍再继续行动了。 索性让全体官兵休整一天,也把行军的床被晾一晾。 月儿从韩江雪开拔,便一直被带在他身边。病情一直反反复复,总是断断续续烧着,昏昏沉沉,几乎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 后来战事紧了, 韩江雪也知道一直把月儿留在大营里一来不利于月儿的病情,也确实会让他分心。便将月儿寄宿在了附近林子中的老乡家里,派了槃生与四个卫兵守着,老乡家的女主人又是个勤劳肯干的,多给些银钱,照顾得便更周全些。 及至今日天放晴,其实月儿已经醒了三天了。 大病一场,如脱胎换骨一般,跟了她十几年的婴儿肥终于离她而去了。月儿对坐镜前,看着衣服都松垮了一圈,脸上少了份稚嫩,倒多了一份清瘦的美。 那农妇看着少帅的娇夫人坐在窗前,为了御寒和照顾方便,穿得也都是粗布衣服,却有着她活了十几年所未能见到过的那种病恹恹的凄美。 她哪里懂得什么沉鱼落雁的形容词呢,只听过病西施,估计就是又白又清瘦,还这般好看吧。 槃生见月儿醒来,喜极而泣。跪在月儿床头哭了好一阵子,直到月儿没什么力气地嘲笑了他一番,才抹了眼泪起身。 槃生想把这喜讯赶紧告知韩江雪,月儿听闻战事吃紧,便说什么都不许她去打扰韩江雪。 大病一场,一如大梦一场。昏睡的日子里她似乎是五感具失的,却又好似能感知到一切。 他挑灯夜战,时不时回眸看上睡着的她一眼。他轻柔地在她额间一吻,他为她擦拭身子,他给她打针喂药,他在她耳畔一遍遍对她说他后悔了,她快醒过来,只要她醒过来,他愿意让她做任何事情...... 她似是感知不到,却又件件都印刻在脑海之中。 睡了这么久,月儿突然觉得活得通透了。临昏迷前韩江雪的话一遍又一遍地逡巡在她的脑海里。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了,便真的无所畏惧了,出身如何,遭遇如何,本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 但涅槃重生,接下来的人生便是要靠自己去把握的了。 醒来三日,月儿试着自己下床,试着自己穿衣吃饭,试着去打听韩江雪在前线的情况。 妇人收了钱尽心竭力去照顾着,月儿却并不肯让她来伺候。 她需要尽快恢复,要么回家去面对家里的一地鸡毛,为韩江雪扫除后方的障碍,要么能陪伴他左右,给予韩江雪温暖和照顾。 更何况,昏昏沉沉睁眼时,她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是两个守卫的兵在咒骂这潮湿阴冷的天气。 “前线下来了不少伤兵,重的运回锦东去了,轻的还在这守着呢。也不知道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劳民伤财的。” “你小点声,被里屋那位听见。说实话,跟少帅打仗,已经不错了。所到之处不碰人家百姓,军饷也一直足,咱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知道那土匪胡子多生性,祸害了多少好人家,别那么多埋怨话了。想想那些真刀真枪拼的弟兄们,咱哥俩在这守着那位,算是享福的了。” “她昏迷着呢,听见什么?一天一针退烧药,消炎药也紧供着,盘尼西林啊,一针赶上一头牛了,少帅一点不吝惜,这能不能活还两说呢,就这么烧钱。前线弟兄能分到多少西药?” 月儿当时晕晕乎乎,心头也是一惊。她知道盘尼西林的贵重,却未曾想自己昏睡几日,战事吃紧到这地步。 另外一个兵也叹了口气:“这鬼天气,受了伤伤口不愈合,弄不好还容易发炎发烧。西药确实吃紧,前天少帅也来问过少夫人的药还剩多少了,临走还拿走了几支药呢。你没看见那时候少帅那表情,痛苦得跟在心窝子上割肉了似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成了月儿醒来时对于这世界的第一印象。 几日以来,月儿急于恢复,便是想着自己有经验,能照顾伤员,或许能有点用处。 天一晴,农妇和兵士便赶紧将被褥拿出去晒上了,花花绿绿的被子挂在当院,像是一道道破旧的屏障,将月儿与外界彻底隔绝了一般。 她见着阳光正好,也起身打算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槃生见状自然不允,月儿披了件妇人的破袄子,笑道:“晒晒太阳,对身子好,没事的。” 骤然见了阳光,月儿被晃得颇有些眼晕。天光温暖,竟有点秋老虎的意思,只是秋风仍旧冰冷,让月儿明白,这个夏天终究过去了,再如何挣扎,都回不来了。 月儿被阳光刺得双眼含泪,看着这世界也是迷蒙不清的。花花绿绿的被褥被秋风卷席着,角落被掀起。突然间月儿觉得那被子被掀得幅度大了,大到足以走过一人。 那种感觉,便是隔着万水千山,迎一人身披耀眼阳光而来。 月儿本就满眼泪花,朦胧间,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韩江雪不知月儿已经醒了,乍看见斯人立定于院中,竟没认出来。 眸光扫过那五官,仍旧冷冷无甚惊喜,待脑子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泪流满面,嘴角却噙满了笑意。 韩江雪怔了片刻,旋即惊喜到下颌都在颤抖。 “你......醒了......” 小心翼翼,似在试探,又似在逃避。他那么急切于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冰与火的煎熬让他矛盾不已,正如他知道对方深爱自己如生命,却又要对他避之不及。 月儿已经泣不成声,只能抽噎着点头。 她穿着农妇的衣服,抹着满脸的泪痕,举止无论如何都谈不上优雅,可一举手一投足,都足以勾去韩江雪的三魂七魄。 似有千言万语想对着月儿诉说,可到了嘴边,却觉得多说一个字都显得矫情且轻浮。 只是默默凑过去,脸上的冷峻并不减几分,轻柔嗔道:“病刚好就站在风口,一点不懂照顾自己。” 言罢,便喜难自抑地想要把月儿抱进屋里去。可刚俯身去揽月儿的膝窝,他又停住了。对于月儿此刻的态度,他仍不觉得明晰,贸然如此亲密,怕月儿会抗拒。 心思细密如月儿,怎么能看不出韩江雪的顾虑? 她忍着抽噎,声音细细软软地问道:“这么久没见了,不抱抱我么?” 月儿的话让俯着身子的韩江雪一个怔愣,旋即便如同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一般,明白了月儿此刻的情绪。 像是得了免死金牌,韩江雪的动作也大胆了起来。月儿骤然离地,被打横抱在韩江雪的怀中。 隔着厚重的衣物,月儿仍能感受到他胸腔拼命起伏,那种喜悦是难以自抑的,同样,也是很难演出来的。 月儿看着他喘着粗气的样子,明白他此刻的兴奋,于是忍住了泪意,嗡声翁气地问道:“少帅最近有点虚,怎么这就累得喘粗气了。” 天呐......月儿一言既出,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自己的小耳朵已经变成了粉红色。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说的这是什么胡话啊。 韩江雪听罢,脸上终于有了发自肺腑的坦诚笑意,他凝着月儿躲闪的眸子笑道:“夫人,虚不虚,试试不就知道了么?” 言罢,抬腿便往屋里走去。一进门,长腿一横,便“嘭”地一声关上了门板。 门外的妇人也是过来人,一脸欣慰地笑意看着隔绝内外的木门,转头看着愣住的槃生:“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小孩子家家,别什么都看。” 月儿惊觉韩江雪身上愈发炙烫,便心底暗暗咒骂自己这会子撩什么火? 韩江雪抿着唇一言不发,直奔床榻而去,将月儿放在床上之后,紧接着便俯身向下。 月儿看着他的手向下游离,忙去推韩江雪的肩膀。只是恢复不好,仍旧虚弱,并没有什么气力能撼动眼前的壮硕。 韩江雪嘴角勾着笑:“你推我做什么?” 月儿赧然:“大白天的,教......教人看了去。” 韩江雪笑意之中更显戏谑,一把扼住月儿的脚踝,在她轻柔的挣扎之后,把月儿的鞋子脱了,将她放进柔软暖和的棉被当中。 刚晒过的被子,好闻且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更温暖的,是他起身后,老老实实立在旁边的笑意。 “大白天的,什么怕人看的?” 月儿的羞耻感愈发强了,她总不能说自己误会了什么吧?只能哑巴吃黄莲,扭过头去,不再看向韩江雪。 韩江雪坐在床沿处,侧过身,去揉捏月儿鬓角的碎发,柔柔软软的,略带着一点卷翘。 月儿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即便征战在外,仍旧没有汗味,清清爽爽的古龙水味道。 “你不必总来看我的,你战事忙。我也快好了,等我好了,去指挥部找你。” 韩江雪却在地龙的温暖之中索性脱了军装的外套,整整齐齐地挂在椅子靠背上,不甚在意道:“难得晴天,我许了休整一日。大家需要休息,我也需要休息。不为了你,为了睡个好觉,夫人你看成么?“ 言罢,便凑到月儿跟前:“不知道夫人能不能赏个床位,让我这可怜人睡上一觉?” 月儿乖乖巧巧地往里面挪了挪地方,给韩江雪腾出一个身位来。 老乡家条件有限,床板硬,床位窄,躺上两个成年人一下子就显得拥挤了。 月儿自知身量小些,故意侧身躺着,多给韩江雪匀一点地方,让他好安睡。 韩江雪平躺在床板上,侧头看了一眼同样看着他的月儿,煞是安心,阖眸养神。 他的呼吸清清浅浅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明媚处张扬,阴翳处冷峻,月儿便不错眼珠地侧卧着看着他。从皮相到灵魂,没有一样不是让月儿着迷的。 最能动月儿心的,是那鸦羽般细密的睫子,随着他轻柔的呼吸略微颤动着。 月儿抬了手,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去触那睫毛的顶端,痒痒的。 韩江雪的呼吸仍旧沉稳,却在月儿的手即将抽离的时候,突然开口了:“恨我么?” 月儿被吓得一激灵,手赶紧回缩,却被韩江雪给牢牢抓住了,身子被骤然拉向韩江雪,钻进了他的怀里。 “大大方方的,做什么这般偷偷摸摸的?”韩江雪至此才睁眼,看着怀里满脸红扑扑的小人儿,“回答我,恨我么?” 月儿避而不答,却反问了回去:“那你恨我么?” 韩江雪郑重点头:“恨,经历了这么多,你说走就走,太绝情了,我无法理解,便变成了恨。” 月儿却摇了摇头:“那我也不恨你,因为是我先让你觉得可恨的。” 韩江雪一滞,低语哀求:“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么?” 月儿言语十分委婉地将大夫人的威胁讲述给了韩江雪。 “因为她,也不全是因为她。没有她的威胁,我也不能一辈子这么骗你下去,我也想过当面和你说出真相,让你去做抉择。可是最终我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我便退缩了,想到了离开......” 月儿靠着韩江雪坚实的胸膛,用小脑袋揉蹭着他的神经,抬头来眼巴巴望着韩江雪:“江雪......你明白那种感觉么?欺骗了最爱的人的感觉,我真的生不如死。” 韩江雪无法直视月儿眼底的痛苦,索性盯着天花板,只是揽住月儿的臂膀更紧了。 第73节 略带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都过去了。我说了,你死过一次了,如今是重生的月儿,以前的事情,便一笔勾销了。” 月儿满眼尽是感激,却又觉得此刻说声谢谢太过沉重。 她抻着小脑袋凑到他的脸边去,狡黠一笑,说了句俏皮话,其实也不过不想让短暂的相守时光变得太过沉闷。 “那......以前的什么事都不作数了?” “不作数了。” “咱们两个的婚约,还作不作数?” 韩江雪差点惊坐而起,低头却看见小娇妻调皮地嗤笑着,明白了其中的逗趣意味。 旋即又躺好,用低哑的气声在月儿身畔咬耳朵:“你说不作数也没关系,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做咱们结婚的洞房花烛夜吧。夫人,你到时候好好品一品,到底是小别好,还是新婚妙?” 二人腻歪着笑了一会,把心结打开了,便真的昏昏沉沉相拥睡了过去。连日征战,韩江雪疲劳过度,再加上他不过嘴上逞能,怎的也不敢折腾大病刚痊愈的月儿的。 二人一觉睡到了傍晚,是槃生抱着必死之心敲的门叫醒的他们。 没办法,少帅不发话,这晚饭时吃还是不吃?槃生咬着牙,想着再怎么着,一下午的时间也够少帅折腾了吧,于是轻轻敲了下门。 月儿觉浅,便醒了。 她起身去开门,看着槃生那皱巴巴的小脸,看向月儿的眼神都略带异样,不由生疑:“你这样子干什么?” 槃生挠挠头:“少帅起了么?晚饭做好了。” 月儿摇头:“还没呢,我就去叫他起来。” 看着月儿入门的背影,槃生啧啧不已,少帅最近这么累,还能折腾一下午,这身子骨,真的可以。 农家待客,多是油腻荤腥以显示对对方的尊重,月儿大病初愈,吃不得这些,只喝了口粥,静静地陪着韩江雪。 但她还是唤来了几位守卫士兵过来一同吃饭,对方自然是不敢的,月儿便央了韩江雪,于是命令几人坐下,一起吃了一餐饭。 “这几日多劳几位小兄弟照顾了,月儿感激不尽。” 少帅夫人这么纡尊降贵地一谢,几人自是不敢受着,赶忙都站起了身,慌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韩江雪一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拘谨,然后转头看向月儿:“这是他们的工作,不必介怀。接下来几天我可能会忙起来,你照顾好自己,你如今醒了,自己可以给自己打针了。” 月儿接过话茬:“我正是要说这个,我如今大好了,不必再浪费西药在我身上了。拿去给受伤的将士们用吧。” 韩江雪正欲反驳,月儿又道:“我感觉今儿起身子骨也有劲儿了,我做过义工,可以照顾伤员的,明天我去伤病营去看一看吧。 月儿此言一出,看向那几个守卫,却让几人生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难道......他们嚼舌根被少帅夫人听见了? 韩江雪自然不能允了,他疼惜月儿身子还未痊愈。月儿却无比坚决:“既然我已经醒了,说什么都不能做拖油瓶了。明早我便去伤病营,即便不能帮个忙,但也能帮你安抚一下军心。” 韩江雪本欲再阻拦,却突然想起近日来发生种种,突然明白月儿是一个更需要体现自身价值的人。 身份曝光面临威胁之事,对于敏感脆弱的她是沉重的一击。如果能找到一件事让月儿有点奔头,或许,对于她来说更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韩江雪便允了。 月儿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几个卫兵,却笑着说了句:“多吃菜,别拘谨。” 众人明白少夫人确实听到了他们嚼舌根,但也不会向少帅说出来。感激的情绪写满了几人的眼睛,月儿微微点头,算是应承了。 韩江雪几经纠结,最终没舍得乍醒过来的月儿,不想错过这难得的独处时光,决定在农舍之中过一晚。 夜深人静,月色缱绻,两个年轻的灵魂在方寸间磨合碰撞着,避无可避之处,怎能不引来一阵躁动 月儿轻轻触了他的皮肤,引来一阵轻微的悸动。饶是他丝毫不言语,她怎能不知其中忍耐? 掂量了一番自己的恢复情况,月儿凑上前去,清媚柔和地低语:“其实,我可以的。” 韩江雪自是知道月儿体贴他的心意,却也真的怕伤了月儿。只得推开她,各入了一床被子:“别闹,身体要紧。” 秋日的虫鸣鸟聒都倦了,山村乡野之中并无人声,愈发显得冷清。 韩江雪压抑着一股子燥热平躺在床上,死死盯着那斑驳的房梁,无论如何,不能入眠。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韩江雪起初只觉得月儿睡觉爱乱动,便也没在意。 直到一只热乎乎的小手攀到他的心窝处,韩江雪才一惊,低头看去,月儿已经蹑手蹑脚地蹭进了他的被子里,从被子边缘,漏出了她的小脑袋。 扑扇着大眼睛,满目期待地看向他。 韩江雪喉结滑动,却仍在克制:“好好睡觉,别瞎闹。” 月儿却用下巴抵住了他的胸口,慢慢揉蹭着:“你留下来,不就是等着我瞎闹呢么?” 月凉如水,透过窗棂照给韩江雪的脸色镀上一层白霜。可饶是如此,他两颊的红晕依然清晰可见。 韩江雪磨了磨后槽牙,终究,如饿虎扑食一般,放下了所有的束缚。 “小妖精,这是你自找的。” 秋风萧瑟,漩卷起满地落红,恰是他当值的槃生坐在厢房门外,裹着厚重的衣服蜷缩在门口,干巴巴地看着天上的月色。 昏昏欲睡。 这时突然一阵床板磨合颤动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刺激了他的神经。 槃生一激灵,什么声音?但转瞬便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一脸生无可恋地回头看向了那已经灰暗下去的窗子,又看了看月色。 老天爷,我做错了什么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昏睡了一天,没写出适合更出来的一章,就断了一下,万分抱歉。 甜章奉上,请大家收回手里几十米的大刀。 爱你们。 第六十一章 月儿一早醒来便匆匆洗漱, 随着韩江雪去军营了。 临走时候槃生还特地问了句, “少夫人今儿就穿这个吗?” 虽然仍是秋季, 但东北山区阴冷难耐,月儿穿的正是农妇浆洗得泛白了的花布袄子, 粗布料子边缘磨得她娇嫩的肌肤泛起了微红, 韩江雪眼尖瞧见了,问了句要不要换身衣服。 “算了吧, 我带来的衣服多是裙子, 一来不保暖, 二来不方便。战士们那血肉之躯扛着, 我穿得花枝招展的多不好?” 此话在理,既然是为韩江雪去安抚军心,便没有高高在上的道理。更何况于韩江雪眼中, 月儿胜在眉目骨肉,并不似庸脂俗粉, 需要外物的点缀。 荆钗布衣, 也难掩天香国色。 尽管此次行军艰难,但伤兵营的情况也比月儿想象中要好上一些。因着剿匪的名目着实得人心,再加上肯供给钱粮饭食,倒有些老乡愿意来做义工,照顾这些伤员来。 虽然并不专业,但胜在用心。 见月儿一身布衣而来,淳朴的农妇们和官兵倒也不觉得有距离感,月儿被簇拥其间, 倒觉得亲切许多。聊了许久,月儿发现,韩江雪整军不久,但还是颇得人心的。 月儿根本不肯闲着,脏活累活都是冲在前面的。大病初愈让她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本就如瓷器的小脸更加惨白,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行军途中,谁比谁更金贵呢? 很快,月儿发现自己并不怕吃苦,却怕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军医手中的药剂十分有限了,分配起来怎么都显得捉襟见肘。有些伤员的伤情并不十分严重,好生休养几日,就能继续作战。但奈何没有药物可供给,又怕伤口感染落下残疾,只得退回锦东城去,几天一车地拉走了。 如此一来,劳民伤财,太过浪费资源,又耽误作战。 韩江雪本就每日会来伤兵营做一番安慰巡视,如今月儿在,他便又多了一份惦念,下午时分便早早来了这里。 他进门时,月儿正挽着袖口用滚烫的热水洗着几块纱布,给伤员擦拭伤口。 一绺头发恰落下来,遮住了月儿的眼睛,韩江雪指尖轻轻撩起那发丝,别在了月儿的脑后。 月儿这才意识到寒江雪来了,侧脸抬头看去,温和地一笑。 仔细瞧了,才发觉她脸上已经布上了细密的薄汗。 韩江雪并未多言,毕竟在将士面前太过关心也不是恰当之举。他索性同样蹲下,从热水中捞出月儿已经被烫得发红的小手来。 “我来吧。” 话音未落,一双大手便有力地揉搓起来。将那纱布拧干,又蘸上药水,为伤兵擦拭起那已经开始渐渐愈合的伤口来。 少帅亲自为之擦拭伤口,伤兵如何受得起?他赶忙拒绝,想要起身行军礼,却被韩江雪按住了肩膀。 “你们辛苦了。” 一句话没有任何赘余,却足以扣人心弦,温暖了在场的战士们。 及至处理好了手上的活,月儿又见韩江雪和军官们说完了话,便拽了拽韩江雪的衣袖,示意他找个僻静处说几句话。 韩江雪自然会其意,寻得了无人之地,左右看去,果真无人,便虚着手将月儿揽得离自己更近了些。 月儿怕他再有过分举动,抬手拍了他一下:“别闹,我有正事要与你商量。” 月儿对于在意的事情总是有着过分认真的执念,表情上也愈发严肃起来。 “带来的西药真的不够用了,老乡们送来的草药也有限,而且那东西调理身子好用,救急却作用不大。再这么下去,伤员一直往锦东城送,作战成本太大了。” 韩江雪听罢,眸中骤然黯淡,这是月儿鲜有能见到的神色。她知道,韩江雪一定有难处了。 “恐怕过一阵子,连送锦东城的必要都没有了。不是我们带来的药太少了,而是整个东北消炎药退烧药……什么西药都是匮乏的。” 月儿错愕,在天津时候当局管得紧,西药紧俏,她能够理解。但是回了东北,万万没有人会去限制韩江雪的军用药物,为何会匮乏到这种程度? “是源头问题。如今华北西北也是战事不断,德国人的药运不进来,国内的药厂纷纷倒闭,仅有的药也是供不应求。” 月儿听罢,终于明白为什么守卫她的兵士会会发这般牢骚了。如今受了伤的将士没有药可以用,自己昏迷时却每天都在消耗着最贵重的药物。 月儿:“明家人没有渠道弄来药么?他们做药品生意这么多年,总该有些路子吧?” 韩江雪点头:“明如镜今天已经代他父亲来过了,能弄来的也十分有限,都是从各路军阀那里高价收购来的。” 韩江雪说到这,轻叹了一口气:“虽然剿匪这一路上还算是顺利,也算是屡战屡胜,但匪患隐蔽山林,易守难攻,想要彻底清除匪患一定是一场持久战。” 月儿接着话茬:“持久战,就必须考虑到粮草和药物的供给问题,对不对?” 韩江雪点头。 月儿思忖了一番,问道:“出洋去带回来呢?” 韩江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没有寻来合适的人选。而且消耗的时间太长了,不能解燃眉之急。” 第74节 月儿看到韩江雪的满眼忧虑,心头也是一疼。不过都是年少光景,他心头压着的,何曾只是她眼见着的这点儿女私情呢? 他的肩膀上扛起来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理想,还有万万人的姓名,和千万个家的未来。 月儿也恨自己无能,不能帮助他排忧解难。韩江雪何尝看不出月儿的心思,便轻柔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好了,别忧心了。我自然会去找合适的人想办法,你身子刚好,别想太多。” 别想太多,这恐怕是这世上最无用的劝慰了。 心头无事,自然云淡风轻。心中有忧虑,不思量亦是自难忘。 月儿点头允了韩江雪的慰藉,但这件事情一直逡巡在她心头放不下。她总想着做点什么,想来想去,她决定先回锦东城去,那里电报电话都方便一点,她想试试找上海的庄一梦来寻点渠道。 次日一清早,月儿便去指挥部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韩江雪。韩江雪已经决定花重金去欧洲购置药品了,只是还没想好合适的人选。他想着月儿此去回了锦东城也好,一来可以帮他安置一下采购药物的事宜,二来她回去了生活条件也好一些,他也放心。 “此番回锦东,你若嫌人多是非多,不想回家里住,我会让槃生去外面租个像样的宅子先安顿下来。等我此番仗打完了,我们单立门户,少见他们,少惹闲气,好不好?” 月儿感念此时他还想得如此周全,只是自己此番回去目的性很强,没时间弄这些求田问舍的活计,便应付道:“都可以,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我便住在店里也无妨的。重要的是人选,该选什么样的人合适呢?” 韩江雪也犯了难,既踏实持重,又精通外语,又能完全忠心于韩江雪的人,根本是少之又少。 明如镜精通药理,会一些外文,行商人家又多为机警。可明家对于韩家而言,能否做到百分之百忠心,这很难说。更何况,此行主要是去德国进口药物,他德语却并不精通。 月儿低头思忖了一会,说道:“我倒是有个人选…… 只是……也得靠赌。” “谁?” “邱瑾。” 韩江雪一怔,这位自己的幼时同窗,留学法国,据说精通几门外语,为人倒是忠厚老实,只是…… “他到底如何政治立场,我时至今日都不太明晰。这样的人,我有点不敢用。” 月儿点头:“所以说,是赌。在实在没有人可用的时候,退而求其次,只能赌一把了。可以让他喝明如镜一起去,双方还算有个牵制。明家这么大家业在这里扣着呢,明如镜应该也不会耍太多花样。” 韩江雪再三思量之后,手头上也确实没有比他二人更合适的人选了。 于是便将这重任交给了月儿:“月儿,你此番回去,便帮我联络这二人,让他们尽快启程,可以给他们多派点人手,便服跟着,走辽东湾,能多带回来点,便多带回来点。” “我便全权负责了这么大的事情?” “于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我更信任的了?你一定可以做好的,相信我,你可以全权负责起来的。” 月儿心头沉甸甸的,又问道:“那短期的呢?他们此去少说也得小半年能回得来。” “只能另寻他法,在国内找一找货源了。” 月儿没有说话,没有承诺,没有建议,她的一切猜想都只放在了心底,毕竟太过不成熟了。 她急切地启程回了锦东,拦住了槃生,并没有按照韩江雪的吩咐先去租赁宅子,而是让他赶忙召集了一众人等聚在了她的店里。 刘美玲见月儿回来,正激动得喜极而泣,月儿却赶忙打住了她那浩如江海的情绪。 “一会邱瑾也来,你别哭得跟小傻子似的。” 刘美玲听罢一愣,她从未与月儿言语过自己对于邱瑾的感情,月儿又是如何猜到的呢? 她脸一红,嗔道:“我且可怜你病着,你这一走就是小一个月,给我累成这个德行,还来揶揄我。他来便来,与我何干。” 月儿摇头,这世上没有那种情感是能够完完全全被隐藏的。喜欢,更是会从你的眼神中溢出来的,根本无需言语。 刘美玲擦了眼角的泪珠,回身去补了补妆容。对于过往,她虽然已经看淡了,也决定放下了。可最终心底的底线仍让她无法释怀,对于邱瑾,她仍旧觉得不是她可以肖想的。 人生哪里能没有遗憾呢? 邱瑾和明如镜接到消息之后,很快便赶到了月儿的服装店中。月儿将众人带到了休息室,将韩江雪的意图与此事的重要程度告知了二人。 对于邱瑾,月儿还是很尊重的。她与他曾打过短短几次照面,对于邱瑾的人格魅力是拜服的。此次说明来意,月儿也多是带着征询的口味。至于明如镜,月儿打心眼里并不打算和这个男人有过多的纠葛,他从心底看不起月儿,又因着月儿赶走了明如月,月儿只是公事公办,并不过多闲谈。 但让月儿没有想到的是,对于此举,无论是邱瑾还是明如镜,异口同声地答应了下来,两个人眼中,竟都有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激动。 “军阀混战,名不聊生,东北虽不能偏安一隅,但好歹百姓活得还算顺心。购药这事本就救人之大事,少帅能愿意花此重金去购药救伤兵战士,已经实属难得了。”邱瑾越说越激动,“少帅愿意把此重任交给我,我定然不负使命。” 月儿转头又看向明如镜,他生性冰冷,倒不似邱瑾这般过分壮怀激烈,但还是欣然说道:“抛开其他不谈,少帅没放弃底层士兵,我们受了新思想新教育的人,便不能落于人后。” 