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万万不可》 第1页 《陛下,万万不可》作者:存棠【完结+番外】 文案 陈述之进京赶考,路上救了一个人。 此人不知为何对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却在他意乱情迷后轻巧地离去。 宫宴上,他望着座上帝王熟悉的面容,万念俱灰,决心日后对此人冷眼相待。 皇帝:宫里无趣得很,我每日出宫找你可好? 陈述之:陛下,这不合规矩,万万不可。 皇帝:咱们如此亲厚,你见我就别跪了嘛。 陈述之:陛下,这不合礼法,万万不可。 皇帝:今日疲乏了?来,龙榻分一半给你睡。 陈述之:这不合……臣愿给陛下侍寝。 皇帝:侍寝之后呢?你对我怎么想的? 陈述之:臣对陛下尽忠竭诚,绝无非分之想。 君臣日常 陈述之:臣有罪/臣侍奉陛下/臣万死不辞 皇帝:我错了嘛,原谅我好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还不解气的话,要不咬我一口? 「曾以为他要的是朝野清平、生民安乐,我便决心为之奉献余生。可直到将要赴死时我才察觉,他要的从来只有我一人而已。」 小狼狗皇帝攻x谦谦君子别扭受 披着朝堂权谋皮的恋爱文,1v1,he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述之,梁焕 ┃ 配角:求你们看看我的新文吧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狼狗皇帝攻&别扭书生受 立意:爱情真伟大 ================== 第1章 急雨 密密的雨幕浇透了九月末傍晚的凉意,依山的小道上,一辆马车飞奔在雨中。车轮碾过没了雨的泥地,溅起一片水花。 狭小的车厢里,陈述之眉目温和,半个身子靠在窗边。一顶小冠笼得他鬓角干净,月白色的宽袍广袖在座上铺开垂下,层叠中堆出几分慵懒的风雅。 从面容上,看不出他心中积攒的焦急。他来京城是为了参加两天后的会试,别人都早早进京安顿,他却一直拖到了今日…… 心中杂乱着,他修长的手指微挑起车帘,透过雨欣赏山上的枯枝败叶。 「救我……救命……」 微弱的话音从路边传来,他有些讶异,忙叫着赶车人:「可否稍停一下?路边有人。」 随后马车渐渐停下,陈述之掀起车帘向来路望去,雨水繁密的道边似有一团黑影,还在微微动弹着。 见此情状,他立即撑伞下车,小心地提起衣裾,快步向那个黑影走去。 这人瘫倒在路边的水洼里,沾了泥的身体满是伤口,衣裳被划得破烂不堪,脸上血污凌乱,掩盖了他精緻的轮廓。他双眼紧闭,听见脚步声忽然激动起来,费力地举起手比划着名。 陈述之颇为惊讶,看他伤成这样,当是从山上一路滚下来的。莫非是下雨路滑,失足所致? 他把伞往那人头上撑了一半,关切道:「我正坐车去京城,送你去医馆吧?」 接着,他看见那人努力睁了睁眼,又很快闭上,手撑着泥地,勐一发力,摇摇晃晃地往起站,「多谢……我睁不开眼了,帮我一把。」 他身材健硕,陈述之只得把他整个架在自己瘦削的肩上,吃力地扶他上了马车。他的肩膀淋湿了一半,雨水顺着垂下的袖口滴成了线,衣裾也被浇透。 车厢里勉强挤了两个人,那人咬牙忍着痛,手在身侧乱摸一阵,摸到了陈述之的手臂,就一下子转身面对他,仰起头恳求道:「好心人,恩公……我不愿去医馆,你住京城哪里,可否容我叨扰两日?我会付钱给你……」 「医馆不好么?」陈述之微微皱眉。 他低了低头,话音有些乏力:「有人要杀我,知道我负伤,必定会追来医馆。」 听到这样血腥的缘故,陈述之没再问下去,只是无奈道:「我初来京城,还不知有没有地方住。你想跟着我也行,不过我后天要去会试,没法照顾你。」 「多谢恩公!」他勉强露出的笑意藏在满面血污之中。 马车进入京城,停在一家旅店门口。陈述之是雍州人,打算住的地方也是京城里的雍州会馆。 他把那个浑身是伤的人留在车上,走进旅店时,却有另外两个赶考的士子与他几乎同时进入。 见到这种状况,旅店的老闆娘忙道:「只剩最后一间了,你们都是来赶考的,那给你们拆成两间好了。」 那两个人犹豫了一阵才答应,而陈述之对此毫无异议,还求着老闆娘派了个伙计去附近的医馆请大夫。 接着他回到车上,小心地扶起那个受伤的人,带他去旅店的房间。 大夫检查一番后说:「不用担心,都是皮外伤,看着可怕,实际没什么事。让他歇着,陈公子和我回去拿药吧。」 闻言,陈述之来不及换衣裳,只得拧了拧衣衫里的水,整理了一番身上的体面,随他出去。 见他出了门,趴在窗户边的卢隐便翻进屋里,跪在那个浑身负伤的人面前。 梁焕听见响动,话音有气无力,威势却不减:「眼瞎了,看不见你。是谁?逃出来了?」 「奴才卢隐。」 虽然此时灰头土脸,但在下人面前,梁焕还是露出几分盛气:「卢隐,那边状况如何?」 第2页 「行刺之人身手高超,除了您之外,只奴才一个逃了出来。对方以为您滚落山崖,并未发觉您的行踪,奴才沿着血迹和车辙一路追到这里。」 梁焕勉强点了点头,忍着身上疼痛沉思半晌,「你现在回宫去,就说朕病了,要一个人躺几天,让他们万事别耽误,今日行刺的贼人也要暗着查。」 「那您……」卢隐担忧地望着面前浑身是伤的主子。 「朕没事。若这事是身边人做的,回去不是更兇险么?还不如在这地方窝上几日。朕看这人挺好,你就躲着吧。」 卢隐应了一声,从窗户翻了出去。 很快,屋门一声吱呀,陈述之一手提着一包药,一手端着一碗青菜粥进来。一放下粥他便去扶座上那人,道:「你到床上趴着吧。身上这么多伤,得上药。」 梁焕就着他的手挪了身子,看不到那人模样,只觉得这双手温软细腻,耳边话音柔和得如同小火炖过的泉水,泡软了大雨沖刷后的凉意。 把他安置在床上,陈述之又帮他脱了与血肉黏在一起的衣裳。他的身形原本坚实硬朗,然而惹了这么多伤痕,看着也有几分可怜。 陈述之擦一遍他全身,然后取一点药膏,轻柔地涂上他伤口。 「要杀你的是什么人?」他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趴在床上的梁焕享受着面前人的温柔关切,逐渐从方才的惊惧中回神,一点点放松下来。这一路他早就想好了说辞:「我也想不通啊!我父母双亡,来京城投奔亲人,谁知道怎么会有人想杀我……对了,我叫林未央,字承平,是晋州人。」 林未央是梁焕出门乱逛时用的化名,字也是他随便编的。 给他身上抹完药,陈述之又拿小勺在他眼窝里放上碾碎的药材末,用一根白色的布条系住,淌出话音:「我名叫陈述之,字行离,别叫恩公了,叫表字吧。」 「形状的形,鸭梨的梨?」 「……你想叫恩公的话,也可以。」 陈述之把粥捧给他,然后从床上取了两床被子,仔细地在地上铺开。 「恩公,你做什么呢?」梁焕舔着勺子里的粥问。 「打地铺。总不能让你个病人睡地上吧。」 梁焕这才发现屋里只有一张床,忙道:「这是你的房间,让你打地铺我也不好意思啊!我看这床宽得很,我们一起睡吧?」 陈述之笑着拒绝:「可别,再碰了你的伤。」 * 梁焕认床,翻来覆去很久也没睡着,烦躁得在床上抓耳挠腮。 恍惚之间,他听见从隔壁传来细碎的说话声,连忙把耳朵贴上墙壁。 这墙壁其实不是墙壁,只是一层木板,耳朵贴过去的时候,对面的话音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人到底死了没?」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没死,马车附近连个尸首都没见到。」 「那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拦车刺杀不行,那就换一种呗。」 「还有别的法子啊?」 「谁还没个大意的时候,身份贵重也会百密一疏。反正我们只管想主意,自有他们去做,办法还不多得是。」 …… 后头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梁焕听着这些,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来得在这地方多待一段时间了。 第2章 无明 再醒来时,梁焕扯掉敷在眼球上的布条,蹭干净药沫,张开眼看看,还有一些模煳,却不大影响了。 外头日光高照,房间里只有他一个,桌上摆着两个包子,也不知谁放的,看样子已经凉透。 昨夜的事来得太快,便如同梦境,醒来后好似还是在他的未央宫里,而不是这个连墙都没有的旅店。 梁焕努力适应着现实,起身要往外走,将出门时,却见到一个身影拢着袖子推门而入。 因为眼睛模煳,只能瞧个大概,便已觉得他通身那股清淡出尘的气质与众不同,让人禁不住好奇去欣赏,却不敢轻易靠近。 见他下了地,陈述之带着些惊喜道:「你能看到了?那真好,可以早些去找你亲人了。」 通过声音,梁焕辨别出来这是昨天把自己捡回来那人。他什么意思?自己好了,所以不能在他这里待下去了?那可不行。 他略一思忖,便忽然直直朝着那人迈开大步,毫不犹豫地撞进他怀里,嗅了一口他身上诱人的气息,然后假装站立不稳,狼狈地歪倒在地上。 「哎呀,疼……」他一脸痛苦并着哀怨,「我只不过取了那布条,还是看不见的。恩公,你是在赶我走吗?」 见他摔得这样惨,陈述之不由得一愣,还是俯身扶起那个可怜兮兮的人,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 这时,他话音竟带了些歉疚:「我并非此意。你若不想走就待在我这,我睡地上就是了。」 听到这话梁焕就高兴了,抬起头用力地沖他笑了一下,朗声道:「恩公你最好了!我就知道你仁慈善良,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看他这样,陈述之难免有些错愕,昨天不还是半死不活的么?怎么过了一夜就变了这么多。 * 吃过午饭,陈述之被他的同学们拉过去押明天会试的考题。梁焕戴着布条挤到他身边,趴在他肩膀上,自然引起了众人的好奇。 「哟,哪来的瞎子啊?」 第3页 「这瞎子还挺机灵,看都看不见,居然专挑标緻的人去巴着……」 陈述之垂了眼眸,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他是我的朋友,眼睛受了伤,暂时看不见而已,别这样叫他。」 到了陈述之身边,梁焕便贴着他耳朵低声问:「恩公,哪两个是住咱们隔壁的考生?」 「我给你指了你也看不见呀。」 「听声音嘛,到底是哪两个啊?」 「好吧,我左边第二个和第三个。」 梁焕正正抬起头,歪了目光去看他说的那两个人,外表斯斯文文的模样,瞧不出什么异常。 他们每人都在纸上写了自己预测的考题,转着圈轮流念。而轮到那二人时,其中一人却把自己的纸给了另一人,若无其事地说:「你帮我念吧。」 那人拿着纸,静默半晌才一次说出两个考题。 所有人念完后,他们便一同换个地方,准备去答题了。因为桌边只剩下樑焕这个瞎子,刚才的纸就被随意地扔在了桌上。 见他们走远,梁焕便去翻那些人写的内容,很快找到一张异常的,上面写着:我不懂这些,你替我想一个。 这么说,是有人扮成考生混了进来。那会试的那几天,他会去哪里? * 梁焕歪在床上检视自己身上的伤口,忽然听见开门声,他不假思索地抬头,看到陈述之清逸的身影时又反应过来自己应该看不见,忙又别过头去。 陈述之一瘸一拐地来到床前,拿着他的手,往里塞了一个东西。梁焕早已看见,还装模作样地摸了摸,是一根树枝。 「明早我就走了,去九天。你一个人走路,就用这个探着前面。」 温和的话音拂过心间,梁焕不禁心中一暖,问:「恩公,听你的脚步声,你也不会走路了?」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事,刚才摔着了,崴了脚。」 「你又没瞎,怎么也摔着了?」 陈述之轻轻笑了,「踩着梯子去折树枝,平生没做过这样的事,不小心摔了。」 听到这话,梁焕不由得一阵动容。平时周围的人也没少为他做这做那,他也不知为何会被一根树枝感动。 他表达感动的方式就是往前挪了挪,一把抓过陈述之整个手臂,头靠上去蹭来蹭去,谄笑道:「要不是遇见你,我大约早就死在山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是要赖上你了……」 手臂被拽得有些酸,陈述之却不忍心收回来,便缓缓坐到他身边去,避开伤口揽住他的肩,认真地说:「等会试一过,我很快便走了。你得去找你的亲人,或者在京城找个谋生的手段,总不能跟我回家吧。」 梁焕一声「那也可以啊」差点说出口,被他及时止住了。他轻咳两声,疑惑道:「你会试要是中了,不就留在京城了么?」 「我不会中的。」 「还没考呢,你怎么知道?」 陈述之没有回答。 这夜,梁焕索性就不睡了,专等半夜隔壁的说话声响起。屋里太黑看不清滴漏,但他感觉,每夜开始的时间都是差不多的。 「今天听闻朝中一切如旧,想必昨天是失败了。」 「也算他命大。只是这样一来打草惊蛇,下次便不容易了。」 「想到好办法了么?」 「想法倒是有,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明天我们都去考试了,你又不能回这里,就去探查探查呗。」 「我是有这个打算。但还得等殿下再派人过来,上次折损了不少黑衣人。」 「雍州那么远,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的吧。来了之后还要谋划,不知什么时候去了。」 …… * 天还没亮,陈述之就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吵醒床上「熟睡」的人。 他一离开,梁焕便迅速下床,趴在门上偷听。等大堂里的人声渐远,他快速离开房间,来到街上,扯下蒙眼的布条,远远跟在那群考生后面。 到了贡院,住在他隔壁那两人果然落在最后。其中只有一人进了考场,而昨天在纸条上写「我不懂」的人,等大家都进去后就独自离开了。 梁焕一直远远跟着他,看见他沿着大道走去了天坛。因为天坛周围有人把守,他只远远地绕了两圈。 离开天坛时梁焕跟丢了,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回宫。 回宫后,他找太医看了他的伤,给他弄来一些遮盖疤痕的药。他又问了卢隐追查遇刺一事的情况,在大雨和险峰之中,一无所获也不算失职。 遮住了脸上伤口的痕迹,第二天,他如常上朝。 崇景帝梁焕十五岁登基,距今已经四年。在执政的这四年里,他没犯过什么大错,也没有过什么大作为。不是他不想,实在是局势所迫,无能为力。 而封地在雍州的亲王,雍王,是他的侄子。梁焕听说他自幼聪慧,颇具谋略,却窝在雍州那个边远地方郁郁不得志,个性都变得乖戾了。 根据听到的信息,他估计短时间内出不了大事,便让卢隐派了几个脚程快的近侍去雍州打探消息。而他自己,打算继续去雍州会馆听墙角。 * 考场里的条件很差,不仅吃的是自己带的干馒头,睡觉也是露天睡木板。九天下来,陈述之被折磨得身心俱疲。 他顶着黑眼圈歪歪扭扭地走进屋里,衣裳沾了灰土,风雅气度都盖在了疲惫之下。 第4页 听见开门声,梁焕立即转过头来。透过蒙眼布看不真切,也不知他是什么神态,梁焕只是绽开一个饱满的笑,惊喜道:「恩公你回来啦,考得怎么样?这么久没见,都有些想你了……」 陈述之进屋放下东西,浓重的睏倦便压上心头,随口问了句:「想我什么?」 「想你……想你给我上药,这几天都是我自己抹的,可费劲了!」梁焕信口胡诌,这几天都是卢隐给他抹的药,「今天的还没弄,正好你回来了,你帮我吧?」 现在陈述之只想睡觉,却还是勉强说了句:「好吧。」 梁焕趴到床上时,陈述之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他蘸一点药膏往梁焕脸上抹,刚好眼皮一合,把药膏戳进了他嘴里。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好苦。」梁焕嗔道。 这话惹恼了陈述之,而他只是把药膏丢在一边,淡淡地说:「你自己抹吧,我累了。」 说完,他就从床头搬下来两床被子,开始打地铺。 见他这个样子,梁焕难免有些错愕,慢吞吞地起身,软着话音问:「恩公,你生气了?」 「林承平,我欠你的么。」陈述之扫了他一眼,尽可能使自己的话音变得冰冷,「我看你可怜,带你回来,就活该伺候你?」 第3章 风骨 梁焕闻言愣住,一向温和的人说出这话,大概是真生气了? 咀嚼着陈述之的话语,他难免感到愧悔。一开始凡事都是自己求着他的,知道他从不拒绝后就得寸进尺,现在甚至把他当奴才一样使唤。 真把他惹急了,以后不让自己过来了怎么办? 不行,不能跟他对着干,得去补救一下。 看着地上那个正在铺开被子的笨拙身影,梁焕想要讨好他,就只会用一贯的方式。他忽然下床往前迈了两步,然后假装不小心被地上的被子绊倒,整个人向前扑去。 「哎呀!」 没有刻意挑选方向和角度,他竟正正扑进那人怀里,撞疼了一身的伤口。 然而枕着他的腿向上望时,看见他下巴弧度精緻,眉眼轮廓温润,想要多看一些,视线却又布条阻隔。 梁焕撑着地面坐好,假装摸索一阵抓住他的手,露出一副可怜的模样道:「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以后我自己能做的事决不麻烦你……」 见到他这个样子,再被他这么一说,陈述之顿时什么气都没有了。他嘆息一声,轻轻拉他起身,「好了,你躺着去,我给你上药就是了。」 看他是这个反应,梁焕不禁在心里暗笑,这也太好骗了吧? 这么一折腾,陈述之也不困了,他不想让对话停留在刚才的别扭上,坐在床旁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问:「这几天做什么呢,找你那在京城的亲人了吗?」 提起这事,梁焕信手拈来:「我去了,结果人家嫌弃我个落魄瞎子,不认我了。所以恩公……」 「行为的行,背离的离。」 「行离……我只能靠你了。」 陈述之担忧道:「我也不知还能照顾你几日,这次会试……你还是寻个生计吧,我明天找个大夫来,看看你的眼睛还要多久才好,到时候帮你找个事做。」 找个大夫?那不就露馅了么。梁焕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不用管我的眼睛,我找个瞎子也能做的事就好了。」 「那是什么事?」 梁焕没有回答,他自己也没想出来。 抹完药,陈述之躺到地上去,衣裳也没换,被子也没盖好,人就先睡着了。衣裾襟袖的褶皱凌乱了一地,掩去所覆之人的风华。 望着地上那个风尘僕僕的身影,梁焕情不自禁地到他身边坐了一会儿,也不知何时就帮他盖上了被子。 * 早上没事的话,陈述之就习惯睡到中午,所以完全不知道在他酣眠时梁焕已经偷偷熘走。 梁焕熘走是为了回宫上早朝。虽然他必须出现,但他并不是早朝上什么重要的人物,只负责在朝臣吵架时做出折中的决定,如果有势力雄厚的权臣提出意见,他几乎从不反对。 下朝之后也通常不会有人找他,然而这天,梁焕正打算如往常一样回宫补觉,这次会试的主考官,礼部侍郎白从来却单独留下来。 他跟着梁焕来到未央宫,呈给他一份考卷。 梁焕莫名其妙地接过考卷,「你是主考官,你自己定夺便是了,什么稀罕东西还非得送到朕这里来。」 白从来恭谨地回答:「这份考卷是写给您的,臣认为还是该让您看看,要如何处置,臣也不敢擅专。」 梁焕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翻开手中经过誊抄且煳了名的考卷,一点点看下去,面上逐渐现了几分讶异。 这篇文章写得有些艰涩,通篇都是典故,他只能读懂一部分。但他能看出这份考卷完全没有管试题,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了篇东西,描述了作者的见闻。 农税一年年地增加,作者家乡的许多农户生计艰难,他为之心忧。他也清楚此事源自奸党作祟,所以希望梁焕惩治贪官,肃清朝野。 梁焕只有苦笑,写这么个东西给自己看,又能有什么用?朝野中多年形成的势力,哪是他一人之力可以轻易与之对抗的。 「白从来,你是什么想法?」他缓缓放下这份试卷。 下面的白从来等得脚都麻了,终于发表意见:「臣以为,此人虽离经叛道,却是本着一颗忧国爱民之心,不宜降罪。」 第5页 降罪?他这样说梁焕才反应过来,幸亏这份考卷落在了向来清高的白从来手里,若主考官是某个党派的某些人,找个由头要了这个考生的命都轻而易举。 但梁焕可没打算降罪,而是突兀地问:「你觉得这人文章写得怎么样?不管主旨,只看词句行文。」 「若此人正经写文章,该是能中的。」 「那你就取了吧。」梁焕若无其事道,「名次往后放,别太显眼,反正会试的名次不重要,能让他进殿试就行。」 白从来一阵错愕,本来是拿来问要不要治罪的,怎么就给取了? 他离开后,这篇文章仍在梁焕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个微贱的举人敢在会试卷子上写这种东西,为了献言能豁出命去,单凭这份心,他也是该取中的。 * 晚饭之后,梁焕等天色完全暗下来,提着个食盒出了宫,径直去了雍州会馆。 「行离,我回来了,给你带吃的了!」 一推开门,梁焕就看到陈述之单薄的背影,正坐在桌边写什么东西。他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拿着树枝在地上乱戳,缓慢地接近他。 陈述之回头望着那张眼前围了布条的脸,款款起身扶他坐下,浅笑着问:「怎么一天也不见你,看不见还敢乱跑。」 「你不是说让我寻个生计,我出门去找了嘛。」他说着,把食盒放在陈述之面前,「路上遇到有人卖这个,说是雍州来的,我怕你来京城想家乡的东西,就给你带了点。」实则是他从御膳房要的。 陈述之慢慢打开食盒,见里面是一盘切成条的甜瓜,不禁弯了眉眼,「京城还有这个?还是第一次见到。」 梁焕趁他吃瓜,自己没事做,就装作偶然摸到他写的那几张纸,拿过来把玩,顺便偷看。 「那是我没写完的信,你别玩了,墨还没干……」 这张纸上是陈述之写给雍州一个州同的书信,信上道他和那个州同的女儿有婚约,等他中了进士便去迎娶。他写信是说这次会试考得不好,让那州同另觅佳婿。 这事梁焕也就看个热闹,又翻到下一张,然而刚看了两句话,他面上就是掩饰不住的惊诧。 这篇文章,白天刚刚出现在白从来送来的那张考卷上。 原来是他写的。他这是根本没打算考中,提前打好了草稿,无论会试遇到什么题目,都要写这篇文章,试图让自己看到? 也不知这两张纸,谁是因谁是果? 他不动声色地把纸推回去,似是随口一问:「行离,你会试的文章是怎么写的?」 「问这个做什么?」陈述之吃完了瓜,仔细地用毛巾擦着手。 「好奇嘛,你这样温柔风雅的人,文章肯定也是不凡的……」 沉默良久,陈述之便带着些惆怅自言自语:「有时我也在想,读这么多书究竟有什么用处。八股文章写得沈博绝丽,也生不出一粒米,养不活一个人。」 透过布条,梁焕望着那个依稀的轮廓,他的身形里似藏着落寞,俊雅得有些凄凉。 「对了,你出去一整天,找到什么事做了吗?」陈述之不想多谈上个话题。 梁焕连忙转换情绪,状似轻松道:「瞎子也能做的事——算卦啊!」 听到这话,陈述之不由得呛咳了两声,「你还会这个?……那你有算卦先生的行头么?」 梁焕摊了摊手,只是编个由头蒙他,也没真想摆摊算卦。 没想到陈述之却爽快地说:「你看不见,我帮你做吧。」 于是,梁焕假装看不见地看陈述之忙活了一晚上,弄来了竹籤,画了一张八卦图,还做了个写着「林半仙」的招牌。 * 人来人往的闹市,梁焕在街上转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一处风水宝地。他蒙上眼,在地上铺了一张画着八卦图的纸,放上籤筒,又举起一根竹棍,挂着「林半仙」三个字。 做这些事让他感到十分羞耻。原本他只是编来煳弄陈述之的,没想到他非要带着那些同学来给自己「捧场」,梁焕就只能跟他约好时间,然后临时出摊。 他一直缩在角落不吆喝,偶有几个好奇的,都被他打发走了。很快,陈述之便带着几个同学往这边来。 见到这个派头十足的算卦先生,那几名同学纷纷报出生辰八字。他们都是算能否考中,梁焕便摇着签筒,引经据典地和他们瞎扯,话说得似是而非。 忽然,不知是谁把陈述之推到他面前说:「给他算算姻缘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攻视角多一些,后面主受哈 第4章 仓皇 对于相貌出众的人,人们总是好奇他的姻缘。陈述之刚想转身说自己不算,却听见梁焕在后头勐地把签筒拍在地上,「来!要算姻缘的,生辰八字报上来!」 众人知道他们两个认识,不肯让陈述之说话,而是悄悄地问他八字,再由别人报给梁焕,以为他不知是给谁算。 梁焕想起先前看见的,他和什么州同女儿的婚约,便打算趁这个机会多问几句。 「这个八字特别,我不用看签看卦,就能推算出来。」梁焕抱着手臂,故作神秘道,「这位小郎君,敢问为何有美好姻缘你不肯要啊?」 陈述之刚要说话,旁边一个同学就沖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附耳去听,再重复给梁焕。 第6页 「原无美好姻缘。」 「已有婚约在身,门当户对,为何不美?」 几人暗暗惊嘆,不知这个瞎子如何得知陈述之已有婚约。 「慑于权势而已,且对方心有所属,实不忍拆散。」 梁焕听得明白,便想劝他两句。他拈指假意推算,慢悠悠地说:「权势?你现在可是在京城之内,想要多大的权势没有?依我所见,你就去做你该做的事,你的那段孽缘,自有人替你了结。」 陈述之愣愣地望着面前这个把玩着签筒的人,好一会儿,忽然对身边的同学轻声说了句话。 那同学随即朗声问:「还是刚才这个人,问你他的命定之人在何处。」 这可把梁焕问倒了,他只知道州同女儿的事情,从没问过陈述之自己有没有意中人。于是他只得故作高深:「人生漫漫,有人终其一生都找不到命定之人,小郎君你才二十三岁,着什么急?等着去吧!」 * 等到陈述之他们走远了,梁焕便收了摊,在街边坐到傍晚时分,方假模假样地用树枝探着路回到雍州会馆。 然而来到门口时,他却见住在隔壁的两个人正低声交谈着,绕着屋子往后走去。那两人也看见了梁焕,却只当是个瞎子,没多在意。 梁焕立即决定跟上他们,利用屋子的遮挡,躲起来偷看。 他一直追着那两人来到会馆的马厩,这是一个小小的茅草棚子,里面拴着七八匹马。附近没有藏身之处,梁焕只能远远地盯着。 听不见他们的话语,只看到其中一人将一碗什么东西倒在了马的食槽里,然而二人便很快走开了。 梁焕连忙跑过去察看,发现食槽中的马草被染成了黑色。 他没有弄懂那两人目的何在,便打算在马厩多等一等。 屋里,陈述之写完给州同的信,发现已是傍晚时分。他怕赶不上今日送信的车,便和老闆娘打了个招唿,要去马厩里牵匹马过去。 到了马厩,他却见那个瞎子正靠在栏杆上,不禁浅浅弯眉,「承平,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可小心吧,又看不见,再撞到马。」 梁焕一直假装没看到他,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才好像刚认出一样,粲然一笑道:「我就随便逛逛,你不用担心我,就算眼睛瞎了,几匹马还是打得过的。」 陈述之没再说话,从那些马里随便选了一匹,晃晃悠悠地跨上去。 见他上马,梁焕赶紧朝他喊道:「行离,你下来!今天别骑马了,要去哪就走路去吧。」 陈述之很少见他如此坚决,侧头望着他,疑惑道:「为何今天不能骑马?我得寄信,走过去怕赶不及。」 他说着,小心地解开了系马的绳子,轻轻拉着缰绳向外行去。 梁焕急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便假装能根据蹄声分辨方位,朝着那匹马扑过去,一把拽下了马背上的人。 「出什么事了?」陈述之差点摔倒,迷茫地问。 「反正就是不许去!」 说完,梁焕又意识到自己太过强硬,不好意思地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讪笑道:「不就是寄信嘛,明天再去也是一样的……」 不管陈述之怎么问,梁焕就是不肯说理由。二人原地僵持片刻,忽然听见一声悽厉的马嘶,向马厩看去,一匹马正剧烈地挣扎着,用前蹄不住地刨地,叫出来的声响颇为诡异。 二人惊讶了一会儿,便逐渐发现厩里的马一匹接一匹地躁动起来,有好几只已近乎发疯。 突然,一匹壮硕的黑马挣脱了缰绳的束缚,踏着泥地高高跃起,倏忽间便已跑出马厩,直直向他们二人冲来。 梁焕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未及细想就用一只手把陈述之揽进怀里,另一只手迅速从地上捡了块石头,照着马的眼睛,果断地砸去。 骤然被石块击中,脱缰的马发出一声哀鸣,随即倒地不起。 另外几匹马仍在痛苦地嘶鸣。梁焕冷静地拉了一下陈述之的衣角,快速道:「我们走。」 陈述之这才想起此人是个瞎子,他忙整理了一下衣衫,抓上他手臂,离开此地。 * 雍州会馆里的伙计全都跑去看马了,陈述之也没了寄信的心思,扶梁焕回到屋里。 他垂着眸子安静地坐到一旁,沉默良久,忽然很认真地问了一句:「你知道那些马有问题,是么?」 梁焕被他问倒了。如果自己真有危险,藏在暗处的卢隐会出来保护。可卢隐不会保护陈述之,自己若要保护他,就很难继续装瞎。对于自己刚才的行为,实在不知如何解释。 「别问那么多嘛,反正你没事不就好了。」 听到他的回答,陈述之心中也生了疑虑。他提前知道马会出事,怎么知道的? 他一块石头就能砸中奔马的要害,难道靠听马蹄声分辨方位? 陈述之不由得望向他蒙了布条的地方,那双眼睛到底受了什么伤,到现在还不好? * 吃过晚饭,陈述之心不在焉地把梁焕扶回房里,很突兀地问了一句:「承平,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沐浴了?」 梁焕愣了愣,瞎子沐浴实在不方便,他就中午在宫里洗完了再出来。可他这样说…… 「你帮我,我就洗。」梁焕嬉笑道。 「自然是我帮你,捡了你回来,可不就得伺候你么。」陈述之勉强与他调笑。 第7页 他打水加进浴桶,加了很多才招唿梁焕过来。 把他扶进桶里,水已经快满了。陈述之正要给他擦身子,却忽然注意到他身上那些还未痊癒的伤痕。 他不禁伸手轻轻触摸,柔声问:「还疼吗?」 「疼,有你给你抹药才能好。」梁焕仰起头,眼神藏在布条后面,就用唇角的笑表达他的讨好。 那双柔软白润的手划过肌肤时,梁焕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痒。他抓起陈述之的手扔到一边,嗔道:「摸什么摸,揩油呢?」 陈述之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取了毛巾给他放在水上,「谁揩你的油,你自己洗。」 接着,他继续一瓢一瓢地往浴桶里加水。 梁焕正用毛巾搓着胸前,忽然看到水满了,却还得假装看不到一样提醒他:「行离,水是不是够了?你别加了。」 「我觉得还得再多一些。」陈述之若无其事道。 水漫过浴桶的边沿,顺着桶壁流到了地上,梁焕伸手去夺他的瓢,「好了别舀了,不要那么多水。」 陈述之却浅笑道:「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够不够?」 渐渐地,整个地面都漫了一层水。梁焕终于看不下去了,倏然从桶里站起来,想了一会儿才带着些窘迫道:「我泡得胸闷,不洗了!」 说着,他急忙迈出浴桶,拿起毛巾胡乱擦着身子。 见他如此,陈述之方停下舀水的动作,淡淡说了句:「我竟没注意,水都溢出来了。」 * 「这药果然灵验,那些马全都失控了!」 「现在这样还不行,这只是寻常的马,不能和太僕寺的御马相比。而且方才失控的那些力道有限,到时候周围都是侍卫,轻易就制服了。」 「那怎么办?」 「可能得加大药量。以后别在这里试了,再出这样的事,该引人怀疑了。」 「好,那我下次去郊外试试,顺便带上咱们的炸_药……」 …… 梁焕找来太僕寺卿,让他到太僕寺调查近日的异动。果然,其中有几个官吏最近和雍州进京的人有往来。 不过,现在能稳定地听到消息,那就不必着急做什么。于是梁焕只是让太僕寺卿去监控那几人的动向,并没有处置。 * 来雍州会馆时已是半夜,梁焕原本就有些饿,一进屋却看见陈述之对付一个肉夹馍,遂被那味道勾得不行。 于是他趴过去,用力地闻了闻,「恩公,你在吃什么,好香,我也要……」 陈述之被他叫得浑身一阵酥麻,只得把自己吃剩的半个递给他,无奈道:「不介意的话,你就吃我这个吧。」 梁焕通常挺介意吃别人剩下的东西,但是他嘛……好像也不是很介意。 咬了两口,他转头时却看见陈述之手臂放在书上,脑袋枕着手臂闭上眼,露出半张清秀的脸孔。 在这就睡了?可能是读书累了歇会儿吧。 梁焕也没在意,继续啃手中的食物。 作者有话要说:  太僕寺:给皇宫养马的机构 第5章 藉故 然而,无意中往他那边一瞥时,梁焕吓了一跳,他衣裾的边沿……发亮的几个点,那是火星吗? 桌上的油灯溅了灯花下来,落到他衣角上,并没有熄灭,而是引了一簇火苗出来。 梁焕一惊,他这睡着呢,发现不了,而自己是个瞎子,也不应该发现,那怎么灭火? 不能直接喊着火,他就把身子歪过去,试图用手肘把陈述之戳醒。可戳了半天,他只是换个姿势继续睡,根本没有睁眼。 低头看时,他整个衣角竟都燃起来了。梁焕只得过去摇晃他的肩膀,藏住心中焦急,尽量平和地说:「行离,你做什么呢,半天也不出声?」 「吃你的去,让我睡会儿……」陈述之慵懒地把头埋进臂弯。 再向下看去,一片眩目的火苗已将他整个衣摆燎成了灰,却还在不住地跃动,向上蔓延。 梁焕心急如焚,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慌乱时再左右看看,他突然发现桌边放着一个盛满了水的木桶。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自然是救人要紧。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勐地起身,两步迈过去抱起桶,用力把一桶水都泼到了陈述之下半身着火的地方。 「哗啦」一声,火势被浇灭,陈述之蓦地抬头睁眼,一动不动地望向他。 梁焕若无其事地放下桶,仍旧假模假样地往回摸,讪讪道:「刚才觉得这一片很热,就估计是着火了,你没事吧……」 待他走到面前,陈述之便缓缓起身,手绕到他脑后,一下子解开蒙眼布条的结。 骤然见到光,梁焕眨了眨眼适应片刻,方看见面前的人神色冰冷。 他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着火…… 陈述之就是故意的,他早就怀疑自己的眼睛好了。 梁焕先是蹲下去看陈述之身上被火烧到的地方。外面的衣裳烧燃去了一截,里面的中裤被烟燻黑了,应该没烧到肉,还好。 要试探的话,就不能想个妥帖点的办法么?做得如此拙劣,真伤了自己怎么办?要是知道他拿他自己的安危来试探,还不如直接告诉他。 陈述之扫了一眼地上蹲着的人,淡淡道:「我自己点的火,自然不会烧到自己。你不用管我,还是解释你自己吧。」 第8页 听他这样说,梁焕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瞎子才需要他照顾,现在败露了,如果不能给他一个让人信服的解释,那很可能就无法再留在这里,无法继续听隔壁的事。 他慢慢站起身来,皱眉苦思良久,未语先笑,「实在抱歉,我也不是刻意想骗你,就是没地方去了嘛,亲戚不肯认我,总不能风餐露宿吧……」 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让陈述之满意:「你既然读过书,身手又好,随便找些事做也不至于没地方住。非要赖在我这里,我这里这么挤,吃喝也都是寻常的,还得日日扮成瞎子,你到底图什么?」 见煳弄不过去,梁焕只好继续编藉口。他说得没错,这地方确实又小又挤,吃不好睡不好,还得扮瞎子。若说这屋里有什么好的,那也只剩陈述之这个人了吧。 对啊!他这个人…… 梁焕抬头望向他,以前看他都隔着布条,还是第一次将他的轮廓看得分明。 他脸颊和眉眼的线条,弯曲的弧度恰到好处,不说气度,只看形状便已是人间难得地工巧。何况他通身如谪仙般出尘,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不必流盼浅笑,便已诱人得浑然天成。 好看,确实好看。这样的人要是留在京城,将来入朝为官,肯定是风靡大街小巷的传奇人物,勾走不知多少少女芳心。 想至此,梁焕灵光乍现。 他忽然往前蹭了半步,两手抓住陈述之的一只手臂,又沿手臂一点点往下滑,直到将他的手掌包在中间,紧实而温暖。 接着,梁焕抬起头用力地一笑,露出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道:「陈行离,我对你倾心已久。」 一屋子肉夹馍的味道让这话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像是一句玩世不恭的玩笑,在油腻的空气间飘散。 然而陈述之还是被他说蒙了,眼神变得迷茫,愣怔地站在原地。 这话说完,梁焕只觉得思如泉涌,后头能跟上无数句。见陈述之没反应,他便握紧他的手,继续信口开河:「我若是个瞎子,就能一直赖着你,一直让你照顾了。我不是想欺瞒你,就是怕我说出口,你再不理我了……」 梁焕张口就来,完全不会脸红心跳。 手被捂出了汗,陈述之侷促地抽回来,目光落在地板上,压下心中不安,干巴巴地问:「整日眼上蒙块布,此前你都没见过我,倾心什么?」 听到他问这个问题,梁焕便心中一喜。他没把自己直接赶出去,还愿意深究,那就说明有戏。 这答案梁焕早在方才电光火石间就编好了,行云流水道:「不用看见的!你一直就在那里嘛。你每次背对我的时候,我都透过布条偷看你……要是看到了才倾心,你那么好看,岂不是要说我贪图你相貌了?」 见陈述之一直低头不语,梁焕有些慌了,这样说好像更危险…… 他渐渐从方才的轻佻变为一副可怜模样,低下头小心地说:「对不起啊,我原本想一直藏起来的,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敢跟你说。如果冒犯了你……我这就走。」 他说着就转身,做出要出门的样子。然而刚迈出半步,就听见身后轻轻的一声:「我没有赶你走。」 陈述之仍垂着眼眸,低低的话音像是在自言自语:「真是这样心思,早和我说不好么,何必扮个瞎子。你突然说这话,我从没往那边想过。」 梁焕不禁暗暗庆幸,看他的反应,自己是歪打正着啊! 得到这样的回应,梁焕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相比于扮成瞎子,还是扮成对他感兴趣的样子简单一些。 既然嘴上这样说了,那就得见诸行动。他回忆了一下小时候偷看的艷情话本,不就是轻狂浪子么?好扮得很。 望着那边那个单薄的侧影,梁焕两步跨到他身后,毫不犹豫地伸手环住他的腰,把整个身子贴在他背上,下巴杵着他的肩,用自己能发出的最柔缓的声音说:「行离,你照顾了我这么久,以后换我照顾你吧。」 突然被他这样对待,陈述之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犹豫片刻,到底也没有挣脱。他脸颊上染了一层绯红,别过头若无其事道:「我又不瞎,不用人照顾。」 接下来这一个晚上,梁焕变得十分殷勤。他按照卢隐伺候自己的样子去伺候陈述之,他洗脸就帮他用毛巾擦脸,他要吃要喝都把他按在原地自己去拿。他从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做这些下人的活计,不过真做起来倒是乐此不疲。 陈述之要换掉被泼了水的衣裳,梁焕觉得以前看就看了,既然说了对他感兴趣,那再看就不合适。正要找地方躲起来,陈述之却拉他过来帮着叠衣服。 这样一来,自然什么都看到了。梁焕不免对着那具白皙颀长的身体多瞧了好几眼,又感觉这样好像不太好?逢场作戏而已,还真馋人家身子啊。 到了睡觉的时候,梁焕又犯了难。本来陈述之让他睡床上是因为他是病人是瞎子,现在瞎也不瞎了,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好像应该搬去地上。 可如果不靠墙,根本听不到隔壁说话的内容。 陈述之根本没和他商量,换了衣裳,自己就躺到床上睡下。 然而梁焕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便听见隔壁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肯定不能错过了。他迟疑片刻,到底还是爬上床,扭着腿脚从陈述之身上迈过去,紧紧贴着墙躺下。 第9页 正听到他们说要在祭天时做什么,梁焕忽然感觉身上被碰了一下。转头去看,陈述之翻身过来时恰好把一只手臂搭在他腰上。 手臂碰到东西,陈述之迷迷煳煳地睁开眼。见到梁焕躺在身边,他的目光里顿时浮上一层薄薄的愠怒。 「林承平,你还真是心急啊。」陈述之冷冷地说。 「没有,我不是……」梁焕正听到重要处,根本没心思跟他解释,话也说得草率。 陈述之生气时也不会和人发火,只是拉着他的手臂把他往外拽,话音淡漠:「你下去。」 梁焕只顾偷听不回应,陈述之就一直拉他,口中说着「这是我的床你不许上来」「你再这样就别来找我」之类的话。 他自然拉不动梁焕,可他说个不停,梁焕什么也听不见。 梁焕只想堵住他的嘴,也管不了那么多,干脆按下他的双臂,将他整个人一把抱进怀里,紧紧圈住。 这就不用再说话了吧? 突然间跌入这个怀抱,陈述之终于安静下来,也不再挣扎,只是顺从地趴在他身前。 他如此乖顺不是因为那双手臂的力气太大,让他无法挣脱,而是当被包裹在怀里的一瞬,他忽然觉得很舒服,忽然就不想走了。 身上被勒得紧紧的,他合上眼,这种束缚的感觉却让他莫名感到踏实。 一刻之后,梁焕听完今晚的对话,手臂终于放松了一些,便听见陈述之闷闷地说:「要被你勒断气了。」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陈述之一直在赶自己走,连忙起身道:「不好意思啊,我这就下去,这就下去。」 然而他刚往外挪了一点,手臂就被陈述之轻轻抓住,「地上凉,就睡这里吧。」 这话音十分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描述个物件一样寻常。 梁焕愣了愣,刚才不还生气地赶人呢吗?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仔细想想,还是不要下去了,不然明天又要想法子上来。要是现在留在床上,以后就每天都可以顺理成章地听墙角了。 这一夜,梁焕睡得很差。他在墙下缩成一团,手脚都不敢动弹,生怕碰到身边的人,被认为是要轻薄他。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求收藏~ 第6章 入戏 雍州会馆的人们发现那个瞎子的眼睛好了,才知道原是个容仪不凡的俊朗公子。他如瞎的时候那般黏着陈述之,没人知道他整天都在做什么,问他白天去哪了,他就说出去找事做,却一直也没听他说找到。 装瞎失败后,梁焕觉得这次要小心一些,再让人识破,就真不知该换什么理由了。于是他只要见到陈述之就围着他转,端茶递水揉肩捶腿,陈述之一开始觉得别扭,时间久了,便也心安理得起来。 每天晚上,他都如以前一样靠墙偷听,根据零散的线索拼凑他们的计划。雍王的人串通了太僕寺养马的官吏,要在祭天那日给拉车的马吃毒草让它们发疯,之后如何还在一点点听着。 看到他小心翼翼缩在墙角的样子,陈述之便也不再怀疑他有不轨之心,也不会时时心存戒备了。 为了讨好他,让他觉得自己真对他有意思,梁焕只要下午没事就会从宫里熘出来,带着陈述之满京城地乱逛。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满地都是厚厚一层白色。这么好的天气梁焕自然不会浪费,拉上陈述之去了京城的闹市区。 行人来来往往,新雪已经被糟蹋过好多遍,然而踩上去还是有咯吱咯吱的声响。陈述之踩着雪往前走,身后却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 回头一看,梁焕手里攥着一个团好的雪球,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陈述之被气笑了,于是也伸手进雪地里,打算做个同样的回击。可一碰到冰凉的雪,他就倒吸一口凉气,手被冻得通红。 见到他那表情,梁焕连忙丢下雪球跑过去,握住着他的手往里哈气,「这么凉,你哪禁得住这个?你要报復我,回去拿枕头给你打。」 对于他这样殷勤的动作,陈述之已然习以为常,抿唇道:「不好。打坏了,晚上睡什么?」 梁焕嗔道:「还以为打坏了我你会心疼,合着你更心疼枕头……」 陈述之才懒得理他的轻佻话语,抽回手转身就走。 人们出来看雪,小商小贩自然也不肯闲着,纷纷到街道上招揽生意。 左右望望,陈述之觉得新奇,在雍州那种边远地方,县城里的集市大多只卖米面粮油,没有这么多他不曾见过的东西。 梁焕懒懒地说:「都是些钗环脂粉,女人用的东西,没意思。」 然而陈述之可不觉得没意思,他随手拿起旁边摊位上卖的梳子把玩,这是一把小小的木梳,梳柄弯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手握的地方还雕了一支梅花,十分应景。 他随口夸了一句:「还挺好看的。」 听见这话,梁焕便凑了过来,指着他手上的梳子道:「老闆,这个梳子给我来一个。」 摊主笑嘻嘻地递来一个小盒子,梁焕也不问价格,随手扔过去一串铜钱。 陈述之在旁边看得有些讶异,「你不是说都是女人的东西,你买来做什么?」 「自然是送给我家的小娘子。」梁焕故作高深道。 什么意思?陈述之被他说得一愣,他家里还有小娘子?他送东西给他娘子,这种事在自己面前说真的合适么? 第10页 离开卖梳子的摊位向前,梁焕把装了梳子的盒子揣到怀里,冰凉冰凉的。捂热了再送好了,他想。 再往前走一段,二人见到一家摊位处围了一圈的人。陈述之本来不爱凑这热闹,却被梁焕硬拉过去看。 那是一个吹糖人的摊子,摊主是个满脸褶皱的老头,身前放了个木架子,上面是各种各样做好的糖人。摊子周围有的是在等糖人,更多的是在听老头聊天。 旁观一会儿,他们逐渐搞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摊位如此吸引人,不仅是因为摊主做的糖人好看,而且他的嘴也很厉害。从灵异神怪说到奇闻轶事,说着说着,竟评论起了朝政: 「……奸党误国,农税一年年地涨,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啊!」 这个话题引起了梁焕的兴趣,他挤过去搭话:「就算农税在涨,那也没高到吃不起饭吧。」 那摊主摇摇头道:「年轻人,你不懂啊。除了农税,还有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逢年过节都要交钱,要是再赶上旱涝,收的粮食全给官府都不够!」 被他这样一说,梁焕不禁去想,年年纵容他们增加农税,总觉得百姓艰苦一些,日子也还能过。可听这个人的意思,如果把那些人背着自己收的钱也算上,就不能过了? 这时陈述之也过去问:「敢问大伯,可有解法?」 「奸党权势通天,皇帝也没办法啊!只能等饿死了人,斩木揭竿……」 梁焕被他说得心惊肉跳,刚想熘走,却听陈述之涨红了脸,义正言辞地说:「大伯不可这样说话。奸党再风光,那也有君臣之分,哪有皇帝也没办法的事?」 「什么君臣之分,那都是骗你们这些傻孩子的。这世上哪有本分,只有权势!」 见陈述之一副气愤的模样还要说话,梁焕连忙拉过他道:「你和他吵什么,走了。」 离开了那个摊位,梁焕不禁好奇刚才陈述之为何会变成那样。平时清清淡淡的一个人,说到了什么事,就开始那么激动? 想起他那篇佶屈聱牙的文章,该不会是为了税赋的事吧? 还是……君臣之分? 然而陈述之想的却完全是另一件事,他忽然神色落寞地说,「明天会试放榜,然后我过几天就走。再来京城,那便是三年之后了。」 他只说到这里,不知要如何说下去。林未央家里还有那个什么「小娘子」,而自己也要回到千里之外的雍州,谁知道三年之后会怎么样。他说那种话……说过也就过了。 梁焕一句「你肯定能考中」差点说出口,他仔细想想,反正陈述之不可能真回雍州去,还不是由着自己胡编。 于是他坚定地说:「我跟你回去好了。我本来是到京城投亲的,亲戚没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陈述之一怔,一点点侧过头,失神地望了他许久,话音平淡:「我没答应过你任何事。」 「我知道,」梁焕理直气壮道,「无所谓你答应不答应,反正我赖上你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对这个回答,陈述之觉得十分意外,又低低道:「我没法带你回家,会被我爹赶出家门的。」 「没关系,那我就在门口等你。」 梁焕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得多喜欢一个人,才能说出这种话啊……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真像自己说的那样,愿意天天在门口等一个人。 陈述之垂头想了半晌,吐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好」。 此时已走出了闹市,周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脚步踩在雪上的声音。 走着走着,梁焕忽然侧身抓住他的手腕,从怀里掏出刚才那个盒子,塞进他手里,若无其事道:「都没给你送过东西,这个送你好了。这是第一件,以后想起什么再送。」 「你不是说这是送给……」 抬头对上他目光,陈述之渐渐明白过来。 「本来就是送给你的。」梁焕笑得十分灿烂。 陈述之觉得有些生气,想嗔他两句,又气不出来,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流动,热乎乎的。 等回到屋里,他便打开木盒,小心地取出那个雕了梅花的梳子,放在手里把玩。 正胡思乱想着,手上的梳子忽然被拿走。梁焕解开他的髮带,殷勤道:「出去一趟头髮都乱了,别动,我给你重新梳上。」 他拿梳子贴着头皮滑下,髮丝与梳齿纠缠,被轻轻地拉着,弄得陈述之头上一阵酥麻,沿着嵴柱蔓延到全身。 梁焕把他一头青丝梳成一股,正要绕上去,面前人的头却一偏,髮丝便都从梳齿中滑出来。 「别乱动。」这是嗔怪的语气。 梁焕重新梳,重新绕,结果又被他一动给毁了。 这下樑焕明白了,他故意的。 于是他弃了梳子,双手按上陈述之的头皮,握着他绵软的髮丝,缓缓捋下来。拈碎发尖的时候,满指都是温柔。 陈述之身子轻轻一颤,被那动作撩拨得心猿意马,仿佛整个人躺在温热的泉水中,直欲溶化进水里。 察觉到眼前人的反应,梁焕双手落在他肩上,趴到他耳边吐着热气:「你夸我两句,以后就天天给你梳头。」 「夸你,你还真是……色胆包天。」 梁焕噗嗤一笑,随即双手移到他胸前,一直往下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第11页 陈述之赶紧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扔出去。 「怎么就吓成这样了,逗你玩的!你让我也不敢啊……」 梁焕握着他的头髮,给他盘在脑后,插上髮簪系上髮带,然后在他露出的后颈处轻轻一吻,贴在他耳后道:「真好。」 演得还挺入戏,有一刻自己都差点信了。这样应该可以了吧?他不会再怀疑了吧? * 这夜,梁焕听到他们本来在聊刺杀计划,聊着聊着却跑了题: 「你说那么多个亲王,为啥就咱们殿下想起来干这种事啊?」 「你不知道,当年殿下是先帝嫡长孙,什么都是最好的,早有一套治国理政的谋略。谁知道他爹不争气,那么早就被废黜了,他得而復失,可不是不甘心么!」 「谋略?我还以为大平挺好的,谁来做皇帝都一样呢。」 「大平的土地农税原本就没算清楚过,让某些人一搅和,已经变得乱七八糟了。现在的人没本事管,还是得雍王殿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这段写得我好苏,浑身鸡皮疙瘩~~ 第7章 渴慕 梁焕忍住砸开墙打人的冲动,但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 所谓的「奸党」指的是当朝右丞相欧阳清的党羽,人数众多,势力庞大。 他们在梁焕刚登基的时候,提出了一个赋税上的政策叫「苛民富官」,意思是多收农税,以此提高官员俸禄,这样官员就不会再去贪污,实际上是保护了百姓。 那个时候梁焕什么都不懂,听着很有道理,便由着他们去,一年年地增加赋税。 可想想那个吹糖人小贩的话,以及陈述之的那篇文章,他不由得开始怀疑欧阳党的图谋,真的是为了还利于民么? 他又觉得很不服气,凭什么那些人认为雍王比自己好?一个阴谋刺杀的乱臣贼子,自己竟连这种人都不如吗? 不过,人家敢造反,自己却连反对欧阳清的意见都要战战兢兢,这点的确是不如的。 * 第二天下了早朝,梁焕让卢隐去户部和吏部抓来两个人,问了他们税赋和俸禄的事情。 吏部的人说,自崇景元年以来,在京官员的俸禄增加了,但其它的例敬有所减少,总的来说几乎没变。 户部的人说,这几年京城人口略有减少,物价略有上升,税赋也都是加过的。 看着这样的结果,他心中起了波澜。自欧阳清提出的新政实施快要四年了,税赋增加,人口减少,官员的俸禄却没有加上来。 所以,钱去哪了?用脚都能想明白。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满朝文武一定都知道,却没有人告诉他。他只能从一个吹糖人的小贩,和一个不要命的举人那里听到。 这天刚好有人上奏摺谈税赋的事,梁焕就在那份奏摺后面写了一大段话,痛陈增加税收的弊病。 * 京郊有一座废弃的瞭望塔,名叫镇卫塔,塔高七层,上了顶层便可以俯瞰整个京城的风光。 爬到七层时,陈述之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却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梁焕把他整个人抱起来,放到窗外的坐处,故作关切道:「到底是我不好,不该选这地方,看着你怪心疼的。」 陈述之被他那样子逗笑,靠在他肩上,调整着唿吸问:「这地方……有什么特别的?」 看了眼天色,梁焕揽着他,神神秘秘地说:「不急,等天全黑了你就知道了。」 眺望远处,京城已燃起灯火。陈述之失神道:「今天会试放榜,我考中了,三甲九十一名。」 梁焕刚想恭喜,却想起来他的那篇文章,只扯些不相干的:「那挺好啊,我们就可以留在京城了。」 然而陈述之疑惑地盯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婚约?又是谁能帮我解决?」 梁焕细想,他现在知道自己一直都不瞎,那就知道自己那天就是看着他算的卦,这就不好解释了…… 于是他选择不解释:「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反正肯定给你解决就是了。后面的殿试你好好考,千万别被这种事耽误了前程!」 陈述之面色一冷,「我不是说你所有事都要告诉我,但这件事,我觉得挺大的。」 梁焕生怕他再怀疑,连忙趴进他怀里,仰起头装可怜:「现在还不能说,一个月之内告诉你,好不好?」 一个月,殿试之后是琼林宴,肯定藏不住。而且一个月祭天都完了,也没必要再去他屋里了。 他这样说,陈述之也只能同意。 「嘭——」 天色已然全黑,忽然有东西远远炸开,空中升起一朵一朵的火光,绽放成大红大绿的烟花,照亮了京城如同白昼。 塔和烟花都很高,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一样。陈述之不禁透过指缝间寻找外面的色彩,「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有烟花?」 「会试放榜嘛,肯定有人要庆祝的。我在京城里打听了一圈,都说镇卫塔看烟花最好,就想拉你过来……」 梁焕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笑眯眯地望着他满足的神情。 这人虽然看起来清高,哄他开心还是很容易的,随便用点什么心思,就能让他好几天不怀疑自己。 骗到把雍王的计划都听完嘛,也没那么难。 陈述之看着看着烟花,忽然就转过头来,认真地与他对视。 第12页 以前他总是眼睛上戴着布条,看不出来真正的相貌,这样一看,才发现他眉目生得轩昂,眼波中是自然生长出的矜贵。他说他是个落魄乡绅子弟,肯定只是谦虚,只看那一双眼睛就知道他一定出身簪缨世家。 他的唇角似乎始终挂着笑,即便是在装可怜的时候,也少不了几分笑意。在烟花色彩的映照下,那张面容上的洒脱尽数化作柔情。 七层高塔上,外头是火光装点的黑夜,眼前是带着些期许又不敢太过靠近的人。此情此景之下,陈述之感到自己心跳得极快,唿吸也变得急促,想来脸颊也是红的。 这个时候,就该顺理成章地发生些事情。 他轻轻闭上了眼。 听着烟花接连升起又炸开的声音,他好像等了很久很久,却一直没等到期望中的事。他只得睁眼,见面前这人仍盯着自己,眼睛眨来眨去。 陈述之于是去想,每次都是他想方设法黏着自己,他花了那么多心思,自己不能让他觉得付出得不到回应。他现在或许有些害怕,也该自己主动一次。 这样想着,他稍稍往前探头,没想到梁焕见他向前,自己却向后一躲。 看到他这个反应,陈述之莫名有些害怕。也说不好在害怕什么,却在这种害怕的驱使下,突然把脸凑过去,吻上了他的唇。 那是个很浅的吻,只是稍稍触碰到唇瓣,并没有继续深入。软软的双唇带着体温,仅仅是这样,就已然把温柔灌注到全身。 然而梁焕被他吓得浑身都僵了。 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是自己说倾心于他,他扑过来做什么? 大家都是逢场作戏,随便一点不好么,怎么他还来真的啊? 在宫里天天被贵妃勾引都没失身,居然折在这人手里了?! 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陈述之觉得自己忽然明白了一些事。他转过头,起身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见他如此,梁焕终于回过神来,现在是要装对他感兴趣,他这样做的话自己应该很高兴才对。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当然会跑掉。 不行,不能让他跑掉,不然回去就再也解释不清楚了。 想到这里,梁焕突然起身,两步跨到楼梯口,奔下楼梯去追他。 梁焕下台阶很快,在塔的第五层就追上了。他毫不犹豫地抓住陈述之的双肩,一直把他推到墙壁上死死按住,低头去找他的唇。 反正已经做了,一次还是两次又有什么分别?再说了,这事自己又不吃亏。 他其实对此一窍不通,不像是在亲吻,更像是在吃人。他用力啃咬、吮吸,撬开他的牙关,与他紧紧纠缠。 他很快就得到了回应,于是变得愈发粗鲁,在他口中侵占领地,肆意攫取。好像动作有多激烈,所能表现出的渴慕就有多热切。 最后还是陈述之先受不了了,被他弄得满嘴都疼,不得不偏过头去。 梁焕很是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第一次,不太会……你别介意啊。」 「我也是。」 听到这话,梁焕愈发愧疚了。他第一次,就给了自己这种人,这造的什么孽啊…… 窗外,烟花仍在绚烂绽放,争着反衬此间的寂寞。 陈述之忽然拉过他的一只手,静默半晌,一字一句地问:「承平,我能相信你吗?」 刚才从上面跑下来的时候,陈述之是很失落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林未央对他的主动没有任何回应。而后来的那个补救,有些像是欲盖弥彰。 有太多事不肯说出口,就很难让人相信,让人安心去託付。 「什么?为什么不相信我?」 「你说的话都是出于真心,对吗?」他的话音里有几分小心,他也知道这样问没有意义,可好像问多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然而这个问题梁焕回答不下去了,他还没修炼到睁眼说瞎话不会脸红心跳的境界,所以许久都没出声。 见他这个反应,陈述之的心沉到谷底,一点点别过头去,淡淡地说:「你快走吧,趁我还清醒……」 他一说这话梁焕就慌了,该听的事还没听完,怎么能走?他连忙伸手把陈述之捞进怀里,紧紧抱着,嗔道:「当然都是真心的啊!我对你那么好,不然我图什么?你不许说这种话!」 陈述之喜欢他的怀抱,躲在里面不想动,待久了,就觉得本该是这样的。 「我乱说的。走了,回去吧。」 一路上,梁焕又恢復了那种殷勤的样子,下楼梯要搀着,外头冷要捂着,不开心了要哄着。回去之后又怕他爬台阶饿着了,就下楼要了一碗羊肉汤捧上来,一勺一勺吹凉了餵到他嘴边。 梁焕早就习惯了这样待在他身边,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只是今天无论他怎么伺候着,陈述之似乎都不太高兴。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对于刚才发生的事,他一点也看不懂。他更不知道怎么哄他开心,很早就去床上瘫着了。 这时陈述之忽然问:「承平,你要不要沐浴?几天没洗了吧。」 「不要了,我还不脏。」梁焕中午刚在宫里洗过一次。 「那我要,你帮我打点水吧?」 梁焕从不会拒绝这种要求,麻利地去给他打了两桶水,继续回床上待着。 调好水温后,陈述之毫不介意在他面前脱了衣裳,泡进桶里。 第13页 这个过程中,梁焕一直背对着他,目不斜视。总觉得刚占了人家便宜,这会儿再乱看也太过分了。 然而他虽然不想看,陈述之却说:「毛巾挂在架子上,我够不到,帮我递一下。」 颤抖的话音带着些小心和羞怯,梁焕却听不出那么多情绪,只是依言帮他拿毛巾。 走到陈述之身边的时候,他再不想看,也管不住自己的目光。眼前这具身体太诱人了,透过水面往下,愈发显得风情万种。 送完毛巾,梁焕立即跑回床上,钻进被子里躲起来。不能这么看,要是看得多了真管不住自己,再对他做点什么,那可就偿还不起了。 陈述之洗得很慢,出了浴桶又很慢地擦身子。从始至终他一直注意着床上的梁焕,只见到他一直躲在被子里,根本不往这边多看一眼。 他穿着中衣躺到他身边去,出神地望着身侧那个缩成一团的人。 夜里,墙的另一边传来声音,他如往常一样把耳朵贴过去: 「你说殿下是怎么想的,杀了他叔叔,那能轮得到他么?他还有那么多叔叔呢。」 「有叔叔有什么用,哪还有兄终弟及的,都是传给儿子啊。」 「难道殿下还有后手?」 才听了几句,他见陈述之忽然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三甲九十一名,基本就是个垫底的名次。不过会试的名次没啥用,主要是获得进入殿试的资格,殿试名次才有用。 这里提到的政策其实很简单,就是多收税,然后揣进自己腰包>< 第8章 幻真 梁焕着急听后面的话,连忙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陈述之看出来他是在听那边的动静,虽然不懂其中缘故,还是选择暂时闭嘴。 「……到时候未央宫里会出现一份诏书。」 「诏书?哪有人出门之前就知道自己会出意外,提前写好遗诏的?」 「不是遗诏,就是寻常的诏书,写了过继的事。」 「把谁过继给谁?」 「你有没有脑子,这还用问吗?」 …… 等到那边彻底没声了,梁焕方躺了回去。这时陈述之也挪到墙根下,学着他的模样把耳朵贴在墙上,却什么也没听见。 望着身边那个闭上眼打算睡觉的人,陈述之也不想问了,他觉得自己什么都问不到,只会招人烦。 * 第二天早朝,户部侍郎吕殊上奏,京城一名六品官员家中喜诞麟儿,摆宴竟全是素菜,问其缘故,说是俸禄太少,没钱买肉。 这事传遍了京城,弄得一些人觉得目前的官员俸禄不合理,于是吕殊奏明皇帝,要求多收税,涨工资。 这番奏陈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吕殊是欧阳清的党羽,因为占着户部侍郎这个重要的位子,欧阳清就把很多事情直接扔给他,包括上奏这种跟他完全没关系的事。 他说的这个六品官是欧阳清的门生的门生,俸禄虽然不多,但是没钱买肉只是夸张一下。这件事传开呢,当然也是门生们传开的。 至于为什么此事在这一天冒出来,就只有梁焕本人知道了。他在奏摺上写的批语被看到,于是欧阳清挑这事出来回击,以此试探他的态度。 梁焕听了吕殊的奏陈,道:「你说是『苛民富官』做得还不够,所以这人没钱买肉?」 吕殊回答:「『苛民富官』已然施行数年,而今民生繁荣,官员薪俸已有上升,只是还不够……」 其实梁焕也是慌的,他从没干过朝堂上吵架这种事,多多少少有些紧张,「怎么个民生繁荣法?既然说了这话,就要拿出凭据来。」 「这……」吕殊拿不出凭据,他们从没在意过这件事做下去对民生经济有什么影响。 左丞相林烛晖从争论开始到现在一直在袖手旁观,现在见梁焕逼得太狠了,不得不开口:「要拿出凭据,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不如让吕侍郎到吏部、户部查阅这几年的档案,将具体的凭据奏陈陛下,再行定夺。」 梁焕还想继续逼问,听见林烛晖这么说,明白他是让自己收手。 左丞相林烛晖是三朝老臣,多年来一直看不惯右丞相欧阳清,但仅仅是看不惯而已。他最擅长的是和稀泥,让吕殊回去调查听上去是合理的做法,但其实他就是打算把这事煳弄过去。 六品官生孩子摆宴没肉,这能流传多久?等时间一长,大家忘得差不多了,加赋税这事也就过去了。 心里打鼓的梁焕见有人出来拿主意了,立即同意了林烛晖的说法。 下了朝,他发现自己整个手心都被汗水浸湿,不禁自嘲起来。不过是一件无聊的小事,有什么好怕的?还是只要和欧阳清吵架就怕? 还以为有多难,不过几句话而已,就算无法改变大局,至少能拖下来一件小事,也就不是一无是处。 回到未央宫,梁焕把卢隐叫出来吩咐道:「你去帮朕写封信,给雍州的一个姓周的州同,他女儿和陈述之订了亲,跟他说陈述之考中了,在这边另给他谋了亲事,他们那就不算数了。然后盖会试考官的印吧。」 * 会试之后就是殿试,会试取中的两百多名士子,要通过殿试来重新排名,再根据新的名次授予官职。 第14页 殿试地点在皇宫内的保和殿,只考一天。考试内容是三篇策论,要求考生评论时政。 考题梁焕都是看过的,他没敢弄什么土地农税的事来考,只挑了几道边疆战事的题。雍州地处边远,这种事对那边的人来说应该不陌生。 陈述之因为会试名次靠后,殿试的座位也几乎坐到了门口。他偶尔抬眼望向前方,只依稀看到几个人影,并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容。 * 幻真阁是京城最大的戏楼,此时楼内人声鼎沸,桌桌满座,一出新戏文正要开演。 戏楼老闆马幻真腆着大肚子在客人的桌子间穿行,一边招唿着,一边大肆吹嘘:「今天这齣戏绝对精彩,大家看得好了,多多给些赏钱……」 他挨桌把这些话说来说去,而说到某一桌时,他忽然注意到了坐在桌边的一个人。 哟,这位小相公怎么这么好看,瞧这皓齿明眸粉红唇,肌肤光滑又白嫩,摸起来一定很软。 向来好色的马幻真顿时有些馋,瞧他这打扮,应该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 马幻真悄悄挪到他身边去,一把抓起他纤长的手,奸笑道:「客官是第一次来幻真阁么?」 没等对方反应,他又在他脸颊上摸了一把,「肯定是第一次来,不然如此俊秀的面容,我怎么会不认得?」 陈述之先是微微往后一躲,随即皱了眉。 梁焕不动声色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事,想着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觉得陈述之相貌出众,连个戏楼的老流氓都要上手调戏,还真是老少通吃。 想着想着,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反应不对。根据他们现在的关系,他被人轻薄,自己应该暴跳如雷才对,怎么能如此淡然?不行,得赶快弥补一下。 于是他拍案而起,冲着马幻真吼道:「马老闆!你的手知不知道该放哪?不知道的话,要不要帮你剁了?」 说着,他抓起马幻真的衣领,一用力便把他摔到地上。 四周的人都朝这边看来,梁焕这才发现这反应有点过,他脸上红了红,在众人的注视下讪笑着坐回去。 陈述之小心地用袖子擦了擦被马幻真摸过的脸,并没有仔细去想他方才的行为,只是转过头浅浅勾唇,轻声道:「谢谢你。」 梁焕连忙用力笑了笑,掩盖方才的不安,「跟我还说什么谢呀……」 马幻真狼狈地跑到后台,台上便一阵奏乐,戏文开场。 今天这齣戏叫《君臣误》,讲的是一国之君孙宸和他的臣子何敬相爱的故事。何敬是个不得志的秀才,在家种田,因为苛捐杂税而贫病交加,差点饿死街头。结果这时他遇见了微服私访的孙宸,孙宸救了他,还提拔他进京做官。 看到这里,陈述之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随口跟身边的梁焕说着:「我离开雍州前,察访了一些农家因为税赋过高而难以维生的事。因为会试没想考中,就把这些写在卷子上交了。本以为会获罪,不曾想居然取中了,也是奇怪。」 梁焕若无其事地给他解释道:「说不定考官看了你的卷子,觉得你忧国忧民胸怀天下,故意取了你呢。」 「会么?」陈述之微微蹙眉。 台上,孙宸和何敬很快便互诉衷肠,两情相悦。然而他们的感情并不长久,这齣戏很快就进入了高潮: 未央宫内,孙宸高坐在龙座之上,望着地上匍匐着的何敬,「朕今夜欲歇在贵妃那里,何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何敬往地上一叩头,「陛下请听臣一言——臣幸蒙眷顾,提携入京,宿在宸宫内。臣愿守贞为一人,未料陛下纳妾妃,夜夜欢愉无停歇。臣伏乞陛下,稍念旧情。」 孙宸闻言大怒,指着何敬吼道:「大胆!放肆!——朕幸你何敬赐雨露,你不念君恩反狂妄。你于床笫侍奉朕,守持贞洁乃本分;朕位至尊君天下,如何能与你等同?不敬君上是重罪!」 何敬大哭道:「罪臣一心侍奉君王,未料痴心付薄情。陛下若捨弃了当年誓言,罪臣便即离开皇城,山高路远不復见!」 孙宸扭过头不看他,傲慢道:「何敬是朕榻上人,如何能放你离皇城?去朕之后生他心,再往旁人榻里钻?」 …… 陈述之后悔跟他来看这种戏了,只听说是讲情爱的,没想到既悲苦又狂妄,看得他很难受。 然而梁焕却看得津津有味,还在那边评论:「这个皇帝演得不好,小家子气,根本不是那个味道。」 「我也觉得是,」陈述之随口应和道,「哪有君王喜欢自己臣子的,太没规矩了。」 他这么一说,梁焕就不同意了:「君王怎么不能喜欢臣子了,四海之内都是王臣,照你这么说,皇帝就得孤独终老了?」 陈述之失笑,劝道:「别说这种话,再给人听见,多不好。」 天牢里,因为赶上了万寿节大赦天下,何敬被赦免了。但当孙宸来接他出去时,一提到贵妃,何敬就控制不住他的情绪。 「……嫉妒惊惧煎心肠,愧悔不敢侍君王。既恐在世生他心,臣便就此别陛下,千万不舍皆抛却……」 孙宸再次把何敬骂了一顿,最后说:「尔有不舍朕却无,去向何处尔自斟。」 听完这话,何敬膝行上前,一把拔出孙宸腰间的佩剑,照着自己心窝捅去。 台下一片唏嘘之声。梁焕摇头嘆道:「谁编的这故事,真够惨的。」 第15页 陈述之轻描淡写地说:「何敬也是活该,明知道对方是君王还痴心妄想,不是自作自受么。」 「你这话我可不同意,」梁焕往他那边挪了挪,认真和他争辩,「何敬本来好好的,孙宸就抛弃他找贵妃去了,分明就是个负心汉!」 「哪有臣子没错,全是君王错的道理?」 听他说这样的话,梁焕总算明白那天他为什么会和吹糖人的小贩吵起来了,皱着眉道:「陈行离,你还真是读书人啊,纲常人伦学得这么好……」 「我说得不对么?」 他这样一说,梁焕就开始想,等殿试之后,陈述之是要在朝中做官的。如果他是这种想法的话……尴尬死了,要不还是别见面了吧。 想到这里,梁焕忽然想逗他玩。于是他凑过去趴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仰起头道:「哎,行离,你假设一下,我是说假设啊,如果你就是何敬,你看上了孙宸,孙宸也看上了你,你怎么办?」 陈述之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要是看上了他,那就想办法让自己不要看上他。他要是看上了我,那我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如其所愿就是了。」 梁焕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人如此古怪。这么听话,让他侍寝也来么?朝中那些老臣都不会有他这种想法。 这时陈述之才反应过来:「林承平,你要假设能不能用你自己?带上我做什么……我看上了谁,你还不知道?」 梁焕愣了愣,他看上了谁?不知道啊。难道是自己?不,不可能。 戏文落幕,马幻真走上台去,开始吹嘘他的戏。夸耀一通之后,他便说:「各位要是看得好,出去时门口有人等着,别忘了打赏一点啊!」 他的话把梁焕惹到了,进来时又不是没买票,出去时还让人在门口等着收钱,这不是明抢么?再想到刚才他对陈述之动手动脚的,梁焕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四下看看,发现邻座的两个人看上去也有些愤怒,便侧过头悄声跟他们说了几句。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呜呜呜这个戏好惨啊怎么be了呢…… 梁焕:我月石准备好了! 第9章 独断 等马幻真演说完毕,梁焕身边那人突然站起来,对着台上高声道:「老闆,你真以为你的戏很好么?」 整个大堂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梁焕朝陈述之抛个眼神,粲然一笑。 「首先,何敬不过是个秀才,哪有入朝为官的资格?其次,『宿在宸宫内』,这话居然是何敬当着孙宸的面说的,他活腻了?还有,孙宸的万寿节是五月十四日,这和大平现在的万寿节可是同一天,你说谁是孙宸呢?我看你这戏楼是不想开了吧!」 整个戏楼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还有稀稀拉拉的鼓掌声,有人朝马幻真喊着「什么破戏别演了」「幻真阁快倒闭吧」之类的话。 梁焕赶紧拉上陈述之,趁收钱的还没出来,先熘走了。 路上,陈述之一直垂着眸子笑个不停,拍拍梁焕的肩道:「你懂得还真多,我都不知道万寿节是哪天。」 「那你记下来,将来入朝为官,万寿节要上贺表的。」 听他说这个,陈述之便起了疑心:「你不是没到过京城吗?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梁焕暗暗叫苦,他肯定又要追问自己身世之类的了。 回到房间里,他推门把陈述之让进去,自己跟在后面,靠在门上说:「家世和身份,一个月之内肯定告诉你。——不对,就剩半个月了。其它的你随便问,行么?」 听他说随便问,陈述之真的就开始问:「好,你的生辰?」 「贞贤二十六年五月十四。」 「年纪?」 「十九。」 陈述之只是算了算年纪和生辰能不能对上,没发现其它的端倪。 「籍贯?」 「晋州。」 「身长?」 「六尺一。」 「京城的亲戚是谁?」 「……说好一个月的。」 「好吧。那读过几年书?」 「差不多十年。」 「有没有功名?」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梁焕被他问得十分无奈,皱眉道:「你这都是什么问题,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似的,只知道读书考试么。你就不能问问我喜欢什么?」 「哦……」陈述之想了想,问得很小心,「那,你喜欢吃什么?」 「甜豆花。」 「最喜欢什么书?」 「《世说新语》。」 「喜欢什么地方?」 「我家花园里的假山。」 「喜欢做什么事?」 「出门乱逛。」 「最喜欢什么人?」 梁焕一句「好像没什么喜欢的」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及时反应过来,重重咳嗽两声道:「陈行离,你是不是故意的啊?一堆问题里夹这么一个……」 陈述之扯了扯唇角,平淡道:「是啊,就是故意的。」 他这样说,梁焕就当他问完了,没再说话,进屋生炭火去了。 「你还没回答。」身后忽然传来他低低的话音。 这种问题还用回答吗?梁焕只得转身面对着他,略有些敷衍道:「好好好,最喜欢你,行了吧?」 一开始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话,时间久了便愈发不好意思了。 第16页 再往那边看时,他发现陈述之低着头,面色凝重。梁焕没有在乎他的情绪,而是问:「住在隔壁那两个考生,他们没考中吧?怎么不回去?」 「说是在京城游玩几日再走。」 听着陈述之落寞的话音,梁焕觉得他最近变得心思深沉,越来越看不懂了。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胡思乱想些什么,不过估计和自己也没太大关系,不管他了。 * 礼部尚书兼殿试副主考官高开延走进考官们阅卷的屋子。本场殿试一共三个副主考,因为名义上的主考是皇帝,而皇帝又不能真的腾出工夫去管殿试,所以地位最高的副主考就成了实际的主管。 另一个副主考,兵部侍郎罗煜拿了一份誊抄好的榜单,递给高开延。 高开延接过名单,随手翻了翻,忽然大为惊讶。 雍州那两个考生的名次,怎么反了?! 高开延看过会试的卷子,知道取中了两个雍州考生。一个叫王潜,一个叫陈述之。 王潜的会试文章规矩得很,行文让他赞赏有加。而陈述之的离经叛道则让他大吃一惊,一直嗤之以鼻。 而殿试的卷子里,有两份都用雍州之事来举例,他便断定就是那两个雍州人。 其他考官评下来,刚好这两份放到了二甲前两名。二甲第一名那份规规矩矩的,他觉得是王潜的卷子,也就没动这个名次。而二甲第二名写得出奇制胜,就被他认为是陈述之的卷子。 他非常讨厌陈述之会试的那番荒唐之言,也不管其他的考官是怎么夸他的,自己就直接把它抽出来,让其他人把他弄去三甲。 可怜那些考官们,在批阅的痕迹上涂涂改改,把勾都画成叉。 没想到拆了名字后,二甲第一名反而是陈述之,而三甲的那位才是王潜。 「怎么会这样!」高开延气得手抖,话都说不清了,「不行,不能这样发出去!要改,要改!肯定要改……」 罗煜却说:「陛下勾过了,一个都没动,现在已经拿去誊抄建档了。您要改,恐怕得去陛下那儿说。」 高开延拿手指掐着名单上「陈述之」这三个字,纸都快被他掐破了,「这会儿陛下定然是在未央宫的,我要去拜见陛下!——你们跟我一起去。」 酉时,天色暗沉,未央宫门前的院子里,两位殿试副主考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了。 梁焕把手中的卷子递给跪在他脚下的高开延,懒懒道:「文章朕是不懂,谋略还是不错的。你给了什么?二甲第一名?朕觉得可以。」 「陛下,您看看这个。」高开延捧着另外几张纸,举过头顶。 陈述之的会试卷子梁焕是读过的,但既然高开延把它带来了,他也不介意再读一遍。 梁焕不捨得把这份卷子还给高开延了,他就自己抱着,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挑眉道:「真难为你还把人家会试的卷子翻出来,下一步是不是要去翻乡试、院试、童生试了?」 「臣不敢。」 「高尚书啊,你一个礼部的堂官,怎么连考官都不会做?拆了卷子还要调换名次,居然还把人家的会试卷子拿出来当赃物,哪有这样的规矩?」 高开延直接叩头下去,「臣有罪。可若果真让这个狂悖之徒做了二甲第一名,臣深恐天下人非议朝廷,为祸作乱啊!」 他没料到这位平时啥也不管的皇帝,对这张卷子的名次如此执着。在他印象中,梁焕可是很好说话的。 梁焕很快就意识到,不能和这个人吵下去,谁也说服不了谁,而且他觉得自己吵不过这个年将半百还舌灿莲花的礼部尚书。 他决定动用自己的权威,把卷子都还给高开延,干脆道:「行了,名次就按现在这样,朕不许换。」 高开延有些急了,他知道梁焕硬要压他他也没办法,一不小心就吐露了心声:「陛下正值盛年,以貌取人也是应当的,只是您万不能受贼人魅惑啊……臣有谏议之责,若任凭佞人接近陛下,批判国策,动摇法纪,臣万死不能辞其咎……」 高开延知道说这话是在找死,但作为一名自诩忠心耿耿的直臣,这话他就是想说。 梁焕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以貌取人」是什么意思,气得想打人,但高开延此人杀不得打不得骂不得,拿他没办法。 于是梁焕没接他的话,离开位子往里间走,「你要跪就去院子里跪着,朕要就寝了。」 高开延很听话地转移到了院子里跪着,他转头跟罗煜说:「你回去,叫你下头的几个考官都来。」 已经入夜,而考官们还在整理考卷。罗煜匆匆忙忙地跑回来说陪绑的事。大家商量了一下,为了不让上司太难看,决定派几个无家无口的去陪跪。 梁焕以为睡醒之后那三个跪着的人就会识趣地滚蛋,没想到不仅他们三个还在那里,竟又拉了一批人跪在他们后面,十几个人挤满了未央宫的院子,可谓壮观。 更让人同情的是,昨夜后半夜下了几滴雨,虽然不大,可院子里那些人个个头髮衣裳都是湿的,看上去十分狼狈。 知道后面那些也都是考官,梁焕扶着额头嘆口气,这么一搞,殿试的写榜、发榜谁来看着?自己真是瞎了才会找这么个人管殿试。 梁焕吩咐卢隐:「让他们该干啥干啥去。」 卢隐到院子里赶走了大家,院子顿时安静下来,只剩高开延一个人,还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髮鬓凌乱,衣裳半湿半干。 第17页 退朝后,梁焕回到未央宫,见院子里只剩下一帮侍卫,还以为高开延终于知难而退离开了。没想到未央宫的总管太监跑过来,有些慌张地说:「高尚书晕倒了,奴才们给挪到偏殿去了……」 晕倒了?梁焕看看天色,从昨晚到现在,不是冻着了就是淋着了。殿试负责人还在未央宫,那边没人做主,他只得去偏殿看看情况。 高开延不是晕倒,只是腿脚冻僵了跪不住了,瘫倒在地上,意识还是清醒的。 他看见梁焕进来了,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手脚都不听使唤,最后被太医按回床榻上。 梁焕看了他一眼,问一旁的太医:「他没事吧?」 太医道:「高尚书没事,只是劳累加上着凉,身子不好动弹了。臣已经让煎了药,再加上……」 「没事就好。」梁焕懒得听了。 他走到床边,看着高开延瑟缩在被子里,皱了皱眉。 这傢伙才四十多,已经做到了礼部尚书。他虽然并不年老,却向来有着老头子们的毛病:迂腐。 礼部的年轻人们,像白从来那样的,一次次要求改革礼制,他总是千般阻挠。而且他昨天说的那番话实在是过分,自己跟陈述之是什么关系,为他做什么事,那也轮不到他来置喙。 梁焕貌似是十分关切的语气,对高开延说:「高尚书为朝廷效力多年,也算是鞠躬尽瘁。只是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正值壮年就干不动了。朕也只能加恩荣养,也算对得起高尚书一世辛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涉及的人物,除了王潜都是打酱油的 每个喜欢的东西后面都会再出现~ 第10章 苦短 听了他的话,高开延红了眼眶。 他没有想到逼皇帝会逼出这个结果,他以为梁焕会想个办法惩罚他,可没想到梁焕根本懒得跟他纠缠,直接就要赶他走。 他才四十八岁,仍然是能够大展宏图的年纪,根本不会干不动。但他也知道,梁焕既然说出这话,就没打算让他选择。作为一个没有靠山的孤臣,他只能服从,而且还要主动辞职,这样才能走得体面。 手冻得字都写不端正,高开延就叫来儿子代笔,帮他写了辞呈。 梁焕甚至懒得装模作样地挽留一下他,直接照准,并且把他们一家全送回了老家。 他必须告诉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他不吃威胁这一套,谁也别想挑战他的权威。 同日,本场殿试的考官们拿着早就排好的考生名次,交付誊抄。当然,是高开延想要改掉的那一版。 而高开延离开之前,运用自己多年的人脉,去吏部和翰林院都游说了一圈,改掉了分给王潜的官职。 * 这天天气干冷,梁焕怕晚上出门太凉,天还没黑就跑去了雍州会馆。 他来时,陈述之正打算出门买晚饭,问他要吃什么,他只说「随便」。 等饭的时候,他就坐在桌边翻陈述之的书。陈述之来时一共就带了一个包袱,其中一半都是书。翻得最烂的一本是《千字文》,他打开看看,每个字旁都写了大量的注释。 他伸手去摩挲纸上的字迹,大约也只有那么好看的人,才能写出如此标緻的字吧。 门被打开时,陈述之端着一个托盘小心地走进来,轻轻放在桌上。他把两盘一样的饭端给梁焕一盘,随口说:「这是雍州的手抓饭,你尝尝味道如何。」 梁焕往嘴里扒拉了两口,摇摇头道:「也就一般。你在这家店要的?」 「不是……」陈述之端走另一盘,背对着他,话音晦暗不明,「是我做的。」 梁焕一愣,便懊悔刚才的说法,连忙又吃一口,讪笑道:「嗯……刚才没仔细尝,这会儿方觉得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陈述之回头看他一眼,话音低低的:「没事,我的手艺也就那样。你爱吃什么和我说,我练好了做给你。」 这话梁焕根本没去细想,又打开一旁的小碗尝上一口,眼中一亮,兴奋道:「你如何知道我爱吃甜豆花?这个味道着实不错!」 「你自己同我说的……」 梁焕一口气吃光了一碗,「豆花不会也是你做的吧?」 看着他开心地吃东西的模样,陈述之眼里漫上柔情,轻缓道:「做豆花要先泡豆子,这是去外面买的。你想吃就提前说,豆子要泡上半天才行。」 「你好歹是个有身份的读书人,为何还自己下厨啊?又不是没钱……」 眼中的柔情倏然消退,听着这话,他的心逐渐冰冷。 夜渐深,天空如墨。站在窗前看了许久,陈述之才发现空中飘着细细的雪花,在浓重的夜色中艰难存活。 他把窗子打开一条缝,放了些冷风进来中和屋里的炭火,失神道:「承平,你说,我们将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梁焕抬起头,一脸迷茫地望着他。 「之后我能否留在京城也说不准,若去了别的地方,你也跟我去吗?就算能留在京城,定然也不会住在这里,我该去哪里?像我们如今这个样子,又能多久?」 梁焕不大听得懂他的重点在哪,也不大明白应该如何解释这些事,只能故作轻松道:「想那么远的事做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是担心日后,眼下的日子还怎么过?」 每多问一个问题,陈述之就觉得自己就多了一分绝望,可他仍不死心,继续问着:「你是不是瞒了我许多事?」 第18页 「跟你说了嘛,一个月之内都告诉你。」话音里有些抱怨的意味,梁焕不懂他为什么要反覆说这个。 「我不是说什么家世身份。林承平,我重新问你一次,为何要一直待在这里?」 陈述之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严肃地同他说过话。 听到这个问题梁焕就头疼,这次又是哪里暴露了?也没有啊,明明很认真地装着对他感兴趣的样子,他怎么又怀疑了? 他不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了,谎话说多了总会心虚,只能敷衍道:「以前不都说过了嘛,有什么好问的……」 忽然一阵冷风灌进来,带入几片雪花,一遇热就消融了。 这夜,隔壁的人把所有流程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以前所有听到的线索,以及卢隐的人去雍州打探的结果,都被严丝合缝地串了起来。梁焕觉得差不多可以了,对方的计划已经明朗,现在只要回去应对就可以了。 耳朵从墙上离开,他打算先睡一觉明天再说。可刚一躺下,他就看到陈述之正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陈述之见他听完了,便小心地往前挪了挪,靠他很近,一只手从他的肩上滑到后背,轻柔地抚摸着。 梁焕觉得很不自在,稍稍往后躲了躲,刚打算说两句,就感受到面前之人凑过来的同时,唇上一热。 这一次,陈述之不再如同上次那般含蓄。唇瓣浅浅的触碰是温柔,而舔舐与纠缠则是慾念。他一边在唇齿之间试图激起他的兴致,一边将整个身子与他贴合。 柔软的肌肤相触,强烈的冲动一股接一股地往头上窜,梁焕觉得自己要疯了。尽管都是逢场作戏,他一生中也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兴奋。 面前这个人不仅是长得标緻,还一身才气满腹柔肠。这样一个人躺在身边,说一点想法都没有,那也不可能。 可梁焕理智尚存,不断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他根本想不通陈述之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占人家便宜骗人家身子,他对自己那么好,不能这样回报他。 他一动不动地任他逐渐点燃自己,终于,在快要忍不住的时候,梁焕生硬地转过身去,坐起来,下了地。 陈述之愣怔地望着他穿上衣裳和鞋子,眼眶不知何时变得红红的,惊惧地问:「你……要去哪里?」 梁焕根本不敢看他,系衣带的动作乱七八糟,话也说得草率:「我这就走了,我的亲人找到了,以后不赖在你这了。」 心骤然一紧,陈述之知道这样的离开意味着什么。他咬着下唇,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自言自语:「那你还会再来这里吗?」 「不来了吧。」话音十分轻松。 「再也不来了吗?」 这下樑焕总算听出他情绪不对了,转头看时,发现他脸颊上水光晶莹,整个人落寞地藏在黑暗中,仿佛一不注意就会被黑暗吞噬。 他连忙回到床边去,拍拍陈述之的肩,皱着眉道:「要这样难过么?多大点事啊!又不是生离死别,你救我一命的恩情我还没报,过一阵还是要见的……」 这人不会入戏太深了吧,弄得这么悲苦,跟自己欺骗他感情似的。 陈述之呆在那里许久没说话,然后便见到他挥手告别:「那我走了啊,别胡思乱想了,赶紧睡。」 接着,便看着他披上斗篷,干脆地开门出去,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望不到的黑夜里,再把门带得死死的,关住了所有的期许和指望。 一室失落中,陈述之缓慢地挪到墙根,依照他方才的位置,贴到墙上去。他听了一会儿,听见隔壁的人好像在密谋什么,也不大听得懂。 忽然想到,那天他给自己算卦的时候,如果他不瞎的话,是能看到自己的。当时问他,自己的命定之人在哪,他的回答是:着什么急,等着去吧。 等着去吧,至少不在眼前。 强烈的疲乏裹挟着身体,陈述之颓然地躺在床上,无力地望着窗外细雪纷飞。 从知道他是个假瞎子之后,原就不该多相信他一句话了。 * 冬至,行祭天之礼。 浩荡的仪队中,人人神色肃穆,自正中出了午门,沿官道去往天坛。 皇帝的车驾由八匹马拉着,周围站满侍从,排场十分气派,根本不会有人注意马匹神色的异常。 逐渐接近天坛后,上了一段两旁都是林荫的路。在这条路上走了没几步,忽然传来几声嘶鸣,这八匹马不知何时变得狂躁。 还没等周围的侍从反应过来,它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拉着车奔了出去,竟还是朝同一个方向,仿佛那个方向有什么人牵引着一般。 队伍中最高大的这辆车被拉进了道旁的树林,队里没有一个人去追,外头也没有一个人去拦。 等到八匹马一辆车进到树林深处,骤然传来一声巨响,林中现出火光,惊得道上的马匹都开始慌乱地刨地。 待火光消退,众人去看时,见那马车已被炸成了碎片,八匹马全都歪在地上。 正当众人感到震惊,还以为要天下大乱的时候,却立即从树林中驶出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由两个侍从领着,重新回到道上。 队伍继续向前行进,一直停在祭天的圜丘前,崇景帝梁焕盛装衮冕,在侍从和百官的簇拥下走上天坛。 这之后,所有建议追查的言论都被梁焕按了下去,祭天路上的意外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 第19页 当日,梁焕在未央宫的桌上发现了一封诏书。其主要内容是说自己没有孩子,怕哪天突然死了后继无人,所以把大哥的长子,也就是现在的雍王过继给自己。 两天后,尚在雍州的雍王接到密探报信,让他火速进京。他以为是计划成功,立即动身,却在京城门口以无诏擅自入京的罪名被捉拿。 第11章 重逢 在决定好雍王的死法前,梁焕来见了他一面。 一被带上堂来,雍王就仰起头朝着梁焕冷笑,轻蔑道:「原来十叔还让我活着,竟是要来看我的笑话!」 梁焕瞥他一眼,懒懒地说:「没人要看你笑话,来问你点事。」 「好啊,」雍王嘴角上挑,「但是十叔要先回答我,从何时、因何事开始怀疑我?」 听了这个问题,梁焕笑着摇摇头,「你以为我是先发现破绽,再一点点追查?——告诉你也无妨,假扮的举人隔三差五就在雍州会馆里谈你的计划,我刚好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不可能!他们说雍州会馆早就住满了。」 「这就要感谢你了,在山崖上来那么一出,让一个雍州举人救下我,我就在他房里听你们谋划了两个月。」 雍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高声笑开,「十叔威仪堂堂,居然也干得出听墙角这种事,还在人家房里睡了两个月!哈哈哈哈……」 梁焕懒得跟他纠缠这些,直截了当地问:「行了该我了,你对农税的事有何见解,你同我讲讲,也算没白死一回。」 「跟你说了也没用。」雍王冷哼道,「要救百姓于水火,那就要先杀欧阳清。要对付他,非一人所能为。我可以从雍州带人过来,但是你有什么人?当了五年太子,日日出宫吃喝玩乐,以为你有多能耐,结果一个自己能用的人都没有,还在睡什么雍州举人……」 「你嘴巴放干净点!」梁焕勐地一拍桌子,怒气难掩。 雍王轻笑一声,「十叔在民间长大,没有治国之才也很正常,还不让人说了?你想动欧阳清,就得有自己的势力,不过你一事无成,何来势力,我就不知道了。」 梁焕大概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下流话来,云淡风轻地给出了结论:「不会给你安什么罪名,算你病故,留够了你的体面,也算我顾念当年大哥的情分了。」 「什么情分,要给我安罪名,你有证据么?」雍王挑了挑眉,一副不屑的神情。 突然被人戳穿,梁焕难免有些尴尬,却还硬要说:「想要口供人证还是有的,不过你手下的那些鹰犬,我是一个也不敢让他们活着。」 说到这里,梁焕觉得自己说赢了他,便匆忙让人带他下去。 * 见过雍王之后,梁焕叫来了左丞相林烛晖,直接问他:「林丞相,你对『苛民富官』怎么看?」 林烛晖是三朝老臣了,从梁焕进宫起就看着他长大,知道他一向很少管朝堂上的这些烂事。可前些日子他和吕殊打了一架,现在又问这种问题,实在奇怪。 于是林烛晖按照自己一贯的风格回答:「有利有弊。」 「弊在何处?」他没有问利。 「臣以为,增加税赋不能遏止官员贪蠹,最后只是苦了百姓。」 梁焕点点头,沉思半晌,问:「如果是你,会如何应对?」 「臣会重整御史台,改革监察,制止贪贿,再逐渐降低税赋。」 这些事都是林烛晖想过无数次的,所以对答如流。 「好啊,那你去做吧,刚好御史台也是你的人。」梁焕说得十分轻松。 林烛晖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他真打算和欧阳清作对啊?这可不是件小事,哪有他想得那样轻松。 他只得躬身施礼,恭谨道:「做这样事是要拿命去拼的,臣手下的人都老了,大多贪生怕死,恐怕不肯做。还请陛下三思。」 听到这话梁焕有些生气:「朝中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就是你了,你不干,你让朕找谁去干?」 林烛晖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 但他的说法给梁焕指了个方向,必须是一群捨生忘死之人,才肯做这件事。 捨生忘死之人? 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白从来送来的那份不要命的会试考卷。 老臣的热血早就被岁月吹凉了,要寻一腔赤忱,还是要去年轻人那里。 * 雍州没考中的学子纷纷离开了京城,雍州会馆里突然变得冷清下来。陈述之原本还时不时在京城到处走走,现在愈发不爱出门,每天就是趴在屋里读书写字。 林未央再也没有来过,一开始还不习惯没有他的夜晚,孤身一人的冬天难免寒冷。可时日久了,发现多烧几盆炭火也是一样的。 陈述之也曾经试图找过他,却也不知可以到哪里找,漫无目的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转了又转,自然是一无所获。 殿试名次的公布不再是于城中张挂金榜,而是让所有的考生都到皇宫里的太和殿去,现场唱名,顺便行礼谢恩。 按照会试的名次,陈述之本来缩在后面的角落里,然而他很快就被叫了出去。二甲第一名,这是一个让人十分惊艷的名次,毕竟会试时他和孙山差不了多少,两次的差距着实令人嘆服。 而雍州另外一个考中的人,他的同学王潜,会试还在二甲前头,殿试却落到了三甲末尾。 第20页 回忆了一下殿试时的那三篇策论,陈述之觉得自己确实写得不错。八股文中无法加入个人的想法,只有能自由发挥的殿试才能凸显出他的才华。 然而这个名次并没有改善他的情绪,能在会试卷子上乱写,就充分证明了他对官运前程不怎么感兴趣。 到殿上谢恩时,陈述之一直低着头。余光里,龙座上的人一身衮服,冕旒遮挡了他的神色,如这辉煌的金殿一般令人敬畏。 殿试发榜之后,皇家会为新科进士举办一场宴会,因为地点在琼林苑,所以这场宴会就叫做琼林宴。 两百多名士子步行离开皇宫,去往琼林苑。这是一处结构工整的皇家园林,宴会地点选在湖中的小岛上,虽然地方不大,还是挤下了二十多桌。 座位是按照殿试名次排列的,陈述之的二甲第一名就相当于总的第四名,顺理成章地坐在了最靠前的桌子上。 开宴之前,一桌人纷纷互相介绍起来。殿试的前十几名进士不会立刻当官,而是要去翰林院再做三年的学生,再根据考试名次分配官职。所以第一桌的十个人很快就会成为同学。 众人被陈述之精緻的容貌与出尘的气质所吸引,对他都十分热情,他却只是淡淡地回应。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是如此,对什么都兴致不高。 坐在陈述之旁边的是名次在他之后的士子江霁,他有着温和的眉目,眼角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江霁见他情绪不佳,就一直对他嘘寒问暖,而陈述之只是回復他几个轻轻的点头。 一桌人正谈兴大发,前面忽然传来两声重重的咳嗽。众人转头去看,殿试考官罗煜站在前头,对着这两百多人说了一通场面话。 他闭嘴时,大家以为终于可以上菜了,结果他又说一会儿皇帝会来再说几句,让所有人先等着。 枯坐一会儿,忽然见身旁的人都开始起身,陈述之便知道是皇帝来了。他顺理成章地跟着站起来,也没打算抬头。 「都坐着吧。罗煜,你讲过了?」 这个声音传入耳中时,陈述之有些奇怪,觉得这人说话很耳熟,和林未央的声音很像。 「是,臣讲过了,就等着您呢。」 「好,那朕也讲几句。」 太像了,这是什么人?陈述之抬头去看,惊讶地发现站在那里的居然真是林未央。 因为离得近,面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仍是熟悉的轮廓,却不是往日的神韵。 今日的他眉宇间全是英气,说起话来神采奕奕,唇角那个浅浅的笑让他显得亲切,眼底的高傲却彰显了他不容侵犯的地位。 他身着便服,衣着上和这些新科进士没什么两样,可附近几个考官都面向着他躬身低头,而他全然不在乎,只是朝着众人侃侃而谈。 记忆中的人和眼前的人重合,陈述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天气又干又冷,此处的喧嚣不过是虚假的繁华。这琼林苑中,更多的地方是一片死寂的。 「行离,坐下了。」江霁在一旁拍拍他的手臂。 陈述之这才发现桌上就剩自己一个人站着,腿一软,跌到了位子上。 「林未央」不知何时讲完了话,也不在此逗留,同旁边的侍从吩咐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望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在眼前消失,陈述之潦草地坐着,整个身子被十一月的正午冻透了。 林未央真正的名字叫梁焕啊,其实这个名字也好理解,「梁」字读一半就是「林」,「未央」的话,他住的地方应该叫未央宫吧。 所以他每天早上都会消失,就是回宫上朝吧。每天晚上又从宫里跑来雍州会馆,也真是难为他了。 他说一个月之内会说出他的身份,不是因为他想说,而是因为到了这一步,根本就无从掩饰。而且他可能也没想掩饰,对于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掩饰什么呢。 「哎,你们看到了么,原来皇帝陛下如此年轻英俊啊!」 「是啊,怎么有人什么都占着……」 「我觉得咱们桌的陈行离也挺顺眼啊。」 「这是能比的么?……」 陈述之无法对周围人的议论充耳不闻,纵然想躲,脆弱的地方还是被旁人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就轻易碰碎。 他为什么要每天晚上跑到雍州会馆,跑到自己房间去?为什么要骗人? 他想要什么没有,自己那点卑微的心思,骗到了又有什么意思? 既然骗到了,又为何什么都不要,转身离去时能如此决然? 他也知道这些问题不能问,更不可能得到答案。有再多的怨恨,也只能自己往下咽。 「行离,你不吃饭么?」江霁关切地望着他。 陈述之匆忙收敛起面上的情绪,草率一笑道:「没事,我不饿,不必管我。」 「还是吃点吧,你这面色也太差了。」江霁皱了皱眉,帮他盛了一碗粥。 然而陈述之却看到了桌上的酒壶,便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这时刚好有别的桌来敬酒。这两百多人以后就是官场上的同年,多有互相照应的地方。所以第一桌的前十名就成为了所有人巴结的对象。 刚才一直沉默的陈述之忽然站了起来,开始帮全桌的人喝酒,谁敬他他都一饮而尽。他努力做出豪爽的模样灌酒,粗糙的动作却无法掩盖眼底的脆弱。 第21页 「陈行离你别喝了,我们可不想抬你回去!」 第12章 摧梦 「没事……」陈述之摆摆手。他的酒量很好,喝得再多也只是身子不听使唤,从不会失去理智。 灌了一肚子酒,他跑了趟茅房,就不想回桌上去了。他打算在这园子里走走,虽然冬天万物凋零,但看看树枝也算是散心。 棕色的林木,灰色的石头,红褐色的雕樑画栋。 他借着酒气,跌跌撞撞地在园林中穿行,酒劲上来神思却依旧清明,只是身子不受控制。园林中弯弯绕绕,也不知撞了多久,他终于觉得疲惫,随便挑了一处坐下。 坐下四周看看,刚好眼前是一块巨大的石碑。他仰起头读了读,上面刻的是□□皇帝修琼林苑的事情。大石碑旁边还有几座小石碑,他一个个读下去,都是歷朝歷代每次重修琼林苑时立的。 最后一块碑居然就是本朝的,坐得太远看不大清楚,他便几步上前趴在碑前,一句话一句话地读,十分专注仔细。 「崇景元年一月十八日,诏曰:禁宫之东有苑曰琼林,凡为新登进士科者设宴饮之礼,必幸此苑……」 这篇诏文,梁焕可能只看过一遍,改过几个字吧。 可这才是属于他的文章,修缮琼林苑的诏书,遒劲有力,严肃庄重,每一个字都值得勒碑铸铭。 他的一切就如同御碑上的石刻,英伟地伫立着,向世人宣示它的威严。而自己是至微至贱的台阶和栏杆,只能跪在地上叩拜,决不可以伸手触碰。 陈述之身上乏力,手脚冻得发僵,无助地靠在石碑前,鼻子一酸。 早就心知肚明了,只是迟迟不愿醒…… * 「行离!陈行离,是你吗?」 陈述之转头看向声音来处,眼前却模煳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连忙抹了抹眼睛,便见到一个以前似乎经常见到的面容,从远处向自己走近。 那面容就如同以前一般,眉目生得矜傲,却常以随和的姿态立在人前。等到回去关上门,五官里的凌厉就会立刻软下来,也不知他单独在别人面前时,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不,那都是自己虚构的假象。眼前这个人不是林未央,他只是拥有一样的躯壳而已。 陈述之脑子清醒,且尚有力气收敛情绪,知道如何按照应该的方式与他相遇。他扶着石碑的底座,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笨拙地挪到他面前,原地跪下。 他张了张嘴,寻找着合适的措辞。然而还没说出话,梁焕就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嗔道:「你怎么在这里坐着?害我找了你好半天。」 陈述之一愣,他要找自己?干什么? 「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梁焕皱眉望着他红红的眼眶。 「没有……臣无碍。」他低头答道。 梁焕没继续盯着他问,而是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就往外走,轻快道:「可是有一阵没见你了,走,去屋里坐会儿,我还有许多事没给你讲过。」 被他一拉,陈述之失去平衡的身子差点跌在地上,又让他及时扶住。 「你这是……喝大了?那些人一直灌你么?什么人啊,都已经是进士了,还跟流氓似的……」 听着熟悉的语调,陈述之一些压抑的记忆被唤起,同时被唤起的还有相伴而生的情绪。 不行,看到他,听他说话,原本按下水面的记忆就会又浮起来。在他面前,迟早会露馅。 梁焕怕他再摔倒了,干脆抱起他一只手臂,稳稳地扶住他,任他往哪里歪都不会跌下去。 陈述之不敢让他扶,更不敢挣脱,只能就这样,任凭熟悉的体温将他灼伤。 二人走到了琼林阁。这是琼林苑里的一处屋子,只有三间,是给游园的人临时休憩的地方。 卢隐先让人进屋生炭火,梁焕又吩咐他去弄点醒酒的东西。 到了屋里,周身一下子暖和起来,喝多了酒的脸颊上便长出红霞。梁焕一直把陈述之扶到位子上,他想不坐都不行。 望着他颓丧的模样,梁焕露出热情的模样道:「行离,你有什么心事莫要憋着,你给我说,我或许能帮你呢。」 他说完,便忽然想到自己最后一次去雍州会馆那天,要离开时,陈述之哭了。 「不会和我有关吧……」 梁焕面上现了几分羞惭,「抱歉啊,之前编了个名字编了个身份煳弄你。但我也尽力帮你了,你的会试卷子是我取的,我也不是出于私心,你本来就该中。还有,我已经给你家的那个什么州同写信,把你的婚事搅黄了。」 他以为说完这些陈述之会原谅并感谢自己,没想到他却垂着眸子问:「您还有旁的事要说吗?」 他觉得最重要的,居然是身份么?而且除此之外,再没什么重要的。 「没了吧?」梁焕不明所以。 「那……」陈述之闭了闭眼,然后扶着椅子小心地站起身来。 梁焕一把把他按回去,白了他一眼,「又没外人,不用这样,怪别扭的。」 「那臣问一句不恭敬的话,您为何每天都要去那个房间?」 他的话音很流畅,乍听上去是冷静的,然而仔细分辨时,却会发现在微微颤抖。 梁焕没注意他的语气,只是目光上移,回忆了片刻道:「事情过去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床边的木板另一侧有人在说机密事情,我是过去听的。」 第22页 「好像又编了什么藉口煳弄你,别介意啊,我可不敢直接说我去听墙角。」 这话说得十分轻松,仿佛就是随口说了一句玩笑,再随口为之道个歉,没什么大不了的。 炭火温暖了整间屋子,却暖不了身上的寒冷。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陈述之有多惊诧,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这也是其中一种。 他还想再问,他想问藉口是不是仅仅用来遮掩他的目的,是不是没有一分一毫出自真心。 可他不敢问,也觉得不必问了。梁焕这轻巧的几句话,态度已经昭然若揭。再问下去,只会让自己难堪。 在梁焕眼里,陈述之经常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所以现在这样也不奇怪。他没有关注他的情绪,解释了以前的事,就换成一副轻松的口气,开始闲聊: 「好久没见你了,近来如何?我身上的伤已看不出来了,说来还是多亏你,你救了我,我定然会感谢你的。你别同我客气,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跟我说,不用不好意思,我这里许多事都是举手之劳……」 听着他说这些,陈述之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无法作出那种无关痛痒的姿态,他觉得自己现在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含着悲苦。 这时卢隐端了一碗醒酒汤进来,梁焕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给陈述之。陈述之不认为自己需要醒酒,也不想再往肚子里灌水,可面对眼前的场景,他不得不喝下那碗东西。 「对了,行离,你那个婚事,我跟人家说的是在京城另给你安排,你要不要我帮着?我可以给你找个好的,或者你自己挑,看上谁了,我去帮你说,怎么样?」 「不用了。」 陈述之听不下去了,他怕梁焕再多说几句,自己就会克制不住情绪。说不定会抱着他大哭,那就没法收场了。 于是他站起来,身子前倾,低着头,用极为平淡的话音说:「您若没有旁的事了,臣可以先告退吗?」 梁焕还以为他回去有事,便轻松地点点头,「好吧,等你到了翰林院,我再去那边找你。你回去要当心,喝这么多再摔着了,我找人扶你吧,——算了,我扶你回去好了。」 他说着就要起身拉他的手臂,陈述之侷促地退了半步,慌乱道:「真的不用了……」 梁焕也发现今天他不太对劲了,可他一口一个「不用」,自己又不好非要让他怎么样。他只得坐回去,同意他离开。 转身之前,陈述之忽然大胆地抬头,恰好对上他目光,便匆匆看了一眼。 那眼波中装的该是四海八方、家国天下,而他陈述之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真的就只能抬头看看。 这一眼看过,就到此为止了。 * 出了琼林苑,身上骤然冷下来,刚才满心翻搅的情绪便被生生冻住了。 京城繁华如旧,望着路边来来去去的行人,陈述之只觉得目眩神迷。 如果说中午在宴会上看到他时还心存一丝渺茫的希望,那么刚才他那几句话就把这丝希望彻底扯碎,一口残渣都不剩。 自己小心呵护的地方,到他那里,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就可以一笔带过。他不会在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意。 所有的事都是自己给自己编织出的一场梦,与他无关。 醒酒汤开始起效,步子越走越稳当。在京城的街上信步而行,随便抬头看看,就能轻易看见裹挟着旧事的地方。 什么戏楼,什么闹市,还有远处高高的塔,触目所及,都凝结着一段段的酸楚。 不行,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每天看到这些,甚至还可能再看到他,这是在折磨自己。 反正本来也没想考中,就当从不曾中过吧。这世上有千百种活法,何必非要选世人眼中最体面的一种,何必要忍受那么多无谓的痛苦。 留在这里也帮不了那些因为苛捐杂税而饥寒交迫的人们,还不如回去渔樵耕读、陋室寒窗。 想到这里,陈述之掉转方向,没有回住处,而是去了京城的码头。 沿着河一直向西就能到达大平最西北的雍州,刚好,第二天早上有出发去雍州的船。 第13章 弃绝 陈述之正在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雍州会馆的老闆娘敲开他的门,给他端来一碗青菜粥。 青菜粥……他愣愣地盯着那个碗。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满身伤痕,又淋了雨。自己怕他没力气,让会馆的伙计随便弄点给病人吃的东西,就弄了一碗青菜粥。 那时候只觉得他很可怜,同情的感情怎么之后发展成了那样? 意识到自己在想这些,他赶紧管住自己的思绪。 「陈公子,你在收拾东西?是我这儿住得不舒坦吗?」老闆娘看到他放在桌上的包袱,疑惑地问。 「不是,我……」陈述之回头,若无其事地笑笑,「我要走了,离开京城。」 老闆娘一惊,皱着眉问:「还没到授官的日子吧?陈公子去哪?」 「没想好去哪,就打算先离开这里。我不当官了。」 「为什么?」 陈述之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静谧的夜晚,雍州会馆整栋楼都格外安静。陈述之虽然努力地放轻,那一堆书还是砸出了不小的声音,附近几个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楚。 第23页 一位房客听见声响探出脑袋,正好遇见老闆娘经过,便问她:「那是那个陈公子的房间吧?他做什么呢?」 老闆娘随口回答:「他收拾家当呢,明日要离开京城了。」 那房客「哦」了一声,知道这声音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便缩回房间里去了。然而他俩都没看到,楼梯上站着的一个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这个人名叫王潜,是雍州除了陈述之以外另一个取中的考生。他会试时成绩还不错,殿试却掉到了三甲末尾。 他看着陈述之的成绩十分眼红,再加上从前就与他有过节,所以时常对他冷嘲热讽。陈述之却并不跟他计较,还算是礼貌相待,也并不知道他对自己有多少怨恨。 待到走廊里没有人了,王潜便走到陈述之房间门口,敲了敲门问:「行离,你在吗?」 收拾东西的声音一停,陈述之轻轻打开门,把王潜让了进来。 王潜打量了一圈,发现房间里确实乱七八糟地放了好多东西,便问:「你弄这么乱,是要搬走吗?」 「是啊,」陈述之淡淡地笑着,「明天一早我就离开京城。」 王潜颇为讶异,「为什么这时候走?你要去哪里?」 「也不知能去哪,就先回家吧。」陈述之没有回答他的前一个问题,但后一个问题他说的是实话。虽然他知道王潜看不惯自己,但也不能拦着自己不让走吧。 「好不容易考中,现在走还怎么做官?」王潜还是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陈述之就知道他会这么问,雍州的这帮人里,最官迷的就属王潜了。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原本也没有很想做官,走了,不做了。」 王潜当然不可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问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 王潜花钱託了人。 他找的是远近闻名的贪官,御史大夫张鑫田。他是最高级别的御史,手中有大量人脉。市井传闻,只要给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王潜所託之事非常简单:把陈述之要走的消息报上去,让人来抓他。 他对于陈述之的仇恨十分微妙,不想看他离开京城告别朝堂,而只想看他受到惩罚,被羞辱,被剥夺功名,这才能为他带来快感。 张鑫田作为一个言官,拿到这样的事情也只能通个风报个信。新科进士提前离开京城,既然还没有授予官职,那就该管殿试的那帮人管。 于是张鑫田把王潜的话写了张条子,让人带给殿试副主考官罗煜看,还暗示他要把这人拿回来治罪。 罗煜拿到这么一件事,本打算按张鑫田说的办,可当他看到陈述之这个名字时,他迟疑了。 这个人嘛……有点来头。 当时高开延带着一帮考官在未央宫门口跪了一夜,都没改掉这个人名次。如果真的拿了这人治罪,他不保证自己不会被打死。 罗煜知道张鑫田那个见钱眼开的傢伙肯定又是收谁的好处了,反正这事做不成人家也是去找他算帐,跟自己没啥关系。 但这事他也不敢憋在手里,他另写了张条子,让人直接送进宫去。只说事实,没说什么治罪的话。 * 清晨,陈述之走得很早,天还没亮就拎着个包袱出了房间。 他看见老闆娘正趴在柜檯上睡觉,便轻轻将她拍醒,问:「可否帮我保管一下东西?」 「什么东西啊……」老闆娘揉揉惺忪睡眼。 陈述之递上去一个木盒子和一摞折起来的纸,怕她没睡醒记不清,趴在她耳边说:「这是给林未央的,如果他来找我就给他。不来的话,就帮我扔了吧。」 「林未央……好,知道了。」老闆娘收起东西,又趴了回去。 见她答应,陈述之再回头望了一眼这家店,推门离开。 如果自己离开了,他还或多或少有些在意的话,那告诉他也无妨。反正人都走了,知道也无所谓了,总不能把自己从雍州抓回来算帐吧。 这天早上凉意透骨,一吐气,面前就起了一团雾。陈述之裹紧厚重的斗篷,借着微弱的月光踏上去往码头的路。 一步步走着,他意识到这是自己在京城走过的最后一段路了,也许一生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与之相关的回忆也尽数抛在脑后。 至少来了一趟,在会试卷子上写过一篇忧国忧民的文章,算是尽了自己应尽的义务。至于有没有用,也没来得及问。 再有其它的,便都该忘记。 他不由自主地把打算忘记的东西又想了一遍。从初到京城的那场大雨,到琼林苑中的枯枝败叶,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想着这些,仍旧觉得肝肠寸断。泪水凝结在脸颊,被寒风吹干时隐隐作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寒冷,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 京城的码头上,开往雍州的第一班船卯时就要出发。陈述之站在岸边望着茫茫江水里暗淡的月色,又回头看看尚未醒来的京城,百感交集一阵,到底还是向前迈出一步,稳稳地站在了船上。 这一步迈出去了,就和身后的一切一刀两断了。不论是人还是事,都不再相关。 他付了钱进到船舱里坐着,用斗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周围都是等待开船的旅人。闭目假寐一会儿,却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乱,几个大嗓门到处喊着,好像是在找人。 第24页 船家也没理会岸上的事,往舱里看了一眼,数数人数,道:「好了,人够了,我们这就走了。」 他说着便站到船尾去,将桩子上的绳圈取下来,然后再回去划船,缠绕在桩子上的缆绳就一圈圈地松开来,船就可以离岸了。 然而他划了半天,发现船居然一点没走,只好回到船尾去察看,才看到缆绳被岸上的一个人踩住了。 「这位小兄弟!」船家朝岸上喊道,「你让一让,踩着我的绳子了!」 岸上那人扫了他一眼,转身向后面喊道:「好像在这条船上,大家都过来!」 听到这话,船家恐慌地往船舱里看了一眼,哆哆嗦嗦地说:「咱们这里没有什么逃犯吧,可别连累了一船的人……」 外面的动静,陈述之都听到了,但他此刻心如止水,觉得左右与自己无关,不是很关心。 然而他正闭着眼睛,突然感到这条船上来了人,脚步声很重。这下他终于开始好奇,睁眼去看时,那上来的人刚好也看到了他。 那是个膀大腰圆的男子,看到他后又看看手上拿的一张纸,问他:「是姓陈吗?」 「是我,什么事?」 那人往后退了半步,做个「请」的手势,话音里没什么语气:「出来一下吧,有话说。」 陈述之皱了皱眉道:「要开船了,就在这说吧。」 那人的话音不容置疑:「您得跟我们过去一趟。」 「去哪?」 「进宫。」 陈述之一愣,却忽然发现自己已没了那许多情绪。 「去做什么?」 「我们只管带您过去,您去了自己问吧。」 话说到这,他便知道不去不行。反正开往雍州的船明早还有,也不在乎这一日两日的。 陈述之下船随那些人去了。重回岸上,明明根本没离开过,他却觉得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也许那一脚迈到船上,很多东西就改变了。 这时刚好赶上早朝,他就在未央宫门口等着。未央宫是梁焕在宫里主要待的地方,正厅用于接见臣子,晚上就去里头的屋子睡觉。 陈述之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他觉得要是以前的自己,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打量这宫殿里的一切。但现在,他只想知道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到底还能不能走成。 今日的早朝如往常一样充满废话,梁焕通常都很有耐心,可今天却把那个讲话又臭又长的老臣骂了一顿。他一生气,接下来所有人的奏报都变得言简意赅,才让早朝在太阳完全升起前就结束了。 卢隐过来说人带到了,梁焕便径直往未央宫走去。他远远便看见那人站在门口,不由自主地像此前无数次见到他一样眉开眼笑,却又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要表现得生气一些,不能给他好脸色。 卢隐关上未央宫的窗,生起两盆炭火,拉开帘子,薄薄的阳光透进了屋。 梁焕到正厅的主座上坐下,便看见陈述之过来跪在下面。他望着那个一身素色衣衫的人,他的骨架仿佛撑不起宽大的衣袍,袖口和衣摆凌乱地铺在地上。他低眉顺眼的模样显得十分卑弱,与这辉煌宫室极不相称。 梁焕死死盯着他,前额紧皱,瞋目切齿道:「陈行离,你为什么要离开京城?」 听他这样叫自己,陈述之便知道他并没有多生气。不过他生气与否,对自己来说好像也不是很要紧。 「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就是不想待下去了。」他的话音清清淡淡的。 「无缘无故就走了是吗?」梁焕身子前倾,从牙缝里挤出话音,「我捞出你的会试卷子,为了你的殿试名次赶走了一个尚书,结果你随随便便就不干了,就走了,我到底为谁操的这份心?!」 陈述之被他说得有些不满,没有人让他帮忙,甚至根本就不想考中。他给了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凭什么要求自己珍惜? 但是这些话也说不得。他低了低头,抽走了话音中所有的情绪:「臣不知道这些事,您不让走,臣不走就是了。」 看他这个模样,听他说这样的话,梁焕虽然还想再骂他两句,却觉得自己没道理。沉默半晌,他再开口时话音已软了不少:「行离,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走?」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瘪着嘴,眨了眨盛满可怜的眼睛,恳求道:点一下收藏吧,求你们了…… 第14章 如旧 陈述之叩拜下去,额头触地,口中说着恳求的话,语气却寒冷得可怕:「您别问了,给臣留一点颜面吧……」 梁焕没听懂他的话,不知道离开京城和颜面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陈述之这么说了,自己就不能再问,再问就是无理取闹了。 他被陈述之这个恭敬的姿势弄得十分不舒服,自己过去把他拉起来,碰到他手臂时,感受到他身上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梁焕干脆地拉着他进到里屋,一直把他送到桌旁的座上,然后自己也过去坐着,从桌上的一摞纸里翻出几张摺叠在一起的,递到陈述之面前。 「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就别走了,过来帮我做事吧。我初出茅庐,心里怕得很,想找人分担,又没别人可以信,只能信你。」 陈述之听着这话,觉得被人信任应该是很温暖的事,可自己已经失去了从这个人身上感受温暖的可能。 他用发抖的手展开那些纸,其上写着一些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跟了这个人的籍贯、家族,甚至还有故旧交游,几乎是一个人的全部关系。 第25页 再仔细看这些名字,他发现好几个十分眼熟,是昨日在宴会上与自己同桌的人。 见他差不多看完了,梁焕便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你会试卷子上那篇文章写得委婉,但你定然也知道罪魁祸首就是欧阳清。要对付他,必须要有一个能与之抗衡的势力。说来惭愧,我这么多年没半个可用的人,只能打你们的主意。这上面是所有今科入选翰林的人,除了你。」 「肯定挑身世清白的嘛,所以要一个个查过去,你当然就不用查了。」 「你一定要来帮我啊,不许再走了!」 陈述之早已知道走不成,他让留下,自己就不可能再走。他双手绞在一起,脑海中空白一片,自然而然就按照心目中合宜的方式回应:「承蒙陛下看重,您需要的话,臣万死不辞。」 梁焕撇了撇嘴,「什么万死不辞,我怎么可能把你推到前面?那肯定是先卖别人,护着你啊。」 对于这种话,陈述之只能报以一个敷衍的微笑。 留下了他,梁焕就觉得是皆大欢喜,便兴沖沖地说:「你上次不是说留在京城没地方住,我的一帮朋友在郊外有个庄子,空房子很多,我去给你要一间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要钱。」 「不用……」陈述之想都没想就先拒绝。 这两天梁焕听了他好几句「不用」,有些不满,耷拉着眼角,嗔道:「给你做什么你都不要,陈行离,咱俩可是同床共枕过的交情,怎么过了些时日,你就不把我当朋友了?」 像「同床共枕」这种话已无法对陈述之造成伤害,但这个问题也实在太难回答。他想了好久也没想到合适的答案,只得别过头,嗫嚅道:「臣不能这么想,这不合规矩。」 「烦死了!」梁焕忽然吼了他一句,那话音不像是在发怒,而像是在埋怨,然后瞪着他道:「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这屋里就咱两个人,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 陈述之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只得垂下头,话音却波澜不惊:「没有给人看,本该是这样的。」 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姿态待在他身边,而不会像之前那般难以分辨,造成误会。 「你非要这样是吧,那好,那我去给你找个住处,这事我管了,你不许拒绝!」 陈述之只能低低地应了一个「是」。 见无论说什么他都是这种反应,梁焕心里很不舒服,还要凑到他面前,抓着他一只手臂,仰起头抱怨道:「行离,我没料到你会变成这样。我还是喜欢你如同原来那样对我,我记得你从前还偷偷亲我来着……没规矩一点多好。」 陈述之的眼眸顿时覆上一层冰霜,他在生气,不明白梁焕为什么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难道就没有丝毫愧悔么? 可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原不该生气的。生气就表明心里还没过去,而自己在迈上船的那一刻,就应该已经过去了。 目光下移,又一次看到他的面容。他澄澈的眼神和唇角似有似无的笑依旧诱人,但那只能说明他很好,和自己再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人从今以后只是自己要侍奉的君王,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他便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小心地抽回被他抓着的手臂,起身去他面前跪着,一本正经地说:「过去臣愚顽不灵,对您不恭敬了,请您恕罪。」 这是他认为的最恰当的回应,他以为这样说之后梁焕会跟他发脾气,没想到只是听见他失落的声音:「好了,我没别的事了,你不想说的我也不问了,你快回去休息吧。平时都要睡到中午,今天起这么早……」 陈述之已无力思考他话里的含义,只听到了让自己走,便立即起身,做足了礼数方才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从眼前消失,梁焕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昨天听说他要走,一下子就慌了。其实没什么事非他不可,他虽然好,却也不是不可或缺。如果他真的想离开京城,根本没有阻拦他的理由。 可一想到要是他就这么彻底走了,再也见不到了,又觉得不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行。所以无论找个什么理由,一定要先把他留下来。 梁焕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执着。 * 五日后,众新科进士齐聚国子监,跪在门口聆听圣旨。 按照惯例,殿试前十几名会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这个身份不是一个官职,而是表明他们要在翰林院学习三年,再根据三年后的考试结果分配官职。 而后面的众多进士则会被授予一些其它的官职,或是在京的八品、九品小官,或是地方的知县、县丞等。 这其中一人的官职十分醒目,雍州籍进士王潜,名次是三甲之末,所授官职居然是翰林院典簿。 翰林院典簿的品级并不高,只是个八品,还不如一个知县。但按照常理,除了前十几名的庶吉士之外,其他人应该是没有资格进入翰林院的。王潜名次那么低,居然能在翰林院混到官职,也算是令人艷羡了。 * 早上辰时,新选的庶吉士陆续到达翰林院。正堂上的位子已经布置好,一个侍书请他们往里走着,道:「掌院大人还没来,各位先随意坐,稍候一会儿。」 说是随意坐,真正随意的只有今科状元许恭。他也不管旁人,自己大大咧咧地坐到了第一排中间去。不过大家对此也没什么异议,毕竟他是状元,坐哪里都是应该的。 第26页 陈述之望着这个眉眼上挑、唇角微勾的少年,这几日听别人谈起今年的状元,都说他出身书香门第,温文尔雅气度不凡,真人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其他人一起往后面几排挤,却挤不下,众人只好把今科探花严苇杭让到了最前头。选择此人是因为大家都是青年才俊,而他已经四十三岁了。 严苇杭的面上铺着许多浅浅的皱纹,眸中神色乍看上去有些黯淡。他不跟大家客气,迳自走到许恭旁边坐下。 许恭瞥了一眼他,就露出嫌恶的神情,「谁让你坐这儿了?糟老头子,离我远点儿……」 「咕噜——」话说了一半,他的肚子却先叫起来。 他面上一阵窘迫,转身问众人:「有没有吃的啊?给我来点,我没吃早饭!」 半晌都没人理他。 「给你。」许恭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句低低的话,话音十分克制。 他循声转头,严苇杭正平静地望着他,同时伸出一只手,手上有一颗圆圆的糖豆。 「出门的时候女儿给我塞的,你先垫垫吧。」 许恭怀疑地盯着他半晌,又看了看他手上的东西,最终还是捏起那糖豆扔进嘴里。 他扭过身子背对着严苇杭,一边嚼那糖豆一边念叨着:「什么破东西,难吃死了……」 陈述之选了最后一排的座位,很快便等到了翰林院掌院学士程位,他负责庶吉士们在这里的一切事务。程位看上去已经一把年纪了,却仍然显得精神矍铄。 他踱上前振了振衣袖,打过招唿,便拿出书和讲稿。 翰林院给庶吉士讲什么课没有定数,往年通常是把四书五经掰开揉碎了讲。但今年,殿试之后,礼部侍郎白从来专门来找了程位,让他改变庶吉士们上课的内容。 白从来力推礼制革新,让程位不要再讲求词句的含义,须以实用为要。 本来礼部和翰林院没什么关系,程位的官职比白从来还高上一品,但他还是听了白从来的话。 一是因为白从来常年和高开延作对,他看到皇帝赶走了高开延,就觉得风向要往白从来这边倒。 二是因为他觉得白从来说的确实有道理,三年之后,庶吉士们会被分配到各处成为官场的栋樑,根本没几个人留在翰林院做学问。既然如此,还不如教点实用的。 所以,今年程位打算从《孟子》开始讲。《孟子》讲的是将儒家学说运用到治国理政之中,正好适合即将走入官场的新人。 程位还在讲《孟子》的来由,陈述之听着听着,却觉得身边忽然多了个人。他侧头去看,明明是熟悉的面容,他出现在这里却让陈述之惊讶不已。 梁焕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第15章 初心 虽然整个屋子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梁焕来了,但他还是想起身行礼。然而屁股还没离开椅子,就被按了回去。 梁焕瞪了他一眼,悄声道:「我就来看看你,别声张。」 陈述之只得乖乖坐回去,低着头继续听课。他这才想起来今天不上朝,怪不得梁焕上午就跑来这里。 但是,就算不上朝,他应该还有很多事情可做吧?自己又没出什么问题,有什么好看的? 程位显然没有意识到屋里多了一个「学生」,仍然讲《孟子》讲得天花乱坠。 「这篇《孟子见梁惠王》讲的是义与利之辩,诸位定然已经很熟悉了。那么有谁来说说,当今之世,哪里当以义治,哪里当以利治?」 他说完,这些学生都是一愣,还是第一次见到先生讲课,让他们评论当今时政的。况且又是在翰林院里,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程位没办法,只好拿坐在第一排的许恭开刀:「状元郎,你来说说?」 突然被喊到,许恭吓了一跳,挠着头站起来,想了好久才心虚地说:「圣人说要弃利取义,自然该以义治……」 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对于许恭这个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回答,程位也不知该如何得体地反驳他。 僵持了一会儿,最先站起来的是许恭身边的严苇杭,他把许恭按回位子上,用沉着却有些木讷的话音道:「礼乐教化当以义治,商贾贸易当以利治,于不同事要运用不同手段。」 「好,你坐下吧。」程位点点头,这还算是个正常的答案。而且严苇杭都快和他自己一个岁数了,多多少少也要给他点面子。 这时坐在后面的贾宣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是今年的榜眼,身材生得魁梧,一双眼睛总是愣愣的,丝毫看不出文才出众。他心中早有见解,见前面有两个人说过了,便立即举手站起来。 「学生以为,吏治之事,尤要辩义利。从前以义治官,他们却常为不义之事,苛征暴敛。如今以利治官,苛民富官……」 最后一排的陈述之听到这里顿感担忧,从后面拽了拽贾宣的衣角,低声道:「别说了。」 贾宣感觉到有人拽他,回头看了一眼陈述之,却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朝堂之上,虽人人饱读圣贤文章,却仍旧唯利是图。所以唯有以利诱之……」 陈述之忙提高话音,又道了句:「别说了。」 他已经听出来,贾宣说的根本就是欧阳清的主张,当着梁焕的面说这个分明就是找死。虽然他和贾宣一点也不熟,但他也不想看着人找死。 第27页 这次贾宣听见了他的话,却完全没理他,说得越来越起劲:「所谓以利诱之,是说增加官吏的薪俸,让他们不必苛虐百姓就有足够的花费……」 「别说了。」 陈述之这一声含着担忧的话,整个屋子都听见了,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他被看得难受,只得转头去看身边那人。他这样一转头,所有人又追随他的视线,最终看到了梁焕。 梁焕的面色是有些黑,他站起来,屋里的人一齐跪在地上向他行礼。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就让大家起来,而是一步步走到贾宣旁边,居高临下地问他:「刚才那些话,都是从哪听来的?」 贾宣不知道梁焕和欧阳清的关系,不知道朝堂上的党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主张是谁提出的。他跪在地上,照实答道:「臣会试取中后,一个在户部任职的同乡就叫臣过去,给臣讲了当今朝堂上的政策,说苛民富官是大势所趋……」 听闻此言,梁焕挑了挑眉,话音凌厉:「旁人说你便信?你自己有没有想过,增加薪俸就能遏止欲望么?」 这会儿贾宣开始害怕了,哆哆嗦嗦地叩头,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梁焕说得没错,他根本不懂什么朝堂倾轧,人家说什么就信了。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臣愚钝,未能深虑。」 梁焕并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只是让大家都起来,然后单独跟贾宣说了一句:「下课之后,朕有话跟你说。」 下课后,贾宣和众人一起出门,却一走出屋子就被卢隐堵在了门口。卢隐带着他在翰林院里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一处极为不起眼的房子前。 那房子挂着个掉漆的匾额,能认出写着「素隐堂」三个字。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三间,外墙也许久没有粉刷过,多处都裂了皮。 贾宣一进屋子就看到梁焕独自坐在正堂,他跪在梁焕面前,听见他问:「想好了吗?」 「想好了……一些。」 贾宣或许冲动莽撞,但他并不傻,刚才想不出来是正常的,现在要再说不出点什么来,那就是目无君上了。 「增加税赋可以提高薪俸,但如果有人贪得无厌,即便领到了增加过的薪俸,也会继续压榨百姓。百姓又要多交税,又要面对根本不会减少的暴虐。这着实不是个好办法。」 梁焕听到这些,便拿出一张折起的纸递给贾宣,吩咐道:「你去跟这些人说,下午走前来素隐堂找朕,还有你自己也要来。偷偷说,莫让其他人听见了。」 贾宣展开那张纸,上面是几个人名。 整整一下午,贾宣都在跑来跑去,按照名单叫人。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名单上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门口,都是今科入翰林院的庶吉士。 贾宣带着众人到了那座破烂的房子门口,许恭率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正堂的中间摆着一个主座,两边都放了椅子,匾额上书「君子得道」四个字。乍看上去是有些威严肃穆,细分辨时却积了太多尘灰。 梁焕让大家随便坐,没人敢坐前头,结果第一排的一边是大大咧咧无所畏惧的许恭,另一边是早就知道这是在干什么的陈述之。 接着,梁焕从卢隐手里接过一摞纸,传给大家每人一张,道:「看看这个吧,看完了,说说想法。」 陈述之接过那张纸,纸上是一篇文章,题为「驳『苛民富官』疏」。他不禁好奇,是谁敢在欧阳清如日中天的时候上这样一道疏?待到读了文章,认出熟悉的风格时,他才明白过来。 许恭看得最快,脑子也转得最快,率先道:「所言句句在理。」 贾宣道:「要是这道疏流传出去,欧阳丞相及其党羽要气死了吧!」 一直沉默的江霁也缓缓开口:「就是不知道如果废弃了『苛民富官』,要以何治官吏才能真正还利于民。」 梁焕点点头道:「之前一直在争论以何治官吏,你们觉得,以法治如何?」 「降低赋税,同时改革监察,让官员不敢再贪,不就能做到还利于民了?可行吗?」 对于这些事,新科进士自然不会有梁焕懂得多,他们见梁焕这样说了,就只能附议。 梁焕继续道:「这篇文章并非谁上的疏,而是朕自己写的。朕查阅了各部的年报,虽不能说『苛民富官』害国害民,但种种证据都指向它并非好的举措。」 众人纷纷低头又读了几句,虽然和他们几个的文章还差很远,但皇帝又不是专门读书考试的,已经不错了。 「朕很想把这篇文章公诸天下,当众批判欧阳清的罪行。但朕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之抗衡,倘若贸然行动,恐怕整个大平的朝廷都会被他搅得天翻地覆。」 「朕一个人做不到,朕要靠你们去扭转局势。你们出身清白,与其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还不如跟着朕。」 大家算是听明白了,把他们都叫过来,是要发展一个新的势力。这个势力将欧阳清视作敌人,试图改变他的政策。 贾宣的话总算带了几分小心:「可是只靠臣等几个人,能成大事吗?」 面对质疑,梁是耐心地解释:「不是只靠你们几个人,而是由你们几个发端,带动你们的同乡、同年、未来的学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为我们做事,而你们几个就是元老。」 第28页 陈述之虽然面上还是一副淡泊模样,实际上却听得有些感动。该做的事荒废了多年,而现在总算有人要拾起来了。 「只不过,」梁焕的话音忽然变得沉静,「若你们选择走上这条路,你们要的好处,朕给得起的肯定会给,但这条路上的危险你们也得承受。朕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有时可能护不住你们……」 「不愿意的话,现在就走吧,朕不会怪罪。」 这话一说完,立即有人跪到殿前,叩首道:「臣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童,请陛下恕罪……」 另一个人见状也跪了过来,理由则更为直接:「臣贪生怕死,请陛下恕罪。」 梁焕扫了一眼众人,「还有吗?」 陈述之一直十分坚定。比起这本来就是他想做的事,比起他一点也不贪生怕死,更重要的理由是梁焕明确同他说了让他来,他不可能拒绝。 「好,你们走吧,今天在这听见的一切不可对旁人说起。」 那两人走出门去,屋里就剩下六个。陈述之看了看,他只认识吵吵闹闹的许恭,在课上出尽了「风头」的贾宣,还有琼林宴那天一直关心他的江霁。剩下两个名次靠后,记不住名字。 梁焕忽然起身站到堂前,还没说话,便先朝着众人长揖下去。这猝不及防的动作把六个人都吓了一跳,他们连忙一人还了一个礼。 「朕先拜谢诸位,日后大平的朝堂,生民的安乐就都仰仗诸位了。」梁焕卓然而立,朗声道。 陈述之从没听过他这般正经地说话。 以前以为他是个只会讨好卖乖的无赖,没想到当他回到自己真实的身份中时,他就是那个睥睨天下、胸怀万民的帝王,风姿气度没有半点违和。 要是早知道他如此高不可攀,中间也不会生出那许多波折了。 待众人都坐下,梁焕便说:「你们各自回去琢磨一下吧。以后每次聚会都在这儿,朕到时候让……」 他四下看了一圈,肯定不能让陈述之来,要把他藏好。 「……让贾宣叫你们过来。」 散会后,六人正往外走,忽然听见身后的一声:「陈行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写了完全没有感情戏的一章 其实这里本来写了三章,怕你们不爱看这种,硬生生被我删成了一章hhhh 人名不用刻意记~ 第16章 发轫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可快速浏览 众人一齐转头,见到梁焕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陈述之只得跟其余五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不跟你们同路了。」 那五人都不知道他们从前认识,便只当梁焕要问他话,却不太懂为何要这样称唿。 等他们走了,梁焕就把素隐堂的门关上,拉着陈述之到屋子的角落去,边走边道:「今天这一出,亏得你当初那篇文章。要不是你说,我根本想不起这事……」 陈述之才发现角落里有几级台阶,可以连通上面的夹层。他小心地往上爬,随口道:「那篇文章不过是些义愤填膺的胡言乱语,可没有您这番谋略。」 台阶尽头是一个小小的阁楼,只放了两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有一扇窗。 梁焕去他身后扶着他的肩,一直把陈述之推到位子上坐着,话音带了几分得意:「以后你就在这里等我吧,这里隐蔽,外头轻易看不见。」 