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舰譁变》 第1页 [战争纪实] 《凯恩舰譁变》作者:[美]赫尔曼·沃克【完结】 作者简介: 赫尔曼·沃克,1915年出生于美国纽约,父母为俄裔犹太移民。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学与哲学,珍珠港事件后,参加美国海军,在一艘驱逐舰上参加了南太平洋的战事。 退役后,专事创作,先后有九部长篇小说、四个剧本、一部电影剧本和一部犹太人研究专着出版。 《纽约时报》评价,“仅凭《战争风云》和《战争与回忆》,便足以奠定沃克在文学史上的地位”。1952年凭《凯恩舰譁变》一书获得普利兹文学奖。 内容简介: 这当然不是旧时所理解的兵变——只见刀光闪闪,舰长被囚,绝望的水兵成了不法之徒。它发生在1944年的美国海军。 在凯恩舰这艘近乎于报废的老式战舰上,却爆发了美国海军史上最着名的一次譁变事件。 以副舰长马里克为首的譁变一方,到底是富有责任感和正义感、救军舰于危难之中的英雄,还是阴谋蓄意叛变的暴徒?抑或是不堪忍受暴君统治、奋起反抗的自由战士? 舰长奎格,是个刚愎自用的独裁者,还是懦弱胆小的怕死鬼?是一位因巨大压力导致精神失常的偏执狂,还是一位真正的优秀军人、一位在尽职尽责保卫着这个国家的沉默英雄? 答案究竟是什么? 美国海军的军事法庭给出了他们的判断和判决。但作者赫尔曼·沃克并没有,每个看过此书的读者想必也会有自己的判决。 凯恩舰譁变i 威利·基思 1 穿过镜子 这当然不是旧时那种刀兵相见、舰长被囚、绝望的水兵转成不法之徒式的兵变。然而,它毕竟是1944年发生在美国海军里的事情,侦讯法庭建议将其作为兵变案加以审理,后来这个事件便以“凯恩舰譁变”闻名全军。 这个故事以威利·基思作为开始,因为整个事件是以他为轴心展开的,就像金库的大门是靠一个小小的宝石轴承转动一样。 美国《海军条例》摘录 非常情况 第184条 可以想像在出现极端异乎寻常、非同一般的情况时部下有必要解除指挥官的职务,将其逮捕或列入病人名单;但不经海军部或别的适当上级机关的批准绝不允许採取此种行动,除非请示这样的上级机关会造成延误或具有其他显而易见的理由真正无法做到。此种请示中必须说明案情的全部事实和建议所依据的理由,特别要说明事情的紧急程度。 必备的条件 第185条 为证明下级军官主动解除指挥官职务的行为确有理由,当时的情况必须是显而易见、毫不含煳的,并且只有一种结论,即保留这种指挥官的指挥权将严重地、无可挽回地损害公众的利益。採取这种行动的下级军官必须是该指挥职务的合法继任人,必须具有上列第184条所举无法向共同上级请示的至少一个理由,必须确定其指挥官的有害行为不是由于下属所不知道的秘密指令而造成的;必须是经过这样慎重的考虑,必须是对所有情况作了极其详尽的调查,认为符合实际;最后还必须确信这一解除指挥官职务的结论是一名理性的、慎重的、有经验的军官认为这样的决定所造成的局面是实际情况的必然结果。 承担责任 第186条 明智无畏的主动精神是军人的重要特徵,在这种性质的事情上阻碍这种精神的发挥不是目的。然而,由于解除上级指挥权的行为有可能引起极其严重的后果,决定採取行动或建议採取行动应具有以充分可靠的证据为基础的事实,并得到其他有资格提供有价值意见的人员,特别是技术人员的正式贊同。解除其指挥官职权,或建议採取这种行动的军官,以及所有贊助这一行动的其他人员都必须对这一行动承担法律责任,做进行自辩的准备。 他中等身材,微胖,相貌俊美,头髮捲曲泛红,尤其是他那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脸上幽默的眼神和一张大嘴,比任何有力的下巴和高贵的鼻子都更惹人注目。他1941年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除了数学和理科课程之外,其余课程都获高分。他学的是比较文学专业,但他在普林斯顿真正当正事儿干的却是弹钢琴和为一些聚会和演出创作一些明快的小曲儿。 1942年12月的一个寒冷晴朗的早晨,他在纽约市百老汇大街和116大街拐角附近的便道上同他母亲吻别。家里的凯迪拉克汽车就停在他们身旁,马达还在转动着,但却很有教养似的保持着安静。他们周围是哥伦比亚大学年久失修的灰红色建筑。 “我们先到那边杂货店停一下,吃点三明治好不好?”基思太太爽朗地笑着说。 她不顾儿子威利的反对,硬是从曼哈塞特的家里开车把儿子送到了海军学校。威利原本是想乘火车的,那样看起来更像是去上战场。他不喜欢被母亲护送着来到海军学校的大门口。可是,像往常一样,还是得按基思太太的主张办。基思太太是个大度、智慧、意志坚定的女人,身高和儿子相仿,前额和下巴较大。为了与事情的严肃性相称,这天早晨她没穿貂皮大衣而穿了一件毛皮镶边的棕色布料短大衣,有点男人气的棕色帽子下面露出的发红的头髮,也重现在她那惟一的孩儿的头上。要不然的话,她们母子之间就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了。 第2页 “海军会给我饭吃的,妈妈。您不用担心。” 他又吻了她一次,并紧张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希望周围没有军人在观看这个过于亲昵的场面。基思太太充满爱意地用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会干得很出色的,威利。你一向都干得那么出色。” “哦,哦,我会的,妈妈。”威利沿着砖砌的人行道大步走过新闻学院,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了以前法律系学生的宿舍楼弗纳尔德楼。一个头髮灰白,身材矮胖的海军上士在门口站着,他的蓝色外衣上佩带着四条槓的军龄臂章,手里的一叠油印文件在微风中翻卷着。威利不知道该不该敬个礼,随即又觉得身上穿着格拉伦式棕色外衣,而且头上戴着绿色卷边低平顶毡帽,敬礼也不像样子。他已完全把母亲忘在脑后了。 “你是v7吧?”上士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满满一铲鹅卵石掉到了白铁板上一样。 “是的。”威利有点害羞地笑着说。上士也报以一笑,并简短地打量了他一下,目光中似乎还透露出几分喜爱。他把订在一起的四张纸交给了威利。 “你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祝你走运。” “谢谢您,长官。”有三个星期,威利一直错误地把上士称作“长官”。 上士为他打开门,请他进去。威利·索德·基思从明亮的阳光下跨过门槛进入门内。基思跨的这一步就像爱丽丝穿过镜子一样,毫不费力,无声无息,一下子就走进了一个新的极其奇异的世界。 基思太太就在看着威利走进门里的那一瞬间,突然想起她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便向弗纳尔德楼的入口处跑去。当她把手放到门把手上的时候,上士阻止她说:“对不起,夫人。您不能进去。” “刚才进去的是我的儿子。” “对不起,夫人。” “我只要见他一小会儿。我有句话必须跟他说,他忘了一样东西。” “他们正在里面检查身体,夫人。那些男人们正光赤着身子在里面走来走去。” 基思太太不习惯有人同她争辩,厉声说:“别不讲理。他就在那里,就在门内。我可以敲敲门,把他叫出来。” 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儿子正背朝着她,同其他几个小伙子围着一个同他们讲话的军官。 上士不为所动,往门里瞧了一眼,说:“他好像正忙着呢。” 基思太太用只宜于对待新来的看门人的目光瞪了他一眼,随后用戴着钻石戒指的手使劲地捶打起外边的门玻璃,并大声喊道:“威利!威利!”可是,她那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儿子听不见她的喊叫。 “夫人,”上士的声音刺耳,但语调中并无恶意,“他现在加入海军了。” 基思太太的脸突然红了,“对不起。” “好了,好了。您不久还可以再见到他的,也许就在星期六。” 这位母亲打开钱包,开始在里面找什么东西。“你知道,我曾经答应——他真的是忘记拿他的零花钱了。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麻烦你把这些钱交给他好吗?” “夫人,他不会需要钱的。”上士很不自然地装作在翻阅他手里拿着的油印材料。“他很快就会领到薪金的。” “可是在那之前——如果他需要一点钱用呢?我可是答应过给他的呀。原谅我给你添麻烦了。我不白麻烦你,我很乐意送给你点什么。” 上士的灰白眉毛扬了扬,“那可不必了。”他像狗儿要甩掉头上的苍蝇似的摇晃着脑袋,把钞票接了过去。他又扬起眉毛说:“夫人,这可是100美元啊!”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使基思太太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因自己比大多数人生活得好而感到的羞愧。 “是啊,”她为自己辩解似的说,“他又不是天天都去打仗。” “我会关照这件事的,夫人。” “谢谢你,”基思太太说。随后,她又含煳地说,“对不起。” “没什么。” 最后,这位母亲有礼貌地笑了笑,向她的凯迪拉克汽车走了过去。上士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又看了看他手中舞动着的那两张50美元的钞票。“有一件事情,”他嘀咕着说,“可以绝对肯定,我们这里要出现一种新型的海军了。”他把钞票塞进了口袋。 在此期间,新海军的尖兵威利·基思走上了战场。此刻的所谓战场是一批银光闪闪的注射针。威利对希特勒,甚至对日本人并不感到愤怒,尽管他对他们不贊同。这次作战行动的敌人不是在前面,而是在后面。弗纳尔德楼是躲避美国陆军的庇护所。 他被快速地注射了预防几种热带病的疫苗。如此获得了自由的菌苗便急流般地进入了他的血流。他的胳膊开始作疼。他被命令脱光衣服,随后,一个体格魁梧的水兵把他脱下来的衣服拿走了。 “嗨,我什么时候能拿回我的衣服?” “不知道。这场战争看样子好像是长期的啦。”那个水兵悻悻地说,一边把他的绿帽子往胳膊底下一夹,弄得完全变了形。想着过往的一切将被从此封存,威利的目光里充满了忧虑。他和其他四十头直立行走的粉红色动物一起被赶进一间大检查室。他的肺、肝、心、眼、耳,他出生以来所使用的全部器官都被目光严厉的军医助手检查了一遍。那些医生像是在市场上买火鸡的多疑的女人一样在他们身上又掐又戳。 第3页 “站直了,先生。”最后检查他的那个军医助手用挑剔的眼光端详着他。威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从眼角里看见检查者很不满意的样子,神经不由得紧张起来。 “弯下腰,手碰脚趾。” 威利试了试,但由于多年饮食过度,弯不下去。他的指尖离脚趾还差八英寸。他试着用古老的舞弊方法—— “请不要屈膝。” 威利直了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把自己折成对摺。他的嵴椎骨里有什么东西禁不住了,发出了难听的咔吧咔吧的响声,结果手指离脚趾还是差四英寸。 “你等等,”军医走开了,随后同一位嘴上长着黑色小鬍子,眼泡鼓鼓的,带着听诊器的海军上尉走了回来。“你看看那个,长官。” “那个”就是威利,正竭尽所能地挺直身子。 “他碰得到脚趾吗?” “糟透了,根本碰不到,长官。连膝盖都过不了。” “唔,他的饭囊子倒真不小。” 威利用力收腹,想使肚子显得小一点,但太晚了。 “我倒不在乎他那个饭囊子,”军医助手说,“这个傢伙的嵴背是凹陷的。” 排在威利后面的赤条条的等候检查的人们正在不停地躁动着,小声交谈着。 “这是嵴椎前突,毫无疑问。” “那么,我们要不要给他彻底检查一下?” “我不知道是否有那样严重。” “哼,我可不想承担放他通过的责任。您可以,长官。” 医生拿起威利的健康检查登记表,“脉搏怎么样?” “我没费那个劲儿。如果他嵴柱前突,测他的脉搏又有什么意义?” 医生抓起威利的手腕,眼珠惊讶地从鼓起的红眼泡里露了出来,“啊呀!小伙子,你是否有病?”威利可以感觉到他的血液在医生的指尖下奔流。各种热带病菌,尤其是美国陆军的阴影正在加快他脉搏的跳动。 “我没病,只是有点着急。” “我不怪你,你究竟是怎样通过接待站的?你是否认识那里的医生?” “长官,我也许是胖了点,但是我可以连续打六个小时网球,我还爬山呢。” “海上没有山,”军医助手说,“你是陆军的材料,我的朋友。” “住嘴,沃纳。”医生说,注意到登记表上写着他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让嵴柱前突和脉搏两项空着,把他送到海军船坞格雷姆海军上校处复查。” “好吧,长官。”医生走了。军医助手气唿唿地拿起一枝红铅笔,在记事本上潦草地写了“嵴柱前突,脉搏”几个字,并把那张深红色的指控条子别在威利的登记表上。“好啦,明天检阅过后你就去主任参谋办公室报到。祝你好运,基思先生。” “祝你也走好运。”威利说。真是奇怪,在如此短暂的相识过程中竟然使两人互生憎恶,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满含恨意的眼色之后,威利就走开了。 现在,他穿上了海军的蓝色上衣和裤子、黑鞋、黑袜,戴上了神气活泼的、海军学校学员特有的带蓝色条纹的水兵帽。然后,又让他抱了一大堆各种种类、各种颜色、大小不一、新旧程度不同的图书。威利离开发放书籍的屋子时,怀里抱的那一大堆书遮住了视线,几乎使他连路都看不清了,到门口时,一个水兵在他的书堆上又加了一叠油印材料,使书堆的高度与他的眼眉处于同一水平。威利伸长脖子从那堆东西的外边看路,像螃蟹一样身子横着走向电梯——按钮上新写的文字信号显示是“升降机”。 当电梯升到顶层时,里面只剩下威利和一个瘦骨伶仃的马脸水兵。威利顺着楼道走着,扫视着每个房间外面贴的人名,发现有一处门上写着: 1013室 基弗 基思 凯格斯 他走了进去,把书撂到了行军床的弹簧床面上。接着,他又听到身后的弹簧床面“嗵”地响了一声。 “我叫凯格斯。”那个马脸水兵说,同时把一只手臂朝他伸了过来。威利和他握了握手。握手时,他的手被那只湿乎乎的大手完全包住了。 “我叫基思。” “好啊,”凯格斯带着哭声说,“看样子咱们是室友了。” “就是这样。”威利说。 “我希望,”凯格斯说,“这位基弗可别是个太乏味的傢伙。”他认真地望着威利,那张长脸起了变化,慢慢地变成了笑脸。他从他的行军床上随手拿起一本《海军军械》。“唉,最宝贵的光阴莫过现在了。”他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将两条腿架在仅有的一张书桌上,无奈地嘆息了一声,翻开书看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要学什么?”威利对这种勤奋感到吃惊。 “兄弟,学什么还不都一样。反正全都够我受的,从哪儿开始学有什么关系。” 一堆书进了门,书下面走着的是两条粗壮的腿。“让开,让开,先生们,我来啦。”一个像嘴巴被捂住似的声音说。书落到剩下的那张行军床上又弹了起来,弹得满床都是,这时才露出了一个又高又胖的水兵。他脸色红润,眼睛小而不展,还有一张合不严的大嘴。“喂,伙计们,看来咱们会有很多操蛋事儿要干,是不是?”他说话声音高昂并带有很动听的南方人的抑扬顿挫。“吾叫基弗。” 第4页 “我是基思。” “凯格斯。” 这个南方大胖子把他行军床上的若干书扒拉到地上,四肢大张开地往行军床上一躺,哼哼着说:“吾昨晚给自己开了一个告别晚会,”哼哼声里还夹杂着一声咯咯的欢笑,“以结束所有的告别晚会。咱们干吗要对自己做这种事啊,伙计们?请原谅了。”说完了就翻过身去脸朝着墙。 “你可别睡觉啊!”凯格斯说,“如果他们抓住你呢?” “老兄,”基弗睡眼惺忪地说,“吾可是个军队里的老油条了,在盖洛德军事学院就呆了四年。不用替我老基弗操心。吾要是打唿噜的话,就敲醒吾。”威利想问问这位老兵嵴柱前突在战争生涯中会有多严重的影响。但是当他搜索枯肠想找个巧妙的方式打开这个话题时,基弗的唿吸已变得规则而深沉了。还不到一分钟,他就像头晒着太阳的公猪一样唿唿地睡着了。 “他将被勒令退学,我敢肯定。”凯格斯一面翻看着那本《海军军械》,一面伤心地说。“我也难逃此运,我看这本书完全是云山雾罩,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凸轮是什么东西?分瓣螺旋桨又是什么意思?” “鬼才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勒令退学’?” “你难道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吗?我们得先当三个星期的见习水兵,然后班上的前三分之二成为正式海校学员,剩下的都得走人,直接去陆军。” 这帮避难者互相看了看,表示明白。威利的一只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后背,想确定一下自己的嵴柱到底前突到什么程度。他拼命一次次地去碰自己的脚趾,每弯一次腰就比前次离脚趾更近一点儿,后来累得大汗直流。有一次他觉得手指尖擦着了鞋带,竟得意地咯咯笑了出来。他勐地俯下腰去,随着一声痛苦的哼哼,他的几个手指稳稳地按在了脚趾上。站直之后,他的嵴椎直颤抖,房间在旋转,他发现基弗翻过身来面向着他,而且是醒着的,两只受惊吓的小眼睛正凝视着他,凯格斯已经退到墙角里去了。威利企图开怀地大声笑一笑,但就在那时他身子摇晃起来,站都站不稳了,不得不抓住书桌以免摔倒。这一下,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做不成了。“做做健身操真舒服。”他就像喝醉酒的人,随机应变地替自己遮掩。 “你说得太对了,”基弗说,“特别是下午3点钟的时候。我就从未耽误过。” 三卷卷好的垫子一个接一个地从敞开的门外飞了进来。“垫子!”过道里一个逐渐远去的声音喊道。接着,毯子、枕头、床单也相继飞了进来。这是另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傢伙干的。只听那声音喊着:“毯子、枕头、床单!” “他要是不说,我还真想像不出这是些什么东西呢。”基弗一边埋怨一边从蒙在身上的床单里钻出来。他没用几分钟就把床整理好了,就好似用蒸汽压路机碾过似的,既整齐又平展。威利把当学生时野营的经验都搬了出来,也没用多大工夫就把床整理得像模像样了。凯格斯同他的床上用品较劲较了足有十分钟,这才满怀希望地问基弗:“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时,别人把书籍和衣物都已收拾好了。 “伙计,”基弗摇着头说,“你真是个笨蛋。”他走到床前用手在床面上抹了几下,那张床就像在动画片里一样变得笔挺,像个军人的样子了。 “你真行。”凯格斯说。 “我刚才听见你说我会被勒令退学,”基弗和和气气地说,“甭担心,早晨大操练时准有我。” 这天的其余时间是在军号声、集合、解散、再集合、发布通告、齐步走、训话和才能测验中度过的。头头们每想起油印材料中漏掉了某个细节,军号声就会响起来,500名水兵就一窝蜂地涌出弗纳尔德楼。一个金黄头髮、高个子、娃娃脸、名叫艾克雷斯的美国海军少尉会站在台阶上,撅起下巴,严厉地乜斜着眼睛大声宣读新命令。之后,他让大家解散,大楼就又把他们吞了进去。这样吞吞吐吐,可就苦了住在顶层(“第10层甲板”)的人了,因为电梯容不下他们所有的人,他们不得不争先恐后地奔下九层楼梯(“梯子”),稍后再疲惫不堪地等待乘电梯上去,或者自己爬上去。当最后终于要列队去就餐时,威利已累得快走不动了。好在,吃过饭后他就又会精神抖擞了。 回到寝室之后,有闲工夫聊天了,这三个人才交谈了各自的情况。阴郁的埃德温·凯格斯是俄亥俄州阿克伦市的一个中学代数教师。罗兰·基弗是西维吉尼亚一位政治家的儿子。他曾在该州的人事局任职,但正如他乐呵呵的说法,他对人事工作一窍不通,战争爆发前他还一直在了解议会大厦周围的防御设施。威利说他是一家夜总会的钢琴师。这个信息使另外两人一下子严肃了起来,谈话也不活跃了。他后来又补充说他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整个房间像是被一条又冷又湿的毯子蒙住了,陷入了沉默。 1 凯恩舰譁变i 威利·基思 2 梅·温 当就寝的号声响起,威利上了床时,他忽然想起他一整天都没想过梅·温了,也没想过父母,连一次都没想过。自从当天早晨在第116街和母亲吻别以来似乎已过去了好几个星期。他的身子离曼哈塞特并不远,不比百老汇里那个他常去的地方离得更远。可是,他觉得自己离曼哈塞特就像他离北极一样遥远。他环室扫了一眼,光秃秃的四壁涂成了黄色,黑木的墙围子,书架上装满了沉甸甸的书,令人望而生畏。那两个穿着内衣的陌生人爬上床后,便开始和威利聊起了一些在公开场合不便讲的趣事,那种事情威利在自己家里是永远听不到的。他对这种带有冒险性的舒适生活产生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仿佛他是在野地里搭帐篷过夜,并且为失去了的自由深感后悔。 第5页 威利的徵兵序号是排在最后的那一批,所以他不用躲进海军里去就平平静静地度过了战争的第一年。 曾经有人议论说他在读完文学硕士之后会回到普林斯顿大学去,因为这是开始教学生涯的第一步。但是,威利在罗得岛他祖父母家里打了一夏天网球并做了许多浪漫事之后,9月里在纽约一家小饭店的酒吧谋得一份工作,给人家弹钢琴,演唱他自己独创的小曲儿。初次挣得的钱对决定一个人的职业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威利选择了艺术。他挣的钱并不多。实际上,那点钱是音乐家工会所许可的给弹钢琴的人的最低数目。只要一张张50元面值的钞票从母亲那里源源不断地继续往他这儿流,他就不用担心。正如那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希腊人业主所说,威利正在取得职业经验。 他的歌让人觉得做作,不够诙谐,曲调也不够优美。他的主要作品《你若是知道羚羊所知道的》讲的是动物与人类做爱方式的比较,而且只有在听众人数多的时候才演唱。他的其他作品倚重的大量手段是运用诸如“酒桶”与“杂种”、“拉扯”与“婊子”这种押韵方法——威利并不直接将这些脏字说出口而是冲着听众笑笑,换用一些不押韵但无伤大雅的字眼。这种表演通常会逗得那些专在酒吧间扎堆儿的听众高兴得大声尖叫。威利的那一头普林斯顿式短髮、昂贵的衣服和他那张甜蜜的娃娃脸恰好掩饰了他才气上的不足。他出场时,通常穿一条宽松的浅黄褐色裤子,一件棕黄间绿色的杂色夹克上衣,一双用哥多华皮革制作的英式大皮鞋,棕黄间绿色的花格短袜和白衬衫,领带打的是最时髦的领结。仅从其画面效果考虑,这个娱乐节目就使那位希腊老闆从威利身上捞了不少便宜。 过了几个月,第52街上一家昏暗骯脏的夜总会——塔希提俱乐部的老闆看了他的表演后以酬金每周增加10美元的价钱把他从希腊人那里买了过去。这桩买卖是一天下午在塔希提俱乐部的一次面谈中成交的。所谓塔希提俱乐部只不过是一间潮湿的地下室,里面有许多假造的棕榈树,布满尘土的椰子和倒扣在餐桌上的椅子。日期是1941年12月7号。 会面后,威利回到阳光普照的大街上时,感到既高兴又自豪。他的薪金已高过了音乐家工会所规定的最低标准。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赶上了科尔·波特【科尔·波特(cole porter,1891-1964),美国百老汇的音乐创作巨星。——译者注】,而且离胜过诺尔·考德【诺尔·考德(noel coward,1899-1973),英国剧作家,同时身兼演员、导演、作曲家。——译者注】的日子也不远了。在他眼里,街上那些花哨的,久经风吹日晒的夜总会招牌以及像他一样的无名之辈的放大了的相片都显得很美。他在一个报摊前停住了脚步,一行特大的黑字标题“日本人轰炸珍珠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不知道珍珠港在哪儿,想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在巴拿马运河的太平洋一侧。他意识到这意味着美国就要参战了,但局势的这种转变绝对没有他在塔希提找到的工作重要。在那些日子里,一个非常靠后的徵兵序号可以帮人对战争保持镇定。 当晚,他向家人公布了他在娱乐界地位的上升。这个消息对基思太太简直是致命的一击,因为她一直在吞吞吐吐地劝说威利回头去研究比较文学。当然也谈到过威利应徵入伍的问题。在乘火车去曼哈塞特的路上,他受了那些情绪兴奋的上班族的战争热的感染,怠惰的良知震动了,促使他要有所行动。在晚饭结束时他提出了这个问题。“我真正应该做的,”当时基思太太正往她的甜食碟子里添加第二份由牛奶鸡蛋等做成的冷甜食,“是抛弃钢琴和比较文学,加入海军。我知道我会获得尉官军衔的。” 基思太太向她丈夫看了一眼。那位身材短小、性情温和、长着和威利一样的圆脸的医生嘴里继续叼着雪茄菸作为他不能开口讲话只好保持沉默的藉口。 “别荒唐了,威利。”基思太太以闪电般的速度估计了一下形势,便放弃了那个关于杰出人物、哲学博士威利·索德·基思教授的幻象。“正当你的事业显示出实实在在大有前途的时候?显然我是看错你了。既然你能如此快地取得这样引人注目的上升,你必定是很有天赋的。我希望你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天才。我现在真的相信你将成为第二个诺尔·考德。” “总得有人去打仗吧,妈。” “别以为你比军方还聪明,孩子。他们需要你的时候会招你去的。” 威利说:“爸,你的想法是什么?” 那位胖乎乎的医生用手梳理着头上还留下的几绺黑髮,吐出了嘴里的雪茄菸,声音温和、平静地说:“是啊,威利。我想你母亲看到你走了会感到很遗憾的。” 就这么着,威利便从1941年12月到1942年4月间一直在为塔希提俱乐部的顾客们弹钢琴,而就在此期间,日本人占领了菲律宾,“威尔斯亲王号”和“反击号”军舰沉没了,新加坡也陷落了。同时,德国人的焚尸炉也在鼓足风力每天烧掉数以千计的男人、妇女和儿童。 这年春天,威利的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他谈恋爱了;二是他接到了徵兵机关招他入伍的通知书。 第6页 之前,他曾经有过大学里男孩子那种通常以花钱为能事的恋爱经歷。他曾向同班的一些女孩子献过殷勤,还硬要一些身份比他低的女孩子和他进一步发展关系。有那么三四次,他认为自己已经陷入了情网。但这次,梅·温突然闯入了他的生活,事情可就完全不同了。 一天,他冒着濛濛细雨,踏着泥泞的道路到塔希提俱乐部去给新节目的试演作钢琴伴奏。塔希提俱乐部在各个季节、各种天气里都是阴冷、凄凉的,尤其是下午。从临街的大门射进来的惨白光线照出了大厅里陈旧污秽的红色天鹅绒挂毯上的白斑、被踩踏得粘在蓝地毯上的口香糖的黑渍和门上以及门框上橘黄色油漆的爆裂与脱落的斑点。在一幅表现南太平洋风情的壁画里的裸女们,由于酒渍、烟燻,加上十分显眼的油污,看上去特别地色彩斑驳杂乱。威利喜欢的正是这地方的这种样子。尽管这里看起来不怎么样,尽管这里菸草、烈酒、廉价除臭香水的气味很难闻,这里却是他威利显示力量和取得成就的地盘。 房间那头靠近钢琴的地方坐着两个姑娘。业主是个肤色苍白的大胖子,下巴留着花白的胡茬子,脸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说明他曾经歷过辛酸。他斜倚在钢琴上,嘴里叼着半截雪茄,手里正翻阅着一份改编的乐曲。 “好啦,普林斯顿人来了,咱们开始吧,姑娘们。” 威利把湿淋淋的长筒橡胶套鞋脱在钢琴旁边,摘下了兔皮衬里的棕色手套,就穿着大衣坐在凳子上,用一种类似22岁的马贩子的眼光打量着两位姑娘。那位金髮碧眼的姑娘站起来把一份乐谱递给他,“你看着乐谱就能变调吗,宝贝儿?这是g调,我宁愿要降e调。”她说,从她那带鼻音的百老汇腔调里威利心里立刻就清楚了那张漂亮的面孔只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是那种数以百计的在第52街附近游荡的街头女郎之一。 “降e调来啦,”他的目光移向了那第二个歌手,一个矮小的说不出有什么特点的女孩,头上戴的黑色大帽子把她的头髮全遮住了。“今天是干不出什么名堂了。”他想。 金髮女郎说:“但愿我这次感冒别把我全给毁了。我可以来个序曲吗?”她费劲但坚定地唱完了《黑夜与白天》,如此而已。老闆丹尼斯先生向她表示感谢并说他将给她打电话。矮个儿姑娘摘下帽子走上前来。她把一叠异常厚的改编乐曲放在威利面前的乐谱架上。 “你也许想看看这一首吧,这首有点不好对付。”她提高嗓门对老闆说,“我不脱外套你不介意吧?” “随便你,亲爱的,只想在你走之前让我看看你的身材。” “那还不如现在就看呢。”女孩敞开她宽大的棕色防水外套,将身子转了一圈。 “很好,”丹尼斯先生说,“你也能唱吗?” 威利正在看乐谱,虽然扭过脸来看,可是没看见,外套又合上了。女孩看着他,恶作剧似的朝他微笑了一下,两手仍旧插在口袋里。“你的意见也算数吗,基思先生?”她作了个敞开外衣的姿态。 威利咧嘴一笑,指着那份改编乐曲说:“真不一般。” “花了我100美元呢,”女孩说,“嗨,准备好了吗?” 这个改编乐曲的雄心绝不亚于《费加罗的婚礼》【奥地利作曲家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1756-1791)众多歌剧作品中最为着名的一部,《费加罗的婚礼》(the marriage of figaro)故事取材于法国剧作家加隆·德·博马舍(caron de beaumar插is,1732-1799)的同名喜剧。义大利诗人、剧作家洛伦佐·达·蓬特(lorenzoe da ponte,1749-1838)编剧,莫扎特作曲。——译者注】中凯鲁比【诺伯爵家的僕人,假扮女声,作为一种特殊用法,作曲家会让女声代替剧中那些尚未成年的男孩,《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凯鲁比诺就是这样的角色。——译者注】的咏嘆调“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歌词用的是义大利文。中途突然转成了用切分法演奏的拙劣模仿曲调,歌词也变成了笨拙的英语。末尾回到了莫扎特的乐曲和达·蓬特的歌词。“你没有别的东西了吗?”威利说,注意到歌手的两只非常明亮的眼睛和她那栗色头髮盘成的漂亮的大髮髻。他希望能看一看她的身段。这是个奇怪的愿望,因为他向来对身材矮小的女孩不感兴趣而且不喜欢颜色发红的头髮。他在读大学二年级时曾藉助弗洛伊德的理论解释说这是他恋母情结的抑制机制。 “怎么了?你能弹奏这个曲子的。” “我觉得,”威利用舞台上故意使用的别人能听得见的耳语说,“他不会喜欢这个的,太高级了。” “是的,为了亲爱的老普林斯顿,就来一次。咱们试一下好吗?” 威利开始演奏乐曲。莫扎特的音乐是这个世界上很少的几种能深深触动威利的事物之一。他对这个曲子早已烂熟于心。他从破旧、发黄、烧痕斑斑的键盘上奏出开头的几个音符。 那位姑娘倚着钢琴,一只胳膊放在钢琴顶上,让手指松松拳着的手悬吊在他眼旁的琴边上。那是只小手,手掌比女孩应有的大得多,手指短、细、强壮,指关节周围粗糙的皮肤表露出她常洗碗碟。 第7页 那姑娘唱歌似乎是为了朋友的快乐而不是为了谋求迫切需要的工作。威利的耳朵,受过多年听歌剧的训练,一听就知道其声音算不上很好,甚至,算不上专业。这只是一个热爱音乐又嗓音好听的聪明女孩能够达到的歌唱水平,有大歌唱家所没有的特殊魅力,唱出了歌曲所自有的欢快清新气息。 优美的旋律使阴暗的地下室充满了灿烂的阳光。那金髮女郎正要往门外走,却停住了脚步,回头倾听。威利一面弹着钢琴一面仰起脸看那姑娘,又是点头又是微笑。她也报以微笑并作了一个想像着给苏珊娜咏嘆调吉他伴奏的简明姿势。动作里充满了漫不经心的幽默和优雅。她唱的义大利语歌词重音都正确,可见她了解歌词的意思。 “小心突变。”在演唱的一次停顿中她突然小声对他说。她动作敏捷的伸手翻过一页乐谱,指了指。威利随即转入了改编乐曲中的爵士乐部分。歌手从钢琴边站开,用夜总会歌手的惯用姿势展开双手,用心地唱着一个叠句,扭动着屁股,耸动着鼻子,模仿着南方口音,满脸堆笑,每逢一个高音就把头向后一甩,转动着手腕。她的魅力荡然无存。 爵士乐部分结束了。改编乐曲回到了莫扎特的原曲,那姑娘也恢復了她的自然放松状态。威利心想,没有比看她双手深深地插在外衣口袋里,随意地倚着钢琴,用颤音将歌声逐渐结束更令人愉快的了。他遗憾地奏完了曲子最后的曲终回音。 老闆说:“亲爱的,你是否还有什么大路点的东西?” “我有《亲爱的苏》【美国资格最老的爵士音乐大师、爵士乐之王路易斯·阿姆斯壮(louis armstrong,1901-1971)的作品《sweet sue,just you》(《亲爱的苏,就是你》)。——译者注】《慈母泪》【美国着名导演乔治·史蒂文斯(george stevens,1904-1975)1942年的作品,其中有20世纪30年代旋律悽美令人心动的爵士情歌。——译者注】——我就有这些,不过我可以做更——” “好,稍等一下,好吗?威利,跟我到里面来一下。” 老闆的办公室是地下室后部一个漆成绿色的小房间。墙上贴满了演员和歌唱家的照片。只有一个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泡照明。丹尼斯先生绝不在顾客看不见的装饰上浪费钱。 “你认为如何?”他说,用火柴点燃一截未吸完的雪茄。 “哦,那个金髮的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我想也是。那个红头髮的呢?” “啊——她叫什么名字?” “梅·温。”业主说,斜眼看着威利,可能是因为燃着的菸头离他的脸太贴近了。 有时候说出一个名字会在一个人心中激起强烈的反响,仿佛是在一个空荡荡的大厅里被人高声喊出来似的。这种感觉常常被证明是幻觉。总之,威利被“梅·温”二字的发声震动了。他一句话都没说。 “为什么不说话?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的身段如何?”威利回答道。 业主被烟呛了一下,把剩下的一点菸头在烟缸里压灭,“你还不如问菲鱼多少钱一斤呢,那跟她的身段有什么关系?我问的是你对她的演唱有什么看法。” “哦,我喜欢莫扎特,”威利含煳地说,“但——” “她是便宜货。”丹尼斯先生心里盘算着说。 “便宜货?”威利生气了。 “薪金,普林斯顿,如果她不会把治安警察引来,那就是最便宜的了。我不知道。也许那首莫扎特的东西会给这里带来令人愉快的新气象——名声、档次、魅力。但它也有可能像一枚臭气弹把这里的客人全吓跑——咱们且去听听她怎样唱简单点的东西。” 梅·温的《亲爱的苏》比前面唱爵士乐唱得要好——可能是因为它不是插在莫扎特乐曲的框架里的,没有那么多的手的、牙的、臀部的动作,南方口音也没那么重了。 “你的代理人是谁,亲爱的——比尔·曼斯菲尔德?”丹尼斯先生问。 “马蒂·鲁宾。”梅·温说话时紧张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能礼拜一就开始吗?” “怎么不能?”姑娘喘着气说。 “定了,领她四处看看,普林斯顿。”丹尼斯先生说完就进了他的办公室。 威利·基思和梅·温单独处在那些假棕榈叶与椰子果中间。 “祝贺你。”威利伸出手说。那姑娘用她那温暖、坚实的小手紧紧地和他握了一下。 “谢谢。我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我把莫扎特的——害死了。” 威利俯身穿上他的胶质套鞋,“你愿意去哪儿吃饭?” “吃饭!我这就回家去吃饭,谢谢你。你不是要领我四处看看的吗?” “有什么可看的?你的化妆室就是那边女洗手间对面挂着绿帘子的那间屋子。简直就是个洞,没有窗户,没有洗手池。我们每天10点、12点、2点演出。你应该8点30分到这儿。这就是这里的全部情况。”他站住脚,“你喜欢比萨饼吗?” 第8页 “你干吗要带我去吃饭?你不必。” “因为,”威利说,“此刻我生活中再无别的可做的事了。” 梅·温睁大眼睛,惊奇中混杂着野生猎物的警惕姿态。威利牢牢地挽着她的臂肘,“走吧,嗯?” “我得打个电话。”姑娘说,任由自己被拉着朝门口走去。 路易吉餐馆是一家明亮的小饭馆,摆满了一排排用隔板分开的小餐桌。从外面寒冷潮湿的黄昏中走进去,里面的温暖和芳香味儿使人感到愉快。梅·温没脱下她身上的湿外衣就在一个靠近厨房的座位上坐下来,厨房的门是敞开的,听得见里面在油炸东西的吱吱响声。威利眼睛盯着她说:“把湿外衣脱了吧,穿在身上多不舒服。” “我不,我冷。” “瞎说,这是纽约最热、最闷的餐馆。” 梅·温像有人要强迫她脱光衣服似的,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开始觉得你很傻——哎,”她脸红了起来,接着说,“别那样看着我——” 威利的样子像一头牡鹿——这是有充分理由的。梅·温的身材美极了。她穿一件紫丝绸上衣,系一条窄窄的月白色皮带。她一脸迷惑地坐下,尽力不去嘲笑威利。 “你体形真好,”威利说,缓慢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我原以为你很可能长着大象一样的粗腿,或是没有胸脯。” “这全因为我有过辛酸的经验,”梅·温说,“我不喜欢靠自己身材的优势谋得工作或交朋友。人们总是期待从我身上得到我不能给的东西。” “梅·温,”威利沉思着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那就好。我是想了很长时间才想出这个名字的。” “这不是你的真名吗?” 姑娘耸了耸肩,“当然不是。它太美了。” “你的名字叫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你这样跟我谈话太奇怪了。你怎么能对我如此刨根问底呢?” “对不起——” “我告诉你没关系,尽管我平时是不随便说的。我的名字叫玛丽·米诺蒂。” “噢。”威利看着一个服务员端来满满一盘义大利面条。 “那么你对这里很熟悉了。” “很熟。” 威利对知道了梅·温有个义大利名字的反应是复杂而重要的:一种混合着如释重负、高兴和失望的感觉。它清除了有关这位姑娘的神秘感。一个夜总会歌手能理解并唱好莫扎特的咏嘆调是个奇蹟。因为在威利的圈子里,熟悉歌剧标志着出身高贵——除非你是义大利人。 随后,它又成了下层社会群体的一个无足轻重的种族特点而失去了它的标识意义。玛丽·米诺蒂是威利能够对付得了的人。她毕竟仅仅是个夜总会歌手,只是长得很漂亮而已。那种他已闯入了一场真正的恋情纠葛只是一个幻觉。他知道得很清楚,自己是绝不会和一个义大利人结婚的。他们大都贫穷、邋遢、俗气、信奉天主教。这并不暗示这件好玩的事就此结束了。相反,他现在可以更安全地享受与这位姑娘相处的快乐了,因为那是完全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梅·温眯着眼睛看着他,问:“你在想什么?” “有关你的最最美好的事情。” “你的名字,毫无疑问,真的是威利·索德·基思了?” “嗯,是的。” “你家是个优秀古老的家族?” “最古老,最优秀的——我母亲出身索德家族,就是乘‘五月花号’到美国来的那个索德家族。我父亲似乎是个私生子,因为基思家族直到1795年才来到这里。” “啊呀,没赶上那次革命。” “差远了,只是移民罢了。我的祖父稍微弥补了这点不足,他当了蔡斯医院的外科主任,据认为是东部医学界该学科的大角色。” “哦,普林斯顿,”姑娘轻声笑了笑说,“我们两人显然是永远抹不掉这个痕迹了。说到移民,我的家人是1920年来到这儿的。我父亲在布朗克斯经营一个水果店。我母亲几乎连英语都不会说。” 他们要的比萨饼被盛在两个大圆白铁碟子里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面饼子上覆盖着乳酪和西红柿汁——而在威利的碟子里,边上还撒着一些比目鱼丁。梅·温捡起一块三角形的饼,手指头一翻,就灵巧地把饼对摺了起来,咬了一口,“我母亲做的比萨饼比这还好。事实上,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比萨饼了。” “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不,你母亲不会喜欢的。” “好极了,”威利说,“我们相互理解。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我要爱上你了。” 那姑娘的脸上忽然罩上了一层阴影,“说话可别越轨啊,朋友。” “绝无伤害你的意思。” “你多大年纪?”梅问。 “22岁,干吗?” “你似乎年轻得多。” 第9页 “我是娃娃脸。在70岁之前,我很可能连进投票站投票都不能获准。” “是的,就是——你就是这样。我想我喜欢它。” “你多大?” “还没到选举投票的年龄。” “你订婚了吗,梅?或是已有心上人了,或者是什么,什么了?” “哎呀!”梅大叫道,咳嗽了起来。 “怎么啦?” “咱们还是谈书吧。你可是个普林斯顿人。” 他们确实聊起了书,一边吃喝,一边聊。威利开始谈最新的畅销书,梅对这些书的知识还算过得去。当谈到他喜爱的那些18、19世纪的作家时,姑娘的对答就不顺畅了。 “狄更斯,”威利热烈地就他的比较文学高谈阔论起来,“我如果还有一点性格力量的话,就将用毕生的精力去研究、评价狄更斯。在英语像拉丁语一样死亡之后,他和莎士比亚还会留在世上。你读过他的作品吗?” “我只读过他的《圣诞欢歌》。” “哦。” “你要知道,朋友,我只读完了中学。我中学毕业时,水果店的日子不好过。有时连我的服装、长筒袜子——和全家人的饭食都成了问题。我曾在一家一毛钱商店和卖橘汁饮料的摊子上干过。我碰过几次狄更斯,站了一整天再去攻他真是难啊。” “有朝一日你会爱上狄更斯的。” “我希望如此。我想,要欣赏狄更斯,银行里得有上万的存款才行。” “我在银行里一毛钱也没有。” “你妈妈有,还不是一样。” 威利放浪地往后靠着,点了一支烟。他好像在讲习班上一样,“爱艺术得有空闲,这一点儿都没错,但这绝不败坏艺术的正当性。古希腊人——” “咱们走吧,我今晚要温习我的乐谱,只要这份工作还在,我就得干。” 外面正在下大雨。蓝色、绿色、红色的萤光灯招牌在湿漉漉、黑煳煳的街面上投下了一片片模煳的五颜六色的亮光。梅伸出一只带着手套的手,“再见。谢谢你的比萨饼。” “再见?我要叫一辆计程车送你回家。” “老兄,坐计程车到布朗克斯区赫尼威尔街你得花5美元呢。” “我有5美元。” “不,谢谢。像我这样的人只坐地铁。” “好吧,那就坐计程车到地铁站。” “计程车,计程车!上帝为什么给咱们两只脚?陪我走到第50街好了。” 威利在雨中的便道上走着,想起了乔治·梅瑞狄斯【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英国诗人、小说家。——译者注】的某些狂想曲,身子靠紧着歌手,她挽起他的手臂。他们默默地漫步走着,雨点打在他们脸上又从他们的衣服上滚下。挽着他手臂的那只手把一股温柔的热流送入了他的全身,“在雨中漫步真是美妙。”他说。 梅侧目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不得不这么做时你就不会这样想了,普林斯顿。” “喂,得啦,”威利说,“别再扮演那个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了。这是你第一次干歌手的差事吗?” “在纽约的第一次。我唱了四个月。是在新泽西州许多低级酒店里。” “莫扎特在新泽西的小酒馆里的行情如何?” 梅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从来没试过。那边的人认为《星尘往事》【《星尘往事,stardust》,世人耳熟能详的爵士乐经典曲目。——译者注】就像巴赫【约翰·塞巴斯提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德国着名古典作曲家。——译者注】的《弥撒曲》一样是重大的经典着作。” “那些英文歌词是谁给你写的?你自己?” “我的代理人,马蒂·鲁宾。” “写得糟糕透了。” “那你就给我写好一点的吧。” “我会的,”威利大声说道,他们正在横过百老汇大街,正从堵塞得寸步难行的鸣着喇叭的计程车和公共汽车之间穿过,“今天晚上就写。” “我刚才是说着玩的。我可给不起酬金。” “你已经给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今天下午这样享受过莫扎特的音乐呢。” 梅把手从他的手臂上抽了回来,“你用不着说这种话。我可不喜欢油腔滑调。这种话我已经听得够腻的了。” “偶尔听一听吧,”威利答道,“譬如说,一周里只听一次,我是真诚的。” 梅看着他的脸说:“抱歉了。” 他们在一个书报摊前停下。那个衣衫破旧、满脸皱纹的卖报人用嘶哑的声音兜售着莫须有的胜利消息,将报纸的一些大标题用涂了焦油的防雨纸遮着。往来的人群与他们擦肩而过。“谢谢你的晚餐,”梅·温说,“星期一见。” “不能早一点儿吗?我真想早一点。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我没有电话。”威利一下子愣住了。梅·温的确是出身下层社会。“我家隔壁有家糖果店,”她接着说,“有急事时可以通过那里和我联繫,只能告诉你这些了。” 第10页 “如果真有了紧急情况呢?那家糖果店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下次再说吧。”她微微一笑,脸上那种谨慎小心的表情顷刻间消退成了煽情卖俏。“反正周一之前不能见你。不得不在乐谱上下点苦功夫。再见。” “只怕是我谈论书谈得让你腻烦了吧。”威利说,实在不想让这次会面就此结束,便没话找话,想把行将熄灭的火星煽燃。 “不是的,我玩得很高兴。”她停顿了一下,伸出了手,“这是个有教育意义的下午。” 她还未走到楼梯脚下就被人群吞没了。威利从地铁入口处走开时有一种获得新生的可笑的感觉。罗克西门口的彩色玻璃棚罩、无线电城装饰着黄色灯泡的黑门柱、餐馆的招牌、呜呜疾驶的计程车在奇妙的光影中来来往往。他觉得纽约就像巴格达一样既美丽又神秘。 第二天早晨3点钟,威利的母亲睁开眼睛,房间里还黑煳煳的。她做了一个非常逼真的梦,梦见她在听歌剧。她听了一会儿依然在她脑海里迴响着的音乐,便坐了起来,因为她意识到她听到的是真实的音乐——从威利的房间穿过过厅飘过来的凯鲁比诺的情歌。她起床,穿上一件蓝色丝绸和服式女式晨衣。“威利,亲爱的——在这个钟点听唱片吗?” 他穿着衬衫坐在他的手提留声机旁,手里拿着一个拍纸簿、一枝铅笔。他歉疚地抬头看了看,关上了留声机,“对不起,妈妈。没想到传那么远。” “你在干什么呢?” “正在窃取莫扎特的一个乐段放在新曲子里用,我想我是在剽窃。” “你真可恶。”她仔细端详她儿子,确定他那兴高采烈的怪异表情是一种创作的狂热。“你平时是一进家就上床睡觉的。” 威利站起来把拍纸簿翻过来扣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这件事正好在脑子里闪过。我困了。明早再说吧。” “想不想喝杯牛奶?马蒂娜做的巧克力馅饼好极了。” “我已在厨房里吃了一大块了。对不起,吵醒你了,妈妈。晚安。” “这是一段好听的曲调,剽窃得好。”她说,让儿子在面颊上吻了一下。 “没有比这一段更好听的了。”威利说,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梅·温在塔希提俱乐部的工作持续了三个星期。她新奇的莫扎特节目上座率很不错。她一晚比一晚唱得好,更单纯,更明澈,手势动作也没那么繁多了。她的代理人兼教练,马蒂·鲁宾每周来几次看她演出。在她演完后,就在一张桌子边或她的化妆室里同她谈一个小时或更久一些。他是个矮壮的圆脸汉子,大约35岁,头髮苍白,戴一副很厚的无镜框眼镜。他那身肩部过宽,裤腿肥大的套服表明那是从百老汇购买的,不过颜色却是不太刺眼的棕色和灰色。威利同他说话时很随便。他确信鲁宾是个犹太人,但并不因此而轻视他。威利喜欢作为群体的犹太人,喜欢他们的热情、幽默和机警。这是真的,尽管他家住在犹太人买不起的房地产开发区里。 除了与鲁宾的这些谈话外,梅的每两次演出之间的时间全都被威利垄断了。他们通常坐在化妆室里抽菸聊天——威利是受过教育的权威,梅是态度一半恭敬一半挖苦的无知学生。这样过了几个晚上之后,威利说服了她改为白天见面。他带她参观现代艺术博物馆,但那却是一次失败。她在看达利【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1904-1989),西班牙超现实主义艺术大师,着名的加泰隆尼亚画家。——译者注】、夏加尔【马尔克·夏加尔(marc 插gall,1887-1985),俄裔法籍画家,犹太人,生于俄国,1922年移居国外,后定居法国,他是第一个用图画记录梦境世界的人,他的作品对超现实主义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超现实主义流派是以马尔克·夏加尔为起点的。——译者注】和切尔利塔切夫【帕维尔·切尔利塔切夫(pavel tchelitchew,1898-1957),生于俄国,1923年定居巴黎,最初为抽象派画家,后与抽象派决裂,成为超现实主义画家,创作了像萨尔瓦多·达利那样以极大的技术精确记录的奇异的幻象。——译者注】的杰作时,瞪着眼大惊小怪,还突然大声笑了出来。他们在大都会博物馆里的情况好一些。她立即就被勒努瓦【皮埃尔·奥古斯特·勒努瓦(pierre auguste renoir,1841-1919),法国印象派着名画师,他与克洛德·莫奈(ude m,1840-1926)可说是印象派的创立者之一,他是印象派中惟一擅长使用黑色的画家。——译者注】和埃尔·格雷科【埃尔·格雷科(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画家,作品多用宗教题材,并用阴冷色调渲染超现实的气氛。——译者注】深深地陶醉了。她让威利又带她去了一次。他是个好讲解员。当他给她简略地介绍惠斯勒【詹姆斯·艾博特·麦克尼尔·惠斯勒(james abbott eill whistler,1834-1903),美国画家,长期侨居英国,作品风格独特,线条与色彩和谐。——译者注】的生平事迹时,她喊道:“哇,这些东西真的全都是你在大学四年里学到的吗?” “不全是,从我五岁时起母亲就带我参观博物馆。她是这里的博物馆的贊助人。” 第11页 “哦。”姑娘有点失望地说。 威利不久就得到了布朗克斯糖果店的电话号码,并且在梅与那个俱乐部的签约结束之后还继续互相约会。4月里,他们的关系发展到包括在鲜花盛开春色满园的公园里长时间散步,在昂贵的餐馆里就餐,在计程车里亲吻和赠送诸如牙雕小猫、毛茸茸的小黑熊以及许多鲜花之类的礼品等等。威利还写了一些拙劣的十四行诗。梅将它们带回家,一遍又一遍地读,感动得热泪盈眶。以前从来没有人给她写过诗。 4月下旬,威利接到了徵兵局的明信片,请他去检查身体。这个警报信号使他记起了战争,于是便立即去了海军军官招募站。他被编进了后备海军学校12月那一期。这使他远离了陆军的魔爪,有了可以在较长时间内免服现役的机会。 但是,基思太太却把他的应徵入伍当成了悲剧。她对华盛顿的那些笨蛋们竟让战争拖得如此之久而大为愤怒。她仍然相信战争将在威利穿上军装之前结束,但是有时一想到他可能真的被带走,心里就直冒寒气。在小心翼翼地向有权势的朋友们探询之后,她发现她想为威利在美国谋一份安全工作的想法处处碰到的都是一种极其冷淡的回应。因此,她决心要使威利在还享有自由的这最后几个月里过得美好。梅·温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当然,基思太太对此毫不知情。她根本不知道这位姑娘的存在。她强迫威利辞掉了他的工作,带着他和那位惟命是从的医生一起乘车去墨西哥旅行。由于厌烦了墨西哥那里的阔边帽、灿烂的阳光和刻在腐朽的金字塔上的长羽毛的大蛇,威利把钱都花在了偷偷地给糖果店打长途电话上。梅总是责怪他乱花钱。但她说这话时热情洋溢的语调却给了威利莫大的安慰。当他们在7月份回到美国时,基思太太又硬拽着他到罗得岛去度“最后一个美妙的夏天”。他找了一些蹩脚的藉口到纽约去了五六次,而且将这几次出游时刻铭记于心。那年秋天,马蒂·鲁宾单独带着梅·温到芝加哥和圣路易斯的俱乐部去旅行参访。11月份,她回来时正好还来得及和威利共度了三个星期的快乐时光。他为了对母亲解释他的离家外出,编造的那些离奇的故事,编一本短篇小说集都足够了。 梅从未和他谈起过结婚的事。他有时对她为什么不提这个话头很是好奇,但他很高兴她让他们的关系止于疯狂的亲吻就满足了。他也觉得那甜蜜的感觉将足够他在四个月的海校生活中继续享用了。然后,他将到海上去,而那正是整件事情又合适又毫无痛苦的结局。他对自己能把这段恋爱料理得既从中享受到了最大限度的乐趣又将缠人的麻烦减到了最低限度感到十分得意。这表明他是个会享乐的成熟男子。他为自己未试图和梅·温上床而感到自豪。他认为正确的策略是享受与姑娘在一起的火热与刺激而不陷入乱局。这个策略确实是够英明的,不过其成功的光彩可不像他自命属于他的那么大,因为这是以一种冷静的、潜意识的揣摸为基础的:他若真的要那样干很可能也成功不了。 2 凯恩舰譁变i 威利·基思 3 海校学生基思 威利·基思服役的第二天差一点成了他服役或生命的末日。 那天早晨,他穿着见习水兵的蓝色雨衣乘地铁去布鲁克林海军船坞时,他觉得自己的军人形象很是惹人注目。虽然事实是他去是为了检查他的心率和嵴柱前突的,但这并未破坏他博取那些女速记员和女中学生们青睐的兴致。威利正在享受着人们对军人的尊敬,而这种尊敬是那些可能正在索罗门群岛作战的战士们挣来的。在和平时期,他并不羡慕水兵们穿的制服,但现在,这些喇叭裤却突然像在普林斯顿校园里穿啤酒桶似的夹克衫那样合时,那样神气了。 威利在海军船坞大门外停住,将他的一只手腕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数了数自己的脉搏。它一分钟跳了86下。他气愤地想,罩在他身上的新的海军光环有可能被自己身体的一点点算术数字的差错剥夺掉。他等了几分钟,想放松一下再数一次。94下。大门口站岗的海军哨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威利朝街的两头望了一下,迈开脚步朝街角上一个脏兮兮的药铺走去,心想:“我在大学里检查过十几次身体,几个月前还在徵兵接待站检查过一次,我的脉搏都是72下。我现在是着急了。一位海军上将在看见敌人的舰队时他的心率是他妈的多少——72下?我必须吃点什么药以消除焦急的心绪使心率正常起来。” 他把这个论点连同加倍剂量的含溴镇静剂一齐吞了下去,一剂治心病,另一剂治脉搏。两副镇静剂起了作用。他在海军上校格雷姆办公室外犹豫了一会儿,自己又最后检查一遍,他的血流以每分钟跳动75次的速率平静地闯过他的指尖。这使他感到意气昂扬,轻松愉快,于是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映入他眼帘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只带有四道金槓的蓝色袖子。那只蓝袖子正在向一个坐在桌旁的海军胖护士打着手势。格雷姆海军上校花白头髮,样子很疲倦,正挥动着一份文件,狠狠地抱怨对吗啡的计算太马虎了。他扭头对威利说:“什么事,孩子?” 威利把那封信函递给他。格雷姆上校瞥了一眼那些材料,“喔,天哪。诺利斯小姐,我该什么时候去手术室?” 第12页 “再过二十分钟,长官。” “好的,基思,到那间更衣室去。我过两分钟就来。” “是,是的,长官。”威利穿过一扇漆成白色的门,随手把门关上。小屋里又闷又热,但他不敢动那些窗户。他在里面绕着小圆圈漫不经心地走着,读着瓶子上的标籤,望着窗外灰暗、杂乱的布鲁克林海滨,哈欠连连。他等了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镇静剂和闷热产生的效果更强了。他在检查台上躺下,伸开四肢,确信放松放松对自己会有好处。 他醒过来时,他的手錶上显示的是5点半。他已睡了八个小时,海军把他给忘了。他在一个洗脸盆里洗了把脸,抚平了头髮,像是做出了巨大牺牲似的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那个胖护士看见他时,惊得张大了嘴。 “哎呀,老天爷!你还在这儿没走啊?” “没人告诉我出来呀。” “可是,哎呀!”她从旋转座椅上跳了起来,“自从——你就一直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等等!”她进了里边的一间办公室,马上又同上校走了出来。上校说:“真该死,孩子,对不起。我只顾做手术、开会——到我办公室来吧。” 办公室四壁都是书。上校叫威利脱光上身的衣服,查看了他的嵴背,“伸直腿摸你的脚趾。” 威利使劲弯下腰去触摸了一下——同时大声哼了一声。上校疑心重重地笑了笑,给他把了脉。威利又感到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大夫,”他大声说,“我没事的。” “我们是有标准的,”上校说。他拿起了钢笔。笔在威利的体检表上空盘旋。“你知道,”他接着说,“到目前为止,在这场战争中海军的伤亡比陆军还惨重。” “我要做海军战士。”威利脱口说,话出口后他才意识到这话是出自真心的。 医生看了看他,眼光中闪现着善意。他在体检表上毅然地写道:轻度嵴柱前突已得到补救。脉搏正常,医务主任j·格雷姆·布鲁克林。他把那张用红笔写的字条揉成团扔掉,把其余材料还给了威利。“在这个队伍里可别默默地忍着,孩子。遇到什么见鬼的蠢事时就把它说出来。” “是,好的,长官。” 上校将注意力转到了摊开在桌子上的文件上。威利告辞离去。他忽然想到他的海军生涯也许是因为一位医生让一个病人等待了八个小时后感到不好意思而得救的,但不管怎样,他为得到这样的结果而感到欣喜。回到弗纳尔德楼后,他就立即把健康检查登记表交还了那位先前在诊疗室里拿红铅笔给他写批条的军医助理。沃纳助理军医把一杯紫色的消毒剂放到一边,急切地看那些材料。他的脸沉了下来,但还是挤出了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嗯,你通过了。不错。” “东京见,大夫。”威利说。 威利回到宿舍时发现凯格斯和基弗在房间里摆弄枪。他自己的床上也撂着老长一枝用旧了的步枪,外带一张保管卡。“海军使用步枪?”他和气地说。 “那还有错。”基弗说。他的枪机零件就放在他旁边的桌上。凯格斯此刻在哐啷哐啷地把旋转枪机上下转动着,脸上的神气表明他完全是在白费力气。“咱们必须学会在两分钟内把一枝枪拆开再装好,”他哼哼着说,“到不了明天早晨我就得滚蛋,错不了。” “别泄气,”基弗说,“让我先把这个宝贝装上,我会做给你看的。这个该死的主弹簧。” 那位南方人给他的两个室友耐心、透彻地讲解了一通关于斯普林菲尔德式步枪的秘诀。凯格斯很快就抓住了要领。他那瘦长的手指掌握了关键诀窍,那就是在组装时要把那强硬的主弹簧用力压回到枪栓里去。他眉飞色舞地瞧着他的武器,把这一过程又做了几遍。威利徒然地跟他的枪栓较了半天劲儿,累得直喘气,“他们应该因为我嵴柱前突而让我退学。那样我还有点尊严。我明天就要滚出这个海军了——进去,讨厌的、该死的弹簧——”他以前从来没摸过枪,会不会拆装枪枝的潜在致命性对他毫无意义。只不过是一项有点麻烦的作业,一页令人头疼的贝多芬曲子,一篇到期未提交的关于《克拉丽莎·哈洛》【塞缪尔·理查森(samuel ri插rdson,1689-1761),18世纪中叶英国着名的小说家,对英国文学和欧洲文学都产生过重要影响。——译者注】的读书报告罢了。 “用你的肚子顶住枪栓的托,明白了吗?”基弗说,“然后用双手把弹簧按下去。” 威利依言照办。那弹簧慢慢地退了进去,其顶端最后终于卡进了枪栓的外缘。“真行了!谢谢,太好啦——”就在那一瞬间,尚未卡稳的弹簧从他的手指间滑脱,从枪栓里窜了出来,飞过了整个房间,窗户恰巧是开着的,那弹簧竟穿过窗户飞进了外面的夜空。他的室友们吓得瞪眼看着他。“太糟糕了,是不是?”威利颤声说。 “你的步枪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兄——那可就完了。”南方人说着走到窗前。 “我要跑下楼去看看。”威利说。 第13页 “什么,在学习时间?记你12个过!”凯格斯说。 “过来,伙计。”基弗从窗户里伸出手指着外面说。窗户下边是一片突出的用瓦楞铜板盖面的陡峭的屋顶,那个弹簧就落在其中的一个雨水槽里。第十层比全楼的其他部分稍微往里缩了一些。 “我够不着呀。”威利说。 “你最好试一试,伙计。” 凯格斯仔细往外面看了看,“你绝对够不着,你会掉下去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威利说。他绝不是个冒失鬼。他爬山时总是有很多强壮的伙伴在一起的,而且就是那样他还是提心弔胆的。他不喜欢高的地方和脚踩不稳的地方。 “我说,伙计,你是想呆在海军里的,是吧?那就从那儿爬出去吧。你是否想要我去干?” 威利爬了出去,紧紧地吊在窗框上。风在黑暗中呻吟,百老汇的灯光在远远的下方闪烁。下面那突出的地方似乎从他发抖的脚下脱开了。他伸手去够那个弹簧,可是够不着,喘着气说:“还差两三英尺呢——” “咱们只要有根绳子就行了,”基弗说,“你看,我们两人中的一个和你一起出去,就这样吊在窗户上,你再拽着他,那就行了。” “咱们这就干吧,”凯格斯焦急地说,“如果他呆在外面被抓住了咱们全都得滚蛋。”他跳出窗户,站在威利旁边,抓住了他的手,“现在去拿吧。”威利放开了抓着窗框的手,紧紧地抓着凯格斯有力的手一点一点地往下移动。他沿屋檐移动着,风吹打着他的衣服。弹簧伸手可及了。他抓起它将它塞进了一个口袋。 艾克雷斯海军少尉若是挑选了一个不这么尴尬的时刻来巡查第十层楼在学习时间里的情况就好了,可巧他恰恰选了这个时候。他从屋外走过,往里窥视了一眼,立刻停住脚步,大声喝道:“停在甲板上别动!这儿到底在搞什么鬼?” 凯格斯像一匹受了惊的马一样嘶叫了一声,松开了威利的手。威利向前勐扑,抱住了他的膝部。那两个海校学员在突出的屋顶上空荡来盪去,眼看性命难保。好在凯格斯的求生欲望稍稍强过对海军少尉的恐惧。他用力往后一仰,头先脚后地摔进了屋里,同时把威利从窗户外拉了进来压在了他的身上。艾克雷斯海军少尉双目圆睁,噘着瘦削的下巴。威利站起身来,拿出了那个弹簧,结巴着说:“我——这东西掉到了外面的屋顶上——” “它跑到外面那儿到底干什么去了?”艾克雷斯吼道。 “它飞出去了。”威利说。 艾克雷斯的脸涨红了,好像是有人骂了他,“飞出去了?你说说看,怎么飞出去的?” “我在装配我的枪时它脱手弹了出去。”威利诉苦似的匆忙补充说。 艾克雷斯环顾几个同室的学员。凯格斯吓得发抖、威利惊恐万状、基弗的呆若木鸡都不是装出来的。两个月前,他自己也曾是海校学员。“你们每个人都该记15个过,”他气沖沖地说,不过暴怒的气势已经减下来了。“我的眼睛时刻在盯着你们——继续干吧。”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你们是否觉得,”在一阵木然的静默之后,威利说,“上面的某个有权势的人物不想让我呆在海军里?我好像是这个房间里的灾星。” “算了,伙计。你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基弗说。 随着淘汰日的逐渐临近,他们拼命地用功学习。1013室里的人各有长短,势均力敌,处于明显的平衡之中。 凯格斯在航海术与工程学的书面作业方面有实力,他绘制的航海图与锅炉草图堪称是优美的艺术,而且他还乐于用他的才能帮助别人。他在掌握数据与理论方面较迟钝,因此他把他的闹钟定得比规定的起床时间早两个小时以便自己有额外的学习时间。他的脸庞日见消瘦,忧郁的双眼像昏暗的蜡烛一样在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但是他从未测验失败过。 基弗常常不及格。他计算平均分数准确到分毫不差,总能使各门功课的成绩保持在估计的淘汰线之上。他的强项是他的军事智能。威利永远都无法断定这种才能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获得的,而基弗,虽然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和神气,却是全校修饰得最整洁的水兵。他本人,他的床铺以及他的书籍都干净整齐得无可挑剔。出操时他那精神的制服、锃光油亮的皮鞋和他挺直的身姿很快就吸引了主任参谋的注意,他被任命为大队长。 威利·基思成了第十层楼上海军军械知识的权威。其实,他在这门课程上完全是个木头人。人们在战时可以很古怪、很迅速地出名。碰巧可怕的军械考试安排在第一周,公开宣布考试目的就是要把弱者甩下去。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拼命往脑子里灌,威利也和其他人一样认真,但是书里有一页是用最糟糕的海军行话写的,是一种所谓“无摩擦轴承”的规格说明。基弗和凯格斯都放弃了。威利将那一页从头到尾读了十七遍,随后又大声朗读了两遍。正当他要丢下不干时却发现自己已把所有的句子全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了。他接着又干了半个小时把那一页整个一字不漏地全记住了。可巧,考试的一道主要问答题正好是“解释无摩擦轴承”。威利欣喜地将那些话照搬了出来,对他来说,这简直就像让他诵读一首印度颂歌一样轻而易举。公布考试成绩时,他名列全校第一。“见习水兵基思,”海军少尉艾克雷斯在中午集合时的明亮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高声宣布,“因军械考试答卷出色受到正式口头表扬。他是全校惟一对‘无摩擦轴承’作了有见地的解释的水兵。” 第14页 由于要保持住已有的名声及每个学习阶段要解答数十个问题,威利从此不得不迫使自己把有关海军火炮的所有细节都一股脑地按字面硬背下来,食而不化,毫无意义。 海军教育学的这一课在淘汰日之前不久就显示其结果了。一天晚上,威利在那已被他翻破了的绿皮手册《1935年潜艇条令》上看到这样一句话:“由于潜艇的巡航距离小,主要适合近岸防御。”那时,纳粹每周都在距德国海岸4000英里的哈特拉斯角一带用鱼雷袭击几艘美国舰船。威利咯咯地笑着向他的室友们指出这句话。我们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十艘舰船被击沉似乎是为寻海军谬论的开心而付出的小小的代价。在第二天的战术课上,一位名叫布雷恩少尉的教官把他叫了起来。 “基思。” “到,长官。” “潜艇主要适合干什么,为什么?”教官手里拿着一册翻开的《1935年潜艇条令》。只有25岁的布雷恩少尉已过早地开始秃顶,过早地生了皱纹,过早地成了一个兇狠、严格的军官。他是教操练的教官,对这门课一窍不通。不过,他曾经读过字面。 威利还在犹豫。 “怎么啦,基思?” “长官,您的意思是讲现在的呢还是讲1935年的?” “我是现在提的问题,不是在1935年。” “德国人正在哈特拉斯附近海域击沉许多舰船。”威利试探着说。 “这个我自然知道。这不是一堂时事课而是一堂战术课。这一课你准备过吗?” “准备了,长官。” “回答问题。” 威利很快地对形势做出了估计。这是他在淘汰日前背诵战术知识的最后机会。“潜艇,由于它们的巡航距离小,”他坦然地说,“主要适合近岸防御。” “对,”布雷恩少尉说,写下了一个满分。“刚才为什么支支吾吾?” 于是威利便愈加不顾一切地死记硬背了。到了决定命运的那一天,1013室的三个人没有一个被淘汰。1012室的卡尔顿与1014室的考斯特又被退回到他们那儿的徵兵局的虎口里去了。卡尔顿,一位有权势的华盛顿律师的儿子,蔑视规章制度且根本不学习。威利大为惋惜的是考斯特,一个由终身未嫁的姑母抚养长大的、好脾气的、身体虚弱的男孩子。那天傍晚,威利去1014室串门时,看到那张床上空无一物,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他几年后获悉考斯特在对萨莱诺的第一波攻击中阵亡了。 他们现在是正式海校学员了,已在海军里牢牢地扎下了根,穿正式的蓝色制服,戴白色军官帽,最重要的是从星期六中午至午夜可以自由活动。这天是星期五,他们已被切断与外面的联繫,关了三个星期了。威利兴高采烈地给梅·温打电话,告诉她次日12点01分在海校外面相会。她是坐计程车来的,她热切地向他伸出双臂时的样子非常优美,使威利在拥抱她时脑海里瞬间闪出了一个婚礼的画面及与其相关的一切后果。出于旧有的种种原因,在他还正在与她亲吻时,他便不无遗憾地决定不能发生那种事了。他们随后到路易吉餐馆就餐,女友的美色以及三周来第一次尝到酒的美味使他兴奋不已,一口气就吃了两三张比萨饼。在吃最后几口时,他舒缓下来,喘着气看了看手錶。 “梅,”他心有不甘地说,“我得走了。” “啊?你不是在午夜前都没事的吗?” “我应该顺便去看看家里人。” “当然该去。”梅说。喜悦的神色开始从她眼里消失。 “只去一会儿工夫——半小时,也许一小时。你可以参加一次日场演出。我可能在——”他看了看手錶,“5点半再和你会面。” 姑娘点了点头。 3 凯恩舰譁变i 威利·基思 4 海校学员基思遇到麻烦 “你看,”他从衣兜里掏出钞票挥舞着说,“120美元。咱们可以痛快地玩一番了。” “海军发的薪金?” “有20是。” “那100是从哪里弄来的?” 威利在那个字上噎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母亲。” “我怀疑她会同意你把它花在我身上。”梅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吗,威利?” 威利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你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掩盖了许多的狡猾。”她从桌上伸过手来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面颊。 “咱们在哪儿见面?”威利说,站起来时觉得装满了面食、乳酪、西红柿和酒的肚子沉甸甸的。 “什么地方都行。” “斯陶克俱乐部如何?”他说。她心怀渴望地给了他一个微笑。他们在饭馆门前分手。威利在开往曼哈塞特的火车上唿唿大睡了一觉,乘车上下班者的本能使他刚好在到站前醒了过来。 基思在曼哈塞特的家是一幢荷兰殖民时期建造的有12个房间的房子,有粗大的白色立柱,高高拱起的黑色模板瓦屋顶及许多大窗户。它坐落在一片草坪中央的圆丘上。草坪有两英亩大,上面错落地长着一些高耸入云的老山毛榉、槭树和橡树,四边围着花坛和又高又稠密的树篱。这处房产是基思太太的娘家赠送给她的。她从罗得岛银行的债券所得的收入仍被用作它的管理费。威利相信这样的生活环境很正常。 第15页 他顺着两侧全是槭树的林阴大道走到大门前,迎着事前已准备妥当的凯旋仪式跨了进去。他母亲紧紧地拥抱他,亲戚们和邻居们挥动着手里的鸡尾酒向这位战争英雄致敬。餐厅的桌子上摆的餐具都是最上等的瓷器和银器,反射着从大理石贴面的壁炉里燃烧的木块发出的黄光。“来呀,马蒂娜,”基思太太高声喊道,“上牛排吧!……我们给你准备了宴席,威利。都是你喜欢吃的——牡蛎、洋葱汤、牛排——你还有双份的小牛腰肉,亲爱的,——配着蛋清奶油煎土豆和用鸡蛋乳酪做的巴伐利亚甜食。你饿坏了吧,是不是?” “我能吃下一匹马,妈妈。”威利说,小事上也要显示出英雄气概。威利坐下就餐,吃了起来。 “我原以为你会很饿。”他母亲看见他毫无热情地扒拉着牛排,说。 “我太爱吃了,所以不捨得吃得太快。”威利回答道。他把牛排吃了下去。但当用鸡蛋乳酪做的巴伐利亚甜食端上来时,面对那丰美、褐黄、颤动的点心,他却吃不下去,很快地点了一支香菸,“妈妈,我吃好了。” “再吃点,你别不好意思,亲爱的。我们都知道水兵是怎样吃饭的。把它都吃完。” 威利的父亲一直在安静地看着他,“你也许在回家前吃过点什么东西了吧,威利。” “只吃了点儿小吃,爸,免得走不动。” 基思太太由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客厅走去。那里另有一炉烧得噼啪作响的旺火。这位海军学校学员唿哧唿哧地在里面高谈阔论,大讲海军的内幕,分析各个战场上的作战情况。他已有三个星期没看报了,所以他这样做并非易事。但他信口胡诌,东拉西扯,他的听众居然听得津津有味。 在他父母走进客厅时,他第一次注意到他父亲跛着脚,走路拄着手杖。过了一会儿,基思医生打断大家的提问。“暂停一下,”他说,“有位父亲要和他的水兵儿子在私下说几句话。”他抓住威利的胳膊,拉着他进了书房,一间镶着桃花心木墙板的房间,里面摆满了成名作家的羊皮封面精装版文集和二十年来各式各样的畅销书。窗外是房子后面的一个花园,背阴角落里的褐黄色花坛上覆盖着前一段时间下的片片白雪。“到底怎么样啊,威利,——海军?”基思医生边说边关上门,倚着手杖说。 “挺好的,爸。我对付得了。您的腿怎么啦?” “没什么大事。脚趾感染了。” “真遗憾。疼得厉害吗?” “有一点儿。” 威利惊奇地看了他父亲一眼。这是他第一次听父亲诉说病痛。“唉——我能对一位医生说什么呢?您请大夫看过了吗?” “哦,看过。用不着治。过些时候就会好的。”父子二人眼对眼地互相凝视了一会儿。“我不该把你留在我这儿,不去和大伙儿呆在一起,”医生说罢,瘸着腿走向窗户,“但是我们确实从未长谈过,是不是?我想我是让你母亲承担了把你抚养大的全部重担。现在你就要离开我们奔赴战场去了。” 威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父亲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威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我自己从未到过海外,你也许也会有这种幸运。” “我将听其自然,”威利说,“海军在我身上花了不少时间,下了很多工夫。如果我的情况足够好的话,我也许应该到海外去。” 基思医生用手指捋了捋他的小黑鬍子,两只眼睛在威利脸上搜索着,“你有点变了,是什么造成的?是海军?” “我恐怕我还是和原来一样没用。” “你有机会弹钢琴吗?” “我快要忘掉弹钢琴的事了。” “威利,”他父亲说,“你有女朋友了吗?” 威利吓了一跳,但不敢撒谎,“是的。” “一个好姑娘?” “她自有她的可取之处,很不错的。” “你想和她结婚吗?” “不。” “为什么不?” “哦——不是那种关系。” “不要太肯定了。把她带到这儿来同我们见见面。” 一个画面飞快地在威利的脑海里闪过:他曾去过那个在布朗克斯那边由梅的父母负责照料的狭小、黑暗的水果店。那位母亲身体肥胖,穿着一身走了样、褪了色的黑衣服,脸上长着很多汗毛。那位父亲形容枯藁,围着一条脏围裙,黄褐色的牙齿间露出老大的牙缝。从他们跟他说的那不多的几句不成句的话里,可以看出他们的温良和善。他脑子里又呈现出了另一幅怪异的图像:米诺蒂太太正在和他母亲握手。他直摇头。 “唉,从前有一个我曾经不想和她结婚的护士,”他父亲沉思地说,“但是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你母亲和我生活得很和谐——啊,人们会好奇我们交了什么好运。”他仍然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爸,你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父亲犹豫了一下,“以后再说吧。” 第16页 “你为什么不去学校看看我呢?那多有意思啊。” “我没那么多空。” “是的,我知道。” “不过,我也许会去的,”基思医生一只手按在儿子的肩上,“这种生活对你未必是件坏事,威利。我说的是海军。” “如果我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的话,它也许对我会有好处。” “会的——咱们走吧。” 在他们重回客厅时,威利看了看表。差5分4点。他不顾母亲的大声抗议,急忙找了个藉口向客人们道别。母亲跟着他走到门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呀,亲爱的?”她边说边把他的蓝色雨衣的皮带繫紧。 “假如我没遇到什么麻烦的话,妈妈,下个星期六。” “噢,不。我要在那之前去看你。” 当他匆匆忙忙走进斯陶克俱乐部时已是6点20分了。他在衣帽间忙着脱外衣时,瞥见了梅,连心里想好的道歉话都记不起来了。马蒂·鲁宾,那位梅的代理人,正和她在一起坐着。“哎呀,这个犹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这里干什么?”他想。他跟他们两个打招唿时,态度冷淡。 “祝贺你成了海军学校正式学员。梅一直在给我讲这件事。”这位代理人说,“我真羡慕你这身军装。” 威利先看了看自己身上缀着黄铜纽扣的蓝色军装,又看了看鲁宾那身以曼哈塞特和普林斯顿人的口味来衡量剪裁得过于肥大的灰白色、单排扣套服。这位眯缝着眼睛,有点秃顶的肥胖代理人活脱脱像个卡通画里的平民百姓。“我也羡慕你的衣服,”他不动声色地讽刺说,选了一把在梅对面的椅子坐下,让鲁宾坐在他和梅·温中间。“你们在喝什么?” 鲁宾用手势招来一个服务员,说:“苏格兰威士忌。”他又问威利,“你喝什么?” “威士忌,分量加倍。”威利说。 “哎哟!”梅目不转睛地、不太友好地看着威利说。 “一个男子汉敬海军军官一杯,”鲁宾说。他举起他半满的酒杯说,“我干了我这杯之后就走人。在你来到之前梅·温和我正在谈生意上的一点小事。” “别忙着走啊,”威利说,“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对不起,梅,我迟到了。” “马蒂是个很好的伙伴。我没在意。”姑娘回答说。 “多谢了,”代理人说,“我知道一个临时插补的节目应该在什么时候收场。”他喝干了他的酒,站起身来说,“祝你们玩得愉快,孩子们。顺便说一下,你们的晚饭已付过帐了。” “这可使不得。”威利说。 “我乐意。我已跟弗兰克说过了,”他说。他指的是那个侍者领班。“千万别让这位水兵出钱买任何东西,他们会敲诈他的。再见。” 威利只好站起来和鲁宾握手。“谢谢,”他说,“你真的没必要破费。” “就算是我为战争做的一点点奉献吧。”鲁宾说罢,就步态沉重地,摇摇摆摆地走开了。 “这就是马蒂的可爱之处,”梅说,“我不知道他已付了帐了。” “非常可爱。可也有点俗气。”威利说着,坐下喝了一大口酒,“我不喜欢强加给我的恩惠。” “去你的吧,”梅说,“马蒂·鲁宾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好的朋友,而且我把你包括在——” “我猜就是那样,你们是分不开的。” “我留他在我身边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上还有正派男人认为并非个个女孩儿都可以让他们任意摆弄——” “对不起,我看见你美得这么迷人就变成这样一只野兽了。你的朋友大概更喜欢个儿高的姑娘。” 梅很清楚自己的身高不理想,所以穿的鞋鞋跟格外高。这一击打得她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她振作起精神,“你怎么敢那样跟他说话?” “我表现得很可爱嘛。我请他共进晚餐——” “你是以请一只狗在你椅子旁躺下那种方式请人家的。” “因为我爱你,而且都三个星期没见你了,所以我想单独和你在一起嘛。” “三星期零一下午。” “说得对极了。” “再加上额外的一小时。” “我已为迟到道歉了。” “要是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坐一小时像是要等人来叫我似的,那当然就更好了。” “梅,我很高兴他和你在一起。我很抱歉刚才不得不丢下你。现在咱们在一起了。咱们就从此时此地从头开始吧。”他抓住她的手,但她把手抽了出去。 “你可能不喜欢犹太人,或者也不喜欢义大利人。他们有很多共同点。” “你是真想吵架怎么的?” “是的!” “为什么而吵呢?总不能为了马蒂·鲁宾吵架吧。” “当然不。是为咱们。”姑娘攥紧了面前放在桌子上的两只拳头。 第17页 威利心疼了,因为她那身灰色的服装和她那直垂到双肩上的深红色头髮实在太美了。“你想不想先吃点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吃。” “那好极了。我自己也是连一枚橄榄都吃不下。咱们去塔希提俱乐部吧。喝上一杯,然后咱们就吵架。” “干吗去那儿?你如果认为我对那个地方有感情你就错了——” “我说了我要在那里同我的室友们聚会几分钟——” “好吧。我没意见。” 但是当他们来到塔希提俱乐部时,衣帽间的女孩与丹尼斯先生还有那些乐师们全都拥过来赞美威利的制服并拿他和梅·温的浪漫事儿开玩笑,吵架的心思被打断了。他们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喝着酒,旁边挤满了喧闹的激动的人群,大多是陆、海军军官和他们的姑娘们。正当10点钟的余兴表演要开始时,罗兰·基弗在烟雾和嘈杂声中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头髮蓬乱,衣领软蔫,两眼充血,手里牵着一个大约35岁,穿一身粉红色绸缎衣服的肥胖金髮女郎。由于化妆太重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嗨,威利!你好,伙计!那根大弹簧今晚挺得如何啊?” 他快活地咯咯笑着,审视着梅·温。威利站起来把他介绍给梅·温。基弗问候梅·温时头脑突然清醒了,态度恭敬,彬彬有礼。“喂,你觉得马脸老凯格斯怎么样?”他又以乐不可支的样子说,“去听音乐演奏了,我敢发誓他是去了。他们给了他一张军官俱乐部的免费门票。他让我去,我说‘傻瓜才去呢!’”他在那金髮女郎的胳膊上拧了一下,“咱们有自己的音乐会,是吧,宝贝儿?” “不要无礼,”金髮女郎说,“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们啊?” “这是图茜·韦弗尔,朋友们。图茜,这个傢伙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 “你好。”图茜以大学高年级学生舞会上的最佳仪态说。 “再见,朋友们,”基弗在图茜似乎决定要显示自己的社交本领时却拉着她离去,“我们还有酒要喝呢。” “别忘了,”威利喊道,“午夜过后每晚到一分钟记5个过。” “小子,你是在跟一个活钟说话呢,放心吧。”基弗高喊道,“拜拜。” “基弗的口味古怪。”威利落座时说。 “他也许认为你的口味古怪呢,”梅说,“再给我要一杯酒。” 表演场上仍然是平时搞笑的节目主持人,女歌手,奇装异服,笑死人的喜剧班子表演的那些节目。“今天晚上,”节目主持人在最后一场表演结束之后大声宣布,“和我们在一起的有两位今年3月里在塔希提演了好几个星期给观众带来欢乐的大艺术家,刚刚结束了在可里普顿·鲁姆的胜利演出的可爱的女歌唱家梅·温和威利·基思,他现在正在为国家效力。”他用手指着他们并为他们鼓掌。粉红色的聚光灯跟着照到了这一对男女身上。他们勉强地站了起来,众人鼓掌欢迎。当在场的军人看见梅·温时,掌声更热烈了。“我们也许能请动这迷人的一对儿给大家表演一曲。他们两人在一起看起来好不好啊,朋友们?” “不,不。”威利说,梅也直摇头,但掌声却更响了。 “莫扎特!”负责衣帽间的那位姑娘大声喊道。观众不知道她喊的是什么意思也跟着喊了起来。“莫扎特!莫扎特!”逃是逃不过了。他们只好走到钢琴跟前。 梅唱得很甜美,声调有些哀伤。表演里有某种东西使全场鸦雀无声,那是一种穿过菸草与酒精气味的烟雾对逝去的爱情的告别与惋惜,感动了所有即将离家奔赴战场的男子汉们,甚至连那些聪明地设法留在后方的人都受了触动,感到隐隐的痛心和羞耻。图茜·韦弗尔挤在酒吧间的一个角落里用带有浓重香水味的手帕捂着眼睛。 梅在唱到歌儿的最后几节时几乎都唱不下去了。到结尾时,场上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她没有鞠躬谢幕就匆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乐队奏起了三步舞舞曲,一对对舞伴挤满了舞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唱得那样砸锅。”她对威利嘟囔着说。 “你唱得棒极了,梅。” “我现在可准备吵架啦,”姑娘喝着她那走了气的饮料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我不信。” “别再往糖果店给我打电话了。我不会接电话的。” “为什么?为什么?” “那就让我换个说法吧——你会跟我结婚吗?” 威利绷紧嘴唇,低头看他手中的玻璃杯。号手对着麦克风把小号吹得震耳欲聋,跳舞的人跳得使桌子都轻轻摇动起来。梅说:“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指望你和我结婚。这都是我的错。那天吃比萨饼你给我讲你的身世时就说明白了。直到最近我一直都非常快活,我没有在意。但是在这个过程中的某个地方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忘了自己就是图茜·韦弗尔——” “你说什么呢,梅——” 第18页 “啊,当然啦,再苗条一些,再年轻一些而且更中看一些——你就会把我们两人中的她或我带回你家去见你妈妈吗?” “梅,我们两个还都是孩子——再过三个月我就要出海——” “我知道。你是个可爱的孩子,威利。我希望你日后找到个最好的姑娘。我就是不想再充当三个月的图茜了,就连再过一个那样的晚上都不行。实际上再有一分钟都不行。”她眼泪汪汪地站起来说,“绝不能让人说你被记过是我造成的。咱们走吧。” 他们出了门,钻进一辆计程车,开始了两人从未有过的最痛苦的亲吻。这不是欢乐而是两人谁都无法停止的折磨。计程车在弗纳尔德楼门外的街灯下慢慢停住。威利的手錶显示着11点25分。“接着开。”他哽咽着对司机说。 “去哪儿,先生?” “随便,就沿着河滨大道来回开吧。只要在午夜前回到这里就行。” “好的,先生。” 司机发动了马达,推上了他与乘客之间的玻璃隔板。计程车顺着下坡冲上了大道。他们吻了又吻,说了更多不相连贯的废话。梅抚慰地将威利的头搂在自己胸前,抚摸着他的头髮说,“有时候我认为你喜欢我。” “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一个像威利·基思这样优柔寡断的人——” “你知道马蒂·鲁宾说什么吗?” “让马蒂·鲁宾见鬼去吧。” “你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威利,可他是你的一位朋友。” 威利坐起身来,“整个乱局就是他引起的。” “我问过他我该把你怎么办。” “那他准说把我甩了。” “才不是呢。他说他认为你真的爱我。” “好啊,马蒂万岁。” “他很想知道假如我进了大学你母亲是否会认为就比较可以接受我了。” 威利大吃一惊。哀鸣和誓言他永不磨灭的爱情是一回事。这件事情可就不同了,得严肃对待。 “我能做到的,”梅急切地说,“我仍可以进亨特学院2月份开始的那个班。虽然你认为我不学无术,我中学时的成绩可都很好。我甚至还有一份大学评议会的奖学金,假如它还有效的话。马蒂说他能在纽约及其周围地区为我弄到足够的演出定单维持我的学习和生活。不过,无论如何,我只在晚上工作。” 威利需要争取时间。他那必欲得之而后快的美丽宝物又一次要进入他伸手可及的范围了,但它却起了使他清醒的作用。梅用一双灿若晨星、满怀期望的眼睛盯着他。她那久经磨练的戒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头再去过学校生活你受得了吗?” “我是相当顽强的。”她说。 威利意识到她是在说真话。她不再是个只能共欢乐的伴侣而是个为了得到他的生命挑战他母亲的人。一切都在短短几分钟里起了变化,他被弄得晕头转向了。“我实话告诉你,梅。这在我母亲看来没有丝毫的差别。” “那你看有差别吗?” 威利注视着她的眼睛,畏缩了,转开了目光。 “不要烦恼,亲爱的,”她突然语气冷冷地说,“我向马蒂预言过答案。我说了我不怪你,我现在也不怪。告诉那小个子司机送你回海军去吧。时间不早了。” 但是当计程车再次在弗纳尔德楼前停住,威利不得不下车把梅永远抛在身后时,他却做不到了。在差3分钟12点时,他开始了他绝望的长篇大论,企图收復失地。边道上,海校学员们有的跑着,有的走着,有的步履蹒跚地朝大门赶去。有几个还在大楼的一些隐蔽角落里和姑娘亲吻呢。此时,威利所祈求的主要是他和梅应抓住这一时刻,在还能够享受幸福的时候尽量享受,哪怕就此醉死也在所不惜,因为他们再也不会有现在了,青春是一种不能长驻的东西,等等,等等。他花了整整三分钟才诉说完这个心愿。车外面的一对对情侣都已完事了,海校学员们所形成的人流不见了。但是威利不得不彬彬有礼地等待着梅的答覆,尽管他被记过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希望她的答覆简明而令人满意。 “你听好了,威利,亲爱的,”梅说,“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咱们一切都结束了。我是一个有很多问题的布朗克斯穷女孩儿。我不想在这些问题上再加上一段毫无希望的恋爱佚事。我有一个母亲和父亲开着一个不赚钱的水果店,一个当兵的哥哥,另外一个哥哥完全不务正业,除了他为了摆脱困境回家来要钱时我们是永远见不到他的。我所想要的只是有个挣钱的机会,平平安安地生活。我是个傻瓜爱上了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而你是个比我更傻的大傻瓜。从情感的成熟程度来说,你只有15岁的样子。当你的头髮在后脑勺竖起来的时候,你看起来就像一只兔子,而这样的时候常有。我想我大概是一个贪爱比较文学的人。此后我将远离任何一个受过中学以上教育的男人,而且——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她气恼地岔开话头,“你干吗总看你的手錶呀?” “我要被记过了。”威利说。 第19页 “滚出去——从我的生活里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姑娘狂怒地咆哮道,“你一定是上帝因我不做弥撒而给我的惩罚。出去!” “梅,我爱你。”威利打开车门说。 “你去死吧。”姑娘哭着说。她把他推了出去,用力关上车门。 威利疾步跑进弗纳尔德楼。等候他的是入口处上面的一个巨钟。它嬉笑着告诉他:12点过4分了。钟底下海军少尉布雷恩满脸笑容,那副幸灾乐祸的得意样子甚是可怕。 “啊,海校学员基思?是吧。” “是的,长官。”威利喘着粗气,笔直地站着颤抖着说。 “考核表上记着你超假未归——弗纳尔德楼惟一的一个,基思学员。我本来希望是什么地方出错了。”他的狞笑说明他很可能更希望的是根本没有出错。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因为高兴而向上弯了上去。 “对不起,长官。情况——” “情况,基思学员?什么情况?我所觉察到的惟一有关情况,基思学员,是你已记了20个过,全弗纳尔德楼的最高数字。基思学员,你对这个情况是怎样想的?” “我对此感到遗憾,长官。” “你对此感到遗憾。谢谢你告诉我你对此感到遗憾,基思学员。我太愚蠢了,还以为你对此感到高兴呢,基思学员。不过你很可能已经习惯你的上级的这种愚蠢了。你大概认为我们全都愚不可及。你很可能以为本校的所有规定都是愚蠢的规定。你要么就是这样想的,要么你就是认为你完美无缺根本不必遵守这些为平庸之辈制定的守则。是哪一种,基思学员?” 为帮助这个学员就这个有趣的问题做出选择,他把他那张沟渠纵横的脸直戳到距离威利的鼻子不到两英寸远。在“后甲板”上站岗的海校学员从眼角里观看了这场对话,都很想知道威利如何摆脱那个特殊的困局。威利目不转睛地看着布雷恩海军少尉头顶上稀疏的绒毛,意识到须保持平静。 “50个过意味着开除,基思学员。”这位教官乐得喉咙里汩汩直响。 “我知道,长官。” “你可快够资格了,基思学员。” “不会再被记过了,长官。” 布雷恩海军少尉将他的脸回缩到正常距离。“战争是按钟点打的,基思学员。攻击是按命令发起的。不能晚4分钟。晚4分钟能导致上万人死亡。一支舰队可能在4分钟内被整个儿击沉,基思学员。”布雷恩少尉是在按通常的模式做的,明明是猫捉老鼠式的取乐,却罩上了崇高道德教育的外衣,虽然所教的道德并没有错。“你可以走了,基思学员。” “谢谢你,长官。” 威利敬礼告退,垂头丧气地爬上九层楼梯。电梯午夜停开。 4 凯恩舰譁变i 威利·基思 5 基思的调令 第二天是星期日,天清日朗,海校学员们都感激老天帮忙。为取悦海军第三军区指挥官设计了一次检阅,展示驻扎在哥伦比亚的军队的整体军事实力。海军军官学校詹森楼和约翰·杰伊楼的学员要汇合弗纳尔德楼的学员组成一个有2500名见习海军军官的战斗序列。早饭后,学员们换上了他们的蓝色军礼服,挎着步枪,打着绑腿,繫着子弹带在楼前站队。他们个个都受到非常仔细的检查,仿佛每个学员都即将去和他们的海军上将共进午餐而不是一片模煳不清的人头从他的面前通过。只要领子上溅上一个污点,鞋子擦得不够亮,不能像镜子一样照出检查官的影像,或者是头髮稍微长了一点点都要被记过。只要布雷恩少尉用手快速地往一个学员的颈背上轻轻一拍,就是宣布记5个过,由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负责文书工作的低级军官适时地记录在案。威利被拍了一下。背负着25个过的盛名,他就像一片浮云一样孤单地飘着。与他的名声差距最小的竞争者只有7个过。 当学员的队伍行进到南操场时,一个有六十件乐器构成的学员乐队凭着肺的力量而不是声音的和谐,演奏出刺耳的进行曲,旗杆上军旗迎风招展,上好的刺刀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在操场的铁丝网围墙外面有好几百看客——父母、情人、过路人、大学生和一些爱说讽刺话的小男孩儿。等到所有詹森、约翰·杰伊和弗纳尔德各楼的队伍抵达他们的位置时,乐队已把事前准备好的曲子都用完了,开始重奏“起锚曲”。林立的步枪,镶着金边的白帽,穿着蓝军装挺得平平正正的肩膀和一张张年轻严肃的脸构成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壮观景象。就个体而言,他们都是提心弔胆,尽量不使自己引人注目的小青年,但是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却让人看出一种微妙的希望,一种预料不到的难以对付的强大力量。一声军号划破天空。扩音器里大喊了一声:“举枪!”于是,2500枝步枪刷地一声举到了规定的姿势。那位海军上将信步走进操场,嘴里抽着香菸,后面七零八落地跟着一帮军官。他们按等级地位随便地走着,但是每个人要与海军上将保持多大距离是严格地由他们衣袖上横槓的数目规定的。布雷恩少尉殿后,也抽着烟。不过,海军上将把烟掐灭时,他就立即也把他的烟掐灭。 第20页 矮小、敦实、头髮花白的海军上将向受阅队伍发表了简短而礼貌的讲话。随后表演正式开始。经过了一周排练的各个大队踏着乐声昂首阔步、豪迈地、满怀信心地接受检阅,正步走,转弯,向后转走。旁观的人们鼓掌欢唿。小男孩们在围墙外面,学着海校学员的样子大喊大叫着,乱七八糟地走了起来。司令官微笑着在观看,他的微笑感染了那些平时总是板着面孔的学校的工作人员。架在操场边上卡车里的电影新闻摄影机,摄下了这个场面作为歷史的记录。 威利跟着队伍迷迷煳煳地走着,脑子里想的全是些有关梅和记过的事儿。他虽对海军上将不感兴趣,但却十分警惕不要再犯错误。在整个受检队伍中没有一个人的背挺得比威利的更直,没有一个人持枪的角度比威利的枪持得更正确。军乐和队伍庄严地来往行进的步伐使他十分兴奋,而且为自己参与这次显示强大力量的检阅感到自豪。他暗自发誓总有一天他要成为弗纳尔德楼里最正确,最受敬佩,最具战斗精神的海校学员。 音乐暂停了。行进的队伍踏着花哨的鼓点在继续前进,这种鼓声是阅兵式进入最后阶段的信号。紧接着乐队再次响起了“起锚曲”,威利那个中队转头向围墙走去,准备作为侧翼撤离操场。威利绕着转弯处走时,眼睛盯着自己的队列,使自己的位置分毫不差。然后他又让眼光注视着正前方,发现他的视线正对着梅·温。她穿着黑色毛皮镶边的外衣就站在离篱笆墙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她向他挥手,微笑。 “我说过的话我全都收回。你赢了。”她喊道。 “按左翼——前进!”罗兰·基弗大声命令道。 就在这一瞬间,詹森楼的一个中队从他们旁边走过,其队长命令:“按右翼——前进!” 眼睛盯着梅的威利,思想麻痹了,服从了错误的命令,来了个急转弯,走离了自己的大队。不一会儿,迎面而来的詹森楼的一支队伍把他与前面的人切断了。他纵身跳进一块空草地站住,同时意识到他是孤身一人在那里站着。附近的一排新闻电影摄影机仿佛全都是为了他准备的似的,把每一个动作都拍了下来。 威利疯狂地四下里看了一下,此时詹森楼那支队伍的最后部分从他身旁刚走过去,他看见他那个大队正在走远,已经越过一块棕黄色的空草地走到操场另一边了。大号每响一声,军鼓每击一次,威利的孤单感就增加一分。要想归队就得在海军上将毫无障碍的视野里独自一个人冲过百码距离。再一个人在操场上多站一秒钟都是不行的。旁观的人们已经开始大声拿他开玩笑了。威利不顾一切地钻进了正向与弗纳尔德楼相反方向的出口处行进的约翰·杰伊楼的一列学员队伍。 “你活见鬼了,在这里干什么?走开。”他身后的那个人狠狠地说。算威利倒霉,他落脚的地方恰巧是约翰·杰伊楼个子最高的一群学员。他在那一行人头里形成了一个明显的、队列里不该有的缺口。但是现在除了祈祷之外,做别的事都已经太晚了。他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你这小兔崽子,滚出这一行去,不然我把你踢成罗圈腿。” 队伍在出口处堵住了,秩序也乱了。威利扭过身匆匆对那个怒目而视的大个子学员说:“您瞧,老兄,我要完了。我和我的大队被切断了。您要我被淘汰吗?” 那位学员没再说什么。队伍弯弯曲曲地进了约翰·杰伊楼。一进大门学员队伍就散开了,笑着,叫着向楼梯跑去。威利留在大厅里,不安地看着陈列在玻璃柜里的已褪色的哥伦比亚体育运动纪念品。他等了十五分钟,东躲西藏,不让那位军官和守卫后甲板的学员看见他。检阅的兴奋气氛消散了,大厅里安静了。他鼓起勇气敏捷地朝那个有人守卫的门走去。所有其他的门都已上了锁、插上了门闩。 “站住!报告你的姓名、公干。” 听到当天值日军官——一个佩带着黄臂章的魁伟的学员的召唤,威利停了下来。几英尺外,一位海军少尉坐在桌前正在批阅试卷。 “弗纳尔德楼学员威利·索德·基思,执行公务。” “说明公务内容。” “核查一张丢失的步枪保管卡。” 值日军官拿起夹有一张油印表格的夹纸板,“上面没有记你的事,基思。” “我是在检阅后正乱的时候进来的,对不起。” “出示公务通行证。” 这可是事情的关键。威利诅咒海军的一丝不苟。他掏出他的皮夹,给值日军官看梅·温骑着旋转木马招手微笑的照片,“就到此为止吧,朋友,”他低语道,“你如果真要,我会被淘汰的。” 那值日军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朝侧面看了看那位海军少尉,站直身子敬了个礼,“过去吧,基思。” “是,是,长官。”威利敬了个礼,穿过一个军事智能永远无法堵死的漏洞——受压制者相互间的同情——走到太阳光下。 回弗纳尔德楼的路有三条:穿过操场,这条路太暴露;偷偷地穿过大街绕行,这样做就越出了学校的范围;走图书馆前面沿着操场的那条石子小道。威利选择了石子小道,不久就碰到了弗纳尔德楼一帮正在收拾图书馆台阶上那些供海军上将一行坐的黄色椅子的学员。他马上想混到他们之中去,可是他们穿的是咔叽布衣服而且在怪怪地、受了惊似的看着他。他匆忙从他们身边走过。通往弗纳尔德楼的那条小路就在他的面前了—— 第21页 “学员基思,我没说错吧?” 威利听到这种声调勐地转过身来,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布雷恩少尉隐身在图书馆入口处一根花岗石柱子后面,在一把黄椅子上坐着抽菸。他扔下菸头,闲雅地用脚尖把它碾灭,站起身来。“学习时间不在你的房间,不穿制服在外面四处闲逛,可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基思学员?” 威利所有的决心和打算这一下全都完了。“没有,长官。” “‘没有,长官。’真是个绝妙的回答,基思学员。你这样回答是不够的,必须把官方可以接受的理由明白无误地补充出来。”布雷恩少尉笑得像是一个饿汉看见了一只鸡腿似的。“海校学员奥尔巴克,你就负责这个劳动队吧。” “哎,是,长官。” “你得跟我来一趟,基思学员。” “是,长官。” 威利在布雷恩少尉的护送下,一路毫无阻拦地回到了弗纳尔德楼。他被送到值日军官艾克雷斯少尉的办公桌前。后甲板上的学员们都忧形于色地在看他。有关他被记过成堆的说法已经传遍了整个学校,这次新的灾难使大家惶恐不已。威利·基思是大家的噩梦变成的现实。 “乖乖,”艾克雷斯少尉站起来,惊唿,“不会又是基思吧?” “就是他,”布雷恩少尉说。“就是那个军人美德的化身,基思学员。不穿制服,擅自缺勤,不遵守学习时间,还不作解释。” “这一下他完了。”艾克雷斯说。 “毫无疑问。我为他感到遗憾,但显然我不得不抓他。” “当然。”艾克雷斯好奇又有点怜悯地看着基思。 “你不喜欢海军吗,基思?” “我喜欢,长官。我是连遭厄运,长官。” 艾克雷斯拿起帽子,用同一只手抓了抓头,狐疑地看着布雷恩,“也许我们就该踢他的屁股,一直把他踢到九楼上去。” “你是值日官。”布雷恩一本正经地说,“有二三十个学员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据我所知主任参谋也已从他的窗户里看见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艾克雷斯点点头,在布雷恩走开时端正了一下他的帽子。“哦,行了,基思,随我来。” 他们在主任参谋的门外停了一会儿,艾克雷斯低声说,“就你我二人知道,基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一瞬间,从艾克雷斯语调的友好意味看,这两个年轻人身上的军装似乎一下子都不见了。威利突生联翩浮想: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自己依然健康无恙;太阳仍在照耀;而且出了弗纳尔德楼,百老汇只有几英尺之遥;他的困境似乎是一个玩笑。惟一说不通的是他当时是在弗纳尔德楼里。他一向将滑稽歌剧的法则奉为金科玉律,可又喜剧性地破坏了其中的几条法则,正走向滑稽喜剧的末日。但这种无聊的舞蹈却对现实世界产生了十分强烈的冲击。这意味着他的血肉之躯不是穿着蓝制服被运过太平洋而是穿着棕黄色制服被运过大西洋,而他对这种情形痛心疾首。 “那有什么区别吗?”他说,“认识你很高兴,艾克雷斯。” 艾克雷斯少尉没有计较这种亲昵的表示。他理解他的意思,“默顿心肠软。跟他讲真话。你还有机会。”他边敲门边说。 默顿海军中校,一个圆脑袋上支棱着短而硬的棕色头髮、红脸膛的小个子,面向着门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他的一部分被一个开得咕嘟咕嘟直冒热气的咖啡壶遮着。“是你吗,艾克雷斯?” “长官——又是学员基思。” 默顿中校目光严厉地绕过咖啡壶瞪着威利。 “好哇。这次又是什么事?” 艾克雷斯把诉状背了一遍。默顿点了点头,让他出去,锁上门,用一把钥匙轻轻敲了敲他的内线讲话机。“不接任何电话或其他打搅,除非另有通知。” “是的,长官。”讲话机喳喳地响着说。 中校倒了一杯咖啡。“要不要喝点咖啡,基思?” “不,谢谢您,长官。”威利的膝盖直发软。 “我想你还是喝点好。奶油还是糖?” “都不要,长官。” “坐下吧。” “谢谢,长官。”这样的以礼相待比对他大发雷霆更让威利感到害怕。那咖啡颇有点像是罪人的最后一餐。 默顿中校默默地小口喝着咖啡,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好像没完没了。他先前是个预备役军官,和平时期是个保险推销经理,爱好划船和预备役官兵每周的操练。他妻子常常对他把时间浪费在海军事务上表示不满,但是战争证明他是对的。他立即转入现役,他的家人现在也为他的三条槓槓而骄傲。 “基思,”他终于开口了,“你使我处于为了维护海军的法规而向你表示歉意的特殊境地。你三次新的违纪行为所记过的次数加上你已有的25个过已足够将你逐出学校了。” “我知道,长官。” “所记的那些过可不是闹着玩的。它们的价值是经过仔细掂量的。任何人所受的惩罚超过了这个限度就不该再留在海军里了。” 第22页 “我知道,长官。” “除非,”中校说着又喝了一会儿咖啡,“除非是极不寻常,只有百万分之一机率的情况。基思,你出了什么事?” 反正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威利索性把他和梅·温的瓜葛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包括她在围篱外面露面的事。主任参谋面无笑容地听着。听完了威利的故事后,他把手指按在一起沉思了一会儿。 “实际上,你所说的是你由于一个姑娘的缘故而产生了一次暂时的错乱。” “是的,长官。但这都怪我,不怪她。” “你就是,”默顿中校说,“写了那篇关于‘无摩擦轴承’的杰出的文章的小伙子吗?” “嗯,是的,长官。” “那可是一道残忍的问答题,旨在把不是最优秀的都刷掉。基思,海军损失不起一个具有这样的头脑的人。你可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喽。” 威利以为有点希望了,可马上又失望了。 “假如,”默顿中校说,“我总共给你记48个过并在你毕业前禁止你走出校园,你能按标准做到吗?” “我愿意尽力去做,长官。” “任何一点违纪——皮鞋擦得不够亮,头髮剪得不合适,床铺不整洁,都将把你逐出校门。你将把你的脑袋放在断头台上过日子。任何一点倒霉的事,即使发生在毕业的前一天,都会要了你的命。我曾淘汰过一些已有少尉军衔的人。三个月内你不可和这位姑娘,梅·温小姐,共度一个傍晚。你确定你愿意经受这样一个严峻的考验吗?” “是的,长官。” “为什么?” 威利想了一会儿。真的,为什么呢?比较起来,即使转到陆军似乎也是一种解脱。“到目前为止凡是我尽力做过的事情还没有一件是失败的,长官,”他说,“我从未尽力去做很多,这是实情。如果我不行,倒不如现在就知道的好。” “很好,起立。” 威利跳起来摆了个笔挺的立正姿势,这个动作使他回到了海军。 “23个过外加毕业前不得离开学校。”默顿中校厉声说,语调干涩、严厉。 “谢谢您,长官!” “你可以走了。” 威利走出办公室时充满了决心。他觉得他欠了默顿中校一份人情。他回到第十层楼时他的室友们尊重他的沉默,没有问这问那。他怀着热情和对自己的恨意一头扎进了书堆里。 当晚他给梅写了封长信,许愿给她待他囚禁期满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如果她还想见他的话。他只字未提结婚的事。第二天早晨,他和凯格斯在吹起床号之前两小时就起了床,拼命地钻研起军械学、战术学、枪炮学、航海学和通信学。 每天5点至5点半有半小时探视时间,学员们可以在楼下大厅里,或楼前的便道上同父母或情人说说话。威利本打算用学习度过这段时间,可是在下楼到自动售货机买香菸时,他惊讶地看见他父亲在一个皮沙发的角上坐着,手杖横放在膝上,闭着眼睛,疲倦地把头靠在胳膊上养神。 “您好,爸!” 基思医生睁开眼睛,欣喜地和威利打招唿,脸上的倦容顿时烟消云散。 “妈妈在哪?” “她有个博物馆的贊助人会议。有几个病人对我工作时间停诊颇为恼火,不过,威利,我还是来了这里。” “谢谢您来了,爸。您的脚趾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这么看来,这就是那艘大船弗纳尔德——” “咱们去转转。我领您看看这个地方。” “不用。就坐在这里,说说话。跟我谈谈这里的情况。” 威利对挂在天花板上的字母旗的用途做了解释,滔滔不绝地用他所掌握的海军术语讲述了摆放在一个角落里的巨大的锚具,并对在大厅中央做装饰品的那座5英寸口径火炮的工作原理做了说明。基思医生又是微笑又是点头,“你学得真快呀。” “这只不过是些嘴上的工夫,真的,爸。到了舰上我可能就不知所措了。” “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诸事都还顺利吧?” 威利犹豫了一下。他很高兴有这个机会把坏消息告诉他父亲而不是他母亲。他猜不出她会怎样接受这种打击。他宁愿向一个男子汉披露他的麻烦。他概略地讲了他的情况,把有关梅的部分只简单地提了一下。基思医生点了支香菸,瞧着威利,仿佛他儿子脸上透露出的信息比他嘴里所说的还多。 “是个相当糟糕的污点。” “糟糕透了。” “你认为你能过得了这个难关吗?” “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就一定过得去。我向来觉得自己是很聪明的。现在我对自己究竟有什么能耐可没把握了。我是好奇多于担忧。” “你对成为一名海军军官很在意吗?” “我想是的。我并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新的约翰·保罗·琼斯【约翰·保罗·琼斯(john paul jones,1747-1792),苏格兰裔美国海军军官,军事家。1779年,在美国独立战争中,他曾袭击英国海岸并摧毁两艘军舰。——译者注】,但我憎恶以这种讨厌的方式打败我。” 第23页 “你母亲给你讲过劳埃德舅舅的事吗?” “他的什么事?” “他的合伙人在陆军里当了上校。劳埃德负责公共关系。他差不多有十分把握能把你从海军里拉出去给你在陆军里弄个少尉军衔。你母亲一直在研究把你转出海军的门路和方法。” “我不知道。” “这是上个周末才提起的事。你了解你母亲。她会把事情完全办妥,然后放在盘子里端给你。” 威利往窗外看了看。学员们正在楼前的阳光下闲逛。“假如我被淘汰我还能得到陆军少尉军衔吗?” “我估计那不会造成多大差别。那样甚至还可能促成其事呢。” “您愿意帮我一个忙吗,爸?” “当然愿意啦。” “尽量委婉地告诉妈让劳埃德舅舅停止吧。” “别急着作决定嘛。” “那正是我要做的,爸。” “你知道,我们总可以把它作为一个预备方案。” “不,谢谢。” “我非常怀疑你会以那样的身份被派到海外去。” “但愿我能早些知道就好了。” “假如下星期你就被淘汰了呢?一条弄脏的衣领就够了,威利。” “如果我被淘汰,”威利说,“我就应徵当水手。”其实,他还没有下定这样的决心。话是脱口而出的。 报时的钟声响了。基思医生环顾四周,看见别的访客在向门口走。他拄着手杖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使威利感到一阵焦虑。 “您的状况不好,是吗?” “我会活下去的,”医生大笑道。他抓住威利的手臂,但并非靠在手臂上,只是在往门口走时挽着它而已。“好啦,跟弗纳尔德楼的囚徒再见了。我会尽量委婉地把你的情况讲给你母亲听的。” “她还可以来这里看我呀。我希望您也能来。” “我禁不住要说,”基思医生在门口停下来说,“你对海军这么忠心使我感到很意外。” “我不是忠心于它。如果您想知道,我可以告诉您我所学的许多东西对我毫无用处。那些规则,那些行话,都让我觉得滑稽可笑。一想到人们把他们的生命消磨在这种假装出来的东西上我就不寒而慄。过去我总以为海军比陆军合我的心意,但现在我确信它们同样荒谬愚蠢。反正都一样,我挑选了海军。我要在海军里亲眼看着这场愚蠢的战争打完为止。” “你需要钱吗?” 威利沮丧地笑了笑,“这里的香菸不费钱。不纳税。” 医生伸手道别,“再见,威利。”他久久地握着儿子的手不放,“你说的关于海军的话有许多很可能是对的。我若是你的一个室友就好了。” 他儿子开心地笑了,是惊喜。“若能有您在这儿那可就太好了。不过您呆在曼哈塞特对战争做的贡献更大。” “我只能试着去这么想了。再见。” 威利看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隐隐地觉得自己本应该在战前多和父亲说说话的。 梅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常来看他。她心里既有悔恨又有喜悦。她只用了点小伎俩就发现了他母亲什么时候可能来,从而避开那些日子。威利有两次看见她来到了弗纳尔德楼的门口,发现他正在和他母亲谈话,便小心翼翼地招招手离去了。2月里,她来访的次数不如先前那么多了。她进了亨特学院,有几节晚课。不过,她有时不去上那些课而是跑来看他。威利对她重回学校当学生心感不安,但她嘲笑他太多虑了。 “别担心,亲爱的,所有那一切都已结束了。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你,而是为我自己。你在我身上起了个好作用。我已决定这辈子不当愚昧无知只会唱歌的金丝鸟了。” 威利坚定不移地一心要改善自己摇摇欲坠的高分地位,并逐渐上升到全校的前列。按他最初的火热决心,他定的目标是“全校第一名”,但不久之后他就明白了他是不可能达到那个目标的。一个名叫託庇特的学员在这方面遥遥领先。他的样子像个中国官僚,前额隆起,说话慢条斯理,有板有眼,大脑像海绵一样有吸收力。排在他后面的是另外三个头脑绝顶聪明的人。威利无法与他们那神奇的影印似的记忆力竞争,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便不再去拼命争取那接近满分的高分了。他给自己找了合适的位置,刻苦用功,在全弗纳尔德楼竭力保持浮动在第十八名至第二十三名之间。 他这种在逆境中的奋力挣扎臭名远扬。学员们,甚至连海军少尉们都喜欢在他们的女朋友面前议论这个背负着48个过的不幸的傢伙。这个恶名对威利也有好处。没有一个海军少尉,想做那个砍掉他脑袋的刽子手,甚至包括死板的布雷恩。一次,艾克雷斯在学习时间走进他的房间发现威利瘫在桌子上睡着了。这可是个明摆着可以记8个过的情况。威利心惊肉跳了一整天,但这次违纪却从未有人向上报告过。 基思太太对威利的处境十分气愤,深感同情。她用了几次探视时间敦促威利接受劳埃德舅舅在陆军里给他安排的军职,但是当她看到威利明显地正在打赢他的那场战斗并因此深感满意时,她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念头。 第24页 威利在最后几个星期学习踯躅不前了,部分原因是他疲倦得麻木了,部分是因为他觉得危险即将过去了。在毕业前四天,最后的名次贴出来时,他已经降到了第三十一名。 就在当天,布告板上贴出了一份引起轰动的文件:弗纳尔德楼的毕业生可以担任的职务类型一览表。在上午下了课学员们回到房间时,他们发现他们的床上放着一些表格。每个学员必须填上三种他最希望担任的职务类型并对其第一选择说明理由。 谁都不知道这些表格的填写在决定工作分配方面的分量有多大。有谣传说如果理由讲得充足人人都会兑现其第一选择;另有谣传说这些表格只是又一批毫无意义的海军文牍;此外还有一些比较悲观的谣传说表格的目的只是给那些想躲避危险职务的人设的陷阱以确保他们选择危险的职务。由于这种说法的悲观性,相信的人反而较多。因此,有人奉劝选择风险最大的职务;另一些人坦率地写下了自己心里的愿望。像威利这样以文才出名的学员就被人强拉着去为他们杜撰大批令人信服的理由。第八层楼有一个名叫麦卡琴的有理财头脑的前新闻记者由于他每条理由索费5美元而勐发了一笔外财。 基弗当即选择了太平洋地区的参谋职务。他说:“那才是适合我的工作。在夏威夷林地里柔软的枯叶上转悠,周围到处是女护士,间或也许得跑步去给海军上将取一份电函。那才是我要打的那种战争。”他大胆地让所有别的志愿栏都空着不填。凯格斯瞧着那张空白的表格苦恼了一个小时,最后总算用打颤的手把它填完了。他的第一志愿是水雷处理训练,一个全校别无一人敢在自己的表格上填写的可怕的职务。他第二志愿选的是太平洋地区的潜艇部队,第三志愿是大西洋地区地方防御。这才是他的真实志愿,是用小字写的。 威利填表只有一个目的:不要远离梅。他把大西洋地区的参谋放在第一位,心里算计着这样他一定会落在东海岸,甚至有可能在纽约。其次他选的是在大西洋的大舰船上服役(大型舰船停在港内的时间多)。最后写的是太平洋潜艇部队以表示他实质上是个真正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他最后的这个收笔受到了第十层楼众人的钦佩,广受仿效。威利自认他的这张志愿表显示了他对海军心理的透彻了解。有一阵子,他对申请进安纳波利斯通信学校学习五个月极为动心。基弗有个哥哥,汤姆,曾在那个学校呆过,和巴尔的摩的姑娘们共享了一段狂野的时日。但是威利似乎觉得,直白地请求半年多的岸上工作会露出自己的马脚。汤姆·基弗被派到安纳波利斯是在他请求到航空母舰上工作之后。在发现了这个情况后,威利就决定不申请去上那个学校了。 离毕业只有一天了,第十层楼的学员们在学习时间还在大声念书,尽管总分已经算出来,再做什么也没用了,样子还是要装到底的。有一个词儿像星火一样在走廊里爆开了。“调令!”学员们拥到各自的门口。一个海军军士拿着一捆信从过厅那头走来。他来到1013室,把两个信封塞进基弗的手里。“祝你们好运,伙计们。” “嗨,”基弗说,“这里有三条汉子呢。” 信使把那一捆信查看了一遍。“对不起。估计基思的调令被扣住了。还有一批就快来了。” 基弗撕开他的信封,爆发出一声欢唿,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成功了!成功了!太平洋,参谋,谢天谢地!”威利捶打着他的背表示祝贺。基弗勐然清醒了过来,从拥抱中挣脱出来。“嗨,埃德——你着了什么魔了?” 那个马脸汉子正倚在墙上,好像是站在颠簸的电车里似的直哆嗦。他的信封在桌上搁着。 “你抽的是什么签,埃德?”威利焦急地问。 “不知道,我——我不能打开它,朋友们。”他直瞪瞪地看着那个信封仿佛那是个点着了的地雷。 基弗瓮声瓮气地说:“是要我替你拆开吗?” “请。” 那南方人撕开信封,看了调令的内容。“乖乖。”他嘟哝道。凯格斯扑倒在他的床上,痛苦地呻吟着。 “看在上帝的份上,”威利说,“上面说的是什么呀?” “向旧金山报到后送往dms21——美国‘摩尔顿号’。” 凯格斯坐起身来说:“一艘军舰吗?是不是一艘军舰?不是水雷处理——是一艘军舰?” “是一艘军舰,”基弗说,“可是,dms是什么?” “那有什么关系?是一艘军舰就够了!”凯格斯往床上一仰,四肢朝天乱踢乱挥,又是嚎叫又是哭泣又是傻笑。 基弗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图解手册《海军舰艇,1942》“dms——dms——我向上帝发誓根本没有这样的舰艇——不对,等一下。有啦,在这儿呢——dms——第63页。” 他翻着那硬挺的书页直到翻出了一幅怪模怪样,有三个烟囱的狭长的军舰图片,其余的人都围了过来。他高声念道:“‘dms——驱逐扫雷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驱逐舰改装成的快速扫雷舰。’” “噢,天那!”凯格斯大唿道,“水雷,水雷。”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身子痛苦地扭曲着。 第25页 “得啦,老弟,这看上去总比处理水雷好一些吧。扫雷算不了什么事。” 威利怎么也装不出这种欢喜的样子。他们三个以前时常谈起扫雷的事,并且一致认为那是海军里最恐怖的海上作业。他怜悯凯格斯。全楼上下大家都在大喊大叫地交流着情况。绝大多数人都得到了他们的第一选择。那些老老实实填写志愿的人欢天喜地;另一些人则哭丧着脸或是气得发抖。威利气恼的是个个要求去通信学校的人,哪怕填的是第三志愿,都被派到那儿去了。他错过了一次机会。但大西洋地区的参谋工作也够美的。 海军军士又来了,“这是你的,基思。刚刚才到。” 威利用他的食指一下子就把信封挑开,抽出了一扎文件。他的目光飞快地投向第三段。上面的字似乎在随着军号声朝他升了上来: 到旧金山接待站报到后送往驱逐扫雷舰22——美国海军军舰“凯恩号”。 5 凯恩舰譁变ii “凯恩号”军舰 6 基思医生的信 海军少尉基思跟着饭店侍者进了他在旧金山马克·霍普金斯饭店的房间,立即就被这座城市在夕照中的景色迷住了。群山在飘着块块云团的天空下闪烁,西边的天空是一片粉红,往东则渐渐地变成了玫瑰色和紫色。晚星清澈明亮,低低地悬挂在金门大桥上空,东面奥克兰大桥的灰色拱架上已是灯火点点,宛若一串串琥珀明珠。侍者打开灯和衣橱就走了,将威利一个人和他的背包留在满屋的落日余辉里。这位新任的海军少尉在窗前站了片刻,抚摸着他那标志军衔的金槓,对在离纽约这么远的地方竟有这么多的美丽辉煌的景色惊奇不已。 “还是先打开行李吧。”他一边对着晚星说,一边打开他的猪皮背包。他的大部分物品都在衣帽间的一只木箱子里放着。背包里他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压在一层白衬衫上面的是两件他在纽约最后几个小时的纪念品——一张留声机唱片和一封信。 威利用手指转动着唱片,心里想,要是带着他的可携式留声机多好啊。这样的傍晚是多完美的环境啊,要是此时此刻能在这里听听梅的甜美歌声和那支莫扎特的咏嘆调有多好啊。那是一天晚上,他们两个喝香槟喝得醉意矇眬的时候,她在百老汇的一家商店里为他录制的。想起在十天休假期间他和梅共同度过的那些甜蜜的4月的夜晚,威利笑了。他伸手去够电话,随即又将手缩了回去,因为他意识到此时布朗克斯已近午夜,所有的糖果店都已经关门熄灯了。此外,他提醒自己他正打算放弃梅,因为他不能娶她,况且她这个姑娘太好了,不该让她空等着。他的计划是在告别时与姑娘狂欢一番,然后分手,既不写信也不回信,使他们的关系由于营养不良而平静地逝去。梅对此计划毫不知情。他已完成了计划的第一部分,此刻,他必须记住计划的第二部分。他把唱片放到一旁,拿起他父亲那封神秘的信,把信举到灯前对着灯光也看不出里面的字,因为信是鼓鼓囊囊的根本不透明。他摇摇它,又用鼻子使劲嗅了嗅,这已是他第四十次想知道里面可能是什么东西了。 “你认为你什么时候能登上‘凯恩号’军舰?”父亲在威利告别的前一天下午问儿子。 “我不知道,爸——三周或四周之后吧。” “不会更多?” “也许六周,顶多了。听说他们运送人员的速度是很快的。” 听了这话他父亲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从一个皮革文件包里抽出了一个密封的信封。“等你到‘凯恩号’军舰报到时——你到那儿的当天,不是之前或之后,再把它打开看。” “里面是什么?” “唉,如果我想让你现在就知道,又何必使自己写得手指痉挛呢,是不是?” “里面不是钱吧?我可不需要钱。” “不,不是钱。” “盖了印章的调令?” “差不多。你会按我的话去做吗?” “当然啦,爸。” “好——把它收起来,别去想它了。千万记住别跟你母亲提这件事。” 现在他父亲与那许下承诺的地方远在3000英里之外。威利禁不住想偷偷地看看信的内容,只看一眼第一页,绝不多看。他扯了扯信封的封盖。它已干了,不用撕就张开了。那封信就等着威利检查了。 但是那根联繫着北美大陆东西两侧的细细的荣誉之线还在。威利舔了舔信封盖上已经干裂的糨煳,把信封严,把它塞到背包底部,眼不见为净。由于他了解自己的性格,他想,好在眼不见心不烦。 是的,他想,总得给梅写一封信呀——只写一封。她会期待这封信的。一旦他出海去了,杳无音信也就可以理解了,现在不写是残酷的,而威利不想残酷地对待梅。他在桌前坐下,给梅姑娘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梅将需要具有火眼金睛,才能从信里看出他要与她断交的隐含。他正在写充满柔情蜜意的最后一段,电话铃声响了。 “威利吗?好你个臭小子。喂,你好吗?”原来是基弗。“我接到你的电报了。我一整天都在打电话。你上哪儿去了?” 第26页 “飞机在芝加哥耽误了,罗兰——” “嗨,出来玩玩吧,别浪费时间了。我们正在组织一个聚会——” “你在哪儿——费尔蒙特?” “青年军官俱乐部——鲍威尔街。快来吧。这里有个放荡的高个儿金髮女郎,是个漂亮的小妞儿——” “凯格斯在哪儿?” “他已经走了,威利,到海上去了。除了老马脸之外,在旧金山的人全都得晚三个星期才能走——” “怎么会这样呢?” “唉,那可怜的小子直接去了运送办公室,明白了吧,他刚下火车,正要把他的调令拿去确认。你可不知道,就在那时电话铃响了,是一条老掉牙,爬都爬不动的军舰的舰长打来的。那艘像个铁棺材一样的军舰要开往珍珠港,舰上还有三个空缺的军官名额。凯格斯就直接被派给了它,他在旧金山连换双袜子的工夫都没有。星期二就走了,一件好事也没赶上。这可是个好地方,威利。烈酒和姑娘会让你乐个够的。快登上你的自行车吧——” “马上就到,罗兰。” 他觉得自己有点虚伪,因为他还没写完给梅姑娘的信呢。但他觉得在出海之前他有资格享受他能抓到手的任何乐趣。 威利认为自己是一位受到错误对待的英雄,他对被派到“凯恩号”军舰这种羞辱至今仍耿耿于怀。他在胜利地迈过了被记48个过这一障碍之后,一举跃进到占全校前百分之五的优等生之列,竟被派到了一艘陈旧的、第一次大战时期的驱逐扫雷舰上!这简直气死人了——双倍地气人,因为按字母排列,离他最近的凯格斯的成绩几乎比他落后二百名,得到的却也是与他完全相同的差事。显然,海军对这两个人就像对待待宰的猪一样,根本没考虑谁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就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打发掉了。威利就是这么想的。 他被拉进了一轮持续了二十天的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与基弗一起从俱乐部赶到酒吧,又从酒吧赶到姑娘们的公寓。他的钢琴演奏使他很快就博得了大家的欢迎。军官们和姑娘们一样都为他的《你若是知道羚羊所知道的》高兴得狂唿乱叫。所以他每晚都得唱好几次。他重新玩起了他在大学时代练就的技巧,用人名编成压韵的歌词: “裕仁听到基弗的名字就浑身发抖, 为了镇定神经他只得把大麻勐抽——” 威利能灵巧地用爵士乐曲的造句方式将屋里所有人的名字即兴编进诸如此类的对句。这使他的听众大为吃惊,尤其是那些姑娘们,觉得他的才能几乎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和基弗驾着一辆租来的旧福特牌汽车在危险得令人毛髮竖立的山坡上唿啸着冲上冲下,就餐时豪气地大嚼中国菜、鲍鱼及螃蟹,很少睡觉。他们还应邀去了一些优美的宅第与高级俱乐部。这战争可真够伟大的。 基弗与运输部的一名军官套上了交情。其结果是这两位要往西去的室友被分派上了一艘西行的医疗船。“护士小姐加鲜草莓——咱买的就是这个票,威利老弟。”基弗宣布这则新闻时十分自豪。他们参加了一个喧嚷热闹的告别晚会之后,于凌晨时分登上了那艘“默西号”医疗船,他们在这艘船前往夏威夷的途中仍像以前一样整天地吃喝玩乐。护士们天天晚上都在大厅里围着威利听他弹钢琴。“默西号”上,对男女会面的地点和时间有严格的限制,不过基弗很快就学会了对付船上这些限制的办法,照样可以做到一天二十四小时寻欢作乐。他们很少看见太平洋。 他们与两个思想开放的护士,琼斯和卡特上尉手挽着手在檀香山下了船,在多尔公司巨大明亮的菠萝gg下互相亲吻,并约定当晚一起吃晚饭。两位海军少尉把他们的行李塞进一辆计程车,司机是个长着狮子鼻、穿彩虹色衬衫的夏威夷人。 “请到珍珠港海军基地。” “好的,先生们。” 基弗在单身军官住宿区下车,那是个没刷过漆的木头建筑。威利去了设在夏威夷海防司令部一栋水泥办公楼里的人事处,获悉“凯恩号”军舰正在海军船坞c4号泊位检修。他把行李扔进另一辆计程车便向检修船坞飞驰而去。c4号泊位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满湾的浊水。他在船坞修船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七弯八绕到处打听,询问过工人、水手和军官。他们都没听说过那艘船。战列舰、航空母舰、巡洋舰和驱逐舰或在干船坞里,或在船坞沿线停得到处都是。这些灰色的庞大怪物多达数十个,上面挤满了熙熙攘攘的铆工和水手,可就是看不见“凯恩号”军舰。因此,威利又回去找那个人事部门的军官。 “别跟我说,”那个胖上尉说,“他们又把泊位表弄错了——”他把桌上一只文件箱里的那堆公文查找了一遍。“哦,请原谅。是了,她开走了。今天早晨离岸走的。” “去哪儿啦?” “对不起,保密。” “好吧,那么我现在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本该赶上她的。” “我来时乘的船一小时前刚到。” 第27页 “那可怪不着我。” “您瞧,”威利说,“我只想知道我如何才能从这里得到交通工具去追赶‘凯恩号’?” “噢。你是要找交通工具啊。可是,我只管人事。你得去找运输部。”那上尉站起来,往可口可乐自动售货机里投了一枚硬币,抽出了一个结了霜的瓶子,汩汩带响地喝了起来。威利等他又坐下了才问:“我得去找谁,到哪儿才能找到运输部?” “上帝,我不知道。” 威利走出办公室,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直眨眼,他注意到隔壁房门上有块牌子写着“运输部”。“真是个饭桶,什么都不知道。”威利低声自语道,随即进了那间办公室。办公桌前坐着一位大约三十六七岁的干瘦女人。 威利刚进屋,她就说:“对不起,摩托车没有了。” “我只是想,”威利说,“问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送我去美国海军的‘凯恩号’军舰。” “‘凯恩号’?她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 “那你怎么竟然还想找到她呢?”她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瓶可口可乐,在桌子边上磕掉瓶盖,喝了起来。 “谁都不愿告诉我那只船的去向。她是今天早晨才离去的。” “啊,她没在船坞里?” “不,没有。她到海上去了。” “唉,那么你为何还想乘摩托车去赶她呀?” “我要的不是摩托车,”威利气得直叫,“你听见我说要摩托车了吗?” “你可是到我这儿来的,不是吗?”那女人抢白道。“这里可是摩托车场。” “门外的牌子上写的是‘运输部’。” “哦,摩托车就是运输——” “好吧,好吧,”威利说,“我刚到这儿,什么都不知道又笨得要命。请告诉我怎样才能去找我的船?” 那女人沉思着,用那个绿色的瓶子敲击着她的牙齿。“是了,我想你要找的是‘舰队运输部’。这里是‘船坞运输部’。” “谢谢你。舰队运输部在哪儿?” “哎呀,我哪知道。你为何不去问问隔壁的人事部?” 威利是不能指望在今天解决问题了。如果海军并不急着送他去追“凯恩号”,他也就不必着急了。他回到单身军官住宿区,对把一只木箱和两个包裹一会儿塞进计程车一会儿又从计程车里拽出来,真是烦透了。 “来的正是时候,老弟,”基弗穿着一身熨得笔挺的咔叽布衬衫和裤子,显得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威利穿的还是那身又热又厚的蓝制服。“有大活动了,今晚海军上将要为护士们举行一个晚会。琼斯和卡特获准带我们一起去。” “哪位海军上将?” “谁知道呢?这里的海军上将多得像狗背上的虱子一样。找到你的船了吗?” “今天开走的。没人说得出去哪儿了。” “好,好啊。很可能这个耽误倒是件好事。先沖个淋浴再说。” 海军上将在基地里他那漂亮的住宅里开的晚会开头很安静。大多数来宾都是第一次与一位上将这么接近,所以他们都很注意自己的举止礼貌。那位海军上将是位秃顶的大个子,黑眼窝大得吓人,在铺着草垫、摆满鲜花的客厅里,他威严和蔼地接待每一个人。一阵敬酒寒暄之后,气氛开始热烈起来。威利受了基弗的怂恿,怯生生地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听了起始的几个音节,上将就面现喜色,移到一个靠近钢琴的座位上。他跟着音乐的节奏挥动着酒杯。“这孩子有才气,”他对身旁一位上校说,“说真的,这些后备力量给这里带来了一些生气。” “他们确实是这样,将军。” 基弗听见了这句话,“嗨,威利,给大家来个‘羚羊知道的’。” 威利摇摇头,但上将问:“什么?那是个什么曲子?不论是什么,奏出来让大家听听。” 那只歌引起了一阵轰动。上将放下酒杯鼓起掌来,于是大家也同样鼓掌。他咯咯地笑着,情绪极佳。“你叫什么名字,少尉?说真的,你可是个大发现。” “我叫基思,长官。” “基思。好名字。不是印第安纳州的基思吧?” “不是,长官。我是长岛人。” “反正是个好名字。现在,再给大家来点音乐。让我想想。你知道《是谁用比目鱼打了安妮的屁股》这只歌吗?” “不知道,长官。” “真糟糕,我以为人人都知道呢。” “您如果愿意把它唱出来,长官,”基弗急切地说,“威利能在顷刻之间把它记下来。” “那还用说,我当然愿意,”将军扭头看了他身旁的上校一眼,说,“如果在座的马特森愿意跟我一起唱的话。” “没问题,将军。” 威利轻而易举地就把《是谁用比目鱼打了安妮的屁股》曲子记了下来。在座的男男女女一起合唱了两遍把整座房子都震动了。那些护士唧唧咯咯地笑呀,闹呀,还像小鸟一样娇滴滴地叫。“这次晚会真是好极了,”上将大喊道,“从未有过这么好的。请谁给我一支香菸。你的驻地在哪儿,孩子?我要你再来,常来。” 第28页 “我正在尽力寻找‘凯恩号’军舰,长官。” “凯恩?凯恩?天吶,她还在服役吗?” 马特森上校俯身过去说:“改装成驱逐扫雷舰了,将军。” “哦,是有这么条船。她现在在哪儿?” “今天刚开走,长官。”他压低声音说,“‘菸灰缸’。” “呣,”上将用锋利的眼光看着威利。“马特森,你可以关照一下这个孩子吗?” “我想可以,将军。” “好啦,再来些音乐,基思!” 当午夜时分晚会散伙时,上校悄悄地把他的名片给了威利。“明天上午9点来见我,基思。” “是,是,长官。” 第二天上午威利去了上校在太平洋总部大楼的办公室。上校站起身,高兴地和他握手。 “我真喜欢你的音乐,基思。从未见过将军玩得这样开心。老天在上,他需要这个——对他有好处。” “谢谢您,长官。” “我说,”上校说,“你如果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坐飞机去澳大利亚。你也许能在那里追上‘凯恩号’军舰,也有可能追不上。她正在执行护航任务。每个港口指挥官只要抓住了这些护航舰都会把它们派来派去——” “就照您说的办吧,长官——” “要不然,”上校说,“在她回珍珠港之前我们为你在这里的军官后备营安排个临时职务。也许只是几个星期,也许几个月。这要看你是否急着去打仗了,或许——他们那边肯定用得着你,完全可以肯定。无论如何,将军不会干涉你出去的事。”马特森上校无声地笑了笑。 威利从那扇面向大海和群山的宽大的观景窗往外看了一眼,一道彩虹正悬挂在远处雾气迷濛、满山棕榈树的山坡上。窗外草坪上盛开的深红色木槿花在温暖的和风中摇曳,一个喷水器旋转着,把亮晶晶的水珠像划圆圈似的洒在已经剪短了的青草上。 “我听着军官后备营好像蛮不错的,长官。” “好啊。将军会高兴的。今天随便什么时候把你的调令带给我的文书。” 威利被正式转调到军官后备营,并且与基弗一样住进了军官宿舍。那个已被派到第三舰队通信处的南方汉子看着威利打开背包时简直高兴极了。 “老弟,你开始懂得军人生活了。”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需要我到‘凯恩舰’上——” “别胡思乱想啦。仗有你打的,老弟。你保证让小人物老基弗和那位海军上将高兴几个星期就行了,就是这么回事。”他站起身,敏捷地打好了一条黑领带。“该去值班了。晚上见。” 威利在打开行李时看见了他父亲的信。他犹豫不决地把它拿了起来。现在看来他也许还得过几个月才能登上他的船。基思医生曾告诉他在报到就职时打开它。他已就职了——当然是临时职务,但有可能得干很长时间。他点了一支香菸,把信撕开,坐下看了起来。才看了开头的几句他就大吃一惊。他坐在椅子沿上,继续往下看,手里的信不住地颤抖,夹在手指间的香菸越烧越短,菸灰掉到地上他也全然不知。 亲爱的威利: 到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死了。我很抱歉使你吃惊了,但是没有可以令人高兴的办法向你公布这样的消息。我脚趾所患的病痛源于一种兇恶的恶性黑瘤,其预后是百分之百死亡。我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估计今年夏天就可能病死。但是脚趾开始坏死要早一些。我想我此刻(你离家前的两天)应该是在医院里的,但我不愿破坏你离家时的心情。既然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便决定推迟入院。我要争取活着直至我确知你已离开了旧金山。你母亲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估计我顶多还能再活三四个星期。 按照保险单上的内容,我死得稍微年轻了一些,我必须说我觉得我还没作好准备,但我敢说那是因为我还甚少建树的缘故。回顾我这一生,威利,几乎没有多少值得称道的东西。你母亲是个好妻子,我对我们的婚姻绝无遗憾。但我似乎一生都没有达到过一流水平——不仅与我的父亲不能比,我自己的能力也不行。我曾觉得自己比较适合研究工作。当我爱上你母亲时,我想我必须在一个高收入社区取得全科医生的业务才能娶她。我的计划是用十、或十五年时间从事这种业务,挣一大堆钱,然后再回头去做研究工作。我真的相信我本可在癌症研究方面有所建树的。我有一个理论——也可以说,是一种想法——可惜我没能将其用文字表述出来。它需要三年时间的系统调查。这件事时至今日仍无人触及。我一直在搜集研究这方面的文献。我本来可以和我的父亲齐名,可是现在甚至连将其程序写成大纲的时间都没有了。最令人痛心的是,如果当初我真的坚持的话,我认为你母亲是会支持我与我一起过清贫生活的。 但是说真心话,我这一生是愉快的。我爱读书,打高尔夫球,而且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只是日子过得太快了。 若是我见过你的那位姑娘就好了。我似乎觉得她,或是海军,或许是两者都对你产生了很好的影响。相信我,威利,这是我进医院时心里最最高兴的想法。由于我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也由于懒散,特别是自从你母亲好像急着要照管你,我没有十分注意给你多一点关爱。我们没有再生孩子,这真是太糟糕了。只怪运气不好,你大概还不知道,你母亲流产了三次。 第29页 我要告诉你一件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我觉得你母亲对你的期望似乎没有我的高。她把你当作一个无可救药的、一辈子都离不开父母照料的小孩子,而我却慢慢地看出来,表面上你虽然被宠坏了,意志软弱,但骨子里是很坚强的。总之,我观察到你在你母亲那里总能够随心所欲,同时还让她觉得是她在控制着你。我肯定不是你刻意要这么做的,但反正你是这么做了。 你在加入海军之前,生活中从未有过什么严重的问题。我在你被记了48个过这件事情上仔细地观察过你。它有其可笑的一面,但也确确实实是个挑战。你应对的方式是令人鼓舞的。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发觉我对你动起感情来了,威利。我似乎觉得你很像我们整个儿国家——年轻、幼稚,被富足与好运惯坏了、软化了,但有一种内在的来自健康血统的刚强本质。我们这个国家毕竟是由开创性人物构成的,这些新移民进来的波兰人、义大利人、犹太人以及老一代的移民,胸怀进取精神,挺身而起,投入奋斗,在一个新世界里为自己创造了更好的生活。你在海军里将遇到许多陌生的青年人,我敢说,按你的标准他们大多数都远不如你,但我敢打赌——虽然我活着是看不到了——他们将构成世界上从未有过的最伟大的海军。我认为——用不了多久,也许很久以后——你就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海军军官。 我这不是在批评你,威利,上帝知道我自己就很懦弱。我也许错了,你可能永远成不了一名海军军官。也许我们会输掉这场战争。不过我不相信会那样。我认为我们会打赢,而且我认为你回来时将带回比你可能相信的更多的荣誉。 我知道你对被派到一条像“凯恩号”那样的军舰上感到失望。现在已经见到它了,你很可能厌恶它。是啊,你要记住这个,你过去我行我素的时间太久了,就是因为这样,你到现在还不成熟。你需要有一些硬壁让你碰碰。我强烈地感觉到你将发现“凯恩舰”上有很多这样的硬壁。我并不羡慕你这种经历本身,但我的确羡慕你将从中得到的使你变得更有力量的锻鍊。我年轻时倘若有过这样的经歷,我也许就不会以失败结束这一生了。 这些话是沉重了些,但我不想把它们划掉。它们不会伤人太重,何况,我的手已不再有力量把它们划掉了。现在我的路已走完了,而对我一生的最后评价就全看你了。如果你有出息,我在九泉之下,假如那里真是别有人间的话,也可以宣称自己获得了某种成功了。 至于你是唱歌或是研究比较文学——战争结束后你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不要在遥远的未来上浪费脑力,要集中精力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无论“凯恩舰”上的人派你做什么,你都要记住,那都是值得你尽最大努力去做的。这就是你打这场战争的方式。 真没想到,我最后要对你说的这些话竟是如此之少。我本该再满满地写上十几页的,但我仍然觉得你是很擅长按你自己的方式处事的——在别的事情上我所写的任何话都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留待你用你自己的切身经验去充实它们的意义了。你记住,如果你能的话,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比时间更宝贵的了。你可能觉得你有取之不尽的时间,但你没有。无论在少年时期还是垂暮之年,浪费时间都会毁掉人的一生——只是暮年时变得更明显罢了。趁你还拥有时间时好好地利用它成就自己吧,威利。 宗教信仰。我恐怕我们没有给你多少,我们自己就没有多少宗教方面的信仰。但是我想,我还是要在住进医院之前给你寄一部《圣经》。它里面有很多枯燥无味的可能使你反感的关于犹太人的战争与礼仪的东西,但不可错误地不看《旧约全书》。我认为它是一切宗教的核心,里面有很多日常生活的名言。你必须学会承认它们。那是颇费时日的。在此期间,你先把那些话熟记于心。你将永远不会为此而后悔。我读《圣经》就像我在生活中做其他一切事情一样,已经为时太晚了。 关于钱的问题。我将把我的全部财产留给你母亲。劳埃德舅舅是遗嘱执行人。你可以得到10000美元的保险金。如果你要结婚,或重回学校念书,那笔钱足够你完成你的计划了。钱是个讨人喜欢的东西,威利,我想,除了买不到你真正想做的工作之外,你可以明智地用它买到几乎任何东西。你如果用你的时间去换取舒适的生活,放弃你天生适合的工作,我认为那是得不偿失。内心留下的不安会使这种舒适变味。 罢了,威利,我那只套着皮套子的台钟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3点了。从书房的窗户里望去,外面的月光已经暗淡苍白了,我的手指也写得发僵了。感谢上帝给了我巴比妥酸盐。 如果你母亲活到高龄,你要好好照顾她。如果你打完仗回来时有足够的实力要离开她单过,你也要好好地待她。她有许多过错,但她是个好人,十分真心地爱过你和我。 6 凯恩舰譁变ii “凯恩号”军舰 7 “凯恩号”军舰 威利开始涕泣。他泪眼模煳地读完了最后几段。 威利,每逢你在生活中走到十字路口时,你就想想我和我原本可能达到的境地。为了我,为了那个走错了路的父亲,你要把路走对,带着我的祝福和我向你做的辩白。 第30页 我向你伸出我的手。我们已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亲吻了。你幼小的时候,我常爱亲吻你。你是个非常可爱非常听话的乖孩子,一双大眼睛美极了。啊,上帝!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别了,我的儿子。一定要当个男子汉。 爸爸 这位少尉站起身来,擦了擦眼睛,匆匆下楼来到电话亭,往投币箱里塞了一枚硬币。“我要接美国——” “对不起,打私人电话须先得到检查员的许可,然后到中央大楼去打。另外还得等一个星期。”操着夏威夷口音的接线员说。 他一路跑着进了海军基地,一栋楼一栋楼地找了半天才找到电报局。“爸爸好吗?”他打电报问,付了加急费并把电报局作为回信的地址。第二天早晨8点电报局开门时,威利已在外面等着了。他坐在台阶上不停地抽菸,直到11点半才有人把回电拿给他。“爸已于三天前去世。他临终前要我向你转致他对你的爱。请写信。母亲。” 威利直接去了马特森上校的办公室,受到热诚的接待。 “他们还没给你安排工作吗,威利?” “长官,经过考虑之后,假如我可以的话,我宁愿坐飞机去找‘凯恩舰’。” 上校的脸沉了下来。“噢?出什么事了?他们让你干编密码的苦差事了吗?” “不是的,长官。” “我已经跟上将说过把你安置在这儿了。他高兴极了。” “长官,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这根本不像是在打仗嘛——就给上将弹弹钢琴。” 上校的脸上显现出一种严厉的难以捉摸的神情。“在这个基地里有的是需要干的工作。你将发现岸上的工作与别的任何工作一样受人尊敬。” “我对此毫不怀疑,长官——” “我们是根据你本人的要求派你去军官预备营的。” “是的,长官,我知道,可是——” “你的调令已经过批准送到局里去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撤消它们。你的请求被拒绝了。”上校拿起面前的一份文件,戴上了眼镜。 “谢谢您,长官。”威利说罢就走了出去。 于是威利就在珍珠港呆了下来,解密有关伦多瓦岛及蒙达一带的激战,韦拉·拉韦拉岛胜利的夜战,以及为发起下一步入侵所做的巨大准备工作的秘密函电。时不时的,他会在电文中碰到“凯恩舰”的名字,表明她当时正处在激烈的战斗之中。在世界的另一端,盟国的军队攻入了西西里和义大利,墨索里尼倒台。在此期间,威利照常为海军上将演奏钢琴。 好在父亲的死给他带来的痛楚逐渐减轻了,威利开始喜欢珍珠港了。