几人怀着不同的感情,但最终殊途同归,月儿也没有过多时间去啰嗦,叮嘱道:“钱和船票都已经准备好了,收拾一下,明早便启程。会有十几个人跟着你们,听你们调遣,只是仍旧要一路小心,这药物如今比金子还贵重,做事切不可掉以轻心。” 邱明二人应承了下来,便起身离开,去做准备了。 邱瑾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到了休息室门口的时候,手甫一落在门把手上,门却在这个时候猛然间开了。 推门人力道不小,门的边缘正好直愣愣地磕在了邱瑾的脑门上,给他撞了个趔趄。差点跌坐在地上。 刘美玲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去扶邱瑾,可恰在她刚好要扶住对方的刹那,余光里瞥见了这事故的始作俑者—— 冒冒失失的韩梦娇伸进了一个小脑袋,正愣模愣眼地看着被撞了的邱瑾。 抿嘴憋着笑。 刘美玲在这一瞬间决定收手了,自己惶急如此,对待对方无一次不是战战兢兢。可同样是对一个人,韩梦娇即便是做错了事情,仍旧可以大大方方的笑着。 她终于看清,即便是没有那些不堪的过往,于邱瑾而言,自己都只是那个保持着疏远与礼貌地学生而已。她一辈子都不会像韩梦娇那般云淡风轻地面对邱瑾,因为那是种有恃无恐的坦然。 这份有恃无恐,一来来自于出身,二来来自于对方对她的态度。 果不其然,一只手撑着才没坐在地上的邱瑾抬头来看向憋笑的韩梦娇,只是扑棱着起了身,揉了揉额头,最终只在她额头上点了点,轻嗔着一句:“你啊你,冒失鬼。” 连嗔怪,都是带着笑意的。 韩梦娇不好意思地进门:“我以为屋里没人,想把票据送进来。” 月儿只得打圆场:“她就这性子,在家里也是,从不知道敲门。” 韩梦娇看着邱瑾脑门上略有红肿的地方,赶忙上前去摸,指尖轻点,疼得邱瑾龇牙咧嘴。 听到了邱瑾的“嘶”声,韩梦娇才意识到对方真的伤得不轻,慌乱间又不知该怎么办,只得道了句歉。 也不知道哪来的小机灵劲儿,竟然想起了月儿教给她的那几句半吊子法语。 于是开口就来:“jet''aime.” 除了韩梦娇和月儿,在场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他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邱瑾更是个书呆子的性情,又问了一句:“哈?” 韩梦娇不解,难道自己说得声音太小了,于是踮着脚尖,扯开嗓子,大大方方地又说了一句:“jet''aime!” 这一次,邱瑾真的一个没站住,跌了下去。 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当然是月儿这个学艺不精却偏偏要瞎教人的半吊子,她不明白众人为何这般惊愕地反应,只觉得邱瑾为了这点小事和女孩子计较太过于不绅士,忙上前搀了邱瑾,从旁劝解。 “你一个大男人,姑娘家都开口了,你便应承下来就是了。” 众人听了月儿的话,惊愕程度更甚了。 唯有邱瑾慢慢回过神来,细细思量了月儿的话,觉得还是有些道理的。自己一个大男人,为何要等着女孩子开口,让女孩子处于这尴尬境地?于是咬了牙,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也爱你。” 这次换成韩梦娇与月儿如同雷劈了一般了。 韩梦娇杏眼圆睁,两颊连着耳根一同红彤彤的,在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捂着脸跑出了这房间。让邱瑾实在是没想明白,明明是对方先表白的,得到回应之后为何又这般激动呢? 最终,他说服自己,归结为……女孩子害羞吧。 月儿不欲耽搁过久,便催促二人赶紧回家收拾行囊去了。 待所有人都离开,月儿转头看向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的刘美玲,拍了拍她的肩膀。 月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这个失落的姑娘,痴心错付的经验月儿也没有,只得默默在心底祈祷,自己的得力干将赶快振作起来吧。 恰在此时,刘美玲却突然抱住了月儿,把脑袋埋进了月儿的小肚子处,失声痛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那么勇敢?” 月儿一面抚着她的背,一面不解:“谁?勇敢?” “韩梦娇,她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张口表白,她很勇敢,而我却不能。” 过往如同连环画册一般一幅幅闪现在月儿的脑海当中,她突然回忆起火车上自己的疑虑,她对韩江雪说过一句“对不起”,为什么韩江雪同样回了一句“对不起”? 月儿一想到这,竟觉得骨节生寒。她试探性地问道:“那句jet''aime,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美玲知道月儿的法语不好,忍着泪抬头,解释道:“我爱你的意思。” 月儿宛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不是……对不起的意思么?” 刘美玲抽噎着白了她一眼:“让你不好好学习。” 月儿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几番挣扎与消化,终于吞吞吐吐地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了刘美玲。 刘美玲看着学习上糊涂,却又好为人师的月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但最终,她失落地别开了脸,轻叹了一句:“其实你我心知肚明,这不怨你。邱老师心中有她,才会应承下她的表白的。这个误会只是个催化剂而已,我终究是没有资格的。” 月儿揽过失魂落魄的刘美玲,轻拍了她的肩膀:“放心吧美玲,会有一个把你放在心尖上的人慢慢走近你的生活的,不要急,他还在来的路上。” 刘美玲知道月儿的劝慰意味,索性破涕为笑,大喇喇地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不重要了,于今天的我而言,这都是小事了。我有了自己的事业,男人嘛,不重要了。” 月儿又安抚了一会刘美玲,便赶紧忙上了正事,她几经周折,才通过时断时续的电话接到了庄一梦在上海的家中。 “上海如今孤岛一般,西药把控得比其他地方更加严格,运进来不容易,运出去更是比登天还难。你要想在国内弄到西药,解燃眉之急,倒是可以到云南去试一试。” 总统府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把控住了所有西药的运输和贩卖渠道,各路军阀也是掐着救命药不肯放,港口与陆路都被隔断,如今西药根本运不进来,贩子手里也没有存货了。 唯独云南仍有一条在崇山峻岭间修建起的滇缅公路仍旧保持着畅通,南洋华侨通过这条公路不断运输货物供给进入云南境内。 “只是有没有西药,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就是撞大运,而且山高路远的,太过危险了。你一个女人,别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山高路远,是真的。危险却是月儿并不考虑的。只要有一点希望,她还是愿意去一试的。至于女人该不该冒这个险,月儿从不曾觉得自己有任何不寻常之处,但同样也明白作为女人,也没比旁人逊色多少。 她不能苟同这种话从庄一梦的口中说出来,但她也没心情去与之辩论。 她仍旧耐着心思问道:“我什么都不怕,只是从东北到云南,山高路远,我要走上多久啊?” 庄一梦明白了月儿的心思,看来是非去不可了,只得又帮她想了一个法子:“你倒是可以试一试,坐火车先到北京来,然后……坐飞机去。” 飞机…… 月儿从没听过这是个什么东西,只得暗暗呢喃了一句:“飞机?” 作者有话要说:  再划重点一次哈,架空文!滇缅公路是抗战期间我国重要的供给运输线,是架在崇山峻岭之间的,百分之八十是靠着妇女儿童老人修建的生命补给线。向先人致敬。 这里为了剧情需要写了这个滇缅公路,切莫深究建造时间。 爱你们~明天月儿要去体验坐飞机了~么么哒~ 第六十二章 第75节 对方听见了月儿的呢喃, 也不敢想象月儿一个留洋归来的学生, 竟然连飞机都没有听过, 于是便本能地猜测月儿是对它的安全性有所质疑。 “说实在的,我也不敢坐那扑棱棱飞上天的东西, 谁知道它会不会掉下来呢?月儿, 你就当我没说过,切不能去冒这个风险的。” 飞上天?月儿又一次沉陷于自己的无知了。她何曾想过这世上除了鸟儿竟还有东西可以飞上天, 而且……还能把人带上去? 月儿一时间不知所措, 全然听不进什么风险来。她只继续问道:“可是到了云南, 我该去哪里买到药呢?” 电话另一头的庄一梦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 非多这么句嘴干什么,如此一来,这愣丫头便是非去不可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毕竟我也没去过云南,在那面也没有相熟的人可以帮你联系。要不我帮你问问我父亲……” 庄一梦的话音未落, 月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相熟”二字, 脑海之中了灵光乍现,在云南,她倒是有个熟识的人,那位大土司的独子,木旦甲。 哪怕是渺茫如瀚海一粟的希望,月儿也愿意去试一试。毕竟韩江雪的那句“于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让我信任呢”一直叩动着月儿的心弦。 他将全部的信任交付于她,她又怎么能不竭尽全力, 报之以成果呢? 月儿对着电话兴奋地连连道谢,另一边的庄一梦听了不禁一阵胆寒,忙喊道:“月儿你可别做傻事啊,能别去就别去。你要非想去,一定倒火车去呀,民用飞机不靠谱,可别拿命开玩笑!” 庄一梦的嘱托最终淹没在了对方的道谢声中,最终月儿撂了电话,有了她新的考量来。 云南,飞机,这些充满着神秘感的词汇刺激着月儿的神经。即便不为了韩江雪,她仍旧愿意去尝试一番。 他曾经对她说过,人活一世,是来这世上体验的。 月儿本想与刘美玲商量一番,可想着自己是土鳖一个,那刘美玲也不见得多多少见识。这坐飞机去云南有风险,万万是不能让韩江雪知道的,这么一想……月儿正站在店门口思忖,正看见意气风发而来的袁倚农。 月儿赶忙拦住了他,拉他去了休息室。 “坐飞机去云南?倒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家少帅能允么?” 月儿摇头:“就是不能告诉他,才来找你商量。另外,我……我有事相求。” 一起合作数月,袁倚农对于月儿几乎是有求必应的。二人互利共赢,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月儿是袁倚农的一尊招财童子。 “什么事,还用得上求字,说来听听,我也新鲜新鲜。” 月儿也不遮掩,直言:“借钱。” 新鲜了,明家独女,少帅夫人,如何要向他借钱来了? “这次去云南买药的事情,是我自作主张的,我手中现金不多,还压在你那里一部分。所以想找你借钱,我这里有房契地契,可以抵押给你,如果我回不来,帮我卖掉了,钱就是你的了。” 回不来……袁倚农一听这话,赶忙“呸呸呸……” “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你家少帅知道你去送死,还是我资助的,还不把我大卸八块了?”袁倚农白了月儿一眼,“说吧,借多少?” 月儿在袁倚农千叮咛万嘱咐的唠叨声中,提走了她需要的钱款。 一直到了月儿走到门口,袁倚农仍旧嘱咐着她千万要加小心,钱和药都不重要,命才最重要。 月儿回头,正对上他关切地眼神。心底倒似是撕开了裂口一般的疼。 千言万语于此刻是说不尽的,也不值得说的,月儿只能回了一句:“放心吧,哥。” 袁倚农对于这个称呼先是一愣,然后便吊儿郎当地笑了起来:“行,有长进,知道叫哥了。把你的地契收好了,我才不需要呢。你只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才算是把钱还给我了。” 月儿带着袁倚农在交通银行的存款票据,领着槃生,连夜赶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车。 临行前,月儿试着给北京的宋小冬打了个电话,颇为意外的,还真的接通了。月儿便让宋小冬为她打探好了去交通银行取美金和买机票的相关事宜。如此一来省下不少心,一路上也算得上顺遂。 到了北京,也便一刻没有耽搁,取了美金,便被送去了机场,恰有时间合适的去往昆明的飞机。 往机场走这一路,宋小冬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到了云南,拿着这么多美金,也不怕有什么闪失?” 月儿知她不吝惜钱财,是实打实地关怀着她的安全,于是安慰道:“我和槃生也不张扬,没事的。”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再说了……到了云南,你两眼一抹黑,知道到哪里去买药么?” 月儿正欲说话,又被宋小冬止住了。 “我知道你想去找木旦甲,那我问你,你如何能联系到木旦甲,你知道土司府在哪里么?” 月儿脑子一热便满腔热血地来了,被宋小冬这么一问,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算了吧……就知道你这小丫头办事不牢靠,喏。”宋小冬递过来一张纸条:“这是滇南土司府的地址,你要从昆明再坐许久汽车才能到的。一路上可多留个心眼,记着,钱不重要,药也不重要,活着才最重要。” 这是月儿第二次听到这话了,心头暖烘烘的。她郑重其事地点了头允诺:“放心吧,我会多加小心的。” 从北京飞往昆明的航班,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从美利坚进口的道格拉斯客机,能坐三四十人。另外一种则是更为小型的斯汀讯客机,仅仅能坐上十个人左右。 对于毫无经验的一行人而言,总觉得官老爷坐轿子,坐上的人越少,越显得尊贵些。直到工作人员并不十分有耐心地说了句“大飞机稳当,不容易掉下去”,才吓得宋小冬赶紧道:“买大的!” 工作人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买大?您当赌场押注呢?高级座3000大洋,普通座1080,要哪种?” 月儿惊愕于一张飞机票竟然可以贵到这种程度,尽管她如今并不吝惜钱财,但也知道这票价足够多少人活命了。 “要普通的座位……还有更便宜的么?” 工作人员彻底被这两位女士给逗笑了:“您自己长对翅膀飞去,不就便宜多了么?” 月儿再不肯多言,便买了机票,在工作人员不甚热情的引导下,带着槃生登机了。 已值深秋,月儿从东北来,已经在旗袍外加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刚到了北京,也没觉得过分热。可一进了飞机舱,仍觉得憋闷不已,只得褪去了外套,露出了两条粉藕似的脂玉臂膀。 淡雅的香水味弥漫开来,不由地扩散到逼仄机舱的每一个角落。倒给这本就不甚流通的机舱带来了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清新,同时也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机舱不大,人迹更是寥寥,约莫着有十几个人的影儿吧,唯月儿一个女儿身。 月儿也感受到了来自各方的灼灼目光,此刻她身在异乡,又在这逼仄环境之中,心底难免打鼓,想了想,又将外套穿了上来。别惹什么事端,也惹人注目……她还有大事要做呢。 月儿坐过了汽车,坐过了火车,虽然最开始都有些小小不适,都忍过去了。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飞机的不适反应会这么大。 起飞时巨大的后坐力让月儿几乎陷进了椅子当中,她死死地攥着椅子的把手,咬紧牙关,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 胃里似有一只大手在来回搅弄着,翻江倒海的,紧张难受之余,余光里忽然瞥见旁边坐着的槃生,脸色更是惨白不堪。 感觉只要一碰,就能呕出来一样。 一直到了平飞的阶段,月儿这颗心才浅浅落了肚子,缓了一会,确定了不适感渐褪,才侧头问向槃生:“你怎么样?很难受么?” 月儿从手袋当中取出来一个小纸包,是她临行前带的,糖渍的姜片:“以前韩先生和我说过,吃姜片可以缓解晕车,我想晕机一个道理吧。” 之所以叫了韩先生,是月儿怕旁人听了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槃生的手都是抖的,他接过姜片,含在嘴里,半晌才说出话来:“我其实不是晕机……我是恐高。” 月儿嗤笑他大小伙子,平日里日天日地的,这会子倒怕了起来了。 二人说笑间,飞机也愈发平稳了,机舱上的人开始了攀谈,前排竟有一位穿着西装的男士前来搭讪。 月儿感觉后脊骨都僵直了,她此刻无比紧张,又不知该如何婉拒了。 月儿对于男人故作幽默的笑话只能尴尬浅浅一笑,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男人的兴致,仍旧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谈,让月儿烦不胜烦,却又不知该如何摆脱。 槃生在一旁看得不耐烦,几欲开口,却又都被月儿眼神制止了。槃生性子愣,开口若伤人,必然引发冲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人少钱多,于异乡还是和为贵。 终于,在男人讲了一个不知在哪本古籍上引经据典来的笑话之后,月儿终于连敷衍的笑都没有了。既不好笑,又显得过分掉书袋。 那位男士一脸真诚地看着月儿,等待着月儿的欣赏和笑意,可最终,什么都没有等来。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味道,月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象征性地干笑几声。 可是她的耐心也被一点点耗尽了。 就在月儿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嗤笑声,是老者的笑声,略带沧音,厚重却又没什么力气。 “小伙子,不妨回去休息一番吧,别浪费那个力气了。既不好笑,又不经典,想靠着嘴皮子讨女人,还得再练练。” 月儿回头,见那老者,一身素服,长髯长眉,皆是纯白。略有一点老年斑,却并不见皮肤有过多的褶皱,双眸清亮极了,精气神十足,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那男人被这般评价,心中自然有些不甘,起身讨教:“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作何等学问,对晚辈又有何指教?” 那老人家淡然一笑:“没学问,不指教。就是觉得你聒噪得紧,惹我生烦。年纪轻轻,岁数不大,眼神却不怎么好。劝你别费力不讨好了,人家夫人看不上你的。” 夫人……男人略有错愕。 月儿亦然有些惊愕,她虽然已为人妇,可年岁并不大,长相又显小。此次出门,为了不过分招摇,任何首饰都没戴上身,甚至连结婚戒指都放在家里了。 如此一来,如何得知她是为夫人呢? “没带结婚戒指,却总是去触碰左手无名指,看来是习惯使然,我说的对么?” 月儿抿嘴颔首表示同意,那男人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没了动力,只得尴尬一笑,找了个借口,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月儿略舒了一口气,算是过了一劫。可她心中仍有隐忧,这不过是遇见了位附庸风雅的绅士,不管这绅士真假,但好歹不是泼皮无赖。 接下来的路途上,又会不会遇到登徒浪子呢? 月儿以为从北京到昆明的飞机,便是起飞在北京,降落在昆明的。到了飞机上才知道,这般长途,需要在中途降落两次,加两次油。 如此一来,月儿便提前感受到了降落的滋味。 当飞机俯冲过云霄的时候,月儿才明白起飞时的不适感如同毛毛雨一般。月儿与槃生紧紧握着手,近乎能尖叫出来一般。 月儿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宋小冬与庄一梦会再三阻拦她坐飞机了。 心肝脾肺肾都块一股脑地从嘴里飞出去了。月儿不知道飞机降落是一个缓慢下降的缓冲过程,她双眼紧闭,满脑子都是大头朝下,飞流直下九万里的波澜景象。 随着咯噔一下的震动……下落的感觉慢慢消失……良久,月儿看向窗外,才意识到……降落了。 惊魂甫定的月儿看着已经吓得眼睛都直了的槃生,又环视了一周机舱里的乘客,大家的表情也都不比槃生好到哪儿去。 月儿心有余悸,槃生吓得快散了三魂七魄,但胜在年轻体壮,二人在第二段航程过后,便开始慢慢恢复适应了。 可其他人却显得艰难许多了。 有人晕机晕得厉害,直接呕了出来,本就封闭狭小的机舱内空气愈发难闻。令人作呕的味道犹如瘟疫一般,引得其他人也纷纷干呕起来。 月儿拿着帕子抵着鼻尖,试图用香水味抵过那难闻的气息。 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了一阵肉香味……让月儿及一众乘客纷纷回头观望。 这当是有如何之忍耐力,能在这般境地里吃得下东西? 原来,是刚刚那位仙风道骨的老者,从行李当中拿出了半只烧鸡! 烧鸡的肉香味,香水的淡香味,混杂着呕吐的味道,让众人差点把胃都直接吐了出来。 然而那老者只是淡然一笑,岿然不动,优哉游哉地撕了个鸡腿吃了下去,时不时还兀自呢喃:“年轻人啊,得多锻炼体魄啊。” 经过两次降落,在这段旅途的最后一段航程之中,大家渐渐麻木,五感跟着失灵了,适应了机舱里的环境。 就在月儿因着疲惫和缺氧渐渐困乏,即将睡去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的椅子开始剧烈的颤动,身后传来了“呜呜呜”的声音。 第76节 月儿在机场的时候听过遇到“气流”会有剧烈的颠簸。她不懂气流,但知道颠簸,大概就如同她在马场骑马一般吧…… 此刻她本能地以为遇到了颠簸,惊坐起看向旁人,却发觉旁人仍旧昏昏欲睡,唯有她的椅子在颤动异常。 月儿赶忙回头看去,那老者此刻已经翻了白眼,周身抽搐着,双腿不住地踹动着月儿的椅子,似乎想要传达什么信息。 老者同排的另外一位旅客也意识到了老者的不正常,惊叫了一声:“他……他是不是心脏病?” 月儿赶忙起身绕到老者身旁,老人意识已经开始越来越模糊,从月儿的经验来看,不像是心脏病突发,更像是……噎着了! 老人紧攥的手中仍旧握着一段鸡腿骨,不过是半截的,并不完整。 月儿赶忙唤了声槃生:“过来帮忙!” 二人皆是瘦小身姿,费了好大力气将老者从椅子上抬到了空地上平躺。月儿跪在他身边,用手抬起他的下颌,帮老者清理了呼吸道,老者的意识仍旧十分模糊。 从旁看着的众人七嘴八舌,有人喊道:“哪能这么平躺着呢?倒过来,拍后背,兴许能吐出来!” 月儿起初并不理会,后来被嚷得心烦不已,一个眼风扫过,那人竟登时便闭了嘴。他也想不明白,如此身姿单薄的女子,到底如何有着如此大的压迫感的。 月儿回过神来,一手握拳抵于脐上两横指处,另一手握住此拳快速向上冲击,月儿的所有医学知识全部来源于实践,她不甚懂得是怎样的原理,也不知为何会有用。 但最终,老者在肺部受到了几番冲击之后,一股气流冲破了鸡骨头的一夫当关,将那一截腿骨伴着浓痰,一同呕了出来。 在月儿为他抠出了嘴里的异物之后几分钟,老者终于缓过神来,慢慢苏醒。 这一次,在方才还对着机舱内唯一女性乘客带着一丝猜疑或是桃色幻想的其他乘客都不得不对眼前这位女士刮目相看。大家的神经都紧绷于老者的生死,竟然都忘了晕机,一时间机舱里传来了短暂的掌声。 老者也在恢复了一会之后,大喇喇一笑:“这位夫人,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到了昆明,老夫一定要请您吃饭,好好感谢您一下!” 月儿摇头笑着:“算了吧老人家,您呐,还是少吃一点吧。” 众人跟着哄然一笑,飞机也终于落在了昆明。 月儿站在昆明街头,脚踏着她从未曾想过会有朝一日来到的西南土地,本能地生出一股茫然来。 完全不通的语言,街面上从未见过的民族服装,接下来,月儿该怎么办? 第六十三章 宋小冬对月儿说过, 要想到滇南的土司府, 下了飞机之后还需要再坐许久的长途汽车。月儿的理解, 是到了昆明,像坐飞机一样, 买一张汽车票, 一直坐到滇南。 然而当月儿在连续等了两趟车,并被用连比划带猜的云南口音告知如果再不走, 今天就没有车了, 甚至接下来的几天都不能再有车了的时候。 月儿彻底绝望了。 这是一辆有着十几个座位的德国汽车, 然而车厢里面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再没有一点挤进去一个活人的空隙。 旅客们却丝毫不在意,仍旧靠近那辆车,月儿甚是不解。 但最终, 她明白了。旅客的行李箱被无情地扔到了客车的棚顶,用绳子织就的网罩住, 不甚平整地铺开。然后便有着身形灵活的旅客借力绳网, 攀援上去,稳稳当当地在车棚顶中央寻了个有利位置。 原来这棚顶也是要坐人的。 槃生对此倒是无所谓,自己身手矫健,猴儿孩子一般,可身边的月儿呢?旅客之中,仍旧只有月儿一位女性,就算是攀爬上去了,坐在上面, 也不甚方便呀。 槃生心中一怒,大吼一声:“就没有一位肯给女士让个座位的么?” 客车上有着座位的幸运儿们齐刷刷地低下了头,研究起自己的掌纹来。 槃生气得青筋暴起,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月儿赶紧拦住了。人生地不熟的,不要多惹事端。 槃生怯生生看向月儿,试探道:“咱还走么?” 月儿一咬牙:“走,错过这趟车,不知何时再能有了。” 槃生还欲再争辩一下,月儿便低头,将及脚踝的旗袍裙摆系上,确保双腿有活动的余地,又不至于展露过分,侧头看向槃生:“别废话,来帮忙,再磨蹭一会,连上面的位置都没有了。” 槃生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在下面托着。于月儿眼里,他是个小孩子。可于少年人那敏感多情的内心而言,他觉得自己也是个男人了,也是长大成人了的。 他此刻在下面托着月儿,总觉得不知该如何着力,一双手战战兢兢不知该落在哪里。 索性闭眼咬牙,也不管碰到哪儿了,在月儿自身的努力和他的帮衬下,月儿倒是轻巧地上了车。 引来一阵小小的唏嘘声。月儿听不懂这些男人的方言,但大体明白,是颇有夸赞的。 