陈述之一愣,他的意思是,以后还要经常和自己见面? 「到这里做什么?」他疑惑道。 「以前在雍州会馆做什么,就到这里做什么呀。咱俩交情那么好,做什么不行……」 陈述之面色渐渐变得冷如沾霜,一字一句道:「臣惶恐,恐怕不能如以前那样。」 梁焕被他的语气弄得有些慌,连忙换上一脸委屈,嗔道:「你怎么总是躲着我啊,行离,你就那么记仇?是,我之前是骗过你,但也没让你有什么损失吧,你就别跟我较真了嘛……」 陈述之听明白了,梁焕是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和他维持最初的那种关系。 这怎么可能?就算不跟他算过去的帐,也不可能重新去信任他。 还是要趁早和他说清楚,划清界限。现在看来以后得时常见面,他当着那么多人叫自己的表字,都不知道如何跟旁人解释他们的关系。 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缓缓起身,挪到他面前跪着,低下头道:「臣说几句逾礼的话。」 「你起来说。」梁焕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心烦。 他没敢起来,这些话跪着说是请求,起来说就成埋怨了。 「您之前所为对臣有什么影响,您是不知道的。臣不可能跟您计较,您要做的事臣都会全力以赴,但是,求您不要再和臣谈『交情』了……」 这话十分冷静,所有的抑扬顿挫,包括那卑微的恳求,都像是提前预备好的,难免让人觉得少了几分真情。 梁焕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跪着的人。他开始觉得心寒,不明白为什么即便这样努力去弥补他,他还是要揪着过去不放。 他很想问问陈述之,自己就骗了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到底把他怎么样了,能让他一直记恨? 可仔细想想,这样问好像不太礼貌。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梁焕很少如此平淡地说话。他告诉自己,不过是个旧友而已,对方不想继续他们的关系,那告个别就可以分道扬镳,没什么好捨不得的。 第29页 * 众人从素隐堂离开,要走出翰林院时,发现严苇杭正拎着一盒什么东西站在门口。 贾宣十分警惕,冲着他吼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不会是在听我们的秘密吧!」 许恭瞪了他一眼,不屑道:「你这嘴怎么这么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秘密?」 严苇杭上前两步,把手中的盒子塞给许恭,缓缓道:「我没听见什么秘密,我就是来给他送吃的。」 「给我送吃的?」许恭举起那盒子翻来覆去地看,「好好的送什么吃的?用这点小恩小惠就想收买我?」 严苇杭的脸红了红,低着头道:「你早上就吃了块糖,太少了,去伙房给你弄了一盒点心。」 许恭盖上盒盖,只是拿在手里。 这时几人已经往外走了,严苇杭也跟过来,却被许恭一把推开,嫌恶道:「你走,我们说悄悄话呢,你不许听。」 严苇杭十分尴尬地站在一旁,只得说了句「那你慢慢吃,我先走了」,便远远避开了这边几人。 许恭侧头看了他一眼,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毕竟严苇杭不属于他们这个新成立的党派,还是应该躲着他点。 * 崇景四年腊月二十日,平西将军叶廷枢传来奏报,察多国举兵犯雍州边境。 二十一日,户部侍郎吕殊上疏,陈述加税理由是自「苛民富官」以来,官员薪俸和京城户数都有所增加。 二十二日,右丞相欧阳清在朝堂上驳斥吕殊所奏,言官员薪俸虽然增加,但其它例敬有所减少,京城户数虽然增加,人口数却减少;故而不准再加税赋。 梁焕认为增加税赋一事都是那摆宴只吃素的六品官在卖惨引起的,将他降职、外放了事。 大家都看出来了,欧阳清吕殊故意说一些一击即破的话,然后再自己把它击破,是在向梁焕示弱。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丞相和皇帝打架上,根本没人关心雍州的战事。察多国是大平的邻国,时不时派兵到雍州转一圈是常有的事,大家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 梁焕真的在郊外帮陈述之找了个住处,他想陪着他过去,被陈述之拒绝了。 陈述之一个人按照他说的地址,找到了一片旷野中的房子。田地画成一个个的小方块,因为是冬天,田里什么都没有长,只有成堆的秸秆作为肥料。 红砖黑瓦搭的屋子,没有什么几进几出,统共就一栋二层高的楼。 推门进去,正厅还像点样,而后面的卧房完全就是瞎摆。再上二楼,一边是一间小书房,另一边是一个可以眺望远处的露台。 陈述之不禁有些愣怔,这么大的房子,住一家人都足够宽敞,都给自己一个人住吗? 搬进去的当天晚上,有人敲开了陈述之的房门,十分热情地说:「你就是林承平的朋友吧?这间房子是我的,我叫狗熊。大家都是朋友,有事就到旁边的房子里找我们,千万别客气!」 狗熊给他讲了有关房子的事,要走时,陈述之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林承平有没有跟你们说,他是做什么的?」 狗熊随口答道:「没说过,不过看他穿的用的都那么富贵,肯定身份不凡吧。」 陈述之愣了愣,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和他一起出现在他的朋友们面前,都不知该如何称唿他了。 * 崇景四年腊月二十七日,太常寺协律郎王永上疏劾户部员外郎柴唯,婚后另立门户,长使寡母别居,无人照顾,生计艰苦。 二十八日,国子监典簿刘远上疏劾佥都御史康诺,使婢妾之子入国子监读书,而逼迫两个嫡子务农经商,有违伦常。 二十九日,翰林院庶吉士贾宣上疏劾户部侍郎吕殊,曾为县丞之时消极怠惰,一连数日不到岗,并迫使上级替他隐瞒此事,在吏部的考评上做手脚。 这三份奏疏一出来,朝堂上众人都做好了看戏的打算。 太常寺协律郎和国子监典簿都是八品,庶吉士干脆就没有品级,按理说这三个人都没有资格直接给皇帝上奏疏。但人家就是上了,皇帝也就是看了。 王永、刘远和贾宣都是崇景四年的进士,柴唯、康诺和吕殊都和欧阳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不是同年就是门生,不是门生就是姻亲。而且这三个人的官职都不低,最差也是个五品。 他们不仅上了奏疏,还抄了好多份到处传,一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百姓们都对康诺家大小老婆打架的事非常感兴趣。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三封奏疏是有人故意的,但是谁干的就没那么好猜了。 对素隐堂里的六个人来说,欧阳党的门生再风光,谁能保证自己家里没点事、过去没点事?他们人手众多,明察暗访一番,总能给人家扒出来。 然而他们弹劾的这几件事情太过无聊,可以给这三个人惹一身臊,却不可能带来什么实质上的损害,只不过是在试探欧阳党的态度。 这三份奏疏被压下来了,梁焕的意思是,大家先回家过完年再说。 * 这几日陈述之可是忙得要命,素隐堂六人分工明确,陈述之专门负责写文章,那三封奏疏都是出自他的手。等送上去了,他又把那三篇文章删删改改,弄得简单易懂些,再让人散布到民间去。 一直忙到大年三十休朝了,他才得空回家歇歇。 第30页 三十这天,天气一直阴冷阴冷的。陈述之才搬过来,自己的东西都没收拾好,他正在家整理,家门却被狗熊敲开了。 狗熊的嗓门很大:「你就一个人啊?和谁一起过年?」 陈述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一个人。」 「那去跟我们一起吧!」狗熊把他拉了过去,「晚上在我们那吃饭,几个朋友都在,岂不比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要好。」 陈述之想了想,自己还是第一次独自离家过年,一个人也太寂寞了,还是去吧。 狗熊的房子里,他带着陈述之认识了鹦鹉、狼狗和熊猫,他们都是梁焕的朋友,也都很喜欢这个容仪出众的男子。 屋里的炭火烧得旺,饭桌上,陈述之和几只动物聊得也热烈,从天气聊到农耕,从民生聊到政治,骂了骂当朝丞相增加赋税罔顾百姓生计,还聊了聊最近几天风靡京城的「康大人家的小妾」。 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一直到了很晚。 * 依照惯例,新年之夜梁焕是要在后宫度过的。他的后宫人数不少,但他认识的只有皇后和林丞相的女儿林贵妃。 梁焕对那些妃嫔不怎么感兴趣,为了怕人议论,他就时不时去趟后宫,要么是去找皇后让她给自己做吃的,要么是去找林贵妃,跟她聊她爹的新主张。 宫里过年气氛很足,彩灯盈目,歌舞接连。然而梁焕没什么兴致,一直在闷头吃饭,中间试图跟他搭讪的妃嫔都被他堵了回去。 吃饱之后,他觉得自己也坐了一段时间了,场面工夫做够了,便和皇后说一声,起身离席。 往未央宫走了一段,他却发现林贵妃一直跟在他身后。 「你干吗?」梁焕回过头,淡淡地问。 「妾身见陛下离席,怕您路上要人伺候,故而跟来。」 梁焕一点也不想让人跟着,可又不能直接让她滚,在对待林贵妃的态度上,他总会看她爹几分面子。 林婉柔一直跟他跟到未央宫,她在炉上插了自己带来的香,又去帮梁焕换衣服。之后又问他:「陛下可要沐浴?」 第17章 乘兴 梁焕随意地点了点头,然而等卢隐端过来装了水的浴桶时,林婉柔却上手脱他的衣服。 他吓了一跳,连忙想要推开她,又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浑身绵软,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燥热。 梁焕迅速明白过来,两步迈到炉子前,把她的香掐死在土里。 他想破口大骂,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否则很快林丞相就会找上门来。林婉柔干这种事,无非是林丞相做梦都想让女儿生个儿子,将来成为林家的倚靠。而梁焕自己一直对他女儿没什么兴趣,他们就搞这些歪门邪道。 梁焕深吸口气想冷静一下,却吸了一鼻子的香,打了个喷嚏。他缓缓转过身,淡漠地看着立在一旁的女子,声音沙哑:「你回宫反省几日吧,以后无事不要来未央宫了。」 林婉柔神情落寞,退出了宫殿。 屋里全是香的味道,梁焕受不了,便加了一件外衣,又披上斗篷,出了门。 卢隐正打算交班回去歇着,却突然见梁焕出来,他有些惊讶,没及开口问,就听见自家主子说:「朕随便走走。」 卢隐跟着他在宫道上走来走去,又去御花园转了几圈,在他常去的假山里坐了一会儿。转了半天,不仅他觉得无聊,梁焕也觉得无聊。大冷天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外游逛。 吹了些风,身上的燥热渐渐消下去了,可梁焕还是觉得不舒坦,又说不清哪里不舒坦。这香熏得他心里痒痒的,想挠又挠不到,若有若无的渴望在脑海深处翻搅,伸手去抓,又似流水漏出指缝般虚无。 烦躁间偶然一抬头,晴朗的夜空中星辰明灭。辽阔旷远的底色上,他试观星象,似乎要寻找一个亘古长在的答案。 没有找到答案,梁焕却忽然涌现出一个念头:他想见陈述之一面。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几天前刚见过他,又没什么事要与他说,现在见来做什么? 而且想见他只要等过完年,把大家都叫去素隐堂就好了,又不是见不到了,有什么好想的? 可是梁焕就是想他,非常想,特别想。 想见他,想和他待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做也可以。 被这种强烈的欲望驱使,梁焕立即吩咐道:「卢隐,你去备车。」 既然想见,那就去呗,他还能不见么? 「出宫。」 卢隐原样把话传给车夫,就在车厢外头坐了下来。然而身后的帘子被掀开,他被梁焕拉进车厢。 车厢里,卢隐跪在下头,听见梁焕问:「卢隐,你在宫里多年,是看人的老手了,你觉得陈述之这人怎么样?」 「陈公子……奴才都是在外面待着,也未曾窥得全貌。」话是这样说,但卢隐知道不发表意见是不行的,「陈公子温文尔雅,相貌堂堂,又懂礼数,又有才学,是适合相交的人。」 梁焕微微点着头,缓缓道:「那你觉得这人容易动心吗?」 卢隐也不懂他说的「动心」指什么,只说些话瞎煳弄:「孟子还四十不动心呢,陈公子那么年轻,自然是会动心的。」 听到这话,梁焕感到心满意足,「你出去说一声,去狗熊给他找的那房子。」 第31页 卢隐愣了愣,这大半夜的跑出来,就为了见他? * 掀开车帘,梁焕才发现空中飘起细小的雪花,四周的农田上盖了薄薄一层白。郊外人烟稀少,夜里难免寒冷,他裹紧斗篷上前。 那间屋子没有亮灯,他敲了敲门,也没人回应。 卢隐在一旁说:「外头凉,您回车上等吧。」 「不用,就在这等,你别管了。」 梁焕在门口找个地方站着,不住地搓着被冻红的手。 这大年三十的,他不在家里好好过年,跑哪去了? 陈述之从狗熊家出来,也才发现下雪,身上凉得很,便快速往自己家走去。 远远望见自家门前站着个高挑的人影,他喝了点酒胆子变大,往那边送去话音:「是谁?在我家门口,来找我么?」 那人听到声音,立即朝他跑来。 梁焕看见他身子发抖,觉得十分心疼,刚要过去关心两句,却见陈述之跪在了他面前。 尽管自琼林宴后陈述之每次见他都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别扭。梁焕抓着他的手臂,轻轻使力将他带起来,浅笑着解释道:「我闲得无聊,突然想来看看你。」 这话并没有在陈述之心里激起什么波澜,他只是疑惑道:「陛下不是要在宫里,和家人过年么?」 听他这么说,梁焕便握着他的手腕,身子凑到他面前去,粲然一笑道:「不是跟你说了,我父母双亡,来京城投亲,结果亲戚也不要我了,哪来的家人?」 陈述之勉强扯了扯唇角,觉得他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他来到门口,一边开门一边问:「您要进来坐吗?」 他询问而不是邀请,就是因为并不是很想招待他。 没想到他刚打开门,梁焕就比他还快地钻进了他的屋子。 陈述之没办法,只得去点上灯,生起炭火,帮他解下斗篷,又用毛巾帮他擦头髮上的雪粒。 梁焕闭着眼感受毛巾拂过髮丝的感觉,悠然道:「每次想起被你照顾的那段日子,我就觉得做个瞎子也挺好。」 听到他回忆过去,陈述之以一贯的恭敬而疏远的态度回应:「伺候陛下是臣的本分,不需要您怎么样。」 梁焕也不跟他纠缠这个,自去找个位子坐下,又把他拉到自己身旁的座上,却不肯放开他的手,一边玩着他的手指一边问:「行离,你过完年二十几了?二十四?」 「是。」 「都二十四了……」梁焕往他那边靠了靠,笑嘻嘻地问,「上次把你的婚事搅黄了,你不在京城再找一个?」 陈述之不懂他为何总要提这事,敷衍道:「臣的父亲尚在雍州,也没人操办。」 「那我给你操办呀。」梁焕挑了挑眉,话说得毫不犹豫,「你有没有倾慕之人?你跟我说,我给你想办法。」 陈述之垂着眼眸,话音淡漠:「没有。」 虽然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但梁焕还是莫名地有些失落。他不死心,于是开始自言自语:「我的婚事也不由我做主,宫里那些妃嫔,我都不记得是谁塞进来的了,反正我是一个也不感兴趣……」 说着,梁焕忽然抬头望着他面容,唇角勾了笑,语气却若无其事:「说来,当时你亲我,我还是第一次。」 现在再想这些事,陈述之已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感受,只觉得羞耻。他生硬道:「陛下莫提这些事了吧,臣当时不知道您身份贵重,不然决不会这么做。」 「你后悔了?」 「是,后悔。」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可梁焕就是被他说得很不舒服。就像是已经到手的某件东西被人抢走了,有些恼恨,又有些伤感。 他抽了抽鼻子,不知从哪抽到了些许寒意,打了个喷嚏。 纵然陈述之再迴避,这时也觉得不好再躲下去,正想去烧水给他倒杯热茶,起身时却被他拉住。 梁焕又露出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恳求道:「行离,我身上冷,想沐浴。」 陈述之愣了愣,他这不是来看自己,而是要在自己这里过夜啊。关于沐浴,他有许多不愿翻出的记忆。可梁焕这样要求,他根本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理由。 算了,又不是像以前一样自己帮他洗,就只是给他打水吧,也没什么。 他抱了条毛毯先给梁焕盖着,然后烧上水,把木桶搬进自己卧房。等水烧开,就把两桶开水倒进木桶里,又兑了些凉水,拿手试着温度。 这期间,梁焕一直裹着条毛毯在他身后看,时而指点两句,时而夸他两句,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好了,可以了。」陈述之调好水温,往后退了两步,「香皂和毛巾都在架子上,臣先出去了。」 听他说要走,梁焕一伸手就拉住了他的衣角,撒娇道:「行离,我看不到……你帮我嘛。」 陈述之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之前不是说好保持距离划清界限么?现在这又是要做什么? 可是他就在这里要求自己,要如何拒绝他?说这不合规矩么?好像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 「行离,你以前就是这样帮我的,你不记得了么?还是……不愿意了?」 梁焕知道他不愿意了,但他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躲着自己。上次答应了那是上次,现在他改主意了。 他这样一说,陈述之又不打算走了。一是确实找不到什么理由,二是……怪可怜的,算了,就顺着他一次吧。 第32页 他关了门遮上窗,便伸手去解他的衣带。衣带散落,外衣敞开,划过肌肤时还沾带着浅浅的温柔。 陈述之帮他脱下外衣和中衣,又去解他的裤带。从始至终他一直低着头,只盯着自己手上那点地方,其余的什么都没看。 他扶着梁焕迈进木桶里,梁焕身子健壮,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已经恢復了过来,反倒是陈述之仍旧浑身冰凉。 「臣这里地方简陋,委屈陛下了。」陈述之想,他在宫里沐浴,该是点着薰香,泡着花露的吧?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会大半夜跑来自己这里。 听见这话,梁焕轻轻笑了,他用沾着水的手抓着陈述之的手腕,「没有,你这里很好。」 他也说不上来到底好在哪。 陈述之宛转地挣脱出手腕,埋着头散开他的髮髻,满头青丝泡进水里,他便用皂角小心地在他头皮上揉搓。接着又拿一块毛巾沾了水,给他擦洗前胸和后背。 熟悉的人,熟悉的动作,陈述之记得自己当时是充满爱怜和温情的,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感觉,只是在做一份工作,完成一个任务。 他的动作仍旧轻柔,梁焕也不在乎他能不能洗干净,只是闭着双眼,享受着他的照顾。 酥麻的感觉从指尖接触的地方一直传到梁焕全身,瀰漫心间的是从未体验过的温柔和兴奋。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儿童车预警(并没有 第18章 慾念 渐渐地,梁焕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起了反应。他的动作太勾人了,那一下下的触碰,无论是毛巾还是他的肌肤,都带着他浓重的气息和味道。 刚才林贵妃的香还残存在体内,被他这样轻轻地一抓,就给抓了出来。 这没什么稀奇的,早在他还住在陈述之的房间里时,他就知道自己渴望他的身体。只不过觉得那样做不合道义,所以一直憋着罢了。 他以为那种强烈的渴望是被他的那个热切的吻挑起的,没想到即便是碰一碰摸一摸,都如同巨石落水,在他心间翻搅出涟漪。 洗澡水十分清澈,身下的变化一览无余。陈述之当然不会去看,但梁焕开始变得慌乱。他把毛巾从他手里抢过来,在木桶里缩成一团,生硬地说:「好了,你出去吧。」 陈述之并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也不想去探寻,他让自己出去,便出去了。 看着他离开房间关上门,梁焕总算放松下来,靠在木桶壁上。然而身上的反应还没有消退,心痒难耐下,他鬼使神差地把手往下伸,刚才被他抚摸的感觉再次涌上心间。 敏捷的覆压下,他不禁开始想像,从木桶里站起来,按住他的头狠狠地吻他,掠夺他唇舌间的地盘,占有他口中的温软。 然后把他抱到榻上,解开他的衣裳,触遍他的每一寸肌肤,激烈地点燃他的身体。 然后……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也不需要再想下去了,他的身体早就禁不住他丰富的想像,把滚烫的慾念化作失去目标的箭,命中一池绝望。 梁焕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他靠在木桶上,空虚疲倦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漫上来,直欲将他压倒。混在其中的,是一丝几不可见的愧疚。 他神智已经不清醒了,却仍在胡思乱想。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想而已,也没真对他做什么事。他生得那样标緻,谪仙般的人物,原就是给人想给人馋的,他自己肯定也见怪不怪了。 可不知为何,他感觉像是某种神圣的东西被亵渎了,而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窗外雪花纷飞,凉意透不过窗,屋里燃着通红的炭火,烤得人烦躁不安。一桶热水蒸汽氤氲,看不清浓雾下的真实模样。 * 陈述之在外面等了好久,都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他还以为梁焕出了什么意外,便过去敲了敲门,轻缓道:「陛下,能听见吗?」 见没有回应,他犹豫片刻,到底推门进了屋。他看见梁焕正紧闭双眼靠在木桶上,好似睡着了一般。 他以为梁焕是泡晕了,连忙挽起袖子把他扶起来。扶他时陈述之无意间瞥了眼木桶里面,不由得讶异,他在干了什么,怎么把这桶水弄得脏乎乎的? 其实梁焕并没有晕,如果他真晕了卢隐不会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不过是假寐,但当他发现是陈述之在伺候自己时,决定装晕。 陈述之用毛巾把他全身擦干,又给他穿上中衣。梁焕比他高上一截,块头也比他大,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搬到榻上,给他盖上被子,便一个人拖着装着水的木桶往外走。 过夜就过夜吧,把卧室让给他,自己去睡书房好了。 这时梁焕看不下去了,也不装晕了,从榻上爬起来,上手去帮他搞那个木桶。 陈述之见他醒来有些错愕,又连忙把他往回推,口中一再说着:「您歇着吧,臣一个人就行……」 梁焕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最后还是自己把木桶搬到外面,倒掉了脏水。他又把木桶搬进来,跟陈述之说:「你也洗一个吧,方才觉得你身上凉。快泡泡热水,可别冻坏了。」 说完,梁焕便回卧室躺着去了,想着陈述之洗完就睡了,自己也就不管了。当然,自己也管不着。 梁焕披散着头髮侧躺在榻上,过了一会儿,再次听见有人开门时,看见陈述之端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小碗。 第33页 他跪在榻前,捧着碗道:「臣煮了碗药汤,都是家里有的寻常药材,但都是能驱寒的。臣自己配的,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也不知道他刚才在外面冻了多久,要是真在自己家里受了风寒,到时候再让人知道他大晚上跑来自己家的事,那就有嘴说不清了。 梁焕看见他在自己面前跪着就不舒服,生涩地命令道:「你起来。」 陈述之乖乖站了起来。 「坐下。」 他就坐在榻上,只坐了一点。 梁焕也爬起来坐着,他靠在陈述之肩膀上,一头黑髮就耷拉在他胸前,他盯着他道:「让你去沐浴,怎么煮药汤去了?」 陈述之被他看得心虚,小心地说:「臣怕陛下着凉。」 「那你就不怕自己着凉了?」梁焕是质问的语气。 「臣……」陈述之本来想说「臣着凉无关紧要」,后来想想,这么说有点像故作清高,最后只好说:「臣不冷。」 梁焕不跟他掰扯这个,看了看他手中那碗颜色奇怪的东西,然后把脑袋凑到他面前,仰着头道:「不是给我煮的嘛,那你餵我。」 陈述之扯了扯嘴角,十分无奈。虽然原来也经常给瞎子餵吃的,可现在他又没瞎,自己是他的臣子又不是他的下人,从自己手上吃东西,他不别扭么? 想是这样想,但梁焕要求的东西太多,已经没力气逐一去编拒绝的理由了。陈述之决定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面上十分恭敬,舀了一勺药汤,吹凉了送到梁焕嘴边。 梁焕张开嘴吞下,又喝了好几勺,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滋味。他只记得从他手里喝东西的感觉,记得他认真的动作,记得被他照顾时满足的感觉。 就在梁焕从他手中喝完一碗时,外面忽然爆竹声大作。陈述之看了一眼厅上摆放的滴漏,道:「是新年了。」 梁焕眼角眉梢都挂了笑,满足地望着他。幸好自己跑出来了,不然这个新年,不就得和林贵妃一起度过了?那可不行,还是得和他一起度过。 这是认识他以来的第一个新年,要不明年再来好了。 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梁焕便凑过去说:「新年的时候要许愿的,你许了吗?这时最灵验的。」 他让许愿,陈述之就许了。他在胸前合掌,闭上眼想着:雍州打起来了,希望父亲和妹妹在家不会受到波及。虽然不知道母亲在哪里,但是也愿她平安。也没什么其他的亲人了,关于自己也没什么期望…… 他以为许愿是要在心中默念的,没想到听到梁焕在后头全说了出来:「我想击溃欧阳清的党羽,想还利于民,想让整个大平境内……不说百业兴旺,至少安居乐业,不会流离失所。还想让他爹娘都身体康健,还想……」 陈述之一边听着,一边想他爹娘又是怎么回事,据他所知,梁焕的父母应该都去世了才对啊。 想着想着,他发现梁焕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 「还想……让陈行离每天都高高兴兴的,不要总是那般心事重重的样子。」 说出这话,梁焕自己都是一阵惊讶。陈述之这个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根本轮不到自己为他许愿,可不知为何,就是希望自己的愿望里有关于他的一部分。 原本他以为,自己这一趟来,就是因为让林贵妃的香勾出了贪图陈述之美色的想法。经过了刚才的释放,现在已经没有一点那种想法。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人,还是说出了这些话。 梁焕渐渐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比自己先前想的要复杂。 被他这样一说,陈述之都不好意思再冷眼相待了。于是他终于露出笑,眉眼弯弯道:「陛下许愿,如何把臣也带上。您这样说,以后臣便是不高兴,也不敢给您看了。」 这话说得梁焕很舒服,他连忙摆手道:「不算数!刚才我胡乱说的,你不高兴就告诉我,我哄你高兴。」 陈述之就当听个笑话,起身去端那空碗,「陛下早些睡吧,这药喝完了要休息才能发出来。」说完他便往外走。 梁焕想都没想就抓住他的手臂,一副讨好的模样,「你陪我睡嘛。」 「又不是只有一张床了,两个人睡怪挤的。」陈述之以为他又回到了过去,也就随口应付着。 然而当他对上樑焕的目光时,发现他的神情有些怅惘。 陈述之有些不明白了,他以为梁焕抓着自己不放就是闲得无聊寻开心,可看到这怅惘时,又觉得不仅仅是这样。 他好像想要从自己身上索取什么东西一样,一切拒绝的信号都会让他失望。 梁焕的唇角一点点塌下来,他放开他的手臂,轻描淡写地说:「我与你玩笑的,你快去吧。」 陈述之不愿再多想,低低说了个「是」,然后便端着托盘和碗迅速从这间屋子里消失。 * 看着那个身影从眼前离开,门被轻轻关上,梁焕根本无心睡眠,觉得非要把今晚的事想明白不可。 他在这间屋子里转来转去,原本陈述之是睡这里的,他来了便给他睡,所以这屋里全是他的东西。他钻进衣柜里,抚摸他穿过的每一件衣裳,又趴在床上,贪婪地从被褥间寻找他的气息。 置身于那个人的痕迹之中,他觉得又温暖又紧张。 他走到梳妆檯边上,翻找了好久,也没找到自己当初送的那把梳子。他是收起来不肯用吗?该不会是……扔了吧? 第34页 他在这间屋子里越待越烦躁,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雪,仍然无法静下心来。于是他推门而出,厅堂上的炭火都熄灭了,身子还没冷静下来,他就发现自己一直盯着楼梯尽头的房间看个不停。 他又嘲笑自己,想看就去看一眼呗,偷偷看,不吵醒他不就行了。 第19章 懵懂 梁焕轻手轻脚地爬上楼梯,来到门口,小心地把门推开一个小缝。屋里已经灭了灯,榻上的人影静默不动,想来已经睡着了。 原本梁焕只是想看一眼,可真正看到了又不忍离去。反正他已经睡着了……再看几眼也没关系吧? 门缝又开了一点,他钻进去,蹑手蹑脚地挪到榻前,蹲在地上看榻上之人。 陈述之睡着了是另一种好看,侧躺时身躯的弧度迂迴宛转,面部的线条温和而流畅,但神态上多了几分慵懒,掩盖住他平日里的清雅出尘,一副全无防备的样子,反而更吸引人去亲近。 未经捆束的髮丝散乱着,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每一根都是用他的温柔长成。他忽然想到一段时间之前,自己总是帮陈述之扎头髮,那时常常漫不经心,无意之间竟错失了多少柔肠。 这个时候,梁焕眼前浮现出了许多和他有关的画面。 大雨中,那个模煳的身影穿过雨帘向自己走来;他房间的床上,他手指沾了药膏在自己身上温柔涂抹;镇卫塔的顶层,他带着些羞怯亲吻自己;还有…… 这些回忆,共同指向了这个人的美好。 这个人之所以美好,不是因为他做过这些事,也不是因为他长相俊美待人温和才思敏捷文采斐然,而仅仅是因为他是陈述之,这个名字天生就是与众不同的。 他被死死地拽住,粘在泥潭里,再也出不去。 梁焕知道,如果他现在对陈述之做点什么,他也没有反抗的余地。可他却不太想做点什么,就想这么静静地看看他。 渐渐有一种感受在他心间生长,逐渐弥散到全身。兴奋、甜美,却又畏惧、迷茫。 不只是想利用他满足自己的欲望,还想让他高兴,想被他照顾,想被他放在心上,想一天到晚赖着他,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他。 没有人教过梁焕如何命名这种感受,但他猜想,大约就和自己当初向他表达的那种差不多。 早知道现在会这样想,当初为何不认真一些? 梁焕伸出手去摸他的脸颊,自己的手冰凉,还在颤抖,但陈述之的脸却是热的。他阖上双眼,专注地感觉着手上的触感和温度。 想要的话,那就去索取好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会愿意的。就算不愿意,也要软磨硬泡让他愿意了,他最禁不住自己装可怜讨好他,这样一定可以。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大多都得到了。他再好,能比江山社稷还难么? * 大年初一无事可做,陈述之本来打算睡道中午,可梁焕在自己家住着,他就不得不早起给他做饭。 新年第一顿自然要丰盛一些,他也不知道宫里都做什么,也不知道梁焕爱吃什么,就和了点面,把能想到的吃的都做了一遍。 他摆上桌一碗汤面、两根油条、一盘饺子、一块年糕和一碗汤圆,还有满满一壶泡好的红茶。 一走出房间,梁焕看到这一桌子,不可置信道:「行离……这些都是你做的?」 陈述之随意一笑,「家里也就这些,做得不好,您凑合吃一顿吧。」 梁焕急忙坐下开吃,也不知是因为饿了,还是因为是他做的,他从没发现自己早上居然能吃这么多东西。 很快,他便想起了昨晚一直在关心的问题:「行离,我之前送你的那把梳子,你还留着么?」 陈述之平淡道:「之前要走的时候,带不了,放在雍州会馆了。」 「什么?」梁焕顿时有些生气,「我送你的东西,你随随便便就不要了?」 陈述之被他弄得有些无措,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那种东西,本来也没什么保留的意义吧。留着它,日后看到时,想起来当年是多么丢人么? 「您总不希望臣记着当初为何送那东西吧。您若现在赏赐什么东西,臣必定妥善保存。」 被他这样一说,梁焕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思,皱着眉头思考。他说得也没错,可当时是编的原因,现在不是啊! 不行,要去找回来。 他放下筷子就走,陈述之有些错愕,在后面叫他:「您去哪儿?斗篷还在屋里……臣送送您?」 「不用了。你方才一直在看我吃,自己也吃一些吧。」梁焕回去拿了斗篷披上,大步出了门。 陈述之当然不是真心想送他,待他一走,立刻去关上了门。 * 正月初一是个艷阳天,热烈的日光烤化了昨夜的积雪,在城中的道路上蜿蜒成细小的水流。 快走到雍州会馆时,梁焕发现对面开了另一家旅店,名叫「雍州官办会馆」。他不禁失笑,官办会馆,那肯定是官府办的,来和雍州会馆抢生意的吧? 走进熟悉的店铺,他果然听见大堂上的客人在聊官办会馆低价抢客的事。老闆娘一见他来了,便热情地招唿道:「林公子!好久没见你了,你也和陈公子一起搬走了么?——对了,差点忘了,陈公子给你留了东西。都好久了也没见你来,现在给你吧。」 第35页 「什么东西?」梁焕好奇地走到柜檯边,看着她在柜檯下面翻找。 很快,老闆娘翻出一个盒子和一摞叠起来的纸,交到梁焕手上,「这是陈公子离开京城前留给你的,后来他又回来了,也没来拿,这东西就一直放在我这。」 梁焕便在大堂上找个地方坐下,先打开那盒子,果然是当时送的梳子。再展开那些纸…… 有几张纸是诗词,还有几张是文章,其中详细描述了那段时间他们一起做过的事。什么去镇卫塔看烟花,去幻真阁听戏,或者是在街上闲逛,或者是吃饭睡觉这等小事。 他没有直接写出他的心思,但从缠绵绮丽的文字中,也能窥得一二。 梁焕越看越激动,从这张纸上写的来看,他也是有那个想法的。想想以前,他其实很多次给了自己暗示,然而自己一次也没想明白。当时都以为是逢场作戏,一直没当真,就一直给耽误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去找他把事情说清楚,不就重归于好了吗?一点也不困难。 然而这些纸的最后一张是一封书信,是陈述之打算离开京城时写给他的。即便是写这种信,他的辞藻仍然生僻而委婉,还满篇都是敬语,梁焕看了许久才大致拼凑出他的意思: 你看到了这封信,说明你或多或少对我的离开还有些关心。既然你关心,我也不介意解释给你听。 可能对你来说,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欺骗他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我无法指责你,但我受伤了,我不能继续待在这个给我带来伤痛的地方,也不想再看见你,所以我决定离开。 看到这些,梁焕不免惊讶。原来当时,他竟受伤了么?怎么一个字也没同自己说过? 想想也是,自己离开雍州会馆那天,还有在琼林苑里,他小心藏起的眼泪,可不都是自己害得么? 所以他把这东西扔在这里不带走,所以他要离开京城,所以他说要给他「留一点颜面」,所以无论自己想为他做什么他都要拒绝,用他所谓的规矩礼数挡在中间,好与自己保持距离。 他表面上不说,是因为不敢怨怪自己,不能来找自己算帐。可实际上他什么都说了,他只能说到这个地步,是自己蠢笨,什么也没看出。 想到这里,梁焕难免一阵心疼,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伤了他,那就去道歉,欠他的,就好好把他捧在手心补偿他。 反正他有那份心,只要足够诚恳,就一定能打动他。 * 正月初三的夜晚,天气依旧寒冷,京城人燃放焰火的热情却丝毫不减。 无论在京城的哪个角落,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天光艷丽,看得多了反而觉得太过热闹,以至于有些拥挤。 而镇卫塔里仍旧黑漆漆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陈述之吃力地拾级而上,他不明白梁焕为何突然叫他来这个在记忆中有些褪色的地方。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座塔,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来说,爬七层高塔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喘着粗气上到塔顶,果然看见了那个高挑的身影,正一个人站在窗边向外望着,窗外烟花一朵朵炸开。 陈述之以为回到这个地方,故人故景能让自己心中多少泛起些波澜,可他四下看看,能分辨出上次和他一起来时待的位置,却没产生任何情绪。 于是他坦然走上前去,不带任何语气地唤了一声:「陛下。」 梁焕闻声立即转过头来,见陈述之跪在自己面前,一丝不苟地念着:「臣拜见陛下。」 这次梁焕没被他这副模样弄出气来,而是温和地上手扶他,把他拉到窗边,轻快道:「上次与你来这里,烟花还没有这么多,新年时才叫热闹。」 看向窗外,天上果然五颜六色,咫尺可摘。就是太闹腾了,陈述之觉得有些头疼。他以为梁焕只是随口提起过去,也不知他有什么事,便顺着他:「是挺美的。」 梁焕见他这样说,就开始得寸进尺:「你还记得么,上次我们一起来这里……」 「陛下叫臣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陈述之目光低垂,用淡淡的话音打断他。 第20章 大言 手上便被塞了个东西,陈述之拿起来看看,是装着那把梳子的木盒。 「这个……还是送你。」梁焕小心地说。 这东西陈述之是一点也不想看到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看重,居然还特意找了回来。 他既然送了,陈述之便只能收下,想着拿回去压箱底就好。 送完东西,梁焕忽然转过身,望着眼前埋头的人,抓住他双手,认真道:「行离,你看着我。」 陈述之只得抬眼,眼神空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过去我做过一些错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真不知道。」 这话说得谨慎而诚恳,在窗外热烈的烟花下反衬得格外寂寥。 一开始陈述之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个,仔细一想又明白过来,他既然拿到了梳子,肯定也看了那些纸。 那时候不愿说,不想让他看,是因为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彻底放下,怕在他面前显得丢人。不过现在往事已矣,看了就看了吧,无所谓。 他刻意地一勾唇角,话音云淡风轻:「没关系,都过去了。」 梁焕听到这个回答,面上现了喜色,满怀希望道:「你不怪我,原谅我了,是吗?」 第36页 「臣从不敢怪您。」陈述之不假思索地说。他说的基本上也就是事实。 听到这里,梁焕便身子往前凑了凑,捧起他面无表情的脸。忽明忽灭的烟花下,他的容颜阴晴不定,弄得梁焕莫名一阵慌张。 上次在这里,他这样看着自己时,也是这般慌张吗? 他用了多少勇气,倾注了多少情意,才做得出那样的事? 然而这时候的梁焕并没有过多犹豫,他觉得陈述之本来就有意,而且说了不怪他,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一步该由他来迈,迈出去之后,这个人就是他的了。 一簇大红色烟花在窗前绽开,目光交会间碰撞出了绮靡的意蕴。 陈述之愣怔地看着眼前这张威仪持重的面容一点点靠近自己,然后俯下身来稍稍歪了头,勐然向前,在未被察觉前便捕获了自己的双唇。 谨慎地触碰,耐心地开启,温柔地占有,陈述之感到唇齿之间一片濡湿,口中被陌生的东西塞满。 他的每一个移动和按压都深切而柔缓,去到下一处时,好似还在贪恋上一处的滋味,好似想一次获得这口中的全部,却没有足够的从容,只能一处处细品。 透过那些动作,陈述之明显感受到了他的渴念,这种情绪不像上次那般疯狂,而是克制而隐晦地表达,也不知是不是害怕和上次一样弄疼了自己。 他一下下做得缓慢,整个过程拖了很久,久到陈述之都开始想,他到底要干什么。 叫自己来这种地方做这种事,莫非是心血来潮想回忆过去?可那些过去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回忆的?还是又要编一个谎言,从自己这里获得什么东西? 如今自己对他百依百顺,所有的拒绝都是在乞求,他如果想要什么,自己根本没有不给的余地。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搞这么一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焕终于尝遍了每一个角落,虽然意犹未尽,却觉得总这样占着人家不太好。这才是第一次,以后有的是机会。 于是他恋恋不捨地退出,随即衔接了一个动作,轻柔地把面前的人拥入怀中,一手放在他头上,顺着嵴柱缓缓滑落到腰间,然后再稍稍用力将他抱紧。 「行离,既然你不怪我,那……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梁焕问得很郑重,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一句严肃的承诺,没想到却听见陈述之迷茫地问了一句:「相信什么?」 他只得自己严肃地说:「相信我会一直对你好,不会再抛下你不管。」 陈述之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往后退了退,皱眉道:「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被他这样一说,梁焕便有些着急,两手在一起揉搓一会儿,一字一句道:「我想和从前一样。」 陈述之愈发不明白他的意思了,「臣现在住的地方,旁边没有邻居,什么也听不到。您想要什么,臣能给得起的,您直说就是了。」不用讨好,也不用拿什么东西来换。 「我想要你像从前那样对我。」梁焕的话音带着些许颤抖。 这下陈述之听懂了,听懂之后,虽然觉得不应该,但他还是对面前这人生出一股强烈的愤怒。 从前还知道编个藉口来遮掩,现在已经要明目张胆地索取了么?他整天那么多人伺候还不够,非要骗取人的真心做什么?难道因为他一事无成,所以必须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能耐? 想到这里,他知道自己过分了。他又怕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真的会在梁焕面前发火,于是打算立刻离开这里。然而当他抬头,不经意间对上他渴慕的目光时,他又有些不忍心了。 一次又一次的不忍心,让他占尽了便宜。 陈述之到底还是跪在他面前,淡漠地回应:「臣对陛下尽忠竭力、一片丹心,绝无非分之想。」 梁焕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看似无比恭敬的人,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早就知道结果,却又不死心,非要去撞墙:「怎么会……你明明在意我的!你为什么不承认……」 陈述之心头微微一颤,又故作无事发生: 「陛下是看了臣从前写的东西?」他拿出那个木盒,「既然把这些都放在那里给您看,就是说已经放下了,不在乎了。若非如此,臣现在也无法这样平静地同您说话。您吩咐什么,臣都可以尽力去做,但您这样要求,臣不是故意要违抗您,实在是无能为力。」 眼前的情形和期望形成巨大的落差,梁焕本以为今天会非常顺利,根本没想到过去的事对陈述之来说那么严重。他开始手足无措,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令自己无法反驳,却不愿就这样放弃。 他忽然嫌外面的烟花很吵,拉着他一起躲进了墙壁后的黑暗中。被慌乱的情绪驱使,他粗鲁地去抱他,把他死死按在怀里。 既然道理讲不通,他就使用一贯的招数,瘪着嘴跟他耍赖,还掉下两滴泪来:「你就是怪我骗过你对不对?可我这次是认真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行离,恩公……你救了我,就是要管我一辈子的,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你就忍心看我难过么……」 陈述之刚才想发火的冲动还没完全下去,听了他这一通话,早就冒出了好几个反驳他的理由。可看到他那个样子,不由得又开始心软。 他也想按照最好的可能来想他,便打算说些话,给他那不知道有多少的真心去听。陈述之搜肠刮肚,忽然退后站好,埋着头道:「陛下,臣侍奉您吧。」 第37页 听到这话,梁焕先是有些错愕,明白过来之后,话音顿时冷了下来:「然后呢?」 「然后……您需要的话,多久都可以。」 「谁要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梁焕别过头去,抽着鼻子小声咕哝,「你的一切我都想要,只一样不行。」 只听烟花炸开的声音就足够了,陈述之没有再说话。他想要,自己给不了,那还是闭嘴吧。 片刻之间,梁焕想了很多事。 从他十岁来到京城以来,一直面对着太多无奈,他通常的选择就是坦然接受,从未想过试图改变。既是因为他不敢,也是因为那些改变并不诱人。什么经济民生,到了他手里就只是一堆数字,很难让他产生触动。 现在摆在他眼前的局面,若说惧怕,自然也是怕的。可如果不去改变…… 只是想想都觉得肝肠寸断,失去这个人,就会像十岁那年离开晋州的家来到陌生的京城,那段日子一样痛苦。 但他不再是十岁的自己了,现在的他,已经有能力为了得到想要的而有所作为。 在这种情形下,他没有万全的把握,但他不允许自己连试都不试。 想清楚后,梁焕缓慢地开口,话音像自言自语,却十分坚定:「你不愿意是吧,好,我又不是等不起。你没这个心思,我就给你种出来。你不肯信我,我就让你无可反驳。还有什么?」 「臣不能有这种心思,这不合礼法。」陈述之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回答他这个问题。 「好,那我就让你可以全然不顾什么礼法。」 似是把什么寻常事情随口一说,并没听出有多繁重。陈述之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好大的口气。 梁焕拉过他的手,紧紧握着,恳切道:「好么,行离,你让我试试。」 陈述之被这个问题弄得哭笑不得,「臣说不好有用么?」 「没用。」 这句话之后,陈述之没再反抗,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梁焕一路扶着他送到家门口,走时在门口扑到他怀里抱了一下,这时不会与他目光相对,他便带着些歉疚说:「对不起,是我不知轻重,冒犯你了。」 「没事。」陈述之也不能说什么,他都纡尊降贵跟自己道歉了,有事也得变成没事。 回到路口的马车上,梁焕看见卢隐,沉声道:「告诉所有的护卫,以后朕同这个人在一起时,你们怎样保护朕,便怎样保护他,不许他伤着毫髮。」 * 陈述之的新年没有特别的事要做,原本打算每天睡到中午,这一天却早早被敲门声吵醒。 他简单缠了一下头髮,披上件外衣就去开门,结果看到门口站的几个人身着宫里小太监的衣裳。 为首的那个说:「宫里赏赐了东西。」 陈述之吓了一跳,正要回去整理仪容,那太监又道:「您别麻烦了,陛下说了,放下就走,不必谢恩了。」 他这样说,陈述之只好看了眼他们手捧的箱子,疑惑道:「是什么东西?为何要赏赐?」 太监回答道:「都是些您用得上的东西,倒也不知是什么由头,陛下说您喜欢就赏了。」 陈述之莫名其妙地把那个沉甸甸的箱子搬回家里,小心翼翼地打开……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写接吻写了五六百字……(毕竟脖子以上hhh 脖子以下也会有的,在后面!我开车贼稳! 第21章 拙诚 箱子里放了一堆各式摆件,什么瓷瓶、烛台、屏风之类的,陈述之不太懂这种东西,只觉得看上去就很昂贵,反正他家里是用不起。 箱底是几个捲轴,他展开来,是几幅字画,署名都是前代大家。这么珍稀的东西,应该都是仿制品吧。 所以,送这么一大堆东西来,却一句话都不说,是什么意思? 这可把他愁坏了,他把这些东西的名称写在纸上,颠来倒去地拼凑,还以为能谐音出一句话,最后却一无所获。 * 正月初八,崇景五年的第一次朝会,年前的三本奏疏被拿了出来。 事情很容易查证,弹劾的那三件事件件货真价实,谁也赖不掉。 于是梁焕便说:「在朝官员德行有亏,都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大事,朕也不好严惩。这样吧,你们三个回去各自拟个本子上来,把事情说清楚。只要认个错,把能改的都改了,朕也就不追究了。」 本来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但是所有人都没忘记,这事的本质是对欧阳清的一次挑衅,不会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结束。 果然,欧阳清开口了:「短短几日便有接连三份奏疏揭发朝中要员的劣迹,足以说明大平朝堂仍有更多劣迹尚未被检举。臣提议,在京官员每人写一份奏疏,自陈过往失德之事,交御史台审阅。若其情轻微,有过能改者,可不予惩戒;若有大过,亦从轻处置。」 他的意思是,不是说他的人有问题吗?那好,大家都来挑挑问题,看是不是人人都有问题,说不定别人的问题比他还多呢。 梁焕也知道,上次欧阳清妥协了,这次又来,他肯定会反抗。好在管御史台的张鑫田是林烛晖的人,所以,梁焕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欧阳清的提议。 百官上疏骂自己,这道圣旨很快传遍了京城。雍州会馆的人听说了这事,还争相帮清正廉洁的陈述之出主意,建议他骂自己二十四岁了还不娶亲实在是不孝。然而翰林院庶吉士没有品级,根本不在这次骂自己的行列中。 第38页 趁这个机会,着名贪官张鑫田当然狠狠捞了一笔,不过在捞钱之余他能够坚定自己的立场。 所以,他提交了审查的结果:大家写得都挺好,态度都很端正,也没犯过什么大错,就都不用处置了。但是有一个人态度不认真,可千万不能放过他。 这个人就是吕殊。 其实也不能怪张鑫田针对他,吕殊是自己找死。 他被贾宣骂了,当着大家的面揭穿自己过去的丑事,感到十分不快。他根本没打算好好认错,觉得张鑫田不会一本本仔细看,所以交上去的东西一共就五句话,其大意是:我错了。我都改。怎么改?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得改了。就这样吧,算了吧。 结果他失算了,张鑫田是不会自己一本本地看,但他召集了整个御史台一起看,每本都看了。 看到吕殊的奏疏时,梁焕都被他气笑了,本来只是试探一下,但既然吕殊敢这么玩,那真是逼得他不动手都不行。 不过梁焕还是很给欧阳清面子的:吕殊德行有亏不知悔改,不能胜任户部侍郎的位子,但是年资已久劳苦功高,打板子是不合适的,降职也是不合适的,那就平级调任吧,调个清闲一点的岗位。 于是吕殊调任詹事府少詹事,与户部侍郎一样,同为正四品。 詹事府这个地方,虽然说起来好听,但是其主要职责是辅导太子。梁焕连孩子都没有呢,更别说太子了。 所以这么一搞,相当于剥夺了户部侍郎吕殊几乎一切的权力。他写的那东西大家有目共睹,梁焕要动他,就连欧阳清也不能有任何意见。 一开始的一场试探,因为吕殊的作死,就变成了新人的全面胜利。 * 「来,咱们一起举杯,庆祝首战告捷!」 素隐堂内炉火正盛,堂前放着一张圆桌,桌子中间是个正在烧水的铜锅,桌上摆了一堆禽肉蔬菜。六人加上樑焕围坐在桌边,每人面前都放着酒杯。 梁焕和他们差不多年纪,很容易就聊到一起去。加上大家有着共同的事业,时间久了,便也不跟他们摆架子,经常同他们一起说笑。 许恭这样一说,几人纷纷站起来。举杯相碰,然后一饮而尽。 这个新诞生的组织,就以它诞生的地方为名,叫做素隐堂。 梁焕见陈述之喝得一滴不剩,皱了皱眉,按着他的手腕道:「你别喝了,再像上次那样,我可不管你。」 「上次?」这话被他们听见,许恭把脑袋凑过来,「你莫不是喝大了?陈行离这样的美人儿,喝大了只会更加风流倜傥吧?」 陈述之脸上一红,心里怨怪梁焕把这事说出来做什么,许恭在这,肯定又会被他嘲讽。他又担心那些人乱想,忙解释道:「琼林宴的时候,我喝多了酒,在园子里让陛下给捡着了。」 梁焕把刚煮好的肉夹了一筷子到陈述之碗里,不耐烦道:「别解释了,赶紧吃吧。」 见到他这个动作,陈述之有些错愕,愣愣地望着梁焕,这么多人看着呢,这是干吗啊…… 然而没人在意他们,许恭继续站起来说他的词:「这次能取得这么大的成绩,各位都劳苦功高。先要多谢陈行离写的文章,还有江云开找的那两位同年,还有你们两个搜集的事迹……」 许恭在那一个个地夸,有人就来了一句:「许在心,你怎么不把你那个小跟班带上?」 「小跟班?」旁边便有一个人笑,「那是老跟班吧!」 又有人跟着凑热闹:「是啊,严老爷天天给你带饭,你就应该把他带过来,年纪大了不能写文章,做做饭也是好的嘛!」 「严老爷」是这几个人私下里对严苇杭的称唿,他们中最大的也才三十出头,看四十多岁又性格木讷的严苇杭怎么都不顺眼。 许恭嫌恶地皱了皱眉,「你们别老把我跟那个糟老头子放在一起行不行!」 江霁解释道:「严老爷的闺女许了柴唯的儿子,算是欧阳党的姻亲了,肯定不能带上他。」 然而许恭一点也不想讨论严苇杭的事,就把江霁拉过来挡着:「你叫王永和刘远去上疏,给人家好处了没?」 被他提醒,江霁便看向梁焕,给好处这种事,自然还得他来,「陛下,这次让他们二人去上疏,臣也说了很久,他们才勉强答应。还有其他一些同年,调查欧阳党人的时候出了不少力,您看这些人……」 梁焕思索起来,是得让这些人知道,为新党办事是有好处的。但是他们初入朝堂,又没有理由直接提拔,又不在吏部考评的时候,他们也远没到封妻荫子加官进爵的程度,那能给点啥? 贾宣乐呵呵地来了一句:「要不送点钱吧?」 「这个好……」 送钱是个不错的办法,其它东西都得明着送,明着送就得有个理由;但是钱可以偷着送,偷着送不需要理由。 梁焕扭头跟江霁说:「朕过几天拿点钱放在这里,你给大家分分吧,务必让他们都高兴了。再代朕抚慰一下他们,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又坐一会儿,梁焕觉得自己在这里他们也吃不好,便藉口说吃饱了,一个人跑去阁楼坐着。 他在的时候,陈述之连夹菜都不敢。他走了,他才开始放开吃。江霁见到他那样子,旁敲侧击地问:「琼林宴的时候还真以为你千杯不醉,当时你模样怪怪的,还一直给自己灌酒,是有心事?」 第39页 陈述之很担心那些事让人知道,轻轻摇了摇头,「一点小事,都多久了,不记得了。」 他这样说,许恭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怎么能被他捡着?你们这是有私交啊?」 「没有,别说这种话,再传出去,不是害我么?」陈述之立即否认。 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等他们吃完,相继离开后,陈述之却知道自己不能走,梁焕去阁楼里待着,肯定就是等着见自己的。 他缓缓爬上楼梯,见梁焕歪在榻上闭着眼,桌上放着茶壶和两个杯子。他只当梁焕睡着了,便自找了个椅子去坐着。 梁焕从脚步声都知道是他来了,却不肯睁眼,对着空中拉长了话音道:「恩公,我口渴了,看不到茶杯在哪……」 自打知道了他对自己的心思,陈述之便不大爱做这种需要和他靠近的事,可他这话说得像是一个命令,由不得人拒绝。他只得去倒了茶,跪到他面前,用茶杯碰了碰他的手。 这时梁焕便突然睁开眼,握着他的手腕俯下身,就着他的手喝掉了一杯茶。 陈述之也不和他计较这些,把茶杯放回去,面对着他低下头,问出心中疑惑:「陛下,您赏赐的那些东西……臣愚钝,参不透其中含义。」 梁焕眨了眨眼道:「没什么含义啊,就是上次去你家,觉得你那里太寒酸了,给你布置一下。」 陈述之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这是要向自己示好,所以送了一大堆东西来? 他有些哭笑不得,这也太拙劣了吧,送那些俗不可耐的物件,就以为能讨得人欢心,让自己对他感恩戴德了?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臣无功,不敢受禄。」他又露出那惯常的恭敬模样。 梁焕还以为他只是客气一下,爽快道:「你就拿着吧,那不是给臣下的赏赐,是送你的年礼。」 「若是如此,臣一开始便不会收了,这些东西太贵重……」一句「跟你没那么深的交情」被他吞了下去。 又一次被拒绝,梁焕受了挫有些不高兴,话音带着怨怪:「是,你不会收,因为你跟我没有私交,都是我害了你,对么?」 陈述之一惊,合着这地方隔音这么差,刚才在外面说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个人互相称唿都是称字的,所以人名看着有点多 许恭字在心,江霁字云开 严苇杭的名字出自诗经,「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贾宣出自「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陈述之字行离,出自「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素隐堂这个地名也是这里来的 第22章 冷夜 他说自己和梁焕没有私交也没什么错,梁焕对他的兴趣算不得是什么交情。可说这话传出去会害了自己……虽然是事实吧,但这么说确实不合适。 他埋下头,整个身子俯下去,「臣失言了。臣知罪。」 见他这个模样,梁焕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质问陈述之,可他还没学会在这个人面前隐藏情绪,有了不如意就急匆匆地逼他安慰自己。 可是,如果自己只会不断地要求他来照顾,那他又能看上自己什么? 想到这里,梁焕扶起他的身子,抓着他的手臂,用认真的目光望向他,「行离,我不懂你的喜好,随便送的东西,难免不如你意。你喜欢什么就告诉我,我给你找来。」 听他这样说,陈述之只能苦笑,谨慎的话音里不知哪来的几分落寞:「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是臣觉得,陛下龙章凤姿,仰慕您的人一定不在少数,您又何必非得花这份心思……」 梁焕一下子被他说急了,生硬地捧起他的脸颊,斩钉截铁道:「不许说这种话!你可以不喜欢我送的东西,但是你不能质疑我的诚意!」 陈述之不禁在心中冷笑,诚意?他要是有一丝一毫的诚意,当初就不会把自己害得那么惨。同样的伎俩,还要用多少次? 差别只是上次可以拒绝,却不想拒绝;这次痛定思痛想拒绝了,却已经无法拒绝了。 也罢,他要做这个样子,那就当看个乐子。反正不为所动,也就不会为之神伤。 「我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以前都是别人伺候我,从没人教过我如何揣度心思。我胡乱做的,难免慢待了你。行离,你给我些时间,我一点点学,学会了一定好好对你……」 梁焕说着说着头都低下去了,一副失落的样子。 而陈述之没有回应他这番看似掏心掏肺的话,反正他也没有给人拒绝的余地,还是沉默显得恭敬一些。 * 这天下了早朝,梁焕把左丞相林烛晖留下了。 林烛晖还以为他又想到了什么对付欧阳清的法子,要和自己商量,没想到他上来就是一句:「林丞相,你当年是怎么讨好叶将军的?」 他着实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年轻时的往事都过去几十年了,现在早就没人拿这事取笑他了。而且他怎么突然问自己这种事…… 「我也遇到麻烦了,跟你取取经。」梁焕若无其事道。 从梁焕十岁进宫之后,林烛晖就一直刻意接近他。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先帝的授意,还以为这个大伯是喜欢自己,所以他和林烛晖很是亲密,无话不谈,把自己的那点乱七八糟的小心思全告诉了他。 第40页 后来梁焕登基之后,因为有了君臣之分,再加上很多时候立场不同,他和林烛晖的谈话也就逐渐只剩下公事。 但这件事……他实在是没人可问了,只好厚着脸皮来问他。 突然被问到这种事,林烛晖也有些侷促:「您……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就比如你想讨好他,但是你做的事他不喜欢,怎么办?」 他这样说,林烛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问:「臣方便问问是什么人吗?」 「不方便!」梁焕扭过了头。 什么都不知道,林烛晖只好硬着头皮强答:「臣以为,做什么事不要紧,只要肯花心思。事情做不到点子上,人也能被心思打动。」 听了这话,梁焕若有所思。的确,之前送他那些贵重东西,自己只是吩咐了一句,之后都是下人挑的,自己根本一点心思也没花过。 做这些事,是要说明自己在乎他,那就得让他知道自己肯为他付出。 林烛晖逃出未央宫后,还想着找人往宫里递个信,让自己闺女林贵妃仔细着点,看他身边都有什么人。毕竟生儿子的事还八字没一撇,不能让人给抢了先…… * 正月十五这日出奇地冷,陈述之中午就被翰林院放回来了,在家里待到傍晚,便重新梳了头换了衣裳,预备应狗熊的约。 他正繫着斗篷的带子,忽然听见敲门声,还有些讶异。说好了去他家,怎么还找过来了? 「是狗熊么?我才收拾好,就来了。」 「我进来了啊。」门吱呀一声,陈述之听见这不是狗熊的声线,疑惑地望向门口。 果然,上次除夕不让人好好过,元宵又来。是不是以后逢年过节都要伺候他了? 梁焕两步迈到他面前,不敢离他太近,就前倾了身子问:「你约了狗熊?」 望着梁焕冻得通红的脸颊,他有些愣怔,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行礼,才矮下一点却又被他拽起来按住。 「是,打算跟他们吃个饭,晚上去看灯。」 「那正好啊,」梁焕拉着他往外走,轻快道,「我同你一起去,省得他们总是不带我。」 听他这样提议,陈述之第一反应是问他宫里的宴会怎么办,后来一想,他除夕都能出来,元宵又有何不可。 可是陈述之丝毫不想与他一起去,有他在做什么都不自在。而且在他的朋友面前,自己甚至都不知该如何称唿他。 梁焕仿佛看穿他的想法,叮嘱道:「外头不要行礼,一会儿我就是林未央,不许说漏嘴了。」 这个曾经挂在嘴边的名字,唤起了陈述之一些久远的记忆,又迅速让他压抑回去。 冬日里天色暗得早,然而陈述之还是从晦暗的路边挑出来一棵草,拔了拿在手里。 「这是什么?」梁焕就着他的手玩那深褐色的草尖。 陈述之被他的手指碰得痒痒的,遂拿到一边去,「合恨草,冬天治手脚皲裂的。儿时母亲总会在家里放一些,摘一株回去备着。」 梁焕闻言立即皱了眉,「你那双手,碰到雪都受不住,干什么弄得皲裂?」 「洗衣裳,洗菜,沾上凉水,轻易就冻着了。」他平淡地答道。 然而梁焕却满脸都是担忧,干脆道:「这怎么行!这样吧,我给你派两个下人过来,以后这种事不许自己做。」 陈述之就知道在他面前暴露短处会是这个后果,他垂下头,谨慎道:「多谢您,不过不用了,臣不习惯家里有外人。」 「那……我给你送几个炉子送点炭,你烧热水洗。」 见他这般殷勤,陈述之大约也猜到他才图谋什么,不愿受他莫名其妙的恩惠,话音带着些犹豫:「您的好意,臣心领了……知道您是想照顾我。这事算不得什么,冻着了用点草就好了,不用您费心。」 梁焕虽然还是心疼他,那份急于施恩的心思却被他的话堵了回去,只能闭嘴。 他们到达时,狗熊家里正在一道道地上菜,梁焕热切地跟他们打了招唿,鹦鹉笑着问他:「林承平,我们又没叫你,你怎么来了?」 梁焕搭着陈述之的肩,挑了挑眉道:「你们把他叫过来了,我怕你们欺负他,过来看着。」 熊猫放下手中的菜盘,懒懒道:「我们欺负他?我要是陈行离,肯定最怕被你欺负。」 屋里传出一阵笑声,梁焕虽然口中骂着他们,眼角的得意却掩盖不住。 陈述之皱着眉要去帮他们端菜,被梁焕抓回来按在位子上坐着。路过的狗熊看到他手中的草,随口道:「看到你才想起来,这个季节,该给察多的友人送点合恨草过去了。」 「送去察多国?这么远?」陈述之好奇道。 狗熊侃侃而谈:「合恨草只在中原长,察多国没有这草,气候却更容易烂手烂脚。所以那边的合恨草贵得不行,朋友每年都会托我从大平送去。」 陈述之只当是件无关的事随便一听,并没多在意。 饭桌上,梁焕跟几人谈天说地,聊得很是起劲。有他在场,陈述之便不太敢说话,只是闷头夹菜。 熊猫给每人添了一碗元宵,陈述之刚要动手,碗就被身边那人抢过去。他舀出一个元宵吹凉了,笑嘻嘻地送到陈述之嘴边。 陈述之迟疑地望着他,原先自己也时常这样给瞎子餵饭,可现在再做这事,其中含义就有所不同。他没有张嘴,也没有说话,就这么盯着梁焕。 第41页 既然他说自己是林未央,那就不必凡事都听他的。就算不敢指责他,至少可以不顺从。 僵持片刻,梁焕终于觉得心虚,尴尬地把那碗元宵放回去,讪笑道:「你自己吃,我就给你吹吹……」 被这样一弄,陈述之就觉得很别扭,只吃了两口,便藉故去茅房离开了屋子。 外头天色完全暗了下去,而京城的方向远看便已灯火辉煌。陈述之真的去茅房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却在路上看到了一只……鸽子。 那小东西就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他要往前走,它也不躲。陈述之不由得俯身去看,发现它腿上绑着一卷小小的纸。 特意停在自己面前,是让自己看吗?这样想着,他便解下了那捲纸。 这张纸不是写给他的,按说看了收信人就不该再往下,然而他没克制住好奇心,匆匆扫了两眼,看见上头说着什么要和察多国开战,多弄点合恨草之类的事。 好像是什么挺忌讳的事?他生怕别人知道他看了,连忙重新卷了那纸塞回去。 陈述之和那只鸽子一起走回门口,这时梁焕出来拉着他问怎么去了那么久,他一边应付着,一边看见狗熊发现了那只鸽子,然后迅速取下它腿上的纸藏在衣服里,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席间。 虽然好奇,但陈述之到底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看过也就过了。 吃过饭,大家相约到街上看灯。本是众人一同去的,然而走着走着,那几人忽然越来越快,陈述之要去追,却被梁焕拉住不让走。 等到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陈述之才发现那几人就是故意的。刚才自己不在屋里,指不定梁焕同他们说了什么。 夜间转凉,去往城中的乡间小道没有灯,满月当空,然而薄薄的月光只能铺开前路,即便相隔咫尺,身边人的神色也不大看得清。 只听语气,也能察觉梁焕话里的怨怪:「一直在躲我,我就那么可怕么?」 第23章 暖灯 陈述之暗自嘆了口气,自己不过是沉默了些,他为何如此在意?好像他最近总是在意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先前逢场作戏时他就不会想这么多。 他按部就班地回答:「不是怕您,臣是怕自己。怕说得多了,掺进对您不敬的话。」 「你怎么会这么想?」梁焕转过头,盯着他的双眼,「对我不敬的话,你以前说得还少么?我还能真去怪你?」 「您可以不怪,但臣不能说。」 听到这话,梁焕不禁想起很久之前,他们在幻真阁看戏时,陈述之发表的那些言论。当时他就不理解,此人长得那样风流,脑子里为何全是古板的想法? 这样的人劝了也不会听。梁焕苦思良久,忽然过去拉他的手,绽开一个饱满的笑,「那就这样好了,我以后多来缠着你,你习以为常了,是不是就可以不怕了?」 握着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梁焕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可能不合适,可他又不知如何求证。谁知道他不躲是因为不介意,还是因为不敢躲。 最后梁焕还是决定开口去问,手上十指交合,他的话音难得地小心:「行离,我这样……你不会觉得我狂妄吧?」 陈述之身上很僵,找寻了许久合适的措辞,淡淡地给出回答:「还好,不至于受不了。」 这话虽然说得委婉,梁焕还是慢吞吞地松开他的手。 「您还是别多来了,臣不想因为自己而耽搁了您的正事。」陈述之很少如此坚决而冷淡地拒绝。 这话说得梁焕心里凉凉的,也不知他是真在乎那些「正事」,还是只是不想见到自己,随便找了个藉口。 他藏起心中不安,仍旧是笑着,「那我就在你旁边做事,想着若我做得好了,眼前这个人就会欣赏我,便真的就做得好了。」 陈述之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想要功在社稷,居然可以用这种方式。 进了城内,喧嚣渐盛,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逐渐适应突然的光亮。一条条街被大片的花灯铺满,还有星星点点借着如织的游人四处穿梭,在浓重的夜色中,围出一方白昼。 陈述之本来跟着人流要走城中央最繁华的路,却被梁焕硬生生拽去了一旁的小道。小道上行人不多,两边也只有零零星星几个摊位。 看着路边卖的彩灯,梁焕随口问:「给你也拿个灯吧?」 陈述之刚摇了摇头,就见他突然跑到一家摊位上,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灯笼。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梁焕很快就藉口太沉了拿不动扔给他一个。 他瞧了瞧手中正红色的灯笼,上次玩这种东西好像还是垂髫之年。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 「去那边看看吧。」梁焕说完也没等他反应,拉着他的手腕就走。 他说的「那边」是一个小小的摊位,架子上挂着几盏暗黄色的花灯,每盏灯都贴着张纸条。那摊主见他们来了,便高声招唿道:「猜灯谜,得彩头喽——」 梁焕把他推到那摊位前,兴致勃勃道:「这是你们文人的风雅事,你去试试,看能拿个什么回来。」 「猜谜要给钱么?」陈述之疑惑地问。不收钱的话,他赚什么? 摊主忙道:「我们老闆今年发了财,送东西攒福报的,不要钱!」 见他这样说,陈述之便抬头看了看灯上的谜面。这些谜面乍听上去有些怪,却不难猜,他一个个地在心里猜出来…… 第42页 他忽然转头望向身旁之人,见梁焕痴笑地看着他,不断地眨眼,也掩盖不了眼底的心虚。 他这又是何必呢。 陈述之愣怔一阵,然后不动声色地从手边的彩灯上取下纸条,交给那摊主,「『此谜缺点不须说』,是评述的『述』字。」 「小郎君真是好才情,一下子就猜对了!给你,这是彩头——」摊主说着,便将桌上的盒子递给他。 陈述之收好东西,做出一副要再猜一个的模样。梁焕却抓着他手臂,口中说着「猜一个就行了给别人留点」,赶紧把他拉走了。 又逛了一阵,灯火虽然好看,然而天气越来越凉,陈述之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木盒,两手冻得通红。 见梁焕仍在享受和自己并肩而行的感觉,陈述之到底还是小心道:「好晚了,天凉,您早些回去吧。」 听见这话,梁焕就觉得是他终于对自己失去了耐心,便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告别时心里有些痒,他却只是笑着多看了他一会儿。 回到房里,陈述之找个角落,把灯笼挂在屋樑上。接着将刚採到的合恨草揉搓一番,敷在冻坏了的手上,这才想起来去拆盒子。 刚才那个摊位上的灯谜,他一眼就能看出谜底,然后发现每一个谜底都或多或少和他自己有关,有的是名字,有的是籍贯。 所以梁焕要专门拉他进那条路,专门让他去猜灯谜。那个摊主看着也眼熟,许是他宫里的侍卫太监之类的吧。 费尽心思倒是真的,但这次的伎俩并不比上次高明多少。用了这么大力气,送来的是个什么宝贝? 陈述之看看手上的盒子,想起之前梁焕送自己的东西,就对它没多少期待。这个大小不会是古玩字画,难道是玉佩金条? 他随手打开盒盖,里面又是两个小一些的盒子。再打开其中一个,这捆起来的一束是……麦子? 不,不是麦子,样貌有细微的差别。这种作物他见过,只不记得叫什么名字,雍州那边也不大会长。 一束不知叫什么的植物,这算什么礼?他拿起这一束东西,却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写了字的纸。 他认得梁焕的字,还知道他写文章和说话一样浅近。然而这张纸上虽是他的字迹,文风却截然不同,好似故意要高深典雅,又没有足够的造诣。 这样一篇文章并不好读,陈述之逐字读了许久才整理出大意: 根据你文章里写的情况,我已让人去雍州查实,你们平凉府确实杂税繁多,部分农户难以为继。但我无法直接改变赋税,也不能把收上来的粮食还回去。 正好西南的几个州今年水稻产量盈余,就让他们运了一些到雍州去,这只是权宜之计,先保证不饿死人。顺便给你送来一束水稻,让你放心。 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表达我的敬意。第一次看你写的那篇文章,就对你十分钦佩。我能下定决心有所作为,原因之一也是被你的志气所感染。 看到这里,他又去打开另一个盒子,其中用笔套装着一支笔,瞧着不是什么名贵东西。笔桿上刻着小字,他仔细辨认,是「襟怀冰雪」四个字。 陈述之轻轻笑了笑,上次不让他送贵重的,这次的水稻、笔和花灯,实在是轻贱得很。 他抚上那一束稻穗,粒粒稻谷碾过手指,隐约能闻到田野间的清香。 他真的从西南往雍州运了水稻么?这一粒粒米,真的救了人性命?当初写下那篇文章只是一时义愤,他真的听进去了?他这样做,只是因为爱民如子,不是什么其它的原因吧? 还有这支笔,「襟怀冰雪」像是一句很谨慎的夸赞,想夸太多事,却不知如何一言以蔽,就只能说得笼统、漂亮些,避免顾此失彼。 只看他写的内容送的东西,整件事就好像是自己冒死写了一篇文章劝谏君王,救生民于水火,最后君王称赞自己的高风亮节,是一副君圣臣贤的清明景象。 可是,倘若他真的打算励精图治,那为何不去广阔天地间找寻他作为君王的价值,而是费这么大力气、下这么高成本,非要从自己身上骗取那些卑微的心思? 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怎么想他、怎么对他,有什么要紧? 陈述之望着手上这些东西,不大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 「陈述之!你是怎么回事,又没你的文章?」程位把一摞纸摔在桌上,怒吼道。 「什么?」陈述之无辜地抬起头。 「前天没交,昨天没交,今天又没交!你要是不想在翰林院待下去了就直说,我给你找个地方去。」 陈述之拢着袖子起身,小步上前去翻看那摞纸,皱着眉道:「学生从未漏交过每日的文章……」 「那我这里怎么没有?」程位话音轻蔑。 他确实没翻到自己交上去的那篇,低头想一想,交是交了,交了之后去哪了就不知道了。一摞纸放在那里,翰林院里这么多人,谁都可以轻易拿走几张,防不胜防。 拿走他的文章有什么好处?害他被程位骂?可能对于某些和他有旧怨的人来说,看到他被骂就会觉得舒坦吧。 但陈述之又没有证据,所以也只能当自己没交处理。前几日的文章大约还能回忆,他便道:「学生都还记得,重新写了再给您吧?」 「不用,」程位挥了挥手赶他走,「你仔细把今日这篇写完,明天交来就是了。」 第43页 今日这篇不太好写,因为它是一篇祭文。如果日后去了礼部、太常寺这种地方,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祭祀,写祭文是少不了的。 陈述之坐在廊下发愁。读书这么多年,从来没人教过他怎么写祭文,连读都没读过,根本不知该如何下笔,更何况这篇文章还寄託了他三天的清白。 吃过午饭,他便去了素隐堂。这段时间以来,梁焕只要下午没事,就会来翰林院把他抓去素隐堂的阁楼里。他在那写程位布置的文章,梁焕就坐在他对面看公文奏疏。 起初陈述之是不乐意的,觉得跟他待着不自在,写文章也无法专心。后来时间一长,发现梁焕只会和他聊朝中的事,从来不提二人的过往,也不再对他动手动脚,最大的恩惠不过是带点吃的,他逐渐也就习惯了。 初春的空气中有股尘絮的味道,暖暖的,像是把春意塞了进去,再飘进人的口鼻中。 陈述之着一身翰林院的制服,行走在嫩芽初发的院子里。他爬上素隐堂的阁楼,从梯子那边探出脑袋来,看见梁焕正靠着椅子打盹。 他怕惊动他,轻手轻脚地坐到桌边,小心地在桌上铺开一张纸,对着空白髮呆。 梁焕其实早就醒了,一直眯着眼偷看他发呆,看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懒懒道:「今日的题目是『守株待兔』?」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有辆儿童车~ 第24章 狼狈 见他睁开了眼,陈述之完全不理会他的玩笑,放下笔,跪到地上低着头道:「臣见过陛下。」 梁焕爬起来坐好,在惺忪睡眼上抹了一把,「起来坐着。说说吧,程位又怎么刁难你了?」 「程学士让写一篇春日里祭祀社稷的祭文,臣实在没写过这样文章。一张白纸在眼前放了半个时辰,竟一字未动。」陈述之垂着眼眸道。 他发现梁焕说得对,自己和他待在一起久了,就习惯了在他面前应有的恭敬,话说得多一些,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担心逾礼。 梁焕歪头想了想,忽然道:「祭文么……要么你读几篇前人写的?我带你去趟宏文阁吧!」 宏文阁是朝廷储存文书的地方,歷年的诏令、奏疏、各样文章都放在里面,供人查阅。这种地方自然不是谁都能进,陈述之知道他在给自己卖好,不大想受:「臣去那种地方,不合规矩吧。」 「我带你去,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规矩还不是我定的。」梁焕挑了挑眉,拉上他就走,「现在就去吧,早看完了,你也多些工夫写。」 他硬要这样做,陈述之便不再反抗,由着他拉下了楼。 宏文阁就设在翰林院的不远处,进了门,便见到几十排架子充满殿阁,每个架子上又放满了各式文书。屋里摆得很满,却并不阴郁,阳光仍从四周的窗户上透进来,温柔了浩瀚典籍。 整个宏文阁的书架按年号排列,每个年号的区域内又按文书的类别分成几个架子。陈述之想了想,太久远的怕看不懂,那就先从上一代,贞贤年间的祭文开始吧。 一年也出不了几篇的祭文少得可怜,贞贤年间只有窄窄的一个架子。因为太窄了,为了整齐,就放到了第一排。 陈述之钻进祭文架子上翻看起来,跟在他身后的梁焕很想帮忙:「你要找什么样的,我也一起找?」 陈述之一句「你就别添乱了」差点就脱口而出,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整理过神态,平淡道:「您歇一会儿吧,臣自己找就好。」 他不让帮,梁焕自然不会上手,但他也不想去歇着,而是站在陈述之身后看他。背面看完了,又绕到架子的另一边,透过缝隙看他忙碌的面容。 每次看他,似乎都有不同的味道。他躲在书架间专心的模样,有一种执拗的风雅。 忽而远处响起脚步声。起先二人都没在意,以为也是什么人进来找东西,直到他们听见话音: 「你也不要一蹶不振,去詹事府只是暂时,我必是要帮你的。你先不要多想,踏实把这件事办好。去年的那帮毛头小子张狂得很,你得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那帮毛头小子,能干出这样的事,背后肯定有靠山……」 「难道你背后就没靠山?快去找你要的东西吧,我也不好说有几成胜算,权且试试,也没什么坏处。」 「是。」 这两个声音梁焕都认得,陈述之都不认得,但是听了内容,也猜到了分别是谁。 陈述之立即放下手中的文书,提着衣摆钻进两个架子中间,又拉了一下樑焕的衣袖,轻声道:「躲一躲吧。」 「为何要躲?」 「让他们以为没人,再听听看。」 欧阳清只是来把吕殊带进来的,他说完便转身出去了,只有吕殊一个人继续往里走。 陈述之站在两排书架中间,身子紧靠着第一排,从外面看不到。梁焕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学着他的样子要躲,但是这书架这么窄…… 现在再去换地方肯定会被发现,要在这里二人并排又站不下……梁焕要躲,就只能正面贴着陈述之,和他靠得越近越隐蔽。 吕殊的脚步停在了附近,他没觉得里面会有人,自顾自地念叨着:「贞贤年间,奏疏……」 吕殊要找贞贤年间的奏疏?找那个做什么?陈述之皱着眉思索。 梁焕摆好了姿势,也不敢贴他太近,藏好后勉强从正面看不见。但这姿势实在是…… 第44页 陈述之靠在架子上,梁焕比他高一点,他手扶着架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像极了把陈述之按在架子上堵住他,堵住他做什么呢?…… 他根本就不敢继续往下想,但即便是想到这里,他也变得额头和手心都是汗,唿吸又重又快,能听见自己急速的心跳声。 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只是远远望着他,生怕让他觉得无礼,怕自己的靠近会让他感到不适。可那些渴慕却不因无法接近而有丝毫消弭,反而在思念的浸泡下愈发疯狂地生长,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而他的这些反应陈述之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他看上去不太对劲,不过他不太对劲的时候也不少。 「奏疏……是这里吧?」 摆放祭文的架子后面几排就是奏疏,吕殊朝那二人躲藏的方向走去。 陈述之心下一沉,迅速观察了吕殊经由的路径。他要找奏疏,不会走进自己在的这条路,只要足够不起眼,就不会被发现。 自己紧贴着书架,是不太起眼,但是梁焕……躲得也太草率了吧!身子堵了半个过道,吕殊不想转头也得转头。 趁着还和吕殊有一段距离,陈述之忙伸手环住梁焕的腰背,把他的身子搂过来,与自己紧紧相贴。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算了,看上去确实好多了,吕殊不会发现的。反正梁焕之前一直很喜欢动手动脚,自己这样做没准他还乐意呢。 梁焕被他这么一弄,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身上。他想都没想,就也伸手圈住他,从肩膀,到躯干,再到…… 他还记得很久之前,在雍州会馆偷听的时候,为了让陈述之不要打扰自己,也有过这样一次,抱了他很久很久。那时能清晰地感受到被他紧贴的滋味,却未曾感受到什么情感,就和抱了一块木头没什么区别。 可这次,梁焕觉得自己抱了一团火。他失去了感知的能力,感受不到陈述之的身体是否如他想像般绵软温柔。他只是被他的光芒炙烤着,只知道自己碰触到的每一寸都神圣而崇高。 他不想去探究陈述之为什么突然这样做,在需要去问为什么之前,他想多烤一会儿,就算把自己熔化在火里也心甘情愿。 梁焕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但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身上的敏感骤然撞上渴念之人的躯体,焦急地宣誓自己的主权。两人的身子本来紧紧相贴,下面却突然被隔开一段距离。梁焕抱他的力气又大,全都透过中间的分隔压到他身上。 陈述之对面前之人的感受一无所知,只当是为了躲人,权宜的动作而已。然而他忽然觉得小腹上不知何时开始硌得慌,好像是梁焕那边有什么东西。 他今天在腰上挂什么了吗?想不起来了。直接伸手拿走会不太好吗? 陈述之放下一只手来,抓住那个硌人的东西。与此同时,梁焕倒吸一口凉气。 吕殊从与他们相隔一个书架的地方走过,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更没有转头。 陈述之放下心来,但他不敢放开抱着梁焕的手,毕竟吕殊找完了奏疏还会回来。于是他继续去捏手上那个东西,还没捏两下,就无意间瞥见梁焕的表情十分阴郁。 他吓得赶紧松手,低头去看自己捏到了什么。 「贞贤三年,贞贤四年……怎么这么多,都拿回去好了。」远处传来吕殊整理文书的声音。 梁焕见他低下头去,唇角划过一抹惨笑。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抬起陈述之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陈述之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眼神却是空洞的。 贴近了那么久,又被他捏了几下,此时梁焕身上难受得很。他望着面前之人一如既往的清秀容颜,一阵阵兴奋的感觉在心中翻搅,迫使他不断贴近,瞄准了他那浅红色唇瓣,随时准备捕获。 一束火光在脑海中炸开,他勐地向前凑过去,却在靠得极近时停下了。 近得仿佛能感受到他口鼻的温度,他唿出的热气扑在脸上,氤氲开诱人的柔情。 不行,冷静。 继续这样下去,陈述之只会觉得自己先前不过是在利用他满足自己,根本不是真的在乎他。 那不就把他越推越远了吗?本来就没有指望的事,不能让它变得更加绝望。 不,不应该想这个,应该想这样做他会难过,他根本就不愿意,只是不敢拒绝。他若不高兴了,自己得到再多的欢欣也是一时假象。 梁焕攥紧双拳,深深吸气再吐气,然后闭上眼一点点向后靠去,刻意别过头,害怕多看他一眼就会把持不住。 吕殊把一大摞文书装进袋子里,沿原路返回,文书太多遮住了路,他无法往两边多看。到了门口,他与守卫说了几句,就拎着那堆东西离开了宏文阁。 梁焕逐渐清醒过来,尽管他觉得陈述之知道自己有多么渴望他,但真的把这件事呈给他看时,还是显得如此狼狈。 他没再多看一眼面前之人,缓慢侧过身去,闷闷地说了句:「你看吧,我先走了。」 陈述之僵在原地,听着梁焕的脚步声一直沿到门口,吩咐门口的守卫:「吕殊还回来的东西都给朕留着,改天来找你要。」 他愣怔了许久,颤抖着手拿起下一本祭文,却再看不进去。 眼前所见,不会到此为止。 第45页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下章更多 第25章 朝贡 这篇祭文陈述之写得很潦草,无论是读前人作品还是自己写,他总是有种心不在焉的感觉。明明无事发生,却一直在胡思乱想。 程位看了陈述之的祭文十分生气,连带上前几天的气一股脑撒了,把他噼头盖脸骂了一顿,还说要上报他的劣迹。 半个月之后,梁焕让贾宣召集齐六个人,在素隐堂会面。 他从卢隐手里接过一大袋子奏摺,放在案上,「朕在宏文阁看到吕殊拿走了这些奏摺,说是要去弄什么阴谋。你们看看?」 有人问:「他拿的是什么奏摺?」 「没细看,什么都有。」 这时陈述之便缓缓站起来,上前一本本地翻桌上的奏摺。 「看出来一些,都是贞贤年间的奏疏。宏文阁里的文书是按年放的,但这些是按人放的,吕殊应该动过了。被他挑出来的这些人没准有名堂,但都是前朝的人了,我也不太认得。」 「好,」梁焕点点头,「那你就去查这些人,其他人琢磨这些奏疏吧,不知道他在动什么歪心思,咱们先预备着。」 众人散去后,梁焕一句话没说就上台阶去阁楼,陈述之如往常一样默默跟在后面。 这些日子里,梁焕照旧每天叫他来阁楼待着,和他说的话却少多了,只是在那里各人做各人的事。 上楼之后,陈述之朝他点点头,便拿出吕殊还回来的奏摺,心下盘算。 「行离……」 梁焕忽然抬起头看他,一边笑着一边不住地眨眼,话音有些心虚:「还是你对我好,有了事他们都往后缩,就你愿意帮我。」 陈述之有些讶异。从词句来看,这话就像梁焕曾经和自己说过的众多话语一样,不过是在撒娇讨好。可他的语气很是生硬,显得局促不安。 他这是害怕了,他怕什么?怕他的企图暴露,前功尽弃?可即便没有这一次,他以为自己就不知道了么? 陈述之微微抿唇,轻声道:「陛下对臣颇多眷顾,臣为您尽心是应当的。」 这话让梁焕一下子兴奋起来,他眼神发亮,弯了眉眼,「你……以后要我帮什么,就告诉我。你不说的话,我不敢擅作主张,怕你嫌烦……」 「不用了,您的恩情臣已然无以为报。」他确实也是这样想的。 整个下午,梁焕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停地和陈述之说话,把他烦得够呛,自己手上那堆东西是一点也没看。 到了傍晚时分,梁焕收拾了东西,要走时跟他说:「看不完的就放这里,明天再来。我先回去了。」 然而他下了楼,却发现那一抹清秀身影不知何时跟到他身后来,他接着走,他就一直跟着他。 梁焕也没在意,以为他只是刚好和自己同路。没想到在翰林院门口,他要往皇宫的方向走,陈述之仍然跟着他。 「行离,你去哪?」他转过头问。 陈述之有些紧张地笑了笑,「臣跟着您。」 「跟着我干什么?」 「跟您回去,伺候您。」 梁焕停下脚步,皱眉望着他,不解道:「我宫里又不缺奴才,为何要让你伺候?」 陈述之匆忙地抬眼偷瞄他一下,随即垂下目光,长长的眼睫盖住眸中神色,话音带着羞怯和犹疑:「臣……想伺候陛下。」 梁焕被他的神色弄得有些迷茫,不理解他话中意思,可他要跟着自己,又不想赶他走,最后还是带他回了未央宫。 本来陈述之是想在未央宫里代入卢隐的角色,给他端茶递水什么的,结果梁焕根本不允许他做这种事,自己就去泡了茶,倒在杯子里餵到他嘴边。 吃饭的时候,陈述之想给他布菜,结果被他拉到身边,一直把饭菜餵到嘴里。 梁焕要沐浴,陈述之就拿着毛巾和皂角,要帮他洗头擦身子。梁焕却在浴桶里缩成一团,朝他喊道:「不用你!不许看!你走开……」 直到看奏摺的时候,梁焕才把一桌子的奏摺全推到他面前,笑嘻嘻道:「写得那么高深,我读着吃力。行离,你帮我看嘛,看完了再给我讲。」 于是梁焕闭着眼歪在靠垫上,闻着未央宫里幽幽的薰香,听陈述之用流水一般的话音讲奏摺,整个人便好似躺在流水上,身心被反覆涤盪。 等到就寝的时辰,梁焕这才意识到,陈述之居然还在这里,一直待到这么晚。他望着他,有些迟钝地说:「这会儿你还回得去么?不行的话你住我这里也行,里间外间都有好几张床……」 许久也没听见他回答,梁焕便自去洗脸了。卢隐要进来伺候,陈述之却抬手拦着他道:「我来吧。」 「哪就用得着你了,你……」 陈述之用毛巾细緻地给他擦脸,又帮他换了衣裳,扶他到榻上坐着,望着他的目光闪躲。 梁焕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却仍是沖他笑着,若无其事道:「我真要睡了,你也快去睡吧。」 灯烛幽微下,陈述之静立许久,然后缓缓去到他脚边跪着,话音晦暗不明:「臣伺候陛下就寝。」 上次从宏文阁出来后,陈述之回去想了很多。 他之前一直以为,梁焕一天到晚赖着自己,是因为曾经从自己这里尝到过甜头,受不了那种得而復失的感觉,所以硬要抢回自己的真心,以此维护他脆弱的自信。 第46页 可这回,他第一次知道梁焕是真的对他感兴趣,想要他这具身子。 他一直认为,无论梁焕要求他做什么,他都应该无条件满足,天经地义。但他提过一个无法满足的要求,已经告诉他做不到了,他还天天追着要,陈述之就觉得无比愧疚。 然而现在,他委婉地说出了另一件想要的东西。这没什么给不起的,用来弥补愧疚再合适不过。 这种要求,梁焕不可能自己开口提,那就只能他来主动。 「你什么意思?」梁焕的心跳得极快。 纵然两颊通红,陈述之还是一点点抬起头,与坐在榻上的人目光相对,认真地说:「陛下想要吗?臣愿意伺候您。」 梁焕愣愣地望着他,感到自己的唿吸逐渐变得粗重,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喊着:这是他愿意的,他一直跟自己来到这里,等了一晚上,专门就是要这样做,没有人逼他,他是希望自己这样的。 他伸出双手抚上他脸颊,冰凉的手掌中和了滚烫,他又俯身靠近,却在离他面庞半尺处停了下来,仍旧在犹豫。 见他如此,陈述之觉得这次不可能再无疾而终,索性前探了身子,仰头吻上他。 亲吻这件事,在什么地方是有讲究的,塔顶或是宏文阁,都不过是谈情说爱的意味更浓。可在床边,就完全变了味道。 渐渐升起的火苗燎遍了梁焕的全身,他整个人好似一锅烧沸的水,借着顶开壶盖的力气,勐然把地上跪着的人抱到榻上,好找寻一个更顺畅的姿势来吻他。 对于这种事,梁焕已然无师自通。起初要温和,不能太鲁莽,待对方逐渐适应,便加大力气,转向缠绵。再适应了,就下狠力道,将满心期许凝注在唇舌之间,热切地向他传达。 陈述之原以为这个过程会令自己十分痛苦,却没想到四肢百骸间还留存着原先的记忆。尽管他觉得自己对面前之人心如止水,甚至还有些许的厌恶,可身体却如同当初一般渴望他。 在那个波澜起伏的吻中,他第一次知道与人相遇时会有这样的感受和反应。他渐渐觉得羞涩,起身道:「吹了灯吧。」 靠近床榻的两盏灯熄灭,这方天地在朦胧中更显旖旎。梁焕将他按住,解开他的衣带,一边亲吻一边摩挲他的腰背。 陈述之闭上眼,静静感受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任由自己的肌肤骨肉去迎合他。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天,自己在雍州会馆的床上亲吻他,也希望他像现在一样多碰碰自己,他却推开了。 而如今,终于做了当初想做的事,却只是出于对他的顺从。 想到这里,他的眼角不知为何变得湿润。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不是早就说了放下么…… 铺垫做足了,梁焕一下子撩开他的衣摆,在外停留片刻,方去解他的裤带,一点点去除了覆盖。 望着他一览无遗的回应,梁焕急切地去添砖加瓦,又探头在他唇上浅啄了一下,深深地一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心里是有我的,你藏不住。」 听到这话,陈述之不禁又滚下两滴泪来。 大约只是自以为放下了…… 然而梁焕没有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对自己手上的作品十分满意,料想他应当是满足而充满渴盼的,便忽然俯身下去。 巨大的欣快来临的同时,陈述之瞬间清醒了。他突然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连忙歪向一旁,身子骤然随之抽离。 梁焕正在兴头上,见他这一躲,原地愣了一会儿,还以为他是后悔了,便慢吞吞地往后退了退,也不说话。 他退了不久,陈述之反而又过来吻他,梁焕便把他推开,皱着眉问:「你刚才躲什么?」 陈述之垂下目光,红着脸道:「该是臣伺候陛下……」 「什么?」 「您……那样,臣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要躲你们懂了吧,再具体我不敢写了hhh 第26章 轻许 梁焕被他这个理由弄得哭笑不得,正想说他两句,却忽然发现他眼角晶莹。薄薄的水渍里,看得见远处的烛火微微摇晃。 他哭了?这样让他难受了吗? 果然还是不愿意吧…… 靠近自己就要流泪,他就恨成这样么? 梁焕侧了身子,生硬道:「是想要什么吗?直接跟我说不好么,何必这样。」 「不是……」陈述之有些急,不知道怎么解释。 「那是为什么?」他话音凌厉,颤音中藏着一丝愠怒。 陈述之快速系好衣裤,又理了理刚才被弄乱的髮鬓,一丝不苟道:「因为……臣觉得您想要。」 「我想要,你就给?」 「是。」 「你觉得我会要吗?」梁焕扭过头瞪着他,朝他低吼,「为了一己私慾就可以肆意伤害你,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 陈述之整理好衣裳,下床到他面前跪着,低下头小心道:「原来陛下不想要么,臣心里乱得很,很多事分不清真假,误会您了,臣知罪。」 「想要。」梁焕也垂着头,一副出神的模样,话音却十分坚定,「我想要你。」 「那……」 「想要你一辈子,给么?」 说完这话,梁焕自己也是一怔。一辈子?自己才多大年纪,有什么资格为未来几十年做决定?可刚才这句话从唇齿之间跳出来时,好像就真是这么想的。 第47页 陈述之听懂了他的意思,只当他是随口说些轻狂言语,回了他一句内容属实、却也极不认真的话:「臣愿一辈子伺候陛下。」 说罢,竟是许久的沉默,静得仿佛能听见身后火苗跳跃的声响。陈述之终于受不了这尴尬气氛,抬头去看时,梁焕正弓着身子,双手抱头。 「你惯会伤我心的。」 他埋着头,所以这话是闷出来的,语气也在重重遮挡中消散殆尽。 「我不好意思在你面前掉泪,你就觉得我从不难过是不是?」 「哪天哭给你看,你会不会心疼我一回?」 「你就不能哄我两句……」 话音越来越小,愈发听不出语气了。 听到这些话,陈述之有些震惊。这样的话,梁焕从前不是没和他说过,虽然从前也管用,但他知道梁焕是装的,不过是做个样子博得自己的同情罢了。 可这次不一样,从那些话里,他真的听出了浓重的失落。 他不过是说了一句玩笑,自己也同样地回復,这有什么可失落的? 除非…… 还没等他想明白,梁焕已处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拉他起来,握着他的手,仰头望着他,「行离,我不用你接受我,不用你喜欢我,就是,你能不能……别那么想我。」 陈述之仍旧愣愣的,「为了私慾伤害我,是这个吗?」 梁焕忽然情不自禁,站起来扑到他怀里,下巴抵着他的肩窝,「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不要你给我任何东西。如果你一定要给的话,就把你自己完整地给我好了。下次再做这种事,我就当你是心甘情愿了。」 说完,他又有些心虚,觉得这样的动作可能会惹恼他,于是一点点松开手,别过头讪笑道:「说得过了,你就当没听见……」 「臣明白您的意思了。」 陈述之反而上前去,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方才他实在可怜,是该偶尔哄哄他。若果真按他说的那样想,他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嫌。 陈述之的动作甚至算不上拥抱,二人的身子只是稍稍贴了一点。然而很快,他又感觉到身前硌得慌。 梁焕尴尬地后退两步,挠着脖子说:「那个……我先出去一下,你自己找地方睡吧!」 陈述之努力了半天没憋住,还是轻笑出声。 * 陈述之从一堆奏摺里抄下了所有上疏人的名字,四处查访,弄清楚了这些人的共性:他们中了进士之后,都成为了庶吉士,在翰林院里呆了三年。 发现这件事后,他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欧阳党要对他们几个人下手了。 于是素隐堂的六个人分了分那些奏摺,打算在欧阳党动手之前,先参透其中玄机。 梁焕一上到素隐堂的阁楼,便看见陈述之坐在那里,面前堆了满桌的文件和奏摺。 「看什么呢?」 「贞贤年间的奏摺,已经看了好多本……」 梁焕把手中的食盒挡在他和桌子之间,露出一个饱满的笑,「先吃东西再看嘛。」 陈述之也微微抿唇,接过那食盒打开,是一盘切成一块块的甜瓜。 他一愣,上次吃这个,也算是恍如隔世了。 上次之后,陈述之便决定尽量不往坏处想他,于是自己也觉得轻松不少。反正也无法摆脱他的纠缠,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只是上次与他走得太过紧密,再见时难免有些尴尬。 他吃着瓜,梁焕便随手拿他桌上的奏摺来看,看了几行便乐了:「还有欧阳清的奏摺?他算来算去,怎么把自己给算计进去了。他那个时候还管过狗咬人的事?……」 陈述之瞧着他那样子,无奈地解释道:「他是在藉此事说疫病传染,不是真的要管狗咬人。」 放下手上这本,梁焕揽住他的肩,专注地问:「看了这么多,看出什么了吗?」 陈述之已经默许了他这样的接触,「也没看出什么……说的事情涉及甚广,而且这些翰林都文绉绉的,总是引经据典。」 梁焕点点头,不想再说公事了。他把陈述之放在奏摺上的一只手拿过来,往里放了个东西,道:「这个给你。」 陈述之手上被甜瓜弄得黏煳煳的,把那东西放在桌上看了看,是个长得歪七扭八的鱼符。 梁焕咧嘴沖他笑了笑,「这是侍卫署的牌子,你要是哪天想来找我,就拿着这个进宫。」 吞下一口甜瓜,陈述之定定地问:「臣进宫做什么?一个外臣,怎好擅入禁宫……」 「进宫做什么?」梁焕挑了挑眉,轻快道,「你可以来未央宫试试,看看我会对你做什么……」 对于他这样无聊的调侃,陈述之只是随便笑了笑。 梁焕抓起他手中的瓜塞他嘴里,又找了个帕子擦干净他的手,小心地把那鱼符放进去,靠在他身边道:「你在京城连个亲人都没有,怕你有什么事自己过不去,到时候就来找我好了。」 陈述之侧头看了看他,到底还是收下了东西。然而心里想的却是,有事也是去雍州会馆找老闆娘,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找他? * 雍州边境的战报接连传来,下朝之后,梁焕留下了林烛晖和他分管的兵部尚书邓直,把他们带去未央宫问话。 「叶廷枢有兵十万,朕听说察多国只有二万军力,为何打不过?」梁焕高声问。 第48页 林烛晖看了眼邓直,他便回道:「这原因众说纷纭,叶将军自己的奏本都前后言辞不一,臣实在不明真相。」 林烛晖貌似无意地说了句:「该不会就是他自己无能,带不好这十万人吧。」 梁焕知道林烛晖一直想把叶廷枢抓回来看着,不想再让他打仗,便问:「除了他,大平还有没有人能带十万人了?」 邓直思索着回道:「南边倒有几个不错的,只是没经歷过大战,更没带过十万人这么多。那十万人跟随叶将军多年,自称『叶家军』,恐怕主帅是不好换的。」 这话梁焕也知道,他便问邓直:「把南边那几个人送去叶廷枢那儿,给他打打下手?」 邓直点头道:「这事好办,南边索性也没事。」 说到这里,梁焕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邓直,你刚才说,平凉府已经沦陷了大半,是吗?」 「是。」 邓直本以为梁焕还想继续问什么,不曾想他只是垂头思索一会儿,便让他们下去了。 谈完正事,林烛晖见邓直离开,多问了一句:「陛下,您……还顺利吧?」 突然被问起来,梁焕愣了愣,只随口说了句:「不顺利,你的破办法没用。」 把这两个人都赶走后,梁焕叫来卢隐,吩咐道:「你让在雍州的人去平凉府查查,陈述之的家人有没有被战乱波及……」 * 崇景五年五月二日,翰林院掌院学士程位上奏,说他看了贞贤年间曾在翰林院学习过三年的庶吉士的所有奏疏,共数出错字好几百处,足以见得三年学习不够让人文字功底扎实。再加上现在这些庶吉士还态度不端,所以他建议把学习年限延长为五年。 朝堂上众人听到程位的言论,都有些发蒙。这位掌院大人可真是闲得没事干了,去看了贞贤年间所有翰林的奏摺,还数出几百个错字,为的就是让现在这帮庶吉士在翰林院多待几年?他图什么啊? 然而素隐堂的六个人加上樑焕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欧阳党不知道从哪得到了消息,知道这帮新冒出来的敌人总部在翰林院,所以打算下手收拾他们了。 事实上,素隐堂并不是经常聚会,平日里大门一锁,在翰林院中一点也不明显。欧阳党并不知道素隐堂的存在,也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但他们能看到的是,上次上疏弹劾他们的三个人都是崇景四年的进士。 在大平官场中,同一年考中进士的人通常会结为联盟。要对付这个联盟,自然要从翰林院里的前几名开始。 翰林院只是官场的进身之阶,这三年本身没太大价值,所以待的时日越短越好。早些摆脱学生的身份步入官场,就可以早一点掌握权力、有所作为。三年变成五年,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打压。 最难受的人是梁焕,他想要培植新人,逐渐获得对朝堂的掌控,但倘若这些新人五年都无法走入朝堂,那他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歷史不及格,不符合史实的都算我私设,请勿纠结 所以梁焕出去一下是做~什~么~呢~ 第27章 机谋 大致推断了对方的意图,梁焕又不明白了,问在座的六人:「程位什么时候变成欧阳清的人了?这么多年都没发现,隐藏得也太深了。」 半晌没人说话,江霁便开口:「臣认为程学士不一定是欧阳党的人,只是为他说话罢了。」 「为什么要为他说话?」 江霁思索道:「臣以为,程学士……可能觉得这些说的话是对的。」 这话大家纷纷表示同意,程位是个认死理的人,有目共睹。 许恭一本正经地说:「这事肯定不是程学士去做的,欧阳党那么多人,只有他们才有耐心一个个地数错字。但他们那里没有合适的人来上疏,翰林院的事,自然还是程学士说话最有分量了。」 众人纷纷点头,陈述之却觉得他们在讨论一些完全不重要的事。当务之急,是把这份奏疏驳回,可别真让人搞成五年。 他想了半晌,站起侧了身,面向大家道:「翰林的奏疏中有几百个错字,就说是在翰林院待得不够久,这是站不住脚的。」 「贞贤年间那些翰林以外的人的奏疏有多少错字,他们看没看过?」 「我近日读那些翰林奏疏,只觉得处处引经据典,偏还时不时引错,这些错字有多少是引错的,有多少是自己的文章中写错的?」 「写什么事的时候容易出错?错字之后,是否影响奏疏的内容和批覆的结果?」 众人没听过陈述之一连说这么多质问的话,都有些愣怔。 他话音淡漠:「这些事都没弄清楚,单凭个错字,就想动翰林院的年限,吕殊实在是铤而走险。」 有人问:「你说的这些他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啊。总不能真靠我们几个来数吧,那岂不是要数到天荒地老了。」 「上次不是找了刘远和王永?在京的同年多了,大家分一分吧,反正……」陈述之望了一眼梁焕,「反正有人出钱就是了。」 以前,陈述之连谈正事都会躲着他,却也不知从何时起,说这样的话已不会不自在了。 梁焕被他喊得心花怒放,连连道:「你们去找人,钱都是朕来出。」 江霁自告奋勇:「上次那两人都是我找的,这次还是我去吧。行离,你列个单子给我,说清楚让他们数什么。」 第49页 「好,那你们其他人就留在这里,负责整理、计数。」 许恭反应过来,皱着眉道:「陈行离,你让江云开去找人,我们留在这干活,那你干什么啊?」 陈述之嘆了口气,「以前程学士骂我,我都觉得无关紧要。可他现在拿我的事骂你们所有人,我没法置之不理。」 大家想起程位在奏摺上说态度的事,便知道是在骂陈述之不交文章。只有梁焕抬头问了一句:「你要做什么?别乱来。」 陈述之也不知他是担心自己,还是自己担心坏了他的大业,只道了句:「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 这天上午又是程位讲课,他下课离去后,陈述之连忙跟上了他。 五月的艷阳天已有些热了,看见程位沿着阴凉地走路,陈述之就站到他旁边去。程位转头发现是他,不禁皱了眉头。 「原来你一天到晚不写文章,是到处尾随,预备干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陈述之也料到他对自己没什么好脾气,忙施一礼道:「学生就是为此事而来。您这些天时常斥责,却从不容许学生解释一二。学生知道,您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 程位面色冷峻,「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解释了?」 「您冤枉学生一人没关系,可若要所有人陪着一起受这份委屈,学生怕他们不答应,只好过来解释。」 程位便知道他听说那份奏摺了,他本来也不是故意要看不惯谁,只不过是实话实说,如果陈述之真的无辜,他也不想冤枉人家,可是…… 「若你解释得清楚,你要让我做什么?」总不能说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吧。 这是肯听解释了。陈述之一勾唇角,「您只要惩治了奸邪之人,外人便知道您是受小人蒙蔽才会如此了。」 「还有奸邪之人?」程位觉得有些意思,「写个文章而已,这么大名堂?」 「学生和人有些旧怨……」 * 从第二天开始,每日布置文章时程位都会强调一遍,上头要严查庶吉士的课业,要求他们文章一定认真写,如有漏交,后果都要自己承担。 说完这些,他就会留一篇很难的文章让大家回去写。 接着,每日交上的文章仍会被放到固定的地方,就是每次会让坐在旁边的文员确认一遍,里面确实有陈述之的文章。 这之后,陈述之就会和程位指定的一个随从一起躲在屏风后面等着。就这样等了三日,第四日时,他们终于看到了王潜的身影。 王潜状似随意地走到那摞纸边上,旁边的文员还问了句他来做什么,他答道:「就随便转转,看看他们写的文章。」 说着他就拿起那一摞文章看,陈述之和随从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只听见一阵哗啦哗啦的纸声。 过了一会儿,他便把纸都放回去,怀里捧着什么一样,快步离开了屋子。 二人连忙跟上去,远远地在后面看着他,跟了一路,最后发现他走进自己办公的屋子里。 他们对望一眼,互相一点头,陈述之便在门口守着,那随从先去叫了程位,又去叫了刚才坐在旁边的文员,让他把所有文章全带了过来。 程位让那文员检查了一摞纸,毫不意外地没发现陈述之的文章,他回復道:「之前是有的。方才只有王典簿一个人靠近过这里。」 于是程位让两个随从去搜王潜的桌子,一屋子人都吓傻了,陈述之连忙过去解释:我们在抓贼,没你们的事,好好干活。 最后,随从们从王潜的抽屉里搜出一堆碎纸屑,可以看出上面写过很多字,但是被撕得太碎,已经无法还原了。 王潜无辜地说:「这是我自己写的文章,写得不好不想要了,就给撕了。我可没拿别人的什么东西。」 几人面面相觑,这可怎么办?撕碎了就没法当做证物了,就算有人看见只有他接近那摞文章,从他那里找不到东西,也无法处置他。 陈述之和程位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算了。 就算找到证据能处置他,以什么罪名?偷纸偷文章?最多给他扣个打压同僚的帽子。这样的话也就是停职罚俸,这个人是高开延临走前保的,这点事不太可能降职,更不能把他赶出翰林院。 但这半天也没白忙活,至少陈述之获得了程位的信任。 * 接下来的几天下午,陈述之都躲在素隐堂奋笔疾书。梁焕也没看明白他在写什么文章。质量高低已不重要,写完就行。 然后梁焕就收到了程位的奏疏,说之前提到的那个态度不端的庶吉士,那是冤枉他了,他该写的都写了,就是一直交错地方。现在他已把之前的那些文章,能找的找,找不着就补,全都交上来了,就不要怪罪他了吧。——当然,之前说的庶吉士学业延长到五年的事情还是算数的。 梁焕拿着这份奏疏问陈述之怎么回事,陈述之原原本本地给他讲了一遍,把梁焕乐得不行,想方设法地夸他机敏。 陈述之倒觉得没什么好得意的,王潜这种水平的小贼很好抓,因为他根本没觉得会有人抓他,所以也没刻意隐藏自己。 其实当时应该直接上去拦住他搜身,不给他销毁的机会…… 不过算了,王潜一个八品典簿,连程位都嫌弃他了,能翻起什么浪来?他最擅长的只不过是噁心自己。 第50页 梁焕歪头靠在陈述之肩上,望着天道:「我去看了,他们还在数。我在想,等他们数出来之后,谁开口去驳程位?总不能是你们吧。」 他这样,陈述之就有些别扭了,却也不好躲,只得缩了缩肩膀,「程学士算是我们的师傅,不能我们去说。臣以为,还是不要直接驳斥的好,这事毕竟非一人所能为,若他们诘问起来,素隐堂就会暴露。不如找个人让他去查这事,再把我们的结论给他。」 「找个什么人?」梁焕感知到他讨厌这个姿势,只能回来坐好,端正地与他说话。 「程学士德高望重,要反驳他的话,那就得找个德高望重之人来查。自然,这人还得您信得过。——这是臣自己的想法,要不您问问旁人?林丞相这样的?」 梁焕不耐烦道:「问他干什么,朕也信不过他。」 陈述之微微摇头,「这便是我们的短处了。我们一共七个人,却都缺乏经验,遇事连个问的也没有……」 他说完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嗯?七个人? 反应过来之后,他连忙要开口撤回自己的话,然而梁焕却拍了拍他的手道:「你也不用避讳,我虽然看了这么多年,但自己上手也就半年时间,确实缺乏经验。不过这话你也别当着那几个人说,怪丢人的……」 听他这样说,陈述之抿了抿唇,「那陛下当着臣……」 梁焕凑到他耳边,低低道:「最丢人的事你都看见了,旁的便无所谓了。」 第28章 从来 最丢人的事?那是什么?陈述之被耳边气息熏得脸红了红,假装没听懂。 梁焕偏偏在一旁做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一本正经道:「经验和清白这两样东西原本就是反的,要找个德高望重的人就很难清白。」 陈述之揉揉发痒的耳朵,「一个都没有吗?」 一个都没有吗?梁焕正要细想,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件事:「行离,我前几日听说,平凉府大多被察多人占了,你知道么?」 「什么?」他面上的惊讶难以掩饰,「那……」 「你放心,你的家人如何,我已让人去查了。不过平凉府大多数百姓都逃出来了,你妹妹年轻,肯定没事,你爹……」 「父亲虽然不年轻了,但身子硬朗得很。」 梁焕点点头,「那便不用担心了。等这一阵过去,我觉得吧,你就干脆把你家人接到京城来,反正你那房子大得很嘛。」 陈述之为难道:「他们在雍州还能有个生计,若来了京城,便都要臣一人养着,恐怕养不起。」 「你不要把我排除在外好不好?要是你爹来了京城……」梁焕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你要是回心转意了,那就是我岳父,我能不管?」 陈述之被他气得不行,可看他那一脸讨好的模样又不好发作,「三年后离开翰林院,也不知会去哪里,到时还得让他们跟着迁徙……」 梁焕扶着他的肩转过他身子来,盯着他道:「你觉得,我会让你离开京城么?」 陈述之想想也是,就他那样整日缠着,不可能答应放自己走。 「他们愿意的话,就都接来京城吧。你若养不起,那我给你养就是了。」 听到这些话,陈述之有些失神。要让家人来京城,那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离开翰林院更是三年之后。看他的意思,是打算到那时候仍然继续缠着自己了? 想得倒是挺长远的。 * 白从来莫名其妙地被抓到未央宫,他很少来这种地方,和皇帝也没什么交集,上次见他还是当会试主考官的时候。 而梁焕会挑他是因为,德高望重和干净清白这两个条件,他还都算是比较满足。 白从来年纪只有三十出头,就已经混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他少年早慧,十五岁中举,从翰林院结业进入礼部,从此就再也没离开过。 当时的礼部除了他几乎全是高开延的人,他们抱成一团,把礼节弄得尽可能繁复。然后就有人在高开延看不见的地方,以礼节繁复需要的东西多为名,贪图採买的钱。 那时候欧阳清和林烛晖已经打了几十年,却没有一个人想管礼部的那些破事。 白从来的名声都是骂高开延及其下属骂出来的。 他主张简化礼节,纠集了几个年轻人,没日没夜地写文章。他在许多书院都有关系,那段时间天下的士子都读过他骂人的文章,直至今日还时有人称赞他冒死直谏,铮铮铁骨。 当然,白从来能存活下来主要靠的不是骂人,而是梁焕他爹梁达。 当时梁达已经看高开延不爽很久了,于是他和白从来一拍即合,一个搞臭名声,一个施威压制。在这等攻势下,礼部的团体迅速溃散,除了高开延,其他人走得一干二净。 然而白从来并没有建立一个新的党派,但礼部的人都响应他的号召,奉行简化礼节。 梁焕看了这个人的履歷非常激动,过去的白从来不就是现在的素隐堂吗?虽然面对的问题变难了,但其中的精神是一致的。 这个人德高望重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清白嘛……其实有些奇怪。 梁达把白从来的同党拆得七零八落,他居然毫无异议。他不要党派不要权力,当初费那么大力气是图什么? 梁焕想不明白,只能把他叫来问问。 第51页 望着下头的白面书生,他开门见山:「朕听闻你初到礼部时,总喜欢写些文章,当时是不少人帮你一起;怎么后来很少听说你再有什么帮手了?」 白从来愣了愣,也不能说因为你爹看不惯他们啊,只能回答:「后来礼部诸事得宜,臣不必再写什么,故而不再需要帮手了。」 「朕虽没见过,却知道你当年骂人骂得很是痛快。现在礼部没什么事了,你耐得住寂寞?」 白从来笑笑,「心愿既遂,不寂寞。」 「什么心愿?」 「简化礼节。」 「除了这个,别无所求?」 白从来无奈地问:「陛下打算给什么?」 梁焕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人来,他这才没说几句,人家就已经知道自己有事找他了。 「无非是些钱啊,权啊,尊荣啊……」梁焕说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估计白从来也不想要。 白从来不想跟他谈条件,只问:「陛下,什么事啊?」 「程位上疏说要把翰林院庶吉士的修业改为五年,朕要把这件事驳回去。事情已有人在做,就是缺个说话的。」 直觉告诉白从来,这不只是一件单纯的翰林院的事,这是一个站队的问题,他只是不知道谁跟谁是一队的。 「请陛下明示。」 梁焕想了想,告诉他也就告诉了,虽然他们的意图现在还不明显,但过不了多久一定会人尽皆知。 他一字一句道:「跟朕一起,对付欧阳清。」 白从来打了个寒颤,对付欧阳清,口气还不小。当年他在礼部翻云覆雨天下皆知,也从来不敢插手一点欧阳清的事。 「朕找了几个和你当年一样的新人,想做和你当年一样的事,就是缺个在前引领的。你可有兴趣?」 白从来嘴角抽了抽,哪里一样了,我当年只敢对付高开延,才不敢对付欧阳清。 梁焕见他没反应,继续道:「朕不会让你暴露人前,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至于其它的,你跟朕提条件不要太狠。」 白从来心下一笑,梁焕可比他爹更讨人喜欢。 他拱手一揖,「臣愿为陛下效力。臣唯一的心愿,就是在臣尚能效忠陛下之时,大平朝堂的礼制不会变得更加繁复。」 虽然梁焕觉得他这个要求过于奇怪,奇怪到自己无法理解,但还是答应了。 他认为白从来可以信任,最重要的原因是,既然他现在干干净净,那么他想要的东西完全可以向自己要,而不是向欧阳清要。 他也不知道这自信是哪里来的。 * 很快,梁焕便下令让礼部侍郎白从来彻查程位所奏之事。 对于这个决定,众人都十分错愕。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什么时候也参与党争了?肯定是皇帝逼他站队,强塞给他的活儿吧。 而程位的反应是:我们翰林院的事,凭什么礼部来查?根本管不着好吗? 梁焕说,让礼部侍郎来查,又不是让礼部来查。翰林院归你管,总不能你自己上奏自己查吧? 白从来回礼部把这事一说,就现场抓了几个人同他一起,于是实际上又变成了礼部来查。反正最近非年非节,礼部闲得很。 下午,卢隐把白从来带去了素隐堂。 他一进来,梁焕作了介绍,众人便一齐向他施礼。他是去年会试的主考官,这六个人名义上都是他取中的。 白从来一副谦逊的模样,笑道:「你们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快免礼吧。」 他的声音很特别,这个年纪的人声线已变得成熟,他却仍旧保持着年轻时的轻快。江霁和大家一起抬头看他,他瘦削的身躯似乎撑不住一身官服,面上有些许岁月的痕迹,眼神却澄澈通明。 他意外地发现,这个人长得很像他的一位也姓白的故人,不过他这时也不好开口问。 梁焕拍了拍陈述之道:「你该好好拜拜他,当时是他把你的卷子给我看,才有你的今天。」 「你是陈述之?」白从来惊讶地望着他,「我看过你的文章,真是旷古未有啊。」 「旷古未有之胡说八道?」 「旷古未有之精闢达理。」白从来被他逗乐了,「要不是陛下让我取,我定然是不敢的。没想到你文章写得好,人也长得精神。」 「您谬赞了。」陈述之早就习惯了别人夸他容貌。 许恭带着白从来去看他们整理的奏摺,给他讲了目前都数过哪些内容。 白从来看过后说:「还要再加,我去给你写。你们有多少人帮忙?」 「现在是十七人。」 「我再给你们带七个人,这样加起来,估计十天半个月能做完。」 梁焕在一旁笑呵呵地说:「不急不急,反正是三年和五年之争,这才第一年。」 「陛下,」白从来抬头望着梁焕,「臣觉得做出来之后,也有可能不是三年或者五年。」 众人一愣,那还能是几年? 白从来自嘲地一笑,「等做出来再说吧,也不敢让你们有太高的期许。」 几人详细交接了要数的内容,白从来便装上一些奏摺,打算先拿回礼部分一分。 江霁见他要走,犹豫了片刻,还是追上去,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白侍郎是哪里人?」 「江州人。怎么了?」 第52页 「那您认得白让么?」 「认得,是舍弟。」白从来看了一眼江霁,淡淡地说,「你认得他?」 江霁一阵惊讶,又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道:「以前的同学了,见您容貌像他,所以问问。」 白从来点点头,也没多在意,拿着一堆奏摺离开了。 * 陈述之从翰林院出发时还是艷阳高照的天气,等走到雍州会馆所在的那条街,天上却飘来几朵乌云。 对面的官办会馆仍旧熙来攘往,他正驻足观望,被雍州会馆的一个伙计发现。他前来招唿道:「陈公子——许久没见你了,老闆娘那里有你的信!」 陈述之连忙跟着走进去,柜檯边的老闆娘见了他,忙从柜子里翻出一封信,一边递给他一边道:「你家人也不知你搬去哪里,信都寄到我这了。你留个地址,下次好给你送过去。」 陈述之笑着答应,然后低头看看手中的信,是父亲写来的。 他往回寄过很多封家书,却还是第一次收到回信。他好奇地展开信纸。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快乐~ 第29章 失仪 此时,头上的云忽然掉了几滴雨点。很快便越下越大,顷刻间成了瓢泼大雨。 虽然他的家乡,雍州平凉府怀远县离大平和察多国的边境不算近,但日益深入的察多人还是攻了进来。整个村子的人弃家出逃,徒步在山岭中穿行,试图在察多人到来之前到达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 山野间布满了荒藤枯枝,不少人在奔逃中受了伤,步子越来越慢,落在了后面。陈述之的妹妹陈娴通晓医术,她便私自和父亲走散,自告奋勇为受伤的人们诊治,逐渐和他们一起落了队。 被陈娴治癒的人大多跟上了,最终一起逃到临县。而陈娴和最后几个没有完全康復的病人一起落入察多人手中。察多军退去后,她的父亲沿来路跑去跑回好几趟,也没有找到她的尸首。 外面的瓢泼大雨好似从他头上浇下来,倏忽间便冰冷了他的身心。 信上还说了好多事,什么察多人入侵后生计维艰,什么周州同被退婚后还不断骚扰…… 后面都看不下去了,陈述之满脑子都是陈娴明媚的笑颜。 「陈公子!你怎么了?信上写的什么?……」 「没事……我……先回去了。」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的家,只记得进屋时已浑身湿透。 有关陈娴的种种往事浮现在他眼前,他疯了一样地在家里四处翻箱倒柜,把陈娴做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然后抱着它们跑到露台上,对着星辰明月独自流泪。 怀着悲痛将父亲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他忽然不明白,如果陈娴死在察多人刀下,那么为何无人找到她的尸骨? 她会不会还躲藏在山林之中不敢出来?会不会去往别处未与父亲取得联繫?父亲向来对这个女儿不上心,会不会只是随便一找,没找到就放弃了? 他越想越恐慌,越想越坐不住。不知想到哪一刻时,他倏然站起来,踉踉跄跄地下楼,握了一把湿漉漉的头髮,甚至没来得及换衣裳,也没来得及打点行装,便推开门,毅然扑进雨中。 * 暴雨的夜里,未央宫的正厅上正针锋相对: 「难民也是大平的子民,自然要以安抚为主,如何能对自家百姓施以戈矛?」 「安抚能平息民怨吗?平凉府所有县都有驻军,谁敢反叛,直接镇压了就是。」 「你们那都是治标不治本,他们缺粮食,那就要从京城运粮过去……」 「京城运粮过去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粮食还没到,城池早被难民占了!」 雍州大片土地沦陷后,难民纷纷逃往靠东的地方,使得这些城池人满为患,无粮无屋。于是便有不满的民众闹事,掀起些风浪来。 此事虽不大,但是急,所以众人只能连夜商议。两位丞相坐在左右首,看着下面户部、兵部的官员吵得不可开交。梁焕歪在主座上,支着下巴皱着眉,头疼不已。 正在烦躁间,他看见卢隐进屋,便招手让他来跟前。卢隐到他身侧,递给他一份奏报,低声道:「您让去雍州查的事……」 梁焕展开来看了几行,面色顿时一冷,啪的一声把奏本拍在桌上,众人吓得立刻安静下来。 「你们先商议着,朕出去一趟,晚点回来看你们的方案。」 群臣惊讶地望着他,这大半夜的,又下着雨,去哪啊? * 雨势太过勐烈,梁焕还是选择乘车前往。 以前也有几次听他提起过妹妹,虽然次数不多,但他们似乎关系很是紧密。梁焕自己没有过类似的体验,不大能理解这种情感,只觉得出了这样的事,他定然是十分难过的。 他难过了,自己就应该在他身边,无论他让不让自己陪着,那也要去,其它任何事都无法阻挡。 梁焕掀帘向外看去,车子出了城,来到积水的农田,行进在乡间小道上。他忽然瞧见远处的路边有人骑着马经过,感嘆了一声这大雨天里,还有同他一样焦急的人。 来到这座熟悉的屋子前,梁焕撑着伞过去敲门,半晌也没反应。他又绕着屋子转了一圈,竟一处灯也没开。 这么晚,他去哪了? 这时他想起刚才经过的马,该不会是…… 第53页 他顿时心下一沉,立即扔掉伞回到车前,解下拉车的一匹马,跨了上去。 他在大雨中疾奔,踏上方才那匹马经过的路,便看出它是向西去的,一直走就能到雍州。想到这里,他愈发觉得要找的人就在这条路上,勐地一抽着马鞭。 身边一侧是农田,另一侧是险峰,梁焕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又说不好什么时候来过。 飞奔一阵,他终于远远地赶上了前头那匹马,看到了那个几乎是瘫在马背上的人。梁焕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匹马便因为听见身后的蹄声而受到惊吓,忽然嘶鸣一声,抬了前蹄。 这动作并不算勐烈,然而马背上的人抓握缰绳的力气太小,轻而易举就被甩了出去,跌落在地。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陈述之愈发疲惫,他晚上没吃一口饭,想要重新回到马上去,却觉得没有移动手脚的力气。 他只得原地淋着雨,凌乱的髮鬓黏在额头和脸颊上,湿透的衣衫遮不住皮肉的轮廓,蜷缩的姿势狼狈不堪。 在雨水砸在地面的密集中,他听见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他附近停下,然后有人下马,踩出一阵水花声。接着,眼前出现一双腿脚,站在自己面前。 他根本没有抬头的力气,也不管那人听不听得见,呢喃道:「我没事……不用管我……」 「行离,是我。」 被人叫出名字,他只得抬头,看见那人也是一样浑身湿透,满脸都是担忧。他脑子有些迟钝,不大想得起来这人是谁。 「你要去哪里?」那人关切地问。 不知为何,陈述之对此人没设防备,他问就告诉他:「去雍州……去找娴儿。」 「你就这副样子能到雍州吗?!你连京郊都出不去!」那人似乎十分气愤,说着就凑过来,伸出双臂圈住他,向上使力,「走,我们先回去。」 陈述之虽没有力气,仍努力挣开他,「我不回去,我要去雍州,爹说娴儿死了,尸骨都没有,我不信,我要把她找回来……」 那人狠狠压着他的手臂,把他按在怀里,「你要去哪找?山林里还是沙漠里?你怎么出关?找到一半突然打起来怎么办?你永远都只想别人,不想自己的吗?!」 陈述之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这些话,只是不断重复着:「我要去……别拦着我……」 雨声填补了人声的空白,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被抓进一个怀抱里去,那人紧紧拥着他。 他觉得自己好像来过这里,在很久之前,也有相似的感觉。想不起这人是谁,可就是莫名地想靠近,想找回从前的感觉。 这里安心而舒适,是个适合哭泣的地方。眼泪混着雨水一同滚落,无人察觉。 「我让人帮你找,行吗?快马加鞭去雍州,三五日就能到,不比你这样磨蹭的好?」 这话陈述之听懂了,他却没想回应,而是趴在这人淋得冰凉的肩上,自言自语:「娴儿会不会真的死了……我好怕……她们都走了……」 后背被人轻轻拍打,那人的话音听不出情绪:「也不知你想不想看见我,反正我想陪着你。我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但我……永远也不会走。」 陈述之好像听明白一些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这些话回去再说吧,再淋下去,可真要着风寒了。」 梁焕将他整个抱起来放在马上,看他那摇摇欲坠的模样,还是自己到前头坐着,抓着他手臂围在自己腰前,再用一只手掌按着他双手。卢隐牵上另一匹马,一同往回走去。 进了屋子,梁焕便让卢隐去烧水,自己把陈述之抱到卧室帮他换衣裳。 陈述之此时仍是木木的,只是眼角有些红。 梁焕脱下他湿漉漉的衣裳,找了块毛巾包上他,从头到尾一直别着头,生怕被他误会是藉机偷看。 卢隐端进来一个浴桶,倒上水,梁焕又吩咐他:「去他家厨房看看,给他做点吃的,稀一些的那种。」 陈述之被抱到浴桶里泡着,温热传遍全身时,他渐渐反应过来,开始明白自己是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这会儿沐浴并非为了洗干净,而是为了烫一烫受凉的身子。梁焕舀一瓢水,从他的头颈处往下浇,便把温热浇透他全身。 陈述之连忙转身,接过他手上那个瓢,低了低沾带着水珠的憔悴面容,「您歇着吧,臣自己来。」 见他回过神来,梁焕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把瓢塞在他手里,笑了开来,「那你多泡一会儿,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跟我说。我身上也还湿着呢,借你两件衣裳穿,不介意吧?」 他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陈述之的衣柜,陈述之比他矮也比他瘦,挑了他的外衣,才勉强贴身穿上。 响起两声敲门,梁焕到门口接了卢隐送来的碗,又道:「在门口等着,等他洗完了,朕再叫你进来。」 这话让陈述之听见,他忙用虚弱的话音说:「没事,进来吧……」 卢隐进屋缩在下头,梁焕便道:「行离,把你妹妹的事详细与他说说,他让人去找。」 然而陈述之许久也没开口,他觉得这样不太合适,无论是卢隐还是其他人,那都是他的护卫,凭什么帮自己做事? 梁焕大约也猜到他的顾虑,当着卢隐的面,也不好说太情真意切的话,只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句:「救人要紧,你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放一放。」 第54页 他这样说,陈述之也觉得有道理,便把信上写的陈娴走失的位置,以及她的样貌详细描述给卢隐。 他说完后,梁焕干脆地吩咐:「卢隐,你先别跟着朕了,朕在这不会遇险。你速回宫去,派几个人去雍州找人,立即便走,不可耽搁。」 「是,奴才这就去。」 陈述之听到这里才放心一些,通身的疲倦席捲而来,身子靠在浴桶壁上,听着雨水滴答,不知何时便闭上了眼。 梁焕要餵他吃东西时,发现怎么叫也叫不醒他,只得把他从桶里拎出来擦干,裹了衣裳抱到床上去。 给他盖好被子,梁焕便坐在床边望着他的睡颜,仿佛回到了当时,自己装模作样,每天追着他献殷勤的日子。 如今不再是装的,却也只能在他睡着的时候,才被允许为他做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相遇的地方还记得嘛? 第30章 病酒 清晨,陈述之睁开眼时,发现梁焕正坐在床边,头靠在床板上,还没睡醒。 他一时没想明白,梁焕怎么会在这里?昨晚发生了什么? 陈述之想把他扶到床上睡,一碰到他肩膀,梁焕却醒了。 梁焕用力笑了一下,眼中却是掩藏不住的担忧,抓着他的手臂问:「感觉如何?好点了吗?」 望着他的笑颜,陈述之努力回忆昨晚的事,昨晚被他从大雨中弄回来,在屋里沐浴,后来…… 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屋里就他们二人,不会真发生了点什么吧? 不会吧,他跑到这里来,应该是来帮自己的,不是来乘人之危的吧? 偶然间,陈述之瞥见窗下的刻漏,便低下头道:「陛下该回去了,再不出发,早朝赶不上了。」 「早朝?」梁焕皱皱眉,转头向外面叫了一声,「卢隐!回去跟他们说,今天早朝朕不去了!」 接着他对愣怔的陈述之道:「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陪你。」 这可把陈述之吓坏了,他连忙说:「臣已经好多了,不用人陪,您别耽搁了正事。」 「你昨夜那么难过,我可担心你了。那些事怎么能和你比?」梁焕这话说得毫不犹豫。 听到这样的言论,陈述之心中一阵翻搅。本来就身处悲痛之间,他这添的是什么乱?已经不惜拿自己和他的正事相比了么?他也真说得出口。 他只得掀开被子下床,到梁焕面前跪着,埋下头,「臣恳请陛下回宫上朝。」 见他这个样子,梁焕满脸都是心疼,把他拉起来,委屈而乖顺地说:「好好好,你别这样,我都听你的就是了……」 他把陈述之整个抱起放在床上,给他盖着被子,柔声道:「那你再躺一会儿,我下朝就来看你。」 「臣……也该去翰林院了。」 梁焕虽然很想让他在床上休息,可想了想,这时还是顺着他的好。于是他道:「听不进就去外头歇着,不许累着了,也不可胡思乱想。」 陈述之也分不清他这是要求还是关怀,只胡乱答应着。 早朝时,梁焕发现两个丞相都眼巴巴地望着他,才想起昨天离开前,说的是晚点还会回去,结果就一夜未归。 然而也没人敢怪他,欧阳清只是把昨夜商议的方案讲了一遍,集安抚、镇压、送粮为一体,从各个方面遏止难民作乱。 梁焕为此事羞愧不已,根本没来得及细看他们的方案,全部照准。 下午,素隐堂的正厅仍旧忙个不停,梁焕就在阁楼上等着。 一旦忙碌起来,陈述之就会全心投入正事中去,昨夜那些情绪只管在心底酝酿,暂时不会进入脑海,所以他这一天过得还算顺利。 素隐堂里的人一个个离开,陈述之想走,却知道自己不能走。直到除他之外最后一个也走光了,他才上楼去找梁焕。 梁焕望着他颓丧的神情,拉着他的手臂说:「走吧,我们回家。」 陈述之心里暗嘆一声,他怎么又要去自己家?忙碌了一整日,晚上也不让人歇歇? 二人经过雍州会馆的时候,门口的伙计见到陈述之,还十分关切地问:「陈公子昨天没事吧?」 陈述之只得停下应付,屋里的老闆娘听见他的声音便出来,热情地招唿道:「陈公子进来坐坐?今日店里到了一批察多国的好酒,给你开一瓶。——诶,这不是林公子么,好久不见了……」 还没等陈述之拒绝,梁焕就往前一拽他的手臂,冲着老闆娘笑道:「给我们开个雅间,上你们的好酒好菜!」 陈述之就这样被拽进了雍州会馆。雅间是一张圆桌,他本想坐在梁焕对面,坐下之后,梁焕却立即挪到他身边来。 「您不必这样的……」陈述之侧过头避着他。 如果是以前,他可能会直接告诉梁焕这样做没有用,自己不会因为他拙劣的讨好就对他生出什么感情。可昨日之后他满心是悲悯,大家谁都不容易,若做这些无意义的事能让他开心,那就随他便吧,反正也没有那么讨人嫌。 「我说过要陪着你,不是随便说着玩的。你好不起来,我就一直陪你。」梁焕打开那个宝蓝色的酒瓶,倒了一杯举到他嘴边,「你尝尝,什么察多国的好酒,烈不烈?」 陈述之拈过酒杯喝下,烈倒是一点不烈,甜丝丝的,像喝酸梅汤一样。他自知千杯不醉,何况是这种清淡如水的酒,于是又随意地灌下两杯。 第55页 喝完,他就一直低着头,完全忽略了身边的人。 梁焕双手按住他肩膀,把他的身子转过来,迫使他面对自己,沉声问:「你是觉得不好意思,还是真不想见我?」 「你要是不想见我,我就先躲起来,等你好一些了,我再来缠着你。」 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问出这个问题。这种知道答案就可能悲痛欲绝的问题,就应该拖着。 然而陈述之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觉得不好意思,您还有正事要做,怎能总是陪着臣瞎胡闹。」 梁焕笑了,笑得傻乎乎的。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把盛满酒的杯子放在陈述之手上,话音带了些羞赧:「你就是我的正事,哪有什么比你还要紧的。」 陈述之虽喝了酒,却听出他说的并不是什么好话。 他就着酒吃了几块梁焕给他夹的肥肉,忽然觉得头有些晕。他不太明白,这酒明明清淡得很,自己的酒量也非比寻常,怎么这么快就有反应了? 他有些不服气,反而一杯杯地往下灌。借酒浇愁么,自然要先喝够了酒。 酒下了肚,人便爱说话。他忽然来了一句:「陛下,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察多人都打到怀远了,小半个雍州已经……」 梁焕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察多人打到哪里了他自然都知道,只是一直没去多问,毕竟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叶廷枢打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可如今,陈述之的家乡和家人,也被牵扯了进来…… 「也怪我无能。」梁焕自言自语。 「怎么能怪您呢?」陈述之转过身,认真地望着梁焕,「要怪就怪那些天杀的察多人。」 见他如此,梁焕回应道:「察多人生性好战,野心勃勃,犯大平边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惜叶廷枢老了,打不动了,整个大平的兵力加起来都不如那十万叶家军……」 陈述之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好使了,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最后莫名其妙来了一句:「陛下,您为臣的妹妹报仇好不好?」 梁焕觉得陈述之从来没说过这么幼稚的话,幼稚得好像在向他撒娇。他知道他是喝得有些多了,可对待他的这个请求,他却仍旧认真。 他很想回应一些话,可他实在无法作出这个承诺。他也不知大平的军队能不能赶走那些察多人,若打不过,他就等叶廷枢何时跟他说打不动了,他就去跟察多议和。 反正他就这点能耐,这个国家就这点能耐。 可他现在才反应过来,那里是陈述之的家啊,被察多人占去了,他不就无家可归了吗? 见他半天没有回应,陈述之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继续灌酒,喝着喝着,整个人都趴在了桌上。然而他自己固执地认为,这酒十分清淡,根本就喝不醉。 「我十三岁那年,有一日早上起来,忽然发现我娘不见了。我和娴儿找遍了家里,找遍了村里,没找到一点娘的踪迹……」 脑子里一团混乱的东西冲撞着,一腔悲痛在唇舌间缠绕,他感觉说出口的话已逐渐不受自己控制。 梁焕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凑过去握着他一只手,注视着他。 「我爹对我不好,娘又走了,那天我们找不到娘了,娴儿就很认真地跟我说,说她也是我的亲人,娘不在了,以后就换她来对我好。」 「若娴儿真的走了……那我在这世上就没有亲人了,孤苦伶仃一个,没人记挂我,没人在意我,没人对我好,活着都不知是为了谁活……」 他越说越难过,控制不住眼泪落下,整个人趴在桌上,头埋进手臂中。 梁焕的心揪成一团,他挪了挪椅子紧挨着他,双手环在他腰上,头靠着他肩膀,在他耳边轻轻说:「让我做你的亲人,好不好?」 「你?」陈述之扭过头望着他,眼神迷离。酒摧毁了他的神智,他甚至有些忘了面前的人姓甚名谁,只能体会到薄薄一层面对他的感受。 梁焕知道他这时可能什么都听不懂,也听不进去,可错过这个时候,有些难以启齿的话就不知该什么时候说了。 冲动之下,梁焕捧起他的脸,吻着他眼角的泪水,「以后我对你好,我记挂你,在意你,不用你为我活着,我只想待在你身边,看着你好好的……」 话还没说完,他却忽然被陈述之勐地推开,手上没个轻重,梁焕撞在了椅背上。 陈述之死死瞪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咬牙切齿道:「林未央,你个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朕本来不就是昏君么?? 第31章 剖白 这一声极为洪亮,传出了雅间,一直让大堂的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闆娘有些担心,跑到门口观望里面的动静,听见陈述含混不清地大喊: 「现在还敢说这话,你好大的脸面!当时不也这样唬我的?结果呢,骗我的那些话,你做到了一个字么?让你算计一回还不够,你如今又来整日缠着我,你以为我会那么傻,再上一次你的当?我不过是好心养了你几日,我上辈子欠你的么!」 「林未央,你就是个衣冠禽兽,你厚颜无耻,人面兽心,丧尽天良……」 好多骂人的成语积压在胸口,憋着说不出来。接着,陈述之忽然被一阵强烈的愤怒驱使,蓦地起身站到梁焕面前,抬手就打在他面颊上。 第56页 梁焕被打得有些懵,陈述之打人一点也不疼,可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陈述之,也从没被人说过这样的话。 这些话,想必他已在心里说过无数次了吧。只是因为不能当面说,不能在清醒的时候骂一顿自己,所以才一直积压着。 他就那么恨么?想来也是,当时那些日子他是什么感受,自己已经无从得知。自己这么浅薄的人,又如何知晓当时在他心上刻了多深的伤口。自己无数次和他道歉,想方设法讨好他,可是没有用,不就是因为现在他口中吐出的那些恨意么。 想到这里,梁焕抓住他指着自己的那只手,按在自己脸颊上,颤抖着话音:「你打我,生我的气就打我,是我背信弃义,着实该打!」 陈述之盯了他好久,忽而抽回手来,背过身子,嘟囔道:「我可捨不得打你。」 