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烈焰》 第1页 [军事小说] 《金秋烈焰》作者:喻咏槐【完结】 这是一部正面描写秋收起义、文家市会师全过程的长篇小说,作品以质朴优美的语言,跌宕起伏的情节,塑造了一系列鲜活的人物形象。通过血与火的交织,爱恨情仇的碰撞,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表现出起义军将士丰富的内心世界和英勇顽强的牺牲精神。将农民在腥风苦雨中的挣扎,土豪恶霸和军阀的狡诈残忍,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和催人泪下的千古绝恋,构成一幅幅庄严、悲壮而悽美的歷史生活画卷。 作家出版社 出版 作者:喻咏槐 序一:敬意 ——序《金秋烈焰》 何立伟 本书的扉页上,作者喻咏槐写下了这样一行题句: 谨以此书献给伟大的秋收起义、文家市会师80周年,献给起义战斗中光荣牺牲的烈士们…… 我相信,这就是作者写作此书的目的。这目的是虔敬的,亦是庄严的。 喻咏槐一直在浏阳生活、工作着。浏阳这地方了不得。中国轰轰烈烈的近代史,有多少仁人志士从这穷山恶水中走出去,在歷史的辽阔舞台上试图成就惊天闢地的伟业,有成功者,有失败者,无一不是英雄悲歌、壮士慷慨,令日月山河动容,而歷史人心俱不会忘记。谭嗣同、唐常才、焦达峰、直到胡耀邦、王震、李贞……风流人物,屈着指头亦数不过来。而作品所写秋收起义、文家市会师,则是中共党史、军史上最重要光辉的一页。值此页翻过去80周年之际,喻咏槐先生积多年之努力,着成此书,不仅是对红色歷史的一段忠实纪载,亦是对革命先烈的一瓣心香,深情缅怀。他的感动在字里行间中起伏,他的虔敬亦在章回情节里氤氲。我想他的这一份绵密的情与义,不只代表了他本人,他故乡,亦是代表了我们每一位读者。我们不单要珍惜今天,我们还要了解昨天。我们要明白我们今日一切的所从来! 从“板仓送别”到“碧血罗霄”,从本书的所有章节中,我们看到了中国歷史于浏阳这一角隅里的悲壮演绎,我们亦看到了这一演绎过程之中的许多有声有色的角色人物,他们的面容令人难忘,他们的生命令人惊嘆。昔日殷红的鲜血,正是今日灿烂的霞光。 歷史是人的歷史,文学是人的文学。歷史同文学结合,是展现人在歷史舞台上所呈现的人性光辉。是纪录、是刻划、是见证、是怀想,为的是给后人以追思跟启迪。近期红色题材的电视剧《恰同学少年》之热播,创收视率新高,恰说明现代社会的人,从歷史的镜子里看到了昔日为国家兴亡民族振拔而奋斗的一代英雄伟人的豪情与壮志,并从中受到教育与鼓舞,沉思跟反省。我相信喻咏槐的这本《金秋烈焰》,亦能起到这一文学的社会教化作用。 喻咏槐在我印象中是一位沉默朴实的写作者。可以说,浏阳是他的第二故乡,对浏阳,他有生于斯长于斯的深切情怀。他对故乡爱得极深,亦了解得极深。由他来写他故乡中的红色歷史,写他故乡歷史中的惊天动地的人与事,他是义不容辞的,亦是责无旁贷的。好长的时间里,我都在听说他写这本书,他採访了许多人,查阅了许多资料,他进入了时间的深处。如今总算杀青,付梓在即,可喜可贺。他嘱我在前头写几句话。我有点惶恐。我想我最想说的话,其实就是表达对他的这份写作的敬意。一个不忘记歷史的人,一个努力用昨天的光辉照耀今日的人,他应当受到尊敬。 他对歷史有敬意,则我们对他有敬意。 2007-5-28 (作者系全国着名作家,湖南省作协副主席,长沙市文联主席。) 序二:永不磨灭的红色记忆(1) ——序喻咏槐《金秋烈焰》 郑耀频 近年来,正值盛年的喻咏槐先生潜心于长篇小说创作。接连读过了他的三个长篇,其创作数量和质量令我惊讶。他的《村路》追寻的是一种对童年对故乡的眷恋之情,对失去的生命时光的惋惜,展示出一条从乡村走向都市的知识分子的心灵之路,可以说,描绘的是人的灵魂。而《花炮祖师》却是画出了一个形象,一个敢为人先、为苍生造福的奉献者的形象。那两个长篇,题材不同,风格迥异,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对文学的真诚和挚爱,对真善美的讴歌。 现在,正值伟大的秋收起义和文家市会师80周年大庆之年,他的第三个长篇小说《金秋烈焰》,又搁到了我的案头。我一口气将原稿读完,感到这是一部很感人很有价值的书,而且,这是向秋收起义、文家市会师80周年庆典的一份弥足珍贵的献礼! 《金秋烈焰》是一部关于红色革命歷史记忆的书,叙写的是惊心动魄的红色革命的歷史真实,将秋收起义、文家市会师的全过程,正面地全方位地展开来,显示了作家驾驭重大题材和结构故事的能力。作品在真实的背景和主要真实事件的基础上,展开丰富的想像和合乎情理的虚构,我以为,全书主要由三大部分构成,一是金秋霹雳,表现起义军将士们为了革命事业浴血奋战、不惜流血牺牲的精神,展开一幅幅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场面。浏阳农军战士罗士杰,在江西修水带着自己捨不得吃的两只月饼和四只粽叶粑,本想打回浏阳后,送给母亲和妹妹,结果在战斗中英勇牺牲,鲜血将月饼和粽叶粑染红。还有旗手胡德胜和十余名战士,为了不让起义军军旗倒下去,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了一个“旗墩”的壮烈场面,令人留下永久难忘的印象。是啊,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着真理的光芒,他们的热血,染红了人民军队的旗帜,他们的枪口中,喷涌出共和国的晨曦! 第2页 一是苦难深仇,在艰难中寻找求真之路,描写出农民在死亡线上挣扎和土豪恶霸肆意横行的生活情景。例如“血泪看禾酒”,“腥风苦雨应有涯”等章节,都写得极为真实感人。表现官逼民反的题旨,揭示出秋收起义的歷史必然性。 一是在豺狼当道的白色恐怖中,坚定地高扬着向善的帆,在凄风苦雨中绽放着爱美之花,描写了起义军将士丰富的内心世界,如“乳燕飞越云天”和“碧血罗霄”中的章节,扣人心弦。 东门血战中倖免于难的杨小雪,终于又追赶上了开赴罗霄山的队伍,她从千里之外的四川,来追寻起义部队——来追寻卢德铭。但这一对恋人,却在奔向井冈山的途中、芦溪之战中壮烈牺牲。 作品中写杨小雪牺牲时,有着这样的描写:“她还在飞。向着梦魂牵绕的地方飞……帽子被风吹向了天空,秀髮飘散开来,就在她奔跑在离卢德铭不远处的那一片草地时,无情的子弹,击中了这名美丽少女的胸部,她双手朝前伸着,使出最后的力气,抬头朝卢德铭张望了一下,便扑到在地上……飞越千里云天的乳燕,终于轻柔地往罗霄山温厚的大地落下来,像撒娇的孩子,扑入母亲的怀抱……” 如果说歷史是一条长河,那么,他们的汇入其中,则用鲜血和生命激起了绚丽的浪花。 我和喻咏槐同志相识二十余年了,我一直很钦佩他的勤奋、诚挚和创作才华。上世纪80年代,他主要从事儿童文学和中短篇小说的创作,记得所写大都属乡村题材。我喜欢他的质朴优美而意蕴深厚的文字,欣赏那种意在言外的语言张力。他的作品很纯很美,不仅适合成年人阅读,也适合青少年阅读。大概因为他本身是一名教师的缘故,在作品里,有着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在商品大潮滚滚而来,某些领域“拜金主义”甚嚣尘上的当今时代,喻咏槐同志为读者建造出一个个纯朴宁静的精神家园,让我们有“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的感觉。读他的作品,是一种美的享受,是一种情感的交流,也是一种返朴归真的人生体验。 序二:永不磨灭的红色记忆(2) 在《金秋烈焰》即将付梓之际,他瞩我为他的作品写几句话,我欣然应允。写下这些文字,以感谢喻咏槐先生的信任,并祝愿他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无愧于他挚爱着的文学事业,无愧于对他情有独钟的广大读者。 2007年6月2日(作者系中共浏阳市委专职副书记。) 第二部分 第一章 板仓送别(1) 一、 公元1927年秋天,长沙城依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天近黄昏之时,在臭气熏天、尘土飞扬的长沙火车站,更显得闷热难当,令人无端地心烦意躁,慌恐不安。 粤汉铁路上,一辆从武汉开往广州的火车就要进站。霎时间,汽笛的长鸣声,锅炉的排气声,和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由远而近…… 一辆破旧不堪的老式火车,发出最后一声长鸣,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 整个车站立刻骚动起来。 背着行李准备上车的,举着牌子前来接站的,做小生意的,拉客的;搬夫、挑夫和车夫……人山人海,一个劲地往前拥。接着便是下车的旅客拼着老命从人缝中往外挤。喊的喊叫的叫哭的哭,乱成了一锅粥。 那些拉客的伙计,站在出站口,提着纸灯笼,尖着嗓子叫喊: “福临门饭店,——接客!” “五洲大旅社,——接客!” “好再来夜总会,——接客哪!” “……” 站台上,十多个斜挎着盒子枪的侦缉队员,还有将短枪、短棍挂在皮腰带上的警察,一个个绷着脸,斜着眼,在检查过往旅客。 出站口的一根横樑上,挂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每一颗人头下方,都写着“共匪某某某”的字样,还在名字上打上一个大红叉,惨不忍睹。 熟悉长沙城的人都知道,凡是热闹地方,尤其是车站和码头,交通要道口,常常挂着人头,贴着标语,还有打着红叉的“捉拿共匪头子”的悬赏令。 来往行人,几乎个个脸色沉郁,忧愁而惊惧。 “马日事变”的腥风血雨从长沙开始,迅速席捲整个湖湘大地…… 出站口外的广场上,那些守着人力车的车夫,眼巴巴地盼着有钱的客人来坐车。一般情况下,他们不往前挤,一来拖着车子不方便,二来,穷人是宁可走远路,也捨不得花钱坐车的。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长衫,留着短须,戴着眼镜的人,通过警察的检查卡,随着拥挤的人流,大模大样走了出来。 就在他走出站口不远的墙上,一张国民党省府的通缉悬赏令,格外打眼。几个闲人围在那里观看,在那里念着悬赏令上的名单。 “陈独秀,5000大洋,瞿秋白,5000大洋,李维汉,4000大洋,……毛泽东,3000大洋……” 他轻蔑地朝那张“悬赏令”瞟了一眼,转过身,从容地向摆着许多人力车的广场走去,似乎是不经意地坐上了一辆洋包车…… 第3页 他就是刚从武汉回来的毛泽东。每次出外都是乔装改扮,以逃过侦缉队和警察的检查。 在那张国民党政府的“通缉悬赏令”名单上,他排在第十一位。共产党人的头颅,是用金钱能买得到的?我毛泽东的脑袋,三千块钱你们能提走?本来计划坐轮船,忽然转道坐火车,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多次在上海、武汉和长沙之间来往,可谓虎口出,狼窝进,脑袋提在手里过。立志献身于革命的毛泽东,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但即使死,也不能白白地去送死! 毛泽东乘坐的洋包车刚刚起步,另一辆洋包车也随之起步,跟踪而去,接着又有一辆…… 毛泽东登上车,迅速取下眼镜,从车上摸出一顶草帽子戴上,又将车上那只红色的药箱揣在怀中……转瞬之间,俨然一个出诊的郎中。 三辆黄包车,拉开一定的距离,顶着夜色,在长沙古老的石板街道上疾驰…… 原来,这三辆洋包车,是中共湖南省委特意派人来接毛泽东的。 毛泽东坐在车上,陷入了深思之中。他的心情是沉郁而激动的,想到目前形势的严峻和即将到来的风暴,深知此行责任重大。 从去年秋天以来,湖湘大地不仅经歷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更经受着一场劫难。而且,白色恐怖愈演愈烈…… 去年秋天,湖南农村突然沸腾起来。到处是锣鼓声、唿喊声。那可不是逢年过节的庙会或社戏,而是农民运动的掀起;敲锣的也不是戏子,而是被农民押解着游乡的土豪劣绅。那些昔日威风八面的土皇帝们,一个个戴着纸做的高帽子,在泥腿子们的厉声呵斥下,不得不在锣声中低声下气地喊着: 第一章 板仓送别(2) “我是土豪某某某,我罪该万死!” “我是劣绅某某某,我罪有应得!” 农村到处锣鼓喧天,红旗招展。旗子上的图案是一张木犁,犁头旗插到哪里,哪里就有群众欢唿雀跃,哪里就有土豪劣绅胆战心惊…… 而现在,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被镇压下去…… 在此危急关头,驻武汉的中共中央刚刚开完“八七”会议,毛泽东临危受命,以中央特派员的身份火速赶回了长沙。 深知责任重大的毛泽东,心潮起伏,意绪难平。不禁默默地吟诵着这首自己刚刚写就的词章,心胸升起一股豪情……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三辆黄包车在一个岔道口忽然转弯,分头驶去…… 迷茫的夜色之中,常能碰见街头有可疑的人影在游荡…… 二、 8月30日这一天,一场秋阵雨刚刚过去。 从长沙城内通往长沙县的山道上,两辆洋包车的车轮,在黄泥路上碾出交错相叠的印痕,弯弯曲曲地,一直延伸到偏远的板仓村…… 板仓,一个风景秀丽的山沖。坐落在平江、湘阴两县交界处,四周青松繁茂,翠竹成阴。远远望去,但见珠影山和飘峰山遥遥相对,他们像两个恋人,清澈的目光相互注视,仿佛是久别重逢抑或在作着最后的告别,千万年都是这样,从不靠近也不远离。 有一条从长沙通往岳阳的古道,弯弯曲曲从山脚绕过去,消失于一片苍茫之中…… 离屋场最近的棉花坡,还有那一口清水幽幽的池塘,那么美丽而宁静,似乎在默默等候主人的归来。 人力车先后在这一栋土砖瓦顶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一个星期之前,带着岸英先行来到板仓的保姆孙嫂,立即从厢房的侧门里迎出来,搀扶着杨昌济夫人缓缓地下车。 杨夫人不由转头朝后面看去。只见女儿开慧一手抱着不满半岁的婴儿岸龙,一手握着一片铜光闪闪的钥匙,对着母亲嫣然一笑,便几个碎步走上了台阶。还没等孙嫂说完小姐让我来吧,杨开慧早将屋子大门打开了。 四岁的岸青正在车上唿唿大睡,七岁的大儿子岸英跑了出来,高兴得在地坪里直跳脚,他朝四下望望,禁不住笑着说:“我们全家又来到乡下了,我们兄弟又可以上山坡去玩啦,二弟你还不快些起来啊!”岸英说着,又转过身去爬上车子,两只手指捏住岸青的小鼻子。 岸青被哥哥弄醒来,吃惊地望着哥哥,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怎么回事,正要撒娇哭起来,岸英说:“瞌睡虫,瞌睡虫,快快下车,我们又来到板仓了,我们上山玩去啊!哥给你摘最好吃的果子,哥还给你掏鸟蛋!” 岸青一个激灵,立刻破涕为笑,岸英牵住他的手轻轻一拉,然后将他抱下了车来。 车夫们三下五除二地帮助将车上的简单行李搬进屋去。杨开慧感到雨后的道路不大好走,几个车夫的腿上都溅满了泥土,在付车费时,特意交代孙嫂,每人多给了二十个铜板作为路上茶钱。车夫们高兴地告辞而去。 母女俩很快就安顿下来。 这时的孙嫂忙着入厨房张罗茶水之类,杨开慧这时陪着身患病疾的妈妈坐着,说一些家常话,算是一边休息,一边陪陪母亲。 只有不懂事的岸英,牵着二弟岸青的手,早就爬到山坡上不见了踪影。不时隐隐传来两个孩子的叫喊声和欢笑声。 第4页 杨夫人静静地坐在那张旧藤椅上,喝着孙嫂端进来的茶,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杨开慧说:“妈妈,您感到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杨夫人说:“吃了那个姜郎中的几副中药,自感好多了,小霞呀,你去忙乎你的事吧,这儿有孙嫂,你就不用操心我了。” 杨开慧深情地望了望母亲,又静静地低下头去。 出生才四个多月的岸龙,刚刚吃过奶,这时在摇窝里甜甜地睡着了。 第一章 板仓送别(3) 屋子里好安静。听得见母女俩的唿吸声。 这里实际上是杨昌济先生的老家。按照中国的旧俗,虽然杨昌济年轻时候就离开家门,去日本、英国留过学,成家后又携眷在外谋生,却在老家始终留着这一栋老屋和一些田地,家人也经常回来小住。杨开慧的父亲在北京大学任教时辞世,家人还是按照老人的遗愿将他的棺木运回了板仓安葬。杨开慧回到板仓,心绪自然有一种宁静而安定的感觉。她深深地意识到自己虽然在城里长大,实际上,根还是在板仓。山坡上有父亲在长眠,身边有年老多病的母亲陪伴,膝下有三个儿子,她内心中多少有着一种暖融融的感受…… “润之呢,润之不是说,同我们一起来板仓吗?”杨夫人忽然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对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女儿说。 杨开慧说:“他本来是打算亲自送我们回来的。他可能想到外面认识他的人太多,就让我们先回一步,他很快就会到来。妈妈,您真的不用担心。” “哦,是吗?”杨夫人慈祥的目光打量着开慧,看看开慧是不是说的实话。润之真的会来板仓住吗?说什么杨夫人都不会相信。 开慧是她唯一的女儿,说是掌上明珠实不为过。七年前,女儿与毛泽东结婚,夫妻俩在一起的日子简直没有多少天。现在昌济过世了,她身边唯一的依靠也就是女儿女婿。而女婿常在外奔波,来无影去无踪的。孤女寡母带着三个孩子,这日子实在有些孤立无依。自己反正老了,那是没有关系的。万一发生什么变故,开慧怎么办呢?而在这个乱乱纷纷的世道,变故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要是自己离开这个人世,让开慧一个弱女子带着三个孩子过,真不知会怎样过下去。开慧从小不事家务,喜欢读书吟诗作画。怎能挑起生活之重担,那种日子简直令杨夫人不敢多想。 杨夫人不免轻轻地嘆息一声,不为自己,实为自己的女儿。她真想问一问,女儿,你找了一个职业革命者作丈夫,真的从心里感到幸福吗?而杨夫人出口的话却是:“小霞呀,润之常年在外,要是万一我不在了,你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我真的有些担心啊!” 杨开慧抬起头来,亲切地望着母亲,坚定地说:“妈妈,您真的不用为我们操心,润之做的事情,是为天下百姓谋生存的大事情。他常说,我们要牺牲小我,保全大我。无论遇上什么艰难险阻,女儿都能挺住的。家里的事情,不是还有孙嫂嘛。以后,我也得跟孙嫂学着做些家务,学些针线了,您老就安心养病,您会长命百岁的,真的嘛,妈妈……” 杨开慧真想像小时候那样扑在妈妈的怀里撒娇。但毕竟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而她心灵的深处,是无比感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的。 是父母养育了她,是父母成全了她和毛泽东的婚姻。她多想说一些体贴母亲安慰母亲的话语,但母女之间,是又无需多用言语来表达的。杨开慧站起身来,轻轻地抚一抚母亲的肩膀——她的心不由一颤,哦,母亲好瘦啊!——然后轻声地说,“那好吧,妈妈,等会孙嫂就熬好了中药,您先独自歇息一会吧,坐了这么久的车,您有些累了。” 说着便走进自己的卧室里去。 三、 杨家在当地的亲朋故友特别多,到这里来一是便于隐蔽。二是自从“马日事变”发生后,长沙城区经常戒严,让杨开慧母子们住在城里,实在不放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毛泽东刚刚在武汉参加完中国共产党的“八七”会议,他作为党中央的特派员,又来到湖南,身负发动湖南农民暴动的重任。在回到长沙的那些日子里,当时,白色恐怖笼罩着长沙城,到处有敌人的耳目,可谓危机四伏。他白天在屋子里睡觉,黑夜悄悄潜出去,与湖南省委一些负责人商讨工作。 为了安全起见,毛泽东将一家老小送回了板仓。 其实当母亲问起润之会不会在板仓住下来时,杨开慧没有对母亲说出实情。毛泽东常常对她说的一句话是:“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实际上也是在暗示杨开慧,他们所从事的事业随时都有牺牲生命的可能。希望开慧能够理解。聪慧大义的杨开慧何尝不懂得毛泽东的心思呢?但她不愿意让年老体弱的母亲担惊受怕。毛泽东所从事的具体工作,其实杨夫人一概不知。 第一章 板仓送别(4) 1901年11月6日,杨开慧就出生在这里。她想,当年母年生下自己的时候,也许正是自己现在的厢房。学识渊博的父亲给女儿取名开慧,号霞,字云锦。杨开慧想,父亲为什么给自己叫霞,叫云,莫非要让自己像天上的云和霞那们飘拂?母亲向振熙,是一位勤劳朴实的妇女。哥哥杨开智只比自己大两岁,在开慧不满三岁的时候,父亲怀着济世救民的抱负,远涉重阳,出国留学去了,杨开慧在妈妈的扶养下度过了温暖的童年。 第5页 杨开慧七岁的时候,父亲从国外来信,一再嘱咐妈妈,要让开慧上学读书。当年板仓沖的女孩子还没有过上学读书的,杨开慧开了风气之先。她家对门的杨公庙,正是一所初级小学。学校破例为杨开慧等七个女孩子单开了一个班。她在这所小学读完三个学期,就转到了长沙县的衡粹女校。校长曾留学国外,思想进步,有时给学生讲日本的明治维新,讲法国的工业革命,还讲广州起义黄花冈七十二烈士。讲辛亥革命和孙中山,讲谭嗣同血洒京城,给学生们灌输初步的革命思想。后因该校迁至长沙城,杨开慧又转到麻林桥附近的县立第一女子高小,一直读到毕业。 杨开慧12岁那年,杨昌济从国外归来,受聘于湖南省第一师范任教员,全家从板仓搬到长沙城里。在离一师不远的天鹅塘住了下来——天鹅,也是飞上天空的鸟,和云霞一样——父亲在家门口钉了一块铜牌,镌刻着“板仓杨”三个隶书字。“板仓杨”,当时年幼的杨开慧盯着那三个字发了好一会儿呆,父亲将这板仓两个字写在门口,就等于将故园板仓搬到了这里吗? 板仓杨寓从此也成了父亲的学生们常来的地方。 杨开慧娴淑端庄,聪敏好学。开始在父亲的指导下读书自学。当毛泽东、蔡和森、陈昌等来家向父亲请教时,她总是搬一张小凳子坐在旁边,听他们谈论治学、做人之道,探讨歷史兴衰,救国救民的道理……渐渐熟悉以后,杨开慧还参加了毛泽东组织的登山和郊游活动。毛泽东和他的同学们,像对待小妹妹一样呵护着她。 后来,因父亲接受了北京大学担任伦理学教授之聘,17岁的杨开慧随全家迁居到了北京。住在地安门豆腐池九号,门口依然挂着一块写着“板仓杨”的铜牌。杨昌济因身患重病,曾在家调养并数次住院治疗。在此期间,无论老人在家调养还是住院接受治疗,杨开慧都一直陪伴在父亲身旁,侍奉汤药,并给父亲读书读报。不仅有每一期新出的《新青年》杂志,还有《红楼梦》和《玩偶之家》这些中外名着。杨昌济曾对友人感嘆道;“吾有这样一个女儿,真乃人生之大幸也。这乃上苍恩赐于吾啊!” 1918年,毛泽东第一次来到北京,先去豆腐池的板仓杨寓看望杨昌济先生,并在杨家住了好几天。杨先生和杨师母见到毛泽东十分欣喜,并且帮助他妥善地安排好在京的生活。正值豆蔻年华的杨开慧,与认识多年的毛泽东再次相遇。当她望着这位当年像大哥哥一样关照着自己的毛泽东,这时心中却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的感觉。这显然是一个大家闺秀的情窦初开。 杨开慧喜欢书法,懂诗词,不喜粉黛,志存高远。尤其是,聪慧而美丽。这使毛泽东非常爱慕。有一天,两人正在讨论李清照的诗词时,毛泽东忽然提出,“哦,小霞,你一定写过很多诗,可你从来没将你的诗给我看过,你还是拿来一首,让我先睹为快好不好呢?” 杨开慧说:“我喜欢诗,但我可不会写诗,一点也写得不好。要是临时应酬,更写不出来。去年在长沙时,我和周南女中的李一纯要好,她也喜欢诗歌。我曾送给她两册精装的诗韵。李一纯买了两盆菊花回赠。我一时兴起,作过一首诗答谢她……”说到这里,杨开慧略一沉吟,轻声地吟诵道: “高谊薄云霞,温和德行嘉。 所贻娇丽菊,今尚独开花。 月夜幽思永,楼台入幕遮。 明年秋色好,能否至吾家?” 第一章 板仓送别(5) 毛泽东用心听着,小声重复着,体味着诗中的含意。待听完,笑着说:“霞,这诗赠给我不是很合适吗!” 杨开慧脸色绯红,细一回味,确像一首爱情诗。如头两句,润之不正好当此吗?第三、四句,这不正像是说,自己尚未许人吗?颔联的五、六句,不是说相思吗?想到这里,杨开慧的脸竟像火烧一样发烫。忙辩白说:“你不要曲解人家的诗,刚才我对你说了,我是送给好友李一纯的。” 毛泽东这时鼓起勇气,大胆地说:“我最喜欢的还是尾联,‘明年秋色好,能否至吾家?’”说着,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杨开慧。 杨开慧双手捧着脸,跺了一下脚,娇嗔说:“你,你欺负人,我不理你了!” 却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站着也不是,不敢将双手从脸上拉开来。 毛泽东的脸也红了,他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但还是没能说出口。 第一次的北京之行,毛泽东终于找准时机,向杨开慧表达了他的爱意。二十五岁的毛泽东,和十七岁的杨开慧,开始了他们的初恋。 在父母的促成下,他们相互表达了爱慕之意。于是一对青年男女就这样在异地京城相爱了。 故宫、北海、香山都留下了他们的游踪,秋天的红叶、冬天的白梅,盛夏的夹竹桃,在这一对恋人心中都留下了美丽的记忆。 ——在爬香山的时候,正值金秋十月,漫山的红叶像烈火在燃烧。他们手拉着手在林间沿着山路而上,毛泽东就像以往那样,总是紧拉着开慧的手,替她使一使登山的力气。杨开慧感到毛泽东的手掌特别地大而有力,她的身上尚未出汗,手心却早已汗涔涔的。她感到毛泽东那一双手特别神奇,一种电磁波似的吸力一直从手掌漫上她的全身…… 第6页 当两人进入香山寺,跪在观音佛像前的时候,杨开慧从心里头暗暗地祈求,向观音许下了一个少女的终生的心愿,她双掌合在一起,感到自己仿佛捧住了世界上最珍贵最美丽的人间至爱。 毛泽东说:“刚才看你口中念念有词,你都许的什么愿呢?” 杨开慧的脸刷地红了,说:“我没有许什么愿呀。那你呢,你许愿了吗?” 毛泽东诙谐地说:“我许了什么愿,假如说出来,那不就不灵验了吗?” 杨开慧“噗哧”一声笑了,“那你还问我做甚呢,好在我没有说出来,要么,不是就不灵验了吗?看来你是明知故问哪!” 毛泽东哈哈大笑,说:“好呀,看你这张利嘴,我老毛可说不过你了。我们心有灵犀,我们还是心照不宣为好呀!” 他们深情地对视着,都能感到对方的心比平常跳得快。 在进入一片密密的林子时,大家闺秀的杨开慧,扑在了毛泽东的怀里,他们紧紧地拥抱着…… ——这是多么好的开慧,像小鸟那样依人,又像云霞那样美丽。她偎依在自己宽大的怀里,好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毛泽东能感觉到一个少女的心在怦怦跳动,她那丰满温柔的胸部散发出一种漫延他全身的热量,亲切而温暖。 多年以后,当杨开慧回想自己与毛泽东初恋的情景时,依然脸热心跳。老实说,当她第一次接受毛泽东的爱抚时,她全身惊吓出了汗水。当她第一次被毛泽东紧紧地拥抱着时,她的头脑中出现了一个神秘而奇怪的影像:那就是板仓的珠影山和飘影山忽然间靠在了一起…… 杨开慧百思不得其解,故乡的两座山,真的靠到了一起吗? 现在,她又回到了故乡,从窗口望去,那两座山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中,雨后初晴的山峰显得清新而秀丽,有白云从山腰浮动,一群白色的鸟正从山腰上飞过,哦,棉花坡好像一只绿色的摇篮,好宁静好美丽好温柔……真的,润之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他该不会出什么危险吧? 从毛泽东这一段在长沙的行踪匆匆和疑重的神色中,聪敏的杨开慧料定毛泽东又得出远门。他属于自己,但又不全属于自己。这一点,杨开慧心里十分明白,也十分理解和支持丈夫的理想和追求。他寻求和承担的是救国救民的理想和出路啊! 第一章 板仓送别(6) 但不知为什么,回到板仓,此时的杨开慧却特别牵挂着毛泽东。她恨不得立即就希望毛泽东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结婚七年来,杨开慧跟着毛泽东在各地奔波,一时北京,一时长沙、上海和武汉。只有回到板仓,心里才仿佛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实际上,在本月13日,她随着毛泽东到了板仓,毛泽东是要藉助杨开慧开始对农村的调查工作。杨开慧得知毛泽东到板仓的目的后,很快就找来了仲庆生等五位农民和一位教师座谈。可是,他们发现,板仓虽然表面上平静,实际上并非世外桃源。这时虽然国民党尚未建立什么特务组织,不过自从“马日事变”后,各地土豪们的挨户团,活动十分猖獗,到处清查共产党员和农会积极分子。据当地一位党支部书记暗地报告,好像发现挨户团嗅到了一点气味,要来查人。于是毛泽东决定立即转移。上次在板仓只呆了三天,杨开慧又随着毛泽东奔赴长沙,住进父亲留在城内的那座“板仓杨寓”。为了避免遇上认识的人,毛泽东白天一般不外出,晚间才积极活动。 “他一定会平安回来。”杨开慧心里默默地、不断地念叨着…… 四、 在半个月的时间里,毛泽东参加最重要的活动,就是省委沈家大屋会议。 沈家大屋,坐落在长沙郊外。就在八月十八日下午和傍晚,一些人相继向这里走来。他们或结伴而行,或独自潜行,都陆陆续续地向这里汇聚。 黑暗中,一个洋面孔的外国人也被引导进了这座房子。 来此地的,都不是一般的角色,而是经过改组后的中共湖南省委委员,他们到沈家大屋,就是为了讨论制定秋收起义的计划,包括行动路线。那个来到这里的洋人,正是以苏联驻长沙领事身份作为掩护的共产国际派驻湖南的代表马也尔。 毛泽东作为中央特派员,理所当然参加了会议,他也是天黑以后才到达沈家大屋的。 屋子里没有亮灯,只有微微的夜的天光从窗户缝隙里透进来,委员们相互看不清,只能凭身影猜测出是谁。每一个人的面容都是一片模煳。 天黑不久,人员终于到齐了。没有人相互打招唿,更没有人闲谈,屋子里一片沉寂。能听到竹椅子“吱吱嘎嘎”的响声,能听见远处夜鸟的几声尖叫,有人在粗重地唿吸的声音显得格外地响。 毛泽东进屋后,并未急于落座,而是在屋子里缓慢地踱着步子。他穿着一双旧布鞋,鞋底摩擦着布满尘灰的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他走近窗口,撩开窗帘的一角,忽然一片光亮洒进来,大家的面容一下子清晰起来。 毛泽东清楚,只要房子里不亮灯,外面人是看不清里面的。屋子里发出来的声音,更有高高的围墙挡着。何况,在屋子周围的树丛中,潜伏着暗哨。一旦有什么动静,大家是来得及转移的。所以他认为大可不必这样胆颤心惊。 第7页 这是1927年8月中旬,一个具有歷史意义的会议,一个即将在湖南大地响起惊雷,燃起烈火的序曲就这样奏响了。 按照会议议程,首先选举了省委常委。前几天的省委会上,大家已经选举了彭公达为书记,对于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担负指导省委工作的特派员毛泽东,大家仍把他选为省委委员之一。 马也尔作为共产国际的代表,自然是最受尊重的客人。在这秘密的会议上,他传达了共产国际的新训令,那就是,“要在中国立即实行工农兵苏维埃。” 这一新训令的传达,使在场的所有人大受鼓舞。大家好像感到,这一个新的训令将是一场大风,能将笼罩着天空和大地的白色恐怖一下子驱散殆尽。 接着毛泽东传达了中央“八七”会议精神,最后强调自己的观点,一是秋收起义必需要有一支强有力的军事力量,起义的目的不仅仅是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他以湘潭口音,一字一顿,坚定地说: “第一,湖南的秋收暴动的发展,是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但单靠农民的力量是不行的,必须有一个军事的帮助。第二,暴动的发展是要夺取政权,要夺取政权,没有兵力的拥卫或去夺取,这是自欺的话。我们党从前的错误,就是忽略了军事,现在应以百分之六十的精力注意军事行动。实行在枪桿上夺取政权,建设政权……” 第一章 板仓送别(7) 毛泽东的这番话,是他在党的“八七”会议上的意见的进一步阐述,在当时,许多人听来感到很不顺耳,还有人批判为“枪桿子主义”、“单纯军事投机”。但是,毛泽东却清楚地看到,在大革命时期,共产党人的确惯于搞群众运动,认为工农起来就是万能的,结果先是吃了蒋介石“四·一二”大屠杀的亏,接着又吃了许克祥“马日事变”的亏,连吃两亏还不够吗?这两个亏可是吃得大了,革命的火种差一点全部熄灭。现在,他作为中央特派员的身份,到湖南来发动和领导秋收起义,在省委委员会议上,他极其明确地认定,那就是坚持用革命的枪桿子来夺取政权!他经过长期的农村调查和血淋淋的现实,已经明确而透彻地看到了武装斗争和土地革命的关系,指出要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和政权问题,都离不开革命武装。最后毛泽东铿锵有力地说: “要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和政权问题,都离不开革命武装,武装斗争是革命的主要斗争形式,党应当用主要力量领导军事运动,同时,武装斗争又要和农民运动相结合,以革命的武装发展农民暴动!……” 毛泽东的主张,尽管还是有人表示反对,但毕竟得到了大多数委员的贊同。这使毛泽东松了一口气。 五、 接下来就是讨论这次起义到底打谁的旗号的问题。因为南昌暴动时,根据党中央的意见还是打着国民党左派的青天白日旗,毛泽东到湖南来时,中央也还是这种主张,于是会上不少人仍持这种主张。 那个共产国际的代表马也尔沉默了很久,这时也说:“那就还是按照中国共产党中央的主张,照南昌起义那样,打青天白日旗吧!” 这时,先后站起来两位委员,一位是彭公达,另一位是夏明翰。 彭公达说:“这个问题我是切实地感受到了,在老百姓心目中,国民党的那个青天白日旗早已臭了,还打什么青天白日旗呢?要打,就打出共产党自己的旗帜来!” 夏明翰说:“国民党的旗子,对老百姓已经没有任何号召力了。这次秋收暴动,我们不能用国民党的旗子,我们应当打起共产党自己的旗子来!我是反对再用青天白日旗的!” 于是又是一场激烈的讨论。那个马也尔坐在一边直摇头,他也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毕竟对中国的国情,尤其对中国的老百姓不熟悉。于是马也尔又一次沉默了。 毛泽东有一个习惯,无论讨论什么问题,他都决不抢先发言,等到静静地听完大家的意见,思索分析一番,然后再发言。所以他的发言往往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何况他作为中央特派员的领导者的身份,他的意见就是一锤定音。 于是,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毛泽东。 这时毛泽东的高高的额头放着亮光,他微眯的眼睛忽然勐地睁开,右手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向上高举的有力的手势,用浓重的湘潭口音说: “我贊成公达与明翰的意见!他们的意见可谓说出了中国共产党人的心里话。这次起义,我们要高高地打出共产党的旗子!因为国民党已经变成了军阀党,已完全不能代表人民的利益,而成为了军阀争权夺利的工具,完全臭了!只有共产党的旗子才是人民的旗子!国民党的旗子实在不能打了,再打则必会再失败!” 这时马也尔提醒说:“但是,这个意见和中央关于以‘左派国民党为旗帜’的思想是不相同的。这该怎么解释?” 毛泽东诙谐地说:“既然我们大多数同志贊成打共产党的旗子,我们就打出共产党的旗子,这是从实际斗争需要出发。至于与中央原来的意见不同,那就用中国一句老话来解释,叫做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说完,毛泽东哈哈地笑了。其实他早就想过,这次起义就得打出中国共产党自己的旗子来!并想着应立即写信给党中央,将自己的意见充分表达。 第8页 就这样,大家又顺利地通过了第二项决议。还有一个重大问题,就是确定这次起义的区域。 第一章 板仓送别(8) 这是目前湖南省委最大的难题,也是毛泽东感到压力很大的问题。因为中央明确指示,这次起义以长沙为暴动起点的计划,在原则上是对的,但仍坚持在湘南、湘中的暴动同时发动,以夺取长沙为目标。对于中央的这一指示,湖南省委的常委们在沈家大屋早已进行过多次讨论,大多数同志认识到要在全省同时起义,人力和财力都有巨大困难,而且也削弱了自己的力量。毛泽东说,大家可以想一想,是伸开手掌打人力量大,还是握紧拳头打力量大,要取得起义的胜利,只能将手掌握起来,那就是将起义区域缩小,集中力量打击敌人。于是,湖南省委决定,在以长沙为中心,包括湘潭、宁乡、醴陵、浏阳、平江、安源和岳州等处的地区组织起义。 这个地区处于湖南省东部,东接江西,北界湖北,一旦发动起义,其影响可波及到湘、鄂、赣三省。 当时的情况是,湖南新军阀唐生智为了和蒋介石争权夺位,将部队的大半调往湖北、安徽一带与蒋介石、李宗仁对峙;留在湖南的部队又调往湘南以防范正勾结广东军阀的许克祥部。湘东敌人的力量相对空虚,而在这个地区,还保存着一批由共产党掌握着的革命武装力量,可以作为起义的军事骨干。没有这一批武装力量,发动起义可能是一句空话。 就是这个沈家大屋,扎出一个大火把,只等一声令下,这个火把将被点燃,冒起沖天的烈焰。 沈家大屋会议最后成立了前敌委员会和行动委员会,确定毛泽东为前敌委员会书记,负责将修水、铜鼓和安源的武装力量编成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省委书记易礼容为行动委员会书记,负责组织各县的工农武装起义,配合工农革命军,夺取长沙。 省委还拟定了十条暴动标语:还决定由彭公达到中央报告起义计划,并决定当时由省委致函中央进行解释。 会议散了,沈家大屋静静地立在秋天的黑夜之中。开完常委会议的革命者们,仿佛忘了一天会议的疲倦,趁着黑夜,又开始陆续地离开这一所神秘的屋场,他们的身影融入夜幕之中…… 任谁也没有想到,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风暴,一场沖天烈焰,全是从这里孕育的。 毛泽东站立在台阶上,看着来接他的那辆黄包车稳稳地驶到了他的跟前。他正要上车去,忽见一个人站在墙边,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那个人正默默地向他走来。 “毛委员,保重!”夏明翰心中说。 “明翰同志,保重!”毛泽东心中说。 暗夜中,两双目光对视良久。毛泽东很欣赏跟前这个热血汉子。在省委常委会上,夏明翰总是站在毛泽东一边,两人的许多观点和主张达到了一种默契。 夏明翰十分仰慕毛泽东,他从和毛泽东的交往中深深感到,中国革命的发展,一定离不开毛泽东这样高瞻远瞩的人物!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没有松开。 黑夜平静如水,世界平静如水。一切尽在不言中。 于无声处听惊雷…… 六、 黄包车颠簸着走街穿巷,车轮辗压着石板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毛泽东留着掩耳长发,穿着薄薄的蓝色长衫,怀里抱着一只深红色的药箱,坐在黄包车里。他外出时,常常是医生的打扮。行不多远,果然就被两名巡夜的官兵拦住。 那个嘴里叼着烟、斜挎着短枪的肥头大耳的兵士,只是揭开车帘晃了一眼,脑袋一偏,便让黄包车通过了。接连遇上两次巡警的检查,都没发生麻烦。毛泽东心想,国民党虽然尚未建立特务组织,但巡查却加紧了,敌人可能嗅到了什么气味,以后更得加倍谨防才是。好在,他一再嘱咐大家要提高警惕,不要麻痹大意。 黄包车按照预定的路线一直向前驶去,毛泽东忽然说:“师傅,路走错了!” 车夫将车子停下,四处张望了一下,轻声说:“郎中,路没错,不是说去板仓杨寓给杨夫人看病吗?” 第一章 板仓送别(9) 毛泽东说:“板仓没错,但不是这个板仓!” 车夫疑惑地望着毛泽东。 毛泽东说,“将车拉到城郊去,我给你加倍的车力钱吧!病人现在没有住在清水塘了!” 于是黄包车驶出长沙城,沿着弯弯曲曲的官道,拐进长沙县,一直往前驶去。毛泽东坐在车里,将车窗帘打开,让凉风拂进来,闷热难熬的感受才稍有缓解。 看来一场大雨免不了要到来了。 车夫全身被汗水湿透,到了后来,身上竟然没有汗出了。车子经过一道小溪时,停下车,车夫说“先生请让我到河边喝一口水!” 于是车夫蹲到溪边,双手捧着水,咕嘟咕嘟喝了一个饱,似乎还不解渴,又蹲下去捧起一捧喝下去,这才站起身来,“先生要不要喝水啊,这水清甜的呢!” 毛泽东却在身后呵呵一笑说:“大师傅,我已经喝过了,我比你喝得还多,好,我们赶路吧!” 车子到了山脚下的一个岔路口,透过小小的车窗,能看得清遥遥相对的珠影山和飘峰山隐隐浮在茫茫的月光中,毛泽东知道,只要拐上左边那条山道,离黛瓦土墙的板仓屋场就只有几脚路了。 第9页 毛泽东下了车,付了车钱,车夫心存疑惑,这个郎中是不是精神有些失常,为么子在一个野外下车,而且选一处岔道地方,他到底是要到哪里去出诊啊!一看客人给的车钱确实很多,心中高兴,也管不了那么多,又不敢问,只是疑惑地望了毛泽东一眼,道了声谢,便拉着空车,往回走了。毛泽东一直望着黄包车走得远远的,提着那只药箱,拐上山道,朝他牵挂的地方走去。 板仓终于出现在毛泽东的眼前。已是深夜了,开慧怎么还没有入睡?月光下,他能感觉出有一线黄色的灯光从厢房窗口里透出院子。毛泽东放慢脚步,走上阶基,要去敲门。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轻轻地打开来。 杨开慧左手端着一盏美孚煤油灯,立于门槛里的一侧,迎候深夜而归的毛泽东。 毛泽东进了屋里去,大门又轻轻地关上了。将清风和月光都关在了门外。 将全世界都关在了门外…… 厢房里只剩下夫妻两人,不,还有龙儿睡得正香。梦中的婴儿吧哒了一下嘴唇,两脚蹬了蹬,头一偏,又睡熟了过去。 哺乳期的杨开慧穿着青色的短裙,白色的短衫。两条洁白修长的腿交错地站立,短衫薄薄的,丰满的乳房将短衫高高地撑开来。她的唿吸有些急促,娇喘吁吁的样子,在微弱的灯光中,更显几分妩媚和动人。离开毛泽东才不到一天,她就盼望着他们再次相见。她预感到毛泽东一定会来板仓,但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毛泽东竟然当天夜里就赶回了板仓。不一会儿,她就端来为毛泽东准备好了的凉茶和点心…… 毛泽东的胸口不由一热,眼睛湿润了。结婚七年来,他们分别了又聚首,聚首了又分别,杨开慧总是为他担惊受怕,总是那么细心地照顾着自己。她带着三个孩子,常常以脚踏着摇窝,伏在案前为他抄写稿子,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毛泽东感到自己愧对了杨开慧,仿佛要将多次离别的思念,还有杨开慧对他的牵挂和体贴,都化作无穷无尽的力量,将杨开慧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呵护着她,直到永远…… 七、 这是公元1927年8月31日清晨,远处农家传来的鸡叫声,将毛泽东惊醒。他朝枕边看看,岸龙正像一只小猫,睡得沉沉的,却不见了开慧! 他迅速起床,准备离开板仓。但昨天也没来得及对开慧说明,是一种疏忽,还是不忍心将第二天就要离开的消息过早地告诉她?他也说不清。 他这次来板仓,仅仅住了一宿,实际上他只是打了一个盹,就要奔赴血与火的战场。这样匆匆告别,开慧心里会多么难过。但他顾不上这么多,前面还有多少事情等着他去做啊!要立即赶赴安源、铜鼓,还要与平江和浏阳的农军联络,组织指挥一场惊天动地的暴动…… 第一章 板仓送别(10) 毛泽东看到堂屋的方木桌上放着一只包袱,包袱边还有一双新草鞋、一把新雨伞,不由吃了一惊。开慧莫非是神仙,能猜出我今天就要离开板仓? 但他并不知道,等他睡着以后,杨开慧一直忙着给他准备行装,一夜未曾眨眼。是一种心灵的感应,还是一种本能的体验,真的说不清。杨开慧竟然知道昨晚毛泽东一定会回到板仓,今天早上又准得离开板仓。她昨天就从邻家买来了一双结实的草鞋,还细心地用布条编织进草鞋底上去,这样结实耐磨,也没那么伤脚。 快天亮的时候,毛泽东才睡着。杨开慧悄悄起床,整理好毛泽东几身替换衣裳,也没惊动孙嫂,就自己为毛泽东做好了饭。 一切都在静静地进行,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真正的离别就要开始了。 毛泽东来到岳母杨夫人的房门前,对着房里鞠了一躬。他示意开慧,等母亲起床后,向她老人家说明,他不能在这时候惊动老人。 杨开慧会意地点点头。 毛泽东也不想惊醒孩子们。他走进孩子的小卧室,在大儿子岸英的脸蛋上轻轻地抚了一抚,岸英嘴唇咂吧了一下,好像睡得更熟了。他又在二儿子岸青的头上摸一摸,便静静地走了出来——他还欠孩子们的一份债呢,上次到板仓时,他给岸英兄弟俩讲故事,讲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但故事没有讲完,只讲到孙悟空刚刚挂出“齐天大圣”的旗子,准备迎战十万天兵天将时,板仓的党支部书记来找他了。岸英撅着嘴吧,半天没有吭声。岸青却缠着父亲要把故事讲完。毛泽东安慰他们说:“等下次再来板仓,我一定给你们讲,现在爸爸有事要办了,你们俩先玩去吧!”而这次回来,孩子们连看都没能看到他,就这样匆匆地走了。 岸龙醒来了,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 开慧赶忙跑进卧室,将岸龙抱在怀里,将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去。她一边餵着奶,一边又跑了出来。这时毛泽东已斜背着包袱,将新草鞋套在布鞋外面,左手拿起雨伞,走下了台阶,走出了地坪,就要踏上那条山路了。他能感觉到开慧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他还知道开慧执意要让护送的堂弟杨开明,正在离村口远远的山坡下等候他。 杨开慧拿出一个小小布包递到毛泽东的手里,毛泽东接过,沉甸甸的,知道里面包着银洋。他吃惊地望了一眼杨开慧,要将布包退给杨开慧。 第10页 杨开慧说:“妈妈来板仓的时候,给我三十块银洋,这二十块,你带在路上作急用!” 毛泽东不肯接收,笑了笑说:“我从来外出不带钱,我从学生时代起就喜欢做文明乞丐,我要那么多钱做么子?” 但杨开慧无论如何要他带在身上,说:“你要是没花完,下次回来又带回来就是,再别推脱了,再推脱我要生气了。” 毛泽东只好接过来,将小包打开,拿出三块来,塞到婴儿的襁褓中,说:“那我就从命收下,这三块,留给三个孩子买糖吃,算是抵消那天欠他们的故事啰!” 毛泽东又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可不要学古人的十里长亭送别。霞,回去吧。一家老小都等着你去照顾,你的担子可不轻啊!” 杨开慧点点头,嗯了一声,听话地停住了。 他还想说,自己为了革命,将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扔在家里,在这个蛇鼠纵横的罪恶世界,板仓并非世外桃源,开慧随时都有可能落入敌人的魔爪。但自己竟无力保护自己的家人,就这样去赴汤蹈火,正是为着将这个世界砸碎,建立人民自己的政府,让千千万万个女人和孩子得到安宁。但毛泽东深知,这些话他都不必说。他的开慧心里明白。她也是一个共产党员,她也作着随时牺牲自己生命的准备。离别时说这些生呀死呀的,不吉利。 毛泽东转过身,右手握着雨伞,左手抚摸着开慧的额头和脸庞,又俯下身,亲了亲正吮着奶的龙儿。开慧感到全身一颤,白色的乳汁从丰满的乳房里溢射了出来。胸部的衬衫出现两片湿印,像两个圆圆的小月亮。 第一章 板仓送别(11) 毛泽东闻到了那种像水蜜桃汁似的清香。那是毛泽东小时候在韶山沖吃过的那种桃子的酸甜与清香。从此以后,那种酸甜和清香将长久地留在毛泽东的心灵深处,无论南征北战,出生入死,还是夜不释卷,静坐沉思,那种酸甜和清香常常会漫上他的心头…… 每一次分离,杨开慧总是面带微笑,宁静而温柔的微笑,端庄而美丽的微笑。从未见她伤心落泪过。这叫毛泽东多少有些放心。他加快了步子,一直走到拐弯的路口,禁不住再一次回首,远远地挥了挥手臂,便毅然转过身去。 高大伟岸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青山绿水之间…… 多少次相见,多少次分离,而这一次,是否太匆匆,太匆匆? 仅仅住了一个晚上,甚至,只打了一个盹,就这样走了。润之,你真的就这样走了吗?这一分别,我们何时再相见?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悽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流还住。……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汝。人有病,天知否?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恩恨缕。要似崑崙崩绝壁,又恰象颱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杨开慧怀抱着婴儿,身着白底红格子的衬衫,衬衫的一角依然掀开来,婴儿正在吮着奶……此刻,她默默地吟着毛泽东送给她的《贺新郎·挥手从兹去》中的词句,泪水潸然而下。 太阳露出了一抹嫩红,漫天的霞光将山林和大地以及房屋都抹上一片红光。 杨开慧依然痴痴地站立。她背衬着青山,朝霞将她的身影辉映出一片红色的光波,有一群白色的鸟,正从她的头顶上空掠过…… ——杨开慧没有想到,毛泽东也没有想到,这是夫妻俩的最后一次相会,也是最后一次诀别。 蝶恋花,梦依依…… 第二章 寻找港湾(1) 一、 驻防武昌的国民党政府警卫团团长卢德铭,于7月31日,接到中共中央军委紧急命令,要该团立即开赴南昌,跟随叶挺、贺龙部队参加起义,不得有误。 而几乎就在同时,国民党第二方面军总指挥张发奎,也发来一个紧急命令,要该团开往江西九江,参加“东征剿蒋”,不得有误! 这使身为共产党员的团长卢德铭,焦急万分。 警卫团正在国民党当局控制森严的中心地区驻防,目标很惹眼,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引来意想不到的麻烦。这么一支大队伍,要脱离张发奎的指挥,公开走上革命道路,谈何容易! 而警卫团,又直属国民党第二方面军军长张发奎指挥,如果违抗他的命令,后果不堪设想。 今年五月,因为军阀夏斗寅叛变时,武昌告急,国民党第二方面军总指挥张发奎在武昌建立了这个警卫团,以保卫国民政府。参加这支军队的士兵,大多为安源工人和湖南、湖北、安徽诸省的工农运动的积极分子。军官则主要从北伐将领叶挺的部队调来。 由卢德铭任团长,余洒度担任第一营营长。 警卫团虽然打着国民党的旗号,实际上已由中国共产党掌握和指挥。 两道紧急命令,将警卫团勐一下推到了风口浪尖。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卢德铭必须立即作出回答,刻不容缓。 一个主意终于在卢德铭心中敲定…… 他立即召集团指导员辛焕文和参谋长韩浚开紧急会议。决定以执行张发奎的命令为掩护,先乘船到九江,然后再迅速脱离张发奎,转向南昌,汇入起义部队。 第11页 于是卢德铭回復张发奎:坚决服从张总指挥命令,要求立即拨来船只,准备渡江。张发奎果然没有怀疑,迅速拨来部队所需船只。 八月一日深夜,部队从武昌集合出发,次日凌晨开船离港。随部队出发的,还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女生队。 离开武昌后,卢德铭心情沉重。因为当下形势发展风云莫测,党把这么宝贵的一个团的力量交给自己,决不能在这时丧失了。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员,倘若稍有闪失,都会使革命遭受损失。为了慎重起见,卢德铭让部队先派一艘侦察船在前面先行,整个部队乘两艘大船,随后各船之间保持着灯光信号联络,沿长江顺流东下。 卢德铭想,这时正在九江的张发奎将警卫团调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是因为嗅到了南昌起义的气味,要将这支部队引去九江缴械?还是对卢德铭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来一个试探,到时候一箭双鵰? 但南昌起义在即,只要能将部队开出来就算成功了第一步。走一步看一步才是上策。 这时,卢德铭部发现,江面上出现五艘大木船。原来这是共产党掌握的武昌中央党校的教导团,也在同时接到两个命令,正奉命东进。当时教导团党总支书记陈毅也在其中。卢德铭让前卫船与他们用信号保持联络,因大家虽然打着青天白日旗,实际上是共产党的队伍,在这风云紧急之际,可谓风雨同舟。 教导团显然发现后面跟着的是警卫团,也用信号旗回应。 八月三日,部队到达黄石港,卢德铭马上派人上岸打探消息。不久得到报告,说岸上盛传叶挺、贺龙部队在南昌“叛变”,“叛军”被迅速打败! 卢德铭大吃一惊,说明南昌起义已提前爆发! 立刻,卢德铭镇定下来,他当机立断,命令部队停止前进。 他召集团里的党员骨干分子,就在船上的一个小舱,开了一个秘密碰头会议。 卢德铭见人已到齐,用凝重的目光扫视了坐在舱内的营连骨干,说: “我特召集大家来,是要报告一个重大情况。大家听了就会明白它的重要性。当前的局势是,南昌已经暴动了,党让我们参加暴动。但张发奎现在九江布防,如去九江,张发奎一定会缴我们的械。我们准备弃水路走陆路,从南岸黄颡口登陆,以急行军追赶南昌起义主力。各连要抓紧士兵思想工作,不要出事,不要出意外,凡是有不当的言行要及时反映到团部来。我再次重申,我们这个行动是起义的行动,从此以后,我们就脱离张发奎的控制了。党员同志一定要严守秘密,不能泄露。在座的诸位,有无异议?” 第二章 寻找港湾(2) 卢德铭边说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部的手枪柄,以免遇上意外时措手不及。 好在大家一致表示贊成,没有人提出异议。 卢德铭松了一口气。 卢德铭决心已定,南昌起义爆发了,九江是绝不能去了,这时张发奎一定设下了天罗地网,部队不缴械就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血战,警卫团定遭重创甚至被打垮。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去追赶起义的主力部队。 于是,各连宣布部队有新的行动,船只继续顺水东进。 为了通知前面的教导团,卢德铭让前卫用信号灯通知他们停船接洽。心想如果两个团联成一处,那力量就不可同日而语。但在黑夜之中,距离已远,且风急浪大,警卫团无论怎样努力都追赶不上去。 卢德铭深感遗憾,并且为这支兄弟部队的处境而担忧,但在此种情境下,他已毫无办法挽回。 很长一段时间,卢德铭都在为没能联络上他们而深感惋惜…… 警卫团叫不住教导团,行船一天后,就单独在湖北阳新县的黄颡口靠岸。 然后全团弃船登陆,计划经武宁、靖安,马不停蹄地向南昌疾进。 这里是湘鄂赣三省交界处,地形极其复杂,部队正穿过一道山峡时,空中忽然飞过几颗子弹! ——冷枪!卢德铭立即意识到部队又遭遇了伏击。不等他下令,全团战士迅速散开卧倒,一时只听见“哗啦啦”的拉动枪栓的声音。 卢德铭心想,还没等赶到南昌参加起义,却在中途屡屡遭遇狙击,好傢伙,来者不善啊! 二、 卢德铭利用土坎作掩护,仔细地察看地形,思考着怎样迅速摆脱敌人的纠缠。他深知时间金贵得很。 又一阵冷枪从路边的山坡上射来。 凭着经验判断,袭击他们的并不是什么正规部队,一定又是“会道门”的红枪会干的! 他们在行军途中,虽然还没遇上什么正规军拦截,却发现沿途有很多会道门在活动。尤其是红枪会十分厉害,他们成分复杂,动机各异,行动诡秘,兵民难分。这一带正是新阳县的克乐园和风下园,是民居集中的两个大庄子,足有两千多户。群众为了保障生命财产的安全,大都参加了红枪会。红枪会与军阀有矛盾,对过往军队时刻都怀有戒心。现在,一支队伍这么大张旗鼓地开过来,以为是来征剿他们,所以,他们连发冷枪表示警告。虽然部队多次喊话,仍然不解其疑。 警卫团急于追赶南昌起义队伍,却一路上常遭到红枪会的冷枪袭击,如果相互打起来,他们在暗处,部队在明处,一来耽误时间,二来也免不了伤亡,可谓得不偿失。但面对红枪会,只能避,不能攻。 第12页 当时的湖南省委委员何长工正在警卫团队伍里。 何长工是中共早期党员之一,他在二十年代就参加旅法勤工俭学,“马日事变”发生后,因为躲避反动派的屠杀,他避在武昌的国府警卫团。开始只担任个班长,不过团里很快知道了他过去的经歷,于是遇事总请他当参谋。这次遇到红枪会在路上找麻烦,何长工认为对付那些会道门光靠喊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大的冲突随时都可能发生。于是,他找到卢德铭说: “要有个彻底的解决办法才行。路途遥远,到处是红枪会,眼下只能找到他们的头头交涉。请团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明天我带两个侦察员上山去,找他们接头,同他们谈判,申明大义,晓以利害,达到使这些组织可以不帮助我们,起码也不反对我们,允许我们顺利通过就行。” 卢德铭立即同意了何长工的建议。命令部队暂时停止前进,退出这一道峡谷。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何长工就带领两名侦察员在附近找到了红枪会头人居住的屋场。 这是很讲究的一排青砖大瓦房。房前青竹掩映,阶梯曲径,门前一对石狮,好不气派。房门口站着几个彪形大汉,手拿大刀片,鸟铳和梭镖,头上围着青布包头巾,十分森严。 第二章 寻找港湾(3) 当他们看到三个正规部队的军人上来,神情显得紧张又充满敌意。一个黑脸短鬍子的大汉举起大刀,高声喊叫:“你们是干什么的?” 另一个拿鸟铳的汉子随着说:“再往前走就踏入禁区了,知道厉害吗?” 何长工站住,礼貌而不失威严地回答:“我们是革命军的代表,是来找你们头人谈判的,不是来找岔子的!” 彪形大汉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那个握大刀的黑胖子向另一个大汉使了一个眼色,众人便分开一条过道来。 一个佩剑的白脸瘦个子说:“既然是来谈事的,那就请进吧!” 他们将一行人引到堂屋以后,仍怀有疑惧地围住,有一个甚至端起短枪,黑胖子指派了一个年纪很小的汉子去请他们的头人。围着的人便撤到厅堂的两侧。 不一会儿,红枪会的头人果真来了。 头人大约五十来岁,粗短身材,留着浅鬍子,但看上去一点兇相都没有。如果不是挎着一支短枪,会以为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 头人一看只有三个人,而且长枪斜背在肩,短枪在腰,一副毫无戒备的态度,立刻面带笑容,谦和地说: “不知贵军到此有何公干,昨日会众不明贵军企图,故误放冷枪惊扰,实在抱歉得很,请多加谅解。” 何长工说:“我们是一支革命队伍,只是借路东进,去讨伐反动军阀,我们的目的是消灭战争,安邦定国,为老百姓赢来和平安宁的生活,我们对付的敌人是反动军阀,沿途我们的队伍秋毫无犯,这是百姓有目共睹的……” 头人的脸上出现了和蔼的笑容,看来他的顾虑是基本打消了。旁边那些红枪会成员,也不像刚才那样杀气腾腾、疑虑重重了。 “噢,原来是这样。只怕是误会了啊!贵客快快请坐,请坐。来人呀,上茶!”头人立即吩咐。 红枪会的人抬来一张四方桌子,搬来椅子。大家落座,开始了正儿八经的谈判。 头人说:“我想仔细听听你们的具体意见,你们给仔细说说吧!” 何长工一看谈判进展顺利,便阐述了谈判的具体内容。他一字一句,语气平和地说: “第一,我们借路而行,所经之处,秋毫无犯。不拉夫,不借房,不徵税,沿途所用粮秣,均以价付款;第二,从谈判条款生效之日起,红枪会应离开我军一公里,保持一定距离,避免摩擦;第三,请贵会派出得力之人作嚮导,和我们同行,以防万一,我们保证嚮导安全并付一定酬劳。” 由于红枪会看到部队人多势众,且又是一支全副武装的正规军,既然对他们无伤害之意,也就乐得顺水推舟。 “我看行,你们的条件我们都能接受。就照你的办!”头人一看并不威胁到他们的利益,再说和正规军弄僵了并非好事,回答得很痛快。 谈判成功后,红枪会果然实现了许诺。 在相处的过程里,红枪会的会员和头人看到这支部队果然不同凡响,他们买卖公平,办事认真,赢得了红枪会的信任。他们不但保证了部队过境的安全,还帮助筹办粮秣,后来居然主动帮助收容了30多名受伤的士兵。 卢德铭看到由于部队行军迅速,且道路会越来越坎坷,再说,行军途中会免不了战事发生。由武汉出发时,随队而行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女生队,要跟上部队就倍感困难。经研究决定,又同红枪会达成协议,请他们提供方便,帮助将女生们分别遣散回乡。对此,他们也满口答应,而且果然照办…… 但是,随着行军越来越艰苦,追赶南昌起义部队的可能性也越来越渺茫…… 三、 在这种形势严峻,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一般的军事指挥员,会命令部队立即开拔,加急行军。但卢德铭毫不犹豫地命令部队停止前进,进行休整。 原来,警卫团在黄颡港时,只对部队讲另有任务东进,并没有宣布起义,起义的事只有党员知道。大家虽然知道警卫团已脱离了张发奎的领导,去追赶起义部队是一条正路,然而此时的警卫团成分还比较复杂,虽然共产党人和倾向革命的人占了多数,却有不少纯悴是僱佣来的旧军人、兵痞。另外,大革命顺利时入伍的一些人,见到如此艰苦的环境和暗淡的前景,也表现了灰心丧气的情绪。为此,团里党支部进行了紧张的巩固部队的工作,把枪掌握在可靠人的手里,并尽量防止开小差和其它意外发生。 第13页 第二章 寻找港湾(4) 他召集了一个党员骨干会议,指示党员和士兵交谈,做思想工作;在行军中还应主动帮助那些体弱的人扛枪,背背包,带领大家唱歌以鼓舞士气,稳定部队的情绪。 开完小会,卢德铭对红枪会还是有些不放心,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心实意按照协议收容掉队的士兵,尤其是那些女学生,他得亲自过问一下,还得派人去监视,以免出现意外。所以,在那些掉队的士兵和女学生没有安全遣散之前,部队怎好就这样离开? 卢德铭正准备出发,忽然有士兵来报告: “报告团长,有几个女兵不肯离开队伍,死活不肯收下盘缠,还在那里又哭又闹,有一个女兵还扬言说,要与团长理论!” 卢德铭有些生气地说:“怎么会这样,你们没和她们讲明利害关系吗?” 那个士兵说:“按照团长的命令,指导员事先做了动员,绝大多数女学生都换上了农家服,安全转移了,有伤病不能走的,我们将她们安置在老百姓家里了,等养好伤病再离开。红枪会的头人对天发誓,说保证将这些女孩子安全送出境外,如果没有实现承诺,部队可以来报復……” “让我去看看,是谁这么难缠,她们跟得上队伍吗,她们就不怕死吗?” 在一个农家院子里,几个女兵正跟指导员争辩,简直吵翻了天。 卢德铭一走进去,院子里立即鸦雀无声。 几个女兵低着头,眼睛不敢望团长。 卢德铭神情严肃,也不说话,突然大喊一声:“立正!” 六个女兵歪歪扭扭站立,有一个女兵连站了几下都没能站直。 卢德铭还是不说话,竟然喊出这样一声口令:“蹲下!” 女兵们又蹲下,一齐疑惑地望着卢德铭。 卢德铭又下命令:“松开你们的绑腿,脱下你们的鞋袜来!” 女兵们一动不动,更加疑惑不解。不知道团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女学生们被逼松开绑腿,捋起裤管,脱掉鞋子袜子时,卢德铭心中不由一阵惊颤。一个个女兵小腿浮肿,脚板都烂成了煨红薯似的,有的还鲜血淋漓。 卢德铭清了清嗓子,难过地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部队即将连续地急行军。男兵都有许多掉队者,何况你们这些女兵!连我这个团长都不知道前方的路有多难走,前方的仗会打得多么硬。作为团长,我不能让你们白白地去送死!这是无谓的牺牲,你们明白吗?像你们这个样儿,能急行军吗,能跟上队伍吗,迟早得掉队,那时你怎么办!只能趁着这个机会,让大家安全地疏散。你们回乡的可以回乡,想继续入伍的再去啊!明白了吗?” 女兵们被卢德铭训得哑口无言,老老实实地接过发下去的几块作盘缠的银洋,进屋子去换农家衣服了。只有一个女兵,双手捧住脸,在那里抽泣…… 她是卢德铭的小同乡,名叫杨小雪。 卢德铭心里一沉,走过去,轻轻地说:“小雪,按命令执行!” 杨小雪泪眼模煳地抬起头来,说:“团长,你就不能让我跟着队伍吗?能跟在队伍里,就是让我死,我也心甘情愿嘛!” 其实杨小雪要说的话是,能让我跟着你,临出口时,说成了跟着队伍。 卢德铭说:“我就是不能让你们白白地送死,我要让你们好好活着!”卢德铭本来要说的是你,却将你说成了你们,他接着吩咐卫兵说:“在我的薪水里预支10块银洋,请杨小雪带给我母亲。——这就算是你帮我做的一件事,这该不会拒绝了吧?” 杨小雪含着泪水点点头,老老实实地接过了部队发给的盘缠,和卢德铭託付交给他母亲的钱,进屋去换农家服,准备上红枪会预备的一辆马车。 卢德铭说:“从湖北到四川,千里迢迢,路上要格外小心。” 杨小雪坚强地点点头,亮亮的眸子望着卢德铭:“团长放心,我会将你託付的事情完成的!”她还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说,但一句话也是多余的了。 第二章 寻找港湾(5) 杨小雪临走,带走一身部队服装,还有一支手枪。卢德铭想,她年纪小,路途遥远,带着这个作为防身之物也好,便表示了默认。 卢德铭一直望着杨小雪登上马车,又望着马车渐渐远去…… 就在马车要拐弯的时候,杨小雪忽然在车上站起来,双手握着一只喇叭筒,扯着嗓子大声地喊:“卢德铭,我好恨你!……” 这时风吹树叶,河水鸣溅,有一只鸟在深山里发出一声惊叫。 卢德铭眼看着马车转过那个弯,便倏忽不见了踪影。只有杨小雪的喊声仍在耳边嗡嗡作响。 卢德铭忽然心里一酸,泪珠夺眶而出。 四、 卢德铭是四川宜宾人,出身在一个富裕家庭。父亲长年在外,是书香之家出身的母亲将他抚养成人。母亲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唯一的儿子身上。卢德铭年幼时,母亲就教他念唐诗宋词,教他写字作画,还给她讲许多英雄故事和做人的道理。卢德铭天赋极高,许多诗词他只读几遍就能倒背如流。于是他只有六岁时,母亲很高兴和自信地将他送到附近的一所小学,毕业后他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四川宜宾一所有名的中学,他品学兼优,深得师长和同窗的好评。卢德铭在求学期间,接受了进步思想,从小立下了救国救民的理想。在那个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时代,卢德铭决心做一个军人,拿起枪桿去消灭反动军阀,为百姓造福…… 第14页 卢德铭是一个孝子,理所当然先得恳求母亲的应允。 当他期中回到家,心里惴惴不安,又不好如何开口。如果自己走了,母亲在家怎么办?父亲回来问起我,他会多伤心?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怎么对母亲说,深明大义的母亲却先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母亲说:“铭儿,这回从学校回来,不打算再去了吗?” 卢德铭没有思想准备,被母亲一句话问得发了呆。 母亲微笑着说:“娘知道你的志向,你想做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我说得没错吧?” 原来,母亲在翻阅卢德铭的文章和他所阅读的书籍中,早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愿。卢德铭含着眼泪说:“母亲,要是我走了,您怎么办呢,您不会难过吗?” 母亲说:“儿啊,妈妈可不想做一只老母鸡,让小鸡偎在自己的翅膀下,妈妈也想做一只老鹰,要将儿子放飞啊。你去吧,只要是为国为民,认定自己做的是正义的,你就去吧。不要牵挂娘……” 卢德铭虽然年仅十六岁,却长得身材魁伟,志存高远。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一个有出息的男子汉,让母亲为自己感到骄傲! 不久,卢德铭参军了。后来进了黄埔二期,毕业后进入叶挺部队,因为他作战勇敢,又能文能武,多次立下战功,小小年纪,显示了他的军事天赋。叶挺曾感慨说,卢德铭是一个难得的将才!很快将他从排长升到连长、营长、团参谋长。 今年五月,中央军委将卢德铭从叶挺部队抽调出来,出任国民党第二方面军的新建警卫团团长。卢德铭深感肩头担子的份量,心中也格外喜悦。母亲要是知道她的儿子当了团长,会是多么高兴! 卢德铭特别注意军人风纪,每天穿戴整齐,走路挺胸昂首,即使在驻地休息,他也一丝不苟地扣上风纪扣,从来不马虎。曾有战友问他,为什么休息时也不脱下军装?卢德铭只是笑而不答。只有一个人问起他时,他才说了心里话,那个人就是中央军校的女学生杨小雪,他的小同乡。 那天卢德铭休假,在房子的台阶上,他脱掉军上衣,正打水洗头。 一木桶热水放在身边,将一只洋铁脸盆搁在一张凳子上,卢德铭将头髮打湿,将一块洋皂在头上一阵乱擦。立即泡沫翻飞,泡沫水将两只眼睛煳住,不能睁开,他摸索着伸手去桶里找那只瓢,想舀水沖洗。手在桶里搅了一个圈,却没能找到那只瓢。正要喊卫士帮个忙,忽然头顶有热水柔柔地洒下来。卢德铭心想,这个卫士倒真灵泛得很,正要侧过脸去看个究竟,没想到耳边有人说:“不许乱动!” 第二章 寻找港湾(6) 声音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而严厉,而又不容有任何抗拒。 原来正当卢德铭洗头时,杨小雪一身军装,又来探望同乡了。她透过窗口看到卢德铭在洗头,顽皮的杨小雪朝卫士使了个眼色不让声张,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演出了这一幕。 警卫有些为杨小雪担心,想她一定会被团长狠批一顿。没想到卢德铭居然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任凭杨小雪摆布和数落。 “你看看,洗头哪有这样洗的,耳朵背后的污垢都没碰一下。” “哎呀,你看这像啥样子,别看平时风纪扣都扣得严,这白领子都成了黑领子了……” 于是,杨小雪又拿起洋皂,擦在卢德铭的头上、后颈上,将耳朵都重新打了一遍洋皂。然后,叉开手指,在卢德铭头上脖子上耳朵上来回地揉搓,然后舀热水为卢德铭沖洗得干干净净。 洗完头,杨小雪又吩咐:“还不快去将衬衣换下来,我给你洗洗,你站在旁边看着,学着点吧!” 在杨小雪帮他洗头的时候,卢德铭紧张得全身早被汗得透湿。正好也得将内衣服换了,于是又老老实实地照办了。 就是那一天,卢德铭为了招待来访的小同乡,进了一家餐馆吃了饭,后来又到长江边散步。小雪穿着军装,卢德铭自然是一身军装穿得笔挺的。 卢德铭说:“小雪哦,你越来越懂事了,你长大了嘛!” 杨小雪那又黑又亮的眼睛瞪着卢德铭,说:“你难道一直将我看作小孩子吗?我哪儿不懂事了呢?” 卢德铭说:“呵呵,你一直懂事,一直懂事,行了吗?那下次再来时,你还帮我洗头,洗衣服,行不行?” 杨小雪说:“你想得倒美,我才再不会给你洗头,更不会给你洗衣服呢。今天我帮你洗一次,不是就教会你了。再说呀,说不定以后就会有人帮你洗了,还用得着我这个小同乡吗?”他把小同乡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卢德铭说:“你看看,你又来了,在我认识的人中,就你一个小同乡,谁还会给我来洗衣服。不可能,不可能啊!” 这时杨小雪的脸有点红,低着头嘟囔着:“那我也知道,你到时候一定用不着我来帮啥子忙的,好啦,我们不说这个,到哪个山上唱哪个歌就是了。” 卢德铭笑着说:“我明白了,要是没有人来帮我洗,你还会帮。我们可是一言为定了,下礼拜休息时,你再来啊!” 杨小雪想了想,说:“团长,那我有个条件,我要问你一件事,你对我说了真话,我就照样来帮你洗头,洗衣服!” 第15页 “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回答的,我一定回答你。” 杨小雪说:“我们女学生有一次议论你,说卢团长的军装总是穿得笔挺,休息时都是这样,从没见你穿过便装。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可不要以什么军人条令来煳弄我才是!”杨小雪亮亮的眼光盯着卢德铭。 卢德铭停住不走了,转过身来,对杨小雪说:“哦,你是问这个,那我告诉你。这是我母亲从小教会我的习惯。那时我写字时,母亲告诉我怎么握笔,吃饭时告诉我怎样拿筷子端碗。她老人家说,写字要像个写字的样子,吃饭要像个吃饭的样子。我参军后,回家探望母亲时,因为我走得匆忙,胸前的一粒扣子松开了没有发现,母亲说:‘伢子,看看你,一粒扣子松了!还是营长呢,军人就要像一个军人的样子。’母亲说着,亲手将松开的扣子给扣上了。从此呀,我就特别注意军人风纪。我暗暗努力着,不瞒你说,我真的想当大官,当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你知道我为的什么吗,就是为着让我母亲为我感到骄傲,他有一个争气的好儿子,能为国家为民族建功立业,能够为百姓利益做大事啊!……”卢德铭说到这里,眼睛湿润了。 不知为什么,卢德铭这一席话,深深地感动了杨小雪。 杨小雪说:“团长,我真为你母亲感到骄傲,你的母亲太幸福了,能有这么一个儿子!” 第二章 寻找港湾(7) …… 卢德铭常常回味着那一双柔嫩的手在自己的头上、脖子上和耳朵上揉搓的滋味,小同乡那天真活泼又有一些顽皮的话语,那美丽可爱的微笑,甚至进入过他的梦中…… 现在杨小雪走了,她将走到千里以外的家乡去了。 卢德铭苦笑了一下,心想,是我将她带到军队来,又是我将她送出军队,怪不得小雪说好恨我! 五、 这时何长工正好站在了卢德铭身边,对他笑笑说:“杨小雪哪会真的恨你,她是捨不得离开部队,或许是捨不得离开你!将来如有机会相见,我何某定会为你说情哦,团长,别多想了,我们去看看部队休整情况吧!” 卢德铭说:“长工同志,是否再派出两个班的精干战士,穿便衣,跟随送出的女兵,一直看到她们到了码头,登上船再返回。要特别注意加强联络,以防发生意外!” 何长工说:“团长,这些我们早照你的指令做了。我们还让连队买了猪,买了鸡鸭和小菜,今天让部队好好吃一顿,好好睡一觉,明天准时开拔。” 卢德铭说:“好,做得好。现在我们这支队伍,好不容易脱离了张发奎的控制,但又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好像洞庭湖的一只小船,浮萍一样在飘荡,那可不行,我们一定要追赶主力部队,绝不能让这支部队在我们手里受损呀!” 等一切军务安排就绪,何长工陪同卢德铭,到附近察看地形。后来,他们坐在一座小山头上小憩。 偏西的太阳挨近山顶了,西边天上出现火红的晚霞。树林里鸟雀亮着嗓子叫唤,有的甚至慌乱地蹿来蹿去。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大概是在寻找远飞的同伴,或者提醒同类及早归巢。 坐在山头上,两人不时地对视着,久久地沉默不语。 鲜红的夕阳,归巢的鸟雀,不能不勾起卢德铭的心绪。他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山峦、田野和村庄,母亲的身影不时在眼前浮现,那一辆载着掉队女兵的马车的身影,不时在眼前浮现…… 何长工看到沉思不语的卢德铭,他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此刻,他的心绪也不宁静。何长工是湖南华容县人,是中国共产觉早期党员之一,十七岁赴法国勤工俭学,为了躲避挨户团的抓捕,他躲到了国民革命军警卫团。能遇上卢德铭,也是他人生一大幸运。有卢德铭这样忠诚的战士,也是党的幸运。 何长工和卢德铭既是上下级,又是好朋友,几乎无话不谈。 为了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让卢德铭放松心情。何长工说:“团长,你是不是还在为刚才杨小雪的走难过呢?但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和杨小雪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人说你们是表兄妹,有人说你是英雄救美。能不能说说你们之间的故事,说不定还能帮助你出主意呢!”其实何长工早就猜测到,卢德铭和杨小雪之间决不仅仅是同乡,而是相互暗恋着的一对。这就越发引起了他的好奇。 卢德铭沉吟半晌,说:“说实话,杨小雪的确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但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我是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的。你应当知晓嘛。” 何长工笑着说:“我知道你们之间是纯洁的,但你们各自的心中所想,我何长工不是孙猴子,你不说,哪能知晓,以后哪能帮上忙呢?” 在何长工的追问和迂迴战的包围之中,卢德铭说出了他与杨小雪之间的一段奇遇…… 六、 杨小雪居住在离卢德铭那个小镇三十多华里的宜宾县城。她家也是一个书香之家,父亲杨意儒在清朝末年中秀才,后来天下大乱,科举无望,杨意儒就在当地一所省立中学任国文教员。杨夫人是一位富家小姐,从小也是知书识礼之人。杨小雪长大后,在宜宾的城郊小学毕业,后来进入女子中学读书。 第16页 这是1926年,杨小雪16岁,在学校是公认的校花。她白嫩的瓜子脸上,一双大眼睛能照得见人的影子。苗条的身材,留着当时时兴的齐耳短髮,全身透出一股青春活力。没想到在这年五月的一个礼拜天,杨小雪背起一只小背包,里面放着几本带回去看的书。她站在路边向一辆人力车招手,打算坐车回家去。 第二章 寻找港湾(8) 这时遇上几个正在街头熘达的富家子弟,其中有当地保安队长谢宝奇的少爷,名叫谢天启。谢天启是个花花公子,一见杨小雪,两眼就发了呆。 跟他一起出来闲逛的青年看出了谢天启的心事,正要围拢去拦住杨小雪,被谢天启呵斥住了。他只是淡淡地问:“这是谁家的女孩,这么水灵灵的,太可爱了,你们怎敢去拦她,别吓着人家良家女子!” 一个手下说:“这个女孩我知道,她是女子中学的学生,这不,这是坐车回家去的。她是一朵校花嘛,当然可爱了。” 说得谢天启心里像燃起一团火,感到火烧火燎地一阵痛楚。 从此,谢天启常常来到女子中学校门口,希望再一次看到杨小雪。 终于看到杨小雪又从校门口走出来了,这一回杨小雪不是坐人力车,而是徒步回家去。谢天启好像梦游人一样,远远地跟在杨小雪的身后。只见杨小雪迈着轻快的步子,双手微微地甩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那窈窕的身段在谢天启的眼前晃动,晃得谢天启心发慌,眼发花。 趁着街上人多的时候,谢天启加快步子,赶到了杨小雪的前面,还是狠劲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城效的小道上。这里几乎没有行人,谢天启暗暗地转头,看到杨小雪正从转弯的小道上向这边走来,胸口禁不住怦怦直跳。 杨小雪看到远处站着一个细高个的青年男子,似乎犹豫了一瞬,还是大胆地往这边走来。眼看小雪走近了,离谢天启只有十来步远了,谢天启装做在观风景,不经意地迴转头来,满脸堆笑,故作惊讶地说:“哦呀,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杨小姐!杨小雪,你好!” 杨小雪吃了一惊。在那一瞬间,杨小雪警觉地前后左右看一看,又快速地打量了谢天启一眼,礼貌地点头微笑着说:“你好!” 谢天启不失礼貌和文雅,他见杨小雪答了腔,便壮了壮胆子,说:“我叫谢天启,在县里担任文书,我是宜宾中学毕业的……” 杨小雪又对谢天启笑笑,机警地想要绕过小道往前走,但谢天启站在路中间,两边都是水沟,杨小雪不好怎么办,一边放慢脚步,一边回答:“谢先生,承蒙客气,谢谢了,我还有事,你看,我哥哥就在那屋场边等我了!” 谢天启往那边一看,果见村子前站着几个人。但他不知道杨小雪是撒了个谎,因为杨小雪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哥哥。谢天启这时忙说:“那好,杨小姐请便,但我们算是认识了,请问杨小姐,我可以来找你吗?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杨小雪的像水葡萄似的眸子一闪,脸绷紧了,不冷不热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呀!我还是学生,我功课忙得紧,我不与外界交往。告辞了!”杨小雪说得那么干脆利落,丝毫不留余地。最后她走过去,招唿也不打,头也不回,像精灵一样径直而去…… 谢天启望着杨小雪远去了,心里狠狠地说,“我一定要得到这个杨小雪,我一定要娶她做老婆。如果这一辈子我不能得到她,别的男人也休想得到她!” 从此谢天启竟然得了相思病,公班不能上,在家不吃也不喝,成天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在梦里喊着杨小雪的名字。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谢宝奇身为保安队长,在宜宾县可谓大权在握,区区一个什么民家女子,竟害得他的独生子茶饭不思,他跑进儿子卧室,狠狠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一个民家女孩,用得着这样,你要早说,爹娘不早给你去将她娶来就是!” 谢天启一听有父亲撑腰,忽地一下子爬将起来,那病便好了八分。 但谢宝奇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原来想,一个教书匠的女儿,能嫁到他谢家作儿媳,会欢天喜地,求之不得。但当谢家委託校长去说媒,送聘礼时,却遭到了杨意儒的婉言拒绝。 谢天启知道了说媒不成,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从此病加重了。他竭斯底里地大叫:“天仙我也不要,我就要杨小雪。不能娶到杨小雪,我死给你们看!” 第二章 寻找港湾(9) 七、 从此杨家便在惶恐不安中过日子。杨小雪放学不敢独自回家,莫说是徒步,坐人力车也不敢,平时也不敢走出校门。硬是要回家了,她得托同窗搭信给家里,让父亲来接。 这一天,校长居然领着谢宝奇,亲自来到了杨家。 杨意儒知道来者不善,因为他知道谢宝奇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傢伙。他看到那一双熘圆的眼珠和满脸的横肉心里就打颤。谢宝奇今天穿着便装,一进屋就满脸堆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 杨意儒越发地心里发虚。他担心自己的女儿是逃不过这一劫了。杨夫人当然不宜出来,独自在卧室里流泪,嘆息着世道的不公。自家养的女儿,想嫁就嫁,不想嫁莫非能强迫不成。天下难道连老百姓说话的地方都没有了吗? 第17页 校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平时也不敢得罪官府衙门,但他也不愿意做伤天害理的事。他知道杨小雪是一个好女孩,嫁给谢家简直是把羊羔送进虎口,鲜花插在牛屎上。但谢宝奇权大势大,作为一个小小的校长,他又得罪不起。 上茶后,谢宝奇倒是说,“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并非要强行娶你家千金,我谢宝奇是讲仁义的人。今天来,是想要杨先生帮我的忙,救救我的独生儿子!” 杨意儒说:“谢长官说的哪里话来,我一个教书匠,不是郎中,哪里有能力能救你家少爷。” 谢宝奇说:“我不大会说话,还是让张校长替我说吧!” 张校长这时似乎双手有些发抖,他说:“杨先生,我直说了吧。刚才谢长官都说了,他决不会强行将千金收为儿媳。他老人家所说的救救他儿子,也不是要你出钱,也不是要你当郎中开药,而是……而是要借你家小姐去沖喜……” “沖喜?这,这怎么行啊,我家小雪还是个孩子……”杨意儒听到张校长说完,真是欲哭无泪。 这时杨夫人从房里走了出来,生气地说:“我说张校长,谢长官,你们做事也得凭点良心为我们想想,我家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做啥子为你家少爷去沖喜?这事不要说了,万万不能,万万不能!” 谢宝奇的脸色变成了猪肝色,终于露出了丑恶的嘴脸,他气急败坏地说:“那就这样定了,我谢某挑选你家小雪去沖喜,这是看得你们一万斤重,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张校长,我们走。”说着,谢宝奇站起来,气沖沖地往外走。 临走出门,谢宝奇转过身来,说:“告诉你姓杨的,你们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要是我家天启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屋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张校长吓得面色惨白:“你看这怎么好,这怎么好。你们还是听劝,转过弯子吧,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说着就快步去追谢宝奇了…… 谢宝奇一看软的不行,干脆就来硬的,心想你一个女孩子,还能飞上天不成。你小小教书匠能逃过我谢某的手掌心?就在第二天的上午,他密令两个下属,在宜宾女子中学的校舍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杨小雪绑架,给杨小雪蒙上黑布,嘴里塞着棉花,偷偷送到了谢府。任凭杨小雪怎样挣扎,自然无济于事。 杨小雪的一位同窗好友钻空子熘出女子中学,赶去杨府送信。 听到这个消息,杨意儒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杨夫人这时禁不住哭出声来。不用多猜想,绑架小雪的肯定就是谢宝奇。但没想到他们动手这么快。夫妻俩赶到谢家,谢家大门紧闭。杨意儒双手狠劲地拍打着黑漆大门,拍得“啪啪”作响,两只手都拍得麻木红肿了,那门就是不开。杨夫人伤心欲绝,用头一个劲地向大门撞。 任你两个人怎么使劲,那黑漆大门关得死死的,就是拼上两条命,也弄不开那张门。不一会儿,两个人都浑身无力了,只能在蹲着两只石狮子的台阶上抱头痛哭…… 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走拢去问个究竟,但一看是保安队长谢宝奇的家,谢宝奇人称谢老虎,谁敢去管呢?只能远远地观看。有的是纯悴看稀奇,有的脸上无比愤恨,但都只能无可奈何。这种世道,即使眼看着恶人欺负好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弄得不好,连自己的一条命也得搭上呀! 第二章 寻找港湾(10) 这时,街头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有人大声喊着:“让开,让开些,别让马踩着了!”人们一看是三个军人,两个当兵的背着长枪,还有一个是个军官,挎着一支短枪。正骑马从街头走过来。 人们赶紧让开一条道。 坐在一匹黄膘马上的军官朝这儿看了看,一见两个中年男女在那台阶上抱头而哭,哭得唿天抢地,忍不住下了马,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围观者都吓得不敢回答,赶紧往一边躲。一见上司下了马,那两个卫兵也迅速下马,其中一个跑步去台阶,问了几句什么,立即跑来报告: “报告营长,他们在哭自己的女儿!是这家人将他们的女儿抢走了,他们来要人,就是打门不开!” 那营长说:“青天白日,居然有这等事吗?我去问一问!”说着就朝那正哭着的夫妇俩走去。 两夫妇见有长官来了,一齐跪在地上喊冤:“长官,救救我女儿,我女儿还只有十六岁,被保安队谢队长绑架,要给他生病的儿子沖喜,其实就是强迫成婚啊!长官,求求你发慈悲,救救我女儿……” 那个年轻的军官,就是卢德铭。他回家探望母亲,路过此地…… 何长工像听评书一样,都听得入了迷。卢德铭却忽然住了口,说:“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不用说了嘛。” 何长工却不依不饶:“真有你的,你是怎么救出杨小雪的,怎么将她带到队伍上来的?” 卢德铭忍不住笑了:“哪能呢,我对杨小雪父母说,两老别伤心,一会我就会将你女儿救出来。就说我是你家女儿的表哥就是!” 何长工说:“接着说下去啊!” 第18页 “我进了谢家厅堂,谢宝奇一见我是叶挺部队的营长,又带着卫兵。特别客气,还要送礼给我。我说,礼就不要了,我是来接人的!谢宝奇问我来接啥子人,我的卫兵抢着说,就是咱们营长的表妹杨小雪!然后用枪对着谢宝奇的脑袋……” “我喝住了卫兵,说不得无理。谢宝奇哪敢得罪北伐部队的一个营长,诺诺连声说是一场误会。事情就这样顺利,将杨小雪解救了出来,就这么简单,不过小事一桩嘛!” 何长工哈哈大笑地说:“团长,真有你的,这不是英雄救美又是什么,然后,你就将她带回了部队?” 这时卢德铭的脸涨得彤红,争辩说:“我卢德铭怎会这样做,不是我带回来的,是她自己跑到武汉来的!” 何长工说:“不可能,不可能啊,那杨小雪又是怎么来的,既然如此,又将她送走。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无论何长工怎么追问,卢德铭再也没有回答他。 何长工忽然发现,卢德铭正眺望着远方的天边出神。 这时夕阳已经西下,开餐的军号吹响了。 八、 第二天拂晓,部队开拔,一路疾行,到了鄂赣边境。在接近江西境内时,山势显得陡峭,道路更加崎岖,一座高山挡在前方。 这是边境有名的九宫山。九宫山,烟雾缭绕,林深兽恶,好像唐僧取经里经过的有妖魔鬼怪出没的山。为了彻底摆脱张发奎的控制,为了追赶起义军主力,最高最险的山,也得越过去。而且,要赶在天黑之前爬过山去。黑夜爬山更危险,万一遇上土匪袭击,人家在暗处,部队在明处,一旦交火,就会被动地挨打。 部队来到山下,还没能稍稍喘息,卢德铭便下令爬山。 他对部队重新作了部署,将队伍拉成分散形的纵队,分三路前进。这里虽然没有妖怪,但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不能让部队吃了土匪的亏。 经过一天的艰难困苦,部队在行军途中果然遇上几股土匪,土匪只是放冷枪,想抢夺部队的枪枝弹药,迅速被部队击溃。 翻了一天的山,每一个战士连走平路都走不动了,但总算将九宫山甩在了身后,进入武宁县境内。 一支部队,经过几天的急行军,一旦停下来,队伍简直就像一条瘫软的蛇,浑身无力地倒在地上。卢德铭心里很是担心,这时万一有一支小部队来进攻,恐怕都难以应战啊! 第二章 寻找港湾(11) 这时,先遣队终于来报,叶挺和贺龙的起义部队已经远去赣南和粤东。卢德铭望着这支疲于奔命的队伍,忧心如焚。他心里明白,以自己千多人的一个团,千里迢迢地去追赶,根本无法突破途中的军阀拦截,不等到达目的地,就会损失殆尽。好不容易将这支队伍摆脱张发奎的掌控,又会死于别的军阀手中。 于是,卢德铭决定部队改变计划,又一次掉转头来,取道临近湖南湖北的修水县。在这个比较偏僻的山区休整待命,以避开军阀的阻击。然后请示中央,以决定去向。 卢德铭欣慰地对大家说:“这江西修水,算是我们暂时的一个避风港。我们这只小船,迟早会找寻到属于自己的港湾!……” 卢德铭部队进军修水的短短几天之间,先后有三支小部队,编入了他的队伍。 部队刚向后转时,先遇上一支将近五百人的队伍,这支队伍穿着杂色衣服,有军装也有民服,武器更是五花八门,有长枪,也有梭镖和鸟铳,还有大刀和铁棍。看样子不像是红枪会,他立即派人过去询问,原来这支队伍是余贲民率领的平江农军! 平江农军本是奉命攻打长沙,还没能到达长沙境内,攻打长沙的先头部队就退下阵来了。他们在湖南站不住脚,也是奉中央命令去参加南昌起义,因没有赶得上,就撤退到这里。同是共产党的队伍,在这患难之际相遇,两支队伍都很激动和亲热。加上余贲民与何长工过去在中共湖南省委就相识,此次能在这里相遇,简直连想也没敢想。 见面后,余贲民拉住何长工的手,激动得闪出泪花:“ 长工,以往由于方向不明,又处于白色恐怖之中,我们只能在九宫山、武宁一带徘徊,始终不敢把队伍拉出去。如果你们不来,南昌起义部队又追不上,这几百人的队伍迟早会被军阀吞掉,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何长工立即将余贲民介绍给团长卢德民。经过简单地商量,决定两支队伍同赴修水休整待命。 到了修水,警卫团动员党的活动分子和干部,对部队展开了宣传教育。讲革命不是没有希望,而是希望很大,讲南昌起义部队不是被敌人消灭了,而是转移撤退,只要我们跟上去,同他们结合起来,就是一支了不起的力量。原地不动和分散开来都是不可取的,最易被反动派“清乡”清出来,当反革命更是没有好结果。经过一番宣传教育,警卫团内部的情绪开始进一步稳定;余贲民所带的平江农军也维持着没有溃散。 警卫团进驻修水县以后,为了稳定平江农军,两支部队进行了混合编队,其实就是把平江农军编入了警卫团。过去散漫的农民有了正规军队的管理,他们原本具备的优良品质和吃苦耐劳的素养便能得到好的发挥。在休整期间加紧训练,很快就能变为战斗力强的部队。 第19页 说来事有凑巧,部队刚在修水驻下,又在修水的桃树港遇到一支农民武装,他们是从鄂南的通城、崇阳开来的,只有一百多人,领导人名叫罗荣桓。 人数虽少,总是一股力量。这个罗荣桓原是法政大学的一名学生,此时刚刚加入共产党,以大学生的身份自愿去搞农民运动,成为一支小小农军的头儿。警卫团派人与他们联繫上,后来罗荣桓的农军汇入警卫团,编为警卫团的特务连,罗荣桓担任该连党代表。 尤其让卢德铭兴奋不已的是,修水南面是江西省的铜鼓县。据派出的侦察兵报告,铜鼓县驻扎着一支农民武装,正是来自湖南浏阳的农军! 余贲民说:“浏阳农军的领导者叫潘心源,他是浏阳县委书记,因‘马日事变’后反攻长沙时,曾经与他的队伍同行,当时他们冲到了最前面。可能是撤退后,而浏阳的反动势力最为猖獗,就驻到了铜鼓吧!” 于是警卫团又派出人员去铜鼓,与浏阳农军联络…… 等部队安定下来后,卢德铭得离开了。 他带着这支队伍,没能赶上南昌起义部队,在没有听到中央命令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将队伍带到修水,再说下一段该怎么办,他得请示中央,将具体情况向中央报告。 第二章 寻找港湾(12) 卢德铭和几个警卫团的主要领导人,要赶赴武汉向党中央报告工作,部队暂由第一营营长余洒度指挥。正是这个原因,这个在黄埔军校就以口才闻名,却只善纸上谈兵、华而不实的余洒度,在不久以后,还被推到了师长的位置上……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1) 一、 民国十六年,湘东浏阳又是大灾大难。 白色恐怖和饥荒,笼罩着这一片古老的土地。老天爷似乎也在助纣为虐,从立夏到中秋,接连三个月滴雨未落。老百姓在死亡线上挣扎。 这是百年一遇的大旱之年。到了秋天稻谷成熟的季节,从大围山脉发源的大溪河、小溪河,成了两条似有似无的两条“水线”,有气无力地弯来转去,随时都会突然断流的样子。河两岸的庄稼地,裂开纵横交错的坼口。禾苗从抽穗到成熟,从来就没有喝饱过水,穗子又短又瘦,伸着头,听凭太阳的暴晒。火南风吹过,灰黄色的禾叶摇晃着,发出声声嘆息。 韩习明老倌是白沙镇有名的作田里手,也是乡亲们公认的勤快人。他像一头牛,从稻子灌浆的日子开始,带着老婆、女儿,一家三口每天从河里挑水上坡,来浇灌禾苗。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搬石头在水流处筑了一道石坝,才堵住了一个水坑。他租种了财主彭达霖家的八亩地,说好是三七开,三成留给作田人,七成得交了租子。但眼看禾苗会干死,弄得不好将颗粒无收。韩习明老汉急得嘴上起血泡,不久患了眼疾,两只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也无钱去看病,只是摘些名叫“酒里光”的叶子,将它搓成团,放在一只碗里,用菜刀把去捣碎。唉,连绿叶子都干得没有了水分,他还得洒点水进去,才能把这种消炎的叶子弄成浆煳状,睡觉之前就敷在眼睛上。第二天眼睛还是有些睁不开,但也得去挑水浇禾。 韩婶子看着丈夫太苦,太劳累,也不声不响地挑起一担木桶子,来帮丈夫挑水。十七岁的女儿娟妹子也来了,原来韩老汉一直不让女儿来挑水,一个细皮嫩肉的妹子,哪能挑起一担水爬那么高的山坳,她将来还要嫁人,生孩子,别把她压坏了。但眼看着自己已经无力将几亩水田的禾苗救活,也就哀嘆一声,听凭她母女俩也来挑水浇禾了。 太阳越来越暴烈,田地越来越干燥,将一瓢水往禾蔸上一泼,冒出一股白烟,根部的田土先是黑了一片,不一会又变为白色,水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韩老汉忽然放下担子,坐在田埂边,嘆息着道:“这天,这世道,这样下去,就算我们一家三口累死累活,白天黑夜不歇一口气,也救不出来这八亩稻子啊!” 韩婶子说:“你是太累了,你就先歇会儿吧。我们娘俩接着再去挑,救一棵是一棵,总比眼睁睁让禾苗干死要好呀!” 韩银娟擦了擦汗水,一声不吭地挑着桶往山下走。她说:“娘,您也歇一歇吧,让我来挑。我年纪小,受得了。” 韩习明本想再歇一会儿,但看着自己的老婆和女儿都在挑着桶子往坳下去,自己一个大男人,哪里坐得住。于是赶紧去挑水。 “韩老倌,你还在挑水浇田吗?”山坳上走来十多个坳背沖的乡邻,连张三婶子和一些堂客们也跟着来了。 说话的是他的好友丁七。丁七长得身子又高又瘦,与他年龄相仿,也是五十挂零。但他与韩习明不同的是,韩习明平时话语不多,是一个闷葫芦,而丁七老汉却是嘴像放鞭炮,他喜欢看戏,看过的戏文自己回来能唱得有板有眼。但两人脾性不同,却偏偏合得来。农闲时或者过节时,两人还常常在一起喝杯小酒。丁七一边喝一边滔滔不绝,韩习明只顾喝,心里倒也特别惬意。 丁七来到地边,埋怨说:“刚才到了你屋里,本想讨杯茶喝,没有茶,酒也行的。没想到你带着家人在这里浇禾。你真是狠心,老婆瘦得像芦柴,娟妹子细皮嫩肉,你却让她们也来挑水浇禾!” 韩习明说:“我不浇田怎么办,能让这几亩田的禾干死,饿死!” 第20页 韩习明见那么多邻家来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对不起大家,你们即使到了我屋里,我也没得酒,我的酒罈子几个月前就见底了。茶是有喝的,我浇了田,总是担两桶水进屋里去,缸里满满的,让娟子她妈烧一壶就是。——娟子她娘,你别下坡去了,快回屋烧茶!”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2) 韩习明见这些人突然造访,猜想一定有事相商。再说自己这几亩地眼看收成不多,打了稻子,怎么交得起租子。要是连租子都交不起,一家人吃什么?他遇上难处,平时总是和丁七老倌商量,他主意多,出的主意往往又是顶事的。 十多个乡亲来到田边的树阴下,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 丁七老倌说:“我们这十几家人,都是租种了彭大恶霸的田。现在又到收稻的时节了。今年遇上大旱,收成至少减了三成啊!”丁七说着,还捏起田里一根稻子数了数,又摸了摸,脸色凝重,“你们看,韩老倌这禾,只怕会减了四成。瘪谷占了差不多一半呢!”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租子是交不起了,要交租便没饭吃,不交租又过不了彭大恶霸的关,这日子,没法过了。 丁七老倌说:“大伙儿光是在这里诉苦没有用,我们还得想一个法子来解决才行。你们看,到底怎么办?” 有几个毛头小伙子说:“我们干脆联合起来,抗租不交,看他彭大恶霸咋整我们!“ 接着便有人帮腔:“交租也是活不成,不交也是活不成。不交还能吃上几餐白米饭!” “对呀,只要大家齐心,都不交租,偷偷打了谷,藏起来,总比都交到地主仓里去好啊!” “……” 丁七老倌摆摆手说:“谁想交租,谁能交得起租。不过,自古以来租田种就得交租,这也是正理,凭我们几个平头百姓,不可能改变。抗租吗?只怕连命都会保不住!没有饭吃还能出外逃荒,或许能留下一条命,你们不要冲动。今年上半年死的人还少吗?现在白沙,东门都驻了团防队,搜查农会积极分子的事还在进行。年轻人死的死,逃的逃,留下我们这些老东西,更是对付不了那些团防局,他们尽是一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低下了头。 这时,韩习明老倌双手捧住脸,又想哭了。 丁七的一席话,触动了他的伤心事,他不禁想起了被杀的儿子来…… 二、 大家被韩习明老倌哭得不知所措,韩婶子也在一边落泪。娟妹子挑着一担清水,颤颤悠悠地上了山坳。她放下水桶,说,“大伙喝点水吧,这一担水没有搅浑,能喝的。” 大家正干渴难当,拿起瓢,轮流着喝水。十多个人,差不多就喝光了那一桶水。娟妹子舀起半瓢水,送到父亲的嘴边:“您喝点水。不要总想那些伤心事了。再哭,哥也不可能再活转来的。”说完,又去一边劝慰母亲去了。 娟妹子懂事,乡村人都夸她是一个好妹子。她长着白里透红的脸,小巧的鼻子,笑起来的时候,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便眯成一条线,嘴唇一抿,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闪着光。 邻家的张三婶忍不住赞嘆说:“将来哪个后生能找了娟妹子做堂客,那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人们就笑她:“张三婶,那你还不早动手,将她弄到自己家里去啊!” 张三婶嘆息着说:“只可惜我儿子太小,要不然,还轮得着你们来讲吗?我家儿子才十一岁,人家娟子是姐姐,都十七岁了,你们这是故意气我!” 大家便哈哈大笑。 这时丁七说;“别笑了,别笑了,哭都哭不过来呢,你们还有闲心来说笑,先说正事吧!” 大家便都望着丁七,脸都板得紧紧的。过去有农会作主,自从地主老财和恶霸像蝗虫一样从长沙和武汉返回来,政府还派来了兵,各镇都开办了团防局,驻了军队。农会积极分子和共产党员杀的被杀,关的被关,有的便逃往外地了。乡村没了主心骨,白沙镇杨树村的农会委员,也就是韩习明的儿子韩志高,也被团防局抓去,当夜就杀害在东门的桥头草坪上…… 丁七老汉在这一带算是能说会道,能想出主意来的人。他曾经读过三年私塾,也算是喝过墨水的人,而且去长沙贩过盐,见识广,脑子活,所以大家有什么难处,喜欢找他讨主意。今年遇上大旱,眼看稻子就要收割,彭大恶霸到底会不会减租,按几成减,大家心中都没有底。只好都去找丁七,丁七干脆和大家一起,挨门挨户将租了彭家土地的十几家户主召集到一起,大家一起想出一个办法来。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3) 丁七老倌清了清嗓子,看了大家一眼,说:“户主都到齐了,大家也喝了水了,也休息一会了,我们就来商量正事。大家说,今年的租怎么交?” 人们便七嘴八舌地说开来。有的说“稻子干得剩一把草,谷子占了一半是瘪的,就算不交一粒谷,连吃饭都不够。要是再交租,喝稀粥都不够,又得挨饿了啊!” 有人说:“我看,我们全村子联合起来,大家抗租不交,看他彭老财能把我们都抓了去?抓去了也好,那就在他家吃喝!” 第21页 几个青皮后生摩拳擦掌,说:“农会的干部都不在了,我们自己成立一个农会,跟他们拼了!” 二十岁的粗矮个子,外号叫树墩子的说:“去年闹农会时,光是绑了彭恶霸游行,喊口号,要是将他一刀宰了就好了。那韩大哥也不会被他们抓去杀了,今年也就省得再交租了!” 大家说;“要是农会的人都能回来就好了,下次再搞农会,我也要参加,我们再不给那些坏傢伙留后路,我们也学着他们的样,抓了就杀,格杀勿论!” “对,我们干脆反了算了!” “打倒恶霸地主,打倒土豪劣绅!” “我们就是不交租,我们要活命!……” 丁七老汉制止了他们的激烈情绪,他大喊一声:“算了吧!” 大家面面相觑,田野里一时安静下来。 他朝这个看看,又朝那个看看,嘴巴一撅,说:“拼了,和他们拼了?说得轻巧,去年农会运动的火烧得那么旺,一下子就熄灭了。你们知道不知道,人家现在还有军队护着。团防局可不是空摆设,有长枪短枪,据说还有机关枪呢,扣一下能发很多子弹。何况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有什么,几支梭镖吧,两支鸟铳吧。就凭这几个人,不是白白送死是什么?” 这时张三婶说:“丁七说得是,农会干部比我们厉害吧,不是抓的抓了,关的关了,杀的杀了,逃的逃了呀!丁七,还是你拿主意,不能和他们硬拼,总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我们拖儿带女的,全靠田里几粒谷,我们得活下去呀!” 丁七说:“所以嘛,我们大家一起来商量,看怎么办。” 大伙说:“丁大爷你见多识广,知书识礼,这主意还是你来拿,我们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对,我们听你的指挥,你说咋办我们就咋办!……” 大家也是急得一时没了主心骨,于是一致推举丁七老倌作头头。让他领头来处理这交租的事。 丁七想了一想,说:“我们只能照原来的老规矩,或许还能有希望。” “什么老规矩呢?还按以往那样收租吗?至少按农会规定的收才行!” 丁七说:“镇上早贴出布告,农会的规矩早作废了,还得按地主原来定的规矩收取租谷,还得交人头税、地亩税、壮丁税呀!” “那我们就真的活不下去了,不如都死了算了!”人群里有人带着哭音说。 丁七说,“我想来想去,只能这样办。我说的老规矩是,我们还是按原来的规定,请彭东家来吃看禾酒,让他来实地看一看这庄稼,能减点就能减点吧。除此之外,我不能想出别的办法了。唉,人家现在势力大得很,我们是鸡蛋,人家是石头,鸡蛋哪能去碰石头呢?” 大家想来想去也真没有别的法子。总不能将这长着稻子的田土背在身上,跑个一熘烟啊! 于是就合计,还是请彭东家来吃看禾酒。 丁七还告诉大家,他上次去东门走亲戚,人家那里就是打算请东家吃看禾酒,还杀猪宰羊的,搞得很热闹呢。 这一下,韩习明感到压力大了。他为难地说:“我贊成大家的意见,还是做看禾酒。不用你们提醒,我也知道,今年轮着我家了,由我来准备酒席。不过还得请丁大叔去相请彭东家。” 原来,杨树村的佃户们每年都要请东家吃看禾酒。佃户们只是希望东家吃了看禾酒,有时心里一高兴,少不了减一点点租。只要这家减了租,别的人家就都照着交租了。他们抓了阄,一家一户轮着做看禾酒。今年恰好轮着韩家……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4) 三、 韩习明赶紧收拾水桶,一家三口回家来,要忙着筹备看禾酒了。俩口子盘算来盘算去,都在为这一顿看禾酒发愁。 他打开米桶,桶里没有一斗米,平时一家捨不得吃白米饭,总是和着青菜煮粥吃。老婆身体有病都捨不得吃白米,办看禾酒,至少会有两桌人。往年来山村吃看禾酒的除了东家以外,总是带着一帮人,不过将这些米全部煮了,那还是够办两桌的。 办酒席的荤菜是一个难题。他跑进猪栏,栏里的架子猪瘦得背都有些弓,顶多也就一百二十斤毛秤。一家人的开销全靠这只猪,是绝对不能杀的。那就将几只生蛋鸡婆杀了算。家里没得钱,也没得油。油呢准备去邻家借点,以后卖掉这条猪再还原。但光是杀两只鸡也不够,要是酒席办得不丰盛,那还不如不办。东家一不高兴,说不定不但不减租,还生气了,那就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乡亲。 当天下午,丁七就来了。他说:“彭东家答应后天来看禾!” 韩习明苦着脸笑笑:“那好,我,我,我正在和娟子她娘商量着怎么做这一顿酒呢!唉,突然要做这么一顿酒席,真不易了!” 丁七老佗知道韩习明正为看禾酒发着愁,就借给了他一点钱。他也知道那条猪是杀不得的。 “那就这样了,后天看禾,我先打通了蔡管家,是蔡管家帮助说了情,彭财主才答应来看禾的。你抓紧准备吧。我还帮你请了下屋场的潘品山,来帮你做菜,要是味道不好,说不定那些傢伙会不高兴的。今年不比往常,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一定得把酒席办得丰丰盛盛才可能过了这一道关。我去见彭财主都没见着,是蔡管家回的话,我在门外等了个把时辰才讨到了真信。他娘的,简直憋气死人!” 第22页 只要彭财主答应来看禾,就总是有希望的了。过了一天,韩习明清早跑到镇上买肉,每桌买一只三斤重的肘子,还有猪下水,还打了两大壶酒。一切事宜就算有了着落。 一家人忙进忙出,还有几位邻家嫂子主动来帮忙。到了将近中午时,两桌丰盛的酒席算是做好了。 满屋子瀰漫着肉香…… 韩习明这时站在台阶上往远处张望,看看对门的山路上是否有轿子出现。 甚至他幻想着,彭东家吃了这一顿看禾酒,定会看到佃户们的诚意,他心里高兴,大发慈悲,将手一挥,就按实际亩产来计算租谷,减掉租谷三成…… 太阳当顶了,对门山路上连个人影子都不见。直到太阳偏西好远。还没有看到人影子,就连催客的丁七也不见回来。 这下韩家可是着急了。 大家的肚子也早饿得咕咕叫。就算平时也得等看禾的财主们吃过,他们才能吃饭。而现在,唱主角的都没来,戏还没有开锣呢。 终于,对门山路上出现了一个匆匆的身影,一看就知道是丁七老倌,走路时又高又瘦的身子往前倾。大家都站到了阶基上,张望丁七后面有不有轿子出现。 但来的只有丁七老倌一个人。丁七气喘吁吁到了地坪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蔡管家告诉我,彭东家今天不能来。团防局老总带着一些兵来到他家做客,他要招待客人。说改日再来看禾啊!” 娘哎,这可怎么办。韩习明双腿一软,就差一点儿跌倒。 为了做这两桌看禾酒,他可以说是掏空了自己所有的家当,还欠了帐。鸡也杀了,肉也买了,都做熟了,却又不来,这该怎么办啊。该杀的彭大恶霸,你也真是太欺负人了! 望着那些做好了的饭菜,韩习明全家真是欲哭无泪。 天气这么热,那些菜等到明天再吃,就可能变了味。要是明天又来不了呢?这些饭菜就全白做了。但哪里还能做出一顿看禾酒来!为了这一顿酒菜,韩家将老底都掏得罄空…… 韩婶子望着那些大鱼大肉,心里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哎呀,下午天气更加闷热。这些菜,怎么能留啊,还是得想办法请他们这些老爷来吃。要是他们吃出菜变了点味,那何得了。看来这些菜只能丢进水里了!”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5) 韩婶子一席话倒提醒了丁七老倌,他说:“光着急也是空文章,只有想些办法。去借几口大水缸来,打来井水,将盆浮在水里,再将这些菜放在盆里,这样饭菜就不至于很快变味了!” 大伙说:“这也留不了多久,还要明天,只怕也是空文章。” 韩习明说:“丁七哥,我们还是去求求蔡管家,让他在彭老爷面前说说好话,庄稼人办一顿酒席不易,中午老爷不能来,那就来吃晚饭。要是感到下午看禾天气太热,先吃了看禾酒,过天再看禾也要得啊!” 于是又是一阵忙碌,将那些饭菜放进了盛着井水的缸里,因为鱼和鸡最容易变味,韩习明就将它们装进箩筐,用绳子吊在井里。又担心有人来打水不小心弄翻了箩筐。便坐在井边守候着,一旦有人来打水,还得将箩筐吊上来,等别人打完水,再吊下去。韩习明老倌就这样眼巴巴地守在井边,守着那几盆鱼肉和鸡肉。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身上的汗水都似乎没有出了。就这样坐在一张小凳上,好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 四、 为了朋友,也为了全村子的乡亲能渡过地主老财逼租这一生死关,丁七可算是两肋插刀。他想着光是靠这个办法,那些饭菜非变味不可。再让韩习明办几桌酒菜出来,要了他的命都办不出来了,减点租减点息的希望就会泡了汤。他想来想去,从家里将那只阉鸡捉了,送给了蔡管家,请求他再找彭老爷说说好话,让他们去韩家吃晚饭。 蔡管家人称笑面虎,见人满脸堆笑。一见平时傲气十足的丁七老倌亲手提来了一只红毛阉鸡,拜在他的门下,便和气地说:“唉呀,老丁,你这样客气做么子,乡里乡亲的,就不必了。这鸡,你还是提回去自家杀了吃吧!” 丁七老倌说:“蔡管家,乡亲们都知道你是‘糍粑心’,你看韩家穷得揭不开锅,好不容易做了看禾酒,还得请你到彭大老爷那里求求情,中饭老爷不能赏脸,那就晚饭一定得去,你就做一做好事吧!别辜负了乡亲们一片盛情!” 蔡管家这时感到有些为难,附在丁七耳边说:“老丁,可不是我不帮忙,硬是今年不比往年。彭达霖现在牛气着呢,人家有军队撑腰,和团防老总现在称兄道弟,你没看到他们那个火热。他硬是不赏脸,我作下人的,也没得法子!” 丁七说:“这可怎么办呀,不瞒你说,韩习明为了做这一顿饭,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杀了鸡,买了大鱼大肉,还打了高梁酒,饭都做好了,不是白白地做了吗。你再要他做一顿出来,只怕将命搭进去都是空文章。” 蔡管家想想也是,他知道韩习明家穷得叮噹响,办出一桌酒席来也是不容易,又看了丁七老倌在地方上有些名望,何况他还送来了一只鸡,就不好太薄了丁老倌的面子。他想了想,说:“老丁你去告诉韩习明,今天就来他家吃晚饭,凭着我多年给彭老爷当管家的份上,我拖也要将他老人家拖起来。你放心回去吧,我蔡某人说话算话!” 第23页 蔡管家这样一说,倒弄得丁七有些感动了:“我说蔡管家你是‘糍粑’心嘛,蔡管家你做了好事,积了德呢!那我丁七就回去了。一言为定,我们回去帮韩习明老倌再将晚饭搞得丰盛些!你也一定要赏脸,除了彭老爷,你就是主客了!” 蔡管家满口接应:“放心就是,晚上一定来!” 丁七老倌感到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下来了。走起路来也感到有了劲头。 蔡管家原来是读过书的人,清朝时候连考过几次秀才都没能考上,一下子灰了心。他的舅舅和彭达霖是至交,舅舅看他人生得聪明灵泛,肚子里也有些墨水,就将他引荐到彭家。先是帮助彭家记帐,收帐,催租;后来就当了管家,也算是彭达霖手下的红人。但蔡管家毕竟是读过几句圣贤书的人,他只是为人虚假,势利,倒说不上兇狠。有时,他对穷人也存有一点儿同情心。这次他接了丁七的礼物,倒是真心实意去劝说彭老爷,让他赏脸去韩家吃晚饭,抽空去看禾。如果他的目的实现了,一来可以影响乡亲们之中的口碑,二来显出自己在彭东家面前的身份和地位。这是两面讨好的事,蔡管家当然会尽心去做的。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6) 丁七走了不久,他就往彭家大院里去见彭达霖。 彭家大院在当地赫赫有名。走进白沙,远远能看到黑压压一片青砖瓦屋,这就是彭家大院。屋场前面辟出一大片场院,用麻石砌成高高的围墙。进院子要经过两张铁门,进了院子,大门前高高的台阶上,两只兇狠的石狮子蹲着,好像随时会扑过来,让人胆颤心惊。石狮子倒不会真的冲出来,倒是院子里餵了一只大恶狗,又肥又壮又高大,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们吓出一声汗来。据说那只恶狗不吃饭,也不吃现成的肉,而只吃活鸡活兔或别的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全身黑毛,两只眼睛红红的。这只黑狗平时用一根铁链子锁着,到了晚上便松开链子,让它守院子,远近的贼不敢光顾。 蔡管家进了院子,看见门口有士兵出入。他向他们点头哈腰,几个士兵傲慢地望他一眼,理也不理。蔡管家也不管这些,他是管家,他应当是这家院子的半个主人,你们凭什么这样无理?但蔡管家没有胆量论这个长短,只能怯怯地走进厅屋里去。 五、 彭老爷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水烟筒,眯着眼,正在吧达吧达着吸菸。他舒服地靠着椅背,一只腿搭在面前的凳上,肥得流油的腹部高高地挺起来。他听到脚步声,将眼睛睁了睁,又眯上,一缕清烟在他的头顶散漫开去。 “老爷,有件事,我特来禀报,请您定夺。”蔡管家有些心虚地说。 “哦,蔡管家,你来了?什么事,说吧!” 蔡管家说:“好事情呢,老爷,杨树村的佃户为了孝敬您老人家,特意办了一桌酒席,请您去看禾,喝杯小酒。” “今年是哪家佃户这么客气呢,嗯?”彭达霖的眼睛睁大了,脸上出现笑纹,那笑纹似乎含着某种嘲讽的意味。 蔡管家说:“饭菜都准备妥当了,佃户们请求您赏脸。我想,既然佃户们恭敬您,我看,您是不是就赏这个脸,屈尊去一趟?如果您答应,我就去准备轿子。” 彭大恶霸摆摆手说:“看禾就不用看了,酒呢我也没工夫喝。还是老规矩,按原定的三七交租,一粒也不能少!” 蔡管家说:“还是按哪时候的规矩,是去年还是往年?” 彭大恶霸说:“去年那叫什么鬼劳什子规矩,都是农会定的,早废除了。你告诉佃户们,今年照原来几千年来的规矩收租,农会搞的那一套减租减息的臭章程早废掉了。谁敢抵制,去找团防局。”彭大恶霸说着说着有些生气了,他只要想起去年农会的人将他绑了去游街,丢尽了他的脸面,心里就有气,有一股无名火直往头顶沖。要不是他后来逃到长沙,还不知那些红脑壳鬼会将他怎么样折腾!搭帮蒋司令,搭帮何军长和许师长,军队一出动,那些手无寸铁的泥腿子和共产党不就没辙了。哼,老子彭达霖又回来了。想到这里时,他又有些得意起来。忽然心血来潮,问:“那个杨树村的丁七老倌来请过几次了。我倒没往心里去,今天到底是去哪家吃酒呢?你说,他叫韩习明?” 蔡管家道:“老爷没听错,正是他!” 彭达霖有些吃惊:“你说的就是那个闹农会的头子韩志高的爷老子韩习明?” 蔡管家点点头:“那红脑壳不是被团防局杀了嘛,是,正是韩志高他爹。”蔡管家心里不由一沉,看来彭老爷是不可能去韩家吃看禾酒了,他还记着仇呢! 彭达霖深深地吐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刚刚团防局赖连长来人通知,全县隐藏的农民协会和共匪好像又有动静。上面发出指令,各乡要抓紧清乡,挨户清理。家里有人加入过农会的佃户,有共产党嫌疑的户子,不仅要交清所有税收和租谷,还得退佃——让他们在本地站不住脚!如有抗拒者,自然有他们的好看,对待那些红脑壳及其家属,我们可不能心慈手软……” 蔡管家喏喏连声,“老爷说得是,说得是,蔡某唯命是从。” 彭达霖从桌子抽屉拿出一大叠写满字的新布告,交给蔡管家说:“团防局派人将这些布告送到我手里了,你来得是时候,赶紧将这些布告在村里张贴!团防局的事情,我们可不能打折扣的。地方上也还得靠他们保护着呢,有了他们,那些红脑壳就回不来,躲藏了的也不敢出头!” 第24页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7) 蔡管家头上沁出了汗来。他答应丁七老倌的事,这下就泡了汤。他在乡邻面前可就失掉了面子。这个可恶的彭达霖,真是要赶尽杀绝吗。韩习明的儿子韩志高闹农会,不是已经被你们杀了,还要株连家人不成!退佃,这可是要了农民的命了!农民没了地种,死路一条呀!他浏览了一下布告上的文字,无非就是继续抓紧清乡,参加过农会和共产党疑嫌分子家庭,一律退佃! 他战战兢兢刚迈出门槛,彭老爷叫住了他:“蔡管家,你回来一下!” 蔡管家转回去,听彭达霖说:“下午团防局还会来人到我们这一带巡视,听说赖老总都会来,你安排一下,好好招待他们,千万不要怠慢了!” 蔡管家出了彭家大院,身上早就一身的冷汗。如果乡村真的搞退佃,只怕又要流血,又要死人。我蔡管家这条命,也随时悬在刀口上。现在的问题是,丁七肯定还在等着他的最后回音,韩家这时肯定正在盼着彭老爷去吃看禾酒,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啊! 忽然一个主意在蔡管家的心里冒出来,刚才彭老爷不是说,团防局的人会来,要他安排招待吗?不如就请他们到韩家去吃了这一顿看禾酒。一来如了丁七和韩家的愿,二来,说不定团总一高兴,会在彭老爷跟前说好话,减免一些租谷呢! 蔡管家正在田间小路上匆匆走着,丁七老倌果然找来了:“蔡管家,彭老爷答应了吗?” 蔡管家说:“彭老爷倒是因为身体不适,来不了。但团防局的人会来,也好,他们吃了看禾酒,到时我们求求老总,让他在彭老爷跟前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就能减掉一些租谷了。既然团防局的老总们愿意赏这个脸,我看这也是好事一桩,你说呢?” 丁七老倌沉默了一会,心想这时也没别的办法。吃看禾酒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客也请了,饭菜也准备了,总是要请人吃的,团防局就团防局吧,也就只能这样了。于是赶紧又往韩家跑,去告诉他们开晚餐的事,让他们快快准备,也好让老实巴交的韩习明老倌早早放下心来。他的看禾酒总算有人来吃了,来的虽然不是彭老爷,但团防局的老总可是比彭老爷更加八面威风。 但丁七没有想到,韩习明老汉更不可能想到,就因了这一顿看禾酒,一场触目惊心的血案即将发生! 六、 丁七老倌把彭大老爷同意来吃看禾酒的消息带过来,韩习明这才舒出一口气来。韩婶子搓着手说:“这就好,这一顿看禾酒总算没有白做。” 邻家的后生杨正奎上午一直在韩家帮忙,自始至终看到大家为这一顿看禾酒操尽了心,那些财主老爷还不赏面子,还要三请四请才答应来,感到这世道也太不像个世道了。他见韩婶子那个高兴的样子,禁不住抢白了一句:“为一顿饭,花去那样多工夫,花去那样多钱,让人家来吃白食,那有么子值得高兴的!” 韩婶子说:“正奎哎,话可不能这样说。要是东家不来看禾,谁敢动镰刀呢,他们狮子大开口地要租谷,仓底都会刮烂!” 杨正奎说:“看禾就看禾,还要做一顿酒,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兴的规矩。也太他娘的欺负人了!” 外号叫做树墩子的说:“明年轮着我家了,老子在饭菜里面吐痰,让他们吃,让他们撑死!” 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太阳接近山顶的时候,韩习明老倌喊道:“快快准备,吃看禾酒的来了!” 大家便忙里忙外地准备着加热那些饭菜。抹桌子的抹桌子,搬凳子的搬凳子,摆筷子的摆筷子,一时间里只听见桌椅和碗筷的碰撞声。 蔡管家领着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兵痞子,大摇大摆地来到了韩家。那个斜背着短枪的大肚子军官,还是团防局老总赖连长! 韩习明一看这还是拐了场,这看禾酒分明是为彭东家准备的,不见彭东家,怎么尽来了一屋子的兵啊! 丁七老倌一看也不对劲,赶紧附在蔡管家耳边说:“蔡管家,彭大老爷的轿子还在后面吗?”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8) 蔡管家呵呵笑道:“哦,我忘了告诉大家了,彭大老爷说,团防局老总和兵大哥们来到敝乡,我们要好好招待,老爷今天身体不适,他就不能亲自来了。让我们好好招待老总们,就说这也是他的意思!” 大伙虽然听蔡管家这样解释,但到底真命主子没有来,心放不下。人家团防局又不负责收租,大伙也没租他们的田种,干么让他们来吃看禾酒? 蔡管家将韩习明老倌拉到一边,悄声说:“韩老倌,现在世事变了,团防局的权势不比彭大老爷小,让他们吃得痛快了,他会在彭老爷面前为你们说好话的,你就放心吧,啊?” 韩习明半信半疑,但他能有什么办法。既然管家这样说,他只能连连点头,“有蔡管家给我们做主,我们当然就放心了,还请你多多在老总面前为我们说说好话。要不,吃完饭,让他们也亲自去田边看看禾,今年实在大减产,交不起租谷,好歹减点租,也不枉这一顿看禾酒啊!” 蔡管家连连点头,“韩老倌你放宽心,我会尽力而为,尽力而为。”说着便端起酒杯,站到赖连长身边,热情地说:“老总,乡亲们看到你们来到敝乡,农家没得好的招待,你们多多包涵,多多包涵。来,我代表众乡亲,也代表彭大老爷,先敬您一杯。”说完便一饮而尽。 第25页 赖连长也端起满杯子酒,嘴里正嚼着鸡腿,含煳不清地说:“好说好说。”便一仰脖,亮了杯底。 见团总举了杯,那些手下的兵们便放开手脚大嚼海喝起来。满桌子的菜不一会儿便一片狼藉,酒杯碰得叮噹响。几个兵还胡乱划起拳来: “五魁首呀——三星升呀——好好,我喝干它!” “二碰一呢——海老倌呢,哈哈,你喝!” “……” 韩习明买来的两缸酒,总共有二十多斤,被这十几个团防兵喝得所剩无几。两三个兵当场倒在桌子底下,人事不省。 赖连长说:“你们这些草包,还刚开张喝,就倒了,真是软蛋,要是在战场上还打得了仗?枪一响,不尿了裤子才怪!”赖连长满脸彤红,站起来,说,“有种的还喝,还喝!酒刚开场,怎么就不倒酒了,给我满上!”赖连长本是土匪出身,他是当地有名的恶棍,也是出了名的酒鬼、色鬼。后来不干土匪营生,就进了国民党军队。“马日事变”以后,又进了清乡反共的团防局,因为剿杀农会积极分子和共产党员心狠手辣,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傢伙,不久前被提升为连长,更是有恃无恐。他拿起那只空酒杯,往桌子上一蹾,“倒酒,倒酒!” 韩习明老汉连忙舀起一壶酒,去为赖连长倒酒。赖连长眼睛一横,连连摆手道:“要不得要不得,一个老倌子来倒酒,我赖某人没兴趣,换人!” 满屋子鸦雀无声。 韩习明拿酒壶的手在发抖,喏喏连声地说:“好好,那就换人,来,哪位后生哥为老总倒酒!” 杨正奎用冷冷的眼光打量着发生的这一切,一动也不动。 树墩子不姓邪,说一声“我来吧!”便走拢去接过韩习明手中的酒壶来。 赖连长翻着白眼,死盯着树墩子,然后嘲讽地说:“你,你来倒酒,你也配给我倒酒?” 树墩子个子虽矮,但长得粗壮,平日还跟爷爷学过一些拳脚功夫,胆子本来不小,这时他想发作,但眼见这些兵痞身上都有枪,而且又不能让一场看禾酒砸了锅,也就忍着一口恶气,也不答话,将酒壶重重地蹾在桌子上,退在一边。 蔡管家眼看赖连长在发酒疯,生怕这些不懂规矩的青皮后生惹恼了团防局,到时无法收拾。赶紧过去打圆场:“韩老倌,树墩子,你们一点规矩都不懂,还不退一边去!今天是看禾酒,彭大东家也交代了,要让老总们喝得痛快!你们哪配给老总倒酒!”他满脸堆笑地对赖连长说:“老总,您说,您要谁给倒酒合适,尽管说!” 赖连长越发地肆无忌惮,他朝满堂屋扫了一眼,又扫一眼,酒气熏天地说:“一个这么大的白沙镇,就没有一个能给我赖某倒酒的人?我明人不说暗话,我赖某从来不喜欢男人倒酒!”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9) 这时蔡管家说:“那老总的意思是……?” 赖连长哈哈大笑,口里正嚼着的碎精肉子往外横飞:“还是蔡管家懂得赖某,还是蔡管家懂得赖某啊!刚才我,我看到灶屋里烧火的那个穿红格子衣的妹子,我看她就一定会敬酒!”说着,又朝灶屋里张望,希望看见那个穿红衫子的姑娘。 一屋子人不由心中一惊。 七、 韩银娟正在灶屋里忙碌着,两桌子饭菜,大盆大碗的荤菜,要切要炒,母亲身体虚弱,她努力地帮助母亲做这做那。正当她坐在灶门口烧火,热着那蒸着的扣肉时,忽见团总赖连长醉醺醺地走进了灶屋里来。 赖连长口齿含煳不清地嘟囔道;“他妈拉巴子,这茅厕在哪里呢?”他转头看见灶门口有一个女孩正在烧炊。女孩满脸的汗珠,穿着红格衬衣,映得那脸庞也是红朴朴的,简直就像天仙下凡来!赖连长的眼光便像一对钩子,从上到下地将韩银娟扫瞄个遍。最后就像痴呆了似的,死死地盯着韩银娟。 韩银娟以为他在询问她,便用手朝厢房门那边一指,又低下头去烧火。 她正将一把干茅柴往灶堂里添,赖连长却摇晃着身子来到了灶门前。 韩银娟立刻跳将起来,退到了炉子边,作好随时逃跑的准备,假装煳涂地说:“哦,老总,您走错了,厕所在厢房的后面呢!” 赖连长这时尿憋得慌,笑着说:“哦哦,是走错了,是走错了。”他还想问一问姑娘叫啥名字,是谁家的女儿,心想等撒了尿,再来和姑娘聊聊不迟。便摇晃着身子往厕所去了。可是等到他从厕所出来,却不见灶屋里的红衣女孩。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心想,这是谁家的女子,竟长得这么好看,老子凭着现在的身份,一定要得到这个女孩!也不枉出生入死混了一个上尉连长! 他正想着去寻这个女孩,几个兵士来搀扶他了。这时他也看到那个穿红衣的女孩并没有跑掉,她正从堂屋里搬来一大叠空盆子和碗,放到脚盆里去洗呢!于是又坐到位子上继续喝酒。 他一边喝着酒,一边不时用眼光扫瞄着灶屋门口,可不能让美味从口边熘掉了。忘了问她是谁家的女儿了,她大概就是这韩家的女儿吧,至少也是亲戚,不然,怎么会在灶屋里烧火。他妈的,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呢。老子正在清乡,一家一户地清,不正好就能清出你来!你躲过了初一可躲不过十五呢! 第26页 赖连长得意地想着,借着酒兴,就说出了要韩银娟来敬酒的话来。 堂屋里一片沉寂。这一齣戏,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一看老总不高兴了,正在发着酒疯,那些士兵也不敢喝了,一齐望着老总,随时听从吩咐。 韩习明早吓得心里发颤。这个赖兵痞,也太没有人性。喝酒还点名要我家娟子来敬酒,他是野猫子进了屋,不怀好意了。他走到赖连长身边,战战兢兢地说:“赖连长,那是我家女儿,还是一个孩子,她哪里能给老总敬酒,她毛手毛脚的,脾气又倔,您包涵着点儿,还是让我这把老骨头来替老总倒酒吧!” 韩习明无助地望着乡亲们,希望乡亲们这时都来为他说话。但乡亲们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做才能化解了这一场即将发生的纠葛。 没想到赖连长满脸横肉一绷,吼起来:“谁让你一个糟老头来掺和着,老子今天就在这里喝个通宵,就不走了!”说着就使劲将韩习明老倌一推,韩习明往后退出几步,差一点儿跌了一跤。他这时故意大声地说:“我家银娟还是一个小孩子,她不懂事,这时她说不定到菜土里寻菜去了,或者到山上打柴去了。她好像不在屋里呀!”其实他是在提醒银娟趁空子快些逃跑。 赖连长嘲讽地说:“你以为老子醉了吗?你家娟妹子刚才还在灶屋里烧火,我没看见她出屋!”赖连长说着,就往灶屋里走,他倒要看看,那娟妹子长了翅膀飞走了不成! 就在赖兵痞说要换人敬酒的时候,韩银娟就知道赖连长不怀好意。于是将烧火叉往灶门前一丢,就往外跑。她从后门里出去,看见几个兵背着枪,正在外面巡哨,又转身进屋拿起一只竹篮子,装做到菜土里寻菜的样子,一直往前走。可是她还没有走出几步远,就被几个拿枪的兵挡住了。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10) 一个瘦高个子兵用枪对着她说:“老总吩咐,一个人也不许出外!” 韩银娟说:“我是到菜土里寻点青菜,好让老总们下酒。你挡着我干么子呢,你们几位不是还没吃酒吗,这也是在为你们准备吃喝的。” 那兵士说:“这我们就没有办法了。这白沙镇原是农会和红脑壳出没的地方,说不定你这一出去,是为他们通风报信,要是被他们包围了,我们可就吃大亏了。兄弟们都喝了酒,哪能打仗!你老老实实退回吧,要不然,我枪子可不长眼。”说着,那个兵痞子还将枪栓弄得“卡嚓”一响。 韩银娟只好退进屋子里来。 一见赖连长要往灶屋里去,好几个青年后生挡住了去路。他们一边拦着赖连长,一边装着笑脸说:“老总,您先坐下,我们来陪您喝。娟妹子哪里会敬酒,她真的是毛手毛脚的,别坏了您的酒兴呢!” 赖连长硬是往前闯,几个小伙子就是不让他进。 眼看一场冲突要发生,忽听灶屋里一声喊:“不就是要给老总敬酒吗?我来敬就是了!” 韩银娟端着一把酒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她没有跑掉?这鬼妹子!大家吃了一惊。相互揪扯着的人们一下子松开了手。 八、 韩银娟大大方方地端起酒壶,微笑着说:“来呀,你们扶着老总坐席呀,我爹爹妈妈好不容易做了一顿看禾酒,那就要让老总们吃好喝好。谁说我毛手毛脚了,不就是要让我给老总倒一杯酒嘛,这怕什么,我一个大活人,难道还怕老总吃了不成。来,我来给赖连长倒酒。” 不仅是乡亲们和那些兵,就连见过世面、杀人不眨眼的赖连长,也被韩银娟的凛然正气镇住了。 赖连长连忙落座,韩银娟先将自己倒满一杯酒,然后又给赖连长倒满一杯酒,举起杯,道:“赖连长,你来到白沙镇,可要为乡亲们造福。不能为百姓造福的军队,可不是好军队,我说的对不对呀?” 赖连长连连点头道:“银娟说得对,我赖某人带的兵,就是为老百姓造福的军队!不信,你问问他们嘛!” 韩银娟说:“那好,真是这样,那我敬赖连长一杯,我先干为尽!”一口就干了满杯。 士兵们齐声叫好。 赖连长得意忘形地笑着,也端起酒来,一口干了。 韩银娟一连给赖连长倒了三杯酒,三杯酒都是一口亮底。 赖连长色迷迷地望着韩银娟那端杯、端壶的手腕子,又嫩又温柔,那白里透红的脸,那挺挺的胸……一时酒气上沖,色胆包天,趁着韩银娟放下杯子的当儿,他忽然身子向前一倒,一下子就扑在了她的身上! 韩银娟防不胜防,手中的杯子滚落在地。她使劲一挣,但赖连长搂住了她的腰,怎么也挣不开。 几个后生子赶紧过去,说:“赖老总是醉了,醉了!”一边说就一边为韩银娟打圆场,想将赖连长拉开。但哪里拉得开,赖连长借酒发疯,横着眼睛说:“谁叫你们来拉我,我哪里就喝醉了,我要和娟妹子单独喝酒。你们给我滚开些!” 赖连长对着那几个兵痞大喊:“你们是死人吗,给我把这几个傢伙弄开,别让他们破坏我和银娟的酒兴!”几个士兵一齐上去,拉的拉扯的扯,乱成了一团。 这下赖连长露出了本来面目,一手揪着银娟的衣襟不放,一手从腰里掏出了短枪!“妈拉个巴子,你们竟敢来拉老子,再不松手,老子开枪了!” 第27页 那十几个兵痞子一齐掏出枪来,对准了那几个青皮后生。一个胖子还将一支长枪口子抵住了树墩子的后脑勺…… 韩习明夫妻俩这时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惹恼了这个杀人魔王,那何得了。今天这顿看禾酒,真是一顿背时酒啊!要是出了人命,怎么收场呢?韩习明老倌带着哭音说:“赖连长别,别开枪,就让娟妹子单独敬你酒吧!有事好商量,好商量啊!” 在兵痞们的威逼下,后生们只好散开来。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11) 满屋子的乡亲面面相觑。只有杨正奎一言不发,后生子们去拉扯赖连长时,他也没有走拢去。他能预感到今天韩家逃不过这一场劫难。怎样做才能让韩家逃过这一劫,特别是银娟,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怎能容忍这群衣冠禽兽来欺侮!来蛮的肯定不行,兵痞子手中有枪,人多势众,根本对付不了。弄得不好,搭上几条命,那也是白白送死,把事情闹大了会无法收场。许多农会干部都被他们杀的杀抓的抓,被逼逃往他乡,何况这几个老实农民,最后吃亏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 蔡管家坐在桌子前一言不发,他心里也沉沉的。这些团防局的人是自己引来的,没想到这赖连长发起酒疯来,他们这些兵做得太过火了。万一发生冲突,发生了血案,自己可脱不了干系,大家会迁怒到他的身上。别看这一帮农民老实巴交,真的发起狠来也是敢杀人的。可是这一帮兵痞更惹不起啊!眼前唯一的希望是,不让冲突进一步恶化,混过今天才是正理。 于是他也在那里唉声嘆气,两边都不敢得罪。口里只是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赖连长一看满屋子老百姓全被吓住,一时得意忘形,色迷迷地盯着韩银娟说:“不就是要和你单独喝一杯酒吗?我让你敬酒我是看得你起。我看你能喝酒,今天我就陪你喝个痛快!”说着,就死劲将韩银娟往屋里推。 韩银娟满脸彤红,一边挣扎一边说:“要喝酒,就在堂屋里喝,哪能去里屋喝,我不去!……” 韩银娟话没说完,被赖连长和两个兵三下五除二地弄进了房里去。 韩银娟哭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这时那两个帮忙的兵士出了房来。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随即听见门栓插上的声响。 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兵痞子端着枪,守在门口。众人正要发作,两支枪的枪栓都“卡嚓”一声打开来。 堂屋里死一般地沉寂。大家忽然像从恶梦中惊醒过来似的——赖兵痞原来是在干着衣冠禽兽的事情!韩习明老倌唿天抢地往房门口沖,要去捶门,被兵痞子们拉住。韩婶子揪扯着自己的头髮,揪扯着自己的衣服,也死命往房门前沖,但她哪能抵得住几个兵士的拦挡。她尖叫一声,立时晕倒过去…… 所有的乡亲们敢怒不敢言,一个个痛苦不堪的样子。 蔡管家也没有想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低着头,束手无策。 他忽然心生一计,端起桌上的酒壶和酒杯,满脸堆笑地对守在门口的兵士说:“呵呵,团总要喝酒,怎么忘了拿酒,我给他们送进去!”没想到守在门口的士兵坏坏地笑了:“蔡管家,你想坏了赖连长的好事?去你的吧!”竟用枪一挡。那一只酒壶掉落地上,“啪”地一声碎了。酒液四溅,湿了好大一片地板…… 韩习明两只拳头握出了水,但又无可奈何,拼了一条老命也无济于事啊!他唯一靠得住的朋友丁七呢?他为么子不来帮一帮自己,不来帮一帮娟妹子?泪眼模煳中,他无助地朝人群中看,却没见了丁七的身影!原来丁七早就熘了吗?你也见死不救吗?这看禾酒是你主持来搞的,你就这么撒手不管了吗?韩习明感到一阵头晕,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几个乡亲赶紧去将他搀起来,坐到一张靠背椅上。 九、 太阳已经落山,树林里的鸟雀归巢了。 有的农家屋子已点起了油灯。星星点点的灯光,在这沉寂而闷热的山沖里,就像鬼火似地忽闪忽灭,增添了一种恐怖不安的气氛。 天上没有云彩,月亮还没有升起。满天的繁星眨着眼,静静地观望着人间的黑暗。它们吝啬地只将些许微光洒向大地……也许,这些星星不愿意睁大眼睛,不忍心看到黑黑的丛林里——表面一片平静,但许多夜行的强势动物正在追捕或吞食着弱小的生灵…… 离开了众人眼光的监视,赖连长胆子更壮了,感到自己就像一头雄狮,捕住了一只小鹿。小鹿正在雄狮的爪子下,任你挣扎任你尖叫都是无济于事的。一个小女孩搂在自己怀里,不可能让她逃脱。你娟妹子不是神,而是人间尤物,是雄狮口里的美食!今天拼了命也不让你从我手中滑掉。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12) 但赖连长没想到,这娟妹子别看样子文弱,却是一个血性女孩。她一声不吭,只管用手抓,用脚踢,用口咬,竟像一只发了疯的猫,不管不顾地向赖连长发起攻击,还几次差点从他手中挣脱,企图破门而出。屋子里有些暗,但也能看得见人的影子。赖连长酒气一个劲地往上沖,走路有些摇晃,好几次都被韩银娟挣脱。最后“咝”地一声,韩银娟的衣襟被撕开,竟像一条鱼,终从他手中弹跳出去。 第28页 她靠墙站着,喘息着,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那是一双无比惊恐而愤怒的目光,目光里喷射着烈火,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恶魔烧成灰烬。 当过土匪的赖连长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杀人都敢杀,流血都敢流,还怕对付不了你小小的乡下女孩。他老谋深算,就这样和韩银娟熬着耗着,他想娟妹子迟早会疲惫不堪,会累倒在地,会精神崩溃,软得像一团棉花…… 但韩银娟也并不示弱,农家的劳作,使她练就了强健有力的身体,练就了一个农家女孩的坚韧。她宁可死,也不会在这个恶魔面前屈服。赖连长多次瞄准向她扑过来,都被她巧妙地熘掉,总是远远地站在那里盯着赖连长,随时准备应付赖连长的接连进攻。赖连长这下真的恼火极了,他像一只逗着老鼠的猫,逗久了,就不逗了,得伸出爪子将它抓住,然后享受这一顿美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对峙着,在黑暗的屋子里。 赖连长一边盯着韩银娟,一边缓缓解开衣扣,将肩上的枪带子取下来,将短枪搁在床铺对面的一张方桌上,作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他嘿嘿地笑着说:“娟妹子,别害怕,我是逗你玩儿的。我一看到你,就喜欢上了你。你不要跑,你跑不掉的。门插上了,门外有我的士兵守着。你的家人,你的乡亲,他们哪个也不会来打扰我们。你就老老实实吧。若不然,我一枪崩了你!你要是跑了,我会将你全家送去见阎王!我赖某人说得到做得到!……” 韩银娟靠在墙壁上,浑身哆嗦着,好像是害怕了,好像是被吓住了。 