枯燥乏味的密码编译工作需要他每天在一间水泥地下室里呆八个小时,艰苦熬人的工作抚慰了他的心。有那么两三个星期,他躲避着姑娘们和烈酒,但那位海军上将不久后又举行了一次晚会,威利喝醉了,很快就又回到了他原来的老样子。檀香山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乐趣。气候宜人,阳光明媚,月色清丽,空气里洋溢着四季常开的花香。除了宵禁、灯火管制和沿海滩架设的铁丝网之外,战争没有给这里造成更多的不便。威利多次同护士们一起野餐。皮肤晒成了玫瑰色,而且胖了一些。 他继续给梅·温写极其情意缠绵的信,要甩掉她的计划已被抛到脑后。威利坚决认为梅的年纪还轻,让她空等上一年两年应该没有问题。他也许会和她结婚,也许不会。但是就此割断他们之间那宝贵的“体验”实在是太可惜了。梅的信写得使他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信写得长,充满爱和喜悦,而且通常都有好消息。虽然她说她觉得自己在那些一、二年级的大学生中间像个老奶奶,但她还是喜欢大学生活。她的学习成绩很好,每月来信的语言水平都有所提高。 在7月一个闷热的下午,他的两位室友都躺在床上看新收到的信。苍蝇在纱窗外嗡嗡地乱飞乱撞,尽管屋里除了热烘烘的干木头气味之外并没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基弗只穿了一条白裤衩,光着身子,鼓着个毛烘烘的大肚子,翻身侧卧过来大喊道:“啊呀老天!”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问,“再问一次,你的那条船叫什么名字——‘凯恩号’,对不对?” “对。”威利正在专心致志地看梅姑娘的一封来信。 “那好,你听着,老弟。我认为我哥哥就在那条船上!” 威利吃惊地抬起头看着。 “我想就是你那个凯恩,”基弗说,“永远看不懂我老爹写的鬼字。这儿,你看这字怎么读?” 威利仔细地看着基弗用拇指指着的那个字,“是凯恩,没错。” “肯定没错。他们是从通信学校把他派到那儿的。这可是个好消息呀!” “好极啦,这可是碰上好运了。这就像有了个亲戚在船上一样。他喜欢那条船吗?” “他呀,才不呢。他在信里跟我老爹说那是海军里最令人作呕的一条破船——不过这并不说明任何问题。”他看见威利在皱眉赶快补充说,“去他的,汤姆说什么你都别太当真。汤姆就像一张面值3美元的钞票一样是个怪物。如果他不喜欢,那就说明‘凯恩号’很可能是一艘了不起的好军舰。” 第31页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罗兰?” “哦,你不妨想像一下,一个与我截然不同的人会是什么样子——那就是汤姆。你可知道,他只是我的同父异母哥哥。我和他很少见面。他母亲是老爹的第一个妻子——信天主教。他们按新教的规矩结了婚,没过多久,她就甩手回她的波士顿老家去了,还带走了汤姆。” 基弗把信放在一边,点了根香菸,枕着胳膊躺下。 “汤姆是个知识分子,起码很有知识分子味儿,写些短篇小说、剧本——在杂志上发表过一些东西。这给他赚了不少钱。我对他有所了解是在威廉玛丽学院读书的时候。那时他是高年级学生,我是刚入学的新生。但是他总是跟那帮爱钻图书馆的傢伙混在一起,你可晓得,他们在烛光下朗诵诗,身边总有几个小妞儿,蜡烛一灭他们就——那种混蛋事。我猜他认为我是个大傻瓜,从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人并不坏,会说些俏皮话啦等等。你大概能和他处得好,因为你也喜欢读那些狄更斯之类的玩艺儿。” 9月1日凌晨4时,威利与基弗步履蹒跚地走进单身军官宿舍,肚子里塞满了刚才在护士们安排的热闹的夏威夷宴会上吞下去的猪肉和威士忌。他们倒在床上还在叽叽咯咯、怪腔怪调地又笑又唱,唱的都是些改了歌词的下流的夏威夷歌曲。没过一会儿,他们就美滋滋地酣然入睡了。 他记得起的下一件事是有人在摇他,一个陌生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大声问:“威利?威利吗?你是不是威利?” 他睁开眼睛。天刚蒙蒙亮。他在幽暗的光线中看见一个矮个儿、脸色黝黑、身上的咔叽布制服已走了形的海军少尉正俯视着他。 “是啊,我就是威利。” “那就跟我走吧。我叫佩因特,是‘凯恩号’军舰上的。” “‘凯恩号’军舰?”威利坐起来问,“她在这儿吗?” “是的。我们早晨8点起航要去拖什么标靶。收拾好你的东西。” 威利睡眼惺忪地伸手去拿他的裤子。“我说,我将很高兴去舰上报到,佩因特,可是我现在还归这里的军官后备营管呢。” “不,你不归他们管了。这事已办妥了。我们有一份针对你的专电调你离开这里。我们已等了你很长时间了,威利。” 他这话说得让人听着高兴,但威利觉得他总得为自己辩解辩解。“我已尽了我的所能。去年5月你们起航时,我只差几个小时没有赶上你们。后来他们就把我塞进了这个军官后备营——” “你不用解释了,你就是永远不露面我也不会怪你,”佩因特说,“我真不愿意当这个对你做这种事的人。我能帮你拿点东西吗?”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基弗鼾声如雷,什么都没听见。威利一面把橱柜抽屉里的东西全掏出来往他的小木箱里装,一面问:“你们船上有个叫基弗的军官吗?汤姆·基弗?” “他是我那个部门的头儿。”佩因特说。 “那就是他哥哥。”威利指着睡觉的人说。佩因特目光呆滞地看了看基弗。威利此时已更加清醒了,注意到那位“凯恩号”的军官已累得滴里噹啷的了。 “他有多嘎?”佩因特说。 “怎么问这个?你那部门的头儿很嘎吗?” “我可没那么说。你手上加紧点吧,威利。小艇在等着咱们呢。” “咱们离开珍珠港后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为什么?” “如果不回来,我就叫醒罗兰跟他说声再见。” “不会的,咱们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起码命令中没这么说。” “那好。”威利收拾完东西,一声不吭地穿好了衣服。他扛起他的木箱,迈步走出了房门。佩因特替他拿着两个背包跟在他后面,边走边说:“不过,要是咱们起航往西去,而且一年都见不着文明世界,你可别大惊小怪。因为以前就有过这种事。” 在单身军官宿舍外面寒气逼人的晨雾中,停着一辆灰色自动装卸小卡车。“档次差了点,”佩因特说,“但清晨5点钟我也只能找到这玩艺了。上车吧。” 他们一路颠簸着朝舰队停靠处开去。威利的行李在车斗后部又蹿又跳仿佛想逃跑似的。“船在哪儿?”威利问,对佩因特少尉阴郁的沉默感到奇怪。 “泊在河汊的一个浮标上。” “你们是正规的海军吗?” “不是。” “舰上有没有正规的海军?” “有三个。” “你是v7吗?” “是的。” “水兵?” “不是,搞工程的。” “你在‘凯恩号’上的具体工作是什么?” “通信。” 威利吃了一惊,“这任务对一个工程师不是有点奇怪吗?” “在‘凯恩号’上可不奇怪。” “我觉得你不喜欢‘凯恩号’。” “我刚才可没那么说。” 第32页 “‘凯恩号’什么样子?”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参加过很多次战斗了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你在舰上干了很久了吗?” “看怎么说了。” “看怎么说什么?” “看你把什么叫做很久了。” “我认为一年就算很久。” “有时,我把一星期就叫做很久。” 卡车在通到舰队停泊处的台阶上面停了下来。佩因特按了几下喇叭。码头边上停着一条只有一半覆盖着天棚、油污不堪的灰色小艇。三个在上面躺着的水兵无精打采地起身爬上台阶。他们的蓝布工作服已破旧不堪,衬衣的下摆在裤子外面耷拉着。他们把威利的行装搬上小艇,佩因特则把卡车开到几码外路边的一个停车场。这两位军官登上小艇,坐在天棚下面破裂的黑皮座位上。 “好啦,‘肉丸子’,开船吧。”佩因特对舵手说。“肉丸子”是个肥胖的水兵,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简直吓人,可是头上却戴着一顶雪白的、往前斜得都快压着鼻子了的新帽子。 威利的耳边突然响起噹噹的钟声,惊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原来他的头离那个钟还不到一英寸,便换了一个座位。小艇的轮机手发动马达,但几次都没有成功,惹得他毫不在乎地独自用脏话发了一通议论。他大概有19岁,个子又小又瘦,脸上黑漆漆的,一半是胡茬子一半是油污,而且还布满了雀斑。长而粗糙的黑髮,垂得遮住了他那两只小眯缝眼。他没戴帽子,别的水兵全都称他为“讨厌鬼”。小艇刚吃力地突突响着离开停泊的码头,他就脱下衬衫,露出了身上像猴子一样浓密的体毛。 威利大略看了看那只小艇。灰白的油漆正从其木头船壳上脱落,一片片凹凸不平的新漆过的地方表明那些地方原来的旧漆没被刮掉。船棚里的三个窗洞中有两个没有玻璃,是用硬纸板封住的。 “佩因特先生,”轮机手以比马达的轰鸣声还大的嗓门喊,“咱们能不能在半路上停一下看场电影?” “不行。” “哎呀上帝啊,我们一辈子都看不上电影了。”“讨厌鬼”满腔牢骚地说。 “一路上都不准停歇。” 听了这话,“讨厌鬼”怨气冲天地连咒带骂了好几分钟。他竟敢在长官面前言语如此放肆,使威利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佩因特会喝止他,谁知佩因特对这一连串的下流话竟像是听水拍打船帮的声音一样毫不在意。佩因特坐着一动不动,双手握着放在膝上,闭着眼睛,嘴里嚼着一根橡皮条,外面还露着一截。 “你说,佩因特,”威利大声问,“你认为我在舰上可能做什么工作?” 佩因特睁开眼睛。“水雷呗。”他粲然一笑,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小艇绕过福特岛的一端,驶入西侧的水道。“嗨,佩因特先生,”“肉丸子”扶着舵柄,踮着脚站在艇艉座板上喊道,“‘凯恩号’不见了。” “你疯了,‘肉丸子’,”佩因特说,“再看一下。她在r6泊位,‘贝勒伍德号’的前面。” “我跟你说的是,长官,所有的浮标都空着。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自己过来看呀。” 他拉了拉钟绳,打响了钟。小艇减速在波浪中摇晃着前行。佩因特爬到船舷上面,“真他妈的倒霉,她真的不见了。究竟在捣什么鬼啊?” “她也许是沉了。”一名在船头蹲着的水兵说。他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小青年,胸脯上刺着极其污秽的图画。 “没那么好的运气吧。”“肉丸子”说。 “那可没准儿,”“讨厌鬼”说,“巴奇水手长命令他们把2号主机房的底舱刮干净。我跟他说过全靠那层铁锈船才不漏水的。” “佩因特先生,现在咱们怎么办?”“肉丸子”问。 “好吧,咱们来想想。他们不带这只小艇是不会出海的,”佩因特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也许是刚换了泊位。再到周围找找看。” “讨厌鬼”关掉马达。小艇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地漂过一个不停地上下起伏的红色航道浮标。水面发出一股燃油和腐烂蔬菜的恶臭。“她在那儿呢。”“肉丸子”说着敲响了船上的钟。 “在哪儿?”佩因特问道。 “在修船坞。就在‘圣·路易斯号’的右舷旁边——”舵手用力推过舵柄,小艇掉转了船头。 “对,”佩因特点了点头。“我想我们终于有了一段停靠的时间了。”佩因特说罢,就又回到船棚里坐下。 威利朝“肉丸子”刚才看的方向使劲地看也没看见任何与“凯恩舰”相像的舰船。修船坞里挤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舰船,惟独没有威利熟记于心的、图片上的那艘快速扫雷舰的形影。“请原谅,”他向“肉丸子”喊道,“你能把那艘军舰指给我看吗?” “当然能,就在那儿。”舵手毫无必要地晃了一下他的脑袋。 第33页 “你看得见她?”威利问“讨厌鬼”。 “当然。她是在c4泊位的一窝舰船之中。” 威利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毛病。 佩因特说,“你从这里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只能看见卡车的灯光。你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不能藉助卡车的灯光辨认出自己的军舰使威利觉得自己矮人一头。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他在剩下的航程里一直站着,任凭飞溅的水沫打在脸上。 小艇停靠在从一艘新驱逐舰边上垂下来的松弛的舷梯脚边。那艘新驱逐舰是停泊在修船坞里的四艘军舰中最靠外面的一艘。“咱们走,”佩因特说,“‘凯恩号’就在这条船靠里面的那一侧。水兵们会把你的行装带过来的。” 威利顺着那哐啷哐啷作响的舷梯爬了上去,向驱逐舰俊俏的值日军官敬了个礼,从甲板上走了过去。两船之间搭着一块涂着柏油的跳板,离水面有四英尺高,从它上面可以走到“凯恩号”上。威利初看之下,对他的“凯恩号”军舰并未得到什么清楚的印象。他太关注那块跳板了。他故意落在后面。佩因特踏上跳板说,“这边来。”他走过跳板时,“凯恩号”激烈地摇晃起来,跳板也勐烈地颤悠。佩因特立即从它上面跳到了“凯恩号”的甲板上。 威利忽然想,倘若佩因特刚才从甲板上掉了下去,他肯定已被夹死在两条船之间了。威利心里怀着这幅鲜明的图景,举步踏上那块跳板,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那样快步朝对面走去。他走到一半时,感觉跳板往上拥了起来,他悬在半空,下面是毫无遮挡的海水。为了活命,他向前一蹿,正巧落到了“凯恩号”值日军官的怀里,差一点没把他撞倒。 “嗨!用不着这么急嘛,”值日军官说,“你连往哪儿跳都没看清楚。” “拉比特,这就是失踪多日的基思少尉。”佩因特介绍说。 “我猜就是。”拉比特中尉握了握威利的手。他块头适中,狭长脸,有一副乡下人的爽朗神气,“欢迎你到舰上来,基思。佩因特,你不知道,半小时前那位哈丁少尉也到了。” “各种各样的新鲜血液。”佩因特说。 此时威利注意的焦点已从那块跳板扩展到“凯恩号”的后甲板上。那里是块喧闹声、污物、难闻的气味以及恶汉般的陌生人汇集的地方。五六个水兵正在用铁刮刀哗哗地刮甲板上的锈斑。另外一些水兵正背着一箱箱白菜,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过那里。一个戴电焊头盔的人正在用焊枪焊舱壁,焊枪噼噼啪啪地迸出的蓝色火花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到处是一片片灰色的新漆、旧漆、绿底漆和一片片锈迹。像蛇一样的红、黑、绿、黄和棕色的皮管乱成一团,占满了整个甲板。橘子皮、杂志碎片和破布片也比比皆是。大多数水兵半赤着身子,蓄着奇形怪状的小鬍子和髮式。污言秽语,诅咒谩骂,那个常人难以出口的脏字被一再重复,像充斥在空气里的灰尘。 “上帝才知道该把你安置在哪儿,”拉比特说,“军官起居舱里已经没有空的床位了。” “副舰长会想出办法的。”佩因特说。 “好了,基思,你算是舰上的人了,”拉比特说,“佩因特,你带他到下面去见副舰长好吗?” “当然,跟我来,基思。” 佩因特带着威利走下一个梯子,穿过一条黑暗闷热的过道。“这是水兵住舱。”他打开一扇门。“这里是军官起居舱,同时也是军官餐厅和会议室。” 他们穿过那个与船体一样宽的凌乱的长方形舱室,室内大部分空间被一条长长的餐桌所占据,桌上铺着褪了色的桌布,上面摆着银制餐具、几盒麦片和几瓶牛奶。躺椅上和黑皮长沙发上凌乱地放着一些杂志和书籍。威利吃惊地看到,在那些连环漫画书、专登裸体照片的杂志和已被翻阅破了的《绅士》杂志中间,还有几种秘密刊物。顺着军官起居舱中间的一条过道往前,两侧是一间间小卧舱。佩因特进了右手第一个卧舱。“这是基思,长官。”他拉开门帘说,“基思,这是副舰长戈顿上尉。” 一个极其肥胖强壮的年轻汉子从一张架高了的床上坐了起来,他身上除了一条小裤衩之外什么都没穿。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在他的胳肢窝下面抓挠。卧舱的绿色舱壁上装饰着一些从别处剪下来的、只穿着少而又少的内衣的女孩子的彩色照片。“你好,基思。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戈顿上尉高声问,同时将两条大象般的肥腿从床上跨了下来。他和威利握了握手。 佩因特问道:“咱们把他安顿到哪儿啊?” “天吶,我不知道。我饿了。他们是否从海滩上带回新鲜鸡蛋了?咱们在纽西兰弄来的那些鸡蛋这会儿连牙缝里的东西都能溶化掉。” “啊,舰长来了,他也许有主意。”佩因特眼望着过道说,“舰长,基思少尉来舰上报到了。” “你是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抓来的,对不对?干得漂亮。”一个充满讽刺与权威的声音说,接着“凯恩号”的舰长便来到了门口。此人更使威利吃惊。这位舰长绝对是一丝不挂。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救生圈牌肥皂,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点燃的香菸。他脸上布满了皱纹,显得既衰老又年轻,头髮金黄,一身松弛的白肉。“欢迎你来舰上效力,基思!” 第34页 “谢谢您,长官。”威利觉得应该敬个礼,或者鞠个躬,或者用某种方式表示表示对最高权威的敬意。但他记得有一条规定说,不得向一位未穿衣服的上司敬礼,而他从未见过比他的这位指挥官更体无遮盖的了。 德·弗里斯看见威利的那副狼狈相,咧着嘴笑了,同时用手里的肥皂擦着他的屁股。“我希望你懂得一些通信方面的知识,基思。” “是的,长官。我在——在等待本舰的消息期间,在太平洋总部干的就是这个,长官。” “好啊。佩因特,你现在重新当你的助理轮机长吧。” “谢谢,长官。”佩因特阴沉的脸上闪过一种由衷的喜色。他像一匹刚卸下马鞍的马一样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舰长,您是否已经想好让这位新来的通信官住哪儿了?” “马里克是否在弹药舱里安了一张床?” “是的,长官。那另一位新来的哈丁军官就是被我们塞在那里的。” “那么,你就跟马里克说叫他在那里再安一张床。” “就是一个人住在那个弹药舱里都他娘的够满的了,舰长。”副舰长说。 “打仗是件可怕的事情。我得先沖个澡去了,不然我就要馊了。”德·弗里斯舰长抽了口香菸,在桌上一个用3英寸直径的弹壳制成的菸灰缸里把菸头掐灭后就走了。胖上尉耸了耸肩,穿上了一条肥大的灯笼裤。 “就那么办吧,”他对佩因特说,“你领他到弹药舱去。” “长官,”威利说,“我可以随时开始工作。” 戈顿哈欠连连,用逗趣的眼光看着威利说:“别像火烧屁股似的。先在舰上晃悠一两天,熟悉熟悉情况。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得在这里呆很久很久的。” “正合我意,长官,”威利说,“我应该为海军效力。”他准备好让自己在舰上干半年至一年。这就是他不得不在荒野里度过的那一年,这就是他父亲信中写的应受的磨难,他已作好了面对它的准备。 “你有那种感觉我很高兴,”副舰长说,“说不定你还会打破我的记录呢。本人在这个大铁桶里已经呆了67个月了。” 威利用12除了一下,吓了一跳。戈顿上尉已在“凯恩号”上呆了5年多了。 “这艘驱逐扫雷舰的人员配备不知什么地方有点古怪,”戈顿兴高采烈地继续说,“海军人事局就是不愿意调换舰上的人员。大概是她的档案在华盛顿被弄丢了。舰上有两位长官在舰上呆的时间加在一起都超过了100个月了。德·弗里斯舰长就已呆了71个月。所以,你会有时间在舰上效力的——哦——你到舰上来我很高兴。别紧张。” 威利跟在佩因特后面磕磕绊绊地走到弹药舱,一个在主甲板上高7英尺,长6英尺,宽3英尺的铁箱子,只有门是惟一的开口。沿着舱壁的一侧放着一排齐腰高的架子,上面堆着空的机关枪子弹带和成箱的弹药。哈丁少尉正在那个新近焊在舱壁上的床上熟睡,焊痕还很光亮,似在怒目而视。哈丁脸上大汗直流,衬衣上的一道道汗渍把衬衣都染黑了。舱内的温度是华氏105度。 “这就是家,甜蜜的家。”威利自言自语道。 “这位哈丁与‘凯恩号’可真是一家人,”佩因特说,“他开头开得不错——好在,将来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人转走的。你们两人很快就会到下面军官起居舱去的。”他抬腿要走。 “我在哪儿能找到基弗先生?”威利问。 “在他的睡袋里。”佩因特说。 “我是说在白天稍晚的时候。” “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佩因特说完就走了。 基思在“凯恩号”上转悠了一两个小时,探头探脑往舷梯下面、舱口外、门里边都看了一通。水兵们谁都不理他,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似的,除非他在过道里与人走个面对面,那时那个水兵就自动将身体紧贴在舱壁上,就如同要放一头大型动物过去似的。威利的观光游览证实了他的第一印象。“凯恩号”是一堆快要腐烂透了的垃圾,配备的人员都是些无赖。 他熘达到下面的军官起居舱。刮铁锈的铲子在头顶上弄出的噹噹声响得震耳。那条长桌上,此时已换上了绿呢子的台布,杂志和书籍都已上了架。舱内除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黑人小伙子之外空无一人。那小伙子的白衬衣和裤子已被汗水浸湿,无精打采地拖着甲板。“我就是那个新来的军官,基思少尉,”威利说,“能给我来杯咖啡吗?” “是,长官。”那勤务兵放下拖把,慢悠悠地走向墙角一个铁柜桌上的咖啡壶。 “你叫什么名字?”威利问。 “惠特克,长官,二等勤务兵。要加牛奶和糖吗,长官?” “要。”威利四下里扫了一眼。一块挂在舱壁上的生锈的铜牌告诉他这艘军舰是以一位名叫阿瑟·温盖特·凯恩的人的名字命名的。此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艘驱逐舰的舰长,在一次与德国潜艇交火时伤重身亡。铜牌上方的架板上有许多海军书籍,其中有一卷皮封面的活页书,《本舰组织,美国舰船,“凯恩号”驱逐扫雷舰22》。威利将其取下。勤务兵把咖啡放在他面前。 第35页 “惠特克,你到‘凯恩号’有多久了?” “4个月了,长官。” “你觉得它怎么样?” 那黑小子向后倒退着,鼓着两眼,仿佛威利向他挥出一把刀子似的。“它是整个海军里最好的军舰,长官。”他抓起拖把跑出门去。 咖啡半热不热而且很浑,不过威利还是把它喝了。他太需要刺激了。一小时睡眠未能使他从参加夏威夷宴会的疲劳中恢復过来。他两眼模煳地阅读着“凯恩号”的统计资料。这艘军舰是1918年在罗得岛建造的(“是在我出生之前。”他喃喃地说。)它长317英尺,宽31英尺,最大航速30节。在改装成扫雷舰时拆掉了四个烟囱中的一个和一个锅炉,腾出地方给更多的燃料箱以增大续航能力。 头顶上噹噹的响声更大了,另有一帮人开始在刮甲板上的漆了。随着太阳的升高,起居舱里的空气闷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混浊。“快速扫雷舰的使命,”威利念道,“主要是扫清进攻部队和炮舰前方的敌方水域。”他把书撂到桌上,把头伏在上面,沮丧地呻吟起来。 “喂,”一个声音说,“你是基思还是哈丁?”说话人睡意犹浓地蹒跚着从他身旁向那只咖啡壶走去,身上只穿着一条运动员穿的护身。这使威利意识到“凯恩号”上行为检点的规矩比易洛魁族印第安人的规矩还要马虎。 “基思。”他回答说。 “好极了!你跟我干活。” “您是基弗先生?” “对。” 这位通讯官背靠着那张柜桌,大口喝着咖啡。他的脸瘦长,与他弟弟的脸一点也不像。汤姆·基弗有6英尺多高,小骨架,肌肉发达,深陷的蓝眼睛里白眼珠多得使他给人一种咄咄逼人、野性十足的印象。他的嘴和罗兰的一样阔大,只是嘴唇不厚,又薄又苍白。 威利说:“我认识您的弟弟罗兰。我们在海军军官学校是同住一间寝室的伙伴。他现在就住在珍珠港这儿的单身军官宿舍。” “真的?我们得把他弄到这儿来。”基弗冷冷地放下咖啡杯,“到我屋里来说说你自己的情况。” 基弗住在过道顶头的一间正方形铁屋子里,屋内安着横七竖八的管道,两张装死在弯曲的舰壳上的床,一张书桌上面的书籍、小册子堆得足有三英尺高,一个铁丝筐里面装满了文件和一摞乱七八糟的登录的出版物,最上面是一叠刚洗净熨好的咔叽布衣服、袜子和内衣。上面的铺上趴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模样的东西。 7 凯恩舰譁变ii “凯恩号”军舰 8 舰长德·弗里斯 趁通讯官刮脸、穿衣服的工夫,基思讲述了他和罗兰在弗纳尔德楼度过的日子。他一边讲一边用眼睛把闷热的小屋扫了个遍。焊在书桌上方的架子上以及沿着基弗的床边,塞满了一本本诗歌、小说和哲学书籍。这些藏书可真不一般,就像大学里开列的百部佳作书目里的书一样,只是现代作家的东西分量稍重了一些。其中有乔伊斯【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意识流小说之父”,爱尔兰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文学巨匠,现代主义文学奠基人之一。——译者注】的、t.s.艾略特【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现代主义诗歌的鼻祖,蜚声世界的英国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译者注】的、普鲁斯特【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20世纪伟大的小说家,意识流小说大师。——译者注】的、卡夫卡【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创造了被称为“表现主义”的艺术方法,他把荒诞无稽的情节与绝对真实的细节描绘相结合,用以表现现代人的困惑,揭示现代西方社会的危机。他与爱尔兰的乔伊斯、法国的普鲁斯特,被认为是西方现代派文学的重要奠基人。——译者注】的、多斯·帕索斯【约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1896-1970),美国小说家,代表作《美国》三部曲。——译者注】和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freud sigmund,1856-1939),奥地利精神科、神经科医生,精神分析学家,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他的着作《梦的解析》影响深远。——译者注】的着作,还有几本关于心理分析的书,以及不多几册印着天主教出版社版权标记的书。“你的书可真不少。”威利赞嘆地说。 “你若不读书,现在这种生活就等于慢性自杀。” “罗兰跟我说您是个作家。” “战前我是想当作家。”基弗说着,用一块破烂的湿毛巾擦脸上的肥皂沫。 “现在还在写吗?” “写一点。哎,现在该谈谈你的职责了——我们将让你负责登录出版物,当然你还得管编译密码——” 那个勤务兵惠特克从沾满灰尘的绿门帘外伸进头来说,“加丹。”说完就缩了回去。那个神秘的词儿居然使上铺那个人模样的东西活了过来。它爬起来,无力地在床上拍打了拍打就跳下床,开始穿衣。 “加丹?”威利问。 第36页 “开饭了,勤务兵的行话——午饭。”基弗解释说,“这棵长着张人脸的青菜名叫卡莫迪。卡莫迪,这就是看不见抓不着的基思先生。” “你好。”威利说。 “嗯。”那人模样的东西说着就伸手到一只黑柜子底部摸索鞋子。 “来吧,”基弗说,“同‘凯恩号’的军官们一块儿啃面包去。这是逃不过去的,基思。好在面包本身倒还不算太可怕。” 威利本打算吃过午饭后睡上一觉的。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睡觉,但却没睡成。他与哈丁刚喝完咖啡就被那个“人面青菜”——卡莫迪少尉给揪走了。 “德·弗里斯舰长叫我带你们两个游览一下这艘军舰,走吧。” 卡莫迪拉着他们上上下下不知爬了多少梯子,走过几条摇摇晃晃的桥板,从一个个狭窄的舱口钻出钻进,整整折腾了3个小时。他们从热得令人汗流浃背的机房走到粘湿冰凉、寒气逼人的底舱,时而涉水,时而由于脚下滑腻而跌倒,时而又被突出来的金属物体划伤,最后累得威利只觉眼前一片蒙蒙红雾,什么东西都看不真切了。他脑子里只留下一片混乱的记忆:无数个塞满了垃圾、机器或床铺的黑洞;每个洞里都有一种新的气味叠加于到处瀰漫着的霉味、柴油味、油漆味,以及热烘烘的金属味上。卡莫迪一丝不苟的彻底性,在他谈到他是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1943级的学员、舰上除舰长与副舰长外惟一的正规海军军官时,得到了解释。他窄肩,瘪腮,有两只像狐狸一样狡猾的小眼睛,还留着一撇小鬍子。他说话简略得近乎吝啬,多一个字也不肯说。譬如,他会说:“这是1号锅炉房,有问题吗?”哈丁似乎与威利一样疲劳不堪。两人都不想延长这次游览,所以谁都不提一个问题。他们磕磕绊绊地跟着卡莫迪,互相交换着不堪其累的眼色。 最后,在威利确实快要晕倒,甚至盼望着能真的晕倒时,卡莫迪说:“好了,我看就这些了。”他领着他们走到主甲板中部一处下凹的地方说:“现在只剩一件事了,你们爬上这个桅杆。” 那是一根顶端架着雷达天线的木桿,看上去大约有500英尺高。“这究竟是为什么呀?”威利不满地喊道,“不就是个桅杆吗,我看见了就可以了。” “按要求你们是要考察舰上全部设置的,”卡莫迪说,“从底舱直到桅杆上的乌鸦窝。那儿就是那个乌鸦窝。”他指着桅杆顶上一个小小的方形铁格子。 “我们明天再爬不行吗?我是个已经筋疲力尽的老年人了。”哈丁满怀希望地笑着说。他的脸年轻、善良,头顶的头髮已脱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中间窄窄的一熘黄毛。他身材单薄,两眼呈缺乏生气的蓝色。 卡莫迪说:“我得在晚饭前报告,说你们已完全服从了命令。如果你们不爬这个桅杆,我就不能报告说你们完全服从了命令。” “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哈丁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边说边将一只脚踏上桅杆最下面的那个脚踏,“但愿我还能再见到他们。” 他开始慢慢地、痛苦地往上爬。威利紧跟在他的后面,用力抓牢上面的每一个脚踏,眼睛紧盯着哈丁的臀部,故意不看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景色。他那被汗水浸透了的衬衫让风吹得啪啪作响。过了两三分钟,他们爬到了那个乌鸦窝。在哈丁攀上乌鸦窝的平台时,威利听见一声头撞在金属上的难听的闷响。 “喔唷!上帝,基思,当心这雷达。”哈丁疼得直哼哼。 威利匍匐着爬上了乌鸦窝。摇摇欲坠的铁格子上的空间容不下两个人并排站着,他们便坐下,让脚凌空悬在蓝色的空中。 “干得好!”隐隐听见卡莫迪在下面喊,“再见啦。我这就去报告你们服从了命令。” 他进了一个过道,消失了。威利凝望下面远处的甲板,立即又把眼光转向别处,将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景色美极了。他们下面水光闪耀,轮廓清晰得像一幅地图。但威利并未对这一景色心怀谢意,所处的高度使他直打哆嗦。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无力再爬下去了。 “我遗憾地告诉你,”哈丁一只手举到前额上小声说,“我憋不住了,要呕吐。” “啊呀,上帝,可不能吐啊。”威利叫道。 “对不起,我怕高。我尽量不使一点东西溅到你身上。可是,老天爷,下边的那些人。这可糟糕了。” “你不能忍忍吗?”威利央求道。 “实在忍不住了,”哈丁难受得脸都发青了,就像中毒了似的。“实在没办法,我可以吐在我的帽子里。”他摘下军官帽,接着说,“我实在是不愿意。这是我惟一的一顶帽子——” “用我的,”威利毫不犹豫地说,“我另外还有两顶。”他把自己新的军官帽子倒过来递给哈丁。 “你对人真是太热诚了。”哈丁喘息着说。 “别客气了,”威利说,“就请便吧。” 哈丁毫无保留地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进了那顶伸在他面前的帽子里。威利感到一阵噁心,差一点也要呕吐,但强忍住了。这一下,哈丁的脸色好一点了。“我的妈呀,威利,太感谢了。现在该把这玩艺儿怎么办呢?” 第37页 “这可问着了,”威利呆呆地望着他手上那个让人直想哭的东西,“满满一帽子的——那东西——可还真不好办呢。” “把它抛到舰外边去。” 威利摇了摇头,“它有可能倒翻过来。风可能吹翻它的。” “这好办,”哈丁说,“你总不能再戴它了呀。” 威利解开用来系在下颏上的帽带,结成圆圈,小心翼翼地像挂吊桶一样将其挂在乌鸦窝的一个角上。“就让它永远挂在那儿吧,”威利说,“算是你在给‘凯恩号’敬礼。” “我从这儿再也下不去了,”哈丁声音虚弱地说,“你先下去吧。我就死在这儿,烂在这儿了。除了我的家人没人会想我的。” “胡说八道。你真的有三个孩子吗?” “当然。我老婆都快要生第四个了。” “那你到这该死的海军里来干什么?” “我就是那些认为自己非打这场仗不可的大呆鸟之一。” “觉得好些了吗?” “好点了,谢谢。” “来吧,”威利说,“我先下。你不会掉下去的。假如咱们在这上面再呆下去,咱两人都得病倒,摔下去。” 因为滑,下桅杆就成了一个漫长的恐怖歷程。威利汗流不止的双手就在狭窄的把手上滑脱了一次,他的脚也在一个可怕的踏脚点上滑了一下。不过他们两人都下到了甲板上。哈丁走起路来两腿直发抖,满脸汗流如注。“我要趴下亲亲甲板。”他喃喃地说。 “周围有水兵瞧着呢,”威利小声说,“这一天的工作总算干完了。走吧,回弹药舱去。” 那个小小的坟墓里现在安了两张床。哈丁一头扎进下面的那张床,威利则倒在上面的床上。他们喘着粗气一声不吭地躺了一阵。最后,哈丁终于有气无力地开口了:“喂,我听说有鲜血凝成的友谊,但从未听说过有呕吐凝成的友谊。反正都一样,基思,我得谢谢你。你用你的帽子做了件高尚的事。” “我只是走运罢了,”威利说,“没让你为我做同样的事。毫无疑问,在这次愉快的航行中你会有很多机会的。” “随时,”哈丁说,声音越来越小。“随时准备为你效劳,基思。再次谢谢你。”他说完就翻过身去睡着了。 威利觉得他似乎刚刚迷瞪了一下就有一只手伸上床来摇动他了。“吃饭了,长官。”是惠特克的声音,接着脚步声就在舱外的甲板上渐去渐远了。 “哈丁,”威利呻吟着说,“你还想吃晚饭吗?” “啊?已经要吃晚饭啦?不吃了。我就想睡——” “还是去吃点儿的好。咱们不去可不好看。” 军官起居舱的长餐桌那儿包括舰长在内共有三名军官。其他人都到岸上休假去了。威利和哈丁在铺着白桌布的长桌下端落座,开始一声不吭地吃着。其他那几个人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相互就有关瓜达卡纳尔岛、纽西兰和澳大利亚曾经发生的事情说着些令人听不懂的笑话。马里克是第一个朝他们看的人。他身强力壮,圆脸盘,一副好斗的样子,约莫25岁,剃着囚犯头。“你们两个人的眼睛看上去有点红啊。”他说。 威利回话说:“我们刚刚在弹药舱迷瞪了几分钟。” 舰长看着手中的一块猪排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说:“要正确地开始一种事业,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抽空迷瞪一会儿。” “那里面有点热,是不是?”火炮指挥官亚当斯说。亚当斯上尉身上的咔叽布军装干净整洁。他那长长的贵族脸和那种洒脱随便、高人一等的表情是威利在普林斯顿所常见的。这意味着他出身名门富户。 “是有点热。”哈丁怯生生地说。 马里克转身对舰长说:“长官,那个倒霉的弹药舱正好在机舱的上面。这两个人在那儿会被煎——” “消耗掉一些少尉是正常的。”舰长说。 “我说的意思是,长官,我认为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亚当斯或戈顿的房间里再挂一两张床,甚至在这儿这个长沙发上边——” “别见鬼了。”亚当斯说。 “那不是就得改动船体了吗,史蒂夫?”舰长嘴里嚼着猪肉说,“你必须得到舰船局的许可。” “我可以查一查,长官,但我想不会影响船体。” “那好吧,等你查清楚了再说。不过修船工的活儿已经大大滞后了。”德·弗里斯舰长看着两位少尉,“你们二位先生觉得你们能在弹药舱里活上一两个星期吗?” 威利已经累了,而且这种讥刺激怒了他,便说:“谁说不满意了。” 德·弗里斯眉毛一扬,咧嘴笑了笑,说:“好样的,基思先生。”他转头对亚当斯说:“这两位先生还没有开始学习军官职权课程吗?” “没呢,长官——他们整个下午都归卡莫迪管,长官——” “我说,高级值勤官先生,别浪费时间了,叫他们晚饭后就开始。” 第38页 “是,遵命,舰长。” 军官职权课程的教材是一叠叠厚厚的油印材料,纸质粗糙,页缘已变棕黄。编撰时间是1935年。晚饭时,这两位少尉还没喝完咖啡,亚当斯就从他屋里把教材拿了出来,每人发了一份。“里面有12道作业,”他说,“明天9点之前完成第一道,放在我桌子上。之后,在港内停泊期间每天做1道,出海时每三天1道。” 威利瞥了一眼第一道作业:画两张“凯恩舰”的草图,左、右舷各一张,标出每个舱室并说明其用途。 “我们到哪儿去弄这些信息啊,长官?” “卡莫迪不是带你们把全舰都看过了吗?” “是的,长官。” “那就行了,就把他给你们讲的都写下来,用图表形式。” “谢谢您,长官。” 亚当斯说罢,就丢下他们不管,自己走了。哈丁神情沮丧地嘟哝道:“你说怎么办?要不要现在就开始干?” “你还记得住卡莫迪说过些什么吗?” “只记住了一句话,‘爬上那个桅杆’。” “来吧,明天早晨要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交作业。咱们这就开始干。” 他们联手绘了一张草图,不停地挤眼、打哈欠,争论细节。一小时后,他们拿出了下面这样的作品: 威利往后坐了坐,用批评的眼光审视他们的大作,“我看这就行了——” “你疯了吗,基思?还有大约40个舱室我们必须加以标明呢——” “那些该死的舱室我一个都不记得了——” “我也和你一样。看来咱们只有把整个‘凯恩号’军舰重新看一遍了——” “什么?再花3个小时?老兄,我会犯心脏病的。我正在快速衰弱。你瞧,我的两只手正在发抖——” “不管怎么说,基思,这玩艺儿整体比例不对呀。它看着像是条制作拙劣的拖轮——” “它本来就是。” “喂,我有主意了。某个地方肯定藏有这艘军舰的蓝图。咱们何不把它们弄到手呢,尽管——也许这不太光明正大但——” “不用多说了!你是个天才,哈丁!就这么办。说到做到。明早第一件事情就是我进班房。” “我陪你。” 弹药舱外,明亮的黄色泛光灯下,船坞里的一些民工正在用喷灯干活,锯着、敲打着甲板,安装一个救生艇支架。哈丁说:“如果他们继续这么干,咱们怎么能他娘的睡得着啊?” 威利说:“即使他们凿的不是甲板而是我,我也能睡着。进去吧。”他刚踏进弹药舱立即又退了出来,像肺结核患者一样,狂咳不止。 “啊呀,我的妈呀!” “怎么回事?” “你进去,吸一口气试试就知道了——少吸一点儿就成。” 小舱室里灌满了烟囱冒出来的毒烟。转换了方向的阵风,把第三根烟囱里喷出来的浓烟直接吹进了这间小舱,因为小舱室没有窗户,那些浓烟无处可去,只能在舱室里越积越多,越变越浓。哈丁在门口用鼻子嗅了嗅,说:“基思,在那里面睡觉简直是自杀——” “我不在乎,”威利绝望地说,脱下衬衫,“这样的境况下,我宁愿死了才好。” 他捂着鼻子爬上了床,哈丁也如法炮制。有一两个小时,他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乱踢乱蹬,噩梦联翩,每隔几分钟就被工人们弄出的一阵巨响吵醒一次。哈丁则进入了死一般的沉睡。半夜里,工人们走了,然而突然降临的平静与幽暗并未带来解脱,反而使威利对高温与烟囱排放的毒烟的呛人气味的感觉更加清晰了。他穿着短裤,摇摇晃晃地走到甲板上,又步履蹒跚地走进了下面的军官起居舱,倒在长沙发上睡着了,满身都是菸灰。 可是他又一次——这一次是他在“凯恩号”军舰上最经典的经歷,也是他对这艘军舰最难忘的记忆——他又被人摇醒了。亚当斯上尉正站在他身旁俯视着他,腰里扎着值勤军官的枪带和手枪,小口喝着咖啡。威利坐起来,透过舷窗看见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夜色。 “帮帮忙,基思,咱们值的是4点至8点的班。” 威利回到弹药舱,穿好衣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后甲板。亚当斯给了他一条枪带,让他看了放在舷舱门旁一张摇摇欲坠的铁皮桌里的航海日志和“值勤军官指南”,又把他介绍给该班值勤的操舵兵和传令兵。那是两个穿着蓝工作服,睡意矇眬的水兵。放在桌子上的座钟在带灯罩的黄色电灯光下显示是4点5分。船坞里所有的舰船都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值4点至8点的班是家常便饭。”亚当斯说。 “那有什么不好。”威利打了个哈欠说。 “我不知道,”火炮指挥官说,“在吹起床哨之前,我有些事情需要在下面处理。你觉得你能对付得了吗?” “嗯——哼。” “好。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要确保不让那些值更的傢伙们坐下或站着睡着了。前后甲板上都有人站岗,明白了吗?” 第39页 “我明白,”威利说着,敬了个礼。亚当斯回了个礼就走了。传令兵是个小个子一等水兵,名叫麦肯齐。亚当斯刚走,他就愉快地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了装白菜的板条箱上。威利被这种公然违抗的行为惊呆了。“起来,麦肯齐。”他毫无把握地说。 “呵,为什么?如果你需要用传令兵的话,我在这儿呢。真是的,长官。”麦肯齐说这话时脸上做出讨好的笑容,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你不用理亚当斯上尉那一套。他是惟一非让我们站着不可的当官的。德·弗里斯舰长并不计较。” 威利疑心这是谎话。他向过道上的下士恩格斯特兰德,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一等信号兵瞥了一眼。那人正靠在桌上龇牙咧嘴地笑着欣赏这边的这段插曲。 “如果两秒钟内你还不站起来,”威利说,“我就把你报告上去。” 麦肯齐立刻就站了起来,嘟哝着说:“老天啊,又是一个讨厌的较真的官老爷。” 威利没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只说:“我要查哨去了。” “嗯,嗯。”恩格斯特兰德应道。 前甲板上微风习习宜人,满天星光灿烂。威利发现那值勤的哨兵正靠在起锚机上团着身子酣然大睡,他的枪就横放在膝上。这情景令威利大为震惊。他在弗纳尔德楼时就学过:对在战争时期值勤睡觉的惩罚是枪毙。“嗨,你,”他大喊道,“快醒醒。”那哨兵毫无反应。威利用脚尖捅了捅他,随后又使劲地摇晃他。那哨兵打着哈欠,站起来扛起他的步枪。“你知道,”威利喝问道,“站岗睡觉要受什么惩罚吗?” “谁睡觉了?”那哨兵怒气沖沖地说,“我是在心里发摩尔斯电码呢。” 威利真想把这个坏蛋报告上去,但又不愿为把他送上军事法庭负责,“好吧,不管你刚才在干什么,你给我站着,不许再像刚才那样。” “我刚才就是站着的,”那哨兵气唿唿地说,“只不过蹲下去暖暖身子而已。” 威利厌恶地离开他去检查在舰艉站岗的哨兵。他走过后甲板,发现麦肯齐仰躺在一堆救生衣上。“找死啊,你,”他大喊道,“起来,麦肯齐!恩格斯特兰德,你不能让这傢伙站着吗?” “长官,我病了,”麦肯齐呻吟着说,坐了起来,“我上岸休假时运气不好。” “他的状况确实不好,长官。”恩格斯特兰德微微一笑说。 “好吧,那就另外找个人站这班岗。” “可是,长官,全舰的水兵状况都非常糟糕。”恩格斯特兰德回答说。 “起来,麦肯齐!”威利大吼道。麦肯齐吃力地站了起来,发出极其痛苦的哼哼声。 “对了,就这样站着。”威利大步向舰艉走去。那个在舰艉站岗的哨兵,像狗似的拳成一团,在甲板上睡着了。“上帝啊,这是艘什么军舰呀。”威利自语道,狠狠地往这个哨兵的肋部踢了一脚。那哨兵蹦起来,抓起他的步枪,做了个立正的姿势。之后,他眯起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威利。 “乖乖,我还以为肯定是马里克先生呢。” “我是基思先生,”威利说,“你叫什么名字?” “富勒。” “好,富勒,如果我再看见你在哨位上睡觉,你就等着上军事法庭吧,听见了吗?” “听见了,”富勒讨好地说,“请问,您是同卡莫迪先生一样从军事学院来的吗?” “不。” 威利回到后甲板。那个麦肯齐又在那堆救生衣上睡着了,而恩格斯特兰德则正坐在舱口吸菸。他看见威利就赶忙站了起来。 “对不起,长官。只是抽几口烟。” “啊,上帝。”威利叫道。他已精疲力竭,怒火中烧,而且直想呕吐,“你还是舰上的一等军士呢。真该为美好的‘凯恩号’军舰三唿万岁。你听着,恩格斯特兰德,你可以坐下,躺下,或者倒地死掉,我都不管,但是你必须使这个横在这里的混蛋站着,直到下岗为止,否则我发誓一定把你报告上去。” “起来,麦肯齐。”恩格斯特兰德说,语调中毫无气愤的味道。那水兵从救生衣上跳下来,走到船边上的栏杆那儿靠在上面,绷着脸瞪着眼睛。威利走到桌前,两手颤抖着打开那本《值勤军官指南》,等着瞧麦肯齐的下一步举动。不料那个水兵在原地站了十分钟,而且似乎发现站着一点都不困难。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您做得对,基思先生,”他毫无恨意地说,“我抽口烟行吗?”威利点头示可。那水兵递给他一盒幸福牌香菸,“你也来一支?” “谢谢。” 麦肯齐替威利点上烟,为了搞定已经建立的友谊,他便开始给这位新认识的少尉讲他在纽西兰的艷遇。威利在大学寝室里的深夜曾听过一些相当坦率的谈话,但麦肯齐的刻画入微却是他前所未闻的。起初,威利觉得很有意思,后来觉得噁心,再后来就一点都听不下去了,可似乎又没有办法终止那水兵滔滔不绝的唠叨。天色已经发白,地平线上已露出一线暗红。当亚当斯上尉揉着眼睛从军官起居舱的舱口里钻出来时,威利真是不胜感激。“一切还顺利吧,基思?累不累?” 第40页 “不累,长官。” “咱们一起看看缆绳去。” 他与威利在“凯恩号”上走了一圈,不时地用脚踢踢将这艘军舰与相邻的驱逐舰绑在一起的马尼拉麻绳。“这根第三号缆绳需加个防擦器,这导缆器磨擦缆绳。告诉恩格斯特兰德。” “好的,长官——亚当斯先生,老实说为了不使这几个哨兵和传令兵睡觉我可受了大罪了。” 亚当斯狡猾地嘿嘿一笑,接着脸一耷拉,正色说道:“那可就真严重了。” “他们似乎并不这么想。” 亚当斯噘起嘴唇,停住脚点了一支烟,斜倚在救生索上说:“跟你实说了吧,基思,还有叫你头疼的事呢。这艘军舰从1942年3月就一直在前方执行任务,经歷过许多战斗。舰上的士兵全成了亚洲佬。他们大概认为在珍珠港里还要在舰艉放哨简直是愚蠢。麻烦的是舰长也这么想。这是按港口主任的命令才派人站岗的。你不得不尽力去适应。” “你们都参加过一些什么战斗,长官?” “嘿,那可多了。袭击马绍尔群岛,珊瑚海——第一、第二次萨瓦尔岛战役,伦多瓦战役,蒙达战役——”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扫雷?” “有谁听说过扫雷舰扫雷的吗?我们大部分时间是为亨德森机场的海军飞机运送航空汽油。从纽西兰运鱼雷。那可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买卖,一触即发的鱼雷在甲板上乱滚,还不断受到敌机的扫射。运送士兵去解救瓜达尔岛上的海军陆战队,在太平洋各处护航。充当物资供应船,运兵船,护卫舰,邮轮,什么可恶的差使没干过?这就是‘凯恩号’军舰。所以,它如果有点状态欠佳,你就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状态欠佳是客气的说法。”威利说。 亚当斯直了直身子,瞪了他一眼,将香菸扔进海里,向舰艉走去。这时扩音器里传来了水手长尖利的哨音,接着就听他喊:“全体人员起床,起床了。”亚当斯转过头命令道:“基思,你去检查舰艉水兵卧舱里是否都起床了。要确定他们全都不在睡袋里了。” “是,一定,长官。” 威利心想自己以后说话必须小心。亚当斯与舰上的其他军官都在舰上呆得太久了,肯定对其状况的不堪与破旧早已熟视无睹了。他们甚至还可能为它感到骄傲呢。他发誓自己要与他们不同。他要为自己的前途奋斗,直至以某种方式脱离“凯恩号”军舰。他给自己定了六个月的期限。毕竟,有一位海军上将喜欢他。 通过一个小圆舱口与一个陡立的梯子就能走到舰艉水兵们的卧舱。威利将脸俯到舱口上往下面仔细看了看。里面黑暗得像个洞穴,那气味就像是又热又脏的健身房。威利从舱口下去,尽量用兇恶的声调大喊:“好哇!这里究竟是怎么遵守起床时间的?” 远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电灯亮了,显现出一层层影影绰绰睡满了人的床铺。“哎,哎,长官,”一个孤单的声音说,“我就是纠察长。我这就把他们都叫起来。我们不知怎么没听见起床哨,长官。大伙起床啦,快点!有个当官儿的在这儿呢!” 不多时几个赤条条的水兵从床上滚了下来,但是响应得既慢且少。纠察长打开中央的亮灯,走到一层层床前,摇啊,捅啊,央求啊,总算使大家都起了床。那些水兵像陵墓里的尸体一样堆在一起。威利对于目睹了他们的不幸而深感愧疚。舱里脏乱得像是鸡窝,菸头、纸片、衣物以及发霉的食物残渣到处都是。那种臭味使得他直噁心。 “快点。”他说,然后就匆忙爬上梯子逃了出去。 “后面的情况怎么样?”他回到后甲板时亚当斯问。朝阳耀辉,水手长的起床哨与扩音喇叭的喊话声,在修船坞的空气中迴荡。赤着双脚的水兵们正在用水管沖刷甲板。 “他们正在起床。”威利说。 “好极了,”亚当斯语带嘲讽地点了点头,“你可以休息了。到下面去给自己要点鸡蛋和咖啡吧。” “好的,长官。”威利解下腰上的枪带,臀部立即觉得轻松舒服了。 军官起居舱里,军官们都已经在吃早饭了。威利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吃起了摆在他面前的早餐,不知道也不在意究竟吃的是什么。他只想填饱正在闹哄飢饿的肚子以便尽快回到弹药舱去,在那里面呆上一整天,什么烟不烟的都顾不得了。 “我跟你说,基思,”通讯官一边往面包圈上抹黄油一边对威利说,“昨天晚上我见到罗兰了。他说他今天晚半晌来看咱们。” “太棒了。”威利说。 “可是,咱们的电函可堆积起来了,”基弗补充说,“早饭后译上一两个小时电函,你看怎样?” “好的。”威利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极不乐意。 舰长德·弗里斯从他那浓密的金色眉毛下抬眼看了他一下,“怎么了,基思?事情让你为难了,是么?” “不,长官!”威利提高嗓门声明道,“我喜欢有点事干。” “那就好。一名少尉有点雄心是应该的。” 第41页 一小时后,威利正用在军官起居舱的餐桌上铺开的解码机埋头苦干,眼前的字母突然模煳起来。整个起居舱前后晃动起来,随即又缓缓地旋转起来。他的头跌伏在他的两只手上,仿佛是睡着了,尽管马里克上尉就在他旁边朗读着官方的邮件。他彻底垮了。 他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之后是舰长的声音说:“好啊,好啊。到基思少尉睡午觉的时间了。” 他没敢抬头。 “舰长,”他听见马里克说,“那个弹药舱绝对不是个睡觉的地方。这孩子晕过去了。” “港内是太热了点儿,但一出海就好了。见鬼,马里克,这小伙子在珍珠港足足干了四个月的临时工。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做到的。他应该已经睡足了,现在一个月不睡觉也不会有事的。” 舰长的口气既是蓄意讽刺又流露着他的残酷。这使威利义愤填膺。他德·弗里斯有什么权利如此恶语伤人?德·弗里斯就是使“凯恩号”变成这么脏乱的罪魁祸首,应该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他似乎是为了折磨这些少尉才保存着他的全部精力的。威利心里积累的怨愤、烦恼和憎恶此刻凝成了一股对德·弗里斯的仇恨。军舰的状况是衡量舰长的尺子。他已落入了一个盛气凌人的愚蠢的邋遢鬼手中了。他咬紧牙关,等德·弗里斯走后便立即坐直身子,化仇恨为力量,接着译他的电文。 等待译成密码的电函已积了一大堆。他不得不一直干到午饭时间,而且饭后又干了一个小时。最后总算都做完了。他把译好的函电放在基弗凌乱的办公桌上,回到弹药舱,一躺下就睡着了。 还是那个亚当斯把他摇醒的。“基思,你有个客人在军官起居舱里等你——” “唔——客人?” “基弗的弟弟,还有两位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护士小姐。小子,你真有福——” 威利坐起来,顿觉神清气爽,“谢谢您,长官。请问长官,请假离舰要办什么手续?” “你得到高级值勤军官那里登记——就是鄙人这里。” “谢谢您,长官。我想登记离舰。”威利伸手去拿自己的衣服。 “没问题。只要把你的作业交给我。” 威利不得不尽力回忆。在对近来发生的事情的模煳记忆中,他隐隐记起了那门军官资格课程。“我还没来得及去碰它呢,长官。” “对不起,基思。那你还是去跟舰长说吧。命令要求请假上岸之前必须完成当日规定的作业。” 威利穿好衣服,前往下面的军官起居舱。他看见舰长穿着时髦的热带咔叽制服,上面挂满了在各次战役中所得的勛带,正在同两个护士及基弗兄弟俩聊天。他讨厌当着姑娘们的面像小学生一样恳求允准。 “请原谅,舰长。” “有什么事吗,基思?” “我请求准许我上岸。” “当然可以。我并不愿意剥夺你的这么迷人的伴侣。”舰长极其慷慨地说。那两个护士咯咯地笑了。琼斯小姐说:“你好,可怜的小基思。” “谢谢您,长官。” “我想你一定是向亚当斯请过假了?” “嗯,是的,长官。所以我才来跟您请假的。”舰长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我知道我有一道军官资格课程的作业还没完成。我昨天才拿到它,可是我连一秒钟的空儿都没有,自从——” “一秒钟?我似乎曾见你休息过一两次的。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我承认在过去的48小时里我睡了大约3个小时,长官——” “这样嘛,你为什么不现在坐下来把那个作业做完它呢?那用不了多少时间。姑娘们会等你的。我会尽力让她们开心的。” “真是个迫害狂,”威利心说。嘴里大声说:“谢谢您,舰长,可是——” “我可以给你一点提示,”德·弗里斯细腔慢调地逗他说,“你所需要的草图就藏在本舰的组织手册里。你只需把它们照样拓下来就成了。我当年就是这么干的。”他接着就又开始同那两个姑娘胡聊了起来,她们也好似被他迷住了。 威利从架子上取下那本手册,找到了那些草图。他计算了一下,拓下那些图表并抄录好各舱室的名称需要三刻钟。 “请原谅,舰长。” “又是什么事儿?”德·弗里斯乐呵呵地问道。 “如您所说,这纯粹是件机械性的琐事,我如果保证明晨8点之前交上来,您可以接受吗?我可以今天晚上做。” “谁说得准你晚上会是个什么状况,基思。最好还是现在就做。” 那两个护士大笑起来,琼斯小姐说:“好可怜的基思呀。” “用我的房间,基思,”通讯官说,“我右手上边的抽屉里有尺子和复写纸。” 威利涨红着脸,怒气沖沖地跑出了军官起居舱。“战争就是炼狱。”他听见舰长说,同时还听见姑娘们咯咯的笑声。威利只用了20分钟就把那些草图拓下来了,每次听到从军官起居舱传来女人的笑声他便气得直咬牙。为了避免碰上舰长与那两个姑娘,他拿着那些材料从一个小舱口爬上甲板去找亚当斯。但那位高级值勤军官已离开了军舰。威利无法可想,只得又回到下面,脸上火辣辣地把草图交给舰长。德·弗里斯仔细地检查那些草图,姑娘们在一旁唧唧咕咕交头接耳。“很好啊,”他故意停了好长一段令人羞辱的时间才说,“太草率了点,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很不错了。” 第42页 护士卡特哧哧笑了一下。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长官?” “有什么不可以的?”舰长大度地说。他起身说:“我可以带上你们吗?我有一部旅行轿车。” “不用了,谢谢您,长官。”威利没好气地说。 舰长眉毛一扬,“不愿意?太糟糕了。卡特小姐、琼斯小姐,再见。很高兴你们到舰上来。”他走出去时自鸣得意地把帽子斜着往头上一戴。 随后的聚会气氛低沉。威利用烦人的沉默掩饰着他的愤怒。姑娘们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他们在檀香山拉来了第三个护士,是为汤姆·基弗找的。那是个要多蠢有多蠢的金髮碧眼漂亮姐儿。她立时就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她喜欢罗兰。汤姆只好借酒避免尴尬,大段大段地背诵《失乐园》【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最主要的作品。大诗人、政治家弥尔顿在晚年清苦生活中,双目失明,口授完成长诗《失乐园》、《復乐园》、诗体悲剧《力士参孙》,其中成就最高的《失乐园》塑造了撒旦这样一个反抗权威、英勇不屈的战士形象。——译者注】里的名句和t.s.艾略特,以及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英国诗人,现代欧美重要诗人之一。他的诗在意境、格律和词藻上都有创新,内容表现自然界万物的个性以及诗人对大自然的感怀,宗教色彩浓厚。名诗有《风鹰》、《春秋》和《星夜》等。——译者注】的诗句,任罗兰与那个金髮女郎在旁边喧闹着相互调情。这是在一家中国餐馆共进晚餐时的事情。威利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多酒。饭后,他们到太平洋总部去看了一场由丹尼·凯主演的电影,威利像隔着雨中的窗户一样,模模煳煳什么都看不清楚。看到中间,他索性唿唿地睡着了,电影结束后他也没有真正醒过,只是温顺地任人领着他走到哪儿是哪儿,最后他才发现自己与汤姆·基弗一同坐在计程车里。 “咱们这是在哪儿?什么时间啦?其他人都哪儿去了?”他嘟囔着问。他嘴里还有朗姆酒和中国饭菜的难受滋味。 “咱们在回家的路上,威利,回‘凯恩号’上的家。聚会已经结束了。” “那‘凯恩号’。那‘凯恩号’和德·弗里斯——” “恐怕是这样。” “基弗先生,是我错了,还是德·弗里斯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和白痴?” “你的说法有点抬举他了,不然就对了。” “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得以指挥一艘军舰呢?” “他不是在指挥一艘军舰。他指挥的是‘凯恩号’。” “他已把‘凯恩号’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可不是么。” “你说,罗兰在哪儿?” “在外面跟那个金髮女郎结婚呢。总之,我希望如此。在有了他们在看那场电影时的所作所为之后,他应该使她成为一个忠实的女人。” “他可是挡了你的事了。” “那不是罗兰的责任,”基弗说,“那是他的甲状腺驱使他干的。这就是康德【伊曼纽尔·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德国哲学家、天文学家、星云说的创立者之一、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创始人。他发动哲学的“哥白尼革命”,是启蒙运动时期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总结经验和理性主义,重新为哲学理出新方向及模式,奠定了现代哲学基础。——译者注】所谓‘兽性的任意’的一个经典事例。我毫不怀疑,你一定记得这段话。” “当然记得。”威利说。接着就又睡着了。 基弗将他带回到“凯恩舰”上,把他扔进弹药舱。威利只是迷迷煳煳地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情。一小时后,他就又被人从睡梦中摇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佩因特的脸正对着他。“现在又是什么事?”他含煳不清地问。 “有信息要破译,基思。” “现在是什么时间?” “三点一刻。” “哎呀,不能等到明天早晨吗?” “不行。电函是发给‘凯恩号’的。任何发给本舰的函电都必须马上处理。这是德·弗里斯舰长的命令。” “德·弗里斯,”威利嚎叫道,“德·弗里斯。海军为什么不把他送回中学里去加加工?” “走吧,基思。” “好哥们,另找个人干吧。我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些夜间的活向来都是助理通讯官干的,”佩因特说,“这种事我了解得再他妈的清楚不过了。走吧,基思,我还得到舷舱门那儿去呢。” 威利熘下床,用力扶着舱壁和栏杆蹭到下面的军官起居舱。他用一只胳膊支着发晕的头,开始破译来电。来电是发给“布兰迪温·克雷克号”航空母舰的,命令它投入战斗。译到一半时,威利高兴得跳起来发出欢唿。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浑浊的咖啡,喝完后飞快地译完来电的其余部分。他拿着用铅笔写的电文跑上后甲板,抱住佩因特吻了起来。性格严厉的轮机官厌恶地推开他喝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第43页 “瞧啊,朋友,你快瞧。令人舒心快意的好消息。” 佩因特把那张纸拿到桌上的灯光下。挡住值勤水兵从侧面投来的目光,读道:海军少校菲利普·f·奎格调离美国海军,前往旧金山反潜战学校受训。训练完毕后前往第22扫雷驱逐舰“凯恩号”接任舰长。 看起来佩因特还算比较高兴。 “哎,”威利站在他身边压低嗓门说,“你难道不想也吻我一下吗?” “我得等到见着这位奎格时才能决定。”佩因特说。 “当你已处在最底层时,你除了往高处走就没有别的去处了。你能想像出还有比德·弗里斯更坏的人吗?” “不错,可以想像得出。我要把这东西交给舰长——” “别,别,把这个特权让给我吧。” 威利跑下梯子进了军官起居舱使劲敲舰长卧舱的门。 “进来——” “舰长,好消息。”威利推开门,喊道。舰长打开他的床头灯,用胳臂支起身子眯起眼睛看电文,脸上还留着在枕头上压出的一道道红印子。 “好,好的,”他很不自然地笑着说,“你说这是好消息,是吧,基思?” “我想这对您是个好消息,长官,您都辛苦六年了。您很可能会得到一艘新的驱逐舰,也有可能是岸上的工作。” “你们全都喜欢岸上的工作,是吧,基思?那可是个乖巧的观点。你学得真够快的呀。” “嗨,我只是认为您有资格得到它,长官,我就是这么想的。” “好,我希望局里和你想的一样。谢谢,基思。晚安。” 威利离开时觉得他的嘲讽似乎被舰长的厚脸皮反弹掉了。不过他不在乎。他现在可以在“凯恩号”上愉快地熬过后面几周的日子了。很快就能得救了,救星就是菲利普·f·奎格少校。 8 凯恩舰譁变ii “凯恩号”军舰 9 出海第一天 经过四天修理,“凯恩号”奉命到瓦胡岛附近水域进行扫雷演习。“好,好啊。”当威利把译好的电文拿给德·弗里斯舰长看时,他说,“扫雷,是吗?看起来咱们的奎格朋友接替我来的正是时候啊。” “这是否意味着咱们在——在不久后真的要去扫雷啦,舰长?” “可能吧。” “‘凯恩号’以前扫过雷吗,舰长?” “当然,扫过数以百计的教练雷呢。感谢上帝,从未在真正的战斗中扫过雷。”德·弗里斯爬下床,伸手拿他的裤子。“只要他们弄清楚一个简单的问题,我是喜欢扫雷的,基思。” “那是个什么问题,长官?” “谁在扫雷舰前面扫清道路——哎,去叫史蒂夫·马里克到我这里来,好吗?再告诉惠特克,我想要点咖啡。” “是,长官。” “可不是那从今天早晨一直熬到现在的那种焦油似的黑汤。要新煮出来的。” “是,长官。” 那天晚上,罗兰·基弗来舰上吃晚饭,同时给威利从单身军官宿舍带来了一叠邮件。像往常一样,威利首先撕开梅的来信。她已回学院读秋季班了。这对她是个牺牲,因为那年夏天马蒂·鲁宾给她谋到一个中午在电台演唱的工作,她本可继续干下去的。酬金是周薪100美元。 但我不在乎,亲爱的。我读书越多,学习得越多,我的野心反而越小了。去年,我的心愿是作一个顶级歌手,挣最高薪金,其他别无所求。起初,我瞧不起我在亨特学院所见到的那些女孩子,因为她们连一个子儿都挣不到。但现在我开始问自己,为了一点薪水而放弃自己所有的日日夜夜是否明智了。我爱唱歌,我想我永远都会这样。只要我还不得不去挣钱,我就乐意干我所喜欢的而且待遇不错的事情,而不是在某个陈旧的办公室里当打字员。但现在我知道我永远都成不了一个一流的歌唱家——我没那嗓子,没那风格,也没那容貌(对,我没有,亲爱的。)我想,我现在所需要的就是逮住一个好心肠,会对我甜言蜜语,愿意帮我生一两个宝宝,此外就让我安静地读书的老爹。 你赢了一分儿了,我的心肝。狄更斯真是棒极了。我整夜不睡地看《董贝父子》——为了写读书报告,注意,那是下周才要交的作业——现在两只眼睛下面出了两个大黑眼窝。好在你看不见我。 上段最后那句话是个弥天大谎,你可别当真。你到底还回不回家呀?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结束啊?我原以为义大利投降后,说不定哪一天就见到你了。但现在看来似乎还得再等好长时间。欧洲方面传来的通常都是好消息,但我恐怕我最关心的还是太平洋方面的。这么说也许不够爱国,但你到现在还没有赶上“凯恩号”,我可高兴死了。 我爱你。 梅 “哎,”罗兰在他们坐下吃晚饭时说,“看来我就要与你们各位分别一阵子了。明天将有大堆的参谋登上‘约克城号’。我猜海军上将是想挣点海上津贴。” 第44页 汤姆·基弗脸色阴沉,扔下手里的刀叉,说:“我想你是不知道。那可是一艘崭新的航母。” “这下刺着你的痛处了,是不是,汤姆?”德·弗里斯开怀地笑着说。 “怎么回事,汤姆?”马里克说,“你难道不喜欢扫雷吗?”军官们都被这个关于这位通讯官的标准笑话逗得大笑起来。 “去你们的,眼看着时间就这么白白地流失,我只是想亲身见识见识战争——” “你到舰上来的太晚了,”亚当斯说,“以前我们可经歷过很多战事——” “你们干的只是些跑龙套的角色,”基弗说,“我感兴趣的是真枪实弹的战斗而不是一些附带的事情。这场太平洋战争的核心问题是飞行器的决斗。所有其他活动都如同挤奶员和档案员的工作一样稀松平常。所有的不确定性和决定性的事情都取决于航空母舰。” “我有些朋友在‘萨拉托加号’航母上,”舰长说,“舰上的生活也很稀松平常,汤姆。” “战争中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例行公事——受过训练的猴子都会干的稀松事。”基弗说,“但那百分之一决定世界歷史的机遇和创造性行动此时此刻都得到航空母舰上去找。这就是我想参与其中的道理。所以,我这只想在战争的其余时间里呆在珍珠港坐享其成的、亲爱的弟弟——” “汤姆,你说得太对了。”罗兰兴高采烈地插嘴说。 “——乘一辆银制的战车登上一艘航空母舰,而我却只能在这艘‘凯恩舰’上呆着。” “再吃点肝吧,汤姆。”马里克说。这位长着子弹头样的脑袋、短而宽的鼻子及剪得短短的头髮活像个拳击手或教习操练的中士似的海军上尉,做出了一副异常天真无邪的慈爱的笑容,整个样子都变了。 “你为何不再交上一份请调报告呢,汤姆?”舰长说,“我会再次批准的。” “我已经不想了。这是艘被遗弃的舰,舰上配备的是一些被遗弃的人,舰名也用的是一个被人类唾弃的大恶人的名字。‘凯恩号’是我命里註定的。它是我的涤罪所。” “都是些什么有趣的罪,汤姆?给我们说说。”戈顿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斜盯着一大叉子烤肝。 “这些罪甚至会使你相集里那些一丝不挂的婊子都要脸红的,伯特。”基弗说,引得大家朝这位副舰长一通大笑。 舰长以钦佩的目光看了看基弗,“只有你这样的文学头脑才想得出。我就从未想过‘凯恩号’的名字还有象徵性——” “是那个额外的e(cain e【该隐(caine),《圣经》中的人物,被认为是歷史上第一个谋杀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兇手。在《旧约全书》中,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他出于忌妒而谋杀了他的弟弟亚伯并逃走,上帝在他的额头上用手指按了一个印记,以标志他犯下的杀人罪。《新约全书·约翰》一书第3章第12节说:“不可像该隐;他是属那恶者,杀了他的兄弟。为什么杀了他呢?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兄弟的行为是善的。”该隐(caine)[喻]杀弟者、杀人者、兇手、恶魔。——译者注】)把你给骗了,舰长。上帝总是喜欢给他的象徵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纱,除了具有诸多别的特质之外,他还是个完美的文学艺术家。” “哎呀,我真高兴我是在舰上吃晚饭,”马里克说,“你已有好长时间未发宏论了,汤姆。一直不在状态。” “他只是腻烦对牛弹琴罢了,”舰长说,“惠特克,给大家上冰淇淋吧。” 威利注意到舰长对汤姆·基弗的态度有趣地混合着尊重与讥讽。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军官起居舱是军官们相互通过微妙复杂的评议进行明争暗斗的场所,而舰长本人及其态度,就是这种错综关系的核心。威利发现德·弗里斯似乎在面对一个文化素养与才气都远远超过他的下属方面必定有难以言喻的难处。但是德·弗里斯在基弗面前总是能摆出一种和蔼可亲、降尊临卑的姿态,而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资格显示屈就。 哈丁突然打破他习惯性的沉默,说:“我有个朋友被派到了一艘名叫‘艾贝尔’的驱逐舰上,若是你在那条舰上,不知你将做何说辞,基弗先生?” “我大概会说我正在她身上牺牲掉我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正如上帝可以证明我在这里做的牺牲一样,我希望我的这些牺牲不是无人欣赏的。”基弗答道。 “那都是些什么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呀,汤姆?”戈顿追问道。 “我的青春年华,我勃发的精力,我的最佳时机,这种时机使谢里丹【理察·布林斯里·谢里丹(ri插rd brinsley 射ridan,1751-1816),18世纪英国着名的喜剧家,《情敌》(1775)是他最早的喜剧,写一个受了感伤文学影响的富家女幻想和一个穷军官私奔,而这穷军官却是一个贵族青年投女方之所好而乔装的。——译者注】写出了《情敌》,狄更斯写出了《匹克威克外传》,梅瑞狄斯写出了《理察·弗维莱尔的苦难》。我现在正在写的是什么?是一大堆解译的函电和登记在册的出版物目录。我勃发的精力正将其甘露源源不断地往尘土上喷洒。如果我是在一艘航空母舰上,至少——” 第45页 “你的这一句话,”威利自豪地指出,“是从弗朗西斯·汤姆森那里窃取的。” “我的天啊,”舰长喊道,“这艘军舰快成了他娘的文学社了。真高兴,我这就要离开她了。” “喂,基弗先生,我觉得,”哈丁说,“你好像能把任何舰名都曲解成具有象徵意义似的。凯恩,艾贝尔——” “世界就是一个无穷的象徵的宝库,”基弗说,“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神学理论。” “我认为哈丁的意思是说你是个词句游戏的无穷宝库。”威利说。 “为这位年轻的少尉欢唿啊。”戈顿大叫道,同时用肥胖的食指示意他要第三份冰淇淋。 “所有充满才智的会话都是玩弄词句,”基弗说,“其余的都是些界说与训示。” “我的意思是,”哈丁坚持说,“你可以永无休止地编造那些象徵,个个都编得那么好——” “那可不见得,”基弗微微颔首,表示对此点的赞赏,“因为对任何一个象徵的真实性的验证都取决于其根植于现实的程度。我关于艾贝尔的说法是为了应对你而做的貌似有理的胡诌。但你看见了,我现在正是在‘凯恩号’上。” “这么说我们大家都是被遗弃的罪人了。”威利说。 “别见鬼啦,什么罪?基思那副样子仿佛他什么都不明白似的,”马里克说,“瞧他那一脸可爱的天真样子。”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曾经抢过他母亲的钱包呢,”基弗说,“罪是与性格相对而言的。” “不知我都做过些什么了。”戈顿说。 “对一个天生堕落的人很难说什么是罪,”基弗说,“也许你在你那个人的单间舱室里还膜拜撒旦呢。” “我,”舰长站起身来说,“要到‘詹森号’上去看霍普隆·卡西迪演的电影去了。汤姆使我得了脑子消化不良症了。” “凯恩号”在黎明时分的疾风骤雨中离开了珍珠港。 当马里克对着发绿的黄铜话筒高喊“一切准备就绪可以起航,舰长!”时,舰桥上的光线还很幽暗。作为下级值勤军官在舰桥上值勤的威利完全被这句话之前连珠炮似的报告和命令弄煳涂了。他穿着咔叽制服站到温暖的雨中,用胳膊遮着他的双筒望远镜,不肯进驾驶室避雨,隐隐地含有想要用行动表明自己是个真正的海军战士的用意。 舰长德·弗里斯从梯子爬了上来。他在舰桥上慢慢地踱着步,俯在舷边上看看缆绳,估测一下风力,往后看看航道,以一种不动感情的快乐声调发布着简短的命令。威利打心眼里认为他的姿态架势相当动人,因为那是那么自然,好像完全是不知不觉中的自然的动作。那可不仅仅是挺直腰板,端正双肩,收腹那么简单。德·弗里斯目光中透露的是知识,举止中显现的是权威,嘴边鲜明的线条标志的是果决。 “嘿,真是的,”威利心想,“一艘驱逐舰的舰长若不能指挥他的舰船离岸,他还有什么用?”他已沾染了“凯恩号”人的心态,把这艘旧军舰看成一艘顶哌哌的驱逐舰了,而且总是把事实往光彩的方面想。 他的沉思被“凯恩号”汽笛的一声巨响打断了。紧靠着“凯恩号”的那艘驱逐舰的舰艉被一只小拖轮拖着缓缓地离开了“凯恩号”,留下一片窄窄的三角形水面在雨中冒着水泡。 “收进左舷的所有缆绳。”舰长命令道。 不一会儿,一个蓄着山羊鬍子、头戴耳机,名叫格拉布奈克的水兵报告道:“前后缆绳都已收进,长官。” “左舷后退三分之一。”舰长下令。 舰上那个位于机房传令钟旁边的胖通信兵杰利贝利将命令重复了一遍,并敲响了传令钟。轮机舱随即做了回答。军舰开始颤动,并缓缓后移。威利本能地闪出一个想法:这可是个歷史时刻,他登上“凯恩号”后的第一次出征。但他很快就抛开了这个想法。这艘舰在他的生活中算不得什么——他决心要使这念头成为现实。 “离舷边远点,基思先生。”德·弗里斯舰长靠在舷边上厉声喝道。 “请原谅,长官。”威利一边说一边往旁边跳开一步,并擦了擦从脸上直往下流的雨水。 “全都停机。”德·弗里斯命令道。他从威利身边走过时说,“你难道连到里边躲躲雨都不知道吗?到驾驶室里去。” “谢谢您,舰长。”他很高兴地躲了进去。一阵疾风吹着雨点斜扫着航道的水面。雨点打在轮机舱的窗户上发出击鼓似的砰砰声。 “舰艉报告,正后方100码处有一个航道浮标。”格拉布奈克喊道。 “我看见了。”舰长说。 马里克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下游的航道,身上的雨衣直往下滴水。“一艘潜艇在顺航道行驶,舰长。航速10节,距离1000码。” “很好。” “舰艉报告有一艘战列舰和两艘驱逐舰正逆航道驶过峡口,长官。”电话传令兵报告道。 第46页 “这里成了第42街和百老汇了。”德·弗里斯说。 威利从驾驶室里望着外面波浪滔滔的航道,心想:“凯恩号”已陷入困境。强风吹得她正迅速地朝下游的航道浮标移动,在不停地上下起伏的航标与船坞里的舰船之间已没有什么迴旋余地。那艘战列舰和那艘潜艇正快速地从两侧挤过来。 德·弗里斯毫不惊慌,快速地向轮机与舵手发出连串指令。威利对这些指令的用意完全不理解。但其结果是“凯恩号”做了个弧线形倒车调转了舰头,成了顺航道方向行驶,远离了那个航标,跟在那艘正在离港的潜艇后面成一线行驶。在此期间,那艘战列舰及其护航舰已从左舷从容通过。威利观察到没有一个水兵做任何评论或显得经见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他断定在他看来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在一个有经验的水兵那里不过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马里克跨进驾驶室,拿起搭在舰长座椅上的一条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真倒霉!这种普吉特海峡的天气。”他看见威利在一旁闲站着,一副少见的无所事事的样子,问道:“你究竟呆在这里面干什么呀?你本该在右舷边上值勤瞭望的——” “舰长让我进来躲躲雨。” “哼,你大概是妨碍他了。出来吧。你不会融化掉的。” “很高兴,长官。”威利跟着他走到外面的风雨中,对自己事事都出错气恼之极。 “从刚才的倒车掉头操作中学到点什么了吗?”马里克望着航道下游问。 “好像很稀松平常嘛。”威利说。 马里克放下望远镜,看着威利,神秘兮兮地龇牙一笑,“基思,你以前从未在舰桥上呆过吧?” “没有,长官。” 马里克点了点头,继续用望远镜搜索航道。 “怎么啦,”威利擦着眼睛上的雨水,问,“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啊哈,没有,没有,”马里克说,“任何一个海军少尉都能像那个老头一样操纵这艘军舰。我原以为你会毫无道理地认为那很了不起呢。”他又咧嘴一笑,走向舰桥的另一侧。 疾风急雨刚过,又復丽日当空,“凯恩号”平安驶离了航道入口。威利下岗后走到前甲板上欣赏钻石海岬与瓦胡岛上的青山。“凯恩号”以20节的航速在平静的蓝色海面上破浪前进。威利对这艘破旧的扫雷舰的轻快速度颇感异乎寻常、喜出望外。这艘锈迹斑斑的老兵舰尚未完全失去其驱逐舰威武雄壮的气概。甲板在剧烈地左右摇摆,舰艏冲起的波浪溅起晶莹的浪花,威利为自己丝毫不感到晕船而感到自豪。自从他登上“凯恩号”以来,这是他头一次有了几分快意。 然而,他不该到下面去喝咖啡。基弗抓住了他,派他纠正出版物里的错误。这是通信工作中最最乏味的琐事。威利讨厌红墨水、剪刀与气味难闻的糨煳,以及那繁琐的、改不完的错误:“第9页,第0862段第3行,将‘所有订定的枪炮演习’改为‘由美国海军舰队7a所订定的所有枪炮演习’。”他可以想见全世界有数以千记的海军少尉正在竭尽目力,弓着背,干着诸如此类无足轻重的蠢事。 他俯在铺着绿色呢子台布的长桌上工作时,随着舰体的颠簸而上下起伏的桌子使他开始心烦意乱。他气恼地注意到基弗扔给他的那一大堆修改文件中,有一些已十分陈旧。其中有一些是他几个月前就已记入太平洋总部的材料彙编里的。有一次,他干着干着突然扔下手里的钢笔厌恶地嘆了声气。他花了一个小时一丝不苟地抄录了一批用钢笔改过的文字,而在那堆文件的下面,就有代替它们的新印出来的文稿。“真见鬼,”他对正在他旁边解译电函的卡莫迪说,“难道基弗从不抄录修改过的文稿吗?这都是些自上次战争以来堆积起来的东西。” “基弗上尉只顾忙着写他的小说,哪有时间干这个。”卡莫迪怨恨地说,捋了捋他那刚刚长出来的小鬍子。 “什么小说?” “反正写的是小说之类的东西。夜里,他总是半夜半夜地在舱内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吵得我难以入睡。而后,在大白天里他却唿唿大睡。不过,他用这该死的解码机工作起来比谁都快。他在岸上研究过半年这玩艺儿。他能用一两个小时把一整天的往来函电处理完。可是咱们的进度总是滞后,大约有百分之九十要由你、拉比特和我来完成。我认为他可不是个好搭档。” “你看过他那本小说吗?” “嘿,我连大作家写的小说都没时间看。我为什么要在他的那些废话上费工夫?”卡莫迪激动地用拇指抚弄着他那蓝黄两色的安纳波利斯戒指。他起身给自己倒了点咖啡。“来一点吗,哥们?” “谢谢——喂,我说,”威利说着,接过那杯咖啡,“这种工作对他这样有才气的人肯定是枯燥得要命。” “什么才气?”卡莫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他是个职业作家,卡莫迪。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他曾在杂志上发表过一些小说。戏剧协会还准备把他的一个剧本搬上舞台呢——” 第47页 “那又怎样?他此刻是在‘凯恩号’上,与你我一样。” “他如果在‘凯恩号’上写出一部伟大的小说,”威利说,“那将是比译出一大堆函电对美国的贡献还大得多——” “他的任务是通讯,不是给美国做贡献——” 基弗穿着内衣进了军官起居舱,走到放咖啡的那个墙角,“孩子们,干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长官。”卡莫迪忽然卑躬屈节地说,一边推开面前的咖啡杯子,一边拿起一份密码电函。 “只不过,我们认为您应该换换口味译点电函了。”威利说。他不怕基弗的军阶比他高。他知道这位通讯官对这种级别的区分持嘲笑态度。他本来就很尊重基弗,现在知道他正在写小说,对他的尊敬陡然又升高了许多。 基弗微笑着走到桌前。“怎么啦,43级大学生,”他懒洋洋地往一张椅子上一坐,“想找随军牧师谈谈了?” 卡莫迪依然低着头没有抬眼看他。“编译密码是一条小船上的少尉军官所执行的公务的一部分,”他说,“我并不介意。每一个在岗的军官都应该学会通讯的基本要领,而且——” “给我,”基弗说着,喝干了他的咖啡,“把那个解码机给我。我一直在熟睡。你去学习《海军条令》吧。”他从卡莫迪手中将那解码机夺了过去。 “别呀,我能干的,长官。我很高兴——” “快点去吧。” “唉,这真是,谢谢您,长官。”卡莫迪站起来向威利干笑了一笑就出去了。 “这下他就高兴了。”基弗说。他开始开足解码机的马力大干起来。正如卡莫迪所说,他的速度简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告诉我您正在写一部小说。” 基弗点点头。 “已写完不少了吧?” “大约40万字中的40000字。” “哇呀,真够长的。” “比《尤利西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的传世之作。《尤利西斯》被认为是意识流小说的开山之作,是20世纪一部举世瞩目的奇书——小说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英语文学着作”。——译者注】长,比《战争与和平》【俄国伟大作家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lev nikevich tolstoi,1828-1910)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之一。这部卷帙浩繁的巨着问世至今,一直被人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译者注】短。” “是一部战争小说吗?” 基弗讽刺地微微一笑,“故事发生在一艘航空母舰上。” “有书名了吗?” “是的,一个暂定名。” “是什么名?”威利十分好奇地问道。 “书名本身并不说明什么。” “那我也想听听。” 基弗犹豫一下,慢慢地说出了那几个字:《民众啊,民众》。 “我喜欢这个书名。” “认出来了?” “是《圣经》里说的,我想。” “出自《约珥书》‘处于抉择深谷中的众生啊,众生’。” “对,我现在就预定第100万册,要亲笔署名的。” 基弗像一个被奉承的作家似的由衷地微笑着对威利说:“我现在离那还远着呢。” “您一定会成功的。我现在可以看一些吗?” “也许可以吧。当它更像样时。”基弗一直没有停止译电码。他已译完第三份函电,开始译第四份了。 “您译得可真快。”威利赞嘆道。 “这也许就是我让它们堆积着的道理。这就像第一千次给小孩儿讲《小红帽》【格林兄弟(雅科布·格林jacob grimm,1785-1863、威廉·格林wilhelm grimm,1786-1859)共同编成的童话故事集《格林童话》中的名篇,与《灰姑娘》《白雪公主》等,已成为世界各国儿童喜爱的杰作。——译者注】的故事一样。这东西起初用起来就像婴儿学步,既笨拙又乏味,但重复多了就会疯狂起来了。” “海军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重复。” “即使有百分之五十的无效动作我都无所谓。通讯工作百分之九十八是无效劳动。我们带着112种註册出版物。我们大约只用6种。但其余的全都需要改正,每月都要重改一次。就拿译的函电说吧,与本舰有关的函电每月最多大约只有四份。譬如关于奎格少校的命令,有关扫雷演习的电报等。我们拼命搜集的所有其他垃圾,都是因为舰长出于求知的好奇心想探听舰队的活动。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可知道,他可以在军官俱乐部里漫不经心地对他的某个同班同学说:‘喂,我希望你会乐于为南方主攻舰群下一次的向前推进作掩护。’这使人听着他似乎是舰队司令们的朋友。我亲眼见他这么干过十几次了。” 他边说边飞快地解译电码。威利被他这种似乎漫不经心的快速度迷住了。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完成了威利一小时都无法完成的工作,而威利还是所有少尉中速度最快的。 第48页 “我弄不懂你是用什么方法完成那些东西的。” “威利,你难道对海军这一套还没有弄明白吗?全都是儿戏。最高当局里几个头脑灵光的人物已把全部工作分成了许多小块,让那些近乎白痴的人每人负责一小块。在和平时期这种设想毫无问题。一小撮杰出的年轻人加入海军,希望总有一天能熬出个海军司令噹噹,而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会成功,因为没有竞争。除去这部分人之外,海军里剩下的都是些只有三流角色才肯干的三流职业,风平浪静地服上二十或三十年的苦役换取一点差强人意的生活保障。有哪个自尊自重、甚至才智平常的美国人愿意参与这样的生活?更别说那些才智优异者了。是啊,现在战争爆发了,成群的有才气的平民百姓一窝蜂地拥进了海军。他们在短短几周内就掌握了那些近乎白痴的傢伙用几年的苦功才能掌握的东西,这有什么可奇怪吗?就以解码机为例,海军里那些勤苦工作的碌碌之辈,一小时也许能用它们译出五六份函电,而任何一个半吊子的预备役通信兵,都能学到每小时译20份。难怪那些奴隶式的傢伙要嫉恨我们——” “这是你的歪理,异端邪说。”威利既觉得震惊又感到困惑。 “绝非歪理。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无论是编译密码这一块,机械工程这一块,还是枪炮这一块——你会发现它们全都被简单化、规范化了,你只有在疯人院里才找得到干不了这种活儿的傻蛋。你必须牢记这一点。因为它说明了,并且使你顺从了海军所有的条令,所有必交的报告,所有对记忆与服从的强调,以及所有标准化的做事方式。海军是一个由天才设计,由白痴执行的杰出安排。你如果不是白痴而又加入了海军,那么你只有装作是个白痴才能运作自如。你原有的智力告诉你的所有那些捷径、秩序及常识性的变化都是错误的。你必须学着打破它们,经常自问,‘假如我是个傻瓜,我会怎么做这件事呢?’要把你的思想降低到爬行的速度,然后你就永远不会出错了——好了,卡莫迪老弟的往来函电都清理完了,”他补充说,把那摞电稿推到一边,“要不要我把你的活也干掉?” “不用了,谢谢您,长官——您对海军的评论可相当辛辣呀——” “不,不,威利,”基弗诚恳地说,“我对设计的整体是贊同的。我们需要一支海军,而在一个自由社会里要经营海军别无他法。要看清真实的图景只需花一点时间,我现在把我的分析成果传授给你。你有智慧和功底。用不了几个月你就会得出和我同样的结论。你还记得苏格拉底让那个奴隶用一根小棍在沙地上演算出同底等高的正方形面积是等腰三角形面积的两倍的事吗?一个自然的事实经过一段时间就会自行显现出来。你很快就会发现它的。” “所以这就是你解决舰上生活难题的方法了?‘海军是由天才设计由白痴执行的杰出安排’。” 基弗微笑着点点头,说:“这是忠顺记忆力的绝好证明,威利。你终究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海军军官的。” 几个小时之后,威利又回到舰桥上与马里克同值中午12点至下午4点的班。德·弗里斯舰长在驾驶室右侧他的那张窄椅子上打盹儿。放在椅子下面甲板上的小白狄托盘里盛着他吃剩下的午饭:一块掰开的玉米松糕、一些瑞士牛排碎渣和一个空咖啡缸子。天气晴朗炎热,海浪翻起白色浪花。“凯恩号”剧烈地摇摆着,发出吱吱的响声以15节的航速破浪前进。电话铃响了。威利接电话。 “前锅炉舱请求放烟。”电话那端一个嘶哑的声音说。威利向马里克重复了这一请求。 “同意。”值勤军官看了看桅杆上飘动的旗子说。烟囱那边传来隆隆的声音,滚滚的黑烟涌了出来一直朝下风头飘去。“这是个排烟的好时机,”马里克说,“风是横向吹的,正好把菸灰全都吹走。有时候为了调正风向,你不得不先改变航线,然后再请求舰长批准。” 军舰勐烈而持久地摆动了一下。舵手室甲板上的橡胶垫子一下子全滑到了甲板的一侧,堆成了一堆。威利紧紧抓住一个窗户的把手,舵手则在全力抢救胶垫。“风横向劲吹时舰体大幅度摇摆是很自然的。”他说。 “这些旧舰船就是在干涸的船坞里也照样摇摆,”马里克说,“船头干舷高度太大,船尾太重。完全是因为那扫雷装备,稳定性相当差。横向风真能把她吹翻。”他悠闲地走出舵手室,来到右舷边上,威利也跟了出来,很高兴有机会享受拂面的清风。在狭小闷热的驾驶室里,船的摇摆使他很不舒服。他决定在值勤的大部分时间里就呆在舱外露天里。这会使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漂亮。 那位海军中尉不停地观察着海面,有时用他的双筒望远镜扫视大片海平面。威利亦步亦趋地像他那样做,可是海面上空无一物,不久他就腻烦了。 “马里克先生,”他说,“您觉得基弗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中尉吃惊地侧目看了他一眼,“他那可恶的头脑太敏锐了。” “你认为他是个好军官吗?”威利知道自己越礼了,但克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中尉又将望远镜举到眼前。 第49页 “过得去罢了,”他说,“与咱们这些人一个样。” “他似乎不太看得起海军。” 马里克哼了一声,“汤姆看不起的事情多了。将来得让他到西海岸去见识见识。” “您是西海岸人吗?” 马里克点点头。“汤姆说那是留给人类学家研究的最后一块原始地区。他说我们是一群只会打打网球的白种野蛮人。” “您战前是干什么的,长官?” 马里克不安地看了看正在打盹的舰长,“捕鱼。” “是商业捕鱼吗?” “喂,基思,值班时间不是让我们漫无目的的闲聊的。你如果对这艘军舰或值班有什么问题那当然另作别论。” “对不起。” “舰长对这种事不甚严格。但值班时还是专心些为好。” “那当然,长官。只是没什么事发生,所以——” “一旦有事发生,一般都来得很快。” “对,对,长官。” 过了一会儿,马里克说:“那儿有情况。” “哪儿,长官?” “离右舷一个罗经点。” 威利将望远镜对准那个方向。在彩虹般闪亮的浪尖后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他想可能有两个,不,三个淡淡的黑点,像下巴上没刮掉的胡茬子一样。 马里克叫醒舰长:“发现三艘驱逐舰的桅杆,舰长,在会合点以西大约3英里处。” 舰长像嘴里含着东西似的含煳地说:“好的,加速到20节靠近它们。” 那三根头髮丝似的黑影变成了桅杆,随即舰体也显出来了,那几艘舰船不久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了。威利对这些侧影很熟悉:三根烟囱,第二根与第三根烟囱之间有轮廓不整齐的空隙;细弱的3英寸火炮;倾斜的平甲板;舰艉处怪模怪样地装着两台起重机。它们是“凯恩号”的姊妹舰,两个混蛋驱逐扫雷舰。舰长伸了伸懒腰,从驾驶室走到舰桥的翼台上。“看看它们是哪些舰?” 信号兵恩格斯特兰德抓起一个长筒望远镜努力看那些舰船的舰艏号码。“弗罗比歇尔——”他说,“琼斯——摩尔顿。” “‘摩尔顿’!”舰长惊叫道,“再看看。她该在南太平洋上啊。” “dms21,长官。”恩格斯特兰德报告道。 “你知道什么。嘿,‘萨米斯公爵号’又和咱们在一起了?发信号告诉他们‘德·弗里斯向铁公爵致敬’。” 信号兵开始忽闪起一个装在旗袋上的大型探照灯。威利拿起那个长筒望远镜对准“摩尔顿”。那三个字母dms(驱逐扫雷舰)靠得越来越近了。威利觉得他看见了在舰桥围栏上趴着的凯格斯那张可悲的长脸。“‘摩尔顿号’上有个我认识的人!”他说。 “好啊,”德·弗里斯说,“这可使这次行动更加容易了——继续行驶,史蒂夫,跟在‘摩尔顿’后面,保持1000码距离,排成疏开纵队。” “是,遵命,长官。” 威利曾经是弗纳尔德楼操纵信号灯的冠军。他为自己能用摩尔斯电码每分钟发八个字而自豪。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由他操纵信号灯更自然的事了。所以,恩格斯特兰德刚松手,他就向“摩尔顿”发开了信号。他要向凯格斯致意,而且他还以为显显他在摩尔斯电码方面的本事也许会使舰长对他的看法稍稍升高一些。信号兵——恩格斯特兰德和两名助手——惊呆了,直瞪瞪地看着他。“别担心,小傢伙们,”他说,“我会发。”水兵们都一样,他想,把他们那点小技艺当成大宝贝,看见一个军官能干得如同他们一样在行就心生嫉恨。“摩尔顿”的回覆信号发过来了。他开始拼出“你-好,凯-格-斯——多——么——” “基思先生,”耳边传来舰长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呢?” 威利住手停发信号,但手仍留在信号灯快门的操纵杆上。“只是想向我的朋友问好,长官。”他若无其事地答道。 “我明白了。请把你的手从信号灯上拿开。” “是,长官。”他使劲拉了一下信号灯的操纵杆,服从了舰长的命令。舰长吸了一口长气,又慢慢吐了出来,然后以忍耐的口气说:“我应该向你讲清楚一件事情,基思先生。本军舰上的通讯设施与大街上的公共付费电话可不一样。舰上只有一个人有权决定发什么信息,而那个人就是我本人,所以今后——” “这又不是什么正式信息,长官。只问个好——” “讨厌,基思,你等我把话讲完!本军舰无论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理由,要发出无线电信号或视觉信号,不论信号发出的方式是什么,就都是正式通讯,对此,我,只有我负这个责任!现在,你清楚了吗?” “真对不起,长官。我刚才真的不知道,不过——” 德·弗里斯转过身,对那个信号兵咆哮道:“真他妈的该死,恩格斯特兰德,你是不是值着班就睡着了?那个信号灯是你的责任。” 第50页 “我知道,长官。”恩格斯特兰德低下头说。 “虽然这是因为某个军官碰巧不知道通讯程序,但这不能成为你的藉口。即使是副舰长要动那个信号灯,你也要一脚把他踢到舰桥那边去,远远地离开信号灯。倘若再发生这样的事,就罚你十次不准上岸。放机灵点!” 他大步走进驾驶室。恩格斯特兰德责怪地看了威利一眼,走到舰桥的另一侧。威利凝望着大海,脸上直发烧。“好个乡巴佬,真是个愚蠢自大的大乡巴佬,”他心里骂道,“找一切藉口显示自己有多了不起。故意找信号兵的茬儿好让我更受羞辱。不折不扣的迫害狂,妄自尊大的普鲁士傢伙,蠢货!” 9 凯恩舰譁变ii “凯恩号”军舰 10 丢失的电报 那几艘扫雷舰于凌晨4时正排成一条彼此相距1000码的斜线,开始布放扫雷装置。威利走到舰艉上观看着。 他看不出眼前的活动有任何意义。那套装备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脏兮兮、油腻腻的缆绳、钩环、浮标、绳索与铁链。六七个舱面水兵光着嵴樑在马里克的监视下来来回回地忙着,一边在起伏颠簸的舰艉上四处与那堆破烂较劲,一边沙哑着嗓子喊叫着,警告着,用语的下流污秽不堪入耳。军舰大幅摇摆时,海浪刚好打到他们的脚踝上,海水在扫雷装备四周激盪。在威利看来,那场面简直就是一片混乱和惊慌失措。他推测“凯恩号”的水兵们根本不适合他们的工作,而是正在证实古老的格言: 当遭遇危险或疑点, 跑圈,尖叫并唿喊。 这样大唿大叫了20分钟之后,那位指挥这场战争之舞的副水手长,一个矮胖结实,声似蛙鸣,性急如火,名叫贝利森的小头目高声报告道:“马里克先生,右舷一切准备完毕!” 此时,攀附在一台巨大的蒸汽起锚机上避水的威利心里怀疑那堆一团乱麻似的东西算什么“准备完毕”。 “基思,”马里克厉声喝道,“快离开那起锚机。” 威利跳下来时,正好赶上一个海浪打上甲板,打湿了他小半截裤腿。他涉水走到后甲板船室的梯子前,爬上去观看下面的工作会如何进行。水兵们将一个蛋形扫雷器挂到一台吊车上。随着马里克一声口令,他们把那套装备整个地从船侧抛入海中。顿时,沉重铁器的撞击声,铁链的嘎嘎声,浪花的拍打声,水兵们的喝骂声,蒸汽的喷射声,起锚机转动的吱吱声,乱闹闹的奔跑声汇成了一曲不堪入耳的华彩乐章,随后是一片骤然降临的寂静。扫雷器从右舷干净利落地呈扇形向外展开,缓慢下沉,水面上的红色浮标标示出它所在的位置。紧密地绕在起锚器上的锋利的钢索均匀地放开。一切都像扫雷手册中的示意图一样,井井有条,毫釐不差。 左舷扫雷器的投放又是一通手忙脚乱。威利再也不敢肯定那无懈可击的第一次投放究竟是出于运气还是凭着技术。当混乱情形与污秽的谩骂声像前次一样达到高峰时,他觉得主要还是靠运气。但是经过又一轮的溅落,转动,嘶喊,咒骂,直至復归寂静——第二台起锚器像第一台一样干净利落、顺利地完成了作业。“我死也不信。”他大声说。 “为什么?” 这声音使威利小小地吃了一惊。德·弗里斯舰长正趴在他旁边的船舷上观看水兵们操作。 “啊,长官,我觉得干得相当漂亮,没别的意思。” “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一次投放,”德·弗里斯说,“嗨,史蒂夫,你怎么竟然用了45分钟?” 马里克仰面沖他微笑着说:“您好,舰长。怎么啦,我认为小伙子们干得不算很差呀,他们已四个月没干了。舰长,你看看,其他舰只甚至都还没开始放呢。” “谁管那些乱糟糟的铁桶呀?我们在努美阿岛时只用了38分钟。” “舰长,那可是在操练了四天之后——” “就算是吧,明天我要求在30分钟内完成。” “遵命,长官。” 那些满身油污,汗流不止,衣衫褴褛的水兵们手插着腰在周围站着,对舰长的批评,看上去倒是特别自鸣得意的样子。 “长官,这都是我的错。”副水手长开口说话了。接着,他开始了一番自我辩白,威利听得一头雾水,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话大致是这样的:“那左舷的畜生在我们快放切割链以免再次走那个鼻子尖时缠在右舷那个坟堆儿上了。我不得不摘掉那个钩子,弯了两条蛇鲨换上,这才在匆忙中把扫雷器放了下去。” “好啦,”德·弗里斯说,“你难道不能摇动那个乳酒冻或者试试那个痒痒草?那样那起重机就碰不上那根粗针了,你也就不用管那个衣服架子了。这样做结果是一样的。” “是,长官,”贝利森说,“那样可能也行。我明天试一试。” 威利的心沉了。他确信即使随“凯恩号”航行100年也不会比现在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懂得多些。“长官,”他对德·弗里斯说,“对施放扫雷器有没有规定的标准时间?” “书上要求1小时,”德·弗里斯说,“本军舰的标准是30分钟。不过,我从来没能够让这些笨手笨脚的傢伙做到过。也许你的朋友奎格的运气会好些。” 第51页 “这样使用‘标准’这个词儿倒是挺有意思的,长官。”威利壮着胆子说。 德·弗里斯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是啊,你听的是海军的行话——好啦,”他对下面的人喊道,“你们扫雷支队的人听着,总起来说这次的活儿干得还不算太差。” “谢谢您,长官。”水兵们说,相互开怀地笑了。 其他的扫雷舰此时也都放下了扫雷器,于是整整一个下午的操演便开始了。威利被一连串的急转弯、兜圈子以及队形变换弄得头晕眼花。他努力追随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次他甚至到舰桥上去请教年轻的舰务官卡莫迪,请他解释操演的各个程序。卡莫迪添油加醋地把诸如贝克尔行进、乔治行进,以及什么斑马行进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最后,威利还是依靠用自己的眼睛观察才弄明白,原来这些扫雷舰在假装已进入雷区,模拟着遇到了各种紧急情况和灾难。这真是个悲哀的差事,他想。当扩音器发出“停止演习。收起扫雷器”的命令时,已是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了。威利立即回到后甲板舱,想尽量多了解一些收起扫雷器的操作细节,但主要还是想欣赏水兵们的咒骂艺术。他从未听过如此精彩的话语。在热火头上时,“凯恩号”上的污言秽语颇有些古希腊酒神赞歌的气概。 他没有失望。扫雷支队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他们像是与时间赛跑似的赶着把那两套扫雷器收到舰上。他们时刻注意着其他扫雷舰桅杆桁端上挂的两个黑球,落下一个黑球说明已收起了一套扫雷器。“凯恩号”只用了15分钟便落下了左舷桁端上的黑球,不等“摩尔顿号”降下第一个黑球,“凯恩号”右舷下面的扫雷器已露出了水面。马里克中尉光赤着上身,大汗淋漓地与水兵们并肩作战。“加油啊,”他大喊道,“到现在才用了28分钟!仍是咱们最快!赶快把这个该死的大鸭蛋拖上来呀。”但在最后一分钟灾难发生了。水兵富勒正要把红色的浮标拽出水面时,失手把它掉进了海里。那浮标在舰艉后面的波浪里一沉一浮地漂走了。 其他水兵将富勒围了起来,突然灵感大发似的噼头盖脸地一顿臭骂,其精彩纷呈的花样把威利乐得直想为他们鼓掌喝彩。马里克传话让“凯恩号”停止前进,然后缓慢倒退。马里克脱光全身的衣服,在腰上系了根绳子。“别瞎打小快艇的主意了。我游过去把那该死的东西抓回来。告诉舰长停机。”他对副水手长说。接着,他便从军舰侧面跳入海中。 夕阳已西沉。那浮标在紫红色的海浪中只是一个小红点,距离左舷约有200码。水兵们沿栏杆站成一条线,看着上尉的头渐渐地接近那浮标。此时,威利听见他们在唧唧咕咕地谈论着鲨鱼。“我5分钟前看见了一条该死的锤头鲨,”贝利森说,“即使要我的命我也不会游泳去取那东西。为了给那老东西节省5分钟让我的屁股给咬掉——” 有人在威利肩膀上拍了一下。他不耐烦地转过身,“嗯,嗯。是什么事?” 一个电报员手里摇晃着一份电报在他身后站着。“这是刚发过来的,长官。是专发给咱们的。基弗先生说现在是您值班译电——” 威利拿过电报看了一眼。“好的,知道了。我过几分钟就把它译出来。”他把那张纸往口袋里一塞,就又朝海上望去。此时,马里克的脑袋在黑煳煳的水里几乎看不清了,他已游到浮标跟前。他在那东西周围拍打了约莫1分钟的样子,双脚击起的水花泛着白沫。随后,只见他往上一蹿,露出半截身子,挥舞着双臂。风吹来了他隐约的唿叫声:“抓住了,往回拉吧!”水兵们开始拼命往回拉那根湿漉漉的绳子。那浮标由马里克抓着破水而来。 威利兴奋不已,奔下舷梯向舰艉跑去。他一脚没有踩稳,摔倒在熘滑的甲板上。一个暖洋洋的海浪打在他身上,把他打了个透湿。他站起身,吐着嘴里的海水,一把抓住了一根救生索。那水淋淋的浮标哐当一声落在了甲板上。“把右舷的黑球降下来!”贝利森喊道。马里克的头在螺旋桨护板附近冒了上来,十几只手臂伸了过去。他也爬上来了。 “我的老天,长官,您根本没必要这么干啊。”贝利森说。 马里克喘着粗气,问:“回收用了多少时间?” 电话传令兵说:“算上把浮标弄上来的时间总共用了41分钟,长官。” “把他们全打败了,长官。”一名水兵指着海面说。其他舰的桅杆桁端上的黑球还在那里挂着呢。 “太好了,”马里克满脸堆笑地说。“要是那些铁匣子中有一个胜过了咱们,那就等着没完没了地挨训吧。”他一眼看见了落汤鸡似的威利,“你他娘的怎么啦,基思?你是不是也跳下去了?”水兵们这时才注意到威利,偷偷地笑着。 “看你看得太着迷了,”威利说,“干得太漂亮了。” 马里克用他的手掌抹去他那宽阔的棕色胸膛和肩头上的水,“瞎说,我一直在找藉口下去游一游呢。” “你不担心鲨鱼吗?” “只要你不停地活动着,鲨鱼是不会来找你的麻烦的。他妈的,”这位中尉说,“如果让铁公爵萨米斯在收扫雷器上赢了他,我宁可将来见不到他而碰上鲨鱼——走吧,基思,你和我都需要换换衣服了。” 第52页 威利把他那湿透了的咔叽制服往弹药舱的角落里一堆。他已把口袋里那份电报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几艘军舰连着又操练了两天,那份电报在揉成一团的咔叽制服里早已被泡烂了。 天气晴和,威利因为有各种新奇的扫雷器具,电力操纵的、锚定的、音响控制的等不同的扫雷器具作为娱乐,他发现自己像一个兴致勃勃的观光客一样在旅途中玩得非常开心。他在舰桥上值勤时极力取悦德·弗里斯舰长,使得两人相处得好多了。他把汤姆·基弗的格言“假如我是个傻瓜,我会怎么做这件事呢?”作为他的行事准则,像话剧演员一样扮演着一名挣扎奋进、过分认真的海军少尉。他笔直地站立整整四个小时,毫不懈怠地凝望着海面。除非有人跟他说话,或报告在望远镜里看到了某个物体,他从不说话。那些东西不管有多荒唐,不值一提——漂在水上的一截木头、一个铁罐头筒、某只船倒下来的一片垃圾——他都要郑重其事地报告。舰长也总是一无例外地用高兴的语气向他道谢。他越是学得像是个勤恳苦干的笨蛋,德·弗里斯就越喜欢他。 舰队于第三天进入一个海滩附近的浅水区,扫除了一些教练雷。威利直到看见翻着白沫的蓝色海浪上漂着一个带刺的黄色铁球时,才意识到:那些离奇的索具和扫雷器具根本无法让这些扫雷舰的舰长们在发现危险的时间上抢先。他对这部分表演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一次,“凯恩号”差一点没撞上一枚被“摩尔顿号”扫出来的水雷。威利心想,如果那是一枚实雷的话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为此,他开始琢磨是否还要继续等六个月再向海军上将求救。 最后一次扫雷演练于日落前两小时完毕。假如在回程中以20节的速度航行,就还有机会在夜晚放下防潜网之前返回珍珠港。不幸的是编队司令官所在的“摩尔顿号”在回收过程的最后时刻丢失了一副扫雷器,花了整整一小时才把它捞上来,别的军舰只能空等着,把水兵们急得直跺脚。结果,这四艘老扫雷舰不得不在航道入口外白白转悠了一整夜。 翌日早晨,他们进港时“凯恩号”与“摩尔顿号”奉命泊在同一锚地。两舰之间刚架上跳板,威利便经戈顿批准过船去拜访凯格斯。 他一踏上那艘军舰的后甲板就被两艘军舰之间的差别惊呆了。它们的结构完全相同,但难以想像的是它们的状况却如此迥异。那里没有锈迹,没有一片片的绿色底漆,船墙和甲板一律是洁净的灰色。舷梯扶栏的绳子洁白无瑕,救生索的皮套都缝得紧紧的,呈自然富丽的棕色。而“凯恩号”上的这些东西不是破破烂烂,松弛疲软,就是覆盖着干裂的灰漆。水兵们的工作服个个干干净净,衬衫的下摆都掖在裤子里,所以飘动的衬衣下摆,成了通报来自“凯恩号”的合适的标识。威利看到了一艘驱逐扫雷舰不一定非成为“凯恩号”那种样子不可。“凯恩号”的那种样子,只是一个被遗弃者的必然现象。 “凯格斯?当然有,他在军官起居舱里呢。”值勤军官说,衣冠整洁得像是一名舰队司令的副官。 威利发现凯格斯在一张铺着绿台布的长桌旁一手拿着咖啡喝着,一手操作解码机翻译着电报,“你好啊,凯格斯老弟!看在老朋友的份儿上,该歇一会儿了——” “威利!”啪地一声,咖啡杯落到了托盘上。凯格斯跳起来双手握住了威利伸出的手。威利觉得对方的手在颤抖,他为自己朋友现在的模样甚感不安。他原先就瘦,现在他的体重又减轻了许多。两边的颧骨突起,苍白的皮肤好像是被硬抻到下颏似的,薄得都快透明了。头上还出现了几绺威利以前从未见过的华发。两眼周围有了黑眼圈。 “怎么,埃德,他们把你也塞进通讯组里了,是不是?” “我上周才接下通讯官的职务,威利。我已给他当了5个月的助手——” “现在已经是部门的头头了,是吧?干得好啊。” “别开玩笑了。”凯格斯形容憔悴地说。 威利接过一杯咖啡,坐下。聊了一会儿之后他说:“你今晚值班吗?” 凯格斯茫然地沉思一会儿,“不——今晚不——” “太好啦。也许罗兰还没有出海。咱们到岸上去一定把他找出来——” “对不起,威利。我倒真想去,但去不了。” “为什么去不了?” 凯格斯回头看了看。除了他们二人之外,一尘不染的军官起居舱里没有别的军官。他压低声音说:“因为那起锚器。” “你们丢失的那套吗?那又怎么了?你们找回来了呀。” “全舰人员一周不得离舰。” “全舰人员?也包括军官?” 凯格斯点点头,“所有的人。” “凭什么?真不可思议。谁应该对此事负责?” “这艘军舰上的每一件事大家都得负责,威利——正是以这种方式——”凯格斯勐然挺直身子,站起来一下子把桌上的解码机扫落到地上,喊道:“啊,上帝。”除了头顶上传来的一声用力关门的闷响之外,威利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到导致他那种举动的理由。 第53页 “请原谅,威利——”凯格斯狂乱地将那台解码机塞进保险柜,锁好,又匆忙从舱壁上的一个挂钩上取下一个夹有电报译文的夹子。他望着起居舱的门,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威利也站起来凝望,情不自禁地感觉到一种令人不安的恐惧。 门开了,一个身子挺直的瘦子走了进来。他头髮稀疏浅淡,眉头紧皱,嘴巴就像一道褶皱的伤疤。 “萨米斯舰长,这——这——是我的一个熟人,长官,‘凯恩号’的,长官,基思少尉。” “基思,”萨米斯淡然应道,伸出他的手,“我是萨米斯。” 威利刚碰到那只冰冷的手,它就缩回去了。萨米斯舰长在刚才凯格斯坐的椅子上坐下。 “咖啡,长官?” “谢谢你,凯格斯。” “您如果想看的话,今天上午的往来函电都译好了,长官。” 舰长点点头。凯格斯忙不迭地倒了咖啡,从夹子里抽出那些电报,一份一份地递给这位铁公爵过目,每次他都微微弓着腰,低声做一点解释。萨米斯每看完一份就一声不吭地把它交还凯格斯。这是威利在古装电影之外从未见过的奴才与主子的画面。 “我怎么没看见第367号电报啊?”萨米斯问。 “长官,我正在译那份电报时我的朋友来了。我已译完了四分之三。我再用两分钟就能译完,长官——您如果想看我此刻就译——” “它的重要性如何?” “是缓发电报,长官。” 萨米斯冷淡地看了威利一眼。这是握手之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示知道他的存在,“你可以等到你的朋友走了之后再干。” “非常感谢您,长官。” 铁公爵萨米斯悠然地品着剩下的咖啡,目不旁视,凯格斯手里拿着电报夹,一声不吭,必恭必敬地在他旁边站着。威利靠在舰墙上暗暗称奇。那位舰长终于用手帕轻轻地抹抹嘴,起身走了出去。 “万岁!”威利在门关上后低声喊。 “嘘!”凯格斯向他投去乞求的目光,然后跌坐在一把椅子里。过了几分钟,他心虚地说:“他隔着舱壁也能听见。” 威利充满同情地搂住凯格斯弯着的双肩,“诸神啊,我的男子汉,你是怎么让他把你吓成这样的?” “你们的舰长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凯格斯哭丧着脸惊奇地看着他问。 “见鬼,才不呢。我是说,他自有他低等野兽的一面,但——我的老天爷呀,你们这位简直可笑——” “别嚷嚷,威利,”凯格斯又扭头看了看,哀求着说,“哎呀,我想像所有的舰长都差不多一个样——” “你真煳涂,老弟。你从未登上过别的军舰吗?” 凯格斯摇头,“自从我在瓜达卡纳尔岛登上‘摩尔顿舰’以来我们就一直在作战。到珍珠港后我还没上过岸呢。” “在这个世界上能那样把我当猴子耍的舰长还没有呢。”威利咬牙切齿地说。 “他是个相当好的舰长,威利,你只是要理解他——” “照你这么说,你也只需要理解希特勒了。”威利说。 “我会尽快到你的舰上去的,威利。也许就在今天晚些时候。”凯格斯从保险柜里取出解码机,明显地急着要开始工作了。威利只好同他告别。 在“凯恩号”锈迹斑斑的到处是丢弃物的后甲板上,在值勤军官的桌子旁,站着一个陌生人:一个礼服笔挺的海军陆战队下士,身子挺直得像个锡铸的战士,他衣服上的扣子在阳光下灼灼生辉。“这就是基思少尉。”值日军官卡莫迪对陆战队下士说。那站得直挺挺的下士正步走到威利面前,敬了个礼。“海军少将雷诺茨向您致问候,长官。”他说着,递给威利一个封好的信封。 威利打开信封,看到一张打字便条: 兹定于今晚20∶00在海军将军雷诺茨官邸为海军将军克拉夫举行招待会,敬请威利·基思少尉光临。第20航空母舰分队司令的快艇于19∶15至“凯恩舰”相接。 h.马特森上校 遵命奉请 “谢谢你。”威利说。那位陆战队下士再次敬了个僵硬的军礼,然后以一个活动玩偶的僵硬动作履行了离去的全套礼仪离开后甲板,爬下链梯,登上海军少将那带有白边舱盖的豪华快艇。卡莫迪向小艇的水手长挥手示意,那快艇便突突突地开走了。 “我的上帝,”那小个子安纳波利斯人拽着自己的小鬍子,一脸敬畏地看着威利说,“您到底有什么背景啊?” “别嚷嚷,”威利得意地说,“我是微服私访的小富兰克林·d·罗斯福。”他漫步走到前甲板上,卡莫迪那瞠目结舌的神秘样子搞得他像喝了香槟一样心里热乎乎的。 威利走到舰艏上,清凉的小风吹动着蓝色舰艏旗。他在甲板上坐下,背靠旗杆,一门心思地苦苦琢磨着刚才经过的一些场景。他在“摩尔顿号”上所观察到的情景把他对自己所在军舰的看法全搅乱了。首先,他本以为德·弗里斯是个暴君,但与铁公爵萨米斯比起来,他的这位舰长应该是个懒散的好心人。再说啦,“摩尔顿号”是海军秩序与效率的模范,“凯恩号”相形之下只是一条可怜的中国舢板。然而,那艘漂亮的扫雷舰曾丢掉过一套扫雷器;而这生锈的流浪儿却在扫雷演习中夺魁。这些事实如何自圆其说?难道丢失扫雷器只是个毫无意义的偶然事故?要不然就是“凯恩号”的工作技巧也是个偶然,一切都亏了有个渔夫马里克?在这个驱逐舰与扫雷舰杂交成的世界里,所有的条规似乎都被弄成一团糟了。他又想起了汤姆·基弗的话:“海军是由天才设计由白痴执行的杰出安排,”并且要“自问‘假如我是个傻瓜,我会怎么做这件事呢?’”他尊重那位通讯军官的头脑,而且他还亲耳听到马里克公开承认那头脑的敏锐。他于是决定,在他把这些相互矛盾的现象理出头绪、得出自己的结论之前,一定要把这些格言作为自己的指南并且要—— 第54页 “基思少尉,急速到舰长室报到!”刺耳的扩音器发出的通告声使他勐然站了起来。他一边向军官起居舱跑着,一边脑子里快速盘算着舰长召见他的各种可能的理由。他猜想大概是卡莫迪将海军少将的快艇来过的事告诉舰长了。他兴致勃勃地敲舰长的门。 “进来,基思。” 穿着长裤和衬衫的德·弗里斯正坐在桌前怒形于色地看着一长串电报清单,其中有一份电报的标题被用红铅笔重重地划了一个圈。他身边站着汤姆·基弗和那个给威利送那份被遗忘了的电报的报务员。那个报务员两手揉搓着他的帽子,向这位少尉投过来一副惊恐的目光。基弗则对威利直摇头。 威利见此情景,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真想立时遁迹消失或者死掉。 “威利,”舰长用平板而和善的语气说,“三天前本舰收到一份命令本舰採取行动的电报。我是五分钟前例行公事地检查我们在海上演习时所收到的全部电报的每个标题时才发现这一有趣的事实的。我每次回港后都是这么做的。这种枯燥无味的习惯做法有时也不白做。你知道,给报务室的命令是一收到有关战斗行动的电报必须立即送交负责译电报的军官。这位斯纳斐·史密斯断言他三天前就把那份电报交给你了。是他在撒谎吗?” 那报务员脱口说道:“长官,我是在后甲板舱室交给你的,当时他们正在收回扫雷器。你肯定记得的!” “你的确给我了,史密斯,”威利说,“我很抱歉,舰长。这是我的错。” “我知道了。你把那份电报译出来了吗?” “没有,长官。对不起,可是它——” “快到报务室去把‘福克斯一览表’给基弗上尉拿来。” “是,是的,长官。”该水兵窜出舱外。 所谓“福克斯一览表”是一本记事簿,上面有由报务员抄录的所有发给出海的海军舰艇的电报。这些电报要保存几个月,然后销毁。有关本舰的电报还须用单另的表格重抄一份。弹药舱里塞在威利的咔叽制服里正在霉烂的就是一份这样的电报。 “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汤姆,”舰长镇定地说,“就是用你平生最快的速度把那份电报译出来。” “我会的,长官。我真的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应该担忧的理由。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也许是舰船局有什么修正意见或是——” “好吧,咱们看看再说,行不行?” “好的,长官。”基弗通讯官往外走时,低声责备道,“怎么搞的,威利。” 德·弗里斯舰长在狭小的舱内踱来踱去,根本不理威利。除了抽菸抽得速度比平时快之外,一点都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安。过了一会儿,军官起居舱里就响起了解码机的嗒嗒声。舰长走出卧舱,故意让舱门敞着,从基弗的背后看他旋风般地翻译那份登录在“福克斯一览表”上的电报。德·弗里斯从基弗手里拿过译好的电报,快速地看了一遍。 “谢谢你,汤姆。”他回进他自己的卧舱,关上门,“你没有一拿到它就把它译出来,真是太糟糕了,基思先生。这份电报原本会使你感兴趣的。念念吧。” 他将译文递给威利。“美国海军少校威廉·h·德·弗里斯解职后调离。乘飞机到人事局报到领受新职。急办。撤消海军少校菲利普·f·奎格的训练职务,立即前往接任新职。” 威利看完后将电文交还舰长。“我很抱歉,长官。我太愚蠢,太大意了,”他哽咽着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说,长官,除了——” “史密斯交给你的那份电报怎么样了?” “还在一件骯脏的咔叽制服口袋里塞着呢。史密斯把电报交给我时,马里克先生正游水去抓那个浮标。我将电报塞进衣袋,后来——我想我当时只注意了收回那个浮标而把它全给忘了……”这些话他自己听着都站不住脚,禁不住脸都红了。 德·弗里斯用手托着头,停了片刻,“你知不知道,基思,丢失一份作战电报有多严重吗?” “知道,长官。” “我看你未必知道。”舰长用手拢了拢下垂的金髮,“可以想像本舰可能已经忘掉了一次战斗任务——及其所造成的一切后果。我希望你知道,在军事法庭上,对这种失职负全部责任的是我。” “我知道,长官。” “那好,这件事情对你有多大教训?” “我绝不让这种错误重犯。” “我感到怀疑。”舰长拿起桌上的一叠长长的黄色表格,“出于一个也许是不幸的巧合,我今天上午一直在填写评价你们工作表现的报告,其中也有你的。我必须在离任时将它交给人事局。” 基思少尉感到一阵震颤和惊慌。 “你认为这次事件会对你的评价报告产生什么影响?” “这话不该我说,长官。任何人都会犯一次错误——” “有些错误会一犯再犯,而海军容许犯错误的余地是很小的,威利。每一次行动都涉及太多的生命、财产和危险,万万马虎不得。你现在就是在海军里服役。” 第55页 “对这一点我有认识,长官。” “坦白地说,我认为你没有认识。刚刚发生的事情迫使我对你的评价报告是‘不能令人满意’。这当然是件不愉快,令人讨厌的事情。这些表格会永远保存在人事局里。上面写的每件事情都将成为你的名字的一部分。我不愿毁掉一个人在海军里的前程,即使他并不看重这种前程。” “我并不轻看它,长官。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为此非常痛心。我能说的话都已经说清楚了。” “我也许现在该把关于你的报告写出来了。”舰长说。他从那一叠表格中抽出一张,拿起一枝铅笔,开始写了起来。 “我可以再说一件事吗,长官?”威利赶快插了一句。 “当然可以。”舰长抬起头,举着铅笔。 “您现在是怀着对那件事的鲜活印象写报告。我知道这件事十分严重。但我想,您如果过二十四小时再写,您的措词也许会稍微公平一些——” 德·弗里斯以众所熟知的讥讽方式微笑着,“有道理。不过在我明天把这些表格交给文书之前反正都要重新再看一遍的。说不定到那时候我会更具慈悲心的,在那种情况下,我会做必要的改动。” “我不是请求您发慈悲,长官。” “好极了。”德·弗里斯写了几行,小字写得出乎意料地整齐漂亮。他把报告递给威利。他在总评语栏内是这么写的: 基思少尉似乎是个聪明,有希望的年轻人。他来本舰工作不到两周,已表明他有望成为一名称职的军官。但他必须首先克服对其职责有点轻忽与粗枝大叶的作风。 在这个栏目的上方,另有一行印好的文字:我认为该军官:突出——优秀——尚好——一般——较差。德·弗里斯擦掉了“优秀”边上的“√”,在“尚好”边上打了个“√”。 在海军的用语里,这就是一只黑球。军官的考评报告是一个十分可怕的工具,忍心冷酷地报告实情的指挥官为数极少。因此,一名原本是“一般”的军官在这些报表上往往被评为“优秀”。说某个人“尚好”就等于告诉人事局此人不足取。威利对这一套完全心知肚明。他在太平洋总部打过几十份这类报告。他越读这份报告,越感到气愤与不安。这完全是巧妙而恶毒的轻贊重责,绝无补救的希望。他将报告交还舰长,尽力控制着不让感情露在脸上。“就是这些吗,长官?” “你是不是认为这个评语不公平?” “我宁愿不做评论,长官。考评报告是您权限内的——” “我对人事局的责任要求我提供尽可能诚实的意见。你要知道,这个报告绝非说你差。而且你还可以用一份好的报告抹掉它。” “太谢谢您了,长官。”威利因极力压抑心中的怒火而浑身颤抖。他只想立即离开舰长的卧舱。他觉得舰长故意不让他走,纯粹是对他幸灾乐祸。“我可以走了吗,长官?” 德·弗里斯看着他,惯有的嘲讽表情里混合着无奈的悲哀。“我有责任告诉你,如果认为报告写得不公平,你有权附上一封信陈述你自己的意见。” “我没什么要附加的,长官。” “那就这样吧,威利。切勿再丢失作战电报了。” “是,是的。”威利转身,刚要开门出去。 “请等一等。” “还有事吗,长官?” 舰长把考评报告往桌上一扔,慢慢转动着他的椅子,“我认为还得考虑执行纪律的问题。” 威利狠狠地朝那位舰长和那份黄色的报表看了一眼。 “报告,至少就我狭隘的理解而言,不属于执行纪律项内,”德·弗里斯说,“利用考评报告进行惩罚否定了这个制度的价值,而且是海军部长所严令禁止的。” “我很乐意知道这个,长官。”威利以为这话是一个大胆的讽刺,可是德·弗里斯对此毫无反应。 “我要关你三天禁闭,威利——与你耽误电报的时间一样长。这也许会使你的头脑清醒起来。” “请原谅我的无知,长官。确切地说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除了吃饭与上厕所之外不得擅离你的舱室——可我又想,”舰长又说,“罚你在弹药舱里蹲禁闭实在是残酷,不寻常,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样吧,罚你三天内不许离开这艘军舰。” “是,知道了,长官。” “得了,我看就这些了。” 威利转身要走时,满腔怒火中突然闪出了一个想法。他从衣兜里拽出海军少将那封邀请函,一言不发地交给德·弗里斯。舰长噘起嘴唇。“好啊,好啊。雷诺茨将军,哎?相当不错的伙伴。你是怎么认识这位将军的?” “我是在一次社交活动中碰巧见到他的,长官。” “他为什么偏要你出席这个特别的盛会?” “我确实不知道,长官。”但这么说听起来太欠诚实,所以又补充说,“我会弹点钢琴。将军似乎很喜欢。” 第56页 “你真会弹钢琴?这我可不知道。在家时,我也爱吹吹萨克斯管。将军要你去,你钢琴肯定弹得很好。以后有时间我也想听你弹弹。” “长官,只要您方便,随时乐意为您效劳。” 德·弗里斯看着那邀请函,微笑着说:“今天晚上,是吗?唉,我可不想扫将军宴会的兴致。我看你的禁闭就从明天早晨8点开始吧。这样可以了吗?” “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长官。我不要求任何特殊待遇。” “得啦,就这么办了。祝你今晚玩得愉快。不要把你的伤心事看得太重了。” “谢谢您,舰长。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就这些了,威利。”他把那封邀请函还给少尉,威利扭头就走,出门时重重地带上了门。 本书 来自.abada免 费txt小 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 电子书请关 注.abada 威利冲上舷梯,跑回弹药舱。此刻,他清楚自己面前的道路。他在“凯恩号”上是没有希望了。新舰长将会读到他的考评报告,并永远把他当作一个靠不住的蠢货——不是基弗所讲的傻瓜,而是海军眼里的蠢货。需要做的事只剩一件了:脱离这该诅咒的“凯恩号”,另起炉灶。对他所犯错误的惩罚已由那该死的考评报告偿还了。“我能够,而且我一定要把那段评语从我的记录中抹掉,愿上帝保佑我,”他对自己发誓,“但绝不是在‘凯恩号’上,绝不在‘凯恩号’上!”他确信将军会把他调走的。有好几次,那位大人物在听完《是谁用比目鱼打了安妮的屁股》的合唱之后拥抱了他,并宣布他要尽一切努力调他去永远作他的参谋。“只要你说句话,威利!”他虽是在开玩笑,但这玩笑的内核是真实的,威利深信不疑。 他从弹药舱的一个油腻的抽屉里取出军官资格教程。他计算了当日应该学完的课目,把上午剩下的时间和整个下午都用来做教程上规定的作业,情绪低沉。晚饭后,他颳了脸,把头梳得油光铮亮,穿上他最后一套在岸上洗烫好的心爱的咔叽制服,整整齐齐地去见亚当斯上尉。“请准予离舰,长官。” 亚当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眼光移到威利手中的四份作业上,微笑着说:“准了。代我向将军问好。”他接过那些作业,放进他的文件筐里。 他刚踏上通往甲板的梯子就碰见佩因特两手拿着满把揉皱发霉的邮件往下走。他问:“有我的东西吗?” “我把你的丢在弹药舱了。这些都是在南太平洋上追赶咱们两三个月,现在才赶上咱们的旧玩艺儿。” 威利去了舰艉。暮色中,水兵们正在后甲板上围着邮递员打转转,邮递员一边叫着名字,一边递出信件和邮包。他脚旁的甲板上堆着四个装满邮件、被风吹雨打得脏兮兮的帆布邮袋。 哈丁正在幽暗的弹药舱里的床上躺着。“我是不会有任何邮件的,”他睡意矇眬地说,“那时候‘凯恩号’的邮寄名单上还没有我。但肯定有你。” “没错,我的亲属认为我是直接到‘凯恩号’的——”威利打开昏暗的电灯。有好几封梅·温、母亲和其他几个人的来信,因路上走的时间长已被弄得皱巴巴的。此外,还有一个磨破了的长方形包裹,看上去像是本书。当他看到包裹上父亲的笔迹时,心里不禁一震。他撕开信封,看见里面有一本黑皮的《圣经》,里面还露出一张揉皱的纸条。 威利,这是我答应给你的《圣经》。我欣喜地在这家医院的书店里找到一本,否则我就得请人到医院外面去买了。我想,《圣经》在医院里卖得快。如果我的字迹不甚端正那是因为我是坐在床上写的。我想,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他们明天给我做手术。主刀医生是老大夫诺斯特兰德博士。他绝对不会欺骗我。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感激他的乐观精神。 那么,我的儿子,你就好好看看《旧约·传道书》的第9章第10段,好吗?我要把它当作我对你的最后嘱言。我没有更多的话了,只有说再见了,愿上帝保佑你。 爸爸 威利双手颤抖着翻到《圣经》里的这段话: “凡你手所当做的事,要尽力去做;因为在你所必去的阴间,没有工作,没有谋算,没有知识,也没有智慧。” 这段话的下面有钢笔画的弯曲的黑线。在它旁边宽宽的空白处,基思医生写着:“他谈的是你在‘凯恩号’上的工作,威利。祝你好运。” 威利关了灯,扑倒在他的床上,把脸埋在落满烟尘的枕头里。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趴了好大一会儿,丝毫不在意把他最后一套在岸上洗烫的咔叽制服弄皱。 有人伸手进来碰了碰他的胳膊。“基思少尉吗?”他抬头看见海军将军的勤务兵在舱门外面站着。“请原谅,长官。来接您的快艇正在舷梯下面等您呢。” “谢谢你,”威利说。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一只手捂着眼睛。“唉,能不能请你告诉将军我非常抱歉我今晚不能去了?我今晚好像得值班。” “好的,长官。”那海军陆战队军士以有点难以相信的口气说,立即就走了。威利重又把脸扎在枕头里。 第57页 第二天早晨,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海军少校来“凯恩舰”报到上任。 10 凯恩舰譁变iii 奎格舰长 11 奎格舰长接替德·弗里斯舰长 正在禁闭室里饱受烦恼之苦的威利,盼望着奎格舰长第一次踏上“凯恩号”甲板的那一重要时刻的到来。 威利正以崇高的方式接受对他的三天禁闭。德·弗里斯舰长曾准许他在舰上自由行动,但他打定主意绝不离开禁闭他的弹药舱一步,除非身体有需要。奎格到达时,威利正蜷缩在他床上吃他那已凉透了的、脏兮兮的还没有吃完的早餐,用一块不新鲜的面包擦净最后一点黄色的鸡蛋残痕。他为自己的苦行感到自豪。饭食是由惠特克慢吞吞地送来的,他一路要穿过若干过道,爬几个梯子,再顺着主甲板走来,手里饭食的热气早已丧失殆尽,上面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煤灰。威利觉得逆境似乎使他迅速地坚强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强壮有力了,成熟了。这是从几个乌黑的冷鸡蛋中得到的一次巨大的精神上的升华,但是威利年轻的心灵像新鲜的橡胶一样,对此做了相当大的反弹。此外,惠特克还从弹药舱附近的水兵厨房里给这位囚犯弄来一些热气腾腾的浓烈咖啡,威利有些误解,把这朝霞般的咖啡当作使他成熟过程的一部分了。 没有人料到新舰长会来。小快艇早晨照例驶往舰队停泊的码头去取邮件和影片。衣衫破烂的水手长及其两个邋里邋遢的助手在奎格同他们打招唿并彬彬有礼地命令他们把他的用品箱和包裹装进小艇时,着实吃了一惊。他们无法将他们这位乘客已经驾临之事向舱面值勤军官示警,所以,这位新舰长得以获取他对未加修饰的处于自然状态的“凯恩号”的第一印象。当时的舱面值勤军官是哈丁少尉。他受命在舷梯附近的甲板上值凌晨4点至8点的班,只因为亚当斯上尉不无道理地确信在那么早的钟点里不会有任何复杂的情况发生。少尉身上的咔叽制服皱巴巴的不说,还汗渍斑斑的,更不幸的是他的臀部太小以致他那严重磨损的枪弹带松垮垮地斜挂在腰间,悬乎乎地在屁股那儿晃荡。他的军帽朝后掀起是为了让小风吹着他苍白光秃的额头。他正靠在舷梯旁的办公桌上高高兴兴地吃着一个苹果,舷梯的扶栏上出现了缀有两条半金色条纹的衣袖,接着是奎格少校的脸庞和身形。哈丁并不感到惊慌。因为常有这一级别的军官到舰上来,他们通常是些工程技术专家,到腐朽的“凯恩舰”上来拯救某个至关重要的机件。他放下苹果,吐出一粒苹果籽儿,走向舷梯。奎格少校先向舰旗敬礼,然后又向哈丁敬礼,客客气气地说:“请求准许登舰,长官。” “准了。”哈丁略微抬了抬手,敬了个“凯恩”人式的礼。 新舰长略微一笑,说:“我叫奎格。”同时伸出了手。 哈丁一愣,倒吸了一口气,赶紧往上拉了拉枪弹带,重新敬了个礼,并想补上刚才错过的握手。但他伸出手时,奎格已举起手给他还礼,结果他抓了个空。最后,这个握手礼总算马马虎虎地完成了,哈丁期期艾艾地解释说:“对不起,舰长——我刚才没能认出您——” “你没有理由能认出我来。你以前从未见过我嘛。” “是,当然,长官——德·弗里斯没料到您来,舰长——我领您去舰长卧舱好吗?我不知道德·弗里斯舰长现在起来了没有——” 他旋即转身对舷梯旁的一个小军官说:“快去向舰长报告新舰长到了——”那小军官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看向奎格,像是要看透他的灵魂似的。 “是,长官。”那小军官名叫温斯顿,身体健壮,颇有抱负,是水手长的二等助手。他先给哈丁敬了个礼,随后又转过身给那位海军少校敬了一个那种使人眼花缭乱的、训练营学员式的军礼。“欢迎您到舰上来,舰长。”说完他就冲进了右甲板上的通道。 哈丁绝望地扫视着后甲板,断定要改变新舰长对“凯恩舰”的第一印象是没有希望了。这位值勤军官心想:就算他真能把蹲在白铁盆前削土豆皮的两个半裸的水兵赶走;止住那些金属刮铲发出的嘈杂声;命令过道上的通讯员把甲板上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连环画册都拣起来;并制止那两个应该是在修理救生艇,却为了争抢在救生艇里找到的一些发霉的巧克力而相互咒骂并快要动手打起来的水兵;就算这一切都能做到,那又怎样?甲板上仍留有臭气熏人的烂菜筐,军官们等待洗涤的成堆的脏服装,正在晾晒的、刚用红漆写上名字的头盔,那堆因水兵躺在上面睡觉而压出一个凹窝的脏救生衣,以及被某个厨师撒在甲板上的那一摊黏煳煳的乌黑的燃料油。反正“凯恩号”是以见不得人的亵衣被人逮住了,这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看样子,今后苦日子有得过了。 “旅途愉快吧,长官?” “还好,谢谢你。是从旧金山坐飞机来的,有点儿颠簸。”奎格的语气和态度显得挺高兴。没流露出一点对“凯恩舰”的杂乱无章感到不悦的迹象,甚至好像是完全没有察觉。 “我名叫哈丁,长官,”舱面值勤官说,“少尉。” 第58页 “在舰上挺长时间了吧,哈丁?” “只有三周左右,长官。” “我明白了。”新舰长扭头,看着水兵们正从小艇上搬着他的行装费力地从舷梯上往上爬。“那个舵手叫什么名字?” 哈丁只知道他叫“肉丸子”,“请稍等,长官。”他快步走到值班台那儿,仔细看了看值班名册,转回来报告说,“他叫德鲁盖齐,长官。”心里觉得自己十分傻气。 “是个新兵?” “不是,长官。我——是说,他们一般都叫他‘肉丸子’。” “明白了。” 奎格俯在扶栏上,“德鲁盖齐,不用太在意那个猪皮口袋。” “哎,哎,长官。”那舵手哼哼哧哧地应道。 新舰长对哈丁说:“我想,在我与德·弗里斯舰长谈过话之前,你最好把我的行装先放在这里。” “是,好的,长官。” “尽量离那摊燃油远点儿。”奎格微笑着说。 “遵命,长官。”哈丁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温斯顿又出现了。他在办差的过程中已设法擦亮了皮鞋,还不知从谁那里抓来一顶干净的白帽子。那顶帽子在他头上戴得端端正正,向前倾斜得恰到好处。他帅气地给舱面值勤军官敬了个礼,“德·弗里斯舰长马上就来,长官。” “好极了。”哈丁赶快给那没料想到的敬礼还礼,觉得自己像个伪君子。 德·弗里斯从通道走了出来,向新舰长打了招唿,并友好地握了手。他们构成了一幅旧与新的鲜明画面。德·弗里斯没戴领带,惬意地穿着褪了色的咔叽制服,奎格的白领硬挺得恰如其分,佩带着崭新的战功绶带。“用过早餐了吗?”德·弗里斯问。 “用过了,谢谢。” “到我卧舱去好吗?” “好啊。” “让我来带路吧——哦,你熟悉这些1200吨级的傢伙吗?” “还是你领路吧。我比较熟悉布里斯托级的。” 他们相互愉快地笑了笑,德·弗里斯领着他的继任者走了。当他们走得听不见声了,温斯顿才对舱面值勤官说:“看样子挺讨人喜欢的。”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哈丁说着,把他的枪弹带紧了两个扣,“咱们来看看怎么收拾一下这后甲板吧。” 两位舰长坐在德·弗里斯的卧舱里喝着咖啡。奎格舒适地靠在那低矮的黑色皮沙发里。德·弗里斯坐在他办公桌前的转椅上。 “这个想法有点突然。”德·弗里斯说。 “嗨,我并不太愿意被从反潜学校里弄出来,”奎格说,“我已把我妻子与家人迁到了圣地亚哥,反正,我们过了六个礼拜的快乐日子。那是我四年来第一次得到在岸上住宿的调令。” “我为你的太太感到遗憾。” “是啊,她是个相当招人喜欢的女人。” “他们不得不那样。”默默地品了一会儿咖啡之后,德·弗里斯说,“你是1934级的吗?” “我是1936级的。”奎格说。 德·弗里斯知道他是1936级的。他还知道奎格的排序号,他在班上的地位以及与他有关的其他几件事。为了礼节的需要却装作不知。故意误把他说成高一班的学友也是出于一种礼貌。它暗示了奎格很年轻就得到了他现在的指挥官职位。“他们现在提拔你们这些人可真够快的。” “我猜他们也急着需要你到某个地方去。是什么新的建设工程,我猜得对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们给我犹他州中部的一个供应站。某个缺水的地方。” “那种可能性不大。” “我猜也不可能。”德·弗里斯假意绝望地嘆息着。这两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围绕着他们心中那个最重要的问题转圈子,那就是:德·弗里斯即将离开一艘老掉牙的军舰,而奎格即将踏上这艘军舰。德·弗里斯说:“与扫雷很有关系吗?” “没他妈的太大关系。我似乎觉得他们本想派我去水雷战学校的。可我猜想人事局里是有人由于某种原因不得已而为之。” “嘿,可恶,你并不比我来舰时知道得多。不清楚的情况很多——再来杯咖啡?” “不了,谢谢。” 德·弗里斯拿起了奎格的杯子,又放在了桌上。奎格伸手到衣袋里摸什么。德·弗里斯以为他要拿香菸出来,赶快拿起一盒火柴。可是奎格拿出来的却是两个弹子大小的光亮的钢球,开始心不在焉地在左手中转着玩。“我想像,”奎格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是拖拖这种或那种索具而已。” “大概就是那一类事情。”德·弗里斯说话时甚至显得更无所谓。他关于扫雷的问题并非无的放矢。他思想深处原来猜测奎格是被推荐来统帅这个分舰队的。但现在那种可能性被排除了。他指了指桌子上方书架上一大本用旧了的蓝皮书,“所有的信息都在舰船局第270号文件‘扫雷手册’里。你这几天不妨抽空看一看。” 第59页 “我已经看过了,似乎十分简单。” “哦,是的。纯粹是例行公事。舰艉上那些小伙子都是干这些事的好手。你的助理,马里克中尉,更是个一流专家。你不会有任何麻烦的。我们上周刚完成了一次令人十分满意的演习。很遗憾你当时没在舰上。” “马里克?”奎格说,“正规海军出身吗?” “不是,除你之外,舰上只有两个正规海军出身的。像他们那样把小伙子们往雷达学校里送及诸如此类的做法,大概到1月份你就能有一班坚实的军官储备人马了。” “那是1比几——1比12?” “1比10——理论上是这样。补足后是1比11。我们曾降低到1比7,后来又慢慢升了上来。现在是1比11,算上你本人。” 奎格停止转动手中的钢球,开始握住它们并弄得它们哒哒直响,“一个好团体?” “不坏。有好的,也有一般的。” “他们的职务考评报告都写好了吗?” “写好了。” “能让我看看吗?” 德·弗里斯犹豫了。他宁愿口头聊一聊那些军官,轻描淡写地说说他们的缺点,大谈特谈他们的优点。他东拉西扯想用外交手腕拒绝这一要求,可无济于事。没有办法。他只好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你如果想看——”他说,将一捆长长的白色卷宗递给他的继任者。 奎格一声不吭地将前三份看了一下,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钢球。“相当不错嘛。特别是关于马里克的这份。可作为后备。” “他可是百里挑一的。过去是捕鱼的。对航海技术的了解他比某些副水手长还多。” “很好。”奎格继续往下看。他一页页地快速翻阅着,根本不看那些详尽的数学分数记录,对德·弗里斯给每位军官个性的一般性评语只是一掠而过。德·弗里斯愈来愈强烈地觉得自己是在怂恿这种类似偷窥的行为。奎格把那些报告交还给他,一面说:“总起来看,像是一批优秀的军官。” “我想,你将看到的会和你想像的一样好。” “这位基思出了什么事儿?” “没事。他将成为一名优秀军官。只是需要督促督促,我已鞭策了他一下。在把报告交上去之前我想重写他的评语,但不知写什么好。他很听话,而且头脑非常好使。” “那他何以还需要鞭策?” “嗨,他丢失了一份电报。尽管那份电报并不重要,可按一般原则办事——你知道,他才刚刚起步——我觉得应该让他尽快成长起来。” 奎格噘起嘴唇,然后有礼貌地微微一笑,“我认为没有什么电报是不重要的,真的。” “是啊,这一点,你说对了。” “你的通讯官——这位基弗——发现这个错误没有?” “基弗干得很好。当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顺便提一句,他可是个怪人。才华横溢,是个作家。读过很多书。这怪物一直在利用他的业余时间写一部小说——” “你有没有给基思纪律处分?” “把他关在卧舱内禁闭三天。” “那基弗呢?” “我要尽可能地说明一件事情,”德·弗里斯用坚定、爽快的口气说,“我把这两个人都看作极佳的军官材料。经过一定的磨练,基思可能成为一名杰出的军官。至于基弗嘛,他有足够的智慧把任何事情做得无可挑剔,不过他年纪大些,而且兴趣不够专一。你如果能得到他的效忠,他会为你做出很好的成绩。目前他就是一名优秀的值勤军官。” “很高兴知道这些。我们的值勤军官都靠得住吗?” 远处金属刮铲的敲击声因为头顶正上方新来的一支刮油漆的队伍制造出的可怕的叮叮噹噹声而增大了。奎格吃不消了。德·弗里斯跳起来按了按蜂音器,对着他床头边上的一个黄铜通话管大吼道:“恩格斯特兰德!告诉甲板上那些该死的傢伙不要干了,他们都快把我的头震裂了!”两位在下面谈话的人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相互苦笑了几秒钟,噪音戛然而止。 “很多这种事情都在进行着。”奎格说。 “每逢我们在港内停泊时,舱面的水兵们都得这么干。这是保持不生锈的惟一办法。” “我奇怪这是为什么?一次刮出平滑光亮的金属舱面甲板来,再漆上两层油漆,那样就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用刮锈了。” “已经不存在什么平滑光亮的金属了,”德·弗里斯说,“这些甲板受到了太多海水的浸泡。它们已变得坑坑洼洼了。锈迹从坑洼处向上漫延,接着就像皮肤病一样在新漆下面扩展。这倒不是件坏事。刮油漆是一项很好的操练。我们让水兵们用刮油漆的活动消磨了很多无聊的时间。” “这艘军舰操纵起来是否灵便?” “同别的驱逐舰一样。动力足够用。她不像这些新驱逐护卫舰,转弯不灵便。但你能调动她。” “她受风的影响很大,随风而行,是吗?” 第60页 “是的,你必须小心风力与风向。” “这帮人的军纪好吗?” “这一点没问题。马里克将他们训练得相当不错。” “我喜欢军纪严明。” “我和你一样。你指挥过驱逐舰吗?” “哦,”奎格说,“我想我在航行中值勤过几百万个小时了。” “如果遇到与别的舰船并行及诸如此类的情况该怎么办?” “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那就看情况发出各种适当的命令就是了。” 德·弗里斯仔细端详着他的这位继任人,“你在那艘布里斯托级驱逐舰上是副舰长吗?” “是的,只担任了一个月左右。在其他的几乎每个部门都呆过——那是在‘福克号’上——我负责过枪炮、舰体、锅炉舱以及通讯部门——在我正要升任副舰长时他们把我调到了一艘航空母舰上——” “舰长常让你指挥吗?” “嘿,机会不是很多。只有几次。” 德·弗里斯递了支香菸给奎格,自己也点了一支。“如果你喜欢,”他挥手灭了火柴,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可以在你接管本舰之前把她开出去走几趟。你快速地在几个航道上走一走,摆脱并排行驶,还可以变换几次动力等,我可以在你旁边以备不时之需——” “谢谢了,没那个必要。” 德·弗里斯默不作声地抽了两口烟。“那好吧,”他说,“随时听候您的调遣。您想如何办这件事呢?” “哦,我必须先看看登录的出版物,写一份移交报告,”奎格说,“我想也许我们很快,比方说今天,就能办这件事。另外,我很想四处看看——” “这件事咱们今天上午就可以办。” “我想所有的报告都完成到当前了吧?咱们来瞧瞧——航海日志,战事日记,舰体状况,消耗报告,人员名册,等等,都是最新情况吗?” “如果它们现在不是,等你准备好接任时它们就是了。” “损耗清单的情况怎么样?” 德·弗里斯抿紧了嘴唇。 “啊,我不得不抱歉地说那东西的情况相当糟糕。我如果不这么跟你说,那就是在骗你了。” “是什么问题?” “问题很简单,那就是自战争开始以来这艘军舰已航行了大约有10万海里了,”德·弗里斯理直气壮地说,“我们经歷了那么多次的大装大卸、夜战、暴风雨,等等,我们半数的备用装备都不见了,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们究竟到他妈的哪儿去了。在你把一个蠢笨的混蛋玩艺儿拖离暗礁并遭遇空袭的情况下,如果有一个扣绳滑轮从边上掉下去了,你根本就不会将它写进备用装备损耗登记卡里。你应该写,但你不会去写的。” “好吧,那就重新造一份清单,再附上一份装备损失调查报告就行了。” “肯定会行。造一份备用装备状况的清单需要两个星期。如果你愿意在这里等到我们把清单造出来,我将很高兴现在就开始——” “得啦,不用啦。我也能像你那样来办这件事,”奎格说,“我原想我明天就可以接任——假如我今天能看到那些登录的出版物和报告的话。” 德·弗里斯既感到暗喜又感到吃惊。他曾在48小时内就接下了他的“凯恩舰”舰长职位,不过,那时他是副舰长,与舰长一样熟悉这艘军舰的情况。奎格踏进的是一艘不同类型的军舰,对这种军舰他几乎一无所知。他原本有理由要求出海航行几天,以便观察该舰在行动中各种设备的状况。德·弗里斯本来估计指挥权的交接可能需要一周时间的。然而,多嘴提任何意见都绝对不符合海军的办事方式。所以他起身对奎格说:“好啊,想到三天后就能见到老婆了,真是太好了。咱们这就在舰上大致浏览一下如何?” “好的。”奎格说着将那两个钢球放进口袋。 “若是我事先知道你来,”德·弗里斯说,“我会做一次舰长的全面检查,把她给你擦拭得干净一些。