他蜷缩在椅子上,自顾自地嘆息:「也怪我傻,说什么我都信,给点甜头能高兴好几日……那段时间,每天都在想,想我和林未央将来的美满日子,许就是因为当初想得太好,时过境迁才会心痛……」 梁焕又心疼又懊悔,也跟着掉下几滴眼泪来,过去从后面搂住他,用下巴蹭着他的肩窝,「行离,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事就让它过去好不好?我保证,以后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过去?」陈述之冷笑道,「过不去,永远也过不去,一辈子也过不去!林未央么,我不能和他相守一辈子,我就恨他一辈子!」 冷笑变成了惨笑,陈述之埋头落泪。 「娴儿,你看见了么,这就是男人,这天下就没有靠得住的男人,你只能靠你自己……」 他说着说着,眼皮逐渐变得沉重,觉得自己身后十分坚实,便身上一软,靠进去睡着了。 梁焕满脸都是歉疚与怜悯,把他扶到椅子上歪着,打开屋门,却看见老闆娘和几个伙计站在门口。 老闆娘讪笑道:「听你们这里喊得大声,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 这么一折腾,梁焕也没空管他们听见了什么,只带着些疲惫问:「你们这里有车么,他喝大了,我把他送回去。」 「忘了跟你们说,这酒喝起来淡,实际上厉害得很……不仅车没有了,我们这儿的房间也没了……」 「算了,我自己抱他回去吧。」 * 尽管昨夜是醉过去的,第二天清晨陈述之还是按照寻常的时间醒来。一睁开眼只觉得头疼欲裂,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挣扎着坐起,身子歪歪扭扭。 梁焕拉着卢隐一起在厨房忙活了一早上,煮了一锅粥炸了几根油条,端进卧房想让他在床上吃。见他醒来,连忙坐到他身边去,抚着他的背问:「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头疼,昨晚是不是喝大了……」陈述之按着额头,忽然抬眼不安地望着他,「陛下,臣没说什么奇怪的话,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唔……」梁焕挑了挑眉,随口道,「也没什么,你就是说看上我了,然后强要了我。」 陈述之吓得翻下床去,要跪在地上身子却待不稳,整个人栽倒在床边。 梁焕忙去扶他,贴在他耳边道:「逗你玩的,你就哭了一会儿,没别的了。」 刚才那话彻底把陈述之吓醒了,他深唿吸几口,一边穿衣裳一边道:「怪不得觉得心里舒爽畅快,原是因为借酒浇愁。」 听他这样说,梁焕愣了愣,昨天他说了那一堆……能说出来,所以舒服了吗?可是自己昨天说的那些话,他是一句也没听见吧。 他忽然抓住陈述之的手,与他目光相对,认真地说:「行离,以后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陈述之眨了眨眼,迷茫地望着他。这是哪跟哪啊? * 五月二十六日,白从来呈奏调查贞贤年间奏摺的结果。二十八日,梁焕发布诏令批覆此事。 根据对奏摺的调查,白从来提了一些有关书文撰写的要求,从朝堂上的奏摺到全国学生的日课,全都有所涉及。然而前面铺垫一堆,最后是一条:以后翰林院庶吉士的修业年限从三年改为一年。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吕殊,他焦躁地问:「原本程学士所奏是改为五年,不知什么缘故,不增反降?」 白从来便站出来,把处置结果都解释了一遍。前面的几条自然都说得通,而最后这一条有些复杂: 数出前朝每位官员不同时期所写奏摺中,批覆结果为同意的比例。发现庶吉士在翰林院的第一年同意比例急剧增加,后两年却基本维持不变。而没进入翰林院的官员前三年的同意比例一直在增长,最后甚至超过了庶吉士。 这个结果说明,在翰林院的第一年有用,后两年没用,那还说什么呢?三年改一年吧。 吕殊和程位被白从来的说法弄得目瞪口呆,他这是数了多少本奏摺?耗费了多少人力? 其实白从来自己也知道,这样得出的结果有很大的问题。 从一大堆数字中,他当然也发现了很多不利的结果。但所有数字都在他自己手上,把什么拿给众人看都是他自己说了算。不利的那些,假装没看到就好了。 他也不怕有人质疑,如果有人怀疑其它算法会不会得出相反的结论,那对不起,我没数,你自己数一遍啊。 诏书最后一条:白从来带领彻查此事有功,他做礼部侍郎做了多年,刚好礼部尚书的位置也空了一段时间,就他吧。 第57页 * 林烛晖主动带了几个人去检查白从来的结果,而欧阳清回去就把吕殊骂了一顿。本来说要把三年变成五年,却反而给对方提供了机会,三年居然变成了一年,真是愚蠢到家了。 吕殊哭诉道:「下官带着几个人,只是数错字就耗费了好长时间,不知道白从来和翰林院的那群毛头小子哪里来的能耐,能数出这么多东西……」 欧阳清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的敌人是崇景四年那些进士中的一部分,还没把那群毛头小子当回事。 但现在看来,这一部分可能并不只是几个人,而是十几个、几十个人。 而且这一伙人里,不是只有刚来的进士。白从来什么态度不好说,但这样的诏书能发出来,至少说明了梁焕的态度。 如果连皇帝都站在他们那边,那这件事就麻烦多了…… * 消息传到翰林院,众人都是掩藏不住地欣喜。程位也没有什么意见,本来他同意帮吕殊说话就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现在他觉得白从来说得更有道理,这些人在翰林院也学不到什么,还不如早些让他们去歷练。 上午下了课,六个人相继从不同的路线往素隐堂走去。不知是谁的主意,今天继续吃火锅。 许恭落在最后一个,在座位上趴了半天,才慢悠悠地离开翰林院正堂。 五月底的天气,即便没有阳光也让人感到燥热。许恭一路弯弯绕绕,额头上出了薄薄一层汗,终于来到外表十分不起眼的素隐堂。 刚进了屋关上门,他还没走两步,就听见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许恭不禁诧异,和屋里所有人一齐向门口望去,被门口站着的严苇杭吓了一跳。 严苇杭也吓了一跳,屋里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还有好像认识也好像不认识的,他们在干啥? 许恭立即推着严苇杭退到外面,把身后的门拉紧,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喝道:「你来干什么?」 严苇杭被他吼得有些害怕,小心地说:「我跟着你来的。刚才看你好久都没去吃饭,我就给你带了一份……」 许恭这才发现他手上有个食盒,他把食盒推开,皱着眉问:「刚才看见什么了?」 「看见……有人……」 「哪些人?」 「记不得了……」 许恭一字一句道:「不许告诉别人,听见没?」 他的声音几乎是命令,严苇杭却怔忡地望着他,看了半晌渐渐低下头,眉心有几道很深的皱纹,话音不大:「我可以不说出去,但是你也得答应我点什么吧。」 「你要什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我装醉的,我就想扇那个渣男(不是 第32章 厚礼 严苇杭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每天早上给你带的包子,其实挺好吃的,你要是没吃早饭的话,就尝尝呗。」 许恭听到这话有些错愕,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不过自己确实也不够厚道,人家辛辛苦苦带的食物,每次都觉得糟老头子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从来尝也不尝一口。没想到,他这么在意么? 「那行,明天你再带来我吃。今天这里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知道么?」 严苇杭浅浅一笑,点了点头,「我不会说的。」 许恭把他的身子扭过去往前一推,仍旧是命令的语气:「一直往前走,总能走出去。你最好把今天来这里的路忘了。」 「原本也没记住。」严苇杭往远离素隐堂的方向走,一直没回过头。 许恭松了口气,原本只在额头上的汗流了满脸,他随便拿手抹了抹,便重新推门进屋。 他一进屋就给梁焕跪下了,哭道:「都是臣的错,过来时没注意有人尾随,实在是大意……臣方才也跟他说了,让他切不可告诉旁人……」 梁焕让旁边的陈述之把他扶起来,白从来在一边道:「你们也不必如此小心,现在还能藏一藏,以后做的事情多了,总有藏不住的一天。你们都要预备着,即便有一天不得不暴露人前,也得有活下去的能耐。」 大家点头称是,梁焕被他一口一个「你们」弄得十分不舒服。合着这忙活半天,你不跟大家是一伙的啊? 见人都来齐了,有人便点上火。他们先听梁焕说了几句祝贺的话,这次最大的成果是把在翰林院的时间减到一年,也就是说这六人在今年就能去往各处,获得一定的权力,这也就意味着梁焕获得了对朝堂更多的掌控。 接着白从来也说了两句,场面话结束后,贾宣看着沸腾的火锅馋涎欲滴,一坐下就开始往里面放肉。江霁道:「除了我们之外,一共是十七个人帮忙……」」 「也没别的,还是继续给钱吧。」梁焕道。 蒸汽从锅里飘出来,熏得人人一头汗。许恭跑过去把窗户开开,回头问:「陛下给那十七个人发了钱,不给臣等赏赐些什么?」 这话一说完,大家都是一愣,要赏赐还可以这么直接的吗? 「好啊,你们想要什么?」梁焕爽朗地笑了两声。 这谁敢回答?屋里鸦雀无声,连贾宣砸吧嘴的声音都没了。 梁焕没办法,只好叫来卢隐,「你们不说,那朕给什么是什么了。卢隐,你去私库里拿几样东西……」 第58页 卢隐很快便回来了,他抱着一个大盒子,到梁焕面前打开,便见到大盒子里装着几个小盒子。梁焕先望一眼白从来说:「你就算了。」 白从来笑笑,他没什么意见。 梁焕按卢隐指示的顺序一个个地打开小盒子。 给许恭送了一支鸡毫笔,给贾宣送了一把剑,给江霁送了一块玉佩。后面两个人一个送了两本书,一个送了一副字画。 都送完了陈述之才发现,嗯?好像被跳过去了? 先看不过去的是江霁,他问梁焕:「陛下,行离还没有呢。」 梁焕讪讪道:「朕还没想好送他什么,改日再说吧。」 有人有些不解,五个都送了,就差他一个么?想不出来的话,随便送点什么不就好了。 但也有人明白了,他俩要送东西当然得藏起来偷偷送,还能让大家都看着? 吃完了饭,大家陆陆续续走了,梁焕就把陈述之留到最后。见没有了旁人,他就把脑袋靠在陈述之的肩膀上,嘆道:「真好。」 「真好?」陈述之也懒得躲他了,只是微微扭过头看他。 望着那些人离去的背影,梁焕喃喃道:「我原以为自己没什么能耐,叫你们来那天,我自己都怕得要命。没想到真有一日能有所作为,便觉得我并非无用,只是不曾试过。」 陈述之笑道:「陛下不用着急,这才不过是人的问题,还未做些实事。陛下天资卓异,没问题的。」 梁焕被他夸得心花怒放,用下巴杵着他的肩窝,认真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行离,谢谢你。这次你是大功臣,要送你最好的。」 这次的事虽然是二十多个人一起做的,但最初的主意还是来自陈述之。 陈述之把他从自己身上挡开,,「陛下不用送臣什么,您不常送他们,这回送一送是应该的。但平日里您没少送东西给臣,现在就不要了。」 「那怎么行,你怎么可以和他们比。」梁焕嗔道。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拉着陈述之从素隐堂的后门出去。 外头的空气暖融融的,陈述之被柳絮弄得打了个喷嚏,仰着脖子问:「您这又是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梁焕只管拉着他走。 到了有人的地方,陈述之连忙抽回自己的手,默默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一处精巧别致的屋子门口,匾额上写着「藏珍阁」。 「这是什么地方?像是宝库。」陈述之好奇地盯着看。 梁焕没有回答,只是推开门拉他进去。 除了门口的两个看守,这里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也很久都没有人来了。空气中有股木头腐朽的气味,窗户太少,所以屋里很暗。 陈述之适应了半晌,才逐渐看清屋里的东西,一排排的架子上摆着各种奇珍异宝,什么瓷瓶、玉器、铜鼎、宝石、文玩全都有,还有很多陈述之没见过叫不上名字的器物。 「这里是……」陈述之还没问完,就被梁焕拖着往里走。 「这里算是我的私库吧,许多东西都是各地进贡的,我也没什么用,就全搁在这里,专门拿来送人。」梁焕回头,得意地挑了挑眉,「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你都拿走!」 陈述之一惊,连忙摇头,「臣可不敢拿这里的东西。」 梁焕停下脚步,回头瞪他一眼,不满道:「说是送你的,为何不敢?你随便挑,不用客气。」 陈述之抬头朝左右看看,这些东西……这谁受得起啊。 「咦,这个居然在这里。」梁焕忽然站住,蹲下去架子上拿东西,扒拉了半天,从下面掏出一个小盒子。 「你看,这个。」梁焕把盒子举到他面前打开,「这个送你吧。」 陈述之从盒子里拿出一条深蓝色的带子,约有两根手指宽,一条手臂长。那带子的布料很软,针脚也很细密,上头的隐约的花纹,看不清楚。 「这是什么?」陈述之小心地抚摸着它。 梁焕又把脑袋拱在他肩膀上,解释道:「这是我娘给我做的髮带,我进宫的时候一起送过来的,没想到却被当成贡品,直接就放到这了。」 「啊?」陈述之听得有点晕。 见他疑惑,梁焕这才想起没同他说过小时候的事,便解释道:「我十岁才进的宫,之前是在乡野间长大的,我爹娘——就是养父母——都是前朝功臣后代,隐居田园养我。」 陈述之十分惊讶,他以前从没提到过这些事,没想到他长于民间,怪不得平日里没点帝王做派。 「后来我进宫的时候,我娘给我做了一堆东西,除了这个髮带,还有袜子啊围脖啊什么的,宫里根本就用不上她做的,都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说着,梁焕把髮带放在他手上,「我在宫里也用不着,正好给你,你拿回去就可以用了。」 陈述之吓得赶紧把髮带放回盒子里。那是他养母给他做的,他的养母,这是个什么身份?不好算,不过肯定很尊贵。而且关键是,那是做给他的啊,自己怎么敢要? 「陛下,您送的东西太贵重了,臣不敢收。」陈述之低着头,谨慎道。 梁焕只当他是客气,仍然把那个盒子往陈述之手里塞,「哪里珍贵了,整间屋子就这个最不值钱了。再说了,这是我的东西,我愿意送给我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对吗?」 第59页 陈述之捧着盒子直接就跪下了,「陛下,这是您母亲做给您的,臣身份微贱,实在受不起。」 听见这话,梁焕愣了片刻,随即站起身子,别过头去。 他静立许久,忽然冷冷地开口:「陈行离,我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地对你好,让你高兴,而你却油盐不进。我只是在做给我自己看,对吗?」 这话把陈述之弄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不就是没要他的东西么,至于说这种话吗? 「不是这样的……」陈述之拧着眉头,脸上写着慌张,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梁焕盯着他的双眼,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酝酿出一层愤怒:「我真是下贱,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讨好一个不可能被讨好的人……」 陈述之逐渐明白过来他到底在气什么,看着眼前的梁焕,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自己难过的时候,他在家里陪着自己,抱着自己说那些甜言蜜语。原来不顺着他的意思了,他就可以眨眼之间变成这样。 原来他的好都是有条件的,不给他回报,那就没有资格受他的好。 也对,再怎么说他也是君王,本就不该对任何人说那种话。他随便说说罢了,自己就信么? 陈述之有些气愤,更多却是委屈,他很想转身逃离这里,又不能如此。他只能想办法安抚他、取悦他。 他避开面前人的目光,四下搜寻一圈,随手拿起架子上的一个红色的小盒子,在梁焕面前展开,仓促道:「陛下,臣喜欢这个,您把这个送给臣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副cp有那么两三对,但戏份非常少~ 第33章 祸水 梁焕面上的愤怒顿时消失了,接过那个盒子,往里瞧了一眼,狐疑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要这个自然是……自己用。」陈述之根本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信口胡编。 听到这话,梁焕忽然把那盒子丢在一旁,过去拉他起来,然后握着他的手,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低着头轻轻地道了句:「对不起。」 陈述之被弄得有些懵,愣愣地站着。 「原该是我照顾你的,怎么又成了你迁就我……你不收我的东西原就是该的,我怎么能逼迫你……」 拉了一把他的手臂,梁焕到底没忍住,鼓起勇气将他揽进怀中。不用正面对着他,有些话才说得出口。 「行离,我害怕,我不好意思说我怕,只能说我生气。」梁焕可怜地趴在他肩上。 陈述之身子很僵,勉强道:「您有什么好怕的,臣再不愿意又能怎样,难道还能赶您走么。」 「你……」梁焕闭了闭眼,放松了手上的力气,「要是真不想见到我,你就直说。我这样缠着你对你也不好,我还不如……」 「没有。」陈述之挣脱他的怀抱,躲到一边去,「没有不想见到您。」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当时是在雍州会馆自己的房间里,林未央假模假样地要离开,也是被自己这样叫住。 想到这里,他连忙澄清:「有人对自己好,换做谁都会愿意的。」 听到这话,梁焕一点点笑开,唇角是笑容,眼角却耷拉着,像是要哭一样。 看见他的表情,陈述之不禁去想,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安分地陪在自己身边,从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也不会再招人烦了。 以前躲着他是因为觉得别扭,时间久了,发现梁焕不拿架子,自己便也不别扭了。 只要假装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还能好好相处。 唯一犹豫的是,知道他的居心,觉得不好这样白受他恩惠…… 没等他想明白,梁焕就嬉笑着把刚才那个盒子塞进他手里,「送你了,你说了你要用的啊,以后用给我看。」 听他的语气奇怪,陈述之便打开盒子,往里看去。 这是一盒……胭脂?! * 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本该蔚蓝的天空却灰濛濛的,沙漠的沙子好像都被吹到城里来了。 明眸皓齿的女子身着朴素的常服,胸前挂着个葫芦形状的玉佩,正在阁楼上研究新的菜谱。 阁楼的门忽然被推开,周小初转头看去,周富挺着圆圆的肚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 「闺女,把这个吃了。」周富把瓶子递过来。 「什么东西?」周小初接过瓶子打开,望着里面的小黑药丸。 周富嘿嘿笑着道:「毒药,吃完一个时辰,死得干干净净。」 一阵疾风掠过,周小初打了个哆嗦。 周富露出一脸苦相,「闺女啊,你爹没钱了,打起仗来无法通商,你爹一屁股债需要还啊……」 「和我有什么关系?」周小初冷笑。 「你死了,就说你是为陈述之殉节,然后你爹抬着你的棺材上京,找他要钱去,再让朝廷给你旌表个贞洁烈妇……」 「找陈述之要钱?」周小初翻了个白眼,「他中进士一年都不到吧,哪来的钱?」 周富把瓶子里的药丸倒出来,递给她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管吃就是了。」 「拿亲闺女的命换银子,您可真下得去手。」周小初抓起药丸往窗外扔去。 「你……扔了我也还有!」 周小初挑了挑眉,「不如来个更划算的吧。你管着雍州的监牢,随便找个尸体装棺材里不就行了么?你女儿保证改名换姓就此消失,以后挣了钱还能给你花,不是很好?」 第60页 听到这话,周富捏着下巴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不错,不错……」 接着,他伸出手来,命令道:「脖子上那个玉佩,是姓侯的那小子送的吧?给我。」 周小初捂住玉佩,警惕地看着他。 「不给我,我怎么放你走呢?以后挣了钱,再来赎它吧……」 周富说着,直接上手把她脖子上的玉佩抓了下来。 * 天将将暗下来,侯清宵家已经关灯睡觉了。 侯清宵是雍州的一名举人。他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考会试,三年一次考了好几次,眼见着第一次来的陈述之和王潜都中了,而自己却一点盼头都没有,便逐渐心灰意冷起来。 这时雍州官府看上了他读书人的身份,又见他屡试不第,便劝他放弃科考,改行从商。 侯清宵犹豫了几天答应了,却发现所谓的从商并不是真让他做买卖,而是将官府在京城开的一家店挂在他名下,他每天什么都不用做,躺在家里等分红便可。 那分红虽然不多,却足够养活他自己,所以他也就安心在家颓废去了。 周小初戴着头巾,身穿粗布衣裳,手里提了个包裹,来侯家敲门。敲了一会儿见没反应,她又开始砸门,砸得手都红了,终于把侯清宵砸了起来。 门一开,侯清宵看到她着实吃了一惊,「小初……你怎么来了?」 他听说了周小初被退婚的事情,他没想到陈述之那么能耐,居然对付得了周州同。 他知道陈述之这么做是为了自己,但现在的自己也根本没有资格去求娶周小初。 周小初压低了话音:「我要走,离开雍州,你跟不跟我走?」 侯清宵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这说的哪里话,你要去哪,我当然跟你走……」 「我也不知道去哪,」周小初垂下了眸子,「只是不能再继续呆在这里了。」 侯清宵低头想了想,忽然道:「要不和我一起去京城,看看我的铺子?」 京城?周富也要去京城,自己也去的话不就相遇了么?不过……周小初想了想,京城又没人认识她是谁,遇到也就遇到了,她爹躲她还来不及呢。 「好,」周小初点点头,快速道,「你今晚就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走。」 * 御史大夫张鑫田望着桌子上那薄薄两张银票,摇摇头嘆道:「你说你好歹也算是个六品官,怎么就混得这么惨,靠讹诈来要钱?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要讹的这个人可没那么好动,以前我也接过找他茬的,到了上边却被压下来了,结果他一点事都没有……」 周富脸上满是讨好的笑,连忙道:「没事没事,不用动他,要到钱就行了。」 「你这点银子,」张鑫田敲敲桌上的两张银票,「事情我给你找,话我也帮你放,但是你要怎么要钱,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周富答应着,又不住地作揖下拜,千恩万谢。而他心里却把张鑫田骂了千百遍,这个见钱眼开的蠹虫,贪污的名声都传到雍州来了,朝廷居然也不管管。 * 这天早朝上,丞相林烛晖神情凝重地告诉梁焕,就在对雍州难民的安置方案送达的前一日,两个县的难民赶走了官兵,冲进了县衙,放出了粮仓中所有的粮食。 得知此事,邻府紧急派兵来援,总算镇压了这场叛乱,开始实施朝廷颁布的安置方案。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官兵还是平民都死伤无数,粮食也撒得满街都是。 听到这个消息,梁焕还有些愧疚。如果那个晚上自己当机立断,而不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无辜送命? 下午,在素隐堂的阁楼里,他把这件事告诉了陈述之。梁焕正打算在他面前忏悔一番,却见他听完后立即跪到地上。 「你怎么又跪?刚才上来的时候不是行过礼了么?」梁焕皱了皱眉。 沉默良久,陈述之渐渐低下头,肃声道:「陛下,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梁焕被这话吓了一跳,心里一下子蒙了。 「什么算了?」 「您与臣之间的事,算了吧。」 嚣张的蝉鸣从窗户钻进狭小的室内,在人的耳膜间肆意喧闹。初夏的室内比外头凉爽,有一瞬间竟觉得阴冷阴冷的。 「你什么意思?」梁焕不由得攥紧了拳。 陈述之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自己也被弄得有些伤感,艰难地吐出话语:「归根结底,此事都是臣的错。若再这样下去,您不定还会因为臣而做什么事。臣不想成为您做圣明君主的阻碍,也不想成为祸国殃民的罪人。」 「你怎么能这么说!」梁焕有些急了,扶着他的双肩道,「你什么都没做,那天是我非要大半夜去找你,要说有错那也是我的错,和你有什么关系?」 陈述之深埋着头,浑身缩成一团,话音里满是罪疚:「陛下的错,到底都是臣的错。是臣魅惑陛下,诱您入了歧途,才会折损人命。臣不该再留在您身边,不该再左右您的决定,更不该再扰动陛下的心神。」 「不能这么算,你……」梁焕正要和他辩论,却忽然觉得,他如此坚决地抓住此事不放,真的只是为了这件事么? 也许,这不过是他推开自己的另一个藉口? 他上次说了,没有不想见到自己,为何又改了主意? 第61页 是因为翻出过去的事,重新燃起他对自己的恨意了吗? 「行离,你看着我。」梁焕抬起他的下巴,抚上他的面颊,话音恳切,「你……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讨厌我,恨我?」 说出这话,满嘴都是苦涩。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是个根正苗红的古代人,和我们三观不太一样,这一点后面还会出现 胭脂:泥奏凯! 第34章 高义 「臣不敢。」这个问题很好回答,然而陈述之回答之后,心弦却被微微撩动。 恨他吗?他还是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梁焕那些笨拙的讨好自然不能弥补当时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可如果把对林未央的恨意全都转移到现在的他身上,似乎也不太公平。 算了,想那么清楚做什么,自己恨不恨他,又有什么关系。 梁焕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却仍不甘心,再往前凑了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手在微微颤抖,话音也是:「直到现在……你是不是心里一点也没有我?」 陈述之根本不敢去深思这件事,只是机械地回答:「这原不是臣该想的,臣对陛下只有忠心。」 「那……」失望转化为绝望,梁焕无助地问最后一次,「我在你身边,是不是只会害了你?」 思绪卡住,情感也被隔绝,陈述之缓缓吐出:「是臣害了陛下。」 他说完,等了很久也没回应,便抬眼去看,见梁焕侧过了头,只从侧面也能看出他神色落寞。 见他这样,陈述之有些慌了,他想去安慰两句,又不知此时说什么才能安慰到他,话音是平静的,心里却乱作一团:「陛下该找个进退有度的人陪着,不要如臣这般铁石心肠,只会害您殚精竭虑。」 然而梁焕并没有被这话安慰到,反而扭曲了神情,低吼道:「你要走就走,我是死是活不用你操心!」 陈述之听出了那话音里的哽咽,即便他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仍免不了自责。 他害怕再留在这里会弄得愈发伤感,只得匆匆道了句:「臣父亲要来京城,臣回去安置,以后就不过来这里了。」 一字一句冻住了一片痴心,梁焕随手抹了把眼睛,转头盯着他看上许久,终于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 走到外面,陈述之仍旧有些没回过味来。 就这么寥寥数句,就把那个人打发了?以后他就再也不会纠缠自己了? 好像是随口的几句玩笑,好像明天还会在同一个地方见面。 但他知道,他是不会再去了。 陈述之说不上是喜是悲,对那个人的感情太过复杂,他不敢去深入探寻,唯恐再牵扯出陈年旧事。 而且看如今这个情状,自己是什么想法也无关紧要,自己就应该离他远点,对谁都好。 路过雍州会馆时,他习惯性地往里看了一眼,却又被门口的伙计抓住了。 「陈公子,正要找你呢!你爹来了,还在我们这,都不知你住哪……」 陈述之走进店里,老闆娘便吩咐伙计到楼上叫人,让他在大堂里坐着等。 然而他一坐下,老闆娘就凑到他身边来,神神秘秘地说:「陈公子,方才店里来了几个雍州籍的国子监监生,我听他们在谈论你呢!」 国子监是京城的最高学府,其中聚集着来自整个大平的优秀人才。国子监监生谈论自己?陈述之不解道:「谈论我什么?」 老闆娘压低了声音道:「我听到他们说你,勾结流沙教,逼死未过门的妻子,毁坏大平文脉……」 「噗……」向来稳重的陈述之也笑出声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说的是我?」 「你还笑得出来?」老闆娘瞪他一眼,「他们说你爹在雍州时常和流沙教的人联繫,你娘去了察多之后就开始给你灌输流沙教教义,你还和去往察多的商队走得很近……」 陈述之越听越无奈,流沙教是察多国的一个教派,虽然听说过,却没有任何交集。他继续问:「那未过门的妻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哪来的妻子?」 老闆娘挑了挑眉,「你原来不是和那个雍州的州同,姓周的,你们不是定亲了么?」 想起这事,陈述之心中一凛,「周小姐死了?」 老闆娘嘆了口气道:「都说她是为你殉节的,她爹四处喊冤呢,说你想娶察多人,所以跟他家退婚,周小姐才死的。」 陈述之倒吸一口凉气,周小姐为自己殉节,这事真的假的?他一共就见过她一面还是两面,不过是口头上定个亲,好好的为什么要殉节?自己这不成千古罪人了吗? 他皱着眉,心中烦乱得很,又听老闆娘继续说:「还有毁坏大平文脉,他们说和你会试写的卷子有关,还有他们说你在翰林院里乱写文章……」 听了这些,陈述之扶着额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这么多事情,都是谁给连起来的?又知道我爹娘,又知道我未婚妻,又知道我会试写的文章,这得什么人才能做到?」 老闆娘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他们都是这么传的。」 「算了,」陈述之摆了摆手,「这种无稽之谈,一击即破。谁爱传谁传去好了,不会有人信的。」 「可是……」 还打算再说什么,他却看见楼梯上下来一个高个子的老年男子,他身着寻常的布衫,满脸皱纹却精神矍铄。 第62页 见到熟悉的面容,陈述之迅速收敛情绪,匆忙笑了开来,唤他:「爹,你怎么来了?」 陈岁寒见到儿子自然也是高兴的,却不肯表现出来,偏偏要瞪他一眼,怨怪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你这不肖子,在京城待了大半年,终于想起你爹了?」 听到这句「不是你让我来的吗」,陈述之的心一紧。当时是有人说帮着养才让他来的,现在来了,自己也养不起,还不如当时不听他的,假装没听见就好了。 陈述之带着父亲回了家,把卧室腾出来给他住,自己搬去了书房。 晚上,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几句陈娴遇难的事情,把自己问得悲苦不已,加上白天的事扰得他心身不宁,早早就去睡了。 夜半惊醒,陈述之再也睡不着。他不知怎的就来到正厅,面对着家里唯一一尊佛像,燃起香烛,跪在垫子上。 两盏灯火照不亮他暗淡的容色,他想起那个失魂落魄的晚上,是自己拖住了梁焕,没能让他及时决断,那些生命才会无辜陨落…… 他把对自己的渴望看得太重了,比那些他应该做的事还要重。既然不能谴责他,那就只能谴责自己。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勾起他那般强烈的欲望。可现在祸国殃民的罪人就是自己,多少条人命,这份罪孽,就算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偿赎。 更不该再见他,也没有颜面见他。 幽微烛火前,起伏的蝉鸣蛙噪中,他身姿孱弱,衣摆铺了满地,就那么跪了一夜。 * 到了六月底,即便是清晨,日光也烤得人不住地冒汗。虽然时有风吹过,却无一不是热风,吹了还不如不吹的好。 陈述之刚走到内城,就看见门口围了一堆人,也不知在看什么热闹。他本来不感兴趣,径直往里走着,却听见那边有人哭道: 「……就是翰林院的那个陈述之,真不是东西啊,勾结流沙教,逼死我女儿……」 陈述之一愣,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听到自己的名字,而且这内容…… 他只得上前围观,透过两排人头,他看到那边有个中年男子正抱着个棺材大哭。 这个人……陈述之想了一下,他是见过的,周富,是雍州的一个州同,也差点成为他岳父。 再看看那棺材,难道老闆娘说的是真的,周小姐真的死了? 他心下一沉,根本无暇想为什么周富会抱着棺材在城门口骂他,满心都是那个因他而死的人。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看到他颈上戴着个葫芦玉佩,和侯清宵戴的一模一样。他特意去问,才知道侯清宵多次上门求亲,都被周富骂了回来。 她明明心有所属,又怎么会为了自己殉节而死? 陈述之昏头昏脑地撞进翰林院,贾宣一见他进来就连忙跑上去,操着大嗓门问:「行离,你看到门口那个老头了吗?他说你逼死他女儿!」 陈述之苦笑,「我看到了。」 「那怎么办啊?」贾宣很为他着急,「他说你勾结流沙教,为了娶察多国的女人和他女儿退婚,逼得他女儿殉节而死……」 「那你信吗?」陈述之无奈道。 「当然不信了。」许恭挑挑眉,冷哼一声,「你一个庶吉士,在大平前途大好,为什么要勾结流沙教?再说了,你勾结流沙教,他们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陈述之点点头道:「如此简单的事,听者都想得明白吧。」 大家想想也对,那老头就算在门口喊一天,有脑子的人也不会信。 然而很多人是没有脑子的。 虽然本来应该儿子伺候老子,但陈述之白天都在翰林院待着,陈岁寒就只能把买菜做饭的活儿包下来。 他拎着个篮子在路边的市场挑菜,旁边两个卖菜的大婶就在那聊天,于是他也听了一耳朵: 「……就是翰林院里有个去年的进士,居然勾结了察多人,要卖国呢!」 「此话当真?大平的进士勾结察多人?」 「对啊,他爹妈都和察多有联繫,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 「读书人里还有这样的败类?」 「可不是嘛!他不仅卖国,还逼死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真是猪狗不如……」 陈岁寒听了半天,听见「翰林院」三个字,觉得是陈述之的同僚,便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说的这人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送点什么能挽回一下?上次他喜欢胭脂,要不这次送花钿?唇脂?水粉? 陈述之:……再不跑会不会变成女装大佬。 第35章 空穴 一个大婶看了一眼陈岁寒,酸熘熘地说:「叫陈述之,听说还仪表堂堂,好多姑娘喜欢呢!没想到居然做这种勾当……」 陈岁寒吓了一跳,高声问:「这些事是谁告诉你们的?」 「这还用告诉嘛,这两天大家不都这么说?你上国子监去问问,那边的贵公子们都知道……」 一股怒气窜上心头,陈岁寒扔下手里的菜,换到另一个摊位去,也不说要买什么,直接开口问摊主:「你知道陈述之吗?」 那摊主愣了愣,随即笑开:「这谁不知道呀,那个勾结察多国的翰林……」 最后陈岁寒气得菜都没买,提着个空篮子回了家。 * 第63页 一回到家,陈述之就听见父亲在那骂骂咧咧。 陈岁寒见他回来了,又把口水喷向他:「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在翰林院才待了几个月,已经会得罪人了?现在全城都知道了你的事迹,你让你爹的老脸往哪搁?」 陈述之一阵错愕,这事怎么连父亲都知道了? 二人把这几天的见闻一合计,逐渐看到了这件事的全貌。 人们传的内容其实非常愚蠢,一击即破。但是听的人不会管事情真假,只要有所触动,就会继续将这件事传播下去。 有人编了一个很不错的故事,陈述之亲近察多国勾结流沙教背叛大平,先不论真假,这个故事前后完整连贯,让人轻松就能记住。而故事的主角是翰林院的新科进士,还真的有人抬了棺材来说他逼死人,这些特徵都会让这个故事更加吸引人们的注意。 但是谁会编这么一个故事?陈述之数了数自己的仇人,好像就王潜一个?而且他还一天到晚都想毁坏自己的名声。 可这个故事里有很多东西是王潜不该知道的。他一个八品主簿,能获得的消息有限,根本不该知道自己父母的事情,也不该看过自己会试的卷子,更不该安排周富带着女儿的棺材出现在京城。 想要编出这个故事,就需要足够大的权力,才能获得这么多消息。足够大的权力……欧阳清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参与了对付他这件事吧? 二人正在苦思冥想,没想到有人送上门来。门被推开,二人一齐看去,看见了周富那圆圆的脸和肚子。 陈岁寒见到他还想行礼,却被陈述之给拦住了。周富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内,在正堂转了一圈,啧啧嘆道:「你这屋子不错啊,陈述之,没想到你有朝一日这么出息啊!」 陈述之想起他抱着棺材在门口哭的样子,冷冷地问:「周小姐还在世吗?」 「当然不在了。」周富抱着手臂转过头来,盯着他道,「人家可是为你而死的呢,你傍上贵人了,不打算让我这昔日的亲家沾沾光?」 陈述之皱了皱眉,肃声道:「第一,我没有傍上什么贵人,没什么可以给你。第二,我跟你不是亲家,不过是随口说一句,连正式订婚都没有,你女儿过世也跟我没关系。」 「是吗?」周富用力一笑,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没有补偿的话,那这京城里的流言,还可以再厉害一点……」 陈述之一愣,「是你传出去的?」 周富摆摆手,懒懒道:「当然不是了,我哪有这能耐啊。不过我倒是有能耐左右这流言能不能继续传,还能传多远。比如说,我可以抬着小初的棺材在京城里走一圈,你说会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你陈述之的大名?」 陈述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随便你传,我不在乎。」 「不能不在乎!」陈岁寒上前两步,面对着周富,「你到底想要什么?」 周富得意地一笑,拍拍陈岁寒的肩道:「还是亲家公识相,我呢,也就是个俗人,就想要点钱。」 「我每月就拿朝廷三两银子,拿什么给你?」 「你可别蒙我,我知道你傍上贵人了。那封让我退婚的书信,盖的可是会试考官的印——」 陈述之身子一僵,会试考官啊…… 「你从哪认识的会试考官?」陈岁寒也十分惊讶。 陈述之嘆口气道:「以前的事了,已经没有联繫了。」 周富听见这话,两步走到陈述之身前,恶狠狠道:「反正你要是拿不出钱来,就等着有嘴说不清吧!」 「要是你想清楚了——可以随时来找我。」周富把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拍在桌子上,重重地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待到周富走远了,陈述之便把房门打开放味。 对于流言怎么传他,他倒是不太担心。子虚乌有的事,难道还真能因此治他的罪不成? * 崇景五年七月一日,国子监祭酒李川进呈国子监监生奏本,其主要内容是叱骂翰林院庶吉士陈述之通敌卖国,请求朝廷将其正法。 一旁站着的林烛晖觉得这些监生就是课业太轻了给闲得,一个前途大好的庶吉士为什么要卖国?再说他能卖得了什么?翰林院的书吗? 近日城里传的流言他也听到过一些,但他觉得这种无稽之谈过几天就会自己消失,万没想到那帮闲得慌的监生居然真能给皇帝上疏。 边关打仗运粮食那么多麻烦等着处理,谁还有工夫管这破事? 林烛晖问:「是哪个监生写的?」 李川答道:「三十九个监生联名写的。」 这还麻烦了,没个带头的,到时候都不知道找谁问罪。 梁焕把奏本扔在桌子上,话音里听不出情绪:「监生告庶吉士,这么点小事还非得来找朕?直接给刑部去查不就行了么。」 林烛晖在旁边小声道:「陛下,其实也可以不查的,几个监生而已,搞不出什么名堂……」 「查,为什么不查?」梁焕望着林烛晖,眸中充满严厉,「朕给兵部发多少钱,也给刑部发了多少钱。结果兵部整日焦头烂额,刑部怎能无所事事?若真查出个通敌卖国的斩了,那也是鼓舞军心的好事。」 林烛晖目瞪口呆,通敌卖国?一个翰林院庶吉士? 梁焕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也许作出一副云淡风轻不在意的模样,就能相信自己真的不在意吧。 第64页 不就是刑部大牢么?又不缺衣少食的,住几天怎么了? 他要是真通敌卖国,那…… 那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 陈述之没想到自己还没当上官,就先进了刑部的大牢。 他跟林烛晖一样,根本没觉得这件事能捅到皇帝那里去,更没想到皇帝真的会查。 他这样想并不是因为自己和梁焕的关系,而是觉得这件事太无聊了,实在没什么好查的。 他在牢里也没受什么苦,除了每天和老鼠蚊子一起睡在草蓆上,一日三餐都是馒头白菜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严刑拷打。 其主要原因是,他招得很痛快,问什么说什么,毫不犹豫。 对于刑部的人来说,这个案子可以算是非常好查了。说得那么吓人,什么通敌卖国,什么皇帝下令,其实那些乱七八糟的罪名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陈述之的爹,一辈子呆在平凉府怀远县的小村庄里,从来没有离开过,村里人都能作证。 陈述之的娘,去了察多国之后再也没在人眼前出现过。没人能证明她出现过,那就是没出现过。 陈述之和商队来往,住在雍州会馆的商队确实会去察多,但他去年入京应试是第一次认识他们,通敌估计还来不及。 陈述之在翰林院乱写文章……还没等程位站出来帮他澄清,刑部的人就说:我们又不是吏部,关我们屁事。 陈述之的会试文章,白从来直接站出来说,我取的,有意见来找我啊,难道我也一起通敌卖国了? 陈述之的婚事,白从来也说,我让他退婚的,会试考官的印是我盖的,我想在京城帮他找一门更好的亲事,违反哪条律例了? 当然,白从来自己才不会闲得无聊认下这些事,还不都是被人逼得。 刑部的人把国子监所有监生全抓过来,问来问去,也没问出来是谁先开始传的流言。 啥也没查出来,五天后,刑部把所有人都放了。 结案的案卷抄了一份送到国子监,李川让所有监生都看了看,并且警告他们先漱口再出门。 欧阳清得知了这样的判决,想了解一下这个叫陈述之的人,想了想自己在翰林院的人手,最后叫来了严苇杭。 和严苇杭聊了几句之后,他又找来几个国子监监生。 * 从刑部大牢回到家,陈述之仍然被父亲骂了一顿。陈岁寒认为,被抓进牢里就是受了天大的侮辱,不管有没有错。 他原以为刑部都把事情查清楚了,那这些流言肯定也就消停了。然而没想到的是,刑部公开的调查结果不仅没有帮他洗刷罪名,还引发了下一波流言。 才安生了没几天,雍州会馆的老闆娘便又把陈述之拉过去,低声跟他说:「我听会馆里的客人说,外头又开始传你的事了。」 「啊?」陈述之一时间愣怔,「传我的什么事?」 老闆娘嘆口气道:「你认不认得一个白尚书?说什么帮你取中了名次,还帮你解除了婚约?」 「是有这个人,但事情不是他做的。」 「他们都说那些事是他做的。」老闆娘拉过他的手臂,缓缓道,「说你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是因为你和白尚书关系不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林烛晖:陛下,发现一个卖国贼,要不要处以宫刑? 梁焕:不用,朕了解他,他不敢反攻的~=w= 第36章 门径 陈述之一愣,这流言怎么变得越来越荒唐了?这帮国子监的监生,就看自己这么不顺眼? 「又没有凭据,不会有人信的。」陈述之不屑道。 「你可小心些吧……」老闆娘一脸担忧。 然而,陈述之想错了。 通敌卖国的流言,传到朝廷上会有人查,刑部查证之后,就能证明清白。但现在这种流言根本就没法查,大家都看到刑部的结案里,白从来认下了他那两件事。仅凭这一点,就会令人浮想联翩。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可那些相信流言的人却逐渐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让他无法忽略他们。 一开始,是他在雍州会馆里突然感到后脑勺被砸了一下,转身去看,发现一个伙计的孩子往他头上扔了一双筷子,然后高声喊道:「陈述之和老大人睡过,哈哈哈……」 尽管老闆娘和那个伙计都一个劲儿地向他道歉,仍然无法平息他的愤怒。 接着,他发现翰林院里有几个人总是躲着他走。如果他坐到他们旁边,他们就会立即收拾东西离开。有一天,贾宣还十分认真地问他:「行离,你是不是比我们先认识白尚书啊?」 「不是咱们一起认识的吗?为什么这么问?」 贾宣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这样吗,大家都在说,我还以为你真的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样一说,陈述之也就懂了。可能翰林院里有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和白从来有点什么关系,觉得自己是靠卖身得来的翰林身份吧。 后来,陈岁寒买菜回来时蓬头垢面,还拿了个空篮子,在家里破口大骂。陈述之问了才知道,他听见有人议论陈述之和白从来的事,气不过上去说了几句。结果被人认出是陈述之父亲,整条街的人都开始取笑他,有人朝他丢鸡蛋,篮子里的菜也不知被谁倒在了地上。 第65页 陈岁寒严肃地跟陈述之说:「你要是真和那个什么尚书有点什么关系,你就照实跟你爹说。我也好趁早把你赶出去,省得有辱祖宗家门。」 最后越传越难听,什么陈述之搞大了周州同女儿的肚子又不娶她,她只能羞愤而死;什么白尚书为陈述之抛妻弃子,打算利用职权直接把陈述之弄去礼部做高官;什么陈述之在郊外住的房子是白尚书为他准备的,二人时常在那里寻欢,还有人专门跑去房子外面偷看…… 陈述之快被逼疯了,无论他走到哪里,周围的人都一定听说过有关他的传闻。只要被人识破身份,就会遭遇取笑和嘲讽。 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他想过去找周富,可是周富想要钱,陈述之给不了这个,他给不了任何周富想要的东西。 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直接去找白从来。 他找白从来其实非常困难,无论是去礼部找他,去他家找他,还是堵在他下班路上,让人看见的话就更加说不清了。最后跟他说上话,还是在素隐堂的聚会中。 全国各州支援前线的运粮一直拖拖拉拉,素隐堂几个人研究了户部和各州的相关人员,一致同意就是欧阳清故意的。 他在威胁和他作对的人,如果继续这样对待欧阳党,那就别想要粮食了。 那怎么办呢?梁焕问白从来,白从来给了几个方案,最后说:我在礼部混了这么多年,粮食的事我不懂啊。要不您去问问林丞相吧,反正他也想对付欧阳党,他说的肯定比我说的靠谱。 白从来其实什么都懂,他就是不想担责任。 万一出了点什么事,虽然不会拿一个礼部尚书开刀,但是会不会在心里暗暗讨厌他,那就不好说了。 散会的时候,陈述之叫住白从来,问他流言的事怎么办。 白从来两手一摊:我不知道啊,我也没办法。 在礼部干了这么多年,想对付这么个流言虽然不能说轻而易举,但绝对不是没办法。白从来主要就是懒得理他,这个事对陈述之来说很致命,但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个事。 白从来积累了那么多年的声名,早就是朝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他睡了个后生,还把人弄进翰林院,那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根本不会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指指点点,更不会殃及他的家人。 最后找到白从来的,还是梁焕。 这件事早就传遍了京城,梁焕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他只是一开始没有很在意这事,以为那些无中生有的流言能不攻自破。 可流言没有不攻自破,反而愈演愈烈。他终于意识到,陈述之可能根本就没有能力处理面前的困难。 于是他叫了白从来,跟他说:「这事你也别冷眼旁观了,于你是没什么后果,可陈述之是朕要用的人,不要让他还没出翰林院,名声就先臭了。」 白从来再不想管这事,听见梁焕这样说也不能不给他面子。他思索良久,道:「臣倒是有个法子,不过得先同他商量……」 听了他的办法,梁焕亦是久久沉默,半晌才道出一句:「你回去吧,朕同他商量。」 * 陈述之以往见梁焕大多是在翰林院的素隐堂,上一次来未央宫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自然,他也是不敢细想的。 他进入正厅,见梁焕坐在主座上,无意间余光瞟到他,觉得他今日的神态与往常不太一样,好像更为……疏离淡漠。 想来经了上次那一遭,他大约也想明白了吧。 他如往常一般恭敬地跪在地上,梁焕也没叫他起来,只是冷淡地问:「知道叫你来是什么事么?」 他没想到梁焕会先问自己,想了想,最近与自己有关的事只有那一件。 「是外头有人议论……」 议论什么?陈述之没有说下去。他不知如何在这个人面前得体地把这件事描述出来。 「你有何想法?」梁焕话音平淡,如同寻常与臣子议事一般。 陈述之低了低头,十分克制地说:「臣愚钝,臣没有想法,无能为力。」 梁焕用力勾了勾唇角,话语冷若冰霜:「你可不能无能为力,这些议论下不去,你离开翰林院后的官职会受到波及。朕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陈述之非常清楚,他这么想是因为日后要利用自己谋划大事,绝非与自己有什么私交。 「白从来给你出了个主意,他家的小女儿二八年纪还没议亲,就说与你,朕给你们做主。等白从来成了你老丈人,这事也就了了。你意下如何?」 听到这些话,陈述之忽然抬头望着座上之人,还没看清便又觉得不妥,垂下目光。 看来是自己胡乱担心,明明说放下也就放下了,真遇到了事情,那些儿女私情都应该让位。若不是自己一直给他希望,这个地方他早该过去了。 所以他的回答也没什么情绪:「臣听凭陛下安排。」 说完,他就听到梁焕突然从座上站起来,沉默良久,咬牙切齿道:「你愿意,是吗?」 陈述之没听懂他在问什么,只是重复了一遍方才的答案:「若陛下做主,臣自然愿意。」 他又等到了一阵沉默,接着,见梁焕离开座位,缓缓走到他面前,原地站了半晌。 下巴被他的一只手捏起,陈述之不得不面对他的目光。他的手上全是汗,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透过那个死死盯着他的眼神直射过来。 第66页 「再问你一次,你愿意吗?」 这话让陈述之莫名害怕,每个字都像能划破耳膜一般凌厉,几不可辨的颤音勾画着深沉的绝望。 他根本不敢去想梁焕这是怎么了,在他的威慑之下,陈述之只能顺从,一再重复着看似恭敬的回答:「您要臣怎样,臣都愿意……」 梁焕突然放开他,负手静立一会儿,「回去吧,早些预备下三书六礼,这事要快,过两日朕就给你旨意。」 话音低且晦暗,不肯把抑制不住的哽咽说与他听。 * 「陈先生——」 陈述之一走进雍州会馆,夏铃老远就看见了他,张开双臂扑到了他身上。 对这个小姑娘的热情,他总是感到无奈,不好推拒,只得拍了拍她的背才松开。 夏铃是西关商行老闆的女儿,这家商行在雍州最为着名,每次他们来京城送货,都会住在雍州会馆。 陈述之去年初到京城时,刚好西关商行也在,他便在雍州会馆认识了夏铃。因为教她识了几个字,读了几页《千字文》,他就被她认作师父,一口一个「陈先生」地叫。 他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个小姑娘,快一年的时间不见,愈髮长开了,褪去了稚嫩,多了些少女的婀娜。 陈述之随口问:「你们哪天来的?」 夏铃甜甜地一笑,「今天才到的,刚来这里落脚。来的时候看见旁边有家『雍州官办会馆』,还差点走错了……」 刚好经过这里的伙计解释道:「那是雍州官府新开的,里面全是当官的,咱们都不爱住。那些当官的合起来欺负老百姓呢!」 这时,陈述之注意到夏铃身后站了一个男子,半天都没有动,便看了看他,问夏铃:「那是……」 夏铃到他旁边去拉着他的手,向陈述之介绍道:「这是我夫君。」 陈述之不免讶异,上次走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怎么回来就带了个夫君?而且夏铃才多大啊? 夏铃有些害羞地解释道:「今年三月满的十四岁,我爹娘就把我嫁了。他叫齐专,是景天商行的少爷。」 陈述之这便想起来,雍州很多边远地方就是这样,女孩到了十四岁就得嫁人。夏铃嫁得这么早,估计是因为她家里需要和景天商行结姻吧。 这时会馆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商队的差役们都回屋歇着了。几人便找了张桌子入座,齐专就坐在夏铃边上,却不怎么看她,只是一个人在那发呆。 夏铃也不管他,继续跟陈述之聊天:「陈先生,林哥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呀?」 「他为什么要和我一起来?」陈述之一愣。 夏铃狡黠地一笑,「我成亲的时候陈先生没法来看,要是陈先生成亲我能赶上就好了。」 陈述之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当时自己和林未央出双入对,这小姑娘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皱着眉头瞪她一眼,「别胡说。我是要成亲了,就在这一两个月,娶个尚书家的女儿。」 「这么厉害呀!」夏铃感嘆完了才发现不对,「——你要是成亲了,那林哥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我感觉我被网络暴力了,要不要雇点水军? 梁焕:这就召集群臣出门洗地=w=~ 第37章 临别 陈述之唯有苦笑,「能不能不提他了,我跟他真不熟。」 「怎么可能,你们当时可是……」 饭菜上桌,人们纷纷把盏言欢。本以为夏铃是最先喝趴下的那个,然而大家想错了。坐在她身边的齐专原本一直沉默寡言,喝着喝着却突然站起身来,指着夏铃破口大骂。 大家都惊呆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见他骂完夏铃,又开始骂商队的差役,最后在大堂里走来走去,对着每个经过的客人骂来骂去。 老闆娘见状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拦住齐专,要把他往房里拖。然而齐专躺在老闆娘的臂弯里,指着她的脸道:「你这个、这个骚婆娘,长得这么勾人……一定很爽……」 说完,他呕出一口秽物,腿一软瘫倒在地。 众人见到这个场面,都觉得十分尴尬。夏铃看了一圈,终于觉得还是自己去最合适,只得忍着噁心的感觉把齐专弄回屋里。 被他这么一弄,一桌人谁也没有了兴致,没吃几口就匆匆散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然而暑气却没有消退,陈述之缓步踱回家去,仍旧出了一身的汗。 才洗了头回房,他忽然听见陈岁寒在外头大叫:「儿子快下来!有人找你——」 「等一下,待我擦干头髮便下去。」陈述之一边说着,一边用毛巾握着头髮。 「就你那么多事,先让他上去了……」 很快就传来了敲门声,陈述之在屋里对付着头髮,朗声道:「是谁?稍等片刻,我还在收拾。」 半晌也没听到回答,他匆忙盘上头髮,整理了一下衣襟袖口,便去开门。 打开门他吓了一跳,梁焕就那么僵硬地站在门口,目光怔忡,失神了一般。 他刚要行礼便被扶住,梁焕推着他走进屋里,又回身关上门,若无其事道:「明日便有旨意给你,趁早把婚事了结,便没事了。」 陈述之应了一声,却有些莫名其妙,他大晚上的来自己家里,就是为了说这个? 第67页 他刚要问,却看到梁焕松开扶着他的手,自己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去,别过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 「明日之后,我便再没来找你的名目了,所以今日,还想再看你一眼。」 话音乍听上去平淡,细辨却能品出几分谨慎小心,遮掩着不断冲撞的情绪。 接着,他看见梁焕微微张开双臂,低低念了一句:「过来。」 他犹豫着过去,还没站稳,就被梁焕整个拥进怀里。 他有些愣怔,不知这是何意,梁焕也没有说话,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许久,他渐渐感到后背湿乎乎的,想来是头髮还没擦干,滴下水了吧。 这般天气这样姿势是热了些,前胸渗出汗水,梁焕到底还是松开胳膊。 他握上陈述之的手,这双手纤长柔软,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生得工巧精緻,偏偏拿起笔又做得好文章,凝结了他满腹的才华。 「行离,我挺不放心你的。你做事向来不要命,以往我总爱拦着你,我不在你身边的话,你自己要收着点儿,可别真把自己给搭进去。」 他的话轻缓而恳切,陈述之仍有些迟钝,不知道他为何要说这个。 「虽然我不如你稳重,很多事你比我通透,可是旁观者清,我和你待了这么久,最清楚你的毛病。以后你要活得自在一些,别总往自己身上套枷锁,跟我在一起不舒坦,旁人总不妨碍吧。不然绕进那些东西里面,就不知该如何畅快过日子了……」 听着他絮絮叨叨,陈述之总算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来的。手被他抓着躲不掉,就只能低了低头道:「您若是不愿意,为何……要那样提议?」 梁焕惨笑,吐出的却是超然的话音:「那才是你该走的路,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含饴弄孙,每个人都在走这条路,你这么好,更应该得到这些。结果却被我逼得无路可走,平白耽搁了这些时日。这都怪我。」 「从始至终都是我对不起你,欠你的不知该用什么来还。以后咱们见面,就还是之前的关系,你若需要我做什么,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梁焕的眼泪虽然在颊边滚着,却仍努力笑出来,抬眼望着面前这张如往常一般清逸秀雅的容颜,看了很久,甚至不愿眨眼。 若是以前,他或许还会扮做可怜样子博取他同情,可如今,已不需要再向他索要任何东西了。 他到底还是知道适可而止,该说的话说过了,也不必等他回应,便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我走了,你多保重。」 看着梁焕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陈述之把他方才的话咀嚼了一遍又一遍。 所以,他是来告别的吗? 原来他能让自己娶白从来的女儿,不是因为他不在意,而是因为他觉得愧疚,耽误自己去走该走的路了。 这得是含着多少苦痛,才能专程来自己家里,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再流一次泪? 他到底捨不得自己什么?若论容貌,不说在自己之上,相当的总是有的。若论才华,他能接触到的人谁也不缺。若论个性,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比自己讨人喜欢。 难道他是记挂着当初自己救他一命的恩情?若是如此,为何当时说的却全都是谎话? 心里乱糟糟的,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推开门快步下楼,又开了屋门。也许只是想看着他离去,试图弄懂一些他的心思。 然而他却看到在浓重的夜色中,梁焕一动不动地立在田埂上,卢隐站在一旁,给他递着手帕。 见他出来,卢隐立即消失了。陈述之原地站了一会儿,到底是没有办法,只得犹豫着向梁焕走去。 听见脚步声,梁焕匆忙拿手帕在脸上抹了一把,朝他挤出个笑,云淡风轻道:「没事,不用管我。」 陈述之定定地望着那张涕泪横流、双眼肿胀的脸。 梁焕见他一直那么站着,有些心虚,避开目光眨了眨眼,「是……是有点难过,在所难免的。让你看笑话了,别说出去啊。」 说着说着他又要落泪,慌忙转过头去。只要看见这个人,他那股子难受劲儿就一直往头上沖。 「陛下……」 陈述之半低着头,迟疑良久,忽然抬眼望着梁焕的侧影,话音无比清明:「臣不娶了,好么?」 梁焕的身子勐地一抽,一点点转身,黑暗中看不清他目光中的神情。 「为什么?」 「因为……」陈述之身子站得笔直,只是垂下了头,「不然的话,您会难过。」 听到这个理由,梁焕扬起头哂笑,「那你大可不必。你现在不娶,早晚也要娶,那我就早晚会难过。还不如来得痛快些。」 陈述之毫不犹豫道:「只要您还会为此事难过,臣就一直不娶。」 「说什么傻话。」 斟酌了一下词句,陈述之缓缓解释道:「若臣是个女子,侍奉了您,那么日后无论您是否会记起,都该为您守持贞节,哪有另寻他人的道理。」 梁焕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 「以前没想过,就方才那一瞬,想明白了。」 闻言,梁焕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忽然来到他面前,抓着他一只手腕,望向他的眼神充满渴盼,「以前没想,怎么方才就想了?因为你不忍看我难过是不是?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第68页 对于这个问题,陈述之从来不知道答案。他闭了闭眼,轻轻道:「臣对您的想法,自己都分不清了。」 梁焕没有在意这个模稜两可的回答,他满心都是他刚才那番话。以陈述之的个性,他真的可能那样想,若他果真那样想的话,自己还是必须离开,不能用这样的理由绑架他的后半生。 可他就站在那里,死死地拽住自己,像久处黑暗的人乍见清晨的第一缕日光,饥渴地扑上去,不肯放松分毫。 所以他不能去深究陈述之的这个理由是真是假,他只能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他找来的藉口,真实的缘由就是他捨不得自己,一定是这样。 既然他捨不得自己,那就不会再放他走。理由么,就还用他自己说的那个。 他平定心绪,把面前之人揽进怀里,用那尚带着哭腔的话音撒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都跟了我,再不许有旁人……现在你心里没我就罢了,我就不信,等上一辈子,我还等不到你了……」 陈述之这才意识到,一瞬间的想法一旦说出口,就不能反悔了。 也罢,这样也好。尽管这个选择无法向任何人交待,但若真能如此终老,也算在心里给自己成全了声名。 被梁焕放开,他以为这事就说完了,刚要说先回去,却见他扭过头道:「你今晚跟我回去,我怕我一走,你就改主意了。」 「不会的……」 「跟我回去!」 陈述之没办法,只能听他的:「那臣回去拿一下东西。」 「别拿了,未央宫什么东西没有?」 「臣明日要交的课业。」 「……快去快回。」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恳请朝廷给我立一座贞节牌坊。 我来解释一下,这里其实潜意识里已经动心了,但他不肯承认,因为承认这种感情就是将自己置于过去的危险之中,就只能随便找个理由来留住对方。 第38章 声名 马车上,陈述之原本安安分分地坐着,却见梁焕不知什么时候趴了过来,整个身子贴在他腿上。他又闷又热,却不好推开他。 梁焕用手指在他腿上画圈,呢喃道:「诶,行离,你是认真的么,刚才那番话。我怎么听着那么不可思议,还怪不好意思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几个字在陈述之脑中浮现,他又连忙忘记。他被梁焕弄得很痒,只好握住他的手,话音柔缓:「您后宫的娘娘们,难道不都是这样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碰都没碰过……」 虽然以前也听他说过这话,陈述之还是有些讶异。 「我喜欢男人,你不知道?」梁焕仰起头,露了个饱满的笑给他,「跟你说了是第一次,全都是给你的。你要了,那就得管我!」 陈述之眼睫垂下,照这么说,第一次还真是得怪自己。 「您懂这么多,看不出是第一次。」他想起那天梁焕把他按在床上做的事,不禁说句玩笑。 梁焕挑了挑眉,「你那么矜持,我要是不多懂一些,我们两个难道在床上吟诗作赋?」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转而挪动身子,正面趴在他胸前,头埋进他衣服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你人都许给我了,心什么时候给我啊……」 陈述之被他捂得喘不过气,别过头道:「别说这个了吧。」 于是梁焕开始耍赖:「我就要说!是你心疼我才改主意的,是你说只有我一个的。你又不是没动过心,再来一次就那么难?」 提到这些事,陈述之更不想说了,淡淡道了句:「您不热么?」 听到这话,梁焕只得识趣地缩回去坐好。 回到未央宫,梁焕先洗把脸,换掉沾了泪痕的衣裳,然后让卢隐去弄点夜宵来。 他把陈述之扶到矮榻上坐着,自己就坐在他身旁,端着一碗冰粉,一勺勺地餵到他嘴边。 一开始陈述之吃他餵的东西很别扭,时间一长,发现这是他的乐趣,也就逐渐接受了。 梁焕一边伺候着他,一边随口道:「你不和白从来结亲了,这事怎么了结?」 「臣以为这事还有许多办法能了结。」陈述之接过他手中的碗,低了低头道,「您选了如此复杂的一种,臣斗胆问一句,是为了……试探臣吗?」 心思被识破,梁焕颇为尴尬,故作平淡地说:「也不完全是。上次你走后,我便觉得歉疚,这段时间一直是我强逼着你,应该让你自己选一次。你若不选我,我不会再缠着你。」 也许不会吧,谁知道呢。真要是想得紧了,哪那么好放手。 陈述之不禁回忆他说的「上次」,当时自己觉得是为了大义,到他那里,竟成了躲着他的藉口么? 「臣不是那个意思,臣确实觉得,不该与您走得太近。」 梁焕夺过他的碗放下,紧紧握着他双手,「我有分寸,挂念你的时候,忍着些就是了。反正你这次选了我,以后就再没有反悔的余地。」 听着他这一句句地为自己做主,陈述之便觉得本该是这样的。他不再纠缠此事,而是抿了抿唇道:「明日陛下和臣一起去一趟国子监吧,最好把白尚书也叫上。您若肯亲自去,他们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梁焕矮着身子仰起头,也没回应,就静静地凝神望着他。 第69页 被他的目光灼得满脸通红,陈述之颇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也不敢开口问。 梁焕到底还是别过头去,若无其事地解释道:「刚才看你的时候,特别想亲你一口。」 这话把陈述之弄得一愣,他一直都知道梁焕对自己的想法,可他现在说出来又是什么意思? 他本想「尽自己的本分」做些什么,然而想起之前梁焕说,再勾引他就是心甘情愿的之类的话,便只是侧了侧头,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 * 第二天,艷阳高照,正是昭雪冤屈的好天气。国子监祭酒李川早早就告知了所有监生:皇帝要来训话。 非年非节的,又不是固定的日子,皇帝怎么突然来了?众人都在诧异着。 殿内,梁焕面南而坐,两百多名监生一起朝他行礼叩拜。这种场面梁焕早就习以为常,他的话音十分亲切:「都免礼吧。」 待众人站好,梁焕扫了一眼下面,缓缓开口:「朕今日来,是来给你们赔罪的。」 这话一出大家都愣了,不是说训话吗?赔罪? 「朕听闻近日国子监生时常议论朝中官员,多有不实之处,归根结底还是因朕而起。」 梁焕转头对卢隐道:「把陈述之带上来吧。」 听到陈述之这个名字,下头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陈述之步入殿内,站在中间的监生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他徐行至前,一路上享受了不少人的偷看。 他先跪下给座上之人行礼,等梁焕喊他起来后,又沖在场的监生一拱手。 梁焕挑了挑眉望着他,心想他好歹也是个翰林身份,和一帮监生客气什么。 等陈述之站好,他徐徐开口:「朕知道你们对他颇感兴趣,将他传得面目全非。既然是朕引起的祸事,朕便都与你们分辨明白。」 「朕早年便与陈述之相识,素来知晓他文才出众。未料他去年会试时剑走偏锋,原本没有取中,是朕挑出他的卷子,让白从来取了他。」 「朕虽本着一颗惜才之心,取了他终究是没循着会试的章程,才有了后面的事。朕要和他们两个,以及你们之中每个误会他们的人赔罪。」 清亮的话音在殿内迴荡,下面是一片沉默。 过了许久,忽然有人开口:「陛下取谁都是应当的,是学生们狂妄,岂敢受陛下赔罪。」 梁焕吩咐卢隐拿着一摞纸发给他们,话音平和了不少:「估计翰林院的文章你们也看不懂,这是陈述之的乡试卷子,有所怀疑的人可以读一下他的文章,看看他值不值这个进士出身。」 陈述之一愣,自己的乡试卷子不应该在雍州吗?为什么他会有? 再看一眼旁边人手里的纸,确实是自己的文章,但这字……是他的字? 他把自己的文章抄了这么多份? 监生们读后连连夸赞,一半是给梁焕面子,一半是真觉得写得好。 到了这一步,梁焕继续道:「至于陈述之的婚约,也是朕让毁的。他这样的才情智慧,配个州同的女儿实在可惜,朕打算在京城给他议亲,或者嫁个公主给他。」 陈述之定定地望着梁焕,这次不再是认真的了吧? 「朕这样说,可算说清楚了?还有什么疑惑的么?」 下面立即有人问:「既然都是陛下做的,为何要白尚书来认?」 梁焕笑了笑回答:「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要不是被你们逼得没办法,朕也不好意思认。」 「那陛下为何这样帮他?」又有人问。 陈述之听了这些问题都想打人,这帮监生实在是狂妄,别说是他们了,就算是自己恃宠而骄,那也不敢和陛下这样说话。 然而梁焕并不是很在意,淡淡地回答道:「陈述之是朕看重的人,将来要重用的,可不能任你们毁人家名声。」 听到这话,陈述之心里一阵暖流翻涌起来。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当着这么多人说看重自己,虽然只是一群监生,但话是会传出去的,给人听了,那就是在给自己将来铺路。 他以这种方式对自己好,陈述之很不好意思,觉得这有因私害公的嫌疑。 见没人提问了,梁焕便道:「既然事情都清楚了,你们定然好奇为何这种荒诞无稽之事会在国子监中流传。朕虽然查不出是谁先开始传的这话,但朕碰到了此事的始作俑者。」 「带上来吧。」 两个僕役押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上殿,把他按在地上跪下,白从来就跟在旁边。 他走到前面,不疾不徐地对所有人说:「你们之中当有不少人认得我,我是礼部尚书白从来。这些日子你们传我的事传得开心,就给了这等小人以可乘之机。」 白从来指着周富道:「这人便是雍州州同周富。前两日他到我家去,管我要银子,说不给便让那些谣言传得更厉害。我顺手就把他拿了。」 「他也来过我家,」陈述之缓缓开口,「跟我也说的是这话。可我没钱给他,让他走了,之后才传出我跟……才有的现在这事。」 周富一脸苦相,喊道:「不是我啊,你们俩那事真不是我传的……」 陈述之和白从来对望一眼,什么叫「你们俩那事」?这事也是可以当着这么多人说的吗? 他正打算骂他两句,便听见白从来开始了质问:「不是你?你抱着女儿的棺材,从雍州跑来京城没几天,就传出了这些谣言。你临走前变卖家产,搜你住处时却无影无踪。你女儿的尸身也被毁得面目全非。不是你的话,这些你解释一下?」 第70页 周富耷拉个脸,勉强道:「前头那些是我,你们俩的事不是我啊……」 白从来没管那么多,而是提高了话音,「为什么要造谣?」 「为了找陈述之要钱。」 「哪来的那么大能耐,知道他这么多事?」 「花钱找人。」 「找的谁?」 周富连连告饶:「我又没有证据,哪敢随便攀诬……」 「那行吧。」白从来点点头,示意僕役把周富带下去,「你们也都看见了,那些荒谬之言都是此人为了讹诈故意放出去的。」 说到这里,白从来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看了看梁焕,便退到一边去。 陈述之却在想,周富说后面的事不是他传的,那还有谁?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是第二次流言是谁传的嘛? 国子监监生a:陛下和陈述之早年就认识?在哪认识的?怎么认识的?关系怎么样?睡过吗? 梁焕:……你们国子监怕不是牛郎店改的吧。 第39章 求告 梁焕非常满意,望着众人道:「来龙去脉你们都清楚了,错全在朕,与他们二人无关。你们若仍有不平,可以上疏谏朕,不必用这等市井手段。」 「学生不敢。」下面有几个人说。 他的话音继而变得严肃起来:「既然你们都清楚了,那么上次你将谣言和哪些人说了,今日回去便把真相原样告诉哪些人。能做到么?」 「是。」 梁焕又把李川叫到前头来,「朕已让李川将素日里的品行计入监生的考课,若再发现有传播不实之言者,日后你们应考,都会记录在案。」 听到这话,监生们都暗暗心惊,原本没以为是多严重的事,这是要来真的啊。 「还有,」梁焕的话音平缓下来,「若国子监中不再有流言,朕打算明年加开恩科,其中二成取国子监生。」 听到这话,众人十分惊喜,寻常的会试没有限制从国子监取的人数,这帮监生们虽然出身不凡,但学问通常不如寒窗苦读的外地学生,每年取中的进士中国子监生连一成都不到。 如果规定可以取二成的话,那他们之中就能取中几十个人,每个人的希望就大多了。 他们已经明白过来,梁焕不是在施恩,而是在跟他们交换,用中试的机会换取他们只说他想让他们说的话。 暗自在心里合计了一下,这买卖太划算了。传谣言又没什么好处,又不能把那两个人怎么着,但是中试却是实打实的。成交! 又问上几句试探一下大家的态度,梁焕觉得差不多了,便带着白从来和陈述之离开了国子监。 梁焕和白从来一出门就上了车,当着这么多人梁焕又不能把陈述之叫上来,只剩下他一个,远远地落在后面。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之前和梁焕说好来解释清楚,结果好像为了给自己澄清误会,他当着所有监生的面,赔罪? 在这么多人面前以帝王的身份认错,那就关乎他和他那个位子的尊严。为了帮自己,下这么高的成本,有必要吗?原来自己这么值钱的吗? 至少他口口声声是这么说的。 * 过了两日,陈述之便着急去看市井中的流言是否转变了风向。别处不敢去,他打算先到雍州会馆问问。 走上那条街,他却在街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里?就算要加开恩科,那也得是明年吧? 陈述之招手唤他,侯清宵闻声转过身来,认出他时也是面带惊喜,「果然是你啊!我就知道来了京城能见到你。」 侯清宵是上次和陈述之一起来考会试的同乡,陈述之考中留下了,他便和众多落榜的同乡一起回了雍州。 「你怎么会在京城?」陈述之疑惑地看着他,还有站在他身旁的女子。 「我来找一家店,」侯清宵咧嘴一笑,「雍州官办会馆,你知道在哪吗?」 陈述之心下惊讶,仍给他指路道:「就在那边,一直走就是。你找这间店做什么?」 「这家店现在是我的。」侯清宵说着,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陈述之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家店里,四下看看,果真是给官员住的地方,奢华无比。 侯清宵给他解释道:「这是雍州官府开的店,专门伺候官员的,挂了我的名字。」 「那你还怎么考试?」大平的规矩是,已经从商的人便不能再参加科考了。 「不考了,不考了。」侯清宵无奈地摆摆手,「我都考了多少年了,此路不通。」 二人说了一会儿,侯清宵才想起来介绍身边的人:「行离,这是周小初,你应该见过的。」 陈述之抑制住讶异之情,皱眉道:「你安然无恙……那棺材里的是谁?」 「棺材?」 「她爹抱着个棺材来京城讹钱,说她是为了……咳,说她已经去世了。」 周小初渐渐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棺材里就是他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具尸体。陈行离,你知道我爹在哪吗?」 「他讹钱讹到贵人头上去,被抓了。」 陈述之把这些天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周小初凝神想了片刻,忽然开口:「我要去告他。」 二人同时一愣。 「我差点被他逼死,我要去告他逼人性命。」周小初咬牙切齿地说。 第71页 陈述之暗暗嘆了口气,她这种愤慨可以理解,可是这……告不通啊。 周小初拉着他,一本正经地问:「他被谁抓了?我要告可以去找谁?」 他和周小初并不相熟,不太好直接劝她放弃,只好无奈道:「那好吧,我带你去见抓他的人,你自己同他说吧。」 * 白从来听了周小初的遭遇,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别告了。」 「为什么啊?」周小初一脸委屈。 白从来目不斜视,「你说他要逼死你,兇器在哪?有谁看见?如何知道是他要逼死你,而非你要自裁?就算验出来那尸身不是你,也无法说明周富真的做过什么。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以为你是殉节而死,都快要给你立贞节牌坊了,你如今改口险些被逼死,这对你而言也有害无益。」 陈述之十分尴尬地瞪着白从来,咱能不提殉节这事了吗? 「再说,你要是告他,那就是以女告父。不管能不能告得赢,你首先就有罪。」白从来淡淡地说。 周小初的眼睫慢慢垂下了,「那……就没有办法了么?只是讹诈的话没法杀了他吧,他出来之后肯定会找我们报復的……」 陈述之摇了摇头,还想杀了他?就算他真的杀了你,那也没法杀了他。 「唔,报復么,我倒是不怕……」 「我怕。」陈述之连忙说,「按讹诈论罪的话,给他弄个降职,送去琼州一类的地方如何?」 琼州是大平最南边的一个州,去了那里,估计到死也回不了京城回不了雍州了。按照周富那个年纪那个身体,死在路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白从来点点头道:「好,人挪去刑部大牢了,你去和吏部和刑部说吧。」 「我?」陈述之觉得他是故意的,却还强行微笑,「您这么高的身段,去了也就是说一声的事。我去了管什么用?」 「我向来清廉自持,可不干这种事。」白从来轻笑两声,「你嘛,你就让那个谁……」 陈述之连连示意他停下,这还当着外人呢,能不开这种玩笑么? 当然,白从来也不知道那么多。他只是觉得梁焕器重陈述之,很给他面子而已。 「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再给他的长官去个信,让他一辈子别升迁,一辈子别出琼州就是了。」白从来又看向周小初,「这样你可满意?」 周小初用力点点头,「多谢大人。」 接着,她忽然又说了一句:「对了,我爹身上还有我一个玉佩,挺重要的,能不能帮我找找……」 见白从来答应下来,陈述之又问:「流言究竟是何人放出来的?周富把钱给谁了?」 白从来笑了笑道:「没有证据的事,不要胡乱攀诬。」 * 雍州会馆的茶室里,陈述之和夏铃对面而坐,每人面前放着一杯花果茶。 夏铃把他抓过来,是为了向他吐苦水的:「陈先生你知道么,来京城这几日,齐专日日都要去香满楼,拦都拦不住!」 香满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陈述之有些惊讶,「你如何得知?」 「他要出门,我问他去哪,他直接告诉我的。」夏铃哭丧着脸道。 「这……有些过分吧。」 「他在家也对我一点都不好,只知道占我家的便宜。我说他几句,他就动手。」 夏铃撸起袖子,指给他看手臂上的一道道伤痕,「这些都是他打的。」 看着那斑驳的手臂,陈述之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小姑娘看上去没变,仍旧是那副活泼天真的模样,没想到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的生活经歷了这么大的改变。 他想都没想就说:「那你还不赶快走么?你家那么大势力,为何不跟他和离?」 「这不太好吧……」夏铃迟疑道。 陈述之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说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撺掇一个妻子离开她的丈夫? 就算丈夫德行不修,妻子也应该劝诫曲从。只有丈夫休妻,哪有妻子抛弃丈夫的道理? 然而他也非常清楚,如果夏铃不走,会是什么后果,最后不是被他打死就是被他打残。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二十多年信奉的准则,是否真的正确?若只能导致痛苦,为何还要遵守? 就像…… 夏铃伸出手在陈述之眼前晃了晃,探着头问:「陈先生,你想什么呢?」 陈述之嘆了口气,「你这事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没事,」夏铃粲然一笑,「就先这样吧。日子总要过下去嘛,等逼急了过不下去了,再说吧。」 陈述之苦笑,这个小姑娘永远是这么乐观。 「行离,陈行离——」 一个声音在外头叫他,隔着门也听不出是谁,他只能过去打开门,却看到梁焕站在一楼大堂,正微笑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周小初拉着陈述之一起出门:走,我们去告我爹! 侯清宵:陈述之你拉着我老婆干什么?你是不是后悔退婚了?你是不是还对她不死心?? 陈述之:…… 第40章 敬慎 敞亮的大堂里此刻没多少人,他明朗的笑容显得十分突出,高挑的身材覆着一层薄薄的光。 陈述之一脸疑惑,他怎么来了?当着这么多人,该以什么姿态对待他? 第72页 还没等陈述之走过去迎他,夏铃便跑出来,一直扑进梁焕怀里,甜甜腻腻地叫:「林哥哥!你怎么都不和陈先生在一块儿了?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陈述之瞪着她道:「都嫁人了还到处往男人身上扑,快下来。」 夏铃仍旧抓着梁焕,扭过头笑话陈述之:「陈先生吃醋啦?」 陈述之被她堵得不知说什么好,偏过头去,脸色泛红。 梁焕抱着夏铃走到陈述之身边,笑着道:「刚才去你家,你爹说你来了这里,就过来找你。」 陈述之眨了眨眼,他去自己家里做什么?他小心地问:「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梁焕把夏铃扔到一边,靠近了陈述之,在他耳边压低话音道,「你都不来找我,我想你了。」 陈述之被他说得心里一颤,愣在原地,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此时接近饭点,老闆娘便过来请他们几个入座:「你们先坐着,我给你们弄吃的去。这不要中秋了么,从南边进了点螃蟹,给你们煮了尝尝?」 陈述之连连摆手,「不要,没钱,吃不起。」 夏铃道:「我有钱,我请你呀。」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林哥哥也有钱,那还是让林哥哥请吧。」 梁焕瞥了眼陈述之,「你怎么这么穷,连螃蟹都吃不起?」 「翰林院每月就发三两银子,我还要养老父亲,哪里吃得起什么山珍海味。」陈述之无奈地笑笑。 「那好吧,还是我请吧。」梁焕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样。 于是夏铃喊道:「老闆娘,上螃蟹,有多少上多少!」 陈述之嘴角抽了抽,这东西寒凉,吃多了不好啊。 不一会儿就上桌了一大盘的螃蟹,老闆娘还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桂花酒。 夏铃看着盘子里的螃蟹,不由得拿起一只。她扒了半天都没扒开,就把冒着热气螃蟹塞到梁焕手里,「林哥哥,你帮我扒嘛。」 陈述之皱了皱眉,拍拍夏铃的肩道:「铃铛,你把螃蟹给我,我给你扒。」 「不给你,」夏铃朝他吐吐舌头,「就要让林哥哥给我扒。」 梁焕好像也没有不愿意,上手便开始拆那螃蟹壳。陈述之别过头嘆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啊。 到了晚饭的时候,大堂里的人多了起来。老闆娘让伙计给他们这桌上了几个菜,就忙着招唿别人去了。陈述之慢慢地吃着菜,忽然见到齐专不声不响地坐了过来。 齐专也不吃螃蟹,只是给自己倒了杯酒,饮尽了,又倒了一杯。 见他来了,陈述之便凑过去,低低道了一句:「你也收敛些,西关商行家业兴旺,不会一直看着自家闺女受欺负。」 「关你屁事?!」齐专忽然站起来,朝着陈述之大吼,吸引了整个大堂里不少人的目光。 「离我老婆远一点,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还管不着我家的事!」 齐专吼完,迳自上楼去了。留下一桌人目瞪口呆。 陈述之愣了片刻,随即云淡风轻地坐回去,「没事,我就说了一句话,他就急了。」 众人也没再说这事,梁焕把一个刚扒好的螃蟹腿放在陈述之手里。 陈述之脸上一红,这么多人呢,干什么啊…… 他到底还是小心地把螃蟹腿上的肉放进口中,又软又鲜。 夏铃看见他们两个眉来眼去,也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什么,便蹭进梁焕的怀里,一脸奸笑地问:「林哥哥,你和陈先生什么时候办喜事啊?你再不抓紧,皇帝都要给他说亲了!」 梁焕不知道他在国子监说的话已经代替谣言传遍了京城,一脸迷茫。 「你不会还不知道吧!陈先生原来是有婚约的,可是皇帝把他的婚约毁掉了,打算给他在京城说亲呢!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呀……」 「你小点声。」陈述之拍了她一下。 梁焕绕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十分认真地跟她解释:「我们俩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我知道皇帝不会给他说亲的,不急。」 「你俩怎么那么磨蹭啊,明明就是两情相悦的事……」 听见这话,陈述之快速瞥了她一眼,「别胡说。」 说完他才发现不对,抬头去看梁焕的面容,果然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失望。 「我不是那意思……」 「没事。」梁焕偏过头,淡淡道。 陈述之觉得不能再讨论此事了,他把夏铃拉过来,转换了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书读得如何了?」 夏铃尴尬地说:「就……陈先生教我的《千字文》,我还记得。」 见这学生如此不争气,陈述之冷了脸:「我不教你就不学?一千个字连写帐本都不够。这趟回去把《三字经》《百家姓》都背会了,下次来考你。」 梁焕在一旁看不过去了,嗔道:「铃铛你别听他的,都十几岁了还读什么蒙学,你直接看《四书》就是了。」 哪有这样跳着学的?但陈述之不敢跟他争,只得偃旗息鼓。 夏铃听他也说读书的事,便好奇道:「林哥哥,你应该也很博学吧,你为什么不去当官?」 梁焕笑着回答:「我比你陈先生可差远了。」 「但是陈先生要当官了,你若不当官的话……」夏铃托着下巴思考,「他不会看不上你吗?」 第73页 听到这话,陈述之狠狠掐了夏铃一把,示意她少说两句。 「他一直都看不上我呀,你是说,我若当了官,他就改主意了?」 「嗯……也不一定是当官,你也可以比他有才,比他能干……」 「那他估计一辈子都看不上我了。」 陈述之现在只想把夏铃扔出去。 天色渐暗,星辰明灭。夏末的夜晚,天上月色清冷,人间泛着凉意。 梁焕也看出陈述之被弄得很别扭了。他见螃蟹也吃完了,去洗了个手,付了帐,便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改日再聚。」 我……我们?陈述之愣愣地望着他。 「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玩!」夏铃跑过来抓着梁焕,「然后让陈先生送我回来就好了。」 梁焕勾了勾唇角,「恐怕不行,今晚你陈先生要住我那里了。」 陈述之迷茫地抬头,这是谁替自己做的决定? * 离开雍州会馆时,陈述之还顺走人家一瓶桂花酒。 上了马车,他便靠在梁焕身边,有些着急地解释:「刚才……臣说那话,不是那个意思……」 见他这样,梁焕毫不客气地把他揽进怀里,觉得他再多说几句那样的话也没关系。 下了车,二人先去往未央宫,结果卢隐到门口说了两句话,回来跟梁焕禀报:「还得一会儿。」 梁焕点点头,便拉了陈述之一把,「走,我们四处转转去。」 「是要等什么吗?」陈述之眨眨眼,疑惑地望着他。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梁焕也不解释,拉起他就走。 离八月十五还有两天,月亮缺了一个角。皎洁清辉铺洒一地,在夏季里带来寒凉。 梁焕边走边跟他念叨:「跟你出门太没劲,我就那么金贵了,别人一句都说不得?」 陈述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臣是见不得别人对陛下无礼……」 「也就你,一天到晚对我那么恭敬。」梁焕哂笑着摇了摇头,「要是换做旁人,知道我这么在乎他,肯定早就把我榨干了。」 他这话说得像是玩笑一般,但听在陈述之耳朵里,却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到底是怎样的情感,才能与帝王的权力相提并论? 而他,居然就这样把这种事说给自己,难道不怕自己有什么不轨之心吗? 「那……要不臣也试试,能不能把您榨干?」 梁焕噗的一声笑出来,扶着他的肩膀自顾自笑个不停。 「你什么时候都会说这个了?这话我都不敢跟你说,我怕你打我。居然被你抢了先,那我以后可不藏着了……」 陈述之觉得这个玩笑有点过分了,可看他笑得那么开心,又不好开口请罪。 好吧,陛下不怪罪,就当什么都没说过。 穿过重重宫阙,到了皇宫的最北边,便是御花园。御花园并不大,也没什么稀奇的。唯一显眼的,是占了好大一块地方的一圈假山。 两人高的岩石排列得并不规则,从外头看,陈述之甚至找不到入口。 梁焕拉着陈述之在里面绕。在层层叠叠的岩石中转了许久,终于走到了一圈岩石的中间。中间是一座小房子,也就寻常的卧室那么大,匾额上书「抱岩阁」。 二人走进那间小屋,陈述之便把带来的桂花酒放在炉子上温着。 梁焕找了把椅子坐着,开了窗户看月光铺在桌面上。陈述之便站过去,又觉得干站着太傻,就挪到他身后帮他捏肩。 见他如此,梁焕便美滋滋地靠在他手臂上,慵懒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让陈行离伺候我,我怎么这么大面子呢。」 一句话说得陈述之脸颊通红,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他无意间瞟到桌上放着一个木盒子,盒盖是打开的,里面装了一摞写了字的纸。远远地看不清楚,可他总觉得那纸上的字迹眼熟得很。 梁焕偶一睁开眼,见他在看那个,就伸手把盖子盖上,不好意思地笑了。 刚才不敢问,他这么一动,陈述之便敢问了:「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梁焕没理他。 「那臣自己看看?」 梁焕还是没理他,却也没有阻止他。 他便停了手上的动作,拿过那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掀开盖,里面就是一摞纸,但这字迹…… 是自己的字迹?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嗯?我说了什么? 梁焕:说话算话! 第41章 隆恩 这内容……离得太久记不清,但好像自己也是写过的? 梁焕望了一眼一脸迷茫的陈述之,侧过头道:「都是你写的。京城能找到的不多,好多都是我从雍州要来的。」 见到这东西,陈述之十分讶异,怪不得他能给国子监的监生看自己的乡试卷子。可是,他收集这些做什么? 梁焕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一样,随手抓住他的手腕,自言自语道:「前些日子你走了,我想你想得紧,就让人找了这些东西来。看一看,就像你还在一样。」 陈述之心中触动,缓缓把盒子放回去,手又回到梁焕肩上,低声道:「陛下,扔了吧,没用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就像这样陪着他而已,他想要的话,给多少都行。 梁焕蓦然笑开,把头依偎在他手臂上,「不行,那么好的文章扔了可惜,我要珍藏着,将来给后人瞻仰。」 第74页 陈述之被他夸得脸红,手上力道便重了些。捏完他的肩,又要去按他的脖颈。 见他这架势,梁焕可不敢让他把手放在自己脖子上,害怕肌肤的接触会给自己点火,就连忙说:「你的酒热好了,快去看看。」 陈述之把那壶酒拿下来,又翻出两个杯子,没见到水,就放在火上烫了一下。 他给自己和梁焕一人倒了一杯,浅笑道:「中秋节没法陪陛下过,就今日敬您一杯桂花酒,愿……」 愿什么呢?万寿无疆好像俗了点?中秋节应该阖家团圆,但是他家好像也没什么好团圆的? 最后他只得说:「愿陛下想要时就能有人相伴。」这个祝福实在是很土。 梁焕也举杯,却不知该还他一个什么样的祝福,才能配得上他的那句话。 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好的,他最后就说了句:「中秋节你去哪过?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去,想陪着你。」 陈述之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句,到底还是勉强把酒喝了。嗯,温度正好。 「我得回去和父亲过。」 「那我也去。」 「啊?」 听到这个提议,陈述之吓了一跳。自己和父亲过节,梁焕也来算怎么回事?该怎么解释他们的关系?总不能还说是朋友吧?朋友无家可归只能和自己一起过节? 看到他这反应,梁焕也只好轻轻笑了两声,「我开玩笑的嘛。现在不能去,现在太早了,以后再去。」 陈述之愣愣地望着他,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 梁焕喝了点酒,兴致上来,像是在给他讲述,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贞贤三十六年我刚进宫的时候,突然没了爹娘陪伴,常觉得孤单,想家了就来这里。这一圈岩石好像人的手臂一样,抱着中间的屋子,我坐在屋子里便觉得安稳,好像周身有人保护一样。」 「这山原来叫怪石山,我就给改为抱岩山,这里便叫抱岩阁。」 听他讲到这些,陈述之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又不敢问的事:「陛下……为什么会在宫外长大?」 梁焕小口地抿着桂花酒,慢悠悠讲着:「我也是听说,我生母是先帝最得宠的妃嫔,我一出生她便去世了,所以先帝特别爱惜我。他是从储位之争中倖存下来的,害怕我被那些哥哥加害,就把我藏起来,扔到我爹娘那里去。」 「贞贤三十六年我十岁,他见我那些哥哥死的死伤的伤,就把我接回宫里。虽然过上了锦衣玉食万人之上的日子,可离开了爹娘,我还是不高兴。」 陈述之听着,一点点整理思路。他渐渐理解了那种感觉,一个十岁的孩子,突然被扔到陌生的地方,远离抚养自己长大的父母,那确实很难过。 梁焕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我十岁以前都如同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般,从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反倒很会照顾旁人。进宫之后才开始学帝王做派,太晚了,我实在拿不起那个腔调。人前装装也就算了,要是跟你也要装,我会累死的。」 「所以,」梁焕盯着他看去,「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跪着?我是真看不惯。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怎么能跪我?」 旧事重提,陈述之不由得一愣。想反驳他,又觉得现在实在不是好时候,只得沉默。 一壶酒喝光,陈述之扶着梁焕,在岩石堆里绕来绕去,绕出了抱石山,又绕出了御花园。一直往南,经过东西六宫,最终到达未央宫。 未央宫里堆满了冰盆,竟比外头还要凉爽。二人一进来,卢隐便轻声提醒梁焕:「陛下,今日的奏摺……」 「拿进来吧。」 梁焕下午便跑出门去,奏摺便都堆在那里。待卢隐呈上来,他自己碰也不碰,全推到陈述之面前。 陈述之便明白了,好不容易自己在这里,他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开始读。 他读时,梁焕还在一旁絮叨:「最近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换做以前,我可能就全扔给两个丞相了。也不知何时起,我越来越不放心他们,凡事都要过自己手才觉得安稳,结果就平白给自己找了许多事情。」 听他说这些话,陈述之有种莫名的欣慰,状似随意地说了句:「这是好事。」 他讲完奏摺上的内容,梁焕摆摆手道:「这本就写『回去落实,一月后呈结果上来』。」 陈述之拿笔蘸了朱墨,和奏摺一起递到他面前。 「你帮我写嘛。」梁焕又推回去,厚着脸皮道。 「臣不敢。」 梁焕只得拿回来自己写,还瞪了他一眼。 找了个空子,陈述之问:「您是在等什么吗?」 「别急嘛,再等等。」 二人处理完所有的奏摺,梁焕又趴在陈述之身上睡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卢隐过来报:「他们来了。」 梁焕睡得迷迷煳煳的,推了陈述之一把,「你快去。」 陈述之还有些不解,为何他不去只让自己去,待走到门口,看到进来的人时,就明白了。 两个侍从领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女子走进来,她身上无一件首饰,虽面上都是灰土,眼神却十分明亮。 「娴儿……是你吗?」 「哥!」 陈娴三两步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臂,喜极而泣,「哥……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容,陈述之才反应过来,梁焕把他叫到这里等这么久,就是为了给他个惊喜。 第75页 现在还不是倾诉衷情的时候,他沉声问:「是怎么回事?」 陈娴收起眼泪,回忆道:「我在山里被察多人抓去,到不知什么地方做了好久的苦役。有一天晚上,那几个大哥哥把我带出来……」 说到这里,她忽然转头问身后的侍从:「和我在一起的其他人呢?他们也被救出来了吗?」 那侍从看了一眼卢隐的脸色,答道:「救你一个就够不容易了,哪还管得了他人。」 「那为何偏要救我?」她的话音天真而倔强。 屋里沉默一阵,陈述之转头看了看梁焕。 梁焕来到陈娴面前,沖她笑了笑,柔声道:「我是你哥的好友,家里有几个武艺高强之人,所以帮他个忙。」 听梁焕这样说,陈述之便知道他的身份也不能告诉陈娴,那就不能让他们二人待在一起。于是他拉上陈娴,转头问梁焕:「父亲还在家里,那……我们先回去?」 梁焕点点头,吩咐那些侍从送他们回家。陈述之扶着陈娴上车,见她微笑着坐在车上,心中忽然一阵暖流翻涌。 娴儿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自己先前担心的都不是真的,家里团圆了,真好。 「娴儿,你等一下,我回去说两句话。」 陈述之折返回未央宫,见梁焕正靠着窗往外看,便缓步过去,跪在他身前。月光铺洒在他的肩膀嵴背,清冷下覆了几分孤高。 「你又做什么?」梁焕皱了眉望着他。 迟疑半晌,陈述之低着头,犹豫地吐出一句:「竟不知该对您说什么了。」 「不知说什么,你就跪着?」 听到这话,陈述之想了想,他方才好像刚刚说过,不让自己这个样子? 于是他缓缓站起,想了一会儿,便往前挪了挪,一点点俯下身,直到落入他怀中。 「你……」 许是月光太过清冷,梁焕觉得怀里的人凉凉的,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冰盆一样,沁人心脾。 陈述之轻轻开口,话音带着些胆怯:「不知说什么,就这样,好吗?」 「我不是要图你什么……」梁焕难得脸上一红。 「我知道。您是想看我高兴。」他顿了顿,轻柔却坚定道:「我很高兴。」 梁焕别过头去笑,笑得眯起眼睛,最后干脆闭上,不自觉地抚摸着他的嵴背。 「家人都回来了,事情也都处理了,你也没什么牵挂了,以后会一直高兴的。」 陈述之愣了愣,他给自己安排得那么好,那他呢?他为自己做这些事情,又不是无所图的。虽然他嘴上说什么都不要,他要什么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给不了啊,就像这样抱他一下亲他一口的,能还上么? * 「陛下,他们怎么能胡来!」 林烛晖其实想说的是,陛下,你怎么能胡来? 他把一本奏摺放在梁焕桌上,贾宣在奏疏里参劾了几个人,其中包括户部的官员,还有地方的按察使、知府,无一例外都是欧阳清的人。 参劾的内容,是说他们运粮草拖拖拉拉,耽误前线打仗。 林烛晖气愤地说:「本来欧阳清就是在要挟,怎么能和他硬来?真惹急了他,前线物资跟不上,叶将军还怎么打?」 梁焕也意识到贾宣这么做不合适,「那这本你压下去吧,可别让他们看到了。」 「已经看到了。」林烛晖一副焦头烂额的神情,「陛下,这事您就别让那几个孩子管了,还是臣来办吧。毕竟事关重大,马虎不得。」 梁焕只是盯着他,没有说话。 林烛晖便知道他什么意思了,无奈道:「臣当着您的面做,行吗?」 孩子长大了,煳弄不得了。 「好啊。」梁焕轻轻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救了人直接送我家里不好么? 梁焕:那你还知道是我救的吗?会感恩戴德吗?会以身相许吗? 陈述之:……我怀疑你带我去你房间是想睡我。 第42章 痴妄 林烛晖先是和梁焕一起构思了一份诏书,把贾宣所参劾的那几个人,再加上其他一些和运粮有关的人夸赞了一番,一边慰劳他们辛苦,一边赞扬他们在危急时刻事情做得出色。 接着,又给那些人分了赏赐,欧阳清的人尤其多一些。最后,还不忘说一句战事关系重大,勉励他们多做实事,坚守本职到战争结束。 这封诏书自然是要告诉欧阳清,你的威胁我收到了,为了仗能继续打,我决定妥协,表扬加赏赐你的人。家国有难,你也先别跟我玩心眼了,一起先把察多人赶走再说。 表面上看是妥协,但林烛晖聪明就在于,他回应威胁的方式是表扬和赏赐,而不是交出权力。 事情做到这一步当然是不够的,林烛晖又叫来了张鑫田。张鑫田看到这两个人还十分惶恐,还以为自己捞钱的事被发现了。 林烛晖开门见山:「我之后给你个名单,你照着去查一遍。各个州都有,不要扔给旁人,你自己去。」 张鑫田一脸茫然,「查什么?」 林烛晖缓缓道:「明着我会说让你去查运粮的事,你不是名声在外么?利用你的名声管他们要钱,留下证据。要谁的不要谁的,你应该清楚。」 张鑫田听了这话感到十分尴尬,名声在外这种事你知道就好了,有必要当着陛下的面说么? 第76页 待张鑫田下去,梁焕疑惑地看着林烛晖,「你俩说话怎么跟打哑谜似的?」 「等他回来臣再跟您解释吧。不过欧阳党在地方的人,臣这里的确知道得有限。您的那帮孩子若无事可做,就去查查吧。」 梁焕忍着想揍他冲动答应了,什么叫他的那帮孩子? 素隐堂里,梁焕噼头盖脸把贾宣骂了一顿,主要不是骂他这事办得太蠢,而是骂他做事前不与大家商量。这份奏疏要是让欧阳清而非林烛晖看到了,后果不堪设想。 平日里梁焕大多是很和蔼的,这几个人还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贾宣痛心疾首地认了错,梁焕就立刻变成了那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给他们布置了林烛晖说的任务。 江霁道:「我们的同年的确各地都有,但要靠他们去查访,没有三五个月下不来。」 这时便有人叫了一声许恭:「许在心,你那个跟班不是欧阳党的亲家么?直接让他去问问不就好了。」 许恭瞪了那人一眼,「我跟他非亲非故,人家凭什么帮我?」 然而当几人一起走出翰林院时,又看到严苇杭站在门口。 除了陈述之被梁焕叫走了,剩下五个人都在。严苇杭看到他们五个,立即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其他四人还在愣怔,许恭就笑开了,拍拍他的肩膀道:「真懂事,这就对了。」 严苇杭见他们要走,连忙叫:「在心……」 许恭无奈地回头,「怎么,又给我带了吃的?」 「不是……」严苇杭上前两步,却又停住,「也没什么。」 这时其他几人已经走远了,许恭只能落在后面和他一起。严苇杭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晚饭去哪吃?」 「回家吃吧。」。 「家里还有别人吗?」 「没了。」 「那要不……」严苇杭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来我家吃吧,省得你还得自己做。」 许恭刚想拒绝,却忽然想到刚才梁焕给他们布置的任务。 也许他真的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 不就是吃顿饭嘛,吃就吃! 严苇杭的家虽然也在京城里,却已十分偏远,再多走几步就可以出城了。他考试考了多年,一直没有生计,故而家境贫寒。 到了门口,严苇杭没有掏出钥匙,而是敲了敲门,打开门的是个十几岁的清秀女子。 「爹……」 她注意到了父亲身边的人,严苇杭便介绍道:「这是我在翰林院的同学,姓许。」 「许叔叔好。」李纯笑着叫人。 许恭做出一副摩拳擦掌要打她的样子,「你管我叫叔叔?」 李纯连忙乖觉地认错:「对不起,许哥哥。」 许恭笑了两声,严苇杭便拉着他往里走,问跟在后面的李纯:「晚饭做了吗?」 「还没。」 「那你去做吧,今天许哥哥也跟我们一起吃。」 「好,许哥哥喜欢吃什么?」李纯睁着大眼睛看着许恭。 许恭皱了皱眉,不满道:「你怎么能让你闺女给咱俩做饭,我去帮她好了。」说着就跟着李纯往厨房走。 他去了,严苇杭自然也得去。最后就变成了他们俩做饭,李纯自己跑出去玩了。 许恭也不会做饭,只会给严苇杭打下手。他这时也不管人家叫老头子了,一边洗菜一边问:「这就是你许了柴唯家的那个闺女?」 「我就这一个闺女。」 许恭好奇地问:「柴唯的儿子是做什么的啊?」 「什么都不做。」严苇杭一边切着韭菜一边道,「柴唯的品级不够给他谋个荫官,让他去国子监读书他又不肯。」 「啊?」许恭十分惊讶,「就算要攀附欧阳清的势力,也不用这么委屈自己闺女啊!」 严苇杭摇摇头,「早定下的娃娃亲,当时我尚且是个秀才,柴唯想巴结她外公。若非她娘那边没一个在世的了,柴唯才想不起我来。」 「那她外公很厉害喽?」 「官至尚书。」 「这么厉害,」许恭把揉得丑丑的面递给他,「那能要你一个秀才做女婿?」 说到这里,严苇杭垂下眸子,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淡淡道:「他家中无儿,我这孩子姓李。」 「哦……」许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低下头继续揉面。 严苇杭做了几个韭菜盒子,又炒了两荤两素端上桌,锅里还炖着汤。许恭每道菜尝了一口,跟李纯夸道:「你爹的手艺真是不错,我都想天天来蹭饭吃了。」 李纯笑着道:「你来呀,我爹可愿意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 「……不告诉你。」 这时许恭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该说正事了,便若无其事地问:「你既然是柴唯的亲家,跟欧阳丞相他们有来往么?」 严苇杭一愣,随即答道:「有,但是不多。」 许恭凑过去,压低了话音:「若我想知道些他们那里的事情,你能打听么?」 「什么事情?」 「想知道他们在各地有哪些人。」 听闻此话,严苇杭不禁皱了皱眉,「你知道这个做什么?」 「你就说能不能知道吧。」许恭不想给他解释太多。 迟疑了一会儿,严苇杭才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我无能为力,我与他们的来往不多,不知道这么细。」 第77页 许恭一脸失望地靠在椅背上。 看来今天是白来一趟了。早知道就不该来,这个糟老头子,他能知道什么? 严苇杭没看出他的情绪,仍自顾自地说:「你要是喜欢吃我做的饭,你就常过来吃,反正我也是做一次,两个人三个人的都是做。你要是觉得一个人住太孤单,也可以搬来我这……」 「严苇杭!」许恭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二人愣愣地望着他。 「亏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一点廉耻都不懂!你这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我为什么要来你这?」 许恭的眼中流露出轻蔑。 严苇杭咬唇克制住情绪,一点点起身,只看了许恭一眼,便低着头道:「就当我没说过。」 「不吃了不吃了,我走了!」许恭把筷子一扔,往外走去。 见他如此,严苇杭僵在原地,也不敢去追,只能目送他的身影从门口消失。 * 崇景五年十一月,翰林院庶吉士修业满一年,按新法即行考课,授予官职。掌院学士程位进呈考课成绩,便由皇帝直接拟定官职,不必再经由旁人之手。 传旨太监在翰林院里念完圣旨,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惊愕之情。不到一日,翰林院的授官结果传遍了整个朝堂,激起千层浪。 这十几人的官职最高到了五品知府,最低也是个七品的大理寺评事。五品可能是很多人仕途的终点,以往庶吉士授官都在七品上下,直接到五品的情况前所未有。 而且这一次所授的官职,大多掌握着钱粮吏治军工刑名的实权。大家都看明白了,崇景四年的进士并不打算止步于上疏骂欧阳党,他们还有更大的野心。 而这次欧阳清还没法有意见,因为欧阳党的那几个人虽然没有实权,但官品都不低。 只有林烛晖认认真真找梁焕聊了一次,表示能理解他希望培养后生的心情,但万事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会引起朝野动盪。比如说这次那个五品知府,上任之后肯定会被排挤…… 然而朝野还没来得及动盪,更动盪的事情就来临了,再没有人去关心什么庶吉士的官品。 * 庶吉士们离开翰林院之后,素隐堂聚会的地点没变,只是负责通知的人从贾宣变成了未央宫的小太监。 地点没有变,人数却变了。之前一个默默无闻的成员找到梁焕,说想去外面歷练,梁焕就放他出去做了知府。 秋风萧瑟的一日,梁焕满脸阴郁地走进素隐堂,望着坐在下面的五个人,「你们之前也说过,若要推翻『苛民富官』,实施新政,首要便是改革监察制度。这件事要慢慢做起来,你们都回去想想吧。」 说完,他让大家走。 大家都有些错愕,都看出来在他那里有更重要的事,而且不想和他们一起讨论。 今天早朝上的事,还没来得及传到他们耳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严苇杭:来我家吃饭? 许恭:滚。 李纯:许哥哥,来我家吃饭嘛,给你做了爱心小甜点~ 许恭:好呀好呀好呀,我来之前记得先把你爹扔出去。 第43章 首征 早朝上,兵部尚书邓直上奏,察多军在雍州又连取二城,平西将军叶廷枢战死,尸骨无存。八万叶家军无人率领,乱作一团。 他刚一说完,左丞相林烛晖就被这个消息吓得腿一软,瘫倒在地。 林烛晖被人扶下去休息,原本该管兵部的人不在,欧阳清只能接替这个职责,问邓直:「之前不是从南边调去好几个人么,而且叶廷枢本来也有副将,为何会无人率领?」 邓直回道:「八万兵士号称『叶家军』,那几个人原本就与叶将军不和,自不会有人听他们率领。」 「荒唐!」欧阳清怒道,「叶廷枢所率兵士均为朝廷供养,如何敢称『叶家军』?!」 邓直没有回话,欧阳清知道问他也没用。这么多年朝廷一向信任无往不胜的叶廷枢,他要将那些军力据为己有也就随他去了,反正只要能抵御察多人,随便他怎么折腾。 可是谁知道,叶廷枢有一天也会战死? 「察多人什么打算?」梁焕问。 邓直小心道:「势如破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这下大家都愣住了,那就是说还得继续打。 继续打,没有将领怎么办? 欧阳清想了半天,忽然抬头望着梁焕,有了个主意。 但这个主意不能由他来开口。 梁焕回望着他,也想到了同一个主意。 然而他只是让礼部料理了叶廷枢的后事。至于谁去打仗,他说:再议。 * 看着其他几个人离开了素隐堂,陈述之根本就没动。他已经习惯了,梁焕每次让大家走都不包括他。他要是真走了,还得让梁焕当着众人面叫自己一声,太尴尬,还是直接不走了吧。 梁焕拉着他上了阁楼。要入冬了,他让卢隐在阁楼里放了盆炭火,二人就坐在靠近炭火的长椅上。 看着梁焕那个心事重重的模样,还没等他开口,陈述之便先耐不住了:「陛下,怎么了?」 「行离,」梁焕抓着他的胳膊,十分认真地说,「我跟你商量个事。」 陈述之无奈地笑笑,商量?他说什么事,自己还能不同意吗? 第78页 「其实本和你没有关系,是我的事。但我现在觉得,我的事还是该和你商量一下。」 梁焕便讲了朝堂上说过的叶廷枢的事。 陈述之听后大为惊讶,叶廷枢那个战神一般的人物,怎么说死就死了?而那几个股肱之臣却根本不在乎叶廷枢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们不在乎,陈述之就也不能去在乎。他只能顺着问:「陛下这是有办法了?」 梁焕点了点头,沉声道:「我在想,如果叶廷枢的兵谁都不服,那就只能我去。如果他们连我都不服,那这个仗也就不用打了。」 他要去领兵?陈述之心里微微泛起波澜,也说不好究竟是什么。 「而且……他们夺占的地方,是你的家。」 以前,边境的战事梁焕是从来不管的。没管过,不想管,不会管,没必要管,总之就是从不过问。即便他可以为了对付欧阳清建立素隐堂,即便他同情百姓忧及民生,却也从没想过去插手战事。 直到有一天,陈述之跟他说,他的家乡被察多人占去,他的家人在察多人手下失踪。梁焕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突然就特别想管这件事。 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自己该做的,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尊严,为了边境的安定。他努力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好掩盖那拿不出手的初衷。 听到这话,陈述之心中一惊,起身去他脚边跪着,低下头肃声道:「陛下既说是商量,那臣便说两句不同意的。您这样想,臣十分感激,但您须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要,万不可因为臣而以身犯险。」 梁焕挑了挑眉,往上拽他一把,「你是不是一天不跪着就难受?就算没有你,此事也非我不可。」 他这样说,陈述之就没了拒绝的理由。他起身坐到他旁边,「陛下不是和臣商量,就是打定主意了,来知会臣一声。」 梁焕想了想,好像也对? 「臣也有件事想和陛下商量。」陈述之面对着他,说得十分认真。 「你说。」 「臣想和陛下一起去。」 梁焕皱了皱眉道:「你又不懂打仗的事,去了也帮不上忙。边关苦寒之地,何必受那个罪。」 也不知突然想到了哪去,陈述之垂了眸子,「正是因为不懂,所以才想去看一看,学一学。雍州是臣的家乡,还是住得惯的。」 梁焕盘算了一下此事,虽然陈述之是文官,但旁观一场战争是拓展视野绝佳的机会,再回到朝堂后眼界都会不同。他若想做大事,这样的经歷对他来说大有裨益。 他抬起陈述之的下巴,盯着他道:「去了凡事都听我的,就带你去。」 「臣原本就凡事都听您的。」陈述之抿了抿唇。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出这样一个主意,即便是想要歷练,也不是非去战场上不可。那还能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懂。 * 很快梁焕便宣布,他将御驾亲征西北,带领八万兵士对阵察多军。他不在京城期间,由两位丞相共同执政。 这个消息出来,朝野上下尽是讶异之色。在大多数朝臣的眼里,年轻的皇帝自从即位后就没干过什么正事。文治都没有,武功就更别说了。 所以大家都觉得,梁焕就是去雍州玩的。 也有御史象徵性地劝过他几句,当然都被他驳回了。大家也知道,他非要去的话,谁也劝不住。 只有左丞相林烛晖从一开始就全力支持他这个决定,帮他做好了一切准备,骂走了一切反对的御史,只希望他能击退察多人。 梁焕知道朝中大臣们说得没错,他确实不懂打仗的事,但他决定御驾亲征并不是真的要自己去打仗。他去了,一是为了让八万兵士认他为主帅,防止军中产生内乱。二是为了,他要带一帮人去军中。 叶廷枢原本有军十万,死了两万还剩八万,这是一个远远多于察多军的兵力。然而实战中却接连败退,其中原因从没给他说清楚过。必须先查明这件事,才有继续往下打的可能。 所以这次他带的人除了京中的将领、兵部负责相关事务的人之外,还从户部、工部乃至太僕寺都带了人过去。 因为带的人又多又杂,所以完全没人注意到其中混着一个根本没资格的兵部主事陈述之。 * 因为一行人中有不少是文官,所以选择坐车行进。走了十天时间到达雍州境内,天气转寒,风沙也大了。 八万大军驻扎在雍州庆阳府的城内,从京中来的一行人预备和他们在那里会和。在还有两日路程到达庆阳的夜里,他们在一片湖边安营扎寨。 一路上尽是荒郊野岭,难得见到湖水。陈述之安顿好了自己,便出来沿着湖边闲逛。 一弯明月挂在空中,月光只有浅浅的一层。然而雍州人烟稀少,湖水清澈,仍然如同镜面般光亮,水下风光看得一清二楚。 父亲和妹妹都去了京城,而自己却重新踏上雍州的土地。他也知道,这趟来几乎不可能收復故乡,战线已经逼到了庆阳府,而自己家所在的怀远县早已入察多人囊中多时了。 他原本正看着平静的湖水沉思,不知何时,忽然发现水中有什么东西在动。他连忙凑到水边察看,那动的东西好像是……人。 他并不会水,不敢贸然走进湖里,便匆匆跑回营地,叫了两个正在烤火的守卫过来。那两人扑到水中,果然从水里捞出两个人。 第79页 两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一人呛了一肚子水。守卫忙去叫来随军的大夫,两个大夫把那两人翻来覆去一通折腾,让他们吐了水出来,然后和守卫合力把他们抬进屋里,换了衣裳靠着火盆。 两个大夫两个守卫,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陈述之不想大晚上的去打扰长官,干脆就自己守在这里。 到了子时,他正要睡的时候,其中一人睁开了眼。 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原来阴曹地府长这个样子啊。」说着就要起身下来。 陈述之连忙把他按回床上去,「大伯看清楚,这还是人间。把你俩从水里捞上来,可费了功夫。」 顾鸿恩愣愣地望着他,看了一会儿,眼里竟含了泪,自顾自呜咽道:「救我们干什么……我们早该死了,拖着有什么意思……」 陈述之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眼熟,也没来得及细想,只管安慰他:「你先别难过,我们是京城来的,这里也有能做主的人。你有什么难处,既然救了你,那我们没准帮得上。」 「帮不上了。」顾鸿恩摇摇头,「既然如此我也不瞒着你了……」他看了看旁边那尚未醒过来的人,「他是平凉知府,我是下头的一个县官,整个平凉府都让贼人占了,我们二人当时贪生怕死逃了出来,现在发现根本无处可去,刚好这里有一片湖……」 陈述之一惊,「平凉哪个县?」 「怀远。」 「……您可是姓顾?」 「你怎么知道?」 陈述之站起身来一拜,恭敬道:「学生陈述之,拜见县尊。」 「你是陈述之?」顾鸿恩也十分讶异,回了半礼,「怪不得看着眼熟,听说你去年中了进士,现在……」 陈述之上次见这位县令也是好几年前了。科考的第一阶段由县里主办,县令就是每个中试者的座师。后来陈述之中举时顾县令还跟他吃过饭,再后面就没有联繫了。但平凉府的知府是新换的,陈述之不认得他。 他慢慢回忆起顾鸿恩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又劝他道:「您就别关心我了。既然当时逃了出来,又何苦再想不开。平凉失守本就是武将的事,哪轮得着你们一个知府一个知县来寻死?就算要论罪,那也要上京到吏部、刑部去,不可先给自己判了死罪。」 虽然曾经是顾鸿恩的学生,但陈述之如今比他身份贵重,说话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他也发愁,这次根本就没带吏部、刑部的人,没法当场给他洗刷罪名。要是让他到京城去,路上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我没脸活着啊……」顾鸿恩嘆道。 平凉府所有县的守卫都是叶家军负责,失守了也没这两个人什么事。就算送到刑部去,有责任的算个降职,没责任的话根本就没事。 但他们是府、县最高的长官,自己的领地被敌人占了,便有人认为他们的死能够承担失守的责任。 这里没有具体管事的人,什么都管的丞相也不在,那就…… 唉,算了,救都救了,帮人帮到底吧。 「你们先等一下,我去找个能做主的人。」陈述之说着出门,还让外头的大夫帮忙看着点他们,别一不注意又寻死去了。 陈述之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让门口的守卫进去通报,其实这种事没必要非得半夜说,但他怕白天人多,更见不着。 梁焕正坐在床上,研究菊花茶里放多少菊花多少水比较好喝。他听见通报只说让进来,也不起身去迎,反而放下茶壶,倒在床上装睡。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打仗没啥好看的,你为啥非要去? 陈述之:还不是怕你死在战场上。 · 叶廷枢:尸骨无存就说我死了?? 第44章 宣威 走进营帐,陈述之见前厅没人,只好进到卧房里找。 屋里点着一盏灯,梁焕衣裳都没换,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见他茶喝了一半灯也没吹,陈述之便知道是装的。 装睡?还希望自己趁他睡着做点什么不成? 陈述之才不上他的当,过去安分地跪在床头,。 梁焕躺了一会儿,见什么也没发生,只得装作刚刚睡醒的模样,睡眼惺忪地望着陈述之,懒懒道:「你来了啊。这大半夜的,来陪我睡觉?」 陈述之就知道半夜来找他会是这个后果,只得垂了眸子道:「等臣先说了正事,再陪您。」 梁焕勐然从床上坐起来,捧着他的脸,捏了捏鼻子,话音十分勾人:「可是我心痒难耐,等不及了。」 他的头愈发低了,没有回话。这还能说什么呢,随便他吧。 见他这个反应,梁焕轻轻一笑,揉了揉他的脸道:「说吧,什么正事?起来说。」 陈述之便站起来打算说话,还没开口就被他拉到榻上坐下,肩上又被他搭了根手臂。梁焕就这个姿势听他说完了河里捞到人的事情。 「营中找不到料理此事的人,臣想让陛下赦免他们的罪过。」 梁焕皱了皱眉,「我不太懂,这事有罪么?刑部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吧,城破又不能怪他们。」 陈述之本来想说一句「我也这么觉得」,但他没查过律例,不敢在梁焕面前胡说,最后只说出一句:「臣也不太懂。」 「你怎么这么好心,」梁焕瞪了他一眼,「什么人你都帮,为了水里捡来的人半夜来找我?」 第80页 陈述之把头低了下去,梁焕见他这个模样,便知道他又要说什么「犯上」的话,自己先心虚了。 「若打扰了陛下,臣认罪,但臣不觉得半夜找您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梁焕一愣,接着转过身面对他,忽然抬起两只手臂环住他的脖颈,望着他因为低头而挡掉一半的容颜,话音沙哑:「我一路上都没碰过你一下,现在想得很。你这么撩拨我,一会儿可别哭。」 陈述之无奈地一笑,以前撩他撩成那样他都不下手,这才到哪啊。 他渐渐抬起头来,与面前人对视,认真道:「那两人中的一个与臣有旧,臣怕他畏罪活不到进京。就想着左右不是什么大过,向陛下求个恩典。」 梁焕挑了挑眉,「和你有旧,什么旧?」 「怀远县令。」 「哦……那是应该。另一个是什么来着?」 「平凉知府。」 梁焕放下挂在陈述之身上的手,思索着道:「这两个人有用,他们是见过察多人破城的。不仅不能死,还要带着他们。你去跟他们说,不管他们有没有罪过,朕做主让他们将功折过,跟着一起去庆阳。」 「臣知道了,谢陛下。」陈述之起身行礼。 他刚要走,衣袖却忽然被拽住。他只得转过头来,见梁焕正眼巴巴地望着他。 干什么,真要睡觉啊? 他原地站定,梁焕便从榻上起身,一点点蹭到他面前,慢慢伸出手,抱着他一只手臂。 「行离,我好想你……」 「嗯。」 「嗯什么嗯,你不想我么?」 他这样一说,陈述之才发现这些日子虽然不见他,却不知为何每天都会想到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无事可做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就会冒出来这个人。 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他,怕他一高兴了,真做出些什么来。 见陈述之许久未动,梁焕就当他是不想又不敢说了,颇为尴尬地笑笑,只是说:「你快回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又要寻死。」 * 第二天夜里,陈述之去问了水里捞上那两人的情况。得知他俩没啥事,他又去梁焕的营帐那里转了一圈,见门口还有人排队找他禀报,也就没去打扰。 第三天下午,浓云阴郁,一行人到达了庆阳府。 在陈述之的印象里,庆阳算是雍州一个比较大、比较繁华的城市。可马车一进城,他就被道路两旁的景象吓了一跳。 所有房屋大门紧闭,店铺也不开张,路边到处是垃圾秽物,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再往前走,经过一片宽阔的空地时,他看到那里聚集了许多身着白衣的人,空地上设了灵位,挂着铭旌,有人在灵前大哭,还有人满地撒纸钱。配上阴晦的天气,着实有些悽怆。 办丧事不在墓前,也不在自家灵堂,跑城里来做什么? 庆阳府衙就在这块空地旁边,是这一行人停歇的地方。府衙里,庆阳知府杨楠率领众人跪地迎接。 叩拜完毕后,杨楠听见的不是让他平身,而是梁焕气鼓鼓的声音:「你就是杨楠?你不解释一下你府衙门口在干什么?」 杨楠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解释道:「两个佐领因为分营的事打起来了,其中一人便让手下兵士到衙门口祭奠叶将军……」 祭奠叶将军,就是告诉对方,我曾经是叶将军赏识的人,将军亡魂犹在,你凭什么骑到我头上来? 梁焕冷哼一声,「这帮土匪,好大的能耐。」 于是他没让大家进去安顿,而是带着所有人出了府衙。当然,不是他带的,是他自己出去了,大家只能跟出去。 梁焕没管身后的人,迳自走到那帮穿着白衣的人中间。他们纷纷停了手上的动作,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大家都觉得,这是另一个佐领派来的人,过来砸场子的。 然而梁焕只是缓缓走到灵前,也拈了三柱香,对着叶廷枢的灵位拜了三拜。 拜完后他便回到衙门口,也不进去,只问杨楠:「叶将军走后,他手下谁管事?」 杨楠道:「争到今日也没争出来。」 梁焕点了点头,「那就去把所有有头脸的都叫来。」 「是。」 等待杨楠的这会儿,梁焕就在门口站着。他站着,就谁也不敢回去。那些穿白衣的人偷偷过来打听这人是谁,打听到了,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堆白色的垃圾。 很快,杨楠的人带着几个将领跪在梁焕面前。 梁焕扫了他们一眼,拿下巴指了指旁边的那一堆白色的东西,问:「在这里祭拜的,是谁的人?」 半晌才有人小心翼翼地答话:「是……臣管教属下不力……」 「好,」梁焕提高了话音,「他给你们提了醒,叶将军亡魂尚在,强虏未灭,现在还不是自家人争高下的时候。」 「朕知道你们不和,都想让叶家军跟自己姓。这些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朕叫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大平的军队不能跟任何人姓,只能归朝廷管制。不管你们是叶将军麾下也好,南边来的也好,也不必再争了,以后你们都是平级,各自领自己的属兵。」 「从今日起,朕便是这八万将士的主帅。」 忽起一阵裹挟着沙尘的风,将空地上的白色吹得漫天飘飞。 第81页 后头跟的几个老臣暗暗惊讶,在他们的印象中,梁焕一向不管这些事,原来心里竟藏着这么多谋略。但是…… 你让这么多人,这么多车,和你一起站在衙门口训话不太好看吧?能放下东西换个衣服再说这事吗?就急成这样了? 梁焕确实急成这样了,他看到庆阳城里的情形简直想打人。可是这么多人打谁啊?气没处撒,只能把这几个将领叫来骂一顿。 说完了看看身后站着的这些人,好像场合是不太对? 梁焕咳嗽两声,拉着杨楠就往里走,带着众人收拾东西去了。 队伍的末尾,陈述之是这些人里最没身份的一个,默默跟在后面,却听见了前头发生的那些事。 是以往自己小瞧他了,还是他刚刚才变成这样? * 一行人刚到庆阳的几日,察多军尚未有新的举动,正好给了梁焕时间来做事。他做主帅,并不是自己干活,而是把该干的活扔给他带来的一套班子。 他叫来邓直,让兵部给所有军士重新编队,平分给几个将领。 他把这事扔给兵部,兵部所有人都不想干这种无聊又繁琐的活,邓直就只能扔给陈述之。他是新来的,还地位最低,没人做的事只能他做。 然而陈述之出现问题时从来都不问邓直,而是直接半夜无人时去找梁焕。梁焕每次跟他说完正事,自然都会再做点不正经的事。陈述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直接找邓直,反而要拐弯抹角地去受他的欺负。 与此同时,梁焕发布诏令,向所有军士徵集大平军队打不过察多人的原因。 收上来之后,他又把这事扔给邓直。邓直叫了兵部所有人,看了几千份回答,又按陈述之说的方法数出了不同身份的人提到最多的几条理由。 邓直向梁焕禀报:「将官更多认为是别的将领带兵不力,战术有问题。兵士更多认为是自家的兵器不如人。」 「兵器不如人?」 邓直便开始举例:「例如有人说近身打斗时,明明□□戳到了察多人身上,却根本戳不破。自己的刀砍人,只是破层皮;被察多人的刀砍了,恨不得骨头都要断……」 梁焕久久沉思,半晌道:「你去兵营里,看有没有那种被察多兵器所伤,兵器还留着的。找到了就直接给工部吧。」 邓直离开后,梁焕又让陈述之叫来了怀远知县顾鸿恩,和平凉知府付文硕。 陈述之只跟他俩说是见一位将领,所以这两人面对梁焕都不知道该行什么礼。梁焕也没在意,直接问:「说说城破时的情形吧。」 顾鸿恩自然让付文硕先说:「察多人会先放箭,他们的箭很厉害,守城的兵士一旦被射中,几乎是必死无疑。有的虽然只伤了大腿胳膊,伤口却又深又重,大夫都救不回来。待把守城的人都射尽了,他们再用云梯、撞城门都容易了。」 顾鸿恩道:「我那里也是这样。」 「察多人入城后,杀戮百姓么?」 两人一起摇头,顾鸿恩还说:「我要走,是他们放出来的。」 「知道了,你们回去吧。安心在这住着,到时候同我们一道回京。」 付文硕便要走了,而顾鸿恩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您是什么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这些人以后都归我管,可把我牛逼坏了。 一转头 梁焕:邓直!出来干活了! 第45章 犯险 听到这话,梁焕不禁轻笑出声,「陈行离没跟你们说?」 「我啊,是他的朋友,刚好在这军中做事,所以托他叫你们来问问。」 付文硕觉得顾鸿恩真是多嘴,问这个做什么,拉着他赶紧告退了。 * 阴冷的清晨,庆阳的将领以及京城来的高级官员们纷纷来到府衙正厅。座上的梁焕看了一眼工部侍郎汤时行,示意他先说。 汤时行起身朝众人一礼,道:「庆阳冶铁的人看过察多人的刀箭,将箭头熔了后发现,他们用的并不是纯铁,而是多种原料的混合,这种箭头远比我们的要锋利许多。」 梁信点头让他坐下,又问那些将领:「大平以多难敌少的原因是武器军备处于劣势,你们可认同?」 沉默一阵后,有人道:「臣以为的确如此。叶将军在时,认为我军人数远超对方,应该包抄合围。可围住之后,我们却根本攻不进去,冲上前的人一批批地倒下。当时不知缘故,如今看来,若刀不如人锋利,多少人头也填不平。」 接着便有人问汤时行:「有什么法子造出比他们锋利的刀箭?」 汤时行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原料和配比,无法立即仿制。多少年积攒下的差距,没那么容易赶上。」 邓直便对那些将领说:「是要问你们,若兵器不如人,该怎样打。」 沉默一会儿,有人徐徐道:「那就不能在路上拦他们,也不能攻城,只能守城,躲在城下。」 邓直展开一张雍州地图,一个将领指着庆阳府所在的位置道:「庆阳以西的城都失了,察多人要打,下一步必定就是这里。」 邓直道:「不如先守庆阳,挫其锐气,绝其东进之心。待后备充足时,再行收復。」 他说完看了一眼梁焕,梁焕却没理他,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换指着地图道:「朕在想,守庆阳不需要八万人。能不能趁他们集结兵力攻庆阳时,我们分出一部分人去,把白真县收回来。」 第82页 听了他这个建议,大家都是一愣。白真是庆阳往西的第一个县,属于平凉府,城池很小。当时察多占领白真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几乎就没人守,所以现在那里很可能也没人守。 想收回白真县,带一万人都嫌多。虽然没什么难度,但也没什么意义啊。平凉府陷落得一点不剩,收回一个小县有什么用? 邓直想了想,不好明着说不行,只能问:「收白真县倒是不难,只不过收了还得守,不知有哪位将军愿担此任?」 下面没一个人理他。收復个小县又不算什么功劳,还要守在那里,远离庆阳这个权力的中心,那等回来之后,岂不是要听旁人发号施令了? 梁焕缓缓开口:「不用他们,朕自己去。」 骤然一阵阴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众人一哆嗦。 这话着实把邓直和汤时行吓到了。他御驾亲征和去收復白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来庆阳就只需要在这座城里呆着,除非八万人全军覆没,察多人把庆阳占领了,否则他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 但是,如果他要去白真,那无论如何也给不了他多少人。白真一个小县城,就算收回来了也说破就破,到时候谁来负责他的安全? 邓直便往地上一跪,唿道:「陛下,万万不可!」 大家反应过来,纷纷跪下说着「万万不可」。 「都起来吧,」梁焕淡淡地说,「朕不是在和你们商量。」 「朕走前会把这里的事都安排好。你们几个,一个随朕走,剩下的人也不用争,会派个京中来的人总领,如同朕在。这八万人朕只要五千人,其余的都留下守庆阳,待到庆阳稳固了,朕再从白真管你们要人。」 没人起来,大家都在琢磨梁焕说的这些话。 五千人去取白真县其实足够了,但皇帝身边只跟着五千人,这谁能放心? 还有,合着您就来庆阳露个面,结果还是把领军大权交给别人,这不是仍然不能服众吗? 而且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一定要去收復白真县? 「好了,就这样吧,散了吧。」梁焕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转身出门了。 * 阴天的夜晚,墨色天空中压着一团团浓重的云。西北的高原本来就凉,一整天没晒到一点日光,人在其中便如坠冰窟。 无论是街上还是庆阳府衙里,都见不到随意走动的人。只有最敞亮的那间卧室门口,陈述之抱了一摞簿册,让守门人通传。 守门人却说:「邓尚书在里面。」 陈述之刚打算站到廊下等着,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是陈行离吗?进来吧。」 屋子里烛火通明,陈述之走进去,见到梁焕正坐着喝茶,而邓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便过去跪到邓直旁边,把手上的一摞东西呈给梁焕,道:「编营的事臣做了一稿,交陛下审阅。」 说完他才想起来,邓直还在旁边呢。他给自己布置的任务,自己做完却直接交给梁焕了,好像不太好? 还没等梁焕伸手来接,他便又转头问邓直:「要不邓尚书先看看?」 「还是给陛下看吧。」邓直瞥了他一眼。 梁焕只是接过来放在桌上,让他起身去坐。邓直还跪在地上,陈述之可不敢坐,只是退到一旁站着。 邓直见他的事说完了,便又一叩头,「沙场兇险,请陛下三思。」 梁焕没理他,而是看了看陈述之,随口问:「行离,你是来做什么的?」 「送东西。」陈述之指了指桌上的本子。 「还有呢?」 既然被他看出来了,陈述之便也照实说:「也想问问陛下为何要去白真县。」 梁焕轻轻笑着,点头道:「既然你们好奇,朕便给你们说说。」 他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张地图,展开给二人看,「白天没与他们说过,取了白真县并不是结束,而是为了再向西,取怀远县。」 邓直听后大骇,担忧道:「再往西就是深入敌腹,陛下不可如此啊!」 「深入敌腹?分明就是我大平的地方。」梁焕冷哼一声,「再说,朕用五千人先取白真,等你们守住庆阳,再给朕一两万人。怀远也是个小县,如何去不得?」 邓直已经口干舌燥,却仍旧说个不停:「若想取白真、怀远,陛下可以在庆阳等着,守住庆阳后派人去便是了,不必以万金之躯犯险啊……」 「这里危险,那里危险,在你们眼里,朕就如此不堪一击吗?!」梁焕狠狠把茶杯敲在桌上,怒道,「朕不去犯险,那朕来雍州做什么?还不如回京去,继续听你们的话!」 陈述之原本也要劝,听到这话却不知该怎么劝了。 这几年他一直生活在旁人的掌控之下,他一定有许多即便犯险也要去做的事,那些事本身并不要紧,他只是想去犯险而已。 邓直也沉默了许久,才小心道:「您若是为了这个,不必去怀远的。从白真县往北或者往南,离庆阳近一些,臣等也好接应……」 梁焕负气坐在那里,陈述之便过去给他满上茶杯,递在他手里。他一饮而尽,话音坚定:「我一定要去怀远。」 邓直抬头愣愣地望着梁焕,为什么啊? 梁焕把桌上的本子递给他,道:「你先看看,没什么问题就着手去做。回去吧。」 第83页 * 邓直带着陈述之做的那些本子回到府衙里临时给兵部办公的地方,并没有立刻开始做事,而是反覆想着梁焕要收復怀远这个决定。 刚好兵部侍郎罗煜也在,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问了句:「您想什么呢?」 邓直随口就问他:「怀远县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 「怀远县?」罗煜稍一思索便道,「平凉府怀远县,这不是陈主事的家么?」 去年这个时候,被高开延带着去未央宫请愿之后,他就把这个叫陈述之的人所有的档案都查了一遍。虽然当时什么都没看出来,他却记住了这个人的籍贯。 邓直凝神沉思良久,渐渐明白过来。 皇帝要收復陈述之的家乡…… 怪不得兵部那么多人他不带,偏偏要带一个新来的主事。 怪不得自己交给陈述之的事情,他从不问自己怎么做,做完了也直接交给皇帝。 怪不得皇帝管陈述之叫「行离」,连自己这个长官都不记得他的表字…… 邓直越想越气,翻开桌上那些簿册,告诉自己要冷静,却在看到陈述之的字时愈发愤怒。 很快,陈述之便从梁焕那里出来,推门走进兵部办公的地方。 这地方只烧着一个快要熄灭的炭盆,烛火也点得少,他一进来就打了个哆嗦。 他见邓直在这里,把手里的本子放过去道:「邓尚书,刚才少带了一本,给您送过来。」 看到他站到旁边,邓直不禁挑了挑嘴角,缓缓起身,接着勐然抬腿,朝他当胸一脚踹出去。 邓直原本是文官,但他在兵部呆了很多年,不仅懂得兵法布阵,还练出了好身手。加上他体格丰硕,这一脚下去,陈述之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 惯常的文雅被摔得粉碎,地上之人姿态狼狈。 屋里其他人都愣怔地望着这边,罗煜连忙过来安抚他,邓直却低吼道:「都出去,我要教训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邓直:有哪位将军愿意和陛下一起去打仗吗? 众武将:不去。不想吃狗粮。 第46章 孤行 罗煜多看了他两眼,还是没敢开口问,带着所有人离开屋子,还关上了门。 陈述之身后一片疼痛涌上,他原本打算起身,可撑着地半天也没起来,只得瘫在地上,费劲地说:「不知下官做错了什么事,请您明示。」 