赖连长慢慢走拢去,边走边说:“别害怕,只要你顺从我,不会吃亏的,我会好好待你的,你听到了吗?……” 韩银娟靠着墙站立的身子忽然发软,蹭着墙往下滑,她双手捧着脸,双脚跪倒地上,哽咽着说:“赖老总,你不要伤害我爹我妈,你不要,不要……” 赖连长心中窃喜,连声说:“我不会伤害他们,只要你顺从我……”说着就弯下腰去搂韩银娟。 就在这一瞬间,韩银娟突然像一头髮怒的母狮,双手往上一举,狠狠地掐住了赖连长的脖子! 赖连长没有防备这一着,身子往前一倒,压住了韩银娟,他一手抓着韩银娟一只手,三下五除二地就解开了她的双手。然后熟练地将韩银娟扳转身去,将她狠劲抱起来,往床上一扔,两只脚夹住她的双脚,将她的双手反在背后,一只胳膊压住她的脖子,一只手就胡乱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只听见撕破衣服的声音。赖连长得意地说:“你反抗只能使自己受点罪。我差点上了你的当。你要再攻击我,我就立即杀了你!” 韩银娟咬着牙说:“你赶紧杀了我,杀了我!……” 赖连长一边撕着韩银娟的衣服,一边笑着说:“我可捨不得杀你,我只想吃你,哈哈,只想吃你!……” 韩银娟感到自己气力越来越不支,身胚粗大的赖兵痞勐一下将她压在了身下。但她依然顽强地挣扎着,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大叫一声:“放开我——!……” 她想那声音能惊天动地,能让屋子外面的爹妈听到,能让乡亲们听到。其实她发出的声音很小,那声音只是在胸腔里打着旋,似乎没能发出来。但她自己能听见,那是一种无助的生命的叫喊。带着血,带着泪,伴随着生和死,血与火…… 房门外依旧死一般地沉寂。几个团防兵不可一世地端着枪,傲气十足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乡亲们一个个苦着脸,默默地唉声嘆气。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13) 忽然,听到房里传来“砰砰”两声枪响! 紧接着听见赖连长气急败坏地喊叫:“有刺客有刺客!快进来给我抓!……” 原来,正在危急关头,房门一声响,闪进来一个黑影,举起一把亮闪闪的尖刀,朝赖连长的脖子上作力刺去…… 赖兵痞听到一声门响,吃了一惊,黑暗中但见一个人影从身后扑来,一把尖刀扎进他的肩膀。 赖兵痞“哎呀”一声赶紧一个翻身跳起来,那个黑影又向他扑来。他迅速摸起了枪,对准那个黑影“啪”地一枪!黑影栽倒,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赖兵痞再补一枪,黑影跌跌撞撞从后门逃跑了…… 两个兵立即冲进了里屋。 外面的兵士听到枪声,齐都荷枪实弹沖了进来。 赖连长一手捂着血淋淋的肩膀,一手握着枪,跌坐在地上。见士兵赶来,立即命令道:“快给我追,刺客受了伤,跑不多远的!一定要抓住他,格杀勿论!” 房子里所有的物什乱成一团糟。只有韩银娟破衣烂衫地坐在墙角发着抖。恶狠狠地瞪着冲进来的士兵,像一个要復仇的女神…… 十、 其实最早熘出去的人不是丁七,而是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杨正奎。正是兵痞们将娟子挟持进里屋的时候,堂屋里一片混乱,趁着大家不注意,他熘了出去,躲过了在外巡视的两个士兵,钻进了屋后的山坡上…… 他从家里拿起一把杀猪尖刀,又从后山坡上熘到了韩家的屋子后面,往窗户上爬,攀着屋樑,登上了屋顶。悄悄将屋顶的瓦揭开一个洞,从屋顶钻了进去,然后轻轻地落在地上。 第29页 那间屋子比较矮,正是厢房后面的茅厕。一股酒臭味直扑鼻子,心想肯定是那个赖兵痞呕吐出来的污秽。他平时少言寡语,但挺有心计,心想,今天我杨正奎就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如果赖兵痞胆敢糟蹋韩银娟,他就要宰了那个王八蛋,然后自己去抵命! 当他躲在屋子里,从门缝里看到韩银娟已无力反抗的时刻,杨正奎破门而入,也不言语,握起刀子,照着赖连长的后脖子作力刺去。因为赖兵痞正和银娟扭打在一起,他又怕误伤了被压在下面的银娟,那刀子却刺在赖兵痞的肩上了。 杨正奎身负重伤,没跑出多远便栽倒在地,鲜红的血汩汩地从胸前流出来。他长嘆一声,没能救出娟子,没能杀了那兵痞,反而要死在那帮坏东西手里了。我杨正奎于心不甘啊!便晕了过去。 这时屋子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枪声大作,硝烟瀰漫。一阵枪响过,还有人在喊话:“团防局的兵痞们,你们被我们包围了,我们是工农革命军,你们跑不了啦!”喊声未停,又一阵暴风雨似的枪声。听过枪声的乡亲们知道,枪声里那种瓮声瓮气的重响,一定是机关枪,能打连发的,百发百中。好啊,肯定是革命军从天而降了,他们打回来了!堂屋里的百姓们全身的血液奔涌,他们表面上装做无动于衷的样子,实际上都在想,等革命军打过来,他们一定要加入革命队伍,将这些坏东西一个个用刀噼了,方解心头之恨! 枪声一响,团防局一下子慌了手脚。他们吃过革命军的亏,赖连长立即下令:“赶紧集合,突围!要不然,我们一个都保不住!”他端起枪,命令兵士们朝枪声稀的地方沖,自己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往后开枪。 十几个团防局的兵痞口里喊冲锋,实际上吓得屁滚尿流地逃之夭夭…… 团防兵逃跑了,乡亲们却没看到革命队伍到来。 有人打着火把,大声喊:“请问你们是工农革命军吗?我们是这里的老百姓,我们盼着你们来啊!” 树墩子粗着嗓子叫喊:“革命军同志,你们倒是说话啊!我要参加你们的队伍,打土豪,打劣绅,打挨户团啊!” 乡亲们齐声高喊:“革命军同志,你们进屋啊,你们赶跑了团防局,就不来了吗,你们难道又要开走?” 韩习明两夫妻站在阶基上,向老天爷作揖:“保佑革命军连打胜仗,将这些吃人的魔鬼都杀光!让老百姓过几天安生的日子……” 第三章 血泪看禾酒(14) 山林依然静寂。只有响枪的地方,被微风吹过来缕缕硝烟。 大家面面相觑,感到很是奇怪。工农革命军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莫非他们是怀疑我们,不与我们相见吗? 几个胆大的后生子这时点燃了火把,说:“我们去寻找工农革命军,他们不要我们,我们也可以为他们带一带路!” “是呀,革命军难道是从天而降,就打了这一阵枪,还得去执行新任务吧,要不怎么连踪影都没见呢?” 树墩子一边举起火把往地坪里走,一边高喊着口号:“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反动军阀!工农革命万岁!……”树墩子喊得热泪盈眶,喊得全身血液沸腾。他多么希望工农革命军这时出现在面前。 这时,在火把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瘦高的身影,正是丁七老汉!他全身汗透,一身泥土,走到了地坪里。大家不由吃了一惊。 丁七说:“树墩子哎,莫喊哒。哪有工农革命军,没有啊!” 树墩子说:“七叔你都跑到哪去了,出了事就不见你的人影子。看禾酒是你领头的,出了事就不领头了!” 丁七笑着说:“树墩子你也有权说我吗?老丁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吃的盐比你吃的白米饭多!要不是我,今天这场祸能够就这样收场吗?别打空腔了,来几个后生哥,带几只杉木皮火把,帮我把杨正奎弄进屋来再说,那山坡上的茶树下还有几只洋铁桶,你们也去几个人给我弄回来,还要将地上的爆竹屑子弄干净了。” 人们这才知道,丁七老倌眼看来蛮的对付不了团防局的兵痞,求他们更是空文章,就来了一个诸葛亮的疑兵之计。正在危急关头,丁七先是点燃几只大爆竹,接着将洋铁桶里的爆竹点燃。站在山坡上大声喊“工农革命军来了!”果然就将这些兵痞子吓跑了。 大伙一听,对丁七确实怀有一份敬意。 丁七说:“年轻人以后也得学着点,做事要动动脑筋。不过呢,我倒没看得出,奎伢子平时是一只闷葫芦,到了劫难之时却敢于挺身而出。是他摸进屋去救娟妹子时,被赖连长一枪打中了。他跑进了山沟,还不知道留着那条命没有啊!”我找了一阵没找到,我实在走不动了,这件事由你们后生子去吧!” 树墩子一听丁七这样说,好像是在说自己一没脑子,二没勇气,不由得脸发红了。他立即拿来一只杉木火把,说:“我去找,我要把正奎找回来。我力气大,背也要将他背回来!……”说着,树墩子就和两三个后生往山坡上走了。 丁七接着说:“今天这一场祸惹得可不小,明天团防局肯定会派军队来搜山,清乡也会更加残酷。我们都进屋里去,商量对付的办法才行。免得吃了大亏!” 第30页 大伙一听,果然心中发颤。总感到更大的灾祸将要降临……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1) 一、 赖连长带着十多人的队伍,回到团防局。将大门关得紧紧的,不敢出头。他召集属下,交代说:“谁也不要将今晚喝看禾酒的事说出去!只说在巡逻的时候发现有隐藏的农民武装,他们手中还有枪!” 狡猾的赖连长经过分析,一看农军没有追击,心想一定是少股人。要是他们人多,肯定会一追到底的。于是他的胆量又大了起来。 第二天,他派人去团防总局报告,希望驻军来一次大搜山。还说农民协会没有杀尽,还在偷偷活动,鼓动佃户要减租减息,对抗政府。但他对自己去喝农家看禾酒发酒疯差点丧命的事却只字未提。 赖连长将仇恨加倍地藏在心里。想起那天晚上眼看到手的娟妹子,被别人打了屎罐,还受了伤,他就恨得咬牙切齿。心想这次要利用清乡反共的风潮,狠狠地报復他们。一想起自己受到的惊吓,他就睡不着觉。尤其想起娟妹子那细皮嫩肉的胴体,那丰满诱人的乳房,他全身就不自在。总有一天,要将她弄到手。这一辈子不将娟妹子弄到手,简直是枉为连长了! 所以在清乡反共的活动中,赖连长表现得特别卖力。一个一个鬼点子都由他脑子里出来。他要利用地头蛇彭大恶霸,设下一个周密的圈套,先将娟妹子生米做成熟饭,然后将她作为小妾娶回去…… 团防总局收到白沙镇赖连长的情报,一时紧张起来,于是从县城立即抽调来了两个营的正规军队,分别驻扎在达浒、官渡、白沙和东门。 在浏阳所有的村庄前,团防局又张贴起白色的布告,赫然写着“十杀令”: 本人参加“共党”不自首者杀。 窝藏“共匪”者杀。 知道“共匪”去向不明者杀。 与“共匪”通风报信者杀。 见“共匪”不捕者杀。 私随“共匪”逃跑者杀。 家有参加“共匪”不捕回交案者杀。 私藏梭镖武器不报者杀。 参加农会暴动者杀。 …… 他们一发现有风吹草动,就将这吓人的“十杀令”张贴出来。 这天下午,彭大恶霸正在厅堂里抽水烟,蔡管家来见他。 蔡管家说,“昨天团防局来巡视,请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招待得还不错。” 彭大恶霸翻着眼睛说:“在哪家办的酒席,我刚才怎么听说团防局和农民武装开了火?你说说,这农民武装莫非是从天而降不成?” 蔡管家想了想,说,“接火倒没有,只是听见树林里有枪声。团防局的人听到枪声,就撤回镇上不见了踪影。” 彭大恶霸说:“这山里一定藏有小股的‘共匪’,不然,怎么又重提减租减息的事呢?这些泥腿子,你给他一点好处,他就得寸进尺;你给他一巴掌,他就啥都不要了。你给我传话,今年的租谷一律不减。禾也不用看,看禾酒也不用请,就按老规矩办。还有,去年由农民协会强迫我们少收的租谷,给我一一算一下,每家每户用今年的新谷补上!” 蔡管家喏喏连声,心想,今年这些农家也真算倒了霉了,不过他还是壮着胆子问道:“老爷,只是,今年天旱,禾穗子结得不好,还要补交去年短的租,只怕……” 彭大恶霸眼睛又一翻说:“你蔡管家的屁股没有坐正。你想一想,你到底是在为谁做事。谁给你每年的工钱,你靠的谁养家呢?怎么老是为那些泥腿子说话。今年交得起也得交,交不起也得交。交完租谷,就立即退佃。凡是参加过农会的人家,一律退佃!十天之内,退佃的人家,都得离开庄屋,让外地的新佃户来住!要不就让它们空着,在屋里可以关牛羊。”说着,彭大恶霸便拿出一张名单。 那名单上头一名就是韩习明,还有胡九公,杨满仓等十多户。这些都是有人闹过农会的人家。 蔡管家本不是一个凶神恶煞之人,但他吃的就是这碗饭,为人做事,替人消灾,他只能照着办。他不会耕作,吃不起苦,哪里捨得丢掉这碗松活饭。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2) 正当白沙镇的佃户们想方设法,不惜倾家荡产地办看禾酒,请那些老爷来赏脸,本希望他们吃了看禾酒,就能多多少少减免一点租谷;哪晓得不仅没有减租谷,还得将去年农会作主减掉的租谷补回来。那些有人参加过农会的人家,更没想到他们即将连落脚的地方都会没有了。一场危及生存的灾难即将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的出路就只能拖儿带女出门逃荒。但从此就连个落脚的地方、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没有了! 韩习明坐在田边。望着那些在火南风中摇晃着的稻禾,苦着脸,不断地唉声嘆气。请了看禾酒,没想到一场看禾酒砸了锅,还差点儿将自己的女儿娟妹子搭进去。得罪了赖兵痞,他决不会善罢甘休;还有彭大恶霸,去年志高带头闹农会,曾将他绑了游街,他不记恨才怪呢!这些事情像乱麻一样缠绕在他的心里,缠得他扯不开,拉不动,只感到心里阵阵发痛。老天爷你睁一睁眼,为什么不给百姓一条生路!他们杀死了我的儿子,还要抢占我的女儿,还要补交去年短的租谷,老天爷,您就不能给我韩习明一条生路吗? 第31页 但眼下的难题韩习明根本无法解决。女儿既然被赖连长看中,那天又憋了气,不知怎样才能逃出他的掌控之中。让女儿逃走吗?一个女孩子,往哪里去逃?他一直在冥思苦想这件事,但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山嘴上出现一个人,正向这边走来,来人是树墩子。 树墩子看见韩习明,警觉地朝四周望望,附到耳边说;“韩大叔,杨正奎的伤口化脓了,得去请郎中,买火疮药……” 韩习明心里一沉。这是刻不容缓的事,也是义不容辞的事。杨正奎是为救娟子受伤的,这医药费他得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韩习明目前束手无策,要请郎中就得花钱,他全家一屋罄空,到哪去弄来买药看病的钱呢? 韩习明硬着头皮说:“树墩子,请你好好帮助照顾一下杨正奎,我马上就去准备钱,就去请郎中,买药为他治伤……” 二、 韩习明老倌急忙回到家里,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身上的汗一个劲地流。他搓着手,跺着脚,最后下了一个决心,只能把那条架子猪送到集市上去卖掉,别无他法。 树墩子是一个热心人,他帮着韩习明三下五除二地将架子猪绑在土车子上。那架子猪在车上蹬着腿,一时尖叫一时哼哼,韩习明不管三七二十一,推起就往路上走。 韩婶子站在阶基上落泪。一家人所有的经济来源就靠这条猪了,而眼下唯一的一条猪也要卖掉。田里的谷还没有收割,米桶已见了底。这日子还不知能不能接着熬下去。她望着韩习明推着车子远去的身影,擦着眼泪,转身进了屋里。 树墩子自己拿着一只碗倒了一碗冷开水,咕嘟咕嘟几下子喝光,默默地坐在那里发呆。 韩婶子说:“那天多亏了杨正奎,要不然,我家娟妹子肯定被糟蹋!——正奎现在哪里?” 树墩子说:“正奎还躲在山洞里不敢露面。要是团防局查出那天晚上是杨正奎去刺杀赖连长,那还了得。只有养好了伤才能出来。” “他的伤口好些了吗?” “没有啊,因为是枪伤,这几天团防局清乡清得恶,不敢去请郎中,就让丁七叔寻些草药敷上。哪晓得两天过去,不但没见好,那伤口又红又肿,里面还化了脓,痛得正奎直冒汗。没办法了,只有去买些消炎的药来才行。” 韩婶子听了,直嘆气。 树墩子说,他还得去照料杨正奎,现在只有娟子在那里,万一遇上坏人那可怎么办,于是喝了冷茶,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走了。 韩习明老汉推着那条一百多斤的猪,走起路来算是轻松。那条猪也就一百二十多斤,光长了架子没长膘。要是家里日子还过得去,餵到过年时节就一定是一条肥猪了,真可惜,不管谁买了去,都是栋了一个大便宜。 快近中午时分,他来到白沙镇集市上。他一年多没来过镇上,记得那时候很热闹的街市,现在怎么变得这样冷清。毒毒的太阳晒着,火南风颳着,街头不时扬起灰尘,有一股呛鼻的牛粪气味。韩习明管不了那么多,将绑着猪的土车子停在街边,等候着买主的到来。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3) 天气闷热,太阳又毒,好多来集市叫卖的农民,头戴草帽或尖斗笠,有的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挨在韩习明老汉身边不远的汉子,面前放着一袋红薯粉丝,还有几只鸭。他干脆打着赤膊,胸上背上的皮晒得像腊肉,肩上的皮还起了泡。 赤膊汉子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长得很结实,手臂上的肌肉一瓣一瓣的。韩习明心想,这人也许是家里被逼无奈,不然,几把薯粉丝,两只鸭子,哪里就能拿了来卖,又卖得了几个钱呢。 韩习明刚停下车不久,赤膊汉子就和他搭话了,他打量了一下韩习明,又看一看他车子上的猪,说;“老哥,这猪这样绑在车上怕不行。天气这样热,要是久不来人买,只怕猪会热得发晕,得想想法子。要不去弄点冷水来浇它一下,要不,就推到街头远些的树阴下去呀!” 韩习明果然看到那条猪一个劲地直哼哼,有点出气不赢,那肚子一凹一鼓的,口里还吐着白沫。看到好远的地方都没得树阴,只好将自己头上的那顶破草帽盖在车子顶樑上,好歹能遮点儿凉吧。 赤膊汉子说:“这条猪还刚长骨架子,卖掉可花不来。买家也出不起好价钱呀!再餵上三两个月,就是一条大猪了,现在卖了太可惜吧!” 韩习明老汉就说自己家里女人病了,没得钱买药,实在没别的法子想,只好将这只猪推来卖了。能卖几个算几个吧! 赤膊汉子深有同感地说:“唉,不瞒老哥说,我也是被逼无奈呀!屋里几天揭不开锅,这几只鸭也没得食吃了,卖几个钱,好歹买点米回去,细伢子饿得哭都哭不出声来了。我是上白沙的,为了卖掉这点东西,走了十多里山路。你看集市多冷清,我在这里等了一个上午,鬼花子都不来买我的东西!” 韩习明老汉听他如此说,嘆息着说:“这世道,老百姓日子难熬呀!这条猪,是我全家唯一的靠望了,早几天办看禾酒,我都捨不得杀,去借钱来办。唉,现在不得不将它卖掉,过一天算一天吧!” 赤膊汉子将手中的菸袋递过来,说:“老哥,我叫张福贵,名字叫福贵,可哪来的福哪来的贵,都是穷汉子一个。来吧,想多了也没得用,抽一袋烟解解愁。这叶子烟有劲势!” 第32页 韩习明摆摆手说:“我不会抽,谢老弟客气!” 两个人一边聊着一边等着有人来买他们的东西。张福贵的几只鸭子倒是被人提走了,而韩习明那条架子猪,一直无人问津。 眼看太阳偏西了,看来这架子猪白白地将它推了来,又得推回去,只怕瘦了几斤肉呢。卖不掉猪不急,但哪来买药的钱。正奎伤口发烂,等着钱去买药呀!韩习明老汉又急又愁,又饿又渴,身上的汗水都没得出了,脸皮皱得像苦瓜皮。 他一直在盼望着来一个买主,只要他能买下来,也就先解了这燃眉之急,剐却心头肉,医了这眼前疮吧。 街上守摊的人们陆陆续续打点东西,准备往家里返了。就连张福贵也准备回家了。他说还得赶十多里山路,卖掉了两只鸭子,还有三只鸭,还有几包红薯粉丝怕是卖不脱了的。 这时街上忽然一阵嘈杂声,有一队人正从街头走过来。 人群中有打招唿的,有沉默不语的,有点头哈腰的。 韩习明抬头一看,心里吃了一惊。有一抬四人大轿,正从街头那边走来。前面开道的几个汉子,正是彭大恶霸家的护卫。看那一抬轿子也知道,那里面坐着的正是彭东家! 他是彭家的佃户,不能说不认得东家,他佃了彭家七八亩田,东家自然也能认出他来。在这狭路相逢,不能不打招唿了。眼看轿子走近,韩习明装出满脸的笑容,朝那些轿子前的护卫点头,说:“哥们好,轿子里坐的是彭东家吗?彭东家康健!” 坐在轿子里的人正是彭大恶霸,他去团防局喝酒回去,路过这里。他早看到了佃户韩习明,眼看他面前有一辆车,车上有一条猪,便吩咐轿子停下来。 轿帘掀开,露出彭大恶霸一张胖脸。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4) 韩习明赶忙迎上去,朝彭大恶霸打一个拱,寒暄几句。他正要说,自己办好了看禾酒,彭东家怎么没有赏脸,韩习明感到对不起东家,希望东家不要计较,您老人家福大量大,不会计较我们小百姓的,对吗?但他平时就是一个闷葫芦,哪里说得出这些话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不出也得说,客气话总是要的。租了人家的田,住了人家的庄屋,还要靠人家开恩减点租谷,可不能让他不高兴啊!但没等韩习明老汉说出话来,彭大恶霸却先说话了。 彭大恶霸一开口,惊得韩习明几乎晕倒在街头…… 三、 彭大恶霸对韩习明的客套话不理不睬,忽然有些生气的样子,翻着眼睛说:“哦,原来是韩习明老倌,平时看你老实巴交的,心眼倒不少嘛!” 韩习明手足无措,说:“东家,这,这,这是哪里话来呀!我只是在街头卖猪呀!” 彭大恶霸说:“我早看见你是在卖猪!”说着瞟了那只车上的猪一眼,“猪还没长足,眼看要秋收了,怎么把猪卖掉,你怕是听到么子风声了吗?” 韩习明两只脚有些发软:“东家,我没听到么子风声,我,我是老婆生病,要买药,没得法子才卖猪啊!” 彭大恶霸笑着说:“嘿嘿,怕没有这么简单,你是听说了要退佃,偷偷将猪也卖掉,不想补去年短的租子,我说得一点没错吧?原来你也跟那些狡猾的佃户一个样,都在用心机对付我,背后搞名堂,当面就哭穷!” 韩习明有口难辩,但他从彭大恶霸口里听到了一些平时最害怕听到的话语,他壮着胆子,问道;“彭东家,您刚才说,什么什么要退佃呀?不会吧,我韩习明作了您家七年的田了,一粒租谷都没少过啊,要退佃,也不会轮着我韩习明呀!” 彭大恶霸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不是我彭某的意思,明天你看通告就晓得么子回事了!你休想逃过去年短的租谷,你家不退佃,那退谁家啊,你家儿子不是农会干部吗?退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家的佃!好吧,我不和你说了,你这只猪,推了送到我院子里去,让厨房的人先餵着。我当然不会白要你的猪,去过了秤,记上帐,抵租谷吧!”彭大恶霸的轿帘放下了,轿子又起步向前走去。 剩下韩习明老汉木木地站在街头。 张福贵同情地望着韩习明,说:“老哥今天运气不好,遇上这个岔路神。您欠了他家的租谷?” 韩习明说:“没有啊,去年是按农会规矩交的租,彭东家传出话来,说今年新谷出来要补交去年减免了的租子!还说今年一粒租谷都不减。可是田里歉收,交新租都交不起,哪能补交去年的旧租。哎呀,我是活不成了,老弟,你没听到吧,彭东家还说,要退佃啊!” 说着说着,韩习明老汉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张福贵说:“那这条猪怎么办,你还不赶紧推了回去。要是我,不如将它杀了,多少卖得几个钱的。你送到东家去,会抵了租谷,一文钱也得不到。” 韩习明更加伤心了,“老弟说得是,但是,我要不把这猪给东家送去,他会生气的,到时候真的退佃,那我韩家几口人就走投无路了,连落脚的庄屋都住不成,那到哪里去活命啊!这天杀的老天爷,怎么就不开开眼,给穷人一条活路呀!……” 韩习明拖着疲惫的身子,连饿带累地推着那条一百多斤的猪,沿着那条弯弯扭扭的山路,往前走去。 第33页 到了岔道口,一条通往彭大恶霸家,一条通往自己家。到底该往哪条路上走,韩习明犹豫不决了。他将土车子停下来,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主意来。于是就掐了两根草杆,一根长一根短,闭着眼睛用手掌一搓。心里说:“菩萨保佑,给我韩习明指出一条活路来。如果摸着长的,就将猪推回家;如果摸着短的,我二话不说推往彭家去!” 右手握着那两根草杆,只冒出一个头来。他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抽出一根来,一比照,是长的!韩习明心里似乎放下了一副担子,忽地就轻松了一下。正要推起车子往回家路上走,又犹豫了。要是推回家,惹恼了彭东家那还了得,真的退佃,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又一次抽草杆,抽出来一比照,却是短的呀!菩萨,您老人家也是在作弄人吗?那就再来一次吧,结果第三次又抽了一根长的!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5) 韩习明在那条岔路上前思后想,还是拿不定主意。他那一张痛苦的脸,扭曲变形,欲哭无泪。最后,他咬咬呀,还是推着车子,推着那一条架子猪,往彭家大院里走去。 土车子吱呀吱呀的叫声,和着那条猪不时的哼哼声,在这黄昏的山路上响着, “退佃,退佃,退佃……”那响声好像是在不断地重复彭大恶霸的话,增添了山林的寂静和恐慌…… 那绑着架子猪的土车子是怎样进了彭家大院,怎样被帐房先生过秤,韩习明都记不清白。唯一记得起的是,帐房那个瘦高个子说:“韩师傅你看秤,这条猪是一百一十五斤!”韩习明想说:“不止这个重量的,你再过细看一看秤。”话到嘴边终于说不出口,因为他有事相求。 韩习明苦巴着脸请求帐房先生,“请你帮我在彭东家面前求个情,这条猪,我本是要卖了给老婆看病的。我家里一文钱也没得,已经几天揭不开锅。让我多少支点钱回去,渡过这眼下的燃眉之急呀,你就行个好吧!”韩习明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接着,他朝帐房先生跪了下去,把头低到差不多触着了地。 没想到帐房说:“快起来快起来,你这是做么子呢?彭老爷已吩咐我将帐记上,补交去年短的租谷,就这条猪,折算价格,还差两块多大洋,你哪里能够预支一点钱。那是不可能的嘛!你来看,这里一笔一笔记着呢。农会开仓出谷时,你家不是也挑走了两担谷子吗,我一担只作一百二十斤算,还有短的租谷四担,你掐掐指头吧,一条架子猪,抵得住吗?彭东家能白要你一条猪?那不成了笑话吗?” 韩习明反被帐房训斥得无言以对。他接着求道:“那您帮我说说,让我见见彭大东家,我当面和他老人家求求情,好不好呢?我韩习明就求您了!” “哎呀,彭老爷在团防总局议事,喝了点酒,早睡下了,你去也是白去。再说,他老人家这时哪会见你。要紧的,你就快快将短了的租谷和税收交齐了再说事。我还忙着呢,你快些走吧!……” 韩习明老汉推着那辆空土车子,车子上搁着一根麻绳,那是绑猪的麻绳。这样空车子回去,怎么见妻子和女儿,还有两个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崽。一家人就指望卖了这条猪,带回一些粮食,等米下锅呀。更要命的是,杨正奎为了救银娟而受伤。伤口发烂,还等着自己带回钱去请郎中…… 韩习明眼看翻过一个坳,就能看见自己家里住着的几间旧茅屋了,感到全身发软,无力再往前走一步。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从清早到这时候还粒米未进。他到路边的水沟边,想去找点水喝,到处干得开坼,哪里来的水呢。只好忍着干渴,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步子。刚刚过了那个山坳,他看见自己屋门前围着一大群人,仿佛能听到有人哭叫的声音,地坪里好像还停着几抬轿子! 韩习明心里一声喊:“哎呀不好!家里出事了!”空车子也来不及推,就慌急慌乱地往家里奔去。 四、 韩家院子里吵吵闹闹,娘哭崽叫。 韩婶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这下怎么办,彭东家怎么就不讲天地良心,要交租便交租,也不需要退佃。这一退佃,不是将我全家扫地出门吗?你要我们全家怎么活?你们为什么将我救上岸,我死了不是早死早超生呀……” 娟妹子刚从山坡上回来,她每天给杨正奎送茶送饭,眼看他的伤口一天比一天红肿,伤口里出了脓。每天细心地用老茶叶水清洗一次,涂上从药店买来的消炎粉。她一回来,就赶上彭家大院的人来通知,说是团防局发出通告,凡是参加过农会的人家,一律退佃。她的母亲和那几个彭家大院的人发生口角。一个傢伙竟然搂起她家床上的竹垫,家里的凳子之类往地坪里扔……韩婶子情急之下便冲出屋子,跳了塘。好在天大旱,塘水不深,被树墩子路过救了起来。现在正一身津湿的在那里哭泣,也不进屋里去换衣服,只在那里唿天抢天地般哭……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6) 上邻下舍的乡亲们都赶来了,都来劝慰她,一看到韩婶子哭得眼泪婆娑的模样,好多堂客也忍不住擦泪。 “要退佃,也得等人家的男人回来,对一个女人家,他们也这样横暴,真是太没良心了,将来准不得好死!” 第34页 “唉,这日子哪天才能熬出头啊,我家的稻子今年收成还不到七成。新租都交不清,还要补上去年短的几担谷,你让我们到哪里去弄谷……” “彭东家现在硬是打了团防局的牌子,乡里乡亲的,做事不留后路。我家伢子往年挑过他家几担谷不假,人家都记着帐呢。说是要一次还清,还将我家一头牛牵走了,说是到时退了佃,我们会逃跑……” “大嫂子,想开些吧,退佃的不止你一家,我家也要退佃。我们就商定好了,退了佃,出外逃荒去,总是活命要紧!” “是啊,寻死才不值得呢,死了也是白死,那些财主老爷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我们为么子要死呢,我们就是要活下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就不信,这天下总是他们的,这江山就不能翻转来一下?” “……” 正在大家吵吵嚷嚷的时候,有人看见韩习明浑身汗水地回来了。立即惊唿一声:“韩老倌,你回来得正好,家里就有了主心骨了!” 韩婶子一见韩习明回来了,立即站起来,哭喊着:“韩习明哦韩习明,你怎么才回来,刚才彭家大院来了五六个人,下了通告,说我家是退佃的户子,限令我们三天之内,要交清去年所短的租子,还有挑回的那两担谷。交不清旧租的,要用猪牛和羊折价抵押!你看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哪里能做得了主,我不如死了算了!” 韩习明木木地站在那里,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话。他讷讷地说:“娟子她娘,这件事情我也听说了,是彭大老爷亲口说的。但不管怎样,你也不能去寻短路。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娟子怎么办,小黑蛋小铁蛋怎么办,我韩习明老倌怎么办。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家人想想。好吧,进屋吧,总得活下去才是正理,莫非真就不给穷人一条活命的路吗?好多年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啊!” 人们便好劝歹劝,将韩婶子劝回了屋。 韩银娟这时对爹爹说:“爹,您卖猪的钱呢,您拿些出来,我立马要去请郎中,要去买药才行。那伤口都化脓了,不能再拖延了……” 韩习明说:“娟子啊,你不晓得,我那猪被彭东家弄去了,说是抵去年的旧债,还说要退佃,怕我将卖猪的钱拿着全家跑了躲债呢!我身上哪有钱,我一天还没吃一口东西,我都饿得发晕了。钱的事,爹爹再想办法吧!” “那您的土车子呢,土车子还是借了满仓大叔的。”韩银娟忽然想起爹爹一双空手回来,问道。 韩习明恍然大悟:“是的,刚才我看屋门口围着这么多人,心里一急,就将土车子放在对门的山坳上了,你快去将它推回来。” 韩银娟正要去推车子,树墩子自告奋勇地说:“银娟,我替你去推回来,你给你爹做点吃的吧,你看他一身的虚汗……” 韩银娟揭开米桶盖,弯下腰伸手去探一探,桶底仅余下不到半升米。她想来想去,这半升米还得留一点做给杨正奎吃,再说母亲接连两天都是吃的干红薯丁,也得给她老人家弄点白米饭。于是就抓了一把米,和着一碗干红薯丁,给韩习明熬一炉锅稀粥。 屋子里升起了炊烟。 堂屋里,乡亲们正在议论着一件大事。大家认为,请吃看禾酒呢,彭大老爷又不赏脸,还被团防局搅了,差一点儿出了人命,看来想让彭老爷减租只是乡亲们的一相情愿。地里的稻子都要熟了,他们决定联合起来,连夜响桶! “将禾扮了,总比让它们倒在田里要好。他娘的,打了稻谷,我总不能饿着肚子,几餐饱饭总是要吃的吧。我不吃饱饭,怎么打禾呢。煮了饭,总不能将饭盆给我砸了!” “要得要得,我们就这样办,常言道,法不责众。只有这样,一齐响桶,不能指望他们开恩了。”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7) “硬是不减租,我们就准备梭镖和鸟统,再和他们干一场,反正交租是饿死,抗租是打死,横竖是死,死了算!他彭老爷总不可能将我们作田人都打死。都打死了谁给他作田?” 韩习明老倌还是有些担心地说:“要是彭老爷说,怎么夜里扮禾,说我们是在偷谷,怎么办?” 丁七说:“韩习明哎,你就是前思后想,顾虑太多。我们打自己租的田里的谷子,怕什么,夜里打谷,是趁着凉爽嘛!” 人们便一阵哄堂大笑。大家情绪激昂起来,想到夜里一齐响桶,那些后生子便一个个摩拳擦掌。 韩习明想着自己儿子的遭遇,心想要是我家志高在,该有多好,他才是家里的主心骨。扮起禾来,现在也全靠这三个半劳力了。 就在当天夜里,白沙镇杨树村的田野里,人们摸黑割禾,满山沖响起扮桶声。那声音好像炮声,震得山谷发抖。 五、 杨树村连夜响桶的消息立即引来了邻村的乡亲。他们主要是来打听消息的。原以为杨树村的租谷减了几成,结果过来一问,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 既然大家响桶,那就都响桶。有人立即回家当夜也带着家人响起桶来。 到了第二天,整个白沙镇到处是扮桶的“嗵嗵”声。真正的秋收开始了。尽管那打下来的谷子还不知道家里的谷仓里能落几粒。但作为农民,种植,收割是他们的天性。谁也不能眼看着地里的谷子熟了不收回来。万一来一场雨,那谷了就会全被烂到地里的。天气那样闷热,老天爷说变脸就会变脸,人算不如天算,得赶在响晴天将稻谷收回来才是正理。 第35页 听到佃户们没有聚众闹事就响了桶,彭大恶霸自然心里高兴。心想这都是镇压了农会,赶走了“共匪”的结果,要不然,今年的秋收还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场合呢。他想,得好好和团防局搞好关系,有了团防局,即使有小股共匪存在,我彭达霖怕他一个鸟!为了拉拢团防局,他吩咐手下人,凡有欠租谷的人家,可以用牲畜和家禽以价代谷。并找了一些佃户家的堂客们帮助临时餵养,将它们餵肥了,时不时地去犒劳驻军。 佃户们在忙着打禾,晒谷。财主们在忙着准备收租,准备抽田退佃。 一切都在紧张地悄悄地进行着…… 正是打禾正紧张的那一天,彭大恶霸坐着轿子,带着一帮团防局派给他的护卫,决定到地里去巡视一番。 实际上,他的到来,是在向佃户们示威。你们这些泥腿子,打了禾,要老老实实将新旧租子交上来。你看我现在有枪桿子护着,谁敢乱说乱动,就没得好结果。也为了证实,往年的农会和共匪不存在了,没有人为他们说话,更没有人为他们撑腰了。老实才是活命的根本!和东家作对,和团防局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前面有荷枪实弹的灰狗子开道,后面是四人抬大轿。彭大恶霸今年任何一家看禾酒都不去吃,在响桶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像秋天出巡的君王。你看那些佃户,一见自己的轿子到来,齐都停了手里的工夫,对着自己点头哈腰。 彭大恶霸心中得意,稳稳地坐在轿子上,脸上出现少有的微笑。 这时一个提着饭篮子的少女正从田间小路上走来。 她就是韩银娟。 家里只有爹爹是劳力,她家和邻家几户人家换工,请了几个男壮劳力帮助扮禾。她先是帮助割禾,到了做饭时节,又帮母亲做饭炒菜,这时挑着篮子,到田里去送饭。一头挑着饭菜和汤,一头挑着一大罐茶,扁担晃晃悠悠,朝着自家的田里走去。一看不远处正有穿灰衣服的团防兵,心中勐地一惊。 今天怎么这样凑巧,莫非又碰上了那个罪该万死的赖连长?她尖起眼睛一打量,赖连长那坏东西倒是不在,但那轿子上坐着彭东家。于是便壮着胆子往前走,再说那时转弯绕道也已来不及,心想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绕道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就是。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8) 团防队的护兵和轿子朝他走近了,走近了。韩银娟好像视而不见,挑着饭菜和茶罐继续往前走。她不经意地抬了一下头,擦了一擦额前的汗珠,感到无数双眼睛正火辣辣地盯着她看。她不由脸一红,莫非这几个兵痞里面,就有那天来吃看禾酒的,认得我不成。不管他们,反正不理睬就是。 韩银娟和他们擦肩而过时,她的胸口怦怦地跳。她也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害怕,反正就这么壮着胆子过去了。当她将担子放到田边,她出了好大一身汗。心想今天运气怎么这样不好,恰好遇上了这些背时鬼! 但韩银娟却没有注意,轿子里的彭大恶霸看到她的时候,那眼睛都发了呆。她对身边的帐房说:“这就是韩家的娟妹子?长这么大了?” 帐房点点头说:“就是,正是韩习明的女,叫韩银娟……” 彭大恶霸“哦”了一声,似乎漫不经心。 这一天,彭达霖心绪不宁,眼前总是晃着韩银娟那窈窕的身姿,她挑着两只篮子,扁担在肩头一闪一闪的,好像戏台上的小旦,那身姿晃得他夜里睡不着。他最宠爱的第三个小老婆胡桂英给他泡了一杯香茶,拿来长竹菸袋,给他装上烟,点上火,让他惬意地抽着。然后转到彭大恶霸身后,为他揉起嵴背来。可是彭大恶霸今天似乎不耐烦,一时说胡桂英的手重了,二时说又轻了,三时说哎呀你这手怎么越来越没得轻重,我不要你揉了。弄得胡桂英不知所措。 胡桂英有些奇怪地说:“老爷子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平时不也是这样揉的吗,我要是不来,你又会喊我,我主动来了,好心给你揉,你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叫我怎么揉,真是!” 胡桂英有些生气了,撅着嘴巴撒起娇来。要是平时胡桂英生气,彭达霖准得软下来说好话,可是这回他的口气居然硬起来,说: “你就别在这里烦我了,去对何妈说,让她将刘寡妇叫来,我找她有事讲!” 胡桂英醋意大发地叫起来:“你又叫刘寡妇?你不是说早和她一刀两断了吗,怎么又死灰復燃了呢?” 彭大恶霸翻着白眼,脸一绷说:“你又来了,快去转告何妈,去将刘寡妇请来,我找她有事商谈。你可别误了我的大事!” 胡桂英只好不甚情愿地扭着水蛇腰,出门去了。 就在那天下午,一抬轿子进了彭家大院。轿子在院子里停下来,轿帘一掀开,走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这不是别人,正是刘寡妇。 刘寡妇不是真正的寡妇,是外人这么叫,等于是一个外号。这说来也奇,何妈并没有派人去请,刘寡妇却不请自来!这叫彭大恶霸有些喜不自禁。禁不住在心里头说,看来,这是一个好兆头嘛! 六、 刘寡妇落座,喝茶,彭大恶霸一边抽着水烟,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半老徐娘。 她虽然年纪五十多,但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的模样,她的眼睛依然大而黑亮,脸虽胖了一点,但还是一张好看的鸭蛋形状,那脖子还是修长的,胸部还是鼓鼓的……吐出的烟雾在他又黑又肥的瓜瓢脸前缓缓地升腾,彭大恶霸的睛睛情不自禁地有些迷离…… 第36页 彭大恶霸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是当地有名的恶霸。他当了几年的土匪,因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加上诡计多端,不久便邀几个铁桿兄弟,将土匪头子暗杀,自己成了头目。这一天,他带着一批弟兄到一家财主家敲诈勒索了一些钱财,正往土匪窝藏的山里走,恰好路过一个村庄,听到锣鼓唢吶声,几个土匪不知道这是什么事情,一打听,原来是一家人家办喜事。 办喜事?那就有喜酒喝了!一个小喽啰流出了口水。彭达霖说:“你们有兴趣去闹喜酒喝?” 土匪们平时打家劫舍,姦淫虏抢,一听头头这样问,等于是认可了他们的想法。一齐欢唿雀跃起来。 办喜事的人家姓刘,是一个不算很穷的户子。有一栋两横的瓦屋,有很大一个院子,家里还有几亩田,算得自耕自种过日子的人家。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9) 在这样一个喜气盈盈的时候,来道喜的人家见来了七八个不速之客,知道来者不善,从他们那眼神和表情就可以看出,他们的腰里都藏着傢伙。不是刀就是枪。稍有见识的人都能猜测得出,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土匪! 谁家能得罪土匪呢,作田人听到土匪就腿脚发软。于是,刘家将这七八个不速之客引为上宾,对他们点头哈腰,专门为他们开了一桌,口口声声叫他们老总。 酒上桌了,满桌的海鲜席,为了不让这些土匪闹事,上的菜比别的桌子的都多,端菜的人都生怕有不周全的地方,胆颤心惊地忙唿着侍奉着这些从天而降的瘟神。 土匪们倒也喝得痛快,在那里猜拳行令,一个个吃得酒足饭饱。大家心想着快些打发这些瘟神走,一切就相安无事了。为了讨好他们,主家还每人准备了一只红包,送到他们的手中,说是答谢他们光临寒舍,拿着在路上作点茶水钱。土匪们看到红包没有不接的,也明白其实是主人在催客,但土匪却还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一个小喽啰醉醺醺地说:“我听说新娘子长得蛮漂亮,我们闹了台盘茶喝吧?” 土匪们一时来了兴致,一个个色迷迷的,口口声声说要看看新娘子,要闹台盘茶喝。不仅是主家人,新郎和来送亲的人,就连那些来喝喜酒的乡亲们,听了土匪这样闹,一个个不知怎么对答,在那里面面相觑。 那些土匪却越闹越来劲,在那里大声地笑,大声地叫喊:“我们要看新娘子,不看新娘子,这顿酒不是白喝啦!” “是呀,既然来喝了喜酒,还在乎一杯茶,喝了喜酒就要喝台盘茶,这可是规矩!” 有几个堂客们这时泡了茶,用茶盘端着,笑呵呵地送到了土匪们的面前,想就这样打发他们。 土匪们却坚持要新娘子端台盘茶,七嘴八舌地说: “你们这茶我们可不喝,我们要新娘子的盐姜茶!” “要新娘子亲手泡,亲手端,这才叫台盘茶,这能煳弄得了我们吗?” 这时一个老太太走拢去,和气地说:“老总啊,既是说规矩,那我就给你说说规矩。这时新娘子在洞房,头巾都是没有揭的,哪有新娘子现在就见客人的,这可不是么子规矩呀!”这个老太太就是女主人刘老太太。 土匪们哪里肯依,一个劲地闹着要喝台盘茶,又有三五个乡亲走拢去劝告,说的说,叫的叫,拉的拉,敬的敬酒,一时弄得整个院子里乱乱纷纷。 在大伙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谁也没有注意刚才进屋里去解手的彭达霖,他去了好久还没有出来。 谁也没有在意。 于是就在这一天,趁大家没有注意的时候,正在大伙闹闹纷纷的时候。诡计多端的彭达霖,色胆包天的彭达霖,有恃无恐的彭达霖,独自一人熘进了洞房…… 新娘坐在铺着红红绿绿被子的床边,双手平平地放在腿上,两只脚踏在踏板上,脚上穿着绣花鞋,两只绣花鞋交叉着。她穿着红色府绸旗袍,头上顶着红色的婚纱。她的手背那样柔软白嫩,她的身子有些单瘦,但胸部却那样挺拔……彭达霖早就听说新娘子是本地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今天倒是有缘见识了。他推开门,大大方方地朝新娘的床边走去。 新娘子低着头,顶着婚纱,洞房里有帮工的女人们不时地进出,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一只恶狼近在眼前。当她听到了不对劲的粗重的唿吸声,有些吃惊时,已经晚了。头上的盖头被揭开,一个又黑又粗壮的大汉淫荡地朝着他笑。她正要叫喊,嘴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捂住,眼前现出一把亮闪闪的锯齿尖刀:“只要你敢叫,我一刀就捅了你!” 就在揭开婚纱的那一瞬间,新娘惊恐的眼睛那么大那么黑,一张白嫩的鸭蛋脸,稜角分明的嘴唇,柔润的下巴,一下子就摄走了彭达霖的魂。 新娘在彭达霖那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一阵粗野的动作之下,像剥笋子那样将衣服剥光了。她的全身冷得发抖,她的双腿踢蹬着,双手划动着,头左右地摆动着,从眼里飞出来的泪水煳满了一脸,将枕巾打湿……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10) 泪珠飞溅到枕边那把雪亮的刀上,发出当的一声巨响。 七、 新郎刘东全敬过乡亲们的酒,忽然想起到洞房里看看,他来到新房,门紧闭着,听到屋里好像有什么动静。他趴到窗户口一看,差一点就从窗户跌落下来。刘东全也不吭声,从厨房抄起一把柴刀,一肩膀将门撞开,“哇哇”地叫着,沖向那个赤身裸体压在新娘身上的恶魔! 第37页 彭达霖见房里只进来了一个人,立刻镇静下来,胆大包天的土匪头子顺手抓起那把刀,刀锋贴在新娘的脖子上,他翻着恶狠狠的眼睛,低声喝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彭达霖,白沙地方上的匪王!你敢再走近一步,新娘就见阎王!我会血洗你刘家湾!” 刘东全站住了,他的头在发炸,牙根打颤,但他全身冷汗直冒,腿发软。他举不起那把刀来,柴刀在他手中“噹啷”一声掉落地上。他站立不稳,眼前发黑,如果地上有一条缝,他会从缝里钻进去。除此而外,他还有别的路走吗? 新娘晕过去了。彭达霖嘲讽地望着新郎,一手握着刀,一手撑着床,身子居然还在新娘身上动着。眼睁睁地看着彭达霖穿好了衣裤,系好了扣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用手拍拍刘东全的脸,拿刀子在他喉管前比了一下,说:“这是个好女人,以后不许你动她,她属于我,我还会来的!你要是捣乱我的好事,我血洗你全家,将刘家湾烧成灰……”他当着新娘的面,一把扯下刘东全的裤子,将刀子在刘东全的胯裆里轻轻按了一下。刘东全大气不敢出,只感到胯裆里冰了一下,打了一个寒颤,差一点就跌倒在地。 彭达霖望了床上的新娘子一眼,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将房门带上了。 刘东全好久才回过神来,扑到新娘身边,哭着说:“韩细妹,我对不起你,我来迟了,我真该死!……” 韩细妹的眼里射出一种冷冷的光来,她忽然伸出巴掌,“啪”地一声打了刘东全一个耳光。 刘东全伸出手掌,又“啪”地一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双手捧住脸,慢慢地蹲在地上,好像永远也站不起来了似的。他蹲在那里,像一只矮矮的木桩。 新娘抖抖索索地穿好了衣服,将溅着鲜血的白色床单翻捲成一团,又将它铺开,用一块罗布手巾盖住那一片红,默默地坐在床边发抖。 当帮忙的一个堂客又一次来到新娘房的时候,这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新娘依然顶着红色的婚纱,默默地坐在床边。新郎这时双手搓着,低头不语,大概是有些害羞吧,大伙也就没有在意。 但谁也没有想到,新房里发生的最后一幕惨剧,被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看到了。当他正要推门进屋时,目睹着彭达霖手提着刀子,从新娘床上下来,穿好了裤子,才明白他们刚才做了些什么。他是来送亲的新娘的弟弟。他是吃过饭后,想来新娘房看一看姐姐,他的名字叫韩习明——他眼看着那个又壮又黑的大汉子拿起一把刀,腰里还揣着一把盒子枪,威风凛凛地走到姐夫跟前,他看见姐夫吓得腿发抖,他看见那黑大汉一把扯下姐夫的裤子,拿刀子在姐夫的裤裆里比了一下。 他站在门边吓呆了。眼看彭达霖走出房门来,他急忙转身就走。但彭达霖一把揪住了他的肩膀,眼睛往上一翻,冒出一种逼人的凶光,低声问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将手中的刀在他眼前晃了晃。 韩习明看到那黑大汉挨近左边鼻孔的上唇上,有一只黑色的长着一根毛的痦子。韩习明说:“我,我刚来,我是新娘的弟弟,我见关着门,就没有进去……” 彭达霖放开了他。 从此韩习明只远远地看见彭达霖,心里就打寒战。 后来,彭达霖置买了大片土地,当起老爷来。又和官府相勾结,成了浏阳地区有名的恶霸豪绅。摇身一变,又成了白沙镇的镇长,称霸一方。偏偏成家立业了的韩习明,又成了彭达霖家的佃户。而韩细妹,是他当土匪以来感到最受用的一个女人。他糟蹋过女人无数,没有一个比得上韩细妹,她的皮肤又嫩又白,就像丝绸一样光滑,身子软得好像没有骨头,真是天下难找的好女人!长久以来,韩细妹被他长期霸占。他来时,哪怕刘东全夫妇已睡觉了,也得老老实实地开门。刘东全二话不说,将热被窝让出去。有一年天气寒冷,彭达霖半夜造访。刘东全去开了门,冻得全身发抖,他拿起一团衣服打算睡到柴房里去,彭达霖轻声地说:“你不用搬床铺,就睡里边吧!”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11) 彭达霖将一把带着鞘的短刀竖放在自己与刘东全之间,就在这张床上,他与韩细妹脱得赤条条地在那里旁若无人地作着苟且之事,彭达霖像牛一样喘息,老婆在那里呻吟……被子不时被掀起来,冷得刘东全发抖,他双手捂着耳朵,身子缩成一团…… 彭达霖看着韩细妹,现在的刘寡妇,他从她那一张脸上,自然想起了韩银娟,他从韩银娟现在的长相,又看到了当年的韩细妹。心想,他们韩家穷得丁当响,不出银钱,就出美女。而且,那韩银娟还胜过当年的韩细妹。 彭达霖打量着眼前这个被自己占有过几十年的女人,忽然心生怜悯之情,就像一只猫,眼看着一只被自己就要吞进肚子里去的小老鼠,将它耍玩得久了,也生出一种怜悯一样。 他想起了什么,从桌屉里翻动着,那里面放着早几天团防局赖连长送给他的一百块大洋。当时他感到奇怪,赖连长有权有势,为么子还要送给他银元,莫非他有事相求于自己?果不其然,原来赖连长也是一个色鬼,但他却没有自己年轻时候的胆略,想得到一个乡下女孩子,还有求于自己!当时彭达霖心中老大的不愉快。心想,白沙镇的美女属于我彭达霖,轮得着你赖连长来挑挑拣拣吗? 第38页 他好言相劝说:“哎呀,赖老总,浏阳美女多如牛毛,干么就看上了韩习明那个窝囊废的女儿。到时我给你挑选一个,保证比那个韩家娟妹子强!” 没想到赖连长还很固执,他居然说:“我么子妹子都不要,就要韩银娟!只要彭老爷帮忙给我弄到手,我赖某定有重谢!” 彭达霖心想,这赖连长也不装相,我彭某看中的女子,他赖兵痞也正好看中了,答应他吧,自己就吃了亏,哪里咽得下这口晦气;不答应他吧,眼下地方的治安还真少不了团防局,又得罪不起。只好打着哈哈说:“看来赖连长也是一个多情种子,那好,我彭某一定帮忙,一定帮忙。告诉你吧,那韩银娟家欠了我彭家租谷,还有旧债,我早就要把他家妹子放到我院子里来做工,收了一些猪呀牛呀鸡鸭呀,要个帮手。只是你别着急,那娟妹子鬼着呢,而且性子暴烈,可不像一般的女孩子容易对付。还得从长计议,寻找机会吧!” 一个主意当时就在彭达霖心中萌生。心想你赖连长想得到娟妹子不难,但问题是我也想得到她。我可不能让你占了先机。即使给你,也得让我享受完了再说。于是他当天派人送去通告,要将韩家抽田退佃,而且是那些户子中的头一名! 就这样,一个连环套就像一张黑网,正朝着韩家张开…… 刘寡妇不知就里,正为着弟弟家抽田退佃的事情而来。 八、 彭达霖从抽屉里拿起几块银元,往桌面上一放,说:“这几块钱,你拿去买件衣穿,快收起来吧,别让那几只醋罈子看见了。”彭达霖说着,微微一笑,丝毫没有一点虚假做作的样子。 刘寡妇也不客气,就将那几块银元装起来。心想,这彭达霖有时倒还像个人样,还能给我钱。今天特意有事来求他,看样子有戏! 其实彭达霖也有事求她,但她没有彭达霖的心计,她先开口了;“彭老爷,我来是有一事相求于你,希望你看在我们相好几十年的份上,帮我这一个忙!” 彭达霖说:“有么子事情,你就说,在白沙这地方,还没有我彭某做不到的事,何况是你韩细妹的事,尽管说吧!” 韩细妹说;“我是为我家弟弟韩习明而来,他现在儿子死了,剩下一屋半劳力和孩子,就靠那七八亩租田过日子,请你特殊关照,不退他家的佃吧。要不然,他全家到哪里生活,不是死路一条呀!”刘寡妇说着,掏出手绢擦了一把泪,眼巴巴地望着彭达霖。 韩细妹水汪汪的眼睛企求地望着彭大恶霸,生怕从彭达霖那唇上长着一粒黑痦子的嘴巴一张,拒绝了她的请求,她的脸色紧张得潮红。在彭达霖眼里,韩细妹依然风韵犹存,一时来了冲动,也不答话,脸上淫笑着,一把将韩细妹横着抱起来,就往厅屋旁的卧室里去。韩细妹为了迎合彭大恶霸,竟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任凭他搓呀揉呀,舒服得彭大恶霸全身的汗毛孔舒爽……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12) 韩细妹将双手反抱着彭大恶霸的腰,一边轻轻地抚摸,一边撒娇地说:“你别只顾了自己舒服,怎么没有回答刚才我的请求,你是表示答应了,答应不退我家弟弟的佃了,对不对嘛!” 彭达霖一边用力动作着,一边将嘴巴进一步俯下去,在韩细妹耳边说:“乖乖,别说了,我答应了还不行啊,就不退韩习明家的佃了……不过得有一个条件才行。” 韩细妹说:“你快说,什么条件,只要不退佃,什么条件都好说嘛!” 彭达霖完事以后,一边繫着裤带,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一段呢,又要收租,又要退佃,还要补旧税和旧租,又收下很多抵租谷的家禽家兽,得有人帮着看管,人手不够。只要韩习明答应将他家娟妹子进彭家大院做女工,什么事情都好说!” 韩细妹吃了一惊,心想这彭大恶霸到底是狗改不了吃屎,他这样做分明是不怀好意啊!你这个黄眼畜牲,你霸占了我几十年,还要打我家侄女的歪主意呀。我将娟妹子送到你院子里来,不就等于将羊送到虎口里吗?那我这个当姑姑的还算人吗。于是她走拢去,摇晃着彭大恶霸的胳膊,说:“彭老爷,娟妹子还是一个黄毛丫头,她做得了么子事,你就不提这个条件了,要不我来给你家餵猪餵鸡鸭,要得不?” 彭大恶霸说:“我让娟妹子来打工,就是为了帮助你弟弟,这退佃是上头的规定,凡是家里有人参加过农会,当过积极分子的人家一律退佃。何况你那个侄子还是一个共匪,被镇压了嘛。你就别再说了,不要让我为难嘛。假如娟妹子到了我家做工,我对上头也有一个说法,你说是不是呢?” 说得韩细妹一时无言应答。 韩细妹走了,临走,彭达霖说:“韩娟子人长大了,到我彭家来就没人敢欺负她,上一次,她还差一点儿被那个赖连长给弄到手了呢,莫非你没听到吗?” 韩细妹心中发憷,侄女那天的遭遇,她何尝没有听到。 韩细妹离天韩家,也没顾上回家去,干脆坐了那抬简轿,往弟弟韩习明家去,她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弟弟,说彭达霖答应不退他家的佃了。 正当弟弟全家欲哭无泪的时候,姐姐韩细妹的到来,使他们多少有了些依靠。她和彭大恶霸的关系,那是白沙镇公开的秘密。韩细妹依附着彭大恶霸,韩家一直蒙羞。少年时的韩习明就曾亲眼看到了那丑恶的一幕,但他无可奈何,他从十多岁长到五十来岁,一看见彭大恶霸心里就慌神,脚就发软。难道是小的时候被他吓破了胆,从此在他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来吧,他不得而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彭大老爷居然不退他家的佃了吗?他再三地问姐姐,当得到姐姐的肯定时,他心中的石头便落了地。 第39页 可是韩细妹说:“只是,我答应娟妹子到彭家去做女工了!” “什么,你答应我家娟妹子去他家做女工?”韩习明的眼睛瞪起,手就抖起来,“那可不行,我怎么能将娟妹子送去做女工,杀了我都不愿意!……”韩习明想到十三岁那年姐姐当新娘的情景,想到那天的看禾酒,想到儿子被枪杀的悲惨场面,一时情绪激动,泪水四流:“姐姐你煳涂呀,你怎么能答应这个条件,将娟妹子送到他手里去啊!” 韩细妹也感到自己做了荒唐事了。本想去帮一把弟弟,没想到这样惹来了新的祸端。既然答应将娟妹子送去彭家,如果反悔,彭达霖一定会加倍地报復韩家,这不是反而害了弟弟吗?她一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也在那里陪着弟弟流泪。弟媳妇听说了此事,吓得在那里一个劲地哭泣。 这时韩银娟在房里搓麻线,姑姑和父母所说的一切,她都听到了。看到屋子里哭成一团,她走了出来。她显得很镇定,她说:“你们不要哭了,哭能顶用的话,那就都大哭三天三夜。不就是要我去做女工吗?只要答应不退佃,我愿意去彭家当女工就是!” 大家被她一席话呆住了,她莫非是在赌气?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13) 韩细妹说;“都怪姑姑一时煳涂,说只要答应不退佃,什么条件都能答应,没想到彭达霖提出了这个要求,我真的该死!” 韩习明说;“娟妹子哎,到彭家做女工可不是能随便去的,那里是狼窝,去不得的,爹是不会将你送到那里去的。” 韩婶子说:“我就是死,也不将娟妹子送到彭家去当女工!” 韩银娟说:“我一个大活人,还怕彭达霖将我吃了不成,这不是你们将我送到那里去的,是我自己愿意去的。”她又对韩细妹说:“姑,你去告诉彭达霖,既是说可以不退佃,不过要以文字为据,不能就空口说白话,你去彭家拿一张契约来。你们都不要哭哭啼啼了,我心里烦!” 第二天,韩细妹果然送来了一张彭达霖亲手写的条子,那字歪歪邪邪,像一条条蚂蟥爬出来的,但毕竟是白纸黑字。 韩银娟说,“契约让爹爹收着。三天之后,我去彭家就是……” 九、 韩银娟从那一口红木箱子里,取出来一双新鞋,那是一双男人穿的鞋。青色的鞋面,白色的鞋底。她将鞋子翻过来顺过去打量,那鞋底扎着一朵朵梅花图案,针脚细密而匀称。即使山沖最会女红的杨大嫂看了这样的鞋子,也会赞不绝口,她也挑不出一点点毛病来。这是韩银娟晚上躲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熬过无数个夜晚做出来的一双新鞋。她将鞋子捂在自己少女的胸部,久久地,不禁泪如雨下。 她在心里头喊道:“蒋大哥,这是我为你做的鞋,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走的时候我也没有告诉你。因为我还太小,但我现在好后悔,我为什么没有胆量将这双鞋子送给你呢?你在哪里?为什么没有音信,你不是说不久就会回来吗?你知道我一直在盼望你回来吗?……” …… 去年春天,浏阳掀起了热火朝天的农民运动,各村都成立了农民协会。 农会干部到处作宣传,作讲演:“从此以后,一切权力归农会!农民自己当家作主人!” 到处贴满了红色标语: “打倒土豪劣绅!” “减租减息,反对剥削压迫!” 乡亲们在农会干部的组织带领下,还成立了农民武装,各地将那些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抓起来,开群众大会公审,农民上台控诉。会场上人山人海,群情激愤,高举拳头,愤怒地喊着口号,那些平时作威作福的财主老爷,豪绅恶霸被戴上纸做的高帽子,手里提着一面小铜锣,在农会的押解下,四处游街,一边喊着“我是土豪劣绅某某某,我该死!”喊几下就敲几下锣。还有几个罪大恶极,双手沾满鲜血的土豪,被农民协会宣布枪决。 农运风暴刚刚起来时,大多数土豪劣绅望风而逃,乡亲们遗憾的是,当地最大恶霸彭达霖却也成了漏网之鱼,早早逃到长沙,再也没有露面了。 财主家的谷仓被打开,拦里的肥猪被杀掉,都分给了无米下锅的农民。 农会还办了夜校,由上头派下来的农会干部亲自上课,教青年识字。农会办的夜校无论是男是女,也无论年龄大小,都能去夜校。 银娟的哥哥韩志高是农会的积极分子,担任农会委员。作为妹妹的银娟,也兴高采烈,带着几分激动几分羞涩地参加了农民夜校。 夜校教他们识字的是一个青年,大家叫他蒋先生。蒋先生也是浏阳人,银娟还知道他是文家市人。有一次,银娟说:“蒋先生,你是文家市哪个村的人啊,我有个远方舅舅就是文家市人呢!” 蒋先生说:“真的吗?我是文家市岩前村的。” 韩银娟说:“那你出外革命,家里还有哪些人呀?” 蒋先生说:“我家里有父亲母亲,还有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哥哥,我出来革命,父母有哥哥嫂子照顾嘛!” 韩银娟红着脸问道:“家里就再没别的人了吗?” 第40页 蒋先生有些吃惊地望着娟子,似乎意识到娟子问这句话的含意,不由得也红了脸,他朝着娟子摇摇头,表示家里再无别的成员。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14) 银娟心中一阵欣喜。看样子蒋先生肯定还没有家室。她自己又在心中骂自己,蒋先生有没有家室你操的么子心,人家是读过洋书的人,又是革命干部,就算没有妻子,也不会看中你韩银娟啊! 韩银娟想起这些,有些伤心。 她在夜校发狠地读书,识字,在所有夜校学生中,她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之一。她每天总是提前到达学校,将教室打扫干净,将黑板擦得光光亮亮。然后静静地坐在了教室里,打开识字课本复习,一边等着蒋先生来上课。 蒋先生不仅教他们识字,还和他们讲了很多革命道理,他说,土豪劣绅之所以能横行霸道,就是因为他们有权,掌握了土地和财产。办农民协会,就是要农民当家作主,将那些土豪劣绅全打倒,农民将土地夺回来。从此再不受他们的剥削和压迫…… 美好的生活情景,开始在一个农家少女的心中展现,一个少女的情窦,好像一朵花骨朵,绽开了鲜嫩的花苞。韩银娟那一双乌黑得像水葡萄似的眸子,总是跟着蒋先生转,蒋先生讲得激动,她也激动,蒋先生讲得愤怒,她的脸也绷得紧紧的,蒋先生眉飞色舞时,韩银娟的心里也好像喝了蜜糖…… 有一天下了夜校,蒋先生收拾教本,正要离开。看见韩银娟一个人还在教室里翻着识字课本,蒋先生说:“哦,是韩银娟,你怎么还没回家?” 韩银娟好像吓了一跳,连忙说;“哦,我这就回呀!”急忙将识字课本塞进书包,有些慌急慌乱的样子。蒋先生说:“呀,眼看天要下雨了,路上太黑,我送送你吧!” 聪明的韩银娟朝窗外望望,说,“哦,天好黑的,蒋先生你白天那么忙,该早点儿休息,我不害怕的。” 蒋先生说:“乡亲们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人,又是一个女孩子,我哪能放心,还是送送你,让你看到自家的屋场了,我就打转。” 他们在漆黑的山路上走,韩银娟的胸口怦怦地跳。他们在路上说了一些什么话,韩银娟好像一句也回忆不起来,似乎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走到半路,天忽然就变了脸,一阵狂风暴雨说来就来了。他们赶紧躲进路边一个茅草窝棚里,这是守庄稼的人住的窝棚。庄稼还没有成熟,这窝棚是空着的。但长年未修,外面下着大雨,窝棚里下着小雨。他们往没有雨漏的地方移,两人差不多是紧紧地挨在一起。韩银娟能听到蒋先生那粗重有力的唿吸,能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既陌生又温暖的男人的气息。她多想再向身边的蒋先生靠近,又不断地努力想隔开来,她的身子发着抖,牙齿在打着颤,身子几乎缩成了一团。 雨似乎越下越大,风似乎越刮越勐。那搭成的人字形的茅草窝棚在风雨中摇晃。窝棚顶上被风揭开了一个洞,雨水哗哗地漏下来。忽然银娟感到自己头上没有落雨了,原来蒋先生将自己的罩衣脱下来,他双手撑着,为她遮挡着雨水。银娟个子比蒋先生矮不了多少,蒋先生得高高地举起双手,才能将那件罩衣当作雨篷。哦,这样会冻着他的,他这样举着双手会累的。不知为什么,银娟没有说话,更没有拒绝蒋先生这样做,她说:“我蹲着,蒋先生你就不用这样费力地举着罩衣了呀!” 蒋先生笑了,“还是韩银娟聪明,这样,我就轻松多啦……”蒋先生说话时牙齿也在打着颤。 一阵雷鸣电闪,窝棚里闪得如同白昼,闪电一过,更加一团漆黑。这时韩银娟坏坏地想,雨下得越大越好,就这样一直下着吧,下他一千年才好呢! 就是那个雨夜,在窝棚里,蒋先生站着,银娟蹲着,她借着闪电,用大拇指和食指悄悄地张开来,将蒋先生的脚板丈量了一下…… 但娟子做梦都没有想到,不久以后的一天晚上,村子里一阵枪声响过,蒋先生全身是血,匆匆向她告别,至今下落不明…… 一夜之间,这世界怎么又变成了这样? 而一切变故,作为一名山村少女,她哪里能够知晓呢? 第四章 腥风苦雨应有涯(15) 她只知道,那一天,山里开来了穿着灰色衣服的军队,到处捉拿农会干部和共产党人,随着那些军队的到来,逃往外地的土豪劣绅也像候鸟一样返回来。他们怀着刻骨的仇恨,对农会积极分子进行疯狂的报復。白沙镇有多少农会积极分子被抓被杀,谁也无法统计。仅是杨树村,就被劣绅带着团防局,将抓的十七名农会干部用麻绳繫着脖子,吊在一排大树上,有的用刀砍,有的用枪打,哥哥就是被彭达霖带着白狗子抓走的,哥哥被他们枪杀在大溪河边。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当她寻找到河边时,只看见河滩上的鲜血…… 她后来听说,那天夜里,蒋先生正在和农会会员们开会,突然被团防局的兵痞们包围了。他带领着大家,操起梭镖和大刀,和围困的团防局一个连的军队展开生死博斗。自卫军伤亡惨重,蒋先生最后领着十多名农会会员突围而去。从此下落不明…… 白沙镇农民协会损失惨重的主要原因是,来送信的交通员中途被敌人的冷枪打死,以致白狗子包围了村庄,挨户搜查时,农会干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娟子心想,当农民运动兴起时,大家只是杀了很少几个土豪劣绅,大多只是抓了他们游街。而当那些土豪劣绅返乡时,却杀红了眼,使多少农民积极分子的头颅落地,他们杀人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第41页 哥哥,你死得好惨,你死前我连看都没能来看你一眼,你为乡亲们奔忙着,接连几天没有睡一个好觉,也没能吃一顿好饭,就这样被彭大恶霸杀了!那一天正是你二十一岁生日,妈妈和我特意为你做了白米饭,还打了两只荷包蛋等你回来吃,可是,你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蒋大哥,你会回来吗?你离开杨树村时,曾经亲口对我说,你们不久就会回来,你在哪里? 韩银娟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往彭家大院走去。她走的时候,爹,娘,两个弟弟,都站在门口。但她没有回头,她好像不敢回头,她一直往前走。 等待她的,将是一种怎样的结局,她不知道。 第三部分 第五章 乳燕飞越云天(1) 一、 杨小雪出生于书香之家,是杨家的掌上明珠,从小被父母宠爱,从未受过什么委屈。父亲虽然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员,但薪水可不低。加上家底比较厚实,母亲的娘家又是一个富裕家庭。父母没有儿子,将她当作儿子培养着,被送进了女子学堂,接受了新潮思想。按照一般的生活规律,她长大后将嫁给一个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家,过着那种舒适的生活。但因一个偶然的因素,她被当地保安队长逼婚嫁给谢天启,后被路过的青年军官卢德铭救出来。从此,她的生活轨道发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迈上了另外一条生活道路…… 那一天,她随着卢德铭从谢家走出来,卢德铭将她送到了家门口,才和两个卫兵骑马而去。杨小雪默默地记住了卢德铭的名字,记住了他的老家的镇子的名字,还有他所在军队的名字,便望着卢德铭骑马远去…… 回到家,父母总是伤心地流泪,杨小雪说:“在这个世界上,流泪没有用,我宁可流血,也不愿流泪。爹爹,妈妈,我不上学了,我要去当兵!当女兵!” 父母亲一听,都惊得目瞪口呆。 杨小雪说:“我说的是真的,你们莫要想不通。我虽为一个女子,但我立志要做男子汉能够做的事情。从明天起,我不上学了,我要出外去闯世界!……” 父亲噗哧一声笑了,说:“小雪你怕是发了疯了,自古以来都是男子当兵,没听说女子能当兵的。你又忽发奇想了,你是在编故事煳弄我们吧!” 母亲也笑着说:“就算你能吃得了当兵的苦,可人家队伍上也不会收留你。你是想学花木兰从军,女扮男装?你扮一个给娘瞧瞧,细皮嫩肉的,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不是男子汉。你别说笑了,你要笑痛我的肚皮了。” 杨小雪却没有笑,她撅了撅嘴,一本正经地说;“我才不学花木兰女扮男装呢,我听卢营长说,国民革命军队伍里有很多女兵!人家能当兵,我就不信我不能当兵!您想想,我穿上军服,那才叫帅气哪!” 父母亲一听,全都变了脸色,知道这顽皮的小雪不是说着耍子,而是认了真。甚至两个人同时想到一个问题,十有八九,这小雪是情窦初开,莫非看上了那青年军官卢德铭? 母亲说:“要是说着玩儿还好,要是说真的,那我就一万个不同意!我只有一个女儿,你难道捨得离开妈妈远走高飞不成!”母亲说着,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父亲也附和着说:“好好读你的书,你想要做一番事业,将来可以做一名职业女性,爹不反对你。要去当兵,你就别做那样的梦啦!” 小雪的心里不禁凉了半截。心想要是硬缠着要去当兵,爹妈肯定会阻止,弄得不好还会让他们伤心。小雪心里打了一个转,嘆了一口气说:“当兵我倒是说着玩吧。下午我的同学提醒我,别看我暂时离开了谢家,好像平安无事,您想想,卢营长凭着他的职务和手中的枪,那保安队长出于无奈才让将我带出来。卢营长转背就走了,谢老虎能善罢甘休吗?就万事大吉了?” 这时父母被小雪的话问住了。是呀,那谢宝奇是当地一霸,他要做的事情,杀人放火都敢。真的就这样顺顺畅畅地将小雪放手了,这是不可相信的事情。小雪的话提醒了他们,是得想一个两全的法子,先让小雪远走高飞,躲过谢家的视线才行。 