小伙子们会干得漂漂亮亮的,尽管你看见她现在这种样子可能不这么想。” “都这时候了,夏威夷还这么凉爽。”奎格说。 那天下午,威利·基思在弹药舱里他的床上躺着,想阅读他从基弗那儿借来的康德的《纯理性批判》,但是怎么也读不进去。好奇心使他心痒难耐,忍不住想离开他那自囚的囚室去见见那位前来解救他脱离德·弗里斯的暴政的人物。他把同一页书看了四遍,而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即像科学家根据一块颚骨构建出穴居人那样,根据哈丁的描述构建着奎格。 “您是基思先生吗,长官?” 威利抬头一看,看到惠特克那张耷拉着嘴唇的惨兮兮的脸离自己的脸颊只有两三英寸。“是啊,什么事,惠特克?” “舰长要你到军官起居舱去。” 威利跳下床,穿上他最干净的咔叽制服,更换领针时,还在匆忙中扎破了拇指的指肚。因此,他走进军官起居舱时,还在嘬他的拇指,这也许是一种不幸的不成熟的流露。两位指挥官正在铺着绿呢子桌布的长桌前喝着咖啡。“基思少尉,”德·弗里斯正儿八经、又语带讥讽地介绍说,“奎格少校。” 第61页 新舰长站起来与威利用力地握手打招唿,并友好地微笑着。威利只迅疾地瞥了一眼,就看清了如下的细节:个子不高,比他自己稍矮一点儿;整洁的蓝制服上佩带着两条战役绶带和一枚胜利星章;白嫩的椭圆形脸盘略显胖些,两眼小而细;几绺淡黄色头髮横在几乎光秃的头顶上,周围一圈头髮稍微密一些。“你好,基思先生。”奎格说话时态度热诚,心情很好,声调高昂而欢快。 威利立时就喜欢上他了。“您好,长官。” “威利,”德·弗里斯说,“你是否准备好赶写一份登录的出版物清单和一份移交报告?奎格舰长需要在今天下午拿到它们。” “没问题,长官。” “不得有任何遗漏,行吗?” “是,长官。”威利略微加重了一点鄙夷的语气。在新舰长面前,德·弗里斯的权威似乎式微了。 “很好。”舰长德·弗里斯转身对他的继任者说,“我把他全交给你了。假如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话就跟我说一声。” 德·弗里斯迈步进了他的卧舱,关了门。威利转身面向新指挥官。他压抑不住心里的喜悦,顽皮地咧嘴笑着,“您到舰上来真好,长官。” “哦,谢谢你,威利,”奎格扬起眉毛,热情地微笑着说,“咱们这就开干,好吗?” 第二天上午11点,水兵们在前甲板上列队集合,以例行公事式的阵势举行了指挥权的交接仪式。军官们事前做了很大努力,想使水兵们在这个仪式上看起来体面一些;可是,尽管擦亮了皮鞋,穿上了新工作服,颳了鬍子,总体效果却像是一伙身上的虱子刚被救世军消灭了的流浪汉。 仪式结束后,两位指挥官一同到下面去了。舰长的卧舱里横七竖八地堆着两位指挥官的行李。德·弗里斯踮着脚从行李的空隙中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打开了一个小保险柜,拿出几个贴着标籤的钥匙和几个封好的信封,交给奎格。“信封里是你所需要的各种暗码锁的暗码……好了,我想就是这些了。”德·弗里斯将房间环视一遍,“我给你留下一大堆侦探小说。我不知你是否喜欢它们,我看它们全是因为我只能看那些东西。它们能转移我的各种烦恼。反正我一页一页都看了,可从来都不记得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多谢了。我想我首先得用一段时间看公务方面的东西以方便工作。” “那是当然。好了,我走啦。”德·弗里斯昂首直视他的继任者。奎格与他的目光对视了片刻,然后将手伸给德·弗里斯。 “祝你在新岗位上官运亨通。” “就算我真能如愿。你得到的这艘舰也不错呀,奎格,而且还有一帮好水手。” “但愿我能驾御得了他们。” 德·弗里斯粲然一笑,犹豫着说:“我很想知道你是否认为这不是一个相当草率的安排。” “唉,我十分理解,”奎格说,“你在前方呆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不是那么回事。你在有些军舰上能够做到的事情,在别的军舰上就做不到,”德·弗里斯说,“我只跟你说,这些该死的旧军舰该拿去熔化掉做剃鬚刀片了。它们摇晃颠簸得太他妈的厉害,发电设备已完蛋,所有机械都陈旧不堪,而且水兵们像动物一样挤在一起。这些锅炉房是海军里仅存的,烧锅炉的士兵不得不在高温下工作。倘若出了任何一点差错,反卷的热气足以把他们全都杀死。水兵们知道他们在同什么打交道。奇怪的是,这些疯狂的混蛋大多数都喜欢这种工作。他们之中只有极少几个该死的傢伙打报告请求换换活儿。不过,他们必须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办事。看着他们,这简直是无赖汉组成的海军。但只要放手让他们去干,他们就一定不负所望。他们与我共渡过一些难关——” “好啊,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些详情,”奎格说,“那艘小艇是不是在等你呢?” “我想是的。”德·弗里斯掐灭香菸,打开房门。 “惠特克!帮我拿拿行李好吗?” 威利正在过道上系枪弹带,两个司务长的助手拿着德·弗里斯的提包走了上来,德·弗里斯在他们后面跟着。 “小艇在哪儿呢,威利?” “啊呀,我原以为您4点才走呢,长官。我刚才派它到‘弗罗比歇尔号’交换影片去了。10分钟后回来。真对不起,长官。” “不碍事儿。把提包就放这儿吧,弟兄们。” “是,长官,”司务长那两个助手说,“再见了,舰长。” “可别给新舰长往舰桥上送那种冷咖啡了。” “记住了,长官。”那两个黑人小伙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回答道。 德·弗里斯一只脚踏在一根救生索上凝望整个港湾。他身着蓝色戎装显得异样地威武。在后甲板上刮油漆的水兵们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并低声议论他。迫于和他前任舰长之间的尴尬关系,威利觉得自己必须找几句话说说。“感觉怎么样,长官?” 第62页 “感觉什么怎么样?”德·弗里斯说,连看都没看他。 “哦,离开这艘军舰,在呆了——多久之后——5年多了,不是吗?” 德·弗里斯歪着头冷冷地审视着威利,“是我一生中最他妈的快乐的时刻了。”他气哼哼地说。 “我希望您得到一艘好军舰,长官。” “我是该有一艘好军舰了。”德·弗里斯走开,缓步向舰艉而去,还低头看了看他的皮鞋。这时,一群上士和下级军官从厨房旁边的通道里走了出来。他们看着这位前舰长朝他们走来,其中那年龄最长的上士,一个肥胖、面相憨厚、名叫巴奇的水手长,挺着大肚子走到他面前说:“请原谅,舰长。” “又怎么了?” 巴奇摘下他那油腻的咔叽军帽,露出光秃的脑袋,将那顶帽子在手里揉搓了一阵,又戴在头上。“是这样的,没什么,长官。只是几个人凑起来弄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长长的扁平盒子,打开后,里面现出了一块银质手錶。德·弗里斯瞪眼看了看那块手錶,又环视那些局促不安的水兵。 “这是谁的主意?” “唉,大家一起的,长官。” “那么,大家一起都是他娘的笨蛋。我不能接受这东西。这是违反海军条例的。” 巴奇无助地看了看其他人,“我跟他们说过了,长官。可是我们以为——” 一个头髮散乱的高个子船舶修理工——德·洛契开口说:“您并不总是按条例办事的呀,舰长——” “那正是我该死的麻烦所在,”德·弗里斯说,“我在海军这个无赖汉里呆得太久了。” 巴奇扫了一眼舰长那不大友善的面孔,笨手笨脚地合上了那已经打开的盒子,将其放在排风扇骯脏的纱罩上,“我们完全是出于好心,长官——” 一阵叮叮噹噹的铃声与突突的马达咳喘声说明那艘小艇就要向军舰停靠了。“你们这些小伙子们要像以前一样努力跟新舰长好好干,”德·弗里斯说,“你们都很清楚,这条船是由你们这些军官和上士们操纵的。把士兵管好,让诸事都有一个好的开端——”他又转身对威利说,“我这就离舰了,先生。” “嗯,嗯,舰长。”他们互相敬礼。 德·弗里斯一手扶着舷梯,目光落到那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手錶上。“你们瞧,”他说,“某个傻蛋把一块手錶落在这儿了。”他从盒子里拿起手錶,戴在自己手上。“不妨从这艘旧军舰上给自己偷取一样纪念品作为纪念,这表还不错,”他边说边用品评的眼光看着那块表。“现在是什么时间,基思先生?” “4点,长官。”威利答道。 “3∶30。”德·弗里斯嘟哝着调整了指针,“我要让它永远都慢半个小时,”他对水兵们说,“好让我想起‘凯恩号’这帮惯坏了的臭水兵们。请哪一位把我的行李扔下来。” 他开始从舷梯上往下爬,走出了视线。随后他的头和两只手臂又露了出来。他仰头看着那些水兵,向他们敬了一个礼。“多谢了。”他说,然后就跳落到小艇里。他的提包随即被放了下去,接着小艇就开走了。威利看着小艇远去,期盼着德·弗里斯向“凯恩舰”投来长时间恋恋不捨的告别的目光,然而他根本没这么做。威利望到这位前任舰长的最后一眼是见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天篷下面的垫子上在看一本简装的侦探小说。 “甲板上的人立正!”舷梯旁那位上士高声喊道。 威利转过身,挺直身子。奎格舰长身穿咔叽布衬衫和长裤正从右舷的过道里走出来。他因为没穿双排扣的蓝制服而看上去像是换了个人。他双肩窄小,且下垂得很厉害,胸部内凹,大腹便便。他的额头布满皱纹,中央的三道垂直皱纹很深;他眯着双眼仿佛在努力看着远方。威利给他敬了个礼。奎格根本没理会威利的这个姿势,正放眼向后甲板望着。“小艇走了?” “是的,长官。” “威利,从现在起解除你的禁闭,也可以说这是特赦。” “谢谢您,舰长。”威利高兴地说。 奎格在舷梯旁的值班台前停住脚步,心不在焉地转动着左手里的钢球,举目四望。水兵们正低着头,不言不语地忙着干活。奎格低头看了看舵手的航海日志,“德·弗里斯舰长的离去还没有记录在日志上嘛。” “我刚才正要记呢,长官。”舷梯的值班军士恩格斯特兰德接口说。 “很好。要记下离去的准确时间。” “是,是的,长官。” 奎格看着恩格斯特兰德写下这条记录。同时看见那位通信兵的蓝色粗布衬衫的背后印着几个红字:“杀手恩格斯特兰德,放手。”于是对威利说,“基思先生。” “有,长官。” “传一道令你们轻松的命令:我们在珍珠港期间舷梯值班员可以穿白色军便服。” 那就是“摩尔顿舰”及大多数其他驱逐舰上值班时穿的制服,威利曾看见过。这命令使他感到高兴。“凯恩号”就这么不失时机地回归海军了。他赶紧说:“是,遵命,长官。” 第63页 奎格继续他对这艘军舰的详细视察,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钢球,垂着肩,一路东看西看,左看右看,看了个一熘够。“好的,”他说,“传令下去。全体军官16点30分在军官起居舱开会。” “是,遵命,长官。要不要我找个上士替我值班?我还在值班——” “在港内停泊时军官们一直在值班吗?” “嗯,是,长官——” “找个上士传令无妨。你可以不去开会。”“凯恩号”军舰的新指挥官向左舷的通道口走去。“找两个受到约束处分的人,”他回头吩咐威利,“带上松节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油迹擦拭干净。”他指着上午残留的油迹。 “我们这里没有受约束处分的人,长官。” “哦?……那好吧,就找几个舱面水兵去干。总之,要把脏处都擦干净。”奎格舰长继续向前走去。 11 凯恩舰譁变iii 奎格舰长 12 新秩序 4时30分,“凯恩号”的全体军官,除了基思、戈顿及舰长之外,都已在军官起居舱的长桌四周就座。基弗与马里克在喝咖啡,其余的人或是抽香菸,或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绿色的桌面,没有一个人说话。在一天之中的此时此刻,这间起居舱里真是异乎寻常得干净整齐。杂志和简装小说都上了架,平时乱放在桌上的那些编码器械也都不见了。 “这就是文学上所谓的,”基弗低声评论道,“孕期停顿。”他边说边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 “这会儿尽管放心说俏皮话,汤姆。”马里克小声说。 “我只是在说,咱们的新舰长颇具戏剧意识。我举双手拥护。” 舰长卧舱的门把手转了一下,马里克立刻压低声音说:“别说了。”戈顿走了出来,目光绕桌子看了一遍。“都到齐了,舰长。”他朝敞开的门里叫道。奎格走进军官起居舱。军官们起立时带起了一阵椅子腿挪动的响声。“凯恩号”的军官们这一年里还没有举行过这种仪式,其中有好几个人以前从未经歷过这种仪式,但他们全都本能地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先生们。”奎格轻松地笑着说。他在椅子上坐下,在面前放了一盒未开包的香菸和一盒火柴,微笑着四下里看了看,与此同时,军官们也一一就座。他悠然自得地撕开烟盒,点了支香菸,从衣袋里掏出那两个钢球在手里轻轻地来回滚转着,这才开口说话。他间或举目看看军官们的脸,要不然就两眼一直盯着手里的香菸或那两个钢球。 “哦,先生们,我刚刚在想我们应该相互认识一下。我们将在同一条船上共同生活很长时间。你们大概很想知道一点我的情况,坦白说,我对你们也有点好奇,尽管我对你们已经有了一些相当好的第一印象。我认为这是一艘非常好的军舰,因为她拥有一批非常优秀的军官。我想我们即将作一次漂亮的巡航,而且,正如德·弗里斯舰长所说,我希望是一次漂亮的捕猎。我愿意与各位通力合作,也期望大家支持我的工作。关于忠诚的问题,有对上的忠诚与对下的忠诚。我所要的和期盼的是对上的绝对忠诚。如果我这么做了,你们就将得到对下的忠诚。如果我不——那么,我将找出不的理由,而且我负责一定找到。”他说完便大笑起来,表示这话是开玩笑,惹得坐在他身旁的军官们也跟着微笑了。 “啊,对了。在舰上有四种做事的方式——正确的方式、错误的方式、海军的方式和我的方式。我要求在这艘军舰上执行我的方式,而不用去操心其他方式。按我的方式行事,咱们就好相处——好啦,就说这些。有什么问题吗?” 他环顾大家,没有人提问题。他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很满意。“我告诉你们,我是一个讲究照章办事的人,任何了解我的人都会对你们证实这一点。我相信章程的制定是有其目的的,凡是被写进章程里的规定都有其目的。在遇事拿不定主意时,你们就要想到本舰是按规定行事的。只要你们按规定的章程办事就不会遭到我的异议。你们如果偏离了规定的章程,那你们最好有足够多而且站得住脚的理由——即使如此,你们仍会遭到我的激烈的异议,而在这艘军舰上,我的意见是绝对不容被驳倒的。这就是当舰长的一个好处。”他再次大笑并再次赢得同前次一样的微笑。基弗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地将一支香菸揉得稀烂。 “我要你们记住一件事情,”奎格接着说,“在我的舰上,优异的表现算是正常,正常的表现算是亚正常,而亚正常的表现绝对不容许出现。成就任何伟业都非一日之功,而这艘军舰在我到来之前已服役了很长时间了。我说过,我认为你们都是优秀的军官,如果我要对哪一位所负责的部门无论做何种变动,我会尽快通知他的。目前大家仍旧各司其职,不过,要切记我的话,在我的这艘军舰上优异的表现只算正常。” 基弗把被他揉碎的香菸慢慢地放进他的咖啡杯里。 “好了,既然我已大言不惭地说了这么许多,”奎格说,“我愿意给任何别的想同样这么做的人同样的机会……没有要说话的人吗?好的。那就让我们从现在开始经受严明纪律的考验,倘若谁觉得自己此前在遵守纪律方面还不够严格的话。我们要有一艘纪律严明的军舰。同时切记我说的关于对上忠诚与对下忠诚,以及优异的表现只算正常表现的话。还有就是,我说过,我认为你们是一批优秀的军官,而且我把作为你们当中的一员视为一种特殊的荣幸——希望我们大家不要辜负这一说法。我想说的都说完了。我谢谢大家,并——”他又大声笑了,笑得毫不拘礼,一下子便驱散了他刚才讲话中那种军法森严的紧张余音。“——该上岸的都上岸去吧。” 第64页 他起身,拿起了他的香菸。军官们都站了起来。“不必起立,不必起立,”他说,“谢谢大家。”随即进了他的卧舱。 军官们同自己周围的同伴们互相交换目光。片刻鸦雀无声之后,戈顿问道:“谁有话要说吗?” “到海滩去的小快艇什么时候开?”基弗问。 “18时正,”戈顿说,“你问得好,因为那时你将在舷梯口值班。” “正相反,”基弗和蔼地说,“我将在小快艇里。我同战争情报处办公室的一位大学毕业生有个约会。她懂得双音节词彙。与‘凯恩舰’上的生活相比,这将会是一个高度知识化的晚上。” “嘿,用单音节词彙来说,你输定了,”戈顿说,“新下的值班命令。在停港期间,舰上必须24小时保持有四名军官。包括我或是舰长,及另外三名军官——再说一遍,三名——轮到值勤的部门的军官,一个都不能缺。我记得今天是不是该你的部门值班了?” 基弗向四周看了看,说:“谁愿意替好朋友老汤米值个班?” “我来值,汤姆。”马里克说。 “谢谢,史蒂夫。我也会这么做的——” “对不起,伙计们,”戈顿插话说,“不准代替。” 基弗咬了咬嘴唇,骂开了。巴罗在他的华达呢翻领上擦着手指甲,站起身来,娇声娇气地说:“我可以带一本词典到小快艇上,在那些双音节词上下点苦工夫。她知道怎么说‘高兴’吗?”在场的所有军官轰然爆发出一阵男性的大笑声。 “哎呀,求求你了,伯特,”基弗恳求道,“这简直是毫无道理嘛。咱们这种值班纯粹是闲呆着。除了往舰上拉拉蔬菜之外没别的事干。真是见鬼了,咱们在图拉吉时并未在舰上留四名军官,而那时每晚都有东京的快件。” “汤姆,你的话确实很有说服力,”戈顿说,“你的论点感动得我眼泪都要流下来了。那就请你到里面去跟舰长把事情讲清楚,好吗?” 卡莫迪打了个哈欠,将一只手放在脑袋顶上。他瞌睡得迷迷煳煳地说:“我知道那部伟大的美国小说的另一章今晚在哪里写了。” 基弗站起来,说了一个短促而恶毒的脏字,就回他的房间去了。他从他那乱七八糟的书桌上拿起那部奥里留斯【马库斯·奥里留斯(marcus aurelius,121-180),斯多葛派(禁欲主义哲学之一,以理智追求至善)的着名哲学家,古罗马帝国的皇帝,公元161年至180年在位。他在位期间,经歷了一连串的战乱与灾难,在鞍马劳顿之余,挥笔写就了一部旷世名着《沉思录》。——译者注】的着作,躺倒在床上。他拿着那位罗马皇帝的抚慰人心的禁欲主义哲学刚刚读了10分钟,戈顿的头就探进了他的房间。 “舰长要见你。穿戴整齐了去向舰长报告。” “太高兴了。”基弗悻悻地说着,从床上跳了下来。 奎格舰长站在他房间里的洗脸盆前,正在刮鬍子。“喂,你来了,汤姆,”他说,“我马上就来。”他没请基弗坐下。德·弗里斯也曾跟他的部门长官们无视这种礼节。他们已习惯于不经邀请就随便在扶手椅上坐下。基弗对他在奎格眼里的分量毫无把握,未敢贸然坐下。他斜靠在舰长的床上,点了支香菸,以示他无所畏惧。奎格嘴里哼哼着什么歌儿,擦着脸上的肥皂泡沫。他身上只穿着一条短裤衩,于是,基弗暗中颇感兴趣地端详起这位舰长让人不敢恭维的体形来了:胸部白皙瘪平无毛,肚腹小而圆鼓,两腿细瘦苍白。 “可恶的灯光,”奎格眯缝着眼睛看着他镜中的形象说,“德·弗里斯没有割破他的脖子真是个奇蹟。” “我们可以给您弄一个亮点的灯泡,长官。” “哦,我认为没那个必要——告诉我,汤姆,你认为你的助手,基思怎么样?” “威利?他是个好小伙子。” “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一名军官怎么样?” “这个么,就同任何少尉一样,他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他会成为一名优秀军官的。” “我对他会成为什么不感兴趣。就目前而言,我同意你说他是个好小伙子——也是个极不成熟的小伙子。特别是做登录出版物的管理员。” 基弗急忙说:“长官,我肯定他能将这项任务管理得尽善尽美——” “他在这方面受过什么样的训练?” “训练?” “我知道你曾在通讯学校学习过五个月。” “没错,长官。可是做这种事根本不需要——” “他研究过《登录出版物手册》吗?” “我设想v7学校教了他们一些基本的——” “在海军里不允许对任何一件该死的事情作什么设想,汤姆,”奎格厉声说,眼睛一会儿盯着基弗的脸,一会儿又注视着别处,“今天下午考考他有关手册的知识,看他能不能通过?” “好吧,不给预告——” 第65页 “能办到吗?” “我当然能。”基弗生气地扬声说。 奎格边清洗他的剃鬚刀,边高兴地对基弗说:“我对此确信不疑。这就是我何以认为你应该重新负起管理员责任的理由。” “但是,长官——” “那孩子显然对分类收藏一窍不通,汤姆。何以见得呢?看看保险柜里那些像垃圾一样塞在一起的和胡乱堆放的秘密刊物就知道了。而且无线电报务舱里有他的刊物,舰桥上也有他的刊物——没有一件是保管收据上有的。嗨,是不是你教他这样收藏登录出版物的?” 事实上,那正是基弗的主意。威利接手的是一团乱得惊人的乱麻,而当时这位小说家曾满不当回事儿地大笑着说:“这不是一艘战列舰,威利。不用管那什么保管收据之类的胡说八道。咱们聚在‘凯恩号’上的都是好朋友。”威利少尉当时天真地相信了他的话。 基弗说:“我知道了,长官,事情可以变得更井然有序一些的——我会协助他——” “别费劲了。你接替他的工作。” “长官,我不明白,在这支分遣舰队里还没有一艘军舰是用一个正职海军中尉做管理员的——那是海军少尉的附带职责——向来是——” “好吧,在这件事上我不想不讲道理,”奎格说,“你认为把基思培训成一名合格的管理员需要多长时间?” “几天吧,最多一星期,威利就能把那本保管手册熟记于心。” “很好。那就这么办吧。” “哎,好的,长官。谢谢您。” “别弄错了我的意思,”奎格说,“眼下我要你先接替他,今晚就接。” “什么!而且要写出一份清单与一份移交报告。之后,再回头从现在算起,给三天时间?” “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移交报表。” “长官,一个身为值班员领班的部门首长的时间是有限的。假如您期望我在尽我的主要职责方面有高效率的表现——” “我期望你在你所有的职责上都表现出高效率。这件事也许会减少一点你写小说的时间。但是,不言而喻,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来军舰上写小说的。”奎格在随后充满恶意的沉默中拉开了他的抽屉。抽屉滑落到地上,他一脚将它们踢到一个墙角里。“好啦,”他拿起一条毛巾,兴致勃勃地说,“我希望淋浴有热水。” 基弗憋着气,慢声问道:“长官,您是反对我写小说么?” “绝无此事,汤姆,”奎格说着,从他那狭小的衣橱里取出一件褪了色的蓝色浴衣,“作为一种使头脑清楚与机敏的刺激剂,军官们有一项知识类的业余爱好是受鼓励的。” “那就好。”基弗说。 “只要你那个部门各个方面的工作都达到标准,就当然很好,”奎格又说,“我说的是所有的报告都是最新的,所有的变动都记录在案了,所有的往来函电都处理完了,所有已列入计划的训练项目都达到了最高程度,你本人的训练也已完成,总之,样样都掌握得尽善尽美,不留一点必须用业余时间去做的事情。达到了这种境况之后,我想,海军才会视你为最优秀的。” “我认为海军里没有多少军官能说他们的部门已达到了这种状况的——” “也许,一百个里连一个都没有。当前,一般的军官若能按时完成任务,又能每晚睡上六小时觉的就算幸运的了。我猜想这就是海军里之所以没有许多小说家的原因。”奎格咯咯笑着说,“可是,德·弗里斯舰长说你是个有异常能力的人,而我有一切理由希望他的判断是可以成立的。” 基弗伸手握住门把手。“别急着走啊,”舰长说着,撕开了一块肥皂的包装纸。“我还想多聊一会儿呢。” “我以为您要去沖淋浴呢,长官。” “嗨,咱们照样能聊嘛。来吧。” “哎,汤姆,我们此刻监听的是哪一类无线电台?”由于他要压倒淋浴室里水流砸在金属甲板上的响声而大声地问。 对基弗来说,在淋浴时进行交谈还真是件新鲜事儿。他假装没听见奎格的话。过了一会儿,舰长转过身来,边往下身擦着肥皂,边低着头嚷嚷着,“餵?” “水声太大我听不清楚,舰长。” “我刚才说咱们监听的是哪类无线电台?” 两小时前,基弗的首席无线电报务员曾向这位通讯官报告奎格曾到那舱室里去过,十分详细地盘问了监听电台的情况。在得知他们仅仅照抄海港当地的广播时,这位新舰长被气得勃然变色。因此,基弗在回答他的问题时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是这样的,长官,我们遵照的是标准的珍珠港程序。我们照录海港电台的电讯。” “什么!”奎格舰长满脸惊异地喊了一声,“那么福克斯电讯程序呢?我们没有监听福克斯电讯吗?”他抬起腿,往腿的内侧抹肥皂。 “我们从‘贝特尔吉斯号’获取各种电讯程序。他们负责为港内所有的驱逐舰进行监听。这是标准程序。”基弗喊道。 第66页 “你不用大声喊叫,我听得见你。是谁的标准程序?是与‘贝特尔吉斯’在同一个窝里停泊的驱逐舰吗?我们离他们有摩托捕鲸快艇行驶一个小时的距离。假如有发给我们的急电怎么办?” “他们就应该通过海港电路立即把它传给我们。” “应该。倘若他们不呢?” “哎呀,怎能这么说呢,舰长,倘若‘贝特尔吉斯号’爆炸了呢?倘若我们爆炸了呢?您必须假定的是正常的情况——” “在这个海军里没有一件该死的事情是你能够假定的,”奎格驳斥道,“必须彻底打消你的那种想法。从现在开始,本军舰上不许有任何事情是假定的,一件也不行。”他沖洗完身上的肥皂,关了水。“请把那条毛巾递给我。”基弗按他的吩咐做了。 “现在,你听着,汤姆,”舰长用那条毛巾擦拭着身子,用比较愉快的语调说,“在这支海军里,一个指挥官只有一次机会犯一个错误,只是一个错误,不能多了。他们正等着我犯那个错误呢。我可不想犯那个错误,在这艘军舰上也别想有人使我犯那个错误。我有办法让我自己的无线电收发报人员不打瞌睡,为了使他们清醒起来,纵然要限制每个人六个月不准登岸,把他们都累得成了二流水兵,我也在所不惜。但我对‘贝特尔吉斯号’上某个打瞌睡的愚蠢的猴崽子却无计可施。所以,我不允许让‘贝特尔吉斯号’替我执行监听任务。我们要自行监听,而且要24小时监听,而且从现在就开始监听。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奎格亲切地看着他,说:“要不要和我一起到俱乐部去喝几杯?” “对不起了,长官。按照新的值勤命令,我必须守在舰上。” “噢,真该死,”舰长遗憾地说,仿佛他与基弗都是某条愚蠢的规定的受害者。“唉,那就下次吧。喂,我还想在不久之后读读你的小说呢。里边是不是有很多关于性的描写?”他满怀希望地咯咯笑着说。 基弗问:“没有别的事了吧,长官?” “就这些事了,汤姆。”奎格说罢,就踢里趿拉地往通道那头走了。 通讯官基弗回了他自己的房间。他躺到床上,拿起那本奥里留斯的着作。他点了支香菸,一口接一口地使劲抽了起来。不大一会儿,便满屋烟雾缭绕,他就在那白色烟雾里躺着看书。 那天晚上11点,威利·基思到后甲板上找基弗。在舷梯口值班的上士,白制服整洁漂亮,心情却不大好,告诉他值日长官正在舰艏视察。威利走上微风习习的舰艏楼,发现基弗正在一条叠起来的毯子上坐着,背倚着铁锚,两只脚在舷边上盪着,枪弹带在甲板上扔着。他抽着烟,凝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嗨!”威利招唿道。 “嗨。” “忙吗?” “不太忙。正在构思一首十四行诗【源于义大利民间的一种抒情短诗,文艺復兴初期时盛行于整个欧洲,其结构十分严谨,分为上下两部分,上段为八行,下段为六行,每行十一个音节,韵脚排列:abba abba,cdc ded。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的结构更严谨,他将十四个诗行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三个四行,第二部分为两行,每行十个音节,韵脚为:abab,cdcd,efef,gg。这样的格式后来被称为“莎士比亚式”。——译者注】。” “抱歉,打搅你了。” “丝毫没有。这是一首蹩脚的十四行诗。找我有事吗?” “我一直在攻读那本《登录出版物手册》,读了3个小时了。我想我已把第一部分背下来了。” “干得好。” “我可以到‘摩尔顿号’去看看我的朋友吗?” “去吧。” “我刚才去过戈顿先生那里向他请示,可是他睡着了。” “去他的,你在港内访友无须经副舰长批准。尽管走好了。” “谢谢。祝你的十四行诗大获成功。” 在“摩尔顿号”一尘不染的军官起居舱里,有几个垂头丧气的军官四散坐着看杂志或喝咖啡,而凯格斯却不在其中。威利穿过过道来到凯格斯的房间,拉开绿色的门帘,看见他的朋友正趴在桌上打着唿噜,瘦长的脸庞压在一摞打开的蓝图上。檯灯的光线正照在他闭着的双眼上。他的两只手姿势别扭地耷拉着,指关节都擦着甲板了。威利迟疑了一下,拍了拍凯格斯的肩膀。这位少尉被吓得一下子蹦了起来,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惊恐地瞪着眼看了威利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认出了威利,亲密而伤感地微笑着同他的朋友打招唿:“你好,威利。” “你这是搞的什么鬼名堂,干吗研究这些蓝图?”威利诧异道。 “我正在学一门工程学的课程。” “工程学?你是个舱面水手。” “舰长让所有的工程人员学习舱面操作,让所有的舱面水手学习工程学知识。他说,要把我们都造就成全才军官。” “这可真是了不起,”威利说,“只要你不必管理一个部门,不值班站岗,不打仗——我看,咱们还是下一盘棋吧。” 第67页 “好啊,我太想下棋了,威利,”凯格斯小心翼翼地说。他悄悄地往过道里探视了一下,“看起来岸边没什么东西。我可不怕。走。” 他们进了军官起居舱。凯格斯取下一块棋盘板和一只装着红黑塑料棋子的盒子,对一位矮胖上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估计不过午夜不会回来。”那位上尉含含煳煳地说。他无精打采,几乎是平躺在一张扶手椅上,目光呆滞地盯着一本破烂的《生活》杂志。 “这真是太好了,威利。很高兴你过来看我。哼,管他呢。咱们就喝两瓶可口可乐吧。” “好的。” 凯格斯进了舰上的食品储藏室,不一会儿出来时拿着两个挂霜的瓶子。他四周看了看,问道:“还有谁要喝吗?”大多数军官根本没理睬他。有两位将黯然无光的眼睛转向他,朝他摇摇头。那个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上的汉子没精打采地说:“我如果再喝一瓶可乐就要休克了。” 威利问:“你们这些伙计们还不能自由活动吗?” “要到星期天才行。”凯格斯答道。 “只怕是要等到我们接到一封电报,”那位懒洋洋躺着的仁兄说,“命令我们前往特鲁克群岛并进行扫雷了。” 在威利摆棋子的当儿,凯格斯对着可乐瓶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哇,这可乐真好喝,我感觉好极了。你们各位反不反对我打开收音机?”无人应答。他刚一拧旋钮就听见一阵响亮的爵士音乐传了出来。“热狗。换换口味也好,不听夏威夷音乐了。快把棋子摆好,威利。我这就去给你拿裤子,布里朴-得-布鲁朴,布里朴-得-布鲁朴——” 他连舞带唱地跳起了一种怪异而生硬的快步舞曲,两肘朝外,双臂下垂。那位在扶手椅上躺着的上尉用一种夹杂着厌恶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真让人吃惊,”他说,“打一个盹儿会使那个精疲力竭的杂种成为什么样子。” 凯格斯在威利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走了一步红“卒”。“哎,威利,你记着。你要是听见蜂音器连响两声,那就是说下棋结束了。那是舷梯那儿发出的信号,报告他回舰了。你要像其他人一样,马上消失。走右舷的过道,那样你大概不会碰上他——” “倘若我真的碰上他了呢?” “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位扶手椅上的上尉开口说,“拍两句马屁,然后口哨吹着《起锚歌》悠然走开。” “你们的新舰长怎么样?” “同样是个人,换个样子而已。” 有几个军官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回他们的房间去了。 “这真是太妙了,”凯格斯说着,喝干了他的可乐,“咱们真该多玩玩这个,威利。” 军官起居舱的门开了,铁公爵萨米斯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奎格。凯格斯没有动。他走了一步“象”,满脸笑容地扬起了头。他看见其他军官们全都站了起来,脸像死人一样,毫无表情。他发出一声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似的哀号,勐地蹿了起来,把棋盘都撞翻了。那些棋子唏哩哗啦地滚得满地都是。 “先生们,”铁公爵萨米斯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奎格舰长,‘凯恩号’的新任指挥官。晚上好,基思。” “晚上好,长官。晚上好,舰长。”威利说。 “好啊,我很高兴我拥有一名棋手,”奎格说,“我一直想下下棋。” “最好的放松活动,”铁公爵说,“糟糕的是太费时间。自开战以来我还没玩过一次呢。不过,既然我的通讯官似乎有闲空,我或许也可以加入——” “长官,今晚的电报全都译完放在您桌子上了,”凯格斯颤声说,“我今晚还完成了两个半工程学的作业——” “你能不能停一停你们的游戏去给奎格舰长和我弄一点现煮的咖啡?” “是,长官。当然啦,长官。” 两位舰长进了萨米斯的卧舱。凯格斯跑进食品储藏室,出来时拿着装满清水的玻璃咖啡壶。 “这算什么,”威利不平地说,“你还兼着勤务兵的差事吗?你化妆用的软木炭哪儿去了?” “别急,威利。我是军官起居舱的膳食出纳员。我自己动手比跑去叫个膳食服务员弄起来更快些。事情就是这样。”说完,他就开始拣地上的棋子。 “斗棋结束了。我拿走了。” “哼,真见鬼了,好吧。” “哎,为了能喝上一点那种咖啡我要在附近磨蹭一会儿——如果我能像诸神一样同享一只碗里的美味的话。” 凯格斯扭头看了看舰长的卧舱,“没问题,呆在附近别走远了。不过,威利,请你千万不要再说那种话了——他听得见的。” 威利在舰艏楼上告别基弗去了“摩尔顿号”之后,这位通讯官仰头凝思了片刻,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拍纸簿、一枝铅笔和手电筒,开始写起诗来。没过几分钟,马里克那模煳的身影来到了舰艏楼上。这位中尉愁眉苦脸地同基弗打过招唿,就把一个狭窄的锚机发动机的舱盖拉开,把手伸进去打开了一个开关,一道黄光便从小舱口里射了出来。“夜里这个时候了,油漆储存仓库里还在干什么?” 第68页 “弄备用设备清单。” “你还在弄那个东西?你这牛马般的可怜虫,坐一会儿吧。” 马里克搔了搔他那圆脑袋上的短髮,打了个哈欠,接过一支香菸。从油漆储存库里射出的强光突显了他脸上疲惫的线条和他两眼下面肿胀的眼泡。“唉,事情紧急呀,”他说,“不过,我想我能在星期五9点之前赶出来。你在干什么——在写你的书?” “嗯,写点东西。” “也许你还是把你那玩艺儿搁一段时间为好,汤姆——至少在你值班的时候不要干——直至这位新舰长把事情都整顿好了。” “在珍珠港里在舷梯口在8点至午夜值班有他妈的什么意义,史蒂夫?我们应该派的是一名军士与一个通信兵,那就够了。” “我知道。但是,咱们这个鸟人是刚刚从一艘航空母舰上调过来的。”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马里克吸了一口烟,脸上现出了一种顾虑重重、沉思的表情。他的容貌虽不好看,可也不叫人讨厌:阔嘴巴,小鼻子,两只褐色的眼睛高高鼓起,颚骨圆而厚重。他那粗壮的身躯使他看上去富有力量和决断,只是,他这种果断有力的神气此刻被脸上显现的温文和善的表情沖淡了。“我也说不准。” “比德·弗里斯好,还是坏?” 马里克停顿了一下,说:“德·弗里斯舰长是个不错的军官。” “事实胜于雄辩,史蒂夫。他把这艘军舰管理得像是一艘装垃圾的驳船。将她与‘摩尔顿号’对比——” “可是,他驾御船的能力还是不错的。” “那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作为一名舰长这就足够了吗?我认为‘凯恩号’所需要的正是奎格这样的舰长。若是太平洋海军服务局里有人警告人事局给我们派一个风风火火的照章办事的人来整顿局面,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在一夜之间改变一艘军舰的秉性。汤姆,我比你来舰的时间早得多。凡是必须完成的事情都完成了——也许不是按海军的方式干的,但反正是完成了。她一直在征程上奋进,去了必须去的地方,炮手们打得蛮漂亮,发动机设备没有散架——天知道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大多数是用电线捆,用口香糖粘的——但是据我所知,自开战以来‘凯恩号’军舰用在维修上的时间比任何一艘同类的军舰都少。除了尽力照章办事之外,奎格不用‘凯恩舰’的方式办事还能做什么呢?那就是改进吗?德·弗里斯所关心的是所得的结果而不是方式。” “照章办事的方式是正确的方式,史蒂夫。就让我们来面对它吧。我并不比你更喜欢它,但这是实情。‘凯恩号’上的那种浪费、徒劳无益的活动,以及做事全凭侥倖的情况,简直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 “这我知道。”马里克的表情显得更迷惘了。他们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那位海军中尉还是开口说:“不错,照章办事是正确的办事方式,但那要看是哪一艘军舰了。若真是照章办事的话,‘凯恩舰’早就该报废了。也许管理这艘军舰就得用特别的办法,因为她至今还能在海上漂着就已经是很特别了——”。 “好了,史蒂夫。你我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只不过我把它看透了。我们都是平民百姓、自由公民,受不了这些奎格们把我们当奴隶对待。除了他们的那点教条之外,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无知之徒。有一件事情千万不能忘。此时此刻,由于战争的关系,照章办事才是最重要的。注意,假如突然之间整个美国的生存全取决于皮鞋擦得亮不亮了,甭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假定它确实发生了,那会怎么样?我们大家都将变成擦鞋匠,那时,那些职业擦黑皮靴的人就将接管这个国家了。那时,你认为那些擦黑皮靴的人对我们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自觉卑微?呸,才不会呢。他们会认为他们终于得到了他们所应得的——在他们的一生中这个世界第一次向擦皮鞋表示了恰如其分的尊重。那时,我敢对天发誓,他们将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挑我们的毛病,不停地责骂我们,贬损我们,还会喝令我们按他们的方式擦鞋。那时,他们就是正确的。就是这么回事儿,史蒂夫。现在我们是在擦皮鞋的小子们的掌握之中。他们行事时仿佛我们都是傻瓜,他们拥有一切智慧,这真叫人恼火——听从他们的命令和胡说八道确实令人痛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们的天下。过不了多久,所有的皮鞋都将被擦完,战争将会过去,他们又会重新成为为了几分几毛钱而奋斗的擦鞋匠,而我们将回顾以往,嘲笑这整个荒唐的插曲。关键是,如果你现在就对此瞭然于心了,你就能逆来顺受,就能面对任何事情——”。 在舷梯口值班的军士踏着沉重的脚步来到舰艏楼,“基弗先生,舰长已经回来了,戈顿先生要你到他房间去见他。要赶快。” “戈顿?我还以为他早入睡了呢。” “他是刚才从军官起居舱打电话上来的,长官。” 第69页 基弗站起身来,打着哈欠系好他的枪弹带,“十万火急,毫无疑问。” “舰长在舷梯口没看见你,”马里克说,“祝你好运,汤姆。别忘了你的处世哲理。” “有时候我简直烦透了。”基弗说。马里克跳进了下面的油漆储藏室。 基弗到了军官起居舱,看见副舰长穿着内衣在扶手椅上坐着喝咖啡,好像还没睡够,心烦意乱,满脸的不高兴。“老天爷呀,汤姆,”戈顿怨气冲天地说,“一个人一天里到底能惹出多少麻烦啊?舰长回舰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在舷梯那儿呀?” “哈,好你个得了便宜就卖乖的傢伙,”基弗反刺道,“你把我插进去值班站岗,而每逢轮到你在港内值夜班你就整宿地睡大觉,直到你当上了副舰长——”。 戈顿砰地一下把咖啡杯子连碟子重重地往椅子的扶手上一放,把咖啡溅了一地。“基弗先生,我们在谈今晚值班的事,不要东拉西扯,”戈顿说,“而且要注意跟我讲话的语气。” “别急,伯特。心平气和一些。我并无冒犯你的意思。那老头子跟你发脾气了吗?” “你一点没说错,他火气可大了。你不写你那该死的小说的时候是不是就不用脑子了?新舰长上任的第一个晚上,你就不能小心一点?” “很抱歉,我确实想到这一层了,可是我只顾跟史蒂夫说话,忘了看时间了——” “行了,这只是事情的一半。那该死的基思到‘摩尔顿号’上去干什么去了?” 基弗憎恶地皱起了眉头,“哎,伯特。这可太过分了。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准值班部门的人跨过跳板到旁边的船上去了?” “打从向来如此。再去看看关于值班的命令吧。他为什么没向我请示一下啊?” “他进来找过你。你睡着了。” “那么,他就该叫醒我呀。” “伯特,以前无论谁因为这样的小事在夜里叫醒你都会被你骂得狗血喷头的呀。” “今晚不同于以前的夜晚。我们还是回到值班命令上讲,绝非儿戏——” “行了,行了,那还不简单。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戈顿低头看着他的空杯子补充说,“你24小时内不准离舰。” “什么?”基弗发火了,“是谁说的?” “我说的,该死的傢伙,”戈顿抢白道,“满意了吧?” “绝对不行。如果你以为你可以把废置了两年的旧规定忽然用到我身上,开始用惩罚来侮辱我——” “住口!”戈顿喊道。 “我明晚有个约会。这本是今晚的约会,我推掉了,我绝不再毁约了。你如果不喜欢,可以向舰长报告,说我不服从你并将我告上最高军事法庭——” “好你个愚蠢的混球,你以为拘禁你的是我吗?用你那煳涂的预备役脑袋好好想想,现在正在火头上。我将成为人人痛恨的对象。那样也好。我是本舰的副舰长,我得贯彻给我的命令,你听见了吗?” 一个无线电报员将他苍白的脸伸进了军官起居舱,“请原谅,基弗先生,您知道我能在哪儿找到基思先生吗?他好像不见了——” “出什么事了?” “急事,‘凯恩号’军舰要有行动。” 基弗接过那张电报。“好了,小讨厌鬼。”那报务员退了出去。戈顿问:“是哪儿发来的?” “太平洋海军服务局。” 副舰长阴沉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太平洋海军服务局?先办,可能是往本土跑一趟护航。把它译出来,要快。” 基弗动手翻译电文,他翻译了大约十五个字便停住了,低声骂了一句,又接着往下翻译起来,不过,先前的热切劲儿全不见了。 “喂,上面说些什么?”副舰长问。 “护航任务,一点没错,”基弗淡淡地说,“不过是朝与你说的180度相反的方向。” “噢,不可能,”戈顿满腔苦恼地说,“不可能啊。” “的确没错,”基弗说,“‘凯恩号’要开往帕果帕果。” 12 凯恩舰譁变iii 奎格舰长 13 绝对最佳拖靶舰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威利就作为在舱面值勤的下级军官登上了他在舰桥上的岗位。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阳光明媚,空气芬芳。港湾里的海水湛蓝湛蓝的,瓦胡岛四周的群山翠绿嫩黄,从北山上飘来的蓬松的云团投下片片云影,云团飘到风清日朗的小岛这边便蒸发得无影无踪,没有一滴雨降落下来。威利肚子里装满了新鲜的鸡蛋、喝足了的咖啡。舰上的人员由于即将起航出海——无论开往何方,都一个个摩拳擦掌,意气昂扬。这种热烈的气氛也感染了威利。瓦胡岛虽在远离前方战区的大后方,几乎与夏威夷一样安全平静,但毕竟是在西南方向,是萨默塞特·毛姆的家乡。充满浪漫色彩的冒险似乎终于要展现在他的面前了。他想,说不定会遭遇一些潜艇,那样他就能对在珍珠港弹钢琴虚度的几个月时光稍作补偿了。 第70页 奎格舰长走上舰桥,神态轻松,满面笑容,高兴地与水兵和军官们一一打招唿。威利认出他腋下夹着的那本窄窄的蓝皮书是《在驱逐舰的舰桥上》,一本舰船掌控手册。“早上好,舰长。全部缆索都已检点完毕,长官。”威利说,俏皮地敬了个礼。 “嗯,早晨好。谢谢你,谢谢,威利。”奎格趴在舷墙上,快速地看了看缆绳。“凯恩号”军舰被系在“摩尔顿号”军舰上,而“摩尔顿号”的首尾两端分别固定在不同的浮标上。这两艘军舰都停泊在西湾一个偏远的角落里。西湾是该港一个狭窄的入口。两舰的前方、后方和右边是浑浊的浅滩。“凯恩号”要从她所在的角落里驶出去须经过几百码人工疏浚的航道。 “挤得够紧的,是吧?”奎格乐呵呵地对马里克和戈顿说。这两人一起在右舷上站着,饶有兴趣地等着瞧他们的新舰长首次演示他如何指挥军舰。两位军官恭敬地点着头。奎格高喊:“收起所有的缆绳!” 一条条马尼拉麻绳长蛇般地卷上了“凯恩号”的甲板。“全部缆绳收齐,长官!”电话员报告说。 “好的。”奎格往舵手室四周瞥了一眼,舔了舔嘴唇,把那本蓝皮书往椅子上一扔,发话道:“好了,启动。所有发动机倒转三分之一!” 舰身颤动起来,于是一连串的事情便开始发生了。它们发生得太快了,威利根本说不准究竟出了什么错,因为什么。在“凯恩号”向后倒退时,放在甲板上的铁锚的锋利的锚钩一下子剐着了另一艘军舰的舰艏楼,剐弯了好几根支柱,还有两根支柱被齐根折断了。之后,它又在“摩尔顿号”军舰的舰桥上划了一个锯齿状的大豁子,发出的金属声悽厉刺耳。与此同时,架在舱面船室上的一门火炮勐地撞上了“摩尔顿号”的侧面,一路剐掉了两个弹药箱和一根天线,使它们叮咚哐啷地翻滚着掉进了海里。奎格舰长大喊大叫地向舵手室和轮机房乱发了一连串命令。烟囱喷出的滚滚黑烟整个压到了舰桥上,接着是在昏暗的浓烟中的一阵乱跑乱叫。后来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凯恩号”军舰的舰艉牢牢地扎进了西湾另一侧的污泥里,舰体倾斜了10度左右。 刚才的混乱把大家都惊呆了,半天没人开口说话,舰桥上的人只有奎格舰长似乎丝毫没受影响。“嗨,嗨,还是新手运气好,啊?”他使劲瞭望舰艉,微笑着说。“戈顿先生,到舰艉去看看,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损坏。”他用信号灯发信号为这不幸的事情向萨米斯舰长道歉。过了一会儿,副舰长回来了,在倾斜的甲板上脚步都走不稳。他报告说,舰体未见明显的损伤,只是螺旋推进器完全陷进了淤泥之中,被埋得严严实实。 “没事,洗个小小的泥水浴绝对伤不着螺旋推进器,”奎格说,“也许还把它们擦得亮一些呢。”他一边说一边向港湾里望着。 “舰长,我琢磨着咱们得向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指挥部发一封报告搁浅之事的电报,”戈顿说,“我是不是——” “也许我们要发,也许又不用发,”奎格说,“看见那艘拖轮了吗?就在那边那个小地角旁边?用信号灯发信号叫它过来。” 那艘拖轮乖乖地驶离主航道,突突,突突地开进了西湾。很快一条牵引索就系好了,“凯恩号”被轻而易举地拖离了淤泥。奎格通过扩音器向拖轮的船长道谢。拖轮船长,一个灰白头髮的水手长,热情地挥了挥手就将船开走了。“这件事就算完了。”奎格友好地对戈顿说,“你的搁浅报告也不用写了,伯特。无缘无故地把服务分遣舰队搅得一片譁然,毫无意义,是吧?所有发动机前转三分之一。” 他信心十足地指挥这艘军舰横过港湾,驶到加油码头。他们要用一天时间在那里加油,装上食品及弹药。他站在右舷上,不停地转动着右手里的两个钢球,两只胳膊肘在舰墙上搁着。在开往加油码头停靠时,他把舰桥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以15节的速度急转弯向码头驶去。戈顿、马里克和威利在他身后缩成一团,恐惧地互相看着。眼看与在他们正前方的泊位里停泊的那艘油轮的船艉相撞是难以避免了,但奎格在最后一秒钟全速紧急倒退,“凯恩号”慢了下来,可怕地颤抖着,干净利落得像纽约的计程车进停车场一样停在了她的泊位。当锚绳飞到码头上时,奎格喊道:“好啦。每根锚绳都要双股。关掉允许抽香菸的信号灯,开始加油。”他把他那两个钢球装进衣袋,悠悠然地走下了舰桥。 “我的天吶,”威利听见马里克压低声音对副舰长说,“简直是个爪洼国的野人。” “不过,他还真有办法,”戈顿小声说,“你觉得他躲避写搁浅报告的法子怎么样?德·弗里斯是绝对不敢——” “他见什么鬼了?不在我们脱离‘摩尔顿号’之前先把舰艉脱开?往舷外横向转一下——” “哎呀,史蒂夫,头一次出航嘛——给他一次机会——” 那天下午,威利中断了电稿翻译工作给梅·温写了封信,起航前的最后一封信。他满纸写的都是他如何苦苦思念她的热烈情话,夸奖她坚持上亨特学院的勇敢。尽管迄今他一直有目的地对“凯恩号”上的生活含煳其辞,却觉得非写点关于奎格的情况不可。 第71页 我们的新任舰长,像大多数正规军官们一样,是个相当奇怪的人。不过我认为他正是这艘军舰所需要的人。他是个严格的尽善尽美论者,一个严酷的主人,也是个百分之百地道的海军。然而,他同时又具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好性格。他像是个胆大妄为的水手,也许是因为缺少点经验吧,但是充满活力。总之,我认为“凯恩号”的命运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希望我的情绪也将随之而改善。我的情绪真的一直相当低沉…… 一个电报员在敲他敞开着的门,“请原谅,基思先生。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指挥官来电,刚刚从港口电台发过来的。” “好吧,放在这儿吧。”威利走到解码机前把电报译了出来:“望递交一份说明‘凯恩号’今天上午在西湾搁浅的书面报告。附带说明为什么未向指挥部发电报报告搁浅之事。” 威利非常不愿意把这个不愉快的信息当面交给奎格舰长,但又无法躲避。他把译好的电报拿到舰长的房间。奎格穿着内衣坐在桌前处理一堆官方信件。他看电文时,坐得笔直,把所坐的转椅弄得吱吱直响。他盯着电报看了好大一会儿,威利真想找个好藉口熘出那房间。 “这个指挥官是在无事生非,小题大做,是吧,威利?”奎格侧目看着他说。 “奇怪,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长官——” “嘿,那有什么难的。肯定是那艘刚开回去的拖轮上的那个水兵出身的该死的军官把整个事情都报告了。毫无疑问,这是他一个月里完成的第一件有点意义的任务。我本该想到这一点——”奎格从桌上拿起那两个钢球在手里快速地转动着,眼睛瞧着那封电报,“哼,他妈的,他要一份搁浅报告,那我们就给他一份搁浅报告。威利,你去打扮打扮,然后回来拿去亲手交给他。看样子他是由于某种原因坐不住了。” “是,好的,长官。” 一小时后,威利乘船坞的汽车前往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大楼,他对那个搁浅报告的好奇心越来越难以克制。那牛皮纸信封只是用一个活动的金属夹子夹着封口。他做贼心虚似的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一个乘客在注意他,便在膝盖上把电报从信封里抽出来看。 关于1943年9月25日美国军舰“凯恩号”(dms22)在西湾搁浅的报告。 1.本舰于当日9时32分在该区域轻微搁浅于近岸浅滩。10时零5分由137号拖轮拖离浅滩。无人员伤亡或损坏。 2.搁浅原因是轮机房未能及时对舰桥发出的操机命令做出反应。 3.本舰原指挥官新近刚被接替。舰上人员训练状况极需一项严厉的操练计划将全体船员的操作水平提高到适当水准。此项计划已在实施之中。 4.本拟于明晨派通信员呈上搁浅报告全文。当时未即用电报向司令部报告是因为援手就在旁边,且未致任何损害,似无须麻烦上级领导即可加以处置。如此种设想错误,则深表遗憾。 5.可以相信本指挥官已实施之强化操练计划将很快带来称职的操作水平,此类事件绝无重现之可能。 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 那天晚上,“凯恩号”军舰的全体军官在海军船坞的俱乐部里举行了一个酒会欢庆他们即将告别珍珠港。奎格舰长与军官们一起呆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就去加入了另一个在天井里举行的少校指挥官们的酒会。他兴致勃勃,谈笑风生,酒喝得比谁都快却不醉,大谈攻打北非的逸事以飨群僚,说得人人兴高采烈。威利愈发深信不疑:人事局给“凯恩号”派了一位舰长王子取代了那个酸腐邋遢的德·弗里斯。他于凌晨3点才回到弹药舱舒舒服服地躺下,他觉得自己在这艘扫雷舰上服役的前景相当美好,总之,这种现状不变就好。 天刚破晓,他就被拉比特从睡梦中摇醒。“很抱歉,把一个酒后熟睡的人叫醒,基思,”值日军官说,“但我们刚接到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发来的行动电报。” “没关系,拉布。”威利疲倦地挣扎着走出弹药舱,来到军官起居舱。他正在用解码机噼噼啪啪地工作着,戈顿光着身子从他房间里走了出来,打着哈欠从他肩头上看他的翻译。字词一个个地出现了:“取消‘凯恩号’军舰前往帕果帕果之行。‘凯恩号’的护航任务由‘摩尔顿号’替代。‘凯恩号’仍留在珍珠港执行拖靶任务。拖引装备可在标靶修理基地获得。” “这是什么鬼事?”戈顿不满地说,“命令怎么改得如此之快?” “咱们的职责不是理论为什么的,长官——” “希望不是因为那该死的搁浅——算了。”戈顿挠着他那圆鼓鼓的小腹说。“好吧,穿上你的石棉服装,把它给舰长送去。” “您认为我该把他叫醒吗,长官?离吹起床号只有——” “嘿,没错。现在就去叫。” 威利进了舰长的卧舱,副舰长则在起居舱里咬着嘴唇,不停地走来走去。过了两三分钟威利少尉笑嘻嘻地出来了,“哈,舰长似乎一点儿都不发愁,长官。” “不发愁?他说什么了?” 第72页 “嗨,他只是说,‘那很好啊,很好。没人能用让我改任珍珠港的任务把我逼疯的。多多益善。’” 戈顿耸耸肩膀,“我想是我疯了。如果他不着急,我为什么要着急?” 扩音器里传出了水手长尖利的起床号声。戈顿说:“好了,到下岗时间了。如有任何别的事情就来叫我。” “是,是,长官。”威利说完就走了。 副舰长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像一只粉色大狗熊一样颟顸地爬上床,马上就睡着了。一小时后,舰长的铃声勐然使他醒来。他匆忙披上一件浴袍就往奎格的卧舱走。他看见舰长穿着内衣,翘着二郎腿在床边上坐着,皱着眉头,连脸都还没刮。“伯特,看看我桌上那份电报吧。” “我已经看过了,长官,在威利翻译的时候——” “噢,你看过了,啊?那好啊,那正是一件我们从此刻起就必须中止的事情。除了译电员与我本人之外任何人,再说一遍,任何人,都不得接触紧急电报,除非我把它们发布出来了。这可清楚了吗?” “清楚了,长官。很抱歉,长官——” “得了,得了,你知道了就行了。喂,你如果已经看过了,那么你是怎么理解的?” “哦,长官,我似乎觉得我们要拖靶标而不去帕果帕果了——” “你当我是白痴吗?我也认识英文字。我想知道的是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命令改了?” 戈顿说:“长官,这事我也摸不着头脑。可是听基思说,您非常满意——” “嘿,我宁愿天天都在珍珠港这儿呆着也不愿往西边挪一步——假如它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无更多含义的话。这正是我开始感到纳闷的地方。我要你穿戴好,亲自到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去一趟,了解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向谁了解,长官——是负责作战事务的长官吗?” “我不管你向谁了解,你要找舰队司令我也不管。但可别回来时什么都没打听到,明白吗?” “是,明白了,长官。” 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官的办公大楼是一栋马蹄形的木结构建筑,坐落在海军船坞里一些仓库后面的一个小山顶上。戈顿上尉是8点30分到那儿的,身上穿的是他最干净、最崭新的咔叽制服,新换的领针铮光闪亮。他走进作战处办公室,忐忑不安地走到格雷斯上校面前。格雷斯上校是一位年老的军官,方方的红脸膛,浓密的白眉毛,相貌兇勐。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上尉?”格雷斯气唿唿地大声问。他正在用一只纸杯喝咖啡。看样子他仿佛从天亮时就一直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了。 “长官,我来这儿是请教关于您发给‘凯恩号’军舰的第260040号电报的事宜的。” 那位作战处的长官拿起一个夹着绿色电报稿的活页文件夹翻看起来,“是关于什么事的?” “哦,长官——我——我不知道您能否告诉我为什么给我们的命令改变了。” 格雷斯上校向戈顿皱了皱鼻子,问道:“你就是该舰的舰长?” “不是,长官。我是副舰长。” “什么!”那位作战处的长官把那个电文夹子砰地往他桌子上一拍。“你们的舰长究竟是什么意思,派你来质疑命令?你回去告诉你的舰长——他叫什么名字——” “奎格,长官——海军少校奎格——” “你去告诉奎格,他如果对作战命令有什么要问的,他必须亲自来问,而不是派下属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你可以走了。”格雷斯上校拿起一封信,皱起他那浓密的白眉,表示他要聚精会神地看信了。戈顿,脑子里翻腾着奎格所说的探不出“内情”就不要回去的话,便强打精神再次试探着问: “长官——请原谅——命令的改变是否与昨天我们在西湾搁浅有关?” 格雷斯上校听到戈顿在被斥退后又发出的声音时,吃惊的程度绝不亚于在他的办公室里听见了驴子的叫声。他转脸瞪大眼睛看着戈顿的脸,足足看了有漫长的30秒之久。随后,他的目光移到了戈顿的安纳波利斯戒指上,又注视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又注视着戈顿的脸,表示难以相信地摇了摇头,然后就又低下头看起那封信来。戈顿无奈地悄悄退了出去。 在登上“凯恩号”的跳板时,值日军官卡莫迪向这位副舰长敬了一个礼,说:“长官,舰长要你一回到舰上马上就去见他。” 戈顿下去敲了敲舰长的门,没有反应。他又用力地敲了敲,然后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往漆黑的屋里瞧了瞧,“舰长?舰长?” “嗯,进来吧,伯特。”奎格打开他的床头灯,坐起来,抓挠着他那鬍子拉茬的脸,伸手从床上面的架子上取下那两个钢球。“问清楚了?是何缘故?” “我还是不知道,长官。作战处的长官不肯告诉我。” “你说什么!” 第73页 “不发愁?他说什么了?” “嗨,他只是说,‘那很好啊,很好。没人能用让我改任珍珠港的任务把我逼疯的。多多益善。’” 戈顿耸耸肩膀,“我想是我疯了。如果他不着急,我为什么要着急?” 扩音器里传出了水手长尖利的起床号声。戈顿说:“好了,到下岗时间了。如有任何别的事情就来叫我。” “是,是,长官。”威利说完就走了。 副舰长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像一只粉色大狗熊一样颟顸地爬上床,马上就睡着了。一小时后,舰长的铃声勐然使他醒来。他匆忙披上一件浴袍就往奎格的卧舱走。他看见舰长穿着内衣,翘着二郎腿在床边上坐着,皱着眉头,连脸都还没刮。“伯特,看看我桌上那份电报吧。” “我已经看过了,长官,在威利翻译的时候——” “噢,你看过了,啊?那好啊,那正是一件我们从此刻起就必须中止的事情。除了译电员与我本人之外任何人,再说一遍,任何人,都不得接触紧急电报,除非我把它们发布出来了。这可清楚了吗?” “清楚了,长官。很抱歉,长官——” “得了,得了,你知道了就行了。喂,你如果已经看过了,那么你是怎么理解的?” “哦,长官,我似乎觉得我们要拖靶标而不去帕果帕果了——” “你当我是白痴吗?我也认识英文字。我想知道的是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命令改了?” 戈顿说:“长官,这事我也摸不着头脑。可是听基思说,您非常满意——” “嘿,我宁愿天天都在珍珠港这儿呆着也不愿往西边挪一步——假如它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无更多含义的话。这正是我开始感到纳闷的地方。我要你穿戴好,亲自到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去一趟,了解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向谁了解,长官——是负责作战事务的长官吗?” “我不管你向谁了解,你要找舰队司令我也不管。但可别回来时什么都没打听到,明白吗?” “是,明白了,长官。” 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官的办公大楼是一栋马蹄形的木结构建筑,坐落在海军船坞里一些仓库后面的一个小山顶上。戈顿上尉是8点30分到那儿的,身上穿的是他最干净、最崭新的咔叽制服,新换的领针铮光闪亮。他走进作战处办公室,忐忑不安地走到格雷斯上校面前。格雷斯上校是一位年老的军官,方方的红脸膛,浓密的白眉毛,相貌兇勐。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上尉?”格雷斯气唿唿地大声问。他正在用一只纸杯喝咖啡。看样子他仿佛从天亮时就一直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了。 “长官,我来这儿是请教关于您发给‘凯恩号’军舰的第260040号电报的事宜的。” 那位作战处的长官拿起一个夹着绿色电报稿的活页文件夹翻看起来,“是关于什么事的?” “哦,长官——我——我不知道您能否告诉我为什么给我们的命令改变了。” 格雷斯上校向戈顿皱了皱鼻子,问道:“你就是该舰的舰长?” “不是,长官。我是副舰长。” “什么!”那位作战处的长官把那个电文夹子砰地往他桌子上一拍。“你们的舰长究竟是什么意思,派你来质疑命令?你回去告诉你的舰长——他叫什么名字——” “奎格,长官——海军少校奎格——” “你去告诉奎格,他如果对作战命令有什么要问的,他必须亲自来问,而不是派下属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你可以走了。”格雷斯上校拿起一封信,皱起他那浓密的白眉,表示他要聚精会神地看信了。戈顿,脑子里翻腾着奎格所说的探不出“内情”就不要回去的话,便强打精神再次试探着问: “长官——请原谅——命令的改变是否与昨天我们在西湾搁浅有关?” 格雷斯上校听到戈顿在被斥退后又发出的声音时,吃惊的程度绝不亚于在他的办公室里听见了驴子的叫声。他转脸瞪大眼睛看着戈顿的脸,足足看了有漫长的30秒之久。随后,他的目光移到了戈顿的安纳波利斯戒指上,又注视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又注视着戈顿的脸,表示难以相信地摇了摇头,然后就又低下头看起那封信来。戈顿无奈地悄悄退了出去。 在登上“凯恩号”的跳板时,值日军官卡莫迪向这位副舰长敬了一个礼,说:“长官,舰长要你一回到舰上马上就去见他。” 戈顿下去敲了敲舰长的门,没有反应。他又用力地敲了敲,然后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往漆黑的屋里瞧了瞧,“舰长?舰长?” “嗯,进来吧,伯特。”奎格打开他的床头灯,坐起来,抓挠着他那鬍子拉茬的脸,伸手从床上面的架子上取下那两个钢球。“问清楚了?是何缘故?” “我还是不知道,长官。作战处的长官不肯告诉我。” 第74页 “你说什么!” “好。我现在不说我心里想的是哪一种理由。但是如果这艘军舰现在还不算很出色的话,那么她最好p.d.o.,意思是很快,就成为最出色的。前不久,我碰巧有机会向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报告了这艘军舰轮机房的表现不够水准,这完全有可能就是我们的命令被改变的理由。不过,我说了,一名海军军官的职责是执行命令而不是胡乱猜测命令,而这就是这艘军舰必须做到的!” 基弗突然勐烈地咳嗽了一阵,咳得他将身子完全趴在桌子上,两个肩膀直颤动。舰长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长官,”基弗喘着气说,“吸的烟走岔了路。” “好了,”奎格说,“那么,我希望你们诸位都记住,凡是值得去做的事情就值得把它做好——进一步说就是,在这艘军舰上做起来有困难的事情我们立刻就做,而那些眼下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则需多花一点时间,而——我们今后几周的任务好像就是拖靶。那么,我们就是要成为这支海军前所未见的绝对最佳拖靶舰,而——而我说了,我们是执行命令的,不是胡乱猜测命令的,因此我们不必为所发生的事情担忧。至于这艘军舰搁浅的事情嘛,我觉得我对接管这艘军舰时她的训练状况是没有责任的,而且我肯定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将是与我一致的,所以——如此而已。但是,我对这艘军舰上今后发生的一切都负有绝对的责任。我不打算犯哪怕是一个错误,而且——我也不能容忍任何人为了我犯任何错误,我这可不是跟你们说着玩的。还有,哦,你们已明白了我的意思,不需要我进一步详说了,还有——噢,有了。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四下里扫视了一下,说,“谁是负责军纪的军官?” 困惑的目光一个传一个地围着桌子绕了一圈。戈顿清了清嗓子,说:“嗯——哦,报告舰长,据我所知,原先有个叫费格森的少尉曾经兼任过此职。自他被调离以后尚未再重新任命过——” 奎格慢慢地摇着头,默默地转着手里的钢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好,基思先生,现在,除了你负责的别的任务之外,你还要负责军纪。” “是,遵命,长官。” “你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负责做到使这艘军舰上的所有人员从现在开始都把衬衣下摆塞进裤子里去。” 威利好像吃了一惊。 “我不管你採取什么措施,反正,只要我在这艘军舰上当一天舰长就绝不允许再有人把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随便你採用多么强硬的手段,我都会给你最大限度的支持。如果我们想使这帮人的一举一动都像个水兵,我们就得使他们开始看起来像是水兵。我若是在哪位军官值班时看见一个水兵的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那位军官就要倒霉了——而且那个水兵所在部门的长官也要倒霉,而且——军纪官也得倒霉。我这可不是跟你开玩笑。 “好了,先生们,我的事就说到这儿,还有,我说了,咱们就此确定,在本舰上出色就是标准,还有——谁有意见要提的吗?没有?戈顿,你有没有?你,马里克?你,亚当斯?……”他就这样,用手指指着每个军官,绕着桌子问了一圈儿。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都摇了摇头。“好啊。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假定你们全都充分理解并热情支持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了,对吧?还有——哦,我的话完了,还有——还有,就是要记住我们现在管理的这艘军舰是全海军绝对最佳拖靶舰,还有——还有,让我们这就开始为这艘军舰工作起来吧。” 全体军官为舰长的退席而起立致礼。“好,好,谢谢大家。”他说着,就匆忙钻进了他的卧舱。 在随后的两周中,这艘“全海军绝对最佳拖靶舰”顺利地完成了几次拖靶任务。 奎格驾御军舰的风格自从与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发生了那次摩擦后有了惊人的变化。他那种莽撞的、华而不实的做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停靠或驶离码头时的煞费苦心的稳扎稳打。这种夸张的小心谨慎可苦了这帮船员们了,他们已习惯了德·弗里斯那种乐呵呵的举重若轻而又准确无误的指挥,而且却从未发生过擦撞或搁浅之事。 威利·基思在水兵生活区贴了一张长长的告示,标题是:军风纪——漂亮的具有海员气派的外表是改进形象的要素。他用五段掷地有声的雄文请水兵们把衬衫的下摆塞进裤子里去。令他大为吃惊的是他的请求竟然被接受了,耷拉在裤子外面的衬衫下摆一个也没有了。他怀着一位作者的骄傲与激动的心情将他的告示反覆读了多遍,确定自己具有动人心魄的文学天赋。他太乐观了。那些像狼一样聪明的水兵们深知那命令的来源,他们是在小心翼翼地跟他们的新舰长周旋呢。因为“凯恩号”军舰碰上好日子了,有一段在珍珠港执行任务的日子是太平洋海军所有驱逐舰上的水兵们梦寐以求的。它意味着食品储藏室里有新鲜的水果,有牛奶、冰淇淋和牛排,外加夜晚在火奴鲁鲁的酒吧及背静小巷里的寻欢作乐。谁都不想为了享受那点把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的小自由而被禁闭在军舰上。 第75页 可是,有一天,蔚蓝的天空转成了浅灰,继而又转成了白蒙蒙的大雾,于是航道上一声声悲凉、恼人的雾警号角声此唿彼应,而当时的时间是8点15分。从舰桥上几乎连舰艉上的吊车都看不见了,越过吊车,更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奎格舰长已在舰桥上来迴转悠了一个小时,嘴里一直在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此刻,他终于厉声说:“靠边进入航道。” 不断地发出雾中警号,发动机减到最低速度,“凯恩号”军舰倒退着进了航道。码头完全被湿度大得要滴水的浓雾吞没了。这艘瞎子似的军舰在不见一物的大雾中漂移着,剧烈地摇摆着,而它四周的雾角声似乎突然大了起来。它们的咆哮声、尖叫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就像暗室里蟋蟀的鸣声一样,难以确定哪一个声音发自哪里。奎格在军舰的两翼之间来回奔跑,两眼使劲地看那些湿淋淋的空白的窗户和军舰后面的大雾。他的嘴微张着,嘴唇在颤抖。“闪开,别挡我的路,该死的!”他在左舷上对威利大叫道,这位少尉连忙向后跳开。 勐然间,一声炸雷似的轰鸣凌空而来,这一巨大的雾角声显然就来自“凯恩号”的头顶上。威利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以至于咬他自己的舌头。就在此时,奎格发疯似的从他身旁跑过,嘴里大吼着,“全部发动机停车!谁看见那个东西了!它在哪儿?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看见什么东西吗?”他一再地从威利身旁跑过,疯子般的在舰桥上跑了四圈,每次都在轮机房那儿停一瞬间,拉响雾警号角。那巨大的雾警号角声又响了起来,一个影影绰绰的庞大的船影显现出来了,原来是一艘油轮,从雾中缓缓而来,贴着“凯恩号”的舰艉驶过,又消失不见了。 “啊呀我的老天爷!”奎格长长地嘘了口气,停住了在威利身旁奔跑的脚步。他走到海图室门口。“领航员,说说现在走的是什么航线?见鬼,怎么停住了?” 戈顿吃惊地从正在看着的海图上抬起头来。现在从这里往前的航向是220度,直达靶标修理基地。奎格对此和他一样心知肚明。“是,好的,长官,我——” “什么‘是,好的,长官’,你是什么意思?现在的航向是什么?”这位舰长用拳头捶着铁舱壁喊道。 戈顿瞪眼看着他答道,“长官,我以为您在我们掉转船头之前不需要知道航行——” “掉转船头?”奎格叫道。他怒目盯着戈顿看了一会儿,跟着就冲进驾驶室向轮机及舵手下令掉转船头。随着螺旋桨的反向勐转,顿时,这艘扫雷舰立即剧烈地颤抖起来。黑色的陀螺仪罗盘上那一圈发光的绿色数字嘀嗒嘀嗒地走着,指数不断地增加着:95度,100度,105度,120度,150度。奎格眼睛注视着罗盘看了一阵。之后,他对舵手说,“航向每变20度报告一次。”接着便跑出去到了舰的翼舱。马里克两手紧紧地抓着舷墙,正使劲儿地往雾里张望。此时,已可看见军舰周围两三百码以内的水面,头顶上的茫茫白色已变得明亮耀眼了。 “我看雾要散了,长官。”这位海军中尉说。 “是该散了。”奎格喘着粗气悻悻地说。 “航向180。”那舵手喊道。他名叫斯蒂尔威尔,是海军准尉的助手,二等准尉,高个子,一头浓密直立的黑髮,孩子气的脸面透着机灵敏感。他叉开双腿站着,紧紧抓着舵轮,眼睛盯在陀螺仪上。 “我看我们今天也许还能从这里走出去,”奎格说。他向领航员喊道:“前往港湾闸门的航向是多少,汤姆,220?” “是的,长官。” “航向200。”那舵手高喊。 雾警号角的长鸣声越来越少了,军舰四周大片大片的黑色水面此刻也能看得见了。“我敢说她已经到了进入港湾的航道上游了。”马里克说。 那舵手又喊道:“航向渐渐地快加到220了,长官。” “你说什么?”奎格怒吼道。他窜进驾驶室,责问,“谁给你的命令要你逐渐加大航向的?” “长官,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给你薪水不是要你来自作主张的!”舰长尖叫道,“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要再动脑筋了——求你了!” 那舵手的两条腿直发抖,两只眼睛鼓得似乎要跳出来了。“嗯,嗯,长官,”他喘息着说,“要不要我再往左——” “你什么都别做!”奎格厉声大叫道,“你现在的航向是多少?” “2——2——225,长官,向右——” “我还以为你是保持在220上——” “我本来是保持在那个航向上的,长官,当您说——我就没再那样了。”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别再跟我说我说过什么了?现在,你左转舵,保持220!!明白了吗?” “嗯,嗯,长官,我左转,保持220。” “马里克先生!”舰长喊道。那位中尉跑步来到驾驶室。“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级别?“ “他叫斯蒂尔威尔,长官,海军准尉的助手,二等准尉——” 第76页 “他如果不管好自己的话我就让他当二等水兵。我要换掉他,要有个有经验的人在我们在航道里行驶期间掌舵,而不是一个白痴愣头青——” “他可是咱们最好的舵手,长官——” “我要换掉他,你听见没有——” 威利伸头进来说,“有个东西,看起来像是一艘战列舰,舰长,就在我们正前方距我们300码!” 奎格惊恐地抬起头。一个黑煳煳的庞然大物正朝“凯恩号”冲来。奎格的嘴张开又合拢,如此张开合拢了三次,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而后才像嗓子噎着了似的喊出:“所有发动机全速后倒——倒——倒——停——全停。” 命令刚撤消,那艘战列舰就愤怒地挨着“凯恩号”的右舷滑了过去,两舰之间相距大约10英尺。那傢伙简直像一堵从旁经过的钢铁峭壁。 “红色航道浮标,左前方1度。”驾驶台上的一个瞭望哨向下喊道。 “难怪呢,”马里克对舰长说,“我们走在航道的错误的一侧了,长官。” “我们没在任何东西的错误的一侧,”这位舰长抢白道。“你如果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并另找一个舵手,我也会做好我的工作并驾驶好我的军舰的,马里克先生!” 忽然之间,“凯恩号”从一道灰白色帐幕里驶了出来,进入了阳光闪耀的绿色水域。通往靶标修理基地的航路上毫无障碍,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就在航道下游大约半英里处。在“凯恩号”后面,浓雾像一大堆棉花一样压在航道上。 “好了,”奎格说,“全部发动机加速三分之一。”他将一只颤抖的手伸进裤袋里把那两个钢球拿了出来。 在“凯恩号”驶近岸边,在平静的蓝色水面上平安无事地前行了很久之后,舰桥上的气氛仍然没有欢快起来。这是这位新舰长第一次向一个水兵大发脾气,这也是“凯恩号”上所有人记忆中第一次这样草率地撤换了一名舵手。船员们甚至不清楚斯蒂尔威尔做错了什么。 威利在“凯恩号”离开航道时已值完班,这时回到弹药舱向哈丁讲述着所发生的事情。“我也许是发疯了,但愿是,”他说,“我觉得舰长似乎在大雾中失去了理智,吓坏了,吓得在一个最灵巧的水兵身上发泄他内心的恐惧。” “啊,我不知道,”哈丁是在他下面的床上仰躺着,抽着香菸跟他说话的。“舵手就是不应该没有命令就改变航向呀。” “可是他知道舰长要航220。他听见舰长对领航员这么说的。难道水兵真的就不应该用用脑子吗?” “威利,要适应一位新舰长的做派是要花一点时间的,仅此而已。” 那天下午轮到斯蒂尔威尔值班掌舵时,微妙的问题出现了:他是被从驾驶台上永久剔除了呢,还是就那一次被赶下了岗位?他问了他的准尉上司,这准尉又问了亚当斯上尉,亚当斯去请教戈顿,而戈顿却迟迟疑疑地决定他还得去请示奎格。 “凯恩号”当时正平静地往前直航,所拖的靶标在它后面有一英里远,在右舷的地平线上有一支驱逐舰分队正在按部署进入战斗位置准备进行当天下午的最后一轮射击。戈顿走到舰长跟前,请示关于斯蒂尔威尔的事。奎格乐得放声大笑,并说:“见鬼,当然是让他照样值班。我没什么跟那个孩子过不去的,他倒像是个地道的水兵。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只是得告诉他没有命令不得擅改航线。” 斯蒂尔威尔于4点差一刻走上驾驶台,穿着崭新的工作服,戴着一顶刚漂白过的白帽子。他刚刮过脸,鞋也擦得铮亮。他向舰长敬了一个漂亮的礼。“嗯,下午好,下午好,斯蒂尔威尔。”奎格微笑着说。那位准尉的助手接过舵轮,苦苦地盯着罗盘,尽力保持航线,不让这艘军舰偏离航线哪怕是半度。 通过舵手室的短波对讲机,驱逐舰分队的指挥官发话过来说:“格温多琳,格温多琳,我是泰山。准备开始最后一轮射击。完毕。” “双倍贝克尔行进!”这位舰长叫道。 信号兵把红旗挂上帆桁。领头那艘驱逐舰的边上出现了一蓬蓬的黄色闪光。随着那些5英寸口径大炮的轰响,炮弹在4英里外靶标附近的海面上激起了沖天的浪花。炮声一声连着一声传来,然后是队列中的第二艘驱逐舰开始射击。 威利·基思正光着上身在舰艉上懒洋洋地闲躺着,一边欣赏射击表演,一边晒着太阳。他那懒惰的脑子里想的是梅·温,是冒着雪和雨在百老汇大街上的散步,还有那在计程车里的柔情缱绻的长吻—— “基思少尉,马上到舰桥上报告!” 当一种带着感情的语气透过扩音装置传出来时,这语气就如那刺耳的通知本身一样吓人。威利跳起身来,穿上衬衫,快步跑上主甲板。一个可怕的景象在舰桥上正等着他去面对。那个小个子,圆活脸的信号兵额尔班,僵硬地立正站着,脸上的线条因恐惧而冻结了。他衬衫的下摆在裤子外面耷拉着。他的一边站的是舰长,满脸怒气向外望着大海,手里转着钢球。另一边站的是基弗,神经质地摆弄着他值班用的双筒望远镜。 第77页 “啊,军纪官来了,”奎格勐地转身对刚走近他的威利说,“基思先生,你对这个水兵的样子做何解释?” “长官——我——我没发现——”威利转身面对那个信号兵,“你没有看过我出的告示吗?”他以他最厉害的腔调质问。 “是——看过的,长官。我一时忘了,长官。我对不起,长官——” “哼,真该死,”威利说,“你起码现在可以把你那该死的衬衫下摆塞进去呀!” “长官,舰长不许我塞。”额尔班吓得都快哭出来了。 威利向舰长瞥了一眼。“当然不许,”奎格的火气又上来了,“首先,我要让你看看你的工作干得有多糟糕,基思少尉,还有——” 这时驾驶室又传来了刚才听到的唿叫声:“格温多琳,格温多琳,我是泰山。”奎格急忙跑进去拿起耳机。 “我是格温多琳,请讲。” “格温多琳,停止眼前的演习,返回基地。干得好。完毕。” “罗杰,谢谢,完毕,”奎格说完转身命令舵手,“右标准舵。” “右标准舵,长官。”斯蒂尔威尔应道。他说话时眼睛瞄着舰长,把整个白眼珠全露出来了。他用力转动舵轮。 舰长走出去到了右舷。“好。现在,基思,第一件事,你对这件事是有什么解释,还是无可解释?” “舰长,我刚才在舰艉,而且——” “我不是要你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据!我是在谈你未能贯彻我的命令,把我关于着装的愿望让本军舰全体人员牢牢记在心里!” “凯恩号”随着船舵所定的航向向右绕了一个大大的弧圈。靶标及拖绳在转弯时都落在了后面,在“凯恩号”的右方随波逐流地漂浮着。 “好,”奎格说,“基思先生,你要交一份书面报告就你这次的失职做出解释。” “是,遵命,长官。” “现在该说你了,基弗先生,”这位舰长转身对负责在甲板上值日的军官说。基弗当时正在注视着那个靶标。“第一个违犯我的制服着装命令的人出在你的部门,你对此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么?” “长官,当一个部门的长官在甲板上值勤的时候他所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 “呸,在甲板上值勤军官的职责是没有限度的!在他值班期间他对舰上发生的每一件该死的事情都得负责,每一件该死的事情!”奎格尖声嚷道。 “凯恩号”正在一个圆圈形的轨道上摇摆前进。靶标及拖绳处在这艘拖船侧前方很远的地方。那个舵手正瞪着眼,张着嘴,看那靶标。“凯恩号”所绕的圆圈的直径有1000码,而拖绳的长度是它的两倍;所以斯蒂尔威尔很清楚,以目前的航速,“凯恩号”将远远地从靶标的内侧切入,再从它自己的拖绳上压过。在通常情况下,斯蒂尔威尔本来会提醒舰长注意这个情况,但是今天,就是把他自己的舌头咬掉,他也不敢开口。他牢牢地把着右标准舵。 “好,基弗先生,”奎格继续说,“你要写一份书面报告,说说(1)这个人为什么在你主管这个部门时把他的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2)这个人为什么在你在甲板上值勤时让他的衬衫下摆耷拉在裤子外面。清楚了吗?”此刻靶标正从舰艏前方漂过。 “哎,哎,长官。” 巴奇与贝利森这两个上士正在舰艏楼的通风管上坐着,迎着咸味的小风享受吸菸的乐趣。贝利森勐地用他那坚硬的胳膊肘捅了一下巴奇肥厚的肋部。“巴奇,我这不是照直向前看的吗?咱们这不是绕了回来要横着从拖绳上面压过去吗?” 上士巴奇往前看那靶标,然后又慌忙地看了看舰桥,接着便将他那沉重的躯体勐地扑到那些救生索上使劲看下面的水面。“天啊,是压着拖绳啦。那老头是怎么回事?” 贝利森说:“要不要我唿叫?” “太晚了,我们已无法阻止——” “天吶,螺旋桨,巴奇,假如那些拖绳缠住了螺旋桨——” 两位上士屏住唿吸,拼命抱住救生索,恐惧地看着左侧远处一沉一浮摇晃着的靶标。“凯恩号”军舰庄严威武地从它自己的拖绳上开了过去。只觉得轻微地顿了一下,别无他事,这艘老旧的军舰照旧往前行驶。显然,靶标什么事都没有。 那两位上士面面相觑。贝利森发出了一阵可怕的难以入耳的谩骂,译出来的大意是“真是太不寻常了”。他们凝望大海及船后划出的弧形波纹,惊悸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巴奇,”贝利森终于开口用低而颤抖的声音说,“我是个不信神的狗娘养的。这艘军舰已经整整绕了一个圆圈了,现在又从头开始绕了!” 全身扑在救生索上的巴奇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这艘军舰在它身后的平静海面上划了一个直径一英里的大圆圈。此刻,“凯恩号”军舰正按原来的航向走上了老路。“活见鬼了,咱们为什么在绕着圈子走呀?”贝利森纳闷地说。 第78页 “那老头子可能是找不着北了——” “也许是舵被塞住了。也许是拖绳被切断了。咱们去看看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们从舰艏楼上跑了下来。 在这期间,奎格舰长正在驾驶室里为他关于紧急的衬衫下摆事件的长篇大论的训话做着收尾。“好,三等信号兵额尔班。你现在可以整理你的服装了。”于是,那个小个子信号兵拼命地把他的衬衫下摆往裤子里塞,完了又颤慄着恢復僵硬的立正姿势。“喂,你不觉得你现在看起来好些了吗?更像一个美国海军队伍里的一名水兵了吗?” “是,长官。”额尔班闷声闷气地说。 “凯恩号”军舰此时已在第二圈上走了相当路程了,那个靶标又一次在前方出现了。奎格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然后就离开了那忐忑不安的水兵。他看见了那个靶标,意外地吓了一跳,恶狠狠地看了基弗和基思一眼。“活见鬼了,那个靶标怎么在那儿?”他惊问道。“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快步走进驾驶室,看了看急速旋转的罗盘。“你这该死的在干什么啊?”他对斯蒂尔威尔大喊道。 “长官,您让我保持右标准舵。我就是走的右标准舵呀。”那舵手绝望地说。 “好,那没错。我确实是叫你保持右标准舵的,”奎格把头扭来扭去,先看看靶标,又看看那些正在远去的驱逐舰。“那靶标有鬼了,为什么不跟在我们后面走?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个——所有发动机停车!把舵稳住!” “凯恩号”颠簸着停了下来。那靶标在左横前方向漂着,在大约500码之外。话务员将头伸进驾驶室。“请原谅,舰长——”他用受惊的声音说,“是上士贝利森从舰艉传话过来的,长官。他说我们把靶标丢了,拖绳断了。” “他究竟是怎么知道拖绳断了的啊?”奎格厉声说,“告诉他别他妈的说得那么肯定,他现在只是揣测而已。” 格拉布奈克嘴唇一动一动的,仿佛在排练这句话怎么说才好,然后便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话筒说:“头儿,舰长说别把你那该死的揣测太他妈的当真了。” “全部发动机都按标准开动!船舵居中不动!那我们就看看我们还有没有靶标了。” “凯恩号”前行了两英里。那个靶标逐渐缩小成一个在波浪上颠簸的小黑点,根本没有随舰移动。驾驶室里鸦雀无声。“好了,”舰长开口说,“现在我们知道我们想知道的事情了。我们已不在拖着那个靶子了。”他瞧着基弗,幽默地耸耸肩膀。“好,汤姆,如果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给我们的拖绳在我们向右稍微偏了几度就同我们分开的话,那是他们该注意的事情,对吧?……威利,给我一张空白电报纸。” 他写道:“有毛病的拖绳在查理射击区的西南角脱离。靶标随波漂浮,威胁航行。我舰正返回基地。建议将其收回,或于明日拂晓将靶标摧毁。” “用港湾频率把它发出去。”他命令道。 威利刚接过电报稿,马里克就跑进了驾驶室,身上的咔叽布衬衫都被汗水湿透了。“长官,摩托捕鲸船要开出来了而那个靶标就在附近。我们用大约一小时就能将其收回。如果我们再向它靠近50码左右——” “将什么收回?” “靶标啊,长官。”中尉对这个问题似乎很吃惊。 “把电报稿给马里克先生看看,威利。”奎格得意地笑着说。中尉将电报稿很快地看了一遍。奎格接着说:“马里克先生,在我看来——也许你看事情比我深刻——我的职责里并不包括由于装备的缺陷而发生的紧急事件。假如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给我的拖绳自己脱开了,我的责任就是通知他一声,然后回家,等待下一次行动而不是漫无目的地在这里消磨海军的时间——基弗先生,劳驾您请领航员打道返回珍珠港。” 马里克跟着基弗来到左舷边,拉了拉基弗的袖子。“汤姆,”他小声说,“他难道不知道是我们在绕圈子时切断了拖绳把靶子放脱的吗?” “史蒂夫,”这位通讯官摇着头,低声说,“别问我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了。咱们跟这个傢伙有麻烦了,史蒂夫。我绝不是在瞎说。” 两位军官进了海图室,戈顿正在里面计算一条可行的航线。基弗说:“伯特,舰长要取道回珍珠港。” 戈顿惊讶地张着嘴,“什么!那个靶子怎么办?” 马里克把奎格在这件事上的说辞讲给他听了,并建议说:“伯特,你如果不想让他惹麻烦,就去尽力争取他同意收回靶子——” “史蒂夫,你听着,我才不去劝说那老头子做任何事情呢,他——” 奎格那张板着的脸伸进了海图室。“哎,啊?参谋们在开什么会吗?我还等着要回珍珠港的航线呢——” “舰长,如果我似乎太固执的话,我很抱歉,长官,”马里克脱口说,“但我仍然认为我们应该收回那个该死的靶子。它值好几千美元呢,长官。我们能做到的,假如——” 第79页 “你怎么知道我们能做到?这艘军舰以前曾收回过一个吗?” “没有,长官,可是——” “得啦,我对‘凯恩号’水兵们的航海技术还没有这么高的看法,认为他们能做这种只有专家才能做的工作。在这里磨蹭一整个下午,也许会淹死几个我们徵募来服役的笨蛋,而且错过关大门的时间——我怎么知道让我们投入下一个行动的命令此刻不在等着我们呢?我们是应该在日落之前回港的——” “长官,我能在一小时之内将它收回——” “这只是你说的——戈顿先生,你有什么意见?” 那位副舰长满心不乐意地看看马里克,又看看舰长,“哦,长官——我认为史蒂夫是可以信赖的——如果他说——” “嗨,真是见鬼,”奎格嚷道,“把上士贝利森给我叫上来。” 没过几分钟,那位副水手长就拖着两条腿走进了驾驶室。“报告,舰长,有什么指示?”他哭丧着脸问。 “贝利森,假如你必须收回那个靶子,你会怎么做?” 贝利森把他的脸皱出了一千道皱纹。停了一阵之后,他喋喋不休,夹七杂八地说了一大堆什么抛绳索、马蹄形栓锁、旋转接头、塘鹅钩、滑钩、缓冲器、弹簧绳,以及铁链等等。 “嗯,嗯,”奎格说,“这得用多少时间?” “那得看情况了,长官。海面情况不错的话——大概40分钟,1小时——” “不会让人把命送掉吧,啊?” 贝利森像只多疑的猴子一样偷偷看了看那位舰长,“什么命都不会送掉的,舰长——” 奎格叽哩咕噜、低声自言自语地在驾驶室里来回走了一会儿,接着给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另发了一份电报:如您愿意,我可尝试收回靶子。请指示。 这艘扫雷舰花了一个钟头围着那个靶子懒洋洋地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收到了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的回电:谨慎行事。威利到左舷上把电文交给了舰长,当时舰长正与戈顿和马里克在那里观察那个靶子。 “他们挺帮忙的,是不是?”奎格把那封电报递给副舰长,神情古怪地说。他抬头看看太阳,大约再有一个半小时天就要黑了。“这就是咱们的海军。你给他钱,他就给你收据。谨慎行事,嗯?哈,我正想那么做呢,我不骗你们。他们没把耽误明天演习的责任往我身上加,而参加演习没准还会让某个水兵送命呢。我们这就回船坞去。” 然而,第二天并未安排演习,“凯恩号”就在码头上无所事事地停着。上午11点,戈顿坐在军官起居舱的桌子前一边小口喝着咖啡,一边处理着满满一文件筐的往来信函。一个穿着整齐的海军制服的漂亮水兵推开门,把雪白的军帽摘下来一挥,对这位副舰长说,“请原谅,长官,舰长室在哪儿?” “我是这儿的副舰长。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我有一封电邮须亲手交给舰长。” “谁来的电邮?” “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长官。” 戈顿指了指舰长的卧舱。那水兵敲门。门开时,戈顿瞥见奎格穿着内衣,脸上满是肥皂沫。不一会儿,那水兵出来了,对戈顿说:“谢谢您,长官。”便走了出去,可以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通往甲板的梯子上迴响。戈顿坐在那儿没动,他在等待。他等了大约45秒钟,就听见他卧舱里的蜂音器疯狂地响了起来。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咖啡,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舰长室。 奎格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脸上的肥皂沫还没擦掉,右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信纸,被撕开的信封在地上扔着。他的头在两肩间垂着,扶着膝盖的左手在打颤。他侧着脸看了副舰长一会儿,然后,眼睛望着别处,默默地将那封电报递给他。 “‘凯恩号’指挥官于10月22日13时,亲自,重复一遍,亲自,就最近作战活动中的惨败到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呈交书面报告。” 舰长站起来,从挂在钩子上的咔叽裤子口袋里摸出那两个钢球。“伯特,你能给我说说你认为那是什么意思?”他语气沉重地说。 戈顿丧气地耸耸肩膀。 “惨败!用在一封正式的电报里!——我倒很想知道知道他为什么把那件事叫作惨败。我为什么应该交一份书面报告?难道他们不是叫我谨慎从事的吗?伯特,你坦白地告诉我,难道有什么我本来能做而没有去做的事情吗?你认为我犯了什么错误吗?”戈顿沉默不语。“我会感谢你告诉我有什么地方错了。我是把你当作我的朋友看待的。” “嗯,长官——”戈顿犹豫着说。他心里想可能是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听说了切断拖绳的事了;这种事情在海军里传得非常快。但他不敢提这件事,因为奎格迄今还没有承认发生过这件事呢。 “开口说话呀,伯特,你不用怕冒犯我。” “只有一件事,长官,”副舰长说,“就是您——我觉得您也许是对收回靶子的难度估计过高了。我见过他们做这种事的。我们有一次随‘摩尔顿号’军舰出海作射击演习,那是在1940年,拖着靶子的绳索脱钩了,他们只用了大约半小时就毫不费劲地把靶子收回了。” 第80页 “我明白了。”奎格抿紧嘴唇,凝视着手里的钢球,沉默了一会儿。“戈顿先生,你能否解释一下当时为什么没把这一至关重要的信息告诉我?那本来对我的指挥决定会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啊!” 戈顿被这位舰长弄得张口结舌。 “也许你认为我在骗你,戈顿先生。也许你认为我应该清楚你心里的有关信息。也许你并不认为一位副指挥官的首要职责是在他的上级询问他时向他的上级提供有见地的意见。” “长官——长官,如果您记得的话,我曾提议您允许马里克先生去收回——” “你跟我说过你为什么提那个建议了么,啊?” “没有,长官——” “那么,为什么没有呢?” “长官,我以为您说——” “你以为。你以为!伯特,在海军里没有什么该死的事是你可以以为的。一件那样该死的事都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得不给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写书面报告的原因,都是因为你以为造成的。”奎格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一声不吭地怒视着墙约莫有一分钟之久。 “我绝对承认,对你来说,要理解你在这件事情上的职责并向我报告实情是需要有点脑子的。但这确定无疑是你的职责。当然啦,今后,你如果想让我把你当作不具备那种我所尊重的职业背景来对待你的话,那也是很容易办到的。” 奎格坐着,自己点着头,呆了好长一阵子。戈顿被吓呆了,站在那里,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好,”奎格最后说,“这也许不是你弄糟了的第一件事情,伯特,而且可能也不是最后一件,但我确实非常希望,你作为我的副舰长,这是你弄糟的最后一件事情。我个人是喜欢你的,但我写工作能力考评报告只以职业表现为依据。我言尽于此了,伯特。” 13 凯恩舰譁变iii 奎格舰长 14 奎格遭训斥 威利·基思在舰长去面见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走后不久,就走进了基弗的房间。这位海军少尉头髮蓬乱,稚气的脸上显得心事重重。“哎,汤姆,请原谅。这份关于额尔班衬衫下摆的书面报告怎么写啊?究竟说些什么呀?”基思苦恼地问。 基弗打了个哈欠,微笑着说,“你发的哪门子愁啊?随便写什么都行。有什么关系?谁会正眼去看它呀?你看看我写的。就在那边桌上的那双橡皮底帆布鞋底下。” 威利抻出那张打字纸,念道: 事由:三等军士信号兵额尔班——违犯着装规定。 1.1943年10月21日因监督不力致使该军士未按规定着装。 2.作为值日军官及该军士所在部门的长官,下面署名军官负有对该军士监督不力之责任。监督不严皆因对职责重视不够所致。 3.对未能给该军士以充分监督深感遗憾。 4.已採取措施确保此类事情不再发生。 托马斯·基弗 威利怀着自愧不如的钦佩心情,摇摇头,说:“我的天啊,简直无懈可击。你写它用了多长时间?我从起床到现在一直在为我那个报告伤脑筋呢。” “你不是在骗我吧?”这位通讯官说。“我写那个报告的速度就同我打字一样快。大概用了一分半钟。你必须学会海军的文体,威利。例如,你注意看看第三条中那个分离不定式。你如果想把信写得像公文,就用分离不定式。要频繁地使用‘该’。尽量反覆使用某些词组。你看我把‘该军士’反覆使用得多漂亮啊。啊,它具有巴赫赋格曲【赋格曲(fugue),復调乐曲的一种形式。赋格曲建立在模仿对位的基础之上,从16至17世纪的声乐经文歌和器乐利切卡尔(ricercar)演变而成。根据曲中所用主题的多寡,存在单赋格曲、二重赋格曲和三重赋格曲等多种形式。——译者注】中那贯彻始终的低音的催眠效果。” “我倒真想一字不改地照搬你的辞句。但我担心他看出来——” “嗨,我来给你写一份。” “你愿意?”威利高兴了。“我不知道你会替我写,我原以为自己是不憷写东西的,但一碰到写额尔班衬衫下摆的公文报告却傻眼了。” “正是这个主意,”基弗说,“他迫使你就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写报告,就是要使你感到为难——这就是他的目的,使你为难。书面报告的性质本应是报告重大事件的。要就一件衬衫下摆写一份官方文件而又不透着是无理取闹或呆傻白痴,是要很费一番苦心的——” “就是这么回事,”威利急切地插嘴说。“我的所有草稿听起来都像是在故意耍弄舰长,或是在侮辱他——” “咱们那位驾驶着军舰绕圈子的小个子朋友当然要跟我过不去了,因为我是个天才作家。我其实爱写海军的信件,那就像一位音乐演奏会上的钢琴家即席演奏《筷子曲》一样。别让它把你难住了,威利。德·弗里斯变成了奎格是一种提神的变化,他那种摆臭架子的伎俩是一种讽刺,就像犀牛向你冲过来一样妙不可言。奎格没有德·弗里斯那种可以毫无畏惧地直面任何人的人格力量。所以他才採取色厉内荏的唬人手法。这包括他把自己的本来面目藏起来只以长官的面貌对人,就像一个神父躲在一个令人畏惧的偶像里面,让人们通过那个吓人的形象跟他沟通一样。这完全是标准的海军做派。这也就是所有这些报告的用意。因此,你要学着去习惯它,因为以后还会有很多这种东西呢,而且——” 第81页 “请原谅,你什么时候写那第二个即兴的《筷子曲》呀?他就快回来了。” 基弗咧嘴笑着说:“现在就写。把戈顿的手提打字机拿给我。” 格雷斯上校嘴里叼着一个巨大的黑色菸斗,菸斗里冒着裊裊的蓝烟,偶尔还有火星闪亮。他伸手接过“凯恩号”舰长呈上的信封,示意这位舰长到他桌旁的一把黄色木椅子上坐下。奎格穿着一身规定的斜纹咔叽布军装,滚圆的体形颇显潇洒。他两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紧紧交叉在一起坐着。 格雷斯用一把样子可怕的日本裁纸刀割开信封,将那份报告摊开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戴上黑色宽边眼镜,开始看那份文件。之后,又从容地摘下眼镜,用他那毛茸茸的手背将报告推到一边。他用力吸着菸斗,使里面咝咝地响着冒出一股股浓烟。“不能令人满意呀。”他直视着奎格说。 那位舰长的下嘴唇颤抖了起来。“我能问问为什么吗,长官?” “因为它里面没有一点此前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而且也没有说明一点我想得到说明的东西。” 奎格双手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转动着想像中的钢球。 “我得到的印象是,”格雷斯接着说,“你把该受的责备都分派给了你的副舰长,你的上尉军官,你的副水手长,以及你的前任——德·弗里斯舰长。” “长官,我承认我对所发生的每件事情都负有全部责任,”奎格赶忙说,“我很清楚,属下的错误不但不能成为一名指挥官推卸责任的藉口,而恰恰是反映了他的领导能力。至于我的前任么,嘿,长官,我知道这艘军舰曾有很长时间在前方海域执行任务,我对这艘军舰也并无任何不满,但事实总归是事实,其训练状况确实够不上一般的水准,不过我已经採取措施,很快就会扭转这种局面,所以——” “你为什么没有收回那个靶子,指挥官先生?” “长官,正如我在报告中所说,那个副水手长对于如何将其收回似乎并无明确的主意,而我的军官们也都含含煳煳,不敢肯定,并且未能向我提供准确的信息,而一个舰长总得在某种程度上依靠他的下属呀,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当时认为‘凯恩号’及时回基地报告,准备接受可能派给它的下一步任务,比在无谓而复杂的活动上浪费天知道多少的时间更为重要。如果我的这个决定错了,我很遗憾,但那就是我当时的决定。” “得啦,老弟,收回一个靶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格雷斯生气地说,“半个小时就能完成。外面那些停在这里的扫雷舰已收回了十多个了。那些鬼东西是很费钱的。天知道现在那个靶子在哪儿。我们派出去的拖驳船都找不到它。” “我可没有指挥那艘拖驳船,长官。”奎格偷偷地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一丝微笑。 格雷斯努起双眼,使劲地看着奎格,仿佛光线不足似的。他在他粗硬的手掌上使劲磕了磕菸斗,把菸斗里的菸灰倒进一个厚重的玻璃菸灰缸里。“这么说吧,指挥官,”他用比刚才高兴一些的语调说,“我理解你对初次指挥这艘军舰的想法。你很想不犯错误——这很自然。我自己就曾那样过。但我还是犯了一些错误,而且为它们付出了代价,并逐渐变成了一名算得上是称职的军官。奎格指挥官,为了这艘军舰,也为了你的前途,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你我应该坦诚相对。不要把这次谈话当作正式的谈话。从此刻起,下面所谈的一切都不列入记录。” 奎格低下头,小心地偷眼看了看格雷斯。 “这话只在你我二人之间说,”格雷斯说,“你没尽力去收回那个靶子是因为你在那种情况下根本不知道怎么办。难道这不是实情吗?” 奎格不慌不忙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香菸。 “假如情况果真是那样的话,老弟,”格雷斯以长者的关切口吻说,“那你就该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实话实说,然后咱们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永不再提。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才能理解它,忘掉它。那确实是个错误,一个由于急于表现和没有经验造成的错误。但在海军里没有人是从不犯错误的——” 奎格断然地摇了摇头,探身向前在菸灰缸里压灭了香菸。“不,上校,说真的,我很感谢您所说的话,但我还不至于愚蠢到向一位上级军官撒谎的地步,我向您保证我对所发生事情的最初的说法是完全正确的,而且我不相信迄今为止我在指挥‘凯恩号’方面犯了任何错误,也不想犯任何错误。我说过了,我在发现了我的军官们及水兵们目前这种现实状况后,只想以百倍严厉的手段,付出百倍的努力,把这艘军舰整治得使其符合一般的水准,我向您担保它不久就会达到这个水准的。” “那太好了,奎格指挥官。”格雷斯站起身,而当奎格也要站起来时,他却说,“别动,别动。”他走到固定在墙上的一个架子前,从上面取下一个装着昂贵的英国菸丝的紫色圆铁筒,重新装满了菸斗。他在用一根粗木火柴点菸斗时,以一种不问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的神态看着奎格。奎格又在用心转动着他那并不存在的钢球了。 第82页 “奎格指挥官,”他突然问道,“关于那个——”啪嗒,啪嗒地抽了两口烟——“有缺陷的拖绳”——啪嗒,啪嗒“——那个断掉的。你转弯时的航向是多大角度啊?” 奎格把头向侧面一歪,满腹狐疑地看了那位上校一眼。“我当然用的是标准舵,长官。在拖靶时我从未超出过标准舵,我的航海日志可以显示这一点——” “我说的不是那个。”格雷斯回到他的座位上,俯身向前,沖奎格摇晃着那冒着烟的菸斗说,“你转弯的角度有多大?20度?60度?你是在作180度掉头呢——还是在作别的什么呢?” “凯恩号”的这位舰长手指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指关节的骨头都突显了出来。他说:“这个么,我得查查我的航海日志,长官。不过,我看不出转弯的角度是多大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只要——” “你是否转了整整一圈,并且切断了你自己的拖绳啊,奎格指挥官?” 奎格的下颏耷拉了下来。他的嘴张开,合拢,张开,合拢了两三次,最后才用低沉的、愤怒的声音,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格雷斯上校,我绝无违抗您的意思,先生,但我必须告诉您我讨厌那个问题,并认为那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格雷斯脸上严厉的表情松动了。他不看奎格,眼望着别处,说:“绝无侮辱之意,指挥官。有些问题问起来比听起来更让人不愉快——那种事到底是发生了还是没发生?” “如果发生了,长官,我想我应该已经将自己送上最高军事法庭了。” 格雷斯严厉地注视着奎格,说:“我必须告诉你,指挥官,你的船上有些搬弄是非的傢伙。今天早晨我们这儿听到一个谣传,我是很少相信这种谣言的。但是,舰队司令也听说了这个谣言,而且鑑于你别的几次作为已经使他十分气恼了,所以他命令我向你提出这个问题。不过,我可以相信你作为一名海军军官所说的话,没有发生过那件事——” “长官,您能否告诉我,”奎格犹豫不决地问道,“舰队司令在找我哪方面的错?” “哼,亏你还有脸问!你第一次出航执行任务就撞进了浅泥滩——当然,那种事情谁都可能遇上——可是之后你却试图逃避写搁浅报告,而当你被要求呈上一份报告时,嗨,报告的只不过是一次伪造的轮机房的事。还有,你把昨天发给我们的那封电报叫做什么?‘天啊,我失掉了一个靶子,请问,太平洋分遣舰队司令呀,我该怎么办啊?’舰队司令都快被气炸了。不是因为你丢了那个靶子——而是因为你连一个二等水兵都能做的明显的决定都没能做出来!如果指挥官的职能不是做决定并承担责任,那是什么?” 奎格的上嘴唇挑了起来,机械地,半笑半不笑地龇着牙说:“对不起,长官,我对当时的情势作了估计并且做了决定。后来,考虑到您刚才提到的那个靶子的费用等等,我另作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把那件事提交给上级领导去斟酌解决。至于搁浅报告的事,我并不是想逃避,长官,我是不愿意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发电报麻烦上级领导。我在这里受责备似乎是因为有一件事情惹恼了上级领导而另一件事情没有惹恼上级领导。长官,我绝非对上级不恭,我认为舰队司令应当拿定主意到底贊同哪种政策。”他那张耷拉着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得意的光彩。 那位作战处处长用手指梳了梳他花白的头髮。“指挥官,”他作了一个极其漫长的停顿之后说,“你真的看不出那两种情况的不同之处吗?” “它们显然是不一样的。但从原则上看它们又是一回事。那是个向上级领导请教的问题。但是,长官,我说了,我对已发生的无论什么事情都负全部责任,即使那意味着最高军事法庭——” “谁也没说什么军事法庭呀。”格雷斯表情痛苦地,且气极了地摇着头说。他站起身来,示意奎格可以照样坐着,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次,把菸斗里冒出的悬在空中的轻烟搅成层层上旋的螺旋形。他回到桌边,半边屁股坐在桌子的一角上。“瞧着我,奎格指挥官。我现在要向你提几个直率的、不入记录的问题。我答应你,除非你愿意,你的答覆绝不会越出这个房间之外的。作为回报,我将高度珍视一两个直率的回答。”他用友好而又锐利的目光盯着奎格的眼睛说。 “凯恩号”舰长微笑了,但他眼神依旧是茫然的木然的。“长官,我在这次谈话中一直在尽力坦率地讲话,现在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肯定会继续坦率下去的——” “好的。第一个问题:你认为你那艘军舰,就其目前的训练状况及你那些属下的水平而言,有能力执行战斗任务吗?” “哦,长官,若要我做出能与不能的明确担保,那是谁都无法预言未来的,我只能说我将以我所掌控的有限资源竭尽所能争取完成下达给我的任何命令,不论是战斗命令或是别的命令,而且——我说过——” “如果人事局交给你的是另一个任务,你会更高兴的,不是吗?” 第83页 奎格咧开半边嘴唇笑道:“长官,我并非出言不恭,我认为没有人会回答这个问题,就连舰队司令也不会回答。” “的确是这样。”格雷斯静静地来回踱了好长时间,然后说,“奎格指挥官,我相信有可能改调你去执行一项往国内方向去的任务——”接着他又赶忙补充说,“这绝不是反映你在‘凯恩号’上履行职责的情况。这个调动只不过是更正一个不公正的、错误的派遣任务而已。再说,你也知道,在这个岗位上你的年资是高了一些。据我了解这个分遣舰队里充斥着的指挥官们,有的是预备役的海军少校,有的甚至只是海军上尉——” 奎格朝着他面前的空气皱起了眉头,脸色转为苍白,为难地说:“我不知道这在我的档案记录里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长官——担任指挥职务才一个月我就被解职了!” “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你的称职考评报告中消除那方面的任何可能的怀疑。——” 奎格忽地将他的左手插进他的衣袋,掏出了那两个钢球。“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长官。我不是说‘凯恩号’的指挥官是任何军官所得到过的最好的工作,或者甚至那是我应该得到的工作。只不过,那碰巧让我得到了而已。我并不装作是海军里最聪明或最能干的军官,上校,绝对不是——无论从哪个方面衡量,我都不是我这一级军官中的一流人物,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十分好的评语——但是我可以告诉您这样一点,长官,那就是我是世上最倔强的人之一。我奋力完成过比这更艰难的任务。我在获取名望方面比不过别人,然而我曾发过牢骚,挑剔别人,大喊大叫,虚声恫吓,一直到每件事情都按我的要求办妥为止,而按我的要求办事的惟一方法就是照章办事。我是个一切按规章办事的人。‘凯恩号’军舰现在离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但这并不是说我会放弃,熘之大吉,到岸上去谋个职位。不,谢谢您了,格雷斯上校。”他盯着那位作战处的长官看了一会儿,接着便又气沖沖地对他面前的视而不见而地位又略高于他的听者大谈起来,“我是‘凯恩号’军舰的舰长,而且我还想继续当这个舰长,而且在我任‘凯恩号’的舰长期间,她将完成所有派给她的任务,或者在执行任务时沉入海底。我可以向您担保一件事情,长官——如果顽强,严厉,永不松懈的警戒以及指挥官的督导等还有什么用处的话,那么‘凯恩号’军舰就能完成派给她的任何战斗任务。在我的任期结束时,长官,我将心悦诚服地接受对我的任职考评报告。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格雷斯将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他略微带点笑容地瞧着奎格,慢条斯理地点了几下头。“职业的自豪感与责任心,这二者你显然都具备了,足以使一名军官在这支部队里逢凶化吉。”他起身把手伸给奎格。“我想我们彼此都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准备接受你的报告。至于你的这些错误,或者按你的说法是不幸的事件,哦,俗话说,开头不顺结尾必俊——你知道的,指挥官,”他将他的菸斗在玻璃菸灰缸上磕了磕,接着说,“军事学院给咱们灌输了很多教条,什么一名海军军官应该达到的完美程度啦,还有什么根本没有犯错误的余地啦,等等。嘿,有时候连我都怀疑那种东西是不是有点太繁琐了。” 奎格疑惑地看了看那位作战处的长官,大笑起来。 “听起来像是异端邪说吧,嗯?嗨,我想说的是,我已看到这支部队为了按照那种教条做到尽善尽美而在一件显而易见的愚蠢的错误上浪费了太多的行动,挥洒了太多的墨水,放出了太多的紧张空气——唉,也许是我太老了,玩不了这种游戏了,或者是另有我弄不懂的什么原因。”他耸了耸肩膀,“我如果是你的话,指挥官,我就对犯错误少担点心,而多注意点对特定情况下发生的事情採取最明智最有效的举措。” “谢谢您,长官,”奎格说,“我一直都在努力只做明智的和有效的决定,鑑于您善意的劝告,我将更加倍地朝那个方向努力。” “凯恩号”的舰长坐公共汽车回到他那艘军舰停泊的码头。他与一群船坞工人一同下车后,“凯恩号”上的人直到他走上了舷梯才注意到他。不幸的是,在舷梯口值班的下级军官,斯蒂尔威尔正趴在值班办公桌上翻阅一本他随手从甲板上拣起来的连环画报,又正好被奎格看见了,尽管舷梯口的传令兵在喊,“甲板上的人立正!”斯蒂尔威尔也勐地转过身来,挺直身子,硬生生地敬了个礼。 这位舰长若无其事地还过礼,说:“在甲板上值日的军官到哪去了?” “哈丁少尉在舰艏楼上,长官,”斯蒂尔威尔应声答道,“正在往1号缆绳上安装新的防摩擦装备,长官。” “好,传令兵,叫哈丁少尉到后甲板来。”他们默默地等待着,那位军械官的助手立正站着,那位舰长抽着香菸好奇地扫视着甲板。从各条过道里出来的水兵们,有的吹着口哨,有的哼着歌曲,一见奎格,立即闭嘴,或者退回幽暗的过道,或者加快脚步,扶正帽子,眼望别处继续前行。哈丁从右舷的过道里走了出来并与舰长互相敬了礼。 第84页 “哈丁先生,”奎格说,“你知不知道你那在舷梯口值班的准尉在值班时看书?” 少尉吃了一惊,扭过头看着那准尉,“这是真的吗,斯蒂尔威尔?” 奎格生气地抢白道:“当然是真的!你难道认为我在撒谎吗,先生?” 那位值日军官晕头转向地摇摇头,“我不是指——” “哈丁先生,你先前知不知道他在值班时看书?” “不知道,长官。” “好啊,你为什么不知道?” “长官,1号缆绳开始有磨损了,我正在——” “我不是要听你说你不在场,哈丁先生。在甲板上负责值班的军官是无辞可托的。他要对在他值班期间所发生的每一件该死的事情负责,每一件该死的事情,听见了吗?”奎格说话的嗓门很大,在厨房甲板室上和后甲板上干活的水兵们都扭过头在听。“你可以下班了,哈丁先生,而且你要通知负责值班的上级军官你已被从值班名单上除掉了,等到你什么时候对一名在甲板上值班的军官应该负有什么样的职责有了一些概念时再说。明白不明白?” “是,明白了,长官。”哈丁声音嘶哑地说。 “至于这个人么,”奎格用拇指指着斯蒂尔威尔说,“你要把他列入报告,然后我们再看看罚他半年不准离开这艘军舰能否教会他值班时不再看书,看看这个教训对其余人员是否够了,或者是否另外还有人想尝尝这个滋味——执行去吧。” 奎格离开后甲板回到他自己的卧舱。他的桌子上放着两份关于“额尔班衬衫下摆问题”的报告。他把帽子往床上一扔,脱下上身的外衣,松开领带,这才在转椅上坐下,一边喀啦喀啦地转着手里的钢球,一边匆匆读完那两份报告。他随后摁响蜂音器,拿起在桌边墙上挂着的电话。“告诉舷梯口的传令兵去找基弗中尉,叫他来我的卧舱报告。”没过几分钟就传来了敲门声。双手托着头坐着的奎格,这时拿起基弗的那份报告,翻到第二页,向后喊道:“进来!” 那位通讯官进来之后关上了门。停了片刻,基弗冲着奎格后背问:“您找我吗,长官?” 奎格哼了一声,把那几张纸抖得沙沙作响。基弗脸上带着施恩者的笑容,将瘦高的身躯靠在舰长的床边上,两肘架在床上支撑着身体等着舰长发话。那位舰长将报告丢到桌上并用手背将其推到一边。“这不行!” “噢?”通讯官惊讶了,“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长官?” 但他让自己话音里所带的居高临下的调侃味儿太重了。奎格勐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立正站着,基弗先生,你是在同你的指挥官谈话。” 基弗不慌不忙地挺直身子,脸上仍带着一丝令人恼火的笑意,“我没听明白,长官。” “把那东西拿回去,”奎格用拇指指着那个报告鄙睨不屑地说。“重新写过,今天下午4点前交上来。” “嗯,嗯,长官。我可不可以恭敬地问一下它怎么不合要求了?” “它里面全是些此前我已知道了的事情,而对我想听的解释却一点也没有。” “对不起,长官。我想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知道。”奎格拿起另一份其实是由基弗代写、由威利·基思署名的报告,挥动着说,“喂,基弗先生,我建议你去请教你的助手,基思少尉,问问他该怎样写报告。他可以在如何写书面报告方面教给你很多东西,虽然这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合情理。他交上来的这份报告对同一件事情写得极其出色。” “谢谢您了,长官,”基弗说,“我很高兴得知我的部门里还有这样的天才人物。” 奎格微笑了,显然断定他已刺痛了基弗的虚荣心。他频频点着头说:“是啊,说实在的,你把基思的这份报告拿去,好好研究研究。尽量弄明白为什么威利写出了一份完美无缺的报告,而你却弄了一份弄虚作假的骗人的玩艺儿。” 基弗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后,气得像耍猴戏似的又蹦又跳,其间还将那两份报告在他的屁股上使劲揉搓了好几次。后来,他扑到床上,把脸埋到枕头里,笑得浑身颤抖,差一点儿透不过气来。 格雷斯上校在舰队司令那间铺着绿色地毯、围着木墙帷子的房间里的大桃花心木办公桌边站着。 “你要是在你接受那个报告之前让我看看就好了。”舰队司令不高兴地说。他是个目光锐利的、瘦小的、上了年纪的人。 “我很抱歉,司令官!” “没什么。你对这个奎格的印象如何?这才是主要问题呢。” 格雷斯用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敲了一会儿。“我担心他快成个老太太了,长官。我认为他热诚有余,也许还相当严厉,但他是那种不管错得多厉害都永远不承认有错的人——您知道,他总有某种该死的说辞为他自己辩护——我还认为他不太聪明。属于他那个级别中的下品。我一直在核实我的看法。” “那根拖绳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样的情节?到底是不是他弄断的?” 第85页 格雷斯暧昧地摇了摇头。“嗨,这正是问题之一。我追问他这件事时他十分生气——不像是故作姿态。我怎么着也得相信他一点吧,即我相信他说的,根本没发生那种事。要查明实情就必须进行法庭调查,而,长官,我不知道——” “嗨,我们不能为了追查谣言而举行法庭调查呀。不过,格雷斯,我可不喜欢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发生的可疑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也发生得太快了。你是否认为我应该向人事局提出建议解除他的职务?” “别,长官,”格雷斯断然地说。“公平而论,他还没有做什么我们确知的必须那样对待他的事。对迄今所发生的事情可以用他由于是第一次执行指挥任务而过分紧张加以解释。” “那好吧,那么——你来看,太平洋舰队总司令要我派两艘驱逐扫雷舰回国去进行检修并安装新的雷达装置,以便参加向‘弗灵特洛克挺进’。”海军少将说。“派‘凯恩号’去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长官。它已在前方海域游弋了24个月了——” “那就这么办了。准备好举荐‘凯恩号’的电报。就让这个奎格到别处去犯下一个错误吧。” 战争期间,能回美国本土的造船厂进行检修是最珍贵的、求之不得的任务了。德·弗里斯经歷了一年的战斗航行也没有为都快散架了的老“凯恩号”争取到一次这样的美差。奎格却在他接任后的头四个星期里,指挥着这艘海军绝对最佳拖靶舰做到了。 14 凯恩舰譁变iii 奎格舰长 15 返航的欢乐 电报到来之时,“凯恩号”上就像迎来了新年的除夕,欢度7月4日国庆节,就像人人都在过生日,人人都在结婚娶媳妇。威利·基思也不例外,虽然按“凯恩号”的标准来说他只是新来乍到,告别家人时留在脸上的唇膏印还没擦干净的新兵,他也一样激动得热血翻涌。他给梅·温和他母亲都写了一封信,向梅强烈地暗示如果“凯恩号”在旧金山停靠时他能在码头上看到她的身影,那将是超过一切的最好惊喜,而在给他母亲的信里却没有一丝这样的暗示。他是在他的小卧舱里给梅姑娘写信的,就像一头野兽钻在自己的洞穴里独自享受那黑暗中的自由之乐一样。他在写信的过程中不时作长时间的停顿,使自来水笔笔尖上的墨水都凝固了。他凝视着信纸,脑子里翻滚着不着边际的奇思异想。 一个黑影遮住了信纸。他抬头一看,是斯蒂尔威尔站在门口。那水兵穿着一尘不染的工作服和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鞋,那天上午电报到来之前,他就是穿着这身服装接受舰长的当众训斥与宣布对他的处分的。 “啊,斯蒂尔威尔,有什么事吗?”威利同情地问。 作为在甲板上值日的军官,威利曾把对斯蒂尔威尔的判决记在航海日志里:在舰上禁闭6个月。他曾怀着好奇的心情仔细观察了在后甲板上举行的审判仪式——那阵容庄严肃穆,一边站着身穿笔挺的蓝色新工装的被告,被告对面立正站着一排原告军官,奎格则镇定自若、心情甚佳地从杰利贝利手里接过一份又一份那些“犯人”的红色服务档案夹。那是一种奇怪的审判方式。据威利所知,根据奎格舰长的命令,所有那些罪犯都被写进了报告。例如,哈丁少尉就被列入了对斯蒂尔威尔的控方,而他并未亲眼看见那个水兵在值班时看书。由于奎格舰长从不亲自把任何人列入报告,但却总是转身对离他最近的那位军官说:“我要把此人列入报告。”所以审判在形式上保持着应有的三方:原告、被告和法官。奎格煞有介事地假装对控方按他的命令所陈述的犯罪事实很感兴趣和吃惊的样子。威利将这场绝妙的表演看了一会儿,就已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认为这是违反公民自由权和宪法权利的,也违反人身保护令和国家最高支配权的,同时还违反了褫夺公权法案以及其他数不清、记不准的说明每一个美国人都有权得到公平待遇的成语。 “长官,”斯蒂尔威尔说,“您是军纪官,不是吗?” “没错呀。”威利应道。他将两腿放到甲板上,把文具盒推到一边,拧上钢笔帽,用这些动作将自己从一个如饥似渴地需要姑娘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海军官吏。 他喜欢斯蒂尔威尔。那些身材修长,体格健美,面容清秀,眼睛明亮头髮浓密,神情开朗,总是乐呵呵的年轻人总是能引起人们的好感,就像美丽的姑娘们那样,以他们身上的青春朝气,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使事情变得愉快起来。斯蒂尔威尔就是这样一个青年。 “哎,长官,”斯蒂尔威尔说,“我有一件麻烦事儿。” “说来听听。” 斯蒂尔威尔讲了一个情节复杂的故事,要点是他在爱达荷州有妻子和孩子而他有理由怀疑他妻子的忠诚。“长官,我想知道的是这次禁闭是否意味着我不能请假回家了?我已经两年没回家了,长官。” “我想不会的,斯蒂尔威尔,我不能想像会是那样。任何一个像你这样在前方战区呆了这么长时间的人都有资格回家看看的,除非他犯了谋杀罪或类似的严重情况。” 第86页 “这是规定上说的呢还只是您的猜想,长官?” “这是我的想法,斯蒂尔威尔,不过,除非我另有通知,你就这么相信吧,哦,我会很快给你明确的答覆的。” “我想知道,长官——我可否像所有其他人那样写信告诉家里我就要回家了?” 威利很清楚,斯蒂尔威尔最好还是等他问过舰长之后再听答案。但是那水兵脸上乞求的表情,以及威利不想暴露自己消息不灵的一点私心,使他脱口说:“我肯定你可以给家里写信,斯蒂尔威尔。” 那个准尉顿时喜形于色,简直高兴极了。这也使威利为自己大胆地做了肯定的回答感到欣慰。“谢谢您,基思先生,太感激您了,”斯蒂尔威尔的嘴颤动着,眼睛露着光彩,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您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长官。”他戴好帽子,挺直身子,给威利敬了个礼,仿佛威利是一位将军似的。少尉还了个礼,愉快地点点头。 “好了,斯蒂尔威尔,”他说,“很高兴随时为你祈福。”之后,威利又接着写那封给梅·温的信,他脑海里联翩浮现的令人陶醉的美好景象使他把刚才的谈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第二天午餐时,军官们聊天的那种热烈与欢乐气氛是自从更换了指挥官以来所没有过的。有关在澳大利亚和纽西兰那些日子里的浪漫逸事的老笑话又被重新提了起来。马里克受到的揶揄最厉害,因为他曾与奥克兰一家茶馆里的一个中年女服务员勾勾搭搭。那位女士脸上的黑痣究竟是几颗成了大家纷纷议论的主题,戈顿确定有七颗,而马里克说只有两颗,其他人有说三颗的,有说五颗的,反正最多不超过七,最少也没少于二。 “哎,我认为说来说去,还是史蒂夫说得对,”基弗说,“我猜啊,两颗是黑痣,其余的是疣子。” 司务长的助手,表情总是丧气巴拉的惠特克正给大家传递一盘煎火腿,突然尖声大笑起来,把手里的盘子都扔掉了,差一点没砸着奎格舰长的头。那红色的油腻腻的肉片撒得满甲板都是。奎格舰长,怀着过节日的心情,说:“惠特克啊,你如果想用食物砸我,那也别用肉呀,可以用蔬菜嘛,蔬菜便宜。”按照军官们吃饭时的传统,舰长说的任何俏皮话都要自动地哄堂大笑,大家于是真的大笑了一阵。 马里克对那位胖子副舰长说:“哎,好吧,假定她真的有七颗黑痣,至少她是个真实的人啊。我可不像有些人那样满足于拥有许多法国杂志和明信片。” “史蒂夫,我有个必须对她忠实的老婆,”戈顿喜滋滋地说,“她不会因为我看图片而和我离婚的。但我如果像你一样是个自由人而不能找个比那个长着疣子的纽西兰母猪好点儿的女人的话,那我就觉得还是看看图片为好。” “我曾经遇到过一种绝顶聪明的法子,”奎格的心情显然少有的好,因为他平时从不参加军官们的闲聊。军官们全都静了下来,洗耳恭听这位舰长在酒足饭饱之后扯的闲篇。“我说的是明信片的事。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被列入那种邮寄名单的,反正我确实上了那个名单——反正,你只需每月给那家公司寄去1美元,他们就给你寄那些画片,真是用挺大的闪光纸印的,我估计大约有6英寸长4英寸宽那么大小。”他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名说。“哎,真正聪明的地方在于——你们都知道,裸体女人的相片是不可以邮寄的,可是——那些女孩子们不是裸体的,绝对不是,先生们,她们身上穿着你所见过的最最漂亮的粉红色小裤衩和乳罩,一切都合情合法。妙就妙在一点上,那就是她们图片上的内衣是可以洗掉的。你只需用一条湿毛巾把图片擦一下,于是——哈,你就开眼了——真是绝顶聪明的鬼主意。”他高兴地哧哧笑着环视众人。大多数军官都摆出了笑脸。基弗点了支香菸,用两只手掌挡着脸,而威利则是往嘴里塞了一整块火腿。 “顺便问一句,”这位舰长接着又说,“你们诸位谁都没用完俱乐部的烈酒配额吧,用完了吗?如果有谁用完了,请照直说。”没有一个军官开口说话的。“那太好了。有没有人反对把他那份酒卖给我的?” 配额酒是每人每月5夸脱瓶装白酒,可以在海军船坞军官俱乐部的酒店里买到,价钱比起美国国内来简直是微不足道。奎格给他的军官们来了个猝不及防:他们事前没有想到家乡这种酒的价钱。他们大家都是敢怒而不敢言,虽然程度不同。除哈丁一人外,其他人全都同意了。 “舰长,”哈丁可怜兮兮地诉苦道,“我计划与我妻子共同享用我全年的所得,我能节省的每一点东西对我都是莫大的帮助。” 奎格表示赞赏地笑了笑,原谅了他。于是,当天晚上“凯恩号”的军官们在舰长的率领下到俱乐部里的售酒柜檯前排队买了三十来夸脱苏格兰威士忌和稞麦威士忌。奎格舰长指挥着他们一个个地从柜檯那儿抱着满怀的酒瓶子往在外面车道暗影里停着的吉普车上送,嘴里不住地向他们表示道谢。等吉普车装满了之后,舰长就开着车走了,留下“凯恩号”的那伙军官在那里面面相觑。 第87页 第二天早晨7点30分,二等木工助理兰霍恩被叫进舰长卧舱。他发现那位舰长穿着皱巴巴、脏兮兮的华达呢服装,嘴里叼着一截已熄灭的雪茄,倚着床铺,正在清点地毯上摆得满满的酒瓶子的数目。“噢,兰霍恩。你能用什么东西给我做个可以装下31个酒瓶子的板条箱吗?”这木工是个性情倔强的密苏里人,瘦长脸,长下颏,黑髮平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那些违禁品。奎格舰长咯咯地笑着挤了挤眼睛,说:“都是医药用品,兰霍恩,医药用品。不属于你的职责范围,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些瓶子,而且对它们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了,长官,”木工说,“做个板条箱,大小么,差不多长3英尺宽2英尺就成了——里面塞些细刨花——” “细刨花,啊呀,这东西可难找啊。瓶子与瓶子之间要加上隔板,隔板之间再塞上细刨花——” “长官,咱们没有作隔板的薄材料呀,没有胶合板,没有任何——” “啊,见鬼,从五金店弄些白铁皮好啦。” “是,长官,我会做好的,长官。” 那天后半晌,兰霍恩磕磕绊绊地走进军官起居舱,脸上汗如雨下,背上背着一个新锯出来的用白木板做的箱子。他步履沉重地进了奎格的卧舱,吃力地哼哼着,皱着脸把箱子放到地上,仿佛那是一架笨重的钢琴似的。他用一条红色的大毛巾擦着满脸的汗水,说:“我的妈呀,长官,那些铅板做成的隔板可真够沉的——” “铅板?” “五金工那儿的白铁皮刚刚用完,主管——” “可是,天啊,铅。用好一些的硬纸板同样可以——” “我可以把铅板再取下来,长官,重新再做——” “不用了,就这样吧,”奎格嘟哝道,“只是水兵们过几天得好好地锻鍊锻鍊身体了,那样岂不是也好——说不定把这些铅板弄回家后还有用处呢,就这么着了。”他低声说。 “您说什么,长官?” “没事。你去弄些细刨花来吧,把那些瓶子装好。”他指着盥洗盆下面甲板上的那批宝贝。 “嗯,好的,长官。” “现在大家听着。综合演习将于14时开始。” “凯恩号”正驶向她在半圆形的由护卫舰组成的屏障的右翼末尾的位置,这个半圆形护卫屏障在前面噼波斩浪,为舰队的四艘油轮、两艘运输舰和三艘商船护航。它们已远离陆地,在平静的蓝色大海上颠簸。这些舰船在阳光普照的海面上布成整齐的阵形。 在甲板上值班的下级军官基思少尉,对这次远航感到十分高兴。已有一年没有报告在夏威夷以东海域发现敌人的潜艇了,但不容置疑的是威利·基思仍然是一艘正在搜索日本潜水器的军舰上的下级值班军官。假如上级值班军官暴病而死,或者掉进了大海,那就可以想像他,基思少尉也许就得负起指挥的责任,击沉一艘敌人的潜艇,从而赢得巨大的荣誉。这种事虽不会发生——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而说它不会发生,那就,譬如说,如同说他母亲会做出这种伟绩一样。使他兴致更高的是上级值班军官基弗把曲折行进的方案交给他负责,允许他向舵机发号施令。当舰桥上的经线仪秒针要指到12点时,威利就要发出这样的命令了。对他而言,战争终于要开始了。 奎格舰长于凌晨1点58分来到舰桥上,很不耐烦地眯着眼睛四处查看着,戈顿像只挨了顿鞭打的狗似的在他身后跟着。事实上,这位副舰长因为之前没有更频繁地举行综合性演习刚刚挨过申斥,此时脑子里正在草拟解释他为什么没有举行综合演习的书面报告的开头几段。那天早晨,奎格收到太平洋海军总司令的公函,要求所有舰船书面报告其每月进行演习的次数。“好,”这位舰长对恩格斯特兰德说,“挂起‘我正在进行综合演习’的信号旗。” 那个信号员在升降索上挂起了一串彩旗。威利看见舰长向他点头示意,便走到舵手室里那个红漆警报器把手前,鸣响了警笛。然后,他便在呜——呜——呜的警笛声在空中轰响时,满意地审视着自己在舰桥的一块窗玻璃中的形象。他面前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位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海军战士,头戴圆形钢盔,身穿鼓鼓的带有手电筒的灰色木棉救生夹克,脸上和手上涂着预防闪光灼伤的防护油,全副武装,一样不缺。舰桥上人人都是如此打扮。 舰上别的地方情形就不一样了。“凯恩号”军舰的水兵们经过一年多处于日军空袭之下的日子,又在珍珠港过了几个月平安无事的懒散生活,不愿意为了在火奴鲁鲁与旧金山之间的平静水域里一次模拟的一般警报而忍受辛苦。他们之中有一半人在进入战斗岗位时不是没戴钢盔就是没穿救生夹克,或是两样都没有。奎格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可怕地皱着眉头。 “基弗先生!” “到,长官?” “我要你到扩音器前做如下通告:凡没戴钢盔或没穿救生夹克者回美国后扣假一天。凡既没戴钢盔又没穿救生夹克者扣假三天。立刻将这些人的名字用电话向舰桥报告。” 第88页 基弗好像被吓愣了,结结巴巴地说:“长官,那有点太严厉了吧——” “基弗先生,”舰长加重语气说,“我没要求你对这些我认为对教育船员和他们的安全所必须採取的纪律手段发表意见。如果这些人要毫无防护地进入战斗状态来进行自杀的话,那么,也无人能说那是因为我没有教给他们穿戴战斗装备的重要性。宣读通告吧。” 在炮位上的那些人,听到扩音器里传出来的这个通告,都扭头望着舰桥,显示他们不相信那是真的,而且非常气愤。但随后,他们便开始了一阵忙乱,钢盔和救生夹克像变魔术似的从这艘军舰的各个地方一齐冒了出来,而且手递手地传递着,传到了每个人的手里。 “叫他们立刻停手!”奎格怒吼道。“把那些人的名字记下来,在没有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不漏地交到舰桥来之前,谁也不准戴钢盔或穿夹克!基弗先生,你给我把这个向他们宣布!” “我宣布希么呀,长官?” “别他妈的给我装傻啦,我尊敬的先生!宣布叫他们停止穿戴那该死的装备并把他们的名字报到舰桥上来!” 基弗的通告响彻了各个甲板:“现在停止穿戴防护装备。把所有没穿戴防护装备者的名字都交到舰桥上来。” 于是,水兵们把钢盔和救生夹克都从隐蔽的地方往舱面船室上扔,使空中飞起了一阵钢盔和夹克之雨。奎格声嘶力竭地大叫:“快把纠察长叫来!我要把那些乱扔钢盔和夹克的人列入报告,不论他是谁!” “纠察长,海军上士贝利森,”基弗嗓音低沉地对着麦克风说,“请尽快来舰桥报告。” “告诉他到厨房的甲板室后面把那些水兵抓起来!”奎格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大叫道,“不是到舰桥上来,笨蛋!” “你还是把最后那个字留给自己吧,”基弗转过脸背着那位舰长无声地笑了笑,“贝利森上士,到厨房的甲板室后面把那些乱扔钢盔和救生夹克的人统统逮捕起来。” 扩音器里的话音还没落,空中那防护装备的暴雨就停住了。不过,这已达到了目的。甲板室上那些供水兵用的防护装备数量已是只多不少,而那些水兵们都在快速地为自己披挂全副的武装。奎格眼看着水兵们集体违抗他的命令,直气得发狂似的在舰桥上来回地跑着,并大喊:“你们,下面的人!停止穿戴装备!……戈顿先生,你过来!在3号炮位上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把他写进报告!” “哪一个,长官?” “真该死,就是红头髮的那个。他刚戴上钢盔。我看见他戴的!” “长官,他如果戴着钢盔,我就看不见他的头髮了呀。” “救苦救难的主啊,那个炮位上有多少人是红头髮的?” “哦,长官,我相信有三个。温盖特、帕森斯、杜勒斯——不对,杜勒斯更像是金髮——不过,我认为他现在可能是在4号炮位上,自从——” “噢,我的主啊,算了吧。”奎格抢白道,“伯特,在我所见过的所有不执行命令的糟糕到乱七八糟的情况中,这是最糟糕的!糟糕透顶了。” 这时,“凯恩号”上的每个水兵都戴上了头盔,穿上了救生衣。奎格使劲地扫视着全舰,眼睛充满了遭受挫折所激起的怒火。“好啊,”他说,“好啊。我看这些鸟人以为他们把我击败了。” 他走进驾驶室,拿起麦克风。“这是舰长在向你们讲话,”他说,愤怒的声调经过话筒的扭曲虽已失真,但还是听得出来。“哦,我很不高兴地注意到在这艘军舰上有一些被误导的水兵相信他们能欺骗他们的舰长。他们大错特错了。我已要求把那些不按规定着装就进入战备状态的人的名字交上来。那些人名现在似乎并未交到我这儿来。好啊,既然我没有别的办法将那么多违抗我的命令,不肯把名字交上来的胆小鬼们绳之以法,那我就剥夺这艘军舰上每个人在回美国后的三天休假。无辜者不得不与有罪者一起受罚。因为他们给全体船员带来了这一惩罚,你们可以自己惩罚你们中间的那些有罪者——好啦,现在继续进行综合演习。” 护航舰队在前往旧金山的途中遇上了狂风巨浪,这使威利·基思对那些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驱逐舰的局限性开始有了较清晰的概念。在夏威夷周围那风微浪细的水域里拖靶标时,“凯恩号”就曾多次剧烈地颠簸摇晃过,威利也曾为自己的两条水手腿与平安无事的肠胃感到骄傲。现在,他认识到他庆贺自己庆贺得有点为时太早了。 一天夜里,他在军官起居舱的长沙发上刚迷迷煳煳似睡非睡地躺了一个半小时就有人叫他起来去值班。起来后,他发现自己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在他摸索着想给自己弄点咖啡时摔了一跤。他挣扎着穿上了一件蓝色羊毛防风外衣,因为他觉得从通风孔中钻进来的气流又冷又潮湿。他东倒西歪地在舱内走过时,脚下的甲板也在摇晃,就像是在游乐场的鬼屋里似的。当他抓着支撑舱口的铁柱登到最上面的甲板时,他看见的第一样东西竟是左舷外边一堵墨绿色的水墙,高耸在他的头顶之上。正当他要张嘴喊叫时,那堵墙却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月光照耀下的被风撕裂的云块。与此同时,在船的另一侧却涌起了一堵同样可怖的高墙。他艰难地一步步爬上了舰桥的梯子。因为怕有大风,他用手紧紧地按着帽子,然而风却很小。他发现在舰桥上值班的人全都挤在驾驶室里,每个人都拼命地抓着什么把手,随着船身的摇动他们的身子也在荡来荡去。即使在这儿,在高高的舰桥上,当船头高高仰起时,威利也发现自己在仰面向上看着飞起的浪头。 第89页 “天呀,”他对卡莫迪说,卡莫迪的一只胳膊缠着舰长那把椅子的椅背,“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了?” “什么持续多久了?” “这种摇晃!” “这不是摇晃。”甲板上的橡胶垫子全都向一边滑落,被他的两腿一挡,便在他腿边堆积了起来。 威利接下了卡莫迪的班,随着值班时间一点点地流过,他的恐惧也逐渐减退了。“凯恩号”显然是不会进水沉没的。但他似乎觉得它完全有可能散架。在颠簸达到极限时,整个舰身就像一个病人一样从头到脚都在痛苦地呻吟,此时,威利能够看出舱壁在弯曲,在摆动。他强烈地感觉到除了30年前那位建造这艘军舰的工程师(此时恐已故去)对其所能经受的最大压力所作的估测之外,他与冰冷乌黑的海水之间已没有任何遮拦了。 他的感觉显然是对的,因为“凯恩号”将这种舰体倾侧着前行的态势一直坚持到第二天仍保持着完整。 威利午餐时饱餐了一顿烤猪肉之后登上了舰艏楼。他有一种出奇的明显的感觉,那就是他的胃口还不错。他没有晕船,对此他完全肯定。他能感觉到他那悬挂在横膈膜上、填得满满的胃在不停地快速蠕动着,努力地进行着它的日常工作。对自己身体的这第二种内省使威利萌发了一种欲望,即他很想让大量的新鲜空气吹吹自己的脸。他拉开舰艏楼的防水门,看见斯蒂尔威尔穿着一件粗呢子夹克,戴一顶毛呢帽子,正蹲在1号舰炮那儿拴紧那蓝色帆布炮罩,它松了,被风吹得噼里啪啦地响。 “下午好,基思先生。” “下午好,斯蒂尔威尔。”威利关上门并用一个铁钩把门插牢,手抓着一根支柱,斜倚在那些救生绳上。海风和冰凉的浪沫吹打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无比的痛快。当舰体向左侧倾斜时,他看见那些护航的舰艇正在一道道波浪上奋勇前进。 “您觉得这种颠簸怎么样,长官?”斯蒂尔威尔大声问,他的声音盖过了舰艏冲起的激浪的哗哗的响声。 “颠簸什么呀。”威利脸上笑了笑说,显示他一点都不害怕。 那水兵也哈哈地笑了。他从甲板上滑到那根救生索那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少尉跟前。“长官,您跟舰长谈了——我是说,我休假的事了吗?” 威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得着机会呢,斯蒂尔威尔。不过我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那水兵的脸阴沉了,“哦,多谢啦,长官。” “我今天下午就找他谈。下午3点到弹药舱来见我。” “真是太感谢您了,基思先生。”那二等准尉取下铁钩,打开门,一熘烟地到下面甲板上去了。 威利深深地吸了几口沁人心脾的海风,就到下面舰长的卧舱去了。 奎格穿着内衣在床上躺着,摆弄着一个中国造的木制魔球,一个由若干小块互相扣锁在一起组成的圆球。那是他有一天探头往雷达室里看时,发现那个值班的人正在玩这个东西,就把它没收来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玩它,尽管他告诉戈顿他已解开了那个球的奥秘,可是谁也没见过他把它拆开过。“哎,威利,找我有事吗?”他一边说,一边仍就着他的檯灯上下左右地移动着木球上的部件。 威利说明了来意,而那位舰长继续玩着他的游戏。“……因此,长官,我只是想跟您核实一下,以便确定。您给斯蒂尔威尔限制自由的处分是否意味着在大修期间也适用?” “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哦,我以为您不是那个意思,长官——” “为什么不是?一个人若需要在狱中服刑一年,人家是不会放他两个星期假出去过圣诞节的,对不对?禁闭在舰上就是禁闭在舰上。” 屋里的沉闷空气,摇晃的甲板,再加上舰长在他眼前咯吱、咯吱地玩着那个木球,开始使威利感到不舒服了。“但——可是,长官,这是否有点不一样啊?斯蒂尔威尔不是罪犯——而且他已在海外打了两年仗——” “威利,如果你在海军的纪律问题上感情用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每一个在前方蹲禁闭或看守所的士兵都曾经打过仗。在战争正在进行期间,你必须对那些招募入伍的士兵们严厉一些,而不是姑息。”咯吱,咯吱,咯吱。“他们的任务已经很繁重了,而还有很多不愉快的任务要完成,你如果取消了压力,哪怕只是一次,那么你的整个该死的组织就会在你面前崩溃。”咯吱,咯吱。“你越早弄明白这个基本道理,你这军纪官就会当得越好。” 威利的肚子又开始让他感到不舒服了,里面一鼓一鼓的,而且沉甸甸地往下坠着。他将他那被催眠的目光从那个圆球上移开,落到了舰长盥洗盆下面的那个板条箱上。“长官,这样那样违反纪律的事多得是,”他说,声音有点虚弱,“斯蒂尔威尔是个好水兵。在您没到舰上来之前,没人追究过值班时偷看杂志这种小事。我知道这不对,但是——” “那现在就更有理由追究了,威利。你告诉我一个更好的办法让我的威望能在这艘军舰上得到服从,我会加以考虑的。你是否认为假如我给斯蒂尔威尔一次书面表扬,值班时看书的情况就会煞住,是吗?” 第90页 威利只感到头昏眼花,再也顾不上小心谨慎了,他把藏在心里的话冲口说了出来,“长官,我不能确定值班时看书比在舰上私运威士忌酒哪一个是更严重的违纪行为。” 这位舰长友善地大笑起来。“你这下可说到点上了。但级别的高低是各有它的特权的,威利。一位舰队司令可以在舰桥上戴棒球帽。这不等于说一个舵手也可以。不可以的,威利。我们的任务是要绝对保证使招募入伍的士兵照我们所说的去做,而不是我们做什么他们就可以做什么。”