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们的圣诞夜》 第1页 [侦探推理] 《羔羊们的圣诞夜》作者:[日]西泽保彦【完结】 作者简介: 西泽保彦(yasuhiko nishizawa) 1960年出生于日本高知县,毕业于美国艾可德学院(eckerd college),曾任教于高知大学。1990年以《联杀》投稿第一届鲇川哲也赏,进入最终决选;1995年以连作短篇集《解体诸因》获得岛田庄司赏识而出道。同年另发表了两部带有科幻风格的推理作品《完全无欠的名侦探》及《死了七次的男人》,并陆续发表匠千晓系列、神麻嗣子系列、和属于科幻推理的非系列作品《人格转移杀人》。 西泽保彦的作品多以超乎现实的场景为主题,但故事完全符合本格推理的定义,解谜过程合乎逻辑,更具备足够的意外性,堪称科幻与推理的完美结合,受到许多推理迷的喜爱。 关于西泽保彦 ◎1995年以连作短篇集《解体诸因》获得岛田庄司赏识而出道。接下来连续以《完美无缺的名侦探》和《死了七次的男人》震撼日本推理文坛。 ◎1996年的作品《人格转移杀人》同时入围当年度「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本格推理best 10」「最佳sf小说」前十名,同时跨足推理与科幻领域,成绩斐然。 ◎由于曾经在美国读书,因此故事中常出现欧美式的遣词用语。 ◎作品多採用科幻设定,又能维持通俗有趣的推理解谜为其独特的风格。阅读西泽保彦的小说,是永远不会害怕情节老套的,因为他的每一部小说总带有一个独特创意,因而被推崇为「sf新本格之雄」。 序言 ★日常的推理 有篇短篇推理小说,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台湾中部某大学医学系的室友六人组,其中一人在考完试后忽然相当焦虑,深怕自己在作答某科高达一百题的考卷时,因为某些原因而填错答案卷,从此兵败如山倒,换来一个被当的结果。整个谜团就这样开展了,所有人(包括读者)就在一个美好的午后,听着神探室友解释究竟当事者有无填错考卷答案…… 这是蓝霄的名作〈考试卷〉的大要,相当受读者欢迎,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篇小说的核心谜团与诡计抽取出来,赋予符合国情的外表,放到二十世纪初的欧美推理小说市场中,会得到怎样的评语与看法呢? 我想「无聊」、「无趣」、「毫无吸引力」是最为可能的答案。 当然,我绝对不是仗着作者人好才敢这样「呛声」,而是在当时的推理小说书写中,这种没有「尸体」的作品还是相当少见的,就像某二十守则说的:「推理小说绝对需要尸体」,尸体可以催化情绪与煽动读者的正义感,对于推理小说本身的娱乐性有着加成的作用,像〈考试卷〉这样「简单」的小说是不会被接受的(不过当时还是有少数的如布朗神父探案有类似的展演);随着时间的演进,推理小说也开始演化了,不再那么强调血腥与尸体,而着重在谜团本身的吸引力,甚至还颠覆了「犯罪」的本质,让推理小说中的谜团纯粹化,不再带有司法或道德的审判秩序意味。 特别是在日本,有一系列被称为「日常推理」的作品,强调的是一种「日常生活」的氛围,虽然并不到江户川乱步所言「奇妙之味」的地步,但仍旧是将目光投射向我们每天都经歷的日常事情,将或有不解之处膨大变形成舞台上的焦点,用个人的经歷、才智、逻辑推演,予以推敲出事件的原型,回归日常生活。早一点的作者如户板康二称得上是开创此种类型可能的重大功臣(其中〈绿车厢的小孩〉格外值得一读),晚近到了北村薰推出他的《空飞?马》(空中飞马),日常推理成为日本推理小说界的重要类型(特别是东京创元社推出许多作者都是专攻这个类型),如加纳朋子、若竹七海、光原百合都是其中佼佼者。 还有,西泽保彦的「匠千晓系列」也是绝对不会被忽略的作品。 ★匠千晓与他的朋友们 不管台湾或是日本,许多读者对于西泽保彦的印象都是从《解体诸因》开始的,这本经由岛田庄司推荐因此得而出版的短篇连作集不仅仅是西泽的出道作,更同时是他笔下着名系列「匠千晓」系列的首部作品,这个在日本也被称为(匠与高千)的系列,其实与其他我们习惯的推理小说系列有许多不同之处。 首先,虽然名为「匠千晓系列」,但其实除了身为安槻大学大学生的匠千晓(匠仔,括号内为暱称)之外,这系列的常备出场人物起码还有外表冷调但却相当温柔的高瀬千帆(高千)、有着能与任何人在第一时间混熟绝技的边见佑辅(漂撇)、性格天真却热爱照顾人的羽迫由起子——其中由起子在《解体诸因》中还未出场,而在同本书大显身手的中越警部之后多为串场角色。这四个人物的推理能力大致上都在伯仲之间,因此所谓的侦探角色也可以说是轮流担当,匠千晓有时只能沦为跑龙套的角色。 其次,过去的系列小说,大体上都照着故事中时间的顺序出书,也就是续集的故事发生在前一集故事之后,偶尔作者会让系列主角过去的故事出来串场(如筱田真由美的建筑侦探系列中的《樱闇》一书),综观来说多以时间顺序为主要依据。但是匠千晓系列从《解体诸因》开始就是时序乱跳的各个短篇,「第一因 解体迅速」时匠千晓早已从大学毕业,到了「第四因 解体让渡」时变成是大学时期的故事,即便是之后的长篇作品《她死去的夜晚》却又回到匠千晓的大二时期,号称是「匠千晓的第一个案件」。这样的组合除了带给众多书迷们制作时间表的乐趣之外,也看得出来西泽保彦对于系列作的不同看法。 第2页 在类型小说的世界中,系列作是一种充满控制与计算的存在,作者推出了一本书,强化书中的角色形象,企图引逗读者追问「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而在推理小说的系列中,则是「他们后来又遇到了什么案件」。特别在商业出版的世界中,作者为了迎合读者的期待,只好选择近似的题材与故事结构,这也成为系列作的灵药也是毒药。 尽管读者阅读系列小说就是为了那原初的感受,但类似的情绪重覆个五六次之后难免会感到疲乏,这时作者不是改变系列主轴以寻求突破(例如岛田庄司的御手洗起码改过三种型态)、就是废掉系列另起炉灶(赤川次郎有些系列就是因为读者反应不好而停止连载的)。 