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戒》 第1页 [战争纪实] 《杀戒(出书版)》作者:刘勇【完结】 内容简介: 中国人有一句老话,杀人偿命。 1938年,有一个叫小夏的男子,他就是这样一个认死理的人。他就用自己的方式去杀人,杀死很多的人。因为那些人,不是这块土地上的人,是日本人,是来杀人的人。 那一年初春,失去记忆的小夏被唐爷收为关门弟子。唐爷信佛吃斋,善奉天下,是一个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人,在上海滩拥有自己家族的红木雕刻商行。善于磨刀的小夏深得唐爷的喜欢,很快成为一名出色的雕刻工匠。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夏的失忆症渐渐开始恢復,他终于找回了自己。1937年12月南京大屠杀,全家二十几口人无一倖存,那天早晨,昏迷醒来的小夏从枯井里爬上来,看到的都是血淋淋的残缺不全的家人的尸体,惊骇之中失去了记忆,跟随逃难的人流来到了大上海。 小夏出生精武门世家,他像一条孤狼似的开始对日本人復仇了,而且杀的都是日本高官,近距离地用雕刀接触,疯狂地品尝血腥的滋味。小夏成为传说中的江湖杀手,轰动了上海滩。 唐爷和家族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令日本侵略军闻风丧胆的杀手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而唐爷的小女儿彩儿不久便发现了这个秘密。彩儿是唐家唯一坚持抗日的热血青年,她的命运很快就跟小夏纠缠到一起了,并让小夏在復仇中逐渐得到领悟,将家仇转为国恨,活着的最终目的是要报效祖国,驱除日寇。唐爷原本想要过太平的日子,但是这个家族因为小夏的存在,便再也不得安宁了。面对日本人的掠夺和欺辱,个人的命运、家族的命运终究要和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繫在一起。唐爷也醒悟了,唐爷的家人也都醒悟了。 山河破碎,生死存亡,真正的中国人,在那个年代里,谁又不是杀手! 作者简介: 刘勇,山东莱阳人,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自由撰稿入,专职编剧,现为南昌市文学院聘用制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血岸》、《黑浪枭雄》、《血浓于水》、《通往南丁格尔领奖台的道路》,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共200余万字:编剧的长篇电视剧有《男人立正》、《燃烧的玫瑰》、《血浓于水》、《重拳出击》、《生死兄弟》、《雷霆纵横》、《走天山的女人》、《谁是最爱你的人》及中篇电视剧《没有硝烟的战争》、《护士长日记》,电影《血岸情仇》等。 第一章 一条颓废骯脏的弄堂里,静谧之中,隐约听到阴沟下面流动的潺潺水声。远处昏黄的灯光,朦胧中剪出上海滩城区的轮廓。 弄堂深处的墙角落,有一床破草蓆卷着一个人,那个人静静地躺着不动,只能看见他蓬乱的头髮和露在外面的几个脚趾,那些脚趾显得有些滑稽,叉开着,偶然之间还会弹动一下,像是一个个小小的人头。 弄堂的那一头,一辆黄包车驶来了。 车夫脚快,气喘吁吁,鞋底在青石板的地面发出摩擦声响。车座位上没有人,搁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有些晃动,很不安分,里面像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应该是活着的东西。 黄包车忽然停下了,就停在破草蓆不远。车夫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似乎接受过某种恐骇的命令,忐忑不安的神容,眼睛往两边看了看,突然扔下黄包车拔脚就跑。也就一会儿工夫,车夫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此时响起一片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一队人马唿啦啦地往黄包车这边走来,这些人手上都拿着棍棒,他们嘴里骂骂咧咧,显然不是来打扫卫生和清除垃圾的。 这十几个男人当中领头的叫李大嘴,那张嘴巴是大到了极点,张开的时候占据了半张脸。李大嘴斜瞪着眼睛,指了指前面的黄包车,手下的一群人很快就把黄包车团团围住了。一名手下解开了麻袋上的绳子,李大嘴把手伸进麻袋里去,唿地一下,就像是拔萝蔔似的从里面提出一个人来。 从麻袋里提出的男人30多岁,他一脸发紫,嘴里被堵着一些破布条。这个男人叫唐汉清,着灰色中山装,蓄着很长的头髮,有一张斯文而儒雅的脸。嘴里的布条被抽出来之后,他大声地喘气,愤怒地说,为什么绑架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李大嘴奸笑一声说,干什么?你心里比谁都要明白,敢跟老子争地盘,那我就要你姓唐的晓得老子的厉害!李大嘴说话间手一挥动,身边十几个男人立即舞动手上的棍棒朝着唐汉清横打过去。 唐汉清双手抱住脑袋,身体缩回到麻袋里去,他的身上已经挨了数十下,疼痛使得他发出嗷嗷的叫声来。棍棒击打当中,唐汉清缠着麻袋从黄包车上滚下地来,滚向一边的墙角去。 这也巧了,麻袋缠着的人正好就滚到了草蓆旁边,而且紧紧地挨着。草蓆里卷着的那个人此时睡得迷迷煳煳的,他压根就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情况,即使有什么情况,也与他没关系,直到棍棒朝着草蓆上一阵乱打,他才感觉到了皮肉的痛苦,像是有许多的虫子在狠狠地咬他,不是在做梦吧,他这样想的时候,头顶被重重地挨了一下,一些粘煳煳的液体就顺着他的眼角边流了下来,而且还有一些腥味。 血腥味似乎对草蓆里的人有一种特殊的刺激,他突然拔地而起,像是一截竹筒子直直地立着。紧接着,草蓆子旋转几圈破散开去,这个人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皮肉露在外面,挺魁梧的身材,却见不出一丝的雄壮,那张稜角分明的脸上,眼睛深深地陷进去,一看就是个饿了很久的乞丐。雨点般的棍棒,把他抽打成了一只奇怪的陀螺。出于本能,他的身体开始两边扭动,跌跌撞撞,完全没有章法地挥动起拳脚来,只是他的每一次出拳和踢脚,面前都会有人倒下。 第2页 这完全出乎李大嘴这帮人的意料,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人,一个连走路都东倒西歪的人,竟然敢跟他们玩命了,还这么兇悍。李大嘴大喝一声,所有的人都持棍棒围攻上去。这个男人明摆着是招架不住了,他转身欲跑,一抬脚却碰着了地上的那只大麻袋。他“卟”地摔倒下去,像只打趴下去的烂蛤蟆,恰好身体就护住了麻袋里面的唐汉清。 现在李大嘴他们手间的棍棒只能打到这个男人的身体上,那些在皮肉上打击的声音令他有些昏昏欲睡。 两道明亮的车灯往弄堂这边照射,一辆警车快速驶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张昆探长。 张昆身着西装,30来岁,身材魁梧,相貌英俊,黑亮的头髮整齐的往两边梳开,冷峻的神情下隐隐透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书卷气。警车还没有停稳,张昆已经推开车门,身体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了地面,同时朝天鸣放一枪。 众人在见到警车驶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闹而散。 车灯的光柱下,那个男人老老实实地趴在麻袋上面,一身都是汪汪的血水。 被打的男人由两名巡捕抬进了唐公馆大院。 唐公馆有着高大的门楼,四根一字排开的朱红木柱子上都雕刻有龙凤呈祥的图案,分别悬挂着四盏书写有“唐”字的大灯笼,正门的两边墙面上各有一盏铜制的壁灯,显得古朴、富贵而豪华。 这男人被抬进大门的时候仍然没有知觉,对他而言,是把他抬进了阴曹地府或是天堂乐园也无多大的区别。 大院里站了许多人,几名佣人举着灯笼,大家的脸神都异常的焦急和不安。当人们见到大门口抬进人来的时候,发出了一片嘘唏声。这时人群往两边慢慢分开,走出一位60岁左右的老者,他就是唐公馆的主人,全名唐祖光,更多的人称他为“唐爷”。 唐爷精瘦的个子,慈眉善目,手持一串佛珠,身披一件黑色的毛领斗蓬,颔下七寸银白长须,甚是飘逸,既像一位老儒生,又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儿。在上海滩,唐爷拥有自己祖传的红木商行,以生产经销红木家具享有盛誉,算得上是一位掷地有声的人物。 跟随在唐爷身边的是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媳妇。大女儿唐汉兰,小名叫兰儿,穿着紫色的裘皮上衣,一头松散的烫髮,面相有些富态,她已经成婚,丈夫余炎宝是市长秘书。小女儿唐汉彩,小名彩儿,黑髮齐肩,大眼睛,清澈水灵,一身素装,外套一件蓝花小夹袄,脖子上绕一条深红色的毛线围巾,一副学生样,彩儿原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上海沦陷之前,学校迁往成都,唐爷强行把这个宝贝女儿留在了家中。彩儿身边站着的女子叫水月,她是唐爷的儿媳妇,唐汉清的太太,江苏无锡人。水月生得娇小玲珑,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非常精緻,一身墨绿色的丝绒旗袍,肩披狐毛大围领,嫁到唐家已经有五年了,至今还没有给唐家添丁。 紧紧护在唐爷身边的还有一个男人,50岁开外,皮肤黝黑,身体壮实,他是唐府的管家,众人喊他六叔。六叔年轻的时候从军,跟随过孙传芳的军队,据说做过孙大帅的副官,北伐战争的那一年,六叔受伤掉进黄浦江,是唐爷在江边捡回了他一条性命,从此六叔就留在了唐公馆。 唐爷往前走出几步,手指捻着佛珠,脸上的表情依然很镇定。 两名巡捕把那个男人抬进来,放在了地上。 男人的脸上血水模煳,分辨不清他的本来面容。水月发出揪心的叫喊声,兰儿和彩儿也都吓得哭叫起来,她们以为抬进来的人是唐汉清。唐爷就一眼,已经认出进来的人不是自己的儿子,他平举了一下手,大家便静了下来。 张昆快步走过来,他的身后跟着唐汉清。汉清的头上因受伤经过包扎,看来并无大碍,一名巡捕搀扶着他。大家见到汉清平安回家,总算松下了一口气。 张昆指了指地上的人问,唐伯伯,这个人你认识吗? 唐爷疑惑的眼神,不由摇了摇头。汉清和水月还有兰儿、彩儿也围拢过来,看着地上的人,显然都不认识。 张昆有些吃惊,庆幸地说,如果当时不是这个人护住汉清,汉清兄恐怕就没命了。唐爷惊愣,伸手搁到地上的人鼻子前说,快,赶紧救人! 唐爷在客厅的红木太师椅上坐着,半眯缝着眼睛,脸部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的手指很机械,像钟摆似地推动着佛珠。佛珠在唐爷的推动下,发出不紧不慢的嗒嗒的响声,这声音很小,但客厅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随着佛珠的节奏,大家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种节奏是唐爷需要的,唐爷就是这个家族的节奏。 只有张昆耐不住性子,他说,唐伯伯,汉清被绑架的事,就交给我来办,惩治李大嘴这样的恶人,我在租界巡捕房自然会有办法。唐爷思忖道,阿昆,这件事容我再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问你母亲好。 张昆告辞离去,六叔走进客厅来。六叔一直在张罗事情,进门就气愤地说,老爷,大少爷这次被绑架,而且他们还要下死手,这件事,一定要跟他们结算。唐爷的眼皮抬了抬,算是给六叔一个回应,忽然问道,那位年青人现在怎么样了?六叔说,大夫正在给他治伤,大夫说死不了。 唐爷舒缓一口气,刚要抬脚出门,阿牛像个冒失鬼似地闯了进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阿牛是唐家的丫环,今年满18岁了,她自幼失去父母,十年前乞讨流浪到上海滩,被唐爷收留,因为长得牛高马大的,说话粗声粗气,力气又大,因此唐公馆的人都喊她“阿牛”。 第3页 阿牛扯着嗓门子说,老爷老爷,那个人活了,活过来了! 那个受伤的男子躺在床上,屋子里亮着灯。 他的脸上、头上都上过药,有些淤血渗透在绷带外面。就像是一件被打烂打废的东西,很快就得到了相应的修復,或许他就是一件怎么打也打不坏的东西,生命力跟野草一样。他的身体已经清洗干净,换上了一套很柔软的棉麻衣衫,外面还穿上了一件小夹袄。他感觉到那些没有受伤的皮肉很舒服很惬意很暖和,他显然有好多好多个日子没有这样自在过了。 他的眼睛张得老大,目光很空洞,没有一点神采,他眼前的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仿佛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人世间,一切都将要重新开始。他就像是一条回到水里的鱼,开始有了强烈的唿吸。汉清和水月,兰儿和彩儿,他们都围拢在床边,庆幸地关注着他的变化。 唐爷来了,家里人让开道儿,唐爷站在了床边。 唐爷关切的口吻,问他能不能说话。他眨动了两下眼睛,奇怪的模样,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问他。 多谢!多谢你救了我儿子的性命!唐爷动容地说。 他听着唐爷说的话却没有一点反应,似乎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抛在脑后了,或许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吧。他的肚子往上顶了顶,显然里面只有空气。 年青人,你想说什么?唐爷问。 他不吭声,把头偏向一边去。 年青人,你是不是饿了?唐爷又问他。 听到这话,他勐地一直就坐起身来,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头。他的样子虽然有些怪异,但他是诚实的。 唐爷回过身来,对阿牛吩咐,阿牛,快去厨房拿些吃的东西过来。阿牛转身快步走,嘴里应道,好呀好呀,就来,就来了。 很快,阿牛提着一个小木桶进来。她从木桶里拿出一碗饭,还有几样菜,搁在床边的桌子上。那些饭菜还有热气,香喷喷的气味很诱人。 坐在床上的他,看到那些饭菜,大声地喘息,喉管急促地扩张,往下吞咽着。 唐爷微笑地看着他,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唐爷朝着他说了一个“请”字。他不动,好像是不敢动。唐爷又说了一个“请”字。此时他不想再犹豫了,如饿虎扑食般一下就蹿到了桌边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满嘴是饭粒,有一些饭粒还粘在鼻孔上,一时间里忘记了屋里人的存在。 大家看着他,犹如看着一只动物在进食。 突然,他停住不吃了。他双手捧着碗,眼睛熘熘地转动,看着身边的这些人,他大概感觉到了羞涩,极不自然的样子。 唐爷和蔼地说,吃吧,到了这里,就是到了自己的家,想吃多少都行,不够了,再去厨房拿来。 他木然地点动一下头,把碗里最后的几口饭吃干净,又把脸上的一些饭粒用手指拨进嘴里去。他应该是很饱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他低着头,挪动身体,回到床上,重新躺下来,被子拉到前胸,舌头在嘴唇边舔动着。 屋子里一阵安静。唐爷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床上的人说,年青人,请问您贵姓?怎么称唿你?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你是哪里人呢?唐爷又问他。 他又想了想,还是同样的表情摇了摇头。 你今天救了我的儿子,就是他。唐爷手指着旁边的汉清,汉清冲着床上的人重重点头,唐爷接上又说,知恩图报,我会报答你的。 他仍然是摇头,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彩儿凑过身子来,她有些不耐烦了。彩儿说,阿爸,这人一定是个哑巴,吃饱了也没有一句话要说。 彩儿就你多话,太不知礼了。唐爷责备彩儿,接着转向床上的人,说,年青人,你一定是很累了,那你就休息吧,好好地睡上一觉。 唐爷说着话,缓缓地站起身来。这时床上人已经发出了沉睡的鼾声。唐爷俯下身体,注视着他的脸,此时唐爷的目光盯着他脖子下面的一个银制的吊坠。那个吊坠大拇指那么大小,用一根红绳子栓着,红绳子因为骯脏而发黑,成为酱紫色。唐爷伸出手去,拿起那个银制的吊坠,正面是一个“福”字。唐爷转动一下,看银吊坠的反面,反面有字,很小,看不太清。唐爷往后举了举手,六叔把一副紫铜制的老花镜递到唐爷的手上。 戴上老花镜的唐爷认真去看银吊坠的反面,很快就看清楚了,上面有一个“夏”字,并有一行极小的字“民国一年春”。唐爷取下老花镜,猜测这年青人应该是姓夏,现年27岁。 唐爷转过身来,对大家说,以后,我们就叫他小夏吧。 早晨,有了太阳,连日来阴雨绵绵的,就没有过一个干净清爽的日子。 小夏一直在屋子里睡觉,唐爷交待了,谁也不要去吵醒他。 唐爷今天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事是去见涂怀志。涂怀志是金昌长江船务公司的总裁,码头把主出身的,发迹后从事水上运输,有洋轮数十艘,上海沦陷后,又收购了一批船只,堪称当前上海水运界最有实力的人物。唐爷和涂怀志曾经都拜过杜月笙青帮的门下,两人关系歷来不错,以兄弟相称,并且都是上海工商联合会的理事。李大嘴是涂怀志的贴身保镖,去年开始,涂怀志让他去管理经营夜总会、歌舞厅这一类的场所。倚仗着后台老板涂怀志,李大嘴胆子更大,嘴巴就更臭了。唐爷要摆平李大嘴,那就必须去找涂怀志出面来调解。唐爷要办的第二件事是去静安寺,今日农历十五,是上香的日子。 第4页 约定涂怀志在“庆丰茶楼”见面。唐爷不让六叔带枪,更不能去外面请帮会的人来参与这件事,今天他就一个目的,破财消灾。 涂怀志60岁出头,是个大胖子,两只小眼笑或是不笑都会眯成一条线,远看近看都似一尊大慈大悲的笑面菩萨,他有三个肥厚的下巴,一直叠到粗壮的脖子上。涂怀志一见到唐爷,先称唿了一声“祖光贤弟”。唐爷双手抱拳,立即回应一声“怀志仁兄”。涂怀志非常清楚李大嘴和唐家之间的过节,便是因为霞飞东路72号那块被日本飞机炸毁的商铺。72号重新拍卖,唐爷让儿子唐汉清用高价把这块商铺给买了下来,准备做一个上海市最大的红木家具卖场。李大嘴是在涂怀志的旨意下参加拍卖的,但他们没想到输给了唐汉清,因此绑架唐汉清,以暴力来威胁唐爷交出商铺。 唐爷心明如镜,面对涂怀志,他没有多余的话。唐爷说,我就一个儿子,我不会拿儿子去作赌注,72号铺面,唐家用不着了,就让给李大嘴吧。涂怀志没想到唐爷这么爽快,立马就说,那怎么可以,是大嘴不懂世理,多有得罪祖光贤弟。我俩兄弟多年,山不转水转,今天来了,我就会主持这个公道!唐爷急忙回道,谢了怀志兄,您今日来了,就已经给够了面子,这个公道祖光心领了,只要今后再不发生事端,大家相安无事,我就心满意足。日后在上海滩,还望怀志兄帮衬啊!唐爷说完话,示意了一下六叔。六叔举手拍响了两声巴掌,只见一名家丁搬着一张红木茶几送过来,搁在涂怀志的身边。唐爷说,怀志兄,这是一件仿明式的缕花双龙茶几,紫檀木的,请怀志兄笑纳!涂怀志一看那红木茶几,两眼已经笑弯,也就几秒钟的功夫,突然脸孔僵硬,转向一边的李大嘴。涂怀志说,大嘴你这牲畜,还不赶紧给唐爷请罪! 李大嘴居然老实得像只猫,几步过来,朝着唐爷单腿跪下,“啪啪”两声脆响,给了自己嘴上两个大耳光,他说,唐爷在上,大嘴任罚!唐爷掸动了一下手指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李大嘴接过一边递上的茶杯,双手敬给唐爷,这就算是赔罪了。 唐爷离开庆丰茶楼,涂怀志一路把唐爷送到大门外。涂怀志说,祖光贤弟,往后在上海滩,我们兄弟要联手做几件大事,虽然日本人来了,经商仍然有好时机。唐爷只是点头,却不会把涂怀志的话往心里去。 静安寺的主殿堂,唐爷见到了年事已高的元干方丈,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老交情了。20年前唐爷的夫人病逝,决定不再续弦,从此皈依佛教,念经诵佛,元干方丈为他取法号“清莲居士”,寓意出污泥而不染。唐爷潜心向佛,淡定人生,研究佛学已有一定的造诣,去年开春,元干方丈赠送一串天灵盖骨做的佛珠给唐爷,据说信佛之人,若没有极高的道行,是不能用天灵盖骨做的念珠的。现在唐爷手上捻动的佛珠,就是头盖骨制作的,此念珠白里透红,鲜亮夺目。 香雾裊裊升起的案台前,唐爷添过香油,进香膜拜,无比虔诚。唐爷为求平安,在竹筒里抽了一支签递给方丈,却是一支下下籤。方丈解签:不思天理强支持,妄作从来惹祸基;君子安平有发达,莫教失志令人嘻。 签文之意唐爷自然懂得,平安过渡,等待来日。唐爷向元干方丈述说家里发生的事件,并强调是一名陌生青年男子救了汉清的性命,他想将这位男子收为关门弟子,并让此人和汉清结拜金兰。元干方丈听罢,没点头也没有摇头,缓缓转身离去,喃喃自语道,命是命,缘是缘,一切都看你清莲居士自己的造化了。 唐爷在外已经办完了这两件事,返回唐公馆。 唐公馆大门右边二十米不到的街口转弯角,是一个很大的门面,门头上有一红漆大招牌,书有“上海唐氏红木家具商行”,两边的红木柱子上分别有两块楹联,左联为“诚信天下携四海豪气盘古今”,右联为“财源广进迎浦江春风吹又生”。店铺大厅摆放着各种待出售的红木家具,款式古朴新颖,多为明式风格,并有各类观赏性的红木工艺品。此店面的后半部分有一间二百平方米大小的生产作坊,并设有一间工作室,形成前店后厂。店铺的后门和唐公馆大院紧密相通。大院内有一栋二层楼的青砖瓦房,明清建筑风格,一色木雕门窗,唐爷和家人都居住在楼内,楼房的右侧有一排平顶房子,为下人们居住,院中还有精緻的花园、草坪和亭廊。唐爷的祖辈都以制作红木家具为生,唐爷在五十周岁那一年,就把唐氏企业交给了儿子唐汉清管理经营。现在唐爷只是应酬一些外面应酬的活动,一心致力于慈善救济事业,闲暇时光,便在自家的佛堂里念经诵佛,闭门不出。 唐爷刚走进大院,突然停下了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引住了。 院墙一侧,一个男人正在磨刀。那男人头戴瓜皮帽,着青布棉袄,骑坐在一条板凳上,板凳上有黑青色的磨刀石,一边搁有盛满水的木盆,几十把不同式样的雕刀堆在地上。这男人磨刀的功夫十分了得,着力极有章法,他不用手指试探刀的刃口,而是用舌头感觉刀的锋利。 唐爷走近观看,那男人正是小夏。 小夏用心磨刀,似乎沉浸在一种强烈的意念之中,对周边过往的人毫无反应。唐爷嗓子“唔”了一声,小夏也没有抬头。 第5页 唐爷拿起一把磨好的毛坯刀看了看,又拿起一把修光刀看了看,刀锋的两面如水经过,平整光亮,青幽幽的寒气逼人。论磨刀,唐爷可是行家里手,可他的儿子汉清和几位高徒,恐怕都不及眼前的这位小夏。唐爷手去头上拔出一根头髮,吹出一口气,唿地一下,那根头髮丝便在修光刀的刀刃上化为两截。此时,唐爷笑了,也许这都是天意,今生他非得要收小夏为关门弟子了。 彩儿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小说,走到唐爷的身边,一副生气的样子,她告诉父亲,这个叫小夏的男人脑子肯定有毛病,谁跟他说话都没有反应,刚才硬是把磨刀的徐师傅给轰走了,抢着要磨刀,一口气磨了足有两个时辰。唐爷笑而不答,挥了挥手,让彩儿去屋里,他有话要说。 小夏继续在那里磨刀,面无表情,身体一上一下,像是一架磨刀的机器。 客厅里好一阵安静。 唐爷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告诉了家里人,要收小夏为关门弟子,并让他和汉清结拜兄弟。汉清、水月、兰儿和彩儿都在,还有兰儿的丈夫余炎宝。余炎宝是接到电话从市政府赶回家里来的,他身材中等,偏胖,穿西装,白皮细肉的,眼珠子乌亮,只是眼泡有些大,似有消失不了的水肿。 汉清和水月两口子自然都会听从父亲的,因为小夏是救命恩人。兰儿持中立态度,小夏的去留她都无所谓。彩儿坚决持反对票,原因是这个小夏自昨天晚上进了唐家,至今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如果不是个哑巴,那也是个傻子。唐爷的女婿余炎宝却有他自己的说词,小夏来歷不明,身世不清,若是留在唐家,万一日后有个好歹,或者是招惹出什么事情来,岂不更麻烦了,现在的大上海攥在日本人的手里,警察局和租界对外来人口查得很紧,此事必须慎重考虑。 唐爷说,小夏有恩于唐家,做人要有道德,要存善良之心,怀悲悯之情。现在是什么年头,上海和南京沦陷之后,日本人枪炮都已经打到汉口了,成千上万的难民涌进上海滩,这个人的身世和来歷,已经不重要了。我意已决,要留下小夏,成为唐家的一员。 我不同意。彩儿气嘟嘟脸,说着话转身跑出门去。 厅堂里一时静下。唐爷认定的事,向来都不会更改,他喊来六叔,让六叔立即去把小夏请进来。 不多一会,六叔就回到厅堂来。六叔说,小夏人不见了,已经离开了唐公馆。唐爷一阵吃惊,刚才小夏还在磨刀,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唐爷来到大院,果然没有找着小夏。 彩儿在亭子里看小说,那是一本郁达夫的《沉沦》。唐爷绷着面孔来到彩儿的身边,彩儿若无其事地抬了抬头。其实彩儿眼里稍有一点微妙的变化,唐爷都能够觉察出来的。唐爷问彩儿,是不是你把小夏给撵走了。彩儿把小说“啪”地一声合上说,什么小夏大夏的,我给了他一些钱了,请他出门了。 繁华的霞飞中路,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有一群难民,衣着破破烂烂,经风一吹,哗啦有声,他们聚在街边的一个弄堂口晒太阳,就如一群流浪狗。这群难民当中就有小夏。小夏没有穿破烂的衣服,因为他是刚从唐爷家出来的。他穿得很单薄,就一件内衣,他的青布棉袄给了一个带孩子的妇女,他的瓜皮帽戴在了那个半大的婴儿脑袋上,一位拄拐棍的老大爷穿着他送给的棉裤,还有一双大布鞋,趿拉在一位少年干瘦的脚上。 一队日本士兵荷枪实弹骑着几辆三轮摩托车经过,他们是维持社会安定的,他们耀武扬威,就如一群蝗虫飞来。 一阵小小的骚动之后,很快就恢復了原有的秩序。 小夏蹲在了街边,他的胆子算得有点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棋盘图,认认真真地铺好在地面,接着手去口袋里掏出一把棋子,歪歪脑袋,便摆好一局残棋,之后又拿出一张钞票压在棋盘边。他身上的钱所剩不多了,那些钱应该都是彩儿给他的。小夏耐心地等待着有人跟他下残局,希望来者是最有钱最大方的人,他想像着结局的胜负,脸上不由绽放出诡谲的笑靥。 终于,有人立在了棋盘边。 小夏的目光由下往上,先是看到一双皮革的大棉鞋,再是看到夹棉绸缎的长袍,再往上看,是黑色镶有皮毛的披风。无疑来者是阔人了,小夏心里想着,再又抬眼向上一看,来人却是唐爷。 唐爷目光淡定地看着小夏,并不急着说话。小夏却说话了,这也是小夏第一次对唐爷开口说话,唐爷,我不欠你什么了,我是拿了你们家的钱,可是我也出过力,我跟您府上磨过刀了! 是,你是什么也不欠,亏欠的人是我。小夏,你得跟我回家。唐爷说,露出欣慰兴奋地神容。 凭什么,凭什么让我跟你走?还有,您说的小夏是谁呀?小夏反问。 小夏这一提问,唐爷惊愣了一下,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唐爷的身后站着六叔,六叔的身边停着一辆黑亮的十分气派的轿车。六叔脸有怒容,想上前说话,唐爷一抬手,制止了他。 唐爷笑了笑,看着地上盘棋上的残局。 唐爷说,小夏,你真会下棋吗? 小夏说,会,不过要赌钱。 唐爷说,钱我就不赌了,我赌你的人。 赌人,那是怎样一个赌法?小夏问,他似乎确信自己真的就叫小夏了。 第6页 如果你输了,跟我走,凡事都得听我的。唐爷说。 好的!老爷,如果是您老人家输了呢?小夏问。 那你说,你想怎么办都行啊。唐爷回道。 那我就说了,老爷要是输了,那么,这些人就都得天天有饭吃。小夏说着话,手去指了一下身后的一伙围观的难民。那些难民们全都是飢饿的眼睛,他们贪婪的目光关注着眼前的这位老爷。 唐爷说,君子无戏言,我应承你了! 小夏说,那您肯定输,这盘残局是五步绝杀,老爷是要黑要红,红先黑后。唐爷说,红子朝着我,那我就不推让了。 小夏说,好呀。您请。 唐爷的目光落在棋盘上,看这双方棋子的布局,玄机重重,暗藏杀机。此时,小夏的精明之处令他不由惊嘆,可以说在未开局之前,唐爷心里对小夏又多了几分欢喜。唐爷思考着,左手搓动了几下佛珠,俯下身去,手指头一顶,一只红“兵”过河界。小夏见到唐爷出“兵”,眼睛盯着棋盘,人蹲在地上像块石头便不会动了,良久都没有举动和声响。 小夏,轮到你了。唐爷直起身来说。片刻,小夏才昂起头来,看着唐爷,他说,老爷,您为什么不出“车”?唐爷缓声道,俗话说,小卒子过河赛过车,五步绝杀,第五步再出车不迟吧?!小夏一听这话,把棋子和棋盘揉搓成一团,抓在手上,站起身来,耷拉着脑袋,一脸尴尬认输的表情。 小夏说,我跟您走! 唐爷说,小夏,你还没有输呀,下面还有五步棋。 小夏说,不用走了,这残局,只要红出兵,註定黑棋要输。 唐爷开怀一笑,交待一边的六叔,让他算一算这些难民的人头数,然后一起送到上海慈联会的救济战区难民委员会去。唐爷走到轿车边,拉开车边门,让随后的小夏先上车。小夏不敢,弯腰行礼,一定要请唐爷先上。唐爷看出,小夏不蠢不笨,而且懂礼。 小夏重新回到了唐公馆,他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奇怪。当彩儿见到唐爷把小夏带回大院的时候,心里实在是气不过,好好的一身衣服全都不见,身上还有怪味。彩儿朝着丫环阿牛几乎是吼,快把这脏男人带去洗澡。阿牛好像还挺愿意做这样的事,她拉了一下小夏的手,温顺的样子就带着小夏走了。 唐爷对彩儿说,往后要好好的善待小夏,还得叫他哥。彩儿却说,这个怪胎一样的男人如果也是哥,那么唐家的人种日后全都要变异。唐爷瞪了瞪眼睛,拿这个小女儿简直没办法,只能随着她的性子去。 有关小夏的情况,唐爷已经了解了一些,这都是六叔送难民去救济中心收集来的消息。小夏姓甚名谁,老家在哪里,没有人清楚,实际上小夏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是小夏有严重的失忆症,把以前的事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六叔问,老爷,这样的人还要留下来吗?如果日后他要是恢復了记忆怎么办?唐爷不假思索地说,留,当然要留,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唐爷推断,听小夏的口音,应该是江浙一带的人,看他待人,看他说话,看他磨刀,看他下棋,极有可能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表面上虽然有些愚钝,实则聪明过人,收为关门弟子,相信他一定能够成为汉清的好帮手。 唐公馆客厅东面的右厢房是一间佛堂,进门就可见到正面墙上八个大字“普度众生,法海无量”,红木案台上供着一尊烫金的观世音菩萨,四周的墙壁被香菸熏得乌黑髮亮,唐爷每天早起都要在这里烧香读经,盘膝坐功,若没有重大的事务,家人从不敢到佛堂来打扰。 六叔把小夏引领到佛堂来。小夏洗过澡,一身长袍马褂,外套一件棉绒夹袄,面貌焕然一新,竟然有了几分儒雅,眼里透出一些快活的光泽。唐爷正在上香,小夏似乎见过这样的场面,默默地走过案台,拿起三根香去蜡烛上点燃,有招有式的,双手举过头顶面对菩萨,再将香插进香炉。 唐爷转身,看着一边立着的小夏。唐爷说,小夏,今日开始,我将要收你为关门弟子,你看如何? 愿赌服输。小夏很干脆地回答。 还有,你得跟我儿汉清结拜金兰,成为兄弟。唐爷又说。 愿赌服输。小夏还是一样的口气。 那好,你随我来,去见见家人吧!唐爷说,拉起小夏的手,如亲人一般,阔步走出佛堂。 打这一天开始,小夏便成为唐家的一员了。 第二章 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天空阴冷而潮湿。 才一年多的时间,小夏基本上可以胜任汉清的助手。他喊汉清为大哥,敬佩汉清高超的雕刻技艺。唐汉清是个工作态度极严谨的人,大多时间脸上都很刻板,只有在面对自己喜爱的木雕工艺作品时,神情才会发生各种变化。汉清也喜欢小夏,有什么需要,只一个眼神,小夏便心领神会。 唐爷没有看错人,小夏聪明好学,学艺上从不分心分神,他的眼力和持刀的功夫极有天赋,许多活儿几乎一看就能懂得。红木雕刻制作工艺上,小夏从识别各种木质材料,从划线放样到出坯,再到阴刻阳雕、透雕、圆雕,无论是锯、砍、刨、削、雕、磨等技艺都得到了唐爷的真传。唐爷每次来作坊指点小夏做活,无不都是喜上眉梢。 当然,小夏最拿手的活计还是磨刀,什么样的刀具,经过他的磨砺,刃口便能达到最锋利的效果。小夏的身世和刀一定有关联,唐爷想过这件事儿,并且试探性地询问小夏以前的家里情况,比如是不是有很多刀具,小夏想了老半天却无反应,而且情绪会突然间变得异常的忧郁。那以后,唐爷再也不去过问小夏的身世了,能收到这样一位高徒,早该心满意足。 第7页 小夏是个勤奋好动的人,同时也是一个知足快活的人,唐家的餐桌上有他固定的位置,每顿饭他都可以吃得饱饱的,公馆的二楼还有他单独的房间,有许多套可以换着穿洗的衣服。在唐公馆,他和谁都合得来,只要愿意,谁都可以使唤他。他话语不多,办什么事都认真,认真得有些固执。 这天傍晚,兰儿陪丈夫余炎宝在外面吃过晚饭回来,带来了当前时局的最新消息。兰儿是个口无遮拦的女人,心里藏不住话。 这次兰儿带回的消息是有关汪精卫的。 汪精卫自逃离重庆去了越南河内,多次和日本高层官员秘密接触,国府军统局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终于在3月21日午夜,派出几名刺客潜入到河内汪精卫的寓所,持枪一阵扫射,汪精卫的侄子,也就是他的贴身秘书曾仲鸣,躺倒在血泊中。那天晚上汪精卫侥倖逃命,是因为洗手间的抽水马桶坏了,他临时跟曾仲鸣调换了一个卧室,要不然,死的人就是汪精卫了。兰儿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刺杀汪精卫的经过,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彩儿听得那可是热血沸腾,并大叫着汪精卫早晚不得好死,接着又去抱怨戴笠军统手下的那几名刺客真是太笨,太没有心机,太不专业,这么好的杀人时机都错过了。在唐家,最关心政治和时局的人是彩儿,而小夏总是坐在客厅的一角,听大家说话也就是听个热闹,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人家笑他也笑,人家怒他也怒。汉清对外界的任何事物从不感兴趣,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便是埋头在自己的工作室,沉浸在他的艺术创作之中。汉清的太太水月,是个温顺谦和的女人,曾毕业于浙江省财经学校,主管唐氏公司的财务帐目,对于国家大事,她总会有点自己的见解,比如对汪精卫,她就说该杀,因为这已经不是当年立志推翻清朝统治的那个汪精卫了。 唐公馆的三个女人,兰儿、彩儿和水月,加在一起那可是一台好戏,不过她们说话也得看是在什么样的场合,若是谈论国事被唐爷遇到,那大家都少不得一顿训斥了。因此,她们在议论时事的时候,就会找来小夏帮他们望风,小夏见到唐爷来了,便会咳嗽一声。小夏喜欢被人信任,并且觉得做这种事也蛮有趣的,还会有点神秘感。可是这一次兰儿她们在客厅里大谈刺杀汪精卫的事件,小夏听得有点入了神,直到唐爷慢悠悠地走进客厅大门,他也没有咳出一个响声来。 唐爷面带愠色朝着客厅里的三个女人,唐爷说,你们是不是嫌唐公馆太清静了?你们是不是生活得太舒适太安逸了?三番五次地教导过你们,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你们的嘴巴子难道就是安静不下来吗?唐家规规矩矩做自己的生意,不想惹火烧身,也惹不起。兰儿你听着,外面传来的话,不要往家里带,你要想带话就不要回到这个家里来。水月你也听好了,谁该杀谁不该杀,用得着你一个妇道人家去说三道四吗?这次我给你面子,不想多说你了。 兰儿埋着头,望风而逃似的上了楼,水月一脸委屈的样子出了门,彩儿拔腿正欲离去,唐爷喊住了她。 唐爷说,彩儿你莫走,阿爸有话要跟你说。彩儿装得若无其事,停下脚步来。另一边,小夏傻愣的立着,脚底似粘了胶。唐爷正言厉色看着彩儿,他说,彩儿你的声音倒是不小呀,满院子里的人都听得到,逞个什么能,就好像你才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些日子,你三天两头往外跑,见人不见魂的,一个大闺女,成何体统。今日开始,呆在家里好好念书,不要再出门了。彩儿想反驳,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没有发出声音来,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了客厅,就小夏还站在她跟前不远。 彩儿一张漂亮的脸蛋拉得老长,朝着小夏,火气上来了。彩儿说,你呀,你是故意整我们的吧,现在心里面是不是很快活了?小夏慌忙说,我,我真的没有看到师傅进来。彩儿瞪大眼睛说,别装蒜了你,你就是想看到我们挨骂。小夏结结巴巴地解释,彩儿小姐,我真的是没有看到师傅进来,当时我光顾着听你们说话,说杀人,我就,我就没注意门口有人进来呀。彩儿哼了一声,说,就什么就的呀,你就是一只世上少有的大笨鹅。 彩儿咒骂小夏大笨鹅的第三天,她在客厅里接到一个电话,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接着就出门去。唐爷有过交待,彩儿出门必须要有人陪着一块,并指定是阿牛跟随着彩儿。可是阿牛跟厨房的师傅上街买菜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彩儿心急如焚在院子里来迴转动,刚好遇到扛木料经过的小夏。彩儿心想,小夏是父亲最信任的人,带小夏出去父亲肯定不会反对,并且能放心。彩儿笑嘻嘻的样子走到小夏面前来,小夏不知又有什么事发生,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彩儿的声音又甜又软的,一改以往的态度,她说,小夏哥,陪我出去一下好吗?小夏受宠若惊的表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两边望了望,确信彩儿是在跟他说话。小夏盯着彩儿看,眼珠子往外顶了顶,就像要掉出来。彩儿又说,喂,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我听见了,我陪彩儿小姐去。小夏回答,他高兴极了。 彩儿提着一个青花色的小布包,她身边跟随着小夏,两人正要出院门,遇到唐爷和六叔。彩儿告诉父亲,她要去城隍庙的一家裁缝店改旗袍,阿牛不在家,便让小夏陪她上街。唐爷很无奈,小女儿毕竟是人不是家禽,哪里看管得住,既然有小夏陪着,多少应该宽心。唐爷叮嘱彩儿,要去可以,但得留心点,街市那么乱,别把小夏给弄丢了。彩儿说,丢不了,我会让小夏哥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的,阿爸您就放心吧。 第8页 小夏来唐公馆一年了,几乎都在作坊和汉清的工作间里干活,除了跟师傅们去码头仓库搬运木料,从来没有单独去逛过街,如果能跟着彩儿小姐上上街,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 唐爷问,要不要用车,我让司机送送。彩儿连连摇手,回道,不用不用呀,我们坐黄包车去就好了,方便得很。 街道上,彩儿和小夏分坐着两辆黄包车,他们来到了城隍庙。 城隍庙一带的街市可热闹了,小夏的眼睛都忙不过来。彩儿领着小夏去了一家叫“安庆嫂”的裁缝店,将旗袍交给师傅修改,这只花了五分钟不到的功夫。他们出裁缝店,经过一家食品摊档,彩儿买了一袋云片糕塞到小夏的手上,让他慢慢吃,不用着急,并交待小夏就在湖心亭的木桥上等她,活动范围就在桥上,千万不要离开,她要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找他的。小夏嚷着要跟彩儿一块去,彩儿亮眼一瞪,小夏就不再敢吭声了。 小夏站在湖心亭的木桥上,一老一实地吃着云片糕,眼巴巴地看着彩儿在混乱的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彩儿出来是因为在家中接到的那个电话,她是来会留在上海的老师和同学们的。在“美丽牌香菸”巨大的gg牌下面,彩儿见到了班主任朱老师和班上的同学。朱老师50多岁,干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他领着上海的同学们搞地下抗日活动,是“上海联大爱国抗日协会的副会长”。彩儿和同学们一腔热血、情绪激昂,接受朱老师交给的抗日宣传任务,分头散发传单。传单的内容是反对汪精卫卖国求荣,坚决抗日,不做亡国奴。 朱老师交待完任务,大家分头行动。 湖心亭那边,小夏已经吃完了纸袋里的云片糕,左等右等还不见彩儿来找他。小夏望着天空,望着云层里灰濛濛的日头,他呆不住了,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必须陪伴在彩儿小姐的身边。 城隍庙一带的街巷人满为患。小夏在人群里寻找彩儿,恍然间看到了彩儿的身影,就一眨眼睛的功夫,那身影又不见了。 彩儿有自己的工作要去完成,那是使命。 她在人群里来回穿梭走动,不时地把传单塞进路旁的车窗内,塞进行人的提包里,或是塞进店铺的柜檯下面,神出鬼没。 彩儿终于将最后一张传单塞进了一户挂有太阳旗的大门底下。 彩儿散发完传单,总算松下一口气来,这时她想到了小夏。彩儿前面不远是一条横向交叉的弄堂,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她的两名男同学正被一队日本士兵追赶。彩儿见此情况,赶紧回身往另一条弄堂走去。 这条弄堂相对比较安静。她正走出弄堂口,迎面遇见了两名巡逻过来的日本士兵。这两名日本兵见到年轻貌美的女子,他们眼里立即就生出掠夺的目光来。他们相互之间哇哇地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在说上海花姑娘大大的好吧,接着就笑,笑得身体像风中的树枝一样发抖。 彩儿暗暗吃惊,感觉有大难临头,她急转身,奔跑起来。 彩儿在前面奔跑,日本兵在后面追赶。彩儿上身穿着的是一件粉红色披风,下面是一条紫色的棉麻裙子,她跑动的时候就像展开了两只轻盈的翅膀,优美而飘逸,有如蝴蝶在半空中飞舞。若是站在原野上看此情景,就像是两个顽皮的大男孩在追逐着一只可爱的小蝴蝶,不弃不舍。 日本士兵训练有素,他们千里迢迢跨洋过海从日本跑到中国大陆来,上海滩的小街小巷就不成为距离了。 彩儿突然不能再跑了,一个日本兵已经包抄在弄堂的前方堵住了她。彩儿的身前身后都是日本兵,才两个士兵,却好像满世界都是。彩儿刚要大叫,前面过来的日本兵似乎还很礼貌,示意不要叫喊,叫喊也是徒然。彩儿还是要喊,要喊救命。才喊了一个“救”字,“命”字还没有放出声来,她的嘴巴已经被后面上来的日本兵用手给捂住了,那手虽然不大,却有力,捂得严实,就如一个铁盖子扣在了芳香四溢的酒瓶上。 距日本士兵抓住彩儿几步远的地方,有一间屋子的门口悬挂着大铜锁。日本士兵用枪托就那么一下子,“咣”地一声响,铜锁就给砸开了。 彩儿硬生生被这两个日本兵拖进了房间里,因为嘴巴捂得太实,她感觉到窒息和死亡。这房子的主人应该是逃难离开了上海滩,里面的家具用青花床单和白布遮罩着。当中就是一张木制大床,日本兵掀开床罩,立时有一片灰尘在空气中抖散开来,彩儿处于半晕厥状态,唿吸已经很困难了,她被两名日本士兵按倒在床铺上面。彩儿倒在床上的那一刻,突然惊醒过来。她惊恐万状地睁大两眼,她明白女人生命中最宝贵的地方将要遭到侵犯。彩儿没有力气再喊,也不敢喊,她感觉脸上一片冰凉,一把白晃晃的刺刀像熘冰似的在她的脸颊轻轻地滑来滑去。拿着刺刀的日本兵似乎在警告中国姑娘,如果敢发出声音来,如果敢挣扎,漂亮的脸蛋就会跟剥熟鸡蛋似的给剥开,脸蛋下面是脖子,脖子若是再切开了,就会跟脑袋分离。 彩儿的眼里满是泪水,她怕死,她又想死,但是她的生命已经由不着她了。骑在彩儿身体上的那名个头矮一点的日本兵,勐地伸手从她的肚皮下面往上掏过去,一下就抓住了她高耸的乳房。她的乳房柔软而有弹性,就像一只生命力旺盛的小兔子。在那一刻时,彩儿惊吓得灵魂出窍,“啊啊”两声惨叫,人就失去了知觉。现在的彩儿已经不会动了,失去知觉跟死亡没有了区别。 第9页 拿着刺刀的日本兵站在床边,笑看着床上熟睡般鲜花一样的女人。骑在彩儿身上的日本兵腾出另一只手来,掀开了彩儿下身的裙子,又腾出一只手来松解自己的裤腰带。 两个日本士兵今天真的很幸运,也许他们昨天晚上睡觉还梦到过今日要发生的好事儿。可偏偏这时候,“轰隆”一声,门开了。 准确地说那扇大门不是被推开的,因为门板整个儿倒塌下来,完全跟门栓脱落。仿佛是雷击的力量,才能将如此厚重的门板击倒。 门口立着的人,是小夏! 小夏的身体立在门口挡住了外面的阳光,无法看清他脸部的表情。小夏把屋子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刚才彩儿悲哀悽惨地叫喊似乎还跟琴弦一般牢牢地绷在他的脑门上。他的眼睛使劲地往上睁大一点,此时顿感脑袋里一阵生疼,他站立住了,站立得似一座石头山。 屋子里的人听到了房门倒塌的声音,显然不是地震。 拿着刺刀的日本兵身材也算高大,却万没想到竟然有人敢破门而入,自然而然就要生气了。日本兵哇啦啦地叫嚷了几声,大意是来人如此大胆,竟敢坏了我们兄弟的美事。日本兵手持刺刀朝着小夏走去,小夏却不胆怯,大概也不知道什么叫胆怯,迎着刺刀就上前来。日本人这就要开杀戒了,那把刺刀在身前摇晃了几下,极有招式,唿了一下,朝着小夏的心口窝刺去。小夏压根就没想到要躲避过来的刺刀,在刺刀距他胸前三公分远处,他的左手下探,往上就那么一抬,击中了日本兵的手腕,那把刺刀当即脱手,弹到了半空间,小夏右手一伸,接住刺刀后把,顺势往前一推,刺刀如利箭似地捅进了日本士兵的心脏,力量之快之勐,竟然让刀锋穿过对方身体的后胸,“吱”地一声,刀尖插在了木板墙壁上。 那个高大的日本士兵声音都没来得及哼出个响,人被刺刀捅穿,就脚尖落地,身体像一边要垮下来的生猪肉,悬挂在墙壁上面了。 这才就几秒钟发生的事。另一个床上骑在彩儿身上的日本士兵,见此景况,人一时傻呆,惊骇无比。这个日本兵当然也不是吃干饭的,看来杀人还算是个老手,他没有去后腰拔刺刀,身体往旁边一转动,半蹲在床上,提起了一边的三八大枪,一拉枪栓,子弹“咣当”一声上了膛,朝着对面的小夏就是一枪。距离也就五步远不到,枪口是朝着小夏脑袋的,那颗脑袋理应要开成一朵花。 而此时,小夏只是微微往旁边一侧身,枪声响起,飞来的子弹从小夏的鼻尖划过,在墙壁的木板上打出一个眼儿来,而且冒出了一缕黑烟。日本兵见第一枪没打着,接着要打第二枪,但是晚了,小夏仿佛一只斜飞而下的风筝,飘到了日本兵的跟前。小夏好像没有用拳头,只是用力往前推了一掌,正中对方的面门,“咚”的一声闷响,日本兵的后脑勺撞在了墙壁上,仿佛一块什么东西给砸烂了。这名日本兵往旁边躺倒的时候,墙壁上就像是刚涂上了红油漆,鲜亮鲜亮,好大一片,只是不太规整。 这时候的小夏,变换成了另一个男人。 彩儿突然醒来,身体往上坐起。彩儿看到身前站着的人是小夏,同时她也看到了墙壁上悬挂着一个日本兵,还有床上倒着的另一个死亡的日本兵。彩儿用力揉搓了几把眼睛,就像做了一个恶梦。 彩儿大叫一声,小夏哥! 小夏立着没动,似乎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波涛汹涌,难以平静,那个世界很远又很近,他怎么就回不到那个世界里去呢? 彩儿又是一声大叫,你这只呆鹅,还不快跑呀?! 小夏还是不会动,脚底如有钉子给钉住了。直到彩儿拉住他的手往门那边拽,方才有了重新活回来的感觉了。 彩儿和小夏惊慌失措的从房子里跑出来。 一群日本士兵举着枪正往这头涌来,应该是刚才的枪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见到日本兵过来,小夏拉住彩儿的手,他们转弯跑向另一条弄堂。 万万没想到这是一条死弄堂,没有了出路,小夏和彩儿一时惊呆。日本兵的皮鞋在青石板地面发出敲响,转眼功夫就会出现。彩儿责怪小夏,她说,你这呆鹅,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呀?真的要给你害死掉!小夏眨巴着眼睛,一副傻愣的样子,他怎么会认得上海城区的道路,这里面的弄堂一个连着一个,错综复杂,根本就迷失了方向。“啾”的一声,一颗子弹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去。那一群日本兵又出现了,他们堵在了巷口。小夏急了,他一急就好像不是他自己了。小夏双手托在彩儿的细腰上,把彩儿给举了起来。彩儿说,你想干什么你呀?小夏容不得彩儿把说完话,大声说,你把眼睛闭上呀,快闭上!彩儿只得闭上眼睛,她的身体像个棉花球似的被扔了起来,越过了面前一人多高的院墙。小夏把彩儿扔出去之后,纵身往上跃起,手扶墙头,人就像踩在弹簧上,腾空而起,唿唿有风,转眼间身体就到了院墙外面。 彩儿落地的时候,跟着小夏也落了地。 彩儿是屁股落地,并没有摔伤。她睁开眼睛,小夏已经立在了她的身旁。这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彩儿来不及细想。 弄堂里头的日本兵就跟见了活鬼似的,好端端的一男一女突然就消失了,他们举着枪朝着院墙上空放了几枪。 第10页 院墙外面是一条繁华的大马路,小夏拉起彩儿的手,他们继续往前跑。正要横过马路对面,一辆警车从另一条街道转弯快速驶过来。警车剎车不及,朝着马路中间的彩儿和小夏撞了过去。小夏眼快,回身推开彩儿,自己却被警车撞了个正着。 小夏的身体被警车给撞飞了,飞出足有两丈余远。 半空中,小夏的肩膀着地,弓着的身体仿佛跟个车轮子似的在地上滚动,两边摇摆。忽然间他的身体完全倒地,人已经失去了知觉。 彩儿看到这场突发的车祸,惊恐万状,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警车停下,跳出一个人来,是张昆。张昆穿着巡捕黑制服,看来正是要去执行任务。彩儿见到张昆,叫了一声“昆哥”。张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的人是彩儿,更没想到车撞到的人是小夏。 彩儿,怎么会是你们?张昆问。 昆哥,你快救小夏!彩儿大声叫起来。 张昆赶紧上前去,抱起地上的小夏。小夏的鼻子和嘴边流出了一些血,身体往上一挺一挺,两脚时不时地抽动几下,像一只被剥去皮的活青蛙。 法租界的警车在街道上一路狂奔。 张昆驾着快车,很快就把小夏送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小夏在警车上睁开过两次眼睛,彩儿喊叫着他,他的意识还有,好像还听得见。 小夏送进手术室抢救,张昆有任务在身,旋即离开了医院。 张昆的任务便是赶去两名死亡日本兵的案发现场。他走进那条弄堂,来到木门倒塌的屋子门外,有一个小队的日本兵在这里把守,他们的脸色都很阴暗,就像是刚死了爹娘。 这时屋子里抬出一个日本兵来,是那个身材高大一点的日本兵,他曾经被刺刀穿透后背,如半边猪肉一般挂在了墙壁上,现在他老实了,老实得像一块晒干的泥巴,再也挤不出一点水分来,只是有一只眼睛怎么也关不上,是那只用来瞄准的右眼,或许他还是无法想通,怎么地就被对方的刺刀给捅了个透心凉,这太不可思议了。 过了一小会,房子里又有人出来。一个身体结实滚圆的日本兵,背着另一个死亡的日本兵,他满脸都是泪水,可想之前一定哭得十分伤心。死亡的日本兵脑袋上盖着一块布,像是枕巾,已经成为红色,先前应该是绿色或是蓝色的,这个矮一点的日本兵曾经骑在彩儿的身上,差一点就掏出了裤裆里面的东西出来发泄发泄,现在算是老实自在了。 张昆上前去,揭开布巾看了一眼,死亡的日本兵后脑壳完全破碎,脑浆和血水混杂在一起,像一只摔破的浆煳瓶。 见到两名死亡的日本士兵,张昆很震惊,全身一阵战慄。 最后日本小队长和几名士兵从屋子里面出来。小队长看见法租界的张探长来了,两只眼睛便爆出兇残的光泽来,“嗖”地一声,从腰间抽出半截军刀,面朝着张昆,愤怒异常,接着又把军刀插回刀鞘。日本小队长哇啦啦地说了一些话,还有几句是半夹生的中国话,不是说话,几乎是吼。这里是法租界管辖的地区,小队长勒令巡捕房给日本方面一个交待。张昆身体站得笔直,点了一下头,回答此案巡捕房一定会追查到底,尽快抓获兇手。 唐爷和汉清还有水月、兰儿赶来了医院。 唐爷望着床上死人一样睡着的小夏,他的眼里就有了泪水,那些泪水如雾气沾在玻璃上,许久都弥散不开。唐爷握住小夏的手,小夏的手似乎有感应,微微地弹动了好几下。大家都问彩儿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把小夏弄成这样了。彩儿只是哭哭啼啼,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此时唐爷无法去责怪彩儿,他显然看出女儿是因受惊,神志极不清晰。 一位有经验的大夫进来,告诉说小夏只是轻微的脑震盪,不会有生命危险,昏睡一些时间便会醒来。 人不死,就应该庆幸,唐爷只能这样去想了。 第二天早晨,小夏才醒过来。 睁开眼睛的小夏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一觉醒来就躺在有药气味的地方。他摇动着脑袋,想记起一些事来,可怎么也记不住。彩儿趴在床边睡着了,忽然发现床铺在动,立即被惊醒。 彩儿按住小夏的手,不许他动弹。 这是在哪里呀?小夏问。彩儿告诉他这里是医院。小夏又问,彩儿,我没有生病,怎么会躺在医院呢? 你真的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彩儿怔怔地望着小夏的脸。 小夏愣头愣脑的模样,没说话。 小夏哥,吃云片糕的事情记得吗?彩儿想唤醒他的记忆。 记得,不好吃。小夏说。 遇到日本兵的事情记得吗?彩儿追问他。 记得一点,我们逃跑了。小夏努力地想了想,还笑了笑。彩儿说,小夏哥,如果阿爸问起昨天发生的事,你就说没有遇到过日本兵,晓得吗?小夏反问,为什么呀?彩儿生气地说,你这个笨鹅,你要为我保密,不能说的!如果阿爸知道我们昨天遇到日本兵的事情,再不会准许我出门了。小夏点头,似乎明白,他说,我晓得了,我不说就是了。 彩儿凝望着小夏好一阵子,心里寻思着发生的那些事,她问小夏,小夏哥,昨天你杀人了,杀了两名日本士兵。小夏的脖子似乎僵硬了一下,手指在上面抓了抓,认真地说,杀人?杀日本人?没有呀,昨天我和你跑了,我们跑得好快的呀,日本人没有追上。小夏显然是不记得所有发生的事了,彩儿很郁闷,拉了拉小夏的手说,你的脑子真坏死了呀?那,那两个日本兵到底是谁杀的呀? 第11页 小夏甩开彩儿的手,小夏说,我不晓得,我不晓得你说的是什么事。彩儿小姐,我饿了,我想吃东西了。彩儿摇了摇头,说,烦死人了,你想吃什么东西,我去给你买来。小夏忽然跟个大男孩子似的坐直了身体,转动着眼珠子望着天花板,嘴里说,我想吃呀,我想吃状元豆。 彩儿疑惑的目光望着小夏,小夏自从来到唐公馆,给什么他就吃什么,从来没有过额外的要求。而这次小夏主动提出要吃状元豆,彩儿却没有听说过状元豆这种食品。彩儿这下还犯难了,她说,你这个人真的是好奇怪呀,状元豆,什么状元豆,上海什么吃的东西都有,就是没有状元豆。小夏一听就不高兴了,人往下躺倒,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去答理彩儿。 门开了,水月来看望小夏。 水月唤了一声小夏,小夏睁开了一下眼睛,接着又闭上。彩儿一脸委屈,告诉水月,小夏闹着要吃什么状元豆,她也不知道状元豆是什么东西。水月听罢笑了起来,水月说,状元豆就是上海城隍庙卖的五香豆,南京人叫做状元豆,始于干隆年间是南京城里的一道特色小吃。水月是江苏人,在唐家,她了解小夏似乎比其他人更多一点。 小夏很快就吃上了彩儿买来的状元豆。彩儿说,笨鹅,这就是你要的状元豆,上海人叫做五香豆,你要想吃,天天可以让你吃个够。小夏欢天喜地的样子吃着五香豆,他还把几粒豆子扔到半空中,张开嘴巴来,挨个儿全都接住了。 可以说,状元豆是小夏正在恢復记忆的一个强烈的信号,但是彩儿不知道,所有的人包括小夏自己都不知道。 当天上午,小夏就出院了。 小夏回到唐公馆,接着就去了汉清的工作室干活。汉清要小夏休息几天,小夏说他只是去医院里睡了一觉,又没有发生什么事,又没有累着,不干活儿心里就难受,不会是汉清大哥不用他了吧。汉清笑了笑,怎么会呢,小夏躺在医院的晚上,唐公馆的人都在为他担心。 汉清的身边一旦有了小夏,干什么活儿都非常顺当,只要一伸出手,小夏就明白他要的是哪一种木刻雕刀,接着那把最合适的磨得极其锋利的刀就递在了汉清的手掌间。 唐爷在客厅里看报纸,那张报纸在手上抖落,响了好几声,之后,他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惊讶状。报纸上有一行醒目的标题,写着“上海滩惊现江湖杀手”,标题的左边是两名被杀的日本士兵的现场照片,记者描述这名江湖杀手的武功高深莫测,并能够徒手夺人性命,此杀手飞檐走壁,如风似影,日本宪兵队和警察局在追捕中空手而归。唐爷看到这条报导的时候,六叔站在他的身边,六叔忍不住说了声好,总算给国人出了一口恶气。唐爷回望一眼六叔,六叔赶紧收声,退让到一边去。 兰儿在没有看到报纸之前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因为这起刺杀事件,她的丈夫余炎宝一大早就跟着市长去了日本宪兵司令部,那里正在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布置如何强化上海市的治安,如何确保日本官兵在本市的生命安全。 关于江湖杀手的事唐公馆的人全都知道,水月多了一句话,问兰儿,为什么要称之为江湖杀手,兰儿是这样回答的,因为这次事件国民党和共产党双方在上海的地下组织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现场的情况看,根本不像是有计划有组织的行动,完全出于偶然。 事发地段是在城隍庙一带,唐爷难免要为彩儿担忧。唐爷把彩儿叫到屋里,郑重其事地交待彩儿没事不要外出,上海市秩序混乱,各种抗日组织团体应运而生,千万不要去会什么同学老师了,老实地呆在家里,现在唐家求的就是太平安稳。彩儿表面上应诺,心底里却把父亲的话当耳边风。 傍晚时分,彩儿拿到了那份登有江湖杀手的报纸。彩儿看报纸的时候,小夏就在她的身边,口里还吃着五香豆,嘴巴时不时砸得“啧啧”地响,就似品味到了陈年的老酒。彩儿认真回忆起遇到两名日本士兵的经过,当时她的神志不太清楚,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在一瞬间,但有一点她是记得再清楚不过,明明是小夏冲进屋子里来的,怎么地那两个日本兵就死了呢?这个谜团彩儿实在是解不开,不是小夏干的,那又会是谁干的,难道小夏就是报上说的那名江湖杀手不成?彩儿想得头皮有些发麻,走到小夏的身边来,打量着小夏。小夏憨憨地笑,笑的样子很可爱,还问彩儿要不要吃状元豆,太好吃了。 彩儿迷惑了好一阵子,她最终还是不能相信面前的小夏,可以徒手杀死两名兇残的日本士兵。 第三章 天空晴朗。 小夏没有去作坊干活,他接到六叔传下的话,要陪唐爷去郊外的山里放生。以往唐爷放生都是带汉清去,现在轮到小夏了,唐爷说过,小夏已经是唐公馆的男人,理应让他多见见世面。前两天唐爷在菜市场里购买了一只山民捕获的梅花鹿。梅花鹿在上海可是抢手货,酒店需要,药店需要,给唐爷遇着了,用最高的价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那只梅花鹿个头蛮大,装在一只牢实的木头笼子里面,因为木笼的高度有限,梅花鹿站立不起来,只能跪着。昨天晚上彩儿带着小夏去厨房后院看过梅花鹿,彩儿说,这只梅花鹿很漂亮,毛色青亮,花色分明,尤其两只鹿角,好似生长的树木一般旺盛。彩儿还说,鹿肉是天下最鲜美的佳肴,鹿茸可就更值钱了,活血舒筋,益寿延年。小夏一听,嘴角就流出馋水来。小夏说,明天唐公馆宰杀这只梅花鹿,我要亲自动手锯下这对鹿角送给唐爷。彩儿淡淡一笑,说,明天恐怕就迟了,除非今天晚上把梅花鹿给弄死了,大家才能吃到鹿肉。小夏不明白彩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回头再看彩儿,彩儿已经走了。当天晚上小夏做了一个梦,他拿着刀,把梅花鹿给杀了,一刀就中了喉管,不但锯下了鹿角,还剥下了鹿皮,弄得两只手上全都是血。 第12页 现在小夏明白了,梅花鹿是不能杀的,唐爷要拿去山里放生。 装有梅花鹿的木笼子被抬上了马车很快地离开喧嚣的城区,往山里去。轿车跟在马车的后面慢慢开着,车上坐着唐爷,坐着小夏,当然还有六叔。 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轿车和马车来到距城区四十里地的畲山下面。 畲山这边风景独好,已近暮春,极目四望,满眼翠绿,山花烂漫之中,空气里都流淌着甜丝丝的气息。 山边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土地庙,庙宇中的菩萨被烟火熏得乌黑,偶尔间在光线里可见到一丝金亮。唐爷点燃了几炷香,喃喃自语地念了一阵子经文,便在这里敬了山神。小夏也学着唐爷的样子,敬了几炷香。 上香完毕,他们回到马车边来。 唐爷招唿了一下小夏,让他去打开木笼子,释放这只生灵。小夏走到梅花鹿的身边,就这么给放了,他觉得非常可惜。他站在那儿许久都不动手,很犹豫,很不情愿。 小夏,你怎么了?唐爷问他。 师傅,真把它放了?小夏反问唐爷。 放了。唐爷说。 放了明天山民还不是要把它抓住,还不是又要拿去城里卖掉给人家杀?小夏觉得这样做很荒唐。 那就再买来,再放生。多放几次,山里人迟早会放过这些生灵的。唐爷表情认真,佛珠在手掌里舒缓地转动。 山里人会吗?他们不懂这些道理。小夏担忧的样子。 佛主显灵,他们会懂的。唐爷说。 小夏听过这些话,还是不愿动手。六叔在一边有点急,瞪了小夏一眼,欲上前去亲自打开木笼子。唐爷一挥手,拦住了六叔。唐爷说,就让小夏来放吧。小夏无奈,走近木笼子。木笼门上有两道铁丝扭在一起,小夏拧开铁丝的时候动作过勐,手掌被铁丝的一端划开了一道小口子,很快就流出血来。小夏将手掌塞进嘴里用力一吸,血就止住了。 笼子打开了,里面的梅花鹿仍然跪着不动,压根就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梅花鹿的两只眼睛,如婴儿的眼睛一般明亮而纯洁,天空的颜色、山野的颜色都在里面辉映。小夏看到这般的眼睛,像是被吓着了,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唐爷上前,手伸进打开门的木笼里,轻轻地拍了几下梅花鹿背部。这只鹿还是趴着不动弹。 唐爷悲恸地说,动物都晓得这个世间不太平啊! 最终梅花鹿还是动了,还是小夏亲自动手的。小夏的手突然间很有力量,用劲在梅花鹿的屁股上一顶,梅花鹿的身体往前一蹿,就从马车上的笼子里跳到了地面。梅花鹿的一只腿有些拐,往前跑出十多米之后才恢復了自然。 梅花鹿并没有急着跑远,它突然停住,慢慢地回过头,怔怔看着唐爷,看着小夏,此时,它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窝里似乎有一挂清泪流出来。 天地苍生,南无阿弥陀佛!唐爷双手合十在胸前说。 这天上午,张昆带着母亲张夫人来唐家拜访。 张夫人年近60岁,保持着较好的身段,挺着胸脯走路,极有精神,衣着上虽然不算富贵,但非常得体。遥想当年,张家在上海滩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做过大生意,见过大世面,只是张昆的父亲在十五年前因病过世,张家的生意才因此落败。张夫人身边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家里该当的当了,该卖的卖了,积蓄了一笔钱,送张昆去了英国念书,读的是皇家警察学校。张昆的父亲曾经跟唐爷是生意道上的至朋好友,两家是世交,向来走往亲近。 唐爷见到张夫人来了,自然是座上客,好茶接待。 张夫人是心直口快的人,说话从不拐弯,屁股还没有坐下来就问彩儿在不在,并且要马上见彩儿小姐。唐爷赶紧让阿牛去把彩儿领来。张夫人见到彩儿,两眼一个劲儿地朝着彩儿的脸上身上不停地看,看得喜上眉梢。 彩儿问候过张夫人,不多一会就离开了客厅。 屋子里就留下唐爷和张夫人。张夫人说,唐爷,这次来,就是给你家彩儿提亲的,前些年昆儿在国外念书,已经错过了兰儿,彩儿也到了婚嫁的年龄,就不能再错过了,再说了,他们两个孩子相互知根知底,蛮合得来的。唐爷笑了笑,唐爷说张昆这孩子是看着他长大的,能文能武,为人正直,如果彩儿能够嫁给张家做媳妇,当然是好事一场,但是这件事,还是得徵求一下彩儿的意见,现在时兴恋爱自由。张夫人希望唐爷上上劲,尽早给个答覆,这样她才能安下心来。 彩儿在门外听到父亲跟张夫人说自己的婚事,并无多大的反应。 张昆去作坊走了走,接着便到了汉清的工作室。工作室当中摆放着一张正在制造的红木罗汉床,汉清和小夏正在干活,屋子里有紫檀木透出的香气。这张罗汉床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床靠背的一组雕花图案是三国中刘备、关羽和张飞,他们英武的画像栩栩如生。 汉清见到张昆来了,停下手中的活计,介绍说这张仿明式的罗汉床制作有小半年了,再有个把月,就可以完工,称得上是他近几年来的上乘之作。张昆问这张罗汉床是哪家订购的,汉清回答此床不售,年底将会送去法国参加国际工艺品博览会,然后放在家中作为收藏。他们说话的时候,小夏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手持雕刀,认真地雕刻着刘备手中牵着的那匹枣红马,马的眼睛在他的刀尖下很快就凸现出来,非常传神。汉清告诉张昆,小夏的雕刻技术大有进展,已经成为他身边不可缺少的助手。 第13页 张昆看着小夏,这次来唐家他还有一个目的,两个日本士兵被刺杀的案子一直都悬而末破,而那天他开车撞着小夏,正是接到报案赶去出事的现场,小夏和彩儿怎么会出现在那?那条马路距刺杀日本人的那条弄堂就隔一堵高墙。送小夏去医院的时候,他问过彩儿,当时彩儿只是哭,没有回他的话。张昆知道小夏和彩儿去过城隍庙,或许小夏和彩儿看到了什么或是发现了什么。 小夏,有点事想问问你?张昆说。 哦,张大哥有事问我吗?小夏停下活计,眨动了一下眼睛,手指去碰了碰雕刀的刃口。 小夏,那天汽车撞到你之前,你和彩儿在城隍庙附近的西门弄堂看到过什么吗?张昆问他。 看到什么?那里有好多个弄堂,我不记得了。小夏回答。 你们是不是遇到了巡逻的日本士兵?当时还有枪声。张昆又问。 没有,我不晓得。小夏说。 那你们是怎么从西门口弄堂跑到法大马路上去的呢?当时你们那样匆忙惊慌,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张昆问话时盯着小夏的眼睛。 小夏摇了摇头,但是他的目光有些分神。 汉清见张昆询问小夏,觉得有点过分了。汉清说,张昆你就不要为难小夏了,他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张昆一副认真的态度,说出那天城隍庙有学生散发抗日传单,他是担心彩儿会去参加学生会的运动。 此时彩儿已经站在了张昆的背后,彩儿有点抱怨地说,昆哥你也是的,查案查到唐公馆来了。张昆回头看彩儿,脸上有些尴尬了,说,彩儿来了,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嘛。 彩儿不想再说什么话,回身就走,张昆朝汉清打了一声招唿,赶紧跟了出去。小夏继续在罗汉床边干活,手上半举着雕刀,抬头望了一眼出门的彩儿和张昆。小夏问汉清,彩儿小姐是不是要跟张大哥成亲了?汉清嘿嘿一笑,回答说他俩的婚事双方家里早就认可,什么时候成亲,那得看彩儿的,张昆那边肯定没意见。 院子里,张昆几个大步子就追上了彩儿。 张昆看到彩儿不高兴的脸,继续要解释。彩儿说,昆哥你什么都不用解释了,你是探长,你是巡捕,我只是个小小的老百姓,得罪不起。张昆一听大笑起来。张昆说,彩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嘛,我母亲今天来见你父亲,就是要把我们俩的婚事给定下来。张昆接上又说,我心里面只喜欢你,几年了,一直都在等待。张昆对彩儿是很有信心的,除了自己年龄比彩儿偏大一点,其他各方面的条件,相信都可以赢得彩儿的芳心。彩儿也喜欢张昆,从小就喜欢,只是在感情上,她更多的是把张昆当兄长一般对待,至于出嫁,她现在思想上没有一点准备。彩儿说,昆哥,我不想结婚,因为我们之间还没有结婚的理由。张昆问,需要什么样的理由呢?彩儿抬眼望了望天顶,有一群白色的鸽子正好飞过。彩儿说,理由很简单,等到日本鬼子滚出中国的土地。 张昆哭笑不得的样子看着彩儿的脸,他说,这个理由也太大了吧。彩儿一笑回答说,就这个大理由,昆哥想等就等吧。 张昆和母亲在唐公馆吃过午饭,唐爷送他们母子到大门口。之后唐爷把彩儿找到屋里来谈话,说的自然是彩儿的婚事。彩儿告诉父亲,至于结婚的事,她和张昆已经有了约定。唐爷听到这话,疑惑地望着女儿。 彩儿心情烦闷极了,坐在亭子里发呆。小夏经过,看到彩儿情绪不好,想去宽慰,禁不住多了几句话。