咯吱,咯吱,咯吱。“而我说过,使他们照我们所说的去做的惟一办法就是对他们绝对地严厉,而且要使这种办法坚持不变。” 威利觉得自己汗都冒出来了。 这位舰长继续用低沉的声音啰嗦道:“哦,如果这是斯蒂尔威尔不走运,第一个被捉住了,我也不得不杀鸡给猴看,拿他作个恐怖的榜样。哦,我说了,在这艘军舰上值班时看东西的现象必须终止,另外——”咯吱,咯吱,“他担心他的老婆,这简直太糟糕了,我担心的是整个美国军舰‘凯恩号’,而且,”咯吱,“一个人有时候必须受些苦,为了——” 但他没把这句话说完,因为就在他说到这儿时,威利发出了一个古怪的要窒息似的声音,跟着便勐烈地呕吐起来。这位少尉及时地背过他那发青的脸去避开奎格。他喘着气向奎格道歉,同时抓起一条毛巾开始在地板上一点一点地擦了起来。奎格对此表现得出人意料地和气。他说:“没关系,威利。你去叫一个勤务兵来,你自己到上面甲板上去唿吸点新鲜空气。在你锻鍊出水兵腿之前别吃猪肉了。” 威利为斯蒂尔威尔求情的事就这样结束了。他几乎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水兵了,但是斯蒂尔威尔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木木然的,一点表情都没有。“无论如何,您尽力了,谢谢您,长官。”他干巴巴地说。 他们度过了一天又一天,遭遇过惊涛骇浪,天低云暗,颠簸摇摆与凛冽寒风。他们那被热带的温暖软化了的骨头经受着冷湿空气的侵袭,在潮湿幽暗的驾驶室值班的单调乏味的白天以及更潮湿更幽暗的夜晚。水兵们整天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军官们面色苍白疲倦不堪,在军官起居舱就餐时沉默无语,只有坐在首位的舰长手里不停玩着他的钢球,他也只有在谈下一步的工作要求时才间或没好气地说上几句。威利更是连时间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每天从舰桥上下来就去译函电,译完函电就去更正登录的出版物,更正完出版物就回到舰桥上去,再从舰桥上走到餐桌吃那毫无滋味的应付差事似的一日三餐,最后又从餐桌回卧舱睡觉,而且每过一两个小时总得被叫醒一次。世界被局限在一个漂浮在翻着白沫的、无垠的大海上的狭小的铁匣子里,而这个世界里的全部任务,就是凝望空无一物的水面或是到舰上那拥有读不完的、发霉的、很难看得懂的书的图书室用红墨水填写借阅登记簿。 一天早晨,威利在床上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感到有一种奇怪而美妙的感觉:他的床铺既不在摇晃也不在颠簸,而是保持着水平状态。他只穿着内衣就窜出了卧舱。这艘军舰正在一条两岸青翠,约有一英里宽的航道上平稳地航行。天空一碧如洗,空气凉爽宜人。“凯恩号”平稳得像一艘渡轮,缓缓前进。威利伸长脖子从救生绳上面向前方张望。在那个圆鼓鼓的绿色小山头上方,他看见了金门大桥的桥架在远远的内陆,在淡淡的雾气中透出隐隐的红色。他两眼泪水盈眶,狂喜地钻进了他那狭小的卧舱。 当“凯恩号”在那深红色的桥孔下驶过时,威利就在舰桥上。但是他的诗思被站在他身后的舰长与戈顿之间的一番对话打乱了。 “好的,我们一过阿尔卡特拉兹就可以直奔奥克兰了。给我画出一条航线来,伯特。” “长官,91号码头不在奥克兰——” “我知道。我们要在奥克兰附近停一阵,然后再到码头去泊定。” “可是,长官——” “为什么一定要作这种无谓的争论呢,伯特?我需要一条去奥克兰的航线!” “长官,我只是想说91号码头那儿有一股狂暴的潮流,时速为5节或更多一些。现在是水流平缓期,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靠岸。如果我们延误一个小时,靠岸可就麻烦大了——” “让我来操心这艘军舰靠岸的事吧。你只需给我定出一条去奥克兰的航线就行了。” “是,遵命,长官。” “基思先生,你除了看风景之外还有别的事干吗?” 威利离开舱壁,转身面对着那位舰长。奎格穿着蓝色与黄色相间的适于在舰桥上穿的上衣,白帽子,白色丝绸领带,显得异样的健壮活泼。他正在用双筒望远镜扫视着逐渐开阔的海湾。“没有,长官——” “那好。我卧舱里的那个木板箱子——你去组织个工作小队把它装到快艇上去。快艇由你负责指挥。” 工作小队在搬运那只木板箱并将其装进快艇的过程中,有刮破手指的,有指甲盖里扎进刺去的,还有脚趾被砸烂的,更有连串的、颇为醒神的、极尽花哨之能事的污言秽语。最后舰长那只死沉死沉的木板箱总算被装进了快艇。威利的贡献就是在那只要命的箱子在空中晃悠不定时站得离它远远的,偶尔提些温和的根本无人理睬的建议。 第91页 “凯恩号”停在离奥克兰海岸不远的海面上,那只快艇朝着一个位于一条荒废了的街道下面的水泥登陆码头驶去。奎格坐在艇艉的帆脚索上,脚踩在那个木板箱上,一边滚转着钢球一边环视着海湾。威利对快艇的艇员们仪表感到惊异:“讨厌鬼”、“肉丸子”和麦肯齐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都让人辨认不出来了。洗了澡,梳了头,颳了脸,抹了粉,而且穿着笔挺的白礼服,比起那几个最初将威利带到“凯恩号”军舰上的忧郁的野蛮人来,他们此时简直就是另一个不同种族的人。当然,他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这种灰姑娘式的变化。这些水兵不想失去他们的休假机会,他们怕奎格。 有一次马达熄火了。水兵们在发动机上徒劳地瞎忙了两三分钟之后,这位舰长怒气沖沖地大喝道:“倘若这快艇在30秒钟之内还不能开动的话,有人就要后悔莫及了。”于是,那些水兵便焦急地手忙脚乱起来,期间当然也少不了刻毒的谩骂。好在上天慈悲,那发动机在第28秒时又启动了,快艇抵达岸边。“好,”奎格说,同时纵身一跃,跳到了岸上,“帮我搬一下那只木板箱,我已经晚到得太多了。” 工作小队的两名水兵跳上码头,第三名水兵加上“讨厌鬼”和“肉丸子”哼哼着齐力把木板箱的一端抬到快艇的船帮上,码头上那两个人抓住木箱往上拽,快艇上的人从下面往上推。那木箱几乎还是纹丝不动。 “喂,喂,怎么这么慢呀?” “长官,它就是不滑动,”喘着气的“讨厌鬼”说,他的黑髮遮住了他的眼睛,“太沉了。” “嘿,那就站在快艇的帮上把它抬起来。你们没脑子吗?”这位舰长四下里瞭望,看见麦肯齐在码头上站着,手里拿着帆脚索,茫然地看着这边的奋争。“喂,你干什么呢,站在那儿无所事事,袖手旁观吗?快来帮一把手。” 麦肯齐立刻扔掉帆脚索,跳过来帮码头上的那两个人。这一下舰长和水兵们都犯了一个相同的错误。麦肯齐刚才是在发挥一种必要的功能,他是在把快艇稳定在码头近处。现在那根帆脚索没人管了,快艇便倒退着离开了,起初还很难觉察,随后便越退越快起来了。木箱下面露空的水面缝隙就越来越宽了。“啊呀妈呀!”“讨厌鬼”在船帮上直跺脚,他的手指正压在木箱的一边下。“帆脚索,帆脚索,谁去抓住帆脚索!”麦肯齐放开木箱,沖回去抓那根绳索。码头上的那两个水兵吃不住劲了。在那一瞬间,只听见叫喊声、咒骂声、压着东西的嘎吱声乱成一片,在这片声音之上更可听见奎格的女高音似的尖叫声,“当心那该死的箱子!” “讨厌鬼”与木箱一同落进了水里,激起了一蓬巨大的水花,把奎格溅了个透湿。“讨厌鬼”浮了起来,在浑浊的水面上露出一小片白色。那木板箱像铁砧一样沉入了水底,咕噜噜地冒起一阵水泡。接下来是一阵惊悸之余的静默。奎格,身上水淋淋的,斜靠在码头边上,专心地看着下面棕色的水。“好,”他说,“拿出你们的锚抓。” 接下来是费了老大的力气用锚抓捞了半个小时。奎格足足抽了半包烟,每支烟只吸几口就扔进了水里。“讨厌鬼”蜷缩在码头上,冻得全身抖成一团,牙齿颤得哒哒直响。 “长官。”最后“肉丸子”有气没力地小声说。 “什么事?” “长官,对不起,我看它是沉到淤泥里去了。就算我们找着它了,我看我们也没办法把它弄上来。这根绳子禁不住,而且我认为那锚抓只会把木箱抓碎。对不起,长官,我就是这样想的。” 奎格盯着木箱沉没处的水面看了一阵,说:“好了,我觉得你说的有点道理。这简直是他妈的太糟糕了。” 在他又开口说话之前,那艘快艇已往回漂到离“凯恩号”只有一半距离了。“威利,是谁负责这个工作小队的?” “我——我想是我,长官。” “我也认为是你。那么,好啊,你怎么解释这次的大失败?” “长官,我请您原谅,您没说让我负责卸——” “我也没说当你的鼻子需要擦时你可以擦鼻子呀,基思先生,你怎么擦了呢?有一些事情是一名军官自己就应该知道的。”这位舰长凝神想了一会儿,说,“我可不欣赏把事情搞糟的工作小队是由你负责的,威利,特别是搞糟的事情要花掉我大约110美元。” “长官,反正那个木板箱离岸很近。我相信港务警察会打捞它,把它捞上来的,如果您——”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舰长说。“让他们来问我里面装的是什么吗,啊?你有时候并不怎么聪明嘛,威利——真是的。我在奥克兰的朋友会得到那个箱子并替我运回我家去的——哦,”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行,你最好还是把整个事情考虑考虑,威利,再——哦,努力想想,看看你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再想想你最好做些什么。” “您是要我交一份书面报告吗,长官?” 第92页 “你只要想想就明白了。”奎格气唿唿地说。 在那艘老旧的扫雷舰驶近时,有七八十个人,多数是妇女,拥上了第91号码头。他们挥舞着手绢,尖声细气地亲热地唿喊着,她们用她们那色彩鲜艷的上衣上的装饰组成了一排排表示欢迎的彩旗。 “好啊,”奎格舰长说。他站在左舷,神色不快地看着那旋转着冲过码头的湍急的潮水。“所有发动机减速至三分之一。负责缆绳操作的小组站在左舷作好准备。” 威利躲到右舷舰长看不见的地方,开始用望远镜扫视码头上的那些妇女。舰上所有的栏杆和救生绳上都挤满了水兵,他们又是招手又是喊叫,想找到自己熟悉的面孔。 载着它的全体船员以5节的航速前行的“凯恩号”,此时只能无能为力地听任急流带着它向侧面漂移,根本无法逆流向码头靠近。 “好啊,”这位舰长说,快速转动着手里的钢球,“我看这次靠岸有趣得很啊——告诉管缆绳的人到抛绳炮跟前站好。三分之二全力向前沖!右满舵!” “凯恩号”掉转船头,迎着棕色的滚滚潮流向码头驶去。灰色的海鸥在“凯恩号”与码头之间的水面上空盘旋,俯冲,形成了一片沙哑的、嘲弄般的喧嚣声。有一瞬间,这艘军舰已处于与码头平行的位置——只可惜两者之间还隔着不知多少码水面。“好啊,我们要抱住她了!把缆绳射过去!” 于是,舰艏和舰艉的抛绳炮同时响了起来,两条白绳成弧线形越过水面向码头飞去,于是,码头上的人群欢唿雀跃。前面的缆绳落到了码头上,但后面那条却因不够长而落入了水中。“凯恩号”在漂离码头。“哎呀,后面的抛绳小组出什么事了?”奎格咆哮道。“告诉他们赶快发射另一条缆绳!” 站在这位舰长身边的戈顿这时说话了。他说:“它是够不着码头的,长官。我们漂移得太快了。” “我们为什么漂移太快?就因为那些该死的缆绳工全都是他妈的可恶的蠢货!好,收回全部缆绳!我要再靠近一次。” “凯恩号”向后退进了主航道。威利·基思心跳得很厉害,因为他突然看见梅·温在码头的远端站着,几乎被她前面的妇女们完全遮住了。她戴着一顶俏丽的灰帽子挂着面纱,穿着一身灰色旅行装,肩上披着一条白色毛皮披肩。她看上去与威利魂牵梦绕的样子分毫不差,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她正焦急地努力朝“凯恩号”眺望。威利激动得直想手舞足蹈和尖声喊叫,但他克制住了,仅仅把那顶使他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海军军官的帽子摘了下来。有一瞬间,梅的目光转到了他身上,她的脸因喜悦而变得光彩照人。她举起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向他招手。威利大大咧咧地、男人式地向她晃了晃望远镜,但他还是禁不住两膝发软,高兴得全身的皮肤一阵阵地刺痒。 “好啦,咱们再来试试,”他听见舰长在高喊,“倘若缆绳小组再不注意而闹出麻烦,那很多人可就得倒大霉了!” 奎格以15节的速度向码头冲去,使这艘军舰狠命地向右转弯,倒车,显然是企图重复他在夏威夷燃料码头那样一次具有歷史意义的火暴的登陆。但是这一次,运气与技巧都不帮忙,没有像那次那样让他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莽撞指挥获得成功。 他倒车倒得太晚了。“凯恩号”以大约20度的角度,仍以很快的速度,撞上了码头。只听见一声什么事物碎裂的巨响夹杂着旁观的女士们疾步向码头另一侧奔跑时发出的尖叫声乱成了一片。 “全速紧急倒车!全速紧急!”舰长气急败坏地大叫道。因为这时这艘驱逐舰的舰艏已经插进了码头,像一支射进树干的箭一样在那里不停地颤抖。“凯恩号”没用多大工夫就脱身退了出来,造成了更多的被撕裂、被撞坏的地方,把码头上刮出了一个数英尺深20码长的大口子。 “这该死的急流,他们为什么不在有船靠岸的时候在旁边准备一艘拖轮备用啊?” 威利躲到一个舰长看不见的地方,就像他常常看见那信号兵所做的那样,将身子紧紧贴在海图室的舱壁上。一方面是眼看女友就要落入怀抱了,一方面是有一位暴跳如雷的舰长要大发淫威,这种时刻不躲得远远的更待何时。 “好,我们再试一次,”奎格宣布说,这时候,这艘老龄军舰已退到了开阔的水面上,“这次我们最好能成功,这是为了全体水兵们好,这就是我必须跟大家说的!——前进三分之二!” “凯恩号”颤抖了一下,接着就又向前开航了。 “右满舵!所有发动机停车!” 威利小心翼翼地走到船舷上,看见“凯恩号”正在平稳地进入停靠码头的位置,只是舰艏离码头比舰艉近一些。 “好,现在咱们把舰艉靠近来!左倒三分之一。” “左倒,长官?”向轮机传话的杰利贝利吃惊地问。 奎格尖叫着说,“没错,向左,把话传下去,真是见鬼了!……好!把缆绳抛过去!” 基思少尉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他心上人的面孔。他已被爱情和渴望搅得头晕眼花了。 第93页 “后面那个缆绳小组究竟是怎么了?”奎格厉声喝问,就在此时抛绳炮炮声响了。但是,由于急流加上奎格不幸把舰艉转错了方向,把舰艉向外转得太远了,缆绳又一次落入了水中。就在此时,舰艏楼上的水兵以极快的速度把一根马尼拉麻绳抛上了码头,而且在码头上等待的水兵们已把那绳子牢牢地拴在繫船柱上了。“凯恩号”就由这一根绳子悬乎乎地拉着,舰艉向外摆得直至舰身与码头形成90度的直角。 就在军舰这样摆动时,码头又在右舷出现了,于是基思少尉的耳中传来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喊声:“威——利!威——利亲爱的!”他母亲正站在那马尼拉缆绳附近,手里拿着手绢向他摇晃着。 奎格勐地从驾驶室里窜了出来,在他沖向栏杆时差一点把威利撞倒。“基思先生,闪开,别在脚下碍事!信号兵,信号兵,把那艘拖船招过来!” 在那艘路过的拖船的帮助下,“凯恩号”的舰艉被推近了码头。码头上的女士们发出了一阵嘲笑的欢唿,其中不乏表示轻蔑的唿叫声、嘘声。这时,“凯恩号”总算已经泊定了。奎格走进驾驶室,脸色惨白,额头布满皱纹,目光愠怒而又茫然。“甲板值班军官!” 海军中尉马里克跟着他走进门来。“甲板值班军官,哎,是的。” “好,”奎格对背后的马里克说,手里的钢球互相摩擦得发出了挺大的响声。“你传话下去:由于舰艉缆绳小组水手操作技术水平太糟,剥夺全体水兵两天假期。” 马里克瞪眼看着舰长,木然的脸上露出不相信与厌恶的表情。他没有行动。过了一会儿,舰长勐地扭过身来。 “哎?你在等什么呢,马里克先生?去传话呀。” “请原谅,舰长,如果我说得不合适的话,可是,那样也有点太严厉了,长官。毕竟,那些人也没有多少办法——” “马里克先生,我提醒你,我才是这艘军舰的舰长!假如你再跟我顶一句嘴我就连同所有的军官们一起给予三倍的惩罚。你把这话也传达下去。” 马里克舔了舔嘴唇。他走到扩音器前,按下话筒的操纵杆,说:“大家注意,由于舰艉缆绳小组操作技术水平太糟,剥夺全体水兵两天假期。”他放开操纵杆时,驾驶室里迴响起操纵杆弹回去时发出的喀哒声。 “谢谢你,马里克先生。我告诉你我并不欣赏你在舰桥值班员面前那种譁众取宠的卖弄,这是个纪律问题。我认为这种行为对于一名军官来说是不合适的,可以说是不服从命令,而这件事将反映在你的称职考核报告中。” 这位舰长低着头匆匆离开驾驶室,从舰桥的梯子上快步走了下去。整个军舰上和码头上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个通告,人们的脸色由于震惊和忧郁而沉了下来——水兵们年轻的脸,上士们疲倦的脸,情人们美丽的脸以及像威利·基思母亲的老年人的脸。基思夫人尚未得到宽慰,因为她还不知道基思少尉是一名军官因而是不在惩罚之例的。 跳板搭好后,威利是最先登岸者之一。他明白他无法逃避自己眼前的尴尬处境。只有硬着头皮去面对它。基思夫人站在舷梯脚下,而此时,梅也已置身于那位母亲的肘边,脸上的表情里交集着动人的迷惘、喜悦与担心。基思夫人在威利重又踏上美国的土地后——倘若,譬如说,一个码头也可以称作土地的话——热烈地拥抱威利。“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她不住嘴地喊着。“噢,你又回到我身边了,真是太美妙了!” 威利轻轻地从母亲怀里脱出身来,对梅微笑着。“妈妈,”他抓起她和梅的手说,“我要让您见见——啊——玛丽·米诺蒂!” 15 凯恩舰譁变iv 上岸度假 16 上岸度假 威利和梅相倚相偎地坐在月光下的约塞米蒂谷【约塞米蒂谷(yosemite valley),一译“尤塞米提谷”。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中东部内华达山西坡的冰川槽谷,在圣弗朗西斯科以东约251公里处。印第安人称为“阿赫瓦尼”(ahwahnee),意为“深草谷地”。——译者注】底,阿瓦尼饭店前的一棵大松树下。他们的面颊贴在一起,唿出的热气融汇成一团白色的水雾。他们听见一个深沉的男子的唿叫声在险峻的峭壁间悠长地迴荡着,“让焰火落下去嘞!”一道由红色余烬构成的瀑布从那处最高的悬崖顶上穿破黑暗,急泻而下,形成了一个一英里高的鲜艷夺目的飞动的火柱。在昏暗中的某个地方,牛仔音乐家们开始演奏一曲忧伤的爱情小调。威利和梅转面彼此相对,接着便热烈地吻在了一起。 过了一阵,他们手挽着手走回饭店,穿过装饰着五光十色的印第安挂饰、兽皮和兽角的明亮的大厅,悠然地走进红漆的电梯。他们坐到三楼又一起走了出来。威利在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前,让在一个漫长的冬夜里要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他喜不自胜,若痴若呆地往沙发上一坐,心里还在美滋滋地想着他看梅的那最后一眼,穿着简单的白色晚装,裸露的双肩上披着捲曲的红髮,在他关上她的房门时冲着他嫣然的微笑。那真是一幅完美得令人陶醉的图画,而他却根本不知道在下面的房间里,梅正蜷缩在一张椅子上在颤慄,在哭泣。 第94页 这就是那人人熟知的故事:从战场归来的小伙子渴望他的所爱,对和平时期那些必须小心遵守的清规戒律感到不耐烦了;他所爱的姑娘对他的渴望也不逊于他,并随时准备着不惜一切使他快乐。如此一来,就只有:再见吧,清规戒律!威利从未想过要强迫梅屈从于他。他最近固然想发生这样的亲昵关系,但他更怕纠缠不清,以后难以脱身,何况没有这种事情他们的关系也一直是那么甜蜜美好。他今天晚上也没强迫她。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而且又因为他们两个都读过很多书,告诉他们那些清规戒律都是些相当野蛮的禁忌,不值一提,并且断言一切道德都是随时间和地点而变化的,所以他们之间的那事儿就更容易发生了。此时此刻,因幸福而飘然若仙的威利深信那些书里包含着真正的智慧。由于某种原因,梅却并不这么肯定。反正,那事儿是已经做了。 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在梅给他打了电话,两人都供认根本睡不着觉之后,他们坐在餐厅的一张桌子前,在一片明亮的阳光中吃着早餐。他们透过那天主教堂式的高大的窗户能看到高耸的峭壁和映衬着皑皑白雪的深绿的松林,还有远处那终年覆盖着白雪的塞拉斯山的群峰,罩着漂亮的桌布的餐桌,桌上摆着的鲜花,香气扑鼻的火腿、鸡蛋和热咖啡与周围的这种环境形成极为令人愉快的对照。他们两个都非常快乐。威利靠在椅背上,豪爽地嘘着气说:“哈,这虽花了我110美元,但花得值。” “110美元?为什么花的?就为了在这个地方呆这么两天?” “非也,非也。那是我为了离开‘凯恩号’军舰所付的赎金。” 他对梅·温讲了丢失那一板条箱白酒的事,描述了在他要求请假72小时时奎格舰长如何闪烁其词,不肯作正面答覆,直到最后才说:“唉,可是,威利,我似乎记得你在那个板条箱上的大失败还记录在案呢。”对此,这位少尉当即回答道:“长官,我愿为我的错误负全部责任,并争取永不重犯这种拙劣的错误。我所能做的最起码的事情,长官,就是补偿由于我的错误给您造成的损失,并希望您能允许我这么做。”一听这话,奎格立时变得大为欢快起来,颇说了几句令人感到亲切的话,意思是如果一个少尉不犯错误那他就不是少尉了。之后,便同意放威利来休假了。 梅·温被这故事惊得目瞪口呆。她开始问起威利在“凯恩号”军舰上的生活,而且越听他说越感到惊异,最使她震惊的是关于斯蒂尔威尔的故事。“啊呀老天爷呀,这个奎格,简直是个——是一个魔鬼,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哼,差不多吧。” “整个海军都是那样的吗?” “噢,不。奎格前面的那位舰长可是个大好人,而且非常能干。”他脱口而出地说了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对德·弗里斯的看法所起的变化,自己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那你就拿他没办法了吗?” “有什么办法吗,梅?” “我也不知道。向舰队司令打报告。给沃尔特·温切尔写信。反正得想点办法!” 威利无声地笑了,将自己的手按在她的手上。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梅用餐巾点了点她的嘴唇,打开她的钱包,用一只小毛刷子在一个装口红的小黑盒子里沾了沾,熟练而迅速地重新往嘴唇上抹口红。威利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化妆技巧,因而觉得这有点刺眼而且太专业化了。但他驱除了心里的不悦,心想一个夜总会的歌手身上总会留下一两点她的职业痕迹。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希望,那就是倘若他们再有机会同他母亲一起用餐的话,梅不会拿出那个小刷子来。据说恋人们会越来越接近一种心心相印的状态,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梅敏锐地看了他一眼,同时把那小刷子放到一边并且说:“你妈妈真好,容许你就这样从她那里跑开。” “哈,我常常是我行我素的,亲爱的——” “我知道——可是她从东岸大老远地跑来了,而且还——你就这样断然地扔下她——” “我可没请她来。她来是事出意外。反正,她还要继续呆下去,而你却不得不赶回去。这是很自然的事嘛。她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我可不知道。”梅忧郁地微笑着说。威利按了按她的手,于是他们二人都有点脸红了。 “她认为我怎么样?”梅问道。千千万万个可怜的姑娘们在她们这种芳龄时都会这样问。 “她认为你很漂亮。” “我相信她会这样想的——说真的,她说了些什么?我是说,在我离开码头回饭店,她第一次得机会同你说起我时。她究竟是怎么说的?” 威利回想起三个人在码头上的那种尴尬情形,那言不由衷的相互问好,那强作的笑容,几分钟后梅的巧妙告退,以及他母亲说的,“好啊,好啊。我的小威利在跟他老母亲保密呢,是不是?她真够漂亮的,是模特,还是演员?” 威利说:“我记得,她的确切说法是‘这可是个非常美丽的小女孩’。” 梅矫情地轻轻哼了一声说:“你没那么好的记性,不然,就是你在撒谎。我猜两边都沾点边儿——哎唷!” 第95页 一个穿滑雪装的金髮大个子男青年边走边情意绵绵地同一个一身艷红滑雪装的姑娘说着话。从桌子旁走过时,他的胳膊肘蹭了一下梅的头。道歉了一番之后,那一对年轻人便手拉着手,互相大笑着,大摇大摆地走了。“该死的度蜜月的讨厌鬼。”梅低声嘟哝着,用手摸着自己的头。 “你说说看,你愿不愿意去滑雪?”威利问。 “不,多谢了。我可不想摔断自己的嵴椎骨。”梅的嘴里虽这么说,可是眼睛里却露出了喜悦的光彩。 “嗨,那儿有一些山坡就算你奶奶来滑雪都伤不着——” “我没有滑雪服,没有滑雪板呀——你也没有——” “咱们可以买或者租嘛,走吧!”他蹦起身来,又去拉她的手。 “好吧,这样如果有人问我在约塞米蒂都干了些什么,我就有话可说了——”她站了起来,“我将对他们说我滑雪了。” 滑雪道上没有几个人,他们常常觉得只有他们两人在一片银装素裹的山野里玩耍。威利时不时地发现自己在怀疑那艘美国军舰“凯恩号”是不是真的存在:那狭小的舵手室,那连转身都感困难的小卧舱,那阴郁的灰绿色军官起居舱连同里面那些破旧的《生活》杂志和《绅士》杂志,还有那煮过了头的陈旧咖啡味儿,那斑斑锈迹,那污言秽语,再加上那个手里总是转着钢球,讲话时眼睛总是盯着空气,专爱找别人岔子的小老头。他觉得他已从发高烧的梦呓中醒过来了——只不过,他很清楚那个噩梦就在旧金山的干船坞里躺着,像块坚硬的石头一样真实,而且再过两天他就得闭上眼睛回到那噩梦中去了。 他们在巴格滑雪区【巴格滑雪区(badger pass ski area),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中东部内华达山脉西麓的优胜美地国家公园内。1864年爱好风景的美国第16任总统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1809-1865)将山谷内的美洲杉丛林设为美国的第一个州立公园,1890年优胜美地又成了国家公园,1984年跻身“世界文化遗产”。——译者注】的小屋里住了下来,在一个烧木柴的大壁炉前取暖,喝着热奶油朗姆酒。梅摘下滑雪帽,甩了甩头,让头髮披散到她那绿色毛线衫上,招得屋里的男人们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朝她看,而且没有几位女士能忍得住不夸她几句而心里又不烦恼的。威利自己感到得意极了。他喝第二杯热奶油朗姆酒喝到一半时问:“我不知道,像你这样一个光彩照人的姑娘到底喜欢我什么?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你横跨全国来这里看我?” “首先,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在把我介绍给你母亲时说我的名字叫玛丽·米诺蒂?自我们认识到现在你从未用过那个名字。” 威利凝视着壁炉里的红色烟焰,搜索枯肠想找出一个令人愉快的理由。他自己也曾感到纳闷,当时怎么会心血来潮脱口说出了梅的真实姓名,并在后来找到了一个不大说得出口的理由:实际情况是,在他对梅的强大欲望后面潜藏着对她的鄙视。她的出身,布朗克斯街的那个水果店,她那脏兮兮的目不识丁的父母,他当时在母亲面前一下子把这些情况全想起来了。所以在那一刻,梅就是玛丽·米诺蒂。“我也说不清,”他说,“当时只是觉得应该把你的真名告诉妈妈,好有个诚实的开端,我并没有想很多。” “我明白了。我可以再来一杯热奶油朗姆酒吗?最后一杯。我的头有点儿晕了。可能都是这新鲜空气闹的。” 当威利手里拿着她的饮料走回来时,梅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像我这样光彩照人的女孩在你身上看见了什么。” “好啊。是什么呀?”威利满心自在地靠在她旁边。 “空无一物。” “我懂。”他将鼻子掩在杯子里。 “我说的是真话。我上当了。起初,你好像笨手笨脚不会伤害我的样子,我只是很喜欢让你同我做伴而已,以为反正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后来他们把你拉走,送进了弗纳尔德楼,而你被记了那些过让我感到不忍,似乎不让你高兴起来就是不爱国。再后来,我敢说你打动了我的母性本能——尽管我从不认为我有这个本能。于是,整个事情就这样一步一步发展下来,并逐渐成了习惯,终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真是太傻了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我决定后天就直接回家。我不喜欢目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我觉得仿佛是自己滑了一跤,摔断了一条腿似的。” 威利慢条斯理地说:“你是被我的头脑迷住了。” “你给我记住,朋友,”梅说,“我现在已有大学一年级的英语水平了。而且我也读了很多很多的书。我可以跟你大谈狄更斯,你想谈什么就谈什么,也许比你知道得还多呢。开口说话呀,说点什么。你觉得他的《荒凉山庄》怎么样?” “说实话,从未读过,”威利打着哈欠说,“我正好漏过了这一部。呆在这炉火边我觉得真暖和,真舒服,你觉得呢?” “咱们离开这儿到外面去。”梅说,把尚未喝完酒的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第96页 “等一会儿,”威利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这是化学作用。你和我,就像钠和氯一样,有一种化学的亲和力。” “这样的话我听过多次了,”梅没好气地说,“它让我噁心。你如何解释几乎所有在夜总会里干的那些傢伙都觉得自己与我有这种化学亲和力,而在我眼里他们只是一大群公猪呢?” 威利带着如此露骨的男性的自鸣得意微笑了,直气得梅跳了起来,只差用酒杯掷他了。“我快被烤煳了,我要走了。” 那晚的火瀑布不知何故似乎不那么令人激动了,尽管除了比前晚的月亮更圆更亮之外,那景色的其他一切都丝毫没变。而且那些隐身在暗处的音乐家们演奏的也是同样哀伤的思乡小调。威利和上次一样又亲吻梅,但却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他只是觉得最好还是吻她一下,但却没有了前一天晚上那种火热的激情。梅察觉出了他嘴唇上的差异,就也冷冷地僵硬地回应他。他们没有立即回楼上的房间,而是在下面跳了一会儿舞。最后,他们一起进了梅的房间,但威利发现一切全都不一样了。梅坐在沙发上的姿势使他很难靠近她,而且极其一本正经地谈起了亨特学院、马蒂·鲁宾和她在其中演唱的那个夜总会。威利听得烦躁起来,而且有点恼火了,可他同时又觉得梅的美色越来越撩人了。他难禁诱惑,终于站起身来,走到梅跟前试图亲昵亲昵,而梅仍在继续侃侃而谈。梅轻巧利落地将肩膀一扭,甩开了他的手,说:“朋友,你这是怎么了?” 威利压低声音悄悄地向她表达心里的似火柔情。 “喂,在我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你别想来碰我,”这位姑娘说,“我躲闪起来可以像蛇一样快。” “对不起。”威利没精打采地回到他自己的椅子上。 他们兴致索然地勉强聊了两个小时,梅一会儿学舌似的谈些她在家里的生活琐事,一会儿又转换话题询问威利有关“凯恩号”军舰的事情,她在整个过程中的举止都像是在进行活跃的社交活动。威利脱下外衣和领带,躺到床上,不停地抽着香菸,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酬着这场对话,心里越来越觉得懊丧。他开始打哈欠了,随之,梅也打起哈欠来,而且打得比他加倍的长,加倍的过瘾。“啊哟,威利,你真不知道我有多困。我要去睡觉了。” “好啊。”威利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动都没动。梅以困惑的目光看了看他,随后就进了浴室。几分钟后,她就出来了,正用一件蓝色的羊毛浴衣系她穿着的睡衣的腰间。“你还在这儿呆着吗?” 威利跳起身来,伸出双臂搂住了她。她亲切地吻了他一下,说:“晚安,亲爱的。” “我不走。”威利说。 “噢,不行,你必须走。”她的手抓着门把手,打开了门。威利用手掌推上门,紧紧地搂住她。“梅,这究竟是怎么——” “我说,威利,”梅说,冷静地看着他,身子向后弯着以便与他拉开一点距离,“你有些想法是错误的。我在欢迎战士们的归来方面已经尽了我的义务而且还做得稍微多了一点——你别管我对此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此时此刻——这并不意味着你正在获得我的心。我喜欢你,威利,我已把这一点表白得很清楚了,可是我还没有学会新的习惯。别,这时候不要跟我逞强,耍男人性子。你只会使自己显得粗野,像只没开化的猴子,何况,就是我把一只手绑在身后,对付你也绰绰有余。” “我相信你说得不错,”威利恼羞成怒地说,“我敢说你已经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了。晚安!” 威利摔门的声音大得足可把那一层楼的人全都震醒。他感到羞臊难堪之极,没按铃叫电梯就悻悻地从点着红灯的太平楼梯上了楼。 早晨8点,梅就被电话铃声把她从她那不安稳的半睡半醒状态中吵醒了。她伸手拿起话筒,迷迷煳煳地说:“餵?” “是我,”是威利的声音,既疲倦又抑郁,“吃不吃早饭啊?” “知道了。我过15分钟下来。” 她穿过照在门洞里的一束阳光走进来时,威利已坐在餐桌那儿等着她了。她穿着一件白毛衣和一件灰衬衫,脖子上戴着一条仿造的小珍珠项鍊,柔软的捲髮垂在脸上,正是她最美的形象。他起身为她拉出一把椅子,脑子里接连产生出两个想法:一是“我要不要跟这个人共度我的余生呀?”二是“我怎能和别人一起生活呢?我到哪儿才能再找到另一个她呢?” “你好,饿了吧?”他说。 “还不太饿。” 他们叫了饭菜,但都没吃。他们没情没绪地谈风景,抽香菸,喝咖啡。“你今天想干什么?”威利问。 “随你的便。” “你昨晚睡得好吗?” “马马虎虎。” “我为昨晚的事感到很抱歉。”威利忽然说,虽然他原来并没打算道歉。 梅悽然地微微笑了笑,回答他说:“没有什么可抱歉的,威利。” 威利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一阵名副其实的头晕眼花,仿佛是他正踉踉跄跄地走在甲板边上,眼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有一种要从甲板上跳下去的冲动。他感到嘴里发干,使劲地吞咽着,跳了下去。“你对把余生和一个像我这样的魔鬼一起度过会怎么想?” 第97页 梅看着他,既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有点伤感,“这是怎么了,啊,亲爱的?”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们也许应该开始谈谈结婚的问题了。”威利固执地说。 梅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平静地微笑着说:“你是否想让我成为一个诚实的女人,威利?” “我不知道我们对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威利说,“你如果认为我是个疯子,不妨照直说好了。” “我并不认为你是在发疯,”梅说,“我只是不想你看起来仿佛是吃了什么药使自己像个男人了。” 威利大笑了起来。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好长一阵子。“哈,你说我是不是吃了那种药了?” 梅扭脸望着别处,并扫了一眼充满阳光的餐室,大多数桌子已经空无一人了。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那一对穿着颜色鲜艷的滑雪装的新婚夫妇正互相偎依着,新娘正将一勺咖啡往丈夫嘴里餵。“我说什么是不是呀,威利?” “关于我们结婚的事。” “我还没听见你向我求婚呢。” “我现在向你求婚,请你嫁给我。”威利斩钉截铁地说。 “我要考虑考虑。”那姑娘说。她从她的钱包里取出她的唇笔和口红,然后抬起头娴雅地看了威利一眼。他脸上的那副表情显得是那样地痛苦惊讶,使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噢,别这样,亲爱的,”她说,把她的化妆品放到桌子上,拍了拍他的手臂,“你真是太可爱了。我相信这是你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可是今天早晨的每一件事全都大错特错了,我总不能仅仅因为你现在的局促不安,觉得对不起我,就轻率地抓住你这句话,相信你不会改变主意了。我们如果要结婚的话,那我想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我们也许会的。至于是什么时候,我可就不知道了。咱们谈点别的事吧。” 威利被弄得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只有看着她熟练地往嘴唇上抹口红。他们二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印入了他的脑海,而且在他快速地重温这次谈话时,他隐隐觉得这次交谈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曾常常在心里设想自己向梅求婚的情景,但是从未想到过事情竟会是这种不明不白、毫无定论的结局。他从未想过在他不顾一切地说出了那决定命运的求婚意愿之后,好几分钟过去了,自己竟然还是个不受任何约束之身,仍然没有定下婚约。 尽管梅·温表面上一直镇定自若,尽管她用来勾画嘴唇轮廓线的口红一直在稳稳噹噹、纹丝不乱地滑动着,她的心里其实和威利一样茫然和迷乱。她所做的一切动作和所说的话都出自她的自愿。她没有料到威利会向她求婚,更没有想到自己竟没能接受他的求婚。而现在已是事过境迁了,却还是什么问题都没解决。“我想去骑马玩,”她说,眼睛依然看着镜子里面,“找一匹漂亮温驯的小马。你愿不愿意去试一下?” “当然,”威利说,“你快点抹口红吧。” 他们骑着可怜巴巴的老马,坐在西部特有的大马鞍上踏雪而行,梅紧紧抓住马鞍上的把手,每当她骑的那匹老马在小跑中往前欢跃时她就笑得喘不过气来。威利是个有经验的骑手,这种乐子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刺激,可是他很喜欢那纯净的空气和那令人赞嘆的景色,尤其是他心爱的姑娘的美丽与她那勃勃的兴致。吃中午饭时,他们都饿极了,吃掉了好几大块牛排。下午,他们去坐雪橇玩,用一条闻起来带有一股马的气味的毯子围着身子,互相偎依着,轻轻地爱抚着,听着那爱絮聒的驾雪橇老人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讲述那个山谷的地质特色。回旅馆后,他们在离晚饭还有很长时间时就开始慢慢喝酒。饭后,他们先是跳舞,后来又温情脉脉地窃窃私语了一番,在心境愉快,爱意浓浓的氛围中度过了一个晚上。最后,威利在梅的房门口和她尽情地亲吻了一阵,才离开梅回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间,并为自己所表现的男子气概加上酒后的高兴劲儿而兴奋不已满面红光。 第二天乘公共汽车回旧金山的路程相当漫长。手握着手,默默地望着车窗外覆盖着白雪、长满密林的一座座山峰和塞拉斯峡谷实在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快事。但在汽车离开原路驶进圣华金河谷,沿着美国第99号公路静静地飞驰时,两旁无穷无尽的李子树林和蔬菜种植园,却是一片冬季萧瑟的棕色与光秃秃的景象。这使威利越来越感觉到进行严肃谈话的时机就要到了。这不仅因为这条漫长笔直的石子路的尽头有旧金山和“凯恩号”军舰,而且还因为那里有他的母亲在等着他。“亲爱的。”他对梅说。 梅扭过头,充满爱意地看着他。 “你想过咱们俩的事了吗?”威利问。 “当然啦,想得可多了。”梅在座位上直起身子,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点了一支香菸。 “好——你怎么说?” 在火柴燃着与她将火柴扔进烟缸的那片刻之间,梅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一长串想法。其中主要是她的一种不安全、不满意的感觉,还疑心她已陷进了不利的处境。“你想让我说什么,威利?” “说你愿意嫁给我。” 第98页 梅耸了耸肩膀。这种不冷不热、平平淡淡的求爱方式与她想像中的爱情与婚姻完全格格不入。好在,她有通情达理的优点,而且她觉得最好还是别辜负别人的好意。她需要威利。“你是了解我的,威利——我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给人的,”她红着脸,羞答答地,心慌意乱地微笑着说。“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你想做什么?” 威利深深地嘆了一口气,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那些是我们下一步必须考虑的事情。” 梅坐直身子,很快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充满了往日素有的防范之意。“哎,亲爱的,咱们还是先把话说清楚。如果你是想为失足的女子建立一个小小的收容所,那我可不感兴趣。如果你因为可怜我,或是你想在我身上显显你的男子气概,或任何诸如此类的什么原因而要和我结婚,我是不会答应的。” “我爱你,梅。” “你最好还是把整个事情再仔细想想。” “我一点都不想再多想了。”威利嘴里这么说,但语气里却显得缺乏信心。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并疑心自己提出求婚的最深层的动机是要表现自己的骑士气概。威利·基思深受偏狭道德观念的薰染,又没有经验,更重要的是他不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小伙子。他同梅过的那一夜降低了他对这个姑娘的尊敬之心,虽然它加强了他对她的欲望。他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总之,他就像一个小伙子身边有一个像梅这样美丽、而且唾手可得的姑娘一样受着痛苦的煎熬。 “你打算跟你母亲谈这件事吗?” “嗯,我想还是让她知道的好,越早越好。” “那可是我很想听的一次谈话。” “跟她谈过之后,今天晚上我向你复述一遍,”威利说,“逐字逐句地讲给你听。” 沉默了好长一阵后,威利说:“还有个宗教信仰的问题。你对这个问题——你的信仰,很坚持吗?”他提出这个问题是作了很大努力的。他由于自己对某种完全不真实的东西竟持有如此愚蠢和虚伪的严肃态度而感到羞愧。 梅说:“从任何意义上说,我恐怕都不是一个好天主教徒,威利。信仰的事不是问题。” “那就好。”汽车在路边一家饭馆前停了下来,威利如释重负地跳起身来。“走,去喝点咖啡,不然我都要渴死了。” 前排座位上一位正在膝盖上打开一个午餐篮子的老太太,抬头看了看那个漂亮的穿着驼毛大衣的红头髮姑娘同那个穿着海军长大衣,面色粉红的年轻少尉。他的大衣上钉着金色纽扣,围着白色丝绸围巾,戴着白色军官帽。“瞧那儿,”她对身旁的老先生说,“多可爱的一对恋人。”而那老先生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的午餐篮子。 16 凯恩舰譁变iv 上岸度假 17 两瓶香槟酒 马里克被一阵钻头在金属上钻孔的嘈杂声从他本就不安稳的睡梦中惊醒过来,那钻孔声就在他面孔的正上方,离他的脑袋不过几英寸。他把他床上的那堆毯子扔到一边,跳下床,一双赤脚刚碰到那湿冷的甲板,他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就着一盏使用电池的电灯,穿上他那油渍斑斑的咔叽布衣服。 他正在值海军中最苦的班,在干船坞里一艘冰冷的军舰上连续24小时任值班军官。“凯恩号”军舰现在是一具钢铁死尸。供热、照明、动力全都停了,锅炉及主发动机已被开肠破肚地拆散了,燃油已被抽干,平时那嗡嗡作响的抽风机,全舰进行唿吸的鼻子,也寂然无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器相撞的喀啦声、敲击发出的咚咚声、硬物相互刮擦的吱吱声,与震耳欲聋的隆隆声。船坞工人们正在给这艘伤痕累累的老军舰进行外科整形手术以使他再次恢復青春。旧金山那总是尘雾蒙蒙的空气充塞了各个通道,几乎凝滞不动,散发出浓烈的呛人的霉味,所有的卧舱和水兵生活区更是又脏又乱,到处是凌乱的图书、杂志和骯脏的内衣。 舰上的军官们与水兵们被圈在附近的一个兵营里。只有值勤的军官和舷梯的值班员维繫着这个已丧失了功能的躯壳与其先前的身份之间的联繫。奎格舰长在“凯恩号”进了码头之后的一两个小时便迫不及待地飞回他在亚利桑那州的家去了,留下戈顿全权负责。亚当斯、卡莫迪、拉比特和佩因特都休假走了,只有那些水兵们在兵营里苦苦地忍受煎熬,等待回美国后第五天的到来,到那时候,他们就可以开始休假了。他们的情绪极为低落,兵营里的气氛沉闷得像是死了人似的,就连马里克,尽管他平时对水兵们相当友好,这时也不忍趁点名的机会到他们那里去见他们了。 他走到甲板上,迎来了一个灰云密布的早晨。他小心地踮着脚,迈过或绕过乱扔在甲板上的铁管、胶管、机器零件、木材、苫布与板条箱,在舷梯旁找到了在那里值班的,白色军服又脏又皱的下级军官“肉丸子”。他正在一盘马尼拉缆绳上唿唿大睡。马里克毫无怨恨地把他弄醒,派这个哈欠连连的舵手走过连接干船坞的长长的灰色跳板到岸上去买咖啡和面包圈。 8点钟时,哈丁少尉步履蹒跚地来到舰上。他脸色灰暗,接过中尉的班后便一熘歪斜地走到军官起居舱里躺倒在一个堆满扎人的刀叉的长沙发上睡着了。 第99页 马里克走到单身军官宿舍想叫醒基弗,但那位小说家哼哼着说:“1点钟在圣·弗朗西斯饭店吃午餐时见。”立即又顽固地酣然入睡了。于是这位中尉便换上一身蓝色军装搭公共汽车进城去了,他那身军装虽然刚刚洗过,却仍有一股难闻的樟脑味。 旧金山是他童年时的故乡,自从“凯恩号”军舰在金门大桥下驶过的那一刻起,他就充满了思乡之情。但当他再次走上市场街时,他却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着消磨时间,一直到下午1点。 基弗正在圣·弗朗西斯饭店的大厅里等他,垂着头,弯着腰在一张扶手椅里坐着,显得苍白而瘦弱。他们进了那间装饰豪华的餐厅,吃了一顿丰盛昂贵的午餐。那位小说家坚持要叫一瓶香槟酒庆祝他们暂时摆脱奎格而获得的自由。马里克认为那香槟的味道喝着像是甜啤酒。“你怎么啦,史蒂夫?”基弗说,“你心情很沮丧啊。” “我知道。” “为什么呀?” “没法跟你说。汤姆,你有过这样的时候吗,当你觉得空气里有某种不祥的东西——于是不等那一天过完,那不幸的事情就果然发生了?” “当然有过。这就是你的麻烦?” “大概是吧。自从我起床到现在,不知怎么回事,事事都好像灰濛濛的,让人讨厌。”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我觉得在这儿呆着真有意思,史蒂夫·马里克居然在圣·弗朗西斯大饭店里吃饭。我儿童时代还以为只有百万富翁才能在这里吃饭呢。” “你觉得旧金山现在看起来怎么样,经过了——多少年了?” “我估计有10年了——我们于1933年迁到了佩德罗。真可恶,我觉得像个该死的游魂。” “这么看来,你的麻烦就在这里了。见到你童年时代的家乡使你产生了这种想法——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这是死神呵出的冷气,史蒂夫,死神在你脖子后面吹冷气呢。” 马里克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死神呵的冷气,把它写进你的小说里。”雨点开始吹打在他们座位旁的窗户上。马里克说:“咱们原计划要步行走过金门大桥的,你如果还想去走走的话,不妨就去走走。” “见鬼去吧,那完全是罗曼蒂克的无稽之谈。我有时候就爱胡思乱想。咱们得到伯克利去一趟。我在那里有点急事。” “什么事?” “我认识那儿一位英语教授。今天早晨给他打了电话。他请我们去参加一个文学茶会。要点在于,那个文学俱乐部里百分之九十都是姑娘。” “我什么事都想干。” “你必须听我的话,谈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小说’,愿上帝保佑你。” “那不成问题。”马里克点了支香菸说。 两位军官都对离开“凯恩号”军舰,穿着海军的蓝色制服呆在一家豪华的大饭店里而觉得不伦不类。他们看起来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又像被抛到一处的陌生人那样开始谈起了完全属于个人的私事。他们充分交换了各自的家庭背景。只用了半个小时,马里克对基弗的家庭和他的恋爱故事了解得比他在“凯恩号”上航行一年里知道得还多。他也把他的捕鱼经歷讲给这位小说家听了,而且因为基弗热切地刨根问底地问了他许多问题而感到十分得意。 “听起来那可是一种了不起的生活呀,史蒂夫。” “嘿,谈不上。那可是最艰苦的挣钱方式。把人的腰都累断了,而市场却总是与你作对——你捕到河鲱鱼时,河鲱鱼却没人要了——等你捕到鲭鱼时,市场上该死的鲭鱼就多得你把它当大粪卖,都没人买了——那就是捕鱼者的境况。还有那些无孔不入在海滨打零工的人。那是一种只适合外国傻瓜蛋们干的买卖,就像我父亲那样。我也是个傻瓜蛋,只不过我不是外国人而已。我要找别的事情干。” “你的意思是海军?” “对,我是个蠢货。我喜欢海军。” “这我就不明白了,史蒂夫。捕鱼生活里含有某种诚实有益的东西。每一个动作都有其功用,烧掉的每一滴燃油都有其目的。你累得腰都要断了,不错,但一次劳累下来你总能收穫到鱼啊。别的人我不知道,可是你想当海军我就想不通了!公文,公文,公文——除了虚假的卑躬屈膝和擦拭舰炮加上白痴式的演习,别的什么都没有了,而且这一切都毫无目的——纯粹是白费劲——天哪,还有那和平时期的海军——都是成年人了却要每周7天,天天都得上主日学校——” “你难道认为这个国家不需要有一支海军吗?” “当然需要。” “那么该让谁去当海军呢?” “当然是奎格之类的人啦。不能让有用的公民们去当。” “对极了。把它全交给奎格之类的那种人。然而,战争爆发了,你弄了个奎格当了你的顶头上司,你又大叫是残忍的谋杀。” “大叫使得时间好过一些。” “海军里可远非全都是奎格那样的傢伙呀。” 第100页 “当然不是。他是这个制度生产的一件废品。由于他那虚弱渺小的人格经受不了海军标准的压力而扭曲成了一个魔鬼——哎,这香槟真好,你不欣赏它真可惜——不过史蒂夫,真正的海军应是一支小而严密的父子兵。这就像英国的统治阶层,是一种传统。你不要显得很杰出,你只需做一个谦卑的随波逐流的人就行了——” “你认为捕鱼是一项有益的工作。可是,我却认为在海军舰艇上工作是有益的。它们此刻就非常有用——” “我敢发誓,你是位爱国者,史蒂夫。” “不对。我懂得航海技术,我宁愿在海军里干上20年挣一份养老金,也不愿从水里拉网打鱼,最后落得个关节炎缠身和腰弯背驼。至少,这就是我这笨脑袋瓜子所作的打算。” “好啊,老天保佑你,我的朋友。为1973年的太平洋海军总司令,五星海军上将马里克干杯,”他急忙往马里克的杯子里倒了些香槟酒并让他喝干了。“小伙子,你的预感怎么样?” “嘿,我一不去想它时,它就没有了。” “那些伯克利的小姑娘们会把一切都搞定的。咱们这就走吧。” 脸色粉红,个子矮胖,长着一张小孩似的肥嫩小嘴的科兰教授将这两位军官领进了一间接待室,里面的男女大学生们正在唧唧喳喳地说话,气氛很是活跃。会场里东一个西一个地坐着一些肤色难看的腼腆的男孩子。这两位穿着蓝制服缀着金黄纽扣的战斗英雄的到来顿时使气氛激动了起来。姑娘们收起了她们那原本真的是漠不关心的样子,摆出了一副假装漠不经心的神态。她们纷纷忙着涂脂抹粉,着实劲头十足。 教授介绍基弗的话说得又长又令人生厌。他对那些眼里放出光彩的姑娘们说,这是美国文坛上一颗正在升起的明星。他说,基弗有好几篇短篇小说和诗作曾在《耶鲁季刊》以及类似的优秀期刊上发表过。他详细介绍了他的剧作《长青草》,戏剧同业公会将其作为选项已有一年时间了。“但是,”他狡黠地补充道,“为避免你们把托马斯·基弗误认为是又一位专为少数有教养的读者写作的剧作家,让我告诉你们他还曾把他的小说卖给过《绅士》和《妇女家庭杂志》,是的,的确如此,它们可是出了名的‘通俗杂志’啊。”姑娘们咯咯地笑着,相互交换着会意的眼色。这对马里克来说全都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他当时正在屋子后面一张破旧的绿色长沙发上瘫坐着,基弗以前从未谈过他写作的事。意识到与他在同一艘军舰上工作的朋友是一位真正的有影响的年轻作家使他颇为气馁。想到自己曾在军官起居舱里同大家一起拿基弗的小说开过粗俗的玩笑,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下面我们有一个意外之喜,我们将听一个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小说’的专题报告——不是由我作报告——而是由一位很可能写出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小说的年轻人——美国海军‘凯恩号’军舰的军官托马斯·基弗中尉给大家作报告。” 基弗用一种富有魅力的微笑表示感谢大家的热烈掌声,接着便开始从容不迫地讲开了。姑娘们好像都被演讲吸引住了,而马里克却是如坠五里雾中,越听越煳涂,他只有伤心地承认自己当年的英语成绩不及格一点也不冤枉。在那一大串理不清的名字中,他只知道一个海明威,其他的什么卡夫卡、普鲁斯特、斯坦、赫胥黎、克兰、茨威格、曼、乔伊斯、伍尔夫,他全都不知道。他模模煳煳地记得曾经看过海明威的一本定价二角五分钱的再版小说,那还是因为那本书封面上有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孩坐在床上跟一个着装整齐的士兵谈话的图片吸引了他,但是那个故事写得太正经了不能算是性小说,所以他就没往下看。 基弗讲了半个小时,使马里克陷入了彻底的困惑与自惭形秽的境地。之后,那些姑娘们一起乱闹闹地把讲演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而此时马里克却靠在一面墙上与两三个最最其貌不扬的女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她们之所以对他感兴趣仅仅是因为可以从他那里获取一些有关基弗的信息。马里克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兑现他的预感:有一天下午,他出于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弄疼了自己的鼻子。他不知道以后他是否还能再自然而然地同基弗说话了。 不大一会儿,这位小说家就捕获了两个最漂亮的姑娘,同她们一起到一家可以俯瞰海湾的法国餐馆,在朦胧的烛光下共进晚餐去了。马里克给军舰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这是每晚8点必须做的例行公事。他回到餐桌上时咬着嘴唇,鼓着双眼说:“汤姆,他们要我们回舰上去。”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 “就现在。” “是什么事情?” “我问过杰利贝利,他不肯说。戈顿叫咱们回去。” 那两个姑娘懊丧地细声细气叫了几声,便满心不高兴地开着她们的红色别克敞篷小汽车扬长而去了,两位军官叫了一辆计程车。 基弗咒骂运气不好,对招他们立即回舰的原因作了各种不着边际的猜想。那位海军中尉则一声不吭地坐着,在大衣袖口上擦着汗湿的手心。 第101页 在跳板脚下的刺眼的黄色泛光灯的光亮中,戈顿同哈丁在一伙蹲在甲板上干活的电焊工旁边站着,那些电焊工正低着头用喷射着蓝色火焰的焊枪工作着。“是什么要紧的事?”基弗跟在马里克后面走下跳板,怒气沖沖地大声问道。 “你可要机灵一点儿,马里克先生,”戈顿诡谲地咧嘴笑着说,“当副舰长的应该让值班军官随时都知道他的所在。我一直在给城里各家饭店的酒吧打电话找你——” 这位中尉皱着他那呆板的面容,“你在说什么呀?”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你高升了,史蒂夫,”戈顿说,“今天下午亚当斯和我接到了给我们的调令。你是‘凯恩号’军舰的新副舰长了。” 他抓起那吃了一大惊的军官的手高兴地握着。 “我?”马里克结巴着说,“我?” “这种事在整个分遣舰队里都在发生,史蒂夫。在那边‘西蒙号’军舰上的一个鸟人10月里刚升为上尉,现在就当上副舰长了。而且他们的新舰长只是一个预备役的上尉。整个政策正在变得越来越宽松了。我们还有一个晚上的活儿在等着我们干呢——” “有给我的调令么?”基弗急切地插话说。 “没有,再说啦,你永远都不会调走的,汤姆。这是註定了的。他们把卡莫迪也调走了。你和史蒂夫要在这艘军舰上呆到它完蛋时为止。再过一年你就会成为副舰长的。” 基弗摘下他的白帽子用力往甲板上摔去。帽子弹了起来,滚到船边上,然后就不见了。戈顿探身从救生索上往下看了看。“天啊,”他说,“掉进污水坑里了。看样子这位新高级值勤军官需要一顶新帽子了。” “该死的‘凯恩号’,”基弗愤愤地说,“愿上帝惩罚舰上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 马里克阴郁地把这艘老旧的军舰细细看了一遍,仿佛他是第一次来舰上报到似的。“就是它了。”他心里在想——但他说不出这个“它”是什么意思。 基思太太不难看出威利已不是三天前离开她到约塞米蒂去的那个小孩子了。他们正在马克·霍普金斯饭店她那俯瞰海湾的套间里吃晚饭。外面的景色很美,饭菜也极精緻,香槟酒是少有的法国陈年佳酿。可是威利对这景色却视若无睹,蜻蜓点水似的吃了几口饭菜,任那美酒在冰镇桶里泡着,而那桶里的冰在一点点地融化,直到他母亲提醒他倒酒时,他才倒了一点。 基思太太心里明白“凯恩号”军舰已经改变了威利。他的脸瘦多了。那个她深情地以为是婴儿的脂肪所形成的鼓鼓的天真无邪的小圆脸蛋不见了,而她自己那明显的颧骨和方下颏正在她儿子的脸上显现出来。他的一双眼睛和嘴也不像往日那样给人以他性子随和脾气好的印象,更多的是让人觉得他很疲倦、愤懑、固执。他的头髮也显得稀了。这些情况基思太太在码头上与他见面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不过现在有了更深刻的变化,一种心神不定和魂不守舍的阴郁,而且这位母亲很清楚问题的癥结是什么。“梅·温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子。”她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同时给威利倒了一杯茶。 “她当然漂亮。” “你和她之间的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妈妈,我想我可能要和她结婚。” “噢?太突然了些,不是吗?” “不,我认识她已经很久了。” “有多久啊?”基思太太微笑着说。“我必须说,你对整件事情可真够谨慎的,威利。” 他简明扼要地将恋爱实情告诉了母亲,并解释说因为他直到最近才真正严肃地考虑了这件事情,所以他还未曾同她谈过呢。 “但是你现在跟她谈了,嗯?” “显然是这样的,妈妈。” “唉,你一开始就低估了她,威利。她确实非常吸引人。可是,她是什么出身?你认识她的父母吗?” 威利把一切都认了下来。他还颇动感情地谈了所有美国人应该一律平等,需要以成就取人,而不要以出身取人的道理。他最后还为梅·温说好话,告诉他母亲梅为了配得上他,正在自己挣钱读大学。基思太太冷静地倾听着儿子坦露心腹,以便让威利把他心里的话全倾吐出来。她点了一支香菸,离开餐桌,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海湾。威利莫名其妙地觉得他以前似曾经歷过类似的场面。他意识到他在童年时期就有过与此相同的感觉,当年他母亲跟他谈他的劣等成绩报告单的情形就是这样。 “你向她求过婚了吗?” “是的。” “你是在约塞米蒂那儿向她求婚的,对不对?” “对。” “我就料到会是这样。” “她还没有确切地表示她会接受我,”威利将实际情况说了出来,好像这样一说便可提高梅的身价似的。“她说我最好再多想想,并把事情告诉你。” 基思太太回过头朝她儿子同情地微笑了一下,说:“我认为她会接受你的,威利。” 第102页 “希望她会。” “威利,你与这位姑娘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您这问题叫人怎么回答呀,妈妈?” “我认为你已经回答我了,威利。” “您可别有坏的想法。她不是一个轻浮的女子,而且我还没有跟她在一起住过——” “我相信她不是个轻浮女子——” “她是个温柔的好姑娘,对此,您只需相信我的话就行了。” “威利,你晚饭已吃好了,是吧?过来跟我在沙发上坐一会儿。我要给你讲个故事。” 她挨近他身边坐着,用两只手握着他的一只手。威利不喜欢这种接触,这太过亲密了,妈咪的味道太重了,太把他当成一个需要指导的不懂事的小孩了,但他又不忍心把手抽出来。“在你父亲跟我结婚之前,”基思太太说,“那时他是个医学院的学生和实习医生,他与一个女护士一起生活了3年。我猜这件事你是不知道的。” 威利确实记得在他们父子有关梅的一次谈话中,他父亲曾悽然地提起过那个护士,但他什么也没说。 “唉,我从未和她见过面,可是我见过她的相片并了解到很多有关她的情况。她的名字叫凯萨琳·昆兰,是个身材修长,皮肤微黑的美人儿,有一双可爱的大眼睛——大得有点像母牛眼,请原谅我这么说——而且体形漂亮极了。我在和你父亲结婚前得知了有关她的事情,你爸爸把整个事情都告诉了我。我差一点撕毁了我们的订婚协议。我气愤极了,嫉妒极了。”她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轻轻地嘆息了一声。“哦,我相信他说的他们的事情已经了结了,结果证明他们真的没事了。可是威利,他有一度也是要和那个姑娘结婚的。这很自然。你爸爸的父亲说服他不要结婚时只是让你爸爸正视他本人的实际情况。你爸爸喜欢和最优秀的人们为伍,过安逸奢华的生活,威利。他常常大谈作研究工作的斯巴达式生活,但那只不过是他藉以自娱的梦想而已。倘若你爸爸真的娶了那个护士,他就会过上他的斯巴达生活。如果真是那样,他会为之感到遗憾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等待着不肯结婚,直到他遇见了我——请给我一支香菸。” 她继续说道:“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对一个曾经与他有过那种关系的正派姑娘抱有歉疚感的。再说了,他会养成一种对她的喜爱。这都是不可避免的。要点在于,任何一个多少有点头脑的女孩子都知道这些事情。她如果真想得到一个男人,而且觉得她大有机会的话,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冒那种风险,做孤注一掷。” 威利的双颊红了,想要开口做点申辩。他母亲用话压住了他。“威利,亲爱的,这一切都是一种过程,是很自然很难避免的。这种事情发生过何止千百万次。任何人都会缠上这种事情的。但你要记住,婚姻的基础不是良心有愧,或是对某个女孩的容貌心存喜好,而是相似的家庭出身和价值观念。你如果出于罪过感而结婚,那好极了,等那种罪过感一过——在一定程度上——剩下的你还有什么呢?现在,你老实回答我——你认为你是爱这个姑娘呢,还是觉得你欠了她什么?” “两样都有。” “那就是说你觉得你欠了她的。难怪你要竭力对自己说你爱她了,因为你要使这个婚姻尽可能地顺理成章。威利,你真的想叫这个夜总会的歌手为你生孩子吗?你想让布朗克斯街上那义大利水果贩子——我毫不怀疑他们都是正派、善良的人——可是你想让他们成为你的岳父母,想什么时候到你家去就什么时候到你家去,并且作你儿子、女儿的外祖父母吗?你能想像那样的景象吗?” “我怎么知道我会永远吉星高照呢?反正我需要这个姑娘。她是迄今为止我惟一想得到的姑娘。” “威利,你今年23岁。你爸爸30岁才结婚。在以后的6年里,你会遇见千百个女孩的。” “您一直在说我是因为自觉有愧才想和她结婚的。您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感受?我爱她。她美丽,性情好,她并不愚蠢,我肯定她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就算她出身卑微,那又算得了什么?我想我如果放弃了她,我会抱憾终生的——” “亲爱的,我在同你父亲结婚之前撕毁过两次婚约。每次我都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我要妻子的出身有什么用?我如果能从这场该死的战争中活着回来,我会是个什么?一个弹钢琴的人——” “你这就错了,而且你明知道你错了。威利,你很快就长成大人了。演艺业真的还是你喜欢的行当吗?难道你还没有开始认识到你除了摆弄钢琴之外还有很多的事情可做吗?” 这一下击中了威利的要害。在“凯恩号”军舰上那些漫长的值班时段里,威利越来越觉得自己在钢琴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只是个半瓶子醋而已。战争结束后他真正想干的是去一所大学里工作,在一所像普林斯顿那样安静、崇高的学校教教文学,最后也许再写些学术着作,甚至写一两部小说(这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梦想,几乎连对他自己都没有明确地说过)。“我也不知道我将要干什么。那全都是遥远将来的——” 第103页 “我知道你将会做什么。你将成为一名杰出的学者。等到我故世时,你就将富有、自立了,而且你将跻身于教育家与哲学家们的行列,与——科南特【詹姆斯·布赖恩特·科南特(james bryant conant,1893-1979),美国科学家和教育家,战后要素主义教育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译者注】、霍金斯【戴维·霍金斯(david hawkins),美国教育哲学家、科学教育家,着有《脚踏实地的展望》、《学科学的关键障碍》等。——译者注】那样的人为伍——而且说真的,威利,梅与这种图景匹配吗?她会快活地做一位大学教授的夫人吗?你能看着她给威克斯院长倒茶或同科南特博士随意谈天吗?” 他起身,走到餐桌前,从冰桶里捞出那个酒瓶。酒瓶里只剩下半杯淡酒。他倒出来全都喝了。 “威利亲爱的,我是在跟你讲你爸爸要跟你讲的话呀。他肯定不会像我说得这样粗俗、直白。我很抱歉,可是我已尽了我的所能。若是我全说错了,那就算我没说吧。” 她快步走到她放在梳妆檯上的钱包那儿,拿起一块手绢轻轻擦了下眼睛。威利立即跟过去伸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妈妈,我不是生气。我知道您是在做您认为对的事情。这是一个很难处理好的困难情况。总会有人受到伤害的——” “只要伤害的不是你,威利,我就不在乎。” 威利离开她,走进卧室,在那张双人床与梳妆檯之间踱来踱去,尽管他脑子里乱成了一片,他还是注意到他母亲干净利落的生活习惯,她把她的便鞋、绣花丝绸睡衣,以及他在她五十岁生日时送给她的那套银制化妆用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他的立场动摇了。他确实是出于负罪感才向梅提出求婚的,确实怀疑她是用委身于他进行婚姻赌博,确实为她的出身门第感到羞耻,确实难以心安理得地把她作为自己学术生活的伴侣。他不能肯定自己真的爱她。在约塞米蒂度过的那个夜晚给他的感情蒙上了阴影,在他与梅的关系上罩上了一层怀疑与用心不良的乌云。他究竟是一个落入圈套的傻瓜呀,还是一个热切的情人呢?毫无疑问,无论从哪方面想,他都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落入圈套的傻瓜。他的自尊心经不住了,一阵难过得想吐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脸色惨白。“你这个可怜的大傻瓜。”他对着镜子低声说,然后就回到客厅。他母亲还在他走时的原地站着没动。“哎,妈妈,咱们别再谈这件事了。”他跌坐在一把扶手椅里,用一只手捂着眼睛。“明天什么都不干了。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想想。” “亲爱的,你不是原打算在这次去美国旅游时结婚的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们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我跟您说过她甚至还没有接受我的求婚呢。” “她真聪明。噢,威利,至少等你下次回来时再说吧。在你行将回去打仗时将一个姑娘拴死在婚姻上是不公平的。答应我这次先别结婚。这是我对你的全部要求,而我这是为了你好,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您,妈妈。我也许不结婚了。但我不能跟您说我将抛弃她,因为我大概也不会那样做。” “我满意了,亲爱的。”她将一只手放在她儿子的肩上安抚了一下就走进了她的卧室。她的儿子仍颓丧地在扶手椅上坐着。过了一会儿,她一面在梳妆檯前往自己鼻子上扑粉,一面向她儿子喊道:“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亲爱的?” “干什么?” “我想喝几杯烈性白兰地,然后去看一场滑稽逗乐的电影。你知道城里有这样的电影上演吗?” “对不起,妈妈。我等会儿要去见梅。” “哎,好啊,”她兴致勃勃地说,“你有时间先陪我喝一杯吗?” “没问题。” “梅住在哪儿啊?” “在圣·弗朗西斯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 “哦,那好,你在往那里去时也许能顺便把我捎到某个电影院去。” “没问题,妈妈。”威利走到窗前,将前额顶在凉爽的窗框上,眼前一片空茫。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空虚,这么难受过呢。他的嘴紧贴着木窗框。未作任何思考,他就咬住了那木框,在上面咬出了深深的牙印,咬了一嘴的漆皮和尘土。他用手绢擦了擦嘴,呆呆地注视着木框上的那两排牙印。 “哼,”他想,“有些人还把爱心刻在树上呢。” 他第二天在机场送别了梅。他们的送别之吻是炽烈的,但什么事都没定下来。他没有把他和他母亲的谈话如实地告诉梅。他们含煳地非正式地订了婚,没有订婚戒指,也没有明确的时间安排,一切都要等战争结束以后再说。梅似乎是满意的,反正她没有作任何争论。 17 凯恩舰譁变iv 上岸度假 18 斯蒂尔威尔的休假问题 “在‘凯恩号’的大修工作还剩下不到百分之三十或稍多一些即可完成时停止一切维修工作。将大修时间削减为三周。‘凯恩号’不得晚于12月29日起程开赴珍珠港。” 第104页 威利将这封电报送到设在干船坞附近一个仓库里的“凯恩号”的临时办公室,交给了马里克。所谓办公室其实只是在一个从事海运业务的繁忙的大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摆了一张办公桌。这位新上任的副舰长和杰利贝利白天大部分时间便在这里用一台老掉牙的打字机处理该军舰的事务,他们的周围摆满了堆得高高的,像要倒下来似的一堆堆记录册、表格、卷宗、参考书和各种各样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文件。 “老天爷在上,咱们遭人暗算了。”马里克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威利问道,“第二批人的休假没有了么?” 杰利贝利的手指在打字机上停住不动了,他虽然没抬起头来可是却可以看出他的脸似乎变长了。 “我希望不是那样。杰利贝利,给我接通舰长的电话。” 这位海军通信员在两位军官正在坐立不安时接通了凤凰城。“长官,”他用手捂着话筒说,“是奎格太太在接电话。她说舰长昨晚在外面呆得很晚才回家,现在还睡着呢。她问是不是急事。” 副舰长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12点一刻了,便说:“告诉她是急事。” 通信员按指示传完话之后,急忙把话筒递给马里克。大约过了两分钟,马里克听见奎格那沙哑的满心不高兴的声音问道:“餵?又出了什么事了?” 副舰长在电话上慢慢地把那封电报念了一遍。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没说话,但可以听见那位舰长唿唿喘粗气的声音。“好。那是给我们的命令。就照命令执行吧,”奎格说,“通知船坞负责修理的军官,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你知道该做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长官。” “我认为我没必要回到那儿去,不过如果你觉得自己处理不了的话,我可以回去。” “我觉得我自己能处理,长官。我想向您请示有关休假的事情。” “哦。唉,那怎么办呢?我可不能放你去休假,史蒂夫。我很抱歉,这次休假真是太糟糕了——” “舰长,我主要考虑的是那些水兵们。现在的情况看起来,第二批人连一天假都休不成了。” “哈,这可不怪我啊。这只是碰上倒霉——” “舰长,我只是想如果我们能早些把第一批人叫回来,我们就仍有可能给其他人放一周假——至少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能休一周假。” “那样你怎么能做得到啊?他们是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呀。” “哦,我有他们转信的地址。我会给他们打电报的。” “哈!你不了解水兵。他们会说他们没接到过电报。” “噢,我会命令他们必须给我回电承认收到电报的。对那些不回电的,我就打电话。对那些打电话都找不到的,我就给他们写专递挂号信。” “谁为那些电报呀,电话呀,专递什么的付钱呀?”舰长有点生气地说,“我们可没有专门的款项给——” “我们舰上的福利基金还有一笔结余款呢,舰长。” 沉默了一会儿,舰长说:“好吧,你如果不怕麻烦,我不反对。我跟你一样希望那些水兵能休上假,不过你要切记,这时候还有别的重要事情也需要做的。去打电报、电话去吧。每回来一个你就可以放一个去休假。” “谢谢您,舰长。军官们怎么办呢?” “不行,我恐怕军官们只好认倒霉了。我们可以在他们接到调令的时候建议给他们延长假期。舰上的一切都还顺利么?” “嘿,这个电令可把咱们的事情弄惨了,舰长。不过我想,我们只要尽快再把一切都弄妥当就行了。” “那些新分配的军官都到舰上报到了吗?” “已有两个来报到了,舰长——佐根森和杜斯利。” “好的,让他们立即开始训练课程。他们必须每天交一份作业,否则不准上岸休假。” “嗯,是的,舰长。” “好啦。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别不好意思给我打电话。我们是否能安装好那些新的雷达设备啊?” “能安装好的,舰长。那件工作已完成一多半了。” “噢,好的,那可是这次大修的主要之处。好啦,再见。” “再见,舰长。” 那位通信兵步履笨重地跑了出去,手里捏着一份第一批休假人员的名单和一份由马里克口述的招回他们的手写的电报稿。他从斯蒂尔威尔旁边擦身而过。斯蒂尔威尔双手攥着帽子,走到马里克的办公桌前。 “对不起,打扰您了,马里克先生。”这位二等准尉声音颤抖地说。“您好,基思先生。”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份皱巴巴的电报交给副舰长。马里克皱着眉头将电报看了一遍,随即递给了威利。 母病危。医生说将不久于人世。速回。保尔。 “保尔是我的小弟弟,”这位水兵说,“您认为我可以因急事请假吗,马里克先生?” “你的情况有点复杂,斯蒂尔威尔——威利,因急事请假的手续是什么?” 第105页 “不知道。从我担任军纪官以来还没碰到过这种情况——” “杰利贝利知道,马里克先生,”斯蒂尔威尔插嘴说,“我们在瓜达尔时,德·劳奇就请过急事假。他父亲死了——” “威利,给船坞的牧师打个电话,问问他有关手续的事儿。” 牧师不在他的办公室,但他的勤务兵告诉威利说习惯的做法是向该水兵家乡的牧师或当地的红十字会核对一下,以证实病情的严重程度。 “我们怎样才能与你家乡的牧师取得联繫,斯蒂尔威尔?你知道他的通信地址吗?”马里克问道。 “我不属于任何教会,长官。” “哦,那我看就得找红十字会了。威利,发一个电报——” “长官,我住的是一个小镇,”斯蒂尔威尔赶紧插嘴说,“我不记得有什么红十字会的办事处——” 威利仔细看着那水兵说:“红十字会会查到病人的情况的,斯蒂尔威尔,不用担心——” “可是等到那时候我母亲可能已经死了。长官,您已经看了我弟弟的电报了,您还需要什么呀?” 威利说:“斯蒂尔威尔,你走开一会儿,我有话要跟副舰长讲。” “是,长官。”那水兵退到房间的另一侧,没精打采地靠在墙上,拇指钩着裤袋,头上的帽子向后仰着,脸上一副闷闷不乐和绝望的神气。 “那个电报是斯蒂尔威尔指使他弟弟发的,”威利对副舰长说,“他母亲根本没病。他是担心他老婆——她显然是那种让人担心的女人。他一周前没有偷偷地离队已经使我感到意外了。” 马里克用一只手掌慢慢地揉搓着他的后脑勺。“我知道斯蒂尔威尔老婆的情况。我该怎么做呢?” “让他走吧,副舰长。他住在爱达荷州。坐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给他个72小时有效的通行证。舰长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假如他知道了,那份电报可以作个搪塞的藉口。” “如果舰长发现了,那份电报是帮不了我的忙的,威利。” “长官,斯蒂尔威尔也是人。他并没有做任何应该把他像一只野兽似的锁链加身的事情。” “我得执行舰长的命令和意图。我太清楚他在这件事情上的用意了。真的,就算斯蒂尔威尔的母亲真的快要死了,奎格舰长都可能不准他回去——” “你又不是奎格,先生。” 马里克咬着嘴唇。“这才是事情的开始。放走斯蒂尔威尔是不对的,戈顿就绝不会这么做。我要是一开头就错了,到头来我就会以错误告终的。” 威利耸了耸肩膀,“请原谅我同您争论了这么多,副舰长。” “真是的,我又没怪你。如果当副舰长的是另一个人,我也会同他争论的。叫斯蒂尔威尔过来吧。” 那水兵看见威利向他招手,便心慌意乱地慢慢回到办公桌前。“斯蒂尔威尔,”副舰长手摸着电话说,“我要给舰长打电话请示你的事情。” “别浪费您的时间了,长官。”斯蒂尔威尔用带着仇恨的语气说。 “你是希望我以与舰长的意愿相反的方式处理这艘军舰上的事情吗?”那水兵避而不答。马里克脸色苦恼地看了他好大一会儿,“你从这里到家路上得花多长时间?” 斯蒂尔威尔惊异地张着嘴,结结巴巴地说:“坐飞机,5个小时,长官,最多了,坐汽车么——” “72小时对你有用吗?” “太感谢您了,长官,我要吻您的脚——” “别想那该死的蠢事了。你能向我保证72小时内一定归队吗?” “我发誓,长官,我发誓我一定——” 马里克转身对威利少尉说:“邮件登记本上面那个黄色夹子里有一叠表格。你现在就去打一份72小时的休假条,你看怎么样?咱们不等杰利贝利了。我签署之后他就可以走了。越快越好。” 威利立即发疯似的噼噼啪啪打了起来,不到3分钟,他就把打好的文件交给了马里克。斯蒂尔威尔茫然地在一旁站着。副舰长签署了文件。“你可曾想过,斯蒂尔威尔,”他说,“你是否按时归来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长官。我要是不能按时回来,我就去死,长官。” “走吧。” “上帝保佑您,长官。” 两位军官看着那个水兵连蹦带跳地跑了出去。马里克阴沉着脸,摇了摇头,随即又拿起了工作进度表。威利说:“一位副舰长确实有权做很多很多好事啊。我想这正是这个工作最美好的地方。” 马里克说:“副舰长的职责就是不折不扣地执行舰长对他的要求。这是管理军舰的惟一方法。可别再向我提出那样的要求了,威利。我再也不会心软了。”他边说边用一枝红铅笔把进度表上的一串方块涂红。 不幸的是,斯蒂尔威尔并没有在72小时假期结束前回到“凯恩号”,而奎格舰长却回来了。 威利在清晨6点30分从电话上获悉了这两个令人不快的消息。当时,他正在旅馆里他母亲所住的套房里,因为他是在那里过的夜。杰利贝利打电话给他,先是因为打扰他向他表示道歉,接着说舰长已经回到舰上并要在8点钟集合全体人员。 第106页 “知道了。我会准时到的,”威利睡意仍浓地说,马上又问道:“喂,斯蒂尔威尔还没回来吗?” “还没呢,先生。” “天啊。” 威利到达海军船坞时“凯恩号”人数减少了的人员已经在干船坞边上七扭八歪地排成了几行。他站到军官们的队列里,打着哈欠,心里在想要是有时间吃了早饭该多好啊。当马里克同舰长从跳板上走过来时,天上灰色的云团里洒下了几个雨点。队伍没精打采地摆了个立正的样子。奎格刚刮过脸,穿着一件蓝色新雨衣,显得颇为潇洒,然而他的两眼充血,面容浮肿、苍白。 “好,我不会耽误大家很长时间。”他边说边眯起眼睛扫视着队伍里的人员,并把嗓门提高得盖过了那铆铆钉的叮噹声和起重机的轰鸣声。“今天早晨我们的加利福尼亚日光有点潮湿。我只是想要你们知道,我在尽一切努力让你们大家都多少休几天假,尽管大修的时间缩短了。这是碰上倒霉了,不得已的事情。诸位都知道,战争还在继续,我们无法按我们的意愿行事。我要竭力提醒你们大家,千万不要自以为是,擅自离队。切记,休假不是一种权利,而是一种特殊的特权,假如海军要你们一年365天天天都工作,闰年里再额外工作一天,那么,你们也只能照办,别无他妈的任何办法。所以,谁都不会因此而向你们道歉。我说过了,我会尽力而为的,但千万莫开小差,谁都别想。即使你躲到某个煤矿底下,海军也会找到你的,而且他们会把你遣送回‘凯恩号’军舰,即使这艘军舰当时是在印度洋上。因此,我希望你们全都在旧金山玩得快快乐乐,还有——哎,马里克先生,让大家解散吧,免得都淋成了落汤鸡。” 威利一直看着奎格的脸,看看是否有迹象显示他对斯蒂尔威尔的缺席感到惊奇或不悦:可这位舰长始终是满脸喜悦、心情颇佳的样子。水兵们快步跑回了他们的营地,而军官们散乱地跟着舰长和副舰长到单身军官宿舍开会。威利看见斯蒂尔威尔从一条小街上走了出来,躲避着舰长的视线,连窜带跳地从跳板上跑到值日军官那里报到去了。少尉大大地松了口气。他想悄悄地把这好消息告诉马里克,可惜副舰长正在同舰长说话。 军官们聚在单身军官宿舍大厅角落里的一个长沙发周围喝着可口可乐。奎格分发着海军部的任命书。基弗成了火炮指挥官。威利晋升为通讯官。 威利第一次看了看军官起居舱里那两位新来的军官。佐根森少尉是个高个子大块头,一头捲曲的金髮,细长的眼睛上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脸上总是露出一副怀有歉意的微笑。他的背部弯曲得很明显,臀部突起像带着女人的小裙撑。杜斯利少尉是个瘦瘦的粉面小生,面相像个女孩,双手纤长。威利怀疑自从他离开弗纳尔德楼之后,体检已经降低了标准。佐根森少尉的嵴柱前突比威利的情况可严重多了,可是,他照样佩带着金光闪闪的军阶条纹。 “顺便问一句,”奎格忽然对马里克说,“我在集合时怎么没看见我们的朋友斯蒂尔威尔呀?是我没看见吗?我好像就是没看见他。” “哎呀,长官——”马里克刚要往下说,但威利快速地插进来说:“斯蒂尔威尔在呢,长官。” “你肯定吗?”奎格语气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擅自离队?” “哦,长官,集合后不一会儿我看见他在舷梯那儿。” “原来是这样。”这位舰长好像相信了。他咕哝着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来说:“哼,那他就没有理由集合时迟到呀,他有理由吗,马里克先生?把他写进报告里。” 威利原以为他已经挽救了那个危局。当马里克说“舰长,我给了斯蒂尔威尔72小时的假”时,他可被吓坏了。 奎格吃了一惊,一屁股坐回到长沙发上。“你给假了?你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啊,先生?” “他收到一个电报说他母亲病得快要死了。” “你有没有想过给我打个电话求得我的许可?” “我本来是想打的,舰长。” “好啊,那你为什么没打呢?你通过红十字会核实过那个电报了吗?” “没有,舰长。” “为什么没有呢?” 马里克看着舰长,脸上呆呆的,毫无表情。 “好吧,咱们就先说说舰上的事情,马里克先生。工作进度表在哪儿?” “在我房间里,舰长。” 威利为马里克也为自己而颤抖。 奎格在副舰长的房间里发作道:“真该死,史蒂夫,你跟斯蒂尔威尔究竟玩的是什么愚蠢的把戏?” “哦,舰长,事情紧急——” “紧急,紧急个屁!我命令你给那里的红十字会写信,查明他母亲是否快死了,或者是否真的生病了,真实情况到底如何。我因为那个小滑头还欠着太平洋海军后勤司令一笔乱帐呢。还记得我们割断那根拖绳的事吗?麻烦就是从那件事开始的——” (马里克吓了一跳。这可是这位舰长第一次承认那根拖绳是被割断的。) 第107页 “——而那全都是斯蒂尔威尔的过错。只要想一想一个舵手在军舰处于那样的险境时竟不向指挥官发出警报!当然,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不肯开口的。那天早晨我因为他太缺乏经验,而且在掌舵时自作主张而痛骂了他一顿,所以他就跟我玩真的,跟我使坏。明白了吧,就是让我自己陷进麻烦里去。好啊。我知道这种人。我就喜欢这些报復心强的小捣蛋鬼们。我正在寻找那个专爱捣蛋的小傢伙呢,而且我一定能抓住他。你今天上午就给红十字会写信,听见了吗?” “嗯,好的,长官。” “咱们这就来看看你的工作进度表。” 他们就修理工作的进展问题讨论了一刻钟。奎格并不十分感兴趣。他检查了修理的项目,并应付公事似的对每个项目问了一两个问题。他起身穿上雨衣,一边系腰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史蒂夫,有一件事咱们必须搞清楚,我一点都不欣赏你在处理斯蒂尔威尔的事情上这种躲躲闪闪、总是马马虎虎的做法,一点都不喜欢。坦率地说,我想知道你是否打算改正过来,照章办事。”他侧目看了一眼。那位副舰长的脸苦恼地皱成了一团。“我看你显然对斯蒂尔威尔抱着同情心。这全都很好。但我要提醒你,你是我的副舰长。我太清楚了,整个军舰都在反对我。这我能对付。如果你也反对我,哼,我照样能对付。到时候,职务考评报告总是要由我来写的。你最好打定主意究竟站在谁的一边。” “长官,我知道没有把斯蒂尔威尔的事打电话向您请示是我错了,”这位副舰长窘急地低头搓着汗湿的手掌说。“我并不反对您,舰长。我已经犯了一次严重的错误。将来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舰长。” “你这是两个男子汉之间的承诺呢,还是你只想用这话来甜煳我呀,史蒂夫?” “我不懂怎样用话甜煳人,长官。至于我的工作考评报告,您完全有理由在我处理斯蒂尔威尔这件事上对我的忠诚表示不满意。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奎格向这位副舰长伸出他的手,马里克赶紧站起来握住了它。“我认为你所说的是真心话,那就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奎格说,“史蒂夫,我认为你是个真正的好军官,而且是舰上最最优秀的军官,我为能同你这样的人共事而感到幸运。其余的人虽然都愿意把工作做好,也都相当聪明,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真正的水手,而新来的那两个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我认为我们的这些军官都是挺不错的,舰长——” “是啊,我说过的。就许多战时招募的新兵而言,他们确实算不错了。但你我要指挥这艘军舰。哎,我很清楚我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相处的人,而且也不是头脑最灵光的人。我大概已经做了许多事情使你觉得十分怪诞,而我做的那些事情很可能是做得对的。我看要管好这艘军舰只有一种方法,史蒂夫,不管情况有多糟糕或者多顺利,都只有这一种管理的方法。你是我的副舰长,所以你是被夹在中间两头受气的。这一切我全都清楚。我在全海军里一个最可恶的狗娘养的舰长手下当过三个月副舰长,而在那期间我尽了我的职责,于是我便成了全海军里第二个最可恶的狗娘养的傢伙。事情就是这样过来的。” “我明白,舰长。” 奎格友善地笑了笑,说:“好了,我走啦。” “我送你下去吧,舰长。” “噢,谢谢你,史蒂夫。这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船坞的工人们又匆忙把“凯恩号”重新组装了起来,没有一个部件因为拆修过而比原先好多少,就像小孩儿把时钟拆开来再装上一样,一般并不期望它会走得比原先好而是希望它能像原来那样喀哒喀哒走就行了。发动机房里某些朽坏得最厉害的部分给铆补了一下,还给军舰安装了新的雷达。要不然的话,“凯恩号”就还是原来的那艘千创百孔的老军舰。没人知道为什么大修的时间被砍掉了一半,不过,基弗对这一点还是像往常一样直言不讳,“有人最终算计出来,反正这个破军舰最多再参加一次战斗就要散架了,”他理论道,“所以他们只给它灌一点汤够它喘最后一口气的就行了。” 12月30日那天,“凯恩号”在日落时分驶出了金门大桥,舰上的人员减少了约有25名,他们宁肯选择逾期不归而被送上军事法庭也不愿再跟随奎格一起出航了。随着最后几个山头从舰艏旁渐渐远去,军舰驶入紫黑色的茫茫大海,威利·基思站在舰桥上思绪万千,情绪落寞。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得同梅分别很久,很久。可能要在海上航行成千上万英里,也许还要歷经多次战斗,这艘军舰才能掉转船头重回这里的水域。正前方的太阳渐渐落入大片大片参差不齐的乌云下面,放射出巨大的红色光带,成扇形插入西边的天空。因为它像是一面日本的太阳旗而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好在晚餐吃的是美味的牛排,而且没安排他夜间值班,但最使他感到高兴的是他不用再回那狭小的弹药舱而是到一间房间里睡觉了。他继承了卡莫迪的那张床,佩因特成了他新的室友。 第108页 威利怀着满腔的喜悦与幸福感爬上他那狭窄的上铺,钻进了新洗过但粗糙的海军被子。他躺在那里,离上面的主甲板只有几英寸距离。他的活动空间比躺在一副棺材里也大不了多少。一个主消防管的弯头像个大疙瘩似的向下突着直顶到他的肚子。这个卧舱还没有他在曼哈塞特家里的梳妆室大。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从那个狭小的弹药舱里挪到这个床位已是上升了一大步了。威利合上眼睛,欣喜地听着排风扇的嗡嗡声,浑身的骨头都能感觉到主发动机通过床下的弹簧传过来的震动。这艘军舰又变活了。他觉得温暖,安全,像在家里一样舒服。困意很快就降临了,他进入了甜美的睡乡。 18 凯恩舰譁变v 譁变 19 惟命是从的小圈子 近来的军事歷史书籍里大概都有这样的说法:至1944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战实际上已经获得了胜利。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像瓜达尔卡纳尔战役【瓜达尔卡纳尔岛(guadalcanal)位于太平洋上索罗门群岛的东南端,是长链状的索罗门群岛中一个较大的岛屿,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其为美国属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被日军占领。由于它位居澳大利亚门户,并且临近日本,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为了这个岛屿而进行的从1942年8月到1943年2月连续七个月血雨腥风的激烈争夺,在二战歷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章,以太平洋战争的分水岭而名闻天下。——译者注】、阿拉曼战役【阿拉曼(el mein)位于埃及北部,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北非地区的主战场。1942年10月23日,英军陆军元帅伯纳德·劳·蒙哥马利(bernardw montgomery,1887-1976)将军指挥第8集团军(包括英国、澳大利亚、纽西兰、印度军)19.5万人,在亚歷山大港以西的阿拉曼战线上,对约10万德意军发动大反击,在此给德意军队以沉重打击,使埃尔温·隆美尔(erwin rommel,1891-1944)的“非洲军团”损伤6万兵力及大量武器装备,成为北非战场的转折点。这次战役扭转了北非战争的格局,成为德意法西斯军队在北非覆灭的开端。——译者注】、中途岛之战【中途岛(midway)位于太平洋中部,距美国旧金山和日本横滨均相距2800海里,处于亚洲和北美之间的太平洋航线的中途,是北美和亚洲之间的海上和空中交通要冲,1867年被美国占领后,成为美国的重要海军基地及夏威夷群岛的西北屏障。1942年6月4日,美、日海军在中途岛附近海域进行的海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场重要战役。美国海军提前发觉日本海军的计划,以少胜多,取得了大规模的胜利,并得到了太平洋战区的主动权,这次战役之后,日本海军再也没有恢復过来。——译者注】以及史达林格勒保卫战【史达林格勒(stalingrad)位于苏联伏尔加河下游西岸,原名察里津,是苏联内河航运干线伏尔加河的重要港口,又是苏联南方铁路交通的枢纽和重要工业城市。德军在围攻列宁格勒不久,又于1942年7月17日,投入150万的兵力进攻史达林格勒。苏军为保卫史达林格勒并粉碎在此方向上的德军集团,与德军进行了一次歷时六个半月的会战,消灭了德军近150万人,成为二战的歷史性转折点。这场战役被称为是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役之中最艰苦、最具有决定意义的战役。——译者注】这样的伟大转折点都已成为过去。义大利已经投降。到处杀人放火的德国人终于开始向后退缩了。日本人呢,他们的军力本就不足,现在又遍布在一个膨胀中的庞大帝国里早已捉襟见肘,也行将崩溃了。盟国的工业力量正在大量生产,而敌方的工业力量正日见衰微。前途是一片光明。 但是基思少尉的眼光是一个普通基层战士的眼光,他对战争的看法与战后的歷史学家们的看法有着明显的不同。在这个新年除夕的午夜里,“凯恩号”军舰正在阴暗的大海上破浪西行,站在这艘军舰黑暗凄冷的舵手室里的他对整个世界局势的看法是十分阴暗的。 首先,他断定,他加入海军而没有加入陆军实在是太傻了。俄国人正在欧洲进行着真正兇恶惨烈的战斗。这场战争与上次的大战不同,在这场战争中,聪明人的位置是在步兵里,他们在英国无所事事,寻欢作乐;而那些到海军里寻求庇护的笨驴们却在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上饱受颠簸之苦,前往日本在太平洋中部各岛所组成的可怕壁垒进行攻击。现在等待着他的命运是珊瑚礁、炸得株断叶残的棕榈树、喷射炮火的海岸炮台和唿啸而来的零式战机——无疑还会有水雷,成百上千的水雷——最终也许便是海底了。与此同时,那些在陆军中职位与他相当的军官们却在游览坎特勃雷大教堂或是莎士比亚的故居,胳膊挽着漂亮的英国姑娘,她们对美国人的款待早已是传遍全球的佳话了。 威利似乎觉得这场对日作战将是人类歷史上一场规模最大也最兇恶的战争,很可能一直要打到1955或1960年才能结束,而且还必须有俄国人的参战,到那时德国已经垮台十多年了。如何才能把日本人从他们那些号称“不沉的航空母舰”的岛链上驱逐出去呢?这些岛屿上的日本飞机多得像成群的蝗虫一样,任何想接近它们的舰队都可能遭到灭顶之灾。也许一年之中能打一次像塔拉瓦岛战役【塔拉瓦岛(tarawa ind)是中太平洋上一个珊瑚岛礁,位于赤道以北148公里,吉尔伯特群岛中的一个岛屿,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它位于美军对日战略反攻的轴线上。1943年11月20日,美军调集重兵,在这里进行了一场十分惨烈的两栖作战。——译者注】那样代价高昂的胜仗。他确信在前面等待他们的就是那样一场硬仗。战争以这样的速度进展,就会年復一年地拖下去,直至他步入中年,头顶全秃。 第109页 威利对瓜达尔卡纳尔战役、史达林格勒战役以及中途岛战役的辉煌战绩并不像歷史学家们那样看重。在他脑子里翻滚的源源不断的消息只给他造成了一种混乱的印象:在这场游戏中我方略占上风,但要完全取胜还得苦苦地慢慢奋斗。他童年时曾常常觉得好奇,不知道生活在那激动人心、脍炙人口的葛底斯堡战役与滑铁卢大捷的日子里会是什么样子。现在他知道了,但他并未意识到他知道了。他仿佛觉得这场战争不同于所有其他的战争:散乱、拖沓,而且毫无戏剧性。 他正在前往参加一些比歷史上任何战役都不逊色的伟大战役。可是在他眼里这些战役只不过是一些令人作呕的、复杂的、累人的次重量级摔跤比赛而已。只有在以后的岁月里,在阅读描写这些他自己参加过的场面的书籍时,他才会认为他的这些战役是战斗。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到了他的青春的热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他才会用被煽燃的记忆的余辉来温暖自己,回味他,威利·基思,也曾参加过圣·克里斯宾节(10月25日)的战斗。 一连两天,“凯恩号”都是在灰暗凄冷的阴雨天气中航行。日常吃的饭食是潮乎乎的三明治,吃饭时还得靠紧身边固定的支柱,由于军舰剧烈的颠簸、摇摆,睡眠也是睡一阵醒一阵,睡不安稳。对比在岸上休假时的美好时光,舰上的官兵们觉得这一连串的悲惨日子比他们经歷过的任何一段时间都更加难熬。大家心里都觉得他们是被永远困死在一个漂在海上的湿漉漉的地狱里了。 第三天,他们终于闯进了南太平洋那阳光普照的蔚蓝的海域。潮湿的粗呢子夹克、毛线衣、风衣全都不见了。身穿折缝笔直的咔叽布制服的军官们和穿着蓝色粗布工装的水兵们又开始看到彼此熟悉的样子了。固定家具的绳子被拿掉了。早餐也恢復供应热食了。瀰漫全舰的阴郁气氛与普遍的少言寡语变成了对假期生活笑语连篇的回忆和自鸣得意的吹嘘。从某种意义上说,水兵的缺员对这一过程的恢復也不无裨益。那些宁肯被送上军事法庭也不愿随奎格继续冒险的人都是些乖巧的、心怀不满的、容易灰心丧气的傢伙。而回到“凯恩号”继续工作的水兵们都是些性情开朗的小伙子,虽然他们咒骂起这艘破旧的军舰来是那样咬牙切齿,酣畅淋漓,但他们还是喜欢这艘老军舰的,并随时准备着与它同甘共苦。 就在这天,威利的生活向上大大地跳了一个台阶。那天,他担任正午至下午4点在甲板上值勤人员的领班军官。基弗亲临指导以便纠正任何灾难性的错误,奎格舰长也亲自全程监视,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时而打打瞌睡时而平静地眨眨眼睛。威利无可挑剔地值完了这一班。其实事情很简单,只需在护航舰队曲折行进时保持好本军舰在整个屏障队列里的位置就行了。不管他内心多么没有把握,表面上却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坚定地操纵着这艘军舰。在值班结束时,他拿起铅笔在航海日志上写道: 12点至4点——航行中一切如前。 美国海军后备队少尉 威利·索德·基思 他在港口里值班时曾多次在日志上籤过名,而这一次却具有不同的意义。他在签名时在名字的写法上额外加了一笔花体,欣喜得好像他已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了一份有歷史意义的文件。 他怀着满心的喜悦走下梯子走进军官起居舱,高兴地拿过一摞已译好的电函起劲地工作起来。他就这样干着,直到新来的司务长助手拉塞拉斯,一个脸盘可爱、有一双棕色大眼睛的矮胖黑人小伙子,碰了碰他的胳膊,求他腾开地方以便摆桌子准备晚饭。威利收起他的解码机,从咖啡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躺在起居舱的长沙发上翘起两条腿,有滋有味地慢慢喝着。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海顿的四重奏,原来是无线电报务室里的小伙子们还没注意到它,所以没有关掉。拉塞拉斯在餐桌上铺了一块新洗净的白桌布,叮铃咣啷地摆放好一副副银餐具。从厨房那边飘来一阵阵烤牛肉的芳香,司务长惠特克穿着他那身崭新的咔叽布制服正在那里对炊事员们发号施令。威利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舒服地蜷缩在那微微摇动的长沙发的一角里。他环顾起居舱,舱壁上新刷的浅绿色油漆,棕色的皮革摆设都更新了,铜器都擦亮了,椅子也都擦得锃光发亮。他心里说,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些地方还不如“凯恩号”军舰的军官起居舱呢。 之后,其他军官也哩哩啦啦地进来了,全都颳了脸,穿着干净的衣服,心情愉快而又飢肠辘辘。所有往日的玩笑话又都扯了出来。威利看着他们觉得他们既有趣又欢乐:哈丁生儿育女的好本事,基弗的小说,舰上差劲的淡水(“佩因特的毒药”),以及马里克那位纽西兰女友脸上的七个疣子,而最新的笑料要算是威利·基思的唐璜式的才干了。舰上的官兵们都在大修期间远远看见过梅·温几眼,她那种妖娆的风姿已成了大家艷羡的谈资。联想起在珍珠港时到舰上来找威利玩的那两个漂亮的护士,梅的出现更使这位少尉获得了对女人具有神秘魅力的声誉。 男女关系成了军官们就餐时乐此不疲的新话题。但凡性问题成了聊天的主题时,人人就都可以成为喜剧家了。一个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的哼哼声就能产生很好的谐嚯效果。威利倒也乐得被大家揶揄。他嘴上抗议,抵赖,装出生气的样子,实际上他是在尽力拖长这种玩笑,惟恐别人过早地转换话题。这样,等到他坐下来吃晚饭时情绪就真的欢畅极了。他觉得他与其他军官之间有一种温暖人心的亲切关系,而且由于两位怯生生的新人,佐根森和杜斯利的在场,他的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他意识到,五个月前,他和哈丁在现在已不在舰上的戈顿、亚当斯及卡莫迪的眼里是多么稚嫩,多么碍手碍脚了。他刚把一匙豌豆汤举到唇边,就在那一瞬间,军舰正闯过一个巨浪,勐烈地颠了起来。他注意到他那手臂已经练熟了的动作,他用这个动作化解了剧烈的颠簸,稳稳地举着羹匙,连一滴汤都没洒落,他欢快地低笑了一声,喝下了那一匙汤。 第110页 晚饭后,看起来身体单薄的杜斯利少尉正要离开餐厅,威利对他说:“咱们到舰艏楼上去散散步,好吗?总得找个时间谈谈通讯问题啊。” “是的,长官。”他的新助手温顺地答道。 他们穿过舰艏楼的门来到凉爽的紫红色暮色里。天上惟一明亮的地方是西边一片逐渐变暗的金光。“哦,杜斯利,”威利把一条腿搁在右舷的系缆柱上,两手按在救生索上支撑着身子,享受着拂面的带咸味的海风。“对‘凯恩号’军舰习惯了吗?” “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我想。命运太可怕了,不是吗?” 威利用厌恶的目光看了那少尉一眼,“我看是这样。每艘军舰都有好的地方和坏的地方——” “啊,那是当然。我猜在这样一艘破烂的老爷军舰上是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的,这倒是件好事。我还觉得我们将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在船坞里的修补工作上,这也很合我的胃口。它要是不那么狭小骯脏该多好啊!军官起居舱就像是个鸡笼子。” “唉,你要想办法慢慢习惯它,杜斯利。我想你肯定不大喜欢那个弹药舱,是吧?” “简直让人受不了。第一天晚上我差一点死在里面。唉哟,烟囱里放出的那种毒气呛死人了!” “难闻极了,是不是?”威利心意大快地说。 “简直可怕得要命。” “嘿,过一阵子你就不会太在意了。” “不用担心。我不再在那儿睡了。” 威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噢?你在哪儿睡呢?” “在舰上的办公室里,就是见习水兵活动的地方。夜间没有人用它。我有个可以摺叠的行军床。那儿真是棒极了。空气好极了。” 这个消息可让威利大为光火了。“我认为舰长是不准那么干的。他可是很挑剔——” “我问过他了,先生。他说只要我能在无论哪里找到一块六英尺大的地方我就可以睡在那里。” 威利心里说自己真是该死,足足受了五个月的罪竟没有想出这么个简单的逃避的方法。“哦,好吧,你是要协助我做通讯工作的——” “我是很高兴尽力去干的,长官,但是我对通讯一窍不通——” “那么,你都会些什么呢?” “实际上什么都不会,长官。您知道,我的——就是说,我是直接被任命到海军里来的。我母亲拥有波士顿一家造船厂的大部分股份,所以——咳,整个事情都被弄成了一团糟。就因为弄错了一个字母——一个字母。他们在拟定我的军官资格时问我是想当s类军官还是想当g类军官。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们说s的意思是指‘专家’而g的意思是‘普通’。于是,我问哪种好些,他们说一般认为g比s优越得多。结果,我当然要了g啦。可是我弄错了。天哪,一切就这么作了安排。我本该去搞公共关系的。我也的确干上了。可是我又奉命去了维吉尼亚的一个小港。就这样忽然有一天就来了这个命令,说凡是被任命为g类的海军少尉都得派到海上去。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母亲措手不及也就无能为力了。结果,我就到了这里。” “够可恶的。” “管他呢,我不在乎。我认为,搞公共关系比来‘凯恩号’军舰更糟。文字工作!如果世上有一样工作是我所不擅长的话,那就是文字工作。” “太糟糕了。通信工作可全是文字工作,杜斯利。你必须学着擅长起来,别无他法——” “好吧,可别说我没警告过您,长官,”杜斯利无奈地嘆了口气说,“我当然会尽最大努力的。不过我不会对您有哪怕是一点用处的——” “你会打字吗?” “不会。更糟糕的是我做事总是走神。我放的文件过两秒钟就记不起来放在哪儿了。” “从明天开始你就跟杰利贝利上打字课并且学着打打——” “我愿意试一试,但我想我永远都学不会。我的手脚笨极了——” “我看你最好立刻就开始学习电码解译。你明天早晨值班吗?” “不值,长官。” “那好。早饭后到军官起居舱来见我,我来给你讲解密码——” “我恐怕这件事还得等一等,长官。明天早晨我必须完成基弗先生的军官资格课程的作业。” 这时天色已黑了下来,天空布满了星星。威利仔细打量他这位助手那张已看不太清的脸,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曾经似乎是这样一副厚脸皮外加愚不可及的样子。“那好,今天晚上你就多熬会儿夜,把你的作业做完。” “我会的,如果您坚持的话,基思先生,可是我真的累极了。” “那就让它见鬼去吧。今晚要想一切办法睡个好觉,”威利说。他抬腿要走时,说:“我们明天下午开始学习解译密码。除非你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没有,长官,”杜斯利跟在他身后十分诚恳地说,“我想我没有。” 第111页 “那好极了。”威利说。他狠狠地拧开舰艏楼门上的搭钩,示意他的助手先进去,然后哐当一声把门关上,声音之大连舰后面水兵们住宿处都能听到。 “这支部队将袭击并夺取夸贾林环礁【夸贾林环礁(kwajalein atoll)位于太平洋西部,属于马绍尔群岛(marshall inds)。——译者注】及马绍尔群岛的其他目标,以建立进一步向西挺进的基地——” 威利盯着那布满污痕的油印文字看了一会儿,把那厚厚的作战命令抛在一边,从书架上抓下一本军用地图册。他翻到一张中部太平洋的地图,看到夸贾林是所有环礁中最大的一个,位于马绍尔群岛的正中心,四周被日本人的碉堡包围着。他吹了声口哨。 公事邮件在他的床铺上堆得足有两英尺高。他曾从躺在甲板上的三个灰色邮袋里倒出了一大堆乱糟糟的盖着深红色保密邮戳的信件。那些全是在珍珠港时堆积了一个月的东西。现在全成了他的活儿了,要把它们登记,归档,并负责保管。自从他接替基弗的工作以来,这是他的第一批秘密邮件。 威利用毯子盖住其余的邮件,把那份作战命令拿去给舰长。奎格住在主甲板上那个先前供两名军官住的卧舱里。这个卧舱在“凯恩号”在海军船坞大修时已经过奎格的细心指导改装过了,里面有一张床,一张宽大的写字檯,一把扶手椅,一张躺椅,一个大保险柜以及许多通话管和内线对讲机。这位舰长停住刮脸,飞快地翻阅着一页页命令,将肥皂水都滴到了纸上。“夸贾林,啊?”他若无其事地说,“好啊。把这东西留在这里。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当然连马里克也包括在内了。” “是,好的,长官。” 威利在把那些邮件登记、归档时,发现了一些令人很不愉快的事。基弗移交给他的是纸页折了角的分类帐册和开档案柜的钥匙,而且还顺手扔下了几小捆秘密邮件,压在他衣橱里的鞋子和脏衣服下面。他让威利放心,说那些信件都是些“一文不值的垃圾”。 “我曾打算等收到下一批时一起登记的。现在你来登记也一样。”他打着哈欠说,说完,就爬回到床上又开始看《芬尼根守灵夜》了。 威利发现档案柜里乱得一塌煳涂。倘若信件是装在黄麻麻袋里的,找到它们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分类登记册用来登记所收邮件的记录系统复杂到了愚笨的程度,每封信都要用四个不同的符号登记。威利计算了一下,他得花五六个扎扎实实的工作日才能把那些邮件登记完毕。他走进舰上的办公室,观看杰利贝利登记大袋大袋的非秘密邮件。那位通信员把要登记的条目打在绿色的表格纸上,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同堆在威利屋里的一样多的邮件处理完了。“你是从哪儿得到那种登录系统的?”他问那水兵。 杰利贝利疲劳地迷煳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不是从哪儿得来的,长官。这本来就是海军的系统。” “那么这些东西怎么办?”威利把那些分类登记册举到杰利贝利面前。“看见过这些东西吗?” 那位通信员赶紧往后缩身与那些登记册离得远远的,仿佛它们会传播麻风病似的。“长官,那可是您的活儿,不是我的——” “我知道,知道——” “基弗先生有五六次都想让我替他登记这些秘密的东西。一个士兵干这种事是违反规定的——” “我只是想知道这些分类登记册是正式的呢,还是别的什么?” 那水兵皱了皱鼻子。“正式?天哪,使用那个系统非使任何一个三等兵通信员累得流鼻血不可。那是芬克先生早在1940年发明的。他把它传给了安德森先生,安德森先生传给了福格森先生,福格森先生又传给了基弗先生。” “他们为什么不採用海军的系统呢?它似乎简单多了——” “长官,”那通信员冷冷地说,“您可别问我军官们做任何事情是为了什么。我说了您也不爱听。” 威利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对他那个部门进行了彻底的整顿。他确立了归档和登记的标准海军系统。他烧掉了大约60本过时的註册出版物,又把其余的出版物有条不紊地分了类。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找到他所要找的东西了。他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常常对基弗感到纳闷。那位小说家显然在通讯上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威利想起为了寻找信件或出版物所消耗掉的整个整个的下午,在做这样的搜寻时,基弗总是时不时地对海军的混乱状况发表一通酸熘熘的俏皮话。他还记得那位通讯官一连几个小时地翻着那些分类登记册,嘴里不停地责天骂地。威利知道那位小说家最珍惜他写作和看书的时间。他还知道基弗是“凯恩号”军舰上头脑最灵光的人。可是,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他是在自取失败,而且还把自己的错误归罪于海军呢?威利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基弗了,那位小说家的智慧似乎有点减色了。 奎格舰长在舰队攻击夸贾林环礁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莫名其妙地变得失魂落魄似的。大白天的,他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穿着内衣内裤坐在办公桌前玩他的拼图游戏。他只有在夜间才露面,在军舰停航时到舰艏楼上看看电影。在航行中,在演习机动部署时,舰桥上整天整天地都看不见他的影子。他通过通话管向值勤军官发号施令。舰长那蜂音器发出的刺耳的咔嚓咔嚓声与水下声波探测器的砰砰声一样都成了舰桥上人人都习以为常的声音了。他也不到餐厅就餐了,除了大量吃加槭糖浆的冰淇淋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吃,而冰淇淋也是让人送到他卧舱里去的。 第112页 军官们都以为他是在忙着熟记各种作战文件呢,但威利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在把译好的函电送到舰长卧舱时,从未见过奎格在研究任何作战计划或在看战术书籍。他所干的不是睡觉,就是吃冰淇淋,或是看杂志,或是仰躺在床上两眼圆睁茫然地凝视着上方。威利觉得他的行为就像是一个人想尽力忘掉一件可怕的伤心事似的。这位少尉猜测奎格也许是在军舰大修时同他老婆吵了场恶架,要不就是他在源源不断的邮件里得到了什么别的坏消息。但这位少尉连想都没想过那所谓的坏消息可能就是这次的作战命令。 威利对这次即将到来的战斗的心情是既感到夹杂着隐隐惊慌的兴奋,又因为能及时得悉这次战斗的秘密而暗自欣喜。这次作战命令所包含的庞大规模,参与这次作战行动的舰只的长长的名单,以及那被过分详尽的枯燥细节弄得难以卒读的字迹模煳的文件,都让人觉得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他深信自己在整个海军的卵翼下前去攻击日军是十分安全的。 1月里的一天,天气晴和,一大群一眼望不到头的各种不同类型的军舰浩浩荡荡地从夏威夷的各个港口蜂拥而出,逐渐形成了一个广大的圆弧形队列向夸贾林环礁方向驶去。 这支舰队在辽阔的洋面上平静地行驶着,无声无息地日夜兼程前进。敌人毫无踪迹,只有汹涌的大海,白天是一片蔚蓝,夜晚是无边的黑暗,有的是万里长空和一望无际的战舰,一个庄严的巨大阵图在星光与丽日下行进着。雷达,这神奇的探测仪器,探测范围大到可以对广阔的空间,小到对仅仅几码之内的周边,进行准确的探测,从而使保持阵形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一庞大的阵容极为精准严整而又迅速灵活,可以随意变换航向和重新编队。这种航海奇蹟是纳尔逊本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而这个奇蹟却是由几百名在甲板上值勤的军官不费吹灰之力创造的。这些军官十之八九并非职业航海家:他们之中有刚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有推销员、教师、律师、职员、作家、药剂师、工程师、农场主、钢琴演奏家——就是这些青年人的表现超越了当年纳尔逊舰队里那些久经疆场的军官们。 威利·基思现在已是一名完全成熟的舱面指挥官了,他理所当然地利用那些机械设备来减轻自己的工作负担。他并不认为这样的工作很容易。他对自己很快便掌握了航海术并赢得了军事上的威信感到很大的、持续不断的欣慰。他在驾驶室里徘徊着,紧闭双唇,高仰着下巴,因满腹心事地斜眼看人而紧皱着前额,向前端着双肩,两手紧紧抓着双筒望远镜,时不时地皱起眉头察看远方的海面。抛开那装腔作势的一面不谈,他确实已是一名称职的值勤军官了。他很快培植起了对全舰各个部位的细微而灵敏的神经触角,而这是一个航行指挥官的主要条件。在舰桥上歷练了五个月之后,他已学会了在队列中保持位置的窍门,学会了在通讯与做报告时所用的行话以及舰上生活的礼仪式样。他知道什么时候命令水手长助手吹哨开始打扫,什么时候全舰熄灯,清晨什么时候叫醒厨师和面包师,什么时候叫醒舰长以及什么时候让他睡觉。他只要稍微转转舵或调整一下发动机,就能使他的军舰赶前或拉后数百码,可以在运行图上用铅笔画一条线,在十秒钟内计算出到达新的屏蔽位置的航线与航速。黑夜里突然而降的狂风骤雨再也吓不住他了。即使雷达屏幕上给他显示出这支特混舰队由整齐的绿色小圆点标出的队形,他也不感到吃惊。 “凯恩号”被编在整个阵形的右翼,处于反潜防线的内侧。由两列驱逐舰形成的两条保护带护卫着大批运兵船、航空母舰、巡洋舰、战列舰和登陆舰。每艘驱逐舰负责不停地搜索一个有限的锥形水域,寻找回声,而各舰所负责的锥形水域又相互交叉重叠。任何想接近这支舰队的潜艇都不可能不在这些驱逐舰中的某一艘上发出响声而泄露自己的行踪。有一道这样的屏障就已足够了,这双重的屏障正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明美国对安全因素有一种慷慨的嗜好。“凯恩号”位于右前锋队列的后尾,那里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潜艇靠近,因为那样的话,攻击潜艇就须在水下从后面追袭。所以“凯恩号”扫雷舰是在原有的安全因素上又增加的一重安全因素。对一个美国战斗员来说,这艘军舰的战斗地位缺乏“好人理察号”攻击“塞拉皮斯号”时的那种态势。尽管如此,她毕竟是在小心翼翼地向敌人的水域挺进。即使由约翰·保尔·琼斯来代替威利·基思担任值勤军官,他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在这支攻击舰队日夜不停地缓缓前行的日子里,这艘老爷扫雷舰上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按24小时循环反覆的老套子。自从因改换指挥官而发生了人员变动以来,“凯恩号”上新的生活模式已越来越明显地定型了。 就在这次出发之前,还在珍珠港时的一天早晨,奎格舰长在甲板上看见了一些被踩烂了的菸蒂。他把值勤军官严厉责备了一顿后,走到军舰的办公室,口授了下面这份文件: 本军舰长期有效的命令#644号 1.本军舰主甲板须经常保持清洁,毫无污迹。 2.如有违反,将给全体船员严重的纪律处分。 p.f.奎格 第113页 这道命令被张贴在舰上所有最显眼的地方。谁知,第二天早晨,他就因为在舰艏楼的排水口里看见了一个菸蒂而取消了全体船员的自由。在随后的两三天里,负责清洗甲板的水兵们确实保持了主甲板的清洁。“凯恩号”刚一离开珍珠港登上前往夸贾林环礁的征途,那个命令就被束之高阁了。甲板上除了在清扫时间之外又恢復了从前的脏乱,但有一个在甲板上工作的水兵得到详细的指示叫他时刻要把从甲板通到舰长卧舱的那一小片地方、上下舰桥的梯子和通往军官起居舱的舱口处打扫干净。 这是这道新命令的典型效果。水兵们凭着他们的鬼机灵早已把舰长的习惯与活动轨迹摸了个一清二楚。现在他是在一个奇怪的如影随形、惟命是从的小圈子里活动,这个圈子范围不超过他的耳目所及。在这个圈子之外,“凯恩号”就依然还是原先老“凯恩号”的样子。这位舰长偶而也出其不意地闯到这个圈子外面。那时就会引起一阵慌乱的低语,而奎格的非难就会当场形成一道该舰的新的法令。不管这道新法令是什么,它都会得到小心的遵从——当然是在惟命是从的小圈子里,在舰上的其他部分是没有人理睬它的。这可不是有意识串通的共谋。“凯恩号”军舰上的每个水兵要是听到对他们的舰上生活作如此这般的描述都一定会感到吃惊的。他们大概会否认这种描述的准确性。水兵们对奎格的态度并不完全一致,从并不是很讨厌到恨得咬牙切齿的都有,恨他的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被他整过,跟他结了仇的人。他并非没有同党。在惟命是从的小圈子之外,生活比以前更散漫、更邋遢、也更无法无天,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无政府状态,只有水兵们自觉共同遵守的粗略规则及大家对两三个军官,特别是对马里克的尊重勉强维繫着舰上的秩序。有些水兵喜欢骯脏,有些喜欢赌博,有些是睡懒觉,他们宣称奎格是他们曾经见过的最好的舰长,“只要你躲着他别让他看见就行了。” 水兵们都知道斯蒂尔威尔是奎格挑明了不喜欢的人。这位二等准尉因马里克已给红十字会写信调查他母亲的病情而终日提心弔胆,惴惴不安。只是迄今尚未有回信。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这个水兵也随之日见消瘦,他在等待那致命的灾难随时降临。他每次在舵手室值勤时都因为处在奎格的视野之内而饱受煎熬。那些反对奎格的水兵们却偏要想方设法向这位二等准尉表示友好,并设法使他的情绪好起来,结果竟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奎格的反对派。水兵中的其他人都迴避斯蒂尔威尔。他们惟恐受池鱼之殃,担心舰长的仇视态度会蔓延到他的好友们身上。 全体军官分成了界限分明的三派。第一派是奎格本人,他变得日益冷若冰霜与深居简出了。第二派是马里克,他尽力维持着这位舰长与他的军舰之间尚存的一点联繫,呆呆板板,不苟言笑。这位副舰长很清楚水兵们在干什么,他知道他有责任实施舰长的规定,也知道大多数规定在那些工作过度疲劳、食宿过度拥挤、生性粗犷的水兵们身上是行不通的,强行实施的话,只有付出令人无法接受的代价,牺牲掉这艘军舰仅存的那一点适航能力。他向表面上惟命是从的那小圈子里的人挤眉弄眼,彼此心照不宣,又把在那小圈子之外保持这艘军舰充足的功能视为己任。第三派包括所有其余的军官,这一派以汤姆·基弗为首。他们对奎格的强烈而公开的憎恶成了他们联繫感情的纽带,并以挖苦嘲笑奎格来消磨他们的时间。那新来的两个军官,佐根森和杜斯利,很快就受到军官起居舱里的气氛的薰染,也同其他人一起公然反对起奎格来了。威利·基思被认为是舰长的宠儿,并因此也成了大家开玩笑的靶子。奎格对威利的态度比对任何别的军官都热情、愉快,但他却极力加入到讥讽舰长者的行列。只有马里克一人不参与这种有伤大雅的恶劣玩笑。他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就试着为奎格辩解,倘若他们的玩笑话说得太过头,太没完没了,他便离开他们,避开同流合污之嫌。 这就是美国军舰“凯恩号”在离开珍珠港后前五天里的情形,此时她正越过汪洋大海上那条神秘的界线,进入日本人控制的水域。 19 凯恩舰譁变v 譁变 20 耶洛斯坦 【耶洛斯坦(yellow stain),黄斑,隐喻怯懦。——译者注】 在舰队按预定时间到达夸贾林环礁前一天的傍晚,威利正赶上值晚8点至午夜12点的班。他观察到舰桥上的水兵们都显得比平时紧张,纵然舰长并不在场也是如此。驾驶室里笼罩着一种沉甸甸的寂静。在昏暗的雷达室里,那些在雷达的暗绿色萤光映照中的一张张幽灵般的面孔并没有停止那没完没了的关于性的议论,不过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兴致大不如前了。议论的重心主要是关于性病的问题。信号兵们都蹲在信号旗袋上边喝着变了味的咖啡边小声地嘀咕着。 并没有正式通知说舰队将于清晨抵达夸贾林,不过他们有舵手做他们的情报员,威利每晚都和马里克一起通过观测星星来确定军舰的方位。所以,他们同舰长一样清楚军舰与目的地之间的距离。 威利没有那种普遍的阴郁情绪。他意气昂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再过12个小时他就要投入战斗了,再过24小时他就是一个曾经为了他的国家冒过生命危险的战士了。他自觉坚不可摧。他知道自己正在迈向危险的边缘,但这危险倒像是一种娱乐,就像骑手在赛马时越过高栏一样。他为自己毫无恐惧感而自豪,而这也更使他意气风发了。 第114页 除了舰长之外,只有他知道“凯恩号”将在黎明时分执行一项充满危险的使命。在一批专人护送的绝密信件里,有一封是给“凯恩号”的新命令。这艘扫雷舰要掩护一轮登陆艇对海滩发起的抢攻,它本身位置离那个滩头只有1000码远,完全在海岸炮火的射程之内。之所以要这样行事,是因为那些低矮的登陆艇本身很难掌握正确的航向。威利虽未参加过实战,但自视情绪比那些参加过战斗的老兵们的还好,尽管他知道迫在眉睫的巨大风险而他们并不知道。 他的乐观心理其实是建立在他凭着自己的直觉和胆识对他们处境的一种狡黠估测之上的。他无须在哪个滩头登陆,更没有与那些挥舞着刺刀,身材矮粗的黄种人面对面遭遇的风险。他真正面对的是“凯恩号”遭到炮弹、鱼雷或水雷的轰击而不幸瘫痪的越来越大的可能性。有利于他在随后的24小时内倖存下来的机率已从正常情况下的差不多万分之一下降到虽小得多,但仍可无虞的程度,也许会下降到七、八十分之一吧。威利的神经细胞就是这么推理的,而这种推理又往他的大脑里输入了一些兴奋剂使这位少尉勇气大增。 水兵们的计算之所以不这么乐观,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水兵们曾经见过战斗的种种不幸后果:一艘艘舰艇燃烧起红色和黄色的熊熊大火,一艘艘舰艇下沉,战士们在倾斜的泡在水中的舰体上乱滚乱爬,有的人浑身浸透了燃油,有的人被炸得血肉模煳,还有的人死了,尸体在水里漂着。他们的算计倾向于认为令人不快的可能性大于倖存的机率。 “甲板值勤官!”这是从海图室的对讲管道里传出来的奎格的声音。威利吃了一惊,看了看微微发亮的夜光时钟。10点30分,是舰长回他的卧舱的时候了。他俯身到对讲管道那喇叭形的黄铜话筒上,喊道:“我是基思,喂,餵。” “威利,到我这儿来一下。” 这位舰长全身披挂,还穿着救生夹克,已经爬上了挂在领航员桌子上方的帆布床。在威利关上海图室的门,自动打开了舱壁上那盏红色电灯将房间照亮的那一瞬间,他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图景。室内的空气被香菸的烟雾弄得污浊不堪。“情况有何进展,威利?” “一切正常,长官。” 这位舰长翻过身来侧躺着,使劲地打量着少尉。他的面孔在红色的灯光下显得瘦长而且鬍子拉碴的。“你看过我晚间的命令了吗?” “看过了,长官。” “若是有任何一点哪怕是最微小的异常情况,你就叫醒我,明白了吗?别怕打断了我的美人觉。叫醒我。” “是,好的,长官。” 然而,这一班岗像往常一样在嗵嗵的响声、曲折前行、保持在队列中原定位置的常规操作中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在11点三刻,哈丁磕磕绊绊地到微风习习、光线朦胧的右舷上来找他。“到换你下岗的时候了。”他嘴里喷出一股淡淡的咖啡的香味,忧伤地说。 “还有40英里就到了,却仍无任何动静。” 威利在下去之前犹豫了一下,考虑是否在主甲板上的某个角落里凑合一觉。他从梯子上往下走时,看到有一半的水兵竟和他持有同样的想法。甲板上已没有一个空着的角落了,连走路的通道都不太宽裕了。这一景象使威利觉得不屑一顾,且胆壮起来。他走到下面,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虽然正是睡觉的时辰,他倒觉得这时躺在自己的床上有点怪怪的,就好像他生病了,大白天地还在床上躺着似的。直到他酣然入睡前,他还在庆贺自己的老练坚强。 当,当,当,当…… 总警报器还未停止鸣响,他已身穿内衣内裤窜上了甲板,手里抓着鞋子、袜子、衬衫和裤子。他眼前的大海风平浪静,黑暗的天空繁星闪烁,众多舰船在散开的队形中穿梭般来来往往。水兵们奔跑的脚步声在昏暗的过道里嗵嗵、嗵嗵地一阵乱响,有的在往梯子上爬,有的在往梯子下奔。此时此刻,谁也不会因为他们没戴头盔,没穿救生衣而惩罚他们了!威利刚提上裤子,通往军官起居舱的舱口便在他身后哐啷一声关上了,舰艏修理队的水兵们又立即将它牢牢扣死。这位少尉没穿袜子就穿上鞋,匆忙爬上登舰桥的梯子。这时,驾驶室里的时钟正指着3∶30。窄小的驾驶室里影影绰绰地挤满了人。威利能听见钢球相互摩擦发出的吱吱声。他从一个挂钩上取下他的救生衣和头盔,走到那垂着肩膀的哈丁身边。“你可以交班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们到地方了。”哈丁指着左前方说,同时把望远镜递给威利。威利在天际,在海天相接的那条线上,看见一个细小模煳的、不规则的、大约有指甲盖那么大的黑点。“罗伊-纳穆尔。”哈丁说。 那小黑点边沿出现了微小的黄色闪光。威利问道:“那是什么?” “战列舰提前两个多小时就离开舰队到那里去了。我猜那就是那些战列舰。不然就可能是飞机。有人正在把那个海滩变成地狱。” “啊,这场强攻开始了,”威利说,对自己怦怦的心跳有点生气。“若无变动,我就接替你了。” “没有变动。” 第115页 哈丁脚步沉重地离开了舰桥。此时,轰击海岸的爆炸声越过汹涌的海涛传到了威利的耳朵里,不过在那么远的距离听到的只是微弱的砰砰声,就像是水兵们在舰艏楼上拍打床垫似的。威利心说,这些隐约的声音与彩色闪光代表着暴雨般落到日本人头上的毁灭性轰击,于是他在顷刻间想像自己是一个在熊熊燃烧着的丛林中歪斜着眼睛趴伏着、颤慄着的士兵。然而这一画面就像杂志里描写战争的故事那样有一种不能令人感到满足的虚假效果。事实上,威利初次见到的这个战斗场面使他感到失望。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次小规模的无足轻重的夜间炮术演练。 夜色渐退,天色由苍白转成蓝灰,星星已隐没,当舰队在离海岸三英里处停止前进时,海面上已是天光大亮。一艘艘登陆艇从运输舰的起降架上下到了海里,像成群的甲壳虫一样,成串成片地漂浮在水面上。 威利·基思现在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场名副其实的战争中了。因为海滩上还没有还击的炮火,此刻的战争还只是单方面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冒险。由白色沙滩环绕着的一个个翠绿的小岛上已经有许多地方在燃烧,冒烟。那些大铁桶似的旧战舰在和平时期向来是众多新闻记者讥讽的对象,现在正每隔几分钟便将成吨的炮弹射进那灌木丛生的小岛,隆隆的巨响犹如雷鸣。它们在证明过去30年中花在它们身上的高昂费用没有白费。分列在它们旁边的巡洋舰和驱逐舰也在向环礁倾泻着雨点般的炮弹。海军的炮火时而稍事停顿,这时,一队队战机便鱼贯飞到那些小岛的上空,一个接一个地进行轮番轰炸,直炸得浓烟四起,火光沖天。有时,炸中了某个油库或弹药堆,腾起的蘑菇状黑烟会高高升起直上云霄。爆炸的威力把“凯恩号”军舰的甲板都震得直颤悠。在这整个期间,运输舰一直在不停地倾吐着登陆艇,而这些登陆艇随即便在汹涌的灰色海面上组成严整的扇形队列向前推进。太阳出来了,透过蒙蒙的水汽显得惨白刺眼。 环礁的外貌尚未因所遭受的袭击而被毁坏。这里、那里升起的许多橘红色火焰以及新冒起的黑色和白色烟团,在这些青翠悦目的小岛上倒成了装饰性的点缀。空气中洋溢着火药味,使威利觉得,节日般的热闹气氛和欢乐的效果在这天早晨可算全都齐全了。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实际上,这是因为那种瀰漫着的气味和不断的轰隆声使他想起了7月4日国庆节放焰火的情景。 基弗和他在左舷边上待了一会儿。几绺黑髮从这位小说家头盔的灰色圆顶下垂了下来。他的两只眼睛在深陷的、暗影中的眼窝里灼灼发亮,露出了全部眼白。“喜欢这表演吗,威利?似乎完全是我们这一方在演出。” 威利举臂遥指着正向那在丽日下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环礁岛屿围拢的一群群舰艇,说:“真够多的,真够多的。你此刻对海军作何感想,汤姆?” 基弗嘴角一歪,显出满脸笑容。“说实在的,”他说,“纳税人也该为他们付出的上千亿美元得到点什么了。”他说完便快速登上梯子爬到舰桥上去了。 奎格出现了,腰弯得快要伏到地上了,脑袋在他那木棉救生夹克的大领子外不住地转来转去。他的一双眼睛眯得都快完全闭上了,样子像是在开心地微笑。“好啊,值日官先生。我们登上海滩应该乘的那批坦克登陆艇在哪里啊?” “哦,我猜想就是apa17所运载的那一批,长官。”威利指着左前方大约4000码处的一艘巨型灰色运输舰说。 “apa17,噢?你确定它们就在那艘运输舰上吗?” “命令是这么说的,长官。apa17上的第四雅各布小队。” “好。那咱们这就到apa17那边去。标准航速。你继续指挥吧。” 这位舰长转到驾驶室后面就不见了。威利大踏步走进舵手室,自命不凡地开始大声发布命令。“凯恩号”退出屏蔽队列向那些运输舰驶去。战列舰炮火齐鸣的隆隆爆炸声随着“凯恩号”每向前靠近100码就愈加震耳一些。这位少尉觉得有点晕眩,同时又轻飘飘地得意洋洋,就好像他一口喝下了一大杯掺了姜汁的威士忌似的。他在舰艏的两翼之间来来回回,测量着那艘apa17的方位,唿叫雷达室向他报告距离,以控制不住的兴奋和信心大声指挥着舵手变换航向。 聚集在那艘apa17运输舰周围的舰群中,有一长列坦克登陆艇朝这艘陈旧的扫雷舰驶来。威利去找舰长,发现他在一只旗袋上歇着,既看不见那些运输舰也看不见海滩,正抽着香菸,漫不经心地同恩格斯特兰德闲聊天。“长官,第四雅各布小队好像是朝我们这边开过来了。” “好啊。”奎格模模煳煳地朝海上望了一眼,便又抽起烟来。 威利问道:“我该做什么呢,舰长?” “随你的便。”这位舰长哧哧地笑着说。 少尉瞪眼瞧着舰长。奎格又接着跟那个信号兵讲起了攻击阿图岛的趣事。恩格斯特兰德转过眼去看了看那位在甲板上值日的军官,并无奈地朝他耸了耸肩膀。 威利回到驾驶室。那些坦克登陆艇正冲起阵阵浪花朝“凯恩号”驶来。威利从望远镜里仔细观察,能够看见为首那艘坦克登陆艇的艇艉上站着一位军官,腋下夹着一个绿色的大扩音喇叭。浪花溅满了他的救生衣和咔叽布制服,也打湿了那些蹲在他前面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们的嵴背。那艘坦克登陆艇及乘员在望远镜里只是些模煳的七彩人影。威利可以看见那些水兵在互相叫喊,但听不见喊些什么,就仿佛是在看一个陈旧的无声电影的镜头。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认为“凯恩号”应该停止前进,但又不敢擅自做这种只有指挥官才能做的决定。 第116页 马里克进了驾驶室。“哎,舰长在哪儿?我们要撞上那些小傢伙了!” 这位少尉用拇指向左舷门外指了指。马里克大步走了过去,并回头看了看那个旗袋。“喂,”他马上下令说,“所有发动机停车。”他从左舷窗下面的一个架子上取下一个破旧的红色硬纸板做成的话筒,走到外面的左舷。“凯恩号”减慢了速度,开始摇晃起来。“餵——登陆艇——”马里克大声喊道。 坦克登陆艇上那个军官回应的喊声从水面上隐隐传了过来,显得年轻而吃力,显然是南方口音,“第四雅各布小队准备开往登陆地点。” 奎格从驾驶室门外伸进头来,生气地喊道:“这里在干什么呢?谁说过要停航了?是谁在向谁大喊大叫呢?” 副舰长从另一翼大声对舰长说:“对不起,舰长,我们看来要超过这些小傢伙了,所以我下令停止前进了。那是第四雅各布小队。他们已准备好前去登陆了。” “哦,那好吧,”舰长喊道,“那么,这事就不谈了。到登陆点的航向和距离是多少?” “航向175,距离4000,舰长。” “好的,史蒂夫。就由你指挥开到那儿去吧。”奎格说完就不见了。马里克又转回身子对登陆艇喊话,登陆艇上那位军官把话筒搁在耳朵上以便听清马里克说什么。“我们——也要——前往,”这位副舰长声音洪亮地喊道。“跟着——我们。祝——好运。” 登陆艇上那军官挥动了一下话筒就蹲下身去,接着那登陆艇便又启动马达向前驶去。现在他那小小的登陆艇已与“凯恩号”并肩前进,与“凯恩号”之间的距离只有50码。那是一艘坦克登陆艇,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研制出来的众多水陆两用舰艇之一,是一种装有看起来与其并不相称的履带的钢铁怪物。它能够在陆地蹒跚地行驶,也可以在浅海中作短距离涉渡,而单独来看,这两种性能都不强。它之所以还能存在,是因为它同时具有两种功能。威利对那些像玩具一样在大海上颠簸摇晃着前进的小艇上浑身湿透的水兵们深感同情。 马里克驾驶着“凯恩号”向环礁驶去。在“凯恩号”与日本人的安奴宾岛(海军戏称之为“雅各布”【雅各布·罗格温(jacob roggeveen,1659-1729),荷兰海军上将,他的舰队1722年復活节星期日那天在南太平洋发现了一个神秘小岛,后该小岛被命名为復活节岛(easter ind)。——译者注】)之间,除了白浪滔滔的数千码水面之外空无一物。威利现在可以看见海滩上的细节了:一间小屋,一只被遗弃的划艇,一些油桶和众多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棕榈树。他觉得他还从未见过一种绿色像“雅各布”岛这样浓郁富丽,也没见过像这个小岛的那么白的沙滩。树丛顶上有两处冒着美丽的橘红色火焰,但任何地方都没有有生命的东西在活动。他回头看了看后面那一串坦克登陆艇,注意到最前头那只登陆艇上有个水兵在拼命地打着旗语信号。威利用手臂打信号告诉他,“请讲。”那边立刻打出旗语,“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减速。”有好几次,在坦克登陆艇扎进浪花飞溅的波谷时,那水兵也从他打信号的立脚处沉了下去。每隔几秒钟,小小的登陆艇就被一道溅起的水帘打个透湿。 奎格从驾驶室后面急匆匆地走到威利跟前,“喂,喂,这是怎么回事?”他急急地问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又问道,“喂,你看得懂,还是看不懂啊?” “他们要我们放慢速度,舰长。” “那可就他妈的太糟糕了。我们应该在h钟点抵达登陆出发线的位置的。他们如果跟不上我们,我们将在抵达预定地点时抛下一道海水染色标记,那样也就可以了。”奎格眯起眼睛看了看那个小岛,然后就跑进了驾驶室。“老天爷呀,史蒂夫,你是想冲上海滩去吗?” “不会的,先生。离登陆出发线还有大约1500码呢。” “1500?你简直是疯了!离海滩已经不到1500码了——” “舰长,对罗伊岛最贴近的正切距离是045。现在的正切距离是065。” 在左炮门照准仪旁的信号兵额尔班喊道:“对罗伊岛的左正切距离是064。” 这位舰长飞步跑到左舷,把瘦小的信号兵推到一边。“你一定是眼瞎了。”他把眼睛凑到照准仪上。“果然如我所料!是054,这就使沿方位线停泊与游走毫无余地了。我们现在是在登陆出发线以内了。右满舵!右满舵!”他大声命令着。“全体发动机全速前进!抛出海水染色标记!” 烟囱里喷着大股的滚滚黑烟。“凯恩号”急剧地向右后方勐转,在它快速向相反航向急驶时在海面上划出了一个狭窄的白色半圆。不到一分钟,坦克登陆艇的第四雅各布小队便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成了一串起伏不定的小黑点。在靠近他们的前方海面上是一片明亮的黄色斑点。 在这天后来的时间里,不管怎么样,“凯恩号”与成百艘攻击舰队的其他舰船一起英勇地穿过了“雅各布”岛与伊万岛之间的海峡。两个岛上都飘扬着美国国旗。“凯恩号”在环礁湖里抛锚泊定。奎格下令在该舰四周武装警卫的士兵击毙任何落水的日本散兵,并命令水兵们退出了各自的战斗岗位。其他便无事可干了。被紧紧围在运兵舰、运货舰和驱逐舰中间的“凯恩号”即使有命令叫它向海滩上开火,它也办不到了。那些心怀感激的水兵离开了他们的炮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立刻便到下面睡觉去了,他们都已在各自的岗位上连续颠簸了14个小时。他们就像敏感的猫儿能嗅出可能到来的危险似的,知道在夸贾林环礁再也没有任何威胁了。威利也困得眼睛都疼了,但他没有去睡,反而到舰桥上去观看这场演出。 第117页 夺取夸贾林的战役,作为一个年轻人步入战争的开始,显得有点古怪。它很可能是人类打过的最古怪的一场仗。它是在数千里之外,在数月之前,一枪未发就已经打赢了的一仗。舰队司令们早已正确地猜测到了,日本天皇的这些“不沉的航空母舰”缺少了一种重要的商品:飞机。太多的日本战机在守卫索罗门群岛的空战中已被击落。至于他们的战舰,剩下的那些由于已成了日本帝国的宝贝,而受到小心保护的武器根本算不上武器。仅是大批美国军舰及士兵的到来,就已经从理论上宣告了战斗的结束。守卫夸贾林环礁的寥寥几千日本人马却要面对从海上冒出来的庞大舰队,只经过短短几小时雪崩般的狂轰勐炸就使他们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按照全部的战争逻辑,各个小岛本该在日出时分都已挂起了表示投降的白旗的。因为日本人显然不愿意按照战争逻辑自愿投降,海军的飞机、大炮才怀着异样高兴和恶作剧似的心情动手以勐烈的火力全歼了他们。 威利兴高采烈地为这一景象鼓掌称快,全然没有想到它所造成的生命灾难。轰炸与炮击在无比绚丽的粉红与浅蓝相间的夕照中烘托出忏悔火曜日【忏悔火曜日(mardi gras,俗称狂欢节,也称食肉火曜日),四旬斋前的狂欢节的最后一日。——译者注】似的节日气氛。现在这些翠绿的小岛上燃烧着大片大片的红色火焰。点点深红色的曳光弹划出的一道道美丽线条装饰着紫红色的波涛,大炮炮口喷出的一团团火焰在暮色中显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黄,爆炸的震波撼动着周围的空气,到处瀰漫着的火药味在阵阵清风中与被炸倒并燃烧着的热带植被的芳香奇妙地混杂在一起。威利俯身在舰桥的舷墙上,救生夹克堆在脚下,头盔也从被汗湿的前额掀到了脑后。他抽着香菸,用口哨吹着科尔·波特的小调,还时不时地打个哈欠,俨然是一位疲倦而又过足了娱乐之瘾的看客。 这种完全配得上作一名成吉思汗的骑士的冷酷,出现在一个像基思少尉这样性格愉快的小傢伙身上是很奇怪的。从军事角度看,这当然是笔无价的财富。就像大多数对夸贾林环礁执行死刑的海军刽子手一样,他好像也把敌人看成是一个有害的动物物种。从那些日本人咬紧牙关,至死都不吭一声的惨烈状况来看,他们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似乎也相信他们是在同一些入侵的巨大的武装蚂蚁在战斗。这种双方都不把自己的对手当作人的麻木心态,也许就是太平洋战争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大屠杀的关键。攻占夸贾林环礁是这种大屠杀的第一例,也是海战的一个经典性的辉煌战例,可供以后几代人借鑑。还从来没有过筹划得这么精明,像完成外科手术似的得以完成的一场战役。但是,作为一个年轻人对战争的初次体味,它却是太丰富,太容易,太异乎寻常,太完美了。 惠特克从梯子顶上探头到舰桥上,说:“开饭了,基思先生。”这时,星星已在天上闪烁。威利走到下面与其他军官一起吃了一顿味道极佳的牛排。餐桌被收拾干净后,威利、基弗、马里克和哈丁仍围坐在那铺着绿呢子台布的长桌边一起喝咖啡。 “哎,”基弗点了一支香菸,对马里克说,“你对‘老耶洛斯坦’今天的表现有何想法?” “别再说这事了,汤姆。” “咱们还没抵达登陆出发线就掉转了尾巴,把坦克登陆艇上那些可怜的傻小子们扔下不管,让他们自己给自己导航。那可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呀,难道不是吗?” “汤姆,你那时又没在驾驶台上,”副舰长不客气地驳斥道,“别胡说八道。” “我那时正好在驾驶台上,没一件事情逃得过我的眼睛和耳朵,史蒂夫,我的老伙计。” “我们留下了海水染色标记。他们知道他们的方位——” “我们是在登陆起始位置差不多20度之外时留下标记的——” “是10度。舰长读出的数字是54,不是64——” “哼,你相信那个?” “我们在掉头时往前又走了六七百码。黄色标记的位置可能正好。” 基弗突然转脸问威利:“你说呢?我们像一只吓破了胆的兔子逃跑了,难道不是吗?” 威利犹豫了片刻,“哦,我当时没看照准仪。额尔班是很容易把方位数字读错的。” “威利,你整天都在甲板上值班。你看见过奎格舰长在舰桥朝着海滩的那一侧露过面吗?” 这问题可把威利吓了一跳。勐然一想,他还真没看见过。白天舰长穿梭似地来回奔跑以及后来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使他极度困惑,尤其是在那以前的机动过程中,他总是钉在驾驶室里以便他监视舵手和倾听舰与舰之间的交谈。不过,这位小说家的暗示也太离奇可怕了。威利瞪眼瞧着基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哎,你怎么了,威利?你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马里克生气地说:“汤姆,那可是我听到过的最该死的话啊。” “你让威利说么,史蒂夫。” “汤姆,我当时正忙着整理我自己的思想,没有去操心舰长的事。