不过西泽保彦选择了一条不太一样的路,他让笔下的系列作品脱离过去系列作品的单线性时间发展可能,取而代之的是角色各成一个端点,彼此交错成关系网络,每次的作品都会召唤出其中的端点与线段,只是略有组合上的不同。于是系列作从时间上的承载关系变成空间上的连结关系,读者再也不单纯在意「接下来发生什么事」,而在意「这次端点与端点会以什么方式组合」。 所谓的独特风格也因此建立起来了,在这种连结的框架上,作者可以抛弃过去对于系列作品的限制,任意发展自己的角色与情节,系列本身变成富含随机性的成长个体,只要稍加刺激便能取得丰硕的成长结果。作者逆转了读者的期待,同时也开创了自己的无限可能。 ★非常的本格 在台湾,过去西泽保彦的作品多半集中在他的「科幻推理」类别上,所以台湾的读者对于他笔下奇特、具有异样质地的科幻世界多半不陌生,只是当这样的作者回归到现实世界──一如我们所存在的这个毫无惊奇的世界,会有着怎样的改变呢? 在我看来,其实关于小说的内在是毫无改变的。 诚如我在本文开头提及的,我将匠千晓系列归类为「日常推理」,但对于了解这个系列的人而言,我这样的主张毋宁是相当奇怪的,因为从首作《解体诸因》就已杀戮连连,甚至还有着各种光怪陆离的理由将尸体予以分尸;《她死去的夜晚》也毫不吝惜的丢了一具尸体在好不容易说服管制严格的父母同意出国旅行的女孩房间,她必须要选择丢弃尸体才可能保住这难得的自由空间;《羔羊们的圣夜》则让匠仔、高千、漂撇学长也亲眼看到一个女子在他们眼前从高楼坠落而死,看来像自杀却毫无遗书或动机。在这大量的尸体陪伴下,我却可以将「匠千晓系列」分类为「日常推理」,的确是颇为启人疑窦 有趣的是,这正是西泽保彦的「匠千晓系列」迷人的地方,虽然说这系列不乏血腥与尸体出场,但是作者并未以煽情的手法处理,而是平实的将该交代的部分交代完后,就回归到侦探团的推理过程。所以与其说作者的目的是在呈现不可思议的谜团,不如说他更在乎的是如何藉由逻辑与理性的思考过程解开谜底。 这构成了一种独特的阅读感受──「无感性」,小说中的每个人似乎都不把案件当成一个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既无义愤填膺、也没有同仇敌忾,虽不至于毫无情感,却也有些超乎正常人的表现,像《她死去的夜晚》中的那个房间莫名其妙被扔了具尸体的女生,竟然好理所当然的就把问题抛给了男友,完全没意识到这背后的麻烦与道德问题。同样的,侦探团面对每个案件也都是全力以赴、绝不厚此薄彼,《解体诸因》中不管是人被分尸、还是布偶或海报被分尸,侦探的态度几乎是一样的,既事不关己又涉入其中,对于他们而言,所谓的解开谜团比较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解开也不会带来任何困扰(可能带给读者的困扰比较大)。 这种设定与技巧,让我们在阅读「匠千晓系列」时,很容易有着如同当初提姆波顿执导「蝙蝠侠」时,该片美术对于高谭市形象的评语:「可信的非真实」(believable unreality),也就是你明明知道他是假的、虚构的,但读起来却又言之成理。这也区分开西泽式的「日常推理」,他强调的是推理的日常态度与精神,而不是强调谜团的日常性。 也唯有如此,西泽保彦才有可能写出类似《麦酒家的冒险》这种作品,书中叙述因为许多因缘际会,匠千晓一行四人无意间闯入了一栋森林中的无人别墅,里头除了一张床跟一个装满啤酒的大型冰箱之外,只剩下十三个大啤酒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状况下,同行的四人纷纷对这个奇怪的别墅展开推理提出自己的解释。 就结果论,这种毫无尸体的状态下,竟然可以纯靠逻辑论理就撑满一本长篇,足见作者功力之高,但换个方向想,要不是西泽一直以来建立起「匠千晓系列」中这种无差别性的推理形式,也不可能促成这种小说的完满成立。也难怪日本推理评论家小森健太朗曾经用「奇怪的本格」这种词语来形容西泽保彦的推理作品,毕竟实在是别人都写不出来的风格啊。 最后特别要提到的是,由于这个系列里的登场人物多半都嗜喝杯中物,因此在日本有个别名叫「酩酊系列」,也就请各位读者,从《解体诸因》开始,尽尝「匠千晓系列」这支顶级红酒的箇中滋味吧! 匠千晓系列之四 迂迴曲折的酩酊推理,本格推理系列的逸品! 第3页 通称匠仔的匠千晓、外号漂撇学长的边见祐辅与外号高千的高瀬千帆──校园三人组在一年前的平安夜初次聚首,并于当天目睹一女子坠楼身亡。在这个没有遗书也找不出动机的桉件以自杀作结的一年之后,他们在某个契机之下开始探究该女子的来歷,并得知五年前于同一座公寓亦曾发生过离奇的坠楼死亡案。这两个案件可有关连?如今,新的案件再度发生…… 羔羊们的圣诞夜——目录 圣夜巡礼 父性巡礼 馈赠巡礼 分身巡礼 恶梦巡礼 母神巡礼 欲望巡礼 爱的巡礼 后记 圣夜巡礼 “——喂,你们看一下这个。” 漂撇学长——亦即边见佑辅展示与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看似细薄铅笔盒的长方形盒子。 之所以用“看似”二字,是因为那外面被包装纸包着,无法看见内容的关系。包装纸上贴着一朵黏贴式的缎带花,看来就像圣诞礼物一样。当然,从包装及缎带判断,这东西的确是件礼物没错,却不见得是圣诞礼物;只不过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离二十四日仅剩几天,才让我自然而然得如此联想。 我拿起来掂量,并不怎么重,甚至可说是轻过了头。按照常理及大小推想,里头应该是手帕或丝巾之类的物品吧!这问题暂且不讨论—— 这东西怎么了? “学长——”正拿着东西的人是我,会这么问应该也是人之常情。“这是要送给我的吗?” “你呀~~!”漂撇学长险些将口中的咖啡喷出来,连忙吧端到嘴边的咖啡杯放回到盘子上。“怎么会有这么贪婪的念头?现代的年轻人真的自我中心耶!” 你自己也是既贪婪又自我中心的现代年轻人啊! 我们正面对面坐在大学前的咖啡馆的窗边座位上。我在这家店打工,但今天并未排班。 “突然拿出这种东西,谁都会以为是礼物啊!提早送的圣诞礼物之类的。” “在这种时候脑袋只浮现这种念头,难怪人家要说你真贪婪啊!