邓直踱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嘆道:「陈述之,你一个科甲进士,翰林出身,明明前途大好,为何要做这种事?」 陈述之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也不待他回答,邓直便在他身前弯下腰去,用力捏住他的下巴,「你刚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这张标緻脸蛋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没想到真让我一语成谶。」 陈述之才感到下巴被他捏得疼,脸颊上就忽然一热,重重地挨了邓直一巴掌。 「今日你敢让陛下为你以身犯险,明日是不是就敢扰乱朝纲、为祸天下了?一个佞幸小人搅得天下大乱,这种事史册里遍地都是,大平决不能有这样一天!」 邓直的话音响亮而充满气势,陈述之感觉他喷出的恨意铺了自己一脸,他这才明白过来他到底在气什么。 动手打了人,邓直镇静了许多。他不再上手,而是用狠厉的话音说:「趁现在没到不可挽回,你赶紧给我滚。我兵部容不下你,大平朝堂哪个部都容不下你,你如果不自己消失,我就想办法让你消失!」 被这么一打,陈述之也渐渐清醒过来。邓直说得没错,是自己曾经恳求梁焕为自己收復家乡,就为了那一句话,他就要去打白真,然后再打怀远。 是不应该,自己的确是个「佞幸小人」,可他要做的事,自己什么时候阻止得了过? 邓直骂完,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他转过身背对着陈述之,负手道:「你现在去跟陛下说,让他不要再去什么白真县怀远县。回去之后我去吏部给你要个外放,再别回来了。」 「我劝不动他。而且,我不能消失,我做不了主。」 陈述之勉强站起来,在地上倒了那么久,浑身都在发凉。他到炭盆旁边去坐,缩成一团。 「这还需要做主?」邓直话音里的愤怒又燃了起来,「既知自己是祸国殃民的奸佞,就应该趁早离开。陈述之,你好歹是个进士出身,这么多年书都读哪去了?怎么一点也不想想家国天下?」 「这样吧,」陈述之闭了闭眼,淡淡道,「您跟我一起去吧。我解释不清,让陛下给您解释吧。」 * 梁焕正在洗脸,听见守卫来报,说邓直和陈述之一起来了。 他还一阵错愕,这俩人一起来了,难道兵部出事了? 见来了人,小太监便把刚熄了的烛火重新点上。二人一起进来,跪在梁焕座前。 梁焕没注意到他们凝重的表情,依旧笑着问:「怎么,编营的事出问题了?朕都要睡了,非得今晚说?」 陈述之看了一眼邓直,便缓缓膝行上前,靠在梁焕脚下,抬起头道:「陛下,臣想跟您说几句话。」 梁焕看到他别扭的神情,又听到他沉重的语气,皱了皱眉,「怎么了,这么郑重?」 他低了头,望着火苗跳动在他身上留下的斑驳踪影,轻轻道:「这次陛下冒险去白真、怀远,是与臣有关吧。臣不想看着陛下为臣而置身险境,不想让自己扰乱朝堂安定,也不想自己成为祸国殃民的奸佞谗邪。」 第84页 梁焕盯着他,眼中是错愕的神情。 「如果臣不在您身边的话,就不会有这些事了。陛下,您考虑一下,让臣离开好么?」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好一会儿,梁焕勐地站起来,去到邓直面前,冷声道:「这几年一直以为你老实忠厚,没想到你竟如此狠辣,都敢来拿捏朕了。」 他说完转身看了一眼陈述之,却忽然看到他脸上的异样,连忙伸手捧着他的脸,怒道:「你脸上怎么了?怎么回事?」 陈述之垂下眼睫没有回答。 「说话。谁动的手?」 一旁的邓直义正辞严道:「小人作乱,臣身为长官,理当惩戒。」 梁焕一脚踹在邓直腰上。 「你能耐了啊,邓直,既然什么都知道,你还敢动手?!朕捧在手心儿里的人,朕自己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你居然都敢动手了!……」 梁焕一边怒吼着,一边在邓直身上又踢又踹,一下下的动作,正如墙上跃动的火光。 陈述之在旁边看得有些害怕,身子靠过去,从后面抓住了他一只手。 「陛下,别气了。」 话音如同他以往一样恬静淡然,尾音却在微微颤抖。 梁焕果然停了下来,一点点转过身,弯下腰摸摸他的后背,话音变得柔缓:「好,听你的,不气。」 他整理了一下衣着,坐回位子上,用淡漠的眼神望向那边跪着的邓直,「邓直,朕记得你也是翰林出身,书读得多,就要懂规矩。你应该明白,朕为谁做什么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你们姓林的一伙平日里没少折腾,无关痛痒的朕就当看不见。但你要说他是小人,要对他下手,那便是跟朕作对,就算两败俱伤,朕也要和你们拼命。」 话音云淡风轻,说的仿佛就是起居日常一般的事情。 在炭火旺盛的屋子里跪了这许久,邓直浑身出了一层汗,冷热交加。他没想到这事这么严重,梁焕一向很听他和林烛晖的话,他以为只要跟他一说他就会悔悟,没想到他却要跟自己拼命。 走火入魔了,没得治了。 陈述之自己不肯走,梁焕不肯听话,跟他打一架也打不过他。还是算了,劝谏也要适可而止,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划算了。 他叩拜道:「臣知道了。」 梁焕没有再看邓直,「朕走后,庆阳城内军事都交由武城负责。你弄编营的事,带着他一起看。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知道,怀远的事也不许说。还有,你把陈行离打成这样,他没法见人了,等看不出来了朕再让他回去。」 邓直走后,梁焕让小太监去给陈述之弄抹脸的药膏。他想把他扶起来,却发现完全扶不动。 陈述之半低着头,一字一句道:「臣恳请陛下,不可冒险。」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梁焕皱了皱眉,「你还不知道我么,只要是你的事,我怎样都会做的。」 「请陛下权衡,您若有恙,臣百死莫赎。」 梁焕有些生气,别过头道:「你不许说这话,反正我是要去的。」 静默良久,周身被寒气泡得凉凉的,陈述之再开口时话音也冷了几分:「您若一定要去,臣便一直跪在这里求您。求您也没用的话,臣只能去死了。」 这话在梁焕的眼眸中覆了一层霜雪,他盯着陈述之看了半晌,忽然把他从地上抓起来,两只手架着放在床榻上,俯身靠近他。 「那就将你绑在这里塞上嘴,看你如何去死。」 字句从牙缝里挤出,强硬而坚决。 他被自己说出的话刺激到,身上开始躁动,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在他唇角轻啄一口。 被他这样一碰,陈述之便低垂着眼眸道:「您这样做,臣也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回报您。」 「我不用你回报……」 梁焕不敢再动他,坐在床边拉起他一只手,一根根地摆弄他的手指。 「我和你不一样,我以前从没靠自己的能耐做成过事。第一件是去年,把你们都叫过来那一次。现在是第二件,我想亲自为我在乎的人做一件事,而不是靠我的身份命令旁人去做。」 「我不怕危险,只怕自己一直这样下去,变成一事无成的废物。」 几句话说得平淡,像是随口的一个回应,并非多么要紧的事。 这言论有太多地方可以反驳,但陈述之觉得现在不是反驳的时候,他用被摆弄的手攥住他一根手指,「您若真出了什么差错,那朝堂上……」人不能只想着自己。 梁焕朝他笑了笑,又在他脸上摸了摸,「我带五千人去白真,再带上万人去怀远,那边根本没这么多人守城,攻下是轻而易举的事。就算中间出了什么变故,庆阳都能随时发兵支援。你若不放心,我带你一起去好了。」 「你说了来这边全听我的,不许反悔。」 他这样说,陈述之觉得自己再劝就不合适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傻,就算没有危险,他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 可就是因为没有意义,他还非要去做,才能说明一些事情吧。 「以后别这么说话好不好……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梁焕见正事被他答应,立刻便开始撒娇,「你不管我的么,你死了,我怎么办?」 陈述之勾勾唇角,没有理他的玩笑话。 第85页 「再有邓直这样的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打他!」 也不知听到哪句,陈述之忽然有些出神,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自言自语道:「这些……是真的么……」 刚才那些为了自己拼命的话,他可以认为是这个人惯常的大话。可如果是从前的林未央,肯定会迟疑良久才想起来应该和邓直发火。然而梁焕方才的愤怒,似乎像是真实的。 反覆地试探和猜疑,他觉得自己好累。梁焕是真心还是假意,和如今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如此在意,想来还是有关系的吧。 「你说什么?」梁焕探了探头,疑惑道。 烛火在容颜上跃动,陈述之久久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盛西=牺牲 您的中二少年梁小焕已上线>< 邓直:我要把陈述之勾引陛下的事公之于众! 陈述之:包括他大半夜跑我家里哭的那段么? 邓直:……我闭嘴。 第47章 惊变 五日后,探子来报,察多军约一万人正往庆阳赶来。 梁焕令从京城来的校尉武城总领城防,另配两名副将,统领原来军中的几名将领。所有兵士俱由兵部重新编营,分配给不同将官带领。 同时,梁焕率五千人离开庆阳府,五千兵士由原叶廷枢麾下将领盛西带领,同行的还有几个文官。 白真县虽然接近前线,但因为实在太小,察多人占领后只派了一千人守卫。但如今他们又要进攻庆阳,一千人便拿去了五百人。 接近白真县城后,按照盛西的建议,梁焕带领五千人快速冲过弓箭的射程,直接搭云梯登城。 虽然守城的察多人兵器精良,但在十个打一个的局面下还是难以支撑。很快,盛西的兵士从城墙上进入城内,杀死守城的几个察多人,便从里面打开了城门。 这场攻城结束得十分迅速,五百察多人全军覆没。盛西麾下五千人死伤不满百,百姓几无伤亡。 五千人进入城内,把原本就不大的白真县城塞得满满当当。 接着,梁焕入主县衙,令随行几人重整县务。现在只需等待庆阳那边安定下来,就能再给他派点兵马,好让他继续西行,收復怀远县。 * 一早,林烛晖推开门,便见到门口的灯罩上停着一只鸽子。 他心下一惊,已经很久都没有收到信了,还以为已经……为什么还会有? 他迫不及待地取下鸽子腿上的纸条,颤抖着手展开。 再次见到熟悉的字迹,他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把一张纸反反覆覆读了四五遍,他的理智终于控制住情感。 放下信,他长长嘆息一声。 早朝后,林烛晖叫来了兵部侍郎陆良。 兵部已经被梁焕带走了一大批,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留在这里负责粮草的事。陆良在邓直手下干了多年,邓直见他忠厚清白,就把他拉进了林烛晖一党。 林烛晖开门见山问他:「现在户部给你的粮草还够么?」 陆良道:「尚且充足。」 林烛晖问:「有什么办法让它不够么?」 陆良一脸迷茫地望着他。 林烛晖解释道:「比如说,屯着没有车发,道路泥泞走得慢,天气不好上不了路之类的。」 陆良一惊,小声道:「可以倒是可以,但是……」 林烛晖点点头,「你尽管做,不必全截住,到得少就是了。拖它一阵,我再告诉你下面。还有,此事万不能与人说,邓直也不能说,知道么?」 「是。」陆良应道。 * 庆阳府的粮草仓库内,郭算正在对着一堆帐本发愁。 他是叶家军的几位副将之一,来了庆阳后就兼管粮草之事。最近战事初捷,正是用粮草的时候,偏偏京城送来的粮食是越来越少。虽然从不曾断过,量却不及之前的一半。 这时,丁计咣的一声推开门,皱着眉走进来,气愤道:「郭算,我要的粮草何时能给我?我就要一万人吃十五天,怎么那么费劲?」 丁计也是叶家军的将领,与郭算共事多年,一向不大合得来。他早就得到命令,带一万人前往白真县,会同那边的五千人一起去打怀远。但粮草跟不上,他没法出发。 郭算哭道:「我也没办法啊!送来的粮草越来越少,我要是给了你,让庆阳这些人吃什么?」 丁计没办法,只得气鼓鼓地回去了。把这事和大家一说,便有人道:「没有粮草就别去了,打什么怀远!白真县那里有五千人,先守一阵不好么?怀远又远又深入,打那地方做什么……」 武城觉得他说得有理,再加上自己也不知为何梁焕一定要去怀远县,就随他去了。 知道了察多人的优势所在,庆阳的几个将领以及兵部的官员一起制定了最佳的战术,再加上他们有七万五千人,所以把庆阳城守得固若金汤。不仅没让察多人近前一步,还让他们折损了不少兵力。 虽然只是守城,但对怕惯了察多军的大平兵士来说,无疑是不小的鼓舞。几个将领都在盘算着,先把庆阳守住,等朝廷的粮草来了,再继续西进。 然而,他们只看到察多军的兵力在一天天减少,却误以为他们只是被打退了。 * 看到盛西过来通报,梁焕着急地问:「怎么样,是庆阳派的人到了吗?」 第86页 盛西淡淡道:「不是,是察多人来了。」 「什么?」梁焕一惊,察多人不是都在攻打庆阳吗? 「探子来报,有一队察多人往这边来了。」 「多少人?」 「现在大约看到一千人。」 梁焕松了口气,才一千人而已。白真县现在有将近五千的自己人,还是不怕的。 所以他只是命所有兵士好好整顿,预备作战。 庆阳那边不知为何耽搁了,在援军来之前,他必须自己先撑着。 只有陈述之一个人忧心忡忡,觉得五千人对五百人都会有伤亡,那五千人对一千人肯定更加惨烈。 县衙里,顾鸿恩见陈述之那个颤抖着手握不住笔的样子,宽慰他道:「没什么好担心的,打仗是那些前线将士的事,总归是会打赢的。我们在城里坐着,干涉不到我们。」 陈述之想想也对,可心里总是莫名地不安。 县衙太小,大家就都住得很近。晚上,陈述之心烦意乱地胡乱翻书,被梁焕看见了。 梁焕俯身靠在他耳边说:「才一千人而已嘛,而且他们是攻我们是守,最多也就折个两千人吧?那不是还剩三千呢。再等庆阳派的人来了,我们还要去怀远……对吧?」 被他这么一说,陈述之觉得好像是没什么可担心的。然而还是焦虑了一整夜。 * 第二天,盛西来报说,向白真赶来的察多军不是一千人,而是两千人。 第三天,是三千人。根据盛西的推算,这三千人还有两天到达。 再问庆阳来的援军,只说没看见。 所有人都沉默了。 五千人守着白真县的优势,在三千察多军面前变得无力。仅仅三天时间,局面就突然被扭转。 陈述之当即把盛西拉出去,严肃地问他:「三千人会怎么样?」 盛西老老实实答道:「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白真县守不住,我们这些人全都得死。」 陈述之握紧拳头,颤抖着声音问:「那陛下怎么办?」 盛西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五千人活不成。」 「你们就不能留几个人保护他吗?」 「怎么保护?」盛西轻嗤一声,「整个白真县都陷落了,一个也活不成,懂么?察多人又不是不知道他在这里,来了肯定是要拿他的。他若逃跑,整个城的人都要跟着遭殃。我提议啊,让他自己去死。」 陈述之顿时脸涨得通红,怒道:「你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么!」 盛西挑了挑眉,冷哼道:「你哪来的资格教训我?我自打陪你们来,就知道多半是回不去了,反正我带着那五千人去死,剩下你们和一城的百姓,你们自己看着办。」他说完转身便走。 没有阳光的日子里,西北的冬天格外寒冷。 顾鸿恩瞧见陈述之那气鼓鼓的模样,连忙过来帮他顺气,「你和他生的什么气啊。我听说了,察多人进城不杀人的。就算城破了,我们谁也不寻死,就安心待在县衙,他们不会杀我们,还要靠我们治理百姓……」 陈述之不知如何回应,只是转身,重新回到屋里。 他一进屋便看见梁焕直直地坐在主座上,手里拿着一个茶杯,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杯底。 缓缓地,他去到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犹豫着开口:「您怎么想的?」 梁焕没有移动眼神,干脆而流利地回答:「拼死去打,便是打不过察多人,能杀一个是一个!」 陈述之并不是想问这个,他拿过梁焕手上的茶杯,帮他加满,「那您自己呢?」 「我自己……」被他这样一说,梁焕才开始想这个问题,边想边说着,「察多人定然知道我在白真,如果我不出现,他们就会挨家挨户搜查,为难县中百姓。如果离开这里,那就是弃城而逃。如果不走,被捉住就更不行了……」 他忽然转头看着陈述之,眉眼弯弯,轻快地道了一句:「那我就只能寻死了。」 周身骤然一寒,这话听在陈述之耳中,就像他平日里的一句调笑,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梁焕看了他半晌,渐渐垂下眼眸,嘆道:「这样也好……」 陈述之很想对他说不行,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却又无法为他找一个更好的出路。 是啊,他带来的所有文官都不会死,只有他一个人,不死,那还能怎样? 他莫名心里绞成一团,连必要的礼数都省略过去,转身就出了门。 * 「什么!」武城一掌拍在桌上,「你可看清楚了?」 探子战战兢兢地回报:「是,三千人,那条路只能是去白真县。」 「还有几天?」 「两天。」 「我们现在发兵,过去要几天?」 探子没回话,这可说不好。 「丁计!」武城厉色道,「现在就带你的人走,去白真!」 丁计站出来,小心地说:「没有粮草,郭算不给……」 武城道:「我跟你一起去,盯着他给。」 丁计无奈地摇摇头,「你去了也要不出来的。」 武城想想也对,这几个叶氏的将领从来也不服自己。他思索了片刻,便点了另一个和郭算有旧怨的人:「你带几个人,去把郭算捆了。我们自己拿粮草。」 第87页 那人一阵错愕,然而他也早就想收拾郭算了,现在武城给了他机会,他自然要去。 丁计又过来问:「带多少人?要多少粮草?」 「一万人。粮草有多少拿多少,就算整个庆阳全都饿死,也要先救白真。」武城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想给炮灰起名叫张三李四王五>< 郭算+丁计=算计 武城是因为他是守城的,陆良是因为他管粮草hhh 死是不可能的,甜是一定的 第48章 浮冰 陈述之在街上晃了一整天,看了看路边零星开起的几家店铺,看了看防守城门的兵士,看了看每家每户的炊烟,最终来到了白真城后的山上。 这座山是附近唯一的一座,名字就叫白真山。不是很高,也贫瘠得很,没长什么草木。然而山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山洞,自从战争开始,白真人就开始修葺这些山洞,以及修建从县城直接到山上的路,以供受到侵略时躲避。 陈述之绕过一个个山洞,一直爬到了山顶。山顶有土无木,只有一座破败的茅草屋。他上前看看,屋里已经乱得没法住人,但门口的水井还能用。他就打了些水,解了一日的干渴。 接着他便在山顶坐下,俯瞰白真城里的人间烟火。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座座房子间星星点点地燃起亮光。他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哪束光来自县衙。 走来走去一整天,就是为了迴避脑子里混乱的思绪。但如今坐在这里,就再也迴避不了,该想一想了。 还有两天,三千察多军就要来了。倘若援军来不及到达,盛西说,白真县一定会陷落。 当初梁焕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有事,可这世上就是有那么多始料未及,超出了人能谋算的范围。 如果当初知道会是这样,自己就是死也不能让他来。可就算自己真的死了,他可能还是会想来。 现在就是他承担后果的时候了。其实早该知道,如果他在战争途中出了事,那后果很可能只有这么一种。虽然这样会造成一阵动盪,但他的名声必须保全。 他开始思索一位君王的死亡对朝局和国家的影响,想了半天却越想越难受,这才发现这些事与他本没多大关系。他应该去想的是,梁焕这个人的死亡对自己的影响。 想起梁焕这个人,他第一感觉是仇恨。无论他给了自己多少恩惠,过去被他欺骗和背叛的事,自己永远也不能彻底原谅。 第二个感觉是感激。不可否认他为自己做了太多,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那些确实都是自己需要的。 还有吗? 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潜藏在内心深处,努力去想,会觉得很难受。可如果不想,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了。 鼻尖一凉,陈述之抬头,发现天空中有零碎的雪花跌落。 今年的第一场雪啊…… 也不知道京城下过几场了,反正雍州是第一场。 去年的第一场雪,他和林未央在街上玩了一个下午,他到现在都记得,林未央拿雪球砸他,他没来得及还手。 去年的第二场雪,他在琼林苑里悲痛欲绝,差点坐船逃走。 去年的第三场雪,梁焕突然跑到他家来说要看他,他记得那天梁焕从头到脚都很奇怪。 来京城一年多,太多的记忆和他有关。 他赖在自己身边这么久,对于他的目的,自己是从来没想明白过。如果说他只是随便玩玩,不应该如此坚持不懈,而且他的眼泪和绝望都是真实的。但如果说他认真了……谁敢信他认真呢,那会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如果两日后他就要离开,自己与他的关系就完结在这里,可以吗? 他觉得,还是不可以的。 有些事被压在心底,一直拖着不去面对。可现在只有两日了,再不面对,就永远错失了。 * 吃过晚饭,梁焕就一直在伏案看东西。陈述之挑了个时机挤过去,伸着头问:「陛下在看什么?」 梁焕侧身给他指了指纸上的几个数字,「在看白真的人口。明日打算把百姓转移到山上,白真山上有可以住人的山洞,等安定了再让他们下山。察多人虽然不会肆意屠杀,也怕破城时殃及他们。」 陈述之点点头道:「那我也一起去吧。还有,城门的布防也去看看?」 「好。」 「还有付知府和顾知县,要提前安顿他们,怕到时候又寻死。」 梁焕歪头看着他,笑道:「还有什么?你这么周全,要不把遗诏也替我写了?」 陈述之的心勐地揪住,神情一滞。 他静立半晌,忽然俯身下去,贴着梁焕耳边问:「您一会儿看完了,去做什么?」 「不知道呢。怎么,你给我安排了?」梁焕一抬眼,看见他那张面容离得这样近,竟有些紧张。 「那……」陈述之脸上红了红,垂下眸子,轻声道,「到后头的园子里走走,好么?我先过去。」 梁焕觉得他今日怪怪的,不过在这种危急存亡的关头,有些异样也属寻常。 「你约我,我都不想看了……那你先去吧,我很快来。」 * 西北的天干冷,风划在脸上如同刀子一般。雪越下越大,明朗的月色艰难地挤过鹅毛的间隙,依稀照亮脚下的路。 为了躲雪,陈述之束着衣袖钻进园子中的假山洞里,出神地望着洞口之外的白幕。 第88页 很快,他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他在的位置能从外面直接望到,只是衣衫的颜色太过素净,须仔细分辨才不会混入雪中。 梁焕在山前站了站,便直奔着山洞而来。他披着一身白雪穿过洞口,用衣袖擦了一把额头间融化的水,靠到洞中那人身侧。 见他来了,陈述之一反常态地没有起身行礼。许久,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感受着身边微弱的暖意,似能抵御铺天盖地的寒冷。 陈述之一直没有斟酌到合适的词句,又怕他等得不耐烦,到底还是试探着牵起他一只手,轻轻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梁焕闻言一愣,随即咧开一个饱满的笑,仍旧是那番油滑腔调:「怎么,捨不得我?」 听到这话,陈述之忽然开始掉眼泪,他低下头遮掩,却还是被看得清清楚楚。 梁焕敛去笑意,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脸颊,话音坚实:「你别怕,到时候我写些东西回去,在京城找人照顾你。没有我,也会有人对你好的。」 「不是……」 「还是说,你为我难过,是因为觉得理当如此?」 「不是。」 陈述之缓慢地抬头,用杂糅着复杂情绪的眼神望了他一会儿。眼前的人仍如当初一般俊朗,即便危难当前,他眸中的从容也没有丝毫消减,用他最灿烂的面目为身边的一切铺下光辉。 他循着那光辉,身子一点点靠上他手臂,下巴杵着他的肩,仰起头,眼角仍挂着晶莹。 「你又干什么?」在梁焕的印象中,他一靠近自己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陈述之凑过去吻他。 感受到他的柔软,梁焕整个身子一阵酥麻,在冰天雪地中点燃一团火。寒冷的天气给了他冷静,他用力把贴过来的人推开,皱着眉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觉得我活不了几日了,可怜我?还是要感激我、报答我?」 见他许久不说话,梁焕挑了挑眉,一副轻佻的样子,「上次说了,下一次就是心甘情愿的。你再来,我可要信了。」 听到这话,陈述之笨拙地挣脱开他的双手,重新凑上去亲了一口,然后便把头靠在他肩上,刻意避开他目光。 安静的洞里,他轻柔的话音听得分明,话中的哽咽却稀释进了洞外的细雪: 「原本在当初打算离开京城时就该放下了,可同样一个人日日在身边,从前的那些就都被翻出来了。我知道我眼前这个人不是林承平,但你们有再多不一样,终归还是一样的多……」 梁焕的眼中骤然闪过光亮,他紧紧拥着怀中的人,唇角在笑眼角在哭,话音颤抖:「行离,你心里是有我的,你喜欢我的,对吗?」 洞中安静半晌,陈述之把头埋在他肩窝里,几不可闻道:「是,喜欢。」 双臂之间怀抱着坚实的躯体,仿若经久漂泊后初次涉足的河岸,温暖透过衣襟,灌注在胸前心口。 「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梁焕问完,自己就先答了:「你怕我还像以前那样,再骗你一次,再伤你一次。」 「您是怎么……」 梁焕低下头,吻了吻他留在自己面前的耳垂,「是你自己告诉我的。那天在雍州会馆,你喝大了,和我说了很多。」 说着说着,他忽然抚上他的嵴背,「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大不了逃走都行。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那怎样都可以。但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陈述之苦笑一声,对着洞穴的墙壁说:「若不是这样的情形,这些话我永远也不会说。只剩两日了,您总不能喜欢我一日,再抛弃我一日吧。一日还是两日也没什么分别,还是不留遗憾的好。」 梁焕想了一会儿,蓦地笑开。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给自己留了这唯一的一条路,那也没什么可考虑的了。 他把陈述之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过去顶着他的额头,一只手指在他唇上点了两下,轻轻地笑开,「什么叫『不留遗憾』?」 「陛下……」 「不许这么叫我。」 梁焕捂着他的嘴,盯着他的双眼,「这两日我什么都不是,没有任何身份,我就是个想你想了好久的痴心人……」 「不留遗憾就是……」陈述之努力弯了弯眉眼,把他的手拿开,垂下目光道,「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标题的意思:冰山在水下的那部分,潜意识浮出水面了 第49章 生涩 听到这话,梁焕忽然站直身子,将他横着抱起来,便往山洞外走。 陈述之轻轻推他,「再让人看见。」 没走几步就招了满头满肩的雪。梁焕见他穿得单薄,便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他身上,笑了两声道:「我现在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若是以往,陈述之听到这话是定然要推拒的。可现在想来,哪怕整个白真县都知道,也没什么关系了。 一进到屋子里,梁焕灯也不点,就抱着陈述之吻个不停。还是卢隐走进来,虽然很不想出现在这间屋子里,但是怕他俩冻着,还是硬着头皮帮他们生起炭火。 陈述之一直在等他何时开始下一步,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只得自己拉着他进到里屋,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他的床榻上。 「你带我来这里是什么意思,嗯?」 第89页 梁焕一边俯下身吻他,一边用一只手抚上他身前。 「可以吗……」 他话音嘶哑,每个字都在微微颤抖。 「嗯。」 「不是因为想侍奉我,想讨好我,想报答我?」 陈述之嫌他磨蹭,不明白一向果断的他怎么这时候如此犹豫,然而现在也不好指责他什么,只得耐着性子过去亲他一口,低声道:「是因为喜欢你。」 得到了许可,梁焕便去解他的衣带,他的手剧烈颤抖着,动作十分笨拙。明明上次哪里都碰过了,可真到了这一刻,面对这个日思夜想的人,他却反倒怯惧不安起来。 一开始陈述之还有些脸红,后来被他弄得不耐烦了,又不能去笑话他,只能坐直身子仰头吻他,手便向下滑去。 只是稍稍的触碰便唤醒了梁焕的身子,强烈的渴念赶走那些莫名的心思,他手上力道陡生,用力从襟口扯开他的衣衫,粗暴地触碰他的身上的每一处,用牙咬用指甲掐。 陈述之在他手下疼得死去活来,没忍住叫出了声,却被梁焕以为是畅快后的夸赞,反倒愈发疯狂起来。 逐渐放肆的渴念消磨了他的耐心,甚至还没来得及褪去自己身上的衣物,便迫不及待地亮出枪械,迫切地要与他交融。 然而当安稳归巢的一刻,他身上的火却渐渐平息下来。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这一刻,他忽然很感动。 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心甘情愿地躺在自己身下,允许自己占有,不管出于何种缘故,不管时限是多久,此时此刻,他完全地属于自己。 就算自己有再高的地位,再多的成就,那也都是身外之物。而他,才是自己可以为之放弃一切的执念。 梁焕觉得,活了二十年,真的都白活了。直到要死了,才明白过来活着的意义。 想到这里,他暂停了动作,趴在陈述之身上,把头埋在他胸口,轻柔却坚定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在滚滚红尘无休止的流逝和更迭中,找到坚守不变的信仰。 一滴热泪滴在灼热的肌肤上,映着幽微的烛光。 * 炭火烧起来了,十二月的屋里,仍旧是暖融融的。 释放过后,梁焕躺倒在陈述之旁边,整个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稍稍平静了一会儿,他转头去看身边之人,却被他难看的神情吓了一跳。 他心中一沉,陈述之虽然嘴上说着愿意,可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愿意。身体是最诚实的,如果不是真的愿意,那身上也会觉得排斥。他可以忍着不推开自己,但他的脸色不会骗人。 于是梁焕把头靠过去,隐藏起心中的惧怕,柔声问:「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疼……」 梁焕一愣,疼? 他抬头望着他,看到他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刚才好像是有些激动,力气有些大? 「你为何要这样作践我……」陈述之的话里全是怨怪。 梁焕那股心疼劲儿一阵阵往外冒,只顾着自己爽快,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完全没想过他是什么感觉…… 他有些慌乱,这可怎么办啊?大半夜的,上哪找大夫去? 见他起身要下床,陈述之连忙把他拽回来,红着脸道:「没事,第一次不适应,休息一下就好。」 梁焕仍旧下床,将窗子开了个小缝,然后拿毛巾沾了点水,回来帮他擦拭身上的秽物。 陈述之别过头道:「其实……你那样直入的话是会疼的,下回你先开一开,等松快了再进,就没事了。」 纵然不要脸如同梁焕,听见这话也不好意思抬头了,他嫌弃道:「你这都是从哪学的?」 「不知道这些,臣如何伺候陛下?」陈述之轻笑。 「说了不许这么叫了。」梁焕又要去捏他的嘴。 「那叫什么?……林承平?好奇怪。」 「叫名字。」 陈述之皱了皱眉,「哪有叫名字的,我叫不出口。」 梁焕也不恼,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道:「那你也可以叫小宝贝儿,小心肝儿……」 听他话音中熟悉的感觉,陈述之笑了,笑得眼泪止不住往外流。 自己就是再宝贝他,也不过这点时间了。 许是窗户开得太大,有几片雪花悄悄漏了进来,却似点入洪炉,顷刻间融化得无影无踪。 * 梁焕醒来的时候,看到身边的人还在唿唿大睡。他穿好衣裳,欣赏了一会儿他睡觉的模样,又觉得不能去太晚,便隔着被子拍了拍他。 见他没反应,他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又把手伸进被子里摸来摸去,陈述之都只是翻了个面继续睡。 最后梁焕只得在他耳边大喊了一句「太阳晒屁股了」,才把他吵醒。 见他刚睡醒脑子还在发蒙,梁焕就拿来他的衣裳帮他穿。他没干过这种伺候人的活,把他的衣带系得乱七八糟。 陈述之半天才想明白他在做什么,连忙把自己的衣带抢过来,低着头说了句「我自己来」。 梁焕没事做,便坐到他身边去,柔声问:「还疼吗?」 陈述之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问什么,扭过身不理他。 「不说话的话,就当是不疼了,今晚继续。」 第90页 听见这话,陈述之突然转过身,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哎,疼……」 这个时候,陈述之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干出这种事。 梁焕被咬了也不生气,又去拿湿毛巾帮他擦脸,又坐到他旁边帮他梳头。 「你送的那把梳子,我放在台子上,有时候鬼使神差地,就会拿来用。」陈述之浅笑着,话音里有几分怅惘。 想起那天的情形,梁焕只是笑了笑,「我说了是送我家娘子的。」 这话陈述之也记得,如今听来,满心酸涩。 下了一夜的雪,早上终于放晴了。日光还很微弱,却已能从金黄的色泽中窥见暖意。 二人要去吃早饭时,遇见付文硕和顾鸿恩也在吃饭。梁焕就从他们盘子里抢了两个包子,一个自己吃了,另一个塞进陈述之嘴里。 他边吃边问:「外头有人去了吗?」 顾鸿恩答道:「让县衙里的差役去了,只是不放心,一会儿还要去看着点。」 「那我们先过去。」他说着拉上陈述之就走。 「你让我再吃点。」陈述之挣开他,又去桌上拿包子。 顾鸿恩盛了碗粥,递到他面前道:「别光吃那个,喝点稀的。」 陈述之道了谢,刚接到碗,梁焕就把头伸过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他的粥。 还没等陈述之骂他,顾鸿恩就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俩,又给陈述之盛了一碗。 路上积了雪,县衙的差役负责把雪扫开,清理干净一条上山的路。二人从县衙出发,和逃难的百姓一起,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山上走。 因为人手不足,衙役都在城中各处劝说百姓上山,山上的事便没人管。看到他俩来了,有人认出是县衙里管事的人,就拉着他们问东问西。 梁焕不太会和这些人打交道,就全程闭嘴,都让陈述之去说。 「察多人这两日就会到,至少要带够三天的干粮。」 「他们不会胡乱杀人,只是在攻城时避一避,等外面安稳了,会有人叫你们回去的。」 「小半个雍州都被占去了,不差一个白真县。这座城是谁掌管与你们无关,察多人不是豺狼虎豹,之后安生过日子便是了。」 看了半晌,陈述之忽然发现,这里所有人都是老弱妇孺。他疑惑道:「你们家里的男丁都不在吗?」 一个老婆婆道:「我儿子不肯来,说要留在城里,帮着朝廷打察多人。」 另一个年轻女子道:「我夫君也是。有几名义士在街上劝男人留下,许多人听他们的不肯上山,手无寸铁也要和察多人拼命。」 梁焕面有愠色,「这不是胡闹吗?朝廷的五千兵马送死还不够,还要拉着白真的百姓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想开车没开起来,第一次缺乏经验,玩不了刺激的,后面再说hhh 第50章 遗德 又有人劝梁焕:「这位大人,你可能不知道,上次察多人打进来时,我们前任县老爷带头赴死,大家都慕其高义。所以这次,有不少人也想为国捐躯。」 陈述之摇摇头嘆道:「算了,由着他们吧。他们去了,许能多杀几个察多人。」他再没了当时劝顾、付二人的劲头。 这时便有人问:「那察多人打进来,你们这些大人怎么办?」 「我们……」陈述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梁焕爽朗地回答:「不必担心我们,我们这些人吃大平的俸禄,身上担子重,肯定有人是要死的。但也会有人活下来,继续做你们的父母官。」 听着这些话,陈述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跟白真人讲了半天这几日要如何度过,他俩都觉得口干舌燥。陈述之想起山顶上的茅草屋和水井,便带着梁焕上山喝水。 「光秃秃的山上,怎么会有个房子。」陈述之嘀咕着。 梁焕听见了,猜测道:「我知道有些兵士若长期困在山里,就会用草搭房子住。这个山上好藏人,估计也是战时盖的房子。」 说着,二人来到井边。没有碗,梁焕就直接抱着打水的桶往下灌。他喝饱了,陈述之却不想那么粗鲁,手上又没有别的工具,就在那看着那桶水发呆。 梁焕轻笑一声,俯身含了一大口水,把陈述之抓在自己怀里,吻着他,把水餵了进去。 水中带着他的体温,与唇舌纠缠在一起,满口都是甘甜。 正巧一个也要上山打水的大婶看到了这一幕,朝他们走来,笑道:「我说你俩哪里去了,原来背着我们偷着亲热呢!」 这事被发现,陈述之整个脸变得红彤彤的,连忙背过身去。 梁焕却大大方方地跟那大婶打招唿,戏嚯道:「我们是来喝水的。他毛病多,不肯用桶,我只好餵他。」 「二位大人都生得这么俊,真是一对璧人啊!」大婶打了水,满脸笑意地离开了。 待她走后,陈述之轻轻推了一把身边那人,嗔道:「你不害臊的么,你在宫里和娘娘们亲热时,旁边也有太监宫女站着?」 听了这话,梁焕皱着眉,有些生气:「这事我不是给你解释过么?能不能不乱说?」 陈述之委屈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回应,就靠着井边坐下。他是说过,可自己总觉得不可思议,从来没信过。 坐下时,他「嘶」地吸了口凉气。还是有点疼。 第91页 空气中有枯草的味道,阳光逐渐灿烂起来,穿过山间薄薄的一层雾气,将一座死城照射得宛如新生。 一个念头逐渐生发,酝酿,成熟。陈述之缓缓歪头靠在他肩上,不知道叫他什么,就干脆不叫了:「那个……明日,我陪你吧?」 「你陪我?」梁焕立即摇了摇头,「那场面不好看的,我不想你记住的是我狼狈的样子。你就安心待在县衙里,不要管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述之轻轻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我是说,我一直陪着你。」 梁焕愣了愣,忽然捏着他的肩膀,把他放在自己眼前,「胡说什么!你陪我干什么?我没来得及做的事,都还要你去做,再说,你……」 梁焕竟也想不到什么理由去反驳他,他只是觉得不能这样。 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陈述之低下头解释:「即便我回去,此事也会被公之于众,到时候一样逼得我无路可走,大约也是活不成的。若死在这里,还能落个好名声。」 他顿了顿,「何况,此事我本该以死谢罪……」 「这怎么能怪你?」梁焕急了,死死抓住他,「是我一意孤行,你劝都劝了,还要怪你吗?!」 陈述之别过头道:「若没有我,这些事便都不会有了。」 梁焕不知说什么好,他也明白,在陈述之心里,自己的错就都是他的错,他早就说过这话。 这时陈述之忽然笑了,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握在指间摩挲,「这样,我就能陪着你了。按理我本没有资格给你殉葬,若能与你一同去了,天上地下也会见面的。」 梁焕握着他的手,鼻子一抽一抽的。他很想反驳他,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的理由都不容置疑,而仅仅是因为自己不想,根本无法反驳他冠冕堂皇的言论。 「我说不过你,可是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害了你……」他垂着头,话里满是自责。 陈述之闭上眼,「不是你害我,是我自己选的。」 * 吃过午饭,二人又到城墙上巡视。正午的阳光逐渐炽烈,积雪都被晒化了一层。站在门楼上,满眼皆是风沙。 盛西带他们看了一圈城门布防,他们也不懂这个,也就是看个安心。之后,梁焕随口问着盛西:「昨天看是三千人,今天可有变化?」 盛西道:「还是三千,没有变化。」 「庆阳来援军了吗?」 盛西低下头,「敌军靠得太近,探子过不去了。」 梁焕失笑,想再跟他谈谈这五千人能活多少的问题,又觉得太过残忍,到底没开得了口。 待盛西走后,二人便并肩趴在城墙上,向外看去。 白真这种小县城,出了城门便是农田和荒地。梁焕望着满目荒芜,自言自语道:「为何察多人的兵器会比我们精良?大平那么广大的土地,怎么没人造出顶用的兵器?」 「广大的土地,百姓都只会种地。」陈述之缓缓道,「就算有人开发了新的办法,朝廷也不会嘉奖,商业被抑制,又卖不出好价钱,便不会有人愿意研究这个。」 「还有,那个什么『苛民富官』把税赋弄得那么高,百姓又要交税又要自己吃饭,活都活不下来,哪还有余力去做别的。」 梁焕嘆息一声,「经年累月攒下的,看来大平有一阵都打不过察多了。可惜我忙活了半天,也没能等到欧阳清倒台的一日。」 「你没做完的事,之后会有人做的。」 清清淡淡的话语被卷进了风沙,飘摇在无边的旷野中。 沉默一会儿,梁焕忽然说:「行离,我觉得好愧疚。」 陈述之侧头看着他,无奈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其实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是我要来雍州,是我要来白真,是我害了你们。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白真县的百姓,对不起五千将士,对不起……」 陈述之张了张口,想说些安慰他的话语,半晌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说的是对的,白真百姓和五千将士的性命,确实应该他负责。虽然直接造成这个结果的是庆阳那边没有派援军,但他作为整件事的策划者应该提前想到这种可能。 现在计划失败了,庆阳的人要负责,他也要负责。就连自己,也要负没有阻止他的责任。 种种纠结,已经说不清了。 他走到梁焕身后,从后面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背上,「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没有怪你。你本是出于好心,我能理解。」 梁焕把双手放在他环住自己的双手上,话音饱含忧愁:「我这一生真是轻如鸿毛,五年半,我在这个位子上,竟不曾做一件利国利民的事。」 陈述之话音有些哽咽了:「虽然没有做成,可我们已经在做了,所有人都看着呢。如今我们要动欧阳清已经人尽皆知,他们会想,连最底层的人都敢于去做这样的事,那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我们离开后,一定会有人替我们做我们来不及的事。」 梁焕伸手抹了把眼泪,没有说话。 陈述之松开环着他的手,转到侧面揽着他的腰,「临走前,给他们留点东西吧?」 「好,现在就去写。」梁焕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 县衙办公的房间里,二人面前放了一摞纸。 第92页 梁焕拿着笔蘸好墨,塞到陈述之手里,「你来写吧,我字不好。」 陈述之又把笔塞给他,「不能亲手交的东西一定要亲笔写,不然人家该以为是伪造的了。」 梁焕想想也是,拿起笔开始写第一份。 「行离,你说我那几个哥哥的儿子们哪个比较好啊?」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挑。」 「好吧,我也不熟。雍王死了,那就二哥的长子好了。」 …… 「要不,我把素隐堂那五个人写上吧?」 陈述之皱了皱眉,摇头道:「别写了,人家本来藏得好好的,你一写全暴露了。他们没有你就什么都不是,让他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唉,我总觉得欠人家的。」梁焕嘆了口气。 陈述之思索道:「你写给林丞相吧,让他关照他们。」 「这个好。」 「你记得写上付文硕和顾鸿恩,可别把你的债算在他们头上,他们又去寻死。」 梁焕收了笔,盯着陈述之看,「我在想……怎么写你?」 陈述之笑着别过头,「不要写我,同他们说一声,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是兵荒马乱中不知如何死的。」 「那怎么行!」梁焕瞪他一眼。 「不然还真写我为你殉葬?」 「跟他们说你是为了救我而死的好了,名声好听些。」 「……」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你居然要给我殉葬呜呜呜好感动 陈述之:不然你一个人死在这,回去邓直再到处瞎bb一通,我能活得成?还不如和你一起死,我就是烈士,我妹妹高考还能加分…… 第51章 鉴月 写完第一份,他便拿一个信封装起来,继续写第二份。 陈述之见他半天没下笔,侧过来看,「给谁的?」 「给我爹娘。」 他便觉得自己不该看,躲到一边去了。 「那我就说我们的事了,没关系吧?」 「没关系。」 …… 「这份给林丞相,我让他关照了那五个人,还有你家人。这份给许恭,我让素隐堂先散了,保存实力。这两份我都附了自己对税收、吏治和军事改革的想法,能用得上多少就看他们了。」 陈述之一封封帮他装好,在封皮上写名字。 「再有一份给我姐……给你父亲也写一份吧?」梁焕把他拉到身边来,迟迟没下笔,「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唿。」 陈述之拿过笔,「还是我写吧。」 「不行,不能让你写。」梁焕又把笔抢过去,嗔道,「我都知道你要写什么,肯定是什么儿子不孝不能给爹养老,儿子是为国战死之类的。」 陈述之愣了愣,好像猜得差不多。 「若你写的话,写什么?」 「当然是有什么写什么了。」 陈述之连忙把手按在纸上,「不行,他会气死的。他会觉得是我勾着你做这些事。」 梁焕到底还是放下笔,陈述之便拿过来,写了封规规矩矩的辞别信。 接着,梁焕叫来卢隐,把所有的信一起递给他。第一封信上没有写名字,他便叮嘱道:「等我一死,你不要回庆阳,直接去江州,把这个给楚王。其余几封都写了名字,帮我都送过去,你就算伺候完我这个主子了。」 陈述之听了都有些伤感的话,卢隐却没什么反应,只应了声「是」。 等卢隐一走,陈述之便仰起头望着他,眨了眨眼睛道:「没我的吗?」 梁焕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写信是因为有话瞒着,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又没有瞒着你的事嘛,你让我写什么?」 「也是。就是想看你的字。」 「又没你的好看……」 写完信,他们又把付文硕和顾鸿恩找来,陈述之叮嘱道:「等察多人进城,你们就在县衙等着。他们必定会让你们继续治理白真县,你们切莫与他们对着干。到时候你们逃出去了,或者大平再把白真打回来了,我们已经安排好,不会有人怪罪你们。所以,一定不要伤害自己。」 他说完,梁焕继续道:「到时候我们会提前离开县衙,若有人问起我们,就说陈行离得知我快死了,跑出去救我了。其它的都说不知道就好了,一定不可把我们的事往外讲。」 付文硕听得莫名其妙,问:「那你们到底是去哪了?」 「你就不要管我们了。」 顾鸿恩连忙拉过陈述之,对着梁焕道:「你不会要去送死吧?你拉着他做什么?我们怀远县几十年出不了一个进士……」 陈述之无奈地笑了笑,拍拍顾鸿恩的手道:「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您见谅。」 他这下明白过来,没了阻止的理由,便只是问梁焕:「这位大人,您是什么人啊?别人问起,我怎么说啊?」 梁焕瞥了眼陈述之,「这你都瞒着?」 「我……」陈述之讪讪道,「遇到他们那天夜里去找你,怕他们多想,我就没说。」 梁焕轻笑道:「多想?咱俩的事现在怕是整个白真县都知道了吧?」 「快别说了……」陈述之红了脸。 「见笑,见笑。」梁焕沖那边二人摆了摆手,「我叫梁焕,他们都认得我的。」 * 因为没几日就要过年了,而大家又十分清楚有些人过不去这个年了,所以打算提前吃一顿饺子。 第93页 饺子都是县衙的差役们自己包的,付文硕和顾鸿恩也跟着一起去包饺子,只有陈述之一直没参与,跑来跑去忙活着。 看着面前一盘香喷喷的饺子,梁焕问那边吃得正欢的两人:「陈行离哪去了?」 「他还在厨房呢,不知道在干什么。」顾鸿恩嘴里含了个饺子,话都说不清楚。 「我去看看他。」梁焕说着便起身要走。 顾鸿恩连忙拦着他:「人家给你做的,你去看什么,等着吃就行了。」 相比于陈述之第一次知道梁焕身份时的震惊,付、顾二人对此人却没什么感觉。在这个边远的穷乡僻壤,在这种生死未卜的情境下,梁焕这个名字,真的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而梁焕也丝毫不介意。陈述之这两天对他态度的变化让他感到很舒服,他现在觉得这座小城里所有人都应该这么对他。 一个人孤单地吃了半盘饺子,再抬头时,他看到陈述之正捧着一个盖了盖子的碗看着他,眼神里满含期许。 他心里顿时乐开了花,面上却不显山露水,故意正经地问:「你做什么?」 陈述之慢慢把那个碗放在桌上,揭开盖子,小心地说:「你尝尝,我第一次做,豆子泡得有些久了,不一定好吃……」 梁焕看到碗里的东西,惊喜的神色就掩藏不住,「豆花?是甜的吗?」 「嗯,是甜的。」 梁焕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在口中舔了好久,没好意思告诉他不好吃。 但陈述之太了解他了,眉眼的一个弧度就能出卖他的喜恶。 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看来还是太匆忙了,许多地方没琢磨透……」 他见梁焕好久没动也没说话,抬头去看时,刚好看到一滴泪落在碗里。 陈述之把碗盖盖上,端着碗要走,「不好吃就别吃了,吃你的饺子吧。」一句「以后学会了再给你做」差点没忍住。 梁焕见他要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手里的碗拿回来,「好吃,不许拿走。」 他掀开碗盖,一勺勺挖里面的豆花吃。 一年多以前,他从外面买了豆花给自己吃,当时的自己不知道珍惜,连夸一句都不肯。 这次,是他第一次给自己做豆花,也会是最后一次。 豆花软软的,糖放多了有点腻,每一口都是他的味道。 梁焕将一碗豆花吃得干干净净,吃到最后,泪水全流了进去,甜豆花都变成了咸豆花。他看着陈述之把吃干净的碗收走,怅然若失。 收了碗回来,陈述之便坐到他身边去,吃他盘子里剩的饺子。 吃了一会儿,顾鸿恩便过来拉着陈述之喝酒,因为也算旧识,陈述之不好拒绝他,虽然没有心情,却还是勉强陪着他喝。 这时梁焕便觉得很累,独自回卧房去了。 顾鸿恩拽着陈述之聊雍州的旧事,还问陈述之进京考试的事,他只能半真半假地给他讲。顾鸿恩的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陈述之跟他说了好几次困了想去睡觉,他都说:「我这个老头子都没困,你一个小伙子怎么就困了?」 连付文硕都看出来了,谁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人家怎么可能想跟你聊天? 可是他也没法拦,最后,还是陈述之把顾鸿恩灌趴下,才得以逃脱。 * 陈述之一回屋,便看见梁焕从榻上蹦下来,拉着他出了门。 白天晴朗了一天,外头的空气并不很凉。尽管如此,梁焕还是给陈述之裹上了个斗篷。 漫步庭院,仰头星子漫天,月亮弯成一芽,没有层云遮挡,月色十分明亮。 清辉瀰漫下,梁焕拉着他走到县衙后的小花园,穿过层层花木,在一处角落寻到了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摆了香烛佛像,下面放着两个拜垫,是给县老爷的家眷参拜用的。 梁焕走上前去,把佛像前的香烛点着,又点了一把香拿在手上。接着,他回到下面,缓缓在佛像前跪下。 见他这样,陈述之也没多想,自然而然就跪在了他身后。 梁焕转身喊他往前一些,他犹豫片刻,算了,都什么时候了,顾不上那么多规矩了。想着便歪歪扭扭地往前挪了挪,和梁焕并排。 等二人跪好,梁焕便把手里的香分给他一些,自己高举起那些香。沿着手臂伸出的方向看去,香的后边是佛像,再后边便是月亮,连成一线。 「神明在上,我梁焕今日愿以天为媒,以月为聘,与陈述之结为连理。虽无六礼,只有一颗拳拳之心,愿共调琴瑟,举案齐眉,濡沫比翼,白首偕行。恳请神明恕我仪容粗鄙,许我得偿夙愿,今生今世绝不相负。」 陈述之呆愣地望着他,听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自己却仿佛抽离了眼前的情境。 他没有想到梁焕带他来这里是要做这个,他以前从没奢望过这种事。 可当梁焕真的这样做时,他也觉得想要。谁不愿以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站在爱人身旁,尽管这个身份只有他们二人知道,那也没关系。 但伴随着感动的,是一股强烈的内疚。 虽然昨天那些话都说了,可他还是觉得:自己不配。 正是因为自己不配,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转身离去,不需要顾及自己的感受。他对自己好与不好,都可以随心所欲,他有肆意玩弄人心的权力。 第94页 想到这里,他又自嘲,想这些事做什么。只有两日,不够人算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此时此地,高兴一刻是一刻。 梁焕拽了拽他的衣袖道:「你说点什么呀。」 陈述之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觉得,都这个时候了,不能伤他的心。 他便也举起了手里的香,干脆道:「神明在上,他说的我都同意,我也愿这样对他。」 梁焕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到底还是拉着他拜了三拜,一起上去插了香。 接着,梁焕便捧着他的脸,在佛像前就吻了下去。 「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神佛都答应了。」 「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没有真正在一起,不过也快了 确立关系只到全文的一半,后面会解决留下的剧情线,但还是以感情戏为主,刚开始他们的关系很脆弱,有一个建立信任的过程,其实也是追妻~ 陈述之:你家里的老婆离了么?你这是重婚罪=。= 第52章 眷恋 回去的路上,梁焕一直在笑话陈述之:「我说了那么多,你居然一句话就打发了?」 陈述之别过头去,「你把好词都说完了,我说什么。」 「亏你还是个进士出身,殿试传胪,怎么腹中一点文墨都没有……」 「进士出身也是你赐的,你看走眼了。」 「对,是我看走眼,这么好的人应该天天躺在我床上,怎么可以去做官。」 …… 一进屋,梁焕就迫不及待地把陈述之按在门上亲吻。 经了昨天的那一次,他便开窍了不少,力度掌握得正好,既勾人□□,又不会把人咬疼。 见陈述之的眼眸中起了一层迷离,他便又把他整个抱起来。这会儿陈述之的酒劲逐渐上来,走不稳路了,就倒在他怀里。 梁焕把他放在床上躺平,又去点上灯生起炭火开了窗子,便回来俯在他身上,与他对望。 「还疼么?」他伸手过去触摸。 陈述之原本喝了酒脸就有些红,被他一碰就更红了,扭过头去没理他。 那如同红果子一般的面色十分诱人,梁焕按捺不住,开始解他的衣带。 「疼的话就说话,不许忍着。」 果然,他正进行到酣畅处,陈述之就开始喊疼。 陈述之其实早早就疼了,只是还能忍,就不好意思打断他。现在也不是不能忍,就是忽然觉得明明是两情相悦的事,凭什么自己要取悦他? 若是以前,他是决不敢有这样想法的,咬牙也要忍下来。可现在,他对趴在自己身上这个人全无敬畏之心。 梁焕便停下动作,俯身轻柔地亲吻他,喃喃道:「没事,我不碰了,不疼……」 而陈述之却在想,这种事不好做一半停下的吧?还不得憋死他? 「那个,要不然我用……」脑子里想到了,嘴上却不好意思说。 梁焕轻笑一声,一边继续亲吻着,一边把手往下探去。 「上次你不肯,不行,我得让你也尝一回……躺在我身下的感觉,和你自己……不一样的。」 这次陈述之没有拒绝,然而梁焕的动作完全破坏了他美好的想像。梁焕根本就不会,完全就是乱来,把他折腾得七荤八素,不仅不舒服,还疼。 「好了,还是我伺候你吧。」陈述之从他手上挣出来,又一点点弯腰下去。 他对梁焕的喘息声很敏感,能从他的气息中听出他此刻十分畅快,也能听出那种感觉在何时变得激烈,便在那个时候自己也用了力,好与他保持同样的节奏。 欢畅过后,二人身上床上全是污浊。梁焕心满意足地躺下,陈述之便去一旁漱口洗脸,又拿湿毛巾帮他擦拭。梁焕见他忙个不停,嗔道:「你把卢隐的活干了,他也不会给你分钱。别忙了,过来陪我。」 陈述之便擦了擦手,到床边去把被子给他盖上。炭火虽然旺盛,却也怕他吹了风着凉。 接着他自己也钻进被窝,靠在梁焕身上,平静地问:「明天的事,你想好了么?」 「嗯,城中百姓差不多都上山了,明天我再去转一圈看看。至于城防……」 「我是说,」陈述之轻轻打断他,「我们的事。」 梁焕愣了愣,起身吹熄床边的烛火,在黑暗中嘆了口气,「去山上那个屋子吧。」 「山洞里那些人会发现的。」 「没事,发现了也不敢过来,那不是找死么。」 「好。」 梁焕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望着房顶道:「我不想留下我这具身体,不然他们一定会运回去,把后宫那些人跟我合葬。要是什么都不留下,你是跟我在一起的,我就只有你了。」 陈述之转过去背对着他,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好。」 躺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后背上湿乎乎的,不由得转身回来,却发现梁焕满脸泪痕,整个身体蜷缩着,在微微颤抖。 梁焕见他来了,便勐地扑进他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前,话音哽咽:「我以为自己很早就想明白了,可现在还是好难过……」 望着他这个样子,陈述之一阵阵地心疼。在他印象中,梁焕很少在他面前掉眼泪,即便有时真的掉了,也觉得他是在装可怜博取自己的同情。 可在生死面前,此时的眼泪应该是真切的吧。 第95页 陈述之把他搂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你再考虑一下吧,真那么难过,就想办法活下去,也是有办法的……」 「我不是怕死,」梁焕仰起哭花了的脸,靠在他肩膀上,「我是捨不得你。」 「就算我能想办法活下去,明日之后,你也不是我的了……」 他的眼泪没有一刻的休止,打湿了肩上的肌肤。月光透过窗铺在卧榻上,将一片黑暗照得如同白昼。 陈述之不知该如何回应,心疼是真心疼,可那些话都是自己说的,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梁焕仰起头,天真地问:「行离,你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来生转世,我还会遇见你吗?」 「一定会的。」陈述之努力抿了抿唇。 「那你会原谅我吗?会不会继续记恨我?」 陈述之浅浅笑了,「来生转世,就什么都忘了。只要你真心待我,我会信你的。」 梁焕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趴在他脸上吻他,「那到时候,我就托生做个农夫,你就做个女子,名正言顺地嫁我。你愿意么?」 「好,我愿意。」 清辉洒落的光阴里,藏着无边的缠绵绮丽,旖旎的风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喷射出滚烫的眷恋。 * 早上,是卢隐把他们二人叫起来的。他只平静地说了一句:「察多人已开始攻城。」 二人却都是一惊。当时间以天来计算时,多几个时辰都是奢望,所以不希望他们来得那么早。 他们到底还是匆忙起床出门,到城墙那边察看。 今天的日头更好了,只是上午便已艷阳高照,照得白真县城一派生机勃勃。 因为近处已经偶有外面射进来的箭矢,他们只敢远远地看。察多人通过云梯爬上来,一个人通常要砍倒好几个人才会受伤。守城的将士时有被外面飞来的箭矢射中,就会整个人摔下城墙。 盛西见他们来了,过来禀报导:「察多那边就是三千人,我们五千人预计能换他们一半。算上城里留下的那些壮丁,可能还再多些。」 梁焕点点头道:「好,你们自便吧。只是百姓都藏在白真山里,万不可把贼人引过去。」 「是。」 接着,梁焕叫来卢隐,把他推给盛西道:「这个人身手不错,留在这里看能否帮得上。」又吩咐卢隐:「城破之后,不要耽搁,去做我交待的事。」 做完这些,他们二人又回了趟县衙。 付文硕主动过来禀报:「今晨去了趟白真山,百姓都在山洞里住下了,住个两三天不成问题。」 「好,能撑个两三天,差不多便能回来了。你们就守在这里,看管好县衙。」 陈述之顿了顿,深深看一眼他们二人,又说了一遍:「记得昨天说的话。我们走了。」 他刚走没两步,顾鸿恩就拦下他,郑重地朝着他长揖下去。 陈述之还了礼,拍了拍他的肩道:「保重。」 * 阳光热烈的日子里,在山顶上很难呆住,因为无论朝哪看,眼里都是阳光。 走了一路,梁焕有些热了,他把外衣脱下来扔在地上,用手挡着直射的阳光,立在山顶俯瞰荒无人烟的城市。 陈述之忽然侧过头望着他,他便也回望过来。四目相对的一刻,也不需要那许多言语。 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再不抓紧,察多人就该攻进来了。 二人同时提步朝茅草屋走去,在里面找了一圈,挑了一堆靠墙的草,勉强够坐二人。 梁焕蹲在门口,用两块火石点燃了门口的草,便回到坐的地方,揽着陈述之,舒服地靠在墙上。 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反倒都是从容。 一开始只炸出火星,然而很快蔓延起来,一不留神间,整个木门都要烧光了。梁焕手上用力,把陈述之整个拥进自己怀里,低头轻吻着他的耳垂,在他耳边道:「一会儿可能很疼,你要忍着些。实在疼的话,你就掐我、咬我,就没那么疼了。」 陈述之把头贴在他肩上,学着平日里梁焕撒娇耍赖的样子道:「你抱着我,我就忍得住。」 「好,我抱着你。」梁焕粲然一笑,手上紧了紧。 烧光了门,火势又开始往屋顶上爬,鼻子里是烧焦的气味,耳中是噼里啪啦的声响。 「梁焕。」 「嗯。」 「我很喜欢你。」 梁焕轻柔地吻着他的额头,「我也是。」 * 看着火焰将屋子一点点吞噬,梁焕忽然注意到桌上有个暗红色的盒子,式样十分眼熟。 仔细想了想,是军中用来装信号弹的盒子。他们这次来白真没有带这种琐碎的小东西,没想到在山上的破茅草屋里发现了,应该是从前白真人躲藏在山上时用的吧。 等等……信号弹? 梁焕放开怀里的人,起身去拿那个盒子,掀开盖子,从中掏出几个小小的圆筒状的东西。 真的是信号弹,引线没有受潮,好像还能用? 突然冒出的想法激起了他求生的欲望,他立刻拍醒茅草堆上双眼紧闭的陈述之,拉着他逃出屋子。 重新接触到纯净的空气,陈述之大口唿吸着。还没等他调整好气息,便见梁焕引燃了其中一个圆筒,一阵火光冲到天上,像烟花一样炸开一团。 见第一个成功升天,梁焕又一连放了三个。很快,在远得几乎天地相接的地方,连续四次升起相似的火光。 第96页 看着陈述之迷惑的眼神,梁焕解释道:「回应我们的是东边的瞭望塔,这个信号会一直传回庆阳。」 陈述之仍然不是很明白,陪他等了一会儿,忽然见到远处再次升起又炸开,梁焕默默地数着数。 「六次,是六次!他们已经发兵了!」梁焕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章我家垃圾桶充满了纸巾…… 想什么呢,是擦眼泪~才不是那啥 梁焕:这荒山野岭的,去哪弄点润滑剂啊? 第53章 毁约 他扶着陈述之的双肩,快速道:「行离,你先回县衙去。庆阳已经发兵了,不知道还有多远,庆阳到白真一共只有两三日的路,说不定就快到了!我要带着我们的人抗敌,要撑到援军到达。你回去等着我,等援军来了,我就过去找你!」 说完,他也没等陈述之回復,自己就跑下山去。 城墙上箭矢纷飞,兵士们正与爬上城楼的察多人交战,几个人围一个,都要遍体鳞伤才能同归于尽。 梁焕爬上城墙,卢隐吓得赶紧把他塞进城楼里。梁焕问他:「盛西哪去了?」 「死了。」 梁焕深吸口气,思索片刻,吩咐他道:「你去传令,援军正在路上,让所有人不求杀敌,一保命,二保城。先到城下躲着,敌人不上来就不动手,能撑多久是多久。」 卢隐对「援军正在路上」这个消息感到诧异,但他不敢多问,立即传令去了。 梁焕闲不住,先是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外面的情形,然后到城下去指挥那些兵士。他并不懂守城部署,多数时间是在给大家打气鼓劲,不断地喊着「援军就要来了」。 偶然往城里一瞥,他却见到一大堆人正朝这边走来,为首的竟是陈述之和顾鸿恩。 陈述之远远就认出他来,朝他喊道:「怕你人手不够,给你带了留在城里的百姓,都是不怕死的汉子,听你调遣。」 看了看他带来的队伍,梁焕觉得少说也得好几百人。他厉声道:「这些人交给我,你不要管。赶紧回县衙去,不许在外面待着。」 陈述之没有答应他,自然也不会回去。他找了个安全的角落,观察着城门附近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梁焕带着那群百姓加入了兵士的队伍,看到城墙上的人们奋力拼杀。不知过了多久,原本的五千人已经尽数牺牲,只能让百姓顶上去。百姓膂力有限,死伤便更加惨烈。 他看到城里备战的人越来越少,如山累起的尸身之间,气氛逐渐变得绝望。他越来越紧张,观望着城墙上奋力厮杀的情境,这个时候他忽然很想活下去,和他一起。 然而很快,突然之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唿。在那之后等了一会儿,便不再有察多人爬上城墙,也不再有人伤亡。 援军来了。 看到这里,陈述之默默离开城门,回到县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他在白真找了家旅店,没有人也没有锁门,他就进去随便找个房间,直接住下了。 那日之后,他在白真县又住了十几天,没日没夜地睡觉。有时候并不困,但醒着就会胡思乱想,所以只好逼迫自己睡觉。就连新年的那一天,他也是睡过去的。 在白真打成了这样,自然没人再提攻打怀远的事。十几天后,陈述之和从庆阳来的一行人一起回返。除了五千人全部阵亡外,和来时相比还少了两个人,一个是战死的盛西,一个人被留下来充当白真县令的顾鸿恩。 庆阳府的察多人已经尽数被打退,但由于粮草全都被丁计带去了白真,几万人就这么在城里饿了好几天,所幸没有饿死人。 回到庆阳后,梁焕第一件事便是召集了所有人。他当着所有官员和将领的面跪在地上,道:「朕给你们赔罪,是朕一意孤行害了你们的兵士。」 梁焕本来的计划并没有太大问题,出了问题一是因为粮草,二是因为武城没发兵去救他。但既然整件事情都是由于他异想天开想引起的,大家多多少少还是对他有些怨怪。 但是就算有些怨怪……也不能这么赔罪啊,这也太重了。 几个老臣赶紧把他搀扶起来,开始清算众人的罪过。丁计不发兵是武城允许的,所有的罪责就都推到了他身上。于是当即拿了武城,又令庆阳知府杨楠清查粮草短缺一事。 梁焕把从白真到庆阳沿途所有瞭望塔的人都骂了一遍,痛斥他们为什么不早点发信号告知援军赶到。但有时他也觉得,那个时候得到信号,或许是最合适的时机。 察多人没有继续进攻,大平也没劲头再打了,当然也不需要费劲去议和,直接现在这样就可以了。庆阳以西,除了白真一个县,都被察多人占据。 为了防止那几个将领继续互相倾轧,梁焕把原来的「叶家军」彻底拆了,平分给所有人,直接归朝廷辖制。七万兵士分着守在前线的几座城里。 该算的都算完了,一行人打算三日后返回京城。 * 到了庆阳,陈述之仍然住在原来的房间里。他躲了十几日,终于觉得不躲也没关系了,反正早晚也要说清楚。 月牙的宽窄与十几日前的那个夜晚相似,明明是缺了又满,却又好似从未变化。 吃过晚饭,他便在屋宇间穿梭,看了看兵部办公的地方和梁焕的卧室,想了想那个晚上的事,怅然若失。 第97页 走到一处转角,他突然被人从后抱住。他吓了一跳,立即转头去看,果然是他等的那张面容。 他不留痕迹地挣脱梁焕的双手,在他面前跪下,垂着头道:「臣拜见陛下。」 梁焕看到他这个样子,脑子「嗡「地响了一声。他攥了攥拳头,尽力克制住情绪,缓缓伸手扶他起来。 他握着陈述之的手,努力让自己的话音显得平静:「行离,你之前都住哪去了?我到处也找不到你,问他们,他们也不知道……」 陈述之低下头,语调里没什么情绪:「我住在外面。」 「怎么住外面去了,县衙不好吗?」 他紧咬着下唇,「没什么,图个清静。陛下找臣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梁焕说完,慢慢把身子靠过去,将他拥进怀里。 陈述之全身都很僵,被他抱得手足无措,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行离……」 梁焕长长地吐出几口气,终于放弃了假装没事,从他身上离开,拉着他的手往回走,「我们回去说吧。」 还是那间熟悉的屋子,灯火点得通明。梁焕坐下来,陈述之却不敢坐,站了一会儿又觉得别扭,索性过去跪在他脚边。 他怕等得久了又会酝酿情绪,便直接说:「陛下,以前那些话您就当臣没说过吧。」 「哪些话?」梁焕明知故问。 「二十三日到二十五日,说的每一句。」 「那两天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也不算数?」 陈述之平静地回答:「臣愿意伺候陛下。」 闻言,梁焕轻笑一声,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看见他垂着眼眸,睫毛上有星星点点的水光。 他一字一句道:「我不答应。」 陈述之没有回话,接着他的手便被抓住,按在了他胸口上。 「留给我两天,然后一句『没说过』就打发了?你自己来试试是什么感觉,我当你动了真心,原来你折磨我的时候,竟没有半分心疼……」 「我们是神佛前拜过天地的,你赖不掉!」 感受到他的心跳,陈述之的手在微微颤抖,「您早已成婚,我们那不算数的。」 梁焕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双手捧起他的脸,触摸着他眼角的泪痕,质问道:「你哭什么?你自己这么残忍,自己还要哭吗?」 他闭了闭眼,又是两滴泪水滑落,声如蚊蚋:「自然是心疼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梁焕用手指划着名他的眼眶,抹掉了一滴滴泪。 陈述之终于拿出早就编好的理由:「您身份贵重,有很多事不由人的。」 梁焕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理由,他不假思索地反驳:「既然身份贵重,那自然凡事都由着我。我跟你说过了,我从没去过后宫,以后也不会去,我这辈子就你一个。没有子嗣,那就找个宗亲来承继。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你若担心这些,可以随便要求我,我都答应。」 陈述之找这个藉口,并不是为了听这些话的。可真的听到了这些话,他的心仍是微微颤动,酥麻的感觉爬遍全身。 他向来爱夸夸其谈,这话不过是用来哄骗自己的,一个字也不要当真。 他顿了顿,继续摆出下一条:「臣是至微至贱的身份,只能侍奉陛下,若有什么情愫,那也是仰慕、尊敬。再生旁的想法,那便是对您不敬了。那两日,是您说不顾及身份,臣才敢的。」 梁焕被他说得愣住,他忽然想到很久以前,他和陈述之一起在京城的一家戏楼看了一场戏,当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个理由,他不知该如何反驳了。如果陈述之只是没有任何道理地觉得不应该,那自己也没有办法破除他的执念。 「我不会逼你。」梁焕的手掌抚过他脸颊,掉下来抓住他一只手,紧紧握着,「但我也不会就此放弃,我再去想别的办法。那两日你既然说了那些话,那你就早晚都是我的,你逃不掉。」 陈述之闭了闭眼,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当年你甩了我,现在我要甩回来~=w= 第54章 闪回 也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睡得多了,陈述之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每个夜晚无助地躺在床上,想要拥抱些什么,就抱住被子,想要亲吻些什么,就吻自己的手指。 偶尔有力气了,他就开始写字,把在白真县的某两天时间极尽详细地写下来,详细到空气中的味道都不放过。只有两天时间,他写了厚厚的一本。 写完了又怕别人看见,自己也不太敢看,只好又给烧了。 阴云密布的早晨,陈述之早饭一口没吃下,加上昨晚基本没睡着,坐了一会儿车,便开始不停地呕吐。 管事的太监见状,便打算找个大夫带他原地歇着,等好些了再单独回去。这事报给邓直,邓直一听是这人的事,又立刻报给了梁焕。 梁焕索性让所有人停下休整。 他去了陈述之所在的车,掀开帘子进去,只看一眼他的面容便觉得难受,只得偏过头去,问一旁的大夫:「他怎么回事,严重吗?」 大夫答道:「他这些日子睡不好,忧思过甚,早上也没吃饭,一坐车就很容易晕。」 听见「忧思过甚」,梁焕的心勐地一揪。他暂时压下那些情绪,继续问:「用药了么?还能走么?」 第98页 大夫道:「车上的药本就不全,刚让个太监去附近村子里买药了。吃过药等好些,走是能走,就是他自己可能会难受。」 「那要多久才能好利落?」 「没事,」陈述之听见他们的谈话,努力提高话音,却仍然十分虚弱,「不用管我,我还撑得住。」 沉默一会儿,梁焕跟那大夫说:「你到外面等着吧,药到了尽快给他准备。」 大夫应了一声出去,梁焕便坐到陈述之身边。 陈述之没力气起身给他行礼,就只是低了低头凑合过去。 望着他的面容,梁焕忍住那些情绪和想要拥他入怀的冲动,故作平静地说:「是你先说的喜欢我,我才说不用管身份的。」 身上不适的时候,脑子也不太好使,陈述之一开始觉得莫名其妙,愣了半晌,才明白是自己编的藉口被识破了。 梁焕盯着他的双眼,话音掺着绝望:「我真恨不得剖了心出来给你看。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向你证明是出自真心,对吧?」 「也不是证明,」陈述之斟酌的好久的词句,开口时很费力,断断续续的,「是我心里过不去。除去在白真那两日,每次听您说那样的话……就看到林承平在我眼前,接着就闪过他离开时的模样,会去想,您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如若全心託付,他日您走了,我怎么办……想这些想得停不下,您明白么?」 梁焕沉默了,他可以告诉陈述之自己不会去找其他什么人,但他知道这没有用。陈述之不是脑子里不信,是心里不信,他用再多的事证明给他看也没有用。 他不知说什么了,只能握着他发白的手道:「我陪你待一会儿吧。」 陈述之很想把手抽出来,又捨不得那温度,终是任他握着。他闭了闭眼,淡淡道:「您尽早回去吧,再让人看见,说不清的是我。您要是怜惜,就等他们带了药回来,我用完再上路便是了。」 梁焕伸出另一只手,缓缓拂过他颊边碎发。即便面色苍白,仍然难以掩盖他工巧的轮廓。 这眉眼嘴唇,自己都曾那么热烈地吻过;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自己都曾触碰过。 已经在这条路上跋涉了这么久,决不可能在此功亏一篑。 * 这一行人抵达京城时,杨楠也从庆阳传信回来,说粮草延误的事是从京城出发时便晚了,和庆阳那边没有关系。于是梁焕又让人在京城清查,最后查到了兵部侍郎陆良。 审问时,陆良只说自己能力不足,做事疏忽,别的什么都没有,想问也问不下去。这时林烛晖又出来为他说话,还坚称他就是能力问题,梁焕就没办法了,只能按照林烛晖的建议,把陆良革职了事。 他极度怀疑这事和林烛晖有关,可他没有证据,而且现在也不可能动他,所以只好假装不知道。 梁焕给庆阳那几个将领全都封了四品职衔,用全国的粮草养着他们的兵。平凉府虽然只剩下白真一个县,但要让大家觉得早晚是会收復的,所以平凉府仍然存在,只是搬去了白真县里,付文硕仍任知府。对于顾鸿恩,梁焕让他在白真县再干几年,等安定一些就提上来。 在他们去雍州期间,林烛晖在京城给他做了件事。若是往日,他不会做如此冒险的事,可如今梁焕也要动欧阳党人,林烛晖便没了顾忌。 他让张鑫田在全国转了一圈,打的是清查运粮事务的旗号。张鑫田贪污受贿的名声在外,在粮草上动过手脚的官吏纷纷给他送钱,别人的钱他收了就收了,而欧阳党的人送钱,他收了还要留下证据。 回京之后,他把欧阳党人送他的钱上交充公,一封奏疏列了所有证据呈上去。自然,其它的钱他就自己收着了,林烛晖也不会管他。 梁焕看到这封奏疏,也明白了林烛晖的意思,直接把奏疏扔给了刑部。刑部依照金额定罪,数十人中,轻则降职罢官,重则流放砍头,京城里闹了好一阵的腥风血雨。 这些位置空出来了,总得有人补上去。林烛晖十分大方地请梁焕先来,梁焕就挑了一些官品不高但实权较大的位置,塞了一堆崇景四年的进士进去。剩下那些名头好听的,他还是都让给了林烛晖。 欧阳清看到这个局面顿时傻了眼。被论罪的数十人很多都管着粮道,是他在全国各地重要的势力。他终于明白过来,林烛晖、梁焕、崇景四年的进士们联合起来,打算对付他了。 与此同时,梁焕让林烛晖领着工部兴办工厂,专修炼铁。 林烛晖来了几次未央宫后,梁焕本来想把他留下来单独聊天,后来一想,叶廷枢刚死没多久,现在同他提这些事,不是惹人伤心么? 他不提,林烛晖却觉得他不对劲。说完了正事,他便问了句:「陛下近日常常心神不宁,可是春日里阳气不调的缘故?」 他既然主动提了,梁焕也就不跟他客气:「什么阳气不调,你明知故问。」 「这次又是怎么了?」林烛晖无奈道。 梁焕不大好意思说得太具体,斟酌片刻方道:「就是我以前做过坏事,让人给拿住了,揪着不放。」 「以前做过坏事……那自然要现在做些好事来还。」 「还不上,」梁焕皱着眉抱怨道,「我做什么都是现在,过去的事又无法更改。」 林烛晖沉默一会儿,忽然笑道:「那就只能,让过去的自己来做了。」 第99页 梁焕盯着他眨了眨眼,沉思良久。 * 走进素隐堂,梁焕一眼就看到坐在中间的许恭,便往他手边放了几张纸,「给你看着玩。」 许恭好奇地拿过来,起先还没读明白,看到日期却懂了。他粲然一笑,「如今看到这些,臣只觉得庆幸。」 梁焕也笑,「留着吧,没准哪天又有用了。」 「没用,没用的。」许恭连忙摆手。 贾宣听了半天一句没听懂,便凑到许恭那里,伸着头看他手里的东西,「打什么哑谜呢?这是什么啊?」 他这一去,带得另两个人也凑过去了。许恭不给看前面,却把最后的两页纸拿给他们,道:「这里说得挺好的,你们可以读读。」 贾宣看了看,发现是一些治国方略,愈发不解:「这是谁写的啊?你看这个笑什么?」 陈述之听了半天,终于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想到那些东西,他就随口问梁焕:「陛下,其它几份呢?」 既然和他说话,肯定要抬头看他。与他目光相对的剎那,陈述之的心勐然一紧。 从雍州回来后,他就一直没再见过他。这些日子里,陈述之每天都在兵部抢事情做,逼迫自己忙碌起来,从早到晚不回家,看得邓直目瞪口呆,不住地称赞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得从容,可看到他的眉眼时,才知道这些事无法逃避。 「其它的都烧了。」梁焕的话音仍旧是淡淡的。 陈述之想想也对,给林烛晖的那份写着这五个人的名字,给他养父母的那份写着自己的事,都是不能说的。 这次叫大家来是要讨论监察改革的事,这是梁焕去雍州之前给他们留的任务。除了陈述之之外,其余每个人都写了自己的想法交给他。 梁焕把所有人写的东西收好交给卢隐,吩咐道:「找人给白从来送去,让他看了写些想法,然后拿给朕看。」 卢隐答应着去了,素隐堂几人许久没聚,有着说不完的话。他们想问陈述之在前线的见闻,陈述之却没有和他们闲聊的兴致,便推说身子不舒服,先行离开。 傍晚天气渐渐凉下来,道边的树木都发了芽,艰难地对抗着每一夜的倒春寒。 在外头走了一阵,陈述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行离,等等我。」 他没多想就转过身来,看到梁焕来找他,他并不意外,却只想逃走。 但他不能逃走,他只能上前给他行礼。梁焕扶住他没让他跪下去,抓着他的手臂朝他笑开,「有空么,陪我出去走走?」 陈述之只能有空。 作者有话要说:  闪回:过去的创伤不由自主地重新在脑海里出现 林烛晖:唉,我觉得我闺女是凉了。 第55章 叙旧 二人出了内城,走到街上,陈述之见他频频地看自己,只得小心地问一句:「这是要去哪里?」 梁焕闻言转过头来,朝他绽开一个笑,「就随便走走嘛。」 随便走走?陈述之不信,却也不知该怎么问。 「这么久不见,我可想你了。你都不想我的?」梁焕捏了捏他的手,状似无意道。 陈述之别过头去,沉默良久。若像以前一直拖着,那倒还好;可那两日什么都尝过了,便再也放不下了。 他到底还是低声道:「不敢想了。」 「怨怪我,不肯原谅我,是么?」虽然说着这样的话,梁焕的神情却仍旧轻快,「那也没关系嘛,出去走走又不妨事。」 梁焕拉着他在城里拐来拐去,在拐上一条街后忽然慢下了脚步。 陈述之抬头看去,这条街繁华热闹,两边的小摊一个接一个,不知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不记得何时来过。 直到梁焕带他走到一个摊位前,他才认出这条街。这是一家卖梳子的摊位,他想起一年多以前,当梁焕还是林未央的时候,曾经在这里给他买过一把梳子。 那天刚下过雪,这条街上是白茫茫的一片,如今换了季节,也难怪不认得。 卖梳子的摊主见到他们两人,惊讶道:「二位郎君以前来过吧?好久以前了。你们长得俊,我至今都记得呢!」 「是来过,还从你这买过一把梳子。」梁焕说着转过头去,拍了拍陈述之的手臂,「你看看喜欢哪个,我们再买一把。」 陈述之有些不解,为何要来曾经买梳子的地方再买一把?但在人家摊位面前,也不好多问,只得随手挑了一把,仍旧是个梅花的纹样。 梁焕付了钱,继续拉着他往前走,目光落在周围的景物上,「你还记得么,上次我们一起来这条街上,你和一个吹糖人的吵了一架。你还跟我说,你要是会试不中的话,就回雍州去了……」 已经过去一年多的事,这时被翻出来,陈述之仍觉得近在眼前,连带着与之相关的忧愁,一起被摆在明面上。 「怎么说这些……」 梁焕转头望他好一会儿,缓缓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考中,才说愿意跟你回去的。是我诓骗了你,抱歉。」 陈述之愣了愣。对他来说,那段记忆早就被那天的大雪封存在心底,他的几句话便似温水一般淋在上头,消融了积年的尘垢。 相似的人,相似的场景,他想起了许多事,他没想到有一日还会把这些记忆取出来,因为那只会让他一再确认,林未央所说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第100页 梁焕并不在意他没有回应,一直拉着他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进。初春仍旧天黑得早,陈述之辨认许久才发现是出城的路,从这个门出去就会到……镇卫塔? 塔下的台阶旁,梁焕一把将他横抱起来,笑道:「你每次都气喘吁吁的,我抱你上去。」 「不要了吧,再让人看见……」陈述之红着脸推拒。 「这里没人,再说了,看见就看见呗,有什么怕看的?」 没等他再说拒绝的话,梁焕就脚步轻快地抱着他上了塔顶。 刚一站稳,陈述之便听见外头那恍若隔世的声响,从窗户望出去,一束束炸开的鲜艷颜色伸手可摘。 「今日怎么也有烟花?」他疑惑道。 梁焕在一旁若无其事,「谁知道,可能又有什么考试放榜吧?」 他这样说,陈述之就懂了。他站到外头去,扶着栏杆向外望。一年多以前,也是在这里,和这个人一起,看这样的夜景…… 他懂了,梁焕是故意要唤起他久远的记忆。但他并不想现在揭穿,而是打算走下去,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感受到自己的肩被揽住,陈述之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便又见到那手臂慌乱地缩回去。 「行离,你要是觉得受不了,就跟我说。」他的话音柔和而谨慎。 「还好。」 得到许可,梁焕便轻轻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让他面向自己,然后上半身凑过去,一点点往前伸头,一直伸到他面前,与他靠得很近。 突然这个姿势,陈述之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他知道这个时候梁焕什么也不会对他做,但他就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自己怀着满心期许闭着眼,幻想着即将到来的甜蜜。 「那个时候,是什么感觉?」 梁焕并不是很忍心问这个,他知道那些事对陈述之来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可他必须先唤起它们,才能想办法做点什么。 满腔的情绪堵在喉头,陈述之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嗫嚅道:「那个时候感觉……很好。」 说出这话就是撬开了自己的心门,放出了感慨:「还是那个时候好,一切都是真的,情愿什么也不知道。」 梁焕沉默半晌,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小心地拉起他一只手,「不是真的,那都是谎话。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他只是想利用你,想方设法让你信任他,只是为了达到他的目的。」 酝酿良久的泪水终于滑落,陈述之惨笑,「是我愚笨,竟……」说到一半,觉得「竟上了他的当」太不恭敬,又不知该用什么词来替换。 「不是你的错!这怎么能怪你?」梁焕有些激动,紧紧握着他的手,「是我说谎骗你,都是我不好……」 顿了顿,他将他的手放在胸口,郑重道:「这么久了,一直欠你一个道歉。行离,对不起,我很后悔。如果知道是这样,我当时决不会做这种事。」 陈述之缓缓抬头望向他的双眼,专注地盯着瞳仁中失色的烟花,不自觉就说出:「这次又图我什么。」 「我承认,我是有私心。」梁焕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角,「我图你什么,你还不知道?」 愣怔片刻,陈述之忽然用手背在面上抹了抹,别过头去,淡淡道:「接下来,是不是该去那个房间了?」 听见这话,梁焕丝毫不介意心思被人戳穿,努力绽开一个饱满的笑。 * 雍州会馆最豪华的房间十分宽敞,但遇上客满的情况,就会在中间竖起一道木板,隔成两个小房间。 现在是淡季,店里还空着许多地方,然而今日,这个大房间还是被一分为二。 一进屋,梁焕就把陈述之扶到椅子上坐着,然后带着他回忆屋里的每个角落。什么读书、吃饭、洗漱、沐浴、睡觉,他全都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遍。讲完之后,又拿出刚买的梳子给他梳头。 老闆娘端着个托盘走进来,陈述之循着饭香去看,是两盘手抓饭和一壶酒。 梁焕便坐到他身边来,端了一盘饭给他,「你当时给我做了一盘这个,我竟连句谢都没和你说。行离,当时……谢谢你。」 「不用,做这个也不费事。」陈述之垂了眼眸。 「谢谢你……当时对我那么好。」 陈述之反覆咀嚼着这句话,忽然见他起身,拉着自己的手,「你还记得么,当时你就坐在这里,为了试探我,点着了自己的衣裳……」 那是整场骗局的开始…… 他出神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站起来,却又被梁焕拉着一同坐下。梁焕用自己的两只手掌夹着他一只手,身子前探,仰起头挽了个笑,一字一句道:「行离,我对你倾心已久。」 甜软的一句话炸在他耳中,陈述之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句话承载了太多的记忆,他后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圆这个谎。往事在眼前浮现,压抑已久的情绪一齐挤出了眼眶。 梁焕笑不出来了,他小心地握着他的手,满脸都是担忧,「你也跟我说几句,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陈述之已经入了戏,垂眼酝酿片刻,又渐渐对上他目光,冰冷的话音里掺杂了哀怨:「为何偏偏要用这个藉口,随口说个别的不好么?哪怕你说没什么原因就是想待在我这,你多求我几句,我也不忍心了。编什么不好,非要编这个?」 第101页 梁焕一脸歉疚,「我当时不懂,以为你同我一样,是逢场作戏的……」 「逢场作戏……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么。」他痛苦地皱着眉,「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能把这样事情当做儿戏。」 感觉这话说得过分了,他颤抖着身子用手臂挡在眼睛上,起身背对着他。 梁焕急忙跟过去,不敢抱他,就从后面拉他的手,思索半晌,认真道:「行离,我回到当初,重新说一次。我想留在你这里,没有什么原因,就是想,请你不要赶我走。我还想和你去看烟花,去听戏,去做很多事情,就只是和你一起去而已,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 「你就当我们那段时间是这样过来的,好不好?——我欠你的肯定会还,但我不想让你一直记着那些伤痛。」 低头站了一会儿,陈述之双唇微微嚅动好几次,方吐出轻细的话语:「你走之后,我如同失了魂一般,每天睁开眼,眼前都是黑色。上次我可以离开京城,若再有一次,我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而且,你又是那么高不可攀的一个人,我微如尘泥,原就是会怕的。」 听闻此言,梁焕有些焦急,用力拽了拽他的手臂,高声道:「我高不可攀,可我的命不还是你救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心理治疗技术,想解开过去的心结,就要回到当时的场景中,在那个时空修正错误,回到现在之后就更容易释怀。 陈述之:请问你是如何在我主动亲你睡你的情况下还觉得我逢场作戏的? 梁焕:因为你好看,好看的人都木得感情。 陈述之:所以这是你为你甩了我找的藉口?? 第56章 衷肠 想起那些事,陈述之闭了闭眼,转过身抽回手,清清淡淡道:「不说这些了。」 梁焕忙把他扶到椅子上,拿房里的毛巾帮他擦了擦脸,「吃点东西吧,再不吃要凉了。」 陈述之扯扯嘴角,他并不饿,却还是勉强塞了几口,又看看桌上那壶酒,沉声问:「我上次喝大了,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你今日说的这些,没别的了。」 梁焕挑了挑眉,倒上两杯酒,把品酒的小杯子放在陈述之面前,把喝茶的大杯留给自己,然后举起自己那杯,干脆道:「过去的事都是我的错,我该罚酒。」 「第一杯,罚我当时装看不见,贪你的好,平白让你照顾那么久。」他说着,爽快地饮下。 「第二杯,罚我被你揭穿后,为了赖在你这里,胡编藉口诓骗你。」 「第三杯,罚我自始至终对你的心思毫无觉察,一错再错。」 「第四杯,罚我最后轻率离开,对你不管不顾。」 「第五杯……」 梁焕的酒量实在一般,他又专门点的精纯的白酒,才下去没多久就开始上头。 「……罚我不知羞耻,明明那样欺负过你,还要再次缠上你,逼你原谅我,逼你接受我……」 「别喝了……」 陈述之上手接过他的酒杯,他却身上一软,顺势就倒在他怀里。 梁焕把头靠在他肩上,直勾勾盯着他,笑得有些傻,「行离,我跟你说几句话,平时不好意思说,借着酒劲跟你说。」 「好。」陈述之轻轻抚着他的嵴背。 「四年到五年的那个除夕夜,我去了一趟你家,趁你睡着,跑去你屋里看了你一眼。我还奇怪,为何只是看了一眼……便再也出不去了。」 「后来我想想,一开始那段时间我虽然都是装的……行离,我特别喜欢你给我上药、餵我吃饭,我从来没被人这样照顾过。之后看了你那篇文章,又发现你是我想要却不敢变成的样子……」 「那段日子,我每天夜里躺在你身边,你以为我没想过你么……我只是觉得那样不好,都忍住了而已。可若不是想了你多时,后来怎么会……」 「这些话从没同你说过,我想当然地以为你曾经动过心,现在就也会动心,所以从没告诉过你我有多在乎你……」 他的话音断断续续的,咬字也不甚清晰,更听不出什么语气。 陈述之拍了拍他,柔声道:「别说了,到床上歇歇吧,我去拿点醒酒的东西。」 没想到他刚把梁焕扶起来,他就突然一口吐到了地上。 望着地上一滩秽物,陈述之皱着眉把他按回椅子上,道:「先坐会儿,我清理一下这些。」 等陈述之下楼取了工具上来,却见梁焕正四肢张开躺在地上。 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先把他扶到床上,清理了地面,坐过去看他时,却被他一把拉下来,整个人摔在床上。 「行离,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梁焕身子歪七扭八,眼睛都睁不开,双手胡乱摸着。 陈述之侧躺着,分别抓住他两只手,轻声道:「我在听。」 「你好狠的心,让我尝了两日你的味道,就走了……你忍心丢下我……」 一句「你当初也是这么对我的」被陈述之忍了回去。 「你说我高不可攀,可明明你才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我告诉你!我看上你,不是因为我喜欢男人,就算陈行离是女人,是猫儿狗儿,是一朵花一棵草,那也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 人喝多了说话都这么酸的么?陈述之浑身打了个激灵,那自己上次得说出什么来啊…… 第102页 也不知说到哪句,梁焕忽然把他整个人揽进怀里,死死地按在胸前,「我的日子都是别人给安排的,只有你是我自己选的,所以我只要你就够了,旁的都可以不要……」 听到这些,陈述之觉得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连忙道:「别说了,快歇着吧。」 然而梁焕根本不理他,继续念叨着那些:「……要是有了你,我肯定……事事以你为先……」 陈述之听不下去了,又不敢用手捂他的嘴,只得……吻了上去。 见他这样,梁焕想都没想就立即把他推开,口中混沌不清地说着:「我不要,我对你好不是为了要……」 陈述之按着他的手,又去吻他。 他想到了林未央离开的那个夜晚,自己吻了他,其实那之后还想了很多事要做,因为他走了,就都没做成。 今日已经弥补了太多的缺憾,还剩这最后一个。 梁焕没有再推开他,而是在他唇边说:「行离你做什么,你这个样子,你看我一会儿如何对你……」 他模煳的声线将陈述之弄得心神荡漾,他恍若回到从前,那个一无所知的时候,只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所爱之人,根本不会考虑日后是否会粉身碎骨。 这一次是否会有所不同?他无法得出确定的答案,但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他无法再后退,哪怕真的重蹈覆辙,也必须心甘情愿地摔下去。 他趴在梁焕耳边轻吻,吐着温热的气息:「你想如何对我?最好把我按住亲吻,再狠狠地……」 他的脸涨得通红,却一直在低着头偷笑。原来自己当时,竟想了这么多么? 反正他明天醒来什么也不会记得,话还不是随便说。 梁焕好似听懂了一些,伸手要来抓他,胡乱挥舞一阵,却没抓住一个要害,手便一点点滑落,闭眼睡着了。 望着榻上人胸膛的起伏,陈述之方才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没想到又是这样的结果,之前他走了,这次他……睡着了? 好吧,还是不一样的。 早上,陈述之仍旧是按着时辰起的,却见到梁焕仍睡得沉。他过去拍了拍他,又在他耳边叫了两句,没收到任何回应。 叫还是要叫,又不敢用太粗的办法,他只得去桌上拿了根笔,用笔尖轻轻刷他的脚心。 梁焕装睡了半天,被这么一弄终于装不下去,却还要假作刚刚睡醒的样子,捂着额头缓缓坐起来,嘟囔道:「什么时候了,头好疼……」 陈述之浅笑道:「刚过卯时,回去还要一段路,所以早点叫您起来。」 「啊,今日还要去早朝啊……」梁焕皱着眉,揉着额头道,「头疼,不想去。」 陈述之知道他只是抱怨,过去扶他下床,「我伺候您梳洗。」 「哪就要你来伺候了。」梁焕摆摆手,朝窗外喊道,「卢隐,你进来!」 卢隐从窗户翻进屋里,正要上手,却被陈述之拦住。他沖卢隐笑了笑道:「我在呢,你歇着吧。」 他说完,便见到卢隐沿着原路又翻了出去。他有些讶异,卢隐不应该凡事问梁焕的么,为何这么听自己的话? 梁焕盯着陈述之看了许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还伺候起我来了……」 「不该么?改日和卢大哥学学手艺,日后要常伺候您的。」陈述之细心地整理着他的衣带。 梁焕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常伺候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当天傍晚,陈述之拿出自收到以来就没用过几次的鱼符进了宫,等在未央宫门口。 阴了整整一天,到了这会儿,天上开始往下滴细密的雨水。 「你怎么来了?」梁焕从外头回来见到他,讶异道,「早上才见过,又想我了?」 陈述之随口回了一句「是啊」,被他当做玩笑。 这一晚,陈述之又像当初一样,无论梁焕做什么,都在他身旁伺候着,只是这次把持着分寸。他吃饭,他就给他夹菜,而非餵到他口中。他换衣裳,他就捧着衣裳站在一旁,而非上手帮他。他批奏摺,他就把茶杯送到他手里,然后自己远远地坐着。 卢隐搬来浴桶,倒上热水。梁焕看了一眼躲在远处的人,只得自己脱了衣裳钻进去。 在浴桶里躺了一会儿,他始终觉得焦躁不安,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叫他:「行离,你来都来了,结果总是躲我,合着不是为我来的?」 他这样说了,陈述之就只能缓缓起身,走进蒸腾的水汽。干站着有些尴尬,他就绕到梁焕身后去,把手在袖子里捂了捂,然后开始给他捏肩。 梁焕被他捏得十分舒爽,他原本力气就不大,此时又温柔仔细,那动作便如暖风拂过,滋养了肌肤。 「你是有事找我么?还是有话对我说?昨夜醉过去了,后来说的什么,我都记不得了。」他话说得随意,没有多少不安。 陈述之垂着眸子问:「明知酒量不行还那样喝,您就不怕喝大了,说出什么我不该听的?」 梁焕自嘲地笑了笑,云淡风轻道:「我的所有事,都可以说给你听。」 这话说完,又是一阵沉默。许久,陈述之压下心中波澜,试探着道:「其实,我是想问您,昨日……是想和我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故意的>< 梁焕:我的所有事都可以说给你听。 第103页 陈述之:包括当年你在我家浴桶里干了什么? 第57章 先见 他这样说梁焕才想起来,昨日胡乱逛了一圈,也没做个总结,便道:「也没什么,就是说起过去的事,想好好跟你道个歉。」 「还有吗?」 梁焕本来是不好意思承认还有的,可他都这么问了,也知道隐藏不住,只得别过头,勉强勾了勾唇角,「我就那点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罢,梁焕感到肩上的动作一停,然后那双手离开了。他看到陈述之绕到他身侧,在离浴桶一步远的地方跪了下去。 他皱了皱眉,他不喜欢陈述之在自己面前跪着,透过雾气,总觉得那边那张俊秀的面容显得有些可怜。 「陛下……」 淅淅沥沥的雨声下,陈述之轻轻地唤着,给自己留出些时间斟酌合适的词句。 「昨日之后,我心里的确通畅许多。可同时我也明白,您已做到那样,我却仍然无法彻底解开心结,大约是解不开了。而且您与我别如云泥,我还是惧怕得很,即便我能放下顾虑去赌一次,日后也定然会时常胡思乱想担惊受怕,会拉着您一起心神不宁,会吃很多苦……」 这些话说得弯弯绕绕,梁焕一句一句地咀嚼,逐渐形成自己的理解。 他一点点转过头去,感到自己的心被他平静的眼神揪住,想要用沾带着水渍的手去碰一碰他,却发现根本够不到。 「你今日来,就是要和我说这些么?」他冰冷的话音中藏着几不可闻的绝望。 陈述之被他说得有些错愕,张了张嘴,竟想不好接下来该说什么。 「反正你拒绝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说这话,就是想摆脱我是么?」 「不是……」 「你摆脱不了我,这个办法不行,那就再想别的。我不会知难而退,任你想什么藉口也不会!」 最后半句梁焕几乎是吼出来的,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水汽遮掩,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滚。 他知道自己不会放弃,他只是觉得疲惫,又看不到希望。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述之这才意识到他想到了哪去,连忙膝行上前,浅浅抓着木桶的边沿。 这时他看到了他眼角的泪,不免有些讶异。他忽然想起昨夜,他酒醉后说的那些话,便觉得此人实在是天真。 他想必从没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吧,初尝了甜头,便奉为至宝,以为不可替代,所以一往无前地扑上去。 可是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这么执着,这世上还有许多更好的选择,为何视而不见,非要挑一个被他伤过的,逼人再相信他一次呢。 走到了这一步,竟希望他能永远这样傻下去,为了自己简单的几句话,甚至可以掉下泪来。 但他可以选,自己却选不了,也后悔不了。无论如何,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想至此,陈述之稍稍低了头,柔缓道:「我是想问问您,若我日后是方才说的那样,您会不会介意。」 他昨日所做的一切让人看到了诚意,却不可能让人彻底释怀。若日后真出了事,很可能就无法信任他,继而疏远他、冷落他。 这样的话,他能承受、愿意承受么? 雨越来越大,此时竟有瓢泼之势。 片刻静默后,梁焕勐地抬头,眸中闪出光亮,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接着,他唇角渐渐笑开,眉眼间却好似要哭一般,只是轻轻闭上了眼。 「真的吗,你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他抓着陈述之的一只手,慢慢贴在胸口,话音隐在窗外的雨声中。 手和手臂都被弄湿,陈述之这个姿势别扭得很,到底还是不着痕迹地抽回来,「您还没回答我呢。」 「这还需要回答?」梁焕扭过头去,不肯看他的目光,话音却仍旧清朗,「我有介意的余地么?反正都是你了,你什么样子,我不都得受着么。」 陈述之心里一热,但他知道梁焕这话是未经思考的。日后真遇到事,他会怎么样,自己会怎么样,现在根本无法预知。 前面的路还那么长,做出这个决定,只能祈愿那种事永远别出现了。 提着衣袍起身,要往另一边走,口中说着:「我去拿东西,伺候您沐浴。」 「不用了,我不洗了。」梁焕握住他手腕,借着他的身子站起来,自己迈出浴桶,满身汤水地跑去拿了毛巾,浑身胡乱擦拭一番。 接着,他匆忙裹上睡袍,把浴桶边愣怔的陈述之一把拉进怀里。 他双手按在他背上,将这个有些清瘦的身躯死死箍在两臂之间,下巴抵在他肩上,贪婪地嗅着他脖颈间的气息。 他闭着眼,专注地感受着怀抱中的温度,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好似要哭出来。终于,他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却极为谨慎地问:「那以后,你是不是……就是我的人了?」 陈述之被这个问题逗笑,浅浅抿唇,「我一直都是您的。」 「不是!我是说,和过去不一样的……」 不由自主地,陈述之转头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却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是不一样的。只是因为我想这样,而非应该。」 「那……这次还有期限吗?」他怀着期许,话却说不稳当。 陈述之别过头低声道了句:「到您不再需要我的那一日,多久都可以。」 第104页 说完,他便感到身上一紧,丝丝凉意下,他被温热的体温勒得喘不过气,却发现自己喜欢这种在他怀里窒息的感觉。 梁焕抚摸着他的嵴背,抬头平视,目光坚定,「你日后若真的怕了,就告诉我,我解释给你听,一遍遍说我有多喜欢你、在乎你,说你对我有多重要……」 陈述之不由得笑开,「这话可不敢说,说出来不就成抱怨您了。」 听他这样说,梁焕难免有几分愠怒,手上放开他,把他按到自己身前,盯着他道:「都到这一步了,你怎么还是这样。你要一辈子不抱怨我么?不高兴了就忍着,然后等着我去猜?」 陈述之避开他的目光,垂眸道:「臣侍奉陛下,规矩还是要讲的。」 望着面前这个满脸恭敬的人,梁焕心里不大痛快。原以为他做出这副样子是为了与自己保持距离,现在看来,他好像本来就是这样。 他已经无力再向陈述之提什么要求,他没有和他较劲的资本。正如他自己所说,无论陈述之是什么样子,他都只能接受。 只要他还在这里,别的就都不是什么大事。 他发呆的这会儿,陈述之已经转身过去,觉得他大约要睡了,便开始铺床。 梁焕忙一把拉开他,接着朝门口喊道:「卢隐,进来收拾了!」 卢隐探头往里看了一眼,便叫几个小太监收拾了浴桶,他自己则过来给梁焕备好衣裳,然后开始整理被陈述之弄乱的床铺。 陈述之便过去他身边,浅笑道:「卢大哥,你平常是怎么伺候的,也教教我?」 听了这话,梁焕再次拉他过来,皱着眉道:「未央宫又不是没有奴才,哪就使唤得着你了?」 「我伺候您比奴才上心,再说……」陈述之稍低了头,「……您不想让我伺候么?」 「使唤你做这些杂事,感觉像作践了你似的。」梁焕挑了挑眉,一本正经道,「想伺候我啊,夜里再说吧。」 陈述之吓得匆忙看了一眼铺床的卢隐,见他目不转睛后才稍稍放心。 看到他这反应,梁焕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若无其事道:「他们都习惯了,你不在的时候,没少听我念叨你。」 听到这话,陈述之不由得向后退了退,问得很有分寸:「能不能……别告诉太多人?」 梁焕粲然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日后前程大好,可不能先被我给毁了。如今知道此事的人没几个,且都是信得过的……」 还有别人知道此事?陈述之一愣,他说出去的? 见卢隐收拾好床铺,梁焕便脱鞋上去,故意冲着陈述之笑了笑道:「我要睡了,你今晚不回去的话,可以睡在外间,那边还有好几张床。」 陈述之才不上他的当,转身便朝外走,「那好,就不打搅您了,我去外头睡。」 「哎——别啊!」梁焕连忙从床上蹦下来,鞋都没穿,就跑去抓住他手臂,一副讨好的模样,「才下了雨,外头凉,要不你还是过来跟我睡吧?」 瞧着他那个狼狈模样,陈述之没忍住笑,「您这里不凉么?」 梁焕这才发现自己这个样子尴尬,忽然上前两步,俯下身将他整个人横抱在怀里,轻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再凉,我身上也是热的,我给你暖。」 他说着,便把他抱回去放在床榻上。陈述之立即坐好跪在席间,低着头不说话。 梁焕便凑过去,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伸头咬了一口他的耳垂,一副不正经的语气:「今日竟如此矜持呀……你昨夜说,想让我对你做什么来着?」 陈述之浑身打了个激灵,昨夜他不是醉了么?怎么这都听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所以我们he了么? 陈述之唇角微勾:想得美,早得很。 这几章总是翻车,后面有几章估计也挺危险,被锁的话我会尽快改好的~ 第58章 献奉 亲吻的地方从耳垂转移到了嘴,梁焕一边吸吮,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之前怕你受不住,对你温柔得很,没想到你原来喜欢这样的……既然你专程来找我了,我就不能让你空手而归,你说是不是?」 梁焕说完,放在肩上的手就滑到他胸口,勐地拿掉他的外衫和中衣,然后把他整个人按在榻上,俯身望着他。 刚才还在温情脉脉,突然成了这个样子,陈述之又是一阵脸红,不由得闭上了眼。 「不许闭眼,你看着我。」 他俯下身去亲吻,刚开始还是亲吻,后来就变成了咬。尖细的微痛传来,像是针刺破了水囊,蕴含已久的温热便汩汩涌出,直达四肢百骸。 褪个干净,梁焕便向下寻去,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建议。直接来会疼么,那就…… 他按照陈述之说的办法开垦荒地,要先在土里放一根小木棍,这只是试探,然后才逐渐加到一捆木柴,瞧着土壤松了,留够了耕种的地方,就可以抱走木柴,磕磕碰碰地撒下真正的种子。 面前这人对他真真假假,让他分辨不清究竟到了什么时候才算真正拥有他。此时,梁焕找到了一种比言语更有力的方式去标记主权。 根据陈述之的要求,他尽可能地表现成那个样子。一要迅捷,二要勐烈,三要神情兇狠,四要发出令人慌乱的声响。他只要做到其中一两点,其余的就会自然而然地跟上,整个把他变了个人。 第105页 在这个时候,陈述之便发现了,这件事之所以愉悦,并没有多少是源自肉身,更多是他躺在床上,仰望着这个人。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俘虏,一个囚犯,一个犯了错的奴婢,被紧缚着手脚,而高高在上的长官正在狠厉地惩罚他。他感到自己被这个人彻底地掌控、占领,只要足够卑微,就可以与之融合,永远依附在他身旁。 这令他血脉贲张,想至此,他的手不禁动了动。 见他如此,梁焕愈发卖力了,然而正起兴时,忽见他整张脸泛着潮红,破屋漏雨。 他深深地笑了,知道这会儿他不会想碰人,便慢慢转过身去。 陈述之回味良久,蹭过去坐到他身边,垂着眼眸道:「我还是太心急了,下次等您……」 被他提起这个,梁焕第一反应是觉得羞臊,却不好意思让他瞧见,反而挑了挑眉,「等我?还是算了吧,怕你憋太久忍不住,回头还要怪我只顾自己尽兴。」 陈述之别过头笑了一会儿,然后下床拿了毛巾擦拭秽物。 身子放松下来,二人便吹了灯躺下。此时正是雨水滂沱,衬得一室静谧。 梁焕不肯让他睡觉,将身子贴过去,轻轻拥住他,「好像做梦一样……陈行离真的是我的人了?会不会我松了手睡一觉,再睁眼时你就走了?」 陈述之知道他不过是撒娇,并非真心想问,也就平静地答道:「我不会走,一辈子都是您一个人的。」 他觉得如果梁焕对自己说这话,自己肯定不会相信。但自己说的时候,又觉得没有在骗他。 梁焕渐渐笑开,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用脸颊去蹭他的鬓髮,话音断断续续的,还藏着一丝慌乱:「你是我的人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么高兴……这是我二十年里最高兴的一天,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陈述之不禁也笑了,柔声道:「那就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情绪稍微平復一些,梁焕从他身上离开,捧着他的脸颊道:「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啊?」 陈述之无奈地解释道:「我也高兴的,但是我不能像您那样说话,您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梁焕没太懂他的意思,随口就说:「怎么不是,我不是你的还是谁的?我就是你一个人的……」 这话,陈述之也就当个笑话听听。 *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的空气格外好闻,天地之间都荡涤着清新之气。 下午,素隐堂中,梁焕坐在主座上,拿出一本奏疏道:「贾宣,你看看这个。」 贾宣上去拿来看,读着读着,脸色就变得不好了。 工部在京城郊外建了工厂,贾宣作为工部主事,负责其中一间工厂的全部事务。几天前,这个工厂突然发生爆炸,弄坏了一堆锅炉房屋不说,还死了两个人。 事发后,贾宣迅速调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呈了上去。爆炸的原因是屋里充满粉尘,但具体是谁的责任,那就无法追查了。所以能对此事负责的,也只有主管的贾宣。 现在眼前这封奏疏是他的直接上司,一个工部郎中写给梁焕的,要求将他交由刑部论罪。按说要论罪,那应该是梁焕看了贾宣的奏疏后直接决定的;现在这个工部郎中又奏了一本,那就是在催梁焕,或者说,逼他。 「此人的身份,你在工部这么久想必也知道。你手下那几个日日都在工厂的人,你查过么?」 「臣都查过,是有几个沾亲带故的。」 这个工部郎中从来没有隐藏过他欧阳党的身份,这次就是摆明了要对付他。直接管工厂的那些也没几个干净的,任谁想让工厂里飘满粉尘都轻而易举。 贾宣懊悔道:「是臣大意了,早知道身边如此危险,一开始就该……」 「好了,不是你的错。」梁焕摇摇头道,「人家要对付我们,容易得很,只是你在明处罢了。」 贾宣神色黯淡,低着头说:「工厂是我一个人管的,出了事只能拿我开刀。欧阳清也太狠了,就因为我骂过他的人,现在这是要我的命啊……」 沉默一会儿,江霁忽然开口:「要命还不至于吧,你再上一道请罪的摺子,诚恳一些,也好为你开脱。」 「那就这样。」梁焕沉思片刻道,「你去写吧,朕尽量保你,能不能保下来就不知道了。」 贾宣心头一热,连忙应下。 「对了,还有一件事。」梁焕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杯子,里面却一滴水都没有。坐在江霁身边的人要去倒茶,江霁连忙把他按下去,又去拽陈述之的袖子。 陈述之转过头迷茫地看着他,江霁只好轻声说了句:「去倒茶。」 梁焕道:「早朝上欧阳清又和人吵起来了,他非说雍州要继续打下去,收復西边那些地方,真是荒唐。」 陈述之不明白江霁为何指使他来倒茶,仍然听他的话取来茶壶,里面的水却已经凉了,就去炉子上加些开水,盖上壶盖闷茶的香气。 许恭挑了挑眉道:「粮草跟不上,兵器跟不上,也没有能带兵的将领,怎么打?拿人头去填么?」 江霁缓缓道:「他在各地的人被张御史动了,他急于证明朝廷还需要他和他的党人。只要打仗,就得靠他的人手,陛下就永远不敢动他。」 第106页 陈述之见泡得差不多了,就倒满一杯茶。正打算给梁焕放在桌子上,没想到他却俯下身,就着他的手就喝了。 他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又倒一杯放下,赶紧离开他身边。 这么多人呢,虽然都是自己人,那也不能到处乱说啊! 这茶喝得梁焕心满意足,继续道:「听他那意思,如果朕不答应他,他就又打算搞什么动作了。」 江霁嘆口气,「就怕又让他的人怠惰起来,阻碍我们办事。我们虽然也在各地有人,总归是微贱了些。」 梁焕点点头道:「那你便去知会一下他们,注意着欧阳党的动向,看看他们要搞什么名堂。」 「是,臣这便去写信。」 「还有,」陈述之忽然开口,「你跟他们都说一声,党争是一回事,他们自己手上的事务是另一回事。不可因为仇恨上司就怠慢本职,不要贻人把柄。」 梁焕又喝完杯里的茶,正打算走了,却忽然被许恭拦住。许恭递给他两张纸,「别人给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没有说纸上是什么,而梁焕看了几眼就懂了,问他:「哪里来的?」 「严苇杭给的。」 江霁在旁边提醒:「严苇杭和柴唯家有亲,他是不是欧阳党的人,我们也不知道。」 「那他为何要给你这个?」 「不知道。」许恭摇摇头,「管他要过一次,他也不知从哪弄的。」 梁焕怀疑地看了看那几张纸,还是收下。 众人逐渐散去,陈述之仍在想贾宣的事情,要来他那本奏疏,皱着眉一字一字地读。 他们终于厌倦了从前吵来吵去的游戏,开始动手了。贾宣曾写过东西骂他们,自然是第一个目标。可其余的人有没有让他们盯上,会不会接连落在他们手里,现在都无从知晓。 梁焕说要护着这些人,但以他的那点势力,总不能什么弥天大罪都护得住吧?倘若有一日,欧阳党给自己安个生死攸关的罪名,他能怎么护? 他越想越不敢往下,忽然听见有人趴在他耳边说:「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快点走了。」 他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回头看到梁焕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等你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甜几章日常,再继续搞事情~ 梁焕:我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陈述之:那你就闭嘴。 第59章 赧然 没有阳光的春日,连微风也是暖的。一出门,梁焕就迫不及待地揽着陈述之的腰,侧头去咬他的耳朵。 「陛下……」陈述之歪头躲了躲,这里虽然僻静,却也不是绝对没有人,这再让人看见…… 梁焕咬了一会儿,便在他耳边说:「那番『怠慢本职』的话,是怎么想起来的?」 他垂着头道:「看到工厂的事,一时感慨。」 「感慨什么?」 「我在想,经过这段日子,我们人人有了官职,又动了那么多欧阳党人,已经很快了。他们几十年才遍布朝野,要清除自然也没那么容易。如今没必要一味对付他,连自己的本职都懈怠了,工厂这事就是教训。还是做好眼下要紧,位置上去了,将来才好办事。」 梁焕弯着眉眼去揽他,笑得有些傻,「嗯,你说什么都对。」 陈述之没理会他的讨好,缓缓道:「欧阳清年事已高,不求他在位时扳倒他,只要他走后后继无人便是了。但不能再让他动我们的人,一个个地排挤下去,会孤立无援的。」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实在轮不到自己来说,别过了头去。 梁焕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在陈述之别过去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悠然道:「我也不着急,慢慢磨他们。等那几个人都各奔前程去了,我就和你陪他们耗着,把那几个老头子都耗死,咱俩就可以横行霸道了。」 「他要动我呢?」陈述之随口问了一句。 梁焕冷哼一声,「他要动你,我拿着刀和他拼命去。」 听到这话,陈述之只是随意地笑了笑,听个乐子。 经过雍州会馆所在的路口时,二人瞧见那里十分热闹,梁焕便拉着他拐了进去。 还没走到门口,陈述之就看到老闆娘在外头站着。他朗声道:「老闆娘,我来了,你这儿怎么这么热闹?」 她转过头来,见是他们二人,立即就笑开了,热情道:「你们来了呀,快进去吧,刚才铃铛还找陈公子呢!」 走近了,陈述之才看清附近停着几辆运货的车。他一听夏铃来了,便丢下樑焕一个人进到屋里。 夏铃见了他自然是欢欣雀跃,粘在他身上就下不来,一边夸他又变好看了,一边跟他说自己有多想他。 梁焕一进屋就看到夏铃抱着陈述之不放的一幕,他气得上前把他们俩分开,对着夏铃不满道:「小姑娘,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懂得男女大防,不要总是离我的人那么近。」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大堂里的人都能听见。 陈述之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然而他却说不出话来,实在不知道如何得体地指责他。 反倒是梁焕先指责起他来,在他耳边轻轻道:「还敢丢下我一个人跑掉了,昨晚没制服你是吧?」 陈述之吓得一哆嗦。 夏铃眸中带光,惊喜地拉着陈述之的手道:「陈先生,原来你和林哥哥已经……哎呀,恭喜啊!什么时候的事?我又没赶上……」 第107页 梁焕轻笑道:「赶上的话你要做什么,趴在我们窗外偷看吗?」 陈述之皱了皱眉,这人怎么对谁都不正经。 没想到夏铃和他一样不正经:「当然要看了,我还没见过像你们这么好看的男子呢……」 说到这儿,陈述之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没见你丈夫?」 夏铃神色一滞,淡淡地说了个:「他……没来。」 看她的口气,陈述之觉得她可能不想提这个人,也就没再追问。 「行离,你也来啦!」 听到这声音,陈述之才发现侯清宵也在这里,浅笑道:「隔壁的大老闆生意繁忙,还有空来见故人?」 侯清宵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那边现在只剩下雍州的官员了,百姓都没人住。再说了,我只是个挂名的,实际有别人管事。西关商队来了,还有好多原来的同学也来了,我能不来看看么?」 「原来的同学?」陈述之不解道。 「这不是六月又要会试了嘛,他们都来了。」 会试?陈述之没反应过来,会试三年一次,这刚两年啊。 梁焕看到他那表情,低低说了句:「国子监,还记得么?」 他这样说陈述之才想起来,去年梁焕答应加开恩科,还加了给国子监的名额。 安顿好外头的车辆,商队的差役们进屋来吃晚饭。陈述之要回家吃,被夏铃拽住不让走。老闆娘把他们几个安排在一张桌子上,还塞了两个陈、侯二人旧日的同学。 夏铃叫道:「老闆娘,我还想吃螃蟹!」 老闆娘瞪了她一眼,「四月里哪有螃蟹?今天吃野菜宴,都是我们伙计自己上山去挖的,可新鲜了。」 一旁的两个雍州学子聊起了家乡的战事,陈述之本来没太注意,直到他听到: 「我们那里本来让察多人占了,后来又打回来了。后来又有察多人攻城,差点就攻下来了,千钧一髮的时候大平的援军赶到……」 陈述之忍不住问:「你家是哪的?」 「我家在平凉府的白真县。」 陈述之眸光一黯,当时他们两个几乎把白真都转遍了,还有点担心被认出来。没想到梁焕却热情地凑过去,「我去过白真,小县城风景不错,山上挺漂亮的。」 那人见有人感兴趣,便继续讲下去:「去年冬天,白真县经歷了大战。察多人攻城时,守城的将军让所有百姓都去山洞里躲着,最后竟无一死伤。可是那将军却在山上的茅草屋里自焚而亡……」 「是吗?我怎么听说没死成?」梁焕一副好奇的样子。 陈述之脸色变得不太正常。他没有梁焕那样没心没肺,在白真的记忆对他来说并不愉快。听着这些话,他有点想走了。 梁焕注意到他不太对劲,连忙拍了拍他的手,问那人:「现在白真怎么样了?」 「挺好的,风调雨顺,百废俱兴。」 这话是问给陈述之听的,他听后果然舒服多了,坐好等待上菜。 拌野菜,炒野菜,野菜馅饺子,野菜汤……一道道绿色的菜餚上桌,颜色鲜嫩,很是可人。一桌人纷纷动筷子,还有的开始吟诗作赋。 风雅事一做起来,夏铃就开始讲她的想法:「雍州现在能教书的先生太少,我想以商行的名义操办一个学堂,让那些贫寒士子有书可读。」 侯清宵听了第一个表示支持:「这个好啊!我可以帮你在京城这边联繫,我那会馆里住了好多雍州官员……」 陈述之却皱着眉道:「铃铛,你自己书读到哪了?要操办学堂,自己先得腹有文墨。」 夏铃灿烂地一笑,「我《四书》都背完了,再说了,我能腹无文墨吗?也不看看是谁的学生!」 她把自己也说了进去,陈述之就不好再打击她了,只得专心低下头吃饭。 吃了一会儿,他发现梁焕几乎没怎么动。跟他吃了这么多顿饭,陈述之大概知道一些他的习惯,太素是吃不下的。 想到这儿,他便离了座位,到柜檯找老闆娘说:「能不能给上点荤的?」 老闆娘有些疑惑:「我记得陈公子不挑食的呀。」 「不是我,是……」 「哦——」他还没说完,老闆娘意味深长道,「没问题,马上来。」 然后她就让伙计给这桌上了一盘红烧肉、一盘东坡肉、一盘炖排骨、一盘四喜丸子。 结果梁焕对这些菜更加无动于衷,陈述之也知道了,太腻,他吃不下。 刚好这时几个同学要喝酒,陈述之就拉上樑焕打算熘走。 侯清宵嫌弃地说:「陈行离你怎么这么丢人,一喝酒就要逃走?」 陈述之没理他。 夏铃也说:「陈先生,我最近读书碰到了好多问题……」 梁焕拉着陈述之的手,斩钉截铁地跟夏铃说:「改天再问,他晚上是我的。」 「哼,没羞没臊……」夏铃瘪着嘴瞪了他们一眼。 刚刚入夜,外头还没凉下来,走在街上仍然觉得暖融融的。繁华的京城里,道路两旁满是灯火。 梁焕拉着陈述之的手不放,引得行人侧目。 陈述之被看得别扭,他转过头望着他,低声道:「想跟您商量一下……」 「嗯?」梁焕浅笑着看他,觉得他小心的模样可爱极了,「你说,我都答应。」 第108页 虽然知道这话是玩笑,但陈述之还是觉得心里舒服,也敢说后面的话了:「您能不能……当着人的时候,不要……」 他话没说全,梁焕却听得明白。他放开陈述之的手,把头凑过去,压低话音:「没问题,那就慢慢来。跟了我,你迟早也要变得没皮没脸。」 黑暗中看不清脸红,陈述之及时扭过头去。 两人一路没说话,快到的时候,还是陈述之先邀请他:「这么晚了,您回去会更久,在我家吃点再走么?」 「你家有什么好吃的呀?」 「我家有厨房。」 梁焕倒也不是很饿,但是他不想走。去他家吃饭,好像是个不错的可以和他多待一会儿的藉口。 一推开门,陈述之便朝着屋里说:「爹,娴儿,我带朋友回来吃饭。」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桌的空盘子。陈娴在一旁道:「我们吃完了,哥,你自己做吧。」 见是这样,陈述之便给梁焕指了指二楼的房间,「到我屋子里坐会儿吧,我去做饭。」 看到他往上走了,陈述之就打算去厨房,却先被刚从屋里走出的陈岁寒拦了下来。 陈岁寒肃然问:「前两日做什么去了?怎么整夜不回家?」 走楼梯走到一半的梁焕听见这话,连忙转身扶着栏杆,帮他答道:「他去我那里住了几日。」 于是陈岁寒开始对梁焕感兴趣,盯着他看了半天,问陈述之:「你从哪认识的朋友?他是做什么的?」 陈述之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看向他,让他自己说。 梁焕随口就来:「大伯您好,我叫林未央。我跟行离是……在雍州会馆喝酒的时候认识的。我……也不做什么事。」 「不做事?」陈述之瞥了他一眼,又跟陈述之说,「你还是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欧阳清: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给你一个跟我拼命的机会嘻嘻嘻 第60章 市欢 他这话说得大家都很尴尬,梁焕没打算回应,上楼进屋。 二楼的书房里,陈述之住的地方没有重新布置,只是把一把长椅当成了床。梁焕点上灯,在他床上坐了坐,又去书架上看他的书。 看了一会儿,梁焕觉得他的书实在没什么好的,全是些正经书,根本没有什么话本小说春宫图。天天看这些书,怪不得一天到晚那么害羞。 很快,房门被轻轻推开,陈述之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他算是明白了梁焕吃饭的毛病,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荤,所以给他炒了一盘肉末茄子、一盘烧豆腐,还煮了点汤。 「我平日也不常做饭,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家里就这点材料,您凑合一下……」 梁焕本来心情不错,被他这么一说,气氛都给破坏了。他不悦道:「你跟我还这么客气?说得我像外人似的。」 「知道了,不说了。」陈述之低了低头,又出门给他去端茶水。 梁焕忍不住尝了一口桌上的菜,手艺不能说多么高超,但吃起来很舒服,放多少油多少盐都恰到好处。想来自己平时和他吃饭的时候,总喜欢评论这个菜咸了那个菜油了,他听得久了,也就把自己的口味都记住了吧。 想到这里,梁焕不禁傻笑起来。 陈述之端着茶壶进屋,看到梁焕那副傻乎乎的模样有些错愕。 见他来了,梁焕连忙轻咳一声,招唿他过来吃饭。 吃着吃着他发现,陈述之一直低着头扒拉自己碗里那点饭,几乎就没夹菜吃。 以他对陈述之的了解,很快就明白过来。以前他们在宫里吃饭都是一大桌子菜,陈述之多吃少吃影响不了什么。可现在他只做了两盘,他再多吃就有点和自己抢东西吃的感觉。 梁焕无声地嘆口气,他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么多顾虑。 「行离,你过来。」梁焕沖他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陈述之抱着碗坐过去,刚一抬头,便见到梁焕夹了一块豆腐,嬉笑着餵到自己嘴边。 他犹豫片刻,还是张口吃下,听见梁焕在自己耳边轻轻说:「你要多吃菜。」 他红着脸「嗯」了一声。 然后梁焕就开始往他碗里夹菜,恨不得把半盘子菜都夹给他。都夹到碗里了,陈述之不敢不吃,最后的结果就是肚胀。 他憋了半天,终于说出拒绝的话:「您吃吧,我、我吃不下……」 梁焕见到他那个样子,不禁微微笑开,放下碗筷,把身子凑过去,贴他贴得很近,「吃不下饭了,吃得下我么?」 陈述之觉得自己还是不够了解他,居然以为他来自己家真的是吃饭的。早就该想到,以他的风格,吃完饭肯定会干点什么。 于是他浅浅在梁焕唇上啄了一口,便起身道:「我去把盘子收了。」 见他要走,梁焕自然不肯放过,抓着他的手臂拉回自己身边,盯着他问:「这就完了?」 陈述之愣愣地望着他,不然呢?还要做什么? 梁焕忽然吹熄了烛火,接着便把陈述之整个人按在椅子上,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我爹和妹妹还在下面……」陈述之轻轻用手推他,却推不动,又不敢使劲推,一副侷促的模样。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还能上来看我们么?」 「我爹进我房间从来不敲门……」 第109页 「不管。」 衣带解到一半,梁焕便收回手,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起身坐到一边去。 「逗你的嘛,你还真这么乖,一点不反抗啊……」 这怎么能反抗?陈述之虚惊一场,身上出了一层的汗。 天气逐渐转凉,他到厨房把碗盘收好,琢磨着差不多也该送梁焕回去了。然而他一推门进屋,就被人整个抱住,梁焕还在他浑身上下摸一摸舔一舔的。 陈述之只有无奈地任他欺负,只得告诉自己刚开始都腻歪得很,过一阵就好了。 梁焕意犹未尽地从他身上离开,拉着他的手,沉声道:「行离,我刚刚一直在想,到时候你爹知道了咱俩的事,不同意怎么办?」 「他会同意的。」陈述之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你们家不是几代单传……」 「陛下要是要我,他不敢违抗。」 「我不想这样,拿身份压人。」梁焕垂着眼去一旁坐着,用指节敲着桌子,「我在想,我做些什么能讨好你爹,让他信任我,能放心把你给我。」 陈述之浅浅一笑,「您讨好他?他多大面子啊。」 「再怎么说也是我岳父嘛,还是要尊重一些的。」 听见这话,陈述之有些愣怔,他知道梁焕这么说是看重自己,可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永远不可能真的成为他岳父。在别人眼里,他的皇后才是他的髮妻,自己不过是他兴起时的一个玩物。 「行离。」梁焕皱着眉叫他。 「啊?怎么了?」 「又想到哪去了?」 「没什么,您要是想……取悦我爹的话,我倒是确实知道一件事。」陈述之赶紧转移话题。 「什么事?」 陈述之缓缓道来:「我爹读了一辈子书,却连个秀才也不是。按说他年齿已高,朝廷该有恩赏的,但我家那边地处偏僻,很多事没人做,这么多年就一直耽搁下来了。」 朝廷规定,一直在参加考试且年满五十五岁的士子,即便考不中,也要授予秀才的身份。虽然这个身份是整个士绅阶层的最低级,但至少也迈入了读书人的行列,不再是布衣农夫了。 能获得一个朝廷认可的身份,是陈岁寒毕生的梦想。虽然他培养出了一个飞黄腾达的儿子,但他自己的梦想却一直不可替代。 梁焕听完,点点头道:「这个简单,原本就是该做的事。但我就算做了,他也不知道是我做的啊。」 「那我就跟他说,林承平家里背景深厚……」 「行离,」梁焕忽然打断他,没头没脑地问,「你爹怎么一直没给你娶个后妈?」 陈述之一愣,这都是怎么想起来的? 但看着梁焕那认真的眼神,他也只好回答:「没钱。我娘就是他花钱买的。后来生计好些了,钱也都供我读书了。」 梁焕思索半晌,认真道:「你去问问你爹,要不要续娶一个?」 看着陈述之那一脸迷茫的样子,他解释道:「他想的话,我可以帮他安排。省得到时候你妹妹也嫁人了,他一个人孤单。」 「要取悦他,也不必这样吧?」 梁焕把他拉到面前,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口,「我是想着,你爹能再有个老婆,有个孩子,日后就不会逼着你娶亲了。」 陈述之将他的话咀嚼了几遍,明白过来。以自己对父亲的了解,他不大会反对自己喜欢一个男人,但前提是不能耽误娶妻生子,因为家里要传宗接代。 如果父亲能再有一个孩子,这个任务就不会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自己娶亲与否都无所谓了。 「好,我问问他。」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还是应了一声。 二人沉默着,梁焕还在想一肚子的话先跟他说哪句,陈述之却先开口:「要么您还是回去吧,太晚了,我怕我爹生疑。」 听了这话,梁焕立刻凑过去抱住他的腰,耍赖道:「不想走嘛。」 陈述之无奈,只得想了一会儿,垂着目光道:「那明日……我去宫里住?」 听到这话,梁焕这才肯把手臂放下来。 于是陈述之过去扶着他,其实是拉着他往外走,一直把他送出屋子,又送到路口,交到卢隐手上,才放心回来。 推开家门,他看见陈岁寒正在墙角嗑瓜子,便犹豫着走过去。他也不知该如何委婉,到底还是一本正经地说:「爹,你有续娶的打算么?」 闻言,陈岁寒停下嗑瓜子的动作,上上下下打量他两眼,皱着眉问:「你又犯的什么病?」 这话说得陈述之有些慌了,他小心道:「您要是有想法,我这朋友刚好可以安排……」 陈岁寒瞪了他一眼,「多操心你自己的事吧,你爹还用不着你操心。」 这就是拒绝了吧?陈述之刚要走,却听见身后来了一句:「这种事,强求是没用的,还得看你遇到什么样的人……」 他正在愣怔,陈岁寒又道:「比方说我,什么样貌、才学都不重要,主要是品性贤淑,懂礼数、知进退……」 「好……我知道了。」陈述之答应下来。这个要求好像不是很高,他应该有办法的吧。 * 严苇杭走进欧阳清府邸的正厅,被屋里的架势吓得胆战心惊。主座上是欧阳清,两边的人他有些认得,都是欧阳党的在京官员。 第110页 他行了个礼,没想到欧阳清甚至懒得与他寒暄,直接就说:「严御史,听闻你在柴员外那边做事时,抄走了他不少东西啊。」 严苇杭闻言心下一沉,许恭管他要的东西,他借在柴唯那里做事的机会抄了给他,欧阳清为何会知道? 他觉得自己应该赔个罪,然而欧阳清并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既然抄了我们的东西,那便是我们自己人了。为了大家好,你是否应该做些什么?」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颤抖着话音问:「您要下官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是探花郎嘛,写字自然是好的。我这里有份东西,你抄一遍,上个奏疏吧。」 一旁的僕从递给他几张纸,严苇杭哆哆嗦嗦地看完,大惊道:「这、这是死罪啊!」 「怎么,不愿意?」 那问话冰冷,他很想拒绝,却没有开口的勇气。 欧阳清悠然道:「听闻你女儿嫁去了柴员外家里,你说,若你不肯听话,她的日子会过得如何呢?」 严苇杭浑身一凛。 「那下官若是上了这份奏疏……」 「你放心,」欧阳清轻勾唇角,「你这份奏疏会号令我们在整个大平的同党,让所有人看清真正的敌人。他日我们坐镇朝堂之时,你便是大功臣。即便你自己活不成,你女儿也是柴家的上宾。」 手上的纸被抓得生了皱,严苇杭从牙缝挤出一个:「好。」 作者有话要说:  市欢:博取别人欢心。 陈述之:爹,给我娶个后妈吧。 陈岁寒:为什么?? 陈述之:因为我需要母爱。 第61章 商女 「陛下,这样行不通的,不是臣推诿,是真办不到。」白从来哭丧着脸,把一摺纸递给梁焕。 「这是他们写的整改吏治的办法,臣总结了一下,实在太过严苛,这是想让大平官员彻底水米无交。您想动的人固然贪贿,可您不想动的人谁也不是挑不出错处,把这个给御史台,他们定会当作没看见。」 梁焕听明白了,御史台归张鑫田管,张鑫田归林烛晖管。林烛晖最看重朝堂稳定,要彻底整治贪贿,就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到时候整个朝堂被搅乱,这个责任也不知该谁来负。 还没等梁焕问那怎么办,白从来就又递过来一份。 「这份是臣改过的,大体思路没变,只是把具体的办法改得温和了些。」 梁焕拿过那东西看了几眼,无奈道:「好,就按你说的吧。这些日子他们又在乱搞,不知你听没听说,工部出了事,把贾宣给算计进去了。」 白从来浅笑道:「您和林丞相弄走他们那么多人,他们才动了您一个六品主事,够划算了。」 梁焕嘆了口气,「人家本来前途大好,因为给朕做了事就中道而废,总觉得亏待了他。」 「陛下可别这么想。」白从来缓缓道,「欧阳丞相还能再活几年?他一个前年的进士,年少有为,连这点时间都等不起么?」 听了这话,梁焕不由得轻笑,「你对朕可真有信心,怎就知道他活不久了?」 「大势所趋。」 送走了白从来,梁焕又吩咐卢隐:「去把皇后叫过来吧。」 卢隐道:「今儿十五,要不您去瑞坤宫?」 每月的十五日,按例梁焕都该去皇后宫里,只是他很少按这个例。 梁焕抬头看看天色,差不多也到晚饭时候了,便把白从来给的那张纸收好,起身出门。 瑞坤宫里,皇后吴镜知道每月十五日梁焕时来时不来,所以也没刻意准备什么。日头西下,她便加了一件外衫,坐到窗下让人传菜。 「姐,我来了!」响亮的嗓音传入室内。 吴镜抬眼,见他大步走进屋里,便起身朝他点了点头。外头还站着好些宫人,她还是打算表现得恭敬一些。 宫人呈上一盘糕饼,她便放在梁焕面前,「我近日新琢磨的,你尝尝。」 「什么馅的?」梁焕怀疑地看着盘子里的东西。 「蛋黄馅的。」 梁焕一脸嫌弃道:「姐,你能不能不要总给我做咸味的点心,我不爱吃。」 吴镜没理他,只是给他倒了杯茶,「最近又在折腾什么?脸色这么差。」 梁焕愣了愣,自己脸色很差么?他拿过吴镜的铜镜来看,好像是有点不太对劲。可能是最近晚上闹得太久,睡太晚了吧。 他跳过这个问题,开始说自己的正事:「姐,你帮我问问,宫里那些要出宫的嬷嬷有没有没成婚的?我这儿有个大伯要找老婆。」 听到这话,吴镜不禁笑出声来,「你什么时候管起这种事了?天下大事都顾不过来,还要忙着给人牵红钱?」 「姐,你帮帮我嘛……」梁焕摇着她的手臂撒娇。 「好好好,」吴镜拍拍他的手,「你说吧,找老婆是吧,都什么条件?」 他回忆道:「大伯五十八岁,相貌还不错,读过一点书。他只是个秀才,但是他儿子是进士……」 「陈述之么?」吴镜轻笑道。 梁焕一阵错愕,「你怎么知道?」 「你们在宫里那么肆无忌惮,我想不知道都难。」吴镜自顾自地饮茶,话音平淡,「你放心,我不会与人说。」 她这样说,梁焕便放下心来,抿唇一笑,正打算继续谈牵红线的事,却听吴镜又问:「下个月娘过寿,你带他去么?」 第111页 「我……娘过寿,我为何要带他去?」 这场寿宴,他本来只想和吴镜两个人去的,吴镜是他们亲闺女,自己没有再带另一个人的道理。 吴镜随口道:「没什么,我就是问问。你要是带他,我还要预备着,看看是实话实说,还是干脆躲着。」 「你为何那么在意他?他和你又没什么关系。」梁焕迷茫地眨了眨眼。 这时宫人摆上了一盘盘的菜,吴镜静静看着他们忙活,说的话仿佛事不关己:「我是怕人家恨我。你不带他的话,就当我没说。」 梁焕被她说得不明所以,呆愣了好久。 吴镜便想起之前的事来:「陈述之他爹是么?要什么样的?」 他这才回神,连忙道:「要『品性贤淑,懂礼数、知进退』的,年纪小一点,三十多岁最好。」 「他五十八岁,要三十多岁的?」吴镜讶异。 「对,」梁焕不好意思道,「人家子嗣单薄,要生育的。」 吴镜看了他两眼,好像明白了其中原委,「好,我给你问问吧。」 见菜都上齐了,他便让吴镜一个人吃饭,他自己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渐渐明白过来吴镜在想什么。 她说怕陈述之恨他,陈述之会恨她么?以他的个性,即便真的恨她,在她面前也必定是貌恭心敬吧。 想到这里,梁焕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好像还有点希望他恨她? 之前从没考虑过可以带上他一起。现在想来,带上也没关系的吧?只要不说他和自己的关系不就好了。 * 陈述之一走进雍州会馆,就找人问夏铃去哪了。他是想起上次夏铃和他说读书遇到问题,所以特意留些时间给她。 老闆娘指了指一旁的茶室道:「在里面,你等等再找她吧。」 他便走到茶室门口,见夏铃正在里面对着几个雍州来的同学说话,就没进去打扰,只是站在门口听。 