我不知道——” 第118页 “你知道的,而你却像个懂事的普林斯顿乖孩子似的在撒谎,”小说家说道。“好啊。那我就向你这位尽心尽力保护‘凯恩号’及美国海军荣誉的乖孩子鞠躬致敬了。”他站起来,拿着他的杯子和碟子向西利克斯牌咖啡壶走去。“你那么做当然很好,但我们要为这艘军舰的安全负责,更不用说是为了我们自己的颈上人头了,而不正视现实绝不是什么明智的态度。”他边说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新鲜的浅棕色热咖啡。“我们大家现在都得面对一个新的事实,孩子们,那就是我们的舰长奎格是个胆小鬼。” 门开了,奎格进来了。他刚刮过脸,还戴着头盔,腋窝里夹着救生衣,“汤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给我也倒一杯和你一样的咖啡好吗?” “没问题,舰长。” 奎格在桌子顶端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把救生衣扔到甲板上,同时开始转动他左手里的钢球。他翘起二郎腿,上面那条腿不住地晃动着,致使他那整个瘫软的身躯也跟着有节奏地一上一下地颤悠着。他瞪着两眼直视着前面,噘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两眼下面有两道深深的青色阴影,嘴边上有一圈深深的皱纹。基弗往一杯咖啡里放了三茶匙糖,并把那杯子放在舰长面前。 “嗯,谢谢,好清香,头一回。”这是他来到军官起居舱后十分钟时间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奎格时不时地看一眼那些军官,马上又把目光回到他的咖啡杯子上。终于,他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喂,威利,现在你好像没有多少事情可做,那就让我在这里看一些你译好的电文,如何?我还有27份电文等着看呢。” “我这就译,舰长。”少尉打开保险柜,慢吞吞地拿出那些译电码器具。 “汤姆,”舰长眼睛看着他的空杯子说,“我的记录显示杜斯利的第十二份军官资格课的作业今天就该交了。它在哪儿呢?” “长官,从今天早晨3点钟起我们一直处在战斗岗位——” “我们现在可不在战备状态,而且已有两个小时了。” “杜斯利有权吃饭,洗澡,并休息一下的,舰长——” “休息是在完成了任务之后做的事情。我要求杜斯利在今晚睡觉之前把那份作业交到我办公桌上,而你在从他手里收到并改完那份作业之前也不能去睡觉。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 “基弗先生,注意点你那自作聪明的说话腔调,”这位舰长眼睛看着墙,站起来说,“工作考核报告里还包括诸如献身精神和服从上级这类内容。”此时,他已从军官起居舱出去了。 20 凯恩舰譁变v 譁变 21 死神与冰淇淋 “你认为他听见了吗?” “听不见的,别担心,”基弗确实毫不担心地说。“那是种排行第二号的哭丧脸。成因是通常的疲劳也许再加上一两种溃疡症引起的巨痛。” “你最好看住你那该死的舌头。”马里克说。 小说家大笑了。“你不能说他不机灵。不管作战不作战,杜斯利都得做他的作业。你从未见过一个比老懦夫更肆无忌惮地使用调查表的了——” 马里克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边走边往头上戴了一顶已破损的军便帽。“我正告你,”他冷冷地说,“基弗先生,本舰指挥官的名字是奎格舰长。我是他的副舰长。我不许在我面前再叫这种诨名,你听见了吗?除了朴素的奎格舰长之外,不准再有这种什么老懦夫之类的称唿了。” “那就去告发我好啦,马里克先生,”基弗说,眼睛瞪得连白眼珠都全露了出来。“告诉奎格我对他的看法。让他以冒犯上级罪把我送交军事法庭好了。” 马里克狠狠地骂了一句简短的脏话,走了出去。 “哈,我想我得去找那可怜的杜斯利了,”基弗说,“怎么也得逼着他把那份作业完成了。” 哈丁说:“我的舰上服务帐目检查表也该做出来了。”他把一本杂志抛到一边,打了个哈欠。“我看还是在睡觉前把它做出来为好。上个月,他在凌晨1点派人来叫我给他送去。” “咱们的舰长真是个才华出众的管理者。”基弗走出去时说。 哈丁和基思怀着既古怪又有点为难的好奇心情,以完全相同的表情相互对看了一眼。哈丁抓了抓自己的头。“威利,”他轻声说,“舰长确实是不断往舰桥有遮蔽的那一边躲吗?”他凭藉在弹药舱同住三个月、两个初出茅庐的少尉一同在桅杆顶上受罪的兄弟情谊讲出这话,以期威利以实相告。 “哈丁,我说不准,”威利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回答道。“我看见他的次数好像比平时少很多。但是——嘿,你知道基弗讨厌咱们的舰长。”他垂下眼睛看着解码机。 哈丁站起身来说:“那可太棒了——太棒了。” “也许他全都错了。” “假如这艘军舰被卡住了会怎么样呢?”哈丁忧心忡忡而又为难地紧闭着嘴唇。“一个舰长的职责是将咱们带出困境,威利,而不是检查检查什么报告、什么作业是否如期完成了。老实说,这艘军舰的服务帐目检查制度简直是荒谬可笑。我是一名会计师学校的毕业生,我曾给奥朗达加碳化公司查过帐。天知道如果我的老闆看见我在那个小卖部里清点一块块欧·亨利牌肥皂和一管管牙膏,他会怎么说……唉,所有那种事情都无足轻重,明白吗?我是志愿加入海军的,而今我是在‘凯恩号’上,如果一个职业会计师稽查‘凯恩号’服务帐目中的分分角角的小事对事情有帮助的话,我可以做这种检查。但从海军方面说,怎么也应该给我一艘有用的军舰,一位会打仗的舰长呀——这一切的麻烦不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吗,对不对?” 第119页 “喂,现在说这种话还有什么用。我们现在赶上了一个令人失望的傢伙。这是战争的不幸。我们可能会被关进日本人的战俘营。但我们必须坚持始终,就是这么回事——” “威利,你是个好人。”哈丁说着,站了起来,“不过,你是个没有妻室的人。你和我不一样。我担心的有五个人,我、我老婆,还有三个孩子。特别是一个孩子,一个六岁大的小小子,笑起来可爱极了。记住什么时候提醒我把他的照片拿给你看。” 哈丁匆匆从过道里走去,消失在他卧舱的绿门帘后面。 第二天拂晓,北方攻击舰队为基思少尉上演了另一场好看的节目。 总警报器悽厉的呜呜声使他来不及穿好衣服就连奔带跑地赶到了舰桥上,只见雾气蒙蒙的蓝色曙光中交织着z字形的、抛物线形的炮火和勐烈爆炸发出的红黄色火焰。大炮的轰鸣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急忙从救生衣口袋里掏出两张专门为此准备的卫生纸放在嘴里嚼烂,揉成两个纸团,分别塞进自己的两个耳朵里。那些爆炸声立刻便变成了隐隐的听起来比较舒服的噗噗声了。这是他自己的发明,是在一次大炮射击演习中发现棉花不够用时想出来的。 “凯恩号”的3英寸口径舰炮在这种炮火准备中毫无用武之地。奎格让全体船员都守在战斗岗位上,直至太阳高高升起才将他们解散。威利继续留在舰桥上欣赏那雷鸣般的轰响与熊熊燃烧的火景。8点30分,一批攻击舰艇排列成一个长长的弧形阵容悄然驶过平静的海面,向环礁北部的主要堡垒——罗伊-纳穆尔岛驶去。此时的各个小岛已完全失去了原先的葱茏翠绿,惨白中点缀着一片片焦黑。小片的火焰依然在燃烧,在阳光中显得有些苍白。所有的绿叶植被有的已被烧焦,有的已经枯死,只留下一片片断干残枝,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透过这些断干残枝可以看见已变成废墟的低矮建筑物和一些空荡荡的断垣残壁。威利从望远镜中观看到攻击舰艇抵达了海滩,蜂拥而上的坦克和海军陆战队士兵正在向前挺进,以及从各个小岛腹地那灰白色荒野里喷射出的意料不到的白色和橘黄色火光。他看见一些海军陆战队士兵倒下了。那景象使人振奋又有点悲哀,就像是看见一个拳击手被击倒在地一样。 他打开专用的短波收音机,jbd640,热切地偷听起海岸上坦克里的战斗人员的谈话。他惊奇地注意到他们已捨弃了海军互相联络时的用语。他们以简短、愤怒、恶毒的语句在彼此之间,以及与那些在竭力用炮火保护他们的军舰交谈。他们使用的都是一些可怕的骯脏话语。与军舰上士兵们那种郑重其事的、带有歉意的讲话语气相比,岸上士兵们那火辣辣的话语形成了一种颇为滑稽的反照。这实在新鲜有趣,威利一直听了将近两个小时。他听到有一个人正在用令人难以置信的污言秽语不停地咒骂时突然死于非命,不禁毛骨悚然。至少,他猜测那人是死了,因为那人正在恳请海军用炮火消灭一个正在用机关枪向他勐烈扫射的碉堡,他的话就突然中断了。威利生出一种隐隐的羞耻感,因为当别的战士正在一个个死去时,自己却在存储以供将来在客厅里闲聊时的趣闻逸事,这样的行为表明他完全没有人的感情。可是,他却并没有因此而关掉收音机。 不过,在吃午饭时,在一个特定的瞬间,他于心不安了。当时他正往冰淇淋上加浓稠的巧克力汁,一声前所未闻的震天动地的勐烈爆炸直震得银制的餐具和玻璃杯子哗啦啦作响,连他的脸上都觉出了爆炸的震波所激起的气浪。他跳了起来,与基弗、佐根森一同跑向右边的舷窗。佐根森掀开遮着窗口的薄铁板,他们便从那里使劲地往外看。一个巨大的黑色云团正从纳穆尔岛上缓慢地沖天而起,下面的滚滚浓烟中长而丑恶的暗红色火舌四处乱窜。“毫无疑问,是个大弹药库。”基弗说道。 “我希望它已把几千名日本鬼子炸回到他们的老家去了。”佐根森正了正他的眼镜说。 “我怀疑它真能那样,”基弗回到他的座位上。“那些还活着的日本人全都躲在修筑得很好的深洞里,而我方的一些人也和他们一起被炸上了天,这是可以肯定的。” 威利瞪大眼睛瞧着这场大屠杀大约有一分钟左右,这时,他闻到一股温热的香味拂面而来,原来是佐根森少尉唿出的气息吹到了他的脖子上,还可以听见这位少尉嘴里嚼肉的声音。然后,威利也回到自己的座位,随即将羹匙插进那洒着一道道棕色巧克力汁的诱人的白色冰淇淋里。他忽然想到,自己在这里泰然地吃着冰淇淋,而那些在只有几千码之外的纳穆尔岛上的陆战队士兵却正在挨炸,这种对比是何等的令人于心难安。可他的不安感并没有使他停止吃他的冰淇淋,只是这个想法像一粒沙子在他脑子里滚来滚去,使他颇感不适。最后,他禁不住将这种想法大声说了出来。 其他军官都生气地看了看他,但没有一个停止吃他们的甜食。不过,那个往常习惯于往自己碟子里加很多巧克力汁,多得都让别人看着倒胃口的杜斯利,这时伸手去拿巧克力汁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在他的冰淇淋上按螺旋形一圈圈地加了薄薄的一层巧克力汁,而且在放回碟子时显得小心翼翼。 第120页 基弗推开已被他颳得干干净净的碟子,说道:“别犯傻了,威利。战争就是这么回事,少数人看着许多人被杀死而他妈的庆幸死的不是他们自己。”他点燃一支香菸。“他们明天就可能让咱们去环礁湖里扫雷。这些小岛那时很可能已全被攻占了。那时,许多陆战队士兵们也许会围坐在海滩上吃午饭,也许会看着咱们全都被炸得飞到半天空里去。而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因此而少吃一口的。” “至少他们吃的将是应急口粮,而不是带巧克力汁的冰淇淋,”威利说,“反正,这可是太——太奢侈了。” “喂,我说,你如果不吃冰淇淋也没人会把你送交军事法庭呀。”基弗揶揄他说。 “一天夜里,我们沿瓜达尔海岸运送一批陆战队士兵,”马里克边说边用小勺盛起一勺甜食,“那晚海上风平浪静,可他们全都晕船晕得像死狗一样。那位陆战队的上尉就躺在那个长沙发上。他说,‘我确实一点都不喜欢瓜达尔卡纳尔,但我宁肯在上面待一年也不愿在这艘破军舰上哪怕只呆一周。’上尉说他要是听说我们去扫雷,准会从舰上往海里跳。他说,‘据我所知,这场战争中最糟糕、最要命的事儿就是扫雷。我真弄不懂你们这些人明知自己是在一艘扫雷舰上,怎么还能一夜夜地睡得着觉?’” “这艘军舰真的会扫雷吗?”杜斯利问道,“好像难以令人相信,真的——” “你不是刚刚交上来一份作业,”基弗说,“用了7页的篇幅准确地说明了我们是怎么扫雷的吗?” “噢,那个呀。您知道我是直接从《扫雷手册》上照抄下来的。我甚至连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手册里不断地谈到的那个破雷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基思先生,”马里克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说,“吃过午饭立即拉着他的手,指给他看什么是该死的破雷卫。” “是,好的,长官。”威利说,同时像一只老海狗似的眯着眼睛得意地抽了一口香菸。 餐桌尚未收拾完毕,就有一个无线电报员给威利送来了一份作战命令。他匆忙将它译了出来。“凯恩号”奉命于翌日护送一队坦克登陆艇前往福纳福提【福纳福提(funafuti)位于西南太平洋,地处南纬5至10度,西经176至179度间,由9个珊瑚岛组成。——译者注】环礁。福纳福提远在南方,远离作战地区。威利一想到要离开攻击舰队,心里还颇感到有点遗憾呢。 他在舰长卧舱外边的栏杆旁停住脚步观赏战斗景况,可惜战况已缓和下来了。只有一阵阵零星的支援炮火还在继续着,而大规模的炮火齐射已经结束了。停在环礁湖里的舰队跃跃欲试的好战气氛正在消减。赤身裸体的水兵们从一些停泊着的舰船上跳进大海,在那已不是蓝色而是黄棕色,并且充满垃圾的海水里欢畅地扑腾嬉戏。别的军舰上有人在趁机晾晒被褥,救生索上凌乱地挂满了片片白色。 “福纳福提,是么?”奎格舰长坐在办公桌旁正用一只手从一个汤盘里㧟冰淇淋吃,另一只手玩着拼图游戏。“好的。叫马里克到我这儿来。还要告诉惠特克再给我送一大盘冰淇淋上来,另外还要些咖啡——”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是某个新兵试探性的敲击声。是那个无线电报务员,史密斯,摆出的笑脸显示出歉意和为难,他说:“请原谅,舰长。他们跟我说基思先生在这里——这可是个重要日子,基思先生。又来了一道战斗命令——” 奎格说:“把它搁在这儿吧。”那通信兵把电文放在舰长的办公桌上便匆匆退了出去。奎格只瞥了一眼标题,便惊得差一点从椅子上掉了下来,然后才往后一靠,十分镇定地说:“你简直想不到!人事局来的。毫无疑问,是给某个人的调令——” 威利的手闪电般地伸了出去,“我现在就把它译出来,舰长。” “好的,威利,译吧。甚至可能是我呢。对可爱的老‘凯恩号’而言,我的资歷是高了点儿。”这位舰长随手把那份文件交给了威利,在威利出门时,他又说:“切记,命令是属于军事情报。” “是,我知道,长官。” 未等威利在军官起居舱里安好解码机,奎格便踱着方步走了进来。这位舰长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干得怎么样了,威利?” “这就行了,舰长。” 奎格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将电文打译出来。命令是给拉比特海军中尉的,派他到正在旧金山建造的驱逐扫雷舰“橡树号”去任职。 “拉比特,噢?新造的军舰,是吗?好极了。这命令由我拿着,威利。”奎格从威利肩膀上伸过手去把译好的电文从解码机上拽了下来。“有件事跟你说清楚,威利。我,而且只有我,才能决定什么时候让拉比特知道他的调令的事,明白吗?” “可是,舰长,这命令不是下给他的吗?” “让它见鬼去吧,威利,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纠缠不清爱讲歪理的人呢!至于这份命令么,它是发给‘凯恩号’的,而我是这艘军舰的舰长,我既然知道了人事局的意愿,那就看我什么时候高兴让拉比特先生离队了。现在就让哈丁接替拉比特我还没有一点信心,没有。就是说,在哈丁基本上达到要求之前,拉比特可以像我们这些人一样继续随舰工作。这点你可清楚了吗?” 第121页 威利咽了口气,说道:“清楚了,长官。” 硬是压住给拉比特的调令不让他知道,是对威利良心的折磨。晚饭时,他坐在那位中尉对面,不住地偷眼看那张苍白、忍耐、满面愁容的脸,左眼上永远覆盖着的一绺从头上垂下的纯棕色乱发。威利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一个犯罪团伙的成员。 这位少尉现在意识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拉比特。他最初登上“凯恩号”时就是跳进这个人的怀抱里的,而且他仍然记得那语调拖长的欢迎辞,“嗨!用不着这么急嘛!你连往哪儿跳都还没看清楚呢。”起初,威利曾认为他是个毫无趣味的乡巴佬。然而,慢慢地,拉比特的一些其他的品性显现了出来。他换岗从不晚点。他不会拒绝帮别人的忙,而在他帮别人忙时做起来又总是仿佛是奉了舰长的命令似的。水兵们服从他的命令从无二话,虽然他下命令时语气总是那么轻松、随和。他总是准时写好航海日志,并在往来函电太多,威利来不及译完时,常常志愿帮威利解译函电。此外,除了在军官起居舱里对奎格的一般性议论之外,威利还从未听见他说过任何人的坏话。 可是威利太惧怕舰长了,不敢把这个重大的消息悄悄告诉拉比特。那天晚上,拉比特中尉值完中班之后,在雾蒙蒙的晨曦中疲惫不堪地回到他自己的卧舱,一点都不知道让他脱离苦难的签证就在他的舰长的桌子上放着,或者说在这位通讯官的良心上压着,压得威利几乎无法入睡。 早饭后,威利在军官起居舱里正无精打采地解译当天的往来函电,奎格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舰长——显然是一位新任命的指挥官,因为他帽舌上的叶饰仍然金黄明亮,毫无污渍。少尉立即站了起来。 “弗雷泽舰长,这位是我的通讯官,基思少尉。” 威利与之握手的是一位皮肤晒得黑黑的高个子,长下颏,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留着一头金黄色短髮,大约30岁左右的男子。这位指挥官的咔叽布衬衫熨烫得很是漂亮。相形之下,奎格身上那被“凯恩号”军舰蹩脚的洗衣房洗得褪了色的灰白色军装就显得太寒碜了。 “只管继续干你的活儿好了,威利。”奎格说。 “是,好的,舰长。”他将要解译的材料移到长桌的远端。 惠特克端着一壶冒着热气的咖啡进来,给奎格和他的客人倒上了咖啡。后来才知道那位驱逐舰的舰长,弗雷泽,刚刚接到命令要回美国去就任一艘新驱逐扫雷舰的舰长,所谓新,意思是它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老古董,而是一艘现代的驱逐舰正在经过改装,以便用于扫雷。他说,他是到“凯恩号”上来观摩学习的,因为他对扫雷一窍不通。“他们正在改装的舰艇有整整一个中队,”弗雷泽说,“我这个中队的头头,伍尔舰长,认为我被招回去是要去指挥一个分队,或小队。我说不准。但我确信我必须在扫雷上下点工夫,这是肯定不会错的。”他开始点燃一个弯柄的栗色菸斗。 奎格说:“我将很高兴陪您到各处看看,先生,顺便把我对这里所了解的那点东西讲给您听。他们给您的是什么号军舰?” “橡树号。”弗雷泽答道。 威利的心勐地跳了一下。他看见奎格朝他瞥了一眼,他于是赶快低下头工作,躲避奎格的目光。“‘橡树号’,是吗?1650吨级的。我曾在一艘那一吨级的军舰上当过一年下级军官。都是些很好的军舰。” “人事局好心地把一份我属下全体军官的初定名册寄给了我,”弗雷泽说。他从胸前的衣袋里抽出一张薄纸。“倒像是我在设法要从你手里劫走一个人似的。是什么名字来着?噢——在这儿呢,是拉比特。” 奎格继续喝着咖啡。 “他的调令还没有交到您手里吗?”弗雷泽问道。 奎格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后说:“哦,没错,我们是收到了那份调令。” 弗雷泽微微一笑。“啊,那就好。我想您也该收到了。我看见了人事局从电传机上发给您的电报,而且让我的译电员把它译了出来——是的。他是您负责维修和保养的中尉,是不是?我猜想他对扫雷一定很精通。” “是一名能干的军官。” “噢,那么说,我大概是碰上好运了。我能搞到国家空运局相当高级的优先票。拉比特也许能与我一同飞回美国,并在途中给我补上我对扫雷知识的欠缺。” “唉,可是我们今天下午就要起航了,到南边去。” “不碍事儿。让他到我的舰上就宿好了。我想我们在一两天之内就能离开这里了。接替我的人已经到了舰上,随时可以接管。” “可是,还有个接替拉比特的问题呢。”奎格哧哧地笑着说。那笑声在军官起居舱里听着显得陌生而孤独。 “您是什么意思,舰长?难道您舰上没有现成的可以接替拉比特的合格的人选吗?” “这要看您认为什么是合格了——要不要再来点咖啡,指挥官先生?” “不了,谢谢您——您有那么短缺人手么,奎格指挥官?拉比特的助手来舰工作有多久了?” 第122页 “哈丁?啊,我想有五六个月了吧。” “他是个能力低劣的人吗?” “哎,那样说可有点言重了。” “嗨,舰长,我舰上的军官,除副舰长外,没有一个是我不能在24小时内调离的。我认为保持那样的训练水平是我分内之事。” “是啊,问题就在于标准是什么了,先生,”奎格说,“我敢说哈丁少尉在许多别的军舰上都会被认为是个各方面都合格的军官。只不过,在我的军舰嘛,表现优异才算合乎标准,而我不能确定哈丁已经快做到优异了。” “我想我还得再来点咖啡了,请再给我来点。”弗雷泽说道。 奎格说:“威利,能不能劳驾你——”威利连忙起身给两位上级军官倒了咖啡。 “好了,奎格舰长,”弗雷泽说,“我明白您的见解,而且很赞赏您的高标准。不过,‘橡树号’极需一名中尉以使其可以马上编入现役,而我身边尤其需要一个懂点扫雷知识的人。毕竟,我们现在是在打仗。人们必须尽快学,并尽力——” “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奎格自以为聪明地微笑着说,“我似乎觉得,战时的军官训练标准应该更高一些,而不是更低。您也知道,这可是许多人性命攸关的事啊。” 弗雷泽慢慢地将罐装牛奶掺进咖啡搅拌着,眯缝起眼睛打量着奎格的脸。那位“凯恩号”的舰长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墙望着,仍是面带笑容。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手里转动着的钢球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奎格舰长,”那位碧眼金髮的指挥官说,“您的论点诚然不错。惟一的问题是,我不能因为要等待那个接替拉比特的人达到您的标准,而迟迟不让‘橡树号’投入现役呀,能这样吗?我必须在华盛顿稍事停留向人事局报到。我如果坦率地告诉他们,您在把拉比特的接替者培训成适合您的标准方面有困难,而请求他们给我另派一名军官的话——” “我在任何方面都没有困难,而且我将使本舰军官们的训练状况不比本舰队其他任何舰上的状况逊色,先生。”奎格赶忙说。他放下咖啡杯子时,那杯子啪地响了一声。“我说过了,除了按我自己的标准外,按其他任何人的标准,哈丁都是完全合格的,何况就是按我自己的标准来衡量,他的训练状况也是极好的,而且,我可以说,就算拉比特今天下午就走,‘凯恩号’照样能够很好地完成一切任务,但我想着重说明的是——” “您这话我听着很高兴,舰长,而且我确信您说的一点没错,”弗雷泽满面笑容地说,“既然是这样的情况,那么我今天下午就带拉比特走如何?” “带走吧,先生——”奎格沉重地左右摆动着头,最后在两肩之间耷拉了下去。他低着头,目光矇眬地凝视着地面说,“哦,我说了,我原本想让拉比特再少留几天,集中精力和时间好好教教哈丁,既然如果那样做的话,显然会给‘橡树号’造成这么大的困难,那就——先生,我很清楚这‘凯恩号’是一艘陈旧不堪、过了时的老军舰,比较起来,‘橡树号’肩负的战斗任务更为重要。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才将精良的训练视为这艘军舰的首要任务之一的,如果我在追求优异方面似乎过分热衷了,那么,我并不知道您是否会责怪我,也不知道人事局是否会那样做。” “正相反,您的高标准是应该得到赞扬的。”弗雷泽说着,站起身,拿起了帽子,“我想于下午4时派我的小艇过来接拉比特过去,舰长。这样省得您的小艇跑一趟了。您觉得这样合适吗?” 21 凯恩舰譁变v 譁变 22 水荒 “那敢情好。”在弗雷泽举步朝门口走时,奎格说,“人事局里您如果有朋友的话,请您跟他们说说,菲利普·奎格,1936级毕业生,也早已到了该有命令调动调动的年限了……我送您到舷梯那儿去,先生。” “谢谢您。见到你很高兴,基思。” 威利说:“这实在是我的荣幸,我很高兴,长官。”他虽不想流露出他说话时的高兴劲儿,可还是流露出来了。奎格在临走开时恶狠狠地斜了他一眼。 当一名调离的军官离开“凯恩号”时,除去在舷梯旁站岗的值班员之外,通常是没有人加以注意的,值班员也是因为必须在日志上记录这位军官离舰的确切时间。不过,威利,那天下午正赶上他值班,看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在3点30分左右开始发生了。水兵们聚集在舷梯附近低声交谈着,军官们也开始一个一个地熘达到后甲板上。官兵们同样都在观望着陆战队和战车在那些被战火摧残得满目灰白的小岛上运动,或者是取笑那些停泊在附近的一艘驱逐舰周围击水嬉戏的游泳者的体格,再或者就是呆呆地看着甲板上的水兵们把第3号烟囱漆成青黑色。温煦的空气里洋溢着浓烈的油漆的香味。 “看,小艇来了。”有人说道。一艘漂亮的小艇从一艘运输舰前头绕了出来,冲破浑浊的海水朝“凯恩号”驶来。观看的人群中传出了一阵轻轻的嘆息声,就好像观剧者在剧情转变时发出的嘆息似的。惠特克与一个勤务兵抬着一只陈旧的木箱,上面还摞着两个蓝色帆布手提包。拉比特跟在他们后面出现在后甲板上,他吃惊地朝那一群官兵眨着眼。军官们一个个地跟他握了手。水兵们都站在那里,或是拇指钩着腰带,或是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们中有几个人喊道:“再见了,拉比特先生。” 第123页 那艘小快艇突突突地响着停靠在“凯恩号”的舷梯下。拉比特走到威利跟前,敬了个礼。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神情紧张地眨着眼睛,“请求准许离舰,先生。” “请求批准了,先生,”威利答道,随即又感情冲动地加上了一句,“您不知道您正在脱离的是个什么东西。” 拉比特面带笑容,拍了拍威利的手,走下了舷梯。那艘小快艇开走了。威利站在舷梯旁的值班台边,看着沿栏杆列成一线的人们的后嵴背。他们使他想起了结婚典礼入口处被绳子拦在外面的那些衣衫褴褛的看热闹的人群。他自己也走到栏杆前,凝望着远去的拉比特。那小快艇转过那艘运输舰便消失不见了,后面只留下一道逐渐消退的泛着白沫的弧形水线。 在随后的那一小时里,奎格舰长发了一通可怕的脾气。佩因特呈给他一份燃料与淡水使用情况的报告,报告显示在夸贾林环礁作战期间,舰上人员的淡水消耗量上升了百分之十。“他们都记不得淡水的宝贵价值了,啊?好啊,佩因特先生,”舰长尖声责问道,“军官和船员们个人48小时内不准用水!大概那样才能让他们知道,在这艘军舰上,我的话不是说着玩的!” 半小时后,“凯恩号”军舰起锚驶离夸贾林环礁湖,前往目的地福纳福提群岛。 帆船时代,遇上顺风是幸事,蒸汽时代则不然。 “凯恩号”正以10节的时速艰难地从夸贾林环礁驶往200英里以外的福纳福提岛。天空中一团团的云彩就像一个个骯脏的大枕头。舰身被自己排出的烟雾笼罩着,无法逃脱出去。海风也以大约10节的速度从船尾吹来。因而相对于船体而言,空气根本不流动。这艘扫雷舰好似在噩梦般可怕的沉寂中行进。烟筒冒出的烟雾旋转着滚落到主甲板上,移动缓慢,油腻腻的,隐约可见。烟雾有一股恶臭气味,粘连在舌头和嗓子上,形成一层令人痒痒的噁心的薄膜,还呛得眼睛痛。空气又闷热又潮湿。堆放在后甲板板条箱里烂白菜的气味和烟筒的烟雾混在一起更让人作呕。“凯恩号”的官兵们一个个汗流浃背,骯脏不堪,又无法痛快地沖个澡。大家懒得连舌头也不想动,仅以呆滞悲哀的目光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还不断用手搓揉鼻子。 “凯恩号”和另一艘护卫驱逐舰正掩护着六艘坦克登陆艇,这是些吃力地缓慢行驶的三百多英尺长的肥大船壳,样子就像木头鞋子,而且显得异常脆弱。给人的感觉是,只要用开罐刀对准其大腹便便的船体狠狠地扎下去便可能引发弃船逃命的警报。坦克登陆艇以每小时8节的速度在波浪里摇摇晃晃地前进,弯来绕去的两艘护卫舰的航速要稍稍快一些。 奎格的禁水令大约过了24小时,马里克走进了舰长室。“凯恩号”的这位指挥官正裸身仰面躺在床上。两台嗡嗡作响的高速运转的风扇把气流向下吹到他的身上,然而他那白皙的胸脯上仍然布满了滴滴汗珠。“什么事,史蒂夫?”他问道,身子一动不动。 “舰长,考虑到风向的特殊情况,把停止执行供水条例的时间从两天改为一天行吗?佩因特跟我说,我们有很多淡水,足够维持到抵达福纳福提岛——” “问题不在这儿,”奎格大声喊道,“为什么这条船上每一个人都那么极其愚蠢?你以为我不知道船上还有多少水吗?问题是,船上的人一直在浪费水啊。正是为了他们好,才必须好好教训他们一下,就这么回事!” “舰长,他们已经受到教训了。像这样一天不准用水就跟一个礼拜没水用一样啊。” 船长噘起嘴唇。“不行,史蒂夫,我说了48小时就48小时。如果这些士兵以为我是那种说话不算数、优柔寡断的人,那就无法控制他们了。真倒霉,我自己也想沖个凉啊,史蒂夫。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也是为了士兵自己的利益,我们必须忍受这些不便了——” “我不是在为自己请求,长官。可是士兵们——” “得了,别给我来这一套!”奎格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瞪眼看着副舰长。“我跟你一样关心士兵们的福利,你别在这儿充英雄。他们浪费水了还是没浪费水?浪费了,那么,你要我怎么办啊?给他们全体颁发嘉奖状吗?” “长官,用水量是增加了百分之十。那天是攻击日嘛。我真的觉得那不能叫浪费——” “好了,好了,马里克先生。”奎格躺回到床上。“我看你仅仅是为了提出理由而提出理由吧?对不起,我不能奉陪了,此刻天气太热,气味太难闻了。到此为止吧。” 马里克宽阔的胸部起伏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嘆息,“长官,打扫完后给15分钟沖凉时间怎么样?” “该死的,不行!喝的汤和咖啡里有足够的水,不会让他们渴死的。这才是重要的。下次他们会记住不得在我的舰上浪费一滴水!史蒂夫,你可以走了。” 那天晚上和第二天,顺风没有脱离“凯恩号”。甲板底下,通风机送入的空气令人无法忍受,绝大部分是烟筒的烟雾。水兵们从舱房里蜂拥而出,三三两两地躺在后甲板室里或主甲板上,尽量远的避开烟筒的烟雾。有些水兵搬出了床垫,但大多数人蜷曲着身子睡在锈迹斑斑的甲板上,用救生衣当枕头。舰桥上的人整夜都唿吸急促地喘息着。在舰艇沿之字形行驶的一些路段,海风不再正直地从船尾,而是从稍稍偏斜的角度吹来,此时只要把脖子远远地伸出舷墙就可以足足地吸入一两口温暖、新鲜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清新的空气。 第124页 第二天早晨,火热的太阳浮出海面,发出耀眼的红光照射在一艘好似患了瘟疫的船上。骯脏的半裸的人体伸开四肢躺满了整个甲板,显得毫无生气。水手长吹着起床号,却只能将大家唤个半醒。水兵微微动了动,站了起来,开始挪动沉重得像灌了铅的四肢干起日常杂务,就像《古舟子咏》【《古舟子咏》是19世纪初最有影响的英国诗人、思想家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一部最着名的、脍炙人口的作品之一,是英国诗歌中的瑰宝,採用民谣形式,叙述一个老水手看到人类生命正常创造的过程。——译者注】中的那些由死人充任的水手。眼下“凯恩号”距赤道50英里,几乎朝正南方行驶。随着天空的太阳一小时一小时地往上升,空气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潮湿。而这条船仍摇摇晃晃地艰难地行驶在波光闪烁的海面上,仍笼罩在自身的烟筒的烟雾和烂白菜味的恶臭中。 正午时分,人的天性起来造反了。一伙黑人轮机兵开始在安装着蒸发器的后轮机舱里偷水用,这样奎格就发现不了管道里的水压。消息像电报一样迅速传遍全舰。通往下面灼热难当,噹啷声震耳的轮机舱的两道狭窄的钢梯顿时被水兵挤得水泄不通。佩因特很快发现了发生的事,并报告了海图室的马里克。这位副舰长耸了耸肩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烟筒的烟雾弄得我两耳嗡嗡响。” 只有水兵能这样幸运地偷水用。消息很快传到了军官的耳朵里,但是尽管他们完全一致地对奎格不忠诚,然而军官帽所体现的那种模煳但又无处不在的象徵意义却让他们不能走下轮机室的梯子。 确实,午后3点钟时杜斯利曾把头枕在两肩上,趴在解码机旁,对威利抱怨说他再也忍受不了啦,他要到舰尾的轮机室弄点水喝,威利恶狠狠地盯着他。此时此刻,基思少尉已经不像14个月前走进弗纳尔德楼的那位胖乎乎、满面春风的钢琴演奏者了。基思的嘴和鼻子的周围显出一道道的纹路,圆圆的脸上凸现出颧骨和下巴颏,两眼陷进了污迹斑斑的眼眶里。他神情严肃,满脸是直立的棕色刚毛。一滴滴的汗水顺着脸流进敞开衣领的脖子里,把衬衣弄成了深棕色。“回你的舰艉去,你这个可悲的小杂种。”威利说(杜斯利比对方高3英寸),“你最好住到救生衣里去。我向上帝发誓,我要把你扔到海里去。”杜斯利抱怨着,抬起头,重新有气无力地敲击解码机。 有一个方面,奎格舰长未能像他希望的那样完全和其他军官隔离开:他没有个人单用的厕所,不得不下来使用军官起居舱过道里的卫生间。舰长周期性地临时出现在这里有时会引起麻烦。所有的军官都养成了关注舰长室关门声的习惯,一听到这响声,大家就赶紧装出正经的样子。有人会从床上跳起来,拿起一摞军方邮件摆弄着,另一个人会飞快地跑到解码机跟前,第三个人会抓起钢笔和一堆报表,第四个人会翻开航海日志。 既然威利和杜斯利都在干正经事,此刻舰长室的关门声并未使他们感到不安。几秒钟后奎格出现了,穿着破旧的拖鞋飞快地从军官起居舱穿过,同往常一样闷闷不乐地噘着嘴。两个军官忙着译解电报,没有抬头。静寂了10秒钟,随后突然在过道里传出一声可怕吼叫。威利跳了起来,以为,或一半是希望舰长触到了有毛病的电灯插座,把自己电死了。威利跑到过道里,杜斯利也跟着跑了过去。但是舰长什么事也没有,只见他尖着嗓子朝军官的淋浴室里叫嚷一些难以听懂的话。佐根森全裸着身子站在淋浴器下,那肥大粉红的屁股从弯着的背嵴突出来像架子上的一块搁板。他的双肩确定无疑是湿的,脚下的铁甲板全是小水珠。他一只手握着淋浴器的阀门,另一只手机械地在耳朵上摸来摸去,想调整一下他当时并未戴上的眼镜。他脸上露出白痴似的愉快的微笑。从舰长杂乱的叫嚷声中可以听出这样一些话:“——胆敢违抗我的命令,我的紧急命令?你吃了豹子胆了?” “水管里剩余的水,长官——水管里的,就这么回事。”佐根森模煳不清地说道,“我只是用水管里的水,我发誓。” “水管里的水,嗯?非常好,这些水够舰上所有的军官用一阵子的。水兵的禁水令5点钟结束。军官的禁水令继续延长48小时。佐根森先生,你把这事通知马里克先生,然后给我写个书面报告,说明为什么我不应该为你作出合格的评语,说你合格那是不合适的,马上去写吧!”(奎格厉声说出“合格”二字,就像在讲诅咒语一样。) “水管里的水,长官。”佐根森还在嘀咕,但是奎格已经一步跨进了厕所,砰地关上了门。基思和杜斯利瞪眼凝视着佐根森,脸色严肃、憎恶。 “伙计们,我不得不洗个澡呀,不然我都觉得不是人了,”佐根森委屈地自以为是地说道,“我只是用了水管里剩下的水,真的。” “佐根森,”威利说,“可供九个快渴死的人的水已经沿着你的屁股的那条大裂缝流走了。水流的正是地方,因为你的整个人格集中在那儿。希望你这个澡洗得痛快。” “凯恩号”的军官又多两天没水用。他们轮着咒骂佐根森,然后又原谅了他。风向变了,烟筒的烟雾和烂白菜的可怕臭味减少了,但是天气继续变得更热更闷。除了忍受和诋毁舰长,无事可干。军官们干得多的也就是这两件事。 第125页 福纳福提环礁是抛落在无垠的海面上的一串项鍊一样草木葱茏的低矮小岛。日出后不久,从礁嵴上一长条白色浪花的一处碧水豁口中,“凯恩号”徐徐地驶进了环礁。半小时之后,这艘扫雷舰停靠在了另外两条船外侧的驱逐补给舰“冥王星号”的左舷。蒸汽管、水管和电缆马上接了过来,“凯恩号”可以停机了。于是扫雷舰开始从“冥王星号”的多个乳头吸吮奶汁。这条补给船及其所辖的几条小补给舰都系在一条粗重的锚链上,离福纳福提岛海滩1500码。 威利是最先踏上跳板的人。到驱逐舰补给船的通信部走一趟,他就可以几天不用译解密码了。译解和油印舰队的密码和电文是补给船的任务。就是阿拉斯加舰队、太平洋总指挥部、太平洋舰队、阿拉斯加海军、海军总部、南太平洋总部和中太平洋总部这些部门让负担过重的驱逐舰通信人员累折了腰。 环礁湖里有一片波浪翻滚的海涌。威利轻快地走过了各船之间不太平稳的跳板,船与船之间距离虽小,但是下面浪涛涌动,有股吸力,潜藏着杀机,“冥王星号”旁边的驱逐舰斜着向上伸出一块宽大结实的带滚轮的跳板。威利走了上去,来到机声隆隆的金工间。他在似洞穴般幽暗的补给船里来回摸索着,穿过弯弯曲曲的通道,从梯子爬上爬下,走过铁工室、理髮室、木工室、洗衣室、正炸着几百只鸡的一色不锈钢的厨房、面包室及其他二十个文明场所。一群群的水兵安详地穿行于这些干净的、油漆一新的地方,大都吃着装在纸杯里的冰淇淋。他们和威利自己船上的水兵不一样,一般都年长一些,胖一些,更平和些。与“凯恩号”上郊狼似的水兵相比,可以说他们是食草类的水兵。 威利终于碰巧找到了宽敞的军官起居舱。棕色的皮制长沙发沿舱壁一熘摆着,身着咔叽布军服的军官舒展着身子躺在沙发上。大约有十五个这样平躺着的人。威利走过一个大块头时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人睁大双眼凝视了威利一会儿,说道:“我这该死的——记过记录之王,海军学校学员基思。” 那张双重下巴的脸有着眼熟的、依稀记得的特点。威利有点尴尬地琢磨着眼前的军官,伸出手说:“没错。”然后突然认出他来,又说道:“你不是少尉艾克雷斯吗?” “好记性。只不过现在是中尉了。”艾克雷斯扑哧一笑。“大家总是认不出我。喝咖啡吗?” 过了几分钟,艾克雷斯搅动着杯里的咖啡,说道:“是呀,我知道,我的体重至少增加了40磅。在这些该死的补给船上,你总是发胖,船上什么东西都很多——你的气色不错吗。瘦了点儿。稍微有些显老。你们的东西多吗?” “还可以。”威利说道。他尽力不要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艾克雷斯。这位一度态度严肃、长相英俊的军训教官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了,虚胖了。 “无法摆脱这种局面啊,”艾克雷斯道,“啊,你看见这些傢伙了吗?”他用拇指鄙视地扫着那些躺着的人。“问问他们,他们大多数人会叫喊着说他们不喜欢这种死气沉沉的没有战斗的生活,永远被困在一个被上帝抛弃的环礁中。他们讲,他们要求的是战斗、战斗。他们讲,他们要求成为这一伟大战役的一部分,什么时候,啊,到底什么时候命令会下来,把他们送到参战的舰艇上去?——一派胡言。我管着舰上的信件。我知道谁打了请调报告,谁没打。我知道有可能将他们派到小得像罐头的舰艇上,为某位海军准将担任临时性参谋任务时,谁会打退堂鼓,恐惧得尖声叫起来。他们都喜欢现在的情况。我也喜欢,这点我承认。来一块奶酪三明治吗?我们有些极好的羊乳干酪。” “来一块吧。” 羊乳干酪好吃极了,新鲜的白面包也一样好吃。 “基思,实情是我们这些懒散的龟孙子实际上全都干得很好,而且干的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你用过这艘舰上的设施吗?驱逐舰都求着贴在‘冥王星号’上靠上几天。我们是艘什么都能干的船。我们的组织管理井井有条,很少去干无用的事,没有这儿那儿漏蒸汽的现象,能圆满完成出海和内务值班的工作,所有这一切都有助于消除那些会耗光正当工作时间的乱七八糟的事——”他又拿起一片面包,大量地往上面涂羊乳干酪。“你结婚了吗,基思?” “没有。” “我结婚了。我回想是在你们下一班同学毕业时结的婚。你们是42年12月那批,对吧?这些我都记不太清了。好了,不管怎么样,我遇上了这个大姑娘,一头金髮,当时是哥伦比亚大学英语系的秘书。三个礼拜就结婚了。”艾克雷斯咧嘴笑了,嘆了口气,声音很响地喝完了杯里的咖啡,接着又倒了些。“好了,你知道,我们这些训练教官受到的待遇相当不错。我们要求的东西都能得到。过去我一直打算教完书后就要求去潜艇服役。我已经看完了所有潜艇的讲义——好了。那都是我结婚以前的事。基思,我研究过舰队名册里所有的舰只,并要求去驱逐舰补给船。真聪明啊,邮件定期地送到这儿,而且我就为邮件而活着,基思。我有个两个月大的孩子,至今还没见过。是个丫头——我是这条破船上的通讯官。我早该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第126页 艾克雷斯把威利带到了通讯室,主甲板上一间宽敞的屋子,配备有新椅子、涂了绿色瓷釉的金属办公桌、煮咖啡机和几个身着淡绿色粗呢制服、头髮梳得油亮光滑的文书军士。一听见艾克雷斯发话,这些文书霍地站起来,两三分钟之内便从干干净净的柜子和挑不出毛病的符合规定的卷宗里找出了威利所要的全部已译解出的密码文电,以及一系列新的舰队信函。这样“凯恩号”通讯官堆集了几个礼拜的工作就不用干了。威利环顾四周,看见书架上的书都按字母顺序摆着,铁丝筐里几乎没有待处理的函件,漂亮的有机玻璃档案板上放着福克斯目录和已译解出的密码文电,这种不可思议的不受环境影响的工作效率使威利感到十分惊异。他出神地凝视着艾克雷斯,只见他肚子的肥肉在皮带的上下两端将咔叽布制服鼓出两个圆圈。“冥王星号”的通讯官正翻阅着阿拉斯加海军发来的一札函件,随后抬头看着威利的衣领饰针。“是金的还是银的?” “金的。” “应该是银的,基思。你成了新阿拉斯加海军中尉了。2月定的级。祝贺你了。” “谢谢,”威利和艾克雷斯握了握手,说,“但是还得让我们舰长批准呀。” “啊,没关系,这是自动程序。趁你在这儿,去买些衣领饰针吧。跟我走,我带你去。都买齐了?” 当威利在过道上离开艾克雷斯时,这位通讯官说:“随时过来一起吃饭吧,中饭、晚饭。咱们聊聊天。我们任何时候都有草莓和奶油。” “一定来,”威利说,“非常感谢了。” 威利横穿过这个安乐窝向“凯恩号”走去。当他越过跳板,踏上锈迹斑斑、垃圾遍地的后甲板时,像德国人一样挺直了腰板,突然向哈丁敬了个礼,使这位舰务官的脸上露出忧伤和愉快交杂的微笑。“报告长官,我已回到舰上。” “得痉挛症了,威利?这样敬礼会弄断你的胳膊的。” 威利朝前走着。一些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阿帕切族水兵在甲板上你来我往地干着日常的工作,威利朝他们微笑。麦肯齐、杰利贝利、下巴瘦长的兰霍恩、满脸丘疹的“讨厌鬼”、额尔班、斯蒂尔威尔、水手长巴奇,一个个从威利身边走过。这时威利认识到,他以前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像“凯恩号”上的二等水兵那样,他那么熟悉,认识得那么清。“杰利贝利,”他喊道,“补给船上有我们六大袋邮件——四袋官方的,两袋私人的——” “是,是,长官。马上去取。” 在井形甲板上,一群舱面水兵正在分享从“冥王星号”弄来的战利品——一大块黄色奶酪,蓝樫鸟尖叫着在头顶上飞舞。奶酪的碎屑撒在甲板上。威利从红头髮的犹太人卡皮里安手中接过一小片断裂开的、满是手印的奶酪,塞进了嘴里。 回到房间里,威利把中尉衔领章钉在刚从“冥王星号”买来的新咔叽布衬衫的衣领上。他拉上绿色窗帘,穿上衬衣,借着头顶昏黄的灯光照着镜子仔细看。他注意到了自己平平的肚腹、瘦削的脸庞和那疲倦的、显出黑圈但目光顽强的眼睛,他的嘴唇向下紧抿着。 威利摇了摇头,摇完头,他放弃了已在心里秘密隐藏了整整一周的计划。“冥王星号”上有位牧师,威利曾在他的办公室前经过,但是现在威利知道,他不会去找那位牧师向他讲述水荒的事。“你也许不是个重要人物,”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大声地说,“但是你用不着去向‘冥王星号’上的任何人哭诉。你是‘凯恩号’的基思中尉。” 22 凯恩舰譁变v 譁变 23 斯蒂尔威尔受军法审判 “基思先生,副舰长要马上见你。” “知道了,拉塞拉斯。”威利很不情愿地把九封早在5月份就发出的已经发霉的信件放在桌上(这些信刚从“冥王星号”的邮袋中取出),然后向副舰长的房间走去。 “麻烦事来了,威利。”马里克递给他一封用打字机打在红十字信笺上的长信。威利蹲在门槛上看完了信。他感到很不舒服,就像自己落入了陷阱。“舰长看过了吗?” 马里克点点头,“后天对斯蒂尔威尔的审理轻罪的军事法庭要开庭,你当书记员。” “当什么?” “书记员。” “那是什么?” 副舰长摇摇头,咧嘴笑了。“海军条例你一点都不了解?拿出《法庭与审判团》,热心研究一下审理轻罪的军事法庭吧。” “你看斯蒂尔威尔会受什么处罚?” “这个么,那得由基弗、哈丁和佩因特他们定了。他们就是法庭。” “那么,斯蒂尔威尔不会有什么事了。” “也许吧。”马里克冷冰冰地答道。 一两个小时后,拉塞拉斯在舰上寻找通讯官,结果发现他脸朝下躺在最上层舰桥上,晒着太阳睡着了。杰利贝利那本破旧的书《法庭与审判团》就翻开着放在他的身边,书页随风翻动着。“赶快,基思先生,赶快,舰长要你马上去。” 第127页 “啊,上帝,谢谢你,拉塞拉斯。” 威利进屋时奎格停止了拼图游戏,抬起头,脸上带着十分愉快的朝气蓬勃的微笑。这使威利清晰地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初次握手时他是那么地喜欢奎格。 “噢,基思先生,给你这个。”奎格从装得满满的铁丝筐里拿出几张剪下来的东西递给了这位通讯官。它们是威利的中尉任命书。奎格站起来,伸出了手。“祝贺你,中尉。” 几个月来威利一直在用兇恶的想像来安慰自己。他曾下定决心,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时刻奎格主动要和他握手,他就断然拒绝。他会用这一举动一劳永逸地告诉舰长,以威利为代表的所有有教养的人会怎样看待奎格这类人。眼下这一时刻突然来临,正是实现白日梦的好机会——但令人遗憾的是,威利温顺地握住了舰长的手,说道:“谢谢你,长官。” “谢什么呀,威利。我们有些小小的分歧,那很自然,但是整体而言,作为一名军官你的表现很好——很好。那么,就说定了,在军事法庭上当书记员。” “呃,长官,我在临时抱佛脚研究《法庭与审判团》这本书——好像我是检查官和法律顾问两者兼任——” “是的,不过别让那些冗长而又费解的文字把你弄迷惑了。我当过五六次书记员了,我最不了解的——或者我最不想了解的——就是法律。重要的是找一个高明的文书能按书中的格式把整个东西正确地用打字机打出来。波蒂厄斯懂这一行,所以你会一切顺利的。只是要给他点压力,不要写错别字。斯蒂尔威尔将受到品行不端勒令退伍的处分。我一定要他受这个处分。” 威利明显地感到迷惑不解而脱口说道:“您怎么知道他会受什么惩罚,长官。” “该死的,他有罪呀,不是吗?那种欺骗行为应当受到轻罪法庭所能做出的最严厉的判决,那就是品行不端勒令退伍。” “长官,只是——呃,看来斯蒂尔威尔好像确实有罪——但是——要从法律上证明这一点可能比——稍难一些——” “证明这一点,见鬼去!这是他的供状。”奎格从铁丝筐里抓出一张列印纸,扔到威利前面的书桌上,“干这种事不愁没办法。军事法庭只是走形式,仅此而已。像你、基弗和另外两个人一共四个笨蛋究竟怎么进行无罪抗辩?你们会犯千百万个错误。现在你把供状拿走吧。” “明白,长官。”威利小心地叠好供状纸。 “如果还有什么问题,还有什么事你和波蒂厄斯弄不明白——嗨,记住把记录带到这儿来给我。我不想让什么大人物抓住该死的某个技术性问题把它否决了。我要它成为铁板钉钉的事,你明白吗?” 威利把供状拿回房间看完了。开头他确信斯蒂尔威尔没救了。后来他打开《法庭与审判团》,翻到有关供状的一节,仔细研究起来,还在几句话下面画了横线。他派人去找斯蒂尔威尔,几分钟后这个水兵到了门口。他穿着干净得出奇的劳动布服,手里拿着一顶新的白帽子。“你找我,基思先生?” “进来吧。拉上窗帘——坐那床上。”水兵关上了窗帘,背对着它站着。“斯蒂尔威尔,事情有点不好办哪。” “我知道,长官。我会接受碰到头上的事。不管什么事,该我担着。要是事情到此为止——” “你为什么都供认了?” “倒霉,长官,舰长用那封红十字会的信任意摆布我。” “哦,他把信给你看了?” “他说,你选择吧。或者完全承认罪行,就在舰上召开轻罪法庭;或者试图矇混过关,结果回美国为你召开最高法庭,很可能判你十年。你看怎么办,长官?” “斯蒂尔威尔,舰长是不是和你有什么过节儿?” “老天爷!你来告诉我吧,长官。” 基思中尉把书桌上那本翻开的《法庭与审判团》往面前挪了挪。他向水兵大声地读了有关供词的那一节。开头斯蒂尔威尔的脸上露出强烈希望的喜色,但这股高兴劲儿又很快从脸上消失了。“这有什么用,长官?现在太晚了。以前我不知道有这本书。” 威利点着了菸捲,背靠在椅子上,眼朝上方凝视着,默默地抽了一分钟的烟。“斯蒂尔威尔,如果你引用我的话,对舰长讲是我说的,我就说你说谎。但是如果你恳求我从这本书中找出根据证明你是对的,我一定这么做。你明白其中的区别吗?我要告诉你两件事,好好去想一个晚上。” “啥事,长官?” “第一件事,如果你否认那份供状,它就不能在法庭上用来指控你。这一点,我敢保证。第二件事——千万别告诉舰长是我说的——如果你申辩自己是无罪的,我想这艘舰上的轻罪军事法庭几乎不可能判你有罪。” “长官,那封红十字会的信——” “它什么也证明不了。你的兄弟发了那封电报。要由法庭来证明是你教唆他干的。没有你的证言——再说他们不能迫使你做不利于你自己的证明——他们怎么可能证明这一点呢?你兄弟在哪儿?你们两个人之间的谈话记录在哪儿?” 第128页 斯蒂尔威尔疑虑重重地看着威利,“你为什么硬要我申辩自己是无罪的呢?” “听着,我毫不在乎你申辩什么。作为书记员,我的职责是以暗示的方法为你指出我所认为的最佳法律进程。不要相信我的话。去问‘冥王星号’的牧师或执法军官吧。你自己去问他们《法官与审判团》第174节讲了些什么。” 水兵机械地重复道:“《法庭与审判团》174——174——174。好,长官。谢谢,长官。”他走了出去。威利克制住了心中的恼怒。他理解,在水兵的眼中,所有的军官都是和奎格一个鼻孔出气的,这很自然。 第二天早晨斯蒂尔威尔回来了,胳臂下面夹着一本新的硬皮《法庭与审判团》。“基思先生,你是对的。我要申辩自己是无罪的。” “哦?谁把你说服了?” 水兵热切地说:“呃,瞧,恩格斯特兰德在‘博尔格号’——就是外侧第二艘舰——有个表兄弟。这个表兄弟和舰上的一等文书军士是哥们儿。呃,这个文书,他是个肥胖的爱尔兰人,秃头,四十来岁。他们说,当老百姓时他是政客。他没当上官的惟一原因,是他没上过大学。呃,他卖给了我这本书。他说这书不保密,谁都可以花两个子儿从政府那里买到。对吗?” 威利迟疑了一会儿,翻到了书的标题页。这一页的下面有一段他以前没注意到的小号字的说明:由华盛顿特区25号美国政府出版局文献监管人发售。“对,斯蒂尔威尔。”威利的话音里带着他本人所感到的惊诧的意味。他曾毫无理由地认为这本书是限制发售的。 “天哪,不知道穿这种鬼制服的水兵为啥不能人手一册!”枪炮军士长说道。“我熬了整整一夜看这本书。过去我从来不知道我有那么多权利。好了,不管咋说,长官,这个卡拉汉,这个文书军士,他说了,我见鬼也一定要申辩,我没罪。他说我肯定会宣判无罪。” “他不是当官的,所以你完全可以相信他。” “我就是那么想的,长官。”水兵极认真地说。 “好,斯蒂尔威尔——这会提出很多问题。你得有辩护人,我得准备证据,找证人,总之,这件事就变成了审讯,跟电影里的一样——” “你看我做得对吧,是不是,长官?” “只要有办法,我自然不愿意看见你被判有罪。我想我最好马上去和舰长谈谈。你在这儿等着。” 斯蒂尔威尔两手紧紧地拿着那本棕色封皮的书,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啊——明白,明白,长官。” 威利在奎格的门外犹豫了两三分钟,演练着如何应对假想会发生的舰长又是尖叫又是咆哮的情况。他敲了敲门。“进来!” 舰长室里很暗。窗口上挂着遮光帘。在昏暗中威利能够看见舰长躺在床上鼓起的身形。“谁呀,有什么事?”一个被枕头堵着而听不清的声音说道。 “长官,是我,基思。是关于军事法庭的事。斯蒂尔威尔要求作无罪申辩。” 舰长伸手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弯爪,啪的一声按亮了床头灯。他坐起身,眯着眼睛,搔着赤裸的胸脯。“什么乱七八糟的?无罪申辩?哼,天生的捣蛋鬼,那傢伙!好啊,我们会收拾他的。几点啦?” “11点,长官。” 奎格滚身下了床,开始在脸盆跟前往脸上浇水。“他的供状呢?嘿,哪能供认了以后又申辩无罪?你问他这个了吗?” “他要否认他的供状,长官。” “他要否认,噢?那是他的想法——递给我那只牙膏,威利。” 年轻的中尉一直等到舰长的嘴里充满了泡沫。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斯蒂尔威尔好像一直在向泊地里另一艘舰上一位知识非常渊博的文书军士谘询一些法律上的事,长官。他自己弄到一本《法庭与审判团》——” “我就是要法庭审判他。”舰长从牙刷的四周咕哝道。 “斯蒂尔威尔说没有证据证明他发过欺骗性的电报,而且他说,那供状是在受到胁迫的情况下照别人的口授写的,根本不算数。” 舰长喷出一口水。“胁迫!什么胁迫?” “他声称你向他说过最高军事法庭的事——” “因为你明显的、固执的、绝顶的愚蠢,一个士兵突然弄到本该死的什么条例之后,你就斗不过了!胁迫!我当时是给他讲避开最高军事法庭的出路。我很可能因为这样暗中的宽容而受到谴责。可那个小滑头却说它是胁迫!——” 奎格擦了擦脸和手。“行了,”他说道,把毛巾扔到一边,从椅子后背上拿起衬衣,“我们可怜的、受虐待的、小个子无辜者在哪儿?” “在我屋里,长官。他刚才对我说——” “叫他到我这儿来。” 斯蒂尔威尔已经在舰长室里待了一小时。威利躲藏在井形甲板上,观察着舰长室的门,在正午太阳发蓝的强光直射下汗流不止。枪炮军士长的助手终于出来了,他一手拿着《法庭与审判团》,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白纸。他的脸呈铅灰色,淌着汗水。威利跑到他跟前。“情况怎么样,斯蒂尔威尔?” 第129页 “瞧,基思先生,”水兵声音沙哑地说,“也许你是好意,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每次我和你沾上关系,结果总是一次比一次更糟。别管我了,行吗?舰长让我把这个给你。就这个。” 威利看着那些手写的歪七扭八的字:我在此声明,我在1944年2月13日写的供状是我自愿写的,没有受到胁迫。我很高兴得到彻底坦白的机会,我没有因为供认不讳而得到更好待遇的引诱或许诺。如有必要,我愿意在誓言的约束下重述这些真实的事实。斯蒂尔威尔用小学生一样的笔迹在上面签了名。亮蓝的墨水和宽宽的笔尖表明书写工具为奎格舰长的钢笔。 威利说:“斯蒂尔威尔,事情并没有完。他也是靠胁迫才弄到这份材料的。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我——” “请你不要讲了,基思先生!”水兵的眼里突然闪出绝望的兇狠目光。“就这样了,明白吗?那就是我希望的做法,那就是实情,那就是将来的结果。没有什么胁迫,明白吗?胁迫!”斯蒂尔威尔把《法庭与审判团》用力扔出了船外。“我从来没听说过胁迫这两个字!我这该死的事你别管了!” 斯蒂尔威尔沿着舱口的通道跑下去了。威利毫无表情地看着船外。《法庭与审判团》夹在两舰之间的水面上,在各种碎片和垃圾中漂浮着,两艘舰慢慢地靠到了一起,那本书被挤压成了不成形的纸团。 啤酒冰凉,金黄,清心爽口,从冒着雾气的啤酒罐的三角形孔中汩汩流出。基弗、马里克、哈丁和威利躺在清风习习的椰子树阴下,为解渴每个人很快喝光两三罐啤酒。然后他们为解渴才开始社交性地把盏慢饮。他们选择的地方是旅游海滩上一个人迹罕至的弯曲地带。他们单独和沙子及椰子树在一起。在绿蓝色的环礁湖远处,“冥王星号”靠着锚链来回漂动,旁边是六艘正在补充给养的驱逐舰。 本书 来自.abada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 更新免费电 子书请关注.abada 威利本来决定不向其他军官提起斯蒂尔威尔的事。开庭前一天,检查官就对案子随便议论似乎有失职业道德。但是几罐啤酒下肚便动摇了他的决心。他把无罪申辩夭折的事,以及奎格从水兵那儿逼取到供状的事都向他们讲了。 其他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谁也没讲话。哈丁站起来,开始在另外三个啤酒罐上扎孔。基弗背靠椰子树干坐着,抽着菸斗。马里克面朝下趴在沙子上,头枕着两个胳臂。他是在事情说到一半的时候转成这个姿势的,以后就一直没动。 小说家从哈丁手中接过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史蒂夫,”他以平静的语气说道。马里克把头转向一侧。“史蒂夫,你想过吗,”基弗严肃而又平静地说道,“奎格舰长可能患了精神病?” 副舰长嘟哝了一声,坐起来,然后盘着腿坐着,红棕色和白色的粗沙子粘在他皮肤的褶皱里。“汤姆,不要把一个美好的下午给糟蹋了。”他说道。 “史蒂夫,我可不是在说笑话。” “谈这种事毫无意义。”副舰长说道,像动物一样不耐烦地摇着头。 “哎,史蒂夫,我不是精神科医生,但是我看的书不少。我可以把我对奎格的诊断结果说给你听。这是我听见过的精神变态最明显的情形。他是个偏执狂患者,具有强迫性神经官能症的综合症状。我敢打赌,临床检查会百分之百地支持我。我将指给你看医学书籍对这种病的描述——” “我不感兴趣,”副舰长说道,“他并不比你更疯狂。” “史蒂夫,你陷入严重的困境了。” “我根本没有陷入什么困境。” “我看出这种病情已发生很长一段时间了。”小说家站了起来,把啤酒罐扔向一边,又在另一个啤酒罐上扎孔。泡沫裹住了他的双手。“瞧,史蒂夫,大约在奎格上舰后一周,我就看出他是精神变态者。对衬衣下摆着迷、那些小滚球、不能看着你的眼睛、用过时的用语和口号谈话、对冰淇淋的癖好、离群索居——嘿,这位老兄是对弗洛伊德学说感兴趣的人。他用暗示性词语训斥人。不过那没关系。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就是精神变态者。有人可能提出理由证明我也是精神变态者。问题在于奎格是一个极端的病例,处于怪癖和真正精神病之间的过渡区域的边沿。而且因为他是懦夫,所以我认为进入作战区之后就开始赶着他越过红线。我不知道是否会突然精神不正常,或者——” “汤姆,你读的书比我多得多,比我更会说话,所有这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惟一需要考虑的是,常识往往比世界上所有的高谈阔论和书本更有价值。” 马里克趁着火柴燃烧和冒烟的瞬间点着了香菸。“你们所有的人都牵涉到说大话、多疑、精神变态和其他种种毛病。奎格舰长只不过是个要求严格的人,他喜欢有自己的为人处事的方法,成千上万的舰长多多少少跟他一样。行啦,他滚小球,你在吹起床号之前坐在房间里,把大量的潦草写成的稿纸往书桌的抽屉里填。从各自的某方面而言,人人都是古怪的,这并没有使他们发疯嘛。” 基思和哈丁来回地看着两个说话的人,就像孩子紧张地看着家里大人吵架一样。 第130页 “你是在借吹口哨壮胆,”基弗说道,“你听说过有哪位精神正常的舰长像他那样草草地临时召开军事法庭的吗?” “每天都发生这种事。究竟什么是审理轻罪的军事法庭,不过是场闹剧吗?舰上的人没有一个懂法律的。该死,德·弗里斯开庭审理贝里森——和克劳的情况怎么样?” “那不一样。德·弗里斯用不正当手段操纵法庭宽恕了他们。因为奥克兰警方对那次闹事很恼火,他只是走走形式。但是草草搞一次审讯,宣判一个士兵有罪——且不考虑道德问题他完全违犯了海军的原则。正是这一点使我认为他失去了理智。你了解得非常清楚,士兵就是这支海军的上帝,两个原因,第一,他就是海军,第二,因为他家里的亲人支付海军的费用。确实,烦扰或迫害是舰长标准的感情游戏。但是士兵呢?条例规定了他们各种各样的权利。奎格在玩火,而且还在开心地咯咯笑。” “当火星正好落在这上头,斯蒂尔威尔就是有罪的。” “有什么罪?天哪,史蒂夫!不就是接到家里来的一些匿名诽谤信指责他妻子和人私通之后,想回去看看她吗?” “注意,明天就开始审讯了,”马里克说道,“哈丁,给我一罐啤酒。汤姆,别再说了,不然我就发信号让快艇来接我们啦。” 那天余下的时间在越来越郁郁寡欢地喝着啤酒的气氛中过去了。 那天的计划写着:下午两点。轻罪军事法庭审讯斯蒂尔威尔·约翰,枪炮官的助手,军官起居舱内。 午饭后不久奎格派人去找哈丁。然后他又派人在找佩因特。又过一刻钟后,佩因特给基弗传来了同样的话。小说家站起身,说道:“没有比审讯开始前就要求陪审团每一成员对裁断明确表态更能消除一切令人不愉快的悬念的事了。” 威利留在舰上办公室里,脑海里翻腾着各种模煳不清的法律程序和用语。穿着缩了水的白色礼服,胖得像块布丁的文书军士正在帮他整理审讯材料。当脸上颳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锃亮,担任检察长的水手长贝利森来到门口,并大声宣布“下午两点,基思中尉。做好军事法庭的一切准备”时,威利着实惊慌了一阵子。他们像完全没有做好执行任务的准备。他盲目地跟着文书军士和检察长走进了军官起居舱,三位军官已经坐在绿色桌子周围,繫着黑领带显得古怪,露出严肃而又局促不安的神情。斯蒂尔威尔拖着脚走了进来,两手抓弄着帽子,脸上似笑非笑的毫无表情。审讯开始了。 威利坐着,《法庭与审判团》翻开着放在身前,一步一步细心地照程序进行。杰利贝利提示他,他又提示被告和法官。当前的情形使他不断地回想起他在高中时参加学生联谊会入会仪式的情景,那入会仪式是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围着一个冒着蒸汽的炉渣壳,按照一帮半寻开心半认真的茫然无知的男孩子拟定列印的仪式程序单,羞羞涩涩地举行的。 审讯的场面再简单不过了,案卷中有一份有罪申诉书,附带一份供状,然而时间被浪费了,浪费在人们的进进出出,法庭的多次休庭,对《法庭与审判团》中一些词意的争论,在《海军条例》及军事法庭手册中查找论据等等事情上了。这样令人疲劳地过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基弗宣布审讯结束。一听此话,斯蒂尔威尔从无动于衷的心态中醒悟过来,说他要声明一点,这又进一步引起混乱的争论。最后斯蒂尔威尔应允进行陈述。 “因为我在值班时间看书,舰长罚我六个月不准离舰,那就是我让人发假电报的原因。我必须回去见我老婆,不然我的婚姻就完蛋了。”斯蒂尔威尔结结巴巴很不自然地说道。“我当时想,在过道里看连环漫画册不至于成为毁掉我一生的原因吧。不过,我是有过错的。只是我认为法庭应记住我做错事的原因。” 威利快速地尽量把这些话记录了下来,并且念给斯蒂尔威尔听。“这是你讲话的中心意思吧?” “是的,基思先生。谢谢。” “好吧,”基弗说道,“现在休庭。” 威利领着文书军士、被告和传令兵走了出去。他在舰上办公室里等了40分钟,然后贝利森又把他和文书军士叫回到军官餐厅。 “法庭认为申诉的情况属实,”基弗说道,“判决为取消六次上岸短假。” 威利张大眼睛环视着三位军官。佩因特像一个桃花心木的木雕坐着;哈丁试图装出严肃的样子,但是却咧嘴笑了;基弗显得半恼怒半高兴。“呃,就这样了,”这位通讯官说道,“这就是我们的裁决。记录下来吧。” “明白,明白,长官。”威利惊恐万分。这可是对奎格的当面侮辱。斯蒂尔威尔已经半年不准外出了,这个处罚毫无意义。它等于无罪释放。威利瞥了杰利贝利一眼,杰利贝利的脸上毫无表情。“明白了吗,波蒂厄斯?” “明白,长官。” 军官们快吃完晚餐的时候,仍穿着白衣服、汗流满面、怒气沖沖的杰利贝利来到军官起居舱请他们在列印好的庭审记录上签名确认。“好了,杰利贝利,”基弗说道,最后一个签了名。“送上去给他吧。” 第131页 “明白,明白,长官。”文书军士说道,说这些话的声音就像教堂的钟声,特别响亮,随后便离开了。 “我看,咱们还有再喝一杯咖啡的时间。”基弗说。 “然后呢?”马里克狐疑地问道。 “你会明白的,”威利说,“当心呀!”军官起居舱一片静寂,勺子碰到咖啡杯的叮噹响声使其更为明显。 几乎立即传来了电话机蜂鸣器刺耳的噪声。马里克背靠在椅子上,厌烦地从托架上拿起了话筒。“我是马里克——是,长官——明白,明白,舰长。什么时候?——是,长官——通道里的那位军官呢?——明白,明白,长官。”他放回话筒,嘆息了一声,对期待着的军官们说道:“5分钟后全体军官在起居舱开会。有人干了什么勾当。” 奎格低着头,弯着肩,气得脸色发白地进到起居舱里。他宣布说,现在他坚信起居舱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忠实他的。因此对军官们的礼遇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制定了几条新规定。航海日志中每出一个错便从业绩评分中扣5分;报告或报表每迟交一小时再扣5分;如果在早上8点之后晚上8点之前的任何时间当场抓住哪个军官在睡觉,业绩评分自动不及格。 “长官,”基弗心情愉快地问道,“刚值完午夜中班的军官怎么办?天亮以前他们根本没睡觉——” “基弗先生,值午夜中班跟值别的班一样是任务,谁也不配因为值午夜中班而得到奖状。如我所说,以前你们这些绅士跟我合作,我也跟你们合作,可是现在你们这些绅士愿意自作自受,那么你们会受到从严惩罚。至于今天下午所犯的那该死的幼稚愚蠢的报復性错误,尤其是那个完全是针对我说的,有意让我难堪的所谓斯蒂尔威尔的声明,我不知道谁应该负责,不过我有个小小的好主意——这个,呃,像我刚才说的,现在在这个起居舱里我们有个新政策,最好都给大家分红利!”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基弗穿着裤衩坐在床上读t.s.艾略特的诗歌。 “哎,汤姆!”是走廊对面传来的马里克的声音。“要是你没事过我这儿来怎么样?” “一定去。” 马里克也穿着裤衩,到书桌前坐了下来,用手指拨弄着一摞海军信件。“汤姆,把窗帘拉上——哎,跟我讲讲,究竟怎么回事。你能想得出舰长和斯蒂尔威尔有什么过节儿吗?” “我当然知道啦,史蒂夫,可你不会愿意听我讲的——” “我愿意听。” “好吧。他忌妒斯蒂尔威尔英俊、健康、年轻、有能力,自然还有人缘好,有吸引力——所有这些奎格一个也不占。看过梅尔维尔写的《比利·巴德》吗?看看吧。来龙去脉全在其中。斯蒂尔威尔是舰长所遭到的所有挫折,他所希望摧毁的一切事物的象徵,因为他得不到它们,就像一个孩子想弄坏另一个孩子的玩具一样。咱们的舰长患了严重的心理上的幼稚症。我漏掉一种我猜测到的也是我认为很重要的,也许甚至是有决定性的毛病——关于性关系的——”马里克做了个感到厌恶的鬼脸。“——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们开始谈淫秽的问题了。受压抑的欲望会变成仇恨,舰长的一切疾病都可归入无意识的、受到强烈压抑的同性恋理论的一种模式,这种模式完全符合——” “好了,汤姆。我已经听够了。谢谢。”副舰长站起身,爬到了床上。他坐在床边,两条粗壮的光腿晃来晃去。“哎,你真想知道舰长为什么恨斯蒂尔威尔吗?” “当然想,”基弗说道,“毫无疑问,你有更加深奥的理论,而我——” “我什么理论也不知道。我只是个愚钝的喜欢看连环漫画册的人,在大学最多得个c减。但是我了解一两件你不了解的事。舰长决心整治斯蒂尔威尔,那是因为那次我们斩断我们自己的拖缆时他责怪的是斯蒂尔威尔。他认为斯蒂尔威尔故意不警告他,有意让他难堪。” 基弗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弄清了是我们斩断了拖缆——” “他弄清楚了。他在旧金山把我刚才对你讲的话告诉了我。” “我真该死!” “而且舰长感觉到他在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部遇到的麻烦,以及因此从‘凯恩号’军官及士兵遇到的不顺心的事都起源于那件事。他知道那件事把他弄成了大傻瓜。汤姆,别低估了舰长——” 小说家惊讶地摇摇头,“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得到允许从后台去窥视那怪异的心灵。真想不到,竟然怪斯蒂尔威尔!当他自己——” “汤姆,现在谈谈你知道的所有的理论怎么样?挫折、比利·巴克、幼稚症、同性恋,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 基弗尴尬地咧嘴一笑,说道:“你以为你把我难住了,是吧?未必。他对你讲的那些话仍旧可能仅仅是我的诊断的一种表面症状——” “好吧,汤姆。下一步这么办怎么样?明天上午你跟我一起到‘冥王星号’的医官那儿去,把你对舰长的看法告诉他好吗?” 第132页 基弗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回答道:“你去吧,我不去了。那是你的职责,不是我的。” “我解释不清楚那些心理学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可是你的专长。” “你以前听说过一种旨在损害领导权威名叫阴谋诡计的东西吗?”小说家问道。 “可是如果他发疯了——” “我从来没说过他已经疯了。我说的是他正在疯狂的边沿摇来晃去走着。这种症状几乎不可能确诊。一旦你谴责他们疯了,他们便缩回到最令人信服的你曾经见过的正常状态。他们就像走细钢丝的杂技演员那样灵巧,以狗杂种和疯子两种面目来回变换,只有美国本土的民间诊所才能了解奎格的病情。在这儿我们死也搞不清的。” “好吧,汤姆。”副舰长从床上跳下,面对着悬着两腿坐在床边的小说家,仰头直视他的眼睛。“过去我对你提过要求,要么到处传播,要么闭上嘴。你是不会到处传播的。那么就闭口不谈舰长疯不疯的事了。这就像手提一盏该死的喷灯在弹药库周围跑来跑去。你明白吗?我向天发誓,你要是再讲这类话我就向舰长报告。在这一点上,友谊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恕我直言了。” 基弗严肃紧张地听着,只是在皱起眉头的时候目光中有几分嘲讽。“明白,明白,史蒂夫。”他平静地说道,然后掀开垂下的门帘走了出去。 马里克爬上床。他用一只胳臂支着身子,另一只手从枕头下抽出一本红色封面的书,书名为黑色和金色:《精神错乱症》。在一些书页顶端盖着椭圆形的蓝色橡皮印章:美国军舰“冥王星号”军医之财产。马里克打开书快速地翻到一个用燃烧过的火柴作了标记的地方。 23 凯恩舰譁变v 譁变 24 马里克的秘密航海日志 当“凯恩号”为护送其他舰艇去努美阿而离开福纳福提后不久,军官们都知道了史蒂夫·马里克喜欢在深夜写作。他总是拉下窗帘,而窗帘一晃动时就可以通过露出的隙缝看见他在一抹檯灯的灯光下,皱着眉头伏在一本黄色拍纸簿的上方,嘴里还咬着钢笔的末端。有人进屋他便匆忙地把拍纸簿翻过来。 当然,在“凯恩号”军官起居舱的受约束的生活中,这种新鲜事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很快有人指责马里克在写小说,对此他红着脸咧嘴一笑否认了。但是除了嘟哝着说了句“那是我必须做的事”之外,他始终不说他写的什么。这自然招来了不满的嘆息声和嘲笑声。一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威利和基弗开始猜测马里克小说的书名和情节。最后基弗给它取名为《静静的耶洛斯坦前线》,而且即兴地想出一些可笑的章节标题、人物和事件,编成了以舰长、丑陋的纽西兰姑娘及马里克为主要角色的一场狂放的闹剧。其他军官领会了这个意思,开始大量地添加粗俗的内容。他们情绪高涨,迸发成歇斯底里的欢闹。奎格终于打电话下来怒气沖沖地询问军官起居舱出了什么事,哪来的欢闹尖叫声,这才结束了那天晚上的一场欢闹。但是以后几个月里大家为小说所作的即兴编排不时地活跃着餐桌上的闲谈。马里克既坚持写作又坚持保密的做法使这则笑话持续不断地挂在人们的嘴边。 实际上,马里克早就开始记录舰长的种种怪癖和压制手段,定名为《海军少校奎格的医学日志》。他把它锁在自己的案头保险柜里。由于知道舰长掌握着保险柜组合密码的记录,所以一天深夜马里克悄悄地开了锁,重新组合了密码。他将装有新组合密码并封了口的一个信封交给了威利·基思,并交待说只有在他死亡或失踪的情况下才能打开信封。 在其后数月里,这本日志膨胀成为一部大部头的案卷。自派往福纳福提之后“凯恩号”便划归第七舰队西南太平洋司令部管辖,于是便开始了一次难以忍受的、令人心烦的航行,执行一项单调的护航任务。这些被认为是海洋的私生子的、过时的驱逐扫雷舰不固定地隶属于任何指挥部,一旦驶入某海军统治者的势力范围便往往沦为其临时奴隶。碰巧当时第七舰队司令正需要护卫舰,以便在南太平洋那潮湿的蓝色空旷海域来回护送两栖作战部队。当受护送的舰只从福纳福提抵达努美阿之后,“凯恩号”又被派遣护送几艘坦克登陆艇去瓜达尔卡纳尔,这些短粗的登陆艇只能以7节的速度爬行。在瓜达尔卡纳尔的锚链上摇盪了一周之后,它又被派回到南部的努美阿,继而向西到了纽几内亚岛,随后又回到努美阿,再向北到瓜达尔卡纳尔,又向南到了努美阿,再向东到福纳福提,看了可爱的“冥王星号”一眼,然后又向西到了瓜达尔卡纳尔,再向南回到努美阿。 一天一天累积成周,一周一周累积成月。时间似乎不再流逝。生活成了轮番值日,成了一连串的文案工作,成了发烧做梦,梦见了耀眼的太阳、耀眼的星星、耀眼的蓝色海水、炎热的夜晚、炎热的白天、雷阵雨;成了写航海日志;成了呈交月报告,审计月报表,太经常地重复这些事,致使过一个月就像过一天那么快,过一天就像过一个月那么慢,时光不知不觉流逝了,就像餐厅里的巧克力块和盘子上的黄油那样溶化了,不成形了。 在这种受约束的时间里,奎格舰长变得更加易怒,更加离群索居,更加古怪。每当他从舰长室出来,总要发点小脾气,这些都一一记录在马里克的日志中了。他关水兵的禁闭,对军官实行营房拘禁;他切断用水,他不供咖啡;当电影放映员一时疏忽忘了派人去通知他电影就要开演了,他就六个月不准全舰官兵看电影。他无休止地要有关人员写书面报告和书面调查。有一次他留下所有的军官坐着开了48个小时的会,试图搞清楚是哪个伙夫烧坏了一个西勒克斯玻璃咖啡壶(大家始终没搞清楚,于是他宣布从每个人的业绩评分中扣掉20分)。他养成了一个固定的习惯,半夜三更召集军官开会。上次斯蒂尔威尔军事法庭审判结束之后奎格讲了一番话,在他和军官之间造成了公开的敌对,而保持敌对的平衡似乎成了军官们的正常生活方式。每天晚上他们平均只能断断续续地睡四个或五个小时的觉。他们精疲力竭,心烦意乱,动不动就吵架。随着一周一周地过去,军官起居舱里始终不停的电话铃声以及“舰长要你去舰长室见他”的传唤声使他们更加心惊肉跳,更加厌恶。而马里克则一直坚持不懈地往他的秘密日志里增加内容。 第133页 6月初他们摆脱了第七舰队极度令人厌恶的苦差事。进攻塞班岛的作战命令下达到舰上,“凯恩号”受命为攻击运输舰的主舰群护航。当这艘老舰独自高速起航,穿过危险的海域去加入埃尼威托克环礁的进攻部队时,舰上的官兵真是欣喜若狂。如果要在炮火和冗长乏味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他们很可能以二十比一的绝对多数投炮火的票。战死沙场比慢慢腐烂要痛快得多。发起进攻的第一天,马里克在其医学日志中载入了最短也最重要的一条:涉及威利·基思的事件。 发起进攻那天拂晓的前一小时,夜色逐渐散去变成蓝色,塞班岛开始在天边出现,形如隆起的黑影。威利对自己的极端胆怯感到吃惊。在即将参加第二次战斗的时候而临阵丧胆,使他羞愧难当。当初他第一次参加战斗是何等的英勇和义无返顾。他原有的天真单纯已不见踪影。夸贾林环礁战场火光熊熊、杀声震天、断垣残壁、人仰马翻的可怕情景已深深地印在他脑海中,虽然他当时像若无其事似地哼着《土风舞现在开始》的曲子。 但是当太阳升起之后,威利一时忘掉了恐惧,陶醉于塞班岛的美丽景色中。塞班岛有着园林化的街坊,就像日本漆器屏风和瓷瓶上的风景一般:一座从灰濛濛的海面升起的宽阔岛屿,岛上是连绵起伏,满眼绿色,经过耕种过的丘林,小山上点缀着乡居的农家。一阵带着花香的微风越过海面从岛上吹来。威利看了看下面骯脏的舰艏楼,只见穿着破烂的粗蓝布制服和救生衣,头戴钢盔的1号炮炮手组成一个蓝色方队在那儿,凝视着对面的海岸。威利的心里闪出一丝对日本人的同情。他意识到了个子矮、黄皮肤、效忠于连环画里的皇帝,而且眼看就要遭到驾驶着喷火的机器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高大白人消灭的日本人可能有的感受。海上的炮轰、空中的轰炸让岛上出现了一片片燃烧的火焰和一朵朵尘土和烟雾的蘑菇云,使岛上的田园美景显得更有生气,这里的情景跟上次夸贾林环礁的情景不一样,没有将岛上的青葱草木毁坏殆尽。一排排的攻击艇好似慢慢地向娱乐公园驶去,而不是去攻击暗藏杀机的海岸堡垒。 进攻开始后,“凯恩号”被派往一个反潜巡航防区,在此区域里它无休止地沿着数千码长的8字形路线行驶。另外12艘舰艇和它一起,围绕着停靠在沙滩附近的运输舰形成保护性的扇形面以10节的航速来回行驶着。这似乎是安全的地方,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威利的心情好起来了。当他看见奎格真的在舰桥的两侧来回走动以避开沙滩时,他的士气高涨起来。这一次绝对没错,因为像钟錶一样有规律,每次舰身将另一侧转向塞班岛时,奎格就会转过身慢慢走到面向大海的一侧。这给了威利一个盼望已久的机会,通过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来表示他对舰长的蔑视。他觉察到水兵们都在注视奎格的行为,很多人在偷偷地笑,低声地议论。舰身每次掉头,威利就故意炫耀地走到面向沙滩的一侧。奎格对此视若无睹。 巡航防区异常平静,正午时分奎格做好安排确保水兵不会擅离职守后便下楼回到自己的卧舱。威利换班离开了甲板。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他疲惫不堪,但是舰长不准军官白天睡觉的命令让他不愿冒险回到床上休息。威利知道奎格已经在房间睡死了,但是大小便一急舰长会随时到下面的军官起居舱来。威利爬到了最上层舰桥,蜷缩在烫人的铁甲板上,像猫一样在强烈的日光下睡了四小时。下午回到驾驶室值班时,他感到精神振作多了。 他刚从基弗手中接过望远镜不久,一架海军的海盗式飞机从岛上北部的丘岭上方向“凯恩号”飞来。它突然爆炸变成一团玫瑰色的火焰,轰隆一声,成弧形坠入这艘扫雷舰和另一艘巡航舰,新的“斯坦菲尔德号”驱逐舰之间的海中。威利给舰长打了电话。 “好的,以20节速度朝那边开过去。”是睡眼惺忪的回答。奎格穿着咔叽布短衬裤,趿着睡觉拖鞋,打着哈欠来到舰桥上,当时“凯恩号”和“斯坦菲尔德号”已到达出事地点,两艘舰艇之间的距离不到1000码。海面上见不到飞机的残片,只有一层彩虹色的汽油。 “拜拜啦海盗。”奎格说道。 “像石头一样掉下来。”威利小声说道。他扫了一眼这位大腹便便的矮个子舰长,感到一阵耻辱。他纳闷自己的主次观念哪儿去了,一个像奎格这样的喜歌剧怪物竟然能使他恼怒或苦恼?一个战士刚刚在他眼前死去了。舰间无线对讲机发出的嗡嗡声述说着岸上数千人已阵亡。除了使用工具时不小心划破了手,出了点血之外,他从未见到“凯恩号”上洒过血。威利想:我险些变成顾影自怜的哀叫之徒,军人生活中的渣滓—— 突然,“斯坦菲尔德号”两侧的海面上升起一根根白色的水柱。威利一时蒙了头,以为这些水柱可能是热带气候玩的怪把戏。然后他勐然喊道:“舰长!‘斯坦菲尔德号’遭到了交叉射击!” 奎格看着逐渐消失的水柱,并朝轮机室大声叫道:“全速前进!右满舵!” “看那儿,舰长!”威利指着北面峭壁高处的一道橙黄色闪光后升起的一股黑烟。“那是炮台,长官!”他跑到外面的船舷处,对着最上层的舰桥喊道:“火炮哨!” 第134页 佐根森把头伸过舷墙,“在,基思先生?” “海岸炮台,相对方位045,距离4000,悬崖顶上!在那儿,看见那道闪光了吗?用主炮瞄准它!” “是,是,长官!——全体火炮,海岸炮台,相对方位045,高度10,距离4000!” “斯坦菲尔德号”在雨点般的水柱中绕着小圆圈旋转,即使在旋转的过程中,仍用5英寸的火炮齐射,炮声震耳欲聋。威利看见“凯恩号”的炮手沖向了自己的炮位。一排3英寸的火炮平行地转过来,随着舰艇每一秒钟的转向,炮口越来越指向舰艉。 “中部舵!持续前进!”威利听见奎格在发令。现在扫雷舰正背向海岸炮台离去,以20节的航速破浪急驶。威利跑进驾驶室。 “舰长,主炮已配齐炮手瞄准目标!”奎格听而不闻。他站在一扇开着的舰窗前,眯着眼微笑着。“舰长,请求允许舷侧转向海岸,向海岸炮台开炮!我们已瞄准目标,长官!”在舰艉方向,“斯坦菲尔德号”的火炮两次轰鸣齐射。奎格毫不在意。他连头也不转,眼晴也不动。“长官。”威利绝望地请求道,“我请求允许用4号炮开火!越过船艉远射,长官!” 奎格不吭声。甲板军官跑到外面的船舷上,看见形状逐渐缩小的驱逐舰再一次开炮射击。一团浓厚的硝烟笼罩住了悬崖上炮台的所在处。排炮击中之处,团团火焰从尘雾中穿出。“斯坦菲尔德号”又一次遭到交叉射击。它迅速地进行了四次齐射。不再有反击了,至少在这艘驱逐舰的周围似乎再看不见水柱了。“凯恩号”已经离得很远,威利看不清当时的情况了。 晚饭后,他小声地向马里克讲了事情的经过。副舰长嘟哝了些什么,未加评论。但是那天深夜他在日志中写道: 6月19日。塞班岛。我未亲眼见到。是值日军官向我报告的。他说我舰和另一驱逐舰正在坠机现场。驱逐舰距我舰右舷1000码,突然遭到海岸炮台攻击。虽然炮台完全在我射击范围之内,而且我们的火炮已配齐炮手做好射击准备,但是舰长掉转航向,未发一炮逃离战场。 当“凯恩号”调离这支攻击部队又奉命护送一艘遭损坏的战舰去马朱罗环礁时,塞班岛战役尚未结束。这就是这艘扫雷舰参加马里亚纳群岛战役的终结。它错过了“土耳其会猎”战役和进攻关岛的战役,当这两个光辉的战役正在进行之际,“凯恩号”又承担了护航的任务。它从马朱罗岛护送一艘航空母舰去夸贾林岛,这是个沉闷的经过治理的岛屿,岛上到处是匡西特式活动房屋。在沙地简便机场边缘的四周又出现了已枯萎发黄的草木,沙滩上推土机和吉普车不停爬来爬去。威利感到奇怪,随着美国人的到来,这些曾经景色迷人的热带岛屿如今都显出了洛杉矶街区中空旷地段的景象。 这艘老式扫雷舰和航空母舰一起继续向埃尼威托克环礁驶去,接着又和一些坦克登陆艇一起回到夸贾林岛,然后又护送一艘油船去埃尼威托克环礁。那一年转眼进入8月,而“凯恩号”仍然不停地行驶在中太平洋各珊瑚岛之间,再一次陷入了单调乏味的穿梭航行,这一次却落入了第五舰队司令部的掌控之中。 舰上的生活仍旧是死气沉沉的、令人厌烦的、乏味的,一时没有什么重大事件,因此马里克的日志也写得少了。一切事情大家都了解。所有人的性格都研究过了,甚至奎格似乎也最终不使他感到惊奇了。今天发生的事昨天已发生过,而且明天还会发生:炎热、弯来绕去的行驶、神经质的小口角、文案工作、值日、机械故障以及舰长无休止的刺耳的指责。 《俄克拉荷马》音乐剧的乐曲中就为威利保存着这种度日如年的感受。这套唱片是佐根森在马朱罗环礁弄到的。他在军官起居舱里日夜播放它,他不播放时,无线电室的小伙子们就借去用大喇叭播放。威利在他的余生中只要再听到: “老兄, 别朝我——飞吻。” 就会在瞬间陷入到炎热、厌烦、近乎崩溃的精神疲惫的痛苦记忆中。 威利还有一个额外的负担。虽然一度受到舰长的宠信,但他突然成了全体军官的替罪羊。这个转变似乎是在“斯坦菲尔德号”事件之后立即发生的。直至当时,基弗一直是奎格的主要目标。但是从那以后,每个人都可以看出舰长把所要迫害的人明显地转向基思中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小说家很有礼貌地将他从啤酒gg上剪下的一张硬纸板大羊头当礼物送给了威利。“凯恩号”的传家宝这样易主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威利也跟着大家富于幽默地笑起来。扩音系统每天都要两三次地瓮声瓮气地响起这样的传唤声:“基思先生,去舰长室汇报。”而在两次值日之间威利很少能睡上几个小时的囫囵觉,总是被食堂勤务兵摇醒并被告知:“舰长马上要和你谈话。” 奎格和威利谈话时总抱怨些鸡毛蒜皮的事,电报译得太慢啦、邮件分发不及时啦、出版物上错字没改啦、无线电室飘出咖啡味啦,或者信号兵抄写信号信息出了错啦——威利开始对奎格产生了深藏不露的憎恨。这种憎恨不像他曾经对德·弗里斯舰长的那种孩子气的赌气。它就像丈夫对生病的妻子的憎恶,一种由于无法摆脱一个讨厌的人而产生的成年人的持续不断的憎恶,而且这种憎恶不是作为自我辩解而产生的,而是因为它能在持续的黑暗中发出一丝令人讨厌却又令人满足的微光而产生的。 第135页 出于这种憎恨,威利总是把自己的工作干得令人难以置信地干净利索。他的惟一乐趣就是让奎格的诡计不能得逞,办法就是事先预见到他要挑什么刺,到时候叫他有口难张。但是威利的防线有一个永久性的漏洞:杜斯利。当舰长得意洋洋地翁声翁气地说挑出了威利那个部门的错误或遗漏时,这些过错几乎总是可以追溯到这位助理通讯官身上。威利曾经对他发过火、蔑视他、痛骂他、恳求他,甚至当着马里克的面和他苦口婆心地交谈过。开头,杜斯利红着脸孩子气地答应改过。可是他仍旧和过去完全一样,煳里煳涂,马马虎虎。末了,他打退堂鼓,急不可耐地断言道,他没用,而且知道自己没用,将来也永远不会成为有用的人。威利没办法,只得向奎格报告他的情况,要求将他送交军事法庭或勒令其退役。威利以前从未在舰长面前用言语或暗示责怪过他的助手,并当仁不让地为此感到自豪。当他得知杜斯利获得了优异的业绩评分时,他哭笑不得。 8月的日子一天天拖着,拖着,终于到头进入了9月,此时“凯恩号”护送着十艘绿色的慢慢爬行的步兵登陆艇行驶在夸贾林环礁至埃尼威托克环礁的航线上。 9月的头两周,一种越来越紧张不安的期盼情绪在军官中扩散开了。现在,自奎格奉调来到“凯恩号”已经12个月,而且大家都知道担当舰长职务很少有超过一年的。威利逐渐习惯往窄小的无线电室跑,去查看报务员在打字机上打出的福克斯文件的附件,希望看到祈望已久的海军人事局发来的电报。奎格本人也表现出同样急切的心情。威利几次发现他在无线电室查看电文。 俗话说心急吃不着热豆腐。这里也是一样,大家盯着查看的福克斯文件的附件始终没有给舰长的命令。这样的守候只能增强舰上的紧张烦躁情绪。这种情绪又从军官传到了下面的士兵中间。这种古怪的情绪就像孤独和厌倦的霉菌开始在舰上繁茂地滋生起来。士兵们留起了奇形怪状的鬍子,把头髮剪成了心形、十字形和星星的形状。佩因特在夸贾林岛上捉住了一只招潮蟹,大小如馅饼,长着一只五颜六色的巨钳。他把它带到了舰上,养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傍晚都用一根绳子像牵狗一样牵着它到舰艏楼上走走。他给这个丑陋的东西起了个名,叫海费茨。一天佩因特和基弗发生争吵时这只蟹逃跑了,爬进了小说家的房间,并用它的大钳夹住了他的一个大脚趾头,当时小说家正坐在书桌前构思写作。基弗尖叫着左跳右跳跑进了军官起居舱。他试图用舰上的短剑砍死海费茨,而佩因特勐地冲到了螃蟹和发疯似的赤裸着全身的基弗的中间。从此以后两位军官就交了恶。杜斯利少尉也变得古怪起来,疯狂地爱上了《新纽约人》杂志上一则gg里穿紧身胸衣的女郎。在威利眼里,gg中那个不知名的女郎跟他过去在杂志上见过的成百上千的其他服装模特没有什么两样——弯弯的眉毛、大眼睛、瘦脸颊、嘟起的嘴、迷人的身材、一脸高傲和厌恶的神气,仿佛有人给了她只水母叫她用手托着一样。但是杜斯利发誓说,这就是他一生在寻找的女人。他给那家杂志和那家服装公司写信,要这个女人的姓名和地址,而且他还给纽约的三家gg公司的朋友写信,求他们打听她的下落。如果说以前他的工作效率是正常值的百分之二十五左右,那么现在已经降到了零。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日夜对着那紧身胸衣gg嘆气。 威利不安地注意到了这些古怪行为。这些古怪行为使他想起了小说里写的长期在海上航行的海员所遭遇到的事情,看到那些典型的症状出现在自己的舰友身上,他没有多少开心的感觉。 后来这种症状也在他自己身上发生了。一天值日时他正在舰桥上喝咖啡,脑子里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要是自己有一个刻有本人名字的咖啡缸子,那多神气。这念头本身并不古怪,但是他对此念头的反应却是古怪的,几分钟之后,一个刻有自己名字的咖啡缸子竟然对他来讲似乎成了世界上能想像出来的最奇妙的财产。因为老想着咖啡缸子,他无暇顾及值班的事了。他能看见咖啡缸子在眼前的空中飘动。他一值完班就冲进舰上的钳工室,借了一把小锉,费了好几个小时在一个陶瓷杯上刻上了“wk”两个字母,刻工的精确和灵巧可以与珠宝商的手艺媲美,当时晚餐时间已过,天已经黑了。他在字母的挖槽中填满了蓝色油漆,并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入书桌的抽屉里晾干,杯子的下面还垫上了袜子和内衣以防碰撞。当他清晨4点被叫醒去值班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缸子。他从抽屉里取出了缸子,坐在那儿沾沾自喜地看着它,就像姑娘在看情书一样,结果换班晚了十分钟,引来睏乏的基弗一阵咆哮。第二天下午他把杯子带到上面的舰桥上,并漫不经心地把它递给信号兵额尔班,要他用雷达室的玻璃咖啡壶给它倒满咖啡。水兵们羡慕赞赏的目光让威利的心里喜滋滋的。 次日上午,威利又带着他那宝贝的杯子来到舰桥上时,看见额尔班正在用一个跟他自己的杯子一样刻有“lu”字母的缸子在喝咖啡,心里好不气愤。他认为这是对他个人的侮辱。威利很快发现整个舰上一下子冒出了许许多多的刻了名字的缸子。水手长的助手温斯顿就拿着一个刻蚀着由优美的古英语字母组成的徽章并衬以家族纹章花饰的缸子。与这个及其他十几个水兵的杯子相比,威利的杯子只能算幼儿园孩子的作业。那天晚上他一气之下把自己的杯子扔进了海里。 第136页 24 凯恩舰譁变v 譁变 25 罗兰·基弗荣获勋章 在这一段长长的噩梦般的日子里,威利数百小时,也许数千小时地幻想着能见到梅·温,盯着她的照片看,反反覆覆看她的来信。梅·温是他与过去生活的惟一联繫纽带。如今他的平民生活似乎成了温馨的、极富魅力的梦幻,就像关于上流社会的一部好莱坞电影。眼前的现实是这艘左右摇晃的扫雷舰、海洋、破旧的咔叽布军装、望远镜以及舰长的电话蜂鸣器。他给那个姑娘写了些热情狂放的信,并极为艰难地不提及结婚的事。发出这些信使他感到不安和内疚,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怀疑他还打算娶梅姑娘。如果他能活着回去,他要的是和平和奢侈的享受,而不是娶一个粗俗的歌手组成争吵不休、不合适的家庭。他的理智这样告诉他。但是理智同长时间的浪漫想像没有关系,他正是利用浪漫的想像来麻醉自己以打发那些沉闷乏味的日子,减轻奎格的责难带来的痛苦。他知道他写的那些信是含煳其词的,自相矛盾的。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把信发出去了。作为交换,每当这艘扫雷舰好不容易有一两次机会碰上邮政船队时,他总会收到一批一批梅姑娘热情洋溢讨人欢心的信,这些信立刻使他兴奋陶醉却又心里发愁。在这些信中梅姑娘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同时也按照他的做法只字不提结婚的事。在这种奇怪的纸上谈兵式的谈情说爱过程中,威利发现他对梅姑娘越来越难捨难分了,同时心里越来越清楚他对梅姑娘是不公平的。但是梦境毕竟是极宝贵的止痛药,谁也不愿打破它。所以他仍坚持写他那些热烈却又言不由衷的情书。 10月1日,奎格舰长仍旧在位,这艘老式的扫雷舰驶入了乌里提环礁,一个跟其他任何环状珊瑚岛一样的环礁,一圈表面凹凸不平的小珊瑚岛、一些礁脉以及碧蓝色的海水,位于关岛和新近攻下的帛琉斯群岛的正中间。当舰长掉转船头开进锚位的中央部位时,站在右舷侧打着哈欠的威利感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身,基弗指着右前方说道:“亲爱的威利,看那边,你肯定说那是幻觉。” 1000码之外停靠着一艘漆成棕色和绿色交叉的热带伪装色的坦克登陆艇。其舰艏处张开的艏舌门边繫着三只60吨的靶滑橇。威利失望地说:“唉,天哪,不会吧。” “你看见什么啦?” “靶子。就是这原因派我们南下到这鬼地方来的,毫无疑问。”先前,命令“凯恩号”单独高速从埃尼威托克环礁驶来乌里提环礁的电报就曾经是军官起居舱里大家猜测了很长时间的主要话题。 “我要下去死在自己的剑下。”小说家说。 疲乏的老“凯恩号”又回去执行任务了,拖着靶标在乌里提环礁附近的公海上来回行驶,让舰队的火炮进行实弹演习。一天又一天,天一亮“凯恩号”就拖着靶滑橇驶入航道,通常要到环礁天空中的暮色已经变成紫色时舰艇才能再下锚。这种情形对奎格舰长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拖靶滑橇的最初几天,他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暴躁好斗。驾驶室里总是迴荡着他的尖叫和咒骂声。然后,他便陷入呆滞状态。他将舰艇指挥操舵的重任完全交给了马里克,甚至连早上起锚,晚上驶入航道的事也交给他。偶尔在雾天和雨天,他会来到舰桥上接过指挥操舵的任务。不然他就日以继夜地躺在床上看书,玩拼图游戏或干瞪着眼。 发给基弗和基思中尉个人。谨致问候,扫雷兵们。晚上过来一聚如何?我值班。罗兰。 “凯恩号”日落时分回到乌里提环礁时收到了这份从环礁远处一艘航空母舰上用信号灯发来的信息,这艘航母是白天开进环礁湖的许多艘航母之一,现在都挤靠在锚站的北端,一大群长方形的航母,衬着红色的天空显得黑黝黝的。已经到甲板上值班的威利派水手长的助手去找基弗。小说家来到舰桥时,“凯恩号”正把锚下到海里。“那个走运的小丑在‘蒙托克号’干什么?”基弗问,同时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那些航母。“上次我听说他在‘贝勒伍德号’上。” “那是什么时候?”威利问。 “我不清楚——五六个月以前吧。他从来不写信。” “我猜想,他只是在航母之间调动。” 基弗的脸扭动了一下,咧嘴嘲笑了一声。晚风轻轻吹动着他那平直柔软的黑髮。“我几乎可以确信,”他说,“人事局是故意地有计划地羞辱我。我已经递交了大约17次请调报告,要求调到航母上去——呃,你认为我们能争得回答而不招惹奎格吗?答案当然是不可能,别再扯这事儿了。我想得去拜访一下格伦德尔的巢穴了。天哪,自上次在珍珠港见过罗洛【罗兰·基弗的暱称。——译者注】后已经一年了,是吗?” “我想是吧。好像还长点儿。” “是长点儿。我感到跟着奎格在海上巡游的时间长得跟文艺復兴时期一样。嗯,但愿他的脾气别像要喝别人的血似的。” 奎格躺在床上,对着那本翻皱的旧《绅士》杂志直打哈欠。“哎,汤姆。”他说,“我想想,好像你有一本该在10月1日上交的登录出版物目录。你交了吗?” 第137页 “还没交,长官。你是知道的,我们每天都在海上——” “晚上我们不出海呀,我敢说,最近你的小说可写了不少吧。几乎每天晚上我都看见你在写——” “长官,我答应你今天晚上回来之后就登记目录,哪怕是熬一个通宵——” 舰长摇摇头。“我有我的办法,汤姆,这是我对人的本性进行过大量的观察后而得出的结果。再说,我是个该死的软心肠的人,你听起来可能感到奇怪,如果我破一次例,将来我就会破更多的例,我的整个系统就会摔得粉碎,不管你对我管理这艘舰的办法怎么看,至少这艘舰一直管理得不错,至今我还不曾犯过错。所以抱歉了,这不是个人的事,你得按时把目录交上来,延期是不行的。” 当天晚上伴随着枪炮长的几句花哨诅咒,基弗和威利登录完了目录。奎格一直不准基弗移交照管秘密出版物的责任,这使他烦恼了整整一年。在珍珠港期间,奎格强迫他从威利那里接过这些书,说只临时照管一两周,到威利掌握了那本培训手册就把书拿回去。可是从那以后,舰长就一个月一个月地往后拖,避而不谈移交的事了。 “最终我再也不设法去说服这个罪犯疯子把我从钩子上放下来。”基弗嘟哝着说,同时从保险柜里拖出一抱书,“因为我看清了他绝不会放弃那些令我极为反感的一次次的谈话,他每天都要想方设法迫使我有求于他,从中得到极大的享受。即使我升到了将军,但只要他也是高我一级的将军,他还会要我当‘凯恩号’的书刊保管人。这个人是典型的精神病患者。对他进行详尽的分析会胜过对裘克斯家族【纽约的一个疾病连绵、长期贫困、有犯罪史的杜撰家族姓氏。——译者注】和卡利卡克斯家族的研究。”基弗带着这种激愤的情绪一连讲了几小时。威利偶尔插进几句同情的话以掩盖他心中的窃喜。 第二天早上基弗把目录送到了舰长室,不好意思地微笑着把它交给奎格。“舰长,能用一下快艇去‘蒙托克号’走一趟吗?” “同意你的请求。谢谢,汤姆,”舰长一边翻着目录一边说。“愿你玩得高兴。” “长官,威利·基思想跟我一起去。” 奎格皱起了眉头。“他为什么自己不来请求——好了。我也乐得不见到他那张蠢脸。既然他打定了主意,他可以去找他所嚮往的阿拉斯加太平洋舰队和阿拉斯加司令部的那帮人去。” 基弗走出舰长室来到井形甲板时,威利正在等他,尽管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咔叽布制服和锃亮的皮鞋,却显得垂头丧气:“汤姆,航母已经起航了——” “啊,天哪,别走呀——” “有几艘已经进入航道了。‘蒙托克号’的锚链在上下动了。” “咱们看看去。”小说家跑到了舰桥上。他站在舷墙边,板着脸凝视着北方。四艘航母正朝着“凯恩号”开过来。 威利说:“也许它们只是开往南边的泊位。”基弗没有回话。 领头的一艘航母高耸在他两人头顶的上方,像一座漆成灰色的钢铁大山,徐徐地和“凯恩号”并列成了一排,相距不过100码。扫雷舰在汹涌的海浪中摇摆起来。“咱们到最上层船桥去。”基弗说。 刚早上8点,但是太阳已经火辣辣地照射在无遮拦的最上层船桥上。基弗眯着眼睛看着这些航母,现在一共7艘,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缓缓移动。“蒙托克号”是队列里的第六艘。沿着航道,领头的航母笨拙地转向左舷向公海开去。“不是去南泊位的路。”基弗沮丧地说。 “他们停留的时间不长。”威利说。他感到抱歉,好像基弗的失望在一定程度上是他的过错似的。两位军官默默地观看了这支庞大的舰队好一阵子。 “这次一定是去菲律宾,”基弗咬着下唇说道,“进行初步打击。或者他们也可能要和运兵舰会合。就是这么回事了,威利。要进攻了。” “哎,汤姆,留在这儿拖靶标我一样高兴。我跟罗斯福一样痛恨战争。” 又有艘航母慢慢地驶过。“凯恩号”剧烈地颠簸起来,把锚链都绷直了。“自这场战争开始以来我的整个希望,”小说家抬头看着“阿诺德湾号”舰艉群聚的飞机喃喃地说,“就是在航母上服役。”另一艘航母平稳地开了过去,接着又是一艘。 “我想我看见他了,”威利说,“瞧那儿,在那个炮座里,飞行甲板上那门双管40毫米口径炮,就在锚链孔的后面。那儿,就是他。他在挥动喊话筒。” 基弗点点头。他从舷墙的托架上取下一个绿色的喊话筒在头顶挥舞着。当“蒙托克号”驶近时,威利从望远镜里清楚地看见了罗兰·基弗。这位曾与他同住一室的老朋友戴着紫色的棒球帽,脸上带着同样开心的笑容,可是脸颊瘦多了。他更像他的哥哥了。几乎就像小说家在那炮座里一样。 罗兰用喊话筒大声喊叫了些什么,但是却被两舰之间汹涌的海浪吞没了。“再讲一遍——再讲一遍。”基弗高声喊道。他把喊话筒罩在耳朵上,罗兰现在就在正对面大约高出他们20英尺,不用望远镜就能认出。当他那艘航母驶过时他又大声喊叫。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词传过来:“……好运……下次一定……希恩达……再见,汤姆……” 第138页 小说家拼命喊道:“祝你好运,罗兰。下次你一定要把整个战事告诉我。” 他们能看见罗兰在笑在点头。不一会儿他就远远地跑到前面去了。他再一次回过头唿喊但是除了“……哥……”这个词之外什么都听不清。 威利和基弗站在那里看着那棒球帽渐渐变成一个紫色的小圆点,看着“蒙托克号”转进穆盖航道,加快速度,调头向外面的公海驶去。 雷伊泰湾战役打响后,美国国内的人民比参战的水兵更了解这场伟大的战役,当然比安稳地留在乌里提环礁的“凯恩号”上的官兵就了解得更多了。在这艘老式的扫雷舰上,战役的进展情况是通过简短的密码电文,大多是伤亡报告逐渐传送出的,电文中提到一些他们不熟悉的名字——苏里高号、圣·伯纳迪诺号、萨默号,因此他们对情况的了解是不清晰的。10月26日早上威利正在解译一份电报时留意到了“蒙托克号”的名字。他阴沉着脸解译了一会儿,然后把尚未解译完的电文带到了基弗的房间。小说家坐在摆满书稿的书桌旁,正用粗重的红色蜡笔线删掉黄色稿纸上的一段文字。“你好,威利。我方战事如何?” 威利将电文递给他。基弗马上问道:“‘蒙托克号’?” “第四段。” 这位火炮指挥官看着电文摇了摇头,随后抬起头用令人不愉快的、局促不安的目光看了威利一眼。他还回电文,耸耸肩,出声地笑了笑。“我弟弟可是个走运的小丑,顺利地闯过关,别担心,威利。很可能获得了国会荣誉勋章。他是不可摧毁的。” “我希望他平安无事——” “他告诉过你他上大学预科高中时发生的那次车祸,四个小子死了,只有他死里逃生,仅仅扭伤了脚踝这事吗?人有不同的类型。他是一生走运的那类。” “嗯,汤姆,过几天我们一定会弄清楚的,他们会进到这儿——” “自杀式飞机,天哪,他们真的把它击落了——” 威利问:“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火炮指挥官用手挡住书稿。“进展不大。的确阻碍了美国文学的进步。我现在一年写的东西还不如我在德·弗里斯舰长手下时两个月写的东西多。” “什么时候我能拜读其中的一二?” “很快。”基弗含煳地应道,正如他以前十几次这样回答一样。 两天后,临近黄昏时分,基弗正在军官起居舱喝咖啡,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是威利,汤姆。我在舰桥上。‘蒙托克号’正在进港。” “我马上来。它看起来怎么样?” “撞坏了。” 基弗拿着一张奎格用姓名的首字母签了名的急件空白表格到了舰桥上。“威利,叫你的手下把这信息发出去。不会有问题的。” 当“蒙托克号”转弯进入泊位时,恩格斯特兰德用信号灯给它发了信号。航母的已经变形发黑的舰桥上的信号灯闪动着回答道:我们下锚后小艇将去“凯恩号”。基弗大声地读出了摩尔斯电码。他向威利转过身气恼地说道:“这究竟算什么回答?” “汤姆,他们在那边陷入了困境。别担心——” “我不担心,那只是该死的愚蠢的回答。” 当他们看见从航母上放下一只摩托救生艇向他们的停泊处驶来时,几位军官下到了主甲板上,站在下海的舷梯旁。“他在那儿,坐在艉坐板上,”基弗用望远镜看着小艇说。“只是把那顶紫色帽丢了。”他把望远镜递给威利。“那就是他,是吧?” 威利回答说:“汤姆,看上去确实像他。”小艇上的军官一点不像罗兰。这军官个子瘦小,斜肩膀,而且威利还看见他长着八字须。 过了一两分钟基弗说:“那不是罗兰。”甲板值勤官哈丁也来到他们身边。一位留着金黄色八字须,长着带孩子气的薄嘴唇,神色惊恐的年轻少尉爬上了舷梯。他的左手包扎着厚厚的沾有黄斑的绷带。他自我介绍说他是怀特利少尉。“我弟弟的情况怎么样?”小说家问。 “噢,你是基弗中尉?”少尉说。“呃,长官。”他看看其他两人,又回头看着基弗。“长官,很抱歉由我来告诉你。昨天你弟弟已死于烧伤。我们已为他举行了海葬。” 基弗点点头,他面色平静,还明显地露出一丝微笑。“怀特利先生,跟我们到下面来吧,给我们讲讲情况。这位基思是罗兰的老朋友。” 在军官起居舱里虽然威利试图从基弗的手中抢过咖啡壶,但基弗坚持亲自为其他三人倒咖啡。 “呃。基弗先生,我要向你说明一点,你弟弟挽救了‘蒙托克号’。”怀特利心情紧张地一口喝了半杯咖啡后开始讲述。“他将获得海军十字勋章。他的名字已经报上去了。我明白那并不意味有多了不起——我的意思是说,对你和你家里的人,相对于——但无论如何,它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且他应该得到勋章——” “对我父亲来说勋章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基弗以疲惫的语气说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139页 怀特利少尉开始讲述斯普拉格海军上将的护卫-航母舰队在萨默岛外突然遭遇日本海军的主力舰队,顿时暴雨兇勐、烟幕瀰漫,混乱不堪。他对战斗的描述是零星的混乱的,只是在讲到“蒙托克号”受创的经过时才更加有连贯性。“炮弹引发了舰艉的大火。情况很糟,辅助指挥操舵台被毁坏了,副舰长也倒下了,通常他是负责火灾现场的——训练时就是这样。大好人呀,格里夫斯中校。不管怎么说,罗兰是损失监控官,于是他接过指挥任务。大量航空汽油在飞机库甲板上燃烧,事情很难办,可是罗兰将鱼雷和弹药抛进了大海。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不断增强灭火队的力量。看起来好像我们没事了。他已经将火势缩小在舰中部左舷的一角,主要在飞机库甲板上。后来那架该死的自杀式飞机穿过烟幕和雨雾勐烈地撞进了舰桥。一定携带了一枚鱼雷,这一次是整个地狱真的散架了。可怕的爆炸声,到处是熊熊的火焰,整个飞行甲板咆哮着红色的烈火,舰身向右舷倾斜。谁也无法接通舰桥的电话,那傢伙轻而易举地把它毁坏了,只留下一片混乱,水兵像蚂蚁一样四处逃窜,有的还跳进了大海。我在左舷有个损失监控组,所以我活下来了。主要是右舷遭到重创。扩音系统也坏了,整个舰桥的电力线路全断了。军舰发疯似的绕着圆圈转,侧向加速,驱逐舰都躲开我们——而且无缘无故地冒出该死的火呀,烟呀,毒气攻击警报的尖叫声也响起来,没人能止住它叫——天哪—— “嘿,罗兰真的接过了指挥,飞机库甲板左舷有一台汽油发电机为通讯提供备用动力。首先,他发动这台发电机,开始通过扩音器指挥灭火。他叫他们用水沖弹药库,打开喷洒器、四氯化碳系统及所有装置,后来操舵轮机舱通过完好的动力电话和他通了话,告诉他他们没有接到任何操舵命令,于是罗兰又开始通过扩音器指挥军舰的操舵驾驶,还跑到外面的狭窄通道上去察看上面发生的情况。 “这时一大块该死的燃烧物从飞行甲板上滚下来,正好落在站在狭窄通道上的罗兰身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他被死死地压在底下。他们把他拖了出来,将通道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扔了出去,他伤得不成样子了。但是他继续指挥着灭火和操舵驾驶。几名水兵扶着他,给他涂药膏,包扎绷带,还给他吃吗啡止痛—— “嗯,大约就在这时,空军军官沃尔克少校从舰桥上狼藉的杂物中爬了出来,他头昏眼花,但伤势比罗兰轻,他是活了下来的高级军官,所以他接管了指挥驾驶,罗兰昏过去了,他们把他送到了下面的医务室。但是在这之前,他已经让士兵们回到自己的岗位,像平时演习那样干着应干的每件事,当然,这才是最要紧的。所以,像我说的那样,沃尔克少校向上级写了报告为他申请海军十字勋章,当然他会获得这枚勋章——” “以后你还见过他吗?”基弗说,他的眼圈红了。 “当然见过。我在下面的医务室陪护他几个小时呢,知道吗,我接管了他的部门,他给我讲该做的那些事,他整个脸都裹着绷带,是透过绷带上留出的一个小孔对我讲的。他很虚弱,但仍然清醒。还让我给他读伤亡报告的电文,告诉我如何修改。医生讲他有一半对一半挺过来的可能。他身体的大约一半是三度烧伤。可是后来他又得了肺炎,那可是要命的……他叫我来看你如果——”怀特利不说话了,拿起帽子,笨拙地摆弄着。“他是在睡着时死去的。就这点而言,他走得很安详,是打了止痛针的,还有——” “噢,谢谢,我感谢你到这儿来。”小说家站了起来。“我——我把他的衣服放在小艇里了——东西确实不多——”怀特利也站了起来,“如果你要查看——” “我想,”基弗说,“你最好原封不动地交给他母亲。她应该是他最近的亲属,对吧?” 怀特利点点头。小说家伸出手,“蒙托克号”来的年轻军官握了握这只手。他用食指理了理自己的八字须。“基弗先生,他是个大好人。我很抱歉——” “怀特利先生,谢谢你。让我送你到舷梯那儿。” 威利坐着,两只胳膊肘撑在绿色的台面呢上,两眼凝视着舱壁,脑海里浮现着“蒙托克号”上的大火。几分钟后基弗回到军官起居舱。“汤姆。”门打开时威利站起来说道,“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一定是多么痛苦——” 小说家咧开一边的嘴角笑了笑说:“不过罗兰干得很好呀,不是吗?” “确实好——” “给我一支烟。使你感到惊奇吧。威利,也许军事学校培养的学生有它的意义。你认为你能干出他干的那些事吗?” “干不出。飞机撞过来的时候我会是最先跳海的人。罗兰在海军军官学校时也表现非常好——简直是爱上了它——” 基弗勐吸着烟,发出哧哧的响声。“我不知道我当时会怎么做。那是下意识做出的决定,这是肯定无疑的。那是本能。罗兰具有很好的本能,直到面临考验时你才真的知道——噢。”他转过身,开始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上周我就有一种见他的愿望——” 第140页 威利伸出手碰了碰基弗的胳膊。“汤姆,我很难过,为罗兰,也为你。” 小说家停住了脚步,他用一只手掌蒙住双眼,用劲地揉了几下说:“你知道,以前我们真的说不上很亲密,我们住在不同的城市。但是我喜欢他。在大学我认为他过于少言寡语。我老爹总是更喜欢他,不太喜欢我。也许他知道一些事。”基弗走进自己的房间,拉上了窗帘。 威利走进上面的舰艏楼,来回踱步不下一小时,不时地眺望对面“蒙托克号”扭曲的、被燻黑的壳体。一轮硕大的红色夕阳发出耀眼的光芒,不久便悄然消失了。清凉的微风从环礁湖面吹过,漾起层层细浪。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威利一直试图将诡计多端、满嘴粗话、懒惰又肥胖的罗兰·基弗和他这次在雷伊泰湾的英勇表现贴切地结合起来。他没法这样结合。他注意到长庚星已在乌里提环礁椰子树上方的天空中闪烁,星星的旁边是微弱的一弯银色的钩月。他突然想到罗兰·基弗再也见不到这样的景色了,他蹲在原已放在那里的弹药箱旁,伤心落泪一场。 当天晚上12点威利值完班,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他正高高兴兴想着梅·温的形象昏昏欲睡时,突然有只手捅了一下他的胸肋。他嘟囔了一声,把脸埋在枕头里说:“你要找杜斯利。另一张床。我刚值完班。” “我要找你,”奎格的声音说,“醒醒。” 威利赤裸着从床上跳起来,他的神经感到刺痛。“是,舰长——” 过道里昏暗的红光映衬出奎格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份福克斯电文。“有一份人事局用密码发来的电报。两分钟前发来的。”威利机械地用手去摸抽屉。“用不着穿衣服,军官起居舱不冷,我们先把这东西解译出来吧。” 威利的光屁股感到军官起居舱里的皮椅子又湿又冷。奎格站着低头看着他,注视着解码机出来的每个字母。电文很短:解除艾尔弗雷德·彼德·杜斯利少尉的职务。立即乘机赴华盛顿人事局另有任用。四等紧急通知。 “这就完了!”舰长嗓子被堵着似的问道。 “完了,长官。” “不管怎么说,杜斯利到舰上多久了?” “1月份来的,长官——9个月或10个月了。” “见鬼去,这把我们的军官减少到7人——人事局简直疯了——” 25 凯恩舰譁变v 譁变 26 一加仑草莓 “长官,我们有两名新军官正在来这儿的路上。法林顿和沃利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赶上我们。” “杜斯利先生完全可以等到他们到达后再离职嘛。我琢磨是我把他的业绩评定报告写得过好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当舰长把头耷拉在他那皱巴巴的浴衣上,拖着脚向门口走去时,威利睡眼惺忪地、不无恶意地说:“他母亲有一家造船厂呀,长官。” “造船厂,呃?”奎格说,砰地关上了门。 自从杜斯利的电报到来后的一周里,除了舰上医生的助手外,谁也没见过舰长。他电话通知马里克,舰长患了周期性偏头痛。副舰长便完全接管了全舰的事务。 “我身穿耶洛斯坦蓝色水兵服, 旧的耶洛斯坦蓝色水兵服, 每当敌人开枪, 我总不在这个地方, 我身穿旧的耶洛斯坦蓝色水兵服——” 威利坐在莫格莫格岛军官酒吧的一台破旧的小钢琴前,正在恢復他那荒疏已久的即兴演奏的才能。他唱得醉醺醺的,基弗、哈丁和佩因特也醉眼朦胧,三个人都围着威利,各自拿着一杯掺了姜汁的威士忌,一边格格笑着一边放声唱着。火炮指挥官叫道:“我唱下一段!” “我身穿耶洛斯坦蓝色水兵服, 旧的耶洛斯坦蓝色水兵服, 每当他侦察出一点小线索, 你会看见强敌也吓得哆嗦—— 啊,耶洛斯坦,耶洛斯坦蓝色水兵服。” 威利笑得从琴凳上摔了下来。佩因特弯下腰扶他起来时,威士忌酒撒了威利一身,把他的衬衣弄得满是棕色的斑块。“凯恩号”几位军官的闹笑引来了酒吧里不是那么欢闹的其他军官的侧目。 佐根森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走来,一只胳膊搭在一名高个子的胖乎乎的少尉的脖子上,少尉长着凸出的前牙,脸上有不少的雀斑,显出中学生浮躁的神情。“伙计们,有喜欢草莓就冰淇淋的吗?”佐根森斜着眼说。回答他的是醉汉们表示肯定的狂唿乱叫声。“噢,那好。”他说,“我旁边的这位是博比·平克尼,我在艾博特藿尔中学同宿舍的老室友。你们知道他是哪艘舰上的助理舰务官吗,不是别的舰,是亲爱的老美国军舰‘布里奇号’,那上面什么食物都有——” “凯恩号”的军官一拥而上忙不迭地轮着和平克尼少尉握手。他露出凸出的牙齿笑着说:“哎,碰巧军官食堂刚从货仓取出了六加仑冷冻草莓,我知道你们这些生活在四个烟筒的老式舰艇上的伙计日子过得有多紧巴。而我是军官食堂的司务长,所以——任何时候,乔吉【佐根森的暱称。——译者注】或你们任何人过一两天想过来看看——” 第141页 基弗看了看表说:“威利,给快艇打旗号。我们要去弄点草莓。” “明白,明白,长官。”威利用极强音弹奏了《起锚》一曲里的最后几小节,然后砰地盖上钢琴,跑了出去。 回到军官起居舱后,军官们狼吞虎咽地吃完晚饭,便不耐烦地等着甜点。勤务兵终于面带微笑举止炫耀地端上了冰淇淋。每个盘子里都高高地堆着玫瑰色的草莓。第一轮被一扫而光,大家叫着还要上。奎格穿着浴衣突然闯进了餐厅。谈话声、笑声戛然而止。军官们默默无言地一个个站了起来。“别站起来,别站起来,”舰长和颜悦色地说道,“我该谢哪位弄来了草莓?惠特克刚才给我送来了一盘。” 马里克说:“佐根森从‘布里奇号’弄来的,长官。” “干得好,佐根森,干得非常好。我们弄来了多少?” “一加仑,长官。” “足足一加仑?很好。我希望在这儿看到大家更多的事业心。告诉惠特克我还要一盘,多加些草莓。” 舰长又坐了下来,又接连要了几次草莓,最后一次是在11点钟,所有的军官以少见的友好亲密的心态坐在他的周围,一边抽菸喝咖啡,一边交谈男女接触的往事。那天晚上,威利是长期以来第一次那么高兴地上床睡觉。 摇,摇,摇——“怎么回事?”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喃喃地说。佐根森站在床边俯看着他。“不该我值班——” “全体军官去起居舱开会,马上去。”佐根森向上伸出手,捅了捅另外一张床。“起来,杜斯利,醒醒。” 威利仔细看了看表说:“天哪,刚凌晨3点,开什么会呀?” “草莓的事,”佐根森说,“叫杜斯利起床,行吗?我得叫其他人。” 起居舱里,军官们围着餐桌坐了一圈,衣着各式各样,头髮蓬乱,睡眼惺忪。奎格坐在桌子的上方,没精打采地披着紫色的睡衣,沉着脸茫然地直视前方,随着两个钢球在一只手里来迴转动,他的整个身子有节奏地前俯后仰。当威利扣着衬衣纽扣,踮着脚尖走进来,找把椅子坐下后,奎格什么招唿也没打。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中,杜斯利进来了,接着是佐根森,再后是哈丁,他身上繫着值班军官的武装带。 “现在全到齐了,长官。”佐根森以办事人员轻声奉承的语气说道。奎格没有反应。钢球不停地转呀转。悄然无声地过了几分钟。门开了。舰长的司务长惠特克拿着一个马口铁罐走了进来。他把马口铁罐放在餐桌上,威利看见罐里装满了沙子。那黑人吓得两眼圆睁,汗滴顺着他那瘦长的脸颊往下流,舌头不住地添着嘴唇。 “现在你肯定那是一加仑的马口铁罐。”奎格问。 “我肯定,长官。装猪油的马口铁罐,长官。奥基尔特里在厨房里,长官,常用的——” “很好,拿铅笔和纸来,”舰长没专对任何人地说。佐根森霍地一下站起来把自己的钢笔和小记事本给了奎格。“马里克先生,今天晚上你吃了几份冰淇淋?” “两份,长官。” “基弗先生呢?” “三份,舰长。” 奎格逐一询问了所有的军官,记下了他们的回答。“那么,惠特克,你的那些人吃草莓了吗?” “吃了,长官。一人一份,长官。佐根森先生,他说可以吃,长官。” “我说过,长官。”佐根森说。 “每人只一份,现在你要肯定,”奎格眯着眼睛看着黑人说。“这是正式调查,惠特克。对说谎的惩罚就是不名誉退役,还可能关几年禁闭。” “死也不会说谎,长官。我亲自给他们端上桌子的,舰长。剩下的就锁起来了。一份,长官,我发誓——” “很好,那又是三份。我吃了四份。”舰长把总数加在一起,喃喃自语地说。“惠特克,去拿一个盛汤的大碗到这儿来,还有那把你分草莓用的勺子。” “明白明白,长官。”黑人进了餐具室,立刻拿着餐具回来了。 “现在——把沙子舀在大碗里去,上次你往冰淇淋盘子里舀了多少草莓就舀多少沙子。” 惠特克睁大眼睛看着那罐沙子、勺子和大碗好像它们是炸弹的各个部件,把部件装在一起,这炸弹就会把他炸飞。“长官,我不完全——” “能舀多少就舀多少,请舀吧。” 黑人十分不情愿地从马口铁罐里舀了尖尖一勺沙子倒在了大碗里。“把大碗在桌子上传一圈。先生们,检查一下大碗……那么,先生们都同意上次你们每盘冰淇淋吃的草莓大致是这么多啦?很好。惠特克,再演示一次,24次。”铁罐里的沙子越来越少,都堆在大碗里了。威利试图用手揉去不停眨着的两眼中的睡意。“好,为了量准,再演示3次……好,马里克先生,拿起那个一加仑罐,告诉我还剩多少沙子。” 马里克往铁罐里瞧了瞧,说:“大约一夸脱,或许还少点儿,长官。” “行了。”舰长故意点着一支香菸。“先生们,10分钟之前我召集了这次会议,我派人去拿些冰淇淋和草莓来。惠特克给我拿来冰淇淋,说‘没有草莓了’。先生们,你们谁能解释剩下的一夸脱草莓为什么不见了?”军官们偷偷地面面相觑,谁也不吭声。“好。”舰长站了起来。“关于草莓的事我倒有个不错的主意。不过,你们这些先生的责任就是维护舰上的秩序,防止像盗窃餐厅储藏室那样的犯罪。现在我指定你们大家组成调查委员会,由马里克任主任,去调查草莓的下落。” 第142页 “你的意思是明天早上开始调查吧,长官?”马里克问。 “我说的是现在,马里克先生。根据我的手錶,现在还不是早上,而是凌晨3点47分。如果今天早上8点以前你们还得不出结果,我就自己来解开这个谜——在将来的业绩评定报告中适当註明调查委员会未完成其指定的任务。” 舰长离开之后,马里克开始对惠特克没完没了地盘问。过了一会儿,他派人把司务长的其他同伴找了来。这三个黑人男孩并排站着,很有礼貌地回答各个军官连珠炮似的向他们提出的问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他们那里弄出的情况是那天晚上11点半把容器锁好放起来之后——他们不记得是谁把它放入冰柜的——里面还剩些草莓——他们不知道还剩多少。凌晨3点值勤军官曾叫惠特克再给舰长送一份冰淇淋,结果发现容器已经空了,只能在容器底上刮下一些红色的汁液。军官们纠缠这几个黑人直到天亮也没有推翻他们讲过的这番话。最后马里克精疲力竭地放了这些勤务兵。 “这是条死胡同,”副舰长说,“也许他们把东西吃光了。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即使他们吃了,我也不会怪他们。再吃一顿也不够呀。”哈丁说。 “餐厅侍应生踩碎了草莓时,”威利打了个哈欠,“你们不应该给他套上口套。” “我和史蒂夫根本不担心业绩评定报告,”基弗把头趴在两只胳臂上说,“你们这些小人物才会担心。我们两人谁都可以接替奎格,不管从哪方面讲,我们是出色的军官。我可以当面骂他——我实际上也骂过。上次业绩评定报告我仍然得了个4.0分。” 杜斯利把脑袋耷拉在胸前,发出雷鸣似的鼾声。马里克厌恶地瞥了他一眼说:“汤姆,睡觉前你独自写个报告,这样我现在就宣布休会。” “过120秒,”小说家小声地说,“报告就放在你的书桌上。”他踉踉跄跄地走回房间,打字机开始哒哒地响起来。 早晨8点军官起居舱的电话蜂鸣器准时响了,是奎格打来的,叫副舰长到他房间去。马里克扫兴地把一叉子烤饼放了下来,喝了口咖啡,离开了起居舱。在路上听到这些话他高兴了起来: “草莓战役,第二阶段。” “准备放烟雾。” “史蒂夫,你屁股上的伤怎么样了?” “要是事情不妙,就往海里扔个染色标志。” “谁是你的最近亲属?” 奎格坐在办公桌旁,穿着刚洗过的衣服,浮肿的脸已刮过并扑了粉。这给马里克不详的预兆。他把调查报告递给舰长,报告的标题是:草莓失踪——调查委员会的报告。奎格转动着手里的钢球,仔细地看完这两页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报告。他用手背把两页纸推开,“不能令人满意。” “很抱歉,舰长。那些侍应生可能在撒谎,但是已经走进死胡同了。他们讲的话是连贯一致的——” “你们的委员会调查过他们讲真话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吗?” 马里克挠了挠头,两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说道:“长官,那就是说有人闯进了餐厅的冰柜。可是有一点,惠特克从未说锁被撬过——” “你想过吗,会不会舰上有人复制了冰柜的钥匙呢?” “不会的,长官。” “是吗,为什么不会呢?” 马里克口吃了,“噢,——事情是这样的,长官,锁是我亲自买的。只有两把钥匙。另一把在惠特克手里——” “有没有这种可能,有人趁惠特克睡着的时候偷走了他的钥匙,给自己复制了一把——你调查过这件事吗?” “长官,我——要是那样,惠特克一定是睡得特别死的人,可我认为他不是——” “你认为他不是,嘿?你知道他不是睡得特别死的人吗?你问过他吗?” “没问过,长官——” “噢,为什么不问?” 副舰长从小小的舷窗向外望。他能看见停泊在附近一个锚地的“卡拉马祖号”轻型巡洋舰的船头,这艘军舰也在雷伊泰湾遭到一架自杀式飞机的袭击。船头被撞塌陷了,并且歪向一侧,所以马里克看到的是一块块裂开的被燻黑了的甲板,甲板上还吊着一台勐烈晃动着的被炸坏的通风机。“长官,我想有很多很多的间接可能性,但是昨天晚上没时间对它们全部进行调查——” “没时间,嘿?你们一直坐着开会开到现在?” “长官,我相信报告上说的是我在5点过10分宣布散会的。” “噢。在你躺在被窝中的三小时里,你本来可以发现许许多多事情。既然谁也没想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我就接过调查的任务,事先我曾讲过我会这么做。要是我解开了这个谜,而且我相当有把握会解开这个谜,那么委员会将因为让指挥官去干它的工作而必须受到处罚……派人去把惠特克叫来见我。” 整个下午,大约每隔一小时,司务长的助手一个接一个地走进舰长的卧舱。在甲板上值班的威利负责安排这几个垂头丧气的人依次列队进去。上午10点钟,两名新来的少尉法林顿和沃利斯从海滩乘登陆艇到了舰上,把威利的注意力从草莓危机上引开了。当两名新军官站上了后甲板等候水兵将他们的行李从小艇递上来时,值勤官威利审视着他们,并且立即得出定论他喜欢法林顿,不喜欢沃利斯。沃利斯的肩部向前弯曲,肤色淡绿,说话声调很高。他似乎比法林顿大几岁,而法林顿却像香菸gg中那个脸色红润、长相英俊、两眼碧蓝的少尉。旅途的纷乱和劳顿以及他环顾这艘骯脏破旧的军舰时所表现出的些许调皮的幽默感使他的长相美更加突出。威利喜欢他那弄脏了的灰色衬衣和那顽皮微笑。沃利斯的衬衣则浆得发挺。“先生们,在这儿等着。”威利说。他径直往前走,敲了敲舰长的门。 第143页 “有什么事?”奎格不耐烦地大声问道。舰长坐在转椅上,钢球在他那只搭在椅背上的手中飞快地转动着。黑人拉塞拉斯背对舷墙站着,双手放在背后,微笑时露出整个牙齿,汗水从鼻尖往下滴。 “打扰您啦,舰长,”威利说,“沃利斯和法林顿到这儿了。” “谁?” “新来的军官,长官——” “噢,也大约是到达的时间了。知道了。我眼下没时间见他们。送他们去马里克那儿。告诉他给他们安排住处等等。” “明白明白,长官。”威利刚转身要走,他的目光与拉塞拉斯的目光正好相遇。这个黑人投向他的目光就像一头被绳子牵着在路上走的小牛犊流露出的默默哀求的目光一样。威利耸了耸肩,走出了房间。 正午时分,舰长派人找来了马里克。“喂,史蒂夫,”他说——他斜躺在床上——“到现在为止,一切事情都完全照我设想的那样在进行。司务长的助手都开始讲实话了。我知道如何对付这些黑猿猴,我当食堂司务长的时候,这种事我干得多了。你尽可以把他们列为疑犯。” “那太好了,长官。” “恐怕我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了,可是时不时地这样做对他们的灵魂有好处。”舰长咯咯地轻声笑了,吓唬司务长的助手使他很开心。“凡是拿了惠特克钥匙的人我们也可以把他们列为疑犯。惠特克是穿着衣服睡觉的,钥匙就系在他腰带上。而且他睡觉很惊醒。这可是我发现的。”奎格带着狡黠而得意的神气看了副舰长一眼。“那么,这就把案情集中到一点上了,我们就可以从这一点着手进行调查,嗯?” 马里克以敬佩的目光看着舰长的脸,以立正的姿势站着——除非迫不得已,他决心一言不发。 “史蒂夫,给你讲个小故事。那得回到很久以前的和平时期啦。回到1937年吧,‘巴曾号’驱逐舰发生了类似的小疑案,当时我还是个地位低下的少尉,负责吃喝拉撒的小事。厨师的帐上出现了5磅奶酪的差错。奶酪不在冰箱里,做菜没有用过,做三明治没有用过,哪儿也没有用过。我证实了这一切。就跟这些草莓一样,不翼而飞了。嗯,副舰长不屑一顾地说:‘奎格,算了吧。’但是你们都知道,我是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傢伙。通过拐弯抹角的询问,连哄带骗的各种各样的手法,我发现,一个鬍子拉碴的大个子馋鬼,名叫华格纳,一名狙击手,一天晚上趁厨师睡着了用蜡留下了他钥匙的印记,给自己复制了一把钥匙,一有机会他就在凌晨二三点钟的时候去偷吃。迫使他认罪后,他受到轻罪军事法庭因行为不端而被勒令退伍的处罚——我也在自己的晋级公文旅行袋中多了一份小小的表彰证书,当然这与我们的话题无关,不过在那个年头对一个少尉来讲,这对他的晋升是很有意义的——嗯,懂我的意思吗?” 马里克茫然地微笑着。 “现在我们必须做的一切,”奎格说,“是查出‘凯恩号’上的哪个机灵鬼配了一把餐厅冰柜的钥匙。这不应该是件难事。” 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马里克说:“长官,你认为那就是事情的原委?” “我没有认为任何鬼事情,”舰长突然恼怒地厉声呵斥。“在海军里你不能认为任何事情!我知道有人配了一把钥匙。其他一切可能性都被排除,对吧?你有什么要说的——草莓就那么不翼而飞了?” “嗯,长官,我不敢肯定该怎么想——” “真见鬼,史蒂夫,一位海军军官应该能够懂得简单的逻辑。我刚才费尽了口舌向你证明不可能有别的解决问题的途径。”接着舰长重复了他在这次谈话中提出的整个推理的思路。“那么,这次你懂我的意思吗?” “长官,这次我懂了。” “噢,谢天谢地总算帮了点小忙。哦……好了,下一步该这么做。叫所有的水兵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叫他们每个人写一份报告说明从昨天晚上11点到今天凌晨3点这段时间里他们的一切行动,去过哪些地方,并找出两个证明人,并发誓说的是真话,然后再交给你。所有的报告必须在今天17点交上来,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额尔班敲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份铅笔写的电文。“长官,是海滩那边用信号发来的。”额尔班说,紧张地摸着塞进了裤腰里的衬衣。舰长看完电文,然后递给了马里克。这是发给“凯恩号”的命令,派它于当天下午离开乌里提环礁护送“蒙托克号”、“卡拉马祖号”和两艘遭损坏的驱逐舰去关岛。 “好的,”奎格说,“各部门做好出发的准备,这次护航改变任务,加上我们还有小小的侦察工作要做,我们应该有不少乐趣。” “明白明白,长官。”马里克说。 “在这一点上,汤姆,我们可以利用一下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了。”舰长说道。他坐在办公桌前,水兵们的报告散乱地堆放在他面前。基弗背靠着门站着。这时已是第二天早上9点,“凯恩号”在几艘遭损坏的战舰的屏蔽下正平稳地行驶在无风的平静如镜的海面上。“坐下,汤姆,坐下。坐在我床上。是呀,天已经大亮了,正像我想的那样,”舰长继续讲着。“我完全肯定我已经抓住那傢伙了。从各方面看都说得通。就是那个也会耍这种花招的傢伙。动机、机会、方法——一切都吻合。” 第144页 “他是谁啊,长官?”基弗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 “啊哈,那是我暂时的小秘密。我要你去作一次简短的广播。汤姆,打开有线广播系统好吗?就说——用你自己的话说,知道吗,这比我去讲要好得多得多——告诉他们舰长知道谁配了餐厅冰柜的钥匙。犯罪的当事人自己写的报告露了马脚,这份报告是舰上惟一与事实不符的报告,而且——嗯,然后说他必须在12点之前亲自向舰长自首。如果他自首,那要比我去逮捕他好受得多……你看你能把所有这些话都传达清楚吗?” 基弗犹豫不决地说:“我想我能,长官。我就这么讲。”他重复了舰长充满威胁的那番话的中心意思。“是这样讲吗,长官?” “很好。尽量用完全同样的语言。快去吧。”舰长微笑着,兴奋得满脸通红。 脖子上挂着值勤军官望远镜的威利·基思正在右舷侧面巡行,眯着眼看着天空。舰桥上有股很浓的烟囱的烟味。小说家走到他跟前说道:“奉舰长的命令,请允许作一次广播——” “当然可以,”威利说,“不过,先跟我到这儿来一会儿。”他领着基弗来到固定在驾驶室后侧的无液气压计处。灰色刻度盘上的指针远远地向左偏斜在29.55度处。“这是什么意思,”威利说,“今天天气多好,又平静又晴朗,一片蓝天啊?” 基弗若有所思地嘟起了嘴。“有颱风警报吗?” “史蒂夫已经在海图室把它们都标出来了。去看看吧。” 两位军官摊开一张很大的用蓝黄两种颜色标註的中太平洋海图,仔细地察看起来。海图上用红色小圆点标出了三条风暴路线,但是没有一条路线距他们所在的位置在数百英里之内。“嗯,我不知道,”基弗说,“也许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附近形成。现在是风暴季节。你把情况告诉舰长了吗?”威利点了点头。“他说什么啦?” “他什么也没说,他只对我‘唔’了一声,近来他总是这样。” 基弗走进驾驶室,按了一下有线广播匣的说话控制杆。等了一会儿,他说道:“大家听着,奉舰长之命播送以下通知。”他缓慢而清晰地将奎格的话重复了一遍。驾驶室的水兵眯着眼睛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又重新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奎格在房间里整整等待了一个上午。谁也没来。12点15时舰长开始派人去传唤各部门的水兵,有时单独传唤一人,有时两个三个地传唤。每隔15或20分钟大喇叭便会嗡嗡地响起新的传唤声。这样连续不断的盘问一直持续到下午4点,然后奎格派人找来了马里克和基弗。当两位军官走进舰长室时,他们发现杰利贝利正在接受询问。这个文书军士又白又胖的脸上毫无表情。“长官,要是我真知道,我会告诉你的,”他正在申诉说,“我的确不知道。我当时睡着了——” “我观察的结果是,”奎格弓着腰坐在斜靠背的转椅上,两只手转动着钢球说道,“舰上的文书军士一般都能发现舰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噢,我不是说任何事情你都知道。我不是叫你告发任何人。我只是说我非常愿意批准你提出的到旧金山上文书军士长学校的申请。一旦这个疑案搞清楚了,罪犯受到了惩罚,轻罪军事法庭结了案办完了一切事情,啊,我想我就可以放你走了,波蒂厄斯。事情就是这样。” 瞬间激活的兴趣使文书军士呆滞的两眼顿时有了生气。“明白明白,长官。”他说完便离开了。 “好的,伙计们,”舰长兴高采烈地对两位军官说,“现在我们可以逼近了。” “准备逮捕吗,长官?”基弗问。 “那是肯定的,”奎格说,“只要我们再核实另一个证据就可以了。你们来得正好,需要做些组织安排。” “水兵们希望正午实施逮捕。”副舰长说。 “让他们猜测永远是好事。我们必须做的下一件事——实际上是最后一件事——是找到那把配的钥匙。先生们你们建议怎么办?”奎格咧嘴笑着,看看这个军官又看看那个军官。“相当棘手,你们认为,嗯?好吧,我们就这么做。很简单,分三步做:第一步,我们把舰上的所有的钥匙全收上来,给钥匙加上写有物主姓名的标籤。第二步,对全舰以及舰上的每一个人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清查,确定我们把所有的钥匙都收上来了。第三步,我们用所有的钥匙去开冰柜的锁。打开锁的那把钥匙,嗯,钥匙上的标籤就告诉你犯罪当事人的名字了。”基弗和马里克被惊呆了。舰长扫视了他们的脸一眼,说:“嗯,有问题吗?或者你们同意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舰长,”基弗谨慎地说,“我想今天早上你对我说过你知道是谁偷了草莓。” “当然我说过。今天下午我就跟那傢伙谈过。当然他撒了个弥天大谎,但是我揭穿了他的谎言。” “那么为什么不逮捕他?” “如果你要给他定罪,那还需要一点证据。”奎格用讽刺的口气说道。 “你说过他写的报告露了马脚——” 第145页 “当然露了马脚。从逻辑上讲是这样。现在我们需要的一切就是钥匙本身。” “长官,你了解吗,舰上可能有几千把钥匙?”马里克说。 “有5000把又怎么样?从中挑选嘛,可能要一个小时挑选,而你仅需挑出几百把就能找出与锁相合的那把。你可以一秒钟核对一把,1分钟就60把,半小时就能核对1800把。还有什么别的事让你们为难吗?” 副舰长挠了挠头,深深吸了口气说道:“长官,很抱歉,我认为这个计划行不通。我认为你会无缘无故地引起水兵的反感,对你产生对立情绪——” “为什么行不通?”奎格低头看着转动的钢球。 “汤姆,你认为这个计划行得通吗?”马里克转身问火炮指挥官。 基弗侧眼看了看奎格,然后向副舰长眨了眨眼,摇了摇头。“史蒂夫,我不知道按计划做会造成什么伤害。” “马里克先生,我想知道你的反对意见。”奎格带着不高兴的鼻音说道。 “舰长,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认为你还没有彻底考虑过这件事。啊——首先,我们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把钥匙——” “让我在这儿打断你一下。我说有,因此为了达到你们的目的就有——” “好吧,长官。就假设有,就假设开始搜查。可是舰上有上亿的洞孔、沟槽、裂缝、箱盒、角落,这些地方都可以藏一把钥匙。而且那钥匙随时可能被扔进海里。我们找到它的机会等于零。至于那傢伙把它交给你,上面还有写了他名字的标籤,你以为谁会那么傻呀?” “世界上傻瓜有的是,”奎格说,“坦率地讲,既然你把我当成倒霉的白痴在跟我谈话,那么我认为他不会把钥匙交上来了。但是我认为他会把钥匙藏起来,而且我们会找到它,这将证明我的观点。至于把它扔到海里,别担心,他歷经周折才弄到了钥匙就不会那么做——” “长官,你可以把钥匙藏在前锅炉房里面,我可能搜寻一个月也找不到,仅仅就在那一个地方——” “你所说的一切表明你没有能力组织一次彻底的搜查,我想也许你是对的。因此我自己来组织这次搜查——” “舰长,你还说过要对所有人进行搜身。那就是说要脱光他们的衣服——” “我们这儿气候温暖,谁也不会感冒。”奎格咯咯地笑着说。 “长官,恕我敬重地问你一句,为了一夸脱草莓而对全体船员大动干戈,这样做值得吗?” “马里克先生,我们舰上有个小偷。你是不是建议我让他继续偷下去,或者发给他嘉奖状?” “舰长,他是谁?”基弗插嘴问道。 奎格狡黠地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迟疑了片刻。然后他说:“这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当然——嗯,就是额尔班。” 两位军官不由自主地以同样吃惊的语气惊叫道:“额尔班?” “正是。幼稚无知的小额尔班。在我研究额尔班的心理之前,我也有点感到吃惊。他就属于小偷类型,错不了。” “那太让人吃惊了,舰长,”基弗说,“啊,我要是怀疑,也会最后怀疑到他头上。”他说话的口气是善意的抚慰性的。 马里克狠狠地看着基弗。 舰长自鸣得意地说:“嗯,我告诉你吧,汤姆,这事确实费了一番思考。可是他就是那个——嗯,咱们着手干吧。史蒂夫,立即开始收缴钥匙。宣布明天早上10点开始搜查,告诉大家到那时凡是身上或随身物品中藏有钥匙的人都将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明天我将亲自指挥这次搜查行动。” 两位军官走了出去,默默无言地沿着梯子下到了军官起居舱。基弗跟随马里克走进了他的房间,拉下了窗帘。“嗯,史蒂夫——他是,或者不是胡言乱语的精神病患者?”他低声地说道。 马里克坐到椅子上,用两只手掌使劲搓着脸。“别说了,汤姆——” “我没再讲了呀,不是吗,史蒂夫?自从斯蒂尔威尔那件事之后,我就一直没讲过。这件事可是新鲜事。这事已超过红标线了。” 马里克点了一支雪茄菸,吐出团团的蓝色烟雾。“不错。为什么呢?” “它是真正的系统化的幻想。我可以把所发生的事情非常清楚地讲给你听。是杜斯利的调令引发的。这对舰长是一个可怕的打击。当时你看见了他的情绪是多么低落。眼前发生的事是下一步。他正竭力恢復被击碎的自尊心。他要重新展现他海军生涯的最大辉煌——‘巴曾号’上的奶酪调查事件。草莓本来算不上件事。但是当时的情况正好是一出侦察剧完美的序幕,通过这齣戏他能向自己证明他仍旧是1937年满腔热情的奎格。他编造出有人配了一把我们冰柜的钥匙,那是因为为了他的缘故必须有这么一把钥匙——而不是因为它符合逻辑。它根本不符合逻辑。那是疯狂——” “嗯,那么,你说草莓究竟是怎么回事?” “噢,天哪,当然是食堂的小伙子们吃了。你明明知道是那么回事。还能是别的情况?” 第146页 “昨天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盘问他们。把他们脸都吓白了。而他很满意他们没有——” “我倒希望听到他的盘问。他迫使他们继续撒谎。他希望他们是无辜的。不然他这齣伟大的钥匙戏就演不下去了,难道你还不明白——?” “汤姆,你说的不是实情。只是你想像出来的另一种理论而已。” “我说的是一个患了妄想狂的舰长,否则就没有妄想狂这种病了。”基弗反驳道。马里克不耐烦地从书桌上拿起一页航海日记开始看起来。小说家心平气和地说:“史蒂夫,你熟悉《海军条例》的184、185和186条款吗?” 副舰长跳了起来。“天哪,汤姆。”他悄声说。他把头伸到窗帘外仔细看了看起居舱的过道。然后他说:“小声点。” “那么,你熟悉吗?” “我知道你在讲什么。”副舰长深深吸了口气,鼓起了腮帮子。“发疯的是你,不是舰长。” “那好吧。”基弗说,他直视着副舰长的双眼,转身出去了。 那天晚上副舰长在医学日志上写下了很长一条,写完之后他把纸夹放好,锁上保险柜,取下那捲厚厚的蓝皮《海军条例》。他打开书,转过头看了看已放下门帘的门口,然后站起来用门栓关上了金属门,这种门过去几乎从未在热带地区用过。他翻到184条用单调又含煳不清的声调大声地缓慢地念道: “可以想像在出现极端异乎寻常、非同一般的情况时部下有必要解除指挥官的职务,将其逮捕或列入病人名单;但不经海军部或别的适当上级机关的批准绝不允许採取此种行动,除非请示这样的上级机关会造成延误或具有其他显而易见的理由真正无法做到……” 26 凯恩舰譁变v 譁变 27 搜查 头顶上聚集着大片的灰色云彩,从西边刮来一股强风吹散了烟筒的烟雾。每当这股强风向右舷刮来时,“凯恩号”就急剧地向另一侧倾斜。黑幽幽的汹涌的海面上开始出现一排排白色的浪花。水兵们踉踉跄跄地这儿那儿不停地走动,收集钥匙,分发标籤,借用钢笔、铅笔,同时不停地轻声咒骂着。 到7点钟时威利·基思已经找他那个部门所有的人谈过话。他的床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纸板箱,里面装着纠结成一团的四百多把挂着标籤的钥匙。他举起纸板箱,托着它摇摇晃晃地穿过军官起居舱,沿着动盪的梯子后退着爬上了主甲板,又沿着被雨水打湿的滑熘熘的过道缓慢地移动到了舰长室。他踢了踢门,门发出空洞的响声。“长官,请开门。我两手都拿着东西。” 门开了,舰长室里的灯也自动地关了。威利跨过舱口围板走进黑暗的房间。门哐啷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灯应声骤然明亮起来。 房间里有四个人:舰长、沃利斯少尉、杰利贝利和上士贝利森。舰长的床成了钥匙的海洋——似乎有10万把钥匙,各种形状的铜钥匙、钢钥匙、铁钥匙,互相纠结在一起,也和白色标籤的绳子纠缠着。甲板上堆满了纸板箱。杰利贝利和贝利森正叮叮噹噹地将钥匙分成两堆。沃利斯少尉正把小的那堆钥匙一把一把地递给舰长。奎格坐在办公桌前,脸色发白两眼发红,但充满了热情,一把一把地将钥匙插入锁孔中,用劲转动这些钥匙,最后又将它们扔到两腿之间的箱子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威利,厉声说道:“别呆傻傻地站在那儿,把它们倒出来,快走。”接着又重新有规律地反覆地将钥匙插入锁孔中,每插一次便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屋里的空气充满了恶臭和烟雾。威利将钥匙倒在舰长的床上,赶快离开房间,走到外面的舰艏楼上。 倾斜摆动的雨幕从船头横扫而过。风吹动着他的两条裤腿,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威利费劲地躲到了艏楼室的背风面。船头落入了波谷,当它再次升起来时,它把一个大浪切开成两股泡沫翻滚的黑色水流,浪花从威利身旁飞过,弄得甲板和舰桥全是水,然后滴落到威利的身上。 在各种各样的天气里,威利喜欢舰艏楼的这些孤独时刻。“凯恩号”上的生活是折磨人的、令人苦恼的,宽阔的大海和清新的海风便成为一种慰藉。在风雨交加的晚期的暮色中,威利能够看见在天幕的背景下“蒙托克号”、“卡拉马祖号”以及距离最近的那些驱逐舰的模模煳煳的形状,在灰黑色的海洋上它们是些显得更黑的上下颠簸的小物体。这些物体里有灯光、温暖、嘈杂声、海军生活的上千种礼仪以及——就威利所知——像“凯恩号”上草莓事件那样疯狂和不可思议的危机。在其他军舰舰桥上的值班人员中,当他们看见这艘窄小的旧式扫雷舰落入深深的波谷时,有谁会想到它的水兵正低声议论譁变的事,而它的舰长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试着将无数把钥匙插入一把锁的锁孔中,而且他的两眼还兴奋得闪闪发光呢? 在威利的生活中海洋是惟一大过奎格的事物。在威利的意识里舰长已膨胀成一种无所不至的存在,一个恶意和狠毒的巨人。但是每当威利的心灵里出现大海和天空,他就能够,至少是短暂地,将奎格降格为一个病态的用心良好的人,拼命地干着一项他力所不能及的工作。与大海相比,“凯恩号”上因头脑发热闹出的那些小事端,像最后期限啦、案情调查啦、古怪的条令啦、可怕的发脾气啦,所有这些事情都可以缩小和平息为连环漫画——尽管是短暂的。威利不可能将这些想像带到甲板下面去。一次令他精神紧张不安的叱呵、军官起居舱的电话蜂鸣器一响、一张铅笔写的条子都会使他再次被那狂热的世界所吞没。但是这种轻松的心情在其持续期间是十分美妙的、使人精神振奋的。威利在昏暗的浪花飞溅的舰艏楼上停留了半小时,大口大口地唿吸着潮湿的海风,然后走了下去。 第147页 第二天早晨,当“凯恩号”驶入关岛的阿普拉港时天仍旧下着雨,岛上多岩的小山显得灰濛濛的。舰艇缆在一个系泊浮筒上,就在新的2200吨的“哈特号”驱逐舰的旁边。缆绳一系牢,奎格就命令武装卫兵沿左舷每隔20英尺站立一人以防有人将钥匙传递给驱逐舰上的某个朋友。他还派佐根森到“哈特号”上,要求其信件检查官告知“凯恩号”舰长是否在“哈特号”的邮件中出现过钥匙。这位信件检查官是一个两眼深陷在黑眼圈里的极瘦的海军上尉,他瞧着佐根森,怀疑他患了精神病,并叫他把他的要求重复两次。然后他才勉强地点点头。 与此同时,威利正在帮助喜气洋洋的杜斯利收拾行装。奎格终于放走了这个少尉,他已做好安排,10点钟随“哈特号”的小艇去海滩。“你为什么不呆在周围观察观察搜查的情况?”威利说。 杜斯利咯咯地笑起来,刺啦一声拉上他那漂亮的猪皮提箱的拉链。他穿着散发出樟脑味的蓝色海军服,左胸上装饰着一条新的黄色缎带及两枚战斗勋章。“威利,只要离开这艘该死的军舰对我有好处,我就离开它。我不喜欢在这里度过的每一秒钟,而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太多的一秒钟了。至于这次搜查行动,你不会找到任何钥匙。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钥匙。” “我也认为没有,但是这次搜查将会是——” “我不是说我认为有没有,威利。我明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钥匙。”少尉弯下腰照了照镜子,梳了梳金黄色的长髮。 “确切地说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对你讲。我马上就要获得自由了,我不想再和那个大腹便便的小矮疯子有什么牵连了。”杜斯利将粉红色的髮油洒在发刷上,细心地梳理着髮捲。威利抓住他的肩,把他的身子转了过来。 “杜斯【杜斯利的暱称。——译者注】,你这个该死的油头粉面的傢伙,你是不是知道能解开这个荒唐的混乱案子的一些事情?告诉我,不然我就对奎格讲你隐瞒了实情,所以帮帮我吧——” 少尉笑了起来。