槃生为月儿找了个稍稍舒适的空地坐下,见月儿一脸云淡风轻,仍心有不平,气鼓鼓道:“这穷乡僻壤的,果然缺乏绅士,能为女士让个座位的都没有。” 月儿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别这么说。慢慢地,我也悟出了一点道理来。真正的绅士,不是事事都要让着女士,而是把彼此都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看待。庄小姐交给我做生意的权利和义务,我想做人亦是如此吧,想要得到平等尊重,便不要处处示弱,对人有要求时候,对己先有要求。” 槃生听得云里雾里,眨着一双深邃的大眼看着月儿。 “说白了,就是男人能做的,女人也可以做,这样男人与女人才是真的平等。你今天愿意出手帮我,你做得很好,是十足十的绅士,但我们也不必去苛求别人也如此。对吧?” 月儿抚了槃生领口处蹭上的灰:“这一点上,韩先生做的,可要好许多。” 韩先生……槃生撇嘴,这位少夫人真真是三句话不离少帅的。 车顶虽然看起来吓人,但并不比车厢内那般拥挤,说话间人上齐了,车子开始突突突地启动。 月儿坐过汽车,却从未想过竟有噪音如此大的汽车。 骤然启动,后轮在沙地里旋了几个旋,平白卷起一阵尘土来,呛得月儿一阵猛咳,待灰土渐渐散去,月儿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向车的方向跌跌撞撞而来,步履蹒跚的,几度差点摔倒在地。 月儿眯着眼仔细看去,心中一惊,竟是飞机上遇见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月儿听不清他在呼喊什么,但估摸着口型,大概是唤车子快停下。 月儿急忙拍动车的棚顶,高声喊着让车子停一停,然而很快便淹没在了汽车巨大的震动声中。 槃生手脚麻利,用脚勾住网绳,一个倒挂金钩垂下去,敲了司机的玻璃窗,几乎把司机的三魂七魄都吓散了,一记猛刹车,车内车上的人都差点被甩出去。 司机骂骂咧咧下车,指着槃生便是一顿高声叫骂,奈何不知用的什么民族的语言,槃生倒是一个字没听懂,自然也并不动肝火。 老者就趁着这骂人的功夫,腿脚并不麻利地赶上了汽车。与司机几番商议,最终对方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让老者上车了。 跑得不快,上车的动作倒是麻利。几乎没用月儿他们怎么帮忙,三下五除二地便攀爬上来了。 大气都不喘地坐在了月儿身边:“姑娘,咱们真有缘啊。救我两次,老夫得怎么回报你啊。” 话虽这么说,月儿也不想与这路人有过分的亲近,只客套一笑,便随着汽车的颠簸靠着身后的箱子昏昏欲睡起来。 起初还是官路,略有颠簸,但还算是能忍受。后来进了山,路况愈发险峻,盘山路上的暗石与树枝也慢慢变得密集起来。 月儿坐在行李箱上,尾椎骨正卡在两个行李箱的边缘,被硌得生疼。 大病初愈,又几经波折,如今的月儿全凭着一口气在撑着,周身没有一点多余的气力,脑子也昏沉沉的。 云南气候干燥,坐在车棚顶上又被太阳暴晒着,月儿的唇几乎都能裂开了,她不敢多言,怕槃生担心,只待他转过头去时偷偷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认还好没有发烧。 月儿脑海里一遍遍逡巡着小时候所背的那段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她在近乎脱水的情况下一直咬牙坚持着,她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槃生,一来是怕槃生会放弃,二来她也怕自己说出口的那一刹那,自己也放弃了。 老者倒是看出了月儿的逞强,从行李中掏出了水袋,月儿知这水多贵重,自不能接受,那老者便问道:“都这般境地了,还嫌弃不成?” 老人颇有点激将法,这姑娘能在抢救时帮他清理口鼻,怎是嫌弃他呢?只是知其善良,如此一来便不会推辞了。 月儿接过水袋,仍旧不敢饱饱喝一口,只万分珍重地润了润嘴唇,便赶忙盖好盖子,还给老者。 那老者却哈哈一笑:“送你了,我用不上。” 说罢,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来:“咱就好这口,要不是为了买它,能赶不上车么?” 彼此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对方的尊严,却又给予了对方最大的善意。月儿此行西南艰险不断,但好在仍旧有这般温暖。 一路南行,月儿靠着箱子昏沉沉睡着,槃生倒是机警,他需要照料月儿,更需要照看好他们的箱子。 老者开口问了:“听你们口音,北方人士,这么奔波,跑到滇南做什么?” 月儿含混一答:“走亲戚。” 老者知月儿有戒备心,嗤笑:“这亲戚可是够远的了,斜着跨了整个中国了。” 言罢又问了句:“滇南什么人家的亲戚啊?我也能帮你打听打听。” 月儿本不欲多说,可想来真的到了滇南,言语不通,又如何能找到土司府去呢?于是也便抱着打听的态度问老者:“老人家,您语言通么?我想去土司府,到了滇南要如何走?” 老人一路上即便鬼门关走一遭,都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听土司府,一个激灵,转头问道:“你去土司府走亲戚?你是哪儿的亲戚?” 月儿知道土司府在西南之地是颇有些地位的,自己方才说了走亲戚,确实不甚恰当,但架在这了也不得不说,“我……我找土司的儿子,木旦甲的。” 那老人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鹰隼一般从上到下地打量了月儿一遍,惹得月儿一阵心惊。莫不是这老者起了什么歹心,想要拿她去讹上土司府一把? 一想到这,月儿后悔自己多嘴了。出门在外,即便真对人家有救命之恩,也不能掉以轻心的。 那老者在打量完月儿之后,突然脸色一变,开怀大笑起来。那笑意里似有着悟出了什么似的那般释然。 “走亲戚……哈哈哈明白了。木旦甲那个臭小子,哈哈哈哈……” 月儿不解,自然赶忙询问。可老者这会却修起了闭口禅了,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言了。只是向月儿保证,会护她安然到土司府的。 渐渐入夜,几经奔波的旅人们都困得不行了,车子缓慢地行驶在盘山路上,四下苍山犹如鬼影,草木一如恶魂,倒是能吓得打了瞌睡的人们一身冷汗,不自觉地竟精神了许多。 月儿的身体已经被透支得不成样子了,即便面对如此可怖的周遭,她仍旧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突然,一个急刹车,月儿差点被从车上甩下去,好在双手提前绕上了那麻绳,白嫩的皮肉被勒得都泛出了血丝。 众人低头看去,发觉车子四周,突然出现了一群穿着月儿从未见过的服饰的男人,手执弯刀,口中念念有词,为首地敲打着车门。 司机乖乖开了车门,一众旅人被带出了车子,双手抱头,蹲在了空地上。棚顶的几个人也不可能幸免于难,被强行拽了下来,同样是一股脑扔进了人堆里。 很显然,他们遇见山匪了。 第六十四章 山风呼号, 一如鬼魅席卷了苍茫万物, 于这清冷黑夜之中磨砺着人的神经。 茂密的木丛被风吹得飒飒直响, 然而却根本无法掩抑住月儿此刻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她咽了咽唾沫,却发觉嘴里干涩得都要裂开了, 饶是谁处于如此尴尬之境地, 恐怕都难以气定神闲吧。 匪徒劫道,多半求个钱财, 老老实实把手里的钱交上去, 多半能留个活命。可这是一般的情况啊…… 别说君子无罪, 怀璧其罪了, 月儿即便不是身带着如此巨额的财款,便是她作为这旅人之中唯一的女子,就足够危险了。 更何况, 还是这般美貌的女子。 月儿在被拽下车的时候,也是经历过短暂的游移的。她手里的箱子比旁人的沉上许多, 那里面是十足十的真金白银。 第77节 可她也明白, 此刻没有比命重要的,自己强护在身上,也是保不住,还容易给自己引来祸端。 月儿一咬牙,将箱子放在了车棚顶上,混在一众箱子里,唯有祈祷月黑风高,匪徒们眼神不济, 一时疏忽了。 然而人类绝不能靠着侥幸心理过活,否则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匪人弯刀一挥,划开网绳,箱子噼里啪啦掉落出来。月儿的行李箱是韩江雪在法国留学时候买回来的,边角有金属包裹,本就结实耐用,再加上重量十足,直接把下面的一个箱子砸成了饼。 金属撞击的声音甚至惊起了沉睡的寒鸦扑簌簌飞,无论是匪徒还是旅人,目光都落在了那个行李箱上。 月儿的手心都浸出了冷汗,她咬着牙蹲在人群当中,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匪徒走上前,掂量了一下那箱子,沉甸甸的,满登登的。 那孤狼一样的眼睛在这暗夜当中都闪烁出了光芒,他太兴奋了,这箱子里,有好东西。 匪徒兴冲冲地喊叫了一声,唤来了两个同伴,奈何那箱子构造奇特,是带着密码锁的,寻常力气,根本打不开它。 匪徒也懒得费事,直接提刀就砍,强强相遇,震得腕子都发颤了,心中怒火骤起,转头来恶狠狠看向瑟瑟发抖的众人。 大吼了一句月儿听不懂的。 即便言语不通,情绪是可以瞬间捕获的。月儿知道,他在喊这是谁的箱子。 这才是让月儿最恐惧的地方。 他们若顺顺利利得了钱财,许是还能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如今不找出能打开箱子的人,势必不能罢休。 见无人应答,那匪徒的也没了耐心,提着刀在众人眼前晃荡着,用着带着浓厚口音的汉话喊了一句:“谁的箱子!出来!” 众人纷纷摇手表示不是自己的,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匪徒的怒火更盛了。 匪徒围城的圈子在渐渐缩小,月儿明白,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逼出箱子的主人的。 威胁,恐吓,甚至更加残暴的手段……他们是匪徒,不是慈善主。 月儿蹲得双脚发麻,一颗心如在油锅里煎熬着,不知该如何逃过这一劫。 突然,一个匪徒的目光定个在了瘦弱的月儿身上,他的眼神之中立马放射出了异样的光芒。 像是急于求偶的野兽,周身散发着野性的贪婪,借着月色,那张黑黝黝的脸上笑容逐渐扭曲,俯下身子,凑近月儿的脸颊。 月儿向后一躲,跌在了地上。 槃生自然看不得有人这般侮辱月儿,如小兽般惊起,冲着那男人扑了过来。 月儿惊叫一声想要拉回槃生,可为时已晚。槃生已经精准地咬住了那壮硕男人的耳朵,狠狠地撕扯下来了。 满嘴满脸的血,跌坐在地上,脸上满是猩红,却红不过眼底的血丝。那是带着同归于尽的恨意的,恨到忘了把嘴里的耳朵吐出来。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恨不能在地上打滚。同伴见状,恶狠狠上前向槃生操刀而来,须臾间,月儿本能扑向一侧,用自己单薄的背去护住槃生。 她是咬紧牙关的,时间与脑子都容不得她做片刻游移。 就在弯刀落在月儿脊骨之前,身边突然传来了老者沧桑的声音,不知是什么语言,月儿没有听懂。 但一身冷汗过后,月儿慢慢起身,发现弯刀最终没有落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老人身上。 那老人指着箱子,气定神闲地说了一句汉话:“那是老夫的箱子。” 匪首的汉话好上许多,开口命令道:“打开!” 老者不紧不慢摇头:“我忘了密码了,怎么打开?” 见老者戏耍他,匪首怒目圆睁,弯刀架在老者的脖子上,利刃已然划破了一层油皮,渗出血丝来,老者的腰板却依旧很直。 “你耍我……” 老者笑着摇头:“命都在你手里,耍你做什么。你们这般小贼不就是图钱么,老夫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你手里拿箱子装满了金条值几个钱?年轻人,眼光放长远一点。” 匪首被老者绕得云里雾里,老者继续嗤笑:“这箱子归你了,我也归你了。但我有个条件,我这对儿女,得给我全须全尾地送到家里去,否则你们打不开箱子,也别想再要更多的钱。” 匪首脸上的横肉纹理更深了,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手里的刀:“钱,肯定是我的了。我他娘的要你这么糟老头子干什么?” 老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满眼鄙夷之色:“亏你还是小头头呢,能有点格局么?你押着我,我这对儿女回家筹钱,再来赎我,怎么样?” 匪首还在权衡,月儿却听明白了老者的意思。这分明就是老者在用计拖延,想要救月儿的姓名! 月儿于老者确实有救命之恩,但绝不能以此便对人有所要求。靠这么一命换一命,搭进去一个无辜路人而苟且偷生,月儿绝不能答应。 月儿正欲多言,那老者突然转头来呵斥道:“女人家的张什么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 匪首饿狼般的眼睛盯着月儿,心中打起了自己的算盘。这等细皮嫩肉的女人,他自落草为寇之后,便再没遇见过了。如今送上门来,身为男人,不可能没有半点兽性的。 老者也猜到了对方的心思,继续道:“你也看见我那儿子性情多烈了,我这女儿也不孬。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你睡不着啊,要是非打算强留她……嘿嘿……你可以试试。看看睡个尸体,你受不受得了!” 匪首一人当家,山里头也养着不少的兄弟,一张嘴后面都是一大家子,权衡利弊之后,匪首也觉得,还是钱更重要。 如此,便扣下了箱子,答应了老者的提议。 月儿万般不肯,那老者却淡然一笑:“许我和我家闺女说几句话?” 进了锅的鸭子,没有再飞了的道理。匪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快点说。 老者将月儿拉到一旁,示意月儿不必废话,全听他说。 “你不是去找木旦甲那臭小子么?我不知道你俩到底啥关系,是情债还是赌债,左右大老远奔过来,他是欠你的了,但是你这么冒冒失失去,土司府都进不去!” 言罢,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玉牌:“拿这个去,土司大人自然会放你进去的。告诉土司,我被扣下了,要么带赎金赎我,要么直接打过来抢我,那是他的事情了。” 月儿听得迷迷糊糊:“老人家,若他们不肯救你呢,我所有钱都在那箱子里,也不够赎你的啊。” “放心吧,看了这牌子,他不可能不救。要真不救,我做鬼睡他娘们儿去。” 他没有给月儿怔楞的时间,一把将月儿推开了,向着那土匪头子道:“行了吧,赶紧让他们上路。我还等着回家和我的小老婆们团圆呢。” 众人几乎被搜刮得就剩下件衣服了,临走,那匪首用刀抵着月儿的喉咙处:“三天,带着钱,布匹,马驹子到后黑山来赎你爹。不来,这老头的头骨我就用来盛酒了。” 老者大喇喇一笑:“快走吧,头骨盛酒能盛多少?好像我这脑袋没长眼儿似的。” 月儿此刻心底沉重极了,她被催促着上车,目光却一直在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匪人队伍。 她回过头,看着仍旧咬着一只耳朵的槃生,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想过此行艰辛,却从未想过会如此艰辛。她以为靠着一腔热血,不怕吃苦,不怕死,就真能求取真经了…… 如今钱全都被抢了,就别提买药了。更重要的是,还搭进去了这么一位无辜的路人。 车子继续南行,终于在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到达了滇南。 月儿带着满脸血痕的槃生,二人狼狈十足地打听到了土司府的位置。 月儿终于明白为什么大总统设宴,会邀请这么一位小小的土司府前去。土司府依山而建,举目望去,竟惊觉一直到目光所及的山那边,仍旧没有穷尽,皆是土司府的范围。 如此壮阔,定然手下人丁兴盛,兵卒众多。 难怪,能够保一方之安定。 正如老者所言,土司府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倘若没有玉牌,月儿连最起码的交流都成了障碍。 府邸门口的守卫在看到月儿手中的玉牌之后,先是短暂几秒的怔楞,随后便是大惊失色,而后赶忙回身跑进了府中,进去通报了。 月儿看着他巨大的反差,心中不禁疑惑起老者的身份来。如此一位汉人的老人家,对这土司府,竟如此重要? 果不其然,这块玉牌威力巨大,大到让老土司带着一众内臣匆匆赶到了府门口,亲自相迎。 在看到月儿的那一刹那,老土司的眼里是有着泪光的,他一把将月儿揽在了怀中,用月儿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呢喃着什么。 这让月儿诚惶诚恐。 她不了解西南民族的民俗民风,但她大抵也能猜到,对方误会了。 终于在月儿快被勒得喘不上起来的时候,老土司放开了月儿,恰在此时,身后又有人匆匆赶来,月儿见之大喜,是木旦甲。 木旦甲远远便看见了月儿,一时间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脚步一滞,像个孩子似的,竟去揉了揉眼睛。定睛再望,果然是阔别已久的月儿。 木旦甲喜不自胜,冲过来便要抱住月儿,刚呼吸道新鲜空气的月儿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肯再被抱住了。在见到木旦甲的那一瞬间,月儿也不知从何而生的一腔委屈便溢满出来。 或许在她心底,早已经将木旦甲视为亲人了。 老土司对于儿子与这女孩的亲近颇有些意外,更是欣慰不已,用他们的语言说了句什么,木旦甲忙道:“她听不懂,还是说汉话吧。” 老土司点点头:“这应该是你二叔的女儿,你们能一见如故,真是太好了。” 月儿和木旦甲的下巴都要砸到脚背了:“啊?” 月儿终于明白大土司为何对于素昧平生的她如此热情了,忙解释道:“大土司您误会了,我与……我与手拿这玉牌的老人家萍水相逢,我不是他的女儿。” 大土司错愕之中或许是有着一点面子上挂不住,当即撂下了脸子,方才的热切烟消云散了。 月儿没有那玲珑琉璃的脆弱心,脸色如何,她不在乎的,她需要的是搬救兵,救人要紧。 她将与老者相识的经过细致地讲给大土司,她的话说得快,大土司未能理解之处,木旦甲便从旁翻译。 在说完了月儿与老者之后,木旦甲又将月儿夫妇在天津救过他的命之事说了出来。 至此,老土司才明白此刻面前狼狈虚弱的女子,对于他,对于这个土司府的真正意义。 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老土司突然单膝跪地,一只手放在胸前,低头道:“原来你是救过我弟弟和儿子的恩人,是土司府的恩人!” 月儿赶忙伸手去搀,对方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月儿这才明白当日木旦甲煞有介事地“负荆请罪”,原来是血液里流着的磊落与坦然。 月儿被热情迎进府中,她却并不在意对方的礼节与款待,甚至更为心焦。 她急着救人。 土司也看出了月儿的急切,宽慰道:“后黑山而已,不必担心。我会派人去接他们的,连人带箱子,都会还回来的。” 木旦甲也从旁解释:“后黑山也在我土司府的管辖范围内,他们看我父亲脸色过活,被扣押的,是我的二叔,他们不敢动他一个寒毛的。我二叔当时愿意做人质,估计是怕他们见了你漂亮,起了歹心,赶紧想法子送你走而已。” 月儿不解:“你二叔……怎么是汉人?” “汉人?不不不,他……他可能就是长得白吧。在汉人的地方待得久了,像汉人罢了。” 从木旦甲那里,月儿得知那老者,是如今大土司的亲弟弟。兄弟二人从小便关系甚笃,奈何嫡庶有别。 大土司是庶出长子,弟弟虽然小,却是嫡出。 到了可以继承土司之位时,土司府内派系明晰,各有一方支持着两个年轻人。 这时作为嫡出子嗣的弟弟,却只留下一封书信,便连夜离开了土司府,离开了云南,去了中原。 他不希望兄弟二人为了这个土司位置打得头破血流,他也不希望因此将土司府搞得乌烟瘴气。 第78节 如此一走,便是几十年。 月儿不知这一切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年离家出走的弟弟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归恋故土的途中,便偶遇了月儿。 二人萍水相逢,彼此各救了对方一条命。 当月儿看着被接回来的老者时,月儿觉得,他一定是老天派来的。 木旦甲对于月儿的到来,近乎于一个孩子盼到了年关处的新年礼物一般,兴奋得都坐不住椅子了。土司府直接就过起了大年,烹羊宰牛自不在话下,木旦甲不错眼珠地缠着月儿身边。 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真好,真好……” 天津一别,他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了。 宴席之上,土司大人几度提酒,敬这位救命恩人。月儿喝酒倒是爽快,可却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真正救过木旦甲的,是她的丈夫,东北军少帅,韩江雪。 老者以前看戒痕猜测过月儿已婚,又听闻她千里迢迢来找木旦甲,以为这是木旦甲这小子欠的情债。如今听说人家有了丈夫,竟然不是来讨情债的,便突然觉得无趣极了。 老顽童一般,自己喝酒找乐去了。 老者平安归来,一箱子金子也完璧归赵,月儿在宴席之上说出了自己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买药。 一听西药,宴席之上的所有人,包括方还言笑晏晏的老土司都愣住了。 如今军阀割据,战火不断,西南虽偏安一隅,纷争不甚多,但也知道这西药的紧缺程度。 他们临近滇缅公路,是第一手能够截到货源的地方,可这东西进了手,万没有流出去的道理。 一来是自己用得着,二来此地有西药的名声传出去,这份安稳必然被打破了。 宴席间的众人七嘴八舌地争论了起来,气氛一时间转圜,月儿是感知得到的。所有人都说起了月儿听不懂的民族语言。 什么话才需要背人说,可想而知。 此刻的月儿梳洗完毕,已然恢复了往日里从容优雅的气度,她轻盈起身,走到宴席中央,手执一杯酒,敬向了土司大人。 “土司大人,月儿冒昧逾矩,且是高攀了。自认为与木旦甲也算是过命的挚友,所以唤土司大人一声伯父,不知是不是乱了规矩?” 月儿姿态放得极低,老土司听来更是不好意思了,忙道:“你是土司府的救命恩人,何来坏了规矩这一说?” 月儿颔首低眉:“我再解释一次,不是我救了令郎,是我的丈夫,救了他。” 月儿眸光流转,一时间,作为明老板,作为少帅夫人的气场又回归了。 “我的丈夫,是一位留学西洋的医学生,从洋人那里学来了治病救人的本领。也正是因为他有了这本领,方能救木旦甲一命。” 言语之间,月儿把韩江雪捧了出来,让老土司信任,并且尊重这位他并未见过的东北军少帅,才是双方促成最终合作的基础。 “对此,我作为一个女人,能够嫁给这么一位有救死扶伤,功德无量的男人,我是无比自豪的。但即便我自诩有些能力与气度,仍旧无法比拟我丈夫的胸襟与视野。我问过他,学了这么多年医,放弃了,不可惜么?他告诉我,他回国,是救治更多的人的。” 月儿顿了顿,颔首调整了情绪。 “土司大人,这次来滇南,我亲眼看见了您治理下的土司府井然有序,滇南人幸福安定的生活。但我也经历了山匪,几度生死。无论是西南还是东北,百姓的日子都是一样过的。就希望少打仗,多太平,没人扰着的安安稳稳日子。我丈夫此行出兵剿匪,其实就是想给东北人民一个好日子过 ……我相信,您视滇南人为自己的孩子,一定能理解这种心情吧?” 老土司不由自主地被月儿的话感染着,引导着,点了点头。 “此行出兵剿匪,必然有伤亡。东北急需西药医治伤兵。那些士兵于我的丈夫而言,就如同这土司府里的每一个人于您心中一样,是最需要仰仗的人。所以我的丈夫才会派我来西南购买西药。” 月儿眼风扫过,槃生会意,打开了箱子。里面金灿灿的金条与厚重的美金明晃晃地展露出来。 月儿毫不掩饰脸上的自信:“我们没有带存单来,没有带汇票来,而是冒着生命危险,执意要带着真金白银而来,就是为了展现东北的诚意的。” 月儿学着今日大土司的样子,将一只手放在了胸前,含胸作礼:“还望土司伯父,救一救我东北之急。” 月儿循循善诱,让老土司一时间感慨万千。虽说坐到了他这个位子,三言两语便感同身受略显着幼稚了,可毕竟对方于自己有恩,又带着真金白银来,自己也不亏。 老土司借坡下驴,一拍大腿,磊落坦荡地道:“好!明日,便让木旦甲带你去买西药!” 月儿喜不自胜,仍未冲昏头脑,乘胜追击地问道:“那价格……与市价如何?” 看着月儿如此严谨一问,老土司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月儿,看向木旦甲:“你这救命恩人,可不是一般人。” 言罢,郑重承诺:“就按市价来!” 月儿又一次鞠躬行礼,双方达成了一致。也有重臣满脸忧虑地想要插话上前,月儿手执酒杯,一饮而尽,看向了老土司。 西南之地民风淳朴,最喜欢这坦荡大气的女子,老土司自不能落于人后,也是仰头一饮而尽。 二人推杯换盏,好不亲切,木旦甲也参与其中,终究没给外人一个插话进来的机会。 华筵散场,已是更深露重,老土司面对月儿的好酒量,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 “再年轻个二十岁,说什么都得赢了你!” 月儿微醺,却保持着清醒,仍旧不必在嘴上争一时之快:“我如今也赢不了伯父,是您爱护我。” 在老土司被奴仆架走之前,月儿仍旧心心念念买药之事。 唤住了老土司:“伯父,我刚教您的汉人的成语,还记得么?” 老土司醉得一塌糊涂,看着月儿企盼的眼神,嗤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 回望几个月来的人生历程,月儿才发觉,自己吃过的每一份苦,遭过的每一份罪,付出过的每一份辛劳,都在日后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回馈给了她。 做义工这么久,治病救人且不说了,面对贩子手中的各色西药,月儿不慌不忙,很快便能辨别出种类。 哪怕上面写的是德文,英文,法文…… 她也能轻松地分清门类,并且知道哪些是急用的,哪些是洋人送到中国来糊弄钱的。 月儿入土司府以来,木旦甲便时刻陪同着。如今眼看着月儿买完了药,他知道,分别在即了。 恋恋不舍的,却又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去挽留。 “再住一天吧……好歹……好歹歇歇脚。” 月儿怎能不知少年人真挚的情谊,她又何尝不想歇一歇,再听他说说西南的故事,诉一诉天津的见闻? 可月儿知道,自己此番来西南,本就是因着去西洋买药时间太长,才铤而走险的。 她需要的,是只争朝夕。 