听了一会儿,他明白过来,夏铃是在劝说那些士子回乡教书。他便想起上次见她时听她说要办书院,本以为只是个想法,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有所行动。 夏铃停顿时,有人问:「这书院建起来,是由谁出钱?由谁管理?」 她朗声答道:「自然是由西关商行出钱,暂时由我来管理。」 「你来管理?」这人的话音十分轻蔑,「一个讲仁义道德的书院,如何能由失德妇人来管理?」 沉默片刻,便是夏铃的声音:「你什么意思?谁失德了?」 接着有人酸熘熘地说:「听说西关商行的夏姑娘嫁去景天商行后妇德不修,被李家休弃。妇人见弃理当深居自省,如何能出来开书院了?」 外头的陈述之听了,心下一惊。 夏铃的声音有些急了:「你说的是我的私事,书院是西关商行的公务,不妨碍的!」 又有一人嘲讽道:「其身不正,如何能执掌教化?夏姑娘还是早些回家,多读些女德女戒吧!」 她已有些哽咽,却还是故作镇定:「那又不是我的错!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善妒?还是□□?」 陈述之听不下去了,推开门大步迈进去,冷冷扫了那几人一眼。因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能说了一句:「都是读书人,在外要注意自己的体面。」 那几人都认识陈述之,虽然敢欺负夏铃,却绝对不敢惹他,连忙低头假装无事发生。 他立即拉着夏铃走出茶室,在大堂上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着。 二人一坐定,夏铃就趴在他怀里哭个不停。陈述之还是把她从自己身上扒开,拿帕子帮她抹眼泪。 待她稍微好一些了,陈述之嘆了口气道:「你若想说,我就听着。」 夏铃拿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断断续续地开始讲。 几年前,夏铃跟着西关商行的商队运货,还没走出沙漠,就遇上了雍州着名的劫匪团伙红巾寨。那次商队带的人不多,偏偏红巾寨个个武艺高强,把西关商行的人打得落花流水。 那次众人拼死抵抗,不少都负了伤。夏铃见血害怕,随便挑了个方向就拼命逃跑。 夏铃觉得,红巾寨既然开了杀戒,肯定没打算放过自己。她发现身后有个人追来,便认为一定是来杀自己的。 她跑了很久,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只得坐在地上。接着,便看到由远及近有个戴着红头巾的人冲过来,手里还拿了把刀。 她害怕,想跑,可是刚才已经用掉了太多力气。再说,她知道自己根本跑不过此人。于是她绝望地往沙子上一躺,跟自己说,自己长得这么小,也许他看不见呢。 过了很久,一直也没有人靠近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夏铃不禁想,真的没看见? 她坐起来,见到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倒在地上,刀被丢在一旁,身下全是血迹。 夏铃吓了一跳,确认他确实是昏倒了,才敢一点点靠近他。她蹲在这人旁边,发现他腿上有个很大的伤口,鲜血仍在往外流。 看着这血流,夏铃觉得如果再不做点什么,这个人就会成为沙漠里的一具尸体。 娘说过,坏人应该进监牢,而不该死。 她从裙子上扯下来一块布,绕着伤口处绑紧,布很快被染红,却不再有血往外流。但这样不行,虽然能暂时止血,但这块布能撑多久也不知道…… 第112页 还好她经常跟着商队走这条路,知道附近村庄的位置。她把这人翻过来,让他平躺在地上,然后自己抓住他的双腿,拖着他在沙地里前行。 这样走了半个时辰,到达一处村庄。 她把这人拖到大夫家里,又给了一点钱,就打算去找回家的车马。大夫十分疑惑:「他虽然失血过多,但已经救回来了。你不等他醒来,带他回去吗?」 夏铃道:「不了,我也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红巾寨的,我怕他醒来要杀我。」 「那你总得留个名姓吧,等他醒了也好告诉他救命恩人是谁。」 「西关商行,夏铃。」夏铃到底告诉了他。她想,要是这个人知道是谁救了他,以后会不会不再侵扰西关商行? 这件事是两年前,夏铃刚认识陈述之时就给他讲过的,他当时只是当个故事听。 后来,在陈述之为林未央伤心欲绝,无暇关心身边事的那段时间,他隐约有印象,会馆里来过几个官兵,说要缉拿什么盗匪。 没有人知道为何官兵觉得盗匪在西关商行,只见到他们审问了商行的每一个差役。夏铃在旁边听着便明白:他们要找的盗匪,就是自己。 官兵知道红巾寨的人被西关商行的人救了。救了盗匪的人,就是盗匪。 作者有话要说:  没睡过! 第62章 小节 为了不连累他人,夏铃主动向那些官兵自首,被带回了官衙。她家里多方奔走,费尽心思将她救出后,她却不肯说在大牢里的经歷。 很快,夏铃的父母便发现她有了身孕。 落胎之后,大夫说她年纪太小,身子经不住,已经不能再生育。然而,所有人都装作一无所知,如常将她嫁去了李家。 齐专娶夏铃只是因为两个商行要联姻,本来没人在乎能不能生育。但自打上次从京城回去后,齐专愈发变本加厉,夜夜不回家,一回家就对夏铃非打即骂。 夏铃终于忍无可忍,和父母商议后,向李家提出了和离。 没想到齐专恼羞成怒,搬出她不能生育的事。于是,和离就变成了休妻。 夏铃原本没觉得这个名头有什么要紧,反正只要能离开就好。可直到今日,她才意识到,人们会根据她不幸的婚姻去认识她这个人。 讲完这些,夏铃靠在陈述之肩上抽泣。他揉着她的肩安慰,柔缓道:「铃铛,你这次回去之后,尽快让你父母再给你谋一门亲事。哪怕门第低微一些,人对你好便是了。你只要有个丈夫,哪天再有个孩子,这样去操持商行的事情,就不会再有闲言碎语。」 夏铃愣怔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见她终于平静下来,陈述之打算跟她聊聊读书的事情。然而他还没开口,就听见夏铃拽着他袖子道:「陈先生,给我讲讲你和林哥哥的事吧。我看你们那么好,我好羡慕。」 陈述之无奈地笑了笑,「外人看着好,其中辛苦,冷暖自知罢了。」 没想到他一回答,就激起了夏铃的好奇心,她连着问:「那你们是怎么在一块儿的?谁先看上的谁?」 谈起这些事,陈述之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但想到刚才她那可怜样子,又不好拒绝她的问题,只能勉强答道:「我先看上的他。」 「这样啊,我之前看他那么在乎你,还以为他先开的口呢。」夏铃抹干净了脸上的眼泪,睁大眼睛望着他,「给我讲讲嘛……」 「真要听啊?」陈述之皱了皱眉。 「要听!」 「那我告诉你,你不许说出去。」 「不说。」 陈述之想了想,讲就讲吧,挑能讲的讲。 「当时他还跟我一起住在这里,有一日他忽然说……」 这次回忆起那些事,他却很难回到当时的情绪中。想到那个人,他眼前浮现出的不再是从前他轻巧离去的背影,而是现在他用力把自己压在床上时的神情。 夏铃听完两眼又变得晶莹,喃喃道:「你们拖了那么久,总算修成正果。我嫁人倒是快,却不得善终……」 陈述之有点不知该怎么劝慰了,又听见她问:「那你们吵架的时候,林哥哥会打你骂你吗?」 他明白夏铃是想到她自己了,微微抿唇道:「不会,从来不会。」 「那他会不会把你关在家里,不让你出门?」 「……不会。」 陈述之在她背上轻拍,「你不要和我比。你那是家里安排的,由不得你自己。我又没有显赫的家族,我选谁都没人管。你若是能选,也该挑个好的。」 夏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这次回去,也要自己挑一个,要像林哥哥对你那样对我好的。」 听她这样说,陈述之总算舒了一口气,笑道:「下次带他来京城,也给我讲你们的事。」 从雍州会馆回家,陈述之发现父亲在门口送走了两个人。 还没等他问,陈岁寒就激动地拉着他道:「儿子,你爹马上就是秀才了!刚才官府来人,说雍州正在查访失陷地方的士子,你爹我年纪够了,不日便有朝廷恩赏。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等到这一天……」 「那真是恭喜啊。」陈述之早就知道此事,便随口说着,又从怀里拿出几页纸递给他,「爹,这个给你,你挑挑吧。」 陈岁寒接过那个本子,狐疑地问:「什么东西?」 第113页 「给我自己找的继母。」 陈岁寒听了后立即转过身去看,本子上写了多人的出身和生辰。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拿着本子站在门口,跟还没来得及上楼的陈述之说:「我不是说了么,首要的是品性……」 「我知道,这都是按您的要求挑过的。」 「挑过了还有这么多?」陈岁寒一副怀疑的模样,「你这都是从哪弄来的?」 陈述之也不知道是从哪弄来的,只能说:「我朋友帮着找的。」 「上次来咱家的那个朋友?」 「对,就是他。」陈述之没忍住,多说了两句,「你那秀才的事,也是他帮忙催的。」 陈岁寒听到这里,神情忽然严肃起来,认真道:「没记错的话,咱们住的房子也是你这个朋友找的吧?」 「是,怎么了?」 「儿子,你一定要小心。这人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何要帮你做事?他必有所图。」陈岁寒斩钉截铁地说。 对这番言论,陈述之颇为无奈:「您别想那么多,我们只是要好而已。」 「这哪是寻常的要好?其中定有异样。」陈岁寒自言自语道,「别到时候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陈述之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 在未央宫里坐了一会儿,陈述之就觉得如坐针毡。没有梁焕在身边,一个人呆在这里实在是别扭。 看着一道道菜摆上桌,他抓来门口的小太监问:「陛下去哪了?」 小太监恭敬道:「陛下让您先等等,等不及了就先吃。」 陈述之可不敢先吃,他靠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了会儿傍晚天空中浓重的云,终于听见了进屋的脚步声。 梁焕大步走进屋里,卢隐在他身后捧了个碗。他把碗放在桌上,陈述之起身时瞥了一眼,看见一碗面上飘着几个菜叶。 梁焕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把他送到椅子上,递给他一双筷子。 见他不吃,陈述之自己自然也不肯吃,逼得梁焕没办法,只得把刚才卢隐端的那个碗放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说:「你先尝尝这个。」 陈述之低头看看那碗面,卖相就不是很好。他勉强吃了两口,油放得也太多了,盐几乎就没放,而且面都坨了…… 「怎么样,好吃吗?」 陈述之眼神闪躲,迟疑着:「嗯,那个……」 「照实说。」 陈述之只得轻声道:「嗯,还、还吃得下……」 闻言,梁焕垂下眼眸,安静地坐到一边去。 陈述之没弄懂他为何要给自己吃这个难吃的面,随口就问:「谁做的?该不是卢隐吧。」 梁焕抬头扫他一眼,随即看向一旁,淡淡道:「我做的。」 这话把陈述之吓了一跳,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每次你给我做饭,我吃的时候……都很高兴,就想着什么时候也给你做一次。明日不是你的生辰嘛,我就想做一碗长寿面。我也没下过厨,这应该是第一次吧,也只能这样了……」 听了这话,陈述之立刻起身,低着头道:「庖厨之事微贱,让陛下做这样事情,是臣的罪过。」 梁焕皱了皱眉,随即又笑开,「君子远庖厨,那是因为不忍杀生。我给你做的是素的,不妨碍。」 这话陈述之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只觉得梁焕给他做饭让他很不安。 梁焕大概也猜到他在想什么,走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肩,瘪着嘴道:「就不许我伺候你一次?我还想要寻常人家过日子的情趣呢。你看重尊卑,那是大节上的,一口一个『罪过』,我都不敢跟你说话了。」 沉默一会儿,陈述之微微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以后小事就不和您请罪了。」 梁焕满意地放开他,把桌上那碗面拿走,若无其事道:「不好吃就别吃了,吃菜吧,菜不是我做的。」 陈述之连忙把那个碗拿回来,坐下认真地动筷子。就算再难吃,这也得吃下去。 不过被他一说,好像也没那么难吃了。 吃完一碗,他觉得还是得夸两句:「您第一次做,赶得上我第十次了。」 「这样啊,」梁焕眉眼间满是笑意,挑了挑眉,「既然你夸了,那我以后自然还要做,做好多,全拿给你吃。」 陈述之故意不上他的当:「您就是失手打翻了盐罐子,我也吃得下。」 听了这话,梁焕十分满足,忽然凑过去在他嘴上咬了一口,「那可不行,不止你吃,我还要从你口中吃呢。」 每次主动和他调笑,陈述之觉得都会被他反将一军。他脸上泛了红,别过头去,想到他刚才说的话,问了一句:「明日是我生辰,为何今日吃面?」 梁焕往他碗里夹了一块排骨,「明日你还不得回家过,我就趁今日呗。」 听闻这个理由,陈述之不免有些心酸,他思忖一会儿,小心道:「明日……您要是有空,也可以来我家。我就说是朋友为我庆生。」 他其实也害怕梁焕来他家。一是在父亲面前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二是怕万一他和父亲有什么矛盾,自己不知道帮哪边。但他也觉得,这样一直遮掩下去也不是办法。 梁焕眸光一亮,「我去合适吗?」 「您帮了我爹那么多,他还不好意思呢,定然是欢迎的。我不是非让您去,我是说如果您有空又想去的话……」 第114页 「我确实有空又想去。」梁焕边说边盯着他看。 作者有话要说:  陈岁寒:为什么要给我找老婆,不应该先给我儿子找一个吗?? 第63章 赏赐 二人又吃了一会儿,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梁焕放下筷子道:「对了,还有一个事。过几天你陪我去趟晋州,我娘要做寿。」 陈述之一愣,反应了一会儿,不解道:「我……也要去?」 半晌没有回答,他抬头,看见梁焕正瞪着他,冰冷眸光里藏着些许失落。 他这才发现说错话了,在梁焕眼里,他家里的事,自己去是天经地义吧。他连忙找补:「是哦,我该去的,我跟您去。」 说完半天,梁焕也没有说话,仍旧冷冷地看着他。他觉得还是得解释一下,有些慌乱道:「我是觉得……对我来说您就是全部,但对您来说,您还有后妃,这种事原本轮不到我……」 听了这话,梁焕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双肩,盯了他半晌,又垂下目光,一字一句道:「到现在还要说这样的话,你是想让我把后妃都赶出宫,你才满意是么?」 陈述之顿时心下一沉,虽然刚刚答应了他小事不请罪,可他觉得这不是小事。于是他起身跪到他脚下,低着头道:「是臣失言,臣并无此意。只是自觉身份低微,陪您去这样事情不合礼数。」 望着他这副恭敬又可怜的样子,梁焕忽然想起前些天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跪着,小心地跟自己讲着条件。他不禁心里一阵翻搅,缓缓拉起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双手间揉搓着。 「行离,我也想给你可以名正言顺在我身边的身份,但这样会毁了你的前程。我们就只能像现在这样,可能一直都是这样了,只要你知道我心里就你一个就好。你陪我去也不是以什么名义,你就扮个侍从,陪我回一趟家,见见我爹娘,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他越说越说不下去,好像亏欠了他什么似的。 「好了好了,都怪我,快起来吃饭吧。」 这话音带着些讨好的意味,陈述之并没把这件事想得很明白,可一听见这声音,心里的阴霾便被吹散了。 他坐回去,梁焕却没有回去坐着,而是另拿把椅子坐在他身边,抢他的筷子往他嘴里餵吃的,轻巧地转了话题:「寿礼我还没准备,不知道送什么,你给我想想?」 陈述之咬下他送到嘴边的肉,偏着头想了片刻,「我也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需要什么……」 「他们什么都不缺,」梁焕把他的头扭过来,捧着他的脸揉来揉去,「我就是想尽个心意。」 陈述之浅笑着,被他揉得话都说不清:「我想了,那便不是您的心意了。」 他也只是随便一说,然而梁焕却把身子靠过去,咬着他的耳垂,在他耳边吐着:「你分得很清楚嘛。」 这话一出,陈述之怕又说了什么会惹到他,连忙应下:「我回去想想,改日与您商量。」 被他贴了一会儿,陈述之根本禁不住他吐出的热气,现在时候尚早,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起一些什么反应。刚好也吃完了,他便要去一旁洗手,顺便推开了粘在自己身上的人。 擦手时,他忽然发现旁边矮几上放了个盒子,十分眼熟。 「这盒子里是什么?好像在哪见过。」 梁焕正在喝汤,头也不抬地说:「以后这里就是你家,想看什么自己拿。」 他闻言动作一滞,这话听上去好像没什么不对,可他觉得有些狂妄,不是自己该受的。 然而他还是拿起盒子打开,尽管烛火微弱,还是认出了里面那条髮带。 深蓝色印花的髮带…… 梁焕这时也看到他拆了什么东西,过来解释道:「上次看见,就顺便让人拿回来了。」 陈述之拿着那个盒子,在手上握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哪里,不由得轻轻地开口:「那个……这个东西,反正您也没用,可不可以……送给我?」 梁焕愣了愣,随即渐渐明白过来,便微微勾唇,转身扑到他怀里,紧紧将他拥住,侧着头亲吻他的脖子,含混不清地说:「给你,都给你,我的东西你想要什么都拿走,最好连我也一起拿走。」 陈述之手上还拿着东西,这个姿势难受,逐渐挣脱开来。不想梁焕俯下身仰起头,望着他嬉笑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像史书里的昏君?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把江山社稷都给他。」 这话弄得陈述之浑身一个战慄,他匆忙把盒子放回去,犹豫半晌,淡淡道:「我要那些东西来做什么。」 「哦?那你要什么?」梁焕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我要……」 陈述之想说要他。 可他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只能是他要自己,自己只能要他的一点温存,而不能要他。 他很想把这个问题跳过去,然而看看眼前,梁焕仍满脸期许地望着他。 于是他皱着眉思索良久,终于红着脸憋出一句:「……要陛下赐雨露。」 他以为梁焕会大声笑话自己,没想到他只是带着盈盈笑意贴近,埋下头轻轻吻他。 「赏赐倒是可以,但你回报我什么?」 听着他玩味的话音,陈述之整个脸涨得通红,嗫嚅道:「陛下赏赐雨露,我、我报以……沃土。」 第115页 梁焕笑得吻不下去了,索性俯身将他整个抱在怀里,凑到他耳边说:「既然如此,那我便来开垦你这沃土。」 * 五月二日,刑部判决京郊工厂爆炸案,其中工部主事贾宣渎职致人伤亡,但念其供认不讳、诚心悔改,仅判革职遣返。 贾宣一走出刑部大牢,就去了素隐堂。几人听闻判决,早早便等在那里。 众人正在道别,忽然见到陈述之从阁楼下来,手里拿着几张写了字的纸。他把那些纸递给贾宣,「临别也不知该送点什么,写了篇文章送送你。」 许恭在一旁起闹:「既然是送别,我们都送过了,该你送了!读出来嘛。」 陈述之没理他,许恭便一把抢过那些纸开始读。 开头只是一篇寻常的送别赋,不过是文采出众了些。可听到后面,众人便都有些惊讶。 陈述之勉励贾宣不要伤心,让他先回家等着,欧阳党迟早会被消灭。到那时候,贾宣就一定会被起復,而且会获得比现在更高的名声和地位。 如果欧阳党消失、贾宣起復,那名声和地位的确会比现在好。但是这些事,他陈述之是怎么知道的? 「好,写得好!」 梁焕大步走进屋里,抬手免了众人行礼,走过来拍拍贾宣的肩道:「朕也是这样想的。你先回去,随便做些什么都好。你年轻等得起,等到朕能自己做主的一日,定不会忘了你。」 贾宣连忙跪下谢恩,几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便一起送他到内城门口,依依道别各奔东西。 空气闷热,天空中堆了几团浓重的云,像是憋了一场雨,不知何时会降下。 陈述之在门口站着等梁焕。原本约定的是去未央宫找他,没想到贾宣出了事,他们直接就在素隐堂见着了。 二人一起往陈述之在郊外的家里走去,梁焕注意到他情绪低落,走这一路,便想方设法地安慰了他一路: 「有些坎坷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也动了他们的人,扯平了。咱们说好慢慢来的。」 「贾宣会出事是因为他在明处,你们几个都藏得好,他们再要做什么,也找不到人了。」 「等今年殿试考完,我就再补几个进来。咱们也要后继有人。」 「你都二十五了,我今年的生辰还没到,你比我大五岁了,也不等等我……」 他苦着脸说到最后一句,陈述之终于绷不住笑了。 笑了一会儿,他发现梁焕一直在盯着他看。 「笑起来好看。」梁焕冲着他痴痴地说。 陈述之早就习惯了他的轻浮言语,随口道:「笑才好看?」 梁焕挑了挑眉,凑近他耳边,「怎样都好看,晚上躺着红着脸的样子最好看。」 「……昨夜还不够么。」陈述之不知道为何他说什么话都能扯歪。 「你这样诱人,够不了。」他伸出舌尖,轻轻拨弄那丰满的耳垂,低低道,「以后朕日日幸你。」 陈述之被他说得打了个哆嗦,「陛下还是保重身子……」 见家里没锁门,陈述之便直接走进屋里,道了句:「爹,我回来了。」 「回来了?我还没做饭,你自己……」 看到他身后那个人,陈岁寒神情一滞。 陈述之连忙解释道:「我带朋友回来吃饭,今日是我生辰嘛。」 「大伯您好。」梁焕也笑着打招唿。 陈岁寒狐疑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高挑俊朗的人,背着手走开,「饭没做,要吃自己做去吧。」 听到这话,陈述之颇为尴尬地对梁焕道:「您到我房间等等吧,我去做饭。」 「我跟你一起做。」梁焕从后头抓着他的双肩,趴在他背上。 陈述之被他这个样子弄得很不好意思,又怕让那两个人看到,只能带着他往厨房走。 厨房里,梁焕自知做饭不行,主动给陈述之打下手。本来他要做饭这事就让陈述之很不安,现在他又要给自己打下手,就更别扭了。可他知道这时候不能跟他较劲,只能面上答应下来,实际上自己做完大部分事情。 他看见菜篮里放着好多肉,便知道是陈岁寒为自己的生辰特意买的。他家向来俭朴,生辰这天也只是加几个荤菜。他想起昨天梁焕那番「君子远庖厨」的言论,没敢让他碰肉。 梁焕的水平打下手都不够,他切的菜有大有小,洗的菜残留着土渣,害得陈述之全都要重新弄一遍。他自己倒是玩得很开心,趁陈述之不注意又给他做了碗长寿面。 饭桌上,陈述之先吃了那碗卖相比昨天好了不少的面,味道也比昨天的好了多少。他想夸几句,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话。 本来担心梁焕和那两人在一起尴尬,没想到他们聊得倒挺好。梁焕很会哄老人开心,又讨小姑娘喜欢。陈岁寒拿出一副长辈的架势,对他谆谆教诲。而陈娴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们聊得酣畅,陈述之就低头吃肉。吃着吃着,陈岁寒忽然叫他:「儿子,你先回去。娴儿,你也是,到屋里待着去。」 陈述之皱了皱眉,饭还没吃完呢。虽然迷茫,但他还是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肉,拉着陈娴上楼。 他们一走,陈岁寒就凑到梁焕身边,神神秘秘地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和两个孩子马上就要搬走了,离开京城。」 第116页 梁焕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为什么要带我见父母?咱俩不是刚在一起没几天吗? 梁焕:咱俩从我第一次跟你表白就在一起了!一年多了哎~分过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嗯? 第64章 伦常 「前几日联繫上了孩子娘,她在察多国里发达了,让我们三个投奔她去呢。」 梁焕皱着眉,莫名其妙地问:「这是何意?为何要去察多?这事行离知道吗?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陈岁寒绘声绘色地说:「他当然知道,怕你不高兴才不肯告诉你的。别看他现在在这边做官,那也是最微贱的官员;到了那边,他娘会给他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梁焕冷哼一声,「他打算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就走了。你看你对我们家颇多照顾,我们也很感激,就是不知该如何回报你。你若想要我们偿还,趁现在先赶紧说了……」 梁焕站在楼梯口,向上喊道:「陈述之你给我下来!」 房间里的陈述之吓了一跳,梁焕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还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情,连忙出门下楼。陈娴就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梁焕见他来了,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你爹说你们家要一起搬去察多,你不给我解释一下?」 陈述之也是一愣,迷茫地望了望那边二人。 陈岁寒自顾自说着:「没几日便走了,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 「去察多享荣华富贵?这个理由想煳弄我么?」梁焕自嘲地笑了笑,话音云淡风轻,「还是说,你只是需要一个理由离开?」 陈述之不大听得懂他说什么,然而心里还是莫名一酸。 「爹,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搬去察多、荣华富贵的,你们说什么了?」 陈岁寒摇头道:「不要装了,尽快偿还人家吧。」 梁焕缓步站到他面前,眼神里藏着复杂的情绪,「你又要离开了,是么?这一次,我还拦得住你么?」 被他的话音感染,陈述之闭了闭眼,低下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没有要离开,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 听着这话,梁焕逐渐冷静下来。他没有道理要离开,是自己太害怕了,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想到最坏的结果。 他转身问陈岁寒:「大伯,您为什么总是问我要他怎么偿还?」 他这样一说,陈述之也反应过来,沉思半晌,道:「爹,你编出什么我们要离开,就是为了逼问他,要我怎么报答他?」 「对!」陈岁寒冷哼着,高声道,「你帮了我们家那么多,到底图什么?我们向来清贫,没什么可给你。你有何要求,最好今日就提出来,我们不想欠你的!」 陈述之觉得这个老头子一定是疯了。有人为他做事还不好,为何非要逼问意图?还编了这么个无聊的谎言。可梁焕为何连这都信?因为自己以前总想从他身边逃离? 「爹,你要问事情,直接问就是了,扯个谎做什么?」陈娴也在一旁不满。 听完陈岁寒的质问,梁焕低下头轻笑,「好,大伯,想知道我图什么是吧,我告诉您。」 这话给陈述之听见,他慌张地过去拉着他的手臂,第一反应就是说出低低的:「不要……」 梁焕转过身来,摸了摸他的脸颊,用力一笑道:「行离,你别怕。反正早晚要说的,就一次讲清楚吧。能怎么样,我们怕他么?」 他是商量的语气,但陈述之知道到了这个地步,他并不想和自己商量,也没什么好商量的。 梁焕到陈岁寒那边,自己找把椅子坐下,仍旧保持着方才的笑容,「大伯,您先坐,我慢慢跟您解释。」 见陈岁寒坐下,梁焕也没想好「慢慢解释」是怎么解释,一开口就全都解释完了:「我为你们做事,确实有所图,我要你儿子。」 陈岁寒还在愣怔间,「要他什么?要他怎样?」 「我要他。」 浓云承不下水滴的重量,一场细雨悄然落下。 陈岁寒将这三个字咀嚼了好几遍,终于尝出了味道。 梁焕缓缓道来:「你也知道我家里有些背景,你们是他的家人,你们有难处我理当照管。我不用你回报什么,原本也是举手之劳。行离已经给我很多了。」 「荒唐!」陈岁寒蓦地起身,双眉挑起,怒气喷薄,「我家还没穷到饿死,我儿子不做这种腌臜事情!」 梁焕闻言轻哼一声,「你做得了你儿子的主么?」 陈述之在后面听得很不是滋味,感觉梁焕像在故意挑衅他一样。陈岁寒吃软不吃硬,这样跟他急只会让他愈发愤怒。 「我是他老子!我怎么做不了他的主?」陈岁寒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迈到陈述之面前,命令道:「儿子,你跟他说,咱不做这样事情!爹还养得起你!」 陈述之只得深埋着头,不知如何回应。 「说啊!」 「……」 接着,梁焕听见清脆的一声。转身去看时,陈述之捂着脸颊,整个人倒在木制的楼梯上。 「你能耐了是吧?做了官了,有身份了,连你爹的话都敢违抗了?!」 陈娴快步走过来,用不满的眼神瞪着陈岁寒,嗔道:「爹,你怎么动手啊?」 这一巴掌虽然狠厉,但陈岁寒本来也没多大力气,陈述之并没觉得很疼。他不禁想到被邓直打的那一下,那种身量的人打出来才叫疼。 第117页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很委屈。 不过是心里放了一个人,为何那么多人都看不惯? 陈岁寒再抬手要打时,手臂却被梁焕接住,那力道压迫他的皮肉,疼得他面容扭曲。 「不许对他动手。」梁焕一点点松开手上的力气,话音冰冷。 陈岁寒刚把手缩回来,又要抬脚去踹,自然也被梁焕扔了回去。 梁焕死死盯着他的双眼,「我说了,不许对他动手。」 「好,如今我教训他都教训不得了!老头子不中用了……」陈岁寒重重地甩了下手臂,颤抖着手指指着他们二人,「你们的事我管不了,那就让他赶紧娶亲,给我生个孙子,然后就滚出我家!」 听到这话,梁焕看了一眼在楼梯上蜷成一团的陈述之,他便低低地说:「我不娶亲。」 陈岁寒浑身都在颤抖,他上前半步,对着梁焕吼道:「你光顾着给我找老婆,怎么不给他找一个?陈家唯一的血脉被你拐了去,你倒是帮着他娶妻生子啊!」 在陈岁寒的观念里,男人之间的事只是一时玩乐,并不耽误双方原本的婚姻。这个人既然要玩弄自己儿子,那就应该为他解决亲事。 陈述之沉默了许久,这会儿终于开口:「他安排过,我没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 陈述之又半晌没说话。 「说啊,为什么不答应?!」 焦躁和着愤怒在陈岁寒心中升起,他负手在屋里踱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陈述之面前,用手指指着他,咬着牙道:「你说说你,明明前程大好,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又不是过不下去了,你到底图什么?自己的声名也不要了,陈家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 屋里的窗户都开着,雨点渐密。五月初,窗户缝里漏进一缕风,竟如冬日般凛冽。 陈述之痛苦地闭上双眼,手伸出去,自然而然就抓住了身旁梁焕的手。在难过时,不由自主地就会想向信任的人求助。 梁焕透过他冰凉的手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他轻轻回握,然后上前两步,坚决道:「大伯,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这事你阻止不了,我只是来告知你一声。不管你同意与否,陈行离是我的人,一辈子都是我的,不会娶妻生子。你要传宗接代,我也给你娶老婆了,你自己再生一个就是了。」 陈岁寒没听出来他的重点是传宗接代的事,而是怒吼道:「你还要祸害他一辈子?就是卖身,也没有一辈子不许人娶亲的……」 梁焕盯着他的眼睛里似要冒出火来,他不想再吵下去,过去拉起浑身无力的陈述之,带着他往门口走,「今晚你跟我回去。」 走到门口,他才发现外面的雨帘已然稠密,便道:「等一下,我让卢隐找辆车来。」 二人挤在门口,陈述之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您回去吧,我还是在家住吧。」 「你疯了吗?」梁焕皱着眉道,「你一个人留在这,他会打死你的!」 「他打我原也是应该……」 梁焕听见这话就烦,他扶着陈述之的肩,「怎么就应该了?为父当慈,你又没做错什么,他凭什么打你?」 说完,他又放下手,别过头道:「我不答应,无论他是你什么人,任何人都不许对你动手。」 陈述之莫名心中轻颤,没再跟他争下去,随他上了车。 第二天下午,陈述之仍选择回家,却只看到陈娴一个人趴在桌上。 「娴儿,爹去哪了?」 陈娴懒懒道:「抱着壶酒出去了,谁知道去哪。」 他正疑惑间,偶然一抬头时,却通过窗子见到狗熊几个人从窗前走过。 他连忙出门问他们去哪,狗熊道:「听说镇卫塔上有个人想不开要轻生,我们过去看看。」 听到这话,陈述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去和陈娴说了一声,便同他们一起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陈娴:我觉得我可以找个上门女婿>< 第65章 逆子 陈岁寒一边灌酒一边扶着栏杆爬上镇卫塔的顶层,又从生了锈的窗户翻到外面,站在窗外的一小块地方,再往前一步就能摔下去。 他仍在不停地往口中倒酒,酒气辛辣,刺激得他朝天大喊:「我儿不孝啊……」 塔下聚了几个人,他也听不清下面的人在说什么,只是原地呆了一会儿,便听见身后有响动。转头去看,楼梯口站着几个刚爬上来的人,正要往他这里来。 陈岁寒立即拿手指着他们,大喊道:「不许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 那几人只得原地站住,有大胆的沖他说:「老伯,您有什么想不开的,下来同我们说说,可别拿自己性命玩笑啊!」 陈岁寒扔掉酒壶,仰天长嘆:「我儿不孝啊……」 嘆完了,他发现那边的人都在等着他的下文,便继续说:「我儿自轻自贱,出卖色相,还不肯娶亲,让我家绝后……」 他正说着,便有一人艰难地挤出来,转身朝着大家说:「我是他儿子,各位先往下走走吧,让我单独跟他说。」 正主一出来,众人的矛头便对准了他。 「小伙子有胳膊有腿的,年轻力壮,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做这种事?」 「无后最是不孝,你这儿子该给老子赔罪……」 陈述之忍着被这些话激起的情绪,让他们后退,回到下一层去。 第118页 天色渐暗,窗边只有陈岁寒那清癯的背影,遮挡一片星光。 陈述之怕到他身边会被一脚踹下去,就仍然在窗户里面,面对着窗外那人跪了下去。 陈岁寒扫他一眼,冷冷道:「你现在就去和那个人说,你要留在家里娶妻生子,不跟他做那龌龊事情。」 陈述之低着头,没有反应。 「你要是不去,你爹我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 陈岁寒做了半天要跳下去的模样,吓坏了塔下围观的人,陈述之却仍旧没有反应。 他气鼓鼓隔着窗户指着陈述之,骂道:「狂悖逆子!若你爹今日因你而死,你就是弒父之罪!我养了你那么多年,你一直谨记圣人教诲,从不敢忤逆父母。怎么来了京城、做了官,就变成了一个逆子?!」 陈述之握紧拳头,深吸了口气,「爹,您先回来。」 见陈岁寒半晌没动,他只得说下去:「倘若他一无所有,什么好处也无法给我,我仍愿意跟着他。所以,我没有出卖任何东西。」 「您还记得么,我娘离开家时您那么难过,难道是因为没了她您就无法抚养我和娴儿吗?还是因为您指望她再给您生几个孩子?」 「您因为什么,我就因为什么。」 陈岁寒又羞又怒,高声道:「人家也一样对你么?!那种纨绔子弟,还能有真心实意?满脑子都是龌龊想法罢了!」 陈述之渐渐冷静下来,垂着头低低道:「若说龌龊,有一个晚上我去了他家里,他不肯,因为那时我只是想偿还他而已。」 「我们去雍州领兵出征,他为了讨我欢心,豁出命去往怀远打……」 见对面之人冷眼瞪着他,陈述之缓缓道:「娴儿的命是他救的,单凭这点,他要什么我都给他。」 结果是这个结果,原因却毫无干系。 陈岁寒淡淡道:「我管不了你,可你有没有想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等你跟你爹一样容貌了,他还会不会这样对你?到那时候,你没有妻妾子女,你要怎么过?」 陈述之低着头说不出话来。他又喜又悲,喜的是父亲这样说就是松口了,悲的是他提出的问题也是自己所困惑的。 陈岁寒不再多说,从窗户翻回来,绕过他往楼梯走去。 第二天,梁焕便又跟着陈述之回了一次家。这次他给陈岁寒带了两幅书画作为礼物,还送来了他新婚的仪程。 陈岁寒见了他,只是问:「你们家那么大能耐,到底是什么背景?连身份都不肯告诉我们,让人怎么放心?」 梁焕支吾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陈述之只好帮他:「他出身显赫,不爱与人说。我是知道的。」 陈岁寒又问:「你管着他不许他娶亲,你自己成家了么?」 这个问题梁焕更不爱回答了,陈述之只能继续说:「他有家室的。」 陈岁寒听到这话就火了:「你有家室,为什么要来祸害他?哪边都要占着,哪边都不耽误?」 这次梁焕没跟他急,只是淡淡地说:「他想的话,我自然可以遣散家里的妻妾。」 陈述之听不得他说这种话,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却先听见陈岁寒不讲理:「我说不过你,反正这对他不公平!」 梁焕轻笑,「是我对不起他,我加倍对他好,还他就是了。」 他说到这儿,陈岁寒沉默良久,忽然道:「我还有个待嫁的女儿,你那么神通广大,能不能给她也找个好夫家?」 梁焕噗嗤一声笑出来,「好,这个好办。」 * 五月中旬是万寿节,在那之后,御史大夫张鑫田立即提出监察改革新法,审批过后,即时颁行。 新法增加了御史台的人数,扩大了监察范围,给了御史台更大的权力,也就对官员贪蠹有了更强的抑制。消除贪腐,是废止「苛民富官」的第一步。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改革只做了一小步,有大量能做还没做的事情仍然放在那里。至于能否循序渐进,那就不得而知了。 然而只这一小步,已经让欧阳党气愤不已。他们上疏驳斥新法,要求皇帝三思而行,奏疏却都被林烛晖打了回来。 想找皇帝算帐?不好意思,他不在。 朝堂上没人知道梁焕的行踪,即便知道他要去晋州,也很难找到他,因为他实在是不起眼。 一行人总共两辆马车,梁焕自己带了卢隐保障他的安全,又带了陈述之充当随从近身伺候。皇后吴镜一共就带了一个侍女一个太监。 就像普通人家回乡探亲一样,轻车简从,毫不引人注意。 他们到达晋州是在寿宴的前两天,吴氏夫妇在家门口迎接他们。梁焕一下车就扑进他们怀里,又是亲又是抱的。反而是他们亲生的女儿吴镜只是打了个招唿,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们进屋叙旧,陈述之就跟着下人们一起,把梁焕的行李都搬进屋子,便回到吴家给随从提供的屋子里。 以下人的身份来人家家里,便不好随便走动。想着梁焕那边有卢隐伺候就够了,陈述之便无事可做,打算早早睡觉了。 才要宽衣,房间的门却忽然开了个小缝,梁焕探头进来,轻轻叫他:「行离,你怎么也不来找我,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他又看了看这间房间,皱着眉嫌弃道:「这里也太简陋了,你过来跟我睡吧。」 第119页 陈述之慌忙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没人注意这边,便匆匆起身随他出去。 给梁焕住的屋子自然是吴家宅院里最上等的,陈述之随口道:「您一个人竟要配双人床,还有两个枕头。」 梁焕解释得也无心:「他们本来安排我姐跟我一起住的,她进来看到我在,就躲出去了。这样不是挺好,只有一个枕头的话,咱俩也太挤了。」 听到这话,陈述之脸颊一红,过去关严了门。 还没转过身来,他就被梁焕从后面抱住,听见他说:「我刚刚去见我爹娘了,也有几年没见了。跟他们聊了一会儿,记挂着你,就没一直腻着他们。」 陈述之笑了笑道:「您该多跟他们待会儿,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回去日子还长着。」 「那不行,」梁焕手在他身上乱摸,却故意做出深沉的模样,「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陈述之没理他,见天色也不早了,便收拾起来。奔波了一路,听梁焕嚷着要洗澡,他便管吴家的人要了个木桶倒上水。 梁焕由着陈述之帮他宽衣,不禁想起以前那些蠢蠢欲动又惴惴不安的心情。他抓住陈述之的手,放在嘴上亲了两口,玩味道:「这个桶够大,你也来洗。」 「不用了吧,我一会儿自己去……」陈述之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梁焕转过头,眼神迷离地望着他,「羞什么,我还没看过你么?」 见他红着脸低着头不说话,梁焕便上手去解他的衣带。 陈述之连忙握住他的手推开,「我自己来……」 说是一起洗,其实就是陈述之跪在桶里帮他洗。陈述之本不会做这种伺候人的事,刚上手时手忙脚乱,经常把衣带系串。他要跟卢隐学,梁焕也不让。 虽然他笨手笨脚的,但时间长了,梁焕还是觉得与那些太监相比,让他来更舒服一些。 以前他被陈述之碰一碰就会变得敏感,更何况现在他□□地给他擦身子。虽然是在水里泡着,但梁焕身上的反应一样不少。 很快洗澡就洗不下去了,梁焕把陈述之按在木桶壁上又啃又摸。陈述之暗自嘆息一声,就知道陪他沐浴会是这个后果。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多解释两句,陈述之这种被封建思想荼毒的人,以前对他爹是无条件服从的。但他爹让他甩了梁焕,他就没法听话,因为在他眼里梁焕是要排在他爹前面的。可是这一点梁焕不让他说,所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未来两章半都在村里,没有朝堂情节~ 第66章 乡野 一番进出后,看到流出的秽物,陈述之忽然明白了他到底在自己家浴桶里干了什么,才把水弄得那么浑浊。 梁焕也不介意水不干净,靠在桶壁上若无其事地等着他继续给自己擦身子。陈述之比他反应要慢,这时候才逐渐进入状态,却也不好问他要什么,只能自己忍着。 偶然一瞥,梁焕看到了他那别扭的样子,皱着眉问:「你又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 「没有……」陈述之移开目光。 梁焕随意地往下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还要我猜?」 「你这是喜欢我……」 梁焕一边嘀咕着,一边把他揽进怀里,上面还在亲吻,下面就开始不老实。 陈述之已无法对他的话作出回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水上蒸汽熏人,整个脸颊都变得通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洗澡水太热,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 「反应这么大……可爱极了。」梁焕温柔地舔舐着他的唇角。 洗澡水变得愈发浑浊,梁焕也不想洗了。他正要起身,却见陈述之先他一步迈出桶去,拿毛巾给二人擦干,又换了衣裳。 陈述之过去铺床,铺了一会儿手就被梁焕抓住,「别折腾了,弄那么整齐,躺进去又乱了。」 乡野间的夜晚十分安静,偶有几声雀啼蝉鸣。闭上眼,仿佛能听见微风的声音。 陈述之的身子经歷了方才的紧张,现在十分放松,好像一闭眼就能睡着一样。 然而梁焕却不让他睡,不停地拉着他说话。 「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爹娘的事?我爹祖上是开国功臣,他年轻时到处游歷,大平各州他都去过。我娘是叶廷枢的堂姐,她在军营里认识了给老叶将军做幕宾的我爹,后来他俩就回到这个吴家世代相传的宅邸隐居。」 这段听得陈述之昏昏欲睡,但见他兴致那么好,也不好去破坏,只能强打精神装作专注。 「我小时候就住这里,每天两个时辰读书,一个时辰练武,其它时间就和村里的孩子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漫山遍野地打滚。玩累了,晚上回家就能吃到我姐做的饭。我姐做饭不好吃,她只会做咸的,我就爱吃甜的,她说甜的吃多了牙会烂掉,从来不给我做。」 听到这些,陈述之逐渐好奇起来。他喜欢听他的过去,好像知道了这些事,就参与了那些遇见他之前的时光。 「后来有一日,爹娘突然说我不是他们亲生的,让我去找亲生父亲。那天我哭得几乎昏死过去,我姐心疼我,就跟过去照顾我。」 「再后来,爹娘突然说我姐要嫁给我,把我吓坏了。那时候才知道,我姐青梅竹马的大哥哥曾到我家求亲,爹娘嫌他出身商贾之家,就没同意。我姐怕嫁给别人,索性就嫁给我,还能一直照顾我……啊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第120页 陈述之无奈地望着他,话音温软:「以后我照顾您。」 被他这么一说,梁焕一脸满足,「刚离开爹娘的那段日子,我觉得孤单,就成天在抱岩阁里呆着,花了很久才适应没有他们的生活。所以现在,我就特别害怕重要的人离开我。」 陈述之笑了笑道:「那都是过去了,现在不是回来了嘛。」 梁焕突然一把把他捞进怀里,咬着他的耳垂,「你就不能顺着我说……」 陈述之只得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柔声道:「好,我一直在您身边,不会离开。」 他这样说梁焕就满意了,胡乱在他脸上吻着,抚弄着他的肌肤,手向下行去。 「最近几日,好像都不用歇的……」 第二天天气晴好,日头也不毒辣。陈述之先去预备下寿礼的事,就被梁焕带着爬了村后的山,听他讲他小时候在哪棵树上摘过果子。又去了村旁的园子,看他指哪块是他家的菜地。 走在田间时,田埂上坐着的一个老大爷认出了梁焕,沖他喊道:「阿亮都长这么大了啊!出落得真是精神!这么多年没回家看看……」 陈述之忍不住问:「阿亮是谁?」 梁焕笑道:「是我小名,这里的人都这么叫我。十岁之前我都以为自己大名就叫吴阿亮。」 见他那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梁焕狠狠瞪了他一眼。 傍晚回去的时候,梁焕心情很好,一只手抱着陈述之的一根手臂,另一只手推开院门。走进院子,他见到养母叶骁莲正在井边提水。 老太太满脸褶皱,穿的只是粗布衣裳,但从她的眉眼之间,能略略瞥见年轻时的英气。 还没等梁焕说要过去帮忙,她便先问:「阿亮,这是谁呀?」 梁焕连忙放开抓着他的手,把陈述之往前推了推,他却半天都不肯开口。梁焕没办法,只得自己介绍道:「他叫陈述之,是随我来的……是我的随从。」 叶骁莲打量了几眼陈述之,笑着跟梁焕说:「你如今可真是享福了,连随从都长得这么标緻。」 梁焕还想再说些什么,陈述之却就怕他再说什么,转身扯了扯他的衣角,想让他赶紧走。 叶骁莲抬眼时,正好看见陈述之转头,她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疑惑道:「这个髮带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陈述之突然心中一沉。 要到那髮带之后,他觉得收了礼物不好一直放着,要拿出来用才是珍重对方的心意,于是便把这条髮带和自己常用的放到一起。 出门时随手拿了一条,也没注意到就是这条。谁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认识? 想到这里,陈述之忽然觉得,好像是自己故意选了这条髮带,故意要给她看一样。 陈述之只能原地站着任她打量自己头上的髮带。叶骁莲看了半天,终于转向梁焕道:「这不是我给你做的吗?怎么在他头上?」 「嗯……那个……是我送他的。」梁焕不好意思地说。 「我给你做的髮带,你送给一个随从?」她的声音里倒没什么愤怒,只是充满疑惑。 梁焕拉着她往前走,「娘,我们去屋里说……」 看着他俩进屋,陈述之的心跳得飞快。他知道梁焕肯定会实话实说,却不知道这样做会带来怎样的反应。 夏季的白天格外地长,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天空却敞亮如同白日。 陈述之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就只有等在屋门口。梁焕出来的时候,跟他说了句:「爹娘让你晚饭后去找他们。」 说完,他顿了顿,又加一句:「别担心,没事,就是见见你。」 晚饭他没吃多少,想着人家让自己饭后去,那就应该快吃完的时候就在门口等着,才是对人家的尊重。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早就让门口的侍从通报过,却迟迟没叫自己进去。一直等陈述之站得脚酸腿麻,才被允许进入屋里。 这是一间会客用的正厅,布置得庄严肃穆。陈述之第一次见到梁焕的养父吴叙,看上去比他妻子年纪还要小一些,身上却有股狷狂之气。 陈述之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他们儿子的随从,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所以还是行了长揖之礼。 「陈述之是吧?」吴叙的话音十分严肃。 「是。」 等了许久,叶骁莲才缓缓开口:「你们的事阿亮也跟我说了,他虽不是我们生的,到底我们养了他十年。如今他亲爹娘不在了,他的事,我们还是得管一管的。」 只是听她这口气,陈述之便有种不好的预感。 接着,她的话音变得诚恳起来:「我们没有怪你的意思,阿亮那孩子我们也了解,十有八九是他先勾的你。但我们要劝你几句,你跟着他没有好处,还是早些远离的好。当然了,你图他什么,我们也可以商量;你伺候了他那么久,他也该回报你。」 陈述之愣在当下,他不是没有设想过糟糕的后果,可当那些字句真的听在耳朵里时,心中还是翻搅起来。 脑子不太好使,他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图他的东西,你们给不了。」 「说说看。」 「我图他这个人。」 静默半晌,叶骁莲轻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就更该听我们劝了。他如今身份不同了,你在他身边,毁的不仅是你自己的名声。他受你迷惑,不近后妃,没有子嗣。你为他好,也不该缠着他。」 第121页 「迷惑」「缠着」这些字句在陈述之的脑海中击打,将他打得晕眩。他艰难地吐出:「我从没有误过他……」 「过去没有,日后又如何保准?只要他还身陷其中,就是危险。而且,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旁人就什么都不说么?」 凌厉的话音贯耳,陈述之咬着唇,一字一句道:「不要劝我了,我不会听。」 她再次嘆了口气,「你不听,我们也没有办法。该说的都说了,你好自为之吧。」 * 村里很多人家会在房子上修一个平台,收了玉米就可以放上去晒。吴家是宅邸,没有这种东西,但邻家平台的台阶修在外头,房子里又没人,陈述之就一个人爬到上面去。 夏日里没得晒,平台上就堆着一堆木柴。他靠在柴堆上,抬头望天。 五月二十日,月轮近满。他看了好一会儿星星,神思才逐渐收敛到应该想的事情上。 他当然不会因为叶骁莲几句话就考虑离开,事实上他并不很在意那些话,早在半年前邓直就已经和他说过一遍了。 而且他觉得那些理由只是吴氏夫妇随便找来的藉口。梁焕十岁就离开了他们,都这么多年了,他们怎么管得着他的内帷之事,又如何能隔空操控他的家国天下? 他在意的是吴氏夫妇对自己的态度。他们对梁焕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如果他们不喜欢自己,不支持这事,那他必定会受到影响。 他会怀疑吗?他会动摇吗? 陈述之不敢再想下去,他弯曲着双腿,把头埋进了臂弯。 作者有话要说:  浴桶:我#%*@……还我清白!! 猜猜这俩人为啥要拆他们? 第67章 茂才 空气暖融融的,其中混着淡淡的木头香。闭眼细听,能听见远处的蝉鸣和近处笼子里的鸡叫。 听了一会儿,听见了脚步声。 「可算找着你了,你怎么在这儿?以为你丢了,吓死我了……」 陈述之迷茫地抬头,对上樑焕一双关切的眼眸。 他自然而然地起身,朝他低了低头。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谨小慎微的臣子,他觉得自己在梁焕的宠溺中泡得无法无天,见到他也很少行大礼了。 不过要是在这种地方行大礼,确实也挺尴尬。 梁焕上前两步,摸了摸他的脸颊,问:「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陈述之只得压下那许多情绪,勉强作出平静的样子,「看星星。」 听到这个回答,梁焕不禁笑了笑,拉着他坐在方才的地方,「那我与你一起看好了。」 「我从来没好好看过星星,一点也不懂。你给我指指吧,北斗七星是哪个?」梁焕颇有兴致。 陈述之实在没有力气陪他看星星,只含煳地说了句:「我也不知道。」 梁焕转头看见他那个憔悴的样子,皱了皱眉,伸手抚摸着他的背,嗔道:「又是谁欺负我的小心肝儿了?」 「没什么。」陈述之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的黑暗,喃喃道,「一点小事,不拉着您一起不高兴了,我还受得住。」 梁焕听见这话顿时就火了,强硬地把他的身子转过来,「什么叫拉着我一起不高兴?你的事不允许我分担吗?」 陈述之本来就情绪低落,被他这样一说都快哭了。明明是不想让他跟着难过才不说的,怎么还错了呢? 见他许久没有答话,梁焕便觉得自己过分了,抓着他的手冷静一会儿,扭过身道:「没事,不想说就不说了。」 「他们不太喜欢我。」 陈述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他说「不说了」之后才说得出口。 梁焕一听又急了:「怎么回事?他们跟你说什么了?对你做什么了吗?」 陈述之轻轻摇头,「没有,就是……不太喜欢我。」 「为什么?」 「不知道。」 梁焕托着腮思索一会儿,忽然道:「估计是因为我姐。」 陈述之一愣,这个理由……好像还说得通。 「都怪我,我在他们面前把你说得太好了,他们肯定知道我有多在乎你了,他们不知道我姐为什么要嫁我,估计是替我姐觉得委屈……」 陈述之一点也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在柴火堆前蜷缩成一团,把头埋了下去。 梁焕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凑过去捧着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他们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我们过两天就走了,他们又管不到我们。」 「可是……」他垂下眼睫,「那是您的父母,自然有关系的。」 薄云散开,月色把平台照得明亮。梁焕将他整个拥进怀里,想了一会儿道:「他们对我再重要,那也是从前嘛。长大了离开家,最重要的人自然就换掉了。我总不能跟他们过一辈子吧?」 他这安慰的话不仅没起到效果,反而让陈述之更难受了。 最重要的人不是父母,那还能是谁?难道还能是自己么? 也许现在他真的这样想,可陈述之忽然想到陈岁寒说过的话,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年老色衰了,他还会继续这样想吗? 现在的情深义重,都是因为年轻贪图新鲜。他没有办法给自己一个能与他并肩而立的身份,他所有的承诺都只存在于唇舌之间。 所以,只要他厌弃了,立刻就能转身离去,不会有任何顾虑。 第122页 如果真是以色侍人那还好说,毕竟也不是非要指着他吃饭。可自己不只是侍奉他那么简单,现在已经把自己给陷进去了,还在越滑越深。 真到了那一天,会怎么样?自己会发疯吗?会寻死吗?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陈述之脑海中盘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也许是刚才梁焕提到了他姐,也许是他说了个「最重要的人」。 他情不自禁地靠进面前的怀抱里,感受着他的唿吸和体温,感受着被他紧紧包围的感觉。 如果有一天,这些都要失去,他不再属于自己…… 不,他不会属于自己。过去,现在,未来的每一天,自己都不应该去想这种事。 梁焕抱了他许久,想低头吻他,却没法把他的头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他只得用了力,才看见陈述之的眼睫上沾了晶莹的水珠,反射着清亮的月光。 他一下子就慌了,伸手去抹他的眼睛,手足无措地说:「多大点事啊,他们怎么想你有什么关系?我不在意不就行了吗?你还非逼我去跟他们吵一架?……」 陈述之重新抱紧他,待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刚才他那话不回復不太好,便轻声道:「您什么也不用为我做,我没事。」 梁焕从后面抚摸他的头颈,手一直顺着他的背滑下来,瘪着嘴道:「不许胡思乱想,原本就没事的。」 没等陈述之反应,他又低低地加了一句:「就算我身边所有人都不喜欢你,那也不影响我喜欢你。」 这话让陈述之听了很舒服,他靠在他胸前,闭上眼听他的心跳声。 当夜,梁焕难得地安分。他觉得陈述之刚才那么难过,这么快就下手似乎不太好。他又怕去抱他会给自己点火,干脆碰都不敢碰。两人就在澄澈的月光下,一人一床被子睡了一夜。 * 今天是做寿的正日子,梁焕早早起来,出去帮着迎客。陈述之坐在门口看着,来贺寿的亲朋基本都认得梁焕,他跟谁都能说上两句。 他越看越没劲,干脆躲去厨房,泡了一盆子的黄豆。 中午算是正经的寿宴,院子里摆了几张桌子,还搭了个小戏台,唱着《五女拜寿》之类的曲目。众人一边吃饭,一边轮流献上寿礼,送了一圈,只有梁焕一个没有动静。 有人问他怎么不送贺礼,他便指了指戏台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可送,送一段戏吧。」 众人正好奇着,便见台上这一出唱完了,忽然上来个穿红戴绿的小生。他先是一段武戏,然后开始正经唱词。 他唱的这一段很长。先是从吴氏、叶氏的先祖讲起,把祖宗十八代的功绩都讴歌一遍。接着,又开始唱叶骁莲年轻时在军中的事迹,继而转到中年后隐居乡野的德行。最后仍是一段祝寿的话,用词工巧别致,语句气势磅礴。 一段唱下来,众人纷纷拍手叫好。其实大多数人就是瞎起闹,那些字句在精緻的同时必然显得晦涩,这里能听懂的基本也就吴氏夫妇两个人,有些典故梁焕也不大见过。 虽然这段戏是给叶骁莲祝寿,但显然吴叙听完比她更激动。他抓着梁焕问:「这是你写的?几年不见,你长进不少啊!」 被他这么一说,梁焕讪笑道:「不是,找别人写的。我就是个送礼的,借花献佛。」 于是吴叙便自然而然地问:「谁写的?这样的才情,我得见一见。」 梁焕只能假装没听到,没想到吴叙穷追不捨,抬高了话音道:「阿亮,听见我说话没有?问你刚才那戏文是谁写的。」 梁焕见躲不过去,只能如实交待。 吴叙听后愣了愣,到底是跟他说:「一会儿再让他过来一趟吧,我再跟他说几句。」 「您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梁焕皱着眉道。 想到陈述之昨天那个样子,梁焕是真不敢再让他见那两个人。这要给他整出什么事来,受苦的不还是自己吗? 吴叙淡淡扫了他一眼,「跟你说不着,让他过来。」 梁焕没办法了,犹豫片刻,又道:「那您不许欺负他。」 「我会欺负他?再说了,我欺负他,倒成我没理了?」吴叙说完,便转头同一旁的人聊天去了。 梁焕仔细想想,这话还真没法反驳。他是长辈,他欺负陈述之天经地义;如果说他欺负不着,那不就是把陈述之当外人么? 吃过午饭,来贺寿的客人散了不少,喧闹的院里一下子变得冷清。梁焕回到屋里,见陈述之正睡着。 梁均不忍心叫他,坐在一边等他睡醒了,才一脸抱怨地说:「行离,我爹又要见你。」 听见这话,陈述之被吓得清醒不少,揉了揉迷迷煳煳的眼睛,「又要见啊?」 「你不想去的话就别去了,怕你又受他们的气。」 「要是不去,该让人说我目无尊长了。我在你们家是客人,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吧?」 梁焕听见这话不高兴了,狠狠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你能不能不气我?」 陈述之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自己又说了他不爱听的话,正要低头认错,却听他柔声道:「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 盛夏的下午最是难捱,走路只敢贴着屋檐。这次吴氏夫妇没让陈述之在门口罚站,直接就让他进来了。 他们俩还是以昨天的姿态坐在座上,令陈述之惊讶的是,吴镜居然也在屋里,在旁边的矮榻上端庄地坐着。 第123页 这次开口的是吴叙,他虽然身材矮小,声音却十分浑厚:「陈述之,今天那个戏文是你写的?」 「是。」 他还奇怪这两人怎么今天又想起自己了,原来是因为那个戏。 「你是读书人?」 「是。」 「有功名吗?」 「有。」 吴叙忽然拍了一下桌子,瞪着陈述之道:「有你这么回话的吗?阿亮问你话的时候,你也问一句回一个字?」 说得少才显得恭敬吧?陈述之又不能反驳他,只得顺从着:「您想听什么,我给您背书都行。」 吴叙听出来他话里的愤怒,却没有气回去,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他挑了挑眉道:「你好好说明白了,给我们讲讲你是什么人。」 陈述之一怔,听他的意思,好像是对自己读书方面的事感兴趣? 他话音平淡地介绍着:「我是雍州人,家里世代耕读,无权无势,清贫得很。我自幼读圣贤书,崇景四年中进士,现在在朝为官。您还想知道什么吗?」 「雍州哪里?」 「平凉府怀远县。现在已经陷落了。」 「在朝为官,多大的官?」 「六品主事。」 「崇景四年的进士,一年多就六品了?」 「我们那年都高。」 吴叙回忆了一下这两年对朝堂之事的听闻,讶异地问:「你不会是翰林吧?」 「是。」陈述之没想出来再说点什么才能避免回答一个字。 吴叙勐地又拍了一下桌子,从椅子上窜起来,指着陈述之骂道:「你一个清白门第,翰林出身,明明前途大好,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陈述之一愣,也不知怎么解释,话在嘴边迴转了几次,一字一句道:「于此我磊落坦荡,没做过亏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他爸妈不喜欢我,他也不喜欢我怎么办?就算他现在喜欢我,可是父母不支持的感情是不会长久的…… 梁焕:救命啊这可怎么哄啊! 第68章 尊卑 一直没说话的叶骁莲拍了拍吴叙的肩膀让他坐下,说话时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昨天不知道你是这样身份,我们多有轻慢。既然你也是读书人,那我们就把话摊开来说。」 陈述之发现自己猜对了,昨天那些话果然都是唬人的。 「阿亮和我们亲厚,我们也不想伤他的心。他看重你,想让你来我们家,我们都是愿意的。但家有家规,我们这个家,是要分上下尊卑的。」 陈述之迷茫地抬起头。 说到这里,叶骁莲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吴镜,叫她:「镜子,你过来。」 吴镜今天的神色有些别扭,到了中间,她又遵从母亲的指示坐在了下头第一排的位子上。 「阿亮应该也和你说了,镜子是我们俩的亲闺女,从小同他一起长大。他们的婚事是先帝做的主,三媒六聘迎过去的。后来阿亮又纳了几个妃妾,家里的事都是镜子一个人在管着。」 陈述之听着她说这些事,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觉得有些荒唐,有些可笑,同时一阵阵地头晕目眩。 他攥紧拳头握住情绪,缓缓道:「我自知卑贱,从不敢逾越。况且我也不贪图这些。」 「你卑贱?」叶骁莲轻哼一声,「阿亮可是跟我们说,他只认你呢。」 陈述之感到喉头哽住,说话变得艰难:「那您就和我说不着了……我一直恪守本分,但我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叶骁莲摇摇头,嘆道:「他成婚七年,一直没有子嗣。你书读得多,该是明事理的。什么时候该劝,什么时候该避,自己要会拿捏尺度。你在朝为官,应该学着点这些。总没有上头胡来,你就由着,甚至帮着的道理。」 「你将来是要有大作为的,不可被这样小事牵绊了。凡事都有个度,掉进去出不来,最终害的还是自己。就算我不管你,镜子不管你,你以为你能一直活在今天吗?你给自己留好退路了吗?」 陈述之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吐出来,如此反覆几次。他很想找些话来反驳她,可他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她说的是对的,就应该是她说的那样,她给出的是最合乎情理的建议。 其实这些事他也不是不清楚。只是在白真那两日以为不会有以后,就疯了一样地扑上去,再也没出来过。即便时移世易,那份心思仍然如同当时。 不是不明是非,只是固执地赖在里面不出来,多贪一刻是一刻。 该醒醒了。最好的日子是有期限的,现在既然去掉了期限,那就必须也去掉一部分的好。 陈述之的脸色很难看,却仍旧抬起头,努力挤了个笑出来,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了,我尽力。」 回到房间,他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梁焕挪到他旁边去,疑惑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搬回去住吧。」他的话没什么语气。 梁焕皱了皱眉,「这是怎么了?我爹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他要走,手上却被梁焕拽得动不了。梁焕把他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为什么要搬走?」 陈述之垂着眼睫道:「心里有些乱,想一个人待两天。」 听了这话,梁焕发现自己竟想不出一个拦着他的理由,只能慢慢松手,到底是放他去了。 第124页 陈述之拿着东西回到下人的房子里去,把东西往床头一放,整个人瘫倒。 阴面的房间没有日光直射,又没有开窗,整间屋子冷得很。他不得不盖上被子,才能驱赶通身的寒意。 他整夜都没怎么睡,下一天的清晨起得也很早。 空气中露水的味道还没消失,他收拾好自己,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拿出泡好的黄豆,按照记忆中的方法,做了一碗甜豆花。 泡都泡了,不做太浪费了。 他四下打量无人,便轻手轻脚地把盖碗放在梁焕房间门口的台子上。 做完这些,他就站得远远的,偷偷窥探那碗豆花何时被拿走。 等了一会儿,房间的门打开,走出来的却不是梁焕。他探头过去,看了半天终于辨识出吴镜那清淡的面容。 陈述之愣在当下,她去他的房间做什么? 不,不是她去他的房间,而是她整夜都在他的房间。 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一直窜上头顶。 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不寻常的。昨天她娘把话说成那样,估计已经料到了自己会搬走,所以顺理成章地安排了吴镜来住。 所以他们昨天晚上…… 陈述之想到他们来的第一天晚上,也是在那个房间,梁焕把自己按在木桶壁上的模样。他把自己替换成吴镜,顿时一阵反胃。 他扶着墙壁干呕,竭力想把那幅图像从脑海中排出去,却越排越根深蒂固。 这样才是正确的,不是么?从一切道理来看,吴镜从梁焕的屋里走出来,都没有任何错处。 他承认也接受这一点,但想到那个画面时,会想要呕吐。 陈述之一口早饭都没吃,就坐上了回程的车。一共只有两辆车,他和梁焕一起来的,自然也只能坐他的那辆回去。没走多久他就开始晕车,却缩在车厢的角落,躲梁焕躲得远远的。 梁焕心疼他,伸手过去拍他的背,他的身体却异常敏感,一被碰到就立即躲闪,还吓得差点跳起来。 不敢动手了,梁焕就想安慰他两句,又想问问他怎么回事。犹豫半天,最后却只说出一句:「豆花很好吃,谢谢你。」 这句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陈述之脸色苍白,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自己不呕吐了。 回到京城之后,想找梁焕算帐的人纷纷开始上疏。他很有耐心,一本一本地批覆,一句一句地骂回去。在他眼里,这次的改革本就十分保守,如果这样他们也要抗议,那自己这个位置坐得也太窝囊了。 崇景六年六月的会试,梁焕点了邓直做主考。邓直虽然也是翰林出身,但在兵部呆了这么多年,读书考试那一套早就忘光了。他只能找了几个懂行的人当他的下属,其中也包括陈述之。 一开始邓直的确对这个下属是没什么好印象,但时间久了发现其实他还算能干,文章也写得好。再加上樑焕不跟他记仇,他就不跟陈述之记仇,大家还都其乐融融。 陈述之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成为了所有考官中最勤劳的一个。他每天阅卷到半夜,回家睡个觉第二天早上再来,基本没去过别的地方,连西关商队离开京城时也没抽出时间去道别。 这样一来二去的,梁焕掰着手指算一算,一个多月没见他了。 会试阅卷结束后几日,梁焕却一直没等到他。他心痒难耐,干脆跑到六部办公的地方去堵他。 陈述之见了他,吓得不敢停留,迅速随他远离了那个地方。那里人来人往的,要是让人知道梁焕专门过来等他,京城里估计又要兴一波流言。 梁焕带他到未央宫,一进门便将他按在门上亲吻,在他耳边念着:「一个多月都不来,你要想死我么……」 陈述之对他的亲近感到很不舒服,不由自主地就要去推开他。 梁焕一愣,以往他就算是不想,也不会如此生硬地动手。一个多月没见,这是怎么了? 他只得暂且放手,带他进到里屋。梁焕正盘算着该说点什么,却忽然听见他没有语气地说了一句:「今天是十五日,您该去瑞坤宫陪皇后娘娘。」 梁焕皱着眉抬起头,「好不容易见你一次,你这就要赶我走?」 「不敢赶您,只是不想坏了规矩。」他低着头回答。 梁焕盯着他看上半晌,「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也没少同你一起过十五日,没见你这样。」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这话是这么用的吗?梁焕觉得不对,想反驳两句,却突然意识过来,陈述之分明就是想赶他走。再怎么吵下去,他的态度也不会变。 他忍住和他吵架的冲动,「好,我听你的,但是……」 「我明晚来找您。」陈述之连忙接上。 见到梁焕点头,他匆忙行礼告辞。留下樑焕在屋里发愣,他这是怎么了? 他到底还是去了瑞坤宫,吴镜如往常一样给他做了咸味的点心,他心里有气,就在她面前发了一通脾气。 吴镜也不怨怪他,而是问:「怎么了?御史的事又吵起来了?」 「不是。」 「那是什么?陈述之让你来找我?」 梁焕抬头望着她,她怎么知道? 吴镜浅浅一笑,柔声道:「你不要跟他置气,他有他的难处。你也别总是来找我了,林贵妃天天念叨你,你既然看重她爹,就不要把她晾在宫里。还有其他几个……你都该去认认。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子嗣的事了。」 第125页 梁焕听到这话就急了,他勐然站起来,扬声道:「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 吴镜带着那笑容嘆了口气,「这是我该说的话,我说过了,随你听不听。你快回去吧,你在这里,弄得跟我抢了人家的一样。」 「反正他已经走了。」梁焕是耷拉着脸出的瑞坤宫。 第二天,陈述之说的是晚上去,而梁焕从下午就开始等他。一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才出现在门口。 这次梁焕十分克制,没跟几辈子没见过肉一样扑上去,而是彬彬有礼地迎他进来。 没想到他进来第一件事就是跪在他脚边给他行礼。梁焕愣了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他拉他起来,扶他到旁边坐着,小心地问:「吃饭了吗?」 见他点头,梁焕又把桌上的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道:「那再吃点点心和果子吧。」 陈述之不禁一笑,「陛下今天这么沉得住气。」 听见这话,梁焕有瞬间的窘迫,很快又咧嘴笑开,恢復素日里那轻佻模样。他起身面对着他,一本正经地问:「今天是十六日了,我可以碰你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开车是不可能的=w= 吴镜:爹娘现在为我操碎了心,当初为什么要赶走我的青梅竹马qaq 第69章 距离 陈述之看见他那样子就想笑,却又不大敢笑。他站起来,想要伸手去抱他,靠近他的动作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了。 最后他只是尴尬地站在那里,「陛下想把我怎么样,向来是不问的。」 得了许可,梁焕干脆利落地把他抱到榻上,自己也在他身边趴下。 正是暑气最重的时节,偏偏屋里放了一大缸冰块,可以让两人放肆地挤在一起。 有一阵没碰过,光是待在他身边,就已经让梁焕兴奋得脸红。他矜持不下去了,露出本来面目,一边俯身啃咬着他的嘴唇,一边忙乱地去解他的衣带。 此时,躺在他身下的陈述之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自己的身体不但没有被唤起,反而觉得非常别扭。他的口水黏黏腻腻的,很噁心。衣裳被他扯掉,□□地暴露在他面前,很羞耻。 他不知道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但他知道不能将它表现出来。他绷紧身子,配合他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尽力忍着。 梁焕非常着急,没做太多准备就打算开始。身下的人从头到脚都僵着,他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就在他开始享受的时候,陈述之却立即感到一阵强烈的痛苦涌上心头。这一刻,他眼前忽然再次浮现了幻想中梁焕和吴镜在一起的画面。 他排斥他的靠近,心里的痛苦逐渐浮现在眼神上,他觉得就算再忍下去也会被他发现,索性用嘶哑的话音说着:「……不要……停一下……」 感知到他的神情和话语,梁焕一下子就慌了。他匆忙停了动作,在他身边躺下,一只手臂搭在他身上,抚摸着他的肩膀,担忧地问:「你怎么了?行离,是不舒服吗?」 陈述之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身上拿下来,望着他汗湿的髮鬓和因□□而涨红的脸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我太急了吗?弄疼你了?还是隔了太久,一下子受不了?行离,你跟我说……」 陈述之渐渐低下头去。 这怎么说?真实的理由太过悖逆狂妄,他自己想来都羞愧,更不敢说。 梁焕等了好久他也没反应,只得强忍下那股躁动,把他的衣裳盖回他身上,无奈道:「我不碰你就是了。就是好久没见你,太想你了。你起来陪陪我,我不动手,总行了吧?」 陈述之十分乖顺地陪了他一晚上,看看书聊聊天吃吃东西,他虽然努力装出开心的样子,但身上那股子别扭劲根本掩藏不去。 夜里,二人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却离得远远的。陈述之干脆背过身去,不自觉地蜷缩成一团。 自那之后,陈述之就不由自主地开始躲避。不仅是不去未央宫,他每天离开六部就立刻回家,绝不在路上停留;素隐堂的聚会上,他就一言不发地缩在角落。连江霁都看出他有问题,问他,他也不肯说。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躲,应该以适当的频率主动去找他,却不知道找他之后要怎么办。他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反应,总不能就这么干陪着他吧。 而梁焕在一个人呆了几天之后觉得不能这样下去,越不见,不就越生疏了么?哪怕他不大愿意,也得把他弄到身边来。哪怕什么都不做,每天能看看都好。 于是陈述之时不时就被叫到未央宫,一夜夜地陪他读书写字,帮他看奏摺,给他做饭,伺候他沐浴更衣,晚上就远远地睡在他身边。 陈述之自己倒觉得没什么,但他看得出来,梁焕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狼看到肉,却连舔一口都不敢。 终于有一日,他趁梁焕看书看得认真,到门口找了未央宫的大太监,悄悄说:「明天你们别来寻我了,就说我身子不舒服,没法伺候陛下。」 见对方为难地看着自己,他只得又问:「陛下晚上不翻妃嫔的牌子吗?」 那太监答道:「从来不会。」 「那你明天去问问。」 「怎么平白想起……」 陈述之连忙解释:「我没法伺候,总不能让陛下一个人吧,那不就得别人来。」 第126页 那太监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您是哪不舒服啊?要是陛下问起来……」 陈述之扫他一眼道:「身子不舒服,懂么?」 * 夜色漆黑,一个太监抱着个托盘走进未央宫。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陛下从来不翻牌子,只是偶尔去趟皇后或者林贵妃那里。要不是提前看了看,他都回忆不起来后宫里有哪几位妃嫔。 他端着托盘在梁焕面前躬身,笑着道:「陛下今日可要去哪位娘娘那里?」 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回復,他疑惑地抬头,却对上了梁焕阴冷的目光。 「为何给朕看这种东西?」这话音如同目光般冰凉。 他的笑容有些僵,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是陈主事说他没法伺候您,让奴才给您翻牌子。」 「什么?」 那太监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但从语气也能听出来,陛下生气了。 「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你这么听他的话?」 太监只能跪下认错。 沉默许久,梁焕嘆了口气,淡淡道:「你让卢隐去把他找来。」 还没等他反应,梁焕又改了主意:「算了,让卢隐去备车,朕去他家找他。」 门口的卢隐愣了愣,陛下要半夜出宫去找陈述之,这情境怎么这么眼熟? * 梁焕这一路都不得安生,一边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一边在车厢里拳打脚踢。 他很生气,有些沮丧,甚至有些……害怕。 车停在陈述之家门口,他下了车,抬头看见二楼书房的窗户亮着灯,便愈发紧张了。 夏季的夜晚最是聒噪,田野间有虫子在吵闹。鼻子里是宫中没有的泥土味,这气味将他带回到崇景四年十二月三十日,他第一次住在这房子里的那一天。 千万感慨消散在唇舌之间,他被一股莫名的勇气驱使,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陈岁寒,他在门口上上下下把梁焕打量了好久,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侧身放他进来,说了句「他在上面书房」,便回卧室去了。 桌上点着一盏微弱的灯火,陈述之正看书看得入迷,根本没注意到家里有人敲门,只有当自己房间的门被推开时,他才转过头去。 他愣愣地望着门口的人,不是给他翻牌子了么,他怎么会来这? 梁焕关上门,转过身把他抓进怀里。 自然而然就这样做了,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趟是来找他吵架的。 他把陈述之放在自己面前,双手按着他的肩,瞪着他道:「你又要干什么?我哪里慢待了你就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试探我。」 陈述之闭了闭眼,半晌才轻轻开口:「我没有试探您,我不能伺候陛下,是该旁人来的。」 梁焕攥紧拳头,「为什么不能?」 「身子不舒服。」 「是么?哪里不舒服?」梁焕的话音里含着怒气,一直把他推到旁边的床榻上,将他整个人按下去,开始扒他的衣裳。 「我倒要看看,你身子是哪里不舒服?」 身下之人不敢反抗,他气得一直把他扒了个精光。 发泄完怒气,他才反应过来,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这样想着,他便望向陈述之的面容,却看见他眉头攒成一团,双眼紧闭,眼角闪着泪光。 这泪水将他一下子吓蒙了,他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想了想自己刚才的样子,有那么可怕吗? 梁焕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用衣裳盖住他的身子,俯下身去亲吻他的眼角。 陈述之忍受了一会儿他的吻,到底躲开了他,扶着床边一点点坐起来,垂着眼睫整理自己的衣裳。 烛光幽微下,清秀的眉目竟显得有些可怜。 梁焕望着他的动作,自己也逐渐冷静下来。他长唿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陈述之的后背,歉疚道:「是我不好。到底是什么事,你别让我猜谜了,我猜不到,你告诉我好不好?」 陈述之整理好衣裳,抹了一把眼睛,都没有起身,便直接跪在他身边。 他没想到梁焕会直接来问他,所以也没提前想好怎么回答。斟酌良久,才缓缓开口:「我说这话,知道您一定会生气……」 「陛下,我愿意陪在您身边,但我不能害了您。歷来君王专宠都是祸事,您有名正言顺的后宫妃嫔,她们比我更应该侍奉您,而且还要靠她们生育子嗣。我这么说并非想躲着,您偶尔见我就是了……」 「这话是我爹娘跟你说的么?」 「是。」 「他们还管不着这事。」 「但我也是这么想的。」 梁焕的手指抠着他的床单,指节在微微地颤抖。 他的第一反应是反驳,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反驳。 他知道陈述之那性子,认了一套规矩便抓着不放。他当然想天天把他抓到身边陪着,但这违反陈述之的规矩。不说他,就算自己看到有另一个君王天天和同一个人待在一起,那也是会劝的。 他想告诉他,即便见不到他,自己也不会去见什么其他人,只会把那些时间用来思念他。 可说这个又有什么用?这又反驳不了他的规矩。 他很快便明白过来,在这件事上,自己吵不赢他。 梁焕慢慢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起来,我不生气。就这么办吧。」 第127页 陈述之有些讶异,没想到他会立即答应。他乖顺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他身边去,低着头道:「那陛下挑个日子,我每月的那天去找您。」 「每月?」 梁焕死死盯着他,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 陈述之听出了他的情绪,沉默一会儿,话音里藏着畏惧:「那……每旬,行么?」 听到这话,梁焕暗自嘆了口气,这种事若要讨价还价起来,也太伤感情了。反正自己从六月初到七月中都没见过他,也没觉得相思成疾,应该还受得住吧。 他握着陈述之的手说:「好,每逢九的日子来找我吧,晚上我在未央宫等你。」 今天是七月二十八日,能贪一天是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会很快澄清的! 第70章 号令 每月二十九日是素隐堂例行聚会的日子,六月陈述之去阅卷错过了,这次便有很多话要说。他先和江霁聊了一会儿去晋州见吴氏夫妇的事,只说自己是个随从,江霁也没多问。 许恭从一进门就是那副「我有事说但要卖个关子」的模样,陈述之很给他面子,先上来说了一堆炼铁和研制兵器的事,又谈了谈今年的会试和御史台的改革。 江霁听得都快睡着了,许恭终于站出来,给大家看了一封信。 信是贾宣写的,他在开头先痛骂了自己一顿,说以前做事太鲁莽,拖累了大家。现在他打算改过自新,觉得大家在京城看不到南方的事,于是把自己的家乡江州整个走了一遍,搜集了不少民生民情,都给寄了过来。 接着,许恭拿出一个小箱子放在大家面前。江霁把它打开,发现里面堆着一摞写满了字的本子。 「我看了几本,你们也挑着看看吧,没准有什么有用的。贾子贤平常看上去呆头呆脑的,没想到还挺能干……」许恭懒懒地说。 陈述之非常谦让地请他们先挑,见他们一人拿了几本,他便把箱子盖上,自己全抱了过来。 许恭看他这样就急了:「行离,你什么意思啊?人家寄给我的,怎么都让你抱走了?」 「你不是不看了么?」陈述之扫他一眼,沉声道,「我拿去看,若有重要的事,我单写一张出来。等我都看完,你再写回信。」 许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一箱东西,他打算全看了? 一个箱子不好往回拿,陈述之就把它放在兵部的桌子下,打算每天拿一本出来看。 看到晚饭时候,他才将将看完一本,在纸上写了半页概要。他不敢再拖下去,另揣上一本,赶去未央宫。 二人用过饭,卢隐便抱了一堆奏摺过来,放到梁焕面前。梁焕扫了一眼,又全推到了陈述之那边。 陈述之帮他看奏摺,就是自己拿来读一遍,去掉那些客套话,把有用的内容讲给他。 遇到疑难之事,梁焕也会让他发表意见。一开始他也是不肯说的,然后梁焕便软磨硬泡起来,最后说服他的是这么两句:「你以为你现在不说就不是佞臣了?既然我看重你,那除非你一直不说,不然你在哪说我都会向着你。」 确实不能一直不说,那说几次也没什么区别。被这话说服后,陈述之就开始极为谦逊地评论起他看到的奏疏。一旦发现他们出现分歧,陈述之就会立刻闭嘴,梁焕想跟他辩论他都不肯。 未央宫里不怕费油,到处都点着灯。陈述之读完一份奏摺,放在梁焕面前,道:「张鑫田御史的,废话挺多,您别看了,他就是上报御史台改革进度,说他拟好了章程。」 梁焕点点头,看都不看奏疏的内容,便提笔写下:「拿来朕看,另交吏部、刑部共审。」 对于梁焕的回覆,除非他主动说,不然陈述之从不偷看。他笑道:「近来上疏骂他的人少了。」 梁焕看见他笑,自己便也笑了,「想来是知道骂也没用,消停了。」 「不定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还怕他么?」梁焕挑了挑眉,语调颇为自信,「他的人都在明面上,已被赶走了那么多。等今年殿试之后,我还要去翰林院挑人。再等明年吏部考评,你们都要升迁的。御史台这里弄完了,我就让他们把税赋减下去……」 陈述之并不同意他的话,他觉得梁焕想得太过单纯。看上去虽没什么问题,可其中是否会有波折,谁也说不好。 看完奏摺已经很晚了,没想到梁焕又说要沐浴,陈述之便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挑这个日子,好让自己伺候他。 他虽然有些困了,但还是准备好要用的东西,给梁焕脱了衣裳,扶着他坐到木桶里。先是洗头,然后用澡巾给他擦身子,一套动作十分娴熟。 陈述之觉得他是真想洗澡,而不是藉故调戏自己,所以手上的力气便大了些。没想到在梁焕看来,这力气竟比温柔时还让他心痒。 刚开始他还忍着,可那一下下的动作让他心头的渴念逐渐攀升,一想到下次见到他又是十天之后,他就想得不行。 梁焕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在他的手掠过自己胸前时抓住那手腕,仰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陈述之觉得自己认识梁焕这么久,并没有对他特别了解,但对于他什么时候想睡自己,总是判断得非常准确。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脸颊被木桶里的蒸汽熏得发红,「您先洗完……」 第128页 忍一忍就好了,习惯了都一样,没那么痛苦的。 梁焕听到这话再憋不住,忽然从桶里站起来,拿毛巾随便擦了擦,就往他怀里扑去。 陈述之想像自己正躺在一片草地上,仰头望着蓝天白云,怀里抱着一只绵羊。这样想确实能够隔绝感受,痛苦不再被感觉到,却没有消失,而是钻进了他的眉梢眼角,反映在细微的抽动和颤抖中。 梁焕很在乎他的反应,去看他的表情时,却看到了这些微小的信号。 他便知道了,陈述之每一次都很痛苦,但他一直在忍着。上一次他没忍住,这次忍住了。 他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确实不想让他难受,而且他自己也没什么兴致了。 陈述之讶异地睁开眼,看到他躺在自己身边,便感到一阵歉疚。他觉得自己应该侍奉好他,而且也没有半途停下来的道理。 「我没事……那个,要不,我也可以……」 梁焕望着他那不安的眼神,淡淡道:「不用了,你歇着吧。」 他不理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答应了他的要求,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不是不满意,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抗拒,也许他自己都不能控制。 为什么会抗拒?他不会是,不喜欢自己了吧。 梁焕越想越可怕,却不敢开口问一句。 * 八月十七日,素隐堂这一次的聚会是许恭发起的。 监察御史严苇杭写了一封奏疏,不仅京城所有官员都看到了,而且很快,京城的百姓和外地的官员都知道了。 这是一封劝谏的奏疏,但读过的人都能看出来,劝谏只是藉口,严苇杭写这东西就是为了骂人。 他骂的人,是梁焕。 奏疏的一开始针对的是欧阳党的政策,他骂梁焕反对「苛民富官」,拒绝增加赋税,还有最近的监察改革,都是在走歪门邪道,是在动摇国本。 骂完这个,他又找出好多梁焕登基以来做过的乱七八糟的事。比如不顾百官劝谏去雍州打仗,差点把自己弄死;为了讨好国子监的学生,擅自增加他们的中试名额;高开延直言劝谏,却把他赶回家……总之就是一些没有关系的事情,来证明他一身毛病。 接下来,他又开始骂梁焕的私事。说他从小在民间长大,一天到晚往宫外跑,没点帝王威仪。然后他骂了两个人,白从来和陈述之。他说梁焕被这两个人的勾引,为了他们做出不理智的决定。白从来是梁焕明着帮过的,而带上陈述之,一是因为梁焕不顾高开延反对坚持要取中他,二是因为国子监那事归根结底是为了他。 骂完了,最后就是劝谏的部分。他劝梁焕把白从来陈述之这样的人都赶走,好好听欧阳清的话,支持他的主张,不要太有主意,不要擅自行动,安安静静地做个工具就好。 这封奏疏的行文极其混乱,东拉西扯提了很多件事,每件都在骂梁焕,却不知到底想骂他什么。但其文字铿锵有力,十分夺人眼球。 许恭沮丧地坐在位子上,明明是他发起的聚会,他却完全不想说话。 江霁只得先开口:「终于撕破脸了。欧阳党知道现在不是暗地勾心斗角的时候了,这东西一传开,他在全国各地的人都会浮出水面,在明面上对付我们。」 许恭喃喃道:「我就想知道,为什么让他写?」 「不是他写的。」江霁缓缓道来,「他当年也是探花,怎么会把文章写成这样。这东西应该是几个欧阳党七拼八凑的,他们挑了这个人来上疏,一是因为他是御史;二是因为他官品太低,折了也不可惜;三是因为他是崇景四年的进士,要阻止这两百多人都听我们的,就只能让他来与我们作对。」 旁边有人问:「这东西知情人知道是党争之祸,外人信了怎么办?」 「信了就信了呗,」许恭翻了个白眼,「不就是泼脏水么?哪天我不高兴了,也泼他欧阳清一身。」 说完他又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太好,忙冲着陈述之咧了咧嘴,「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陈述之愣愣地望着许恭,自己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没去深究,而是忽然站起来,拿出几张折起的纸,放到许恭面前,认真地说:「在心,这个你看看,改一改抄一遍,明日就上疏吧。」 「什么东西?」许恭拆开来看了看,眼中满是惊讶,「这事昨天才出来的,你今天就写完了?」 陈述之笑了笑道:「昨天下午知道这事,干脆就没回去,写了一晚上。」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绵羊~=w= 梁焕:我这就长毛。 第71章 逐南 许恭抬头看向他,面上果然有憔悴之色。但他没有答应下来,而是皱了皱眉,「你写的东西你上疏就是了,找我做什么。」 陈述之解释道:「人家骂的我,怎么能我去。再说了,要想反驳一个探花,当然得用一个状元。」 江霁听了这么久也没听明白,把那几张纸抢来看了看,原是一篇反驳严苇杭那封奏疏的文章。针对严苇杭提出的每件事一一反驳之后,又指责了他和他背后那些人的狂妄犯上。 文字很有特点,江霁一眼就能看出是陈述之写的,和他以往一样,全是生僻字和典故。不过谁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冠谁的名字。 第129页 「我要是上这么一道疏,所有人就都明白我站哪队了,欧阳清正愁无处下手……」许恭不情不愿地说。 「不愿意就算了。云开,你看……」 许恭见他转向别人,连忙拦住他,讪笑道:「我也没说不愿意嘛,关键时候还是得讲义气,我写就是了。我可以随便改,对吧?」 「那就麻烦你了,你随便改。」陈述之朝他施了一礼。 八月十八日,刑部主事许恭上疏驳斥严苇杭所言,同样留了底稿,四处传抄,又一次弄得满城皆知。 陈述之看到了这封奏疏,大体没什么改动。因为笔风有特点,兵部好几个人都来问他和这篇文章是什么关系。 但是许恭在结尾处加了一句话,让陈述之十分不解:「这个上疏的人实在太可恶了,对于这样的人我们一定要严加惩治,虽然不能杀他,但要重重判刑。」 这话放在文章里看并不是很起眼,但如果是单独加上去的,便会让人觉得这句话的重点是「不能杀他」。 不能杀他,为什么?陈述之回忆了一下许恭和严苇杭这两个人,依稀记得他们好像有什么私交? * 欧阳清让严苇杭写这封奏疏,更多是给自己人看的,像是一份宣战的号令。所以许恭的奏疏一出,这件事就算完结了,双方撕破脸就是结局,没必要拿到朝堂上讨论。 除了一件事:严苇杭怎么办。 八月十九日,朝堂上有人站出来建议梁焕杀了严苇杭,然后跟着出来一大片人附议,其中也包括一些欧阳清的人。欧阳清自己象徵性地为他说了几句好话,但在对方压倒性的攻势下,也没坚持。 面对这种局面,梁焕让刑部先拿了严苇杭,慢慢审问。 本来杀个七品御史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封奏疏关系到皇帝的尊严,又有那么多人盯着,如何处置这个人就成为一个面子的问题。 下朝后,梁焕把林烛晖和白从来留下,分别叫他们进来,问他们该如何处置严苇杭。 林烛晖认为,杀人这件事会激化朝堂上的矛盾,造成彻底的对立,所以不能杀。 白从来认为,按理说不能杀劝谏的言官,但这个人根本不是在劝谏而是在骂人,照这么说又该杀,所以不知道了。 晚上,梁焕又把相同的问题抛给了陈述之。 陈述之放下手中的奏摺,垂着眸子道:「您要是问臣的意见,此人以劝谏之名冒犯陛下天威,砍头都是轻的。」 梁焕失笑,「你能不能先别管这个,想想杀或不杀有何损益?」 陈述之十分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杀他自然是为了立威,不杀是为了宽仁。」 「哪个好?」 陈述之答不上来。 「唉,」梁焕支着额头髮愁,「多小一件事,竟被难住了。」 陈述之看着他那个为难的样子,自己心里也焦急,静默片刻,忽然抛出个主意:「众人都盯着严御史的下场,是想看陛下对此事的态度。如果严御史是生是死与这件事无关,那他们就无从窥得了。陛下可以先拖一段时间……」 梁焕放下手上的活,看了他一会儿,把他看得发毛。 「您……在看什么?」 梁焕嘻嘻笑道:「刚才抬头的时候,突然觉得你很好看,就多看一会儿。」 陈述之脸一红,正要说他两句,便听见他回復自己先前的话:「他是生是死与这件事无关,这怎么办到?拖倒是拖得住,就怕拖了也没用。」 「嗯……只是个想法。比如说,给他安个什么其它的罪名,用那个罪杀了他。」 梁焕思索半晌,到底还是摇摇头,「哪里弄个能杀人的罪名去,真要有,他也不会认啊。」 听他这样说,陈述之就没再说下去。他只是突然冒出个想法,也没想得周全。 过了一会儿,梁焕把那一堆奏摺一推,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抱怨道:「不想看了,一堆破事。」 陈述之浅浅一笑,「不想看了,那想做什么?」 梁焕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受他的诱惑。既然不能吃进肚里,那嚼来嚼去也没什么意思。 他转身时随手摸到一本奏摺,便拿给陈述之,问:「你看过这个么?」 陈述之接过来瞧了瞧,是许恭那份奏疏的原件。他觉得梁焕肯定知道是自己写的,所以也不好开口去夸,专等着他来夸自己。 「你说这个许恭,平日里看着不三不四的,关键时候还真能派上用场。那么短的时间,居然能写出这种东西来……」 手里拿着奏摺的陈述之愣愣地望着他。 他居然真的以为那是许恭写的? 用了那么多以前和他说过的典故,写了那么多充满自己风格的句式,连兵部的同事都认出来是他写的,梁焕居然认不出来? 他宁肯相信许恭会为了他做这件事,也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做吗? 还是说,自己逼迫他去找别人,人的心就那么大,有的地方给了别人,留给自己的就少了? 虽然是自作自受,可还是难过。 「行离,你想什么呢?」梁焕诧异地看着他那副出神的样子。 陈述之匆忙一笑,把手里的奏摺放回去,「没什么,嗯,写得挺好的。」 那天晚上,梁焕一直在磨磨蹭蹭,弄到半夜才看完桌上的奏摺。二人躺在床上,他刚打算考虑要不要做点什么,陈述之就已经睡着了。 第130页 * 许恭从刑部一出来,就看见陈述之等在门口。 「真是稀客啊,你还会来找我?」 陈述之懒得跟他废话,严肃着面容,直接便问:「你可知道有个江州海宁府知县遇袭的案子?刑部在审了吗?」 许恭回忆道:「我有印象,是有人在审,不过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能不能想办法,跟他们说这个案子颇多疑难,让他们放你去江州取证?」陈述之沉声道。 许恭皱了皱眉,「人家该问我,我怎么知道颇多疑难?行离啊,你从哪看来的这个案子?」 「贾子贤的那箱东西里写的。」陈述之望着他缓缓道,「没证据的话,你能插进这个案子里,去趟江州么?」 许恭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不解道:「这个案子太小了,哪用得着派人过去?我可以试试,但我为何要管这个案子?为何要去江州?」 「江州海宁府沿江县,你应该知道是谁的家乡吧。」陈述之一字一句道,「你想不想救他?」 许恭一愣,沉思良久,点了点头。 他又忽然抬眸,「这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也有想帮的人。」陈述之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问好了告诉我一声,我去请假,与你一同过去。」 得到邓直的赏识之后,陈述之在兵部越来越没规矩了。他想请假,就直接去邓直面前,大言不惭地说:「我要生十几日的病,我的事情已分下去,跟您说一声。」 邓直抬眼瞥了瞥他,「你干什么去?」 「一个刑部的朋友去江州办案,我跟着过去。」 「你为何如此爱操心别人家的事。」邓直翻了个白眼,「行了你去吧,自己打好招唿。」 陈述之当然知道他说的「打好招唿」是指什么,他去了趟未央宫,却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拉着卢隐说:「我出趟远门,二十九日和九月九日不来了。」 他说完就走,根本没给卢隐提问的机会。 * 清晨,露水尚且浓重的时候,许恭带着远行的包袱推开家门,却看见李纯站在门口。 她小心地说:「许哥哥,我爹给你留了纸条。」 李纯从怀里摸出几张折起来的纸,伸出手递过来。 许恭皱了皱眉,还是接下,又问:「什么时候留的?你去看你爹了?」 李纯低着头,小声说:「十八日,我爹预感到会有祸事,就提前写给你了。」 「好,我要出门了,一会儿看。」许恭把那些纸收起来,便要走。 「等一下,」李纯忽然叫住他,后半句却犹豫了好久,「许哥哥,我想问问你,以后,你还会记得他吗?」 听到这话,许恭莫名觉得心酸。他回过身,朝李纯笑了笑,声音是难得一见的柔和:「不要说这种话,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李纯愣愣地望着他。 「好了,你快回家吧,别胡思乱想,等尘埃落定了再感慨不迟。」许恭原地站着,一副要看她回家的模样。 李纯点了点头,缓慢地走起来。 「你家不是在那边吗?」许恭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她垂着目光,轻嘆口气,「我现在在柴家。」 * 从京城南下的河流上,水波荡漾。 「这位公子,我记得你。」船夫一边摇着桨调整方向,一边回头望着坐在第一排的陈述之,「有一次你坐我船的时候,有几人来寻你,你就跟他们走了。这事得有一两年了,但你生得这样俊俏,我定然不会认错。」 陈述之一阵错愕,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是什么事,「你记得没错,是我。」 「那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啊?看那气势汹汹的模样,还以为你是逃犯呢!」船夫随口说道。 陈述之云淡风轻地回应:「本来想走,我朋友不让我走,就让人来寻我了。」 船夫啧啧嘆道:「你也太软了,不让你走你就不走了?要是我想走,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我!」 陈述之只是笑笑,没再说话。 坐在他旁边的许恭听了半天没听懂,凑上来问:「你本来要去哪啊?谁不让你走啊?」 陈述之笑着伸手过去,帮他把那堆纸展开,「多操心你自己的事吧,看你的信。」 许恭带着迷惑的眼神望了他一眼,到底还是低下头看信。 水上的清晨更为凉爽,小船摇摇晃晃,耳边是船桨拍打出的波浪声,鼻尖是水边清淡的腥气。陈述之阖上双眼,思绪翻涌。 闭目片刻,他听见了许恭折起信纸的声音。陈述之睁眼瞧了瞧他,随口问:「写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误会!! 第72章 法外 「也没什么……」 陈述之想起一些他俩的事,坐直了身子,认真问:「之前严浅溪给你的那份名单,是怎么拿到的?」 许恭手里捏着信纸,低着头道:「他去帮柴唯干活,一点点偷到的。」 「他又给你弄这东西,又上那种奏疏,他到底是哪边的?」 「他上那种奏疏,是因为他闺女在人家手里。」 说完,他又忽然抬头问陈述之:「你怎么知道我想救他?」 陈述之微微嘆气,「你的奏疏原是我写的,你改了什么,我自然知道。」 这事被人发现,许恭却没有丝毫窘迫,只是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说:「他也不容易,我只不过看他可怜,怜惜他罢了。」 第131页 陈述之「哦」了一声,表示信了他的鬼话。 想着许恭的事,他不知为何就想到了自己,禁不住问:「我的事你又是从哪打听的?」 许恭噗嗤一声笑出来,酸熘熘地说:「这还用打听?你俩天天在人眼前显摆,当我瞎么?」 陈述之愣了愣,有这么明显? 「这事你可切莫往外说,尤其不能告诉严浅溪这种人,若让那边的人知道,我会被他们折磨死的。」 许恭皱了皱眉,「我当然不会乱说,但是……严浅溪也不是心甘情愿给他们办事的,被人拿住了而已。」 陈述之轻笑一声,「这就开始帮他说话了?前几日还在上疏骂人家。」 「谁帮他说话了……」许恭嘟囔着别过头去。 从京城去往江州,需要往南行约一千里。一路上风景变幻,从江河壮阔逐渐变为清秀旖旎,农田里种的逐渐从小麦变为水稻,天气也愈发潮湿炎热。 然而陈述之发现,他不仅晕车,还晕船。出发几个时辰后,他就趴在船头上,时不时往水里吐上一口,再也没回去过。许恭发现他把饭全吐了出来,就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他一些,没想到他吃完仍旧吐得一干二净。 吐得久了,他整个人变得十分虚弱,坐在船头上望着青山绿水,就开始思考人生。他有种怅然若失的情思,还感到心底某处死死地打了结。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从小就只知道读书应试,现在走到了这条路的顶端,能在朝中任职,能做些实事,前途一片光明,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已足够好。 为什么要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也许离得远一些是好事,彼此都少投入一些,没那么多期待就没那么多失望,倘若哪天走不下去了,也能够从容地全身而退。 这便是最好的办法吧,可若非走投无路,谁又愿意出此下策呢。 从海宁府下船是中午,二人又改乘马车走了一下午,晚上才到达沿江县。沿江县城很小,却有大片的农田,然而这地方土壤贫瘠,农夫们终日劳作却收成可怜。又听说这里民风剽悍,常有打斗之事发生,因此,整个县城也不甚富庶。 他们把县城都转遍了才找到一家旅店。其实他们可以住在县衙,但想想这个案件,一个县令能在自己县衙里遇袭,那还是住外面比较放心。 他们二人要了一间房,许恭以为陈述之在船上七荤八素地吐了几天,会立刻躺下睡觉,没想到他自己都收拾好了,还看见陈述之在读书。 他挑了挑眉道:「行离,你看什么好东西呢?你们兵部是不是成日都在看兵法啊?」 陈述之没抬头,喃喃道:「贾子贤说他怀疑这事的始作俑者是沿江县的县丞,县丞为什么要害县令……」 「这还不简单,原来那个县丞,叫蒋为民的,现在不已经是沿江县令了么?」许恭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梳妆檯边上,「行离我用用你梳子啊,我忘带了。」 许恭拿起陈述之放在桌上的梳子,梳完头还多看了两眼,调笑道:「哟,你这梳子还挺别致,还挑个雕着梅花的,女人都没你过得精緻。」 陈述之总算抬了头,看了一眼那梳子,随口道:「不是我挑的,别人送的。」 「谁送东西会送梳子啊?」许恭用手指摩挲着那梅花,「你不会在外头有小情人了吧?」 陈述之懒得理他,伸手去拿那梳子,「你还给我。」 许恭举着梳子往后一躲,故作高深道:「行离,咱俩是不是得注意距离,你看咱们共处一室,容易让人误会……」 「许在心,」陈述之的脸色渐渐冷下来,「玩笑不是随便开的。」 许恭见他这个样子,吓得连忙把梳子放回去,「好好好,还给你就是了,我可不敢用。」 陈述之懒得跟他计较,仔细地把梳子收好,道:「把刑部给的案卷拿出来吧,我要看。」 二人第二天睡到将近正午,才去了沿江县衙。新任县令蒋为民见到刑部的公文,热情地招待了他们,主动给他们讲具体的案情。 七月的一个上午,沿江县令乔聪在县衙里会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名叫黄桐雨,是沿江城郊的一名农夫,他的儿子黄进才在今年沿江县的县试中名列前茅,后来却查出黄桐雨年轻时曾为优伶,尚未脱籍,所以取消了黄进才的名次。黄桐雨心急如焚,便来找县令求情。乔聪和他聊了很久,最终却说帮不上忙。 之后,乔聪独自一人在县衙吃了饭,到偏厅歪在躺椅上午休。一段时间后,县衙中的僕役们听见偏厅传来一声惨叫,赶到时看到乔聪捂着双眼,眼中在不断地流血。 后来经过医治,乔聪彻底瞎了。 案件审理时,黄桐雨自然就有了最大的嫌疑。但是他极力否认,又没有证人和证据,也不好贸然定罪。于是这桩案子就拖了下来,一直拖到了刑部。 蒋为民在讲这些事的时候,陈述之一直在观察他。这个人说话听起来很舒服,条理清晰,语调得宜,为什么贾宣会认为是他戳瞎了乔聪的眼睛? 听完了他的叙述,许恭道:「你把黄桐雨提来,我要审他。」 此时是正午时分,艷阳高照,县衙的厨房里飘来了饭香。陈述之便跟蒋为民说:「你先去吃饭吧。」 蒋为民不知道他怀疑自己,还以为他是真体贴,也就吩咐人去带黄桐雨,然后自己就不管了。 第132页 陈述之悄悄问许恭:「你会审案子?」 「在刑部才待了不到一年,日日只顾处理公文,哪里会审案……」许恭瞪了他一眼,「要不你问吧?」 「我也不会……」 两个差役把黄桐雨带到堂上,许恭干脆让他们全都出去。 黄桐雨是个干巴瘦的老头,他颤抖着身子在堂前跪下,没有说话,只是叩了个头。 陈述之问:「你哆嗦什么?」 他这样一说,黄桐雨抖得更厉害了,胆战心惊道:「刚才在外头,看、看到了厨子杀鸡……全是血……」 陈述之一愣,这也不像是装的。和杀鸡相比,戳人眼球肯定流血更厉害。他吓成这个样子,跑得出去? 他正思索着,忽然听见「啪」的一声,许恭玩了半天惊堂木,终于在桌上拍了一下。 黄桐雨直接吓得瘫坐在地上。 许恭让他讲了一遍事情经过,和蒋为民说的没有出入。黄桐雨说:「乔县尊离开后,我直接就从正门出了县衙,从没去过什么偏厅啊!」 州府已经对案件的细节勘察过了,陈述之知道,他们这两个外行再问也没什么意义。根据刑部的调查,现在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他做的,也没有证据证明不是他做的。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判决就说不好了。 陈述之问:「既说不是你,那会是谁?」 「肯定是蒋为民啊!」黄桐雨高声道。 陈述之盯着他看,一个平民百姓称唿县令全名,这可不常见。 「为什么是他?」 「他把乔县尊戳瞎了,他自己就当上县令了呗!全沿江人都知道他馋那个位置,而且他平日里就作恶多端……」 许恭接着问:「那他为什么挑这个时候,为什么找上你?」 「他知道我早年做过伶人后,就来我家百般胁迫,又是要银子又是要我闺女。我不肯给,他就把这事告诉了乔县尊。然后他来找我,说去找县尊求情可能有用……」 陈述之沉思一会儿,缓缓道:「黄大伯,若按现在的结果,你能否活下来,我不大说得好。我们来,是想给你说另一个法子:你招认是你做的,我们能保你性命,但可能会判你流放、徒刑之类的,你愿不愿意?」 黄桐雨想了很久才消化了他的话,小心地问:「会不会……牵连到我的儿女?」 「最大的牵连可能是名声不好听。」 「那行,」黄桐雨抬起头,又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认!」 「你认得字么?」 「认得一些。」 陈述之便沖他笑了笑,「具体要你认什么,过几日给你送到牢里。你记得,我们只是来审问了几句,并没说过别的。」 * 八月二十九日,下午,未央宫里,卢隐给梁焕送茶点时顺便说了一句:「陈主事说他今日不来了,还有下月九日也不来了。」 梁焕拿着茶杯的手一晃,「什么意思?」 「他说他出远门了。」卢隐答道。 「什么叫出远门了?去哪?做什么?」 见他如此慌乱,卢隐面露窘色:「奴才没问。」 「你……」梁焕想骂人,但还是忍住了,「什么时候跟你说的?为何现在才告诉朕?」 卢隐被他弄得也有些心惊胆战,「二十四日……他来未央宫找的奴才。当时您正在休息,奴才就没说……」 「去!去兵部问他去哪了!」梁焕低吼道。 作者有话要说:  梳子:放开我!老子是定情信物! 第73章 牵挂 卢隐很少见到梁焕这样焦急,连忙跑到门口吩咐小太监。 梁焕皱着眉细想,陈述之要出远门,二十天,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和自己说一声?都来未央宫见卢隐了,就不肯进来亲口跟自己说? 上次他说的是每旬见一次,自己妥协了。现在又变成了二十天,那以后是不是还有三十天,甚至更久? 这样想下去,梁焕觉得越来越害怕。 陈述之是不是觉得,如果直接转身就走的话自己会难以忍受,所以就逐渐增长见面的间隔,来帮自己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却没有碎,茶水流了一地。 他不想承认这种可能,可联想到以前,他解释不了为何陈述之那时候那么痛苦。虽然极力压抑,但那痛苦却仍不经意地流露,足以说明它由内而外、根深蒂固。 身体的本能是不会骗人的,连他的身体都在拒绝自己,那他对自己真实的态度也就显而易见了。 上次明明都说好了,他答应过的,他说他永远都不会走…… 可他这次又走了,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时辰后,卢隐回到未央宫,看到地上躺着个洒了的茶杯,梁焕趴在桌子上,头埋在手臂里。 「陛下……」他轻轻唤道,「奴才问到了。」 梁焕把脸在手臂上蹭一蹭,转过头看着他。 「去了兵部,邓尚书说他和刑部的朋友去江州了。再去刑部问,主事许恭到江州查案子,在海宁府沿江县。」 「查案子?什么案子?」 「沿江县原知县在任上遇袭,被人戳瞎双眼。」 梁焕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们两个哪会查什么案子?就这么单枪匹马地去了,一个遇袭的案子,他们两个再遇袭怎么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到时候谁来护着他们? 第133页 梁焕变得更加不安,觉得不能由着他去。 他想了一会儿,吩咐卢隐:「去把林烛晖找来,还有一个,江霁。」 他直接对林烛晖说:「朕马上要出趟门,十天八天的吧。所有事你都替朕管着,尽可能少让欧阳清插手。」 「您要去哪啊?」林烛晖十分讶异,就算要走,那也得提前说啊。 「这你就别管了,又不是去打仗,出不了事的。」 林烛晖只得应下,打算回去问问邓直,能让他扔下所有事情走掉,是不是他的心上人又出了什么问题。 梁焕跟江霁说:「朕要离开几日,许恭和陈述之也不在。这边若出了什么事,你们商量着办,最后都由你做主。什么林丞相之类的,都不能信。」 说完这些话,梁焕即便连夜出发。他和卢隐一人一匹马,比坐船要快上许多。 * 陈述之和许恭在沿江县城里随随便便转一圈,就收集了一堆对新任县令蒋为民的抱怨、愤怒甚至是控诉。他们都很惊讶,一个县丞得做成什么样,才能然全县人都讨厌他,却对他无可奈何? 接着,他们从蒋为民那里拿到了乔聪的住址,然后上门拜访。 乔聪坐在厅上,眼睛蒙了块布条。许恭向他儿子出示了刑部的公文,便问:「乔先生,你遇袭前后,总有人进出屋子吧。有没有听见什么线索,脚步声之类的?」 听了他的问题,乔聪嘆息一声道:「问这些没用,一定就是蒋为民做下的。脚步声不像他,他不可能自己做,大约是找的别人。」 「既然脚步声不像,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陈述之不解。 「朝夕相处,我太了解他了。」乔聪脸上的笑变得轻蔑,「他从不隐藏自己的坏心思,却从来都做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证据。知道是他又如何,哪怕全县人恨毒了他,他的政绩摆在那里,该升迁照样不耽误。」 他既然这样说了,陈述之便愈发觉得,这桩案子很可能就抓不到兇手,便也少了几分利用它解决私事的愧疚。 他柔缓了话音道:「乔先生,您也知道我们来自京城,多少有些门路,虽不能让蒋为民偿还罪行,但惩治他还是办得到的。我们想让您在下次问询时,说黄桐雨之前与您谈话间就露出杀意,在偏厅听到的脚步声也类似他的。」 乔聪的眉头渐渐皱起,「你们要干什么?这不是诬赖好人么?」 陈述之并没有生气,耐心地解释道:「若我们什么都不做,为了了结这桩案件,蒋为民多半也不会放过他。还不如让我们插进来,给他安排个指使者,至少能保全他性命。」 乔聪沉思良久,终于缓缓道:「你们说话算数。」 「那是自然。」陈述之浅笑着。 接着,许恭又教了乔聪一段话,说的是多年前乔聪曾为县主簿时,关于一个叫严苇杭的学生的故事。 * 「行离,你看看这个!」许恭拿着一页纸风风火火地撞进屋里,把纸拍在陈述之面前。 「旅店老闆给我写的,这是他听过所有蒋为民做下的坏事,按你的要求,人名住址都有了……」 陈述之点点头,然后把灯下放着的另一张纸移到他那边,道:「你也看看这个,我给黄桐雨写的。」 许恭快速读了一遍,怀疑道:「『胁迫』『伺机』这种词他能懂么?他就是个农夫啊!」 陈述之扫了他一眼,别过头去,「那你自己改。」 许恭连忙嘿嘿笑了两声,「应该能看懂吧,不改了。」 「明天给他送过去,然后你先回京吧。你把这张纸抄一遍,带给严浅溪,让他们同时招认。」 「什么叫我先回去?那你呢?」许恭皱了皱眉。 陈述之拍了拍他刚刚拿来的那张纸,「都答应人家乔县令了,蒋为民的这点事,我还是得管管。」 许恭翻了个白眼,「你个兵部主事,管得着么?」 陈述之思索片刻道:「我们也有吏部的朋友,一个县令而已,动动他的考评应该不难。」 「不对,你要想做这事,不是有更方便的法子么……」许恭懒洋洋地说。 陈述之轻轻一笑,摇头道:「不太好吧,不是什么大事,犯不上的。」 听到这话,许恭挑了挑眉,「你傻不傻,不图他点什么,凭什么伺候他啊?」 陈述之面色一冷。 「你扔下自己该做的事不做,千里迢迢跑来这个鬼地方,费尽心思奔忙,居然就是为了给他解决一件微不足道的烦心事,你凭什么啊?你欠他的么?」 陈述之瞪着他,生硬道:「许在心,你闭嘴。」 「你为他做了多少,我们都看在眼里,他回报你什么了?若说权势地位,你现在也没比我们混得好嘛!只知道付出不知道索取,骗的就是你这种傻子。」 「你闭嘴!」 陈述之狠狠地把手里的笔摔在他身前。 「……听不进劝,你就是活该。」 陈述之觉得这里待不下去了,干脆地从位子上站起来,转身出门。 地面被太阳烤了一整天,尽管天完全黑了,周身却仍旧是一股暑热之气。 夜晚的小县城里,路上没有多少行人。陈述之沿着路边随意地行走,乱七八糟的思绪在他脑海中盘桓。 许恭这番话弄得他心情很差。他当然不会同意他的话,许恭自己习惯了那种对等交换的法则,但自己的事却是不能算的。 第134页 他心情差只是因为,许恭提这个人,他就不高兴。 陈述之这次选择来江州做这件事,确实是为了解决处置严苇杭的问题,但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些躲避的时间。他觉得也许离远一点,不去触碰,就可以慢慢冷静下来。 可是和许恭一路,自己的伤心事就一天到晚被他碰来碰去。 走着走着,他忽然听见天空中有东西炸开的声音。抬眼去看,漫天星光之间,见到一朵朵烟花绽开。 * 从京城出发到江州,梁焕只走了两日,中间基本没睡。辗转到了沿江县,他却有些迷茫。走之前只问了地方,可这么大个县城,上哪去找人? 梁焕牵着马走在县城的路上,想着他们肯定不会去住县衙,那会住哪里?旅店吗?这个小破县城有旅店吗?白真比这个县还小都有旅店,这里应该也是有的吧。 正胡思乱想着,他却忽然被天空中骤然升起的烟花吸引。 他随口问了个路边坐着的闲人:「非年非节的,为何要放烟花?」 那人答道:「今天海宁府的府试放榜,估计是考生放的。」 听到这个答案,梁焕忽然陷入一段久远的记忆中。 他忽然问:「这附近最高的地方在哪里?」 「最高的地方……」那人想了一会儿道,「应该是西城楼吧,你从西边出城,一出去就能看见了。」 * 西城楼是一座三层高的观景楼。这里之所以叫沿江县,是因为西边有一条江水流过。站在西城楼上,刚好可以看到江水波涛滚滚。 陈述之站在窗前眺望,他对江水不感兴趣,只想看天上的烟花。 这里的烟花相比于在京城看到的差远了,三三两两零零散散,数量少,颜色也单调。而且在镇卫塔上看烟花差不多就是平视,在这里看却和在地上看没什么区别,都是仰视。 在镇卫塔上看烟花…… 他一共在镇卫塔上看过三次烟花,都是和同一个人。第一次是真有人放烟花,后两次大约都是他安排的吧。 许恭说得不对,他不是不回报自己,只是不会用给自己加官进爵的方式。他若真这样做,自己也不会受。 除了救回陈娴的那一次,他也没给过自己什么实质的好处,似乎也没做太多事情,就让自己觉得被他捧在手心里呵护。 这样的好处,自然只能冷暖自知,旁人无法理解。 「陈行离?」 陈述之还沉浸在情绪中,耳朵听到了这声唿唤,脑子却等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叫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许恭:天天在外面面前秀恩爱,忍你俩很久了。 第74章 泪笺 他转过头,刚看完烟花的眼睛在黑暗中有些不适应。 「真的是你?我居然在这里找到你了,你居然真的会来这里!」 慢慢地,他认出了这个声音,眼前的画面也逐渐清晰。 刚才还在想他,他怎么突然就来了? 他渐渐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太真实,像是在梦里,一个自己在做事,另一个自己在天上看着。 「行离,你这是什么反应?不认识我啦?」梁焕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陈述之仍然没回过味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人,只好别过了头。 梁焕凑过去握着他的双手,身子往前探了探,「真不认识我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陈述之没有躲闪他的靠近,梁焕手上的温度让他意识到这是现实而非梦境,但他的脑子还是木的,说的话也乱七八糟:「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应该在这里,好像在做梦……我刚刚还想到你,你就出现了。」 听了这话,梁焕轻笑道:「想到我什么?」 陈述之渐渐也清醒过来,他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了,不能因为这件事奇怪,就失了自己的分寸。 他站直身子,习惯性地低下头,「没什么,想到一些往事。」 梁焕见他正常了,便上前两步到他身边,抬眼望了望天空,摇摇头道:「这里看实在不好,等回了京,我们再去塔上。」 陈述之也不能说什么,就说了个「好」。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梁焕很快就看腻了烟花,便侧头问:「你住哪里?」 「住在旅店。」 梁焕扯了扯他的衣袖,「我们回去吧。」 他说了回去,陈述之就只能听他的。一路上,陈述之一直试图说点什么,问了半天他到底来干什么,也没问到。 在外头,梁焕还装得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一进了房间却立即换了一个人,灯都不点,就粗鲁地把陈述之抱到床上,开始吻他。 陈述之吓了一跳,扭过头四下看看,许恭确实不在,但是……「这间房我和许在心一起住的,他一会儿也许会回来。」 于是梁焕起身到门口,从里面锁上了门。 陈述之实在想不明白,那么远跑过来找自己,不先把正事说了么?上来就做这事? 等了很久,他终于熬完了整个过程,看到他躺到自己身边,便还是忍不住问:「您来江州是找我的吗?是什么事?」 梁焕没有说话,而是伸手从陈述之头上抽出他的髮带,慢慢将他的双手绑在身前。 他自己拿着髮带的一端,牵着陈述之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来改改你的规矩。」 第135页 「以后你所有事都听我的,我不会再答应你那些无理的要求,不会再跟你说那些废话,不会再让你选几天见我一次。这次回去后你就搬来未央宫,我每天回来都要看到你,没有我的允许,你哪也不许去。无论你多想离开,我决不会再放你走。」 话音中的坚定让陈述之愣了好久,他才意识到他生气了。 听他的意思,是自己来江州让他生气了?可走之前明明和他打过招唿了,有什么好气的? 梁焕这个态度也使他十分惊讶,虽然他的描述就是自己认为应该的状态,但他以前从来不会真的这样对待自己。 陈述之垂着眸子道:「您来江州,就是为了和我说这话吗?」 「我来江州,」梁焕轻哼一声,「是为了把我的人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陈述之点点头,「我知道了,都听您的。」 「你不用你的那套规矩反驳我?」 「您的话就是规矩。」 「你不生气?」 「我没有生气的资格。」 「不怨我?」 「不敢。」 梁焕死死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渐渐转过头去,「你还没告诉我,你来江州干什么?」 陈述之话音平淡:「给严苇杭找个罪名让他认下。」 「为什么?」 「之前同您说过的,您不是犹豫要不要杀他么。我想给他安个别的罪名,按那个处置便是,您就不必犹豫了。」 听到这个解释,梁焕难免讶异,他做这件事,竟是为了自己? 他有些羞愧,便去解刚才自己系的带子。 「你来未央宫找卢隐的时候,为什么不进来见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去江州,怎么去,和谁去,去几天,去做什么?」 双手挣脱出来,没有束缚反而让人更加迷茫。陈述之的话音没什么语气:「这些对您来说有意义么,您知道我那两天不会过去不就够了。」 闻言,梁焕忽然起身,对着榻上躺着的人高声道:「你要离开京城二十天,你觉得我不该知道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我根本无权过问你的事?」 「你只带个许恭就敢过来查案,你出了事怎么办?你为我想过吗?你要是真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办?!」 「还是说,你就是故意走给我看的?——你大可不必这样,是什么想法直接说就是了,就算没有你,我的日子也能过!」 陈述之对上他的目光,感觉那里除了愤怒之外,还有一些类似担忧、惧怕之类的东西。他一次说了太多话,自己无法从那些情绪中分辨他真实的想法,更不知做什么才能让他好一些。 「我没有这些意思。对不起,我以为您不会关心我去哪。」 梁焕越喊越大声:「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每十天关心你一天,剩下九天就不记得你?你就这么看不上我吗?」 「对不起……」 陈述之撑着床铺起身,□□地跪在地上。 也没什么可解释的,让他难过了就是自己的错,认罪就是了。 看见他这副样子,梁焕也气不起来了。他望了他好久,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憋在心里没告诉我?」 「是。」陈述之诚实回答。 「那你现在说。」 静默片刻,陈述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您是不是也有事,想告诉我的,却没告诉我?」 「你先说。」 「……我不知怎么说,有些说不出口。」 梁焕便裹了衣服,从床上下来,走到桌子旁边,摸索了一会儿点上灯,转头道:「把衣裳穿上,过来。」 陈述之只得照做,站到他身后。 一盏微弱的灯仍能反衬窗外的黑暗,梁焕从桌上拿出一张纸撕成两半,递给陈述之一半,「说不出口就写上,我也写,写完了我们换。」 陈述之盯着那半张纸看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点点头,然后把纸换成了一整张。 梁焕很快就写完了,靠在墙上等他。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陈述之捏着一张写得满满的纸到他面前,把纸递给他的同时,面对着他跪在地上。 「想跟您说实话,但里面有很多大逆不道之言……您不要生气。」他埋着头,小心翼翼地说。 梁焕难看地笑笑,「别跪着了,起来。你惯会说奉承话,听点大逆不道的实话也好。」 说着,梁焕展开了他写的那一大张纸。陈述之写东西永远是三句一个典故,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明白他真实的意思: 许恭驳斥严苇杭的奏疏,底稿是我写的。无关的人看后都问是不是与我有关,你却看不出来。我很难过,我觉得你眼里没有我了。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五月二十二日在晋州,清晨我看到皇后从你房间走出来。我吓傻了,虽然我知道这没什么不对,甚至我后来都劝你去找别的妃嫔,但从那以后,我的身体一沾上你就会不舒服。这件事我不敢告诉你,我的那些想法太过龌龊卑劣,逾越了我的本分,只是想想就已经是罪过。 我来江州的原因之一确实是躲你。虽然之前在做着对的事,可是我心里不好受。我想让自己变得平和一些再回去,才能从容地面对你。 陈述之在灯下展开手中的半张纸,梁焕写得很短,意思也很简单: 从认识你那天起,我今生今世只要你一个。你让我去找别人的日子里,我都在一个人想你。 第136页 一共也没几句话,陈述之却看了很久。等他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时,梁焕也看完了,与他目光相对。 梁焕的面容上没表露什么情绪,说话也很平静:「我想回你几句。」 见他到桌前拿笔,陈述之便也蘸了蘸墨,却觉得他的话实在很难回应。 他勉强写下个「你不能这样,你要让你的后妃给你生育子嗣,你这样我会成为迷惑君王的千古罪人」。写完之后读了一遍,又立刻给涂掉了。 梁焕见他在那里涂涂抹抹,半天什么也没写出来,就把自己手里的纸递过去,「先看我的吧,看完了再回。」 陈述之接过他递来的纸,展开来读。 对第一件事,梁焕的回覆是:那份奏疏我就看了一眼,有几个字不认得,句子也读不懂。我就让别人读了给我讲,没有读过原文。 第二件事:那天我爹娘逼着吴镜来我屋里住,我就和她像小时候一样各人睡各人的,再没别的了。除了你之外我不曾碰过任何人,以后也不会有。 第三件事:你做着一件让自己难过的事,又怎么能是对的? 梁焕见他盯着那张纸发呆,就知道他肯定看完了,就是不知如何回应。他便走到他椅子后面,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轻轻道:「还恨我什么,我给你解释。说不上来的话,以后再不许躲我。」 作者有话要说:  请自动把一切写在纸上的东西想像成文言文>.< 梁焕:就算没有你,我的日子也能过! 几十章后:真香 第75章 和解 陈述之放下那张纸,失神地吐出:「这样……不好。」 听到这话,梁焕有些急了,高声道:「我没有做错什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话都说明了,现在留下的就是自己不肯走了。我没有子嗣,但我宗族里有那么多人,随便过继一个给我们就行了。还有什么,不能专宠一人?你是什么人自己不知道吗?宠你能祸国殃民吗?」 「我不能给你任何实际的名分,但在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既然非要驳倒你你才肯听话,那我就一点点陪你掰扯,我还不信我说不过你!」 桌上的灯光微弱,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只有通过话音里细微的起伏,才能辨识出他的愤怒,以及愤怒中夹杂的执着。 陈述之缓步上前,伸出双手,慢慢环住面前之人的身体,再把自己的身子贴过去,头靠在他的肩上。 以前,他觉得吴氏夫妇说的是对的。梁焕的后宫应该尊卑有序,自己不能以卑贱之身占去他那么多的时间和情感。 但现在,他觉得梁焕说的也是对的。他尽了对她们的义务,除此之外,他选择和谁待在一起就是他自己的决定,没有一条规矩要求他必须平分他的感情。 在现实中自己确实没有她们尊贵,但在梁焕心里他喜欢谁,他们也没有权力去管。那些规矩再重要,也重不过这个人的意愿。 陈述之细细嗅着他身上的气味,他发现在说清楚之后,自己对这具身体的厌恶顿时就消失了,而原来的那种渴慕又逐渐生长起来。 「行离,到此为止好不好。你告诉我,谁还能给你找个新的理由逃走,我先让这个人从你生命里消失;十三经里还有哪句话反对我们在一起,我现在就去烧了它。你就这么走了,我怕死了……你再这样,我真的要把你锁在未央宫里……」 他说着说着,快要把自己说哭了。 而陈述之现在却根本就不想听也不想回应这些话,他稍稍抬起头,在梁焕唇上浅浅一吻,红着脸说:「陛下,刚才……太快了,我忘记是什么感觉了。」 梁焕一愣,明白过来后立刻在他背上掐了一把,「你说谁快呢?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没有吹灯,有一点光亮便能看清怀里的那张面容是多么诱人。然而,陈述之刚被抱到榻上,就听见了敲门声。 「陈行离,是你在里面吗?我回来了,开门啊……」 陈述之慌忙起身,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襟和鬓髮,匆匆去开门。 许恭一边推门进来,一边懒懒地说:「看到亮灯就知道你在,你锁什么门啊……」 他刚往屋里走了两步,却忽然见到眼前多了一个人,吓得差点没站稳。 这个人?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找陈述之的吗? 他扔下正事不干,从京城千里迢迢跑来找陈述之? 这两个人大概都脑子有病。 想归想,许恭到底还是上前行礼,被梁焕扶住,听见他问:「你们办的事怎么样了?」 「快好了,」许恭尴尬地笑笑,往后撤了两步,「具体的您问他就行。我想起来我还有事……」 陈述之一把把他拉住,轻笑道:「不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许恭回忆了一下「刚才的话」,连忙继续后退,挠着头道:「不说了不说了,那个,我先走了,你们继续,告辞!」 他一边说着,一边撤到门口,迅速转身开门跑了。 许恭一消失,梁焕就过来锁门,然后把陈述之按在门上亲吻,问着:「他刚才说什么了?」 「他……」陈述之回应着他的动作,话音轻柔缓慢,「他说陛下对我太好了,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还不起……」 梁焕咧嘴笑开,「还得起,你伺候我一辈子,就还上了。」 第137页 陈述之见他又要动手,连忙侧身逃开。刚才许恭进来,他才发现得收拾一下这屋里的罪证,让人看见就不好了。 他来到桌前,把上面的几张纸归成一沓,捏起来就要放在灯上烧。 「你干什么?」梁焕三两步过来夺走他手上的纸,「你不要我要。」 「留这个做什么……」 梁焕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纸折起来,「你整日里气我,我要留下证据,以后慢慢跟你算帐。」 「您不会又是想看我的字吧?您想看什么,我给您写就是了。」陈述之说着便走到他身前去,贴他很近。 梁焕伸手抚弄着他的后背,然后沿着脖颈向上,解开了他的髮髻,「谁要看你的字,我要看你。」 两天就睡了两个时辰,事后的梁焕瘫软在旁,脑袋碰到枕头后,数三个数就睡着了。 陈述之只得爬起来帮他擦身子、盖被子,折腾了半天他也没醒。旅店的单人床太小,陈述之实在没法躺到他身边去,只好在许恭的床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陈述之被敲门声叫醒。许恭进来收拾了他的东西,又拿上陈述之写给黄桐雨的纸,道:「我先去县衙把这个送过去,然后回京原样教给严浅溪。没别的了吧?」 「还有你回刑部,把我们编的那些告诉他们,让他们重新审案。」 「行,我知道了,走了啊。」 「等一下,」陈述之叫住许恭,瞥了眼床上唿唿大睡的梁焕,「我叫他起来,跟你一起走。」 许恭皱了皱眉,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才不跟他一起走,多别扭啊。」 「若他不打好招唿,我们这些骗不过刑部的人,你必须等他。你到门口稍候,我叫他起来。」 等许恭出去,陈述之就开始叫梁焕起床。试了半天,碰他哪都没用,在他耳边说话也听不见。陈述之被逼无奈,最后还是故技重施,挠他脚心才把他叫起来。 梁焕已经睡蒙了,一脸迷茫地看着陈述之。 陈述之沖他笑笑,算是问个早安,然后说:「许在心要回京了,您跟他一起回去吧,刑部那边还要您去打招唿。」 「那你呢?」 「这里的事尚未处理完,我过几日再回。」 见他这样说,梁焕便拉着他的手道:「你不走我也不走!打招唿的话,写封信让他带回去不就好了?」 他非要留下,陈述之也没办法。他心里也清楚,梁焕就是想赖在自己身边。 梁焕迳自下床坐到桌边,开始写信。陈述之只得坐到他边上等着,顺便问:「您给谁写?」 「给欧阳清。」 「啊?」陈述之有点没转过来。 梁焕蘸着墨说:「刑部归他管,我不找他还能找谁?严苇杭是他的人,也是被他坑进去的,你们要保他,欧阳清能不愿意?要是他都不保,那我十有八九会直接杀了严苇杭。」 陈述之沉思半晌,小心地说:「许在心跟了您这么久,真要是杀了,他必定和我们反目成仇。可还有别的办法……」 听到这话,梁焕疑惑道:「这事跟许恭有什么关系?」 「……这个我之后再跟您解释。您看能不能写给林丞相,虽然他不管刑部,但这么小一个案子,他说句话应该不难吧?」 梁焕打了个哈欠,揉揉迷迷煳煳的眼睛,想了好久才说:「不想欠他人情……」 陈述之浅笑道:「他天天喊着朝局安稳,不杀严苇杭,不是同他的想法一致么?」 梁焕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他便撕了手上的纸,重新写了一张。 接下来的几日,陈述之跑遍了整个沿江县,收集蒋为民的罪行。什么贪污受贿、强抢民女、放高利贷、以权谋私,各种各样的事都干过,整个县的百姓对他意见很大。 但是,所有的事都只存在于人们的口述中,蒋为民做坏事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拿得出真凭实据。 陈述之在沿江县转来转去,梁焕就默默跟在后面,他什么都不做,只是跟着。白天看他四处忙活,晚上就拉着他在房间里忙活。 最后,陈述之把搜集来的所有内容都抄给了黄桐雨的儿子黄进才,嘱咐他倘若他日蒋为民做事留下把柄,就拉上乔聪一起,把这些东西一併呈上。 陈述之生怕梁焕在江州待得久了会影响正事,所以用最快的速度做完了这些,当天就拉着梁焕上路。 上了船,梁焕带着他坐到最后一排,刚坐下就伸手从后面抱住他,整个上半身靠在他身上。 他就这么抱了一路,船上的乘客频频回头偷看他们。陈述之觉得自己这辈子没丢过这么大人,可怎么跟梁焕说他都不听,后来陈述之也从无奈变成无所谓了。 日光温和的下午,梁焕闭着眼靠在爱人的肩上,耳边是水波的声响,感到十分惬意。陈述之忽然记起一件事,侧头在他耳边问:「您真的要把我关在未央宫吗?」 梁焕失笑,「你想来也行啊。」 什么叫「想来也行」?陈述之愣了愣,这是来还是不来啊? 梁焕见他那傻乎乎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伸头过去咬了一口他的耳垂,悠悠道:「那是我的最后一招,你什么时候再不肯听我的话了,我就这样对付你。」 陈述之也笑了,随口道:「那有些可惜,用不上了,我还挺想的。」 第138页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乱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蒋为民:所以我逍遥法外了吗? 陈述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蒋为民:什么时候? 陈述之:差不多十章之后吧=w=~ 第76章 误撞 陈述之推开家门时,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到了年纪,身材有些走样,但脸孔还算得上动人。陈述之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正厅的花瓶里插花。 陈述之四下看了一圈,是自己家,没走错啊。 而这个女人热情地同他打招唿,然后陈岁寒从卧室里走出来,向他介绍自己给他娶的后妈林淑巧。 林淑巧原本是林烛晖家的侍女,跟着林贵妃进的宫。林贵妃每天都在嫌自己宫里人太多,林淑巧差不多到了年纪,就打算放她出宫嫁人,刚好遇上了吴镜给陈岁寒挑老婆。 家里有了林淑巧之后,陈述之和陈娴就再也不用做家务了。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侍女,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这个新家的女主人,仍然像丫环一样伺候他们一家人。 林淑巧也喜欢和陈述之聊天,她曾经问过为什么皇后要帮他爹挑老婆,陈述之发现自己甚至想不出来一个藉口。 但是自从家里有了后妈,陈述之越来越不想离开自己的房间了。因为出了门就经常看到他爹和他后妈在那卿卿我我,而且越是他在跟前的时候,他们俩越腻。 陈述之觉得可以认真考虑一下搬去未央宫这个提议了。 九月二十五日,刑部发布了一起案件的处理结果。这起案件本是江州一个小县城的事,因为疑难送到了刑部,又因为牵扯了在京官员,就直接由刑部审理和处置。 审理出结论是:监察御史严苇杭从前在家乡沿江县参加县试时,怀疑自己的名次被时任主簿的乔聪改过,一直怀恨在心。严苇杭在京获得官职后,便胁迫同样与乔聪有怨的农夫黄桐雨,在进入县衙找乔聪谈话后,趁其不备戳瞎他的双眼。 严苇杭胁迫黄桐雨,按理说严苇杭的罪责更重,但他的官品和乔聪一样,而黄桐雨只是个农夫;所以他们两个的判决结果相同。乔聪只是瞎了,所以他们一人判了十年徒刑。 而严苇杭那封奏摺的事,刑部就假装忘了。 明白的人都知道,严苇杭的罪名就是硬扣给他的。梁焕要通过给他换一个罪名的方式,迴避掉那封奏摺是否有罪的问题。 所有人对这个结果都很满意,皆大欢喜。 许恭自己就在刑部,托关系容易得很。