杨小雪心中暗暗得意,但她也知道,自己讲得确实不无道理。于是一家三口的话题,就自然转移到怎样才能真正摆脱谢家的控制上来。 在附近躲是行不通,学校是不能再去了,那也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最后达成一致意见:杨小雪到远方的姨妈家去躲避——姨妈家远在湖南长沙,他谢宝奇纵有天大的本事,总也找不到湖南去。 于是,宜早不宜迟,杨小雪在一天清晨,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上洋包车,避开所有熟人的视线,离家往宜宾车站而去…… 杨小雪没有去长沙,而是不断地坐车转车,后来又坐船,直奔武汉。临走时,卢营长说,他这次是跟随叶挺将军的队伍驻在武汉,我相信他…… 第五章 乳燕飞越云天(2) 她的身上揣着家里给姨妈写的一封信。她偷偷地打开信看过。是父母吩付姨父姨妈,让她在长沙就近入校读书,等他们来信时,再转回四川……姨父姨母在长沙南门口开着一家绸缎店,他们都是生意人。前年他们来四川作客时,杨小雪和他们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他们满口都是怎么才能赚到钱,甚至他们还劝过父亲,不要当那教书匠了,跟他们一起去湖南经商。就连父亲都嘆息说,人各有志,各有各的生活路子。你们去做吧,我还是教书合适。 第42页 在这远离家人的陌生的船舱里,杨小雪想到古代传说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又想到木兰从军的故事。但她又觉得自己既不是孟姜女,也不是花木兰。人家孟姜女是千里寻夫,卢德铭可不是我的丈夫。她和他只是萍水相逢;他也不需要人送寒衣。花木兰是代父从军,我的父亲和母亲根本就反对我从军。能不能当上兵,卢德铭会不会收留我,还都是未知数呢。 倒是那首北朝民歌《木兰辞》,却深深地打动着她: “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她的心中反覆吟唱着这几句诗,觉得自己在此时,才真正领悟到那诗歌的含意。她感到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没有哪首诗能像现在这样打动着她的心。 ——现在她也听不到爹娘唤女的声音,只能听到长江哗哗的水声。吟着吟着,杨小雪忽然感到自己有些心慌,她想流泪,她竭力想忍住,那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了。她安慰自己说:爹,妈,到了武汉,不管前景怎样,我都会写一封平安信给你们…… 二、 这一天下午,卢德铭察看全营实地训练,英姿勃发地回到住所,正端起茶来,想稍作休息,忽有卫兵来报: “报告营长,有个远方的亲戚来找!” 卢德铭说:“是哪个来找我,远方的亲戚?”心想我刚从家乡回来,没听到会有啥子亲戚来找我,再说自己刚刚随队伍来武汉,远方的亲戚为啥子就找到这儿来了?心中正在疑惑,那卫兵补充说:“是一个女孩,四川口音,她说是你的表妹,要来见她表哥!” 卢德铭一时想不起来家乡还有一个啥子表妹,只好说;“既是四川口音,又是来找表哥,那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卫兵就领着一个女孩进了院子。卢德铭好生吃惊:怎么是她,杨小雪?杨小雪一身素朴的打扮,白底蓝格衬衫,黑色裤子,脚上一双布鞋,款款地走上台阶,朝厅屋走来。她大方地对他笑着,很亲热地说:“表哥,你难道不认得我了,我是杨小雪呀!” 卢德铭赶忙顺着她的话尾子说:“呵呵,快请坐,我怎么不认得呢,你是杨小雪嘛,你还在院子里我就认出来啦!” 杨小雪坐在了椅子上,说:“我渴了,想喝茶!” 卢德铭赶忙给她端过去一杯凉茶,杨小雪接过去,咕嘟咕嘟就将一大杯茶喝了一个底朝天。卢德铭笑着,又递过去一大杯,杨小雪说:“要喝,我还能将这一杯喝光,但我得等一会儿再喝,要不然,你们会笑话我的。”说着便嫣然一笑。从杨小雪的表现都可看出来,她大概确实是卢营长的表妹。卫兵知趣地退出了厅屋。 卫兵一走,杨小雪忽然一下子变得局促不安了,她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卢德铭。卢德铭一时也不好怎么打发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他是一个军人,随时可能开拔,忽然来了一个杨小雪,而且,他们仅仅是萍水相逢。不过凭心而论,杨小雪确实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他要真有这么一个表妹才好呢。但卢德铭可没有这样的福气,他根本就没有一个什么表妹。无论如何,他得及早打发她离开才是正理! 聪明的杨小雪心中明白,其实卢德铭并不讨厌自己,也许,他是喜欢自己的,但越是这样想,杨小雪心中反倒越是不安。此时的卢德铭会怎么看自己呢,一个中学生,千里迢迢来找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他该不会认为自己轻佻吧? 卢德铭的脸色果然变得严肃起来:“杨小雪,你为什么找到这里来了,家里没有出什么事吧?” 第五章 乳燕飞越云天(3) 杨小雪回答,“家里人都好,是我自己找来的,来找你的嘛!” 卢德铭说;“那你是路过这儿,来看看我吗?” 杨小雪说:“才不是呢,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你不是告诉我你们驻军地址了嘛!” 卢德铭换了一种口气,说:“那好吧,不管是路过也好,专程也罢。明天我负责安排你回家乡的行程。” 杨小雪抬起头来,有些生气地说:“卢营长,我才不要你安排行程呢,既然来了,我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卢德铭吃惊地说:“不打算再回去?你说的哪里话来,你别任性,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千里迢迢来这里。万一我们的部队开拔,那怎么办,万一遇上坏人,那怎么办?” 杨小雪说:“要是你们开拔了,我可以打听,我再来追寻。至于坏人嘛,我不是没有遇上过,我才不怕呢!” 卢德铭噗哧一声笑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笑起来。他缓了缓口气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胆子倒真大。没遇上坏人,算你命大福大。我都服了你了。你既然来了,就得服从我的安排,我得将你送回去。我得向你父母负责!” 杨小雪正要反驳,卢德铭口气坚决而严肃地说:“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听。你不要再讲理由了,你回去也得回去,不回去也得回去!等下我让卫兵给你先安排一个住处,明天让他送你上车。就这样定了。” 杨小雪忽地站起来,那一双亮亮的眼睛瞪着卢德铭说:“卢营长,你哪里是将我送回去,明明是将我送进虎口!这可不是国民革命军应当所为的!” 第43页 卢德铭说:“此话怎讲,我好心好意为了你的安全,将你送回家乡,怎么是将你送进虎口?” 杨小雪说:“你将我从谢家救出来不假,我很感激你,但是,你救人就要救到底嘛。你将我送回去,那姓谢的保安队长能放过我?这不等于将我从虎口救出来,又送进虎口里去吗?好吧,我听你的,我明天就离开这里,我也不要你安排什么行程。谢谢卢营长你曾经救过我!我走了,再见!”杨小雪说完,转身就走。 眼看着杨小雪已走出厅门,走出台阶,卢德铭却大声地说:“杨小雪,你回来!” 杨小雪站住了,她泪光莹莹,哀怨地望着卢德铭:“卢营长你还有什么话要吩咐我?你说吧!” 卢德铭说:“不好意思,我事先只顾考虑了自己的难处,没为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好吧,我想办法让你留在军队吧!” 杨小雪立刻破涕为笑了:“你说的是真的?只要你答应留下我,我愿意当保姆,扫地,洗衣服……” 卢德铭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个黄埔同班同学,现在武汉中央军校任教务主任。我去请求他帮助,让你进军校女生队去当一个旁听生吧!” 杨小雪喜不自禁地说:“我正想着要当一个女兵呢,那太好了。但我不想当旁听生,我想当正式的女兵!” 卢德铭说:“你先安顿下来,好好读书,好好听课和训练,到时候参加学校考试考核,如果你真的够格,就可以转为军校正式的学生了!” 卢德铭果然说话算数。杨小雪很顺利地成为了国民党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一名学生。后来,卢德铭的部队改编,他升任37团参谋长,不久又升任国民政府警卫团团长。杨小雪常常来看望卢德铭。有一次杨小雪说;“卢团长,我以后能不能真的叫你表哥啊,你干脆认我做表妹不好吗?” 卢德铭的心里怦怦直跳,却满脸严肃地说:“你是军人了,什么哥呀妹的,那可不行!” 但整个第二方面军,都知道卢德铭有一个漂亮的表妹,名字叫做杨小雪。 三、 离开了警卫团,脱下了军装,杨小雪感到自己就像一只离群的孤燕,但她毕竟回到了故乡,就要回到父亲母亲的身边,心中的激动是无法形容的。 还有,她能名正言顺地去卢德铭的家,去拜见卢德铭的父母。卢德铭在她心中有些神秘,她真的很想看一看,卢德铭出生的家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第五章 乳燕飞越云天(4) 父母看到杨小雪突然回来,既喜出望外又很惊讶。 一阵亲热过后,母亲说:“在军校生活很苦吧,你比原来瘦了,黑了,不过呢,长得结实一些了。这一回来,就不走了吧?” 杨小雪说:“我是请假回来探亲嘛。为了出门方便,我没有穿军装。我住几天还得回军队呀!” 杨小雪没有听父母之命,连长沙的姨家门都没有进,就去了武汉进军校,原想爸爸妈妈一定很生气,这一回来,一定会狠狠地责备她。但父母不但没有责备她,反而很庆幸地告诉她,就在她离开家后不几天,谢家果然又派人来了,还一个劲地找他们要人,一直纠缠了好久。现在,他的儿子谢天启也进了保安队,据说不久以后就当上了特务长…… “当时我们要不把你送出家门,还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结局呢!”父亲甚至有些庆幸地说。 “你早些归部队也好,要是他们发现你回来了,肯定不会放过你的。这一年多来,还时不时地派人来打听你的消息。听说那个谢天启在一次喝酒时发酒疯说,他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抓回来呢。我们听说了,心中真是不寒而慄。心想,小雪,你可不要回来,菩萨保佑不要被谢家撞见啊!”母亲说到这里,禁不住就流泪了。 父亲嘆息着说:“现在世道太不好,我从报纸上经常看到的都是坏消息。国民党现在分为了好几派,四月间上海大屠杀,五月间湖南搞政变,都是千万颗人头落地呀!四川虽说没听说啥子政变,可是豺狼当道,恶霸横行,哪有咱老百姓的活路!你在外面,可得加倍小心,实在不行了,我们就全家搬到远远的地方去居住。” 杨小雪说:“爸爸妈妈,女儿在军队,反倒很安全了,在这个黑暗年代,搬到哪里,哪里都一样,天下乌鸦都是黑的。我会保重自己的,你们就放心吧。我过两天就会归队去!” 第二天清晨,杨小雪租了一辆人力车,驱车去卢德铭的家。 当时她的心里有些发慌,卢团长带着一个警卫团掉转航向,脱离了张发奎的控制,那些反动军阀该没有来迫害卢德铭的家人吧? 好在,卢德铭家里安然无恙,卢德铭的父亲在外地未归,但他母亲在家。 杨小雪并不知晓,卢德铭脱离张发奎的控制,并没有对外声明。加上南昌起义爆发,军阀们都忙着追赶南下的起义部队,暂时没有谁会顾及到居在镇上的一个军官的母亲。 杨小雪的到来,使卢母很开心。她四十五六岁年纪,穿着朴素,气质优雅,言谈举止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卢母打量着杨小雪,记起儿子一年多前曾经救出个一个女中学生,想必就是她了。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卢德铭的母亲一看到杨小雪,就有一种亲近的感觉,仅仅是因为她刚从自己儿子身边而来?决不是,她特别喜欢这个清秀美丽、举止文雅的女孩。 第44页 杨小雪将自己的经歷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卢德铭的母亲。卢母虽然没有看到自己儿子回来,但能看到常和儿子在一起的杨小雪,那种思念儿子的心情便得到了释放。看到卢德铭托杨小雪捎回的钱,还有小雪送的礼品,卢母心情很是激动,她说:“其实德铭生怕我在家缺钱花,我哪用得了那么多钱。作为母亲,只要儿子在外面平安,有出息,这就是做母亲最大的幸福。” 杨小雪说:“您有卢团长这么优秀的儿子,我真的为您感到骄傲!他在部队干得很出色,战士们都很爱戴他。他对我说,因为工作有些忙,不一定常常给母亲写信请安,还得请您不要挂念,不要责怪,在家里多多保重自己。有了假期时,他就会回家看望父亲和母亲……”小雪代替卢德铭说了这些话,她很舒畅惬意,她感到自己就是卢德铭的亲人,是卢家的亲人。想到现在兵荒马乱,卢团长带领部队正在冲破军阀的重重包围,哪里能有机会给母亲写信,这得好好说明,免得他的母亲在家悬望。一看卢德铭的母亲是一位深明大义的人,她感到欣慰。自从见过卢德铭的母亲后,杨小雪的心似乎与卢德铭贴得更近了。 第五章 乳燕飞越云天(5) 卢德铭的母亲说:“小雪,在我家住一晚吧,咱娘俩好好聊聊家常。” 四、 杨小雪连想也没有多想,便满口答应着说:“好咧,咱俩一起做饭,我也会做饭炒菜咧!” 卢母笑着说:“做饭可用不着我们了,家里有一个保姆,她能炒几手好菜,她做的那个麻辣豆腐,还有麻辣子鸡,会辣得你出汗呢!” 杨小雪咯咯地笑了,“我喜欢吃辣,我从小就喜欢,一边辣得直哈气,额上就会出毛毛汗,简直舒服得没法说呢!” “呵呵,我家德铭才是一个辣椒王,他吃起菜来,又要辣又要麻,他可不是出毛毛汗,那满脸豆大的汗珠直滚!……” 杨小雪好奇地看了卢德铭小时候的卧室,又走进了他的书房,她发现书架上除了一些文学名着外,很大一部分书都是军事书籍,墙上还挂着一张军用地图,地图上到处画满了圆圆点点。 卢德铭母亲说“我家德铭从小喜欢看军事书,你看那地图上,是他小时候弄的,说是这儿好打埋伏,那里好打阻击,他从小就想当一个将军!那时候我说他异想天开,可没想到他真的考进黄埔军校,还真当上了一个军官!” 杨小雪说:“卢团长将来肯定是一名了不得的将军,您就等着,他能文能武,可了不得哪!” 在卢母的卧室里,床的对面墙上挂着一张卢德铭的照片。杨小雪一看就知道,那是他随北伐部队驻扎武汉时拍的,全副武装,英姿勃勃,眉眼间透出一种亲切的微笑。也许,卢德铭的母亲是因为想念儿子,才有意将儿子的照片挂在自己卧室的吧。杨小雪久久地打量着卢德铭的照片,许多的往事立时在脑海里浮现…… 那天晚上,杨小雪也没推辞,就在卢家留宿了,而且,她和卢德铭的母亲格外投缘,她们就同榻而眠。为了说话方便,这一老一小,共着一个长长的枕头。卢德铭的母亲谈儿子小时候如何顽皮又如何听话,杨小雪谈卢德铭身为团长在军队如何读书如何练兵,越谈越投机,两个人都特别地快乐,至到深夜,杨小雪才进入梦乡…… 房间里的油灯通夜未熄。有微风从窗帘缝里拂进来,灯光摇曳着,杨小雪不时地微眯起眼睛,总是望见墙上那张照片在眼前晃动,卢德铭总是憨厚地对着自己微笑,好像迈着轻松的步子朝自己走来。 从杨小雪的神情和言谈举止中,卢德铭的母亲心里比灯光还明亮,照见了小雪的内心。心想我家德铭能得到这个姑娘的爱慕,也是卢家的福份了。而且,凭着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独特的感受,这姑娘十有八九已经看上了她家德铭。要是他们真能成为一对,那才是天造地设呢。卢德铭母亲倍感欣慰…… 房间一时安静起来,只有墙上那面挂钟轻轻摆动的声音,就像山崖边的滴水声,细微清脆,似有似无。 小雪好像是睡着了,她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她睡得好香。她的睡相也很美,嘴角眉梢挂着微笑,嘴唇还咂巴了几下。她两臂伸了一下,又轻轻落下,额上的头髮洒在了枕头上,有一绺头髮尖到了她的眼角边。卢母轻轻地将她的头髮撩起来…… 此刻的杨小雪,正在做着一个姑娘家常常可能做的梦,她成了卢家的新娘,顶着婚纱,在锣鼓唢吶声中,牵着一条红绸子进了洞房。她静静地坐在新娘床上,等着卢德铭来揭开头上的婚纱……她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她的胸口怦怦地跳,能感觉到卢德铭走拢来了,轻轻地将她头上的婚纱掀起来。她羞涩地嫣然一笑,抬头一看,不禁就吃了一惊!卢德铭当新郎了,怎么胸前没有戴花,也没穿新郎的衣服,而是穿着一身整齐的军装,而且全副武装呢?她正要问这是为什么,嘴巴刚刚张开,就惊醒了。 房子里的油灯依然亮着——卢母告诉她,她养成了长期晚上睡觉时不熄灯的习惯,问会不会影响小雪的睡眠,小雪当时回答,她在家里时也是夜里亮着灯才能睡着的——眼睛一睁开,正好看到的是墙壁上卢德铭的那张照片……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梦,她有些遗憾,就再也没能睡着。一看卢德铭母亲睡着了,她也就闭上眼睛,温柔地一动也不动…… 第45页 第五章 乳燕飞越云天(6) 此刻,她在想着警卫团的处境,他们追赶上起义队伍了吗?他们该没有遇上军阀的拦截吧?卢德铭带领军队离开武汉,摆脱张发奎的控制,现在正向南追赶起义队伍的事,小雪为着不让卢德铭的母亲担心,一直守口如瓶,只字未提及。但她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那种牵念。 小雪连日奔波,到底有些疲劳,不久又酣然入睡。 深夜了,卢德铭的母亲情不自禁地将小雪搂在了自己的怀里。她们像母女俩,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安谧。 第二天杨小雪向卢德铭的母亲告别。卢母从手腕上取出来那只翡翠玉镯,说:“婶婶没啥好东西给你,这个玉镯,是我从娘家就带在手上的,我将它赠与你,作为念想吧,你可别推辞,千万得收下。” 小雪脸色绯红,听话地伸出手来,让卢德铭的母亲将那只翠绿色的玉镯,带在了小雪那柔嫩的手腕上。 热泪从杨小雪的眼边滚落,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卢母说:“小雪,到了军队,给我管着点德铭吧,我将他託付给你了。” 小雪深情地望着卢德铭的母亲,郑重地点点头。 五、 小雪仅仅在家乡停留了三天,再一次和家人告别,她决心去追赶中央警卫团,虽然她根本就不知道警卫团现在何处。 从卢德铭家回来后,她对父亲说:“爹,请你将学校最近的报纸全给我借来,凡是报亭有卖的,您也一併给我买来,我要读近期所有的报纸。” 小雪当然不可能将实情告诉两位老人,她只是说,马上就要回军校了,她现在对时事很感兴趣,养成了读报的习惯,但这次在回家途中一张报纸都没有见到。 小雪将那些爹爹带回来的大报小报的标题,从头至尾浏览。终于得到具体信息,那就是,南昌起义部队冲破军阀的重重围困,向南撤退。对于中央警卫团追赶起义部队的情况,却没有得到任何信息。只在一家晚报上有一则消息,说中央警卫团已离开武汉向东南开拔,忽然不知去向……但这些都是小雪早已知道了的。这使她难以猜测的是,中央警卫团与撤退在闽西粤南的起义部队相隔有一千多里,这途中,有十几万军阀部队。如果一旦发现是去与起义队伍会合,那一千多人的队伍,能冲破军阀的拦截吗?但那么大一支队伍,又是名声显赫的中央警卫团,对于国民党来说,一个中央警卫团不知所向,这本身就是一个谜啊!小雪越想,心中越是不安,她甚至担心,小小一个团,又是多日长途行军,纯粹是一支疲惫的队伍,倘若遭遇军阀的拦截,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卢德铭啊,你带着中央警卫团,到底跑到了哪里?被军阀打散了?莫非你飞到天上去了?小雪越想越紧张,越想越难过。她站在码头边,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寻找这支在众人视野中消失的队伍。 武汉中央军校肯定是不能再回去的。军校女子队这一批学生分明是随警卫团开拔了,自己突然回去,肯定会被抓起来,弄得不好,便再也出不来。卢德铭也不可能回武汉,即使部队被打散,他也回不了武汉了。现在唯一的选择是,回到武宁去,回到当时离开部队的地方,这样一支部队经过,对于当地老百姓来说是一件大事情,只有他们能知道部队往哪个方向走,然后沿着这支部队的路线一路追去。 卢德铭,我杨小雪就是一只燕子,那种能穿越云天的燕子。我有千里眼,我能高飞,我能冲破风雨雷电,千里万里,我也要寻找到你! 为了在路上行动方便,不引人注目,杨小雪在店铺里买了两身男子服装,又买了一把剪子,蹲在河边,以水当镜,最后一次打量一番自己。最后咬着牙,将自己那像青色瀑布似的头髮,三下五除二地剪起来,河边洒下一缕缕青丝。但她到底还是捨不得剪,只是剪短一些而已。杨小雪呆呆地看着水中的倒影,看着地上飘落的秀髮,忍不住就流下了热泪。她躲进一片密密的树林,折腾了很久,从树林里便走出了一个学生打扮的单瘦的男青年。这个男青年头髮有些蓬乱,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印象。他走到人海中,大概也不易使人注目了。杨小雪又站到水边打量了自己一会儿,感到这样子不错。心想要是这个样子见了卢德铭,他肯定认不出来。那时,她要给他一个恶作剧,同样给他一个惊喜!他要是生气,我就将他母亲的信拿给他,将他母亲送给我的手镯给他看,他准得惭愧地向我道歉……他要是还不依不饶,那我杨小雪就向他瞪眼,人家好心好意来追赶革命队伍,你卢德铭不但不欢迎,反倒要对我生气,你算是什么革命军人,算什么军事指挥员?难道我杨小雪是没有人要的女孩?告诉你吧,卢德铭,在我杨小雪心目中,那些家财万贯、权重势大的男人,我连眼角都不瞟他,我来追寻的并不是你卢德铭,而是革命队伍!你以为你……这下面的话该怎么说呢?再往下说,不会真的伤了他的心吗?再说也是言不由衷的呀!杨小雪自嘲地笑了,到哪个山上唱哪个歌吧,在卢德铭面前,她才一点不怕呢。别看你能指挥千军万马,一副威严的样子,但我杨小雪可不怕你!我就是要追寻你,怎么啦?杨小雪想到这里,噗哧一声笑了。 第五章 乳燕飞越云天(7) 第46页 杨小雪的确属于那种典型的四川女孩子。她美丽无比,聪慧无比,在她的心目中,那些家财万贯的纨袴子弟,那些位高权重的男人,就是一堆牛屎。在他们面前,她高傲得没法形容。而如果哪个男子真的赢得了她的芳心,她就变得柔情似水,什么都无所顾忌,哪怕生命。他一定会千里万里跟随你,风里雨里伴你行。 杨小雪终于来到武宁县,来到九宫山下了。高高的山峦,遮天蔽日,直插云霄。她在当地已确切地打听到,就在不久前,确有一支正规部队登山往南而去! 杨小雪心中激动而兴奋。只要知晓了部队行踪,九宫山再高也不在话下。我是一只鸟,可以飞过去,我的翅膀就是一双腿。于是杨小雪独自一人,决定花一整天的时间,翻越九宫山。 她从清早出发,以她一个娇弱小姐的体魄,以一个军校学生的意志,以一个嚮往革命的女青年的情怀,还有追寻爱情的浪漫,一步一步向九宫山高峰攀登。身上的那件蚂蚁布男子衬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带了足有两天的干粮,刚刚爬上山顶,干粮袋子就空了,一大壶水也喝得滴水不剩。原以为上山最难,下山就很容易了。小雪却没有想到,下山好像更吃劲儿,一不小心那双脚就不听使唤,禁不住往下打跪呀!好几次摔跤,差点儿滚下悬崖。她胳膊上、腿上所有的伤痕,都不是爬高时弄的,而是在下山时弄出来的。以后得提醒卢团长,告诉部队,上山容易下山难的道理——又想到他们肯定比自己有经验,还用得着自己来提醒吗,那会笑掉他们的牙齿。在她又飢又渴又累,甚至感到只要停下来就再也起不来的时候,这才感到,当时卢德铭让她们这些掉队的女生离队的一片苦心了。而自己临走时,还愤怒地大声喊:“卢德铭,我恨你!” 不过,卢德铭,我还是有些恨你,你为什么不让我跟随队伍一起走,我不能走,你就不能背我吗。你不是身材高大,有使不完的劲吗?你不能背我,我可以和你骑一匹马啊!她一边往山下移动,一边脑海中就浮现和卢德铭同骑一匹马的情景来……她来到一片开阔地了,面前出现一片平坦的绿色草地。杨小雪不禁喜出望外,哦,她终于下山来啦,卢德铭,我没有骑马,不是也爬过了九宫山啊!她身子不禁往前一扑,眼看就扑在那片绿色的草地上,草地上开放着一朵朵的花,有着金色的花芯……草地在晃,那些花儿也在晃。杨小雪一直往下扑,越过身下的草地和鲜花,身子忽然虚起来,一个劲地往下飘飞……她惊唿起来,原来刚才的草地和鲜花也许就是幻觉,或许是在梦中。 杨小雪摔下了陡峭的悬崖…… 一只老鹰正在高空盘旋,忽然发现了深深的悬崖下有一片鲜红,它往悬崖下俯冲而去…… 一群鸟被惊飞,四散而逃。 六、 离江西修水县城十余里的一个小镇上,树着一面国民革命军军旗。军旗下方有一熘长桌子,两边的木牌上写着:“新兵招募处”。 有一群衣着破烂的农民,有青年也有中年,排着队,正一个一个接受负责招兵的军官的询问。 那个军官是一个排长,他问排在最前面的那个青年农民:“你想当兵?” 那农民点点头:“我特来应招!” 那军官问:“你为什么要当兵,能吃苦吗?” 那农民说:“家里没饭吃,还受恶霸的欺负,当兵能吃饱饭。我不仅能吃苦,还能开枪!我当了兵,要报仇雪恨,亲手打死那恶霸!” 说得那个黑鬍子军官呵呵笑了,他拍了一拍那青年农民的肩膀,说:“好,说得实在。批准你入伍。到那头去报上你的名字。” 那青年农民立即向另一处跑去。 街上有许多围观的人,有的挑着菜筐,有的提着鸡婆、鸭蛋,全是来赶集的乡下人,也有闲得无事可做的镇上人,在这里瞧热闹。在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单瘦的青年农民,背着一只小包袱,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他在那里东张西望,不时地和当地人搭腔。他几次想去招兵站,又退回来,好像想当兵又不想当兵的样子。后来,他终于打听明白,这来招兵的部队,是国民党中央警卫团。 第五章 乳燕飞越云天(8) 青年农民眼前一亮,中央警卫团?那怎么可能,怕莫是军阀假借警卫团的名义吧?青年农民鼓起了勇气,排在了应徵的队伍中。 一个一个农民通过了询问,有的去登记,走进了队伍,有些年纪过大,身体病弱的人,自然被问住,没有招上,还站在那里想求情的样子。 轮着那名单瘦的小个子农民了。军官有些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单瘦的后生,怎么看,他也不像一个能当兵的样子,他大概是刚从学校出来的中学生吧。 军官问:“你为什么来当兵?能吃苦?” 那后生却没正面回答,反而相问:“我是来当兵的,但我得了解清楚,请问这是哪个部队在招兵?” 那军官笑着说:“这不在那边写着,国民革命军中央警卫团啊!” “可是,我们老师曾经告诉我,国民政府警卫团在武汉呀,怎么到了江西来招兵呢?” 那军官说道:“全江西的人都知道,我们警卫团就驻扎在修水县城。你问这个是啥子意思,你到底是来当兵,还是来询问我,不想当兵决不勉强,让后面的人来吧!” 第47页 那后生一听,立即笑逐颜开,“我当兵,我当兵,我就是想当中央警卫团的兵嘛!” 那排长再一次打量这个后生,说:“看模样,你没有做过多少体力劳动,又不像是本地人,你是刚从学校出来的中学生?” 后生说;“长官真是有眼力,我是湖北汉口人哦,在中学读书读不下去了,来江西投奔一家亲戚,没想到亲戚早搬迁了,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盘缠用尽,不来当兵咋办啊,您就收下我吧,我能打仗也能吃苦,我真的会开枪呢。不信长官试试,我在学校搞过军事训练的……”后生因为高兴和激动,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那招兵的排长笑着点点头:“也好,部队正需要有文化的‘鸡西分子’,行,去登记吧!” 在登记处,后生好像犹豫了一瞬,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杨晓雨。” 这个后生就是大难不死,千里追寻部队的杨小雪。 她将小字取了谐音,又将雪字的下面去掉,杨小雪便摇身一变变成了杨晓雨。感到这名字也不错,不免有些得意的样子。最使她得意的是,她转辗几千里,终于找到了中央警卫团。尤其是,她即将见到卢德铭了,她将以一个男兵的样子去见他,看他能不能认出自己来。找到了部队,能见到卢德铭,哪怕受尽人间最大的苦难,也是值得的呀! 杨小雪被摔下悬崖的时候,幸亏被悬崖上的树枝挂住,当时只是晕了过去,一只胳膊受了伤。被当地一名砍柴的老汉救起,经过几天调养,带着伤痛便接着寻找部队。是她听说有一支部队翻过了九宫山以后,并没有继续南下,而是停留了一天,便转头往江西方向出发了。于是她便一路寻找而来,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心中暗自庆幸。 心想,卢团长,卢德铭,我要和你捉迷藏。我小时候最喜欢捉迷藏。和同学们玩起捉迷藏来,谁也玩不过我。这一回,我要让你吃一惊! 可是,当她随招兵站回到部队驻地,在开晚餐时,她有意问一个老兵:“我们都来了老半天,怎么没有看见团长,团长不是叫卢德铭吗?” 那个满脸络腮鬍的老兵一边嚼着馒头,一边说:“现在的团长可不姓卢,他姓余,叫余洒度。” 杨小雪心中勐地一沉,全身的血液忽地往上蹿,脑门上立即沁出豆大的汗珠来,说:“那卢德铭怎么没有当团长了,难道他出事了吗?我没当兵时就听说过,中央警卫团团长叫卢德铭呀!” 老半天,那个老兵才说:“出事倒没听到出啥事,只是卢团长在昨天就忽然不见了踪影,还有参谋长等人也不知去向!” 杨小雪问道:“大哥,您知道他们到哪去了吗?他们还会归队吗?您没听到他们为什么离开队伍,什么时候再回来吗?” 那老兵有些不耐烦地摇摇头说:“你打听那么多干啥子,我们当兵吃粮,谁当团长都是吃粮打仗。这是军事机密,团长他们到哪里了,我们当兵的哪能知晓。你要是问多了,会怀疑你是奸细呢。你还是吃饱肚子要紧,说不定随时都要开拔,行起军来可不是好玩的。” 第五章 乳燕飞越云天(9) 杨小雪的心里凉了半截,满脑子的幻想呀憧憬呀一时被击得粉碎。就在吃饭的时候,她差一点哭出了声来。 第六章 张家坊脱险(1) 毛泽东离别板仓,直奔株洲。只停留了一个晚上,便急匆匆往安源进发。 这是他第五次来到安源。 秋季本来是晴朗天气多,但在途中,老天忽然来了一场狂风大雨。为了赶路,他没有时间歇下来。看来风雨一下子不可能停歇,干脆收拢那把被狂风撕得破裂的油纸伞,疾行在风雨之中…… 肩负发动和组织秋收暴动使命的毛泽东,自然很看重安源的力量。并决定到这里来组织暴动的军队并成立前敌委员会。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这时聚集在安源一带的武装,有安源路矿工人纠察队、矿警队以及安福、莲花、永新、萍乡、醴陵、衡山等地在大革命失败逃至此地的农军。还有一支重要力量,那就是来自浏阳的农军,他们曾经参加“十万农军攻长沙”的计划失败,也撤退到了离安源不远的铜鼓。 故地重逢,一幕幕往事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一个个构想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安源煤矿属江西省的萍乡县,离湖南很近,矿上的工人多半是湖南人,所以和湖南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繫,在工作上也长期归中共湖南省委领导。安源煤矿是已有30多年歷史的新式大型企业,全矿工人一万二千多人,还有附属煤矿五千余名株萍铁路的工人,每天出煤两千多吨。自从1898年清政府开採以来,官僚买办和德、日资本家在这块“黑金”宝地上极尽搜刮盘剥之能事,写下一部工人的辛酸血泪史。1908年以后,安源煤矿与汉阳铁厂、大冶煤矿合组为“汉冶萍公司”,公司的大权被日本把持,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安源工人受到更加惨重的压迫和剥削。帝国主义、官僚资本和封建势力,一齐将黑手伸向这块宝地,使工人们过着“血汗被榨尽”的悲惨生活。 按照安源煤矿俱乐部夜校给安源矿工们画出的一张图示,出产一吨煤,当时国际市场上的价格相当于16块大洋。日商将其运走,只付3元,一下子就剥削去了五分之四。管理矿山的官僚买办再抽第二道,只付给第一线生产管理者2角7分钱,还有封建把头从中再捞一把。最后,工人出一吨煤,落到他们手中的只有10个铜板!惨绝人寰的压迫和剥削,自然激起了坚决的反抗。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工人运动,理所当然地选择在安源。 第48页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来安源,是1921年11月中旬。当时在株洲萍乡的铁道线上,四野空旷,偶尔有几列载着煤的货车唿啸而过。在那望不到尽头的铁路上,他疾步赶路,那时的自己也是行装简朴,也是穿长衫,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对于他来说,当时安源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有一个与他“沾亲带故”的毛紫云以外,他谁也不认识。于是,他住进了安源八井方44号,本家老乡毛紫云的家里。 他利用湖南一师附属小学主事的身份作掩护,避免了不少麻烦。毛紫云对他特别客气,一口一个润之先生,加上先生待人和气,全没有架子,不久便受到人们的尊重。 毛泽东很快便认识了工人张竹林,并在他的陪同下,深入到矿井去参观。毛泽东换了一身青布衣裤,与张竹林各提一盏马灯,猫着腰爬进了矿洞口。 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一片黑暗。毛泽东第一次体验到煤矿工人的生活。通道越来越潮湿,越来越狭窄,张竹林说:“润之先生,就看到这里吧,再往前走,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 毛泽东瞧了瞧从身旁背着煤艰难地爬行的工人,说:“工友们天天在这里做工都不怕,我看看还有什么好怕的!” 毛泽东来到工人最集中,环境最恶劣,危险最大的採煤掌子面,透过闪烁的煤灯,奴隶般的“煤黑子”们一个个赤身裸体、瘦骨嶙峋,身上沾满了煤灰,汗水像一条条小溪,从头上直往下流淌,有的弯腰曲背紧贴在煤壁,有的匍匐在煤块与石头中间…… 面对此情此景,毛泽东的眼睛湿了。 后来,按照毛泽东提出的“先办夜校,启发工人的觉悟,然后把他们团结起来”的意见,李立三创办了安源第一所工人补习学校,有学员六十多人。通过传授文化知识、思想教育以及实际斗争的培养考察,吸收了三名优秀分子加入中国共产党。1922年2月,中国共产党在产业工人中的第一个支部——中共安源路矿支部成立。 第六章 张家坊脱险(2) 根据毛泽东的指示和要求,李立三、刘少奇等一起研究制定了周密的大罢工计划。1922年9月,震撼全国的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终于爆发。那次大罢工共计5天,秩序井然,组织极严,工友们很能服从命令,未伤一人,未败一事,得到完全胜利。这实在是幼稚的中国劳工运动中绝无仅有的事。罢工斗争的胜利,极大地鼓舞着劳工们的革命热情,工人俱乐部成员从罢工开始时的七百余人勐增至一万二千多人…… 在全国工运低潮中,安源党组织坚决执行了毛泽东制定的“弯弓待发”的策略,安源工人运动巍然独存,而且取得了新的胜利和发展。安源,成为当时党组织聚集和保存干部的堡垒,培养人才的学校,同时也是创造经验指导工人运动的基地。1924年,全国共有共产党员仅900名,在安源一地就有党员300人。占中国共产党党员总数的三分之一。李立三就此成为全国知名的工人运动领袖,刘少奇也以在安源路矿工作的卓着成绩而闻名于党内。 不过,到了1925年,安源路矿工人组织仍然遭到镇压,许多党员和骨干被迫逃散。1926年在工农运动风起云涌中安源的工作虽然有所恢復,却再没有出现过去那种辉煌…… 安源,无疑是毛泽东最先想到的地方。 二、 就是在安源张家湾,靠近总平巷的这一栋很平常的民房里,毛泽东主持召开了重要的军事会议。 这里紧靠总平巷口,每天有上万名“炭古佬”在工头的监视下由总平巷出入矿井。 毛泽东想,总平,总平,这名字的意思,大概总是希望矿井平安无事吧。 然而,安源路矿当局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秘密召开,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暴动即将从这里引发…… 参加张家湾会议的有中共安源市委书记蔡以忱、市委委员宁迪卿、杨骏、浏阳县委书记和农军负责人潘心源,以及安福、莲花和永新的农军负责人王新亚等。 该到的人都陆续到齐了,会议一开始,毛泽东首先讲话。 他深知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心情有些激动。他向大家分析了大革命失败后的形势,重申了同国民党反动派进行武装斗争的观点。然后,他正式传达了中央的“八七”会议精神、湖南省委改组的经过和秋收起义的计划。并宣布了省委关于建立前敌委员会和行动委员会的决定,以及自己这次来湘东、赣西的任务和组织秋收暴动的决定。 毛泽东又接着介绍起义行动计划,说;“这次秋暴计划,是我在中央时决定的。指挥暴动的机关分为两个,一个是前敌委员会,以我为书记,各县军事负责人为委员;一个是行动委员会,以易礼容为书记,各县负责同志为委员。长沙暴动以人力车工人及近郊农民为主力,并可组织500人左右之伤兵。各县都已准备农民暴动,各地电线、铁路都已准备拆毁。我并且带有中央介绍信,想从贺龙、叶挺军队中抽调两团人来做暴动的武力……现在看起来,就全靠这几支武装了。下面,请浏阳农军负责人潘心源同志将军队的情形作个详细的报告,并开会讨论平、浏、醴、安各地的暴动部署工作。” 第49页 赶来参加会议的浏阳县委书记潘心源,立即站起来,将浏阳农军撤回铜鼓待命,以及不断有浏阳的农民翻山越岭来找队伍,要求他们打回去的情况,作了比较详细的汇报。并对当前严峻的形势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毛泽东静静地倾听着潘心源的讲话,感到这个县委书记有胆有识,斗争经验丰富。当时在反攻长沙失利的情况下,倘若盲目地往前硬攻,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这支浏阳农军一定会被毁灭掉。而他却能审时度势,将部队及时撤回来,在靠近安源的铜鼓驻扎,为革命保存了一支武装力量…… 这时他听到潘心源说:“我还向毛委员汇报一个重大消息,由共产党掌握的武汉国民政府警卫团,已从武汉跑了出来,在江西修水、铜鼓一带驻扎。现已与浏阳农军,平江农军联繫上,正在集结待命……” 第六章 张家坊脱险(3) 毛泽东听到这个消息后,喜不自禁地将手中刚抽两口的烟丢在了地上,站了起来,打断了潘心源的讲话,说:“心源同志,你带来的这个消息太好了。这个警卫团我知道,团长叫做卢德铭,他可是叶挺部队里抽调出来的指挥员,了不得啊!” 原先,毛泽东总盼望着郭亮能从叶挺、贺龙的部队中带一两个团的军队到湖南来,或者从程潜的部队中运动起义两个团。而且,他一再要求中央,他组织秋收暴动,必须要有两个团的正规军。可是,因为南昌起义部队迅速南撤,送信的交通员没能将信送到,郭亮回湖南省委时,没能带回一兵一卒,因为他没有接到中央的通知。从程潜部队运动出两个团的计划也已落空。这令毛泽东的心里顿时一个冷惊!——而现在,潘心源报告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喜讯,这里有了现成的一个团的正规军,真叫毛泽东喜出望外。 潘心源见毛泽东这么高兴,忍不住笑了。在场的人员,都高兴得鼓起掌来。 还有一个意外的收穫在等待着毛泽东。 潘心源汇报完后,安福县农民自卫军总指挥王新亚,汇报了宁冈、永新、莲花、安福四县的农民自卫军攻打永新城的战斗,顺便介绍了有一支由袁文才、王佐领导的地方武装,活跃在茅坪、茨坪一带的情况。 这次会议,毛泽东结识了王新亚,并对江西的井冈山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原来,王新亚曾任赣西农民自卫军总指挥,今年七月间与贺敏学、袁文才等领导了安福、莲花、永新、宁冈四县农民攻打永新,随后退至安源。他在会上向毛泽东介绍了一座山,两个绿林好汉,即井冈山和雄踞井冈山的袁文才和王佐。王新亚还特意向毛泽东进言道:“毛委员,如果万一秋收起义失利,可投奔到井冈山去,我在那里的袁文才、王佐两个‘老庚’,可以帮助……”接着王新亚还说了许多许多。 毛泽东连连点头,说;“新亚同志,结识你这位江西老表,我很高兴。你说得很好啰!” 毛泽东不禁沉思着…… 凡用兵打仗,都得有条退路。 长期以来盘旋在脑海中的“上山”思想,以及要 “和绿林好汉交朋友”的计划,此时与井冈山,与袁文才和王佐联繫在一起,目标和对象出现了具像。 ——王佐、袁文才这两个名字,以及井冈山独有的地理环境和特徵,第一次出现在毛泽东的脑海中。也许这时的他不会想到,这两个人物和那座还很陌生的山,以后改变了他的一生,也改变了中国的歷史命运…… 三、 在张家湾主持部署的军事会议,对于毛泽东来说,的确意义重大。 在散会回住地的时候,他激动地对潘心源说:“这次行动,我们有了三个团,真是天助我也!这三支力量,正好代表了工、农、兵啊!” 潘心源说:“毛委员,你说得是呀,这是凑巧了!这三支队伍正好都在湘赣边境待命,好像就是等着你来指挥似的!” 这的确是一种巧合。兵的代表,是原武昌国民革命政府中央警卫团,此刻正驻扎在江西修水;农的代表,是浏阳、平江的农军,驻扎在江西铜鼓;工的代表,是安源的工人武装。 毛泽东接着说:“心源同志,你是浏阳的,又熟悉江西铜鼓。过几天,我们一起到铜鼓和修水去,将这三支队伍联结起来!” 潘心源说:“好啊,我们到时候一起出发。在湘赣边境,我潘心源可是一个路路通!” 毛泽东指示说:“暴动很快就要发生,还要派些农会骨干回去,暗暗发动和组织当地农民积极分子,配合这次军事行动。我们是鱼,老百姓是水。有了水,鱼才能游动自如,你说是不是?” 潘心源说:“我们和家乡常有联繫,常常有农民翻山过坳来找我们,盼望我们能够打回去。他们实在受不了土豪劣绅的欺压了,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不过,毛泽东有些担心的是,当时对国民革命政府警卫团的情况并不十分清楚,从组织关系上来讲这支队伍并不属湖南省委领导,只有浏阳的潘心源和他们联络过。何况现在卢德铭等负责人已去武汉找党中央报告,团长由余洒度担任。 第六章 张家坊脱险(4) 毛泽东说:“联络警卫团的事,就全靠你这位县委书记和农军首领啰!” 第50页 提起这个余酒度,在大革命时期也是有点名气的人物。尤其是在黄埔军校的师生差不多都知道此人。他是湖南平江人,由中共湘区委员会推荐上了黄埔第二期。他在那里因能说会道且有活动能力,俨然成了左派学生的代表。当时蒋介石下令组织黄埔同学会时,余洒度和蒋先云作为共产党方面的代表参加,并担任了同学会的宣传科长。北伐战争开始后,广州的右派势力猖狂地排斥共产党人,他离开黄埔军校到了叶挺部队。三个月前在组建保卫国民政府的第二方面军警卫团时,被调去担任了第一营营长。团长卢德铭返回武汉找中共中央请示,就由他担任了代理团长。 深夜,毛泽东房间里的灯光依然亮着。昏黄的小油灯,照着他有些清癯的面容, 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不时凝视着桌上的一张画满圆圈和箭头的毛边纸;时而望着窗外的夜空沉思…… 直到天亮了,那盏灯才媳灭。 潘心源也通宵未睡。他离开张家湾,连夜直奔修水县警卫团驻地而去。 临行前毛委员的话,语重心长:“心源同志,我们对国民政府警卫团目前的情况不十分清楚,从组织关系上讲,不属湖南省委领导,只有你同他们联络过,一方面我立即向中央报告,一方面你去联络他们。这可是一支不可或缺的力量。我们需要这支力量啊!” 潘心源郑重地点点头。他深知毛委员话语的份量,也深知自己肩负着怎样的使命。 平江农军现在正与浏阳农军合为一处,潘心源对其情况非常清楚。在1926年北伐军占领平江后,共产党接收当地民团武装,组建起一支团队,由共产党员余贲民任队长。以后这支队伍收缴了一些外来散兵的枪枝,不断补充了党组织和各乡农会输送来的人员,队伍现在扩大到500多人。 浏阳农军是在县委书记潘心源领导下建立起来的。今年春天,浏阳农运蓬勃发展,潘心源领导农民群众夺取了地主豪绅的部分枪枝,加上大量梭镖,建立了县里的农民自卫军。“四·一二”政变后,他决定把全县各区的农民武装集中起来,进行军事训练,组成了一支拥有600多人的浏阳农民义勇队。5月下旬长沙“马日事变”后,潘心源领导浏阳农民义勇队参加了进攻长沙的战斗,因这支队伍从未经战阵考验且缺乏枪枝,交火后就败退回浏阳。7月中旬,中央指示平江、浏阳农军合编为贺龙领导的第二十军独立团。这两支农军在平江长寿街会合后,开往江西南昌。8月5日到达余家埠,得知南昌起义部队已经南下,前面又有张发奎军队阻挡,无法通过。于是平江农军开往修水,浏阳农军开往铜鼓。 由于这几支队伍都是赶去参加南昌暴动,此时都避驻在湘赣边境的山区,相距不远,于是,国民政府警卫团、平江农军和浏阳农军,三支武装互相沟通了联繫。8月下旬,三支武装的负责人已在修水的山口镇召开了一次会议,决定将三支武装力量合组成一个师。考虑到余洒度的名气,加上他带的这支队伍是正规军,力量最强,便由余洒度任师长,余贲民任副师长。 以警卫团为一团,团长是钟文璋,浏阳农军为三团,团长是苏先骏,平江农军人数较少,分别补进这两个团;另外,苏先骏提出,他正在准备收编当地一个叫邱国轩的黔军军官的土匪武装,作为第二团。 …… 就在第二天下午,潘心源就赶回了安源,对毛泽东汇报说:“毛委员,余洒度说,警卫团愿意参加这次秋收暴动!”接着,还将几支武装的具体情况作了详细汇报。 四、 毛泽东听到这些情况介绍后,马上与参加张家湾会议的人一起研究起义军的编组。考虑到既然那里已经组成了现成的一个师,就以这个师为基础,编成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还用余洒度不变,一、三团也不变,只是把安源这边的工人武装加进去作为第二团。 第六章 张家坊脱险(5) 毛泽东说:“至于那支土匪武装,实质情况并不明了,还不能把它作为暴动的力量。” 安源的革命武装,基本由安源矿警队、工人纠察队和萍乡、醴陵、衡山、安福和莲花等地的农民组成。 安源矿警队,原来是资本家用来镇压工人而成立的反动武装,毛泽东到安源发动工人运动,在安源建立了党、团组织后,安源党组织派了杨士杰等一批工人党团员打入矿警队,经过多年秘密工作已经掌握了这支武装。另外,安源路矿俱乐部成立后,安源的工人武装会同醴陵农军曾在易家湾和叛军激战。后来撤回安源,同他们一起退入矿区的还有萍乡、醴陵、衡山等地的党的负责同志。安福、莲花的农军会合于宁冈的农军攻打永新城失利,剩下的一百余人骨干也撤到了安源休整。 这样看来,安源集中的这些武装,大约有一千七百人左右,正好编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二团。团长由原来安福县农民自卫军的总指挥王新亚担任。 经过认真而周密的筹划,毛泽东最后确定了起义军的这种编制。随后,他又一次召集大家,代表前委具体部署了行动方案,他有条不紊地说: “这次秋收暴动的行动计划:参加秋暴的全部武装力量,共计五千余人,准备兵分三路会攻长沙。 第51页 “第一路是安源二团,以安源工人及矿警队为主力,首先由煤矿工人举行暴动,夺取矿警队的武装,枪决矿警队长等反动军官;然后进攻萍乡、醴陵,向长沙逼进。形成包围态势。但无论如何,在进攻时不能放弃萍乡和安源,以防敌人断绝我们的退路。起义时,株洲区委要在株洲鼓动工农扰敌后方,起义部队要会合醴陵农民暴动,使起义能顺利发展。 “第二路是修水一团,以原国民政府中央警卫团和平江农军为主力,在由修水向平江进攻的同时,鼓动平江农民在各地暴动,恢復和成立农民协会,进行土地革命。在夺取平江后,再向长沙进攻。 “第三路是铜鼓三团,以浏阳农军和警卫团一个营为主力,由铜鼓向浏阳进攻,同时鼓动浏阳农民在四乡暴动,夺取浏阳后,再向长沙挺进。 “三路起义部队分别占领醴陵、平江、浏阳后,对长沙取包围态势,并以长沙工农暴动为内应,最后相机攻克长沙!……” 大家听到毛泽东这个决定和具体部署,心情无比振奋,受尽白色恐怖压迫的人,好像在黑夜中煎熬时望见了远方的灯火。而且,往往都急于取得革命的胜利,“攻克长沙”,这是一个多么鼓舞人心的战斗口号! 9月3日,毛泽东又一次来到安源路矿第二工人夜校召开安源骨干分子会议,向与会者分析了当前形势,传达了“八七”会议精神和湖南省委会议精神。 昏黄的小油灯,映照着工农骨干们激动的脸庞,大家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革命的热情被激发了,一个个摩拳擦掌,憋足了气,认为是到了干柴一点就燃的时候…… 这个会议由深夜一直开到旭日东升,毛泽东已是两天两晚彻夜未眠。他的眼里出现了红丝,但脸上却无疲惫之色。骨干们刚走,他便立即给湖南省委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毛泽东对于省委的“9月9日开始破坏粤汉和株萍铁路,11日各县起义、16日长沙起义”的决定表示原则上贊成。因为他考虑再三,认为对16日长沙起义应作两手准备。认为虽然唐生智的部队有一大半在湖北、安徽一带与蒋介石对峙,留在湖南的部队又调往湘南防范勾结广东军阀的许克祥,湘东敌军确实比较空虚,因而起义军完全有可能夺取长沙城。但是,毛泽东强调,长沙毕竟是敌人的统治中心,如果没有充分的军事力量配合和支持,城市暴动是难以取胜的。因此,长沙城内暴动必须与前方的军队配合,待起义军能够逼进长沙时方能实行。 待到交通员将密封的信件取走,毛泽东仿佛舒了一口气。他走出房门,站在台阶上,眯起眼睛朝远方眺望着什么。这时太阳升起两竿子高了,透过门前的树的缝隙射过来,毛泽东揉了揉眼睛,伸展了一下腰腿,将一支烟点燃。 第六章 张家坊脱险(6) 他在安源的这几天活动,是湘赣边秋收起义从酝酿、发动转入实施的关键,也是他独当一面地主持和领导中国共产党军事斗争的起点。可以说,正是在安源,毛泽东破天荒地第一次出台导演一场中国革命威武雄壮的活剧。从此,这个“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文人毛泽东开始带兵打仗。虽然初期难免会遭遇到挫折,成为一个成熟的统帅还要走很长的实践和认识之路,然而,从这时起,他毕竟迈出了第一步…… 五、 在安源进行了军事部署后,毛泽东即命令各路分头进行准备。醴陵、萍乡的同志连夜赶回本县、本区、本乡,为迎接起义发动群众,布置工作。同时,他还命令交通员先行到修水、铜鼓通知苏先骏部并转告余洒度,要他们作好暴动准备。并告之9月9日举事后,会攻长沙。 第二天的9月5日,毛泽东和安源行动委员会分别致信中共湖南省委,报告安源军事会议结论,省委当日开会批准了安源军事会议的决策。 但是,在革命处于低潮的形势下,想再掀起革命热潮的风起云涌,其实是非常困难的。当时安源煤矿召开了党员和工人骨干会议,动员和布置武装起义,起来响应的普通群众并不是很多。不过在此困难环境下,仍有一些先进的工人群众被动员起来,报名参加秋收起义,特别是其中有400多名共青团员。这些无家室拖累的青年,往往是最为无所畏惧的。 此刻,在工人俱乐部大厅里,地上铺满了准备在起义时张贴的大标语。参加起义的工人们紧张地准备着枪枝、弹药、炸药包、铁镐、长矛和大刀等杀敌武器。有人还编了一首歌谣:“干革命,心要强,没有洋枪扛土枪。梭镖矛子好武器,锄头扁担当刀枪。军队武器抓到手,幸福日子万年长。” 安源煤矿的工人中,有许多使用炸药的能手,他们正在日夜赶制一种名叫“洋藠头”的手榴弹。它是用布把炸药和铁屑捆包成一个圆球,上边拖着一根导火索,样子很像当地群众食用的藠头菜,因此大家叫它洋藠头。这种武器曾在和地主武装的作战中大显威风,打得敌人叫苦连天。说是:“洋藠头打死人,棺材装尸装不赢。” 起义前夕,部队举行了庄严的授旗仪式,当战士们接过画着镰刀斧头和五角星的工农革命军的旗帜时,都宣誓要坚定地跟着党走,听党指挥。 此时在湘赣边境的山沟里和密林中,前一段为躲避国民党军队和挨户团捕杀而隐藏到那里的人们,兴奋地传播和议论着嚮往已久的党的决定,只等起义爆发,立即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中去。特别是在“马日事变”后被迫离开湖南撤往江西边界的那近两千名浏阳、平江农军,此刻又燃起了打回家乡,向土豪劣绅復仇的希望之火。 第52页 留在平江和浏阳的一些农运骨干,也不断派代表到湘赣边界的农军和武昌国民政府警卫团驻地去探望。用红纸包了猪肉慰问官兵,要求他们打回平江、浏阳去,支援农民暴动。 于是,当地又有一些传闻:共产党又回来了,农民协会又起来了。一些农民协会会员又拿出昔日用过的鸟枪,用细布擦个锃亮。一些人抬出了藏在隐蔽地下的土炮,并在石头上“蹭蹭”地磨着梭镖和大刀,等待着暴动的号令响起。几个在安源的农民协会骨干分子赶回醴陵后,很快便在天华山的半山亭里召开了南四区委秘密会议,组织一些人捣毁了“南四区善后委员会”,设巧计杀掉了罪大恶极的劣绅贺勛成和杀人魔王“清乡队长”彭成美。并贴出通告说: 自从马日事变,豪绅更加横行。 勾结彭匪成美,企图镇压工农。 惨杀革命同志,实在可恶痛心。 今年八月十四,密决彭匪告终。 工农联合起来,实行武装暴动。 捉得敌人有赏,获得武器有功。 不当敌人嚮导,不替敌人探信。 紧紧团结一致,样似一个铁钉。 革命最后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第六章 张家坊脱险(7) 这个通告义正词严。贴出后震动了全县。一些群众在前一段已经冷却了的心,这时开始热了起来。土豪们和地方民团则非常紧张,他们到处设立哨卡,加紧搜捕,并向省城告急,要求增援。 驻在铜鼓的浏阳农军也应当地群众的要求,逮捕了靖卫团大队长帅尚奎,枪毙了恶霸刘文先,打开牢房救出一百多名革命同志和受难群众。 种种行动,向社会预示着一场革命风暴就要来临。 毛泽东在安源的五天时间里,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最后将军事部署筹划完毕后,决定离开安源到铜鼓去,然后再去修水。 毛委员要离开安源了。几个党的负责人来到毛泽东住地,依依不捨和他告别。其中有个人说:“毛委员,从安源到铜鼓的路上,很不好走,到处都有团防设卡,经常随便抓人杀人。” 毛泽东说:“不要紧,路总是要人走的。”停了一会,他告诉大家,铜鼓一带的武装力量是这次秋收起义的军事骨干,那里还有许多的事情在等着去做……随后,毛泽东就在潘心源和易子义陪伴下出发,后来,他们在路上被团防局抓住,经歷了一次死里逃生…… 六、 当秋收起义打响第一枪的那一天,即1927年9月9日,暴动的最高领导者毛泽东却遇到了一场生死考验。 9月6日上午,毛泽东在潘心源、易子义的陪同下,从安源出发赴江西省境内的铜鼓,准备去前一段从浏阳避居到那里的部队,即现在编成的起义军第三团,再从那里转赴修水的第一团。 从安源到铜鼓,一路上要爬无数座山峰,要走像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小道,潘心源说,“至少要走两百里山路。全靠两条腿,可不是说到就能到的呀!一路上还不知会遇到多少危险啊!” 安源俱乐部主任易子义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短鬍子,有些担心地望着毛泽东。 毛泽东坚毅的目光眺望着远方重重叠叠的山峦,又转回来望着陪同他的两个战友,说:“即使龙潭虎穴,我们也要去闯的。起义爆发了,那里有多少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啊!来,我们商量一下,就起程吧!” 一行三人同走肯定有些惹眼,为避免意外,他们决定保持一定距离行进。毛泽东化名为安源煤矿的採购员张先生,但他认为这三个人就数易子义最打眼,易子义长期在安源俱乐部工作,名声显赫,他说:“老易,你在附近工作时间很长,大家都知道你的大名,我看也得给你改一个名字!” 易子义笑着说:“毛——哦,张先生,行啊,你给起个名字吧!” 毛泽东想了想,说:“就叫易绍钦,你看如何?” “呵呵,易——绍——钦?”易子义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点点头说:“行,那就叫易绍钦好了。我还要把这新名字记一记呢!” 就这样,毛泽东、潘心源和易子义三人绕过国民党有驻军的萍乡县,进入湖南浏阳县和江西万载交界的山区。山路越来越陡峭,树林越来越稠密,不时从深山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的怪叫,增添了一种恐怖气氛。 于是,经过商议,由嚮导易子义走在最前面,潘心源走最后面,毛泽东走中间,行走时三人拉开一定距离。 因山区羊肠小道交织成网,而且树木稠密,即使相隔很近,相互能听见脚步声而不见人影。三人相隔一定距离容易失去联繫而走错路,所以,决定易子义每到容易走错的拐弯处,就放些树枝树叶作为路标。 9月9日拂晓时分,在浏阳张家坊,毛泽东等一行三人一早就起床,打算早点动身赶路。 正吃饭之际,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之有人大声喊叫:“开门!快点开门!……” 一伙挨户团挨家挨户敲门查人,抓人来了! 难道是敌人闻到了气味,听到了风声,特来抓他们的吗?易子义非常紧张,顿时脸色刷地惨白。 毛泽东一边繫着草鞋带,一边平静地说:“不要慌张,照常吃饭,由我来答话。” 第53页 第六章 张家坊脱险(8) 潘心源将三碗大米饭端到桌上,将放着辣椒豆豉的小盘子,和几只盛着苋菜和豆腐的菜碗也放到了桌上,便坐到了桌前。易子义拿起筷子,但他手腕有些发抖,一只筷子掉落地上,赶紧拾起来,坐在毛泽东的对面,端起碗来准备吃饭。望着镇静自若的毛泽东,易子义似乎舒了一口气。易子义并非怕死,而是担心毛委员的安危。要知道,他是秋收起义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啊,要是万一出了差错……哎呀,这实在是不堪设想的事。 毛泽东望着桌上的红烧豆腐,微笑着说:“呀,老易,老潘呀,我张先生可是认得这是浏阳的白沙豆腐。十年前我就吃过的,来,别客气,我们吃饭吧!” 毛泽东话音刚落,几个团丁端着梭镖走进来,打头的那个左脸上有一个疤,他一看房子里三个吃饭的陌生人,脸上的疤立即涨得彤红,他盘问道:“干什么的?拿证件出来看。” “我们是安源的採购员。“毛泽东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证明信回答说。 疤脸团丁拿着那张证明信站到门边的亮处左看右看,企图看出点什么破绽来。 “採购什么?到哪里去?”一个高个子团丁恶狠狠地问。 “到万载去买夏布,到铜鼓去买茶油。”毛泽东平静地说。 只有那个矮个子团丁一声不吭,脸相也没有那几个团丁兇狠。 团丁们带着怀疑的眼光碟问了一阵,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便递还证明信,走出去了。 三人刚松了一口气,又返回来两个团丁,说:“我们小队长说了,叫你们三人到团防局走一趟。” 屋子里立即死一般沉寂,似乎能听得见三个人的怦怦心跳。 这时潘心源站起来,对那个团丁说:“刚才,你们不是看过证明信了,盘杳了吗?怎么让我们去团防局?我要去赶路,要做生意,你耽误了我们张老闆的生意,恐怕你们担待不起吧!” 易子义附和着说:“就是,我们都约好了,到万载去运夏布,还要去铜鼓运茶油,老总你就行个好嘛!” 潘心源和易子义深知,团防局是绝对不能去的。如果团丁要霸蛮,那就只能拼一个鱼死网破。便都不肯去,一边软磨硬泡,一边想法子逃跑。 可是这次团丁们来势汹汹,而且人多势众,这样磨下去希望越来越渺茫。 毛泽东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硬顶,示意他们还是走一趟,到时再想办法。便轻轻地一摆手,说;“你们怎么和老总们顶撞,既然老总一定要我们去,去一下又有何妨。老总不至于为难我们做生意的嘛!” 但出去之后发现情况很不妙,带领团丁的头目,那一双眼睛就像鹰一样盯着他们三人。显然认定他们的身份有问题,要押到团防局去审问。这伙团丁一共有四五十人,一个个端着梭镖,押着一些讨饭的、走亲戚的、做小生意的,在那里耀武扬威地呵斥这个呵斥那个。 押着毛泽东、潘心源和易子义的有五个团丁,其中有那个矮个子。 如果去了团防局,肯定就糟了。这些反动民团杀人已经杀红了眼,对抓到的人根本不认真审问,发现可疑者就杀。他们杀人也很随意,有时砍头,有时枪杀。毛泽东一行已经属于可疑之列,真的进了团防局,是很难有活路的。 当然,如果这个团防局知道他们抓住的是什么人,就不会简单地将毛泽东一杀了之。因为在国民党政府“清共”时宣布全国通缉的“要犯”中,毛泽东的名字在陈独秀、鲍罗廷等人之后,处于第11位,是很靠前的,有很大的悬赏额。如果送上去,无疑可以得大赏、请大功。当然,送到省里去,对毛泽东个人来说,结果自然会同样糟糕。这三个人一边被押着往前走,一边各自在心里盘算,到了关键时刻,总不能就像一只推上屠场的羊,听凭他们宰割。 不过此刻在这伙团丁的头目看来,他们抓到的不过是一些一般的“共党”嫌疑分子,是来这里煽动暴动的。当时湖南省当局已经规定,对于“煽动暴动者”应“格杀勿论”,而且宁可枉杀也不可漏掉,所以一旦被送到团防局,不需要经过审问就会被枪毙或砍头。 第六章 张家坊脱险(9) 七、 由于同行的犯人很多,排了一长队,毛泽东在行列中同其他的犯人一同向前走。越是接近团防局,毛泽东越是忧心如焚。每往前走一步,心中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往后拉扯一下,说不出是一种疼痛还是一种酸麻。自从立志为中国寻求一条解放之路以来,他便把整个身心全部献给了这个伟大的事业,早已把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而此刻,他担忧的不是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是铜鼓和修水那边还有许多工作要做,那里有秋收起义第三团,还有一团,而且是这次起义的主力。眼看起义就要爆发,而自己却被敌人逮捕,若不设法脱身,自己生命事小,耽误了起义可就糟了!为了革命事业的成功,自然不能“壮志未酬身先死”。于是,毛泽东一边与团丁应酬,一边放慢脚步,一跛一跛地往前走,一边思虑脱身之计。 这时,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密,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临。押解他们的团丁怕被雨淋着,催促着“犯人”赶快走。 第54页 “快点走快点走,再不加快,老子可要用枪托打了!有哪个不听的老子就这么一枪!”那个满脸横肉的团丁,掏出枪来,“啪”地拉开了枪栓。 “犯人们”果然加快了行进的速度。有一个瘦个子老头,扑地一声跌倒,一个团丁赶上去,踢了他一脚,大声呵斥:“死起来,实在起不来就叫你早点吃一粒花生米!” 那个瘦老头赶忙爬起,喏喏连声地哭着说:“老总别,别,我这不是就起来了,我,我能走,能走……”说着就爬起来,进了队伍。 行走的队伍出现了一会儿混乱,很快又恢復了常态。押解他们三个人的那五个团丁,前后左右紧紧地跟着,寸步不离。毛泽东走到易子义身边,眼睛望着别处,轻轻地问:“有钱吗?” 易子义会意,但他们的盘缠都放在潘心源身上,所以易子义又走近潘心源身边,以同样的方式轻轻地说:“他要钱。” “现在不好拿。”潘心源小声地回答说。 毛泽东听到易子义的回话后说:“不好拿就算了。” 那个瘦高个团丁喝道:“嘀咕么子,老实地走!” 毛泽东装着脚痛得厉害,事实上他的脚确实疼得很,一拐一拐地走得越来越慢。潘心源和易子义见状,有意加快步伐,使一行人拉成两节。 只剩下那个矮个子团丁押着毛泽东。 毛泽东用闲谈的口气,问他的姓名、家里有什么人,一年挣多少钱,生活过得好不好等。 矮个子团丁发起牢骚来,说;“我们当这差的,哪能比得上你们生意人。我们的脑壳成天捏在手里,喊掉就掉。一年到头就只顾了填肚子,有时还飢一顿饱一顿的。家里穷,还有生病的娘老子,也是没得法子才来当这个差……” 毛泽东顺着团丁的话说:“是呀,干你们这一行也不容易。有时还要被强迫杀人放火什么的,像你大哥这样的人,不像一个恶人哪!”随之又小声地说:“我身上没带得好多钱,不过我可以送些钱给你拿去买茶吃。” “钱在哪里?”矮个子团丁前后左右看看,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毛泽东装做弯腰繫鞋带,将身子往下一蹲,迅速地将一把银洋掏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递到了矮个团丁的手里。这些钱,是杨开慧临走时交与他的,没想在这危难之时,派上了用场。 矮个团丁接过那一把大洋,装进袋子,用手在袋里数数,整整有十块,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心想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高个子生意人长得面善,能放他走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是他说:“大哥你不像一个犯人,我不会向你开枪,我开枪也会朝天上打……” 对于这些当差只是为了混饭吃的人来说,他们头脑中根本没有什么政治不政治,枪毙什么“共党分子”对自己并无什么好处,要了钱,自己得了好处,自然可以做人情。 团丁的话其实是暗示毛泽东,他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第六章 张家坊脱险(10)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毛泽东正要转身,走在前面不远的另一个团丁,正是那个小头目,发现毛泽东要转身,赶紧跑过来说:“别走!” 矮个子团丁立即凑拢过去,显然是在为毛泽东等人说情,“队长,根据我了解,这三个人真的是生意人,不像是嫌疑犯,我看放他们走算了吧。您看那个高个子,一双脚肿得煨红薯一样,可怜兮兮的……” 黑脸小队长却顽固地摇头。当时担任民团队长的人,不是家中有点钱就是土豪的走狗,在农民运动中这些人受过打击,对共产党有仇恨,给点钱贿赂并不容易奏效。更何况,他对毛泽东三个来歷不明的人已经产生了怀疑,凭着一个下属说情,也是不能凑效的。 好不容易得到一次逃跑的机会,难道能这样被那个可恶的小队长毁了?黑脸小队长看到毛泽东一双脚真的有些走不动,心想你就是想跑也跑不动呢,便又跑到前面去押解潘心源和易子义他们。 这时,那个已经受贿的团丁也故意加紧步伐往前走,让毛泽东一个人走在最后。这时候已来到一个小村口,左边是梯田,长满金黄的稻谷;右边是一条小水沟,水沟过去是几栋草屋,屋后是一蓬竹林,竹林后面是茶山。这里距离民团总部大约不到200米的距离,这里好像是一道鬼门关,走过去可就进了鬼门关,只有死路一条…… 在此紧要关头,毛泽东一转身,纵身一跳,跨过水沟,迅速地闪到草屋后面了。 前面的团丁不时回过头来张望。他们忽然发现毛泽东跑了,高声地叫着“跑了,跑了!……”有三个团丁还端起梭镖追过来! 八、 潘心源几个箭步冲到团丁面前,拦住团丁们的去路,大声喝道:“你们到底搞什么鬼名堂,青天白日竟敢到处抓人!我要去团防总局那里告你们的状!” 团丁们被潘心源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呆了。立即又醒悟过来,端起梭镖往这边硬闯。 与此同时,易子义一个纵身,急忙向毛泽东逃跑的相反方向奔跑! 顿时,团丁们大乱,许多团丁向易子义逃跑的方向追去。 第55页 潘心源大声地喊:“张老闆,等等我!……”他也朝毛泽东逃跑的另一个方向奔跑。 又一些团丁去追赶潘心源。 远处的山沟里传来几声枪响…… ——这位当年的浏阳县委书记,还有安源工人俱乐部主任,在危急关头救护毛泽东这一功,是应该永远记在中国革命史册上的。 ——由于一时的混乱,团丁们定过神后已找不到毛泽东的踪影。 黑脸队长气急败坏地说:“这个么子张老闆,说不定就是一条大鱼。他个子高大,两只脚有伤,莫非他是土行孙,能日行千里土里钻不成?给我搜,捉到了他重重有赏!” 原来,毛泽东利用一个拐弯处跳进路边一个水沟里,借着沟边茅草、灌木的掩护,将整个身子都仰躺在水沟里。水面上只余下一张脸,那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目光,望着水面外的世界。蓝天高远,有白云从天空飘过。在云端上方,还有一群鸟在飞翔,那是大雁吧,或许是燕子…… 沟对岸的一根枯树枝上,有一只红色的长尾鸟,正落在那里梳理着羽毛,毛泽东认得这种鸟,土名叫凤凰鸟,学名叫绶带鸟。它偏过头来,瞪着一双亮晃晃的眼睛望着隐蔽在水沟里的毛泽东。它的眼睛那么黑亮,那么温和,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的样子。 天空有一只鹞子在盘旋,它似乎视而不见。眼看那只鹞子朝凤凰鸟俯冲下来。毛泽东有些着急,小鸟儿,还不快些逃命吗?那小鸟好像头顶长了眼睛,不急不慌地往下一扑,便飞入灌木丛中。鹞子扑了一个空,尖叫一声朝远处山头飞走了。毛泽东暗暗为这只鸟儿庆幸…… 团丁追到沟边,左右搜索了一阵,有两次都走到了毛泽东身边,但始终没有发觉他,只好端着梭镖离开了。 团丁走后,毛泽东看看四下无声无息,便从水沟里爬起,借着树木的掩蔽,赶快躲到一处高地,那里周围长满了很高的茅草,一来便于隐藏,二来可以听到远处的动静。他全身湿漉漉的,两只脚像刀扎一样疼痛。 第六章 张家坊脱险(11) 他知道这时不能现身,到处是搜寻他的团丁们的眼睛。 太阳快要下山了。树林里的鸟雀们欢快地鸣叫着,好像在唿朋引伴地要归巢了。——那只死里逃生的凤凰鸟也该归巢了吧? 他就这样躲藏着,身上的水全被热气蒸干。腹部咕咕地叫起来,这才感到饿得发慌。从清早到下午,他粒米未进。他想重新走近水沟边捧几口水喝,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坚韧地忍受着干渴。 