双方默契地避免了“离别”这个词,木旦甲亲自带人将月儿送到了昆明的机场,又派了几位懂汉语的奴仆一路跟着月儿,将她护送回去。 无论是月儿,木旦甲,还是槃生,那种恋恋不舍,都是竭力不去写在脸上,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抱歉了,父亲身体大不如前,我需要留在云南,不能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回韩江雪的手里。” 月儿想说一句“已然很麻烦了”,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过分矫情且轻薄。 “希望还能再见面。” “我也想去看看,东北的白山黑水。” 离别总是这般相似,与在天津的火车上并无二致。月儿挥手,转头,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她想说一句“快回去吧”,最终也没说出口。 回程的飞机有了护卫,有了药品,月儿昏昏沉沉的半寐半醒,又一度几经生死,月儿却坦然了许多。 韩江雪说得对,她应该成长成一个坚韧的,有足够能力去应对这世间所有风刀霜剑的人。即便可能永远无法成为可以为韩江雪抵御风雨的港湾,但她仍旧应该砥砺前行,做他的同路人。 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下了飞机,到了北京。盘查愈发严格起来,但好在有宋小冬去打点,有能够买路的金子,月儿最终还是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临行时,宋小冬略有难色地说:“你……做个心理准备……江雪对于你偷偷去了云南的事……可是生了好大的气。” 月儿一惊:“我来回才这几日,他怎么知道我去云南了?” “就这几日?小姑奶奶,你说得轻巧,江雪都快急红眼了,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 月儿逼视:“所以你就说出来了。” 宋小冬自觉心虚,却又不得不说:“我……我也没办法,就把你去云南的事情告诉他了……他差点撤了兵,要杀去云南呢。” 月儿听完,恨不能肋生双翼。宋小冬赶忙道:“听说你全须全尾回来,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不耽误什么大事,只是……估计会和你发一通脾气吧。” 月儿长舒了一口气,没耽误事便好。 从北京到锦东城一夜的火车,月儿伴着东方的照样早早醒来,列车仍旧缓慢前行着,她远远地看见了锦东城的车站。 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戒备森严了。 很显然,韩江雪早早便等在那了。 列车缓缓停下,月台上没有旁人,唯独韩江雪一身军装笔挺屹立,眉目间愠色已经明晰,脸部的线条紧绷着,凌厉的气势,恨不能将这列车都席卷了。 这不是军用的列车,月儿磨蹭着,等着仅有的几位旅客都下了车,出了站台,她才怯生生地从车厢中出来。 槃生与几位从云南来的奴仆同样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知到对方的怒意。眼眸之中近乎能化成实质的怒火让月儿一阵胆寒。 韩江雪的眼神略过月儿,看向了她身后的槃生。 怒意,近乎化成了杀意。最终,哪怕胸中有烈焰,他仍旧不舍对月儿发火。 槃生,自然便成了池鱼。 月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赶忙开口:“这不怪他,都是我的主意。我让他不许告诉你的,你别怪他……” 月儿的声音越来越细软,底气也越来越不足。 韩江雪在逼视了槃生许久之后,清冷淡漠却威严十足地说了一句:“你们先出去。” 槃生如获大赦,带着几人匆匆出了月台。 深秋一到,东北的寒风已经凛冽地如同刀片一般割着月儿的细嫩肌肤。比这更冷的,是此刻避无可避的,韩江雪的目光。 月儿打算蒙混过关,嘟着嘴,撒起娇来:“你说过的,这件事全权交给我来处理的,你现在要是生气,就是耍赖皮!” 韩江雪本被怒火炙烤得无限压抑的内心,被月儿轻轻柔柔的一句话,撬动了脆弱的一点。 瞬间如炸裂的琉璃瓶,崩出无限延伸的裂纹来。 但坚硬的外形却仍在。 他声音冷冷清清,压着怒火:“别跟我耍小心思,我让你全权负责,没让你去犯险。” 月儿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想了很久,低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 第79节 这句对不起委屈极了,竟带丝丝缕缕的哽咽。她当然委屈,自己九死一生去购药,换来的是韩江雪的责备。 如果冷眼旁观,理智对待,月儿也知道韩江雪的责备里是无尽的惦念,是入了骨的爱恋,是生怕失去她的恐惧。 甚至如果易地而处,月儿相信自己也会怒发冲冠的。 可此刻,月儿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委屈,泪水,在眼眶中打起了转。 韩江雪居高临下地看着月儿的神色,月儿此刻眼底的泪花如一双手将韩江雪的一颗心扔进了油锅里煎炸了一番,又骤然捞出,扔进了极寒深渊。 他如何不知道月儿此行是为了他,可他又如何面对自己最心爱的人,为了他九死一生? 此刻,冷清的月台之上没有了旁人,两个年轻的灵魂就这般一软一硬的对峙着。 月台墙壁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秋风吹乱了两个人的发丝,他们谁都不肯相让,谁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一步之遥,就可以抱住对方。 终于,冰冷的寒风散尽了所有的怒火,终于,吹散了韩江雪心中的琉璃瓶,把那块最柔软的血肉袒露出来。 他的眼神那般痛苦,痛苦到如同失去了一生的挚爱:“月儿,我知道,如果是理智的,我该满怀欣喜地和你说一声谢谢。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让我的女人去为了我玩命,我靠着女人的命换来的胜利,地位,荣耀,我觉得可耻!你要我怎么做,对你的付出感恩戴德,然后一辈子活在愧疚里无法自拔……” 一腔意难平在此刻全部被打翻,绅士,理智,都在一刹那难以为继…… 韩江雪的眼底布满了血丝,月儿仰头看去,才发觉他此刻的疲惫,一点都不输于舟车劳顿的自己。 是啊,她口中的“几日而已”,他从未合眼。 “你知道我都想过什么吗?我想着你如果真的遭遇意外了,我该带着兵一路杀到云南去,还是直截了当地一死了之,陪你去。我想过我们还有大把的人生路要走,我们应该很幸福,我们应该可以共同好好把东北经营下去……” 韩江雪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他笔挺的身姿柔软了下来,近乎虔诚地看着月儿:“可是如果没有你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月儿看着他的痛苦,他的煎熬,情不自禁已然泣不成声。月儿走上前,抱住了韩江雪。 像是抱住了一个无助的孩子,抽噎着,却仍旧昂着头,保留着最后一丝自尊。 可坚强的躯壳,最终被心底的柔软击毁,溃不成军。 “月儿……我只是很爱你。爱你爱到自私了,失去理智了,可鄙可弃了……可只要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月儿,我心底是有窟窿的,那个窟窿,严丝合缝地就够装下个你。月儿,这太残忍了。” 月儿第一次觉得,韩江雪是有软肋的。而自己,就是那软肋。 “江雪……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可是如果再给我选择的机会,我仍旧会选择这么做的。同样的,易地而处,你也会这么做的。” 月儿说的是实话,她知道韩江雪此刻煎熬的内心,但她知道,爱从来不是顺从,而是真心实意地为对方排忧解难。 她即便要去承担韩江雪的怒火,她也要说出实情来。 她怀里的颤抖慢慢凝滞下来,韩江雪的情绪也渐渐恢复平静。 良久,韩江雪逝去了彼此脸上的泪痕,他片刻的脆弱和无助如今已然烟消云散,眼底仍旧清冷,只是不再咄咄逼人。 “对不起,我……太情绪化了。”这句话说得很小心翼翼,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面护着自尊,一面渴求着原谅。 “答应我,最后一次了,好么?” 月儿点头,一身的疲惫袭来,她却只顾着欣喜于对方终于放下了心结。 “好,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了。” 韩江雪长长舒了口气,喜难自抑,好整以暇地道:“你一路太辛苦了,碰到了危险么?” 月儿自知不能火上浇油,容易死灰复燃,赶忙摇头,将一路的艰险埋在了心底:“没有,特别好,很顺利。” 月儿几日往返,没算耽搁,韩江雪估么算了一下时间,应该是还挺顺利,于是便信了她的话。 “你辛苦了,得好好休息一下。” 月儿乏累得紧,顺理成章地点头,可突然她发觉对方的话好像不仅仅是字面的意思,自己竟然双脚悬空,整个人被扛在了韩江雪的肩头。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一会让你的手下看见了!” 韩江雪却毫不以为意:“我说了,你得好好休息休息了,不能走路了!” 言罢,大跨步出了月台。众人也看得明白,皆是一脸会意,不多言语。 韩江雪路过生无可恋的槃生身边,停住了脚步:“你作为我的兵,倒是很听夫人的话嘛。” 槃生不知该如何回答,韩江雪继续说:“从明天起,你被调离夫人身边了,去炊事班好好磨砺一下心性吧。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说罢,便上了车,将月儿放在了车后座上。 司机回头询问该去哪儿。 韩江雪眉毛一挑:“去我住的营帐吧,我刚才可答应夫人了,要好好帮她休息休息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五章指路wb:写小说的小谢娘 我还在努力解锁,着急的先wb见,爱你萌。 第六十五章 月儿看着韩江雪戏谑的神色, 即便再呆, 也能猜到他言语中的隐晦之意。她透过后视镜看见司机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登时红了脸,转头锤了韩江雪的胸口。 一拳软绵绵的, 不痛不痒。不对, 应该是不痛,但真的心痒痒…… 即便在锦东城内, 韩江雪仍旧没有回家, 而是直接带着月儿北上去了军营。 玩闹归玩闹, 月儿一路实在是疲乏, 去军营这小半天的路上,她窝在韩江雪的怀里,柔软而安静地浅浅睡着。 呼吸都是极其轻的。 月儿也不知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 汽车缓缓停下时,她依旧没有醒来。只觉得全身被托着, 才回过神来。 大醒时, 方发觉天已将将黑了,而自己被韩江雪抱着,下了车,正往他的营帐走去。 一路上有在换岗的将士,本列着队等候交接,见少帅抱着佳人入门,即便军纪严明不敢转头,但眼神已经一路尾随, 看了个够了。 行伍之人,多是粗人,本是血气方刚的年华被困在这纪律严明的队伍里,脑子却仍旧是活络的,对于男女之事的桃色幻想,从未有断绝过。 有伤兵是见过少帅夫人的,彼时一身粗布袄子,便有着几分颜色。如今更是娇花一般的艳丽,难怪少帅这般捧在手心里了。 这天色渐晚,晚霞迷蒙,这少帅抱着娇妻进营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了。 月儿被冷风一吹,才真切地恢复了神志,她怎能感受不到这些灼灼目光,忙低唤道:“放我下来,你注意点影响。” 韩江雪此刻却幼稚起来,倒像是得了新宝贝的孩子,月儿越这么说,他偏越要大大方方地显摆一番。 韩江雪抱着月儿,像抱着温顺可人的小猫,他丝毫不会因为这份赘余而感到一丝疲累,身姿依旧笔挺,气息沉稳:“如今我方势如破竹,屡战屡胜。但诸位也知道,伤亡一直存在,西药紧缺,受伤的将士们苦不堪言。我看在眼里,也是急的。夫人心慈,见不得跟着我的弟兄们这么受苦,一个女人家,只身犯险,去云南买到了急用的西药!” 副官机灵,明白少帅骄傲的落脚点在哪,旋即高呼一声:“夫人万岁!” 有被少夫人照顾过的伤兵,一时间情绪被感染起来,紧跟着附和,大喊:“夫人万岁!” 一时间,群情激奋,士气高涨,月儿被众人喊得不好意思了,想别过头去躲进韩江雪宽阔的怀中,然而又觉得当着众人面,扭扭捏捏太过小家子气了。 月儿只好朝着众人微笑,抬了抬手,礼貌地挥舞了两下。 虽仍是被抱在怀里的骄矜,却丝毫不失优雅。 韩江雪昂首凝神:“好了,继续交接。夫人舟车劳顿,需要好好休息……没有大事,不必来打扰。” 韩江雪后半句语速放得极慢,眸光一转看向副官,副官即刻会意。 “是!” 此行北伐,月儿还没去过韩江雪的营帐,她深知出征艰难,即便是主帅,居住的条件也是十分有限的。 果不其然,虽不至于四下漏风,但毕竟是这绿色帆布搭起来的帐篷,保暖与隔音的效果都十分有限。 韩江雪将月儿轻柔放置床板上时还不忘了用一只手护住了月儿的后脑。 “床硬,将就些。”长眸之中透出了丝丝缕缕的愧疚。 月儿清浅一笑:“你能睡的,我有何睡不得?” 天地良心,月儿此言之意,是说“你能吃的苦,我也能吃”,可飘到韩江雪耳中,便生出另外一份缱绻含义来。 他唇角勾笑:“是啊,你当然睡得。这屋里有什么人和物,是你睡不得的?” 言罢,突然间俯身,一把遏住了月儿的脚踝,月儿不明所以轻轻挣了,却是蚍蜉撼树,纹丝未动。 韩江雪将那双脚放在自己的怀中,果不其然,冰冰凉的。 暖流从月儿的脚底弥漫到四肢百骸,月儿半是贪恋,却又羞赧不已。她看了眼昏黄的灯泡,又看向帆布帐子。 压低了声音:“快别闹了,这东西不遮光。让兵士看见了,说他们长官如何不正经的?” 韩江雪却不以为意,脸上依旧调笑:“给自己女人捂捂脚,也叫不正经?那你们还真是少见多怪……” 言罢,手上的力道突然向上,月儿一条腿被骤然抬起,韩江雪近乎虔诚地颔首,在那小腿上落下轻轻一吻。 那吻不似他的胸膛,而是清凉的,惊得月儿不由颤栗。 同样,也不由酥软。 月儿的上身不自主地蜷缩起身,苦苦支撑着她奇怪的姿势,她的声线都跟着颤抖起来:“别……” 月儿的小腿匀称而又紧致,蜷缩挣扎间,尽显着少女灵动的美感。 她的小腿猛地回勾,结果挣脱不了不说,身上缺乏着力点,上身实实在在地摔回了坚硬的床板上。 后脑“咚”的一声,一时间晕晕乎乎的,让月儿短暂的目眩神迷。 即便如此,她仍明白此刻帐外的人是看得见剪影的,口中仍旧呢喃:“停下……” 太过于羞赧了。 时间仿佛随着周遭万物都停滞在了这一刻,韩江雪身姿笔挺,双手抓着月儿的脚踝。而月儿此刻风姿绰约的娇柔完完全全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空气之中早已弥漫开来一触即燃的缱绻气息。 韩江雪的笑更加恣意了,眉梢眼角的戏谑已经充斥着情迷的意味。 他的身心都在动容。 “不向下了……好,夫人这么急,那我们就向上好了。” 韩江雪的吻攻城略地而来,一路开疆扩土,逆流而上。 他于她,总是温柔的攫取,温柔的释放,那么势在必得,却仍旧并不急躁,他坚信他可以四两拨千斤…… 帐子之中一根粗劣的电线挂起来的孤零零灯泡给这暗夜之中带来无尽暖橘。 第80节 同样,也足以勾勒出二人薄汗微起的轮廓…… 月儿羞赧不已,知道终究拗不过韩江雪的偏执,同样也贪婪享受着这份情动,她只得别过脸去,不去看他满眼的情深。 却被韩江雪别过脸来,迫着她与之四目相对。 粗喘中哼出来的声音,带着命令,也掺杂着哀求:“专心点,看着我。” 秋风萧瑟,于山林间呼啸,卷起万丈深林齐鸣。 终于,大帐的灯熄了,归于苍茫天地的混沌于黑暗。一切似乎都停止了,然而又没有真的停歇…… 所有人都知道,一夜,鱼龙舞。 * 接下来的日子,月儿奔波于军营与锦东城之间,一面要顾及着城里的生意,一面又要到伤兵营去帮忙。 偶尔闲下来的空隙,月儿还想着去关怀一下韩江雪的衣食住行。 不过仗打到了收尾的阶段,更是行百里者半九十,他几乎是吃住都在指挥部里。 也就是送去一餐饭,一杯咖啡,一件厚衣裳。 也就是彼此安心地一对视,旋即便各自忙去了。 二人近乎都没有一点时间问一问彼此累不累,韩江雪的疲累是写在脸上的,而月儿同样是愈发消瘦起来。 月夜格外清冷,月儿披着小袄子,给指挥部送去了她亲手熬的热羹。 军官们感恩对她一点头,谁都不敢耽搁时间,便继续投入到工作当中了。而她也只能借着光晕远远地瞥上他一眼。 出了营帐,天上皓月当空,十月十五了。 于东北而言,将将已经入了冬,月儿却觉得晚风吹得舒服极了。人足够清醒,又足够幸福,当真是舒服的。 结婚数月,竟出了一种已经携手百年的错觉。 经历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她反而愈发从容了。 她享受着此刻的时光,彼此是对方的所有,全情交付的,无所保留的。 哪怕忙到连句话都不能说,心底确实万般坦然的。 这就是月儿贪恋的爱情吧。 两个多月,漫山的树木从深绿到金黄,再到凋零破败…… 终于,一场冬雪落下,薄薄一层,却足以掩盖住这世间的所有肮脏于不堪。 同样,也让这次剿匪落得了圆满的结局。 最后一场胜仗,端了最顽固的寨子。 终于在这个落雪的日子里,众将士庆贺着,韩江雪可以带着疲惫的笑意看着奔向他的娇妻。 把她揽在怀里,把她捧到天上。 当着众人的面,月儿肆无忌惮地握住韩江雪的大手,凑过小脑袋,哈出一口热气来。 热气在寒风之中化作一道白雾,却温暖湿润地包裹住了韩江雪的双手。 他满眼宠溺地看着月儿用小手揉搓着他的大手,一脸欣喜地抬脸问他“冷不冷”。 旋即,他突然反客为主,轻巧地一转腕子,将那双小手捧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的手心是那般滚烫的。 “有我在,‘冷不冷’这句话永远都该我先问出口。” 队伍浩浩荡荡回城,月儿在汽车上却并不显得特别兴奋。韩江雪从旁看着,明白月儿心中担心的是什么。 大夫人的威胁仍在,即便此行月儿功勋卓著,有了向韩大帅请功的资本。可倘若身世的事情被大夫人抖落出来,仍旧够月儿喝一壶的。 她忧虑着,韩江雪却不打算亲自为她解决这个问题。 这件事情,是夫妻二人唯一的心结,真正彻底的打开,必须由月儿自己来完成。 他揽着月儿的肩膀:“怎么样,想好了如何对付夫人了么?” 月儿坦诚地摇了摇头,她可以为了韩江雪上刀山下火海,可一到了自己的问题,脑子便不转了。 韩江雪循循善诱:“想要击溃一个人,真刀真枪的打,可能会赢,但也可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和打仗一个道理,杀人容易,诛心难。找到对方的弱点,才能不战以屈人之兵。” 月儿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此刻还没想透,口中暗暗呢喃:“弱点,大夫人有什么弱点……” “想要找到一个人的弱点,就要看她最在乎什么,靠什么生存。” 大夫人并不得韩大帅的心,守了一辈子活寡,支撑她活下去的,不过是大夫人的名分和……和韩江雪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过继给他的孩子。 名分已经在董家破败之后岌岌可危了,唯有这个隔着心得儿子是她的全部了…… 月儿抬头看向韩江雪,眼神之中带着错愕,难道,她还要再去依靠韩江雪出面,真的与之决裂么? 这样一来,很容易把事情闹大,同样也会让韩江雪落得个不孝的名声。 韩江雪自然明白月儿的心思,继续引导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时候,我们可以借助外力,达到一个更圆满的结果。想一想,能够击垮大夫人的,除了我,还有谁?” 月儿的心智被一点点撬动,韩江雪的言语似一道光,照亮了月儿迷蒙不清的思绪。 韩江雪能看到她眼眸慢慢清明,知道她开窍了。 “我帮你拖延三天的时间,你可以先不回家,捋好思路,找好帮手。如果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我可以□□帮助。” 月儿确实还是需要韩江雪的小小帮助的,只是有偿…… “怎么偿?” 韩江雪低头,凑到月儿的耳边,气声低语:“当然是肉……” 月儿娇嗔推开他,韩江雪哈哈大笑起来。 那怎么办呢?哪有别的可偿的? 韩江雪回家,韩靖渠带着一众人等早已经等在了洋房门口。 韩江雪下车的刹那,夕阳的余晖倾撒在韩靖渠的侧脸上,将褶皱无限放大,韩江雪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老了。 英雄白首,是比寻常人更加痛苦的。他会更加感慨人生匆匆,更加留恋起曾经的荣耀。 韩江雪在这一刻觉得心软了,即便这个父亲偏心得要命,几度想要再抉择时抛弃他这个儿子。 但终究,那还是他的父亲。 韩江雪上前,言语上没有了往日的冰冷,温和了许多:“父亲,我回来了。” 剿匪如此成功,韩静渠对于韩江雪此行还是十分满意的。他也听闻了月儿只身犯险采购西药的事情,心底对于他给儿子选的好儿媳,也是十分骄傲的。 “嗯?月儿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韩江雪仍旧古井无波,只是眸光不经意地扫过大夫人的脸,那种尴尬滞在脸上,似是做贼心虚,又似乎是在万般掩饰着。 韩江雪突然扯开笑意,关切一句:“母亲最近身体还好?” 大夫人突然被问及,吓了一跳,旋即调整好心神,好整以暇地回答:“好。月儿……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韩江雪眉毛一挑:“她敢回来么?” 顿了顿,舌尖轻抵后槽牙,不急不缓地加了一句:“她哪里还有脸回来呢?” 大夫人一怔,眼前的韩江雪意味不明,情绪虽然外露,却让人摸不到头脑。 他知道自己威胁月儿的事儿了?那他知不知道月儿的真实身份?知道了,又作何态度…… 大夫人脸色惨白,一时间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这话茬。 韩静渠不明就里,直接问道:“好端端的,怎的就没脸回家了呢?” 韩江雪收敛起眉目之间的攻击性,回头看向韩静渠时,早已云淡风轻:“小心眼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次偷跑去云南,也知道自己错了。就揣度父母也跟她似的心眼小,肯定是生气了,所以不敢回家了。” 大夫人一颗心乍起乍落,原来是这件事。 韩静渠却哈哈大笑:“看来是我平日里太严肃了,给你这媳妇吓着了。去,叫回来,一起吃晚饭。她这么自作主张虽然不好,但好歹解了燃眉之急,是功臣,生什么气?” 韩江雪却一把揽住父亲:“算了,爱回来不回来吧。她呀憋着要给您赔罪呢,三天后,搭戏台子请您听戏。索性让她忙去吧,也让她长个记性。” 言罢,带着韩静渠往屋里走:“咱们吃饭,这么久没吃家里的饭,都饿了。” 终于,月儿在紧罗密布的三日准备之后,搭好了戏台,请好了戏班子,据说是北京城里经久不衰的红角儿,只搞得神神秘秘的,让人一阵心痒痒。 韩静渠此刻坐拥东北,荣华富贵已经久了,并没有什么稀罕玩意能撩动他心了。 即便这红角儿再神秘,他也不太在意。 他老了,对于女人,已经没有那份冲动了。能够赏脸,其实不过是给儿媳一个台阶下,也让家里热闹热闹罢了。 台子搭在离帅府并不十分远的一处四合院里。天井中搭着棚子,不似专业的戏楼,但也是花了心思,一点看不出简陋来的。 大帅带着一众家眷去逛戏园子,既不安全,又太过惹眼。 如此私密的空间,甚好。 按理说都是戏不等人,奈何大帅身份特殊,月儿早早便叫热场子的小猴崽子们活动起来了,杂耍的杂耍,唱曲儿的唱曲儿。 大帅的汽车临停在四合院门口的时候,月儿抓了一大把碎银子朝台上扔了去,孩子们登时躁动起来,哄抢了银子之后,压箱底儿的本事都拿出来了。 大帅笑意盈盈地被月儿迎进门,恰在此时台上的孩子见正主儿来了,都逞能般地亮出了绝活。 一个小子口吐火焰燃了火圈,身量小些得赶忙一个空翻钻了过去。 大帅看着倒不新鲜,但足够喜庆,叫了声“好”,月儿赶忙一挥手,佣人又扔了把碎银子上台,大喊了一声“赏”! 趁着台上的伶人唱着折子戏,韩静渠挥了挥手,将四处张罗着的月儿唤到了桌前坐下,紧挨着大夫人,旁边还临着韩江雪。 韩静渠喝了口茶,问道:“听江雪说,你都不敢回家了?” 月儿赧然一笑:“是了,让父母和江雪平白跟着我担惊受怕,是媳妇做得不好了。所以才特地搭了这戏台子给父亲赔罪。” 韩静渠环视了一番这四合院,如今阔绰人家多时兴住洋楼,这院子其实好端端的,便都转手贱卖了。 看着陈设装饰,再看这布局格调,倒是个好宅院。 “不过只是为了听一出戏,买个宅院回来,你这也算是大手笔了。” 月儿颔首,小心翼翼,并不作答。韩江雪接过话茬,对韩静渠说道:“这也是我们夫妻二人想要和父母禀明的,我们打算搬出来住。” 搬出来住……也就是说,自立门户,分家了! 第81节 韩静渠惊讶归惊讶,但从心底倒算不上排斥,毕竟前两个儿子结婚便分了家,韩江雪走得已经算是晚的了。 大夫人却双眼圆睁,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 她喝了口茶,让自己缓了缓神。 “之前不是说……想住在家里,好与我们这些老的亲近亲近么?” 亲近?那时的月儿软弱可欺,她便直接下了通牒不肯放新婚夫妇走。后来又百般威胁,何来的亲近?如今月儿要分家,无异于向她宣战,要把她最后的底线——并不贴心的螟蛉义子都夺走。 看来,月儿是在报复她了。 她的目光望向月儿,然而月儿却云淡风轻地看向眼前的茶碗,不紧不慢,撇动着茶碗上的浮沫。 不接招,也不主动进攻。大夫人一腔怒火不好发作,又不知该如何纾解。 像是打在软棉花上的拳头,只能是惹得自己个儿烦心,伤不到旁人。 “父亲,您可同意?”月儿直接略过了大夫人,问向韩静渠。 韩静渠不置可否,转脸看向戏台子,半晌说了一句:“家务事,我懒得管了。你母亲同意,你们便搬吧。” 大夫人闻言,知道还有转圜余地,一双倒三角的吊眼梢横向月儿。眼神之中的威胁之意近乎能化为实质。她手里有月儿致命的把柄,就不信月儿敢在这里翻脸。 闹将起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月儿眸光流转,与之对视片刻,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只是饶是谁看去,都觉得一阵寒毛树立。虽然无人知道月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总觉得,这丫头是有备而来的。 韩江雪恰在这时开了口:“父亲,此次北伐,月儿虽然任性,但确实解了燃眉之急,功劳总可以抵过罪过了。她能不能论功行赏不重要,毕竟是家里人,但其他人……还是功过分明得好。” 韩静渠点头,对于这一点,他即便在治军之道上与年轻的儿子并不相同,但赏罚分明,是每一个带兵打仗的人都应该遵守的最基本的准则。 “有军功的,儿子已经代为封赏过了,大家感的是大帅的恩,戴的是大帅的德。” 