“得了,威利,你不会对‘老耶洛斯坦’讲什么的,我了解你。10个月来我一直在利用你这个弱点。威利,很抱歉我利用了你。我们第一次谈话时我就对你讲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就是这种人。我在纽约还稍有一些可取之处,在那儿我可以——” “杜斯,关于那些该死的草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这位身材苗条的少尉迟疑起来,咬着指甲。“说真的,不对你讲实话是可耻的,但是我要坚持一个条件。等我离开20分钟之后你才能对别人讲这事——” “行,行。你知道些什么?” “是食堂那帮勤务兵。我亲眼看见他们从容器里刮取草莓。是在凌晨1点钟。我值完中班下去上厕所。他们正高兴地吃着呢。我想他们没有看见我从食品储藏室旁边走过——” “那次开会你究竟为什么不把这件事讲出来呢?” “威利,你没有良心吗?那天晚上你没有看见惠特克的脸色吗?即使用烧红的铁丝刺进我的指甲也休想让我讲出实情。”他把提包从床上拽了下来。“上帝啊,想到我就要自由了,要离开这个疯人院了——” “走运的小子,”威利吼叫道,“拿上你那张穿紧身胸衣女郎的gg照片了吗?” 杜斯利显得有些尴尬,笑了笑,脸也红了,“我想战后你可以拿这事来敲诈我。威利,整整十天她在我眼里是绝对神圣的。我不知道怎么搞的。如果我在这艘舰上呆更长的时间,我想我会开始坚信我就是纳尔逊勋爵。”他伸出手。“威利,我自己没用,但我会尊敬英雄。握握手吧。” “去你的。”威利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 惠特克来到门口。“全体军官开会,基思先生,马上——” 军官起居舱里挤满了军官、轮机长、一级军士长,大家都围着餐桌,大多数人都站着。奎格坐在桌子上方,手里转动着钢球,抽着烟,屏气凝神地研究那几幅摊开在他面前桌子上的用红色蜡笔标註的图表。杜斯利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人群熘了出去。奎格开始概述他的搜查计划。他事先制定了一个方案:把所有的人都赶到顶层甲板上,分组脱衣服搜身,然后再让他们回到下面已搜查过的地方。这样安排的用意是无论什么时候那把丢失的钥匙都不可能从未经搜查的地方转移到已经搜查过的地方去。就这一点而言,威利觉得这个计划是巧妙的而且是有效的。他对奎格感到有些难过。舰长因愉快和兴奋而变了样,他似乎在许多个月以来第一次真正感到高兴,而一想到他整个能量的暴发只是无的放矢又不免感到痛心。散会的时候威利拍了拍马里克的肩膀说:“史蒂夫,得跟你谈谈。”他们走进了副舰长的房间,威利将杜斯利讲的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天哪,”马里克疲乏地把头靠在拳头上说,“原来是这样,最终——食堂那帮小子——” “去告诉老傢伙?” “噢,当然,立刻去。现在把整个舰翻个底朝天干吗?我对不起这些勤务兵了,但是他们必须承担责任。他们没有权利吃那些该死的草莓——” 第148页 马里克到上面的舰长室去了。钥匙仍旧成千上万地堆在甲板上的一个个纸板箱里。舰长坐在转椅上,懒洋洋地摆弄着那把锁。他穿着新制服,脸颳得光光的,皮鞋也擦得锃亮。“你好,史蒂夫。准备开始行动吗?当然,我要你来管这事,不过我要密切监视着。你说什么时候——” “舰长,有些事已经弄清楚了。”马里克把杜斯利讲的情况重复了一遍。当奎格明白了话中的含义后,他的头开始下垂在两肩之间,原先的茫然怒视的目光又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让我们直截了当把这事说清楚。杜斯利告诉了基思,基思又告诉了你。杜斯利就是目睹者,而他已经走了。对吗?” “对,长官。” “我们怎么知道杜斯利或者基思讲的是真话呢?” “舰长,他们两个人都是海军军官——” “噢,别给我讲那些废话了。”奎格从办公桌上的碗里拿出一对钢球。“杜斯利是能够在离开的时候搞恶作剧的,他完全不负责任,不管怎么说,我们甚至不知道他讲过这件事。基思却选了个十分合适的时间给我们讲这件事——在杜斯利离开之后——” “长官,杜斯利曾要他答应——” “我知道,你已经讲过了。嗯,如果现在我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我会好好收拾杜斯利先生的。他以为他已经逃脱了,是吧?哼,我可以从海滩上把他召回来当物证——他的飞机还没起飞——把他留在这儿直到世界末日。但是正如我说的,可能整个事情都是基思编造出来的,所以——” “长官,威利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干——” “我怎么知道他想保护谁?”奎格说。“他对上级的忠诚等于零,那是肯定无疑的。也许他要保护的是向下面一个特殊的方向。不管怎样,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干呢。” 稍停片刻之后马里克说:“长官,你要继续搜查下去吗?” “为什么不?杜斯利先生也好基思先生也罢谁都没有拿出钥匙,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 “舰长——舰长,如果食堂的勤务兵吃了草莓就没有钥匙了。你还认为你的两个军官向你撒了谎?” “我不是在认为一件该死的事,”奎格带着鼻音大声说道,“这正是我们要找那把钥匙的原因。谁也别想戏弄我,让我相信不存在这把钥匙。现在我们行动吧!” 暴风雨掀起的汹涌波涛从公海沖向海港。“凯恩号”和“哈特号”前后颠簸着,左右摇摆着。相互碰撞摩擦着,把护舷板挤成了碎片。威利松弛地坐在空无一人的驾驶室里舰长的椅子上,看着贝利森和三个水兵冒着大雨一边在舰艏楼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和咒骂着,一边加固缆绳和增加救生艇座中的帆布防摩擦装置。马里克进到驾驶室,他的黑色雨衣往下流着水,他打开了有线播音系统。威利既听到了他的正常讲话声,也听到了扩音器失真的嗡嗡声。“大家听着。开始搜查。开始搜查。全体人员都到顶层甲板。扫清所有的场地。个人搜查将在前面盖布下面的井形甲板上和后面的水兵淋浴室进行。” 威利从椅子上跳起来。“史蒂夫!你没有把杜斯的话告诉他吗?” “他说无论如何我们要搜查——” “但是那毫无意义——啊,那是——那是荒唐的——” “干起来呀,威利。派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在后面进行人身搜查。天哪,还要在这种天气里——哎——” “法林顿和沃利斯没分派任务。如果你需要,可以找其中一个帮助你——” 威利朝后面走去。摇晃颠簸的主甲板上乱作一团。穿着滴着水的雨衣或湿透了的粗蓝布海军服的水兵们在井形甲板上围着哈丁和佩因特转来转去。两名水兵裸着身子站着,在阴沉着脸的人群里显出奇怪的粉红和白色,他们的脸上露出尴尬、违抗和顽皮的鄙视的神情。两位军官翻弄着他们的衣服,沿右舷间隔站立的卫兵弯着腰,靠在步枪上,与其他水兵开着玩笑。法林顿少尉站在军官起居舱的入口处,一只手吊在舱口顶上,以一个孩子参观畸形动物展览时表现出的既觉得有趣又感到可怕的眼神观看着眼前进行的搜查。 “法林顿,”威利穿过甲板时唿叫道,“你跟我来。你协助我。” “是,是,长官,”少尉说,并跟在威利后面齐步行进。走下左舷的过道时,中尉转过头看了看,“毫无疑问,你觉得这事很古怪吧。” “噢,基思先生,我正觉得摸不着门,用不上劲。我很高兴有机会帮帮忙。” 威利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说话的语气里带着适度的遵从那是明白无误的。15个月以前威利同马里克中尉和戈顿上尉讲话时就是这种语气,当时在威利看来他们是很高的上级,是海上战斗经验很丰富的人。能得到这样的奉承威利一时感到很满意。他还想到也许“凯恩号”本身就使法林顿感到非常困惑和奇特,所以目前的搜查行动并不使他感到吃惊。威利很难想像“凯恩号”对新来的人有什么影响,也很难重新描述两位新来的少尉当时的心情。 第149页 他们两人从过道里出来后便走到另一群浑身湿透、郁郁寡欢的水兵中间,这些水兵在雨里毫无目的地游来盪去,威利把他们赶到有遮雨的地方,按照字母顺序组织他们脱下衣服。水兵们两人一组地走进淋浴室脱掉了衣服。法林顿井井有条不苟言笑地开始干起来,帮助威利搜索那些湿漉漉的衣服。威利感到很宽慰,又一位军官终于登上了“凯恩号”。 第一个脱掉衣服的是“肉丸子”,他赤身裸体,满身毛茸茸的,矮胖身材,站在那里咧嘴笑着,威利摸了摸他的粗布工装和鞋子,闻到一股强烈的动物气味便皱起了鼻子。他急急忙忙把衣服和鞋退还给他。“好了,‘肉丸子’,穿上吧。” “啊,基思先生,”这位小艇艇长天真地说,“你不检查我的屁股了?” 说话的语气是和善的,威利马上做出决定不必生气。“不用了,谢谢。我不求什么非凡英雄行为勋章。” “老傢伙真是亚洲味十足啊,长官,是吧?”“肉丸子”说道,伸腿穿上了裤子。 “不用担心舰长的事,”威利严厉地说,“说话放尊重点儿。” “天哪,长官,我只不过在说基弗先生对我们全体人员讲过的话——” “我不感兴趣。别在我面前自作聪明地谈论舰长,懂吗?” “懂,懂,长官。”小艇艇长哼哼唧唧地说道,显得非常局促不安,致使威利立刻感到很愧疚,让水兵们脱衣服的做法刺激他的神经。在他看来这几乎就是德国式的强姦人权,而且水兵们的完全顺从屈服也表明奎格的管理制度已经削弱了水兵的精神。他们惟一的抗议是开些淫猥下流的玩笑。看见小艇艇长那么轻易地就被吓得六神无主,威利感到十分内疚。 奎格的脑袋从门口伸进了淋浴室。“好啦,好啦,好啦。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是的,长官。”威利说。 “很好,很好。法林顿也在干,嗯?很好。很好。”这个脑袋咧嘴笑了,点了两下便消失了。 “谁有香菸?”威利有点紧张不安地问道。 “这里有,长官。”“肉丸子”递给他一包香菸,迅速地划着名了火柴,窝起肥胖的手掌挡着风。在威利抽着香菸时他亲切地说:“真让人神经紧张,是吧,长官?” 奎格舰长迈着急促的步子向前走,毫不理睬簇拥在门口和舱盖布下的水兵们投来的带有恶意的目光。雨点落在他那黄色的雨披上四处飞溅。他碰见了从前轮机舱狭窄的舱口爬出来的马里克。“嗳,嗳,史蒂夫。下面的情况怎么样?” “很好,长官。”副舰长红着脸流着汗说,“当然,才刚刚开始——大约需要四个小时——但是他们确实在努力干——” “很好,很好,巴奇是个你可以信赖的人。是的,先生,事实上,史蒂夫,我认为我们所有的军士和上士的表现令人自豪,在这方面军官们也一样。嗯,甚至基思——” “请原谅,长官。”文书军士杰利贝利走到舰长的胳臂肘边说道。他敬了个礼,喘着气,又看了马里克一眼。 “什么事,波蒂厄斯?” “你——要我写个报告,长官。我已经给你写好了——” “噢,对,对。对不起,史蒂夫。留心搜查的事情。继续进行。跟我来,波蒂厄斯。” 奎格关上了舰长室的门,说道:“那么?” “长官,你上次提到过旧金山文书学校的事吧?”杰利贝利的目光显得狡猾又胆怯。 “当然提到过,波蒂厄斯,我不会拿这种事当儿戏的。如果你有什么可以证实的信息——” “长官,是食堂的那些勤务兵。”肥胖的文书军士小声说道。 “噢,见鬼去,不会的。真倒霉,你为什么要浪费我的时间——” “长官,军士长贝利森看见他们了。大约是那天晚上1点钟。他从前水兵舱掷骰子赌钱后回来。他从食品储藏室经过。他跟两个军士长说过,而且——” “你是要对我说纠察长看见有人偷东西而不逮捕他,甚至不向我报告吗?”奎格从衣兜里掏出钢球开始转动起来。他脸上愉快的神色在慢慢消退,而病态的皱纹又重新出现了。 “对了,长官,他没多想这件事,明白吗?因为食堂的勤务兵,嗯,他们总是吃军官餐厅剩下的东西。这不是新鲜事。后来,当事情闹大了他为他们感到难过,他认为他们全都会受到行为不良的处分,所以他就不吱声了。但是全舰都传开了,长官,就在今天早上——你可以很容易证实这点——” 奎格倒在了转椅里,呆滞地环顾着堆在甲板上的大量钥匙。他的嘴微微地张着,下嘴唇往里捲缩着。“波蒂厄斯,我们这次谈话要永远保密。” 文书军士的脸抽搐了一下,懊悔地斜睨一眼,说道:“我一定保密,长官,我希望这样。” “把你的入学申请书打出来,加上同意的批註,我会签字的。” 第150页 “谢谢你,长官。” “就这样吧,波蒂厄斯。” 半个小时以后,马里克开始觉得有些奇怪,是不是舰长出了什么事。按计划的要求,在副舰长集中注意力搜查迷宫般的操作场地时,奎格应当在顶层甲板和前舱进行监督,但是这位繁忙的面带笑容的指挥官的身影却从搜查现场消失了。马里克来到舰长室敲了敲门。“进来,”一个刺耳的声音说道。舰长穿着内衣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两只手都转动着钢球,“什么事,马里克先生?” “对不起,长官——我原以为你在顶层甲板监督——” “我头痛。你接管吧。” 停了片刻,副舰长拿不定主意地说:“明白明白,长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像你要求的那样进行彻底的——” “那么派个人协助你。” “明白明白,长官。我刚才是想问你——你认为我们必须把舱底的压舱铅块都搬出来以便查看所有铅块的底下吗?那可是要命的活儿。长官——” “你干什么我不管。别打扰我了。我对这整个的愚蠢行为烦透了。没有我的悉心照料,这艘舰上什么事也干不成。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当然,你什么也找不着,而如果你找不到我也毫不在乎。我已经习惯这样看问题了:凡是我要在舰上干的事情,没有一件干好了的。当然,马马虎虎地搜查就等于不搜查,不过继续搜查吧,按你的方法查。让我清闲清闲。” “长官,”副舰长为难地说,“你希望搜查行动继续下去吗?” “当然我希望它继续下去!我为什么不呢?”舰长用胳臂肘支撑着坐了起来吼叫道,发红的两眼瞪着马里克。“我仍然要求把这艘舰从船头查到船尾,查遍该死的每一寸地方!好了,请出去吧,我头痛!” 虽然马里克阴沉着脸坚持继续搜查,但是水兵们很快感到事情发生了变化。舰长的消失以及副舰长的敷衍了事立刻得到了反应:搜查人员、军官和军士长都一样,越来越松懈了,水兵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开玩笑,讲下流话。到了中午,搜查行动最终变成了一场低劣的闹剧,军官们感到尴尬,水兵们却觉得很有乐趣。搜查人员就像受了贿赂的海关检查员一样只是懒洋洋地走过场而已。1点钟时马里克接受了他的所有下属不可当真的报告,相信他们所说的各个部门都搜查过了,因此宣布停止搜查行动。雨已经停了,空气又潮湿又闷热。副舰长来到舰长室,发现窗帘拉上了,奎格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已经完全睡醒了。“哎,找着了吗?”奎格说。 “没找着,长官。” “和我预料的完全一样。嗯,至少我正确地检验了我的下属的能力和忠诚。”舰长翻了个身,脸转向了舱壁。“嗳,把这些钥匙拿出去,还给他们。” “是,长官。” “你可以给大家传个话,如果有人认为我输了,他们很快就不会这么想的,到时候我会实施逮捕的。” “明白明白,长官。” 副舰长命令一些水兵把几箱钥匙抬出去放到井形甲板上。他要求威利·基思、沃利斯和法林顿发还这些钥匙。水兵们挤在舰桥与厨房甲板室之间一块很小的场地上,笑着叫着,互相摔着跤,而军官们则开始单调乏味地整理成千上万的钥匙,按标籤唿叫姓名将其归还原主。一场愚蠢的狂欢作乐失去了控制。“哈特号”上着装整齐的水兵倚着栏杆排成一行,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凯恩号”上的水兵作怪相,扮鬼脸,倒立行走,唱下流歌曲和疯狂地跳快步舞。恩格斯特兰德拿出吉他为《让我享尽富贵》《你好,加富查林》《英国的私生子国王》《追求奥莱利女儿的人》等小曲伴奏。“肉丸子”出现了,只穿了一条肥大的粉红色裤衩,裤腰处鼓出一把巨大的黑色钥匙。军官们缠身于纠结成团的大堆大堆的钥匙,无法去干涉水兵们兴高采烈的活动。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距舰长室只有几英尺的地方。欢闹可能已传到那黑暗炎热的屋里,可是奎格没有讲一句反对的话。 与此同时,马里克已回到下面自己的房间。他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点着了一支很长的雪茄菸,从他的台式保险柜里取出了“医学日志”,开始从第一页看起。当他翻过最后一页并把日志放在一旁时,雪茄菸已抽完一半。他继续抽着,睁大两眼凝视着绿色的舷壁,直至他嘴唇已感到烟屁股已经发烫。他弄灭了雪茄菸,按了按床边的蜂鸣器。不一会儿惠特克出现在门口,“长官?” 马里克眯着眼向惊魂不定的黑人微微一笑。“轻松点,惠特克,我只是要你去找基弗先生,如果他有空叫他到我的房间来一趟。” “是,长官。”惠特克讪笑着跑开了。 “汤姆,关上门,”小说家到了之后马里克说,“不是门帘,是门。” “明白,史蒂夫。”基弗关上了嘎吱作响的金属门。 “很好。嗳,我有些东西给你看。”马里克把纸夹递过去,“舒舒服服找个地方坐下,长着哩。” 基弗坐在椅子里。看完头几段后他迷惑不解地看了副舰长一眼。他又看了几页。“天哪,连我也忘掉了其中的一些事。”他喃喃地说。 第151页 “看完以后再说话——” “嘿,史蒂夫,这就是近几个月来你一直在写的神秘小说吗?” “你才是小说家,不是我。继续往下看吧。” 火炮指挥官看完了整个日志。马里克坐在床上,两只手掌慢慢地搓着赤裸的前胸,观察着对方的脸。“好了,你认为怎么样?”当基弗把纸夹放在桌子上后他说道。 “史蒂夫,你可以任意摆布他了。” “你这么看?” “我祝贺你。这是一个偏执狂的临床描述,一份完整的病歷,毫无怀疑之处。你完全掌握住他了。你干了件了不起的事——” “好了,汤姆。”马里克把两腿伸出床边,身子向前倾。“我准备到这边海滩上的第五舰队司令部去一趟,按照184条的规定告发舰长。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基弗用指头敲击着书桌。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香菸。“你肯定你希望我跟你一起去吗?” “是啊。” “为什么?” “汤姆,当我们和‘冥王星号’停靠在一起时我告诉你原因了。你是惟一懂得精神病学的人。如果让我来讲这件事我会把自己弄成该死的白痴,将整个事情搞得一团糟——” “你用不着说话,你的日志把该讲的都说了。” “我会进去见到舰队司令的,他们会把医生叫来,而我自己是讲不清这件事的。不管怎么说,我不是作家呀,你认为日志就足够了。对门外汉来讲,要写出个像样的东西有多困难。你了解所发生的一切,但是当其他人通过看日志去了解情况时——我必须让你跟我一块儿去,汤姆。”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那个狗娘养的不让我去见我弟弟。”基弗声音颤抖地说道,两眼闪着愤怒的目光。 “那不是一回事,汤姆。如果老傢伙头脑有病,那就用不着生什么气。” “完全正确——我将——我现在就跟你去,史蒂夫。” “很好,汤姆。”副舰长蹦到了甲板上,伸出了手,抬头看着基弗的眼睛,身材矮胖、胸围特别宽的渔夫和体态瘦长的作家紧紧地握住了手。“要是有新军装,你最好换上。”马里克说。 基弗低头瞧了瞧自己满是油迹的衣服,笑了起来。“那是在弹药库爬来爬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钥匙时弄脏的。“ 当无线电通讯兵送电报来时,马里克正在往脸上涂皂沫。“长官,是舰间通话记录。我敲了舰长的门,往里面看了看,他好像睡得很香——” “我收下吧。” 电文写道: 阿普拉港所有舰只必须在17点之前起航,执行任务的各舰向南机动航行以避开快要到达关岛的查理号颱风。 副舰长用湿毛巾疲乏地擦了擦脸,把电话从墙上的托架上拿了下来,接连几次给舰长拨电话。奎格终于接了电话,睡意朦胧地告诉他让军舰做好出海的准备。 基弗穿着内衣,当副舰长进来把电报递给他时,他正在擦鞋。小说家笑了起来,把鞋刷扔到了一边。“缓期执行枪决。” “不会很久的。回来后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它——” “一定,史蒂夫,一定。我支持你。可是我并不喜滋滋地盼望这件事。” “我也一样。” 27 凯恩舰譁变v 譁变 28 走访哈尔西 “凯恩号”随同匆忙离开阿普拉港的各色各样的舰艇顶着急风暴雨在浪涛汹涌的海面上已经行驶两天了。颱风在北面150海里处刮过。第二天早晨大海平静下来了,一阵温和的海风吹来,海面上下着灰濛濛的毛毛细雨。舰艇分成了两队,一队驶回了关岛,另一队继续前行去乌里提环礁。“凯恩号”加入了去乌里提环礁的护航舰队。 仅仅是碰上了暴风雨的尾流,这艘老式扫雷舰及其水兵就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剧烈的摇晃颠簸摔碎了盘子、瓶子、椅子和小用具,使储存品从架子上掉下来又脏又乱地堆在甲板上,使舷侧进水在过道里到处流淌,变成棕色,十分骯脏,而且使锈迹斑斑的船壳出现了很多裂缝。天线颳倒了,一个小艇吊柱和两个深水炸弹架弯曲变形了。两天没有吃上热的饭菜。顾不上洗脸的蓬头垢面的水兵一次只能在摇摇摆摆的床上睡几分钟。阳光明媚草木葱茏,环礁湖平静如镜的乌里提环礁在“凯恩号”官兵们的眼里简直成了天堂——特别是这次到达这里更是如此,以前他们习惯于称唿它为小海湾,还附加上各种难听的形容词。 “哈尔西就在这儿的‘新泽西号’上,”当“凯恩号”驶入穆盖航道时,马里克站在左舷低声对基弗讲。“它挂着南太平洋海军旗和一面四星旗。” 基弗用望远镜看着这艘新的灰色战列舰驶向航道入口附近的一个冷冷清清的锚链。“我们隶属第五舰队司令部,对吧?”他小声说道。“我们在关岛失去了机会。如果我们回去,那么——” 在另一舷,奎格正在向舵手喊叫:“稳舵前进!我说的是稳舵,该死的!不要把那个航道浮标撞沉了!” 第152页 副舰长说:“哈尔西对我是够好了。这是紧急情况。一下锚我们就到那边去——” “马里克先生,”奎格叫道,“请你告诉我下锚的方位好吗——” 两位军官坐在快艇的尾部,看着环礁湖波光闪闪的水面下迅速繁殖的众多的灰色水母。基弗抽着烟。马里克连续有节奏地卜咚卜咚地敲着他那装有医学日志的棕色公事皮包。快艇在平静的海面上沿着航道噗噗地向两海里以外气势宏伟的“新泽西号”开去。“该死的太阳太热了。咱们到顶篷下面去吧,”小说家说,把菸头扔进了海里。“我们真走运,”当他们已舒舒服服地坐在有裂缝的皮垫上,马达的噪声使快艇的水兵听不清他们的谈话时,他继续低声说道:“上个星期他一直非常正常。” “嗯,最近情况一直是这样,”副舰长说,“干完一件蠢事之后,接着一段时间他又好了,然后又干出一件更荒唐的事。” “我知道,史蒂夫,你认为我们有机会被直接送到哈尔西面前去吗?” “我想也许有吧。我认为184条讲的情况不会每天都发生的——” “我不知道我是否乐意直视哈尔西的眼睛并对他讲我的舰长十分荒唐。” “我自己很不愿意这么做。” “事实是,史蒂夫,遇上风暴的时候‘老耶洛斯坦’对舰上的事处理得很好,你必须承认这一点。我绝不是要袒护他,但是事实就是事实——” “听我说,对病人而言他干得很好,”副舰长说,“惟一令人不安的事是,因为他随时可能发疯,我从来睡不好觉。” “令人惊讶的是,”基弗又点着一支烟说,“这些偏执狂能在完全精神错乱和符合逻辑的行为两者之间狭窄的分界线上灵巧地行走。这是他们显着的特点。实际上,只要同意他们的基本前提,这一前提可能只与现实偏离30度左右——不必是180度——那么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变成合理的了。就拿‘老耶洛斯坦’举个例。他的基本前提是什么?那就是‘凯恩号’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撒谎者、叛徒和懦夫,因此只有在他不断地指责、暗中监视、威胁、尖叫并进行严厉惩罚的情况下这艘舰才能正常运作。那么你如何证明他的前提是错的呢?” “你永远也无法向他证明这一点,”马里克说,“这就是他的病症,是不是?但是任何一个人、局外人都知道没有一艘舰艇会有那么一个完全不中用的编制名额。” “嗯,希望一位名叫哈尔西的局外人也那么看问题。” 过了一会儿,基弗说:“就拿你的日志来说吧。单独地看,日志中所记的每一件事奎格都能辩解。六个月不放电影?为什么不放呢?在《海军条例》那本书中,藐视长官是最严重的犯法行为啊。为衬衣下摆的事大兴问罪之师?对制服要求严格是值得称赞的,一个扫雷舰舰长能做到这点更是不寻常啊。水荒?明智的谨慎嘛,也许过于保守了一点,但是完全符合理论,目的是避免缺水。你怎么证明他真的是为了拉比特逃跑的事而对水兵进行报復呢?幸运的是,当你把每件事加在一起时,事情就变得非常清楚了,但是仍然——” 砰,砰!快艇减速了,“肉丸子”叫喊道:“已经靠近‘新泽西号’的舷门了,马里克先生!” 两位军官爬出来靠近舷边。战列舰一侧那宽大平整的钢墙挡在他们面前,像高高耸立的一座摩天大楼,并向两边延伸出去几个街区似的,把珊瑚岛全遮住了。马里克跳到了舷梯平台上,这是一块在陡直的舷梯底部被海水漂白了的很小的正方形木头格栅。基弗跟在后面。“停在附近等我们。”副舰长向“肉丸子”喊道。他们跳上了舷梯,把索链弄得叮噹响。值勤官是个矮个子圆脸的海军少校,两鬓已经灰白,穿着非常干净浆洗得笔挺的咔叽布军装。马里克询问海军将官办公室的位置。值勤官简洁地给他指了方向。“凯恩号”的这两位军官离开了上层后甲板区,慢慢地向舰艉走去,环顾着新泽西号那壮丽的主甲板。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然而在某些方面,也和“凯恩号”的世界一样,只是外表改变了。他们来到舰艏楼上,这里有锚链、锚链轮、速脱钩、系缆柱,还有通风机和救生绳。但是“新泽西号”的速脱钩跟“凯恩号”的主炮一样大。这艘战列舰的锚链的一环如果伸直了就跟这艘扫雷舰整个船头的宽度一样长,而主炮群,也就是带有炮塔的炮管很长很长的大炮,似乎比“凯恩号”整个舰身还要大。到处都是水兵和军官,大都穿着蓝色海军服,只有少数人穿着咔叽布制服。但是水兵们都像主日学校的男孩一样干干净净,而军官们则像他们成年的过分讲究整洁的老师。舰中央由舰桥和烟筒组成的巨大堡垒从甲板上直插云霄,像一座钢铁的金字塔,上面装着能灵活转动的高射炮群和雷达,甲板逐渐收缩着向后延伸出数百英尺。“新泽西号”实在是令人敬畏。“我想咱们从这儿进去,”马里克说,“第三道门,右舷,两门5英寸大炮的下面——” 第153页 “好。”基弗说,仰头看了一眼在明亮的阳光中那高高耸立的舰桥。 他们穿过了几条凉爽昏暗但极其干净的过道。“到了。”马里克说。绿色门上的黑塑料牌上写着:海军将官的副官。他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基弗说:“史蒂夫,也许我们开头就找错了地方——” “嗯,不管怎么样,在这儿他们会给我们指点的。”他打开了门,在这间长方形的摆满了书桌的屋子里只有孤单单的一名穿白衣服的水兵在远端书桌的日光下看一本彩色的连环漫画杂志。“水兵,海军将官的副官在哪儿?”马里克高声问道。 “在吃饭。”水兵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他的房间号码是多少?” 这位文书军士懒洋洋地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像大多数文书一样,他的脸很白净,而且他也跟大多数文书相同像老虎一样张大嘴打哈欠。为了让“凯恩号”的军官看看,他表演了这一本事,然后气唿唿地问道:“找他有什么事?” “公事。” “那好,不管什么事,告诉我就行了。我会转告的。” “不行,谢谢。他的房间号是多少?” “384,”文书军士回答道,又张大嘴露出嘴里的红肉打了个哈欠,并转回头看那本连环漫画杂志,同时补充说,“但是他不喜欢有人去房间里打扰他。那样你们得不到好处的。” “谢谢你的忠告,”马里克说,关上了门。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过道,抬腿往舰艉走。“你看384该走哪条路?” “史蒂夫。” “什么事?” “我想咱们该谈谈。” 马里克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基弗。小说家没有跟在他后面。他背斜靠在副官室的门上站在那里。 “什么事?” “咱们到外面甲板上去。” “我们的时间不多——” “走吧,我看见那边的另一端白昼已经暗下来了。”基弗沿着过道急匆匆地走着,马里克疲惫地跟在后面。转过拐角进入有阳光照射的井状通道时,小说家差点和着装整齐正在挂着绿色帘子的门前站岗的海军陆战队士兵撞个满怀。海军陆战队士兵用步枪敬了个礼,两眼无表情地凝视着前方。门的上方有一块装饰着四颗银星的名牌,上面写着:美国海军,海军上将威廉·费·哈尔西。 马里克抓住基弗的胳膊肘,“将官住舱!闯进去碰碰运气怎么样?让指挥系统见鬼去吧。如果他在这儿他会听我们——” 基弗挣脱了胳膊。“到外面去一会儿。”他领着副舰长到了舷栏边上。他们站在炮座的阴影里,向外望着停满舰艇的蓝色环礁湖。从被太阳烤热的舰艏楼吹向舰艉的微风又热又潮湿。“史蒂夫,”小说家说,“我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了。” 马里克睁大眼睛凝视着他。 “如果你有想像力你也会这样的。难道你感觉不出‘新泽西号’和‘凯恩号’之间的区别吗?这就是这里的海军,真正的海军。我们的扫雷舰只是一个浮动的矮门活动的盖舱口。‘凯恩号’上的每个人都带亚洲习气,而我和你是其中最坏的,因为我们竟然认为我们能对奎格执行184条。史蒂夫,他们会毁了我们的。我们不会有机会的。咱们离开这儿吧——” “这算什么,汤姆!我不了解你了。‘新泽西号’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舰长是发疯了或是没发疯?” “他疯了,当然他疯了,但是——” “那么究竟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们必须将情况告诉我们能找到的最高当局——” “史蒂夫,那不管用。我们还没有告倒他的足够证据。等这场该死的战争一结束,我还是去当个蹩脚文人,跟以前一样。但是你想留在海军里,对吧?史蒂夫,你将在石头墙上撞得头破血流的。留在海军里你就永远完蛋了。而奎格会继续指挥‘凯恩号’——” “汤姆,你自己说过我所写的关于奎格的日志能确定他的病情——” “肯定能,我以前是这么想的——在‘凯恩号’上。现在也能,对合格的精神病学家来说,会是这样。可是我们必须把事情告诉海军,而不是精神病学家。这正是我现在认识到的实情。时至今日难道你还不了解那些愚昧无知的杂种的精神状态吗?不错,他们会指挥军舰的驾驶,会打仗,但是他们的思想还是过去封建社会那一套!哈尔西究竟对偏执狂了解多少或关心什么?他会认为我们俩是该死的譁变后备队的呢。你仔细看过那些条款吗?‘此条款的行为涉及最严重的可能发生的情况——’,譁变,那就是它涉及的——” 马里克眯着眼,搔着头说道:“嗯,我愿意利用这次机会。我不能再跟我认为是发了疯的舰长继续到处航行了——” “那是根据你的标准,根据海军的标准,就你所了解的一切而言,他仍然是值得称赞的遵纪守法的人——” 第154页 “啊,天哪,汤姆。把舰艇翻个底朝天找一把根本不存在的钥匙——在赤道断水好几天——从敌人的海岸炮台逃跑——” “所有这些事情都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史蒂夫,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听我的,等一等。也许过一两个礼拜他会完全疯的。如果他开始光着身子在甲板上乱跑,或胡说见到了鬼,或发生别的什么事,我们就真的把他搞定了——这事随时可能发生——” “我认为现在我们就已经把他搞定了——” “我不这么认为,史蒂夫。我已经改变想法了。如果你认为我胆怯了,那我抱歉了。我真的是在你一生中帮你最大一次忙。” “汤姆,咱们去见见哈尔西吧——” “史蒂夫,我不会跟你一起去的。你必须单独干这件事。” 马里克舔了舔嘴唇,向基弗做了好一阵鬼脸。小说家面对着他,两腮的肌肉微微颤抖着。“汤姆,”马里克说,“你害怕了,是吗?” “对。”基弗回答道,“我害怕了。” 副舰长耸耸肩,鼓起了腮帮子。“你应该早点说啊。我能理解害怕了——好吧,把快艇叫过来吧。”他开始向前走。 “我希望你承认。”小说家说,急步赶到他身旁,“在这一点上,最明智最符合逻辑的反应就是理智地感到害怕。有时候感到害怕和完全打消这个念头是正确解决一个——” “行了,汤姆。别再多说了。” “我们开头干了一件鲁莽的灾难性的事。我们及时地退回来了。这样做没有错。我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别说‘我们’。我仍然准备把这事干到底——” “哎呀,天哪,”基弗愤怒地说,“那么你就继续干吧,你这该死的。” “我一个人干不了这件事。” “那是託词。你一直是一个人干的呀。我坦率地承认我害怕了,这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区别——” 马里克停住了脚步。他和气地说:“汤姆,听我讲。这一切从一开头就是你的主意。直到你向我卖弄‘偏执狂’什么的我才知道这个词。我仍然弄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现在我认为你可能说得对,舰长的脑袋出了毛病。我认为我们对此事保持沉默是错误的。你的问题是,一看事情不妙你就要往后退,而且你还要我为此向你表示祝贺。汤姆,你不能两头都占着。那就跟奎格一样了。” 基弗咬着下嘴唇,苦笑了一下说:“这些话够难听的——” “我看见快艇了,”马里克边说边向舷栏走去并用两只胳膊打着旗语。“我们回‘凯恩号’去。” 28 凯恩舰譁变v 譁变 29 颱风 一艘一艘又一艘新的巨型战列舰和航空母舰排列在乌里提环礁湖中,有序地形成一个漂浮着的钢铁摩天大楼的群体,四周却是一圈不协调的柔弱的椰子树。海军在这个环状珊瑚岛中聚集了它的主要打击力量准备进攻吕宋岛,而且它是这个星球从来没有过的最令人畏惧的海上力量。威利·基思在低矮生锈的“凯恩号”的舰艏楼上坐了几个小时,试图将这支特混舰队的奇蹟印记在自己的脑海里。尽管现在他对战争的景象已经麻木了,但是眼前阵容雄壮的一批战舰使他十分兴奋。他感到人类歷史的一切蛮横的力量似乎都在人们的视野中集中到乌里提环礁湖中了。他记得和平时期舰队停泊在港内时他曾沿着河滨大道散步——那是他上大学二年级时——并通过哲理分析得出这样的看法,战舰只不过是大玩具,国民的心理就是小孩的心理,因此各个国家都是根据各自玩具的数量和大小来衡量对方的。从那以后,他看见这些玩具投入了战斗,为他那个时代解决着生与死的问题,解决着自由和奴役的问题,而且他完全改变了他原有的大学本科生的看法,所以现在他是以敬畏的心情看待海军的大型战舰的。 这样看待战舰,他仍然只不过是个年纪较大的大学二年级学生。因为乌里提环礁到底是什么呢?空旷无垠的汪洋大海中一个极小的珊瑚环礁而已。甚至一艘在其10海里开外行驶的船也看不见它,即使庞大的第三舰队所有的舰艇同时沉没也不会使大海的水面上升头髮丝宽度的千分之一。到目前为止,对于最雄心勃勃的人类的创造发明物来讲,世界舞台仍然有点太大了。事实是,一场颱风,海军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股小小的急速旋转的空气而已,就可能太大而无法对付。 马里克在海图室里,正依据一摞电讯稿所通报的各个风暴中心的经度和纬度在一张很大的太平洋海图上标绘出颱风警报的信息。威利信步走了进来,站在马里克的身后从他的肩膀上方往下看。“史蒂夫,你认为哪一天我多少能干一些助理导航的事呢?” “该死的,可以呀。”马里克立刻把两脚规和平行尺递了过去。“现在你就可以马上开始标绘这些风暴的位置。” “谢谢。”威利便开始整洁地用小的红色方块标出这些位置。 第155页 “今天上午我们出去时你用六分仪测一下太阳的高度吧,”副舰长说,“恩格斯特兰德负责按秒表。如果我们在黄昏以前还回不来,你可以进行星象观测,并将你测得的位置和我测得的位置加以对照。” “行。前两个礼拜我已经测过几次太阳的高度,那完全是出于好玩。” “威利,你是在自讨苦吃啊。”副舰长咧嘴笑了。“难道你们附带的任务还不够多吗?” “唉,当然够多的了。但是老傢伙就是要我不停地解译电码直到我死为止。洗熨衣服、大家的精神面貌、舰上的服务工作一切都很好,可是——海洋上到处都有颱风。” “嗯,每年的这个时候——“ 马里克点着一支烟走到外面的船舷边上。他把两只胳膊肘撑在舷墙上,满意地享受着从繁琐的事务中意外地得到解脱的乐趣。他知道威利·基思会可靠地标绘出颱风警告位置的。一个年轻的下级军官急切而又严肃地要求承担更多的责任使这位副舰长欣喜地感到时间已经结出新的硕果。他还记得威利登上“凯恩号”头几天的情景,长着一张娃娃脸,一个冒冒失失的少尉,既天真幼稚又粗心大意,像屁股挨了打的孩子那样向德·弗里斯舰长噘着嘴。不过德·弗里斯舰长对威利是心中有数的,马里克想到,他当即对我说,他的屁股被狠狠踢过之后他会是好样的。 威利出现在他身边。“都标绘好了。” “很好。”马里克吸了一口雪茄。 这位通讯官斜靠在舷墙上,看着远处的泊地。“真壮观啊,是吧?”他说,“我总看不够,那就是力量啊。” 第二天早晨那些巨型舰艇开到外面公海去了。“凯恩号”拖着靶标跟着开了出去。第三舰队一边向西行驶一边分批地轮流进行炮火实弹演习,高高兴兴地演习了整整一天一夜。然后扫雷舰拖着被打得破破烂烂的靶标返回原地,而攻击舰队则继续前进去打击菲律宾的各个机场。“凯恩号”返回时,乌里提环礁显得十分冷清破旧,就像检阅完毕之后的检阅台,舞会结束之后的舞厅。只有后勤服务舰艇留了下来——加油船、扫雷舰、几条供应驳船以及一些无处不在的、难看的登陆艇。水母在贪婪地吃着已经开走的巨型军舰扔下的漂在水面上的垃圾。 随着飞溅的水花下锚之后,沉闷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威利从福克斯密码电文中追踪着哈尔西舰队的战绩。他惟一的其他娱乐方式就是继续在海图上标绘颱风的位置。 威利曾经经歷过在颱风边沿盘旋的一些恶劣天气,但是从来没有横穿过颱风。因此他对这些旋风的了解只不过是还依稀记得的康拉德小说中的几页描述和他最近研读过的《美国实用航海家》一书中的几个章节两者结合而已。一方面他头脑里仍然保留着这样的不可磨灭的景象:尖叫着的中国乘客缩成不稳定的团状,从黑暗船舱的一端滚到另一端,伴随着散落的银元跳动时发出的叮噹声。另一方面他知道颱风起源于暖气流与冷气流的碰撞:暖气流就像木盆里水中的气泡那样往上升,冷气流便急速流进气泡上升后留下的空隙。由于地球的自转,冷气流在急速流动的过程中便发生扭曲,这样便形成了旋转的风暴。他并没完全弄清楚为什么在赤道的南北两侧风暴的旋转方向是相反的,也没有弄清楚为什么风暴大多发生在秋季,也没有弄清楚为什么风暴是以抛物线的途径向西北方向移动。可是他早就注意到,《美国实用航海家》讲述此现象时是以带歉意的含煳其词结束的,意思是颱风的某些问题一直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这就给了他一个藉口,不要为求得科学的解释而太费脑筋。他记住了寻找颱风中心的方向和距离的方法,以及南北两个半球航海技能的规则。他曾为这些问题大伤脑筋,直至弄清它们的原理。从那以后他就认为自己是这方面见多识广的海员了。 其实他虽然没有经歷过颱风,但他对颱风的了解已不少了。这就像一个天真的大学神学系学生感到必须了解一些有关罪恶的情况以便与其进行斗争,结果很可能在阅读《尤利西斯》【《尤利西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的一部名着。——译者注】和波德莱尔【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着名诗人,《恶之华》是其着名诗作之一。——译者注】的诗歌时了解了罪恶。 一天下午海滩上用灯光向“凯恩号”发来了下一步行动的信号,打破了舰上的单调气氛,信号的内容是:不是拖靶标的命令,而是派你们去为油船护航,这些油船将与第三舰队汇合进行海上加油。这种半战斗性服务的前景在懒散的水兵中引起一些欢快。军官们也同样喜气洋洋。那天晚上饭后他们恣意地怪声怪气地来了个无伴奏多声部合唱,最后唱的是水手赞歌《永恆的天父,救苦救难的万能的主》,这首歌里大声唱出的特别不和谐的和声是歌词的最后两行: “我们为海上遇难者向你唿叫, 啊,愿你随时随地能听到。” 油船队驶出穆盖航道时,大海风平浪静,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凯恩号”的停靠地在护航舰队的最右侧,距引航船5000码。“之”字形行驶的方案已成为大家都熟悉的老一套。低矮肥大的油船平稳地破浪前进,驱逐舰行驶在前面当先锋,用声纳的长长的手指探测着海面下的动静。这支舰队的水兵就像熟知家里的习惯一样熟悉战争的模式和预防措施。这是一次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的航行。在威利·基思的颱风示意图上,从乌里提环礁至菲律宾的整个蓝色区间没有标绘任何红色的方块。因此他认为这些水域实际上不会有颱风,于是便以平静的心情干着日常琐事。然而,正如奎格经常指出的,在海军中你不能自己认为任何一件事。至少,就颱风而言,你不能自己认为怎么样。 第156页 12月16日晚上,“凯恩号”开始相当厉害地摇晃起来。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不正常。过去每当舰桥上的倾斜计指向45度并且从侧窗能看见绿色的海面上到处是白头浪时,威利常常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抱住柱子,这时他正在房间里看《老古玩店》【《老古玩店》,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的小说。——译者注】。过一会儿他感到呕吐前常出现的轻微的头昏,在太恶劣的天气下看书就是这种感觉。他把书塞到书架上就睡觉了,将躯体和膝盖、脚跟抱在一起,这样不管怎么摇晃都打扰不了他了。 他被水手长的助手摇醒了。跟往常一样,他的眼睛看了一下表。“真见鬼——刚2点30分——” “长官,舰长要在舰桥上见你。” 这有点奇怪,这不是传唤。每个礼拜有两三个晚上奎格都要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去讨论帐目或译解电文,但是通常都在舰长室里。他一只手搭在上铺上穿上了裤子。威利睡意朦胧地在脑子里回想着他最近审计帐目的事,他肯定这次可能是洗衣报表出了问题。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上层甲板,想弄清楚军舰的摇晃是否真的那么厉害。又湿又暖的海风从右舷的住舱区勐烈地刮过,把救生索和架设天线的拉索吹得嗡嗡直响。黑色的汹涌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地伸向天空。头顶见不到一颗星星。 哈丁说:“他在海图室里。” “情况不妙?” “不完全是。二级惊厥。” “嗯,很好——有点摇晃。” “是有点。” 威利关上门后,海图室的红灯亮了,照出奎格和马里克正俯身在办公桌上,两人都穿着内衣。舰长闭上一只眼睛斜着看了一眼,说:“威利,你一直在标绘这张颱风示意图吗,嗯?” “是的,长官。” “那么,既然马里克先生一直不能令人满意地解释清楚为什么在未经我允许或同意的情况下就把那么重要的工作委託别人去干,我想你也不知作何解释吧,对吗?” “长官,我认为凡是我为了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而干的事情都是应该受到欢迎的。” “嗯,这一点你完全对,它肯定有助于提高——但是——那么,你为什么搞得一团糟呢,嗯?” “长官?” “长官什么,见鬼去!菲律宾与乌里提环礁之间的颱风警示标志在哪里?你是要对我说没有颱风,每年的这个时候?” “不是的,长官。情况有些异常,我知道,但是这一区域全是晴朗的——” “除非你们通讯部那帮人弄错了某个唿叫信号,或者在抄写某些风暴警告时睡着了,要不就是你们的档案里把它弄丢了,所以没有解译出来,也没有标绘在这张海图上——” “我想没有发生过那种事,长官——” 奎格食指敲着海图,把它弄得索索响。“行啦,今天晚上气压计下降了14点,风每隔两小时就向右偏转,现在的风力已达到7级了。我要你把过去48小时的密码电报检查两次。我要求立刻解译所有的风暴警告后送到我这儿来,并且从此以后由马里克先生标绘颱风海图。” “明白,长官。”突然一下剧烈的摇晃让威利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奎格身上。触摸到舰长裸露的阴湿的皮肤使他感到极其讨厌,他急忙跳开了。“对不起,长官。” “行啦。快走吧。” 威利来到无线电通讯室,检查了所有的福克斯密码电报,什么也没找到。他和那些视力不好,脸色苍白的操作员一起喝了杯咖啡后就离开了,很高兴能脱离开那噩梦般的收发报机发出的嘟嘟声。他躺在床上还没睡着就被刚才给他送咖啡的通讯兵摇醒了,“长官,风暴警报。通知所有军舰。刚收到的。” 威利解译出了电文,带着它到了上面的海图室。奎格正躺在床上抽菸。马里克坐在凳子上,头伏在搁在办公桌上的胳膊上。 “啊,找到什么东西了,是吧?我想是这样。”舰长接过电文看了起来。 “长官,我不是在以前的电报中找到的。它是10分钟之前刚收到的——” “我明白。仅仅是你职业生涯中那些有趣的巧合中又一次巧合,威利,是吧?好了,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刚才我要你去检查,当然这份电文是刚收到的。史蒂夫,把它标绘出来。” “明白,长官。”副舰长仔细看了看这张铅笔写的字条,同时拿起了两脚规。“长官,那可能是它。在我们的东面和南面——300海里——让我想想。317,确切地说——他们称它是温和的圆形扰动,虽然——” “嗯,很好。越温和越好。” “长官,”威利说,“如果你认为那份电报我是在撒谎,你可以到通讯室去——” “啊,威利,谁指责谁说谎了?”舰长诡秘地一笑,在红色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出一道道黑色的皱纹,接着又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燃烧的菸头古怪地显得有点发白。 “长官,你说有趣的巧合时——” 第157页 “啊,啊,威利,不要听话听音。”舰长拿腔拿调地说,“那就肯定表明心里有鬼。现在你可以走了。” 威利感到肚子经常发作的一阵绞痛,心在怦怦跳。“明白,长官。”他走到外面的船舷边,站在新鲜的空气能吹到脸上的地方。当船向左舷摆过来时,他的胸膛压在舷墙上,他就像躺在一块突出的金属板上,向下直视着大海。过了一会儿,他必须紧紧地抓住舷墙,不然就会向后倒下去。他感到他的双手在阴湿滑熘的舷墙边沿上发抖。他停留在舰桥上,唿吸着海风,凝视着远处上下起伏浪涛汹涌的海面,直到佩因特上来和他换班。然后他和哈丁一起往下走进黑暗的军官起居舱,站在那里喝咖啡,各自用一只胳膊肘挽着柱子。西利克斯玻璃咖啡壶的加热器放出一小束红光。 “摇晃得更厉害了。”哈丁说。 “没有去年在旧金山外面那么厉害。” “对——附近有颱风吗?” “没有。东南方向有温和的气旋。我们可能碰上了它掀起的海涌。” “我老婆对颱风担心得要死,她写信说她老是梦见我们遇上了颱风。” “呃,真见鬼,遇上了又怎么样?我们将船的侧后部或船头迎着风,这要看我们的位置而定,这样便可以完全摆脱它了。希望这是我们在这次航行中遇到的最大麻烦。” 他们将杯子和盘子塞进旁边桌子上一块木板的凹槽中,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威利决定不吃苯巴比妥安眠药了。他打开了床头灯,看了一会儿狄更斯的小说,让灯照着脸就睡着了。 “他们究竟怎样在这风急浪涌的海上加油呢?” 威利和马里克站在倾斜得很厉害的左舷一侧。时间是早上10点。在阴暗的黄灰色的日光下大海像黑色的泥潭一样起伏着,冒着泡。在很深的波谷的浪尖上是一条条白色的泡沫。海风吹得威利的眼睑直发紧。四周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在这艘老扫雷舰挣扎着爬到浪涌顶上的瞬间才能看见海浪的波峰和波谷。后来他们不时地晃眼看见到处都是舰艇,巨大的战列舰和航空母舰、油船、驱逐舰,所有的舰艇都在噼波斩浪地往前行驶,巨浪不断地沖向舰只的舰艏楼,破碎成像奶油般柔滑的细流。“凯恩号”舰艏楼里的积水一直有几英寸深,每隔几分钟两个铁锚就消失在黑色的大浪底下,白色的浪沫在甲板上到处流淌,聚积在艏楼室墙边,然后越过舷边汩汩地流入大海。天没有下雨,但是空气就像浴室里的空气一样。一大团一大团的深灰色云头从头顶翻滚而过。船身不像晚上那样摇晃得那么厉害了,可是却前后颠簸得更凶了。甲板的起起落落就像站在电梯地板上的感觉一样。 “我不明白,”副舰长说,“但是这些该死的油船全都成了飞人贝利。他们要努力试试。” “甲板值勤官先生,”舰长从驾驶室大声叫道,“请问气压计的读数是多少?” 威利疲倦地摇摇头,走到舰艉去看了看气压计后回到驾驶室门口报告说:“长官,仍旧是29.42。” “嗯,我为什么必须在这儿不停地问你读数?从现在起,你每隔10分钟向我报告一次。” “天哪,”威利低声地对副舰长说,“7个小时以来读数都是稳定的呀。” 马里克将望远镜对准前方。“凯恩号”在一个长浪的浪峰上抖动了几秒钟,然后随着一声刺耳的扑通声又掉进了波谷。“上边那儿有一艘驱逐舰正从‘新泽西号’那里加油——在船头的宽阔处——我看输油管断了——” 威利用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等待“凯恩号”再次上升到波峰。他看见这艘驱逐舰在靠近那艘战列舰的海面上勐烈地偏盪,后面拖着一条蛇一样的黑色软管。加油机脱离了战列舰的主甲板在空中剧烈地悬盪着。“他们在这儿加不了多少油。” “嗯,这样可能不行。”威利把这一事故报告了奎格。舰长舒适地坐到椅子上,挠了挠鬍子拉碴的下巴,说道:“嗯,这是他们不走运,不是我们不走运。我想喝点咖啡。” 这支特混舰队持续加油的尝试直至中午过后,付出的代价是损失了大量的输油管、固定缆绳和油料,与此同时所有舰艇上像威利那样的年轻军官都对舰队司令智力上的局限性作了有趣巧妙的评论。当然他们不知道,这位海军上将已承诺进行空袭以支援麦克阿瑟将军的部队登陆民都洛岛,因此必须给他的舰艇加油,否则陆军就得不到空中掩护。下午1点半特混舰队停止了加油的努力,开始向西南方向行驶以便摆脱这场风暴。 从8点至午夜威利在甲板上值班。在值班期间他慢慢认识到这是极其恶劣的天气,是令人担忧的天气。在几次厉害的摇晃中他脑海里闪现出惊恐的感觉。但他从舵手和舵工的镇定自若中重新获得了自信,他们紧握舵轮或轮机舱的传令钟,并以疲乏但平静的语气低沉单调地相互骂些下流的话,虽然漆黑的操舵室左右摇晃着,上下起伏着,颤抖着,雨点咚咚地敲打着窗户,滴滴答答地落到操舵室的甲板上。其他舰艇已经看不见了。威利通过雷达测出离得最近的那艘油船的距离和方位来保持“凯恩号”的位置。 第158页 11点半一个满身湿透的通信兵拿着一份暴风警报踉踉跄跄地走到威利跟前。威利看完警报便叫醒了马里克,当时马里克正在椅子上瞌睡,睡梦中还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以免摔下来。他们一起走进海图室。奎格在办公桌上方的床上睡得很死,张着嘴,身子一动不动。“现在距离为150海里,几乎在正东方向。”马里克小声地说,用两脚规在海图上量着距离。 “嗯,那么,我们已经越过警报区进入适航的半圆内了,”威利说,“到明天早晨我们就完全脱离警报区了。” “有可能。” “再次见到太阳我会很高兴的。” “我也一样。” 威利换班回到房间后,他从熟悉的环境中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强烈的自信心。至今没有出过问题。房间很整洁,檯灯很明亮,他喜欢的那些书稳稳地很协调地放在书架上。随着船身每次吱吱嘎嘎的摇晃,绿色的窗帘和挂在衣钩上的一条脏了的咔叽布裤子也来回地摆来摆去,或以怪异的角度伸出就像被一股强风吹出来似的。威利很想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是阳光明媚的白天,把过去的坏天气统统抛在脑后。他吃了一颗苯巴比妥胶囊,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被军官起居舱传来的稀里哗啦摔碎东西的巨大响声吵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跳到甲板上,发现船身急剧地向右舷倾斜得非常厉害,倾斜得他站不住脚。透过朦胧的睡意,他惊恐万分地意识到,这可不仅仅是一次剧烈的摇晃。甲板一直倾斜着。 威利赤裸着身子,用双手撑着身子离开过道的右舷墙,疯狂地向昏暗的红光照亮的军官起居舱跑去。甲板又一次慢慢地恢復水平。军官起居舱里所有的椅子全堆积到了右舷舱壁上,成为椅子腿、椅子背和椅面纠结在一起的模煳的一团。当威利走进起居舱时这堆乱糟糟的椅子又开始从舱壁滑到甲板上,再次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大响声。餐具室的门敞开着。装瓷餐具的橱柜断裂了,里面的东西摔到了甲板上。陶瓷餐具变成了叮噹作响、不停地滑动的一堆碎片。 船身竖直起来,接着又向左舷倾斜过去。椅子不再滑动了。威利克制住了要裸着身子跑到上层甲板上去的冲动。他跑回到自己的房间,穿上了裤子。甲板再次升起后又向右舷倾斜过去,在威利尚未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已从空中摔倒在床上,就躺在冷冰冰潮腻腻的船壳上,那铺着的床垫却像一堵白色墙立在他身边,越来越向他这边倾斜过来。瞬间他相信他就要死在一艘底朝天扣过来的船里了。可是慢慢地,慢慢地,这艘老扫雷舰又挣扎着向左舷倾斜回来了。这样的摇晃威利以前从未经歷过。这不是摇晃,这是死亡,是在聚积着力量的死亡。他抓起鞋子和衬衫,惊恐地跑到半甲板上,随后又爬上了梯子。 他的头砰的一声碰到了已关上的舱口盖,他感到一阵热辣辣的头晕目眩的疼痛,两眼直冒金星。他原以为梯子顶上的一片黑暗是开阔的夜空。他看了看手錶。是早上7点钟。 他愤怒地用指甲扒找了一阵舱盖。然后他清醒过来,记得舱盖上有个小的圆舱口。他用抖动的双手拧动了锁轮。小舱口打开了,威利把鞋和衬衫从舱口扔了出去,接着又扭动着身体钻出舱口到了主甲板上。灰色的天光刺激得他直眨眼。飞溅的水花打在皮肤上像针扎一样。他晃眼看见了挤在厨房甲板室各条通道里的水兵,这些水兵都瞪圆了白眼圈的眼睛凝视着他。他忘了捡起衣服光着脚飞快地爬上舰桥梯子,但是爬到一半他就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停下来悬吊在梯子上,因为“凯恩号”又向右舷倾斜过去了。要不是他紧紧地抓住了梯子的扶手并用胳膊和腿抱住扶手,他早就垂直向下地掉进灰绿色的冒着泡的大海里了。 就在他悬吊在那儿的时候他也听见了奎格在喇叭里焦躁的尖叫声,“你们下面前轮机舱的,我要动力,动力,开动该死的右舷轮机,听见了吗,如果你们不要这艘该死的破船下沉,马上启动右侧应急动力!” 当军舰在巨大的长浪上起伏,仍然倾斜得很厉害的时候,威利用手交替地抓着爬到了舰桥上。舰桥里聚集着成群的士兵和军官,大家都紧紧地抓住旗袋栏杆、舷墙或舰桥室墙上的加固铁条,大家都瞪着白眼圈的眼睛,就跟威利刚才在主甲板上看见的那些士兵的眼睛一样。他抓住基弗的胳膊,小说家的长脸变成了灰色。 “情况究竟怎么样?” “你去哪儿了?最好穿上救生衣——” 威利听见舵手在操舵室里大声喊叫:“轮机室开始做出反应了,长官。艏向087!” “很好,稳舵向左急转。”奎格的声音几乎失真了。 “086,长官,长官!085!现在船正在往迴转。” “谢天谢地。”基弗说,来回地咬着上下嘴唇。 军舰转回向右舷,转向时从右舷刮来一阵强风勐吹着威利的脸和头髮。“汤姆,发生什么事啦?这是怎么回事?” “该死的海军上将试图在颱风中心加油,就是这么回事——” “加油!在这种天气?” 除了带白色条纹的灰色浪头之外军舰的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这些浪是威利从未见过的。它们像公寓楼那么高,雄壮地有节奏地向前涌,在这些大浪中“凯恩号”就像一辆小小的计程车。军舰不再像一艘乘风破浪的船那样颠簸摇晃了,而是像一小块垃圾在高低不平的海面上起起落落。空中飞满了水花,不可能看清楚是飞溅的海水或是雨水,但是威利不用想就知道那是飞溅的海水,因为他嘴唇上有咸味。 第159页 “有两三艘驱逐舰只剩下百分之十的油了,”基弗说,“它们必须加油,不然它们就走不出这场风暴——” “天哪,我们的油还剩多少?” “百分之四十。”佩因特开口道。这位小个子工程师军官正背对舰桥室紧紧抓住灭火器的托架。 “现在快速掉头了,舰长!”操舵手叫道。“艏向062——艏向061——” “松舵至标准位置!右舷前向标准舵!左舷前向三分之一舵!” 军舰摆向右舷后又摆了回来,一次令人胆战心惊的剧烈的摇摆,但是是以通常的节奏摇摆的。威利紧张的心情缓和了下来。他现在注意到了那几乎将操舵室的喊叫声淹没的声响。它是一种不知来自何处但又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低沉悲哀的呜咽声,一种盖过波涛的拍打声、军舰的吱嘎声和烟筒冒黑烟的咆哮声的强烈噪音,“呜呜呜——伊伊伊伊伊伊伊伊,”一种无处不在的仿佛大海和空气在痛苦呻吟的声音,“呜呜呜——伊伊伊伊,呜呜呜呜伊伊伊伊——” 威利跌跌撞撞地走到气压计跟前。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指针在29.28处抖动。他回到基弗跟前。“汤姆,气压计——什么时候损坏的?” “我在半夜值班时它就开始下降了。之后我一直在这儿。从1点钟开始舰长和史蒂夫一直在甲板上。这场可怕的风暴正好刮起来——我不知道,15或20分钟之前吧——一定达到100节——” “艏向010,长官!” “迎风!稳舵000!全部轮机三分之二航速向前!” “天哪!”威利说,“我们为什么向北行驶?” “舰队的航线是迎风加油——” “他们永远也加不成油——” “他们要继续尝试——” “刚才几次剧烈摇晃究竟是怎么回事?轮机出了故障吗?” “我们的船身侧面迎风了,头也掉不过来。我们的轮机没问题——目前是这样——” 风暴的呜咽声加剧了,“呜呜呜呜——伊伊伊伊!”奎格舰长跌跌撞撞地从操舵室出来。他的脸色像他穿着的救生衣一样灰白,满脸长着黑色的刚毛,充血的两眼几乎被四周肿胀的眼睑挤得睁不开了。“佩因特先生!我要知道当我唿叫增大动力的时候那些该死的轮机为什么不做出反应——” “长官,它们在做出反应——” “你这个该死的,你是说我在撒谎?我现在告诉你我对着喇叭大声叫喊之前足足有一分半钟我没得到那台右舷轮机的动力——” “长官,这风——” “呜呜呜呜——伊伊伊伊——呜呜伊伊伊伊!” “别跟我顶嘴,先生!我要你到下面你的轮机现场去,呆在那儿,负责执行我下达给轮机的命令并且要快——” “长官,过几分钟我得去甲板值班——” “你不用去了,佩因特先生!你已从值班表上取消了!到下面轮机跟前去呆在那儿,直到我叫你上来为止,就是呆72小时也得去!如果我再一次不能得到动力你就准备在最高军事法庭上为自己辩护吧!”佩因特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小心翼翼地从梯子走了下来。 船头迎风后“凯恩号”行驶得平稳多了。笼罩着军官和水兵的恐惧心理开始减弱了。一壶壶的新鲜咖啡从厨房送到了舰桥上,大家的情绪很快高涨起来,又可以听见水兵们讲淫猥的笑话了。船身的上下颠簸仍然很快很厉害,使人的胃里怪难受的,但是“凯恩号”自服役以来经歷过不计其数的颠簸,而这种上下起伏运动不像左右大幅度摇摆那样令人毛骨悚然,大幅度摇晃可使舰桥悬在海面的正上方。比往常更多地挤在舰桥上的一群人慢慢减少了,剩下的水兵开始以轻松的语气谈起不久前的恐慌情景。 这种突然高涨的乐观情绪抵消了还像以前一样大声而神秘地悲号着的风、仍旧那么浓厚的飞掠的云以及已经下降到29.19的气压计所产生的影响。现在这艘扫雷舰上的官兵已经习惯于这样的认识:他们遭遇了颱风。他们要自己相信他们会安全地穿过颱风,因为眼前已没有危机,而且因为他们非常希望是这样,所以他们就相信了。他们不厌其烦地重复这样的话:“这是一艘走运的军舰,你是弄不沉这个老的生了锈的狗杂种的。” 威利的心情和大家的心情完全一样。一杯热咖啡下肚之后他开始感到处身在过于狭小的空间时的振奋的,因而无所畏惧的心情。他已恢復了足够的理智,可以将他从《美国实用航海家》一书中学到的一些知识用于这场风暴了,于是他计算出颱风的中心大约在正东100海里处,正以每小时20海里的速度向他们逼近。他甚至以略微愉快的心情盼望着颱风的平静的风眼可能从“凯恩号”的上方通过。他很想知道那时是否能在黑暗的天空中见到一圈蓝天。 “我听说是你而不是佩因特将接替我值班。”当威利面朝着风进行计算时,哈丁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他跟前。 第160页 “是那么回事,我现在就接班吗?” “像你这个样子?” 威利低头瞧了瞧自己,除了一条湿透了的裤子什么也没穿,于是咧嘴笑了笑。“有点军容不整,嗯?” “我不认为这种情况还需要穿蓝制服并戴上佩剑,”哈丁说,“不过你穿上衣服可能舒服点。” “我马上回来。”威利往下走,从舱盖上的小舱口钻了过去,注意到水兵们已离开主甲板的过道。他发现惠特克和他手下的勤务兵都在军官起居舱里,全都穿着救生衣,正在铺白色的桌布,把椅子扶起来,把散落在甲板上的杂志捡起来。惠特克悲哀地对他说:“长官,我不知道怎么开早饭,除非我找到些白铁盘子,什么都乱七八糟的,陶瓷餐具也不够了,也许够两位军官用,长官——” “真见鬼,惠特克,我看你别张罗在底下这儿开早饭了。去问问马里克先生。我看把三明治和咖啡送到顶层甲板去是每个人所期待的。” “谢谢你,长官!”有色人种勤务兵的脸上都露出了喜色。惠特克说:“你,拉塞拉斯,别在那张桌子上摆餐具了。你去问问像基思先生这样的长官,看他说——” 当威利在动盪不已的房间里费力地穿衣服的时候,一想到今天早上的事已经快速地从生与死的危机缩小为在起居舱开早饭的问题,觉得很有乐趣。看见勤务兵认真地坚持干着日常事务,看见自己的房间依旧亮着同样安详的黄色灯光,威利感到很振奋。在船舱下面的这个地方,他是威利·基思,那个老资格的不朽的、不可摧毁的威利,他给梅·温姑娘写信,解译电报并审计洗衣室的帐目报表。只要他能记住保持头脑清醒,顶层甲板的颱风只不过是电影中的歷险经歷,虽激动人心但有惊无险,而且充满了乐趣和教育意义。他想,将来有一天他可以写出一篇关于颱风的短篇小说,并採用勤务兵为早餐担忧的情节作为润色。他穿着干衣服精神抖擞地来到舰桥上,接替了甲板上的值班任务。他站在飞溅的水花打不着的驾驶室里,用胳膊肘钩住舰长的椅子,迎着颱风咧嘴笑了,尽管颱风的唿啸声比以前更大了,“呜呜呜呜!伊伊伊伊伊!” 气压计的指针指着29.05。 29 凯恩舰譁变v 譁变 30 譁变 汽轮不像帆船那样是风的奴隶,它能战胜风暴的一般性的困难。战舰是特殊的汽轮,建造战舰不是为了宽敞和省钱,而是为了增强威力。“凯恩号”扫雷舰甚至能抵抗风力达到三万马力的大风:这种能量足以将50万吨的重物在一分钟内移动一英尺。“凯恩号”本身的重量为1000吨多一点。它像一个头髮灰白,上了年纪但充满应急爆发力的最轻量级拳击运动员。 但是当大自然举办像颱风这样的畸形动物展览,而颱风的风速已达到或超过每小时150海里时,令人惊奇的事情便发生了。例如,船舵不起作用了。船舵是通过阻挡从它所穿过的水而起作用的。但是如果风是从船尾向前刮,而且颳得很厉害,那么水就可能开始以船舵同样的行进速度向前涌,结果就毫无阻力了。这时船会偏盪或者甚至突然横转。另一种情况是海水从一个方向推着船体,风从另一个方向推着船体,而船舵又从第三个方向推着船体,于是这三者的合力便会使船对舵的作用做出极不稳定的反应,分钟与分钟之间或秒钟与秒钟之间都会发生变化。 从理论上讲出现下述情况也是可能的:船长要自己的船朝一个方向转,而风却向另一个方向勐烈地推着船,即使所有的轮机开足马力也无法让船头掉转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就会颠簸摇摆,横向行驶,这时情况就非常糟了。但是实际上不太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运转正常,操作技能高超的现代化战舰能突破任何颱风。 风暴毁灭船只的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老生常谈的鬼怪恐怖。风暴会发出恐怖的声音,显出骇人的面孔,吓破船长的胆,使他在危急时刻无法理智地行事。如果大风能把船横向地抛出去很远,它就可能损坏轮机或把它们彻底毁了——那时风暴就获胜了。因为首先船必须在人的控制下不停地行驶。与过去的木帆船相比,作为漂浮的船体,轮船有一大弱点:钢铁不能浮在水面上。在颱风中轮机失去作用的驱逐舰肯定会倾覆,或者灌满水下沉。 情况不妙时,书上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掉转船头顶着风浪冲出去,但是即使在这一点上权威们的看法也不是完全一致的。没有一个权威人士经歷过最厉害的颱风,所以无法做出无懈可击的结论。另外也没有一个权威人士渴望得到这样的经歷。 船间通话被静电干扰和风浪声压抑得听不清,威利不得不把耳朵贴在喇叭上:“阳光号”的各子舰。停止加油。立即跟上。舰队新航向180。小舰艇重新定向护航。 “什么?讲的什么?”站在威利胳膊肘旁边的奎格问道。 “停止加油,长官,转向南方。立即跟上。” “终于冲出去了,嗯?正是时候。” 穿着救生衣显得又矮又臃肿的马里克说:“长官,船尾顶着风,我不知道船会怎么行驶。来自船后侧方向的海浪总是要命的——” 第161页 “能让我们冲出这儿的航向就是正确的航向。”奎格说。他仔细地观察着船外像船桅那么高的惊涛骇浪,飞溅的水花有如大暴雨倾盆而下。离船数百码开外的海面上,一座座海水形成的灰色的高山逐渐褪色成一道白色的雾墙。水花开始击打着船窗,响声更像冰雹而不是水的敲击声。“唉,威利。叫一下佩因特,告诉他守在轮机旁边,准备快速採取行动。史蒂夫,我将从雷达室进行指挥。你留在这儿。” 船间通话用无线电对讲机发出摩擦声和呜咽声。声音汩汩地传出来,扬声器似乎在水里一样:“‘阳光号’的各子舰。立即重新定航向。全速前进。” “所有轮机全速运转。右标准舵。稳定航向180。”奎格讲完后跑出了操舵室。“凯恩号”一头栽进了冒着泡的波谷。斯蒂尔威尔转着舵轮,说:“天哪,舵轮感觉松了。” “舵很可能露出水面了。”马里克说。船头切入海里后又慢慢地升起来,散落下一条粗实的水流,操舵室在颤抖。 “舵在右标准位置,长官,”斯蒂尔威尔说,“天哪,船在强行快速转向。艏向010,长官——020——”像迎着风的风筝,这艘扫雷舰倾侧过来,剧烈地向右倾侧。威利被摔出去撞到了湿淋淋的窗户上,吓得手脚发抖。“艏向035,长官——040——” “凯恩号”越来越向右舷倾斜,不停地在海浪上时起时落,风从侧面刮来,更像遇难船只的漂浮残骸,而不像一艘控制得很好的军舰。成团的水花向舰艏楼扑过来。威利本能地朝马里克看去,看见副舰长用双手悬吊在头顶上方的一根樑上,背紧贴着舱壁,镇静地观察着舰艏楼,在海面上迅速地改变航向,心里便如释重负地轻松多了。 “嘿,威利!”舰长那愤怒而尖厉的声音从通话管传了出来。“让你那个该死的无线电技师到上面这儿来,好吗?在这个该死的雷达上我什么也看不见。” 威利向通话管里吼叫道:“明白明白,长官。”并通过广播系统唿叫那名技师。他开始从“凯恩号”令人昏眩的侧向倾斜和倾斜的甲板怪异的起落过程中感到噁心了。 “马里克先生,”操舵手改变了语气说,“船已经停止转向——” “你的艏向是多少?” “093。” “我们侧面顶风。风顶着船。船会慢慢转过来的。” “仍旧是093,长官。”经过一分钟剧烈的颠簸后斯蒂尔威尔说道,这次颠簸是大浪慢慢竖直往上升,然后令人噁心地急速向右舷下降。很难说“凯恩号”是在穿过海浪前行呢或者只是被海浪左右摇晃着向前涌。移动的感觉完全来自风浪。然而全部轮机正按20节的速度在运转。 “将舵转至右满舵位置。”马里克说。 “右满舵,长官——天哪,长官,这该死的舵轮感觉就像舵轮索断了似的!只是太松了——”看见水兵们惊恐的神色威利的头髮都竖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显出了同样的表情。 “闭上你的臭嘴,斯蒂尔威尔,舵轮索是完好无损的。”马里克说,“不要像个婴儿那样无知。你以前在海上操过舵吗——” “真该死,史蒂夫,”传来了奎格的尖叫声,“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为什么掉不过头来?” 马里克向通话管里吼叫道:“长官,风浪控制了一切。我已经操至右满舵——” “那么,利用轮机。把船掉过头来。天哪!这儿的每一件事都必须由我来做吗?那个技师在哪儿?这雷达上除了一片乱草般的干扰之外什么也没有——” 马里克着手操纵轮机。将左舷的标准速度结合右舷慢慢开倒车果然使船头慢慢地转向南方。“稳定航向180,长官。”斯蒂尔威尔终于说道,同时转过身面对马里克,眼里闪着轻松的光芒。 军舰上下颠簸左右摇摆着。只要两侧的摇摆是均匀的,再深度的摇摆也不再令人惊恐了。威利渐渐习惯于将三根生锈的烟筒看作是与大海完全平行的,所以在三根烟筒之间他只看见冒着泡沫的海水。烟筒像巨大的挡风玻璃刮水器那样来回摆动也就不再是吓人的事情而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了。使他感到害怕的是只向一侧慢慢地倾斜过去。 奎格用手绢擦着眼睛走了进来,“该死的浪花扎人真疼。噢,你终于把船掉过头来了,嗯?我想现在好了。” “我们在正确位置上吗,长官?” “嗯,很靠近了,我想。我说不准。技师说海上飞过来的浪花使我们的观察仪器布满了水雾。我想如果我们偏离航线太远,‘阳光号’会向我们大发雷霆的——” “长官,我想也许我们应该压舱,”副舰长说,“我们的重量太轻,长官。燃油只剩百分之三十五了,我们转向不灵的一个原因就是吃水太浅——” “行了,别担心,我们没有倾覆嘛。” “压舱会大大地增加我们的灵活性,长官——” “不错,而且大量的海水会搀杂进油舱里,结果是再加油的时候每次都少吸入15分钟的油。‘阳光号’有我们的油料报表。如果它认为有危险了,它会发出压舱命令的。” 第162页 “我还认为我们应该使深水炸弹处于保险状态,长官。” “怎么回事,史蒂夫,一点恶劣的天气你就惊慌失措了?” “我没有惊慌失措,长官——” “你是知道的,我们还是反潜舰。如果过5分钟我们发现了一艘潜艇,处于保险状态的深水炸弹究竟有什么好处?” 马里克向模煳的窗口外面翻腾的巨浪看了一眼,“长官,我们发现不了潜艇的出没路径,在这样——” “我们怎么知道?” “长官,我们中队的‘迪奇号’在阿留申群岛遇上了风暴,结果被自己脱落下来的深水炸弹炸沉了。把船艉炸掉了。斯基珀上了最高法庭——” “见鬼,如果你一定要让深水炸弹处于保险状态,你自己干吧。我不管。只是一定要做到如果我们发现了潜艇一定有人站在旁边投放它们——” “马里克先生,”斯蒂尔威尔响亮地说,“深水炸弹已经上保险了,长官。” “上好保险了?”奎格大声叫嚷道,“谁这么讲的?” “我——我自己上的,长官。”水兵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两腿分开地站着,紧握着舵轮,两眼看着陀螺罗盘。 “谁叫你这么干的?” “长官,我是从基弗先生那里得到现行命令的。军舰有危险时我就给它们装上保险——” “谁说军舰有危险了,嗯?”奎格抓着窗口的把手,身体来回摇摆着,怒目注视着操舵手的后背。 “呃,长官,大约7点钟那次大幅摇摆,我——我给它们上了。整个扇形尾都受到浪潮的沖打。必须装根保险索——” “真见鬼,马里克先生,为什么不向我报告这些事情?我就在这儿,带着很多不能投放的深水炸弹四处航行——” 斯蒂尔威尔说:“长官,我对基弗先生讲了——”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再抢着说,你这个该死的笨蛋,十足的笨蛋!”奎格尖叫着。“基思先生,把这傢伙写入傲慢无礼、玩忽职守的案情报告中!他对基弗先生讲!我要听从基弗先生吗!史蒂夫,我要你找一个操舵手,从现在起我不想见到这个愚蠢的白痴的丑恶的嘴脸——” “舰长,请原谅,”副舰长急忙说,“其他的操舵手昨天晚上干得筋疲力尽的现在还没缓过来呢。斯蒂尔威尔是我们最好的士兵,我们需要他——” “你不要这样顶嘴好吗?”舰长尖声喊叫道,“老天爷,这艘舰上就没有一个听从我的命令的军官吗?刚才我说我要——” 恩格斯特兰德踉跄走进摇摆着的操舵室,一把抓住威利以免摔倒。他的粗布工作服往下流着水。“很抱歉,基思先生。舰长,气压计——” “气压计怎么啦?” “28.94,长官——28——” “究竟是谁在观察气压计?为什么我半个小时还没听到报告?” 奎格跑到外面的船侧过道上,两手交替抓住窗口、轮机室的传令钟、门框以稳住身子。 “马里克先生,”操舵手声音沙哑地说,“我无法将船保持在180艏向上。船偏向左舷了——” “多转舵——” “我已经转到右满舵了,长官,艏向172,长官——偏转很快——” “为什么转到右满舵?”奎格从门口东倒西歪地走了进来,怒吼道,“谁在这儿发操舵令?舰桥上所有的人都发疯了吗?” “长官,船在向左舷偏盪,”马里克说,“操舵手无法将它保持在180上——” “现在是160,长官。”斯蒂尔威尔说,惊恐地看了马里克一眼。这是可怕的风标效应,“凯恩号”失去了控制。舵挡不住水了,船随风浪侧向滑行。航向从南转向东。 奎格抓住操舵手稳住身子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罗盘。他跳到传令钟旁边用一个把手发出了“最大航速”的信号,用另一个把手发出了“停止”的信号。轮机室的指示器立刻做出了反应。随着轮机的单边作用力甲板开始震动。“这样就会把船掉过头来。”舰长说。“现在你的航向是多少?” “仍然在下降,长官,152——148——” 奎格喃喃地说:“需要几秒钟才能稳住——” “凯恩号”又一次令人呕吐地向右舷倾斜,然后悬在那儿。从左侧涌来的浪头勐烈地扑向船身,这艘舰仿佛是一根漂浮的原木。但稳不住身。它摆动至水平的一半时,又更加厉害地向右舷倾斜过去。威利的脸撞在了窗户上,他看见海水离他眼睛只有几英寸。甚至能数清泡沫中的气泡。斯蒂尔威尔吊在舵轮上,两只脚从威利的身子下滑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在下降,长官——艏向125——” “舰长,我们在突然横转,”马里克说,话音里第一次缺乏坚定性。“让右舷的轮机开倒车试一试,长官。”舰长似乎没听见,“长官,长官,右舷轮机开倒车。” 第163页 奎格用双膝和双臂紧紧地抱住传令钟,胆战心惊地看了马里克一眼,他的脸色有些发绿,顺从地将传令钟的把手往回滑动。这艘纵横颠簸摇摆的军舰吓人地震动起来。它仍然随风横向漂去,在大楼一样高的长浪上一起一落。“你的航向是多少?”舰长的声音模煳又沙哑。 “稳定在117,长官——” “看来船会稳住了,史蒂夫?”威利小声地说。 “我希望是这样。” “啊,圣母,保佑这艘舰掉过头来吧!”一个奇怪的声音呜咽着在祈求。那声调使威利不寒而慄。额尔班,个子矮小的信号兵,已双膝跪下,紧紧地抱着罗经柜,闭着眼,头向后仰着。 “住口,额尔班,”马里克厉声说道,“快站起来——” “长官,艏向120!向右转了,长官!”斯蒂尔威尔喊道。 “好,”马里克说,“将舵松至标准位。” 斯蒂尔威尔没瞧舰长一眼就奉命而行了。威利注意到了这一漠视的举动,为之担心受怕。他还注意到奎格僵直地靠在传令钟后边,似乎什么也未觉察到。 “舵已松至标准位,长官——艏向124,长官——”“凯恩号”缓慢地直立起来,在又一次向右舷深幅倾斜之前向左舷稍稍摇摆了一下。 “我们没事了。”马里克说。额尔班站了起来,羞怯地向四周看了看。 “艏向128——129——130——” “威利,”副舰长说,“去雷达室看一眼。看看你是否能说清楚我们到底在队形中的什么位置。” “明白明白,长官。”威利蹒跚着出来,从舰长身边走过,来到开阔的侧舷处。暴风立即勐力地将他撞在舰桥室上,飞溅的水花像湿漉漉的小石头打在他身上。他既惊骇又异样高兴地发现前15分钟暴风实际上比以前颳得更勐烈,要是他站在空旷的地方,早被刮到大海里去了。他放声大笑,这笑在暴风的低沉粗嘎的“唿呜呜伊伊伊伊”声中显得极其微弱。他一步步地缓慢地走到雷达室门前,拧开了螺旋把手,试图把门拉开,但风却把门顶得死死的。他用指关节用力敲着湿淋淋的铁门,用脚踢门,尖声叫着:“开门!开门!我是值日军官!”门开了一条缝,缝张大了。他迅速沖了进去,撞倒了数名用劲推着门的雷达兵中的一名。门像装了弹簧似的砰地一声关上了。 “真倒霉!”威利大声叫道。 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大约挤着20名水兵,个个都穿着配有防水手电的救生衣,脖子上都挂着来回晃动的口哨,都吓得脸色苍白,目瞪口呆。“我们的情况怎么样,基思先生?”挤在后排的“肉丸子”问道。 “情况很好——” “我们必须弃船吗,长官?”一个脸很脏的炮手问道。 威利突然发现人群旁边的雷达室显得十分奇怪。室内灯光明亮,但谁也不注意雷达的昏暗的绿色斜屏面。他说了一串骂人的下流话,这些话一出口便使他很吃惊。水兵们也吓得从他面前微微向后退缩。“谁开的这里边的灯?谁在观察?” “长官,除了大海的反射信号之外,显示器上什么也没有。”一个雷达兵嘀咕着说。 威利又骂了几句,然后说:“关上灯。把你们的脸都对着这些显示器,呆在那儿不动。” “是,基思先生,”一个雷达兵以友好尊敬的语气说,“可是这没有用。”在黑暗中威利马上明白过来,这个水兵是对的。所有的显示器上都没有其他舰艇反射点的痕迹,除了模煳的绿色小点和条纹之外什么也没有。“长官,你瞧,”技师耐心地解释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的桅杆顶并不比波浪高,而且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所有的飞溅的浪花,就像是实实在在的坚实的物体,长官。这些显示器受到干扰了——” “尽管如此,”威利说,“还是要持续地对雷达进行观察。你们要继续努力直到确实发现目标为止。凡不属这儿的人——嗯——嗯——都留在这儿吧,不要说说笑笑的,这样观察人员能执行任务——” “长官,我们真的没事了吗?” “我们必须弃船吗?” “我原准备最后一次倾斜时就跳——” “这艘舰能闯出去吗,基思先生?” “我们没事了,”威利高声叫道,“我们没事了。不要仓皇失措。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回去铲掉油漆——” “如果她能逃过这一劫,我会给这只生锈的老母狗铲漆铲到世界末日。”一个声音说,跟着大家都小声地笑起来。 “即使因此而被送交军事法庭,我也要留在这儿——” “我也一样——” “真该死,舰桥背风面有40个人——” “基思先生,”又是“肉丸子”粗俗的带鼻音的方言——“说实在的,老头子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吗?这就是我们都想知道的。” 第164页 “老头子干得好极了。你们这些孬种,给我住嘴。放心好了。来两个人帮我把门推开。” 风和浪花通过推开的门缝直往里灌。威利顶着风闯出来之后门就咣当一声关上了。风推着他往前走进了驾驶室。在这刚过去的一瞬间他像是被很多桶水浇过似的全身都湿透了。“雷达受到了干扰,史蒂夫,要到浪花小点时才能看见东西——” “很好。” 尽管暴风雨不停地呜咽和哗啦啦地勐冲直闯,威利还是在驾驶室里得到了安静的感受。奎格和刚才一样抱着传令钟。斯蒂尔威尔悬在舵轮上摇摆。额尔班挤在罗经柜和前窗之间,紧紧地抓着舵工航海日志,好像它就是《圣经》。通常驾驶室里还有其他一些水兵——电话兵、信号兵——可是现在他们都避开驾驶室,似乎它成了癌症病人的病房。马里克站着,两手死死地拽住舰长的椅子。威利踉跄地走到右舷侧,向外面的侧舷看了一眼。一群水兵和军官挤靠在舰桥室外墙上,互相拉拽着,衣服在风中拍动着。威利看见了基弗、佐根森和离他最近的哈丁。 “威利,我们没事了吧?”哈丁问。 这位值日军官点点头,退回了驾驶室,他因为不像大家一样都有防水手电和口哨而生气。“轮着我值班真走运。”他心里想。他仍然不相信这艘舰会真的出事,只是为自己没有这些东西而愤愤不平。他自己的防水装置在下面的书桌里。他想派水手长去把它取来,可是又不好意思下这样的命令。 “凯恩号”在艏向180时紧张不安地来回摇摆了二三分钟。然后在一个海涌、一个大浪头和一股强风的共同冲击下它几乎竖直地向左舷倾斜过来。威利打了个趔趄,靠着斯蒂尔威尔站住了,随后紧紧地抓住舵轮的辐条。 “舰长,”马里克说,“我仍旧认为如果我们要顶风行驶我们应该压舱——至少压舰艉的油舱。” 威利瞟了奎格一眼。舰长眉头皱了起来,好似在看一盏明亮的灯。他连听见此话的表示也没做一个。“长官,我请求允许为舰艉油舱压舱。”副舰长说。 奎格的嘴唇动了动,“不准。”他平静地低声说。 斯蒂尔威尔急剧地转着舵轮,使舵轮的辐条从威利的双手中脱离出来。这位值日军官抓住了头顶上方的横樑。 “现在向右舷偏转。艏向189——190——191。” 马里克说:“舰长,左满舵?” “行。”奎格小声说道。 “左满舵,长官,”斯蒂尔威尔回应道。“艏向200——” 当这艘扫雷舰急剧地向左舷倾斜,开始在一个个的海涌上令人噁心地侧滑,原先从相反的方向吹向它的风现在又向另一个方向吹时,副舰长怒视舰长有数秒钟之久。“舰长,我们必须再次利用轮机,船不对舵做出反应呀——长官,掉转航向顶风行驶怎么样?这种船尾风会使船持续横转的——” 奎格推动传令钟的手柄。“舰队航线是180。”他说。 “长官,为了这艘舰的安全我们必须机动——” “‘阳光号’了解天气情况。我们尚未接到可以随意机动的命令——”奎格直视前方,在驾驶室摇摆不停的过程中始终紧紧地抓住传令钟。 “艏向225——急速在偏转,长官——” 一个难以置信的灰色巨浪赫然耸现在左舷侧,高过了舰桥。大浪哗啦啦一声巨响勐摔下来。海水从敞开的侧面喷涌进了驾驶室,水的深度到了威利的膝盖。海水的感觉像血一样又温暖又黏煳。“长官,该死的舰桥上进水啦!”马里克尖声地说。“我们必须掉过来顶着风!” “艏向245,长官。”斯蒂尔威尔的声音在哭泣,“她根本不对轮机做出反应,长官!” “凯恩号”几乎从左舷完全倾斜过去。除了斯蒂尔威尔之外驾驶室里所有的人都从被水淹着的甲板上滑了过去,撞在窗户上堆成一团。大海就在他们鼻子底下,向上冲击着玻璃。“马里克先生,陀螺仪上的灯灭了!”斯蒂尔威尔尖叫道,拼命地抓住舵轮,风在威利的耳畔咆哮唿啸。他面朝下趴在甲板上,在咸水里翻来滚去,抓不住牢靠的东西。 “天哪,天哪,耶稣基督,救救我们吧!”额尔班的声音尖叫着。 “反转舵,斯蒂尔威尔!右满舵!右满舵!”副舰长用沙哑的声音喊叫道。 “是,右满舵,长官!” 马里克爬过甲板,扑到了通向轮机室的传令钟上,从奎格痉挛的手中夺过了手柄,把调节点往回倒。“请原谅,舰长——”一阵可怕的咳嗽似的隆隆声从烟筒传来。“你的航向是多少?”马里克厉声喊叫道。 “275,长官!” “保持右满舵!” “明白明白,长官!” 这艘老扫雷舰从水面上向上摆动了一点。 威利·基思不了解副舰长在干什么,尽管这种机动行为是很简单的。暴风在将军舰从南向西偏转。奎格刚才是要拼命向南转回去。现在马里克的做法正好相反:利用向右扭动的冲力,并用轮机和舵的所有能量助一臂之力,竭力使船头完全转向北方迎着风浪。要是在更平静的时刻威利本来会很容易理解这一行为的逻辑原理的,但是眼下他已经迷失了方向。他坐在甲板上,笨拙地紧紧抓住电话机盒,任凭海水在他胯部四周拍打流动,望着副舰长像望着巫师或上帝的天使希望他们能施展魔法救他。他已经对这艘舰失去信心。他深信不疑地意识到他正坐在狂风怒吼、险象环生的海洋中的一块铁皮上。他一心一意想着的就是得到拯救。颱风啦、“凯恩号”啦、奎格啦、大海啦、海军啦、职责啦、上尉级别啦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像一只全身湿透了的趴在沉船残骸上喵喵叫的猫。 第165页 “还在继续掉头吗?你的航向是多少?不停地报告你的航向!”马里克怒吼道。 “掉头很快,长官!”舵手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尖声叫道。“艏向310,艏向315,艏向320——” “松舵至标准位!” “松舵吗,长官?” “对,松开它,松开它!” “舵——舵已经松了,长官——” “很好。” 松开,松开,松开——这个词深深地刺进了威利麻木而又煳涂的头脑。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向四周看了看。“凯恩号”正竖着船身行驶。它摆向一侧,另一侧,又回来。船窗外面,只看见白色的浪花了。海面已经看不见了。舰艏楼也看不见了。“你没事吧,威利?我刚才以为你撞昏过去了。”马里克紧紧抱住舰长的椅子,斜着看了他一眼。 “我没事。现在——现在情况怎么样,史蒂夫?” “嗯,就这么回事。我们闯出来半小时了,我们没事了——你的航向是多少?”他向斯蒂尔威尔唿叫。 “325,长官——现在转向慢多了——” “嗯,那当然,顶着风——船就会转过来——我们要一直转到000——” “明白明白,长官——” “我们不能那么转向。”奎格说。 威利完全忘了舰长在场。马里克原先是把奎格作为父亲、领袖和救世主灌输到他脑海中的。现在他看见这个小个子的脸色苍白的人用双臂和双腿盘绕着传令钟台站在那里,感到奎格成了陌生人。舰长好像刚睡醒似的眨着眼摇着头说:“向左转到180。” “长官,我们不能让船艉顶风行驶而又要挽救这艘舰。”副舰长说。 “操舵手,左转到180。” “保持不变,斯蒂尔威尔。”马里克说。 “马里克先生,舰队的航向是180。”舰长的声音很微弱,几乎是窃窃私语。他茫然地看着前方。 “舰长,我们已经和舰队失去联繫——雷达受到了干扰——” “嗯,那么,我们会找到他们的——我不会因为一点恶劣天气而违抗命令——” 马里克说:“长官,我们怎么知道现在的命令是什么?导航舰的天线可能倒了——我们的天线可能——唿叫‘阳光号’,告诉它我们遇到了麻烦——” 船头冲破海浪前后颠簸着,“凯恩号”又成为一艘前行的舰艇了。威利感到了轮机的正常震动以及船身上下颠簸时从甲板传到他脚上的那种适于航行的节奏。驾驶室外只有带白色的黑压压的水花以及在颤抖的滑奏声部中时高时低的悽厉的风声。 “我们没有遇到麻烦,”奎格说,“左转到180。” “稳定在现在的航向!”马里克同时说道。操舵手看看这位军官又看看那位军官,吓得瞪大了双眼。 “照我说的做!”副舰长大喝一声。他转过身对着值日军官,“威利,记录下时间。”他大步走到舰长身后,敬了个礼。“舰长,我很抱歉,长官,你是病人。根据《海军条例》第184条,我暂时接替你舰上的职务。”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奎格说,“左舵180,操舵手。” “基思先生,你是这儿的舰上总值日军官,我到底该怎么做?”斯蒂尔威尔喊道。 威利正看着钟。当时是9点45分。一想到他值日还不到两小时,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发生在马里克和奎格之间的这件事情的重大意义慢慢地进入了他的头脑。他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这就像他自己已经死亡一样不可思议。 “不要理会基思先生,”奎格对斯蒂尔威尔说,声音里稍带一点发脾气的意味,在当时的情况下显得极不合适。这是一种他在甲板上抱怨口香糖的包装纸不好时可能使用的语气。“我叫你打左舵。这是命令。现在左舵,快——” “奎格指挥官,你不能在这个舰桥再下命令了,”马里克说,“我已经接替你了,长官。你已列入病号名单。我承担责任。我知道我将被送交军事法庭。我指挥驾驶——” “你被捕了,马里克。回到你下面的房间去,”奎格说,“左舵180,我说!” “天哪,基思先生!”操舵手喊道,两眼瞧着威利。额尔班早已龟缩到驾驶室最远的角落里。他张着嘴,瞪着眼睛看了看副舰长又看了看威利。威利看了一眼紧靠在传令钟上的奎格,又看了马里克一眼。他突然感到像喝醉了似的一阵高兴。 “稳定在000,斯蒂尔威尔,”他说,“马里克先生负责。奎格舰长病了。” “叫你的接班人来,基思先生,”舰长同时说道。真有些生气的样子。“你也被捕了。” “你没有权力逮捕我,奎格先生。”威利说。 这样令人惊讶地改变称唿使斯蒂尔威尔的脸上出现了惊喜的神情。他轻蔑地向奎格咧嘴笑了,“是,稳定在000,马里克先生。”他说,同时把背转向军官们。 第166页 奎格突然松开了抓着传令钟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到起伏不停的驾驶室的右舷侧。“基弗先生!哈丁先生!外面没有其他军官了吗?”他向侧舷唿叫道。 “威利,打电话给佩因特叫他立即给所有的空油舱压舱。”马里克说。 “明白明白,长官。”威利抓起电话,接通了锅炉间。“喂,佩因特吗?听着,我们要压舱。立即给所有的空油舱注水——你这该死的是对的——是时候了——” “基思先生,我没有下命令压舱,”奎格说,“你立即收回给锅炉间的命令——” 马里克走到广播系统面前。“注意,全体军官,到舰桥报到。全体军官,到舰桥报到。”他又对旁边的威利说:“给佩因特打电话,告诉他这句话不适用于他。” “明白明白,长官。”威利从托架上取下电话。 “我已经讲了,我再讲一遍,”奎格抱怨地叫道,“你们两个都被捕了!离开舰桥,立刻。你们的行为是可耻的!” 奎格的抗议使威利感到更高兴更有力量。在这个昏暗的、歪歪斜斜的、潮湿的驾驶室里,在上午10时左右昏暗的曙色中,听着窗前凄凉尖厉的风声,他似乎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他不再有丝毫的恐惧。 马里克说:“威利,你能在不被刮下海的同时去看一眼气压计吗?” “当然能,史蒂夫。”他小心地抓着舰桥的各种装置走到外面的左舷一侧,当他往上爬到海图室门口时,门开了,哈丁、基弗和佐根森出现在他面前,三人的手都十指交错地互相紧紧握着。“情况怎么样,威利?发生了什么事?”基弗叫嚷道。 “史蒂夫接替了舰长!” “什么?” “史蒂夫接替了舰长!他指挥驾驶!他已经将舰长列入病号名单!”军官们面面相觑,然后向驾驶室冲去。威利侧着身子徐徐移动到后舱壁前,仔细地看了看模模煳煳的气压计。他趴在甲板上用两手和两膝爬回了驾驶室。“史蒂夫,气压上升了,”他爬到门口跳着站了起来,大声地说,“气压上升了!28.99,几乎29.00了!” “好,也许过一会儿我们就闯过最大的难关了,”马里克站在舵轮旁边,面朝着船艉。除佩因特之外所有的军官都集合在一起,背靠舱壁站着,身上滴着水。奎格又紧紧抓着传令钟,怒视着副舰长。“好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先生们,”马里克说,他的声音调门很高,盖过风的咆哮声和浪花打在窗口上的噼啪声。“责任完全由我个人承担。奎格舰长将继续受到最高礼遇,但是我将发布所有指挥命令——” “不要自欺欺人地说完全由你负责,”奎格绷着脸插话说,“年轻的基思先生从一开始就支持你的譁变行为,他将和你一样付出代价。而你们这些军官们——”他转过身,用指头指着他们——“如果你们知道什么对你们有好处,那就劝马里克和基思自己逮捕自己,并且趁现在尚为时未晚把指挥权交还给我。我也许可以根据现在的情况对已经发生的一切不予追究,但是——” “那是不可能的事,舰长,”马里克说,“你生病了,长官——” “我才不像你们病得那么厉害呢,”奎格像以前那样激怒地叫喊道,“你们都将因合谋譁变而被绞死!我可是说正经的——” “除了我谁也不会被绞死,”马里克对军官们说,“这是我根据184条採取的行动,没跟任何人商量过,如果我滥用了184条款,我将因此被处以绞刑。在此期间你们都听我的命令。你们别无选择。我已接过了指挥权,我自己承担压舱的责任,这艘舰已按我命令的航向行驶——” “马里克先生!”斯蒂尔威尔大叫道,“前面耸起什么东西,一条船什么的,和我们并排靠得很近,长官!” 马里克快速转过身,眯着眼睛向窗外看,随即一把抓住传令钟手柄,粗暴地将奎格推到一边。舰长打了个趔趄,抓住了窗户把手。“右满舵!”副舰长吼叫道,同时命令两台轮机全速倒车。 能见度提高了,可以透过飞舞的浪花看见船头50码开外的海面。略微偏向左舷一边有一暗红色的巨形物漂浮在黑黝黝的长浪上。 “凯恩号”急忙改变方向,刚转过一点就被大风推向了一边。那巨形物漂近了。它十分庞大,又长又窄,比“凯恩号”还长,呈亮红色。浪头打在它上面变成飞溅的泡沫像暴雨般落下。 “天吶,”基弗说,“那是船底。” 大家都敬畏地凝视着这可怕的景象,它沿着左舷侧慢慢地向后移动,长得无尽头,呈红颜色,在浪花下轻轻地摇动。“驱逐舰。”哈丁说话的声音窒息了。 “凯恩号”隔着较大距离从它旁边驶过。部分残骸已消失在朦胧的黑暗中。“我们绕圈行驶。”马里克说,“全部轮机全速向前,威利。” “明白明白,长官。”这位舰上总值日军官通过传令钟下达了命令。他感到胃里一阵极度的噁心。 第167页 马里克走到有线广播匣子前,按下了控制杆。“注意,顶层甲板上的所有人员密切注意倖存者。我们将围着倾覆的军舰绕行两次。看见有人就向舰桥报告。不要太兴奋。不要被大风颳到海里去,我们现在的麻烦就够多的了。” 紧紧地靠在前面一个角落的两个窗口边上的奎格说:“如果你那么关心我们这艘舰的安全,你怎么能瞎绕圈去搜寻倖存者呢?” “长官,我们不能从旁边驶过去而不管——”副舰长回答道。 “哦,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认为我们应该搜寻倖存者,实际上我命令你这么做。我只不过是指出你前后不一致——” “左标准舵。”马里克说。 “我还要指出,”奎格说,“20分钟之前你非法接替了我,我命令你除去那名操舵手,你违抗我。他是舰上最坏的麻烦制造者。他听命于你而不听命于我时,他就成了这次譁变的一员,他将被绞死,如果——” 一个咆哮的浪头打在“凯恩号”的舰桥上,使舰身剧烈地向左舷倾斜,奎格摔得趴在地上。其他军官互相拉拽着摇摇欲坠地滑来滑去。由于暴风从侧面勐烈袭击,这艘扫雷舰又一次在浪涛汹涌的海面上挣扎着。马里克走到传令钟台去控制轮机,经常改变其调节位置,并大声地喊出快速变化的施舵令。他耐心地将船头掉向南面,一直向前行驶到又能模煳看到那庞大的倾覆的船底。然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行驶,让“凯恩号”与快要沉没的船骸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现在它已完全被水覆盖了,只有当很深的波谷从它下面通过的时候,它那圆形的红色船底才露出水面。军官们之间小声地交谈着。奎格用一只胳臂抱着罗盘台,睁大眼睛凝视着窗外。 “凯恩号”用了40分钟顶着风浪围着这艘失事的军舰绕了一整圈,这段时间里,像自早上以来所遭受的那样,船身摇摆颠簸得非常厉害,好几次向下风方向可怕地倾斜过去。每次倾斜威利都吓得胆战心惊。但是现在他明白了正当的惊吓与动物的恐惧之间的区别。前者是可以忍受的,人类才能感受到的,不会使人伤残的;而后者却是阉割人的精神。威利不再感到恐惧了,而且即使船沉没了,只要马里克在海里和他很靠近,他就不会再感到恐惧了。 当“凯恩号”向北航行时,副舰长站在外面的舷侧过道里,两手护着眼睛挡住飞溅的浪花,仔细察看四周时起时落的黑黝黝的浪尖。他走进驾驶室,衣服直往下流水。“我想它已经沉没了。我看不见它了——左标准舵。” 威利再次摸索着到了气压计跟前,看见气压已升至29.10。他爬到马里克旁边,对着这位副舰长的耳朵大声叫喊着向他报告气压读数。马里克点点头。威利用双手擦着被针一样的浪花打得发热的脸。“史蒂夫,如果气压计在上升,那么风势究竟为什么不减弱呢?” “啊,天吶,威利,我们离颱风中心30海里。在这儿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副舰长迎着风咧嘴笑了,露出了牙齿。“我们仍然可能碰上各种倒霉的事——中舵!”他大声叫道。 “中舵,长官!” “累了,斯蒂尔威尔?” “不累,长官。要是你叫我干我就整天和这狗娘养的摔打,长官!” “很好。” 雷达室的门被推开了,电话兵格拉布奈克伸出他那长满落腮鬍子的脸。“长官,贝利森报告说,右舷住舱区外的海面上有个像筏子的东西。” 马里克和威利一前一后地迈着坚实的步伐穿过驾驶室来到舰桥的另一侧,从斯蒂尔威尔身边经过时马里克高声叫道:“右满舵!” 开头,除了被浪花的水雾笼罩着的波峰和波谷之外,他们没有看见别的东西。后来,当“凯恩号”升到一个长浪的顶端时,在开阔的正横方向,他们两人都看见一个小黑点正从浪头的斜面上往下滑。 “我看那上面有三个人!”威利尖声叫道。为了看得更清楚,他摇摇晃晃地跑到船艉信号旗袋的围栏处。一股强风颳来,把他腹部朝下地撂倒在盖信号旗袋的帆布上。当他喘着气拼命抓住舰旗升降索以免滚落入海,咽下帆布上水洼里的咸水时,他的裤子顺着两腿被风吹跑了,飘动着飞过舷墙掉进了海里。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对失去的东西毫不在意。 奎格站在门口,与副舰长互相面对着,“喂,马里克先生,你还等什么?把你的货物网配备在右舷上,同时叫甲板上的人准备好救生衣怎么样?” “谢谢,长官。我正要下这样的命令。请让我过去好吗。”奎格往边上让了让。副舰长走进驾驶室,通过喇叭下达了指令。他开始操纵颠簸着行进的这艘舰向那漂浮物靠近,很快看清那是一个灰色的香脂树木筏,上面有三个人,还有两个人头在筏边的海水里摆动着。 “先生们,你们都很想知道,”在马里克操纵着轮机和舵的时候奎格对军官们说,“刚才我正要下令压舱并掉头顶风的时候马里克先生犯下了令人震惊的罪恶。我早已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舰队在10点钟之前不下达命令我就自行採取行动——” 第168页 马里克说:“斯蒂尔威尔,行了,头再向右转一点。右满舵——” 奎格继续说:“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把我的指挥决策权交给马里克,他待我就像对待弱智的白痴一样,在法庭上我也会这么说,而且有大量的证人——” “别撞沉他们,斯蒂尔威尔!中舵!”马里克停掉了轮机,走到喇叭前面。“注意,把救生衣扔出去!” 倖存者被拉到了舰上。一个面色惨白,眼神惊恐,只穿着一条有大片大片油污的白色内裤,脸颊上有一道流着血的伤口的水兵由贝利森带到了舰桥上。贝利森说:“长官,那是‘乔治·布莱克号’。这儿的这位是军需下士莫顿。其他人在下面的医务室。” 莫顿结结巴巴地简略地讲了他们恐怖的遇难经过。“乔治·布莱克号”被风浪冲击得侧面朝风,用尽了轮机和舵的全部力量也没把它转过来。通风机、弹药箱和吊艇柱都被大浪从甲板上冲到了海里,海水涌入了轮机室,动力中断了,电灯也灭了。这艘无助的军舰漂流了十分钟,越来越厉害地向右舷倾斜,全舰的官兵尖叫着或祈祷着,最后向右舷一次极度的倾斜,随之便是不停的摇摆,他下面的记忆便是在黑暗中掉入了海里,在那以后就是浮到了水面上,是被海浪冲击撞到了他那艘舰的红色船底上。 “我们继续绕行,”马里克说。他向外仔细观察着动盪不安的大海,现在的能见度仅有几百码。“我看暴风缓和了一些。贝利森,带他到下面去吧。” “马里克先生,我重新指挥驾驶,”奎格说,“在风暴平息下来之前,我们完全闭口不谈这事——” 马里克疲惫不堪地转身向着舰长。“不行,长官。我在指挥驾驶。我恭敬地请你呆在你下面的舰长室。互相矛盾的命令将危及军舰——” “你是要我离开舰桥吗,长官?” “是的,舰长。” 奎格望着军官们,他们的脸呈现出惊恐和阴沉的面容。“所有的先生们都贊同这一行动吗?——你贊同吗,基弗先生?” 这位小说家咬着嘴唇,并把目光转向马里克。“谁也没同意。谁也不必同意。”副舰长讲得很快。“请你离开舰桥,舰长,或者至少不要发号施令——” “我要留在舰桥上,”奎格说,“这艘舰仍然由我负责。譁变解除不了我的职责。如果我认为你的行为不会危及我这艘舰我是不会讲话的。如果危及这艘舰,即使面对枪口我也要讲——” “谁也没拿枪指着你,长官。你讲的话正适合我。”副舰长向军官们点点头。“行了,你们用不着呆在这里了。一旦天气允许我们开个会。” 军官们开始散乱地走出驾驶室。基弗走到威利跟前,敬了个礼,黯然一笑说道:“我准备接替你了,长官。” 威利吃惊地看了看钟。时间早在他心里停步不前了。已经是11点45。“行,”他说。交接班仪式上的那一套话机械地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为了寻找‘乔治·布莱克号’的倖存者曾以各种航向和速度奋力前进。曾靠一、二、三号锅炉奋力前进。深水炸弹已关上保险。上次我看了气压计,气压已升至29.10。舰队航向为180,但是由于雷达受到干扰我们已与舰队失去联繫,而且我不知道我们的方位。我估计大约是乌里提环礁以东150海里。你可以查对我们早上8点时的航位推算位置。我们现在大致在同样的地方,根据184条舰长已被解除职务,现仍在舰桥上。副舰长有了指挥权,现在指挥操舵台。我想情况就是这样,完毕。” “仅仅是常规值班。”基弗说。威利懊悔地等着。 基弗敬了个礼。“好,我知道了。”他抓住威利的手,热情地用力握着,小声说:“干得好。”“上帝帮助我们所有的人。”威利喃喃地说。 30 凯恩舰譁变vi 军事法庭 31 被告律师 旧金山一个雾蒙蒙的早上,淡淡的阳光洒落在美国海军后备队第十二委员会地区司法官西奥多·布雷克斯通上校的办公桌上,照亮了放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顶上的一个厚厚的淡黄褐色的文件夹,文件夹上用红铅笔潦草地写着三个字:“凯恩舰”。布雷克斯通长着宽大的面庞、猪鬃似的头髮和很大的蒜头鼻子。他坐在转椅上,背朝着办公桌向港口眺望,怀着既渴望又恼怒的心情注视着远处在其锚链上随着潮流缓慢摇动的一艘攻击型运输舰。布雷克斯通上校盼望出海,他的梦想是指挥一艘运输舰——他是个业余的船只爱好者,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曾在驱逐舰上短期服役——但是他作为民法律师的优秀记录阻止了他梦想的实现。海军人事局未受理他的申请。于是他以粗俗的言行来发泄自己的不满,“见鬼去”、“他妈的”等字眼经常怒气沖沖地脱口而出。 在他的腿上放着一札两边都印有蓝色线条的长长的白纸:调查委员会关于美国海军“凯恩号”指挥官p.f.奎格少校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被解职的调查报告。在过去三年里布雷克斯通毛茸茸的手拿过成千上万札这样的案情报告。这些矫揉造作废话连篇的报告所用的词句、所表达的态度和感情对他来讲是不足为奇的,就像楼梯的缺口和沟槽对打扫这楼梯的老女清洁工不足为奇一样。他回忆不起他未曾解决并使他更沮丧的案子。这次调查搞得一团糟,他提出的建议十分愚蠢。迄今所发现的案件的事实荒谬可笑,乱无头绪。在重新审查这个报告的中途他曾经把转椅从办公桌转开以缓和像在摇晃的火车上看书感到的那样噁心和头痛。 第169页 他听见有人在敲他的小屋和满是办公桌、档案夹和海军志愿紧急服役妇女队队员的办公室之间的玻璃隔墙。他转过身,把文件扔到办公桌上。“你好,查利,请进。” 一位海军上尉从开着的门口走了进来。“我想起一个人,长官——” “好,谁呀?” “你不认识他,长官。巴尼·格林沃尔德——” “正规部队的?” “后备队的,长官。但是个激进的军官。战斗机驾驶员。上尉——” “一个开飞机的孩子究竟懂什么法律?” “作平民时他是律师,长官——” “律师和战斗机驾驶员?” “他真是个人才,长官——” “格林沃尔德,你说他的名字是?荷兰人,或哪国人?” “他是犹太人,长官——”布雷克斯通上校皱了皱他那大鼻子。查利使劲把腰板儿挺得更直了些。他一只手放在外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黑色的公文包站在那里,态度显得既亲密又恭敬。他长着捲曲的、红中带黄的头髮。他的圆脸显得性情好而又机灵。“——但是,像我讲的,长官,是个相当出众的人——” “真见鬼,我并不反对犹太人,这你知道。这是一个他妈的难办的案子,就这么回事——” “我肯定他正是我们需要的人,长官——” “什么使你这么肯定?” “我很了解他,长官。我考上乔治敦法学院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上学了,年级比我高,但是我们成了朋友——” “嗯,坐下,坐下。他在第十二委员会干些什么?” 查利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后背挺得很直。“他刚从病号名单上被去掉。他因三度烧伤住过医院。他们给了他一项临时的权力有限的职务,负责空军军官人员的安排。他在等待回飞行中队的医疗证明——” “他怎么烧伤的?被击中了?” “没有,长官。撞着了障碍物。他的飞机烧起来了,但是他们把他拖出来了——” “不算那么英勇无畏——” “呃,就飞行而言,我不知道巴尼的任何伟大事迹。我想他击中过两架日本飞机——” “你为什么认为他适合搞‘凯恩号’的案子呢?” “嗯,长官,照我看,马里克是註定要完蛋的人,而巴尼就喜欢这类案子,”查利停了停,“我想你会认为他在某些方面有点古怪,非常古怪。我对他已经习惯了。他是阿布开克人,巴尼对印第安人非常感兴趣,你可以说他在这方面是个哌哌叫的人。从法学院毕业后,他就专门研究印第安人的案子——也打赢过许多官司。他在华盛顿逐步建立起一个相当不错的律师事务所,这是在他入伍之前——” “当时他是干什么的,后备军官训练队?” “在第七飞弹部队,后来转到了空军。” 布雷克斯通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会儿鼻子,“听你说来他的政治观点有点左倾。” “我看不是的,长官。” “你同他谈过吗?” “还没有,长官。我想我得先问问你。” 布雷克斯通上校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捏得指关节咯咯响。他坐在转椅上转来转去。“天哪,我们就不能找个正规部队的吗?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苗头,我们可不要老纠缠在这个案子上,这是正规部队对后备队呀——眼下的情况就够糟糕的了——” “长官,我已经跟你给我的名单上的八个人谈过话了。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呀,他们都害怕这个案子。另外两个人受派遣出海了——” “你跟霍根谈过吗?” “谈过,长官。实际上他眼里含着泪求我们不要让他参与这个案子,他说这是个输定了的案子,被告律师所能做的就是使自己在海军中遗臭万年——” “不会那样的——” “我只是引用他的话——” “嗯,也许如此,就这个案子而言,有那么一点。”布雷克斯通捏了捏鼻子。“见鬼,必须有人为这个案子辩护。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个格林沃尔德叫到这儿来?” “我想今天下午吧,长官——” “叫他上这儿来,别告诉他什么事,我要先找他谈。” 那天晚些时候格林沃尔德上尉来到了布雷克斯通上校的办公室。问了几个简单而令人讨厌的问题之后这位司法官把“凯恩号”文件夹给了他。第二天早上上校来到自己的小房间时发现那位瘦削的飞行员正垂头坐在椅子上在外面等候。 “喂,格林沃尔德,跟我进来吧。你认为你能处理这个案子吗?”他脱掉雨衣,把它挂在衣架上晾起来,之后发现文件夹已放在他办公桌上。 “我处理不了,长官。” 布雷克斯通又恼怒又惊讶地向四周看了一眼。飞行员尴尬地站在门口,两眼看着自己的鞋。他长着一张宽大而稚气的嘴,脸色苍白,头髮棕黄而捲曲,两只长长的手下垂着。看上去更像哈罗德·蒂恩而不像一个激进的犹太律师,布雷克斯通心里想着,他前一天也是这样想的。他说:“为什么处理不了?” 第170页 “嗯,有几个原因,长官。”格林沃尔德一直羞涩地两眼瞧着地下,“如果有别的案子你需要帮手——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显得不合作——” “怎么啦?你认为案子太难办?” “嗯,我不想就此案发表意见来浪费你的时间,长官——因为我看得出——” “我现在就要你来浪费我的时间,坐下吧。”布雷克斯通的眼睛向下看着悬在飞行员两膝之间的两只手上可怕的烧伤疤痕。那毫无生气的蓝白色移植皮肤,皮肤边沿红色的生肉以及起皱的一条条的伤疤肌肉。他费力地移开了视线。“查利对我说你是为处于劣势的人进行辩护的了不起的律师——” “长官,这些人不是处于劣势的人,他们应该受到重击。” “哦,你这么认为?嗯,坦率地讲,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他们有权利找一个好的辩护律师,而他们自己不能找到这样的律师,所以——” “我认为他们会被宣判无罪的。也就是说,长官,如果有一个稍好一点的聪明的辩护律师的话——” 布雷克斯通皱弯了眉头,“哦,你这么想?” “基思和斯蒂尔威尔肯定会被宣判无罪的,我想我能让他们不受到惩罚。” 这位看似没精打采的上尉用犹豫和胆怯的语调錶现出来的傲慢使这位司法官感到十分困惑。“请告诉我怎么辩护。” “呃,首先,指控是荒谬的。是在制造一次譁变。实际上不存在使用武力或暴力或不尊敬上司的问题。马里克非常注意法律依据。他是误用了184条而错误地採取了譁变性质的行动,但是该条款就在那些书里。可能成立的最严重的指控是有损于良好的秩序或纪律的行为——不过,如我讲的,这不关我的事——” 上校对格林沃尔德上尉的看法急转直上了,因为格林沃尔德对指控的批评是他本人早先就注意到的一点。“别忘了你是在看调查委员会的建议而不是正式的诉状。我正在起草正式的诉状,而实际上它是反对性质的行为。这是只有一个人的委员会,这儿是扫雷舰的一名舰长,而且我认为在他们派他到‘凯恩号’去进行调查之前他从来未看过《法庭与审判团》这本书。这就是我们这儿的麻烦,我们缺少人手,可利用的人又不懂法律。虽然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了,但你的行动不受限制,相当不受限制,噢,我认为你的任务就是使你自己听候任用——”布雷克斯通按了一下蜂鸣器,用发脾气的手势点燃了一支雪茄菸。查利上尉来到门口。 “有事吗,长官?你好,巴尼——” “查利,你这儿的这位朋友似乎认为这个案子太简单了什么的。他把一只手绑在身后也能打败你,只是他不想这么做,或不想说出这个意思的话了吧——” “布雷克斯通上校,很抱歉,我卷进来了,”格林沃尔德说,“杰克问我愿不愿意在法庭上做个帮手——他没有给我讲详细情况——于是我讲我愿意。详细说明空军的优先配给顺序是一项相当乏味的工作。我只是不想为‘凯恩号’的这些人辩护。奎格舰长显然没有疯狂,精神病医生的报告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些笨蛋在《海军条例》上看到一段文字便有了主意,于是他们结成团伙起来反抗既刻薄又愚蠢的一艘小舰艇的舰长——许多小舰艇的舰长都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自己成了傻瓜,并使一艘军舰不起作用了。我是极优秀的也是身价非常高的律师,可是我不想出力使他们被宣判无罪。如果你——” “你对获得无罪释放是确实坚信不疑的。”布雷克斯通叼着雪茄菸说。 “他们能逃脱惩罚。” “我想知道怎么个逃脱法,”查利说,“过去如果我见到一个普通的案子——” “格林沃尔德上尉,没人能强迫你为这帮傢伙辩护,”司法官说,“但是从你的话里可以听出你在原则问题上似乎是相当激进的。我看你已经说服自己要为马里克辩护了。八名军官,包括四名司法专家,已经迴避了这个案子。除了你以外,我还没有听任何人说过他有免予惩罚的机会。对好律师的第一要求就是对自己的案子有信心。我相信你信奉的原则是最坏的罪犯有权获得最好的辩护是吧?” 格林沃尔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他那稚气的嘴微张着,两眼有些忧伤。“我会永远滞留在这儿搞这个案子的。要是我得到了医疗康復证明——” “将来有的是仗要打,可以使你的奖章光彩熠熠。”司法官说。 “你打算同时审理这三个人吗?” “先是马里克。我们将把基思和斯蒂尔威尔的案子往后推一推,看看再说。至少这就是我向海军将军提的建议。一般他会按我讲的那么做。” “军事法庭什么时候开庭?” 布雷克斯通望望自己的助手。这位助手说:“长官,如果布莱克利上校能来主持,我想过两周就能开庭。他说他今天下午告诉我。” “目前‘凯恩号’在哪里?”格林沃尔德问。 第171页 “在亨特波因的干船坞里。”查利说。 “在我表态之前我可以出去跟马里克谈谈吗?” 布雷克斯通点点头,“查利,为格林沃尔德上尉提供交通工具。” “明白,长官。” 格林沃尔德站起身,“我说,我现在就去。” “巴尼,过10分钟吉普车在大门口接你。”查利说。 “好吧。”飞行员戴上白鸭舌帽。帽子的镶边已经发硬并变成绿色。他看起来像一个在餐桌旁侍候顾客把钱花在买唱片而不是买食品的很穷的大学生。他摆动着有伤疤的大手走了出去。 查利说:“长官,他会接这个案子的。” “怪人,”司法官说,“看起来那么无用谦卑,但自视甚高。” “他是个好律师,”助手说,“但是他无法让马里克不受惩罚。” 格林沃尔德上尉看惯了航空母舰。停在干船坞艇座上的“凯恩号”又锈又杂乱,在他看来就像河里的小船。他沿着延伸过船坞深坑的又长又陡的木板铺成的通道走到了这艘扫雷舰上。在主甲板的破碎物料中靠近摩托救生艇的后吊柱的地方他看见一个直径大约为4英尺的锯齿状的大洞,洞是用绳子和四周隔开的。弯弯曲曲的生锈的电缆和管道像内脏一样从大洞的四周伸出来。“我想见马里克上尉。”他对站在一张桌旁的一个圆脸蛋,穿白衬衣的矮个子水兵说。 “他不在这儿,长官。” “他在哪儿呢?” “我想是在‘菊花号’上,长官。6号码头他们改装成单身军官宿舍的那条游览船。” “你们的舰长在哪儿?” “怀特舰长要6点才回来,长官。” “什么舰长?怀特?” “是的,长官。” “你叫什么名字?” “额尔班,长官。” “噢,对了。额尔班。”格林沃尔德上下打量这个将来要成为查利的主要证人的水兵。“奎格舰长在哪儿,额尔班?” “现在是怀特舰长管这艘舰,长官。”这个信号兵的脸上显出警惕、愠怒的神情。 “你不知道奎格在哪儿吗?” “长官,奎格舰长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甲板上是个什么洞?” “我们在林加延湾遭到自杀性攻击。” “有人受伤吗?” “没人受伤。飞机反弹起来掉到海里去了。” “当时谁在指挥军舰?怀特舰长?” “不是,长官。”额尔班疑虑重重地皱起眉,转身向着通道上的桌子。 “那么,谁在指挥,当时?马里克仍在负责吗?” 额尔班嘟哝着打开了操舵手的航海日志,展示出日志中字迹潦草的记录。格林沃尔德转身走上通道,向“菊花号”走去。 这位律师初次见到马里克时很吃惊。根据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他对这位副舰长早已形成这样一个清晰的印象:纤弱,瘦削,情绪不安,皮肤黑黑的,脸上带着知识分子自我满足的神情。实际上他想像的是比尔·佩勒姆,他大学时代一个穿海军制服的夸夸其谈的马克思主义者。眼前这位坐在帆布吊床边上,在一堆乱糟糟的床单和被子中间眨着眼睛,用手掌搓着赤裸的胸膛,身体强健,长着弹头似的脑袋,面容迟钝的军官完全打乱了格林沃尔德对“凯恩号”事件的看法。 “嗯,他们给我指定任何律师都行,”马里克毫无表情地说,“我不认识任何律师。我看这根本毫无任何关系,你可是自找一大堆麻烦——” “你要向法庭陈述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接替他?” “我当时认为他疯狂了。” “你现在还仍然那么认为吗?” “我不知道我现在怎么想了。” “你向调查军官讲的那些关于偏执狂的骗人的话是从哪儿来的?” “从书上看到的。”马里克气沖沖地说。 “噢,请原谅,马里克,你似乎对这种病了解得不多。” “我从来没说过我懂得很多,天哪,他不问我军舰或颱风或舰长的事,却在偏执狂问题上翻来覆去地盘问了我一个小时。对病的事我一窍不通,而且我明白这一点。我使自己成了傻瓜,我当时也知道会把自己弄成傻瓜。而且将来在军事法庭上还会这样。”他瞥了格林沃尔德一眼,他的眉头在深陷的眼睛上方紧皱着,显出困惑和受到伤害的神色。“我跟你这么说吧,同样的一些事情当它们发生在颱风当中的时候和你们在6000英里之外的联邦办公大楼谈论它们的时候似乎是完全不同的——” 门开了,基弗走了进来。他穿着崭新的刚熨过的蓝色海军制服,胸兜绶带上别满了战斗星形勋章。袖口上的下面几条黄道已经褪色,上面几道仍黄色闪亮,他肩上背着个小皮包。“史蒂夫,我要休假了,有空去吃午饭吗?” “没空啊,汤姆——这位是格林沃尔德上尉,这是基弗上尉,我们的火炮指挥官——优先领到飞机票了吗?” 第172页 “领到了。在运输部一个干瘪的老淫妇身上颇费了些工夫。我原想得先跟她结婚的。” 马里克酸楚地笑了笑说:“嗯,痛快地玩吧。” 火炮指挥官拍拍小皮包。“认出这个了吗?” “那部小说?” “前半部。我要回东部去努力推销。” “希望你能赚百万美元,伙计。” 基弗看了格林沃尔德一眼,犹豫了一会儿,又回头看着马里克,咧嘴笑着说:“哎,我走了,在羊粪蛋的火光中。”门关了。 “哎,”格林沃尔德端详着自己的鞋尖,没精打采地说,“碰巧我是一个相当好的律师。” “你必须是个非常好的律师才能使我解脱。”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只要这件事一进到联邦办公大楼,我就是有罪的,据我所知,不管你怎么看这件事我都是有罪的。给一个呆子足够的时间,他一定会把事情搞糟的——” “我饿了,”律师说,“什么地方能搞到吃的,我们也再谈谈?” “8号码头那边有个自助餐馆——” “走吧。” 马里克看着律师,耸了耸肩。“好吧。”他说,伸手去取塞在床脚的蓝色海军裤。 “如果你打算承认有罪,”格林沃尔德说,他的声音盖过了餐具和洋铁盘的磕碰声,盖过了在西红柿汤、白菜和人体的混合气味中就餐的海军修船厂数百名工人的谈话声——“那么整个事情就成为形式了。即使这样我认为也不能只是站起来在法庭上公开说‘我承认有罪’。你要跟查利讨价还价。这是一个怪案子,一个一团糟的案子,为了肯定能得到一分,查利可能对你宽大处理——” 副舰长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把炒鸡蛋塞进嘴里,喝了一大口咖啡说:“我不会讨价还价——” “噢,当然,你的律师为你去说——” “哎,格林沃尔德,按书上讲的我可能有罪,但是我不想承认有罪。天吶,我没有企图接管这艘舰。我是在努力挽救它。如果我说奎格疯狂了是我的错,那么,那是另一回事,可我是在努力做我认为正确的事呀——” 格林沃尔德点点头,用舌头舔了舔下嘴唇,“没有犯罪意图。” “对了。没有犯罪意图。” “嗯,那么就不要承认有罪。使他们不能对你做出一致的判决——你的朋友基弗那时是怎样看奎格舰长的呢?” 副舰长的两眼眯着向侧面看了一眼,“注意,这全是我的责任——必须这样看问题——” “当时基弗也认为奎格是偏执狂吗?” “我不知道他当时的想法。让他与这件事脱掉关系吧。” 格林沃尔德玩弄着自己的指甲,“他像我中学时认识的一个同学,名字叫佩勒姆。” 副舰长的脸上流露出愠怒和痛苦的表情,两眼凝视着远方。他喝完了咖啡。“他们这儿光卖些劣等咖啡。” “瞧,马里克,如果你接受我,我愿意做你的辩护律师。” 马里克点点头,直视律师的眼睛,他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成羞怯的感激。“嗯,好吧,谢谢,我需要人——” “那么不想了解我的资歷吗?” “我想一定不错,不然司法官不会派你来的——” “嗯,无论如何要听我说。当平民时我是个激进的律师。我从学校毕业仅四年的时候每年挣两万元。”格林沃尔德稚气的脸上显出古怪的内心的微笑,仅在眼睛的四周泛出红色,他羞怯地把头偏向一边,看着手中的勺子,他正用它在溢在桌子上的一片咖啡中画圆圈。“不仅如此,我走出学校的第三年,就为40年前被骗离家园的彻罗基人好不容易地从政府弄出了10万元。” “老天保佑,也许你能使我免受惩罚。”副舰长半信半疑地凝视着格林沃尔德说道。 “我最好再给你讲一件事。我更愿意对你提起公诉而不是为你进行辩护。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罪究竟有多大。但是要么你是譁变者,要么你是整个海军中最不愿说话的傻瓜。没有第三种可能。”马里克惊讶地直眨眼睛。“如果你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我们就可以为你写出辩护词。如果因为你非常自豪、高贵以及受过极大的伤害而继续闭着嘴不说话,顺便说一句,那我就回城里去了。” “你想知道什么?”副舰长停顿了一会儿说,在停顿期间自助餐厅充满了嘈杂声。 “关于你和基弗和基思以及凡是能说明你们是如何使出那愚蠢花招的所有的事情——” “肯定你说它愚蠢,”马里克大声说,“既然我们都活着来谈这件事,所以大家都说它愚蠢。如果奎格和整个军舰现在都沉入海底了——我想惟一能证实我是正确的方法就是假设我当时没有接替奎格而且船倾覆了,实际上它差一丁点儿就倾覆了。你知道,在那次颱风中三艘驱逐舰沉没了——” 第173页 “确实是这样,不过大约还有40艘舰艇没沉没,副舰长也没接替舰长啊。” 马里克显得极其惊讶。他拿出一支雪茄菸,一边仔细端详着这支烟一边撕下沙沙作响的玻璃纸。 他真的感到很吃惊。格林沃尔德刺激他使他暴露了自己潜藏的自认为正确的想法,也就是在他正在遭受官方折磨的整个过程中他内心自豪地默默地感到的一点慰藉。由于全神贯注于自己被误解的英雄行为、基弗的背叛以及自己将面临的厄运,副舰长没想到这位律师会这样尖刻地曲解他的观点。“你是哪儿人?”他问道。 格林沃尔德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毫不感到意外。“阿尔伯克基人。” “哦。我原以为也许你是纽约人——不过你的口音不太像纽约人,我是指——” “嗯,我是犹太人,你是指这个意思吧。”飞行员对着自己的鞋微微一笑地说。 马里克笑出声来,说:“你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咱们到那边的‘菊花号’去吧。” 他们坐在游船休息室里的皮沙发上。马里克讲述着他们如何确信奎格已经疯狂的经过,整整讲了一个小时。他终于无话可讲,便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窗外,起重机、烟筒和桅杆林立的发出噹啷声的修船厂。律师点着了副舰长早先给他的一支雪茄菸,笨拙地吧嗒了几口,直眨眼。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看过你的朋友基弗的小说吗?” 马里克像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茫然而迷惑地瞧着他。“他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那小说一定长得不得了。他老是把它保存在那个黑色小皮包里。” “很可能是一部杰作。” “嗯,汤姆很聪明,谁也逃脱不了那——” “我很想看看这本小说。我可以肯定它无情地揭露了战争的无意义和浪费,并暴露出军人都是些愚蠢的法西斯主义施虐狂。他们在所有的战役中连吃败仗,葬送了无数相信宿命论的、富于幽默感的、可爱的平民士兵【平民士兵,紧急情况时担当军人任务的平民。——译者注】的生命。还有许多性爱的情节,当姑娘的内裤被脱下来的时候,乏味的文章也变得有韵律而且优美了。”格林沃尔德看出了马里克困惑不解而又疑难的笑容,便耸了耸肩。“嗯,我能说出他写了些什么,因为写战争的小说已经出版了,虽然战争仍在进行。凡是作者把军人写得十分可怕而把平民写得非常敏锐的小说我都爱看。我知道这些小说是忠实于生活的,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敏锐的平民。”他吸了一口雪茄菸,厌恶地张开嘴,把烟扔进了装有一半沙子的铜罐子里。“你怎么能抽这种东西呢?——哎,我告诉你,马里克。你那位敏锐的小说家朋友是这个乱子中的反派角色,那也没事,可是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我要他迴避这件事。”马里克固执地说。 “我将尽力设法绝不让他站在证人席上。你做的事就是你做的。实际上,你出于错误的,但却是高尚的判断做了这件事比你把一个敏锐的小说家关于精神病的观点当作直接依据更好。他现在正在寻求掩护,这事——哎,他曾在‘新泽西号’上提醒过你,对吧?他具有一个敏锐小说家的洞察力。在背后大声叱责‘老耶洛斯坦’——顺便说说,这名字取得妙——是一回事,但是他非常非常清楚,到摊牌的时候会出现什么后果。”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之后,”马里克像孩子一样请求道,“你还认为奎格没有精神病吗?” “是的。” 31 凯恩舰譁变vi 军事法庭 32 威利休假 “那就绞死我吧。”马里克紧张不安地说。 “不一定。再告诉我一件事。他们怎么让你继续驾驶这艘舰前往林加延湾的?” 马里克舔湿了嘴唇,目光看着远处。“这事重要吗?” “你告诉我了我才知道重不重要。” “嗯。事情非常奇怪。”副舰长又从胸衣兜里掏出一支雪茄菸。“瞧,颱风过后我们回到乌里提环礁时,情况相当好,船撞了一个洞,丢失了两三个扫雷器,上层甲板上有些东西被弄弯曲了和撞坏了。但是我们还能操作。我们仍能扫雷。”格林沃尔德伸出一根燃着的火柴,副舰长借着火把雪茄菸吸得通红。“谢谢——我们进入环礁后我立即向那边岸上,向海军准将报告,我想他是塞夫农·法伊夫司令,给他讲了所发生的事情。他非常激动,那天早上就把奎格叫到岸上去了。并叫精神病医生给他作了检查。呃,医生检查的结果——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胖胖的中校,长着古怪的鼻子——医生说他认为奎格一点也不疯狂。说他似乎是头脑正常的军官。说他不是精神病专家而且奎格已经出海四年了,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乘飞机回美国进行一次精神病检查。这位海军准将对我大发雷霆。当医生向他报告时他把我叫进了办公室。他说海军上将要他火速再派些扫雷舰到林加延湾去,因为很多扫雷舰在颱风中毁坏了。如果他让‘凯恩号’撤出舰队他会受到诅咒的。于是反覆谈了很多之后他也把奎格叫到了办公室,向他着重讲了海军上将急需扫雷舰的情况。他问奎格是否认为我能指挥‘凯恩号’到林加延湾去。他要他多想海军的利益而不是个人的感情,而且他说我在到达林加延湾后肯定能得到我应得到的一切。噢,奎格真使我大吃一惊。他既镇静又温和。他说我当他的副手已经11个月,那么长时间的训练他认为即使我有不忠诚和反叛的性格,但他已把我培养起来,完全可以统领一艘军舰了。他推荐我把这艘舰开到林加延湾去。这便是事情的经过。” 第174页 格林沃尔德转动着一个被他拧成问号形状的夹纸用的回形针。他把旋转着的回形针扔出了窗外。“奎格现在在哪儿?” “凤凰城他的家里。这儿的医生让他出院了,说他适合回去任职。目前他在第十二委员会下属的一个机构临时任职,坐等军事法庭开庭。” “他犯了一个错误,推荐你到林加延湾去——从对你处以绞刑的观点来讲。” “这正是我的看法。你认为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这位飞行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露出了有着一条条伤痕和多层皮肤的手和手腕,光滑的伤痕组织一直延伸到衣袖里。“嗯,也许,正如那位准将对他讲的,他当时考虑的是海军的利益——我要回第十二委员会去了,我要敲敲杰克·查利的脑袋——” “我们打算申辩什么呢?”副舰长抬起头焦急地看着他的又瘦又高的辩护律师。 “当然不承认有罪。你是真正的伟大的海军英雄。以后再见。” 威利乘坐的飞机正在飞往纽约的途中。布雷克斯通上校劝说通了“凯恩号”的新指挥官让他走。“不管怎么说,开庭之前他有十天的时间,”这位司法官曾在电话里对怀特上尉这么讲。“趁着还能放他走就让这个可怜的乞丐走吧。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威利请假的理由只有一个。他要回家和梅姑娘断绝关系。 在动盪不安的前几个月里他已逐步改变了对她的看法,认识到他对她的态度,甚至给她写的那些信都是可恶的。他仍然思念她。如果“爱”这个词有意义,如果小说和诗歌对这种感情的描写是准确的,他认为他是爱她的。但是他有一种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直觉,他绝不会背离自己受过的教养去娶她为妻。这是文学中司空见惯的老一套的冲突;而令人沮丧和悲哀的是在现实生活中他偏偏陷入了这一冲突。不过现在他明白了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受害者是梅姑娘,于是他决定在军事法庭给他的生活带来无法预测的新的转变之前先让她获得自由。目前已不再可能只通过写一封信或保持沉默跟她作个了断了。他必须当面和她谈,承受她可能予以他的任何痛苦和惩罚。他开始履行一项可悲的使命,他简直不忍心去想它。 他试图通过和身边一个秃顶而肥胖的作者对外事务代理人【作者对外事务代理人,替作者与出版商联繫出版、销售、翻译等事宜,从中收取佣金。——译者注】攀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然而,他的邻座是那种一坐飞机就要吃安眠药的人。他费了好一阵时间盘问威利,问他是否亲手杀死过日本人,是否获得过勋章,是否受过伤。但他随后就没兴趣了,开始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来阅读,直至飞机在落基山脉上空颠簸晃动起来。于是他拿出一瓶黄色胶囊,吞服了三粒便倒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了。威利心想要是他带着安眠药就好了。最后他拉上窗帘,把椅背向后一推,闭上两眼,反覆地回想起“凯恩号”上那些使人厌恶的事情。 儿童时期做过的一些梦是威利永生难忘的,尤其是这样一个梦,他看见上帝像巨大的玩具跳偶一样从他家草坪的树顶上一跃而起,斜着身子向下凝视着他,在他的记忆里第十二委员会司法局候见室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同梦里的情景一样是虚幻的、令人痛苦的。在他闭着的眼睛的前面,四周都是绿色的墙壁,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了厚厚的棕色和红色封皮的大部头法律书籍;头顶上孤零零的一盏萤光灯闪耀着带蓝色的光;他身边办公桌上装满菸头的菸灰缸散发出陈旧香菸的烟味。所谓的“调查委员会”,也就是一位粗鲁的瘦小的舰长,嗓音既粗糙又带嗤笑味,他的脸就像邮局职员拒不接受没包装好的包裹时表现出的那张讨厌的脸。 这一切和威利原来的想像是那么不同,那么不公正,而且那么快就结束了。尤其是范围那么小又那么令人沮丧。威利曾认为自己是一部宏伟戏剧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他曾独自一人在自己昏暗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小声地自言自语地说着“‘凯恩号’譁变,‘凯恩号’譁变”,欣赏着说这话时特有的声音效果,并想像着《纽约时报》以此为标题发表了一篇极力赞扬英勇无畏的马里克和基思的大块文章,他甚至竭力想像出马里克的头像出现在新闻杂志的封面上。他曾经期盼着隔着铺了绿色台布的桌子面对一排海军上将以无可辩驳的事实镇定自若地证明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回想起他做过的那个白日梦使他十分苦恼,他曾自认为是这次譁变的真正的关键人物,罗斯福总统召他去华盛顿到他办公室和他单独谈话时,他说服总统‘凯恩号’事件是个例外,绝不表明海军的士气低落。在罗斯福总统慷慨地答应恢復他的军籍让他任意选择职务时,他甚至打算只简单地回答说:“总统先生,我愿意回到我原来的舰上去。” 在整个林加延湾战役和返回珍珠港的行程中,威利满脑子都是这些纷乱的色彩斑斓的荒唐念头,自杀式攻击发生得非常突然,造成的损坏也很小(在日本飞机撞击之前他甚至没看见它),这次袭击仅仅起到了增强马里克、威利自己以及“凯恩号”全体军官的形象的作用,使他们都成了头脑冷静的英雄。 第175页 到了珍珠港之后随着怀特舰长的到来,这种迷人的景象开始暗淡了。怀特舰长是正规海军的一名英俊聪明的上尉,显然是善于解决麻烦的高手。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马里克就萎缩成低声下气的呆滞的副手了。军官起居舱里冒险的兴奋心情平静下来了,所有的军官的言行又开始变得谨小慎微了。怀特为人处事严肃、冷静、讲效率,他的做法使人觉得奎格被解职一事似乎从未发生过。从一开头,他就像马里克一样把舰艇管理得很好,立即得到了全体官兵的衷心拥护。威利把这次譁变当作海军后备队的英雄主义战胜精神病研究院的愚蠢的想像已失去了活力,研究院恢復了主导权,成了形势的掌控者。 但是威利仍未料到在旧金山形势会急转直下,他以前从未预见到有关当局会把伟大的“凯恩号”譁变当作一个令人厌烦的并不急迫的法律问题。显然在第十二委员会司法局看来“凯恩号”譁变的事只不过比偷了一卡车猪油的事稍大一点。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军舰仍停在干船坞中,怀特舰长的报告没有任何反应,最后当调查开始时,已经没有海军上将,没有绿色的桌子,没有总统的召唤了。只有一个小个子军官在一间小办公室里进行盘问。 威利想知道是不是审理此案的规模缩小了才使他提出的不可否认的事实变成了靠不住的、描述得很糟的逸闻趣事。他越讲述这些事实就越让自己而不是奎格丢脸吗?是负责调查的军官怀有敌意吗?他原指望用来谴责奎格的那些事现在似乎反而表明他自己的不忠诚或无能。甚至作为奎格一大罪过的水荒一事他听起来更像是谨慎措施,而水兵们在轮机室偷水用一事却成了由不称职的军官唆使的反叛行为。他无法向调查军官表达清楚的是以前大家所经受过的精神上的痛苦。每当威利谈到酷热难当以及烟筒的烟雾时,负责调查的那位舰长就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最后来上一句:“我肯定你们遭受过难以忍受的艰难困苦。你为何不向指挥官报告偷水用的事呢?”威利明白他应回答说:“因为我认为他是懦夫而且是精神病患者——”,但他嘴里说出的回答却是,“这个吗?呃,其他人谁也没报告,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应该报告。” 威利记得谈完话出来的时候他有一种上吊自杀的可怕的预感;一种十分确切的感觉。不安地度过五天之后威利被召到布雷克斯通上校的办公室。调查报告交到了他的手上。在他开始看报告之前他的手指感觉到这些冷冰冰的印有蓝色线条的纸张十分可怕。他带着在噩梦中挣扎的感觉看到了有关他自己的那些话;就像看医生写的他即将死亡的报告一样: 建议(3) 以谋划譁变的罪名将美国海军后备队尉官(中尉)威利·索德·基思送交最高军事法庭审判。 威利理智地接受了军事法庭即将开庭的残酷现实,但是他的心却像一只睁大闪亮的眼睛环顾四周寻求救助的受惊兔子的心。他知道他仍然是人人喜欢的无辜而又性情好的威利·基思,那个能坐在钢琴前面弹奏出《你若是知道羚羊所知道的》曲子而使大家开心的威利。由于在一次可怕的事件中被军事正义之剑刺中,他的种种美德似乎从他身体里流失了,就像空气从扎穿了的轮胎漏光了一样,他感到自己慢慢瘪下来了,变成了普林斯顿和塔希提俱乐部时期原来的他。多年来没有动过的一个念头现在下意识地小声讲了出来:“母亲会帮我脱离困境。” 威利仰卧在倾斜的座椅上,飞机一颠簸紧紧地系在腰间的安全带就会勒着他的腹部,他在脑海里编织着一个可怖的梦幻,他的母亲聘请了全国最好的几位律师为他辩护,军事法庭那些拉长着脸的司法官们被这些坐在他桌子旁边的精明的法律奇才辩驳得不知所措。他编造了一段又一段很长的假证词,看见奎格在一名像托玛斯·伊·杜威辩护律师的严厉诘问下坐立不安。这个阴郁的梦变得越来越怪异,越来越不连贯。梅·温也不知怎么的进来了,显得苍老而冷酷无情,皮肤上长了许多极丑的污斑。威利睡着了。 但是在介于紫色和浅蓝灰色的曙光中,飞机从曼哈顿尖顶大楼的上方飞过时,威利醒了,当他透过小而圆的窗口向外凝视时,他的心又恢復了活力。纽约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不仅如此,纽约就是伊甸园,是甜蜜的金色的春天里已消失的岛屿,是他和梅·温恋爱的地方。飞机倾斜了,并向下滑翔。金黄而泛白的太阳出现在东面云彩的上方,斜射的光芒照亮了天空。飞机盘旋时威利又看见了曼哈顿,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楼、无线电城,它们细长的塔尖突然升起在仍然笼罩着这个城市的紫色雾气的上方。此时在他心目中出现了夸贾林环礁的海滩、南太平洋一望无际的蓝色水域、塞班岛绿色小山上海岸炮群的一团团橙色烟雾以及在尖厉唿啸的颱风中“凯恩号”那勐烈颠簸的、湿透了的驾驶室。在这一瞬间,威利了解了战争。 “晚了半小时。”坐在威利旁边的那个代理商抱怨说,同时急急忙忙地拉上公文包的拉锁。 当威利走出飞机踏上舷梯时,凛冽的寒风使他一激灵,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唿吸时冷气直钻心窝。他早已忘记冬天的空气是什么样了,而刚才从飞机上看时纽约给人一个错觉好像是春天一样。他穿着厚厚的在舰桥上穿的外衣还冷得发抖,于是紧了紧围在脖子上的白色丝围巾,沿舷梯往下走时,唿出的气就变成了雾,威利看见他母亲从候机室的窗户后面兴高采烈地向他招手,他顶着风跑过机场。一时间在有暖气的屋子里他母亲不停地亲吻他拥抱他。“威利,威利,威利!啊,我亲爱的,又感到你近在身边,简直太好了!” 第176页 威利首先想到的是“她多苍老啊!”他不能确定这一变化发生在他离家之后呢或在战前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而直到现在他才看出来。她的红头髮已经渐渐褪色变成难以言表的泛灰的棕色。“妈妈,你的气色好极了。” “谢谢你,亲爱的!让我好好看看你——”她抓住他的胳膊,后仰着身子仔细地端详着他,她脸上放射出欣喜的光彩。她对她看到的一切感到既不安又高兴。她儿子经歷了海上的巨大变化。这张晒黑的脸,扁平的面颊,突出的鼻子,又宽又厚的上下颚,已经有点陌生了。当然他是威利,她的威利,她想那稚气的嘴唇的弧形、曲线仍和以前一样。但是——“你长成大人了,威利。” “还不完全是,妈妈。”她儿子露出倦意的微笑说。 “你看起来真帅啊!你能在家呆多久?” “我要在星期天早上飞回去。” 她又一次拥抱他。“只有五天!没关系。我要这五天比以前的五年过得更高兴。”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威利给母亲讲的情况很少。他发现自己像电影中所有善良的守口如瓶的美国人一样,低估了战争的危险,夸大了战斗生活的烦恼。他母亲越催他讲详细一些,他的回答就越含含煳煳。他明白他母亲想让他讲一讲他无数次地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的情况,而他却偏偏坚持说他从未接近过任何真的战斗行动。如今既然已回到平民世界,说真的,威利感到有些失望,在他的参战履歷中缺少令人毛骨悚然的逃亡、厮杀或受伤的记录。他对别人的盘问十分反感。他的正常的想法是着重讲述那些真正的惊险时刻的情景,但是一种朦胧的羞怯感又使他不愿意讲。沉默寡言是一种更奥妙的、颇受人尊敬的吹嘘方式,而威利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 当他第一眼见到家时,他曾期望能看到真正的怀旧的烟火。但是汽车拐上了车道,在石子上咯咯地响着开到了大门口,威利只傻唿唿地睁大眼睛看着发黄的草坪和光秃秃的树木。屋里的陈设没有改变,但显得空荡荡的。十分寂寥,而煎火腿的令人愉快的香味盖不过瀰漫的樟脑味。屋里的气味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他几乎马上发现了其中的原因;没有雪茄菸雾的痕迹。很久以前这种气味就从窗帘、地毯和家具覆盖材料上排除干净了。 “妈妈,吃饭前我想洗个澡。” “洗吧,威利,我有好多事要做。” 威利在走廊里拾起一张报纸,当他小跑着上楼时瞧了一眼报纸的标题:麦克阿瑟进军马尼拉。他进到自己的房间,把报纸扔到了一边。他脑子里似乎有个传动装置在换挡,于是以前的他开始平稳地运转起来。他不再感到陌生,没有对比或时间消逝的感觉,看见那些旧书和那台留声机也不特别高兴。他脱下衣服,把海军制服和其他衣服挂在一起。只是淋浴喷头喷出的强劲水流吓了他一跳。他习惯了“凯恩号”军官淋浴室那断断续续流量很小的喷水。这股美妙的充足的流水以及他调节水的冷热的那种轻易程度似乎比家中其他任何东西都是更奢侈的享受。在“凯恩号”上是将蒸汽直接通入半封闭的冷水管里将水加热的,调节稍有差错会在几秒钟内把人像蒸煮海鲜食物一样活活烫坏了。威利就不止一次地被一团团滚滚的蒸汽烫得直号叫。 他突发奇想地取出了自己最好的花呢服装,一套在阿伯克朗比和菲奇花了200美元买的漂亮、柔软、棕黄色服装,并且精心挑选了一条粉蓝色的毛料领带,一双有多色菱形花纹的袜子和一件领子用纽扣装饰的白衬衫。裤子太宽松了,上衣使他有种衬垫过多,尺寸过大的感觉。打了两年的黑色领带之后再打这种领带似乎太怪异了,既花哨又带女人气。他在卫生间门背面的落地式大镜子前照了照。一瞬间他自己的脸让他大吃一惊。他部分地意识到他母亲刚才看出的那些变化。他感到不安的是前额线内的头髮稀疏了。不过当他仔细地照镜子时看见头髮稀疏的程度尚不明显,他还是原来的威利,只是穿着花哨的衣服显得疲惫,不太开心而已。他走下楼,厚重的垫肩让他感到笨拙,不自在。 他饿了。在他母亲高兴地谈论他英俊的长相的同时,他吃了一大盘鸡蛋和腌熏肋条肉,外加几个小面包。“你以前从来不这样喝咖啡。”基思太太说,同时第四次给他杯里斟满咖啡,并以不安和尊重的复杂心情观察着他。 “我现在成了恶魔了。” “你们这些水兵真可怕。” “妈妈,咱们去书房吧。”他说,一口喝完了杯里的咖啡。 有一个幽灵在这间棕色的摆满了一排排书的书房里,但是威利抑制住了他内心的敬畏和悲伤的感情。他坐在了他父亲那把红色皮革扶手椅子上,他有意选择了这个神圣位置,不顾他母亲的倦怠、悲哀而又充满爱意的目光。他把譁变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发出几声惊讶之后就沉寂了,让威利独自讲了很长时间。此时厚厚的灰色云团滚动着布满了早晨的天空。挡住了射向室外空旷花床的阳光,室内的光线也变暗了。当威利讲完话,看着母亲的脸时,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口一口抽着烟。 “哎,你怎么看,妈妈?” 第177页 基思太太迟疑了一会儿说:“她怎么——你跟梅讲过这件事吗?” “梅甚至不知道我在纽约。”他烦躁地说。 “你不打算去看她吗?” “我想我要见她。” 母亲嘆了口气,“嗯,威利,我所能说的是,这个‘老耶洛斯坦’看起来像个可恶的魔鬼,你和那个副舰长完全是无辜的,你做得很好。” “医生的说法不同。” “你等着瞧吧。法庭将宣判你们的副舰长无罪的。甚至他们不会审判你。” 他母亲盲目的乐观并未让威利得到安慰。相反,却使他恼怒。“咳,妈妈,不是我责怪你,可是你对海军的情况了解得不多,这是显然的。” “也许了解得不多,梅的事你决定了吗,威利?” 威利不想回答,可是他既生气又紧张。而讲出譁变的事已经削弱了他的自制力。“噢,这可能使你非常高兴。我确定那样行不通。我已经放弃了。” 母亲微微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自己衣服的下摆以掩饰露出的微笑。“那样的话,威利,你为什么还要去看她?不去看她不是更有善意吗?” “妈妈,我不能就这样扔掉她不管,就像扔下一个跟我过了一夜的妓女一样。” “威利,你已经学会了一点海军的语言。” “你不懂海军的语言。” “我的意思是你会陷入毫无意义的极度痛苦的处境——” “梅也有权了解她的处境。”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她?” “如果能够去就今天晚上。我原来想现在就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基思太太以既令人悲哀又令人觉得有趣的口气说:“你瞧,我还不至于那么愚蠢。我准备明天晚上把全家人叫过来。我事先就想到了今天晚上会被占用的。” “就是这个晚上。其他四个晚上什么事都没有。” “亲爱的,如果你以为我为这事感到高兴,那你就错了。我要分担你所有的痛苦——” “那好,妈妈——” “威利,将来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没有嫁给另一个男人的所有情况,一个非常英俊的,很有吸引力但是没出息的男人,他仍然活着。”基思太太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晕,两眼望着窗外。 威利站起身,“我想我该打电话了。” 母亲走过来,抱住威利,把头靠在他肩上。威利屈服了。窗外大片的雪花稀稀拉拉地穿过黑色的树枝飘落下来。“亲爱的,别担心军事法庭的事,我会跟劳埃德舅舅谈一谈。他知道怎么办。相信我的话,谁也不会因为你做了一件很好的勇敢的事而惩罚你的。” 威利走进母亲的房间,拿走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分机,把它插到自己房间的插座上。他拨通了布朗克斯街那家糖果店的电话。在他等待对方接电话的时候,他用脚一踢把门关上了。“梅·温不在家,”一个带外国口音的女人用单调乏味的粗俗的声音说。“拨63475试试。” 威利拨了这个号码。“早上好,这里是伍德利饭店。”