一种旷古的孤独悄悄袭击着毛泽东。 他摸了摸身上,袋子里居然还有七块银元!开慧临走时给了他二十块大洋。他拿出三块给了三个孩子买糖吃,刚才一把就抓了十块给了那个矮个子团丁。要不是身上带着这些钱,矮个子团丁有意放他一条生路,今天的结果会是怎么样,他不敢想像。 开慧,你在家里带着三个孩子,还要照顾老人,还要参加党的地下斗争。你要好生保重,注意安全啊,你肩上的担子可真的不轻。 毛泽东仿佛进入一种迷离的状态。 爱晚亭、橘子洲、一师校园、板仓,香山、紫禁城、护城河……开慧的温柔美丽的倩影,三个孩子的天真微笑,此刻,都在他的眼前浮现。 父亲严厉的目光,母亲深夜为他纺织的身影,两个弟弟默默地劳作的嵴背,在他的眼前掠过着…… 无数触目惊心的情景在他的眼前掠过着…… 耳边又传来两声枪响。 毛泽东心中不由一惊,或许又有几名无辜者死于敌人枪下。为了掩护我毛泽东,潘心源和易子义挺身而出,他们脱离了危险吗?当时山沟里的枪响意味着什么?莫非他们牺牲了?毛泽东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太阳好像被人用绳子牵住,老半天都不往下沉。他知道他只能等到天黑才能设法逃离团防局设下的罗网…… 果然,太阳快要落山时,又一次搜山开始了,团丁们又返回来寻找毛泽东,还强迫一些农民帮助他们搜寻。有好几次他们走得很近,甚至有一两次毛泽东几乎可以用手触摸到他们。 只听一个团丁说:“仔细搜,就像梳辫子一样搜,一只兔子都躲不住,一个大活人能逃跑?要是搜不到,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一个也不准回家!” 有一双脚正朝毛泽东走过来,最后那只脚向前一迈,就差不到两寸就踏住了他的腿,再向前迈……这时毛泽东从心里已放弃了任何希望,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将眼睛闭上。认为自己一定会被再次抓住。 树林里忽然飞出一大群鸟,在天空鸣叫着,在头顶盘旋着……眼看那一双脚向前迈出,一定会踩到他的腿上,忽然改变了方向,朝另一个方向迈过去了。 幸运的是,寻找的人什么也没有发现。天近黄昏时,他们放弃了搜寻。 但毛泽东此刻还没有完全脱险,刚才在夺路奔跑时,鞋子也跑掉了,脚擦伤得厉害。毛泽东光着脚走下了山坡,准备翻山越岭,连夜赶路。 当他又走上一个高岭时,开始为怎么走发愁了。因他从没到过铜鼓,不识路径。正在为难,忽见从山上走下来一个挑干柴的人。 第56页 九、 毛泽东上前主动与他打招唿:“喂,老乡,下面好像在打仗呀?” “打么子仗?”打柴人答道。 挑柴的汉子个头矮小,又黑又瘦,用竹尖担挑着两大捆干树枝,正往山下走。毛泽东一边搭讪,一边跟上他。 就这样,他俩一边走,一边谈,当谈到农民协会时,毛泽东问:“你们这里办过农民协会吗?” “办了,可热闹哩,可是现在解散了。”黑汉子回答。 “你说农民协会好吗?”毛泽东紧接着问道。 “好是好,只是不该打菩萨。要是光打那些土豪劣绅,我也是举双手贊成的。打得好咧,他们太恶了,不打倒他们,老百姓没得活路咧!” “老乡你说得不错,告诉你,我就是农民协会的委员长。我在农民协会里就是反对打菩萨的。专打土豪劣绅,专给农民减租减息,还要分土地给农民兄弟耕种。今天下面捉人,就是捉我。老乡,请你帮我一把吧!” 第六章 张家坊脱险(12) “怎么个帮法?”打柴人反问道,似乎有些害怕又一时不好拒绝。 毛泽东从口袋里掏出钱,说:“这是几块钱,请你给我买一双草鞋,买一点饭吃。其余的,你留着买碗茶喝。” “可以,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就去帮你买来。”说完,接过钱,挑着柴匆匆往山下走去。打柴人下山后,没有回家,在黄泥坳张品连的店里买了饭和草鞋,又匆匆赶回送来。 这时,天已渐渐黑了下来。毛泽东一边吃饭,一边打听打柴人的姓名。 打柴人借毛泽东吃饭之机,帮他穿着草鞋绳。他怎么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只是讲:“这没有什么,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你只晓得我是浏阳人就行了,不要问我的姓名哪!”也许,这个打柴人是被白色恐怖所威慑,怕到时无辜受连累,全家人被杀头。也许是出于善良的本性,做这点好事不值得留名。但无论怎样,毛泽东遇上一个好心的农民,这是一种造化和机缘。 毛泽东吃完饭,穿上草鞋,问:“老乡,请问到铜鼓怎么走哇?” 打柴人回答:“其实可以讲,这就是铜鼓境地了。” 毛泽东说:“啊,那你就是江西老表了。老表,好事做到底,请你带我到去铜鼓县城的路口上吧!” “好,你跟我来。”打柴人满口答应。 毛泽东随打柴人在山路上走了好一阵,在一个叫交车岭的地方停了下来。打柴汉子站在岭上,用手指点着告诉毛泽东: “岭上有四条路,左边这条是通往浏阳的,中间这条是通往梅调的,这条也是通往浏阳的,右边这条是通往小坑的。” 毛泽东默默地记着这些路。 打柴人又说:“去铜鼓要走这条通往梅调的路,翻过几座山就可以到排埠,要不了多少时间。排埠是一个小集镇,那里有饭店,你可以在那里住下来。如果从排埠去铜鼓县城,就只有二十来里路了。你还是住一夜再走,因为太晚了到县城住不到饭店了。” 打柴人还告诉毛泽东,说:“你一再问我是哪个,我只告诉你,我家就住山下黄源坳。黄源坳是浏阳、铜鼓、万载三县交界的地方,‘吃的是铜鼓的米,喝的是浏阳的水,烧的是万载的柴’。所以,你可以说我是江西的,也可以说我是长沙府浏阳的。都没错!” 毛泽东笑了起来,觉得老乡说的很有意思。 分手之际,毛泽东又一次打听老乡的姓名,“老乡,既然你能告诉我住在哪里,怎么就不能说出你的姓名呢?我想记住你的尊姓大名!” 打柴人一笑,说道:“莫问那么多了,你赶紧赶路吧!”说完便消失在夜幕降临的山间小路上。 毛泽东顺着打柴人指的山间小路走了一阵,果然便到达排埠。 这时天已完全黑了。 排埠是一个小集镇,一条街贯穿全镇。这时镇上的大部分店门都关了,街上已无什么行人,只有那家家户户的油灯光亮在黑暗中闪烁。 毛泽东找到一家饭店,走进去问:“老闆,歇得脚吗?” 店老闆见毛泽东没有带行李包袱,马上回答:“歇不得,客满了。” 毛泽东一连走了几家,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他就把上衣脱下来,扎成包袱模样,搭在肩上,走进街尾最后一家饭店,问也不问一句,往板凳上一坐,大声喊道: “老闆,打水来洗脚!” 老闆只好端来热水,还为他安排了一间客房。 第二天清晨,毛泽东离开排埠,加快步伐,向铜鼓奔去…… 毛泽东就是这样,终于巧妙地渡过张家坊遇险。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被捕,也是唯一的一次死里逃生。 ——个人虽然不能决定歷史,却也无疑对社会变革有着重大的推动作用。如果那天毛泽东不能脱险,中国革命的歷史也许就是另外一种局面。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1) 一、 1927年9月9日,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毛泽东领导和发动的秋收起义在当天正式爆发。 起义军主力——由武昌国民革命政府警卫团组成的起义军一团,在修水打响了第一枪。标志着这一天是秋收起义正式发起日。 第57页 从长沙至岳阳、长沙至株洲的铁路被同时破坏,湘赣边界山区也枪声大作,在南中国的大地上就此响起了暴动的惊雷…… 穿灰色军装、工人装和农民杂色服装的三支队伍,同时打出了工农革命军军旗。这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以自己的名义打出的武装起义的旗帜。 旗帜上有着镰刀斧头的图案,旗边的番号上写着“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的字样。 此前一个多月的南昌起义是共产党领导的,不过仍然打着国民党左派的旗号,没有亮出共产党自己的身份,所以军旗仍是青天白日旗。中国共产党人从这一天起,在军队中打出了自己的旗帜。秋收暴动与南昌起义还有一点不同的是,它虽然有统一的领导和指挥,却又是在各个分散的地点,由工、农、兵三个方面各自发动的。总共编成三个团,发动暴动的时间也不尽一致。 这一天,秋收起义前委书记毛泽东,也正是在这一天在浏阳山区死里逃生。 这一天,秋收起义总指挥卢德铭,恰好从武汉赶回修水。 …… 就在毛泽东从浏阳连夜奔赴铜鼓的这一天晚上,距长沙车站南面不远的铁路上,出现了一队黑幢幢的人影,他们躲躲闪闪地在路基边运动。此刻,中国还很少有汽车,那几条铁路线及少量的铁路车辆,就是陆地上主要的远途运输工具。因而军阀们对铁路的警戒是很严的。 不过,看来这些人都是熟悉铁路情况和地形的内行,很快躲过了巡路的警戒兵。原来,他们全是不久前被迫解散了的铁路工人纠察队的骨干分子,此时已被组织起来执行新的任务。 带队的工人纠察队队长名叫石作东。 黑暗中,石作东的眼睛显得异常明亮,他对他的13名小分队成员说道:“我们每三人一组,潜伏在火车道拐弯处的右面,等火车过来减速时,各小组就迅速爬上车去,在离长沙站两里的路段跳下车。中途如有意外情况发生,失去联繫,大家便到长沙车站一号联络站接头,听明白了吗?” “明白啦!”工人们压低嗓音回答。 石作东说:“好,分头行动,注意隐蔽!” 大家匍匐在铁道边,等待着火车的轰鸣声到来。 虽然白天骄阳似火,晒得大地要干裂,但进入夜晚,秋风便有些凉意。硕大的花脚蚊子在草丛中飞舞,拼命地袭击这些小分队的队员们…… 但是大家没有乱动,远处火车的长鸣声终于传来。这时队员们的精神处于兴奋状态。500米、300米、100米…… 石作东准确地下达命令:“大家作好爬车准备!” 50米、20米,火车的速度已经减到了很慢的程度。 星光下,只见几个黑影迅速跃出草丛,以飞快的速度跃上后两节车厢。先上去的人接应敏捷,仅仅十来秒的时间,一切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完毕。 在火车站的一号联络站,长沙地下党组织早已周密安排好,一辆旧货车正停在附近的树丛中。 石作东带着小分队的队员们,连夜从长沙开出。 他们遵照中共湖南省委关于在起义前夕必须首先破坏铁路、切断敌人的交通和部队增援的布置,开一段便停下来,在火车后面撬道钉、拆枕木、翻铁轨。一个晚上的工夫,就把长沙到株洲的这段铁路弄开了七八个大口子! 在同一时间,岳阳至黄河街的铁路也被破坏了。这样,便完全切断了省府长沙通往湘赣边界的交通。 这一行动,也向各地发出了举行起义的信号。 当天晚上,在长沙城中,国民党省政府得到急报,铁路被多处破坏,代理省主席周澜等人便惊恐万分,第一个反应就是:“共产党又要暴动了!”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2) 这时,长沙城内的国民党侦探或多或少已经嗅到了暴动的气味,不过还不详知中共地下组织的决定。 易礼容在城内主持中共湖南省委工作,併兼行动委员会书记。他这个行动委员会书记的主要任务,是在长沙城内组织暴动。 易礼容是湖南一师毕业生,与毛泽东是同窗。 中共湖南省委接到前委委员会书记毛泽东9月5日从安源送来的报告后,易礼容即于9月8日发出了《关于夺取长沙的命令》并火速通知各地: “令各地赶紧动员,限于阳历本月16日会攻长沙,夺取省城,建立中国革命委员会湖南分会。” 拟定的口号是:“打到长沙去,活捉唐生智!” 二、 根据省委的判断,这时长沙城内敌人的力量薄弱。那个发动“马日事变”的许克祥,于7月初就任广东独立二师师长后,完全投靠与蒋介石狼狈为奸的广东军阀李济深。唐生智的主力即李品仙的第八军、叶琪的第十八军、何键的三十五军和刘兴的第三十六军都调往安徽一带与蒋介石、李宗仁对峙,留在湖南腹地的只有六个团。在湘东方向,正规军只剩两个团的兵力,形势对暴动有利。 易礼容清楚,此时在长沙城内,军阀只有一个团的正规军,如果再将长岳和长株两条铁路切断,那么,长沙城内的反动势力就会更加孤立。 根据省委设想,长沙城内及四周有很好的群众基础。大革命失败前,长沙的工人、学生及四邻的农民都曾经建立过各种革命组织,坚持开展过多次革命活动。如果秋收起义暴动队伍来打长沙,会有许多群众起来响应。夺取长沙后,对湖南全省乃至全国,都是一个极大的震动! 第58页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9月8日湖南省委便发布了夺取长沙的命令,并决定从次日起开始破坏铁路。 对于湖南省委的这一决定,毛泽东并没有表示反对。在当时,夺取长沙,给反动派一次沉重的打击,又何尝不是他的心愿! 毛泽东奔赴安源召开的军事会议决定,以湘东为中心举行暴动的计划于9月9日正式开始实施。准备在当地揭起义旗后,再从修水、安源、铜鼓三路起兵合攻长沙。 没想到当毛泽东当天赶赴铜鼓时途中遇险,当他到达铜鼓时已是9月10日清晨,而且,原计划去修水也未能如愿。 部队不仅没有无线电台,连有线电话也没有,相互联络全靠交通员跑腿,指挥起来真是非常困难。正是由于这些客观的因素,起义爆发时实际上形成了三个方向各自为战的形势…… 于是,9月9日,秋收起义的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一团即原国民革命政府警卫团和平江农军组编的部队,在江西修水县率先暴动。 第一师师部也设在这个团里,所谓师部,其实就是两个余姓首长和一些警卫、宣传人员。 因为就在前两天,第一团的部队接到交通员送来的通知后,修水方向的起义准备便紧锣密鼓地进行。由于要公开打起义旗帜,部队便没有再隐蔽身份的顾虑,马上着手公开恢復和成立农民协会,并镇压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 修水县西乡有一个大恶霸地主曹祖烈,外号叫曹老虎。鱼肉乡里,无恶不作,还利用宗族关系收罗一伙打手,拼凑反动的靖卫团,公开与革命军和农民协会为敌。当地农民对他恨之入骨,农民协会曾经两次打这只“虎”都没能成功,马日事变后,曹老虎变本加厉,到处清乡,杀人如麻。 师部决定,首先就得整治一下这只虎,涨一涨革命志气。 第一团派出一个营的兵力,配合三千多名当地农民,第三次攻打“虎穴”。部队连夜包围了曹家大院,最后沖开院门,缴获靖卫团几十条洋枪,并在曹家大院的下水道里活捉了曹老虎,以及九个从各乡逃来曹家大院的土豪。 起义一团打“虎”取得胜利,没收了他的财产,打开了谷仓,将财产和稻谷交给农会,分给当地的穷苦农民。修水的群众看到工农革命军为民除了大害,都纷纷从各地送来粮食、猪肉、草鞋和鸡蛋。不过当时部队就要开拔,在当地来不及展开分田,愿意参军的人还很少。事实证明,不从根本上解决土地问题,想让农民捨生忘死地跟随部队去打仗,的确还是很困难的事情。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3) 师长余洒度原想打了恶霸,部队开拔时会有成千上万人跟着队伍走,没想到参军者只有数十人。他感到很奇怪,这与自己预想的效果相差甚远。 团长钟文璋说:“报告师长,红旗已经做成,部队已经将红旗打起来啦!” 余洒度说,“好嘛,工农革命军有了自己的旗帜,我们很快就将它插到长沙省府去!” 听说要打起共产党的旗帜,整个部队都非常兴奋。部队接到前委通知后,便迅速赶做军旗。不过有一个问题马上难住了大家:军旗是什么样子为好? 当时师部把设计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军旗的任务,交给了参谋何长工和副官杨立三。 经过精心设计,师部通过,鲜艷的红旗中间有一枚金黄色的大五角星,五角星上面是黑色的镰刀、斧头的图案,紧靠旗杆有一条10厘米宽的空白,上写着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的番号,十分威武、漂亮。这面旗子其实是参照了苏联旗帜的样式,又有自己的特色。 为将这个统一的军旗发放全师各团,师部特地请来几个裁缝,日夜赶制团、营、连军旗的识别带。 有位姓樊的裁缝师傅说:“我们祖祖辈辈受尽了土豪劣绅的压榨,今天才算在军旗上看见了工农两个字。我们即使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尽快把旗子做好!” 经过两天通宵达旦的赶制,数十面团、营、连军旗和数千条红色识别带发到了部队,还送给铜鼓方向一部分红旗和识别带。宣传员们还教会战士们一首歌: “红色领带系在颈, 为革命敢死不顾生……” 9月9日清晨, 根据交通员通知的这个日期,第一团在江西修水县城,正式打出了这面镰刀斧头红旗。 官兵们虽然还都穿着国民革命军的灰色服装,还有部分杂色农民服装,却个个扎上红领带,表示自己已经是共产党领导的“赤化”的工农革命军。在革命歌曲和口号声中,这支部队当天离开了修水,向湖南境内的平江长寿街进发,准备经过那里去打长沙。当天晚间,队伍进驻渣津镇宿营。 三、 9月10日,正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 江西铜鼓县的肖家祠,第三团团部驻地。 后勤的战士们正忙着做饭,那里炊烟缭绕,热闹非凡。按照团部命令,部队今天准备会餐。 第三团由中央警卫团的一个营和浏阳农军组成,部队买来了白米、猪肉和蔬菜。没有多少月饼,便以江西一种粽叶粑粑所代替。准备让战士们饱吃一顿,养足精神,随时准备开拔,打回浏阳去! 早几天县委书记潘心源告诉大家,秋收起义立即爆发,他们这支队伍的任务是攻打浏阳,然后三个团会合,进攻长沙! 第59页 一听要打回浏阳去,尤其是浏阳的农军,简直可以用欢欣鼓舞来形容。这支队伍曾在潘心源带领下反攻长沙,刚刚接近长沙便被正规军用机关枪打得抬不起头来,只好赶紧退回,几个月来一直驻在铜鼓待命。现在终于有了机会,而且是打回家乡去,这种消息当然是鼓舞人心的。 战士们有的在擦枪,有的在磨梭镖和大刀,还有的静静坐在那里抽菸,想心事,想像着打回浏阳以后,与家人相见的欢乐情景,想像着将恶霸地主某某抓住押去枪毙的情景,禁不住热血沸腾、摩拳擦掌…… 这一天上午,死里逃生的毛泽东穿着新买的草鞋,手里拿着雨伞,经过长途跋涉,终于从湖南浏阳县境内,来到了江西铜鼓县。此刻,由于一路上买鞋、买雨伞和买食物,原来剩下的七块钱只剩下两个铜板。 按当时的货币单位,一角钱是42个铜板,一文钱是4个铜板,身上只有两个铜板的毛泽东,已经是名符其实的“一文不名”了。不过他知道,到了铜鼓,就可以找到自己的队伍,那里是过去的浏阳农军、现在的起义军第三团所在地。经过一路找农民打听,毛泽东很快找到第三团团部驻地肖家祠。 毛泽东远远望见白墙黑屋顶的肖家祠,忍受着脚痛,加快地走去,对直往大门里走。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4) “站住,你以为这是随便进出的地方呀?”门岗拦住了去路。 见到自己的队伍,毛泽东心中当然激动异常兴奋异常。见门口有几位战士正在书写宣传标语,便微笑着,提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了“毛泽东”三个字,请门岗递进去。 这时第三团团长苏先骏,正在对战士训话。门岗战士将条子交给他,苏先骏接过条子看了一下,递迴说:“送到楼上团部去吧。” 于是,门岗战士又把条子送到楼上去。 在楼上,张启龙、彭商仁等几位团部负责人正相对而坐,议论毛委员为什么还没有来。 张启龙说:“潘书记那天从安源回来,清清楚楚告诉我们,他和毛委员一同来铜鼓。昨天交通员还将密信送到,他和安源的易子义一起,陪伴毛委员来这里布置工作呀!” 彭商仁说:“按照常理,早就应当到达了,昨天就应当到达了啊!” 另一位也说:“是呀,该没有出啥麻烦吧?真是急人!” 张启龙说:“毛委员要是来了,这支队伍就算是群龙有首。但愿老天爷不要与我们作对!” 大家心情沉重,心急如焚。既盼望着毛泽东一行快点到达,又担心着中途会不会发生变故,而且,他们几个人一直在为这支队伍的生死存亡而担忧。 自从潘心源把这支队伍整顿好并带入铜鼓境内后,虽然暂时避开了湖南军阀的进攻,可是前景不明。当时部队的指战员们都在纷纷议论着部队的去向。有的主张?span ss=yqlink>仙剑械闹髡攀枭11丶遥械闹髡偶绦捅摹t谡庵志质葡拢苣汛?/p> 那个苏先骏因为是黄埔出身,有些军事知识,被任命为团长。此人当时倒是个狂热分子,一个劲地主张进攻,可是究竟部队向哪里去,团里领导都拿不定主意。前一段,潘心源与余洒度建立了联繫,随后又到安源,并去找省委,曾捎信回来说毛泽东要来领导。大家都很高兴,希望这位“毛委员”尽快到来并决定部队的去向。可是过了多日,又没有了音讯,他们便又派刘建中、周克明去安源找毛泽东。刘建中和周克明到安源后,在安源图书馆里碰见了潘心源。潘心源告诉他们,第二天他就陪毛泽东来铜鼓,并要刘建中和周克明立即返回铜鼓,把消息告诉部队领导,同时做好暴动的准备。 刘建中和周克明便星夜赶回铜鼓,向团部报告了见到潘心源的经过。大家听说毛委员马上就来铜鼓,心里都很急切。可是盼呀、盼呀,一连盼了三天还不见毛委员到来,因此个个都很着急。 门岗将一张纸条子递给张启龙。 张启龙把条子一看,突然高兴地说:“毛委员来了!”话没落音就往楼下走。 在团部的干部马上下楼,到门口把毛泽东迎上楼去。 四、 毛泽东上楼坐下,向大家简要说明了张家坊遇险,与潘心源、易子义失散以及路遇打柴人的情况。大家听得直咋舌头,心想这也太险了! 毛泽东随即向团部几位负责人传达“八七”会议精神和湖南省委改组的情况,说明安源张家湾军事会议的决议和有关举行湘赣边区秋收起义的部署。 毛泽东就住在祠堂上厅左边一间简朴的房里。 房里只有一张粗制的木床,上面挂一顶半新的蚊帐,铺一条土布面的被子,桌上放着一盏小油灯。毛泽东来不及拂去身上的尘土,也顾不得路途的疲劳,就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当天下午,毛泽东询问了部队的思想、军事、生活情况。得悉有不少官兵患了疟疾时,马上要求下连队看望战士。 当时在团部首长陪同下,他走出肖家祠,来到兰家祠,访问了二营五连的战士。这时,战士们刚刚下操,正坐在床上休息。听说毛委员来了,他们都到门外迎接。 毛泽东见到大家,笑着问候:“同志们好!”战士们高声回答:“毛委员好!” 第60页 毛泽东在战士们簇拥下走进住房。 毛泽东招唿说:“大家都坐下来,不要客气嘛。”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5) 待战士们坐下后,毛泽东问:“你们想家吗?” 一个战士回答说:“想啊,做梦都想。” 毛泽东点点头:“这是心里话,谁不想家啊。但是,首先要明白,是谁迫使你们离开了家?是许克祥,是土豪劣绅。要真正回家乡,就必须打倒反动派、打倒土豪劣绅。你们现在还要克服思乡念头,扩大军事武装,老家是一定要打回去的。” 毛泽东把坐在身边的一位战士的步枪拿过来看了看,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自生。” “是当兵的,还是当官的?” “小小的班长。” 毛泽东笑着说:“别看班长小,还不容易当呢。你们班有生疟疾的吗?” 赵自生回答说:“有,但他们都很坚强。” 毛泽东说:“你当班长的,要关心战士,有人生病就要请医生治。现在条件很差,你们自己也可以想些办法。大家住在一起,疟疾最容易流行,可以搞一点带毒性的草薰一薰,要控制疟疾的继续蔓延。” 毛泽东接着又看了招兵的情况。当时第三团在铜鼓驻地的团部门口设立了“新兵招募处”,还是按照北伐时的习惯,“插起招军旗,自有吃粮人”,是靠花钱僱人当兵。不过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愿意报名当兵吃粮的人不太多,倒是有一些过去的农民运动积极分子投军。另外,此地刚恢復起来的农民协会,正拾起铁趸,拉起风箱,自造鸟枪、土炮、梭镖、大刀等武器。 从整个三团的情况看,毕竟还是刚刚编组成军队,仍保留着农民队伍的习气和风貌。全团官兵只有极少数人有军装,绝大多数人还是穿着家里带出来的便衣,颜色杂七杂八,看上去很不整齐。从武器装备看,团里只有少数人有破旧的步枪,子弹没有多少,更缺少机枪一类的自动武器,多数人手里拿的还是梭镖,严格讲来还是一支“揭竿而起”的队伍。 15年前毛泽东在湖南新军当过半年兵,搞过单兵训练和班教练、连教练,懂得正规部队的带兵方法。此时看一下这支农军的情况,的确是令人感嘆的。 虽然队伍组建也有几个月了,可是一直缺少懂军事的骨干。前一段临时调来苏先俊、伍中豪等几个黄埔生来当领导,却没有什么打过仗、带过兵的班、排长。如果有一批有战斗经验并会带兵的基层干部和班长补充,多少农民战士都可以很快把他们带出来,可惜的是这支队伍没有几个这样的骨干。虽然编了班、排、连这种组织,可是还是由过去乡里的农会干部靠老关系带着,甚至连队列都站不好,领头的不少人连口令也不会喊。这样的队伍如果马上拉出去打硬仗,真是够令人担忧的。 回想大革命期间,中国共产党派了许多人去黄埔军校学军事,可是毕业后把他们差不多都分配到正规部队,没有注意让这些人来训练工农武装。此刻虽然后悔,却实在是有些晚了! 毛泽东又想,但这毕竟是一支手执武器的队伍,步枪和机枪,我们可以从敌人手里夺过来。 尽管如此,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干下去! 毛泽东到达铜鼓的这天正是中秋佳节,驻地非常热闹。赶上过节加上要暴动这两件大事凑到一起,团里特地向当地老表买来两头食用牛,杀掉加餐。铜鼓县周围的纸业工会、农民协会也派出代表,送来月饼、猪肉、柚子、甘蔗和南瓜子,还有粽叶粑,大家欢聚一堂,晚上来了个大聚餐。 为了庆贺,团部驻地肖家祠打开宽敞的中门,把上厅和下厅连在一起。大厅的上方,高挂8组“满堂红”清油灯,将里里外外照得如同白昼;大厅里整齐地摆满20张方桌,桌边坐着一百多名三团排以上干部。大厅的首席上,坐着团部的几个主要干部。毛泽东利用这个机会,给大家作起义的战前动员报告。 在大家一片掌声中,毛泽东讲了话。他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们中国人叫它是团圆节,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国民党反动派这些吃人的妖魔鬼怪,从来不让我们工农大众团圆。怎么办呢?我们工农就要成立自己的军队,拿起枪桿子,举行武装暴动,进行土地革命,建立革命政权。”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6) 接着,毛泽东还向大家传达了“八七”会议精神和省委改组情况,阐述了当前形势和任务,讲了部队的编组。最后,他以前敌委员会书记的名义宣布:“我们准备立即举行湘赣边界秋收暴动,用革命的武装来反对反革命的武装。现在我们已成立了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我们这里属第三团。我们三团今天举行起义。” 毛泽东讲完话以后,苏先骏宣布了临时组织的突击队、宣传队、卫生队名单,并布置任务: “突击队的任务是侦察、打前哨、袭击敌人;宣传队的任务是发动群众,帮助恢復工会、农协,组织地方革命委员会;卫生队的任务是抢救、护理伤员,检查督促卫生工作,归还群众什物。希望各营、连、排今晚做好各项准备,明天一早到大沙洲集合,去打长沙。” 第61页 这一个晚上,大家几乎都没有睡觉。自长沙事变后三个多月来,这支浏阳农军的队伍到过长沙城下,又向南昌赶过路,再折回湘赣边界,都是为了向反革命报仇雪恨,如今这一天终于来到,大家自然个个磨刀擦枪,枕戈待旦,准备迎接革命的风暴。 按照从安源出发时的计划,毛泽东到了三团后还要赶到修水的一团去,在那里正式发动起义。可是因路不好走,加上中途被捕遇险,到达铜鼓时已经比预定的起义日期晚了一天,再去修水更来不及。 这时卢德铭回到部队的消息已传来,他对大家说:“好在一团有总指挥卢德铭坐阵,卢德铭可是整支部队真正会打仗的人,他是科班出身啊!” 于是,毛泽东决定随三团行动。 9月10日晚上三团在铜鼓肖家祠的聚餐会上宣布举行起义后,次日就正式集合出发。 11日这一天,天刚拂晓,三团一千多名指战员就在嘹亮的号声中身穿蓝色、黑色、灰色的各种服装,颈系红色领带,肩扛钢枪或梭镖、鸟铳,来到平日练武的大沙洲集中,要进行出师检阅。 远处是巍峨的群山,奔腾不息的定江。卫兵们荷枪实弹,百倍警惕地守卫在沙洲周围;值日干部站在各交通路口,作着引兵进场的准备。 三团出征的指战员们,迈着还谈不上整齐的步伐,来到了大沙洲。邻近的群众也有不少扶老携幼登高坡、上山坳,纷纷来到沙洲周围围观。 毛泽东在苏先骏、张启龙等团部首长陪同下,登上土坡改修的检阅台,检阅了部队。前两天刚刚从修水的一团取来的镰刀斧头军旗,毛泽东正式授给了这支队伍。 检阅完毕后,部队在毛泽东亲自率领下,向湖南浏阳方向出征。 五、 中午时分,部队经温泉、金星、石桥、金锡岭来到上庄界。上庄纸工会听说久闻大名的“毛委员”率领的起义队伍来了,立刻组织群众从四面八方赶来欢迎工农革命军进庄。 起义部队宣传队分头在附近村庄的墙上、树上、亭子里张贴和书写革命标语,宣传起义和土地革命的伟大意义,号召组织起来,用武装打倒土豪劣绅,推翻反动政府,建立工农民主政权。 这其实还是北伐战争时的老办法,出师时到处贴标语、喊口号,振奋士气,再对敌人从正面勐打勐冲。以强大的正规军对付腐败的北洋军阀部队,这种办法可以奏效,往往靠声势就能吓跑敌军。可是如今是以弱攻强,本应出敌不意进行袭击,像这样未到目的地就先大造声势,并不能吓倒对方,反而会让敌人预先有了准备。 三团所到的上庄,地处湘赣边界,离浏阳的白沙镇只有30来华里。为了摸清敌人的情况,团部派三营长汤采之和陈沾奇两个人去侦察。 他俩化装成卖猪崽的贩子,每人担着一担箩筐,箩筐里放着两只猪崽子,他们本来都是农民出身,担子一挑,又是浏阳人,一看便是两个贩猪的。深入白沙镇腹地和外围察看了地形后,汤采之将地形的特点一一记在心中。快近中午时分,他们走进一家南货铺。店老闆是一个健谈的老头,除了卖南货,门口还摆着一个长形木板搭成的摊子,上面放着茶壶、酒壶,还有茶碗和酒杯。大概是方便过路的客人在这里喝茶,或者喝酒的。这时的生意冷清,老头坐在那里抽水烟。一见来了两个猪贩子,那一双眼睛立即笑眯了:“客人请坐,喝茶喝酒这里都有。点心下酒菜都有得是。”说着便搬来凳子,热情异常。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7) 汤采之说:“老伯,酒就不喝了,在这里歇口气,喝杯茶!” 老人说:“自便,自便。”还将水烟壶递过来。 汤采之和陈沾奇早就干渴难当了,一连喝了三大碗冷茶,这才感到好受一些。汤采之问这茶多少钱一碗,老人笑笑说:“茶不要钱的,过路客人看得我李老头起,才来坐,没有喝茶收钱的理!” 汤采之说,“那我们每人买两根麻花,充充飢吧。” 一边吃麻花,一边和李老汉聊起来。 “老伯,我们是文家市的,特来东乡贩猪崽。来到白沙镇,好像这里不太平呀!这镇里,怎么有那么多当兵的,刚才我们进镇时还要盘查呢!” 这时街市上突然人声喧譁,街边的小贩们赶忙往两边让,一队轿子正从街上经过。 汤采之说:“这是干么子的,四五抬轿子一起走。” 李老汉说:“客人你们不知道?明天是团防局赖连长讨小老婆。这些坐轿子的都是当地富绅,是去送红包道喜的。” “赖连长?团防局赖连长?这里到底驻了好多兵啊!” 李老头说:“具体好多兵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看见过至少有几百人。有长枪、短枪还有机关枪,说是为防共产党暴乱的。不光是镇上,每一个村子都有挨户团,村村联防,发现有可疑人不报也得杀头。这日子,脑袋成天提在手里,一不小心就会掉了,哎呀,这几个月,常常夜里响枪,杀了好多人,杀的都是好人——客人,喝茶,你们今天生意好像还没开张……” 汤采之有些奇怪,李老头说话怎么突然转了话题,原来有一个瘦个子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第62页 李老头朝瘦小个子点点头,道:“您是喝酒喝茶还是买点……” 瘦小个子装模作样地在店铺前看一看,说:“哦,打转来再买,我还去别的货店看一看。”朝汤采之和陈沾奇打量一眼,不经意地走了。 李老头一边吧着水烟壶,一边说:“好险呀,我正说着杀人的事,这卢阉鸡倒像幽灵似地进了店!” “卢阉鸡?他是什么人?他不就是镇上一个农民吗?”陈沾奇说。 李老头说:“这卢阉鸡可不是什么好角色,人家是彭大恶霸家的一个狗腿子,现在进了团防局。团防局有不少人是穿便装的,他是暗探,到处转悠,明查暗访,发现有可疑人就去团防局报信,要是谁议论农会呀、减租减息呀什么的被他听到了,就会被抓去关起来,严刑拷打不算么子,说不定脑袋就搬了家。两位客官,我看你们不像坏人。你们不管生意做不做得成,还是早些打转吧,一到天黑时,街上随时都有危险发生,到处是团防局挨户团的眼睛。说话都得小心啊!” 汤采之、陈沾奇告别老人,挑着一担空箩筐,走出白沙镇。沿着山路往驻地赶路。 他们走了大概有七八里地,汤采之不经意地往后一回头,发现远远地跟着一个黑影。待他过细一看,那黑影便不见了踪影。汤采之轻声地对陈沾奇说:“小陈,得当心了,后面跟了尾巴。” 陈沾奇心里“嗵”地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部的手枪。 汤采之说:“我们假装没有发现,还是照直往前走,我俩拉开一点距离,看看这尾巴能跟我们多远吧……” 汤采之他们放快脚步,后面那个人也加快脚步;汤采之他们走得慢,那傢伙也磨磨蹭蹭。这样一来,无疑就暴露了他的暗探身份。 在一个山路拐弯的地方,汤采之借着树枝的遮蔽,尖起眼睛望去,那跟随他们走山路的,个子瘦小,穿着那身黑短布衬衣,黑短裤。分明就是在店铺里碰见的卢阉鸡! 汤采之心想,我们还没打算抓你,你倒送上门来了。便悄悄对陈沾奇说:“注意了,我们抓了这个舌头回去审问个底细……” 山路越来越陡峭,树林也越来越密。又遇上一个急转弯的地方。两个战士像泥鳅一样钻进了密密的灌木丛,就像猫守老鼠那样等着卢阉鸡出现。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8) 那卢阉鸡并不能确定这两个猪贩子是不是共产党嫌疑分子,他只是听老百姓说,从江西有军队往浏阳境内开过来。他也没去团防局报告,是要去看一个究竟,如果真的发现有农会活动,那他就立了大功,就会得到一大笔赏金了! 前面不见了两个猪贩子的身影,卢阉鸡放轻脚步一路勐跑。来到拐弯处一看,还是没见那两个猎贩子的身影。卢阉鸡不由心里一惊,这两个人果然就是共产党的探子!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行动极其敏捷的陈沾奇,身子早跳到了卢阉鸡身后,他腰一弯,就在那一瞬间,搂住卢阉鸡双脚往后一掀,接着身子勐地一扑,真的就像抓阉鸡那样,将卢阉鸡扑倒在了地上,双手也被反了过来。瘦个子卢阉鸡还想挣扎,汤采之早将他的头扭过来,另一只手探进他的腰部,掏出一支手枪,还从另一边掏出一把匕首来…… 一把匕首抵住卢阉鸡的接食坨,汤采之喝道,“不准动,不许叫,不老实,一刀就结果了你!我们是工农革命军的侦察员!” 卢阉鸡吓得裤子里传出一股尿骚臭,带着哭腔说:“长官,莫要误会,我是好人,我是过路的乡民!” 汤采之说:“你还不老实,过路的乡民哪有枪和匕首,你撒谎也不会撒!” 卢阉鸡说:“现在世道不太平,我们外出的乡民都是带防身武器的,您可不要错杀了好人!” 汤采之说:“卢阉鸡,我们认识你,你分明就是团防局的一条走狗。今天我就代表革命军,毙了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卢阉鸡一听汤采之叫出了自己的外号,知道再也瞒不过去了,全身立即瘫软如泥。汤采之说:“别装死鸡。想活命不难,跟我们走。只要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我留你一条命!” 陈沾奇和汤采之,两只箩筐也不要了,押着卢阉鸡,回到了驻地。 经过对卢阉鸡进行审讯,将白沙镇的兵力和部署摸了个清楚,还得到一个重要情报,那就是团防局的赖连长抢来一个乡下妹子,强迫成婚,就在明天办喜事…… 六、 毛泽东和团部干部听取了汤采之、陈沾奇的汇报后,立即进行研究,决定首先进攻白沙镇。白沙镇地处湖南境内的浏阳县,三面高山环抱,中间是一片洼地,另一面是一人多深的茅草水坑地,靠山脚只有一条人行路,是从铜鼓通往浏阳县城的咽喉。 出发前,三团部队没处列队,只能像集合似地站立在山坡上的一片草地上。大家知道就要打仗了,一个个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激动,脸上都显出非常庄严的神色。 就在那片草地上,三团团长苏先骏,向全团指战员作了战斗动员: “白沙是江西和湖南两省的交界处,是沟通铜鼓、浏阳两县的要道。毛委员指出,打好白沙之战,对于振奋湘赣边界人民的革命斗志、开展秋收起义、推动土地革命将有很大的影响。我们一定要打好三团起义出师后的第一仗,打得敌人片甲不留!” 第63页 一听说是打白沙镇,队伍立即出现了激奋的情绪。这支队伍本来大都是浏阳人,还有不少就是白沙镇的。心想这下打回自己家乡,就去找土豪劣绅算帐,可以报仇雪恨了。有的甚至想,打了胜仗,说不定就有奖赏,可以回家去看看,几个月没能看到自己家的房子是不是还是坐北朝南,家里人还好吗?一时想起了很多很多。 有一个叫做罗自杰的兵,就是东门与白沙交界处的。心想只要打下白沙镇,也得回家看一看娘和妹妹。他参加浏阳农军去攻长沙时,娘是病在床上的,他常常做梦都在梦见娘。还有就是妹妹蓉儿,不知道可好?她在想我吗?罗自杰陷入一种茫然的迷离的幻想之中,部队已经开始开拔了,他才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斜背在身上的小包袱,里面有四只江西的粽叶粑粑,还有两只月饼……那是在江西铜鼓过中秋时,当地农会派人来慰问部队的。大家会餐时,每个战士发了一个月饼和两只粽叶粑粑。罗自杰一口也捨不得吃,偷偷将月饼和粽叶粑粑塞进了衣袋,心想就要打回浏阳去了,就要见到母亲和妹妹了,回家总得带点东西,娘这一辈子没吃过月饼,没吃过江西的粽叶粑。那种用好大的粽叶子包着的糯米粑,里面放了硷,即使天气再热,也能留很多天,我要带回家,让娘尝尝这种江西的粑粑。那味道,一定好吃极了。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9) 同桌的战友是罗自杰认识不久的新兵,他叫杨晓雨。罗自杰一看这个新兵,长得细皮嫩肉的,就很喜欢他。当他看到自己啥不得吃月饼,杨晓雨就问,“你为啥子不吃?” 罗自杰说:“我给我娘和妹妹留着,杨晓雨,我家就在浏阳和江西搭界的地方,这次我一定能回去看望我娘。你看,我还给娘留着两只粽叶粑粑呢!” 杨晓雨什么都没说,就将他自己的那只月饼,还有那两只粽叶粑粑,递到了罗自杰的手中…… 罗自杰说:“杨晓雨,你自己留着吃嘛!” 杨晓雨说:“我家不是本地的,我是流浪到江西来参军的。这月饼和粽叶粑,我都送给你,你都带回家给你娘吃吧!” 罗自杰很感动地说:“杨晓雨,我很谢谢你!”就不客气地收下了杨晓雨的月饼和粽叶粑。 罗自杰心中很得意。因为一只月饼,那母亲和妹妹就得一人分一半。现在有了两只,那不是每人一只了吗? 不过罗自杰心中打定了主意,在打仗的时候,这个子又小又单瘦的新兵,关键时候自己得保护着他…… “罗大哥,队伍开拔啦!”身后的杨晓雨提醒他,这才使他回过了神来。 罗自杰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将长枪扛在肩上,随着队伍出发。 在罗自杰心目中,他是将杨晓雨看作小弟弟似的,自从中秋节送给他月饼和粽叶粑粑后,他感到他和他更加亲近了。但罗自杰却做梦都没能想到,这个小个子的单瘦的新兵,原来是一个女孩子…… 天气闷热,出了一身的汗。吃过晚饭,战士们有的去河边,有的去池边洗澡。但罗自杰忽然想起,杨晓雨怎么从来没有和大伙一块去洗过澡呢?但他的衣服却洗得干净,脸上脖子上也比大家显得更干净。那他洗澡时就一定是单独行动了。那是为什么?是因为他年纪太小,和大家一起赤身裸体洗澡害羞吗? 出于好奇,罗自杰这回要追踪他,弄个究竟! 天快黑了,大家成群结队去河里洗澡,他却没看到杨晓雨出现在队伍中。罗自杰便也在驻地磨蹭着。直到天全黑下来了,这才看到杨晓雨快步走出了驻地,朝着河边走去。 罗自杰远远地跟着他。心想,天黑了,你一个人总是找一些偏僻地方去洗澡,出了危险怎么办。洗个澡还有么子害羞的。他洗澡时,我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洗吧。万一出个什么事,也有一个照应。 罗自杰是一个老实的浏阳小伙子,他远远望着杨晓雨站在河岸边,先朝四处张望一下,便迟迟疑疑下到了水里。罗自杰这时闷热难当,迅速跳下了河,洗了一个痛快,但等他三下五除二洗完上了岸,还望见杨晓雨在水里泡着,心想怪不得这杨晓雨比别人整洁,原来洗澡也洗得过细。 这时月亮上来了,中秋节的满月照得河岸边如同白昼。罗自杰知道杨晓雨洗澡不让别人打扰,便打算折转身回驻地,在他不经意地往杨晓雨那边张望时,他的两眼发直了! 杨晓雨正从水中站起来,赤条条往岸上走呀,这哪里是杨晓雨,分明就是一个水妖。全身雪白,身子苗条,胸部高高地隆起来,在月光下闪着光亮,闪得罗自杰站立不稳,几乎跌倒……原来杨晓雨是一个女子!原来她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兵! 她正在那里匆忙地换衣服了,她拿出一条白色的罗布手巾,将全身的水擦干净,又将一身男子衣服穿上身……罗自杰脸发烧,感到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一个革命军战士,偷看一个女子洗澡,这成什么话,够丢人的了。但我罗自杰不是有意的,杨晓雨,你要原谅我。他赶紧藏进一棵树底下,等杨晓雨离开好远,他才转过身朝驻地走去…… 直到没见杨晓雨的身影了,罗自杰大步流星往前走,忽然身后传来低声断喝:“不许动!”随之一声清脆的枪栓响。 第64页 罗自杰惊魂未定,连声叫道:“别开枪,杨晓雨老弟,我是罗大哥啊!” 杨晓雨将枪收起来,忽然又一想,将枪管对准罗自杰:“杨晓雨老弟?你别装蒜了,我早发现有人偷看,但没想到是你!”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10) 罗自杰说:“杨晓雨,我敢对天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无意中发现有人在洗澡。再说,我没看见么子,这是夜里,我能看到么子啊!” 杨晓雨这才将手枪收起来,语气严厉地说:“我的秘密仅有你一人知道。如果泄露出去,我的枪可不认得你!告诉你吧,我是武汉中央军校的女兵!卢总指挥的表妹杨小雪!” 罗自杰一夜未能入眠。第二天部队就开拔了。他想,等打完仗,一定要好好问一问她,一个女子,怎么扮男装来当兵。既是总指挥的表妹,为么子要保密。这是多么冒险的事情,他得提醒她,她的秘密迟早会被人发现,再聪明再巧妙也是保守不了多久的。 七、 下午,部队到达距白沙镇只有八华里的濠溪。 濠溪位于大溪河的上游,群山逶迤、林茂水清,是个隐伏部队的好地方。 当时,白沙镇驻有国民党军湖南省防军的一个连,以及地方反动武装挨户团。他们分别驻扎在镇上祠王庙、福音堂、刘家祠、水府庙一带,并在樟树坳和龙井设了两个排哨。 毛泽东摊开一张侦察员画的简要地图,他比划着名上面画着的线条和圆圈还有几个箭头的标记,思考了一会,便和大家商量这一仗怎么个打法。 根据白沙镇的地形和敌人的布防情况,毛泽东和团部领导又一次进行具体研究,最后决定,分兵三路向白沙进攻。 张子清带领一个营为左翼,从濠溪出发,经泉坑——水拗——黄家嘴——疴屎坳,绕道直奔祠王庙,切断敌人的后路,阻击逃敌; 汤采之带领一个营和直属机枪连为中路,从濠溪出发,经狮口——朱沙桥——高缎坳,正面直捣樟树坳之敌; 其余为右翼,从濠溪出发,经根树厂——黄石岩——大洞岭——柞树坳,居高临下打击敌人。 与此同时,还派出尖刀班,由陈沾奇带路,先摸掉敌军设在龙井和樟树坳的两处岗哨。 作战命令即时下达,部队奉命分头进军。 三团主力营急速行军,从正面直取白沙镇团防局。这时太阳快要挨近山顶,整个白沙镇的山林、田野、房屋和街道,全被如火的太阳晒着。部队刚刚接近镇外的一处田野,便听见远处有密集的枪声响起——先头部队已与敌人遭遇。这表明敌人早已有防备,他们正占据着有利地势,设下埋伏,企团在镇外便堵住革命军的进攻。于是部队行军的速度稍稍减慢,以防被敌人打个措手不及。果然,先头部队越过一道深水沟,正要向镇上冲进,忽然一阵密集的子弹暴雨般袭来,立时有十多名战士倒地。后续部队又往前沖,敌人火力更加兇勐,还有机关枪像发疯似地响起来…… 又有数名战士倒在血泊之中。 在镇外便遭到敌人阻击,硬打硬拼只会加大部队的伤亡。 先头部队受阻,他们匍匐在镇外的一片开阔地带,被敌人的火力压住。只能等待支援部队出击后才发动第二次进攻。 战斗一打响,陈沾奇带领尖刀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借着枪声和树林的掩护,摸到了设在龙井的瞭望台下。两个哨兵正朝响枪的远处瞭望。尖刀班一个战士在岗哨前,故意远距离地打了一枪,一股蓝烟冒起。两个哨兵紧张地端起步枪,朝冒烟的方向射击。陈沾奇尖刀班乘机而入,摸到了敌人身后,没等敌人醒悟过来,战士们沖了进去,一阵乱枪扫射,三下五除二便将排哨解决了。接着,陈沾奇尖刀班又马不停蹄地向樟树坳进发,为主攻部队扫清障碍…… 在山区野战中,这些排哨实际上是部队进军途中的一些钉子。他们人少,但枪准,有的哨位上还有机枪。部队进攻时往往目标大,而这些排哨却藏在暗处,一阵枪扫来,可能给部队带来意想不到的损失。所以,在部队进攻白沙镇时,首先必须干掉这些排哨。陈沾奇尖刀班不负众望,在短短的半个小时左右,在部队发起总攻之前,便顺利地扫清了龙井和樟树坳的两个排哨。他看看手下的九名战士,无一牺牲,仅有三名受伤。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11) 陈沾奇按照事先的战斗部署,完成任务后便驻守敌人的瞭望哨,以防敌人从侧面插入主攻部队。 国民党湖南省防军的一个连,将主要火力集中配备在白沙镇上。近两百条长枪,两挺机关枪,这在武器上占了绝对优势。三团的正规军,仅从警卫团抽调了一个营,而且兵分三路,在兵力上,也不占优势。农军手中的武器是梭镖、鸟铳和大刀,远距离作战根本派不上用场,往前硬沖只是往子弹上碰。而且,这个团防局的赖连长非常狡猾,部队不冲锋了,他的枪也不响了,部队刚刚有动静,那子弹便颳风般飞来。接连两次冲击均被强大的火力压住了。 像这样对峙下去很危险,如果不能迅速攻入白沙镇,那就只能放弃。因为在白沙附近的东门、达浒、官渡等镇都有敌军驻守,倘若他们闻讯向白沙镇袭来,起义三团将遭受灭顶之灾。 第65页 团长苏先骏沉不住气了。他来来回回在那间土砖民房里徘徊着,将腰上的枪抽出来,往桌上一甩,说:“堂堂一个正规部队,还攻不进小小的白沙镇?给我往前沖!我们三团有近两千兵,用人墙往前推进也能将它拿下来!”说着,他就要下令部队发起冲锋。 毛泽东朝苏先骏做了一个往下按压的手势。说:“先让部队与敌人主力对峙着,右翼部队也是中央警卫团主力连,他们决不是吃闲饭的。等那几路到达时,敌人便会沉不住气。硬沖,那是作无谓的牺牲,我们共产党人可不能作这种赔本的买卖!” 苏先骏忍了一肚子气,只好唉嘆一声,等着战斗形势的转机。 果然,当吶喊声、枪声从白沙镇四面八方响起时,匍匐在镇外的起义军兵分两路,像一把面对敌人的剪刀,朝两边张开。 离敌人最近的一连冒着枪林弹雨,不向敌人冲锋,却朝镇右侧的一个小山包上勇勐地冲去。很快占据了榨树坳这个有利地势,一下子摆脱了那种被动挨火力压制的局面。这时团部命令第一连用火力作掩护,第二连也不向敌人发起冲锋,却像另一半剪子,从镇的左翼迂迴到了敌人的一侧。这两个主力连,对白沙守敌完成了合围之势。好像一把铁钳,将守敌夹在了中间。 这样一来,守敌不仅顾忌左右,还要对付正面原野上的大批部队。那主要就是浏阳农军。他们在没有按到冲锋的命令之时,就在这里与敌人对峙。 带领中路部队的汤采之,对这一带地势非常离悉,身为指挥员,他得拿出最行之有效的作战方法来,他深知部队发起硬沖会吃亏,现在右翼兄弟部队与敌人对峙,恰好给兄弟部队赢得时间;但几路部队尚未到达时,过早发起冲锋便会陷入孤军深入的境地。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因为火力的悬殊,对我军是不利的。于是汤采之下达急行军命令,部队像旋风一样向白沙镇的樟树坳挺进。 这时,张子清带领的部队也已抄到了白沙镇后面。张子清部队刚刚到达,正要据守有利地形,他遇上了当地一支近百人组织的地方军队! 一声命令,部队迅速卧倒,一阵枪栓响过,数十支枪管对准了这支陌生的队伍。在当时,除正规军和团防军有统一服装外,无论地方武装土匪武装和农民革命军,都是杂色的服装。那近百人一个个手里拿着梭镖、鸟统和大刀,他们占据在白沙镇后面一处高地上。这处高地上树木丰茂,地形极其复杂。 这里是白沙镇后面的一片茶山。地势较高,要不是离白沙镇稍远了点,也正好可以占据。但为了冲锋突击,部队必须通过这一片茶山。 部队战士开始喊话:“我们是工农革命军!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我们决不开枪!否则,后果自负!……” 这时对方也在喊话了:“别开枪啊,别误会啊!我们真是白沙农会支援队的,来帮助起义部队打仗啊!你们看,这是我们的红旗!” 张子清立即派人过去查看,果然是一面自制的红旗,红旗上写着;“浏阳白沙镇农会支援队”。他们是当地地下党组织召集起来的农会积极分子,特来配合起义部队打白沙镇的。在这关键时刻遇上一支支援的力量,张子清真是喜出望外。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12) 这时有个叫树墩子的青年说道:“杨正奎,来,我们请部队首长看一看我们浏阳大围山的神炮!还有几门松树炮!” 张子清命部队占据有利地形,就地待命,等候总攻开始。他兴奋异常地握住支援队队长老廖的手,说:“好啊,你们来得及时啊!我代表部队感谢父老乡亲!” 在树墩子的引领下,张子清走进茶山一处高地,只见挨着树杆,有一架长丈余,粗如房梁伞柱的大炮,正对准着白沙镇后面的团防局……连张子清也从没见过,在浏阳深山,哪里来的铁炮呢?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这时正在炮后膛检查引线。一见有部队首长来,他笑着说:“首长,这就是长龙铁炮!现在一切准备好了,只等命令一下,我这铁炮准打中团防局,我敢保证……” 张子清说道:“好啊,老乡,一炮就将那反动的团防局轰倒!” 但张子清当时想,这铁炮大概也就是一支大形的鸟铳吧,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闻名天下的浏阳大围山长龙铁炮,确是一种威力无比的神炮,它不仅威力无比,还曾歷尽沧桑,参加过中国歷史上几次大的战争,它在秋收起义战斗中,也立下了汗马功劳…… 原来,树墩子、杨正奎等人,在赖连长带着团防队来报復时,他们逃往大围山,遇上了廖才福,知道这里还有农会秘密组织,还知道队伍很快打回的消息,当即参加了农民支援队…… 张子清带领部队,继续向白沙镇靠近,到达祠王庙这条交通要道,阻断了敌人的后路…… 八、 太阳偏西好远时,白沙镇四处响起急风暴雨般的枪声。一时里,树林里鸟雀惊惶失措、跌跌撞撞;街道上鸡鸭猫狗四处逃窜,空中硝烟瀰漫,鬼哭狼嚎! 发起总冲击的时机到了!汤采之带领中路部队,在樟树坳正面发起进攻。 他将手枪朝天空一指,高声喊道:“同志们,打倒反动政府,沖啊!” 第66页 队伍像潮水般往白沙镇涌去。长枪、手枪队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梭镖队和大刀队,在敌人强大的火力下,前面的扑倒了,后面的接着往前沖。 这些敌人,大都出身土豪劣绅家庭,有些是土匪兵痞,对农民革命怀有刻骨的仇恨,他们仗着手中武器的先进,一个个打红了眼,咬牙切齿地向冲来的革命军射击。那几挺机关枪,更是吐着毒蛇般的火焰,使许多革命者血溅街头。 忽然,镇后面的茶山里,好像电闪,突然升起一片红光,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团防局的两层楼屋在火光中摇晃。紧接着又是一炮,正准准地击中屋顶。一时火光沖天,伴随着那兇勐的炮声,还有数十支鸟统的射击声。 原来,农民支援队在风山屋场的茶山里,用长龙铁炮、松树炮和鸟铳,从镇后面袭击敌人。长龙铁炮吐出的火舌,在炸响之际,勐地铺开一片烈火,使一片片房屋崩塌,一群群守敌倒在血火之中…… 守敌见腹背受击,也不知道这部队怎么就有大炮,再见起义部队人多势众,从四面向他们冲击过来,再也不敢顽抗,只好慌忙往镇外逃窜。 但敌人还没跑出两百米,又被张子清带领的一个营堵住了。 省防军连长赖才长,这个双手沾满百姓鲜血的傢伙,正在做着霸占韩银娟做妾的美梦,一时气恨交加,在自己队伍的后面一连击毙了两个士兵,声嘶力竭地大声叫道:“打也是死,投降也是死。给我往前沖,杀这些红脑壳啊!” 他的话音未落,被一颗飞弹击中,当场击毙。 这时起义部队全团齐声吶喊:“杀呀!前进!杀呀,前进!”勇勐地冲进了敌群。霎时间,军号四起,杀声震天。拿梭镖的战士们在此胜利的情绪鼓舞下,也奋勇冲杀上去。 起义部队攻占白沙镇,只持续了前后不到一个小时的战斗。 击毙省防军连长赖才长,攻占团防局,生擒100多敌人,缴获一批枪枝弹药,取得了白沙镇首战告捷。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13) 第一面以共产党名义打出的镰刀斧头旗,插上了白沙镇。金风吹过,飘扬的红旗像火焰在蓝天燃烧。 进驻镇子后,宣传队员满怀激情地在白沙小学墙壁上用红土写上“暴动胜利万岁!”的巨幅标语。 毛泽东看着群情激奋的队伍,也高兴地对大家说:“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当张子清向毛委员汇报了农民支援队以长龙铁炮、松树炮和鸟铳向敌人开火,打得敌人惊惶失措的战绩,并说长龙铁炮和松树炮,将跟随起义部队去参战时,毛泽东非常开心,他说:“人民是真正的英雄,老百姓是汪洋大海,无论反动派怎么样貌似强大,陷入人民的汪洋大海中,必定死路一条。好啊,好啊!——长龙铁炮?哦,记得十年前,我到过浏阳文家市,听陈绍德说起过,浏阳大围山有一种神炮,说起来神奇得很,想来就是这种长龙铁炮了!” 当天晚上,部队开进白沙镇宿营。 镇子里的一些群众大开店门,鸣放鞭炮,打铳庆祝。 上阳的农民连夜杀了猪,送来慰劳三团的战士。毕竟是搞过农民运动的地方,还有一些骨干分子。 何况三团的人差不多都是浏阳人,本乡本土的农军打回来,自然与当地群众有血肉联繫。听说白沙一仗获胜,附近麻石村等处的农协会员,立即取出藏起的梭镖、大刀,很快组织了一支队伍,逮捕了几名没来得及逃跑的土豪劣绅和“清乡队”的骨干分子。 彭大恶霸这几天正忙着替省团防局赖连长操办婚事,他将韩银娟逼来家里做女工,本想自己霸占,因看到眼下风声不对,他需要赖连长的保护,加上赖连长软硬兼施,只好委曲求全,答应明天将韩银娟强行送到团防局去,同时将赖连长许诺的二十支枪运回来……中午喝了些酒,睡得像死猪,他被枪炮声惊醒,正要出去打探个究竟,哪知房门竟被反锁。 韩银娟端着一根梭镖守在门口的窗户边,瞪着眼对他叫道:“彭大恶霸,只要你走近门边来,我这梭镖可不是吃素的!” 彭大恶霸翻着白眼说:“娟妹子,你来我家做女工,我可没有起坏心。你可不能这样。你告诉我,这枪炮声哪来的?” 韩银娟冷笑一声,道:“告诉你,农民自卫军打回来了,这一回,你跑不掉了!……” 没等韩银娟话音落,几十个农民自卫队员,手握梭镖和大刀,冲到了彭家大院,打开了房门,一声吶喊,将彭大恶霸五花大绑,送到起义军驻地去,等候开刀问斩…… 领头的,正是那些被他逼走的树墩子、杨正奎等人。彭大恶霸更没想到,树墩子他们跑进了大围山深处,遇上了廖才福,在那里成立了自卫队。还参加了工农革命军攻打白沙镇的战斗。战斗一打响,他们忽然想起,这回可不能让彭大恶霸又逃跑了,便迅速带人捉拿这个头号大恶霸…… 树墩子庆幸地说:“这回还真搭帮韩银娟,反锁了这个吃人魔王,要不又被他逃脱了。” 韩银娟说:“是丁七叔,他告诉我监视彭大恶霸的行踪,听到枪炮声就肯定是自卫军打回来了,不要让彭大恶霸跑了。” 第67页 韩银娟跑回了家,将喜讯告诉了家里人,一家人高兴得抱头痛哭。 这时丁七老倌跑了来,说:“韩习明,快些去彭家大院,农会委员们正在给贫苦百姓分发彭大恶霸的财产!” 韩习明说:“我不要分他的么子财产,我只想要回我那条架子猪……” 丁七老倌听了,哭笑不得,他走进韩习明屋里,揭开米桶,空的,揭开锅盖,一些野菜和谷糠。瞪着眼睛说:“韩习明,你知道我丁七是么子身份吗,告诉你吧,我就是杨树村新任农会主任!我命令你,立即去领取粮食和财物,那条猪,你也认领回来。我还告诉你一个喜讯,明天白沙镇农会处决彭大恶霸,那个坏透顶的赖兵痞,已被起义军击毙!” 韩习明二话没说,进屋挑起一担箩筐,放在土车子上,忽然又想起什么,急忙进屋,操起一把尖刀丢进箩筐,推起就走。 第七章 白沙镇首战告捷(14) 韩习明含着眼泪对丁七说;“老丁,没想到你是主任了,更没想到我韩习明全家还能团圆……我认领了猪,就在那里杀了,你得叫几个人帮一下手,把猪肉连夜送到队伍上去……” …… 就在前几天,主持省委工作的易礼容,派出了出生于本土的联络员来到浏阳,指示他们与当地地下党组织取得联繫,开展群众运动,配合秋收起义。但因白色恐怖过于严酷,很难接上头。仅有少数躲藏在不远处的农会骨干,闻讯连夜赶回,立即投入发动群众,配合秋收起义的工作。 老百姓一直盼望着,能够再次出现去年那种风起云涌的农会运动。因为农会提出的打土豪分田地,减租减息,他们从心里头拥护。 就在他们忍飢挨饿,受尽欺压,无处生存下去的绝望境地,工农革命军占领白沙镇,打了大胜仗,击毙了罪大恶极的团防局赖连长的喜讯,立即传遍了白沙。他们黯淡了的眼睛里,又亮起了希望之光。当部队进驻白沙后,成群结队的农民连夜赶来看望。其中也有不少是工农革命军的家属,他们从队伍中去寻找自己离别很久的亲人。有的在家连夜编织草鞋,连夜赶制豆腐,将家里仅有的鸡鸭杀了蒸熟,甚至,将米桶里仅有的一点米连夜磨成米粉,做成粑粑,打算第二天赶去白沙镇…… 浏阳县境内并没有出现中共湖南省委预想的那种成千上万人纷纷响应暴动的情况,前来参军的人数也不多。甚至,有的革命军战士家属来队伍里看望自己的亲人,也心有余悸地生怕被敌人的暗探发现。究其重要原因,正是由于“马日事变”后土豪劣绅疯狂反攻倒算,农民运动的积极分子除了被杀就是逃亡,在当地隐蔽活动的为数极少。少了带头人,事到临头指望群众自发而起,确乎是不现实的。 三团派出几名骨干,协助当地将被镇压下去的农会重新搞起来。白沙镇农会负责人,又亮出了公开身份。第二天,白沙镇农会召集群众大会公审,处决几个罪大恶极的劣绅和土豪,以鼓舞群众起来同反动派展开斗争。 农会干部们拟定的处决名单中,第一个就是彭大恶霸。 农会干部歷数他的重大罪恶后,宣布立即处决。 白沙镇大院里人山人海,群众看到这个罪大恶极的傢伙也有今天,无不拍手称快。 …… ——在攻克白沙镇的第二天清晨,三团又乘胜前进,直扑浏阳的东门镇,想从这里再攻浏阳县城。打下浏阳县城后,才好进一步打长沙。 队伍在金秋的晨风中,精神抖擞,向浏阳东门镇进发。 一场浴血战斗,即将在东门展开…… 第八章 王新亚兵败浏阳(1) 一、 在南路起义的,是以安源矿工为主体的第二团。 9月9日即中秋节前一天,这支队伍在安源举行暴动。 安源的革命武装,基本成分是安源工人武装和萍乡、醴陵、衡山、安福、莲花等地农军。其中包括经过多年的秘密工作已经改造过来的矿警队、原工人纠察队,还有“马日事变”后退入矿区的萍乡、醴陵、衡山等地的几百名农军,以及醴陵等地党的负责人。在9月初毛泽东主持的安源军事会议上,就决定把上述武装力量合编为第二团。并明确了第二团进军路线和战略任务。 就在二团紧张进行起义准备工作时,王新亚正在住地查看地图,思考如何利用现有的军事力量,打出秋收起义的军威,打出比其他两个团更显赫的战绩来。他要让秋收起义第二团震惊世界!他认为,秋收起义三路人马,他的队伍虽然没有配置正规武装,却具有明显的优势。不仅拥有近两千兵力,还掌握了大量的炸药,还可以自制武器,技术工人正在夜以继日地赶制一种名叫“洋藠头”的手榴弹,这可是二团的秘密武器,攻起城来,这炸药可不是吃闲饭的,决不比敌人正规部队的机关枪逊色! “报告!”卫兵走进房内,神情有些紧张地向王新亚说,“工人俱乐部的老易求见团长,说是有紧急情况!” 老易是工人俱乐部地下党员,平时和矿警队成员打得火热。他爱喝酒,常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喝酒、玩牌,以掩护自己的身份。他走进王新亚住房,赶忙将门关上,说:“团长,队伍出了叛徒!” 第68页 王新亚一惊:“什么叛徒,你说清楚些!” 这时老易神色刷地变得惨白,忧虑重重地说:“陈鹏要叛变革命!团长赶快採取应急措施吧!” “你说什么,陈鹏叛变?他是秘密共产党员,还是矿警队大队长,怎么可能叛变革命,乱说是要杀头的,你懂不懂?”王新亚不敢相信,身为矿警队大队长的陈鹏竟会在关键时刻叛变革命。但这一消息太重大了,使王新亚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新亚还是有些怀疑,他问道:“老易,这不是随便能定性的。是掉脑袋的事,你得拿出真凭实据来,否则……” 老易脸涨得彤红,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团长,不能再犹豫了。这是我和一个很铁的朋友光头喝酒时,他对我说的,光头劝我跟他们一起逃走。说陈鹏正在紧锣密鼓地秘密筹划,要将矿警大队带出去,投奔武汉国民党第八军,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当时也怀疑着呢,后来我又找到另一个与我要好的朋友,我还拿出二十块银洋送给他买酒喝,他对我说了实话,证实了光头的话!……”说着,老易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来,“这是陈鹏八名同党也是他的同乡的名单,你看,里面还有中队长向西华!……” 王新亚从腰部抽出短枪来,大声喊道:“来人!” 两名卫士及时赶来。王新亚道,“将这老易先给我关起来,好好看守,等我回来再作处理!” 老易瞪着眼望着王新亚,绝望地说:“团长,真金不怕火炼,我老易的脑壳掉不掉事小,但秋收暴动的事大。切莫要误了大事,赶快採取紧急措施吧!” 王新亚说:“现在没人要你的脑袋。但我得去查清楚方能採取措施。如果情况果真属实,我还得重奖你!你先受点委屈吧,啊?” 老易被卫士押走了。王新亚立即将几名得力下属叫来,附在他们耳边说了一会悄悄话,那几个下属便分头行动,消失在黑夜之中…… 王新亚彻夜未眠。 矿警队大队长陈鹏,大权在握,可他是秘密共产党员!谁会想到他会叛变呢?矿警队无疑是起义的骨干力量,一旦跑掉,起义就难搞成。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多年以来,党把这支原是矿山老闆用来镇压工人的武装改造过来,可花了大功夫,一旦失去,后果不堪设想!几年前毛泽东到安源时,就在队里建立和发展了党的组织,并不断派出共产党员打入矿警队,在北伐的高潮时期又补充进去一些工会活动骨干分子,才使这支矿警队变为共产党所掌握的一支秘密武装。 第八章 王新亚兵败浏阳(2) 矿警队一共有3个营9个连,21个排,82个班,共有800余人,占起义军第二团人数的一半,更何况,预定参加暴动的枪枝大都要靠矿警队提供。 王新亚派出最得力的心腹干将杨士杰和刘光胜,各带一个排分头行动,他交代两人,先摸清陈鹏及其同党住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抓获,然后突击审讯。如若果真属实,就地处决! 杨士杰、刘光胜带领战士,匆匆向矿警队驻地赶去。 他们以联繫工作为名,摸清了陈鹏和向西华的所在地,然后分头行动,去抓捕叛徒…… 天快亮了,王新亚终于等来了杨士杰和刘光胜。 他们连夜在张公祠、炮台岭、花沖坳等地逮捕了陈鹏、向西华等八人。经过突审,叛变事实果然成立。陈鹏还口气很大地说:“人各有志,我陈鹏身为矿警队大队长,我愿意寻找高枝,我就是打算去投奔第八军,你们能把我怎么着。告诉你们吧,第八军师长是我舅舅。你们要是对我下手,第八军不会放过你们,人家可是名声赫赫的正规军!” 王新亚立即下令,处决了陈鹏和向西华等叛徒,并改组了矿警队指挥班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新亚将老易放了出来,当面向老易道歉。 “老易,对不起,这事关系太重大,我王新亚不能草率行事。我们的目标是搞好秋收起义,我相信你不会计较的。这次你及时掌握了重大情报,为党立了大功,为秋收起义立了大功啊,我王新亚谢谢你!” 四十多岁的老易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说:“团长你做得对,做得好。我老易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啊,不会不会……” 处决完叛徒,天已开始放亮。王新亚正准备伏在桌上打个盹,杨士杰跑来报告一个重要情报。 杨士杰说,铁路工人纠察队队长石作东向他报告,昨天晚上从长沙开来一列火车,里面有国民党军队的十几条枪和一些子弹,车停萍乡站,今天就要开走,押车的只有七个炮兵。 王新亚连想也没想,部队正缺枪枝和子弹,这不是上天送来的吗。杨士杰话音未落,他大声地说:“报告什么,还不快去将枪枝和弹药缴来!”杨士杰跑出门外,王新亚又喊住了他,吩咐道,“注意,多带些弟兄,争取兵不血刃,以强大力量震住他们,缴了他们的械!” 杨士杰当即带领八个纠察队员,在铁路工人配合下,缴下了这些枪枝弹药。当时,团里的矿工武装大都有了枪,不过缺少机枪一类的自动武器,农军还大都拿着梭镖。无论怎么说,近两千人的队伍,也算是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了。王新亚做完所有准备工作,按照前委指示,在9月10日那天宣告起义…… 第69页 二、 这天上午,全团1700多人在安源大操场集结。 队伍前面,树立着两根大木桩,悬挂着大型横幅:“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二团成立大会”。 团长王新亚斜挎短枪,昂首阔步走上前台,检阅他带领的即将出征的部队。 在一声“立正”的号令声中,全体战士刷地挺立。 王新亚以他略带沙哑的嗓音高声喊道:“同志们,遵照前敌委员会命令,现在我宣布,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二团正式成立!” 全团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们的队伍,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我们的目标,是打倒一切压在人民头上的反动派!使所有农民有田种,有饭吃,不再受军阀和反动政府的压榨!我们要把这个旧政权打个稀巴烂!……” 在全场肃穆庄严的气氛中,王新亚接着第二项议程,向团、营、连授了军旗,还向战士颁发了写有“工农革命军第二团×营×连×排×班”及佩带者姓名的符号。 全场热闹起来,战士们从班长那里接过属于自己的符号,笑逐颜开地佩戴在自己的胳膊上。 待队伍又一次安静下来,王新亚高声宣布:“我现在向大家正式宣布,我团正式举行暴动!我们的任务是,先拿下萍乡,接着拿下醴陵和浏阳,然后与暴动大部队合兵,一举打下长沙!” 第八章 王新亚兵败浏阳(3) 检阅和授旗仪式,在一片口号声中结束。部队立即进入出发前的准备。 这一天的深夜,第二团按照王新亚的指挥,从安源出发,兵分两路,乘着黑暗向萍乡城包围过去。他下达命令,部队悄悄行军,听到号令时发起冲击。根据他的推断,部队在拂晓前可到达萍乡外围。 王新亚,这位安福农民自卫军首领,赣西农民自卫军总指挥,望着兵分两路进发的队伍,目光透过苍茫的夜色,闪出一种自信、坚定。经过多少天周密思考和谋划,王新亚决心打好秋收起义第一仗。他是一个胆大心细的年轻将领,而且颇有谋略。安源是部队要攻打的第一个障碍,还要远征醴陵和浏阳,然后再直驱长沙。思虑再三后,感到不能在萍乡与敌人磨时间,便决定智取,来它一个出奇不意的偷袭! 在起义爆发后首先攻下萍乡,不让敌人截断后路,这是毛泽东在张家湾军事会议上确定的方案。为了迅速拿下萍乡城,王新亚下令在安源矿挑选了60多个放炮工人,组成“安源工人爆破队”,以偷袭的战术,让这些爆破能手事先进城炸开城墙,为大部队开路。 爆破队成立的时候,王新亚到会讲了话,授给一面爆破队旗;要他们每人准备炸药,用纸包好,上面放些东西,装成送礼的模样,提前混进城去,埋伏在城墙四门。等到攻城的信号枪响,立即点火,配合主力,拿下萍乡。 在王新亚的安排下,60个爆破工人组成的爆破队,已经在前一天便悄悄向萍乡进发了。 他们化装成当地老百姓,推的推土车,担的担箩筐,其实携带的全是爆破力极强的炸药…… 王新亚预计天亮之前,部队恰好到达城外,当队伍听到轰隆隆的爆破声时,敌人也许还在睡梦之中。等他们醒悟过来,我们的红旗便插上了萍乡城! 但越是接近萍乡城,王新亚的心情越是紧张,这是在战争的关键时刻,每一个指挥员都难以避免的。战争的胜负,有时决定于千钧一髮的瞬间,王新亚深知其中奥妙…… 可是,还是9月10日零时左右,萍乡城外突然枪声大作,枪声从夜空中远远地传来,使行军的队伍为之一震。王新亚胸口不由“怦”地一跳,这时怎么会响枪?这很出于他的意外! 爆破队出事了,爆破计划没能成功?听到远方的枪声,王新亚第一个反应就是,原来的部署可能已被敌人打乱! 可是第二团的部队刚刚到达萍乡外围时,枪声已经停止。 王新亚还在盼望听到那种惊天动地的爆破声。夜晚死一般地沉寂,能听到夜鸟的啼鸣,溪水的鸣溅,山林的沙沙,就是听不到任何军事的响动。 王新亚决心再等待一会。一直等到东方出现鱼肚白,才是等待的极限。 爆破声依然没能出现…… 原来,前一天派进城的前锋爆炸队正偷偷接近城墙时,就被敌人的守兵发觉。守敌一面开火,打散了爆炸队,一面向全城示警。 七名爆破工人壮烈牺牲,还有十多名负伤。 第二批爆破队试图潜入城内,更难如愿,敌人派出大量暗探和岗哨,挨个清查进城的人员,即使长了翅膀,也不可能携带着炸药进入城区。 爆破队的行动被发觉,不能炸开城墙,致使部队失去了偷袭的机会。于是王新亚决定强攻。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王新亚命令部队将县城围住,把攻打东门的任务交给了火力最强的八连。安源工人制作了八门松树炮,里面装进黑硝、铁籽和炸药,只要点燃炮筒后的引线,松树炮筒里便喷射出无数的铁弹和炸药。 黎明的天空升起一颗蓝色信号弹,这是攻城的信号。八连的战士们推着那种木桩里面装炸药的“松树炮”,引线几乎是同时点燃,只听见“轰隆隆,轰隆隆”的臣响,萍乡城头顿时浓烟滚滚、喊声震天。