小夏说,彩儿你还是早点嫁给张大哥吧,嫁给张探长这样的男人可以得到保护,谁也不敢来欺负你,多好啊。彩儿气得立起眉头来,她说,你这只呆鹅,不能保护女人的男人,那还能叫做男人吗? 可就在这天下午,小夏又出事了。 下午唐公馆来了日本人,是京野先生和他的妻子美谷子。 京野先生身体滚圆,长着一张娃娃脸,那张脸上似乎总是挂满了微笑。他的妻子娇小的身段,细眉长眼,樱桃小嘴,样子很迷人,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真怕她闪了腰。京野先生在上海居住有近二十多年了,开有贸易公司,并有自己的洋装店,他什么生意都做,曾经和唐爷有过贸易上的合作,那当然是日本兵来上海之前的事了。 唐爷和京野先生算得上是老相识,上海沦陷后,唐爷几乎就不再跟日本人接触,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过京野先生了。唐爷没料到今天来的人不只是京野夫妻,还有他们领来的另一位日本军官。这个人可是有来头的,他是日本宪兵司令部的井川少将,报纸上经常抛头露面的重量级人物。唐爷的女婿余炎宝,身为市长秘书,特意陪着井川一块来公馆,诚惶诚恐,尤为热情。 井川的年龄在40岁上下,脚蹬马靴,腰佩军刀,中等的身材,威武而精神,会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见到来了日本高级军官,唐爷自然不敢怠慢。井川熟通中国人的礼节,很客气,很和蔼,他来此的目的,是要参观唐氏红木家具商行的木雕工艺品。 唐爷和汉清领着井川在店铺里参观,井川对中国的红木家具颇感兴趣,尤其对明式家具有着独到的见解,能说出一些头头道道来。纵观店内的一批家具和木雕工艺品,井川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他认为,凭唐氏的工艺,所看到的应该还不是上乘之作。听到此话,唐爷和汉清对视了一眼,但他们并不急于拿出最好的工艺作品。这时候余炎宝多话了,他想让井川少将长点见识,说出汉清工作室正在制作一张罗汉床。 第14页 井川看到还没有完工的罗汉床的时候,赞嘆不已,他说,明式家具在这张罗汉床上才得到了真正的体现,造型简洁,刀法疏朗明快,不事雕琢,胜似雕琢。井川少将谦虚地向唐爷讨教,有关明式家具的歷史特徵。唐爷慢条斯理地说,明代帝王多崇道教,道家讲究,无为而治,无欲则刚,故明式家具给人一种素面朝天的自然质感,装饰无多却恰到好处,可谓多一分则繁缛,少一分则寡味,这便是明式家具的风格和特徵。井川点头称道,便说,唐氏的红木商行怎么见不到清式家具,清式家具在造型工艺上应该超出明式家具,其造型外表稳重、庄严,豪华而富丽,为豪门大户所乐见。唐爷思忖片刻,说,清代初期,家具的造型艺术还延续着明式的风格,到了清代中期,干隆皇帝在位之时,以盛世天子自居,好大喜功,留心翰墨,醉意诗情,有足够的心情来尽心享乐,因此家具的风格也一度改变,成为一种华丽的奢侈品,中看不中用。唐爷温和眼睛里有了一道犀利的光芒,又说,我不喜欢清式家具的风格,唐氏红木商行,只做明式家具。井川是何等精明之人,自然领悟到唐爷是话中有话。井川少将的眉头紧了一下,转而开怀地说,唐爷,我和你一样,在来中国之前,就喜欢上了明代的红木家具,今日至此,算是开了眼界。 日本客人来唐公馆拜访的时候,小夏正在厨房里帮厨师磨刀,大小菜刀数十把,有砍骨头的,有切肉皮的,有剁碎肉的,这些刀经他的手一打磨,色泽鲜亮,锋芒毕露。小夏一脸的汗水,终于磨完了最后一把菜刀。这时阿牛快步进来,因为慌张,脑后挂着的那根大黑辫子,挂在了门栓上,人险些摔了一跤。小夏嘻嘻一笑,说,阿牛姑娘,你的辫子碍事,不如我一刀帮你剁了,留短髮多好,彩儿小姐就是短髮,短头髮好看呀。小夏说着话,举起手上的菜刀,就要朝着阿牛去。阿牛尖声叫起来,调转身便往门外跑出去。小夏一看阿牛跑了,心里就乐了,提着刀追出门去。 小夏追到门外,看到院子里几十名警戒的日本宪兵,一时惊愣住了。日本宪兵见到小夏手上提着的那把砍骨头专用的大菜刀,唿啦啦地全都端起枪来,子弹推上膛,朝着这边的小夏。 这么多穿黄衣服戴钢盔举着枪的日本人,阳光下,他们枪口上的刺刀白亮白亮,十分地抢眼,小夏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小夏吓傻了,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一把扔掉手中的菜刀,双手抱着脑袋,像只惊恐不安的老鼠,拔腿就跑。他专往没有人的地方跑,往墙角落跑,跌倒了好几次,爬起来还跑,最终摔了个大跟头,脸朝下,屁股朝天,全身乱抖动,嗓门里发出呜呜哇哇奇怪的声音。 那些日本宪兵,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家具商行店铺的后门,唐爷和余炎宝陪着井川少将和京野先生夫妻出来,他们看到了大院里发生的情景。 井川微怔一下,余炎宝惊慌的样子,赶紧说话了。井川少将,这个人是我岳父的徒弟,脑子有点毛病,大概是给吓着了。井川温和地说,是吗?既然这样,那就得抓紧时间找医生看看呀!余秘书。余炎宝弯着腰回话,是,是是,我们这就去请大夫。 唐爷步履踉跄地往小夏那边走去。 而另一边,彩儿和阿牛已经跑到了小夏的身边来。彩儿去地上扶住小夏,问他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小夏的嘴巴几乎啃着地皮,沙哑地哭叫,满脸都是泪水,身体如抽风似的两边摇摆。 突然间,小夏的身体僵硬地躺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晕厥过去。 唐爷赶过来,惊愕地看着小夏! 小夏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面色青紫。 兰儿学过医,她分析说,小夏突然发生这样的病情,因归于两次事故,头一次是救汉清的时候被李大嘴的手下打着了脑袋,第二次是跟彩儿去城隍庙的那天被巡捕房的警车撞伤,大脑再度受到重创,这样的情况,极有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应该送去医院住院治疗。汉清、水月和彩儿他们听到兰儿这样说,都为小夏的症状而担忧,是否要送去医院,大家都还得听唐爷的意见。 唐爷倒是觉得小夏是正常的人,不可能患什么精神分裂症,小夏来到唐公馆之后,说话和行为都没有过出格,经常有时间两人下几盘棋,脑子也都非常好用,虽然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生活,真要是送进医院,他担心好人都会治出病来,再说了,他向来都不相信西医。唐爷想了一会,最终拿定了主意,让六叔去把城里最有名望的吴郎中请来。 约半个时辰,轿车就把吴郎中接到唐公馆。 吴郎中70岁高龄了,却一点不显老,身板子直直的,腿脚跟后生一般利落。吴郎中静静地坐在小夏的床边,认真地给小夏把了三次脉,接着又翻开小夏的眼皮看了看。唐爷焦急,问小夏得的是什么病,可用什么药来治。吴郎中一屁股坐下来,面无表情,良久都不说话。唐爷暗暗吃惊,担心小夏莫非是得了绝症,只好耐下性子来,请吴郎中说出实情。吴郎中想说话,突然嘴里“吱熘”一声哽住了一口痰,好一阵子才把那口痰吞了下去。吴郎中的眼珠子往上翻了翻,他说,唐爷,你徒弟这病治不了。唐爷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如霜打了一般。彩儿、兰儿和汉清夫妻也都傻了眼。 第15页 屋子里一时沉寂下来,所有的嘴巴都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片刻之后,唐爷喘出一口气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吴郎中。唐爷说,吴郎中,您在上海滩可是华佗再世,还能有您老治不了的病吗?吴朗中面有难色,缓缓地站起身来,说,你这徒弟呀,他根本上就没得病。唐爷听到这话一脸狐疑,问,没病怎么会成这种样子呢?吴郎中手指头点了点床上的小夏,压低嗓门说,他呀,中邪了,他这是被鬼魂附体了,还不是一个两个鬼,是好多的鬼。唐爷不明白,问,您老此话何解?吴郎中回答说,没得解,这世间的事物变化多端,神仙来了都解释不清楚。这样吧,唐爷您如果信得过我话,就赶紧给你的徒弟驱邪气。 小夏被鬼魂附体,需要驱赶邪气。唐爷就信了吴郎中,这种时候家里人谁说话也没有用。 天色已近黄昏,西沉的太阳在云层缝隙里露出最后一道光芒,唐公馆大院,被这道光芒照射得赤金一片。 小夏躺在一块床板上,身上盖着一条小棉被,毫无血色的脸沐浴在霞光之中。他没有知觉,一动不动,如灵魂出窍。小夏就这样被几名工人抬到院子当中,床板架在了两条凳子上。唐爷手里掐动着佛珠,距小夏三步开外站定,他的身边站着汉清、余炎宝、六叔和阿牛他们一帮人。彩儿、兰儿和水月她们站在远处一点,低声地说着话。彩儿抱怨父亲不懂科学,这都什么年代,还信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兰儿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她相信小夏的身上会发生奇蹟,命硬得很,只是用不着抬到院子里来驱邪,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水月有自己的见解,她曾听说吴郎中年少时在江西龙虎山修炼,前不久老郎中又去了五台山闭关,他是道教,道教自然有道教治病的法则。 小夏躺着的床板边有一口被干柴火煮得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名为百草锅,说是锅内有近百种草药混杂在一起。吴郎中换过一身灰色的道袍,额头上扎着一条黑布带,双手握着一根二米长的大木棒,不停的在热锅里来回搅动,搅得沸腾的药草喷发出各种刺鼻的芳香。 日头已经在西山沉没,天空很快就暗淡下来了。 吴郎中手上的木棒子换成了一把大铁铲,百草锅里的水里已经煮干,他用铁铲盛起锅里药渣子,围着躺有小夏的床板洒了一圈,然后燃起三炷香火,面对着小夏,嘴里念着大家听不清楚的咒语,一气念下来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这就算是给鬼魂附体的小夏驱赶邪气了。吴郎中说,一个时辰过后,方可以把小夏抬走,明天早晨,必定醒来。 吴郎中的话,有人信有人不信,总之唐爷信。 唐爷把吴郎中送到大门外,不胜感激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黑压压的天顶,见不到一颗发亮的星星。一个时辰很快过去,小夏是怎么被抬出来的又被怎么抬了回去。小夏的脸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依然死板,仍然安静,只是被子下面的身体,好像变得软和了一点,有了一点弹性,感觉像冬眠的蛇,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唐爷和彩儿守在小夏的床边,已经深夜了。 小夏继续昏睡不醒,他的鼻孔如蝉翅一般微微地张动着,唿吸很均匀。彩儿嘴里打着呵欠,她实在是熬不住了。彩儿说,阿爸,老郎中不是说了吗,小夏要到明天早晨才能醒来,我们回屋睡觉吧。唐爷累了一天,脸上显得很疲惫,心想这样守下去也守不出结果,站起身,转身往门外走去。彩儿跟着父亲走了几步,突然回身,快走几步来到小夏的床边,低声说,你这只笨鹅,害得家里乱七八糟的,明天早晨要是不醒,就永远都不要醒来了。 时间过得快,这就到了后半夜。小夏的屋子里异常安静,窗户紧关着,忽然间窗帘布慢慢地鼓动起来,像有一只手从窗户外面伸进来,要掀开布帘。唿地一下,那块巨大的窗帘布完全掀起,如舞台上拉开了序幕,将窗外的天际暴露无遗。起风了,风很强劲,直接就顶开了窗户,并且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窗子上的玻璃有几块碎落在地。此时外面的天空出现数道闪电,蓝光闪烁有如耀眼的皮鞭,狠狠地抽打着沉默的土地,接着有雷声从远处传来,再接着倾盆的暴雨滂沱而下。 夜空中,春雷炸起来出奇地响亮。 小夏被雷声炸醒了,人如殭尸一般,勐地往上一抬,坐直了身体。小夏看着窗外的雷雨交加的天空,他的眼前一片明亮。他听见有人在喊他,有好多好多的人在喊他,那些声音钻进了他的心口窝里,仿佛要把他全身的皮肉涨开来。 “光奇,光奇你在哪里呀?”一阵阵唿喊光奇的声音重复不断。 小夏“啊”的一声,张开了嘴巴,张开的嘴巴很僵硬,似乎再也不能合拢。此时此刻,小夏把窗外看得清楚而透彻。 父亲乐呵呵地迎着他走来,父亲有着强健的身体,腰缠绑带,皮肤黝黑,嗓门宏亮。母亲笑盈盈地朝着他走来,母亲贤惠善良,脑后盘着乌亮的髮髻,银叉在上面分外妖娆。奶奶喜洋洋地朝着他走来,奶奶80岁高龄了,小脚儿走起路来就跟灌了风似的,实有精神。而在父亲和母亲还有奶奶的身后,还有一群人,他们列成一排,有姐姐和妹妹,有姐夫和妹夫,有他的外甥和外甥女,好多好多的亲人们,他一下子数都数不过来,所有的面孔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那么的鲜活。他们见到了小夏,他们欣喜若狂,就像要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节日。 第16页 小夏的意识完全清醒了,他终于和亲人们相见。 黄浦江沿岸,雷电持续不断,暴风骤雨掀起江面一朵朵滔天的大浪头。小夏在江边的泥泞里奔跑,他是怎么离开唐公馆的,他是怎么来到江边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对他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去见亲人。小夏看着江面的大浪,突然间那些浪头全都凝结不动了,阴森森的,像是一排耸立不倒的坟山。 小夏面朝着江水,跪倒在地,头在地上砸动,雨水、泥水、泪水在脸上分辨不清,他号啕大哭大叫起来,像一条迷失在旷野里的孤狼。 他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许多散碎的东西拼凑成为一个光点,那个光点慢慢地放大。他看见了一座城市,那是南京城,城区中央高大的钟楼傲然屹立,直指蓝天;他看见青砖红瓦斗拱飞翘的门楼,门楼上沿挂着一块匾额,上面书写着“夏家精武馆”,笔法苍劲,那便是他的家。 进门楼有一方很开阔的院落,当中还有一座习武的擂台,擂台两边的木架子上摆放着刀枪棍棒和各种武术器械,院子当中生长着一棵千年银杏树,树身粗大,枝繁叶茂,高耸入云。 小夏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父亲夏宗年继承家业,是南京城里的一代武术宗师,创办精武馆,手下弟子无数。小夏的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妹妹,他是独生子,从小身体多病,体质单薄,父亲母亲和奶奶把夏家的这根苗看得比金子还要金贵,直到20岁,小夏的身子骨才渐渐结实起来,父亲认定这个儿子不能继承家族武学,便请来了私塾先生,但是小夏偏偏不用心念书,整天都想着要成为武林界高手,并且偷偷地学习功夫,悟性甚高。父亲看出端倪,为了培养儿子的耐力和韧性,生硬地逼着这个儿子磨了五年刀具,到第六个年头,才开始授予儿子各种武艺。 那一年的那一天,准确地说是1937年的12月13日,父亲把全家的人集中到堂厅,一个都不能少,要决定一件夏家的大事。这时候的南京城已经被日本军队围困了半个多月,市民们都知道前线的军队守不住了,说不定什么时间就要沦陷。父亲决定,要带着全家人逃出南京,但在离开之前,父亲要他跟师妹红莲成婚拜天地,了却长辈和老人的心愿,尽管前途生死未卜,夏家的香火万万不能断了。小夏从小就跟父亲过不去,那种叛逆心理根深蒂固,他向来性格倔强,办事想问题总是一根筋,直走横走就是不会拐弯,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爱不爱红莲,他只是把红莲当亲妹妹看,他们的婚期已经拖了几年。父亲这次是下了死令,一定要他们成婚拜完了天地全家老少再撤离。 小夏像条牛似的往下沉着头,就是不答应。红莲早已换好一身红衣,头上罩着红头巾,羞答答地站在了小夏的身边。父亲高声喊,一拜天地。红莲拜了,小夏那边没反应。父亲又高声喊,二拜高堂。红莲又拜,小夏那边还是纹丝不动。父亲急眼了,大步上前,手去用力地按住小夏的头,要他拜。小夏不但不拜,反而高高地把头仰起来。小夏说,爸爸,你今天就是把儿子扔到城外给鬼子杀了,我也不会结婚。父亲恼怒异常,挥起铁一样坚硬的大手来,给了儿子脸上两个大巴掌。父亲手指着门外说,今天你要是不成婚拜了天地,就不再是我夏宗年的儿子。小夏心里想,不是就不是。 小夏拔腿就往门外走出,家里的人谁上前也拖他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南京城已经被日本军队攻陷了,一颗迫击炮弹准确地落在了夏家的正厅堂,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一群日本兵举着枪闯进了夏家精武馆,白晃晃的刺刀一片明亮。剎那间枪声四起,硝烟瀰漫。一片混乱当中,父亲一拳把小夏击晕,小夏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扔进了后院的一口枯井里。 第二天凌晨,枯井下面的小夏才渐渐地醒来。 小夏浑身上下一阵阵酸痛,他抹去脸上的灰土,努力地把眼睛张开,看到了井口上的天顶。天空有些摇晃不定,正在发亮,淡黄色的,像被水洗过,朦胧中有一些透明。小夏站起身来,忽然间他感到有一股阴冷的寒气从上面逼向井底。 小夏费了好大的劲,终于从枯井底下爬上来了。 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小夏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倒塌的房屋四周都是烧焦的气息,还有分辨不清的血腥气味。 一片死寂,没有人声。 小夏往前走动,他的脚底绊到了什么东西,身体往前跌倒,他看见自己绊倒的东西是父亲的尸体。这具粗壮的尸体布满了血迹,父亲只有一边脸,像是被刀从脑袋中间噼开,另一边脸不知道去了哪里。父亲的身边是母亲的尸体,母亲双手抱住父亲的一只腿,她侧卧着身体,肚皮的位置上被数十发子弹打烂,有一些肠子流出来,散发出一股股腥臭味。 小夏跌跌跌撞撞地往前继续走,他看到一块被泥砖压住的红色绸布巾,接着便看到了红莲。红莲平躺在斜倒的石磨上,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只有一只白嫩高耸的乳房,另一只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给掏空了,往里陷进一个碗口大的坑。石磨的另一头,是他的二妹和小妹,两个妹妹都没有穿衣服,全身赤裸,眼睛都是张开的,眼底泛蓝,好似过滤的天空,她们的尸体完好,只是身上青一块紫一道的,四条光滑的大腿上全都是乌黑的血浆。 第17页 此时小夏的意识完全麻木了,所有的神经如丝线一般绷得紧紧的。 小夏站在一片废墟上,这里曾经挨过一颗炸弹,砖瓦下面还有黑烟往外弥散,如有地气往上涌动。小夏看见了一条腿,那是他熟悉的腿,腿很瘦,很短,腿的下面是一只极小的脚,小脚上穿着一只黑面子的布鞋,那是奶奶的腿。小夏想把奶奶的腿从瓦砾下面拉出来,拉出来的就只有这一条腿,另一条腿和上面的身体不知去向了。小夏双手在地上刨动起来,很快,他找到了好多条腿和好多只手臂,还有没有手脚的身体,他们应该是大姐夫和二姐夫,还有大姐和二姐,这些家人的尸体完全混乱,不能完整地拼凑在一起了。他又看见了一个小男孩,那是三姐的宝贝儿子,才一岁半,小男孩背靠在一根半倒的木柱子上,男孩子的心口窝有一道血水凝固住了,像是被刺刀挑穿,孩子的嘴唇月亮似的往上翘起,那神情像是哭又像是笑。 小夏想呕吐,但没有呕出来。 小夏感到窒息,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他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往一边回过脸来的时候,恰好看到那棵千年的银杏树。那棵银杏树上挂着一大串人,这些被吊死的人中有他的姑姑和姑父,有他的奶妈,有他七个外甥和四个外甥女,这些孩子最大的12岁,最小的才6岁,其中他的三姐夫和小妹夫是身体倒挂着的。那些尸体在寒冷的风中来回飘动,就像是一排悬挂在网上的鱼。 全都死光了,24条人命。 小夏哇啦一声,嘴里喷出一大口血来。他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完全痴呆疯傻了。 这就是举世罕见的南京大屠杀。 小夏,全名夏光奇,出生于南京城夏家精武馆。 第四章 昨晚下半夜经过了一阵暴风雨,唐家大院的房屋和地面如经过了清扫,显得非常干净。 早晨,日头还没有升起,彩儿就醒来了。 彩儿心里惦记着小夏,来不及洗漱,披着一件外衣就往小夏的房间去。彩儿住二楼,小夏就住在她隔壁。 彩儿出门站在过道上,一眼便看到小夏房间的门是半开着的。还这么早,是谁去了小夏的房间呢,她心里想着,快步过去,进入到了小夏的房间里面。 有木鱼声从佛堂里传出来,声音清脆而空洞。 佛堂在一楼里角的偏房,唐爷在里面打坐念经,双面微闭,一只手机械地敲打着台前的木鱼。 楼梯上,突然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彩儿由楼上飞跑下来,慌慌张张的样子。彩儿下了楼梯,经过大客厅,径直往东面厢房的佛堂去。 佛堂门外站着六叔,他像个看门神似的,制止了彩儿进门。六叔说,唐爷正在颂经,有事过半个时辰再来,不要打扰。彩儿大声说话,小夏哥不在房间,人不见了。彩儿要进佛堂,六叔强行拦住。这时唐爷走到门口来,冷漠的脸朝着彩儿,他说,彩儿你成什么体统,衣裳都不穿好。彩儿说,阿爸,小夏哥不在房间里呀。唐爷微惊一下说,人怎么会不见了呢?彩儿眨动着大眼睛说,我怎么晓得,所以来问阿爸的。 唐爷显然不信,亲自来到小夏的房间。 小夏的房间里窗户是开着的,有几块打碎的玻璃散落在地板上,还有一些雨水留在地板上没有干透。靠墙壁那边是小夏的床铺,床铺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枕头、被子和床单,像是有人在上面进行过生死搏斗。 唐爷确信小夏不在房间,立即吩咐六叔和彩儿快去找人。 大院里站了好些人,汉清和水月还有兰儿夫妻都在,还有许多作坊的工人师傅和伙计,大家都没有看到小夏。最后一个跑来的人是阿牛,阿牛是从厨房来了,她说没有找到小夏哥哥。这就奇怪了,院大门和后院的小门都是锁上的,小夏怎么的就不翼而飞了。守更的两个下人都说,昨天晚上没有看见有外人进公馆。 唐爷发话了,一定要把小夏找回来。 唐公馆所有的人都出动了,上海滩的大街小巷,都有唐家的人在寻找小夏。一个白天过去,没有小夏的影子。 唐爷和彩儿来到法租界南区中央巡捕房,他们找到张昆,请求张昆的帮助。张昆见唐爷心急如焚,立即派出手下的几十名巡捕,并允诺一有消息便立即回报。不多时,有巡捕报告说苏州河上正在打捞两具男人的尸体,张昆立即开车前往,唐爷和彩儿也都一块跟了去。 苏州河边的铁桥下面有一圈黑压压的人头,人群里可以见到数十名举着相机的报馆记者,并有日本兵的汽艇开过来。河间有几条渔民的船正在放排钩打捞尸体,有消息说,昨天下半夜的时候,一名男人抱住一个巡逻的日本兵从铁桥上跳进河里去了。 唐爷的车和张昆的车开来的时候,尸体正由水里打捞上来。一个穿黑布衣裳的男子和一个着黄军服的日本兵牢牢地搂抱着,两具尸体同时被提到岸上来,就像是一对连体兄弟。有几个人上前去处理尸体,因为双方抱得太紧,怎么都不能分开,如两块铁板焊在了一起。 唐爷见到尸体,长嘆一声,双手合十,嘴里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彩儿惊恐地瞪大眼睛,要往人群里冲去,却被张昆一把拖住。 宽阔的江面,浪水滚滚东流。 江上行驶着一条客轮,烟囱冒出粗大烟雾,像一条匍匐在半空中的黑色苍龙,很远的地方都可以看见。 第18页 客轮驶往上游,前方不远,渐渐的出现一座城市的轮廓,那里,便是歷代王朝屡次建都的南京古城。 小夏就在这条客轮上,他伫立于船头,裂大着双眼,看着曾经熟悉的都市,看着满目疮痍的南京码头。他始终不能相信,那年的南京大屠杀是否真实,他必须回来,他要证实自己的亲人们是否还活在人间。 客轮鸣笛声起,靠了码头。 此时小夏的心中还在祈祷,多么希望那只是一个梦。然而小夏看到的是比梦中更加残酷的现实。 小夏看到了那棵千年银杏树,云层里露出的一点阳光,将那棵大树照射得光怪陆离,多么希望发生奇蹟,哪怕是看到一张亲人面孔。银杏树孤独地耸立在倒塌房屋的废墟之中,一堆残墙断壁下面,小夏看到了半块埋在瓦砾里的门头横匾,“夏家精武馆”的字迹清晰可辨。 这里就是他的家,从出生开始,从童年、少年到青年。 他想喊,但已经失去了喊的力气,他想哭,但他的两眼已经枯干。他在倒塌的房屋下面颤微微地移动脚步,如垂死的老人一般。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来,双手在一处砖瓦下面翻动,狠狠地翻动,他的手指很快便在翻动的碎砖瓦片里磨出一道道血来。他的眼前亮了一亮,终于找到了一只破碎的相架,擦去上面的泥水灰尘,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照片清理出来。那是他们全家人的合影,他把照片紧紧地捂在怀中,感受着全体家人的生命。 小夏站直了身体,他再次端详照片,并伸出手指头来,一下一下的,认真地数了数上面的人头,加上他自己,一共是25个人。在家的日子,小夏跟奶奶最亲近,这张照片上,他也是紧挨着奶奶身边站着,奶奶生怕他跑了似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他想到了奶奶,在他12岁的那一年,他跟邻居家的孩子打架,他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回家偷偷地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他怀揣着一把匕首出门。没想到奶奶在门外拦住了他。奶奶说,光奇你可以骂人,可以教训人,但你不能杀人,杀人是要偿命的。他不听奶奶的话,奶奶给了他脸上一个巴掌,这也是奶奶平生以来第一次打他,打过之后奶奶还说,天大的事也不能杀人,杀人偿命,这四个字你这辈子得好生记住。 此刻,所有的往事,歷歷在目。 这么大个家族,25口人,就只剩下他一人。他的心口上似插上了一把尖刀,刀子在里面来回剐动着,血水在皮肉下面阵阵涌动,经久不息。 这时,小夏似乎听到身后有响动,他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背后勐地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拉了一把他的后衣。 小夏急回头,一时愣住。 距小夏的对面一步远处,站着一位破衣烂衫的老人。 老人只有一条手臂,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子在两边晃动。老人的脸上很僵硬,额头的皱纹如干枯的泥沟,仅有那两只挤得跟门板缝似的眼睛,有一些生气和亮光透出来。老人怔怔地看着小夏,惊恐万状。 你,你是人还是鬼?老人颤抖的声音。 小夏没说话,小夏有些迷煳,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老人扭动了一下脑袋,那个脑袋仿佛要从颈脖子上断裂下来,发出“咯咯”的响声。 你是夏家的老四,你是夏宗年的儿子夏光奇,你没有死,你还活着啊!老人说,老人确定了小夏是人不是鬼。 小夏想起来了,这位老人正是他们家临街对面杂货铺的梁大爷,以前老人可是两条手臂,经常会握着大扫帚把门前的街面扫得干干净净。 已经是黄昏了,西边的天际残阳如血。 南京城郊外,有一座很大的山包,老人告诉小夏,下面掩埋了几万居民,夏家精武馆的人也都埋葬在那里。小夏烧着了一堆纸钱,点燃了24炷红香,他跪朝着这座世界上稀有的大坟墓,这么多的人在阴间相聚,相聚得这般紧密而拥挤,他们的阴魂怎能安宁。 小夏跪在地面上像块坚硬的石头,脸上竟然没有任何表情。 你怎么不哭呀?想哭就要哭出来!老人说。 哭,哭能够把我爸、妈、奶奶、姐姐、妹妹哭回来吗?如果哭有用,我就天天跪在这里哭!小夏说。 晚上,小夏背靠在那棵老银杏树下。 老人的一双泪眼,望着举目无亲的小夏,问小夏今后的打算,怎么往下过日子。小夏说,先守孝,七七四十九天,每天会来这里,点香,烧纸,磕头。在警察局的居民花名册上,叫夏光奇的男人也埋在这座山包下面,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也就是在那天凌晨,小夏看见那么多残缺不全的亲人尸体,忽然间丧失了记忆,他一点也记不起来,自己是如何离开南京城的,又如何跟随着一批逃难的人群流浪到了上海。 这天早晨,天刚亮不久,唐公馆院大门被人敲响。阿牛小跑过来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是小夏。 小夏还穿着那件离开公馆的蓝布大褂子,灰色的长裤,黑色的布鞋,只是这一身穿戴已经破旧,肩背上有几块皮肉露在外面,像是经歷了一次风雨沧桑。小夏手上端着一个大铁碗,碗外面用报纸包着,里面装着还有余温的素菜包子,这样的素菜包子只有老永安街阿祥素食店才有,唐爷是吃素的,他是给唐爷买的。小夏的身体比一个多月前消瘦了许多,两只眼睛往里深陷,脸上的皮肤被日头晒得又黑又亮。在南京守孝的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去码头上找活儿干,他有力气,他饿不坏,他也不能让自己饿坏。 第19页 阿牛见到小夏,先是愣住了一会,接着转过身来,朝着大院里大声地尖叫起来,小夏哥哥,小夏哥哥回来了。 阿牛的喊声惊动了公馆里所有的人。 此时唐爷正在佛堂打坐,正要敲动木鱼的时候,传来阿牛的声音。唐爷起身就往门外去。六叔有些疑惑,他说阿牛这丫头髮什么神经,大清早在院子里乱喊叫,越来越不懂规矩。唐爷镇定地说,不会错,一定是我徒儿小夏回来了。 最先跑到院子里来的是彩儿,后面跟着是汉清和水月,接着兰儿和余炎宝也赶了出来。大家很快就把小夏围在当中,欣喜之情无以言表。彩儿说,小夏哥你这只笨鹅是去了哪里,上海市满大街的角落都找遍了,就差没去掏老鼠洞,你晓不晓得呀,就因为你跑掉了,我阿爸每天多了两个小时坐在佛堂不出来。汉清说,真要把人急死,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好多活儿,还得等着你来做呢。兰儿说,小夏你要出去旅行,也应该给家里打声招唿吧,做人要懂礼貌。水月说,人回来了就好,好在是个完人,没有少胳膊少腿。余炎宝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小夏你就真的没有长一点记性了吗?太不像话了,太不正常了。 小夏望着大家,他不出声,像一个犯了错的人。小夏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夏了,他是清醒的,他知道他是谁,曾经丧失的记忆都已修復,但是他不能说,他要让自己继续成为以前的那个小夏。 唐爷和六叔过来了。唐爷看见了小夏,嘴里透出一口长长的气来,右手立掌于胸前,默默说道,感谢菩萨,阿弥陀佛。 小夏打开手间的报纸,拿出那个铁碗来,递到唐爷的面前。 师傅,这是白菜包子,给您的。小夏说。 好,好好,你记得我就好啊!唐爷激动地说。 六叔上前,接过那只装有包子的铁碗来。彩儿还是不放过小夏,一定想要知道小夏这次是去了哪里,怎么去了那么久,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其他的人也都想知道原因,小夏突然离开,又突然回来,这事儿太令人蹊跷了。唐爷一看这境况就不高兴了,唐爷说,你们什么也莫问了,小夏既然回来,就记得这里才是他的家,这里才有他的亲人。 唐爷说这话的时候,小夏的喉咙管一鼓一鼓的,心间似有一串滚烫的泪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滚动。 小夏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就把门给关上了,就跟要躲避什么一样。 他看着整理得异常洁净的屋子,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小夏走到窗户这边来,看着远处上海城区的高楼,慢慢地让自己恢復平静。他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家,他不回到这里来,那还能去哪儿呢?茫茫世界,唯有这里才是他最终可能落脚的地方。昨天晚上半夜,由南京来的轮船到达上海码头,其实他早就来到了唐公馆,他在门外犹豫不决,足足站了有三个小时,最后他想到了唐爷,他跑去给唐爷买来了素菜包子。 小夏感觉有些累了,是心累,似乎承载了过重的东西。他在床边坐下,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上还牢牢地抓着那份报纸,那是清早在素食店门外买的报纸,报纸弄得乱糟糟了,他将报纸放下理理平整,然后叠叠好,看了看一边的枕头,将报纸塞到枕头下面去。 正在这时,门勐的一下被推开,是彩儿进来了。 小夏没料到彩儿突然进来,心里有点乱。彩儿手上拿着两套新衣服,彩儿说,阿爸要我送过来的,看你一身臭哄哄,脏稀稀的,一会儿你就赶紧去洗个澡,阿牛正在烧热水呢。小夏点点头。彩儿把衣服放在床上的时候,看见了枕头下有一角报纸露在外面,一把就将那份报纸抽了出来。彩儿有点讥讽的口吻说,哎哟,没想到小夏哥现在还关心起国事来了,莫非是在报上找花边新闻吧,蝴蝶都已经跟戴笠去了香港,上海滩演艺圈其他女明星好像也跑得差不多了,即便是有点无聊的花边新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彩儿说话的时候,随意性地打开了那份报纸,报纸的头版有汪精卫和土肥原的照片,大标题下面提示的内容是,汪精卫搭乘日本军舰“北光丸”号从越南抵达上海,特务部长土肥原等日本高官密见汪精卫,汪精卫再次提出和平救国。 彩儿有些发愣的样子看着对面的小夏。 彩儿问,你,你买的报纸? 小夏说,不,是给师傅买包子的时候,在素食店里拿的。 彩儿问,哦,那你留着这报纸干什么? 小夏说,留着解大便用,可以用好几回。 彩儿的眼睛从小夏的脸上回落到报纸上,接着气上心头,“哗哗”地把报纸撕得粉碎,忿恨地说,汪精卫这个卖国贼,早就应该千刀万剐,他比日本鬼子还要恶毒。彩儿骂过汪精卫之后还是不能解气,又说,土肥原这个大特务头子阴谋策划了“九一八”事变,导致日本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他和指挥南京大屠杀的松井石根一样,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这些恶魔早晚要送上断头台。 小夏一声不吭的站着,很冷的一张脸。彩儿把撕碎的报纸揉成一团,一把扔到了小夏的脸上。彩儿情绪过于激动,快步往门外走,边说,小夏你要还是个男人,就要有血气,就要参加抗日救国。 彩儿已经出门,只把背影留给了呆立的小夏。小夏的眼前忽然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那东西好像是红颜色的。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已经杀过人了,上次陪彩儿去城隍庙,那两个欲要强姦彩儿的日本士兵,正是毙命在他的手下。 第20页 小夏蹲下身去,捡起了脚边撕碎的报纸。 客厅沙发那边坐着水月,水月手上拿着一个纸袋。楼梯上有响动,水月回头,站起身来,她看到小夏下楼了。 小夏已经洗过澡,换上了一套新衣服。 水月把纸袋递给小夏,她说,这是你喜欢吃的状元豆,我刚去外面买回来的。小夏接过纸袋,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大嫂。水月说,吃呀,你都很久没有吃了。你不在的时候,大家都想着你。小夏点头,手去袋子里抓出两颗豆子放进嘴里去,嚼了几下,眉头一皱,嘴里不由嘟噜了一下,好像是说,上海的不正宗。水月一怔,望着小夏。小夏有点失态的样子,赶紧说,好吃,很好吃啊。水月笑了,水月说,其实正宗的状元豆只有南京的鼓楼一带店铺才有,记得我七岁,小学放假的时候,经常会去南京的姑妈家里,姑妈就领着我去买状元豆吃,我回无锡,姑妈就会买上好大一袋子,让我带回老家去。姑妈如果还活着在,今年应该做60岁的大寿了。小夏问,她死了?水月眼里流出泪水来,哽咽地说,死了,去年的南京大屠杀,姑妈一家人死得精光。小夏听罢说不出话来,使劲地吃着豆子,并抓出一把豆子递给水月,水月也跟着使劲地吃。 小夏欲要出门,突然回过身来。 大嫂,你姑妈家里一共死了几多人?小夏问。 姑妈和姑父,还有我的两个表弟和两个表妹。水月沙哑地说。 小夏嘴里哦了一声,说,那就是六个人了。 是。水月点点头。 小夏走出客厅,脚步迈得很大,鞋底在地面发出“嚓嚓”的响声来。 汉清在工作室等小夏,那张红木罗汉床又多出许多雕刻好的花纹案图。汉清见到小夏进来,指着罗汉床说,小夏,还有活儿留给你来做的。小夏迷惑的样子看着汉清,他只是一个帮手,只做些粗活,精雕细刻的活儿都是汉清亲自上手做。汉清说,小夏你忘记了吗?小夏摇头,他实在记不起来。汉清笑笑说,关云长手上的青龙偃月刀,你说过自己想动手做,你看,我留给你了。小夏去看罗汉床上的刘关张图案,果然关羽手中握着那把刀还是一个粗坯原型,没有细雕。小夏欣喜地说,大哥真的留给我来做吗?汉清说,当然,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答不出来,那我还是自己亲手来做完它。小夏说,那行,大哥请提问。汉清便问,为什么叫它青龙偃月刀? 小夏听到这个问题,足足呆立了一分钟没有回话。小夏不是不知道有关关羽这把刀的传说,而是太清楚这把刀的传奇故事了,爷爷在世的时候,就跟他说起过,那年他还只有三岁。 汉清看小夏没反应,笑了。汉清说,答不出来,那可就不能怪大哥了,红木雕刻不光需要手艺,还要用心用神,只有心领神会,才能达到一种艺术的境界。小夏忽然把脖子伸直,他说,我晓得,关二爷手上的大刀,刀柄上刻有一条青龙,刀的形状如同弯月,因此叫做青龙偃月刀,当初关二爷请天下第一铁匠打造这把大刀的时候,是在一个满月的夜晚,那天夜晚天上飞过一条青龙,铁墩上的火星喷到了青龙的身上,于是青龙受伤,从天而降,融化成了这把重量足有八十三斤的大刀。正因为关二爷有了这把青龙偃月刀,才能于万军之中取颜良、文丑之首级,才能过五关斩六将。 汉清不由心悦诚服,击掌三声。 这时门口唐爷走了进来,唐爷听到了小夏说起青龙偃月刀的传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唐爷说,这只是乡村野史,其实《三国志》里面并没有记载关羽用的是何种兵器,何况青龙偃月刀最早在唐朝才开始使用,且仅用于宫廷,并未用于过战场,在三国时期的战场普遍运用的只有两种兵器,马上丈八蛇矛,马下短矛。关羽跨下赤兔马,手执偃月刀,最初是从民间的神像中走出来的,此刀只是炫耀其威武,而并非杀人的利器。 唐爷说完这番之后,眼睛去看着小夏,此时汉清的眼睛也去看小夏。他们的目光似乎察觉到小夏是否恢復了记忆,或者是正在恢復记忆。 小夏很聪明,当唐爷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话多了。于是说,师傅说得对,我只是大前天晚上,在苏州河边的一家祠堂里听评书才晓得的。汉清说,我以为,小夏的答案是对的,这张罗汉床上的关羽,需要的就是民间形象。小夏,你就用心地把关羽手上的青龙偃月刀精雕出来吧。小夏说声好哩,立即去一边取过刀具盒子,从中挑出一把锋利的圆头雕刀来。 唐爷看着小夏干活,脸上流露出一片慈祥。 小夏失踪一个多月重回唐公馆以后,大家再也不会担心他会在外面丢失自己了。小夏每天都能提前完成汉清交待的活计,他的活动空间和范围大了许多。他会有更多的时间去关注当前的时事,关注报纸和广播的新闻,尤其在傍晚的时候,他喜欢独自上街去熘达,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到过什么地方。 有一天唐爷领着小夏去了铁匠铺,这家名为“熊记”的铁匠铺在上海滩有近百年的歷史,唐氏红木商行所用的各种刀具,都在“熊记”订做。小夏的天分还在于辨别刀的钢火,任何刀具只要有一点瑕疵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熊记”的铁匠老师傅都夸耀唐爷的这个关门弟子,日后必定成为高人。他们哪里知道,小夏曾出生于武术世家,夏家精武馆的各种兵器早已铸就了他对钢质的见识。 第21页 打这以后,商行所需的刀具,唐爷都交给小夏去进货。 这天吃过晚饭,小夏如以往一样准备出门。他下楼经过客厅,见到彩儿正在接听一个电话。彩儿放下电话,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出门了,看她的神情是有紧要的事。小夏想起上次陪彩儿去城隍庙,立即尾随而去。 彩儿来到公馆后院,开门出去。 门外站着彩儿的两个女同学,还有那位戴眼镜的朱老师。朱老师说从内线得到确切的消息,大汉奸丁默村新拟定了一份“剷除上海抗日团体”的名单,明天上午九点在国际饭店跟岗村参谋长会面,这份名单一旦正式通过,将会有一大批上海的抗日志士遭到追捕和屠杀。 朱老师和彩儿谈话的内容,小夏全都听到了。 很晚了,小夏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他像狼一样躁动不安,热血沸腾,眼睛里一直都闪烁着刀锋的光芒。 第五章 早晨,上海的天空有些灰暗。 小夏走进国际大酒店的大堂,瞟了一眼服务台墙壁上的挂钟,时间是八点三十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长风衣,戴着黑绒布礼帽,脸上架着一副墨镜,风度翩翩,如上流社会的人。 小夏在报纸上看到过岗村的照片,前几天上海多家报纸上都有新闻刊登岗村参谋长到达上海的消息。七七事变后,日本军队发动全面的侵华战争,岗村担任过前线作战部的指挥官,受到过日本天皇的嘉奖,并成为中国大本营日本特务部长土肥原贤二手下的大红人,一个星期前土肥原委派他来上海,强化大东亚共荣圈的新政策。岗村一到上海便入住国际饭店,安排在总统套房。 由电梯往上,20楼是不能停的,因为20楼的总统套房住着岗村。小夏乘电梯到22楼,随着几名旅客出来,然后拐向一边的安全门楼梯口,快步下楼去。他只要下两层,就到达20楼了。 小夏来到20楼,刚推开过道的安全门,正要进走廊的时候,两名担任守卫的日本宪兵抬起黑黑的枪口迎接了他的到来。这都是小夏意料之中的事。小夏很有绅士风度地微笑了一下,双手举起来,人就贴在墙壁上站直不动了。小夏说,对不起,我走错了。 一名宪兵的枪已经顶在了小夏的脑门正中,枪口很凉,很硬,像一块从井水里捞出来的钢板。小夏的脸不由往上抬起,墨镜后面的眼睛翻动了几下,他还是害怕了,感觉心脏就要停止跳动。而在这之前,他没想到过自己会害怕,会恐慌,他是来杀人的人,他的行动非常简单,非常直接,昨晚后半夜他来酒店打探过,应该摸熟了这里的防御情况,就如棋盘早已熟悉的残局,都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五步绝杀,或者说是七步绝杀,应该是胸有成竹的。但此时,他忽然间看不见脑海里曾经刻下过的那盘残局了。 小夏面对着两名日本宪兵,似乎已经失去了应变的能力。他的额头因为极度的紧张,渗出一些明亮的汗水来,身体也在微微的发抖。那个用枪口顶住小夏的日本宪兵嘴角往上翘了翘,显然是在嘲笑这个男人。另一个宪兵上前两步,开始对小夏进行搜身,他把小夏头上的礼帽掀起来,又放下去,接着又去摘掉小夏脸上的墨镜,小夏的眼睛木讷无神,那副眼镜很快就重新架在了他的鼻樑上。小夏平伸双手,两条腿往两边叉开来。他就那样贴靠在墙壁上,形如一个“大”字。宪兵搜查得很仔细,从袖口到腰带再到裤裆和下面的两条裤脚,逐一摸索下来,没有发现小夏身上有武器以及任何具有攻击性的利器。这一遍搜查中,小夏唯一的反应,是宪兵掏他裤裆的时候,感觉有些痒,险些有一股尿水要射出来。宪兵放心了,举起手掌在小夏的胸前“啪啪”地拍打了两下,老朋友似地示意小夏,先生,你可以走了,你真的是走错地方了。 两名日本宪兵放过了小夏,是从哪里来的,还是从哪里回去好了。小夏转过身去,面朝着那扇进来的门。 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明明是来杀日本人的,怎么就丧失了曾经准备杀人的机能呢?在小夏的意识中,他是没有杀过人的人,杀人,那是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东西给弄死了,但是小夏还是杀过人的,那次为了保护彩儿,他徒手杀死了两名日本巡逻兵,他怎么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只能解释那时候他还是个失忆的人。现在他已经恢復了记忆,他是完全正常的人了,他姓夏,他叫夏光奇,唐公馆的人都喊他小夏。 小夏往那扇半开的门迈动脚步,他的腿有点发软,头有点旋晕。小夏忽然间想到了他的父亲,他站在夏家精武馆操场的梅花桩上,那些梅花桩也就一米多高,他往上一站,还没有开始练功,头就晕,腿就软了。每次只要是他的腿发软,父亲就会用皮带抽打他的腿肚子,直到他能够站稳为止,直到他能够在梅花桩上像只麻雀似的跳来跳去,想摔都摔不下来,父亲就再也没有用皮带抽过他了。 此时小夏已经走到了门口,再一步,就要走出门去。那两名日本宪兵,就站立在他的身后,距他不到三步远。小夏勐地一下回过头,就在回头的这一剎那间,他仿佛听到了奶奶的声音,奶奶说,杀人是要偿命的。这个时候小夏的腿脚就完全站直了,似有一股无形的气力,从脚底一直冲到了头顶。 小夏斜步一上前,右手掌往前一抹,那手掌就像是一只腾飞的翅膀,在前面一点的那个日本宪兵脸边擦过。接着就看到很薄的一小片水红色的雾水扬在了半空,那些红色安静而透明,缓慢地往下坠落,与此同时,这名日本宪兵的身体往后跌倒,像一节倒塌的木桩。另一名日本宪兵竟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小夏跟着迈出一大步,左手如另一只翅膀那样往前一抹,清风一般划过宪兵的脸前。只听见很轻微的“吱熘”一声,这名宪兵身体就靠着墙了,慢慢腾腾地坐在了地上,如同是吃了安眠药,一下就睡得无声无息了。这两名日本宪兵的喉管都是被刀子切开的,大概是用力的程度不同,一个喷出了一片血水,另一个的血水还没有这么快流出来。 第22页 两名日本宪兵,就这么死了。他们一定死得很痛快,他们的痛快令小夏感到遗憾,因为他们还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小夏微微嘆息了一声,扭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脖子,他抬起手掌来,那两只手掌的指缝里分别夹着两把雕刻刀。雕刻刀因为没有安装刀柄,仅只有三至四公分长短,恰好可以藏于手掌之间。 他的右手掌是玉婉刀,此雕刀俗称“和尚头”,又叫“蝴蝶凿”,刀刃呈圆弧形,是一种介于平刀和圆刀之间的修光用刀。木雕中平刀和圆刀无法实施功能时,这种玉婉刀便可以替代完成。小夏在雕刻关羽眼球内角的时候,必须要运用这种刀。眼球的内角是非常重要的,师傅说过,雕好了,便可使得面善的关羽脸上藏匿着一股力透纸背的锋芒。汉清大哥也说过,雕刻人物,眼睛最为传神,尤其古代人物,必须用心去看清楚,才能下刀。小夏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把关羽的眼睛雕刻好后,师傅和汉清大哥都朝着他伸出了大拇指。 他的左手掌是中钢刀,也称“印刀”,刀头略微有一点斜度,明式红木家具的传统雕刻,此刀运用广泛,刃口坚硬而锋利,用它打坯,周围保留的木雕成品环节不会受到震动。小夏第一次见到汉清大哥雕刻人物,用的就是这种刀,罗汉床靠背处刘关张战袍上的花纹图案,就是在此刀下形成。那也是小夏第一次用中钢刀,汉清大哥手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把握住运用的力度。小夏很聪明,刀在他的手间就像有了灵性,三天之后,已经驾轻就熟。所以说,师傅收的这个关门弟子,一直就在外面夸耀,如何如何有用刀的天赋。 现在小夏看了一眼手掌中的两把刀,它是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不起眼,它已经跟肌肤相遇过了,可是上面竟然没有留下一滴血。 小夏现在还来不及处理宪兵的尸体,因为走廊的另一头有脚步声响来。小夏不想躲藏,再说一时间也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小夏一点也没有犹豫,迎着那头的脚步声就走过去了。此刻他变得尤其冷静,埋着头,身体往前微弓,像是一条逆风而上的小船。 那名走来的日本宪兵突然停止了脚步,他靠在墙壁边,掏出一支烟,然后用火柴点着了嘴上刁着的烟。小夏就那么迎着这名宪兵走来,他看见这名宪兵的下巴很肥厚,几乎接近衣领,档住了下面的那段脖子。宪兵听到有人走来的声音,以为是自己的同伴,继续吸着烟,懒得头都不愿意抬起来。 小夏距前面的宪兵仅只有五步远的时候,“唔”地一声,他清了一下嗓门,告诉日本人他已经到了。宪兵继续吸菸,还是没有抬头,这显然给小夏增加了一定的用刀难度。这么小的雕刀要想一刀毙人性命,必须是喉管部位。他看过母亲杀鸡杀鸭,特别是在过年的时候,一次性要杀上10多只鸡鸭,用的就是一把小刀片,一只手扭动鸡或者是鸭的脖子,另一只夹住刀片的手往左或往右在下面的脖子上轻轻一抹,就那么完事了,效果很神奇。他小的时候很怕血,见到血头就发晕,母亲为了治他的这种毛病,每当杀鸡杀鸭就要他站在一边好生观看,母亲还说,不管什么事,习惯就好了。 小夏还有两步就要到达宪兵的跟前,吸菸的宪兵听到了过来的脚步声,只是把眼睛上抬,头部终始不动,斜瞟的目光看到了过来的小夏。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小夏也容不得他再去反应了。小夏往前迅速地伸出左手,用左手掌将宪兵的下巴往上一抬,跟着伸出右手掌,那把玉婉刀准确地从宪兵的脖子上带过,就像用刀片杀鸡杀鸭一样。宪兵的脖子被割开的时候,嘴里憋住的一口烟往上窜了出来,青灰色的,烟味还蛮重,接着他的身体后仰,脖子上射出的血水有如一柱喷泉,直接就喷到了天花板上,点点滴滴地往下扬动,也许是走廊灯光的原固,其颜色像是下起了一阵很稀薄的太阳雨。 这名宪兵就这么给解决了,小夏担心他的身体倒地会发出太大的响动,还用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背,慢慢地放落在地。 走廊上依然是那样安静,安静得可以让小夏听到了宪兵脖子上血水流出来的“咕咕”声响。 前面一拐弯,就是岗村参谋长居住的总统套房了。小夏毫不迟疑,走出几大步,拐弯,朝着总统套房的方向去。 总统套房门外的过道很宽敞,过道的正面有一扇大窗户,由此可以望到外面的黄浦江,太阳辉映在江面,将浪花照得斑驳陆离,往返行驶的船舶大都挂着有太阳的旗子。 过道这边有三名担任守卫的日本宪兵,其中一名是腰间挂着短枪的,并佩带着一把军刀,看来是负责岗村参谋长安全的军官。 军官抬眼就见到小夏走过来了,军官一点也不吃惊,而且脸上有着极其礼貌的微笑。小夏微怔了一下,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笑,有什么值得好笑。不过他立即醒悟过来了,原因是他已经通过了刚才两道关卡的日本宪兵,那么他现在就应该是日本人的朋友。 小夏摘下头上的礼帽,友善地点了点头,接着把帽子重新戴上。 军官抬起手来,示意小夏停步。 小夏停下了脚步,测算了一下他和日本军官之间的距离,应该只有七尺三寸远。小夏的眼力一向很准,在作坊下料放样,他一般先不用尺,估计一下,便能找到合适的木料,再一丈量,长短不会差到两公分。如此眼力,应该感谢他的父亲,父亲在操场的地上,用木棍划出一个木桶底部大小的圆圈来,扔一把红缨枪给他,他舞枪的活动范围就在圆圈里面,只要他的脚踩到了圆圈的线,就会挨父亲手里的棍子,那一下打过来才叫痛了。 第23页 小夏看着对面的军官,他只要往前奔出两步,再一探右手,相信右手间的玉婉刀就能划开日本人的喉管。小夏没有急着行动,原因是军官身后还站着两名身材还算高大的宪兵。 小夏心里琢磨着,如何同时应付这三名日本人。 军官见小夏站着没动,开声说话了,他会半夹生的中国话。 你的,请出示你的证件。军官说,声音很有弹性。 证件,小夏肯定没有带证件,再说也没有过什么证件能够证实自己的身份,在南京老家警察局的花名册上,叫夏光奇的那名男子已经死亡,并且是埋在那个几万人的坟包里面。小夏忽然想了一下,大概这个世界唯独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人,只有老家对街杂货铺的梁大爷,梁大爷被日本军刀砍掉了一只手臂。他离开南京的前三天,去找过梁大爷,梁大爷躺在倒塌的杂货铺的墙角下面,就剩下几口气了,他抱住只有骨头重量的梁大爷。梁大爷临死前嗓门眼里还挤出了一句话来,凭什么,凭什么日本佬要杀人,杀死这么多的中国人啊!梁大爷的眼睛如同推开的窗户那样开放着,是他亲手把那两个又圆又黑的窗户关上的。 证件,你的证件。军官又说话了,脸皮有点绷紧。 小夏弯了一下腰,没带证件,带来的只有手掌间的两把雕刀。雕刀就是证件,雕刀就是通行证,小夏心里冷笑。 酒店大门外,有三辆轿车停下。 这三辆轿车很霸道,很威风,前后两辆轿车的车门外的踏板上,分别站有四名持双枪的黑衣彪形大汉。他们是76号特工总部的人,他们有日本人撑腰,他们怕谁?除了日本人,他们谁也不怕。 头一辆轿车门开,走出来的男人身材粗大,称得上是虎背熊腰,只是他的脑袋过于偏小,架在肥厚的肩膀上极不协调,他叫黄赫民,是特工总部行动队的队长。黄赫民下车后立即走向中间那辆轿车,毕恭毕敬地拉开后车座的门。车内走出一个中等身材,身着黑长风衣的中年男人,头上一顶黑色的礼帽,脸上戴着大墨镜和一只很大的白色口罩,提着一个黑皮革的公文包,外人很难分辨清他的脸孔,他便是特工总部的主任丁默村。 丁默村下车第一时间,是掏出口袋里的怀表,看了看上面的时间,九点差七分,来得很准时,不早也不晚。 黄赫民紧靠在丁默村的身边,一群特务们围成一圈,簇拥着他们的头儿往酒店大门那头快步走去。 国际饭店斜对角一家商场的三楼窗口,站着彩儿和朱老师,还有几名她的男女同学。他们仇恨的目光看着对面的国际饭店大门,看到了那一群特务拥着丁默村走进了酒店大门。 这个狗汉奸,他来得真是准时。彩儿说。 同学们,我们开始工作吧。朱老师的声音很沉着,在九点钟之前,立即把这些标语挂出去,要让全上海和全中国的人民知道,汉奸走狗是如何勾结日本强盗。另外,大家在撤退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 不会有事的,到时候,由我来掩护大家。一名叫万哲的男同学从腰后掏出一把手枪来,“咣”地一声拉动了枪栓。朱老师说,万哲同学,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绝对不能开枪,我们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往后还有许多的工作,都等待着我们去完成。彩儿接上说,朱老师说得对,万哲,快把枪收起来。万哲点头,把枪插回后腰去。 彩儿和同学们很快在室内的地板上展开一条蓝布的条幅,朱老师拿着一只大排笔,在盘子里沾着墨汁,奋力写下了一行大字:浴血奋战,誓死抗日,同仇敌忾,还我山河。 小夏面对着日本军官和两名宪兵,他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此时军官的眼睛透过小夏的身体,往前看去,他看到了有一些红色的液体从走廊拐口的地板上流过来。那些液体明摆着不是红墨水,也不是红油漆,它很鲜活,并有一定的浓度,如一条红亮小蛇的躯体在地上移动。 这些血浆是不到一分钟前,小夏杀死的那名日本宪兵脖子上流出来的,没想到这具人体会有这么多的血,竟然流了这么长远。 日本军官觉察到了什么,他的右手往下落在了腰间的枪套上。但是晚了,如果军官早三秒钟看到那些流过来的血浆兴许还来得及。小夏的身体忽地往前一斜,脚底如踩在弹簧上,人已经窜到了军官的面前。 小夏右手如箭般地从军官的脸前划过,手间的玉婉刀“吱”地一声,已经划开了军官的喉管。军官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倒地,小夏接着往前腾跳而起,半空间身体一个旋转,身上的风衣如一片巨大的树叶,被一股怪风颳起了,瞬时间就飘到了两名宪兵的跟前去了。 站在后面的两名宪兵一时愣住,眼睛傻了,就像看到天外来人。 小夏的左右手同时运作,一伸一拉,中钢刀和玉婉刀如电光一般分别抹在了两名宪兵的脖子下面,有两股血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绽放开来。 就这样结束了,过程很简单。 昨天下午,小夏还在汉清的工作室用玉婉刀雕刻关羽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工程进行了一半,忽然停下不做了。汉清问他,这不是刻得很好吗,怎么停了?小夏说,感觉不是太好,应该可以刻得再好一点的,明天我再来完成。现在小夏仿佛找到了那种感觉,师傅说过,用刀的人,重要的是用心。心到了,刀也就到了。师傅的话,无疑是至理名言。 第24页 两名日本宪兵在什么都没有弄明白的状况下身体就倒了。令小夏没有想到的是,左边那名倒下的人可能是因为右脚扭了一下,“咯吱”一声骨响,没能好好地躺倒,后脑壳撞到墙壁上,发出“咚”地一声响来。 这响声不小,走廊上和室内的人应该听到了。 总统套房里,岗村从一边的洗浴间走出来,他正在刮鬍子,半边脸上涂满了肥皂泡泡,像一堆白棉絮沾在上面,他的右手上提着一把中国式的剃头刀,木制的刀柄,刀片是直角的铡刀形状,这种剃头刀是上海市弄堂里挑担摆摊的剃刀匠们常用的,应该很好用,也很管用,所以岗村参谋长钟爱上它了。岗村的身体很矮小,用中国人的话说,是典型的日本矮子鬼,他的脑袋偏大,但是脖子很细小,因此上面的脑袋扭动起来显得很灵活。 岗村明显是在剃鬍子的时候听到了客厅门外有一声响动,也许他太习惯于安静,任何响声都会引起他的高度注意。岗村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九点差五分,莫非中国人提前到了,刚才那一声响动是在敲门吗?可为什么不按门铃呢,也太不懂规矩了吧。岗村有点生气了,摇动了几下脑袋,往客厅大门那头走去,手一拧门把,“唿”的一下就把大门给拉开了。 门口没有人,岗村有点奇怪,难道他的听觉发生了错误?岗村走出门外,他大概想喊一声护卫的宪兵去了哪里。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满是泡沫的嘴巴刚张开一小半,后面有一只手伸过来,勐的一下很有力量地抬起了他的下巴,这一抬,把他的细脖子往上扯拉得很长。 小夏就站在岗村的身后,身体紧紧地贴靠着对方的后背。 小夏原本是要用手上的中钢刀解决岗村的,他没想到岗村的手上拿着一把剃头刀,完全中国式的剃刀。这样一来,小夏就放弃用带来的刀了。小夏记得很清楚的,这样的剃头刀家里也曾有过一把,那是父亲专用的,剃头刀的把柄还是红木的。父亲的鬍子生长得很快,每天早晨都要用剃刀刮鬍子。小夏虽然老是跟父亲过不去,但他听奶奶的话,他还是一个懂得孝顺的孩子。那一天早晨他对父亲说,爸,儿子来帮你刮鬍子吧。父亲心里暗喜,却还是瞪了他一眼,接着就往大靠背椅子上躺下了。小夏用刷子给父亲的脸腮两边打上肥皂沫,拿起剃头刀来,在一边的磨刀布上用力地擦拭了几下。那是小夏第一次给父亲刮鬍子,有些过于紧张,刀的刃口移动的时候,擦着了父亲的嘴角,弄出了一点血来。父亲说没事没事,用热毛巾敷敷就好了。小夏接过奶奶递上的热毛巾,捂在父亲的脸上。父亲把脸上的泡沫擦干净,父亲说,好舒服呀,儿子,以后老子的鬍子就交给你来办了。那以后,小夏用剃头刀渐渐地用得很熟练了。 小夏左手托住岗村下巴的时候,同时他的右手已经迅速地抓住了岗村持剃刀的右手,手掌喷发的力量几乎就要捏碎岗村的手指。 那把剃刀准确的横在岗村的脖子上,他的喉结往上鼓动着,感觉到了前方有一股来自冰山的寒意。 小夏的身体往后退,一下就把岗村拖进了大套房的客厅里来。小夏完全可以在一秒钟内让岗村去见阎王爷,但是他还有时间,他要看一看这位岗村参谋长在成为刀下鬼之前的表现,这可是日本大帝国来的大人物。他离开南京重回上海的那天起,小夏就发誓杀人要杀出一点动静来。眼下的这个人物,怎么说都应该会有点动静的吧。 岗村的脖子上横着冰凉的剃头刀,刀身的光芒有些刺眼,此时他的脑袋再怎么会转动,但他的脖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刀锋在岗村的脖子上仅仅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是对于一个要死的人来讲,那种等待中的煎熬,将会比一个世纪都要漫长。 动,动手,你怎么还不动手?岗村嗓门鼓动了几下,声嘶力竭。 求饶,鬼子你给老子求饶!小夏厉声说。 士可杀,不可辱。这可是你们中国人的老话。我不会求饶!岗村很沉着,生死置于度外了。 这就有点出乎小夏的意料之外了,刀都架在脖子上,真还有不怕死的人,看来是得让他先见点红了。小夏只用过剃头刀给父亲刮过鬍子,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天要用这种刀抹人的脖子,他相信这一刀下去,足可以把脖子给割断,身首分离。但是小夏没有这样做,他手中的剃头刀只是往下轻微地拖动了一下。岗村脖子上流出的血,像一条柔软的毛毛虫,往他的衣领下面滑去。 好,你狗日的有种。那我就割下你的头,掏出你的心,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我现在就做给你狗日的看!小夏咬着牙骨说。 岗村参谋长先前还是面无惧色的脸,忽然间松软了,皱巴了,像强烈的日头下面刚被晒蔫的丝瓜。 慢,慢着,我们做个交易吧!岗村说。 跪着说话!小夏说。 小夏用膝盖顶动了下岗村的后腿,岗村就朝着前面跪了下去。 岗村说,只要你放过我,我可以保你平安无事离开国际饭店,离开上海,如果你愿意还可以让你离开中国。 小夏说,哦,这就是你的交易? 岗村说,是。 小夏说,你也晓得怕死? 岗村说,是。哪有人不怕死的? 小夏悽然一笑,眼下他要杀的不是鸡鸭,不是猪狗年羊,是人。而他家里死去的那么多的亲人,怎么的就都给活生生的杀死了呢?难道他的奶奶,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姐姐妹妹,他的姐夫妹夫,还有那么多的孩子,就不是人了吗? 第25页 小夏脖子又红又粗,就像要炸开似的,他说,怕死?怕死你们为什么要到我的家里来杀人?怕死为什么要到我的国家来杀人?你也晓得人的命只有一次,你也晓得死了就再也活不回来了?你们残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还要强姦,还要砍头,还要把人挂在树上,你们日本人的心是石头做的还是铁打的?狗日的你怎么不敢回答了?现在,我也有一句中国人的老话要告诉你,是我奶奶亲口对我说的,你给我听好了,到了阴间你都要给我记住,杀人偿命,杀人是要偿命的!鬼子你晓得不晓得,杀人要偿命! 岗村把话听得清楚,他的身体如稀泥一般,完全瘫软了。 国际饭店高耸挺拔,它称得上是古老的中国也是亚洲的第一高楼。天空湛蓝,有如水洗,日光下的国际饭店如一炷刚刚点燃的高香,是在招魂,还是在祈祷,也许什么都不是,它不过就是一座大一点的可以住多一点人的房子。 20楼电梯门开的时候应该是在九点差两分钟左右吧,丁默村和黄赫民还有几名特务走出电梯门外。 黄赫民的鼻子不由往上抽动了几下,他显然嗅觉到了什么气味,是鱼腥味还是烂泥草的味,一时分辨不出来,但肯定不会是法国香水的气味。丁默村是戴着口罩的,嗅觉失去了灵敏度,看见一旁的黄队长抽动鼻子,他瞪了黄赫民一眼。黄赫民的鼻子继续在抽动,丁默村感觉到了什么,摘下了脸上的口罩,此时他也闻到了异味。 那些异味是血腥味,是走廊上飘过来的。 丁默村和黄赫民抬起脚步在走廊上往总统套房去,才走出了数十步,便感觉到脚底有些打滑,有一种熘冰的感觉。这个时候他们的眼睛才注意到地板,地板上有许多深红和浅红的色块,被称为远东第一高层建筑的上海国际饭店,绝对不会乱涂颜料,这违反常规,有损国际形象。丁默村的反应够快,他忽然往后退出几步,脸部紧缩在一起,他看清了那些红色东西是血。 黄赫民和他的手下也都发现了血,他们紧张起来,全都掏枪在手。原本这些枪是要交给日本宪兵保管的,可他们见不着有护卫的宪兵。黄赫民说,丁主任,出事了!丁默村往前一挥手,急忙说,快,快过去看看岗村参谋长。 他们持枪往前面的总统套房去,一路走来,地板上全都有些滑熘,就像是被血水沖洗过,这太不可思议了。 总统套房的门是虚掩的,丁默村和黄赫民他们站在门外的过道上,他们害怕,紧张得发抖,不敢深入进去。最终还是黄赫民用枪口顶动了一下门,那扇门便往里慢慢地打开。门的木质很好,且做工精良,开动的时候没有一点声响。如此静谧,这令他们加倍地感到恐惧。 门完全打开了,他们瞪着牛一般的眼睛往客厅里看去。 客厅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人,那些人都是尸体,自然不会动弹。其中有一具尸体是身体往前栽倒的,脸孔趴着地面,光着的脚板上还挂着木屐,下身是一条西裤,上衣是一件白色的高领衬衣,右手弯曲紧贴着自己的颈部,手掌上攥着一把剃头刀,刀的前半部分露在脖子外面一点,并还有一些温热的血泡泡,往外面“咝咝”地冒出来。 这具尸体,正是岗村参谋长。 丁默村和黄赫民他们的眼球忽然间就僵住了,竟然不能跟活人那样眨动。他们魂飞魄散,一个个像剥脱了内脏的躯壳。 客厅里的尸体,加上岗村参谋长,一共是七具。 墙壁上的挂钟指针走成了一个直角形状,九点准,分秒不差。九点钟应该是白天最好的时光,日头刚出来不多久,很光鲜,很暖和,一点也不刺眼睛。 九点钟的时候,国际饭店斜对面楼房的几个窗口,分别悬挂出了巨大的抗日条幅,蓝色,黄色,红色,紫色和白色,有这些色彩在阳光下进行组合,缤纷奇丽,灿烂夺目。 那些写满抗日标语的条幅,是彩儿、朱老师和同学们放下来的。彩儿和同学们正要撤离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警报声,那些刺耳的声音显然是从对面的国际饭店传来。朱老师让大家分散撤退,行动要快。 彩儿跑到大街上来,发现街道几乎堵塞,人群混杂而惊慌。彩儿很开心很骄傲,她相信是他们的行动引起了注意,激起了浪花。但是人们好像还没有顾及到那些悬挂在窗外飘舞的抗日条幅,人们的注意力是在国际饭店。 国际饭店大门口有许多惊恐的顾客往外拥挤着跑出来,又有许多媒体的新闻记者要往里面挤进去,彩儿猜测一定是发生了更大的事件。 日本宪兵司令部的数十辆轿车、卡车、摩托车驶来,又有数辆警察局的车辆驶来,紧接着又是法租界巡捕房的车辆,并有好几队巡捕列队持枪往这边跑动。这么多的不同兵种不同服饰拿枪的人,集合在上海滩的主要街道上,混乱的秩序中,形成了一道非常怪异的街景。 彩儿已经完成了任务,应该回家的,可她还是管不住自己,要去看看热闹,究竟有什么事件发生,令上海滩如此兴师动众。 国际饭店大门口那边已经被日本宪兵和黑衣警察给封闭住了,彩儿往这边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很熟悉的背影,这个男子很像小夏,小夏怎么会跑到国际饭店来呢?彩儿想着,加快了脚步,她想上前去看看清楚。 第26页 这时有人喊叫了一声“彩儿”。 彩儿立即回头,见到过来的人是张昆。张昆的身边跟着几名端着枪的巡捕,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彩儿。 张昆上来,一把就拉住了彩儿的手。张昆说,彩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彩儿的眼睛依然看着街道边的人群,那个熟悉的背影已经不见。 彩儿回过身,对张昆说,昆哥,我是去永安百货公司经过这里的。昆哥,这么多人,还有军队,发生什么事了?张昆低着声音说,出大事了,岗村参谋长遇刺了,他身边的六名护卫宪兵也都给杀了。彩儿你快回家去,城里马上就要戒严了。彩儿听到这话,眼亮就放光了,问,岗村真的死了吗?张昆低声说,这还能假,肯定死了,我刚得到消息,立即就带队赶过来了。 彩儿做了个怪脸,吐了一下吞头,显得很惊讶的模样。 张昆挥着手说,你还不走。彩儿说,走,这就回家去了。彩儿说着话,转过身,头也不回就走了。张昆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国际饭店斜对面的那栋小楼上飘动的抗日条幅。张昆的目光有些迷离,忽然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事,回过身来再去找彩儿,人群里已经没有了彩儿的身影。 第六章 张昆来到国际饭店20楼的总统套房,而这之前,日本宪兵司令部的井川少将比他先到了。 井川面无表情,正在查看客厅里的尸体。 丁默村和黄赫民靠近墙边站着,他们的腿脚就是不能老实,总在发抖,眼下的岗村参谋长被人杀了,好像全都是他们的责任。 有两名宪兵正要去搬动岗村的尸体,井川的嗓门里“唔”了一声,示意让开,他要自己来。井川弯下腰去,伸出双手,他要把岗村的身体翻转过来。岗村的身体翻过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那个脑袋,已经无法跟着身体一道带动,原因是他的脖子被剃刀头割开有两寸多长的口子,脖子本身就比一般人的要细许多,因此井川只能像殡仪馆富有经验的化妆师那样,必须耐住性子,双手把下面的那个脑袋很缓慢很小心地移动过来,摆正好位置。 