话务员说。 威利对伍德利饭店很熟息:第47街上一家简陋的剧场饭店。“你好,我找梅·温。” “找温小姐?等一会儿。”接着是几次重复的蜂鸣声,最后,“餵?”但这不是梅姑娘的声音。这声音是男性的。 “我想找梅·温小姐的房间。”威利极不友好地疑虑重重地说。 “这就是梅的房间。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威利·基思。” “威利!啊天哪!威利,我是马蒂·鲁宾,伙计你好吗?你在哪儿?” “我在家。” “家?哪儿?旧金山?” “我在长岛。梅在哪儿?” “她就在这儿。太好了。听着,威利,她事先知道你要来吗?她从没有提过一句——稍等片刻,我去叫她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喂!威利!” “喂,梅。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宝贝儿,别说傻话。我——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威利一直不喜欢娱乐行业喋喋不休的老一套的“宝贝儿”这个称唿,特别是梅这么叫他时使他非常气恼,而且此时此刻更是如此。她的声音又压抑又尖,她刚睡醒时通常都是这样。“大约一个小时以前飞回来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宝贝儿?啊呀——” “我想给你个惊喜。” “我吃惊了。我大吃一惊了。”接着是一阵使威利感到非常害怕的沉默。“哎,宝贝儿,我什么时候去看你?”她问道。 “什么时候都行。” “啊,天哪。亲爱的,你选的日子太糟糕了。我患了流行性感冒或别的该死的病,而且——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不,等等,还有别的事——马蒂,我们什么时候灌制那该死的试听唱片?我什么时候能离开?到那时候才行?——噢,威利,简直一团糟!我还得为这个广播节目灌制唱片——必须在今天——我一直在打瞌睡好保持点精力——马蒂,宝贝儿我们不能取消它吗?——噢,威利,你应该在告诉我——” 第178页 “把整个事情都忘掉吧。别生气,”威利说,同时用愤怒的目光看着卫生间门上的镜子中的自己。“也许,明天看你去。” “不,不,宝贝儿,大约3点我就完事了——什么时候,马蒂?——3点半,威利——咱们在布里尔大楼见面,你能去吗?” “布里尔大楼是什么,在哪儿?” “呵,威利。布里尔大楼嘛。见鬼,我老是忘了你不是歌迷。哎,你知道的,里沃利的街对面——那幢灰色大楼——听着,就是索诺-福诺演播室,你能记住吗?索诺-福诺。” “记住了。3点半。我一定到那儿。你不再上学了?” “啊。”梅的声音流露出歉意。“这事嘛。恐怕我一直在逃学。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再见。” “再见,宝贝儿。” 威利使劲扔掉话筒,把桌子上的电话机也稀里哗啦地震落到地板上了。他脱掉身上的平民服装,裹成一堆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后穿上了军服。他有两顶帽子,一顶相当新的帽子和一顶他总是在海上戴的帽子,这顶旧帽子的金边已失去光泽变成了暗绿色。他选用那顶旧帽子,在上面加了个新帽盖,使原已变得暗淡的饰边显得更加黯然失色了。 当威利从地铁出来,走到百老汇大街和第50街的交汇处时,他从飞机上看到的曼哈顿的壮丽景色已不见踪影了。它还是原来的那个又脏又拥挤的老街角:这儿一家雪茄菸店,那儿一个橘子饮料摊,远处还有一个灯光闪烁的放电影的大篷,到处是污垢和倦容满面的来去匆匆的人群,凛冽的寒风打着旋儿,颳起报纸在空中飘飞,捲起街边的干雪像小漏斗一样转着圈。所有这一切,威利太熟悉了,简直是了如指掌。 索诺-福诺演播室的接待室约七英尺见方,塑料板壁,后面有一扇塑料门,屋里有一张绿色的金属制的办公桌和一个长得很丑,肤色像塑料,嘴里嚼着一大块粉色口香糖的接待员。“嗯,你找谁?” “我找这儿的梅·温。” “她还没有完事呢,你可以进去,他们在录音。” 威利在屋里惟一的一把黄色椅子上坐了下来,解开了围巾和上衣。接待员扫视了一遍他的勋章,数了数上面的星星,以令人不安的挑逗的目光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威利听见塑料板后面一个男人的声音,“好了。现在咱们要把这个节目排成杰作。”小管弦乐队开始演奏,接着威利便听到了她的歌声: “不要向我 年轻人——挥手飞吻——” 顿时,“凯恩号”军官起居舱的闷热和简陋、对奎格绝望的憎恨极不和谐地和最初对梅姑娘甜蜜动人的爱混合在一起涌入他的脑海。随着歌唱的继续,一阵巨大的无限的悲哀压倒了他。录完音后马蒂·鲁宾打开门说:“你好,威利!见到你太高兴了!快进来!” 马蒂比以前胖了。他的绿色服装选得没眼光,与他的淡黄的皮肤不匹配,而那带色的眼镜又太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变形成为两个小圆点。他握了握威利的手,“你气色真好,小伙子!” 梅站在麦克风旁边,跟两个穿衬衫的男人谈着话。乐师们正在收拾乐器。演播室是一间零乱地堆放着电线和录音机的空屋子。威利迟疑不决地停在刚进门的地方。“梅,他在这儿!”经纪人叫道。梅转过身向威利跑去,伸出一只胳膊抱住他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我们过一小会儿就离开这儿,亲爱的。”她小声地说。威利背对着门口站着,穿着厚外套感到越来越热了,梅和经纪人及两个穿衬衫的男人谈了十分钟。 “我想喝点饮料,”当他们两人单独坐在楼上林迪那间空房间里的餐桌旁时,梅说道,“然后我想吃早饭。” “你的作息时间真古怪——那是什么?”当梅将一粒白色的小丸扔进嘴里时他问道。 “阿司匹林。摸摸我的额头。”她身上发烫。威利关心地看着她。她神情憔悴、头髮随意地卡在头顶上,眼睛下方有蓝色的阴影。她悽然地带点挑衅地咧嘴一笑。“我是个杂乱无章的人,我知道。你选了个再好不过的时刻从天而降,亲爱的。” “梅,你应该上床睡觉啊。” “床是给那些买得起的人的——哎,给我讲讲战争的情况。” 威利反过来询问她的情况。她现在在第52街的一个俱乐部里唱歌,这是她几周来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她父亲病了半年了,由她母亲单独经营的水果店无钱可赚。梅在支撑着这个家。她在市中心一家旅馆包了间房,因为她怕在夜间长时间乘地铁会得肺炎。“我有点吃不消了,威利。上学和在夜总会唱歌毕竟不能同时兼顾啊。往往在来回的路上就睡着了。我在乘地铁时、在课堂上昏倒过——实在可怕呀。” “你放弃学习了?” “没有,没有。我缺了很多课,就是这样。我不在乎。我不想成为bk联谊会会员【美国大学优秀生和毕业生的荣誉组织,成立于1776年。——译者注】。我只想学点知识。咱们讲法语吧。我会讲法语:我姨妈的铅笔在你那儿吗?” 第179页 她大笑起来。在威利看来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疯狂,她的表情愚钝。梅喝完了咖啡。“威利,我对我的演唱水平有两点发现。首先我没有多少天才——现在我真的明白了这点——其次大多数其他女歌手更没有天赋。我总能赖以为生——也就是说,直到我成为老丑婆为止。按我目前的发展速度,那就是下个星期二。我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咱们上楼到我房间去。我可以躺在床上和你说话。今天晚上我还得演唱。刚才我对你讲过你比从前要帅三倍吗?现在你看起来不像一个俏小子,而更像一只狼。” “你好像喜欢俏小子——” “嗯,更准确地说是像狼一样的俏小子。亲爱的,我想我有点疯疯癫癫的。每天头一餐饭之前喝马提尼可不是好主意。我必须记住这点,咱们走吧。” 在计程车里她突然亲了亲他的嘴。他闻出了金酒的气味。“我使你非常厌恶吗?”她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 “噁心,俗艷——瞧这身衣服,在所有衣服中我必须穿这种东西——和一个蹩脚的演播室的蹩脚的乐师混在一起——威利,我们是不幸的恋人。我曾经告诉过你我要学会阅读和写作。快到来吧,温馨的夜晚,把我的威利给我。如果他死去,请带走他并把他切成许多小星星,他将使天空的面貌如此美好以致全世界都爱夜晚。亲爱的,你刚才以为我也许和马蒂·鲁宾同居吧?” 威利的脸红了,“一杯马提尼酒引出这么多话?” “而且我要说,体温升至38.8度。等我们到家时量体温查看查看。不过,说真的,我不把这事当作非常好的运气。你绕了半个地球回家来给我打电话,结果是个男人接的电话。不幸的电话啊。即使是莎士比亚接电话,你也会把电话挂了。” 计程车在街角来了个急转弯,她靠在了他身上。她头髮的气味和过去一样:芳香,激动人心。他的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她的身体比以前瘦了。她说:“亲爱的,告诉‘凯恩号’所有的小尉官不要惊吓他们的姑娘。告诉他们可以给自己的姑娘多多地发出警告,这样她们就会把男人从她们的住房里轰出去,好好地休息一个礼拜,到美容院去,或者好好研究她们的数也数不清的愚蠢的小花招。我对你的战斗勋章印象特别深,威利。你从未受过伤,对吧,亲爱的?” “甚至没接近——” “你知道什么事吗?我现在有个奴隶。真正的奴隶。名字叫马蒂·鲁宾。他竟然从来没听说过《解放宣言》。看见大学教育的优越性了吧!答应我,不要告诉他是林肯解放了奴隶。汤姆·鲁宾大叔。我想没有他我早就死了,或者被送进平民院,有几对父母。哇!这么快就到家了?” 她的住处是地下室昏暗的採光井上边一间破旧的小屋。屋里的床单、地毯和椅子都破旧得露出了灰线头,天花板吊着一片片剥落的漆。她关上门,热烈地吻他。“你穿着外套跟熊一样肥大。这个房间,三美元租金,不坏吧?是对马蒂的特别照顾,他们又让给了我。很抱歉,没有洗澡间。下面门厅里有。好了,咱们先量量体温怎么样。也许我不必上床躺着。给你,看看我的成名簿。”当威利一页一页地翻着剪贴簿时梅嘴里衔着体温表,滑稽地看着他。剪贴簿里全是一段一段的剪报。有一页上是一长篇言过其实的从纽约每日新闻剪下的报导,文章的上方成弧形贴着一些金色的五星,还附有一张梅的照片。文章的标题是:梅·温——对黛娜·肖尔的最新威胁。 “我不愿意告诉你为了这篇报导我不得不做的那些事情。”梅咬着体温表通过牙缝说道。接着又说,“然而,从你的表情看,不是你想的那些事。”威利急忙调动面部肌肉改变了表情。“嗯,现在让我们看看。”梅举起体温表对着窗户。“啊,一点不高了。只有38.4度。咱们到中央公园骑马去。” “你上床去。我去请医生——” “噢,亲爱的,别到处乱跑了,去烧几壶水,把整个胳膊肘好好洗洗。我已经看过医生了。他要我休息,吃点阿司匹林。问题是,你怎么安排的?你什么时候必须回家到你母亲身旁去?” “今天晚上是我们的。”威利的声音听起来像受到了侮辱似的。 “哦?那太好了!”她走到他跟前,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那么我躺下行吗?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好好谈谈——今天晚上我会是光艷照人,特别美丽的。” “当然啦。” “嗯,那么,你向窗外瞧一会儿。景色美极了。”威利听从了。三英尺外通风井对面的窗台上有两瓶牛奶、一个西红柿和一包黄油,四周围着许多山嵴形的小雪堆。砖墙被污垢弄成了黑色。他听见身后一阵急促娇柔的窸窸窣窣的响声。 “好了,亲爱的。过来坐在我身边。”梅的衣服和袜子散乱地搭在椅子上,她穿着一件粗糙的灰色浴衣,盖着被子,撑着身子坐在床上。她懒洋洋地微笑着说:“赫蒂拉马尔,为这诱人的场景一切准备完毕。” 第180页 “亲爱的,”威利说着,坐下来握着她那只冰冷的手,“很抱歉,我在这么糟糕的时候来——对不起,我事先没有告诉你——” “威利,感到抱歉的是我。只不过已经这样了,没法补救了。”她把他的手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最亲爱的,我知道你一定是这样想像的,我在家里温暖的、桃红色的封闭状态中给你写信,千百次地看你写来的信,要不然就处于心灰意冷的状态。但那不是实情。父亲得了胸膜炎,袜子穿破了,我得艰难地积攒些钱,男人向我调情——对此我甚至不能太反感,因为这证明我仍然还有作交易的资本——但是我真的一直是个相当好的姑娘。”她抬起头带着羞涩和疲惫的目光看着他。“我甚至在年中考试中平均得了b减。文学课得了a。” “瞧,你为什么不睡觉?刚才试演你累坏了——” “那是个失败——因为等你来,我甚至不能两眼直视——” “今晚你还得演出吗?” “是啊,亲爱的。除了礼拜一,每天晚上都演出,合同规定的——如果妈妈、爸爸和梅要吃饭的话——好多姑娘拼了命想取而代之——” “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困难?我有钱——” 梅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用劲地压着他的手掌,“威利,我不要施捨——也许我做得有些过分,试图掩盖起来不要显得很卑下。我在经济上和其他各方面都很好——我只是得了讨厌的感冒,明白吗——难道你从来没得过感冒?”她开始哭起来,把他的手贴在她的眼睛上。一滴滴的热泪从他的指间落下。他紧紧地搂着她,吻着她的头髮。“也许我最好睡会儿。如果我下贱到突然装作流泪的话,那我真的是筋疲力尽了。”她说,声音低沉而冷冰,她的两眼藏在他的手里。随后她抬起头破涕为笑地看着他。“你想看什么书?《特罗勒斯与克雷西德》?特里维廉的《英格兰史》?它们都在桌子上的那堆书里——”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睡觉吧。” “你为什么不出去看场电影呢?那比坐在这个耗子洞里听我打唿噜好多了——” “我就呆在这儿。”他吻她。 她说:“这就错了。天知道你会染上什么瘟疫的。” “睡觉吧。” “有时候回家。一个泪汪汪的,醉醺醺的,跟你闲聊的情人,在大麻菸蒂的陷阱中昏倒在你身上——”梅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有迅速恢復的惊人的力量。7点半叫醒我。也许你必须把床推翻才能叫醒我。我会让你吃一惊——就假装我们在7点半初次会面——”她很快就睡着了,她的深红色头髮散乱地铺展在白色的枕头上。威利久久地看着她那苍白的被口红弄脏了的脸。然后他拿起《特罗勒斯与克雷西德》,随意翻到一页开始看起来。但是当他在这一页的中央看到一段谈恋爱的话时,他的心思混乱了。 现在他完全确定要和梅分手了。再次见到她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他肯定这么做是对的。他尽量如实地将自己评价为一个平庸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而且并不以此为荣。他的抱负只是在一所体面的大学里当一个体面的教授。他要追求的是那种用钱买来的好东西装饰起来的生活,这是指他母亲的或他妻子的钱,而不是他自己在大学挣的钱。他模模煳煳地想着将来要娶一个和他自己一类的妻子,性情平和、温柔,既漂亮又有教养,具有名门望族的一切细小优点的举止。梅·温很聪明,是的,有无比的吸引力,也许,不过不是在眼下这一时刻。她也粗俗,厚颜无耻,按娱乐业的方式打扮得太妖艷,从一开始她就让他随意摆弄,有些粗鄙;从各个方面来讲都太粗糙了不适合做他将来的妻子。而且她是天主教徒。虽然梅说要放弃她的信仰,但是威利不相信她。威利倾向于大家普遍的看法,天主教徒从来不彻底地放弃他们的宗教,他们会突然完全回归天主教。威利非常不愿意让这种烦心的事打乱自己以及他子孙的生活。 如果威利回来看到的是一个洋洋的、得意的、绚丽多姿的姑娘,一部轰动一时的喜歌剧的明星,上述一切是否会一扫而光不復存在呢,那就很难说了。眼下威利却在一家骯脏的旅馆的一间简陋的房间里坐在梅的床边,而梅又疾病缠身,邋里邋遢,不名一文。那些中学教科书似乎使梅更加令人哀怜而不是更令人喜爱。她曾经做过一些努力去改变自己以便更多地讨得他的喜欢,可惜都失败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梅正张着嘴熟睡着,她的唿吸急促,没有规律而且还发出鼾声。灰色的浴衣拉开了,露出了胸脯。威利看着感到很不舒服。他将被单拉到她的下巴那儿,随后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我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地方?”当计程车在格罗托俱乐部门前停下时威利问道。“塔希提在哪儿?黄门在哪儿?这个地方不是——” “这个地方就是以前的黄门,”梅说,“塔希提已经没有了。那个中餐馆就是以前的塔希提。这条偏僻街道上的东西都长久不了。” 第181页 “丹尼斯先生怎么样?” “死了。”梅说着,跨出车门,站在带着灰尘的刺骨的晚风中。 刚才吃晚饭的整个过程中梅一直是抑郁的、懒洋洋的。当她穿过更衣室的帘子从威利眼前消失的时候,也是懒洋洋地向他挥挥手。可是半小时之后她出来唱歌时,威利惊愕了。她面目一新,容光焕发。在两道狭窄的纸型岩石墙之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阴暗的灰色鱼缸的地下室里,烟雾瀰漫,挤满了顾客,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每听完一首歌便热烈地鼓掌。梅以熠熠生辉的目光和纯真的少女的微笑对掌声表示答谢,然后提起绿色的长裙,迈着体操运动员有弹性的步子迅速地走下小小的舞台。 “她唱得怎么样?”他听到身边的鲁宾说。鲁宾中场时才到,挤在一张很小的桌子后面靠墙根的座位上挨着威利坐下来。 “嗯,你应该知道,威利,必须继续演唱。她是职业歌手。顾客不会为梅感冒了而少付啤酒钱的。” 梅脖子上围着黄色的纱巾,身上披着黑色的天鹅绒夹克向他们的桌子走来,鲁宾起身吻了吻她的脸颊,“宝贝儿,也许你应该更经常地患感冒。今天晚上你真的卖力了。” “我感觉还好——你觉得我唱得更好些了吗,威利?” “你唱得好极了,梅——” “别奉承了,我知道你没讲实话——马蒂,你偷偷躲到哪儿去了?” “我还有别的顾客。威利,演完两点那场演出后让她睡觉。” 威利在那又小又硬的座位上坐了5个小时,或者同梅交谈,或者听她唱歌。顾客来来去去,但是离开的顾客似乎总是在门口把他们的面具给新来的顾客戴上,所以他们看起来都一样。室内的空气变得更污浊了,人声更嘈杂了,鱼缸里的鱼都沉到了缸底,一动不动地躺着,在黏液中张着嘴,转动着眼珠。对威利而言夜总会的这种环境已失去了一切魅力。威利感到在那种发霉味的虚幻的环境中谋生甚至是比永远随“凯恩号”在海上行驶更悲惨的命运。虽然威利喜欢讲些奎格的故事使梅笑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他没有把譁变的事告诉她。梅的病体令人惊讶地很快恢復了。她的举止欢快活泼,在阴暗的地下室,经过化妆后她是那么的乐观健康,但是下午的时候威利曾被她病病歪歪的样子吓住了,不敢随意动她。傍晚是在有节制的、心情愉快但相互迴避的喋喋不休中度过的。梅接受了他说话的口气,也用同样的口气跟他说话。 他们回到旅馆走进她那骯脏的房间时,已经是2点45了。威利直想打哈欠,眼睛感到难受。他们没说一句话,脱掉了外衣,躺在床上,如饥似渴地疯狂地亲吻了好几分钟。威利的嘴唇感受到她的前额和双手有些发烫,但是他不顾一切地继续吻她。最后两人同时一愣,亲吻的动作慢下来,停止了。梅直视着威利的脸,两眼在地板灯昏暗的灯光中闪闪发亮。 “威利,我们的关系已经完结了,对吧?” 这是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威利不必回答,答案写在他痛苦的脸上。梅说:“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跟往常一样,你是对的。我是个下流坯。咱们停止吧。” “别停。很不幸,我仍然喜欢吻你。”她又吻他好多次。但是刚说过的话已经夺走了一时的柔情蜜意。他们从床上坐起来,威利向扶手椅走去。“要是我没患感冒就好了。”梅悲伤地说。 “梅!梅!今天下午没什么两样——只是我这种人——” “亲爱的,你不明白。区别可大了。谁也不喜欢病秧子。不过,一切都过去了。这是一场艰难的斗争。你写的那些信太糟糕了——” “我能说什么呢,梅?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姑娘——” “够奇怪的,那是实话。对你来说,我是最好的姑娘。只可惜你太年轻,或者你太爱你母亲,或者什么的。”她站起身,心不在焉地拉开了衣服的拉锁,走到壁橱前,换上了浴衣,没费心思去隐藏自己,在她的衣服慢慢滑落的一瞬间威利看见她那白嫩的身体时感到非常痛苦。他像需要唿吸一样想把她抱在怀里,而他心里明白现在是绝对不可能了。她面对着他,两手插在浴衣的兜儿里。由于两人的关系不确定而感到痛苦,他的眼睛和嘴有些颤抖。“我看一切都十分确定了?” “是的,梅。” “你不爱我?” “梅,一切都搞乱了,糟糕透了。说什么也无补于事了——” “也许吧,但是在我善罢甘休之前,我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如果你不爱我,当然,那就罢了。你吻我似乎就是你爱我。解释这点吧。” 威利不能说他爱梅的嘴,但还没爱到能拽着她和他共度一生的程度——其实这本是应该讲的最简单的话。“梅,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它只是一个字。你将永远是我理想的形象。这是事实。但除此之外,生活还包含更多的东西。我想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不是因为你身上的缺点什么。就叫我势利的道学先生好了,让事情就这样了结吧。我们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过错都是我的过错——” 第182页 “是因为我穷,或者我愚蠢,或者我是天主教徒,或别的什么?你能说出来吗?这样我心里明白。” 只有一种办法可以摆脱这种特殊的严厉盘问。威利看着地板,一声不吭,时间在沉默中一秒一秒地过去。每过一秒,难言的羞愧和尴尬就在他身上戳破一道伤口,而他的自尊就从这些伤口中涌流而出。最后梅以一种并不怨恨,但却有些颤抖的语气说道:“哎,好吧,威利。不管怎么说,这一定使你如释重负了。”她打开油漆剥落的骯脏的衣橱中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药瓶和一盒药丸。“我自己到下面门厅的医生那儿走一趟。我去的时间不会长。想等我吗?” “梅——” “亲爱的,别那么悲痛欲绝的。这不是世界大地震。我们两人都会活下去的。” 威利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拿起《特罗勒斯与克雷西德》看了几页。当梅进屋的时候,他有罪似的突然跳起来,把书放在一边。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化的妆已经擦掉,脸色很苍白。她微微一笑。“继续看吧,亲爱的。给我支烟吧。我整整一天没敢抽菸,怕把嗓子弄哑了。”她拿起一个菸灰缸放在床上,嘆了一口气仰靠在软垫上。“啊,烟的味道好极了,顺便说说,体温下降了,37.7度稍高一点儿。没有比夜总会的空气更让人不舒服的了——战争结束后你打算干什么,威利?回去弹钢琴?” “我不想回去了。” “你不应该回去。我认为你应该去教书。” “会教书的人,去教书;不会教书的人,也去教书——嗯?” “没有教师世界就更无法存在。似乎你正适合教书。我可以想像你在一个大学城里,过着美好的平静的生活,一年又一年地忠实地宣扬狄更斯——” “听起来很有英雄气概,是吗?” “威利,亲爱的,每个人都做他做得最好的事情。你以前说服了我要多看书。那是相当大的成就。” “嗯,梅,我已经考虑过这件事了。那样的话我得回学校再念一年书——” “你妈妈肯定会资助你学完这一年的,对吧?——尤其是现在。”梅像野兽一样打了个哈欠。“对不起,亲爱的——” 威利站了起来。“我不怪你讨厌我——你一定非常——” “哦,坐下吧。我没讨厌你,我没生你的气。”她用手挡住嘴又打了个哈欠,笑了。“难道不好笑吗?我应该嚎啕大哭,乱撕头髮才是?我的精力一定全耗光了。威利,我对这种想法已经相当习惯了,真的。在旧金山——我是说,在约塞米蒂,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但是你和你母亲谈过话并送我回家之后,我就不抱希望了。然而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对我没有伤害——” “梅——我知道约塞米蒂对你——对我影响有多大——” “好了,亲爱的,我提起这些话不是要折磨你的心灵。我们两人都是好意。我想,刚才我是试图使你陷入困境。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必须学些心理学课程来了解自己——” “我母亲并不恨你,梅——那不是她的做法——” “我心爱的人,威利,”梅以稍带疲惫和尖锐的口气说,“你母亲对我的看法我了解得非常非常清楚,咱们别谈这个了。” 他们又谈了一些,但谈得不多。她陪着他一起走到门口,深情地吻着他。“你同以前一样非常非常好看。”她低声说。 “梅,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多保重。”他按响了电梯铃。她站在门口看着他。当一个穿衬衫的黑人打开电梯门时,她突然说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肯定能。我明天再跟你谈。晚安。” “再见,威利。” 第二天他没给她打电话,又过一天也没打,再过一天仍然没打。他跟母亲一起去看日戏,跟母亲去吃饭,晚上又跟母亲去看演出,跟母亲去走亲戚。当基思太太催促他自己出门时,他竟闷闷不乐地拒绝出门去。一天下午,他去了哥伦比亚,独自穿过弗纳尔德楼。一脸稚气的穿着咔叽布制服的海军军官学校学员们不停地向他敬礼,开始他很得意,后来就感到抑郁了。休息厅没有什么变化。这儿是那张皮制长沙发,他曾坐在上面向他父亲讲述他记了48次过的事情;那儿是公用电话间,他在里面给梅打过一百次电话——总是这样,外面是没耐心的军校学员不时地敲着门,里面是一个剪着海军头的小学员对着话筒低声哼唱着,咯咯地笑着。静止的逝去的时光悬在空中。威利急急忙忙走出大楼——刚下午3点左右,阴天,有风,他母亲在两三个小时内到不了餐馆——于是他走进了百老汇大街一家昏暗、简陋、空无一人的酒吧,很快喝完了四杯威士忌加苏打水,仅仅使他稍稍有点眩晕。 他舅舅劳埃德要在第21街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劳埃德当平民时是个银行家,现在是陆军公共信息部门的上校,他喜欢谈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炮兵服役时的经歷。他对譁变的事态度非常严厉。他花了很长时间给威利讲述一些事情,证明他在炮兵时碰到过比奎格坏得多的指挥官,而他自己的行为始终表现出真正的军人的忍耐和忠诚。很明显他不贊同威利的做法,并且认为威利的问题很严重,很麻烦。基思太太一定要他答应帮帮她儿子,可是劳埃德舅舅只说他会同他海军中的朋友谈谈,看看最好的法律程序是什么。 第183页 “威利,也许他们根本不会军法审判你,”他说,“如果另外那个同伙,马里克这个同伙,能被宣判无罪,我想这事就可以了结了。我希望现在你已经吸取教训了。战争可不是品那汤色粉红的茶。如果你不能是好是歹一起承受,那么,你对处于危急关头的国家是毫无价值的。”说完这一席话后他就离开餐馆回华盛顿了。他在那里的肖姆有一套房间。 星期六晚上,威利在房间里穿礼服准备去听歌剧。他无意中看了看手錶,知道再过12小时他将乘飞机回到“凯恩号”和军事法庭上。他伸出一只像留声机唱头一样僵硬的胳膊在周围晃动了晃动,拿起了电话。他拨通了伍德利旅馆。 “梅吗?你好吗?我是威利。” “喂,亲爱的!我以为你不会来电话了——” “你的感冒好些了吗?” “全好了。我身体状况很好。” “明天早上我要回部队了。我想跟你谈谈。” “晚上我要演出。威利——” “我可以去俱乐部吗?” “当然可以。” “大约午夜的时候。” “行。” 以前威利不可能觉得《唐·乔凡尼》冗长乏味。这部歌剧永远是音乐的仙境,在那里时间停止了,整个世界都溶化入了纯洁的美之中。今天晚上他却感到莱波雷洛是个粗俗的小丑,那个男中音歌手是个嗓子沙哑的老人,泽莉娜是个只会尖叫的业余演员,整个情节令人生厌。在他喜欢的咏嘆调唱到一半时他瞪大眼睛看了看手錶。终于演出结束了。“妈妈,”当他们走出休息厅来到满是雪泥的街道上时,威利说,“我一个人再在城里转一会儿行吗?回家后再去见你。” 她的脸色表明她心里非常明白,而且非常担心。“威利——我们的最后一个晚上?” “我不会晚的,妈妈。”如果她反对,威利感到他会把她硬塞进计程车里。她一定看出来了,因为她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 “亲爱的,玩个痛快吧。” 威利走进格罗托俱乐部时,梅正在演唱。他站在吧檯旁边,看着四周一张张转向歌唱者并洋溢着赞赏之情的男人的脸,心里充满了苦涩。演出结束后找不到坐的地方,梅拉着威利的手领着他到了她的更衣间。这间闷热的橱柜似的房间里明亮的灯光刺得威利直眨眼。他斜靠在化妆檯上。梅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他,眼神中洋溢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温柔的内在魅力,和她殷红的脸庞、白皙的双肩以及从紧身演出服上方半露出的丰满的胸脯是截然不同的。 “上次有件事我没跟你讲,”威利说,“我想知道你的看法。”他向梅详细地讲述了譁变和调查的情况。使人感到他在忏悔似的,他越讲越起劲。梅静静地听着。“你要我说什么,威利?”他讲完后梅问道。 “我不知道,梅。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做?将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梅长长地嘆了一口气,“你今天晚上来就为这个?就为了给我讲这件事?” “我想让你了解这件事。” “威利,我对海军了解不多。但是我似乎觉得你不必做任何事情。海军是一个相当精明的机构。他们不会因为你们挽救了自己的舰艇反而宣告你们有罪。充其量,你们是出于好意犯了判断性的错误。那不是犯罪——” “那时是譁变,梅——” 32 凯恩舰譁变vi 军事法庭 33 军事法庭——第一天 “呵,见鬼。你以为你算老几,弗莱彻·克里斯琴?你们给奎格戴镣铐了,把他放在小艇上在海上漂流?你们拔出刀枪威胁他啦?我认为他疯狂了,不管医生说什么——古怪极了。威利,亲爱的,你不可能譁变——甚至连你的母亲都不敢违抗,更不用说一艘军舰的舰长了——” 他们两人都小声地笑了。虽然梅的判断性意见和威利的母亲一样,但是它使威利感到有了希望并且很开心,而他母亲的意见似乎是感情用事并且有些愚蠢。“很好,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把我的痛苦压在你的身上——谢谢——” “你什么时候动身。” “早晨7点钟。” 梅站起身,拉上了门栓。“世界上最嘈杂的音乐人在这儿演出。”她走到威利跟前,伸出胳膊搂住他。他们相互长时间的,盲目地,狂野地吻着。“好了,”梅说,推开了他的胳膊。“在今后的一生中都要记住这次吻呀。你得走啦。我发现有你在我身边使我很伤心。”她开了门,威利走了出去,穿过推推搡搡跳舞的人群来到街上。 他仍然丝毫不明白他为什么真的到这儿来了。他责怪自己竟然将迟来的慾火粗鄙地伪装成需要听取意见。他无法认识到凡是丈夫有要事和妻子商量时都有这种冲动。 第二天威利乘坐的飞机在阳光明媚的早晨准时起飞了。在飞机升空的时候,他的母亲在游客通行道上炫耀地向他挥着手。威利俯瞰着曼哈顿的大楼,想找到伍德利旅馆,但是它已消失在市中心区昏暗的建筑群中了。 第184页 《海军法庭与审判团》一书开头第一章就令人沮丧,标题为“指控与说明”。全书只有123页,还不到一本25美分的侦探小说的一半长。而在这不大的篇幅中“海军”一书论述了军人可能犯的各种最严重的过错、不道德行为、愚蠢行为和罪行。该书从发动譁变讲起,最后以非法使用蒸馏装置结束。中间讲述了通姦、谋杀、强姦和残害等该受诅咒的罪行,也讲了像公开展示猥亵照片等令人作呕的小过失。这是一些令人悲伤的、厌烦的、可怖的章节,其如实的、系统的讲述语气更加强了这种感受。 然而,该书的罪行一览表中没有关于史蒂夫·马里克上尉那种独特罪行的指控或说明的规定。布雷克斯通上校很快察觉到,虽然这一事件很像譁变,但是马里克援用184条款及随后採取的合法行动又不可能将其定为譁变罪。这是一种最奇特的朦胧的状况。最后他确定为对罕见的或复杂的罪行的包涵甚广的指控,“有损于良好秩序及纪律的行为”,于是十分小心地拟就了以下案情说明: 据查,美国海军后备队史蒂夫·马里克上尉于1944年12月18日当日或前后,在美国海军“凯恩号”军舰上,任性地、未经上级许可、没有正当理由地确曾解除了该舰正式任命的指挥官,当时正在合法行使其指挥权的美国海军少校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的指挥官职务。当时美国正处于战争状态。 军事检察官查利上尉认为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证实上述说明的内容。查利是个办事认真的、聪明的、年轻的军官,是在战争期间临时提升的高级军官。他在旧金山那段时期,海军里有一股小小的犯罪暗流。在海上服役数年后他请求转到司法部门工作,因为他希望和他美丽的妻子,一位摄影模特生活在一起,而当他的请求得到批准后他却感到有点难为情了。因此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工作,而且真诚地把给马里克定罪作为他个人当前的作战目标。 查利估计这次起诉是一个初步证据确凿的案件。他知道譁变的指控是很难证实的。但是在他看来,布雷克斯通上校措词温和的案情说明是对明摆着的事实的明明白白的描述。被告无法抵赖所发生的事件,而且马里克在讲述此事件的航海日志上签了字。关键的词是“未经上级许可和没有正当理由”。为了证实其真实性,查利必须证明奎格现在不是而且以前也从来不是疯子。他已经拿到了驻守在乌里提环礁的韦兰舰长的作证书,这位舰长在譁变发生后立即找“凯恩舰”舰长谈过话。旧金山医院的三位精神病医生对奎格进行了数周的检查,他们随时准备出庭作证,证明奎格是心智健全的、正常的、有才智的人。在调查的时候,“凯恩号”有20名军士长和士兵坚称他们从未看见奎格做过任何荒唐的或有问题的事情。除了这次譁变的两个同伙人基思和斯蒂尔威尔之外,没有一个军官或士兵说过对舰长不利的话。查利已做好安排让几名体面的水兵和军士长出面重复他们的证词。 与这一强大阵势抗衡的只有马里克的所谓医学日志。调查委员会当初就不受理此日志,把它当作“一大堆鸡毛蒜皮的牢骚话”,说它反而证明了马里克长期以来潜在的叛逆之心。查利确信法庭会有同样的看法。凡是从低级尉官升上来的军官都曾在不同的时候在一个暴虐的、怪癖的上司的手下服过役。这只是军旅生涯中的一种危险而已。查利喜欢讲一些比马里克航海日志中的事更有趣的轶闻。 这位军事检察官知道格林沃尔德仅有一个好的攻击点:犯罪意图的问题。他预见到对方会能言善辩地指出,尽管马里克对奎格的诊断完全错了,但他是为海军的利益採取行动的。查利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要驳倒这种似是而非的硬说马里克无罪的诡辩。 查利还这样推理,马里克不顾海军的优良传统,竟然根据大错特错的判断使出了厚颜无耻的譁变的伎俩罢免了指挥官。事实本身表明他已犯了“有损于良好秩序及纪律的行为”这一罪行。如果不承认这一点,如果马里克开创的这个先例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势必危及整个海军的指挥系统!凡是让其副手觉得有些古怪的指挥官都会有被草率解职的危险。查利确信,由军官组成的法庭,尤其是以严厉的、严格执行纪律的布莱克利上校为首的法庭会明白这一观点的,因此,查利料想将迅速击败巴尼·格林沃尔德,取得满意的战果。 他对案件的估计是无懈可击的。他只是在猜测格林沃尔德可能採取什么策略这一点上犯了错误。 上午11点左右威利·基思回到了“菊花号”上。他把提包往房间一放便去其他房间找“凯恩号”的军官,但只看到弄得乱七八糟的空床,然后他隐约听到从淋浴室传出的吼叫声: “给我讲一讲爱情 告诉我一些温柔的事——” 而且他知道基弗已经归队了。他看见小说家穿着木屐,站在镜子前擦干净身上的水。“‘我爱你——啊——’威利,你这个老狄更斯迷!你好,伙计?” 他们握了握手。基弗晒黑的身体骨瘦如柴,脸也变长了,好像一个星期没吃饭了,但是他很愉快,两只大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芒。 “人都到哪儿去了,汤姆?” 第185页 “四处都是。今天军舰要离开干船坞,所以大多数人都到舰上去了。史蒂夫跟他的辩护律师在外面什么地方——” “他找谁当律师?” “航母上的某个上尉。以前当过律师。” “是个好律师吗?” “难说。史蒂夫好像挺喜欢他。那种说话含煳,走路笨拙的傢伙——像是从地狱逃出来的,威利。你知道你的好伙计斯蒂尔威尔的情况吗?他神经错乱了。”基弗把毛巾甩到肩上,轻快地来回拉动着。 “什么?” “诊断是急性忧郁症。他住进了上面的基地医院。他在舰上的时候就有点滑稽,你知道的——” 威利清楚地记得斯蒂尔威尔那沉思的、土色的、痛苦的脸。在返航的途中这个水兵因为头痛目眩曾两次要求把他从舵轮上换下来,“出什么事了,汤姆?” “嗯,当时我不在这儿。据说他老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既不答话,又不起来吃饭。他说他头痛。最后他们把他抬到医院去了。他全身无力,还发出难闻的臭味,贝利森说——”威利惊恐地皱着眉。“嗯,这很可能,威利。看他一眼你就知道他是急火攻心了。没受过教育,被奎格嘲弄了一年,心情混乱,尤其悬在他头上的最高军事法庭——随便说一句,那不再是譁变了。那是另一类事情——有香菸吗?——谢谢。” 基弗把毛巾围在腰上,喋喋不休地出来向交谊厅走去,吐出一团灰色的烟雾。威利跟随其后,急切地问道:“你说的譁变是怎么回事?” “史蒂夫将根据‘有损于良好秩序和纪律的行为’的指控而受审。我刚才讲了干瘪舰长昏了头,建议以譁变罪进行审判。我仍然认为你们几个傢伙用不着担心,司法官都明白他们摊上个很成问题的案子——” “斯蒂尔威尔怎么样?他会出庭,或什么的?” “威利,这傢伙是个植物人。他们将对他进行电震疗法,我听说——你假期过得怎么样?你和那姑娘结婚了吗?” “没有。” “我过了个很好的假期,”小说家说,穿上了白色的内裤。“我想我已经把我的小说卖出去了。” “嘿,汤姆!你发了!哪家出版社?” “查普曼出版社。什么都没签呢。不过看起来事成了——” “啊呀,还没有最后办完,是吧?” “他们看了二十章和概要。我把它给头几家出版社看了。”这位火炮指挥官漫不经心地说,然而脸上却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威利瞪圆了两眼打量着他。基弗书桌上那不断增高的一摞黄色手稿毕竟曾经是一则笑话。在威利看来,小说家都是些神话般的人物——像已去世的文学巨匠萨克雷,或者像孤高的才华横溢的、富有的作家辛克莱·刘易斯和托马斯·曼。 “他们——他们将给你一大笔预付款吗,汤姆?” “嗯,我刚才说了,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如果一切办妥了,500或1000美元吧。”威利吹了声口哨。“不算多,”基弗说,“可是对第一本尚未完成的小说来说,嗯——” “太好了,汤姆,太好了!我希望它成为一本大部头的最畅销的书!它也一定会的。我早就跟你讲过我要第一百万册的有你亲笔签名的那一本。这话仍然算数。” 基弗的脸舒展开了,露出傻乎乎的愉快的微笑。“哎,不能仓促行事,威利——什么合同都没签呢——” 在军事法庭开庭,审判员们宣誓的最初时刻,史蒂夫·马里克的情绪低落。七名审判员成半圆形站在审判台上一张擦得很亮的红棕色长条凳的后面,举起右手,像虔诚的教徒一样严肃地凝视着正在用庄重的语调念一本用旧的《法庭与审判团》上誓词的查利。在这些审判员身后两扇大窗户之间的墙上有一面很大的美国国旗。法庭外面,绿灰色的桉树的树梢在晨曦中微动,远处是波光跳动的蓝色海湾。将军事法庭的审判室安排在环境优美、景色诱人的耶尔瓦布埃纳岛上是一个残酷的令人不易察觉的诡计。这间正方形的灰色的审判室更令人有禁闭的感觉。国旗挂在被告的眼睛和窗外自由的阳光和大海之间,而国旗上红白两色相间的横条实在像牢门的栅条。 马里克的目光移到了法庭审判长布莱克利上校的脸上,他站在长条凳的中央,国旗的正前方。这是一张骇人的脸,尖鼻子,嘴巴像一条黑线,浓眉下两只深谋远虑的小眼睛闪射出藐视和多疑的神色。布莱克利已经头髮灰白,下巴下面有一个松垂干瘪的双下颏袋,嘴唇没有血色,眼睛四周有隐约可见的皱纹。马里克知道他的来歷和名声:在潜艇上当过水兵,从基层一直提拔上来,因心脏病而调到岸上工作,是第十二委员会最严厉的严格执行纪律的人。当他宣完誓坐下时马里克全身直发抖,是布莱克利的脸使他发抖。 审判团的其他成员为一名正规军的少校和五名上尉。他们的外表跟随意在基地军官宿舍休息厅穿过的任何其他六名海军军官一样。其中两名上尉是后备队的医生,两名是战斗部队的正规军官,另一名是战斗部队的后备军官。 第186页 马里克不懂的各种法庭仪式进行完毕时,挂在查利办公桌上方墙上的大钟已经滴答滴答地从10点转到11点15。查利传唤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少校作为他的第一证人。 传唤兵走了出去。审判室里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大门。“凯恩号”的前舰长走了进来,晒得黑黑的,两眼炯炯有神,穿着新的蓝色制服,袖口上的饰条闪着金光。马里克已经大约两个月没见过他了。他回想起上次见到这个人的生动形象:有点佝偻、大腹便便、穿着灰色的救生衣和湿透了的咔叽制服,紧紧抱住轮机传令钟,毛茸茸的脸吓得发绿并且变了形。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却腰板挺直,踌躇满志,英俊漂亮——虽然粉红色的头皮上只有稀疏几缕金黄色的头髮,但仍显得年轻。马里克的心中慌乱不安。 奎格坐在审判室中心平台上的座位上。在回答最初的一些问题时他表现得彬彬有礼,语气坚定。虽然副舰长就坐在他右面几英尺远的被告席的后面,但是奎格始终没向这个方向看一眼。 查利单刀直入地很快问到遭遇颱风的那天早上的情况,要前舰长用自己的话讲述当时发生的事情。奎格用正规的语言作了回答,很连贯地简单扼要地描述了譁变的经过。马里克心里承认他所讲的确实是事实:表面上的事实。当然他所讲述的他的言行的微小出入以及完全不提他当时的表情和行为的细节就足以使整个事件的真相颠倒过来。奎格在讲述事情经过时说,他只是竭尽全力保持舰队的航向和速度,而且面对越来越坏的天气他一直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直到他的副舰长出其不意地胡作非为,夺取了指挥权。后来,他留在舰桥上,建议副舰长採取种种正确的必要的措施,终于使军舰安全地驶出了风暴。 法庭的审判员都同情地很有兴趣地听着他讲述。布莱克利上校一度将其不祥的目光转向被告,久久地凝视着他。在奎格讲完之前,马里克已经完全绝望了,他以惊恐的目光看着他的辩护律师。格林沃尔德用一枝红色蜡笔在一个拍纸簿上漫不经心地画着,画了一大堆粉红色的小肥猪。 “少校,”查利说,“你能以任何方式说明你的副舰长的行为吗?” “嗯,”奎格平静地说,“当时情况很严重。风力达到10至12级,浪头像山一样高,自然军舰非常艰难地行驶着。整个早上马里克先生显得越来越紧张,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我想军舰最后一次勐烈倾斜时,他惊慌失措,採取了不理智的行动。他採取行动是出于这样的错觉,他能而且只有他能挽救这艘舰。他的最大弱点是自以为他的航海技能高明。” “当时‘凯恩号’是否面临极大的危险?” “不能这么说,不是那样,长官。当然,不论什么时候颱风都是危害极大的,但是当时军舰行驶正常而且在继续很好地向前行驶。” “指挥官,你精神上患过病吗?” “没有,长官。” “马里克先生接替你的时候你有别的病吗?” “我没病。” “你对解职提出抗议了吗?” “我强烈地提出了抗议。” “你试图恢復自己的指挥权了吗?” “多次试过。” “你警告过副舰长他行动的严重后果吗?” “我告诉过他,他採取的是譁变行为。” “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准备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但无论如何要把住指挥权不放。” “舰上总值日军官基思中尉是什么态度?” “他跟马里克一样或更惊慌失措。他始终支持马里克。” “其他军官是什么态度?” “他们困惑不解,完全顺从。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认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操舵手是什么态度?” “斯蒂尔威尔,我认为他是舰上最坏的麻烦制造者。他心理失去了平衡,而且由于某种原因他非常忠实于基思中尉。他心甘情愿地加入他们一伙,不服从我的命令。” “现在斯蒂尔威尔在什么地方?” “据我了解他住在这儿医院的精神病房里,诊断为急性忧郁症。” 查利看了审判员一眼,“奎格少校,关于12月18日在‘凯恩号’上发生的事件你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吗?” “嗯,当然关于这一事件我想了很多。这是我海军生涯中所发生的最严重的事件,而且是我知道的惟一有疑问的事件。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不正常的事件。如果当时舰上总值日军官是其他任何人而不是基思,如果操舵手是其他任何人而不是斯蒂尔威尔,那么事情就不会发生。基弗或者哈丁或者佩因特会拒不服从马里克的命令,而且很可能立即中断他的指挥权。一个正常操舵水兵会不理会那两个军官而听我的指挥的。在关键时刻三个人——马里克、基思和斯蒂尔威尔——联合起来反对我,那只是我运气不好。我运气不好,他们的运气更不好。” 在奎格陈述的时候,马里克拿过了格林沃尔德手中的红色蜡笔,在拍纸簿上潦草地写道:我能证明我没有惊慌失措。律师在下面写道:好。也许用不着。而且在两行字的四周画了一头大猪。 第187页 “审判团要询问证人,”布莱克利说,“奎格少校,你在海军服役多久了?” “马上就到14年了,长官。” “在这段时间里你为进军官学校、毕业、受命、提升等等进行过所有的身体和精神方面的检查吗?” “检查过,长官。” “你的病歷包含有能以任何方式反映你有过精神或身体病史的记录吗?” “没有,长官。我在1938年秋天摘除了扁桃腺——这是我惟一的非常规病史记录。” “你有过不能令人满意的健康检查报告,或者收到过谴责劝告信吗,奎格少校?” “没有,长官。我公文里有张嘉奖状。” “少校,如果你能够的话,本法庭想请你根据你的经歷和服役记录来解释马里克上尉认为你患了精神病的看法。”查利飞快地看着格林沃尔德,以为他会反对这样的提问。被告律师低头坐着,在拍纸簿上画画。他是左撇子,他那有伤疤的手腕和手弯曲着挡住不断移动的红色蜡笔。 “呃,长官,我必须指出我接手的是一艘极其缺乏组织的、骯脏的军舰的指挥权。我明白我骑虎难下了,得长期苦干。不管这个过程多不愉快,我决心把这艘舰整顿好。我採取了许多严厉措施。我可以说,从一开始马里克上尉就在这方面反对我的主张。在整顿好这艘军舰的问题上他跟我的看法完全不一致,也许他认为我不断努力去做是发疯了。当然,他那靠不住的忠诚和懈怠迫使我更加努力——嗯,我想大致情况就是这样,长官。像我刚才讲的,尽管马里克给我造成了所有这些麻烦,我仍将强调在我的指挥下‘凯恩号’所取得的战绩。” 审判长、查利和格林沃尔德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被告律师站起来进行反诘问。“奎格少校,”他很有礼貌地问道,低头看着手中的红色蜡笔,“我想问你,你是否听说过‘老耶洛斯坦’这一称唿?” “指哪方面?”奎格的确显得困惑。 “任何一方面。” “老耶洛斯坦?” “老耶洛斯坦,指挥官。” “我没听说过。” “那么,你不知道‘凯恩号’所有的军官都习惯地在背地里叫你‘老耶洛斯坦’吗?” 军事检察官跳了起来,“我反对这样提问!那是对证人的无理纠缠。” 布莱克利冷淡地问:“被告律师如何说明这种提问方式的正当理由呢?” “请听我说,证明案情说明中一些用语——让我引用原文——‘未经上级许可,没有正当理由’不能成立是被告律师指定的职责。被告的论点是马里克上尉得到了《海军条例》184、185和186诸条款的许可,而他的正当理由是奎格少校在指挥‘凯恩号’期间的反常行为、举动和决定。‘凯恩号’军官所叫的‘老耶洛斯坦’这个绰号以及取这个绰号所根据的事实与本案有极大的关系。我引用185条:一名理性的、慎重的、有经验的军官认为这样的决定所造成的局面是实际情况的必然结果。” 在格林沃尔德陈述时,法庭审判长紧锁皱眉。“现在休庭。”审判长宣布道。 在走廊里,格林沃尔德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向马里克评论说:“布莱克利上校不喜欢犹太人。不喜欢念‘格林沃尔德’这个名字的声调。我这个名字的声调在各种名字的合声中绝对是高音。” “天哪。”马里克丧气地嘆道。 “那没关系。你不必喜欢犹太人,只要给犹太人公平的待遇就可以了。我在海军一直享有公平的待遇,尽管布莱克利老皱眉头,我也会得到他的公平待遇的。” “我想在这一点上我是不会有机会的。”副舰长悲哀地说。 “奎格讲得好极了。”格林沃尔德说。传令兵将他们召回到审判室。 “在裁定之前,本庭要告诫被告律师,”布莱克利说,严厉地凝视着格林沃尔德。“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并且极其微妙的案子。它涉及一名有14年军龄,包括长期战斗经歷,而且军旅履歷中无任何瑕疵的军官的荣誉和事业。本庭认识到被告被迫向他的指挥能力提出挑战。然而律师的道德标准以及要尊重和服从上级的一切要求仍然有效。被告律师必须对其在审理本案中的行为,包括鲁莽行为和滥用反诘问的特权承担全部责任。”审判长停了停,更加严厉地凝视着站在桌子后面,低头看着自己画的一排排小猪的格林沃尔德。“允许上述提问,军事检察官的反对无效。本庭速记员将重复所提的问题。” 穿着白色衣服的小个子文书军士用平板的声调念道:“那么你不知道‘凯恩号’所有的军官都习惯地背地里叫你‘老耶洛斯坦’吗?” 奎格的脑袋耷拉在两肩之间,眯着眼向头顶的前方瞧。这时他在马里克眼里显得熟悉多了。“我不知道这个叫法。” “少校,”格林沃尔德问道,“除了你被解职之后的那份报告之外你一共写了多少份关于马里克上尉的业绩评定报告?” 第188页 “两份,我相信是。” “1月写的一份,7月写的一份吗?” “对。” “你还记得这些报告的内容吗?” “嗯,就我的回忆,它们都不是坏的业绩评定报告。” “在两份报告中你是不是都给了他最高评级——杰出?” “嗯,那是在开头的时候。我可能给了。” “少校,这里有报告的影印件可以帮助你恢復记忆。” “我可以肯定地说,给过。在那次事件的早期我仍然评他为杰出。” “这不就和你讲的他一开头就反对你整顿‘凯恩号’的说法相矛盾了吗?” “不,没有矛盾,这完全是你的解释。我从来不用业绩评定报告来报復那些和我意见不一致的军官,而马里克确实胜任自己的工作——也许我不应该说‘从一开始’。实际上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但很快就畏缩了。这种昙花一现的人物相当普遍,我不是第一个开头时受欺骗的舰长。” “你是不是在7月1日的报告中讲过他是胜任指挥任务的?” “呃,正如我刚才讲的,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你想知道他最后的表现,你为什么不翻出他最后那份业绩平定报告?” “少校,你写那份报告是在他根据你有精神上的疾病而接替你的职务之后,是不是?” “那根本没有区别,”奎格大声叫道,可以听出一点过去的那种鼻音。“业绩评定报告不是反击或报復的工具——在我手里不是,对不对?” “暂时没问题了,”格林沃尔德转身向着审判员们。“以后奎格少校将作为被告的证人出庭。”审判长的眉头开始表示很吃惊,接着便表示默许了。奎格被准许离席了。他急匆匆地走出了审判室。 “传唤托马斯·基弗上尉。”查利说。小说家挺着胸,头稍稍偏向一侧,两眼木然地直视前方,迈着行军的步伐走了进来。他宣完誓后便坐在证人席的椅子上,把瘦长难看的双腿交叉在一起。他把胳膊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双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腹部上,在整个作证期间,一只脚轻轻地上下动着。 查利用单调的声音问完开场几个问题,然后问道:“基弗先生,现在说说12月18日早上的事——解除奎格舰长职务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在舰桥上的海图室里。” “当时你在干什么?” “呃,天气十分恶劣,我们几个人都在那儿,有军官也有水兵。一旦出现紧急情况我们要随时听候使用,不过我们自然都呆在驾驶室外面,不想把里面挤得太满。” “讲一讲你是怎么知道舰长已经被解职的。” “马里克先生传话叫所有的军官都到驾驶室去。我们到那儿以后他告诉我们舰长病了,他已接任指挥。” “当时奎格少校在什么地方?” “在驾驶室里。” “他同意马里克的声明吗?” “他不同意。他不断地抗议并警告我们说如果我们服从马里克的命令,我们会犯共谋譁变罪。” “奎格舰长有生病的外表症状?” “这个——”基弗移动了一下座位上的身子,瞬间偶然遇见了马里克痛苦的紧张的目光。马里克愤怒地转过脸。“嗯,我必须说在颱风最肆虐的时候,舰上的人脸色都不好。他全身都湿了,疲惫不堪,显得非常紧张——” “他是不是胡言乱语,或者口吐白沫,或者还有神经错乱的其他一般症状?” “没有。” “当他抗议被解职的时候他是不是说话不连贯或口齿不清?” “不是,他说话很清楚。” “他的脸色比,比如说,基思中尉更难看吗?” “不,长官。” “或者比马里克呢?” “我想也不。我们都累得要命,身上往下滴着水,东倒西歪的。” “你对马里克的声明是什么反应?” “嗯,事情发展得很快,而且煳里煳涂的。我们看见倾覆的‘乔治·布莱克号’时,奎格舰长正在同我们谈话。马里克开始机动地驾驶舰艇去营救倖存者,在一个小时里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你试图说服马里克把指挥权交还给奎格吗?” “我没有。” “你是马里克之下职位最高的军官吗?” “我是。” “你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吗?” “我肯定感到了,长官。” “你认识到了奎格舰长关于共谋譁变的警告是有根据的吗?” “我认识到了。” “你为什么不採取补救行动?” “舰长被解职的时候我不在现场。我不知道在危机时刻他做了什么以致使副舰长相信他病了。当时大家都集中精力首先去营救‘布莱克号’的倖存者,然后再挽救我们自己的军舰。没有说理的时间。到风暴平息下来的时候,事态已经清楚了,马里克已经完全掌握指挥权。全舰上下都听从他的命令。在那个时候反对他就很可能成为我的譁变行为。我当即决定为了全舰的安全我的最好的做法是服从他的命令直至上级表示贊同或反对他的行为为止。我就是这么做的。” 第189页 “基弗上尉,在奎格舰长担任指挥期间,你一直在‘凯恩号’上吗?” “是的。” “你在他身上见到过神经错乱的证据吗?” 基弗迟疑了,舔了舔嘴唇,向马里克的方向看了看,当时马里克正咬着手指头,凝视着窗外阳光照射下的树木。“我不——我不能理智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是精神病医生。” 查利严厉地说:“基弗先生,如果你看见一个人在甲板上打滚,口吐白沫,或者在过道里跑来跑去,尖叫着老虎在追他,你敢说那个人一时精神失常吗?” “我敢。” “奎格少校出现过这种行为吗?” “没有。没出现过像这样的行为。” “你想过他可能精神不正常吗?” “反对,”格林沃尔德站起来说,“证人不是专家。个人意见不是可接受的证据。” “取消这个问题。”查利微微一笑地说,布莱克利指示将其从记录中删去。 格林沃尔德一坐下,马里克便把拍纸簿推到他眼前,在那些小猪的上方用红色蜡笔潦草地写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格林沃尔德在一张未用过的纸上迅速地写道:将基弗扯进来对你不利呀。两个心怀不满的孬种而不是一位英勇无畏的副舰长。要平稳地承受住压力。 “基弗先生,”军事检察官说,“12月18日之前有人告诉过你马里克怀疑奎格患了精神疾病吗?” “有的。” “说明一下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在乌里提环礁,大约在遇上颱风之前两周,马里克给我看了他保存的有关奎格行为的一本医学日志。他要我跟他一起到‘新泽西号’上去向哈尔西海军上将报告这一情况。” “你对这本医学日志有什么反应?” “知道马里克保存着这本日志后我惊呆了。” “你同意跟他一起去了吗?” “同意了。” “为什么?” “呃,我昏了头了。而且我——就是说,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好拒绝。” “你相信那本日志能证明解除奎格的职务是正确的吗?” “不相信。我们登上‘新泽西号’之后,我非常强硬地对他讲依我的看法那本日志无法证明採取那种行动是正当的,而且我们两人都可能受到合谋发动譁变的指控。” “他的反应是什么?” “他听从了我的劝告,我们返回了‘凯恩号’,从此我们谁也不再提日志或奎格的精神状态的事。” “你把马里克的日志的事告诉舰长了吗?” “我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他。” “那将是对全舰最大利益的不忠和违背,会煽动舰长去反对副舰长。马里克已显然放弃了继续干那件事的意图。我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 “两个礼拜以后他接替舰长时你惊讶吗?” “我简直目瞪口呆。” “你感到高兴吗?基弗先生?” 基弗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仔细地看着布莱克利那张兇狠的脸,说道:“我刚才讲了马里克是我的好朋友。我极为不安。我预计即使以最乐观的看法他也会遇到严重的困难,而且我想我们大家也许可能遇到很大的困难。我认为那是可怕的局面。我根本高兴不起来。” “没有问题了。”查利向格林沃尔德点点头。 被告律师站起来说:“没有问题。”法庭的全体七名审判员都转身看着格林沃尔德。布莱克利把眉头拧得老高,问道:“被告要求以后召回这位证人吗?” “不要了,长官。” “不要反诘问了?” “是的,长官。” “本庭的速记员将肯定地註明。”布莱克利说,“被告不要反诘问基弗上尉。本庭将询问证人——基弗先生,本庭要求你叙述一下你所观察到的,可能导致一个谨慎而有经验的军官得出结论说奎格舰长可能患了精神疾病的任何实际发生过的事情。” “长官,正如我刚才讲的,我不是精神病医生。”现在基弗的脸色十分苍白。 “至于这本所谓的医学日志。基弗先生,你是确实看过这本日志的,日志中所写的事实你了解吗?” “大部分,我了解,长官。” “但这些同样的事实说服了马里克上尉他应该到哈尔西上将那儿去告你们的舰长,而没有说服你,这样说对吗?” “那些事实没有说服我,长官。” “为什么没有?” 基弗没讲话,抬头看了看钟,又回头看了看布莱克利。“长官,那不是外行能讲清道理的事情——” “你说你是马里克先生的好朋友。本庭除了试图发现其他情况之外,还试图发现马里克在决定解除舰长的职务时可能存在的情有可原的情况。日志中的这些事实是不是仅仅向你,一个外行表明奎格舰长是个完全正常的、称职的军官?” 第190页 审判长讲话的语气带有讽刺的锋芒。基弗立即说道:“恕我无知妄言,长官,我的理解是精神上的伤残是相对而言的。奎格舰长是非常严厉的严格执行纪律的人,极其热衷于追查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事,而且在一切事情上都以我为主。他不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人。我没资格对他的判断提出疑问,但是有好几次我认为他干的事情太执着了,把过多的时间花在了小事情上。医学日志中记录的就是这些事情。这些事非常令人烦恼。但是仅根据这些事就仓促得出结论,说舰长是个疯子——我被迫以最大的诚意警告马里克不要那么做。” 布莱克利示意让军事检察官过去,跟他耳语了几句然后说:“没有问题了,证人退席。”基弗走下证人席,转过身,快速地走了出去。马里克带着凄凉的微笑看着他的背影。 下午庭审时查利首先传唤了哈丁和佩因特。他们是两个愠怒的证人。佩因特曾因为回答问题模稜两可而受到法庭的警告。查利对两人穷紧进逼。获得了基弗证词的进一步的证据:舰长被解职后并未疯狂,而且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促使副舰长做出那样的决定的。在讯问的过程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们两人都不喜欢奎格。但是他们两人先后被迫承认在奎格指挥全舰的整个期间他们从未见过他做出任何疯狂的行为。 在盘问哈丁的时候,格林沃尔德提到了斯蒂尔威尔曾因在值班时看书而被罚半年不准上岸,以及由于在紧急战备状态时几个水兵没穿救生衣而扣掉全舰官兵在美国本土的五天休假。他从佩因特嘴里问出了对斯蒂尔威尔进行军事法庭审判的情况。 在唇枪舌剑的盘问过程中,查利对这位工程师军官穷追不捨。“佩因特先生,奎格舰长指使你一定要给斯蒂尔威尔定罪吗?” “他没有命令我那么做,没有。不过,从他给我解释法律的方式看,他不留余地表明他要什么样的裁定。” “你认为他要什么样的裁定呢?” “有罪,并给予因品行不端而被勒令退伍的惩罚。” “法庭下达的裁定是什么?” “有罪,取消六次上岸短假。” “奎格舰长试图让你改变这一判决吗?” “没有。” “他给法庭送去过警告信吗?” “没有。” “他给过你任何处罚吗?” “噢,给过。他说8点以后不准在军官起居舱睡觉。而且他开始把我在写航海日志时的错儿记在一个黑色封面的本子上。” “换句话说,这一残酷的处罚就是命令你写航海日志要准确,在舰上的工作时间内不准睡觉,这样说对吗?” “嗯,当时我们值班是三班倒,而不能睡觉是在——” “请回答问题。这就是你所谓的处罚的内容吗?” “是的。” “没问题了。” 格林沃尔德站了起来。“佩因特先生,那个时期你们舰的任务是什么?” “在前沿海域执行护航任务。” “你们出海的时间多吗?” “实际上一直在海上。” “谁担任过舰上总值日军官?” “基弗、基思和哈丁。因为轮机老出毛病我多数时间都不在值班表上。” “他们都是各部门的头儿吗?” “是的。” “他们担任总值日军官,四小时值班,12小时不值班,一周又一周地每天轮转。他们每天平均能睡几个小时?” “嗯,瞧,三个晚上中有两个晚上你要少睡四个小时——或者是午夜班或者是早班。清晨紧急战备状态——我想大约四或五小时——假如没有夜间紧急战备状态的话。” “有很多夜间紧急战备状态吗?” “也许每周两次。” “德·弗里斯舰长限制总值日军官在白天睡觉吗?” “不限制。他经常鼓励我们尽量抓紧时间睡觉。他说他不要煳里煳涂的人来指挥驾驶他的军舰。” 军事检察官简单地问道:“佩因特先生,有总值日军官死于过度紧张的吗?” “没有。” “他们患过精神失常吗?” “没有。” “这种不准在工作时间睡觉的残酷迫害,结果是不是给这艘舰带来了什么灾难?” “没有。” 下一个证人是额尔班。这个小个子信号兵宣誓时右手直发抖,声音也直发颤。军事检察官引导他说,舰长被解职时,除了奎格、马里克、基思和斯蒂尔威尔之外只有他在驾驶室里。 “你的任务是什么?” “记操舵手日志,长官。” “用你自己的话讲述马里克上尉接替舰长的经过。” “嗯,他是在9点55分接替他的。我记在我的本子里了——” “他怎么接替他的?” “他说:‘我接替你了,长官。’” “他没有做别的什么吗?” “我记不清了。” 第191页 “他为什么要接替他?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船左右摇晃得非常厉害。” 查利气恼地抬头看了看审判员们。“额尔班,讲一讲奎格舰长被解职前10分钟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嗯,像我说的,我们左右摇晃得非常厉害。” 查利等待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兵。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大声喊道:“完了?副舰长说话了吗?舰长说话了吗?总值日军官说话了吗?” “嗯,长官,那是颱风。我记不太清楚了。” 布莱克利将身子往前倾了倾,两眼从十指交错的两只手的上方怒视着信号兵。“额尔班,你要遵守誓言。在军事法庭上模稜两可地回答问题就是藐视法庭,这可是非常糟糕的事。现在好好想想怎么回答吧。” 额尔班绝望地说:“噢,我想舰长要向左边掉头,副舰长要向右边掉头,大概就是这样。” “舰长为什么要向左边掉头呢?” “我不知道,长官。” “副舰长为什么要向右边掉头呢?” “长官,我是信号兵,我在记操舵手日志。虽然我们左右摇晃得非常厉害,但是记的日志很好。我当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现在也不明白。” “舰长的行为疯狂吗?” “不,长官。” “副舰长呢?” “不,长官。” “副舰长惊慌失措了吗?” “没有,长官。” “舰长呢?” “没有,长官。” “别的人呢?” “我吓得要命,长官。请原谅,长官。” 一位审判员,也就是长着爱尔兰脸型和一头红色捲髮的海军后备队上尉咯咯地笑出声来。布莱克利转身盯着地。这位上尉便急忙在黄色拍纸簿上写起来。“额尔班,”查利说,“你是与整个事件无直接牵连的惟一证人。你的证词是极其重要的——” “我把一切都写入操舵手日志了,长官,完全是按事情的经过写的。” “日志一般不包括对话。我想知道说的那些话。” “噢,长官,像我刚才说的,一个要向右边掉头,一个要向左边掉头。后来马里克先生就接替了舰长。” “但是那天早上无论什么时候舰长肯定没有任何怪异的或荒唐的行为——对吧?” “舰长跟平常一样,长官。” 查利号叫道:“疯狂或正常,额尔班?” 额尔班坐在椅子上直往后缩,张大眼睛看着查利。“就我知道的来看,他当然是正常的,长官。” “你不记得整个早上谁讲了些什么话吗?” “我忙着记日志,长官。除了向左或向右掉头,和风暴太厉害呀什么的。” “关于压舱的事呢?” “嗯,是讲了一些关于压舱的话。” “什么意思?” “只是谈是不是要压舱。” “谁说要压舱?” “呃,舰长或马里克,我不知是谁。” “额尔班,你记得是谁,这非常重要。” “压舱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长官。我知道的就是他们谈了这事。” “那天早上船压舱了吗?” “压了,长官,因为我在日志里作了记录。” “谁下令压舱的?” “我不记得了,长官。” “你什么都不记得!” “我的日志记得好,长官。那就是我在那儿要干的。” 查利转身向着布莱克利大声说道:“我相信这个证人不听从法庭的警告。” “额尔班,”布莱克利说,“你多大了?” “20岁,长官。” “你上过什么学?” “上了一年高中。” “你在这儿讲的都是真话,或都不是真话?” “长官,操舵手不应该听舰长和副舰长之间的争论。他的任务是记航海日志。我不知道马里克先生为什么要接替舰长。” “你亲眼看见舰长做过荒唐的事吗?” “没有,长官。” “你喜欢舰长吗?” 额尔班显得很痛苦地说:“当然我喜欢他,长官。” “继续询问。”审判长对查利说。 “没有问题了。” 格林沃尔德走到证人席跟前,用红色蜡笔轻轻拍打着手掌,“额尔班,‘凯恩号’在珍珠港外面弄断了自己的拖绳时你在舰上吗?” “在舰上,长官。” “发生这事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在——就是说,舰长正在舰桥上没完没了地剋我——把我痛骂了一顿——” “为什么?” “我衬衣的下摆露出来了。” “正当舰长谈论你的衬衣下摆时你们的军舰是不是从它自己的拖缆上方开过去了?” 第192页 查利一直皱着眉头打量这位被告律师。他跳了起来,“反对这种提问方式,并要求从记录中删去整个这段问话。被告律师採用了诱导性提问的花招哄骗证人断言‘凯恩号’撞断了拖缆是事实,这是直接讯问法尚未谈及的一个重大问题。” 格林沃尔德说:“证人讲他从未看见舰长做过任何荒唐的事。我要驳斥这种说法。《法庭与审判团》282条说,盘问时可以随意使用诱导性问法。” 法庭休庭,当所有各方回来后布莱克利说:“被告律师以后还有设法获得证据的机会,可以随时召回证人。反对有效。前面的反诘问将从记录中删去。” 那天下午余下的时间里查利传唤了“凯恩号”的12名军士长和水兵,他们都简略地闷闷不乐地作证说,就他们所知无论是在遭遇颱风之前、之间或之后,奎格似乎像其他舰长一样,没有做过任何荒唐的事。贝利森是其中第一个被讯问的人。格林沃尔德对他们反诘问是三问三答。 “贝利森军士长,什么是妄想狂样人格?” “我不知道,长官。” “精神神经病和精神病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长官。”贝利森直皱眉头。 “如果你遇见一个神经机能病患者,你能认出来吗?” “不能,长官。” 格林沃尔德分别向这12个人提了同样的三个问题,得到了同样的回答。这样反覆12次枯燥冗长的讯问对查利和审判员产生了一种累积性的刺激作用。每当格林沃尔德问完一个回合,他们都坐立不安,以愤怒的目光看着他。 最后一名水兵“肉丸子”作完证后,法庭便休庭了。马里克和他的律师一起默默地走出了军事法庭大楼。落日的橙黄色余辉斜照在海湾上,闻够了审判室那污浊的清漆和亚麻油地毯味之后,室外的空气显得格外凉爽清新。他们向格林沃尔德的灰色海军军用吉普走去。砾石路在他们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很大的响声。“他们就这么匆匆忙忙击败我们了?”马里克平静地问道。 “谁知道?”格林沃尔德说,“我们还没有上战场呢。你熟悉这个城市。哪儿有好吃的?” “我来开车。” 晚餐时格林沃尔德喝了大量的掺有姜汁啤酒的威士忌。他避而不谈军事法庭的事,反而没完没了地闲扯些令人乏味的印第安人的风土人情。他对马里克说他真正的理想是当人类学家,但是由于他认为印第安人需要的是保护而不是研究,因此出于为神圣而战的热情,他搞起法律来了。他说他常常为这一选择后悔不已。 马里克觉得他似乎越来越怪异。副舰长失去了希望——在心里,他深信第一天奎格、基弗和额尔班就把他彻底击败了。不过他仍对他那奇怪的辩护律师寄予一丝非理性的信任。被判有罪的前景太悲惨了,他必须有所信赖。最重的判决是解职和15年监禁。 33 凯恩舰譁变vi 军事法庭 34 军事法庭——第二天上午 “好了,基思中尉。”10点零2分时传令兵推开候审室的门说道。 威利盲目地跟着他。他们穿过了几道门,突然到了审判室,威利的胳膊和腿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就像以前“凯恩号”靠近登陆的海滩时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审判室里是一片影影绰绰的严肃的面孔,令人害怕。美国国旗似乎特别大,国旗上的红、白、蓝三种颜色十分显眼,就像彩色电影里的国旗一样。威利站到了证人席的平台上,宣完了誓,说不清他怎么到了那儿的。查利的脸色灰暗严峻。“基思先生,你是12月18日‘凯恩号’舰上值午前班的总值日军官吗?” “我是。” “在你值班时舰长是不是被副舰长解除了指挥权?” “是的。” “你知道副舰长为什么要採取这一行动吗?” “知道。舰长已失去对他自己和全舰的控制能力,而且我们面临即将沉没的危险。” “你在海上服役了多少年,中尉?” “1年零3个月。” “你所在的军舰沉没过吗?” “没有。” “你知道奎格少校已在海上服役多少年了吗?” “不知道。” “实际上,奎格少校已服役8年多。你们两人谁更有资格判断军舰是否会沉没呢?” “我自己,长官,如果我的全部官能健全而奎格少校的官能不健全的话。” “你为什么认为他的官能不健全呢?” “12月18日早上他的官能不健全。” “你学过医学或精神病学吗?” “没有。” “你有什么资格判断你的指挥官在12月18日他的全部官能是否健全呢?” “我观察了他的行为。” “很好,中尉。那就向法庭说一说你的舰长哪些行为表明他的官能不健全吧。” “他死死地抱住轮机室传令钟不放。他被吓得目瞪口呆,脸色发青。他发令缓慢含煳,而且很不恰当。” “判断舰长的命令是否恰当是舰上总值日军官——基思先生——一个出海仅一年的下级军官管的事吗?” 第193页 “一般情况下不是。但是当军舰有沉没的危险,而且舰长处理的举措又在增大而不是在减少这种危险时,舰上总值日军官就禁不住要对这一危险进行观察了。” “奎格舰长曾口吐白沫,或胡言乱语,或讲些荒谬的话,或做出荒唐的手势了吗?” “没有。他好像被吓得瘫痪了。” “瘫痪了,然而仍在发号施令?” “像我刚才讲的,这些命令于事无补,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 “说具体一点,中尉。他的命令在哪些方面使事情更糟呢?” “嗯,当军舰剧烈偏盪得突然横转时,他不断地坚持要顺风行驶,而且他拒不压舱。” “拒不?谁要他压舱?” “马里克先生。” “舰长为什么拒绝?” “他说他不想让油舱被海水污染了。” “被解职之后,奎格舰长变得狂暴无比吗?” “没有。” “讲述一下舰长被解除指挥权后的表现。” “嗯,实际上,他以后似乎好了些。我认为他一旦不再承担责任时他就感觉好多了——” “不要发表你的意见,基思先生。不要对法庭讲你怎么认为的,而是请你讲你看到了什么。舰长当时干什么了?” “嗯,他留在驾驶室里。他几次想重新指挥。” “是以有条理的理智的方式,还是以疯狂的咒骂的方式?” “无论在解职之前或之后,舰长从来没有疯狂过,或咒骂过。精神疾病有其他形式。” “那就给我们讲讲其他的一些形式吧,基思先生。”查利粗哑的声音带着嘲讽。 “嗯,虽然我对精神病学只懂点儿皮毛,但是我确实知道——嗯,比如说,极端的抑郁和煳涂、脱离现实、不讲道理——以及类似的表现——”威利觉得自己说话结巴得厉害。“另外,我从未说过那天早上奎格舰长下达过合理的命令。这些命令只是在英语语言的用法上是合理的。这些命令能够表明他根本不了解现实。” “那就是说,这是你这位专家的见解,是你作为军舰的操控者和精神病医生的看法?很好。可是职业精神病医生已经宣布奎格舰长的精神是完全正常的,这你知道吗?” “知道。” “你认为这些精神病医生也有精神疾病吗,基思中尉?” “遇上颱风的时候他们不在‘凯恩号’的舰桥上。” “你是忠诚的军官吗?” “我认为我是。” “12月18日之前的整个期间你是全心全意支持舰长呢还是与他对抗?” 威利知道前一天奎格已经出庭了,但是他不了解他的证词是什么。他细心地盘算着如何回答。“有几次我单独跟奎格舰长作过对。其他时间我对他的态度始终是忠诚和尊重的。” “哪单独几次你跟他作对了?” “嗯,一般都是同样的根本性的问题。每当奎格舰长压迫或虐待水兵时我就反对他。结果并不很成功。” “舰长什么时候虐待过水兵?” “嗯,我不知从何讲起,嗯,首先他经常迫害枪炮军士斯蒂尔威尔。” “用什么方法?” “首先,因为值班时看书舰长就限制他半年不得上岸。当斯蒂尔威尔的家庭生活发生严重危机时舰长不准他请假回美国。马里克给了斯蒂尔威尔72小时紧急假期,而他晚回来几个小时,就因为这件事舰长把斯蒂尔威尔送上了轻罪军事法庭。” “斯蒂尔威尔不是因为发假电报才受审的吗?” “是的,但是宣告他无罪。” “但是轻罪军事法庭是针对欺骗行为的,而不仅仅是针对擅离职守这种过错的,是不是?” “是的,对不起,我说话太慌张了。” “不要着急,但说话要准确。你认为作战时值班看书是无关紧要的过错吗?” “我认为6个月的软禁是不正当的。” “你有资格对海军纪律的执行问题做出判断吗?” “我是人。就斯蒂尔威尔的情况而言,这样软禁是不人道的。” 查利停顿了一会儿,“你说马里克准了斯蒂尔威尔的假。马里克知道舰长不准斯蒂尔威尔请假吗?” “知道。” “基思先生,你是在证明,”军事检察官如获至宝地说,“早在1943年12月马里克就故意违背舰长的命令吗?” 威利着慌了。他事先没想到他第一次出庭会泄露出这件会招致损害的事。“噢,我的意思是说,实际上那是我的错。我求马里克这么做的。我是管军纪的军官,所以我认为士兵的士气——实际上,我认为目前斯蒂尔威尔精神的崩溃就是受舰长迫害的结果——” 查利转身向着布莱克利,“我要求法庭警告这位证人不要用无关紧要的个人见解来回答问题。” “要紧扣事实,基思先生。”布莱克利怒气沖沖地说。威利移动了一下坐在椅子里的身子,穿在里面的衣服潮腻腻的。查利说:“基思先生,现在我们有了你的证词,说明早在12月18日遭遇颱风前一年,你和马里克和斯蒂尔威尔就共谋违抗你们指挥官的紧急命令——” 第194页 “如果发生同样的情况,我还会这么做。” “你认为忠诚仅限于服从你同意的那些命令呢还是应服从一切命令?” “除了无理迫害之外的一切命令。” “你认为除了不服从命令之外,海军就没有别的手段来制止你所认为的无理迫害了吗?” “我知道你可以向上级写信——通过舰长转呈。” “这一次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我还得和奎格一起航行一年。重要的是让斯蒂尔威尔尽快回家。” “同样违抗命令的三人组合——马里克、斯蒂尔威尔和你自己——联手罢免你们的舰长,这是不幸的巧合,是吧?” “舰长精神崩溃的时候,我和斯蒂尔威尔正好碰巧值班。任何其他的总值日军官和操舵手都会像我们那样做的。” “也许吧。现在请告诉法庭你能想起的其他压迫和虐待士兵的例子。” 威利迟疑了几秒钟,因为他感到了法庭审判员们不友好的目光的沉重压力。“也许你能在这里把那些事情说得十分好笑而轻巧,但是在当时事情是非常严重的。仅仅因为失误没有及时邀请他看电影,他竟然六个月不准再放电影——由于对一个军官调遣的事感到不高兴,他在赤道上不让大家用水——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经常在午夜召集必须三班倒轮流值班的各部门的主管军官开会。而且他禁止他们白天睡觉,结果就没有补足睡眠的机会——” “关于睡眠的事我们已经有了大量的证词。‘凯恩号’的军官都肯定需要睡觉,不管有没有战争,对吧?” “我说过拿这些事说笑很容易。但是当你在72小时之内也许只能睡4个小时的囫囵觉时,要在暴雨中指挥驾驶军舰保持队形,那就不容易了。” “基思先生,奎格舰长体罚过军官或士兵吗?” “没有。” “他让他们挨饿,打他们,或以任何方式伤害他们,并在‘凯恩号’的病歷中都一一有记载,有这种事吗?” “没有。” “他不按海军条例处罚过人吗?” “他没做过任何海军条例不允许做的事,或者说如果他做了,他马上就改正了。他在条例允许的范围内极尽压迫和虐待之能事。” “你不喜欢奎格舰长,对吧,中尉?” “开头我喜欢他,非常喜欢他。但是我逐渐认识到他是小暴君,而且完全不称职。” “你也认为他精神失常了吗?” “直到遭遇颱风那天我才这么认为。” “马里克给你看过他记的关于奎格的医学日志吗?” “没有。” “他跟你讨论过舰长的身体状况吗?” “没有。马里克先生从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批评舰长。” “什么!43年12月的违抗行为就不算了?” “如果有人讲贬损舰长的话,他会走出军官起居舱。” “在军官起居舱有人讲贬损舰长的话吗?谁讲的这些话?” “除了马里克之外每个军官都讲过。” “照你说来奎格舰长有一屋子忠诚的军官了?” “大家执行了他所有的命令。” “你认为应该制止的命令要除外——基思先生,你已经说过你不喜爱舰长。” “那是实话。” “再说说12月18日上午的事。你决定服从马里克是根据你的判断,认为舰长已经精神错乱呢,还是因为你不喜爱奎格舰长?” 威利久久地凝视着查利铁青的脸。他提的问题隐藏着锋利的钢齿。威利知道什么是真实的回答,而且他知道它可能毁了他自己和马里克。但是他感到不能随便说谎。“我无法回答。”最后他低声说道。 “什么原因,基思中尉?” “我必须说出原因吗?” “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而拒绝回答问题,那是藐视法庭,基思中尉。” 威利口齿不清地说:“我说不准。我只是不记得我那么久以前的心理状态了。” “没有问题了。”查利说,他转身坐下。 威利在凝视着审判员们像外科医生一样严峻的面孔的那一瞬间,他完全确信他已经用自己的嘴宣判马里克和他自己有罪了。庭审中惯常程序的那些废话使他无法发作,无法大声疾唿地为自己辩解,气得他全身发抖,心里干冒火,而与此同时他也认识到从海军的观点看他永远是有理说不清的。明摆着的是,他服从马里克有两个原因,首先,因为他认为副舰长更有可能挽救这艘军舰,其次,因为他恨奎格。直至马里克接过指挥权之后他才想到奎格可能真的精神失常了。而且他内心深处明白他从来不相信舰长发疯了。舰长愚蠢、平庸、邪恶、胆小、不称职,都对——但精神是正常的。奎格精神不正常是马里克惟一可能的申诉(也是威利的),而且这是虚假的申诉,查利知道这点,审判员知道这点,现在威利也知道这点了。 第195页 格林沃尔德起身进行盘问,“基思先生,你说你不喜欢奎格舰长。” “我确实不喜欢他。” “你在直接讯问下说出了你不喜欢他的所有原因吗?” “根本没有。我连讲出一半原因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如果愿意,请你说出其他的原因。” 要讲的话在威利的脑海里想出来了,他知道这些话会改变几个人的生活道路,而且会给自己招来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麻烦。他讲了,这就像用拳头打穿玻璃门一样。“我不喜欢奎格舰长的主要原因是他在战斗中贪生怕死。” 查利刚要想站起来。格林沃尔德立即问道:“什么贪生怕死?” “他反反覆覆地躲避岸上炮火的连续勐击——” “反对!”军事检察官大声喊道。“被告律师获得证据的方式超出了直接讯问的范围。他在诱导证人不负责任地诽谤一名海军军官。我要求法庭警告被告律师并从记录中删去前面这段问话。” “诸位审判员听我说,”格林沃尔德直视布莱克利愤怒的目光,说道,“证人不喜欢奎格不仅在直接讯问的范围之内,而且是提出来的关键事实。不喜欢的背景资料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证人已经承认了他对医学和精神病学的无知。奎格所干的那些事,即使证人不喜欢他,实际上也很可能是病人不由自主的行为。被告律师将以重要的事实证实证人在这个问题上所说的那些话,而且说明奎格的行为源于疾病——” 查利突然向格林沃尔德发起火来,“现在不是被告律师陈述案情或进行终结辩论的时候——” “军事检察官已经提出了基思中尉承认不喜欢奎格舰长的问题,”格林沃尔德立刻反击道,“证据出现了就要验证——” 布莱克利敲了敲小木槌,“警告被告律师和军事检察官,个人之间相互争吵是不合适的。现在休庭。” 当庭审的各方都回到审判室之后,布莱克利翻开了放在他前面长条凳子上的一本《海军条例》。他戴上一副高度近视的黑边眼镜,看起来像一位古怪却神情安详的教授。“在宣布法庭的裁决之前,为各方能更好地认识问题,本法官将念一念《海军条例》中海军管理条款第四条第13和第14项: 凡海军服役人员在战斗中畏缩不前、玩忽职守,或心怀不满,或躲避艰险,或在战斗中临阵脱逃,或诱使他人临阵脱逃者,军事法庭可根据其情节轻重判处其各种刑罚直至死刑。 布莱克利摘下了眼镜,合上了书。他以严肃而疲惫的语气继续说道:“本法官讲过这是一个微妙的案子。我们已经警告被告律师和证人他们可能处于最危险的境地。他们以可能判处重刑的,在军旅生活中相当于谋杀的最令人噁心的罪行指控美国海军的一名军官时,他们是要承担最大责任的,并且面临无法估计的严重后果。现在本法官考虑到上述情况要问被告律师是否希望收回他所提的那些问题。” 格林沃尔德说:“长官,我不希望这么做。” “本法官要证人仔细考虑他的回答的含意,并说明他是否希望收回他所做出的回答。” 威利牙齿有些打颤地说:“长官,我不希望这么做。” “鑑于以上情况,”布莱克利轻声地嘆了一口气说,把书推到一边。“反对无效。被告律师可以继续盘问。” 威利讲了塞班岛海岸的日军炮火勐烈轰击“斯坦菲尔德号”时奎格临阵脱逃的事。他详细述说了据以给奎格起“耶洛斯坦”这个绰号的发生在夸贾林环礁上的小插曲。他说话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审判员们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们以前看他时的那种冷淡而严厉的目光慢慢消失了。反而有七个男人的面孔显得饶有兴味地听他讲这个惊人的故事。查利紧锁眉头,潦潦草草地写了好几页记录。 “基思先生,‘耶洛斯坦’这个名字是谁给起的?”格林沃尔德问道。 “我不清楚,长官。它就这么叫开了。” “它是什么意思?” “嗯,当然是指懦夫。但是它也指黄色标志。它是一种天然产物,粘稠性强。” “你能把你能回想起来的所有懦怯事件都讲出来吗?” “嗯,每次战斗中总看见奎格舰长站在舰桥上远离炮火的一侧。当我们靠近海滩巡航时,每次军舰一掉头舰长就要换到另一侧。每个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它成了大家的笑料。舰桥上所有的人员都会证实我的话,如果他们不怕讲出来的话。” 格林沃尔德问:“除了这些懦怯的表现之外,你不喜欢奎格的其他原因是什么?” “嗯——我想我已经讲了一些特别的原因——嗯,首先他敲诈了我100美元——” 查利不耐烦地站起身,“反对。法庭还将允许这些与本案无关的未经证实的陈述继续多久?本案的问题不在于奎格舰长是不是模范军官,而在于12月18日那天他是否精神失常。被告律师甚至还没有触及到这个问题。依我看,被告律师和证人显然是串通一气,在肆无忌惮地诋毁奎格少校,以达到混淆问题的目的——” 第196页 格林沃尔德说:“这次反对和上次法庭否决的反对完全一样。我拒绝接受串通一气的指控。事实就是事实,用不着串通一气来讲事实。所有这些事实跟奎格舰长的精神状态是否适合指挥一艘海军的舰艇有直接的关系,而作为证据,它们只不过表明基思不喜欢他的指挥官,这一事实是军事检察官在直接讯问时所要费尽苦心证实的。” “这次反对是相同的,”布莱克利说,揉了揉眼睛,“反对无效。继续盘问。” “基思先生,讲述一下这次所谓的敲诈。” 威利讲了在旧金山湾丢失一箱烈性酒的事。布莱克利上校开始做出可怕的怪相。格林沃尔德说:“舰长命令你为烈酒付钱了吗?” “哦,没有。他没有命令我。因为我是指挥小艇的军官,他要我承认我对搬运组的一切行动负责——虽然给搬运组的所有命令都是他下达的——然后他要我好好想想我应该怎么处理此事。情况就是这样。但是我第二天就要休假。我的未婚妻已从纽约飞过来和我相会。所以我去找舰长。我为自己的愚蠢表示歉意,对他说我愿意赔偿酒的钱。他高兴地收下了我的钱,在我的请假条上签了名。” “没有问题了。”格林沃尔德说,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他感到桌子下有人用劲捏了一下他的膝盖。他快速地画了一口冒气的大锅。又在锅里画了一只令人厌恶的长着斗鸡眼的猪,标上“奎格”两个字,给马里克看了看,然后撕碎扔进了废纸篓里。 查利再次讯问了威利20分钟,试图从他讲述奎格的事中找出矛盾和讲错的地方。他说了一大堆嘲笑威利的话,但是他未能推翻证词。 威利离开证人席的时候看了看钟。时间是11点10分。他对时间过得这么慢感到很惊讶,就像遇上颱风的那天早上的感觉一样。他以为他已在证人的椅子上坐了4个小时呢。 查利传唤了伦道夫·索瑟德上校,一位衣着整齐、身材瘦削的军官,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孔,平顶头髮式,胸兜上方戴着三排彩色的勛带和勋章。军事检察官当即介绍说索瑟德是第八驱逐舰中队的指挥官,10年中他指挥过多种驱逐舰,包括一些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四烟筒的驱逐舰。他是查利请来的舰艇操控方面的专家证人。 索瑟德作证说遭遇颱风的时候驱逐舰顺风行驶和顶风行驶效果一样好。实际上,他说,由于驱逐舰前干舷很高,这就使它容易舰尾顶风。因此,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顺风行驶更好操纵。他断言,奎格坚持按舰队向南的航向行驶是摆脱颱风危险的最佳办法,而马里克向北掉头的决定是没有把握的冒险的做法,因为它使军舰正对着风暴的行进路线。 格林沃尔德开始盘问时首先问道:“索瑟德上校,你曾指挥驾驶军舰穿过颱风吗?” “没有。常常碰到颱风的边缘,但总是设法避开了颱风的中心。” “你指挥过驱逐扫雷舰吗,长官?” “没有。” “长官,本案涉及一艘处在颱风中心的扫雷舰——” “我知道这一点,”索瑟德冷淡地说,“在我指挥的护航舰队里就有扫雷舰,而且我还看过有关的书籍。除了水线以上部分的重力特徵有细小差异之外,扫雷舰和驱逐舰没有什么不同。” “上校,我问这些问题是因为你是舰艇操控方面惟一的专家证人,你的专业知识的范围应该让审判员们了解清楚。” “那好,我几乎在可以想像出的一切情况下指挥过各种各样的驱逐舰达10年之久。是的,我没有在颱风中心指挥过驱逐扫雷舰,但是我不知道除了‘凯恩号’的舰长还有谁指挥过。这是千载难逢的奇遇。 “嗯,在颱风中心是没有一成不变的规则的——只有这种情况才一切全靠指挥官。转瞬间会发生太多奇怪的事。但是航海术毕竟是航海术。” “上校,我提一个假想的问题。假如你在前所未有的狂风恶浪中指挥驾驶一艘驱逐舰。你的船胡乱颠簸摇晃。你确信船要沉没了。你处于千钧一髮之际。你是会让船头迎风呢还是船尾迎风?” “这是个极有想像力的假想的问题。” “是的,长官。难道你不愿意回答问题吗?” “我回答。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会船头顶风。只是在千钧一髮之际呵。” “为什么,长官?” “啊,因为那样你的轮机和舵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这是惟一的办法,而且这是控制住军舰的最后机会。” “但是假如顶风就意味着停留在暴风雨的线路上而不是逃离出去呢?” “要紧的事情要先做。如果你的船马上就要沉没了,那么情况就糟透了。注意,你说的是千钧一髮之际。” “是的,长官。没有别的问题了。” 查利立刻站了起来,“上校,照你的看法谁能最正确地判断军舰是否处于千钧一髮之际呢?” “只有一个评判员,指挥官。” “为什么?” “海军任命他为舰长是因为他比舰上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海洋和军舰。遇上稍有些不好的天气时,下级军官认为军舰会沉没是常有的事。” 第197页 “那么你认为,长官,当所有的下级军官都认为军舰会下沉时舰长不应该听他们的吗?” “对,惊惶失措是海上常见的一种灾难。指挥官的最重要的职责便是置之不理,除了自己的判断之外,什么都不听。” “谢谢你!上校。” 34 凯恩舰譁变vi 军事法庭 35 军事法庭——第二天下午 福雷斯特·伦丁医生是一位肥胖的脸色红润的中校,戴一副金边眼镜,直硬的金黄色头髮已开始变灰。他是海军医院精神病治疗室的主任,曾经领导一个医疗组对奎格进行过检查。他很舒服地坐在证人席的椅子上,情绪很好地、机警地回答着查利的提问。 “大夫,你们检查了多长时间?” “我们对少校连续观察测验了三个礼拜。” “你们小组有哪些人?” “我自己、伯德医生和马尼拉医生。” “三位都是专业精神科医生吗?” “伯德医生和马尼拉医生一直是平民精神科医生。他们是后备军官。我在海军专门从事精神病治疗已经15年了。” “医疗小组有什么发现?” “奎格少校没有病,我们让他出院了。” “没有发现精神病的徵象吗?” “什么也没有发现。” “那就是说奎格少校的精神是完全正常的啦。” “嗯,你知道,正常只是精神病治疗的推定。正常完全是相对的。除了快乐的弱智者没有一个成年人是没有问题的。奎格少校有一种调节得很好的人格。” “你认为在你们开始进行检查的两周之前奎格少校可能患有精神病吗?”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少校现在是精神正常的而且一直如此。精神崩溃留下的创伤是随时可以检查出来的。” “你没有在奎格少校身上发现这种创伤吗?” “没有。” “1944年12月18日奎格少校被他的副舰长草率地解除了指挥权,理由就是舰长患了精神病。你认为那天奎格少校可能精神崩溃到如此程度以致副舰长有理由採取那种行动吗?” “绝对不可能。” “精神正常的人可能有冒犯性的、令人不愉快的、愚蠢的行为吗?” “每天都发生这样的事。” “暂且假设——这是一个假设的问题——奎格少校在整个指挥过程中的行为是粗暴的、脾气很坏的、令人难受的、压制性的,而且经常显得判断力很差。这种情况会同你们医疗小组的检查结果前后矛盾吗?” “不矛盾。我们不是查明他是一名完美的军官,我们只是发现他没有精神疾病。” “根据你对他的了解,你会说他很可能脾气不好,对人粗暴吗?” “是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发现了所有这一切后,你仍然说副舰长解除他职务的行为是不正当的吗?” “从精神病的观点来看,完全是不正当的。这是我们医疗小组一致的结论。” “介绍一下你同事的经歷。” “伯德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技术方面受过专门的训练,前不久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哈佛医学院。马尼拉是西海岸最着名的心身医学专家。” “讲一讲他们目前在何处任职。” “伯德仍然在我们医院。上周马尼拉受派遣外出,眼下正在去菲律宾的途中。” “我们将把你们的检查报告归入证词中,同时我们还要听听伯德医生的意见。谢谢你,大夫。” 军事检察官直视格林沃尔德的眼睛,微微咧嘴发出一声冷笑。格林沃尔德拖着脚向证人席的平台走去,用手背擦着鼻子,低头看着脚,显出一副紧张不安的尴尬相。“伦丁大夫,我是律师出身,不是医生出身。如果我要求解释一些术语,希望你耐心一点。我可能要问一些粗浅的问题。” “尽管问好了。” “你刚才说奎格少校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样也有问题,不过他能调节自己去适应它们。你能说明一下这些问题吗?” “嗯,大多数这方面的资料都来自临床信任这一论题。” “是的,长官。你能撇开所有秘密的资料只讲讲一般的问题吗?” 查利大声叫道:“我反对。奎格少校不是在受审。受审的是马里克上尉。所提的问题是在探查与本案无关的医疗秘密。” 布莱克利朝格林沃尔德看去。飞行员耸了耸肩说:“我听凭法庭评断。显然那些干扰奎格少校精神气质的因素的证据对我们的问题是至关重要的。” 布莱克利恼怒地看了军事检察官一眼之后,宣布休庭。不到一分钟,参加庭审的各方便被召了回来。布莱克利说:“这个问题是实质性的,反对无效。医生回答问题时享有做出医学判断的特权。”查利面红耳赤,低头垂肩地坐回了椅子上。速记员重复了一遍问题。 “嗯,你可以说总的问题就是自卑感的问题。”伦丁说,“这种自卑感是由不幸的童年造成的,后来成年后的一些经歷又将其增强了。” 第198页 “童年的哪些不幸?” “生活环境受到干扰,父母离异、经济困难、上学问题。” “成年生活中的增强因素呢?” “嗯,我不能讲得太多。一般来讲,少校因自己的身材矮小,在他那一班同学中地位低下以及类似原因而烦恼。显然在军官学校受到的那次侮辱是一次痛苦的经歷。”伦丁停顿了一下,“这些大致就是我能讲的。” “他现在的家庭生活怎么样?” 医生不太情愿地讲道:“啊,你开始进入临床领域了。” “但是还有关于紧张的问题,不讲了吗?” “我不再进一步回答这方面的问题了。正如我讲的,少校能很好地调节自己去适应所有这些事情。” “你能讲一讲这种自我调节的性质吗?” “能,我能讲。他的海军军官身份是非常重要的起平衡作用的因素。这是他个人安全的关键,因此他不遗余力地去维护他的身份。这就是我前面讲的他粗暴和脾气不好的原因。” “他愿意承认错误吗?” “嗯,有那种倾向。少校始终对维护他的身份一事感到不安。当然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平衡的。” “他是完美主义者吗?” “这种人格是的。” “有因小事而整治下级的倾向吗?” “他以一丝不苟而自豪。他不能容忍下属犯错误,因为那很可能危及他自己。” “这样的人格,又这样热衷于追求完美,可能不犯任何错误吗?” “嗯,大家都知道现实不是任何人能百分之百控制的——” “然而他犯了错误也不会承认。他说谎吗?” “绝对不会!他——你可以说他在自己心里改造现实,这样他就不会受到指责了。可是有指责别人的倾向——” “大夫,歪曲现实难道不是精神疾病的症状吗?” “肯定不是,它自身不是。它是个程度问题。没有一个人是完全面对现实的。” “可是少校歪曲现实难道不比——比如说——你或其他也处于精神紧张状态的人歪曲得更厉害吗?” “那是他的弱点。其他人有其他弱点。这种弱点是绝对不会使人丧失能力的。” “这样的人格是否容易感到大家都反对他,敌视他呢?” “有些人是这样。这种人有一种本性,就是时时刻刻保持警惕,维护自己的尊严。” “他会怀疑下属,容易对他们的忠诚和能力产生疑问吗?” “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会的。这只是竭力追求完美的一个方面的表现。” “如果受到上级的批评,他会不会认为他遭到了不正常的迫害呢?” “嗯,正如我说的,这是多种表现中的一种。全来源于一个基本的假定:追求完美。” “他会变得很顽固吗?” “噢,这种人在性格上确实相当固执。内心的不安全感阻止他承认与他见解不同的人可能是正确的。” 格林沃尔德突然改变摸索式的讯问方法,转为明白准确地提出问题。“大夫,你作证说少校的行为有以下症状:性格固执、被迫害的感觉、无端猜疑、脱离现实、追求完美的焦虑、不真实的基本前提以及过分的自以为是。” 伦丁医生大吃一惊,“全都是轻微的,长官,全都调节平衡了。” “这种综合症状有没有一个概括性的精神病术语——一个称号?” “综合症状?谁说过综合症状的事情?你用错了术语。因为没有疾病,所以没有综合症状。” “大夫,谢谢你的纠正。我改用别的措辞来表述吧。这些症状是不是属于神经机能障碍的一种表现形式——一种普通的精神病?” “当然,我知道你的目的何在。它当然是一种妄想狂型的人格,但那不是一种使人丧失能力的疾患。” “哪一种人格,大夫?” “妄想狂型的。” “妄想狂型的,大夫?” “对,妄想狂型的。” 格林沃尔德看了查利一眼,然后慢慢地环顾四周,看了看审判员们一张一张的脸,他开始走回自己的桌子。查利站了起来,飞行员说道:“我还没盘问完,我要查一查我的笔记本。”查利坐回座位上,沉寂了一分钟。格林沃尔德在桌旁翻着笔记本。“妄想狂”一词悬在空中。 “大夫,在奎格少校这样的妄想狂型的人格中你如何区分疾病和调节呢?” “像我反覆讲过的,”——伦丁的说话声显得疲惫和恼怒——“它是个程度问题。在精神上没有一个人是绝对正常的。也许你就是轻微的狂躁抑郁症患者。也许我就是轻微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千百万人都带着这些经过调节平衡的病情过着正常的生活。它们在身体上的类似情况为嵴柱前凸、心杂音以及只是个别的弱点而不是使人丧失能力的因素。你必须去寻找使人丧失能力的因素。” 第199页 “这种使人丧失能力的因素是绝对的东西呢还是相对的东西,大夫?” “你是指什么?” “嗯,一个人能有这样一种妄想狂型的人格吗?这种人格不会使他丧失担负次要职务的能力,但会使他丧失指挥能力。有这种情况吗?” “可以这么想像。” “那么作为负责通讯的军官,他就没有精神疾病——但作为舰长,他就有精神疾病了,这么说对吗?” “你在胡乱地、很不准确地使用医学语言。”伦丁怒气沖沖地说道。 “对不起,大夫。” “在奎格舰长的病例中,我的医疗小组没有发现他丧失了指挥能力。” “我记得那份证词,长官。你能讲一讲吗,大夫,要到什么程度妄想狂型的人格才会使人丧失能力呢?” “当这个人失去了对自己及其周围的现实的控制的时候。” “对现实控制不了的已经丧失能力的妄想狂患者有什么症状?” “嗯,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反应。例如变得迟钝、狂乱、精神崩溃——完全取决于环境。” “这种使人丧失能力的因素会在个人交谈中表现出来吗?” “对一个有经验的精神病医生来说,是这样的。” “你是说病人会变得狂乱或迟钝?” “不,我的意思是说精神病医生能查明使人丧失能力的机制、僵化、受迫害的感觉、摆脱不开的念头等等。” “为什么需要精神病医生呢,大夫?一个受过教育的有才智的人,像我自己,或军事检察官,或审判员就不能查明妄想狂患者吗?” 伦丁医生嘲讽地说:“显然你不太熟悉他们的表现形式。这种神经机能病的突出表现为表面上极其貌似有理,而且一举一动很正常很有说服力。尤其善于自我辩解。” 格林沃尔德看着地板沉思了半分钟。所有的审判员同时移动了一下座椅上的身子,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夫,我想提一个关于具有妄想狂型人格的指挥官的假设性问题——假设他做了以下的事情:遭到炮火袭击时不知所措惊呆了,于是逃跑了;他损坏了公物却百般抵赖;他伪造官方记录;他敲诈下属的钱财;他小题大做滥施惩罚。他是不是丧失了指挥能力?” 在全体审判员的注目凝视下,伦丁等了很久之后说道:“这是一个不完整的问题。另一方面他圆满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了吗?” “假设说他完成了。” “嗯,那么,他——他不一定丧失了能力,对,他显然不很招人喜爱。这是你们军官的业务水平问题。如果你们还有别的人跟他一样有指挥能力,那么最好就用别的人。如果是在战场上,而且缺乏指挥人员,那么你们可能不得不用他。这是战争的另一种冒险。” “伦丁大夫,作为专家证人,你会说应该恢復奎格少校对一艘美国海军舰艇的指挥权吗?” “嗯,我——这个问题毫无意义。那是人事局的事。这个人没有精神疾病。我反覆讲过妄想狂型障碍,不管多轻微,都是一种使人心灵扭曲的疾病,使与其共事的人感到极其讨厌。在战争中你得将就使用。他没有丧失能力。” “你愿意让你的儿子在奎格舰长的指挥下作战吗?” 伦丁很不高兴地看了军事检察官一眼。检察官一跃而起,“反对,提问者要求的是个人情感的反应,而不是专家的意见。” “我收回这个问题,”格林沃尔德说,“谢谢你,伦丁大夫。辩护完毕。” 布莱克利上校说:“本庭希望澄清一点。”其他审判员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审判长。“大夫,可能有这种事吗——在压力下暂时丧失能力,不是完全崩溃?或者——嗯,我这么说吧。一个有小病的人并未丧失承受通常的指挥工作压力的能力。现在假设由于最严重的紧急情况这种压力增加了很多倍。工作效率会降低吗?会不会使人很容易变得头脑不清,惊慌失措,结果做出错误的判断呢?” “嗯,有可能。极大的压力几乎使所有的人都那样,长官。” “指挥官是不能出现这种情况的。” “是的,但是老实说,长官,他们也是人啦。” “很好,大夫,谢谢你。” 查利重新直接讯问,并引导伦丁多次地以不同的方式断言奎格现在没有,以前也从未丧失过能力。这位医生是以带委屈的强调的语气讲这些话的,讲话时还常常侧过脸看一眼被告律师。 “伯德医生是我最后一名证人,长官。”查利对法庭说,随后传令兵便出去传唤第二位精神病医生。 “很好。”布莱克利说,看了看钟。这时是2点5分。进来的这位上尉身材极瘦长,一头黑髮,肤色灰黄,五官轮廓分明而机灵,显得很年轻。他那深陷的大眼睛为棕黄色,目光十分锐利。眼神中露出狂热。他长得也相当漂亮。 在查利的讯问下,他肯定了伦丁医生所说的关于奎格的每一句话。他以轻快、清楚而又柔和的语气十分肯定地说奎格现在适合担任指挥,过去也从未不适合过。查利问:“马尼拉医生同意你和伦丁医生的看法吗?” 第200页 “他同意。” 查利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发现过能表明这位指挥官有被称为妄想狂型的人格的迹象吗?” “嗯,我倒觉得称它为带有妄想狂特点的强迫性神经症的人格更恰当。” “但它不表明是精神疾患吗?” “对,不是。” “你们医疗小组的报告用了‘妄想狂型的人格’或‘强迫性神经症的人格’这样的术语吗?” “没有。” “为什么不用,大夫?” “嗯,在精神病治疗中,术语所表达的意思是很不准确的。即使对同一学派的人来讲,同样的术语可能指不同的事情。‘妄想狂型的人格’听起来有使人丧失能力的意思,但实际上不是,至少对我或伦丁医生或马尼拉医生来说不是。” “那么从精神病治疗的三种不同的观点来看奎格舰长都是健康的吗?” “是的。” “大夫,你们一致同意现在奎格舰长在精神上是健康的,而且在12月18日他被别人以精神疾病为由草率地解除职务时也一定在精神上是健康的,是不是?” “这是我们一致的结论。” “没有问题了。” 格林沃尔德走到证人面前,“大夫,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中有一种叫精神疾病的东西吗?” “嗯,里面讲过有精神障碍的人和经调理的人。” “但是有障碍的和经调理的这两个术语大致相当于外行所说的有病和没病,对吗?” “非常笼统地讲,是这样。” “你会说奎格舰长有自卑感吗?” “会的。” “根据什么呢?” “童年时严重的创伤,但是它们已经得到很好的补偿了。” “得到补偿的和经调理的两者之间有区别吗?” “肯定有。” “你能解释解释吗?” “嗯——”伯德微笑着坐回椅子上,“假设一个人有某种自己未察觉的深藏的心理障碍,它会驱使他做出怪异的事,使他长期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中,但是他永远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可以通过找到这种奇异的驱动力的出口,通过自己的毅力,通过做白日梦,通过成百上千种的意识方面的手段来进行补偿。不经过心理分析,不弄清精神障碍的所在,他就永远不能进行调理。” “奎格舰长接受过心理分析吗?” “没有。” “那么,他是有精神障碍的人了?” “是的,他是有精神障碍的人。不过,这种障碍还没有使他丧失能力。” “伦丁大夫证明他是经过调理的。” 伯德笑了,“噢,你又玩弄起术语了。在弗洛伊德分析技术中,调理一词有特殊的意思。伦丁大夫用它大体是指病人已经对他的精神障碍进行了补偿。” “你能讲述一下舰长的精神障碍吗?” “不经过广泛的分析我无法准确地讲述。” “你不知道是什么障碍吗?” “当然知道,表面情况很清楚。奎格舰长下意识地感到由于自己刻毒、愚蠢和职位卑微,大家都不喜欢他。这种内疚和敌对的心情可以追溯到幼年时期。” “他是怎么补偿的?” “主要用两种方式。一是妄想狂样的方式,既无用又没有好处;一是他的海军职业,既极其有用又极其有好处。” “你是说他的军旅生涯是他的精神障碍的结果?” “大多数人的军旅生涯都如此。” 格林沃尔德抬头偷偷地瞥了布莱克利一眼,“请你把这一点解释一下好吗,大夫?” “我的意思很简单,它是一种逃避,一个回到子宫里再以清白之身诞生的机会。” 查利站起身,“这种毫无关系的技术性讨论还要继续多久?” “你反对这样提问吗?”布莱克利绷着脸说。 “我要求法庭限制被告律师讯问些令人迷惑的毫不相关的事情来浪费时间。” “注意到了所提的要求,继续盘问。” 格林沃尔德又问道:“大夫,你曾注意到奎格舰长有怪癖的习惯吗?他用手做的某个动作?” “你是指转动钢球吗?” “是的,他当着你的面那么做过吗?” “第一周左右的时间内没做过。后来他把这事给我讲了,我建议说如果这使他感到更舒服他可以恢復这个习惯。他就恢復了。” “请表述一下这个习惯。” “嗯,就是在手上——任何一只手——不停地转动或滚动两个钢球。” “他讲过这么做的原因吗?” “他的双手老颤抖。他这么做是为了使手稳定,并掩盖住手颤抖的现象。” “他的双手为什么颤抖呢?” “内心紧张。这是表面症状之一。” “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滚动钢球有意义吗?” 第201页 伯德不安地看了一眼审判员,“噢,这事得用技术行话来讲述了。” “请尽量用非技术语言来讲。” “嗯,不对这个人进行精神分析,你只能对表面徵象进行猜测。它可能是被抑制的手淫;它可能是摸了有毒的粪便团。一切都取决于——” “粪便?” “在婴儿世界,排泄物是一种致命的毒物,因而是一种復仇的工具。那么它会成为对世界表示愤怒和敌视的方式。”审判员们侧过脸交换了一下既感到有趣又觉得可怕的眼色。查利又站起来反对浪费法庭的时间,而布莱克利又裁定他的反对无效。审判长眯起眼睛看着这位弗洛伊德学派的医生,仿佛他是不可信赖的江湖骗子。 “大夫,”格林沃尔德继续说道,“你已经作证说舰长是有精神障碍的人,而不是经过调理的人。” “是的。” “那么用外行的话来说,他有病。” 伯德笑了笑,“我记得我同意说‘有精神障碍’大致相当于‘有病’。但是如按这种说法,很多人都有病——” “但是这次审判只涉及奎格舰长的病情问题。如果他有病,你们医疗小组怎么能给他出具健康证明呢?” “恐怕你是在玩弄字眼吧。我们没有发现他丧失能力。” “他的病,如果极度加重,会使他丧失能力吗?” “要是极度加重的话,会的。” 格林沃尔德突然尖锐地问道:“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吗,大夫?” “你是什么意思?” “假如对指挥能力的要求比你想像的要高许多倍——这种轻微的疾病也不会使奎格丧失能力吗?” “这是荒谬的假设,因为——” “是吗?你在海上执行过任务吗,大夫?” “没有。” 本 书来自.abada免费 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abada “你出过海吗?” “没有。”伯德渐渐失去了自信的神气。 “你在海军服役多久了?” “5个月——不,6个月,我想,现在——” “这个案子之前你和舰艇舰长打过交道吗?” “没有。” “你根据什么来估计指挥任务的压力呢?” “嗯,我的一般知识——” “你认为担任指挥需不需要一个天赋极高的、杰出的人呢?” “嗯,不——” “不需要吗?” “不需要天赋很高的人。只要反应灵敏、有相当好的智力以及足够的训练和经验即可,但是——” “这样的要求对一个,比如说,医术高明的精神病医生就足够了吗?” “嗯,不完全如此——就是说,那是不同的领域——” “换句话说,当精神病医生比当海军舰艇的舰长需要更多的才能吗?”这位律师朝布莱克利看了看。 “它需要——就是说,需要不同的才能。是你在进行使人反感的对比,不是我。” “大夫,你已经承认奎格舰长有病,你比伦丁大夫讲得更明白。剩下的惟一问题是,病情如何,你认为他还没有病到足以使他丧失指挥能力的程度。我认为由于你显然不太了解对指挥能力的要求,所以你的结论可能是错误的。”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伯德看上去像个受了欺侮的男孩,他的声音在颤抖,“你故意替换有病这个词,它是一个意义不明确的、有偏差的词,正确的——” “对不起,打断你一下,哪一类词?” “有偏差的、含蓄的、令人讨厌的——我从未讲过他有病。我充分了解对指挥能力的要求,不然我自己会认为我没资格参加医疗小组——” “也许你应该这样认为。” 查利大声叫道:“证人受到了纠缠。” “我收回我的最后一句话。没有问题了。”格林沃尔德大踏步地向座位走去。 查利费了十分钟试图让伯德收回‘有病’这个词。这位年轻的医生不高兴了,他开始发牢骚,固执己见,说了一长串医学术语。他拒不放弃‘有病’这个词。查利最终原谅了这位执拗的、抱敌视态度的精神病医生。作为证据,他引用了医疗小组的诊断报告、乌里提环礁的医生的诊断报告、奎格的几份体检报告以及“凯恩号”的各种各样的航海日志和记录,他的陈述便结束了。 “现在的时间是3点,”布莱克利说,“被告律师做好陈述案情的准备了吗?” “我只有两位证人,长官,”飞行员说,“第一个证人就是被告。” “被告要求获准作证吗?” 看见律师点头,马里克站起来说道:“我要求允许我作证,长官。” “速记员将肯定地把所提的法定要求记录在案——被告开始陈述案情。” 第202页 马里克讲述了12月18日早上事情的经过。它是威利·基思的说法的重复。格林沃尔德问道:“你接替舰长的时候军舰是不是到了极其危险的最后关头?” “是的。” “你根据什么事实做出这样的判断?” 马里克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嗯,有几件事,像——嗯,我们无法保持航向。我们在一个小时内三次突然横转。我们倾斜得太厉害,连倾斜仪都无法记录了。我们的驾驶室里从船舷涌进了很深的水,发电机的供电快中断了,灯和陀螺仪时灭时明,军舰对应急舵和轮机的调整都没有反应,雷达受到海面反射信号的严重干扰,看不见信号。我们迷失了方向,失去了控制。” “你向舰长指出了这些事态吗?” “反覆向他讲了一个小时,我恳求他压舱和顶风行驶。” “他的反应是什么?” “嗯,大多数时候是目光呆滞,一声不吭,要不就是老说他自己的想法。” “什么想法?” “我想是保持舰队的航向直至我们沉入海底。”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舰长的医学日志的?” “向夸贾林环礁发动进攻后不久。” “你为什么要写它?” “嗯,我开始认为舰长可能患了精神疾病。” “为什么?” “他在夸贾林环礁向海里洒黄色染料标志,后来又断水,还开军事法庭审判斯蒂尔威尔。” “详细讲述一下这三次事件。” 在副舰长讲述夸贾林环礁事件的经过时,布莱克利打断了他的话,反而仔细地讯问他关于方位、距离以及“凯恩号”与登陆艇之间的间距等问题。他对回答作了记录。“发生了这三次事件之后,”格林沃尔德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上级?” “我对事实根据没有把握,所以我开始写日志。我的想法是如果我以后看出我自己错了,我就把日志烧了。如果我是对的,日志就会成为必不可少的资料。” “你什么时候把日志给基弗上尉看的?” “草莓事件之后,那是几个月以后了。” “讲一讲草莓事件。” 马里克不加掩饰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好了,上尉。颱风过去之后,奎格舰长曾努力过重掌指挥权吗?” “是的,在19日上午。我们刚发现了整个舰队,正准备和他们一起回乌里提环礁。” “讲一讲发生了什么事。” “噢,我在海图室里给战术指挥官写一份急件报告解除舰长职务的事。舰长进来了,从我背后瞧了瞧。他说:‘发信之前到我房间,咱们谈谈好吗?’我说可以。我到下面去,我们就谈了。开头还是谈原来那件事,我因策动譁变会如何受到审判。他说:‘你申请转到正规海军部队。但你知道这一事件意味着一切都完了,对吧?’接着他谈了很长时间,说他如何热爱海军,除此之外在生活中没有别的兴趣,即使弄清楚他在这次事件中是清白无辜的,但是这一事件也会毁了他以往的成绩。我说我感到对不起他,我确实觉得对不起他。他告诉我几周之后他肯定会被解职的,所以我不会有任何建树。最后他提出了建议。他说他会忘掉整个事情,绝不会去告我。他重掌指挥权,以前的事就彻底忘掉,一笔勾销了——遇上颱风一时紧张出了点小事而已。” “你对这个建议是什么看法?” “噢,我大吃一惊。我说:‘舰长,全舰上下都知道这事,操舵手日志和舰上总值日军官日志里都写上了。我作为指挥官已经在总值日军官日志上签了字。’嗯,他支支吾吾了几句,最后说那些日志都是用铅笔写的,很笼统,而且总共只有几行字,而且这也不会是第一次依照事实把日志改过来。” “你提醒他涂改记录是违反规定的吗?” “我提醒他了,而他有点不在乎地笑了笑说有各种各样的规定,包括自我保全的规定。他说要么就是这样,要么军事法庭以譁变罪审判我,同时也在他的档案中留下不应有的污点,他还说他不明白几行潦草的铅笔字的价值竟然超过所有这一切。” “你坚持拒绝他的建议了吗?” “坚持了。” “后来怎么样?” “他开始恳求和乞求。他求了我很长时间,弄得我很不愉快。” “他有失去理性的行为吗?” “没有。他——他一度哭了起来。不过他是理智的,但是末了他大发脾气,对我说往下干吧,自寻死路,而且命令我离开他的房间。所以我就发出了那份急件。” “你为什么不接受舰长的条件呢?” “我不明白我怎么能接受。” “但是颱风的危险已经过去了,你认为他不能指挥驾驶军舰返回乌里提环礁吗?” “我已经採取了正式行动,而且我不相信涂改日志会改变事实真相。还有我仍然相信他有精神病。” “但是你刚才说他是理智的。” 第203页 “奎格舰长通常都很好,但是在极大压力下除外,那时他会在精神上丧失能力。” “那么,24小时之后,你有了机会在舰长知情和同意的情况下将整个事件从正式记录中删去的啦?” “是的。” “马里克上尉,在遭遇颱风的过程中你惊慌失措过吗?” “我没有。” “你怎么能证实你说的话呢?” “嗯,发生的事情可以证实。解除舰长的职务后我在颱风最猖獗的时候救起了‘乔治·布莱克号’的五名倖存者。我认为一个惊慌失措的军官是不能在那样恶劣的情况下有效地实施营救的。” “你是有意接替舰长的职务的吗?” “是的,我完全有理由这么做。” “你是未经授权接替他的吗?” “不是的,我的权力是184、185、186条款授予的。” “你是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接替他的吗?” “不是,我的正当理由是在军舰处于危急的时刻时舰长的精神崩溃了。” “没有问题了。” 查利一边向马里克走去,一边以公开敌视的口气说道:“先问个问题,马里克先生,你在有效地实施营救的整个过程中舰长不在舰桥上吗?” “他在。” “他没有命令你绕着航行去寻找倖存者吗?” “我是绕着航行之后他才说他命令我这么做。” “在整个营救过程中他没有指导你吗?” “嗯,他不停地对我的命令发表评论。” “没有他的命令或你所说的评论,你可能有效地实施营救吗?” “嗯,我尽量做到有礼貌,他仍然是在场的高级军官。但是我当时太忙了顾不上他的评论,我现在也不记得那些评论了。” “他甚至不得不提醒你去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将盖货网挂在侧舷上,对不对?” “我一直牢牢地固定住盖货网直至最后一刻,我不能让它被海浪捲走了。他提醒我,可是用不着他来提醒。” “马里克先生,你认为你对舰长的忠诚能达到什么程度?” “这很难回答。” “我敢说是很难回答。百分之四十?二十五?零?” “我认为我是忠诚的军官。” “1943年12月你是不是违抗舰长的明确的指示准许斯蒂尔威尔72小时的假?” “是的。” “你能说那是忠诚的行为吗?” “不能,那是不忠诚的行为。” 查利无法应付了,他凝视着马里克,“你承认在你担任副舰长的头几天就有一次不忠诚的行为吗?” “是的。” “非常有意思,那你为什么要做出不忠诚的行为呢?” “我没有理由,以后我再也没有干过这种事。” “但是你承认你是以不忠诚开始你副舰长任期的就像你以不忠诚结束你的副舰长任期一样吗?” “我不承认是以不忠诚结束我副舰长任期的。” “你听说过其他军官传开的嘲讽和侮辱你们舰长的言论吗?” “我听说过。” “你是怎么处罚他们的?” “我没有处罚他们,我反覆警告他们不要这么做,而且我不允许他们当着我的面讲那些话。” “但是你没有惩罚这种明目张胆的不服从行为。你为什么不进行惩罚?” “在某种情况下你能做的事情是有限度的。” 查利对马里克所讲的在颱风中发生的事情百般挑剔,抓住他在细枝末节上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和记忆上的差错。但是这位副舰长却愚钝而冷淡地承认了这些错误和前后不一致的地方,而且坚持他所讲的那些事情。后来军事检察官把话题转到马里克的经歷上,说在高中和大学时他的成绩比平均水平低,并说他没学过精神病治疗或其他科学。 “那么你是从哪里了解关于妄想狂那些夸张的观念的?” “从书上看来的。” “什么书?说出书名。” “关于精神病的医学方面的书籍。” “那就是你在知识方面的爱好吗——阅读精神病治疗的书?” “不是,在我开始认为舰长有病之后,我就从各处舰艇的医生处借阅了这些书籍。” “而你,凭你那点学歷——你就以为你能看那些技术性很强的、深奥的科学着作了吗?” “嗯,我从中多少学到了一些东西。” “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一知半解坏大事’?” “听说过。” “你满脑子都是你并不懂的术语,而凭这一点你就冒失地根据什么精神病罢免了指挥官。这么讲对吗?” “我不是因为书上讲了什么而解除他职务的。当时军舰确实遇到了危险——” “不要说军舰不军舰的,我们在讨论你懂多少精神病治疗的问题,上尉。”查利用了几十个精神病学的术语向他发起攻击,要他给这些术语下定义并加以解释。他把副舰长弄得闷闷不乐,张口结舌的,只能经常重复一句话“我不知道”。 第204页 “当你说到精神病的时候,实际上你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么讲对吧?” “我没说过我很懂精神病。” “然而你以为你懂得足够多了可以採取完全可称之为譁变的行为了,理由就是你懂精神病的诊断法,是吧?” “我要挽救军舰。” “你有什么权力剥夺舰长维护舰艇安全的职责——且不说你对精神病的深入了解?” “嗯,我——”马里克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请你回答问题!要么根据你对奎格精神病的诊断证明你的行为是正当的——要么就是严重违反海军的纪律,这是你能干得出来的。这难道不对吗?” “如果他没病,那就是譁变行为。但是他的确有病。” “你听见出庭作证的有资格的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了吗?” “听见了。” “他们的诊断是什么——12月18日那天他是有病呢或是没病?” “他们说他没病。” “马里克上尉,你认为你操控舰艇的能力比舰长强吗?” “在正常情况下舰长能操控舰艇,受到压力时他就变得不稳定了。” “反过来不可能吗——受到压力时你变得不稳定了,而且无法理解舰长的正确决定?这可能吗?” “可能,但是——” “在舰长和副舰长之间,海军当局会认为谁的舰艇操控能力更强呢?” “舰长更强。” “好了,上尉,你的所谓‘正当行为’包括两个含意,对吧——第一,舰长有精神疾病;第二,军舰处境危险——对吧?” “对。” “医生已经诊断他没有精神病,对吧?” “那是他们的看法,对——” “那么法庭一定认为舰长对军舰处境的估计是正确的,而你的估计是错误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马里克说:“是这样,除了——但是别忘了医生也可能是错的。他们当时不在现场。” “那么你的整个辩护,马里克上尉,可以归结为一点。你在现场仓猝做出的精神病诊断——尽管你承认对精神病治疗很无知——比三位精神科医生经过三周仔细的专门检查后做出的判断更高明。这就是你的辩护,对吧?” 马里克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战战兢兢地说:“我所能讲的是当军舰遇到麻烦的时候他们都见不着他。” 查利转过身,不加掩饰地向审判员们咧嘴笑开了。他继续问道:“你们舰上第三号军官是谁?” “基弗上尉。” “他是好军官吗?” “是。” “服役前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作家。” “你认为他的智力跟你一样好吗?或许更好?” “也许更好。” “你把你的医学日志给他看过吗?” “看过。” “看完后他相信舰长有精神疾病吗?” “不相信。” “遇上颱风两周之前,他是不是劝说过你不要解除舰长的职务?” “是的。” “然而两周之后——尽管有海军纪律的严格约束——尽管职位仅次于你,而你自己承认其智力胜过于你的一位军官有不同的意见,而且他的意见曾经说服你你的诊断是错误的——你仍旧一意孤行夺取了军舰的指挥权,是不是?” “我接替他是因为遭遇颱风时他确实犯病了。” “难道你不认为现在不顾三位精神科医生的意见,坚持你那无知的诊断是不合逻辑的,是荒唐的自高自大吗?” 马里克愁云满面地回头朝正凝视着桌子的格林沃尔德看去。这位副舰长的前额布满了皱纹,他像一头被惹恼了的公牛,左右摇摆着脑袋,“嗯,也许听起来是那样。我不知道。” “很好,我说,舰长提出来要你涂改正式记录的那次令人吃惊的谈话有见证人吗?” “没有,只有我们两人在舰长室里。” “做了涂改了吗?有没有能支持你的说法的丝毫的有形的证据?” “舰长知道我们谈过这件事。” “你要靠正是你在诽谤的这位军官来确认这种对他侮辱性的诽谤吗?” “我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你是不是预料奎格舰长会在证人席上作伪证?” “我没有预料任何事情。” “除了有关的另一方之外谁也不能证实或否认你所讲的那番话,可不可能是你想像出来以支持你在精彩地进行辩护时想要表明的,你比精神科医生更了解精神病呢?” “这件事不是我想像出来的。” “你仍在想像你对奎格舰长的诊断比医生更高明吗?” “仅仅——仅仅是遇到颱风的那天早上对奎格的判断。”马里克结结巴巴地说,他那棕色的前额冒出了汗珠。 第205页 “没有问题了。”查利嘲讽道。 马里克望着他的律师,格林沃尔德微微摇了摇头,说:“不盘问了。”副舰长茫然地走下证人席的平台。格林沃尔德告诉布莱克利最后一名被告方证人奎格舰长将在上午出庭之后,布莱克利便宣布休庭。 35 凯恩舰譁变vi 军事法庭 36 奎格与格林沃尔德对阵 被告律师援引了马里克歷次业绩评定报告的直接影印件作为证据,随后便传唤奎格。这位“凯恩号”的前舰长在证人席上就坐,显得跟第一天一样温文有礼和自信。副舰长对阳光、休闲和新的蓝色制服给奎格带来的变化再次感到十分惊讶,奎格就像招贴画上的海军指挥官那样威风神气。 格林沃尔德不失时机地发起了进攻,“少校,12月19日上午,你在你的房间里和马里克上尉谈过话吗?” “让我想想。那是颱风过去之后那天。是的,谈过。” “谈话是你要求的吗?” “是的。” “谈话的实质内容是什么?” “噢,像我讲过的,我为他感到难过。我不愿意看见他因惊恐引起的错误而毁了他的一生。尤其是因为我知道他的抱负就是终生为海军效力。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向他指出他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我劝他把指挥权交还给我,而且我主动提出向上级报告事情经过时我会尽量宽大处理。” “他有什么反应?” “嗯,像你了解的那样,他坚持要走通往这次军事法庭的那条路。” “你说你为他感到难过。难道你不担心这一事件会影响你自己的事业吗?” “嗯,毕竟我当时就知道医生的结论会是现在这样,我并不非常担心。” “你曾主动提出绝不上报此事件吗?” “当然没那么提过。我提出的是尽力以最宽容的方式向上级报告这一事件。” “你能怎么宽容?” “嗯,我想有些情况是情有可原的,处境艰难时一个低级军官可能仓皇失措。那次营救行动,在我的指导下他执行得很好。我主要是这样设想的,他把指挥权归还给我就表明他认错了。这在当时是可能挽救他的惟一出路。” “你从未主动提出过不上报这一事件吗?” “我怎么会这样做呢?这一事件已经在各种日志中记录在案了。” “这些日志是用铅笔写的呢,还是用打字机打的呢,或是用的其他什么方法?” “那都没有什么区别。” “它们是铅笔写的吗,少校?” “嗯,让我想想。很可能是——操舵手日志和舰上总值日军官粗略的航海日志总是用铅笔写的。我认为文书军士未必能抽出时间来列印好这些航海日志。” “你曾提出从铅笔写的日志中擦掉这一事件的记录并根本不往上报吗?” “我没有,铅笔写的日志是不许涂改的。” “少校,马里克上尉已发誓作证说你提出过这个主意。不仅如此,你还乞求和恳求他,甚至哭着要他同意擦掉那几行铅笔字,作为回报,你答应完全隐瞒这一事件,不往上报。” “那不是真实的。”奎格平静而愉快地说道。 “话里一点真实成分都没有吗?” “哼,那是歪曲我刚才对你讲的那些话。我讲的话是完全真实的。” “你否认提过涂改日志和隐瞒事件的建议吗?” “我完全否认。那一部分是他编造出来的。又是哭泣又是恳求,这简直荒唐。” “你是指控他作伪证吗?” “我没有指控他,现在他受到的指控已经够多的了。你可以从马里克先生那里听到许多关于我的稀奇古怪的事,就这么回事。” “显然你们有一个人没有讲出那次谈话的真相,是不是?” “看起来是这样。” “你能证明不是你吗?” “只要将一名海军军官8年清白的歷史和一个因譁变行为而受审的人所讲的话一对比就行了。” “那么在这件事上他讲的话和你的讲话正好相反啦?” “不幸的是当时在我房间里没有别的人。” “少校,你是不是曾向乌里提环礁的海军准将建议让马里克带领‘凯恩号’到林加延湾去?” “我早想到会提出这个问题的。是的,我提了这个建议。” “按你讲的,尽管你曾看见他在紧急情况下犯过仓皇失措的错误——一种最严重的灾难性的错误后,还提那样的建议吗?” “嗯,我没有推荐他担任指挥。准将跟我说海军极需扫雷舰。他要我抛开个人的恩怨。我确实抛开了个人的恩怨。马里克证明了我对他的培养是正确的。如果他因此而被判无罪,而我的后半生海军生涯却带上污点的话,我仍然说当时我做得对。” “你怎么能肯定他不会再犯仓皇失措的错误,葬送‘凯恩号’全体官兵的性命呢?” “哦,他没再犯错误,对吧?我冒这个险是审慎的,而他不用冒险。” 第206页 “少校,‘凯恩号’在林加延湾遭到了神风突击机的袭击,然而马里克把军舰安全地带回来了。这是会犯仓皇失措错误的人能做到的吗?” “嗯,我知道那是一次偏斜的袭击,实际上没有击中目标。不管怎么说,就我所知,在危机时刻是基弗在负责指挥。基弗是杰出的军官,全舰最好的。我更多地依靠他而不是马里克。” “奎格少校,你接受了基思中尉给你的110美元吗?” “有可能,我现在回想不起我接受过。” “他作证说你接受了。” “我接受了吗?在什么时候?” “在旧金山湾你们丢失了一个板条箱的时候。他承担了责任,赔偿了损失。” “对,我现在记起来了。那是一年多以前,12月份左右。他要求对丢失的东西负责,而且坚持赔偿,所以他就赔了。” “板条箱里什么东西值110美元?” “私人物品,我回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制服、书籍、航海仪器——日常用的东西。” “你记得110美元这个数字?” “大致是那个数,我不能准确地回想起来了。” “基思为什么要对这一损失负责?” “噢,他是小艇指挥官,负责卸货。他净下达些愚蠢而又互相矛盾的命令。水兵慌乱了,板条箱掉进海里沉没了。” “装满衣服的木头板条箱会沉没吗?” “我想里面还有其他东西。我有些珊瑚礁石纪念品。” “少校,板条箱里不是完全装的瓶装高度蒸馏酒吗?” 瞬间的——只相当于是一次心跳的时间——停顿之后,奎格回答道:“肯定不是。” “基思作证说你要他赔偿31瓶蒸馏酒的钱。” “你会从基思和马里克那里听到关于我的许多奇谈怪论。他们是这儿的两名被告,他们会讲出各种各样的离奇的话来。” “这个板条箱是你自己做的吗?” “不是,是舰上木工军士做的。”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他的名字在人事档案里。他离开这艘舰很长时间了。” “这位木工军士现在在哪儿,少校?” “我不知道,因为准将要一名木工我就把他调到福纳福提海滩上去了。那是5月份的事。” “你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吗?” “不记得了。” “是不是木工军士奥蒂斯·兰霍恩?” “兰,兰霍恩。听起来对。” “少校,眼下就在这儿海湾的珍宝岛上一所损失控制学校里有一名木工军士奥蒂斯·兰霍恩上士。如有必要本律师已做好安排可以传唤他。” 奎格显然无话可说了,他的脑袋耷拉了下来。他迅速地看了查利一眼,“你能肯定是同一个人吗?” “他的履歷表明他曾经在‘凯恩号’上服役21个月。他的履歷上还有你的签字,需要传唤他吗,长官?” 查利说:“反对无休止地讯问关于板条箱的与本案毫不相干的问题,并要求将其从记录中删掉。” 格林沃尔德说:“我们正在证实证言的可靠性。我向法庭提出,这件事与本案密切相关。” 查利的反对被否决了。这个问题被重新提了出来。奎格回答说:“嗯,问题是兰霍恩钉的是哪个板条箱。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有两个板条箱。” “哦?”格林沃尔德停顿了很长时间,“好吧!这是基思没有提到的新问题。兰霍恩做了两个板条箱吗,长官?” “嗯,我记不清我是当时有两个板条箱呢还是在不同的时候有两个板条箱。这些都是芝麻大的小事而且发生在很早以前,其间我有一年在战斗护航,又遇上颱风,接着便是医院这一大堆事,我记不太清楚了。现在我想起来是在不同的时候有两个板条箱。” “另一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我不记得了。就我知道的甚至可能是在以前的和平时期。” “在旧金山湾两个板条箱都丢失了吗?” “我刚才讲了,我对这一切都不清楚,我不记得了。” “少校,审判中的许多事情涉及到你自己和其他军官之间的诚信问题。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要求休庭5分钟以便你好好想一想,把板条箱的事情梳理清楚。” “没有必要,只要让我想一想就行了。”在一片沉寂中可以听见布莱克利用手掌按着铅笔在长条凳上滚动时发出轻微的格格声。奎格坐着,两眼凝视眉头的上方。“好了,现在我已经弄清楚了,刚才我说错了。我想是在38年或39年在同样的情况下,我在圣迭戈港丢失了一个板条箱,这个箱子装的是衣服。而基思丢失的那个箱子里确实装的是酒。” “31瓶吗?” “上下差不离吧。” “你怎么弄到这31瓶——” 查利说:“请法庭注意,《法庭与审判团》要求证词必须是简明的、实质性的并与案情密切相关的。我提出反对使审判过程不时中断也不起作用的问题。我对被告律师在不相关的事情上大做文章以混淆主要问题的整个策略深感疑虑。” 第207页 布莱克利说:“本庭了解对证词的各项要求,感谢军事检察官强调指出这些要求。被告辩护继续进行。” “少校,在战争期间你是如何弄到这31瓶威士忌的?”格林沃尔德问道。 “在珍珠港的军官俱乐部按全舰军官的配额一次购买的。” “你用军舰将这些酒从珍珠港运到了美国本土吗?你知道法规——” 奎格插嘴道:“我知道有关规定,板条箱在起运前是密封了的,烈性酒在美国本土是买不到的,而在珍珠港可以买到。我连续三年执行作战任务。作为‘凯恩号’的舰长,我给自己留了这点余地,这在当时是普遍的现象,而且我相信,正如大家讲的,高级军官享有特权。我没有向法庭隐瞒此事的意图,我也并不为此感到羞愧。我只是在脑子里把两个板条箱搞混了。” “少校,基思作证说是你向小艇上的水兵下的所有的命令并把板条箱弄丢的。” “那是谎话。” “他还说他在赔偿损失之前你拒绝在他的请假条上签字。” “那也是谎话。” “这好像又是诚信的问题了,长官——这一次是你的话和他的话不一样了,对吧?” “你从基思那儿听到的关于我的话全都是谎言。他对我有一种疯狂的仇恨。” “你知道为什么吗,长官?” “我说不清,多半是他怨恨我伤害了他的老朋友,那个水兵斯蒂尔威尔,其实他说的伤害是他自己想像出来的,这两个人的感情特别深。” “什么感情,长官?” “嗯,我好像觉得只要基思认为我在斜视斯蒂尔威尔他便又是尖声喊叫又是大发牢骚,就像我作弄了他的老婆什么的。我不知道如何以别的方式来解释这两个人那么快地纠结起来支持马里克解除我的职务,他们肯定相互之间十分亲密而且有一种默契。” “少校,你是不是说基思中尉和水兵斯蒂尔威尔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 “我没有说什么呀,”奎格狡猾地咧嘴笑着说,“我在讲述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的明显的事实罢了。” 格林沃尔德转过身看着布莱克利,“法庭要警告证人这样含沙射影地指控他人的严重性吗?” “我没有含沙射影地说任何事,长官!”奎格带着鼻音说,“我没听说过这两个人之间有任何不体面的事,我否认含沙射影地指任何事情。我说的是基思总是站在斯蒂尔威尔一边,这是世界上最容易证实的事情,这就是我所说的或所指的,我对歪曲我的话表示愤慨。” 布莱克利满脸不高兴地紧皱着眉头问格林沃尔德:“你还要继续这个话题吗?” “不用了,长官。” “很好,往下问吧。” “奎格少校,‘凯恩号’在珍珠港拖靶期间,你是不是驾着舰艇从你自己拖缆上方驶过并且把拖缆弄断了?” “反对!”查利又站了起来。布莱克利毫不掩饰地以厌恶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后便命令休庭,并示意两位律师留在后面。 查利的脸皮成了铅灰色,“我请求法庭原谅,我必须提出反对,拖缆这件事是最后一根要命的稻草了。被告律师的策略凌辱了诉讼程序的尊严。他有计划有步骤地将这次审判变成了对奎格少校的军法审判。他没有拿出跟案情有关的任何证据。他不为别的,只是竭力诽谤和诋毁奎格。” 格林沃尔德说:“长官,军事检察官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他以为有了三位精神病科医生的检查报告所以他接手的是一个初步证据确凿的案件。也许他要被告转而供认有罪。但是我要说应该由法庭而不是由一直留在海岸上的医生,不管他们多么高明,来判断在颱风期间‘凯恩号’的舰长是否在精神上完全正常能保持镇定并履行职责。这是问题的直接争论所在。我没有别的办法来进行辩护,我只能回顾证人在遇到颱风之前的各种紧急情况下履行职责的表现。” “律师暂时离开。”布莱克利宣布道。 “我必须郑重申明,”军事检察官说,“在我看来,如果我的反对被否决,而复查当局又不同意法庭的裁决,那将使整个诉讼程序无效,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会产生审判不公的后果。” “很好,休庭。” 等候了15分钟,当各方返回审判室时布莱克利和其他审判员神情十分严厉。“反对无效,证人必须回答问题。”查利惊得目瞪口呆,慢慢地坐了下来。速记员念了记录中关于拖缆的问题。 奎格立即回答道:“嗯,那我就讲那次我遭到诽谤的经过。我看见一些防空炮弹在右舷附近爆炸。我十分担心我这艘舰可能在敌方的炮火射程之内,我们当时正处在枪炮射击区域内。我观察着炮弹的爆炸,就是这同一个水兵斯蒂尔威尔——非常爱幻想而且不可靠的傢伙——在操舵。他没有提醒我我们正在转360度。最后我看出了正在发生的情况便立刻反转航向,我记得很清楚,我避开了拖缆没有从它上方通过。然而转弯时拖缆断裂了,顿时传出许多恶毒的流言,主要是斯蒂尔威尔和基思散布的,说是我把拖缆砍断的。在我写给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的报告中,我把这一不幸事故归咎于拖缆有缺陷。他知道这一恶毒的流言,他也了解所有的情况,而且他仍然接受了我的报告。我的报告已经存档。所以我说有人认为这一恶毒的流言确有其事,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认为太平洋服务分遣舰队司令对此事的判断更为可靠。” 第208页 格林沃尔德点点头,“你说防空炮弹的爆炸分散了你的注意力。还有别的事情分散你的注意力了吗?” “那个我想不起来了。” “当你那艘军舰转过360度的时候你是不是由于一个名叫额尔班的信号兵露出了衬衣下摆正在没完没了地训斥他?” “这是谁讲的——又是基思?” “少校,请你回答这个问题好吗?” “这当然是恶毒的谎言。” “当时额尔班在舰桥上吗?” “在。” “他的衬衣下摆露出来了吗?” “露出来了,而且我训斥了他。我训斥了他两秒钟。我没有在那些事情上耗费时间的习惯。那时防空炮弹在爆炸,就是这些爆炸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你提醒舰上总值日军官或副舰长注意这些防空炮弹的爆炸了吗?” “我可能提醒他们了,我不记得了。我不会一出事就哭着跑去找总值日军官,我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既然衬衣下摆的事已经提出来了——整个事情是非常典型的基思的歪曲——我要说作为主管军纪的军官基思理应负责执行军容风纪的条例,而他对这项工作却敷衍塞责。于是我向基思施加压力要他关注衬衣下摆外露的事,而他老是逃避责任。据我所知这便是他恨我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他散布流言蜚语说我砍断了拖缆的原因。” “少校,基思中尉作证时没有提到这一点。你能说出一名能作证说他目睹了防空炮弹爆炸的军官的姓名吗?” “也许他们都看见了,另外还有可能他们谁也没看见。那是15个月以前的事了,而且我们一直在进行战争,我们要关注的事情很多,没有把珍珠港外面几枚防空炮弹爆炸的事放在心上。” “向夸贾林环礁发起进攻的第一天早上你在雅各布岛外面的海面上扔过黄色染料标识吗?” “我可能扔过,我想不起来了。” “你下的命令中包括扔标识吗?” “我不记得了。从那以后还发起了几次进攻。” “你还记得在进攻时你的首要任务是什么吗?” “记得,引导一队攻击艇到达向雅各布岛发起进攻的出发线。” “你完成那项任务了吗?” “完成了。” “你为什么扔染料标识?” “我不能肯定我扔过标识。” “少校,那天早上‘凯恩号’的各项命令是有记录可查的。而记录中没有提到扔染料标识的事,法庭听到多次证词都说你扔过标识。你否认这一证词吗?” “嗯,这样说来好像我可能扔了标识以便清楚地标出出发线,这事在我脑子里是模模煳煳的。” “出发线离海滩有多远?” “据我的回忆,1000码。” “你离攻击艇很近,引导它们进入作战区了吗?” “噢,我不能让舰艏两侧的波浪把它们打翻了,我自然在前面一些。” “在前面多远?”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年以前——” “50码?20000码?” “嗯,我不知道。几百码吧,也许。” “少校,你在攻击艇前面一海里行驶,投放标识后高速返回,留下攻击艇自行尽其所能地去寻找出发线,对吗?” 查利跳起来,“这个问题是侮辱性的,是可耻的诱导。” “由于少校的记忆力不好,我愿意收回这个问题,”格林沃尔德疲倦地说道,“那就继续讲一讲更近的一些事情吧。” “本庭要讯问证人。”布莱克利说。格林沃尔德退到自己的桌子跟前,观察着审判长的脸色。“奎格少校,”布莱克利说,“鑑于证词思路涉及到的问题,我敦促你认真地回想回想给出正确的答案。” “我肯定是在努力那样做,长官,但是正如我讲过的这些都是小事,而自从夸贾林战役以来我已经经歷了多次战斗以及颱风,眼下又是这一大堆事——” “我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有必要本庭可以要求休庭数日以便从那些攻击艇的官兵那儿获得他们的作证书。如果你能好好想想就一些事实的要点做出明确的回答,那将有利于公正司法。首先,你能回想起来你下的命令中是否包含投放染料标识的指示呢?” “嗯,根据我的竭力回忆它们不包含。这可以和记录查对。但是我相信我可以肯定地说它们不包含,现在记得也是这样。” “很好,请你再解释一下你投放标识的原因好吗?” “嗯,我想是为了清楚地标出出发线。” “当你掉头离开海滩时那些小艇都在出发线上了吗?” “是的,跟我估算的那么近。这一切只是正切方位及雷达量程的问题。但是我把它们带到了尽可能靠近出发线的位置。” “那样的话,少校,如果它们已经在出发线上了,染料标识还起什么作用呢?” 奎格迟疑了,“嗯,你可以说它是个安全因素。只是另外一个附加的标识。也许我错在过分谨慎,要确保他们了解各自所处的位置,但是还是那个道理,我始终相信为安全着想是不会犯错误的。” 第209页 “从你和这些攻击艇会合集结的那一刻,少校,到你投放标识的那一刻,你和攻击艇之间的最大间距是多少?” “噢,水上的距离,尤其是那些低矮的攻击艇,是很难测准的。” “你和它们保持在喊话的距离内吗?”布莱克利稍带辛辣而不耐烦的口气问道。 “喊话的距离?不是,我们是用旗语通话的。如果我保持在喊话距离内,我这艘舰掀起的浪会把它们打翻的。” 布莱克利指着长条凳最左边的红头髮军官说:“墨菲上尉对审判员们说他曾在三次进攻中在类似的情况下是一条攻击艇上的军官。他说一般的做法是保持喊话的距离,间距从未超过100或150码。” 奎格垂头弯腰地坐到座位上,两眼从眉头底下看着这位上尉,“嗯,那可能。那天有风,船头两侧掀起了很高的浪花。用信号发信息比对着喇叭筒叫喊更简便些。” “是你指挥驾驶的吗?” 奎格停顿了一阵,“我现在回想起来是马里克指挥驾驶的,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必须警告他因为他把间距拉得太大了。” “多大?” “我说不准,但是有时肯定间距太大,于是我把他叫到一边警告他不要离这些小艇太远。” “为什么副舰长在指挥驾驶?” “嗯,他是领航员,而且也是为了即时和准确地进行指挥而不是来回重复一连串的指令——现在指挥权都回到我手里了。