匠仔。” 以一贯辛辣且冷漠口吻插嘴的,是坐在我身边的高千——高瀬千帆。 顺道一提,我的名字叫匠千晓,通称匠仔。 “咦?什么意思,在这种时期联想到圣诞礼物很合理啊!” “除了圣诞节,还有一个重大节庆等着我们吧?” “咦……啊!对哦!”听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此事的我,难怪会被批评为贪婪又自我中心。“鸭哥和绘理的婚礼!” “没错,你该先想到他们的结婚礼物才对吧!” “但是说是结婚礼物,这个未免太老旧——” 我是死鸭子嘴硬,但这个“礼物”的包装纸颜色的确莫名黯淡,既不鲜艷又陈旧,宛如长时间被收在抽屉深处并遗忘似地。 正当我如此思索时—— “那当然啊!”出乎意料的是,漂撇学长竟点了点头,喝了口咖啡。“毕竟是近一年前的东西了嘛!” “近一年前?” 我忍不住重新打量那个“礼物”,仔细一瞧,不光是陈旧,上面隐隐约约留有泥土附着后被拭去的痕迹。 “——怎么回事?” “所以我才要问你们啊,你们有没有印象?” 我和高千的声音不约而同的唱和,并对看了一眼。 “这么说来——”高千从我手上拿过“礼物”,高举半空中,透过光线打量里头。“这玩意儿和我们有关?” “当然有,而且渊源不浅。” “可是我没印象啊!” “应该有才对。不,或许当时你们没注意看,但我捡到这个的时候,你们两个都在场,所以——” “咦?”这句话实在太出人意表又又太愚蠢,教我瞠目结舌。“你说……是你捡到的?” “小漂,你的老毛病又犯了。”高千仰天长嘆。“不要乱捡东西,小心吃坏肚子。” “什么话,我可没吃过捡来的东西。而且,我也不想捡这个玩意儿。” “那你干嘛捡?” “不是我有意捡的,是不知不觉捡来的。” “你在讲什么?该不会要说你当时人格脱离吧?以为现在再演科幻片吗?” “不是啦!就是去年的平安夜啊!平安夜!” “去年的平安夜?” “你们可不能忘记喔!因为你们两个就是在那天认识的。” “咦——” “莫非,”面无表情的高千缓缓将视线由我移至漂撇学长。“是那个时候的事?” 那时候——指的的便是去年的平安夜,我们在街上目睹某个女子跳楼自杀。 *************************************************************************** 先将时钟的指针转向一年前吧!让我说一段很久以前——其实也没那么久——的故事。 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 漂撇学长说那天是高千与我相识的日子;当然。就事实关系而言,这么说并没有错,不过那一天也是我和学长相识的日子。 第4页 当时的我刚进本地的安槻大学就读,是个阴沉的青年(现在仍有这种倾向),没什么朋友,没有全心投入的嗜好,却也非一味玩乐,只是漠然且机械性的消化九个多月的校园生活,迎接一年的尾声。 那一天,我在学生会馆的咖啡厅中抱着宿醉的脑袋,吃着早餐兼午餐;我记得当时是十一点左右。 那是个世间皆染上圣诞色彩的季节,几乎没学生留在校园中。学生餐厅一开始休假,咖啡厅的主要营业对象变为尚在工作的职员,但也将在数天后迈入假期;而现在不到午餐世间,连职员的身影都未能得见,整个咖啡厅中只有勐扒简餐的我一人。要说寂寥,的确是再寂寥不过的光景;但当时的我有点厌恶人类的倾向,因此反而觉得心旷神怡。其实也还没夸张到享受孤独的地步,只是觉得空气流通,舒畅多了。 就在此时—— “哟!” 突然有个男人未经同意便往我面前的座位坐下,令我吓了一跳。 他顶着一头乱髮,留着鬍渣;现在回想起来,是漂撇学长一贯的邋遢模样,但当时别说外号了,我连对方是什么来歷都不晓得,是以不由的全神戒备——这傢伙搞什么啊? 如今事过境迁,我就老实说了吧!此时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打不死的蟑螂”。我的观察力真是敏锐得连自己都感到可怕;当然,得等到好一阵子以后才能印证。 “你是新生啊?” 鬍渣男亲昵的对我露出笑容。 “对……” 我姑且如此回答。 “你还没回家?” “不,我是本地人——” “这样啊、这样啊!所以不用急着回去。”别要我仔细说明,很麻烦——我还无暇这么想,他便一个劲地恍然大悟起来。“那你今晚有空吗?” “咦?有是有……” 这人干嘛啊?该不会想邀我加入什么诡异的同好会或危险的新兴宗教吧? “平安夜没安排任何节目?” “没有。” “真的?该不会和女朋友有约会吧!” “假如有女朋友,是有这个可能。” “那是真的有空啰?” “嗯,可以这么说……” “对了,你这方面行吗?” 他做了个倾杯的动作。 “喝酒吗?嗯,算是爱喝的。” 之前才以灰暗青年自谤的人做这种告白,或许有些矛盾;其实我从未拒绝过联谊要约。非但如此,管它是第二摊还是第三摊,必然奉陪到底。不是我老王卖瓜,别看我这副德行,在酒席上我可是相当识大体的;为了炒热气氛,甚至不惜化身为小丑。 也许会有人反驳:这样叫灰暗青年啊?其实我的本性是很灰暗的,酒约以外的邀约向来全数拒绝,一般郊游也总是可以避免;这种男人当然交不到朋友。 “这么一提,你身上的确有股香味。” 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称宿醉时的熟柿子味为香味。 “啊,嗯……” “昨晚也有喝?” “嗯,对。”昨晚不是联谊,而是独饮闷酒。“是有喝。” “战力值得期待啊!那今晚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喝酒啊?” “我们?” “就是留在学校里的人。趁着这个机会和平时没来往的人交流,也不坏吧?” “这个嘛,”这话虽然有理,但邀约却来得太突然。“的确不坏。” “那就来嘛!有正妹会来喔!” 以美色为饵,更像是诡异团体的拉人手段——虽然我心生戒备,但脸上似乎露出了肤浅的期待;只见鬍渣男频频称是,满足地点了点头。“那就这么说定啦!” 如此这般,他便趁着我被“正妹”二字所惑之际敲定了约会。真是的,亏我还说自己是个厌恶人类的灰暗青年,其实也和正常人一样怀有色慾嘛!惭愧、惭愧。纵使被冠上装模作样四字,我也没得反驳。 “对了,你叫什么?” “匠。” “姓呢?” “我就是姓匠。” “哦?