他把牢房上上下下都打点一遍,很快,严苇杭坐牢坐得就像在家一样。 * 自从得罪了程位,王潜在翰林院里的日子越来越无聊。他的上司不大分给他什么工作,甚至也不大管他有没有出现。渐渐地,他在周围人眼里变得像个陌生人。 但他没有因此就沮丧消沉,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他的生意上。 雍州官办会馆,名义上的老闆是侯清宵,但真正掌控一切的人却是王潜。他虽然走入仕途,但他在经商上天赋异禀。若不是在朝官员不能经商,也不必挂别人的名字。 他喜欢把帐本拿到翰林院来看,最近却总有人问他在看什么。于是他打算再找一处地方,既能不受打扰地看帐本,又能在被传唤时及时回去。 微风舒爽的下午,王潜一直往翰林院的深处走去。他一路躲躲藏藏,把路上每个没上锁的房子都走进去看了一眼。忽然,他见到一处破破烂烂的屋子,牌匾上写着「素隐堂」。他想着破烂的地方没人来,隐藏起来容易一些,便打算进去看看。 推开门,他讶异地发现屋里布置得一尘不染,房屋的一角有通向阁楼的楼梯。 如果待在二楼,不就可以俯瞰下面的情况,而且更加隐蔽了? 这样想着,王潜开始爬那楼梯。快爬到时,却忽然听见楼上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这里有人?什么人会在这里藏着?难道和他一样,也要偷偷摸摸做些事情? 都快爬上去了,王潜自然想看一眼再走。快到顶时他停下来,刚好露出个脑袋看上面的情况。 他看到有个人坐在桌子后面,正专心地看着桌上的什么东西。只看身形,他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 那人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仍旧翻动着手上的纸,随口道:「行离你来这么早啊,又提前走了?哎要不你今晚住我那吧,有点想你了……」 王潜愣住,他在说什么?他在叫陈述之吗? 与他目光相遇时,王潜认出了这个人。以前还住在雍州会馆的时候,这个人和陈述之住在一起,还有一阵瞎了。后来在琼林宴上,他总觉得上头有个人和那瞎子长得很像,可他的位置太靠后,不大看得清楚。 现在看来,并非他当时看错。 但是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王潜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认识他,但他不一定认识自己啊! 于是他掉头就跑。 跑出好远,确认后面没人追后,他才逐渐平静下来,把方才听到的话咀嚼了几遍。 他从流言中听过那两人早就认识,也不知是真是假。没想到他们不仅认识,还…… 王潜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这么多年,终于有一次拿到他的把柄。 第139页 * 屋里,梁焕正在阁楼上写字。再听到脚步声时,他快速瞟了一眼楼梯上的人,却低下头恍若未闻未见。 他感到那人在楼梯口站着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有说话,而是从边上绕着走到他身后,看着他写字。 忽然,他握着笔的手上覆上了另一只手,他不由得停顿一下。接着,他感到那只手发力,带着他写完了笔下这个字。 这只手很软,很温热,隔着皮肉,似乎能触碰到流淌的血脉。 写完一个字时,那力气便停了。他继续写下一个字,那只手便适时地使一点力,帮他调整笔的位置。他仔细看去,这只手的每一次用力都让笔下的字更加精緻。 就这样,他在带领下又写下几个字。兴致正浓时,那只手却忽然离了他的笔,落到他的腰间,和另一只手一起环住了他。 梁焕用左手摸了摸自己腰间那两只手,皱着眉道:「不写了,我的字丑死了,没有你根本就不能看。」 陈述之认真地说:「我觉得您的字很特别,有种说不上来的风骨,从未在别人那里见过。只是您下手太重了,该轻的时候轻不下去。」 「我下手太重了?」梁焕轻佻地一笑,「怪不得你总是喊疼。」 陈述之早就习惯了他时不时的调戏,却还是红着脸转过头去。 梁焕放下笔,随口说:「我刚才坐在这里,突然有个人上来,我还以为是你,叫了你一声,好像还说了什么奇怪的话。结果是个我不认得的人,我还把他吓跑了……」 原来在素隐堂里放了一堆文书的时候,这里是会上锁的;后来不放东西了,锁也废弃了。陈述之往前走了两步道:「我下去锁门。」 「不用了不用了,」梁焕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拽回来,「我又不碰你,你紧张什么?」 陈述之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开始动手动脚。 微风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翻动着桌上的纸张。等陈述之坐到他身边,梁焕就拿了一份给他看,道:「我读了好几遍,还有几句话没懂,也有两个典故没见过……」 接过来一看,陈述之发现是许恭抄的自己给他写的那份奏摺。他抿唇道:「这事不是都过去了,何必还要看它。」 说到这个,梁焕便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不出是你写的,你生我气了。」 「要是为这个,就别看了,我不生气。」陈述之把那份奏摺放到一边,却见到下面那几张刚写了字的纸。他看就算了,还抄? 见那几张纸被他注意到,梁焕便往他面前一推,仰头望着他道:「差不多就是这几句看不懂,你给我讲讲嘛。」 陈述之仔细看了看,笑意渐浓,「这几句……都是许在心自己加的。」 梁焕听了这话也笑开了,身子一歪,就往旁边那人身上靠,「果然是心有灵犀……」 说到这里,陈述之便把他从自己身上扶起来,转过身,低了低头道:「对了,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有什么好商量的,答应你就是了。」 陈述之只觉得他油嘴滑舌,仍是继续说下去:「我爹娶了宫里的人,他很是欢喜,我在家里住着就不太方便……」 听他这么说,梁焕就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了,却故意跟他装傻:「那你可以回雍州会馆住嘛。」 「太贵了,我住不起。」 「那你就去住兵部的值房,虽然条件差了点,但是好在不要钱。」 陈述之也看出他是故意的了,扭过身去,自言自语道:「算了,我还是继续住家里吧。」 这下樑焕总算玩够了,蹭过去从后面揉捏他的肩膀,状似无意地说:「要是实在没处住了,也可以来跟我住,我就勉为其难地给你腾点地方好了。」 陈述之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故意犹疑地说:「不太好吧,臣身份低微……」 「我家陈行离欲迎还拒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梁焕嘻嘻笑着,抽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脸。 陈述之嘴角抽了抽,他说不碰自己?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作者有话要说:  潜伏多年的炮灰要出来搞事情了~ 梁焕:这人见到我为啥要跑?是我太帅了吗? 第77章 陈怨 梁焕的双手在面前人的身前摸来摸去,他半仰着头,「你先回去和你爹说一声,再看看要带什么东西,不带也行,我这里什么都有。」 「那怎么行,」陈述之拿住他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与他十指交扣,「我进您家门,怎么能不带嫁妆。」 听到这话,梁焕忽然变得激动,往前蹭了蹭,整个身子贴着他,傻笑着说:「那我还没给聘礼呢。」 「给了,都给我爹了。」陈述之也不由得笑出来。 傻乐了一会儿,梁焕仍然十分兴奋,摸摸这儿蹭蹭那儿,咬着他的耳朵叫:「小媳妇儿。」 陈述之被他弄得身上躁动,整个脸全红了,却埋着头不肯给他看,「您别这样……」 梁焕又皱了皱眉,别过头道:「你能不能把那个『您』字改了,哪有这么叫自家男人的。」 这种要求陈述之一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一直在按照让自己舒服的方式控制分寸,现在确实没有以前那么谨慎了。但他发现似乎在梁焕眼里,自己越狂妄,他就越高兴。 第140页 见他许久没说话,梁焕又补了一句:「你那么叫,听上去真是你伺候我一样。」 「本来不是么?」陈述之想都没想就说出来了,说完才意识到他不爱听。 虽然梁焕早就习惯了他这么说,但他还是不高兴,张嘴咬了一口陈述之的肩膀,嗔道:「你要是想伺候我,就每天把饭餵到我嘴里,每天自己往我床上爬,每天跪着给我侍寝,别光说不做!」 他又觉得总说这种话显得自己太下流了,连忙找补一句:「算了算了,不逼你,你想的时候再改吧。」 然而陈述之扭过头望着他,很认真地问:「跪着……怎么……」 梁焕憋住笑声,在他耳边吐气:「今晚教你。」 * 陈述之和陈岁寒说自己要搬去林未央家里,陈岁寒就「哦」了一声,什么也没问,就去陪他老婆了。 在屋里翻翻找找半天,陈述之发现确实没什么要带的东西,最后只带了一个小箱子。箱子里装着几本平时看的书,还有一些梳子、水稻、毛笔、花灯之类的东西。 拿着包袱走到家门口,打开门,陈述之被外头的人吓了一跳。定睛去看,王潜?怎么是他? 自从离开翰林院,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王潜了。许多往事已然淡忘,还以为以后都不会和他有交集了。 王潜咧嘴笑开,「我正要敲门,没想到你就出来了。好久不见啊,陈行离。」 陈述之不想让他进自己家,便走出屋子,在身后关上了门,淡淡地问:「找我么?有事?」 「当然有事。」王潜带着他走到田埂上,扬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前几日在翰林院里乱逛,进了一间叫『素隐堂』的屋子。我上到阁楼里,遇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那个人以为是你来了,还叫了你一声。你再猜猜,他后面说了啥?」 陈述之逐渐反应过来,那天梁焕说在阁楼上遇到一个人,是能对上。他认识林未央,梁焕却不一定记得他,也能对上。 「他说了什么?」 王潜挑了挑眉,用轻佻的话音说:「他说,他有点想你了……」 陈述之浑身打了个哆嗦。 「好像一不小心知道了你的秘密呢,」王潜盯着陈述之,笑得很是轻浮,「原来你和那个瞎子整日住在一块儿,是这个缘故啊。你说我要是把这件事四处说一说,会怎么样呢?」 陈述之明白了,他这是拿到把柄,过来要挟自己了。 「说吧,什么条件?」 王潜拉长了话音道:「要是你能来帮我忙呢,我可以考虑一下不说出去……」 「什么忙?」 「你来了就知道了。」王潜负手仰头,四处熘达着,「明日酉时,雍州官办会馆,我等你。」 他说完又回头沖陈述之一笑,加了一句:「不只是明日,每天都要来哦。你来多久,这个秘密我就能保守多久。」 说完,他拍了拍陈述之的肩膀,大步离去。 * 下午离开办公的地方,走路去雍州官办会馆,到那边差不多就是酉时。 一路上,陈述之想起了很多久远的记忆。 一开始知道王潜这个人,大概是十年以前了。 那时候陈述之还只是个秀才。一个夏日的夜晚,他在村口遇见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她见到陈述之就跪在地上叩头,恳请他救她。 陈述之就在路边听她讲了她的遭遇。她名叫温容,当时十六岁,刚刚嫁到了与怀远县相邻的会宁县,今夜是她的新婚之夜。 在婚床上,温容惨遭丈夫毒打,衣裳都被撕烂。她趁丈夫出去上茅房,偷偷从后门熘了出来,先是回了娘家,可娘家嫌丢人,把她赶了出来。于是她就跑到街上,见到个人就求他收留。 她一直从会宁跑到了怀远,也没找到愿意收留她的人。正巧这时,陈娴看到陈述之在与温容交谈,过来问了情况,坚决要留下她。 陈述之和陈岁寒都没反对,温容就在陈家住下了,和陈娴挤一个房间。 温容十分勤劳,每日都帮陈家做事。但她也知道这样呆下去不是办法,后来她不知从哪打听到,怀远的一个乡绅要置办几房妾室,就託了人介绍。 最后她以陈岁寒养女的身份嫁了过去,陈岁寒也很高兴,白赚了她的礼金。 这个乡绅在附近地方颇多交游,有一次到会宁县的王家做客,聊到新纳的小妾,说她本姓温,却从陈家嫁来之类的事。他要走时,王家一个叫王潜的后生叫住了他,详细问了那小妾的名字和容貌,以及陈家到底是哪家。 之后有一日,陈述之听邻居说村里有个人在骂他们家,连忙过去。王潜站在路口,周围环了一圈人,他正高声指责陈家诱拐他的新婚妻子,然后又卖给别家,引得半个村子的人都出来看。 陈家在村里也算是有些身份,加上他们平日和邻里关系不错,没有一个人帮王潜骂他们。这时陈述之站出来澄清事实,反而带得大家和他一起骂王潜。王潜气得要和陈述之打架,却被众人拦下。 王潜骂陈述之卖了他老婆给别人做妾,这事半个村都知道了,很快就整个怀远县都知道了。那乡绅听说这事之后,只好把温容又送到别家。 那年陈述之十五岁,他再次见到王潜,是在二十三岁时和其他雍州学子一起去京城参加会试。两人一眼就认出了彼此,却谁都没有提过去的事。 第141页 谁都没料到,两个第一次参加会试的人居然成了当年雍州仅有的两个进士,而且还都留在了京城。 陈述之想起了之前王潜偷自己文章的事。还有另一件事,他之前一直没弄懂,琼林宴的那个晚上他打算坐船离开,为什么后来会被发现。现在想想,看见自己收拾东西又可能往外说的人,大约也只有他了。 但是,如果他要报仇,最好的方式不是任自己离去,无法在京城做官么?把这事说出去,让人来留下自己,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算起来,是不是还该感谢他,幸好他把自己要离开的事说出去了? 陈述之来到雍州官办会馆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堂的王潜。他走进去,这家店和对面的雍州会馆气氛完全不同,到处都雕镂了繁复的花纹,里面的人也大多贵气。 见他进来,王潜轻哼一声,淡淡地扔下一句:「跟我来吧。」 陈述之跟着他转了大半个院子,停在一间屋子门口。王潜站住,用下巴指了指里面,命令道:「进去。」 他往里看了看,好像是一间厨房。进到里面,有一股食物霉烂的气味。 「你让我来这干什么?」 王潜背着手道:「刷盘子。」 陈述之看看身边的水池里,果然有一大堆脏盘子。 「把那些盘子都刷干净,这是你今天的工作。」王潜轻飘飘地说,「要小心,一个都不能打碎哦。」 他说着,自顾自地走了。 屋里的陈述之一脸莫名其妙,刷盘子? 他看着水池里的脏盘子,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伸手过去。 刷就刷吧,又不是没刷过,多大点事。 对付了几个盘子,陈述之逐渐发现这些盘子上的脏污尤其难刷,好像是专门放了好几天,等难刷了才给他的。 期间王潜时不时过来看他一眼,也不说什么话,只是翻个白眼就离开。 他花上一个时辰解决了水池里的脏盘子,走的时候王潜就在门口,冷漠地扫他一眼,说了句:「明天还是酉时。」 第二天,王潜让陈述之擦桌椅窗户;第三天,倒垃圾;第四天,倒马桶。 陈述之一手拎着一个马桶,忍受着刺鼻的气味,趔趄地走在院子里。王潜就站在旁边,忽然问出一句:「脏么?」 「什么?」陈述之抬起头,迷茫地望着他。 「我问你,脏么?」 「什么意思?」 王潜一副轻蔑的语气:「当时我还在想,这个穷乡僻壤的酸秀才靠什么勾走了温容。现在看来,原来这个人本事大着呢,靠着一张脸,走到哪里都要勾人,女人男人都勾得住……」 陈述之别过头去,没打算理他。 「我之前还好奇,为什么陈述之会试名次那么低,殿试一下子就成了传胪。现在才知道,原来都是卖身换的。你说,我要是把你在怀远的那些腌臜事说出去,还有没有人买你呢?」 「你这么脏的人啊,就只配倒粪桶。」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我是不是太下流了? 陈述之:是。 第78章 损益 对他这种拿自己出气的话,陈述之从来不给任何回復。渐渐他也明白过来,王潜把自己弄到这里做乱七八糟的事,纯粹就是想羞辱自己。 他当时泄露自己要坐船离开的消息,是要等人来抓自己回去,然后当众惩罚自己,他就能得到满足。 王潜在怀远的村子里被当众羞辱,把这笔帐都算到了自己头上,所以现在要报仇,就要让自己经歷同样的感受。 想明白了这些,他也就淡然很多。不就是羞辱么?当年全京城都在传他和白从来有一腿的时候,他承受的羞辱可不比现在少。 既然让人家拿住把柄,那就让他出出气好了。等他玩够了,痛快了,这事也就过去了,反正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实际的伤害。 而且陈述之每日来雍州官办会馆,还不经意间弄明白了这家店的来歷。侯清宵说他只是个挂名的,而实际上管事的人正是王潜,规定在朝官员不能经商,他就只能躲在幕后。 陈述之也想过去告他的状,后来一想,如果他知道是自己做的,那审讯时还不得说出点什么来?还是不能这么做,得用讨好、顺从的方式对待这个人。 十月二十九日,梁焕带了三个新人来素隐堂。这三人都是今年的翰林,被他千挑万选出来,其中两个人出身田亩,还有一人是白从来的同乡加远亲。 几人互相介绍一番,新人里有嘴甜的,一直在夸赞陈述之的容貌。梁焕坐在后头,听得非常满意。 到了说正事的时候,许恭就搬出一个小箱子,「贾子贤又寄了一箱,你们分分吧,我是看不完了。」 他说完便打开箱子,拿出最上面的一个本子,翻到夹着书籤的一页,道:「这里有件要紧事情,你们看看吧。」 他把本子递给离得最近的江霁,江霁拿到后便瞪了他一眼,先过去放在梁焕面前。 梁焕轻笑,低声对许恭说:「得了朕的短处便开始肆意妄为了?帮你救了人,知恩图报懂不懂?」 陈述之很快便明白过来这两句话都指的是什么事,而新来的三个人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们打哑谜,觉得要想融入这个组织还需要很大努力。 梁焕看了本子上的内容,又传给他们。贾宣写了一件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事:战争结束后,从察多国传入一种小麦种子,据说比原来的产量增加大约两成。贾宣臣认为,一旦证明新种子果真如此神奇,它肯定会迅速流传到所有种小麦的地区。 第142页 陈述之看了便问:「贾子贤不是在江州么,怎么种小麦去了?」 许恭指了指箱子里的本子,「他说了,他立志走遍大平,现在在你家呢。」 大家传着看过一遍,一致同意让新来的人先说。 许恭还打算等他们说不到点上,自己好补充,没想到第一个说话的白从来远亲白铭就把他想说的都说完了:「倘若种子流传开,小麦产量增加,必定有人想方设法给北方种小麦的地区加税。如果我们不让加,恐怕南方种水稻的人会觉得不公。」 梁焕点点头,「有什么办法么?」 沉默了片刻,江霁忽然开口:「我们的目的是降低全国赋税,既不想让北方加税,那便让南方减税好了。」 陈述之道:「让南方减税也得和他们斗智斗勇。在心,你给子贤回信,让他盯着点小麦的事情,有消息尽早告诉我们。」 「不能靠他一个人,」江霁思索道,「我去叫几个在户部的同年吧。」 他说到这里,梁焕便开口:「白铭,你向江霁学一下,看看今年的进士里,各人的党派归属。以后我们做事,要用很多人。」 收到梁焕发布的任务,白铭受宠若惊,连忙答应下来。 白铭一出门,便立即被江霁追上,与他并排往外走。还没等他想出话语来寒暄,便听见江霁问:「你是白尚书族亲的话,知不知道他的弟弟白让?」 他听到这话有些讶异,却还是老实回答:「我知道,白让去世的时候闹得挺大的,我们族里都听说过。」 「他原先和我是同学,听说他去世,我也很关心。」江霁一边解释一边问,「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铭相信了这个说法,努力回忆道:「他给父亲守孝的时候,在山里被老虎咬死了。」 江霁皱着眉想了很久,「守孝为何要去山里?被老虎咬死,我怎么听说他是自戕?」 白铭不理解他为何如此关心这些陈年旧事,又想了想刚才梁焕让自己找他学,到底还是耐心地给他解释:「我们那边的规矩,守孝要去山里住三天。发现他尸身时很多人都在,都说那伤口是老虎咬的,不会是自戕。」 江霁犹豫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 素隐堂里,陈述之也要和大家一起出门,却听见梁焕在身后道:「我还在这里,你要去哪?」 陈述之只得停住,乖乖站到他身边去。 梁焕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今日早朝上谈了雍州的军情,我得跟你说说。」 「他们在的时候您不说,怎么单独和我说。」陈述之笑道。 梁焕刚想认真回答,又觉得他这话很像是在调笑,便忽然伸手过去,抓住他的一只手,一边把玩一边说:「他们在,就不能这样说了。」 正事还没说,陈述之没心思和他玩闹,「雍州什么军情?又要打了?」 梁焕倒是不紧不慢地,揉搓了一会儿他的手,又放在唇上亲了两口,「雍州三个被察多夺取的县发生动乱,县里的百姓把察多的守军连锅端了,现在那三个县都是百姓管着。」 陈述之惊讶地望着他,察多军神通广大,大平的几万兵士都打不过,怎么能被百姓连锅端了? 「察多王对全国的控制太弱,只在战时募兵,打完了还得把人还回去,这些新打下的地方便没人看守,加上实际治理这些县的都是我们的人,很容易就赶走那些守军。」 「他们建议我一举收復雍州,我想着至少先把怀远打回来……」 「不行,」陈述之听完立刻反应过来,「倘若现在去打,察多人知道后便会发觉自己的弱点,以后就再不会如现在这般轻易了。」 他说完又觉得这话太强硬,不够恭敬,又不敢抽回手,只得站起身挨到梁焕身边去。 梁焕陷在思绪中,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邓直也是这样说的,但我总觉得不能白费了这个时机。」 陈述之缓缓道:「现在兵器粮草都欠火候,出兵的话大约也只能夺回一两个县吧?若等到万事俱备,岂不是不仅能收復雍州,还能打进察多去?」 他刻意把要说的话调成问句,听上去好像谦卑一些? 梁焕啃着他的手指,喃喃道:「道理我都明白,就是不甘心……」 手指被牙齿触碰的感觉让人心痒,打乱了陈述之方才的谨慎。他在梁焕面前蹲下,仰头望着他,轻笑道:「您富有天下,还有我,何必如此介怀那一两个县的得失。」 他说完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说的是什么话! 富有天下就算了,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和那些事相提并论?若是影响了他是否出兵的决定,自己不就是个祸害吗? 陈述之也不是很懂为什么自己能说出这种话,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梁焕愣了愣,随即渐渐笑开,笑意直达眼底。他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又去抚摸他的脸颊,细细回味着他方才那句话。 陈述之回过味来,感到一阵惊惶。他生硬地把手抽回来,站起身子躲到梁焕后面,匆忙道:「要不您问问两位丞相、邓尚书还有在京的将领吧,我不懂这种事,随便说的,您可别听我的……」 梁焕没有回头看他,眉眼弯弯,「你说得对,其它的东西也没那么介怀,现在已经很好了。」 第143页 陈述之过去跪在他面前,也不知怎么才能弥补刚才说的话,半晌憋出一句:「臣失言了。臣有罪。」 梁焕嘆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肩,无奈道:「还以为你想通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他说完,便拉着陈述之的手站起来,「我再去问问吧,不会冲动行事的。好了,回去了。」 陈述之仍然心有余悸,可见他不谈了,自己也只能当是过去了。他大概算一下时辰,便道:「我先出去一趟,晚点回去找您。」 「又要出去?」梁焕回过头,皱眉望着他,「你怎么一到这个时候就往外跑,做什么去?」 陈述之支吾了半天,「嗯……也没什么事,一点小事……很快就回来了。」 他不愿意说,梁焕便也不好问,只能留下一句:「快去快回。」 * 陈述之在雍州官办会馆搬了一个时辰的桌椅,两只手臂又酸又痛。临走前,王潜还说明天来的时候会给他一个「更好的工作」来做。 秋天的傍晚,天色已黑了。他筋疲力尽地借着微弱的火光行走,在未央宫门口,用双手拍了拍脸,尽量让自己精神起来。 他进门时,梁焕正坐在窗下看奏摺。他看得投入,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陈述之跪在了他脚下,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梁焕沖他笑了笑,「快起来,吃饭了么?」 「还没。」 「卢隐!」梁焕伸头朝门口叫着,「可以上菜了,快点。」 看着各色菜餚摆了满桌,陈述之才明白,梁焕是一直在饿着等自己。他便不好意思起来,站在梁焕身边,低着头道:「您给我留两个菜就好了,不用等我……」 梁焕摸了摸他的脸颊,又亲他一口,调笑道:「想看着你吃,下饭。」 陈述之脸红了红,搬着个椅子,想着他要看自己,便坐到了他正对面。然而梁焕受不了和他隔一个桌子的距离,又挪到他身边去。 很快,陈述之的碗里就装满了梁焕给他夹的各式各样的菜。他皱着眉看了看那块肥肥腻腻的红烧肉,实在是不想吃,想了一会儿,忽然心生一计。 作者有话要说:  心生一计,我知道你们都猜到了=w= 梁焕:我都有你了,要这天下干什么? 陈述之:要不还是分手吧。 第79章 虎口 他把那块肉夹进嘴里,却没有嚼,而是侧头去看梁焕,挑了他刚咽下一口饭的时候,身子贴过去,用舌头将肉送进他口中。 梁焕讶异,闭上眼咬了一下口中的肉,油油的,都是他的味道。 他沉浸在满足中,痴笑着等他再餵自己下一口,却见到陈述之一直在低着头扒饭,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他做了才发现羞死了,再不想做第二次。 吃完饭,梁焕又抓着陈述之陪自己看奏摺。他找了一把很宽的长椅,自己靠着椅背坐,把陈述之放在自己两腿之间。 然而他很快发现,他坐在自己两腿之间,这让人怎么专心看奏摺?! 他没看几本就扔掉,扭过眼前人的头开始啃。在王潜那里累了半天的陈述之一点也不想陪他折腾,可他这个样子,总不能以「累」为理由拒绝他吧? 「陛下,奏摺还没看完……」 「一会儿再看。」 陈述之躺在床上,觉得非常放松。他望着这个趴在自己身上用力的人,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十分迷人。 以前陈述之总是在想,这人天天拉着自己做这事,他不累么?不腻么?一直都是一个动作,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真的放松下来,冷静地去看时,他才发现这是一种连接的方式。在他极度渴望的时候,便有锁链锁住了皮肉下的灵魂,两个人便交融在一起。 接着,他听见梁焕低吼一声,身子在微微颤抖。这是他结束的标志,陈述之细细观察着他此刻的神情,身下的灼热一点点漫上心头。 可他也知道,渴望是消退得最快的东西,就他这样折腾,这锁链又能锁住多久?到那时候,会不会因为上锁的次数太多,就再也解不开了? 梁焕躺到他身边,笑着问:「你怎么也没点反应?」 陈述之完全没想到他在琢磨这种奇怪的事,用抱怨的方式来回答他:「您轻点,疼。」 疼是真疼,梁焕每次都很心急,不疼才怪。但每次都疼,那也习惯了,不喊出来就是了。 梁焕又心疼他,又管不住自己,靠过去把一只手搭在他身上,「我去太医院问问,看有没有办法。」 「别问了吧,怪丢人的……」 「我问,又不丢你的人!」 梁焕说到做到,穿上衣服就回去看奏摺了。陈述之四肢酸痛,一点也不想过去帮他,却也不困,就躺在床上发呆。 未央宫点了很多盏灯,火光跳动中,万物都变得朦胧。 一闲下来,陈述之眼前就全是王潜和他的桌椅盘子马桶,赶都赶不走。他扭过头望着梁焕,像是随口一说:「陛下,我想问您一件事。」 梁焕放下手中的奏摺,转头看向他。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有一日我们的事人尽皆知,要怎么办?」 梁焕皱了皱眉,「怎么想到问这个?」 「就是……突然想到,随便问问。」 梁焕放下笔,托腮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这样的话还真不好办。你若想保留如今的身份,那我可以力排众议,但我管不了旁人的闲言碎语,那你定然也不好过。你若没那么执着,就干脆不要做官了,我名正言顺地娶你。但我觉得你不会甘愿放弃那些,一身才华就用来伺候我,那不是亏死了。」 第144页 他说完,见陈述之许久没反应,话音变得轻快:「你别胡思乱想了,现在知道的几个人都是自己人,不会往外说的。就算哪天我和林烛晖或者邓直打起来了,他们也不会拿这种事要挟我。」 「行离,你怎么又不理我……」 「啊……好,我知道了。」 陈述之望着天花板想他的回答,这两种可能听上去不是很严重。第一种,京城也不是没传过自己的流言。第二种,早在打算坐船离开的时候,就不准备做官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自己有了要做的事,有父亲和妹妹,有朋友,有不少同道中人。对于这些人,自己应该承担责任,不能因私事让他们失望。 这个代价还是承担不起,还是得继续这样下去。 梁焕被他弄得心烦意乱,越来越不想批奏摺了。他草草看完最后几本,坐到床边玩着陈述之的头髮,柔声问:「从回来就一副苦闷样子,又谁惹你了?」 「没有……」 梁焕把他的头扭过来,捧着他的脸,「你刚才去哪了?」 「没去哪。」 陈述之也考虑过把这件事告诉梁焕,但他觉得以梁焕的个性,能直接把王潜揪过来打一顿。王潜要是知道自己把他的威胁说出去了,估计就能把用以威胁自己的内容说出去。 「什么叫没去哪?问你去哪了。」 陈述之垂着目光,「一点私事,没什么好说的。」 听了这话,梁焕直勾勾盯着他,「原来你在我之外,还有私事。」 「不是,没有,我……」陈述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不知如何补救,话音里满是慌张,「我没有私事,但我想晚点再与您说,好么?」 「不好。」 「陛下……」 「不许叫,回话!」 陈述之没回答,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 梁焕瞧见他那副可怜样子,忽然又心痒起来。 很快,他还在回味奔泻而出的欣快,陈述之便连被子都没有盖就睡着了。梁焕想问的事情,到底也没问出来。 到了十一月,天气一日日凉下来,晚风萧瑟卷落叶,给京城添了几分凄凉。 梁焕早早就去六部门口等陈述之,见他出门却不上去打招唿,而是先躲起来,等他走了,便远远地跟在后面。 既然他不说去哪做什么,那就自己跟过去看。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就算他不愿意说,那也得主动帮他分担。 陈述之并没发现有人跟着自己,出了内城,迳自就去了雍州官办会馆。 大堂里,王潜坐在一个角落,陈述之淡淡地问他:「今日又是做什么?」 「昨天不是说了,有好事干。」王潜嘻嘻笑着,「我这里有几个贵客,今夜你就去伺候他们吧。」 陈述之茫然问:「怎么伺候?」 「嗯……就是端茶倒水上菜什么的,应该是吧。」 陈述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可以。到什么时候?」 「就到他们吃完。」 王潜说着,示意陈述之跟他上楼。 梁焕见他们走了,忙换一个角度,好看清他们进的是哪个房间。看清后,他又绕到另一侧,发现这房间没有窗户,什么也看不见。 刘春、张夏、李秋、赵冬都是雍州官府的官员,品级从六品到八品不等。他们在雍州时关系很好,除了工作上走得近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喜好男色。 这次刘春来京城办事,便想了由头把另外三人都带上,一起住在了侯清宵的会馆。前几日,他们偶然发现会馆里有个干杂活的下人长得俊秀,随口和店里的伙计夸了两句,伙计就把这事告诉了王潜。 雍州官办会馆之所以能活这么久,都是靠雍州官员的支持。而为了获得支持,王潜就要想方设法地讨好他们。听说刘春对店里的人感兴趣,他当即答应让此人去伺候他们。 等知道这个人是陈述之之后,王潜就更开心了,一举两得嘛。 王潜打开门,把陈述之推进去,说了句「好好伺候」,就把门关上了。陈述之往里看看,屋子里坐着四个男子,虽然高矮胖瘦不同,却都很会打扮,长得不怎么样,却捯饬得十分精緻。 那四个人见他来了很是热情,刘春问他的名字,陈述之想了想,不能把真名说出去,于是随口编了个:「我叫狗熊。」 听到这个名字,四个人齐声大笑出来。张夏挑了挑眉道:「长得这么俊秀,怎能叫个如此粗鄙的名字。我给你改一个,叫……叫小红,你觉得怎么样?」 陈述之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只听见又是一阵大笑。 房间门被打开,店里的伙计送来酒菜,陈述之就接过摆在桌子上,又给每个人倒满酒。 倒酒的时候,李秋在他手腕上摸了一把,嬉笑道:「又白又嫩,你们店对伙计还真好,十指不沾阳春水吧?」 陈述之被他摸得一哆嗦,赶紧收回手来。 天色逐渐暗淡,梁焕在外面什么都看不到,干脆大大方方地走进店里,上到二楼,透过那个房间的门缝看里面的情形。 他看到几个人坐在一桌吃饭,陈述之在边上干站着,也不知他们要做什么。二楼来来往往的人总会看他一眼,他不敢久待,便到大堂里找了个能看见那个房间的位置坐下。 屋里,几人又让陈述之给他们布菜。赵冬见李秋上手了,就也伸手摸了一把陈述之的脸颊,夸赞道:「真是好看。你做这种店的伙计可惜了,要是到我们那边,有更赚钱的事让你做……」 第145页 陈述之躲得远远的,生怕他们谁再来动手动脚。 那四人在席间喝酒聊天,吟诗作赋,陈述之被他们写出的垃圾噁心坏了。刘春从位子上站起来,一边念着一首狗屁不通的诗,一边绕场一周,最后站在了陈述之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放弃给炮灰起名了…… 梁焕:我要把我们的事告诉全天下,封你为后,然后把皇后和丞相的职责合二为一! 陈述之:……您可真是位圣明天子啊。 第80章 清明 陈述之一阵紧张,往后缩了缩。不料刘春摸上他的脸颊,然后手一直往下滑,划过他的胸前。陈述之退到了墙上,退无可退。 「别害羞嘛,美人儿,我们几个兄弟都很好的,保准让你舒舒服服的。」 刘春忽然一用力,拽开了陈述之的衣裳。他终于回过味来,「你要干什么!」 听到他说话,刘春转头看向一旁的李秋,「把他嘴堵上。」 接着,陈述之嘴里就被塞了一块抹布,想求救也叫不出来。 他慌了,立即转身往门口跑,没想到刚跑了两步,就被坐在门口的赵冬截下来。 身上一阵噁心,陈述之想都没想便狠狠一脚踹向旁边的李秋,把他整个人踹翻在地上。 「哟,能耐了?」刘春轻蔑一笑,站在陈述之面前,忽然照着他的鼻子打了一拳,「这么标志的脸,打坏了多可惜……」 手脚被控制住,陈述之就用手肘、膝盖去攻击他们,这时候的他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 刘春打了他几个耳光,却也被陈述之的手肘戳了好几下。他气不过,四下寻找攻击他的武器。最后,他抄起柜子上摆放的一个瓷瓶,勐地照着陈述之头上砸去。 梁焕百无聊赖地坐着,一直没见那个房间出来人,只能一直等着。正在他快要睡过去时,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响声从房间里传来,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是盘子摔碎了吗?梁焕直觉不妙,迅速跑上楼,到那个房间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了一眼。 他疯了一样地撞开门,大喝着冲上去打人。他下手极重,几招几式便放倒了三个人,每一个都瘫在地上动弹不得。赵冬是个武官,他打了半天打不过,还挨了人家两拳。外头的卢隐见了,立即从窗户滑进来,把赵冬摔在地上。 梁焕把那四个人踢到一边,缓缓抬头去看那个满脸是血、衣襟敞开的人,却跟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门口。 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个他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人。 「卢隐,把门口那个人拿了,堵上嘴!」陈述之把嘴里那块破布拿出来,高声道。 对于陈述之的话,卢隐是一样听的。王潜刚往外跑了没两步,就立刻被人擒住,嘴里塞上了东西。他哼哼唧唧好几声,什么也没说出来。 血流了一脸,陈述之咬着牙强忍疼痛,抹了把眼睛上的血迹,系好自己的衣裳,然后扶着墙缓慢地站起来。 他继续吩咐卢隐:「你押着这个人,我们去旁边的雍州会馆。」 意识虽然清楚,头上却疼得很。陈述之犹豫片刻,还是看向梁焕,「能不能扶我一下……」 梁焕一直愣愣地在一边看着,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他俯身要抱陈述之,却被他拦住:「外面人多……你帮我拿件衣服,挡着点头。」 他手忙脚乱地拿了张夏挂着的外衣,给陈述之当了头巾,然后扶着他整条胳膊往外走。 屋里是一桌残羹剩饭,一地的碎片和血迹,还有四个奄奄一息的人。出了门,屋外仍旧是热闹景象,这间屋里发生的事情无人察觉。 卢隐自然有办法避开众人目光把王潜带出去,陈述之就只能靠梁焕在外头遮遮掩掩,才仓皇逃出了这家店。 雍州会馆的老闆娘看到这四个人以这种姿态进门,立刻惊呆了。除了卢隐之外的三人她都认得,但是王潜被塞住嘴,陈述之满头是血是怎么回事? 陈述之觉得自己变得异常清醒,接下来该做什么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他叫来边上的一个伙计,吩咐道:「你帮我个忙,去对面那家店,找一个叫侯清宵的人,找不到的话,就找一个姓周的姑娘。找到了就说我让封锁消息,其它的什么都不要做,然后过来见我。」 见那伙计去了,陈述之又问老闆娘:「你这里还有没有房间?给我们开一间吧。」 「哦……好。」老闆娘胆战心惊地看着陈述之身上的伤,想关心几句又怕耽误了他的事情,便就在一楼打开一个房间的门。 她要出门时,梁焕叫住她:「老闆娘,麻烦你给他找个大夫。」 「不用了,我没事……」 老闆娘看着陈述之那满头是血的模样,没理会他的「没事」。 进了房间,陈述之点上灯,然后解下裹在头上的衣服,让卢隐用它把王潜绑在床柱上。 他也没心思管那么多规矩了,直接就支使梁焕:「这个人是翰林院典簿王潜,对面那家店挂的别人名字,实际是他在经营,这是一件。我今日挨的打可以算他头上,这是另一件。我写个地址,您去找一趟许在心吧,打听一下这两条能判什么罪。」 梁焕很不想现在离开这里,「你要是有证据,送到刑部不就好了。要是想动私刑,那可以直接动手。问这个做什么?」 第146页 陈述之从桌上找了纸笔,一边磨墨写字一边道:「我不想动私刑,但是这个人不能送刑部。他知道我们的事,不能让他开口说话。」 他说着,把写了地址的纸条递给梁焕。 梁焕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现在这事也只有自己能去。他无奈,看了眼陈述之的面容,想伸手碰一碰又怕碰着伤口,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做。 他说了句「你好好休息,我很快回来」,便转身出门。 夜里的风有些凉了,陈述之关上窗户,打了一盆水。他又怕伤口沾水不好,就只是用毛巾擦着脸上的血块。伤口已不是很疼,就是看上去还有些血腥。 先来的是侯清宵和周小初。周小初一看到陈述之的伤就倒吸一口凉气,而侯清宵注意到了被绑起来的王潜。 陈述之主动给他们解释道:「我今日在你们店里被王潜打了。你现在要做的是,二楼第二个房间里有血迹和碎片,你去清理了。里面还有四个人,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都昏昏沉沉的,问话也说不明白。」 「等他们醒了,让他们,还有店里的伙计统一口径:他们四个今日没去过那个房间,当时只有我和王潜在,所有帐都算在王潜头上。官府会去查,切莫说漏嘴。还有,你回去把店里帐本之类的物件,凡是过了王潜手的,全都翻出来,主动去报官。」 侯清宵一副为难的样子,「原来幕后之人还真是他,平时只见他为雍州官府做事,都不知道这家店也是他的。可我没管过店里的事,我怕做不成啊……」 「王潜不会回去管事了,有下一任吗?」 「没有吧。」 陈述之缓缓道:「没有的话,你就尽量自己做下一任。反正挂你的名字,你名正言顺。不管你成没成,都要先把这件事管了。」 侯清宵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些迟疑,一旁的周小初说:「陈公子放心,他一定可以的。」 他们刚想再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听见敲门声,外面说:「我是大夫,可以进来么?」 大夫来了,他俩就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陈述之怕侯清宵记性不好,反覆叮嘱了好几遍除了王潜外没人去过那个房间。 大夫把陈述之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说:「你头上这些都是皮外伤,脸上被打肿了,胳膊腿也有点淤青。我给你开两个涂抹的药膏,再写一副煎药的方子,养上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陈述之道了谢,拿着药方和大夫一起走出房间,到柜檯让老闆娘垫付了诊金,又让刚回来没多久的伙计去帮自己抓药。 * 深秋的夜晚,到处都凉飕飕的,街上也几乎没有行人了。 许恭听家僕说有个姓林的人想见他,还在奇怪是谁,见到真人的时候却吓了一跳。白天给他做事还不够,这大半夜的,阴魂不散啊? 梁焕拦着他行礼,沉声道:「我有要紧事问你。」 说着,他就把陈述之跟他说的话原样复述一遍。 许恭听了之后连忙问:「陈行离被打了?严重吗?我要去看他。」 「你就别添乱了。」梁焕瞪他一眼,「他要是严重,我还能来找你?」 许恭想想也是,便迎他进来,「您先坐一下,臣得去查查书。」 他坐到桌前翻书,在刑部呆了一年,他仍然有许多法条记不清,所以桌上就随时放着一本。 「翰林院典簿,是几品官?」 「不知道,□□品吧。」 「陈行离伤成什么样?」 「头上破了口子,脸被打肿了,但是人还清醒。」 「那家店有多大?」 「寻常旅店的大小,人还挺多的,而且很多是官员。」 许恭思索良久,起身回復他:「官员经商最高是流放,行离只是轻伤的话,判不到死。」 「那如果再加上……」梁焕沉默半晌,别过目光,轻声道,「我到的时候,行离上身没穿衣裳,还被人按着。」 许恭难掩面上讶异,又沉思片刻,道:「算到他头上的话,那是可以判重一些。可这种事又不能往外说,谁来定他的罪?」 梁焕转过身去,望着天花板思索。而这事在许恭眼里却没什么可想的,他直接建议道:「你们动手就是了,先杀再审。您要弄死这么个人,难道还不容易么?」 「这样……会不会不太合适?」梁焕没遇到过这种事,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许恭听了这话气得想骂人,那人这样对待陈述之,他居然觉得杀了他不合适? 骂还是不能骂的,许恭深唿吸一口,一字一句道:「如果是我,把那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梁焕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根本就不应该来找许恭,直接动手报私仇就好了,居然听了陈述之的话,先要定罪量刑才肯杀人。要是真判不到死,难道他还打算把那人放了? 他朝许恭点点头,「行了,我去杀人,你让刑部明天到城郊捡尸体吧。」 许恭只觉得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屋子里阴森森的。 作者有话要说:  许恭:我有预感,这是个渣男。 第81章 操守 送走大夫,陈述之把今天的事挑挑拣拣拼拼凑凑给老闆娘讲了一遍。回到屋里时,他听见王潜在那哼哼唧唧,一副快要憋死了的样子。 他便过去取出他口中的布,「你要说什么,说吧。这个地方,就算你喊也不会有人来救。」 第147页 嘴上松快下来,王潜一能说话就先朝陈述之呸了一口,勾起唇角道:「陈行离,感觉如何啊?」 陈述之后退一步,淡淡道:「你非说是我抢走了温姑娘,那你现在对我做上这些,也算是报仇了。你满意了么?」 王潜冷哼一声,「我老婆被你抢走,你现在却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怎能算是对等?」 「那你想怎么样?」陈述之无奈地笑笑,「你还想抢我些什么?说来还要感谢你,四年十二月十日晚上,若不是你把我要离开京城的消息泄露出去,我现在可能已经在雍州种菜了。」 回忆了好一会儿,王潜才想起这件事。当时还不解为何没人惩治他擅自离开,现在看来,答案显而易见。 「你不就是靠一副好皮囊换得进身之阶,你以为能长久么?」他话音轻蔑。 「是么?」对于这位故人,陈述之倒是很有心思和他争辩,「我殿试卷子又不是用脸写的,名次是高主考给的,翰林院出来后我的官品也不比旁人高。我换什么了?」 「那一阵京城到处都是有关你的传言,后来怎么平息的?」 「好,这算一样。继续。」 梁焕一走近门口便听见屋里有人争吵,他推门进去,疑惑地看了看那二人针锋相对的场面,便拉过陈述之说:「许恭说能判死刑,让我们自己动手。——大夫来过了吗?怎么样?」 陈述之笑了笑回答他:「没什么大事,开过药了。」 梁焕放下心来,又转头去看那个绑在柱子上的人,讶异道:「我认得你,那天在素隐堂,你见到我就跑。」 王潜挑了挑眉,「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是陈述之十年的仇家。十年前,我的新婚妻子在成亲第二日就住到了他家去,被他玩弄了几个月,玩腻了,就又卖给了别家。」 听他这口气,陈述之便明白他想做什么了。他觉得自己抢了他的,那他反过来也要同样对自己。 「今日我和那几个人说,这个美人是我送给他们的,让他们尽情享用。也不知道你进去的时候,已经轮到第几个了……」 听到这里,陈述之立即上前两步,扇了王潜一巴掌,却反而把自己的手给打疼了。梁焕赶紧把他拉回来,让他去旁边歇着。 接着,梁焕盯着王潜问:「你故意说给我听的?」 王潜笑得有些扭曲,「他勾走我老婆,始乱终弃,这样的东西你也稀罕?而且他现在已经不干净了,你难道不噁心么?……」 梁焕现在也想打人,但又一想,这人死到临头了,打他也没什么意思。要是真和这种人生气较真,反而显得自己难堪。 于是他收敛面上神情,沉声道:「那我就回答你的问题。我要是你,他把你老婆卖到谁家去了,自然是先去把人买回来,再慢慢算帐。」 对这个答案,王潜感到有些惊讶,他嬉笑道:「她被那家人干过了,也被陈述之干过了,买回来做什么?」 梁焕终于受不了他的粗鄙言语,拿过放在一旁的布块塞住他的嘴,扔下一句:「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 陈述之原本只是站在后面,压着愤怒听王潜骂自己。可他听到梁焕这句话,一下子没忍住,滚了两行泪下来。 从刚才梁焕冲进来救他开始,陈述之就突然变得十分清醒理智。作为知道所有事情的人,他支使着众人去做事,甚至不太感觉得到身上的疼痛。 可当局面逐渐安定下来,他自己也逐渐放松后,忽然听见这样的话,他那压抑了半天的情绪就一齐挤到眼眶里,整个人变得脆弱起来。 头上伤了一圈,满头的刺痛一起压下来,脸上也火辣辣的,委屈得很。 身体被人钳制,动弹不得,再被人侵犯,既惊惶又绝望。 不仅如此,他的痛苦还来源于,他一直把自己当作梁焕的所有物,没有守住身体的清白,那就是在毁坏他的东西,侮辱他的尊严。 他心中生长出弥散的内疚,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这一切都是王潜的错,却仍然无法停止责怪自己。 他更害怕失去,也害怕梁焕假装不在意,实际却在心里埋了雷,让原本就看不清楚的未来变得愈发未知。 然而现在,他被梁焕这几句话抚慰了。他听见他在告诉自己,无论自己经歷了怎样的苦难,他都会一直在这里。 一个将死之人,撒谎骗他也没什么意义。所以,是真的吧? 梁焕喊过来卢隐,吩咐道:「这个人的尸身扔到郊外去,要像是自己死的,不可让人追查兇手。」 卢隐点头应下:「那奴才去去就回,这里还算安全,您别离开。」 见卢隐过去忙活了,梁焕便回过头,却看到陈述之满脸都是泪水,还未结痂的伤疤上冲下来了血迹。 「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梁焕把他扶到床边坐下,打算用湿毛巾给他擦脸。陈述之忙从他手中拿过毛巾,自己在脸上胡乱抹着。 「你这都抹花了,你别动,我来。」梁焕又把毛巾夺回来,站在他面前俯下身,一边小心地擦拭一边问:「还疼么?」 陈述之勉强笑笑,「不是很疼了,我没事,您不用担心。」 「你每次都说着没事,哪次也不是真没事……」 这时传来敲门声,老闆娘在门外说:「陈公子,你的药到了。」 第148页 听到这话,陈述之扶着床边要起身,却被梁焕按了回去。他自己过去打开门,老闆娘给了他两盒药膏,说:「吃的药已经去煎了,先把药膏抹上吧。」 陈述之忽然记起钱还没给,想让梁焕帮他给,张嘴张了半天发现不知该怎么叫他,干脆把称唿去掉:「诊金和药钱都是老闆娘帮我垫的,你帮我先还上吧?」 梁焕花钱都是管卢隐要,现在卢隐又不在,他只能说:「一会儿我送到柜檯去。」 送走老闆娘,他便回来研究那两盒药膏,拿了盏灯让陈述之举着,自己就着灯的光亮看清他的伤处。 梁焕小心翼翼地上手,可每抹一处,陈述之的表情就一紧,他只得轻声安慰:「不疼不疼,一下子就好了,我给你吹吹……」 慢慢地,陈述之真的就不疼了,药膏凉凉的很舒服,而他的手指却十分温热。 那一次,自己给他上药的时候,他想必也是如此舒服自在吧?怪不得他说因为那件事对自己动了心,若是自己日日被人这般伺候着,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抹完药膏,梁焕见他不睁眼,只是低着头,长长的眼睫盖住了落寞的神色。 他坐到他身边去,揽着他的肩,哀怨地说:「我又做错什么了,又跟我闹脾气。」 「我不是闹脾气。」 身子蜷缩成一团,陈述之痛苦地闭上眼,咬了咬唇,「我没有颜面再见您了。」 「什么?」 他话音哽咽:「您也看见了,刚才……刚才他们,我……」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他也不知该如何描述这件事。 梁焕愣了半晌,呆呆地看了他半天,才逐渐明白过来。 这个死脑筋,怎么又把自己绕进去了。 他把陈述之手里那盏灯放到一边,凑过去从侧面环住他的身子,靠着他的肩,道:「你先给我讲讲来龙去脉,我才知道怎么安慰你。」 「您不用安慰我……」 「讲。」 陈述之只得把自己怎么认识的王潜,怎么被他威胁,这些日子在那家店里做了什么,以及今日以什么理由被他骗了进去全讲了一遍,只是省略了那房间里的细节。 梁焕听完就重重地锤了两下他的肩膀,有些急了:「出了事不会和我商量吗?为什么要自己全扛下来,你扛得住吗?为什么你受了那么多委屈,都不肯跟我说一声?一下子变成这样,你要吓死我吗?」 陈述之也有些愣怔,他完全没想到被他怨怪会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不对,是我害了你。」梁焕忽然抬头,满含歉疚地望着他,「是我对陌生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才让你被他拿住,对不起……」 听到这话,陈述之更想不明白了,明明是自己对不起他,怎么变成他来道歉了。 梁焕把他抱到床上,帮他一点点把药膏抹匀,轻声道:「我刚才和那个人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这话传到陈述之耳朵里,他又红了眼眶,「怎么会……」 他听见梁焕在他身后轻轻嘆了口气。 「是,你要是非让我想那些事,我是觉得别扭,但那又怎么样?因为这个,别的就不要了吗?我就图你这点东西么?」 头上阵阵疼痛发作,陈述之小声呢喃:「如果对您不忠贞了,那别的还有什么意义……」 「什么叫对我不忠贞了,是这么回事吗?这是你的错吗?」 「不对,这么说你又该误会了。」他停下动作,想了一会儿,认真道,「你可能觉得这话荒唐,但我不是在哄你。你听着,我如何对你,是没有条件的。」 「就算今天是你的错,那我也要把你抢回来。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过你,听明白了么?」 陈述之感到心弦被用力波动,发出蚀骨销魂的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呜呜呜宝贝儿被人欺负了没事吧好可怜摸摸头 陈述之:你会不会不爱我了? 梁焕:??? 第82章 创伤 他避开伤口抹了一把眼睛,苦笑道:「您这样跟我说,就不担心我仗着这番话,图谋您的东西么。」 「无所谓,我什么东西不是你的。」梁焕淡淡说着,按上了他脸上淤青肿起的伤处。 「疼……」 梁焕被这话音中的痛楚吓了一跳,连忙松手,转而摸他的背,柔声道:「药膏抹上了,起初几日肯定疼嘛,忍一阵就好了。」 陈述之还沉浸在方才那番话里,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样都不知道怎么伺候您了。」 梁焕很快便从情绪里出来,望着他的双眼,嬉皮笑脸地说:「脸伤了,嘴好像没什么事嘛。就算撑起来会疼,那手也是完好无损的。」 陈述之心里累得很,完全笑不出来。 窗子上忽然传来两声敲击,梁焕知道是卢隐来了,便走过去说:「我们都没带钱,你拿点给老闆娘……」 陈述之在榻上躺着,把刚才梁焕说的话过了一遍又一遍。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万一他是出自真心呢? 和别人相处的时候,他很少怀疑对方的真心。可若是对他,在悬殊的差距面前,再自信的人也会感到害怕、怀疑和不安。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觉得他除了自己还有许多更好的选择,就自然会担心被他抛弃。 第149页 但他又觉得,就算是渔樵耕织的人,也不可能说出他方才那番话。即便对方背叛自己也不改变对他的态度,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就当是哄人的话,听一听,幻想一下是真的会是怎样的感觉,也就算了。只要他不抓住这次的事不放,就已然十分庆幸。 看到梁焕回来坐在床边,陈述之忍着疼痛挪过去,伸手环住了他的身子。 梁焕侧头望着他道:「对面那家店的事,你都安排好了?」 「好了,我让店主主动报官,所有的罪责都推给王潜。」 「我现在真恨不得砍了那几个人。」梁焕咬牙切齿道。 陈述之垂下眸子,「也不能怪他们,都是王潜把我卖了。」 梁焕把他围住的自己的手臂拿下来放回去,又去帮他拆被子,「头上好点了吧?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你睡吧。我去弄辆车,天亮了送我们回去。」 见他又上手干活,陈述之忙抢过被子自己盖上,「我还是回家去。刑部肯定会来问话,得让他们能找到我。」 「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陈述之盖上被子躺上枕头,勉强笑笑,「都是些外伤,没多大事。等养好一些了,我再回去。」 「不行,刑部的人去过了就回来。」 「……好。」 深秋,半夜,屋里逐渐冷下来。梁焕吹熄了灯,出门找人要炭盆。 * 十月三十一日,有人在城外河边发现一具尸体。经刑部查验,此人是翰林院典簿王潜,因从堤坝上跌落而亡。没有找到谋害的证据,便当做是意外处理。 同日,雍州官办会馆店主侯清宵举报王潜以官身经商,拿出了店里的帐本和收据作为凭证。他还报告昨日王潜曾在店里打人,刑部的人就去陈述之家验了伤。 罪名罗列出来,但是人已经死了,算帐也没什么意义,最后只是革了功名免了丧银作罢。侯清宵虽然主动举报王潜,可到底是他店里出了问题,被责令停业整顿。 然而,在搜查王潜住处时,发现了一个本子,上面写了上百条记录,全是御史大夫张鑫田收受贿赂的证据。欧阳清自然不会放过这东西,让刑部一条条去查,结果大多能够查实。 由于数额巨大,林烛晖多方奔走,最终也没能保下张鑫田,判了斩立决。有人好奇为何王潜要收集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张鑫田的罪证,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便也不得而知了。 * 陈述之原本觉得一点小伤不碍事,甚至没打算请假。可去兵部待了一日发现,自己神思恍惚,什么也做不下去。他没办法,到底还是回家躺了几天。 这些日子里,那个房间中的画面时不时在他脑海里闪回,噁心的感觉时不时重新出现。晚上睡不好,白天也做不了事情,门外几声犬吠就能把他吓去半条命。 他这个样子被陈岁寒看到,就总是要被数落一番,说他胆小懦弱没出息。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决定搬回未央宫。 至少每次被吓到,或者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梁焕会抱住他亲吻,而不会骂他。 他以前总是责怪自己见色忘义不管他爹,不过现在看来,反正他爹也不管他,那他当然谁对他好跟谁走。 十一月三十日,下了崇景六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不大,只是零零散散的盐粒,却也足够许久没见过的人变得兴奋。 这天休假,陈述之在床上躺了一上午加一中午。午睡醒来时看到下雪,他也觉得新鲜,便打算穿衣出门观赏。 梁焕正坐在窗下看东西,见他斗篷都披上了,皱着眉问:「你做什么?」 「想出去看雪。」 「不许去!」梁焕扔下手里的东西瞪着他,「伤还没好全,出去雪上加霜吗?在屋里看看不就好了。」 「已经不疼了……」陈述之虽然说着,到底还是坐到他旁边去,打开窗子往外看。 这些天他被梁焕关在屋子里,白天要出门,就用车送他过去。晚上回来了,就哪也不让他去。换了太医院的方子,头上的伤口长得很快,但只要还能看出来痕迹,梁焕就不许他出门。 细雪在地面和房瓦上铺了薄薄一层,清凉的气息从窗户灌进来。 梁焕读到一本奏摺,随口就给他讲:「张鑫田的副职上疏说,张鑫田是因为贪贿走的,但他的事情做得没问题,所以想继续按原来的办法改革。欧阳清先前打算让自己人接替张鑫田的位子,我想让欧阳清的人做副职,原来的副职提上去,你看是不是好一些?」 陈述之脑子乱乱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没想到他说完还问自己,就只得回了个「好」。 梁焕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扔了奏摺,坐到他身边去揽着他的肩,问:「想什么呢?」 「没什么,还没睡醒。」 「又想起那件事了?」 陈述之知道瞒不过他,还是说了实话:「是想起来一些……」 「我在想,人心为何能如此狠毒,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就有人想置我于死地。如若那日您来得晚一些,我也许就真得去死了。也怪我,明知道是祸事,还一日日地过去……」 梁焕在心里嘆了口气,这个人怎么每天都能想出一个新的理由来折磨自己。 那他也没办法,总不能不管他吧,该安慰还是得去。梁焕摩挲着他的肩,道:「你有什么错,错的是害你的人。那畜生已经得到报应了,你跟一个死人计较什么?你还敢死,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让你死,你就得给我好好活着。」 第150页 雪花从窗缝里飞进来,落在窗台上缓慢融化。陈述之低下头,许久都没有说话。 梁焕见他沉默,还以为他没事了,去拨他头髮,察看其间隐藏的伤口。 「越长越好了,这样碰也不疼了吧?」 头皮一阵酥麻,陈述之隐藏起那些情绪,安稳道:「不疼了。您不用介意,怎么来都不会有事的。」 梁焕愣了愣才明白指的是什么,他浅浅一笑,拍了拍陈述之的背说:「不急,再养上一阵吧。我怕我想得厉害,到处乱碰。」 听多了这种话,陈述之已经完全不会脸红了,还能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也有些怕跟您亲近,怕当时那种感觉重现。」 「没事,慢慢来。」梁焕的话音十分轻松,「不行就算了。」 这几个字让陈述之有些愧疚,他目光闪烁,「怎么能算了,您又不肯找别人……」 听到这话,梁焕一下子就急了:「你这都是什么话,我在你眼里就这样?」 「可是您原来每天都……」陈述之有些委屈。 「每天?四年十二月到五年十一月,我馋了你一年,碰过你吗?你在我这住了大半个月,我哪天不是躲着你?你跑过来勾我上床,我不也忍住了吗?你要是不信,你就永远别来招我,你看我会不会去找别人!」 陈述之才知道说了惹他的话,但是,如果永远躲着他他会不会去找别人,那肯定会啊,还用问吗? 他也不是怀疑自己在梁焕心中的地位,可前提是自己一切都好,能让他满意。倘若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他又不是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即便晚上累得奄奄一息只想赶紧睡觉,即便前一天被弄疼弄伤还没缓过来,也从来不会拒绝他。 以前他能忍,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有松口;现在他能忍,是因为自己确实受伤了。然而等痊癒之后,便再没了拒绝他的理由,「不想」不是理由。 可是,梁焕非要这么说,承诺一件不可能被验证的事情,显出一副忠贞不渝的样子,那自己还能怎么办? 陈述之实在不想骗他说相信他的话。他转过身去,用自己的上半身贴着他,搂着他的身子,微微抬头,「您别生气,又不是好不了了,不必想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梁焕觉得他这么说根本就是在迴避问题,但看到他那可怜样子,又不好意思再揪着他不放。 他拍拍陈述之放在自己腰间的手,「离我远点,我现在脆得很,这样都不行。」 陈述之见他不生气了,便乖乖把手收回来,转身趴在窗户上看雪。 梁焕草草地在奏摺上写个「再议」就扔下,在背后看他看雪。 他看似乖顺,口口声声说着讨好的话,但他的顺从都是出于道义。他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自己,也从来不曾放心地把他的全部交给自己。 不过,确实是自己先辜负了他。无论其后付出多少,也再没有资格要求他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为什么王潜要搞张鑫田嘛? 梁焕:我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你要什么? 陈述之:要你的心就够了。 梁焕:那不行,我的身你也得要。先给你尝尝……这个? 第83章 寻常 十二月二十九日,素隐堂的聚会只来了陈述之、江霁和新来的三个人。 江霁凑近陈述之,看他头上的伤,「不大看得出来了,已经不疼了吧?还好长得好,不然岂不是糟蹋了你这容貌。」 「糟蹋了也好,红颜祸水。」陈述之摸了摸头上的疤痕。 江霁听到这话笑个不停,「你可算了吧,就你还祸水,没了你才麻烦……」 听着这模稜两可的话,陈述之愣了愣,真的就这么明显么? 等了一会儿没见人来,白铭过去关上门,众人回到位子上。 见气氛严肃起来,江霁便开始说正事:「户部那边有消息了,新的小麦种子已经传播到北方好几个州。今年秋收时,粮食的产量也增加了。」 有人面上浮现喜色,「那就是说,南方减税的事可以着手了?」 江霁点点头道:「趁欧阳党还没回神,我们要先下手。只是我没想好,这件事由谁提比较合适。」 「这有关系么?你来提不行么?」 陈述之开始帮他分析:「若是以往那样,只是为了试探他们,那自然什么人都可以。但这次我们是要做实事,还是得找有分量的人出面。」 说到这里,江霁十分为难:「我们在户部的人都人微言轻,若要有分量,那我们只有白尚书这样的。可是税收的事,礼部又实在说不上话……」 又有人问:「那林丞相呢?」 白铭都已经上道了:「林丞相不会答应。他虽然与欧阳清不睦,但减税这种事得罪的人太多了。」 众人陷入了沉默,白尚书不行,林丞相不行,那他们这一伙就没有有分量的人了。 江霁嘆了口气,看着陈述之道:「我想不出了,你还是回去问问吧。」 陈述之一脸尴尬,什么叫「回去问问」?这话能不当着人说吗…… 「先不管谁来说话了,我们先回去多做准备,拟个方案,写些文章出来,集思广益。」 众人领了任务,各自散了。 屋里,江霁叫住白铭,等其他人都走远才说:「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想查查白让这个人。」 第151页 白铭一愣,「我和他们只是远亲,不见得能查到多少。要查什么?」 「关于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江霁缓缓道,话音有些犹疑,「尤其是……他是怎么死的。」 见他这个样子,白铭也不敢问他查这个人做什么,只能说:「那我给家里写信问问,有消息就带来。」 「好,多谢你了。 腊月里,到了酉时天就开始变黑。陈述之回到未央宫,见梁焕正在窗边坐着,便过去跪在他脚边。 梁焕把目光从书上移到他身上,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你累不累啊,过来坐着。」 陈述之乖顺地坐过去,静静待了一会儿,缓慢抬起目光,却见他刚好也在这时看自己,二人目光交会。 「那个……」 「我……」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陈述之的意思自然是让他先说,可梁焕张口却是:「你先说。」 于是陈述之便把素隐堂里留下的问题和他讲了一遍。 听到最后,梁焕的面上浮现笑容,有些激动地说:「今天户部的徐变来找我,和我说这个小麦种子的事,我就给他讲了南方减税的想法,他还说万事听我安排。咱们正好缺人的话,直接推他去就好了。」 「户部尚书徐变?」陈述之皱眉道,「我听说他早年间和欧阳党颇有渊源。」 梁焕点点头道:「他也提了这事,文绉绉说一大堆,我理解他觉得欧阳党被我们整了几次,狗急跳墙了,连我都敢骂。通过反对我来获得地位的人,迟早要没落。」 「他来找我,是要在欧阳党没落前转投我这里,免得清算的时候把他也划过去。」 「他还在那骂了半天严苇杭,还一个劲儿地夸我,虽然知道不是真心的,但是我听得还挺开心……」 陈述之愣愣地听着他说话,一边听一边胡思乱想。他听着梁焕说这些话就像是拉家常一样,虽然是朝堂上的要事,却随口就讲给自己听,还会问自己的意见,与寻常夫妻过日子没什么分别。 他觉得梁焕一直在给自己制造一种氛围,让自己在其中泡得久了,就会时不时忘记他的身份,忘记二人本来是不对等的,觉得他只是自己的爱人,仅此而已。 他知道这样不好,可他无法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表现出应该的样子。日日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有懈怠的时候。 「行离,你又在想什么?」梁焕看到他那失神的模样,忍不住问。 「没什么……」 一说没什么,那肯定就是想到奇怪的事情了。 梁焕嗔道:「你说过什么都告诉我的。」 「不是什么好话,您别听了。」 「再不说我咬你了!」 陈述之很吃这一套,到底还是原原本本什么都告诉他了。 梁焕听完,便起身走到他面前,毫无形象地骑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脸亲来亲去。 「我们除了现在这样,还有别的关系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陈述之被他弄得手足无措,好半天才躲开他,「您别为难我,这不合规矩。」 「规矩都是人定的,我说的话就是规矩。」他说着就又吻了上去。 陈述之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能选择闭嘴。 在陈述之脸上脖子上种满了吻痕之后,梁焕终于觉得这个姿势有些累。他从他身上下来,便看到卢隐进来问要不要传饭。 见他终于放过了自己,陈述之赶紧拿了块帕子擦脸。 天色全黑了,屋里点上灯,饭桌上也放了一盏。 梁焕讨好似的给陈述之夹菜,「要过年了,你送我什么贺礼?」 陈述之听到这话便是一愣,他这么不讲究的人,过年还想得起来要贺礼? 因为完全没想过这事,他只能说:「您想要什么,我去找了送您。」 「那不行,」梁焕在他碗里放了块肥肉,说得头头是道,「要是我管你要,那就不是你的心意了。」 「可是我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送了您不喜欢的怎么办?」 「你送的我都喜欢。」 他都这么说了,陈述之只能又答应下来。他觉得以后还是少说两句,反正最后都得听他的。 好不容易把他夹的那一堆菜吃完,陈述之抬头,却看见梁焕就站在身旁,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他连忙起身,一起来就被抓进怀里,「你要是想不出送我什么,也可以把自己包起来给我……」 「刚吃饱,您让我歇歇。」陈述之连连告饶。 「不许歇,等不及。」梁焕低头亲吻着他,顺便把他往床上带。 陈述之完全没有进入状态,他一直在走神。 他被梁焕按在床榻上,衣带很快就被解开,感受到自己身上被人爱抚亲吻,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闭上眼躺平。 平时说得好听,那是因为他们一般都相安无事。如果他想要的自己不愿给,那他就会强硬地直接拿走。 本来也该是这样的,是自己痴傻,居然有点相信了他的话。 「行离,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梁焕不满道。 听了这话,陈述之一股火气顿时就上来了。 跟你说了我不想,是你逼我,我顺从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还得给你装出点反应来吗? 他双手攥成拳,死死咬住嘴唇,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对这个人发火。 第152页 身下之人的样子让梁焕失去了兴致,他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样啊,都不理我……」 陈述之终于受不了了,他坐起身,在床上朝着他跪下,低着头说:「我做不到,我确实没反应,我装不出来,请您恕罪。」 尽管他已经尽力压抑话音中的愠怒,梁焕还是听出来了。静默片刻,梁焕帮他把衣服穿上,起身坐到旁边去。 陈述之不想过去找他,便直接躺倒在床榻上。两个人都好一阵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梁焕轻咳一声,「那我就让徐变写个奏本,趁着欧阳清还没反应,先把这事提出来。等年后吧。」 说到这事,陈述之便也平淡地开口:「江云开让素隐堂的人回去琢磨了,一开年我就去要来他们的东西给您看。」 「好,我也不看了,直接都给徐变。」 「还是要防着些,可别是他们那边的探子。」 「我也这么想。」 又是一阵静默。 陈述之忽然道:「明天我回家住。」 「为什么?」 「陛下和您的后妃一起,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回去看看家人。」 梁焕顿时提高了话音:「我和我的后妃?你又要干什么?我不是你家人吗?」 「不是……」陈述之坐起来,缓缓道,「您平日里不去看她们,但是像林贵妃这样的,过年了,总该给点面子,毕竟您还指着她们父兄。」 这样一说,梁焕又没了生气的理由,只能说了个「好」。 说完这事,便又沉默了。 最后还是梁焕不想耽搁了,再这样下去,一晚上都别想好过。他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举在手里,「行离,过来。」 陈述之理了理衣襟鬓髮,下床去到他身前。刚过去便见梁焕站起来,双手递茶给他,瘪着嘴道:「是我不好,给你赔罪。」 他一下子愣住,这茶也不敢接,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回。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是我不好,疼的时候装不出爽,毁您兴致了。 梁焕:……我错了,我去跪搓衣板还不行吗>< 第84章 何归 他一下子愣住,这茶也不敢接,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回。 见他没反应,梁焕就把茶盏塞到他手中,他不接也不行。陈述之只得接了,既然接了,又只得喝了。 喝不出是什么茶,只觉得又苦又涩,未央宫的茶都是这股味道。 他都赔罪了,也不能再说他什么。只是不知所谓的赔罪是真心愧悔,还是只是为了讨好伤心的自己。 梁焕把他喝光的茶盏放回桌上,半晌不肯抬头,只道:「以后要提前说。」 「我说了,您不许……」他的话音里满是委屈。 梁焕回忆了方才的情形,才想起他确实是说过的。可自己只当是他矜持,欲迎还拒,根本没觉得是真的拒绝。如果真的不想,怎么可能只说一次就罢休? 想来也是,他就是这样。倘若被自己拒绝过一次却还要再提,那就是不敬了。 他伸手摸了摸陈述之的脸颊,「我……没弄疼你吧?」 「还好。」 「下次我再惹你生气,一定告诉我。你就当是劝谏,不是为了埋怨我,而是要让我变好,你就不觉得不安了。」 「知道了。」 见陈述之那个不咸不淡的模样,梁焕觉得他的气还没过去,便低下头做出委屈的模样,「都是我的错,是我只考虑自己,我就是个混蛋……难怪你要躲我,我这样的人,原就是不配你的……」 被他这样一说,陈述之反倒不忍心了,轻轻道了句:「别这么说,我知道您对我好的。」 听到这话,梁焕忽然就笑了出来,玩味道:「你若还是生气的话,要不……我怎样对你,你也可以怎样对我呀。」 陈述之抽了抽嘴角,「……我不生气。」 * 除夕这日,梁焕从清早起就一直在忙活,出席各种仪式祭典。下午,陈述之是和卢隐一起走进的未央宫。 卢隐呈上一份礼单,是新年给朝臣和后妃的赏赐,要提前一日让梁焕批阅。 梁焕拿来简单看了看,随口说了句:「再去给欧阳丞相加点。」 坐在一旁的陈述之问:「怎么还便宜他呢?」 「这不是怕他反对我们年后要做的事嘛,多送点礼讨好他一下。」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然而陈述之还是笑了。 等卢隐走了,陈述之就凑过去问:「陛下,给我的赏赐呢?」 梁焕这才发现什么都没给他准备,却还要嘴硬:「六部的赏银早就发下去了,邓直没给你么?」 陈述之不接受他的煳弄:「白天做事拿六部的赏银,晚上伺候您,您不赏我?」 梁焕想了一会儿,大言不惭道:「那你不是也没送我东西么?」 听见这话,陈述之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放在他手上,有些忐忑道:「这是我送您的。」 那只是一个寻常的本子,封皮上没有写字。梁焕随手一翻,看到里面熟悉的字迹,突然就有些激动,以为是他给自己写的情话。 然而看了两页,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你这写的都是什么?」 看到他的神情,陈述之有种不好的预感,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我翻了一些书,挑了歷代几次减税,把缘由、办法、得失都写上了。有些是书上收集的,也有我自己想的。倘若欧阳丞相要反对我们做的事,您就从这里面挑一些话驳他……」 第153页 梁焕的表情变得十分尴尬,可怎么着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直接说一点也不喜欢好像不太好? 「您是不喜欢吗?」 陈述之很久没给他送过东西了,紧张得不得了,绞尽脑汁想他到底需要什么。后来想到他正在头疼这件事,那自己帮上一点该能让他开心吧? 可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奇怪? 梁焕也很失望,这种事谁来做不行,还需要他来送么? 他勉强笑了笑道:「喜欢呀,谢谢你。」 陈述之似乎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喜欢。 这时吴镜的侍女来叫梁焕到后宫参宴。离开前,陈述之忽然瞧见桌上有本翻开的书,便顺走了。 梁焕在后宫的除夕宴上找了几个妃嫔单独说话,关心了她们的生活,又让吴镜好好照顾她们,最后提醒她们别忘了多跟家人说宫里的好。 他也知道,很多人把女儿妹妹塞进他的后宫,就是为了让她们生孩子,来巩固他们的地位,将来说不定搞搞外戚干政什么的。既然註定让他们失望,那就只能……先哄着了。 最后,他还是受不了一些妃嫔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于是给大家发了额外的赏赐,就自己回未央宫睡觉了。 陈述之回到家,一进门就拿出给父亲的新年贺礼:一副程位的书法。 程位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才名也很高,诗文书画都是大家。而且他的作品都是送好友收藏,从不出售,所以外人很难获得。 陈述之虽然和他关系不是十分紧密,但好歹也算是他的学生,请他吃顿饭,要一副书法还是不难的。 陈岁寒对他的礼物大加赞赏,直夸他孝顺、有出息。他以为这个礼物能换来今晚自己和家人的愉快相处,没想到陈岁寒变脸变得这么快。 自从陈岁寒获得了秀才的身份,他就再也不去干体力活了,而是找了个学堂给小童开蒙,也有些收入。而陈述之平日里用不着钱,那点俸禄几乎全都给家里了,所以陈家三口人的生活还算宽裕。 他的后妈林淑巧已经有孕,和他聊起一些后宫的事。陈述之装作无意地问了一句:「后宫里是不是有好多那种仰慕皇帝,却得不到宠幸的妃嫔?」 「那可不是嘛!」她神神秘秘地讲道,「具体是谁不方便说,不过你说的这种人不在少数。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清心寡欲,一年也去不了几次后宫……」 陈述之差点没忍住笑,清心寡欲?他也就占个「欲」字。 接着,陈述之又讲了素隐堂和对付欧阳清的事。没想到陈岁寒一听到这话就急了:「好好地做官不会,搞什么党争?读了这么多年书,不知道治国□□,只知道争名逐利,真是辱没圣贤!」 陈述之耐心地给他解释:「党争不是为了争名逐利,而正是为了治国□□、福泽万民。欧阳党的政策不能为百姓带来好处,反而让他们自己人中饱私囊。所以要扳倒他,实是为天下苍生谋福。」 「还敢顶嘴了?」陈岁寒冷哼一声,「就凭你们几个孩子,居然想对付一个丞相?你要是把自己折进去,你爹怎么办?」 「不是还有娴儿嘛,而且您可以再生一个……」 「那如果你担下株连族人的罪名,我陈家先祖的名声怎么办?!」 陈述之无奈道:「您就不能想我点好,那说不准我扳倒恶丞相,从此声名大噪呢?」 「你有那本事?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孽障……」 陈述之嘆口气,「爹,我专门回来看您一趟,您非得跟我吵么?」 陈岁寒站起身来背对着他,冷冷道:「没人求你回来,你该上哪去上哪去,我陈家丢不起这个人!」 这话戳中了陈述之的心,他或许有无数次的犹疑徘徊,却不曾有一次,也绝不可能觉得丢人。 既然他觉得丢人,不愿见到自己,那不见就不见吧。反正钱也给他了,应尽的义务也尽了,问心无愧。 他也放下筷子站起来,淡淡地说:「那我走了。」 说着,他又跟陈娴嘱咐几句,便转身走出家门。 见他出去了,林淑巧便过去拍拍陈岁寒的背,劝道:「何必同他置气呢,他不过在家待一个晚上。」 「他跟别人跑了,」陈岁寒长嘆一声,「那便是泼出去的水,哪有在家过除夕的道理。」 离开了家,陈述之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他没想好现在该往哪走,若是回未央宫的话也太晚了,估计他已经睡了,不想吵他起来。 去谁家估计人都歇下了,最后他还是决定到全天无休的雍州会馆凑合一晚上。 已是子时,雍州会馆的茶室里独他一人,他要了一壶红茶,拿出怀里的本子。 今晚守岁,不睡了。 * 正月初一,天气如常清冷。是休假的日子,梁焕却还是按照平日里的习惯,卯时三刻就起床,也不知道起来做什么。 他刚让传早饭,未央宫的门就被推开,陈述之带着一脸倦容走了进来。 他见梁焕已经起了,便过去跪在他身边,虽然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仍然努力笑出来,道:「臣给陛下拜年。」 梁焕摸了摸他的头,调笑道:「我是不是还得给你压岁钱?」 「我比您年长,要给也是我给……」 「你天天吃我的住我的,还好意思给我钱?」梁焕说着,看到了他手上的两个本子,「手里拿的什么?」 第154页 陈述之连忙把本子递给他,道:「这是给您的贺礼。」 「昨天不是送过了么?」 「昨天那是我作为臣子进献给陛下的,今天是……您自己看吧。」 梁焕把本子放在桌上,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陈述之,「起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那样,一宿没睡觉似的。」 陈述之站起身来,便往床上去了,「昨晚被我爹赶出家门,确实一宿没睡。」 「赶出家门?」梁焕惊讶地望着他,却见他一躺下便闭上了眼。 就困成这样?他只得过去帮他盖上被子。 重新坐回桌子旁边,梁焕拿起那两个本子。他认出第一本是自己这里的书,一本闲来翻翻的杂诗,就扔在桌上,不知怎么去了他那里。 他把这本放在一边,第二本里全是陈述之的字。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陛下,给我的赏赐呢? 梁焕:张嘴。 陈述之:??? 第85章 私愿 他便从第一页看起: 「第十三页,第二首,题为《合欢》……」 按照页码在原来那本书上找到诗,对照来看,陈述之把整首诗译成了白话。一整本都是这样,从原来的书上找了一些诗,再给译过来。 这书上原本各种诗都有,而陈述之专挑了些情诗,还都是意头好的。原诗的表达太过隐晦,而他译后就成为了炽烈而大胆的告白。 梁焕一页页读下去,看着熟悉的字迹,好像这些话都是和自己说的一样。到了最后几页,白话又忽然变成了文言,他读了两句,是陈述之给他写的赠言: 这个本子上的那些话,虽是借人之口,却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过去的一年我们经歷了太多波折,可我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一直在乎你、珍惜你。 对于即将到来的新年,我也不奢望太多。只要你能允许我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对我来说就已是莫大荣幸。 梁焕读完,便放下两个本子坐到床边去,望着榻上之人的目光是轻易没有的柔情。陈述之的唿吸已经变得粗重,想来是睡着了。 他缓缓俯身,轻吻他的额头。 * 醒来时已是下午,冬日的烈阳也夺目,照得屋里满是金黄。 陈述之下床,看到桌上给自己留了饭。这么久没吃东西确实饿了,他用过饭菜,抬头时又见梁焕常坐的地方放着一张纸。 既然敞亮地放着,应该就是给自己看的吧。他过去拿起来,见上面写了一首诗,后面是这首诗的白话译文。 不记得那本书上有这么一首,莫非是……他写的么? 也是一首绮丽缠绵的情诗,平日里总是嫌弃他写的东西,此时却觉得手上这首诗无比真切。 梁焕进屋的时候,看到陈述之正专注地读着自己写的那张纸。他过去坐到他身边,把头埋进他的头髮里,细细地闻他的气味。 被这样亲近,陈述之心里痒痒的。他想回头,却听见一句:「别动,和你说两句话。」 他只好转回去,把那张纸拿在手里。 「我想要的比你多,除了你说的那些,我还要你在今年里每天都过得好,不会受伤,不要再有那么多心事。你高兴了,我就也高兴了。」 陈述之不敢回头,只是往后伸手,摸索了一会儿抓住他的,说了一个:「好。」 * 正月十一日,户部尚书徐变陈奏,新引入的小麦种子使得北方各州粮食产量大幅增加,为了南北赋税负担均衡,应减少南方各州农税。 正月十二日,欧阳清也不假他人手,自己上疏称现在赋税已然很低,应给北方加税而非南方减税。 梁焕在朝堂上问林烛晖的意见,他想了许久才说:要不折中一下,南方减点,北方加点? 之后,梁焕又在素隐堂里询问如何应对,所有人一致同意直接驳回欧阳清,理由有三: 第一,这是欧阳党正式宣战之后做的第一件事,谁获胜了,谁的气势就会大增。 第二,现在御史台的改革已经差不多完成了,即便降低赋税,由于贪腐问题将会好转,也不必担心国库进项不足。 第三,欧阳党的人已被收拾了大半,而现在素隐堂能控制的新人,也已经广布在各地的各种职位上,不怕他们搞事。 正月十四日,梁焕在朝堂上表明态度:完全支持徐变的提议。 * 正月十五这天,天气十分干冷。陈述之回到未央宫的时候,手上提了一盏花灯。 「你从哪弄的?」梁焕看了这东西还挺感兴趣。 陈述之提着灯给他行了个礼,笑道:「前年您送了我一个,去年给耽搁了,今年就想给您带一个回来。」 梁焕把花灯从他手里接过来,挠着头道:「这事你还记得啊,怪丢人的,那时候你不爱理我,我还一直缠着你……」 「若非如此,您的心意我便无从得知了。」陈述之脸有些红,又觉得这么说太过轻狂,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往回找补的话来。 梁焕拆下花灯上手提的木棒,把它放在床边,认真道:「我跟你说个正事。」 陈述之坐到他身边来,把头靠在他肩上。 看到他这个样子,梁焕情不自禁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话音如同说情话一样绵软:「今天欧阳清来找我了。」 第155页 欧阳清比林烛晖年轻一些,却同样辅佐过三代帝王。在他眼里,梁焕就是个乳臭未干任听摆布的孩子,最近几年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变得狂妄起来。 他也不是专门想和梁焕作对,但梁焕要动他的党派和他的政策,欧阳党的人就会给他压力,逼着他站出来维护众人的利益。 他来见梁焕,也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道:「陛下听信徐变的话,但那只是他一家之言,下面的人不服,事情就很难做下去。」 梁焕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自己一定要减税,那欧阳党的人就会阻挠这件事的实施。 他冷冷道:「不是还有你么?户部归你管,下面的人不服,自然该由你去制服。」 欧阳清虽低着头,话音却毫不谦逊:「他们有主意,臣也管不住。」 「管不住就趁早回去歇着。」梁焕轻哼一声,「你管不住,总有人能管住。」 欧阳清被这话激怒了,梁焕算个什么东西,敢叫他一个三朝老臣回去歇着? 「臣在丞相之位二十年,臣可以回去,只是不知陛下找个什么人,能接替臣的职分?」 梁焕哂笑道:「比照你做丞相的第一年,找个完全相反的。」 这些欧阳清明白了,梁焕根本就不想和自己谈,他是铁了心要反对自己,油盐不进。 他行了一礼,咬牙切齿道:「那就愿陛下的减税之事一切顺遂。」 听完,陈述之深深地笑了,「陛下已经连欧阳清都不怕了。」 「怕还是怕的,气势上不能输嘛。」梁焕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块糕饼塞进他嘴里,「恐怕这事真布置下去,还会有许多难处。咱们可得提前想办法,不能让他搞鬼。」 陈述之嚼了几口那糕饼,随即皱了眉道:「这是放了多少糖,太甜了……」 「是么?我觉得甜甜的挺好吃。」梁焕递了一杯茶在他手上。 他想起梁焕爱吃甜的,无奈地摇摇头,抿茶沖淡嘴里的味道,「想个什么办法?让我们在各地的人都盯着?好像也没大用。」 见他放下杯子,梁焕又从另一个盘子里拿了块另一个颜色的糕饼给他,「你尝尝这个,这是咸的。」 尝了一口,陈述之便夸赞:「这个好吃。」 「这是我姐做的,我以前一直嫌她做的饭难吃,没想到原来是没给对人。」梁焕把整盘都推到了他面前,「你爱吃的话,我以后经常让她做了送来。」 听到这话,陈述之连忙不敢吃了,别过头道:「不好吧,原是做给您的,我吃了算怎么回事。」 梁焕朗笑两声道:「我姐说了,她给我做的东西,我无论如何也要尝一口。吃不惯的话,就让你帮我全吃了。」 陈述之不禁抿唇笑了,又拿了块盘里的点心。听到旁人说这话,他不知为何心里觉得甜甜的。 「或者是,提前把您要减税的旨意告知当地百姓。这样一来,倘若欧阳党人不好好推行,那百姓也是要闹事的。」 梁焕托着下巴思索这个提议,「我也不知道……听上去似乎可行?你再问问别人,或者找个小地方先试试好了。」 他点点头,要等具体的安排出来,再斟酌是否先去告知一声。想着这些事,他起身离开位子,往外走去。 「你去哪?」梁焕在身后叫住他。 陈述之回头,浅笑道:「今天过节,我给您煮几个元宵去。」 「我也去!」梁焕从位子上跳下来,拉住他的手。 * 正月二十日,梁焕正式发布减税的诏令。凡是不种植小麦的地区,逐年、按地域依次减税,直至原税额的十分之八。不在一年之内全都减完,既是为了朝局稳定,也算是向反对者妥协了一部分。 二十六日,户部尚书徐变呈递草拟的减税方案。他提出第一年先在去年遭了洪涝的江州减税一成,往后再逐步推广到南方各州。梁焕全部照准。 欧阳清找徐变大吵一架,最终安排了欧阳党的户部侍郎黄湖负责此事。这样一来,从户部的负责人,到江州分管钱粮的州同,再到江州多个府的知府,一条线都是欧阳党人。 看到这个局面,朝中很多人觉得这次减税必定难以推行。他们乐得看丞相和皇帝打架,纷纷猜测着欧阳党这次集结之后,能在朝堂上掀起什么风浪来。 然而明眼人能看出来,在吕殊被赶走、徐变反水、张鑫田大肆清洗欧阳党之后,黄湖几乎是唯一可供欧阳清差遣的四品以上官员了。 所以,欧阳清在江州减税之事上的安排其实是孤注一掷。更没有人想到,欧阳党的彻底覆灭会来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  欧阳清:这小子能耐了啊! 梁焕: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第86章 揭怒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人名较多,他们都是工具人,不用刻意记,大概知道是什么事就好啦~ 兵部办公的屋子里,待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陈述之来到员外郎宋信的桌前拦住了他。 宋信疑惑地往着他,「找我有事?」 自打和邓直的关系变好之后,陈述之和兵部很多人的关系都变好了,就包括这个原本就和邓直走得近的宋信。他和邓直走得近,自然和林烛晖也算是一伙人,对欧阳清的主张是看不惯的。 要联繫江州的人,除了自己亲自去一趟,他就只知道这么一条路子。 第156页 陈述之请求道:「您家里是江州的,不知认不认得当地的地方官员?我想让您帮个忙,给他们递个消息。」 「这个嘛……」宋信思索道,「我家那个县的知县我认得,再往上,海宁知府是吕殊的学生,我肯定是不来往的。你找他们做什么?」 一个知县其实也够了,可以在县里先试试,管用的话再扩大范围。 「您知道江州减税的事吧,我怕那伙人懈怠,想试试直接告知当地百姓,这样他们便不敢拖延了。」 宋信皱着眉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行,但自己不想暴露人前,到时候再给欧阳党收拾了。于是他道:「我可以给他写信,但具体要他做什么,还是你自己写给他。」 陈述之闻言笑开,「那我写了明日带来,多谢您了。」 * 江州衙门里,知州姜江问分管钱粮的州同胡河:「税赋的事一直没动静,压在你这了?」 胡河也是一脸为难,「上头让尽量拖着,我也没办法……」 他早知道减税违背欧阳清的意思,所以黄湖让他拖,他一点就通。事拖得久了就办不漂亮,办不漂亮的话,在江州减税完了,就没有下一个州了。 听了这话,姜江皱着眉,思索良久方道:「也不是这么个拖法,全放在你手里,到时候问起来,找个什么藉口?你硬要拖,那也得拖在路上,拖在旁人手里。我知道上头管你管得厉害,但你不可拉着我一同受过啊。」 他这个知州本来和减税的事没太大关系,事情都是胡河去做,可他作为正职,该负的责任却一样不少。姜江不认识欧阳党,不敢得罪他们又怕牵连自己,做什么都不是。 「那好吧,我明日就叫那些知府过来。」胡河嘆了口气。 五日后,江州十几个知府齐聚。胡河把减税的材料发给他们,又简单讲了讲具体做法,最后加上一句:「这次要慢慢来,等秋收过了,年底才要收税,千万别急。」 便有人提出疑问:「『慢慢来』是要怎么个慢法?」 胡河娓娓道来:「你们今日住下,明日回去,路上怎么也要几日吧?到府里分派事情,又要几日吧?再把各个知县叫来,得要几日吧?给知县讲明白了,那又是两三日。知县回去要几日,到县里预备几日,再传令又要几日……这不就慢下来了?」 众人皆是惊讶之色。 说到这里,海宁知府韩海便站出来问:「可否要先将减税之事张榜布告?」 「张什么榜?闲得没事做吗?」胡河负着手,轻蔑道,「让百姓知道了,岂不是天天来催我们?」 「是,下官明白。」韩海答应道。 * 江北县知县刘传收到宋信的书信时有些惊讶,他出任知县时,宋信已经在京城做官了,只有偶尔回乡时才有来往。 拆开信件,他发现宋信是要给他传另一个人的话,便更加迷惑。然而读完了陈述之写的东西,他却变得十分激动。 江北县其实也算得上富庶,但是此地民风特别抠门,年年收税都要费好大力气。减了一成的赋税对一粒米都要算计的江北人来说,是个莫大的好消息。 刘传看到最后,知道了陈述之给他写这封信的目的:让他把消息放出去,逼那些负责减税的人不敢耽搁。 就算他不专门强调,刘传也会把这件好事与人说。于是他叫来了县丞、县尉、主簿等一群县衙中的官员,让他们出门去传:江北要减税了。 陈述之跟他说的是整个江州都要减税,而他传出去的话里,只有江北县。 这天,江北县的农夫牛大水陪媳妇回娘家,走进县城后发现路上的人们都很兴奋。他好奇地抓了个路人来问,那人答道:「咱们江北县今年要减税了,减掉一成!」 「这是谁说的?」 「衙门里传来的话,不会有假。」 牛大水的媳妇连忙问:「只有江北一个县吗?临近的县有没有?」 「没听说别的县也有。」 牛大水媳妇的娘家在与江北县相邻的沿江县。饭桌上,牛大水把从江北街头听来的事跟他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一说,二老非常气愤。 「江北人那么有钱,沿江都穷成这样了,凭什么只有他们减税,我们不减?」 等牛大水夫妇走了,老头老太太就开始在村里奔走相告江北县减税的事。 村里派人去江北县一问,果然只听到了他们减税的消息,并没有说其它的县也要减。 于是村民们聚集在一起探讨原因,自然就有人想到:「该不会是因为蒋为民那个混帐吧?」 「对,有可能是他!肯定是上面说要减税了,蒋为民瞒着不告诉我们,好把差的那部分自己吞了!」 「有道理,一定是这样!」 「不要脸的蒋为民,又是一桩坏事!我们忍了那么久,平日里欺男霸女也就算了,居然还侵吞了全县的钱粮,忍无可忍!」 「我也忍无可忍了,走!找他算帐去!」 酉时,沿江县衙正打算收工,小吏打开大门,却被外面的情形吓了一跳。 上百个男女老少聚集在门口,他们神情愤慨,大多拿着铁锹、锄头,没有利器的就拿根木棍。 见县衙大门开启,这些人立即拥进院子里,高喊着:「蒋为民出来!」「给我们个说法!」 第157页 蒋为民早就躲到了堂上,紧紧关上大门。然而现任的县丞被他关在了外面,只能去问众人:「出什么事了?」 有人道:「江北县已经说了今年要减税,为什么我们沿江县不减?」 那县丞满头大汗道:「这我也没听说啊,没人说要减税……」 「肯定是蒋为民那个畜生瞒着我们!」 「不、不是……真没听说啊……」 「蒋为民就在里面!冲进去——」 众人开始往大堂上挤,县丞连忙带着几个人拦在门口。挤来挤去僵持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忽然举起铁锹朝县丞头上砸去,一下便把他整个人砸翻在地,头皮破了个口子,血淌了一地。 然而沿江县民并没有被血流吓到,反而被这一铁锹唤起了斗志。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将门口的官吏砸倒,沖在前面的人便挤进了大堂。 有人把藏在椅子后的蒋为民拎出来,看到他瑟瑟发抖的模样,众人一边嘲笑一边问:「混帐畜生蒋为民,再问你一次,沿江县为什么不减税?!」 蒋为民一看这架势,连忙道:「减,减税!我自己贴钱,给你们减!」 又有人嘲讽道:「什么叫你自己贴钱?不贪污我们的钱就是自己贴钱了?」 「我的确没听说要减税,我自己贴钱帮你们交税还不行么……」 正纠缠着,人群中忽然挤过来一名中年女子,双手高举着一个粪叉。她钻到最前面,口中喊道:「禽兽不如蒋为民,还我女儿的命来!」 说这话的同时,她使出浑身力气,狠狠把粪叉朝蒋为民掷去。 四个齿的铁粪叉从他胸前穿过,血流霎时四下喷涌,蒋为民倒在血泊中,官服一片殷红。 杀红了眼的沿江县民仍觉得不过瘾,不知谁喊了一句:「县衙里都是蒋为民的狗腿子,杀干净!」 众人群情激愤,又冲进两边的值房,将他们的农具朝藏在里面的小官小吏挥去。 很快,沿江县民便在县衙院子里高声唿喊,庆贺杀死恶霸蒋为民。半个时辰后,他们一闹而散,只留下一片死寂的县衙。 * 四月,阳气回暖,万物甦醒。 刑部尚书朱幸从郎中申恆手里接过一份案卷,问:「是什么事?」 申恆恭敬地答道:「江州暴民百余人屠县衙,三十六死二十伤。」 「就算是人多,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朱幸皱着眉看他,「你的案子你自己处理,上报结果便是了。」 那郎中顿了顿道:「涉及在朝官员,还是要您定夺。」 「在朝官员?」朱幸翻开了案卷。 「江州那边的人都已经拿了,一百多个暴民在牢里关着,还有当地的几个官员,都在往京里押。只是京城的人还没有动,您看看,要不要先抓了?」 朱幸粗粗看完一遍案卷,点点头道:「一共不就是三个人,该抓就抓,该审就审。案子没什么疑点吧?你尽快拿到供状,这事还得往上报。」 「是,下官立即去抓人。」 这天夜里,外头竟如同白天一样温热。户部尚书徐变匆忙跑到未央宫,身上起了薄薄一层汗。 梁焕在厅上见他,收了他递上的一张纸,随口问:「什么好东西,值得你大半夜过来送给朕。」 徐变不露痕迹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江州那边出了事,好几个人都被拿了,原先户部负责此事的黄湖也受了牵连。这案子还在审理,臣想着先把这些人换了,不然恐怕耽搁今年的减税。」 听他说完,梁焕也没去看那张纸,而是好奇道:「江州出了什么事,牵连了这些人?」 徐变答道:「似乎是和减税有关的事,具体的刑部那边还没出来,臣也不太清楚。」 梁焕低头看了看,纸上写着人选的履歷,很快便还给他,「朕也不大认得你的人,只要你信得过就好。」 送走徐变,梁焕觉得明天得问问刑部的人,江州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会儿已是亥时,梁焕打算洗洗睡了。他望了望空荡的屋里,叫来卢隐:「陈行离怎么还没回来?你派人找找去。」 第87章 解腕 卢隐刚出去吩咐小太监,很快却又回来,通传道:「刑部尚书朱幸求见。」 「这帮人怎么都喜欢半夜来,算了,本来也想找他。让他进来吧。」梁焕说着,把刚脱下的外袍又穿上。 朱幸到厅上朝他行了礼,随即呈上一个本子,「这桩案子牵涉了三名在京官员,其中包括户部侍郎黄湖。臣不敢擅专,亦不敢耽搁,要怎么判,请您旨意。」 「黄湖?」这不是欧阳清硬塞过去的人么?听说他卷进了案子里,梁焕饶有兴致地翻开案卷。 看完案卷,梁焕整个脸色都白了。 「这些人在哪里。」梁焕咬牙切齿地问。 朱幸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江州的案犯正押送进京,在京的在刑部大牢。」 梁焕双手死死攥成拳,吐了几口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话音也冷冷的:「刑部打算怎么判?」 朱幸拿过案卷,一边回忆一边道:「刑部倒是拟了一版。一条罪名是宣政滞后,拟江州州同胡河、海宁知府韩海判斩,户部侍郎黄湖判革职,江州知州姜江判降职。另一条是消息泄露,拟兵部主事陈述之、江北县知县刘传判斩,兵部员外郎宋信降职。」 第158页 他说完抬头看了一眼梁焕,发现他整个身子都在抖,神情也难看得很。朱幸不由得疑惑,这个案子怎么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 「那你来找朕,是让朕做什么?」梁焕的话音听不出情绪。 朱幸莫名有些害怕,却还是有一说一:「四品官员判革职,按例要上报。黄湖此人,臣不好报给两位丞相……」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黄湖,其他人就这么判了是吗?你判斩四个人,朕管不着是吗?」 汗水从双鬓滑落,朱幸心中一沉。他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地在两位丞相之间周旋,才换来如今的地位。但如果这位正主儿对他不满,那他可就白忙活了。 于是他露出个谄媚却难看的笑,「自然是听您安排。您若想保谁,臣就改改试试……」 这时卢隐进屋,叫了声:「陛下,打听到了。」朱幸在这里,他不确定后面的话能不能说。 「不用了,出去吧。」梁焕淡淡道。 他起身在屋子里踱了一圈,突然站定看着他,质问道:「那些暴民呢?为什么不清算他们的罪过?」 朱幸小心地回答:「百余人都在江州关着。目前刑部主张把罪过算在官员头上,若将责任推给暴民,那这些官员倒是可以都轻判或不判。」 「行了,拖着吧。」梁焕别过头道。 「拖着?」 「拖着不会吗?还用朕教你怎么拖着?」 朱幸唯恐他动怒,连连点头,「是,臣知道了,回去让他们慢慢审理。」 「还有,」梁焕严肃地命令道,「刑部大牢里的人,你都要看好了。不许病了,更不许死了!」 朱幸回去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这件远在江州的案子,到底哪里触动了梁焕,让他如此上心。 第二天早朝后,林烛晖跟着梁焕进了未央宫。梁焕也正打算找他,开口便问:「江州的案子你听说了吧,有什么办法么?」 然而林烛晖完全是从另一个角度想的:「陛下,您可能不知道,早年间黄湖这个人曾代表欧阳党叱咤风云,后来不折腾了,手里却一直握着他们的人脉。还有江州那个州同,借着掌管钱粮的名义,在临近几个州都有关系,将南边握得死死的。」 「收拾了这两人,他们几乎就没什么势力了。臣去问了刑部的判决,臣以为对黄湖可以再重一些……」 梁焕冷冷地打断他:「刑部跟朕说,要判刑,那就是所有人一起判。」 林烛晖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轻嘆口气,缓缓道:「这件事了结,欧阳党便是苟延残喘了。陛下,大局为重。」 梁焕浑身的骨肉都紧绷着,他一直以为自己敬爱的老臣对自己也是十分照顾,从没想到他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没有回应林烛晖。他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强烈的情绪冲垮了理智,让他什么都做不了。 梁焕一走进素隐堂,就把刑部的案卷扔给了他们,「都看看,给朕出出主意。」 几人围成一圈看完,最先开口的是白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依臣所见,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就是了。」 另外一人反应过来:「怎么还把陈行离牵扯进去了?判了欧阳党那几个人,他不是也要一样地判?三十多条人命,这罪名轻不了啊!」 白铭思索片刻,试探道:「覆灭欧阳党也是他的夙愿,要不我们找他说说,或许他会愿意……」 「这都是什么馊主意!」许恭对着白铭怒斥,「陈行离为我们做了多少事,危急时候你们居然要他的命?!我不同意,我不能忘恩负义!」 江霁连忙向他做了个冷静的手势,「陈行离和欧阳党牵连在一起,要是想保他,只能连黄湖也一起放了,便错失这次机会了……」 白铭忽然上前,朝梁焕拱手道:「臣恳请陛下早日决断,惩治恶人,不可因小失大。」 另外几人纷纷附议。 见到他们这个样子,梁焕冷笑一声。 终于到了这一天,没想到真有一日要在这二者间选一个。现在所有人都在把自己往正确的路上带,都不允许自己做个昏君。 「许恭,江霁,你们呢?」 江霁转过身面对他,低着头道:「陛下胸有四海,其中轻重自然不需臣等评判。臣知道您有所顾忌,但是……臣认得许多同年,其中不乏年轻且容貌出众者,您可以再……」 他还没说完,梁焕就抓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在他脚下。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江霁只得跪在地上,埋头不语。 「朕怎么养了你们这群白眼狼。」梁焕咬牙道。 一直没有表态的许恭连忙站出来说:「臣不贊成他们所言。时机可以再等,人死不能復生。无论如何,不可用自己人的性命当作御敌的兵器。」 梁焕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案卷,歪歪扭扭走出门去。 江霁站起身来,便感觉到有人拍了自己一下。他转过身,听见白铭低声说:「要不我去趟刑部大牢,问问……」 江霁别过头想了一会儿,淡淡说了句:「你小心些吧。」 刑部牢房的墙上只有一小扇窗,还建在高高的地方,即便是在艷阳天,漏进来的日光也只够照亮五指。 好在牢内是重新布置过的,铺几块木板当做床板,上面放着一床被褥。地上有一桶干净的水,墙角的老鼠洞也被掏干净了。也不知是谁这么好心。 第159页 陈述之背靠着墙坐在床上,脑子里空空的。通过这几日的审问和与狱友的交谈,他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知道自己和欧阳党的人捆绑在一起了。 死了三十六个人,他从没想过自己一封信就引发这么惨痛的后果,觉得自己着实该死,而且也的确会死。死了还能拉上欧阳党垫背,也算死得其所。 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他缓缓抬头,惊讶地看到白铭一脸沉重地来到他的牢房门口,叫了一声:「行离。」 陈述之稍稍理了一下衣襟袖口,起身过去,朝他点点头,「找我吗?什么事?」 白铭望着他的面容,勉强笑了笑,压低话音道:「有个事,说来挺不好意思的。你也知道,现在你和那几个欧阳党是一起算的。这个扳倒欧阳党的机会难得,但你是我们自己人,就不好做决定……」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递给陈述之。 陈述之接了瓶子,试图理解他的话。素隐堂的人想把自己和那几个欧阳党都杀了,但因为自己曾为他们做过事,这样直接动手的话名声不好听。所以让自己先死,他们再做这个决定,也就顺理成章了。 听上去是一个不错的计划,但是…… 「谁让你来的?」陈述之沉声问。 「我自己来的。」 「那不行。」他把瓶子交还给白铭,「我不是贪生怕死,但我的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我做不了主。你们不用顾忌我,即便是自己人,那我也是罪行滔天,杀我没什么不仁不义的,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便是了。」 白铭愣愣地望着他,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两个狱卒冲上来拉住白铭,夺下他手上的瓶子。其中一人打开看看,把里面的药丸倒了出来。 「胆子不小,居然敢带这种东西进来,还不赶紧滚出去?!」 二人一边骂着,一边把白铭扔出了大牢。 * 这天的第一本奏摺竟然是欧阳清呈上来的。梁焕有些讶异,两位丞相几乎从来不以自己的名义上奏,想说什么都是借他人之口。看来欧阳党确实是没什么人了。 不用看梁焕都知道他会写什么。果然,他想方设法地为黄湖开脱,说他们做事太慢是下面江州的人懈怠,完全与黄湖无关。他列出了黄湖以往的功绩,最后还用他自己的威势相逼。 通过这封奏摺,梁焕看出来这个人已经慌了。只要他自乱阵脚,那就可以不攻自破。 但现在最紧急的不是这个,对付欧阳清本来就是个日久天长的事,可现在卷进来的不只是欧阳党…… 正胡思乱想着,卢隐进来告诉梁焕:刑部尚书朱幸又来了。 朱幸跪在梁焕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欧阳丞相让臣轻判江州那案子,以臣全家的性命相胁迫,臣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求您庇护……」 「他这是疯了吧。」梁焕扔下手中的奏摺,望着朱幸,「那案子现在怎么样?」 朱幸抹了抹脸上的涕泪,「按您的吩咐,正在拖着。京城的官员已审明白,现在让江州一个个去审那些暴民了。」 「好,继续拖着吧。」梁焕对朱幸说完,又朝门口高声喊道:「卢隐,去找二十个宫里的侍卫,给朱尚书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你们再搞我就去劫狱qaq 这章标题的含义 壮士解腕:勇士手腕被蝮蛇咬伤,就立即截断,以免毒性扩散全身。 第88章 乱判 还没等梁焕回復欧阳清的奏摺,林烛晖的同党就拉着朝中仇恨欧阳清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疏,要求他尽快判决江州减税案,严惩黄湖、胡河等人。 梁焕不理睬他们的奏疏,于是每天早朝都有人站出来提这事,最后导致朝堂上一片唿声。如果他不处理,今日就别想议其它的事了。 刑部尚书朱幸虽然不敢明着催他,却三天两头地呈上案件审理的情况,也是管他要判决的意思。 梁焕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们逼疯了。 五月二日晚上,他很快就批完了那些内容相似的奏摺。 宫人摆上饭菜,他看着一桌颜色鲜亮的食物,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犹记得去年的这一天是怎么过的,虽然并不愉快,但当他们合力去做一件事时,再苦也能尝出一丝甜。 可是现在,他不敢去看他一眼,甚至不敢给他送一碗长寿面。 他心里烦乱,在宫里走来走去。他到抱岩阁坐了一会儿,又去瑞坤宫找吴镜待了一会儿。最后,天色刚刚暗淡下来,他就已经找不到事情做了,只好上床睡觉。 他以前从没觉得未央宫的床居然这么宽,一个人可以在上面翻来覆去,怎么滚也不会掉下来。爬起来吹熄了灯,他便缩回凉凉的被窝中。手上觉得空了,就把被子抱在怀里。 梦里,他回到了几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天上升起一朵朵烟花,他正在爬一座小楼的楼梯,没有任何线索提示他,但他知道这是沿江县的西城楼。 那楼梯看上去不长,却似乎永远也爬不完,明明已经飞速奔跑,但自己始终停在原地。 陈述之就站在楼梯尽处的窗边,背对着他向外望着。 「行离,你来拉我一把好不好,我要去找你!」 话音消散在了风中,那个近在眼前的人没有听见他的话,更没有转身。 第160页 忽然,他听见了打雷的声音。抬头看去,窗外不知何时降下瓢泼大雨。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次竟爬完了楼梯,上到最高层。他小心地接近窗边那人,想伸出手轻轻拍他一下,却完全控制不住力度。 那轻拍变成勐推,将他整个人推出了窗外。 「不——」 他奔到窗边,向下俯视的同时,看到了未央宫里漆黑的床顶。 梁焕听见自己急速的心跳,浑身紧绷,额头上起了一层汗珠。 第一反应是,还好是梦,那不是真的,没有人从窗户掉下去。 可再去想时,梦里那件事,不就是现在所有人都在逼他做的么?在这里还是沿江县,又有什么分别? 等等,沿江县?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地名,他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梁焕蓦地从床上窜起来,点上灯,翻开朱幸送来的案卷。 五月四日,刑部宣布了对江州减税案的判决,与朱幸第一次告诉梁焕的那些大同小异。 户部侍郎黄湖、江州州同胡河、海宁知府韩海玩忽职守,判斩立决,五日后行刑。兵部主事陈述之、江北县知县刘传泄露朝中消息,判斩立决,十日后行刑。 江州知州姜江监管不力,兵部员外郎宋信助人传递朝中消息,均判革职。 这个案子因为死的人太多,所有牵涉进来的人判得都重。判斩立决如果不等到秋后,通常就是五日后行刑。至于为什么有两个十日的,刑部没有解释,也没人关心。差了五天,总不能中间把人救走吧。 而沿江县的那些「暴民」,则一个也没有放。为了给不放人一个合理的解释,所有人都被判了一年徒刑。 看到判决,白铭便邀请大家到素隐堂庆祝,只有许恭没有去。 许恭去了牢房。 收到判决后,陈述之立刻被带离现在的牢房,换到了一处没有窗子,更加戒备森严,更加简陋,也更加拥挤的地方。他知道,死囚的待遇和其他囚犯是不同的。 一进牢房,他的脚腕就被镣铐绑上了。送他进来的狱卒锁上门,又丢下两个装着米饭的碗。 陈述之疑惑道:「怎么这时候送饭?」 旁边住久了的犯人帮着回答:「都快死了,吃那么多做什么?这里一天就一顿。」 看着那碗一看就很硬的白米饭和那盆清水煮白菜,陈述之一点胃口都没有,都给推到了一旁。 他还没回过味来,整个人都是蒙的,呆愣地靠着墙,坐在茅草堆上。 这时许恭大步走进死牢,在两侧的牢房中搜寻着。 「行离,是我,你怎么样?」 听见有人叫自己,陈述之慢慢抬起头,茫然地对上许恭的目光。 「行离你知道么,我快气死了,白铭居然叫大家一起庆贺此事!太过分了!还有那个江霁也是,平日里对你那么关心,到了这时候却只想害你!」许恭一来就是怒吼。 而陈述之就显得比他平静很多,他随意地笑笑,「对他们而言,我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他们做成了想做的事,可不该高兴么。」 沉默片刻,许恭缓缓道:「这么说,要杀你的人,也是你无关紧要的人了。」 陈述之别过头去,这个地方他还不想触碰,只是敷衍道:「不重要了。」 许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嘆口气道:「早告诉你了不要那么傻,满脑子都想着别人。你自己看看,别人会回报你吗?」 「你为我们做了多少事,为他做了多少事,就连你写那封要命的信都是为了他,结果呢?他就是个骗子,你心心念念的人就是这么个东西!」 他没有压低声音,引得周围的犯人纷纷侧目。 陈述之的话音有些哽咽:「你不要说了,这都是我的私事,你们以后还是要共事的。」 「我不干了!」许恭冷哼道,「这种人谁要为他做事啊!他可以拿你的命去换东西,那我岂不是更不值钱了,哪天再一刀砍了我。」 陈述之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反驳他,最后只淡淡地说:「你不用为我鸣冤,事是我自己做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你真是……唉。」 想着这个人大概是无药可救了,许恭抓着牢房的栏杆,渐渐平和了话音:「你要带话么?我来这里也不太方便,我让狱卒给你纸笔,你写下来,我过段时间来拿。」 他这样一说,陈述之才记起这事。想了想,怎么也得给父亲写封信吧。他便点头道:「那好,多谢你了。」 送走许恭,陈述之在茅草堆上躺了一天。上一次和一堆茅草待在一起,还是在白真山顶的茅草屋里。 白真山……茅草屋…… 他才开始想,就立即想不下去了。 直到晚上饿得不行了,他才吃下那凉透的米饭和白菜。 * 见到未央宫的小太监时,许恭的内心是拒绝的。他一点也不想见梁焕,他怕自己忍不住骂他。 但是人家上门堵他,他根本没法不去。磨磨蹭蹭一路,到了门口,他到底还是装出个笑脸走进去。 梁焕见他来了,一把拉他过来,递给他一张折起来的纸,以及一枚印信。 「你去一趟江州,现在就走,刑部那边给你请好假了。」 许恭一脸迷茫,干什么啊?再说,你让我去我就去? 第161页 梁焕没管他的神情,快速道:「人名地名都写上了,朕整个给你讲一遍,你记住了。」 听完梁焕的讲述,许恭渐渐回过味来,皱着眉问:「要在十日内做完么?」 「不用,你尽快做就是,晚几日也无碍的。」 「那……」 「别问了,赶紧去。」 「……是。」 * 因为已经是死牢,不存在串供的顾虑,所以江州减税案的死囚们都关在了一起。陈述之看着欧阳清一天三次地来找黄湖,叽叽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和他关在一起的刘传听见了两句,便过来给他讲:「欧阳丞相管黄湖要消息和人脉呢。」 刘传略显富态,四五十岁模样,眉目疏朗,看上去十分随和。 他这话被对面的胡河听见,胡河一副轻蔑模样道:「与你有何干系?」 陈述之靠在墙上,觉得身子一阵阵地发冷,估计是这里没有被子,夜里太凉了。他听见胡河的话,便随口说了一句:「我总得知道,我死得值不值吧。」 这时欧阳清已经走了,黄湖听见这话,高声问:「陈述之,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当时京城传你的流言,陛下亲自去国子监为你澄清谣言。后来御驾亲征雍州,就带了你一个六品主事。你来头不小啊?」 陈述之笑了笑,「我不过是崇景四年的进士罢了。我的同年们都比我有出息,我这两年也没做什么,最大的功绩,便是与你们同归于尽了吧。」 「哼,都是你害的。我们本没做什么,都是你那个什么破信……」胡河嘟囔道。 陈述之忽然觉得喉头一紧,一阵反胃,呕出一口秽物来。 他这样子把刘传吓了一跳,他连忙问:「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呕出一口。 没有手帕,陈述之就用衣袖擦了擦嘴,断断续续道:「我觉得噁心……还有,身上发冷……大约是吃坏东西了。前两日上午送来的饭我夜里才吃,可能发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 第一题:许恭是怎么解决这件事的? 第二题:为什么梁焕说不用在十天内做完? 所有需要的信息前文都已给出,但我觉得有点难hhhh第二题好猜一点 猜不到就继续看吧><下下章公布答案 第89章 评说 听到这话,刘传便高声朝门口叫道:「有人在吗?这里有人生病了!」 陈述之便去阻拦他:「算了,没多大事,再说本来也活不了几日了。」 刘传叫了几次,终于有个狱卒慢吞吞地走过来,懒懒道:「怎么了?谁生病了?不是什么大病就忍忍吧,给你治好了,过几天你又死了……」 「你这是什么话!」刘传气愤道,「他身上发冷,还呕吐。我们还能活七天,你得让我们好好活着!」 「哦?这么说我还得给你去太医院请大夫了?这么点小病,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那狱卒说着,又慢吞吞地走回去了。 他走到门口,却有另一个狱卒过来问:「里面怎么了?」 「有人生病了。」 没想到那个狱卒顿时紧张起来:「谁生病了?生的什么病?」 他只得朝里头问一句:「刚才生病那个,叫什么名字?」 「陈述之。」 听到这个名字,后来的那个狱卒赶紧问:「他怎么了?」 「说是身上发冷,还呕吐。」 闻言,后来的狱卒立刻走掉了。 * 从黄湖那里得到了所有的人脉后,欧阳清就开始自己联繫他们。令他没想到的是,黄湖手中以往忠实的欧阳党很多都不大搭理他了。 然而欧阳清仍然是丞相,手里管着六部中的三个。失去了一众同党的他逐渐变得手忙脚乱,三部的事情都处理不完,更没有力气再参与党争。 梁焕以为黄湖空出的户部侍郎的位置林烛晖一定会争,没想到他一直也没动静。于是他只能主动叫来了林烛晖。 梁焕笑着对林烛晖说:「你这些日子很云淡风轻嘛,你不争了,朕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林烛晖一副无奈的神情,「您若一定让臣找人去户部,臣也有人。不过您从下面找一个,空出的位子不就可以把新人往上提了么?」 所谓的「新人」自然就是指梁焕拉拢的新科进士。梁焕有些惊讶,林烛晖以前结党营私挺厉害的啊,怎么欧阳清不行了,他也跟着萎缩了,这么让着自己?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卢隐进来。只有林烛晖在屋里,卢隐便也不避讳:「刑部大牢的人说,陈主事在牢里生病了。」 梁焕蓦地站起来,厉声问:「什么病?」 「也不知什么病,就说发冷、呕吐。」 「不行,卢隐,你带我去看他。」梁焕说着就往外走。 「陛下。」林烛晖在身后叫道。 梁焕回过头,听见他关切地说:「您最好还是别去,刑部大牢耳目多,您这一去就说不清楚了。」 「林丞相,你还挺关心朕的嘛。」梁焕冷笑道,「前几日还说,以大局为重呢。」 林烛晖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好说:「您去看了也没大用,不如给他送些药吧。」 第162页 梁焕渐渐冷静下来,他说得对,看他只是解了自己的担忧,对他来说没什么用。 于是他吩咐卢隐:「问清楚他什么症状,让太医院开了药送过去。」 说完,他转身看看还等在那里的林烛晖,「户部是吧,你让徐变自己挑一个去吧,谁都行,不是欧阳清的人就行。」 * 整个监牢只点着两盏灯,分到每一间里就没多少光。陈述之不大看得见,把脚上的镣铐推到一边,摸索着吃了两丸药,又捧起面前的一碗水喝光。 他喝不下去另一碗了,于是拿起笔开始写字。人还有些虚弱,笔划写得颤巍巍的。 一旁的刘传望着他道:「死囚牢里待遇就是好,生病了都有人伺候。人之将死,得舒舒服服地过最后几日。——诶,你写什么呢?」 陈述之写着字,回答的话音有些沙哑:「家书,我託了人帮我送回家。」 对面的胡河听了,嘆道:「还是京城里好,我想写家书都带不回去。」 明天便是五月九日了,今晚是他们在这牢里吃的最后一顿饭,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一壶酒。 黄湖酒量不行,喝了没多少就开始感慨:「唉,后悔啊!前两年那么些人转投他人门下,我怎么没走呢?就知道有一天,这棵大树要被吹垮……」 正在写字的陈述之听了一耳朵,拿起另一碗水开始喝,顺便问:「有很多人转投他人门下么?为什么?」 黄湖瞪着陈述之挑了挑眉,「还不是你的那些同年们做的好事!你们攀上了皇帝,拉着林丞相一起,那么多人合力对付欧阳丞相……这他哪干得过?这两年一直在硬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都那个岁数了,后继无人,根本撑不了多久……」 听到这些感慨,胡河饮尽一杯酒,「是啊!我们都是被他害得!——还有对面那两个傢伙,都是他们害了我们……」 陈述之听他们说到这些,轻轻地笑了。 以前以为自己做的事都很微小,像赶走吕殊、给奏摺找错字这样的,看上去不会产生什么实际的影响。可听了他们的话才明白,这些微小之事其实都暗示着朝堂上的动向。 对于那些欧阳党来说,梁焕、林烛晖、白从来、张鑫田、崇景四年的一部分进士,这些人联合起来,欧阳清的结局从一开始就註定了。即便没有现在这件事,再耗上三年五年的,他也根本耗不过这些人。仅仅看清对手是谁,就足以让欧阳党闻风丧胆,转投他人。 而自己所做的,只是把一件註定了结局的事,一步步做到结局。包括在素隐堂做的所有,以及如今的致命一击。 扳倒贪贿丞相欧阳清,就是阻止他那些压榨百姓假公肥私的举措,就是为天下苍生谋福祉。这样算来,自己活了二十六年,也不是一事无成。 做了这样的事,在史书评说里,应该抵得过那三十多条人命吧。毕竟这样做也是出于好心,谁也不是故意的。 不,史书中根本就不会有自己的列传。在素隐堂做的所有事都不是以自己的名义,后人眼中,自己只有罪名,没有功劳。 不过,也不必在意那些名声。这一切事情,自己都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所担心的,也只有家里的父亲和妹妹,还有尚在娘胎里的孩子。自己死后,他们要承受怎样的目光,过怎样的生活? 手上这封请罪的家书,什么都不能弥补。 想到这里,他忽然心血来潮,又拿出一张纸,忍着身上的寒冷再次提笔,给陈娴和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也写了几句: 我的一生很短,但我做了很多值得做的事。我希望你也选择过我这样的日子,不论以什么方式,都要胸怀天下,把自己的一部分献给世人。这样你就会同我一样,在将死之时,如果让你重新活一遍,你还是会选择现在的活法。 第二天上午,对面三个人被狱卒带走了。黄湖从容不迫,胡河泪流满面,韩海面无表情。 陈述之站起身来,分别朝每个人拱手,说上一句:「一路保重,来日他处相见。」 在死牢里,大家日日都是数着过的。陈述之一直有药吃,还有人给他送糖水和盐水,随着时间过去,身子逐渐恢復过来。 刘传每天都在为他高兴,虽然活不了几天了,但痊癒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陈述之一直在等许恭,等他来拿走自己的信件,却始终没有等到。他有时怀疑许恭是忘了,又觉得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忘。后来他也释然了,忘了就忘了吧,这些话即便自己不说,家人也知道自己肯定会这么说。 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五月四日的十日之后越来越近了。 * 「唉,你能不能别哭了……」 刘传嘆了口气,望着旁边蜷缩在一堆茅草上的陈述之。他已经在那里低声呜咽了小半个时辰,丰盛的晚饭没吃两口就扔在一边。 「你说你,前几日什么事都没有,第九天终于想起来哭了,早干啥去了?」 他的话陈述之都听见了,只是没理他。 「你有什么好哭的?我给你想想,你要对付的人已经江河日下了,你也没有遗憾了。你还给父亲写了信,也没什么牵挂了。所以你到底在哭什么?死的时候怕疼?」 「不是……」陈述之哽咽的话音含混不清。 「我就没法给家里写信,现在就想着我老婆。跟她打架打了大半辈子,我死了,她肯定高兴坏了,早日改嫁去。」 第163页 陈述之苦笑,「打了大半辈子,那也挺好。」 刘传想着跟他随便聊点什么,有人说说话总能好点,便问:「你家里有老婆孩子么?」 「没有。」 「你年纪也不小了,都不着急的么?」 陈述之心下一沉,最终还是把话题引到了这里。 前九天,他想了很多事情,想家里的事,朝堂上的事,想乱七八糟的朋友,想毕生的经歷。自以为想得很通透,可以从容赴死了。 可在最后一天,一直在迴避的事避无可避,才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明白。 他想着都到这时候了,和这个只认识了九天却坑了人家性命的人,多说一点也没什么。他便回答道:「我心里有个不可能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狱卒:生病了?多喝热水啊! 梁焕:你死定了。 第90章 离绪 刘传闻言愣了愣,想了半天才想出两句安慰的话:「明天之后,那人肯定会怀念你,会永远记得你。」 陈述之摇摇头,「不会的,忘记还来不及。」 他始终相信,那人在决定亲手杀了自己的时候,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他相信自己在他心里或多或少还有一些分量,尽管无法与那人想要的其它东西相比,但他也一定是犹豫过的。 他相信,这么多天了,甚至不愿意见最后一面,肯定不是因为不值得、没必要,而是因为愧疚。 一件只会让人愧疚的事,等它彻底过去,便不愿再记得了吧。 刘传没想到这话一点没安慰到他,只得说:「要不你给她也写几句吧。」 陈述之想想也对,如果许恭明天来的话,一起给他就好了。他拿出纸铺在面前,呆愣了许久也不知该写些什么。 写些怨怪的话么?其实也没什么好怨怪的。这件事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自己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他当然有权力去用自己交换那几个欧阳党。换做是谁,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即便自己没有犯错,也没有这项罪名,他在任何时候以任何理由想杀了自己,他都不会有错,自己都没有资格怨怪他。 要怪,就怪自己把暂时的陪伴当做长久的承诺,不曾为分离做好准备。不能怪在他口中自己有多么重要,不能怪他编了多少动人的谎言,只能怪自己有那么一刻真的相信了他的玩笑。 「哎你怎么越哭越厉害了……我不说了行不行你别哭了……」 上一次如此撕心裂肺,还是在白真县的时候,也是知道第二天要死了,前一天夜里痛苦就攀升到顶峰。 有时候想想,也许自己当时就死在白真也好,至少杀死自己的是大火、是察多人,而不是一个自己曾经信任过、依赖过,曾经愿意向他交出一切的人。 可是,如果让自己回到崇景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察多人攻打白真县的那一日,或者是崇景六年三月十七日,自己认真地向他承诺的那一日,甚至是崇景四年九月三十日,自己从大雨中救下他的那一日,给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仍然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毕竟他给了自己太多生平未有的满足,如果生命里没有他,即便位极人臣长命百岁,那也没有什么意思。 闭上眼,脑海里都是他的面容,伸出手,似乎能描摹他的眉眼。 无数个相伴的日日夜夜浮现在眼前,他忽然研磨提笔,郑重地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打算写第三个时,却犹豫了很久该用哪个字才好。最后也没犹豫出来,所以整封信就只有两个字: 「谢谢。」 许是因为哭得太久,陈述之一躺下便立即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早,几个狱卒迈着粗重的步子走进死牢。 他尚未完全睡醒,就看着牢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狱卒进来,在他头上套上枷锁。 他没有等到许恭,那几封信便只是放在怀里。想来家人收尸的时候,也会看到吧。 陈述之跟在刘传后面走出死牢,顿时被外面的日光刺得睁不开眼。五月的艷阳天,世间万物都格外明朗。 已经很多天没见到阳光了,在这样一个天气死去,也算是一场明媚的送别。 坐上囚车,陈述之跪坐下来,双手不能动,就仰头望着这繁华人世。 今生今世的一切都到此为止,他开始想,如果两个人死去的时间相差太久,也会在阴间相遇吗? 尽管相遇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可还是想再看一眼。 行刑的地点在内城之外,将要出城门时,陈述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喊:「等一下,等一下——」 囚车缓缓停下,押解的小吏过去问,那个差役道:「李管营让把犯人都送回去。」 「这两个犯人是今日行刑的,马上就午时了,为什么要送回去?」 「不知道,反正送回去。」 既然这样说了,押解的官吏们只好让囚车掉了个头,原路返回。 他们的对话陈述之都听见了,但这些已无法在他心中激起波澜,他现在听凭摆布。 回到刑部大牢,有人打开囚车的门,陈述之只得下来。李管营就站在门口,示意狱卒去掉这两个犯人的枷锁,把他们带回牢房去。 可这次的牢房就是刚进来时住的牢房,而非死囚牢。 连死亡都能坦然面对,陈述之已不再害怕任何安排。他心如止水地在牢房里坐了一会儿,便见到大门被打开,李管营走了进来。 第164页 他站在牢房中央,看了一下手上拿的两张纸,朗声对所有人道: 「今日是万寿节,陛下赦免了你们的死罪。无论判的是斩还是绞、立决还是监候,一律减为徒刑二十年,自今日算起。」 说完,他得意地听着牢房里响起一片欢唿,以及时不时的「吾皇万岁」。 刘传激动地抓住栏杆,对陈述之喊着:「我们不用死了!之前判我们十天后处斩,就是要让我们活啊!」 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陈述之面无表情地转向他,勉强沖他笑了笑算是回应。 是啊,五月十四日,怎么忘了呢。 判处那三个欧阳党五日后行刑,而自己和刘传十日后行刑,就是要提前杀了他们,赶上这个日子留自己一命。 不是每个万寿节都会大赦天下的,这样说来,是不是应该觉得感激? 从刑部大牢往北走,到未央宫连一刻钟都用不了。二十年,在这么近的地方,却永不能相见。 二十年后,自己四十六岁的时候,孤身一人回到雍州,也许像父亲现在一样,随便找个地方教书以餬口,了此残生。 这二十年里,也许许恭还能利用刑部的职分,偶尔来看看自己,除此之外,从现在开始,自己和在这世上认识的所有人,都是永别。 从死在今天,到在牢里活二十年、再去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苟延残喘二十年,这之间的距离,悽惨却仍然活着的几十年时光,大概就是他告别时最后的赠予吧。 无论是想表达感谢,还是表达愧疚,还是弥补偿还,都不重要了。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就这么多价值,这之后就两清了。 也不能怪他,他能给的也只有这么多。总不能在这些人里,单独说自己无罪吧。真要那样做,导致的后果别说自己,就是他也承受不起。 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而自己还活着。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至少在他离开之后,自己还可以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牢房里的欢唿声此起彼伏,陈述之静静望着一群将死之人起死回生的狂喜。他告诉自己,该醒醒了,这才是现实,过去那些,不过是梦而已。 * 许恭到达沿江县后,先去找了一个叫黄进才的人,管他要到了几个月前陈述之和梁焕一起放在他那里的东西。 按照陈述之写的内容,他在整个沿江县里找了十几个仇恨蒋为民的苦主。 然后他还拉上了已经瞎了的前县令乔聪。本来乔聪认为蒋为民都死了,那自己也没必要再出面。可他又听说蒋为民的罪过被算到了无关的人头上,还是同意跟许恭走一趟。 许恭包了几辆车,把这些人一起送到江州衙门去,顺便呈上了陈述之整理的蒋为民祸害县民的事迹。 收到东西见到证人后,新任江州知州立刻把此案的案卷翻出来,重新提审牢里关押的百余名「暴民」。 这一天,是五月十四日。 到了这天许恭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梁焕说不用在十日内做完。因为五月十四日根本就没有人会死。 还是收回那些骂他的话好了。 许恭就在江州衙门里住下了,天天对审案指手画脚。分管刑狱的州同不愿意了,他就拿出梁焕给他的信物,以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蒋为民生前做的那些恶事都没有证据,但没关系,许恭要证明的不是蒋为民作恶多端,而是沿江县百姓对他仇恨已久。 这样一来,暴民屠县衙的原因就变成了素有积怨,而减税事件只是一个□□,参与其中的人不需要承担太大的罪责。 至于蒋为民是否真的作恶多端,那只会影响那些百姓的判决,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五月十八日,江州知州将重审沿江暴民案的证据和供词送往京城。 * 死囚们刚被赦免的几日,大多十分兴奋。牢房里没什么可玩的,他们就聊天猜谜语对对子,尽情享受着好不容易保住的生命。 陈述之虽然对他们的那些对子感到忍无可忍,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参与,每天只是空洞地望着牢房里窄小的窗户。 刘传对他很是同情,经常给他讲自己家那些家长里短的事逗他开心,陈述之都只是勉强回应。而当刘传问到他的事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前几天透支了太多的情绪,他太累了。实在无聊的时候,就把先前写的信拿出来撕,直到撕成碎渣渣,完全无法辨认。 然而过了十几天之后,大家都玩腻了,开始像之前的陈述之一样瘫在茅草上。而陈述之自己反而恢復了一些,千方百计讨好狱卒要来了纸笔,有灵感了就写一首诗。 刘传每天都数着数过日子。他数到五月二十九日,那天下午,陈述之正偶得佳句,却忽然见到来了两个狱卒,打开他们二人的牢门。 两人面面相觑,这是又出了什么事,还要把他们送去死牢?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呜呜呜我喜欢的人要杀我>< 刘传:那要不……咱不喜欢他了? 陈述之:??那我不还得死吗? 第91章 天日 然而两个狱卒把他们送去的地方,是牢房的正厅。 陈述之走进去便见主座上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官员,虽然不认得,但通过他的官服可以判断他品级不低。 第165页 于是他来到堂上,缓缓跪在那人面前。还在发愣的刘传见他如此,便也跟着跪过去。 主座上的朱幸赶紧说:「快起来快起来,我可受不得你们俩这么大的礼。」 朱幸轻咳一声,开始说正事:「你们的案子改判了,我给你们找找……」 他拿起面前的一张纸,用手指着找了半天。陈述之便道:「要不我们自己看吧?」 听他这么说,朱幸才想起这俩人都识字。他才懒得给他们念,就把整张纸都递出去。 陈述之接了,刘传便凑过来和他一起看。这是刑部的一份判决,宣判的日期就是今天,内容是对江州减税案的改判: 现已查明,沿江县暴民屠县衙的原因并非减税,而是对原县令蒋为民积怨已久。减税之事中涉及的官员全部改判无罪,已死者发钱抚恤,其余人官復原职。 闹事百姓逐一细审,未杀人者释放,杀人者减等量刑。蒋为民已死无法追究,只是收回了官府给他家发的抚恤金,另惩治了吏部负责蒋为民考评的官员。 「看完了?」朱幸望着他们二人道,「陈述之,兵部让你明日如常过去。刘传,今晚就去码头坐船,速速回你的江北县去。」 说罢,他又抬头叫门口待命的差役:「带他们去拿东西,然后赶紧走,走了好关门。」 陈述之先反应过来,拜了座上那人,便拉着刘传道:「走了,别耽误人家关门。」 他们一同拿了东西,换好衣裳,离开大牢。 在体验过彻底的绝望后重新获得生机,而要对付的人却偏偏都死了,这种喜悦强烈而持久。陈述之饶有兴致地带刘传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吃饭。 刘传喝多了酒,嘆道:「没想到还能回江北做知县,以前不觉得这个位子有什么,经了这次,以后要好好做,指不定哪日又没了……」 陈述之笑道:「也算没白惊险一场。」 「唉,可是回去又要面对我老婆了。」刘传拍了拍陈述之的肩道,「一个人挺好的,别去招那些你惹不起的人。」 陈述之心上忽然一紧。 刘传吃饱喝足,扶着陈述之的手臂,歪歪扭扭地往码头走去。 漆夜无月,却有星斗漫天。二人在河边告别,看着刘传坐的船逐渐远去,陈述之转身要走,还犹豫了一下现在该去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家。 如果说走出大牢给他带来了什么苦恼,就是他感到迷惑,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算。算不算接受他的恩惠,算不算已经同他告别。 然而他这次并没有困在其中,就算全都失去又能如何?这些天里早就习惯了那种一无所有的绝望,再多一次,无非是再流一次泪罢了。次数多了,人就会变得麻木,变得百毒不侵。 所以,无所谓了。 推开家门时,陈述之看到了父亲惊异的表情,不可置信地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他被问得莫名其妙,失笑道:「我自己家,我怎么不能回。」 陈岁寒赶紧把他拉进屋里,「我们听说你犯了事,也不知是什么事,就说判了斩立决,我们要去看你也不让。后来又说什么大赦天下,改为徒刑了,我们还预备着什么时候去大牢……」 「今日改判,洗刷了冤屈,我就回来了,明天还如常去兵部。」陈述之淡然道。 他说到这里,陈岁寒突然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臂开始诉说这些日子的悲痛。陈娴听到声音,也跑出来抱着他哭。大着肚子的林淑巧在一旁安慰,陈述之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一点点往自己房间挪着。 陈岁寒见他往上走,忽然问:「怎么,你今天住家里?」 陈述之刚想说一句「我住家里怎么了」,便想明白了他这个问题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 春雨细细,润物无声。内城之中,处处都是繁茂的绿意。 隔了一个多月又重新出现在兵部,陈述之承受了众人好奇的目光。他刚想主动解释,便被邓直拉到一旁。 邓直对众人道:「宋员外和陈主事的案子重判了,他们都判的无罪,仍復原职。他们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分了许多事情,现在都还给他们吧。既然不是他们的过失,你们也不要再议论了。」 陈述之被他说得心里一暖,仿佛那些绝望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切都还如从前一般。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欠宋信一个道歉,下午要走的时候打算去找他,结果一出门,就看到未央宫的小太监打着伞等在门口。 他想假装没看到这个人,可那小太监见他来了,便凑上来说:「陈主事,宫里找您,您现在就跟奴才去吧。」 陈述之默默嘆了口气。算了,躲不掉的,就看看他是什么打算吧。 在未央宫门口收了伞,陈述之甩干净衣袖上沾的水,方进入屋里。 梁焕正坐在桌旁,拿着笔在一份名单上勾勾画画。见陈述之进来,他连忙扔了笔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说:「你可算回来了,昨晚到哪去了?我还以为他们没放你,今日去问,他们说昨天你就走了。对了,你现在有哪不舒服吗?之前他们说你病了,我担心死了,给你送的药都吃了么?