岗村的眼睛一只闭着,一只是半打开着的,他的脸上很松弛,显然在临死之前没有做过抵抗和挣扎。他的右手掌上紧紧地攥着那把剃头刀,如果把这具尸体搬到另外一个场所,这种姿态极有可能是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 井川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掰开了岗村握住刀的手。井川把剃刀头拿起来,仔细地看了看,刀口上还沾有几滴凝固的血浆。 张昆站在窗口那边,注视着井川。张昆震惊异常,他万万没想到,这起刺杀案做得这么干净利索,又是这么直接而简单。张昆已经对总统套房和外面的走廊、过道进行了细緻的检查,总统套房门外过道后面的那个窗口,有根尼龙绳子还挂在上面,刺客显然是通过这根绳子,到达下面的19楼窗口逃走的。他不得不佩服这名刺客惊天的胆量。 井川拿出口袋里面的一块手绢,把剃头刀上的血擦擦干净,他的脸色凝重而悲愤,地板上躺着的那七具尸体,一个个面色苍白,如抹了白粉,他们体内该流的血都已经流干了。井川的眼里有泪光闪动,他挨着七具尸体,一个个察看,这些人可都是来自日本国土,都是他的兄弟同胞,可他们已经死了,再也不能看到在中国土地上飘动的太阳旗,再也不能重返故乡和家人团聚。 客厅里安静了好一会,活着的人也都跟死人一样没有气息。 井川在极力按压住自己的情绪,把剃刀头关上,递给走过来的张昆。 张探长,这可是发生在你们管辖的法租界。井川说,他的嗓门有些哑。张昆接过递刀头来,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眼睛盯在刀上。张昆说,这是一把剃头刀,是用来刮头刮鬍子的,上海的理髮店,剃头铺子,还有走街串巷挑担子的剃头匠,他们都会用。 那你的意思,是没法查了?井川怒视着张昆。 不,巡捕房一定要追查。井川少将,只是这一把剃头刀,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刺客带来的,还是岗村参谋长自己的。张昆说。 你说什么?井川圆睁着眼睛。 井川少将,我认真检查过了,这些人的尸体,不不,这些太君的尸体,他们挨刀的部位都在喉管上,从切开的刀口来看,角度偏斜,深度一致,刺客所用的刀应该比这把剃头刀小很多,刀刃也不过就一公分左右宽。只有岗村参谋长脖子上挨的一刀,是用的这把剃头刀。而从现场来看,岗村参谋长的脸上还有残留的肥皂泡沫,有可能岗村参谋长是在刮鬍子的时候,刺客突然出现。张昆解释着说。 那其他的人呢,刺客用的会是什么刀?井川的声音有点大。 这个,这个究竟是什么刀,我现在还看不出来。张昆小声回答。 井川的眼睛里似乎有火星要冒出来,只听见“嚓”地一声响,井川拔出了腰下的军刀。他并没有挥动军刀,重新又把刀插进刀鞘里去了。井川奸笑了几声,咬牙切齿地说,好,干得好,干得漂亮! 丁默村和黄赫民站在原地一直没敢发声。丁默村拿下脸上的大墨镜,慢步走到井川的身前来。 井川少将,只怪我们晚到了一步。丁默村说。 是吗?丁主任,你真要早到了,大概也就躺在这儿了!井川嘲讽的脸朝着丁默村。 第27页 是,是是。丁默村自讨没趣的样子,接着又说,这起重大的刺杀案件,对方无疑是一次有组织的行动,他们在对面的大街上,挂出了很多抗日救亡的大标语。我们特工部,一定会认真查处。 对,丁主任说得对,肯定是有组织的行动。黄赫民说。 你们,必须要给我一个交待!井川说。 这时法租界巡捕房的总探长詹森走进门口。詹森一头的金色捲髮,他身高一米九零,比普通人都要高出半个头来。岗村参谋长被杀,詹森清楚事件重大,特意赶来了现场。 詹森进来之后,并不急于去跟井川打招唿,他走到客厅当中那一排摆放得很整齐的尸体旁边,惋惜而同情的表情,深深的鞠躬一下,然后双手合十,接着手又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井川少将,想不到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件。詹森走到井川的身边来,语音里充满了遗憾。 在你们管辖的法租界,以后想不到的事件还会更多。詹森先生,日本方面一直就在怀疑你们的治安能力,现在你已经都看到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要再讨论了,明天开始,宪兵司令部和特工总部的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带枪进入法租界,你们不行,你们需要帮助!井川严肃地说。 这怎么可以呢?詹森说,摊开了双手。 詹森总探长,现在死的人是岗村参谋长,他可是受土肥原部长的委派来上海的,请您看清现在的形势,法租界再不是天堂,已经是地狱了!井川说,毫不客气的脸。 井川先生,英、美、法和日本国是有协议的,任何人在没有经过我方允许的情况下,都不可以擅自持枪进入租界领地。詹森说。 哼,现在还有什么协议,那个协议早就应该作废了!井川脸色铁青,压根就不把詹森搁在眼里,说完话,快步往客厅大门口走出。丁默村和黄赫民赶紧尾随在井川的身后,他们一道出了门。 詹森和张昆备受冷落地站在原地。 有一队日本士兵进来,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用特制的尸体袋,将地板上的尸体装进袋子里,然后一具具地往外抬出去。 詹森问,张探长,你看这个案子怎么着手调查。张昆的脑子里很混乱,一时回答不上来。詹森说,这起重大的刺杀案,无论是出自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地下抗日组织,巡捕房都要加大力度追捕兇犯,如果不给日本方一个交待,势必会影响到各国之间的关系,现在的日本人得罪不起,再不能让日本军人死在法租界的地盘上。 张昆沉静了一会。分析说,这起刺杀案并不像是有组织的行动,刺客非同常人,此人武艺高超,用刀的功夫十分了得,而且前六名宪兵的死亡,都是出自一人之手,岗村虽然是被剃头刀杀死的,但他也是被割开了喉管。詹森却强调说,刺客要么就是国民党的人,要么就是共产党的人,谋杀一个这么大的人物他肯定是有组织的。张昆不同意詹森的观点,张昆说,也许什么都不是,或许就只是一名江湖杀手。詹森摇头说,荒谬,太荒谬了。 唐爷也是一大清早出去的。他去了菜市场,买回来一对灰色的鸽子,鸽子用竹笼子装着,在里面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唐爷让六叔去厨房拿来一些谷子,他把谷子搁在手心上餵鸽子。唐爷对鸽子说,快吃,多吃一点,吃饱一点,过一会儿我就把你们放生了。 就在唐爷跟鸽子说话的时候,小夏从后院的小门进来了,他气色很好,神情从容而平静,原本他是要直接去公馆的房间换下衣服的,没想到遇到了正在院中亭廊里餵鸽子的唐爷。小夏想装着没有看见唐爷,但是唐爷喊住了他。唐爷看到小夏穿着风衣,戴着墨镜,问小夏这是去了哪里。 小夏走到唐爷的身边来,说他去了一趟铁匠铺,看了看那边订做的刀具什么时候好,汉清大哥等着要用。唐爷点了点头,问他见到彩儿没有,一大早的,人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小夏说他是一个人去的,没有见到过彩儿。小夏说完话想走,唐爷又留住了他。唐爷说要放生了,今天是阴历初一,让小夏把鸽子拿到院中操场去放了。小夏看了看笼中的两只灰鸽子,说,师傅,这是菜鸽子,菜鸽子长大了就是杀来吃的,它不是那种飞行传讯的鸽子。唐爷一笑,不由问道,小夏,你怎么知道它们就是菜鸽子呢?小夏愣住一下,嘴里的话没有说出去。小夏想到他六七岁的时候晚上经常尿床,母亲就是去市场买来这种鸽子做汤给他吃,很灵的,吃了几只,就再也不尿床了。唐爷见小夏一时无声,唐爷说他知道这是菜鸽子,但它们也是生命,五脏俱全的生命呀。 院中的操场上,小夏一手举着笼子,一手打开笼子上的小门,那两只鸽子扑打着翅膀,往天上飞去,它们沐浴着清风,自由而轻盈。小夏仰望着空中斜飞的鸽子,他的眼珠子突然间不会转动了,他仿佛再次回到了总统套房,他站在那一堆日本人的尸体中间,来回又数了一遍,是七具完全安静下来的尸体,再也没有了灵魂和生命。 唐爷见到小夏在那儿像根木头似的发呆,喊了两声,小夏却都没有反应。唐爷很担心小夏是否又要犯病了,走上两步,拉了一把小夏的手。 小夏,你没事吧?唐爷问他。 小夏蓦然清醒过来,抬起手指着天上,小夏说,师傅,我没有事呀。我在看鸽子,鸽子好,它自由自在。 第28页 唐爷的脸也仰望着天空,无限的感嘆。 小夏已经换过衣服,来到作坊的工作室。汉清趴在窗口那边的桌子上,眯缝着两眼,研究着一张明式的家私彩图,非常痴迷。小夏进来时,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小夏没去打扰汉清,走到罗汉床这边来,蹲下身体,从旁边的柜子下面抽出一个木雕工具箱子,他很迅速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把雕刀,一把是玉婉刀,一把是中钢刀,接着打开箱盖,先后拿起里面的两把刀柄,很快就把刀头装上去,并用一只小铁环固定好。 小夏的手掌去掂了掂那把玉婉刀,非常轻巧,顺手,又好使,就像有了生命。他认真看了看红木罗汉床靠背上的刘关张图案,三国中的人物是那样鲜活,那样豪气盖天、威武不屈。 彩儿也是从唐公馆大院的后门回来的。 彩儿离开国际大酒店理应早该到家的,可是她太激动了,因为岗村参谋长突然间就毙命了,这实在是大快人心。彩儿急着想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她找到女同学贝贝,拉着贝贝一块去见朱老师,正好遇到上海市的主要交通街道临时戒严,彩儿和贝贝便在霞飞路的一家咖啡厅喝咖啡。贝贝说,整天东藏西躲的,就像过街老鼠,太没劲了,不如去延安,有好多同学都过去了。彩儿说,朱老师不是说过吗,有鬼子的地方就是前方战场,上海更需要我们。她们说着话,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中午,彩儿只好赶紧回家。 唐公馆的人刚吃完了午饭,彩儿熘进厨房,见到阿牛正在洗碗。 阿牛知道彩儿还没有用午餐,让小姐先回房间,她这就做好给小姐送过来。彩儿说不用了,就在厨房里解决吧,于是盛过一大碗饭,夹上一些菜,一碗饭瞬间给吃到了碗底。平时彩儿饭量很小,吃菜又挑剔,没想到今天胃口大增,吃得酣畅而痛快。放下饭碗之后,彩儿还问阿牛有没有酒,做菜的酒也行,她好想来上一口。阿牛愣着两眼看彩儿,阿牛说二小姐你是不是疯了,好好的喝什么酒,不行不行,有酒也不能让小姐喝,老爷若是知道了,绝对不会轻饶了我的。彩儿嘻嘻一笑,没酒就算了,反正这酒改日喝也行的。彩儿出门的时候交待阿牛,下午四点去街上给她买一份当天的晚报回来。阿牛问是哪一家报馆的晚报,彩儿说管它哪一家,见到晚报买来就好了。彩儿说着话,人就出了门。可还不到半分钟,彩儿又回到了厨房。 阿牛问,二小姐,还有什么事您没有交待的?彩儿沉默了一下,说,阿牛,你见到小夏哥哥了吗?阿牛说,见到了,中午吃饭人都在,吃了三大碗饭,比平时多吃了一碗,人是好好的。彩儿想了想,又说,那上午小夏哥在作坊里干活吗?阿牛想也不想就回答,当然在呀,我还去送过开水哩。彩儿嘴里哦了一声,转身欲走,又转回身来,望着阿牛。阿牛有点不耐烦了,说,二小姐呀,你今天莫非是哪根神经搭错了,问这问那的,我这里还有好多活儿要做呢,我可是丫环,不是唐公馆的小姐。彩儿根本不接阿牛的话,彩儿问,阿牛,小夏哥他整个上午都在作坊那边,就没有出去过?阿牛说,出去了,小夏哥哥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10点左右才回来。 彩儿一听这话就怔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牛,那目光好像要掏出一件什么东西来。阿牛问,二小姐,你这又是怎么了?彩儿问,他是10点左右回家的?!阿牛用力地点点头,不想再说话了。彩儿继续问,阿牛你看着我,我问你呀,小夏哥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阿牛好烦的样子,说道,小夏哥哥穿什么衣服这又关你什么事了,你莫非是心里喜欢上他了吧。彩儿脸上显出严肃的神情,伸手去拉动一下阿牛肩后的大辫子,大着声音,我问你话,赶紧回答。阿牛无奈地样子说,风衣,就那件大少爷送给他的灰色风衣。彩儿追问,阿牛你确定是灰色的风衣了?!阿牛说,这还能假,小夏哥哥的脸上还戴着一副墨镜子哩,当时他站在院子操场上,手掌上高举着一个笼子,老爷让他放生了两只从菜场买回来的鸽子,当时小夏哥哥呆望着天上好长一阵子,老爷还以为他又犯病了呢,其实没有,小夏哥好生生的,手还指着天上说话,我没听清他说些什么话,反正他说完之后,笑了笑,背过身就走了。 彩儿没再说话了,彩儿想起在国际饭店大门外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背影,难道真的是小夏,小夏去国际饭店干什么呢? 小夏手握住那把玉婉刀,面朝着罗汉床上的图案,工作室里很安静。汉清站在小夏的身后,看着小夏做活计。 小夏正在雕刻关羽手上的那把青龙偃月刀,他用玉婉刀的侧锋在偃月刀的刃口上刻出了一种钢铁的质感,使得那把刀更有层次地浮现出来,特别的抢眼,尽露锋芒。 汉清欣赏的眼光看着罗汉床,汉清说,好刀。 小夏沉着头,没回话,继续挥刀,有一些木屑洒落下来。小夏的嘴里往前呵出一口气,关羽手中的偃月刀更加有了光泽。小夏用刀在雕刻着,此时此刻,他的心脏似乎凝聚成了一个血块,那些血块如雪山一般,渐渐地融化,变化出无数把刀来,在他的眼前如阴魂似的挥之不去。 汉清靠近小夏的身后,感嘆地说,这才是我想像中的青龙偃月刀,这样的刀才有生命,它是活着的,好刀啊! 汉清语音刚落,背后传过唐爷的声音来。 第29页 唐爷已经站在他们后面多时了。唐爷说,刀是好刀,但是过于锋芒,我曾经说过,这柄传说中的青龙偃月刀,给人更多的是一种威严,所谓关云长单刀赴会,便是这个道理嘛。 汉清回过头来,对父亲说,阿爸,这是艺术,艺术自然就要有一定夸张的成分。说句实话,小夏能够刻出这柄偃月刀的质感来,我这个做大哥的都望尘莫及了。唐爷摇头道,汉清此言差也,罗汉床,确是一件艺术品,但它必须贴近生活,它是用来坐的,用来躺的,试想一下,如果人们只注重偃月刀的雕刻,而忽视了三国英雄人物,这张床的整体艺术,是不是就相应失去了应有的价值呢? 汉清没再说话,父亲的话显然有一定的道理了。 小夏站起身来,用指头弹动了一下雕刀上挂着的几片木屑。小夏说,师傅如果不喜欢,我可以重新做过。 唐爷手指间捻动着那挂佛珠,停了一会,慢声说,恐怕晚了,这刀在上面已经成型,再改势必会破坏整体。唐爷说着话,走进一步,仔细观看关羽手握的青龙偃月刀,回过脸来,又说,刀锋虽露,毕竟还是一把难得见到的好刀,小夏用了这么多的心思,那就先留着它吧。 门口那边,六叔快步走过来。 六叔来到唐爷的跟前,轻声说,唐爷,张探长来了。 张昆身着制服,身上挂着枪,进来的时候步子走得很有阵势,他摘下头上的大盖帽,平托在手上,笔挺地立在唐爷的面前。唐爷回过脸,朝张昆微点了一下头。汉清走过来,笑着说,张探长,这么威严,不会是来唐公馆办案的吧。张昆说,打扰汉清兄了,有点事要办,随便就过来了。 小夏见到张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身体往旁边移动时,下脚没注意,撞倒了罗汉床一边的工具箱,里面数十把各种不同的雕刻刀“咣啷啷”地洒落到地上,铁器相碰,声音有些刺耳。 张昆抬起眼来,看了看那边正在地上收拾刀具的小夏。 小夏很快收拾好工具箱,站直身体,朝着张昆这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唿。张昆回点了一下头,目光收了回去。唐爷问,阿昆,是有什么事情吧?张昆有些神叨叨的样子,脸凑近唐爷的耳边,小声说话,唐伯伯,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吗? 唐爷和张昆往门外去,小夏有些紧张的眼神看着他们出门的背影。 客厅里,阿牛给唐爷和张昆端上茶来。唐爷挥了一下手,阿牛拎着托盘赶紧就出去了。唐爷低声说,阿昆,说吧,什么事? 张昆告诉唐爷,今天上午国际饭店出了大案,岗村参谋长和六名护卫宪兵被刺杀,在日本人被杀的同时,国际饭店周围挂出了许多抗日标语。 唐爷听到此事,有些震惊,但面容依然平静,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唐爷说,就这件事吗?张昆点头。唐爷又说,那跟唐公馆有什么关系,有劳你来这一趟?张昆一阵沉默,没回话。唐爷接上再说,阿昆,你不是不晓得,我对政治早就没有兴致了,七七事变之后,国家山河相继沦陷,国家的军队是节节败退,中央政府两年前就迁去了重庆,蒋介石的号子喊得响,却也弄不出多少水声来。亿万布衣百姓能够指望谁呢,谁也指望不了。我力所能及的事,就是一心向佛,向善,祈祷天下苍生,万物回春。 张昆把手中的茶杯搁在茶几上,站起身来,他说,唐伯伯,上午我在国际饭店大门外见到了彩儿。唐爷怔怔地望着张昆,这足以比他听到日本人被杀要吃惊得多。唐爷说,你说你在那里见到彩儿了?张昆说,是,我担心她参加了学生会的抗日组织,现在风声很紧,这次事件重大,日本人会疯狂的报復。就为这事,我才来公馆见唐伯伯您的。 彩儿在卧室里看书,歪躺在床上,哪里看得进去,今天所经歷所发生的事情,仍然让她处在亢奋之中。有敲门声,彩儿去开门,门外站着六叔。六叔说,二小姐,老爷让你去佛堂。彩儿问,什么事情嘛,我正在看书呢。六叔说,去吧,老爷在等你,去了你就知道了。彩儿看一眼六叔阴郁的脸色,知道父亲找她不会是什么好事了。 唐爷在佛堂念经。彩儿悄声进来,站在父亲的身后,父亲嘴里念的那些经文,彩儿都已经背得出来,什么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知一切法;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智慧眼;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度一切众;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善方便;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乘般若船。唐爷嘴里念的正是这一类的经文,一日数遍,不厌其烦。彩儿只能在一旁耐着性子等待,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锁在笼中的鸟儿。彩儿故意清了一下嗓子,嘴里发出“唔”地一声响。 唐爷回过脸来,面有愠色。唐爷还没有开声,彩儿就先张口了。 阿爸,找我什么事? 唐爷走到一边来,在椅子上坐下,正眼看着女儿。 阿爸,你说话呀。彩儿说。 彩儿,你如果还姓唐,你如果还是我唐祖光的女儿,就要跟我说实话。唐爷说话的语气很重。 我又怎么了?彩儿说。 说是不说?唐爷目光炯然地看着女儿。 阿爸,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呀。彩儿很小心的样子往旁边移动一下脚步。 彩儿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参加了抗日组织,在外面搞抗日活动。今天上午,你去了国际饭店,你去那里干什么了?唐爷说。 第30页 彩儿愣了一下,眼神有点游离不定。 我晓得,肯定是昆哥告我的状了。彩儿心里很不服气。 你一个毛丫头懂得个什么政治?彩儿呀,现在是什么年头,你千万莫给唐家带来灾难啊!这唐氏红木家业,阿爸是从你曾祖父手上接下来的,我不能因为你的冒失,而毁了唐氏家族。日本人你惹得起吗?他们是强盗,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唐爷嗓门有些抖颤。 正因为他们是强盗,才要把他们赶出去!彩儿说,挺胸昂头。 你住嘴!唐爷情绪激动起来,大声地咳嗽。彩儿急忙上去,扶住椅子上的父亲。唐爷咳过几声之后,一把推开了彩儿。 阿爸,您不要这么冲动呀。我今天是上街了,是去了国际饭店那边,但我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去会了会一个女同学。阿爸,你知道,我天天呆在家里,心里有多烦呀。彩儿说。 你不要再说了!唐爷面有怒容。 阿爸,你是真的这么不喜欢我,讨厌我,那也好,我离开行不行,我去北方,去延安,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彩儿一急,话说着就跟父亲较上劲了。 你,彩儿你大胆!唐爷手指着彩儿,他又大声地咳嗽,说不出话来。 此时六叔进来了,六叔朝彩儿招了一下手,示意她出去。彩儿转身,快步走出了佛堂。六叔劝慰唐爷,彩儿年龄小,性子像她过世的母亲一样倔强,得有时间去慢慢地调教才行。 唐爷无奈气恼,长嘆一声。 彩儿离开佛堂很快就忘记了跟父亲较劲的事儿,她任性惯了,相信父亲不能把她怎么样,真要是把她给逼急了,她还真会离家出走。 彩儿在院里子遇到了阿牛。阿牛遵照彩儿的吩咐,准时上街,去外面买了晚报回来,她手上拿着不止一份晚报,而是好几份,捧在怀里有一堆。阿牛见到彩儿就大声说话,天上掉馅饼了,今天下午上海滩的报纸全都不要钱,报童见人就送,大喊着号外号外,特大号外,国际饭店发生惊天血案。彩儿听到这话,人就跟吃了兴奋剂似的,手舞足蹈,抓起一份晚报,身体旋转起来。 所有的报纸都在头条版面上刊载国际饭店日本中将岗村参谋长和六名护卫宪兵被惨杀的内容。有岗村的头像照片,有国际饭店门口数具尸体搬上卡车的照片。有一个黑体大标题十分显赫,“上海滩突发惊天血案,国际饭店岗村中将遇刺身亡”,另外一份小报上的黑体标题是这样写的,“江湖杀手重现上海滩,神出鬼没,刀刃七名日本官兵”。 兰儿和水月听到消息快步过来,她们接过报纸看,震惊之后挂在脸上都是兴奋的表情。还有几名工人师傅,开心地拿了几份报纸去了作坊。 兰儿说,难怪老余中午就打来电话,说今天晚上都不能回家吃饭,有重要的事情,要陪市长去日本宪兵司令部,下午和晚上都有会议,原来是死了个日本军队的大人物呀。 彩儿说,岗村这号人物,七七事变的时候就首当其冲,亲临前线,侵我国土,抢我山河,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他早就应该上断头台。日本狗强盗这么猖狂,还真以为中华民族没有反击的人了? 水月说,二妹你说得对,冤有头,债有主,这就叫做报应。 阿牛说,国际饭店呀,那可是24层楼,那么高,就像长在云朵上面,报上说这可是亚洲和中国的第一高楼,那是要坐电梯上去的,这名江湖大侠,真是太神奇了,他一定是飞上去的,杀完人又飞下来的吧。 水月说,看看这份小报,上面还这样分析,岗村被杀和三个月前城隍庙一带的西门口弄堂死亡的两名日本士兵,极有可能是出自同一个杀手。 兰儿说,对呀,听我们家老余说,那个案子至今没有查出个名堂来呢。 彩儿听到她们说起城隍庙的案子,心里忽地紧巴了一下,她不禁想到了小夏,当时小夏是怎么带她逃出来的,细节一点都不记得。这时阿牛捂住嘴巴发出一声响,手一指旁边,细声说,快走,老爷来了。 唐爷沉着脸,往院子当中走来,他的身边跟随着六叔。 大家看到唐爷来了,各自散去。阿牛过于惊慌,走出的时候,怀里端着的一堆报纸,其中一份掉在了地上。 六叔去地上拾起了那份地面上的报纸,他看了看,然后递给唐爷。唐爷的目光很快在报纸上滑过,单手成掌立于胸前,嘴里念道,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 罗汉床的背靠上,关羽手握的那柄青龙偃月刀已经快完成了。小夏佝着身体,正在用细砂子往偃月刀上打磨。他很仔细地从事这项工作,每打磨几下,就呵出一口气,其精心的程度就像在磨刀。他往后仰动了一下身体,拉出一段小距离,凝望着高大威勐的关云长,他想像着自己就是关云长,手拖那把青龙偃月刀,横眉冷对,伫足于堆积如山的尸体当中,周边全都是血的海洋。他就这样思索着,很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 汉清走进来,他望了望那边有点发呆相的小夏。汉清的手上握着一份报纸,是作坊里的工人拿给他看的。他走进来的时候小夏一点也没有察觉。汉清经过小夏的身边,似乎要说点什么,想想又没有说,他把报纸扔到一边的工作檯上去,然后做起自己的活计来。 小夏把那把青龙偃月刀完全打磨好了,他弓起身来,往后退出几大步,眼睛继续注视着关羽手中的刀。他的身体碰到了后面的工作檯,那份报纸顺着他的后腿落滑下来,他一伸手,抓住了报纸,头往后一斜望,恰好看到报纸上岗村的照片,小夏没有去看报纸的内容,平常可不是这样,平常他可喜好看报纸,所以有报纸了,汉清都会拿来工作室,自己看完后,就递给小夏看。今天小夏不用看报了,因为报纸的内容,小夏就是始作俑者。 第31页 小夏把报纸放回到工作檯上去的时候,汉清在他对面抬起头来。汉清朝着小夏笑了笑。小夏也一笑,笑得很生硬,很机械,脸上的肌肉如橡皮筋那样拉开了一下,接着又弹了回去。 汉清说,看过了? 小夏哦了一声,说,看过了。 汉清说,一下就死了七个。 小夏说,对,是七个。 汉清说,做得很干净,全都是用的刀。 小夏说,唔,用刀不会有动静。 汉清说,解气,解气,不晓杀手用的是什么刀? 小夏心头一沉,弯下身体,提起装雕刀的工具箱,转身往外走。 汉清问,又去磨刀了? 小夏说,嗯,有几把雕刀已经不好用了,要磨。 小夏已经出了门,他的声音留在屋子里。 西边的太阳很晚才落下江去,城市的上空有一片血红的霞云,云朵太浓厚了,很久很久都没能消散。 小夏因为磨刀,耽误了一点时间,他走进餐厅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动筷子了。唐爷一般都是独自在佛堂里用餐的,今天晚上却坐在了大餐桌上。因为唐爷在,吃饭的时候,大家几乎都没有声音。 唐爷是吃素食的,餐桌前有豆腐和青菜,唐爷就对这两只碗动筷子。唐爷见到小夏进来,拉开一边的椅子,让小夏坐在他的身边来。小夏叫了一声师傅,并朝大家点点头,屁股一挪就坐下了。阿牛盛了一大满碗饭,搁在了小夏的面前。小夏便开始吃,忽然间觉得自己怎么跟这个家庭有些陌生了。小夏的对面就坐着彩儿,他发现彩儿看他的眼光怪怪的,令人难以揣摩。 这么安静的晚餐,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电灯亮度都显得有点幽暗。唐爷来餐厅跟大家一块吃饭,自然是有话要说的。唐爷先问兰儿,炎宝女婿怎么不回家吃饭了。兰儿回答说,打过电话给老余了,晚上还有会议要开,可能会议要开到半夜去,因为国际饭店发生的血案,很多报社媒体都堵在市政府请求採访,据说还有国外的媒体记者。兰儿说话的时候,小夏抬起筷子去夹菜,对面的彩儿眼珠子却紧紧地盯着他看。小夏避过彩儿的目光,干脆吃白饭算了。唐爷说,好了,不说这事了。唐爷转向一边的汉清,问他今天有没有陪水月去看郎中。汉清摇了摇头。水月说她自己去看过郎中了,抓了药,老郎中说坚持服用,一定会有效果的。唐爷点头道,那就好,这是大事。兰儿插过话来,怀孕的事谁也说不准的,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是嫁出去的女,嫂子你就不一样了,怎么地也应该给唐家留下一个后代。唐爷说,兰儿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也一样,生孩子都是大事。 小夏已经吃完了饭,眼睛没敢去看对面的彩儿,如释重负地放下碗筷,招唿一声大家慢吃,拔腿就走了。 唐公馆的大院里很清静。忽然间,有悠扬的琵琶琴音缓缓飘来。 院中的亭廊里坐着水月,是水月在弹琵琶。水月已经有好多个日子没有弹过琵琶了,今晚突然想弹,于是拿着琵琶就来了。水月面容伤感,她边弹边唱,是那支江南民歌《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芽,又白又香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水月的歌唱声引来了小夏。 小夏站在亭廊外的那片小树林里,熟悉的歌声让他的脸上挂满了泪花。小夏想到了他的小妹妹,眼睛那么大,那么圆,那么明亮,只有18岁,最喜欢唱的就是这首民歌了。 忽然,小夏似乎听到身后有响动。小夏的手掌在脸上勐地擦了一把,回头看,有个人影树后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小夏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他没有开灯,趴在窗前,看着天上那一片很薄的月亮,月亮在云层里忽隐忽现。很长的时间他都一动不动,那么孤独和冷落,像一座石雕。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声音不大,但足以令小夏听见。可是小夏听不见,难以平静的心潮在往事的追忆里涌动。 敲门的人是彩儿。彩儿敲了一会不见里面有动静,手一拧门把,里面没有反锁,她就推门进去了。 屋子里黑黑的,彩儿显然看到倚靠在窗台那边小夏的背影。彩儿说,怎么不开灯呀。说着话,手去墙壁上“滴答”一声拉亮了灯。小夏像根木头转过身来,见到面前站着彩儿。彩儿的脸上很平和,还微微笑了一下。小夏眨动几下眼睛,他说,彩儿你找我,有事吗?彩儿说,没事,来送东西给你吃呀。 彩儿那只背在身后的手抬起来,抓着一个小纸袋。彩儿上前两步,把手上的纸袋塞给小夏。小夏的手收不回去,只好一把接住。 你喜欢吃的五香豆,哦,应该叫做状元豆。彩儿注视着小夏的眼睛。 谢谢啊。小夏的眼皮往下垂着。 他们面对面站了一会,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唿吸声。 小夏哥,怎么不吃,你吃呀。彩儿说。 小夏掏开纸袋,抓了几粒,扔到嘴里去,咬动起来,感觉到今天彩儿怎么有点神经兮兮的。 好吃吗?她问他。 嗯,好吃。他回答。 小夏哥,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吵着要吃状元豆的时候?她又问。 记得。他说。 是在哪?彩儿再又问。 在医院。小夏回答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掉进了一圈套里。 第32页 彩儿突然间安静下来,她有些紧张,喘息的声音大了许多。彩儿伸出手去,在小夏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你老实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彩儿严厉的声音。 我,你问我什么人?小夏一阵惊愕,嘴里吃着的豆子“咕”地一声哽在了喉咙里,一时间唿吸感觉困难。 你就是报纸上传言的那名江湖杀手,你是!彩儿说,人就兴奋起来。小夏哥,我知道了,你早就恢復了记忆,你是个正常的人! 彩儿,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小夏极力在让自己冷静。 别装了,上次在城隍庙杀死的两个日本士兵,就是你干的。这件事别人不晓得,本小姐可是心知肚明。今天日本中将岗村又给人杀了,还有六名宪兵,不用说了,全都是你干的!彩儿说。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彩儿。小夏后退一步。 叫你别装就别装了。今天上午,我在国际饭店大门外见到了你,你去那里做什么?你说呀?彩儿紧逼一步上前来。 我没有去过那里,彩儿你一定是看错人了!小夏坚定地说。 彩儿朝着小夏一阵冷笑,显然没有恶意,她来见小夏,就是要证实自己的判断,她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你不要狡辩,你也不要解释。你说,你是哪里人,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来的,留在上海滩目的何在?只要你对我说出了真相,说出所有发生的事,我唐汉彩会帮助你一起隐瞒。我对天发誓,我会的!彩儿大着声音说。 彩儿,我听不懂你的话。小夏心里清楚得很,怎么可能道出自己的真相,他说,彩儿,我叫小夏,我就是小夏,我是唐爷的徒弟,我是跟着汉清大哥做木雕的工匠,除了学做工匠,其他的,我什么都不会! 你的脸上戴着假面具,你有目的,你根本就不是来做工匠的!彩儿阴着声调说话。 好了好了,你说我不是就不是,彩儿小姐,我真的是给你弄煳涂了。小夏把脸转向一边去。 彩儿绕了一步,死死地盯着小夏的脸,她是一定要追问下去,要弄出个青红皂白。这时门推开了,传出几声咳嗽声响。 小夏和彩儿急忙回身去看门那边,两人一阵心慌。 门口那边,怔怔地站着唐爷。 第七章 唐爷迷惑的目光看着屋子里的小夏和彩儿。唐爷是来找小夏下象棋的,刚要敲门,听到里面彩儿和小夏说话的声音好像很激烈,以为发生什么事了,于是就推开了门。 小夏见到唐爷,立即说,是师傅来了。唐爷的眼睛看彩儿,问她,彩儿,你们在争吵什么事?彩儿说,没有争吵呀,我是送五香豆给小夏哥吃的。唐爷有点不信,他说,是吗,我明明听到你们俩发生了争吵。小夏看一眼彩儿,没说话。彩儿赶忙说,阿爸,就是为五香豆的事,我好心送给他吃,他说不好吃,就这么一件很小的事情嘛。唐爷不信彩儿的话,眼睛朝向小夏。小夏腰一弓,下意识地点点头,算是默认。唐爷静了静,然后对彩儿说,彩儿,晚上没事就呆在自己屋里,不要乱窜门,你怎么就闲不住呢?彩儿往门外去,边走边说,晓得了阿爸,真是的,在家里都没有一点自由。 唐爷见到彩儿不服气的样子走了,原本找小夏下象棋的兴趣忽然就没有了。唐爷让小夏早点休息,并交待小夏明天跟他出趟门。 唐爷去作坊工作室找汉清。汉清是只夜猫子,睡觉的时间极少,整天心思都在木雕工艺上,回到屋里倒头就睡了,他至今还没能让水月怀上孩子,性生活稀少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汉清已经画完了一张彩图,是罗汉床前的脚踏。唐爷一进门,汉清便把图样给父亲看。唐爷看过脚踏图样,还是蛮欣赏的,他说,这种脚踏的结构不错,虽然只是一件容足之具,但它的外观跟罗汉床非常般配,足底内翻,呈拐子状,沿板足和面板的里侧再贴上花牙,既可装饰,又能加强整体的牢固,用紫檀木去制作,会更显古朴优雅。汉清听到父亲这样说,很开心,手去拂动了一下额前的长头髮。唐爷说,汉清呀,你这头髮有小半年没有剪过了吧,该抽出个时间去剪个头了。汉清说,等这张罗汉床彻底完工了,我就去剪。唐爷温和地摇头道,你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的,太不雅观了。汉清一笑说,阿爸,习惯就好了,我在法国念书的时候,头髮比这还长呢。唐爷说,可那是法国,人家的土地,这里可是自己的国家。唐爷说着这句话,突然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给刺痛了一下,眼皮垂落下去。汉清能够理解此刻父亲的心情,他自己又何常不是,虽然脚踏在自己生长的国土,可是统治者却是日本人。 室内沉寂了有好一会,由窗外可见到上海滩远处城区上空的斑斓灯火。 汉清说,阿爸,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吧?唐爷神情忧郁地说,是呀,是彩儿的事,她在外面有很多思想激进的同学,当然,她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世道这么复杂,我为她担忧啊。汉清说,阿爸的意思,彩儿该早点嫁人了。唐爷反问汉清,你说呢?汉清说,小妹性情野,阿爸做决定吧。 很晚了,小夏都没有合眼。 小夏和衣平躺在床上,他的心绪难以平静下来,脑子完全紊乱,一会儿出现他在国际饭店屠杀七名日本官兵的情景,那些血水喷得满天都是;一会儿又出现他的父亲、母亲、奶奶和姐姐、妹妹及家里的亲人们,他们都在号啕大哭,在唿喊着他的名字“光奇”,他却无法看清楚他们的脸庞;一会儿再又出现唐爷、彩儿、汉清、水月和兰儿的面容,他们非常清晰地站在他的跟前,朝着他露出亲切的微笑。 第33页 他双手紧紧地抱着头,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了,可是他办不到。他大声地喘气,慢慢让自己有所平静。他蓦地一下坐起身,此时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彩儿,彩儿晚上来房间跟他说的那些话,他心里很清楚,彩儿已经怀疑到他的真实身份了。往后怎么办?他对自己说,如果不留在唐公馆,他又能够去哪里安身,他又怎么能够实施自己的復仇计划? 小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似乎不敢再让自己闭上眼睛,他怕看见亲人们残缺不全的尸体,他怕看见血。 这天晚上彩儿也无法入睡。 彩儿的房间就在小夏的房间隔壁,她忽然感觉到当中那堵墙有一种无形的亲切感,是那么的温暖和安全。她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断,小夏哥正是那位令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的江湖豪杰,小夏哥才是真正的抗日英雄。她深信这个秘密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亢奋的事情啊。她心里想着,不怕他不承认,她一定有办法证实小夏的真实身份。 彩儿想累了,终于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好梦,小夏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另一只手托住她细软的腰,他们在云中飞翔,而他们的身体下方,是彩旗猎猎的上海城区,是人群欢动的海洋。 上午,小夏跟随着唐爷去了慈联会的难民营。 小夏已经不是第一次去难民营,自从小夏到了唐公馆,唐爷每次来,都会带着小夏。唐爷的轿车上,要不就装满了食品,要不就堆满了衣物。徐汇区的难民营有许多小夏熟悉的孤寡老人和孩子,以前来,小夏没有恢復记忆,而这一次来,小夏是清醒是正常的人。看到这些背井离乡饱受风霜和苦难的难民,看到这些永远失去亲人的难民,小夏的双腿忽然间发软了,蹲在地上抱头恸哭,哭声似冷风一般从指缝里一阵阵透出来。唐爷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但是唐爷仿佛感觉到,小夏的记忆深处,一定隐藏着巨大的不幸和痛苦。 唐爷双手合十,嘴里念着,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乘般若船,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越苦海。唐爷念过一通经文之后,手去轻轻地拍拍小夏的头。唐爷说,小夏,不哭了啊。小夏听到唐爷的声音,便就不哭了。唐爷又说,小夏,莫非你是记起什么事了?小夏用力地摇头,站起身来,用手去擦两只充血的眼睛。唐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来,递给小夏,说,小夏,把脸上擦擦干净,你今天怎么像个小孩子了,行善修心,不是一朝一日的事,而是一辈子的事。小夏接过唐爷递上的手绢擦脸,突然说,师傅,您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好人! 六叔站在一边,看到小夏的这些行为和反应,目光有些迷惑不解。小夏知道自己失态了,很快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快步走去轿车那边,打开后箱车盖,从里面搬出带来的几个大纸箱,纸箱里装的都是蚊帐和毛巾等日常用品。 唐爷上午还有一件紧要的事情办,他要去拜访张昆的母亲张夫人。唐爷要六叔留下来,分配好带来的物品,他让小夏陪他一块去,他说,小夏今天情绪不好,不能让他太过悲哀,哀莫大于心死,留在这里将会适得其反。 小夏跟着唐爷去张昆的家里,他凝望着唐爷的背影,心底忐忑不安,他感觉自己愧对唐爷。但他什么话都不能说,脑子里就像有一根上紧了弦的发条,无法松动一下。他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人生,他早已万念俱灰,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和目的,就是復仇,就是要找日本人讨还血债。 上海的夏天很闷热,日头烈烈地往下照。 张夫人开门的时候,见到来人是唐爷,眼角的皱纹忽地就像菊花一般舒展开了。唐爷说,打扰,打扰,事先都没有来得及打招唿,因为就在这附近办点事,顺着路就过来了。小夏上前,给张夫人请安。张夫人笑眯眯地将唐爷和小夏请进客厅里来,很快沏上了两杯绿茶。 张昆的家里收拾得有条不紊,窗明几净,可看出张夫人是一个异常爱整洁和干净的人。张夫人说家里的电风扇坏了,也没修。说完话递过一把扇子给唐爷,小夏很有眼势,上前接过扇子,站在一旁给唐爷打扇。 张夫人瞧一眼小夏,嘴里说,唐爷你这个徒弟好乖巧哩,真有福气。唐爷笑了一笑。张夫人接上又说,我那个儿子,成天都在巡捕房上班,昨天夜晚又没有回家住,真是搞不懂,他哪有那么多事情要忙的。我早就让他不要在巡捕房做事了,虽然是在法租界,现在的世道不一样了,还不是一样要受日本人的气,不如去找个翻译的工作做,昆儿的英语和法语蛮好的,当教师都没多大的问题。哎哟,要是有个女儿多好哟,即便是嫁了人,也可以经常在家里陪陪老娘。唐爷摇了摇头,慢声说,张夫人,今天我来你家,就是想要跟你敲定阿昆和彩儿的这门亲事。张夫人眼前一片发亮,急忙说,彩儿她已经同意嫁给我家昆儿了。唐爷说,闺女都这么大了,不能再等,我会做通彩儿的工作。我只是来跟你商量一下,是否让他们俩个先把婚事订下来。张夫人说,订个什么婚呀,直接就让他们把婚礼给办了,我又不作兴那个什么订婚礼,摆上几桌酒席,亲朋好友聚一聚,那样多爽快,我还急着要抱孙子哩。 唐爷想了想说,这样也好,这个月底之前我就给夫人回话。张夫人笑着说,那就太好了,我巴不得明天就到月底呢。张夫人说话说的时候,只见一只苍蝇从眼前飞过,苍蝇飞过时还发出“嗡嗡”的声响。张夫人立即去旁边找到一只苍蝇拍子,手在空中飞舞着,去打苍蝇,打了几次,都没能打着,但是她绝不放弃,就像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第34页 张夫人的身体在客厅里东摇西摆地追打着苍蝇,唐爷想笑,没让自己笑出来,侧过脸去看一眼身边的小夏。小夏上前去,对张夫人说,夫人,我来好了。张夫人有些气喘吁吁,便就把苍蝇拍子递给了小夏。 小夏先是站住不动,看着苍蝇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往一边斜飞的时候,他手上的拍子一挥,发出唿地一声风响,但见那苍蝇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掉在了光亮的地板上。 张夫人不由夸奖道,唐爷你这徒弟,眼睛真好使。说着话,拿起一张废纸来,在地板上包住死掉的苍蝇,扔进茶几下的垃圾篓子去,嘴里还说,唐爷,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我是说人,把人送过来就好了。唐爷说,那是那是,人比什么都重要,但是聘礼也少不得。 日子过得时快时慢,眼见就到月底了。 唐爷还没有说服彩儿嫁到张家去。唐爷说不通,便让汉清去跟小妹说,汉清也说不通。汉清又让水月和兰儿去劝说,说干了嘴巴全都不起作用。彩儿一再强调,她不是不喜欢张昆,从来也没有讨厌过张昆,只是他们之间还没有发生爱情,等有了爱情,再结婚也不迟的。 唐爷生气了,唐爷一旦生气,是谁也阻挠不了的。 这天,唐爷让六叔把彩儿叫到佛堂里来。佛堂左边临窗有一张大书桌,唐爷颂经之后,便会在书桌前看书或是写几笔书法。彩儿进来的时候,唐爷正在用砚台研墨。唐爷说,彩儿,过来帮帮忙。彩儿走来父亲的身边,接过父亲手中递过的墨,在砚台里慢慢地磨动。唐爷拿过旁边的一张宣纸,铺铺平整,然后执起一支紫毫,蘸饱墨汁,挥笔写下两行字来。彩儿看那字,上面写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不愧我心”。 彩儿一看那字,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彩儿说,阿爸,我晓得你所有做的事,都是为了女儿好,可是婚姻,是女儿一辈子的事,至少,我现在还是不能答应跟昆哥结婚。唐爷听到女儿这样说,沉默了好一阵。唐爷的声音有些沉重,他说,彩儿呀,你是我的女儿,我抚养你长大成人,做父亲的何尝不疼爱自己的子女,做父亲的何尝又不想尊重子女自己的选择,可是在这种年代,父亲办不到,你必须听从阿爸的话,嫁到张家去,阿爸看人,绝对不会看错的!彩儿摇头,她在竭力控制住自己,她说,阿爸,你若是真为女儿好,就不要逼我!唐爷的耐心恐怕也是到了极限,手中的紫毫往下面一扔,笔头恰好落在了宣纸上的那个“心”字上,残余的墨汁把个“心”字弄得像个“必”字一样。 唐爷的脸上有了怒容,这在唐公馆可是很难得看到的。唐爷手指着彩儿说,你今天必须答应,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这件婚事我说了算数。彩儿也不客气了,转过身,扯起脚就往门那头走,边说,除非你把我捆绑起来,这个家,我是彻底呆不下去了! 彩儿扔下话,人已经出了门。 唐爷的身体颤抖起来,就像处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中。 客厅的楼梯上,脚步声音毫无章法的响动。彩儿手拎着一个皮箱匆匆下楼,她已经去自己的卧室收拾好了离家的衣物。 客厅里站着唐爷,唐爷的身边立着六叔。汉清、水月和兰儿都在,当然还有小夏,他也算是这个家中的成员。大家全都知道了彩儿闹着要离家出走的事,且都在为彩儿担忧。 彩儿一下楼,见到这么多的人在,却一点也不害怕,昂首挺胸,旁若无人般地甩开大步往前走。唐爷低声唤了一声“六叔”。六叔立马上前,拦在了彩儿的面前。彩儿这回可是撕破脸了,朝着六叔大声说话,六叔,看你敢动我?六叔怔住一下,身体仿佛就软了,还真不敢把彩儿怎么样。彩儿一把推开跟前的六叔,大步往前走。汉清和水月、兰儿他们都低下头去,没有一个敢发出声响来。此时唐爷的声音稍稍有点大,他说,小夏,你把彩儿送到后院的屋子去。 小夏就站在客厅的大门口,这也算是彩儿的最后一道关卡了。小夏听到唐爷的吩咐,嘴里应了一声,张开双手,像堵墙似的拦在了彩儿的前方。彩儿气不过,大声说,你这个呆鹅,给我让开!小夏就说两个字,“不让”,重复这样说。彩儿去推小夏,推不动,就像是推在了一块铁板上。唐爷严厉的面孔,又发话了,小夏,送她去。小夏用力一点头,对彩儿说,去吧,师傅说了去,那就得去。 彩儿微怔一下,接着一挥手,一个重重的巴掌就打在了小夏的脸上,那一个声响,客厅里的人全都能听到。 小夏挨了一耳光,脸上并无反应,他毫无俱色,上前一步,肩膀稍微往下一斜,双手就抱住了彩儿的腰,接着彩儿的身体就腾空了,活生生地被小夏扛在了肩膀上。 小夏扛着彩儿大步就走出了客厅。 小夏经过大院往后院去,他的脚步飞快,就像是蹬上了风火轮。彩儿在小夏的肩膀上又打又闹,满脸都是泪水。彩儿抓小夏的脸,扯小夏的头髮,叫骂起来,你这呆鹅,你这疯狗,你就装呆装傻吧,看你装到哪一天去,你不帮我,你会后悔的。小夏硬着心肠往前走,彩儿的骂声全当没听见,彩儿打他,他也不觉得疼。 后院的小屋子是石头砌成的,一扇不大的窗户外面安装有铁栏杆。小夏去过那间屋子,据说这屋子有很多年头了,里面有些阴森,有些潮湿,靠墙角存放了几箱珍贵的木料,是从南非进口的紫檀,时间久了,木质散发出一种特有的芳香。小夏扛着彩儿进了小屋子,木香的气味就冲进了小夏和彩儿的鼻子里,彩儿嗓子都快哑了,意识到自己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第35页 小夏把彩儿往地上一放,彩儿已经是被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小夏三步并两步就出了门,反手带上门,“咣当”一声,就挂上了大铁锁。彩儿在里面拍打着门,叫喊着放她出去。小夏对着门说话,不要打门了,手会很疼的。彩儿在里面打不动门,跑去打开了木头板的窗户,隔着窗外的铁栏杆求饶小夏。彩儿哭着说,小夏,我叫你一声哥哥了好不好,你不要关我,帮帮我行不行。小夏来到窗口边,怜悯忧伤的表情往里面看着彩儿。小夏说,不是我要关你,是师傅要关你的呀,你就答应嫁给张探长吧,嫁给他一定会有好日子过,有平安的日子过的,这样你阿爸就省心、放心了。 彩儿听到这话好生绝望,“呸”地一声,朝着窗外的小夏吐出一口唾沫来。小夏抬起两只手去擦了擦脸上的唾沫,并不生气,其实心里也很难过,他说,彩儿小姐,我走了,这事不要怪我。 彩儿在小石屋里一关就是三天,唐爷说了,她要是不想明白,就不要把她放出来,权当没有这个女儿了。 彩儿关在小屋里还是享受了特有的待遇,虽然是地铺,但有一床竹蓆子,有彩儿自己床上送来的枕头和小毯子,该有的生活用品那是一样不会少,这大热的天,还送进去了一台德国进口的电风扇,为此还给屋子里接了电源,即使在晚上,彩儿愿意还可以就着小灯泡看看书。六叔派了两个人专门在门外日夜看守着彩儿,如有异常的动静,立即汇报到唐爷那里去。阿牛每天三餐来给彩儿送饭,彩儿吃不吃都要送来。 早晨,唐爷在佛堂念经完毕,便去石屋子看看彩儿的表现。唐爷也不进去,隔着窗子跟里面的彩儿说话。唐爷说,从小到大,可以说凡事阿爸都依着你,顺着你来,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嫁给阿昆有什么不好,阿爸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要多,给你指的路怎么可能会错呢,你只要答应了,阿爸这就放你出来,你要求什么条件阿爸都会应允。彩儿的表现很是让唐爷失望,彩儿说,从小我就没有妈妈,没有过妈妈的爱怜,阿爸你真的是好狠的心,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还说什么掌上明珠,我竟然连个玻璃珠子都不是,我到底有什么错,我到底是犯了哪门子的罪,你非要这样关着我,今天我还叫你一声阿爸,说不定明天,我就拉着电线触电死给你看看。唐爷一听这话双手合十,嘴里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潸然泪下。无论怎么,彩儿说的话都不能打动父亲。唐爷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女儿你真要有了死的想法,阿爸也拦不住。 唐爷说完这番话就走了,头都没回。 小夏在远处看到唐爷跟彩儿说话,心里怪不是个滋味。小夏多次想去跟彩儿说说话,到了后院想想又离开了,有什么好说的,彩儿连父亲的话都不听,他的话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又是一天过去了。小夏来了石屋,是汉清让他来的,汉清要拿几块进口的木料做那张罗汉床下面的踏脚。小夏进屋子的时候,彩儿在地铺上坐着,早上阿牛送来的早餐,两只碗已经吃得干干净净。小夏不敢去招惹彩儿,走去墙角边,打开装木料的箱子,很快就选好了七八块三尺长短的四方木料。小夏转身时,彩儿瞪着两只大眼珠立在了他的面前。彩儿的眼睛眨了眨,看了看小夏的脸,小夏的脸给她的手指抓伤过,隐约还看得到一些痕迹来。 彩儿一反常态,又轻又软地对小夏说话。 小夏哥,你的脸,还疼吗? 哦,就没有疼过。 小夏哥,这几天我想明白了,我晓得你是什么人,你也不用回答,也不用再跟我解释。我只求你一件事,带着我一起离开这个家,离开上海,去北方抗日,杀日本鬼子。彩儿极其认真地说。 小夏埋着头,不说话,挪开步子要出去。 小夏哥,我们是同一路的人呀!彩儿拦在了小夏的身前。 彩儿,我不晓得你说什么。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你也不要离开。小夏执着的表情说。 你,你还要给我装呀?彩儿绷起面孔来。 彩儿,汉清大哥那边等着木料哩。小夏说着话,推开彩儿就往门口去。 彩儿也不相让,急了,想打小夏,但没有下手,却对着小夏捧着的那些木料撒起泼来。彩儿夺过一根木料就往地上摔,夺过一根摔一根。小夏紧紧地抱住怀里所剩的木料,大声说,师傅说过了,这紫檀木,那可是一寸紫檀一寸金,好珍贵的。 彩儿再抢不到小夏抱着的木料,发疯似的拿起地上的木料又摔又打,嘴里说,我叫你珍贵,我叫你珍贵,全都去死吧! 小夏看着彩儿摔打木料,他心疼地说,彩儿你要打就打我好了,不要打这些木料,汉清大哥说了,紫檀木是活的,是有生命的。 彩儿说,人都没有命了,人都活不了啦,这些臭木头难道要比人重要?我打,我打,我就要打。 彩儿摔打着木料,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她终于摔打不动了,往地上一坐下,双手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小夏很无奈,把地上那几根经过摔打的木料捡起来,转身出门去。 石屋的门重新关上,大铁锁同样挂在了上面。 小夏送木料去作坊,他很是担心彩儿,彩儿真要是出了什么事,这唐公馆肯定全都乱套了。小夏决定要去找张昆,解铃还须繫铃人,这件事儿不就是因为张昆探长引起来的嘛。 第36页 下午小夏便来到薛华立路的“中央捕房”。小夏莽莽撞撞地在里面询问张探长的办公室,值班的巡捕问他是什么人,找张探长什么事。小夏说他是唐公馆来的,他叫张昆做大哥的。巡捕说,张探长去了公董局,那边有重要的会议在召开,明天再来吧。 小夏出了巡捕房,想到彩儿一定在石屋子里哭泣,想到彩儿在里面度日如年,终是不甘心,便去了公董局。 公董局在一栋很漂亮的法式建筑洋楼里,院内有花园,鲜花盛开,红艷艷的一片,院大门的铁栏杆关上了,可见到门口停着一辆军用卡车,一辆黑色轿车,还有好几辆摩托车,并且有一队持枪的日本士兵来回走动。 小夏看到门外有警戒的日本兵,立即闪身到一边的树后去,探出半个脑袋往院子里望。洋楼的大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名腰间佩有军刀的日本军官,鼻子下方有一撮乌亮的黑鬍子,旁边跟随着数名端着枪的宪兵,与日本军官一道走出来的是詹森总探长,张昆跟在詹森的身后。詹森说,山田主任,您在公董局上提出的安全防范建议,法界的六大巡捕房都会採纳,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们会尽快。叫山田的军官点点头,态度很和蔼,他说,詹森先生,现在上海市的治安相对来讲好了许多,我在任期间,希望你们法租界区域内再不要有日本人流血的事端发生,现在的国际形势,公董局也应该清楚,我就不想再多说了。 小夏听到詹森喊日本军官山田主任,立即就明白了。这个日本少将叫山田介二,前不久任职日本上海特务总部“梅机关”主任,最近一段日子,上海滩的多家报纸对山田介二频繁报导,此人一来到上海滩,就破获了两个军统局的刺杀小组,逮捕了十几名国民党地下特工,并有一个中共地下党青年团地下抗日组织,几十名成员一夜之间全都送进了监狱。土肥原部长前几天还在北平有一个讲话,他说只要上海稳定了,全国的局势也都稳定了。小夏心里想着,原来这个小鬍子就是上海特务总部的山田介二呀,好歹让他今天认识了这张脸。 詹森和张昆送山田主任到门口,大铁门哗啦啦地打开。山田介二上了黑色轿车,其他的十几名日本宪兵分别上了卡车和摩托车,他们扬长而去,好不威风。詹森看着车走,心里显然是不痛快,转身就回了洋楼。张昆站在原地不动,有点木纳的样子,望着头顶的天空。 小夏见到日本人的车走了,从树后快步出来,嘴里喊了两声张大哥。张昆回头一望,见到过来的人是小夏,微怔一下。 张昆说,是小夏呀,你怎么跑来这里找我了。小夏说,只能来找你了,要不是你,彩儿也不会被关起来。张昆惊望着小夏,急忙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谁把彩儿关起来了?关押在什么地方?小夏手在脑门上抓了几下,说,是我师傅,把彩儿关到后院的石屋里了,已经都好几天了。接着小夏就把上次他和唐爷去见张夫人的事说出来,双方大人决定让张昆和彩儿把婚给结了,说是越快越好,彩儿不肯,于是就给关了起来。 张昆开着警车直奔唐公馆,小夏就坐在副驾驶座位上。 张昆说,我知道唐伯伯和你去家里的事,我妈说过了,但她说得不详细,她只是说等到了月底,就让我请几天假在家里休息,没想到会这样,还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小夏着急地问,张大哥,你一定要帮助彩儿。张昆说,没把握,等见了面才晓得,彩儿那脾气,唉,见到人再说吧。哦,小夏,我妈还夸过你呢,她说唐爷的那个徒弟神了,就那么一挥拍子,几乎看都不用看,苍蝇就掉到地板上了。张昆说着话,嘿嘿地笑了笑。小夏眼睛看着车窗外面,那只苍蝇的事早就忘到脑后了。张昆的心情似乎蛮好的,并不着急彩儿的事。 警车往前开了一段路,张昆回望一下小夏。小夏低着头,好像在想着什么问题。张昆问,小夏,你想什么了?小夏听到张昆问他的声音,昂起头来说,没,什么也没有想。张昆很随意的样子说,小夏你是哪一年来上海的?小夏心里惊愣一下,没回话。张昆又问,小夏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小夏不由张了张嘴巴,赶紧又把嘴巴给闭上。张昆手在头上一拍,说,唉,看我这记性,我都已经忘了你是个失忆的人,对不起呀,小夏。小夏转过来脸来看张昆,那张脸变得哭笑不得。小夏脑子里紧紧的,像是锁住了什么东西,他铁定定地想,我当然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上海滩,我当然记得家里还有什么人,只是一个活的都没有了,包括我自己,也是半埋在土里的人。 张昆开着车来到唐公馆,小夏下车,立即就去了作坊。张昆下车,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是刚才经过霞飞路在一家花店里购买的。六叔院里子见到张昆来了,有些惊讶。张昆说他已经知道了有关彩儿的事,现在他就去看看彩儿,一会儿再去见唐爷。 六叔领着张昆来到后院的石屋,让看门的守卫打开了门。 彩儿平仰在地铺上,一本打开的书严实地盖在脸上,旁边的小电扇发出唿啦啦的响声。 张昆捧着玫瑰花走近彩儿这边来,俯下身体,伸过手,去拿掉了盖在彩儿脸上的书。彩儿紧闭着双睛,长长的黑睫毛像蝉翅一般弹动着。张昆知道彩儿是在佯装睡觉,他将手上的那束玫瑰花贴进彩儿的脸。彩儿显然嗅到了一股花香的气息,忽地一下睁大了眼睛,却看到面前一片红玫瑰。张昆的脸在花后面笑了笑,唐小姐,您受苦了。张昆话一说完,移开了那束玫瑰花。 第37页 彩儿见到面前的人是张昆,她的心间突然五味杂陈,又是委屈又是悲哀,双手往脸上一抱,好多的泪水就从指缝里小溪似的流出来。 张昆伤感而怜悯的望着下面的彩儿,他说,彩儿,我来了,你就要相信我,我一定能把所有的问题解决好。彩儿听到这话更加伤心,她哭不出声音,上气不接下气,身体起伏如浪。张昆很有耐心,蹲下身,静静地呆在一旁。张昆小着声音说,彩儿,哭够了,看你流了这么多的麻油,若是还没有哭够,我就去找个盆子来装,多可惜。彩儿并没有被张昆的话给逗笑,手捂着脸说话,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张昆很内疚,缓了口气,他说,那可怎么办呢,偏偏我就是喜欢上你了。你也都看到了,玫瑰花都给你送来了。彩儿说,送什么鬼花,门都没有,我是不会答应结婚的。张昆摇了摇手中的花,温和地说,那可怎么办呀,你可就得一辈子关在这座石屋子里了。 彩儿一听这话,勐地坐直了身体,正言厉色地说,好啊,我算是看透看穿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也是来逼我的呀。张昆并不急,问彩儿,你仔细看看,看我像是一个落井下石的人吗?彩儿静了一下心,一双泪水模煳的眼望着张昆,孩子似的摇了摇头。张昆拿过一边的毛巾来,递给彩儿,他说,快把脸上的麻油擦了,多难看。彩儿用毛巾擦脸上的泪水,边说,昆哥,你真的能够帮我吗?在这屋子里呆上一天,就跟过了一千年一样,我真的要给阿爸逼疯去。张昆说,那你听我的话,立马就可以走出这个门。彩儿信任的样子,点点头,问张昆,昆哥你有什么办法呢?张昆站起身来说,见了你阿爸,听我说就是了,但是现在,你得把玫瑰花,捧在怀里。 彩儿接过玫瑰花,起身跟随张昆一块出门。彩儿说,昆哥,你怎么晓得了这件事的?张昆回答,小夏去找了我。彩儿愣了一下,说,昆哥,你认为小夏这个人怎么样?张昆说,人蛮好的嘛。张昆回答的时候想了一下,回头看彩儿,又说,彩儿,你是什么意思?彩儿蓦地垂下脸去,不再说话了。 唐爷坐在客厅正中的太师椅上,面容很平和。彩儿怀里捧着玫瑰花站在父亲的跟前,彩儿的身边站着张昆。张昆说,唐伯伯,我已经做通了彩儿的思想工作,她答应了嫁给我。 彩儿没想到张昆说出这样的话来,又不敢动怒,手去下面勐拉张昆的衣角。张昆不与理睬她,继续说,唐伯伯,只是有一点情况,现在捕房事务繁多,好几件复杂的案子都是我主管,至少这段日子,腾不出时间来办婚礼。我和彩儿已经说好了,等我忙完了这段时间,便专心来筹备婚礼的事。彩儿听到张昆这样说,心里便松动了一下。 唐爷正视彩儿的脸,唐爷说,彩儿,那你就是答应下来了? 彩儿还能怎么办,她只能轻轻地点头。 唐爷的目光移向张昆,他说,阿昆,那你抓紧做完手头的事,我和你母亲会去静安寺找元干方丈择个好日子的。张昆回说一声好。 唐爷舒心地笑了笑,微闭两目,手上捻动着佛珠。 张昆送彩儿上楼去,他们来到彩儿的卧室里。 彩儿心里还是很感激的,她说,昆哥,你也知道,从小到大,我都把你当亲哥哥看,比我家大哥都要亲。张昆一听这话立即打断了,张昆说,彩儿,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彩儿说,喜欢是喜欢,那跟爱情是两码子事。张昆接过话来说,既然是喜欢,那就可以转化成一码子事,恋爱和爱情不都是从喜欢才开始的嘛。我还记得彩儿你上次回答过我,结婚要有理由,等把日本人赶出国土,你的这个理由太不现实嘛,如果因为日本人,中国人就都不要结婚生子了吗?这样大的国土,炎黄子孙不是要绝后吗?彩儿沉下心来想了想,她说,拜託你了昆哥,你还是多给我一些时间吧。张昆问,那得要多久的时间呢?彩儿说,不晓得,船到桥头自然直,听天由命吧。张昆说,若是船到半中间漏了水呢?那就不能由命了。彩儿“卟哧”一下笑出了声响,张昆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很响亮。 门是半开着的,门外走廊上,小夏正经过,听到了彩儿屋子里的笑声。小夏原本是想看看彩儿是不是真的从石屋里放出来,这下他就放心了,也就用不着去跟张昆和彩儿打招唿。 小夏经过房门外的时候,彩儿看见了,喊了一声“小夏哥”。 小夏退回两步,转过身来说,出来了。彩儿点头说,出来了,谢谢你了小夏哥。小夏看着屋里正出来的张昆,小夏说,要谢的人是张大哥,我什么事都帮不上忙。张昆朝小夏点点头,小夏也点了一下头,转身往前走,去了自己的房间,接着房门就关上了。 张昆说,小夏是一个很有心的人。 彩儿说,是吗? 他们俩回到了房间,张昆把门轻轻掩上。张昆说,彩儿,有几句话,我说完就走了,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急着想让你结婚成家吗?彩儿点头,她当然知道。张昆认真地说,彩儿,你还年轻,根本就不懂政治,外面的任何抗日组织团体,你都不要参加。彩儿低着头,没回话。张昆严肃着一张脸,又说,彩儿你听着,不管你以前跟过什么人接触,做过什么事,从今日起,全都结束了。 彩儿偏过脸去,凝望着窗外。 第38页 张昆不想再多说,他明白多说也不起作用,反正把该要说的话都说明了,而且是重点。张昆拉开门,说声走了,人就出去了。 小夏在屋子里可以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他知道张昆走了。小夏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他感觉特别的闷热,便脱光了上衣,露出结实有力的胳膊来。但还是热,他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怎么会这样糟糕。小夏走到桌边来,抓起水壶就往嗓门眼里倒,咕嘟咕嘟喝下了一肚子的水。 现在小夏好歹可以集中精力了,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在公董局院子里看见的山田介二,他认真地回忆起山田那张有着小鬍子的脸,两道眉毛有点倒八字,眼睛小而深,看不见什么内容,此人的脸皮似乎很粗糙,脖子上那一圈的皮肉显得很厚实,但肯定没有牛皮厚。小夏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堆报纸,找出其中一份《中华日报》,上面有报导日本上海特务总部“梅机关”主任山田介二强化治理上海所取得的战绩。其中有,六月二十一日,百老汇路19号公寓楼击毙两名持枪抗日分子;六月三十日,祥生汽车公司一辆计程车在愚园路东被扣,逮捕了四名赤色组织成员;七月三日,逸园咖啡厅三名可疑分子身上被搜出刀具和一枚自制炸弹,一名被捕,两名在逃跑时被击毙;七月十日,永安百货公司二楼,逮捕12名张贴散发反动标语传单的学生,其中两名学生跳楼时身亡;七月十二日,静安寺路895号大门前发生激烈枪战,七名地下抗日组织成员先后被击毙。报纸上密密麻麻的,下面还有很长的一串数字报告。 小夏拿起一边的钢笔,慢慢地旋开笔套子,在“山田介二”的名字上划了一个黑圈圈。 第八章 彩儿现在自由多了,她要上街做头髮,要去百货公司购物,完全随心所欲。唐爷相信了张昆,跟张夫人面对面说清楚了女儿的意思,张夫人一口答应,她会催促儿子早日完婚。这以后,唐爷对女儿的事也就不想太去多费心神,只盼望她能早点出嫁,了结一场心事。 在唐公馆,彩儿对小夏身份的猜疑自然没有排除,小夏只要外出,去码头货场提货,去油漆店採购油漆,或去铁匠铺订制刀具,彩儿只要有机会,便会随后跟踪。 小夏清楚他的身后经常会出现彩儿的眼睛,但是那双眼睛在他的身上是找不到答案的。实际上,小夏反而在监视着彩儿,上次在国际饭店成功地刺杀了岗村参谋长,便是偶然间在彩儿那里偷听到的消息,现在他的行动目标是梅机关的山田主任,彩儿是否还能给他带来机遇呢?另外,小夏发现自己变了,他很担心彩儿在外面的安全。 这天吃过晚饭,天刚刚黑下,彩儿突然就出门了。 彩儿是去见朱老师的。学生会的组织在亨利路以西的天主教堂附近的一所房子里开会,这里是他们组织成员经常聚集的地点。屋子里一盏昏暗的灯,朱老师正在宣讲当前的形势。他说,七月份汪精卫发表了《我对于中日关系之根本观念及前进目标》的广播讲话,公开声明与蒋介石断绝关系,声称对日本的一贯观念是:“冤雠宜解不宜结”,“转敌为友”。汪精卫现在的目标是:第一步“恢復中日和平”,第二步“确立东亚和平”。汪精卫和周佛海一直在酝酿成立“中央政府”,有确切消息指出,这个月底将会在上海召开“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实际上他们的国民大会是一次公开投敌的大会。 彩儿和同学们个个义愤填膺,有同学提出,现在到了他们奋勇献身的时候了,应该立即成立暗杀小组,刺杀汪精卫。朱老师说,不可轻举妄动,这之前已经有过几个暗杀小组的成员英勇牺牲了,汪精卫在上海的安全是直接由梅机关主任山田介二负责,防范措施严密,并且放出了许多耳目。当前抗日组织的任务,就是广泛做好宣传工作,将汪精卫卖国求荣的事实真相公布于世。 会议结束之后,彩儿和朱老师他们离开这所房子的时候,吃惊地发现有两名陌生男人晕倒在弄堂的墙角落,他们的手上还握着枪,面额发红,唿吸急促,就跟喝醉了酒似的。朱老师看出这两人是便衣特务,显然他们组织的开会地址已经暴露,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小夏就蹲在附近的房屋顶上,他看到彩儿和朱老师招唿着同学们迅速撤离,内心一阵欣慰。那两名跟踪的特务,都被小夏打晕了。小夏之所以没有杀他们,因为他们不是日本人。 彩儿回到家,躺在床上一时无法入睡,今晚组织开会,虽然有惊无险,但此事太蹊跷了,如果是自己的同志,为什么没有即时通知他们撤离。彩儿立即起床穿衣,她脑子里想到了一个人,此人莫非是小夏?小夏在暗中帮助她! 彩儿来到小夏的房门外,轻轻地敲响了门。 屋子里面没有回音,彩儿继续再敲。这时小夏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来,彩儿,你找我吗?彩儿急回头,见到小夏立在身后。小夏面容平静。彩儿说,口渴,看看你房间有没有凉开水。小夏哦了一声,拿出钥匙开门进屋,拉亮了灯,走去桌边,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彩儿。 彩儿喝着水,看着小夏的脸,问道,小夏哥,这么晚,你去哪里了?小夏说,没有去哪里,就在院子里走了走,外面凉快些。彩儿想了想,又说,小夏哥,我也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吧。小夏露出疲惫的样子,说,我现在想睡觉了,明天一早还要送货。彩儿笑了笑,放下杯子就走了,并把房门轻轻地带上。 第39页 小夏看着那门,总算可以舒坦地吐出一口气来。 走廊上,彩儿回望着小夏的房门,心里在想,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小夏要杀山田只是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什么时候能够付诸实践,那就要看他的运气了。小夏去过宪兵司令部,京野先生购买了一张红木茶几,是送给井川少将的,他便帮着京野先生一块送去,并看到井川少将在院中操场的树下习练刀法,据说许多日本高官都居住在司令部大院里,但是他没有见到蓄着小鬍子的山田介二。后来小夏又去了极思菲尔路76号那一带附近转悠,那里是丁默村的特工总部所在地,大门是牌楼式的建筑,两边的墙壁上架有数挺机关枪,他亲眼看到了山田的轿车在大门口进出。