那名字呢?” “千晓。” “这名字很像女孩子。” “常有人这么说。” “匠千晓啊?那就叫你匠仔啦!” “啊?” “你姓匠嘛!没有朋友叫你匠仔吗?” “不,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 “那平时别人是怎么称唿你的?” “呃……应该就叫——匠吧?” “那就是匠仔啦!” 如此这般,就在我还搞不清状况之时,连外号都定案了。 “呃??——那学长呢?”我自然而然得如此称唿对方,因为我确定眼前这个邋遢又如蟑螂般强韧的男人绝对不可能是新生。“学长叫什么名字?” “我啊?”不知何故,他竟以鼻子唿了口气,撩起一头乱髮,眼光望向远方。“就叫我旅人吧!” “旅人——是你的名字吗?” 第5页 “哎呀?”拄着脸颊的鬍渣男滑了手,下巴险些撞到桌面。“餵、喂,你装傻也装的太过头了吧?旅人啦!旅人!漂鸟!懂吗?随心所欲的流浪的人——” “这么说来你不是学生啰?” “不,我还是学生——应该是。” “应该是?什么意思?” “假如还没被退学就是。” “这么说来,你现在处于可能被退学的状态?” “唉。可以这么说。毕竟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到底休过几次学、留过几次级——慢着,你害我说了什么!没想到你这人吐起槽来这么不留情面。” “假如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 “不,没关系,吐槽狠一点无妨,只不过得分清楚时间和场合。换句话说,还没喝酒时要克制些,懂了吗?” 这代表喝酒时无论再怎么无礼都没关系?正当我如此困惑时—— “那就今晚见啦!” 旅人单方面告知集合地点与时间后,就迳自离去了。 不说本名,实在很可疑(其实学长只是忘了报上本名);因此当时的我依旧无法消除街头推销或新兴宗教拉人手法的疑虑。 虽然无法消除,我还是遵守约定,前往大学附近的居酒屋<三瓶>一探。当时我的想法是:就算是拉人手法,也要听听他怎么掰;至少比起在平安夜一个人喝闷酒要来得好一点。 时间是下午五点,虽是对方指定的时间,但店家才刚挂起门帘,连半个客人的身影也不见。 我姑且走入店内,店员问道:“请问你有订位吗?” “呃……” 这家店不大,现在又是尾牙时期,三两下便会客满;那个男人或许会先行订位,以防万一。 “应该有。” “请问订位是留下的大名是?” “咦?呃,不,我忘了问名字——” “啊?” “啊,不,他说他叫旅人……” “哦!”听了这如暗号一般意义不明的话语,店员竟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 “边见先生啊!请跟我来。” 我没想到这样也能通,不禁目瞪口呆。那个鬍渣男似乎是这家店得常客,莫非他在这里也肆无忌惮的宣称自己是旅人、漂鸟?不觉得难为情吗?总之,现在知道旅人的姓氏为“边见”。 在店员的带领之下,我踏上了底端的和式座席;只见桌上摆着六人份得免洗筷、酒瓶与酒杯。照这么看来,除了那个男人以外。还有四个人会来。 我盘坐于坐垫上等了好一阵子,依旧无人现身。说是好一阵子,其实不过是区区数分钟,但我已经按捺不住了。 我当时还不到二十岁,便已有酒精依赖症的徵兆;现在也是如此。不喝酒睡不着,因此养成太阳一下山就开饮的习惯。而我一喝起来就欲罢不能,往往喝的烂醉如泥,和衣而睡(或该说是失去意识);隔天早上醒来,记忆与金钱俱是半点不留,如此反覆重演歷史,连自己都觉得不健全到了极点。 我没朋友却对联谊来者不拒,或许便是下意识想为自己的饮酒癖找出一些“健全理由”之故。若是如此,真可说是无谓的挣扎;反正纵使没联谊,我照样每晚自斟自酌。 我多半在公寓里喝闷酒,偶尔会到居酒屋之类的地方喝。我已近养成了某种反射条件,只要穿过这类店家的门帘(即使是冬天)便会想来杯生啤酒;虽然理智知道自己该等其他人来,但身体却不禁追求起发泡性的刺激。 再说,今晚的成员八成全是我不认识的人。一旦未能搭上众人的气氛,只怕我会阴沉到谷底;此刻还是先喝一杯,润滑润滑舌头吧! 嗯,对对对,就这么办——我如此说服自己,开口便要点啤酒;但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她走进了店内。 她有着我必须抬头仰望的高瘦身材,以及冷淡二字尚不足以形容的骇人美貌——不用说,正是高千。 这时我还不知道高瀬千帆的名号,对她的长相却有印象,也知道她和我一样是新生;因为她在安槻大学已是个“名人”。 她和我在不同的意义上,都属“没什么朋友”的人。那混血儿般深刻分明的轮廓,加上令人怀疑她出生以来可曾笑过的无机质氛围,乍看之下予人一般可怕惊悚的印象。或许便是缘于这种难以亲近的气息吧,有许多学生和我一样,虽识其人却不识其名;我常在学生餐厅听见旁人以“那个像模特儿的人”来称唿讨论她。 的确,她那包覆于黑色风衣下的修长身躯一有动作,四周便幻化为舞台,独特的氛围不像同龄之人所有。原来她也会来居酒屋喝酒啊?我不禁萌生莫民奇妙的亲近感,出神的看着她与店员交谈。 此时的她还不是现在的註册商标髮型——及肩的小波浪捲髮,而是蓄着一头长达腰间的直发,但其他的特徵却也已成形。比如说。她的服装品位。 她向店员轻轻的低头致意后,便转过身来,脱下风衣,风衣底下的装扮奇特的教人怀疑是哪国服装。那就像是将未曾剪裁的布直接缠在身上一般,其下则是一双长的吓人的美腿。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曾听见柜檯后传来杯子落地碎裂的声音;想来那并非偶然,而是店员也看着她的腿出了神所致。 第6页 当然,我没资格说别人,想必我亦是顶着一张令人羞于照镜的窝囊表情看着她。我垂下视线,发现她居然穿着与上半身装扮好不搭扎的平底运动鞋;这种搭配有种奇妙的帅气感,令我不禁暗自赞嘆。现在回想起来,奇特的装扮、无视季节的露出双腿与平底鞋——除了髮型以外,高千的风格已在这时全数成形。 她脱下运动鞋,踏上和式座席,直接朝我的座位走来,让我险些吓软了脚。幸好我坐着,要是站着,铁定一屁股跌坐下来——当时的冲击便是如此惊人。