不过,这种土炮的有效射程太短,而城墙相隔太远,连轰几炮,只把城墙打破点皮。 第70页 守城的敌人开头被炮声吓懵,接着看到那种炮火威力不大,便更加疯狂地聚集,向部队射击。 第八章 王新亚兵败浏阳(4) 土炮无效,就用云梯。几个战士冒着敌人的弹雨,抬着梯子在自己队伍火力的掩护下,勇敢地向城墙勐冲…… 一个战士中弹倒下,另一个战士马上接替了他的位置。从队伍沖向城下,约一千米,倒下了十多个战士,最后两名身负重伤的战士,终于将梯子立在城墙边上,后面的一个一声大喊:“沖啊!”便在枪林弹雨中往云梯冲锋。一排排战士倒在血泊中,后面的继续往前沖,几个战士已经爬上梯子。有一个战士全身是血,一只手被打断,还在用一只手抓着梯杆往上爬…… 但守敌居高临下,疯狂地往战士身上扔硬物和石头,并乘机将云梯推翻,第一次攻城未能取得成功。以后,又连续发动了几次进攻,都未攻下。 王新亚心急如焚。没想到萍乡守敌一个营的正规军,竟有这么强大的火力。 9月10日白天攻了一天,待夜幕降临,决定休息一夜,拂晓再发动进攻。可是战斗一直延续到11日下午,城墙仍未攻下,守敌的力量比预想要强得多。 原来得知萍乡守敌只有一个营,后来查明,去宜春之敌军一个营已在此前退回萍乡,守敌多了一倍。眼看短时间内无法拿下萍乡,在此长期与敌人纠缠,会破坏进攻醴陵、继而攻长沙的整个计划。 12日中午,王新亚在战地召开团部紧急会议,决定放弃攻打萍乡的计划,直向醴陵的外围老关挺进,夺取醴陵,并与三团汇合直插浏阳。为此,决定从原株萍铁路工人纠察队中抽出骨干,调一列火车待命。 王新亚说:“我们的主要战斗任务是配合大部队进攻长沙,再也不能在这里被敌人缠住,我们绕过萍乡,往醴陵进发!” 这一决定,无疑是正确的。 为了防止在撤离时敌人出击,将大部队拖住,在撤离前,起义军又对县城发动一次佯攻。 根据王新亚的命令,松树炮、步枪一齐向敌人开火。城墙上的敌人以为工农革命军又要攻城了,都一齐登上城楼拼命放枪。二团指战员则借着炮火硝烟,迅速爬上铁路工人开来的五节车厢的火车,离开萍乡城。 列车风驰电掣地开到老关,当地有国民党军的一个连拦车阻击。二团指战员跳下车,仅用十多分钟的时间,就打得敌人溃不成军、狼狈逃窜,占领了老关。 三、 老关在湖南省境内,往西不远就是醴陵,这里敌人的守备力量不强。虽然湖南当局已经发出了“共党暴动”的警报,可是当二团战士天兵般地出现在老关时,守敌做梦也没想到革命军会来得这样快,只得仓皇应战,一看不利就逃。 攻打老关的战斗顺利结束,不但使二团在武器弹药方面得到补充,也使攻打醴陵有了依託。随后,二团全体人员又登上火车,向醴陵方向进发。 当列车行到醴陵县前一个叫做三石车站的小站时,一个40开外的铁路工人手拿红旗向列车打信号。 火车司机见是当地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立即将列车停在车站上。 醴陵是农民运动风起云涌的地方,当地党组织已接到了秋收起义已爆发的通报,迅速组织当地农民自卫军,参加秋收暴动。 指战员们跳下车后,在月台上会合了当地的农民暴动武装。这一支农民暴动武装虽然只有两百来人,手中的武器是梭镖和鸟铳,但融合到大部队里,也是一支生力军。这使二团指战员受到了巨大的鼓舞。 醴陵县城东、南、西三面临河。在北面的河面上,只有一座麻石砌的石拱桥即渌江大桥,将醴陵与河北岸的一个小集镇连接在一起。守敌藉助河流险阻,重点守卫桥头,在城东门制高点以机枪封锁,在沿河增设警戒,以抵御进攻。不过据侦察,守军不多,只有一个连左右的正规军,还有县里的民团一百余人。 进攻前,王新亚召集团部干部和农军干部进行讨论,制订了一个从左、中、右三路攻城的计划:左路走大西滩过河,夺取凤凰山,防止敌人西逃;中路主攻渌江大桥,直取城心,捣毁敌人巢穴;右路从城东门袭击渡口,强占营盘山,截断敌军退路。 第八章 王新亚兵败浏阳(5) 13日下午3时,王新亚一声令下,三路同时发起进攻。 担任城东门主攻任务的三营八连,从火车站的阳三石桥下水,沿着河坎来到东门渡口。这时,在前一天晚上就潜入东门渡口的一部分战士,马上把一只满载“洋藠头”的渡船从桥底下划出来。 在连长刘正君的指挥下,全连大部分人乘敌人不备,从上游迅速涉水过江,突然出现在东门口。 东门口有一个敌人亮着公鸭嗓子大叫:“有情况,有情况啊!”说着连手中的枪栓也忘了打开,连勾几下是哑枪。后面的敌人慌忙应战,子弹密集着朝八连射来。 八连正准备硬沖,但由于敌人占据有利地形——城东门制高点上,几挺机枪突突地喷着火舌,压得八连战士抬不起头。 刘连长一边指挥战士们抵抗,一边察看了一下地形,便想出一个偷袭的办法来。他带领十几个战士往后退出前沿阵地,然后一路急行军,绕到了渌江的下游,弄了一条小船,在河岸树林的掩护下,沿着河岸往上划。眼看离岸边不远了,然后又悄悄往上游绕,在敌人专心对付前沿阵地的革命军时,他们绕到了机枪手的后方,将一名最疯狂的机枪手击毙了。另一名机枪手一见背后有人偷袭,将机枪掉转头来,对准渡船兇勐扫射。 第71页 子弹打得木渡船烟雾升腾,船帮上尽是麻麻点点,渡船在水里打着旋。 对岸敌人见八连战士泅渡过河,一齐集中火力对江面扫射阻击。子弹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罩着这只在水中打旋的小渡船,情况十分危急。刘连长跳进渡船舱内,以船板作掩护,指挥几个战士下水,推着渡船全速向对岸前进! 不一会工夫,渡船靠上了岸。 刘连长跳出船舱,高喊一声:“打!……” 战士们立即将“洋藠头”抓起,雨点似地朝敌人掷过去,那些洋藠头一落地,火光一闪,便“啪”地四散炸开,炸得敌人哭爹喊娘、血肉横飞。 正在渡江的战士趁机跃上对岸,一齐向岸边敌人开火,敌人的机枪哑了。八连的战士乘势冲击,胜利地攻人城东门。 八连占领了渡口以后,又冲上营盘山,用“洋藠头”摧毁了营盘山敌人的机枪阵地,顺利地控制了制高点,解决了城东门的战斗。 在右路攻打城东门的同时,王新亚亲自带领一个营从桥北镇的南门口攻打渌江大桥。 在大桥的南端,敌人以机枪封锁,如果要强攻必然付出很大的牺牲。因此王新亚决定,一部分部队佯攻渌江桥,吸引住敌人的主力,而主力部队从桥的附近涉水攻打状元洲。在东、西两路战斗打响的同时,王新亚高声一唿“同志们,沖啊!”状元洲上的战士纵身跳入水中,勇敢地向对岸游去。 水面上人头攒动,浪花飞溅,浮起片片血红。 这时,担任桥头佯攻的部队和农军,也高喊着“打倒蒋介石!”、“打倒许克祥!”、“秋收暴动胜利万岁!”等口号,直向桥北冲杀。 开始,敌人还想顽抗,见状元洲的战士已登上北岸,并从侧面冲杀过来,工农革命军兵分两路,向他们夹击过来,而且还有那种不知道什么名称的奇怪武器,立即慌了神,仓皇地弃枪往后逃跑…… 战斗进展得很顺利,部队很快地拿下状元洲上的状元府,攻占江北岸。 守桥的敌人顿时大乱,纷纷向城内西北方向逃窜。攻南门的两股部队会合在一起,像一把利剑直插县城中心。 一部分敌军边打边退,最后退到一个外国教堂附近的窄道里,蛆虫般地挤成一堆。战士们勇勐地爬上窄道上边的一座骑楼,扔下几包炸药,炸得敌人血肉横飞。剩下的敌兵纷纷丢下枪,举起双手投降。 这时左路队伍也已打进城里。三路进攻队伍,胜利地汇合在一起,共俘敌100多名,缴枪80支。 王新亚带领一部分战士冲到县政府门口时,在县政府当警卫班长的一个姓贺的地下工作者立即率领全班起义。二团战士从他口里得知,县班房里还关着几百个革命同志和农民,立即派人和当地少年先锋队一起去营救这些人。他们用斧头打破铁锁,开了牢门。被囚禁的同志又惊又喜,忙问:“同志,你们从哪里来?”他们回答,“我们是工农革命军,就是安源的工人,萍乡、醴陵的农民。我们暴动了!”于是,“暴动了!我们暴动了!”的口号声震动监牢内外。 第八章 王新亚兵败浏阳(6) 工农革命军立即放出被关押的几百名革命同志和群众。 大家又潮水般涌进县长潘仲青的住宅,将县政府的牌子砸个稀巴烂,把写有“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二团”字样的军旗插在县政府屋顶上。 县长潘仲青脸色惨白,喏喏连声,表示拥护工农革命军进城。 攻占醴陵县城之后,街上贴满红绿标语。就在当天晚上,军民1000多人在文庙广场举行大会,庆祝起义军占领醴陵县城。顿时鞭炮齐鸣,欢唿声雷动。会场上红旗飘扬,口号声此起彼伏。 王新亚在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他说道:“我们还要打到浏阳去,打到长沙去!为死难的烈士报仇!……我们是工农革命军第二团,是为工农打天下的。明天城里还是照常打开店门做生意,平买平卖,谁做奸商涨价,就判谁的罪……” 四、 第二天,一块写着“醴陵县革命委员会”鲜红大字的彩牌,在“通!通!通!”三声铳响后,高高地悬挂起来。 醴陵县革命委员会立即在街头贴出布告,宣布一切权力归革命委员会,没收地主土地。并组织骨干,打开盐仓和粉房,把东西分给了当地群众。 紧接着又恢復了县总工会、县农民协会、县女子联合会、县学生联合会、县商民协会等组织。 有一些外地来的共产党员和革命积极分子纷纷到商店买来红布条,系在脖子上,喜气洋洋地在街上走着。 原先被迫解散的儿童团也重新组织起来,儿童团员们举着三角小旗,一边走,一边高唱《少年先锋队歌》。 这时,革命政权动员四乡的农民响应起义,镇压土豪劣绅,夺取地主武装的枪枝,试图创造出成千上万人响应暴动的局面。 但是,因前一段白色恐怖厉害,农运骨干逃散严重,在短时间内只有个别乡有人发动斗争,并没有形成预想的声势。 醴陵是湘东重要的县城,又在铁路旁,得知此地被起义军攻占,全省震动。 湖南省政府代主席周斓恼羞成怒,他气急败坏地说:“一群乌合之众,几支梭镖,几支鸟铳,就能占领醴陵城?就能翻天了?这是天大的笑话!” 第72页 周谰立即命令独立第一师师长张国威,带两个团的兵力,从长沙、株洲方向,火速向醴陵反扑过来。 五千国民党正规军,杀气腾腾地向醴陵逼进…… 张国威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下嘴唇被上牙咬着,因为窃笑,歪到了一边。他鼓着眼睛,狠狠地说:“老子要将这些造反的红脑壳踏成肉酱!” 铁路方面的工人最早得到情报,立即将这一情况报告王新亚。 王新亚淡淡地说:“知道了,有了新情况,及时报告!” 一名侦察兵赶回来报告说:“报告团长,敌人足有五千兵,配备精良,正火速往醴陵推进!” 团部的干部们脸上都出现了紧张的神色。 王新亚笑道:“这些蠢猪军阀,等他们到达醴陵,我们早已攻下了浏阳。让他们扑一个空好了!” 此时第二团还不知道一团、三团的消息,并不明了自己正处于孤军奋战的境地。面对强敌来攻,王新亚当然知道来者不善,凭着两千人的由矿警和工农自卫军组合的新部队,与几个团的正规军硬碰肯定要吃亏。富有战争经验的王新亚当机立断,指挥部队于9月14日连夜撤出醴陵,秘密开往浏阳,准备与三团会师,直取长沙城。 就在这一天夜里,二团神不知鬼不觉地撤离醴陵,醴陵成了一座空城。 连当地老百姓也不知道,这支从天而降的队伍,眨眼之间却不知去向。 从战略战术上讲,王新亚这一决策无可挑剔。一来避开了强敌的锋芒,二来并非消极退兵,而是採取主动,兵发浏阳,去与兄弟部队三团会合,在浏阳合兵一处,就拥有了两个团的兵力,等到张国威弄清部队的去向,即使攻到浏阳来,革命军正好赢得了时间,可以以逸待劳,凭藉有利地形与敌周旋。甚至,王新亚正谋划着名让敌人钻进埋伏圈,准备打张国威一个措手不及…… 第八章 王新亚兵败浏阳(7) 王新亚心想,我不管你张国威不张国威,先让你尝尝工农革命军的苦头再说!先和你玩一个捉迷藏,再让你钻一只麻布袋。你不是有两个团吗?咱们就两个团对两个团。老子要一口一口将你两个团吃掉。吃得饱饱的,再去打长沙! 王新亚胸有成竹,一边行军,一边设想着怎么与三团会合,怎么将张国威部吃掉的对策。越想,越感到胜券在握。 起义军二团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沿着弯曲的山路,乘着夜色,抄近道向浏阳疾进…… 浏阳县城位于浏阳河畔,离长沙只有100多华里,南有天马山,西有西湖山,北有道吾山,东有蕉溪岭,形成一个地形复杂多变的盆地。这里无疑是军阀屯兵积粮的要地。 浏阳城静静地坐落在空明月色之中。浏阳河从古老的城区流过,无声无息。不时有鱼在河面上击起浪花,在月光下像花开似地一闪。 王新亚命令部队停下来,稍作休憩。 王新亚心想,浏阳守敌做梦都不会想到,工农革命军会连夜兵临城下。此刻他们大概正在做着美梦。他决定来一个突然袭击,一举攻下浏阳城。 由于这时起义军第三团已由铜鼓出发,两天时间便取得白沙镇和东门市大捷,湘东国民党军的两个团主力,已从浏阳、平江一线调到东门市去对付第三团。这时的浏阳城内,只留下团防队和少量的法警,人枪总数不满一百人。 团防队长就是叛徒池成竹,池成竹是一个酒鬼加色鬼,这时还在小老婆被窝里酣睡。一个小小的团防队,对付老百姓简直是张牙舞爪,肆意妄为。打起仗来,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来了军队,那是正规军的事,似乎与池成竹没有什么关系。加上想不到革命军会从醴陵方向来袭击,因此没注意防备。他的那些部属,都是偷鸡摸狗的下三赖。一个个都是夜猫子,大多在逛妓院或坐牌桌,少量的在猜拳豪饮。 9月15日凌晨,工农革命军二团到达浏阳城外的荷花村地段。 浏阳正在酣睡之中。王新亚经过仔细分析察看,并派出侦察员进行实地侦察,并未发现有大量守军,浏阳似乎是无军阀把守的一座空城。 他清楚,浏阳守敌绝对不可能知道革命军会到来,那就不可能设下空城埋伏之陷阱。于是,决定趁敌人麻痹之时,突然发起进攻,一路攻东门,另一路出其不意地走山间小道,绕到浏阳县城西面,攻西门。 二团兵分两路,渡过浏阳河时,城区依然在沉睡。 这无疑就是一座空城,两路队伍按时到达预定地段。 随着王新亚手臂一挥,身边的信号员将信号枪对准天空,“啪”地一声,一颗红色信号弹腾上夜空。 仿佛山唿海啸,地动山摇,响起一片沖呀杀呀的吶喊声,顿时枪声大作,整个浏阳城沸腾起来。 只消一顿饭的工夫,几乎兵不血刃,没有遇上什么强力抵抗,二团便轻而易举地占领了浏阳城。仅有几十名团防局残敌从城东门逃窜而去…… 就连指挥员王新亚都感到奇怪,这浏阳的守敌莫非望风而逃了? 五、 浏阳县团防总局的监狱被打开,救出革命同志和群众共300多人。有几十名青年当即参加了起义队伍…… 第二天,从浏阳太平桥、蕉溪、淳口等地,陆陆续续来了几支农民自卫军支援队伍。他们有的手握梭镖和大刀,有的肩扛鸟统,来加入暴动队伍。虽然人数不多,总共仅两百来人,但也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第73页 数百名城区市民组成的慰问队,推着车子,挑着箩筐,提着篮子,送来了猪羊肉、鸡鸭和鱼,还有各种浏阳土产。这是当地革命组织发动和组织的慰问队。 浏阳城又一次鞭炮轰鸣,红旗猎猎,口号声震天。 工农革命军第二团沉浸在胜利的喜庆之中,老百姓沉浸在革命胜利的喜悦之中。 王新亚特意安排了一次会餐,以犒劳全体将士,鼓舞士气。 第八章 王新亚兵败浏阳(8) 这时,一个身穿长衫,留着长发,中等个子,国字脸的青年人,满面笑容来到二团团部。 王新亚听到卫士说出这个名字,立即喜不自禁,迎出门外。 来访者果然是浏阳县委书记潘心源。他们在安源早就是熟悉的战友和同志,而且两人很谈得来,许多见解相同。在这里巧遇,两个人都异常兴奋和激动。 潘心源说:“我以浏阳东家的身份,代表浏阳的父老乡亲,迎接工农革命军的到来!特来祝贺革命军大捷!” 王新亚哈哈笑道:“心源同志,我们军民同庆,同庆!革命军的胜利,可离不开老百姓的支持啊!” 两个人都曾经是农民自卫军的首领,一个是江西安福,一个是湖南浏阳。两双坚实有力的手掌,紧紧地握着,久久没有松开。 落座后,王新亚有些惊讶地问道:“你不是随毛委员去了铜鼓吗,怎么长了翅膀,一下子又飞回了浏阳?” 潘心源道:“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呢!”接着就将自己和易子义陪伴毛泽东遇险的经歷说了出来。听得王新亚心中一惊,忍不住说:“好险,好险啊!老天爷还是长眼,毛委员安然无恙就是革命之大幸了!” 潘心源说:“是呀,易子义同志英勇牺牲了,我潘心源只是负了点轻伤,侥倖逃脱。要是毛委员出了事,我潘心源死一万次也抵赎不回那种千古遗恨呀!”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流下了热泪。 原来,与毛泽东同行遇险的潘心源在浏阳张家坊逃脱后,已化装潜回县城,加紧做内应工作,准备迎接起义部队的到来。但潘心源只字未提自己为保护毛泽东逃脱敌人的抓捕,以身引敌追杀的壮烈之举。 王新亚擦了擦红红的眼睛,破涕为笑地说:“心源同志,我们来喝一杯!一来庆祝革命胜利,二来预祝攻打长沙成功!” 潘心源沉吟稍瞬,说:“只是,长沙守敌包括警力不下一万人,况且城池坚固,那可是一块硬骨头,那是打硬仗哪!” 王新亚不以为然地说:“工农革命军所向披靡,三个团合兵一处,加上新增农军,还有长沙城工人暴动,还有湘潭、宁乡和益阳的农军,来它一个四面楚歌,将长沙城团团围住,只消几天工夫,革命军的红旗定当插上长沙省府大楼!……” “好,为了革命胜利,为了攻打长沙成功,我们干杯!” 工农革命军二团自起义以来,除扫清后路的萍乡之战没有成功外,其余老关、醴陵、浏阳之战都取得了胜利。可以说,这支以工人为主体的队伍,是秋收起义后取得战果最大的一支队伍。 不过,三次胜利都是乘敌空虚取得的,二团本身还是一支缺乏战斗经验的新部队,与强敌作战就要吃亏。尤其是,一支没有经过专门训练和实战洗礼的新部队,缺乏的正是打硬仗的实力和底气。 可惜年轻的王新亚却没能看到这些,因接连的胜利,对敌我双方的力量估计失衡,对与正规军交战的艰巨性估计不足,不自觉地产生了盲目乐观的情绪。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起义军右路的一团在修水之战中早已失利,中路的三团也因敌人的进攻撤出东门市,而左路的第二团,虽然占据浏阳城,实际上已成为一支孤军。 在此情况下,留在浏阳城内已是非常危险。 县委书记潘心源的头脑此时还清醒些,他对王新亚说:“浏阳靠近长沙,目标很大,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现在浏阳的残敌已逃往东乡与周营的队伍汇合,而周营又在白沙镇和东门市被三团打败,士气低落,应暂时放弃浏阳县城,去追打周营这条落水狗。主动和三团会合,与在浏阳等待三团到来,更能赢得时间。” 王新亚却被胜利所陶醉,认为敌人已成惊弓之鸟,不但没有看到局势已恶化到很严重的地步,反而产生麻痹轻敌的情绪。 潘心源派出几名得力的农会骨干,一方面潜往东乡,打探三团情况,一方面在长沙、株洲和醴陵通往浏阳的各交通要道设暗哨,以防不测。一方面为王新亚的盲目乐观而担忧。 第八章 王新亚兵败浏阳(9) 当天晚上,潘心源再一次来到二团团部会见王新亚。 实际上,在此之前,团部参谋等也都提出了及时撤出浏阳的建议。 没等潘心源开口,王新亚笑着说:“心源书记,我知道你的来意,是要部队撤出浏阳,你不用说了,刚才出去的那几位同志也是提出撤出浏阳。可我就不明白,占据了浏阳,这是革命的胜利成果,是用革命战士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怎么能自动放弃?大家对敌人力量估计也太高了,却忽视了自己队伍的勇敢和顽强,这是一种消极情绪啊!” 但潘心源依然语重心长地说:“王团长,你对革命的忠诚,你的指挥有方,我潘心源都打心里佩服。但我是浏阳人,我对浏阳的地理环境和周边守敌的情况比你熟悉。我们占据显眼的浏阳城,这时早已惊动省政府和周边军阀。现在三团和一团的情况也不明了。倘若大批敌人正规军扑向浏阳,到时我们想撤也来不及,守在这里真是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及时撤出,方是上策!” 第74页 王新亚说:“你的分析不无道理,但带兵者,不能光看到不利因素,还要看到不利因素怎样化为有利因素。就在近几天,按照省委命令,再过一天,就是长沙起义的日期,敌人哪能顾了浏阳,到时我们将与三团、一团形成三路人马,与长沙周边起义遥相唿应。我敢肯定,不出三天,长沙城定当掌握在工农革命军手中!……” 王新亚拒绝了潘心源等人提出的及时把部队撤出浏阳城的建议,并错误地认为:不消三天,就可以拿下长沙,执意不肯放弃浏阳。 工农革命军第二团,正处于生死关头的风口浪尖,一次惨遭血洗的灭顶之灾,就像一场夏秋的冰雹,正无声无息地悄悄向二团袭来…… 六、 由于连日战斗,部队的军饷用光了。王新亚团长便与商会联繫,要县城里面的商人、老闆捐钱献款。 他一边等着传来三团到来的消息,一边作着出征长沙的准备,眼下第一要务,是筹措军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行军打仗的根本。 作为浏阳县委书记的潘心源,主动配合部队的工作,他亲自出马,四处找人联繫,将浏阳商会负责人和几位富商召集起来,在县政府大院里协商为部队筹款事宜。潘心源的举动,使王新亚很受感动。 潘心源在会上发言后,接着是王新亚发言。他们都将工农革命军的宗旨和革命的目标,向商界作了宣传。商界人士一致表示大力支持工农革命军,纷纷上报筹款数字,大院里充满热烈的气氛。 就在王新亚、潘心源等人召集商界开会,为筹集军饷忙碌的时候,浏阳已兵临城下。 国民党湖南军独立第一师师长张国威,带领两个团的装备精良的部队,追到醴陵县后,听说那里的共产党部队已转战北上,一举攻下浏阳。张国威几乎来不及喘一口气,立即命令部队开拔,马上调头向浏阳方向尾追。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碎,随着一股血腥杀气,五千名国民党正规军,于9月16日上午,逼进到浏阳城下。 张国威坐在马上,望着秋阳暴晒下的浏阳城,炎热的火浪一闪一闪,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咬牙切齿地说:“一个乳臭未干的泥腿子,也敢与我张国威玩捉迷藏的游戏。你们跑到哪里,我就能追到哪里,这下没想到吧?” 张国威立即下达攻城命令,他说:“我们是五千正规军对付一千多拿梭镖、大刀和鸟铳的杂牌军,他们只是一些红脑壳组成的乌合之众。今天,我们要冲进浏阳,将这些红脑壳赶尽杀绝!他们分我们的田地,抢我们的财产,杀我们的亲人。兄弟们,报仇的时刻到了,立功领赏的时刻到了!给我立即攻进浏阳去!狠狠地杀!……” 五千多正规军,一声吶喊,如漫天灰色的蝗虫,扑向浏阳城…… 这时,王新亚、潘心源等几个主要干部正在商会召开商人筹款会,忽然窗外传来急风暴风般的枪声,喊杀声,在座的所有人为之一惊。 第八章 王新亚兵败浏阳(10) 听到枪声才知道敌人打来了。 接着有战士跌跌撞撞冲进来报告:“团长,大批敌人已突破东大门,正往城区中心袭来!……” 由于缺少带兵打仗的战斗经验,二团在城外也没有放警戒哨,两名暗哨发现敌情返回报警时,这时部队都在城内贴标语、喊口号,并做宣传动员工作。 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二团在城内遭到突然袭击,这支新部队立即就出现了慌乱。大家跑回驻地,摸起长枪、短枪,梭镖和大刀,准备进行顽强的抵抗。但正规军的机枪,疯狂地朝着革命军扫射,红红的火舌所到之处,战士们成批成批地倒在血泊之中。 加上团部里没有负责的干部,与各营也没有通讯联络,一遭突袭便全团失去指挥,队伍乱成一团。 那些刚刚被编入队伍的工农战士打胜仗时情绪还很高,在失去领导和遇到强敌时许多人就不知所措,一时满街都是乱跑的战士。 王新亚头上冒出了冷汗,赶忙从县府大院沖了出来。还没有赶回团部,敌人大部队已冲进城门,将二团的队伍沖得七零八落。 王新亚大声叫喊:“大家不要慌乱,不要慌乱!服从统一指挥,组织抵抗!……”慌乱中奔跑的二团战士一见团长唿喊,拼命往王新亚方向聚拢,王新亚仓皇之中,也没能掌握住多少人,顶多就是一个连的兵力啊! 此刻,他知道已经无法组织队伍进行反击,敌我力量过于悬殊,即使能组织反击也是徒劳。他一边指挥着新聚集的队伍,一边便与潘心源等人一道,带领身边的一百多人,折转回来,从南门撤退。 团里的一些干部战士,这时无人指挥,自发地冲出城墙,试图往城外撤离。刚刚奔出街口,却又被外面涌来的大批敌军截住,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只能背水作战,拼一个鱼死网破了。数百名二团战士端起步枪、举起大刀和梭镖,一边叫喊着“杀啊!”勇敢地沖向敌群。但还没等冲到敌群面前,密集的机关机子弹风一样刮过来。不一会,街头血流遍地,尸体成堆,倒在街头受伤的战士还在顽强抵抗着。敌人杀红了眼,一声叫喊,端起刺刀,对准每一个倒下的战士,无论是已经被打死或还活着的,都是连捅几刀。他们一边捅,一边咬牙切齿地狂叫:“叫你们分田,叫你们开仓,叫你们分财产!杀尽你们这些红脑壳!……” 第75页 后面的战士面对强大的敌人,根本无力抵抗,只能四散逃跑。 接连告捷的工农革命军第二团,队伍伤亡惨重,还有很多人被打散,转瞬之间失去了战斗力,这是任谁也没能预想到的。 王新亚和潘心源冲出了城,身边只余下十几名浑身鲜血淋漓的战士。 “心源同志,我王新亚听不进正确意见,致使革命遭受如此大的损失。我损失了一个团啊!天哪,我对不起毛委员,对不起党和人民哪!” 王新亚和潘心源均全身是血,王新亚对着苍天嚎啕大哭。工农革命军一个团,就丧失在转瞬之间。他心如刀割,痛悔交加。 潘心源道:“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东山再起!这不能全怪你一个人,我也有责任。就算我们当时撤出浏阳,敌人也会穷追勐打,我们到哪里落脚?啊,敌人又追来了,我们快撤吧!” 他们站立的地方,正是南门口的人字街。身后是浏阳河,前面就是天马山。潘心源吩咐手下一名战士弄来了一匹正在街上乱跑的马,将浑身是伤的王新亚扶上鞍,叫道:“王团长,革命者是杀不尽的,你先撤吧!我们后会有期!” 王新亚脸上的血和眼泪横流,他骑上马,双腿一夹,忽然转回身子,对潘心源大声喊道:“请你报告毛委员,如果起义军爱挫,到江西井冈山来!……” 喊声和马蹄声,立即被枪声掩没。王新亚纵马往东南方向而去…… 潘心源想在这里聚集逃散的战士,眼看聚集了两百余人,在这个叫做荷花的村子里又遭遇敌人袭击,他身中数弹,被敌人冲散。幸亏他地形熟悉,躲进一个茅草丛生的坑里,逃过一劫。后来他伤未癒合,便去追赶起义队伍…… 第八章 王新亚兵败浏阳(11) 三天之后,二团只有几十个人到达文家市,与一、三团会师。 ——革命军第二团连连获胜后,一遭强敌突然袭击便溃不成军,几乎损失殆尽,这说明临时组建的工农武装要变成坚强的人民军队,需要经过长期的磨鍊。从小仗开始、逐渐打大仗,从民兵到地方部队、再到主力部队的逐步升级,这是军队建设的正确发展道路。让刚刚建立的新部队与强大的敌人正规军在城市较量,吃苦头是不可避免的。 革命先驱者们用自己的头颅和热血,给后来者铺就出一条中国人民的生存之路…… 天马山默默地耸立,像一座巍峨、秀丽的碑;浏阳河静静地流淌,似乎在吟唱着一首无字的歌,永不停歇。 第四部分 第九章 钟文璋金坪遭暗算(1) 一、 9月10日清晨,一骑快马直奔查津镇。 黄膘马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军官,他就是卢德铭。为了赶路,昨夜从武昌赶回修水来了。他在江西黄石渡口下船后,便骑马向修水急驰。当他听到部队已开拔,在渣津宿营,便连夜向渣津追赶,当这天早晨到达驻地时,那马便两只前蹄一跪,累趴在了地上…… 卢德铭全副武装,就在马趴下去的瞬间,他敏捷地跳下了马。终于没让自己摔跤。心痛地摸一摸那一匹马,站在那里朝后张望。 得得的马蹄声传来,后面跟着的八匹马组成的小分队,跟随而来。这是随同卢德铭回修水来的原部队两个随同去武汉的辛焕文、韩浚和中央派来的六名青年干部。 卢德铭领着大伙向驻地走去。 他明显地瘦了一圈。本来清瘦的长圆脸有些发黑,眼里充满了血丝。当他离开修水后,经过许多的艰难曲折,终于在汉口找到了党中央的向警予。 他是特意来找党中央汇报的。一见面,向警予便说:“你们没有赶上起义部队,我们已经知道了。这是因为南昌起义提前发动。党中央对你们的问题已经作了研究。现在,你们还是赶快回部队,就地抓武装,搞土地革命,准备秋收起义……” 接着向警予介绍了党的“八七”会议的情况,还说道:“中央已经派毛泽东同志为中央特派员,去湖南领导秋收起义,你回修水后要尽快与毛泽东联繫,听从毛泽东同志的指挥。” 卢德铭心情激动,也倍感欣慰。部队终于有了归宿,再也不是在大海里漂泊的小船,它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港湾。他听完向警予的指示后,说道:“中央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执行。我一定听从毛泽东同志的指挥!” 在卢德铭离开武汉时,向警予又拿出三千块钱交他带回修水作为军饷,并派了六名干部随同卢德铭回修水,以充实起义部队的军事政治力量。 部队立即发现了,那马队打头的正是他们的老团长卢德铭。正准备开早餐的部队一时群情激奋,奔走相告。 “我们老团长回来啦,卢团长回来啦!” “这下更好了,我们团长回来了!……” 卢德铭离开时,已经由余洒度担任了起义部队的师长,团长由钟文璋担任。他的职务不好安排,只得临时“楼上加楼”,在师长上面又加了一个“第一军军长”的职衔。其实这个军只管辖第一师,并无别的部队。随后前委又让他担任秋收起义总指挥…… 总指挥卢德铭回来后,马上在渣津镇与部队见面。他一身戎装,器宇昂然,在部队举行了隆重的授旗仪式。秋收起义第一次打出中国共产党的红旗,卢德铭格外自豪。他深知,红旗是工农革命军的灵魂,它是威武和胜利的标志。所以,他要搞一个隆重的授旗仪式,以鼓舞部队士气。 第76页 从武昌国府警卫团成立起,他就是团长。这位黄埔二期毕业生,曾得到周恩来的赏识,连何应钦也说:“卢德铭文武兼备,将来是一个将才!” 在黄埔军校二期即将毕业时,国民革命军发起了对叛军陈炯明的东征战役,卢德铭被任命为学生军侦察队长,率领一个加强排的同学穿插于叛军前沿侦察敌情,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从军校毕业后,被军校政治部主任周恩来要去政治部任组织科员。不久,又奉周恩来之命到海陆丰帮助训练农民自卫军,为培育中共掌握的农军武装作出了贡献。 在北伐征战中, 由中共领导的叶挺独立团奉命集结于广东肇庆,作为北伐军先遣队待命出征。卢德铭奉调到该团二营四连任连长。 1926年5月1日,部队从肇庆出发。是月底,抵达湖南永兴,正逢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唐生智部在安仁受到江西唐福生和粤军谢文炳两部联手的勐烈攻击,岌岌可危。唐生智急电叶挺增援,叶挺团长即令全团冒着瓢泼大雨,一路急行军,于6月2日上午赶至安仁,分路加强唐生智部各团的防守阵地。二营在渌田阵地,顽强地顶住了敌人的勐烈进攻,卢德铭所率四连坚守的阵地,打得尤为顽强。战至4日,敌军渐渐不支。叶挺命令独立团发起全线反击,予敌勐烈打击,敌军全线溃退,向攸县逃去。卢德铭率四连打到桑田约定汇合地后,见敌正在溃逃,便果断地率四连追着敌军的屁股勐打勐冲,直追杀到攸县县城护城河南岸。战后,叶挺团长对卢德铭临机独断的勇气十分赞赏,他在全团干部会上说:“比如攸县的占领,就是第四连连长卢德铭在指挥我,而不是我在指挥他!” 第九章 钟文璋金坪遭暗算(2) 9月上旬,北伐军进逼武昌。武昌为华中军事重镇,城防坚固,守军为刘玉春的一个师,粮弹无忧,系易守难攻之地,刘玉春扬言要同北伐军在武昌城下一决雌雄。9月5日,攻城之战打响,北伐军在轻重火力掩护下奋勇攻城,因敌据险顽抗,北伐军伤亡惨重,第一、第二连连长相继在守敌的弹雨中倒下。为了减少伤亡,北伐军决定改攻为困,独立团奉命担负武昌通湘门的围困任务。围了半个月,北伐军并不攻城,守敌渐生恐慌,于10月1日组织一支3000余人的敢死队,突然从通湘门冲出,妄图杀开一条突围血路,遭到叶团密集火力的射杀,只得丢下一大片死尸退回城中。10月10日,北伐军对武昌发起全线攻击,终于在近40天的攻围之后拿下了武昌城。此后,叶挺独立团被称为铁军,卢德铭因指挥有方、作战勇敢,被升任二营营长,不久改任主力一营营长。 后叶挺独立团编入二十五师七十三团,卢德铭升任该团参谋长,驻军武汉。第一次北伐宣告胜利结束。1927年4月,武汉国民政府又组织了第二次北伐。卢德铭所部奉命进军河南。七十三团在团长周士弟和参谋长卢德铭的指挥下,一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在上蔡决战中,配合北伐主力将奉军一举聚歼,而后胜利班师回到武汉…… 而现在这支由共产党掌握的部队,正是卢德铭指挥有方,巧妙地摆脱了军阀张发奎的控制,来到修水待命的警卫团,编入秋收起义主力第一团。 年轻的卢德铭,短短几年便成为国民革命军着名的将领,他的到来,全团官兵无不欢欣鼓舞。他在部队中享有最高的威信,官兵们都信赖他。就连自识很高、目中无人的余洒度也打心眼里服气,更何况他本来是卢德铭的老下级。 全团起义官兵列着整齐的队伍,脖子上繫着红带子,英姿勃勃,精神抖擞。鲜艷的镰刀斧头红旗,在秋风中猎猎飘扬。 师长余洒度站到台前,亮着嗓子大喊一声:“立正!”然后说道,“现在,请卢总指挥讲话!” 面对着一千多人的队伍,卢德铭走到队伍前,向部队行军礼毕,大声说道:“刚刚接到铜鼓三团苏团长转来前委书记毛委员来信,说湖南革命委会员成立了,命令我部由平江直攻长沙,将工农革命军的红旗插到省府去!” 略停了停他又说:“现在我宣布,秋收暴动开始了!勇敢杀敌者奖,临阵退却者杀!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军。红旗是军队的灵魂,是威武和胜利的标志。我们要为保卫红旗而战!人在阵地在,红旗在!……” 全场顿时欢声雷动,一阵一阵的口号声响彻云霄。 “英勇杀敌!” “坚决攻克长沙!” 秋收暴动万岁!工农革命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部队迎着初升的太阳,在红旗的导引下,浩浩荡荡地列队出发。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由于余洒度的麻痹大意,使部队第二天就遭受一场意外挫折…… 二、 秋收起义的工农革命军总共三个团,战斗实力最为强劲的是第一团,也是被起义领导者寄予最大希望的一个团。 它是由国民党中央警卫团为主体组成的,而且,从组建以来都是由团长卢德铭带领。它确是一支纪律严明、敢打硬仗的队伍。秋收起义有了这一支正规军作主力,使每一个领导者心中有了底气。 自起义之后,工农革命军一团和师部从江西修水出发,于9月10日开到渣津一带宿营,并和当地老百姓一起欢度中秋节,随后准备向平江进攻,然后再攻长沙。 第77页 在渣津的宿营地,部队纪律很好。一团的几个战士住在一个贫农家里,他们帮助这户贫苦农民担水、打柴。房东见这些战士忙着战斗准备,衣服脏了也顾不上洗,就帮着战士们洗了几件衣服。部队走时,按每套洗过的衣服给10个铜元作为报酬,硬是把钱塞到房东手里,使这户农民深受感动。 第九章 钟文璋金坪遭暗算(3) 因长途行军和生活清苦,一些战士生了病,一团就从渣津镇上的一家药店取了些药,并如数记帐。部队快要离开时,首先把全部药钱如数付清,感动得药店老闆逢人就说:“这样讲信用的军队,我长这么大,真的是第一次看见!” 就在当天,卢德铭也回到部队,举行了隆重的阅兵和授旗仪式,老团长的归来,更使这支部队情绪高昂。 部队按照前委部署,决定下一步向平江进攻,攻占平江后再攻长沙。 总指挥卢德铭随一团征战,在师部,几名负责人研究进攻计划,分析敌情。卢德铭素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他刚回到部队,对这一段情况不太明了,他得将所有情况掌握清楚。 一张军用地图平摊在四方桌上。卢德铭仔细地察看着,思考着…… 此刻查明,据守平江的有国民党新八军的一个团,双方兵力相当,而工农革命军一团虽然分出一个营编入第三团,但其战斗力仍然超过敌人。 正当卢德铭部署进攻方案时,师长余洒度却说:“既然我团人数比敌团要少,但我们还有一支力量,我已掌握了新编第四团,应当拉出来参战!这样作战才更有把握!” 卢德铭疑惑地望着余洒度,说:“前委部署部队时,只有三个团的兵力,哪里钻出啥子第四团?” 原来,卢德铭进驻修水后离开部队,去武汉寻找党中央汇报工作时,由余洒度担任团长职务,编建起义部队时,又就任师长。在此期间,他又收编了一个团的武装。在中国近代的战争特别是军阀混战中,收编别人的部队为己所用也是常事。 但卢德铭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郑重地说:“问题的关键不是收编是否对头,而是所收编部队是否真正属于自己的部队!既然前委部署时只启用原有的三个团,我看这所谓第四团就不要联繫了,以免坏了大事!” 当卢德铭询问收编部队的来歷后,他更是不同意第四团参加起义行动。 这个被收编的团,已是流为土匪的游散部队。该团的团长邱国轩,原系黔军,属王天培的部下。今年7月,蒋介石指挥的津浦路战斗失败后,为使自己解脱责任,将指挥失误的责任全部推到第十军军长王天培身上,并下令将王天培枪毙了。 王部失去了首领,许多下级军官只好自谋出路,其中一个叫邱国轩的营级军官,带出200来人的队伍,从安徽逃到江西修水一带为匪。湘军第八军和平江清乡队曾前往清剿,被邱部打败。邱国轩缴获数百支枪后,队伍发展到1000余人,并自称为团长。 该匪团乘势欺压百姓,抢劫、姦淫,无所不为,成为修水一带民众的大祸害。卢德铭率警卫团进军修水时,曾将邱国轩部击溃,枪决了邱部一个连长。邱国轩慑于警卫团军威,退到离县城30里以外的平江和修水边界。看见警卫团便产生畏惧,并产生莫可名状的仇视。 为了壮大自己的力量,革命军队也经常利用敌人营垒的矛盾,收编一些队伍。当时考虑到邱国轩与蒋介石有私仇,而且又害怕被唐生智的湖南军消灭,卢德铭和团指导员辛焕文、参谋长韩浚商量,决定利用这一矛盾,争取收编这支队伍。开始给邱国轩写了几次信,他都不回信。为了表示改编邱部的诚意,卢德铭派参谋长韩浚上门对他做工作,宣传党的政策,分析当时的政治形势,提醒他们不要对蒋、汪寄予任何幻想,同时指出当土匪是没有出路的,只有参加革命才有光明前途。经过一番工作之后,邱国轩派了一个副团长来联繫,表示愿意投诚。 第二天,邱国轩本人亲自出面与卢德铭、辛焕文、韩浚及各营营长见了面,并表示愿意接受改编。 愿意接受收编并非等于真正地收编,更不能算是自己的队伍,卢德铭始终这样认为。 卢德铭离开部队北上武汉找中共中央时,余洒度被推上了师长的位置。他自作主张,在8月下旬议决成立工农革命军第一师时,竟然把邱国轩部编为第二团,让邱任团长。秋收起义时,又给了该部一个“工农革命军第四团”的番号。 第九章 钟文璋金坪遭暗算(4) 在毛泽东筹划起义三路发动的计划时,是没有这个所谓的“第四团”的。毛泽东认为,邱国轩部根本就不是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只可利用,却应提高警惕,更不能把他算成自己的队伍。 三、 卢德铭说:“老余,我看还是不要联繫邱国轩了,我们一团,能打赢这一仗的。” 然而,余洒度却一度对这支军阀土匪武装过于相信。他说:“老团长,我已派得力人员考验过邱国轩,邱部虽是一支土匪似的武装,但绝对靠得住。能增加一个团的兵力,这仗就好打得多,有把握得多。请你相信,我也是经过周密考虑的。再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 在秋收起义前夕,余洒度的确派出团参谋彭楷和副官畲诰前往邱部,考察邱国轩的诚意。 第78页 不过,书生意气的余洒度并不知晓,彭楷、畲诰二人因犯过打骂战士的错误,对党小组会上的严厉批评和被撤换职务心怀不满,他俩去了邱国轩部后,被邱国轩以重金收买,密告了工农革命军计划。回来后又作假汇报,说邱部忠实可靠,可放手使用。 余洒度竟不疑有诈,还与邱国轩约定了会师攻打平江的日期,并让邱国轩部打前卫。 卢德铭听余洒度这样一解释,也只好默认了余洒度的方案。但他在师部会议上再次强调说:“这个邱国轩,虽然编入起义队伍,我们在与敌作战时,得多长一个心眼才行!” 土匪出身的邱国轩,投入黔军王天培麾下,因为他为人狡诈,对他的狐朋狗友又很讲义气,深得一帮下属的拥护。他杀起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人来,心狠手辣,鬼点子也多,当时他投到王天培麾下时,带了七十多人,十多条枪,王天培当即任命他为上尉连长。后升至营长不久,王天培被杀,邱国轩召集自己的心腹,到了一家酒馆,请大家海吃海喝了一顿。他脸红眼红脖子红地对大家说:“这个世道,有奶便是娘,有枪便是王。现在连统帅都被蒋光头杀了,我们的命怕也保不长久。不如脱离这个倒霉的黔军,投别处去!不知兄弟们意下如何?”邱国轩说着,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这些下级一听邱国轩说完,全都表示愿意跟营长走。 邱国轩说:“好兄弟,我们回去就作准备,将队伍带出去。将来我邱国轩要是发达了,我喝干的,决不会让兄弟喝稀的。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邱国轩带着这两百人的队伍,击退了前来清剿的国民党部队两个营,还缴获数百支枪,并收编了前来清剿而被打败的军队,就像发面包似地,由两百人发展到了一千多人。邱国轩大喜过望,说;“老子可以当团长了!”便自命为团长。 今年8月初,修水来了一支来歷不明的正规军,一千多人马。 邱国轩立即派人打探,原来是国民党中央警卫团,团长叫做卢德铭。这使他吃了一惊。 当时中央警卫团刚到达修水休整时,邱国轩便动了吃掉这支队伍的心思,别看一千多人,装备精良,这支部队一看便知是远道而来,正处于疲惫状态,正好可以逸待劳。于是,他先派人去与警卫团接洽,一边打探虚实,一边作着偷袭警卫团的准备。 邱国轩打错了算盘。他面对的不是一般的部队,而是卢德铭率领的中央警卫团。 卢德铭一到达修水,便知道这里驻扎着另一支部队,他通过派人侦察,询问当地老百姓,弄清楚了这支队伍的来歷,并了解了邱国轩部在修水无恶不作的劣迹。他当机立断,一边与邱部派来的人周旋,一边作着突袭的准备。在邱国轩还没来得及动手的时刻,中央警卫团突然发起攻击,迅速将邱部击溃! 邱国轩两次反扑,一次比一次败得惨重,这才领教了中央警卫团的厉害。 邱国轩只好咬牙切齿地退避三十里以外的平修边界驻扎…… 邱国轩部对卢德铭这支队伍,又畏惧又仇恨。卢德铭枪毙了自己一个最为得力的连长,那是随同他多年的铁桿兄弟。邱国轩狠狠地说:“卢德铭,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败在我的手下!此仇不报,我邱国轩死也不甘心!” 第九章 钟文璋金坪遭暗算(5) 邱国轩清楚,靠自己这支队伍想打败卢德铭是不可能的,他得千方百计投靠军阀,使自己掌握重兵,在适当时机,一举歼灭卢德铭部!也只有投靠军阀,自己才会有辉煌腾达的那一天…… 机会终于来了。 不几天,他听说团长卢德铭不知去向,现任团长叫做余洒度。 邱国轩窃喜地对手下说道:“这个余洒度我见过一面,这人比卢德铭好对付多了。老天助我邱国轩啊!警卫团的命不长了!我部不久将变为一个正规师,到时候,你们都连升两级!” 开初余洒度将邱国轩部编为第二团,结果邱国轩空喜了一场,因为毛泽东将这个团从他们麾下一笔勾销。 余洒度升为师长以后,又传来消息,将邱部编为起义军第四团。邱国轩笑道:“二团也好,四团也罢,只要钻进了你们的肚子,就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于是邱国轩频繁地派人与余洒度接触,九月初,余洒度派来两个师部的首领,邱国轩知道这是余洒度在决策之前所作的一次考察。便隆重地接待了韩、畲两人,并用言语试探说:“你们都是将才,在外当兵不易,别看你俩当着大官,薪水也是不够用的。我邱国轩别的没有,义气是最讲的。这点小意思,你们笑纳,用作茶钱。有用得着我邱国轩的地方,搭个口信就照办不误!” 说得畲、韩二人脸热心跳,加上邱国轩出手大方,韩、畲二人全不顾了部队的军事绝密,竟将中央警卫团编入秋收起义第一团,攻打平江的日期等这样的军事机密,透露给了邱国轩…… 四、 邱国轩得此消息,正好有了向国民党湖南军阀请赏的资本。在起义军一团尚未开拔之时,邱国轩便先向驻平江守军的那一个团取得了联繫,并秘密议定了夹攻起义军的阴谋。紧接着,平江守军向国民党省政府求援…… 邱国轩想,两个团夹击一个团,并占据有利地势以逸待劳,任你起义一团是一只勐虎,也得束手就擒!虽然邱国轩听到了卢德铭已归部队、并担任起义军总指挥的消息,心中有些担忧和畏惧,但想到罗网已经张开,陷阱早已挖好,卢德铭部正朝着死无葬身之地的路上走,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第79页 “卢德铭,你这个起义总指挥也有今日,事到临头,你的命卖了,还要请我邱国轩数钱!……” 9月11日清晨,第一团又继续前进,准备向长寿街进攻。 长寿街虽小,但属湘赣两省交界的要冲,城墙很是坚固,又有湖南军一个团的兵力把守,是个硬钉子。 打下它,下一步才好打平江。 但起义一团在进军的路上,又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使卢德铭心里一震。 原来军阀唐生智已根据湖南省府求援的报告,向平江、长寿街一带又增加了一个团的兵力! 卢德铭心中立即产生一个巨大的疑问:在起义前夕突然增兵平江,而且在长寿街这个起义一团进军的必由之路上增兵,意味着什么? 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还是起义部队的军事机密被泄露? 以一个团的兵力去打一个长寿街,而且兵力比我部多的长寿街,值得吗?但又非打不可。如果绕过长寿街去攻打平江,长寿街的守敌与平江守敌将对起义部队形成夹击包围之势,敌我力量悬殊加剧,莫说打下平江,起义部队将面临不堪设想的后果。 起义一团不得不碰这个硬钉子。 即使是龙潭虎穴,也只能背水一战。 但也并非一点胜算都没有。 卢德铭、余洒度等经过研究,认为敌人的武器装备虽然好,人数也多,但士气很差,一团依然有信心将其击败,为攻打平江扫清障碍。 在这紧要关头,因卢德铭刚回来,不了解邱国轩部近来的情况,所以他还是担心这个邱国轩是否可靠。 余洒度自信而坚定地回答:“绝对没有问题,请总指挥放心,我一定会打好这一仗,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团来个首战告捷!” 第九章 钟文璋金坪遭暗算(6) 余洒度遂命令团长钟文璋率领两个营,加上刚收编的邱国轩部攻打长寿街,由邱国轩部打前卫。为了慎重起见,余洒度最终还是听从了卢德铭的指令:邱国轩部在攻打长寿街战役中,统一由钟文璋指挥。 第一团团长钟文璋,率领部队立即出发。 这是工农革命军一团首次出征,部队经过了较长时间休整,这支由卢德铭从武汉转辗千里带出来的军队,现在真正属于中国共产党掌握的军队,担当秋收起义的主力。它将以威武顽强,所向披靡之势,打得敌人闻风丧胆。这是每一个指战员心中的意愿。 所以这支部队一开拔,其昂然士气便与众不同。 邱国轩部先行,部队虽然也来自正规军,但无军威可严,凡军事行家一看那行军阵势,便与后面的一团部队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邱部焕散无序,而一团严整威武。 邱国轩坐在马上,他那双眼睛总是微眯着。从让他打前卫、还要受制于钟文璋这两点来看,说明共产党部队还是不信任自己。自己走在前面,遇上开火时,即使转过头来打,吃掉卢德铭部的企图便极难实现。他在想着怎样摆脱这不利的局面。 卢德铭未随部打长寿街,邱国轩有些遗憾,但又有些庆幸。那个带兵的钟文璋,邱国轩认为比余洒度还好对付。 一个计谋终于在邱国轩头脑中萌生。 行走了30来里,前面出现了一个村镇。房屋错综零乱,树木茂盛,小路纵横,周边又是一片丘陵地带,是一个地形复杂的地段。 这里正是长寿街附近的金坪。 钟文璋开拔时,总指挥卢德铭指示:“如果与长寿街接火时,要防止邱部突然掉转头来对我部进行攻击。果真如此,不必慌乱。我部主力届时会分两路增援,速战速决先吃掉这个痞子团!” 钟文璋心想,大家公认卢德铭总指挥打起仗来胆大心细,我看他这次有点胆大不足,心细有余。一个邱国轩,早被警卫团打得屁滚尿流,他敢在我部眼皮底下玩花样?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他认为卢德铭顾虑过多了。 钟文璋决定,通过前面的金坪后,便命令邱部率先发起攻击。 这时担任前卫的邱国轩部,却派人火速来报:“报告团长,在长寿街附近的金坪发现敌人!邱团长请示,我们怎么办?” 钟文璋果然听到前方响起密集的枪声。却不知是计,情况紧急来不及多想,早将卢德铭临行吩咐丢在了九霄云外,便发出命令道;“前卫队伍分左、右两翼散开,设下埋伏,作后备力量。如我部将敌引出,进入伏击圈时,全面出击,消灭敌人!” 钟文璋这一部署,进可以攻,退有后备力量增援,而且设下了一个伏击圈。从实地作战来分析,算得上神出鬼没的用兵之策。 可惜的是,钟文璋恰恰失去对邱国轩的高度警惕,他只想着怎样克敌制胜,却没防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陷阱,致使邱国轩计谋得逞。 命令下达后,钟文璋亲自带领两个营,从正面向金坪守敌发起冲锋。 部队发挥北伐时叶挺部队的顽强作风,一个冲锋杀过去,正面的敌人立即败退。 就在这即将攻下金坪的关键时刻,埋伏在左、右两翼待命的邱国轩部,突然反戈叛变,朝一团开枪!他们占据着有利地形,在一团指战员和金坪守敌作战的时刻,谁也不会想到兄弟部队会朝自己开枪。一阵枪声响起,一千多支步枪、数十挺机关枪,从两翼向起义军疯狂地扫射过去。一团战士防不胜防,数十名战士立时倒在了血泊之中…… 第80页 五、 原来,邱国轩在打前卫时,就已与金坪的国民党军约好,待前面打响后,他再从两侧伏击。钟文璋却不知是计,要邱部往两翼散开,正好给邱国轩提供了机会。 邱国轩部首先抢占了路两侧的有利地形,待一团二营沖入邱部火力有效射程后,即开枪射击。 钟文璋情知上了邱国轩的当,气得他浑身打颤,恨不得抓住邱国轩,将他千刀万剐。钟文璋高声叫道:“邱国轩部叛变反水,大家不要慌乱!各连抢占有利地形,端掉敌人火力点,组织反击,等待主力增援!……” 第九章 钟文璋金坪遭暗算(7) 突然,敌人两挺机关枪的火力交织在一起,子弹狂风一样刮过来,几乎就在同时,身旁一名战士勐扑过来,将钟文璋扑倒在地。 立刻,那名战士全身被打得百孔千疮,滚烫的血,浸染了钟文璋全身。钟文璋热泪盈眶,满脸是鲜血和泪水,他仍在唿喊,指挥着部队顽强反击。 好在,这是一支经过严格训练和千里转战的正规军,当时的中央警卫团战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优秀骨干。部队遭受意外打击、处于危急关头时,也只是懵了一瞬,立刻便能指挥自如,很快抢占有利地形,接连打掉敌人三个机机火力点,和敌人展开顽强而兇狠的搏杀! 但起义部队毕竟只有两个营的兵力,对付敌人的两个团,而且处于半包围之中,形势十分危急。 一场敌我力量悬殊的激战,十分惨烈。 邱国轩得意洋洋地下达命令道:“我们是两个团对两个营,给我缩小包围圈,加强夹击,给我狠狠地杀!杀尽这些红脑壳!一个共匪也不许放过!……” 邱国轩感到还不解恨的是,卢德铭没有随部队攻长寿街,要是围住了卢德铭,方泄心头之恨。干掉起义共匪的总指挥,他邱国轩定当威震四海! 在此万分危急时刻,钟文璋盼望着主力部队的到来…… 钟文璋并不知道,金坪打响后,正面的国民党军一个加强团,乘机向一团主力发起反扑,那里展开了另一场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团主力同样陷于前后受敌的处境,现已撤退…… 钟文璋在指挥作战中,也身中数弹,但他坚持着没有倒下。部队三面受敌,敌人不断地增援,而我部增援部队不见踪影。这样耗下去,不只是子弹打光,两个营的兵力都将丧失殆尽。现在唯一的出路在于打开一条缺口,迅速撤离,能撤多少算多少吧,总比全部牺牲要好! 这时,二营九连连长黄瓒冲到了钟文璋不远处的一条壕沟里,他一身鲜血,脸上被硝烟燻得像黑脸张飞。他对钟文璋喊道:“团长,不能指望增援部队了,肯定出了变故!不能再耗下去了,我们九连来打先锋,打开一条缺口,你率主力撤吧!……” 钟文璋立即下令,以机枪火力掩护,集中力量向敌人发起冲击,沖开一条血路,准备撤离。 只听见一声吶喊:“杀——!……”九连连长黄瓒带领全连一百余名战士,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像出山勐虎,狂吼着,勇勐快速地向敌人阵地冲过去! 九连后面两挺机关机作掩护,阵地上的敌人被一团三营密集的火力压住,等到回过神来,九连已冲到了阵地跟前,血肉横飞的一场搏杀只延续了几分钟,总算杀开了一条血路。 钟文璋率领队伍,冒着枪林弹雨往外沖,混乱之中,又被一颗子弹击中,只意识到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鲜血染红了一片泥士…… 突围的队伍即将冲出邱部的包围圈时,对面的一股敌人仗着人多势众,潮水一般从侧面扑过去,妄图截断撤退的起义军,情况万分危急。黄瓒命令战士们朝敌扫射,将敌人火力引过来,掩护部队撤退。但敌人火力兇勐,十几名战士被打倒。他看看身边,三名机枪手都中弹牺牲。黄瓒一个后滚翻,借着土堆和树杆作掩护,迅速冲过去,端起机关机,对着扑过来的敌群成扇形激射,敌人成片倒下,哭爹叫娘。打了一会,子弹光了;敌人又朝前反扑,机枪又响起来,黄瓒摸到了另一挺机枪,又一阵激射。当第二架机枪打光子弹,黄瓒从壕沟钻过去,又架起了第三挺机关枪。 黄瓒有效地阻击了企图切断起义部队的敌群。 一股敌人正绕到了黄瓒身后的山坡上,死神正在向他身后袭来…… 黄瓒端起机关枪,想换一个位置朝敌人扫射,机枪枪管早像烙铁一样发烫,他的双手掌被烧焦,黄瓒已经来不及隐蔽,将最后一盘子弹压进枪膛,靠着一棵树杆站立着,对着冲上来的敌人扫射! 无数颗子弹从他的身后飞来,子弹穿过树杆,钻进黄瓒的身驱…… 第九章 钟文璋金坪遭暗算(8) 黄瓒眼看着自己的队伍冲出了重围,黄瓒高叫道:“报告团长,九连完成了冲击任务……”鲜红的血,从黄瓒口中喷射出来,在阳光下闪出一道红色光波。 黄瓒的机枪终于停止了子弹的喷射。 前后左右的子弹,却集中射向黄瓒…… 黄瓒依然挺立着,手中的机枪枪管依然在冒着黑烟。 一个国民党军官朝下属喝道:“还打什么?给我住手!” 第81页 这名军官是长寿街国民党守军的一个连长,与黄瓒同一级别。 他默默地走过去,来到黄瓒的跟前,脱下头上的军帽,仔细打量着黄瓒。 那些冲上来的国民党军士们,都在打量着黄瓒。 黄瓒依旧站立着,像一幅力的雕塑,挺立于天地之间。全身无数个洞口还在汩汩冒血,那血滴落在泥土上,立即又被干渴的土地吸干…… 黄瓒同国民党守军穿着一样的灰色军装,不同之处仅是脖子上繫着一条红色的带子,与冒出的鲜血同一种颜色,在秋天的阳光下闪烁,好像在燃烧,晃得他们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远处的枪声渐渐稀落,终于,一切归于平静。 起义部队终于摆脱了邱国轩部的夹击。金坪一战,前后持续了两个小时,从上午直打到太阳偏西。 金坪死一般地寂静。溪沟里、池塘里的水,染成了一片红。 在钟文璋部与叛军激战,被两面夹击之时,一团主力赶去增援,被国民党守军一个团阻击。同时,正面长寿街的国民党军一个加强团,乘机向起义一团发起反扑,部队前后受敌,对我部形势十分不利。金坪的邱部,接着也向起义军团部攻去。 余洒度命令兵分两路反击,卢德铭大喝一声:“部队火速撤退!” 一团已经兵分两路,再分兵,就成了零散部队,在前后受敌的危急关头,如不及时撤退而被敌人缠住,一团就会被全部断送掉! 卢德铭命令部队边打边往后撤,不要和敌人硬拼。 好在这支部队是受过严格训练和千里转战的正规军,各级骨干强,危急关头不混乱。只是前一段刚刚编入团里的平江农军因在本县打仗,在一时出现混乱并紧急后撤时,有不少人跑散回家。 敌人的两支正规军企图夹击卢德铭部,结果落了一个空。一团主力早已往后撤离,占领了十余里处一座绵延的小山,在那里设下了一个伏击圈。 敌人知道国民党中央警卫团的厉害,不敢再往前攻,只好后退回城。 钟文璋部突围的队伍,先后归队,与主力会合。但突围而来的战士,大都受伤,有的还没到达驻地,只远远望见驻地飘扬的军旗,便晕倒在地。是战友们将他们背了回来…… 起义一团受挫后,撤退下来清点人数,原先近两千人的一个团,还剩一千余人。二营被打散,团部辎重被邱部掠夺,部队损失200多人,丢枪200余支,三营九连连长黄瓒壮烈牺牲,团长钟文璋失踪,下落不明。 庆幸的是,除了第二营被打散外,老部队基本建制还完整,跑散的大多是当地农民自卫军战士,一团依然是一支战斗力强劲的部队。 可是出师第一仗就吃这么大的亏,对士气有很大影响,大家心里憋着一口闷气。 基层骨干都很清楚,再是能打硬仗的部队,如此敌众我寡、“以一对四”的兵力悬殊,这仗还怎么打下去?倘若不是老团长及时归来,这支队伍的结局将是怎样? 卢德铭扼腕嘆息,他十分痛悔当时邱国轩队伍参战时,轻信了余洒度,要是自己强硬地坚决制止,起义队伍就不会有如此重大损失!一支钢铁之师,好不容易摆脱张发奎的控制,转战千里,大风大浪都渡过来了,却在这小河滩里搁了浅,差点翻了船,太令人惋惜!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员,他深感肩上的责任有多么重大。一不小心,哪怕是一个小失误,都将使革命遭受损失。为了革命胜利,固然得付出牺牲,共产党人也不怕流血牺牲,但是,应当尽量减少那些不必要的流血。对于共产党来说,保存这么一支队伍,多么珍贵!幸亏没将主力全投进去打长寿街。否则,金坪、长寿街和平江的守敌,一齐扑过来,一团将面临灭顶之灾。 第九章 钟文璋金坪遭暗算(9) …… ——金坪之败,我卢德铭要负主要责任啊,我是起义军总指挥,虽说我刚回部队,但我一直怀疑邱国轩,我错在没有坚决抵制将邱部编入起义部队! 卢德铭双手颤抖着,掏出一张基层干部任命书,第三个名字就是黄瓒,升任营长的命令还没能下达,黄瓒却壮烈地牺牲了…… 想起牺牲的战友,卢德铭又一次泪眼模煳,胸口一阵痛楚。 卢德铭将军用地图摊开,仔细地察看和思考着,筹划着名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他知道,这是十分关键的时刻。 最后,他的目光久久地疑视着一个地方。 那里西邻长沙,东临江西、南临醴陵,正是湘赣两省交界处,那里有一条弯曲的河,那里群山联绵,地形复杂,是屯兵积粮的好处所。地图上写着两个字:浏阳。 那是三团和二团同时进军攻打的军事目标…… 六、 但是,作为秋收起义的主力一团,在起义的第一仗就受挫,的确是出于所有人的意外。 深夜,师长余洒度走进卢德铭的房间。 卢德铭一见余洒度的神色,便知他的来意。 卢德铭先声夺人地说:“老余,我已通知各部,立即召开团营干部会议!” 余洒度却说:“总指挥,我刚刚召集大家开了紧急会议,在会上作了深入动员。敌人杀死了我们的战士,抢走了我们的辎重,阻挡了我们进军长沙,我们要为死难烈士报仇!” 第82页 卢德铭说:“这仇一定要报!我们不仅是为本团牺牲的烈士报仇,我们还要替全中国人民报仇,还要砸碎这罪恶深重的旧政权,用鲜血和生命为后人开闢一条通往生存的道路来。余师长,你说得没错。” 余洒度更加情绪激动,他说:“那很好,总指挥,我请求让我带领部队打前卫,今晚稍作休整,明天攻打长寿街!我余洒度如果不拿下长寿街,就不回来见你总指挥,请把这战斗任务交给我吧!” 卢德铭脸色平和,十分坦诚地说:“作为部队师长,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心里也很难过。一团第一仗便遭到失败,主要责任是我卢德铭,因为我是总指挥。但是,我们不能再打长寿街!作为部队主要指挥员,我俩应当达成共识!” 在干部紧急会议上,师长余洒度还是很不服气,还要再攻长寿街,并声泪俱下地说道:“不拿下这个‘短寿街’,实在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看我们应重新组织部队,对长寿街实施勐攻,为那些牺牲的同志报仇!” 余洒度过去在黄埔军校时就惯于感情冲动,此刻他对邱国轩的叛变感到震惊,同时,也想以再攻长寿街的成功,来弥补自己盲目信任邱国轩的失误。 卢德铭接过余洒度的话,严肃而郑重地说道:“长寿街肯定要打,但现在不能打。目前我军士气低落,敌我态势是敌强我弱,这样和敌人硬拼,只能导致我们尚存的一点军事实力全部丧尽。这支部队转战千里,这是共产党人的宝贵财富,也是秋收暴动的主力军。我们怎么能轻率地将队伍开出去,和力量如此强大的敌人硬拼?作为总指挥,我们究竟下一步该怎么走,应当听前委的命令!我已派出传令兵,火速赶去浏阳,去三团寻找毛委员,请求他指示。没有毛委员的指令,谁也无权将队伍带出去打长寿街!” 在这种关系到部队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卢德铭坚决反对余洒度的主张。 作为原平江农军的首领、此时任副师长的余贲民,也主张后撤。 此时,一团大多数营、连长,都主张往后撤,反对再攻长寿街。 余洒度还想说什么,卢德铭郑重宣布:“我以总指挥的名义,下达命令:部队立即撤回修水,休整待命!” 部队终于向后走,被带到修水县的台庄一带休整。 台庄山高林密、地势险要,加上余贲民副师长曾在这里搞过农民运动,有较好的群众基础。第一团到台庄后,又摧毁了反动封建堡垒——沐公会,把没收的一部分粮食充作军粮,其余的全部分给贫苦农民。所以一些群众自动送来粮食和蔬菜,部队新败后的情绪又得到好转。 第九章 钟文璋金坪遭暗算(10) 到了这里,余洒度仍然主张再次攻打长寿街,拿下平江县,挽回败局,为死难的烈士报仇。卢德铭却坚决制止了余洒度这种硬拼的做法,并再一次派出传令兵,火速到三团找毛泽东汇报,请求指示。 部队稍作休整后,卢德铭认为不能在此等待前委指令,应当边等待边主动向起义部队三团靠拢。 于是,卢德铭率领工农革命军一团,又一次从修水开拔,向浏阳张坊、白沙一带进发,以便与三团会合,再图发展。 9月16日,他们终于得到毛泽东所率的三团的消息,马上加速行军…… 第十章 血战东门(1) 一、 起义三团攻占白沙镇后,只驻了一个晚上,便马不停蹄地往东门开拔。 东门镇是一个地势险要的山镇,陡峭的山路曲里拐弯,地形极为复杂。大溪河穿峡出谷,急急忙忙从镇边流过,河水仿佛从山谷喷涌而出,一段一段往下跌落,在山谷之中钻进钻出,远远地只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将山林里的雀噪蝉鸣裹挟而去…… 东门是浏阳东大门的要冲,距白沙仅20华里,同属大围山南麓。为了控制湘赣边界的浏阳县,国民党湖南省防军在这里驻有一个营部和一个连的兵力,加上地主武装一百余人,比白沙镇那颗钉子要难拔得多。 毛泽东与三团团长苏先骏研究决定,命令一连为突击队,打前卫,大部队随后策应。 一连的指战员都是从中央警卫团编入三团的队伍,是这个团的尖刀连。三营营长汤采之接到命令后,立即亲自带领尖刀连出发。 汤采之对战士们说:“东门地势比白沙险要,敌人兵力也比白沙多。我们一个连,他们也是一个连。但我们这个连是共产党的队伍,我们的士气比敌人高。我们一定要攻下东门,来他一个连战连胜,打出起义军的军威来!” 刚刚打过胜仗的队伍,战士们个个情绪高涨。镰刀斧头红旗导引着,队伍像一道急流,往东门涌进。衬着青山绿水的红旗,格外鲜艷,像一团烈火在蓝天燃烧…… 三团先头部队来到距东门只有五华里的十二坂时,忽然间,头顶上空掠过子弹的唿啸,接着又响了几枪。原来前面树林深处有敌人在放冷枪。 汤采之立即命令战士分散卧倒,准备战斗。 但只响过几枪后,便无声无息。 不一会儿,派出的侦察兵来报,只在前面不远的土坡后,发现一小股敌人。大约有一个排的兵力,别处未见有敌军埋伏。 汤采之立即指挥突击队兵分两路,以虎钳形向土坡后的敌阵包抄过去。 第83页 接着,先头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沖了上去,数十名守敌一见来了正规军,仓促抵抗,但挡不住起义部队勇勐的冲击,不久便狼狈鼠窜,敌人的一名排长也被击毙。 不到40分钟,就把这股敌人消灭掉,仅余下两三个丢弃枪枝,没命地往东门逃逸。 战斗刚结束,三团大部队已赶了上来。 毛泽东命令部队乘胜攻城,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 营长伍中豪带领一个营,很快夺取了东门郊外的一处高地,迫使敌军步步后退,最后不得不缩进城中。 汤采之带领突击队,由陈沾奇引路,从小路往东门逼进,发现那里是敌人的弹药库。守弹药库的只有几个零散的敌人,便命令几名战士悄悄爬上围墙,枪口对准弹药库的几名敌人,一齐喝道:“不许动,举起手来!我们是工农革命军,你们被包围了!” 这时东门外围正响起急雨似的枪声,起义主力已开始进攻,敌人相信自己确被包围了,几名守弹药库的兵,哪敢反抗,立即举手投降。 攻占了敌人的一个弹药库,起义部队三团的弹药一下子便有了充足的补给。这是意外的收穫,汤采之立即派人向毛泽东报告。 毛泽东听了这一消息,很高兴。他说:“好呀,拿下了一个弹药库,自卫军战士那些拿梭镖和大刀的,会打枪的都发一支枪!这下可就是鸟枪换炮啰!” 东门市的守敌,国民党省府一个营部和一个连,统由营长谭贵福带领。谭贵福听说来了正规军攻打东门,当时还不以为然,什么正规军,不就是那些反扑回来的泥腿子,一些梭镖和大刀,再多加几支鸟铳。去打鸟还差不多,想和我谭贵福正规军碰,那是自寻死路!…… 直到布防在东门外围的排哨被消灭,听到镇外响起机关枪声,这才知道来者不善。 哨探回来了,向他报告:“营长,队伍打着红旗,有穿着灰色服装的正规部队。只是每一个兵的脖子上都繫着一根红带子。也有拿梭镖和大刀的农军……” 第十章 血战东门(2) 谭贵福这才慌了神,这些红脑壳泥腿子,哪里来的正规军? 他正要亲自察看一番,城外吶喊声震天,枪声如急风暴雨,还传来惊天动地的大炮声! 谭贵福知道凭着自己一个营部,加一个连的兵力,哪能挡得住人家一个团的正规军。只好带着几十名残兵,丢弃东门镇,向达浒方向仓皇逃跑而去…… 随后,起义军第三团胜利地占领东门。红旗插上了团防总部的屋顶。 三团指战员望着自己部队的军旗在天空飘扬,心中涌起胜利的豪情。尤其是那些出生在本地的浏阳农民自卫军战士,打回了家乡,而且连打胜仗,简直像过节日一样兴奋。 有几个浏阳农军战士,还特意借了警卫团战士的服装穿上,为的是和家里亲人见面时,自己更像一个军人…… 二、 第一个穿上军装的,是罗士杰。 打下白沙镇的那天晚上,部队就地稍作休整时,罗士杰将两只月饼,还有四只棕叶粑粑,取出来仔细地打量。 这是在修水中秋会餐时留下来的,其中一只月饼是杨小雪给他的。 虽然行军打仗,那两只月饼完好无损,粽叶粑放到鼻子前闻闻,依然清香四溢。他的脸上流露出幸福而自豪的微笑。 他家就在离这儿只有三十来里的山村了,打下东门,一定要回到家里看一看娘。那时,娘和妹妹看到自己好好的,还参加了共产党的起义队伍,打回了家乡,母亲和妹子会多么高兴! “娘,妹子,共产党的队伍打回来了!地主恶霸和土豪被打倒,从此以后,咱家也会分到田,那田再不属于地主,而是自己耕种自己收割。打完了仗,革命胜利了,我再回来好好种田,让娘过上好日子!……” 罗士杰和战士们一样,都在擦着新发下来的枪。细细地擦,擦得油光锃亮。一边擦着枪,一边想着心事。 罗士杰想家了。他想念母亲,想念妹妹。他恨不得起义队伍立即开拔,打下东门,他家里离东门才七八里呢,哪怕是请一个小时的假,他也能回家走一趟呀!他要将队伍打胜仗的喜讯,将未来的好日子,告诉娘。他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娘说,他还要讲杨小雪的故事给妹妹听。不过呢,妹子,哥还要跟着队伍去打反动派,那些好故事你就等着哥打完胜仗,等革命胜利了,哥回来跟你讲三天三夜…… 现在,东门真的就打下来啦! 就要见到久别的娘和妹妹啦! “娘,儿在队伍里好着呢,您看,我是不是比原来更壮实了?” “妹子,你看哥像不像一个工农革命军战士?” “娘,部队吃得好着呢,这是月饼,这是粽叶粑粑。您尝尝,这是部队发给的。我吃了好多好多。这两只月饼,您和妹妹一人一只……还有这粽叶粑,是江西老百姓送给我们过中秋节吃的,哎呀,堆满了一大桌,还有鱼呀肉呀,我们的肚皮都吃撑了。我带几只回来,也让你们尝尝……” 打下东门后,排长陈沾奇正在给一些战士发枪。他问罗士杰:“你会打枪吗?” 罗自杰正在迟疑,蹲在台阶上正擦着枪的杨小雪向他使着眼色,罗自杰立即红着脸回答:“报告排长,我会打枪!” 第84页 陈沾奇笑笑,说:“如果不会,也可以学,发给你一支新步枪,还有一盒子弹!” 罗自杰喜出望外。接过那支新枪,高兴得摸了又摸,爱不释手。但他不知道怎么打枪呀! 也就是那天晚上,杨小雪教会了罗士杰怎样使枪,怎样在开枪之前打开枪栓,接着就怎么瞄准,开枪。罗自杰忽然说:“我很快就要回家看我娘和妹子了。现在有了一支枪,多好!要是能穿上一身军装,那才够劲哪。可惜还是离家时这一身烂衣服,都破了好几个洞,打了好几个补丁了!” 罗士杰忽然嘆息一声,说:“要是我回家时,能穿上一身军装,我娘一定更高兴吧?” 杨小雪却没有回答他。 第十章 血战东门(3) 罗自杰这几句不经意的话,勾起了她的心事。她并非想家,而是想起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卢德铭。 卢德铭弃笔从戎,无论何时何地都军装整整洁洁,风纪扣严严实实,他为的就是因为母亲从小教育他这样做,他所做的就是为了让母亲看了感到高兴和自豪……而眼前这个农民出生的罗自杰,他所做的这些,怎么就和卢德铭这样相似呢?一个出身于书香之家,一个出身于偏野乡村,而他们内心深处所憧憬的,却是同出一辙。杨小雪想,也许,这些可爱的纯朴的男子汉,心中都有一个最神圣的偶像,而这个偶像正是他们的母亲。母亲是他们的天空,母亲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卢德铭,——团长,你在哪里? 杨小雪转辗千里来寻找队伍,希望早些见到卢德铭。她到修水当兵后,而卢德铭却不知去向。秋收起义爆发后,队伍整编成三个团,杨小雪编在三团,跟着队伍来到了浏阳。 后来,她终于听到了卢德铭的消息,他不仅回到了部队,还是起义军的总指挥!杨小雪心中振奋起来,感到自己这次没有白来。她受尽千辛万苦,跋涉千里,终于有了卢德铭的消息,受的那些委屈,吃的那些苦,全都不当一回事了。于是,杨小雪常常盼望着与卢德铭相见的那一天…… ——卢德铭全副武装,满脸惊讶满脸微笑地向她走来。杨小雪故意绷着脸,向他敬一个军礼。然后,将他母亲给他的信交给他,转身就走。看他卢德铭会怎么表现? ——不,这样未免太高傲,要是卢德铭不叫住她,怎么办呢? ——卢德铭一定想知道父亲母亲更多的情况,他不想叫住她也得叫住她。 到了那时,我杨小雪便卖尽关子,让卢德铭向她求饶,她才将这一切告诉他。但是,自己的心事要不要说出来呢? 杨小雪想到这里,不由得脸热心跳…… “小杨,你在想么子,为么子不说话了?”