韩静渠听罢挥了挥手:“少来这套,你论功行赏拉拢人心,我不管,因为你是我亲儿子。但你少说这些虚的,还感我的恩,我怎么没见谁来给我磕个头呢?” 韩静渠言语上没有愠意,反而嘴角噙着笑意。人有时便是如此的,即便知道对方阿谀奉承,也心知肚明真相如何,但还是愿意捡好听的听。 越是上位者,越是抑制不住这份虚荣。 韩江雪继续道:“父亲教训得是。但是……也有儿子能力有限,不知该如何处理,需要劳烦父亲的棘手问题。” “哼,”韩静渠喝了口茶,“到了罚的地方,便畏首畏尾,不敢动了?这时候想起老子来了!” 月儿从旁应和:“是我给江雪提议,涉及重要的人,要让父亲拿主意。我们年纪轻,经验不足。” 韩静渠对于女人的夸赞从来都是受用的,哪怕这女人是儿媳妇。 “说来听听。” “董一鹏。” 韩江雪话音一落,大夫人手中的盖碗铛啷啷落在桌上,好在台上锣鼓齐鸣,倒隐匿其中,不甚突兀了。 韩江雪回头看了一眼大夫人,又看了一眼韩静渠。半晌,没有说话。 这是大夫人的亲侄子,也是为了他,大夫人才威胁了月儿的。 “有屁快放!吞吞吐吐的,一点不像老子!” 韩江雪简短地答了声“是”,脆生生的,有着军人本能的果断。 “此次北伐期间,董一鹏作为后勤官,克扣伤兵的治疗费,甚至私藏了一部分西药,导致我们的伤兵没有药医治。这也间接让月儿去铤而走险,购买西药……” 韩江雪的话语停在了这,他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其他的,便要看韩静渠如何做决定了。 大夫人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可倘若这个侄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在董家的所有靠山,就一丝一毫都不剩了。 只得硬着头皮攀着大帅的袖口:“大帅,这其中定然有误会,一鹏不是那样的孩子,一定要再好好查一查啊,慎重啊。” 月儿安慰起大夫人来:“母亲不必太过焦心,我也和江雪说了,万一其中有误会呢?建议他对此事彻底彻查,倘若真是误会,也好给他一个清白。” 大夫人怎能不知道董一鹏的为人,而且韩江雪既然已经有所行动,自然不能是欲加之罪。再查下去,恐怕罪名就不单单是这一项了。 大夫人的下颌都在抽搐颤抖,她恨透了眼前的月儿,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了。 就在韩静渠犹豫着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月儿转头唤来佣人低语。 佣人冲着台子上唱折子戏的老生伶人一挥手,台上的戏便停了下来。 月儿不紧不慢起身:“父亲,左右不急于一时,今儿既然来了,还是高高兴兴听戏吧。儿媳这次请来的,是北京城里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儿,戏路子广,一直红到了今天。她听说大帅爱听戏,便决定将人生最后一次演出,献给大帅。” 噱头十足十地吸引人,红透半边天的角儿,又是最后一场演出…… 韩静渠的兴趣被提了起来,耷拉着的眼皮终于抬起来了,看向月儿:“那就开始吧。” 月儿一拍手,台上吹拉弹唱,一出好戏也缓缓拉开了序幕。 久听戏的大帅乍一听闻这前调,便点了点头:“大登殿,够喜庆。这胡琴听着不错,等一会结束了,别忘了赏。” 月儿此刻早已有了这宅子当家大奶奶的气度,忙应和着:“是,儿媳记下了。” 眸光流转间瞥见大夫人此刻仍旧神色慌张不堪地出着神。 月儿知道,自己戳到她的痛处了,只是,这才是刚刚开始。 《大登殿》,是《红鬃烈马》中的一折子,讲的就是那下嫁叫花子的丞相女王宝钏,在苦守寒窑十八年之后,等来了丈夫封王拜相的圆满,也等来了她一心苦等之人已经另有妻室的噩耗。 戏中一众人等在最后仍旧能够欢天喜地地登大典受封赏,王宝钏十八年苦等等来了封后。 这等戏谑讽刺,却成就了一些男人想享齐人之福的偏好,就比如说,韩静渠。 但在新潮人士眼中,这故事荒谬至极,男的忘恩负义,女的痴傻迂腐。一同来听戏,本想着凑个热闹的韩梦娇见台上欢欢喜喜的样子,恨得牙根直痒痒。 她坐在旁边的桌上,但与大帅的距离并不远,啐骂了句:“狗男人。” 一旁的三姨太忙嗔着捂住了她的嘴,切不敢去扰韩静渠的兴致的。 可女儿大了,如何是捂得住的?韩梦娇又接连着来了一句:“世上女人都是痴癫,竟然去苦守寒窑等这样的男人。十八年,这十八年得怎么熬啊。” 说者无心,本意也不过是就戏论戏,发发牢骚罢了。 可停在韩静渠的耳朵里,便是另外一番滋味。因为此刻的他,双眼被台子中央身穿大蟒袍,粉妆玉带,扮相美艳十足,唱腔柔美婉转的“王宝钏”吸引了去了…… 她是十足十的美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轻盈的水袖,轻盈的台步,婀娜的身段……韩静渠一面被吸引着,一面在脑海中慢慢思索起来。 这一切,仿佛是经历过的一般。于这日渐衰老的心里重重叩击着,足以吸去他的三魂七魄。 须臾之间,这股子力量足以超越时间的界限,仿佛又把他带回到了年轻时的时光…… 以及那时才有的意气风发与冲动。 他认得她,一定认得的…… 台上咿咿呀呀的唱念做打,台下人早已红了眼眶。 红贯京城的名伶……最后一场戏……原来……原来是她…… 韩静渠突然觉得热血沸腾起来,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年轻的感觉,年轻人独有的爱恋的感觉。 月儿从旁观察着,明白了韩静渠此刻已经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再冷血无情的人,于得不到的东西,都是万般珍重的。天上皎洁的月光是如此的,心上的女人亦然是如此的。 台上的名伶不是别人,便是月儿请来的,足以帮助她扭转乾坤的人。 韩江雪的母亲,韩静渠心头的那颗朱砂痣,宋小冬。 戏词,唱腔,鼓点,曲调……这一切都开始不重要起来。 韩静渠只痴痴地望着台上人,彼时情浓,风月缱绻,互相诉过的衷肠,互相许过的诺言,都逡巡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掺杂着韩梦娇的那一句咒骂,恰到好处地拨动了他的心弦。 这么多年了,宋小冬一个人漂泊在外,做着这下九流的活计。活得也当是相当凄苦了吧? 如果宋小冬当日允了做他的姨太太,如今可能只是一位放在哪里都惹人嫌弃的裹脚布罢了。 可得不到的都是好的,韩静渠的愧疚与爱恋同时涌上心头。 她回来了,他要十倍,百倍,万倍的补偿给她…… 大夫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悲痛当中,她是不认识宋小冬的。见大帅对这看起来已经不是青春年少的伶人仍旧痴迷动情,大夫人一阵心焦,狠狠地扔下手中的瓜子,打算起身出去透口气去。 可起身的瞬间,感觉腿上有一股力量与之抗衡着。 转头来,才发觉是月儿按住了她的大腿。生生地又将她按回了椅子当中。 月儿凑过来在她耳畔低语:“别走啊,好戏才刚开始。” 台上的戏文终于唱到了最后,锣鼓声止,众伶人来到台前谢幕讨赏。“王宝钏”立在台子中央,虽然已是略有沧桑之色,但眼眸流转,仍旧风姿万千。 她定定地看着台下的韩静渠,没有说话。身旁的其他伶人也乖巧地立在一旁,不多言语,不叫嚷着讨赏。 终于,等到了韩静渠开口。 声音低沉,似乎是带着一点试探。 “这些年,过得好么?” 所有人都如同遭了雷劈一般,错愕不已。即便是月儿这般策划者,也对韩静渠言语之中的态度颇为意外。 他这句话说得极尽克制,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可其中滋味根本无法掩抑得住。 那般小心翼翼。 “很好,只是岁数大了,总得落叶归根了。伶人漂泊,四海为家,年轻时候未能有幸寻得避风的港湾,好在老了老了,有归宿了。” 韩静渠眼中闪烁着期冀的光芒,他等待着宋小冬开口。只要她开口,宣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便愿意护她后半生的周全。 然而等了许久,台上人不紧不慢地道:“好在早年将错就错,生了个好儿子,如今娶了位孝顺又懂事的媳妇。打今儿起,便在这东北住下了。我也算是熬成了婆,我的儿子要独立门户了,我便在儿子家住下了。” 宋小冬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韩静渠能解其中意。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有原谅他当年的选择,她此番前来,也是来投靠儿子的。 但韩静渠仍觉得是可喜的,起码她有了安稳的后半生,他也可以消减这份愧疚了。 然而旁人听着,倒是云里雾里。 好端端的东北王,东北军的大帅,与这半老的戏子竟然攀谈起来。 她的儿子……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大夫人后知后觉,但即便再呆,她也能够感受到一股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及至她侧脸看去,月儿脸上笃定自信的笑容,似一把弯刀直接剜向了大夫人的所有侥幸。 第82节 她终于明白,眼前的伶人是谁了。 她是韩江雪的亲生母亲,是大帅此刻心头的朱砂痣。于丈夫还是儿子,她都是不折不扣的多余。 韩江雪恰在此时开口,拱手行旧礼作揖:“父亲,这也是儿子想要单立出门户的道理。娘亲不想卷入纷争,只想颐养天年。所以我才让月儿买下了这宅院,好好侍奉年轻。” 众人皆是呆愣在了原地,终于明白了今天这出戏的真实意义。 大夫人瘫在椅子上,丝毫不得动弹了。她彼时的心高气傲,所有的有恃无恐在这一刻都显得可笑至极。 此刻她没有任何力气去与月儿争了。 这场战役还没有开始,她便彻头彻尾地被淘汰出局了。 月儿的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意,搀着大夫人,亲昵地攀到耳畔,低语:“夫人,这出戏,好看么?” 韩静渠一时间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好……你做得好!你能有这番孝心,孝顺你娘,很好。我就许了你分家出来的事了,再……再给你配些佣人和家丁,到账上领钱。” 月儿此刻作为这个宅院里的主母,起身答谢:“是,父亲,月儿一定办好。” 这就是韩江雪教给她的杀人诛心……不战而屈人之兵……借着他人的力量,击垮自己的敌人。同时,也给了宋小冬一个完美安乐的晚年。 月儿也终于明白,韩江雪之于她,从来都不是避风港。他是她乘风破浪的引路人,他只会教会她如何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月儿上前,搀下台子上的宋小冬,笑道:“娘亲今日起便好生住下了。” 宋小冬抚着月儿的发丝:“我能下定决心前来,还真是这丫头几次三番地来请我。好儿子是不如好儿媳的,有她在啊,我肯安心过来养老的。” 至此,宋小冬对于月儿的认可,便变成了韩静渠对于月儿的信赖。 台上接着演起了不甚重要的折子戏,韩江雪悠悠开口,趁着韩静渠态度明朗,乘胜追击。 “父亲,刚才向您□□的事情……儿子愚钝,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此刻的董家,彻头彻尾地成了韩静渠的弃儿,他丝毫没有了方才的游移:“军令如山,你是个军人,怎么可以因为私情影响军情呢?” 言罢,韩静渠也疲乏了,他不打算看台上这些戏子们小打小闹了。 临走时,眷恋地看了一眼宋小冬,又转头看了一眼韩江雪:“放开手脚,治军,齐家,都大胆些!”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本章的小可爱可以关注坐着wb:写小说的小谢娘,有惊喜哟~ 感谢kira的5瓶营养液和amberzj的一瓶营养液~ 爱你萌~ 第六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65章指路wb:写小说的小谢娘 又一度冰雪悄然而至, 月儿在四合院的回廊底下拨弄着炭火盆子, 烧红了的木炭被炉钩子一挑, 随风飞出几道火星来。 烤得月儿一张小脸红彤彤的。 佣人刘妈从后厨赶来,见月儿轻咳着, 赶忙接过月儿手中的炉钩子。 “夫人, 菜和肉都准备好了,您随时吩咐, 就能端上桌了。” 分了家, 自立了门户, 月儿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当家主母, 货真价实的大奶奶。再不是韩家的少奶奶了,当得起“夫人”的称号。 月儿身子后倾,避免脸被烤得火辣辣的, 却伸出一双玉手在火炉前揉搓着:“不急,等少帅和大小姐回来, 再去叫老太太出来赏雪打火锅也不迟。” 厚重的门帘恰在此时掀开来, 宋小冬倚着门框露出了巴掌大的脸蛋出来:“我瞧瞧,谁管我叫老太太呢。人家二八芳龄刚过没几十年,就成老太太了?” 月儿一面笑着腹诽她不正经,嘴上告饶:“好了,我错了。刘妈,吩咐下去,打今儿起,全府上下都叫您大美人, 谁呀要是叫错了,我便罚他跪大街去,好不好?” 二人说笑的功夫,便听见了大门外车门关上的声音。 月儿袅娜起身,目光向外望去,正遇见韩江雪大跨步的进来。 他仍旧是一身笔挺整洁的军装,即便是马靴与长裤的交接处,都看不到多余的褶皱。修长笔直的双腿衬着宽肩窄腰的坚硬流线,即便算得上“老夫老妻”了,月儿也喜欢在心底暗暗赞叹一番。 恰如初见,婚礼上走向她的那懵懂少年。 雪片于风中打着旋,轻柔落在韩江雪的肩头,奶白色的冰晶衬着绿色的军装,别有一番滋味,月儿不禁被吸引,走上前去,迎着韩江雪。 刘妈见月儿穿得少,刚打算拦一拦,奈何这夫人却似是翩飞得小燕,一点没有当家主母的架子,冲向了少帅的怀抱。 她没拦住,不过也不必太担心了。 因为对面的高大身躯早已满眼宠溺地张开了双臂,分毫不差地接住夫人的小小起跳,把她抱在了怀里,环在了他的斗篷中。 温暖的胸膛加上温暖的氅子,即便天寒地冻,也不会冷了吧。 月儿被抱起,身子抬高,正好能把小脸凑到韩江雪的脸颊旁边,仔仔细细地观察。 恰在此时,一枚雪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鸦羽一般浓密的长睫上,在暖黄的光晕下闪闪发光。 月儿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摸一摸。 韩江雪的身后突然传来了重重的咳嗽声。 “咳咳!你们俩注意点,这院子里还有其他活人呢!” 是韩梦娇。 她说到这也不觉得解气:“我这可怜人吭哧吭哧跑去上海给你进货,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你俩天天见面腻歪个什么劲儿!” 月儿被说得小脸一红,呲溜一下从韩江雪的怀抱里跳了下来。 赶紧去拎韩梦娇手中的大箱子,赔罪道:“别生气,我今儿不就知道你辛苦,特地在这打火锅犒劳你么。你看这天晚有雪,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的,惬意不惬意?” 韩梦娇大喇喇一笑:“赶紧上菜吧,就你一天活得跟个老学究似的,文绉绉的。景色万般好,不如菜好。” 月儿挥手吩咐刘妈叫后厨上菜吧。 几人围着火炉暖和着,月儿突然问起来:“你这箱子怎么这般沉?去一趟上海,买什么回来了?” “好嫂子,你看仔细,那是军用皮相,是我的么?那是我哥的,我帮着拎进来。” 月儿转头嗔怪韩江雪:“你让女孩子帮你拎箱子,真有你的。” “他待女孩子一贯如此的,并没有对谁绅士过。直到遇见了你,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对,应该说是间歇性的绅士。他对你一人绅士,对旁人啊,还是冷冰冰的。” 月儿抿嘴一笑,眸光转向韩江雪,想要求一个肯定的答复。 罕见的,韩江雪也会羞赧脸红,忙对韩梦娇低声斥了句:“吃都堵不住嘴。” 月儿:“那箱子里什么,这么沉?” “是金子,专项的军费批下来了,把之前你去云南买西药的钱还给袁倚农吧。” 月儿点头低语:“唔……我已经用这几个月的利润还回去一半了,剩下的一半明儿给他,再象征性地付一点利息吧,多了他万万不能收的。我原以为这款项就由我来支付……” 韩江雪 :“一码归一码,你的心意我知道,但这毕竟是军用物资,没理由让你来承担。” 几人围坐着,吃得热火朝天,韩梦娇一边欣赏着美食一边感叹:“小嫂子,你们如今搬出来,活得也太过惬意了吧?如今洋房那面一个个都提着胆子吊着心的,生怕哪句话不对惹着父亲生气了。” 月儿不解:“怎么了?” “你知道的,大嫂提出和大哥离婚来了。如今新潮人喜欢离个婚,于平常人家兴许不算什么,但在我爹看来,这就相当于大哥被媳妇给‘休了’!且不说面子上过不去,更主要是大嫂身后的楚家,爹是怕时间久了,没了亲家关系,楚家生出异心来。” 生不生异心,本就和是不是亲家没有任何关系。董姓军阀把女儿许给了大帅,不也还是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么? 韩梦娇继续道:“还真是多亏了嫂子你,大嫂如今和你共同经营服装生意,奶油厂和冰淇淋厂也要开业了,你们之间有着利益关系,大嫂特地给家里捎话过来,因为和你一起做生意,不会断了和韩家的来往的,让父亲放心呢。” 韩梦娇顿了顿:“弄得现在父亲在家里看谁都不顺眼,直嚷嚷着就月儿一个儿媳妇是个能干的。”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男女关系,情爱当先,彼此情投意合,能够扶持永久,那是最好不过了。不过如月儿与韩江雪一般,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世上更多的是权衡利弊,彼此掂量着对方的分量。 最终,彼此成为了退而求其次的首选,于是便隔了心眼,远了感情。 这时候,还不如这共同的利益来得清楚明了呢。 月儿即便已经出了韩家门,仍旧不愿意参与进韩家的是是非非当中,哪怕是背后嚼舌根,她都没那个兴致。 转换话题,问道:“这次去上海,有什么收获没有?” “收获……就是进了冬季和春季的新款,是些常规的工作,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这进货价一涨再涨,庄一梦还连连诉苦,说着现在上海的局势动荡,钱毛了,人工又贵得离谱。” 月儿心下也有所忧虑:“进货价一涨,我这也得跟着涨价才有利润。长此以往,越来越贵,还有人愿意来买衣服么?” 韩梦娇点头:“涨价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个庄一梦也是个商人的心眼,总是想方设法把她其他店里销得不好的款式塞给我。我这一刻都不敢错眼珠地盯着,还磨破了嘴皮子,接过还是会被掺进来我不想要的款式来。” 这个问题,不仅韩梦娇,刘美玲也曾经提起过。作为分店,月儿在货源这方面一直处于被动地状态,庄一梦怎么安排,她便需要如何接着,丝毫没有谈判的余地。 月儿一直自诩心胸开阔,对于庄一梦的小心思向来都是避而不提的。毕竟没有庄一梦的点播,她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 只是久而久之,不好卖的货堆积起来,只得贱价甩卖,劳力伤财。更主要的是给韩梦娇进货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毕竟能运货的车厢人力有限,拉回来这些滞销款,就没地方拉良品了。 劣币驱逐良币,让月儿不胜其烦。 “嫂子,我们不能总是这般任人摆布的。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按照庄一梦的设计图纸自己生产制造衣服的。东北的人工比上海便宜不知几倍,布料的运输也比成衣的运输方便很多。” 月儿不是没想过,只是她如何知道,该怎么生产衣服呢? “庄一梦最大的资本,就是她手下的优秀设计师。我们可以购买她的设计稿,支付一定的费用,然后自己生产,这样一来,庄一梦的资金回笼比原来还快了,而我们也能节约了成本,岂不是一举两得?” 韩梦娇知道月儿心里顾忌什么,继续道:“我们不是在撬行,支付了她专利费,应该应分的事情。以你现在的财资,要想自己养一批洋设计师,也不是多大的难事。但我们不这么做,不也是给足了她这个合作伙伴的面子么?” 月儿一时间未置可否,几人刚撂下筷来,佣人匆匆过来禀报:“少夫人,您的电话,好像是店里出什么急事了。” 已是天黑透了,百货公司早就关了门,月儿听罢心中一惊,是遭了贼了还是遇了火了? 她急匆匆冲进房里接电话,脚下一个没注意,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韩江雪起身去扶她,可月儿早已扒拉了身上的灰,冲进屋子里了。 永远都是这般冒冒失失的,韩江雪摇头叹息,走进房中,听见了月儿已经撂下了电话,准备起身出门了。 “怎么回事?” “是美玲。不是我店里出事了,是百货公司出事了。商户们纠集在袁倚农办公室门口闹事呢,我得去看看。” “需要我出面么?” “不用,具体什么情况还不太清楚,只听说资金上出了问题,今天本应该是各商户去会计那里提钱的,结果没等到钱,还听说俄国的管理员出了什么事……” 月儿一面往外走,一面和韩江雪说着她了解到的并不十分清晰的情况。 韩江雪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贸然前往便带着军方的意味了,只得嘱咐月儿万事小心,又叫刘妈拿来了件厚大衣给月儿穿上了。 第83节 月儿匆匆到了“喀秋莎”,这原本该是打了烊的商店门口却是人头攒动。 见月儿来了,一众商户赶忙簇拥过来,给月儿介绍起情况来。 “那洋鬼子跑路了!卷了咱们的钱,连条裤衩都没给袁倚农剩!” “非学那洋人集中收银,这是集中了银子好跑路!” “早就说那洋鬼子靠不住,原来找他们解决点问题,左一层审批右一层签字的,拖拖拉拉的,原来是拖着等着卷钱跑路呢!” “废话那么多呢……这是袁倚农的失误,洋人跑了,他得赶紧赔我钱!” 月儿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吵闹中终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问道:“袁倚农人呢?” “在办公室里呢!不还钱也就算了,还让保安把我们都赶了出来。看这架势,是打算赖账啊。” 如今的袁家分了家产,虽然没有袁父在世时的鼎盛,但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袁倚农就是再难,也不至于因为这一个月的营业款憋在办公室里做缩头乌龟的。 恐怕是遇到了更难的事情。 想到这,月儿心下一惊,赶忙向店内冲了过去。 保安忙揽住月儿,并不例外,没放她进去,只是语气上客气了许多。 “赶紧让我进去,袁经理在里面出了什么事,你能负得起责任么?” 小保安年岁不大,力气不小,手里拿着警棍,客客气气地说:“明老板,您就别难为我们,我们也是按吩咐办事。” 四五个身材高大的大小伙子往门口这么一拦,倒有点万夫莫开的意味。月儿心中似有火烧似的急切,想转头唤槃生去叫人,转头间才想起,槃生被调走了。 月儿抬头看着袁倚农办公室窗子里的灯光,恰在此时,光线骤然断了。 所有人惊呼,袁倚农为什么在这时关了灯,他想干什么? 月儿情急之下,一把掏出手包中的枪,直接抵在了那小伙子的胸口处,大喝一声:“让开,让我上去!” 对于明老板,众人还是有所耳闻的,果敢坚韧,身后又有着强大的背景。真是擦枪走火伤了人,估计眼都不会眨一下的。 如此一想,几个保安互相交换了眼神,最终妥协,让月儿上楼去看一看。 月儿抹黑爬到了三楼,袁倚农的办公室。 门锁着,月儿敲了几下,没人来开。月儿瘦,身量单薄,但情急之下也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冲击力,当然也归功于这是一扇扑通的木门。 反正无论如何,门被月儿撞开了。 月儿的左半边身子都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火辣辣的疼。她摸索着,开了灯,光线骤然亮起,让月儿的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这份刺眼。 待双眸重新聚焦,月儿环视了一圈,竟然没找到袁倚农的身影。 她低声唤了一句,想要去洗手间再看一看,结果一抬腿,被软绵绵的东西给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月儿本能地惊叫一声,低头看去,才发觉是身上带着血的袁倚农。 鲜血从他的指尖并不迅速地流淌,地上到没有,只是衣服上沾得刺眼夺目。 他他娘的想自杀! 月儿近乎本能地俯冲下身子,拽过袁倚农的腕子。巨大幅度的动作并没有让血液的流量骤增,月儿看了一眼那伤口,并不甚深。 也不知袁倚农是没有医学常识,还是本能的胆怯了,这一刀下去,没伤到动脉,血流量还不算多,是止得住的。 “有没有医药箱?” 袁倚农此刻心灰意冷,眸中空洞无神,瘫软在椅子腿上,痴痴望着天花板,根本没有能力回答月儿。 月儿起身本欲翻找,后来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再次蹲下身来,扯过袁倚农的衣角狠狠地撕出了一块布条,给袁倚农包扎上了伤口。 几经折腾,也累得气喘吁吁。索性抛却了形象,同样坐在了地上。 用脚踹了袁倚农一脚:“袁大少,不至于吧,为了这点钱就不要命了?你怎么挺大个男人,比我还怂啊。” 袁倚农缓缓转头,看向了月儿。脸上已经看不出悲戚或是懊恼了,倒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你怎么来了?” “少说那些没用的,我怎么来了?我要不来,就你这伤口,最后没失血而亡,最后活活疼死你!到底出什么事了,跟我说说,我看看谁建的天门山,成了我哥迈不过去的坎了!” 寻常时候,月儿亦是不善言辞的。如今怒火攻心,说的也是合情合理的实话。 只是她的仗义之言未能打动袁倚农的心,让他好像回了点神的,是那句他平日里也最喜欢听的“我哥”。 “老毛子就是群骗子!他们卷走了我所有的存款!所有!不仅仅是商户那点营业额,还有我在银行户头上的所有现金!” 月儿不解:“他们怎么能提走你户头上的钱呢?” “商场日常维修管理,都需要从上面提钱。之前提过几次,都是合理范围,也没出任何差错,我就……” 月儿恨铁不成钢:“中国人老祖宗就教你兵法,人家欲擒故纵,你竟然能让他们摆上一道?” 月儿看着袁倚农痛不欲生的神情,心中不由地多了几份怅然。 眼前人不是别人,是她真正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哥哥。即便不去想着那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在上次去西南买药这件事上,袁倚农仗义疏财,这份情谊也足够月儿记一辈子的了。 “哥,你就打算这么死了,那楼下那些人的钱咋办?洋鬼子能卷走你的现金,他们卷得走你的房产和土地么?就是要死,你也得卖房子卖地,把钱还了商户,再去寻死啊。” 月儿起身,扒拉了一下瘫软的袁倚农:“就这么死了,不为家里祖宗想想,也得为自己仅有的一生想想。这么死,多憋屈啊。起来,我帮你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月儿的话对于袁倚农而言是有着巨大的魔力的,他虽然仍旧没有寻得信心去面对人生的骤然起落,但却还是愿意听月儿的话,先起身,坐在了月儿的对面。 “你户头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嗯。” “你欠商户的营业款有多少?我还剩下没还你的那些钱,够不够支付这个月的?” 袁倚农思量了一下:“营业款倒是不多,应该将将能够用。” 月儿这就如同吃了定心丸:“正巧,今儿江雪把军费给我远远结了,足够还我欠你的剩下那部分钱了。我还能富余出一些,一同拿给你,做你商场下个月周转的资金。” 袁倚农正欲说什么,却被月儿揽住了。 “先别着急说谢,算我借你的,按照市价的利息还我。除此以外……我有笔生意要和你做,不对,确切的说,是要和你袁家做。” 晚饭时梦娇的提议月儿未置可否,在看到袁倚农的这一刻,她突然下了决心,决定自己开厂,生产服装了。 袁倚农不解,问这话什么意思。 “袁家是东北最大的织造商,我决定自己来生产服装,现在需要有人为我提供上等的纺织品,布料,而且需要长期供应。我知道袁家这生意基本上都落在了你大哥手里,但你还是占有一小部分股份的。我用量大,可以去和你大哥谈,按比例付给你佣金,作为我的专属顾问。” 至此,袁倚农明白了月儿的用意。说到底,她仍旧是为了帮他。 萍水相逢,一个姑娘都可以仗义至此,愿意倾囊相助,他这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男人不过遇到了些许的挫折便这般自暴自弃。 热泪在袁倚农的眼圈里逛荡着,最终,被他咽进了肚子里。 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太不像话。 月儿起身,缓缓下楼,众商户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几个小保安实在是快要顶不住了。 月儿一抬手,众人的嘈杂渐熄,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诸位,我已经见过袁经理了,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和我讲了,没有大家说得那么严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诸位不必太过担心,欠大家的钱,袁经理是一定会还给你们的。” 这话听起来好听,却显得过分冠冕堂皇,商户们不见到钱自然不能罢休,月儿继续道:“你们若真是不放心,咱今晚谁都别睡了,就地分钱,如何?” 众人也怕夜长梦多,自己的钱揣在别人的兜里,一分钟都不能安生,纷纷叫好。 月儿拗不过,叫司机回家取来了韩江雪今日拎回来的箱子,拿出账簿来,当着众人的面,将营业款分发下去了。 拿到了钱,大家心里也多少有了些安慰,只是经过这么一闹,众人对于这商场的安全性有了质疑。商户们仨一伙俩一对地暗自嘀咕着接下来还要不要和袁倚农继续合作下去,甚至有当场表了态,明儿就搬出这商场的。 袁倚农慢慢悠悠从商场走了出来,听见这话,刚萌生出的一点勇气便又生生磨没了。 月儿一步向前,挡在了袁倚农的前面。清了清嗓子,众人也算敬重月儿,都闭上了嘴,听她说话。 “诸位想想,我也是商户,咱们投进去的装潢钱,如今回本了么?倘若这时候放弃了‘喀秋莎’,还得再寻门户,租金,装潢,都是成本。” 月儿顿了顿,“诸位,我也是商户,是这个百货公司里最大的商户。我特别能够理解诸位的心情。如果你们实在不是不放心,我们下个月就不集中收银,各商户自己收着钱,按比例给袁经理管理费和租金,你们看怎么样?” 月儿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做生意,最重要的无外乎钱。钱揣在自己的兜里,再安心不过了。 “开门做生意也好,做人也罢,谁没碰到过个磕磕绊绊呢?”月儿的语气柔了下来,倒多了几许循循善诱的意味,“袁经理遇到难事了,咱们帮上一把。有钱大家赚,和和气气的再生财,不好么?” 月儿疲惫的笑意一直挂到人群散去,灯火阑珊。她揉了揉自己的小脸,肌肉都跟着紧绷僵硬了。 煤气路灯在大雪之中忽明忽暗,冷风吹过,透过毛呢大衣的缝吹进月儿的脖领中,冷得她一个寒颤。 忙活了一晚上的她才发觉自己竟然急出了一身冷汗。 路灯上的光晕昏黄,规律排列,又无限拉长各自的影子。长街的尽头处有红光忽明忽暗,月儿眯着眼望去,是人倚着汽车在抽烟。 烟气氤氲,大雪迷蒙,他孤零零地在街头,她茕茕孑立于巷尾,彼此遥望,双眼中是说不出的安慰与爱恋。 韩江雪在等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等的,她全然不知。 见月儿望过来,韩江雪掐灭了烟,起身挥手,示意月儿过去。 月儿的脚步逐渐靠近,韩江雪解开了自己的斗篷迎了过来。 雪夜,没有明月,不见星辰,唯有彼此是对方的慰藉。 韩江雪将斗篷披在了月儿的肩头:“很好,果敢,仗义,我们月儿越来越厉害了。” “原来你一直都在……” 韩江雪揽着月儿的肩:“我即便不在你眼前,也一直注视着你。” 四下寂静无人,月儿被他的温暖呵护着,也悄咪咪地大了胆子起来,一双小手从斗篷里伸了出来,环过韩江雪的腰。 低语呢喃,娇俏地撒娇:“抱。” 韩江雪被这尾音娇柔却有千回百转的一声震得周身都泛起了酥麻,舌尖轻磨着后槽牙:“好。” 说罢,便俯身要将月儿拦腰抱起来。 然而昏暗的视线之下,韩江雪作为军人,本能的机警让他余光一瞥,便感知到了一个黑影冲了上来。 那黑影移动速度特别快,目标也明确不已,直接冲向了月儿。 突逢大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韩江雪掏枪,他只能一把抱过月儿,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那突如其来的冲击。 一切都太过于突然,突然到月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位置变换之后,良久,定睛看去,才发觉韩江雪的身后,多了一个瞪着大眼睛,满脸怒气的姑娘。 一张脸脏兮兮的,两个麻花辫都快乱成了鸟窝。 第84节 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是那个男人帮女人挡了这一击。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么大的阵仗,竟然只是扔了一枚鸡蛋而已。 女孩呆愣几秒,见情势有变,转身就打算撒腿跑开,被韩江雪一把拽住后脖领,扯了回来。 在巨大的身形差距之下,那女孩知道是挣不脱束缚的,旋即要回头咬向韩江雪的腕子。 被韩江雪一把提了起来,四脚悬空,扑腾着,口中嘟嘟囔囔,仍是咒骂。 月儿走上前,看向这女孩:“你是谁?我和你有什么仇恨?” 那女孩别过脸去,一脸不屑:“我不与你这等女人说话!你就是有钱人的走狗!” 月儿一怔,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评价自己,心下也是恼火万分。可面对这样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小上好多,又因着营养不良瘦弱不堪的女孩,她还是压抑住心头的怒火,耐心的继续问了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女孩哼笑一声:“我怎么能认错人呢?报纸上见天儿登你的照片。就是你,天天把自己捯饬得跟个电影明星似的,不就是为了迎合有钱人的口味么?你敢说,你开这服装公司,不就是为了给那些有钱人服务的?” 月儿承认,她的服装公司的定位就是面向着社会名流,高端群体。确实,她们的钱更好赚,利润丰厚。可是这与他人何干呢?她又没有强买强卖,觉得贵完全可以选择不去买呀。 那女孩越说越激动:“你说你是什么新女性,引领女性走向独立自由,呸!你就是在领着一群吃喝不愁的女人做戏!” 女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登时便红了,瓮声瓮气地哽咽起来:“自由?你知道什么是真的自由么?因为你根本没失去过自由!我爹娘因为穷,卖掉了我十五岁的姐姐。她受不了侮辱,从窑子跑了出来,被老鸨抓回去,活活给打死了!可卖了姐姐的钱还不够我们一家活半年的,现在,他们又打起了我的主意,要让我给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做小!” 女孩的声音愈发颤抖,最终,泣不成声。 韩江雪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她跌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着,旁若无人。 她的话如同于温室之中当头浇下的一盆冰水,顺着骨缝把这股寒意贯穿全身。 眼前浮现起自己在“绝代芳华”时的种种……毒打,挨饿,染病,死亡…… 她不是没有失去过自由的娇小姐,她是侥幸冲破了牢笼的金丝雀。 不,她不是金丝雀,金丝雀是不必挨打受饿的。 寒风依旧凛冽,月儿窝在韩江雪的厚重斗篷当中,可颤抖从未停止过。 韩江雪知道,女孩又一次揭开了月儿已经长了新肉的伤疤,狠狠地在上面撒上了盐,恨不能再踹上两脚。 韩江雪想要抱住月儿,却被月儿向左侧一躲,挣开了。 她慢慢低头,慢慢俯身,慢慢蹲下去……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这一蹲,仿佛用了一整个世纪…… 她伸出手,冰冷的指尖点向少女黑黢黢的小脸,想要为其擦去泪痕。 女孩别开脸一躲,却被月儿猛然间捏住了下颌,颇有力道地拽了回来,迫着她看向月儿的双眼。 那是一双原本总是含着秋水的杏眼,温柔恬静的杏眼,此刻却布满血丝……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一字一顿的,每一次吐纳发声,都足以让韩江雪心窝一疼。那声音一如受尽磨砺的苍山沙砾…… “说话!”月儿歇斯底里,让女孩登时止住了哭泣,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半晌,女孩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我也不知道……但让我们活下去吧。我们也是人,穷人家的女孩子,难道就只能是给男人睡觉的玩物么?” 让我们活下去吧…… “活下去……活下去……”月儿踉跄起身,推开了韩江雪的搀扶,漫无目的地踩在雪地上,向远方走去…… 珊姐最喜欢说的,在月儿临走前叮嘱的,不过就是“活下去”。 原来活下去,都这么难…… 借着寒风,踩着积雪,月儿扯开了身上厚重的斗篷,搭在手腕上。她需要清醒,而冷,是保持清醒的最好办法。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此时的寒冷慢慢接近彼时在水池当中的寒意,月儿的脑海里终于出现了她希望听到的话。 锵锵然有力。 “过去的月儿,已经死了。” 是啊……那个为了活着受尽屈辱的月儿已经死了,她此刻有了新生,有了光明的未来和一心的枕边人。 她活过来了,她一定也可以让更多人一起活过来的…… 想到这,希望的火苗再一次在这颗敏感多情的心头点燃,月儿回眸,正对上韩江雪信心满满的眸光…… 每次回头,他都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月儿踏着咯吱咯吱的雪声飞奔回来,指着那姑娘:“你和我走,我能养活你,我也能养活更多像你一样的女子!” 那女孩心下却生气一股子倔强来:“我此行来,不是为了讨你可怜的。我有手有脚,不靠你养着!” 月儿满意点头:“好啊,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有手有脚,我不白养你,你得付出劳动,换我发给你的工钱。” 女孩皱吧的小脸上第一次展开了奇丑无比的笑意,呲着比脸白了不知多少的大牙:“好,我啥都会干!” 折腾了这么一整晚,回到家,天都已经开始擦亮了。月儿竟没有了丝毫困意,回房便开始盘点起自己的积蓄来。 “房产,田地,这几个月的收益,再加上这些金银首饰……”月儿自己一个人嘀咕着,点了点头,“嗯,差不多够了。” 韩江雪亦是十分疲惫,本想着躺下休息一会,见娇妻迟迟不肯上床,走过来,正撞见月儿满眼欣喜地拿着地契。 终于没忍住,嗤笑了起来。 “小守财奴,歇一会吧,别赚了钱没命花。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丧妻,我这可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呢,我怕憋坏了。” 放在往常,月儿要么会嗔他一句不正经,要么会顺着话茬和他开个玩笑。 但今天的月儿却满眼都是希望,拉着韩江雪坐在了旁边,对他说:“这些钱,足够支撑一阵子了。” “干什么?” “招人。我们的奶油厂、冰淇淋厂、还有服装生产厂都马上要开业了,到时候需要用到大量的技术工人。” 韩江雪仍旧有疑问:“可毕竟开业还有一段时间,厂房还在修建中,你那面的资金紧紧巴巴的,何必这么早就招人?” “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是来不及的,东北这地方哪里有那么多成手的工人呢?绝大多数劳苦百姓见都没见过奶油冰淇淋,跟别说吃过会做了。她们没穿过好衣裳,又怎么能知道如何裁剪新潮的衣裳呢?所以我打算把她们先招过来,培训上一段时间,等厂子开业了,第一时间就能上手了。” 韩江雪点了点头,月儿的话其实是在理的。 “只是这样的话,你的建厂成本会高昂许多。” “也就是个把月的事儿,我过得紧巴些,没准能让不少姑娘熬过去这个年关呢。早一天让这些姑娘们有口饭吃,兴许她们就不至于被卖到妓院,被卖去做小老婆。我们培训时候不需要支付太高的工资,一天三餐管够,成绩优异的还能往家里带点细粮。我想着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待她们好,开业之后她们也一定会卖力气干活的。” “姑娘?” “嗯,姑娘。我决定了,这次建厂,所有的人员我都招姑娘来干。流水线上本就是女人更细心些,招她们最合适不过了。” 韩江雪在她鼻尖轻轻一刮:“我看你是今天被那小姑娘刺激了。” “她确实点醒了我。一样的出身,却让我遇见了你,我实在是太幸运了。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老天爷这么做,就是打算让我给这黑暗豁出一条口子来,我能活下去,更能带着这些苦难中的姑娘们活下去。” 月儿拽过韩江雪的手,用指尖慢慢摩着他的掌纹:“江雪,你说得对,我重生了。我想,带着更多人重生。” 第六十七章 今年的大雪格外厚实, 缠缠绵绵地下了一整个冬天。 月儿掀开厚重的门帘, 冷风“嗖”地一下钻了进来, 透心儿的凉爽。 路上新收来的小丫头勤快得紧,平日里在工厂培训, 得空了便到月儿这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月儿逼问了几次, 她才羞羞答答地道了自己的名字,叫“狗妮儿”。 这名字着实是拿不出手的, 月儿惯于喜欢给人起名字的毛病又犯了, 想来想去, 送了她一个“萍儿”的名字。 萍水相逢, 却点醒了月儿,足以让彼此感激对方一生了。 大年三十了,有家有口的佣人都被月儿给放了假, 剩下的人一清早就忙活了起来,贴春联的, 粘福字的, 置备年夜菜的…… 人手不够了,韩梦娇和刘美玲也得了空,过来帮忙。 毕竟都是年纪小,刚干了一会活,便在这雪地里玩闹了起来。 积雪越来越厚,索性打起了雪仗。韩梦娇是个多机灵的小鬼头啊,偏碰上了刘美玲这个倔脾气,两个人互相往脖领里塞着雪块, 谁也不肯认输。 月儿从旁观战,嗤笑了一番,当真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啊。 萍儿和槃生也加入了进去,月儿抿着嘴,倚门独立,不由地咋舌。槃生一个大小伙子对抗三个姑娘,把三个姑娘打得四处逃窜,嗷嗷直叫唤。 呸,就这德行,估计得打一辈子的光棍,活该! 槃生与三个姑娘打雪仗仍不过瘾,看着倚门站着的月儿,问道:“夫人,你也参与进来呗?” 三个姑娘跟在雪崩里刚逃了生回来似的,也跟着点头如鸡啄米:“是啊夫人,一起来玩啊?” 月儿近来小肚子一直不甚舒服,再加上自己好歹也是这宅子的主母,上下几十口人看着呢,能跟她们打起雪仗来? 月儿摇头不允,韩梦娇却打算来硬的。颠颠地跑过来,正打算拉住长廊下避雪的小嫂子。 却只见门帘又一次被掀开了,正对上三哥那张比冰雪还冷峭的脸。一双眸子直直盯着韩梦娇,似两道寒光,射得她心惊胆战。 脚下没留神,踩冰碴上了,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惹得一院子的哄笑。 就连韩江雪都被她的滑稽样给逗乐了,揶揄道:“你做什么亏心事还这么怕我?我就给你嫂子送个披风出来,看给你吓的。” 韩梦娇暗自腹诽,要让你知道我拉你小娇妻打雪仗,你还不把我这身皮剥下来做坐垫啊,于是一轱辘爬起了身,攥起个雪球直接塞进了槃生大笑的嘴里。 没一会,一群人又扭打成一团了。 月儿看着他们青春洋溢的样子,竟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丝感慨来。自己不过是相仿的年纪,竟不知不觉间,老了一整辈一样。 披风被搭在了月儿肩头,她侧脸看去,韩江雪也正看着院子里的孩子们。 “你这是做什么?今儿虽是雪大,但也不大冷。” 韩江雪:“我听刘妈说你这几日小肚子不舒服,怕你着凉,所以给你送个披风出来。” 月儿会心一笑,嘴上却说道:“我又不是个纸糊的小人儿,风一吹就散了。让梦娇看见,又免不了揶揄我。” 韩江雪宠溺地看了看月儿,又宠溺地看着天井里乱跑的孩子们,感叹道:“家里有孩子,还真是热闹起来。” 说者无心,于月儿听来,却觉得心头酸涩。对于孩子,韩江雪提过一次,就那么一次,失败了也就失败了,从那以后便再没提起过。 可月儿心中是知道的,他体谅着她,却不代表他不想要个孩子。 膝下承欢的天伦之乐,月儿也想。可二人你侬我侬的生活了这么久,却一直没有个动静。 第85节 想到这,月儿方才还挂着笑意的眸光黯淡了下来。韩江雪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揽过月儿:“热闹归热闹,乱哄哄的也够人心烦了。” 月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身回了房间:“新年了,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快进来看看。” 月儿从衣柜当中掏出了一个衣服的防尘罩,神神秘秘地打开,里面是一套西装。 “给我买了新的西装?” 月儿食指在脸前轻轻摆动:“错!是做了一套!” “哦?你们服装厂还扩展了男装的业务了?” 月儿的食指仍旧没有放下来,又摆了摆:“又错!不是我服装厂的业务,是我,你的妻子,袁明月女士,亲手为你裁剪缝制的!” 韩江雪看着月儿认真又自豪的小脸仰着的样子别提有多喜欢了,却仍要保持着矜贵的姿态,逗逗她:“你不是做了套大码的女装套给我了吧?”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么?” —— 不得不说,韩江雪其人,宽肩窄腰,腿长胸厚,是十足十的衣服架子。 他换过了衣服,从里间缓缓走来。翩翩风度让早已司空见惯了他的挺拔的月儿都再一次沉沦。 他的皮相与身姿,是月儿一辈子都无法戒掉的瘾头了。 月儿凑上前,从上到下地观察了一番韩江雪身上的西装,满意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很好!你长得足够好,我做得也足够好。” 韩江雪憋着笑意,挑眉问道:“你还有这手艺?和谁学的?” 月儿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指,指尖仍有深深浅浅的伤痕,半是邀功,半是真的委屈巴巴:“当真是我自己做的,一针一线都是我缝的。” 韩江雪颔首在她指尖轻轻一吻:“我知道了,辛苦夫人了。只是夫人……是有什么暗指么?” 月儿不解,新年礼物而已,能有什么暗指。 见月儿双眼澄澈,磊落极了,确实没有其他意思,韩江雪也就抿嘴一笑,没有继续说什么。 恰在此时,家里来了电话,是韩家打过来的。 “大帅让少帅带上夫人今晚都回老宅守岁,嘱咐了两遍,要带小姨娘回去。” 带宋小冬回老宅?月儿心中打起了鼓。宋小冬此行同意回东北,提出了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回韩家。 可她若执意不回去,韩江雪和月儿也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过年…… 听了消息的宋小冬正巧也在此时赶了过来,她仍旧是一团和气的笑着,可说什么都不同意进韩家门的。 月儿和韩江雪说破了嘴皮子,对方只是四两拨千斤,语气不轻不重,却执拗得很。 “我去了,以什么身份坐在席间呢?姨太太?我从来没同意过给韩静渠做什么姨太太。客人?哪里有人会到旁人家去过除夕呢?” 韩江雪想了一想,揽住了宋小冬的肩膀:“父母亲恩,大可比天。你从来都不是韩家的姨娘,更不会是疏远的客人……你就是我娘,以我亲生娘亲的身份,堂堂正正地与自己的儿子过一个安稳年,这没什么不可的。” 宋小冬抬脸望着年轻人坚毅的脸庞,他的眼神是那般笃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游移。 “娘的生恩,爹的养育,我都没法割舍。所以我们一起去过一个年,过了凌晨,我便送您回来休息,就一晚上的时间,就当陪陪儿子,可好?” 宋小冬的眼中已经有了热泪,半年多的光景,韩江雪从对她的排斥,到慢慢走近,到理解与爱护……这一路走过来,不可谓不艰辛。 仔细思量,小儿媳从中周旋平衡,出了多少力?宋小冬看着儿子儿媳的眼神,她终于决定放下那强大的自尊心,成全他一个完美的新年。 “好……诸事听你的。” 韩江雪转身出门去备车,两位女士在站门口向外望去,那笔挺矫健的背影,是她们心中最坚实的后盾。 只是……只是今天这后盾走起路来,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一行人到韩家的时间还有点早,晚饭还没备好,韩静渠见宋小冬肯赏脸,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接干起了下等佣人的活计来,一会给宋小冬添点茶,一会给宋小冬剥个果…… 佣人们吓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跟在身后忙得团团转,又不敢真伸手去帮忙。 韩江雪与月儿从旁看着,强忍着笑意,倒觉得欣慰起来。 自古言道一物降一物,如今这土皇帝头上也有了能动土的了。 韩家没有了年纪小的男孩子,便没有人有那兴致放挂鞭炮,放个烟花的。坐在屋子里,听着旁边院落里时不时传来的乒乓作响,众人不禁感慨,咱们家还真是得添丁进口了。 月儿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阵酸涩。说话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但如今能添人丁的,恐怕只有月儿了。 月儿打小被豢养,吃不饱穿不暖,为了培育出那种瘦弱病态的娇柔美感,她总是贫血的,月事也就没准过。仔细估算了一番,这次月事又推迟了将近一个月了,如此身子骨,恐怕真的很难又孕。 月儿想着自己在天津时候痴痴傻傻地以为自己怀了孩子,是何等的天真? 这话无异于戳到了月儿的痛处,她低敛眉目,掩饰着自己的失落,然而只要是她的神色,哪怕细微末节,都不会逃过韩江雪的双眼。 他突然起身,若无其事地嗤笑:“简直可笑,放鞭炮而已,没了孩子,我们还放不得了?” 说罢,便拉起呆坐的月儿:“走,我带你出去听响儿去。” 韩家洋房后院,有个规模还算可观的大院子,是完全按照天津老宅的院落一毫不差地布置的。假山耸立,草木森森,只是冬日里没了植物,被积雪盖了去,变成了光秃秃的空场子。 韩江雪叫副官买来了鞭炮,“喏,他们不放,咱们俩在这放就是了。” 月儿哪放过鞭炮?她平日里连阴天打雷都要心头震上一震的人,远远地听着还凑活,让她亲手放鞭炮,她是万万不敢的。 韩江雪让了几次,见月儿实在是抗拒,一双杏眼已经急得通红,像一只分百分百的小兔子似的。便只好揉了揉月儿的小脑袋,指着假山:“你站在那,我放鞭炮,你看着就是了。” 月儿向后退去,脚下的雪地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让人觉得还挺舒服。 她看见韩江雪点了烟,小心翼翼地去引燃那鞭炮的引线,火苗窜起来,月儿便赶忙高喊着:“快回来!” 本能地捂住了双耳。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一声声震动着月儿的耳膜,震得她腔子直疼。她身后离假山还有点距离,近乎出于本能的,月儿又向后退了一步。 她原以为积雪应该是同样的厚度的,可身后的积雪显然软上一些,月儿脚下力道没掌握好,脚踝一崴,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炮仗也放完了,韩江雪看着滚在雪地里的月儿,一面急切地赶来,一面又不忘了嘲笑她胆子小得像只小猫。 月儿被说得羞赧了,索性拽住韩静雪的胳膊说什么都不放,硬生生地把韩江雪拽倒在了地上。 雪软绵绵的,一点都不疼。 韩江雪索性躺在了那柔软如棉花的雪地上,张开一侧的臂膀,示意月儿可以躺过去。 月儿嫌冷,才不遂了他的意,踉跄着起身,“你自己躺着吧!” 韩江雪身高体壮,并不畏冷,索性用手肘垫住了后脑,闭上眼睛,享受着大雪纷飞之中的宁静。 月儿绕着他漫无目的地踱步,脚印直接踩出了一个“大”字型。就在“大”字即将收口,就是月儿又一次靠近那假山旁边的时候,她又一次踩空,差点倒在地上。 一个人跌在一个地方两次,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月儿气鼓鼓地看向脚下的雪地,细微处,看出了有着些许不同。 绕着假山的一圈,雪地的厚度与别的地方并无二致,肉眼上是看不出有区别的。 然而踩下去,就发掘出了不对劲。那雪只浮着一层,上面轻柔绵软,下面却是雪踩过成了冰碴的样子。 