她瞥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便在对侧的坐垫上坐下。 这么说来,她也是今晚的成员之一……领悟此事后,明明是冬天,我却冒出了一头汗。不知我打的这个比方贴不贴切;就好比富士山,远看时是赏心悦目,但若是它突然靠近,可就让人大叫且慢,手足无措了。 我知道不该看,却又忍不住偷瞧她的腿;她穿的彩色的裤袜是种从未见过的色调,这份稀奇感又更加吸引我的视线。这时候碰巧与她四目相交的尴尬真是笔墨难以形容,我忍不住对天祈祷:哇!拜託其他人快点来!然而宛如嘲笑我的焦虑一般旅人及他的同伴们迟迟不出现。 过了五点半,又到了六点。即使是与高千普通来往的现在,我仍会惧于她所散发的气息,更何况当时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便如同某个戏曲的名字,此时我的心境宛若被丢到滚烫锡皮屋顶上的猫一般;更惨的是,她并不自我介绍,打定主意来个相应不理,仿佛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抱歉,”我终于忍耐不住,朝着柜檯喊道:“给我来一杯啤酒,假如有生啤酒,就来生的。” “好。”答话的并非起先替我带路的男店员,而是个年轻的女店员。“那位小姐呢?——” “这个嘛——”她那略微低沉的声音似不耐烦,又似想睡,却不带不快之意。“也给我来杯一样的。” “好。” 女店员以恍惚的眼神盯着她,回到了柜檯中。看来她的的印象似乎强烈到足以吸引同性的注意。 总之我决定开始喝酒。我倒也不是没想到和她说话,只是觉得及时攀谈,他肯定会嗤之以鼻或不理不睬,因此没出声。她确实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但当时的我也的确有点被害妄想。 如此这般,我开始一杯接一杯地黄汤下肚。时钟的指针指向了七点,又指向八点,但旅人依旧没出现。 她仍然一声不吭,面向一旁。店内人开始变多,其他客人的喧闹声此起彼伏,唯有我们的座位犹如沉在水底般安静,这股格格不入的气氛带着浓浓的超现实感。 不知我喝了几杯?茫然大醉的我不知不觉间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虽有酒精依赖的倾向,酒量却不好,而且一喝起酒来便不进食;如同被附身似地反覆强迫自己喝酒,不久后失去意识,倒头大睡,是我的一贯模式。 待我醒来之时,已近晚上十点;我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连忙环顾四周。这时我看见桌子彼端伸出了双艺术品般的美腿,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忍不住捏了捏脸颊。 那个旅人及他的同伴依旧未现踪影,她似乎也等累了,懒洋洋地倚在墙边,包覆于彩色裤袜下的修长双腿便搁在邻座得坐垫上。 “我说你啊——” 她抬起眼珠瞪着我,发出那道不耐又昏昏欲睡的独特声音,不过这回却带了点不快。 “没想过该打电话给那个男人吗?” 或许是我还没完全清醒,一时间竟不晓得她是在对我说话,隔了一会儿才回答: “呃……那个男人是指?” “我不知道名字,他自称是旅人。” “哦,是他啊!” “他要来吧?” “他是这么说的。”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也不清楚……” “那就问本人啊!” “咦?” “我要你打电话问问他在干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咦?你是他的朋友吧?” “我今天才认识他。” “今天才认识?” “所以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搞什么,原来你也一样啊?” “这么说来……?” 她也是被那个旅人硬拉来的?我带着这言下之意望着她,她嘆了口气,点了点头。 “今天要来的,该不会全是这种人吧?” “谁知道?说不定——” “那不重要,为什么大家都没出现?我记得约定时间是五点,是我听错了吗?” “我听到的也是五点。” “现在已经十点了。” “是啊!” “五个小时,等了五个小时耶!你还真有耐心啊!没想过要回去吗?” “不,在我想到之前就已经睡着了。” “初次见面的男人在眼前唿唿大睡,还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经验。”她自暴自弃的哈哈干笑。“安槻真是个怪地方。” 第7页 “那你也……呃——?” “我姓高瀬。” “高瀬,你也等了五个小时啊?” “没错,虽然我很不情愿。其实我根本不想来,可是那傢伙实在太啰嗦,我拗不过他才来的。”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来极有主见的女人,竟也会有拗不过某人一再邀约的时候。当然,我和她是今天才初次交谈,或许只是外在印象所造成的偏见,但我仍忍不住想到:看来那个旅人是个相当“死缠烂打”的人。事后我才知道,这个想法完全正确。 “要是我在那傢伙来之前先回去,不知道事后他会说什么,搞不好又来纠缠不清——所以才想再等一下,再等一下,等啊等的就错过了回去的时机。不过我都等了五个小时,应该也够了吧?” “那当然。” “对吧?那我要回去了。” “是吗?路上小心。” “可不可以请你当个证人?” “啊?证人——什么意思?” “证明我等了五个小时。我等了这么久,错不在我;还有,以后在校内外遇到我,都别再跟我说话——你遇见那个男人时,代我转达以上这两点。” “好,我知道了。” “你还要等下去?” “一觉起来,肚子饿了,我想吃点东西再回去。” “说的有理。”高瀬原本已走下座席穿鞋,却又回到坐垫上来。“我也这么办吧!刚才气的脑充血,忘记自己肚子饿扁了。” 看来她对旅人过于愤怒,整整五个小时之间,竟没动过先填饱肚皮的念头。她的个性似乎远比外表感觉的还会钻牛角。事后我才知道这个印象丝毫无误。 仔细一想,占了五个小时的位子却只点啤酒,对于店家而言,可说是近乎找碴的奥克行为。虽然迟了一些,我们两人开始以吃遍菜单的气势勐点菜餚,大快朵颐。 “话说回来,那个男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在默默压抑愤怒五小时的反作用力之下,我们从啤酒喝到温情酒时,高瀬便开始埋怨起旅人来。 “连面都没见过便邀人家喝酒,这也就算了;我拒绝了好几次,是他一再恳求,结果现在来了却是这样!岂有此理嘛!真不敢相信,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被这样当白痴耍!” 她和我一样,是在学生会馆的咖啡厅中被搭讪的,时间是今早九点;看来旅人是在咖啡厅守株待兔,一见有学生出现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开口邀请。 事后我才知道外县市出生的高瀬之所以这个时期还留在安槻,是因为订不到机位,决定等元旦时交通不拥挤了,再慢慢循陆路回乡。 “我真的很火大,假如他是故意的,我绝不饶他!” “故意的?” “根本没打算来得意思!想让我们空等一场,事后再嘲笑——” “我想应该不是,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发生了什么事?” “比如以外之类的不得已情况,所以才无法赴约。” “是吗?” “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他,但男人也就罢了,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平白无故让女人空等的人。” “咦?是吗?” “他应该是女性主义者吧!男人死几个都无所谓,但只要能取悦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那种人。” 当然,此时的我只见过他一次,且无女人同席,自然无法如此深入观察。这些话是我乘着醉意随口乱讲的,但事后却证明分毫不查。 “又或许不是意外,而是他的个性和外表一样随便,把今晚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绝对是这样,我採信这种说法。” “不管是那种情形,他应该不会来了。” 亏我还笑着这么说,想不到他人却来了,让我大吃一惊。过了十一点时,旅人带着三名男女吵吵闹闹地走进<三瓶>。 “——哦!哦!你们还在啊!哎呀,太好啦、太好啦!我本来觉得不太可能,这是姑且来看看而已,看来这是正确的决定。抱歉、抱歉,来晚了点。” “什么来晚了点?”旅人突然凑到高千身边,她连忙丢下酒杯,往后跳开。“你知道我们等了几个小时吗?” “呃——六小时多,对吧?” “你承认的倒干脆,很好。我已经尽到我的义务,要回去了。” “咦?等、等一下,你等一下嘛!别急着走!” “干嘛?你还有什么事啊?” “夜晚才刚开始嘛!我们可以好好热闹一下啊!” “好好热闹一下?” “对,好好热闹一下。”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啊?” “忘了什么?” “你还没说明让人家等了六个小时的理由。假如我和他——”高瀬以下巴指了指我。“能接受你的理由,倒可以成全你的愿望,陪你好好热闹一下。” “啊,这件事啊?迟到的理由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真的。” 第8页 “有没有大不了,由我来判断。好了,快说。” “就是发生了点意外。” “意外?交通意外?” “不,不是,呃,应该说是建筑意外吧?” “咦?什么跟什么?” “换句话说,就是,呃——” “或许听起来很难相信,”旅人的女性同伴插嘴说道:“老师家的地板塌了。” “咦?” 高瀬与我同时望向旅人的第二个同伴,吃了一惊。 不只是因为我们光注意旅人,或是因为醉了?竟然完全没发现。仔细一看,那是安槻大学的老师,鴫(tian)田一志。虽不知他的正式职称为助教或讲师,我的基础英语便是由他教的。 “鴫田老师?” 高瀬似乎也很惊讶,只不过不知她是对于大学老师在场之事感到惊讶,或是对于他家地板塌陷之事感到惊讶。 “就是这么回事。” 在高瀬注视之下,鴫田老师腼腆的别开了眼;他一面抓着不带油脂的头髮,一面扶正厚重的眼镜。平时的他较为神经质,现在虽然面带笑容,却因为双颊凹陷,面目削瘦,反而予人带刺的印象。 “我住在老旧的木造灰浆公寓一楼,之前地板就已经被书本压凹了,房东还警告过我,说书本量再增加下去,地板说不定会穿洞,要我别再买书了——” 这么一提,听说鴫田老师是书籍收藏家。他对稀有书及珍本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主要收藏对象为小说。打个比方,假如他中意书中的插画,便会购买两册,一册护贝保存,一册用来阅读;又或是特别喜欢作者,便会从同一本书的各版第一刷买到最后一刷。简单地说,他便是这一类的“嗜好家”。想当然耳,书本自然是不断增加。对我而言,小说这种玩意儿,管他用什么形式,只要看过一遍便结束了,可说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 “可是我想说,总不至于压垮地板吧!没想到地板真的垮了。” “我们傍晚来这里之前去了小鸭的公寓一趟。当然,大和跟绘理也一块儿去了。” 旅人并不正式介绍同伴的来歷,只是使用暱称继续说明。剩下的第三个男性同伴叫做大和,而刚才插嘴的女孩叫绘理,这我还能明白。不过—— 不过,谁是小鸭啊? 该不会…… “慢着,”高瀬似乎也卡在同一点上。“谁是小鸭啊?” “小鸭就是小鸭啊!”旅人竟然亲昵的拍着鴫田老师的肩膀。“就是这个小鸭。” “为什么鴫田老师是小鸭?”高瀬勐然探出身子,却又突然闭上嘴,宛如被落雷击中似地抱住头。“……不用了,不用说明了,我想像的出来。铁定是某人把鴫田的‘鴫’看成‘鸭’,单方面命名的吧!” “哇哈哈!正是如此。”“某人”毫不惭愧的说道:“哎呀,你真犀利啊!高千。” “高……”高瀬张大嘴巴,浮现了几分恐惧的表情。“那是什么?” “你的名字叫高瀬千帆,对吧?所以是高千。” 