这里面可是外界传言的“杀人魔窟”,即使进去了,想出来也就难了。 一段日子过后,小夏的机会终于来了,这个机会来得十分偶然。 兰儿的丈夫余炎宝为了在市政府工作方便,前不久在外面购买了一处公寓,他们有时候会去新家住,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住在唐公馆。那天晚上,小夏送一张赶做好的梳妆檯去兰儿的新家,刚把梳妆檯扛进里面的卧室,只听见客厅门口发出“咚”地一声响。 小夏回身去看客厅,只见余炎宝像只笨熊似的摔倒在地板上,唿哧唿哧地喘着大气,顿时客厅里散发出浓烈的酒味来。 余炎宝好不容易从地板上爬起来,嘴里还嚷着要酒喝。 兰儿见到醉醺醺的老公,气得大叫起来,老余你成天在外面醉生梦死的,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了,醉成这样,成何体统,索性就不要回来好了。余炎宝嘿嘿直笑,嘴里说,兰儿,我没醉,就喝了一点点小酒,怎么可能会醉?兰儿说,你还没醉?话都说不清爽了,一身都是臭哄哄的,这日子我是没法跟你过了,这边的屋子,我也不想呆了,你就自个儿住好了。兰儿说着话去喊小夏,小夏,走了走了,我们回公馆去。 小夏很尴尬,站在原地没有动。 兰儿拿起沙发上的挎包就要出门,余炎宝跌跌撞撞地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兰儿的手,求饶地说,兰儿,你莫走,以后我不喝小酒行了啵?我说不喝就不喝了。兰儿用力一推,余炎宝身体立不稳,瘫倒在地,如一堆稀泥。兰儿大声说,我若是再信你的话,我就跟你一样是乌龟王八蛋了。 余炎宝见到兰儿真生气真要走了,手在地板上敲打了几下,声音也就大了,他说,你以为我想喝呀,我也不想喝这个酒,可现在是特殊时期,市长大人都跟我一样,不喝都不行啊!兰儿气唿唿地说,怨鬼呀,自己找的,我都让你不要在市政府做这脚差事了,人家都在背后指着骂你是汉奸,是狗腿子,整天跟着日本人身后转悠,为虎作伥。余炎宝一脸委屈地说,兰儿呀,现在的天下是人家的天下,我有什么办法,真让我不干了,我还能做什么,我什么事也做不了,日本人没来之前,我就是市政府的秘书,现在我就是想辞职不干,那也由不得我了。余炎宝说着话,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眼里还流出一些泪水来,他的眼泡很大,那些泪水是拐了弯再流到脸上来的。 小夏看到兰儿一脸为难的样子,他说,大小姐,余秘书他醉了,我扶他去床上睡吧。兰儿说,这个死东西,真的是要气死我了。小夏去扶住余炎宝,几乎是把余炎宝扛在肩上,去了卧室,把他放好在大床上了。 余炎宝平躺在床上,他大概觉得舒服了一点,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山田主任,他看中了百乐门新来的交际花,喜欢得不得了,硬扯着市长作陪,市长就把我给拉上了,大家喝酒,喝得一塌煳涂的,那女人也是真能喝呀,连着三个晚上了,就没见她醉过。 小夏一听说山田主任,眉头收紧一下,低声问,山田是谁呀? 余炎宝喘了几口粗气,说,山田介二呀,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要不然的话,那女人能天天陪他吗?人家可是刚不久做过明珠牌花露水gg的,报纸上天天都露脸,上海滩的大美女呀。 这时兰儿拿着一条湿毛巾来到床边,狠狠地擦着余炎宝脸,嘴里边说,关上你的嘴巴,难闻死了,下次再这样喝,我就让你睡到门外走廊上去。 余炎宝提供的信息,一下就让小夏找到了兴奋点。 第二天,小夏就在几家上海的大报纸上,看到了那则“明珠牌花露水”gg上的美女头像,这个女人叫曲丽曼。 那以后,小夏多次去了百乐门夜总会,看见娇艷的曲丽曼在台上演唱,她的姿态风情万种。曲丽曼经过他的身边,他还嗅到了一股特有的香水气味。 这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 爱多亚路北面的湖畔有一片花园式建筑的公寓小楼,其中有一栋紫红色的两层楼洋房,洋房的院门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轿车外有两名持枪的日本宪兵围着楼房四周往返巡逻。不多时,两名宪兵汇合到院门口。突然,一颗小石子扔在两名宪兵之间的脚下不远。石子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引起了他们的警惕,此时只见一个人影如风一股闪现出来。 这个人影正是小夏。 两名宪兵发生反应的时候,他们的脖子上也同时发生了反应,凉飕飕的像有一片很薄的风经过,接着他们的双脚发软,就跟中了风似的,左右摇摆了几下,落叶般地往地上躺倒。 第40页 小夏看了一眼面前倒下的两具尸体,他踮着步子走到轿车旁边去。 轿车的门和车窗都是关着的,月色中可看见一名宪兵正趴在驾驶座位的方向盘上打瞌睡。小夏手指去敲了窗子,里面的宪兵没有动静。小夏的手指加大了一点力度,座位上的宪兵便给吵醒了。宪兵转过脸来,看到窗外一个黑煳煳的人头,他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降下了车窗的玻璃。此时宪兵很快意识到这人头不是他认识的人头,但已经晚了。小夏的左手已经伸进去,把宪兵的脑袋往外勐地一拉,右手掌在宪兵的脖子下方像拉锯似的往上扯了一下。那脑袋便不能自由转动了,如静止的钟摆那样往下垂吊。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很安静,唯有远处市区的一些混杂的声音往这边时断时续地飘来,似音乐,又不似音乐。 小夏的动作异常敏捷,他由洋楼后面的下水管攀爬上去。爬到半当中的时候,他听到楼梯间有皮鞋的脚步声,声音很有规律和节奏。那是一名在屋内巡防的宪兵,这并不会影响到小夏继续攀越。 很快,小夏就到达了二楼阳台上。阳台靠里屋的房门是关着的,但是一边的窗户没有完全关上,里面垂挂着厚厚的黑红色金丝绒窗帘。 小夏的手轻轻地拨开了一点窗帘,他惊奇地发现里面的光亮很柔和,很温馨。小夏首先看到的是正面墙壁上一张巨大的照片,照片上烫髮女人是曲丽曼。他的目光由照片下方的大床往旁边移动,这是一间宽敞的大卧室,卧室当中有一张椭圆形的桌子,桌子当中搁着一块布满奶油的大蛋糕,成花边形状,三支点燃的红色大蜡烛插在玻璃烛台上,烛光辉映着卧室的空间范围,同时也辉映着山田的脸膛。 山田坐在桌子的左边靠背椅上,距大床这头很近,他端端正正地坐着,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衬衣,平顶头,脖子像个笔筒似的竖得很直,唇上的那撮小鬍子仿佛打过蜡,乌黑髮亮,使得整个人特别的精神。山田身后的衣架上挂着他的军服和军刀,还有一把插在牛皮枪套里的手枪。 山田的对面椅子上坐着曲丽曼,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睡袍,睡袍的质地很上档次,薄而轻飘,她的嘴唇很红很艷,像含着一粒熟透的樱桃。曲丽曼的眼睛朝着山田忽闪了几下,然后拿起桌上的葡萄酒瓶,温驯的样子,往两只高脚杯子里分别倒上了半杯酒,递过一杯给对面的山田。山田极有礼貌地点一下头,抚摸了一下曲丽曼纤细的手,再接过杯子来,他无限感动地说,谢谢,谢谢您为我准备的生日。曲丽曼微笑了一下,眼光中似乎有一丝迷惘滑过,她说,山田先生,祝您生日快乐。 他们彼此都举起了杯子,相互碰撞了一下,发出“叮噹”的一声脆响。 那种杯子相撞的响音,令小夏全身一阵颤慄,就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尖刀切开了皮肉,正在一下一下刮动着里面白色的骨头。 父亲过生日的情景好像就在小夏的眼前。 他们家里把过生日叫“做寿”。父亲60大寿的那一天,家里可叫热闹了,母亲和他的姐姐妹妹还有师妹都开动了剪刀,剪出了好多好多个“寿”字,那些不同风格大红色的“寿”字,从大院门外的牌楼上一直贴到厨房的灶台上,所有的门和窗户都贴上了“寿”字,那些寿字多得简直铺天盖地。 母亲的“寿”字剪得最好看,厅堂正中的那三个大“寿”字就是母亲亲手剪的,分别为篆体、楷体和柳体,三个大寿字的两边,分别悬挂有楹联,上联是“寿比南山不老松”,下联是“福如东海长流水”,横批是“益寿延年”。 最开心的人是奶奶,最辛苦的人也是奶奶,奶奶为了做长寿面,那天晚上在案台上揉面搓面到半夜,谁帮忙都不行,她老人家非得亲自来,她还得意地说,只有她做的面条,才是世上最长的长寿面。 父亲做寿的那天喝了很多的酒,那海量,在儿子的记忆中,父亲从来就没有醉过。那天的寿宴全家人都围坐在八仙桌旁,人挤人的,家里大大小小的凳子都搬出来用上了,平时女人们多不上桌,可今天父亲发话了,就是再挤,一家人也得挤在一块。 小夏不胜酒力,只喝了一碗,头就有些发晕了。 每个人都给父亲敬过了酒,尤其几个姐夫和妹夫,他们都是三碗对一碗,个个喝得面如金刚。奶奶也没有落下,她一口气儿喝下了小半碗。奶奶把小碗往桌上一搁,大着嗓门叫开了,孙子,孙子快去厨房把你老子的长寿面端上来。小夏听到喊他了,就像领了军令状似的跑步去了厨房。 不多一会,小夏双手端着一个脸盆大的青花瓷碗,里面盛满了面条,还冒着热气。小夏扯长脖子高声喊着,来了,来了,寿星的长寿面来了。 小夏再有三大步,就能把面条搁到父亲的桌面前。可就在这时,家里的小花猫忽地一下从小夏的脚底钻过,小夏急忙收腿,身体往旁边一斜,后脚却绊在一只板凳脚上,他无法控制住身体的平衡,又想保住那碗长寿面,结果是人跌倒在地,手中青花大瓷碗也摔到了地上去,发出一声很大动静的响声来。 屋子里的人一时间都惊呆了,眼睁睁地望着地上摔破的碗和那一堆溢出地面的面条。静极了,大家都没敢做声,但听见奶奶尖着声音喊起来,碎(岁)碎(岁)平安,碎(岁)碎(岁)平安。 第41页 父亲笑笑,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绣有“寿”字的蓝色瓜皮帽,模样显得很滑稽,父亲说,没事没事儿,碗没有了,但是面条在。父亲说着话,拿着桌前的筷子往地下一伸,夹起一根面条来,那根面条足有一人多高,父亲那只夹住筷子的手往上一抖动,那根面条往上弹起。父亲再一矮身,嘴一张,勐吸进一口气,那根面条“吱熘”一声,像条发光的银蛇,飞速钻进了父亲的喉咙。父亲挺直了身体,手在胸前拍了拍,津津有味地说,这面条,连接着地气,那才是真正的长寿面啰! 父亲做寿的第二年,日本人的枪炮就打到南京城门外了。 小夏每当想起那碗长寿面,他的肠子都悔青了,如果不是他打掉了父亲的那碗长寿面,兴许父亲还活在这个人世间吧。 回到南京的那段日子,有好多个夜晚,小夏都是躺在那座大坟包上过的夜,他仰望着天顶的星星,月亮,还有时隐时现的云彩,他不敢闭上眼睛,他的眼睛只要一闭上,就会看见亲人们尸体,那些尸体血淋淋的,东一节西一块的,怎么的都不能拼凑到一块去。 时到今日,小夏都是张大着两只眼睛睡觉,直到意识模煳,眼睛是什么时间关上的自己都不知道。 此时,阳台上的小夏眼睛睁得很大很圆。 山田今天过生日了,他在中国享受自己的生日,小夏心里想着,手指轻拨了一下窗帘,眼睛再次往里看。小夏竟然看到山田的眼睛上面似乎蒙着一层泪光,这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曲丽曼有点不安地的样子望着山田,她问,山田先生,您在想什么了? 山田的声音有点沙哑,他说,我想家乡了,这个时候,田野里一片金黄,正是收麦子的季节。山田说完话,去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来,递给曲丽曼看,手指着照片上人,上面的人很多,有老人有妇女有孩子。曲丽曼看着下面的照片说,这是你老母亲。山田点头。曲丽曼又说,这是你太太。山田又点头。曲丽曼再又说,这是你孩子。山田再又点头。曲丽曼说一声话,山田就点动一下头,那个头点动了不下十五次。 小夏在阳台上看着卧室里面的人,听到里面的声音,他的一只手从后腰慢慢地拔出一把雕刀来。这是一把斜头刀,刀刃有两公分左右宽,成45度斜角,此刀去掉木柄还有一个巴掌的长度,抓起来很顺手。斜头刀分为两种,一种是正手斜,一种是反手斜,木雕工艺中不同的方向用力,用不同的斜头刀,以达到正反阴阳互补。小夏雕刻关羽握着青龙偃月刀的那两只手掌,用的就是正反两把斜头刀,这种刀的运力很流畅,只要看准了,一刀下去,图案的表面便会有一种强烈的木质趣味,块面生动而自然。那天师傅看过关羽握刀的手,师傅是这样说的,只看关二爷的手指,便可晓得青龙偃月刀的重量。汉清大哥对此的评论则有几分浪漫,他说,天下的刀,且不如心中的刀,心中有刀,何惧天下。 今天晚上,小夏为日本人准备了斜头刀,带来的是一正一反两把。刚才在楼下杀死三名宪兵用的是正手斜,正手斜来得快,瞧准了方位,执刀的手臂一旋转,绝对一刀致命。此刻小夏手上握住的是反手斜,他习惯用反手斜的拐角刃口去雕刻图案的阴影部分,用刀时会有一股力量萦绕在手掌心上,关羽唇下的长髯,每一根的阴影处,只要经反手斜雕刻过,便会彰显得飘逸而豪迈。小夏要用反手斜对付山田,或许他鼻子下方的那一撮黑亮的小鬍子起了作用,那撮鬍子自然跟木雕无关,但跟仇恨有关。 可是现在有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场景,小夏握刀的手似乎软了,握刀握得不顺当了。他眼前的这个山田,除了那撮小鬍子讨厌之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日本人,小夏一下子找不出山田跟其他人的区别来。 卧室里有了歌唱声,歌声哑哑的,充满了忧郁和悲戚。那是山田在唱歌,他边唱两只手掌还在胸前拍打着节奏。是一首日本民歌,小夏曾经在广播里面听到过这首歌,叫什么“樱花啊樱花”的。那个女人很安静的坐着,面无表情聆听着山田的歌声。 山田唱了一会,他忽然高兴了,站起身来,边唱边跳,并且伸过手去,拉起曲丽曼跟着他一块跳。曲丽曼被山田拉扯着转来转去,像具木偶似的,完全没有了自己的主张。不多一会,山田跳着舞,人就转到了阳台这边的窗口来。 小夏却没有动手,此时小夏只要往前一探出身子,他右手的那把反手斜往前方一带一拉,肯定就切开了山田的喉咙管。小夏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手软,是否他想到了山里放生的那只梅花鹿,还有天上自由飞翔的鸽子呢?他的眼前仿佛一片空白,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 突然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小夏再往卧室里看,只见山田跟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曲丽曼死死地搂在怀里,曲丽曼尖叫一声之后,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山田用手把曲丽曼的脸往上托起来,狠狠地亲吻着曲丽曼的嘴巴。接下来不到几秒钟,山田就兴奋了,抱起曲丽曼,走了两步,双手一推,曲丽曼像个球似的就扔到了松软的大床上去。 山田扑向大床,双手往两边一拉,便撕开曲丽曼身上的睡袍,女人身体上两只雪白的乳房完全袒露,接着山田手往下一伸,扯下了床上女人下身的内裤,往上一抛,那条粉红色的内裤像羽毛似的在半空中飘舞。 第42页 曲丽曼木纳无神的眼瞳望着面前的山田,山田显然不喜欢这样的眼神,抓过一边的枕头,盖在了曲丽曼的脸上,然后他的身体往下面的人身上重重一压,下面的女人便老实得一动不动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小夏站在了山田的身后。 山田感觉到了身后有人,他迴转身来,很快站直了身体。山田很吃惊很意外,他望着身前陌生的男人,望着一双冷酷无情、血海深仇的眼睛。 小夏并不急着想干什么,大概就像汉清大哥所说的那样,因为心中有刀,又何惧天下。 山田想说点什么话,但是他更想接近旁边的那个挂衣架,衣架上挂有他的手枪和他的军刀。小夏就在等待着对方动作,他的父亲说过,短兵相接,以动制动才是最好的方式。山田果真动了,他一动不动。山田往一边退了小半步,接着手就想伸去衣架上取刀。 小夏的身体一转,左手抓住了山田的手,接着右手飞速在山田的脖子上绕了一圈。那把反手斜是握在小夏的右手上的,带动脖子的时候竟然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来。山田的身体被带动了一下之后,恰好正面朝着小夏,只见他的喉结上不到一公分的地方,有了一条很平整的线条,那线条大概三寸左右长,就像是铅笔划在了上面。 山田的身体变得很软,仿佛骨架子在一瞬间松散开了,他的身体缓慢地往后倒,倒在床沿的时候,脑袋碰着了床边的柜子,使得颈部往一边拉开,那条原平还非常平整的线条,忽地上下翻开,接着一注血水往墙壁上喷射出去,喷在了曲丽曼那幅大照片上。 血水在照片上很快散开,并且形成了一朵花的图案,是那样一朵池塘里常见的莲花,鲜艷耀目。 池塘里的荷花小夏见过,但是小夏记忆最深处的荷花是刺绣的,那是师妹红莲送给他的一只绸缎菸袋,红莲为了绣那朵荷花一定熬了好多个夜晚。红莲把菸袋送给他的时候,天顶荡漾着明媚的月亮,还有几条乳白色的云带缠绕在月亮的身旁。小夏说,我不会抽菸,我要菸袋做什么。红莲的脸上有了红晕,她说,哥,留着吧,上面有我给你绣的莲花。在夏家,他的大妹和小妹都不喊他哥,向来都是直唿“光奇”的,唯有6岁被夏家收养的红莲,一直喊他哥哥。小夏收下了师妹送给他的菸袋,但是没有留着,他把菸袋给了父亲。父亲的手指头在他的头上勐敲了一下,父亲说,这是红莲给你的信物,你这榆木脑壳还没有开窍呀。他说,早开窍了,红莲只能做妹妹,不能做老婆。后来那只绣有荷花的菸袋就被父亲保留着。小夏曾经在倒塌的夏家大院的房子里寻找过那只菸袋,大概埋得太深,没能找着。那天凌晨,小夏看到红莲的尸体是上身完全裸露的,左边的乳房被刺刀给掏空了,红莲旁边不远的两具尸体是他的大妹和小妹,她们裸露的下身全都是血浆。 这一时刻,小夏看了一眼墙壁上的鲜血图案,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床上的那个女人发出了声响,小夏的心方才有了跳动。 曲丽曼看见了墙壁照片上的血,然后才看见了躺在床沿边的山田。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子,惊愕地望着跟前持刀的男人,男人的眼睛此时就像孤山上的狼眼一样,死死地凝固着,闪烁着绿色的光芒。曲丽曼全身瑟瑟发抖,嘴里急促地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小夏没想要杀曲丽曼,但是又不能让这个见过他的人活着。就在小夏犹豫的时候,床上的女人往后退,退到了床沿,身体后倒,“咚”地一声响,摔到床下去了,她摔倒的时候一只手撞到了床头柜上的玻璃大花瓶,发出“哗啦”一阵大响声来。 卧室里的响声太大了,而且不是“樱花啊樱花”的歌唱声,也不是叫床淫荡的声音,这自然就惊动了门外走道上巡逻的宪兵。 门上一声巨响,宪兵大力踢开了房门,持枪沖了进来。 小夏此时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他身体一斜,左手往前挥出去,半空间中发出“飕飕”的风声,但见一把雕刀似脱弓的箭飞了过去。“喔”地一声闷响,这响声应该是从人的嗓门眼里发出来的,那把刀正中宪兵的咽喉。这名宪兵进到卧室,连卧室里究竟发生了事都没有弄清楚,人已经就从阳间到达了阴间,真是光阴似箭。 小夏返回到唐公馆,已经是后半夜了。 后院的高墙,小夏纵身鱼跃而下。他步履轻盈,沿着公馆的外墙来到大门,大门是关闭着的,他由一边攀上去,推开了紧靠在楼梯边的那扇窗户,身体一侧斜,闪身进去了。 小夏蹑手蹑脚地经过二楼的走廊,很快到达自己的房间门外,他从门头上摸出一把钥匙,然后开门进屋。 卧室里一片漆黑,城区远处的灯光由窗棂往里透进,他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又大又长。小夏没有开灯,利索地脱下外衣和裤子,往床底下一塞,人就躺在床铺上,微微地吁出几口气来。 小夏此时仍处在极度的亢奋之中,他的两只眼睛圆睁,唿吸声急促。突然,小夏止住唿吸,他感觉到这个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唿吸声。他缓慢地往上抬起头来,他一下就看清楚了,距他床铺不到五步远的地方,一个人影坐在椅子上。 小夏腾身跃到了床下,伸手拉亮了电灯。 那个坐着的人影是彩儿。 第43页 彩儿坐在椅子上,她的脸上平静如水,面朝着小夏这边的床铺。小夏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彩儿。 你又去杀人了。彩儿说,声音像风一样飘来。 小夏瞪着眼睛,嗓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喉咙一鼓一鼓,像有一股出不来的气体在里面上下运动。 小夏哥,你这样看着我,该不会把我也给杀了吧?彩儿以一种极其柔和的目光看着小夏的脸。 小夏忽然可以说出话了,嗓子里就似冒出了烟来。小夏说,你,你怎么会在我屋子里,彩儿你,你吓死我了。 彩儿站起来,朝着小夏走来。 小夏穿着内衣内裤,不由往一边闪开去。 彩儿迈着步子,直接走到床铺这边来,佝下身体,手往下面一伸,麻利地抓起床下的衣裤。小夏的外衣是黑色的长褂子,彩儿抖动了一下褂子,扔到床上去。接着抖开小夏的那条灰色的长裤,裤脚下有一大块地方是潮湿的,彩儿用手指搓动了一下潮湿的地方,有一些血浆粘在了她的指头上。 小夏想上前去夺过他的裤子,彩儿往后退出两大步。 彩儿压住嗓门,低声说,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管你是国民党的人还是共产党的人,现在是非常时期,同时也是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期,原本大家就应该协同作战,一致对外,以民族利益为己任,以抗日救亡为大业。你,现在你什么都不要解释了,解释我也不想听。你敢杀鬼子,那就是英雄,那就是我理应敬佩的男人! 小夏懵了,一时间嘴巴就像给针线缝死了。 彩儿走到小夏的面前来,她举起一个拳头来,真诚地说,小夏哥,请您记住一句话,我,唐汉彩,是和你一边的人! 彩儿说完话,把手中的裤子扔给了小夏。小夏呆立着,没有伸手去接,那条灰色的长裤像条幅似的挂在了他的肩膀上。 门拉开了,彩儿走出去,接着转身回过脸来,朝着小夏笑了一笑,她的笑容美丽、明媚而灿烂,恍如夜空升起了一轮十五的月亮。 第九章 早晨的雾气很大,上海滩有好些年没有见到这么大的雾气,朦朦胧胧,灰茫茫的一片,把天空和地面连接在了一起。大概在七点多钟,城区的轮廓才渐渐在雾气中凸现出来。 日本宪兵司令部大院里很安静,偶有“啾啾”的鸟鸣声响起。 井川少将今天起得有点晚了,大概是天气的原因,没有让他准时见到每天早晨从窗帘透进的光亮。他如往常一样,穿好军裤和马靴,上身是一件白色衬衣,然后去床头架上取下军刀,准备去操场耍几路日本刀法。井川出门时突然想到要打开一下窗户,让室内的空气流通一下。他快步走到窗口这边来,拉开窗帘,手一掀,把窗户完全推开。 雾气刚刚散去,外面凉丝丝的空气顿时涌了进来。 井川正欲转身,可是他的脑袋生硬,怎么用力都不听使唤,他的眼睛像是被钉子给钉住了,完全不动。 窗口正前方的一棵大树上,悬挂着一个日本军官! 井川一脸恐惧,顿时毛骨悚然。好一刻,他眼睛稍微动了一下,应该看得很清楚了,那名军官正是山田介二。 山田吊挂在树上,上面的绳子不是套在脖子上的,那个脖子只有小夏知道是挨过刀的,而且那一刀几乎深入到了颈骨,绳子套上去,脖子肯定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因此绳子是挂在两边手臂内侧的,这样一来,他的脑袋便只能往前耷拉着,像一个弔唁行礼的人。山田的上身因为是白色的衬衣,经血水染过,已经成为紫酱色。 只听见“啊”地一声吼叫,那是井川脖子里发出来的声音。 井川和山田介二是同乡,他们的家乡每年的春天都会有漫山遍野的樱花,那样美丽的樱花在中国是看不见的。他们一道毕业于日本陆军学校,一道跨过日本海来到中国的土地;他们战功赫赫,受到过日本天皇的特别嘉奖;他们曾经在一支部队,当中分开过两年,井川随军进入上海,为宪兵司令部情报调查处的处长,前不久山田介二也来到上海,为中国特务总部上海“梅机关”主任。见面的那一天,他们去京野家里相聚,喝酒喝到半夜,京野的太太美谷子为他们做了最地道的家乡饭菜,他们还一起唱着家乡的樱花歌,跳着家乡的舞蹈。山田介二也是住在司令部大院的,他们有时会相约在操场的大树下比试刀法。可是从今天开始,井川少将就再也见不到山田介二了,准确地说,现在还能见上一面,再要见那就是骨灰了。 井川少将握紧手上的军刀,嘴里哇哇地叫喊着,往门外跑去。 此时,司令部大院里发出一片警笛的声音。 数百名日本官兵涌向操场,围着树底下,看着树上吊挂的人。有两名宪兵搬来一架梯子,他们爬上去,将悬在半空间的尸体解下来。山田躺倒在地上的时候,一名军官扶正了他的脑袋,脖子上那一刀上下翻开的皮肉,像是一张咧开的嘴巴,上面还似涂过了少许的口红。 井川少将半跪在山田介二的尸体的身边,他看见山田的衬衣上口袋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张卡片。井川伸出颤抖的手去抽出那张卡片,那是一张山田介二全家福的黑白照片,前后三排,大小老少十几个人,山田站在二排当中,所有的人都是笑逐颜开的脸孔。 第44页 井川少将收好那张照片,他缓慢地站起身来,一脸的疲倦和艰辛,就像是走了上百年的路,才走到了今天。他昂起脸来望着天空,日头在云层里面显得很薄,但在渐渐地发光发亮。他很清楚的意识到,死亡随时随地就在身边。 小夏一早就来到了作坊工作室,汉清比他早来。汉清见到小夏两眼通红,跟充了血似的,问他昨晚是不是没有睡觉。小夏说他睡了,睡得很好。汉清不信,笑了笑,问他是否有什么心思了。小夏说没有,去干活,拿起一边的刀具箱,走到工作檯这边来,台桌上搁着那个已经动工的紫檀木的脚踏。 汉清走到小夏的身边,手在脚踏上拍了拍,他说,这种脚踏的四腿内弓,称马蹄型,为了让它跟罗汉床达到上下间的谐调,我希望它在观赏时要有庄重感,腿足的雕花,可以再简单一点,你看看这张图,刚才画的。汉清拿过一边的图纸给小夏,小夏认真看。汉清继续说,以前我认为祥云图案好,想想还是不对,那太轻飘了,也太做作,所以我还是决定採用这种浪花翻腾的图案,虽然简洁,但是效果出来稳健,有张力。 小夏说,蛮好的,我上次看那张祥云的草图,也不是很喜欢。 汉清说,那就好,这证明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小夏,脚踏足部的雕花,那就交给你了。 小夏点头,说声好。这时门口那边,彩儿推门进来了,她手上拿着一个纸包包,似乎心情好极了。彩儿说,我不是来打扰你们的,我是来给你们送好吃的东西。小夏听到彩儿的声音,却没有转头去打招唿,继续看着图纸。汉清说,这么早,你怎么不睡懒觉了。彩儿说,改了。汉清说,哎呀,太阳只怕要从西头出来了。彩儿嘻嘻一笑,眼睛去看工作檯那头的小夏。小夏的眼睛盯在图纸上,只是眼里很空洞,找不到内容。汉清问彩儿,带来什么好吃的东西,拿来呀。彩儿打开纸包说,看,梨膏糖。汉清嘴里不屑地咦了一声,梨膏糖有什么好稀罕的嘛。彩儿眼睛望着小夏那边说,大哥当然是不稀罕,可是小夏哥肯定还没有吃过梨膏糖吧,我可是大清早就去的城隍庙,当时多大的雾呀,可就那样,还排队排了好几十个人呢。汉清说,小妹这么辛苦,那我得吃了。汉清抓起一块放进嘴里去,嚼了几下,点点头,蛮好吃,蛮好吃的,不亏是老字号的。彩儿开心地走到小夏的身边来,她说,小夏哥,你吃吧,多吃点。小夏一点胃口都没有,眼光飘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彩儿又说,吃呀,都是给你的。小夏摇头说,我不喜欢吃这个东西。彩儿说,小夏哥你是死心眼呀还是一根筋呀,难道就认准了状元豆吃,梨膏糖比状元豆贵还要贵好多,再说了,你没吃过,怎么可以说不喜欢吃不好吃呢?彩儿抓起一块梨膏糖,冲着小夏的脸说,来,打开嘴巴,打开呀。小夏的嘴巴没有打开,一副尴尬、羞涩的样子,伸过手去接彩儿手中的梨膏糖,放进嘴里去。彩儿看着小夏的嘴里嚼动着,问他,好吃吗?我说了好吃吧,慈禧太后来了上海,都会派人去城隍庙买来吃,吃了还要往京城带呢。小夏不点头也不摇头,却提起身旁的工具箱来。彩儿哼了一声,真是一根筋呀你,问你好吃不好吃都不回声。小夏赶紧说,好吃。 汉清在一边看着彩儿跟小夏说话,见到小夏那种笨拙的表情,差点就没笑出声音来。汉清说,彩儿呀,你就不要去强人所难了。 彩儿感觉自己对小夏的热心有点过了,手去脖子上面抓了抓,转过身来,朝着汉清这边说,大哥,一会儿我跟阿牛去菜市场,你想吃什么菜,猪肉,羊肉还是牛肉?汉清说,我随便,你问小夏吧。彩儿手背去碰了一下小夏的手臂,问他,小夏哥,你说吧。小夏说,我也随便。彩儿说,哪有随便的菜呀,这样吧,我来做主了,我买回什么你们就吃什么,不好吃就不怪我了。 彩儿说着话,人就出门了。 汉清看着出门的彩儿,感觉今天有点莫名其妙,他又回头去看小夏,只见小夏立在那儿发呆。这时有一名伙计进来,叫了一声唐经理,说唐爷来过店里,让他去一趟。 汉清经过作坊,由后门来到店铺大厅。 唐爷踱着步子,看着大厅里摆放的家具。汉清走过来,问父亲有什么事要交待。唐爷说他昨晚看了这个季度商行的购销报表,生意还是很清淡的,只卖出四件黄花梨的太师椅,两件紫檀翘头案。唐爷的意思是让汉清改变一下销售路子,作坊可以多做一些樟木和柳木的家具,价钱不高,又好卖。 汉清说不可以,既然是红木商行,那就得继续用红木材料,除非断绝了木料的货源,这样唐氏红木的招牌在上海滩才不会倒。唐爷想想也对头,他过来走走看看,也没有其他的事可交待的,反正这唐氏商行,一切都让汉清做主。汉清笑了笑,商行的事务,父亲不用多操心。 唐爷离开的时候,汉清想起什么事来,有话要对父亲说。 汉清说,阿爸,小夏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找人做个媒,介绍个对象,让他结婚成个家。 唐爷说,这件事情我曾经想过,可是小夏他的那个病一直没有好呀。 汉清说,那也不是什么病,只是失忆了,不记得以前的事而已,并不影响他的生活。反正小夏已经是我们的家人了,我们应该为他的今后考虑。 第45页 唐爷说,我想想吧,这小夏的婚姻大事,早晚都要解决。 工作室里,小夏已经在开始雕刻那张脚踏了。他用的是那把反手斜的雕刀,先剷平了一下表面,熟悉了木质的纹理,然后放下反手斜,去工具箱里找那把正手斜,几十把刀具,他翻来翻去看了几遍,偏是没见到那把正手斜的雕刀。忽然间小夏似乎感觉心脏收紧了,他想起来了,昨天晚上,那把正手斜留在了公寓楼交际花的卧室,门被撞开,宪兵冲进来的时候,他顺势抽出腰间的正手斜雕刀抛了出来,当即那雕刀正中宪兵的喉管。 小夏很懊恼,走的时候竟然忘了将那把正手斜雕刀带走。 那把正手斜的雕刀此时正在张昆的手上。 张昆把宪兵的尸体翻过来的时候,见到尸体的脖子上插着刀,深入有二寸左右,他把刀慢慢地拔出来,很快认出这种刀是雕刻刀具中的一种。他基本上可以认定,这把刀显然就是兇手作案的工具了。 雕刀上凝固了很多血浆,似乎还能嗅到血腥的味道。他拿出一个纸袋,将雕刀装进来,然后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张昆站起身来,看着床前墙壁上那张曲丽曼的大照片,上面全都是血迹,有的干了,有的还没有干,那些血水组成的形状,酷似一朵凋零的莲花。他的目光再往旁边移动,见到了衣架上挂有山田介二的军服,有手枪,有军刀。 无疑,这里才是山田介二被杀的第一现场。 张昆下楼来到大院,他的身后两名巡捕抬着宪兵的尸体。大院草坪上停有那辆山田专用的轿车,车门拉开,里面已经有了三具尸体,加上巡捕抬下来的这一具尸体放进去,正好是两双。 张昆回到巡捕房,总探长詹森正在等他。 詹森焦灼的眼睛看着张昆,他说,这回事件闹大了,如果再抓不到兇手,我们真没法跟日方交待了。张昆有些烦恼地说,我也不希望日本人是死在法租界,可偏偏他们就要往这个地盘上钻呀。詹森说,张探长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必须抓紧时间,把案子破了。张昆说,现在唯一的线索,是找到曲丽曼,只有她知道昨天晚上整个作案的过程,我已经布置了人手去火车站、汽车站和码头,这个女人有可能去的地方,我都派人去了。詹森说,这个女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难道找不着这个女人,案子就破不了吗?张昆冷静一下,他说,但愿她还活着,找到了她,这个案子我还能有些把握。詹森问,张探长你说你有把握,是不是你还查到有关这起谋杀案的其他线索?张昆说,总探长,既然你让我主抓这个案子,就请您相信我。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张昆接听,是找詹森的。詹森接过电话之后,神情一阵沮丧,他告诉张昆,宪兵司令部的人把公董局给围起来了,井川少将的火气很大,如果七天之内租界不能交出兇手,日方将不得不採取过激的行动,领事大人让他立即过去。 张昆送詹森出门,詹森有些抱怨地说,日本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但是你们中国人呢,国家都已经灭亡了,还要去生出这些事非来,也太自不量力了吧。张昆听到这话心里不痛快了,他说,詹森先生,我想请问您一下,如果法国灭亡了,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詹森朝着张昆翻动了一下蓝色的眼珠,嘴巴张了张,往里咽进了一口痰。 张昆回到办公室,他从袋子里拿出那把雕刀来。雕刀上粘满了血迹,看上去显得锈迹斑斑,像是一块埋藏了千年的古董。 早晨张昆在公寓楼下见到第一具日本人尸体的时候,基本就可以确定此案犯跟上次刺杀岗村参谋长及六名宪兵是同一人所为,此人武艺高超,胆量过人,善于用刀,而且用的都是雕刀,现在张昆可以认定,使刀的人应该跟雕刻有关,拿起刀来非常顺手。但是在上海滩至少有几百家做雕刻的商行、公司、及店铺,即使有可能展开全面普查,那也是大海捞针。张昆皱着眉头,该从哪里下手,他认真地思考起来。 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他拿起电话,嘴里应了一声,我是张探长,张昆听完电话,“啪”地一声搁下电话筒,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刘大个。 门口一名身材高大的巡捕快步进来,刘大个是山东人,双腿立正说,俺在,张大哥,啥事呀?张昆说,刘大个,再带上两个人,立即跟我走。 彩儿和阿牛分坐在两辆黄包车上,黄包车很快来到唐公馆大门外。彩儿下车,阿牛也下车,阿牛的手上提着两大篮子的菜,有猪肉,有牛肉,有鲜鱼,还有两只大母鸡。 阿牛说,二小姐呀,你也是的,一大清早拉着我去城隍庙站队买梨膏糖,这又亲自跟着我去菜市场,耽误这么多的时间,我看你上街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心思就不在这上面,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呀? 听到这话,彩儿的脸上还真有了点失落的神情。她上街的目的,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传单标语地下小报之类的东西张贴出来,因此见到街角上的电灯杆子,她都要看上一眼,可最终还是没能得到她想像中的结果。可这明明昨天半夜里小夏有了行动,不死几个日本人那才是怪事,怎么消息会封锁这么死,一点动静儿都没有呢,难道真是她误会了小夏,但她亲眼看到小夏床下那条灰色的长裤上粘有血迹呀。彩儿摇了摇头,她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第46页 阿牛拎着两个大篮子,走出几步回过头来说,二小姐,你还不想回家吗?彩儿好烦恼的样子,大声说,你吵什么吵的,一路上头都给你吵大了,问这问那,你懂个什么东西,叫你干活你就好好干,早就叮嘱过你,你是丫环,不是唐公馆的小姐。阿牛的脸上一下就僵住了,好委屈的样子,嘴里说,是呀,你命好,我命不好,下辈子再投胎,说不定我们俩就换了位置哩。彩儿好像找着阿牛出气了,她说,阿牛你就是八辈子再投胎,也是丫环命。阿牛这下可就受不了,往门前的石台阶上一下,双手抱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了。 这时有兰儿的声音传过来,彩儿呀,你好端端地欺负阿牛干什么?犯不着要这样吧。一辆黄包车停下,穿着旗袍的兰儿拎着小挎包便下了车。 彩儿瞟一眼兰儿,不想理她。 兰儿走到阿牛的身边来,劝说道,阿牛,刚才你们吵架我都听到了,是彩儿不好,你别跟她一般见识。阿牛擦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说,大小姐,你今天怎么回家了?兰儿笑笑,看着两篮子的菜,她说,哎呀,买了这么多好吃的菜,我有口福呢。阿牛手一指彩儿,细声说,是二小姐说要买菜,还说要庆祝一下。兰儿问,庆祝什么?彩儿在一边插上嘴,姐,你别听她胡说。阿牛的嘴巴撇了撇,不想再说话。 兰儿突然笑了起来,说,对呀,今天好像是得庆祝一下。 彩儿和阿牛怔住一下,眼睛都朝兰儿的脸上望去。 兰儿眼睛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都是家里人,我也不瞒你们了,今天一大早的,我家老余就接到电话,提着公文包就匆忙走了。你们不晓得吧,出天大的事了,特务机关的主任山田介二和护卫的四个宪兵昨夜给杀了,死在百乐门的一个交际花的家里。兰儿说话的时候,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接着说,山田的尸体还搬过了地方,悬挂在宪兵司令院墙边的大树上呢。 彩儿听罢,嘴巴半张,两眼瞪得熘圆,激动得好像喘不上气了。 阿牛问,真还是假呀,这就跟说书一样。 兰儿说,老余半个多小时前给我来电话说的,他让我回家住,这几天他和市长都有得忙了。这不,我就回家来了。 阿牛说,那就说明,江湖杀手再次重现上海滩了。 兰儿说,就是呀,简直是人间传奇。 彩儿的手在嘴巴上用劲拍动了几下,她终于可以说出话来,我晓得,我晓得这位传奇的抗日英雄是谁。 兰儿和阿牛的四只眼睛一亮,照着彩儿的脸。 彩儿立即意识了什么,她万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冲动,差点就说出了那个人来。彩儿说,其实你们也都知道,是中国人。彩儿说着话,上前两步,提出一个菜篮子,笑看着阿牛,说,阿牛,走呀,你也有得忙了。 一辆警车往巡捕房驶来,警车后来跟着一队提着枪跑动的巡捕。 警车副驾驶座位上坐着张昆,他面色严峻。后排座位上有三个人,刘大个和另一名巡捕,当中那个人的头上盖着一块黑布,黑布直拖到下身,可见下面露出的紫色旗袍和两条圆润的小腿,穿着一双紫红色的高跟鞋。 警车停下,刘大个和另一名巡捕迅速将车上的女人押解去了巡捕房。张昆点着一支烟,站在车门外抽。不一会,一辆轿车开来,下车的人是詹森。詹森看着张昆,赞赏的目光问,人真的抓到了?张昆点一下头。詹森说,这么快,怎么抓到的?张昆说,我下面有很多眼线,这个您就不用多问了。詹森说,了不起,张探长不亏为上海滩的神探。张昆认真的说,总探长,我有一个请求,在没有抓到真正的兇犯之前,抓到曲丽曼的消息,不得向外面透露,宪兵队,警察局,特务总队,太复杂了,我不想惹出更多的麻烦。詹森说,好,就按你说的办,但是审讯,我要亲自来。 曲丽曼坐在审讯室当中的椅子上,她头髮蓬乱,双手抱住两肩,头往下勾着,像一只过度惊恐的小鸟。桌子那边,坐着詹森和张昆,还有一名记录员。詹森很有礼貌,端着一杯水走到曲丽曼的身前。詹森说,曲小姐,先喝口水吧。曲丽曼摇头,脸一直往下埋着。詹森又说,喝吧,喝口水,你就不会这么紧张了,找你来,只是问清楚一些情况。曲丽曼慢慢地抬起脸来,她脸色苍白,两只眼眶里布满了细细的血丝,神色慌乱、可怜楚楚地望着詹森。詹森温和地笑了一下。曲丽曼伸过手,接着杯子,一口气将杯中的水喝干。 曲丽曼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她突然大声说话,好多血,好多好多的血,当时地上墙壁上全都是,山田先生倒在床边,他,他就那么死了,他死了。詹森慢声问,你不要急,当时你还看到了其他的人吗?曲丽曼说,看见了一个男人,他就站在我的床前,我只看了一眼,我怕,我怕他杀我,我双手抱着头,我往后退,我摔倒在床下,我就晕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有亮光了,我怕,我出门的时候,发现门边还躺着一个被杀死的宪兵,身体和脸都是朝下的,地板上都是血,都是血呀,后来我就跑到朋友家里躲起来了,她是我的老乡,也在百乐门做舞女。就这些,我只知道这些了。曲小姐请您慢点说,不要急。詹森接过曲丽曼手上的空杯子,我问你,你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吗? 第47页 没,没太看清,我哪里敢看,我怎么晓得会有这个结果呀,当时我还在为山田先生过生日,就一会儿工夫,人就死了,死了。曲丽曼双手抱着脸,哭泣起来。 他们的审讯最终没有什么结果。 曲丽曼一说起昨晚发生的事,就开始神志不清,哭哭啼啼的,情绪极不稳定,她的精神显然到了崩溃的边缘。张昆问她最近跟哪些人有过接触,有没有可疑的人跟踪过她,她都是含含煳煳的,说不清楚。 詹森很懊恼,没想到抓到了曲丽曼,案情还是不能有实质性的进展。詹森最后说,实在不行,就把曲丽曼送给宪兵司令处理。张昆显然不同意,他认为曲丽曼也是受害者,是无辜的,送给日本人,那是活的进去,死的出来。詹森看着张昆的脸,问他,张探长,你好像并不着急,我可得向上面有个交待才行啊。张昆有些脑火地说,急又有什么用,总探长,我比你更急着想知道到底谁是这起连环谋杀案的兇手。 最后张昆说,他总会有办法的,让詹森先去休息。 张昆回到办公室,来回走动了几步,神情有些迷惘。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到办公桌这边来,抽开面前的抽屉,拿出那把雕刀来。他举着雕刀朝着窗外的光线看,看到雕刀的下部有一个小圆圈。张昆掏出口袋里的手绢,把刀上的那一块血迹擦拭干净。 他很快看清楚了,圆圈里面烙着“熊记”两个字。 第十章 在唐公馆,如果有阿牛知道的消息,差不多全天下都会知道。 阿牛在大院里跟一伙工人们叙说江湖杀手再现上海滩,那是添油加醋,眉飞色舞。彩儿在一边看着阿牛,那表情好像她就是那个英雄豪杰。 六叔也知道了,六叔把山田介二被杀的事件告诉唐爷,唐爷不信。 唐爷上个月中旬还见到过山田,那是上海商会的所有理事开会,唐爷原本是不会去的,但是会长涂怀志两次派人送口信来,请他一定要参加,在商言商,不要因此得罪日本方面的人。那个会议就是山田主持的,山田要求留在上海的企业家们,认清当前的形势,端正态度,站稳立场,为建设大东亚经济圈多做贡献。其实山田要说的就是最后一句话,谁要是站在反日的立场去,那么一定会受到处罚,决不姑息。那次会议之后,唐爷是气得几个晚上没有睡好,他气的是在会议上大家都要举手表态,维护大东亚和平,谁敢不举手,眼睁睁地看着大家都举起手来,他也举了。 后来唐爷一想到这件事,便感觉人生受到了莫大的污辱。 唐爷想亲自证实一下,那个叫山田介二的日本军官,是不是真的死了,于是让六叔把阿牛叫到佛堂里来。 阿牛跟在六叔的身后,胆战心惊地走进来,当她看到唐爷的脸上并没有怒容,终于才透出一口气来。 唐爷问她,阿牛,你说谁死了?阿牛回答,老爷,是山田,那个叫山田介二的山田。唐爷又问她,是从哪里听来的?阿牛的身体打摆子似的抖动了几下,不敢回答。唐爷说,说吧,我不会怪罪于你的。阿牛说,我,我不敢说。唐爷微笑了一下说,说出来吧,谁说的我都不会怪罪。阿牛相信了唐爷,阿牛说,是大小姐回来说的,连同山田一起还死了四个日本宪兵,全都是用刀给抹断了脖子,这事儿二小姐也知道了。 唐爷心里就明白了,手往前挥动了一下。六叔对阿牛说,你走吧,话就到止,再不要往外面乱说了。阿牛用力点头,说声晓得了,便快步走出门去。 佛堂里一时沉静下来,唐爷手上的佛珠在指间搓出一种“嚓嚓”的声音。六叔说,老爷,要不要把大小姐和二小姐请来。唐爷说,不用,不用了。六叔又说,敢杀山田介二的人,乃世上奇人也。唐爷合掌于胸前,说道,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 小夏很快在磨刀石上磨好一把雕刀,那把正手斜的刀丢掉也就丢掉了,手上这一把是他从工具房里找出来的,磨磨一样好用。小夏拿着磨好的刀回到工作室,汉清说,去吃饭吧。小夏放下雕刀,说声好。汉清说,小夏,你都听说了吗?小夏望着汉清,微怔一下。汉清说,昨晚江湖杀手又出现了,一下又弄掉了五个,其中还有个大官,你去作坊那边磨刀没听说?小夏说,哦,听说了。汉清看见小夏没有多大的反应,他又说,你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也好,那就一心做好自己的手艺吧。 大院操场上,小夏跟着汉清去公馆那边,边走边心里想着,公寓楼里是杀了五个,上回国际饭店杀了七个,加上城隍庙那两个,一共是十四个,那还差十个呢,得偿命,奶奶说过,杀人偿命。小夏和汉清走到公馆客厅门口时,见到水月在门边站着等他们。小夏看到水月,脑子里的数字又起了一下变化,水月嫂子的南京姑妈家里死掉六个,这样一算,那还差十六个,全部凑齐是三十个。 水月说,小夏辛苦了,快进来吃饭吧。小夏说,嫂子,不辛苦,辛苦的是大哥。汉清笑了笑,说,今天的伙食应该不会差吧。水月说,这你都晓得了,兰儿和彩儿上午都在厨房里帮忙,跟过节似的。汉清回一下头对小夏说,这彩儿,她简直有点神了。小夏似懂非懂的样子点点头,他们一道走进去。 餐桌上已经上好菜了,有肉有鱼,摆了八大盘。大家依次坐下,当中有个座位是唐爷的,唐爷一般不来这边吃饭,所以那个座位老空着。彩儿拿出一瓶白酒来,移过两个杯子往里倒酒,嘴里说,姐夫今天没回家,就你们两个男人喝吧。彩儿说着话,眼睛去瞟了一下小夏。小夏说,我又不会喝酒。彩儿说,男人哪有不喝酒的,喝喝就会了。兰儿说,人家不会你倒那么多酒干什么呀,少倒点,会醉的。水月去夺过彩儿手上的酒瓶子,她说,我来给小夏倒吧,就一点点,一点点不会醉人的。汉清摇了摇头,说,中午喝什么酒,下午还要干活,阿爸要是过来了,又得训话。彩儿说,阿爸一月也难得过来跟大家吃几次饭,再说这大鱼大肉的,阿爸一见就没影子了。彩儿话一说出口,大家不由都笑出声音来。而就在这时,唐爷走进来了。 第48页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声。 彩儿叫了一声阿爸,连忙去移出桌前的椅子来。 唐爷缓身坐了下来,看了看桌上的菜,手按在嘴前轻微咳了一声,他说,这么多菜,就差没满汉全席了。 大家都不说话,静静地坐着,大气都不敢出。 阿牛送饭过来,看到唐爷在,便问,老爷,要把您的饭菜端过来吗?唐爷说,不用了,我在这坐坐就走。阿牛退到一边去,唐爷看了看面前的人,缓声道,今天会是什么日子吗? 彩儿反应够快,还诡秘地扫了一眼小夏,接过父亲的话就说,阿爸,是这样的,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爸爸过一百岁的生日,我们也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大家都来给您祝寿,场面好热闹呢。唐爷一听这话,当即笑出了声。汉清、水月和兰儿也都跟着一块笑,小夏嘴角上拉动了两下,怪怪的,似笑非笑。 其实唐爷心里什么都明白,他随意性地拿起旁边小夏桌前的那只酒杯来,低头闻了一下酒气,然后放下杯子。唐爷说,这老酒不错,好,好,你们吃吧,慢慢吃,我就不掺和了。 唐爷刚站起身来,那边六叔走进门。 六叔的脸上似乎挂着重大的事情,他来到唐爷身边,耳语了几句话。唐爷愣住一会,眼睛去看了一下小夏的脸,转过身,跟随六叔一块出去了。 这顿饭令小夏吃得好辛苦,五分钟不到,他就离开了开席位。 往常小夏吃饭都很自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从不拘谨,唐家也就是他自己的家,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他非常的不自在。他越不自在,彩儿就越往他的碗里夹菜,又是鱼又是肉又是虾的,水月也往他碗里夹,兰儿也往他碗里夹,汉清还在一边劝说,多吃些,今天大家都要多吃,那情景就像是款待皇上老子一样。小夏实在不敢再看彩儿的眼睛,他怕自己伪装的脸皮要给撕下来。大家的热情让他无地自容,到后来他几乎就是埋着头把饭菜给全咽进肚子里去了。他的心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有如魔兽在里面“突突”地跳动,感觉就要蹦出来,面对一张张热情的脸,他不安,他倍感愧疚,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虚伪、阴险、恶毒的小人。他终于放下碗筷,他说吃完了,肚子有点不舒服,先回屋里去了。事实上他的不安也引发了肚子里一阵痉挛,直疼到心尖,他临走的时候,没忘了把杯中的那一点点白酒给喝干净。 小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像一条孤独的狼来回走动着。他眼里的仇恨像雕刀一样坚韧,无法改变。他是来復仇的,他是来雪恨的,但是这个家里他还呆得下去吗?他还伪装得下去吗?他一次次地询问自己,他找不到答案,拿不定主张。小夏推开窗户,他拼命地喘气,他怕自己给活活地憋死。小夏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时候,他的眼珠子突然间僵住不动了。 小夏居住的二楼窗口是面朝着大门方向的,小夏看到院门那边站着张昆和唐爷,他们好像在交涉着什么事情,有几名持枪的巡捕立在一边,并且能见到大院门外停着一辆警车。 张昆的手上拿着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唐爷很不开心,很难得见到他的脸上有过怒气。 唐爷说,荒唐,太荒唐了,小夏怎么可能会杀人? 张昆说,唐伯伯,您听我解释,我只是在调查这起兇杀案,熊记铁匠铺给的这个登记表格,上面有个统计数字,上海市共有二十六家雕刻行业是长年用他们的刀具。唐伯伯,你再看看。 唐爷推开张昆递上来的纸,他的手指有些发抖,他说,我不用再看了,唐氏红木多少年来用的就是熊记刀具,但这并不能证明小夏就杀了人,而且杀的还是日本高官呀?小夏他还是个病人,他的脑子,脑子至今都没有恢復记忆。 张昆脸有难色,仍然很镇定地说,我并没有说就是小夏杀的人,可这是在办案调查,詹森总探长亲自坐阵主办这起案子,我也没有办法,人去了,过过场,问问话,我会亲自把小夏送回来的。 为什么就一定要小夏去,这刀具我用了半辈子,我去就好了。唐爷固执地说。 唐伯伯,我不是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嘛,作案的人年龄在二十七八岁上下,身高一米八十左右,胖瘦适中,唐氏商行搞雕刻的艺人当中,小夏正好就在这个范围里面。唐伯伯,您就不要为难我了。您看看,这件事我也不想在府上搞出动静来,请您进去把小夏带来就行了。张昆恳求的目光看着唐爷。 唐爷摇摇头,再点点头,难以置信的表情。唐爷说,唉,你等等,我先去跟小夏谈一谈。 张昆应诺一声,说他就在门外等着。 唐爷经过大院,走进公馆客厅,往一边的餐厅门进去。汉清和彩儿、兰儿、水月他们正在吃饭,唐爷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往里看了看,没见着小夏。唐爷问,小夏呢?彩儿说,小夏哥早吃完饭了,说是肚子不舒服,回房间了。唐爷转过身去,接着又转回头来,对汉清说,汉清,你跟我来一下。汉清吃完碗里的几口饭,快步跟出来。 汉清问父亲什么事,唐爷说上楼见了小夏再说吧。 唐爷和汉清上楼来,推开小夏房间的门,里面很安静,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汉清问父亲,找小夏有什么事。唐爷神色凝重的样子,一时无话。汉清又问是否出了什么事。唐爷说阿昆带着巡捕就在唐公馆门外,并介绍了有关他知道的情况,因为雕刀的事,警方正在全市展开调查,凡有疑点的人都要带去巡捕房问话。汉清哈哈大笑,他说,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小夏他要是干得出来,我这个脑袋也一道送给日本人去。唐爷说,我也不信,怎么可能,但是现在小夏人不见了,怎么去跟阿昆交待。 第49页 唐爷和汉清来到大院,他们没有找到小夏。 汉清有点恼,他说不管小夏去了哪里,反正这事儿跟小夏肯定没关系,他去跟张昆说,让他把人带走,抓人也别来唐公馆。唐爷却说,先找到小夏吧,如果小夏不出现,就为难阿昆了。汉清才不管这些,快步走到院大门去。 汉清绷着一张脸问张昆,你还是兄弟吗?张昆说,当然是,什么时候都是兄弟。汉清说,如果是兄弟,你就立即把人带走。张昆摇头说,那不行,今天必须让小夏去一趟巡捕房。汉清说,小夏人不在家,把我抓去就是了,我这身高,我这体型,跟小夏差不了多少。张昆很冷静地说,汉清兄,你不要冲动,要去只能是小夏去,小夏是外来人口,如果今天带不走小夏,我没法跟上司交差。汉清不客气地说,什么上司,你大小还是个探长,这点事自己都做不了主吗?那好,既然这样,你拿着枪带人进去搜查好了。 就在这时,小夏走了过来。 小夏原本是走了的,但他又回来了。当时他在窗口看到张昆带着巡捕,就已经明白要出事了,他清楚那把雕刀一定会给警方留下了线索,只是抱着侥倖的心理不敢去多想。既然警方来查了,他肯定是要跑的,他的仇还没有报完,还有十几条人命没有找日本人讨还,就不能把自己交给警方,等到实在要交的时候,那也只是自己的一具尸体。小夏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办了,他从楼道的窗口跳出去,翻上了后院的围墙,他站在围墙外面,忽然脚迈不动了,他的心里似有一块石头压着,压着他的良心。他真要是走了,往后唐家怎么办,那极有可能给唐家带来灾难,做人不可以如此大逆不道,他父亲曾经跟他说过,一个不懂得报恩的人,那就不能称之为人,那是小人,小人比恶人更可恶。小夏很快就想明白了,他不能就这么辜负了师傅,没有师傅,他就没有今天。去就去吧,走一步算一步,要逃也不能从唐公馆里逃。 唐爷和汉清惊诧地望着小夏。唐爷问,小夏你去哪里了?小夏说,我去后院里走了走,哪里也没去。接着小夏的脸转向张昆,他说,张大哥,我听到你们说话了,我跟你去就是。 张昆让出一步,点点头,没说话。 唐爷说,阿昆,小夏人就交给你了,他是怎么去的,你就怎么把他送回来。 张昆说,唐伯伯放心。 汉清说,小夏,不用怕,问问话你就可以回家了。 小夏说,我不怕。 小夏上了警车,他的脖子往后扭着,有些模煳眼睛一直往后看,看着唐爷和汉清,看着依稀渐远的唐公馆。 张昆亲自把小夏送到一间拘留室。张昆说,小夏真对不起你了,这也是走走过场子,唐氏红木商行记录在册,不来个人也不行。小夏低着头往前走,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张昆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对师傅好,对彩儿也好,前不久你还因为彩儿的事来通知过我,你放心吧,有我在,张大哥怎么可能让你吃苦。小夏还是不说话,走进巡捕房的时候,小夏就想起了母亲说的一句话,犯错的人,大凡都是祸从口出。母亲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不说话,只要不说话就不会惹出是非来。 大铁门哐啷一声响,小夏就站在拘留室里了。 小夏往前一看,几排黑色的人头或蹲或坐在地上,有二十多个人吧,他应该是最后进来的一个。这些人的身高和体型跟小夏都不差上下,这些人都是用雕刀的手艺人,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怨气,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一个公正的判决,是谁用的雕刀杀死了日本人。现在,只有小夏知道,谁才是杀死日本人的人,他下意识地走到一边的墙角去,慢腾腾地蹲下了身体。 因为小夏用的那把雕刀,抓来的这些人真是太无辜了。大家叨唠起来,说话的声音时大时小,有人抱怨地说,用什么刀不好,偏偏要用雕刀,就是杀猪宰牛的那也得用把像样的刀呀,何况是杀人。有人唿应地说,唉,说这个有什么用,其实用什么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人给杀了,而且是一刀毙命。有人嘲讽地说,真是没想到,雕刀除了雕花,还有这等神功。有人感嘆地说,我们这一行当,竟然出了这等奇人。 铁栏杆上“噹啷噹啷”响了几下,刘大个提着枪,大声说,肃静,肃静。大家看到巡捕过来,都不敢出声了。 小夏蹲在墙角落,望着西斜的阳光从上面的小窗格里漏进来,那些光亮从金色到红色再到暗红色,慢慢地融化成了一块块的乌黑的血水来,他的眼睛在血水的影子、光亮中仿佛看到了家里的亲人,那么多熟悉的面孔,站在前面的是他的父亲、母亲和奶奶,他们朝着他微笑招手,嘴里发出声音,光奇,来吧,快来吧,回到我们身边来,从此大家再也不要分离。小夏的眼里有了泪光,他想像着自己化成了一道光影,无限幸福的由窗口飞了出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天空已经黑下了。 没有什么比等待更令人焦虑和不安,拘留室的男人们似乎都快沉不住气了,他们的眼睛在相互张望,在猜测着谁是那个持雕刀杀人的人。小夏靠在墙角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微闭,他感觉累了,就像一个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他想睡觉,他应该好长的时间没有这么容易就可以把眼睛闭上。 另一间拘留室里,曲丽曼坐在一张靠墙的单人床上,她的两只眼泡肿得很大,发青色,一些泪水还在眼里转动。恐惧和后怕,摧毁了那张原本非常精緻漂亮的脸蛋。她的面前站着张昆和詹森。詹森端着一个茶杯,里面有温水,他把茶杯递到曲丽曼的手上。 第50页 曲丽曼接过茶杯,搁在一边的小桌上,拿起桌上的一盒烟来,掏出一支塞在嘴里。张昆上前一步,用火柴点着了曲丽曼嘴上的香菸。她勐吸了几口烟,仍然不能让自己镇定下来。 曲丽曼说,我怕,我好害怕。 詹森说,曲小姐,已经跟你谈了这么久了,很简单的一件事,你只要按照我们说的去做,事情就解决了,有法租界的保护,你是安全的。 曲丽曼说,不,不,他会杀了我,他会杀了我的,我看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狼一样,他一定会杀了我的,放我出去,我现在就要出去。 詹森有些无奈的模样,走近张昆的身边,小声地说,张探长,你看这女人是不是已经疯了,怎么劝说都没有用。张昆说,不会,她只是受到了惊吓,她是正常的人。 张昆似乎没有耐心,走到床边来,用力在旁边的桌子上拍了一下,桌上的茶杯和烟缸都被震得摇晃。 张昆大声地说,曲丽曼,你听着,你要是再拒绝,我们就把你送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 小夏似乎听到有喊叫声,他打开眼睛来,刚才好像是睡了一觉,睡得很沉,竟然连梦都没有出现。刘大个在大声喊,统统出来,出来,排好队,排好队啊。小夏站起身来,感觉腿肚子有些发软,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平时什么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全身是绷紧着的。 喊叫声中,小夏和男人们在拘留室门外的走道上排成一行,有七八名持枪的巡捕站立一旁。小夏往两边看了看,20多个男人当中,他站在倒数第六个。刘大个说,大家都把上衣脱了,脱了。没有人敢吭声,都去脱上衣,小夏没有犹豫,脱掉了上衣。 这一群排着队的男人,走进了一间会议室。会议室里的桌子和椅子都堆到了一边去,特地腾出了这块场地来。室内的灯光强烈而明亮,这一批26个赤裸着上体的男人们,在会议室的当中站成一排,他们似乎全都有着结实的手臂和强劲的手指,每个人嘴上有多少根鬍鬚相互都看得清清楚楚。 数十名巡捕半举着枪,站在室内的四周。 张昆从门口走进来,他看了看列队成一行的男人,他显然很满意今天这个安排,然后走到小夏这边来,朝小夏微点了一下头,似乎在暗示小夏,这个程序很简单,很快就要过去,不用紧张和害怕。小夏的眼睛很茫然地看着地面,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 门又开了,进来的人是詹森和曲丽曼。 曲丽曼走进来的那一刻,小夏的心脏便像是受到刺激,打鼓似的在里面发出“咚咚”的声响,仿佛就要跳出来。 曲丽曼低着头,那双空洞而呆滞的眼睛不敢往上抬起来。 詹森说,曲小姐,勇敢一点,您不会有事的。 曲丽曼的脑袋,微微地点动了一下。 小夏斜着目光看着那边的曲丽曼,此刻他真是后悔死了。他至今都没有想明白,这个跟日本人过生日,跟日本人跳舞唱歌,跟日本人睡觉的下贱女人,当时怎么就没有一刀宰了她呢?他到底同情、怜悯这个女人什么呢,她不是他的姐姐妹妹,也不是他的师妹,更不是她的奶奶和母亲,为什么就不能一刀送她去西天,让她永远闭上眼睛呢?如果当时挥动了一下手,只要轻轻地挥动一下,就可以把那根柔软洁白的脖子抹断,那么就不会有现在这个险境了。但是已经没有如果了,小夏痛恨自己无能,心里不禁一阵绞痛,似有一只手在牢牢地揪住他的心脏,他的復仇计划还没有完成,还差十几条日本人的性命没有拿到,要是今晚真的玩完了,他怎么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亲人。 张昆正步走到曲丽曼的面前来,低沉的声音说,曲小姐,你不想说话可以不说,你只要抬起手来,指出那个人就行了。 曲丽曼身体仍然有些发抖,她的脸往上抬起了一点来。 张昆的手在曲丽曼的肩膀上轻轻拍动了一下,说,那好,我们现在开始,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 曲丽曼走到队列的第一个男人的跟前,张昆和詹森紧紧地靠在曲丽曼的身体左右。张昆和詹森心里明白,那么多的日本人死了,且都是在瞬间给人用刀抹了脖子,这名杀手是相当残忍,相当冷酷无情的,他即使手中没刀,也可以徒手制人于死地。而现在,他们就要辨认出这名杀手。 脚步在地板上发出响动,程序已经开始了。 这些男人们,他们都能够听到自己的唿吸声,即使是再从容坦然,也不免开始紧张起来。 曲丽曼从第一个男人的面前走过,从第二个男人的面前走过,依次下来,已经走到第十五个男人的面前了,每当她缓步停下来的时候,空气仿佛都要凝固。曲丽曼看着一张张男人的脸,她的眼睛一阵阵酸痛,她感觉心力交瘁,她多么盼望赶紧结束,她多么希望这个男人不在此地,她再也无法承受那种经歷过的恐怖,她怕见到那个男人。 张昆一直都很沉着,很有耐心,他的手一直都按在腰下的枪托上。当曲丽曼经过了第二十个男人的面前,仍然没有反应的时候,他有些沉不住气了,难道他的推断会错,难道那把雕刀跟雕刻艺人之间没有关系吗?他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气,就剩下最后六个男人了。 现在,曲丽曼站在了小夏的面前。 第51页 他们的目光相遇一起,时间非常的短暂,小夏睁开两只眼,死死地盯着曲丽曼的眼睛看。他和其他的男人们不一样,其他的男人都不敢看曲丽曼的脸和眼睛,但是他不能,他要让曲丽曼知道,他杀的是日本强盗,他们家里所有的人都死光了,他不能不杀,但是他刀下留人了,他没有杀她,他是完全有时间有把握杀死她的。曲丽曼此时并没有认出小夏的这张脸,但是她突然从小夏的眼光中看到了狼眼一样的光亮,那种光亮如刀尖一般要刺进她的喉管。 曲丽曼的脚步如履薄冰,她犹豫了一下,也就仅仅一秒钟不到的时间。张昆看了看曲丽曼的脸,又去看了看小夏的脸,这26个男人,谁都可能是那名杀手,但是小夏应该没有这个可能,他多少熟悉一些小夏,他更熟悉唐氏家族。 正如张昆所预想的那样,曲丽曼经过了小夏的面前。 小夏如释重负般地舒出一口气来,仿佛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心脏恢復了最初的搏动。 此刻,曲丽曼站在了最后一个男人的面前,她的脸垂了下去。 詹森早就开始急躁了,他说,曲小姐,你看仔细看看清楚,是不是这个人?詹森说着话,手指着最后一个人。 曲丽曼的头没有抬起来,就在下面摇动了一下。 张昆绝望了,脸上却异常的冷峻,他靠近曲丽曼身边一点,以威胁的口吻低声说,曲丽曼小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敢隐瞒真兇,只能把你交给日本人去处理。 曲丽曼的头抬不起来,就好像给人折断了颈骨。 张昆朝着门那边挥动一下手,那边站着的刘大个知道事情办完了,大声地喊了起来,出去,没事了没事了,都出去吧,外面准备了饭菜,愿意吃的,可以吃完了再走。 男人们听到这种声音,快活得跟飞出笼中的鸟似的,青一色背过身去,朝着门口迈动起脚步。 偏就在这个时候,曲丽曼的头抬了起来,她的手僵硬地往上慢慢抬起来,突然往那些正要出门的男人们身后一指。曲丽曼这一指,张昆和詹森都看在眼里,他们仿佛就像是被手指激活的机器。 张昆拔枪在手,其他的巡捕也都举起枪来。 张昆几乎是吼叫了一声,都给我站住! 那些男人们听到吼叫声,同时也听到拉动枪栓的哗啦声,他们一个个缓慢地回过身来。队形已经乱了,小夏正好落在最后一个。 张昆瞟一眼曲丽曼,大声问,是谁? 曲丽曼的手指一动不动,指着的人正是小夏。 小夏看到了对方几米远处的手指,手指上涂着指甲红,那种红色像日本人脖子上溅起的血水,横在空中凝结不动了。小夏的内心一阵疯狂,他张大嘴巴,但是他没有喊出声音来。 张昆此时也惊呆了,他手中的枪和曲丽曼的手指已经处在同一个方向,指着前面的小夏。其他举起的枪口,也都在同一时间对准了小夏。 詹森说,抓起来! 刘大个冲上前去,死力地由后面抱住小夏。另外两名巡捕,以最敏捷的速度,给小夏带上了手铐和脚镣。 小夏没有挣扎,他也挣扎不了,就像是已经被法官宣判了死刑,他清楚这下完了,真的完了。 第十一章 唐公馆客厅里亮着大灯,院子里一片沉寂。 案台上的大座钟发出“咯嚓咯嚓”的钟摆声,接着“啷”地一声响起,响了九下,已经是晚上9点整。 唐爷坐在当中的那把太师椅上,微合双目,嘴里好像在念着什么经文,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清,手上的那串佛珠像条蛇似的在手掌间滑来滑去。唐爷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汉清、水月和兰儿,彩儿是站着的,旁边是电话机。大家脸上的神色无不都是焦虑和不安,彩儿更是忧心如焚。 小夏被押上警车没几分钟,彩儿和兰儿、水月才赶到了院大门外,跟着一道过来的还有六叔和阿牛。当时唐爷和汉清还站在台阶上,望着街道的拐弯处,有各种车辆来往,但是已经没有了警车。唐爷回眼看着彩儿她们,他目光淡定地说,大家进去吧,小夏不会有事的,阿昆身为法租界探长,只是例行办案。汉清也说,小夏怎么可能会杀人,而且杀的还是日本高层官员,谁信呢,我不信,你们肯定也不会相信吧,回吧,站在这里也没用。只有彩儿心里明白,小夏是杀了人,杀了好多的日本人。彩儿说,昆哥凭什么要带走小夏哥,他有证据吗?他没有证据凭什么带人走,那些日本人,他们早就该死,那是报应。彩儿还继续往下说什么,唐爷的眼睛像镜子似的照着她了,唐爷说,彩儿你放肆,这里是唐公馆。 现在小夏离开唐公馆已经八个小时了,人还没有回来。 客厅里的人谁都有点坐不住了,就跟针扎了屁股似的,而这其间,彩儿给巡捕房打了三次电话,兰儿打了两次,汉清打了一次,对方当班的巡捕说,张探长正在办案,现在不接听任何电话。彩儿早就在开始担心了,她再也没法让自己安静下来,朝着父亲大声地说话,阿爸,你不是说了人是怎么带去的,就怎么送回来吗,可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唐爷没有说话,微合的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先前他已经解释过了,被带去的有好几十个,不是小夏一个人,办案那得按照程序来,要想清清白白,那就得要时间。 第52页 彩儿这一说话,兰儿也忍不住跟着说话了。兰儿说,小夏到我们家里两年多了,他是什么人我们大家都清楚的呀,他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去的地方无非就是作坊和公馆这两个地方,他和杀日本人搭得上什么界嘛。水月说,小夏真是倒霉,真是可怜,怎么会是他去巡捕房呢,他是个本分的人呀,从来也没有见到他跟外界有过接触,到现在,附近的好多街坊邻居他都不认识。彩儿接上就说,就是嘛,冤枉,天大的冤枉呀,昆哥他是瞎了眼了,他跟日本人还有什么区别,专抓好人。汉清正要说话,唐爷干咳了一声,眼睛张大了一点,他说,黑便是黑,白便是白,黑的岂能是白,白的岂能变黑,再耐心等等吧。 这时门口余炎宝快步进来,之前他接到了兰儿的电话,立即跟市长请假,说太太生病了,这才抽出身来。余炎宝见到客厅里人都不说话,急着问,怎么,小夏还没有放回来吗?除了唐爷之外,所有人脑袋都在摇动。余炎宝一口政府官员的腔调,法租界怎么搞的,办这么大的案子,市政府不知道,警察局不知道,特工总部和宪兵司令也不知道,这东洋人到底想干什么?大家看着余炎宝,都无话可说。兰儿上前来,她说,老余呀,你说说看,这小夏怎么会去杀人呢,明明是他们抓错人嘛。余炎宝嘿嘿地笑了笑,他说,小夏杀人?要晓得那是一些什么人物呀,岗村参谋长,他身边六个护卫宪兵,那可相当于大内高手,全都给抹了脖子了,那可是在国际饭店的20楼,就一根绳子,人就逃之夭夭了。