月儿蹲下身,用手抚过那层浮雪,很快,就露出了一个不大的脚印来。那脚印是颇有些奇怪的,看着更像是半只脚…… 月儿倒知道这是什么,是高跟鞋,而且是细跟的高跟鞋的脚印。 大冬天里仍旧保持着穿细跟高跟鞋,这恐怕一定是个不常出门的姨太太,平日里不需要走几步路,还得保持着优雅。可姨太太来 月儿突然间来了兴致,顺着那脚印一路追踪下去,慢慢地绕着走了半个假山,绕到了院子的一丛茂密的景观松林里去。那松林直通着洋房的后门,平日里是不怎么走人的。 这面通着洋楼,那脚步的终点呢? 月儿沿着脚步折返,最终,回到了韩江雪躺着的那块雪地上。到了那儿,脚步便消失了。 月儿站在此处,望向洋楼,她发觉这个地方竟然是整个洋楼的死角,这里的人看不到洋房里的房间,同样的道理,洋房应该也看不到这里。 韩江雪扒拉着身上的雪,一手撑着地面,准备起身。只是觉得手按着的地方,响动之后有了细微的回音,他抬头与月儿对视,四目相对,二人默契地皆是满脸震惊。 二人赶忙蹲在地上扒拉开那片地上的积雪,敲了敲几块地砖,其中一块明显有着与众不同的回音。 是空的。 韩江雪与月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旧没能将这块砖移动分毫。 月儿不解,正欲开口问,韩江雪却将食指抵住唇做了噤声的手势。 韩江雪将月儿拉开,向空旷地走去,放了挂鞭炮,于噼里啪啦地响动声的掩盖下,在月儿耳畔低语:“这块砖下面应该是悬空的,要么机关是我们在我们没发现的地方,要么……” 最后一节鞭炮扑棱这余力炸响过后,空旷的雪地上荡起了回音。 月儿忙问:“要么什么?” 韩江雪摇了摇头:“只是个猜测,应该不会。有可能机关不在地上,而是在地下。” 月儿也觉得不该有这等道理,倘若机关在地下,那在上面用着多不方便…… 韩静渠作为一方统领,算得上封疆大吏了,一生戎马倥偬,手上沾染了不少的鲜血。这个世界上的人对于他的恨一定是大于敬重的,他在府邸给自己修一条暗道或者是地下军备库,都是可以理解的。 月儿与韩江雪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也便没有过分放在心上。 生于这等高门大户,父子亲情淡过于权势的争斗的。韩静渠防着韩江雪,没有将这个通道告知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月儿帮韩江雪扫着身上的积雪:“快回去吧,天冷,再着凉。” 二人回了洋房中,恰赶上众人纷纷下楼,基本上所有人都到齐了。 六姨太仍旧风姿绰约,眉目之间似有摄人魂魄的妩媚本事,只睨了韩江雪一眼,便于檀香木折扇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声线娇俏且魅气:“三少这赶的是什么时髦?穿的裤子都这么与众不同?” 她一言既出,全家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韩江雪的裤子上。一双腿笔挺修长,然而却能一眼看出不对劲来。 一时间哄堂大笑,他们这位少帅的西装裤子,竟然没有开门,直筒筒的,如同一条女人的内衬裤一般。 月儿也在众人的笑声之中逐渐发现了问题,她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看韩江雪的模样怪怪的。 韩江雪却不以为然:“法兰西新时尚,势必能引领新的摩登潮流的。” 韩梦娇在一旁捧着臭脚:“三哥这条腿真是人间尤物,穿什么都好看。三哥,你这是哪里的款式,我可以让工厂生产出一批来。” 韩江雪看了一眼一旁局促的月儿,笑道:“你们可生产不出来,天底下独一份,从裁剪到缝制,都是你嫂子一个人完成的。”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笑着看向月儿,月儿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套西装,是月儿根据西洋设计师所绘制的女装这几图,再套上韩江雪的尺码,她自己发挥改造的。 哪里是什么时尚新潮,这明明就是她忘了给裤子预留位置了! 恰在此时,众人的身后传来了男人的笑声,那笑意里带着月儿也分清是嘲讽还是玩笑的意味。 是韩江海,韩江雪的大哥。 他大喇喇开口:“三弟,我看明白了,夫人这是暗示你呢!” 第86节 月儿骤然想起韩江雪在家时候也问过她想要“暗示”什么,月儿惊诧于兄弟二人第一次能够有着如此默契,也好奇他们都认为她在暗示什么? 韩江海顿了顿,笑道:“暗示你啊,该管住的地方可得管得住啊!” 月儿的小脸登时便红得近乎发紫了,众人哄笑了多久,她便羞赧了多久。韩江雪揽过月儿肩膀,直接把她发烧的小脸按进了自己的胸膛。 “行了吧大哥,我可不像你,该管好的地方管不住。我们月儿才没那么多心思呢。再揶揄她,当心再吃一回枪子!” 韩江海本能地惧怕自己的这位弟妹,一听这话,干巴巴一笑,便将话题给引开了。 六姨太见人都到齐了,悠悠起身,拍了拍巴掌。一行人带着吹拉弹唱的家伙什来到了厅堂。 “大帅好听曲儿,我便特地请来了唱曲儿的艺人给大帅助助兴。祝大帅福寿安宁,永远都是这世上最勇猛的男人。”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都砸么起滋味来。这话里歧义过多,既夸赞了大帅的功勋,却又在字眼上带着一点桃色意味。 晚辈们听着,自然觉得有点失了长辈的尊重。但听在其他姨娘耳朵里,便是一众炫耀的姿态了…… 即便众人心知肚明,此时的韩静渠已经慢慢走向了衰老。但女人之间的争斗,却从未放过一丝一毫。 韩静渠却大喇喇一笑,男人的自尊心从来都来自于疆土的扩充和女人的臣服。他受用这个,于是那伶人班子还没有开唱,便兴致勃勃地喊了一句:“赏!” 宋小冬此刻心如止水,对于故人往事已然不甚在意了,她看着那伶人班子,开口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班子?” 为首的琴师恭敬行礼:“回夫人的话,是北京城里来的,专门唱北京小曲儿的。” 琴师此言一出,六姨娘的脸色突然有了微妙的变化,但很快便消散了去,众人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她便好整以暇道:“这几位都是我旧时相识了。” 一听说对方是北京来的,登时便勾起了宋小冬的兴致。 “北京?你们是哪个班子的?师从谁?” 梨园行虽于世人眼中,是下九流中的末位,历来有着娼优并序的说法。但梨园行自身却有着一整套完整的规矩和体系。 无论是得过老佛爷赏赐的大戏班子,还是街头卖艺的养家糊口,只要是干这行,都讲求个“师从何人”。 宋小冬这般攀谈,倒没有其他意味,只是京城之中但凡叫得出名字,担得起“师傅”二字的角儿,没有她宋小冬不认识的。 那琴师见宋小冬这么问,也不知其身份,于是利落答着:“城南曲儿王,孙之洞。” 孙之洞?宋小冬在自己的脑海里搜寻了一个来回,也没想起来这个人名来。 宋小冬思量着许是不太出名的艺人吧,赚个钱收个徒弟也算是能糊口,自己不认识也有情可原。 只是这班子的质量,恐怕是高不了了。 宋小冬不打算继续问下去,可一旁的六姨娘却显然坐不住了,忙道:“他们早年间在天津城里讨生活了,所以您才可能没听过。” 月儿从旁看着,这是六姨娘鲜少有过的慌张神色。说到底,不过是个戏班子,有没有名气,师从何人,本就是不重要的。唱得好,才是根本。 可这惶惶之语入了宋小冬的耳,却是另外一番意味了。宋小冬常年往返于京津两地,天津城里的角儿,她更是熟悉了。 见六姨娘如此慌张,宋小冬不明就里,但总觉得这里面透着一点古怪。 高门大户的事情,哪里不古怪呢?宋小冬决定闭口不言,不再去问东问西了。 佣人来告,已经布好了菜,可以开宴了。一家人坐定,那伶人也开始了吹拉弹唱。 “桃叶尖上尖,柳叶遮满了天……” 伶人开口,三弦琴师从旁弹奏。声音甫一入了宋小冬的耳,便让她觉得甚是粗糙。 唱的人声线轻飘飘的,高的上不去,低得下不来。弹的人手上没有力道,左手丝毫没有揉弦的动作,整个琴音都显得干巴巴的。 事实上,即便不是宋小冬这般梨园行的行家,在座的其他人也能多少听出这曲子中的水分来。 只是毕竟是得宠的六姨娘请来的人,谁也不能多说什么。 月儿甫一坐定,便觉得胃里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韩家的厨子是从全国各地聘来的,其中不乏京都退下来的那位小皇帝曾经的御用。 按理说,色香味俱全都能做到。只是她此刻只一着眼,便觉得反胃。 月儿吸取了在天津时的教训,说什么都不敢再多想了,思量着应该是方才在雪地里放炮仗着了凉。 她作为儿媳,未敢言语,只得默默坐在席间,尽可能让自己不去看那些菜肴…… 从韩静渠的训话,到众人纷纷举杯敬酒,月儿一直在苦苦支撑,忍着这份恶心,不知不觉间,已经布上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韩静渠看着月儿好似不舒服的样子,关心了一句。 月儿只得咬着牙硬挺着:“谢谢父亲关心,我没什么事,可能有点着凉了。” 韩静渠对于儿子的这位贤内助,能够独立负担起军费的儿媳,还是青眼有加的。 他吩咐了句:“喝点热汤发发汗,把病留在今年。” 韩静渠出于好心,旁人听着便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如今的韩江雪经过剿匪一役,中上层的军官悉数换成了他的心腹。而月儿又通过她的长袖善舞,笼络了不少下层兵士的军心。 韩江海如今失去了岳父的支持,愈发显得孤立无援。在军中落得个闲职,人也管不着,财也动不了。 曾经是韩静渠最为偏爱的儿子,如今落得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步。 见父亲对儿媳都比对他上心,心中是不免失落的。 “我这几日啊,闲来无事,想起来父亲对我的教诲,如今得了天下,要多读点书。” “读书”二字从韩江雪口中说出来,连韩静渠都颇为震惊了。 三个儿子里,唯有这老大从小随着他南征北战,让他读书都不如要了他的命。 连他的亲娘二姨娘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倒说说,你都看了些什么书?” 韩江海的声线有着一点说不出来的奇怪,阴阳怪气的:“看的红楼梦。” 此言一出,就连一直不舒服的月儿都跟着笑了起来。这种感觉,无异于看见了憨李逵脑袋顶上插了一朵茉莉花。 二姨娘继续问:“你都看出了什么来?” 韩江海丝毫没有笑意:“里面有个笑话,我将给大家听。一户人家的老太太得了病,需要针灸治疗,针灸婆子说需要针心脉。心脉见针,还不得死么?那婆子便道‘不针心脉,针肋骨便是’。” 韩江海故意顿了顿,问道:“你们知是为何么?” 韩家上下,除了韩静渠与韩江海,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文化的人。要么是看过这经典中的经典,要么也是七窍玲珑心,猜得出其中缘故。 众人的笑意都僵在了脸上,唯有韩江海破罐子破摔,继续说了起来。 “因为啊……天下父母,没有不是偏心眼的!” 他话音一落,二姨娘的冷汗都冒出来了,赶忙打了他一下,转头看向韩静渠的神色,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这场好戏终究会落得如何的走向。 这本不关六姨娘的事,寻常时候她最是看不惯二姨娘的做派。可今晚的六姨娘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常,竟然举起酒杯,撒着娇敬向了韩静渠。 试图将话茬引开。 然而最终救了韩江海的人不是他亲娘,也不是六姨娘,而是月儿。 月儿作为晚辈,最不愿掺进韩家的是是非非当中,见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氛围,她低头专心喝着热汤。 一来为了暖暖胃,二来为了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可一匙汤水刚刚入口,不适感又一次袭来。月儿感觉胃里一阵的翻江倒海,终于,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冲出了宴席,冲向了套房的洗手间。 生生干呕起来。 所有人都被月儿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弹唱着的艺人都停了下来。 月儿近乎把心肝脾肺都呕了出来,待平静了许多,才好整以暇地出来。 全家人的目光都耐心地等待着她。 月儿的小脸又一次红到了耳根子。 “不好意思……可能是着了凉了。” 宋小冬经历过月儿在天津那次“假小产”,不敢多言。但在座的其他女人却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了。 话说得最欢的,自然是两个生养过的女人,二姨太和三姨太。 “月儿,你是不是近来昏昏沉沉的,总想睡觉?” “是不是爱吃酸的?” “是不是见点荤腥就恶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给月儿说话的机会。 半晌月儿才吞吞吐吐地答:“是。但……可能是着凉了。” 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月儿极力想要掩饰着内心的惶恐,可显然太久没有了新生命的家庭,对于月儿的反常是异常兴奋的。 二姨太没什么脑子,索性开口问了:“你就想想,你有多久没来月事了?” 一桌子的人,还有着公公和琴师,公然谈论起月事来,月儿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这个不长心的女人。 然而长辈问了,自然没有不回答的道理。 “已经推迟了一个多月了……” 韩静渠的双眼都近乎放射出了光芒,高兴得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又是吩咐后厨做新菜,又是使唤佣人去换椅子…… 这一切,于月儿而言,都是没有什么用的。 只是这份关切入了其他人眼,又是一番眼红了。 接下来的宴席之上,所有人都忘了韩江海方才的大逆不道,热切地讨论着月儿的孕事。 月儿参与的话觉得不好意思,不参与又觉得不礼貌,只得一个劲转头看向那些吹拉弹唱的伶人,试图掩饰自己的慌张。 然而月儿惊讶地发现,比她还慌张的,是这一班子的手艺人。 她们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有落在当前的活计上,而是一直用眼睛瞄着四外的环境。 而为首的三弦琴师傅则一直在看着墙上的挂钟。 每一个人,都看起来心神不宁的样子。 月儿实在是受不了餐桌上的氛围了,她小心翼翼地凑到韩江雪身边,低语着想让他陪着出去走走。 韩江雪体贴地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便开口向父亲请片刻的假,带月儿出门去透透气。 韩静渠此刻如此在乎这位小儿媳,自然欣然答应。按理说韩静渠都发了话,旁人是万万不敢阻拦的。 第87节 但六姨娘眸光瞥了眼挂钟,近乎于韩江海同时喊了出来:“江雪,先别走。” 二人异口同声,让众人惊愕不已。韩静渠脸上的笑意在这一刻僵住了,眼底竟然生出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愠意。 六姨太和他的儿子,有着这般默契,于这位日渐衰老的男人而言,多少是有些难以言喻的忌讳的。 韩江海也自知失礼,慌慌张张补救:“大……大过年的,江雪你留下陪一陪父亲。” 月儿也明白了各人心中各有心思,她也不想在这除夕夜挑出什么事端来,于是赶忙说:“江雪,你留下吧,我……我自己出去走一走就可以。” 宋小冬入了韩家门以来便觉得拘谨万分,索性开口:“江雪你留下,我陪月儿出去走走,一会就回来。” 六姨娘本意连月儿也想留下,奈何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轻重,只能闭上了嘴,不敢多言。 月儿与宋小冬相互搀着,从餐厅后面的小门出了去,可以直通后院。 月儿即将到了小门口,韩江雪却突然想起来月儿今日里穿的大衣单薄了些,于是吩咐佣人去取了件小袄子,打算追过去送。 但又一次被六姨太拦了下来:“你陪着你父亲喝酒,我去送就是了。” 六姨太接过小袄子,娉娉婷婷地起身,来到后门处,追上了月儿二人。月儿回眸看去,这位美艳动人的小姨娘,在这数九寒天里仍旧穿着一双细跟的红色高跟鞋。 月儿忽然间想起雪地里那一串诡异的脚印来。 是六姨娘的……她为什么要去那里? 六姨娘叮嘱:“月儿,出了这个门,不要乱走,后院乱糟糟的,保不齐哪里有个坑有个包,再摔着你这宝贝。” 月儿无言,点头表示允诺,转身便带着宋小冬往后院走去。 月儿沿着挂满积雪的松树林一路向前,还没到假山附近,看着松树树根附近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了。 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是树根下黑乎乎的液体发出的。 月儿见过这液体,上一次她的汽车漏油严重,修理厂里便到处都是这种液体。 月儿捋着液体的痕迹一路向前走,还没走到假山,她便听到了一阵异动。 二人机警,迅速躲在松树丛后,远远望去,被她和韩江雪扒开的那块砖果然有了异动。 宋小冬不明就里,看着地砖被慢慢抬起,一个人探头探脑地出来,差点惊呼,被月儿一把捂住了嘴。 随后,那人从地洞之中搬出了整整有十几捆挂鞭,神色警觉地看向周围。 所幸没有看见月儿她们。 汽油,鞭炮……隐蔽的假山,蔓延到洋房的小路…… 月儿错愕回头看向宋小冬,用嗓子眼哼出一句:“他想要炸了这里?” 宋小冬:“这人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月儿突然想起六姨娘的脚印来,今日里六姨娘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常,很难说不与这男人有什么瓜葛。 “她自己现在也在里面呢,倘若炸了洋楼,她也难脱身……” 想到这,二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宋小冬突然明白今日里来弹唱的,根本不是北京城里的艺人!六姨娘请他们来,一定是有其他目的的! “不好,江雪有危险!” 第六十八章 结局(一) 宋小冬近乎本能地向洋房跑去, 月儿却理智许多, 一把拽过宋小冬, 凑到了她的耳边低语了一番。 宋小冬惊愕:“不行,你现在回去太危险了!我回去通知江雪, 你去办你说的事情。” 二人争执不下, 宋小冬最终一咬牙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怕你并没有真的怀孕。可是万一呢, 万一你肚子里有了你和江雪的孩子呢?你可以冒险, 你也要带着他去冒险么?” 宋小冬一言既出, 月儿脚步滞了一下。 宋小冬见月儿有所动摇, 紧接着说道:“而且我到了东北以后,一直深居简出,无论是部队的人, 还是你的手下,都不甚是认得我。我出门办事, 自然没有你方便。快去吧, 再耽搁一会,谁也走不了。” 对于月儿而言,她的所有惶惶不安,所有忧虑怖惧,都来自于对韩江雪的惦念。她从不怕死,能和韩江雪携手共赴一难,是她毕生的荣耀。 可相比之下,她更愿意让韩江雪可以活下去。 如今她只能咬着牙, 割舍了这比生命还重要的情爱,转头攀援上后院的一处矮墙。 临翻过去时候,还不忘叮嘱宋小冬,一定要多加小心。 月儿翻过墙去,远远看着韩家门口的守卫,仔细辨别,早已不是往日里常见的面孔。月儿不敢确定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思来想去,决定不去寻求他们的帮助了。 司机被困在院子里,除夕夜,黄包车也不见踪影,月儿只得咬着牙,在雪地上一路狂奔。朝着副官家的方向跑去。 如果没有一股子信念撑着,月儿自己都不敢相信可以一口气从城东跑到城西去,然而这个春节,韩江雪直接给副官放了长假,副官带着妻儿回了老家,只剩下一家子佣人。 好在佣人认得少帅夫人,毕恭毕敬地将月儿请进了宅子里去。 “怎么能联系上副官?有电话么?” “向下老家,哪里有电话?” 越是这种危急时刻,越是偏偏诸事不如人意,月儿赶忙掏出一点钱来给了副官家里的管家:“拍个年轻力壮还可靠的人,连夜骑马去李副官家里,告诉他少帅有危险,恐生变故,命他马上赶回来!另外,给我准备个司机和一辆车,我有用。” 管家也知道事态之危急,赶忙安排起来。 月儿坐着车子又到了几位韩江雪的心腹家中,有人见夫人前来搬救兵,立马行动起来,调动起所有自己能调动的资源,但也有人明白韩家的明争暗斗,持观望态度,搪塞着少帅不在,他们不敢动兵。 月儿知道,当兵也好,为官也罢,都怕是一步走错,站错了队,都是万劫不复。 “好,我理解你,没有少帅的调兵令,你不敢动兵。但也请你记住你说的话,没有少帅的调兵令,其他人来找你,你也不能动兵。” 月儿仔仔细细地估量起自己调来的人手,如果只是为了救人,应该是足够的。然而这毕竟是冲击大帅府,每一个被调来的兵都是带着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的决心的。 月儿倒是庆幸,韩江雪可以培植起这样一批忠勇之士。 月儿带着人朝着韩家的方向进发,一路上倒是畅通无阻,她也没算是耽搁什么时间。 然而没想到,就在月儿带着人即将到达韩家门口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骤然传来。月儿近乎被这声浪震得一个跟斗,待再定睛看去时,已然是火光冲天。 月儿惊叫了一声,飞奔过去。正碰见从宅院当中逃出来的,已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六姨太和韩江海。 月儿至此才如醍醐灌顶一般,六姨太怎么可能有胆子谋反? 原来真正的始作俑者,是对大帅和韩江雪已经积怨很深的韩江海! 六姨太见月儿领着一队人马赶来,匆忙上前抱住了月儿:“月儿你别进去,里面炸了,太危险了!” 月儿一把推开六姨太,继续向里面冲去,韩江海亦是横加阻拦。 月儿抬手便是对着韩江海一巴掌,庭院外把手的兵士显然已经是韩江海的人了,见月儿动粗,皆是磨刀霍霍的模样看向月儿。 月儿横眉冷对,韩江雪倘若伤了一分一毫,她活着都没有任何意义。月儿转头看向自己待着的士兵,大喊道:“大帅和少帅如今就被困在洋楼里,大少爷不让我们救人,是何道理!” 群情激奋,韩江海也不敢坐实了自己弑父的罪名,只得退到一旁,挥手让自己的人都不要轻举妄动。冷眼看向一队人马冲进了韩家庭院。 他此刻还是有些把握的……即便他们冲进去,也不见得能救得出谁来。 韩家洋楼的前后门都被在外面锁上了,月儿一声令下,几位兵士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把门给砸开了。 屋内已然烟熏火燎,看不清任何东西了。房梁在大火的熏烤下已然摇摇欲坠,月儿被呛得猛烈地咳着,只得用湿布捂住口鼻,继续向房间内跑去。 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低头看去,是浑身是血的宋小冬。 月儿大喊一声叫来了士兵,艰难地将宋小冬运送出去。而她自己则继续向房间里面走,她想找到韩江雪的身影。 可浓雾滚滚,火光冲天,墙体和木架都被火烧得马上就要坍塌了。即便是月儿带来的兵士,也不能再任由月儿在里面漫无目的的翻找了。 最终,副官在整个洋楼坍塌之前,赶回了韩府。唯有他一狠心下令,命士兵将月儿架了出来。 月儿死命地挣扎着,哭喊着,她没有找到韩江雪,她一个人独活,就毫无意义。 眼见着副官低着头笔挺屹立在庭院门口,月儿冲过去,想要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可最终,月儿只能泣不成声地跌坐在地上。 转瞬间,房倒屋塌,韩静渠的尸首被抬了出来。 戎马一生,骄傲一生,你眼见他起高楼,又眼见他楼真的塌了…… 月儿跪在雪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被救出来的人,有韩静渠,有他的姨娘们,有韩梦娇,有宋小冬,有那些佣人和艺人…… 生生死死,有的早已过了鬼门关,有的重重咳着,恢复了神志…… 唯独没有月儿企盼的韩江雪。 数九寒冬的雪地,冷气一如细密的针脚从月儿的骨缝之中侵袭而入,月儿就这样跪在地上,任由任何人去搀扶,都不肯起身。 “江雪……”月儿祈祷着,呢喃着…… “江雪!”月儿撕心裂肺地呼唤着…… “江雪……!”月儿恨不能将自己的心肺都喊了出来…… 可终究在房子被烧成了灰架子,一切归于平静之后,月儿也没有等到韩江雪的身影。 似有千万把刀一刀一刀地刻在月儿的心窝处一般,她蜷缩着,跪在地上。她已然分不清自己留下的是眼泪,还是啼出的是血痕了…… 宋小冬和韩梦娇的意识逐渐清醒起来,韩江海在看到他们爬起身的瞬间,立马下令将二人逮捕。 月儿本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当中,在这一刻,她突然起身,像是拼了命护住崽子的老母鸡一般,将二人挡在了身后:“你敢!” 声嘶力竭,那呼喊之中恨不能震动天地。 月儿眼中的恨意近乎化成了实质:“谁敢动她们,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从我们所有士兵的尸体上踏过去!让世人看看!父亲尸骨未寒,弟兄生死不明,我们的大少爷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家人的!” 月儿的锵锵话语在空旷的雪地之中回音四响,韩江海对眼前人恨得牙痒痒,可终究没有选择动粗。 毕竟成百上千双眼睛看着呢,左右他都是最后的胜利者了,想收拾他们,来日方长。 父死子继,韩静渠一死,东北的军政大权毫无疑问地落在了仅存的韩江海手里。月儿知道,自己强行调来的百余兵士如果真的和韩江海硬碰硬,只能是蚍蜉撼树。 她无惧生死,却没必要让这么多年轻人跟着送命。 月儿连带着宋小冬和韩梦娇,以及失去了庇荫的副官,一同被“请”回了韩江雪的别院。 说是请回,已然是客气十足了。月儿明白,自己被软禁了。 韩江海之所以没有马上动手收拾她,恐怕是还忌讳着韩江雪留下的那些心腹,和外界的虚名罢了。 第88节 回到家中的月儿,从韩梦娇的口中得知了整晚发生了什么。 六姨太请来的艺人,根本不是唱什么北京小曲儿的,而是杀手。晚宴之上,有一部分菜肴是掺了迷幻制剂的。月儿走后,人们的药效不甚相同,药主要掺在了大帅喜欢吃的几道菜里。他第一个发作,被房间之中的杀手用手中的琴当头一击,死在了现场。 此时宋小冬冲进来道出了六姨太的阴谋,众人知道了实情,扭打在了一起,这也让杀手没来得及将在场所有人收拾干净。 六姨太见事态不好控制,自己趁乱待着韩江海从后门跑了出来。 只是宋小冬按照月儿的安排,用积雪阻断了一部分汽油,所以整个洋房的爆、炸推迟了许久。 只是即便推迟了,仍旧没有给月儿赢来足够的时间。韩家依旧炸了,韩江雪终究没有幸免于难。 