看来旅人似乎有个不分对象、替周围的人硬取外号的习惯。 “别,别闹了!”原本冷酷的高瀬表情出现的裂痕,她已近乎错乱。“不要取这种怪外号!” “哎,有什么关系嘛!高千。” “不准取!” “好啦!各位,既然双方的问题都圆满解决了,”旅人完全不为所动。“我们就开始喝酒吧!” “没解决,而且一点也不圆满。别的不说,我倒也罢了,哪有人对着鴫田老师小鸭、小鸭地叫的?” “为什么不行?” “还问为什么?你——” “小鸭和我同年啊!” 咦!忍不住如此大叫的我和高瀬面面相觑。“什……什么?” “小鸭和我以前是读同一个小学的同年级生。” 鴫田老师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一味苦笑。假如旅人是胡诌,他应该会否定;由此可见,他们似乎真的是同年级。要成为大学的助教或讲师,至少得取得硕士学位;换句话说,鴫田老师就算再年轻,也该有二十五、六岁,而旅人和他年龄相同。真的吗?当然,倘若旅人重考或留级,倒也不无可能。 “来、来,高千也坐下吧!” “不要这样称唿我!” “我们好好热闹一下吧!喝他个昏天暗地!来嘛、来嘛!” 旅人以绝妙的闪避方式摆平高瀬。她虽抵抗,却还是被带入了他的步调之中。 现在两人的奇妙“关系”也在此时便已成形。如前所述,高千与我在不同的意义上,同属“没什么朋友”的人;套句老套的形容法,便是喜爱孤独的人。她以全身表明“交朋友只是种麻烦,别靠近我”,那身奇特的装扮亦是种委婉的暗示。过去她身边的人都正确的接受了这道没说出口的讯息,离她远远的。 然而,不知是故意或是无心,此时却有个完全无视这个“讯息”的男人出现,这人便是漂撇学长。当然,倘若只是无视讯息,过去应该也有过前例,都让高千更加直接地拒绝、“排斥”了。 第9页 只不过,漂撇学长并未退缩。岂止如此,高千的排斥战术全不管用,反而被带入了他的步调。说穿了,漂撇学长对高千而言,便是有生以来初次遇上的“天敌”。 听我这么一说,仿佛漂撇学长是个为得女人不择手段的人,其实不然。假如他是这种人,或许高千反而多的是办法应付。这就是漂撇学长的不可思议之处;虽然他脸皮厚得叫人目瞪口呆,但绝对不会跨越那条微妙的防线,无论对高千或其他人皆然。我不知道这是出于有心的顾虑或是单纯的偶然,可以确定的是,他与高千的“关系”便是因此才得以成立。 漂撇学长嘴巴上虽然老吃高千豆腐,但他们两人的关系却不带半点男女之情。我一向认为一对密切往来的男女之间,不可能没有任何模拟或真正的恋爱情感存在;因此这对我而言,可说是一种文化冲击。他们两人真的在纯粹的意义上成了“朋友”。 就这一点而言,我可说是相当尊敬漂撇学长,因为他办到了别人办不到的事,和高千成了朋友。现在,我和其他几人能与她有上些许交情也全是因为黏着漂撇学长,分到了一杯羹之故。 容我重复,他们两人的这种“关系”早在初次见面时便已成形。假如相邀喝酒的不是旅人,想必任对方如何死缠烂打,高瀬都会拒绝;而她要回家时开口挽留的若不是他,她早已离席并走出了店门。 “——喂,要热闹是无妨,”高瀬显然已知无法将旅人拉入自己步调,面露死心之色,嘆了口气。“能不能先正式介绍一下旁边的两位?我们是头一次见面。” “哦,抱歉。呃,这边这位小姐是绘理,弦本绘理。” 是起初插嘴的那个女孩。她的长相极具特色,眼睛与嘴巴颇大——甚至有点大过头了;这股不匀称让她险些落入丑女之流,勉强停留在美女阶级,予人奔放的现代女孩之感。 “这是东山良秀,叫他大和就行了。” 大和留了头显然费心吹整过的波浪长发,却又任由鬍渣滋生,可感觉出他对自己外貌的讲究。旅人虽然也留着鬍渣,但他的看起来只是邋遢而已;而大和是个外貌如妇人的美男子,脸孔与造型的不搭轧反而衬托出他的帅气。 绘理与大和当时都是安槻大学四年级生,已经找好了工作;外县市出身的绘理要到故乡的保险公司上班,本地出身的大和则将任职于市内的某个综合贸易公司。他们俩在我的身旁并肩坐下,无需说明,只要感受那空间密度浓厚的气氛,便可明白他们是一对情侣。我的印象正确无误。虽然明年自大学毕业后,他们便得分隔两地;但他们已做好打算,先谈一阵子远距离恋爱后再结婚。 至少他们当时是如此打算的。 “为什么叫大和(yamato)啊?” 高瀬露出慎防邻座的旅人接近自己的眼神。 “当然是把东山(tohyama)反过来——” “把东山反过来,也该是山东才对吧?” “这个是这个嘛!” “哪个是哪个?” “——话说回来,”我一面侧眼观看两人唇枪舌战,一面对鴫田老师说道:“住处的地板都塌了,老师在这里喝酒行吗?” “当然不行啊!”鴫田老师似乎有点自暴自弃,丝毫不隐藏不悦之色。“刚才在大家的帮忙之下稍微整理过了,但我们能做的毕竟有限;接下来还得找新房子,准备搬家——” “老师要搬家啊?” “住不下去啦!房东嘴上没说,心里八成气的很。真遗憾,我很喜欢那间公寓的。虽然建筑物旧的可怕,但房租便宜透顶,住户又多半是受生活补助的老年人,环境很安静。现在这种年代,没浴室的房子学生都不想要,但我还挺喜欢的。真的很遗憾啊!唉,说来是我自作自受。” “看来接下来得花不少钱。除了地板修理费,还有搬家费用。” “嗯,地板赔偿问题还没谈,不过可以确定押金是回不来了。” “今晚老师要怎么办?” “先到漂撇家借住一晚。行李和贵重物品物品也都用这小子的车载过去——” “漂撇?是……” “咦?你还没听过啊?就是这小子啊!这小子!”鴫田老师似乎开始醉了,用手背拍旅人的肩膀时,竟差点往后倒。“这小子没对你们自称漂鸟吗?” “呃,这么一提,他是说过类似的话——” “这就是他的拿手把戏。他老是休学或留级,跑到东南亚一带闲晃;每回要去,就来向我募款,借了钱又不还,真是个找麻烦的男人。” “哇哈哈!小鸭说话好狠!” 面对鴫田老师(听起来)不带说笑成分的责难,旅人本人依旧錶现得事不关己。 “然后有事没事就说自己是乡下的漂鸟、安槻的漂鸟。因为他实在太吵了,身边的人就把漂鸟二字和他的姓氏边见一起凑成漂边见来称唿,后来又省略成漂撇。” “那我该称唿为漂撇学长啰?” “不用尊称他为学长啦!”或许是想起过去旅人干过的好事,火上心头,鴫田老师的口气越来越带刺。“反正你们一定会比他先毕业。” 第10页 当时的我们当然是笑着说“怎么可能”,但这个预言却在未来成真。