……」 他一边乱七八糟地说着,一边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抬头看他面容时,却忽然看见他脸颊上有两行泪滚下。 第166页 陈述之也没有刻意悲伤,只是看到这个人,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想来,是自己早就认定了今生都不可能再见他一面,所以一旦真的见到了,便觉得异常感动。 这泪水将梁焕吓了一跳,他赶紧伸手去他脸上擦拭,「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一回来就这样,谁又欺负你了……」 透过这几句话,陈述之看明白了他的态度。他的意思是,那些事就当不曾发生,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但他很清楚,有些东西的确是不一样了。 可那又如何,梁焕是这个态度,他就必须配合他。梁焕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那他就一句也不能提。 于是陈述之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笑得好看一些,轻快道:「没事。昨晚回家了,药都吃了,现在很好。」 听见他说没事,梁焕就当他真没事了。他把陈述之拉过去坐着,手一直在他的脸颊上摸来摸去,话音里满是心疼:「怎么都瘦了,脸色也变差了,吃得不好么?唉,也是我没安排周全,让你受委屈了……」 陈述之任他摸着自己的脸,也不知要如何回话,只是觉得眼前的情境有些不真实。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梁焕却还是说个不停:「昨夜为何不来见我就回家了?又不是不让你回去,你至少给我看一眼,让我放心吧。跟你说了,我这里就是你家,你这是不把我当家人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你都不想我的?」 这话说得陈述之心里一阵阵翻搅。家人?自己有什么资格做他的家人? 梁焕提出的问题不需要回答,说到这些,他忽然扑进陈述之怀里,紧紧抱着他说:「知道你生病时我就想去看你,可他们拦着,我最后也没敢去。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你,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竟感觉一天也离不开你了……」 听到这话,陈述之整个身子勐地一颤。 尽管他一直在努力克制,试图告诉自己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但梁焕还是感觉到了。 「行离,出什么事了?见到我就这个样子。」梁焕扶着他的肩膀,盯着他的双眼问。 「没什么,不说了吧。」 「不行,你说。」 陈述之暗自嘆口气,这样他就必须说了,但他真的不想说。伤口好不容易结痂了,不想再掀开。 可是仔细想想,日后还是要过日子的,逃不过去的吧。 他只得起身,跪在地上,却抬着头与梁焕对视,一字一句道:「陛下,『一天也离不开我』这种话,能不能……别和我说了。我实在愚钝,分不清真假,或者您说完再告诉我一句是玩笑也好。」 梁焕被他说得一脸迷茫,「你在说什么啊,我没有开玩笑,当然是真的。」 陈述之实在不想质问他,可他想不到其它方法来说清楚自己的意思:「那如果没有万寿节,也没有什么新的证据,您一天也离不开我,到时候您怎么办呢?」 「怎么可能没有?就是因为有后续的安排,才会有那样的判决啊。」梁焕皱着眉望着他,还是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听到这个解释,陈述之愣了愣。他的意思是,他一开始就安排好了,没打算杀自己,也没打算判自己二十年徒刑? 「得知判决后,我便觉得您是拿我换那几个人。这原没什么不对的,可我想到您曾经和我说过很多……话,我甚至有些相信了。万寿节之后,我又以为自己伺候陛下这么久,您留我性命算是报偿……」 他说完,发现梁焕的神色十分难看,眼眶都红红的。 「你得知判决了,难道不该去想我要怎么救你吗?我的生辰你不知道吗?我们一起在江州留了证据,你不记得了吗?」 这话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述之摇摇头,毫无波澜地说:「我没想到您会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真要是判了二十年徒刑,朕就扩建刑部大牢,把未央宫改成它的分牢! 第92章 满怀 梁焕忽然从位子上站起来,咬牙切齿道:「好……你没错,是我傻,我居然妄想去感动一块顽石,我居然如此自不量力!」 过去,梁焕对他的猜疑一向很有耐心,还是第一次跟他发火。陈述之抬眼去看,发现他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走去,穿过门口的正厅,去了未央宫的另一边。 陈述之有些错愕。按照这个说法,他是没违背说过的那些话。可他既然什么都安排好了,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自己,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为什么要让自己平白受这么多苦? 而且现在,受了委屈的明明是自己,为什么反而要去哄他? 他闭了闭眼,算了,自己本来也就该去哄他的…… 陈述之沿着他走的路过去,看见梁焕坐在那边的矮榻上,头埋在双臂间,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他跪在他身边,握着他一只手,轻唤着:「陛下……」 梁焕不肯抬头,半晌才开口,话音埋在里头,听不清真实的语气:「我最喜欢的人,为了他我愿意付出一切,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他,他却觉得我要杀他,要拿他的命去交换……」 雨水乱糟糟地敲打着地面,敲得人心里也乱糟糟的。陈述之一时承受不住他这话里的情绪,只道:「是我的错。」 梁焕微微抬起头,伸手去触摸他的脸颊,话音里全是委屈:「我是骗过你一次,可这罪过我要背一辈子吗?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把什么给你,你才肯相信我?」 第167页 陈述之垂着头道:「以前和您说过的,原就没那么容易过去,您要了我,就得容忍我。」 「行离,」梁焕收回手,别过头去,仿若在自言自语,「你记住,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可能用你去换任何东西,我只要你。」 陈述之不知如何回应这么直接的话,他偶然与他目光相对,发现他整张脸都花了。于是他站起来,拉着梁焕的手臂,柔声道:「到那边去吧,我给您擦擦脸。」 卢隐进屋时,看见梁焕正闭着眼歪在榻上,陈述之拿着毛巾轻轻在他脸上擦拭。他上前去问:「陛下,传晚膳么?」 「别传了,不想吃。」梁焕的话音里满是落寞。 见他这样说,陈述之连忙扔下毛巾,把卢隐拉到一边道:「少上几个菜,做得清淡一些,再上一点汤。还有,御膳房有豆花吗?也来一碗吧。」 等卢隐出门,陈述之回去的时候,发现梁焕已经在那里看桌上的东西了。他松了口气,坐到旁边。 梁焕把桌上拿几张纸推到陈述之面前,「给你看看,吏部弄的考评,我还没改。」 每三年,吏部都会对全国官员进行考评,用以升迁或降职。陈述之没看就推回去,「里面有我吧,我看多不好。」 「没你,两天前呈上来的。」 陈述之只得拿来翻了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问:「您打算怎么改?」 「自然是自己人往上提,欧阳党往下压。」梁焕支着下巴望着他。 看见他那犹带着浅淡泪痕,却愈发显得疏朗的面容,陈述之忽然也很想伸手摸一摸,又觉得实在太不恭敬,到底还是忍住了,只道:「叫江云开来看一看吧,那些人我也不认得。」 「好,这东西也不好往外拿,你明天带他来吧。」 几个小太监上了一桌饭菜,陈述之先去看了一眼,基本符合要求。于是他过去拉了拉梁焕的衣袖,「我们先吃饭,一会儿再看。」 「我不饿,不想吃。」梁焕趴在桌子上,望着窗外的雨。 陈述之无奈,这生的又是哪门子气。也不知自己这些天恢復过来的力气,够不够把他哄好。 他过去拉着梁焕的手臂,「不饿也吃一些,您坐过来,我伺候您。」 梁焕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被他拉到桌边。陈述之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旁,端起桌上那碗豆花,舀一勺放在他嘴边。 吃了一口,梁焕就露出一副嫌恶的神情,「怎么是咸的!」 陈述之这才想起来刚才只说豆花,没说要甜的还是咸的。他只得把豆花放回去,在桌上挑了半天,夹起一块糖醋莲藕给他,「这个是甜的,您尝尝。」 「嗯,这个还不错。」 看着梁焕那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样子,陈述之就知道他的这顿饭自己大概得全包了。 他把桌上所有的菜一块块地夹给梁焕吃。梁焕喊烫,他就帮着吹;喊干,他就餵口汤;喊咸,他就递茶水。 忙活了一晚上,要睡觉的时候,窗外的雨也停了。梁焕本来打算让他给自己换衣服,没想到一在床边坐下,陈述之就吹熄了两盏灯,坐到他身旁来,扭过头吻他。 在陈述之看来,伺候人嘛,肯定不能少了这最后一步。一个月没见了,他要是真按他说的那样没去找别人,那肯定憋坏了吧。 梁焕赶紧扶着他的肩把他推开,把他摆在自己身前,说了句:「不急。」 这样的拒绝让陈述之有些担忧,他以为梁焕那股难受的劲还没过去,低下头说:「您生我气,这种事我也控制不了,只能这么陪着您……」 「行离。」 梁焕盯着他看,「从四日到昨天,二十多天,你要是那样想我……当是难过的吧。」 一阵阵的委屈和哀怨漫上心头,陈述之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 「到底是我不好。我不想承认你对我的信任只有那么多,所以觉得你一定知道我会救你。现在看看,我都不敢去想你当时是什么感觉,不敢想那些天你是怎么过的……」 陈述之慢慢挪了挪身子靠近他,俯身用双臂环住他的腰,额头抵着他的肩,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有怨您,我只是……很想念,想过去的日子,想死前再见你一面……」 暗淡的灯火模煳了梁焕脸上的愧悔,他轻柔地摸着他的背,「你从来没有失去过,我一直是你的。」 听到这话,陈述之有些不好意思,他收回手来,侧过身道:「您别这么说,我可受不起。」 「这就受不起了?我偏爱说这样的话,我一直是你的,我还……」 陈述之凑过去在他唇上轻吻,堵住了他后面的话。 时不时有雨水从屋檐上滴落,零零散散的,不成曲调。 吹了灯,二人相对而卧,透过黑暗目光交会,却谁也没有再进一步的欲望。 梁焕忽然伸手,把陈述之的头按在自己身上,沉声道:「你听。」 胸膛传来有规律的心跳。 「心上全是你,它不会骗人的。」 陈述之缓缓闭上了眼。他不知要如何回应这话,既要说他爱听的,又不能去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 梁焕也不在意他不说话,低下头在他耳边道:「日子还很长,我迟早要证明给你看。」 伴着心跳声和胸膛的起伏,这个晚上他睡得很是安稳。 第168页 * 黄湖死后,欧阳清失去了重要的人脉,加上朝堂中能用的人越来越少,他迅速变得憔悴起来,几日之间头髮白了大半。见过他的人都开始猜测,他打算何时告老还乡。 六月六日,吏部发布崇景四年到七年的官员考评。在当天刑部的议事上,欧阳清出现在众人眼前,却被刑部郎中申恆高声质问,问他为什么自己以及众多曾经党附欧阳清的官员考评都是下等。 欧阳清辩称跟他没关系,申恆却不依不饶,将欧阳清惹得暴跳如雷,刑部里没人敢上前相劝。在痛骂一刻钟后,欧阳清忽然全身僵住,直直向后栽去,倒地不起。 有人要去叫太医,却被刑部尚书朱幸拦下。朱幸让大家先察看欧阳清的体徵再决定是否要找太医。太医真正到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看了一眼,什么都没做就走了。 对于欧阳清的身后哀荣,白从来伤透了脑筋。他拉着整个礼部一起编了三天,编出十几个谥号让梁焕挑。梁焕一个都不喜欢,让陈述之给他拟了「文节」二字。好廉自克曰节,白从来差点没被他笑死。 无论是欧阳清的丧礼、追封,还是子孙的抚恤,朝廷都按照最高级别来办。外人看着,都会以为只是死了一个鞠躬尽瘁的丞相。 然而在丧礼之后的第二天,梁焕就催户部尚书徐变给江州减税,还让他早些拟定后几年的方案。接着,梁焕又催新任的御史大夫继续改革监察制度,还让吏部制定逐年降低官员俸禄的方案。 对于朝野中残余的欧阳党,梁焕表现得十分宽仁,到底还是把吏部的考评改了回去,并让他们的长官带话:好好干活,别瞎折腾,既往不咎。 梁焕专门把林烛晖叫来,跟他说:「以后就剩咱俩对着干了,朕干不过你这只老狐狸,手下留情啊。」 林烛晖的表情满是无奈,「臣没想跟您对着干,臣都这把年纪了,过一天是一天,别哪天也被人气死就算善终了。」 梁焕笑着说:「丞相少了一个,你举荐一下?」 林烛晖连连摆手道:「您得找人与臣相互制衡,自然不能让臣来举荐。」 他这样说,梁焕就变得十分谨慎。这么重要的位子得好好挑,可别再养出一个欧阳清来。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呜呜呜宝宝不开心了 陈述之:好像差点死了的应该是我?? 第93章 寸长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是严和许的结局,不想看be的话,可以跳过后半章,以及下章开头 其他人都是he!!我保证!! 梁焕坐在素隐堂正厅的主座上,对下头的人说:「该做的事也做完了,大家都散了吧,以后不必来了。」 几人听到这话都有些错愕,是有些突然。 见他们这个反应,梁焕继续道:「只是暂时的,以后再有事了,朕还会再找你们。虽然不聚了,也要各自去谋前途,早晚用得上。」 许恭最先反应过来:「那我们以后不说正事,就来吃吃喝喝行不行?」 「你是馋火锅了吧。」陈述之笑道。 低头思索片刻,江霁忽然问:「我们散了,贾子贤怎么办?」 梁焕闻言一愣,怎么把他忘了! 「他现在做什么呢?」 许恭道:「前些日子还寄来一箱子,他差不多把整个大平都走遍了。」 「好,你回信问问他,想去哪里。他想去哪个州,朕可以帮他找个知府之类的缺。想回京城也行,朕看着安排。」 看着他俩说完这事,白铭便开口:「你们要是还想聚,可以来我家园子里,就在城南。挑休沐的日子来,中午我请吃饭,下午游山玩水,怎么样?」 大家都知道白铭家里富裕,在京买了很大一处宅院。他说完,便有人兴奋地答应:「这个好,每月最后一个休沐的日子去,有空的人就来。若没正事谈,我们就吃酒作诗,不是很好么?」 他们又商量几句,这事便这么定了下来。以后不来素隐堂了,这个名字也就此废止了。 散会的时候,梁焕一般都最后一个走,等陈述之把他们送到门口再留下来。而这次许恭也在屋里站着,似乎有话要说。 陈述之看看他俩,决定上阁楼收拾东西。 阁楼里,他一边翻找着自己的书,一边听下头二人交谈。 许恭道:「本是有事相求,现在倒不好意思开口了。您念着臣这些日子的苦劳,帮个小忙吧。」 梁焕的话音里带着些笑意:「客气什么,上次让你去江州跑一趟,也忘了赏你东西。说吧。」 楼下安静一会儿,许恭缓缓开口:「严浅溪说,柴唯看到我们保他,便觉得他与我们有私,让他出卖我们。他自是不肯的,但他女儿在柴唯手上,被严加看管,当做威胁。臣想管您借几个人,把他女儿带出来。」 梁焕嗤笑一声,「欧阳清都死了,这个柴唯还不消停呢。行,你别管了,朕让人去,带出来送你家。」 听见许恭离开的脚步声,陈述之便带着找到的两本书下了楼。他看见梁焕把卢隐叫了出来,吩咐得很是简单:「听见了吧?找两个人去吧。」 梁焕跟卢隐说完话,就立刻跑到他身边去,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问:「想我了么?」 陈述之一愣,随即见他凑过来说:「你上去了这么久,我想你了。」 第169页 每次陈述之都被他的调戏弄得不知所措。自打从大牢回来之后,梁焕也不知是怎么了,从早到晚死死缠着他,去哪都要跟着,上茅房都要送到门口。 「人走到哪里,心里都是想着您的。」陈述之也跟他学会了没脸没皮。 天气阴阴的,外头便没什么好玩的。虽然时辰尚早,二人还是回了未央宫。 屋里放了冰块,却还是暑气盛行。陈述之轻车熟路地拿毛巾擦了梁焕额头和脖颈的汗,又帮他换上冰丝的衣裳。 梁焕在桌边坐下,朝他张开双臂。 对于这种邀请,他们早已十分默契。陈述之过去坐到他怀里,身子靠在他胸前。 梁焕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从桌上拿了一张纸放在他眼前。纸上写了一堆名字,他解释道:「我写了京城所有四品以上官员,要从里面挑个丞相出来。」 陈述之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点点头。 「你倒是说话啊,帮我挑一个。」 「您别为难我……」 「就知道你这样,」梁焕侧过头,挑了挑眉,「你评点一下,总行了吧?」 他这样说,陈述之就敢说话了:「最好还是从六部里找,最好是原来欧阳清管的那三个部。户部的徐尚书是叛变过来的,不能用。刑部和吏部我就不认得了。」 听了他的话,梁焕轻轻一笑,「就剩了两个给我挑,你也不是不敢嘛。」 这话就严重了,陈述之要起身,却被梁焕硬生生按住。 「不许跪。你就在我怀里待着,哪都不许去。」 陈述之只能靠回去,低头念叨着:「这种事您还是别问我了。」 梁焕想了想,拿硃笔在纸上圈了一个名字,「就他吧,这人乖得很。也不用他做什么,事情我来做,他听话就是了。」 「那可是三个部的事情呢,您还怎么管别的?」陈述之歪过头仰望着他。 梁焕伸手去摸他的脸颊,笑道:「我闲得很,现在正当盛年就多做些,等我五十岁的时候,再找个精干的丞相,我自己好整天陪你。——我觉得许恭不错,等我五十岁他差不多也熬够资歷了。」 陈述之不喜欢被他摸来摸去,轻咬着他的手指,嗔道:「等您五十岁,那他也四十多了,哪能跟您现在比。再说,您怎么只说他,不说我?」 被他咬住,梁焕干脆把整根手指捅进他嘴里,自己又被这个动作逗得窃笑。 「他那种人,多大岁数都干得动。至于你嘛……我都后悔这次提你的品级,忙得没空陪我了。」 陈述之用舌尖舔他的手指,话音就变得不清楚:「我在您怀里做事就是了。」 「在我怀里做事,很危险的。」 「啊?」 梁焕把手指收回来,朝门口喊道:「卢隐,把太医院的药膏拿过来。」 「什么药膏?」陈述之疑惑地望着他。 梁焕低下头,凑过去吻他的唇角,轻轻道:「抹上就不疼了。」 「……」 * 「许哥哥!太好了,终于有人救我了!」 李纯看到开门的是许恭,眼睛都亮了。 许恭见到她也很惊喜,把她让进屋里,向门口送她过来的侍从道了谢。 一进屋,李纯就拉着许恭诉说她在柴家遭遇的痛苦。挨饿、被打骂都是常事,柴家人还经常侮辱她和她的父亲。可在许恭的眼里,她的目光还是同往常一样澄澈。 听她倒完苦水,许恭终于问:「那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想去哪里?」 谈到这个问题,李纯便低下了头,沮丧道:「从夫家逃出来的罪臣之女,这样的身份,又能去哪里?」 许恭嘆了口气,他也不知道。 他只得先把李纯安顿在自己家里,以后再说吧,多一个人还是养得起的。 回到房间,许恭推开窗子,望见窗外明月正圆。 虽然自己在刑部供职,但也不好随意去大牢,还是给他写封信吧。而且不当面说的话,有些事就不是那么说不出口了。 他燃上灯,开始动笔: 我已经把李纯接出来了,她现在住在我家。我还不知道该让她去哪,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安顿好她。 我们现在已经不怕欧阳党了,那几个余孽翻不起什么浪花。他们再问你什么,你尽管说就是了,他们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我和狱卒都打过招唿,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找他们。我现在升官了,权力变大了,照顾好你还是没问题的。 你好好过日子,什么也不用担心,再等九年,我去接你出来。 第二天,许恭揣着信出门,打算抽空去趟大牢,让狱卒转交一下。 没想到他一到刑部,就有个同僚给了他一封信,道:「牢里死了个犯人,死前还托狱卒把信给你。」 「什么?」许恭顿时慌了,「什么犯人?叫什么名字?」 「就是之前因为上疏入狱的那个言官,姓严的。」 许恭眼前一黑。 「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他颤抖着话音问。 「牢房里一头撞死的,谁知道为什么。」 他转身朝门外走着,「我去牢房看看……」 那人连忙拦着他道:「你别去了,昨天半夜死的,早就拖走了。」 身体逐渐僵住,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直接就展开了手中的信。信里夹着一颗糖豆,许恭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翰林院见面时,严苇杭给自己吃的那种。 第170页 信上说: 柴唯又来逼我了,但是他说李纯已经被人带走,虽然他没有了威胁我的筹码,可他还是想方设法从我这里问出你们的事。 你们的事应该很重要也很秘密吧,只要我活着,就随时有泄露的风险,我得为你断绝后顾之忧。 你不要为我感到遗憾,我的人生早就毁了。九年之后,也没有人等着我,我又能去哪呢?只要李纯好好的,我是生是死也没什么分别。 谢谢你对我的帮助。希望我的存在没有给你带来太大的困扰。 许恭摸出怀里那封自己写的信,用发抖的手一点点展开,将两封信放在一起,笑得凄凉。 认识了两年多,始终在口是心非。真的下定决心的时候,却只差这一日的距离。 不怪他,也不怪自己。要怪,就只能怪柴唯。 * 李纯来到柜檯前,将一本帐册递给老闆娘,笑着道:「这本我都算好了,您看看,是这样吗?」 「这么快?」老闆娘讶异地接过帐册,感嘆道,「不愧是陈公子推荐过来的人,跟他一样能耐。」 「我也没别的本事,就会算算数。」李纯说着,在大堂找了个地方坐下歇息,顺便听一耳朵邻桌的两个客人聊天。 「我今天刚听说,昨晚京城发生一桩灭门惨案!」 「是嘛?谁家被灭了?」 第94章 密递 「城东的柴员外家,有个人拿着刀闯进他家院子,见人就砍,把柴员外一家都砍死了!」 「这么可怕啊,那那个人被抓了吗?」 「那个人还没走出门,就被柴家的家僕打死了。」 「自己不要命也要杀人全家,这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啊……」 听到这里,李纯心下一沉,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却不肯轻易承认。 她忽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雍州会馆,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在街上寻找一条巷子、一间院落。 许恭家的门没有锁,李纯一推就开了。 院子里和离开时的摆设一样,也没听见人声。她走上正厅,在桌上发现了几张折起来的纸,上面写着「给李纯」。 听着自己急剧的心跳,她小心翼翼地拿过那几张纸,展开来: 你父亲临走前唯一的牵挂就是你,我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救你出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你也不必太过思念他。当你读到这里时,我应该已经为他报了仇,而且也去陪他了。那边有我,他会过得很好的。 从今以后,你就要为自己而活了。当然,如果你实在过不去了,就让雍州会馆的老闆娘帮你找陈述之,他认识本事很大的人,寻常的事都能给你解决。如果他不肯帮你,你就跟他提我,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泪水滴落在地上,李纯慢慢把几张纸折好收起来,然后走到门口,朝着空无一人的屋子长揖下去。 * 从抱岩山里向上看去,一圈石头环住了深蓝色的天空,星辰明灭间是亘古的无常。 陈述之用树枝在地上升起一堆火,从怀里拿出几张纸,在火前细细读着。 读了几遍,满嘴都是苦涩。于是他将那些纸往火上放去。 「烧什么呢,给我看看。」 手臂被人抓住,陈述之微微转头,手里的纸已被身后之人抢走。 梁焕一只手把打算行礼的陈述之拎起来,一只手拿着那些纸读了一遍,「这么好的文章,怎么就烧了。」 「祭文若不烧,对方就看不到了。」 「那你等等再烧,我去抄一份。」梁焕往中间的抱岩阁走去,「卢隐,把门打开。」 陈述之连忙跟上,把他手里的纸接过来,「哪敢让您抄,我再写一遍就是了。」 到了抱岩阁里,他把那文章原样抄了一份交给梁焕。梁焕把它放到桌上的木盒中,和之前收集的那些放在一起。 刚才生的那堆火已经快灭了,陈述之坐在岩石上,把手上的纸扔进火里,才勉强窜起几跳火苗。 梁焕远远见到他神情凝重,便坐到他身边去,揽过他的腰,柔声道:「不要憋着,你和我说说,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陈述之闭了闭眼,缓缓道:「三日前,严苇杭在狱中自尽。前日,许在心让我帮着安顿严苇杭之女,我就带她去了雍州会馆。昨天方才告诉他安顿好了,今天便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我想,严苇杭大概是柴唯害死的吧。」 梁焕嘆了口气,「原来如此。可惜了,本来还挺看好他的。」 陈述之自言自语道:「我不明白,柴唯到底对严苇杭做了什么?他既然知道有人在等他,怎会忍心自己寻死?」 「别胡思乱想了,走了,回去吃饭。」 被他这么一说,陈述之确实也不想沉浸在无谓的悲伤中,任由梁焕把自己拉回了未央宫。 他实在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一点就去床上躺着了。梁焕看着他心疼,却没好意思叫他,自己坐到桌边去看今天的奏摺。 他刚一坐下,便见桌上放着一封折起来的信。他把信举起来问:「行离,这是你的么?」 陈述之本来都快睡着了,看清那封信时却忽然起身,到他身边去,「这是夏铃写给我的。雍州会馆的人拿给我爹,我爹又到兵部来给我,耽搁了两日才收到。也想让您看看,她说的这事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第171页 「哦?夏铃写的?想起那小丫头我就来气,天天往你身上扑……」 梁焕随口念叨着,展开了信纸。 * 景天商行的院子里,齐专正在树荫下眯着眼乘凉。 院门打开,一名差役扛着一匹布来到他面前,「少爷,拿到东西了。」 齐专微微张开眼,接过那匹湖蓝色的绸缎看了看,「这是什么?」 「属下跟踪西关商行从京城回来的商队,发现他们拉了一些书和一大堆的布。其中一辆装布的车十分显眼,大部分的人力都在看守那辆车,我便趁他们不在,从车上偷了一匹。」 听他这样说,齐专把手上的布匹翻来覆去地瞧了瞧,也没瞧出什么名堂。可当他用力摇晃时,却从布的中间掉出来一张折起的纸条。 齐专兴奋地捡起纸条展开,见上面写着: 「京郊东二铁厂,崇景七年五月铸盾三百个,兵部试之,枪戟皆不能破。然其铸赖高温,用料及配比如下……」 读到这里,齐专不由得勾起唇角。 西关商行横行雍州数十年,终于等到了自取灭亡的一天。 * 「易从事,刚才接到人检举,是西关商行的事,您看看……」 雍州官府里,小吏将一份文件递给易归安。 易归安是雍州官府的从事,所谓从事,就是官员私人聘用的僚属,没有正式的品级。他作为被招安的红巾寨匪徒,想为官府做事,就只能走这条路。 他看了看递来的东西,目光逐渐变得凝重。 「这是什么人检举的?」 「名叫齐专,是景天商行老闆之子。」 听到这个名字,易归安心下一沉。他们把夏铃赶走还不够,非要置于死地不可么? 他把这份文件折起来收好,沉声道:「这事交给我就行了,你不可对他人说起。齐专若来问,就说已经去办了。」 * 西关商行的仓库里,夏铃正趴在书架前整理刚运来的一批书。 这些日子,她越来越觉得以商行的名义办学是件困难的事,便只管专心卖书。以前只卖四书五经,现在加了许多集传、百家,甚至是笔记小说。 「铃铛,铃铛你在吗?」 听见这个焦急的话音,夏铃从书架之间探出头来,望着四处找她的易归安,疑惑道:「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早就从衙门里熘出来了,还专门来这找我?」 易归安看到她,连忙从怀里摸出几张纸放到她手上。 仓库里太黑,她便走到窗边去读纸上的字。读着读着,她自己也慌了。 夏铃嘆口气道:「运布匹这个活是京城工部的田郎中找的我,每次交货时都会说某几匹布价值最高,让我严加看顾。谁知道里面还有纸条呢……」 易归安道:「齐专的检举我这里可以暂时压着,但时日久了,他肯定也会寻旁的路子去说。这事必定会被捅出来,我们得做好应对。」 听他这样说,夏铃忙道:「那我们把仓库里的布都扔掉,不就没有证据了?」 「不行,」易归安担忧地望着她,摇了摇头,「以往运送的布匹都有记录,齐专拿到这张纸条,就可以说我们以往都不清白。这事我们其实不知情,没有多大的罪过,还是留好证据,配合官府查案的好。」 「那这批布我先不让交货,扣下当证据。」 夏铃去仓库查探一番,回来后往桌上放了一大堆从布里找到的纸条。易归安连忙拆开看,全都是京城各地工厂造兵器的事情。 看到这些,夏铃着急得快要哭了:「这可是传递军情,杀头的大罪……要是官府不分青红皂白随便判了,把罪责都推到我们头上,那可怎么办啊!」 易归安摸了摸她的背,「如果罪名真那么大,雍州官府不会判的,一定会报上去。你不如问问你在京城做官的那个师父,他没准认得朝堂上审案的人。趁着事情还没捅出来,尽快让他想想办法。」 夏铃拿过易归安的那些文件,又抓了一把桌上的纸条,「那我给他抄一份看看吧,只能这样试试了……」 * 梁焕读完夏铃的书信,又翻了翻后面她抄写的纸条,「京城的工厂造兵器的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运到雍州去?」 陈述之皱眉道:「为了卖给察多人?」 「有可能,」梁焕把手上的纸折来折去,「大平难敌察多国原本便是因为兵器不行,现在我们也开始钻研此事,他们自然要关注。就是不知察多人怎么牵上的线,工部的田郎中,这是谁啊?胆子还不小。」 「田中葵吧,就是当年告走了贾子贤的那个人。」 「那我明日便去问问。」梁焕收好信件,抬头望着他笑,「你不要胡乱担心,若真如夏铃说的那样,他们定然不会有事的。」 陈述之安心不少,沖他抿了抿唇。 桌上除了信件是他的之外,还有一本写好的奏摺也是他的。他就顺便拿过来,打开给梁焕看,认真道:「明日我还想提一件事,上次江州的案子之后,想让户部拟一个农具管制的方案……」 「明日你直接交上去,给林丞相看就是了。」梁焕看都没看就合上他手里的奏摺,扔到一边。 接着,他把陈述之整个揽到自己身旁,贴着他的胸膛问:「还难过吗?」 「好一些了。」陈述之说完,又觉得他问得不怀好意,连忙补了一句:「陛下,求您开恩,我不是很想……」 第172页 听见这话,梁焕深深地笑了。他起身按着陈述之的肩膀,把他推到饭桌旁坐下,拿他的筷子夹了块肉送到他嘴边,「你整天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不难过了就再吃点,吃那么少怎么行,半夜又要咬我。」 陈述之咬下他餵的那块肉嚼了嚼,呸,都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视角切换得有些频繁,防止有人看不懂,我总结一下:夏铃的前夫齐专一直想搞夏铃家,在他们商队运送的布里发现了传递军情的证据,报到官府。结果刚好报给了夏铃的现任丈夫易归安,易归安回去告诉夏铃,然后他们写信给陈述之。 全文倒数第二个事件啦~ 第95章 期约 林烛晖对陈述之提出的意见大加赞赏,倒不是因为是他提的,而是江州减税案后从来没人从这个角度想过。他当即把此事交付出去,农具管制的事给户部,还有一件县城巡防的事给兵部。 这两件事刚布置下去,中午陈述之出门吃饭时,惊讶地看到江霁站在门口。 江霁走到他面前高声道:「陈行离,你提的什么破办法?管制农具,增加巡防,你这不是压迫百姓吗?欧阳清刚死,你就要做他做的事吗?」 陈述之被他吓了一跳,在他的印象中,江霁此人向来温和,怎么会因为这点不相干的事情就急了? 他只得解释道:「管制农具是怕百姓像之前那样冲动伤人,增加巡防是为了防止百姓聚集闹事,又闹出人命来。都是为民谋福的事,不是压榨。」 然而江霁听不进去他的解释,继续道:「人们生来便应该使用兵器自卫,若官府做了不公正的事,百姓聚集抗争本就是没错的。你凭什么绑起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成为你治下的牛马?」 陈述之从没听过江霁说这么奇怪的话,觉得这根本就讲不通,便淡淡地说:「这事已经在做了,你不同意的话,就去和林丞相说吧。」 然后江霁就被他气走了。 梁焕叫来田中葵,把纸条的内容扔给他看。 田中葵第一反应自然是否认喊冤,可他仔细想想,既然流传出了证据,那自己否认也没用,最好还是争取坦白从宽。 他战战兢兢道:「大约半年前,臣收到一封信件,说只要把各个工厂中的情形写在纸上放进布里,再找个商队运往雍州,就可以给臣一笔钱。当时臣家中老父病笃,欠了许多债,只得答应下来。」 「这是个什么人?」梁焕冷冷地问。 「臣并不知晓那人身份,每次只靠书信联繫,银子也是放在门口就跑,从未见过本人。」 望着快要被吓死的田中葵,梁焕无奈道:「你把所有信都拿来给朕看。然后你回去等着,若再有信就送过来。」 见他失魂落魄地走了,梁焕吩咐卢隐:「找人看着点,可别让他跑了。」 接着,梁焕叫来了前任刑部尚书、现在已经是左丞相的朱幸,把目前知道的案情给他讲了一遍。 朱幸听完,第一句话就是问:「陛下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听他这样说,梁焕不禁笑了出来。这个人如此体贴,选他果然没错。 「这事迟早要捅出来,朕就怕那个商行摊上罪名。」 朱幸略一思索,道:「那就把这个案子压下来,不去审它,商行自然没事。但如若不审,恐怕您也不愿让此事不了了之吧?」 想想田中葵说的事,梁焕觉得还是不能就这么算了。有人要偷工部造兵器的秘密,虽然工部也没啥秘密,但这人既然现在敢这样做,不敢说日后会不会变本加厉,自己必须知道是谁在心怀不轨。 「那如果要审,就保不了这个商行?」梁焕皱着眉道。 朱幸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开始有些紧张,连忙道:「商行并不知情,原本没什么大的罪过。就怕查不出幕后之人,审理时把罪责都推给商行。」 「依臣所见,要审的话就动静大一些,从京城派人去雍州审,最好能查个水落石出。就算查不到,那么多人盯着,您也直接管着,他们便不敢胡乱定罪了。」 梁焕点点头,若有所思。 * 县城巡防制度改革的事,邓直一看是陈述之提的,就直接扔给他去做。 陈述之一做起事来就忘我,做着做着就不知从何时起,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再通过窗户看看外面,天也完全黑了下来。 他匆忙收拾东西出门,这么晚回去,估计又要挨骂了。 他进未央宫时,看见梁焕正坐在桌子旁认真地看着什么东西。他便过去跪在他身边问安。 梁焕扫了他一眼,冷冷道:「又去哪乐不思蜀了?」 陈述之心里一沉,「臣知罪……」 「天天盼着你回来,哪天我再成了怨妇。」梁焕的冷淡很快就变作哀怨,别过目光。 「卢隐,赶紧上菜,饿死了。」他朝门口喊了句,然后把手上的几张纸递给陈述之,「这都是田中葵收到的信,他说不知是什么人寄来的。」 陈述之接下,然而刚看了一半就被梁焕拉起来,按在饭桌边上,「先吃饭,吃完再看。」 他虽然把那些信放下了,却没动筷子,而是托着下巴思索。 见他这样,梁焕觉得刚才就不该把信给他看,气得夹了一筷子的菜送到他嘴边。 陈述之也没看清是什么就吃下,嚼上两口,立即整个脸色都变了。 第173页 为什么要餵人吃辣椒…… 看着他那扭曲的表情,梁焕哈哈大笑道:「让你不好好吃饭!」 陈述之呛出了眼泪,大口地吸着气。他这个样子又让梁焕不忍心了,忙给他倒了杯凉水。 过了半晌他才缓过来,乖乖低头吃饭。见他沉默,梁焕又好奇了,问他:「琢磨那么久,想到什么了?」 陈述之咽下口中的食物,垂着眸子道:「那些信用的纸……很特别。」 梁焕拿了一张纸过来看,「这种暗黄色,是放得久了?」 「不是,放久了的黄不会这么深,这像是用专门的染料染上的。我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这种颜色的纸。」 他说完,停下给自己夹了块肉吃。梁焕瞪他一眼,「卖什么关子,快说。」 嚼完了肉,又喝了两口茶,陈述之才缓缓开口:「十几年前,我娘刚离开家去察多之后,每隔一阵会给我们写信,用的纸就是这个颜色。当时我一直在找这种颜色的纸是哪里买的,却根本找不到。」 「你是说……」梁焕凝神蹙眉,「做这事的果然是察多人?」 「我乱猜的。」陈述之笑道。 梁焕便把朱幸跟他说的方案给陈述之讲了一遍,然后道:「倘若怀疑是察多人,那就不得不查了。不过你别担心,朱幸也说商行的人不会有事的。」 听完了计划,陈述之仰起头道:「我也要去。」 「你去什么?」 「您不是说,从京城派人去雍州查案么?」 梁焕白他一眼道:「要去也是刑部的人去,和你有什么关系。」 「既然泄露的是工部造兵器的事,那自然工部和兵部的人都可以去。」 「你去了干什么?你又不会查案。」 陈述之不好意思地说:「我……就去看着点他们,不能让他们给商行乱安罪名。」 「那还用你去?我说一声就行了。」 「陛下……」陈述之跟他争了半天,大概也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转身面对着梁焕,身子前倾,望着他道:「您是不是不太想让我去?」 被他戳穿,梁焕有些窘迫,躲开他的目光道:「你要是去了,怎么也得走两个月吧。」 他这样说了,陈述之也不知道怎么说服他,又不能要求他妥协,最后只能放弃:「我知道了,我不去就是了。」 梁焕忽然转过来,拉住他的一只手,「没事,我前面乱说的,你该去就去。不就是两个月么?能怎么样?三个月也行,四个月也行。只要你要写信回来,让我知道你好好的,去多久都行。」 陈述之噗嗤一笑,信了他的多久都行。 他想了想,还是小心地说上几句劝慰的话:「您日日跟我待在一块儿,待久了会腻的。也许自己待一阵子,您能更自在些。许久不见了,等我回来时,您才会觉得我好。这就叫,那个……小别胜新婚。」 他没想到说完梁焕立刻就生气了,盯着他道:「这是你的想法吧?待久了腻了是吧?没人逼你和我待着,腻了你就……」 听了这话,陈述之立即跪在他身边,双手环住他的腰身,头埋在他的腿上。这个动作让梁焕把后面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我没有,我是……怕您烦我。」 梁焕一被他这样抱着,刚才那些愤怒就被浇灭得一干二净,反而还自责沖他发火。 明明他在安慰自己,自己反而去骂他,这就是故意找茬了。 可是听到他的那些话,真的很容易产生不好的联想。 他现在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收场。 陈述之本来用脸颊贴着他的腿,见他许久没有回应,就开始到处蹭,蹭着蹭着就蹭到了两腿之间。鬼使神差地,他忽然张嘴咬下去。 刚刚熄灭的火又着了起来,只不过刚才是心里的火,这次是身上的火。浑身冒火的梁焕望着他那可怜模样,轻笑道:「你喜欢跪着是吧?那把衣裳脱了。」 「啊?」陈述之一脸迷茫地抬头。 「没听见?」 他犹豫一下,还是解开自己的衣带,脱下了外衫。 「脱干净。」 陈述之只得又脱掉中衣,□□着上身。 「裤子也脱了。」 他不明白梁焕到底要做什么,到底还是服从他的话。 见陈述之□□地跪在地上,梁焕心满意足地站起来,绕到他身后去,抚摸着他肌骨匀称的嵴背,轻轻道:「跪好。」 陈述之俯下身,手撑着地。 「你本事大了啊,朕不修理修理你,你还不知道上下尊卑了!」 「嘶……」 陈述之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自作自受。 作者有话要说:  解锁新姿势=w=~ 第96章 远行 很快,雍州官府就上报了一起涉嫌通敌卖国的案件。朱幸将此事形容得十分严重,然后迅速组建了一个团队,负责查明此案。此事由刑部郎中申恆主管,带了几个刑部专管查案的人,又从工部、兵部各抓了两个人一起。 这些人先拿了田中葵审上半天,然后打算带着他一起前往雍州,继续追查。 临走前,陈述之跑去御膳房做了一大堆豆花,嘱咐卢隐全都冻起来,隔几天给未央宫送一碗。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转念一想,是他自己说的四个月都没事,那还胡乱操什么心,不管他了。 第174页 一行人从京城出发,穿过平原和沙漠,用了十日到达雍州官府。在衙门里住下后,陈述之先写了封信送往京城,然后就迫不急地想去找夏铃。但他发现夏铃和她的父母都被羁押了,不好随意去探望。 然而一个叫易归安的人却主动找到了他,跟他说:「我是官府的从事,齐专揭发此事时报到我这里,我回去和铃铛一说,她就去找你了。」 陈述之不解:「你是官府的人,和西关商行有什么关系?」 那人笑了笑道:「我是铃铛的丈夫。」 在易归安的记忆中,他始终是个孤儿。在街头流浪时被红巾寨收留,在寨子里学会了一身本事,能文能武。到了十六岁,他便开始跟着寨子里的人四处劫货。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看到寨子中所有人都如此,便也跟着做了。 五年前,他在一次劫掠中和对方缠斗,负伤累累后才勉强胜出。正打算撤退时,忽然看到人群中有个小姑娘吓得正往外逃跑。 他想了想,这地方全是荒漠,她要是不认识路,岂不是要渴死在途中?于是他立刻追上去,打算带她到安全的地方。 然而他流血流得太多,还没等追上那个小姑娘,自己就先倒在了沙漠里。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馆。他便问大夫是谁救了自己,大夫回答:「是西关商行一个叫夏铃的人。」 他康復后回到红巾寨,刚好赶上红巾寨被官府招安。他本来只能成为一名普通的兵士,却因为给雍州军政提建议而被知州看上。知州提拔他做了从事,在官府中做各种杂事。 一年多以前,夏铃来官府给自家商队申报通关文书时,是易归安接待的她。他一看到申报人的名字,就想起这是曾经救过他的人。 易归安想向她表达感谢,却不知能做些什么,最后只好跟她说:「以后西关商行要办什么文书,你就直接来找我,我能给你先办。」 这话在当时急于把自己嫁出去的夏铃听来,是在向自己献殷勤。 夏铃懒得跟他周旋,直接去找他谈,问他:「你娶亲了吗?」 「还没。」 「打算娶吗?」 「有合适的就娶吧。」 「什么样是合适的?」 「呃……不嫌弃我出身的吧。我没爹没娘,还做过贼,估计不好找。」 「我不嫌弃啊。」 「你是商行的大小姐,怎么会不嫌弃。」 「我就是不嫌弃,你娶我么?」 「……娶。」 新婚之夜,两人把事情摊开来说,一个为了表达感谢,一个为了早日成婚,他们都觉得被对方给耍了。 然而第二天,当亲朋好友纷纷来贺喜的时候,谁也没好意思说反悔。 生米煮成熟饭了,两人商量了一下:凑合过吧。 当易归安知道夏铃不能生育时,他说:「官府里成天都有送孩子的,要一个就是了。」 当听说夏铃和齐专的事时,他回去把所有景天商行留存的文件都乱涂乱画了一遍。 他们这一凑合,就一直凑合到现在。 听了这段过往,陈述之真心为夏铃高兴。易归安对她很好,这就够了,反正她也不需要依靠男人维持生计。 接着,陈述之给他讲了自己和夏铃之间的事,又讲了这次的案子,他说:「我来就是为了帮你们脱罪的,只要能查到幕后主使,西关商行就不会有事。」 「那我能做什么吗?」 陈述之想了想道:「不如你去把那个叫齐专的傢伙打一顿,让他抱病卧床,不要出来捣乱。」 易归安觉得很有道理,当夜就提刀去了景天商行。可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齐专,偷听僕人的对话,他才知道齐专拿了一堆钱熘出去了。 * 西关商行的差役按照官府的指示,像往常一样带着货物去找接头人。雍州官府派了两名将领远远在后面跟着,发现收货人带着几车布匹一直去到察多国境内,将货物送进了一家名叫「东来布庄」的店。 两名将领跟到这里,便返回了雍州官府,同查案的人说:「他们把这些布送进了布庄的仓库,我们便没法跟了。」 西关商行的总管道:「不是跟你们说了么?这次的布上都做了标记,送进仓库也能找到。」 那两名将领听见这话有些生气:「我们又进不去布庄的仓库,怎么找?」 他们说到这里,便没人继续质问了。其实大家也知道,两个身手不凡的人,想混进布庄的仓库还不简单,他们只是不想冒这个险罢了。 了解了这些,大家便明白过来,通敌卖国的罪名和西关商行着实没什么关系。接头人是田中葵根据信件上的指示联繫的,无论布庄里的幕后操纵者是谁,那也是察多人的阴谋,西关商行只不过是跑腿送货的。 线索断了,案子也就没法继续往下查。陈述之觉得,查到这里西关商行已经出不了大事,这一行人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本来他想再往回寄信,后来又想想,回去也就十天时间,还是不折腾了。 然而没过几天,申恆突然态度大变,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收货人只是把布匹送去了东来布庄,但无法确证布庄就是幕后主使。既然查不到真正想要盗窃机密的人,那大部分责任还是要西关商行承担。」 第175页 大家听了这话都十分惊讶,之前还说商行无辜,怎么突然彻底改口了?但无人敢反驳他,只有陈述之站出来同他争了半天,却都被他一一驳斥。 骂不过他之后,陈述之也明白过来,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西关商行是无辜的,但只是知道没有用,查不到主使者,找不到证据,有人想给他们安上罪名,谁也拦不住。 他又想到可以先把案件的判决暂时拖下来,回去找梁焕强行改判。可后来觉得,既然没有证据,凭什么让他做这种事?就凭自己和他们关系近密?这叫以权谋私,这是不对的。 晴朗的夏夜,陈述之坐在廊下,一边仰头看星星一边胡思乱想。 易归安一脸沮丧地走过来,坐到他旁边,拿出一把扇子给二人扇风。 许久,他试探地开口:「刑部那些大人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也没办法了么?」 陈述之嘆口气道:「我只是陪着来的,他们要这样判,我也做不了什么。」 「那……」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易归安眸中一亮,「什么希望?」 「他们不查,你就自己去查。」陈述之缓缓道,「你给自己开个去察多的文牒,然后到那个布庄,去查那些布会被送到哪,是什么人收的,什么人拆了,什么人要窃取机密。找到主使者,拿回证据,便能洗刷冤屈。」 易归安低头思索半晌,皱着眉道:「可这样会不会太过危险?而且来得及么?」 「案件宣判就要几日,还要送回京城覆核,而从这里去察多也就一两日的路,你收拾几天再走都来得及。至于危险……」 陈述之望着漫天星斗,「我和你一起去吧,多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你去?」易归安一脸怀疑,「你会骑马吗?你会打架吗?」 陈述之笑了笑道:「骑马我会,至于打架,我们是去跟踪,又不是和人正面交手,不用会那个。到时候拿到证据,你就先回来救西关商行。我想在察多待一阵子,打听一下我母亲的消息。」 易归安想了想,他说得也有道理。 * 同样的星空,经了未央宫的窗子,透过通明的烛火,就显得暗淡许多。 见卢隐从外面回来,梁焕连忙问:「有信了么?」 「还没有。」 梁焕开始有些焦躁。他看看手上的这封信,是他刚到雍州时寄出的,上头写了许多沿途见闻,还有几首酸熘熘的情诗。 最重要的是,他说只要他没有回程,就半个月给他寄一封信。 这都二十天了,怎么还没到? 他继续问卢隐:「雍州的人往回走了吗?案子怎么样了?还有什么消息?」 那边审案的进展都是直接报到刑部的,跟卢隐没有一毛钱关系。但卢隐知道主子关心这事,时不时就往刑部跑一趟探听消息。 「五天前的奏报说案子卡住了,他们还在琢磨,没打算往回走。」 梁焕心下一沉。没打算往回走,却也没收到信,他不会出事了吧? 他知道自己这个猜测毫无根据,他可能仅仅是忘记写信了。 可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跟过去的人不少是欧阳清旧部,会不会找他报仇?要是那些人偷偷对他做些什么再压下来,自己根本无从知晓。 越想越可怕,梁焕开始变得恐慌。 这时卢隐端着一个碗走进来,小心地放到桌上。梁焕见是一碗豆花,便舀了一勺送进口中。 甜甜的,味道很熟悉。 不行,什么三个月四个月,根本一个月都坚持不住。 梁焕突然无比厌恨自己身上的责任,牵绊住他必须留在这里。 他对卢隐喊道:「去把林丞相叫过来。」 卢隐一愣,「这个时候林丞相回去了吧。」 「那就去他家把他叫过来,这还用朕教你吗?」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大家好我又来追妻了,这次是真的去追=w=~ 第97章 深陷 林烛晖一走进未央宫,就被梁焕往手里塞了一个盒子。 「朕要出去几日,你就说朕病了,所有事你一个人都管着,要发什么诏令就用这些玺印,就说是朕批的。」 林烛晖一愣,他又要去哪?然而回想一下近日朝堂上的事,大概也明白了。 他问:「您要去多久?」 梁焕算了算,从京城去雍州,乘快马的话要三五日。到了那边也就留一两日,看一眼就回来了。 「十天,十天之内肯定回来了。」他笃定地说。 * 到了雍州官府门口,梁焕有些不知所措。出来时也没带点公文之类的,以什么名义进去? 犹豫半晌,他绕到后面,让卢隐翻墙翻进去,再把他拉进去。 进到衙门里,他先去客房转了转,发现空无一人还都上了锁。他又转到前厅,看见一众官员在里面议事。 然而他找了一圈,却没发现要找的那个人。 他不想惊动里面那些官员,便拉门口的小吏来问:「和他们一起有个叫陈述之的,你知道去哪了吗?」 那小吏回答道:「陈员外?他好像是去察多了吧。」 「什么?!」梁焕心上骤然一紧,死死盯着他,「去察多是什么意思?」 小吏朝他翻了个白眼,「还能有什么意思,两三天之前走的,应该是去查案吧。」 第176页 听到这样的话,梁焕根本无法冷静下来。他立即去到议事的前厅,勐地推开了门。 望着这位不速之客,屋里众人面面相觑。还是申恆最先反应过来,起身给他行礼,带得几个认识他的人纷纷跪下去。 「都起来都起来!」梁焕挥了挥手,然后走到这些人面前。要开口时,却没好意思直接问,只说了个:「你们的案子进展如何?」 这话说得大家有些错愕,他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为了这个案子? 申恆回答道:「跟着货物一直追查到察多境内,便失去了线索,如今还在商讨之后该如何侦查。」 梁焕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圈周围的人,假装随口一问的样子:「兵部的陈述之不在?」 申恆回道:「他去察多继续查案了。」 「什么时候走的?和谁一起?」梁焕尽力压抑着话音中的慌乱。 「两日前走的,和雍州的一个从事一起。」 听了这个答案,梁焕顿时就发起火来:「就两个人?雍州衙门是没人了吗?为什么要让他去查案?你自己怎么不去?」 申恆被他说得十分委屈,「陈述之他自己要去的,臣等也拦不住……」 他自己要去的?梁焕在心中暗暗冷笑,他说的若是真的,倒是很符合陈述之的个性,想起一出是一出,从来不考虑后果,也从来不考虑别人。 再骂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梁焕平復了一下情绪,「他去了察多哪里?」 「东来布庄,之前的线索就断在那家店。」 梁焕点了点头,「你们给我拿一张能去察多的文牒。还有,谁也不许对外说我来过。」 东来布庄专卖从大平运来的丝绸布匹,这种东西对察多人来说还是奢侈品,所以逛这家店的大多也是达官贵人。 陈述之和易归安花了小半天时间观察这家店,发现前头是卖布的店面,而店面之后的房子则是仓库,所有布匹都存放在那里。 他们又装作客人在店内转了几圈,看到伙计会时不时去仓库补货,而仓库的钥匙就放在柜檯下的抽屉里。 午时,天气炎热,顾客稀少,店里只有一个伙计在看守。陈述之这时作出要买布的样子,把那伙计叫出来,让他给自己介绍店里的每一种布。 趁他们远离柜檯的时候,易归安从抽屉里偷了钥匙,跑到后面打开仓库的门,又赶紧回来把钥匙放回抽屉。 进到仓库里,易归安看到如山堆起的布匹,没办法,也只能一匹一匹地找。他按照商行差役说的记号,从里往外找寻西关商行运来的布。 其间运货的伙计进来过好几次,易归安便蹲在大摞的布后面躲着,等他们出去再继续找。用了半天时间,终于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找到了他要的布。伸手进去摸一摸,纸条也还在里面。 易归安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明明是前几天刚送来的货,为什么要从里往外找…… 找到后,他就挑了个隐蔽且能看到那几摞布的地方躲着,静静等待它们被运走。然而一直等到夕阳西下,它们都无人问津。 他们离开布庄,找了个旅店住上一夜。次日二人又回到东来布庄,故技重施。 就这样等到第三天,易归安终于看到西关商行运来的布被装上了车。他远远地跟上那辆车,出了东来布庄的侧门。陈述之就等在门口,见他出门便跟过去,找了个合适的距离,能看到车行进的方向又不至于被发现。 然而没从东来布庄走出几步,陈述之便感觉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以为是易归安闲得无聊拍他玩,回过头去,却被眼前的面容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应该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吗?难道是自己太过思念,神情恍惚?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梁焕就高声道:「你可真够能耐的啊!来这种鬼地方查案,嫌自己活得长?」 陈述之赶紧沖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前面那辆车,低低道:「车上有西关商行运来的布,看看要送往何处。」 梁焕根本不想配合他的跟踪,拉了他一把,强硬道:「不许查了,跟我回去。」 还没等陈述之说什么,易归安就先不干了,瞪着梁焕道:「你是什么人?他凭什么要跟你回去?」 梁焕朝易归安冷哼一声,「你就是雍州的那个从事?是你拐他来的吧?我就是要带他回去,不然你来拦我啊。」 看着这俩人开始摩拳擦掌,陈述之感到手足无措,于是他只能指着前面说:「车拐弯了。」 听到这话,易归安立刻就失去了打架的兴趣,转头去看,那辆车果然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他连忙跟上,陈述之也快走追他。梁焕没办法,只能先跟着他俩。 这是一条狭长的巷子,车一直靠着西边走。西边的墙里是一处院落,整条巷子都是同一家,那院落前半部分似乎是个铺子,后面是住人的,巷子尽头有一个小门。 陈述之直觉感到这车布要送进那个小门去,便压低了声音对易归安说:「一会儿若他们要从那里进,你便在进院子前打晕他们,——打得过吧?」 易归安点点头,然后就看到车果然停在了门口。他几步上前与推车人缠斗起来,陈述之就趁那些人离开车时,自己推着车要往里走。 见此情状,梁焕冲上去打晕了两个人,然后就不再管易归安打架的事,而是追进去和陈述之一起推车。 第177页 等易归安终于收拾了所有人,才发现那两个人已经进去了。他十分生气,明明是自己和陈述之一起查案,哪里又冒出一个人来? 可生气也没办法,这时候如果自己也进去,外面这些晕了的人就会被发现。没办法,他只得先扛着昏过去的人找地方藏。 陈述之和梁焕推着车在院子里转了转,找到了仓库。他们一过去,门口坐着的家丁便说:「是东来送的布?放这里吧。」 「这里」是哪里?陈述之没想明白,推着车就往仓库深处走。那家丁忙拦下他道:「你是第一次来楼府吧?不用往里送了,放这就行。」 楼府?陈述之也不太懂这是谁家。 放下货物,他便出门找了个角落躲着,刚好能看到仓库门口家丁的动向。见梁焕神色不是很好看,他也只说了句:「都到这里了,再等等,不能功亏一篑……」 躲在他旁边的梁焕听了这话,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陈述之看到那家丁把布里的纸条全倒出来,放到桌子上展开,然后拿出一个本子开始誊抄。等把所有纸条上的内容都抄完了,他便将本子搁在一旁,开始撕那些纸条,弄成碎渣。 很快,陈述之等来了机会。他听见仓库里有人喊「昨天送来的茶具找不到了,过来找找」,门口的家丁就放下那堆碎纸条,往仓库里走去。 陈述之飞奔到那家丁坐的地方,让梁焕去给他望风。他拿过刚才家丁写字的本子翻看,上面都是纸条里的内容。再往前翻翻,还有更早之前的事。 他又去看下一本,其上详细记载了出入仓库的货物,每一页还盖了印。他还没来得及细看,梁焕便给他个眼神让他走。 陈述之抄起两个本子,回到方才躲藏的地方。见那家丁坐回去什么也没发现,他便和梁焕说:「让卢隐拿出去这两本给外面那人,我带着不便。这已经能做证据了,但我看还有几本,抽屉、柜子里也没翻,我想再等等。」 还没等梁焕开口,卢隐自己就出来了。但他跟陈述之说的却是:「这时候我不能离开陛下。」 卢隐要保护梁焕,梁焕又要保护他,陈述之觉得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保护。他继续同卢隐说:「就送到门口而已,很快的。」 梁焕也觉得卢隐不需要时时刻刻跟着自己,便也道:「你听他的,去送吧。」 他都这样命令了,卢隐只得接过本子往外走。 见卢隐离开,陈述之又去盯那家丁。然而还没看清楚,就突然感到有人用力地拽着自己的手臂。他心中一惊,回头看时,两个家丁打扮的人将他的手臂拉到后面,用绳子捆上了他的双手。 惊惧间,他又看到不远处,也有两人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梁焕。没了卢隐,梁焕那点身手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朕大概是混得最惨的一届皇帝>< 陈述之:活该。我说分手你不干啊。 梁焕:……惨就惨!! 第98章 异域 还没来得及喊叫,嘴里就被塞上了东西。接着,两人被推到一起,一个黑色的大袋子从头上罩下来。 袋子被人整个拎起,陈述之歪歪扭扭地倒在里面,头撞上了梁焕的胸口,一路上被颠得七荤八素。 走了大约一刻钟,他们又被扔下。颠簸起来时,便知道是上了马车。 陈述之逐渐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復过来,满心都是愧悔。他敢来这种地方,是因为根本没想到梁焕会来找他。他自己的命不值钱,可把梁焕也牵扯进来,这罪过可就大了。 他们二人会被怎么样?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应该不会拿他们去威胁谁。如果说出那个案子的话,会不会立刻被处理掉? 陈述之越想越心烦意乱,手被捆着嘴被堵着,他无法和梁焕交流,就只能轻轻靠在他肩上。 袋子里分不出昼夜,陈述之只知道断断续续睡了好几觉之后,装他们的袋子被人拎起来,又颠簸一阵,然后粗鲁地把他们倒在地上。 好一会儿,陈述之才适应眼前的光亮,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很独特,门洞是半圆形的,屋里桌椅摆设都是一种张狂灵动的风格。 再定睛一看,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明明是男人,却穿着褶裙一样的长袍,头上戴的冠两边垂下珍珠做的流苏,脖子上挂着一颗绳结状的吊坠。他的面容上有许多褶皱,却涂抹地白皙鲜亮,乍一看颇有几分俊秀。 「都解开吧。」那人的声音尖细。 两个侍从上前给他们解开手上的绳子,又卸掉堵嘴的东西,便听见那人懒懒地说:「身边跟着绝顶高手,抓起来还不太容易呢。」 「你是什么人?抓我们做什么?」梁焕站起身高声道。 那人将梁焕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往上翻着,「既然好奇,那我就告诉你。我叫楼萨,你们不是在我家藏了好久么?至于抓你们做什么——一入察多境内我就注意你了,被那样的高手保护的人,应该在大平十分重要吧?」 陈述之渐渐明白过来,这人不是为了抓自己的,自己和易归安来察多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而引起他注意的是卢隐的身手,他要抓的是被高手保护的梁焕。 他有些害怕梁焕的身份被发现,连忙道:「我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我们是……」 第178页 他还没说完,话头就被梁焕抢过去:「我们是大平丞相的幕僚,那高手正是主人派来保护我们的。」 陈述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把自己说得越重要,不是越好被人拿到把柄么? 「大平的丞相?林烛晖么?」 「不是,是新上任的朱丞相。」 「好,很好。」楼萨笑着点点头,「你们就在这里住下,这间屋子就给你们。不要想着逃跑,你们逃不出这里的。外头的住户都知道你们是来察多游玩的,要和他们好好相处。」 陈述之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你抓我们做什么?」 楼萨走到陈述之身前,摸了摸他的脸颊,啧啧道:「这位小郎君生得真是俊俏,颇有些我察多伶官的味道。——不要着急嘛,先住下,想让你们做什么,很快便知道了。」 没等陈述之打掉他的手,楼萨就带着几个侍从离开了房间。 陈述之花了点时间弄明白当前的境况,却没有立即发表评论,而是缓缓地面朝梁焕跪在地上,低着头道:「是我害了陛下。」 梁焕淡淡扫了他一眼,他不是不生气,可在现在这种境况下,他实在没法把陈述之骂一顿。他只是问:「为什么要来察多?」 「想查清幕后之人,想帮西关商行,还想打听母亲的消息……」 「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梁焕话音凌厉。 被他吓得,陈述之说话越来越轻:「当时只是想看看那些布去了哪里,没觉得会有危险。被人发现还可以跑,跑不过大不了挨打一顿……」 梁焕勐地捏起他的下巴,「你有没有想过,我会不会担心?有没有想过你若真出了事,我会怎么样?」 陈述之有些愣怔,他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无非是发疯一阵子,迁怒于所有跟着去的人,把他们修理一遍,过段时间气也就消了。 可他不能这样说,他知道梁焕惯常爱做出在乎自己的模样,这样说他他会生气。 他只得说了句:「对不起。」 见他这个反应,梁焕转过身子,嘆了口气。 陈述之连忙道:「卢隐在外头,他回去后必定会找人来救您的。」 「我们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察多国那么大,怎么找到这里来?」梁焕没好气地说。 一阵阵的愧疚在陈述之心里泛起,如果说上次让他为了自己去攻打白真是无心之失,那之后就该引以为戒。既然知道他在乎自己,那么在决定来察多时,就该预见到他会跑来找自己这种可能。事情变成现在这样,自己责无旁贷。 要是带累了他,自己就真成祸国殃民的千古罪人了吧。 梁焕没再同他说话,全是他的错,就该让他跪着。可再去看他时又不忍心了,别过头道:「行了行了,起来吧,见不得你那个样子。」 陈述之慢慢站起来,仍旧低着头。他很想念他,想过去跟他亲近,又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没有靠近他的资格。 傍晚深黄色的日光从门洞射进来,梁焕过去拉上他往外走,「不生气了,走了,咱们出去转转。」 陈述之顺从地跟着他。出了门,外头的日光有些刺眼,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山上,面前的山下是一大片平原。转身看看,这座沙土山上是一个个的门洞,门前的通道上,还有三两个行人。 他见梁焕一脸茫然,便道:「我听过这样的房子,十几年前我娘从察多给我寄的信里说,她就住在这样的洞里。想来是察多人喜爱的住房吧。」 梁焕沿着通道往前走去,有些门是打开的,他就向里看看,都是些寻常的房间,摆着和中原风格不太一样的家具。 走到头,有台阶可以下到山脚。再往前走一段,便看到高墙挡住了去路,出去的小门有人把守。这里的其他居民可以随便出入,但当他们靠近时,守卫就警惕地盯着他们。 他们只得原路返回,注意到山脚下有一间石头垒出的房子,陈述之上前看了看,门是锁死的。 在回屋的路上,一个正在门口晒衣服的老妇主动向他们打招唿,热情道:「你们就是楼萨新带来的中原客人吧。我们这儿还住得惯么?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见有人主动搭讪,梁焕就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们是住在这里的百姓吗?这里是什么地方?楼萨是什么人?他经常带人来这吗?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那老妇被他的匆忙逗笑了,还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楼萨是流沙教的主教,也是察多国的谋士。我们这个村有一些没人住的窑洞,他经常带你们中原人来住。这里和中原不一样,管事的不是官员,你想出去呀,只能让楼萨放你。」 「不是官员?那出了事谁管?」 「自己解决就是了。如果实在解决不了,就村子里的人一起商量。」 梁焕惊异道:「那赋税交给谁?打仗了要怎么徵兵?」 「赋税是中原人的东西,我们可没有。打仗了,就自己带着盔甲干粮上阵,打完还要回来做农活呢。」 梁焕抓着那老妇人问了半天,最后终于把她给问烦了,赶紧晾完衣服躲了回去。 回到刚才待的那个屋子,他们发现有人在门口放了他们的晚饭。虽然只有两个人,晚饭却十分丰盛,做了四个菜,主食是馍,还有一碗羊肉汤。 菜摆上桌,梁焕已经完全忘了刚才跟陈述之生气的事。他一边啃馍,一边评论那老妇人的话:「察多国真是和大平完全不同,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结果人家过得还挺好。」 第179页 陈述之摇摇头,「察多国的饥荒不比大平少,文明礼教几乎没有,也没什么好的。」 梁焕又问:「你知道流沙教是个什么东西么?」 「流沙教……」陈述之回忆道,「我娘提过流沙教的,我也不太记得了,只知道他们和察多国颇多渊源。」 梁焕喝着汤,含混不清地说:「所以到底抓我们来做什么?让我们入教?」 「如果只是让我们入教,不会在意我们的身份,不会专门挑重要的人来抓……」 吃过饭,陈述之在屋里转了一圈,这屋子布置得虽然不错,却没有地方打水。屋里有几桶水,应是特意从山下提上来的,用来沐浴的话根本不够。 他把水烧上,和梁焕说:「这里风沙大,水又少,我给您擦擦身子吧。」 「嗯……」梁焕疲惫地倒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对面墙上的飞天画像。他从京城一路到这里,中途没怎么合过眼。 陈述之用毛巾沾了温水,过去解开他的衣裳,温柔地在他身上擦拭。梁焕被弄得很舒服,仿若回到初认识他的那段日子。 他喃喃道:「我在京城没收到你的信,担心出事,就去雍州看你。结果到了雍州他们告诉我你去察多了,我快吓死了,只能又过来找你。你怎么这么任性,想起一出是一出,都不管我的……」 陈述之一点也不想和他谈这个,「我只是在想怎样能送您回去,要是这里也有信号弹就好了,可以标记位置让人救您。不然您一直在这里,恐怕京城那边……」 「没事的,」梁焕打了个哈欠,「我走之前把所有事都交给林烛晖了,反正一开始那几年,朝堂上有我没我也没什么差别,都是他们做主的。我在这待上个一两年也没事。」 「我倒觉得这样挺好,左右他们又不折磨我们,还给我们送饭。我就在这里跟你过日子,再没那些破事来烦我。」 听到这话,陈述之握着毛巾的手一滞,「陛下别说这样的话,会有人来救您的。」 他给梁焕系上中衣,然后把被子盖在他身上,在他耳边道:「我吹灯了,您歇着吧。」 「行离……」梁焕朝他伸出一只手臂。 陈述之本来打算去睡另一张床,被他这样叫了,只得坐在他边上,任他抱住自己的腰。 他沉默地坐着,一个月没见了,想念是真想念,却一点嬉闹的心情都没有。不知道抓他们来的人到底要做什么,不知道卢隐能不能带人来救驾,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便平白多了许多担心。 感受到梁焕的手臂渐渐从自己腰间滑落,陈述之转头去看他,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次日清晨,晨曦漏进屋里,梁焕穿衣洗漱后,就坐在床边盯着还没睡醒的陈述之看。 这个人能睡得很,上午没事的话就会一直睡到中午去。他睡着的时候有一股别样的慵懒味道,眼睛闭起时下垂的睫毛,浅粉色的双唇,胸膛微微的起伏,让他变得十分诱人。 梁焕禁不住诱惑,俯下身轻吻他。这样的触碰通常不会将他弄醒,梁焕便在他的唇上咬出一个个牙印,再舔舐干净。 「咳。」一声重重的咳嗽从门口传来。 梁焕吓了一跳,慌忙坐好,看到楼萨不知何时打开门走进屋里。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不想回去了嘤嘤嘤,想过二人世界 第99章 交涉 楼萨唇角微微勾起,「昨天出门了么?觉得这里如何?」 梁焕也不管陈述之还睡着,自己就起身站过去,冷冷道:「你们察多人怪得很,到处都没人管的么?」 「人们自己就能管好自己,何必要他人来管?」。 听了这话,梁焕轻蔑道:「没人管的话,岂不是盗贼滋生、民生凋敝、百业不兴?」 「你看这里盗贼滋生、民生凋敝、百业不兴了么?村民不是过得挺好的么?」 这样的对话让梁焕觉得很莫名其妙,他没有继续争论,而是问:「所以你抓我们过来,到底是要干什么?来观光你们察多的村子?」 「不急,还没到那一步。」楼萨笑吟吟地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桌子上。「你们先看看这个吧。」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梁焕叫了他一声,也没叫住。 陈述之自然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他揉着惺忪睡眼,看见梁焕往他身上扔了一本什么东西。 他拿起来,《流沙教教义》? 梁焕解释道:「这是楼萨早上来时给我的,听他的意思啊,好像要我们看明白这个,才肯说抓我们来的原因。」 然而陈述之没关心这东西,而是笑着嗔道:「楼萨来了,您怎么也不叫我?」 「看见你睡得香,没忍心。」 「那下次他再来,一定要叫。」 「叫你做什么?」 陈述之垂眸,赧然道:「要是真打起来,我还能帮您打他。」 「那就更不能叫了。」梁焕翻了个白眼。 陈述之在被窝里翻开了那个小册子。上面写的和他听说过的也差不多,是些「人按照本性就能活得最好,制度和法令只会扭曲人性」「人不应该被他人治理,而是应该自己治理自己」之类的话,像是几家思想的结合,却又更为荒诞。 看到这些,陈述之忽然想起,之前提出管制农具和县城巡防的时候,江霁过来和自己吵了一架。江霁当时说的话,和这本册子写得很像。 第180页 陈述之思索道:「按照他们的说法,募兵打仗只是权宜之计,打下城池后就该让城中百姓自治。这也是为何被察多人占去的县会发生叛乱。」 「要是再等到他们散兵于田间的时候,我们便可一鼓作气,直捣察多首都。」 梁焕笑道:「还不知道能活几日,想那么远的事做什么?」 后一天,梁焕信心满满地给楼萨讲自己理解的流沙教教义,楼萨却问他:「如若你回到大平,要按流沙教的原则推行新政,你会做什么?」 梁焕顿时被他问傻了,「嗯……那个……裁撤县令?」 「你看得还不够啊!」楼萨长嘆一声,又走了。 中午陈述之睡醒了,一听楼萨这么说,气得又把那小册子读一遍,又出门找村民问上一堆当地政治。接着,他写了一篇洋洋洒洒三千字的政论,在之后一天清早甩在楼萨面前。 楼萨读后十分满意,「看样子你们已大致理解了流沙教。既然是丞相的幕僚,那你们影响大平的政策想必不难。只要你们按我所言,让大平朝堂向流沙教的构想转变,我就可以放你们回去,还能给你们好处,如何?」 「没问题。」梁焕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都放他们回去了,他们听不听话谁还管得着?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楼萨拿出两张纸扔给他们,「在这上面签名按手印,你们就可以走了。」 纸上写的是,自己与察多国达成协议,向他们泄露大平机密,作为回报,察多国会给他们钱财。 见他们疑惑地望着自己,楼萨解释道:「你们签了这个回去,若能如我所愿,这东西就永远用不上。不但如此,等到某个时候,我还会给你们想要的东西。」 「等到某个时候?」梁焕嗤笑,「等到察多国灭了大平的时候?」 楼萨连连摆手,「这件事是为流沙教做的,察多国想要灭了大平,而流沙教却只想救生民于水火;至于他们属于哪个国家,流沙教没兴趣管。」 梁焕对察多国和流沙教的关系不感兴趣,只是挑衅地问:「倘若我们无法如你所愿呢?」 「那我就只能拿着这两张纸去大平了。上面有指纹,你们是赖不掉的。你们说,大平的人看到它,会是什么反应呢?」 梁焕心下一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漫说他根本没打算按楼萨说的改变政策,就算他能完成他的要求,也不可能签一份这样的协定留在别人手里。 他刚想拒绝,却听见陈述之先开口:「我们考虑一下,你明天再来吧。」 梁焕一愣,这也是可以考虑的吗? * 那天,卢隐和易归安在楼府门口等了很久,始终没等到他们二人出来。卢隐不放心,干脆自己回院子里找人,结果找遍了整个院子,也没看到他们的踪影。 卢隐有些慌了,开始在四周排查,将方圆十里都跑了一遍,却无任何发现。 百般无奈之下,他们还是决定返程。 回到雍州官府,卢隐再次和所有人强调了不能说梁焕来过的事。而易归安将楼府里找到的东西交给刑部,就算有人收了齐专的钱,在确凿的证据下也只能改判。 案件最后上交到京城,批下来西关商行只是罚了钱,然后处死了田中葵,这件事到此为止。 卢隐回到京城,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林烛晖一人。林烛晖详细地问了他们消失的地方,然后告诉卢隐:不用担心,迟早会回来的。 卢隐也不知道林烛晖哪来的信心,他自己还是不踏实,从宫里挑了一批侍卫,让他们到察多国找人。 而林烛晖以梁焕抱病为由,停了一切需要他出席的朝会和祭祀。他自己批了所有的奏摺,然后盖上樑焕的印信,假装无事发生。 * 楼萨走后,陈述之没在屋里待多久就出了门,在山里四处闲走,胡思乱想。他连午饭都没回去吃,傍晚时终于转不动了,在石屋前的石凳上坐下。 他抹一抹头上的汗,望着逐渐变深的天色,大概也想明白了。 梁焕离开京城已经十几日了,就算他明日就能回去,回到京城也要将近十日。这么长时间,虽然他说把事情都交给林烛晖了,但林烛晖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很多事也许他不需要做,但他必须要存在在那里。如果他一直都不在,迟早会天下大乱。 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他送回去。条件什么的,先胡乱答应着,以后可以慢慢谈。 既然是自己害他沦落至此,那自己也必须承担送他回去的责任。 「行离,你怎么在这儿?一天都没见你,我想你了。」 梁焕从远处跑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道:「别发呆了吧,我们回去吃饭。」 陈述之这才回神,沖他笑了笑,起身跟他回去。 饭桌上,梁焕餵他着吃羊肉,问:「明日楼萨来了,我们要怎么说?」 陈述之咬下他的羊肉嚼了嚼,回给他一个安稳的笑,「您不用担心,我去说就好。」 「你要说什么?」 然而他只是低下头吃饭,半晌没有出声。 梁焕夹了一筷子烤鸡腿送到他嘴边,盯着他道:「告诉我,你明天要和楼萨说什么?」 陈述之一口咬掉鸡腿,没理他。 「陈行离。」 「您就别问了。」 「你又要擅作主张,给谁写一封信,把自己坑进去?」 第181页 「不是……」 他不说,梁焕也没坚持问,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梁焕吃完饭,起身打开房门。从房间里看出去,能见到月如银盘,清辉皎洁。 陈述之便也不吃了,站到他旁边陪他看月亮。 「要不是月亮圆了,都忘记今日是十五了。要是在宫里,我姐又该来烦我了。我还是只有逃出来,才能专心跟你待着。」 听着这样的话,陈述之忽然觉得气氛有些悲怆。他转过身,从正面逐渐靠近他,然后双手环住他的腰背,把身子贴了上去,「陛下,您答应我,切莫相信流沙教的鬼话,楼萨让您做什么都不能听,要按您自己的办法治理大平,好不好?」 梁焕笑了笑,抚摸着他的嵴背,「怎么忽然说这种话,我怎么可能听他的?你还不知道,我就是阳奉阴违罢了。」 「不管用什么要挟您都不要听。」 「能用什么要挟我?等我们走了,他哪还有我们的把柄?」 陈述之不知要怎么说下去了,沉默一会儿,他望着梁焕脸上铺洒的月光,忽然道:「我想起来,五月十三日晚上,我给您写了一封信。后来自己给撕了。」 梁焕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哪天,抬手抚他的鬓髮,问:「写了什么?」 「我想了好久,最后就写了两个字。您猜猜?」他眼里的水光澄澈如深潭。 「那个时候啊……你恨都恨死我了,我猜是『怨恨』。」 「不是。」 「难道是『负心』?『薄情』?」 「……您猜点好的,哪有临死还要写信骂人的。」 「好的啊……那就是『放下』『再见』『捨得』『忘却』?」 「……算了还是别猜了。」 「到底是什么嘛!」 陈述之渐渐把头埋进他肩窝里,在一片静寂中,含混不清地糅了一句:「能与你相识,是我今生最好的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难道是「抱抱」「亲亲」「爱你」? 陈述之:不,是「渣男」「傻逼」「滚蛋」。 第100章 试坚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梁焕只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却也没有很在意,说着便去吻他的额头。 「没什么,胡乱说的。」 这一夜,梁焕不知是什么原因,陈述之一直拉着自己聊天。他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开始聊起,细细回忆相处的点滴。说完这个,他又开始谈大平的军事、吏治和人口。再实在没得聊了,他就背书给他听。梁焕也不记得自己是在他背到哪句时睡过去的。 因为昨夜睡得太晚,梁焕醒来时已近正午。他看到身旁没人,还怪自己居然起得比陈述之都晚。 他爬起来收拾好自己,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看见陈述之的身影。他想起他说要和楼萨谈事情,不会是谈崩了吧? 带着些担忧推开门,梁焕惊讶地发现门口站着两个楼萨的侍从。 那两人见他出来便说:「主教命我们看守你,不许走出这间屋子。」 梁焕皱着眉问:「为什么要看守我?还有,跟我一起的人去哪了?」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那侍从懒懒地说。 一开始梁焕也没多想,以为陈述之就是暂时去哪了,很快便会回来。可到了晚上还没有他的消息,梁焕便有点慌了。 望着如前几日一样丰盛的晚餐,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如果陈述之能回来,他必定不会故意让自己担心。既然他一整日都没出现,那很可能就是被楼萨,或者别的什么人抓了。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他时不时去骚扰门口那两个看守,他们却坚称不知道。 这天晚饭送来时,梁焕正在把床上的枕头一个个地往地上摔,发泄沮丧的情绪。见到那些菜,他还是决定勉强吃一些,毕竟如果自己都倒下了,那就更没法帮他了。 吃着吃着,梁焕的鼻孔里忽然出现一股酒味。闻着这个味道,他蓦然想起三年前在琼林苑里,自己把喝大了的陈述之扶回屋里。另一次他在雍州会馆喝得七荤八素,和自己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还有一次是在他房间里,故意把自己灌醉给他看…… 这才分开几天,就满脑子都是他了。 梁焕四下看看,发现门口两人的晚饭中包含一壶酒,他们正举杯对饮。见此情状,他便觉得有机会,自己的饭也不吃了,躲到门口去听那两人胡扯。 喝了酒,说话也变得大胆起来:「那傢伙真是可怜,造了什么孽,要受楼萨那种折磨……」 「你不懂,楼萨年年都要杀几个中原人的,他长得又标緻,赶上了算他倒霉。」 这两句话听在梁焕的耳朵里,共同指向了一个不好的猜想。他也不躲了,直接出来问他们:「你们说的是谁?哪个中原人?」 「这可不能告诉你,楼萨不让说。」 梁焕回到屋里,把自己身上看了一圈,怎么也没带钱,也没带点玉佩什么的,怎么贿赂啊…… 「可怜呀,楼萨杀人靠的是放血,那么柔柔弱弱的一个人,哪里经受得住?」 「哪里可怜了,能让楼萨喝他的血,那是他的荣幸!」 …… 梁焕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眼眶也红了。最后,他终于决定拔掉头上的髮簪,一头长髮尽数散落下来。 第182页 「跟你们换,怎么样?告诉我他在哪,这个给你们。上面的石头是个什么宝石,你去卖了就知道多值钱了。」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一个拿过梁焕手上的髮簪,另一个压低声音道:「外面的石屋,别说是我们说的。」 披头散髮的梁焕夺门而出,照着印象中的位置狂奔。 月亮缺了一小块,山上山下都笼了薄薄一层静谧。 来到石屋前,梁焕发现门口竟也站着两个守卫。他直接上前往里闯,毫不意外地被拦下了。 「楼萨是不是在里头?我来找他,我有事要和他说,要紧的事……」 梁焕费了半天的口舌,那两人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只要他过来就拦住他。 于是梁焕决定跟他们来硬的。 他用力拨开他们的手臂,却发现根本拨不动。他要去攻击这两个人,还没打到就先挨了人家的拳头。很快,他被他们狠狠摔在地上。 他也看明白了,自己那点身手只能对付小混混,在这种专门做黑事的人面前就黯然失色了,更何况他们还是两个人。 但他想不到别的办法,没有其它选择。不管被打成什么样,都必须打下去。 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失败,梁焕脸上挨了几拳,胸口被踹了几脚,头髮被揪下来几把,手臂扭到了关节。 许是那两个守卫被他屡败屡战的精神感动,在某一次他从地上爬起之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梁焕觉得疑惑,却根本没有力气去想。他拖着无完肤的身体撞进石屋,却发现眼前还是一堵石墙。往旁边看去,墙的尽头有一道小门。 他立即奔到小门处,推了推发现上着锁,从门缝里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高声沖里面喊:「行离!你在里面吗?」 「你都找到这儿啦?来见你的小情人?」这是楼萨阴阳怪气的声音。 梁焕眼眶有些发红,咬牙切齿道:「我的人是不是在你那里?你对他做了什么?」 「那你说两句吧。」这句话声音很小,像是和里面的人说的。 接着,他就突然听到了陈述之的话音,有些虚弱:「你一定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像是嘴突然被堵住。 梁焕没有心思去理解他说的内容,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已经疯了。他还清醒着,他还能说话,还来得及…… 想到这里,梁焕对着门大喊:「楼萨!你欺负他算什么本事,有种你沖我来!」 「沖你来?」隔着门都能听见楼萨的冷哼,「怎么沖你来?」 想着方才那两个守卫说的事,梁焕朝里面朗声道:「你要对他做什么,我去替他就是。反正落在你手里,若你要作践人,沖我来不是一样么?你开门,我进去看他一眼,只要他没事,你对我怎样都行!」 听到这种要求,楼萨立即拉长了话音:「那我要割开他的脖子放血,你来替他么?」 反而是在这个时候,梁焕异常冷静,「你让他走,放我的血就是了。」 「哦?这么情深义重?」楼萨的声音颇有几分轻佻戏嚯,「那我可提醒你,你要替他流血,但血流多了可是会死的哦。」 「我替他死。」 梁焕不知道自己是已经疯狂到失去理智,还是清醒得令自己都害怕。他无暇去想说出的话代表什么意义,他满心都是门对面的那个人正生死未卜,这是他现在唯一在乎的事。 沉默了许久,楼萨的话音忽然转为平淡:「门锁是能打开的,你要是决定好了就进来。进来之后你可以亲手放了他,但一旦你进来了,也就别再想出去了。」 散落的长髮挡住视线,梁焕用颤抖的手去拆那个门锁,鼓捣了半天才把它卸下来。他急切地推开门,进屋的脚步却轻缓。 屋里很暗,没有点灯,月光从窗子里漏过来几束,其余的都被高高的石墙阻隔。 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看到屋里的情形,楼萨正坐在窗边喝茶,而陈述之被绑在屋子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嘴里塞着东西。光线太微弱,他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他有没有受伤。 他试探着一点点靠近他,走到一半,楼萨却突然说:「站住。别走了。」 梁焕转头死死盯着那个人,「是你说放他的。还有什么条件,一次说完!」 楼萨伸出手,朝他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 这种情况下,梁焕也只能听他的。他担忧地看了一眼陈述之,便往窗子那边挪去。 停在楼萨面前不远处,梁焕接过了他递来的一张折起来的纸。他展开纸,仅靠月光看不清上面的字。 「这纸上是你第一年的任务,倘若你都做到了,你的小情人自然会没事。如果做不到嘛……那我就不知道他会怎样了。」 「你什么意思?」梁焕眼带愤恨,「你刚才自己说的,只要我肯替他,你就放了他!」 楼萨转过身,把塞在陈述之嘴里的东西拿出来,翻了个白眼道:「我逗你玩的。你让他跟你解释吧。」 梁焕看向被绑在椅子上的人,他看着似乎没什么事,只是表情很难看,像是刚刚哭过一样。 陈述之轻咳两声道:「是我找的他,把我留在这里,你回去做他让你做的事。刚才他是在试探,是不是把我留下你就会听他的,那些话不是真的,没人要害我,你别担心。」 第183页 望着他那黑暗中仍在发光的面容,梁焕逐渐明白了他的意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故意让自己知道他在石屋,又故意用他的安危吓唬自己……为的竟是这样一个结论。 看到自己这样,他是什么感觉?这样的话,他肯相信了么? 可是相信了又有什么用,他为何能想到这样一个主意?十有八九是为了他的那些规则道义,觉得自己回去是为天下人负责。但他自己呢?留在这里,谁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 这样的牺牲很崇高么?可他怎么不想想,自己没了他会是什么样? 「我不同意。」梁焕说话时嘴唇在微微发抖,他转头看向窗下那个近乎妖异的人,坚决道,「不能把他留给你。你昨日给我看的那张纸,我给你签,你放我们二人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他是知道我们在试探他,所以故意那么说的吧? 梁焕:还有二十章就完结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相信我不是渣男?! 陈述之:……再议。 第101章 遥候 楼萨朗声笑道:「可是有人告诉我,签了那张纸就是株连九族的罪。而把他留在这里,只是掌控你一个人而已。我现在也觉得,似乎留下他比留下一纸协定更管用呢。你不同意又如何,你还有得选么?」 梁焕攥紧双拳,话音凌厉:「你要是敢伤他分毫,我灭了你整个察多国!」 楼萨摇了摇手上的茶盏,云淡风轻道:「灭了察多国和我流沙教有什么关系。你若能乖乖按我说的去做,我就好吃好喝伺候着你的心上人。如此俊美的人,我还不捨得下手呢。」 梁焕大口喘着粗气,他脑海中一片混乱,感觉自己被困在原地,往哪里走一步都是死棋。 见他许久没有说话,楼萨便当他是默认了,「今晚我就送你回去,你先去做纸上的这些,以后每年都会给你新的……」 「到什么时候?」梁焕从牙缝里挤出话音,「我要为你做多少,才肯把他还给我?」 「等大平也变得和察多国一样的时候,我用不着你了,自然不会再留你的把柄。你放心,只要你认真做事,到时候定会完璧归赵。」 「那就是遥遥无期!」 楼萨勾唇一笑,「那可不一定。你是朱幸的幕僚,你们大平的另一个丞相林烛晖也是我的人,两个丞相同心合力,改变大平不是轻而易举么?」 这话从梁焕的耳朵里过了,却激不起他任何情绪。谁是谁的人,在这个时候好像也不是那么要紧。 见梁焕没反应,楼萨扬起头朝门外喊道:「进来两个人,带他走吧。」 两个守卫冲进屋里,抓住梁焕便要带走。他用力甩了甩手臂,沉着声音道:「再说几句话。」 楼萨挑了挑眉,「赶紧的。」 被绑在椅子上的陈述之已经沉默很久了,他不是无话可说,但他不敢开口,他怕梁焕听到他的声音会心软,会不肯回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了,可说出的却是:「你记得我之前说的话,按你想的方式去做,切莫心存顾忌……」 梁焕惨惨一笑,上前两步,他伸出手去想碰碰他,却又不大敢,只得收回来,垂着眼眸道:「我什么德行你都看到了,现在还要和我说这种话?」 陈述之想想方才的事,也对,这样的请求他不会听。 「可是……」他四下看看,楼萨和守卫都在屋里,有些话便不好说,「如果真的这样做,那……」 就说了一半,梁焕却懂了。他直视着他的双眼道:「行离,你一定记住,所有事都是我一人之过,我会如何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你不许责怪自己,也不许折磨自己,要好好等在这里。不管他们如何对你,就算是为了我,也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陈述之点点头,别过目光,轻声道:「那两个字是『谢谢』。」 梁焕愣了愣,想起他几天前说的话,不禁提高话音:「现在又不是生离死别,不许说这种话!你在这里等着,我一定想办法……」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楼萨挥了挥手,两个守卫就上前架住梁焕,蒙上他的双眼,拖着他往外走。 陈述之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得见,向着看不清的前方说了一句:「我等你。」 *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梁焕眼睛上的布被摘下,他爬出马车,四周空无一人,面前是察多国和大平的边境。 他将拉车的马解下,车子就原地丢弃,拖着还在疼痛的身子,跨上马向东走去。 用了两天到达雍州官府,他找易归安问了案件的情况。夏铃赖着他问陈述之去了哪里,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身上不是很舒服,但他没有从雍州带人,仍旧单枪匹马地上路。再用五天到达京城,他一路几乎没有合眼,回到未央宫便躺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 就在迷迷瞪瞪睡醒的时候,林烛晖知道他回来,便赶过来见他。他问了这些日子朝堂的状况,便立即让林烛晖恢復了取消的一切朝议。 毕竟,他换自己回来,是让自己来做正事的,不能辜负他。 最后,林烛晖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他想起临走时楼萨口中的林烛晖,也不知几分真假,却还是决定缄口不言。 卢隐派走的太监在察多国什么也没发现,梁焕便将那几天住的那座山画出来,让他们继续在察多寻找。除了出兵攻打察多,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兵力不是问题,只是不知那地方在哪,没法去救人。 第184页 梁焕让自己变得忙起来,一件件处理自己不在时遗落的事情,每天从早到晚地办公,就没有时间感伤,没有时间思念。 只是偶尔会去抱岩阁坐一坐,或者翻出未央宫的仓库里放着的花灯,盯着发一会儿呆。 他看了楼萨给他的那张纸,上面写的无非是一些降低赋税、裁撤官员、减少京城对各州的控制之类的事。他想,如果一年了还找不到,那就随便发几个诏令传去察多,这边不去实施就好了。 * 丑时二刻,陈述之推开房门,搬了个凳子坐到门口。 这段时间,他时不时地晚上睡不着觉,又觉得屋里凄凉冷清,就到门外待着,至少有天地星辰为伴。 从月中到月末,再从月末到月中,他看着圆月缺,缺月圆。从山上往下望去,在天的尽头仍然是无边的沙漠,铺满银白色的月光。 不经意间,目光总是停留在山脚的石屋上。 那个夜晚,被绑在石屋的椅子上时,梁焕和楼萨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梁焕的那句「我替他死」。 他不明白梁焕为何能说出那样的话,也许他早就识破一切都是试探他的计谋?那他装得也太像了。 若他没有识破呢?也许他当时是疯了,或者早有对策,那话只不过是说给楼萨听的,进到屋里,他也能打败楼萨。 可他如何打败楼萨?陈述之不敢再想下去,害怕触碰到一种荒谬的可能。 这些日子他每天睡到中午,吃过饭便出门和村民闲聊,又让楼萨给他送了一堆察多的书,晚上就回去研读。这样一来,他对这个国家的了解愈发全面,便记下很多内容,还写了分析和应对。 不知为何,他一直在心底相信着,或早或晚自己一定会回家,决不会死在这里,现在记下的东西迟早都会有用。 正发着呆,他听见旁边传来开门的声音,转头去看,住在隔壁的那个老伯走了出来。 他看着五六十岁模样,却身材健壮,眉宇间是年轻人都少有的英气。他见陈述之也坐在这里,便笑着道:「你也睡不着?」 陈述之也回了个笑给他,「彼此彼此。」 「睡不好,几十年的毛病了啊……」 那老伯靠在墙上,抱着双臂望天。陈述之主动与他交谈:「老伯是大平哪里人?想家了?」 这个老伯的口音十分明显,陈述之一直知道他是从大平过来的,却不曾深问过。 他没有看陈述之,而是伸出手张开五指,从指缝看漏出的月光,悠悠道:「我原先在大平四处行走,居无定所,算不上是哪里的人,也就没有家。硬要说的话,有人的地方才是家吧。」 「您在这里多久了?还能见到家人吗?」 「说久也不久,我是崇景五年十一月来的,马上就两年了。至于之后会怎么样……」老伯侧身看了看他,摇着头说,「你说得好么?我说不好。」 陈述之喃喃道:「我也说不好,可既然我还存活于世,那必定是心存希望的。」 「也对。」他又转回去看月亮。 陈述之偶一抬头,发现他扶着墙壁的手上肌肤皲裂,看着有些可怕,这几日看见不少人的手都是这般。他不禁问:「老伯,您的手怎么了?」 那老伯苦笑地举起手放在眼前,无奈道:「自从来了察多就这样,这地方又冷又干,吃的东西也不全,手脚全裂口子了。很多察多人都得这个病,也只能捱着。」 听了这话,他微微蹙眉,「肌肤皲裂……合恨草?」 「是啊,大夫也这么说,合恨草碾成末抹上,轻易便好了。但这种草在察多长得极少,所以价格昂贵,不好弄。」 他说的这些话唤起了陈述之久远的记忆,他记不得是在哪里听过,察多国和合恨草的事情。 秋夜风疾劲,吹透了人的衣衫。那老伯待了一会儿便打算回去了,走前跟陈述之说:「你往常也睡不着么?我有能让人睡觉的东西,给你也拿一个吧。」 陈述之眨着眼望向他,「往常没事,就是来这里后常犯。是什么好东西?」 老伯回去屋里,过一会儿端了个木盒子出来,在他面前展开。陈述之拿起看看,两个圆环连在一起,每个上面都隔开串了几个珠子。 老伯露出自己的手腕,上面便戴着这个东西。他解释道:「两颗珠子之间夹的是药包,你像我这样对准了,那些药会便在你的穴位上作用。我几十年睡不着了,以前彻夜醒着,现在戴上这个,后半夜还能睡一会儿。」 「这……」陈述之把那东西在自己手腕上比了比,好看倒是好看,可这样白拿人家东西不太好吧?非亲非故的。 老伯看出了他的顾虑,爽朗地笑了两声,「药包是要换的,给我看病的大夫定期帮我换药,所以我那里有好几个这东西。你用着试试,走的时候再还我就是了。」 他这样说,陈述之就不跟他客气了。他学着老伯的样子把手环套在腕上,回屋睡觉。 * 漫天飞沙的荒漠里,顶着秋天仍不肯留情的烈日,于问荆背着药箱骑了半个时辰的马,浑身被汗水湿透,终于来到这个病人住的山脚下。 第一次来这里时,她让人画了地图,还是差点在沙漠里迷路。不过她也能理解,这里是流沙教的楼萨选来关人的村子,自然不会太好找。 第185页 她都五十多岁了,实在禁不住这番长途奔波。要不去跟楼萨说说,不看这人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 第一题:文末这个过来的人是谁? 第二题:住在隔壁的大爷是谁? 这两个简单一点~前文给的信息充足 下一章公布答案 第102章 音讯 下了马,于问荆就轻车熟路起来。她给门口的守卫看了通行的票据,沿着台阶上山。她个子小小的,步履也没有她这个年纪常有的沉重,很快便走到一个洞前,敲了敲门道:「大哥,你在吗?我是于大夫。」 门被打开,一个戴着手环的老伯笑着同她打招唿,把她让进屋里。 于问荆打开药箱,递给他两个手环,「这两个的药包都换上了,半年后再找我换新的。下次我再找去大平的商队,看能不能给你带两棵合恨草。」 接着,她开始检查他身上的情况。据说这个病人早年间是行伍中人,长年征战落下一堆毛病。她检查了他的肩膀、膝盖和脚踝,嫌弃地说:「你若晚上睡不着,就在床上躺着,要么就在屋里坐着,不要总是出门吹风。正是体虚的时候,又受了寒气,可不是疼么。」 「是,你说的是,知道了。」老伯讪笑道。 检查完毕,于问荆写下药方,「我去带给那些守卫,不过你得催着点他们,近来连我的诊金都拖。」 说完,她起身收拾好药箱,道:「那我走了,下月还是今日过来。」 于问荆被那老伯送出门,往边上走时却忽然看见相邻房间的门打开了。她知道里面要出来人,便后退半步给那人让位子。 不经意间,她与出来的年轻男子对视一眼,莫名觉得他很眼熟。也多没在意,她绕过他继续向前,却忽然听见身后说:「等一下。」 于问荆便回过头看那人,二三十岁的男子形容俊美,只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个,您……可是姓于?」 「是我。」 「您是不是原来是雍州人,十三年前来到察多?」 于问荆皱着眉望着他,「没错。我看你也眼熟,你是……」 「我是陈述之。」 她露出惊异的神情。 「是你?你真的是陈述之?天啊,十三年了,我都认不出你了……」 陈述之望着她黑白交杂的鬓髮,话音有些哽咽:「我也差点没敢认……」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于问荆眼角湿润,「这些年你怎么样?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陈述之一愣,这话不能在门口说,于是把她往屋里让。 看见她的药箱,陈述之大约猜到了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在他小时候,就一直知道母亲擅长医术,陈娴的手艺都是她教的。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她还在做这件事,而且竟恰巧做到了自己沦落之处。 汹涌的情感在瞬间漫上后又迅速止住,他立刻反应过来,现在还不是抱头痛哭的时候,来了一个尽管久别重逢也能让他完全信任的人,也许可以帮他脱离困境。 二人进屋,陈述之关上门,转身便对她说:「我晚点再跟您叙旧,我是被关在这里的,需要您帮我逃走。您是刚来这里吗?能出去吗?」 听他这样说,于问荆也变得理智下来,抹了抹眼睛,暂且压下那许多问题,回答道:「我来这里给人看病,马上就要走了。」 「那就是说,您认得来这里的路了?」 「认得。」 陈述之思索片刻,「您可否到京城传个信?我得找人来救。」 「我当然愿意,但我现在回不了大平。当时本就是逃出来的,身上没有任何文书。」于问荆皱着眉。 陈述之正扶着额头想办法,她却忽然说:「但我认得一些去大平的商队,传个消息应该不难,就是会慢一些。」 「太好了!」陈述之难得变得激动,笑得快要哭出来了,「您等一下,我去写信。」 他担心于问荆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两封信写得十分简短,又拿一张纸写了自己在京城的住址,包在一起交给她。 「您务必找个可靠的人,让他把这两封信送到我写的这个地方。然后您回怀远去,到荷花湖等他们。见到了,就带他们来这里,他们自然会救我出去。」 「等……谁?」 「我也不知道他让谁来,您放心,我叫他们来找您就是了。」 于问荆小心收好这些纸,郑重道:「我一定送到,你多保重。楼萨不会轻易对中原人动手,你不要胡乱担心。」 她这话莫名地让人安心,陈述之点点头道:「啰嗦的我就不讲了,总之家里都很好,您也别担心。」 * 十二月初,家里冷得已经不得不生炭盆了。林淑巧挺着大肚子关上厅里的窗,又上二楼关露台的门,然后走到往常陈述之睡的书房要关门,却看到门口的花瓶中,夏天摘的花已经枯了。 他是好久没回来了。林淑巧把枯败的花取出来,打算拿到外面扔掉。 经过陈岁寒身边时,她随口说道:「你儿子不是说在雍州任职么,等我这孩子出来,就给他报个信,让他去告诉你那些亲朋故旧好了。」 听到这话,陈岁寒冷哼一声,「那姓林的小子说他在雍州,谁知道真的假的?他也不给我们写信,没准就是让那人拐跑了。」 第186页 林淑巧笑了笑道:「我一直不解,那姓林的到底是什么人?好像在哪见过他似的。」 「管他呢。我儿子把钱全给我花,我才不管是谁养着他。我现在就指望你肚里这一个……」 「砰砰。」 传来两声敲门,门口有人高声道:「是给你们送信的,你们家有个姓林的么?开开门,给你们的信!」 姓林的?陈岁寒疑惑地去开门。 接过那封信,上面果然写着给林氏。陈岁寒有些不解,林淑巧向来闭门不出,什么人会给她写信? 林淑巧接了他递来的信,自己也好奇得很。她拆开来看,信里还夹着另一封信,另有一张写给她的纸条。这张纸条像是特意为她写的一样,用字都很简单,她全都能读懂。 读完信上的内容,她眉头紧蹙,把那几张纸折好,对陈岁寒说:「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两三个时辰,晚饭让娴儿做吧。」 「谁写的?写的什么?」陈岁寒伸出手去,意思是让她把信给他看。 然而林淑巧却道:「信上写了,不能同你说,不能给你看。」 「什么?谁会写这种东西?写给妻子的信,不能给丈夫看?」陈岁寒有些生气。 林淑巧没理他,披上一件斗篷遮盖鼓起的肚子,便出门了。 城里卖首饰的翠云楼,很多宫里的小太监採买都会去那里。等上一等,总会有认识的人。 * 秋末冬初,天黑得早,酉时刚过,未央宫里便已经点上灯了。 桌上摆了梁焕今日的晚饭,他盯着那些菜看来看去,是有些饿了,就是懒得吃。 想吃豆花了…… 可是做豆花要提前泡豆子,现在要也没有。 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在这些日子里反覆出现,他往往不敢深想,只是一味地躲避,让自己去看看奏摺什么的,假装它不存在。 而今天,他却问了一句:「卢隐,派去察多的人有消息了吗?」 卢隐站在门口回道:「还没找到您说的地方。」 梁焕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算了,还是去看奏摺吧。 拿起一摞奏摺最上面的一本,没人帮他看,梁焕就自己一句句地读。读了好久他才看懂,是户部的徐变拟了管制农具的方案让他审核。 这件事一开始也是他提的…… 他气恼地把奏摺摔回去,不行,什么一年两年的,这样下去人会疯的。 梁焕颓丧地趴在桌子上,感到有些迷茫。 这时又听见卢隐的通报:「皇后娘娘来了。」 「让她进来吧。」梁焕根本没力气细想,谁要来,那就来吧。 吴镜快步踏入未央宫,来到梁焕面前,也不坐,只是把一封折起来的信放在桌子上,沉声道:「这东西辗转了许多人才到我手上,我以为是给我的,就拆开看了。看完才知道其实是给你,亲手送过来我才放心,你自己看吧。我看完就忘了,不知道写的什么。」 说完,她转身便走。 梁焕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低下头去拆信。 读着读着,他先是渐渐笑开,笑了一会儿,眼泪就开始往下掉。他用手指触摸纸上的字迹,又将信纸按在胸口上,仰着头闭了闭眼,轻声念着:「感谢上天,感谢神佛……」 「卢隐,你去跟林丞相说,朕又要出门了。然后去找禁军统领,让他挑二十个身手好的人,今晚就出发!」 * 怀远一个县,半个都是湖,是塞北难得的景象。最大的湖因为长着大片荷花,所以又叫荷花湖。 从来到怀远县开始,于问荆每天白天都要到湖边的石头上坐着。她总能想起二十年之前,他们一家四口总是来湖边看荷花。她带着两个孩子摘莲蓬,只有几岁的陈述之最喜欢钻进湖里玩水,被他爹发现就会罚他站在岸边背《爱莲说》。 荷花但余枯茎,她心中颇多感慨。 一队人马来到怀远县外,梁焕让其余人在外面等着,自己策马入城。他问了荷花湖的方向,绕着湖找了半圈,看见有个年长的女子坐在湖边。 他跨下马,远远地叫她:「请问可是于……于大夫?」 于问荆转头,望着这个身形高大、容貌疏朗的男子,「是我。」 她看见面前这人绽开一个笑,亲切道:「是您往京城传的信吧?我是陈行离的朋友,我姓林,信上说来这里找您,让您帮着带路。」 「陈行离?」 「陈述之。」 于问荆想想也是,自己离开时他才十三岁,当时还没有取字。 「我的人都在城外,带了二十个,应该够了。您可以的话,我们现在就走吧。」 「有什么凭据么?可别认错了。」于问荆挑了挑眉。 梁焕一愣,这还要凭据?他想了想,从怀里摸出那封信给她看,「这是他写的,应该是您让人传过来的,他的字您总认得吧?」 于问荆展开信纸,十几年了,她当然不认得陈述之的字,但这封信里写了很多细节,该不是伪造的。 但她奇怪的是,这封信的口气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恭敬?这人不是他朋友么? 作者有话要说:  林淑巧:我怎么觉得林未央和当初我在给林贵妃当宫女时有一天在院子里扫地遇见的某个人那么像? 第103章 五祝 第187页 这段路如果让梁焕自己走,不眠不休两日就能走到。但他和那二十个禁军可以不眠不休,五十多岁的于问荆不行。于是他们白天赶路,晚上就找个地方扎营休息。 这一路上,于问荆觉得很不好意思。明明是自己要救儿子,却让儿子的朋友带着人手千里迢迢从京城赶过来,再在荒漠里跋涉数日去救人,这个人情可不好还。 沙漠里马走不快,就只能一点点往前挪。梁焕驱着马跑到于问荆身边去,觉得应该多说说话塑造一下自己的形象,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随口同她聊天:「伯母,您当时为什么要丢下孩子去察多啊?」 于问荆想着他能为朋友如此仗义,想来与陈述之关系不错,多说一些也没什么,便道:「当时和孩子他爹闹得厉害,实在过不下去了。本想带着两个孩子走的,结果没抢过他爹。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察多过得也挺好,就是时常想念我这两个孩子。」 梁焕「哦」了一声,又转了话题:「您跟我说说行离小时候的事吧,他从不肯说,我可好奇了。」 「他小时候?你别看他现在一表人才的,小时候就会调皮捣蛋。」于问荆陷入回忆中,笑着说,「他欺负村里的孩子,从来没人知道是他干的。藏家里东西让我找不着,我还总以为是娴儿偷了。那股机灵劲儿全用在做坏事上了。」 听着听着,梁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真的是他么?您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听话。」 于问荆无奈地摇摇头,「后来是被他爹管的。他十一二岁时候,我让他不要凡事都听他爹的,他爹不对要敢于反驳。结果那孩子跟我说,父子尊卑有别,儿子如何能反对父亲?当时给我气得……」 梁焕笑得愈发开心了,原来他从小就在意这些事情,不过好可爱…… 「我虽然不是流沙教徒,但我觉得他们说得对。什么父子夫妇君臣,凭什么给人划分等第?两个孩子小时候我就跟他们说,将来成家的时候要找个门当户对的……没来得及问,他们成家了没?」 「都还没有,」梁焕颇为尴尬,试探道,「那行离要是真找个比他门第显赫的,怎么办?」 于问荆冷哼一声,「那我就去给他撑腰,谁要是欺负他,我一根飞针废了他。」 梁焕浑身一哆嗦。 晚上,这二十三个人找了一片绿洲扎营。孤零零的几棵树阻隔不住风沙,高原的夜晚格外寒冷。 见卢隐在帐篷外升起一堆火,梁焕凑过去烤他冻得硬邦邦的手。 于问荆闲走时看见他,便到他旁边坐着,斟酌片刻,对他说道:「这次真是多谢你了,为了我儿子的事如此辛苦。他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都为他高兴。」 梁焕摆了摆手,随口就说:「怎么能让您谢我,明明应该是我谢您帮忙带路。」 「可不能这么算,救的是我儿子,你帮他只是情分。我一定跟他说,让他知恩图报……」 梁焕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居然无法反驳,只得讪笑着说了句:「他也救过我一命,我帮他原是应该的。」 第二天早上,梁焕从草丛里走出来,看见于问荆正蹲着收拾她的药箱。 她抬头看他一眼,却发现他神情痛苦,忙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我带着药呢。」 梁焕本来觉得羞耻没打算说,却忽然想起她是大夫,便也没那么开不了口:「最近吃得不好,有些躁矢,倒没有别的事,就是疼得很。」 于问荆听了笑道:「我们先走着,今晚歇下我给你拿药。」 又走一天路,晚上刚扎好帐篷,于问荆就抱着药箱去找梁焕。 「怎么个疼法?流血么?」 「一动就疼,有一些血。」 她打开药箱,在中间的那层找了几种小粒的丸药递给梁焕,「先把这些咽了,明早看看变化,不行我再给你拿。」 接过那些药丸,梁焕随口道:「您的医术是不是很高明啊?等接到行离之后,您要不然和我们回京城?反正都是治病救人嘛,我们那边的医馆也不错,而且您还能离儿子近一些。」 于问荆嘆了口气,「当年我来察多是偷跑出来的,现在想回也回不去了。」 「这个好办。您要是想去的话,这事我来解决。」 「这你都是办到?不过我都不好意思再麻烦你……」 「没事,简单得很。再说我跟行离关系好,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于问荆又从药箱底部翻出两盒手指肚大小的药膏,往梁焕手上放,解释道:「刚才那是内服的,这两个是要抹上去的。这盒能帮着伤口癒合,隔四个时辰涂一次。这盒是止血止痛的,疼了可以随时抹。」 「原来这事这么讲究。」梁焕好奇地研究起手上的药膏,自言自语道,「下次把行离弄疼了也这样试试……」 于问荆本来收拾药箱打算走了,突然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梁焕茫然地抬头与她对视,脑子一片空白。 「那个,嗯……伯母,不是,您听我解释……不是那样……」 沉默片刻,于问荆淡淡道:「没什么,察多也有这样的,没娶亲的男子自己受不住,就去找朋友。我作为大夫,见得多了。往后不提就是了。」 「不是!」梁焕否认之后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没经过他的同意,他也不敢把这事随便告诉他母亲。 第188页 于问荆见他半晌没说话,便起身道:「早些休息吧,明日走得早的话,当天就能到了。」 望着她离开,梁焕忽然一阵兴奋。 明日就能到了! * 风沙渐起,于问荆的马速逐渐变慢。她边走边四处观察,这也是她每次来这座山时都会做的。一行人就跟在她身后,耐心地和她一起挪动。 奔波一整日,他们在傍晚时分接近了山脚。梁焕正要策马往前沖,于问荆连忙拦住他道:「晚上再去好了,虽然你带的人多,可那里边也是有村民的。真打起来,难保他们不会跟我们动手。」 梁焕想想也是,这么久都等了,不差这一会儿。他便让众人原地停下,等待天黑。 山里的村民日落而息,当天色暗下来,月亮爬上来时,外面的走廊上几乎看不到人了。 偏偏陈述之中午才起,晚上自然也不会睡得太早。他见今夜无云,月光清朗,便走出门看月亮。 在门前的走廊上痴痴望了一会儿,他觉得此处颇多遮挡,看不尽兴,便又沿着台阶爬到山顶。 空无一人的山顶上,只有满地的渣土和碎石,视野却开阔得很。陈述之四下望了一圈,每个方向都是延伸至天边的沙漠,只有一个地方有些密密麻麻的黑点,好像是人的样子,远远地也看不清楚。 十二月下旬,月亮缺得只剩一小半。西北,十二月,晴朗夜空中的缺月,这让他想到两年前在平凉府白真县,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有人拉着他到花园里拜佛。 想到那些,陈述之自嘲地笑笑,当时怎么会做出那么荒唐的事。 虽然两年前拜佛的理由令他羞于提起,但他现在忽然很想参拜月亮。这些日子一个人住在这里,竟从未向上天求过什么,一点也不像一个樊笼中的囚徒。 他也没想好求什么,就挑了一块只有沙土没有碎石的地方,面朝月亮的方向跪着。 抬头望皎洁月色,他双手在胸前合掌。 「人都说满月祭拜,我偏要祭你这缺月。有缺才有所求,待你满时,我所求是否也会圆满?」 「已是年底了,我就求崇景八年之事。我不通释道文法,只在此以粗鄙之言向你祈愿:一愿我父母日月长明,二愿朋友鹏程万里,三愿大平长治久安,早日收復失地。」 「四愿我自己,能尽快离开此地回家,他日有所作为,除患兴利,造福黎庶。不再受人毁谤讥馋,不再身陷无妄之灾。」 没了吧? 当然不是没了,只是不敢求,不敢奢望。 陈述之仍仰着头,阖上了双目,话音轻轻的,像是自言自语,却因为四周静谧而听得十分清楚。 「还有……这一件,本不是我该求的,可是我……想要。」 「我想要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会让我重蹈覆辙。明年是崇景八年,那十八年,二十八年……到二十八年,再给我二十年,可以吗?」 「两年前,他曾当着你的面对我说过许多动人的誓言。如今不是那时候了,可你亘古长在,想必是神通广大的。你知道,他是否偶然也会冒出那样的想法?」 说到这里,他俯下身别过头,轻嘆口气,「我这是干什么啊,自讨苦吃……」 他皱着眉沉默一会儿,到底还是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去,却看到身后有人。 见他看过来,静立许久的梁焕便拨开几个护卫上前,拉着他的手臂,轻声道:「走了,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丈母娘听我解释! 丈母娘:我儿子是不是从来没让你跪过搓衣板? 梁焕:??? 第104章 归途 陈述之愣了愣,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终于见到他了可以离开了,而是他听到了多少,听到这些话是不是又要生气了…… 沿着台阶下去,陈述之才看见最外面的门口似乎发生过一场打斗,有人以人数的优势控制住了门口那些守卫。而山上的走廊仍旧安静无人,每间屋子都大门紧闭,外面发生的事好像与这里的居民无关。 到了自己屋子所在的走廊,陈述之转头道:「等我一下,回去拿东西。」 他出来时,手里捧着一摞本子和纸。梁焕扫了一眼,「什么东西?给我的?」 他就随便一说,没想到陈述之真的回答:「嗯,是给您的。」 梁焕听了,顿时忘记了方才的忧愁,心花怒放起来。就知道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肯定会给自己送点什么。 快到门口时,陈述之远远就看到了等在外头的于问荆。 「娘!」他从梁焕手里挣脱开来,朝她跑过去,跑到面前又觉得好像抱她一下不太合适,就那么尴尬地笑望着她。 于问荆十分理解他的尴尬,连忙道:「他们说进去找你,怎么找了这么久啊!还是快走吧,太久了怕被人看见,我们得先到安全的地方扎营。」 禁军们把蒙着眼睛的守卫绑在柱子上,纷纷上马打算离开。 陈述之发现他们没给自己带马,便打算去跟于问荆乘一匹。梁焕看到,一把把他拉了回来,嗔道:「你娘都多大岁数了,自己骑马都累,你还去祸害她?过来我这!」 见他这个样子,陈述之觉得那两个人可能已经交换了很多有关自己的秘密。他只得走到梁焕身边,上马的时候还随口说了一句:「这么等不及啊。」 第189页 然而这话把梁焕惹火了,他控制马速掉到最后,然后手就开始不老实。他从后面咬着陈述之的耳垂,发出的声音充满渴念:「想死我了……」 「不要碰那里……」 他不是很懂,梁焕刚见到自己,不应该先关心两句么?怎么一上来就…… 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他们来救自己了。现在离开了楼萨的监牢,可以回家了,回去之后便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样。 他闭上眼,忽然觉得这个场面无比美好。母亲在前面指路,爱人就坐在身后抱着自己,他们一同踏上回家的路。为之孤单等待的那些日子,也就可以不计较了。 向月亮许愿果然灵验,这么快就实现了一件。 那后面的呢? 黑蓝色的夜空,银白色的月牙,看不到边际的沙漠上有零零碎碎的马蹄。 回忆起刚才的场景,梁焕在面前之人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幽怨道:「见着你娘叫得那么大声,见我都不叫的。」 陈述之被他逗笑,「这是吃醋了?」 「我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五天就睡了五个时辰,都是为了救你……」 这话说得陈述之很不好意思,他垂下眸子道:「我没想到您会亲自来,这种事随便派什么人不行,又何必自己冒险。」 「那怎么行!」梁焕整个上身趴在他身上,双臂在他腰前交叠,「别人我不放心,自己来才万无一失。以后凡是你的事,我都要亲自做。」 被这样抱在怀里,陈述之觉得很安稳。他轻轻抚摸着他的前臂,「您不能怪我不叫,我实在不知该叫您什么。那么多人,总不能真喊『陛下』吧。」 梁焕被他摸得浑身酥麻,紧紧勒住他,喃喃道:「别这么叫……一叫就软了。」 本来还好好的,陈述之不知道怎么又拐上了这个方向,于是他放弃了继续和他正经谈事情:「我知道了,以后我都这么叫。」 「……不要碰哪里来着?」 「啊你松手……」 出发时已经不早了,没走多远,于问荆就困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反正已经到了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于是大家决定就地扎营。 空无一物的荒原上,卢隐好不容易才找到几块木头生火。众人就着火光搭帐篷,梁焕的由卢隐负责了,他就拉着陈述之坐在火堆旁取暖。 陈述之有些饿了,从包袱里翻出几块这几天存的馍片,拿树枝串着在火上烤,就变成了烤馍。 他自己吃一块,又递给梁焕一块,却发现梁焕就着他的手就开始吃。陈述之连忙把整块都扔给他,这么多人呢,丢死人了…… 见于问荆拎着个药箱过来,陈述之又举起一块问:「娘,吃不吃烤馍?」 「别乱吃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生了病我才懒得给你治。」于问荆不屑地扫他一眼。 陈述之只好把馍放在一边,「娘,您要不要听咱们家这些年的事啊?我给您讲。」 「别讲了,今晚又讲不完,明天再说吧。」 说着,她也在火堆旁坐下,忽然问梁焕:「林公子,刚才你不让我跟进去,你怎么知道我儿子住哪间屋子?」 还没等梁焕反应过来,陈述之就说:「他知道的,他跟我在那个屋子住过一段。」 梁焕闻言立刻瞪了陈述之一眼。 「什么?那为什么他回去了你没回去?」 「我和楼萨商量好,我留在那里当人质,让他回去帮楼萨做事。」 「那就奇怪了,」于问荆认真地望着他,「为什么楼萨会觉得,让你当人质,林公子就会帮他做事?」 陈述之终于明白刚才梁焕为什么要瞪自己了。 他蹩脚地解释道:「那个,因为他为人仗义……不忍心看楼萨欺负我……」 「行了别编了。」于问荆说着,拿着药箱坐到梁焕旁边,「好点了么?现在是怎么个疼法?」 梁焕连忙回神,轻咳一声答道:「已经不出血了,但是碰了还疼。」 「这些现在吃了,明早再给你新的。」于问荆从药箱里抓了一把药丸放在他手上,「药膏还够用吧?」 梁焕把一把药丸放在嘴里,也不喝水,直接就咽了,道:「够是够了,就是太难抹了,您有没有什么工具啊?」 于问荆翻了个白眼,懒懒道:「这还要什么工具,自己够不到的话,找旁人给你抹啊。」 说完,她看了看那两个人,又加上两句:「明日走得长,卯时就得起来,你们不可折腾太晚。这地方凉,帐篷里也好不到哪去,都捂着点。」 她边说边打着哈欠回自己帐篷了。 陈述之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这几句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帐篷里是有些凉,梁焕趴在褥子上,翻出于问荆给他的药膏,递给陈述之,撒娇道:「你给我抹嘛。」 「这是抹哪里的?您哪里受伤了?」陈述之接过药膏翻来覆去地看。 「啊……这个是抹后面的,我有点上火,前两天流血了。」 陈述之吓了一跳,赶紧把药膏放回去,「要不您还是自己抹吧……」 「怎么,你不是挺喜欢伺候我的么?」梁焕瞥他一眼。 陈述之垂了头,低声道:「这个,就是觉得……不太恭敬。」 听到这话,梁焕气得想把枕头扔他身上,他哀嚎道:「恭敬你个头啊!我都疼死了,你一点也不心疼我!」 第190页 最后,陈述之还是跪在地上给他抹了药。 手指探进去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在他身上做一次他常对自己做的事。 想完他就立即闭了闭眼,赶紧把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忘记。 陈述之很听娘的话,睡觉的时候给自己盖了三层被子,还一件衣服都不敢脱。梁焕觉得他那里暖和,就滚进他被窝,整个人压在了他身上。 见他这个样子,陈述之就觉得今晚要完。想想也是,虽然说明天卯时就走吧……但是三四个月没见了,可不是想么,少睡会儿也没什么。 他主动抬头去吻他,一只手放在他背上,另一只手往下探去。 发现他要干什么之后,梁焕立即把他的两只胳膊按下去,自己也从他身上下来,躺到他旁边,侧头望着他道:「明日吧,今日想和你说话。」 陈述之难得被他拒绝,脸上一阵阵地泛红,低下头不吭声。 梁焕捏着下巴抬起他的脸,又在他脸颊上轻轻抚弄,「那边过得好么?有没有受欺负?」 「很好,日日都有牛羊肉吃。后来再没见过楼萨,没人欺负我。」陈述之浅笑着说,「就是夜里睡不好。」 说到这里,他摸了摸腕上的手环,当时说走的时候还给人家,结果今日太匆忙,也没来得及。 「夜里睡不好?想我么?」 「您明知故问……」 「想听你说。」 陈述之无奈,一本正经地说:「想,每日都在想,从早到晚都在想,无时无刻不在想,想得泣不成声,想得撕心裂肺,想得肝肠寸断……」 梁焕被他酸到,拧了一把他的耳朵,「你个翰林老爷,就你词多?」 「您说要听的,我要是就说个『想』,您定然也不满意。反正都是真心话,多说几句怎么了。」陈述之一脸委屈。 「好听。」梁焕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两个人挤在三床被子里是有点热了,梁焕拿出手臂,捧着面前之人的脸,让他与自己目光相对,说得十分认真:「你看着我,有话跟你说。」 「嗯。」 梁焕犹豫了半晌,轻轻开口:「你和月亮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为什么想了他一路,一见面就只想睡他?? 陈述之:可能是因为我太美了。 第105章 不移 陈述之有些慌乱,「我都是胡言乱语的,您不必……」 「行离,你听我说。」 他直视着他的眼眸,每当说到这件事,他都没有丝毫愧惧,感到内心一片澄澈。 「我要你,就是要一辈子的。我十九岁时就为日后几十年做了决定。你不信,我也无法证明给你看。但只要你怀疑我一次,我就要再说一遍这些话。」 温柔而坚定的话音穿过双耳传进脑海,陈述之觉得听他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很好听,让人觉得满足,泡在糖罐子里一般,他却一次也没有信过。 他此时很想问问他,在石屋里说的那些话是出自怎样的考量,可他问不出口。原就是些有违伦常的话,只能当做没听见。 他偏过头,躲开梁焕的目光,低声道:「您也说了,现在不能为未来做决定。再过几十年,等我年老色衰了,您可以轻易就……」 梁焕被他说得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强硬地把他的头转过来,抬高了话音:「人都要死,那就不活了么?如今什么都好好的,你为何要无缘无故折磨自己?就因为轻易,你就觉得我真会那么做?这几十年你就打算这么过日子吗?」 「我……」陈述之不停地闪躲,他把自己的身子蜷成一团,话音捂在被子里不甚清晰,「我身份微贱,您为了我这么做……总觉得有些……荒唐。」 梁焕重重嘆了口气,「我成日里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为了那些我不能选的事付出了多少,怎么好不容易我自己选一次,就成了荒唐?你不要跟我提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就是化成了灰,那也是我的!」 见他没有给出回应,梁焕沉默良久,到底还是开口:「那天那些话你也都听见了,当时我人已经疯了,根本不可能识破你们的试探,所以……我只想要你好好的,我用什么换都可以。」 陈述之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梁焕这样说,他一个字也不敢回应,又不想假装没听见,只能稍稍舒展身子,贴近了他。 无论几十年后如何,他情愿相信眼前这个人,仅仅是在现在这一刻,真的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梁焕拍了拍他的背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明天再说吧,我好睏啊。」 「陛下,我今日说了一些不成体统的话,您别怪罪……」 「……这种话不用说出来!睡觉。」 陈述之觉得很不可思议,已经在山上孤单地住了几个月,忽然就逃离出来,忽然就能躺在他身边触碰到他,就像是梦。生怕闭眼再睁眼,又回到那个地方。 「啊!——陈述之你怎么咬人!疼死了,回去躺好!」 嗯,应该不是在做梦。 卯时起床的于问荆朝气蓬勃,梁焕平时早朝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只有过去几个月天天都睡到中午陈述之,骑在马上趴在梁焕背上睡觉。 一直往东走,便离开了沙漠,走上空旷的平原。重云蔽日,四周没有景色,于问荆无聊得很,便放缓马速和他们二人并排,高声道:「儿子别睡了,你再掉下去!」 第191页 陈述之迷迷煳煳地睁眼,反应过来是母亲在旁边,忙往后蹭了蹭,离梁焕远远的。 「儿子,你还没给我讲这些年的事呢!」 他只得揉揉眼睛开始讲,还没完全睡醒,脑子也是一团浆煳,前言不搭后语,把于问荆弄得一头雾水。最后梁焕受不了了,陈述之的那些事他也差不多知道,就按照正确的顺序给她讲了一遍。 讲完父亲和妹妹,陈述之开始讲自己。梁焕听着听着又开始纠正他:「你何必如此谦虚?能进翰林院是因为你自己殿试考得好,谁改你名次了?你升迁是因为考评是上等,谁帮你作弊了?」 于问荆笑了笑道:「林公子知道他这么多事情呢。」 「请了那么多假还是上等,我以为是您帮我弄的……」陈述之打了个哈欠。 「啊?我帮你弄什么了?」 「娘,不是,我说他呢。」 于问荆愣愣地看着他们俩。 梁焕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还得讪笑地跟她解释道:「伯母,那个,您看我随便就能找来这么些人救他,我在朝中也有些地位,所以……」 「我不管你什么地位,」于问荆瞥了他一眼,「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在我儿子面前拿架子。」 「这也不能怪我,我说他,他不听我的啊……」 陈述之一脸迷茫地望着他们俩,依旧没反应过来。 好不容易讲完故事,等于问荆又打马到前面去了,陈述之就往前蹭了蹭,抱着梁焕的腰,脸靠在他背上,抬头吻他的脖子。 「你干吗?又来勾引我?」梁焕说着,一只手离开缰绳,贴着马背往后摸去。 陈述之被他吓得整个脸都红了,「那个,能不能晚上再……我本来、本来是要说……」 「要说什么?」梁焕收回了手。 他本来是觉得抱着他说话更亲昵一些,被他这么一弄,再不敢去碰他,使劲缩在后面。 「陛下,我想通了。」 「嗯?」 「刚才说起我家的事,我想起来,我从小是被我爹骂大的,娘又离开了,便觉得万事都是自己不好。其实也不能怪您,寻常人跌了一次不会一蹶不振,可我以为,会出那样的事是因为我不配……」 梁焕往后伸出手,抓着他的胳膊,一直往下握住他的手,思忖着他的话。 「行离。」他转了手掌,与他十指交扣,说得很郑重,「别人欠你的,我给你补回来。别人骂你,我就成日夸你;别人会离开,我不会再有第二次。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不只是我,这世上一切好东西都配你。」 一阵冷风拍打在面上,陈述之忽然觉得有些冷。他还是挪回去抱着他,贴在他背上取暖,轻轻说:「谢谢你。」 梁焕往前躲了躲,皱着眉道:「你觉得自己快死了的时候,就想跟我说这个?」 「啊?啊……是。」 「你那个时候不应该恨死我了吗?」 「不会的,您给了我那么多,爱还来不及,怎么会恨。」 听到这话,梁焕微微抿唇。他抬头望着视线之外的远方,「日子还很长,我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要给你。」 夜晚,于问荆提着药箱走进帐篷,看见陈述之正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些纸张,凝神思索。 「儿子,想什么呢?」 陈述之抬头看见她,笑道:「我在想,楼萨到底是什么人,以及察多国和流沙教的关系。」 「你直接问你娘不就好了,在察多待了十三年,这还是知道的。」于问荆挑了挑眉。 梁焕打开药箱的盖子,把她拉过来,「伯母,我感觉好多了,再吃一两顿大约就没事了。」 于问荆低头给他找药,随口道:「不能这么吃药,病好了至少再吃三日,不然容易復发……」 她把几颗药丸放在梁焕手上,然后坐到陈述之身边去,慢慢讲述:「楼萨是察多的官员,也是个药材商人,后来加入了流沙教,就用他卖药的钱养活教徒,所以当了个不小的头目。整个流沙教,都是这样几个商人养活的。」 「至于察多国和流沙教,他们之间有些往来,但也不完全是一道的。」 陈述之点点头。经商之事颇多无常,如果流沙教靠商人养活,岂不是很容易受到冲击? 梁焕把几颗药丸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明天就要进到大平境内了吧?伯母,您跟不跟我们走?」 听到这个问题,于问荆看向陈述之,「当年我离开怀远的时候,就想带你们两个孩子走。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你们,还是希望和你们在一块儿的。但你如果不愿意,或者不方便……」 「我当然愿意和娘一起。」陈述之有些为难,「可是您到了京城做什么啊?而且我家住着那三个人,回去大约就是四个了,您也没地方住……」 梁焕听不下去了:「京城又不是没有医馆,又不是没有空闲的房子,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你俩都愿意,其它事我来办,总行了吧。」 于问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梁焕被看得发毛,连忙道:「您今晚就写信给在察多的病人,说您不能过去了,明日在边关可以让人转交。」 她重重扣上药箱的盖子,瞥了一眼梁焕,冷冷道:「我的针可都在里面呢。」 「我知道,我知道,您放心。」梁焕讪笑道。 第192页 见她的背影离开帐篷,梁焕迫不及待地从背后抱住犹在发呆的陈述之,舔着他的耳垂,「你白天说今晚做什么来着?」 整个被人抱住的感觉在身上激起一阵酥麻,陈述之轻轻推了推他,「我先去河边洗头……」 「别去了,大冬天的,再着了风。」舔完耳垂,梁焕又开始舔他下巴。 「都等一天了,您再等等,头髮痒……」 陈述之把手上那些纸塞给梁焕,「您看着这个等我。」 接过东西,梁焕挑了挑眉,「不是说给我的么,怎么藏了这么久?」 他说完再抬头时,陈述之已经拿着皂角和毛巾出了帐篷。 快到月底,已经见不着月亮了,流淌的小河只倒映出星光。陈述之确实怕着凉,只把头髮就着皂角稍微过了一遍水,就算洗完了。 他攥着时不时还滴水的头髮走进帐篷,却听见坐在地上的梁焕哀怨地说:「你给我写的这是什么啊……」 陈述之愣了愣,走上前去,「是一些察多国和流沙教的消息,我在那边打听到的。要是哪天再和他们打起来,肯定用得上。」 见梁焕耷拉着眼皮看着自己,他才想起来,上次给他送了一本税赋政论的时候,他好像也不是很满意。 他强行弯了弯唇角,红着脸道:「我……我羞得很,很多话不敢明着说……就只能做这种,您知道我是……」 「羞得很?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好像写得有点隐晦?能看出来陈述之在他妈面前哪句话说错了吧,感觉明着写好羞耻啊hhh 梁焕:深情告白.jpg 陈述之:前戏太长,跳过吧 第106章 过审 梁焕把那些纸放到一边,往前挪了挪,抓住陈述之的手臂向下用力,便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他从身后双臂环住他,双手去解他的衣带,在他耳边吐气:「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羞。」 数月不见,突然被他这么一弄,陈述之顿时觉得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劲头疯狂往脑子里沖,全身绷紧,反应一览无余。 梁焕感知到了他的变化,一手抚上他身前,一手钻进他衣裳里,往另一个方向走。他觉得自己还没干什么,不想沉寂了几个月的身体极为脆弱,很快便染了他的手。 「这么想我啊……好,那我就让你尝一口。」 他给二人盖了层被子,那个吻一路向下。 陈述之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不需要休息,也觉得梁焕憋了几个月功力大增,明明他还没干什么,自己就受不住了。 「那个……我……」 梁焕深深地一笑,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好,想要什么,给你。」 舒缓下来之后,陈述之想也没想就说:「以后若要知道您有没有趁我不在找别人,做这事便看出来了。要是您一心念着我,身子是禁不住的。」 他说完就被自己说的话吓到,床上说话就是不过脑子,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找补:「我、我胡乱说的……我不该这么说,我也不是这么想的,您……」 梁焕被他烦得够呛,皱着眉道:「闭嘴,坏人兴致。」 陈述之只得低下头去。 他又见不得他那委屈的样子,俯下身吻他,柔声道:「你刚才那话的意思,就是你喜欢我,在乎我,对么?」 「是……喜欢得过了。」 这下樑焕是生气了,他收回手去,再次颖脱而出,威胁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陈述之猝不及防被来了这么一下,面容都扭曲了,「我错了……您饶了我吧……」 梁焕轻蔑一笑道:「饶了你?上了朕的床,没把朕伺候好,你就想跑?」 「陛下……」 梁焕以为自己真的像嘴上说的那样,被他这么叫就会立刻软下来。然而事实上,刚好相反。 「叫陛下是吧,起来跪着。」 陈述之觉得自己真是闲得慌才会去惹他。 折腾了一晚上,等到梁焕终于觉得差不多够了,便躺到他身边去,侧头望着他,厚颜无耻地问:「行离,好吃么?」 半晌没听到回答,他凑过去看,睡着了? 他居然睡着了?? 梁焕气得想把他摇起来继续,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帮他盖上了被子。 * 过边关的时候,于问荆一直在担心自己会被识破,结果梁焕一个人跑去和他们谈,不到一刻钟就成功过关。 崇景七年到八年的新年是在路上过的。陈述之想起去年梁焕管他要礼物,那今年就得主动送他。可这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自己也什么都没带,就在路边拔草编了只蚂蚱送给他。 虽然蚂蚱又丑又简陋,然而梁焕还是举着它笑了一路。 梁焕终于发现一直都是自己找他要礼物,好像没送过他什么,就问他:「我也要送你东西,你喜欢什么?」 「喜欢你。」 「别闹,正经问你。」 「您不用送我什么……」 「不行,我偏要送,你到底要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不行,要送你喜欢的。」 「……那我想想吧。」 马停在路边吃草,于问荆好奇地琢磨着田里的植物,忽然拔出一棵褐色色的草举在手里,惊嘆道:「真的是合恨草,这里居然有这么多!」 第193页 听见她的话音,陈述之去到她身边,「这不是那个治冻疮的草么?」 于问荆激动地跟他解释:「是啊,察多那边常发这病,但那边这种草长得极少,别说百姓了,军中都用不上。这里居然有这么多……」 陈述之这才想起来,很久以前,狗熊和自己说过这种草在察多国极为稀缺。 「也难怪,」于问荆思索着道,「干旱的地方不好长,要在中原喝雨水才活得成。要是能想办法运些过去就好了,也不用一到冬天就看着他们皮肤裂开,什么也做不成。」 听到这里,陈述之忽然抬头道:「我认得雍州的商队,让他们带点过去?」 于问荆摆摆手,「这可是药材!怎么采,怎么运都是有讲究的,商队里有懂药材的人么?」 「那……您不是说楼萨是卖药的?」陈述之想了半天,想出这么个主意。 「楼萨赚的就是量少价高的钱,要让他知道这边有这么多,他非得饿死不可。长得虽然多,怎么运过去是个大麻烦。」 陈述之沉默了,他想不到办法了,总不能让他娘自己组一个商队专卖合恨草吧? 餵饱了马,一行人重新上路。陈述之想着合恨草的事情,不知不觉就落在了最后。 「我家行离怎么又是一脸苦相?谁让你不开心了,我去打他。」梁焕故意慢下速度,与他并排。 陈述之连忙沖他摆个笑脸道:「没有,我胡思乱想呢。」 梁焕闲得无聊,伸手摸了一把马的鬃毛,随口道:「刚才和你娘在田里聊了什么?」 被这样一问,陈述之忽然意识到,凡事解决不了了,应该先来找他啊。自己在那冥思苦想,到了他这里说不定就是一句话的事。 「那个……您不是要送我东西么,要不然,给我娘做一件事可以吗?」 梁焕皱着眉道:「送你东西,怎么成给你娘做事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总不能说「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吧。 「什么事,说吧。想让我帮你直接说就是了,不用找藉口。」 陈述之把合恨草的事给他讲了一遍,然后道:「察多人要合恨草要得多,若都从大平这里买入,那我们岂不是可以赚察多人的钱了。」 梁焕被他说得两眼放光,「真有这样生意,那就让朝廷来做。税赋要减下去,抓贪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用钱的地方还多着……」 陈述之颇有几分无奈,卖个草能给朝廷赚多少钱?只不过是一种病而已,察多人能有几个得这病? 然而他低估了察多人得这病的数量。 回到京城,梁焕便把这事扔了下去。太医院在各州开了医馆,医馆中有一些运送并贩卖药材的商队。他们一开始觉得卖合恨草没什么太大意思,毕竟大平满地都是。但既然是上面吩咐下来的,也就去做了。 从离察多国最近且长合恨草的晋州挖了一些草,运送到察多,没想到立刻被抢购一空。 太医院感到十分兴奋,立刻让晋州的医馆再运过去一些,价格不涨,数量翻倍。结果再次瞬间卖完。 这下他们意识到了这东西的重要,派人去察多察访,发现到了冬日,有一小半的察多人或多或少需要合恨草。这其中又有少部分极为严重的,一个人就能用十个人的量。 卖合恨草赚了钱,离察多近的几个州纷纷加入了这股浪潮,只是运过去的数量远远不能满足察多人的需要。 到了京城,于问荆拿着伪造的身份在一家医馆安顿下来。白天出诊,晚上就住在医馆里。陈述之时不时来看她,给她带吃带喝送钱。他把自己的俸禄分成两半,爹娘各一份。 他回到郊外父亲住的地方,远远就听见有婴儿啼哭的声音。一推门,他看见林淑巧在给一个孩子哺乳。 陈岁寒看见他便瞥他一眼道:「你能耐了啊,还去察多查案,还知道回来?」 他被说得有些尴尬,忙上去看那孩子,问:「几个月了?男孩还是女孩?」 林淑巧笑道:「去年十一月生的,是你弟弟。」 听到这话,陈述之长舒了一口气,是个男孩就好,父亲总算不会逼着自己传宗接代了。 陈岁寒想着他是第一次见这孩子,便严肃了话音:「这是你亲弟弟,将来你的荫官全都是他的。」 「那是自然……反正不给他,也没有旁人了。」 亲爹居然一见面就图自己的好处,这令陈述之颇为伤感。不过想想,比自己小二十六岁的弟弟,等父亲过世了,那自己可不就是把弟弟当儿子养么? ……算了,自己要养他可没地方,还是给钱,让他亲妈养吧。 * 一冬天没见到雪,到处都干冷干冷的。休沐的日子里,陈述之本来就爱在床上躺着,加上天冷,更不想离开被窝,明明醒了,也要闭着眼翻来翻去。 在察多收到的那个手环他一直戴着,也不知道是真有用,还是他觉得自己戴了它肯定有用,反正就是越睡越香,一躺下就着。 梁焕早就爬起来了,以往陈述之只要见他起床,哪怕自己还没睡够,也会起来服侍。梁焕看着不忍心,就每次都在他醒来之前下床,好让他睡个懒觉。 他知道陈述之醒了,就靠在椅背上随口与他说话。他讲了讲朝中改革的事情,又拿起一本书念诗,实在没得说了,就在那讲盘子里的糕饼都是什么馅的。 第194页 陈述之懒得理他,反正他又没叫自己,就当他在自言自语好了。 