再说山田主任,背后都能长出眼睛来的角儿,何况还带着四名经过严格挑选的四名宪兵,结果呢,同样的刀法,死了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尸体还被悬挂在宪兵部的大树上,那里可是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地方。这可是来无踪去无影的江湖杀手,如果会是小夏,挖出我这双眼睛珠子来,我也不会信!余炎宝说这番话的时候来回走动,又是挥手,又是踢脚的,跟舞台上表演的小丑似的。 彩儿站在一边看着,如果不是小夏身陷囹圄,这回肯定要笑出声儿了。汉清和水月对视一眼,没心情说话。兰儿说,老余呀,你说话就好好说,就跟自己有神功似的。余炎宝有点自讨没趣,往楼梯那边走,嘴里说,好好,我不说了,我去房间换件衣服去。 唐爷看一眼他的女婿,有点腻味和反感,又把眼睛合上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那个大座钟的钟摆,慢悠悠地晃动,显得自在又逍遥。 彩儿走到汉清和水月的身边来,她小声说,哥,大嫂,我们不能就这样守在家里等呀。水月推了推汉清,示意他快去想想办法。 汉清微嘆一声,走到父亲的身前来,他的身旁跟着水月和彩儿。 汉清说,阿爸,你还是亲自出面去一趟吧,直接就找詹森总探长,让他发个话。唐爷睁开眼睛,面容有些惘然。汉清又说,阿爸你又不是不清楚,小夏的脑子是有毛病的,万一他自己说话不慎,或者是一急一气说错了话,那后果,那可就要惹出天大的麻烦来。 唐爷没有再犹豫了,站起身来说,备车吧。 彩儿听到父亲发话了,朝着大门那头喊,六叔,六叔。门外那边六叔快步进来。彩儿说,六叔,我爸要去巡捕房。六叔回道,好,我让司机把车开出来。 楼梯上,余炎宝穿着内衣,快步下楼来,见到大家要出门,便问,兰儿,你们这是去哪里?兰儿说,去巡捕房,老余,要不你也跟阿爸一块去吧。余炎宝头一摇就说,这个,这个我就不好去出面的,我是政府官员呀。 唐爷回了一下脸,他说,你们都莫去,我去就行了。 唐爷说着话,前脚已经迈出了门。 彩儿紧紧地拉住汉清的手,跟着一块出去。 审讯室里的灯光有些暗淡。张昆的眼睛死死地逼视着小夏,张昆的内心很激动,很亢奋,他做梦都没能想到远在天边的杀手,此刻就在他的眼前,而且他们原本就认识。 小夏的眼皮往下低垂着,脚下的镣铐发出一声金属的响动。 张昆说,小夏,现在这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可以不说话,你只要点个头也行,山田介二是不是你杀的? 小夏身体不动,头往上昂了昂,他的目光毫无内容。 张昆说,你不用害怕,你要相信我,这巡捕房是我的地盘。我,你的张大哥,我能够保护你,能够让你随时离开这里,但是,你必须说实话! 小夏的脖子往一边扭了扭,似乎所有的谈话对他都没有任何意义。 张昆恼怒地说,我们已经有了证人对你的指控,你不承认也没有用的。小夏,我这是在给你机会! 小夏心里觉得滑稽好笑,他还会有机会吗?没有了,都已经结束了,不如趁早去见他的父母家人,儿子终究还是无能啊,只是心不甘,这血海深仇,没有清算完毕。此时的小夏,内心深处是负重的,是愧疚而悔恨的,他的眼睛张开了一条线,便见到一片银灰色的尸体在闪烁着,他无法分辨清楚那些尸体是亲人还是日本人。 门推开了,詹森走了进来。 詹森看了看张昆和小夏的表情,猜测到审讯并没有结果。詹森说,张探长,疑犯还没有开口吗?张昆说,是,他什么话也不说。詹森想了想,把张昆拉到一边去说话。 第53页 詹森说,不用审了,送去宪兵司令部,法租界也算就交差了。 张昆说,我的意见现在还不能送人。这个疑犯,我们还有待进一步确认。 詹森说,已经都确认了,我们有证人。 张昆说,是有证人,但是这个曲丽曼神经有点不太正常呀,万一她疯了,指错了人怎么办? 詹森说,你不是说那个女人肯定没有疯吗? 张昆说,我是说万一,再说在没有确认之前,我们也不能百分之百地就肯定是雕刻艺人做的案子,其他人也有可能使用雕刀,这个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詹森说,张探长你今天说话怎么出尔反尔的,唉,那你说怎么办吧,这个人就跟个哑巴一样,死也不开口。 张昆说,您放心,总会有办法的。 这时有敲门声,张昆喊了一声进来。一名巡捕推门进来,径直走到詹森的身前来,低声说,总探长,外面有人一定要求见您。詹森有点不耐烦地问,谁呀?巡捕说,是唐氏红木家具商行的唐老爷。詹森怔住一下,侧过脸去看了看张昆。张昆听到说唐爷来了,低下头去,没说话。詹森说,张探长,人来了,你还是跟我一块去见见吧。 张昆跟随着詹森走进会客室,沙发上坐着唐爷和汉清,一边站着彩儿。彩儿看到张昆,眼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平。张昆避开彩儿的眼光,朝前面点了点头。唐爷和汉清见到詹森和张昆进来,立即站起身。唐爷恭敬地说,詹森先生,打扰您了。詹森很客气,他说,唐老先生,您坐,您坐,最近租界实在太忙,也就没有去府上拜访您,请多多见谅了。詹森非常客气,他能不客气吗,去年他的儿子结婚,唐府还送上了两只紫檀箱子寄去了法国,那可是厚礼。唐爷说,詹森先生,此次来访,只为徒儿小夏,有一些事情我想跟你说明一下。 詹森有点尴尬,他说,唐老先生有话请说。唐爷坐下身来,缓了一口气,说道,徒儿小夏是我收留的,已经在唐公馆居住了两年多时间了,他是个勤奋好学的工匠,徒儿的为人处事,我这个做师傅的自然非常清楚,有一件事不知道詹森大人是否晓得,小夏有严重的失忆症,一直就没有恢復。詹森有点吃惊的样子,看了一眼旁边的张昆,然后说,这件事我还真的不知道,不过嘛,我们已经有证人指控,他就是刺杀山田介二的兇手。这可是事实,您老不相信,可以问问张探长。张昆正了正身体,他说,唐伯伯,这事我也没有想到,但是证人指控了小夏,捕房也只能按法律来办案了。 唐爷和汉清、彩儿听到这些话,一阵惊诧。 汉清和彩儿此时正要抢着说话,唐爷往上抬了一下双手,唐爷说,你们什么也别说,我来说。唐爷往里咽了口气,他显得有极度的耐心,他说,那好吧,詹森先生,我就先撇开小夏有病这个问题。小夏到唐家这两年来,他与外界几乎就没有接触,也没有任何迹象他参加过社会上什么党派或团体,就这一点,我可以用全家人的性命来担保。我想请问一下詹森先生,还有你阿昆,小夏能有什么原因,他凭什么要去杀人,要去杀那么多的日本人呢? 詹森和张昆相视一眼,默然无声。 唐爷以期待眼光看着张昆,他说,阿昆,当时你可是答应过我,人是怎么带来的,就怎么送回去。 张昆说,是,我是答应过。 唐爷说,那么现在,你又作何解释?他停顿了一下,接上再说,你们说有证人指控,这个证人,是跟唐家有仇,还是跟小夏有冤,是否应该先查查清楚。 詹森说,可以说她跟唐家是无冤无仇,她只是百乐门的一个舞女,一个交际花,昨天晚上,她是亲眼所见,小夏杀死了山田介二。 彩儿抢过话来说,那个舞女一定是疯了,她是神经错乱! 汉清说,我不相信兇手会是小夏,一定是弄错人了。 唐爷再次制止了彩儿和汉清说话,唐爷说,詹森先生,鄙人能不能请您高抬一下贵手,做到以理服人服众,既然你们认定她就是证人,是她亲眼所见小夏杀死了这个山田,那么您可不可以让证人当着我的面,指证我徒儿是她所见到的那个兇手? 詹森想了想,看了看一边的张昆,张昆微点了一下头。 詹森说,那也好,唐老先生有这个要求,那我安排一下。詹森转向张昆,张探长,你现在就把证人带到审讯室去。 彩儿没想到父亲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再清楚不过,只要证人再指控小夏,其结果将不堪设想,再也没法挽回了。彩儿此刻也想不到自己突然就失去了理智,她勐地冲到张昆的身边,伸手拔出张昆腰间的手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枪口就稳噹噹地对准了张昆。 彩儿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小夏哥是好人!他是好人!昆哥,你放了他,你现在就放了他! 屋子里的人全都震惊了,彩儿的举动完全出乎他们的想像。 张昆严肃地说,彩儿,你不要乱来,你把枪放下! 詹森惊慌失措的样子说,不能开枪,不能开枪呀! 彩儿叫嚷着,不,不,你们放了小夏哥,那个女人是疯子,她的话不能听,她的指控没有人会相信! 张昆镇定地说,彩儿,我们尊重你父亲的选择,这也是唯一的选择! 第54页 彩儿似乎铁了心了,叫喊着,我不听,我就是要你放了小夏哥,他是好人!你要是不放了他,我就开枪了! 彩儿双手举着枪,她的手竟然不见有一丝颤抖。 唐爷万万没料到女儿竟敢如此无理地取闹,并为此而感到羞愧。唐爷双手合十,嘴里念一声阿弥陀佛。 唐爷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到彩儿的面前,朝着前面的枪口。唐爷说,那好,你就先开枪打死你阿爸吧! 汉清也生气了,大声说话,彩儿,这里是巡捕房,你也太不懂规矩了,你这种行为举止,只会害死小夏! 彩儿持枪面朝着父亲,她的手软了,慢慢地垂下来,眼里似乎有泪水要涌出来,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她感觉自己就要疯了。 张昆上前一步,夺过彩儿手中的枪,关上保险,插进枪套里去。张昆转过身来,表情坚决地对詹森说,总探长,我这就把证人带到审讯室去。 詹森领着唐爷和汉清、彩儿进了审讯室。 小夏坐在一把椅子上,身后有一名巡捕用枪指着他。唐爷和汉清见到戴着手铐脚镣的小夏,心里隐隐作疼。而在彩儿的眼里,小夏却是那么的伟岸和高大。小夏看到唐爷他们进来,心如涛涌,情感复杂,一颗豆大的眼泪,悄然从他的眼角慢慢地滚下来。 彩儿一脸勇敢地走到小夏的身边来,彩儿说,小夏哥不怕,我站在你一边! 小夏的头抬不起来,就像上面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室内一片死寂,令人窒息。他们等待着张昆带着那名证人过来,这种等待仿佛处在无际的冰天雪地,令他们全身阵阵寒冷。 终于,他们听到门外走廊响起了脚步声。 门开,张昆走进来了,但是他没有带来证人。张昆的脖子好像扭了,头有点歪斜,脸色紫青,快步走到詹森的身边来。詹森看着进来的张昆,有点纳闷,似乎在问,怎么没把证人给带过来。 唐爷和汉清还有彩儿,愣愣地望着张昆这边。小夏始终埋着头,似乎一切都在听天由命。 张昆贴近詹森的身体,嘴朝着对方的耳边冷冷地说,人死了。詹森以为听错了话,问他,你说什么?张昆低声又说,死了,她死了。 詹森这回听清楚了,他喘了两声粗气,大步走到门边,拉开门人就往外走,张昆紧随着詹森一块出去。 巡捕房最里面的一间拘留室门外,站着刘大个和几名巡捕,他们沮丧的表情看着一路走过来的詹森和张昆。 詹森几个大步走上前,推开房门,只见靠墙边的那张小床上,平躺着曲丽曼,她头髮零乱,脸上表情怪异。床上湿汲汲的一片血红,床沿边还有一些血滴落到了地下。地上有一只摔破的茶杯,曲丽曼的右手上拿着一片三角型的瓷块,垂落在胸前,她脖子上的大动脉血管已经割断。 詹森惊恐万状的神情,他说,怎么,怎么会成这样? 张昆说,不清楚,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咽气了。我检查过,从各种迹象表明,她是自杀。 詹森说,为什么? 张昆回道,只有一个答案,恐惧过度,造成精神失常而自杀。 詹森来回蹿动了几步,他说,那现在怎么办,怎么去跟唐老先生交待。张昆镇定地说,交待什么,什么也不用交待,我一定会有办法确认小夏到底是不是那名杀手。詹森说,那就干脆点,把人送到宪兵司令部去。张昆说,那不行,必须让他招供了再说。詹森实在是烦了,有点牢骚地说,张探长,你们中国人做事就不嫌麻烦吗?要不再干脆点,把人给放了,反正证人也死了,那边日本人的气我也受够了。张昆说,不能放人。詹森双手抱着脑袋,他摇动着头说,这放也不行,这送也不是,你到底在想什么?张昆依然冷静地说,我只想证实,他到底是不是那名杀手,这个案子既然是我管,我就一定得查到底! 张昆和詹森再次回到审讯室。 彩儿紧张地看着走进来的张昆。张昆的脸上显得很平静,他走到唐爷的身边说,唐伯伯,请您先回去吧,我承诺过你的话,决不会食言。唐爷端坐不动,也不回话。詹森说,唐老先生,出了点情况,你老还是先回吧。唐爷半眯着眼睛说,我走可以,但我得把小夏带走。张昆说,不行,他现在还是我的犯罪嫌疑人。唐爷半昂起头来说,是吗?那么你们的证人呢?张昆的手指不由在脖子边抓动了两下,他说,唐伯伯,我们办案,有捕房的方式,现在不便让证人出来。唐爷的声音拖得很慢,阿昆,那就是说,没有证人了?! 汉清在一边早就急上了,说话就有了火气,张昆,你为什么偏要跟唐家过不去,既然找不出证人来指控,就应该把人给放了!张昆不动声色地说,汉清兄,你不要这样冲动,证人已经指控过小夏就是兇手,那我们就必须慎重对待这件兇杀案。汉清说,小夏不可能杀人,他绝对不是你们要的兇手!张昆反问,那好,汉清,你们又有什么证明可以证实小夏就不是兇手?别的先不说了,单就说昨天晚上,你们谁可以证明小夏就没有离开过唐公馆?唐爷听到这话显然很不舒服,他说,阿昆呀,小夏每天干活都很辛苦,早早就睡觉了。张昆说,但这不是理由呀唐伯伯,您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詹森走上一步说,这样吧唐老先生,这人呢,我们还得先扣着,弄清楚之后,我一定给您一个答覆。 第55页 张昆已经没有多少耐心再纠缠下去了,朝着巡捕挥动了一下手。巡捕举着枪捅了一下小夏的后背,小夏站起身来,脚下的镣铐发出一阵响动。 彩儿几乎是冲到了门口,双手拦住了要出门的小夏,她大声地说,我就是证人,昨天晚上,小夏哥是在我房间过的夜,是我一直陪着他到天亮!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惊愕住了。 唐爷的眼睛比平常瞪大了许多,汉清的手禁不住捂在了自己的嘴巴上。 张昆此时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他真是难以相信,自己心爱的女人竟然夜晚是跟小夏呆在一个房间里。 詹森痴呆着一张脸,他完全懵了。 小夏抬着眼来,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彩儿,他摇头,他用力地摇头。 彩儿这一下是彻底豁出去了,她朝着小夏大声说,小夏哥,既然到了这种地步,人的脸皮有什么重要的,我爱你,你也爱我,昨天晚上,我们是在一起度过的,一刻都没有分开,这是事实。你不是兇手,你没有杀人啊! 张昆的脸上瀰漫着异常痛苦的表情,无论是真是假,彩儿的话已经深深地伤害到了他的感情。 唐爷的眼前有些晕眩,身体不停地摇晃,汉清急忙去扶住父亲。 詹森正视着小夏,大声问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唐小姐在一起? 小夏想摇头,想拒绝,但是求生的欲望如一轮血红的太阳,令他的心智再次看到了这个世界。他大声地唿吸,感觉自己的心肺就要裂开了。 彩儿手指着小夏又大叫起来,小夏哥你一个男人,敢做还不敢当吗? 小夏在彩儿眼光的逼迫下,他用力地点动了几下头! 唐爷好歹算是恢復了元气,他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感觉躯体像是一个空壳子。他的眼皮仿佛逆风中的船帆,一下一下地往上扯起来,天花板上的吊灯很耀眼,有如钢针刺钻着他的双目。 客厅里有很多人影子在唐爷的眼前来回晃动,他们是汉清、水月、兰儿、余炎宝,还有六叔和阿牛。唐爷的眼睛最后被定住了,就定住在他的身前三步远处,彩儿跪在地上。 唐爷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巡捕房回到唐公馆来的,那场暴风骤雨足以令他颜面扫地,无地自容而羞愧难当,他的宝贝女儿竟然一口承认是跟小夏同宿一室,这一残酷的事实他怎能接受,尽管他心里也曾怀疑彩儿是为了救出小夏,才不顾个人的名声,但是这件事从头至尾,彩儿的过激表现,是人都可以看出彩儿跟小夏的关系非同寻常。他可以放过小夏,小夏毕竟是一个头脑有过毛病的人,但是他决对不能就此放过彩儿。当他的眼睛睁开的那一剎那间,他似乎还看见了张昆那样种痛苦悲怜的眼神。活到这一把年纪的人了,他怎么还有老脸再去见张家的人。 这时候,唐爷从太师椅上稳噹噹地站起身来。 大家都看着唐爷,他们的眼神无不都在为彩儿担心。汉清的脚不由往前挪动了一下,水月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兰儿看一眼身边的丈夫,余炎宝无助的样子摇晃了一下头。 彩儿跪在地下一动不动,她的脸埋到了胸面前。彩儿她心里一点也不后悔,她认为今天晚上自己终于做出一场惊天动地的事,那不是为某个人,那是为了国家,为了抗日,如果还有个人的成分,那次在她生命危难的时候,在她即将被日本士兵姦污的时候,是小夏救了她的性命。她不但不后悔,她还为自己感到自豪,她那所谓的名声,拯救了一位在上海滩令日本强盗闻风丧胆的民族英雄,太值得了。朱老师曾经跟她说过,我们活着的每一分钟,这60秒的时间都要想到自己的国家存亡,苟且人生,那非壮士所为。 彩儿就这么想着,她的心里有如宽阔的海洋,一望无垠,明丽而舒畅。 唐爷往前走了三步,便立在了彩儿的面前。 彩儿看着父亲的脚,她心如盘石,泰然自若。 唐爷厉声说道,不知羞耻,败坏家风,你还有脸走进这个家门?! 彩儿的脸缓慢地抬起来,目光中充满了歉意,彩儿说,阿爸,昆哥那边,我自己会去解释。 你,你还有脸解释,唐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阿爸,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够解决。 唐爷的忍耐早已超越了极限,他狠狠地朝着彩儿的脸上挥动一掌,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彩儿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五个红色的手印,那种红色竟然如三月的桃花,红艷而柔美。 彩儿的手在脸上摸了一下,鼻子里流出的血染红了她的手指。 众目睽睽之下,大家心惊胆战地看着彩儿。 彩儿没有哭,没有流泪,反而她的嘴角上还悬挂着一丝来自内心的微笑。这就更加激怒唐爷了,唐爷喊道,六叔,家法严惩,不得姑息! 就在这时,客厅大门“轰”一声推开,只见小夏甩开大步,像头野牛似的闯了进来。汉清赶紧上前,想要拦住小夏,小夏勐地一下推开了汉清。 小夏人已经站在了唐爷的跟前。 第十二章 大家看着小夏突然闯了进来,都很震惊,都在暗暗担心着往下还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跪在地上的彩儿大惊失色,她往上抬起来头,愣愣地看着小夏。 客厅里一时寂静下来,仿佛时间停止了转动,唯有那座古铜色座钟的钟摆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动。 第56页 小夏没有闯进公馆客厅之前,在外面的院子里独自站了好长的时间,他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虽然已经无罪释放,虽然汉清拼着命要把他拉回唐公馆,但是他明白自己跟这个唐家已经隔着山一般的距离,尽管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先留下来,他有愧于这一家子人,他更担心彩儿的命运。在巡捕房那边,当张昆用愤怒悲凉的眼光看着他的时候,他多么希望对方拔出枪来。真正无辜的人是彩儿,也许他又多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为彩儿。 现在小夏站在了他的恩师面前,刚才唐爷给彩儿的那一巴掌,简直把他的心都要打碎打烂。他的内心在唿喊,在吼叫,他不能就这样让彩儿不明不白地受到这般的羞辱和冤枉。所有的罪孽都是因为他的存在,在唐公馆,他不是个光明磊落的男人,他只是个阴暗龌龊的小人。 唐爷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小夏,他的脸上布满了哀怨和悔恨。 只听见“咚”地一声,小夏的双腿如折断的木柴,跪下地去。此时小夏的脖子一梗,似有一股血水要从嘴里喷溅出来。 小夏说,师傅,您不能怪彩儿!都是我,我现在就说。 而就在这时,彩儿疯了一般扑到小夏的身上。彩儿张开嘴巴,那两排白色的牙齿如闪电一样,毫不留情地咬住了小夏的颈脖。她的嘴巴松开的时候,小夏的脖子下端留下了两排紫色的牙齿印。小夏是麻木的,小夏没有感觉疼痛。小夏要推开彩儿,但是没能推开。彩儿嘴巴再次咬在了小夏的耳朵上,她这次没有用力咬,她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叮进那只耳朵里去,你这笨鹅,你要敢乱说话,我现在就会死在你的面前! 小夏被彩儿的声音震撼住了,他何不清楚彩儿是什么样的性格。 这时汉清奔上来,抱住小夏,从彩儿的身边往一边拖开。 彩儿大声地叫,阿爸,都是我,都是我自己愿意的,这件事跟小夏哥没有关系,一点没有呀阿爸! 唐爷看到眼前的情景,悲哀地摇了摇头。 汉清抱起地上的小夏,往门那边拖动。汉清说,小夏,小夏你出去,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余炎宝也过来帮助汉清推小夏,嘴里说,出去出去吧,小夏你就不要来掺和了,这不是在捣乱吗? 小夏被汉清和余炎宝推了出去,客厅的门又关上了。 客厅里再一次沉静下来。 彩儿仍然跪在地上,彩儿说,阿爸,是我错,我情愿接受家法! 唐爷冷淡的目光如风一样从彩儿的头顶飘过,看着旁边的六叔,他凝重的声音说,六叔,家法严惩。 很快,六叔就拿着一根皮鞭子过来。那皮鞭手柄是红木的,上面雕有狮头图案,鞭身三尺余长,为牛皮质地。六叔抖动了一下皮鞭,上面弹起一片灰尘,可想此鞭藏有多年并没有动过。 六叔拿着皮鞭走过来的时候,阿牛上前拉住六叔的手。 阿牛说,六叔,六叔,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来替二小姐受罚,我结实,二小姐那身子骨,经不得打的。 六叔甩开阿牛的手,目不斜视,执鞭走到彩儿的身边来。 彩儿斜昂着头,胸脯高高地挺起,看着六叔,她说,六叔,你打吧,只要能让我阿爸解气解恨,你尽管往死里打。 六叔勐地一下举起鞭子来,但是他的手软了,鞭子在空中迟迟不见落下来。六叔的眼睛看着一边的唐爷,突然收鞭在手,朝着唐爷就跪下了。 老爷,老爷您就饶了二小姐吧,她还是个孩子啊!六叔说。 唐爷见此,脚在地上跺了一下,走到六叔身边,一把夺过六叔手上的鞭子,看也不看彩儿,挥手一鞭,“噼啪”一声响,抽在了彩儿的肩膀上。彩儿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接着又挺直了。唐爷再次举起鞭子,兰儿和水月扑上前来,双双跪在了父亲的跟前,阿牛也一头窜过来,跪在了地上。 兰儿和水月都喊,爸爸求你了。 唐爷只当没有听见,挥鞭再打,又是一声同样的响声,不同的是这一鞭抽在了儿子汉清的嵴背上。 众人去看,但见汉清俯下身体,紧紧地搂抱着彩儿。 唐爷看着汉清和彩儿,潸然泪下,扔下手中的皮鞭,身体摇晃着,往一边的居室走去。 六叔见此,立即起身奔上前去扶住唐爷。 唐爷沉痛地说,六叔,请他走吧。 院门口,悬挂的灯笼红亮着。六叔出门走到台阶上,他的手上拿着一个包袱。他把包袱往前一扔,扔到了小夏的身上。小夏没有去接那包袱,包袱从小夏的胸前落下地的时候散开了,里面是一些小夏日常穿的衣物。 六叔转身进大门,门上“吱呀”一声关上了。 小夏悲惨的面容,看着那扇红木大门,重重地吁出一口气来。小夏跪趴在地,朝着唐公馆的大门磕了三个响头。他记得奶奶说过,猫有九条命,他希望自己能变成猫,那么他就会用八条命去报答唐爷,报答彩儿和唐家的人。可惜他不是猫,他只有这一条命,还得活着。 凄迷的街道上,小夏怀里抱着那个包袱,独自往前行走,暗淡的街灯将他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又细又长。 这已经到了后半夜了,唐公馆总算安静下来。 这一夜,彩儿一直就跪在父亲的卧房门前,她听到父亲不停地在里面咳嗽,听到父亲重重的嘆息声,她眼里的泪,一直流到窗外的天空放亮。唐爷知道女儿就跪在门外,他终于还是拧不过自己的女儿,开门出来。 第57页 唐爷扶起泪流满面的女儿,苍凉地说,彩儿呀,阿爸打你,阿爸心里捨得吗?阿爸连一只蚂蚁都怕被踩死的人,何况是自己的骨肉。这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张脸,你也太让阿爸失望了! 彩儿悲痛地摇头,说,阿爸,我对不起您,我知错了,有一句话,我一定要对你说,你要相信女儿,我和小夏哥之间是清白的! 唐爷说,好了,不说了,过去的总要过去,该来的还会再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命,都是缘。彩儿,回屋歇去吧,阿爸这还要去佛堂,时辰到了。 彩儿还有话要对父亲说,唐爷面容冰冷地从她身边走过。 窗外的天空完全亮了,那些云霞,那些血红色的云霞,如堆积的波浪一般,汹涌澎湃,横亘于东方的天际,久久不能消散。 张夫人拉开卧室的门,仿佛闻到一股酒气。她的鼻子往上抽动几下,快步走去窗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一大片光亮像碎黄金似地洒了进来。她转过身的时候,蓦然发现靠墙的长沙发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 那是她的儿子张昆。 张昆穿着制服,腰间繫着宽皮带,一边挂着手枪,脚上的皮鞋还套在脚上。他头髮零乱,面色苍白,无声无息的像是一个死人。沙发下边,有一个倒地的白兰地空酒瓶,另外半瓶斜靠在墙壁上。 张夫人急忙上前来,惊诧地望着纹丝不动的儿子,她害怕了,慌张了。她伸出手指搁在儿子的鼻孔前,感觉儿子的唿吸,但是她的手指没有反应。张夫人想想不对,又拿过一边的羽毛掸子,拔出一根鸡毛,再放到儿子的鼻孔上。那根鸡毛很快就有了生命,往上面轻轻地飘动起来了。 张夫人脸上旋即有了微笑,她举起手来,往张昆的脸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两个巴掌,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就这点小酒可以把你小子给醉死了,那就不是我张家的儿子了。 张昆的眼睛倏地一下睁开了,他看着怔怔地看着母亲。张昆说,妈,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听见你说话了。张夫人说,这你都听见了,做梦都想着妈妈了吧。张昆点头,像个大孩子似的,他说,还真是呀,梦见妈妈拉着我的手,在人群里跑动,好多好多的人,我说我不走,妈妈就说不走不行,你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你不听我的不行,后来我们就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了,那个地方好多的泉水,哗哗地流呀,流呀。 张夫人给逗乐了,发出咯咯的笑声来,她走到一边的餐桌,倒好一杯凉水,迴转身,递到张昆的眼前。张夫人说,妈知道,你是口渴了,快起来喝吧。 张昆坐起身来,端着杯子,一口气就把水喝干了。 张夫人忧怨的眼睛看着儿子,她说,昆儿,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巡捕房的事情是做不完的,上海滩好像没有了张探长,地球就不能转了吗?你呀,一个大男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就忙成这样,连几天婚假都请不到?詹森先生也太不近人情了吧。昆儿呀,结婚的事不能再往下拖了,妈妈还想着要抱抱小孙孙哩。 张昆背朝着母亲,双手用力地在脸上搓动着,好像要尽快把所有烦恼烦心的事都给忘记。他转过身来,上前抱了抱母亲。张昆说,妈妈放心,张家这么高贵的血统,这么好的优良品种,一定会世代相承的,结婚的事我会抓紧,妈妈想尽快抱孙子,那很简单,我就尽快弄一个出来。张夫人郁郁寡欢地样子说,你这个儿子,就会成天跟妈妈说大话,去去去,快去洗把脸吧,我这就给你做早餐去。 张昆洗漱完毕,回到客厅匆忙吃过早餐,然后去自己的卧室里换过一身便装,戴上一顶礼帽。 张夫人看着儿子,问他这是去哪里。张昆说是去见个朋友,穿制服不方便。张昆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张昆问母亲,上次唐伯伯带着小夏来家里,当时小夏是怎么一挥手就打死了空中的苍蝇的。张夫人随意地说,就是那样,拿着苍蝇拍子,往空中一挥,那只苍蝇就掉到地上来了。张昆的眉头皱了皱问,真的是有这么神?张夫人说,就是神,亲眼看见的。张夫人说着话,去拿过一边的苍蝇拍子来,身体往上一跃一跃,手挥动拍子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她的模样很滑稽,张昆差点没笑出声音来。张夫人停下手,有些奇怪地说,好端端地你怎么问起打苍蝇的事情来了。张昆说,说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张昆看一眼桌上的台钟,已经是上午8点整了。 临街一家钟錶店铺,员工刚把店门打开。张昆站在门口对面的街道上,把头上的礼帽往眼前压了压,他应该是第一位光临店铺的客人。 张昆快速经过街道,走进了钟錶店。 张昆站在靠里面一点的柜檯前,一名店员正在接待他。店员问,先生是修表吗?张昆说,是,一块老表。店员又问,什么牌子,哪一年的?张昆说,英格兰,1925。店员听罢,朝张昆点了点头,手指了指柜檯后面的一个过道,请他自己从那边进去。 张昆走到店铺后门来。这里是后院,当中有一块不大的天井,地面铺有青石板,阳光由天顶照下来,石板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天井一侧有扶梯,楼梯虽然窄小,但很稳当。张昆沿着楼梯就上去了。 楼上就一个房间,双开门,张昆拿下头上的礼帽,上前去敲响了三下门。门打开一小半,一位40多岁的身体微胖的男人露出脸来,他有些惊讶的眼神,一让身,张昆往屋里走进去。男人手上提着一把手枪,他关上枪的保险,很迅速的将枪插回到后腰去。 第58页 张昆说,梅区长,因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就直接过来找你了。 梅区长说,什么变化,又是什么变化,张昆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一定能够找到那个江湖杀手的。 张昆说,是,我答应过。可是。 梅区长说,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昨天晚上戴老闆还托人从香港带过口信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设法收编这名江湖杀手,他太有价值了。 张昆说,可是,可是现在我还交不出人。 梅区长说,你说什么,你说你现在交不出人来了? 张昆说,是,至少现在我还没有把握。 梅区长忧心忡忡地来回急走了几步。梅区长全名梅承先,他是国民党军统上海区的区长,三个月前戴笠亲自委派他来上海任职,主管上海市地下抗日组织活动,到上海的第一天,他就跟张昆见过面。张昆是军统安插在法租界巡捕房的特工,六年前张昆在英国皇家警察学校进修,就正式加入了军统情报局。梅承先为了做出一番业绩,近段时间,可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张昆的身上。 梅区长有些焦头烂额的样子,他说,那这名杀手,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弄到手。张昆紧锁眉头,没回话。梅区长又说,张昆,我这个区长实在是不好当呀,汪精卫上个月在上海开会呆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们区的六个行动小组连续出动,已经损失了四个,牺牲了十五名同志,另一个小组,全部六名成员竟然投靠了汪精卫,成了76号特工总部的人,都是被金钱给收买的。现在区里能干事的已经没几个人了,新的组织有待建全,我手里现在缺的就是人,能人,真正可以独当一面的杀手,为党国可用的杀手。 张昆很懊恼,很茫然,他感觉应该得到的东西,突然间又失去了。 梅区长继续在说,你要知道,我这儿有多难吗?戴笠跟我是黄浦六期的同学,他派我来上海,是给我机会,我再做不出成绩,对得起他吗,对得起蒋校长吗?我是无颜面对了。我梅承先有了机会,你张昆也就有了机会,这个机会,那是再多的金钱都买不到的。好了好了,这些事我也不想多说了,你就明确地告诉我,什么时间可以把那个杀手弄过来,金钱,职位,都不是问题。 张昆说,区长,我只能尽力。 梅区长说,那好,你尽力吧,我可是把全部的指望都交给你了。张昆,有一件事你千万要给我记住,如果不能成功收编这名杀手,那就当即除掉,决不能让共党给收编了,党国的利益高于一切,若是姑息养奸,那将会后患无穷啊。 张昆说,这一点我明白。 梅区长亲热地拍了拍张昆的肩膀,他说,好,明白就好。这人嘛,活到了最高的境界,就只两个字,明白。 张昆告别梅承先,走出钟錶店铺门外的时候,看了看头顶的太阳,他感觉眼前一片昏花,不禁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彩儿和衣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少时辰。门轻轻地被推开了,阿牛进来。 阿牛在床边轻唤着二小姐,彩儿听到是阿牛的声音,懒得去理睬,转过身去面朝着墙壁。阿牛说,二小姐,是小夏来了。彩儿听到是小夏,身体一转,人就弹坐起来。彩儿问,你说小夏回来了,人在哪里?阿牛说,走了。彩儿生气地说,你这死丫头,你敢来骗我。阿牛说,我是在外面遇到小夏哥哥的,他说让你去他房间一趟,有件东西要你去拿。 听到这话,彩儿从床上跳到了床下来。 江边的风很大,彩儿一路小跑着。 有一条废旧的木船,瘫躺在江岸的泥沙上,小夏就在船上等彩儿。 他们相视良久,都不说话。 小夏问,东西拿到了吗? 彩儿点点头。 小夏说,你看过了吗? 彩儿摇摇头。 小夏说,你看看吧,早就该让你看到的。 彩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陈旧的信封来,她疑惑地看了一眼小夏,然后从信封里面抽出一张老照片来。 彩儿手上拿着那张黑白照片,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她震惊无比,恍然间,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的面前,是浑黄的黄浦江,往返的船舶上悬挂着各种颜色的旗子,太阳旗最多,最抢眼,那些粗大的烟囱不停地往上冒着烟云,很快就把湛蓝的天空涂抹得又灰又黑,久久不见消散。 小夏说,我叫夏光奇,南京人。 彩儿说,你跟随逃难的人群来到上海滩,那会儿你失忆了,后来你失踪,是因为你的记忆重新恢復了。 小夏说,去了南京,只找到这张照片。 彩儿手指着照片当中的人说,这是你奶奶。小夏说是。她又指着当中的两个人说,这是你爸爸和妈妈。小夏说是。她的手指不停地往下指,小夏就不停地说是。最后彩儿说,25个,就你一个活着的。小夏说是。 彩儿的手微微抖颤,照片滑落在地,她赶紧捡起照片来,此时看到的是照片的反面。反面有钢笔画的“正”字,一共画了两个半,13笔。彩儿说,杀了13个了。小夏说是。彩儿又说,还差11个。小夏说是,还要加上水月嫂子南京姨妈家里的6个,那就还差17个。 小夏的脸上麻木而僵硬,他从彩儿的手上接过照片来,不忍去看,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去。 第59页 彩儿说,杀完了这些人,往下你想怎么办? 小夏说,不晓得。 彩儿问:你没有思想,没有主义,没有信念吗? 小夏说,不需要。 彩儿去看小夏,小夏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彩儿说,小夏哥,你活着的理由,难道就只是为了报仇? 小夏说,是,讨还血债,杀人偿命。 彩儿说,南京大屠杀死了30万人,你杀得完? 小夏说,会有人找他们偿命的。 彩儿嘆出一口气来,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再次正视着小夏,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夏光奇,你心胸狭窄,你不是真正的江湖豪杰,不是真正的抗日英雄。你只晓得家仇,不知道国恨。你看江,江上那些挂着日本旗子的船,那是我们中国人的江,他们不走,这个国家就不得安宁。 小夏说,国家不得安宁那是国家的事,谁家的人死了,谁都得报仇。 彩儿说,是得报仇,是得偿还血债,但是你,小夏哥,再不要做什么江湖杀手了,你必须要有信念,要有组织。我要带你去见朱老师,他会告诉你,这个仇怎么报,才能报得更彻底。 小夏说,我不会参加任何组织和党派,我只相信我自己。 彩儿说,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们要拯救的是一个国家,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脑子呀?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你哪天就会送命的。 小夏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我就没想过自己要活多久,我的性命早就不重要了。 彩儿说,无知,你太无知了,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好吧,不说了。小夏哥,回家吧,我去求我爸,这两天,阿爸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白天晚上都在佛堂里呆着不出门,他心里一定是舍不下你的。大哥和大嫂还有我姐也会为你求情的,最终爸爸会同意你留下来,我保证会。 小夏摇头说,这个家,我回不去了,也没脸回。 彩儿说,什么脸不脸的,回去了你还是以前的小夏,我不会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们。你是我爸的徒弟,你是我哥的结拜兄弟,爸爸是善良的人,只是一时气不过,你不要怨他。 小夏说,只要我活着,我会报恩的,如果死了,来世相报。 此时彩儿的眼里似有泪水在滚动,她同情小夏的遭遇,她怜悯小夏的人生,但是此时小夏的不领情让她觉得自己的付出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或许还有一个致命的原因,她的内心深处已经在不自觉中爱恋上了小夏。 彩儿的手指着小夏,她伤心欲绝地说,你走,你走吧,你这笨鹅,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 江风吹过,小夏的脸上一阵乌青。 小夏早已经是一个充满了仇恨的人,就仿佛一块烧红的石头,里面仍然是冰凉的。小夏漠然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彩儿,他感觉心脏收缩成了一个拳头,随时都会停止跳动。小夏勐地转过身,纵身一跃,身体腾出丈余远,落到了岸上。他朝着远处的城区,他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 彩儿望着小夏远去的背影,蹲下身子,呜呜地哭起来。 傍晚,彩儿回到家。汉清已经知道彩儿去外面见小夏了,见到她一个人回来,问她小夏怎么样了。彩儿说,鬼晓得他怎么样,这个人我以后也不想见到他,他走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汉清狐疑地看着彩儿,问她,莫非你们之间又发生什么事了。彩儿说,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反正往后我是不认识这个人了。汉清说,赌什么气呀,你和小夏的事,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你的目的不就是想救小夏的吗,不就是不想让小夏成为替罪羊吗,你是在哪里见到小夏的,我去找他谈谈。彩儿说,走了,走到天边去了。 唐爷从佛堂那边走来,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咳嗽了一声。彩儿回头看到父亲,大声说,走了好,走了这个家就安静了,下一个再走的人,就是我。彩儿说着话,迈开大步子往楼上跑去。 唐爷望了一眼楼梯那边,回过身来,沮丧地说,不用理她,真要走,谁也留不住。汉清说,爸爸,那小夏真的就不把他找回来?唐爷冷淡地说,不要再提他了,这都是命。汉清一时无话,想了想,又说,阿爸,张昆那边,我想去找他解释一下。 唐爷转身回佛堂,边走边说,有什么好解释的,过些日子再说吧。 彩儿在客厅里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没有人接听,第二个电话对方说没有这个人,第三个电话对方让她以后不要打这个电话了。彩儿焦虑起来,急得团团转,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门口阿牛走进来,一脸慌张的样子。 阿牛说,二小姐,你还不晓得吗?我刚才去菜市场,见到好多gg栏上,还有电线桿子上都贴了通告,通告上说,上午十点,宪兵部要在江边处决一批抗日分子。彩儿心惊胆战地问,通告上有被处决人的名单吗?阿牛摇头说,名单倒是没看见,围看的人议论纷纷的,都说这一回杀的人不会少。 彩儿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拉着阿牛就出门去。 上海市区的主要街道路口已经开始戒严了。彩儿和阿牛气喘吁吁地小跑着,她们经过霞飞路中段的时候,见到街道上聚满了围观的人群,许多黑衣警察在街道两边维持秩序。 不多一会,大街上十几辆宪兵队的摩托车开道,当中一辆军用大卡车,卡车后面紧随着数十辆黑色轿车和军用车辆,车队气势汹汹,一路慢驶过来。 第60页 阿牛手指着当中的军用大卡车,她惊叫,她说上面的人都没有头。彩儿去看卡车,上面有三十几个人都被五花大绑着,不是没有头,而是那些人的头上都罩着一个黑布袋,每个人的背上插着一块长有三尺的木板,木板上用毛笔写有“处决”二字,下面还有名字,只是字小,隔远了看不太清,沿着车厢四周都是头戴钢盔持枪的日本宪兵。 押解处决人犯的车队缓缓驶去,高音喇叭大声囔嚷:这就是地下抗日组织的下场。为了维护大东亚共荣圈的和平,为了国际都市上海滩的新秩序…… 车队驶过之后,围观的人流跟着车队后面奔跑。 日头高高地悬挂着,有光亮却没有温度,小夏在阴暗的船舱里晕晕入睡,他好像忘记了时间,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忽然,他被一阵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不清楚这声音是来自梦中还是来自现实,那些声音像波浪一般此起彼伏,来回撞击,好像就在自己的身边,让他受到了惊吓。 小夏从船舱下面爬起身来,一身脏稀稀的,像条失去家园的流浪狗。他拿起一边破了几个洞的毡帽戴在头上。他的头慢慢地从舱房下面往上升了起来,朝着声音过来的地方看去,看到了前面不远的江边上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 有几个孩子从废船边跑过,他们破衣烂衫,张大嘴巴朝天叫嚷着,快去看杀人,快去看杀人罗。 正是退水季节,江岸异常的空旷,当中的沙滩上临时用木板搭起一处百余平方米的看台,有几千市民围聚在这里,还有一些稀稀拉拉的人群正往这边赶来。几百名持有枪械的黑衣警察和便衣特务把守在看台四周,看台上架有数挺机关枪,一个中队的日本宪兵虎视眈眈面对着涌动的人流。那辆军用大卡车上被黑布袋罩的人犯一个个被宪兵拖下车来,他们的脚上都戴有镣铐,被拖动的时候发出“哐啷啷”的响声。 观看的人群里有人数了数黑布袋,一共是37个人。 这些人被推拉扯动着上了看台,他们看不见人只能听到人声,他们知道生命到了最后一刻,来的地方是断头台。他们排列成长长的一行,背朝着黄浦江,面朝着悲哀而汹涌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 看台上竖有一根大旗杆,很快就在上面升起一面日本太阳旗。几名腰佩军刀的日军军官站在看台的侧面,执行这次处决的军官是井川少将。而在这几名军官的身边左右站着的是一群衣冠楚楚的市政府要员。一名貌似法官的男人走到井川少将跟前来,井川冷漠地朝他点了点头。法官转身走到看台前沿当中,一名文书将一个文件夹递给法官,法官打开文件夹,清了清嗓门,将开始宣读处决人犯的姓名,以及他们的反日罪行。 围观的人群瞬时间寂静下来。 几十个人的名单念起来够长了,但是法官极有耐心,一点不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名字,他每念到一个人的名字,文书就会上前去揭开这个人头上的黑布罩,人头露出来,上面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有耳朵,这大概也算是在验明正身。每当揭开一个人的头罩,人群里便会有一阵骚动。法官念到:“朱有庆,男,现年52岁,教师,中共党员,上海联大爱国抗日协会副会长。”朱有庆头上的黑布罩就揭掉了。 人群里站着彩儿,彩儿很害怕听到但还是听到了老师的名字,这些天都没有联繫上朱老师和同学们,这一见却要跟敬爱的老师生离死别。彩儿张大的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凝固起来,她抓住阿牛的手,感觉人就要窒息。随着朱老师的名字,后来两个人的名字都是她的同学,其中还有一名女同学。 朱老师的眼睛见了光,他的脸像抽了筋似的往上微微抬起,眼睛里的天空是那么高那么蓝那么地神圣。 人群里又一阵小小的骚动过后,只见一个男人往前挤动,那是小夏。小夏看见了台上有他眼熟的朱老师和那两位学生,他想起了在唐公馆后院门外彩儿跟他们见面,他想到教堂后面的小屋里彩儿跟他们在一起开会,彩儿是他们一样的人。小夏亲手杀过日本人,但他还没有亲眼见过日本人杀人。1937年初冬的那天凌晨,他从枯井里爬出来,见到的只是家人的尸体,那些尸体在他的眼前再一次闪现而过,令他惊悚不安。 法官终于念完了所有人的名字,最后念罪行,所有人的罪名归纳成两条,第一是破坏中日和平扰乱社会稳定,第二是频繁组织地下反日活动刺杀日本官兵。法官履行完了他的义务,朝那边的井川少将弯了一下腰,然后走到一边的官员队伍里去,他的身体稳稳噹噹,居然一点也不见摇晃。 井川威武地朝前面挥了一下手,一队持枪的宪兵踏着整齐的步伐,走到人犯的身后去,37名抗日人犯后面站着37个宪兵。井川少将喊了一声口令,宪兵们全体立正。井川少将又喊了一声口令,宪兵们一齐拔出腰间的刺刀,利索地将刺刀安插在枪口上。 看台下的人群如浪一般波动,所有的人揪着心往台上看。 37名抗日义士,他们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他们一定想振臂高唿,但因全身捆绑,他们的手举不起来。他们唯一可以反抗的就是喊出声音来,他们的嘴巴几乎在同一时间扩张开来,但是只能听见他们啊啊的发音,再怎么用力都是啊啊声,口腔里喷出血来还在啊啊吼叫。 第61页 看不到一个舌头,他们的舌头都被割掉了! 没有舌头的人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失望,那种无奈又无助的失望,就像已经被掏空了心脏。也许还有希望,他们开始跺脚,他们的脚板和脚上的镣铐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看台下所有的人都拉长了脖子,眼球都要往外掉出来,人们被那种独特的响声所震撼。 彩儿想喊叫,想冲上前去,她的身体被阿牛紧紧地抱住。 小夏的手握成拳塞在了自己的嘴上,他能听到指节发出的“咯咯”响声。 这一时刻,人们在近似疯狂的状态中都不由得跺起脚来,那些“咚咚咚”的脚步声汇合到一起,铿锵有力,惊动天地。 井川发出了最后一声口令。但见那37个宪兵平举刺刀,训练有素地朝着每个人既定的方位往前刺去,“吱嚓、吱嚓”的声响,几乎都是刺刀穿透人的后背直达前胸,血水四溅之中还能看到刺刀的亮光在频频闪动。 人们惊唿尖叫,不忍相看,晕厥的人不计其数。 血水的腥味在空中瀰漫,看台上已经是一大片横七竖八的血淋淋的尸体,这些人倒下的时候,没有舌头的嘴巴还在张开。 旗杆上那面日本旗子依然飘动,而在旗杆的下方,贴上了一张通告,黑笔写着:暴尸三天,收尸者格杀勿论。 第十三章 昨晚下了一场雨,上海滩滴滴答答的声音一直到天明。 静安寺里响起的钟声如泣如诉。 唐爷一大清早就去了寺院里烧香朝拜,回来的时候两眼红肿,像是被烟火熏了。唐爷走进客厅,遇到兰儿从楼上下来。兰儿的眼睛也有些红肿,兰儿说,彩儿她都两天没有吃一点东西,想把自己饿死呀。唐爷说,没东西吃的人会饿死,还没听说过有东西吃的也会饿死,不用去管她了。唐爷问炎宝昨晚没有回公馆住吗?兰儿说没有。唐爷想了想,要兰儿陪他去市政府找找余炎宝,看看他那边,可不可以疏通一下关系。 余炎宝正在办公室看文件,焦头烂额的模样,两眼通红。 响起敲门声,余炎宝极不耐烦地说,进来进来。兰儿轻轻地推开门,她和父亲一块走进来。余炎宝头也没有抬,嘴里说,我都一夜没睡了,你有完没完呀。唐爷轻咳一声,余炎宝听到声音不对,赶紧抬头,见到面前站着的人是岳父和太太,愣住一下,他说,唉,我还以为是秘书科的刘小姐呢。兰儿说,现在来的是唐小姐,和你的岳父大人,我问你呀,昨天给你电话,让你找市长的事,你找过了吗,也不给父亲回个话。 余炎宝招唿唐爷坐,要去倒茶水,兰儿说不用了,谈完事就走了,这个鬼地方没人愿意呆。余炎宝说,岳父,我昨天晚上见过赵市长,抽空跟他说了那事,赵市长回答得很明确,他不好介入这件事,市政府也管不得,弄不好给牵扯进去,脑袋就转到背后去了。唐爷说,那些尸体江边都凉了两天两夜了,昨晚又下了一场雨,天气又闷热起来,又是苍蝇咬又是蚊子叮,尸体都在腐烂,我身为区慈联会的主席,我能看着不管吗?那是人的尸体啊!别说是人,就是动物家禽死了都得埋葬。余炎宝说,岳父呀,可是,可是你跟我说这些话没有用,现在就是把市长的椅子让给我坐,我也没有说话的权力。兰儿说,他们真是太惨无人道了。余炎宝听到兰儿这样说,立即用手掌去按住兰儿的嘴巴,他说,老婆呀老婆,这话乱说不得了,不要命了吗? 唐爷气咻咻地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 余炎宝说,我说岳父大人,这事儿您老还是不要管了。现在事儿是越闹越大了,昨天棉纺织厂、印染厂、火柴厂、钢材厂、运输公司还有各大院校的一些团体都要组织上街游行,结果呢,一下就抓了上千人,现在监狱里都快关押不下了。唉,还有比这更大的事。余炎宝说着话,走去门那边,拉开门往外面的走廊上看了看,接着关好门,回过身来继续说,反正你们都是家里人,晓得后莫传言就是了。昨天中午,日本的临时军用机场给炸了,损失了两架日本战斗机,昨天傍晚,军官食堂被人下毒,毒死了四名日本军官,更可怕的是今天凌晨,日本巡逻艇上一个小队的士兵全都被人用刀抹了脖子,尸体都扔进了江里,据说那名江湖杀手又出现了。哎呀我的妈,这样杀过来又杀过去的,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最终倒霉的还不是我们中国人吗?! 兰儿说,是他们侵略中国,中国人又没有扛着刀枪去他们的国家。 余炎宝恶瞪了兰儿一眼,说,兰儿,你就不能不说话吗?你不说话我会把你当哑巴看吗?妇人就是妇人,没脑子。 兰儿没好气的说,那我不说了,你说。 余炎宝转向唐爷这边来说话,岳父呀,您老就听女婿一句话,少管,不管,过自己的日子。 兰儿忍不住又说,只怕想过日子,也过不太平。 余炎宝气得身体转了一圈,想发威,但没发出来。 唐爷说,炎保,那些尸体不能再放了,上上下下都不管,那怎么可以,俗话说入土为安,人不入土,岂能得安。炎宝,你领我去见见市长,我亲自跟他说,就是按国际法,那也有国际法的道义。 余炎宝大声嘆息,摇晃着脑袋说,市长他顶个屁用,除非找到宪兵司令部去,主管这件事的是井川少将,那个地方能去吗?因为这件事儿去,就是阎王老子进去了,我看也出不来了。岳父大人,不就是暴尸三天吗,明天这个时候,就可以收尸了,再急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第62页 唐爷站起身来,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现在是一分钟也等不了。 离开市政府,唐爷做出了唯一的也是最无奈的决定,他决定去见京野,京野先生跟井川少将是同乡,交情颇深,上半年时京野领着井川曾来参观过唐氏红木家具,他和井川也有过一面之交,前不久京野还从商行购了一件红木茶几送给了井川。 京野和太太美谷子在愚园路开有一家洋服店,店铺在一楼,家就住在二楼。唐爷当然不会空着手来,他带来了两件紫檀木的首饰盒,为唐爷亲手雕刻,工艺精美,原本是想留着给彩儿做嫁妆的,狠狠心还是拿出来了。 唐爷亲自登门,京野和太太喜出望外,上海没有沦陷之前,唐爷家里的西服都在这家店铺订做。京野说唐爷有两年多没有来过店里了,于是吩咐美谷子拿出日本带来的绿茶招待。唐爷自然没有心思喝茶,送上紫檀首饰箱,一件给美谷子,一件转送给井川少将。唐爷说明来意,请求京野去找井川少将说说情,出于人道,让慈联会派人去收拾江边的那些尸体,人死了要埋要葬,等不得了,相信在日本国土也一样。 京野说这件事情虽然棘手,但他一定尽力去办,并且说井川少将向来喜欢中国的红木家具,尤其欣赏唐氏雕刻工艺。事不疑迟,唐爷在洋服店呆了不到10分钟,京野就去了宪兵司令部,让唐爷在家里等他的消息。 江边临时刑场值勤的日本中队长见到京野带来了司令部的手令,立即就把看守尸体的队伍拉走了。 那些尸体在日晒雨淋之后已经开始腐烂,混乱不清的异味四散开来。唐爷去的时候带了许多义工,他们大都是上海的居民,还有一大群哭干了眼泪的殉难者的家属。那一具具背上被戳满了窟窿的尸体,那些有头没有舌头的尸体,用江水洗擦干净,费了很大的劲才能将他们的眼睛和嘴巴合上。 哭泣的江岸烟云滚滚,爆竹声唿天抢地。 37具尸体,装了整整一卡车。 唐爷回到家,他感觉全身骨头都累散架了,人的面容一下子老去了许多。他用干枯的眼睛看着汉清和水月,问家里还剩下多少钱。水月去把存摺拿来交给父亲,唐爷说全都取出来,送到慈联会去安抚死难者的家属。 天已经断黑了,唐爷又去江边放生。 他的身边搁着一个大木桶,里面都是鲜活的黄鳝和泥鳅。他掀倒水桶,把这些生灵放到江里去,它们一直都在水面来回游动,很久才离去。 唐爷面朝着江水念诵着佛经,他的声音苍凉而悲切,断断续续地在江风中穿过:“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噁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 江上渔火点点,凉风阵阵袭来。 过了很长的时间,唐爷才缓慢地转过身来。唐爷面前不远处,竖着一个黑影,像块石碑,那是小夏。小夏是跪着的,他一直就那么跪着,夜色中隐约可见到他的眼里闪烁着倔强的光芒。 唐爷慢步经过小夏的身边,眼皮都没有抬动一下,仿佛知道那个人影都一直跟随在他的身后。 师傅!小夏喊了一声。 唐师继续往前走,缓声说,回家吧,这里风凉。 小夏听清了唐爷的声音,倏地立起身来,几个大步子追上了唐爷。小夏用手去搀扶着唐爷,唐爷手一甩,推开了他。 唐爷说,你的师傅,还没有老到要你来搀扶的地步。 落在后面的小夏,感激涕零地笑了。 唐爷回到公馆,还带回来了小夏,汉清、水月和兰儿他们异常吃惊,再次重逢,无不悲喜交集。 小夏推开了彩儿的房门,他的手上端着一碗面,里面还有两只荷包蛋。彩儿坐在床上背着门,她已经知道小夏回来了。小夏小心翼翼地走到彩儿的身边来,探过脸去看彩儿的脸,彩儿的脸上冰冷无情。 彩儿,你吃点东西吧。小夏说。 不吃。彩儿把眼睛闭上。 面条还是热的,还有荷包蛋。小夏又说。 彩儿不理他。 小夏放下手里端着的面,手在脑袋上拍了拍,想起什么事儿来,接着手去口袋里摸出一块巴掌长的圆木头,木头上雕有一朵荷花,荷花含苞欲放,工艺精美而生动。小夏伸出手去,递到彩儿的身前。 小夏说,这个是送给你玩的。 彩儿闭着眼睛仍然不理他。 小夏又说,我捡到了一块枣木,记得师傅说过,枣木的木质仅次于梨木,同样也适合雕刻,在北方,枣木箱子还很值钱哩。师傅还说,枣木的时间存放久了,气味很香呀。 小夏的话还没有说完,彩儿一挥手,把那块木雕打落在地。小夏往后退一步,怯生生的样子看彩儿。彩儿听到东西落地的声音,打开眼睛往地上看了一看,看到了雕刻的荷花。 屋子里静了一静,都无话。 彩儿转过身下床来,拾起木雕荷花,认真地看了看。 彩儿说,是你雕的? 小夏说,是。 彩儿问,雕刀呢?你把雕刀拿给我看看。 小夏有些犹豫,最终手还是放进口袋里去,拿出一把刀子来,只是一把普通的学生削铅笔的小刀。 第63页 彩儿眼睛看着那小刀,问他,用它杀的人? 小夏垂着头,脖子有点歪,没回话。 彩儿的眼睛眨动了一下,非常光亮,她说,巡逻艇上的12个鬼子,都是用这把刀子杀的?就这小刀子,杀那么多人,鬼才会信?你一定还有其他的刀,拿出来给我看看。 他们都喝醉了,就两个放哨的还像是活人。这种刀子,已经够用了。小夏压着嗓门说。 好了,那你已经报完仇了,够本儿了。彩儿有些讥讽的口吻。 小夏的嘴里嘆出一口气来,没回话。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回唐公馆?彩儿眼光逼迫着小夏。 我还要报恩。小夏轻声说。 报什么恩,现在只有仇没有恩。彩儿说。 那就报仇,跟着你,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是朱老师的人。小夏执着的目光看着彩儿。 彩儿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彩儿似乎就在等着小夏的这句话。她举起那个木雕来,再次看了看,说,雕工还行,只是不健全,只有花,没有叶。 叶子在下面,我还没雕完。小夏说。 去,雕完再送给我呀,笨鹅。彩儿把木雕扔回给小夏,接上说,枣木算什么呀,太次了,我用的梳子至少都是黄花梨的。 那我重新雕过吧,用紫檀的。 算了,也许我也会喜欢枣木。 小夏想笑,但他不善于笑,只是嘴角往上微微勾了勾。小夏转过头,看着桌上的那碗面,问彩儿,那,面条你还吃吗? 吃,当然要吃,别说是面,现在就是你这个大活人,我都吃得下。彩儿说着话,走过去,端起碗来,大口地吃,吃得嘴里稀里哗啦地响。小夏看着彩儿吃面条,好一阵欣慰,他感觉自己跟彩儿,是那么的亲近,亲近得再也无法分离,彩儿像他姐,也像他妹,还有些像他的师妹,可惜她们永远都回不来了。一想到这些事,小夏难免心生悲切,转过身,悄悄地走出去。 张昆举着枪,他真想一狠心就毙了刘大个。 刘大个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还在接受输血,手术后他的右胸取出了一个弹头。前天飞机场那件爆炸案,是张昆带着刘大个和另两个兄弟去干的,那两个半途中弹死了,就他和刘大个回来了。张昆手下有一批很得力的巡捕,都是他在三年前亲自去山东地区招来的,那年巡房有新增名额,张昆坚持不在当地招人,他认为当地人做巡捕容易被地方黑势力腐蚀和拉拢,总探长最终採纳了他的建议,于是他去山东带回了15个血气方刚、为人豪爽而忠厚的男子汉,并亲自训练这一批人,刘大个算得上是里面最出众的。 张昆万没有想到,刘大个竟然敢背叛他。刘大个所谓的背叛,是他亲手杀死了证人曲丽曼,曲丽曼的死亡,张昆在看了现场之后,就怀疑是内部的人干的,可当着詹森的面,张昆只能咬定是自杀,真要是上面展开了调查,他所建立的组织就有可能暴露。这件事张昆早晚得弄明白,可现在,刘大个却亲口承认这个事实。刘大个这回受伤,张昆守在他的床前两天两夜,他醒来的时候见到面前的人是张昆,备感愧疚,他说他对不起张昆,那个女证人是他杀的。 张昆的手枪顶在刘大个的左额,他说,刘大个你这个混蛋,你知道你误了我多大的事情吗? 刘大个说,张哥,俺知道,你现在就是毙了俺,俺也不后悔。日本鬼子俺操他亲娘的,七七事变后,山东那么大的土地,就几天几夜全给他们占领了,俺老家莱阳县给日本飞机的炮弹刨了三遍,俺爹俺娘还有俺老妹子,至今都生死不明,俺想回老家,俺们都回不去了。张哥,那个叫小夏的人,不管他是不是那个江湖杀手,但他杀的是日本鬼子,如果证人再去指证他是,你和总探长就会把他送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一个杀鬼子的人,怎么能够死在鬼子的手里。俺就是看不过,俺就把她杀了。 张昆的枪口在刘大个的脑袋上重重地顶了一下,他说,你他妈的是个混蛋,你怎么就知道我会把人送到宪兵司令部去,我那话是说给总探长听的,那个人真要是,我也有办法保下来。我是要收编,收编你懂不懂? 刘大个吃惊地望着张昆,张着嘴巴出不来声音。 张昆说,妈的,一点头脑都没有,白跟了我这些年。现在证人死了,人也放了,我去哪里找江湖杀手,那是人才,他必须为党国所用。张昆说着话,把枪收回,插回到腰间的枪套里去,接着又说,不是看在你这次炸机场有功,我还是会毙了你的。 刘大个说,张哥,那就把他抓回来再审。 张昆说:还抓个屁,这人是说抓就可能抓的吗?张昆冷静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指头大小的金条,塞在刘大个的手上。张昆说,这是上峰给你的奖赏。刘大个推辞说,俺不要。张昆说,等抗日胜利了,我立即放你回老家,留着吧。哦,医生说了,就你这体格,挨上五枪也死不了。刘大个嘿嘿地笑了笑,手里摇动一下金条说,谢了张哥,那俺就留着了。 那根金条根本就不是什么上峰给的,梅承先区长那边没有这笔费用,是张昆回家向他母亲要的,母亲预备了几根金条是要给儿子结婚的,没想到张昆强行要借了去,说有急用,日后一定会还,一下就拿走了三根,另两根金条交给了那两名死者的老乡保管。 第64页 张昆离开医院立即驱车去唐公馆。区长梅承先再次给了他明确的指示,抓紧时间收编江湖杀手,如不能收编,立即清除,重庆方面已经调查并发来通电,刺杀汽艇上一个小队的日本兵并非共产党方面的上海地下组织。据内线消息,特工总部得到汪精卫的指令,也在寻找这名杀手,并派出特务行动队的队长黄赫民负责,已经在市内布置了许多暗哨。 张昆来唐公馆的时候唐爷在佛堂念经,不便打扰,他便去见汉清。 作坊工作室里,汉清在忙着打磨那张罗汉床,小夏在雕刻脚踏四足的花纹。张昆推门进来,汉清见到张昆微微有点吃惊。小夏抬眼看了一下进来的人,低下头去继续干活。汉清说,阿昆你来了,昨天我还想着要去你家看看的。张昆说,我蛮好的,没事。汉清,我想跟小夏单独谈谈话,当然要得到你的允许。汉清疑虑了一下,没回话。张昆坦诚地说,我不是来办案子的,作为朋友,跟他聊聊。汉清说,那好吧,你们聊,我去店铺看看。 门关上,屋子里就留下小夏和张昆两个人。 小夏不冷不热的脸朝张昆点了一下,继续去干活。张昆走到小夏的身边来,沉默着,看着小夏的手在熟练地运用着雕刀。 张昆说,小夏,上次那件事,让你吃苦头了。办案子都是这样,是黑是白,都要等案子办完了才能清楚。 小夏说,我明白。小夏说话的时候,举起雕刀来,手指弹了弹刀刃上的木屑,继续去用刀。 张昆说,听说你离开了公馆几天。 小夏说,是,师傅又让我回来了。 张昆说,你很恨日本人吧? 小夏说,谁不恨?我看见他们在江边杀人了,那些被杀的人都没有舌头。张大哥,你不恨日本人? 小夏正视了一眼张昆。张昆避过对方的目光,掏出烟来点着火,恨恨地吸了几口。张昆在认真观察小夏的情绪变化,但没有他想要的结果。他掏出一支烟来,递向小夏。 小夏,抽支烟,歇会儿吧。张昆说。 我不会抽,干活不耽误说话的。小夏说。 张昆笑笑,随意地蹲下身体,看着一边装有各种雕刀的工具箱,箱子里搁有那件枣木的木雕荷花。他拿起木雕荷花来,观赏了一会,问小夏,蛮好看的嘛,给谁做的? 彩儿,做给彩儿玩的。小夏回答。 张昆听到这话,心里极不舒服,但他很沉得住气,他说,你喜欢彩儿。 小夏说,喜欢,唐家的人我都喜欢。 是呀,他们都是好人。张昆将手上的木雕放回到工具箱里去,站起身来,眼睛仍然看着那只箱子。小夏此时把手中的雕刀放回工具箱,正要换过一把雕刀时,发现箱子里多出一把雕刀,正是那把在刺杀山田介二时留在曲丽曼房间的反手斜雕刀。小夏拿起那把雕刀来,不动声色地看了看。 小夏说,张大哥,这把雕刀不是我的。 张昆说,不是吗? 小夏说,不是,我这里有。小夏拿出另一把反手斜雕刀抬起来给张昆看。张昆的眼睛盯着小夏的脸,打了个哈哈,说,我知道,案子已经结了,这把雕刀你就留着,“熊记”的刀具,好使。 张昆话一完,快步往门那头走去,人刚到门口,突然抽枪转身,枪口对准了小夏,大声说,别装了,你就是兇手! 小夏一动不动,面不改色,只是感觉到自己握雕刀的手心浸出了汗水。小夏把眼睛用力地眨动几下,没有吭声。 他们之间相互沉默了好一会。 张昆利索地收回手枪,插回到枪套里去,他很失望,小夏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其实这种失望,似乎令他更加确信小夏就是那名江湖杀手。 张昆说,小夏,我有一句话留给你,我就为这句话来见你的,你给我记住,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但你绝对不能连累唐家的人,若是有个好歹,我一定会崩了你的! 彩儿从外面回来,她是在大院里见到张昆的。 张昆告诉彩儿,他已经见过了唐伯伯和汉清,当然也见过了小夏。张昆的脸上显得很刻板,像个长辈似的。彩儿原本见到张昆想着要跟他解释一些事情,可是面对这样种脸部表情,蓦然发现自己跟张昆之间拉长了一大段的距离。 彩儿冷着一张脸说话,昆哥,你还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张昆看着彩儿,彩儿在他的眼里依然是那样美丽。 彩儿,我们结婚。张昆说,“结婚”的这两个字来得很坚决。 结婚?彩儿惊疑的目光在对方的脸上扫动了一下,接着垂下了眼睑。张昆说,是,结婚。你阿爸和你大哥刚才跟我解释了很多,其实也不用解释,那件事,我心里是清楚的,你是为了小夏,才说出那些话来。 彩儿没吱声,觉得那次的事件自己是理亏的。张昆继续说话,自从上次我妈妈跟你爸见面后,天天唠叨着结婚的事要孙子的事,最近忙,我也没空来。你爸说,元干大师去了龙虎山闭关,下星期就可回来,到时候你阿爸会跟我妈妈去静安寺请元干大师择好结婚的日子。 那你是决定要跟我结婚了?彩儿问。 我早就应该决定的,不过现在还不晚,还来得及。张昆说。 来得及是什么意思?彩儿再问他。 第65页 张昆没急着回话,沉思了一下,他说,这样跟你说吧,彩儿,结婚了,我会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保护你,保护唐氏家族。我的话你心里应该明白。还有,小夏的案子,只要我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再查下去。 你很卑鄙,你是在威胁我?彩儿看着张昆的脸。 就算是吧,但都是为了你!张昆语气坚定,眉头很紧。 彩儿当然能够理解张昆的话意,她想到了小夏,她清楚小夏要通过张昆这一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心里还是气不过。 彩儿说,那就成全你了,结婚吧,结婚之后再跟你生一堆孩子,让他们跟你一样,全都成为日本人的狗崽子。 张昆笑了,他觉得太好笑了。 张昆环顾了一下周围,板起面孔说,结婚,就这么定了,至于生下的孩子会不会成为什么人的狗崽子,有你在,这一点我大可放心。 张昆说完话,掉转身就走了。 彩儿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她昂起头来望天,天空是那么地宽广,而自己却无法跟鸟儿一样展翅飞翔。 彩儿和小夏再次站在江边那条废弃的渔船上,西沉的太阳在江面上颤巍巍,很快就变化成一片片金色的鳞光。 小夏拿出那个木雕荷花,递到彩儿的面前,他说,这个雕好了,你看,下面有叶子。彩儿接过来,看了看说,唔,很漂亮,我喜欢。不过,我已经不能收下它了。彩儿说着话,把木雕荷花送回到小夏的手上。 为什么?小夏问她。 我就要跟昆哥结婚了。彩儿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能保护你,我以前就说过。小夏说,木雕在手里攥得紧紧的。 莫提这件事了,还是我阿爸说得对,这世界上,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彩儿镇定了一下,继续说,小夏哥,组织上的人一个都没有联繫到,朱老师他们牺牲后,组织就已经不存在了。听说同学万哲和贝贝还活着,但是他们俩去了延安。 小夏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彩儿说,即便剩下最后一个人,那也得在上海滩抗日。 小夏点头,狠狠地说,要杀就杀出更大的动静来。 除掉井川少将,他是宪兵司令部情报调查处的处长,屠杀朱老师他们37位抗日志士,井川是主谋。 嗯,我听你的。小夏说。 会用枪吗?彩儿问。 为什么要用枪?用刀好,刀的距离近,可以看到血,可以闻到血的腥味,可以亲眼见到他们是怎么死掉的。小夏阴冷地说。 你真是愚昧,疯狂,这样下去你很快就会死掉的。井川是什么人,你怎么近得了他的身,他现在都很少在公众场所露面了,即使露面,身边全都是宪兵。小夏哥,我问你话,你会不会用枪?彩儿说。 小夏的脖子硬硬的,转动了一下说,会,怎么能不会,六岁的时候就跟我爷爷去山上守猎,那时候就用猎枪打死过一条狼。后来跟着我大姐夫,他在警察局当过几年差事,什么样的枪都教我用过。但我还是喜欢用刀,尤其雕刀,用起来顺手,而且快,又省事。小夏说话的时候瞳孔里闪耀着刀锋一般的光芒。 听我的,用枪。彩儿说。 那好,什么时候动手?小夏问。 当然要快,找到了机会就下手,会有机会的。彩儿说。 小夏轻舒一口气,看了看手上的木雕荷花,他说,彩儿,这木雕你还是留着吧,我是为你雕的。 