罗自杰的说话声,使杨小雪从幻想之中醒过来。她根本没听清楚罗自杰说的是什么。 但她记得罗自杰刚才说过的,很想穿军装。这件事,杨小雪故意不回答他,但她能满足他的心愿。 连打两仗,连胜两仗。杨小雪几乎只是跟着队伍行军而已。罗自杰与她恰好在同一个班。这个像大哥哥似的浏阳汉子,自从知晓她是女孩子的秘密之后,对她极其地照顾。当敌人向队伍进攻时,罗自杰总是沖在她前面,生怕那不长眼的子弹击中了她。这叫杨小雪感动不已。 就在那天晚上,杨小雪将自己的一套军装送给了罗自杰。 这是她离开部队时带走的一套军装。她在路上女扮男装,身上一直带着国民党中央军校的学生证,一支临走时卢德铭让她带走的白朗宁手枪,还有一套一直放在包袱里的军装。有了这一些,她无论走到哪里,那些流氓地痞和土豪恶霸便不敢造次。因为她是国民党中央军校的学生,谁吃了豹子胆,敢惹她? 罗自杰穿上了一身军装。繫上了红领带,简直换了一个人。 这是一套新军装,只是有些小,将身子绷得紧紧的。罗自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将衣角扯一扯,又将袖口拉一拉,热泪便流了下来。 “我,我长到这么大,是第一次穿新衣服,而且是一身军装啊!小杨同志,我谢谢你,等我见过娘回到队伍,就准时,准时还给你……” 有七八个浏阳农民自卫军战士,借来了战友的军服,将红带子系在脖子上,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将新发的长枪扛在肩上,好像扛着上山去砍柴的尖担。随你怎么走路,怎么看,依然没有军人的气质,还一个劲地问战友,我像正规军战士吗? 弄得那几名二营的正规军战士忍不住哈哈大笑:“像,像得很,像一个军人的样儿!” 他们便一个个满面红光,兴高采烈。这些浏阳汉子,傻乎乎的,憨厚朴实,极其可爱。 三、 第十章 血战东门(4) 部队的战斗情绪更加高涨。无论前委书记毛泽东还是团长苏先骏,起义部队连战连胜的战果,更使他们对这次秋收起义充满了信心。 苏先骏有些得意忘形,感到自己指挥有方,连打胜仗。原来敌人是这样一些草包,太不经打,占领两个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呀!他和一群老部下,进饭店喝得醉醺醺的才回驻地。 毛泽东进入东门镇后,立即查看地图,分析敌情。他从一个拿笔的书生,第一次拿起枪桿,指挥枪桿,可以说,是迈出了从书生到军事指挥员的第一步。尽管他在长沙当过半年兵,但毕竟是学生时代,甚至只是一种军事集训而已。而这次,身为前委书记的他,担负着整个秋收起义成败的歷史使命,决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被两次小小的胜仗沖昏了头脑。 第85页 苏先骏说:“毛委员,敌人逃跑时,应当乘胜追击,怎么按兵不动,让残敌逃往达浒,这种打法,不合用兵之法呀!” 毛泽东笑笑,慢条斯理地说:“得到情报,国民党省府已在达浒、官渡一带,调来新八军约一个团。我们追过去,恐怕吃了敌人的亏,故命令部队停止追击。先守住东门,再作打算。一桌饭菜,我们得一口一口吃,不能一口将一桌饭菜吃光嘛!” 而苏先骏认为,敌人虽有一个团,却分散布防,凭起义军一个团,完全能一鼓作气将它吃掉。但毛泽东是前委书记,他这样决定,苏先骏没法改变。 苏先骏憋着一肚子气,又去和几名朋友喝酒了,他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他心里想,毛泽东到底是书生,他只会拿笔桿子,拿枪桿子嘛,外行得很,根本不懂一鼓作气的用兵之法…… 毛泽东清楚地看到,从东门到达浒一带,只有一条狭长的山路,地势险要,复杂,很易遭敌人伏击。于是,他决定暂不追踪,先住下来,一边发动群众,帮助地方党组织宣传实行土地革命政策,一边派人去达浒方向侦察。 这是9月12日晚上,连续获得两仗胜利的工农革命军三团,分别在福音堂、张家嘴大屋、窑前女子学校、河背街的何家祠驻扎下来。并按照开展土地革命的精神,部队展开了宣传动员。 第二天一早,宣传队立即在街上搭起三个讲台,召开了群众大会,号召大家起来参加秋收暴动,实行土地革命。 会后,在当时隐蔽起来的农运积极分子带领下,抓了一批土豪劣绅,戴上高帽子游街,并镇压了镇团总赖南秋和反动头子赖景福。当地工会、农会的一些骨干也站了出来,捕捉那些曾经在“马日事变”后大肆屠杀工农群众的“清乡队”、“团防局”、“还乡团”的刽子手骨干分子,抓到后就当场处决。 三团取得东门胜利后,一些老乡也赶到这里,找自己去当农军离家的子弟。见面后,他们讲到自己的家人如何遭到屠杀,许多人声泪俱下,使指战员们怒火填胸。不过,也有些人赶来诉说家庭如何困难,对一些恋家的战士情绪也不无影响。 罗自杰正在和战友们在街头张贴标语,他提着浆煳桶,杨小雪拿着标语和一把刷子。罗自杰说;“由我来刷,我来举起标语,你只用在标语周边压一压就行了!” 杨小雪笑着说:“那我不成了吃干饭的兵了!” 罗自杰看到有的战士的家属来看望他们,心里有些难过,“我娘和妹子怎么不见来呢?” 杨小雪安慰他,说:“你家住得偏僻,她们肯定还不知道消息。或许,她们已经到了半路上,你不要总是想家,打了胜仗,到时请假回家看看就行啦!” 罗自杰高兴地说;“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擦枪时,汤营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小老乡想家吗?’我的脸当时红了,营长却笑着说‘想家是正常的,等消灭了达浒和官渡的守敌,如果你家里人没来看你,我特准你假,去家里看一看!’汤营长真是个好营长,他看到我的心里去啦!” 9月13日当天,东门镇地方党组织在吴家祠召开工会、农会、女子联合会等群众组织负责人会议,毛泽东出席了这次会议并讲了话。在讲话中,毛泽东从大革命工农运动的发展讲到蒋介石、汪精卫的叛变;从前一段中央领导的错误讲到大革命失败就是没有抓武装;从党的“八七”会议讲到这次举行秋收起义的意义…… 第十章 血战东门(5) 会后,各革命群众组织的负责人表示要尽快恢復工作,以建立政权,还要发动、动员群众参军…… 可惜的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当时的形势却没有给他们以时间。 正当起义部队三团在东门努力发动群众、宣传革命,使白沙、东门的革命组织在胜利的鼓舞下,农会开始恢復,许多躲藏在外的农会积极分子也闻讯准备返回来闹革命之时,一张巨大的黑网正悄悄地朝驻在东门的起义部队张过来。 此时,驻在湘东的唐生智新八军有两个团的正规军,都抽调过来,从南坑、兰仙人庙两处,向浏阳东门镇开过来。 14日上午,国民党军由东门反动团总鲁绥之、恶霸地主刘之成带路,走小路过金钟桥后,一路从谭家沖——坳桥——山桐屋,进犯羊牯垴;另一路越过浏阳河,走杨家湾,插施家坊、上东,抢夺马鞍山,合围东门市。 敌人两个团的兵力,像一把钳子,夹击起义军三团,企图一举扼杀起义军。 达浒、官渡的反动军队,也兵分两路反扑东门…… 而此时的起义军三团,还蒙在鼓里,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于是,三团即将面临一场敌我悬殊的生死血战…… 四、 在起义军三团进驻东门后,前委书记毛泽东就担心达浒、官渡方向一个团的敌军,曾多次对苏先骏讲:“要加强排哨,注意达浒之敌。” 对方是一个团,自己也是一个团。然而人家是全副武装受到训练的正规军,这里却是大多数人还使用梭镖且刚刚成军的农民武装,打起硬仗来可成问题。这是毛泽东最为担心的。 第86页 团长苏先骏当面满口应诺,可是却没有放在心上。他说;“请毛委员放心,我苏先骏也是北伐队伍里出来的人,我不会不想到这些的。” 毛泽东说道:“那就好,我们不要打无准备之仗,更不能让敌人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警惕性随时都不能放松啊!” 苏先骏连连称是,要前委书记放心。 用兵打仗,他自认为是科班出身的内行,而毛泽东虽身为前委书记,却是外行。他在和几个朋友喝酒时,还酒气熏天地说:“我们连战皆捷,敌人已是惊弓之鸟,哪里还敢轻举妄动。这也能怪,毛委员没有过行军打仗的经验,总把敌人的力量估计过高……” 在他的头脑中,还是北伐时的观念,以为靠声势就可以吓跑敌人。 部队在东门仅停留了两个晚上,团长苏先骏将前委书记毛泽东的话当作了耳旁风,一直没有派出瞭望哨,连镇子南北两山的制高点上也没安排岗哨。如遭进攻,不仅无法提前报警,还会让敌人占了山头要地。 这时,整个秋收起义爆发已经三四天了,由于没有现代电讯手段,交通员跑腿联络的速度很慢,加上起义队伍都在移动中,也不好找,所以毛泽东这里并不掌握友邻的情况。此刻在东门的三团,还不知道北面从修水出发的一团已经在平江打了败仗,形势已经严重恶化,更不知道二团已基本被打光的惨剧。 当时,国民党当局却是通讯联繫畅通,消息灵便。他们知道暴动部队的主力即北路的第一团在长寿街被打败,撤回了修水。于是,他们可以放心地抽出兵力对付位于中路的第三团。 很明显,敌人的意图是走杨家湾插施家搪、上东,夺取马鞍山制高点,与羊牯垴相唿应,对起义军实行夹击。由于新起义的部队缺乏侦察手段,加上没有在制高点上放哨,国民党登上羊牯垴制高点时起义军并未发现。 这天中午,三团正准备在东门的书院召开群众大会。经过当地刚刚恢復的农会的动员,部分老百姓正陆续向会场走去,部分起义军战士还燃放鞭炮,为大会助兴。 可是群众大会还未开始,突然枪声大作。 国民党军在羊牯垴制高点上架起的重机枪,向着从四乡来参加会议的群众和部分指战员扫射。 一时间,会场秩序大乱,人们在镇上乱跑。接着,敌军从几个方向冲来,东门显然已经被包围。 第十章 血战东门(6) 此时,毛泽东正在召开干部会议,研究进攻达浒的问题。听到枪响以后,他立即决定休会,要求指挥员迅速回到自己的部队组织战斗,他自己则出去判明情况。 毛泽东走出门口后,只听得四面都是枪声。在三团正面,羊牯垴制高点上,敌人的重机枪疯狂地吼叫着,子弹雨点一样射来。 这时,另一个制高点马鞍山旁边也发现了敌军,如果让另一路敌人占领马鞍山,部队将陷入完全被包围的状态,届时有全部被消灭的危险! “敌人偷袭东门,已经包围东门,我们的哨兵却没有发现!”毛泽东不由心中一惊,命令部队“立即抢占马鞍山!……”其实毛泽东哪晓得,苏先骏根本没有下指令派出哨兵。 幸好,驻扎在河背街上及何家祠堂一带的三团二营,听见枪声后,立即投入战斗。他们见敌人另一路正在向与羊牯垴遥相唿应的马鞍山方向奔跑,立即机警地抢先冲上马鞍山制高点。 敌人一股兵力还在拼命地往上爬。但他们比工农革命军晚了一步。当他们的先头部队还在半山腰时,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三团的镰刀斧头旗,插在了马鞍山顶。 一个敌人军官声嘶力竭地高叫道:“给老子往山上沖,将共匪的旗子砍倒!弟兄们,立功领赏的机会到了,抢夺了马鞍山,将红脑壳共匪杀光!……” 敌人一声叫喊,朝着马鞍山头髮起冲锋。 五、 旗手是浏阳出生的原国民党中央警卫团排长胡德胜。他随卢德铭转战千里到修水,编入起义军第三团,随前委书记毛泽东转战浏阳。他常常记起在武汉时和卢团长的那一次难忘的情景,卢德铭不仅没有枪毙他,还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胡德胜,你是一个好旗手!警卫团的旗手,就是你了!”那时打的是青天白日旗,而现在打的是共产党自己军队的镰刀斧头旗。 毛委员和老团长曾经多次说过,红旗是军队的魂。红旗不倒下,军队就不会溃散!毛委员、卢总指挥,你们放心,有我胡德胜在,这红旗便打得高高的、稳稳的。部队看到红旗,士气便大增,敌人便会闻风丧胆…… 胡德胜将红旗插在马鞍山山顶,深深地插进泥土,双手抱着旗杆,用整个身子紧靠着,红旗就像扎下了根,旗杆一动也不动。山风勐烈地刮过,那旗杆竖得笔挺的,直指蓝天。 她像一把沖天的火炬在跳跃,在燃烧,喷吐着耀眼的烈焰…… 这时守卫在马鞍山阵地的战士,大都来自浏阳农军。他们依然穿着杂色的农民服装,其中那个穿军装的罗自杰,是借了杨小雪的军上衣穿着。 大多是新发的步枪,少数仍然握着梭镖和大刀。他们抢先进入山头阵地,准备反击来犯之敌。 大批敌人正在拼命地往马鞍山顶攀登。 第87页 敌人抢占马鞍山仅仅晚了一步,这时他们已经冲上了半山腰。灰色的敌军,就像灰色的潮水,向马鞍山漫上来。 沖在前头的三团二营战士,掉转头来,向山腰上的敌人开火,很快把敌人阻击住,使敌人抢占马鞍山的企图未能得逞。 但敌人不会放弃对马鞍山的争夺,占据了马鞍山和羊古脑两个制高点,便等于扼住了起义军的咽喉,起义军便面临被全歼的命运。 敌人又一次冲锋开始了。他们一边用强大的火力作掩护,一边派出几个尖刀连,分三路向马鞍山反扑上来。 战斗更加激烈,许多起义军战士壮烈牺牲,敌人的尸体也成片成片倒在山坡上。 一股敌人突破半山腰的起义军阵地,向山头急速爬了上来…… “沖呀!杀呀!……”最先冲上山顶的三团战士们,一声吶喊,沖向已经快要登上山头的敌群。有的用枪射击,有的挥起大刀和梭镖,和敌人展开了肉搏战!有一个抢上山头不远处的敌人机枪手,正要扫射,但两军混战,无法开枪,他便红着眼,对着红旗疯狂地扫射!企图打倒起义军这面军旗! 第十章 血战东门(7) 无数颗子弹狂风一般刮过去,子弹掠过旗杆,子弹穿过旗旌…… 子弹从起义军旗手胡德胜的胸膛穿过,从他的头部穿过,从他的全身穿过…… 但红旗依然稳稳地挺立,一动不动,飘扬的旗帜,发出一声声狂啸,像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 胡德胜全身冒血,他双脚叉开,双手搂着旗杆,紧贴在自己的胸部,站成一个血煳煳的“人”字形,他的驱体,正像一个用血肉铸成的力的雕塑,与旗杆凝在一起,一动也不动。 “胡德胜!……”一个战士冲上去,抱住他,不让他倒下,不让红旗倒下! 机枪还在疯狂地扫射…… 又一个战士扑上去,扑在了战友的驱体上,紧紧搂着战友的身体,任凭机枪扫射。 接连冲上去七八名起义军战士,他们用血肉之驱,围着旗杆抱成了一团。承受着疯狂的子弹的抚摸,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筑成一个血肉之驱的旗墩…… 这些保卫红旗,宁可自己死也不让红旗倒下的战士,大多是浏阳汉子。 在红旗下英勇牺牲的十余名烈士的遗体中,在一名穿军装的战士即罗自杰的遗体下,有一个战士居然还活着,她就是杨小雪。 在杨小雪扑向红旗时,她的身后同时紧跟着罗自杰。在她扑倒的瞬间,罗自杰几乎是同时大叫一声:“小雪!……”便用自己的伟岸身驱,扑倒在杨小雪的身体上…… 在无数颗子弹从罗自杰的驱体上进入的那一瞬间,他还下意识地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的腰部,那里放着用罗布手巾包着的两只月饼,还有四只粽叶粑粑。那是他特意从修水带回来,要送给母亲和妹妹的。他一直细心地呵护着,生怕那月饼和粽叶粑会弄坏了一点点。最终还是被无情的子弹打碎了,滚热的鲜血,透过月饼和粽叶粑,汩汩地往外流…… 杨小雪开初试图从战友的尸体堆中挣脱出来,但丝毫也不能动弹,她全身是血,满脸是泪。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敌人接连发起三次冲击,留下无数具尸体,还是没能占领马鞍山制高点。 那个疯狂扫射的机枪火力点,也终于被起义军战士端掉。 ——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三团的军旗——镰刀斧头旗,被打得百孔千疮。但她没有倒下,依旧在东门的山顶上傲然挺立。她仿佛不是一面普通的军旗,而是旗之魂。 ——她仿佛不是插在马鞍山的泥士之中,而是插在一个民族心灵的土壤上,经受着血与火的洗礼,飘荡着中国农民寻求生存之路的梦境,燃烧着生命的烈焰…… 那么神圣,那么美丽。 这样的旗帜,是不可能倒下的。永远。 六、 三团二营刚刚打退冲锋的敌军,又一大批敌人漫山遍野地朝山上爬。 这时马鞍山左侧的树林里,忽然几声地动山摇的炮声,白沙镇和东门镇的农民支援队,在树林里架好了松树炮,还有廖才福那一架神奇的长龙炮,朝着山坡的敌人一齐开火。 一炮一炮在山坡上炸开,腾起沖天大火,每落下一炮,敌人便倒下一片。 紧接着,在马鞍山后围,到处响起急风暴雨般的枪声,那声响酷似重机枪,一声声惊天动地,和炮声连在一起,整个马鞍山被硝烟笼罩。当地农民组织将一家爆竹厂运来的大批爆竹,装进洋铁桶里燃放,“沖呀!杀呀!”的吶喊声,从树林里传来。敌人以为来了大部队,正在发愣的时候,三团二营的指战员这时一声吶喊,端起长枪、梭镖和大刀,如下山勐虎,朝敌人冲过去! 山坡上的敌人立即溃退下去…… 可是,敌军越来越多,而且有一部分已经冲进东门镇边。 在此情况下,这支新建的农军部队很难抵抗,毛泽东感到不宜久战,指示苏先骏组织部队立即突围撤退。 但东门居于羊牯垴之下,要顺利突围,首先必须夺回羊牯垴阵地。二营在马鞍山打退敌人的进攻后,便与一营分两路进攻羊牯垴。 第88页 第十章 血战东门(8) 此时,这支新部队攻坚的能力实在有限,除了一些“湘造”、“汉阳造”、“九响枪”这些陈旧的步枪外,多数人拿的还是梭镖和大刀。战士们冲到羊牯垴山坡上,一遇到密集的重机枪火力压制,简直无法前进,一、二营几次冲锋都败退下来。 接着,团部下了死命令,要一营和三营併力反攻,夺取羊牯垴敌人的机枪阵地。 三营长汤采之,身先士卒,率全营战士多次向敌人阵地发起冲锋。 在最后一次冲锋中,汤采之勐地跃起,高喊:“我们是共产党员,为了中国革命的胜利,为了战友们的安全转移,我们一定要夺下羊牯垴。同志们沖啊!” 他带领三营战士,不顾敌人的密集火力,不断发起冲锋,向山顶步步进逼。可是,冲到半山腰时,一颗子弹打中汤采之腹部,汤采之倒了下去。 不一会,汤采之被枪声震醒。他见战友们被敌人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就把流出的肠子塞回肚子,解下绑带扎住腰肚,使尽平生力气爬起来,大减一声“沖啊……!”带头往山上冲去。 隐伏在半山腰的战士们听见汤营长的喊声,又跃起进行冲锋。可是沖不了多远,汤彩之再次倒下去,终因伤势过重壮烈牺牲。 牺牲了不少人,还是沖不上去。 激战持续到下午,四面的敌军又沖了上来,此刻没有办法再夺取羊牯垴。 毛泽东和团里领导研究了一下,认为只有藉助于马鞍山还在自己手里,集中力量从山脚下向东北方向突围。 由于敌人控制着羊牯垴制高点,并向突围撤退的部队不断扫射,一路走,一路不断有人倒下去。三团剩余的人员在毛泽东亲自指挥下,从马鞍山下渡过大溪河,分兵几路同时撤退:一路走浆坑;一路走粟子岗、土地坳;一路走长茅岗、小竹港,向上坪方向转移…… 这时天色将晚,国民党军也不再追击,开始打扫战场。 一些掉队的起义军士兵被俘,许多被就地杀害,有些人则坚持战斗到最后。 团部的共产党员王隆祖,当时正患疟疾,突围时无法随大部队行动。为了不给部队行动增加负担,他在部队后撤时离开大部队,找地方隐蔽起来,想等病癒后再归队。 部队撤出后,他就隐藏在附近的茅草丛中,忍着疾病的折磨,一动不动地监视着敌人的行动。 敌人的搜索开始了,有两名敌兵朝着王隆祖隐蔽的地方走来,在离他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发现了他。还没等敌人举枪,王隆祖先发制人,端起步枪左右两枪,当即将两名敌兵击毙。 枪声惊动了敌人,他们向王隆祖沖了过来。 王隆祖沉着地端枪,瞄准敌人射击,一直坚持战斗到打完最后一颗子弹。 “弟兄们,抓活的,他没有子弹了!”敌人边喊边向前移动。 王隆祖为了不让敌人用自己的武器去杀同志,机智地卸下枪机,丢入远处的草丛中,然后镇定地坐在那里。 敌人冲过来了,发现他的枪没了枪机,就用刺刀对着王隆祖,恶狠狠地问道:“你把枪机藏哪去了?” 王隆祖轻蔑地看了敌人一眼,用一丝冷笑回答他们。 一个傢伙气急败坏,对着王隆祖的大腿捅了一刺刀,咆哮着:“快说!” 王隆祖对着敌人大骂道:“你们这些狗东西,还有脸向我要枪机。要不是我病了,我要杀绝你们!” 敌兵一阵刺刀乱捅,这个宁死不屈的共产党员,英勇牺牲。 …… 部队终于到达浏阳上坪,这才驻扎下来。 东门一仗,三团损失很重,原先的1500多人的队伍,突围之后清查一下,剩下只有400余人。除了战斗中牺牲和负伤不能行走的战士……相当多的人是被打散,一时跟不上撤退的主力部队。 经过这一战,第三团已经不成其为一个团了。 七、 毛泽东率领着余部向东北方向去寻找一团,当晚撤到浏阳上坪宿营。 第十章 血战东门(9) 这时有一个交通员匆匆赶来,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团这时也已遭到挫败! 毛泽东听了这一消息,心情有些急切地问道:“一团还剩多少人?” 交通员说:“目前不清楚,我只听侦察员说,一团兵败长寿街,敌人在平江、长寿街增兵几个团的正规军,现在一团去向不明!……” 深夜了,经过几天战斗的三团指战员,早已疲惫不堪,除了哨兵,其余的人员正在酣睡之中。 毛泽东披上那件灰色的旧棉袄,走出驻地,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往东北方向张望着。 他沉思良久,喃喃自语地说:“卢德铭呀,秋收起义部队就指望你的一团了,我没想到一团也出师不利……”一阵凉风吹来,毛泽东感到两只脚有些站立不稳。因为长久急行军,加上在张家坊水沟里泡过一整天,从来没有歇息过,那一双脚钻心般地痛,他不敢脱鞋子,脚一沾地,便感到全身疼痛难耐。他只好靠墙站立着,望着苍茫的夜空,思绪万千…… ——“这次我军所到之地农民并未起来。”秋收起义爆发后,最有实际体会的是起义队伍的指战员。 第89页 秋收起义后仅一周时间,分别以工、农、兵为主体的三个团,都遭挫败。讲起来令人感到痛心,却又是无情的事实。 从中国共产党中央、第三国际、中央湖南省委和秋收起义领导者们,当时期望的那种起义军所到之处,到处欢声雷动,群众热烈响应,成千上万的青年农民踊跃参军的场面,并未出现。致使几千人的队伍孤军奋战,而且人员越来越少,刚刚坚持几天便不得不提出一个严峻的问题:起义队伍向何处去? 农民打心眼里拥护土地革命,希望打倒土豪劣绅,因为他们连起码的生存权都被剥夺……但为什么绝大多数农民却没有起来响应? 当时是大革命失败后的低潮。所谓低潮,就是群众情绪冷落。共产党刚刚搞得轰轰烈烈的湖南农民运动,被一个“马日事变”就打了下去,老百姓中,谁敢出头谁就受到残酷的报復,不是被杀就是逃离。这时再发动群众,就不能不有顾虑。何况共产党此刻的力量比搞湖南农民运动时还弱,就那么几个人、几支枪,而国民党统治正如日中天,气焰正盛,想出现那种万众欢唿、踊跃参军的场面根本不可能。 经过秋收起义七天的经歷,身为前委书记的毛泽东,已经亲身地感受到,也从根本上分析出了其原因。 但毛泽东和卢德铭都不知道,在武汉的党中央正派人来湖南开展调查。 当时中共中央曾对湖南的秋收起义寄予厚望,可是预想能成功的暴动在几天内就遭失败,多数起义队伍溃散,预想的群众响应和自发暴动都未出现。这种现实,也令正准备向上海搬迁的中共中央负责人感到气恼。 于9月中旬,就派任弼时去湖南调查原因。 任弼时到了长沙,在湖南省委机关见到了同乡兼熟人夏明翰。 夏明翰是个热血汉子,为人坦诚,对党忠贞不渝,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直言相告说: “这次我军所到之地农民并未起来,远不及北伐军到时农民的踊跃。大多数农民恐慌不敢行动,恐怕军队失败大祸临头的心理充满了农民的脑筋。秋收暴动部队的将士们非常英勇,他们为革命胜利,作出了巨大的流血牺牲……”夏明翰说着说着,不由眼眶潮湿了。 接着,在长沙主持工作的易礼容,也将秋收起义部队的真实情况作了详细汇报,并将毛泽东写给省委的一封信,交给任弼时审阅。 这一封信,正是毛泽东彻夜未眠,在浏阳上坪所写。派交通员火速送往长沙。也刚刚送到易礼容的手中。 任弼时看过毛泽东的报告后说:“一切为革命斗争考虑,我不顾及有‘诬衊革命群众’和‘丑化贫下中农’之嫌,我们党要的是一切从革命出发,一切从实际出发。毛泽东的报告和决定,以及向湖南省委提出的放弃攻打长沙的计划,我认为就是实事求是的。” 第十章 血战东门(10) 其实,任弼时这次到湖南来,他的压力很大,他也深知作为中央特派员毛泽东的压力则更大,只是在湖南省委委员面前,他暂时还不能将中央以及第三国际的立场和观点,以及对毛泽东的指控透露出来。 作为毛泽东的老同学,正在长沙主持湖南省委工作的易礼容,听到中央领导人任弼时这样一说,似乎为毛泽东舒了一口气。 他当然很清楚,在8月18日的长沙沈家大屋会议上,在9月初安源军事会议上,毛泽东也曾提出过“夺取长沙”的暴动目标。但是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往往会出现巨大的反差,有时甚至是残酷的对立。只有通过以后长期的斗争实践,才能将它统一起来。而毛泽东亲自领导了秋收起义,他从革命的实际出发,又提出放弃攻打长沙的主张,实际上已经与湖南省委的意见相吻合! 夏明翰也似乎松了一口气,为湖南省委,也为毛泽东。 这些问题,他和易礼容、郭亮等同志曾经多次讨论,达成了共识。 而他们的这些决定,也得到了中央领导人任弼时的肯定。 八、 秋收起义爆发前,中共湖南省委就确定了长沙暴动的计划,不过能依靠的力量是很有限的。当时被当作暴动主力的有三支,也代表了工农兵三个方面,然而事实上哪一方面也不具备一点点暴动成功的条件。市内的人力车工人、泥木工人预定为暴动主力,因为过去他们在共产党领导下组织过工会,赢得过罢工斗争胜利。可是严格而论,这些“拉车的”和“泥瓦匠”是分散的手工业工人而不是产业工人,不像工厂矿山的工人那样有组织。过去能将他们聚合到一起靠的是工会。“马日事变”后工会被查禁,骨干逃散,想让这些人力车工人、泥木工人成为有组织的暴动队伍是不可能的。何况他们根本没有枪枝,连警察都很难对付,在正规军压迫下怎么暴动呢? 郊区的农民被预定为第二支暴动力量,原因是过去那里农民运动开展得早。实际上,中国近代城市郊区的农民运动虽然能得以开展,却很难深入,因为那里的农民在经济上与城市联繫紧密,商业气息浓厚,很难像那些边远穷困地区的农民那样起来捨死忘生地斗争。而且由于靠近反动势力的堡垒城市,这里农民运动最早受到打击,在秋收起义前夕长沙市郊的共产党领导的农民组织根本没有几处,只掌握秘密隐藏的十几条枪。后来有人指责长沙市委负责人宁迪卿等人思想右倾,只是解散了几处团防局和惩办了几个反革命,而没有从政治上、思想上对群众进行深入的发动,造成大规模的群众斗争。其实,当时根本不存在这种大规模斗争的条件。如果不“右倾”而盲目去暴动的话,不仅不可能有一线胜利希望,只能造成更多的无谓牺牲。市内医院里有500名心怀不满的伤兵,当时也被湖南省委视为可以运用的一支暴动力量。国民党军阀歷来视士兵生命如草芥,对负伤的士卒更不关心,近代的伤兵闹事是家常便饭。长沙医院里的伤兵对当局不满,湖南省委利用这种情绪秘密派人动员他们到省政府去大闹,许多人纷纷贊同。然而动员他们闹事容易,在当时的白色恐怖下要他们中的大多数拥护共产党并参加暴动,实际上也办不到。何况,这些伤兵既没有枪枝,又不是健全人,绝无可能指望他们冲锋陷阵。 第90页 此时,在长沙市内,国民党省政府已经得知共产党要暴动的消息,于是下达了戒严令。一时城内人心惶惶,群众情绪普遍冷落,路上行人都稀疏,到处都看不到有革命暴动的激情。 此时,长沙市内的国民党军有9000人,6500支枪,而且长沙周围的铁路由于未遭彻底破坏,在几天时间内就修復通车,随时可以调兵来援。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头脑清醒的领导者都认为暴动没有希望。 9月14日,当毛泽东在浏阳东门受挫后马上致信建议省委停止长沙暴动时,省委自己就看到了形势不利,再加上知道湘东的起义部队受挫,在未接到毛泽东的信之前就于9月15日发出通知,停止原定9月16日晨在长沙暴动的计划。 第十章 血战东门(11) 由于中央的命令和省委事先的决定还未取消,这一通知用个婉转的说法——“暴动延期举行”。 作为湖南省委的主持者,易礼容毫不犹豫地签署这份通知。 搞城市暴动,无异于以鸡蛋碰石头,这条道走得通吗?那么到底怎么走,起义军队伍所去何存,下一步向何处去? 无情的客观现实,已经使处在斗争第一线的领导者开始思索新的道路。 此时,中共中央的秋收暴动计划,是想在湘鄂赣粤四省同时进行。以湘赣边界为中心的秋收起义,像平地一声霹雳响起后,其他地方也出现了回声。 在湖北的蒲圻、咸宁、嘉鱼、洪湖、通城、通山、崇阳、孝感、麻城、黄安等地,起义者组织了工农革命军鄂东军,一度占领了通山、黄安两个县城。黄麻起义虽然失败,只剩下七十几个人?span ss=yqlink>仙剑欢庵渥傲α康男纬扇次踉ネ罡锩莸睪秃焖姆矫婢慕15醋叱隽说谝徊健?/p> 在广东省海丰、陆丰等地,起义者组织了赤卫军和工农革命军,建立了工农兵的苏维埃政权,并开始分配地主的土地…… 在江西有星子、鄱阳、弋阳、横峰、万安等地的起义。 在江苏有宜兴、无锡、江阴、崇明等地的起义。 在河南光山、四方山等地也发动了起义。 从直接结果看,这些起义随之都遭到镇压,没有一处得到成功。然而失败是成功之母,恰恰是这些失败才为夺取日后的胜利提供了最好的借鑑。 秋收暴动的受挫,和准备夺取长沙的计划落空,中国革命之路,为老百姓寻求生存之路,到底怎么走下去? 作为中共中央领导人之一的任弼时,冒着秋天的酷暑来到长沙,心情无比沉重。他决定写一个真实的情况报告,发表到党中央主办的《中央政治通讯》上去。虽然他知道这样做会带来许多麻烦,甚至将面临第三国际和中央相关领导人的巨大的压力。 九、 “不能再打长沙!坚决不能再打!”毛泽东的声音震得农家小屋嗡嗡作响,震得满世界嗡嗡作响。 ——毛泽东此时正坐在床上抽着闷烟,其实他并没有说话,耳边是三团几名领导者的争吵声,他的声音是来自胸口脉搏的跳动,沉稳、坚定而刚劲。 经歷了一场血与火洗礼的湘东大地,金秋的晚间已经有阵阵寒气袭来。 参加秋收暴动的人们那颗火热的心,也骤然间感到有些冷了。 起义的义旗刚刚举起,大家刚刚高唿出“暴动胜利万岁”、“夺取长沙”等口号,可是一周内三路部队都遭挫败,好容易组织起来的5000人的队伍只剩下1500人。无情的现实与美好的愿望的差距是这样大,使得队伍里一时没有了笑声和歌声,嘆息和埋怨却到处可闻。 对于秋收起义的领导者,这时遇到的更是两难的处境——是继续进攻长沙,还是实行退却? 这时中共中央进攻长沙的决定并没有取消,要是坚持执行肯定会全军覆没。可要是退却的话,又没有一块现成的落脚点,而且还要被上级加上“逃跑”的罪名。 此刻,面对严峻的形势,已没有多少研究的时间,必须立即做出选择。 在两种意见争执中,毛泽东已毅然决定实行退却,拉起队伍向罗霄山脉中段进军。 ——当时的人们不会想到,这一决定不仅使毛泽东本人在人生中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也为中国革命开创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虽然是一条用革命者的鲜血洗出的道路,但却是唯一能通向胜利之路…… 这是公元1927年9月14日,已经快到深夜了,在湖南浏阳县东北靠近江西边境的上坪镇,农民陈锡虞家中,两盏油灯把这个10平方米的小屋照得通亮。 刚刚从东门败退下来的工农革命军第三团,正在这户人家里召开连以上干部紧急会议。 随三团行动的前委书记毛泽东也参加了会议。 第十章 血战东门(12) 窗外正下着雨,凉风透过门窗的缝隙吹进来,两盏油灯不住地摇曳,增加了会场沉重而郁闷的气氛。 到会的人有的拿着小本子记录,有的则正一口一口地吸着闷烟,毛泽东也坐在床上,一根接一根不断地吸着烟。从青年起开始,这位湖南学子没有别的嗜好,就是爱吃辣椒和爱吸菸,越是遇到烦闷的事,烟抽得就越厉害。 会议一开始,大家就对下一步的行动方向发表意见,团长苏先骏与党代表彭商仁先争吵了起来。 第91页 “看来我们这次只有攻打长沙,才能连本带利都给赚回来!”苏先骏忿忿然地说道。 “就怕到时候不但占不了什么便宜,倒是把老底子都全输掉了!”彭商仁不无嘲讽地对了一句。 “你要是害怕就别去,我去打长沙,到时再看看结果?”苏先骏对彭商仁的这一句话很不服气。苏先骏自认为是黄埔、北伐出身,说话硬气得很。他这样对彭商仁说话时,还用眼睛余光瞟了正抽着烟的毛泽东一眼。 “你要去打长沙,就自己去,别把这点革命的老底和你一起赔掉!”彭商仁一听苏先骏说他胆小,立即反驳道。 “……” 参加会议的其他人有的同意苏先骏的意见,也有的表示不贊成。此时,大家只有看随队行动的前委书记毛泽东的意见了。 毛泽东参加会议有一个习惯,总是要别人把意见发表完了,特别是要多听听不同观点的争论,自己头脑清晰了,然后再发表见解。 就在这个时候,在右路行动的卢德铭派来的通信员赶到这里。 毛泽东在仔细听取了通信员关于一团在金坪遭邱国轩暗算受挫的情况汇报后,知道北面的主力部队已经吃了败仗,目前退到修水县的台庄,正准备向南靠拢,心情显得十分沉重。 对于这位暴动的发起者来说,从起义开始到现在才六天时间,基本力量就遭受如此重大损失,如此出师不利,应该说是始料未及。 工农革命军的两个团都已受到严重挫折,各地革命群众的起义也未能如同预想那样发动起来。安源方向的二团,此刻虽没有消息,从总的形势看前景也不容乐观。眼前摆着的问题就是,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力挽狂澜,保留住这支革命队伍?还要不要继续坚持攻打长沙的计划? 毛泽东思索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这次三团失利的主要原因,是我们一些领导同志在思想上麻痹轻敌所致。敌众我寡,这是客观事实,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更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而不应盲目轻敌。” 苏先骏一听这话,就表现出有些不服气,因为这明显是在批评他。他想打断毛泽东的话,嘴巴张了张,还是闭上了。 毛泽东又接着说道:“羊牯垴制高点的瞭望哨问题,就能清楚地反映出我们的一些领导同志盲目轻敌的思想。这次教训我们一定要吸取!” “我们已经吸取了这个教训。这不,刚到上坪,我们就组织了当地十多名青年组成了梭镖队,与我团战士一起,分布到上坪四周深山小道通宵站岗,严密注视敌人的动向,防止敌人再次偷袭。”苏先骏一听毛泽东又点到羊牯垴瞭望哨问题,忍不住为自己辩护道。 毛泽东镇静地让苏先骏把话说完,没有再谈这个已经过去的问题,随后又讲出自己的决心。他说:“现在我们的部队损失如此严重,一团在金坪又失利了,二团情况不明,看来长沙我们是不能再打了,部队改道先退到萍乡再说。” 他的这一句话一出口,便在屋子里引起一阵骚动。 十、 “不打长沙?”苏先骏对毛泽东的这个意见显然感到吃惊,站起来问道,“攻打长沙可是中央作出的决定,我们怎么可以随便更改呢?” 一些干部也在下面附和。 “夺取长沙”这一口号,是他们好长时间里嚮往的目标,也是起义的行动方向,怎么能突然改变呢? 毛泽东当时就坚持自己的主张。其实,他作出这个决定也不是偶然的。 第十章 血战东门(13) 早在秋收起义酝酿时,毛泽东对于夺取长沙便已经形成了自己稳妥的想法。那时他认为湘东守敌比较空虚,形势对革命有利,所以同意湖南省委制定夺取长沙的计划。不过就在当时,毛泽东也充分考虑到长沙毕竟是国民党在湖南的统治中心,反动势力较强,如果没有足够的军事力量来配合和支持,在长沙进行城市暴动绝难取胜。因此,毛泽东在9月5日给湖南省委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强调指出:长沙城内暴动必须与前方的军队配合,待我军逼近长沙时方能实行,不可轻举妄动。 而现在,秋收起义的两路革命军主力还远没有靠近长沙,刚刚进入湖南境内,就已经损失过半,如果再按照中央的指示,继续进攻长沙,同时在长沙城内盲目举行暴动,显然只能全军覆没。 此刻改变攻打长沙的计划,才能使工农革命军主力避免再次遭受重大损失,也可促使湖南省委在此形势下作出暂时停止长沙暴动的决定,从而使长沙城内的革命力量也得以保存。 毛泽东在向大家说出他的这些想法后,又鼓舞大家说:“湘赣边界的秋收起义,由于是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举行的,加上工农革命军还刚刚诞生,仍处在幼稚阶段,极其缺乏作战经验,所以才使战斗一再遭到挫折,所以大家不用灰心。只要我们保留住革命的火种,就不怕没有星火燎原的时机……” 毛泽东的说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家一听毛泽东分析得完全在理,也纷纷表示贊成。那些原来持不同意见的同志,也被毛泽东说服了。 只有苏先骏看来还是不大同意,但见众人都支持毛泽东的这一主张,也就没再开口表示反对。但他似乎憋了一肚子气,脸涨得彤红,低头沉思着什么。 第92页 毛泽东见没有人再表示反对,便说道:“既然大家不反对,那么明天一早,部队就走小路,争取尽快与一团会合!” 会议一开完,毛泽东便立即以秋收起义前敌委员会书记的名义,写了一封简讯,让卢德铭派来的通讯员火速赶往一团,要卢德铭率部立即由修水的台庄走捷径赶来汇合。 当天晚上,毛泽东又派人送信到长沙,向湖南省委报告了工农革命军主力在平、浏受挫的情况,建议湖南省委立即停止省城暴动。 这一晚,毛泽东在陈锡虞家彻夜忙碌,根本无法睡觉。自从“马日事变”发生后,他已经度过了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以后困扰他终生的睡觉难这一大问题,就从这时开始形成…… 此时,部队的损失让毛泽东感到痛心疾首,不能不使他重新思考前一段中央和自己对形势的看法。 从沈家大屋省委会议,到安源军事会议,整个暴动计划都已相当周密了。三个团的兵力,也颇具实力,其中既有农军主力,也有军事武装,攻打几个小县城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原计划三路大军得手后,立即会攻长沙。没料到出师仅四五天,起义军就遭如此败绩。 经过大革命失败的教训,毛泽东是坚信枪桿子里面才能出政权的,政权上的成功是非靠军事手段不可的。所以在“八七”会议后他一再提出的要求,便是请中央给他派一两个团的兵力。而当他从长沙急急赶到安源时发现,竟有三个团的兵力可供掌握时,那时真是欢欣鼓舞。 有兵有枪,何愁无所作为!但是,几乎就在转瞬之间,形势突然大变,农民暴动没有起来,工农武装的战斗力又不强,唯一的一个团的正规军也吃了败仗。这样,原有的计划全部落空,目前只有顺应形势变化,想法保存实力才是出路。 脑海中忽然涌出两年前写过的一句词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那是他站立湘江边,望着湘江的碧水,望着岳麓山的红枫,还有天空的雄鹰和水底的游鱼,一时诗兴大发,激昂慷慨之时吟出来的诗句。 ——岳麓山的枫叶又该红了吧? ——开慧和三个孩子此刻可睡得安宁? ……现在,同样是秋天,同样心情有些抑郁,他不是站在湘江边,而是在秋天的深夜,兵败东门后,站立在浏阳的上坪。现在他心中却吟不出诗来,他只是一个劲地追问:起义队伍向何处去? 第十章 血战东门(14) 又一个不眠之夜。 毛泽东住的那间农家小屋里,一盏昏黄的油灯,直到天亮时才熄灭。 曙光从农家的窗户洒进来,他那深邃的目光,久久凝视着军事地图上一个小小圆点:文家市。 一个关系到起义队伍生死存亡的决定,终于在他脑海中确立:只能放弃攻打长沙!起义队伍往浏阳文家市集结…… 第十一章 会师文家市(1) 一、 秋收起义部队三个团,经歷了一场血与火的洗礼,正从各自的驻地,沿着不同的路线,向同一处地方汇合…… 尽管一夜未能休息,到了9月15日早上,毛泽东仍率领三团迅速离开了上坪,沿着山势高峻的大围山,翻山越岭,向东南开进。 部队很快又进入江西省铜鼓县境内。 回想五天前,部队正是从这里高举义旗出发,现在却只好再退回这里。 当日黄昏,部队到达铜鼓排埠镇。毛泽东见天色已晚,便命令部队就地休息。为了不惊扰老百姓,部队在万寿宫外打地铺休息了一夜。 9月16日,这支只剩400余人的部队又在排埠休整了一天,仍然未见一团前来会合。 考虑到在排埠停留久了会引起敌人的注意,毛泽东遂决定,如果次日一团还未赶来汇合,三团便先行前往湖南浏阳县境内的文家市。 当天,毛泽东等待一团非常焦急,又派人向卢德铭那里发出一封命令:“为何久久不来?真是误事不小。务必于明日上午前赶到排埠。前敌委员会毛令”。 其实,这时一团已经出发向西北赶路,因路途遥远,在16日,依然未能到达排埠。 17日晨,毛泽东命令部队开拔。在动身前,又以前敌委员会书记的名义,写了一封密信,令一团火速赶到文家市集结。 原来,在修水县台庄经过两天的休整后,一团负责指挥的师长余洒度对上次失利感到不甘心,执意要再次攻打长寿街,夺取平江。可是卢德铭反对他的意见,经过争论,毕竟卢德铭的威望高,又是总指挥,大家听从卢德铭的意见,余洒度也只好同意。 于是,一团部队顺着湘赣边界的小路,一直向西走。 在路上,正好遇见交通员送来急件。 卢德铭、余洒度将毛泽东用明矾写的密信放在水中看过后,就根据指示将部队带往排埠。 到了排埠,却没有见到工农革命军的人影,便派人四处打听。 当地的老乡见到一帮荷枪实弹的官兵,显得有些警惕,不愿回答问话。 “我们是工农革命军,和他们是一个部队的,在打仗时我们打散了,现在正急着要找他们。”一团的官兵解释道。 看到老百姓还是很疑惑,只好指着脖子上的红布带说: “老乡,你看,我们都带着这红色的识别带,你一定记得他们也带着这种红带子吧!” 第93页 接着,又指着自己队伍里的旗子说: “你看,我们的军旗也是一样的吧!上面都是镰刀斧头,这代表着我们工农起来革命了。” 听到这话,当地老百姓才回答说,昨天上午那支队伍在万寿宫召开大会,公审恶霸,今天一早,刚刚欢送队伍离开这里。有的老乡还指明了三团离开时的去向。 卢德铭和余洒度,立即命令部队追赶而去。 这时,毛泽东率领三团正从排埠出发,在进入浏阳双坑后,击退了浏阳西乡张梅村部的阻截,于当日中午到达浏阳县东面的孙家塅。这时,后卫突然报告说:“有一支穿灰军装的队伍在后面赶上来了!” 由于前几天吃过遭突然袭击的亏,三团的干部已变得非常敏感,马上布置战斗。 待接近一看,来的人扎着红领带,队伍里还有红旗——原来是一团的队伍!值此危急时刻,见到友军,大家都欢唿起来。 毛泽东一见吃了败仗的起义一团,依然建制完整,斗志昂扬,还是一支能打硬仗的部队,真是喜出望外。他不禁暗暗赞嘆:“卢德铭,了不起啊,是能打仗的帅才,果然名不虚传!好啊,好啊!……” 起义部队的两个团,终于在浏阳县这个偏僻的小村孙家塅相遇。 一团的到来,使整个秋收起义部队受到了鼓舞,大家的情绪又开始好起来。 两支起义军主力会合,算是一件大事情。 二、 过去作为一团前身的武昌国府警卫团,与毛泽东办的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同在一座城内,不过团队成立时已经是风云紧急,没有能请那位有名的“湖南农王”到团里来过,所以这个团的官兵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毛泽东。只是何长工、杨立三等几个人过去在湖南受过毛泽东领导,还比较熟悉。 第十一章 会师文家市(2) 9月17日这天中午,陈士榘正在村头当班值星。他当时刚刚以湖北荆门县工农积极分子、共青团员身份加入警卫团不久,还是一名普通的战士。 陈士榘看见从远处走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位瘦高身材、头蓄长发、身穿蓝布长衫的先生。虽然他头髮蓬乱,走路时,脚还有些跛,但英俊而疲惫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却特别有神。 他走过来向陈士榘问道:“小同志,你值星吗?” “是的,”陈士榘警惕地回答道。 “你叫什么名子?’’ “我叫陈士榘。” “我叫毛泽东,我有急事找卢德铭他们。” 一听来人说自己是毛泽东,陈士榘立即以审视的目光上下仔细地打量着他。 看到陈士榘这副神色,毛泽东笑着说:“小同志,你现在值星,不能离岗,你找一个同志来,我们一起去见卢总指挥好吗?” 陈士榘虽然不认识毛泽东,但是,毛泽东的名字还是知道的。现在眼前这个人亲切的笑容,谦和的话语,使他初步断定,他很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毛泽东。 于是,当即引他去见卢总指挥。 在路上,正巧碰上三营的杨立三。 杨立三一见毛泽东,立即惊喜地迎上前去说道: “毛委员,我们可把你盼来了,卢总指挥他们正等着你哩!” 他并回头轻声地对陈士榘说:“他就是毛泽东,中央派来的前委书记毛委员呢!” 一听真是毛委员,陈士榘立即高兴地上前,给毛泽东敬了个军礼。 “小同志,你的任务完成了,赶紧回去值星吧!,”毛泽东笑着说道。 “是!”陈士榘一蹦一跳地跑了回去。 毛泽东等人便在杨立三带领下,来到了一所小学。 在学校简陋的教室里,前委委员会委员毛泽东、卢德铭、余洒度、余贲民、苏先骏等人终于聚在了一起。 暴动开始前和开始时,这些领导者并未见面相聚,只是靠交通员沟通联繫并布置行动,在此失败之际他们在此见面,当然不能不令人感慨万千。 这时,只有二团仍然杳无音讯,情况不明。大家在兴奋之余,不免又深感担忧。 其后的一天时间里,一团和三团一边在孙家塅休整,一边等候二团的消息。 在这期间,毛泽东召开了中共湖南省委前敌委员会会议,研究了当前部队的状况和今后军事行动等问题。 一开始讨论行动方向,马上就爆发了一场争吵。 余洒度提出的意见是,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和湖南省委原来的决定,应坚决进攻长沙。毛泽东则表示不能再打长沙,应该向南退却。 余洒度口口声声是中央指示和决定,颇有些吓人的气势,毛泽东则从容冷静,讲的是目前的客观情况,也很使大家信服。 两种意见各执一词,一时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有一点还能达成一致,那就是南下去寻找二团。 这支重要的力量,当时大家都是重视的。由于事先只知道王新亚率领的二团在安源附近,后来又去了醴陵,应该是在南面。 他们并不明了,二团已兵败浏阳。 于是会议达成了一个决议;“退往湘南”。 9月18日,部队经休息一天后,即向文家市开拔。 在部队开拔之前,毛泽东又派人到岩前一带打探消息,寻找二团,并要人转告王新亚,率部到文家市会师…… 第94页 二、 公元1927年9月19日,是起义部队会师的日子,也是歷史不可忘记的日子。文家市,是起义军会师的地方,也是子孙后代不能忘怀的地方。 这一天,起义军一、三团率先到达浏阳文家市。 随后,盼望已久的二团也有两支队伍赶了过来。 大家一看二团队伍人数那么少,都吃了一惊。从来人得到的消息,已经证实这个以安源矿工为主体的部队,已经在前两天于浏阳城中,几乎损失殆尽,团长王新亚也踪迹不明。 第十一章 会师文家市(3) 此刻能赶到文家市的,只是二团的营长吴杰率领的六十余人,是刚刚从浏阳县城冲出来,向东突围赶到这里的。另外,还有由王耀南和杨明带领的六十多名安源工人组成的爆破队。 原来,在二团攻打萍乡城时,爆破队事先入城隐伏在城墙四周,想炸城因敌发现而未成,这些人只好散入城中准备做内应。可是随后王新亚团长带部队攻城不下,就与全团乘火车去攻老关,隐蔽在萍乡城内的爆破队与二团主力就此失去了联繫。 攻城的起义军走后,国民党军才开放城门。他们混出城后寻找到中共安源市委,那里的负责人当即命令爆破队到修水师部参加编队。 这支爆破队遂经萍乡、东风界、黄茅等地,于9月17日上午到达铜鼓的石鼓山。他们正要继续北进,突然接到传令兵送来的毛泽东的命令,要二团的队伍火速赶到文家市会师。 听到这一命令,王耀南和杨明立即带领部队向文家市赶来,终于到达这里。 工农革命军的三个团终于会合于文家市。 可是,经过无数场血战,到达会师地点时,却不是起义时的那五千多人了。 一团兵力最多,建制基本完整,这时还有一千余人; 二团主力已经不存在,只剩下一百余人; 三团建制虽在,却只剩四百余人。 全部兵力加在一起,也只剩一千五百余人。 会合时的情绪是激动的,但并非那么兴奋、一片欢唿。实际上值此危难之际,大家的心情都有些凄楚。 但这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毕竟还有一支队伍存在。敌人以强大的兵力,全歼起义部队的企图未能得逞。 毛泽东和卢德铭都深知,这余下来的一千多人,是一支多么宝贵的力量,标志着共产党领导的秋收起义的军队的存在,红旗还在飘扬。 卢德铭望着起义军的军旗,感慨地说:“这可是革命的火种,弥足珍贵呀!” 毛泽东心潮澎湃,深邃的目光望着东方,意味深长地说:“是啊,人数虽少,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文家市会师,是秋收起义时的一个重要事件,因而文家市这个地名,以后在中国革命战争史上也被大书特书。 文家市,是一个山区小镇,位于湖南省浏阳县境内,又与江西万载、宜春、萍乡交界。这里地处边陲,不太引人注目。峻峭的高升岭树木参天,与秀丽的文华山紧紧相连,沙溪河从层层叠叠的原野中淙淙流淌…… 里仁中学静静地坐落在这青山绿水之中,美丽而宁静。 在兵败之际选择这里作集结地是极为合适的。 这是一种歷史的选择,也是一种歷史的机缘。 文家市的群众有着光荣的革命斗争传统。早在1917年,毛泽东曾到这里宣传过反对封建统治的民主思想。在文家市铁炉沖,毛泽东还住过两晚,还亲自在陈绍德的门前栽了两棵板栗树。 此时,那两棵板栗树已绿阴如盖,满树缀满了金黄的果实,在清风中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在唱着一首无字的歌,又似乎在喃喃地倾诉着什么…… 大革命时期,这里的群众也积极参加了革命斗争。“四?一二”政变后,当地群众不顾反动势力的镇压,组织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愤怒地喊出了“打倒蒋介石”的革命口号。其后,文家市又成立了浏阳第49区自治政府,斗争了大地主彭老五,处决了大恶霸肖绍卿,这一斗争持续了40多天,不过后来遭到镇压,革命骨干或被杀或逃散。 在秋收暴动爆发后,盘踞当地的反动地主武装挨户团做梦也没想到工农革命军会打到这里。就在毛泽东率领部队赶到文家市之前,他们还正在向这里的革命群众进行疯狂的报復。 陈盛南在大革命时期曾经是文家市农会的主要负责人,大革命失败后便转入地下活动。文家市的土豪劣绅对他恨之入骨,所以派挨户团到处捉拿陈盛南。由于群众的保护,挨户团始终没有抓住他本人,便决定先从他的家人下手,将陈盛南自己给逼出来。 第十一章 会师文家市(4) 就在工农革命军到达文家市的前几天,团总孙发颂带领十几个团丁,闯到陈盛南的哥哥陈盛龙家里。一进门,不由分说便将陈盛龙捆绑起来。 陈盛龙的妻子一见丈夫被抓,便扑到他的身上,对孙发颂喊到:“凭什么抓人?” 孙发颂一把将她推倒,狞笑道:“弟弟欠下债,要由哥哥还。告诉你,19日要是还看不到陈盛南,陈盛龙就要当替死鬼了。” 19日这天,敌人仍未抓到陈盛南,便决定将陈盛龙处斩。 监狱外,团丁正在磨刀,监狱内,陈盛龙的妻子悲痛欲绝地给丈夫送上“饯行酒”。 第95页 就在这时,文家市四周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工农革命军一、三团的先头部队已经抵达文家市。 一团突击队如两支离弦之箭,分别射向里仁中学附近的高升岭,还有一座小小山冈文华山。团防局的排哨和守敌还没回过神来,就在强大的攻势下溃散而去…… 一听到枪响,团总孙发颂吓得连马都顾不得骑,就慌忙逃走,几十个团丁也如丧家之犬,四处逃窜。 三团由张子清率领的先头部队在击溃挨户团后,迅速打进文家市。 三、 国民党正规军不断增兵平江和浏阳,达浒官渡的军队一齐扑向东门,企图以数倍兵力和精良装备,将攻入东门的工农革命军全歼,结果打错了算盘。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工农革命军却撤退到这个偏僻山镇文家市会合,他们却从未想到要在这里增兵。 随即,张子清又率领部队打进团防局,砸开了监牢,将关在狱中的革命同志和受难的群众解救了出来,陈盛龙也因此得救了。 当天下午,张子清带领部队和群众,冲进当地大土豪彭伯堂的庄院,将彭伯堂抓住,并在现场召开了近千人的控诉大会。 会后,工农革命军组织群众打开土豪的仓库,把粮、盐、油等物分给贫苦农民,革命军官兵还亲自把东西送到一些无儿无女的贫苦老人家中。 9月19日傍晚之前,主力一团、三团和二团剩余的那些人员,都先后到达文家市。 部队驻扎下来以后,立即派出政工人员和宣传队,分别到街头、农村进行广泛的革命宣传。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街头巷尾的墙壁上、柱子上到处都出现了“暴动打倒国民党政府!”、“暴动没收土豪劣绅的财产!”、“暴动组织革命委员会!”等革命标语。 “咱们的队伍打来了!……”一些群众奔走相告。 文家市到处响起爆竹声,专事做爆竹的几家厂子的工人,将大捆大捆的爆竹点燃,欢迎工农革命军的到来。当地党组织带领群众队伍,给部队送来了粮食、猪肉和蔬菜,岩前的秘密农会,组织了农民自卫军支援队,一个名叫蔺南璋的伤科神医,听说工农革命军许多战士受了伤,立即带着他的徒弟们,上山赶采草药,将药柜里的伤科沫药全数拿来,为战士们疗伤,忙得浑身是汗。在文家市附近的专事制作茴饼的作坊,将成箱成箱的茴饼送往部队…… 毛泽东浮想联翩,他对何长工说:“十年前,我就吃过这种茴饼,没想到,十年后,又吃上了文家市的茴饼,这种饼,可不容易吃上啊!……” 不过,由于这里的老百姓参加农民运动后受过残酷镇压,不知道工农革命军能不能站住脚,也有不少农民害怕部队一走,土豪和挨户团再来报復,许多人白天都不敢接近那些起义官兵。只有到了晚上,才有一些人悄悄地找来,与革命军官兵们谈这谈那,他们关心的恰恰也是革命还有没有希望…… 入夜后,疲劳过度的战士们都已进入梦乡,而地处文家市街后的里仁学校里,却灯火长明。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 金黄的月亮已经爬上树梢,草丛里蟋蟀叫个不停,夜幕中,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在瓜棚和草丛之间穿行。透过里面的灯光,空明月色之中,可见里仁学校门前,工农革命军的大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大门旁,两名士兵持抢挺立。 第十一章 会师文家市(5) 此刻,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的师部就设在这所学校里,中国共产党湖南省委前敌委员会会议,正在这间教室里进行。 人们当时都不会想到,一场决定着中国革命命运的会议正在这所学校里召开。 会议由前委书记毛泽东主持。卢德铭、余洒度、苏先骏等前委委员和师团的主要负责人都参加了这次会议,何长工等作为工作人员也参加了这次会议。 会议一开始,众人便对当前的革命形势和任务进行了认真的讨论,对湘赣边秋收起义后近10天来路线、军事等工作进行了总结。 前敌委员会的委员们都是从成绩、失误两方面看待了暴动后的斗争,没有一味歌颂,也没有否定一切。 大家认为,湘赣边秋收起义有力地打击了国民党新军阀和土豪劣绅的嚣张气焰,发动起广大农民进行斗争,在湘赣边界的广大农村播下了革命的火种,造成了土地革命的声势。虽然打了一些败仗,牺牲了不少同志,但这主要是形势不利造成的;同时,工农革命军刚刚创建,缺乏战斗经验,一些指挥员打了胜仗就骄傲自满,丧失了革命的警惕性,打了败仗就惊慌失措,指挥不力,也给了敌人以可趁之机。 随后,会议围绕“全军进军的方向”这一中心议题进行了讨论。 四、 在昏暗的灯光下,前委委员们围绕着部队到底是“进”还是“退”的问题,各抒己见,并且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部队在文家市汇合,紧接着便面临一个重大问题,即下一步,部队该往哪里去?是继续执行夺取长沙的命令,去攻打大城市呢,还是后退,向湘南进军? 当时与会者自然不会想到,这一问题将关系到中国革命究竟走什么样的道路的问题,不过却明白,这直接关系到目前部队的生死存亡。 第96页 身为师长的余洒度,情绪激动地侃侃而谈,此时仍是力主进攻。他慷慨激昂地说道: “暴动以来,部队伤亡很大,但我们还有力量,还有一千五百余人。还没有输到不剩一兵一卒嘛!我看还要打,还要进攻。中央、省委不是要我们拿下长沙吗?一次不成,再打!不打长沙就没有出路!前委应该再组织力量,打下浏阳,再直捣长沙!” 副师长余贲民有些犹豫,态度也不很明确。不过从他的倾向看,还是主张继续在当地打下去,不大赞成退却。 三团团长苏先骏这时显得神情沮丧,他虽然在浏阳东门失利后提出要继续打长沙,可是此时见到一团、二团的情况,好像没有了主意,只是表示说: “现在部队很乱,士气低落,军威不振。打也打不赢,退也退不成,实在难办……”此时在苏先骏的心中,涌出一股悲观丧气的情绪。 军事总指挥卢德铭,早已成竹在胸,他不急于反驳余洒度,只是明确表示:“我们先听听前委书记毛泽东的意见。” 毛泽东按照先听众人的意见再表态的习惯,待大家说完后就明确表示: “我不贊成再打长沙。难道我们非要等到输尽一兵一卒时才肯罢手?” 余洒度这时又提出,“不打长沙,至少也要先打浏阳!” 毛泽东当即摆出不利情况说:“打狗还要靠面墙,现在,张国威的两个团正在浏阳屯兵守城,还有两个团驻守长寿街,而我们就剩这点血本,难道还要鸡蛋往石头上碰?现在客观情况变了,我们的计划也要跟着变,不变就要吃亏。我们现在最需要养精蓄锐,保存实力,留下这点革命的种子,以图东山再起!” 听到毛泽东态度如此坚决,一些前委委员也有点感到费解,不正是这位前委书记在起义前传达的方针,要夺取长沙吗?如今怎么带头变了? 其实,这正体现了毛泽东尊重实际的优点。从9月9日到19日这不过10天的光景,毛泽东的头脑便转过了几道弯。 早在“马日事变”后,毛泽东便提出过“上山”的意见,显然是不主张以弱小的力量去进攻大城市。但是当时国际代表罗明纳兹和中共相关领导人却提出“中国客观上早已到了俄国1917年的时候了”,加上听到一些人激昂的表态,他一度也认为自己原来的想法不对,于是在8月20日致中央的信中不仅提出要夺取湖南全省,还要“迅速的取得全国的胜利”。 第十一章 会师文家市(6) 人的认识不可能始终都是正确的,然而深入实际的人最容易迅速察觉并纠正自己的误差,使主观与客观统一。 毛泽东是个理想主义者,但他更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秋收起义虽犹如一声惊雷炸响,但又像一声惊雷轰鸣而去。失败的事实是极其严酷的。三个团刚刚举事就遭挫败,说明了原先对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眼下,不要说取得全国胜利,也不要说夺取长沙,就连醴陵、浏阳这样的县城都攻不下。而且自己的队伍正面临危机,当务之急不是攻城略地,而是如何保存这支队伍。 考虑到以上情况,毛泽东于是在前几天的东门失利后,就提出要停止打长沙,要求部队南撤,避开眼前的强敌。至于撤到哪里,当时还无法确定,不过要向罗霄山脉方向走,总之是要“上山”找有利的地方。 为了使前委们达成共识,不致于在这关键时刻引起矛盾,在这次会议上,毛泽东语重心长,娓娓道来。说了很多很多…… 但是,毛泽东“把目光从城市转向乡村的偏远山区”这一见解,顿时使前委委员们感到意外,也感到新鲜。有的人表示不可理解,有的则表示贊同。 五、 好在,卢德铭总指挥和一团党代表宛希先,立即表示支持毛泽东关于撤退的意见。 余洒度对毛泽东的这一建议却仍然持反对态度,不过他却拿不出什么理由,反反覆覆讲的还是什么“攻打长沙是省委决定了的。我们现在全军会师了,应该立即反攻浏阳,再直取长沙。” 卢德铭说:“金坪之战的实例,已经说明了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不能攻打城市的道理。我们的一些领导同志,在现在这种关键时刻,更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就会连现在这点兵力都会丧失光。” 余洒度显然根本听不进毛泽东和卢德铭两个人的意见和劝告。他仍坚持说道:“金坪之战并非失败,败在不反攻,这是军事上的大忌。我们现在也同样是这样,不反攻浏阳直取长沙,这更证明我们的失败是彻底的失败,而退到农村去躲起来,是典型的逃跑主义!” 毛泽东则继续说,“我们在湘赣边界举行了秋收起义,就等于在中国的大地上播下了革命的火种。星星之火虽小,乃可燃烧万顷之田。我们这革命的火种,一定能够将旧社会烧个稀巴烂。但是,目前中国的中心城市敌强我弱;广大农村,敌弱我强。如果死抱昨天的决定不放,不承认革命形势处于低潮,不承认暂时敌大我小、敌强我弱的客观事实,不了解官兵的反战情绪,主张拿这点武装到大城市去与敌人硬拼,盲目搞中心城市的武装暴动,势必要葬送我们这支秋收起义部队,势必导致我们这次湘赣边界秋收暴动的彻底失败。” 第97页 一听到毛泽东主张到农村去,余洒度、苏先骏等人马上又表示反对。在他们看来,即使不打长沙,也不能到山里去。此时,有人又拿出了一条理由,提出: “过去我们在湖南从事农民运动有那么大的声势,好几百万农会会员。不能只看到我们革命军的人少,只要一打过去,就会有农民暴动响应。” 这一意见,一时倒是燃起了不少人的希望。 “过去总讲群众运动的力量如何伟大,农民革命性如何强,到了这个关键时候,不正好可以用他们吗?” 毛泽东最了解农民运动的情况,就在这年的四月,他还写过一篇引起世界注目的文章《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所以马上用形象的比喻同大家说:“农民运动好比一把雨伞,打开很大,收起很小。过去能把它打开,靠的是伞骨,也就是农会骨干。‘马日事变’以后,农会骨干被杀的被杀,逃走的逃走,没有剩下多少,怎么能把农民发动起来呢?” 许多到会者联想到前几天所到之处,看到的是一派冷冷清清的景象,并没有预想的那种群众热烈响应的热潮,马上又感到毛泽东所说的有理。空喊群众运动的人,这时也找不到买际的例子来反驳这番话。 第十一章 会师文家市(7) 不过争到最后,有人又主张:“我们还是向南走,到广东去,追赶叶挺、贺龙的部队吧。” 当时,叶挺、贺龙的部队是共产党领导的实力最大的军队,也是许多人心目中的希望所在,所以这番话引起了多数人的共鸣。 而毛泽东对这一意见是不以为然的。 早在秋收暴动前,他就反对把湖南的军队调到广东,认为湖南民众的条件比广东好。眼下,叶、贺部队的胜败不详,甚至到了哪里都不知道。怎么能去追呢?不过鑑于多数人的愿望,毛泽东没有激烈反驳这一意见,还是耐心讲解就地上山的意义,并解释说: “中国的革命,实质上是农民的革命。我们工农革命军深入广大农村,发动群众,深入进行土地革命,号召组织广大农民群众起来完成他们的歷史使命,乃是乡村的民主势力起来推翻乡村的封建势力,推翻这个封建势力乃是国民革命的真正目的,这又有什么不好!” 毛泽东又用形象的比喻说:“打个比方说,参天大树之所以枝繁叶茂,就是因为它的根扎土很深;水上浮草之所以随风飘动,就是因为它的根基没有扎进土中。敌人在农村控制的力量薄弱,就有利于我们去找个落脚点,深深扎下根来,发展壮大我们的队伍。”显然,毛泽东有理有据,口才又好。余洒度虽然在黄埔军校就当过宣传科长,苏先骏也在河南省委工作过,也都能说会道,可是这一次,面对高瞻远瞩的毛泽东,他们却显得理屈词穷。 毛泽东见多数人已被自己说服,便又进一步说道:“在歷史上,‘山大王’是很少被消灭掉的,我们要到崇山峻岭之中去当‘山大王’!” “什么?要去当‘山大王’?革命革到山上做大王去了,这叫什么革命?”当时又有人嘟囔着。 毛泽东掷地有声地解说道:“我们这个山大王是特殊的山大王,是共产党领导的有主义、有政策、有建树的山大王,是武装割据的‘山大王’,是红色的‘山大王’;而不是过去的‘山大王’。” “那我们到哪里去当这个‘山大王’呢?”余洒度不无嘲讽地问道。 “就在这里。”毛泽东胸有成竹,用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说道。 众人立即凑过身去,只见毛泽东指的是萍乡以南的罗霄山脉一段。 毛泽东进一步解释说:“我们就是要在这里扎下根来。这个像眉毛一样的地方,是罗霄山脉的中段,最适宜我们落脚。” 余洒度等人此时虽不再坚持打长沙,仍表示南下可以,却要去追赶叶、贺部队。 争吵了大半夜,卢德铭眼见得再争下去也不可能达到统一,便主张举手表决一下。 大家一致同意举手表决。 六、 这时,毛泽东以前委书记的身份,提出向萍乡撤退再向湘南转移的决议议案。 毛泽东话音未落,卢德铭带头举起手来。 卢德铭目光如炬,将胳膊高高地举起,表示坚决支持毛泽东。 由于卢德铭是秋收起义部队的总指挥,在部队中深孚众望,他的意见是举足轻重的。 他听了毛泽东的一番话后,认为毛泽东的话在理,所以在这个歷史的关键时刻投了贊成票。他的这一票,可以说对决定部队的方向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众人一见总指挥卢德铭已经率先举手了,又觉得毛泽东的话句句在理,便大都举起了手,表示贊同和支持毛泽东的正确主张。 卢德铭亲自点了一下人数,便道:“贊成的同志还是占了绝大多数。那么,我们就请毛泽东同志宣布决定吧!” 毛泽东站起来,最后宣布道:“现在前敌委员会已经作出决议:为保存实力,部队明天向湘南方向前进。” 散会以后夜已深了,毛泽东由师部副官杨立三陪着,穿过长廊,绕过香气浓郁的桂花树,到各个房间里看望了已经熟睡的战士们,随后回到分给他住的新斋第二间房子。 第98页 回到房间,毛泽东脱下鞋子准备洗脚时,旁边的杨立三看见毛泽东的脚趾溃烂了,便急忙询问。这时候才知道,那是从安源到铜鼓的路上爬山扎烂的,也就是在那次被捕脱险时留下的伤。这些天毛泽东为了振作士气,跟着部队行走,竟一直忍着伤痛不说。 第十一章 会师文家市(8) 杨立三此时对毛泽东敬佩不已,连忙表示说: “毛委员,我早就知道你了。我在《战士》刊物上看到过你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你那篇文章,对我们在湖南搞农民运动的同志来说,是很大的鼓励。有些人总说我们‘过火’,当时真让我怄气得要命。” 接着,他又赶忙去寻找药品,俨然是个好管家。 ——这个杨立三,后来在红一方面军当了后勤部长,很勤奋。长征过草地时,因缺少担架员,他自己亲自抬患病的周恩来。一直到解放初期,他还在总后勤部当部长,因病在苏联逝世。当棺木用飞机运回国内的时候,周恩来到机场迎接并亲自抬棺,以示对杨立三的缅怀。毛泽东得知杨立三去世的消息,也非常难过…… 这时,杨立三从何长工那里得知昨晚会议的最后决定,非常高兴。他当晚就兴奋地对几个要好的同志传播着“小道消息”。何长工本人有幸参加了这次意义重大的会议,在会议进行当中他由于不是前委委员,只能在旁边静听,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直到最后大家都表示贊同毛泽东的意见,他这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会议结束后,余洒度、苏先骏等人随之也表示服从会议的决议,不过按他们的解释却是去追叶挺、贺龙的部队。 这时,文家市会议并未决定到哪里落脚。毛泽东在十几天前,虽然听二团团长王新亚说过井冈山这一地名,还有当地的王佐、袁文才,但毕竟不了解那里的情况。当时想往哪个方向走,实际上也是如同后来的“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不过去广东,毛泽东是坚决不贊同的。 所以,这个“向湘南退却”的决定,从表面看,是个折衷的意见,实际上,却是在照顾了大多数干部的心理倾向的前提下,确定的一个正确的发展方向。 这时,不仅是余洒度等人反对到农村去,起义军主力部队的下级军官也大多是黄埔学生,习惯于当正规军,从未想到过要上山。只确定要去湘南,从某种角度来看,也可以认为是去追叶、贺的部队。 基层军官和战士,毫无疑问地认为,南下就是去追赶南昌起义的队伍。 由于南下的理由能为大多数干部接受,这就决定了随后的撤退命令就能得到较好的执行。 文家市里仁中学里的争论,实际上关系到中国革命战争的方向。最后形成的决议,最关键的一点,在于承认退却。 在当时的中共中央还强调“革命高潮”,要求夺取长沙并进而暴动夺取全国胜利的形势下,文家市会议却形成了实行退却的决议,体现了了不起的反潮流精神。 有了这个撤退的决心,下一步行动的目标就不再是城市而是安全偏僻的乡村。 至于退到哪里,到哪个山落脚,找哪个“山大王”交朋友,就可以在随后进行摸索。一条到农村积蓄力量以争取革命胜利的新道路,也就此迈开了具有歷史意义的第一步。 文家市会师,是工农武装革命的一个新的转折,也是一个新的起点,是走出一条新的斗争道路的先声…… 七、 文家市会议的当天,也就是9月19日,正在武汉准备向上海搬家的中共中央也召开了会议,研究秋收暴动问题。 还是在上个月召开过“八七”会议的武汉旧俄租界的那所房子里,第三国际代表罗明纳兹和中共中央瞿秋白等领导人聚在一起。 年轻气盛的国际代表罗明纳兹,此次情绪很激动,他好像喝了伏尔加烈性酒,脸色彤红,要大发雷霆的样子,连喘气都是粗重的。 因为苏联驻长沙领事馆发来的报告,经苏联驻汉口领事馆的信使,已经转到他手里。他看过报告后,勐地将桌子一拍,一只茶杯被震落在地,摔成碎片。 会议一开始,罗明纳兹就介绍了他从长沙收到的报告。在当时,中国共产党内还没有建立自己的电讯联络机构,各省委、区委向中央报告情况,主要靠交通员带密信或领导人赶去口头汇报。一路上要搭车船,还要躲避岗哨搜查,往往信息传递的时间很慢。苏联驻中国的各领事馆则已经有外交电讯手段,外交信使又有豁免权,所以得到报告往往比中共中央要快得多。 第十一章 会师文家市(9) 此刻,中共湖南省委给中央有关秋收暴动的报告尚未送到,共产国际驻长沙代表马也尔的报告就已经先到。这种“先入为主”的情况,使武汉的中共中央,只能了解到外国共产党人评价秋收暴动的一面之词。 也难怪罗明纳兹怒气冲天,这个马也尔的报告,对中共湖南省委和中央特派员充满了指责之词,把长沙城内的工作说得一塌煳涂,还扣上了许多政治帽子。 在9月中旬的那些日子里,马也尔以苏联领事的掩护身份,坐在苏联驻长沙领事馆内,通过秘密交通员,天天催促中共湖南省委快点举行暴动,口口声声要在长沙城内,也演出一场俄国彼得格勒“十月起义”的剧目来。 第99页 马也尔坚持的暴动要求,就是8月18日沈家大屋会议上的决定。 一、湖南的‘秋收暴动’决定以长沙暴动为起点,湘南、湘西等亦同时暴动,坚决地夺取整个的湖南,实行土地革命,建立工农苏维埃的政权。 二、长沙暴动以工农为主,决调陈烈、李隆光两团做暴动发火药,只要能破坏反动的政府之其他一切方法尽量实行,实现暴动。 正因为这样,当省委书记彭公达于9月6日向马也尔讲了毛泽东从安源来信讲述的军事计划后,此人就要求执行“以长沙暴动为起点”的计划,嫌计划中提出的待军队兵临长沙后再暴动是“右倾”。 