我想起来了我投放标识是因为马里克把间距拉得太大了,我要那些攻击艇肯定而确切地知道出发线在什么地方。” “当你看见间距拉大的时候你叫他减速了吗?” “嗯,但是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可能观察着海滩有几秒钟,随后我就看见我们往外跑了。所以我就投放了标识,以便弥补马里克逃离攻击艇后未尽的职责。” “这就是你确凿有据的回忆吗,少校?”布莱克利的脸色十分严厉。 “这些都是事实,长官。” 布莱克利对格林沃尔德说:“你可以继续盘问。” 这位律师斜靠在桌子上立即问道:“奎格少校,发动进攻时你是不是老呆在舰桥上远离海滩的一侧?” 奎格恼羞成怒地说:“这是侮辱人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不是。我必须随时在舰桥的各个侧面,不停地从一侧跑到另一侧,因为在紧急战备状态时马里克是领航员而基思是我的总值日军官,而他们两人总是急匆匆地躲到舰桥的安全一侧,于是我得身兼三职既是舰长又是领航员和总值日军官,这就是我必须不断地从舰桥的一侧跑到另一侧的原因,不管他们在法庭上怎么编造我的谎言,这才是真实情况。” 格林沃尔德张着嘴发呆,脸上毫无表情,两眼直盯着坐在椅子上挪动身子的审判员们。“少校,”奎格刚一平静下来格林沃尔德便问道,“你还记得进攻塞班岛时美国军舰‘斯坦菲尔德号’遭到海岸炮台袭击时的那件事吗?” “我绝对肯定记得。”这位前舰长喘着粗气怒视着格林沃尔德,“我不知道他们在法庭上就那件小事说了多少谎言,但是我也将很高兴把这件事的记录改正过来。正是我们现在谈论的同一位基思先生又是喊又是叫地在舰桥上到处乱跑,进行了一场存心引人注意的表演要我向海岸炮台开火,而当时‘斯坦菲尔德号’正好挡住了我的射击线路,开炮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驶回到巡逻战位,因为那才是我们指定的任务,进行巡逻,而不是以炮火封锁海岸炮台,而那架飞机已沉入海底没留下任何痕迹,至于‘斯坦菲尔德号’它完全能很好地保护自己。” “‘凯恩号’的旋转圈有多大,长官?” “1000码,但是——” “长官,在转1000码的圈时难道‘斯坦菲尔德号’不会移出你们的射击线路使你们能清清楚楚地向海岸炮台开火吗?” “就我所知‘斯坦菲尔德号’和我的航向是平行的,我看不清开火的线路,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本庭要讯问证人。”布莱克利说。 查利站了起来,“长官,这样的折磨把证人搞得狂躁不安了,这是显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我要求休庭给他喘气的时间——” “我一点儿也没狂躁不安,”奎格大声叫嚷道,“我很高兴在这儿回答任何和一切问题,而实际上我要求给我一个机会把以前的证词中诽谤的不实之词的记录改正过来。我在‘凯恩号’上的15个月中没犯过一个错误而且我能证明这一点,迄今为止我的履歷是清白的而且我不想让那些不忠诚的军官用一大堆谎言和被歪曲的事实把它玷污了。” “少校,你愿意休庭一次吗?”布莱克利问。 “肯定不愿意,长官。如果由我决定的话,我要求不要休庭。” “很好,在这次事件中‘斯坦菲尔德号’被击中了吗?” “没有被击中,长官。” “它遭到交叉射击了吗?” “是的,它受到了交叉射击,长官。” 第210页 “你想不出办法给它火力支援吗?你努力这样做过吗?” “正如我说过的,长官,它挡住了我的射击路线而我对形势的估计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的任务是回到反潜战位而不是绕来绕去地向海滩勐烈开火进行存心引人注意的表演,这便是我的指挥决策而且我要坚持这一决策,因为它符合现有的每一种学说,长官。这是个任务的问题,我的任务就是巡逻。” “少校,当敌人向你自己或你的友邻部队开火时,你不认为向敌人还击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吗?” “当然是,长官,如果射击路线清晰的话。然而,‘斯坦菲尔德号’挡住了我的射击路线。” 布莱克利扫视了两边的审判员们一眼,他的眉毛皱了起来,然后向格林沃尔德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位律师问道:“少校,12月18日早上,你被解职的那一刻‘凯恩号’是处在最危险的关头吗?” “当然不是!” “那一刻它面临极大的危险吗?” “肯定没有,那艘军舰完全在我控制之下。” “在10点的时候——也就是你被解职后大约15分钟——当马里克已经向北行驶时你对其他军官讲你也原打算向北行驶吗?” 奎格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两个闪闪发亮的钢球。“是的,我确实讲过,那原本就是我的想法。” “少校,如果这艘舰没有遇到危险,你为什么要离开舰队的航向呢?”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奎格说道:“噢,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我在证词中反覆讲过我的原则是安全第一。虽然我说这艘军舰没有遇到危险但颱风到底是颱风而且我正要决定顶着风浪驶出去。我本来可能在10点钟按决定做的而后来又可能没那么做。我仍然在衡量所有的因素但是像我讲的我控制着军舰而且甚至在马里克接替之后我也保证军舰继续处于控制之中。我从未放弃我的职责。” “那么马里克决定向北行驶不是惊慌失措的荒唐的错误了?” “他犯的惊慌失措的错误是解除我的职务。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让他再犯严重的错误啦。我并不想以‘凯恩号’上所有人的生命为代价来证明我是正确的。” “奎格少校,你看过马里克上尉的医学日志吗?” “我看过那本有趣的文件,是的,长官,我看过。它是我见过的由谎言、被歪曲的事实以及半真半假的话组成的最庞杂的大杂烩,而我极为高兴你问我这个问题,因为我要把我这方面要讲的话全写入这部记录中去。” “长官,那就请你提出你的说法,或确凿有据地评论一下日志中讲到的那些事情。” “嗯,好吧,先从草莓那件讨厌的事讲起,事实的真相是我被我的副舰长和这位尊贵的绅士基思先生出卖、抛弃和欺骗了,而且他们两人一起把我的军官食堂搞糟了,结果弄得我得罪了全舰上下所有的人,也得不到任何军官的支持——这样一来,就拿草莓这件事来说吧——啊,如果这还不算企图使罪犯免受正义惩罚的十足的阴谋的话——马里克精心地隐瞒了一个小小的事实就是我採用排除法确定无疑地证实了有人弄到了冰柜的钥匙。他说是炊事员吃了这些草莓但是我要是不嫌麻烦的话我可以用几何学的方法向法庭证明他们不可能吃了草莓。又要谈到用水的事情了,当时水兵们每天要洗七次澡而我们的蒸发器肯定有一半的时间出故障,于是我反覆教育他们要执行节约用水这一最简单的原则,可是他们不听,关心水兵的英雄马里克先生要继续纵容他们而且——或者就拿咖啡的事——不,嗯,还是先说草莓的事——一切都取决于彻底搜查那把钥匙而马里克跟往常一样在基思先生的帮助下却逃避责任,迴避这件事。只是装模作样地採取了许多毫无结果的行动,而且——比如把不断地烧毁国家财产咖啡壶的事当作笑料,这是自马里克以下每个人的态度,没有责任感。尽管我反覆强调战争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所有这些事情都将必须有个交待。这是一场持久战,总是同一件事情,马里克和基思破坏我的威信,老是跟我争论,虽然我个人是喜欢基思的而且不停地努力培养他,结果我的后背却被捅了一刀——我想我把草莓的事情都讲完了。而且——啊,对了,斯蒂尔威尔的军事法庭。那是件丢脸的事,相当有代表性——” 奎格少校接着回顾了军事法庭的事,他说这事也是基思和马里克要搞臭他的阴谋。然后他谈到洗衣房的问题、食堂结算帐目的混乱以及后勤的存货清单,并以这种方式继续讲到一个又一个的话题,发泄他对军官们,主要是马里克和基思的不满。他越往下说叙述就越不清楚,他更加频繁地突然弄错时间和地点,使人更难听懂。他不停地讲呀讲,手里转动着钢球,由于他在辩解中连续得了这么多分他得意得满脸通红。格林沃尔德信步走到他的桌子跟前,靠着桌子,恭恭敬敬地听着,审判员们凝视着证人,查利低头垂肩地坐着,咬着手指甲。奎格讲出的句子越来越长而且越来越不着边际。布莱克利开始看钟。 奎格就这样不停地讲了八九分钟,最后说道:“噢,自然,我只能根据回忆大致讲讲这些事情,但是如果我漏掉了什么你们尽管向我提出具体的问题,我将一个一个地解答它们,但是我相信我已经讲了主要问题。” 第211页 “这是非常彻底而全面的回答,谢谢你。”格林沃尔德说。他从桌子上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两份有光泽的黑色影印件。“少校,我给你看看你为马里克写的两份具有法律效力的业绩评定报告的影印件。你认得出它们吗?” 奎格接过影印件,看了一眼,气沖沖地说:“对,是我写的。” “请你向法庭念一念你在1944年1月对马里克的评语。” “我已经说了,”奎格说,“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慢慢就凉下去了——” “我们有份证词,少校。请你念念评语。” 奎格用沙哑的声音念了一段高度赞扬马里克的评语。 “谢谢你,少校。那是1月份。现在到了7月份,6个月之后,‘凯恩号’已经经歷过夸贾林和塞班岛的战事了吗?” “经歷过了。” “下列事件已经发生了吗:缺水事件、咖啡调查案、斯蒂尔威尔的军事法庭以及禁放电影等等?” 奎格迟疑了,“嗯,在那之前,已经发生了,我想。” “请你念念你7月1日对马里克上尉的评语。”奎格睁大眼睛看着复印件很长时间,弓着背,含含煳煳地念道:“自上次业绩评定报告以来该军官履行职责不断改进。他一贯忠诚、坚定不移、一丝不苟、勇敢无畏、讲求效率。我们认为目前他完全有能力指挥一艘1200吨的扫雷舰。他热爱专业,为人正直,是一名出类拔萃的军官,堪称海军后备队和正规军其他军官的楷模,怎么赞扬他都不过分。我们建议把他转到正规海军部队。” “谢谢你,少校。没有问题了。” 格林沃尔德走回自己的桌子,坐了下来。证人以恳求的目光望着军事检察官。查利像患了风湿病的老人缓慢地站起来,他走到证人席前面,似乎正要讲话。然后他转身向着布莱克利,“不盘问了。” “你可以退席了,少校。”布莱克利说。奎格弯着背,低着头,手里滚动着钢球,步履匆匆地走出了法庭——马里克曾上千次看见他以同样的姿态从驾驶室穿过。 36 凯恩舰譁变vi 军事法庭 37 裁决 格林沃尔德说:“被告已辩护完毕。” “休庭至下午1点。”布莱克利说。 当查利站起来首次陈述论据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就像一名乘着舰艇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水兵。 “如果法庭许可,我想说明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来论述被告方提出的案情。我没有什么可反驳的,它根本不是案情。它与本案的指控或说明都没有关系。它与被告人,或正在接受最高军事法庭审判的行为更毫无关系。 “被告律师在这次审判中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少校,你听说过“老耶洛斯坦”这个称唿吗?’我当时就提出了反对,我现在仍然反对被告律师在法庭面前所採用的整个战略和策略。他的惟一的意图就是把诉讼程序倒转过来,结果被告就变成了奎格少校而不是马里克了。在某种程度上他成功了。他尽其所能地逼迫其他证人说出恶毒诽谤和中伤少校的许多话,而且迫使奎格在一时冲动、毫无准备、没有律师谘询、没有得到海军法律给予原告的正当的特权和保护的情况下当庭为自己进行辩护。 “即便如此,可是被告律师这样大肆诽谤、侮辱、刁钻地提问以及诬衊证明了什么呢?让我们假设他企图证明奎格少校的一切过错都是真实的——我从未承认这一点——即使如此,他所证明的,我要说,除了奎格不是好军官之外还能是什么呢?他除了试图提出少校在‘凯恩号’上的任期内判断力差、管理不好、把事情搞得很不愉快、乱七八糟之外,还能提出什么呢?这就给予马里克上尉权力可以草率地解除舰长的职务吗?我们的法庭能支持这样的先例,一名似乎犯了错误的舰长可以被下级随意解职?以及在发生此事之后舰长惟一求助的办法就是站在最高军事法庭的证人席上向一名怀有敌意的站在他的违抗命令的下属一边的律师一一解答那些琐碎的牢骚问题并证明他的指挥决策是正确的吗?这样的先例只会给譁变提供便利。它会彻底破坏指挥系统。 “这次审判的惟一重要问题是奎格少校是否精神失常——是精神失常,而不是错误或恶行或较差的判断力。184、185、186条只讲到舰长在完全、彻底和明显疯狂的情况下才能就地免职。被告方没有尽力去证实这一点,道理很简单,不存在疯狂的问题。不管奎格舰长犯过什么错误,他的精神状态过去是正常的,现在仍然是正常的,这一点我们大家和被告律师都知道。 “在这个法庭的军官中有哪一位和从未有过判断失误的舰长一起航行过?有哪一位已在海军服役几年以上的军官从未在具有明显的性格和性情乖僻的舰长手下干过?指挥海军舰艇可以给人带来最大的精神压力。舰长是极度受尊崇的人——在理论上。有些舰长离这一理想标准远一些,有些离得近一些。但是海军的用人原则是严格的。所以一旦发生争执,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总是指挥官要专横一些。他是受过战火考验的人,不管他有什么缺点——甚至是严重的缺点——他是能够指挥战舰的帅才。 第212页 “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只需引用有案可查的一个事实,本案是30年来援引那些条款抨击一艘美国海军舰艇的舰长的第一案。而且即使在本案中精神病科医生的科学检查结果也强有力地一致地支持海军指挥人员的任命体系。医生们都说海军将‘凯恩号’交给奎格少校是完全了解情况的。 “被告律师利用法庭给予他的迴旋余地和盘托出了‘凯恩号’舰长犯过的或某些下属认为他犯过的每一次错误以及判断上的每一次偏差。法庭知道所有这些指责都是抱怨舰长对下级太严格和过分讲究细节——仅仅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诋毁海军的这位军官在炮火下是个胆小鬼,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我要让法庭来判定一个胆小鬼是否能升任战舰指挥官,且在经歷了15个月的战争之后一直未被上级察觉。我相信法庭一定能分清判断失误与怯懦之间的区别。我让法庭来驳斥对海军的这种诬衊。 “让我们来看看事实。奎格少校被授予了一艘老式的、破烂的、年久失修的军舰的指挥权,他带领这艘军舰经歷了15个月的战火而完好无损,并且完成了大量任务,令上级十分满意。从未见过上级责怪他的记录——却只受到下级的抱怨。他是在军官们敌视他对他不忠诚的情况下获得这些令人满意的战果的。他是在内心十分紧张的情况下取得这些战绩的,医生已经对这种内心的紧张作了说明——而被告律师却抓住它不放,徒劳地将其夸大为精神失常。奎格少校不顾自己情绪上的障碍和全体军官的不忠诚而取得的成绩表明他在自己的履歷中留下的记录不是坏的,而是良好的、令人钦佩的。他是忠诚的、勤奋的、极其小心谨慎的军官,可是他被迫经受一场不公正的痛苦的磨难。 “被告显然没有任何正当理由。被告律师没有传精神病医生到庭来反驳医疗小组的检查结果。他未传医生到庭是因为他找不到这样的医生。诽谤的乌云一旦散开,事实仍然和开始时一样。美国海军舰艇的一名指挥官被随意地非法地剥夺了指挥权。所谓184、185、186条授予的权力已被医疗小组驳倒。被告方没有提出无论是精神疾病或其他方面的正当理由。专家的证词已经证明从遭遇颱风直至奎格舰长被解职那一刻他操控舰艇的决策不仅是明智的、稳妥的而且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所能提出的最佳决策。 “事实证明被告是有罪的。在他的辩护中没有一件可以减轻其罪行的事实得到证实。我确信法庭绝不会让被告律师支配其情绪的玩世不恭的、侮辱性的企图得逞。法庭定会查明案情并说明已为事实所证实。” 查利和格林沃尔德两人举止的差异再分明不过了。军事检察官慷慨激昂地陈述完毕之后这位飞行员却显得温和、歉疚、犹豫。他的目光不断地在布莱克利和查利之间来回移动。他首先提到他是应军事法官的要求很不情愿地出庭为马里克辩护的。“我不愿意,”他说,“是因为我了解为被告辩护的惟一办法就是在法庭上揭示美国海军一名军官精神上的机能不全。这是我有生以来不得不完成的最不愉快的任务。我要说明一点,被告方现在不认为也从来不认为奎格舰长是懦夫。被告方的整个论点基于完全相反的设想:已升任美国海军舰艇指挥官的人绝不可能是懦夫。因此如果他在炮火下行为可疑,必然另有原因。” 格林沃尔德继续以同样平静、胆怯的口气回顾了所有有损于奎格的证据,着重强调了似乎给布莱克利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些证言,他强调说两位精神病科医生或以这一种措词或另一种措词都承认奎格有病。他一再重复地说应由熟悉航海生活的审判员断定是否奎格的病情已严重到使其丧失能力的程度。他简略地、歉疚地指出了奎格在法庭上的表现——回答问题模稜两可、语无伦次、改变话题、说话没完没了——作为他患了精神疾病的进一步的对他不利的证据。他很少提到马里克,说的多是奎格、奎格、奎格。 法庭辩论了1小时10分钟,最后宣告马里克无罪。 马里克和格林沃尔德在军事法庭大楼外面的人行道上被一小群兴高采烈的人围住了,副舰长的母亲搂住他又哭又笑。她是个矮胖的女人,戴一顶绿色的帽子,圆圆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样子就像她儿子的被弄皱的照片一样。笨拙、沉默、衣衫破烂的父亲站在母亲的身边,拍着她的肩膀。“凯恩号”的全体军官都在那儿。威利·基思欢唿雀跃着,拍打着每个人的后背。一片嘈杂的祝贺声和欢笑声,大家推推搡搡争着和格林沃尔德握手。“好了,听我说,大家听我说,”基弗高声喊叫道,“听我说,我们要庆祝一番!” “对!对!要庆祝!我们庆祝去!我们要喝它个一醉方休!喝它个烂醉如泥!喝它个不醒人事!”——一片粗俗的齐声唿喊。 “别嚷了,听我讲好吗?一切都安排好了,在费尔蒙特共进晚餐。我已经订了个雅座,我请客。我有钱啦!”基弗喊叫道。“今天是双喜临门!今天早上我收到了邮寄来的小说出版合同和一千美元的支票!都是查普曼出版社支付的!” 远离大楼一个街区的其他水兵们都惊奇地转过身看着这一小群在炙热的阳光下又嚷又跳的狂热的军官。“我要喝它个一醉不起。”哈丁叫喊道。“我要到酒精中毒的病房里醒来。我喜欢这样。”佐根森欣喜过度地抱住一颗桉树的树干吻起来,他的眼镜掉在地上摔碎了,他眯着眼看着四周,咯咯地狂笑不止。“只上香槟酒,”小说家吼叫道,“用香槟为第五次获得自由干杯。为摆脱‘老耶洛斯坦’而获得自由!” 第213页 马里克困惑地眨着眼睛,“邀请格林沃尔德了,对吗?” “岂止邀请!他是我们的贵宾呀,”基弗声嘶力竭地叫道,“一位正直的法官!一位来开庭审案的正直的法官!还有你的妈妈和爸爸!快给你的兄弟打电报!叫他们飞过来!你要叫谁就叫谁来!” 格林沃尔德说:“你们诸位痛痛快快热闹热闹吧。我就不去了——” 母亲抽泣着说:“史蒂夫,你是好孩子。你从来没做过错事——” “热闹个鬼呀,”马里克对格林沃尔德说,挣脱开了母亲的搂抱。“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这事就拉倒。” “朋友,别把这事弄黄了,”基弗说,伸出一只胳膊搭在格林沃尔德的肩上,“没有这一次庭审的英雄到场聚会还有什么劲?” “你才是英雄——一千美元——”律师说道,摆脱了基弗搭在他肩上的手。 基弗大声说:“我会派豪华高级小轿车和司机去接你——” “那倒不必啦。费尔蒙特大酒楼吗?好,我一定去。”格林沃尔德转过身沿着石阶往上走。 “巴尼,你去哪儿?”马里克焦急地问道。 “我得去找查利消除一些小小的隔阂。你先去吧,史蒂夫,晚上见。” 基弗在他背后高声叫道:“给查利一条擦眼泪的毛巾,代‘凯恩号’向他致意!”军官们爆发出一阵欢闹的笑声。 餐桌上最醒目的装饰是一个形状像书本的洒有绿色糖霜的大蛋糕。蛋糕上用粘稠的黄色糖浆写着如下的花体字: 民众,民众 长篇小说 托马斯·基弗着 蛋糕的四周摆着一圈蕨叶和玫瑰,餐桌上摆满了鲜花、蜡烛、银质餐具和香槟酒瓶。开酒瓶时崩裂出的金银箔碎片散落在白色的桌布上。已经7点了,餐桌一端上席的椅子仍空着,还没有正式上菜,军官们已经尽情地喝得有些醉意了。老马里克先生和太太对周围的人在闹饮中讲的笑话显出不自在的微笑,每当他们的儿子放声大笑时他们也跟着笑出声来。副舰长坐在格林沃尔德的空椅子的右边,他的父母又坐在他的旁边。他们的对面并肩坐着基弗和基思,他们连珠炮似的大声讲着“老耶洛斯坦”的笑话给聚会平添许多乐趣,这成了讲不完的话题。坐在餐桌另一端的佐根森情不自禁地咯咯大笑,笑得眼泪从他那眯着的充血的两眼直往下流。自军舰返航后已到舰上报到的以前从未见过奎格的几名新来的军官睁大着眼睛好奇地听着这些笑话,尴尬地笑着,喝了大量的基弗的香槟酒。 威利非常开心,虽然他怀疑基弗在军事法庭上的表现不够君子,但他无法了解事实的真相。证人是不许互相听对方出庭作证的,而且在整个过程中马里克没有说过一句基弗的坏话。在副舰长奇蹟般被宣告无罪,威利也从恐惧中解脱出来之后,一切疑虑和担忧都统统忘掉了。他喝的小说家的香槟跟大家一样多,也许只比哈丁稍逊色一点。他的这位以前同住一斗室的老室友已进入酒精的极乐世界。哈丁不时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见人就拥抱,基弗啦,马里克啦,佩因特啦不管是谁。他吻了一下威利,语无伦次地说:“他把帽子给我让我往里面呕吐。天底下高尚的人,威利·基思——” 基弗说:“天亮之前他很可能还会呕吐的。”于是威利赶紧抓起一个盛芹菜的银碗递到哈丁嘴巴的下面,哈丁也装出要呕吐的样子,这个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只有两位老人困惑不解。聚会在这种愉快的情绪中进行着,后来基弗跳起来大声宣布道:“他来了!大家斟满酒杯!为战无不胜的英雄干杯!为伟大的格林沃尔德干杯!” 这位律师的蓝色制服皱巴巴、松垮垮的,步履也不稳,但桌旁的人谁也没有注意,他走到桌子的一端傻乎乎地站着,一只手搭在空椅子上,微张着嘴看了看四周。“聚会时间不短了吧,哎?”他说,同时酒往十几个杯子里倒着,所有的军官大声向他问候。基弗用刀子敲着杯子叮噹作响。 “好了,安静点,你们这些喝醉了的譁变者——我提议,”他高高地举起酒杯,“为巴尼·格林沃尔德上尉——有两道军衔条纹的西塞罗【西塞罗(108-43bc),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哲学家,着有《论善与恶之定义》、《论法律》、《论国家》等。——译者注】——长有天使翅膀的达罗【达罗(1857-1938),英国律师,曾在许多重大的刑事和劳工案件审判中担任被告辩护人,因而闻名全国。——译者注】——使军事检察官感到恐惧的人——被压迫者和被蹂躏者的救星——用他那令人敬畏的舌头屠杀了最可怕的毒龙‘老耶洛斯坦’的雄辩家圣乔治【圣乔治,英国守护神。——译者注】干杯!” 他们一齐欢唿,他们一齐喝酒,他们以不协调的吼叫声唱起了《因为他是快乐的好人》。律师站着,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嘴巴傻乎乎地抽动着,不时地露出牙齿笑一笑。“讲讲话,讲讲话!”基弗说,拍着手坐到了椅子上,大家也跟着唿喊和鼓掌。 第214页 “不讲了,不讲了。”格林沃尔德含煳地说道,但是片刻之间只剩他独自一人站着,桌旁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了他。大家都安静下来盼着他讲话。“我比你们谁都醉得厉害,”他说,“我刚才在外面和军事检察官一起喝酒了——想让他收回他骂我的那些难听的话——最后在喝第九杯威士忌——也许第十杯时——才让他跟我握了握手——” “那太好了,”马里克说,“查利是个正派人——” “讲话必须既大声又要快,史蒂夫——你知道吗,我在法庭上玩了一场相当骯脏的游戏——可怜的杰克,他的辩论非常出色——民众,民众,哦?”他眯着眼朦胧地看着蛋糕。“嗯,我想我应为此回敬这位着名作家一杯酒。”他胡乱地摸过一瓶酒笨手笨脚地往杯子里倒,溅洒得两手都是酒。“当然书名似有圣经的意味,对于一部战争题材的小说再合适不过了。我想你一定对美国的海军进行了勐烈的攻击吧!” “我想无论如何公共关系是无法阻止其出版的。”小说家露出牙齿笑着说。 “很好,应该有人揭露那些顽固守旧的愚蠢透顶的普鲁士人。”格林沃尔德身子摇晃着,一把抓住了椅子。“我刚才跟你说了我喝得可不少——不过我会讲话的,别担心——想先了解了解这本书。谁是主要人物,是你吗?” “嗯,要知道,若有任何相似之处都纯属偶然。” “当然我有些偏执,”格林沃尔德说,“而且我也醉了,可是我突然觉得如果我写一本战争题材的小说我会把‘老耶洛斯坦’塑造成英雄的。”佐根森不满地吼叫起来,但是其他人没有一个发出笑声,于是这位少尉也安静下来,瞪着两眼看看四周。“不要大惊小怪,我是严肃认真的,我会那么写的,我告诉你们为什么吧。我告诉你们我是怎么变得偏执的,我是犹太人,我想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格林沃尔德这个名字就像犹太人,在我回来的路上我肯定自己是犹太人。杰克·查利说我採用了精明的犹太律师的伎俩——当然,在我告诉他他不了解的几件事之后他收回了他讲过的话并且道了歉——嗯,不管怎么说——我要把‘老耶洛斯坦’塑造成英雄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母亲。一位小个子头髮灰白的犹太妇女,胖胖的,样子很像在座的马里克太太,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他实际上把“冒犯”说成了“冒失”,他说话断断续续,含煳不清。他死死地抓住的酒杯不断往外溢酒,他手上的伤疤在移植的带蓝色的皮肤边沿变成了红色。 “嗯,当然,你们诸位都有母亲,可是即使我们打输了这场战争她们的命运也不会像我母亲那样惨,当然我们不会输,其实现在我们已经打赢了。瞧,德国人不只是在戏弄犹太人而已。他们在那边把我们熬制成了肥皂。他们认为我们是害虫,应当消灭掉,我们的尸体可以制成有用的东西。我不同意说我偏执,但我同意把尸体变成肥皂是好主意。在克拉科夫我有个叔叔和婶婶,他们现在已成了肥皂,但情况不同,我从未见过我的叔叔和婶婶,我小时候只见过他们用犹太文写来的信,可是我看不懂这些信。虽然我是犹太人,但是我不懂犹太文。” 仰着头看着他的那一张张的脸逐渐变得严肃和困惑了。 “我现在要讲一讲‘老耶洛斯坦’,讲讲他。瞧,当我还在学法律,在座的这位老基弗正在为吉尔德剧院写剧本,以及在座的威利还在普林斯顿的运动场上运动的时候,在整个那段时间里我们称之为正规军的那些人——海军和陆军中的那些保守的、愚蠢的崇尚军国主义的人正在各自的战斗岗位上。当然他们那么做不是为了把我的母亲从希特勒的魔掌下解救出来,跟其他人一样他们参战只是为了挣钱。问题在于,归根结底——说到最后——你怎么去挣钱?‘老耶洛斯坦’虽然也是为了挣钱,但是他在保卫我们这个富裕的、沉默的、快乐的国家。与此同时的我,我却在不断改善我那能挣钱的非军国主义的自由生活。当然那时我们认为只有傻瓜才去军队服役。挣钱少,没有成为百万富翁的前景,而且头脑和身体都不由自主。这一行不适合敏感的知识分子。所以当天下大乱,德国人开始缺肥皂并认为可以过来熔炼格林沃尔德老太太的时候——谁去阻止他们?不是他的儿子巴尼,用法律书籍是挡不住纳粹的。所以我扔下了法律课本跑去学驾驶飞机。虽然我是勇敢顽强的人,可是要一年半以后我才能派上用场,谁能防止我的母亲成为肥皂盘上的肥皂呢?奎格舰长。 “不错,甚至奎格也是个可怜而且可悲的人,的确如此,但是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并不可悲,他们当中有许多比我们更聪明,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人,如果你不是很优秀,你无论在陆军或海军都不可能干出名堂来的。不过也许达不到普劳斯特和芬尼根的《醒悟》一书中的全部标准。” 格林沃尔德停了下来,朝两边看了看。“讲到这儿我好像没头绪了。那我就提议为‘凯恩号’的得宠作家干杯吧。好,我再讲一句,我不会胡扯一通的,要是我说胡话你们就用餐巾砸我。我不能留在这儿吃晚饭所以我很高兴你们要我来致祝酒词这样我就可以完事了。我不能留下来是因为我不饿。我不是来吃这顿饭的,实际上我来吃饭是极不适宜的。” 第215页 他转身向着马里克。 “史蒂夫,问题是,这顿晚饭是个骗局,你是有罪的。一开头我就告诉你你有罪。当然你只有一半的罪。就此事而言,只宣告你一半无罪。你是个傻瓜。现在你转为正规海军的机会比竞选总统的机会还小。复查机关将认为本案审判不公,它确实如此,而且一封厚厚的谴责信将出现在你的晋升公文夹里——也许也出现在我的公文夹里——史蒂夫·马里克只得回去重操捕鱼的旧业了。我是採用欺骗性的合法的诡计为你开脱的——把奎格和一位弗洛伊德学派的精神病科医生弄成了小丑——就像在一个桶里射杀两条金枪鱼一样——而且还非常不道德地毫不相干地求助于海军的自尊。除了用口哨吹《起锚》的小调之外我什么事都干了。惟一一次形势显得十分严峻是‘凯恩号’的得宠作家出庭作证的时候。几乎把你毁了,好傢伙!既然他也是‘凯恩号’譁变的发起人,我真不了解他是怎么回事,我似乎觉得他原本和你、威利是站在一条线上的,而且他直言不讳地讲过他会永远坚持认为奎格是危险的偏执狂。瞧,把基弗拉进来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这一点你全知道,所以只要他想踩在你身上跑出去,我能做的一切就是让他跑——” “等一会儿——”基弗动了动身子想站起来。 “请原谅,我全讲完了,基弗先生。我要敬酒了,祝你成功!你得了满分。你追逐奎格而且击败了他,你把自己的衬衫保持得白白净净并浆得挺硬。史蒂夫永远完蛋了,但是你将成为‘凯恩号’的下一任舰长。你可以到老才退役,而且会得到许多厚厚的称职报告。你将出版你那证明海军已经糟透了的小说,你将挣上百万的美元并且娶赫迪·拉马尔为妻。你不会收到谴责你的信件,只会收到小说的稿费。所以你是不会在意我在口头上谴责你几句的,这是指什么呢?我为史蒂夫辩护因为我发现不该受到审判的人在受到审判。我为他辩护的惟一办法就是替你击败奎格。我被逼到这一步实在感到痛心,而且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这就是我喝醉了的原因。奎格应该受到我更好的对待,我欠他一份人情呀,你明白吗?他阻止了赫尔曼·戈林用我母亲去洗他那肥大的屁股。 “所以我不吃你的饭,基弗先生,也不喝你的酒,只是祝酒完了就走。为你,‘凯恩号’得宠的作家先生,为你的书。” 他将黄色的酒泼在了基弗的脸上。 少许的酒溅到了威利身上。事情发生得太快,坐在餐桌另一端的军官们还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情。马里克站了起来。“看在基督的份儿上,巴尼——” 律师用颤抖的手把自己推回到椅子上坐下来。基弗自动地掏出了手绢轻轻擦了擦脸,目瞪口呆地看着格林沃尔德。格林沃尔德说:“基弗,这事你打算怎么着吧,我在大厅恭候你。我们可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我们都醉了,这是场公平的搏斗。你多半会打赢我,我打架很蹩脚。” 其他军官开始焦急地互相嘀咕起来,侧过脸向基弗看了一眼。格林沃尔德大步地走出了房间,在门口附近绊了一下,小说家站了起来。一阵难堪的死寂,仿佛刚才有人狗血淋头地大骂了一通。基弗向四周看了一眼,发出一阵笑声,谁也没正眼看他。他坐回到椅子上。“真倒霉,可怜的傢伙只不过发酒疯了。我饿了,到了早上他会过来道歉的。威利,叫他们上菜吧。” “好的,汤姆。” 除了餐具碰撞声和偶尔有人低声评论之外大家吃饭吃得很快很安静。基弗切蛋糕时稀稀落落地响起了几声凄凉的掌声。喝完咖啡聚会就立即散了,在杯盘狼藉的餐桌上还有五瓶未打开的香槟。 威利从包间出来时好奇地扫视了大厅一周,但飞行员已经走了。 37 凯恩舰譁变vii “凯恩号”的最后一任舰长 38 神风突击队 威利在战争期间遇到的所有人之中,印象最深的是奎格舰长,以后也永远如此。但是还有一个人对他的生活和性格的影响甚至更大,一个他从未谋面也不知其名的人。威利·基思遇到这个人的第二天——那是在1945年6月下旬——他就提笔给梅·温写了一封长达八页的信,求她嫁给他。 这个人是一名神风突击机飞行员,在沖绳岛他为了烧毁锈迹斑斑的老旧的“凯恩号”而毁灭了自己。 当时基弗是舰长,威利是副舰长。那位解决麻烦问题的能手,怀特舰长,已经花了5个月的时间恢復了这艘处于无政府状态的扫雷舰的正常秩序,而且已经调去大型舰艇继续其一度中断的事业。这些旧式舰艇的指挥权渐渐落入了后备队年轻军官的手中。6月1日威利已晋升为高级尉官。一些陈旧的扫雷舰甚至让中尉当了副舰长。 显然人事局已经认定将“凯恩号”的官兵分散开是消除奎格时期痛苦的最好办法,所以四分之三的水兵更换了。法林顿是譁变事件后留下的惟一另外一名军官。马里克在无罪开释一周后即调离了该舰,被派去指挥一艘步兵登陆艇,这一耻辱结束了他转为正规海军的美好希望。没人知道奎格的下落。 第216页 现在威利管理着这艘军舰。基弗像奎格一样退到后面当了甩手掌柜——所不同的是他潜心于写小说而不是玩拼图游戏。威利很走运,怀特舰长喜欢上了他,对他进行了全面的培训,让他当了两个月主管工程的军官,两个月的舰务官。在提升他为副舰长的公文下达之前他曾担任过枪炮指挥官。那段时间,基弗还是副舰长,总是闷闷不乐的,在舰上很少见到他的影子。他始终没有完全擦净巴尼·格林沃尔德泼在他脸上的那片黄色污斑。新来的军官和水兵全都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基弗和威利不在场的时候,譁变和军事法庭总是大家无穷无尽闲聊的话题。“凯恩号”上的人们总的感觉是小说家不可信赖而且极其古怪。威利虽说更受人喜爱些,但是由于他在譁变中所起到的作用也遭到轻蔑。 基弗偶尔出来指挥驾驶时总是很紧张,不耐烦,粗暴,而且不停地敲打支柱大喊大叫要下面立即执行他的命令。他操纵不好舰艇,曾十几次撞瘪过供油舰和后勤舰的船帮。于是大家便随意地传开了,说那就是他老让基思先生指挥驾驶的缘由。 然而,神风突击机撞击时正是基弗在指挥驾驶。 “看,它来了!” 站在右舷一侧的额尔班发出的喊叫声几乎带着欢笑。但是随后的一瞬间基弗的声音却明白无误地带着惊恐:“开始射击!全部火炮开始射击!”就在同一瞬间,不是遵照舰长的命令而是自发地,舰上所有的20毫米火炮顿时开火了。 当时威利正在海图室里沿着航线标明方位。“凯恩号”正在前往中城湾为水雷舰队领取邮件的途中绕行于沖绳岛的南端。事前没有空袭警报。当时是上午10点,天空布满了灰色的云层。海面平静而寂寞。 威利扔下手中的铅笔和平行直尺,飞速地穿过驾驶室跑到右舷一侧。一道道粉红色弯曲的曳光弹的点线弹道直射向船头前方大约1000英尺上空背衬云层呈棕色的那架神风突击机。它正笨拙地左摇右摆地斜着向“凯恩号”俯冲下来。它是一种小而轻薄的样子陈旧的机械。当它飞近时,它的机翼似乎在不断向外伸展,而且两个红色的圆球看得清清楚楚。四条子弹弹道集中向它射击。飞机吸收了所有的子弹,平静地飘下来。现在已显得相当大了,是一架摇摇欲坠、飘忽不定的老式飞机。 “它要撞击了!”基弗和额尔班扑倒在甲板上。飞机仅在几英尺外向一侧倾斜过去。威利透过黄色的座舱盖晃眼看见了戴着护目镜的飞行员。“疯狂的傻瓜。”他心里想着,接着蹲了下来,脸对着甲板。他以为飞机是直冲他来的。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神风突击机才撞到舰上。当威利蜷伏着身子脸颊紧贴着冰冷的涂了蓝色油漆的甲板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系列栩栩如生的清晰的念头。最重要的一点——这一件事改变了他的一生——是他为未能与梅结婚而感到撕肝裂肺般的痛苦与悔恨。自他抛弃她之后他一直很成功地摆脱了对她的思念。每当他感到疲惫或烦恼时这些思念曾涌回他的心头,但他都像对待伪劣产品一样竭力把它们摆脱掉了。现在占据着他心灵的那种对失去的快乐的强烈的嚮往之情和以往是不一样的。它是真情实感啊。威利以为这次完了,再说眼下这种使他瘫倒在地的恐惧已经压倒了他再不能见到梅的那种懊悔。 飞机撞击时发出的一声巨响就像公路上两辆车对撞时发出的轰响,一秒钟之后便听见一声爆炸。威利的牙齿顿时咯吱作响,脸上好似挨了一拳头,耳朵里也嗡嗡响。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看见一股蓝灰色的烟雾从厨房甲板室的后面缭绕升起,而枪炮水兵却仍旧一堆一堆地伸开四肢分散躺在那儿呢。 “舰长,我去传达紧急战备状态,然后去舰艉就位,看看情况如何——” “行,威利。”基弗爬了起来,用颤抖的双手拍去身上的灰尘,由于刚才弄丢了帽子,头髮耷拉着盖住了眼睛。他的神色惶惑而茫然。威利跑进操舵室,按下了扩音器的控制杆。操舵手和舵工以惊恐的目光看着他。“大家注意!”他高声而快速地讲道,“我舰中部遭到神风突击机的撞击,全舰进入a级状态。前部和后部的消防队紧急抢险立即出动——”一缕缕蓝色刺鼻的浓烟冒进了驾驶室,像干捲菸一样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咳嗽了几声又继续说:“向舰桥报告你们的损失情况。根据需要打开一切泡沫、喷淋和二氧化碳灭火装置。守候在弹药库沖水阀旁边——咳,咳——但是接到命令才能放水沖——” 他急速地扭转过红色紧急战备状态警报器的把手,随着警报声走出驾驶室来到船舷一侧。一团浓烟夹着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使他一惊愕。橙黄色的火焰往上窜得跟厨房甲板室后面的桅杆一样高,而且向前面的舰桥蔓延——风从船艉吹来。一团团的浓烟从火焰中升起,从船舷的侧翼上方滚过。“我以为你到船艉去了呢。”基弗带着怒气大声叫道,烟雾中显出他模煳的身影。他和舰桥上的几个人正在穿救生衣。 “明白明白,长官。正要去——” 威利用胳膊肘和肩膀又推又顶地才从那些拖着水龙带、挣抢着救生衣或只是跑来跑去、乱转乱嚷嚷的水兵中穿过,走到了下面的井形甲板和通道处。他冲破重重障碍到了主甲板上。这儿的烟比舰桥上少多了,而且是向高处和前面吹的。如橡树干一样粗大的红色火柱正从后锅炉房上方甲板上一个锯齿状的大洞直往上窜。被烟燻黑的水兵正跌跌绊绊地从气密舱狭窄的舱口往外爬。甲板上到处是飞机机翼的碎片。轻便快艇在燃烧。水龙带交错纠结在甲板上,脸上沾满白色泡沫,头戴防护帽,身穿救生衣的消防队员们正手忙脚乱地连接消防龙头,或拖着玩具似的红色消防桶向洞口跑去。他们的喊叫声淹没在高亢的警报铃声和从敞开的锅炉房传出的轰鸣声中,显得十分微弱。空气里充满了燃烧的气味——油在燃烧,木料在燃烧,橡胶在燃烧。 第217页 “情况怎么样?”副舰长冲着一名正竭力从气密舱爬出来的水兵大声问道。 “长官,整个机身都在下面!整个地方全着火了。巴奇叫我们快出来。他正努力关闭主燃油阀——我不知道他还出得来不——我出来之前已经打开了泡沫灭火系统——” “锅炉怎么样?” “我不知道,长官,底下到处是蒸汽和火——” “你知道怎么打开安全阀吗?”威利的尖叫声盖过了四周的嘈杂声。 “知道,长官——” “好,把蒸汽放掉——” “明白明白,长官——” 一声爆炸,从锅炉房冲出一团白色的火焰。威利摇晃着后退了几步。火舌蜿蜒着爬上了厨房甲板室的侧面。威利推开迎面跑来的水兵挤到了正在用扳手拧主水龙头阀的贝利森跟前。“你在增大主阀的压力吗?” “是的,长官——看来这该死的火太大了,长官——我们准备弃船吗?” “别胡说,不能弃船。把火扑灭掉!”威利吼叫道。 “好,长官,我们一定尽力——”威利在军士长的背上拍了一巴掌,接着便艰难地从挤得水泄不通的过道里钻了出来,差点被水龙带绊倒。走到通往舰桥的扶梯跟前时他吃惊地看见基弗冷不防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上还提着一个笨重的灰色帆布袋。 “你怎么看,威利?我们还有倖存的机会吗?”当威利向旁边挪开一步让基弗先上扶梯时基弗问道。 “我想有,长官。袋里装的什么?” “小说,以防——”基弗将帆布袋放在旗袋旁边,眯着眼睛向船艉望去,同时咳嗽起来并用手绢捂住鼻子,甲板室上面枪炮军士正在浓烟和烈火中爬行着,一边解开纠结在一起的水龙带一边尖声地诅咒着。舰桥上的水兵——雷达兵、信号兵、音响兵——以及三名新来的军官紧紧围绕在威利的四周,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 “舰长,事情还不算太糟——只有锅炉房——”威利开始讲述损失情况。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基弗没在听他讲话。舰长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船艉,两手背在身后。浓烟从他脸上飘过。他的两个眼球暗淡发黄,眼圈发红。 一团团的蒸汽带着尖锐刺耳的声音直喷到甲板室的上空。基弗怒视着威利问道:“那是什么在往上喷?” “我叫他们打开了3号锅炉的安全阀,长官——” 在厨房甲板室上面突然传来一连串爆炸声。一阵火焰的烟火——白色、黄色以及有条纹感的红色——向四面八方喷射而出。水兵们喊叫着跌跌撞撞地都往扶梯下沖。子弹唿啸乱飞,有的砰砰地打在舰桥上。“啊!天哪,高射炮弹炸了。”基弗叫道,慌忙找藏身之地。“威利,这艘舰就要爆炸了。过一分钟弹药库——” 三个烟筒像人在呕吐一样直往外冒骯脏的黄烟。主轮机的震动停止了。军舰在滑行,速度越来越慢,开始颠簸起来。船体中部的火焰将一片橙黄色的光芒投射在灰色的海面上。“油管里进水了。”基弗喘着气说。“我们已经失去动力,传话给全体水兵准备——” 甲板室炮弹箱里的3英寸炮弹开始爆炸了,发出可怕的轰隆声和一片片白色的火光。基弗一声尖叫,摇晃了一两步,倒在了甲板上。散发出浓烈炸药气味的硝烟笼罩着舰桥。威利蹲在舰长的旁边,看见几个穿着蓝色粗布工装的水兵爬上了舷栏并跳下海了。基弗一手扶着肩膀,脚踢着甲板喊叫道:“我的胳膊,我的胳膊。”鲜血从他的指间涌出直往下滴。 “舰长,你没事吧?水兵们开始跳——” 基弗坐了起来,苍白的脸显得痛苦不堪,“吩咐大家弃船吧——天哪,我的胳膊像要掉下来似的——我想我中了弹片——” “长官,我发誓我认为我们还不必放弃——” 基弗用一条腿跪在甲板上,接着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操舵室,用淌着血的手抓住扩音器的控制杆。“我是舰长。全体人员弃船——” 站在门口的威利只听见操舵室里舰长微弱的说话声,没有听到大喇叭嗡嗡的迴响声。“长官,”他高声叫道,“你的广播线路没有电——” 舰桥上的水兵紧紧地挤靠在舷墙上,就像牛群挤在一起相互取暖一样。“基思先生,你说怎么办?我们能跳吗?”额尔班大声地问道。 “呆在原地——” 基弗左右摇晃地走出操舵室。甲板室的浓烟里又是一声爆炸,弹片噼噼啪啪地打在舰桥上,接着便是一股热浪。“这艘军舰再也坚持不了5分钟了!”基弗跑到舷栏边上费力地往舰艉看。“瞧,后面那儿他们都在往海里跳。整个该死的主甲板一定会爆炸。”他迅速地穿过一群水兵,一把抓住那个帆布袋。“咱们走吧!全体人员往外跳——” 水兵和军官开始大喊大叫,就像地铁的乘客那样推推搡搡,争着往舷栏上爬。他们把正斜伸出身子竭力想透过刺鼻的烟雾看清舰艉情况的威利往旁边推并往下压。“舰长,后面舰艉没人跳海呀——海里的那些人都是从舰桥上跳下去的!”水兵和军官一个接一个地越过船舷跳进了海里。基弗的一条腿已经跨过了舷墙。他用未受伤的那只胳膊紧紧地夹住帆布袋。他很有条理地往上爬着,先伸出那只血迹斑斑的胳膊。“舰长,”威利向他大声喊道,“后面舰艉他们没有跳呀——他们没有——” 第218页 基弗什么也不顾了。他斜伸出身子要跳的时候威利抓住了他的肩膀。“舰长,我请求允许我和自愿者留在舰上尽力把火势控制住!” 小说家呆滞的目光闪出一丝理解。他显得很恼火,似乎威利讲了什么特别愚蠢的话。“见鬼去吧,威利,如果你要自杀我也无法阻拦你!”基弗远远地跳了出去,两条瘦长的腿胡乱地在空中摆动着。他的四周漂动着一个个的人头。只有法林顿少尉留在舰桥上,身子靠着旗袋,不时地用袖子擦擦眼睛。威利严厉地问道:“什么原因把你留下来的?” “跟你学的,长官。”这位少尉的脸像衣领gg上的那样弄得又黑又脏,他既惊恐又孩子般高兴地咧嘴笑着。 由于没人操控,“凯恩号”勐地转向为侧面顶风,结果舰桥四周的浓烟很快消散了。甲板室的大火也被连续几次爆炸的气浪冲散了,只在四处留下一些零星的暗黄色火苗,弹药箱已变成一堆引燃的乱七八糟的破烂。威利可以看见从舰艉处升起的大团大团的白色蒸汽中闪耀着一些形状不规则的火焰。 突然他的视野宽阔了,他又见到大海和沖绳岛了,能看见恬静的绿色的丘陵和遥远的地平线了。军舰已转离航向半圈,所以他费了不少时间才弄清自己的方向,结果他发现自遭撞击后他们一点也没有移动。游佐达科峰的方向角仍是320。军舰在清波荡漾的海面上摇晃着。一缕黄烟从1号烟筒冒出。舰艇中部零落的喊叫声更彰显出四周的宁静。在海里向舰艉漂去的几个水兵不断地向舰上的人挥手叫喊。跳海的人并不多,就威利从左舷到右舷所能看到的,约有15到20人。 他内心感到极为平和并充满了力量,犹如身上披了一件短上衣。“我只知道为挽救这条破船应该做些什么。”他对法林顿说。 “明白明白,长官。我能帮你忙吗?” “你能发动那台科勒吗——井形甲板上那个噗噗响的玩艺?” “通讯兵曾经做给我看过,长官——” “马上把它发动起来,把广播接线器都插上,上面都标明了。” 法林顿沿着梯子跑了下去。威利用望远镜扫视了一遍落水的人,看见舰长在离舰艉大约40码处仰面漂浮着,手里还紧紧抓着那灰色帆布袋。科勒发动机噗嗤了几下,发生起火,接着便像老福特车一样唿哧唿哧地开始运转了,他有点吃惊。他按下扩音机的控制杆,听到了喇叭的嗡嗡声。他的声音响亮地传遍了整个甲板: “全体水兵们,我是副舰长。我要求你们不要弃船。除了后锅炉房之外,我没有听到其他地方受到损坏的报告。你们刚才听到的轰响声是预先放在厨房甲板室上面的一些弹药发生了爆炸。那儿的情况曾在短时间内显得相当糟糕。舰长虽然允许弃船,但他同时允许自愿者留在舰上尽力挽救这艘军舰。我们把那边的火扑灭掉,再给主轮机供上些蒸汽。枪炮军士就近等候准备水沖弹药库,但是要等我发话才能行动。前锅炉房——如果你们不能得到吸力那就改用前水柜,你们很可能把后面的管道弄裂了。关掉阻水阀门这样水就不会回流入前面的管道。用水泵抽掉我们排到后锅炉房的水,要保持镇静。只要记住你们受过的训练,做你们该做的事情。今天上午这艘舰仍然可以依靠它自己的动力开进海港。如果我们放弃了它,我们都会成为人事部门集中起来留在沖绳岛上的人员。如果我们坚持不捨弃它,我们就很可能回美国进行大修。大家都留在舰上吧。” 法林顿回到舰桥上。威利叫他来操舵,随即匆忙赶到舰艉去。通道上空无一人。在主甲板上几股噼啪作响的红色火焰伸出洞口,只露出短短的火苗,其他的着火点都被闷熄了,只嘶嘶作响地冒着灰色的烟雾。滑腻的泡沫和水在纠结交错的水龙带之间流淌着。水兵和军官们离着那锯齿状的洞口远远地,正在救生索旁边闲聊。有的抽着香菸,大约15个人围在甲板上那个大洞的四周不停地向锅炉房的凹处倒水。有些水兵正通过气穴将一条水龙带往下送,而从下面又传来一连串工匠们用来骂人的脏话。穿着救生衣的“肉丸子”正汗流浃背地将已经烧黑但火已熄灭的轻便快艇中油腻腻的污水有条不紊地一点一点地舀出。不再有人乱跑了。 在甲板上的简易棚外面,药剂师和两名助手正跪在地上为躺在垫子上或担架上的水兵包扎伤口。威利走到受伤的水兵面前和他们交谈,他们的烧伤都包着厚厚的浸出黄色斑块的绷带。有几个水兵在弹药爆炸时身上被划开一道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还有一名水兵的一只脚被压伤了,肿得比平常粗一倍,变成了绿色。军士长巴奇也被烧伤了。 “怎么样,军士长?” “还好,长官。我想我只是被火燎了一下。算我走运,我爬出来之前先把主油管关了——” “你清点人数了吗?你的人都出来了吗?” “我找不到‘讨厌鬼’了,长官——就他一个人——我不知道,也许他就在周围什么地方——”军士长试图坐起来。威利把他推了回去。 “没关系,我会找到他的——” 随着轰隆隆一声巨响,1号和2号烟筒喷出了一大团黑烟,舰身震动起来。副舰长和军士长高兴地对视而笑。“1号和2号抽吸运转了。”巴奇说,“我们没事了——” 第219页 “哦,我想我该着手将海里的那些人救上来。放心吧,军士长——” “希望舰长洗了个痛快的澡,”军士长低声说,“他步法好快呀,奎格打不着他——” “巴奇,住口!”威利厉声说道。他径直向前走去,从神风突击机撞击至轮机重新抽吸运行,整整过了17分钟。 在以后一小时的营救行动中,威利始终保持着基弗跳海时他所获得的那种奇怪的清晰的视觉、愉快的心情和放松而镇定的时间感。似乎没有什么难做到的事。当各个部门接二连三地向驾驶室报告受损情况时他当机立断地做出了数十项决定,在战胜了最大的一次危机之后再也没有出现紧急情况。他缓缓地驾驶着军舰在落水的人之间行进,每当靠近他们时就小心翼翼地停住螺旋桨。 当舰长被拉到舰上时威利将指挥驾驶的权力交给了法林顿并走到舷梯旁边,基弗已无力爬上来。于是一名水兵跳入海里,游到他身边将一根绳子系在他腰间,小说家就这么弓着腰被拉出了水面,全身水淋淋的,可是仍紧紧地抱住那湿透了的灰色帆布袋。当他被吊到甲板的高度时威利抱住了他,扶住他站稳了脚跟。基弗的嘴唇发紫。他的头髮一缕缕地垂下,半遮着他那瞪得大大的充血的眼睛。“你究竟怎么做到的,威利?”他气喘吁吁地说,“简直是个奇蹟,我要为你申请海军十字勋章——” “舰长,你现在就指挥驾驶吗?你感觉好吗?” “算了吧,你干得很好。继续干吧。把他们都救上来。我要换衣服——把药剂师叫来给我治治那该死的胳膊,痛得我要死——你清点人数了吗?” “现在正在清点,长官——” “很好——继续清点吧——温斯顿,帮我一把——”基弗靠着水手长的肩膀蹒跚着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在甲板上留下一长条水迹。“威利,过半小时我就到舰桥上去——清点人数——” 随着落水者一个接一个地被救到舰上,失踪人员的名单便逐渐缩小。最后在威利铅笔写的名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没有划掉:埃弗雷特·哈罗德·布莱克,管水下士——“讨厌鬼”。一个搜寻组穿着高筒靴趟着水在受到严重损坏的被水淹了的锅炉房里仔细地寻找,他们找到了这名失踪的水兵。 当此事报告上去时基弗正好在舰桥上,他的胳膊悬在一条新的白色吊带上。“凯恩号”顶风停在它遭到撞击时的水域里。当时已是正午,被油烟弄脏的舰上瀰漫着一股燃烧物散发出的陈腐的酸臭味。 “很好,清点完了,威利。每个人都有下落了——可怜的‘讨厌鬼’——去航道入口处的航向是多少?” “081,长官。” “很好,操舵手,转至航向081。舵工,航速15节——” 威利说:“长官,请允许我到下面去关照一下运送遗体的事。” “当然,威利,去吧。” 甲板上有的水兵正在把水龙带捲起来运走,有的水兵正在叮叮噹噹地清扫甲板室和主甲板上的碎片,边干边愉快地议论着他们自己的渺小英勇行为,他们向威利致意时高喊着开玩笑说要回美国一趟。一群水兵围着厨房大口大口地嚼着粗制的厚厚的三明治,或从骂骂咧咧的厨师手中抢过吐司面包,而厨师们正要点火用大桶烧汤准备午餐。一些“观光者”排成一排围着甲板上那个用绳子隔开的大洞。从黑暗的满地是水的锅炉房里传上来的搜寻组的说话声像是从被水淹了的坟墓里传出的声音一样。曾经跳入海里的两三名新来的少尉穿着新咔叽布制服站在隔拦绳的后面,笑呵呵地仔细朝大洞下面观望,他们一看见威利都默不作声了。 威利冷冷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他们是西部一所海军学校毕业的一伙朋友。他们经常抱怨并耽搁军官资格课程——认为它没有意义。他们为睡眠不足而牢骚满腹。他们处理急件和信函粗心大意,令人无法容忍。另外他们不停地为被派遣到“凯恩号”来过这种不如意的生活而互相怜悯。威利本想讽刺他们说如果他们除了观光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那就去把军官资格一条条写出来。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去,爬到了气密舱下面,听见他们在他身后哧哧地笑。 当他沿着井状通道狭窄的梯子倒退着往下爬时,燃烧物散发出来的有刺激性的气体以及其他更呛人的气味几乎使他窒息。他用手绢捂住鼻子走进了锅炉房,脚下一滑摔倒在潮湿而油腻的狭窄通道上。他看见白色的日光垂直地射进锅炉房,水从锅炉里汩汩地流进流出,令人感到古怪,像做噩梦一样。搜寻组的人在左舷的远处,威利走下最后一级阶梯,冰冷而黏滑的水钻进了他的裤腿。他趟着随船身的摇摆时而没过脚踝时而深及腰间的水穿过了锅炉房。搜寻组的水兵侧身让开道,一名水兵用光线很强的电池手提灯照亮了水面。 “基思先生,等它摆过去。你会看得清清楚楚的。” 威利不习惯看死人。他过去曾见过死去的亲人躺在铺有长毛绒的棺椁里,棺椁停在光线暗淡如琥珀色的殡仪馆中,扩音器播放着风琴演奏的亲切宜人的哀乐,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鲜花的芳香。然而眼下没有殡仪员为“讨厌鬼”的遗体整容。在舱里的水退向一侧的几秒钟里,手提灯清晰地照亮了这名水兵,他被压在那架撞毁了的日本飞机的发动机下面,身体全压烂了,他的脸上和粗布工作服上满是黑色的油污。眼前的情景使威利想起了以前,在秋天时他常常在曼哈塞特的公路上看见的那些被压成肉泥的松鼠。要在一瞬间接受这样的事实:人跟松鼠一样是柔弱的,易于毁灭的,实在令人震惊。发黑的水又流回来淹没了死者的遗体。威利强忍住了泪水和噁心,说:“这件事是大家自愿干的。谁要是受不了可以离开——” 第220页 搜寻小组是一帮黑人。威利依次看过他们一张张脸。他们的表情都表示在死者的面前大家是平等的,不管时间多么短暂——恐惧、痛苦、悲伤和窘迫交织在一起。“嗯,如果你们都很勇敢,那好。现在要做的是在下面插入一根槓子,撬那根横樑,把飞机的残骸从他的身子上撬开。我去叫温斯顿拿些帆布到这儿来。然后你们就能用绳子把他直接从甲板上的那个大洞拉上去,而不用沿梯子拖他上去了。” “明白明白,长官。”水兵们应道。 提着手提灯的水兵问道:“要看看那个日本人吗,长官?他在左舷狭窄通道里那堆东西上头——” “他留下的遗骸多吗?” “噢,不多了。它可不太刺激食慾——” “当然,带路吧。” 那架神风突击机飞行员的尸体惨不忍睹。他坐在威利曾用望远镜看见过的座舱里已被挤压得不成样子,但似乎仍像在飞行一样。两排外露的黄牙全烧得没了遮盖,最触目惊心的是牙齿上方的未受损坏的护目镜深深地嵌入了被毁的脸部,显得仍在凝视着前方一般。威利看了一眼他那露出的骨头和烧焦了已变成紫色的皮肉便转身离去。这些尸骨散发出的气味就像肉铺的气味一样。 “长官,就像海军陆战队士兵说的,惟一的好人就是死人。”那水兵说。 “我——我想我得去派温斯顿来——”威利小心翼翼地快速地跨过满地杂乱的飞机和甲板残片及锅炉配件来到紧急出口处,急急忙忙往上爬了出去,可以尽情地吸到芳香的带咸味的流动的空气了。 基弗没精打采地坐在舰桥上舰长的椅子里,面容苍白呆滞。他让威利引领舰艇驶进海港。下锚停泊时基弗才接过指挥驾驶权,用单调的有气无力的声音下达指令。附近其他军舰上的水兵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注视着“凯恩号”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烧焦了的甲板以及舰身中部的那个巨大的黑洞。 威利走下舰桥,将又湿又脏的衣服裹成一团扔到自己房间里的甲板上,洗了个热气腾腾的淋浴。他穿上了洗得干干净净的咔叽布制服,拉上窗帘,伸开四肢躺在床上,不断地打着哈欠。然后他开始发起抖来。开头是两手发抖,但是很快发展到全身颤抖。奇怪的是这种发抖的感觉并不令人不愉快。皮肤底下传递着一种温暖的感觉和微微的刺痛。他用一个发抖的手指头按响了蜂鸣器叫来了食堂的勤务兵。 “拉塞拉斯,给我来一个肉三明治——只要是肉,什么都行——和滚热的咖啡,滚热的——跟蒸汽一样热。” “明白长官。” “我要把大拇指放在咖啡里,要是手指不烫起泡,你就要受处分。” “滚烫的咖啡,明白长官。” 吃的东西——两个厚厚的凉的羊肉三明治和直冒蒸汽的咖啡——送到时阵发的颤抖已经渐渐平息下来。威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三明治。他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支两天前他从“讨厌鬼”那儿得到的雪茄菸,这名水兵因为被提升为下士管水员曾在军官起居舱拿出一盒烟分给大家。威利犹豫了一阵,感到抽死者给的烟有些别扭,后来他还是抽了,背靠在转椅上,双脚放在书桌上。跟往常一样,事后设想的种种情景进入他的脑海中。他看见神风突击机撞击了舰桥而不是主甲板,并把他压成了肉泥。他看见自己被弹药箱爆炸时飞来的一块碎片切成了两半,一颗高射机枪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脑袋,像那个日本飞行员一样弹药库的爆炸把他烧得只剩下裸露的半个骨架。这些设想就像精彩的恐怖故事,既恐怖又有趣,这些设想使人备感活着、安全和脱离危险的极端可贵。 后来他想到“讨厌鬼”的提升是宣判他的死刑,两天前他从现在没有受到丝毫损坏的后轮机舱调去守护锅炉房,而他就牺牲在那里。 在死去的水兵那支雪茄散发出的烟雾的笼罩中,威利转而思考起死亡、生命、运气以及上帝这些观念。也许哲学家们对这些问题都有精闢的见解,但是当这些观念——不是文字,而是社会现实——突破日常发生的事情的表象而深入灵魂的时候,对其他人而言便是实实在在的折磨。半小时这样痛苦的深思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道路。现在将菸蒂捻灭在菸灰缸里的威利已不是刚才点燃这支雪茄菸的威利了。那个孩子已经永远离开了。 他开始亲笔拟一封给“讨厌鬼”父母的信。电话的蜂鸣器响了,是基弗打来的。他用平静而热情友好的语气说道:“威利,要是你全准备好了,到上面这儿来一会儿好吗?” “明白明白,长官。马上就去。” 那天下午在井形甲板上许多水兵坐在舷栏上乘凉风,大家热烈地聊着天,发出一片嗡嗡声。威利听见大家多次地提到“基思先生”。他一走出舱门交谈声便停止了。几名水兵从舷栏上跳了下来。他们都以一种他以前从未在他们脸上见过的眼神打量着他——直视着他。很久以前他注意到当德·弗里斯舰长把军舰操控得很利索时,他们就以那种眼神注视他。这是一种奇妙的眼神。“你好,基思先生。”几名水兵没有目的地向他致意。威利每天都要从这道舱门进出20次,从来没有人向他问候过。 第221页 “你们好。”威利对他们笑笑,向基弗的房间走去。小说家穿着红色的浴衣背靠着一堆枕头斜躺在床上。吊带空挂在他脖子上,裹着绷带的胳膊平放在床边。他正用喝水的玻璃杯喝一种深棕色的东西。他向威利晃了晃杯子,从杯口溢出几滴杯里的东西。“药用白兰地。对失血过多有特效,是药剂师开的——我敢说对经受了一整天英雄行为考验的神经也有好处。来两口。” “我喝,谢谢,舰长。酒在哪儿?” “床底下的储藏箱里。用脸盆里的玻璃杯来喝。好东西。自己倒吧,快坐下。” 白兰地像热水一样流进了威利的喉咙,一点刺痛的感觉也没有。他坐在转椅上轻轻地摇晃着,感到全身热乎乎的,很舒服。基弗突然问道:“看过《吉姆爵士》吗?” “是的,长官,我看过。” “好故事。” “要我说,是他最好的作品。” “妙在与今天的事件十分巧合,”小说家艰难地转过头,凝视着面容始终谦恭而茫然的威利。“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怎么讲,长官?” “嗯,有个傢伙在不该往海里跳的时候跳了下去——竟然一时冲动做出了懦夫的行为——这件事会烦扰他一辈子——”基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把白兰地递给我。这是我刚收到的,你看看。” 基弗接过酒瓶,把一份急件递给了威利:“‘凯恩号’指挥官17点到‘冥王星号’向沃顿准将汇报。” “你能去吗,长官?你的胳膊行吗?” “真倒霉,一活动就疼痛,威利。有些肌肉断裂了,不要紧。这不能做藉口。恐怕我非去不可。你跟我一起去,行吗?” “当然行,舰长,只要你认为需要我去——” “嗯,事情的经过你比我了解得稍多一些。一想到整个那段时间我都安安全全地呆在海里,而你却在挽救我这艘军舰——” “舰长,你的弃船决定不是懦夫行为,你根本用不着为此坐卧不安。整个甲板室被炸飞了,水兵们都往海里跳,到处是烈火浓烟,总体情况不明,任何谨慎的军官都会做同样的事——” “你不会真的那么想的。”基弗直视着威利的眼睛说,而威利喝了一口白兰地,没有回话。 “不过,”舰长说,“如果你也向沃顿准将讲这些话我将永远感激不尽。” “我会向准将这么讲的。” 沉默了一会儿后基弗说:“威利,当时你为什么要留在舰上?” “嗯,舰长,别忘了,我看清了舰身中部的实际受损情况而你没有,并且你受了伤又受到了惊吓,而我没有——如果事情反过来——” “我仍旧会跳的。”基弗将头往后一仰躺在枕头上,两眼凝视着上方。“明白吗,威利,有头脑的人也有弊病。它使我比奎格更糟糕。奎格是个愚蠢的人,他会自以为是地编造出种种站不住脚的自我保护的谎言。但是我的脑子会进行分析。我永远被我跳过海这件事拴住了,它已经给我定格了。我忘不了这件事,除非我也像奎格一样变得越来越多疑,而我的头脑十分清醒。我的勇气不足却智力过人。完全可以把两者结合起来——实际上也许两者之间有一定关系,我不知道——” “舰长,请原谅,你经歷过无数的艰难险阻,你流过血,你现在讲的关于你自己的那些话实在不合情理。你完全具有任何人需要具有的勇气——” “威利,是你把钢球放在我枕头上的,对吧?” 威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酒杯。钢球是他放的,那是因为一天早上基弗把并排行驶的一艘供油艇撞了之后尖叫着对舵工大发雷霆并处分了他。“我——对,是我干的。对不起,舰长,那真是件蠢事——”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威利。我比你更同情奎格,你没有担任过指挥是无法了解这一点的。只有你身在其位的时候才会懂得指挥的意义。那是天底下最孤独、最压抑的工作。那简直是一场噩梦,除非你是一头牛。你永远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摇欲坠地往前走。有时候你会做出正确的决策,碰上好运气,有时候也很可能犯错误。你随时可能犯下一百次过失杀人罪。像德·弗里斯舰长那样的一头牛根本不明白这一点,或者说他没想那么多去自寻烦恼——另外,他具有一种不用言语表达的像识途的老马那样的稳重感。奎格没有头脑,但是他有胆量,有抱负,所以毫不奇怪他有点疯疯癫癫的。我想我一直干得相当不错——直到今天——对吧?”这种恳求的语气使威利感到既兴奋又不自在。 “当然干得很好,舰长——” “噢,这是一场斗争。副舰长算不了什么。关键在于指挥、指挥——我不知道,要不是那个该死的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狗娘养的神风突击队队员我可以干得更出色的——” 基弗的声音哽咽了,泪水从两眼涌出。威利急忙起身,避开了基弗的脸。“舰长,我过一会儿就回来,你身体不太好——” 第222页 “哎,别走,威利。我没事。我只是为终生成为汤姆勋爵而感到非常懊恼——” 威利不太情愿地靠在桌子边上,仍不看舰长。过了一会儿基弗冷冰冰地说:“好了,我现在没事了。再来一杯白兰地。” 泪水已从基弗的脸上消失了。他将酒瓶伸向威利,“可能是整个事情最不光彩的一面——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哇啦哇啦瞎扯一通之后海军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做法是否明智。他们把罗兰派到航空母舰上去,把我派到‘凯恩号’上来。也许是魔鬼在作怪,我们两兄弟都经歷了同样的考验,神风突击机撞击后引发的大火,罗兰为挽救他的战舰牺牲了,而我却跳——” “舰长,你从一次偶然的事件中牵强地推断出太多的意义。你得重新振作起来,忘掉这件事。如果17点你要去见准将你应该开始做准备——胳膊碍你的事吗?”基弗作了个鬼脸,坐了起来。 “痛得要命——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想去方便一下——好了,威利——”舰长把腿伸出床外,小心地移动着胳膊。“走之前再来一杯?” “不喝了,谢谢,长官——” 基弗脸上带着愠怒的微笑以赞赏的目光打量着他。“我不知道你是否发现在‘凯恩号’上的两年里你已经发生了多大变化?” “我想我们都发生了变化,长官——” “我不像你变化那么大。还记得吗?你把那份行动急件落在你那扔在一边的裤子里整整三天?”威利露出牙齿笑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但是那天晚上我和德·弗里斯谈论你很长时间。说来也够奇怪的,是我说你是没出息的人。德·弗里斯却说你最终会成为杰出的军官,我永远也弄不明白他怎么能预见这一切呢?威利,你已经获得了一枚勋章,如果我的推荐能起作用的话——嗨。谢谢你让我把眼泪洒在你的酒杯里。这样一来我感觉好多了。”他伸手去取裤子。 “需要我帮你穿衣服吗,舰长?” “不用啦,谢谢,威利——我还没有不中用——在身体上不中用。在军官起居舱里他们叫我什么,‘老三明治跳’?”他两眼闪闪发亮,威利也禁不住小声笑起来。 “长官,过一个礼拜大家都会忘掉这件事的——包括你自己——” “我躺在临终床上时也会记住这件事,如果我死在床上的话,或者不管我死在什么地方。每个人的一生都取决于某一个时刻。唉——我的母亲没有把她的孩子培养成战士。不过我仍然是很好的作家,作家也是个人物呵。不管巴尼·格林沃尔德怎么看我。他可能早就料到我会跳下海去。我想我也跳进了军事法庭,虽然我仍然认为我帮不了史蒂夫——咳。要是你不再喝,我就喝最后一杯。”他用一只手灵巧地扣上了腰带,倒上酒,喝着。“最终陷入一种言语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境地,”他说,“使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或者我完全错了。威利,你最好刮刮脸。” “明白,舰长。” “真该死,你已经有权再次叫我汤姆了。甚至叫我汤姆爵斯——我是说汤姆爵士——我想眼下我有点醉了。除了在小快艇上唿吸点儿新鲜空气之外什么都不管用。我们还有小快艇吗?我都忘了。” “舰长,情况不太妙,不过马达还能转动——” “那好啊。”威利的手已握住门把手时基弗说,“顺便说一句——”他在桌子上方的书架上摸索了一阵子,抽出一本厚厚的黑色活页夹。“这是《民众》一书的前二十章。其他章节都弄湿了。今晚休息的时候想看看吗?” 威利十分惊异,“啊——谢谢,长官——我很想看看。我正想着我得买一本来看看呢——” “嗯,你这该死的,威利,我仍希望你买一本,别揩我稿费的油。不过很想听听你对拙作的评价。” “长官,我肯定非常喜欢它——” “嗯,引用比较文学的陈旧观念来——不要因为考虑军事上的服从原则而怕伤害我的感情。” “明白,长官。”威利把活页夹夹在腋下走了出去,好像手里拿着绝密文件似的。 那天深夜他给梅姑娘写了一封信。 38 凯恩舰譁变vii “凯恩号”的最后一任舰长 39 情书 夜已很深了,威利合上基弗的手稿,把它放到一边,走到舰务办公室。他打开那盏黄色的檯灯,栓上门,掀开打字机的盖布。闷热的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船体与“冥王星号”船帮之间的碰垫发出的低沉的嘎吱嘎吱声。(“凯恩号”正停靠在这艘后勤舰旁边进行修理。)在放文件的抽屉里,他发现了一些文书军士的被撕掉的色情小说,更让他觉得有趣的是他竟读得爱不释手。威利把纸卷进打字机里,以平稳的速度敲击着键盘,一刻不停地写了起来。 最亲爱的梅: 如果说有一种经歷代表我在这艘舰上的生活,有一种记忆我将永远保留,那就是从睡梦中被摇醒。我想在过去的两年中,我曾经上千次从梦中被摇醒。我从睡梦中被摇醒也是因为你,我希望一切还不太迟。 第223页 我知道你收到这封信时一定很意外。亲爱的,读一下这封信,然后再决定是不是值得给我回信。就我所知,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并不比任何一个在格罗托俱乐部里傻呆呆盯着你的观众更重要。但我必须写这封信。 五个月没给你写信了,在这里做迟来的道歉也没有什么意义。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写信。我当时得出了一个自以为很崇高的结论:如果要和你分手,就应该分得彻底,也不再用一些不知所云的信来折磨你。因为那时我认为你配不上我,决定永远地避开你,所以我就没有写信,请上帝宽恕我吧。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这是我又一次写信的原因。我确定无疑地知道,这是永远的真情,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像爱你那样爱过任何人,即使是我的父母。从你在卢吉的家里脱下外衣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你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一刻——在我的眼里,而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嚮往的女人。随后我发现你比我更聪明,更有个性,但这些只是意外的发现,我想即使你是个傻瓜我也会爱上你的。所以我想身体的吸引是这份爱的基础,永远都是。也许你并不喜欢。你可以如此轻易地吸引成群的痴愚者,但这是事实。 事实是这样,亲爱的,这种性的吸引几乎毁掉了我们的生活,因为我那愚蠢、幼稚,而又自命不凡的心里,这像是一个陷阱。在约塞米蒂之行以后,我母亲反覆给我灌输一种观点:我是被性所拖累,我不应该娶你。如果你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改变了我,我无法告诉你。过去五个月中,在我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我好像一下长大了五岁,现在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我已经走出了青春的迷雾,即使还远没有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我很清楚地知道,你和我是一生一次的奇蹟。我无法理解你是如何又为什么爱上我的,因为你比我更坚强,更聪明,更漂亮,更会赚钱,所有的地方都比我好。或许是我那普林斯顿式的喋喋不休帮了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真要向上帝感谢普林斯顿了。我知道那种势利的,所谓的“嫁入豪门”的思想,你根本不屑一顾。不管怎样,你爱我真是我天赐的运气。 亲爱的,我现在就好像大坝决口了,不知该先写什么。最重要的是,下次我回家的时候,你愿意嫁给我吗?无论战争仍在进行或是已经结束?我猜它会在几个月内结束,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做的事情。我要回到学校读硕士,或许还会再读博士,如果还有钱的话。之后我会找一份学校教员的工作,我不在乎是在哪儿,不过最好是在一个小镇上。至于钱,我不会用我妈妈的钱。我父亲——请上帝保佑他安息——留给我一份保险金,够我上两三年的学。我还可以课余去打工,做家教或是其他什么,政府也许还会帮助退伍军人,就像在上次战争中一样,不管怎样,这个问题会解决的。顺便说一句,我父亲曾经好几次间接地对我说我应该娶你。他意识到我已经找到了幸福。 我知道我愿意去教书。你也一直理解我的想法。我已经在“凯恩号”上当了几个月的副舰长(天哪,我有这么多的消息要告诉你——等一会儿再说吧。),并且办了一个学习班,给水兵们讲授军事学院的课程,引领他们进入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为他们的学习提供建议,看着他们不断学习和提高,我从中得到的快乐简直无法描述,我感觉到这就是我所适合的工作。至于像弹钢琴,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成就。我没有天分。我只会简单地按按琴键,胡编一些不着调的曲子,作为周末晚上在家中的消遣倒是不错的。夜总会的生活,那些脸色惨白的该死的傢伙,污浊的空气,夜復一夜毫无变化的东西,所有那些乏味的令人生厌的虚伪的音乐,虚伪的幽默混杂在一起。那一切不适合我,也不适合你,在那些夜总会里,你就像是垃圾中的一颗钻石。 关于宗教信仰。(先说重要的——我实在是有好多话要说。)我从来不信教,但看过了那么多的日月轮迴,那么多人的生命在这片海上默默延续,我已经不再否认上帝的存在。现在我一有机会就去做礼拜。我是半个基督教徒。天主教总是让我感到害怕,我无法理解。我们可以讨论这个问题。如果你想要我们的孩子做天主教徒的话,嗯,我觉得基督教徒就是基督教徒。我不太愿意用一种我不理解的仪式举行婚礼——我正尽可能的直率,因为现在是最紧要的时候——但我也会那么做的,如果那是你希望的。这些都可以谈,都可以解决,只要你还依然像过去一样爱我。 插一条消息(当然我不能告诉你现在我在哪儿这一类的事情),你可以知道的是我现在并没有因为譁变而被关禁闭。被宣告无罪释放了,主要是靠了一些法律上的手段,所以我的案子也结束了。那个可怜的水兵斯蒂尔威尔疯了——我猜是被奎格逼疯的。我现在对奎格和斯蒂尔威尔都很同情,他们一样都是战争的牺牲品。后来我听说斯蒂尔威尔经过一些休克治疗已经恢復得很不错了,在岸上做力所能及的工作。奎格被一位极好的海军学校毕业的军官取代了,这个人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整顿这艘舰,然后把它交给了基弗。于是我们现在就有了一位小说家舰长,真是一种特殊待遇。 第224页 我现在很清楚地理解了,所谓的“譁变”主要是基弗一手操纵的——虽然我和马里克不得不承担大部分的责任——我也理解了我们实际上错了。我们把憎恨转嫁到了奎格身上,而这种憎恨本应是对希特勒和日本人的,是他们把我们从岸上拉出来,常年监禁在一艘颠簸得很厉害的老舰上。我们的背叛使事态对于奎格和我们自己都变得更糟,驱使他陷入了极端的暴虐,心智也变得完全混乱。然后基弗向史蒂夫的头脑中灌输了第184条的思想,以及随之而来的恐惧。奎格指挥驾驶“凯恩号”15个月,这是必须有人做的事情,而我们都不可能做到。但我不认为马里克必须把船长解职。如果当时在形势不妙的时候,奎格自己也不会向北行驶,或是马里克这么做而奎格在旁边发发牢骚,都不会有那该死的军事审判。“凯恩号”也能参与这次战争中最重大的行动,而不是被搁置在旧金山。一般的看法是,一旦你跟了一个无能的船长——而这在战争中是很有可能的——你就别无选择,只有服从,把他当作是最英明最优秀的,掩饰他的错误,保证船的顺利航行,经受住压力。我走了很多弯路才懂得了这些陈词滥调,我想这也是我成长的过程。但我不觉得基弗认同这种看法,也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认同。他聪明得有点不明智了,这么说好像有点不通。上面这些话基本都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我从马里克的辩护律师那儿学来的,他是一个令人惊异的犹太人,叫格林沃尔德,一个战斗机飞行员,或许是我所认识的最奇怪的傢伙。 基弗的身体垮掉了,终于肯把他的小说给我看了。我想你还不知道,他把没完成的手稿卖给了查普曼出版社,而他们预付了他一千美元。我们吃了顿饭以示庆祝,结果却成了一次糟糕的经歷,原因以后再给你讲。不管怎么说,我今晚读了书中的几个章节,很遗憾地说,写得实在太好了。虽然内容和形式看起来都不是很原创——有点像多斯·帕索斯加乔伊斯加海明威加福克纳的混合体——但文笔很流畅,某些章节写得非常精彩。故事发生在一艘航空母舰上,但有许多关于陆地生活的倒叙,夹杂着我所看过的最悚人的性场景。这本书一定会热卖的,我非常有信心,书名叫《民众,民众》。 虽然我确定我不知道你是否在乎这些。我回头读了一下刚才写的东西,大概这是有史以来最白痴最语无伦次的求婚了。我估计这是因为我写信的速度比我思考的速度还要快一点,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和你结婚。我所有的只是一时疯狂的冲动才给你写信。我就是想和你结婚。即使我活到一百零七岁,无论你是否会回到我的身边,我对你的感觉永远都不会变,你是上帝送给我的妻子,而以前我太傻、太孩子气了,以至于三年都没有认出你。但我会用我希望是五十年的时间来补偿你,只要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还能说什么呢?也许在情书里应该热情地赞美漂亮女士的眼睛、嘴唇和头髮,承诺至死不渝的爱情,等等。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就是这样。在我今后的生命中,你就是我所要的全部。 当然,我也想到,作一个教书匠老婆的生活也许对你并没有吸引力。对此我只能说如果你爱我,你无论如何应来到我身边尝试一下这种生活。我想你会喜欢的。你还不了解百老汇以外的世界,那是一个有绿草、阳光、宁静,以及亲切而有修养的人的世界,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喜欢上它的。你还会成为这种生活环境中的一抹亮色——这种环境多少有点脱离实际并且让人昏昏欲睡,这是它的主要缺点——或许你还会激励我去做一些值得去做的事情,而不是年復一年地重复讲那些枯燥的东西,不管怎样,这些都是边缘问题。归根结底还在于你是否依然,像现在的我一样,感觉到我们彼此属于对方。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尽快回信吧。请原谅我所有的愚蠢,不要拖延时间来报復我。你还好吗?仍然在让观众为你惊唿,让酒吧里那些成队的剃着平头的傢伙为你瞪大双眼吗?上次在格罗托俱乐部的时候,就因为他们看你时的眼神,我真想揍那十个傢伙。我永远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我就没意识到我对你的这种感觉。至于我妈,梅,不要考虑她,如果你想到她,也不要怨恨。我怀疑她是否能够明白过来。如果不能,她就会失去看到我们幸福生活在一起时所应该体会的快乐。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事。妈妈的生活中所拥有的东西太少了,虽然她有很多的钱。对于这一点,我为她感到难过,但还不至于为了她放弃我的妻子。事情就是这样。 哦,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一刻了,我可以很轻松地写到黎明,一点都不会累。亲爱的,我多么希望,我是在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在音乐和芳香的环绕中向你求婚,而不是在一间凄凉的船员办公室里敲出一封前言不搭后语的信,而这封信寄到你那里时,已经是又脏又皱。但是如果这封信能给你带来一半像你回信说同意时给我带来的快乐,那无需任何装饰,它就是最好的一封信。 我爱你,梅。尽快尽快回信。 他把这封信反覆读了大概有二十多遍,这儿删一句,那儿加一句。最后他对信的内容都麻木了。然后他把信又在打字机上打了一遍,将这几张纸放在屋里,泡上一杯咖啡。当他拿起这封改好的手稿,读最后一遍的时候,已经是4点了。他可以很清晰地想像出梅会对这封信有怎样的反应:大吃一惊,些许害羞,欣喜若狂,张口结舌——但事实究竟如何,仍不得而知。信上还有十几处的地方他想修改,但他决定随它去了。不可能把它变成一封完美的、有尊严的信,他正处于一个低声下气的位置上。他在乞求一个被他抛弃的女孩。任何言语都无法改变这个现实。如果她还爱他——单凭他们最后一次接吻时的感觉,他确信她还爱他——她会抛开他的愚蠢和她的骄傲而再次接受他,那么这封求婚信也就足够了,这是他所希望的。他把信封好,放进舰上的邮筒里,然后回去睡觉。他感觉从现在开始,生命只是一片空白的等待,等待他的信走过半个地球,等待回信走过同样漫长的路程。 第225页 不仅威利平静了,“凯恩号”也平静了。精明能干的“冥王星号”修理工很快就修补好了甲板室,但他们在被撞毁的动力室中忙乎了两个星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修理锅炉不是他们分内的工作。锅炉可以修好只是要额外消耗维修船的时间和资源。而现在还有更多更有用的遭神风飞机袭击的受损坏的舰艇——那些新的驱逐舰和新的驱逐护卫舰——需要修理。所以既然甲板上的洞已经修补好了,“凯恩号”就应该离开修理船到港口远端的泊位停泊。于是,在沖绳岛战役结束的时候,在太平洋扫雷司令部的作战官员试图在无数个选择中做出决定的时候,它就始终呆在了那里。 舰上没被损坏的锅炉房中还有两台锅炉,可以推动船以每小时约20节的速度航行。7月初的时候,作战官员拉姆斯贝克舰长登船视察,他们出海做了一次航行,几周以来第一次惊扰了附着在船底的藤壶。拉姆斯贝克向基弗和威利解释说,太平洋扫雷司令部不太愿意把还有战斗力的老船送回家大修。一旦离开前线,它可能就无法及时返回,以便在即将到来的大规模扫雷任务中发挥作用。“凯恩号”在试航中行驶得非常平稳,基弗说他愿意并且热切盼望着能够参加下一次的行动。威利指出,一些由四烟筒老舰艇改装的水上飞机供应船,靠两台锅炉都能行驶得很正常。拉姆斯贝克看起来得到了很好的印象,因为舰长和副舰长的积极态度,也因为“凯恩号”的表现。第二天他便安排他们和“凯恩号”去南中国海执行一项扫雷任务。 在出发前几天的一个早晨,威利正在屋里写6月的战争日记,这时他停顿了一会儿,想着为什么还没收到梅的回信。通讯员来敲门说:“打扰一下,长官,‘摩尔顿号’正向我们驶来。”威利奔到主甲板上,只见另一艘扫雷舰的船头在向舰桥旁转过来,他看到了他的老朋友凯格斯,晒得很黑,正在舰桥上,探身向船舷上大声地指挥着。威利等绳索一固定好就迫不及待地跳了过去,正遇到凯格斯从桥梯上下来。 “凯格斯舰长,没错吧?” “说对了!”凯格斯用长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那我是不是应该称唿基思舰长?” “基思副舰长。祝贺你,埃德。” 当他们在“摩尔顿号”的舰长室里坐下来喝咖啡的时候,凯格斯说:“啊,威利,算起来我已经比你在海上多待了6个月了。到12月份的时候,‘凯恩号’就会归你管了。”他的脸上已经有了威严和自信,那张长脸现在越髮长得像是一张马脸了。威利觉得,凯格斯看起来更年轻了,似乎比他三年前在海军学校里拼命苦读军事书籍的时候还要年轻。他们很悲伤地谈论起了罗兰·基弗。过了一会儿,凯格斯侧脸看着威利说:“似乎你不打算说说‘凯恩号’的譁变?” “你知道这事?” “威利,这事已经传遍了所有的扫雷舰分队。不过我们都只是道听途说,没人知道真正的内情——这事现在还保密吗?” “当然不是。”威利向他讲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摩尔顿号”的舰长不敢相信似的一个劲摇头,有几次甚至吹起了口哨。 “马里克是海军里最幸运的傢伙,威利。我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够逃脱处罚——” “嗯,正如我所说,他的律师极有感召力——” “他一定——要我告诉你点事吗?有一天晚上,在努美阿,我当时和艾恩·杜克手下的副舰长喝酒,他给我背出了第184条。他说他就等着杜克做一件真正不可能的事,然后就抓住他的把柄。但他后来从没再次向我提起这事。你还应该看看萨米斯让他满地爬的样子——” “他们从没做过那所谓的不可能的事,埃德。这才是蹊跷的地方。” 战争结束前的第十七天,扫雷舰“凯恩号”终于扫除了一枚水雷。 他们正在中国海上,在绵延5英里,排成两列的扫雷舰队伍中。太阳刚从东方升起,发出炫目的白光。扫雷行动从日出时就开始了,一条由扫雷舰连成的参差不起的线,正在绿色的浅海中谨慎地向前推进,逐渐进入雷区。一枚水雷突然从“凯恩号”的航迹里冒出来,随后又捲入水中,那是一个大个的生了锈的圆球,带一个小钩。基弗兴奋地尖叫着,命令投下染色标志。信号兵升起警示旗。他们后面的一艘驱逐舰向水雷驶去并用机枪射击,随着一声可怕的轰响和唿啸声,水雷爆炸了,溅起一片100多英尺高的水花。“凯恩号”在第二线,所以水兵们开始紧张地看着前方的水域。 不到一分钟,他们就在正前方的黄色水域里看见了一枚水雷。基弗绕着舰桥跑了整三圈,喊着自相矛盾的行动指令,“凯恩号”迅速向水雷逼近,开始勐烈射击。当他们离水雷还有100英尺的时候,伴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响和一片沖天的水柱,水雷消失了。随后瞭望员在船侧又发现了一枚水雷,而与此同时“凯恩号”又消灭了两个。在五分钟的时间里,舰桥上的喧闹声一直不停。 但是所有的新鲜事,即使是像扫雷这种冒着生命危险的新鲜事,都会很快失去新鲜感,而成为一种例行公事。到“凯恩号”扫除7枚,引爆6枚水雷的时候,即使是紧张的舰长,也清楚地明白这并不是很困难的任务,也并没有那么致命的危险。所以他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欢快地指挥着,让舰身非常贴近几枚水雷以便进行射击,这把威利吓坏了。 第226页 这个上午对威利来说有些超凡的奇妙。长久以来,他一直坚信“凯恩号”的天命绝不是扫雷。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艘舰似乎很适合这项怪异的工作。他学过扫雷,和现在做的一样,但他确实认为,这操作手册只是放在保险柜里的又一本没用的书,就像那些荷兰语和法语的密码一样。他已经开始怀疑水雷是不是真的存在,这有点不太理性。舰艉的那堆机器确实是有用的。扫雷器确实深入到水下,在平滑的龙骨上摇摆,绳索剪断了水雷的系缆;那些水雷确实是一个个能把船炸飞的铁球。这又是一个证据——威利现在已经习惯了,但每当他又发现一个水雷时,还是会有些不安和惭愧——说明海军多少是有经验的。 “凯恩号”的扫雷生涯註定是短暂的——在这个问题上,他的直觉倒是对的。威利刚刚开始喜欢上这种危险的游戏,这时1号锅炉的燃料泵却突然坏了,船速降到了12节。在漂浮着水雷的海区里,这使得这艘长舰的机动力降到了安全点以下。战术指挥官命令“凯恩号”退出扫雷队伍,返回沖绳岛。而这时还不到中午。一艘后面清扫队中的辅助扫雷艇驶向前顶了他们的位置,而“凯恩号”则摇摆着调转船头。凯格斯站在旁边的“摩尔顿号”的舰桥上,向“凯恩号”挥手告别,还眨着眼睛似乎在向他说:“你真走运。或许我应该往我的泵里扔个扳手。再见了。” 在返航的途中他们引爆了漂浮在这些扫雷舰后面的另一个水雷,给他们忧郁的心情平添了几分乐趣。是威利辨认出了那个令人厌恶的棕色铁球,他用望远镜观察那个水雷,当它抵抗着噼噼啪啪雹子般的机关枪子弹时,他感到对它有一种独自的喜爱之情。接着水雷突然不见了,一眨眼之间变成了一根沸腾的粉红色水柱,对美国军舰“凯恩号”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战从此结束了。 当然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一点。“凯恩号”艰难缓慢地驶进了巴克纳湾(原来叫中城湾),基弗给“冥王星号”发了一份急件,要在它旁边停靠一段时间。第二天他收到这艘补给舰发来的一份刻薄的公函。由于有大量更加紧急的工作,要到8月下旬“凯恩号”才能来此并排停靠。命令基弗利用补给舰乐于提供的材料尽一切努力自己进行修理。 于是这艘老扫雷舰又停泊在这个海湾里了,舰体上将生出更多的铁锈,舰底将附着更多的藤壶。威利有大量的时间为梅姑娘发愁了,而且开始感到非常紧张。自他发出那封求婚书以来已经过去6周了。在此期间他先后给母亲写过几封信,她都一一回信了。他以旅居海外的人的通常的推理方法来自我安慰,他写的信或梅写的信在一次海军通讯系统混乱中弄丢了,颱风把运送邮件的舰艇损坏了,梅不在纽约,战争时期的邮政服务再好也是不稳定的——等等,等等。这些想法都无法使他高兴起来,因为他了解军队的邮递工作多么的快捷和可靠。在沖绳,一封信的往返有两周至20天就足够了。水兵们要写上千封信,没有更有意义的事可做,而威利十分熟悉邮递的操作过程。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威利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他三次写了热情洋溢的恳求信随后便撕碎了,因为他再看一遍这些信时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 一天下午威利走进自己的房间,看见书桌上有一个厚厚的信封,上面的姓名和地址是女人的笔迹——不是他母亲的圆圆的斜体字,他在令人振奋的一瞬间想到,那是梅姑娘的尖尖的直体字,于是便扑到了信上。他发狂似的撕开了信封。它是杜斯利中尉写来的。一大张叠起来的报纸从信封里掉到地上。 亲爱的威利: 我想你和其他留在这艘该死的老舰上的人都会从随信附上的报纸中得到乐趣。我已经回到公共关系处——丘奇90号,谢天谢地它离我所喜欢的那些酒吧很近——这张报纸昨天下午送到了我的办公桌上。他们要我把它归档,但是我又函索了一张,现在寄给你。我想他们已经让“老耶洛斯坦”退休了,这应该使你高兴了。艾奥瓦州的《斯图伯·福克斯日报》!我差点笑死了,只是自言自语地反覆说着这个杂志的名称。嘿,不管怎么说,他不会开着补给艇去触礁了。 我们在这儿含含煳煳地听到了异乎寻常的“凯恩舰譁变”的多种说法。它已经变成了传奇故事,虽然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马里克无罪释放了。喂,你不知道吧,由于我得过两枚战斗勋章而且确实在传奇式的“凯恩号”上呆过等等这些事,我便成了头髮灰白的海上勇士,当然这对我只是折磨,但我自然地装出英勇的样子。如果我喜欢大屁股和毛茸茸的腿,我可以有一群海军的自愿紧急服役妇女队队员围着我转,可是我想我是有点爱挑剔的。特别是我实际上已经订婚了。这件事很可能使你着迷。我回家后——你一定记得我给家里写的关于《新纽约人》gg上那个姑娘的那些信——嘿,我的一个朋友竟然在巴滕、巴顿、德斯坦和奥斯本帮我跟踪找到了她,而且她很可能是纽约最漂亮的姑娘,名叫克里斯特尔·盖伊斯(她的真名是波兰语的一个难发音的字),一个非常有名的模特,一个确实可爱的小妞。前六个月我常去斯托克俱乐部办事,小伙子,信不信由你,这可比在亲爱的老“凯恩号”上强多了。顺便说一句,我见过你的情人梅·温在某个俱乐部唱歌,她看起来楚楚动人,可惜我没找到机会和她说上话。 第227页 威利,我希望你已经原谅我那么多次使你难堪。我不是由你那种坚定的材料造成的。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非常钦佩你能顶住“老耶洛斯坦”的迫害,虽然我知道事情大多是我的过错引起的。我只是一只蚱蜢,我想,而你,小伙子,却集海军英雄约翰·保罗·琼斯和一名基督教殉教者的品德于一体。 如果你回到家乡,可从电话簿上查到我。我母亲的名字是艾格尼丝·b·杜斯利。问候水兵们好,离那些神风突击队队员远些。你忠诚的 艾尔弗雷德 又及:注意“老耶洛斯坦”仍然是少校。他的退役命令是3月发的,所以我认为不会考虑他的晋升问题了,当然这是倒霉的结局。好哇。 威利捡起那张报纸。它是艾奥瓦州《斯图伯·福克斯日报》的头版。下方一篇特写用红色蜡笔圈了起来。有一张占了两栏版面的奎格的照片,奎格坐在办公桌旁,做出用铅笔写字的样子,面带狡黠的微笑,两眼直视镜头。看见这张脸,威利感到一阵惊愕和厌恶。 经战斗留下伤痕的太平洋老兵 本地海军补给舰新任副舰长 这篇特写是以高中作文的生硬而冗长的散文体写的,讲述了许多奎格在“凯恩号”上的功绩。譁变或军事法庭的事只字未提。威利瞪大眼睛注视着奎格的脸很长时间,然后把报纸揉成一团,走进军官起居舱,通过舷窗把它扔进了海里。他当即就后悔了,他知道他本应该把它给基弗看看。回想起以前的恐怖情景,信中又提到梅一两句,尤其是对杜斯利的强烈的嫉妒,这一切使威利心烦意乱。威利明白这是愚蠢的感觉。他和杜斯利不会有进行交易的地方,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产生了这种强烈的讨厌的感觉。 当原子弹的消息传来,紧接着又传来俄国已向日本宣战的消息时,“凯恩号”官兵的情绪完全变了。无论是在甲板上或是在通道里到处是节日的笑脸。大家谈论的话题是和平时期的计划、结婚、上学和经商。官兵中也有些死硬派,他们坚持认为这一切都是宣传,但是大家的唿喊声使他们无法说下去。每天舰队司令们发出严厉的警告说战争仍在继续,但是这些警告没给官兵们留下任何印象。 威利像其他人一样开始估计自己离开海军的可能性,可是到了甲板上他却时刻保持着严肃的神情,而且一直坚持舰上的常规制度以防止官兵们欢乐松懈的情绪。看见新来的几名军官像臭虫一样围着起居舱里的收音机,不耐烦地大声抱怨着迟迟不宣布日本投降,威利感到既烦恼又有趣,似乎越是新上舰的人抱怨的声音越大。尤其是舰上的医生(“凯恩号”终于有了一个医生,6月份刚到的)不时地宣称他极其憎恶政府和海军,而且他相信日本在一周前已经投降了,他们把整个事情隐瞒起来,同时匆忙地制订法律以便使海军后备队再服役两三年。 8月10日晚上在舰艏楼上放映了一部无聊透顶的电影。威利坐着看完一碟片子后便下到舱里去了。他躺在房舱里的床上,正看着《荒凉山庄》,突然听到收音机里的爵士乐中断了。“我们打断本节目是要向你们宣布重要的新闻公报——”威利跳到甲板上,急忙跑到军官起居舱。播出的是投降公告,只有几句话,接着又重新播放音乐。 “谢天谢地。”威利兴高采烈地想着,“我达到目标了。我活着出来了。” 顶上没有嘈杂声了。威利不知道是否舰上其他的人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走到舷窗前,仔细看着窗外月光下的海港以及在夜色中带蓝色的隆起的沖绳岛。后来他想:基弗将把这艘舰开到废旧舰艇停泊处。我永远也当不上美国战舰的舰长了。我失去机会了。 收音机里播放着军乐队演奏的《约翰尼快步走回家》。一颗绿色信号弹突然射向沖绳的上空,在月亮附近慢慢地飘下来。然后,突然间令人难以置信地从岛上升起一片瀑布似的耀眼的灯光和焰火——上万条绯红色的曳光弹、无数条发狂似的来回扫来扫去的蓝色和白色的探照灯光束。红色的闪光、绿色的闪光、白色的闪光、照明弹、7月4日放焰火用的数英里长的弹药突然通通喷向满天星星的夜空祈祷和平。同时收音机里传出低沉迴响的男声合唱: “当约翰尼又快步走回家, 唿啦啦,唿啦啦, 我们将热情洋溢地欢迎他, 唿啦啦,唿啦啦——” 现在头顶上的甲板响起了水兵们手舞足蹈和欢唿雀跃的轰隆声。沖绳岛上仍在放射着价值百万美元的各种彩色的光束,为庆祝胜利而浪费这些也是值得称赞的,同时海面上也传来格格格格和轰隆轰隆的枪炮声,海港里的舰艇也都炮火齐鸣了,接着威利听到“凯恩号”的20毫米高射机枪像射击神风突击机那样哒哒地响起来,震得舱壁微微地颤抖。 “当约翰尼快步走回家, 我们都心里乐开了花, 啊,当约翰尼又快步走回家, 唿啦啦,唿啦啦——” 一瞬间威利仿佛在阳光下随着海军的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正行进在第五大街上,街边的人群尖声地欢唿着,彩色的纸带落在他的脸上。他看见了无线电的一座一座的高塔和圣派屈克教堂的塔尖。他的头髮使头皮感到刺痛,他感谢上帝送他到“凯恩号”上参加了这场战争。 第228页 “当约翰尼快步走回家, 我们都心里乐开了花。” 幻象消失了,威利凝视着绿色舱壁上那台破旧的收音机。他大声地说道:“谁告诉那些狗娘养的他们可以发射20毫米机枪的?”他跑到了军舰顶上。 还不到一个星期,海军宣布退役记分制的第一道命令就列入了福克斯一览表。这在扫雷舰上下引起一片嚎哭声、咒骂声和痛苦的尖叫声,好像该舰遭到了鱼雷攻击似的,威利很快地草算出自己的总分数,明白若按此命令他应在1949年2月退役。这种记分制是经过仔细权衡的,旨在裁减那些结了婚的和年纪大的官兵,海外服役人员和参战人员亦不例外。 威利并不烦恼。当然,这道命令是不公正的,但是威利确信一旦官兵们极度痛苦的不满的声浪沿着指挥链传回来并完全向新闻界公开,那么过不了两个星期这道命令便会取消。威利可以清楚地想像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这种记分制是在战争时期制订的,并存档以备遥远的将来所用。而突然它从档案里被翻了出来,在尚未有人费心去弄清其含意之前就被列入了福克斯一览表。与此同时,世界已从黑夜变成白天,从战争转为和平。战时的思维方式立刻就过时了,海军也有一点落后了。 在此期间,要担心的是破旧的“凯恩号”。沖绳岛的检修方案在混乱中停止了。耗资数百万美元的整修,不计成本的日夜苦干都已成为往事,就像林肯总统在葛底斯堡发表的演说那么遥远,而实际上仅仅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冥王星号”负责整修的军官,一名神色疲惫身材矮小的海军中校,坐在一张堆放着一尺高的文件的办公桌后面,他那布满皱纹的脸灰得像油印纸。他向威利吼叫道:“我怎么知道该对你讲些什么呢,基思?”(这是威利在一周内第四次到这里来,前三次都被那个文书军士挡驾了。)“从这儿到华盛顿再回来,一切都乱套了。我不知道在这一点上局里是否会批准为一艘老舰艇再花40美元。也许检查组会做出决定让这艘军舰烂在这儿哩。”他指着装满了黄色电报的铁丝筐。“看见那个了吗?每一份电报就是一艘有麻烦的舰艇。你想上这张名单吗?也许你能排到107号。” “很抱歉打扰你了,长官,”威利说,“我清楚你们忙得不可开交——” 这位头上直冒汗的中校立即对这种友好的口气作了回应。“你只知道事情的一星半点儿。我真想帮你,基思。我们都想回家。瞧,我会派给你两名好的船钳工为你们干72小时。如果他们和你的水兵一起努力能修好那几个该死的燃料泵,你就可以开着军舰回家了。这就是你所要求的,对吧?” 威利回到舰上后便把那帮黑人叫到舰艏楼上。“看你们的啦,”他说,“如果他们决定来调查这艘破船的话,我们将和那些步兵在岸上坐上一年等待机会乘船回家。修好那些泵,也许过不了一个星期,你们就有私人豪华轿车接你们回家了。再看看那些泵怎么样?” 过了两天那些泵就修好了。 命令下来了,要港内所有的驱逐扫雷舰做好准备在得胜的舰队到达之前先去东京扫除港内的水雷。可是“凯恩号”不在其内。基弗和威利一起去找了设在“恐怖号”上的太平洋扫雷办事处。他们试图说服拉姆斯贝克上校他们已经做好出海的准备。可是这位作战指挥官不相信地摇了摇头。“我赞赏你们的精神,”他说,“但是恐怕‘凯恩号’不再有用了。假如你们在途中又出故障怎么办?现在是颱风季节,你们想以12节的动力闯出颱风吗?”威利和基弗面带失败者懊悔的苦笑彼此看了看对方。那天下午他们并肩站在舰桥上看着其他扫雷舰开出了巴克纳湾。 “哎,我倒想去看看东京,”基弗说,“我想他们会在我的墓碑上写上‘近在咫尺’。我们今天晚上放什么电影?” “《罗伊·罗杰斯》,舰长。” “为什么上帝不怕麻烦总使我感到身体很不舒服?我想我得斋戒一个月并努力在幻觉中找到答案。” 这样一来“凯恩号”就在几乎空荡荡的海港里靠着锚链摇晃着,官兵们从收音机里收听投降仪式的广播。 新的记分制几乎跟威利的预料完全一样在9月上旬出台了。这是一个可行的公正的方案。它裁减了“凯恩号”一半的人员,也裁减了舰长。威利离舰的日子是11月1号。基弗看见裁减命令时非常兴奋。他把副舰长叫到自己的卧舱里。“做好接管舰艇的准备了吗,威利?” “啊——啊当然,长官,但是谁向我交接?我在海上仅仅两年——” “没关系,威利,你比德·弗里斯接管‘凯恩号’时更称职。在战时巡航了两年就相当于在和平时期执行15年的任务。我说你称职。6月份排值勤人员表时我就这么讲过。这是件容易的事。我们让太平洋扫雷指挥部给海军人事局发个急件——如果你愿意的话。如果我等局里给我发退役通知,即使和俄国的战争打起来了,我仍然还留在沖绳。” “我——嗯,当然,我愿意接管,长官——” 第229页 设在“恐怖号”上的军官人事部门挤满了一大群舰长和副舰长,他们到这儿来的使命与基弗相似。命令讲得很清楚。它是海军对舆论的唿声做的极有争议的敏锐的反应。退役是强制性的,危及美国安全的情况除外。凡例外情况都必须向海军部长呈送书面报告,并由其所属的舰队或部队司令亲笔签字。 轮到基弗和威利时,人事局的军官很快地翻阅了一下文件,厉声地对威利说:“两年海上勤务,你以为你就能指挥一艘扫雷舰了吗?” 基弗插话道:“那是十分繁重的勤务,长官。” “嗯,好吧,那不是核心问题。我受到巨大的压力呀,这才是核心问题。我必须推荐接替的人,要是某个愚蠢的年轻冒失鬼把他的舰艇……有言在先不要推荐不称职的人,否则将承担一切后果,海军部也讲了不要留下积分已够退役的人。否则将承担一切后果。”他用手绢擦了擦额头。看了一眼排在基弗身后的低声发着牢骚的一行军官。“我整天都在说这些含煳其词的话。你自然说他是称职的,基弗,你火烧火燎地急着回家。我却穿着规规矩矩的军装留下来。我得对这事负责——” 基弗说:“我们已经为他申报海军十字勋章,希望这有助于您做出决定。”他讲述了威利如何在那场神风突击机的灾难中挽救了那艘军舰。 “嗯,听你讲起来他可能有能力管理好这艘军舰。我会发出急件的,剩下的就由局里定了。” 三天之后的早上,福克斯一览表中出现了给“凯恩号”的行动指令。威利常去无线电室。他将电文拿到了军官起居舱,急忙解译了密码。 他是舰长了。 基弗已经做好离去的一切准备。自命令下达那天起他就一直在收拾行李。电报到达后10分钟官兵们便全体集合举行指挥交接仪式。仪式结束后10分钟,威利和基弗便带着前舰长的行李来到舷梯旁。快艇出去交换电影胶片去了。基弗向外凝视着海港,用手指敲击着救生索。 “汤姆,我原来的确以为你要把她开到废旧舰艇停泊处去。”威利说。“通过巴拿马运河——你会一直留在舰上——再过两个月就行了,毕竟——” “因为你退役的日期是11月1日,所以才这么说。你已经忘记自由闻起来是什么味道了吧,威利。它就像所有漂亮女人的气味,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好酒蒸馏成的一种精华。它使你为它发狂。等快艇的几分钟时间似乎比我在奎格手下干一个月的时间还长,这一个月又比正常生活十年还长。10月最后一天晚上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威利说:“对好伙伴老‘凯恩号’就没有一丝留恋吗?” 小说家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转过身看着锈迹斑斑的甲板和油漆剥落的烟筒。烟筒的烟雾味很强烈。两名光着身子的水兵在简易棚旁边剥土豆皮,还不停地用单调的下流话对骂着。 “35个月来我一直憎恶这艘军舰,而现在我感到仿佛才刚刚开始憎恨它。如果我还要留在舰上,那只能是看一看对一个无生命的物体的憎恨到底有多深。我不是说我真的认为‘凯恩号’是没有生命的。它是上帝派到世间来毁掉一生的铁鬼。而它干得不错,你能驱除这个鬼,威利。我已经厌倦了——谢天谢地,快艇回来了。” “唉,汤姆,不远送了。”他们握了握手,默默地看着快艇靠近。舰上总值日军官和新来的副舰长,站在离这两位指挥官不远的地方。 威利说:“我想这是真正分道扬镳的时候了。你将继续成就你的辉煌事业,我知道你会的。你是优秀的小说家,汤姆。我将在某个死气沉沉的大学里埋头教书,并以此了结一生。我没有什么别的能耐。” 基弗弯下腰提起手提包,然后直视着威利的眼睛。他的脸似乎被一阵痛苦扭曲了。“不要过分地羡慕我的幸福,威利,”他说,“别忘了一件事。我曾跳下海。” 铃声响了。基弗敬了礼,走下了舷梯。 39 凯恩舰譁变vii “凯恩号”的最后一任舰长 40 “凯恩号”的最后一任舰长 威利将行李搬进了奎格的房间(他想不出其他名字来称唿它),便躺在了床上。他有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16岁那年他母亲曾带他去了一趟欧洲,在导游领着他们参观凡尔赛宫时,他故意落在那群游览者的后面留在皇帝的卧室里,并且跳过丝绒绳栏坐在拿破崙的床上。现在当他伸开四肢躺在奎格的床上时他想起了这段往事。他对这一联想付诸一笑,但他明白其中的含意。奎格永远是他一生中首要的歷史人物。不是希特勒,不是东条英机,而是奎格。 威利同时为两件事分心而感到痛苦,一则为升任指挥官而激动不已,一则又为长时间不见梅的回音而备受煎熬。他多么希望同她分享这个好消息啊!他非常清楚“凯恩号”是一艘骯脏破旧的舰艇——而且正因它是那么一艘可怜的像漫画一样的小艇,上司才把它交託给他——然而他仍然自豪得热血沸腾。他当初只是一名笨拙的无能之辈的海军学校学员,而今已晋升为一艘美国战舰的指挥官。谁也磨灭不了这一事实。这件事是运气和功绩相结合的产物,但这件事不会变。只要海军存在一天它就会由海军记录在案。 第230页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书桌前给梅写了这封信: 亲爱的: 三个月以前我给你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可一直不见回音。我感到不可能重复我上次讲过的那些令人赧颜的话,因为我不相信你没有收到那封信。如果由于某种意想不到的原因你没收到信,请尽快告诉我——我想现在你可以给我发电报——我将以更加华丽的词藻再写一封。但是如果你已经收到信——我相信你很可能已经收到——那么你的沉默就说出了该讲的一切。等我回家之后我仍将去找你。我要当面看看你。 我现在在沖绳。今天我接替基弗当了舰长。我毫髮未伤地经歷了这场战争,而且有生以来第一次确信自己多少有些用处而心情稍好一些。 我爱你—— 威利 然后他给母亲写信。 即使在一艘停泊着的无所事事并被人遗忘的老舰艇上,威利也体验到了新舰长头几天的异常感觉:个性的不断缩小,而神经末梢则不断伸展到全舰的各个部位和机械装置。他不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了。他造就了一双像年轻的母亲的耳听八方的灵敏的耳朵,这双耳朵在睡觉时也不停地探听着。他从来没有像以前那样安稳地睡过觉。他感到自己已经从活生生的一个人缩变成由全舰人员和军舰构成的一种复合动物的大脑。当他在甲板上行走时这些扰乱人心的感觉有了报偿。力量似乎从甲板流入了他的身体。官兵们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强把他推入空前的孤独之中,但不是那种令人沮丧的孤独。通过他们坦诚的举止可以感觉到他们内心未讲出的热情的话语,他的下属都喜欢他,信任他。 威利担任舰长的第一周便给了他们喜欢他和信任他的新的理由。一天晚上一场颱风袭击了沖绳,威利在舰桥上连续守候了30个小时,仔细地操纵着轮机和船舵,使锚未被拖动。那是个可怕的夜晚。刚到舰上的新人恐惧不安,不停地祈祷,经歷过12月18日那场颱风的官兵就不那么惊慌失措了。当上下起伏白浪滚滚的海港显露出灰濛濛的曙光时,隐约可见有十几艘舰艇搁浅在海湾四周的海滩和暗礁上,有的高高地显露出海面,有的侧倒在浅水里。这些遇难的舰艇中就有一艘扫雷舰。当然看见这些不幸的舰艇,“凯恩号”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特别地舒畅、得意和欣慰,基思舰长便成了英雄。 整整一天,不断传来新的暴风雨的警报。更多的颱风在南太平洋肆虐,其中两股颱风的运行路径表明它们可能袭击沖绳。当海港里浪涛平息下来时威利驾着小快艇向“摩尔顿号”驶去。这一个刚从东京扫完雷返回的扫雷舰中队停泊在南边的锚地。威利闯进了凯格斯的房间。 “埃德,你们做好出海的准备了吗?” “嘿,威利!当然准备好了——还需要燃料、食物之类的东西,但是——” “我要赶快离开这儿。太平洋扫雷司令部不知道拿我怎么办。因为我可能再出故障,所以他怕派我出海。咱们到‘恐怖号’去。也许我们能说服他让咱们两人一起走。你可以护送我。” 凯格斯显得吃惊而困惑。“威利,我们中队不发起航命令。” “听着,伙计,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没有一个高级军官知道每天该干什么。战争已经结束了,情况完全不同了——” “嗯,当然,但是我们仍然没有——” “埃德,我们会失去什么呢?你不想明天9点就起程回家吗?” “我不想?天哪——” “那就跟我走。” 他们在“恐怖号”的军官起居舱里找到了作战指挥官,他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张长桌子的一端喝咖啡。他以友好的微笑向威利打招唿。“基思,你的那艘老破艇怎么没被风浪打沉呢?干得好。喝杯咖啡。你,也来一杯,凯格斯。” 两位舰长各坐在作战指挥官的一侧。威利立刻说:“长官,我想把‘凯恩号’开回美国,就是现在,就是今天。我不想以我现有的成套轮机装置去穿越更多的颱风了。” “等一下,上尉。谁也没有徵求你对起航令的建议——” “我这样做是为了这艘军舰的安全——” “你不适于出海——” “眼下我适于出海。我的水兵把泵都修好了。干坐在这儿遭遇下两场颱风不会使我更适于出海——” “噢,你随时可以在这儿接受检验——有一个检验组已经在路上了——” “但是我仍能把她开回去的。如果你把她凿沉在这儿,你将失去她仅有的点滴的价值——” “嗯,我不责备你想回家。我们都想回去。但是我怕——” “长官,舰队司令对废弃在津坚岛上的‘贾尔斯号’有何感想?再损失一艘主力舰艇对太平洋扫雷司令部不会增加任何光彩。‘凯恩号’的状况不宜留下。稳妥的办法就是让我们驶离这一颱风区域。我得为全舰的官兵着想。” “假如你行驶到海洋中部出了故障呢?” “派凯格斯和我一起走,长官。我们都该退役了。高速扫雷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出故障的。我发誓,只要船头朝向美国,我的水兵就是用口香糖和桶的拎环、金属条也要把这艘军舰黏结和捆绑在一起。” 第231页 拉姆斯贝克搅动着咖啡,并以富于幽默感的赞赏的目光打量着威利。“我知道你一定能证明自己有理由。我们在这儿忙极了,我们想不出任何办法——我会找舰队司令谈一谈的。” 两天之后,使两舰官兵喜出望外的是,“凯恩号”和“摩尔顿号”都接到了出发的命令,要他们经珍珠港和巴拿马运河回到设在新泽西州贝永的海军供应站准备退役。 驶离沖绳使威利感到意想不到的痛苦。他站在舰桥上回头望着这个巨大的岛屿,直至最后一层绿色的隆起的地形沉入海里。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到战争结束了。三年前他离开家,足迹布满半个地球,他歷经艰险来到了这个遥远、陌生、不知名的地方,现在他要回家去了。 他不习惯开着灯在夜里航行。每当他瞥见“摩尔顿号”,看到舷窗里放射出的黄色的亮光、红色和绿色的航行灯以及强烈的白色桅顶灯时他都会受到惊吓。他仍然本能地遵守灯火管制的规章,走出房间之前把烟捻灭,小心穿过海图室的门帘以免漏出光线,并用手指捂住手电筒的透镜。晚上呆在舰桥上听不见声音搜索器发出的声脉冲的汩汩声也是很神秘的。看见所有的枪炮疏于照料,枪口向里,而且用帆布盖着使他感到不安。对他而言大海和日本人曾经是同一个敌人。他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浩瀚的海洋是不会像大量孕育出飞鱼那样自己产生潜水艇的。 他常常在不必要的时候在舰桥上消磨很长时间。星星、海洋还有这艘军舰正从他生活中悄然消失。再过两三年他将不能根据天上北斗星的角度说出精确到一刻钟的时间了。他会忘掉“凯恩号”横越海洋时使其保持航向的支距度的准确度数。他肌肉中固有的特点,如在一片漆黑中找到航速显示器按钮的能力,将逐渐消失。就是这间他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的驾驶室本身也将很快不復存在了。他现在有点儿像在朝着死亡航行。 他们在珍珠港停泊时威利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海军修船厂的电话交换台去给布朗克斯的那家糖果店打电话。等电话期间他懒洋洋地躺在一条破旧的长沙发椅子上,随意翻看着几本破破烂烂的画报(其中一本有根有据地预测说日本将如何如何遭到入侵,并预言战争将于1948年春结束)。接线员终于向他招手叫他到她桌前去并告诉他梅·温已不再是那个号码了,而且那边接电话的男人也不知道哪儿能找到她。 “我来跟他说。” 糖果店老闆正急促而语无伦次地说着:“你真的是从珍珠港打来的?珍珠港?你不是开玩笑吧?” “喂,法因先生,我是梅的老朋友威利·基思,我以前老给她打电话。她现在在哪儿?她的家里人在哪儿?” “搬走了,搬走了,基思先生。不知道搬哪儿去了。五六个月以前。很久以前——住嘴,你们这帮孩子,我在跟珍珠港说话哩——” “她没留下电话号码吗?” “没留号码。什么也没留,基思先生。搬走了。” “谢谢,再见。”威利挂上话筒,付给了接线员11美元。 回到舰上,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在珍珠港期间聚集起来的邮件,绝大多数是公函。他急切地一个一个地翻看信封,但是不见梅的来信。一个从人事局寄来的大小有点怪的厚厚的棕色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它打开了。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一个扁平的褐紫红色的小盒子。盒子里有一条缎带和一枚勋章——黄铜星形勋章。那信是由海军部长签署的嘉奖状,赞扬他在遭到自杀式袭击后扑灭了大火,最后是格式化的结束语:基思上尉超越职责要求的英雄行为承袭了海军的最优良传统。 威利坐着木然地凝视着这枚勋章良久。他开始拆看官方邮件。开头他看到的是通常的油印或印刷品,接着他看见一封用打字机打的信。 发件人:海军人事局局长 收件人:美国海军后备队威利·索德·基思上尉 事 由:错误履行职责——训斥 参 照:(a)71945号军事法庭决议 附 件:(a)参照副本(a) 1.根据随信附上的参照副本(a),本局查明你于1944年12月18日非法解除美国海军少校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对美国军舰“凯恩号”的指挥权的行为已构成错误履行职责。 2.你应注意军法审判当局、本局、总军事检察官以及海军部长的批评。特依据这些批评意见予以训斥。 3.此信的副本将附载入你的晋升文件中。 “啊,”威利思绪一片纷乱地想着,“勋章和训斥。一个早上的丰硕收穫。” 他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字体很小而且印得密密麻麻的军事法庭的决议。第十二委员会,即军法审判当局的批评意见有一页半之多。威利断定这些意见一定是布雷克斯通执笔由舰队司令签署的。宣判无罪被否决了。威利知道这不会对马里克造成危险,因为他不可能再受到审判,但是这毫无疑问地意味着他的海军生涯的终结。 ——医疗组建议恢復奎格少校的职务。没有发现他有精神疾病的任何证据。必须得出这样的结论,被告的行为表明他对医学极为无知,而且听信毫无根据的传言,极其缺乏判断力,结果採取了后果严重影响深远的行动——这些批评意见在一定程度上亦针对证人基思上尉,当日的舰上总值日军官的行为。基思上尉的证词无疑地说明在採取行动时他并非不愿意服从被告,而是全心全意地站在被告一边。 第232页 军法审判当局确信案情说明是合情合理毫无疑问的—— ——本案审判不公致使一名犯了严重过失的军官逃脱了惩罚,而且开创了危险的先例。该舰处于险境的事实不能减轻,而应增强被告的责任。尤其是在危难时刻更应严格遵守海军的纪律,特别是舰艇上的高级军官——一艘舰艇只能有一名政府任命的指挥官,不向可取得联繫的最高层领导请示而擅自将其免职是副指挥官的越权行为。184、185及186条所讲述的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可以做出例外的处理是意在强调而非削弱这一原则,海军部的这一意向已最明确最有力地表达于这些条文中。 在下面的批註中,所有的高层领导都完全同意第十二委员会的批评意见。 “嗯,我也同意,”威利心里想,“就基思上尉的案件而言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可怜的史蒂夫。” 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红色卡片纸板文件夹,里面保存着他海军生涯的文件。在这些一份一份摞在一起的文件中包括派他到弗纳尔德楼和“凯恩号”的命令、他的任职令、他的晋升令以及他要求调往潜水艇、弹药艇、水下爆破分队、布雷部队、超危险的秘密任务和俄语学校的申请书。所有这些申请书都是在奎格任舰长那年他感到失望的时候呈上去的,但都被奎格拒绝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嘉奖令和训斥信并排插入文件夹,并且将其密封起来,他的想法是他的曾孙可能在闲暇时经苦苦思索而弄清楚这一自相矛盾的事情。 三个星期之后,10月27日早上,威利用舰桥上的大衣裹住身子坐在房舱里,顺手从堆在脚边的一只小提箱里随意抽出一本书,帕斯卡的《思想录》看起来。他唿出的气变成了白雾状。从开着的舷窗流入的空气阴冷而潮湿。窗外是供应站的一些破旧失修的小棚屋,稍远处是装有球形油罐的贝约纳那些沾满烂泥的灰色平台。“凯恩号”已经在码头上停靠了三天,枪炮拆除了,一系列工作已经结束,退役仪式半小时后举行。 他在衣服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枝钢笔,在书上这些字的下面画了一条线,“人生如梦,只是比大多数的梦更连贯一点而已。”自离开珍珠港之后的几周里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就生活在梦中。他似乎不可能曾亲自指挥驾驶一艘军舰通过巴拿马巨大的船闸和雾气蒙蒙的绿色水道,不可能曾航行经过佛罗里达海岸,并用望远镜看到了棕榈滩岸边的他在儿时度过了七个冬天的粉红色拉毛粉饰的家,不可能曾带领一艘美国战舰通过纳罗斯海峡进入纽约港,穿行于鸣着汽笛的渡船和班船之间,并站在他(“凯恩号”的舰长基思)自己的战舰的舰桥上看见了高而尖的高楼的空中轮廓线和自由女神像。 他在沖绳被提升为舰长似乎相当异常,但是在那里至少他的海军身份仍然支配着他。来到东海岸,靠自己的家近了,看见过去生活中的景物真实地再现于眼前而且依然未变,他感到自己的军人的素质在逐渐减弱,像蒸汽一样飘散开,汇入海洋的空气中,仅仅留下威利·基思这一残留物。正是这种转变使日日夜夜都像梦幻一般。他不再是海军军官了——但他也不再是以前的威利·基思了。以前的个性已不适宜,它就像过时的时装一样怪异。 有人在敲门,“进来!” 他的副舰长站在门口敬了个礼,“舰长,全体官兵都在住舱区。” 威利把书放在一边,走出房舱到了舰艏楼上。他向官兵们回敬礼之后便面向他们站在曾将“凯恩号”的1号火炮安装在上面30年现已锈迹斑斑空出来的圆圈上。一股潮湿的带油腻味的强风吹过甲板,水兵们粗制的上衣随风飘动着。太阳透过海港上空灰濛濛的烟雾散射出微弱的黄色光线。威利事先准备了一篇长而深情的讲话。但是他环顾四周的面孔,心就凉了,面对这些生疏的少尉和中尉他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基弗、马里克、哈丁、佐根森、拉比特这些人在哪里?杜斯利在哪儿?奎格在何处?稀稀拉拉的水兵显得跟军官们一样陌生。凡够条件作为冗员打发回家的水兵都已经走了。他只看见很少几张熟悉的面孔:体态肥胖、性格古板的巴奇一路航行归来,额尔班和温斯顿也一样。其他的大多数水兵则是郁郁寡欢的、结了婚有了孩子仅在战争的最后几个月才被迫离家的应徵入伍者。 威利从口袋里掏出了退役命令,顶着强风声嘶力竭地宣读起来。他叠好命令,扫视了一下衣着不整、稀稀落落的水兵队伍。可怜的结局啊,他心里想。一辆卡车喀嚓喀嚓地从码头上驶过,在附近的另一个码头上一台起重机在唿哧唿哧地运行着。冷风刺痛了威利的眼睛。他感到他必须说几句话。 “噢,你们大多数人都刚来‘凯恩号’不久,这是一艘破烂的老掉牙的军舰。它在战争中行驶了四年。它没有受到过表彰,也没有取得过特别的战绩。虽说它是扫雷舰,但是在整个战争中它一共排除了六个水雷。它承担了舰队的各种各样的奴僕任务,大多在进行数十万海里的护航使命。现在它只剩下千疮百孔的船体,而且很可能被销毁。在‘凯恩号’上度过的每个时刻都是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如果现在你们不这么认为,你们将来会这么想的,而且越来越强烈。为了我们的国家能生存下去,我们做了我们必须做的事情,虽然我们的国家不比以前更好,但她仍然是我们热爱的同样的原来那个国家。我们都是些旱鸭子,我们用生命和头脑去与大海和敌人抗争,我们完成了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在‘凯恩号’上度过的时刻是光荣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们将分乘火车和汽车,我们大多数人要回到家乡。但是我们将记住‘凯恩号’,我们曾驾驶这艘老舰帮助国家打赢了这场战争。‘凯恩号’的职责是一项重要的职责,高层领导只是确定取得胜利的时间和地点,而胜利是‘凯恩号’取得的。” 第233页 降旗。 副舰长将授权三角旗的破烂的残存部分交给了威利。威利将窄小的旗布卷了起来,塞进了口袋里。他说:“舰艏旗我也要。把它包成邮包,拿到我的房舱来。” “明白,舰长。” “让住舱区的水兵们解散吧。” 退役组组长在威利的门口等候。正当威利移交钥匙和各种记录本时文书军士拿来最后一次航海日志让他签字。勤务兵从他的房舱里进进出出,将他的行李袋搬到码头上。一名水兵拿着包好的舰艏旗走了进来。威利在包裹上写上了“讨厌鬼”的父母的地址,并叫水兵邮寄出去。最后他的琐事终于做完了。他从废弃不用的跳板走了下去,没有敬礼。舰上已经没有可向其敬礼的旗帜,也没有舰上总值日军官。 一辆修船厂的吉普车把他送到大门口,他的母亲正坐在一辆新的棕褐色的凯迪拉克小轿车里等着他。自从“凯恩号”停靠在这里以来,基思太太每天都开着车到贝约纳来。现在她要带他回家,那是自然和必然的事,但是威利不喜欢这样。“以前她开车把我送进了海军的各个大门,”他在想,“眼下她正开着车送我回家。那个小男孩玩的水兵游戏已经结束了。” 威利寻找梅姑娘的努力完全失败了,她似乎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他曾经给马蒂·鲁宾的办公室打过十几次电话,但是这个代理人出城去了。威利的母亲没有说过一句关于梅姑娘的话,这也使他很烦恼。他满不在乎地将其理解为这样一种假设,他的母亲在这场斗争中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其实威利错了。基思太太是害怕才避开这个话题的。她的儿子使她深感不安。甚至自2月份他回家探亲以来他就显得老成了,这种变化表现在他的眼神、手势、举止以及他的嗓音的特殊音色里。他已从三年前那个面色红润无忧无虑的男孩变成了声音老练得有点古怪的难以描述的成年人。她的全部希望是他回家和她一起住在那幢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想,一旦他回到家里他就会变得随和起来,再度变得更像他自己。她非常害怕说错了什么话引得他宣布要独立。 “经过那么多年之后要离开你那艘老舰艇心里一定很难过吧?”她向他打招唿时说道。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咆哮道,他心里明白他是在仿效两年前德·弗里斯舰长讲过的话。他忧郁地倒靠在母亲的旁边,他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地几乎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当他们通过三村镇桥时威利突然问道:“我一直在寻找梅。她似乎消失了。您没有碰巧听说过她的消息,是吧?” “是的,威利。我没听说过。” “我在6月给她写过信,要她嫁给我。她一直没回信。” “哦?”基思太太的两眼看着道路。 “我的话使您吃惊了?” “不太吃惊。你知道,2月份最后那天晚上你和她一起过的。” “这让我吃惊了。当时我的确跟她吹了。那以后我五个月没给她写信。后来有一天我写了。”他观察着母亲的脸。“您很生气吗?” “听了你这些话,没什么可生气的。” “如果我娶她您会生气吗?要是她接受我,我一定娶她。这是铁定的。” 基思太太短暂地扫视了他一眼。就在这一瞥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已是胆怯的满头白髮的老妇了,威利突然心里一热为她感到难过。接着她又转过脸凝视着道路,她那坚强的侧影同过去完全一样。她等了很长时间才回答:“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能对你讲的话你都了解。如果你仍然在寻找梅,那么她一定具有某些我一直没机会观察到的好品质。我希望她不会恨我。” “当然不会的,妈妈——” “不管你做什么,我不想和你的生活隔绝开,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 威利探过身,亲了亲母亲的脸颊。她声音激动地说道:“为什么现在才亲我?你回来以后一直没吻过我呀。” “妈妈,我一直头脑昏昏沉沉的。等我找到梅我又会正常的,也许——” “带她回家来,让我逐渐了解她。你以前对我公平吗?你不是把她当作廉价的私通女子藏起来了吗?威利,我当时是以你为她定下来的价值来衡量她的。这是实话。” 这是一次很好的猜测——只是部分是真的,威利心里想着,因为他母亲的占有欲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但她对自己的批评是公正的。他的母亲表面上的认输使他感到宽慰。“妈妈,我一找到她就会带她回家的。” 威利从车上取下行李袋后便立即给鲁宾的办公室打电话。这次这位代理人答话了:“威利!该到时候了。我一直等了两三个月盼着你露面——” “梅在哪儿,马蒂?” “你现在在干什么?你在哪儿?” “在曼哈塞特的家里。为什么问我这些?” “你能进城来一趟吗?我想跟你谈谈。” “梅在哪儿?她好吗?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兮兮的?是不是她已经结婚了或什么的?” “不,她没嫁人。瞧,你不能来一趟吗?是一件重要的——” 第234页 “我当然能去。我过一个小时就到你那儿。究竟是什么事?” “来吧。到我办公室来。布里尔大楼。我在这儿等你。” 鲁宾的“办公室”就是零乱的房间里摆的一张桌子,里面还有另外四名代理人占用的四张桌子。威利一进门鲁宾便站了起来,并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俗艷的方格呢大衣。“你好,上尉。咱们去找个能谈话的地方。” 当鲁宾带着威利沿着第47街往前走然后又往北拐到第7大街时,他没说一句关于梅的话。他饶有兴趣地问了一些关于神风突击队队员和扫雷的问题。威利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听我说,马蒂,我想知道——” “我知道你想了解什么。咱们到了。”他们通过一道旋转门走进了一家大众化装饰华丽而又拥挤的旅游饭店的门厅。威利很熟悉这家饭店。甚至在三年之后他也立即闻出了这个地方所特有的除臭剂的香味,纽约的每一家饭店都有它自己的不变的香味。马蒂把威利领到门厅中央一块罩着玻璃的大gg牌前面,指着gg:“你的姑娘就在那儿。她就住在这儿。” 现在每夜在豪华的阿兹特克酒吧 沃尔特·费瑟吹奏萨克斯管 管弦乐队伴奏 玛丽·米诺蒂——“百老汇的引起轰动的歌星” 演唱《号角中的天堂》及其他歌曲 gg上有一张萨克斯管吹奏者和梅一起站在麦克风前的照片。“现在你明白了吧?”鲁宾说。 “我明白什么?梅为什么改名换姓了?” “据说原来那个名字没给她带来好运。你离开大约两周之后梅就和费瑟在一起了,威利。她已——她已经和他搞在一起了。” 这些话和说话的语气使威利非常噁心。他怒视着萨克斯管吹奏者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戴着无框眼镜,脸上露出无生气的浅薄的舞台演出的笑容,长着长长的鼻子。“他不太像——” “他是个头等的无赖。结过婚而且离过两次婚——我一直反对这件事,可是——梅只是跟我发脾气——” “天哪,梅有足够的理智去应付这事——” “费瑟在关键时刻吸引住了梅。你把梅摔得够狠的。费瑟是个很好的乐师,他有大把大把的钞票,而且他在那伙人里是个小上帝。梅——嗯,她十分单纯,威利,就——” “是怎么回事?他们订婚了,或什么的?” “事情的经过——事情的经过是他告诉她——是他的最近这次离婚还没有了结。也许他真的想娶她——我不知道——我们彼此之间不再说话了——” “事情糟到那种程度了?” “呵,梅仍旧付给我百分之十。其实她不必付,我们从来没签过书面的东西。我知道一件事,费瑟曾劝她不要付了,但是她每次都付了。不是我要她付的。我们为你那封信大吵大闹了一场——对不起,威利,我干涉你们的事情了——但是我说了,费瑟是个逃避兵役的傢伙,而在这件事上梅没有嘲弄过沃尔特——” “我必须和梅谈谈,马蒂。” “嗯,咱们去瞧瞧。他们可能正在排练。” 他们步行到了阿兹特克酒吧,酒吧的门上画着一些黄绿色的长着羽毛的大蛇,可以透过关着的门听到里面的乐声。乐队正演奏着《起锚》。“瞧,向你表示特别欢迎呢,”鲁宾说,“走,进去吧。”他们从门缝熘了进去。这间花花绿绿的大房间里有一个宽大的地板、打了蜡的舞池和许多空桌子。绿纸做的棕榈叶遮住了门口。透过这些棕榈叶,威利看见梅站在乐队平台上唱歌。他着实大吃一惊。梅的头髮变成了鲜亮的金黄色。 “咱们在这儿等一会儿吧,”鲁宾说。他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靠在墙上,透过他那厚厚的淡绿色的眼镜凝视着舞台。“你认为她的样子怎么样?” “讨厌。” “费瑟喜欢金髮的歌手。” 音乐的节奏慢了,在歌的中间停住了。指挥敲着指挥棒。“宝贝儿,这一段有什么难的?” 他喊叫道:“从c再来一遍——” 梅不耐烦地一摆头,说道:“沃尔特,我不喜欢这首该死的歌。我们为什么非唱它不可?这种过时的东西——” “瞧,宝贝儿,游行散了以后大家要和海军一起热烈活跃起来。整个晚上我们都要唱这首歌——” “噢,你来唱吧。我受不了——” “什么游行?”威利小声问道。 代理人咧嘴笑了,“你怎么变得这样煳涂了?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是海军节吗?” 乐队又演奏起来。梅唱了几小节又停了,固执地看着费瑟。费瑟耸了耸肩,挥了挥手让乐队静下来,“想喝咖啡吗,玛丽?” “喝什么都行。” “休息半小时。”费瑟对乐师们说。他们挪动椅子,互相交谈着走下了平台。梅将一件驼绒大衣披在肩上。她和费瑟并排向门口走来,他们自动地靠得那么紧使威利很反感。威利从棕榈叶的后面走了出来,对自己缀有金色纽扣的舰桥上穿的大衣、白色的围巾和黑煳煳的帽子感到很不自在。 第235页 “你好,梅。” 梅姑娘吃惊地后退了一步,一把抓住费瑟的胳膊,张着嘴,结结巴巴地说:“天哪,威利。你想让我倒下去死在这儿呀?你——你来这儿多久了?” “刚来。不想打扰——” “我——沃尔特,他是威利·基思——基思舰长,或基思上尉——我不知道,该叫什么?你还是那艘扫雷舰的舰长吗?” “今天上午我已宣布从那艘舰退役了——” 费瑟伸出手。“见到你很高兴,威利。玛丽曾经向我谈起你——”他们握了握手。费瑟长得不难看,饭店门厅中的那张照片没拍好,他的表情愉快而热忱,眼角已有了鱼尾纹,眼眶发黑,浓密的棕色头髮中已显出丝丝白髮。他握手很有力,声音洪亮,性情随和,很有魅力。 “你好,马蒂。”梅冷淡地问候道。 “哎,你们二位跟我们一起去怎么样?”乐队指挥问道。“我们正要出去吃点东西——” “梅,我想和你谈谈。”威利说。 “嗯,好呀,咱们一块去吃烤肉吧。”费瑟说。 “梅,我想和你谈谈。”威利沮丧地重复了一遍。 梅姑娘胆怯地瞥了费瑟一眼,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 “你怎么都行,玛丽,”乐师满不在乎地说,“时间不是太多啊——” 梅抚摸着乐队指挥的手,“我耽误不了多久,沃尔特。你先去吧。” 费瑟扬了一下眉头。他点了点头,向威利微微一笑,“穿戴得这么整齐要去游行吗,上尉?” “我不去游行。” “哦,太糟糕了。嗯,晚上过来吧。带个朋友来,作为我的客人。” “谢谢你。” “走吧,马蒂,”乐队指挥说,“跟我一起去喝咖啡。” 梅和威利单独留在画有阿兹特克图案的大舞厅里。一排排的空桌子和椅子显得凄凉而忧伤。威利说:“你究竟为什么要染头髮?”他的说话声在房间里引起微弱而空洞的回音。 “你不喜欢这种颜色吗?”他们就像职业拳击手那样相距不到两英尺,面对面地站着。 “不喜欢。我认为它既粗俗又刺眼。” “谢谢,宝贝儿。城里的每一个夜总会专栏的作家都夸奖我有了进步。” “夜总会专栏作者都是些想入非非的人。” “你回来心情很好嘛。” “你想吃点东西吗?” “不要紧。你刚才讲你要和我谈谈。如果你要清净的话这个地方再好不过了。” 他们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威利解开了大衣,把帽子摘了下来。梅却紧紧地裹着大衣。威利想她肯定在发抖。她说:“你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马蒂跟你讲什么了?” “别管马蒂。” “你以前总是讨厌他。你从不相信他是你的好朋友。天晓得他为什么喜欢你——” “你不认为我有权利得到回信吗?只写一行字说‘不,谢谢,我已经有了一个乐队指挥,而且我还有一头金髮’,这也不行吗?” “我没有必要听你讲这些损人的话。不要忘了,朋友,是你把我踢倒在水沟里的。如果有人把我扶起来关你什么事?” “梅,我在信里讲过的每一句话仍然有效。”威利本想再说一句“我爱你”,但是他不能讲,四周到处是龇牙咧嘴的阿兹特克面具。 姑娘的眼神变柔和了。“那封信写得好极了,威利。我看着它就哭了。我仍然保存着它,但是你这封信晚了四个月。” “为什么?你已经订婚了,或结婚了?出了什么事?” 梅把头转向了一边。 一阵痛苦的痉挛从威利的脸上掠过。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他的情妇吗?” “这个词已经过时了,情妇这个词已经跟随狄更斯一起消失了,亲爱的。” “你是吗,梅?” 梅面对着威利。她的脸色苍白极了,使她化的妆显得过分鲜艷。“嗯,你究竟在琢磨些什么?当两个像我和沃尔特这样的成年人日夜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会做什么——玩弹子游戏吗?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事。你,还有你那些该死的乏味而愚蠢的问题。”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威利说不出话来。他的咽喉噎住了,“我——好了,好了,梅。” “所以我想这可使你完全满意了,对吧?” “不完全是——我只是——”威利把脑袋靠在拳头上,“给我10秒钟时间来适应它——” “10秒钟就完全够了?”梅尖刻地说,“你的心胸真宽广啊。” 威利看着梅,点了点头。“好吧,我承受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现在你倒高尚起来了。高尚就是你长期的求婚。你会在早上重新考虑后改变主意,而且很体面地自食其言——” 第236页 “梅,你听我说,我爱你,而且我将永远爱你。你怎么骂我都行,我该骂。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们本应得到美满的爱情,就是所有的书里所写的初恋。我把它毁了,但是你和我彼此属于对方,我了解这一点。”威利握住了梅的手。“梅,如果你爱我,嫁给我吧。” 梅没有把手拿开。威利心里感到有点压力。金色的头髮使威利非常烦恼。他竭力不去看它。“威利,什么事改变了你?你和以前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我差点死了,而且我认识到我为你感到非常后悔。”威利知道他这番话讲得好,不过他心里还没打定主意是否真的要娶她。但是他无法抑制感情的冲动。梅就在他心里的某个地方,他要娶梅。 梅情绪消沉地问道:“威利,你要我干什么?根据美国军人的议案跟你一起到一所大学去,在电烤架上给你烤排骨,洗尿布,谈论书籍吗?我现在每周稳定地挣一百块。” 他探过身子去亲吻她。她的嘴唇在亲吻中笑了。威利一跃而起,把梅也拉了起来,热烈地吻着她,而这一次梅的反应跟以前一样。她靠在他的怀里,嗓音沙哑地说:“真令人惊奇。这仍起作用。” “那么就这样了——” “你怎么也猜不着的。坐下,英俊的水兵。”她把威利推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下,并用手蒙住自己的两眼。“然而,它会造成混乱的,一点小的混乱,我要说明这一点。真让我惊讶——” “你爱这位费瑟吗?” “如果你把我们以前的事叫做爱的话,那些事不会再发生了。哎呀,这事还要感谢上帝。” “他年纪大了。” “你年轻。在很多方面更糟糕。” “你可不能像你刚才吻我那样去吻两个人。你并没有爱上他。” “不管怎么说,性行为只占一天里很少一点时间。” “它使一天里其余的时间值得活着。” “你总是能言善辩。老实说,威利,你像这样不知从哪儿突然回来是什么用意?一切都是骯脏的,破碎的,而且已经了结了。它以前是美好的,但是你把它毁了。” “爱并不全是性行为。我们的心灵走的是同一条路。我们现在谈话就跟以前谈话一样。甚至我们现在谈论的这些痛苦的事情也是活生生的,值得一听的而且是令人兴奋的,因为是我们两人在互相谈这些事——” “我已经赚钱了,所以我喜欢钱。” “那么我给你钱。” “你母亲的钱?” “不是,如果你真要钱我就去经商。不管干什么我都能干得很出色——” “我原以为你想去教书呢。” “我现在仍想去教书,而且我认为你现在谈论钱是在胡说八道。你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梅显得迷惑而绝望。“难道你不知道我受到你多大的打击吗?我以前认为我们的爱是美好的但是已经结束了。我当时为此感到高兴——” “它没有结束。它仍然是我们的生命——” 梅冷冷地审视着威利的脸,“好吧,既然你这么高尚,我倒想要告诉你一些事。我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也不想以此来改变任何事。只要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有两位高尚的人。我从来没跟沃尔特睡过觉,所以不存在挽救可怜的、堕落的流浪儿的问题。”她看着威利震惊得发愣的样子不无讽刺地笑了。“毫无疑问,东西太多你咽不下去了。我告诉过你,我不在乎——” “天哪,梅,当然我相信你——” “不是他没有这个企图,天晓得,或者没有巧言令色地一直试图达到目的。但是有一个棘手的问题,他真的想娶我,而且他不是一个巧取豪夺的大学生。似乎他还没有离婚。而我又有这种天主教的粗俗的偏见,绝不跟结了婚的男人上床。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一点,你也没有理由应该——” “梅,今天晚上演出结束后我能来看你吗?” “不行,沃尔特要举办一个聚会——” “明天早上呢?” “天哪,早上!” “下午?” “你仍然在以海军的方式思考问题。有教养的人能在下午干什么?” “做爱。” 梅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丰富的深深的感情。“你这个傻瓜。我刚才说的是有教养的人,不是法国人。”梅看着威利,脸上闪现出他们以前在一起时的那种欢乐。“你知道吗,你终究仍然是威利。刚才有一阵子你在那儿显得非常令人望而生畏——” “那是因为头髮,梅。我讨厌它。你过去的头髮是世界上最美丽的——” “我知道你以前喜欢它。这次是沃尔特的主意,他对这件事是经过冷静考虑的。他做过调查,徵询过各种意见。去夜总会的那些蠢货都喜欢金髮的歌手,就这么回事。”她用手摸摸头髮。“它真的那么难看吗?我看起来像荡妇吗?” 第237页 “亲爱的,我的爱人,你后半辈子就染金髮吧。我甚至不知道你长的什么样子,我爱你。” “威利,你怎么差点牺牲了?出了什么事?” 威利注视着梅的眼睛,给她讲述了神风突击机的事。梅的眼睛里是他熟悉的眼神。威利看出梅正通过歌手房间的窗口向外看。她仍然在那儿。 “那——然后你就写了那封信吗?” “当天晚上写的。” “第二天早上你没有想收回一切吗?” “我现在来了,梅。我甚至从珍珠港就设法给你打过电话——” “听到你叫我梅真有趣。我已经习惯人家叫我玛丽了。” “我因为表现非常英勇获得了这个。”威利从口袋里掏出了铜星勋章,打开了小盒,把勋章给梅看。梅的两眼闪射出钦佩的微光。“给你,收下吧。” “谁,我?你疯了呀。” “我要你收下。那是对我的惟一用处——” “不行,威利,不行——” “请收下吧——” “现在不行。放回去吧。我不知道,也许下一次吧——它是——谢谢,放回你衣兜里吧。” 威利放好了勋章,他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梅说:“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抱着最美好的希望。” “我们可以再吻一次。只要你是英雄。”梅站起来,掀掉了威利的大衣,搂着他,用力地吻着。她将脸贴在威利的肩上,以微弱的声音说道:“我一直确实想给你生孩子——以前。我——我对沃尔特没有这种想法,那不一样——威利,这种事需要铁石心肠——而当时我不知道——你永远忘不了沃尔特——我也一样——老实说,你对我够狠的。直到一个小时以前我才恢復为一个完整的人——” “你以前幸福吗?” “幸福?就我所知,在你没有断掉一条腿的时候才谈得上幸福。”她开始哭起来。 “我发誓你错了,梅——” 梅突然推开他,并从大衣兜里掏出一面镜子。“天哪,要是沃尔特看见我这个样子,真的要出事了。”梅开始急急忙忙地修整她的化妆。“威利,你这个魔鬼,你只会给我惹麻烦。你是我的祸根。”从粉扑上飞出一小团一小团的粉雾。“想像一下你要把孩子培养成天主教徒的情景吧!正是在信中写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哭起来——谈孩子的事,太荒谬了。”“什么孩子?——看看那些眼睛吧,烧成了洞——”有些乐师熘达着穿过门帘走到舞台上,梅从威利肩膀的上方看了他们一眼。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的脸色显得正经了。她将化妆盒放在一旁。威利匆忙地说:“我明天来看你行吗?” “哦,当然,为什么不行?我跟你一起吃午饭。但是3点半我得录音。” “那明天晚上呢?” “威利,别逼我。也别在脑子里胡思乱想。这次谈话完全错了——我感觉陶醉了——它什么也证明不了——瞧,帮我一个忙,把那个口红印擦掉——”她不安地又看了看那些乐师。 威利走到她身边低声地说:“我爱你。我们会幸福的,不是舒服,是幸福!不是一周挣一百块,是幸福,是爱的幸福!” “是你这么说的啊。我明天见你。” 威利说:“我也喜欢你的眼睛、你的脸、你的声音和你的嘴。我也不想离开你。咱们别一起吃午饭,还是一起吃早饭吧,7点吃早餐。我要到这个饭店来住,这样我只隔你几层楼——” “不行,不行,不是吃早餐。不要住进这个饭店。不要发疯。战争已经结束了,有的是时间,各种各样的时间。威利,去掉你那种眼神,走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还得工作——”梅突然转过身,浑身颤抖着,紧紧地裹着大衣向舞台走去。 门开了,沃尔特·费瑟走了进来。“喂,上尉。如果你想看海军游行,现在他们正通过第5大街。你可以听见街上的鼓声。”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阵子,这位乐队指挥的脸上显出一种神色使威利不由得想起了汤姆·基弗——也许是那种嘲弄人的傲慢态度,也或许是聪明掩盖下的软弱。他感到鼓舞,他曾与基弗相匹敌。 “谢谢,费瑟。我想我要去看一眼。”威利看了看舞台。梅手拿一页歌篇正注视着他们。威利向梅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而梅只是点了点头。威利走到了大街上。 军乐队演奏出的乐曲声在各条小街上迴响。威利急忙赶到第5大街,挤到人群的前面,看着海军的蓝色队伍齐步走了过去。音乐声使他穿着沉重的舰桥大衣的身板挺直了起来。但是他并不因为站在街道边上而感到后悔。他的脑子只想着将来的斗争。他要让梅成为他的妻子。他不知道他们能一起找到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幸福,而他现在都顾不上这些。他只想到他要让梅成为他的妻子。 第238页 碎纸片在胜利的游行队伍的头顶飞扬,不时地有一张纸片飘落下来,从“凯恩号”最后一任舰长的脸上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