「行离,你不理我……」梁焕终于自言自语不下去了,哀怨地说。 听到这话,陈述之就清醒了。虽然知道他是在玩笑,但如果自己没反应的话也太不恭敬了。他只得坐起来,低着头道:「您说,我听着呢。」 梁焕被他的反应弄得很没意思,完全没法跟他撒娇,一抱怨点什么他恨不得就要跪下,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你听着呢,听见什么了?」他一副质问的口气。 「嗯……那个……好吃。」 陈述之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看着他。他根本就没听。 手上的芝麻绿茶饼还剩最后一口,梁焕放进嘴里,忽然起身坐到床边去,扶着他的肩,侧头吻下去,把饼送进他口中。 「好吃。给你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梁焕偷偷爬出被窝,衣角却被床上的人拽住。 梁焕:你放手,还有一刻钟就上早朝了…… 陈述之:你没有一刻钟。 梁焕:……卢隐,出去和群臣说一声,今天早朝推迟一个时辰!! 第107章 灰线 这突如其来的吻把陈述之弄得有些懵,饼戳到了他嘴里新起的水泡,他低低叫了一声。 「怎么了?」 「没事……上火了,嘴里起泡。」 梁焕一脸心疼,「一定是前些日子路上奔波弄的。你等等,我给你拿点水去。」 他正要起身,卢隐便进来了,禀报说:「林丞相来了。」 梁焕抬头看了一眼正厅,「厅上好冷,让他进来吧。」 听到林烛晖要来这里,陈述之连忙下床,恭谨道:「那我迴避一下。」 「迴避什么迴避,」梁焕皱着眉拉住他,「我见林烛晖,你有什么不能听的?他闺女早就把咱俩的事全告诉他了。你去把衣服穿好。」 陈述之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他们俩见面,自己有什么资格听?以什么名义、以什么身份听? 不过他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合适的身份,他管卢隐要了热水,站在一旁给他们沏茶。 反正自己在这里本来也是伺候陛下的,还是当个侍从比较合适。 林烛晖呈上一份文件,道:「这是御史台下一步改制的方案,他们让礼部白尚书牵头拟的,臣只看了一遍,一个字没改,直接呈给您。」 梁焕笑笑,白从来带的头,那肯定是最激进的版本。林烛晖居然一个字没改,还故意跟自己说他一个字没改,这是什么意思? 这份文件太长,也不可能当场看完,林烛晖打算说下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看见陈述之端着茶盘走过来。 陈述之这段时间常干这种伺候人的活,无意中学了不少手艺。他把茶盘放在桌上,提着壶倾倒了两杯茶摆在上头。 他刚要退到一边去,便听见梁焕嗔道:「够不着,递过来。」 那茶盘明明是伸直了手臂就能够到的距离,陈述之觉得他就是故意让自己给他拿。他只得双手端起一杯茶,走到他面前奉给他。 既然给梁焕拿了,他就不能让林烛晖自己去拿,于是他又把另一杯捧到林烛晖面前。 他这个举动让林烛晖十分惶恐。林烛晖一直知道梁焕对这个人很尊重,加上自己也佩服他的才干,所以从不把他当寻常的下属看待,更别说让他给自己端茶送水了。 但人家都把杯子送到面前了,总不能不要吧。他只得接过来,低低说了句「多谢」。 喝一口茶,他抬头时忽然注意到陈述之手腕上的那个装饰。 两个圆环,第一圈是四个珠子,第二圈是三个…… 这东西他怎么会有? 「林丞相,你发什么呆呢,还有事没说?」 林烛晖连忙回神,继续道:「前几日京城里的几位将军找臣商议,说现在是攻打察多、收復失地的好时机,让您考虑。」 刚泡好的茶有些烫,梁焕用嘴唇一点点试探着,「为何是现在?出什么事了?」 「就是因为什么事都没出,所以才是好时机。根据以往的经验,如若没有战事,察多国内不会有常驻的军队。只要我们够快,就能在他们募兵之前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那粮草和兵器呢?」 「粮草都是充足的。兵器原本便有,用新铁造的矛盾也有上万件。」 梁焕听出来了,林烛晖对这个提议是支持的。自己反对他也没有理由,反正这次也不打算亲自去,就不跟他们作对了。 「行,你明天去兵部问问,再问问朱幸,你们要是都同意,那朕也同意。」 至此,林烛晖的事情算是说完了。他要走时,却忽然停在陈述之面前,低声道:「陈行离,能说几句话么?」 「啊……好。」陈述之有些愣怔,林丞相找自己说话?他既然这么叫,那肯定是私事而非公事。 「哎,等等!」梁焕在后面一脸不乐意地看着他们,「你们俩背着我出去说话是哪里的规矩?就在这说。」 听了这话,林烛晖立即道:「要不还是以后再说吧。」 梁焕实在不是很懂林烛晖,刚才还说一字没改呈给自己呢,现在怎么又自己在就不肯说话了? 「行吧,外面太冷,你们去厅上说。我不听。」 第195页 二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决定听他的,去厅上说。 陈述之把林烛晖往座上让,林烛晖又觉得自己坐下让他站着不合适,最后俩人就一起站在正堂上。 林烛晖指了指他手上戴的东西,「这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陈述之举起手腕看着它,「在察多时,一个老伯送给我的。」 「察多哪里?」林烛晖显得十分急切。 半晌没听到回答,他看到陈述之有些为难的样子,无奈道:「陛下两次去察多,京里都是我管着的。你的那些事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没必要瞒我。」 被他这样一说,陈述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那地方叫什么名字,反正就是一个山上的村庄,老伯也是大平的人。」 他说完,看到林烛晖面色泛红,身体在微微颤抖。 「你说的那老伯长什么模样?」 「身材健硕,面色发黑,无须。」 「他一切都好吗?」 陈述之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然而还是回答:「还可以吧,就是晚上睡不着,手上冻伤了,别的我也不知道了。您要是真想知道,给他看病的大夫现在在京城。」 林烛晖沉默半晌,缓缓问:「你知道那个地方在那里、怎么去么?」 「我不知道,但那个大夫知道。」 「陈行离。」林烛晖叫了他一声,却闭了闭眼,迟迟不说后面的话。 陈述之愣愣地望着他,没想明白他问的这一串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你帮个忙。其实我也惭愧得很,因为事情有些麻烦,况且我也无以为报……」 陈述之笑了笑,「您说吧,我闲得很,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这次如果出兵攻打察多国,我想让你也去,带上那个认路的大夫,我也跟着你们。然后到那边带些人手,去把他带出来。」 门缝里灌进一阵风,陈述之打了个哆嗦。他说的这件事,怎么和当时救自己那么像?早知如此,当时把这人一起救了多好……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只能先说:「听您说这半天,我都没懂,这是怎么回事?」 林烛晖耐心地给他解释:「你说的那个老伯是我的一位故人,落到流沙教手里两年多了,只是不知在什么地方。他常年睡不好,手环是当年我让人给他做的,一下做了好多个,全给他带去了。没想到能被你碰上,总算看到一线生机。」 陈述之被他说得脑子有些乱,想了一会儿,还是说:「我得要考虑一下,明天答覆您可以么?」 「好,好……多谢!」 林烛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离去的时候眼眶泛红。 陈述之回到里屋,见梁焕正在读刚才那份文件,便站过去给他添茶。 梁焕抬头望着他问:「你俩说什么了?神神秘秘的。」 茶壶里的水有些凉了,陈述之便没倒,垂眸笑道:「可不敢背着您,这不是他一走,我就来给您说了么。」 说着,陈述之把林烛晖的话原封不动地给他讲了一遍。 梁焕干脆自己给自己倒茶,灌上几杯之后,他终于开口:「他不用去,你也不用去,你娘去就可以了。也不是谁帮谁,这人本就是朝廷该救的。」 「这人是谁?」 「叶廷枢。」 陈述之面露讶异,「他不是战死了吗?」 「没看到尸体,谁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梁焕下地要给茶壶续热水,陈述之连忙接过去弄,他就靠在扶手上思索。 「林烛晖的一位两年多前消失的故人,那只能是他。他们俩的事还是当年欧阳清告诉我的,只是没想到至今还有联繫。流沙教抓他,不去威胁他那几万大军,居然去折磨一个丞相,也不知怎么想的。」 陈述之捧着加了热水的茶壶回来,沖泡一会儿,倾入杯中,「几万大军换个主帅也没什么,故人没有了就是真没了。小心点喝,烫。」 「麻烦的不是换个主帅,而是他手下的人谁也不服谁,叶家军乱成那样,把我都逼过去了……哎哟怎么这么烫!」 梁焕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吸了好几口气,把舌头伸出来晾着。 见到这一幕,陈述之突然心血来潮,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身子凑过去,轻轻舔了舔他的舌尖。 这个举动顿时弄得梁焕心神荡漾,他一把把他按进怀里,吻着他耳朵的轮廓,柔声道:「你看,林烛晖认识叶廷枢的时候才十几岁,四十岁之后就很少见面了。现在林烛晖六十三了,还要自己跑去救人,对不对?」 「那是因为他们……」陈述之说了一半就赶紧把不过脑子的话压下去。因为他们势均力敌,没有高下之分。 他没说,然而梁焕懂了。吻完他的耳朵,又开始咬他的脖子,「那时叶廷枢拥有十万大军,造反都很容易,更何况是对一个丞相。我承认,这样算来我们是差得多了点,但总归都是那个意思。」 陈述之埋下了头。他不喜欢梁焕随时随地把自己心底的脆弱拿出来说,让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觉得他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自己的心事,从什么都能想到对自己好,似乎应该感动。 他不想回应这个话了,从梁焕身上爬起来站到一边,「我想,我还是一起去吧。我娘在察多住了这么多年,让她直接面对大平官府,总归不太好。」 第196页 梁焕扫了他一眼,「谁还放心让你出门。」 「我一定一直待在城里,哪也不去。」 「不行,去那么久,捨不得。」 「我一定按时给您写信。」 梁焕也想不出什么藉口了,要是他母亲去,他原就是该去的,自己要是不放反而显得小气了。 他别过头道:「你总是不好好照顾自己,我担心你。」 这就是答应了。陈述之抿唇笑道:「不让您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你俩出去聊天为啥不带我? 林烛晖:我怕你打死我 陈述之:别怕,你一走我就一字不落地讲给他~ 第108章 尽虑 日头渐渐往上爬,陈述之从一起来就没吃过东西,现在吃午饭又太早,梁焕就从桌子上拿了点心,餵到他嘴里。 「太便宜他了……林烛晖这傢伙,我还没清算他呢。」 陈述之吃掉一半的点心,这块比较软,吃着嘴不疼。他徐徐道:「五年年底,陆良误了庆阳的粮草,当时便觉得可疑。那时叶将军应该刚刚『战死』。」 听到这话,梁焕顿时变得气恼:「那事肯定就是他,当时差点要了咱俩的命!」 陈述之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样说来,林烛晖的罪过比欧阳清都重。可真杀了林丞相是不是太难看了? 他知道自己没有评论的资格,对于这种人这种事,一切的法条都不奏效,只有梁焕的心意才能决定。 他在想这些,而梁焕却摸了摸他的脸,用拇指拭去他唇上的点心渣,笑嘻嘻道:「不过……也挺好。要不是他误了粮草,我也不会有如今的日子。」 陈述之又是一阵脸红,他捏着梁焕的手放回去,走到桌子那边去给他添茶,低着头道:「您可不能因此就心软,便是没有那次……也是早晚的事。」 梁焕窃笑。早晚的事,倘若不论过程如何都能导向同样的结果,那便说明这个结果是命中注定,不可更改。 「先帝临终前一直在我耳边夸他,兢兢业业这么多年,而且我还得谢他帮我对付欧阳清。算了,等你们救人回来,就让他滚,说他因病致仕,我也对得起他了。——行离,你觉得行吗?」 被他这么问,陈述之有些迷茫。他要决定如何处置一个丞相,自己要用怎样一个身份,才能对这件事发表意见? 他把一杯茶捧到梁焕面前,「这杯不烫了。」 「我问你话呢,又不理我。」梁焕沖他瘪瘪嘴。 陈述之没办法,只能煳弄:「好,都好,全听您的。」 「那就这样吧。你明天顺便和他说一下,让他准备准备。」 这话又把他吓到了,他苦着脸道:「陛下若不想自己说,派个太监去也好。我是他的下属,我说……不太合适吧。」 梁焕轻轻一笑,一本正经地说:「你在这给我端茶送水,可不是我未央宫的小太监么?派你去正好。」 「陛下……」 「见个林烛晖都不敢?现在你是我的人,你能不能从我这分点底气?」 陈述之被骂得莫名其妙,明明就是和自己无关的公事,非要凭藉私下里的关系去插一脚,这根本就不合规矩。 可他话都说成这样了,再拒绝也不合规矩。算了,去就去吧,就当自己是未央宫的小太监,只负责传话就行了。 第二天上午,林烛晖出现在了兵部,和邓直一起给大家介绍了与察多国开战的计划,询问众人的意见。听他们的口气,众人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意见无关紧要。这件事确实也没什么值得反对的,于是兵部全票通过。 虽然计划还没正式发布,但邓直已经开始问谁打算去了。他说完,陈述之就第一个自荐,还把自己在察多国调查到的东西给了邓直。 邓直都怕了他了。在庆阳的时候他差点死在白真,在雍州官府的时候他非要跑去察多查案,带这么个人不就是带个麻烦么。再说了,真要是出点什么事,回来也没法交待啊。 然而林烛晖却在一旁点头同意他去,他没办法,只得先把陈述之记下。 中午休息时,陈述之到堂上找到林烛晖。因为要躲着人,二人就挑了个角落缩着。 陈述之道:「林丞相,您就别去察多了,我和大夫去就行。那边太艰苦,您肯定受不住。就算没有您提这事,人也是该救的,我们定然不会怠慢。」 林烛晖自然知道这是谁的意思。昨日他提议自己跟去后也觉得不妥,作为一个丞相,知道那么多事,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去察多境内? 于是他道:「那就拜託你们了。不知这位大夫是什么人?我得好好拜谢。」 陈述之笑了笑道:「不用特意谢了,大夫是我母亲。」 听了这个回答,林烛晖颇有几分惊讶,「我本就不知该如何谢你,你这样一说,竟更是欠你的了。」 「真的不用谢我,您是先帝託孤重臣,七年多鞠躬尽瘁,还要谢我,就是见外了。」 说完陈述之又觉得,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可听上去总显得有些狂妄。 「对了,您年纪大了身子不好,是该歇歇了。我们去救人那些时日,您就把公事都交代下吧。等我们回来,您便能去做自己的事了。」 林烛晖一愣,隐约也猜到了,却仍不死心,问了一句:「为什么?」 第197页 陈述之就怕他这么问,自己就只是个传话的,不负责答疑解惑啊! 他想了许久,最终决定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来解释:「我在察多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叫楼萨的人,他提过您。」 听到这个名字,林烛晖苦笑着点头。这种事情泄露出去,能全身而退已经很好了。 见陈述之要走,他忽然叫住他:「估计以后也见不着你了,先把你的事交代了吧。」 「我走后,邓直会接替我的位子。他说他曾经对你动过手,你别介意,他就是个粗野莽夫,脾气大,其实他对你还是欣赏的。你就在兵部好好干,过几年慢慢提上来,他的意思是把你养成第二个他。当然,要不要一直留在他手下,还是你自己说了算。」 陈述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开始交代这些了,他配合地回答:「邓尚书是兵部的堂官,如何对我都是应该的,我不敢心存芥蒂。况且他对我动手那日,他自己也挨了打,却和我毫无关系。」 「和你没关系,你就多劝着点吧。」林烛晖重重嘆了口气,「欧阳清走了,察多也打完了,就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这时做事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冲动、极端,把朝局搅和乱了,百姓也苦,自己的日子也难过。」 「到时我和欧阳清都不在了,朱幸和邓直势力薄弱,朝堂上没人管得了,就只能靠你。你虽然还年轻,但总归更识大体一些。我看过你会试的文章,你那股不要命的劲头,以后大有用处……」 陈述之被他的拐弯抹角绕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听着这些狂悖却真切的话,他忽然有些感动。林烛晖在大平的朝堂上翻云覆雨几十年,想必也是有感情的。临走了居然想到和自己说这些,足以证明忧思之切。 他觉得这时候回答「找我也没用我管不了」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对于林烛晖的嘱託,他实在是无法答应。 想起林烛晖退出朝堂的原因,他忽然说了另一件事: 「庆阳缺粮、我们在白真那次,您听闻的可能只是察多人攻城时援军赶到。但您可有想过,我们不能落入察多人手里,见打不过了,又不知后有援军,总归是要提前死的。离死有多近,您可能想像不到,总之您只差一点就成四朝元老了。」 林烛晖的神情凝滞住,许久,眼角有些晶莹。 陈述之觉得说得够多了,该走了。转身时听到身后话音有些哽咽:「我就不自己去讨人嫌了,你回去替我谢恩吧。」 * 江霁如同往常一样,出城,走一段路来到农田里,再找到一座两层的房子。他知道这座房子离陈述之的住处很近,所以每次来都十分小心。 他推门而入,看到狗熊、鹦鹉、狼狗和熊猫都坐在桌边,神色凝重。 「怎么了?」江霁浅浅一笑,「能让你们这副样子的,不会又是楼萨交代了事情吧?」 鹦鹉拿出一条纸卷,展开拍在桌上,「昨日来的鸽子,楼萨的信,这破事真不知如何是好。」 江霁拿了信要看,狗熊耐不住性子,直接给他讲:「你知道太医院卖合恨草的事吧?楼萨就是靠合恨草发家的,稀缺才能卖高价。现在中原的合恨草都过去了,他的药铺一直在亏损。你也知道,半个流沙教都靠他一个人卖药养着,教会都要完蛋了,还怎么往中原散布教义?」 江霁坐过去,沉默着思索。太医院和楼萨都卖合恨草的事他是知道的,却没想到二者会有这样的联繫。他早知道靠一个人养活半个教会实在不妥,轻而易举就能让人击溃,但远在察多的事他也管不了,只能在出事之后给人擦屁股。 「所以楼萨要我们干什么?把太医院砸了?」 狼狗冷哼一声,「现在整个京城都知道卖合恨草赚钱,就算把太医院砸了,他们修好了还会继续卖。」 「卖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怎么阻止他们都会卖。难不成还把大平的合恨草全烧了?」 熊猫缓缓开口:「其实并非没有坏处。合恨草传到察多,用到军中,能治好兵士的手脚,这就相当于提升了察多的军力,让察多打大平更容易了。直接劝他们不会听,但如若提出卖合恨草的人怀此居心,那岂不是卖国?」 作者有话要说:  来解释林烛晖的几句话—— 「到时我和欧阳清都不在了,朱幸和邓直势力薄弱,朝堂上没人管得了,就只能靠你。」 陈述之听后的第一反应:朝堂上的事你丞相都管不了,为啥要靠我这个小喽啰? 想了想明白了,他不是说朝堂上的事没人管得了,而是说梁焕在朝堂上搞事情没人管得了…… 「你虽然还年轻,但总归更识大体一些。」 这个「更」字是和谁比的呢? 「我看过你会试的文章,你那股不要命的劲头,以后大有用处」 他的意思是让陈述之死谏,但我们都知道他做不出这种事来>< 「这时做事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冲动、极端,把朝局搅和乱了,百姓也苦,自己的日子也难过。」 这句话省略了主语,补上就是骂人了…… 梁焕:我怎么记得当年这人教我谈恋爱的时候,还是挺实诚的? 第109章 薄情 「我已经得到消息了,太医院说,卖合恨草是上面下来的命令。」狼狗挑了挑眉,懒懒道,「上面那么多人,你说谁卖国?」 第198页 听他这么说,狗熊拍了江霁一下,道:「白兔,你们那个什么堂不是挺厉害的?打听打听到底是谁呗。」 江霁颇为无奈,「我们那个什么堂是对付前丞相的,他死了,我们就散了。」 「人散了,情谊还在嘛……」 鹦鹉干脆利落地说:「若能打听到是谁提出的主意,我们甚至不必彻底搞臭他,只要诱着上面怀疑他别有用心,便能让太医院收手。」 「『诱着上面怀疑他别有用心』,你知道这有多难么?如果那人自己不犯错,我一个六品官,凭什么影响上面的想法?为个破草如此大费周章,值得么?」江霁觉得这些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狗熊听到这话有些生气,高声道:「我告诉你,如果再这样下去,不出一年,楼萨的药店就会关门,流沙教就会只剩下教义!为了拯救流沙教,做这点事就嫌麻烦,白兔,你到底是不是虔诚的教徒?」 江霁被说得没办法,只得嘆了口气道:「行,我去问问吧。问得到问不到,我就管不了了。」 * 白铭家里在京城有个宅邸,住人的地方平淡无奇,其后却是个繁复绮丽的园子。二月的二十九日,素隐堂解散时的六个人,加上被起復的贾宣,在他家聚齐了。 吃过午饭,几人沿着湖边走了一阵,一起到临水的亭中休息。 白铭主动坐到陈述之身旁,笑道:「你这有小半年没来了吧?我记得你是去年夏天去的雍州,案子早就结了,怎么到这时候才过来?」 陈述之可不想说自己去了趟察多的事,随口煳弄道:「天气太冷,我懒得出门。子贤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贾宣抱着柱子,懒懒道:「年后就回来了。回来一看,我才走了多久,怎么全都不一样了……我牺牲得太早,没亲眼看见欧阳清倒台的一幕啊!」 说到这事,陈述之往众人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若无其事道:「你们都想我死的事,我可知道了。」 他也就是随便说说,并没有真的怪罪他们。他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与自己没有太过深厚的交情,换成谁都会那么选择。许恭不那么选,反而让他感到奇怪。 这话一出,立马有人说:「你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那件事你是大功臣,也没见你得个赏赐什么的……」 陈述之抽了抽嘴角,赏赐倒是天天有,赏得人都吃不消。 「对啊,陈行离又是升迁又是添丁的,够可以的了。」 贾宣兴奋地探出头,望着陈述之道:「你家也添丁了?这两年我又添了一儿一女,咱们定个娃娃亲如何?」 陈述之轻笑道:「不行,你闺女和我弟弟结亲,我岂不是低你一辈了。」 「什么?你添的是弟弟?」贾宣瞪圆了眼,「你自己的儿子呢?儿子和弟弟都一个岁数了吧。」 这时便有人帮他说:「行离都没成家,哪来的儿子。」 「我都整个大平逛一圈回来了,你还没成家?」 陈述之扫了一眼江霁,「江云开不也没娶亲么?怎么不笑话他。」 旁边便有人哈哈大笑,「云开说了,他喜欢男人。」 「行离你可离他远点吧,说不定觊觎你很久了……哈哈哈哈!」 陈述之无比后悔,大好的下午,在床上躺着不好么,为什么要来凑他们的热闹…… 接下来,他开始努力地把话题往正经的方向带。他和他们聊欧阳清死后朝中的局势,聊曾经害了贾宣的工厂炼出了什么样的铁,聊和察多国开战有几分胜算能收復失地。但林烛晖时日无多这件事,他一点也没敢提。 从白家离开的路上,江霁拉着陈述之问:「你去哪里?」 「我先回趟家。怎么了?」 「那咱俩同路。」江霁与他并排走起来。 陈述之往一边躲了躲,时不时偷看他两眼,还在想他是不是真喜欢男人。 见他这反应,江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用如此小心,我就算喜欢男人也不敢碰你啊,我还想多活几年。」 走到外面的大路上,周遭变得热闹起来,江霁的话音隐藏其中,就没有那么明显:「行离,问你个事,你知不知道往察多国卖合恨草这事,是谁提的?」 「我提的啊。」陈述之想都没想就回答了,「这不是好事么?又赚钱又治病救人的。」 他提的?江霁颇为讶异,本来只是想通过他打听一下,居然就是他提的? 「也不全是好事吧,你想,这些草治好了察多人的病,那大平想攻打察多不就难了么?可见此事不好。」 陈述之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条,但和赚钱相比,谁又会在意? 于是他道:「察多军中的事我们无从得知,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谁还会去想这草对察多有好处?除非察多人自己在乎,派个细作来大平帮着卖草,抓到这样一个人,才能说此事不好。」 江霁没想到他一下子说出这么多来,派个细作来大平卖草,再让人抓到…… 这个主意好像不错。 * 大平要和察多国开战的事很快就被最终确定下来,却没有公开。为了延缓察多人知道此事的时间,消息被秘密送到雍州,京城中要去的将领和文官也都是私底下知会的。 陈述之这次主管军队中的宣教,负责带着大家写文章,宣布规矩,鼓舞士气。 第199页 未央宫里刚摆了晚饭,陈述之带着一脸疲惫走进来。梁焕在他经过时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身前。 他从桌上的盒子里拿出一颗药丸捏在手中,「张嘴。」 被他拉住,陈述之整个人有些木,顺从地张开嘴,吃了进去。 还没等他开口问,梁焕便主动解释道:「上次你说嘴里起泡,晚上还睡不好,我就让人拿了一盒成药。这个一日三次,早晚我餵你,中午你自己记得吃。先吃几日,还不好的话,我叫太医来给你把脉开方子。」 他说完,没听见答话,去看他时,竟什么表情也没有,吃了药都不嚼一口。梁焕皱眉道:「你不谢我就算了,好歹理我一句吧。」 陈述之这才反应过来:「哦……谢陛下。」 梁焕觉得他的样子怪怪的,怕他又在那自己跟自己打架,便随口提议:「我看到园子里开了不少的花,我也不认得品种,吃完饭出去逛逛,你给我说说吧?」 他勉强笑道:「我就不去了,好累,想休息。」 梁焕有些错愕。这是干什么去了,累成这样? 见他往床的方向走,梁焕忙又拉住他道:「先吃饭,吃完再睡。」 「不想吃了,我先睡了……」 陈述之说着就倒在床上,衣服也不换。 梁焕坐过去,手里捏着他脖子上的那个绳结状的吊坠,关切地问:「下午做什么去了?把自己弄成这样。」 「没什么……」他闭上眼,好似立即睡着了一般。 梁焕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自己跑去门口找卢隐,吩咐道:「去找人问问,他干什么去了。」 一个人吃了饭,梁焕又看完今天的奏摺,对着榻上那个躺着的人发了一会儿呆,卢隐便进来要通报。梁焕连忙把他拉到外头的厅上。 卢隐道:「问到了,今天下午去了刑部大牢,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时辰。」 「去大牢?找谁?」梁焕蹙眉。 「没人跟着他,只说是往里面去了,那边关着几个察多奸细,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梁焕沉默了。去大牢找察多俘虏,这是在做什么?听上去不是件小事,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他缓缓坐到床边去,望着心上人恬静的睡颜,情不自禁地吻上了他的眼睫。 而在肌肤相触的瞬间,陈述之的身子勐地一颤。 梁焕气得捏他的脸颊,嗔道:「起来,不许装睡。」 被他发现,陈述之面上一红,只得揉揉眼睛起身。他习惯性地去抓梁焕的手,却又忽然缩回来,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 「去大牢干什么了,嗯?」梁焕用手指描着他眉眼的轮廓。 陈述之别过头,目光闪烁,「没、没干什么。」 「告诉我嘛,你什么事都和我说的……」 「真的没什么。」 梁焕的话音霸道起来:「你还有事情连我也要瞒着么?」 半晌没听到回復,他抬头去看,陈述之把头埋在胸前,隐约能看见的侧颜上,半张脸写满了痛苦。 梁焕愣住,这是怎么了? 他不敢再逼问了,过去抱着他亲了两口,柔声道:「好吧,不想说就不说了。既然没睡,就起来吃点东西吧。」 陈述之一个劲地摇着头,还是钻回被子里躺下了。 第二天,卢隐和牢里看守交代了几句,他们便在陈述之下午再次到来时跟在后面。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听见他们在谈关于作战布阵的事情。 等他走了,看守们就审了牢里那几个察多俘虏。他们却都含煳其辞,对和陈述之的关系语焉不详。 第三天,陈述之没有再去大牢,而是找了几个即将启程去雍州的将领。等他离开,卢隐让人询问他们交谈的内容,说陈述之以兵部的名义找他们要此次攻打察多的战略。 卢隐便又去兵部查问,并没有人指派给陈述之找人要东西的任务。 一件件地得知这些事,梁焕逐渐产生不好的预感,心中慢慢浮现出一个模煳的猜测,极力否认却又频频想到。 一盏昏黄的灯光下,梁焕看着面前那个累得靠在椅子上的人,挪去他身后坐下,轻轻环住他的腰身,低头啃他的肩膀,幽怨道:「行离,你都不主动了,都不来抱我亲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江霁也喜欢男人?难道他对我那么温柔是因为暗恋我? 江霁:不,两个0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第110章 誓迁 身上是熟悉的感觉,而陈述之整个身子都是僵的,他勉强勾了勾唇角,「您这不是来抱我了么,一样的。」 这话并不能安慰到梁焕,他往前蹭了蹭,手上勒得很紧,趴在他耳边问:「你这次又有什么事不肯告诉我?」 他不敢欺骗他,又怕承认了会被他追问。静默半晌,他只能用问题代替回答:「我所有的事,您都要知道吗?」 梁焕想回答一个「当然都要知道」,却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太好,只得道:「你是在怕我么?你怕什么,你跟我说,我自然会迁就你的。」 「我……怕让您伤心。」 梁焕心下一沉,这一句话,配上这几日所听闻的事,他越来越觉得状况有些危险,而自己却看不清,也无法掌控。 他转过他的身体,强迫他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道:「你说,我受得住。」 第200页 对上他的目光,陈述之忽然觉得他的鼻子长得很诱人,让人很想凑上去亲吻。可他甚至不能把身子往前靠一点,任何接近的行为都有风险。他只是垂下眼眸道:「别问了,迟早会知道的。」 梁焕刚想再劝他两句,手上却忽然一空,见到他站起来,用平淡的话音说着:「我得回家一趟,您别等我了。」 「回家?现在?」梁焕皱着眉望了一眼天色,「这大半夜的,为什么要现在回家?明天再去不好么?」 「确实得现在去。」陈述之沖他拜别,要转身时,手却被他抓住。 梁焕按着他的手,自己也起来,拉着他便往外走,「我送你回去。」 「怎敢让您亲自送……」 「不行,不放心。」 早春的夜风有些凉,马车里,陈述之从一上来就缩在角落。梁焕整个人扑到他身上,感到那具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双臂伸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温柔地在指间摩挲,话音沙哑:「你一直躲我,行离,我感觉离你好远。」 「你这样对我,我害怕……」 陈述之深深埋着头,不敢让他看自己的表情。他说得没错,就是在躲他。不敢不回去,那就一回去就睡觉。他怀疑或者质问,要么逃开问题,要么就给出模稜两可的回答。这是最好的做法。 可现在,他在为自己担心难过,可自己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能说。 「你不忍心看我这样的,对么?你答应过我的……」 陈述之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就只能把头埋在胳膊里,衣袖全被沾湿。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梁焕懂了,这就是回答。 马车渐渐停下,陈述之要下车,却被梁焕一把抓住,听见他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再说吧。」 他怕他听出自己话音哽咽,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梁焕一直送他到家门口,看着他进去了,方回到车里。将要出发时,却看见座位上放着一张字条。 他惊讶地拿起来,拉开帘子对着月光看,上面写着:别走,跟着他。 梁焕突然变得紧张,转头同赶车的太监说:「把车停到城门口,在那等着。」 说完,他跳下车来,找了一处高高的田埂,蹲在后面,能看到陈述之家门口,又不会被发现。 夜晚的旷野十分安静,月光很亮,周遭的星辰便暗淡了不少。 很快,门被打开,陈述之出门绕去了房子后面,然后继续向前走着。梁焕便快速起身,远远地跟在他后面,直到看他进了那边的另一处房子。 这间是……狗熊的房子? 梁焕最近变得越来越忙,很少与这些从前的朋友相聚。可为什么陈述之会来这里? 他犹记得,他们认识之后的第一个元宵就是在这里过的,当时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他献殷勤,他却爱答不理。 如果重来一次,那时就应该早点学会照顾他,尽心尽力对他好,是不是就可以让他少受些苦? 想着这些往事,他绕到房子侧面的窗下,刚好有一扇窗是开的。他探出头往里看,屋里有一张很大的桌子,陈述之坐在桌边,其余几个人是狗熊、鹦鹉、狼狗和熊猫。 陈述之拿出一张什么东西拍在桌上,「这是那个被抓的探子给我的名单,他还给我讲了他们的一些战略,我和大平当前的战略对比过了,结果都在这里。」 狼狗将信将疑地说:「大平的战略?你从哪拿到的?」 「我自己就在兵部,这点东西还是要得来的。」 鹦鹉在一旁问:「那合恨草的事情怎么样了?」 陈述之有些抗拒地说:「你们让我提,我就提了,后面的事不归我管。我都不知道你们为何让我往察多国卖合恨草。」 狗熊的嗓门很大:「这还不简单!察多军中深受冻疮之苦,合恨草要是够用,我们自然无往不胜。」 陈述之道:「那应该是够的。我见过太医院和户部的记录,如果卖过去的合恨草全给察多军用,用到明年也够了。」 鹦鹉的话音显示出她非常满意:「你做得不错。接下来去前线,有什么打算?」 陈述之冷冷道:「够了。我已经做了好几件事,楼萨欠察多国的债,我替他还上了。整日里让我在这背叛我的国家,背叛我的君王,你们以为我好受么?到了前线,我即刻消失,我不再是大平的官员,你们也不要再找我办事。」 狗熊朗笑道:「哈哈哈,好!到了那边,你就去找你的小情人过潇洒日子吧……」 「闭嘴。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屋里传来椅子推动的声音,接着又是开门声,他看到陈述之从屋里出来,沿着田间小路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背影渐小渐远,与夜色融为一体。 梁焕避开窗子,慢慢扶着墙壁站起来,眼前冒了金星。现在去追他已经不可能,就只能一深一浅地往城门走去。 为什么?他为什么? 自己或者这个国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他为什么要这样? 要了他那么多,却什么都无法给他,那也是自己的私事,他为什么要找整个大平算帐? 愤怒的同时,梁焕拼命告诉自己,没关系的,不用怕,还来得及。既然听到了,回去弥补就是了。又没造成什么后果,他不用负责。以后他就不要做官了,就把他关在自己房里,那样他也永远都是自己的。 第201页 如果真有人要清算他,那就任由他们去。想保他的命,自己还是做得到的。那之后等着他就是了,他去哪里跟着他就是了。真到了那一步,就什么都不要了。 至少,他只是犯了错,他的心意没有改变,一切就不算最糟。 * 梁焕叫来这次去前线的将领,让他们重新设计了作战方略。然后又叫来邓直,把这几日所有经过陈述之手的文件都改一遍。接着他命令太医院立刻停止向察多贩卖合恨草,并禁止民间一切有关合恨草的交易。 但他没有阻止陈述之去前线。 陈述之自那以后再没回过未央宫,刚好梁焕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直到他从京城出发去前线的前一天,梁焕终于耐不住了。他记得他说过一个「消失」,却不知道他要消失去哪里,会不会不是这里。 这一日春雨绵绵,其间凉意似乎把人重新带到了冬季。 在屋子里踱了几圈,梁焕还是觉得去他家找他,那里一定能见到他。 走前,他看见柜子上有陈述之的一包东西,便想着顺便给他带过去。他拿下那个包袱,双手捧着时,摸到里面有几张零散的纸。 莫非是信件? 虽然觉得不太好,但他现在也顾不得好不好了,还是决定拆开包袱。 包袱里都是些零散的物件,其中有个绳结状的吊坠十分眼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几张纸折得有些乱,他拼凑了一会儿,发现这是一封待寄出的信,是陈述之的笔迹,而收信人是……楼萨? 他的心开始狂跳,颤抖着手展开纸张,艰难地往下读: 那几个察多人的任务我已经完成,我给了他们大平的战术,还帮他们把合恨草卖到了察多。你的债我给你还上了,以后我不会再帮他们做事,你也不要再听凭他们摆布。 我尚未决定这次是否要去找你,虽然很牵挂你,但我不想对不起有恩于我的人,也不想背叛我本该忠诚的人。不过你放心,我一直珍藏着你送我的吊坠,看到它便会想起你,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而消磨。 梁焕看看包袱里的吊坠,想起来楼萨戴过一模一样的。 这下,再不能找任何藉口了。 陈述之走在去往未央宫的路上,只打着一把又小又破的伞,身子淋湿了一半。 其实可以不用来的,该说的都说清楚了,现在离开就好了。可是自己有一些珍贵的东西还放在那里,想把它们带走,还想……再看最后一眼。 看过之后,大概就是永别了吧。 进去的时候,他看见梁焕一个人坐在那里,深埋着头,看不见神情,桌上是拆开的包袱。 陈述之过去跪在他脚边,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陛下,我回来拿我的东西。」 他要使说出的话尽可能简短,若是太长了,就容易暴露情绪。 梁焕忽然扔了几张纸在地上,从牙缝里挤出话音:「你不解释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狗熊、鹦鹉、狼狗和熊猫:陈述之给的这几张「战略」,都是啥玩意儿,一首诗? 江霁:他就抄了一首《诗经》而已。 《诗经·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陈述之:文化人,骂人要优雅。 【下章是我很久之前写的,现在看来觉得又虐又矫情,但我不想改了,不想看这种可以直接跳过下一章,不影响剧情】 第111章 留行 瞟了一眼散落的纸,陈述之便知道是那封信。他垂下目光,「您都看到了,没什么好解释的。」 这就是承认了。梁焕沉默半晌,一阵阵无法命名的情绪在脑海中冲撞。他仍然没有抬头,开口时,话音已含混不清:「明日去了那边,就别回来了。你不欠我什么,不要让我牵绊了你。」 他说完,又是一阵静默。他稍稍抬眼,看见陈述之仍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不禁冷笑。都到这个时候了,他竟还是如此恭敬。 「别跪着了,去拿你的东西吧。」他淡淡地说。 陈述之起身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快速看了一眼他的面容,却刚好与他目光相对。那一剎那,他整个身子震了一下,慌忙转过身去掩藏情绪。 他收拾东西,其实就是去梳妆檯上拿了一把梳子、一条髮带,又去书柜上拿了一些本子和纸。梁焕见到,别过头道:「不许扔,你不要就留给我,我还想看。」 「我没有要扔,我留给您的东西挺多了,您也让我带走几样吧。」话音带着一些乞求的意味。 梁焕的话音没有一丝波澜:「带这些做什么,总归是有一段过往的,给别人看见多不好。」 「还是说,在你眼里根本什么都没有。那你拿这些东西又是做什么?」 听到这几句,陈述之再忍不住,泪水沿脸颊滚落,肩膀剧烈地抽动着。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后退两步,面对他垂着头道:「我没有别的事了,先走了。」 「等等!」梁焕高声叫住他。 「不是明天才走么?那今天这里就仍然是你家,我就仍然是你家人!」 陈述之不敢再退,只能原地站住。他不想再最后体会一夜和他待在这里的感觉,他真的只想看一眼,看得多了,就藏不住了。 第202页 见梁焕朝他招手,他便去到他面前,没想到立刻被他按进怀里。 这个怀抱他太熟悉了,自己在他的臂弯之间待过很久,习以为常之后,有时甚至觉得这里本该是自己的。可今日他身上的气息是如此陌生,才提醒了自己,从一开始便没有占有的资格,远不能与他的很多事相提并论。 梁焕趴在他肩上低声啜泣,他被带得也很难受,却不知道自己能给出什么回应,只能用力攥紧拳头抵抗眼泪。 「为什么……行离,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我犯过错,就永远也抹不掉了?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以为只要一直对你好,你迟早会原谅我,没想到挣扎了这么久,最后还是比不过别人……」 这样的问题陈述之根本无法回答。可见他沉默,梁焕却拍了拍他的背,「你告诉我好不好,你给我个明白,我就没有遗憾了。」 他只得说:「不是您想的那样。是我不好,辜负了您。」 梁焕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卢隐让人传了晚膳。 看着小太监把一盘盘菜端上桌,梁焕终于松开抱着陈述之的手,拉他到桌边。他的话音故作轻快,其中哽咽却遮掩不住:「你也没吃饭吧。到那边吃不到中原的菜了,西北的吃食又干又辣,吃了上火,我没法再给你送药了,你要爱惜自己……」 「好。」他想表达感谢,却只说出来一个字。 梁焕仍把两个凳子摆在一起,拉着他坐下,像平常那样从桌上挑了一盘清秀的白玉豆腐,夹起一块餵到他嘴边。 陈述之愣愣地望着那块豆腐,觉得吃不吃都不太合适。 「最后一次。」 听到这话,他犹豫片刻,还是张嘴咬住了那豆腐,和着喉头的泪水吞下。 见他顺从,梁焕自己就不吃了,一口一口地给他夹桌上的每一道菜。 像之前一样,梁焕餵饭不知道对方的饥饱,总想让他多吃一些才好。可陈述之这次没有喊停,他餵什么吃什么,吃撑了也不肯说。 以后就再没有人做这么傻的事,吃个饭都要餵到嘴边了。 饭后,陈述之才起身便被梁焕按在椅子上。梁焕散下他的头髮,用他要拿走的那把梳子去整理。 桌上点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雨水轻敲的背景下,反而显得室内静谧安稳。 「我还记得当时,你拿着这梳子夸了句好看,我就想买了送你。我当时多傻呀,以为你收了我的东西,就是信了我的瞎话,最后伤了你的心……」 梳开他的头髮,他又用那髮带去捆束。 「我真是不识好歹,为了这件东西就跟你生气。其实我能理解,知道你为何不肯收,只是想让你跟我一样想法。现在看来,我真不该去计较那些小事,不该让你难过……」 他明明十分仔细,却把他的头髮收拾得乱七八糟。 再去桌上拿,他拿到了本子和纸。 「行离,再给我写几个字吧。你的字好看。」他拿出笔墨。 这样的要求陈述之实在无法拒绝,他握着笔问:「您要什么字?」 「随便什么都好。」 他运笔很小心,手却一直在抖,每个笔划都是歪的。他勉强写完,觉得实在太难看,只想撕了。 「干什么,」梁焕拦住他,「不满意就再写一张,这个给我。」 他拿过那张纸,纸上写着一首诗,灯光跳跃下,他觉得这首诗十分熟悉。 他回忆片刻,发现这就是那年元旦,他送了自己一整本的诗,自己回给他的那一首。 所以,他背下来了么?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当时背的吧。时过境迁,他只是还记得而已。 陈述之没有写第二张,只是坐在那里发呆。梁焕收好他的字,缓缓道:「我会好好保存的,和你给我留下的所有东西一起。等过几十年,等我老了,就拿出来看看,想想我年轻的时候,竟愿意为了一个人放弃一切……也不知道到时候,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执念。」 他说完,看到陈述之的肩膀一阵阵地起伏,桌上的纸被滴下的泪水打湿。 他勐地将双手按在他肩上,「行离,你哭了,你也捨不得我的,对不对?」 「不是。」 眼泪还在继续掉,他第一反应就是说个「不是」,却说不出来应该是什么。 想了很久,勉强凑出一句:「我是觉得对不起您,觉得愧疚。」 梁焕惨笑,手慢慢从他肩上掉下来。捨不得?他捨不得只会是因为对自己还有未尽的义务,也不是真的捨不得自己这个人。 这一个晚上,梁焕也没干别的,就是陈述之待在哪里,他就在旁边看着他。就着细密的雨声观赏他的面容,许多行将褪色的记忆便重新浮现在他眉眼间。 到了该休息的时候,梁焕洗过脸,然后站在床旁一动不动。 陈述之便明白了,如往常一样为他更衣,又为他铺床,把他扶到床上去,帮他盖好被子。做完这些,他吹了灯,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梁焕再次叫住他,「你一直都是跟我睡的。」 陈述之没办法,只得听他的话回来,自己换了衣裳上床,紧靠着床边躺下,离他远远的。 梁焕就知道他会这样,一把把他拉到身前,一双黑眸专注地凝视着他。 见他如此,陈述之想起今晚他把什么都说成最后一次,那这件事也要有最后一次。于是他主动凑过去,手放在他胸前,抬头吻他。 第203页 然而梁焕侧头避开他的吻,轻轻把他推开,「不要了。我就看看你。」 看到他是这个反应,陈述之自嘲地笑了笑,也对,现在换他嫌自己脏了。 梁焕慢慢把他拥入怀中,整个身子与他贴合,却没有半点欲望,只觉得面前的人如初春的日光一般温暖。他手上用力,紧紧挤着他,似要与他合二为一。 「行离……我求求你,求求你好不好?我那么需要你,你可怜可怜我,你要我怎样都行,我都答应……」 他的话音十分小心,他犹豫了一个晚上,这话从刚见到他时就想说,可又不敢说。他没有比这几句话更好的办法了,他怕说完还不行,那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陈述之被他挤得有些闷,这话听在他耳朵里,觉得梁焕确实有些可怜。仔细想想也是,从一开始认识他,他就喜欢追着自己讨好卖乖。如今这个样子,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和他过去的千万次伎俩一样,看着可怜罢了。 「陛下不能同我说这样的话,您该有您的威严。」 「我不要威严,我什么都不要……」 听到他这些话,陈述之实在无法无动于衷,只能十分克制地安慰着:「不过是日子久了,一时间不习惯而已。等过上几个月,您再想想今天……」 然而梁焕并没有被他安慰到,呢喃道:「我以前也想过,若你要离开,我一定会强把你留下。可真到了这时候,我又觉得不能那么自私……要是以后别人对你不好,你想我了,就回来这里,好吗?」 说着这话,梁焕觉得自己实在是贱。人家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自己还要阴魂不散地缠着他,连他的以后也不肯放过。 不过是在无力撼动的绝望中,强行找一点希望而已。 陈述之往后挪了挪,从他身上离开,低着头,「我不能答应您这个,不然,我怕您真的会……会等。」 「你答不答应,我都会等。」 陈述之被这话吓到,他忽然觉得,也许梁焕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真的相信吧。可那也是因为他初尝情爱的滋味,被强烈的快感冲击,一时意乱情迷,误以为那就是一生一世。只要抽离出来,用上一年半载的,怎么都好了,那时才会觉得现在有多么幼稚和愚蠢。 他坐起来,一边下床一边道:「我还是走吧。」 「不要走……」梁焕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离开,「你回来,我不说,不说就是了。」 他都这样说了,陈述之只得回去,重新躺到他身边。一躺下,就又被他抓进怀里。 雨水落地的声音最能催人入眠,但这一夜,梁焕直到天亮也没有合眼。 他以为陈述之在自己怀里睡得安稳,却不知道他虽然闭着眼,却听了一夜他的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写沙雕小剧场了,我已经哭成傻逼了 第112章 余岁 第二天清早,虽然梁焕昨天说的只是昨天,但陈述之还是服侍他换了衣裳洗了脸。 然后,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梁焕面前行了大礼,额头触地,久久未动。 泪水已然干涸,他神色平静地起身,缓缓往外走去。 「行离。」 到底还是回头,与他目光相会的时候,在他的眸子里看见了许多情绪。 「你要保重。」 悲伤,遗憾,不舍,无奈,绝望。 也不知是那双眼睛真有这么多情绪,还是都是自己的投射。 * 车队从京城出发,一直向西去往边境。这次出兵察多国的主力还是驻扎在边境的几万原叶家军,但他们已被分给了各个将领,每个将领又直接由朝廷管制,所以从京城派了不少文武官员前往督军。 于问荆主动申请和儿子坐一辆车,没想到一路上儿子不和她说话,只是靠在她肩上闭着眼。 她以为他睡着了,偶尔去看时,却时常能发现他眼角的泪痕。 今日的驿站是一栋三层的房子,陈述之爬到顶层,搬了个板凳坐在露台上。夜色降临,与繁华的京城相比,空旷的原野里星子更亮。 于问荆一直追他到这里,也搬了个凳子坐到他边上。 见她来了,陈述之就伸手往前一指,「娘,您看,那边就是沙漠了。」 于问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哪里有沙漠,什么也没看见。 「想起小时候,和娘在沙漠里藏猫儿,我就躺在沙地上,拿沙子盖了自己一身。娘每次都要找很久才找到我,我还以为藏得好。后来娘走了,娴儿跟我玩的时候,一下子就找到了,我才知道原来娘一直在让着我。」 听着这些往事,于问荆侧头望向他,「你这哭了一路,到底在哭什么?」 陈述之嘆道:「爹娘分开了,娘漂泊无依,爹另娶他人,我竟不知该身归何处。」 琢磨着他的话,于问荆觉得这个感慨怪怪的,「你都多大年纪了,哪有跟爹娘过一辈子的?」 他身上一僵,原本只是想到哪说到哪,没想到还是被她逼到了这里。 陈述之沙哑着话音道:「那我便无家可归了。」 听到这话,于问荆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她觉得自己理应插手,「你憋了一路,该给你娘讲讲了。」 陈述之沉默一会儿,埋着头低低道:「也不是不能讲,但是您不能告诉旁人,任何人,一个人都不行。」 第204页 「知道了,你说吧。」 他一时间竟也不知从哪里说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好像从没完整地给人讲过。 还是讲讲吧,再不讲,都要褪色了…… 时间回到崇景四年,九月末的一场大雨。 一桩桩一件件,很多已经与现在无关,可他想把所有的事都讲出来。仿佛多一个人知道,那件事就多一分真实,确实发生过,而非只存在于他的记忆。 直到一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在京城郊外,狗熊的房子里。 陈述之在江霁的带领下走进房间,看到狗熊等人都坐在桌边,熊猫说了句:「等你很久了。」 狼狗开门见山:「陈行离,我们要威胁你做件事,你要先听事情,还是先看筹码?」 陈述之愣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江霁便把他往楼上拉,「还是先看筹码吧。」 江霁带他来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前,打开房门。房里摆着两把椅子,每把上面都捆了一个人,眼睛嘴巴都被堵住。 虽然脸被遮去了一半,但陈述之还是认出了他们:晋州的吴氏夫妇,梁焕的养父母。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冷地问。 江霁关上房门,浅笑道:「你若办不好我们交代的事,那我们只能把这两个人杀了。我知道他们于你形同陌路,但杀了他们是什么意义、有什么后果,想必你也十分清楚。」 「你们这是个什么团伙?」 「也不怕告诉你,我们都是京城的流沙教信徒,楼萨是我们的主教。」 听到楼萨这个名字,陈述之心下一沉。 二人下了楼,江霁拉他在桌边坐下。熊猫慢吞吞地说:「你让太医院卖合恨草,耽误了流沙教的生意。你想个办法,让大平不要再卖合恨草去察多了。」 「我只是提了一句,后面的事都与我无关,我有何办法。」陈述之淡淡道。 「你既然想不出来,那就只好我们替你想了。」鹦鹉说着,站起来把几张纸放在他面前。 「我们的办法也很简单,只要别人觉得你是察多国的细作,提议卖合恨草是为了增强察多军力,自然就会停下。至于你要怎么成为细作,这上面写了几件事,具体怎么做,我们可以再商量……」 狼狗把一个绳结状的吊坠扔在他面前,「你们既然见过楼萨,那肯定知道他戴这个。这东西每个流沙教徒都有,你就假装只他一人有,然后送了你。」 陈述之看完,压制住手上的颤抖,强作轻蔑:「就为了个草,你们便让我认贼作父、卖国求荣?」 鹦鹉巧笑道:「别把我们说得那么恶毒嘛,不过是演戏罢了,你可从没背叛过任何人。不把合恨草卖给察多,说不定对大平有益无害呢。」 江霁话音严肃:「这件事从头到尾,有所牺牲的只你一个。我们既没要你命,你通敌卖国的事也不会人尽皆知,保全了你的声名。你之后就随便找事做,要是真过不下去了,流沙教养你都行。这已是我们为你想到的最好结果了,这件事和杀了楼上那两人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吧。」 听了这番话,陈述之盯着他恨恨道:「江云开,我把你当朋友,自己的事都告诉你,你却拿来胁迫我,你就这般黑心肠?」 江霁轻轻摇了摇头,「那可真是抱歉了,毕竟我得把流沙教排在朋友之前。」 望着纸上字迹,陈述之的脸色逐渐发白。 自己怎样都没关系,可若真的做了这些事,牺牲的一定不只自己一人。 可权衡之下,自己原是最无足轻重的那一个。如果筹码是吴氏夫妇的性命,以任何标准来评判,自己都必须牺牲。 见他那可怜样子,江霁拍了拍他的肩,无奈道:「这样吧,再给你加一条。等合恨草的事彻底过去了,十年二十年的,你再回来就是了,今日流沙教让你做的事你都可以往外说,怎么样?」 「十年二十年,我还能回哪去。」陈述之惨笑。 「该回哪去就回哪去。让你往外说是我能给的条件,说了之后如何就不是我的事了。反正我们是要阻止合恨草进察多,你若觉得我们的办法不好,那你就换一种,只要你为我们达成目的,我就不会动上面那两个人……」 听到的看到的一齐涌入脑海,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陈述之咬住下唇维持坐姿,在怎么走都是错的死棋中看不到出路。 最后,他艰难地启唇:「好,就按你们说的办。」 听完这件事的原委,于问荆第一反应不是同情或悲伤,而是气愤:「你直接说有人威胁你,不要卖合恨草了,这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牺牲?」 陈述之苦笑,「不要卖合恨草了总得有个原因,『给察多军治病』这种原因不够用。」 「原因就是有人胁迫你啊,这还不够吗?!」 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了,根本无法去思考这些问题。他身子一歪,靠在她肩上,闭上眼看种种思绪在眼前飘荡。 于问荆轻嘆口气,到底还是安慰一句:「不是说十年二十年么,那就等到时候再看,要是还捨不得的话,你回去就是了。」 陈述之勉强勾了勾唇角,云淡风轻道:「不会的。娘离家时我才十三岁,哭几个月便好了。现在我都二十六了,哪能真记个十年二十年的。再说,真过了那么久,我又怎么回得去。」 第205页 「也对。」于问荆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只是摸了摸他靠在自己身上的头,「这次怎么回去?回去之后,还继续待在京城么?」 陈述之渐渐从那些情绪里出来,沉静地说:「娘救完人就先回京城,我找机会熘回去,让人以为我在沙漠里失踪了。回去之后娘也别住医馆了,我们再找个房子去,就我们两个人住,以后我每天给娘做饭。」 「你还会做饭?」 「一个人住在京城郊外的时候,我都是自己做饭的。」但是已有两年没做过了。 于问荆认真道:「让你做饭可是屈才了,你回去找些事做,和你爹一样,当个教书先生什么的,也算这么多年没白读书。流沙教不是说养着你么?你恨他们,就别便宜了他们,天天蹲他们门口要钱去。」 陈述之勉强弯了眉眼,点一点头。 做些闲散事情也好,不用像从前一样忙碌,也不用参与那些人的机心算计,日子会过得很舒坦。 等到和察多国打完了,怀远收回来了,合恨草不影响了,自己这边也差不多忘记了,不怎么在乎了,再回家乡去。 什么十年二十年的,都是江霁为了骗人上钩的诡计。一切顺遂时都不敢盼的事,这个时候还要寄予希望,那不就是自讨苦吃么。 反正自己终生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了,这样,也算是记一辈子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等回到京城,我觉得我们会在某个有烟花的日子,在某座塔上偶遇,然后就he了。 梁焕:不会的,这个剧情不能凸显我的深情,狗血作者不会让我们如此轻松就he的~~~ 第113章 执着 一行人到达庆阳府,几位将领和京城来的官员立刻开始探讨战略。陈述之本来没想听,却也没人让「察多的细作」远离军机,他就隐约听到了一些。 这次大平打算兵分五路,从不同方向快速向察多内部进军,争取在他们募兵编队完成之前收復雍州失去的地盘,最好还能继续深入,也取他们几个城。 陈述之的任务是,根据将领和兵部官员商讨的结果对兵士进行重新编组,并三令五申新颁布的律法。 他对律法没有修改的权力,只负责完成宣布的工作。在兵士集会时,他坐在主座上,把律法递给一旁的将官,让他向所有人宣读。 大战在即,新的律法变得十分严苛,不但强调将领对兵士的控制,对纪律的要求更为刻板,兵士犯错后应受的刑罚也更加严酷。 那将官读完后,人群中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大喊「我不服」「长官残忍无情」「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之类的话。 陈述之本来想和他们多解释几句,那将官却在他耳边说:「抗命不从,按律当斩,您要杀鸡儆猴,不必跟他们客气。」 这律法也不是陈述之定的,他只是个执行者,没必要跟他们较劲,便任由那将官处置了。 但下面的兵士不知原委,还以为是这位陈员外制定了如此严苛的律法,故而对他多有不满。 与此同时,于问荆和一位将官一起,带领着四十个兵士出了庆阳府,一路向西,进入沙漠深处。 * 五路军队从庆阳出发,来到平凉府下的各个县城。由于察多人对他们的进攻始料未及,各个城池几乎无人把守,大平的军队便如入无人之境,用不了几日就收回了平凉府及其下属的大部分县城。 这段时间,陈述之一直跟着兵部的众人在平凉府坐镇指挥。得知怀远县收復的那天,他激动地爬上城楼,向家乡所在的方向眺望。 天气阴沉,疾风掀起衣袂,扬沙尘漫天。从城楼上看去,不远处仍有数百人在打斗,想来是从临县逃出来的察多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不慎撞到平凉府,这边就派人前去清剿。 远方,苍穹与沙地相接处,隐约能见到城市的影子,却看不真切。陈述之眯起眼睛,在模煳不清的影像中找寻故乡的踪迹。 上一次,一时兴起跑来雍州打仗,驻扎在庆阳时又不要命地去打白真,为的不过就是收復怀远。 如今怀远已经收回,不过若要回家乡看看,就不知是跟谁了。 也许这苍凉旷原才是自己原本的归属,相比之下,繁复绮丽的京城只是一个太过奢侈的梦。荒漠里的人去了,就会被那边的繁华景象迷得晕头转向,难以全身而退。 城楼上的风最是强劲,不一会儿便吹散了他的鬓髮,弄得他头上乱七八糟。他左右看看无人,便解下髮带,打算重新梳理一下头髮。 他把髮带绕两圈在手指上,将碎发向后归拢。深蓝色印花的髮带,和他的其它髮带一样放在一起,却总是他不由自主最经常拿起的一条。 就在这时,城头的风骤然换了方向,勐地裹挟而来。一不留神,竟让它钻进指缝,抽出了髮带,在空中飘摇一会儿,最终竟掉在城外。 陈述之吓了一跳,想都没想就朝台阶奔去,一直跌下城楼,来到城门处。 门口的守卫认得他,见他要出去,连忙劝道:「外头打起来了,您现在出城危险,等会儿再去吧。」 「我东西掉到外面,我捡一下,立刻便回来。」 「您掉什么了,我们帮您……」 还没等他说完,陈述之就推开几个守卫,挤出去了。 刚才掉下来时,髮带还是贴着城墙根掉的,等他出了城,已被吹开了一段距离。他有些着急,去追的路上,髮带竟又被越吹越远,一直往打斗的那边飞去。 第206页 他隔着风沙看了一眼那边打斗的场面,还好靠城门这侧的是自己人,现在追过去,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毕竟这东西太珍贵了。 往那边跑出好远,厮杀的声音渐响,他身上又耐受不住,已经开始喘了。抬眼时他看见髮带被挡在一块石头上,心中略喜。那石头距离战场还有一段,他便放缓脚步往那边挪去。 路上他偶然往战场望了一眼,竟与前方一个正在打斗的兵士目光相对。见那是自己人,他便也没多想,可没想到继续往前迈步时,看到那人转身朝自己走来。 他有些疑惑,却没有停下脚步。到那块石头跟前,他蹲下身从石头缝里抠出髮带,心下刚安稳一些,起身时竟见到方才那人正提着刀站在自己面前,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陈述之顿感恐惧,明明是自己人,这是什么意思? 震天的打斗声中,他刚想开口询问,就看到那人突然间双手举起砍刀,直直向他噼来。 「无耻狗官,杀我兄弟,当以命偿还!去死吧!」 这一声吼叫穿破重重沙幕,直达云霄。 陈述之脑子还晕着,身上本能地想要闪躲和抵抗,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好不容易稍稍挪动了身体,只是把原本该砍在头颈的一刀改到了胸腹。 血珠迸溅,骤然袭来的剧烈疼痛让他腿上发软,带着惊愕向后倒去。 见砍歪了,那人低吼着重新举起刀,还想照着要害处再补一下。而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有同伴叫他回去。 他也怕让旁人察觉他对自己人下手,只得放下砍刀转身后退,第二刀到底也没落在陈述之身上。 陈述之整个人栽倒在沙地里,身边陪着几具死于战斗的尸体。在通身上下彻底被疼痛淹没前,他看到那个举着刀的人,那人在转身时,脖子上绳结状的吊坠摇摇晃晃。 * 一看到江霁走进园子,白铭就把一封信递给他,笑道:「你不是要问白让的死因,我让家里人去打听,这是他们写给我的。」 原本闲适漫步的江霁听到这话立刻紧张起来,接过信件的手有些颤抖。 贾宣提议到假山上的亭子赏花,几人跟着他走了,白铭转头叫道:「云开,我们去山上了,你来不来?」 坐在长椅上的江霁正专心低头看信,没理他。 「我们走吧,别管他了……」 江霁一点点看完手上的书信,面色愈发凝重。失神地枯坐一会儿,忽然,他从长椅上站起来,快步往门口走去。 白从来的府邸中,他正在书房写字,听见脚步声,从书本中抬起头,望着门口的江霁,「许久未见,有事找我?」 江霁上前施礼,肃声道:「您知不知道令弟是怎么死的?」 「我弟弟?白让?」白从来有些愣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和令弟曾做过同学,与他情深义重,后来听闻他去世,一直在问他的死因。想知道从您这里听到的,是否也和旁人口中的一样。」 听他这样说,白从来缓缓走下位子,「既然如此,告诉你也无妨。当时我们父亲去世,按照那边的规矩,我们须到山里守孝,以三日代三年。第二天夜里他忽然出了我们睡的山洞,我也没问,次日便见到他的尸首。我没敢细看,后来听人说,是让山里的勐兽咬死的。」 江霁心跳极快,紧张地问:「那天夜里他为何要出去?」 白从来回忆了半晌,「他说他要去找人,也不知是什么人。」 「他要找的人……是我。」 说完,江霁上前便将手里的书信递给他,「我托白铭帮我问令弟的死因,这是他给我的。」 白从来诧异地接过书信,看完后更是十分惊讶。 「怎么会是这样……」 白让确实让勐兽咬了,伤在腿上,但那伤口并不致死,只要原地休息,等人来救便不会有事。可白让偏要走动,拖着负伤的腿走了一路,血就滴了一路,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 江霁嘆道:「白尚书字节礼,从进入礼部起便为简化礼节而奔波,莫非与此事有关?」 白从来把信折好还给他,仰着头负着手,「我原本名叫白询。弟弟死后我颇受震动,以为都是礼制害了他。那之后,我便改了现在的名字,从来如此,就本该如此么?若没有那许多繁复的礼节,是不是便能少一些人受苦?」 「没想到这么多年的执念,竟原本没有道理……」 听了这些事,江霁不由得苦笑,劝慰道:「您也不能这么想,若不曾去山里,他也不会出后面那样事。在有勐兽的山里守孝,原就是不该的。」 他觉得知道事情的真相,对白从来来说并不会有什么影响。虽然礼制不是白让去世的全部原因,也至少是原因之一。 可他自己这么多年的执念,却是真没有道理。 当年他获知白让的死讯时,悲痛欲绝之余,也一直在苦思冥想他的死因。白让去世那天,对他们来说原本是个特殊的日子,白让同他约好在那天离开家,到南方来找他。 但白让为什么死了呢?当时的江霁认为,白让以前常同自己抱怨他的母亲,说母亲对他极为蛮横,动辄打骂,毫无缘由也能拳脚相向,只有父亲才能挡在母亲面前保护他。 然而那时候,他父亲去世了。江霁就以为,白让失去了父亲的庇护,要么被母亲打死了,要么受不了母亲的迫害自尽而亡。 第207页 从那以后,他心灰意冷,离开家四处游歷,试图排遣悲怀。他去过很多地方,却没有一处能治癒他的伤痛,直到他来到了雍州。 他在雍州结识了流沙教的教徒,被他们的教义深深吸引。每个人都没有权力控制他人,所以每个人都能完全地控制自己。如果白让能够控制自己,而不是活在母亲的专横之下,是不是就不会死…… 在雍州住了几个月,江霁又偷偷跑去察多国,在那里见到了楼萨。在流沙教的一次次集会中,他变得愈发虔诚,相信只要按照教义来治国,每个人最终都能获得自由。 楼萨知道江霁是读书人,便让他回到大平继续科考,日后在朝廷做官,便可把流沙教的教义带到大平。他一开始会加入素隐堂,就是因为流沙教反对欧阳清严苛的政策。 与此同时,他与流沙教安插在京城的狗熊等人建立了联繫,随时听候楼萨的指示。 如果白让的死和母亲的□□毫无关系,那么自己这么多年聊以慰藉的流沙教就不过是虚幻的想像,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白让是为了要找自己而死的,原来害死他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么…… 犯了这么大一个错啊。 离开白从来的府邸,江霁没有回家,而是往郊外走去。 这一天是狗熊他们进城巡察的日子,下午这会儿,屋里不会有人。而由于狗熊的屋子被用于流沙教的聚会,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门钥匙。 把能弥补的做了,然后就离开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守城士兵1:陈大人出去这么久也没回来,干啥去了? 守城士兵2:我看他近日心情不佳,怕不是想不开了,直接死了没啥好处,死在战场上还能讹朝廷的抚恤金啊! 守城士兵1:有道理。 陈述之:主角怎么可能死?? 第114章 破敌 「即生与义两衡之,所欲原无异情也。……」 蘸饱了墨的笔尖划过纸张,每个笔划都十分工整,尽管如此,梁焕抄完一句,和原文对比一下,还是觉得相去甚远。 这是他乡试的另一篇文章,题目是《生亦我所欲二句》。这样的题目容易落入捨生取义的老套立意,但他这个破题可谓新颖。 生和义都是本存于人性中的东西,如果可能的话,自然都是想要的。 没想到他那个总是把纲常伦理挂在嘴边的人,也能写出如此通情达理的文章。 梁焕放下笔,出神地望着整个抱岩阁里堆的字纸,要么是他的,要么是自己抄的他的。 前些日子,邓直慌慌张张地跑来未央宫,告诉自己,他死了。 见到自己没有任何反应,邓直表现得十分错愕。 而自己却在想,他是如何做到让旁人觉得他死了,而非离开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朝廷的五品官员,死了得有骸骨遗物吧?他是如何圆过去的? 不过想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死了,走了,失踪了,叛逃了,无非就是个说法而已。 这个时候,想必他已经去了想去的地方,找到想找的人了吧。 想到那个画面,梁焕不由得身上有些不适,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去。 自己这几年这么辛苦,不就是为了他过得好么。自己做不到的事,那就让别人去做。只要他好,怎样都可以。 疼就忍着吧,久了就习惯了。 卢隐敲了敲门进来,躬身通报:「林丞相来了,在未央宫候着。」 梁焕连忙平復了面上神情,起身同他出去。 他现在已经不愿住在未央宫了,而是搬去了瑞坤宫和吴镜一起住。只有在接见臣工的时候,才会临时到未央宫去。 他坐在正厅的主座上,接过林烛晖递过来的文件,随口问着:「事情都交待好了?」 在梁焕刚登基那会儿,林烛晖总是像慈父照顾幼子一样看待他。可到了现在,虽然他们的年纪还是差那么多,他却再也不敢用那种态度对待这位年轻的帝王。 林烛晖半低着头,恭谨道:「是,臣已见过他们,这里是交待给陛下的。向您辞别后,臣这两日便离开京城。」 梁焕也没看他递上来的东西,凝视了他半晌,「叶廷枢这几年,是朝廷欠他的,你同他说一声,生前身后,该给他的朕一样也不会少。至于你嘛……你就算了。」 听见这话,林烛晖垂着目光,跪在他面前,「臣不敢多求,如今这样,已是陛下恩典。」 梁焕点点头,也没什么想多和他说的,刚想让他走,便听到他又来了一句:「陛下,臣还有个请求,臣想把女儿带走,可以么?」 「啊……可以啊。」梁焕有点没反应过来,「怎么想起来这事?」 沉默一会儿,林烛晖低声道:「这次的事陈行离和他母亲帮了很多,臣想表达谢意,却不知道别的法子。臣自己都走了,女儿便不必在宫里了,想着他日后回来碍眼,还不如让臣把她带走。」 梁焕的手一点点攥成拳,故作平淡地说:「真是难为你想出这么个主意。不过你也不用谢他了,他死了,不会回来了。」 「邓直也说过他过世了,但臣总觉得并非如此。」 他这样怀疑的理由是,如果陈述之真的死了,那么梁焕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淡然。 这个理由,倘若梁焕还是几年前那个撒着娇问他如何讨人欢心的孩子,他可能会说出来。但面对现在的梁焕,这样说就太不恭敬了。 第208页 梁焕不想跟他深究此事,「随你吧。最好把你闺女劝走,不然日日在这巴望着我,弄得跟我欠人家一样。」 「您这样说,那臣就必须带她走了。」 到这里也无话可说了。梁焕起身下座,来到林烛晖面前,搀扶他起身。他望了望这位满面沧桑的老臣,话音柔缓下来:「操心了一辈子,晚年享享福,再别管朝中这些事。」 听前面林烛晖还有些感动,到了后面却只剩一个苦笑。他总是为自己的鞠躬尽瘁而自我陶醉,没想到到了最后,他所辅佐的君王居然跟他说这样的话。 林烛晖无声地嘆息一声,后退半步,朝着梁焕一丝不苟地三叩三拜,做足了离开前的场面。 大平的五路兵马迅速向西进军,由于沿途经过的城池守军极少,所以势如破竹。在察多国有所察觉之时,雍州失陷的土地已经尽数收復。 然而收復故土不是战争的结束,在边境,五路兵马合为一路,向察多国内部进军。察多人迅速募兵抵抗,可一时间能凑出的人数太少。况且,大平军队所用的兵器已经过改良,察多人的坚铁便没什么优势。 军力不足,兵器也不比对方强多少,虽然合恨草治好了他们的冻疮,察多人仍然节节败退。大平军队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察多国的首都。 最初开战只是为了收復雍州,大家都认为能往察多境内打几个城便属不易,谁也没想到一直打到了首都,所以这之后的事都没有预案。 几个将领很想直接把察多国灭了,但他们做不了这个主。于是就只能先把察多的王室和官府控制住,免得他们趁机募兵抵抗,然后把消息传回京城。 这一日的早朝上,众人就如何处置察多国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朝中有不少人对这个敌国恨之入骨,主张直接灭掉它,将其併入大平的版图。 然而吏部和户部抱团不同意。他们认为,大平和察多两个国家长期共存,很多事情处在平衡之中。如若察多国突然没了,那大平的经济就会被严重搅乱。而且现在的大平还没从欧阳清治下的阴影中恢復,突然多了那么一大片国土,根本就无力去管。 手下的两个部都不同意了,朱幸就只能跟着一起不同意。朱幸不同意,而邓直又没说同意,下面的人再怎么喊也无用。 下朝后,梁焕叫了邓直和白从来,又让人去管外交的鸿胪寺抓上几个人,一起商讨和察多国议和的事。说是议和,其实是要求察多国称臣纳贡,成为大平的属国。 商讨完要事,梁焕随口问了邓直一句:「前线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太大,邓直不知从哪答起,便开始事无巨细地讲粮草是怎么运进察多的,讲冲进首都的士卒是怎么编队的,讲前线将领如何对待察多百姓…… 屋里其他人听得昏昏欲睡,梁焕也被气得够呛:「邓直,你这是以原先和林丞相说话的方式和朕说话?那朕要丞相有什么用?你还不如回去当你的兵部尚书。」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当着大家骂人,也太不给邓丞相面子了。陛下这是嫌原来林丞相太过嚣张,新上来一个就赶紧打压一下? 邓直急得满头大汗,「臣……」 他话还没说出来,门口便有卢隐进来通报:「陛下,晋州吴家遣人来传话。」 听到这话,梁焕有些疑惑。这么多年,那边好像从来没往京城传过话。 「什么事啊,要紧吗?」 卢隐犹豫了一下,「也不是很要紧……」 「那等等再说。」梁焕转而看着地上的邓直,「你方才要说什么?」 邓直彻底泄了气,讪笑道:「臣就想说几句请罪的话,您还有旁的事,臣就不说了。」 梁焕轻勾唇角,「请罪就不必了,好好改改你那些毛病。再把兵部尚书的缺填了,不许找你们林家的人。」 说完,他把屋里这些人全赶出去干活。 这时卢隐便过来说:「吴先生传话,说他们夫妇二人三月初的时候在家中被人绑了,蒙着眼什么都看不见,最近才放他们回去。」 「他们还说,路上听到些声音,旁的都不认得,只认得一个是陈……陈员外的。」 梁焕身子一僵,「他说什么了?」 「说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了?」 「没了。」 梁焕皱着眉思索,陈述之后来又见过吴氏夫妇?若是如此,那么他必定对自己有所隐瞒。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和他的突然离开有关。 他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把所有事重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强忍着疼痛,努力用理性分析其中原委。 终于,他找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送陈述之回家,回到车上时,看到一张字条,写着「别走,跟着他」。 如果陈述之果真是为了与那些人见面,那这张字条又是谁写的? 他唯一想到的可能是,并不是陈述之真的要见那些人,而是有人想让他以为陈述之见了那些人。 「卢隐,有天晚上朕去陈行离家里,回来时车上有张纸条,你扔了吗?」 卢隐道:「没有扔,存在库房里,奴才这就去找来。」 纸条上的字很是清秀,却不是梁焕熟悉的笔迹。他看了一会儿,还是把它交给卢隐,道:「你去找些很多人签了字的文件,挨个比对一下。」 第209页 「陛下要哪些人?」 「先看看宫里的人和朝中的人,不行的话,京城百姓也要看。」 到了晚上,卢隐递过来那张纸条,另外还有一份奏摺。 梁焕将它们同时展开,奏摺的作者是江霁,在奏摺中可以找到「走」「着」两个字,仔细对比,果真和纸条上的笔触一模一样。 啪的一声,梁焕将奏摺摔在桌上,「卢隐,去把江霁叫来。」 「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去了……」 「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梁焕忽然怒道,「回去了就到家里叫,这还用朕教你吗?」 卢隐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答应着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称唿「陈员外」是因为陈述之升过职,「死」前的官职是员外郎,死后也没有追封之类的。古人很少有叫「x大人」的,一般正式场合都是姓+官职。 陈述之:林丞相和叶将军十几岁就认识了,所以林贵妃是哪来的? 梁焕:……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陈述之:所以你什么时候打算找人给你生孩子? 梁焕:领养的!! 第115章 思人 一整夜,梁焕都心如乱麻,设想了无数种真相,又挨个否定。他安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比现在更糟,却又隐隐感到确实可能比现在更糟。 就着如豆之灯勉强看完今日的奏摺,梁焕终于等来了卢隐派出去的人。 「江主事家中无人,竟也没有锁门。去吏部问,说他好些日子没来了。这是在江主事家中找到的,就放在一进门的桌子上。」 梁焕接过卢隐递来的一摞纸,颤抖着手展开。 第一张是一份计划,详细写着吴氏夫妇的住址,和绑走他们的方案。第二张上写了几件事情,都是陈述之做过的,每一件都让自己更加疑心他在为察多国做事。第三张是一封书信,他曾经读过,就是那封陈述之写给楼萨的信。然而这一份上多有涂抹,显然是原稿,并不是他的字迹。第四张也是也是一封书信,是楼萨写给狗熊的,上面说了合恨草贬值的事。 第五张上只写了几句话:误信邪教,羞濛鸿恩。临去之时,悉呈当时所书,虽往者不谏,亦稍慰愧悔。 将这几张纸翻来覆去读上几遍,梁焕终于明白了原委。 他怎么这么傻,他为何不直接让自己不要卖合恨草了,自己还能不答应吗? 有人威胁他,他为何不回来告诉自己,为何要独自默默承受一切? 如果吴氏夫妇真的被关在那里,派人去救不就好了吗?他凭什么自作聪明地认为他的牺牲是为自己好? 还是说他觉得,即便和自己说了,自己也不会愿意为了他而作出妥协或牺牲? 他一个人吞下这全部的苦,是该说他忠心,说他无私,还是该说他残忍薄情? 不过想来也是,按照他那套算法,这样做既是对自己尽忠,也是替自己尽孝。在如此高义面前,要他的命他都会答应,更何况只是承受痛苦。 想着这些,梁焕一边觉得愤怒,觉得苦涩,觉得怜惜,一边觉得……狂喜。 他从来没有变心,没有背叛自己,他临走前的眼泪都是真的。只要把他找回来,他就仍然像以前一样属于自己。 可是,他在哪里? 他假装他死了,他还在雍州吗?怀远收復了,他会不会回家?可他父母都在京城,他也许会先来这里? 梁焕看看外面的天色,不行,太晚了。既然已经等了这么多天,那就不差这一天半天的。 这一夜,梁焕睡在了未央宫里。看着周遭熟悉的陈设,想着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日子,他便觉得很快又会是两个人了。 第二天,梁焕一下早朝便跑出了宫,来到于问荆所在的医馆。 正好今日是她出诊,梁焕一进门便看见她,火急火燎地跑到她面前,张口就是:「伯母,陈行离在您这里吗?」 被他吓了一跳的于问荆摇了摇头,「不在。」 「那他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于问荆皱眉道,「你还来找他做什么?」 听她这样说,梁焕便知道陈述之把事情都告诉了她。他解释道:「伯母,我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没有怪他,我很想念他,只是想找到他,求您告诉我他在哪吧……」 于问荆嘆口气,偏过头道:「他让我先回京城,说你们会以为他失踪了,然后他便过来找我。结果我回到京城,官府却告诉我他死了,这么久也一直没回来,谁知道他去了哪。」 梁焕有些讶异,他既然和母亲说了会来京城,那就不太可能回雍州的家。那他为何一直没有回来?路上耽搁了?还是去做什么事了? 想着想着,他心中渐渐浮现一种模煳却可怕的可能。 「你先回去吧,如果他回来,我让他去找你。」于问荆淡淡地说。 逐渐膨胀的恐惧漫上心头,梁焕急忙离开医馆。 他没有回宫,而是去了邓直办公的地方把他抓出来,直接问他:「陈行离是怎么死的?」 邓直有些愣怔,当时跟他说的时候不是毫不在意么?怎么这时又想起了? 「说是在平凉府的时候,外头还在打,他非要出城。出去后便再没回来。」 这些话让梁焕的表情逐渐扭曲,他死死盯着邓直,颤抖着话音问:「他一个文官,为何要到战场上去?既然说他死在外面,那找过尸身没有?」 第210页 邓直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有些害怕,低下头小心道:「也不知他为何要出去。战后外头尸横遍野,没回来的都算作战死,不曾找过尸身。」 听到这话,梁焕顿时眼前一黑,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塌了。 「陛下,陛下您还好么?来人,来人!」邓直搀扶起站立不稳的梁焕,朝门口喊着。 「不用……不用叫人。」 梁焕狼狈地推开邓直,自己慢慢挪到门口。门口早有卢隐等着,扶上他往宫里走。 一回到未央宫,他便径直去了里屋,又径直到榻上坐下。一坐下,整个人便向后倒去。 正午时分,饱满的日光照进来,整间屋子都暖暖的,鼻子里有股阳光的味道。 周围没有人了,浓重的悲恸便再无法抑制,化作泪水滚下脸颊,沾湿了床铺。 早上走时,还以为很快就能和他一起回到这里了。 几个月前,和他一起待在这里的画面仍在眼前,枕头上仍留有他的气息。 可是现在…… 之前以为,说他死在战场上只不过是说他离开的藉口。可现在知道他没有离开,他本来是想回京城的,却没有回来。 他为什么非要出城,为什么要上战场?他又不会打架,他去干什么?他根本就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除非,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体面的死法。 仅在自己的记忆中,他便有好几次豁出性命。他是多么容易放弃自己的一个人,怎么没预见到呢。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想想他当时的境遇,是因为愧对自己么,还是因为觉得做了不忠不义之事,还是因为觉得活着就会成为别人威胁自己的筹码,还是只是因为分别的痛苦太过强烈。 还是每个都有一点,全加起来,就把人压垮了。 早该想到的,早知如此,当时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走,就算他恨死自己,也要把他关在未央宫里,找人日夜看着他,不能让他伤到分毫。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害死他的人就是自己啊。 原以为自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是要照顾他,保护他,让他高兴的。没想到,陈述之倒了八辈子霉,认识了自己,要了他的命。 他已经离开,欠他的无法偿还,这次真的要背一辈子的债了。 梁焕从榻上下来,开始审视这间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梳妆檯的铜镜里,曾映过他的面容;洗漱的盆中,他曾打湿毛巾给自己擦脸;面窗的椅子上,他坐在那里时,自己就会从后面环住他的脖子,吻他的耳垂。 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无法摆脱他的影子。 梁焕在未央宫里一圈一圈地转,卢隐要传午饭晚饭他都不吃,最后身上没有力气,靠着墙瘫倒在地上。 他就这样坐了一夜,后半夜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却连噩梦都做不出来。 早上,卢隐扶起魂不守舍的梁焕,帮他换了衣裳洗了脸梳了头。他双眼肿起,面色惨白,人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他勉强出门上早朝,一言不发地听下面的人奏报。 去年在江州减税颇为顺利,今年打算扩大到临近的几个州。因为减税导致国库收入减少,然而御史台根据改革后的法令抄了几个贪官的家产,原本高得离谱的官员薪俸又往下压了,所以目前大平朝廷还不算很穷。 雍州收復的地方已经派遣官吏过去治理,栽培年轻将领的计划开始执行,炼铁的工厂仍旧在研制着新的配方。 看着下头的臣工,梁焕想到近些日子朝堂上的局势,欧阳清的余党早已不成气候,林烛晖党人现在一起拥护邓直。然而崇景六年、七年的两批新科进士,很多都被梁焕单独叫来谈过话。掌握了这些新人,就是掌握了朝堂的未来。 想想几年前,朝堂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欧阳党还在为所欲为,纵容贪官鱼肉百姓,林烛晖殚精竭虑地牵制,勉强维持平衡。而自己只负责在上朝时同意他们的结论,在他们批好的奏摺上签字,更没有任何可以握在手中的势力。 这几年里,他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朝堂的风向。如今内忧外患逐渐平定,大平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他自己也可以做个无为君主。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样子。 只是,让他变好的那个人,看不到这些了。 害了他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地位和手中的权力。这些事从一开始就是他们之间的阻碍,却不曾想到竟是天人之隔。 看着下面群臣时而恭谨,时而激奋的模样,梁焕突然觉得好累。这一切本不属于他,他只不过是乡间长大的野孩子。十岁来到这禁宫之中,十五岁坐上这个位子,从来没人问过他的意见。 够了。背负了如此深重的罪孽,决无法若无其事地回到原本的轨迹上。带着肝肠寸断的疼痛,也无法负担家国天下的责任。 站在前几排的大臣都能看到,宝座上的君王原本就面色不佳,还一直在走神,根本没听他们说话。不知何时起,他的眼眶变得红红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一定是战场上太冷感冒了,怎么一直在打喷嚏>< 第116章 片语 初夏的夜晚露重天凉,吴镜让宫人给自己换了一床厚被子,又给对面的屋里也换上。这些日子梁焕就住在对面,不过这两天都没回来了,她也不打算等他,正要洗漱就寝。 第211页 刚想到不打算等他,外头的宫人却说他来了。她起身迎他,见梁焕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脸色很差,阔朗的眉眼间全是倦容。 她把他扶到座位上,还没等开口问,便听见梁焕先说:「姐,我想回家了,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吴镜一愣,没反应过来,「回哪里?」 「回晋州,去找爹娘。」 她讶异地望着他,隐约感觉到他不对劲,却说不好是什么事。 「你要是不想走就待在这里,以后也能享享荣华富贵……」 吴镜连忙拍拍他的手,柔声道:「我来这里本就是照顾你的,你要走,我自然同你一起走。只是你想好了么?做出这种决定,就不能后悔了。」 梁焕歪了歪身子靠在她手臂上,「姐,你还不了解我么,我本就不爱来的……」 「出什么事了?」吴镜忽然问,「不爱来,这么多年也过去了,怎么这会儿要走?」 犹豫了一下,梁焕还是觉得没必要瞒她。他闭了闭眼,试着用简练的语言概括深重的伤痛:「陈述之死了。是真的死了。」 听他这样说,吴镜又一次觉得手足无措。她不知该回应些什么,这话太重了,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也许只有这样一个决定才能发泄他的情绪,才能与他口中的这件事相代偿。 最后她只平淡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 等了一会儿,她听见梁焕混杂着嘆息的话音:「就明日吧。明日一早我把事情安排下去,我们就走。」 吴镜正思索着,手腕却忽然被梁焕抓住,听见他失落地说:「爹娘不会嫌弃我吧,说我懦弱、不负责任……上次回去他们本就不喜欢他,如果他们知道是这样的理由,那还不得都怪到他头上……」 吴镜觉得他都快哭了,爱怜地拍拍他的背,轻声道:「不会的,再怎么说也是爹娘,肯定是为你想的。不说理由就是了,我也给你瞒着。」 「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世上还有很多人爱你的,爹娘爱你,姐也爱你……」 被她这样一说,梁焕好不容易止住的悲伤又开始往上冒。 若不是还能逃去这些人那里,真不知道要怎么过这个坎了。 趁着夜晚,梁焕收拾好了未央宫里所有的东西,又拿个箱子装走了抱岩阁里所有的纸。 天一亮,梁焕直接称病休朝,让朱幸去处理群臣的琐事。然后他叫来右丞相邓直、礼部尚书白从来、翰林院掌院学士程位,另找了宗人府的宗令、詹事府的詹事和太医院令。 这些人聚集在未央宫,商议了整整一个上午。 一个上午并没有商议完,但中午梁焕就走了,具体要怎么执行,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他在瑞坤宫和吴镜吃过午饭,便拎着个包袱、抱着个箱子来到禁宫角落的小门,二人一同坐上门外的马车。 马车按照梁焕的吩咐从城中的路出城。梁焕掀开窗帘,探出头去看繁华京城内的景象。他看到了好多熟悉的地方,什么戏楼旅店集市,看到哪里,与之相关的回忆便跃然眼前。 出了城,远远便能看见高高的一座塔,以及下面田野中零零星星的几座房子。 梁焕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京城。他十岁来到这里,距今已经十三年了。刚来的那些年,他对这个城市没什么感情,也没什么太深的印象。 而他记忆中的京城都是近两三年的样子,记载着每一次的相逢与陪伴,动人心弦的情感让一处处画面显得生动。 城中的喧嚣逐渐听不见了,他缓缓坐回来,闭上眼,那些画面交叠处模煳地浮现出一张极其工巧又极其易碎的面容。 他想,等回到家空闲了,就把这一切全都写下来画下来,和那个箱子里的纸放在一起,珍藏起来,记一辈子。 从京城到晋州需要好几日路程,梁焕却不想耽搁,怕自己的速度比不上那帮人做事的速度,回去之前真让爹娘以为他们死了。 然而从离开京城的第二天开始,路上就下起了暴雨。相比于春雨,夏雨更加勐烈也更加汹涌,泥泞的路面全是积水,马车寸步难行。 无奈,他们只得找个旅店先住下。 中午进了旅店,梁焕倒头就睡。雨声最是催眠,他整整睡了一个下午。 到了晚上,雨没有小,人反而清醒起来。梁焕靠着枕头,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嗅着鼻子里泥土的腥气,听雨滴敲打房檐和地面。 这样的情境仿佛回到两年前的那场雨,那天自己欢喜得要疯了,以为他真的把一生都许给了自己,三十年五十年,他都会在自己身边。 谁知道他的一生就只有这么长。 从那之后,他也没少和自己闹别扭。可无论是他害怕也好,伤心也好,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陷进去出不来也好,他至少一直都在这里。这已足够好了。哪怕他真的从自己身边离开,忘了自己,甚至恨自己,哪怕他真的去找别人,只要他过得好,自己就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可是现在,现在…… 这些话,梁焕已经想过很多次,但这并不能减少他的悲恸。他一直压抑着,即便是在未央宫里,也怕哭太大声让门口的太监听见。 在这个荒郊野外,大雨滂沱的夜晚,他终于可以放肆地落泪。他低声呜咽了一会儿,越想越难过,转而变成号啕痛哭,原本英气的面容花成一团,满是可怜。 第212页 吴镜在一旁看着他哭,许久,她忍下无力的感受,坐到他身边去,揽着他的肩膀轻拍。 被她这样一拍,梁焕安稳了不少,靠在她身上,待了许久,忽而像孩童撒娇一般,用有些变样的话音道:「姐,我饿了。」 「想吃什么?」 「想吃……豆花,要甜的。」 吴镜出了房间,去到旅店的柜檯问:「老闆,你们这里有豆花卖么?」 老闆笑道:「巧了,刚有客人点了豆花,还剩下一碗,就给你吧。要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多放些糖。」 风雨敲窗,暑气潮湿,梁焕坐在床上,刚才哭得太狠,整个身子一抽一抽的。他接过吴镜递来的毛巾,在沾满涕泪的脸上抹来抹去。 响起两声敲门,旅店的伙计在外头说:「您要的豆花好了。」 吴镜过去开门,接过放着碗的托盘,上面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 伙计解释道:「这是另外一位客人给的,说要交给你们。」 「什么东西?」梁焕下床过去,拿起那张纸展开,见上面密密麻麻一片字就头疼,也没细看,就把纸扔给吴镜道:「姐,你给我念念。」 吴镜看了两眼就皱起眉头,「好多字不认得。」 「那就你看了,给我讲讲呗。」 他这样说了,吴镜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看。看完整张纸,她有片刻的落寞,随即沉声道:「隔壁的人听见你哭,写几句话安慰你。」 「他说,听见你那么伤心,一定遇到了很难过的事。这时候流泪是人之常情,该把所有坏事回味一遍,一个个为之哭泣。等到哭无可哭了,自然就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多年以后再回头看如今的经歷,也会感谢现在的丧失让自己更加清醒。」 梁焕一点点听完她念的,苦笑道:「他是觉得在丧失之外,还有旁的东西更要紧,才会这样说。」 可自己最想要的,恰就是所失去的。这样的安慰根本就无效。 说罢,他捧着那碗豆花去桌上吃。一勺勺冰爽滑腻,可吃惯了同一个人做的,再吃别的就无论如何也不是那个滋味。他只吃了几口,便丢下了。 第二天清晨,天公终于肯放过脆弱的土壤,收敛了他的泪水。住在旅店里的人也重新上了路。 颠簸的车上,梁焕摸摸自己的眼睛,好像还是肿的,不过现在确实比昨天冷静了不少。 他不由得想起昨天那个人写的话,其实也有些道理,缅怀过一遍,哭无可哭,就不会那样难过了。也许过几天还会反覆,但一定是一次比一次轻的。 最后沉淀下来的,都会是自己想保留的美好记忆,而没了那许多离别时的愁绪。 想到这里,梁焕转头问:「姐,昨天隔壁那个人写的东西,你还留着么?」 吴镜打开随身的包袱,翻出折起的纸拿给他。 他想看看那人原话是怎么写的,吴镜有字不认得正常,她也没读过什么书。要是连自己都不认得,那也太丢人了。 梁焕展开这张纸,第一眼确实有几个字挺生僻的,第二眼…… 这……这是…… 吴镜侧头望着梁焕的神情,不懂他为何对着这张纸神情复杂。 接着,她看到梁焕倏然起身,掀起车厢的帘子,朝前面大喊:「停下!别走了,停车!」 一声马嘶后,传来车夫的声音:「怎么了?现在去哪?」 沉默片刻,梁焕一字一句道:「原路返回。」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不竞猜了,估计你们都猜到了>< 吴镜:乖,以后姐给你做好吃的。 梁焕:能不能把盐罐子放下再说话? 第117章 偶存 天色逐渐变深,苍茫的荒原中,一队商人拉着货车,踏着飞沙前行。 为首的商队总管李纯转头看向众人,朗声道:「再走快一点,今晚便能去平凉府歇着,不然就只得幕天席地了!」 李纯觉得自己也算倒霉,加入西关商行以来,还是第一次运货去察多国,启程回来时还不知道大平已和察多开战,是进入雍州,看到四处荒芜、尸横遍野才明白过来。 还好商队人数不多,东躲西藏,没在半路上让人截了。 远远看见平凉府的城门,一队人都加快了脚步。然而,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城门口时,发现大门紧闭,四下空无一人。 转身看看城池附近的状况,李纯大概懂了。这么多尸体,一定是刚刚经歷过一场恶战,所以晚上不敢开门吧。 李纯懊恼地转身,正打算走,却忽然发现地上的那一堆尸体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只看见一个轮廓挣扎着起身,长且凌乱的头髮披散着,随微风翻卷。 她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故作不屑地喊道:「什么人?」 那人试图站起身子,试了几次却站不起来,只能往前一趴跪在地上,「你是什么人?」 那声音温温柔柔的,就是有些虚弱。 还没等李纯再说话,旁边便有人喊:「我们是雍州的商队,你是大平的人还是察多的人?」 附近的几人看了他一眼,这问题实在没水平。 那人却没有回答,而是说:「商队啊……我受伤了,可否帮帮忙?」 李纯忽然觉得这个声音十分耳熟。她随手拉上身边的护卫,一起朝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走去。 第213页 走近了,渐渐看清他的面容,虽然脏得很,眉眼间的气度却独一无二。李纯大惊:「你、你是……陈哥哥?」 陈述之抬头,端详了她好久,才缓缓点头,笑道:「是你啊。」 他的笑原本是温雅的,可因为脸上沾着血,此时看来竟有些可怖。 认出故人,李纯又是惊喜又是担忧,连忙问:「你哪里受伤了?还好吗?」 陈述之一只手握着一条染血的髮带,一只手往身上指了指,「身前被刀划了一下,还受得住,但还是尽快医治的好。」 李纯点点头,叫上旁边那人一块儿,把他扶起来抬到一辆空车的车斗里。 平凉府是进不去了,他们打算找个临水的地方,就睡地上。 李纯挨到陈述之边上跟他说话,主动告诉他:「西关商队来京城的会馆时,我加入了他们。最近干得不错,我也成小头目了。」 「挺好的。」陈述之抬手整理着头髮,勉强笑笑。 「那你呢?陈哥哥不是在京城当官么,怎么上战场了?」 「来这边做事,一不小心就去了。」 被砍刀划过身子的时候,剧烈的疼痛让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可在地上躺了半天,意识却仍然清醒。他低下头看,只是在皮肉上划了一刀,并没有捅到内脏,血流也很快自己止住了。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牵扯到伤口就会疼,根本无法站起来,更不可能走路。 没办法,他只能原地躺着。从中午躺到晚上,终于听见附近来了人,才使出全部力气让他们注意到自己。 李纯关切道:「你先忍过今晚,明日一早我们便去平凉城里找大夫,顺便和你的长官说一声。」 「不用说。我不想回去做官了,还是不要让他们看见我吧。」 「啊?为什么啊?」 陈述之没有回答他。这样也好,让别人以为自己死在战场上,就不用想办法失踪了。 * 夏铃火急火燎地推开房门,一直冲进屋子最里面,果然看见陈述之眯着眼睛躺在床上。 「陈先生!你怎么样了?他们说你让人砍了一刀,真的假的?」 瞧着她面上起了焦急,陈述之抿唇一笑道:「没事,大夫来看过,上过药了。」 一旁的李纯补了一句:「大夫说要养上两三个月,恐怕得在这里多住一阵。」 「没问题,」夏铃粲然一笑,「陈先生,你就住我家好了,我养你!你要不要给谁送个信?我替你去说。」 跟在后头的易归安也说:「我可以去雍州的官府说你在此养病,让他们报到京城去。」 陈述之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父母知道我晚些回去,想来没事。我也不想做官了,就让他们以为我死在战场上了吧。」 听到这里,夏铃顺嘴就来了一句:「那林哥哥呢?你得跟他说一声吧,他不担心你吗?」 「林哥哥是谁?」李纯问。 「林哥哥……你不认得,就是一个和陈先生很要好的人。」 「不必提他了。」 夏铃大为讶异,「为什么不提他?你们怎么了……」 陈述之一点也不想跟她探讨此事。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告诉太多人,这时候还得都解释一遍,反覆地刨好不容易埋进去的伤痛。 他只得转换话题:「铃铛,你们上次那个案子怎么样?官府没为难你们吧?」 他本来只是随便一问,夏铃却兴高采烈地讲了起来:「我们交点钱就没事了。倒是那个李专,他给那些大人们送了钱,结果没搞死我们,他就去官府撒泼,已经被抓起来了!还有还有,我的那个学堂开办了,找了去年落榜的雍州人当先生,现在已经在给童生上课了!」 听她说到这里,陈述之忽然问易归安:「雍州的战事如何?」 易归安回答道:「雍州的府县尽数收復,如今正预备往察多国里打呢。」 陈述之笑着点点头,很好,每个人都很好。 在西关商行的第一个月,陈述之是下不了床的。他本想躺着看书,脑子里却乱得很,见到字就烦,最后就变成干躺着。 这期间,他心里十分平静,没有太多情绪。当被砍了一刀时,他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一瞬间想了很多。经歷过生死后,一些原以为比天大的事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自己离开平凉府后再没回来,他们大约都以为自己死了吧。死了,或是失踪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消失了,都无所谓,都只是个藉口。到此为止了。 自己的东西都没带出来,手上只有一条髮带。也罢,少一点也好,不过是一些年少轻狂时离经叛道的记忆,留一条线索,偶尔带出两件往事,也不至于把人淹没。 他开始认真思考未来几十年要怎样度过。不能回去做官了,但自己二十多年学会的大多数事都只能用来做官。不然,去做个教书先生,还是学者大儒,还是白衣卿相? 听上去好像每一个都可以,都能通往一种全新的生活,将过去尽数抛却。 第二个月,他一天能有两三个时辰下地活动,也觉得脑子清明一些,便在夏铃有空的时候继续教她读书。 第三个月,还有些疼,但他已经能随意走动了。他觉得不能再拖下去,再不回去的话,爹娘可能真以为自己死在雍州了。 第214页 于是他辞别西关商行的人们,给夏铃列了一堆书单让她看,承诺到了京城给他们寄礼物,再厚颜无耻地管他们要了一辆车,踏上回京的路。 从雍州到京城,沿途要经过晋州。在晋州与京城接壤处的几日,下起连绵大雨,马车走不动了,陈述之和车夫只得就近寻了个旅店暂歇。 坐在窗边,狠厉的雨声翻搅着他久远的记忆,逼迫他回想起在京城看过的几场相似的雨,以及藏在雨滴之间的甘甜和酸涩。 正在他感伤得将要落泪之时,却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几声低低的呜咽。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沦落此处,竟也有人替自己哭泣。 这一笑,他才想起腹中空空,从今晨起便没吃过东西。于是他去到楼下的柜檯,让人家给做吃的。 伙计问:「客官想吃点什么?本店是招牌菜是……」 听着那些菜名,陈述之莫名觉得毫无食慾,原地站了许久,将想到的吃食都在脑海里过上一遍,不知从哪里拈来一句:「你们这里有豆花吗?」 「客官来得巧,今晨刚泡下的豆子,您要一碗?甜的还是咸的?」 「一碗甜的。」 点完菜,他便回房等候。这时却听见隔壁的呜咽愈发响亮,转变为哀号。听不清人声,但其中悲恸扑面而来,用力撞击着他的心神。 这种情感对他而言似曾相识,几个月之前,他也如同这样悲伤过,只是他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响动,只会在心中默默哭泣。 但如今,他已过了那个阶段。因为同样的事产生相似的情绪,久而久之,饱满的悲痛也会逐渐平淡,并非消失,只是深深埋进了心底。 想至此,他不知哪来的冲动,打算劝慰隔壁那人。于是他研磨提笔,信手拈来,即便是这般随意的文章,他一下笔仍是引经据典、辞藻瑰丽。 伙计上来送豆花时,他便把写好的书信让他转交。 碗里的味道十分陌生,同样是甜豆花,不同人做来也不一样,这碗和自己当初在御膳房做的那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作者有话要说:  夏铃:你俩啥时候分手的?为什么分手?怎么分的手?分手之后还做朋友吗? 陈述之:闭嘴。 易归安:她说的林哥哥,就是上次追咱俩追到察多去的那个神经病? 陈述之:不许这样叫他。 易归安:??不是分手了吗? 第118章 回家 这一路的雨就一直下到了京城,陈述之冒雨去了自己原来住的房子,和他们一家四口打了招唿。陈岁寒早已习惯他不着家,并没有说什么,反而是陈娴拉着他的手臂,不停地说想他。 接着他去了母亲所在的医馆,见到她后,努力作出平静且略带喜悦的模样,笑道:「我在战场上受了伤,在雍州养了些时日才回来。京城有我的消息么,是不是说我死在战场了?对了,娘去救人可救回来了?」 于问荆听了他的一堆话,沉默半晌,并没有回答他,只吐出两句:「你的陛下来找过你,说他都知道了。你先去找他吧,他再见不到你,怕是要疯了。」 陈述之愣在当下,她的话轻描淡写,仿佛就是随口一个玩笑,在此情此景下显得不够真实。 「他……知道了……」 「快去吧,有什么话自己和他说。」 他这才反应过来,就地放下行李,快步出门。 入宫的鱼符他向来随身携带,原以为以后便只是个纪念之物,没想到竟还有用上的一日。 从角门到未央宫的路,他从前走过太多遍,如今两旁的陈设没有丝毫改变,他却恍如隔世。 撑着伞,脚步渐渐缓慢下来,他心中逐渐升起一丝畏惧。他知道了这些事,那吴氏夫妇还好吗?知道这些后,他又是什么态度?他来找自己,是想责骂自己吗?可他又为何「要疯了」? 若他真是来责骂自己的,那自己宁愿一切静止在今日之前,也不愿让二人撕破脸成为整件事的结局。 虽然这样想着,人已然走到这里,来不及回头了。 他在未央宫附近发现几个从前没有的药炉,每个炉子旁都散落了一堆被雨水打湿的药渣。他心下一沉,是谁生病了?在未央宫附近煎药,莫非…… 他不敢再想下去,快步来到门口。守门的小太监们都认得他,却不知该不该放他进去。按说他从前常住在这,可如今不同了…… 趁他们犹豫,陈述之便迳自闯了进去。他紧张地抬眼四顾,里屋收拾得一尘不染,丝毫没有住人的痕迹。而正厅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都在低着头写字。 邓直,朱幸,白从来,其他的人便不认得了。 还没等他开口,邓直就先注意到了他,满脸都是讶异,「陈述之?你还活着?」 他这一说话,屋里所有目光便都定在了陈述之身上。邓直这才意识到这时不该说这个,便道:「你为何来了这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陈述之正想着如何回应,目光却不经意停在邓直桌面的纸上。他粗粗看一眼便好似吓着了,又多看几眼,快速读完,就是真吓着了。 所以,门口的药炉果然是……他现在已经……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上摇摇晃晃,他拼命拽着它不允许自己在这里倒下。 以前能够压抑悲怀,是因为面对的只是分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谁离了谁也都能活。 第215页 可是他仍然爱他。 所以眼前这件事,他没有办法接受。 邓直也看出他不对劲,站过来低声道:「你既安然无恙,就仍回兵部来,一切照旧。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可荒废了才干。至于这种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你想开些。」 这样的话陈述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满脑子都是梁焕躺在未央宫的那张床上,手里捧着药汤,奄奄一息的模样。 被锥心刺骨的疼痛驱使,他艰难吐出:「邓尚书,能不能让我……再见一面。」 邓直一愣,沉声道:「不行,没有这个规矩。」 在绝望的冲击下,陈述之并不死心,泪水充盈眼眶,他就强忍着,话音里满是颤抖:「求求您……再让我,我……」 听着他这些说不完整的话,邓直嘆了口气,「你别为难我,我做不了主。你听我的,现在就回去,再也不要进宫了。」 陈述之自知这个请求无理,邓直不肯,自己逼迫他也无用。他后退两步,哽咽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待他离开,一屋子的人都用疑惑地目光望着邓直,还有人直接问出口:「这人谁啊?」 邓直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就当此人不曾来过,不可往外说一个字。」 陈述之没有立即回去,他还有一个地方想看一眼。 他跌跌撞撞地走在宫道上,肩膀淋湿大半,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那样的一个人,整日里活蹦乱跳的,几个月前身子还好好的,这几个月中察多称臣、朝野清明,到底是什么将他折损成这样? 他想起于问荆说的话,他曾去找过他,他知道了所有的事。自己离京前和父母说了会晚些回来,就算在雍州耽搁了几个月,他们也不会着急。可自己没有和他说过那样的话…… 他知道自己没去察多,也没回京,会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死了?然后就…… 不会吧,不会是这样。他不是向来不动心不留情,万事当做玩笑的么? 他又告诉自己,别再自欺欺人了。时至今日,难道还觉得这一切都是他设计的骗局? 他在迂迴的岩石间穿行,钻进假山内部。抱岩阁的门竟只是虚掩着,推开进去,原先堆在各处的纸张都不见了。 陈述之正要在这无人处哭一场,敞开的门却放进来一阵疾劲的凉风,从桌子和墙的夹缝间吹下来几张零零散散的纸。 想来是收拾时遗漏的吧。他俯身拾起,展开来看,前两张竟是当时自己跑到江州,梁焕追过去的那夜,二人写下的字迹。 再后一张是梁焕的字,先是发表了一番重见旧物的感慨: 回想起来,昔日的自己太过愚蠢,认为得到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不懂珍惜。这几年来留了不少遗憾,只可惜无从弥补,尽数成了追忆。 之后是几首诗,虽然没有写明,却都能看出是写给自己的。诗写得不怎么样,那些话也听过千百遍了,然而在最后几句处,墨水洇开,纸张微微皱起。 这其中,陈述之读到了一句:「失归何所往,物外两茫茫。」 他将这句话咀嚼几遍,觉得它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他以为自己死在战场上,所以他也活不下去了。 想到这个结论,他唯有苦笑。曾经无数次拒绝承认他的心意,是怕再像当初一样受伤。直到把他逼得因自己而死了,才终于相信了他。 可是,倘若他果真是因自己而死,那么自己就必须去陪他。 这样的事当年在白真已经歷过一次,如今再来,他没有其它的选择,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他坐到桌边,就用桌上的笔墨给父母分别写了一封信,其他人也管不了了。他没有足够的情绪再与任何人见面,仅仅是写信送信,就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写完,他又开始犹豫,去哪里呢?若是想陪他,该离他近一些,可总不能死在禁宫之中吧。 望着窗外大雨,故人面容在他脑海中清晰又模煳。告别之时,他想到了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当时他从山坡滚到山脚的位置,半山腰那条路,再往前去一些便是悬崖。 他揣好信起身,行至门口时回望,窗下的椅子上,他似乎就坐在那里,转头和站在他身后的自己嬉笑调侃。 他闭了闭眼,推开门,也不去拿伞,直直扑进滂沱大雨中。 * 山下的小道上,一辆马车在雨中飞奔着。车轮碾过没了雨的泥地,溅起一片水花。 宽敞的车厢里,梁焕整个身子贴在窗边。他此时身着粗布衣衫,与他通身的英气不甚相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面容焦灼。 他为何会出现在那家旅店?他如何活了下来,又要从哪里去哪里? 不管他要去哪里,只要他活着,翻遍整个大平,总能把他找出来。当务之急,是回去阻止邓直那一伙人。 心中杂乱着,他用手指掀起车帘,本想看景排遣忧思,却忽然见到路边快速闪过一个人影。 此情此景唤起了他久远的记忆,虽然那人并未求救,他仍是叫着赶车人:「快停一下,路边有人!」 随后马车渐渐停下,他对身旁的吴镜说了一句:「姐,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他原本想撑个伞,又觉得雨势太急撑了也没用,还碍事,便直接就那么钻进雨中,快步向那个黑影走去。 第216页 当日,自己看不到的时候,他也是从这个方向,淋着这样的雨,向自己走来的吗? 车辙和脚步惊动了瘫倒在地的那人,他没有转头,只是轻轻唤着:「我要上山,在这里崴了脚,硬是起不来。可否扶我一下,再帮我找根树枝木棍,让我上山去……」 梁焕没有回应,静静站到那人身边,望向他的眸光里瞬间涌现千万种情绪。 地上那浑身蜷缩成一团的人久久未闻答话,到底还是抬起了头。 「我可以扶你,但你要告诉我,上山做什么去?」 「……我不想上山了。」 「那让我扶你去哪里?」 「扶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强迫症,所有章节标题没有重复的字,可把我累死了…… 梁焕:无良作者为什么停在这里?所以我们当晚有没有抱头痛哭互诉衷肠再睡一觉? 陈述之:不要急,番外里你还会睡我好几十年。 第119章 番外(上) 崇景八年九月。 夜里的未央宫灯火通明,梁焕一份奏摺看到一半,便递了出去,一本正经道:「行离,你瞧瞧这个。」 陈述之在兵部忙活了一天,早就不想看公文了,却到底还是揉着惺忪睡眼接过他手里的奏摺。 看着看着,他便笑了出来。 「陛下给我看这个,是想让我帮着撕了?」 「为何撕了?」梁焕挑了挑眉,「选秀充盈后宫,绵延子嗣,这是好事嘛。」 陈述之合上手中那本劝他选妃的奏摺,无奈道:「您不会愿意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也去后宫弄个新宠……」 这样的话梁焕这些日子时常提起,随便找个什么事情,说几句模稜两可的话,也不知是试探还是撒娇。 陈述之坐到他身边去,拈起他手中的笔放到一旁,然后握住他那只写字生了茧的手,话音里带着些羞怯:「您宠我还宠不过来,再纳个新的,那也得排我后头,您定然是没空照管的。」 如果是之前,听到梁焕说这样的话,每一句都够他难过十天半个月的。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不会这样想了。 现在他愿意去相信,无论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情形,他都不会放弃自己。 所以他愿意将自己的全部毫无保留地交到他手上,如同一个忠实的信徒,将自己的灵魂交由神明支配。 这个人不是神明,他是个一身毛病的无赖,可这也没什么关系,丝毫不会影响自己的虔诚。 梁焕对他的回应十分满意,见他坐过来,便转身趴进他怀里,仰起头望向他。 陈述之用手臂揽住他,觉得自己好像抱了个孩子。 没想到他其后便说:「行离啊,我觉得该从别人那里要个孩子过来了。早些栽培着,也省得他们催我自己生。」 他提到这个话题,陈述之脑海中便浮现出他的家谱。虽然梁焕以前没有正式提过这事,但他一直密切关注着。 然而这件事他只能关注,主动提出人选是不合适的。梁焕等了半晌没见他出声,只好说:「我十六弟才添了个男孩,我想去问问,反正他们家里好几个了,能不能给我一个。」 见他这样想,陈述之不得不开口:「陛下不仅是挑选子嗣,更是挑选储君,还是等年纪长一些,看看禀赋的好。」 「那可不行,」梁焕从他怀里钻出来,别过头道,「若等记事了再要来,岂不是如我当年一般,被迫与父母分离。还是趁不认人的时候先养着,将来就是认我们了。」 想起他从前的遭遇,陈述之便也不与他争了。他只是不懂,「我们」是什么意思?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果然,梁焕接下来便问:「他来了之后,要不要就养在未央宫?」 陈述之笑了笑,「自然是您决定,不必问我。」 「养在这里,那就是咱俩的孩子……」梁焕双臂圈住他的腰,脸颊在他肩上蹭来蹭去,「若是我忙起来没工夫管,那就得你照顾了,当然要问你。」 陈述之垂眸想了想,低声道:「还是算了吧,您可以送到瑞坤宫,让皇后娘娘教养。」 「我还以为我说什么你都答应呢……」 「我不是不想管孩子,就怕力气用在他身上,没办法尽心伺候您了。」 梁焕忽然歪头,从侧面望着他的容颜,唇角泛起意味深长的笑,「是么?那我把孩子送走了,你要如何伺候我?」 说着,他便开始动手,很快便找到地方。 「你倒是说说看,今日要如何伺候我……」 感受到手掌中间的变化,梁焕急匆匆地下一步。 「日日都是劳烦你,今日……我伺候你一回?」 他将他的衣衫一直褪到脚,双手按着他的肩,轻柔地道了句:「别动。」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来未央宫求我睡你,我这样,你躲开了。」 「时至今日,不许再躲了。」 接着,他便俯下身,用拥挤的土壤包住还在颤抖的木桩。 他知道陈述之不同意自己对他们关系的界定,但是时候劝劝他了。从这件事上开始,似乎容易一些。 突然被人包裹,陈述之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受,以往梁焕带给他的欣快是温柔而缓慢的,有时他都玩够了,自己才刚刚唤醒。可这次不一样,潮湿的土壤用力挤压植株的根系,将整个人迅速往上送。 第217页 他闭着眼,轻轻地吐气。他觉得若以这个姿势结束极为不敬,可梁焕不让他动,他不结束,肯定也不会被放过。 那力道十分精准,加上这植株从未经受过如此打磨,稍一碰便茁壮生长。 身子舒服了,他心里却满是忐忑。他见梁焕拿桌上的茶水漱了口,忙匆忙穿好裤子,低下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梁焕收拾干净自己,又一头扎进他怀里,脸颊贴在他胸前,笑嘻嘻地说:「行离,你要了我,我便是你的人了,你要负责!」 许久没听见回应,他的头也渐渐垂了下去。现在说这个,还是为时尚早吧。 然而过了半晌,陈述之缓缓抚上他的嵴背,就这么抱了他一会儿,忽然说:「好,我负责,一生一世,我都会管到底。」 话音很低,却每个字都无比清晰。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狂妄的话。 * 崇景十六年三月。 陈述之合上手中的文件,递给坐在桌对面的梁焕,若无其事道:「这份改好了,给您过目。」 「你都改好了,我还看什么……」梁焕说着,不经意间便抬头去看他。 他这脸上……怎么红红的? 陈述之的手搭着桌上一个开了盖的盒子,垂眸道:「这是之前向您讨的赏赐,当时说了自己要用……」 望着盒子里殷红的颜色,梁焕便想起那次,自己送东西给他,他不要,为了安慰自己,便随手抓个东西让自己送他,没看清是什么东西,说了自己要用之后才发现是一盒胭脂。 再望向他时,梁焕心里泛起浅浅的酸楚,却笑着说了句:「好看。」 陈述之也笑了,「若是好看,以后常用这个。」 「还是别用了吧,」梁焕一点点凑近他,热气裹挟着话音,「这种带颜色的东西不能往嘴里吃,许多事情便不方便了……」 脸颊上胭脂的颜色不知为何深了深,卢隐进来禀报:「太子殿下在外头。」 「他怎么来了?让他进来吧。这孩子我不叫他他就不知道来,终于想起我一次……」 陈述之连忙起身,到一旁擦拭脸上的红色。 八岁的梁植活蹦乱跳地钻进屋里,好奇地看了陈述之一眼,就跑去梁焕边上,抱着他的腿说:「师傅说父皇问儿臣的课业,让过来给您考查。」 梁焕一愣,之前是随口问过一句,不过既然他都来了,那就听听吧。 「嗯……最近学到哪里了?」 梁植满脸都是得意,「已经把《四书》背完了!」 陈述之在一旁看着这个孩子,不禁在想,这孩子和梁焕性格很像,他小的时候,在自己不认识他的年岁里,也是这个样子么? 梁焕记得上次问的时候,他还在背《三字经》,怎么进度这么快?自己多年不读书了,这个时候让背《四书》,自己都背不出来。 于是他望向一旁的陈述之,「行离,你来帮我考考这孩子吧。」 陈述之闻言便走过来,却见到梁植盯着自己,疑惑地问:「你是谁?好像常在未央宫看到你。」 「我叫陈述之。」 「陈述之……」 一旁的梁焕瞪了梁植一眼,「有没有规矩?怎么叫人呢?」 梁植更加不明白了,除了父皇母后和师傅们,他叫其他人都是叫全名的。 「你就叫……叫叔叔吧。」梁焕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更合适的称唿。 梁植听话地叫了一声:「陈叔叔。」 陈述之蹲在地上,与他一样高度,柔声道:「殿下既然会背了,便给您出一道背诵的题。子曰:『君子不器』,下一句是什么?」 这道题直接把梁植弄蒙了,他埋头苦思良久,一无所得。可他不会轻易在陌生人面前示弱,仍旧趾高气扬地望着陈述之,「你出的题目,该不会自己也不会答吧!」 「子曰:『君子不器。』这便是一条了,没有下一句。」 他说完,梁植顿时涨红了脸,怒气沖沖地瞪了他半天,忽然伸手在他脸上打了一下。 「故意出这样的题目,你拿本宫取乐呢?!」 一个八岁的孩子,力气也大,气急了打人是不知道轻重的,陈述之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 梁焕立即把手上的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梁植的脑门上。 被砸了一下后,梁植委屈巴巴地扑进梁焕怀里,哀怨道:「父皇,这人故意刁难我,耍我玩儿……」 梁焕一把把他推开,倒了几口气,强忍着打孩子的冲动,走到他面前,高声道:「谁教的你打人?你母后平日里都不管教你的吗?!」 见状,陈述之忙过来拉着他的手臂,柔声道:「我没事,陛下不必动怒。」 梁焕把他的手拿开,仍旧怒火冲天地望着眼前的孩子。 梁植被吓坏了,在他的印象中,他的父皇可是很好说话的,更不曾对他说过什么重话。自己只不过打了那人一下,怎么就气成了这样? 他小心翼翼道:「瑞坤宫里奴才犯错,都是这样打的……」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被锁.jpg 第120章 番外(中) 这话戳到了梁焕的心坎上,他抬手要打人,却被梁植一熘烟逃得远远的。他再要去追时,陈述之连忙拉住他,轻声道:「您别和孩子计较,不怪他……」 第218页 陈述之的意思是,梁植打自己本来也没有任何问题,天经地义的事情,怪他什么? 但梁焕的理解是,不怪他,是自己没和他解释清楚陈述之是什么人,他自然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僕婢。 于是梁焕不再追了,而是坐回位子上,沉声道:「梁植,过来。」 梁植虽然害怕,却不敢不听他的,战战兢兢地挪过去,知道自己犯了错,便跪在他面前。 梁焕示意陈述之过来,然后牵起他一只手,缓缓给梁植解释:「以前你不知道,不怪你。但从今往后你记着,他不是奴才,他是我们家的人,是你的长辈,你在他面前要懂规矩礼数。但这件事只我们自家人知道,到外头一个字也不许提,明白了?」 「是,儿臣明白。」梁植自然想不通这人是干什么的,只有把梁焕的话死记硬背下来。 待他走了,陈述之便也过来,没有坐回梁焕对面,而是坐到了他身边。 梁焕想伸手摸摸他红肿的脸颊,又怕弄疼了他,手就停在半空中,皱着眉道:「疼么?看着就疼。我给你吹吹……」 「不是很疼,您不必担心。」陈述之别过头去,静默了好一会儿,「陛下,要么还是别和他那样说了吧。」 「什么?」 陈述之斟酌着词句:「日后等您护不了我了,他若打小便恨上我,那时我的日子怎么过……」 梁焕冷哼一声,「你还能有仰仗他的一日?」 他的意思是,到那时候,陈述之肯定权倾朝野,就像当年的欧阳清之于自己一样,梁植不能轻易把他怎样。 而陈述之却听成了,到那时候,自己便不会再在朝野之间了。 那天之后,陈述之到底还是去了趟东宫,却被梁植称病堵在门外。他只得第二天再去,又被堵在门外。这样反覆几日,梁植觉得再这么下去让梁焕知道了,自己肯定会挨骂,终于还是见了他。 陈述之原本想先就考他背书一事给他道歉,没想到一进屋,就听见梁植来了一句:「本宫打听过你了,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愣,勉强笑着问:「殿下何出此言?」 梁植嗑着瓜子,慢悠悠地说:「你不就是靠美色魅惑我父皇么?都是因为你,父皇才会没有子嗣,才会把我要过来,让我和亲生爹娘分开……」 陈述之已经很多年没有因此事被人指责过了,他犹记得很多年前,邓直骂过他一次,陈岁寒骂过一次,吴氏夫妇骂过一次。不过相对于那些人来说,这个孩子显然好应付得多。 他淡淡地说:「原来殿下是不想来的么?您若果真不想,也不是非留在这里不可,陛下定然会尊重您的意愿的。」 他这么一问,梁植就立即偃旗息鼓,闷闷道:「……留还是要留的,他们都说我留在京城才能成就功业,回去的话就只能游手好闲。」 陈述之就知道他会这样说,微微抿唇道:「若是如此,殿下反倒要怪我么?」 「你还真是厉害,」梁植想明白他的思路,挑了挑眉,抬头盯着他,「怪不得连父皇那么英明的人都会被你哄骗。」 陈述之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些言语,只肃声道:「殿下若不喜欢我,也在陛下面前做做样子,不要惹他动怒。私下里,臣还是知道礼数的。」 见梁植那犹疑的样子,他又补上两句:「殿下放心,臣不会碍您的事。他日待您承继大统,臣会立即离开,决不再让您看见。」 听到这话,梁植一脸天真地眨了眨眼,「离开?你要去哪里?」 陈述之垂下了头,没有回答。 * 崇景二十六年六月。 傍晚,陈述之一走进未央宫,便看见梁焕颓丧地歪在椅子上。听他进来了,也不抬头看他,只是冷冷地问一句:「你前几日去哪了?」 他被这架势吓到,话音里多了几分小心:「前几天回家住了。」 「哦?原来你家竟不是这里么?」 陈述之想不明白他生的哪门子气,过去跪在他身前,低着头道:「家里弟弟要娶亲,我得帮着操办……」 「所以你就整整十日不回来,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梁焕抬高了音调。 「走前跟您打过招唿的……」 他说完就后悔了,怎么能这样和他说话,这就是顶嘴了。 看着他这副样子,梁焕不由得想笑。原本只打算吓唬吓唬他,不过既然他这么不听话嘛…… 「你知错么?」他努力使自己的话音显得冰冷。 陈述之没有回应,他着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难道跟了他,自己家里的事就管不得了? 见他沉默,梁焕便扬了扬头,「卢隐,拿朕的萝蔔来。」 萝蔔?陈述之一时愣怔。 卢隐很快端上来一盘大小不一的萝蔔,梁焕在里头挑拣了一会儿,拿出个偏细一些的握在手里,见陈述之仍在那低头不语,便起身走到他身后。 「再问你一次,知错么?」 陈述之没有说话,只是恭顺地朝那把无人的椅子跪着。 梁焕一只手绕到他身前,撩起他的衣摆,解了他的裤带。 「不认错的话,那就上刑了。」 梁焕将手伸进他衣服里,抚摸他的嵴背,再一点点滑下来。这具原本粉雕玉琢的身子染上了岁月的痕迹,肌肤已开始褶皱暗淡。 第219页 他不由得想起很久之前,陈述之曾经担心过到了这个年纪,自己就会因为他容颜老去而改变心意。年轻的时候,前路有太多未知,他就容易凡事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当初着实天真,那时没了他,自己还可以继续在枯败的生活里挣扎,可如今若那些事再来一次,日子恐怕就过不下去了。 这么些年过去,那个人早已融进血脉之中,没有他,自己便也不完整了。 不过嘛……这身子上了年纪也并不比年轻时逊色,那种沧桑成熟的韵味,是另一种诱人。 陈述之等了好久,原本已经放松了警惕,却忽然感到身后一凉,收紧的地方勐地扩大,胀痛的感觉涌了上来。 原来萝蔔还能这样用…… 他疼得皱了眉,听见梁焕在后头又问一遍:「知错了么?」 陈述之咬牙忍着,仍旧没有说话。 那萝蔔忽然消失,他还以为梁焕心疼他,没想到下次来时更加勐烈,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你若认错,便饶了你。」 梁焕说着,转了转手上的萝蔔,饶有兴味地栽种,或深或浅。 这东西起初让陈述之那样疼,是因为毫无预兆,身上不适应。然而时间久次数多了,土壤习惯了萝蔔的粗细,那种疼痛便逐渐转变为舒爽畅快。 毕竟,这萝蔔可比以往栽种的东西厉害多了…… 从喘息声的变化中,梁焕听出了他感受的变化,便挑了个他最为痛快时候,突然停下手上动作。 身上泛起一阵阵的渴念,陈述之终于明白,梁焕根本就不是生气,他就是要耍自己玩。 他也只得配合他演下去,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唤着:「陛下,我知错了,您饶了我……」 梁焕深深一笑,将那萝蔔抽出来扔掉,自己换了上去。 陈述之很快否定了方才的结论,比起萝蔔来说,还是这样更痛快一些。毕竟自己知道身后的是什么东西,就算那萝蔔是他拿着的,也不如他本身更让人心神荡漾。 年岁上去了,身子绷不久,加上被萝蔔欺负了半天,他很快便受不住,碰都没碰一下,就已然铺洒遍地。 梁焕知道纾解之后是不想碰人的,所以待他结束,便从不会赖在他身上不走。这次时间短,他也没怎么唤起,便独自坐到一旁去。 他正要整理衣裳,却见陈述之不知何时挪过来,跪在他双腿之间,张嘴咬他。 「嘶……本来想放过你,既然你自己凑上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梁焕感受到他收束得厉害,那种压迫最能酝酿欣快。于是按着他的头靠近自己,几欲钻进他的心里,与他交融。 嘴上,他却云淡风轻地说着:「不只萝蔔,御膳房里还有莴笋、大葱、苦瓜……苦瓜比较好,坑坑洼洼的,刺激得很,哪天给你拿来试试。」 陈述之想不明白,怎么到了这个岁数,他却在这事上突然开了窍。 脸盆里兑上温水,陈述之洗了脸漱了口,清理干净承接的雨露。这时身子忽然被抱住,梁焕趴在他耳边问:「明日你还回去么?」 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原本是答应了回去的,可方才梁焕那样……他实在不敢说要回去。 「你要回去,就先来找我一趟,我跟你一起去。」 陈述之愣了愣,忙道:「家里有孩子,他们不懂事,怕冲撞了您……」 「你再说一遍?」 「……好的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萝蔔:你们糟蹋粮食!! 第121章 番外(下) 第二天,二人一同回到陈述之从前住的房子里。他弟弟陈霖见到他非常热情,点头哈腰地把他迎进屋里。 屋里,陈娴正坐在一旁逗她的孩子,林淑巧把一道道菜往桌上端。陈述之和众人打了招唿,又单独给陈霖介绍了梁焕:「这是我朋友,他姓林,以前常往咱家来的。」 陈霖应付着,然后凑到陈述之身边,小声问:「哥,你最近手上有闲钱么?」 「你要做什么?我每月的俸禄都拿回家里,没有闲钱。」陈述之不解。 陈霖脸上全是讨好的笑,「这不是要成婚了嘛,人家嫌弃我没自己的地方住,我凑了凑钱,买个宅子还差一些……」 还没等陈述之开口,一旁的梁焕就听不下去了:「这地方又不是住不得,为何要另买?你的官职就是借你哥的光,还要管他要钱,他是你哥还是你爹?他每月几乎全部俸禄都拿回家里,你还嫌不够,是要把他榨干么?!」 他这个反应把陈述之吓到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劝上两句,陈霖便也冲着梁焕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我管我哥要钱,与你何干!」 这话说完,陈述之先被气到了,他盯着陈霖,厉声道:「怎么说话呢?见到人有没有点礼数?快给人道歉!」 梁焕很少见到陈述之这样与人说话。陈霖什么反应他不在意,但陈述之被气成这样他就心疼了。他连忙摆摆手表示这事过去了,然后拉着陈述之就往屋里走。 陈霖把各式婚书和礼单拿给陈述之审阅,梁焕就在一旁逗陈娴的孩子,对她很是关切。因为他容貌出众,陈娴对梁焕也颇有好感,就跟他说得多了一些。 「……嫁过去才知道人家图的是我哥,若非我哥愿意提携他,我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第220页 「谁要是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替你打他去。」 这时上菜的林淑巧过来使劲看了几眼梁焕,终于问出心中疑惑:「林公子,你是不是进过宫?我好像在宫里见过你似的。」 梁焕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一定是认错了。」 陈述之把改完的文件递给陈霖,听到这边的对话,便状似随意地问:「霖儿,明年考评的时候,你愿不愿谋个京外的官职?若离京的话,许能升个一品半品的,况且京外的宅子便宜许多,你带着新妇过去,日子会过得更好。」 陈霖眨了眨眼,「我从没想过这种事,你这么说,好像是这个理。那就等新妇过门,我同她家商议吧。」 他不是很懂为何陈述之要这样提议,难道是不想再给自己钱了? 饭桌上,陈霖拉着陈述之不停地诉苦,每天说的话都大同小异: 「……他们也是看上了你的地位,才肯把姑娘嫁给我。我就怕过门后我万事不如她,要遭人嫌弃,让人拿捏……」 陈述之无奈地安慰着他:「丈夫御妇本是天理,她若敢颠倒尊卑,自然是你占理的。你把这话给她说一说,她便会自觉惭愧了。」 「哥你又没娶亲,你怎么知道的?」 陈述之刚想随便找个藉口煳弄一下,肩膀却忽然被梁焕揽过去。他若无其事道:「他不听我话的时候,我就是这样说他的。」 陈述之和陈霖都愣住了。 接着,梁焕俯身,在他的唇上浅浅吻了一口。 「这……所以……所以,你们……」陈霖语无伦次。 陈娴在一旁挑了挑眉,「咱们家里,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想想方才说的话,陈霖讪笑道:「林……林大哥,不好意思啊,我刚才是不知道,失礼了。」 梁焕豪爽地摆一摆手,见陈述之差不多吃完了,也不管他脸还红着,便一把抱起他,在众人的注视下带他回房去了。 他把陈述之放在椅子上,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在他唇上咬了几口才肯松开。 陈述之满脸通红,「方才……那是我弟弟妹妹,还有孩子,您……」 梁焕不屑道:「本就是做给他们看的,旁人看不得,自己家人还不行了么?」 「那也不能……以后我的脸面……」 「你的脸面怎么了,难道跟了我是什么丢人的事?」 陈述之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是面上一阵阵地发烫。 「我问你,」梁焕沉声道,「方才和弟弟说什么离京,是要做什么?」 陈述之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梁焕提到陈霖的时候,已经把「你弟弟」中的「你」字去掉了。 想了一会儿,他垂着头道:「若他在京城熬个十年二十年,混到五品六品了,在朝堂上见着您,再认出来,以他那好吃懒做的性子,怕借着和我的关系管您要东西……」 梁焕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担心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陪我这么多年,我也没给过你什么好处,若是你家人向我要,给点就给点了。」 「您给了我挺多的。而且您也不是像说的那样,我不听话了,就那么管教我。」 梁焕唇角噙着一抹笑,过去一手按着椅背,一手摸上他的脸颊,「你倒是说说,我给你什么了?」 陈述之被他弄得很不自在,到底还是撑着扶手起身,低头站在他面前。 等了一会儿,他忽然就被捞进怀里,听见他咬自己耳朵:「年纪大了,人也害羞了,想抱我就抱嘛,你是不是想说,我把我自己都给你了……」 陈述之哭笑不得,谁想抱他了,就是觉得他站着自己坐着不太好而已。 「你说这些夫妇尊卑的话,我才发现,」梁焕紧紧地把他按在身前,「你好像每日都要气我几次,偏偏我总是心疼你,不捨得罚你。」 「……您昨夜刚罚过。」 「昨夜下手太轻了。今日咱们不回去了,就在你家住,过会儿我到你家厨房看看,有没有苦瓜……」 陈述之听到这东西就浑身一激灵,连忙道:「陛下饶命,臣凡事都听您的。」 * 崇景四十年十月。 零零散散的烟花在京城上空炸开,映得镇卫塔顶层如同白昼。长长的石椅上挨着两名男子,虽已髮鬓杂驳、面容沧桑,眉眼间却仍能窥见年轻时的丰俊。 陈述之略略侧过头,「天上如此热闹,今天又是什么好日子?」 「会试放榜嘛,当年不也是……」 梁焕出神地望着天空,仿佛回到三十六年以前的那次会试放榜。想起这事,他还颇多愧悔。 他追忆着这些旧事,却听陈述之在一旁一本正经地问:「这次您还要召见新科进士么?」 「不见了。」梁焕摆摆手,懒懒地靠着,「让孩子去见吧,反正日后也不是我的人了,我才懒得见。我现在就发愁,邓直那个老不死的终于死了,他的位子谁来坐……」 陈述之正跟他的思路走,却忽然发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您别问我,这事我得避嫌。」 「避什么嫌,我是问你愿不愿意。」 陈述之久久没有回答。 见他这个反应,梁焕便去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晃着,「你就别谦虚矜持了,有你在前头挡着,我拉谁上来都不合适。我已经把白铭那个只会逢迎讨好的东西提起来了,你就甘心在他之下?」 第221页 「也不是非要我,贾子贤资歷也是够的……」 「已经有一个光说话不干活的了,再来个没本事的,以后事情难道我来做?」 陈述之不说话了,他也知道没人比自己更合适,但是…… 「若真在这个位子上,那必定会事务繁忙,我怕……不能尽心侍奉陛下了。」 他一直担心的都是这个。 梁焕扑哧一声笑出来,「我不要你侍奉,都一把年纪了,你看我现在多久碰你一次?」 「不是,我是说平日里……」 「未央宫没有奴才么?你是陪我要紧,还是打理家国大事要紧?」 陈述之愣了愣,他自己也不是很算得明白。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梁焕笑嘻嘻地趴在他肩上,「其实你也不会很累的,现在不比以往了。」 「外头,察多国和流沙教都覆灭了。朝堂上,所有人都是我们的人,举国安定,百姓足衣足食。这都是你这么多年积攒下的,辛苦过了,现在该你安享尊荣了,有什么好推拒的?得坐到这个位子上,你才好流芳百世。」 陈述之浅浅一笑,「这些事没一件是在我名下的,我不过是提了几句,千秋万代,称颂的也是陛下的功业。」 听到这话,梁焕从他肩上挪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腰,仰起头,恳切道:「行离,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你把什么都给我了,为我辛苦这么多年,到头来名声都是我的,我却一点也不知道要如何报答你……」 「您不用报答我。」陈述之抚着他嵴背上的弧度,平淡地说,「做这些事,我是为了于心无愧。为臣忠,为子孝,为妇顺,我都做到了,这就够了。」 梁焕被他的话弄得心酸,把脸颊贴在他胸口磨蹭,话音带着隐隐的哭腔:「你和我之间,就只有这些么?」 陈述之知道他想听什么,便握着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轻声道:「我当然爱你。」 他感到怀里的人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看见他用力笑着,拿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抬起头盯着自己。 「行离,你闭上眼。」 梁焕痴痴望着他被火光照亮的面容,三十六年前的这个时候,只是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就再没别的了。如今他仍然是好看,尽管面上爬满岁月的痕迹,却觉得每一条褶皱都工巧别致。 而且现在,他眉眼间凝结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与其说是情愫,不如说是独特的情结。他面上的每一条褶皱打一个结,把自己死死系在里面。 他轻吻上去,浅浅舔舐着,「当年本就该我来……」 缠绵了一会儿,他不舍地离开,却听见那人说了一句:「当年本该您来的事可多了。」 反应片刻,他忽然深深地笑了,「那我如今都还给你,怎么样?」 陈述之别过头,无奈道:「这事儿您打算做到多大年纪?」 这话把梁焕惹到了,他整个人趴过去,捏起他的下巴,「你是想问,你男人到多大年纪就不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述之有些慌。 「那便让你试试,我这把年纪,还治不治得了你!」 说着,他便跨坐在他膝上,抚着他胸口,然后一路滑下来,手指缠上他的衣带。 须臾的光亮间,看得出陈述之面色通红,「那个,我们、我们回去再……别在这里、这里……天气凉。」 「嗯……好像是有些凉。」梁焕从他身上下来,将他打横抱在怀中,「不过也不必等回去那么久,下头的马车里,拉上帘子,就暖和得很。」 许久没有做如此轻薄之事,陈述之挣扎着要下来,却反而被他抱得更紧,动弹不得。 时近午夜,京城上空的烟火逐渐稀少,偶有零星的几朵,隐约照亮镇卫塔下那辆晃动了一夜的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这个故事我写了整整半年,第一次这么用心地写东西,对人物都有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