彩儿看着小夏,看着小夏眼里的真诚,她伸出手,接过木雕荷花来。江面上,太阳已经退去,一抹彩霞,映红了他们的脸。 第十四章 上午,唐爷在佛堂念完经出来,六叔告诉说京野先生来了。 唐爷在客厅里见京野,京野笑眯眯地说有好事,要带他去会一个人。唐爷对此类活动不感兴趣,婉言推辞。京野说这个人是井川少将,已经在海格路的一家日本餐厅订好了包厢。唐爷愣了愣,问是什么事。京野不便在这里说,说是去了就知道,肯定不会让唐爷失望的。 他们是日本人,不敢不去。 很丰盛的日本餐,他们知道唐爷吃素,特意做的都是素食。井川跟老朋友一般接待唐爷,首先感激上次唐爷送给他的紫檀首饰箱,已经托人带去日本送给他的妻子。井川说其实战争的最终目的还是经济,日本国有能力搞活大东亚的经济,大家都将为之努力。唐爷不爱听这些话,但只能硬着头皮去听。井川看出唐爷的反应不舒服,便直言不讳地说明这次请见唐爷的目的。井川说因为他喜欢红木,因此也就喜欢唐老爷这样的艺人朋友,战争只是暂时的,世界终归要和平,他已经想好了,要做红木家具生意,并且是跟唐爷合作,将中国的红木产品销售到日本和世界各地,将唐氏红木家具商行做成一家跨国企业,做强做大,日本人跟中国人的友谊将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井川最后说,新公司的名称他都已经想好了,叫做“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 唐爷听到这些话很震惊,完全就没有料到会有这件事情发生,今天可是见到黄鼠狼给鸡拜年了。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生意不在人情在,可是面对着日本人,面对着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日本强盗,唐爷只能沉默。 井川少将看了一下旁边的京野,接上说,唐老爷,合约我已经让京野先生拟定好了,因军职在身,生意上的事务就交给京野先生来代办,他也是我的股份人之一。 第66页 唐爷的眼睛在京野的脸上飘过,没想到这么多年相识的日本朋友,居然口蜜腹剑,早就在打着唐氏红木的算盘。唐爷心里想,俗话说人老了,什么事情都能看清了,可是自己怎么就看不清呢?已过花甲之年的人难道还不够老吗? 京野去一边的提包里取出一份合约书来,小心慎重地展开,嘻嘻笑着,将合约递到唐爷的手上。唐爷不想接,更不想看,他们这是在掠夺,虽然手上没有拿着刀枪,但是他们微笑的目光背后显然藏着比刀枪还要阴毒的火焰。唐爷的手在颤抖,他只记得在收拾江边那37具抗日志士尸体的时候自己的手才有过颤抖,而此刻,他切肤地感受到,37名没有舌头的殉难者脚蹬大地是何等的悲愤。 京野说,唐爷,请您看看,这合约对唐氏商行那是有利无弊,您仔细看看,看看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家传工艺,百年老店就这么拱手相让了,就这么给出卖了。唐爷心里想的话却没敢说出来,他握着那份合约书,放好在桌面上,然后去口袋里拿出老花眼镜盒。那只眼镜盒是紫檀木的,小而精美,面盖上雕有花鸟图案,色泽古朴厚重。唐爷打开眼镜盒,从里面拿出老花眼镜来,往鼻子上挂,嘴里说,唔,我看看,我先看看。 其实唐爷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也许看进去了,转而又风一样飘过便记不得了。京野在一边解释说,甲方负责工艺和制作,乙方负责进口红木原料,唐爷呀,这红木现在中国是非常稀缺的,几乎就停止进口了,商家能用的大都是一些国内的存货,再就以其他的木料来充当红木,一旦由日方承担原料,东南亚地区的红木运输到上海就不成问题了。另外,上面写得很清楚,原料的进口费用都由乙方出资,然后用甲方的成品来结算。唐爷您看到这一条了吧,乙方只有利润没有任何风险呀。唐爷,说是合资,其实我们甲方只是成为了您的原料供应商和成品收购商,乙方的经营和工艺制作甲方概不过问,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儿啊。 唐爷思忖着,缓声说,好是好呀,既然你们是原料供应商和收购商,那么这商行的招牌可以不变,仍然是唐氏红木家具商行。 唐爷的话显然是切中了重点。京野的抬起眼来看井川,井川少将抬起手中的酒盅,嘴里“吱熘”一声响,咽进了一小口白酒。井川说,之所以要改换为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那是希望唐老爷的红木商行能够顺利地经营下去,也因此,商行就有了日本国的庇护,期望唐老爷您看高一眼,时势造英雄嘛,战争如此,生意也是如此。 京野眼角的皱纹又笑开了,他说,唐爷您应该相信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我怎么可能会坑害唐爷您呢? 井川傲慢的口吻说,唐老爷,如果没有异议,就把合约签了吧。 京野拿出一支笔来,旋开笔套。唐爷看着那支笔,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血气方刚,将那支笔化成一把利剑,刺进井川的喉管。但他是唐爷,这个“爷”字早就磨灭了他的锐气。 唐爷说,井川少将,感谢您的款待,商行合资,毕竟是一件大事,请容鄙人回家再考虑考虑。 井川没说话,没有表情的脸朝上看了看房顶。 京野有点两边为难的样子,他说,这样吧唐爷,我就明天去听您的答覆,要不三天后我去府上找您。 唐爷说,京野先生,不用劳驾了,考虑好了,我会去找你的。唐爷说完话,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唐爷回到公馆,灰着一张脸,就像在外面经受了一场沙尘暴。 汉清正在等父亲回家,他异常地兴奋。上午他带着水月去医院做检查,水月已经怀上孩子了。唐爷一直心里都记挂着水月怀孕的事,结婚近六年了,水月肚子一直不见鼓起来,已经成为唐爷的一块心病。 汉清说,阿爸,有喜事要告诉你了。 唐爷冷淡的目光看着汉清,他说,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我这要去佛堂。 汉清说,水月怀孕了,已经做过检查,大夫说腹中的孩子快两个月了。 原本一件欢心并且值得庆贺的事,可唐爷此时听说水月怀孕,反应却很迟钝,额上的皱纹非但没有舒展开,反而绷得更紧。 唐爷说,怀孕了是嘛,哦,怀孕了好。 汉清说,阿爸,办几桌酒吧,请工友们和邻居街坊们一块庆贺庆贺,这可是我们唐氏家族的一件大事啊。 唐爷的样子似乎人在神不在,感觉眼睛有些酸痛,手指在上面擦了擦说,庆贺就庆贺,自己看着办吧,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汉清看出父亲的神色不对,问父亲,阿爸,莫非是发生什么事了? 唐爷唉嘆一声,仿佛人刚从什么地方甦醒过来,他抬起手来,往前指了指,那只手僵硬,似一根冰冻的树枝。 唐爷说,汉清呀,你来我屋里,有话跟你说。 日本人要把唐氏红木家具商行改为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的事,唐公馆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 兰儿去找余炎宝,余炎宝拉着一张长脸,问她什么事这样紧急,以后没大事别往市政府跑,一个女人家,搞得他没面子。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现在里子都快没有了。兰儿说着话,把那份父亲带回家的合约拿给丈夫看。现在唐公馆就跟着了火似的,尤其汉清,急得团团转,魂儿都没有了,唐氏商行不但是父亲命,更是他自己的命,他跟父亲一样,把一生的情感和愿望都寄托在中国的雕刻工艺上。汉清催促着兰儿快去找当秘书的妹夫,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钱,都得让日本人把合约收回去。 第67页 余炎宝没想到家里竟然发生这样的事,他说莫急莫慌,都到了这份儿上了,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余炎宝额顶头髮不多,但梳得黑亮整齐,说话是越来越带有官腔。他在办公檯后的椅子上坐下身来,认真地看起那份合约来,一个字儿都不会走眼。兰儿站在丈夫的身边,兰儿急呀,她说,老余呀你用不着这样认真去看,就看这一行,上面写着招牌改为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余炎宝说,我的太太呀,你总得让我看完吧,看完了看清了看准了才能找到实质性的问题,然后再想办法如何处置如何解决,跟日本人打交道,我有的是经验。 兰儿说,经验顶个屁用呀,你以为日本人是菩萨心肠呀,你得找市长,你得亲自出面去见井川少将,看看要送多少礼金对方才能罢手。 余炎宝不接兰儿的嘴,一行又一行的总算把那份合约看完了。 余炎宝抬起脸来,上嘴皮和下嘴皮咂出了几个响,他说,这份合约,我看来看去的,全都是对唐家有利嘛,这样的合约都不想签,可就错过发大财的时机了,唉,你爸你哥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 兰儿看着自己的丈夫,她足足愣了有半分钟说不出话来。 余炎宝又说,在商言商,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呢?人家又没有把唐氏红木商行搬到日本国去呀。 兰儿就差没伸出手揪住余炎宝的耳朵了,兰儿说,老余你的脑子才是有问题,你完全就是个猪脑子,这都弄不懂吗?唐氏红木商行若是变成了大东亚红木商行,那就是汉奸的商行了! 余炎宝手掌在脸上擦了几把,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跟兰儿解释清楚汉奸这个问题。他把兰儿扶到沙发上坐下来,耐着性子说,兰儿我问你呀,你说你老公是不是汉奸,不是吧,我那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呀。兰儿我再问你呀,现在上海滩是不是日本人的天下,如果你说不是那是唯心,你打开眼睛就能看到,哪一家商铺的门面不都是挂着太阳旗吗?这且不说,现在从小学、中学到大学,都要开始学习日语了呢。这样说来,所有的人都成为汉奸了? 这只是暂时的,都是被逼的。兰儿说。 余炎宝听到这话,一只手搭在兰儿的肩膀上,温和地说,老婆呀,你这话说得太正确了,既然是暂时的,那么“大东亚”三个字也是暂时的了。你看看满街的gg和报纸就知道了,现在冠以大东亚名称和招牌的公司、工厂、商场、商号的单位和企业多如牛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人是得吃饭的,总不能把饭碗给砸了吧。 兰儿奋力一下把搭在肩上的那只手推开去。余炎宝不由往后一退,险些崴了脚,没想到还说服不了兰儿。 兰儿大着嗓门说,要砸饭碗那也是日本人砸的,大哥说过了,就是烧了砸了这家商行,也不能拿掉那个“唐”字。老余你还是不是人呀,唐家供你读完大学,唐家帮你找工作谋到职位,唐家还把大小姐我唐汉兰嫁给你做老婆,现在到了要用你的时候,你就没有说上一句人话,嫁给你这个窝囊废,真是瞎了眼了,我不给你生孩子,那是你活该,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硬得起来的真男人! 老婆呀,你说话就不能小声点吗?余炎宝一点也不生气,也不脸红,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很玩味的微笑,他说,好了好了,老婆你不要把自己给气坏了,我不是男人,我硬不起来,行了吧。既然你一定要我找人,那我找,我找,这唐家的事,当然也是我的事。兰儿你先回吧,这两天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摆平的。 兰儿回到家里去,她相信喊了这么多年的老余。 兰儿见到水月独自坐在亭廊抹眼泪,兰儿问水月又发生什么事了。 水月悲伤地说,汉清决定不请客不摆酒了,还说这个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就来了。 兰儿劝慰道,嫂子不要急呀,我已经跟老余说了,老余也向我保证了,他一定可以摆平这件事情的,庆贺的事,往后延几天,不碍事的。 水月说,真的吗? 兰儿点头,拿出手绢来擦去水月脸上的泪水说,你可不能再哭再流泪了,你要晓得,肚子里的宝宝那可是老唐家的命根子,生下来那可是姓唐,不像我,就是怀上了,生下来也是外姓,跟你是没得比的,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水月说,嗯,我会保重的。 兰儿笑了笑,眼睛四周望了望了,说,彩儿去哪里了,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就跟没事似的。 水月说,彩儿吃过晚饭就和小夏出去了,说是去外面搞点东西。 搞点东西,搞点什么东西呀?兰儿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水月说。 霞飞路地段的夜晚灯红酒绿歌舞昇平,日本人来不来这里的情境都一样,容颜不改。百乐门夜总会的舞台上,娇艷女郎唱着柔丽动情的歌曲,仿佛永远都沉浸在流金岁月里。 小夏和彩儿坐在舞池边的一张餐檯边,他们边喝着饮料边小声地说着话,像一对爱恋中的情侣。小夏的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人群,问彩儿,你说的话不会有差错吧?彩儿说,错不了,朱老师生前说起过这件事,汪精卫特批给了76号特工总部20万元的经费,手枪300支,那帮特务现在配备的肯定都是新枪了。小夏点了点头,让彩儿先出去,在外面等他。 彩儿出去了,在百乐门对角的弄堂里等候小夏。 第68页 不到20分钟,小夏就出来了。 彩儿问,你怎么就出来了? 小夏反问,那还有什么事要办吗? 彩儿说,今晚就办一件事。 小夏说,已经办完了。 枪呢?彩儿看着小夏。小夏把彩儿拉到墙角边来,掀开上衣,从腰上抽出两把枪来,一支快慢机,一支驳壳枪。 彩儿惊喜地说,小夏哥,你简直神了。 他们两人去卫生间,我就跟着进去了。小夏说,把驳壳枪递给彩儿,这枪你拿着,不重。我还是习惯用刀,枪有声音,刀安静。 你现在已经不是江湖杀手了,你是有组织的人,唐汉彩就是你的领导。彩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把驳壳枪放进挎包里去。 小夏说,那谁是你的领导? 彩儿说,没找到,会找到的。哦,那两具尸体你是怎么处理的? 没有尸体,也没有处理,他们头晕,应该还在里面睡觉吧。小夏说。 怎么,你没把他们弄死吗?彩儿有些紧张的样子看着小夏。小夏摇了摇头,手在脖子上抓了抓,说道,我只杀日本人。彩儿诧异的表情,她说,他们是汉奸特务,他们比日本人还要恶毒。小夏垂着眼睑说,我只跟日本人有仇,杀了他们,他们父母,他们的兄弟姐妹,他们的老婆孩子怎么办?那可都是中国人呀。彩儿气坏了,抬起脚板来用劲踩了一下小夏的脚,正言厉色地说,夏光奇你这只笨鹅听着,汉奸特务一定要杀,他们是狗,他们是日本人的狗,他们早就没有了中国人的良心,他们死有余辜,之所以日本强盗能够踏在中国这块土地,就是因为他们这帮汉奸特务的存在。 小夏埋着脸,没回话。 彩儿又踏了他一脚,接上说,夏光奇,我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已经到了国家生死存亡的时刻了,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 小夏的眼睛亮了亮,他说,我听清楚了,黑了良心的中国人,也要杀。 彩儿满意了小夏的答覆,拍了一把小夏的肩膀说,回家吧。 小夏说,你先回,我还要去办件事。 办什么事?彩儿问。 师傅那边得有个交待,我去把京野杀了。小夏说。 杀京野不难,现在要杀的人是他的幕后井川。再说现在还不能动京野,动了他日本人就知道是我们唐公馆的人干的。彩儿说着话,拉着小夏就走。 这两天唐公馆似乎显得很安静,佛堂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唐爷敲击木鱼的声音,大家都在等待着余炎宝那边带来的消息,可是他们等来的却是两辆宪兵司令部的军用大卡车。 两辆卡车在唐氏红木商行的店铺大门前停下,一辆卡车上跳下一队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还牵下了两条大狼狗;另一辆卡车上下来一队军容整齐的日本军乐队,军乐队的日本兵手上提着的有长笛长号和短号,还有大小洋鼓。这两队日本兵都非常有秩序,持枪的日本兵分别守住了店铺大门和一边公馆的大门,提着乐器的日本兵排列成一行。 这时卡车上搬下两架消防用的云梯来,两架云梯很快就搭在了店铺大门的两头,两名宪兵如救火似的快速登上梯子,他们立即就卸下了门头上那块足有丈余长的“上海唐氏红木家具商行”的招牌。那块唐氏的招牌“轰”地一声扔到了卡车上去,接着他们从卡车上抬下一块新招牌,新招牌和老招牌做得几乎一模一样,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都是黑底板,都是金粉书写的字,不同的是“唐氏”两个字变成了“大东亚”三个字。同样是那两名宪兵,抬着新招牌就爬上了云梯,“哐哐”两声挂钩的响声,那块“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的新招牌就挂上了大门头了。因为是新的,异常的招人眼目。 宪兵撤掉了云梯,另一项事务便开始了。 军乐队的指挥拿着一根金色的指挥棒,一上一下地举起来,那些乐器和大鼓小鼓就奏响了。并且有一名宪兵,点着了一挂很长的爆竹,烟雾瀰漫之中,爆竹的红色纸屑在半空飞扬。 小夏和汉清从作坊出来,还有很多的工友,水月是从帐房赶出来的,他们在店铺的大门口便给举着枪的宪兵挡住,枪上的刺刀闪闪发光。公馆大院门口也赶来一群人,那是唐爷、彩儿、兰儿和六叔阿牛他们,他们同样被宪兵的刺刀挡在门口,挡住他们的还有两条狼狗。 唐公馆的上上下下人都成了围观的人群。 这条叫迈尔西爱路的街道商铺门面一户挨着一户,有做酒的,有做烟的,有做茶的,有做药的,有做瓷器的,大多都是商行商号,都是有头有面的生意人家,铺面里的人听到爆竹声和乐器声,都跑出来观望。 汉清隔着刺刀挥舞着手,大声地叫喊,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撤换唐氏的招牌?他喊着老想往前沖,小夏和水月紧紧地拉住有些疯狂的汉清。 唐爷同样也被隔在刺刀后面,他的脸上气得紫一阵青一阵的,脚在地上跺,手在胸口上捶,近乎失态,两只眼眶里湿煳煳的,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彩儿和兰儿双双搀扶住父亲,姐妹俩的心跟着父亲的心一块碎了。 整条街道上的人都看到了那块悬挂在大门头上的新招牌。 军乐队继续奏响着乐曲,他们面带微笑,他们的眼瞳里充满了快乐和胜利,他们的乐声把这里搞得很热闹,很喜庆,把这里搞成了他们幸福的家园。 第69页 小夏听到了曾经听过的曲子,是那首软绵绵地让人听着就乏力就想睡觉的“樱花啊樱花啊”,小夏在用锋利的雕刀抹断山田介二的脖子之前,山田在交际花曲丽曼的卧室里唱的就是这首歌,当时狗日的还唱得热泪盈眶。现在小夏只能想,什么也不能做,他即便有刀也不能出刀,他的力量是多么的微薄,只能跟大家一样眼巴巴的张望着嘴里出着气。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通街的人都晓得唐氏商行更换了新招牌,他们望着新招牌的神情很漠然。 乐曲声中,一辆轿车缓缓驶来,停在了那两辆军用卡车的后面。 轿车上走下来京野和余炎宝,他们把时间计算得很准确,招牌挂好了,军乐吹响了,他们的车就驾到了。 余炎宝提着公文包尾随在京野的身后,他目不斜视,道貌岸然,好像突然成了京野的秘书。 余炎宝一大清早就去拜访了京野,为此事他可是想了整整两个晚上,总算是想了个明白。当他见到京野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说唐氏商行必须跟日方合作,没有退路,没有余地。京野嘿嘿一笑,兄弟一般紧紧地握住余炎宝的手,他说当前的形势之下,唐公馆也只有余秘书是明白事理的人。京野许诺只要余秘书把这件事给促成了,日后高层有什么事,他都可以让井川少将给他说上话。余炎宝说为了唐家的人免于灾难,他只能挺身站出来做一回恶人了,眼下这种情况,如果想要去说通唐爷和汉清主动合作,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唐爷这个岳父大人他是太了解了,要的就是一张脸面,如果撕破了这张脸面,往下的事情就不好办了。京野问他有什么办法。余炎宝说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先斩后奏,然后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要唐爷通了,其他的人就不能不通。京野想了一想,拍案叫绝,这个办法绝对可行,立即打电话到宪兵司令部跟井川少将合计,于是宪兵队的两辆卡车就开来了唐公馆。 端着枪的宪兵们见到了京野先生,他们让开了道。 唐爷见到京野和女婿都来了,满以为找到了说理的地方。唐爷弯着腰对京野说,京野先生,我正要去找你的,你来了这就好,你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好端端的就把唐家的招牌给换了。 京野一张极无奈的脸孔,摇着头说,哎呀,这都已经三天了,井川少将没有见到您老这边有答覆,有些过于急躁,所以就让人先把新招牌给挂上了。这样吧,唐爷,我们先去里面谈,你女婿也为这件事情来了,有些事,得慢慢谈才能谈得透的。京野的嘴巴刚闭上,余炎宝就接上说话了,岳父大人,外面人多眼杂的,说话不方便,去屋里吧。 唐爷连着说了三声“请”字,一行人便往院内走去。 小夏落在后面,见到师傅低声下气地招唿着京野,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面色发青。彩儿用手捅了一下小夏的后腰,暗示他不要乱来。 客厅里,京野挨着唐爷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端起刚送上来的绿茶,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地喝了两口。 唐爷的额头浸出了汗水,他迫不及待地说,京野先生,那块招牌请您一定要给摘下来,千万千万求求您了。唐家在这条街上做了近百年的生意,规规矩矩,坦诚经商,这上海滩,唐氏红木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居然换了招牌,换成了大东亚的招牌,我唐祖光这张老脸实在是丢不起啊! 京野又喝了两口茶,他倒是不急,他希望唐爷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唐爷用手指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他想着要保持风度,保持高度的涵养,他想着要心平气和,想着要镇定再镇定,可是他偏偏难以做到,有一种愤怒的情绪像毒蛇似的缠绕在他的心口窝。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他喘着大气说,那块大东亚的招牌如是摘不下来,我怎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京野先生,你,你们日本人这不是强逼我吗?我不服,我要上告! 京野把手上的茶杯很轻缓地搁在一边的茶几上,两边的眉头往中间挤挤了,慢着声腔说,唐爷,您,说完了吗? 唐爷往上站起身来,接着又坐了回去,一时却找不到再要说的话。 京野说,唐爷呀,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万分地理解。京野说着话,眼睛去看了看身边唐家的人,接上说,中国人的老话不是说吗,先小人,后君子,既然我今天来了,有些话还是说明白了好。 汉清早就沉不住气了,大声说,什么君子小人的,你们已经做起小人的事了,还谈什么君子,在没有签约之前,大东亚的招牌都挂上去了。 水月接上又说,霸道,日本人太霸道了! 他们若是不霸道,也不会越洋过海打到中国来。兰儿愤怒地说着话,上前两步去推了余炎宝一把,老余你怎么现在成哑巴了,叫你去摆平这件事,你倒是答应得好,可现在,竟然成了这种局面。 余炎宝“唔”地一声清了一下嗓门,但是嘴巴终始没打开。 彩儿没说话,转脸看了一下小夏。 小夏的眼睛一直在关注着唐爷悲愤痛苦的神容,他突然觉得,人活着固然是好,但像唐爷这样活着,那是生不如死。 客厅里安静了好一会,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唿吸。 唐爷就像是一架勒紧了绳索的马车,到达了一个拐弯路口,开始缓下劲来了。他仿佛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个问题似乎已经很明确地写在京野那张平静冷漠的脸上。何为亡国奴,国家都亡了,区区一个商人怎么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服?上告?上告谁去?上告日本人?他们才是今天这块土地上的主人。 第70页 唐爷想硬,他哪能硬得起来。店铺门头上那块大东亚的招牌,不是说挂就挂上去了吗?现在还能听到外面吹吹打打的乐曲声,谁敢去摘了招牌,不要命?现在我是什么?是什么呢?唐爷想,我不就是一个低着身子要在人家屋檐下过日子的人吗?而且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家子的人,还有怀在肚子里没有生出来的人。此刻想来,唐爷额头上残留的那些汗水已经冰冷冰冷,根本就散发不出热量来。 那样一种撕裂心肺的屈辱,令唐爷万分沮丧而悲哀。事实上,唐家所有的人,心头都在瀰漫着这种悲哀的情绪。 唐爷迷惘无助的眼神看着京野,他说,京野先生,您说话吧,老朽现在洗耳恭听。京野的脸上这时有了同情和怜悯,他的眼里闪烁着令人不可察觉的狡黠和贪婪。京野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我是说了先小人后君子,但我的意思是说这趟来唐公馆要说明一些事情,这也是井川少将让我带来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贸易千万不要跟政治混淆到一起去,那样就会跟自己的日子过不去,跟钱财过不去。现在的时事已经很明朗了,汪精卫主席在南京成立新的中央政府,谋求共荣和平,那才是上策,那才是明智之举。有人说什么汉奸不汉奸的,亡国不亡国的,那都没有用,都是嘴巴说说图图快活而已。蒋介石的国民政府怎么样,不是退守到重庆了吗,现在日本军队的飞机都炸到了重庆,他们还能再往哪里退。那共产党在延安早就不成气候了,能打仗的军队加起来也不到几万人马。这些存在的事实报纸电台不是天天可以看到听到的吗?现在的中国太弱小了,它正需要大日本帝国来帮助嘛。我说唐爷,您干嘛非得跟自己过不去呢,就因为一块大东亚的招牌,您就接受不了,您就大动肝火,您有这个必要吗?中日友谊是长久的,是永恆的,孙中山先生在世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嘛,多少年以后,中国的领袖们还会这样说的。看在唐爷你我多年的情份上,今日说了这么多你不中听的话,多有得罪了。 京野把话说完,大家的眼睛都去看着唐爷。 唐爷内心深处如海潮此起彼伏,他似乎感觉得到,唐家此刻就似一条迷失方向的风帆,随时都会被卷进无底深渊去。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吧。唐爷一声重重地嘆息。 京野的眼光在余炎宝的脸上滑过了一下,余炎宝有些局促不安地走到唐爷的跟前来,应该是到了他该说话的时候了。 余炎宝清嗓门的时候用手掌去掐了掐脖子,似乎好让声音出来更顺畅,他说,今天一早我去找了京野先生,但是我没法说服日方解除这份合约,京野先生只是井川少将的代理人,这件事情井川少将定了就不能再更改。既然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就想说一句真心话,退一步海阔天空,唐氏家族是生意人,毫无必要拿着鸡蛋去碰石头。 余炎宝这一番话,除唐爷之处,大家都将愤怒的目光朝着他。余炎宝有点惧怕的样子,退到唐爷的身后去。 唐爷不想毁了这个家,更不想因此给这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他的双手往上抬了抬,示意大家都不要说话了,让他来说。 唐爷说,炎宝,合约书还在吗? 余炎宝连忙回道,在,在,在我这里呢。 拿来给我。唐爷招了一下手。 余炎宝立即去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那份合约书来,双手递给唐爷。 唐爷转过一边脸对京野说,京野先生,这份合约,我现在就签字。 汉清急得瞪大眼珠,撕扯着嗓门说,阿爸,这合约不能签! 唐爷说,汉清呀,你不要再说话了。你以为我情意去签吗,我不情愿,我想着要把这份合约书给撕了,但是撕了又有什么用呢?你们大家谁都不要再说了,唐氏家族,我还没死,我还是这里的主人。 京野说,不急不急,哪天签都行。 唐爷说,你们不是就给了我三天时间吗?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我记得。 唐爷把合约书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取出那个红木的眼镜盒子来,打开盖子,拿出老花镜戴好在脸上。余炎宝早就准备好了自来水笔,递向唐爷。唐爷推了一下余炎宝的手,那边六叔过来,递上一支毛笔到唐爷的手上。 唐爷的手此刻一点也没有发抖,他在甲方的那一栏上,书写下“唐祖光”三个字。余炎宝要拿出公文包里带来的印泥,拿到一半又放回包里去。六叔已经拿过印泥来,唐爷伸出大拇指,在名字上按上了红色的指纹印。 京野看到那些程序都办理完了,站起身来。 唐爷低垂着头,手往上一挥,那份签署好的合约书扔到了京野的手上。京野接着合约书,春风满面的一张脸,伸过手去要跟唐爷握手,唐爷的双只手已经拿起了一边的佛珠,闪亮的佛珠在手掌里磨得“咯吱吱”地响。 京野说,唐爷,我会转告井川少将您的诚意,预祝日中合作愉快! 唐爷说,走好。 京野拿着合约书,迈着方步走出客厅大门。 汉清、水月、彩儿和兰儿他们看着京野走出的背影,被一种无形的气氛压抑得抬不起头来。 兰儿勐地一下扑向余炎宝,挥起手来,“啪啪”的两个大巴掌扇在了丈夫的嘴巴上。兰儿说,看你一副奴才汉奸样,唐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余炎宝挨了两个嘴巴子人有些发懵,他说,我,我这不都是为了唐家好吗? 第71页 突然听到小夏的叫喊声:“师傅,师傅你怎么了……。”大家回头去看,只见小夏扶住脸色发紫的唐爷。 唐爷想咳嗽,咳不出来,嗓门眼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塞住了。 最终唐爷还是“啊”地一声咳出来了,接着“啊”地又是一声,喷出一大口的鲜血来。那股浓浓的血水喷出有好几步远,溅得满地都是。 第十五章 那首“樱花啊樱花啊”的乐曲如潮水般涌动,还有一面很大的太阳旗在半空中飘来飘去。军乐队的日本兵吹响着乐器,他们的腮帮鼓得老大,成为一张古怪的娃娃脸蛋。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的新招牌高高地悬挂,日头下是那么的辉煌而耀眼,街道的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打开了门打开了窗,许多个黑黑的脑袋伸出来,朝着唐家的店铺张望,他们表情呆滞,像是木雕的人。唐爷的身体很干很硬,就搁在店铺大门前,唐爷的脸上和身上留有很多的血,他的手掌里还紧紧地握着那串佛珠。汉清、水月、兰儿和彩儿,还有六叔和阿牛他们都围在唐爷的身边,他们都不说话,不哭也不流泪。小夏走到唐爷的身边来,蹲下身体,伸出手去擦着唐爷嘴边的血,可怎么去擦,那些血水都擦不掉,血水就像是胶粘在脸皮上一样,最后小夏急了,用力去拍唐爷的脸,拍出一种极其奇怪的“哌哌”响声来。 小夏勐地一下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屋子里黑洞洞的,可以看到窗棂外面远处的灯影。他坐在床上,做了一个噩梦。 小夏惊魂未定地下了床,趿着鞋在屋里子乱走了一圈。他无法再睡了,拉开房门走出去。 公馆的楼上楼下异常的寂静,小夏从楼梯上走下来,他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客厅里一片黑暗,小夏经过客厅,往唐爷的卧室走去。唐爷的卧室门是虚掩着的,有一丝丝暗淡的光亮往外面透出来。 是小夏吧。唐爷沙哑的声音传过来。 小夏推开门,往里进去。屋子里点着一盏壁灯,唐爷半躺在床榻上,一床薄被子拉到胸口,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的温和慈祥。唐爷在床上已经躺了两天两夜,人一下子老去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像新犁出的泥沟沟。唐爷的床边还趴着一个熟睡的人,那是彩儿。 师傅。小夏轻唤了一声,发出声音的时候仿佛有刀尖在心口处划了一下,有血要流出来。 唐爷示意小夏坐在床边,他的一只手上还握着佛珠。 小夏,还在担心师傅,睡不着?唐爷说。 小夏点点头,坐下身,想到了那个梦,很恐怖,心里一阵悸动。小夏说,师傅,你现在的气色好多了。 师傅还死不了,也不能死,你放心吧。 唐爷说着话,手去轻拍了一下小夏的手。小夏感觉到唐爷手心的温度,那是一种久违的父爱。在这个世界上,唐爷就是他的父亲。小夏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只有半个脑袋,那天凌晨他只看到了半个,还是血淋淋的。此时小夏的脸上瞬间一阵煞白,如降了霜。 小夏,你怎么了? 哦,我没什么。师傅,你一定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唐爷欣慰地笑了笑,说,我会,我会活着的,师傅还等着要跟小夏下棋呢。小夏呀,还记得那天师傅是怎么把你领回来的吗? 小夏记得。小夏回道。 你当时摆的那个残局,叫梅花阵。师傅以前见过那个局,所以一子就破了。唐爷说话的时候,注视了一下小夏的脸。 小夏低着脸,没回话。小夏当然记得那叫梅花阵,那残局是出自武术学步的梅花桩,他在父亲调教下练习梅花桩的时候,父亲教他摆过这种残局。大千世界,只是没料到师傅的眼界有这么宽。面对师傅,小夏此刻还不能说出自己真实的身世,但他会说,会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唐爷又说,小夏,当时你是怎么回答师傅的? 小夏回道,我说,我说愿赌服输。 唐爷想笑,没笑出声,却大声地咳了几下。 师傅,师傅你不要说话了。小夏关切地说。 这时彩儿醒了,彩儿看到小夏在屋子里,她的手掌去搓搓脸,把额前零乱的头髮理了理顺。 彩儿问,小夏哥,你跟我阿爸说什么话了? 没说什么。小夏避开彩儿的目光。 彩儿呀,阿爸好多了,不会有事的,你和小夏都回屋里歇着去。都回吧,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唐爷说。 阿爸,我陪着你吧。彩儿央求着说。 不用不用了,你们都放心,明天一早,我就起床了,我会去佛堂,敲响木鱼,唐公馆不能再这样安静下去了。唐爷的手指了指门。 彩儿站起身来,拉了一下小夏的手,她说,小夏哥,我们就回屋去吧。 小夏朝唐爷点了点头,跟着彩儿转身走出门去。 那扇门关上了,唐爷若有所思地的样子,看着那扇门好长一会儿。 第二天,唐公馆里又开始有了唐爷敲出的木鱼声。 这天,张夫人来到巡捕房找儿子,一定要张昆领着她一块去唐公馆见唐爷,婚事不能再拖,双方的长辈得去静安寺择个日子,把婚礼给办了,都已经到了月底,元干大师也该从龙虎山回来了吧。张昆心里自然也惦记着这件事,这个星期都在忙稽查毒品案,也没顾着抽空去唐公馆。 第72页 张昆正在处理案子,让母亲先去一步,他办完事立即就赶过来。张夫人叫了一辆黄包车,只好先去了。 黄包车在公馆的大门外停下,张夫人下车正要进大门,偶然间回首看了看另一边的商铺门口,发现门前异常冷落,张夫人的眼睛再望上一抬,看到了“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的那块新招牌。她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可明明又没有错。近段日子没有来,她万没想到唐氏商行改换了门头的招牌。张夫人嘴里就像飞进了一只苍蝇,着实不痛快,原本还是欢喜的脸,刷地一下就绷紧了。张夫人喊着黄包车回头,公馆的大门她不想走进去了。这时大门口走出六叔,六叔赶紧招唿了一下张夫人。张夫人见到六叔出来,犹豫了一下,心里想,既然人都来了,那么就得向唐爷问个是非明白。 唐爷听到说张夫人来府上了,立即出佛堂走来客厅里见面。 张夫人紧巴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阿牛给她送来茶水,张夫人问府上有没有日本茶叶,她倒是想品尝一回。阿牛不敢回话,呆愣一边。这时唐爷过来,看出张夫人脸上愠色,挥手示意阿牛先出去。 唐爷客气地说,张夫人来了,这段日子我也没能抽得出身去看望你,望夫人谅解。张夫人斜瞟了一眼唐爷,讥讽地说道,老爷是忙吧,忙得把大东亚的招牌都挂上门头了,哪有闲功夫去看望我呀。唐爷好生尴尬,他说,张夫人,你这话说的,我们都是要成亲家的人了。张夫人接上就说,说得好,说得好,我今天来得正是时候了,要不然呀,我这个亲家还全都蒙在了鼓里。张夫人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唐祖光呀唐祖光,没想到你竟然把唐家的祖宗都给卖掉了,大东亚算个什么东西,你就是老了也不能老到去舔东洋人的屁眼吧,唐祖光你还有脸跟我提什么亲家?! 张夫人这一番话,顶得唐爷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唐爷沉吟半晌,他的头好像给什么压着抬不起来,只能低着头说话,张夫人你先息息火,消消气,你骂我我不会生气,你就是打我两个巴掌我也不会生气,但是这件事情,请容我慢慢跟您从头说起行吗? 我不愿听,这招牌都挂上去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唐祖光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好解释的?你不就是想要告诉我,是自己极不情愿的,是被日本人逼迫的。张夫人说着话,轻蔑地扫了唐爷一眼。 唐爷说,事实情况正是这样,他们硬要把招牌往上挂,挂得通街的人都晓得,都看到。张夫人呀,老朽实在是被逼无奈呀。真要是跟他们闹翻了,唐公馆上上下下的人怎么办,大家还要吃饭,还要把日子过下去,我唐祖光不想因此给这个家族带来灾难。 那你就往老鼠洞里钻,你就夹着尾巴做人,我看做人都不像,不就是做条东洋人的狗吗?张夫人眼里火辣辣地说,唐爷你是人,不是狗。你就不能抵制吗?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中国人的血性气节吗? 唐爷心里有些恼,长吁了一口气,他说,话虽这么说,可是这件事是没有轮到张夫人您的身上。 张夫人听到这话,浑身上下就跟着了火似的,大声叫嚷起来,若是轮到了我,我就是把自己的尸体挂上去也不会让他们挂上大东亚的招牌!中国人若是都像你唐祖光这样说话,往下就亡得更快了! 唐爷听到这样的话委实难以接受,他也想不到张夫人竟然会有这样大的火气,但他没话可说,他感到理屈词穷。 张夫人继续说,这些遭天灾的日本鬼子,他们禽兽不如,我楼上邻居杨教授的两个儿子,大的18岁,小的才16,因为抵制上课学日语,就被打成是抗日分子,把孩子的舌头都给割了,又用刺刀活活地挑死,杨夫人一根绳子上了吊,杨教授人也疯了,多好的两个孩子,多好的一家人,一夜之间,全都给毁了啊!张夫人激动起来,眼里泪水哗哗地往脸上流,她愤怒起来。难道我们中国人就只能哭吗?难道我们中国人除了哭泣就连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吗?唐祖光你就为了几张嘴巴要吃饭,要过日子,就助长日本鬼子的威风,就眼睁睁地看着东洋恶魔把大东亚的招牌挂上门头了?你天天吃斋念佛全心向善那管用吗?是不是你唐家没有见血没有死人,你就没有了荣辱没有了善恶,你就什么都可以容忍得了?你睁大眼睛再去瞧瞧那块大东亚的招牌,你就这样经营生意,你就这样苟且偷生,你和汉奸还有什么区别?!张夫人越说越是冲动。什么世交,什么老友,什么亲家,我儿张昆就是这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你唐家的女儿做媳妇!我丢不起这个脸! 张夫人说完话,抓起一边的茶杯,高高举起,“砰”地一声砸碎在地上。 客厅门口站着张昆,站着彩儿,站着汉清、小夏、水月和兰儿。他们震惊无比地望着怒气沖沖的张夫人,张夫人说的那些话,他们全都听到。 唐爷就跟遭到鞭打雷击似的,目瞪口呆。 张昆快步过去,扶住母亲。张昆抱怨地说,妈妈,你怎么能够这样说话?唐伯伯他是有难言之隐的,你不能这样伤害他。张夫人拉起张昆的手,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她说,昆儿我们走,这里骯脏,这里已经不是人呆的地方,走!张昆乞求地说,妈妈,妈妈你不能这样就走了。张夫人怒视着儿子,厉声说,昆儿你听着,唐家的女儿就是金枝玉叶我们也不娶了,你若是敢不听妈的话,老张家就不会再有你这个儿子了! 第73页 张夫人甩开儿子的手,大步往客厅门外走去。 张昆连着说了几声唐伯伯对不起,对不起,我会跟妈妈解释这件事的。说着话,人就追出门外去。 彩儿见到张昆拔腿往外跑了,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屈辱和伤感,一转身,趴在小夏的肩膀上哀哀地啜泣起来。 小夏一时慌了手脚,僵持着身子不敢动弹。 兰儿忿忿然地朝着门外大声说,老张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真想娶,唐家的女儿还不嫁呢! 唐爷阴沉沉的一张脸,拖着软踏踏的步子,转身往佛堂那边走去。 张昆在咖啡厅里等彩儿。彩儿来了,却是带着小夏一起来的。 彩儿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很招眼,穿着一件水红色镶有花边的旗袍。彩儿冷淡地看着张昆,彩儿说,既然你一定要见面,那我就只好带着小夏哥一同来,至少我觉得小夏哥比昆哥你要安全得多。张昆的脸上似笑非笑,张昆说,没事没事,那你们坐吧。彩儿拉一下小夏的手,说道,坐,小夏哥,来了就坐。 彩儿和小夏在张昆的餐桌对面坐了下来。 小夏坐下的时候,他的目光跟张昆的目光有一次短暂的对视。他们的目光都很犀利,那种犀利很难表达清具体的内容。小夏很冷静,丝毫也不想迴避。张昆抬起手,朝着旁边的女服务生扬了一下手。 彩儿看着张昆桌上是咖啡,彩儿说,我不喝咖啡,小夏哥也不喜欢喝,我们都要一杯鲜奶。 女服务生很快端上两杯牛奶,搁放在小夏和彩儿的桌前。 张昆斜视了一眼小夏,张昆说,彩儿,我还是想单独跟你谈谈。彩儿转脸看看小夏,小夏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双手直直的按住大腿,像关公似的纹丝不动。彩儿说,我让他来了,他就不会走。昆哥你有话就说吧,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再说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彩儿说话这么抢人,张昆有些无奈,他说,首先我代替母亲跟唐伯伯陪个不是,请你转达。彩儿,你要相信我,我会好好劝说我妈妈的,她是情绪失常,因为相处多年的邻居家里两个儿子都被日本人杀了,你家发生的事我妈又没有听说,没有了解更换招牌的前因后果,一气之下,才导致了这样一个后果,其实今天我妈妈是准备同唐伯伯去静安寺择结婚的日子的,上午她去找我的时候,心情都蛮不错的。唉,真是没想到。彩儿,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日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我们都要想远一点,不要因为长辈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关系。 彩儿说,现在已经影响到了。 张昆说,影响是可以挽回的,我可以劝说我妈妈,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最终她会听我的。 彩儿说,你无法再挽回,你妈心里已经有了阴影,她就认为我阿爸是汉奸,她至少认为我阿爸跟汉奸没有区别。 小夏坐不住了,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师傅不是汉奸,那天签字的时候,师傅吐了好多的血,好多。 张昆有些生厌横了一眼小夏,他说,彩儿,我们就不要去追究什么汉奸不汉奸的了,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心里比谁都明白。彩儿你为什么非要追究我母亲的那句话呢?我母亲是我们的长辈,站在她的观念上,说了一些过激的话,那也不是她的过错呀。 彩儿说,我没有说你母亲错,你母亲没错,我敬佩你能有这样一位敢说真话的母亲,这样的母亲才像是一个中国人。而你,你是什么?你身为租界巡捕房的探长,你所充当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你才是日本人的狗,你才是汉奸,我就不明白,你那高贵的一身正气的母亲怎么会培养出你这样一个儿子。这句话,我上次在巡捕房就想说,今天说,也不晚。 张昆听到这样的话很平静,那种平静令人觉得寒冷。他端起咖啡杯来,慢慢地喝了一小口。张昆的脸上很严肃,他说,彩儿,虽然这里是法租界,是我所管辖的地盘,但是还得请你说话注意点分寸。 那行,那你把我抓走好了,交给宪兵司令部让日本人去处决,交给76号特工总部那群狗那里去领功受奖。彩儿说。 彩儿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话!彩儿你也太没有头脑了!我不想谈政治,谈政治你也不懂。我们要谈的是婚姻,我们之间的事怎样找到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法,我张昆是一定要娶你为妻的!张昆说。 彩儿想笑,想大笑,实在是太好笑了,她想控制住自己,但她终于是控制不住,发出一连串“咯咯咯”地笑声来。 彩儿说,婚姻,昆哥你是说我们的婚姻对吗?不,我应该叫你张探长更合适,你认为我们的婚姻还有可能继续吗?今天我之所以来见面,就是要告诉你这句话,我们的婚姻已经解除了,我不会跟你结婚的,我是汉奸商人的女儿,你也是看日本人眼色的狗,我若是跟你结了婚,生出的孩子恐怕都没有嵴梁骨! 张昆的嘴唇在颤抖,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唐汉彩你说话太过分了,你怎么变成这样,就不像是一个正经家庭受过教育的女人! 那我就是一个坏女人,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女人!彩儿愤怒起来,抓起桌上的牛奶杯,一杯牛奶就泼在了张昆的脸上。 小夏很震惊,他看着张昆脸上流淌着白色的奶水,那些奶水仿佛都在变颜色,渐渐地变成了红色,很浓很浓的血一样的红色。 第74页 张昆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牛奶,他的脸变得异常的苍白,他缓慢地站起身来,他坚决地说,我还是要娶你,我一定要! 彩儿气急败坏地想吼叫,但没发出声音,她再要去端起桌上的另一只牛奶杯。这时小夏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双手无法动弹。彩儿气唿唿地说,张昆你想都不要想,我再告诉你,我要嫁给小夏哥了。彩儿偏过脸来说话,小夏哥,你告诉他,你说你要娶我,你说。 小夏没说话,也没话可说,他没点头,也没有摇头。 张昆往后退出几步,他离开了座位,他的腮帮下还挂着几滴牛奶,牛奶使得那张原本非常英俊的脸庞有些变形。张昆抬起一只手来指着小夏,那只手是成手枪形指着小夏的,并且用劲地往前移动。张昆就做了那么一个瞄准开枪的动作,突然一转身,愤愤地走了,一直走出前方的那扇明亮的玻璃大门。 已经很晚了,江面上渔火闪烁。 小夏和彩儿坐在江边那条废旧的渔船甲板上。彩儿的眼角还挂着泪,一点一点地往下流。小夏说,其实你心里一直是爱他的,所以你才哭了这么久。彩儿说,也许是吧,但现在总算是彻底解决了。小夏没说话,望着江。彩儿说,小夏哥,你能抱抱我吗?我好想有人抱着。 小夏张开了手臂,环抱着彩儿。 此刻小夏抱着彩儿,彼此间的身体温度很快就交流在一起,像静电那样,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彩儿衣领下似有芬芳的体味如晨雾一般往上升起,这令小夏感到很迷惑,很迷醉,他想屏住唿吸,非但没有做到,反而鼻子用力地往上抽吸了几下。小夏的记忆里就没有抱过女人,他只被女人抱过。母亲抱过他,姐姐抱过他,妹妹抱过他,还有师妹,师妹红莲也抱过他。那天晚上红莲送绣花菸袋给他,是从后面拦腰抱住他的,他怎么就没有一点感觉。红莲称得上是漂亮的女孩子,瓜子脸儿,两道弯弯的柳叶眉,那双黑亮亮的眼睛,只要在正视他的时候,就会有一道似水的柔情,红莲的功夫也好,尤其轻功,他们曾经一起爬上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去,结果他从半空摔下地,闪了腰,躺在床上几天都起不来,为此事父亲对他又是一番斥责,好在是输给师妹,若是输给外人,夏家精武馆的脸都没地方放了。至今他还想不通这个问题,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红莲的爱情,拒绝跟红莲结婚呢,就因为他一直都把红莲当亲妹妹看,还是偏是要跟父亲过不去。而现在,他想到红莲,想到了红莲那双浓黑的温情羞涩的眼睛,也许他的内心深处是一直是爱着红莲的吧。 小夏哥,你谈过恋爱吗?彩儿的声音呢喃,像一片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 没有。小夏回答,惊愣一下。 我也没有谈过恋爱,其实我都不知道恋爱是个什么滋味。彩儿说着话,回过脸来注视着小夏的脸,小夏哥,我们这是不是谈恋爱?你会跟我结婚吗? 不,不会。 为什么,我不值得你爱吗? 不,因为我会死的。 如果没有死呢?她问他。 一定会死的。小夏的声音冷丁丁的。 他们沉默了好长的时间,江水往东流去,在夜色中发出“哗哗”地响声。彩儿站起身来,小夏也随之站起。 彩儿说,也好,那我们就死在一起。 小夏回望一眼彩儿,他坚定地说,你不会死。 小夏把子弹头放在牙齿上咬了咬,冰冷的弹头能感觉到射进体力的重量。他抓起桌上的一把子弹,一发发压进弹夹里去。他举起枪来,朝着门那边方向做了几个瞄准的动作。这时响起轻轻的几下敲门声。小夏快步过去,打开门,彩儿闪身往里进来。 彩儿喘了几口气,擦了一下额边渗出的汗水。彩儿说,这次的情报不会错了,我刚去了一趟船务公司,看到江边的码头和仓库一带增加了很多站岗的警察和便衣特务,江边还停了一条日本宪兵的巡逻艇。彩儿这次的情报是三天前藉口自己要过生日,请出兰儿和余炎宝两口子来吃饭,上次大东亚招牌的事,兰儿气得跟余炎宝分居,为此余炎宝很头痛,这次有小姨子来调解,余炎宝十分开心,于是彩儿趁机看到了余炎宝公文包里的记事本,赵市长周四下午四点陪同井川少将巡查金昌船务公司,六点船务公司总裁涂怀志在天和饭庄宴请井川和赵市长。 小夏从枕头下面抽出两张纸来,第一张纸上详细地画出了船务公司办公楼和楼前的码头货场。他认真地看了看图,摇头说,在船务公司的码头上不易下手,虽然有两个可以埋伏的地点,巡逻艇上的鬼子一旦上岸就会被发现,即使动手,我们也没有了退路。小夏拿出第二张画有城区和楼房的纸来,手在上面敲了敲说,看来只有去天和饭庄,天和饭庄在十六铺大码头的正对面街道,它的旁边是祥瑞旅店,从祥瑞旅店的楼顶天台可以到达天和饭庄,这家饭庄的一楼是大厅,二楼是包厢,三楼这个顶角,是间小仓库,可以在这里埋伏下来。 彩儿看了看图纸,她没想到小夏把准备工作做得这么完善,敬佩的眼光看着小夏,她说,小夏哥,看来你还不是一只笨鹅呀。小夏沉静了一会,抬起眼来,他说,彩儿,杀人是我的事,你不要去了。彩儿瞪大眼睛来,说你不笨,你怎么又成笨鹅了。我怎么能不去,我是你的领导。小夏说,现在是,到了杀人的时候你就不是了,你没有杀过人。彩儿说,我看过杀人,看过杀人的人就会杀人了,对这些魔鬼,我的手不会发抖的。小夏明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彩儿的,他说,去可以,那你得听我的。彩儿说,我听你的就是了。小夏哥,这次刺杀井川,如果有可能,把涂怀志这个汉奸也除掉,他的船务公司从上半年就开始跟日本军方合作,大批输送前线的日本军用物资,都是由金昌船务公司中转。据传上海滩有几个刺杀小组都放出风来,要除掉这个大汉奸。小夏说,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干掉他的。彩儿,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第75页 彩儿从挎包里拿出一把匕首来,递给小夏。 小夏把匕首在手上掂量了几下,小夏说,这刀轻了点。彩儿问,你想干什么,刀片你都可以杀人的。小夏阴冷地说,我要把井川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市政府大楼门前的旗杆上去。 听到这样的话,彩儿惊悸不安地看着小夏的脸。 彩儿说,你疯了,有这个必要吗? 小夏说,有,师傅吐血了,师傅的命这回都差点没了。 彩儿说,这只是家仇。 小夏说,家仇和国恨,还有江边那37条人命呢? 彩儿说,他们是魔鬼,我们不是。 小夏说,杀人的人都是魔鬼,一样。彩儿我不跟你理论了,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去了。 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朱老师说过了,我们进行的是一场正义的反法西斯战争。彩儿说话的时候,小夏已经拉开门出去了。 京野下午来了唐公馆,还用小货车送来了一批箱装的进口红木。京野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的身边跟着两名佩有腰刀的日本浪人,他心里很清楚,自从唐氏红木的招牌换成大东亚红木的招牌,这唐公馆显然不再会是太平的地方,身边带着人,他的胆子自然就会大点。 京野走进挂有大东亚招牌的店铺,门庭冷落,只有一个员工在当班。京野去到后面的作坊,不见有人干活,几个师傅和一群小伙计聚在一起吸菸喝茶,小声地说着话。工作室的门是反锁上的,京野问唐经理在不在,有伙计说唐经理不舒服,几天没过来这边了。京野一脸郁闷,他何不清楚,这明显是一种牴触情绪,那就只好去找唐爷了。 唐爷的脸上平静如水,他在客厅里接待京野。 唐爷说,汉清身体不适,图纸还没有出来,伙计们暂时也就没有活儿干了。京野很玩味的表情笑笑,能够理解,唐经理病了当然需要好好休息。京野慢声说着话,往后挥了一下手,后面的一名浪人递上一捲图纸。京野把图纸放在茶几上,又说,图纸我这里已经准备了,井川少将也看过。唐爷,这些图样是晚清皇宫匠人绘制的,井川少将很喜欢,现在所需的红木也送过来了,先就订做两件书案,两件翘头案,另外有四件洋花椅。唐爷转过脸,看了看茶几上的图纸。唐爷说,不错,不愧为宫内高人绘制的图样,要把它做出来,还真得花一番功夫了。京野奉承道,唐氏红木,哪有做不出来的活儿。唐爷不由唉息,说道,现在已经不是唐氏红木了。京野有些尴尬地说,不都一样嘛,换汤不换药。唐爷禁不住哦了一声,那也是啊,京野先生,尽力而为吧。 京野点点头,又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客厅四周的环境,似乎很欣赏里面的一切陈设和装饰,他慢悠悠地说,唐爷,听说唐经理太太怀孕了,这下可好,明年您就可以做爷爷了。哦,给唐太太代问个好,如果有时间,请唐太太去我那边走走,活动活动,我会让美谷子给她做些好吃的东西。 唐爷说,谢谢了。 京野告辞离去不多时,汉清和水月从楼梯下来。汉清的脸色很疲惫,眼泡有些青肿,显然是休息不好。 唐爷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见这个人。汉清呀,但是这样怠工下去,终归也不是一个办法,世间许多的事,躲也是躲不过身的。汉清的眼睛看着门外,愤懑的面容。水月拉了一下汉清的手,示意父亲在跟他说话。汉清回过脸来朝着父亲,汉清拉着长脸说,我不干了行不行,我就是不想干了。唐爷没说话,捻动着手间的佛珠。水月以责怪的口吻对汉清说,你不干了,那商行的伙计们怎么办,天天照发薪水,那这个家往后还能顶得了几天呢?汉清火火地说,我管不了,我也不管。唐爷清了一下嗓门,汉清呀,牢骚太甚防肠断,你可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如此下去于人于已都是有害无益的。这样吧汉清,你和水月回水月江苏娘家去吧,等生下了孩子,你们再回上海来。水月说,其实这样也好,我都好多年没回老家了。汉清扳起脸孔朝着水月说,那你去好了,我不会离开唐公馆的。唐爷的脸皮子一拉下,转身走,边说,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是去是留,自己看着办吧。 汉清和水月望着唐爷去了南面屋的佛堂。水月说,汉清,你不要再怄气了好吗?汉清呆立了好一会,看着茶几上的图纸,一把抓起来,他狠狠地说,好吧,我去干活,我会把活儿干好的。他走出几步,回过脸来问水月,小夏在吗?水月说,谁晓得,一会儿有人一会儿又没人了。 小夏和彩儿已经来到了天和饭庄顶楼的小库房里,窗外西斜的阳光往屋子里透进,里面杂七杂八地堆满了一些旧家具,还有几箱子瓷盘瓷碗什么的,四周的墙角都挂满了蜘蛛网,散发出一股股潮湿的霉烂气味。小夏和彩儿就蹲在窗口边的一只大柜子后面,两人背靠着背,手上都握着枪。 他们耐心地等待着,静听着外界所有发出的声音。 彩儿说,小夏哥,说会儿话吧,好闷的。小夏问,你是不是心里害怕了。彩儿说,不,有你在,一点也不怕。又是一阵沉静。彩儿的手往后拍了一把小夏,她说,小夏哥,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送给我那个木雕是荷花的,你喜欢荷花,还是有什么暗喻?小夏没吱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彩儿的手又往后拍了一下,怎么不说话,我问你荷花什么意思。小夏说,没意思,我又不喜欢荷花。彩儿说,不喜欢你雕个什么荷花,你神经病呀。小夏说,师妹送过我一个布菸袋,上面绣了一朵荷花。彩儿鼻子里哼了一下,说,你不就是喜欢你师妹吗,所以念念不忘,回家我就把木雕扔了,你给我重新雕过一个。小夏说,你想扔就扔,除了雕荷花,其他什么花我都不会雕。彩儿说,骗鬼呀,你就没有雕不出来的花,荷花我不稀罕,我要牡丹,牡丹富贵。小夏反嘴说,荷花清纯,出污泥而不染。彩儿反手过去在小夏的腰上拧了一把,说,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人家喜欢过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小夏抓住彩儿的手,用力一掐。彩儿说,我疼,我叫了。小夏说,我师妹人都死了,你还说这样的话。彩儿说,谁不会死呀,谁都会死的。 第76页 这时他们听到外面街道上传来好一片汽车的喇叭声和警察的哨子声。小夏和彩儿回过脸来互望一眼,小夏说,他们来了。彩儿点点头。小夏说,一会儿我冲下去的时候,你在后面接应就行。彩儿说,我知道,你都交待过几次了。 不多时,下面的楼道上发出一片杂乱的皮鞋脚步声。 窗外的天空,已经暗淡下来了。 有一个男人在楼梯边大声说话,上面的房间检查过了吗?有人回道,那是放杂物的屋子,没人去的。那男人又说,妈的,去把钥匙拿来,老子要上去看看。 过了不到几分钟,通往三楼狭窄的楼梯上有脚步声重重地响起。 小夏挪动了一下身体,把彩儿拉到自己的身后来。门上很快有了打开锁的响动,“吱呀”一声响,小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握着枪,阴暗的光线中,小夏和彩儿都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正是特工总部的行动队长黄赫民,他的身后跟随着一名店员。小夏屏住唿吸,拔出匕首来,匕首的亮光在彩儿的脸边闪过。黄赫民往里走进几步,撞倒了两张破椅子,又撞翻了一个装有瓷器碗碟的箱子,发出一片破碎的响声来。黄赫民只要再往前两步,就到了靠窗这边的柜子。小夏的身体在柜子后面收缩了一点,对方再上前一步,他手中的匕首就要刺出去。而就在这时,突然有几只虫蛾扑到了黄赫民的脸上,他的手掌在脸上打得“啪啪”地响,大声说,妈的,什么破烂地方呀。 黄赫民走了,门外的锁扣出再次发出了声响。 小夏和彩儿虚惊一场,大声地唿吸起来。 他们在角楼上静静地等待了有半个小时,他们开始听见了楼下包厢里的说话声,还听到了有余炎宝的声音,井川少将、涂总裁、市长酒量不行,这杯酒,我代替了,我先干,先干为敬。 小夏摇动一下手指,示意是时候了。彩儿拿出两块黑布巾来,一块塞在小夏的手上,他们把黑布蒙在了脸上,就露出两只眼睛来。小夏对着彩儿的耳朵说,我先去把门板卸了,你在我后面保持距离。彩儿点头。 小夏拿着匕首来到门边,正要去撬开门轴,突然楼梯下面枪声大作,一片混乱声和叫喊声,并有人被击中倒地的声响,接着还有爆响了一颗炸弹,一股股硫磺和焦铁的气味往上面涌来。 小夏和彩儿惊愕无比。 彩儿说,小夏哥,快撤,下面出事了。小夏说,不行,我得下去。彩儿拉住小夏的手,她说,现在下去,那不是白白地送死吗?快撤呀,我们再找机会。小夏看着彩儿紧张失色的眼睛,他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们撤。 他们两人转身快步来到窗口这边,推开窗子,从旁边搬出一块丈余长的厚木板,他们把木板伸出去,正好架在了对面楼顶的天台上。小夏把彩儿扶上木板,彩儿弓着身体很快从木板上走到了对面的天台。 彩儿到了对面的天台,回身看小夏。小夏朝她招了一下手,示意她快走。接着,小夏勐地一下就把架在天台上的木板抽了回去。彩儿想大声叫喊,但又不敢发出声音,枪声继续在响,彩儿已经看不见角楼里的小夏了。 第十六章 夜色中,还能听到附近的枪声。一个戴着黑面罩的男人握着一把枪,一路奔跑到街角来,那里停着一辆轿车。男人拉开门上车,拉下脸上的面罩。上车的人是张昆,驾驶座位上的人是梅承先。梅承先焦急的目光看着张昆,问他得手了没有。张昆脱下便衣,急急换上制服,嘴里说,行动失败了。梅承先手在方向盘上重重一拍,懊恼地说,不是说这次有绝对的把握吗?怎么又是行动失败,我可是把行动计划都发往重庆了,这让我怎么跟戴老闆交待?张昆脸上有些怨气,冷冷地说,真是晦气,井川和涂怀志这次都应该死,我从包厢出来拦截的时候,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计划全都打乱了。梅承先疑惑的样子说,还有这事,哪个方面的人?张昆说,看不清,谁知道呀,我要是再不撤就躺在天和酒店了。梅区长,你快走吧,我还得去办点事。 已经换好制服的张昆拉开车门,跳下车来。 张昆的行动失败是他遇到了小夏,小夏的脸上蒙着黑布巾,张昆虽然没看清,却感觉到那个身影很熟悉。 小夏的行动自然也失败了,他没能击毙井川,更不可能割下井川的脑袋。 当时小夏抽回了架在天台上的那条长板子,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一脚踹开了角楼的门。小夏举着枪由楼梯上冲下来,楼道上烟雾瀰漫,枪声还在响起。他看见地下躺着一些尸体,有宪兵也有便衣特务,还有两个戴着面罩的男人。这时只见一间包厢的门打开,一群宪兵、特务护卫着井川和涂怀志从里面走出来,后面还跟着吓得惊慌失措的赵市长和余炎宝。小夏是从上面楼梯上冲下来的,护卫的宪兵和特务都没有防备。小夏开枪击毙了两名宪兵,这时候井川的后脑已经完全暴露在小夏的枪口之下。就在小夏扣动枪机的时候,另一个蒙面人从对面的包厢里开枪杀出来,子弹“啾啾”地从小夏的头顶擦过。而小夏开出的那一枪,只是擦伤了井川的后颈脖子。再下手显然没有了机会,一大群援助的宪兵冲进了楼道,那个蒙面男人枪法奇准,几名冲上前来的宪兵都先后中弹倒地,接着扔出一颗手雷,爆炸声中,蒙面男人退回了包厢。小夏已经没地方可退了,他只能往三楼的小角楼上跑,宪兵们开着枪往楼梯上追来。小夏回到角楼,提起那块板子往对面的天台上架。这时候彩儿还没有走,她在天台上面等小夏,听到角楼里有枪声响,立即跑过来。小夏要回身射击,板子在到达对面的天台边沿时没有架稳,掉了下去。现在小夏只能跳跃了,窗口相距对面的天台三米多远,小夏纵身一跃,身体腾到了半空间。小夏是完全可以稳噹噹地落在对面天台上的,这时后面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后背。彩儿惊骇得瞪大眼睛,眼看着小夏的身体在半空中摇晃了几下,接着像块石头似的摔下楼去。 第77页 小夏在空中坠落,虽然肩背中枪,还算幸运,他摔到了下面的太阳棚上,棚子很扎实,还有弹性,他的身体稍一升起,脸上蒙着的黑布巾飞了出去,人落到了两墙之间的石板弄堂里。 此时枪声四起,小夏由狭小的弄堂转弯跑进了一条较大的弄堂。家家户户的门窗都是关闭着的,小夏只能沿着弄堂一直往前跑。他突然立住不动了,两名宪兵举着长枪对准了他,相距不到几步远。小夏举枪射击,枪膛里已经没有了子弹。这两名宪兵哇啦哇啦地说了几句话,大概是要抓活的,抬起刺刀朝着小夏迎面冲过来。小夏就地一个翻滚,身影已经蹿到两名宪兵之间,手上的匕首寒光闪动,两名宪兵分别脖子中刀,躺倒于地。 小夏半跪于地,他已经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了,大口地喘息了几声,刚要立起身来,一把手枪顶在了他的脑后,并有声音低沉地传来,别动,我就知道是你。小夏听出身后的声音是张昆。 张昆得意的口吻说,小夏,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 小夏说,你有种,你开枪吧。 开枪?现在还不到杀你的时候,起来,跟我走。张昆说。 小夏缓慢地立起身来,突然一转身,手上的匕首朝着张昆的脖子上刺去。张昆早有准备,身体往后一斜,抬起一脚,正中小夏的左腿膝盖。小夏“咚”地一声往地上栽倒,张昆上前,骑在小夏的身上,把小夏持刀的手反拧在身后。张昆的另一只摁在小夏的背部,湿漉漉的,沾了一手的血浆。 张昆正要用手铐把小夏铐起来,后面一队宪兵开着枪追赶过来,一阵子弹头在石板地面和墙壁上蹭擦出一片片光星。张昆把小夏勐地推到弄堂一边的弯角处,回身举枪还击。 小夏龟缩在墙角,他的伤口剧烈地疼痛,吃惊望着开枪的张昆。 张昆显然无法抵挡住宪兵的枪火,危急之时,只见刘大个举着枪边射击边跑过来,大声说,张哥,这里有我,你带着他快走。张昆拉起小夏,正在离开时,只见刘大哥身上连中数枪,人往后摔倒。张昆看到刘大个子倒地,照着小夏的屁股就是一脚,他说,你快跑吧。小夏不想跑,张昆举枪指着他,兇狠地说,你也想一起死吗?滚蛋! 小夏只得转身,踉踉跄跄地扶着墙往前跑去。 张昆边开着枪,边把刘大个拖到拐弯的墙角来。刘大个的身上全都是血,他问,张哥,俺中了几枪?张昆说,四枪。刘大个说,那还没到五枪,还死不了。刘大个眼珠子转动几下,急促地唿吸,手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根金条来,塞到张昆的手上,他说,张哥求你一件事,如果抗日胜利了,把这根金条送给我老娘,好盖房子用,俺老家是莱阳城皇镇刘家村。张昆紧紧地抱住刘大个,含着泪水说,刘大个,你不会死的!刘大个笑了笑,突然推开张昆,身体高高地立起来,举着枪冲进弄堂里去。 刘大个边开着枪边大叫,狗日的鬼子,狗日的鬼子,俺操你亲娘的,俺跟你们这帮王八蛋拼了!迎面一阵机枪的扫射,刘大个往前跌倒。一群宪兵涌上前来,刘大个弓着身体往上一翻转,拉响了腰间的几颗手雷。 几声剧烈地爆炸,张昆怔怔地凝望着弄堂里腾起的一片烟火。 彩儿在后院门外焦灼地来回走动,她几乎就要哭出来,她害怕极了,她祈祷发生奇蹟,小夏没有死,小夏一定还能活着回来。这时她听到了时缓时急的脚步声,接着她看见一个人影扶着墙壁由街口那边拐进来。彩儿的心一下就活了过来,她看清那人正是小夏。 小夏哥,你受伤了。彩儿奔过去,搀扶住小夏。 小夏嘴里嗯了一声,脸上苍白无色,身体一阵发软。 彩儿扶住小夏由后门进了大院,他们往公馆楼房的客厅门去,迎面阿牛提着一个空水桶过来。阿牛见到受伤的小夏,着实吓了一跳,嘴里说,小夏哥你怎么了?彩儿说,阿牛,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阿牛说,我晓得,我都没看见。彩儿问,客厅里有人吗?阿牛回道,没有,都回屋里了,我刚给老爷送过洗脚水。刚才我们都听到外面的枪声了,老爷还在为你们担心呢。小夏有些晕厥的样子,喘着粗气。彩儿说,阿牛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帮帮我,把小夏哥扶去屋里。 