二人知晓内情,如今又活了过来,韩江海必然不能放过她二人。可韩江海又如何能放过月儿呢?月儿带着必死的决心也要和他斗到底。 她相信,眼前的两位女士,也能做到的。 月儿听罢这一切,任由二人如何安慰,也无法平息内心的悲痛。她忍着眼泪,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的月儿,近乎每一刻都是肝肠寸断的。目光所及,皆是韩江雪的影子。他们一同布置的卧室,他们共同倚坐着的古树,临摹过的帖子,还未完成的画作……点点滴滴入了眼去,便是心头无限的苦闷与悲痛。 月儿一个人呆坐在韩江雪的书房,怀中抱着的,是韩江雪当日为了试探她而写的那本法文笔记。 她蜷缩在宽大的太师椅上,缩着肩膀,似乎这样,就可以把笔记本上的温度与气息牢牢锁在自己的怀中一般。 这样,她的江雪就还在,还在依偎着她,还在爱抚着她。 月儿第一次知道,一夜白头是怎样的感受。 她就在这没有生起暖炉的寒冬里,独自瑟缩着捱到天明。 窗棂外的凄冷月色照着室内的地面,月儿盯着那片惨白,回忆着韩江雪带给她的点点滴滴…… 一次又一次,月儿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终究要失去韩江雪时,都峰回路转,捱过来了。 可这一次,月儿熬红了双眼,等到了天亮。 等来的,却是韩江海送来的消息,说韩江雪的尸体找到了。 对于月儿而言,越冷清,越清醒。一晚上独守冷房间,让她的万般悲戚与绝望都被寒冷给封印住了。 面对韩江海派来的人,面对近乎昏厥的宋小冬,面对哭得泣不成声的韩梦娇……月儿却挤出了淡淡的苦涩笑意:“你稍等,我随你去认尸。” 月儿回身到妆镜前,仔仔细细地扫峨眉,扑脂粉,点胭脂,画口红……她挑了韩江雪最喜欢她穿的鹅黄色小袄,戴着优雅又不累赘的珠宝首饰。 如果真的是最后一面,月儿希望,他看得见,她是优雅得体的。 他韩江雪的月儿,只是他一人的月儿……是完美无缺的。 月儿从架子上取出了一款珍珠手包,里面沉甸甸的,装着的是一把美元和韩江雪送给她的一把袖珍勃朗宁。 月儿平静且从容地出门,上车,一直到军营,她好整以暇,准备以最美的面目去面对韩江雪。 进门时,守卫例行检查,月儿的手包自然不会被放过。 月儿柔软的小手按住了伸向她手包的粗糙大手,娇音婉转,轻柔一唤:“小哥辛苦了。” 言罢,从手包当中掏出了一沓美元,趁着旁人的目光未看向这面,干脆利落地塞进了那士兵的胸口。 临了,还不忘在他胸口轻柔地拍上一拍。 美人眸光流转,怀中又有了巨额的财富。纠结不已的士兵在这一刻突然萌生出一丝不该有的邪念来。 自己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玩命当兵,不就是为了点钱么?一想到这,觉得一个女人而已,能起什么幺蛾子,于是缩回了手,“检查完了,走吧!” 月儿入军营,韩江海早站在大厅迎接了。 月儿眸光一扫,看清了韩江海此刻身后的军官,并不甚齐全,看来仍有人未能完全臣服于他。这世上终究有愿意受人恩惠,死人之事的忠义者。 他们宁死都不臣服于韩江海,月儿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失望呢? 韩江海笑意盈盈地上前迎接着月儿,月儿冷笑一声:“大少,父亲弟兄刚刚过世,您笑得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韩江海的笑容僵在了原地,恨不能将眼前这碍事的女人生吞活剥了。 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怒火。他已然是胜者,要胜得漂亮。 月儿的目光,落在了冰冷地面的白布上。白布之下,盖着的,是一具身量与韩江雪近乎持平的男人。 月儿的面色依旧古井无波,可纤长的指甲已然嵌入了嫩肉之中。她咬着牙,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的悲戚来。 她要让世人看见,韩江雪的夫人是一个坚毅的,和她的丈夫一样有气节的女人。她也想让她的丈夫在天之灵看见,她是坚强的,不再是哭哭啼啼的,只会窝在他怀里的小奶猫。 月儿紧绷着周身的肌肉,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她的内心深处早已掀起狂风骤雨,她也下定了决心,如果这是韩江雪的尸体,她便立刻用手中的勃朗宁杀了韩江海。 她愿意为了韩江雪,与之同归于尽。 即便做了心理建设,月儿仍旧在手伸向那白布的瞬间停滞了。她的周身血液都凝滞了,明知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可她仍然抱着一丝幻想,告诉自己,这不是韩江雪。 白布在月儿犹豫的时候,从另一端骤然被掀起。 一张狰狞可怖,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突然出现在了月儿的眼前。 第六十九章 结局(二) 整个身体因为火烧和烟熏, 早已蜷缩了起来。 月儿的眼底尽是热泪, 她强忍着颤抖, 目光从上到下地看去…… 一样的手表,一样的身量, 一样……不!不一样! 月儿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抑制住自己的惊愕与欣喜, 没有惊呼出来。她忍住了一腔翻江倒海,面上仍保持着古井无波。 这不是韩江雪!即便眼前人的周身都已经被烧得模糊不清了, 可仍能看见他裤子上的金属拉链仍存在着一丝痕迹。 金属的东西, 没有那么容易被烧残的。 月儿一时兴起, 为韩江雪做的西服, 歪打正着地忘记了缝制开口,自然也就没有了拉链。 再仔细看眼前的尸体,身量与韩江雪无异, 但仔细想来,烧死的人多是收缩的, 这收缩之后仍与平时的韩江雪差不多, 很显然,这个人是比韩江雪身量还要高的。 月儿不知道韩江海意欲何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找了一具假尸体,便意味着他们没有找到韩江雪。 韩江雪就有可能活着。 活着,哪怕再渺茫的希望,月儿都愿意相信他还活着…… 月儿在此刻按捺住内心的狂喜,艰难起身, 目光看向一同装作悲痛的韩江海。 挤出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来:“是江雪。” 韩江海听罢,扑倒在尸体旁边,装模作样地哭呛起来:“我的好弟弟啊,父亲刚走,你又走了,你让当哥哥的怎么办啊!” 月儿的小手紧紧捏住装着勃朗宁的手包,既然韩江雪还有活着的可能,她便没有必要轻举妄动。 她看着韩江海的假惺惺,强忍着一腔恶心,对韩江海说道:“大哥,你叫我来认尸,恐怕不是简简单单的辨认吧。” 韩江海脸上仍挂着泪珠,起身看向月儿:“弟妹,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呢?” 月儿的眸光一扫过众人:“大哥是打算在这和我说话了?” 韩江海顿了顿,一想一个女人,与她独处一会又何妨?于是领着月儿进了办公室。 那是韩江雪曾经的办公室,桌上韩江雪与月儿的婚纱照已然被丢进了纸篓当中。 月儿走上前,俯身捡起了那婚纱照,冷冷低语:“大哥既然都赢了,又何必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呢?这照片我带回去做个念想吧,不留在这里碍大哥的眼了。” 韩江海见状有些赧然,这照片真的不是韩江海扔进去的。打扫的兵士做惯了见风使舵的事,将照片扔了,本以为可以讨得韩江海的欢心。 只是弄巧成拙,反而显得韩江海没有肚量了。 “弟妹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月儿挑眉:“我觉得,应该有话直说的,是大哥吧。大哥特地把我叫来,就为了认尸?他是你弟弟,不需要我来辨认,您还做不了这个主么?” 韩江海坐在了主位上,指尖叩动着桌面:“弟妹到底什么意思?” “很显然,您想让我去传达出韩江雪已经死了的信号。这样,您才能名正言顺地坐在你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上。现在的你,如坐针毡。” 韩江海拍案而起,指着月儿:“我尊重你,才把你叫来见江雪最后一面的,你别不识好歹!父亲去世,我作为长子继承天经地义,有什么如坐针毡?” “因为你手下的兵士不完全听你的,他们被韩江雪扶植起来,他们忠心于江雪。而你的身份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名正言顺,别忘了,你是庶长子,而韩江雪,才是嫡子。” 韩江海诧异地看向月儿,眼底都急红了:“你别他娘的胡说!都是姨娘生出来的,他凭什么是嫡子?” “家谱上,韩江雪是大夫人所出,家谱在天津,您还没时间去销毁呢。” 月儿眼见着韩江海一步步被激怒,像一个跳梁小丑一样甚至都拔出了枪来。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月儿凄惨的笑容,从牙缝间恨恨挤出一句威胁来:“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月儿起身,娉婷走到韩江海身前。她的眸光从未落在枪上,袅袅娜娜,优雅得如同去赴宴一般。 月儿轻柔地用指尖扒拉开韩江海的枪,脸上的笑容逐渐晕染开,妖媚到让韩江海不知为何,竟然打了一个冷战。 “别这么大的肝火,如今江雪作了古,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当然相信您敢杀我了。只是在这里杀了我,对于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月儿颔首轻哂:“不如我们合作,你保我和家人的姓名,我保你上位,如何?” 面对月儿的主导权,韩江海恨不能一枪崩了她。可最终忍住了满腔的邪火,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找全城,甚至全国的都行,报社媒体来见证。我亲口承认,这尸体是韩江雪的。至此,你名正言顺成了最终的唯一继承人,不好么?” 韩江海仍有疑虑:“就这么简单?” 月儿摇摇头:“当然不是。我需要给江雪停灵七日,给足了他尊重。同样的,也给足了你自己时间。” 韩江海刚刚撂下的枪又一次举了起来:“你他娘的别和我玩什么花招!” 月儿满不在意地倚着书桌,风韵十足,又冰冷如霜。她眸光里尽是鄙夷之色,仿佛在看着蝼蚁一般:“我能有什么花招呢?你若要是有路可以走,还会给我留这个脸面么?” 月儿低头看向手中的照片,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尖摩挲着韩江雪的容颜:“七天时间,你可以用来稳定军心。排除异己,然后稳定局势。七天之后,我出面宣布江雪的死讯,皆大欢喜,不是么?” 韩江海的气势突然弱了下来,他开始思考起月儿的建议来。 几十年他都等了,不差这七天。 月儿欣喜若狂,面上却仍旧清冷万分。她在知道韩江雪还活着的时候,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拖延起时间来,她拖得越久,韩江雪回来的可能性便越大。 七天的时间,韩江海一定会费劲心力去疯狂打压江雪的旧人。他们手握兵权,骤然被打压,必然会奋起反抗。 月儿想着,如果七日之后,江雪回来,那便皆大欢喜,力挽狂澜。如若不能,她便带着这些奋起反抗的战士们,在媒体面前,和韩江海斗到底。 韩江海慢慢接受了月儿的建议,只是七日之久,韩江海也怕夜长梦多。 第89节 “我可以接受你的条件,但是……你得留在军营,不能轻举妄动。” 把月儿扣在这,那生死未卜的韩江雪即便想要有所行动,也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的。 月儿正欲辩驳什么,门被急促地叩响了,一个士兵进来,在韩江海耳边轻声低语了一番,韩江海大惊失色,在月儿面前,都忘记了掩饰自己的慌张。 经过一番心里挣扎,韩江海最终同意放月儿回家。 月儿不明所以,心中生出一股子期冀来,是韩江雪回来了么?她被押出了军营,乍一出门,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军营之外,人山人海。 有刘美玲为首的,义愤填膺的纺织女工。有萍儿为首的,奶油厂的工人们。有邱瑾为首的,怒发冲冠的学生们。有袁倚农和明如镜为首的商人们…… 众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迤逦绵长。他们举着旗帜,有人高喊“放了少帅夫人”,有人“放了明老板”…… 月儿被控制着,无法与他们接触,但远远地互相之间可以望见。 月儿满心感激,向他们挥手致意。群情激奋,恨不能冲进军营里去生吞活剥了韩江海。 月儿被押解上车,从军营到家,汽车一路鸣笛,才不至于撞到一路相送的人。车行十分缓慢,刘美玲一路小跑,跟随一侧。 车子行驶至宽阔的路面上,月儿突然看见路一旁一个戴着斗笠,披着斗篷的老者步履蹒跚地走在积雪之上。 月儿隔着玻璃,小心地指着那老者。既不能让车内随从发现,又要让刘美玲在外面看到。 刘美玲顺着月儿的手指看向那老者,愣了片刻,便明白了其中含义。 月儿又指了指路旁小贩生起的炉火。 刘美玲的脚步滞住了,她欣喜若狂地飞奔去找到了邱瑾,她唯一信任的邱瑾。 在他耳畔低语:“韩江雪还活着,月儿一定是让我们去找他!” 邱瑾不解,问她怎么知道的。刘美玲指了指蓑衣老者,又指了指火盆,邱瑾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蓑笠翁……寒江雪……火,活……”邱瑾低语呢喃,赶忙将这个事情告诉了明如镜。 几人借着喧闹,低语研究出了对策来。几个人进行了细致的分工,有人负责带人去寻找韩江雪,有人负责去搬救兵,留下的人负责组织人群保护月儿。 守卫的士兵在到达了韩家之后,仍旧不肯让月儿与□□的人群接触。 就这样,月儿仍旧被软禁在孤岛之中,人群却没有散去。这些被月儿救过,帮助过,鼓舞过的人们,排好了班次,成群结队地守在韩家墙外,轮流值守,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 稍有风吹草动,亦或是可疑人员,他们便全员出动,将鬼鬼祟祟的人驱逐开。 七天的光景,他们便生生守了七天七夜。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去,连韩江海送来的补给,他们都要先尝上一口,确保食物的安全。 月儿于高墙之内,孤岛之中,每时每刻都提着一颗心。她从不信神佛,却又在这一刻恨不能将所有听说过的神佛求一个遍。 七天,七个日日夜夜,她一个人忍着悲痛,怀着希望,又要抵住身体剧烈的呕吐感,苦苦支撑着。 终于,第六天晚上了…… 月儿心头的希望之火一遍又一遍地生起,又一遍又一遍地被熄灭。她抚摸着自己已经并没有隆起的小腹。 她无法再去骗自己了。她知道,她一定是怀孕了。 一直都没怎么合眼的月儿突然间释然,她回到了与韩江雪厮磨日夜的房间,生起了地炉,温暖登时充盈了整个室内。 她翻箱倒柜地找到了与韩江雪结婚时穿着的那件婚纱,一席白衣曳地,翩翩然仍是少女模样。月儿庆幸小腹还没有过分隆起,她穿着那衣服仍旧合身。 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尽情呼吸着,仿佛他的气息仍然逡巡环绕着她。 到了明日一早,便是月儿答应的去见记者与韩江海的时候了。 月儿连日来的紧张与期盼在这一刻都变得淡然了,她窝在被窝里,打算好好地睡上一觉。 就像从前,无论多晚,她都能在睡梦里等到晚归的韩江雪一般。 最后一晚了,她在这里等着。 入夜,疲累了许久的月儿终于在温暖与舒适之中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睡眠。 一夜疾风肃肃,吹灭了门口燃着的指路灯。 月儿昏昏睡着,并没有感知到有何异样。然而半寐半醒间,月儿感觉房间的门突然透出了缝隙,冷风不期然地钻了进来,吹醒了月儿的梦境。 有人进来了。 七天来,一直都有人试图去翻墙进入韩家。即便身体未能进来,也想尽一切办法后半夜扔着火气瓶进院子,扔死猫死狗进宅子。 即便有大批的人保护着韩宅,可百密仍有一疏。 月儿周身的肌肉都在紧绷着,她仰面朝天,尽可能让自己的呼吸平稳有序。 起码表面上看起来,仍是熟睡的样子。 她的手在被子底下摸到了那把勃朗宁,攥在手心处,耳朵机警地听着那脚步声。 轻飘飘的,带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然仍然能干知道它由远及近。 月儿的手心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就在来人突然间靠近月儿的时候,月儿也干脆利落地抬起枪,正抵住来人的小腹。 生生将二人阻隔出半臂远的距离来。 安夜未央,漆黑的夜色之中静谧异常。月光也恰在此刻被笼进了云雾之中,偌大的房间之内,两个人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半壁之隔,对方却只是一愣,上身却依旧上前。 一枚柔软且冰冷的吻,恰好落在月儿紧紧抿住的唇线上。 犹如有万丈烟花在月儿的脑子之中炸开了一般,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作何反应。 委屈?期盼?爱恋?依赖?……统统都不是…… 月儿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之久,又仿佛只是在须臾之间。 待她慢慢反映过来,因为惊愕而出窍的三魂七魄终于回归了她的身体…… 月儿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是韩江雪,他的气息,他的触感……即便没有一丝光亮,她仍能于暗夜之中辨别出来的人…… 因为他从来都是月儿心头的一盏灯。 眼不明,心却通亮。 韩江雪伸手摸了一把月儿脸颊上的热泪,心知月儿这几日经历了怎样一番煎熬。 只是他惯于四两拨千斤了,仍旧笑着,挪开了抵住小腹的枪,声线磁哑地低语,戏谑问道:“几日不见,夫人爱上这一口了?别玩这么刺激的,为夫这身子骨,怕是吃不消……” 月儿哪里有闲情去与他玩闹,回过神的月儿猛然起身,跪坐在床上,一把揽住韩江雪的肩膀,狠命地捶打着他的后背。 一遍又一遍地呢喃:“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韩江雪的心头似是被掏出了一个大窟窿,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他有多想月儿,月儿的惦念便一定十倍百倍地偿还。 韩江雪俯身低头吻去月儿眼角的泪痕。 那一吻,似是打开闸口的开关一般,让月儿几日来无法倾诉的情谊,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了。 月儿昂首,猛然间拉过韩江雪的下颌。炽热的一吻迎上去,积极的,滚烫的,虔诚的,无以复加的…… 这深刻入骨髓的爱恋,化入血液的依赖,在这一刻都凝结在这疯狂的一吻上。 彼此的鼻息交汇,两颗心扑腾扑腾地震颤成同一频率……月儿突然间咬住了韩江雪的下唇瓣。 甜腥味弥漫在连个人的口腔当中。 月儿起身,含着两汪秋水的杏眼牢牢地盯着韩江雪的眸子。 “这是你该得的,七天过去了,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韩江雪舌尖轻舔着那血痕,满眼宠溺和愧疚地坐在了月儿的身边,将她揽入怀中。 “对不起,月儿……我也想进来了,可是我进不来。今晚要不是那些守着你的人打了瞌睡,我还是进不来。” 月儿这才明白,那些守着她的工人学生们,既能挡住想要杀她的人,同样也挡住了爱她的人。 月儿这才懊恼不已,半是自责,又半是嗔怪。一颗心矛盾极了,回眸看向韩江雪时,几日来的坚韧全都消散不见了。 每每面对韩江雪,她仍旧是那个爱哭鼻子的小猫罢了。 —— 朔风翻滚,打着旋卷起满地的落叶与积雪。 月儿挽起发髻,穿着一身素净的旗袍袄子,缓缓走向韩家门口,在众人的目送下,坐上了韩江海派来的车。 记者早已等在了军营门口,而工人学生们则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军营围了个水泄不通。 月儿下车,走上临时搭起的台子来。向台下注目的众人挥了挥手。 在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下,月儿如韩江海所期望的一般,拉开了地上尸体身上盖着的那块白布。 韩江海站台上高声道:“下面,由我的弟媳来宣布这个沉痛的消息。” 他看向月儿,月儿向他颔首。走上前来,月儿高声说道:“地上躺着的,不是我的丈夫,是韩江海不知在哪里谋害的一条人命,强行安在了我丈夫头上。” 韩江海的错愕一如台下的众人,他赶紧上前想要推搡月儿。 台下的工人们见月儿有危险,群情激奋,想要冲上台去。兵士和工人们冲突着,却又不敢开枪。 眼前人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家人呢? 月儿闪过韩江海的推搡,冲着记者们大喊一声:“我有韩江海杀全家的证据!” 说罢,人群之中有人挥舞着手臂向记者的方向高呼。 是韩梦娇和宋小冬,她们在众人的保护下来到了现场…… 兵士们自然不能让她们二人上台,几个身形异常高大的工人便合力将二人抬了起来。 宋小冬伶人出身,唱戏是她的老本行。她坐在壮汉的肩头,声泪俱下地将韩家除夕夜的遭遇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出来。 韩江海气急败坏,抬起枪便要朝宋小冬开枪。 可就在他枪举起的瞬间,他的手腕却被一枪击中。 鲜血四溅,染红了月儿素白色的衣衫。 再抬头望去,那一枪,不是别人打的,而是韩江海的前期,楚松梅。 第90节 楚松梅一身军装,英姿飒爽而来。她身后,是黑压压的兵士,正整齐划一地跟随着。 月儿都不知道,楚松梅是刘美玲搬来的救兵。她的手下协助着工人们将这台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韩江海疼得近乎不能直起身子,他恨恨看向台下的楚松梅:“这里有你什么事!你以为你带来的这点人,就能撼动得了我么?” 此刻梳着利落短发,长裤长靴的楚松梅再也不是面对韩江海时小心翼翼的女人了。 她轻嗤一声,旋即答道:“那倒没有,你被搬倒,还需要我出面?杀鸡还用不上宰牛的刀。我是来伸张正义的。” 言罢,她转头看向身后。 她的士兵训练有素地退到了两侧,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条道路来。 众人企盼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条路的尽头,慢慢地,韩江雪一身笔挺的军装,带着他的老部下们,踏着整齐的步伐,向这台子逼近而来。 七日来,韩江海不遗余力地打压韩江雪的旧部,压力骤然增大,人心思变,一时间群情激奋,最终便反了。 这样一来,月儿拖延的七天,为韩江雪寻求到了七天的策反时间。同样,也为韩江雪的策反推波助澜了一番。 除夕当晚的韩江雪竟然在混乱之中,被大夫人所救,沿着一条旁人不甚知晓的小路套出了韩家。 韩江雪曾经问过大夫人为什么要救他,大夫人凄冷一笑,满满的都是苦涩。 “你死了,那六姨太更不会让我独活。你活着,我还算有一个依靠。看在我今日救你一命的份上,好歹给我养老送终吧。之前咱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拿不到台面上来的,就一笔勾销了吧……” 这对“母子”二十年来的隔心于这一晚终于烟消云散。 此刻,韩江海搀扶着崴了脚的大夫人,昂首阔步地向军营走来。 军营之中,跟在韩江海身边的那些将士们见韩江雪归来,心中的风向标也一时间转了向。 他们需要跟随的,不是一个能打胜仗,有军功,又体恤兵士的将领么? 韩江海大喊着让众人拿下韩江雪。 可最终,就没有人选择走上前去,动弹分毫。 韩江雪扶着大夫人上台,将当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记者和民众。大夫人冷眼睨着韩江海:“杀死亲生父亲,你猪狗不如!江雪虽非我亲生,但毕竟过在我名下,他继承家业名正言顺,尚且没有着急。你算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亲生娘亲,都因为你放的这场大火,医治不及时,肺炎去世了!” 韩江海终于支撑不住了。月儿不知道他是因为过分的疼痛,还是难以忍受这乍得乍失的感觉。他曾以为自己无限接近了权力,却又在转瞬间全都失去了…… 台下不知何人为首,高呼了一声:“杀了他!” 众人皆被感染,跟着高呼起来。声浪一阵接着一阵,最终,淹没了这场闹剧的主角那痛苦的呼号…… 韩江雪亲手解决了韩江海这个祸患,于众人的拥戴之下,正式继承了父业,成为东北新一代的大帅。 长路漫漫,韩江雪挽着月儿的手。他们一路而来从来都不简单,所以他们同样也不畏惧任何艰辛。 可怜韩江海倒在血泊当中的时候,双眼仍旧死死地盯着头顶上灰蒙蒙的天。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高起点的一生,最终会成为荒诞的一生。他苦心经营,拉拢六姨太,不惜去出卖色相,让父亲的枕边人和他成为同一阵营。 可最终,身死灯灭,终究是为他人做了华丽的嫁衣裳。 —— 草长莺飞,又是一年最好的光景。 帅府。 韩江雪在卧房门口紧张地踱着步,几度想要冲进去,却被一大家子的女人给拦在了门口。 韩江雪此刻已然是东北的大帅,可面对妻子生产,他的紧张从未比任何一个男人轻松分毫。 “我是学医的,总能帮上忙的。”韩江雪对着里面喊道。 月儿的嘶吼声却掩住了韩江雪的声音。她已经折腾了几个小时了,叫喊声也逐渐没有了力气。 韩江雪见众人大喊送些吃的来,给产妇增加体力。他忙让人送去巧克力。 产婆哪里见过这黑乎乎的东西,不肯给月儿吃。好在月儿眸光里瞥见了,一把接过那巧克力,吃了起来…… 终于,日出等到了黄昏,月儿在精疲力竭之后终于听见了两声洪亮有力的啼哭。 是一对双生子,一男一女。 韩江雪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冲进了产房之中,顾不得去看孩子,在月儿的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面色惨白,周身湿透如洗的月儿看着眼前的韩江雪,轻声问道:“想好了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么?” 韩江雪看着月儿,又转头看向了那对龙凤胎。 “就叫司唐和思蜜吧。” 一婚既定,万山无阻。携手共进,如糖似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