彭公达忍气吞声,随之又召开省委常委会,要求不能等待,马上暴动。可是到会者都不贊成,因为手中根本没有什么现成的力量,想从第六军调来两个团当“暴动发火药”的希望,此时也完全落空。 在此情况下,只好布置于9日破坏铁路,11日再于长沙周围各县暴动,15日于市内暴动。 破坏铁路的工人纠察队虽然英勇,60人出发后四处破路,可是一般是仅能破坏几个小地方随即就被修復。11日长沙乡村的农民暴动按计划分河西河东两方进行,结果河东方面在长沙县委书记指挥下,只解散团防五处,杀土豪劣绅三人。河西方面在长沙县委农民部长领导下只解散团防局二处,杀土豪劣绅五人。广大农民根本未能起来,所以没有待正规军去镇压,只来了一些民团就扑灭了这种根本都称不上为暴动的起事。 9月13日当天,得知浏阳、平江和安源同时发生暴动,国民党省政府宣布戒严,长沙城内倒是起了些恐慌。 马也尔这时又催湖南省委赶快组织城内暴动,彭公达却犹豫不决。他一面认为“来一个暴动,长沙虽然不敢说可以拿下,亦可以与浏平及鄂南一个帮助。”同时也感到自己手头根本没有力量,再看见国民党军队在城内到处布防,省委能掌握的那点秘密工农队伍只有十几支枪,于是又说:“要起来暴动一下是可以,但结果只是一个完全的血海运动。” 到了事先预定的9月16日暴动日的前一天,长沙市面上已经平静,传来的消息是浏阳、平江一带的暴动队伍都被击败,并向江西退走。这个时候不论马也尔如何催促,彭公达、易礼容等湖南省委委员也明白搞这种无谓的“血海运动”,是让革命者去白白送死,所以还是通知省委取消长沙暴动计划。 领事馆内的马也尔毕竟不能指挥中国人,此时只好告状,说中共湖南省委停止长沙暴动是“表示党的懦弱心理”,同时又指责派到湘东的中央特派员率军“逃跑”。这个马也尔又根据自己听到的一些片面之词,夸大地宣传发动暴动的形势如何好,长沙市内的国民党军政当局是如何恐慌,可惜中共湖南省委不敢行动。 同样是不了解中国国情的罗明纳兹,就以马也尔的报告为根据,向瞿秋白等人挥舞起“尚方宝剑”。充满革命激情却又有书生气的瞿秋白,一时也对前一段他很称赞的毛泽东及湖南省委不满起来。根据共产国际驻长沙代表马也尔的报告中的那些材料,中共中央政治局于当天的会议上立即做出决定,要求湖南省委再攻长沙。 这个决议既点了湖南省委的名,也指责了“中央特派员”,实际上就是指毛泽东。这个中央决议对毛泽东和湖南省委扣了一连串帽子,批评他们停止长沙暴动计划和放弃株洲、醴陵、平江、浏阳,而带着工农革命军退走是“临阵脱逃”,后面的命令尤其严厉—— 第十一章 会师文家市(10) “应一面命令萍、浏、平一带工农军进攻长沙,一面立即爆发长沙暴动。” 不过,这个中央决议送到湖南时,已根本无法执行。 因为就在这一天,文家市会议已经决定了工农革命军向湘南退却的决议。 此时,任弼时正在赶写关于秋收起义的情况报告…… 八、 长沙城内离开了军队的支援,根本谈不上能搞什么暴动。湖南的国民党当局察觉了苏联驻长沙领事馆与暴动的关系,随后查封了该馆并强迫所有人员离境。 在当时的严峻形势下,不仅不能再搞什么暴动和进攻,处于湘赣边界处的那点剩余下来的工农革命军的生存,都已受到严重威胁。这时国民党还没有建立什么有效的情报机构,不过暴动发生后“毛委员”的名字四处传扬,引起了反动当局的高度注意。 湖南省代主席周斓,听说此次秋收暴动系全国着名共产党首领毛泽东在主持后,马上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立即加派第八军一团车炳谦营长,于24日率部赴浏阳协剿,一面通令各军,如获毛逆者,赏洋五千元。” 这是当时湖南本省的最高赏额,在此之前,在国民党反动政府悬赏的20名共产党人名单中,陈独秀、瞿秋白等人是排在最前面的,当时毛泽东排在第11位。随着毛泽东的活动影响目益扩大,国民党当局的赏额还在不断提高…… 此时,集结到浏阳附近的国民党军队,已经有三个团以上。在刚刚取胜之余,又得到悬赏的诱惑,于是他们又向文家市方向扑来。 在此情况下,这个山区小镇已经不能久住。 第100页 为了向部队说明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振作士气,毛泽东决定在文家市会议第二天,即9月20日向全体人员讲话。 对于参加暴动的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毛泽东并聆听他的讲演,印象至深。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朝霞满天的早晨。初升的太阳照亮了整个文家市,里仁学校的操场沐浴在一片金色阳光之中。操场南面是个小山坡,栽满了茶树。在操扬靠山坡的一头放着一张从学校搬来的课桌,算是主席台。 随着集合号声响起,工农革命军一千五百多人面向山坡整好了队,仅有的两挺重机枪架设在队伍前面。 会场周围集聚了好几百看热闹的群众。老乡们远远地站着,那些十四五岁的学生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有的爬到树杈上,有的上了墙头。 此时年仅12岁的浏阳少年胡耀邦也在这些人当中,在他的身边,比他高出差不多一个头的少年,是他的表哥杨勇。 这两个少年,也在这一天第一次见到了毛泽东。 杨勇身材高大而结实,脸色黑红,眼神刚毅而坚定;胡耀邦个子瘦小,脸色白净,眉宇之间透出一种灵秀之气。这两个少年,望着起义军队伍,望着飘扬的红旗,眼里都闪出亮亮的、神往的光…… 师部的一位值日官把队伍集合成一个讲话的队形,等待着首长讲话。 “立正——!”随着值日官一声洪亮的口令,官兵立即看见毛泽东同志在卢德铭等人的陪同下,跨出了教室门槛,站在右门边的三层台阶上。 尽管前一天晚上在里仁学校刚刚进行了会议争论,也许是由于得出了满意的结论,毛泽东这天早上显得特别有精神。 他仍然穿件蓝布长衫,脖子上繫着黑条纹白方格的土布长巾,一副典型的乡村教师的打扮,但是双目却炯炯有神。 大会主席在宣布大会开始后,随即对官兵们说道:“现在请中央来的毛泽东同志讲话。” “啊,毛委员来了!这就是毛委员!”整个会场内外,惊奇的目光一齐望着毛泽东。 虽说绝大多数战士都不认识毛泽东,但许多参加过农民运动的人都熟悉毛委员这个称唿,很早便听说过他的大名。今天,毛委员来了,要给大家讲话了,大家非常高兴。 毛泽东脚穿草鞋,满面春风地走上主席台,向大家挥了挥手,亲切地说:“同志们,请坐下吧!” 第十一章 会师文家市(11) 只听得队伍中发出“哗——”地一声,官兵们一齐坐下。 随后,毛泽东就发表了着名的文家市讲话。 面对着一千多名官兵,还有场外数百名当地老百姓,毛泽东略带湘潭口音,语气铿锵有力地说道,我们是一支工农群众组成的革命武装,所以我们要为工农群众打仗。北伐军打到了南京,蒋介石却背叛了革命,正在大肆屠杀工农群众。我们为了反抗敌人的血腥屠杀,继续完成革命事业,就必须坚决斗争到底,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条活路。 要和反动派作斗争,就一定要有枪桿子。过去我们的失败就是吃了没有抓住枪桿子的亏。因此,一定要有革命的武装! 这次我们举行湘赣边界秋收暴动,就是用革命的武装去反对反革命的武装。这就要求我们队伍里的每一个战士,都要有远大的理想和不怕牺牲的精神,誓与反动派斗争到底…… 会场上顿时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毛泽东接着又说: 这次湘赣边界举行秋收暴动,各路都打得很勇勐、很顽强。当然,也打了几个小小的败仗,受到一点挫折,但是这算不了什么!有的同志说,国民党现在力量很大,我们的力量很小。国民党的力量大吗?大,他们现在的兵多、武器好,占领的地盘也大。我们的力量小吗?小,现在人少、武器差,地盘也小。但是,不要看敌人貌似强大。我们的斗争才刚刚开始,有湘、鄂、赣、粤四省已经起来的千千万万的工人和农民群众的支持,力量小只是暂时的。马克思、恩格斯只有两个人,但他们就预言全世界资本主义要被打倒。我们现在有一千多人,还怕什么? 毛泽东说话通俗易懂,聊家常似的。后面的一段,打的比方更使人印象深刻: “这次秋收起义,虽然受了挫折,但算不了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的武装斗争刚刚开始,万事开头难,干革命就不要怕困难。我们有千千万万的工人和农民群众的支持,只要我们团结一致,继续勇敢战斗,胜利是一定属于我们的。我们现在力量很小,好比是一块小石头,蒋介石好比是个大水缸。总有一天,我们这块小石头,要打破蒋介石那口大水缸。大城市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要到敌人统治比较薄弱的农村去,发动农民群众,实行土地革命!” “小石头打破大水缸”的形象比喻,从此留在大家的脑海中…… 九、 毛泽东微笑着又接着说道: “我给中国革命‘算个八字’。当前中国革命正处在低潮,但高潮一定会到来的,要看我们的工作和形势发展了。因为中国是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贫穷落后,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日子很不好过。中国革命的歷史任务没有完成,压在人民头上的大山——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官僚、地主阶级、买办阶级,还没有被推倒,各种矛盾相互交错,这些矛盾都没有得到解决。现在中国大地像堆满了干柴,只要点上一把火,就会燃烧起来。中国革命是前仆后继的,从来都没有间断过,我们的革命困难也很多。但我们不是孤立的,我们有共产国际和世界人民的同情与支持,有国内各民族兄弟的支持,只要把工作做好,把革命势力发展起来,困难是暂时的,革命最终取得胜利是必定无疑的。” 第101页 听了毛委员的这一些话,广大官兵心情激动,情不自禁地再次鼓起掌来。 接着,毛泽东又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向大家继续阐述着一些丰富而又深刻的革命道理。 整个会场上静悄悄的,不少官兵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努力地捕捉着毛泽东的每一句话。 官兵们的情绪很快便被毛泽东的讲话激盪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浑身充满了力量,心胸也豁然开朗。不少人感到虽然打了败仗,但是现在又有办法了,知道中国革命又有奔头了! “秋收起义原计划要打长沙,大家都想打进长沙去,给国民党新军阀一个沉重的打击。长沙好不好呢?长沙好。可是长沙现在凭我们的力量还是打不下来。目前长沙那样的城市,还不是我们蹲的地方。既然那样,我们就不要去了。我们要到敌人管不着或是难得管的地方去,到乡下去,在乡下站住脚跟,养精蓄锐,发展我们的武装力量。”毛泽东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大声向大家问道:“你们看这个想法对不对呢?” 第十一章 会师文家市(12) “对!”会场里一片贊同声。 毛泽东见大家都表示贊同,心情非常高兴。因这时的部队疲劳得很,得病的很多,违反纪律的也很多,毛泽东针对这些情况又说道: “我们是工人农民的军队,大家都是贫苦人出身,不能自己打自己人,要有纪律。我们到了乡下,要严格遵守群众纪律,一根禾草、一个鸡蛋也不能拿,一针一线也不能侵犯老百姓的利益。军队和人民群众之间就好比是鱼水关系,失去了群众,我们就像鱼失去了水,无法生存。只要我们跟老百姓同生死共患难,血肉相连,站在一条战线上,我们就会在群众中生根,就能够得到广大群众拥护,我们也就必然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最后,毛泽东郑重地说:“中国历朝歷代都没能把‘土匪’问题解决得了,这是因为中国经济落后,交通通讯不发达。这一点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我们也上山去当‘山大王’。反革命骂我们是‘土匪’,但是,我们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也不只是那种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武装,有正确的政治主张和政策。敌人消灭不了我们,我们却要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统治,消灭人吃人的剥削制度,建设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新国家!” 讲到这里,毛泽东显得十分兴奋和激动,他的眼睛里闪射出诱人的光彩,还用手指着大家诙谐地说: “你们年轻人,嘴上还没有毛哩!我比你们年纪大,都想看到中国革命胜利,何况你们年轻人呢!我希望革命胜利后,大家都健在,我们一起来庆贺自己的胜利!” 他的这一番话,犹如黑暗中射出的一道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人们的心灵之窗。在革命处于低潮时,第一次把远大的革命理想和通向目标的道路,都展现在大家面前,着实令人振奋。尤其是那些刚刚参加革命的青年,为自己遇到这样的领路人,内心都感到格外幸运和自豪。秋收起义失败后,一些人沮丧和灰暗的心情开始得到振作,心头像点燃了一把火炬。 毛泽东的这次讲话,像讲故事一样,既精彩又生动,初次见面和听讲的人,大都为他的魅力所倾倒。 参加大会的还有三百多名群众。在听完毛泽东的这次讲话后,有的人也深受激励和鼓舞,要求参加革命队伍。 毛泽东的讲话完了之后,卢德铭便宣布了部队向南进军的命令。 9月21日上午,工农革命军休整了两天后,与文家市的革命群众告别。 在毛泽东亲自率领下,高举红旗,离开文家市,开始了向罗霄山脉中段的伟大战略进军。 这是一次伟大的战略退却,却保留了大革命的遗产,为中国共产党保存了重要的军事骨干,积蓄了力量,保留了前一段用鲜血换来的几点火种,随后终于点燃了井冈山的燎原之火。 在革命的危难之际,毛泽东将这支队伍领上了一条正确道路。这恰恰也是一次打破共产国际代表和当时中共中央某些领导人照搬俄国革命模式所设立的条条框框,走中国特色革命道路的思想解放的伟大开端。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1) 一、 离开文家市后,毛泽东要求部队沿湘赣边界的江西一侧行军,主要目的是避免与湖南军队交战。 毛泽东很清楚,在近代自曾国藩建湘军后,湖南人就以强悍着名于全国。在军阀混战中,人称“无湘不成军”,南方的各派军队中往往都有湖南人,而且都以能打仗着称。在北伐战争中,湖南军的战斗力也很强,前一段秋收暴动的队伍与湖南军交手也吃了亏。特别由于湖南军官们与当地土豪们关系甚深,为保护自己的利益作战格外卖力,在当时的情况下确实是不好对付的。 江西的情况则不同,那里驻扎的是云南军阀朱培德的部队,当地又是北伐后蒋介石赏给滇军的一块地盘。由于朱培德是“外来户”,与当地豪绅并无密切关系,“客军”为保卫乡土打仗的积极性也就不太高。加上这支云南军有很多人抽大烟,缺乏训练,战斗力歷来不强。 从文家市出发之时,毛泽东还命令当时随军的朱建胜奉命先行。 第102页 他原是浏阳工会主席,又是浏阳人,对安源、萍乡一带的情况颇为熟悉,于是,师部让他和当时在师部当参谋的罗荣桓一起负责为部队打前站。 受领了任务后,朱建胜便来找罗荣桓,罗荣恆一见是朱建胜当嚮导,非常高兴。罗荣桓说:“有你这位本地通,我就放心地跟着你走了。老朱,我们先到街上弄点饭吃,由我来请客。” 朱建胜说:“那也好,吃饱了肚子,就好走路。一边吃,还可一边打听一下行进的道路。” 吃完饭后,朱建胜说:“隔壁就是杨家大屋,我带你去见一位少年,他叫杨勇,是我的老朋友,有不有兴趣呀?” 罗荣桓见时候还早,便说:“去就去吧,行程由你安排,什么样的少年,使你非得去看看啊!”便和朱建胜一起来到了杨勇家。 这时杨勇只有15岁,不过已经参加过浏阳工农义勇队打长沙。其时,他家中还有一个小个子的少年,就是他的表弟胡耀邦。 朱建胜与杨勇家很熟,一进门见到杨勇就说:“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这是罗荣桓,我们师部的参谋,原来是武汉的大学生。” 杨勇见朱建胜带来一名气质不凡的军人来到家中,赶紧请他们坐下。又听说罗荣桓是大学生,感到非常敬佩。在20年代的中国农村,见到一个大学生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杨勇小小年纪,为自己见到了一名大学生感到分外荣幸。他那亮亮的眼里,不禁流露出一种倾羡之情。 罗荣桓一看杨勇的恭敬态度,便笑着招唿他也坐下,说:“什么大学生不大学生的,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吗!” 杨勇一见罗荣桓没有什么架子,心里更是钦佩,便和罗荣桓交谈起来,两人谈得很融洽。也许很多年以后,他们都不会忘记最初的这次相见…… 毕竟有任务在身,朱建胜和罗荣桓只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回来了。从杨勇家回去后,便急忙化装成商人模样,赶赴江西萍乡附近的上栗镇打探敌情,大部队随后前进。 走了一天,9月22日部队到达江西萍乡县的上栗镇。 这时罗荣桓、朱建胜赶了回来,向毛泽东和师里领导报告情况。 朱建胜有些忧心忡忡地说:“萍乡街上,还有车站,都驻扎了国民党的军队,到处都是兵。看来,我们如果经过,必要交火。” 罗荣桓插话说:“据一位卖烧饼的老乡说,这些兵,是早几天开过来的队伍。我们估摸了一下,有不少于一个团的兵力。” 听完报告后,毛泽东用商量的口吻,问几个师部负责人:“你们看,怎么走好啊?” “部队现在很疲劳,打不了大仗。一交火,必然会被他们缠住,吃亏的是我们。”卢德铭说道。 毛泽东连连点头:“对。如果现在我们去萍乡,势必要打一大仗。那我们就不是用石头砸水缸,而是以卵击石了。” 他又对卢德铭和余洒度说道:“我看我们还是应该‘避敌锐气’,部队改道从萍乡东边绕过去。”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2) “我完全同意!”卢德铭当即表态。 余洒度对于向罗霄山脉转移的计划是满不高兴的,自然也不贊成绕过萍乡的敌人。但他见卢德铭已同意毛泽东的意见,自己也不好再表示反对,便来了个一言不发。 毛泽东见此情景,便道:“那就这样决定了。” 二、 根据萍乡的敌情,改变原来计划,决定转向东方,从芦溪一带折嚮往南。 于是,部队在上栗稍作休息,便转向东开进。毛泽东亲自率领一团担任前卫部队,卢德铭和余洒度则率领师部居中,苏先骏率领三团断后。 部队一路上没有发现任何敌情,随即向芦溪进军。 由于连日急行军,再加上天气炎热、水土不服,一些官兵纷纷病倒了。 从文家市出发时,起义军带的粮食就很少,而沿途的老百姓又不了解这支部队,一看见来了当兵的,就吓得四处躲藏,所以,部队的给养也日渐困难。 面对这种困难局面,余洒度、苏先骏等人不仅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而且乘机向广大指战员们吹冷风, 苏先骏对他那几个平时一起喝酒的朋友说:“这样走下去,是要把部队带进死胡同啊!” 余洒度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当着战士的面唉声嘆气。 本来士气就不高的士兵们,他们此时的情绪便可想而知。一部分平江、浏阳的农军害怕远离家乡.此时思想波动更大,部队不断发生逃跑现象,特别是三团余部逃跑现象更严重。 针对这种情况,毛泽东、卢德铭等不顾自己的极度疲劳,今天到这个连,明天到那个连,边走边和指战员们谈心,竭力做好思想工作。 毛泽东每到一地,不是找当地老表了解情况,就是让战士到学校和绅士家里找来最近的报纸,从字里行间细心地研究目前全国的形势和斗争动态。 官兵们看到毛泽东、卢德铭等领导人不顾自己的疲劳,到处做思想工作,在言行中处处充满对革命前途的十足信心,又和大家一起同甘共苦,一些动摇的人又受到鼓舞,行军速度也明显加快。 9月24日这一天,部队到达芦溪镇。 第103页 这里是萍乡县与宜春县交界的一个小镇。虽说镇子不大,由于是交界地带,所以平时也还热闹。 到达芦溪时已是傍晚,就在部队准备宿营之际,毛泽东环视了镇子一圈,担心在镇内宿营目标太大,随后又临时作出决定,部队转移到镇外东南侧的一个村庄里扎营。 第二天天未亮,部队就奉命出发。当时月黑风高,秋风萧瑟,官兵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忍不住你唿我喊,相互提醒,这一下无疑便暴露了目标。 头一天晚上宿营时,师部只警戒了几条通道,未对周围的敌情侦察清楚,甚至发现远处山上有一长熘火把运动,也未引起应有的警惕。 其实,拿着这些火把运动的正是江西军阀朱培德部的两个团和地主武装保安团。 他们在听到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的官兵向罗霄山脉中段挺进的消息后,极为恐慌。也根据国民党湖南当局的通报,派兵来“协剿”。云南军虽然战斗力不很强,却善于走山路,打仗比较滑,喜欢干一些偷袭之类的勾当。 头一天晚上,滇军从地方反动民团那里已经了解到有共产党的部队在附近宿营。天未亮,又从工农革命军的叫喊声中发现了目标,于是赶向工农革命军前进的路边,准备中途截击。 这也是云南军狡猾之处,不正面拦阻打硬仗,想中道而击拣便宜。 一团的陈浩带领前卫营先行出发,毛泽东随之行动,师部主力随后依次前进,苏先骏继续率领三团断后。 当毛泽东等人率领部队从芦溪出发行至15华里的山石岩时,突然从后面传来一阵阵的枪声。 听到枪响,卢德铭内心知道情况危急,便赶紧命令参谋长何坚:“我率领第一团第二营占领左前方的山头,掩护后面部队的到来,参谋长,你速派人前去查询后卫情况和响枪的原因。”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3) 何坚却不以为然地说:“我看这种枪声,大概也就是几个土匪在山上打冷枪而已,我们不用去理会。” “我叫你马上去查!”卢德铭对于何坚这种麻痹的思想显然有些火了。在这种危急的临战状态下,何坚的这种态度实在让他有些不能容忍。 就在何坚准备派人前去查看情况之际,后面的枪声越来越紧,还传来机枪的吼叫,这显然不是遇到了土匪。 接着,只见三团士兵零零落落地向莲花方向跑来。原来是他们遭到了中途截击,而苏先骏行军时又不注意侦察和两侧警戒,遇到袭击一时就乱了阵脚。 这时余洒度也见到在溃退人群中的苏先骏,便命令他立即集合起三团部队,阻击从萍乡方向追击而来的朱培德部特务营和保安团。 但是受平时苏先骏的消极言论和情绪的影响,这时三团的部队纪律涣散,奔跑的士兵根本不听苏先骏指挥,继续往后溃退。苏先骏本人也慌了神,束手无策,敌军随后追上来,一时间敌我部队交错在一起。 有一伙敌人一见余洒度、卢德铭正在指挥部队作战,便知是共产党的大官,便大喊着:“抓到共产党的大官有大赏!”一边叫喊着,一边猖狂地向师部扑来。 起义军掩护部队一见这种情景,立即架起机枪,把疯狂扑过来的敌人撂倒不少。 苏先骏这时已经神智不清,一见面前倒下去一大批人,还以为是自己的部队,大叫道:“打错了!打的是自家人,快停止射击!” 余洒度听到叫喊,立即下令部队停止射击。 敌人利用机枪停止射击这一瞬间的机会,立即又向师部扑来。 三、 余洒度一见情况不妙,一面命令警卫班凭藉田埂继续抵抗,一面率领师部往后撤退。敌人一见余洒度率部撤退,便不顾警卫班的火力掩护,向师部追击而来。 在这紧急关头,卢德铭挺身而出,率领一个营要去抢占路旁高地。 “总指挥,你下去,这里危险,我来指挥!”副师长余贲民率领一支人马正好赶过来支援。 “不行,你赶快去掩护师部转移,保护毛委员安全!”卢德铭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卢德铭率领一个营的兵力,顽强地抵抗住了敌人的进攻。敌人连续几次冲击,都以留下大片尸体而告终。 不知不觉天亮了,东方山嵴的开空出现了一片绯红。山林里的鸟雀在急风暴雨般的枪声中,惊叫着四处飞窜。 卢德铭看到后续部队全部转移进山时,这才率部从高地撤退。 可是就在卢德铭率部撤下高地,通过一片开阔地向后继续撤退之时,树林深处的一挺敌人的机枪,突然疯狂地朝着撤退的起义军扫射…… 子弹击中了秋收起义总指挥卢德铭的胸膛! 卢德铭一边大叫着:“同志们快撤,撤……”一边朝敌人开枪射击,鲜血从胸口汩汩地冒出来,灰白色的军装立即被鲜血染红。 卢德铭终于倒了下去,倒在泸溪的一条河沟边。河水淙淙地向前流淌,一缕缕红色,随水而去…… 就在卢德铭被子弹击中,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一名起义军战士忽然从撤退的队伍中掉转头来,跌跌撞撞地朝着他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唿喊着:“德铭!德铭啊!……我是小雪啊!……” 第104页 唿喊声带着血带着泪,仿佛从地平线的那一边飘来,从遥远的歷史中飘来。唿喊声惊天动地,震落了天边的云霞,落在河水里,河水被染成一片胭脂红…… 卢德铭好像听见了小雪的唿喊,在他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他朝着杨小雪奔跑的方向使劲抬了一下头。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竭力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满眼青山,满眼燃烧的金秋烈焰啊,那是胜利的旗帜在飘扬。母亲,你在哪里,小雪,你平安地回家了吗?…… 东门血战中倖免于难的杨小雪,终于又追赶上了开赴罗霄山的队伍,但她一直没有得到机会与卢德铭相见,她远远地看见了卢德铭,而卢德铭根本不知道这个小同乡、小妹妹,还会从千里之外的四川,来追寻起义部队——来追寻他。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4) 杨小雪梦想过、设计过多少种与卢德铭相见的美丽而浪漫的情境,为了寻找起义部队,为了与卢德铭相会,她像一只乳燕,穿越云天,栉风沐雨终不悔…… 她还在飞。向着梦魂牵绕的地方飞…… 帽子被风吹向了天空,秀髮飘散开来,就在她奔跑在离卢德铭不远处的那一片草地时,无情的子弹,击中了这名美丽少女的胸部,她双手朝前伸着,使出最后的力气,抬头朝卢德铭张望了一下,便扑到在地上…… 飞越千里云天的乳燕,终于轻柔地往罗霄山温厚的大地落下来,像撒娇的孩子,扑入母亲的怀抱。 不,她现在,是要与卢德铭相见,她要把自己的经歷,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还要将卢德铭母亲的信交给他,还要让他看那一只绿色的翡翠手镯。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是你母亲送给我的!”然后,扑在他的胸脯上,对他说:“我爱你!……” 这一年,卢德铭不到23岁,杨小雪年仅17岁。 …… 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 敌人不甘心起义部队就这样逃脱他们的罗网。 卢德铭身边撤退的其他战士也倒下来不少,在混乱之中也不可能有人救护。 在这次战斗中,何长工所在连在后面作掩护,也遭敌截断,损失很大。在突围时,何长工断后,一脚踏空摔倒在沟里,被紧追上来的敌人抓住了! 几个敌人押着何长工,吼道:“放老实点,不老实就一枪毙了你!” 另一个敌人说:“看他的样子,说不定是一个当官的,押回去,还能领赏!” 何长工是连党代表,看见敌人当时也乱成一团,何长工想,现在不想法逃走,待押到当官的那儿查出自己的身份,可就麻烦了。 于是他对抓住自己的几个敌兵说:“人不亲枪桿子亲,和尚不亲帽子亲,我们也没有什么仇和恨,这儿有几个铜板给弟兄们吧!” 说罢,他把挂包里还有的一吊多铜钱往地上一甩,敌人都爬在地上拾钱,何长工则趁机向树林里跑去,等到敌人回过神来,他早已钻进了密密的丛林…… 这一仗,工农革命军损失两百余人,第三团原来剩下的人就不多,这一仗下来就差不多损失光了。 听说总指挥卢德铭牺牲了,整个起义军队伍为之一惊。官兵们有的痛哭失声,有的默默抽泣,有的在那里泪眼婆娑地诉说……特别是原国民党中央警卫团出来的战士,哭得捶胸顿足,仿佛透过滚滚热泪,能看到他们的总指挥依然军容严整,亲切微笑着向他们走来…… 四、 刚刚归队的何长工,听说卢德铭牺牲了,立时感到天旋地转。他声泪俱下地说:“ 老团长,总指挥,你怎么就这样离我们而去,走的人为什么是你而不是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从武汉开始,何长工一直跟随着卢德铭,转战千里,与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特别敬重卢德铭,他深知,起义部队多么需要这样的指挥员。他不是普通的指挥员,而是一名军事天才啊!他还只有23岁,就这样英年早逝,对党的损失却是不可估量。 在九宫山下,卢德铭甚至将自己与小同乡杨小雪的秘密全告诉了他。何长工知道他们相互暗恋着对方,但又没有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何长工当时立下心愿,总有一天,他要为这一对恋人牵起这根红线。 而现在,这一切都永不再来…… 这位在起义部队中有着最高威信的军事指挥员卢德铭,是黄埔第二期的学生。 在叶挺独立团里,他当过连长、营长,警卫团成立时又调来当团长。在官兵面前,他却从来没有架子。身为秋收起义的总指挥,为了适应山地行军,他脱下了军官都有的皮靴,也和大家一样穿上了草鞋。这给部队的影响很大。官兵们都说,“首长是黄埔出身的人都能吃苦耐劳,像当兵的一样要求自己,我们为什么还不能吃苦呢?” 由于他平时平易近人,长得又高大英俊,魁梧奇伟,说话声音洪亮,所以在部队很有号召力。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5) 一位战士哭泣道:“到了宿营地,他常到下面和战士们在一起,民主作风很好。他很少骑马,总是把马给掉队的同志骑。有一次我的右脚扭伤,团长立即下马,命令我骑上去,我不肯,团长将我一把抱起来,将我抛上了马背……” 第105页 对于革命的态度,卢德铭的立场是非常坚定的,他曾搞过几次“民意测验”,明确对那些立场动摇的官兵表示:不愿干的填表就走! 一位连长哭着说:“他在革命的关键时刻,都显得非常果断。长江的船上,要不是他决心掉转船头,我们这些弟兄就全部落入了张发奎设下的圈套。部队到了靖安后,如果渡过赣江去追赶主力,肯定逃不掉军阀部队的阻击。他认为不能犹豫徘徊,决心转到湘赣边区的修水。尤其是当形势越显不利时,他决心去找党中央请示。记得他当时说:‘我们不能像洞庭湖中的小船,荡荡漾漾;我们也不能像水上的浮萍一样,摇摇晃晃。可是,现在我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港湾,你怎么就抛下我们走了?” 一位长期在他手下的参谋靠在一棵树杆上,在那里喃喃自语地哭诉:“在武汉时,一个新兵枪走了火,他并没有严厉批评,只是说了一句:‘你们半夜走火多不好,亏了没打着人,要是把我这个团长打死了,一定会有人说你有意暗害我呢,那时你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了,下次一定要注意。团长,你知道吗,那个叫胡德胜的新兵就是我的表弟啊,我当时对你是多么地钦佩和感激……”’ 卢德铭身为将领,平时深入群众,调查研究。他既能运筹帷幄,决战千里,又对战士们关爱有加。战士们的脚打了泡,他叫军医及时看护。对部队抓得很严,平时很少看见他睡觉,总是在下边到处转。大家都说:‘卢总指挥是叶挺独立团出来的,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 卢德铭的牺牲,无疑对工农革命军是一个重大损失。 毛泽东更是悲痛,自出师以来,损兵折将,且失臂膀,岂能不心痛? 在秋收暴动时,卢德铭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最忠诚的搭挡,最敬重的一员大将啊! 毛泽东查明了卢德铭牺牲的原因,顿时愤怒至极。他找到苏先骏,斥责他侦察不力、指挥错误。以非常愤怒的口气,怒目而视,冲着苏先骏喊道:“还我卢德铭!……” 在异常气愤之时,毛泽东才会发出这种唿声。他从一名战士手中接过枪来,朝着天空连发三枪! 毛泽东失声痛哭,高声唿喊:“今失卢德铭,苍天无眼,老天不公啊!……” 芦溪一仗,打掉了三团,失去了总指挥,部队士气受到了极大影响,面临着溃散的危险。如果说秋收暴动发生后,头五天形势就开始下滑,到芦溪一仗算是跌到了谷底。 五、 芦溪战败后,毛泽东将剩下来的部队重新收拢,随即率领部队向莲花方向疾进。9月25日中午,工农革命军赶到了莲花县境的高滩村。 经受了大革命风暴的高滩村农民群众,起先弄不清工农革命军是什么部队,都躲到山上去了。等到弄清他们是湖南的毛泽东带来的队伍后,便奔走相告,成群结伙地跑回村子,有的拿出仅有的一些大米、红薯干,非要同志们吃不可,还有的人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禾草,硬拉着官兵们到屋里去住宿…… 在高滩村,毛泽东对新败的部队进行了简短的行军动员,他拄着一根拐杖,告诉大家说:“部队已经进入山区,我们暂时摆脱了敌人的围追堵截。我们不要怕行军的艰苦,不要怕暂时受了些损失,要看到光明,天下这么大,总有我们落脚的地方……” 部队在高滩村吃过午饭,整顿了一下行装、清点了人数,接着继续向前开进。 傍晚部队到达甘家村,毛泽东召集部分部队干部和当地的一些党员,开了一个短会。在会上,当地的党员们向毛泽东汇报了莲花县革命力量在大革命失败后,受到严重损失的情况。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6) 毛泽东听后对他们解释说:“我们不要被反动派的屠杀吓倒。广大贫苦农民总是和共产党心连心的,这是我们干革命的主要依靠力量。因此,我们就是要在湘赣边界的广大农村发动群众,进行武装斗争。这是个革命的根本问题,不能含煳。” 当地党组织负责人说:“9月18日我们组织暴动攻城失败,牺牲了12个同志,有90个同志被抓,现在还被关在县城的牢里。” 毛泽东听了这些反映,当即决定:“我们明天攻打莲花县城,营救被捕同志!” 当天晚上,毛泽东召开了地方党组织负责人参加的军事会议,决定了第二天的攻城部署。 9月26日清早,在甘家村南边的河滩上,工农革命军排着整齐的队伍,周围站满了上千名手拿梭镖、鸟铳的群众。 自暴动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老百姓来帮助部队打仗。当地党组织能发动起这么多人,固然是有相当的群众基础,另外也是因为工农革命军是为营救自己的亲人而打仗。 在出发前,工农革命军宣布处决六个从萍乡带来的大土豪,大家又发出一片欢唿声。在那个年代,就是以血还血。 接着,毛泽东宣布了攻打县城的决定。 河滩上立刻掌声雷动、群情激奋。军民一起,向县城进发。 莲花县城里没有国民党的正规军,只有大土豪李成萌的保安团驻守。那些守城的团丁们,一听到工农革命军攻城时吹起的嘹亮的军号声,就已经吓得手颤脚抖。一听枪声响起,便立刻四处逃窜。 第106页 愤怒的指战员们和革命群众立即像潮水一样冲进城里,打开监狱,解救出被关的同志。随后,又砸烂了国民党县党部、县公署,活捉了县党部书记官。接着,部队又打开积谷仓和当铺,把粮食、财物分给广大贫苦农民…… 自起义以来,这是除二团之外的部队打开的第一个县城。虽然是个小县,毕竟使部队精神振奋。从中午到深夜,莲花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笑语歌声洋溢在街头巷尾。 天色已黑。毛泽东又赶去县公署,参加余洒度召集的军事会议,结果马上爆发了一场冲突。而且是前委书记毛泽东与师长余洒度之间的一场撕破情面的冲突…… 六、 这个余洒度,原先并不归湖南省委领导,只是秋收暴动前他所在的部队来到湘赣边界,才参加了起义。卢德铭活着的时候,他也只是背后发牢骚,对毛泽东不敢当面怠慢,因为卢德铭一再强调,必须服从毛委员指挥。现在卢德铭不在了,他却当面表现出了对毛泽东的不尊重。 毛泽东到了会场,与到会的军事干部们打了招唿,接着就问: “刚才抓住的那个县保安队长呢?” 因为在来会场的路上,他听到几个士兵在议论说:“好不容易抓了个县保安队长,却又将他放了。要是他去报信,我们又得吃哑巴亏……”毛泽东一进会场,立即想证实一下。 没想到士兵们议论的真有其事,余洒度满不在乎地回答说:“已经将他放了。” 听到这话,毛泽东立即表现出非常生气的样子,严厉地对这个当时的最高军事长官说:“县保安队离城里只有几公里,我们这些人的生命都交在你手上了,你还开的什么会?” 余洒度听了后,反而轻蔑地回敬道:“什么!你怕死吗?我可以担保,你若死了,我抵你的命。” 毛泽东禁不住发火了,他马上下令说;“不能再停留,部队准备撤出城去。” 余洒度则表示不服,针锋相对地顶撞说:“怕啥子,不是刚打完嘛,我就不信这个邪,敌人还会再来个伏击。” “一千人的性命危在旦夕呀!”毛泽东急了,“开会有什么用,应该撤。” “出了事我负责!”余洒度想起自己受制于毛泽东,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他一掌拍在桌子上,瞪着眼睛说,“老子用脑壳担保你毛委员的安全,行不行?” 毛泽东毫不退让,义正词严地说:“那你有几个脑壳,担保部队的安全?我命令你,必须撤离!”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7) 这一番争吵,使得当天晚上军事会议也未开成。 本来,余洒度和一些军事干部准备在城里休整几天,经过这一批评,只得布置部队于第二天一早出发。 走出会场时,苏先骏满脸不高兴地对余洒度说:“师长,你说句心里话,我们都是黄埔出来的人,干么一定要听他的?” 余洒度板着脸,盯了苏先骏一会,气唿唿地说:“我还是啥子师长,这里还有一个师吗!”说着转身就走,也不再和苏先骏说话。 苏先骏望着余洒度的背影,跺了一下脚,也气沖沖地回驻地去了。 毛泽东的心中极为焦虑,回到驻地,两只握着的拳头里,全是汗。 队伍越来越不好带,疾病,疲劳,敌人的狙击,不断逃跑的现象,几个主要军事将领不听指挥……无不威胁着这支起义部队的存在。 卢德铭的牺牲,毛泽东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疼痛。这一切困难和障碍,全压到了他的肩头。他深知,如果遇上哪怕是一支小小的敌人的阻击,部队都会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 毛泽东摊开地图,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但他坚信,避开城市强敌,进入深山,是这支为数已不多的革命力量能得以保存的唯一出路。当务之急,队伍必须有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 这时,朱建胜深夜来找毛泽东,说有情况要汇报。 朱建胜的身后,还跟来了一个年轻人。 朱建胜进门就说:“毛委员,这是我的老熟人宋任穷。他特来寻找起义队伍,送来中共江西省委的一封密信!” 宋任穷是湖南浏阳县人,上一年加入共青团并转党,在家乡从事农民运动。这次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毛泽东。一见面,就将自己如何未追赶上浏阳义勇军、如何与江西省委接上头的经过说了一遍,随后取出一封密信,郑重地交给毛泽东。 毛泽东急忙将信摊在放着水的木盆里,快速地看起来。立即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这信,果然是中共江西省委汪泽楷所写,他对宋任穷说:“汪书记还跟你说过什么?” 宋任穷说:“汪书记说,你们现在正往罗霄山进发。汪书记是要告诉你们,宁冈有党领导的农民武装,要你们和他们联繫上,汪书记不在信里都写了嘛!” “宁冈真的有一支共产党领导的农民武装吗?”毛泽东问道。 宋任穷肯定地回答:“是啊,这支队伍有几十条枪,一直活跃在宁冈,其他的事,信里都写了的!” 毛泽东接着追问道:“军阀就不会派兵去围剿他们?” 第107页 宋任穷说:“那里山势险峻得没法子说,方圆好几百里的深山密林,军阀即使去,就好比是瞎子去摸鱼,人还在岸上,那些鱼早游到深水中去了。弄得不好自己栽进了水里啦!” 宋任穷的回答,使毛泽东笑起来;“说得好,说得真好呀!” 连朱建胜也忍不住笑起来。 毛泽东听后,显得非常高兴,一面握住宋任穷的手连道辛苦,一面说道:“现在我们不愁没有落脚之地了。” 从9月初安源军事会议上听王新亚介绍有井冈山王佐、袁文才这两个人,到文家市会议决定向萍乡以南转移,毛泽东的头脑中逐渐确定了在罗霄山脉中段落脚的观念。此时,中共江西省委正式介绍当地有自己的组织,奔向那里的目标,在毛泽东心中便明确起来,与余洒度冲突带来的不快和焦虑,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 9月27日上午,在莲花县城南门外的大草坪上,莲花县革命群众依依不捨地赶来,欢送准备继续向永新进发的工农革命军。 毛泽东对着欢送的人群扬了扬手,大声说道:“乡亲们,不用难过,我们还会再回来的!” 越往前走,路就越难走。毛泽东在被捕脱险那天留下的脚伤,此时更厉害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时,有些战士看到了这一情景,扎起担架送到毛泽东面前。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8) 一位战士高兴地对毛泽东说:“毛委员,人家抬‘轿子’来了,你赶快坐吧!” 毛泽东摇摇头,笑着说:“革命的路是靠脚板走出来的,不是坐出来的,还是双脚走路好。”接着,他指指后面,说:“请你们把‘轿子’抬给伤病员坐吧,他们的腿确实走不碍。”接着,他拄着棍子继续向前走去。 有个叫做谭希林的战士,一看毛泽东的脚伤这么严重,坚持要毛泽东坐上轿子,他说:“这怎么能走,脚都发烂了,坐上去吧!” 毛泽东坚决地说: “大家走我也要走,大家休息我也休息,我走不赢就慢 慢跟着走。不要再说了,将轿子让那些伤病员坐。” 他忍着疼痛,一边走一边同战士们亲切交谈。 七、 瑟瑟秋风染黄了路边的树叶,衣衫破烂的工农革命军在继续向罗霄山脉中段行进。 不仅路途越来越艰难,部队也越来越不好带。 连日来,不断的爬山越岭,一次又一次地与前堵后追的敌人战斗,与日俱增的疟疾、痢疾病号,使这支队伍越来越疲惫不堪。 坎坷的路,崎岖的路,漫长的路,好像没有尽头似的。队伍越走越显得稀稀拉拉,有的人干脆跑到队列外,一屁股坐在路旁休息;有的人跑去採摘树上的野果子;有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咬着耳朵瞎嘀咕。 有的班长和军官管教士兵,士兵不听,就动起拳头。这时的士兵也火气不小,举手回打,路边出现了官兵扭打在一起的情景。 这一切,毛泽东都看在眼里。部队里出现的一些不良现象和情绪,使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中。 自从芦溪遭到朱培德部特务营和保安团的伏击,总指挥卢德铭不幸牺牲,部队受到重大损失后,部队便始终被一种失败主义的悲观情绪所笼罩。虽然在9月26日部队取得攻打莲花县城的胜利,这种悲观主义情绪有所减弱,但并未因此烟消云散,而是继续笼罩着部队。 此时带队的最高军事领导余洒度,更是牢骚满腹。从莲花出发向永新前进,走了一天后准备宿营,因为天色还不黑,毛泽东提议再走10里然后宿营。余洒度私下十分不满地嘟囔道:“我当什么师长,连10里路的指挥权都没有了。” 此人到了这个时候,还保持着北伐时军官那种“五皮主义”的外貌一一皮靴、皮包、皮绑腿、皮腰带、皮马鞭,一副旧军官的派头不改。 这支起义部队的成员,大都是武昌国府警卫团的官兵,其中多数是各地工农运动中的骨干分子,他们当中还有许多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在蒋介石、汪精卫疯狂屠杀革命群众后,他们都怀着对阶级敌人的刻骨仇恨,脱离了家庭,参加了革命队伍。到部队后,经受艰苦战斗环境的考验,受到革命思想教育,斗志更坚定了,成为革命军队的骨干力量,这是部队的主流。但在部队中也有那么一些人,特别是旧军官出身的人,则是抱着当官拿薪水的僱佣观念而来,在战斗失利和环境艰苦时自然出现悲观动摇。有些军官还存有随意打骂、侮辱士兵的军阀主义恶劣作风,严重影响官兵的团结。另外士兵中也有一些人是在革命高潮中来的投机分子,还有些是为了挣一个月10块银元的兵饷,抱着当兵吃粮的观念而来。此时发不了饷,吃了上顿没下顿,自然情绪低落,时常有人开小差。 经过几次激战后,部队的人员枪枝结构都已发生了很大变化,但编制仍继续保持着起义前的状况,所以便出现了官多兵少、枪多人少的情况。很显然,这样的组织结构,不利于下一步的作战行动。 面对这些情况,毛泽东一直在思索,怎么办?怎样建设这支军队?建设什么样的军队? “砰!——”忽然,前面响起了枪声。 “哪里打枪?”毛泽东赶忙问道。 第108页 过了一会儿,只见营长张子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向毛泽东报告:“又有8个人开了小差,我已派人去追。刚才那一枪估计是追赶的战士打的,吓吓逃兵。”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9) 毛泽东异常严峻地说道:“不要追!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不要开枪吓他们。”停了一会,毛泽东又说,“我不相信都会走光,总还会有要继续革命的。有句俗话说得好:‘宁要鲜桃一个,不要烂桃一筐。’革命也是这样,部队光人多不行,还要有坚定的信念。要是东摇西摆的,留下来也没用。” 张子清听了毛泽东的话,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又说:“道理是这样,可目前队伍老是这种状况,倒是有点叫人心焦。” 士兵大量逃亡,在当时真成了头等严重的问题。 不光是当兵的跑,军官中也有不少人动摇乃至逃跑。当时的干部大多是投笔从戎的知识分子,其中有些人在一连串的挫折和危险艰苦的斗争面前,已经开始惊慌失措,灰心动摇起来。听说还要继续到罗霄山脉中段去开闢新的根据地,少数人便不辞而别了。此时,部队还剩下八百余人。这样走下去,再不整顿显然是不行了。 毛泽东想起这些,心里沉旬旬的。 八、 9月29日,部队终于到达了江西省永新县境内的三湾村。 这里地处湘赣边界的九陇山脚下,是茶陵、莲花、永新、宁冈四县交界的地方。村子由陈家、钟家、上李家、下李家和三湾街组成,合称三湾村。四周群山环抱,郁郁葱葱,是一个美丽、幽静的小山村。全村大约有50多户人家,在山区算是较大的村庄。 这一天上午,三湾村几个去高陇逢圩的村民,突然心急火燎地跑回村,站在街上大喊大叫:“从高溪那边过来了好多的兵,大家快逃吧!” 一听说又有大批官兵开了过来,村里的人顿时乱作一团。那些正在地里干活和在街上摆摊的老表赶紧跑回各自屋里,收拾起几样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牵儿带女,躲进山里。 一直等到下午,仍不见有官兵进村。躲在山上的村民们有些呆不住了,于是派人回村子附近去看看动静。只见队伍前头打着一面好高的红旗,队伍里的人背着枪,在后头还押着几十个垂头丧气的土豪。 几个胆大一点的后生一直躲在前山观看动静,见这些兵进村后一没放枪,二没放火,三没抢东西,还和留下的老头子有说有笑,于是又上山去把乡亲们喊了回来。 三湾村在大革命时期也建有共产党的组织,党支部书记李立一听说是毛委员的队伍来了,也赶紧从别的村赶了回来。这里的老百姓受过革命宣传的影响,有一定的觉悟,得知是共产党的部队来了,便拉着战士们的手,让他们到家里去休息。战士们坚持不进屋,老乡们便赶紧跑回各自家中下了门板,送来稻草,让战士们休息。 战士们便各自在屋墙找个地方,放下门板,铺上稻草当床铺。随后大家放下被包,就开始给群众扫院、挑水,忙乎起来。这些都是毛泽东刚刚为部队规定的,旧军队从来不干这事。 毛泽东一见乡亲们都回到村里,便指示部队把沿途打土豪缴获的粮食、布匹分给贫苦群众。看到这一情景,乡亲们也赶紧从家中菜园里割来新鲜的蔬菜,从鸡窝里掏出鸡蛋送到部队。有的青年农民干脆跑到池塘里捞起鲜鱼,刮鳞破肚后送给部队。 军民关系融洽,这样就为部队住下来创造了有利条件。此时,后面也没有了追兵,显然可以在此住一段进行整编。 部队到达三湾的当天晚上,毛泽东便在泰和祥杂货铺主持召开了前敌委员会议,决定对工农革命军进行改编。余洒度、余贲民、苏先骏、宛希先等部队的主要负责人以及士兵委员熊寿祺等参加了会议。 召开这次会议,对工农革命军进行改编,这个想法是毛泽东从文家市到三湾的途中逐渐形成的。从文家市出发后,毛泽东宣布部队将继续开往罗霄山脉中段的崇山峻岭之中,去开闢新的革命根据地。可是路上的情况实在令人担忧,逃亡不断,士气不振,不解决这些问题显然不成。 眼前的这些现象,使毛泽东深有感触,觉得当前革命最需要的是要有坚定的革命信念,要靠自觉,不能勉强。大浪淘沙,不坚定的走了,留下来的才是金子。革命需要的是一支精干的、可靠的队伍。只有这样,才能去开创艰苦卓绝的事业。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10) 会议一开始,毛泽东就说明了这次会议的中心议题,他说: “从文家市以来部队的情况大家都是知道的,现在军心不稳,士气低落,许多人都不告而别了,开小差的天天都有,有的人还公开煽动:‘你走不走!’‘往哪儿走?’部队是到了该整顿的时候了,再不整顿,我们都很难再带兵了。今晚请大家来,就是商量这件事,请大家发表自己的高见!” 可是众人听了他的话后,都觉得很难拿出主意。余洒度、苏先骏也一言不发,于是大家都闷不作声。一时间,会场气氛沉闷。 毛泽东接着提出建议说:“我想当务之急,首先是进行缩编,撤消师的建制,全师编为一个团,实实在在的,不图虚名,公开宣布愿走者走,发路费,愿留者留!” 第109页 听完毛泽东的这句话,苏先骏表态说:“我同意缩编。”但接着又说:“我们初来乍到,落脚刚稳,保持师的编号可以虚张声势,吓唬敌人,兵不厌诈嘛!” 余洒度也立即附和道:“如果缩编成团,那么多军官怎么办?这不直接影响到部队的士气吗?另外,我觉得公开宣布愿走愿留,恐怕也不行。弄得不好,人会走光的。” “我看不见得吧!大浪淘沙,革命立场不坚定的人走了也不足惜。我相信大多数是不会走的,还会坚持革命的!”余贲民见苏、余二人实际上都在反对毛泽东的意见,分明在故意与毛委员唱反调,赶紧插了一句。 “至于多余的军官,可以成立一个军官队嘛!”毛泽东何尝不知道苏、余的用心,接着余贲民的话,继续补充道。 “这样好,免得官多不管事。”余责民满口称赞。 作为党代表参加会议的宛希先、熊寿祺等亦表态贊成。 余洒度见多数人都贊成缩编,只好无奈地表示:“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这样办吧!” 毛泽东开始问余洒度,说:“那我问你,是否愿当缩编后的团长?” 余洒度马上直摇头,说:“还是另选贤人吧,不要选我了。”余洒度当时不仅是嫌官小,而且对革命已经心灰意冷。 众人本来对余洒度一再指挥失误心中就有气,一见他不愿当团长,求之不得。便七嘴八舌地推荐其他人选。有人提议张子清,有人提议陈浩,都是一团里面的营长,但绝无一人提苏先骏的名。苏先骏想要发作,但出了一身汗,终于不好怎么发作,只坐在那里低头不语,心中升起一股恨意,牙齿咬得格格地响。 最后绝大多数人贊同陈浩担任团长,毛泽东也表示同意。 九、 毛泽东接着说道:“还有一件大事要大家拿个主意,我想把党支部建在连上,既然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军队,当然应该加强党对军队的领导;另外,部队的各级还应该设立士兵委员会,实行民主管理。” 大家一听毛泽东的这个建议,顿时议论开来,基本上都对“支部建在连上”表示拥护,但对士委会的职权范围却有异议。 “军官违法,由士兵委员会处罚,那成何体统!”余洒度首先反对道。 “官兵起居相同,待遇一样,那要官作甚?自古官兵有别嘛!”苏先骏也随声附和,说完还向毛泽东翻了一下白眼。 “咱们是工农革命军,不是过去的旧军队。官兵平等,有盐同咸,无盐同淡,有什么不好,这就叫爱兵如子嘛。”毛泽东慷慨陈词。 会议一直开到下半夜才结束,最后与会的大多数人都表示贊同毛泽东的建议,这样,终于形成了前委会的决议。 9月30日清晨,工农革命军全体官兵,聚集在三湾村前的枫树坪。枫叶映着万缕霞光,在风中摇曳。 在余洒度传达了前委会议的决定后,新任团长陈浩宣布:“请前委书记毛泽东同志讲话!” 顿时全场一片肃静。 在那棵参天的大树下,面对着眼前为数已经不多的人员,毛泽东首先强调了改编的意义,接着又慷慨激昂地说: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11) “同志们,敌人只是在我们后面放冷枪,这有什么了不起?大家都是娘生的,敌人有两条腿,我们也有两条腿。贺龙两把菜刀起家,现在当了军长,带了一军人马。我们现在不只两把菜刀,我们有几百人,还怕干不起来吗?你们都是秋收起义出来的,一个人可以当敌人十个,十个可以当他一百,我们现在有这样几百人的部队,还怕什么?没有挫折和失败,就不会有成功。” 说完这些,他又大声宣布:“参加革命,完全是自愿的。现在,愿留者留,不愿留者,根据路途远近,发3至5元钱的路费,开证明信允许离队。希望即使回去以后,还要继续革命。将来如果谁愿意回来,我们还是欢迎的!” 接着,毛泽东又继续说道:“我毛泽东干革命,一不图升官,二不图发财,三不图养家餬口,只图天下劳苦大众得到解放。此行前去,山高水长,任重道远,你们跟着我,可能很艰苦,很危险,但是也很光荣。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有愿意跟我走的,请站到左边来,我热烈欢迎;有愿意回家的,请站到右边去,我们不勉强。” 毛泽东的话语,如一阵暖风,把战士们心中的火苗又吹旺了。队伍稍静一瞬,绝大多数工农出身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革命战士,由党员干部宛希先带头,跟着毛泽东走到枫树下的左侧。 接着,张子清、伍中豪、陈伯钧、何长工等部队骨干,也纷纷站到了左边。 余洒度虽然对“上山”仍然想不通,却没有表示要马上离开部队。因此他略为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到了左边——也许他觉得留下来还可以据理力争。 苏先骏当时犹犹豫豫,也站到了左边,不过看得出是很勉强的。 最后,留在右边的人,每人领了5块光洋。一名站到右边的连级军官还不好意思,红着脸说:“我身体有毛病,只是暂时请假离队……” 毛泽东当场表示:“准假,希望你们只是暂时离队的,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来。”接着这些人各自散去。 第110页 经过这次整编,剩下的只有七百余人。毛泽东对大家说:“部队人员虽然减少了,但士气、信念和战斗力却大大增强,这是一支坚强团结的人民军队。” 大会解散之后各单位将人员带回,接着改编开始。首先从整编组织开始,把原来的一个师缩编为一个团,即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一团,下辖一、三两个营,每营三个连,加原特务连,共两个营七个连。另外设立军官队、卫生队。多余的干部编入军官队,伤病员与战斗员分开,由卫生队管理。 在整编中重新任命了干部: 团长陈浩,副团长徐恕、参谋长韩昌剑; 一营营长员一民,党代表宛希先; 三营营长张子清,副营长伍中豪,党代表何挺颖; 特务连连长朱建胜,党代表罗荣桓; 军官队队长吕赤; 卫生队队长曹荣,党代表何长工。 在组织整编同时,在部队建立健全了党的各级组织。在连以上设立党代表,营、团建立党委,部队由毛泽东任书记的前敌委员会统一领导,重要问题都要经党委讨论决定。 在部队前往三湾的路上,毛泽东亲眼目睹了官长打骂士兵的许多实例。其实,在辛亥革命时毛泽东本人也当过半年兵,早就体会过军阀部队内部的黑暗专制。如今虽然是工农革命军,可是旧军队的习气却不是一下子能克服的。 在三湾改编中,为了废除军阀军队的旧制度及其影响,保证士兵的政治地位和民主权利,毛泽东指示在工农革命军的每个连队都要建立一个士兵委员会。那时还没有后来那种“三大民主”的提法,讲的是“发扬民主主义”。 按照规定,士兵委员会是士兵的群众组织。士兵委员会的主席和委员由全体士兵民主选举产生。军官也可以参加士兵委员会,也有选举和被选举权,但军官被选者不得超过委员会人数的三分之一。 士兵委员会设主任1人,委员5至7人,均由全连官兵选举产生。它既是民主组织,又是监察机关,在党代表的指导下进行宣传、组织群众的工作,组织领导士兵的文娱生活,监督部队的经济开支和伙食管理等。士兵委员会对军官有监督之权,军官做错了事,要受士兵委员会的批评甚至处分。有什么事,士兵委员会就召集大家讨论,上自各级首长下到伙夫,都有充分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力。有批评有表扬,赏罚严明,官长和士兵都一样,一点不马虎,这样便在革命军队建立了充分的民主制度。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12) 在强调实行“民主主义”时,毛泽东还明确提出在革命军队中,官兵平等,吃饭穿衣都要一样,不搞任何特殊化。在三湾改编的日子里,他本人就首先做出表率。有一次,老表们送了些鱼和鸡蛋给毛泽东,让他补补身体。炊事班和士兵委员会一商量,觉得老表的行动也表达了自己的心愿,就特意用老乡们送来的鱼和鸡蛋给毛泽东做了四菜一汤。 不料在吃饭时,毛泽东一发现这种情况,立即召集各连的党代表开会,说“干部要带头执行军内民主主义,要与战士同甘共苦,决不搞特殊。” 之后,他和党代表们端着四菜一汤,逐桌逐桌地分到战士们吃饭的桌子上。分完后,毛泽东带着党代表们领了一盆苦瓜,一起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当战士们发现毛泽东和党代表们在吃苦瓜的时候,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将他们给自己桌上加的菜,转回到毛泽东和党代表们的桌上。有的人激动地说:“毛委员,苦瓜味道苦,你不吃鱼、不吃蛋,吃些南瓜总行吧。” 毛泽东哈哈大笑说:“先吃苦瓜,后吃南瓜,这叫先苦后甜嘛,现在条件艰苦,物资困难,干部吃苦瓜,让战士吃南瓜,这是很对的嘛!” 毛泽东专门召集党代表们开会,向党员干部解释说:“这次,前委决定把党的支部建在连队,每个班要有党员,每个排要有党的小组,这好比一个人活着要有心脏,心脏强壮,摔打一下皮肉无关紧要。一支部队也要有自己的心脏,党支部就是连队的心脏。我们这支部队今后垮不垮,就要看连队支部建的好坏了。把连队党支部建好,让连队的心脏坚强地跳动起来,才会使党的血液,流灌我们这支部队的全身。” 毛泽东生动形象的话语立即感染了与会党代表们。望着这位前委书记,他们立即产生了血涌全身的一种使命感。 毛泽东侃侃而谈,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他那浓重的湖南口音,在这些党代表中间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半个月连遭挫折的疲惫和愁苦,渐渐从他们的心头消失。在三湾的几天里,毛泽东还很关心当地群众的生活。因为他知道,要在这附近安家,军队与群众打成一片是非常重要的。他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要和地方结合起来,要取得民众的支持,一方面我们把伤病员交给他们,他们可以把我们的伤病员安置好;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发枪给他们,帮助他们发展起来,这样我们就不会被敌人打垮。” 十、 这天早上,毛泽东到三湾街上散步,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街边上哭,便走过去问;“细妹子,为啥子在这里哭鼻子,告诉我好吗?” 细妹子一听有人亲切地询问,哭得越发伤心了。 第111页 原来小女孩的阿爸患了重病,几天都没起床。家里穷得锅底朝天,连个刮痧的铜板都找不到,哪里有钱买药看病。所以,病也就一拖再拖,越拖越重…… 毛泽东随小女孩来到她家,看见老人病得很厉害,便立即走近床榻,关切地问道:“没去叫个郎中看看?” “叫了。”细妹子轻声地回答。 “郎中怎么讲?” “开了个药方就走了”。 “药呢?”毛泽东着急地问。 “没钱去抓……”细妹子又流下了眼泪。 毛泽东一手拿过细妹子手里的半碗米汤,一手掏出几个银毫子,对细妹子说:“妹子,拿去捡药吧。” 细妹子伸手接过银毫子,两眼惊喜地望望毛泽东,转身飞跑出去。 毛泽东端着米汤碗,坐在老人床边,细心地将米汤餵给他吃。老人边吃米汤边流泪,泪水浸湿了头下枕着的烂棉絮…… 第二天,毛泽东因忙于开会,不能脱身,便叫一个小战士背上一袋米,来到这个老乡家。 小战士一进门就问:“老表,毛委员问你的病好些了吗?” “啊,毛委员?……”老人和细妹子异口同声惊问。 “就是昨天来看你的那个人呀!”小战士顺手放下米袋,回答道。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13) 老人挣扎着坐起身,激动得声音都打颤:“请、请转告毛委员,我、我的病好多了!” 随后,老人把细妹子拉到身边,泣不成声地说,“好妹子,毛委员是我们穷人的大救星,他救了你爸,他的恩情比山重啊!我们要把毛委员的恩情永远记在心里!……” 三湾钟家祠堂的前面,有两个不满三尺深的水井。全村上百口人,都用这口井里的水。 有一天,炊事班一个战士到井边挑水,看到水很浑浊,便转身到河里挑了担水回到厨房,进门时还嚷道:“这村里的井水好浑浊哟!” 正巧,毛泽东打这里经过。他跟进厨房问:“井水怎么会浑浊呢?” “不晓得怎么搞的。”挑水的战士回答。 “走,去看看。”毛泽东说着就让战士带路走到水井跟前。 到那里一看,只见这两口井因年久失修,井边杂草丛生,乱石成堆,井里的几个泉眼大都被堵,出不来多少泉水;祠堂沟里溢出的浊水,顺着沖烂了的井围,直往井里流。他们正在观察,恰好来了一位挑水的老表,毛泽东就迎上前去问:“老表哥,两个井怎么变成这样子?” “没办法呀!兵荒马乱,谁还能顾得上修井,有个安稳的日子过就行咧!” 毛泽东点点头,把一个战士叫到身边,要他到老表屋里去借几把铁铲和几担箢箕来。 工具借来后,毛泽东捲起衣袖和裤管,拿起一把铁铲,弯腰铲土、清修井围。战士们也拿铲的拿铲,挑土箕的挑土箕,跟着毛泽东干起来。挖泥、搬石头、填浊水沟,干得热火火的。 一直干到中午,水井才修好。就在大家准备离开的时候,毛泽东突然发现填平的地方还有个洞正在往外面溢浊水,就要去培土。有个战士一看时间不早了,就说:“不碍事,算了吧!” 毛泽东认真地说:“不行。俗话说‘小洞不补,大洞尺五嘛。这洞不填,越溢越大,沟里的浊水还不是照样要冲到井里。”说着就铲了几铲泥土,压在溢水处,又用铲背狠狠砸平。然后,还找来几块石头垫上去,煳上几把稀泥,浊水便再也溢不出来了。 老表、妹子们听说毛委员亲自在为他们修井,便纷纷跑来。等到他们到来,两个井已修得又深又宽又牢固,井围的砖块砌得结结实实,井旁的杂草铲得光熘熘,几道浊水沟填得平整整…… 部队来到三湾后,即遵照前委领导同志的意见,开展了政治宣传工作,挨家挨户地访贫问苦。 战士们在老乡家中待人亲亲热热,说话和和气气。 毛泽东也亲自挨家登门拜访。当大家知道这就是毛委员时,个个惊喜万分,急忙跑上去说:“啊!你就是毛司令呀!” 毛泽东一边招唿大家坐下,一边勉励大家利用九陇山区这个好地方,组织起来跟反动派斗,逐渐扩大革命力量。 大家听了毛委员的这些话,顿时懂得了许多革命道理,心里热唿唿的。 毛泽东还特地到村里最穷苦的孤寡人罗莲英老婆婆家里,和她谈心。 罗莲英嫁到三湾后,丈夫40岁上便被反动派抓去当兵了,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一个被活活地饿死,一个给财主放牛,在山上被老虎吃掉了。现在罗莲英年老体弱,衣食无靠。 毛泽东到她家后,亲切地和她拉家常,安慰她,临走时还送了几尺青布给她做衣服。罗莲英老人手拿青布,目送着毛泽东离去的背影,心中无比激动。 通过访贫问苦和各种形式的宣传,三湾群众懂得了工农革命军是自己的军队,因此,纷纷主动为部队办事,并送来许多慰劳品。 一天,村里的青年们一早便下水去捞了一百多斤鲜鱼,送到团部,硬要表示一点心意。还说,如果不接受,便不像自己人了。说着,刮鳞的刮鳞,洗鱼的洗鱼,炊事班一看无法,只好收下,事后再过秤付钱。 第112页 看到这些情景,群众纷纷赞嘆说: “为了使我们穷苦人翻身,工农革命军吃尽了干辛万苦,到头来连这点鱼也不肯收,这样的军队真是世上少有啊!” 第十二章 碧血罗霄(14) “当这号子兵的人,都是心眼最好的人。昨天我正要噼柴,有个战士随手就把我的柴刀接过去了。我说,哟,世上哪里见过帮老百姓噼柴的军队啊!我要他歇歇,他怎么也不肯。” “真是好纪律呀,借个碗也洗得干干净净的送回来。” “毛委员的部队就要走了!” 几天后,这个消息在三湾一传开,群众立即拥到毛泽东那里,千挽万留,说什么也不让部队走。 “乡亲们!我们还要去其他地方打土豪劣绅,还要解救那里受苦受难的贫苦大众。”毛泽东站在祠堂门前,对着人群说道,“我们还会回来的,希望回来时,见到大家都已经过上好日子。”毛泽东说到这里,感到有一股热浪直涌上眼窝。 根据群众的一再要求,毛泽东答应留下两位同志,领导三湾群众闹革命。 10月3日早晨,经过改编的工农革命军面貌一新,集合在枫树坪整装待发。 几个提石灰桶的战士,忙着在村子里的土墙砖壁上刷写“士兵组织士兵会!”、“欢迎工农群众起来参加革命!”等大幅标语。 三湾群众闻讯,纷纷扶老携幼,依依不捨地前来欢送。 深秋的阳光洒满枫树坪。火红的枫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像燃烧的火炬,与天空的早霞、起义军的旗帜,还有官兵们的红领带,交相辉映。 毛泽东站立在枫树下,高声地说: “我们就要开始新的进军,准备在附近落脚安家。我还向大家宣布三条行军纪律:一、说话要和气;二、买卖要公平;三、不拿群众一个红薯。大家记住了吗?” 全体官兵刷地立正,齐声回答:“记住了!……” 离开这个后来闻名天下的小山村时,毛泽东望着只剩七百余人的队伍,意味深长地说:“现在我们人少了,但是很精干,大有希望。” 在改编中被任命为特务连党代表的罗荣桓,大概是当时这支队伍中学歷最高的人。此刻,他站立在起义军队伍里,心中感嘆不已:“三湾改编,是我军的新生呀!……” 起义军队伍向罗霄山脉纵深之处走去…… 毛泽东穿着草鞋,柱着拐杖,坚定而深邃的目光,朝东方眺望,但见天空一片嫩红。此时他忽发奇想:倘若站在巍峨挺拔的井冈山巅,罗霄的崇山峻岭一定尽收眼底,像海浪般奔涌;还能望见韶峰的翠竹,岳麓山的红枫吧。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许还能听得见湘江的水声,望得见板仓那一盏彻夜不熄的油灯。 一股豪壮而悽美的诗情,在他的心胸涌动…… 2007-4-28 写于浏阳河畔·豫园 后记 写完《村路》和《花炮祖师》后,我自己都没想到第三个长篇小说是《金秋烈焰》。写李畋祖师因为材料太少,可以大胆想像和虚构,写秋收起义因为材料太多,我感到后者更难。史实尤其是红色革命史实、背景和主要人物等是不能凭空想像和虚构的,我必须藉助于前人现有的研究成果,否则这本书将失去生活真实;但又不能不展开想像和虚构,否则将不成为以虚构为特质的小说从而失去艺术真实。找到合适的切入点是要费一番功夫的,我想其难度大概就在这里。何况我手头搜集到的有关秋收起义的材料中,光是书籍就有十余本,在阅读这些史料的过程中,各种书的材料大同小异又绝非同一,有些人名甚至地名和时间都有差异,对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评价更有差异。这就有一个选择、取捨和辨别的过程,当然也会有一个加工的过程。 在阅读资料的过程中,我被年仅23岁的秋收起义总指挥卢德铭深深感动。他是一个军事天才,那么优秀的人物,为什么在所有文字记载中都那么简单,更无文学作品来描写他呢?于是,我在小说中浓墨重彩地表现了这位被我感动的人物,我还想,像他这样的英年早逝的英雄,应当有一位美丽可爱的女孩深深地爱恋着他,因此,我写了他和杨小雪的纯洁美丽的爱情绝唱,以告慰这位青年英雄的在天之灵…… 今年的4月28日,我写完了这本书稿的最后一行文字,终于舒了一口气。我很庆幸在这几个月的写作中,我没有得感冒,身体只出现了一点小毛病但很快就好了,连一天都没有中断过。我欣慰地说,也许这是毛主席和卢总指挥在护佑着我,是工农革命军烈士们在护佑着我。 书稿也顺利出版了。作品虽然署上了我个人的名字,实际上却是凝聚了许多人的劳动和心血。我依然说:后记里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其实只有两个字:感激。 在构思和写作过程中,潘信之老先生向我提供了几大本秋收起义史料,还口述了很多有写作价值的材料。本书中所写背景、主要人物、主要事件和史评,主要摘引和使用了下列文献的材料: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张可先生着《秋收起义纪实·风暴》、湖南江西两省三县市政协所编《萍浏醴起义资料彙编》、柯蓝着《蔺铁头》、《风满潇湘》以及文家市纪念馆的文字材料等。在此致以诚挚的谢意! 第113页 本书的写作和出版,得到了浏阳市委、市政府、市委宣传部、市教育局、市文联、文家市镇等单位的支持,得到湖南省作协、长沙市作协和浏阳几家传媒朋友的支持,浏阳市文化交流中心和浏阳市文艺创作室的年轻朋友们为我做了许多具体的工作,出版社编辑付出了辛勤劳动。在此一一表示诚挚的谢意! 特别感谢何立伟先生和郑耀频先生为本书作序。 谢谢阅读本书的读者朋友。 喻咏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