唐公馆大院里一阵寂静,附近又传来几声枪响。 不多一会,唐公馆的院大门一阵勐烈地敲响。六叔慌忙走去打开大门,黄赫民叫嚷着,带着一群特务沖了进来。六叔问,长官,长官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黄赫民掀了一把六叔,吼叫着,快去把屋里的人全部都喊出来,我们要搜查持枪的抗日分子。六叔愣一下,急忙说,这里可是唐公馆,已经是大东亚的红木商行了,跟日本合资的呀,怎么会有抗日分子呢?长官你一定弄错了。黄赫民眼珠子一横说,放你妈的狗屁,老子既然来了就错不了。六叔弓身道,那好吧,我现在就去通报一下老爷。 唐公馆上上下下全都被特务搜查了一遍,公馆的人全都集中在院内操场上,他们站成两行,小夏是站在后排的,他已经换过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衫,头上戴着一顶毡帽,他的身边分别是彩儿和阿牛。 唐爷手持佛珠,很镇定的目光看着对面的黄赫民。 黄赫民暴躁地说,你们都听着,刚才有一个刺杀日本高官的抗日分子跑进了唐公馆,你们得把人给我交出来!唐爷说,这位长官,你这样说话可是空口无凭了,现在公馆的人都站在这里,哪里有什么抗日分子?黄赫民挥动了一下枪说,错不了,今晚你们要是不交出人来,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第78页 众人都不说话,一片安静。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那边走进来了余炎宝。余炎宝显然是受到过惊吓,慌手慌脚的样子,他见到操场当中站着公馆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余炎宝说,黄队长,这,这发生什么事了吗?黄赫民哼一声,说,余秘书你正好也来了,晚上在天和酒店的一名抗日分子,跑到唐公馆来了。余炎宝眨眨眼睛,问道,黄队长,你见到了?黄赫民说,我见到一个提着枪的男人上了黄包车,就一路追过来的,车夫想跑,被我一枪毙了。余炎宝说,黄队长,这里都是公馆的人,一个外人都没有呀,那来什么抗日分子?黄赫民说,这就怪事了,他还能上天入地,他妈的。 黄赫民经过唐爷的身边,挨着排队的人一个个看过去。他走到第二排来,眼睛盯着小夏。小夏低着头,身体抖颤了一下。黄赫民手在小夏的肩膀上一拍,说,你打摆子呀,吓成这样了。小夏的身体又抖颤了一下,抬起眼来看了看黄赫民。一边的彩儿,右手放进风衣的口袋里,她的手上握住枪,枪口在口袋里面慢慢上抬,随时准备开枪。小夏担心出事,手去用力地捏了一把彩儿的左手。黄赫民问小夏,你是唐家的什么人?小夏紧咬着牙齿,忍受着伤口的剧痛。彩儿说,他是我爸的徒弟。黄赫民的手又在小夏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说,你哑巴了,怎么不回答?唐爷走过来,缓声说,长官,他是我的徒儿。小夏嗓门里嗯了一声。黄赫民眼睛瞅着小夏的脸,总感觉哪里有问题。 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黄队长”,只见张昆带着一队巡捕走进大院里来。张昆说,黄队长,这里有什么事,让我来办吧。黄赫民回脸看着张昆,他说,张探长,特工总部的事你少管,宪兵司令部已经有指令下达给了公董局,老子想在哪儿办案都行,何况,这次抓的是刺杀井川少将和涂总裁的抗日分子,别说唐公馆,这条街上家家户户都得查。张昆打了个哈哈,笑着说,黄队长你要抓抗日分子我是管不着,但你想要抓走唐公馆的人,那我可能就要管管这闲事了,这些人,我全都认识,我张昆可以担保,现在这里没有你要抓的抗日分子。张昆说着话,手指在黄赫民的胸口挑衅性地点了几下,又说,黄大队长,你还是信不过我吗?如果有必要,我现在就给你们总部的丁默村主任挂个电话。 黄赫民恼怒极了,却又不敢跟张昆横着来。黄赫民说,那好,今晚我就给你张探长面子,若是日后让我查到公馆有抗日分子,别说你,就是中央捕房我也让它吃不了兜着走。张昆说,那我就随时恭候了。 黄赫民干喊了几声,手一扬,带着特务队的人大步流星地走了。 张昆回首正视了一眼那边站着的小夏,倏然转身,喊了一声“收队”。张昆带着巡捕队的人旋即离去。 院大门重新关上了。 院子里的人正欲散去,忽然听到一声人体倒地的响声,接着听到彩儿惊吓的尖叫声。大家回身去看,只见彩儿在地上抱住小夏的头,唿喊着小夏哥。 小夏躺在地上不知人事,他的脚下积有一大滩血水。月光下,那汪汪的一片血水发出紫青色的光泽。 众人回望,脸上皆是惊骇的神容。 小夏的眼皮微弱地抬动了几下,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小夏正在做梦,一个很深很久远的梦,他骑在父亲高大的肩背上,手上挥舞着一把竹片削的大刀,他嘴里喊着“驾驾”的声音,父亲就像一匹大青马似的奔跑起来,跑去鼓楼的广场看灯笼,看焰火,看舞龙舞狮子。那是一个元宵节的晚上,那个晚上全城灯火通明,街道上人山人海,小夏骑在父亲的背上,他快活得手舞足蹈,发出一阵又一阵咯咯地笑声来。 小夏的脸像朵花似的慢慢地舒展开来,他笑了,笑得是那么天真无邪,笑得是那么孩子气。他的嘴里还发出喃喃声语:“爸爸,爸爸……。”如果那个梦一直都持续下去,这个世界将会是多么美好。小夏的眼睛裂开了一条细缝,接着一点一点地张开来。灯光很刺眼睛,他想继续闭上眼睛,继续延续那个梦,但还是努力地睁开睁大了。 唐爷站在床前,床前还有脸上泪水不干的彩儿。 小夏望着唐爷,望着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那张宽厚而凝重,那张慈祥而悲哀的脸。小夏的眼里开始惶惑不安,像一只濒临死亡还在继续挣扎的小动物,伤口的疼痛使得他的唿吸急促。 唐爷松开一只握住佛珠的手,那只手掌如鹅毛扇子一般在小夏苍白无血的脸上轻轻地拂过。唐爷轻声说,不要说话,不要动。 房门开了接着又关上,是兰儿进来了。兰儿手上拿着一个白色的布包,她来到小夏的床前,把布包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解开布包来。小夏听到一阵细碎的金属声响,很脆,有如风铃。 唐爷说,兰儿念大学的时候学过西医,用过刀子,她一定能把你体内的弹头取出来。现在,也只能让她来做了。 彩儿说,会好痛好痛的,没有麻药。 小夏心里明白,他用力地将上下两排牙齿砸响了几下。彩儿拿过一块毛巾来,塞进小夏的嘴里去咬住。 兰儿举起手术刀,刀片很小很薄,刀刃在灯光下毛茸茸的,仿佛荡漾着一种回春的温暖。 第79页 唐爷背过身去,双手立掌护在胸前。 时间很短暂,唐爷便听到了“咣”地一声响。 弹头取出来了,粘着血水搁在了一只白色的瓷盘子里面。兰儿在给小夏的切开的伤口上缝针,彩儿拿着毛巾擦着小夏的脸上的汗水。 小夏再次昏睡过去了。 唐公馆这个夜晚显得十分的漫长,弯弯的月亮孤冷地挂在天际一方,它用洁白而透明的光辉映照着身下的土地。有一些风缓缓吹过来,风在树叶间发出沙沙地响声,带下了一片落叶,落叶在地面上扫动,像是有好多的脚步声在夜间经久不息地穿行。 客厅里的灯光显得分外明亮,其实也就亮着两盏壁灯。 唐爷坐在那把太师椅子上,他的上身挺得直直的,下颔的长须凝固不动,就像是一座黑青色的木雕。唐爷的面前站着汉清、水月、彩儿、兰儿和余炎宝,站着六叔和阿牛,大家都跟冻住了似的,目光投向前面的唐爷。 唐爷稳当的声音说,你们什么都晓得了,什么也都清楚了,小夏,就是那个江湖杀手,就是那个每天被报纸上通缉的江湖杀手。他要日本人偿还人命,他杀了很多很多的日本人,现在,他就在我们家里住着。 一片肃静,仅能听到的是唐爷手掌间佛珠的擦响。 唐爷继续说话,你们一定在心里问我,小夏应该怎么处置,是送给宪兵司令部,还是送给特工总部,是让他离开唐公馆,还是继续留在唐家。可是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回答,我要你们先问问自己,把自己问个明白再来告诉我。你们都不用急着回答我,有三天的时间,我们再作定论。 唐爷站起身来,往一边的卧室走去,经过六叔的身边时,他说,六叔,明天起,我要闭关三日。 小夏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已经有了淡淡的红亮。 虽然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从来没有今日这般清醒过,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薄,没有承载任何东西,像一页纸,风一吹就可以飘起来。小夏的眼睛往旁边移动了一下,他看到了彩儿。 彩儿的手上握着那个荷花木雕,身体坐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脸,窗外投进的红红的光线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道柔美的线条,仿佛出水的女神一般,是那么的圣洁而美丽。 彩儿半眯着眼睛,她一直都在半梦半醒之间。她显然听到床板上发出的“吱呀”声,回过脸来,看到小夏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小夏哥,你醒了。彩儿欣喜地说。 小夏点了一下头,满眼都是感激的光亮。 你可是睡了两天两夜呀,你也真是会睡,我都怕你再也不会醒来了。彩儿的声音有些娇柔,伸出一只手去扶住小夏的手。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相互揉动着,像电流似的传递着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内心情感。彩儿另一只握着荷花木雕的手摇了摇,她说,小夏哥,其实我喜欢荷花,那天说不喜欢,是气你的。小夏无言地笑了笑,此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握住彩儿的手勐地一下抽了回来。 彩儿惊异地问,你怎么了小夏哥? 小夏的嗓子往下咽了咽,他说,张大哥,他是好人。 彩儿说,我没有说过他是坏人,前天晚上,他把特务队撵走了,他是为了不让唐家的人被骚扰。 小夏说,张大哥是抗日的,是他救了我,他的一个兄弟为了掩护我们撤退,拉响手雷跟追赶的宪兵同归于尽了。 彩儿怔怔地望着小夏好一阵。小夏又说,我们都冤枉他了,他不是什么走狗,更不是汉奸。彩儿问,昆哥他跟你说过什么吗?小夏说,没有,没来得及,他好像有话要跟我说的。彩儿想了想,说,小夏哥,这件事我们谁也不要说出去,以后我会找机会搞清楚的。小夏说,我晓得,我什么也不会说。彩儿沉思的样子又说,昆哥是潜伏的地下抗日成员,不知道他是哪方面的人?小夏眼睛眨动几下说,管他哪方面的人,只要抗日,那就都是自己人。彩儿说,不一样,如果是国民党军统或中统的人,他们除了对付日本人和汉奸,他们照样还要对付中共地下组织的人,一定得提防,会丢命的。小夏疑惑地说,自己人也杀,对付日本人的中国人也杀吗?彩儿认真地说,是,他们干得出来。小夏问,为什么要这样?彩儿说,为了政权,他们曾经像日本军一样屠杀过无数共产党人。小夏很费解,悲哀地摇了摇头,说,张大哥一定还会来找我的。彩儿说,没事,你就一口咬定是报家仇,其他什么话都不要说。 门开,汉清和水月进来了。 水月手上拎着一个小钢精锅,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只碗。小夏见到他们进来,想坐起身来,汉清连忙去扶住他。汉清说,小夏你醒了就好,别乱动。小夏说,大哥,嫂子,太打扰你们了。水月说,自家人,可莫说这样客气的话。又对彩儿说,彩儿你去睡会儿吧,我和汉清陪陪小夏。 彩儿点头,转身出去,心思重重的样子。 面对唐公馆的人,小夏心里一直惭愧,而现在,大家什么都明白了,反到轻松起来,只是无限的感激之情,无从表达。 汉清真诚地说,兄弟呀,你有骨气,有种,但你不能死了。小夏眼里有泪水滚动,他说,大哥,小夏对不住你,对不住唐家。水月已经盛好了一碗汤,坐在到床边来,水月说,小夏兄弟,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你和汉清可是结拜兄弟呀。来来,我餵你喝汤。小夏说,嫂子,我自己来。水月笑笑,摇摇头,说,你就别乱动了,就让嫂子餵你喝汤吧。这可是阿牛天没亮就起来煮的鸡汤,很补身体的,来来,喝汤。水月将一勺子汤送过去,小夏孩子似的张开了嘴巴。水月问,好喝吧,多喝点啊。小夏点头,他想哭,多少个日子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刻地感受到家人的温暖。水月说,小夏你都不晓得吧,阿牛这丫头见你昏迷不醒,躲在厨房里哭了好几回呢。唐公馆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关心你,你没有家,这里就是你的家。水月说着话,自己脸上很快就挂满了泪水。汉清说,你看看你,说这些事儿做什么?水月擦着眼睛说,小夏好可怜,他真的是好可怜,家里一个活着的亲人都没有。汉清有点恼了,说,叫你不要说你还要说,我来吧,我来餵小夏喝汤,真是的,你让一边去。 第80页 汉清去夺水月手上的汤碗,这时小夏的双手伸过来,将碗夺了过去,一口气将汤全都倒进肚子里去,连同眼里要流出的泪也都倒了回去。 小夏喘了口粗气说,大哥,嫂子,我夏光奇不可怜,活着就不可怜,死了的人才可怜。 这时门又打开,兰儿和余炎宝进来了。兰儿欢心地说,老余呀,你看到没有,小夏就跟好了一样,你可要晓得,你的太太如果真成了外科大夫,那肯定是一把好刀呢。余炎宝斜了一下眼睛,说,你那两下子,天晓得,是小夏命大,不该死。兰儿说,你要死呀,看你怎么说话的。 兰儿两口子说笑着,走到小夏的床跟前来。 汉清见到兰儿他们进来,拉了一下水月的手,两人便出去。兰儿望着水月,问她,水月你怎么哭了?水月低着头,人往门外走,汉清回过身来说,没事,没事了。兰儿看着那边的门,她说,现在国人需要的不是眼泪不是怜悯,需要的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余炎宝左手拍得右手一响,就像这一掌是拍在了兰儿的脸上,他说,兰儿你没脑子呀,又乱说话了。兰儿不屑一顾地说,在家里说说也无妨吧,你还能把我抓去宪兵司令部吗?余炎宝一脸无奈的模样说,哎哟喂,老婆你这张嘴巴子,早晚要惹出是非来。兰儿笑得咯咯地响,好好好,我不说了,我跟小夏兄弟说话。小夏,伤口还在疼吧。小夏回道,不疼。兰儿查看了一下小夏肩膀上的绷带,她说,不疼是假的,小夏呀,明天我再给你换药,我会去老同学那里弄最好的消炎药来。 小夏说,谢谢大小姐,谢谢余秘书。 兰儿说,谢什么谢呀,不要叫我大小姐了,以后你就叫我姐好了,彩儿从来都不叫我姐的,还是你叫我吧。 小夏说,好,兰儿姐,姐夫。 余炎宝手去抖了一下西装的领子,字正腔圆地说,你是个人物,你绝对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单枪匹马就一个人,能够把上海滩搞出这么大个动静来,我相信,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余某人不得不佩服。兰儿斜睨一眼余炎宝,接上话说,老余你现在是见到英雄了,见到传奇了,其实事情很简单,死了人了,就得报仇,就得偿还血债。等到你家亲人死了,你也会跟小夏兄弟这样干。余炎宝手指像弹琴似的来回摇,嘴里说,呸,呸,你就莫说晦气的话了,你听我说,我有好多话要跟夏先生说,啊啊,我还是喊你小夏吧,喊小夏亲近些。小夏呀,舞刀弄枪的,你是高手,但是,枪子儿可是不长眼睛的,那天你看看有多险,我就站在井川少将和涂总裁身后不到三步远,万一枪走火了,说不定我今天就不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了。兰儿卟哧一笑,抢过话来说,换了别人,说不定就先给了你一枪,谁晓得你是不是汉奸呀,成天跟在日本人的屁股后面,那能有好果子吃吗?余炎宝有点烦了,他说,你看看你,又扯到汉奸这个问题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那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呀,日本人早晚都是要走的,我们得有耐心,得有信心。我不跟你说了,婆婆妈妈的,我跟小夏说。小夏呀,你就安心在唐公馆住吧,好好疗伤,什么事也不会再发生了。但是,这个但是请你注意一下,不要给唐家带来麻烦,一但有了麻烦,那可就是血光之灾啊。兰儿一听这话自然就不乐意了,脚在下面踢了一下余炎宝的脚,她说,老余你这半辈子就是没有硬气过,说了半天,你大概就是为了这句话的吧。余炎宝说,我不说这话我还能有别的话说吗?你们的脑子都在发热,而且都热过头了,该说的话,我得说。 兰儿怒视着余炎宝,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小夏咬了咬嘴唇,他说,兰儿姐,姐夫说得对,姐夫的话我懂。 张昆是去茶楼见梅承先的,屁股刚落坐,梅承先就朝着他发牢骚了。梅承先说,你呀你,几天都不跟我联繫,搞什么名堂嘛。张昆脸上的气色并不好,烦躁地说,梅区长,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办。梅承先绷起脸皮来,说,有多大的事儿呀,一点组织性都没有。张昆说,我手下的一个兄弟死了,我得去料理后事,特务总部的人都查到了中央捕房,很多事情都得处理好。 梅承先嘆息一声,拿起茶壶来,倒了一杯茶,移到张昆的面前说,你死了一个兄弟,我交给你带去的三个人,不是也全都死了吗?同志呀,我们这是革命,不能有情绪。要说情绪,我老梅的情绪比你大得多,人家在重庆,在香港,那可是吃香的喝辣的,动动嘴皮子那就算是抗日了。我们呢,我们人在上海滩,那就只能认了这个命。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 张昆喝着茶水,静了下来。 梅承先说,这次行动的失败,是不是遇到了那个江湖杀手。 张昆说,应该是吧。 梅承先说,肯定就是,已经有多家报纸登载了,其中有两名日军是被刀抹的脖子。人家是一干一个响,我们呢,我们死了那么多的人,就弄不出一个大点的动静来吗?现在上面都有人在怀疑我们上海区的能力,怀疑上海区对党国的忠诚,到底是真抗日还是假抗日。 张昆赌气地说,那就不要干了。 梅承先说,我还真的不想干呢。唉,张昆,话虽这么说,我们还得干。只要你能够收编到那个江湖杀手,干几票大的,杀几个日本高官,或者是杀了涂怀志和张啸天这一类的铁桿汉奸,到那时候,我带你一块离开上海,重庆不去,我们去香港,戴老闆有言在先,军统副局长的位置,我随时可以坐,你呢,我会给你一个最好的职位,做情报处长吧,要想逍遥自在做后勤处长也行,我们也跟他们一样,耍耍嘴皮子就行了,用不着天天拿着性命在刀尖上玩,革命得革出身价来,有了身价就不用自己拿着刀枪玩了。 第81页 张昆没说话,听到梅承先的这些话,他心里极不舒服。 梅承先的眼睛在张昆的脸上熘了一圈,说,张昆,我信任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张昆点了点头说,我试试吧。 梅承先急忙问,你有线索了? 张昆说,是,线索是有了,到时就看能不能收编过来。 梅承先说,给钱,重金收买,上头要是资金还拨不下来,我梅承先就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会拿出这笔钱的。 不是每个人都是可以用钱解决问题的,这事儿我还得好好琢磨一下。张昆说着话,眼睛看了看窗外,风和日丽,天空很蓝。梅承先说,你一定要给我琢磨好了,上次我就说过,收编不了,一定清除,不能留给共党。张昆回过眼来说,当前的形势之下,他能杀日本人,而且杀的都是高层,留着还是有作用的吧。梅承先哼了一声,狗屁作用,暗杀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我们做这行,也是做给人家看的,但又不能不做,说白了,是做给老百姓看的。政治这玩意儿那可是太深奥了,你年轻,还得花时间去学习。蒋先生早就告诫过我党,攘外必先安内。共产党,日后会比日本人更可怕。张昆同志,你必须听从我的命令,能收则收,不能收则杀。 张昆皱着眉头,嘴里用力地吹出一口烟来。 第十七章 张昆情绪低落地回到巡捕房,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彩儿在里面等他。张昆并不感到吃惊,他猜测得到彩儿一定会来找他的。 彩儿的脸色很平和,她说,昆哥,我是来给你道歉的。 张昆很悲凉的样子笑了笑,说,就为上次那一杯牛奶,早就擦干净了,道歉就用不着了。 彩儿说,昆哥还在生我的气呀?这样吧,你也倒点什么到我的脸上来,这里有墨水,你就用这吧。彩儿抓起办公桌的一瓶墨水来,递给张昆。张昆接过墨水,放回到原处去,嘴里说,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那好,反正昆哥你也都晓得了,我先让你看一样东西吧。彩儿去挎包里拿出一张旧照片,递给张昆。张昆问,这什么意思?彩儿说,你看吧,答案都在上面,看完了我们再谈事儿。 张昆一把接过照片来,瞟了一眼,接着就瞪大了眼睛。 那张照片正是小夏全家人的合影。 彩儿说,他叫夏光奇,南京人,出身于武门世家,南京城被攻陷的当天,夏家的人全都死在日本军的屠刀之下,就剩下他一个。因受惊吓过度,当时就失去了记忆,跟随着逃难的人群来到了上海滩,一年后,他的记忆恢復,后面所有发生的事,你比我都要清楚了。 张昆看着那张照片,一阵惊愕。 彩儿冷冷地说,不为别的,就为復仇,杀人偿命。 张昆神色凝重地把照片递迴给彩儿,张昆问,他好些了吗?彩儿回道,子弹取出来了,在家里疗伤,他会好的。张昆感觉心口发闷,他没想到身为江湖杀手的小夏对日本人有着如此血海深仇。此时张昆还联想到了一个问题,他正视着彩儿好一会,他说,小夏的情报怎么会这样准确,彩儿,是你在配合他。彩儿漠然地看着张昆,彩儿说,跟我没关系,他自然会有他的办法。昆哥,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明明是地下抗日组织的成员,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还有,为什么上次把小夏抓来巡捕房,你一定要指证小夏就是那名杀手,并且扬言要送他去宪兵司令部?张昆点着一支烟,勐吸了几口,他说,彩儿,我不需要跟你解释你想知道的,我也不是什么抗日组织的成员。彩儿听到这样的话十分恼怒,彩儿说,昆哥你不是一个诚实的男人,你永远都在伪装,那我再问你,为什么你要在危急的关头救小夏?张昆说,很简单,我不想看到他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彩儿说,那就证明你是地下抗日组织的。你说,你到底是国民党的人还是共产党的人?张昆沉着脸说,无可奉告,这个问题我不想再跟你再谈下去了。 彼此间一阵沉默。 张昆在菸灰缸里按灭菸蒂,舒展了一下身体,认真地看着彩儿说,彩儿,你应该结婚,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跟谁结婚,跟你,同床异梦,那才叫危险。彩儿说。 张昆根本就不去介意彩儿说的话,他说,很多的事,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的。我已经劝说过我母亲了,她也晓得那次去你家里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但她是要脸面的人,不好意思去见唐伯伯。这样吧,我会安排一个适当的时机,让他们长辈见见面,择好一个结婚的日子。我发誓,我会保护你,我会让你幸福的。 彩儿的脸上一红一白,毫不客气地说,张探长你也太霸道了,你以为我唐汉彩是件什么东西呀,想拿就拿走?你那些解释不清的事,我也不想再听你解释了。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爱的男人是小夏,他才需要我的爱,他什么都没有了,他什么都失去了,我不会让他再失去我。 张昆震惊地望着彩儿,心已经碎了,嘴唇微微地发抖,问她,彩儿,你决定了吗? 彩儿的眼睛就像燃烧的火苗一样,她说,这个决定不会改变。 张昆说,如果真是这样,你的结局会很悲惨。 彩儿说,也许,但我心甘情愿。张昆你也听着,若是小夏死了,兇手就是你,是你杀了他,到那时,我会来找你偿命,我一定会! 第82页 彩儿说完话,离开办公室,走出巡捕房,她一直往前走。张昆在后面追赶着彩儿,喊她回来,彩儿不回头。 红木长椅上,唐爷盘膝打坐,手捧佛珠,面朝着正中的观世音佛像。案台上烛光闪烁,香菸缭绕。唐爷眼睑低垂,唇角下耷,额上爬满了皱纹,像是孤独地行走在无尽的苦海之上。他在佛堂呆坐了整整三天,足不落地,公馆里一些锁碎的事务,都交给六叔去打理。 此时,六叔已经在唐爷的身后站了许久了。 六叔低唤了一声唐爷。唐爷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他说,六叔,你站了这么久了,有话你就说吧。六叔思忖良久,说道,唐爷,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唐爷回道,说吧,我听着。六叔嗯了一声,他说,唐爷,小夏不能留在公馆,他的存在,随时会给唐氏家族带来灾难。唐爷沉思片刻,脸上的皮肉似乎绷紧了一下。唐爷说,你先出去吧,我这里时辰还未到。 一阵静寂,六叔点头,退出佛堂去,双手轻轻地掩上门。 六叔抬起脸的时候,他的眼里闪现出一丝阴森寒冷的光来。 厨房灶台前,瓦罐里已经熬好了鸡汤,阿牛用勺子盛起一点鸡汤来放进嘴里去,舌头咂得啧啧地响,汤味很鲜美。阿牛显然很乐意做这样的活计,嘴里哼着一支家乡的小曲子,“红花红,绿叶绿,小妹咯心思水上摇,三月三,九月九,阿哥咯想妹往家走……”阿牛拿过一边的那只小钢精锅,把一些鸡汤盛进去。 这时六叔进来,注视了一下盛鸡汤的阿牛,漫不经心地走过来,看了看那个小钢精锅。六叔突然说话,阿牛,给小夏送鸡汤呀。阿牛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回脸看到六叔,赶紧勾了勾腰。阿牛说,是呀六叔,马上就好了。六叔说,阿牛呀,你先去门外把送来的柴火拿进来。阿牛已经盛了小半锅汤了,她说,六叔,我这里很快就好了。六叔催促着,你先去吧,柴火摆在门外挡事,我来给你盛汤吧。阿牛有点过意不去,朝六叔笑笑,点点头,快步走出厨房门外去。六叔朝门那边回望了一下,转过身来,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纸包,将里面的白色的粉末倒进小钢精锅里去。然后拿起勺子,往锅里盛满汤,又拿过一边的锅盖,盖盖好。他静静地看了一眼灶台上的小钢精锅,调转身匆匆地走出去。 小夏在床上躺着,眼睛闭着,显得很安静。 房门“吱”地响了一声,阿牛拎着钢精锅快步走进来。她来到床边,将锅搁好在床头柜上,然后打开锅盖,移过旁边的一只碗,将锅里的汤倒进碗里去。之后阿牛回过身,手去拍了拍小夏的手背,轻声说,小夏哥哥,小夏哥哥,你睡着了吗?小夏睁开眼睛,笑望着阿牛,说,就是睡着了,听脚步,也晓得是阿牛姑娘进来了呀。阿牛说,小夏哥哥,你快把汤喝了,今天的鸡汤里还放了红参汤哩。小夏往上坐起身子,乐道,这样喝下去,一定喝成大胖子。 小夏双手接过碗,喝了一口,他说,真鲜。接着就咕噜咕噜地把碗里的汤全喝下去了。 房门是虚掩着的,门外站着六叔。 六叔看见小夏把汤都喝完了,推开门走进来。小夏把碗递迴给阿牛,朝六叔说,六叔来了。六叔应了一声,对阿牛说,阿牛,你忙去吧,我跟小夏说会儿话。阿牛拎起锅拿着碗,低着头踩着细碎的小步子走出去。 六叔说,小夏,汤好喝吗? 小夏说,好喝,好鲜的鸡汤。六叔是有事要跟我吧? 六叔有些寒冷的样子,身体不由抖擞了一下,慢声说,小夏,你躺躺好吧,躺下来人会舒服一些的。 小夏很听话,往下躺躺好,并把小被子往上身拉了拉。 六叔的声音突然显得有些苍老,他说,小夏,六叔很对不住你。小夏望着六叔,他不明白六叔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小夏问,六叔,你虽然不太跟我说话,但是你对我一直都很好的,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六叔痛心疾首的样子,安静了小一会,他说,你错了,我对你不好。小夏费解地转动着眼睛,迟疑地说,六叔,难道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吗?六叔的眉头皱了皱,沉重地说,小夏呀,六叔敬佩你,敬佩你是一条真汉子,真男人。但是六叔不能容你,实在是不能再容你了。你是一个这么聪明的人,你应该明白六叔说话的意思。 小夏感觉到了什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六叔观察了一下小夏的脸色,阴柔的声音说道,小夏,你死了,唐家的人一定会为你大葬。 小夏听这话,突然两眼愣住。 六叔说,刚才的鸡汤里,我往里面下了药。是毒药。药力虽然厉害,但不会让你痛苦的,你会慢慢地睡着,然后就再也不会醒来。小夏的两眼仍然是愣住不动的,像是两个暗淡无光的钢球嵌在眼眶里面。六叔的眼里似有泪影,他继续说,六叔年轻的时候从过军,也杀过很多人,就算枪口顶在脑门上,也没有怕过。六叔今天怕了,怕你死,但又不得不让你去死。你活着一天,唐公馆便一天也不得安宁,我跟随老爷二十多年,我看着他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我看着唐氏的家业盛败兴衰到今天,但我不忍眼睁睁地看到你毁了这个家族,不能再看到你给这个家族带来灾难。六叔今日待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但是六叔我可以为老爷去死,可以为唐氏家族去死。就因为这一点,六叔今天就对你下了毒手。万不得已,这一切都是万不得已啊。 第83页 小夏的眼睛开始转动了,转动了几下,便把眼睛闭上了。就闭上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重新打开,放射出异样的光泽,嘴角上有了安宁的笑容。 小夏说,六叔我不怪你。我真的是累了,好累好累,我想去见我爸,见我妈,见我奶奶,见我的家人。我的仇也报了,我也不会有悔恨了,我就这么安静去见他们,我感激你呀六叔。 六叔沉痛地说,人生苦短,都会去那边的。下辈子,如果下辈子我们有幸还能见面,我会跟随你,就会像忠诚老爷一样鞍前马后地跟随着你,纵使刀山火海、肝胆涂地我也会跟随着你。小夏,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我会转告,我会一一转告的。 小夏半眯着眼睛,认真地想了想,说,六叔,我是有话让你转达,你跟彩儿说,我下葬的时候,让她把一支枣木的木雕荷花放在我的手上,我要带走,我不能留给她。还有那些我用过的雕刀,让汉清大哥送给我也一块带上,我喜欢那些刀。还有,你跟我师傅说,下辈子,我不再杀人,我跟着他老人家好好地学艺,做一个中国最好的红木工匠。 六叔说,好,好,这些话我都会带到的。 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噼啪”两声响,只见两只死鸡扔了进来。死鸡就扔在六叔的身边不远,鸡冠是乌青色的,鸡嘴还挂着几滴血。 六叔和小夏都不由抬头惊看着门口那边。 门口那边站着彩儿,站着唐爷,唐爷的身后躲闪着阿牛。 唐爷厉声说,六叔你天大的胆子,居然做出这等恶毒的事情来! 客厅里站着六叔,六叔对面的太师椅上坐着唐爷。彩儿、兰儿、汉清、水月和余炎宝他们也都站着,大家都已经知道刚才所发生的事件,一张张惊恐骇然的面孔。唐爷叫了一声阿牛,阿牛从一边的木柱子后面站出来,低着脑袋走到唐爷的身边。 唐爷说,阿牛,你不要怕,把刚才说过的话再如实地说一遍。 阿牛不敢抬头看六叔,她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是,是这样的,我在厨房的灶台上盛鸡汤,六叔就进来了,六叔让我去外面拿送来的柴火,他说他帮我盛鸡汤。我走到门外想起昨夜熬的红参汤没有放进鸡汤里去,于是回头来,想告诉六叔记得把红参汤倒进锅里去。我还没有进门,见到六叔手上拿着一个纸包包,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在小钢精锅里面,我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六叔以前也没有交待过汤里还有其他的东西要放。后来六叔匆忙就离开了厨房。我突然心里害怕起来,联想到六叔这两天总是黑着脸,来过几次厨房看我熬鸡汤,六叔放进汤里的东西我放心不下。于是我就把小钢精锅拿到厨房后面去,把汤倒进了鸡笼里的餵食碗里,哪里知道,两只母鸡一喝那汤水,不到几分钟,就倒地死了。后来我把汤都倒了,洗了锅,重新给小夏哥哥盛了一锅汤送上去。再后来,我就去找二小姐,二小姐刚好回来,听到我说的这些话,就去佛堂里找老爷了。 唐爷说,阿牛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阿牛说,回老爷,没有半点掺假。 大家震惊的眼光看着六叔,六叔很安静地站着不动。 余炎宝大声嘆息,手指着六叔说,六叔呀,这,这这,这是你干出的事情吗?好端端的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呢?我不相信,打死我,我也不相信这件事会是六叔干的。兰儿去拉余炎宝,兰儿说,老余你莫说话了,阿牛当着老爷的面她有那个胆子敢去撒谎?汉清痛心地望着六叔说,六叔你怎么能够忍心毒死小夏,你是不是活煳涂了呀?水月悲哀地说,日本人都杀不了小夏,若是死在六叔的手上,也太冤了。彩儿没说话,她的眼睛焦灼地看着父亲。 唐爷手里捻着佛珠,眼睛盯着六叔的脸。 唐爷说,六叔你还有何话要说? 六叔一脸凛然,毫无惧色,嘴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六叔说,是我干的,我干的事我自己会承担,阿牛说的都是真话,半句不假。我要毒死小夏,我不能让他继续活着。 唐爷怒视着六叔,怨恨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六叔愣住一会,突然朝着唐爷跪下身来。六叔大声地说,我为什么?我为什么老爷您应当清楚,你们大家都应当清楚啊。六叔咬着牙齿,后面的声音就像是从牙骨里蹦出来的。小夏他如果再活着,就会给这个家族带来血光之灾,他已经就是一颗灾星,他会毁了唐氏家族百年的基业。老爷,我们只是中国的普通小百姓,我们面对的是残暴的日本人,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唐爷悲怆地说,六叔你言重了,你是白跟随了我20多年,你到今天都不懂我的心思。小夏是我的徒儿,他没有罪,有罪是日本侵略军。如果上海滩没有小夏,唐家就能够安宁吗?不能!谁家都不能安宁!我闭关三日,我就是要看看这个家里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我没有料到,没有料到看到六叔你,要置小夏于死地。到现在,你还不知罪? 六叔不服,他仰起脸来说,何罪之有,我无罪。小夏他只是一个原本就跟唐氏家族无关的外乡人,他要报仇,他要雪恨,那是他个人的事,但他不能因此牵累到这个家族。我身为唐公馆的管家,我有责任,我也有义务要去制止。我要毒死小夏,是为了唐家啊! 唐爷实在听不下去,蓦然起身,大声喝道,放肆,你给我住嘴!唐公馆现在还有我唐祖光站在你的面前! 第84页 六叔垂下头去,不一刻又抬起脸来,他的眼角流出几颗晶亮的泪水来。六叔声音抖颤地说,老爷,老爷你不能再煳涂下去了,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老爷请您三思呀,小夏这个人不能留下。六叔说着话,突然从衣裳下面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来,双手持刀,朝着自己的心口,继续说,老爷,与其眼看着这个家族毁灭,看着老爷您命在旦夕,我就先死在您的前面。 大家都惊呆了,看着持刀在手的六叔。 唐爷悲痛欲绝地摇了摇头,他说,六叔,你是在威胁我啊,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威胁。日本人威胁我,他们把大东亚的招牌挂上了门头,六叔你来威胁我,是要清除敢杀日本人的夏光奇。六叔,你一错再错,我为你感到耻辱! 六叔已经绝望了,朝着唐爷磕了一个响头,短刀举起,喊了一声,老爷,我就先去了! 六叔手中的短刀迎着自己的心口刺去,众人一片惊唿之声。 但听见半空中发出一阵“丝丝”的声响,一枚铜钱唿唿有声飞越而来,“啪”地一声响,击中了六叔持刀在胸前的手腕,那把短刀跌落在地。 大家回头望,小夏身体踉跄着快步奔到六叔的身边来,一佝身,捡起地上的短刀,面朝着唐爷,两眼含泪。 师傅,六叔没有错!刚才六叔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小夏的身体极度的虚弱,他大声地喘息说,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应该死的人是我夏光奇,我会在来世报答师傅,报答唐家。 小夏勐地往上举起短刀来,但是他的手已经不能落下去,他的手被唐爷牢牢地抓住了。 小夏长喊一声,师傅你就成全徒儿吧! 唐爷怒道,那你就先把师傅给杀了! 汉清和彩儿快步上前,他们夺下了那把短刀。经过挣扎后的小夏肩膀的伤口处渗出许多血来,他的头一阵阵眩晕。彩儿紧紧地扶着小夏,喊他,小夏哥,小夏你没事吧?兰儿、水月和阿牛都拢到小夏的身边来,她们让小夏坐好在椅子上。兰儿说,伤口裂开了,还在流血。小夏摇动着头,哽咽地说,你们都不要管我,不要管我了。 余炎宝站在一边没动,冷眼看着那边还跪在地上的六叔。 唐爷朝着六叔说,六叔,你起来吧。六叔软绵绵地站起身来,他愧疚万分,他没想到事情被自己搞成这样。唐爷又走到小夏这边来,嘆息着,眼圈都红了,他轻声问小夏,小夏,你先回屋里躺着去好吗?小夏摇头,他不走。唐爷说,那也好,你就在这儿坐着,听师傅把要说的话都说完。 客厅里一时间静了下来。 唐爷回到那把太师椅座位上去,他的目光从大家的脸上慢慢地移过,那种目光像燃烧的火球,渐渐地红亮起来,炯然有神。唐爷的手掌在胸脯上拍了几声响,他说,人,凡人都要有颗良心。我唐祖光的良心,至少还没有被狗吃了去,即使弯了腰,驼了背,良心尚在啊。唐爷的脸上有一道泪水翻滚下来,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上,满是忧愤和哀伤。他说,谁又不是血肉之躯,谁又不是人生父母养,那37具抗日义士的尸体,那些没有舌头的尸体,时至今日,还不能让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觉醒吗?悲哀啊!张夫人她上次来公馆,她骂我,她骂得对,她骂得好。记得我去江边把小夏带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心里就在想,小夏他要真的是那名江湖杀手该多好啊,他果然就是,我带回来的是小夏吗?不,我领回来是国人的希望啊!若是我,若是我们大家,若是我们所有的中国人,都有小夏心中的那股勇气,那种精神,日本人又能猖獗到几时?唐爷抬起手来,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小夏,他说,小夏他不仅仅是我唐祖光的徒儿,从今日开始,我还要把他看成是我的儿子! 夜深了,风静了。 上海滩的灯火在夜幕中闪烁,有着梦幻般的色彩。月亮在厚厚的云层里穿行,时隐时现,窥探着身下这片沉寂的土地。 每天早晨,唐公馆依然传出唐爷在佛堂里敲打出的木鱼声,那些“笃笃笃”的声响浑厚有力。 这天小夏去“熊记”铁匠铺订制一批雕刀,离开店面在街边招唿黄包车的时候,突然有两把枪硬邦邦地顶在了他的腰下。此时一辆轿车唿啸过来,小夏迅速被两个男人强行押上车去。 小夏被推进了一间宽敞的房屋里,他的双手在身后被手铐铐住,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条。很快就有人打开了手铐,松开了脸上的黑布。他的手在眼睛上用力地擦了几把,屋子很宽敞,很明亮,高高的窗户往里面透进刺眼的阳光。这是一间库房,存放着一些废旧的机械物资。小夏面前三步远处,站着张昆,在车上的时候他似乎就料到是来见张昆的。 张昆朝小夏身后的两个男人挥手示意了一下,两个男人转身出去,把大门重新关上。张昆的脸上并无恶意,静静地凝视了小夏好一会。张昆说,小夏你有本事,我也只有採用这种方式来跟你见面。小夏舒展了一下身体,活动着手指,他说,张大哥,我欠你的,我心里明白,其实你用不着算计我,有什么事可以去唐公馆找我。 张昆似乎不急,他问,小夏,你的枪伤都痊癒了吧? 小夏的头僵硬地点动了一下,猜测着张昆找他的意图。 小夏你听着,今天找你,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我也不便去唐公馆。张昆说,走近到小夏的身边来。小夏,跟着我干吧。 第85页 跟着你?小夏觉得好笑,瞟一眼张昆。 对,跟着我。你的情况我全都清楚了,要报仇雪恨,要杀日本人,跟着我才是你夏光奇的唯一选择,也是最正确的选择。张昆自信的口吻说。 凭什么?凭什么跟着你就是最正确的选择?小夏问他。 上海滩鱼龙混杂,江湖杀手终归成不了气候,你需要加入一个正规的地下抗日组织。你一定想知道是什么组织,我现在就告诉你,军统,国民党政府军统上海区地下抗日组织。我们有人,有钱,有枪,有情报,我们什么都有。小夏,我们需要你,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提出什么样的条件,组织上都可能满足你。现在只要你一句话,点个头,我可以立即安排你先进中央巡捕房,刚才那两个弟兄,你在捕房也应该见过,他们也跟你一样,跟日本人有着血海深仇。张昆说,他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小夏沉思了一会,他现在完全明白了,张昆是国民党军统在上海地下抗日组织的成员。小夏说,张大哥你是抗日的,我敬佩你的为人和胆识,但是我不愿意加入你所说的组织,因为,我不相信国民党政府。九一八之后,东北三省就是国民党让给日本人的,七七事变后,国军更是节节败退,上海、南京、长沙到武汉一度失守,从北到南,所剩下的土地还有多少?这样的政府,早就不值得中国老百姓信任,这样的政府,还有什么指望?张昆轻摇了一下头,缓声说,小夏你说的话是有一定的道理,甚至有些观点我跟你还是一致的,但是,真正抗日主力军仍然在国民党政府,而且国军中还有着无数真正的抗日将领,这场反法西斯的战争,註定是要持续打下去的。小夏你是有着对日本侵略军深仇大恨的人,南京城那场罕见的大屠杀,死了三十万人,国军将士就占有近十万,你能说国军的人就不想復仇就不想抗日了吗?不,他们更期望跟你一样,要向日本人讨还血债,要收復丢失的领土。小夏,跟着我干吧,加入军统,你不会走错这条路的。 小夏犹豫了,一时无语。 小夏,于人于己,你都不能再留在唐公馆,除非你收敛了,再不会去杀人。张昆认真地说,他的眼睛在小夏的脸上转动了一下,他猜测小夏已经动心了。 小夏说,张大哥,你的话我可以考虑,但我现在还不能答覆你。 张昆说,不行,你必须现在就答覆。 小夏抬起脸来,看到张昆眯缝的眼光中似有一股阴森森的杀气。小夏说,如果我现在不答覆呢? 张昆哼一声,说,那你今天就出不了这个门。 小夏不理睬,转身就走。小夏拉开大门,只见那两个男人持枪对准了他,把他逼回到屋子里来。 小夏回头,怒视着张昆说,张探长,你还跟我谈什么抗日,你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张昆哈哈一笑,脸色突变,阴冷地说,小夏,进来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跟着我,加入军统,是你唯一的选择。否则,你就只能死在这里了! 第十八章 房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嚓”地一声,张昆划着名了一支火柴。他点着了一支烟,烟雾中他的脸孔显得暴戾而恐怖。 小夏很沮丧,很无奈,他不想反抗,他说,张大哥,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你半道上捡来的,该报的仇我夏光奇也报了,也都够本了,开枪吧,今天死了我也不会后悔,开枪吧! 张昆扔掉菸蒂,大声地咆哮起来,你这个浑蛋,你这样死了太不值得了。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我现在就杀了你!张昆掏出枪来,一步上前,枪口就顶在了小夏的脑门子上。小夏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跟不跟着我干? 小夏的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来“不”。 那你就不要怨我了!张昆吼叫着,“滴”地一声,手指拨开了枪机的保险。小夏的皮肉上感觉到枪管的冰冷,他万般无奈地说,不用等了,开枪吧,只是没有想到我夏光奇没有死在日本人和汉奸的手里,而是死在你张昆的手里。张昆没有开枪,这样杀死小夏似乎显得很不公平。张昆说,夏光奇你不服是不是?那好,那我们就来一次公平的决斗。 张昆说着话,手一挥,手枪扔给了一边的男人。 小夏站着没动,看着张昆把上衣脱了。小夏说,我不跟你打,你若是下不了手杀我,那就放我走。张昆已经摆出一个搏击的动作,说,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从我的身前走过去。小夏思忖道,这可是张探长你自己说的话。张昆说,来吧,我倒是要长长见识。 他们两人舞动拳脚,很快就厮打在一起。 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几个回合过后,张昆以凌厉的拳法多次击中了小夏的身体,小夏的面部也被重重地挨上了一拳头,嘴角流出一些血来。眼看着小夏都处在被动挨打的位置上,忽然小夏一个侧身翻,人绕着张昆的身体转了半圈,张昆也看得准确,往后一仰,抬起一脚,正击小夏的前胸。 “咚”地一声,小夏往后裁倒,身体在地上摔得一声大响。 小夏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面无表情地看着张昆。 张昆傲慢地说,小夏呀,就你这点本事,我实在不敢相信你居然杀死了那么多的日本官兵。 小夏不想说话,他的眼皮往上抬了抬。 第86页 张昆突然感觉到脖子上面一阵冷,像有一股冷风经过,他抬起手掌来,在脖子上摸了一下,有些液体粘手,再看手指时,发现上面有血。 小夏不屑地说,我没用刀,是右手的指甲。小夏伸出右手的食指,在自己的脖子上比试了一下,白色的指甲晃出一线银光。 张昆怔怔地望着小夏好一会,他心里不得不服,他说,你走吧夏光奇,还有一条路我可以让你走,你必须带着彩儿一块离开上海滩。 小夏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张昆说,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给你的机会,你得走,还得给我带上彩儿。张昆说着话,手一扬起,旁边的男人把枪扔回给他。张昆接住空中飞来的枪,腕子一抬,朝着小夏就是一枪。 “啾”地一声,子弹从小夏的头皮上唿啸擦过,一小绺头髮飞扬起来。 张昆收枪在手,用嘴吹了一下冒烟的枪口,接上说,记住我说过的话,下次再见面,子弹就不会长眼睛了。 小夏似乎嗅到头顶上有毛髮烧焦的气味,这一枪,使得他不得不钦佩张昆的用心和他的为人。小夏转身走,走到大门那边,回过头来,绷着脸说,张大哥,上海滩,我肯定不会走,但我会考虑你说过的话。 唐爷弓着身子敲打着木鱼,他突然停下来。 唐爷回头,见到余炎宝立在门口。余炎宝说,岳父,涂怀志去了市政府找我,一定要我领着他来公馆见你。唐爷有些抱怨地说,那你就把他领来了?余炎宝不安的样子说,涂怀志很快就是上海大东亚和平维持会的会长了,市政府的高层官员都得让他三分,人家找到我,我实在没法推诿。唐爷沉静片刻,问道,他说过有什么事要见我吗?余炎宝应道,他没说,他只说见了面有事跟您商议。唐爷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走出门去,他说,既然人都到了,那就见见吧,只怕是来者不善了。余炎宝跟随在唐爷的身边,往前走动着,边说,岳父,不会有那么严重吧。 院子里,涂怀志身着紫红色的绸缎长袍,手持一根镀金的文明杖,好一张春风得意的脸。涂怀志的身边跟随着李大嘴,李大嘴肩膀上斜背着双枪,头戴一顶日本黄军帽,周围带有十几名穿黑衫的保镖,还有一个小队的黑衣警察站立在院大门口。 余炎宝快步走来,点头哈腰地将涂怀志引进客厅。 涂怀志进到客厅,见到唐爷的第一句就说,祖光贤弟,想你了,特地来府上探望探望。唐爷笑道,怀志兄您现在可是上海滩的大忙人了,难得有这份心思,祖光不胜感激。 两人客套一番,并排坐在椅子上。 唐爷看了一眼涂怀志身边站立的李大嘴,又看了看旁边站着一群保镖,转过脸来,笑着说,怀志兄,你这一出门,也有点太兴师动众了吧。涂怀志嘿嘿一笑,挥了一下手,一群保镖退出门外去。涂怀志说,不瞒你说,上海滩这地方,太不安全了。唐爷打着哈哈说,您是树大遭风啊。涂怀志并不见外,说道,那也是呀,树大遭风,不得不注意呀。嘿!算了,不谈这个了。祖光贤弟,商会几次召开会议,你都没去参加,说是身体不适,我看你呀,身体尚好啊。唐爷嘆息一声,说,时好时坏,岁月不饶人嘛。怀志兄,你难得来一趟,一定有什么事情吧?涂怀志看着一边坐着的余炎宝,他说,余秘书,你没跟你岳父说吗?余炎宝起身弯腰,低声说,涂老爷,具体的事我也不太清楚,还是您亲自跟我岳父说好了。唐爷听到这话,瞅了一眼余炎宝。 涂怀志从衣袖里掏出鼻烟壶来,搁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慢声慢语地说,这个事情嘛,倒还是个事情。因日本军方和上海市政府的要求,让我负责筹建上海大东亚和平维持会,他们一定要推选我当会长。俗话说,这一个篱笆还得三根桩,一个好汉还得三个帮呀,我这身边还有几个副会长的职位,所以嘛,就想到了祖光贤弟您了。 唐爷听到这话,心里不禁一愣。唐爷说,怀志兄您也是太看重老弟了,这个副会长,在下实在难以胜任。 涂怀志听到唐爷一口拒绝,并不着急,继续是慢着声调说话,说白了祖光贤弟你是心里害怕吧?有什么好怕的呢?上海滩已经不再是杜月笙、黄金荣他们的时代了,现在上海商界能够撑得起门面的,也就你我兄弟几人,大浪淘沙,时势造英雄嘛。看来呀,作为兄长,我还真得给你补补课了,汉奸这两个字,我们不要去提,日本终归是会撤军的,天下还是我们中国人的,汪精卫那可是孙中山的嫡系传人,新的中央政府,我们理当去相信,最新的消息我想你已经听到了,汪主席几乎就没费多少力气,招招手,就有了一百多万人马的军队,加上有日本军方的支持,老蒋往下的日子不好过,蹦跶不了几日,那共匪也就只是漏网之鱼,不成气候的。祖光贤弟,我们是商人,谁来了我们都是商人,谁当权谁执政那都需要商人的支持。 唐爷心明如镜,大智若愚的目光看着涂怀志。唐爷说,怀志兄,你也知道,我天生就是一个怕事的人,这个副会长,您老还是另请高明吧。涂怀志的手往上扬了一下说,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唐爷说,说是不怕那是假的,其实怀志兄你也怕呀,你不是睡觉的时候,床边都有六个保镖睁大眼睛守护着您吗?涂怀志听到这话笑出了声音来,谣传,谣传,树大是有些招风,但你也要知道,树大好乘凉,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再说了,你现在的这个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不也是中日合资的吗,外人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吧?有些现象,那都是暂时的,过个一年半载的,一切都会顺其自然了。唐爷说,真对不起,但我还是怕。涂怀志的鼻子在鼻烟壶上用力抽动了几下,他说,祖光贤弟,你所说的怕,是怕我逼你当这个汉奸会长吧?那您就大错特错了,我可是看在咱们兄弟多年的份上,才来请你出任副会长这个职务的,一旦你有了这个职位,今日商界,你才能如鱼得水,你才能风光无限啊。唐爷摇手道,不行啊,这个副会长,鄙人绝对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去胜任的。 第87页 涂怀志规劝了半天,显然没有成效,他站起身来,声调高了几分,说,祖光贤弟,这样吧,我就先将你的名字报给市政府和日本军方,你这里嘛,再考虑考虑,不要一口就把话给说死了。 涂怀志走了,余炎宝把他送到大院门外。 唐爷愣在椅子上,半晌没有动静。汉清和彩儿他们都知道涂怀志来找父亲的目的,异常地气愤。唐爷很镇定,他让余炎宝留下,有话要说。 唐爷揉动着手上的佛珠,低声问余炎宝,这个大东亚和平维持会的会长,是不是不当也不行了?余炎宝眼珠子滴熘熘转了一圈,回道,这件事是很麻烦了,名单一旦报上去,可能就由不得自己。唐爷迷惘的表情朝着余炎宝的脸,说,炎宝,那你的意思呢?余炎宝说,与其被动,还不如主动一点。唐爷问,怎么一个主动?余炎宝的脑袋晃了晃,似乎很费了一番脑筋,他说,这样吧,如果岳父应承了这件事,我就去跟涂老爷交涉,这个台阶我来帮您下。唐爷哦了一声,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主动要去当这个汉奸会长了?余炎宝说,岳父,这不是万不得已吗?其实这个副会长也就是一个虚职罢了,涂老爷现在的势力范围太大了,我们谁也得罪不起。唐爷嘴里又哦了一声,说道,这样吧炎宝,等我考虑好了,你再去跟涂怀志交涉。余炎宝说,那这事还是得快点才好,这是一个态度问题。唐爷的手揪了揪下颔的鬍鬚,点头说,我明白了。炎宝呀,我们之间的谈话,你不要往外说出去。余炎宝说,岳父请放心,我谁也不会说的。 余炎宝转身走去,他的脚步显得很轻松。唐爷凝视着余炎宝走出的背影,眼底闪现出忧患的目光。 小夏坐在江边废弃的渔船甲板上,双手抱着脑袋,似有满腹的心事。彩儿在江边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渔船上的小夏,她一路小跑着过来。 彩儿爬上船舷,气喘吁吁地立在小夏的身后。小夏知道是彩儿来了,却没有抬起头来。彩儿说,你这大半天的人都跑去哪里了,不就是说去一下“熊记”铁匠铺吗?怎么也不回家,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晒太阳。涂怀志下午来了公馆,他要逼着我爸做那个什么大东亚和平维持会的副会长。小夏心里愣了一下,回过脸来看彩儿。小夏说,他人还在吗?彩儿说,早就走了,身边带了几十个保镖,还有一个小队的警察。 小夏担忧的表情,说,师傅他心情怎么样了? 彩儿没好气地说,心情能好吗?如果阿爸真做了那个副会长,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大汉奸了。我在楼上听到他们的谈话,我差一点就拿着枪下楼,一枪打碎涂怀志的狗脑袋。小夏说,你若真要开了枪,晓得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那可是在你们家,在唐公馆。彩儿咬了咬嘴唇,说,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群人耀武扬威地走了,真窝气,气死我了。 小夏站起身来,他似乎要做出一个决定,他说,彩儿,也许我们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以除掉涂怀志。 什么办法,你快说。彩儿急问。 小夏心里很犹豫,垂下脸去。彩儿举起拳头来,在小夏的肩膀上捅了一下,她说,我问你话呀小夏哥,你怎么突然又成哑巴了。 小夏的眼睛抬起,朝着浑浊的江边,缓慢地声音说,我,我想我应该跟着张昆大哥干。 昆哥,你们见过面了?彩儿吃惊的样子。 是,我们是见面了。张大哥说了,只要我跟着他,就可以先安排我进中央巡捕房当差。小夏说。彩儿注视着小夏的脸,似乎难以相信,她忽然发现小夏的嘴角边有一块青肿。彩儿说,你这里怎么肿了,他打你了?小夏的手在嘴边摸了摸,说,他怎么可能会打我呢,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着的。彩儿,我还是跟着张大哥干吧,他是抗日的。彩儿问,昆哥要求你跟着他,还是你自己的选择?小夏沉默了一会,说,他有这个要求,我也清楚这是唯一的选择。彩儿疑惑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夏说,张大哥就给了我两条路走,要不跟着他干,要不就让我带着你一块离开上海滩,就这样,我现在都跟你说了。 彩儿有些愤慨,彩儿说,他这是在威胁你。 小夏摇了摇头,小夏说,不,他的用心我非常明白,他担心你,他怕你出事,他心里还是爱着你的。 可是我现在爱的人是你夏光奇,不是他张昆。彩儿的声音有些尖利,但是她的目光很茫然。小夏的双手在额头上揉了揉,想让自己更加清醒,他很明确,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自己为什么而活着。小夏耐着性子说,彩儿,我们现在不谈这个问题好吗?我只想问你,跟着张大哥,去做法租界的巡捕,有什么不好,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呀。 彩儿冷静下来,其实她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张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那么她所担心的到底是什么呢?彩儿说,小夏哥,昆哥这个人我们以前都误解他了,他是靠得住的,这一点我跟你一样,我也信他,可是他那边的底细,他的上司,他的组织,我们一点也不清楚。 小夏说,我知道了,他已经说了,他是军统上海地下抗日组织的成员。 彩儿眼睛张大了许多,愣住好一阵,说,他真是这样说的吗? 小夏点了点头,说,他没说假话。 彩儿坚决的口气说,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参加军统,军统是国民党政府的特务机构,曾经屠杀过无数共产党人,而且他们从来都不信守诚诺。小夏强调说,现在国共合作,现在大家都在抗日。再说了,军统这个组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着的是张大哥,张大哥还能把我害死吗?他真要杀我,什么时间都可以办到。彩儿说,我没说不相信昆哥,我是不相信国民党政府。小夏哥,要不你再等等,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找到共产党在上海的地下组织的。小夏说,我不能等了,我没有这个耐心。 第88页 小夏很恼怒,他握紧两个拳头,在彩儿的面前用力地摇了摇,他大声地说,如果不让我去杀日本人,杀那些走狗汉奸,我夏光奇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难道,难道你真的就这样让我老老实实呆在商行做一个红木工匠,我,我做不到呀。你知道吗?最近这段日子,我人都快要疯了。这样活着,毫无价值,毫无作为,还不如早点去见我爸我妈我奶奶他们!小夏的情绪像破了堤坝的河水失去了控制,勐地转身,挥动拳脚,一阵桌球乱响,将船上的半截桅杆打了个稀烂。他像一头野兽似的咆哮起来,眼珠子里面仿佛充满了血,他嚎叫着,我是一个杀手,命中注定我就是了,我还有什么选择呢?没有,没有任何选择。杀手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去杀人!这帮日本强盗,我要看到他们脖子上的血,我要嗅到他们身上血的腥味,我要他们一个个都死在这块土地上,只要我夏光奇活着一天,我都不能让他们得到安宁! 彩儿惊诧地望着小夏疯狂的脸,她何不清楚小夏的内心感受,她也知道自己是无法说通小夏,与其让他一个人干,不如去跟着张昆在法租界当巡捕,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帮不了小夏。 红亮亮的太阳正在西落,洒下的光芒在江面微起的波浪上形成了一条金黄色的通天大道,灿烂而辉煌。 很长的时间,他们彼此相望,只有“哗哗”的浪声在水上默默地吟唱。 彩儿的脸,慢慢地依靠在小夏山一样坚实的胸膛上。小夏紧紧地拥抱住彩儿,他们望着远江,望着永远也不能回头的东流江水。 当天晚上,小夏就去巡捕房找到了张昆。张昆见到小夏的时候,眼里一阵欣慰,他似乎都料到了。张昆拉着小夏的手,就跟拉着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张昆说,今天晚上,我们兄弟好好地喝喝老酒。小夏说,我不会喝酒,把话说完我就回公馆去了。张昆说,那不行,这酒一定得喝,实在不能喝,你喝水也行,反正我一定要喝,喝个痛快。 小夏无奈,又不好打消张昆的兴趣。 他们来到了一家小酒店,老闆认识张昆,见到张探长来了立即安排了一间小包厢。张昆说,老闆啦,有什么好吃的菜都给我做上来,店里什么酒最好就上什么酒,我要跟我兄弟好好地喝一杯,任何人都不得来打扰我们兄弟说话。老闆连声应诺,调头出门去。 张昆说,小夏你这人还是蛮痛快的,我向来就喜欢痛快的男人。唉,可惜呀,可惜刘大个死了,他要是没有死,看到你投奔过来了,今天晚上,没有三五斤老白干对付不了他。多好的一条汉子呀,中了何止五枪,最后找到他的尸体的时候,全身上下至少有五十个窟窿。张昆说话的时候,眼里有一片泪光闪过,他往嘴里倒下一口酒,哈哈地笑了两声,他说,死不可怕,只要死得值。小夏,其实我们跟你一样,都是杀手,国家没有了,家园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只要有一点血气有一点人性的中国人,谁又不会是杀手?如果我们命大,我们就可以看到抗战胜利,到那个时候,我去学校教书,你去做红木工匠。 这天晚上,他们说了很多的话,开始小夏喝的是水,到后来,喝的就全是酒了。小夏有了知音,有了可以倾吐的对象,他感觉到天地一片辽阔,再也不会孤独了。小夏说,张大哥,我爸爸叫夏宗年你知道吧,20多岁的时候他就在鼓楼操场的擂台上,一口气打败了三名俄罗斯的拳手,当时南京城里的居民用大轿子抬着我爸爸围着鼓楼转了三大圈,狂欢呀。我爸跟我说,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出一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那才像是男人。我爸死了,死的时候只看到他的一半脑袋,操你奶奶的日本强盗,你们等着好了,等着我夏光奇用刀把你们的脑袋像噼西瓜一样噼开。 他们自斟自饮,豪气盖天,实在是太痛快了。 第二天早晨,彩儿来敲小夏卧室的门,敲了好一阵子,小夏才把门打开,两只眼睛浑浑浊浊的,张口就是呛人的酒气。 彩儿斜着眼睛说,昨晚你是几点回家的,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呀,你不是不会喝酒的吗?小夏手在脑后拍了拍,他说,我记得我是喝的水,到后来怎么喝就是酒了呢?彩儿说,你怎么这样煳涂呀,你是去跟昆哥谈事的,你们谈了吗?小夏皱起眉头想了一会,说,谈了,该谈的都谈了。彩儿问,昆哥他那边是怎么答覆你的。小夏趿拉着鞋走到床边去,拿起外衣穿在身上,然后去拿起桌上的水壶,往嗓门里倒了好一气。彩儿上前去,夺下小夏手上的水壶来,说,问你话呀小夏哥。小夏的眼皮子往上翻动几下,他说,彩儿,这组织上的事,有些话好像不便跟外人说吧。彩儿气唿唿地望着小夏,彩儿说,我唐汉彩现在就成为外人了?小夏嘿嘿一笑,说,哪里哪里呀,彩儿怎么会是外人。张大哥说了,这个星期六的下午,让我去见他的上司,就是军统上海区的区长,然后再去见詹森总探长,办理相关的手续。彩儿说,行了行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具体的事,我才不会去过问。小夏哥,那你去做巡捕的事,现在要不跟阿爸说声。小夏想了想,说,等我那边办好了手续,正式去了,我自己会跟师傅和大哥说的。 彩儿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小夏看着走出的彩儿,他忽然发现,真要是离开了彩儿,离开了这个家,心里仿佛又失去了什么东西。 第89页 星期六下午,彩儿送小夏到院大门外。 彩儿拿出一包五香豆,递给小夏。彩儿说,带着路上吃吧,早晨我去城隍庙买的,你喜欢吃的状元豆。小夏接过五香豆,手指一弹,扔了几颗在嘴里,他说,吃习惯了,上海的五香豆和南京的状元豆一样好吃。彩儿不舍的表情说,你这笨鹅,办理好了手续,记得回家。小夏说,我还有其他的家吗?我还能回到哪里去?彩儿,不送了,等我的好消息吧。 繁华的闹市区,小夏坐在一辆黄包车上,去张昆约定的地点。 张昆已经先到了。他推开门进屋子的时候,梅承先坐在一把躺椅上,背朝着张昆这边的方向,窗外的一方阳光洒在梅承先的半边脸上,就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金粉。 张昆喊了一声“梅区长”。梅承先的脸回了过来,眯缝起眼睛,朝着张昆这边欢心地笑了笑,接着他站起身来,热情地说,张昆呀,我还真有点担心你今天来不了哩。坐,坐吧。梅承先移过一把椅子,让张昆坐下。 张昆说,约好了今天下午,那肯定会来的。梅区长,我也不是白来,我给你带来了惊喜。 梅承先问,惊喜,会是什么样的惊喜呢? 张昆坐下身来说,不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梅承先今天的兴致似乎特别的好,他好像对什么事都不着急,他去打开一边的留声机,精心地选好了一张,很快,留声机的喇叭里播放出一首激情荡漾的管弦乐圆舞曲。梅承先有点神经质地挥动着手打着拍子说,《蓝色多瑙河》圆舞曲是约翰·施特劳斯创作的四百多首圆舞曲中最着名的一首。这样的乐曲只要稍稍静心去听,就能让人联想到天空的深远,海洋的辽阔,你会像一只鸟,自由自在地飞翔在青山绿岭之间;你会像一只鱼,无忧无虑地游荡于万顷碧波之上。张昆呀,这首曲子你也一定喜欢吧。 张昆说,蛮喜欢的,只是有好多年没有听过了。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我喜欢的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 梅承先的手继续挥打着拍子,并且做了一个旋转的动作,他说,不错,贝多芬的曲子我也喜欢,一会儿我找出唱片来,放给你听听。张昆,其实今天你来,我有一个更大的惊喜要告诉你,你现在带来的任何惊喜,我想都不可能超过我带给你的惊喜。 张昆以一种困惑的目光望着梅承先,忽然间他觉得这位上司的面孔变得是如此陌生。原本他很想急着告诉梅承先,他找到了那个杀手,他叫夏光奇,可以说不用一分钱,就已经把这个震动上海滩,令日本人闻风丧胆的江湖杀手收编过来了。收编江湖杀手,这也正是梅承先区长当前要办的头等大事,可怎么梅承先会说他张昆所带来的任何惊喜,都比不上他梅承先带来的惊喜呢? 张昆有些坐不住了,他说,梅区长,那你说说,你带给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惊喜,我现在就想知道。 梅承先几乎是跳着狐步来到张昆的跟前,他说,张探长,你坐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梅承先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张昆,他的手停止了节拍的挥动,他欢心地说,从今天开始,我们都是汪精卫的人了。 张昆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上司嘴里说出来的话,他感到全身上下一阵冰凉,怎么就成了汪精卫的人了呢?张昆说,梅区长,你,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梅承先的手指头很有力的两边摇了摇,说,这么大的玩笑谁敢开,也开不起呀。张探长,张昆同志,我,你,我们今天起,都是汪主席的人了。 这下张昆完全听清了,他的脑子里“嗡”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被炸开了。张昆也知道,近一年来,国民党内部机构包括军统和中统有不少身居要职的人员投奔了汪精卫,而且这种现象还在持续不断的发生,但是他万没有想到,现在轮到了自己的上司,同时也轮到了自己。 张昆的脸色铁青,唿地一下站了起来,厉声说道,梅承先你听着,我张昆绝对不会叛变投敌!张昆说话的时候,已经拔枪在手,枪口慢慢抬起,朝着梅承先的胸口说,姓梅的,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梅承先两只手掌一拍,发出啪啪地两声响来,他说,张昆同志,我是你的上司,你怎么杀得了我呢? 这时张昆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叫声“昆儿”。 张昆惊慌地急忙转头,只见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门口,张夫人走了出来。张夫人的身后跟着特工总部的队长黄赫民,还有另外四个特务,他们手上的枪都指着张夫人。 张夫人喊了一声,昆儿! 张昆叫道,妈妈,妈妈! 第十九章 张夫人穿着深蓝色的绸缎旗袍,外面套着一件乳白色的羊绒开衫,她的衣服多处弄皱了,头髮零乱而松散,嘴唇四周有些乌青,显然在那间小屋子里关着的时候是吃苦头了。张夫人看到了她的儿子,眼前一片悲哀,但这只是瞬间的事,转而张夫人就笑了,笑得那么慈祥,那么温馨。而这之前她一定以为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儿子,现在看到儿子了,她好是满足。张夫人以一种鄙夷的目光瞟了一眼梅承先,接着她的目光又落回到张昆的脸上来,母亲的目光矜持而骄傲,张昆读得懂母亲的心思。 留声机的音乐继续在响,仍然是那首《蓝色多瑙河》,梅承先的手挥动了两下,仿佛是站在了胜利者的舞台上。 第90页 梅承先说,张昆同志,你就把枪放下吧,我向来不喜欢别人用枪指着我,干什么事,我都是自愿的,你也应该跟我一样。 张昆愤怒到了极点,他说,姓梅的,你也太卑鄙无耻了,我母亲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我的事我自己来承担,跟我妈妈没有关系。张昆双手持枪,继续对准着梅承先,大声说,梅承先,你现在就把我妈妈放了。 梅承先的身体跟着留声机的乐曲抖动了几下,他说,张昆同志,你的母亲我只是请她过来坐坐,有些话嘛,我得当你跟你母亲的面谈才行呀。你是我的人,我怎么可能把您的母亲怎么样呢?多虑了,你多虑了。张昆,你还是把枪放下吧,放下枪,大家都安全,作为你的顶头上司我不想发生任何意外。 张昆举着枪说,姓梅的,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梅承先说,都到了这种时候,你不信也得信了。梅承先很得意地转动一下头,看着张夫人那边。 张夫人喊了一声,昆儿,你不能放下枪! 黄赫民用枪管使劲在张夫人的头上戳了一下,狠狠地说,死老妈子,叫你儿子放下枪!叫他放下! 张夫人的身体往前一个趔趄,接着又站直了,挺起胸脯来。 张昆叫了起来,黄队长,你要再敢动我母亲,我要你们全都死在这里! 梅承先仿佛不理睬这里发生的事了,脚尖点着音乐的节奏,身体一弹一弹,跟抽筋似的。黄赫民朝着张昆这边阴险地笑了笑,手往后一伸,一个特务拔出一把匕首来,递到黄赫民的手掌上。 现在,黄赫民将匕首横在张夫人的脖子旁边,他对着张昆这边说,张探长,再不放下枪,我就要你见见血了! 张夫人大喊,昆儿,你不要管我!放下枪,你也就没有命了! 那把明亮锋利的匕首架在母亲的脖子上,张昆岂能看得下去,这个世界上,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可以被人千刀万剐,也不能让母亲受到伤害。张昆决定放下枪,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张昆举着枪对梅承先说,梅承先,我如果放下枪,你必须放我母亲走。 梅承先嘴里吹出一口气来,得意极了,他说,张昆兄弟呀,你的母亲,那也就是我的母亲嘛,我不会伤害她的。你还要我说什么呢?我再说什么你都不相信呀。 张昆手臂往回一收,手枪在手指上旋转了两圈,再一抬腕,枪往前扔了出去。梅承先接住枪,扔到一边的书桌上去。张昆正要走到母亲的身边去,两名特务举着枪迎过来,警告他站着别动。 张夫人望着儿子,她好生绝望,眼里有泪水闪动。张昆朝母亲笑了笑,他说,妈妈,你放心,有昆儿在,不会有事的。 梅承先去把留声机的音量调小了一些,他回过身来说,谈话嘛,就得有一个像样地方,有了一个和谐的氛围。看看,这样多好。张昆,你坐。张夫人,您也请坐,我们需要的是谈话,谈清楚了,大家还是一家人嘛。 张昆和母亲分别坐在了两张椅子上,他们的身后都有人用枪指着。张昆突然心里一阵发紧,一股冷气从嘴里抽了进去,他想到了小夏,他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小夏这个时候应该到了。 一辆黄包车在一家钟錶修理店的门外街边停下。小夏坐在车上,他抬起眼来,确定是这家钟錶店,应该不会错了。小夏的手上拿着那包彩儿送给他的五香豆,他边吃着豆子边下车,付过车费之后,摘下头上的礼帽来,心情舒畅地朝着车夫行了一个弯腰礼,车夫有点受宠若惊,拉着空车就跑了。 小夏迈出步子正朝店铺去,这时他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店员正在给店铺上门板,这大白天的,怎么就关门谢客了呢?小夏的眼睛两边又去看看,这附近也就这么一家修理钟錶的店铺呀,肯定没有走错地方。小夏快步走到店门口来,男店员已经装上最后一块门板,露出一个脑袋朝着小夏,说,哎呀这位先生,今天店里有点事,要修理钟錶,请您明天来吧。小夏把嘴里的五香豆咽进去,他说,我,我不是来修钟錶的,我是找人的。店员说,找什么人呀,这里应该没有你要找的人吧。这时候小夏突然想起来了,进门是要有暗号的,张昆告诉过他暗号,他已经在心里背了好几十遍了。小夏清了一下嗓门,说,请问劳力士手錶这里修吗?店员一听,问道,哪一年的?小夏说,1911年。店员点了一下头,抽起门板,让出道儿,小夏走了进去。店员把门板重新装好,回到小夏的面前来,此时小夏正在打量着这家修理钟錶的店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五花八门的钟表。 店员说,把手举起来。 小夏有些吃惊,这恐怕过分了点吧,凭什么要举起手来。 店员又说,举起手来,同志,这是例行公事。 那声同志叫得还是蛮亲切的,小夏似乎明白了,举起一只手来,另一只抓着五香豆纸包的手也随之举了起来。男店员很专业,双手从小夏的脖子处贴着身体往下摸索着,摸到小夏的腰间时,小夏有些痒,差点笑出了声。男店员掀开小夏身上的风衣,沿着腰上又摸了一遍,接着两只大腿的裤管都认真地摸过了。男店员又提起小夏的一只脚,脱掉脚上的布鞋,手在鞋里摸了摸,另一个脚上的鞋子也同样摸了一次。最后,男店门拿起小夏头上的礼帽,接着礼帽又戴回小夏的头上了。 第91页 店员说,可以了。手指了一下店铺的后门。小夏嘿嘿一笑,抓起纸包里的一把五香豆塞到店员的手上,亲切地说,同志,吃吧,这城隍庙的五香豆味道好得很,不比我们南京老家的状元豆差。 小夏吃着五香豆,推开了后门,走进去。 后院的天井收拾得很干净,小夏看到天井一侧有个旋转往上的楼梯,这个时候,他听见了楼上有留声机的音乐声传出来,小夏认真地听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一支国外着名的圆舞曲,记得大前年,他的小妹从大学的老师那里借来了一台留声机,还有很多唱片,其中就有这首曲子。此时小夏很想念他的小妹,如果小妹没有死,应该跟那位美国的英语老师结婚了。现在听到这支圆舞曲,小夏的内心深处不由一阵悲伤。 小夏由窄小的楼梯往上面去。他很快就站在了房门口。屋子里面的音乐继续传出来,难道张大哥让他来这里,是要参加组织上举办的舞会吗?小夏这样想着,手去门上敲了三声。 双扇门往里拉开了,小夏毫不迟疑地走进去。 这时两把手枪一左一右地顶住了他的脑袋,接着那名男店员跟着进来,顺手把门关上了,店员手上也提着一把手枪,在后面顶着小夏。 小夏惊呆了,他毫无准备,他完全懵了。 小夏的眼睛不安地转动起来,他看见了张昆和张夫人坐在椅子上,他看见了双手正在打着拍子的梅承先,看见了黄赫民和另几名穿便衣拿着枪的男人。小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 张昆见到进门的小夏,他的脸上很茫然,茫然中似乎有一种难言的讥讽和嘲笑。张夫人看到小夏的时候也一眼认出来了,在唐公馆见过,在自己家里也见过,小夏还用拍子就那么一挥,打下了一只空中的苍蝇呢,只是张夫人不明白这里怎么会出现小夏。 那个男店员朝着梅承先那边大声说话,梅老闆,已经搜查过了,这个人身上没有带武器。 梅承先看了一眼门那边站着的小夏,接着眼睛落在张昆的脸上。梅承先问张昆,张探长,这个人是谁? 张昆说,我不认识。 黄赫民是认识小夏的,黄赫民说,张探长,这个人你怎么会说不认识,他是唐公馆的人,是唐爷的徒弟呀。 梅承先哈哈一阵大笑,他双手舒展,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走到了小夏的身边来。梅承先围着小夏的身体转了一圈,嘴里说,好,好啊,我知道,我知道了,这就是张昆同志要带给我的惊喜。梅承先身体往后退出一步远,抬手指着向小夏,这个人,肯定就是张昆同志收编的那名江湖杀手。张昆呀张昆,这事办得好哇,你可是给了我梅承先一个最圆满的答覆。张昆呀张昆,你这回算是立了头等大功了!宪兵司令部和特工总部都应该专门为你们的到来开庆功宴啊!哈哈,哈哈哈哈! 小夏的脖子粗了,脸孔红了,他朝着张昆大叫起来,张昆你这个浑蛋,你竟然出卖我! 张昆低下脸去,他无话可说。 张夫人的眼睛惊望着儿子,她显然相信小夏就是江湖杀手。 梅承先慢声慢气地说,这位小兄弟,莫激动,莫激动,我还真得好好地看看你的脸,你可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呀,你知道我有多么地敬佩你吗?你在我的眼里,那简单就是神,就是上帝。真是看不出来,现在你居然就站在我的身边了,唉,相见恨晚。这个世界老天爷还是有眼睛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来来来,把椅子搬过来,请这位兄弟坐,一定得坐。 一把椅子移到了小夏的屁股下面,三把枪顶着他的脑袋,小夏坐了下来,两只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对面的张昆。 梅承先激动得全身颤抖,他走到留声机那边去,他说,现在是该换一张唱片了,张昆同志喜欢听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这里有,有,我这里全世界的什么音乐都有。英雄交响曲共分四个章节,是第一部打破维也纳交响乐模式,完全体现英雄性格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气氛,气势磅礴,排山倒海,奔腾不息。听听这样的乐章,我们的见面,那才叫做真正的英雄相惜啊!梅承先在那一沓唱片中,找出那张贝多芬的钢琴曲,他的手指极有节奏的在黑色的唱片上弹了弹,然后轻轻地放在了留声机上,将一边的唱针移上去。 黑色的唱片旋转起来,响起了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梅承先双手用劲地挥打着拍子,嘴唇一张一合的,俨然是一位指挥家。 梅承先走到小夏的身前来,他说,刚才这位兄弟说什么来着?哦,你说张探长出卖了你。不,不不,他怎么可能会出卖你呢?他是请你来,我们一起见面,商讨一件大事。好,好了,现在该来的都已经来了,我还得继续把我要说的话说完。我刚才说了,当今中国,谁才是真正的国民中央政府。蒋介石校长,他是我的老师,他也曾经重用过我,可是呢,这个校长和他下面的人,当然也包括戴老闆,疑心病也太严重了,竟然怀疑我对党国的真诚,我那病重的老父亲,现在还在重庆被他们扣压,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呀,还能活得了几天嘛,他们也太没有人性了。这样的中央政府,这样的当权者,我梅承先是完全绝望了。他不信任我,我还不信任他呢。分析一下国内国外的形势吧,蒋介石已经不可靠也不可信了,高唿抗日,那也只是做做样子,美英都有自己的政治目的,资源上给不了他多大的支持,你们也都听到看到了吧,至今前线战场,蒋介石那是无一创举。反而汪精卫先生的降日求和,倒是中国人的一条出路,汪精卫他难道是怕日本人吗?不是的,他想到的是中国的亿万百姓。论政绩,汪精卫远远高过蒋介石,他才是正宗的孙中山先生的接班人。 第92页 小夏渐渐明白过来了,梅承先是在说教张昆投奔汪精卫。 张夫人深恶痛绝的眼光看着梅承先,打断他的话,她说,姓梅的,你简直就是一个恬不知耻的跳樑小丑。投靠汪精卫,那就是投靠屠杀无数中国人民的日本狗强盗,那就是卖国求荣! 梅承先的十个手指头都在随着交响乐曲抖动,他转向张夫人这边来,他说,张夫人话是可以这么说,但它并不在理。请您安静,让我把话说完。投靠汪精卫主席,那算不上是投敌,日本人会走的,中国早晚要自治,而汪主席,走的就是这一步棋,何必再去做无谓的牺牲和抵抗。就说76号特工总部吧,丁默村,李士群他们,原来不都是蒋介石的人嘛,总部的上层机构,至少也有一半以上是原中统和军统的要职人员吧,光黄浦军校的,就有十几个同学。从大处讲,跟着汪主席,那是信念,从小处说,那也是为自己留好一条后路。时到今日,我们稍有一点脑子的人,都应当看清形势,识得大体。 这时音乐停了。梅承先急忙走过去,把唱针重新移到唱片上,并且还把音量调大了一点。他转过身,他的手又开始随着音乐的节奏抖动,他说,张昆同志,现在我要跟你谈正事了,先说你的母亲,我可以立即送她去香港生活,你也就免去这份忧心,你就好好地跟着我,当然,还有你带来的这位小兄弟,我可以保证你们在一年内,富贵荣华,官运亨通,到时候,你们愿意去日本去德国去义大利,我会一路放行。人生一世,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好日子嘛。 张昆一脸鄙视地朝着梅承先,张昆说,梅承先,就是有好日子给了你,你也不过是一条狗!太可笑了,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 张夫人往前唾了一口,说,昆儿你骂得好,他肯定会不得好死的! 梅承先一点也不生气,他好像被留声机的音乐给严密地包裹了,身体轻飘飘地悬在半空中。他几乎是跨着舞步来到小夏的身前来,他说,看看这位小兄弟,这位我敬慕的传奇英雄,他就跟你们母子俩不一样,他至少比你们安静多了。 小夏的嘴里嚼着一些没有吃完的五香豆,他眯起双眼,像只猫似地朝着梅承先笑了笑,他笑自己可能会死吧,但是今天真要是死了,那才是死对了地方。小夏的嘴巴勐地一张口,“唿”地一声风响,一口唾沫连同豆渣子全都喷到了梅承先的脸上。 小夏说,狗贼,我现在已经不安静了。 梅承先愣了一下,手指弹了弹脸上粘住的豆渣子,就这样他的手指还有音乐的节奏,他简直快活得要发疯了。梅承先说,就让你们先出几口气吧,可以理解的。现在,我们就把正事给办了。梅承先往上举了一下手,说,黄队长,你带来的东西呢,拿过来吧。 黄赫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手指一弹,扔给了梅承先。 梅承先的手很潇洒地接住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事先用毛笔写好的信纸来。他把信纸抖开,提在手上,他是那么地得意,那么地亢奋,踮起脚尖转了半圈,正好就面对着张昆了。信纸上有三个大字很醒目,“悔过书”。梅承先一字一句的说,悔过书,这上面的主要内容就这两行,我,张昆,从今天开始,彻底脱离国民党军统组织,坚定不移地跟随汪精卫主席,努力奋斗,革命到底。梅承先说着话,又转过身去,将“悔过书”在书桌上铺铺平整,拿起一边的毛笔来,在砚台里蘸上墨汁,将笔头蘸得很饱满,然后再把毛笔架好在砚台上。梅承先回过一边脸来,态度和蔼可亲地朝着张昆笑了笑,说道,张昆同志,请吧,你在这张悔过书上籤上字,就算办完了手续,彻底改头换面,跟我一样。我梅承先仍然还是你的上司,你的领导。 张昆把梅承先的话当耳边风,倒是觉得留声机里放出的英雄交响曲充塞了他的耳鼓,他把脸转过去,正好见到小夏的目光也朝着他,而且小夏的手指在自己的脖子上挠痒痒似的动了动。张昆摇了摇头,示意小夏不要轻举妄动。 张夫人身下的椅子磨响了一下,她站起身来,怒视着梅承先,她说,姓梅的卖国贼,你以为我儿子会跟你一样吗?张夫人手指着张昆,说,他的身上流着的是中国人的血! 梅承先的手指挥动了两下,有一个起伏很大的音节刚好滑过。梅承先说,夫人,我钦佩你这么有骨气,但是你儿子是我党培养的优秀人才,这样的人才最起码的标准是有孝心,也正因为他有孝心,他才会签这个字的。人嘛,要学会拐弯,弯儿一拐,那就是条条道路通罗马。梅承先说话时瞟了一眼对面的黄赫民。黄赫民拿出那把匕首来,在手掌上拍动了两下,匕首蓦地往上一抬,正好刀尖就顶在了张夫人的下巴上。小夏和张昆的眼睛同时惊恐地望着张夫人,那两双眼睛像是被火柴划着名了,正往外冒出烟火来。梅承先的嘴角挂着微笑,他的肩膀还随着音乐往上耸动。梅承先说,张昆,过来签字吧,可莫让你母亲受到伤害,多么可敬的一位母亲啊。 两名特务用枪顶着张昆,张昆像块石头似的岿然不动。 黄赫民一脸兇残,一手抓住张夫人的头髮,另一只拿着匕首的手在张夫人下巴上往下移动了一点点,只见张夫人的脖子上显出一沟红色来。 张昆心惊地喊了一声,妈妈。 第93页 张夫人朝着儿子笑了笑,并且把眼睛慢慢地闭上。 小夏“飕”地一下站直了身体,就像是一颗要飞出枪膛的子弹,浑身的骨节都在发出“咯吱咯吱”地响声。三名持枪的特务,分别从三个方向对准了小夏的脑袋和胸脯。 音乐继续在响,梅承先手打着拍子,似乎再次沉迷于某个预知的音节之中。黄赫民握着匕首的手继续又往下移动了一点点。张夫人脖子下方有了第二道血沟沟,并可见到新切开的皮肉往两边微微翻开。 张夫人很安详,没有丝毫疼痛的样子。 张昆声嘶力竭喊起来,梅承先,我签字,你放过我妈妈,我现在就签字。张昆站起身来,往旁边的书桌一步一步地走去。特务的枪紧紧地顶在他的身后。梅承先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说,就是嘛,何必让你母亲为你吃苦头呢,没事没事的,呆会儿我亲自送夫人去医院包扎。 张夫人张开眼睛,看着儿子神情痛苦地往前走动,她的眼里不禁有两行热泪涌现出来。张夫人大声说,昆儿,你等等,妈妈有话要说。 黄赫民松开了抓住张夫人头髮的手,冷笑了一声。 张昆回过脸来看母亲,他的脸上瀰漫着无限悲情。 张夫人用手轻擦了一下泪水,双手去抚平了一下旗袍外的羊绒开衫,抬起头来,给了儿子一个灿烂的微笑,她多么想扑上前去,拥抱自己的儿子。但是张夫人没有朝着他的儿子扑去,她朝着前面三步开外的窗户,突然大声地说,昆儿,死也不能做卖国贼! 张夫人喊完那一声话后,似乎拼尽了全身的能量,人就像是被一阵大风颳了起来,奔向那扇窗外。一片窗户的玻璃声响起,张夫人的身体把窗户完全撞开,头前脚后往前栽了出去。接着听见后院的天井下面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楼上的地板都被那种响声震动。 张昆长喊一声“妈妈”,奔到窗口去。 张昆见到母亲仰卧在楼下的石板上,一摊血往四周漫出,母亲的身体还在血泊里一弹一弹地抽动着。 张夫人跳楼了,这都是在瞬间发生的事情,屋里人谁都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一时间的肃静,唯有英雄交响曲如从天降,翻滚着汹涌的波涛。但见小夏的身体如旋风一般拔地而起,手持椅子在空中摇动,顿时就击倒了身边三名持枪的特务。接着小夏头上的那顶礼帽像弹簧似地蹦了起来,礼帽落在他的右手指上如车轮似地转动数圈,礼帽再次回落到他头顶的时候,小夏的右手上握着一把雕刀。那把雕刀五寸余长,两头开刃,红木工匠俗称此雕刀为“龙凤”刀,此雕刀的功能是专门用来雕刻文字的,因此两头可用,文字的深浅流畅都在此雕刀的功力上。汉清制作的那张准备参加国际家具展览的罗汉床,靠背上面的文字便是用此“龙凤”刀雕刻而成,其中那篇诗文“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髮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便是小夏在汉清的指导下精心雕刻而成。小夏清晰地记得当时汉清大哥在朗诵这首诗作的时候,手潇洒地拂动了一把额前的长髮,情绪上达到了一种罕见的痴狂。小夏喜欢那样的诗文,更喜欢这把龙凤雕刀。 小夏亲眼看着刚烈的张夫人跳楼了,他的愤怒达到了极致。那把龙凤雕刀从帽子下面拿到手掌上的时候,小夏的身体已经随着音乐浪一般波动起来,弹指间的三次出手,身边三名持枪的特务全都脖子中刀倒地,就像割开了的自来水管,血水“哗哗”有声地往外喷射。 而此时张昆也一脚踢翻了面前的黄赫民。黄赫民身体后倒的时候,他身后的两名特务举枪朝着张昆发射。张昆就地一滚,再一跃起,跳到了沙发后面去。“啾啾”地一阵枪声响过,沙发上飞起一片絮花。 梅承先已经不能再打拍子了,他的反应也够快,转身就抓起了桌上的手枪来,朝着小夏这边开了几枪。小夏就手抓起一具尸体朝着梅承先的方向,过来的子弹全都打在了尸体上。“唿”地一下,小夏将尸体扔了出来,接着身体在地上滚动,捡起两把手枪来,大声喊道,张大哥接枪。 两把手枪在半空中朝着沙发那边飞去。张昆听到小夏的喊声,像头怪兽似的吼叫一声,人已经从沙发后面腾跳出来,两手接双枪。张昆手中的枪响了,黄赫民和两名特务剎那间毙命倒地他们都是眉心中弹,开出了一个很小的红眼,红眼很规整,像有一颗新鲜的樱桃。 梅承先枪膛的子弹放完了,他惊魂未定地摇动着空枪指着小夏。此时小夏跳到了一边的椅子上,身体一个侧翻,风衣在空中张开如翅,人似苍鹰扑食一股朝着梅承先飞扑下去,眨眼间那把雕刀已经横在梅承先的脖子上。 张昆喊叫,把他留给我! 梅承先全身乱抖颤,已经不再是留声机里交响乐的节奏。梅承先很想再说点什么话,已经来不及了。张昆几步跑到面前,双手抓住梅承先的胸口处,怒目圆睁,“啊”地吼叫一声,便把梅承先举在空中旋转起来。 梅承先只能听到转动的风声,听不到音乐,他的双手在空中乱弹乱舞,好像还在打着音乐的拍子,样子滑稽而可笑。 第94页 张昆再次一声怒吼,双手往前一推。梅承先的身体像一块水流中的木头,唿地沖了出去。“咚”地一声大响,梅承先的脑袋砸在了雪白的墙壁上,一大片血浆如天女散花似地扬得满屋子都是。 小夏惊呆了,去看张昆的脸。张昆的眼睛像是从石缝里裂开出来的,闪现出阴冷恐怖的光芒,那张因疯狂和愤怒的脸有如刀削过一般歪斜着,脸上溅了许多的血,像是一头勐兽。 这时他们已经听到了街道上传来警车的鸣叫声。 一群宪兵和特务赶到了梅承先的屋子。屋里继续迴荡着英雄交响曲,留声机上的那张黑色唱片优雅地旋转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息。他们见到地板上躺着的七具尸体,积了一层厚厚的血浆。他们还见到墙壁上用血水书写着的四个大字和一个惊嘆号:降日者亡! 西郊的山岭地带,落叶遍地,茅草丛生,景象一片凄凉。一座新的小坟包,里面埋葬了张夫人。 小夏和彩儿伫立坟包前,他们的眼里浸着泪水。 小夏说,张大哥走了,走的时候一再叮嘱说,如果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千万记住等到抗日胜利后,要给他母亲造一座新坟,用最上等的青石板做一块碑石,墓地周边都要栽上松柏和花草,母亲这一生都是个好争面子的人,人不在了,该争的面子也都要给她争到。 彩儿说,昆哥他肯定不会走远,他就在上海滩。 小夏深信不疑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今天是农历初一,唐爷照例要去静安寺烧香,多少年了,这样的日程未曾改变过。唐爷回到公馆的时候,看见商行店铺的大门前停着一辆大货车,一群穿着黄衣服的日本士兵从店铺里搬出桌椅案台茶几什么的,正往车上推放。唐爷暗惊,莫非是发生什么事了。 店铺门口站着京野。京野面有不悦之色,他对唐爷说,唐老爷你回来得正好,都已经两个月过去了,订做的家具商行一件也没有交出来,那就只好把商行现存的这些货搬走,码头那边等着装船。唐爷问道,说搬就搬了,汉清怎么说?京野哼了一声,说,你家大少爷现在架子大呀,都懒得跟我讲话了,他说想搬什么就搬好了,让我看着办。唐爷有些纳闷地说,这些家具都是撑门面的,搬空了,店铺还怎么对外营业?京野先生,能不能再等一等,你们预订的那批家具,作坊里正在做呀。京野不屑地说,我看就是做到猴年马月,也做不出来了。唐老爷,你们也太过份了。上星期大丸号返回日本,我就来过,一件家具都没有拿到,明后天又有一条船要去日本,预订的舱位不能再空了。因为这件事,井川少将已经很不高兴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数十辆架有机关枪的宪兵摩托车威风八面地开来,接着一辆轿车停下。是井川来了。井川穿着军服,马靴乌亮,军刀在腰边晃动,像是要去哪里执行任务。唐爷见到井川,赶紧上前拱手打声招唿。井川点了一下头,眼睛去看了看货车上堆的一些家具,转过脸来朝着唐爷说,唐老先生,就这么点东西吗?唐爷弓身回道,井川少将,店里存放的东西已经不多了。这时一群日本士兵又从店铺里搬出两件红木柜子来。井川手在柜板上敲了敲,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转过身来,大踏步地往商行店铺大门走进去。 井川往店铺里面走,他的身边跟着唐爷和京野,还有十几名宪兵跟随左右。店铺里空荡荡的,摆放的家具所剩无几,他们一行经过店铺,由后门来到作坊,一阵皮鞋的脚步声在地面发出很大的声响,作坊里一些干活的师傅和伙计见到日本人来了,停下手上的活儿,害怕的样子退让到两边。京野对作坊一些正在制作的红木家具并不感兴趣,他的眼睛看着旁边标有“唐汉清工作室”的那扇门。唐爷说,井川少将,您放心,订做的家具,我们一定会抓紧时间做出来。井川的脸色漠然而严肃,他的手指了一下工作室的门,他说,唐老先生,我能进去看看吗?唐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井川为什么对汉清的工作室感兴趣,唐爷讪讪地说,可以,当然可以。 唐爷走到工作室的门边,他此时突然意识到了,工作室里面的那张罗汉床,今年春天井川第一次来唐公馆,曾经见过那张正在制作中的罗汉床。 工作室门被推开的时候,汉清刚好将一块大红色的绒布盖在罗汉床上,小夏站在一边,手上拿着一堆布条准备捆绑。汉清说,他们什么都可以拿走,就这罗汉床,我死也不会给的。小夏听到门那边有声音,回过头,吃惊地看见门口站着唐爷、井川和京野。小夏的手去碰了一下汉清,汉清直起腰,回过身来,怔怔地看着走进来的人。 京野说,唐老先生,那张明式的罗汉床应该制作好了吧。唐爷嘴里哦了一声,眼睛去看着汉清。汉清没说话,身体往后退了一步,护在罗汉床的跟前。京野说,唐经理,井川少将想观赏一下你打造的罗汉床,不会介意吧?汉清的手指插进额间的长髮里去,用力拂动了一把,他说,我介意,这是我自己的东西,没有什么好观赏的。唐爷很紧张,小夏也很紧张,他们担心汉清的倔强脾气,如此顶撞,肯定会惹出大祸来。唐爷走近汉清的身边来,说,汉清呀,既然井川少将来了,让他看看也不妨。汉清说,我说过了,这是我自己的东西,难道我自己的东西我都不能作主吗?唐爷有些无奈,转过脸来看了看井川。井川很自然地笑了笑,他说,搞艺术的人,就是有点个性,我喜欢有个性的人,没有个性的人怎么可能搞出好的艺术作品来呢?唐先生,我们两家已经是合资伙伴了,我们本应友好相处的,您说对吗?汉清垂着眼,看着地面。 第95页 小夏万没想到井川会亲自来商行,他一直都期待着能有机会杀了这个魔鬼,他的目光在井川的脖子上滑过,他想像着工具箱里的任何一把雕刀,都可以将那个浑圆的脖子切割下来,让它成为一个红色的碗口。小夏心里却清楚,这里肯定不是下手的地方。 此时井川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唐爷,井川说,唐老先生,这张罗汉床我还能看看吗?唐爷连声说,看,能看,当然能看。唐爷回着话,转向小夏,说,小夏,你和汉清先出去吧。小夏去握住汉清的手,汉清用力一下甩开小夏的手,大声说,看吧,要看就看吧,我肯定不会走。 汉清一扭身,手一伸出去,一把掀起身后的红色大绒布,那张罗汉床完全敞露出来。 罗汉床木质清亮,栩栩如生,似有一股紫檀木的暗香涌流出来。井川见那罗汉床,目放红光,他的鼻子用力地往上抽动了几下,移步近到床边,认真地观赏起来,几次用手弹了弹床上的板块,那种清脆的“笃笃”声,仿佛来之悠远的远古年间。井川赞嘆的口吻说,唐老先生呀,这件明式家具,正如您所说过那样,给人一种素面朝天的自然质感,装饰无多却恰到好处,可谓多一分则繁缛,少一分则寡味。好,好啊,果然是不同凡响。京野很开心了,随声附和,不可多见,不可多见,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的上乘之作嘛。 井川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观看得非常细緻。罗汉床靠背上“刘关张”的雕像英武大气,有力拔山河之感。井川的手指再次在罗汉床上敲动了一下,恰好敲在了关羽的那把青龙偃月刀上。青龙偃月刀光泽逼人,活灵活现,仿佛伸手就可以抓到手上来。 井川手抚摸着关羽手上的刀刃,他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宝刀,它的,是叫什么刀?京野很得意的样子说,井川少将,这刀叫做青龙偃月刀,据三国志中记载,大英雄关云长就是用此刀在万军之中取上将之首。井川仰头哈哈一笑,他说,神奇,我喜欢这刀。井川转向汉清,敬佩地伸出大拇指说,唐先生,你的手艺,太高明太了不起了! 汉清淡淡地说,这刀不是我雕刻的。 井川说,客气,唐先生也太客气了。 唐爷说,井川少将,这青龙偃月刀,是我徒弟雕刻的。 你的徒弟吗?井川问。 对,是我的徒弟。唐爷的手指了一下旁边的小夏。 井川打量了小夏一眼,他说,你雕的这刀,我的,非常的喜欢。 喜欢是吗?喜欢狗日的你就等着,等着我拿刀砍了你的脑袋,再割断你的脖子。小夏在心里对井川说。井川见小夏面无表情没说话,偏过一边脸来问唐爷,你的徒弟,他怎么不说话?唐爷回道,他只会干活,不太会说话。小夏心里说,师傅说得对,等到我说话的时候,狗日的你的脑袋就不能拴在脖子上了。井川的脸又偏了过来,看着小夏,似乎要对这张脸留下印象,他说,你的,做红木工匠的,前途无量。小夏仍然是一张丝毫没有表情的面孔,心里却在说,没错,我的前途就是狗日的你的死期。 汉清有点不耐烦了,去拿起扔在地上的那块红色绒布,要重新盖在罗汉床上去。井川朝着汉清摇了摇手,以主人的姿态说,唐先生,这么完美的明式作品,我的,还没有欣赏完。这样吧,这张罗汉床,我决定要带回去慢慢地欣赏。你的明白吗?罗汉床,我决定自己收藏了。汉清当然听得明白,日本人那双贪婪的眼睛早就在告诉他,他说,井川少将,真对不起,这张床我不送人的。井川有点吃惊,他没想到会被拒绝,他说,因为我的喜欢它,我才会收藏,你说,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唐爷担忧的事似乎就要发生了,他急忙说,井川少将,这张罗汉床,是我儿汉清准备送去法国参加世界工艺品博览会,您能不能宽容一下?如果你一定要收藏这张罗汉床,我立即安排给您打造一件。井川想大笑,但他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他傲慢地说,法国吗?战争再打下去,法国也就灭亡了,如果送去德国参赛,我的还能够相信。京野说,唐老爷,唐经理,井川少将既然这么喜欢这件罗汉床,就送给他收藏好了,放在日本东京,那也是最合适的地方呀。汉清正言厉色地说,不行,罗汉床哪个国家也不去,它就放在我们中国。井川哈哈大笑,声音很响亮,他说,唐先生,这你就错了,放在中国和放在日本已经没有区别了,大东亚共荣,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井川说过话,朝身边的护卫宪兵招了一下手。 几名宪兵立即上前去,欲要搬走罗汉床。 汉清急了眼,一屁股坐在罗汉床上,双手环抱于胸前,声音跟铅似的重,不!你们不能搬走! 小夏见此情况,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唐爷,似乎要唐爷告诉他,现在他该怎么办。唐爷的目光跟小夏接触,显然在警告小夏千万不要乱来。唐爷快步走到汉清的身边来,唐爷几乎是用哭泣的声音说,汉清呀汉清,这又何苦呢?井川少将说他喜欢,就让他搬去吧。汉清硬着脖子说,不行,他们就是把唐公馆搬空了,也不能搬走这张床! 井川嘲讽的目光看着汉清坐在罗汉床上,他的肩膀往上耸了耸,觉得中国人很可笑很幼稚,他喜欢这床,他想收藏,要求并不高吧,这也太不好友了。 唐爷无法劝阻汉清,他回过身来,朝着井川和京野拱手作揖,连声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就留下这张床吧!井川没说话,他似乎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京野说,唐老爷,你们也太不知趣了,就一张床,这点面子也不能给井川少将吗?唐爷大声地喘着气,他预感到就有大难临头,身体有些瘫软,朝着他的儿子汉清跪了下来,沙哑地说,汉清啊,阿爸求你,求你,这床,这床我们不要了! 第96页 小夏上前去扶住唐爷,用力将苦苦哀求的唐爷从地上拖起来。 汉清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大叫着,那好,这床就不要了!汉清说着话,侧过身去,拎起工具箱旁边的一把斧头,他把斧头高高地举起来。 屋子里的宪兵,哗啦啦全都抬起了枪口,朝着汉清。 汉清嘴里继续大叫,床不要了,不要了!他抡起斧头来朝着罗汉床勐噼了下去,“喀嚓喀嚓”一阵响声,斧头往下连续噼砍了数十下,一片片深红色的木屑纷纷扬起,木质的气味有如陈年的老酒,顿时在屋子里散发出奇异的芳香,那张罗汉床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小夏紧紧地扶持住唐爷,他们惊望着近似疯狂状态的汉清。 汉清那双愤怒的眼球里,有许多泪水慢慢地渗透出来,那张脸瞬间就在泪水中破碎。 井川惊愕极了,他很惋惜很痛心这么一件精美绝伦的作品就这么给摧毁了。井川愠色的脸朝着汉清,他几乎是咬着牙说,愚昧!愚蠢!你的,你们支那人真是太不可救药了! 汉清怒火中烧,“啊”地一声喊叫,抡起斧头,突然上前,朝着对面的井川砍了过来。井川的身体没动,没有躲避,他勐地一下从腰间拔出军刀来,但听见“哧熘”一声响,那把军刀闪电似地捅进了汉清的腹中。井川拔出军刀的时候,汉清手上的斧头落地,他双手抱在腹下,往后跌倒。 汉清连退几步,跌倒在那张断裂的罗汉床上。 小夏和唐爷唿喊着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汉清。一股股殷红的鲜血像是从地底下冒出的泉水,翻腾着往外涌出,那些血顺着散了架的罗汉床木板缝隙里往四周漫延。小夏唿地一下立起身来,他是背朝着井川的,他的目光斜落在地上的那把斧头上。但是小夏没有动,他的手腕被唐爷紧紧地握住,唐爷的指甲几乎掐进了他的皮肉。 井川拿出一块白色的手绢,擦拭了一下军刀上的血,然后将军刀插进刀鞘里去,身体一个立正,朝着罗汉床上那边深深地一弓腰,他说,唐老先生,对不起,我不杀他,他要杀我。 京野在一边惊慌的地说,唐老爷,你儿子他太冲动了呀。 唐爷石磨般地半跪在儿子的面前,眼角凝固着几滴晶亮的泪珠,那泪水像悬挂在屋檐下的冰凌,他的身体如处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的心口仿佛戳穿了一个口洞,那口洞光亮透明,再也不能癒合。 小夏哭喊着,大哥,大哥啊! 这天晚上,汉清躺进了棺柩,他很安详,一身瓦灰色的中山服,长发还是那么潇洒地披在脸边。临死之前汉清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没有什么遗憾的,我和我们的罗汉床都在家里,我死了,也是埋葬在自己国家的土地。 这天晚上,唐爷在佛堂默默地捻动着佛珠,突然间佛绳断了,青白色的珠子叮咚作响滚了满地都是。唐爷掐灭了香油灯,吹熄了案台上的蜡烛和香火,他退出佛堂,将门慢慢地关上。 这天晚上,唐公馆院子里的琵琶琴音一直持续到天明,水月唱着那首江南民歌《茉莉花》,她那张脸早已被泪水洗白,似静谧的湖水,没有波动,没有涟漪,泛出凄冷银白的鳞光。她的肚子微隆,已经出怀了,成形的胎儿开始聆听到了母亲的悲伤。 这天晚上,彩儿从外面回来,她告诉小夏,找到了张昆,还找到了同学万哲和贝贝,他们在一起战斗,成立了“上海热血战士锄奸队”。小夏说他不去,他要跟师傅在一起。 这天晚上,唐爷给商行的师傅伙计们准备好了回老家的盘缠,大家都捨不得走,都哭了。唐爷说,唐公馆以后只要还能有姓唐的人在,总会有一天,还要把你们都请回来。有一位师傅问唐爷,要不要把大东亚那块招牌摘下来。唐爷说,不用了,挂着吧,那是歷史。 红红的日头在东边徐徐升起,沉甸甸的像是刚从血水里捞上来。那些厚重的紫红色的云朵,慢慢地溶化开来,它们相互游动挤压,瞬息之间,犹如在天边架起了一堆堆干柴烈火,很快就点燃了身下的土地,点燃了沉寂的上海滩,直到天地通红通亮。 唐爷站在公馆楼顶的天台上,他的手掌间再也没有那串佛珠,双手只能成拳形垂落于腰下,这仿佛缺少了一种重量,也缺少了对佛主的虔诚。他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上升起,平静如水的脸上,就像经歷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唐爷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说,小夏,把棋摆好吧。 小夏手上捧着一个很精緻的红木盒子,他翻开盒子平放,将里面的棋子都倒出来,盒底便是一个棋盘。小夏说,师傅,还是我来摆残局吗?唐爷回道,唔,你摆好就是了。小夏歪着脑袋想了想,很快摆好了一副残局,红黑双方势均力敌,只是黑方有将无仕,多了一个卒子。唐爷回过脸来,看看了棋盘上的局势,他说,我就要黑棋吧。小夏诡谲一笑说,这局是红先黑后。唐爷不以为然地说,我晓得,你尽管放马过来好了。小夏的盘头马过河,这是必走的一步。唐爷想都不想,直接出车沉底。小夏的另一个马再过河界,有些得意的样子看一眼唐爷。唐爷的脸上并无变化,接着又将炮沉底。小夏说,师傅要拿我帅,不怕丢了老巢。唐爷说,死期不到,何愁巢穴。小夏推马再下,形成双马连环之势。唐爷车杀仕将,车被吃,再架炮将,炮又被吃,唐爷一炮沉底将。小夏再一看局势,红方已经是死局。小夏困惑地说,师傅铤而走险,这一招可谓破釜沉舟。唐爷淡定地说,也是孤注一掷。 第97页 小夏说,师傅考虑好了? 唐爷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小夏说,余下的事,那我就去安排了。 客厅里一阵安静,唐爷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从容而安定。余炎宝快步进来,问唐爷,岳父找我有事商量?唐爷轻抬一下手,示意余炎宝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唐爷说,汉清不在了,你是我的女婿,虽不姓唐,那也算是唐家的男人。余炎宝惶恐地看着唐爷,他说,岳父有事尽管吩咐吧。唐爷平缓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明天是农历十五,明天上午也应该是大东亚和平维持会开幕典礼的日子。余炎宝说,是,这件事报上都已经公布了。唐爷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余炎宝拿捏不住唐爷说话的用意,他说,记得,岳父是什么意思呢?唐爷重重地一声嘆息,慢声说,明天上午我不去静安寺烧香了,我决定了,要去当那个副会长。余炎宝听罢,怔怔地望着唐爷的脸。唐爷的脸上很安静,丝毫没有异样的表情。余炎宝仿佛突然间回过神来,眼里闪现出一片狂喜的光泽。余炎宝说,岳父,你真的决定了?唐爷点头说,是啊,为了唐家的人生存下去,这个决定现在还不迟吧?余炎宝接过话说,不迟不迟,岳父开明,开明啊。唐爷轻缓了一口气,他说,汉清死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人,到底也算是想明白了,我还有选择吗?没有了。余炎宝欣喜地说,好,这样好,这样就好,这样一来就变被动为主动了,我一会就去告诉涂老爷,他还一直在等着您的回话哩。 唐爷的两只手相互搓了搓,没有了那串佛珠,显得拘谨而不自然。唐爷说,炎宝呀,为了唐氏家族,你也是够费心了,现在我很多的事,都要指望你了。余炎宝像是一条春日里復甦的蛇,总算是缓过了劲儿来,他说,是呀,为了唐家,我可是用尽了心思,日本人,那是不能跟他们硬碰的,我们国家没有这个实力,没有这个资本和资源,何况我们这些草民百姓,那也就只能见风使舵,汪精卫主席现在得势了,我们就应该跟随着汪主席,这么大个国家,最终还不是得让中国人自己来自治和管理嘛。涂老爷便是最典型的明智人士,说是投奔日本人,实际上是壮大了自己在上海滩的实力和势力,现在有岳父跟随着涂老爷一块,在上海滩那可谓就是强强联手了。岳父呀,其实这段日子来,我心里还是很愧疚的,今天见到岳父你的态度,我已经安心多了。唐爷说,有什么好愧疚的,你又不是外人,你也不都是为了唐家吗? 余炎宝内心好一阵感激,他说,那是,那是,说实话吧,商行门头的那块大东亚的招牌,便是我让京野先生把它先挂上去的,因为我心里清楚,您老肯定心里还拐不过弯来,既然挂上去了,那就省去了跟日本人对着干,唐家也不会有灾难了。再就是小夏的问题,他是你的好徒弟,这没错,他要报仇雪恨,也没有错,但他给我们唐家招惹麻烦,那可能就是灭门之灾了,六叔给鸡汤下的那包毒药,也是我私下交给他的。我为了什么,我不容易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唐氏家族兴旺发达。现在小夏不杀人了,收敛了,我也不会去上面揭发他了,还是把他当家人看。岳父,这也都是您的面子。现在好了,岳父你当了副会长,明年的市长竞选,我的希望也就大了。等到日本人走了,上海滩的天下,那就全是我们的了。唐爷微微一笑,似乎这一切都早已料到。 唐爷如释重负地说,炎宝呀,你很有才干,当年我决定把兰儿嫁给你,今天我可是晓得了自己的眼力了。 余炎宝把胸脯挺得高高地说,为了唐家的利益,炎宝即使赴汤蹈火那也是在所不辞。 余炎宝离开客厅的时候,唐爷起身相送。 唐爷看着余炎宝离去的背影,眼里一片悲哀,喃喃说道,人心隔肚皮,到底还是知面不知心啊。 第二天就是农历十五,汉清死的那一天是农历初一,距今恰好是15天。中国人有句老话,你做得出初一,我就做得出十五。昨天晚上,唐爷是这样跟家人说的。唐爷还说了,古人云,覆巢之下无完卵。 天空麻麻发亮,冷清的街道上响过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微弱的街灯映照着“京野洋装店”,只见一个黑影翻身跳进了店铺一侧院墙。这个黑影正是小夏,小夏推门来到店铺的前厅。暗淡的光线中,两名守店的日本浪人和衣躺靠在柜檯一边的沙发上,两人的腿边都架着长刀。小夏疾步上前,顺势操起一把刀来,回身一抽,只听见两股血水“沙沙”洒地的声音,一对日本浪人似乎在睡梦中就被永远送去了故乡。 小夏轻轻地拉开店铺的大门,彩儿和水月闪身进去。 他们三人很快经过店铺大厅,上了后面的楼梯。楼上卧室的门虚掩着,小夏手指一点,那扇门慢慢地往里推开来。彩儿的手在门边的墙壁上按动了一下电灯开关,卧室里顿时大亮。 这间豪华的卧室里面摆放着青一色仿古的红木家具,这些家具大都是唐氏红木制造,而且有些年头了,其中一件紫檀透雕双龙纹画案,便是汉清在5年前亲手打造的,画案两侧脚足的上下横档之间雕刻着降龙垂云头图案,此图案线条优美,古朴厚重,足见汉清的良苦用心。那一年的深秋,水月嫁到唐家来,汉清正在雕刻这件家具,汉清还说,京野先生如此欣赏他的作品,而且喜好中国书法,这张画案那就让给他收藏好了。画案一边的鼎形木供桌上,搁着一只紫檀木雕的梳妆盒,盒上的树木花鸟,是唐爷在数年前亲自雕刻,准备留给小女彩儿做嫁妆的,因为唐爷着急要收殓江边那三十七具抗日志士暴晒的尸体,求助京野去跟井川说情,作为礼物相送,当时有两件,另一件让京野转交给了井川。日本人的居家,水月和彩儿见到了他们所熟悉的物件,如果没有战争,没有侵略,这个世界原本是多么美好和谐。而此时,水月和彩儿阴沉沉的脸上,布满了杀机和仇恨。 第98页 卧室的正当中是一张红木框式大床,床边垂挂着淡黄色的纱幔,京野就躺在这张床上,他的手臂像温馨的枕头绕着太太美谷子。他们还在熟睡,不知道是由于灯光的辉映,还是三双復仇眼睛的照射,他们忽然醒来了。 京野和美谷子同时往上坐起,揉搓着眼睛,惊愣地望着床前的三个人,那三个人像一堵冷若冰霜的高墙,他们的唿吸仿佛抽进的都是寒气。京野禁不住叫了一声,是唐太太和彩儿小姐。京野的眼睛看到小夏的时候,看清了小夏手里握着的正是楼下日本浪人用的长刀,刀刃上还留着很新鲜的浅红色。 水月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死死地照着京野的脸。 彩儿手一伸,从挎包里掏出一把枪来,“咣”一声脆响,已经子弹上膛。彩儿把枪递给旁边的水月,水月接过枪。 水月的手指稳稳地压在扳机上,枪口往上抬了起来,对准了京野的胸膛,距离很近,就两米远。这些天来,水月没有哭过没有闹过,她只对小夏和彩儿说她要报仇,要亲手杀死京野,如果不是京野的野心和贪婪,就不会有大东亚红木商行,就不会把井川引到唐公馆来,汉清也就不会死,所有的罪责都归绺于这个叫京野的日本人,若是不让她报这个仇,她会活不下去,她就会死,她会带着唐家的后代一块去死。小夏和彩儿答应了她这个要求,一定会满足水月的宿愿,杀京野。那天起,水月开始吃饭了,吃很多很多的东西,呕吐出来后接着再吃,她要蓄备为丈夫復仇的力量,她要让腹中的孩子知道母亲并不柔弱,母亲也会杀人。而此刻,水月要讨还血债,要京野偿还汉清的一条性命,要日本女人也跟她一样,做寡妇。 京野面对着水月的枪口,嘴唇一阵抖颤之后,开始镇定了。京野说,唐太太,求你,求你放过我的太太。美谷子惊恐万状地睁大两只杏眼,拼命地摇头,嗓门里却放不出声音来。 “砰”地一声枪响。 这一枪准确地击在了京野左胸,应该正中了心脏。京野的身体伴随着枪声往后倒去,美谷子“啊”地一声惨叫,转身扑在了京野的身上,双手抱住枕头上的京野。水月冷酷的脸,将手枪递迴给彩儿。正在这时,美谷子突然转过身体来,她的手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把小手枪,对准了水月。 又是“砰”地一声枪响。 这一枪只是打在了天花板上,小夏手中的刀比美谷子的枪要快得多。那把长刀“刷”地一声往前飞了出去,插入了美谷子的腹中。美谷子的身体慢慢地倒下,倒在了京野身边,头靠着头。同样还是那只白色的大枕头,只是白色已经转化成为红色了。 小夏忿恨地说,狼就是狼,它不可能变成羊。 天亮了,今天上海滩的上空没有太阳,阴霾密布。 余炎宝昨晚没有回唐公馆而是住在公寓楼里,昨天晚上他跟涂老爷在一起,喝了很多的酒,他的表现令涂老爷非常的满意。涂老爷说了,你岳父能决定来做这个副会长,大东亚和平维持会这个组织机构,上海商会的六名理事那就齐了,余秘书你是功不可没,下一届上海市的市长,我一定鼎力推荐。余炎宝小声地哼唱着京剧小调,他在卫生间里朝着镜子刮鬍子,鬍子不多,也就那么几十根杂毛,但他还是颳得非常地细緻。面对着镜子,他对自己的仪表十分欣赏,尤其是自己的胖脑袋,这个脑袋点子奇多,八面玲珑,层出不穷,要不然,他也不能混到今天,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人谁都说他一个好字。他摇晃着脑袋,拿起红木梳子来,把头髮梳成中分往两边倒,再打上一些发腊,黑而油亮。 余炎宝戴上手錶看了看时间,今天的事情重大,他得提前去会场。余炎宝去卧室拿上西装,提着黑色的公文包。这时兰儿快步进来,“砰”地一声将门反关上。余炎宝听到门声,抬眼见到是兰儿进来,打趣地说,兰儿你这一大早的就过来做什么,查房呀,我还能带个舞女来这边睡觉不成? 兰儿的脸上一片青白,额边的黑髮有些散松零乱,神情憔悴,目光暗淡。兰儿呆立不动,仿佛沉浸于另一个世界。余炎宝很奇怪,老婆怎么会是这么副表情。 余炎宝说,喂,老婆呀,跟你说话你没听见? 兰儿的脸上松动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内心脱落出来。兰儿冷冷地说,老余,你今天哪里也不要去了。 余炎宝微惊一下,说,你又发什么神经呀,今天有大事,你都不晓得吗?今天上海大东亚和平维持会在市政府大楼隆重开幕,日本军方的高级官员都会来,南京政府汪主席还特派了官员赶来参加,我是市长秘书,市长的发言稿还在我包里放着,我岂能不去呢? 兰儿说,今天的日子不好,就是不能去。 余炎宝说,你煳涂呀,今天是个好日子,你阿爸都去了。 阿爸一定是要去的,他老人家身边有彩儿和小夏照顾,用不着你了。兰儿说着话,手指了一下旁边的椅子,老余你坐下吧,我要好好地跟你谈一谈。余炎宝眼球子两边晃动起来,他说,老婆呀,谈,我们之间有什么话好谈的?我是政府官员,我是市长秘书,我很忙,我有很多事情要去办,兰儿你莫非是吃错了什么药吧?兰儿说,我没吃错药,吃错了药的人是你余炎宝。余炎宝很烦躁了,挥动着手说,你让开,让开,我得走了,我没时间跟你在这里胡搅蛮缠。 第99页 兰儿用力一推余炎宝,他的后脚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兰儿厉声说,我不让你去,是不想看着你死! 一阵安静,余炎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唿地一下站起身来,说,唐汉兰,你爸爸够恨,他跟我玩了一招阴的,做副会长是假,他是要带小夏去刺杀井川少将和涂怀志老爷。 兰儿沉着脸说,你说得没错,他们早就该死,本来你也该死。念在我们夫妻多年的情份上,我已经说服了阿爸,留你一条生路,老余你现在还没有明白吗?我最终还是不愿看到你死啊! 余炎宝仰头大笑,他说,留我一条生路,唐家的人这么阴毒,还说要留我一条生路,我现在的路好得很,我现在是一路辉煌。余炎宝穷凶极恶的脸孔,声调一下拉高八度,我余炎宝早就看透看开了,我余炎宝就是去做日本人的狗,做大汉奸的狗,也不再做你们唐家的狗了!不识相,你们唐家的人全都不识相,我已经给你们家留了太多的情面,你们去抗日吧,你们去跟日本人作对吧,你们都会跟你哥唐汉清一样死得好惨! 兰儿伤心地说,余炎宝,这就是你说的话,这就是你的嘴脸,你今天真的是要死了! 余炎宝恼羞成怒,手指着兰儿,他说,那我倒是要看看,谁死在前面!唐汉兰,你别逼我杀你,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杀你,现在让开路还来得及,你们家的人都是不知好歹的人,让开!兰儿挺胸昂头,堵在余炎宝的身前。兰儿眼里有泪光晃动,她嘶哑地说,我不会让你走的,老余你不准走!余炎宝伸出手去,一把揪住兰儿的头髮,往墙上兇狠地一撞,兰儿摔倒在地,额头的血很快就顺着脸上流了下来。余炎宝哼了一声,提起掉在地板上的公文包,大步往门口走去。 余炎宝,那你就去死吧!兰儿嚎叫一声,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手上抓着一把明亮闪闪的手术刀,冲上前去,勐地一下捅在了余炎宝的背部。 余炎宝并没有觉得哪儿疼痛,那把手术刀也许太快太锋利了,它只是让余炎宝的背部感觉到丝丝的冰凉。余炎宝慢慢地转过脸来,看着兰儿的手正从他的背上抽出那把滴着鲜血的手术刀。 兰儿此时后怕了,她怔怔地往后退。 余炎宝咬牙切齿地看着兰儿,他的手伸进公文包里去,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把手枪来。余炎宝慢慢地打开枪机,枪口对准了兰儿。余炎宝说,唐汉兰呀唐汉兰,刚才我就说了,看看是谁死在前面,现在该轮到你了。 兰儿痛苦地摇了摇头,凝望着余炎宝的脸,这张脸竟然变得如此陌生,她的心里一阵悽恻。 余炎宝用手指去扣枪机,倏然感觉手指无力,全身一阵虚脱,接着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身体慢慢地往下倒。他如果还有意识,就应该意识到兰儿是学外科的,那一刀,是由背部直达他的心脏。 “轰”地一声响,余炎宝往前扑倒在地,嘴里喷出一股血水由半空间抛下,犹如抛下一根红色的皮鞭。 此时卧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六叔持枪沖了进来,六叔的身后跟随着阿牛,阿牛的眼睛瞪得牛眼大,手上还提着一把砍柴刀。 兰儿扔掉手里的手术刀,朝着地板上的余炎宝跪了下去,双手死死地揪住自己的头髮,前额在地板上磕得“咚咚”地响,憋了好一刻,“哇”地一声哭喊起来,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把老余杀了。 六叔说,他没有良心,如果有,那也坏了。 市政府二楼宴会大厅,前台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条红布大条幅,上面用金黄色的颜料写着“上海市大东亚和平维护会成立隆重开幕”。今天这里宾朋满座,日本官员和中国官员欢聚一堂,他们的胸前都别有红色纸条,上面写着“代表”或“嘉宾”,他们大谈和平,大谈共荣,喜形于色。数十台照相机的闪光灯频频闪烁,涂怀志会长在台上发言,他的身边站着五名副会长,其中就有唐爷。掌声响起来,掌声中可看到日本官员中一身军服的井川。中方嘉宾代表的人群里面,可见到小夏和彩儿。 开幕典礼上还请来上海滩一流的乐队,最娇艷的当红歌女。他们在这里庆祝在这里欢唿,这个世界在他们眼里是多么的美妙和幸福。 大家相互举杯,你来我往,处处喜相逢。 小夏和彩儿也端着酒杯,两人的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彩儿点点头,转身便在人流中消失了。不多一会,唐爷握着杯子走到小夏的身边来。唐爷低声说,他在里面等我,我过去了。小夏说,师傅,千万记住呀,摔杯为号。唐爷用手捋了捋下颔的鬍鬚,说,你都叮嘱十遍了,我记得。 唐爷走去一边的走廊,走廊里面的第二个门便是休息厅。唐爷推开门进去,那扇很厚重的门接着就关上了。门外有几名便衣来回走动,当中就有李大嘴。小夏走过来,朝着李大嘴举了举杯子,李大嘴回举了一下,他很友好,很兴奋,一口就将杯中的酒喝干了。 休息厅里就涂怀志一个人,他坐在宽大松软的沙发上。唐爷进来的时候,涂怀志将腿边的手杖移好到沙发边,站起身来热情招唿,祖光贤弟,来来,这边坐,坐。唐爷的脸上很轻松,似乎很亲切地点了点头,端着酒杯快步上前,伸手跟涂怀志相握。唐爷说,祝贺您了怀志兄。涂怀志哈哈地笑,同庆,同庆啊。 第100页 唐爷缓慢地将酒杯搁在茶几上,坐在涂怀志对面的沙发上。涂怀志情深意切地说,祖光贤弟,这次你能够主动站出来当这个会长,我这心里是充满了万分的感激呀。唐爷淡淡地说,怀志兄您客气了,客气了。涂怀志的目光在唐爷的脸上游动了一会,有些感伤的样子说,唉,祖光贤弟,你儿子的事,我深为惋惜,英年早逝啊,太不应该了。唐爷沉下脸去,说,不提了,不提过去的事了。涂怀志伸过手去,隔着茶几拍了拍唐爷的手,就像可以抚去唐爷心间的悲伤,他说,从今往后,你我携手共进,在上海滩成就一番大事业,那也不枉此生。祖光贤弟您热衷于慈善事业,以后维护会这一块的事务,我就都交给你来做了。唐爷微点一下头,他的手握住茶几上的高脚酒杯,拿起来,犹豫了一下,接着又放了下去。涂怀志移过茶几上的公文袋,那个公文袋很厚,他的手指在里面翻了翻,抽出一份表格来,表格的首页写有“上海大东亚和平维护会就职志愿书”的字样。 涂怀志说,这份就职志愿书,你在上面签个字,手续就齐全了。 唐爷说,好,我现在就签。 唐爷接过递来的表格,翻到最后一页,在茶几上铺铺平整。接着手又去端起一边的酒杯来,唐爷知道只要将杯子摔在地上,摔出一个响声来,这里的门就会开,小夏就会进来,可此时,唐爷忽然想起上一次大东亚红木商行的签字,内心的屈辱如升起的波浪往上涌动,使得他有些喘不上气。唐爷又把酒杯放落下去,放回了原处,手去口袋里掏出那个精緻的红木眼镜盒。涂怀志随意间瞟了一眼红木眼镜盒,他说,这眼镜盒可是有年头了,祖光贤弟还在用它。唐爷说,木质好,至今都有檀木的余香,用习惯了,捨不得换。怀志兄若是喜欢,我抽空帮你做上一件。涂怀志应声道,祖光贤弟的雕刻工艺那可称得上是中国的大家,那就说定了。唐爷说,说定了,说定了。说话间,唐爷已经打开了眼镜盒,那副紫铜色的眼镜框架闪烁着迷离的光泽。 此时唐爷从红木镜盒里拿起来的并不是眼镜,而是压在眼镜下面一把异常小巧的雕刀,这把雕刀三寸余长,雕刻艺人俗称“羽毛刀”,斜面的刀刃仅有半公分,唐爷曾经用此羽毛雕刀在方寸大小的紫檀木挂件上,雕刻出岳飞的词作《满江红》。汉清入棺时,唐爷将那雕刻有词作的挂件拴在了儿子脖子上,而此刻唐爷拿起雕刀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汉清来自遥远天际的朗朗声音,“怒髮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士飢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说时尽,那时快,唐爷手中紧握的雕刀已经深深地插进了涂怀志的右眼球,那把雕刀就像有了灵性,在眼眶内侧绕了半圈,“吱”地一声,雕刀拔出的时候,那颗黑红相间的眼球已经挂在了眼眶的下沿。 涂怀志“啊”地一声惨叫,双手按住他的右眼,血水瞬间就从两只交叠的手掌的缝隙间喷射出来。 涂怀志强忍着剧痛,嘴里还在说话,你,你竟然敢杀我? 唐爷铁青的脸色,他说,卖国投敌,天地难容,今日就是你这个狗汉奸的死期!唐爷说话间,手中的雕刀更一次往前推去,一下就插在了涂怀志的心脏上,三寸长的雕刀全都刺了进去。 休息厅门外,小夏开始着急了,始终没有听见里面有摔碎杯子的声音。李大嘴刁着烟,对他说,急什么急呀,一会儿二位老爷就出来了,他们在办正事。小夏想想不对,他显然听到房间里有异常的响动。 小夏预感有事发生了,快走几步,勐地一下推开门沖了进去。 房间里,浑身都是血水的涂怀志在沙发上翻动着身体,唐爷就跟是一块石头似的纹丝不动地面朝着涂怀志。涂怀志终于抓到了倒在沙发边的那根手杖,手杖朝着唐爷抬起来的时候,手杖前弹出一支七寸余长的尖刀。 涂怀志在垂死之前拼尽了最后一把老力气,手杖捅进了唐爷的腹中。唐爷并没有想着要躲闪,唐爷只在心里大声地念着,我杀了人,我也杀了个人。 小夏大叫了一声师傅,将唐爷抱在了怀中。 门口那边李大嘴带着几个便衣进来,见此状况大惊失色,他们全都把枪掏了出来。小夏抱着唐爷在地上翻滚,与此同时小夏也从后腰拔枪回击。李大嘴和几名便衣纷纷中弹倒下。 小夏把唐爷拖到墙角边,他大声地唿喊。 唐爷的眼睛慢慢地张开来,他望着眼前的小夏,快慰地笑了,他好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小夏说,师傅,师傅你可不能死啊。唐爷摇了摇头,他说,杀人者终将被人所杀,我要去了,汉清想我了,我去找他。唐爷说过这段话,努力往上拱起手来,艰难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唐爷合上了眼睛,这也是他最后在这个世界留下的声音。 宴会大厅里发生了一场混战,枪声大乱。 张昆和彩儿还有十几个兄弟姐妹,他们出现在各个不同的地点角落,朝着日本官兵和汉奸特务放枪。彩儿和小夏分手后,她去打开了宴会厅的后门,事先在天台上埋伏好的张昆他们迅速冲进了会场。这原本是一次有组织的大规模的刺杀行动,因为唐爷没有摔响那只杯子,导致小夏不能用刀悄然无声地解决掉汉奸涂怀志,并在休息室引发了枪战,造成了现在纷乱的局势。 第101页 小夏提着枪奔跑到宴会大厅的时候,惊叫的人群涌向大门那头,地面上躺着几十具尸体。井川身边围着数十名宪兵和特务,他们退守到了舞台后面的房间里,他们朝外射击,等待着救援的队伍。 张昆身边已经有几位兄弟中枪倒地,他朝着小夏这边喊叫,快撤,再晚谁都出不去了。小夏开着枪,没有回话。彩儿爬到小夏的身边来,彩儿说,我阿爸呢?阿爸出去了吗?小夏两眼通红,他说,师傅死了,死了,他杀死了涂怀志,他亲手杀死了涂怀志。彩儿眼里涌出泪水,唿喊了一声阿爸。张昆又在大声地喊,小夏,彩儿,你们快撤啊。张昆喊叫的时候,大腿上中了一枪,往一边跪倒下去。彩儿扑上前去,开着枪搀扶住张昆。小夏大声问,炸药呢,炸药你们拿到了吗?彩儿说,炸药还在舞台后面,拿不到了。小夏人在地上滚动,捡起了一把冲锋鎗,朝着舞台那边一阵扫射,他回身大喊,彩儿你跟昆哥先走,我在后面掩护。张昆反手扔出了两颗手雷,爆炸声后,一片浓烟升起。 彩儿、张昆还有几个兄弟,趁着烟雾往后门方向跑去。 宴会大厅里一时间沉寂下来。 硝烟散去,舞台后面走出井川和七八名宪兵来,他们龟缩着脑袋,手里端着枪。忽然间仿佛颳起一阵阴风,小夏一手揪住紫红色的幕布,犹如神兵从天降,另一手上的冲锋鎗朝着下面吐出红色的火焰。小夏顺着幕布落在舞台上,井川身前的几名宪兵先后倒下。此时小夏的身上已经中了几枪,他的身体跌跌撞撞的继续往前沖,他完全杀红了眼,没有想到过退让和躲避。井川和剩下的几名宪兵开着枪,退回到舞台后面的房间去。 小夏抬脚就踹开了门,跟着就沖了进去。小夏手中的枪打不响了,已经没有了子弹。那几名宪兵端着刺刀吼叫着由三个方面朝着小夏刺来,小夏扔掉枪身体后仰倒地,嵴背着地时人在地上旋转一圈。三名举着刺刀的宪兵突然间僵立不动,只见他们的脖子上往外淌出血来,接着非常整齐的“咚”地一声,直条条地往后摔倒下去,分别有三把乌亮的雕刀在剎那间准确地刺中他们的咽喉。 这里是舞台后面一个换衣间,四周都是壁柜和镜子。小夏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身上有几处弹孔往外流着血,他抬起手来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睁开眼睛时,看见面前立着一个人。那人正是井川,井川一脸惊骇,他是认识唐公馆的小夏的,他当然还清晰地记得罗汉床靠背上关羽的青龙偃月刀,他喜欢那刀,他还夸奖了小夏的雕功。现在井川应该是彻底明白了,小夏正是那名威震上海滩的江湖杀手。 “嗖”地一声,井川抽出腰下的军刀来,面目狰狞地朝着小夏。 井川说,你的,就是那个江湖杀手。 小夏说,对,来找你偿还性命! 井川抡起军刀朝着小夏噼砍过来,小夏晃动着身体躲过几刀。但是他没法再躲避了,伤口失血过度,眼前一片空片,前胸已经被斜噼一刀,身体歪倒时,后背又挨了一刀。 小夏摔倒在地,他在地板上往前爬动,他的意识已经混沌不清了,他仿佛是爬越在一堆堆的血肉模煳的尸体,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当中,有他的父亲、母亲、奶奶和家里所有的亲人,有江边那三十七具没有舌头的头颅,还有张夫人、汉清和师傅,那么多的尸体翻滚着红色的血浪,一波高过一波地往上鼓动,他就像一条倾覆的小船,正在血浪中往下缓缓沉没。 井川一声嚎叫,举起军刀,再一次扎进了小夏的背部。他抽出血淋淋的军刀来,发出一串狂傲的笑声。 小夏仍然在地板上爬动,身后地上留下的血水形成了一条浅浅的河流。小夏终于爬到了前面壁柜下面,他的眼前忽然闪现出一片亮光,亮光中他仿佛看到汉清大哥抡动斧头砍碎了罗汉床。这时小夏伸出的手指勾动了壁柜下的门板,门板往外打开的时候,“卟”地掉下了一把斧头,正是汉清大哥用过的那把斧头,它稳噹噹地落在小夏的手掌上。昨天晚上他和张昆、彩儿来过这里,就在这壁柜下面存放了一箱炸药,小夏多放了一件东西,就是这把斧头。 小夏接住斧头的那一刻,身体往一边滚去,双腿往后一收,“啊”地一声长啸,一个血淋淋的人就站立起来。 小夏怒目圆瞪,持斧在手。这把斧头是专门用来做毛坯的,紫檀、黄花梨、黄杨木、铁梨木、酸枝木,什么样坚硬的杂木都可以噼砍开来,更何况是人的头,更何况还是东洋魔鬼的头。 井川见到小夏突然站起身来,手上还抓着一把斧头,他嘿嘿直笑,居然一阵亢奋起来。他有招有式地舞动了几下军刀,一声吼叫挥刀拦腰朝着小夏噼去。 刀光闪动之间,小夏的身体忽然往下矮去一截,井川的军刀从他的头顶横扫过去。小夏的身体随后蓦然往上一蹿,像棵拔起的参天大树,但见他手中的斧头高高举起,如闪电往前噼砍下去。 “扑通”一声,这一斧子正中井川天灵盖骨,那个脑袋顿时就像一个开瓤的西瓜,红了一片。 小夏的脚下,横躺着井川的尸体。 这时一阵皮靴的脚步声音在地板上震动起来,小夏抬眼看,见到门口涌进一群日本宪兵。小夏笑了,他终于迎来了人生最灿烂的时刻。 第102页 小夏扔掉手中的斧头,顺手抓起壁柜里的那个炸药包,一把拉着了上面的导火线。导火线“咝咝”着响,如蛇身一般扭动起来,火舌的光芒映照着小夏赤红色的脸。小夏举着炸药包,脚步踉跄地朝着前面的一堆人影沖了过去,他已经看不清前面那些人的面孔了,如果他还能够看见什么,那便是一双双有如濒临死亡前惊悸的眼睛。 “轰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 市政府大楼倒塌了,一片片火光沖天而起。 尾声 风和日丽,天空晴好。 繁华的街市,纷乱的脚步,一辆黄包车在街边的一家汤包店门外停下。彩儿从车上下来,她穿着一件紫红色的风衣,披肩的黑髮微微弯曲,手上拎着一个精美的小挎包。 彩儿一双秀美的眼睛看了看汤包店的门头,快步走进去。 店里吃汤包的人很多,声音有些嘈杂。 彩儿很快就看见了坐在里角的张昆。张昆戴着墨镜朝着彩儿这边举动了一下头上的礼帽,他身穿一件浅灰色的长衫。 张昆起身帮彩儿移好了座位。彩儿说,昆哥,怎么会来这里见面?张昆说,据说这家汤包店汤包味道特别鲜美,嘴馋就来了。彩儿会心一笑,去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放在桌上,手一推,将报纸移到张昆的面前来。报纸头版有“伪中央政府在南京宣告成立,汪精卫为行政院长兼代国民政府主席”的文字。张昆低头扫了一眼报纸的内容,接着翻开报纸,看到下面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张昆看了看照片,又将报纸盖上。彩儿说,他是东亚联盟中国总会的副会长,汪精卫的亲信特使,三天后由南京来上海,住锦江饭店。张昆低声问,具体动手的时间?彩儿说,上级会有指示,到时我再通知你。 张昆手在报纸上拍了拍,说,饿了吧?彩儿说,还真有点饿了。张昆回身望了望,还不见有伙计送汤包过来。彩儿说,昆哥,还有好消息告诉你呢。彩儿手去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来,递给张昆。张昆接过看,嘿嘿地笑起来,张昆说,这小子,好像汉清呀。照片上是一个半岁左右婴儿。彩儿说,废话,我哥的儿子还能不像我哥吗?张昆说,他们好吗?彩儿欣慰地说,都很好,兰儿姐一直会在乡下照顾嫂子的,等孩子大点,她再回上海。 这时店内传出一阵叫嚷声,借借光,借借光,包子来了,包子来了。只见一名头戴白色厨师帽,身围白色围兜的高个子伙计,单手托着十几个叠起的热气腾腾的蒸笼,那模样就像是天神托塔李天王手托一顶铁塔。他旋风般的步子在餐桌的之间往来转动,这个桌上放下两笼,那个桌上放下三笼,最后,伙计来到了张昆这边的餐桌,将手掌间最后的两笼包子搁在了桌上。伙计乐哈哈地说,小姐先生,请慢用。 张昆和彩儿抬头望那伙计,他们一下子惊愣住了。 这伙计的左脸部到下面的脖子上,有很大一处灼伤的疤痕,他的脸虽然有些尖瘦,但分明就是他们熟悉而思念的男人。伙计转身走出去的时候,彩儿和张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是小夏。 彩儿和张昆显然都不是在做梦,他们激动起来,立即起身,跟随着前面的伙计往里面的厨房那头去。 厨房里聚集着一片很大的蒸气,有几个女人围在一张大案台上包着包子,她们的手指像掐花似的将一只只包子搁进一边的空蒸笼里去。案台这边有个大砧板,那名送包子的伙计挥动着两把大菜刀,上下不停地剁动着肉馅。他的刀功此起彼落极有章法,那些红白色的肉馅如泥浪一般鼓动,只见两把刀在下面一铲,一堆剁碎的肉馅准确地抛进一边的大盆子里。 彩儿和张昆怔怔地望着剁动肉馅的伙计。彩儿喊了一声小夏哥,张昆叫了一声小夏。伙计回头,他显然不认识面前的这对男女。彩儿和张昆对视了一眼,他们确信眼前的伙计就是小夏。张昆大声地叫起来,老闆在吗?这里谁是老闆?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站起身来,她手上正在包着包子,她说,我就是这里的老闆呀,有什么事情吗?这里面又没有什么好参观的呀。张昆说,老闆娘,你这个伙计我想跟他说几句话。老闆娘说,先生呀,你没看到我们这里忙得要死呀,他是我的徒弟呀,有什么话你就这里说呀。彩儿走到老闆娘身边来,从挎包里拿出几张钞票,搁在案台上。彩儿说,这些钱够了吧,我就跟他说说话,不会占用很多的时间。老闆娘收起钱来说,那就快去呀,记得呀,莫把我的徒弟弄掉了呀。 他就是小夏,只是再不是以前他们认识的小夏。 江边那条废弃的渔船上,彩儿欣喜地拉了拉小夏的手,小夏很拘谨,抽出手来放在脖子上抓了抓。彩儿说,小夏哥,你真的不记得彩儿了吗?我是彩儿呀。我是唐公馆的彩儿,你师傅唐爷的女儿呀。小夏很不自在地看了一眼彩儿,他说,小姐,你叫我什么,叫我小夏?彩儿有点急,说,你是小夏,你姓夏,你的名字叫夏光奇。小夏摇了摇头,有点好笑。彩儿说,你的脖子上拴着一块银坠,上面有个夏字的,你看看就晓得了。小夏直愣愣地不动,彩儿伸手去拉开小夏的衣领,却没有那只银坠,所看到的皮肉都是烧伤的疤迹。彩儿又说,你这只笨鹅,状元豆,你最喜欢吃的状元豆,这你该记得吧?小夏笑了笑,又是摇头。站在一边的张昆有点沉不住气了,唿地一下从腰间拔出手枪来,枪在手指间旋转几圈,突然抬起枪口,瞄准了小夏。张昆说,你看着我,我是张昆,张大哥,张探长,你认识我的枪吗?小夏望着黑黑的枪口,不由往后退了半步,惧怕的样子说,你要杀人呀,你为什么要杀人呀? 第103页 张昆气得直跺脚,彩儿嘆息一声。 彩儿忽然想到什么了,她打开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只木雕荷花来,举在小夏的眼前,来回晃动了几次。彩儿说,小夏哥,荷花,这是你给我雕刻的荷花,枣木的,你仔细看看。 小夏认真的模样看着那只木雕荷花,他欢心地笑了笑。 彩儿说,喜欢吗? 小夏说,喜欢。 彩儿说,那我送给你好了。 小夏一伸手,把那只木雕荷花抓在了手上。小夏说,师傅在等我,我还有好多活儿要做,我走了呀。 小夏往前两步,纵身一跃起,人已经落到了船边沙滩上,落地的那一刻非常轻盈。小夏头也不回,大步往前走。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彩儿说。 他会记起来的。张昆说。 会吗?彩儿说。 一定会,一定会的!张昆说。 远处,他们看着小夏一直在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直到那个黑黑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 2010年1月8日上午一稿于南昌家中,窗外晴天 2010年2月7日下午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