这和本故事无直接关连,是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故事。 “小鸭,你今晚好冷漠耶!唉,也难怪你不高兴啦!毕竟失恋在先,彩券又没中,最后连地板都塌了嘛!” “失恋?” 我忍不住如此反应,却见鴫田老师的眼睛在厚重的镜片之后吊成了三角形,不禁后悔自己的失言。 “你真是哪壶不该提哪壶耶!” “现在隐瞒也没意思了嘛!”对于鴫田老师的抗议,旅人丝毫不为所动。“再说,今天就是为了安慰你才邀请这么多人来,你该感谢我这火热的友情啊!” “是、是!”面对旅人的厚颜无耻,鴫田老师最后和高瀬一样举手投降。“我知道!” “你说的失恋,该不会是指——”高千略带顾虑的开口说道:“行政的药部小姐吧?” 即使热爱孤独,毕竟是女孩子,对这类风声了如指掌。至少当时的我完全没听过药部小姐的事。 “好啦、好啦!别再提这件事啦!小鸭很可怜,就放过他吧!”明明是自己先提起的,旅人却摆出规劝高瀬的口吻。“彩券没中的事倒是可以说,因为不光小鸭,我、大和跟绘理都没中。” 旅人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恢復正经表情,转向鴫田老师。“话说回来,小鸭,那个你不丢掉,要留着啊?真的?” “有什么关系?那是我的自由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正好我书籤也不够用。” 不知他们再说什么?大和与绘理似乎明白,但我与高瀬却完全跟不上。 “好啦!既然现在气氛热起来了——” 说来也没什么,不过是旅人自己一个人在炒气氛而已。 “也该进行今天的重头戏了。” “什么?”高瀬宛如对忍不住反应的自己感到焦虑一般,显得颇为愤懑。“什么重头戏?” “那还用问?今天是平安夜嘛!大家一起交换礼物吧!” “礼物?”这个字彙的音节似乎触怒了高瀬,之见她拿着见底的酒杯往桌上一敲。“什么东西啊?” “什么东西?当然是……”包含我在内的其他人都慑于这股魄力,一齐后退,只有旅人一人仍如无其事。“用来送人的东西啊!” “谁在问你字典上的意义啊!为什么我们得交换礼物?” “因为圣诞节到了啊!” “你是基督徒?” “不是,不过没人规定不是基督徒就不能交换礼物吧?” “这不是规定不规定的问题,本来来就应该这样!” “咦?怎么说?” “基督教的基本教义就是救世主诞生,信仰者的罪恶因而被赦免,并进一步获得永生,对吧?基督的诞生便是神赐予的礼物,为了加以纪念,信徒们也相互交换一些小礼物——这才是圣诞礼物的原本意义吧?” “哦,是这样啊!我又上了一课。高千是基督徒啊?” “别开玩笑了,我是无神论者。” “哦?真巧,其实我也是。看来我们很合得来。” “谁跟你合得来啊?大白痴!” “……你们感情很好嘛!” 原先话中带刺的鴫田老师,表情与口气都缓和不少;他似乎颇为赞嘆,频频点头。 的确,在旁人眼中,旅人与高瀬这番唇枪舌战倒也颇像是好友斗嘴,但至少在高瀬的主观上绝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都不知道,原来漂撇这小子挺有两把刷子,竟然能和高瀬这么noble的人混熟。” noble——高贵、崇高之意。我个人觉得这个形容法颇为贴切,不愧是英文老师。 “别闹了,老师!”此时高瀬已顾不得形象,大声哀嚎。“我和这个煳涂蛋才不熟,今天是头一次见面!和他没任何关系!只是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哈哈哈!有什么关系嘛!高千,用不着害羞!” 见鴫田老师误会,旅人似乎相当高兴,还趁机抱住高瀬的肩膀。 高瀬抓住他的手腕,毫不迟疑的反手一扭,劲道勐的教人担心他是否会因而骨折。 “啧啧啧啧!” 旅人虽疼,却仍不减喜色。我该怎么说呢?能不屈不挠到这种地步,实在很了不起。我开始觉得对这个男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白费功夫;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在日后的交往过程中,我有了深切的体会。 “好啦!总之来交换礼物吧!先把各人准备的礼物聚集起来,再抽籤决定先后顺序,各自挑选喜欢的带走。这个方法行吧?” “慢着,豆腐脑男!” 高瀬骂人的词彙越来越丰富,或许也是落入旅人步调的证据之一。如真是如此,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说是相当讽刺。 “我根本没带礼物来。” “就是说啊!学长,我们之前也没听你提过。” 大和就另一种意义上,也掉入了旅人的步调,看着高千的眼神已没起先那么拘谨。他带着品评的眼神对她一笑,又转向身旁的绘理。 第11页 “——对吧?” “对啊!你突然这么说,我们也变不出东西来啊!佑辅。” 绘理的这句话,揭晓了旅人的名字——佑辅。 话说回来,绘理年纪应该比旅人小很多,说起话来却像个姐姐一般;但旅人似乎并不在意。 “我也是,以我现在的立场,”鴫田老师的心情原本好转了些,又变的一脸怫然。“别说要送了,应该要收礼才对。” “啊,各位弟兄,不用担心,我也什么都没带。”旅人昂然说道:“所以等会儿大家一起去买吧!” “去哪儿买?”高千低声说道,那声音仿佛威吓着:要是你再胡说八道,休怪我不客气!“话说在前头,百货公司已经关了。” “百货公司?学生和卑微的讲师哪能在那种地方买东西?太不自量力了。” “真抱歉,谁教我是个卑微的讲师!” 鴫田老师的正式身份也揭晓了,原来他是讲师。 “说道学生和讲师的好伙伴,当然是超商啊!” “超商?在超商买圣诞礼物?” “没错。超商就够啦!是什么礼物不重要,就算是泡面、洗碗精、黑轮一根,甚至是家庭计划用品,只要包含了心意即可。要让地板塌了正缺钱的小鸭也买的起嘛!” 他的主张确实是堂皇正理,但列举的例子却有点问题,至少和圣诞夜不太相衬。 “家庭计划用品?”开口询问的——容我这么说——是看来没自行买过这类商品的鴫田老师。“超商有卖这种东西啊?” “有卖,毕竟那里本来是药局嘛!” 这是大学附近的超商名称,离我的公寓有点距离,所以我并不常去。这么一提,那儿确实有卖药。我不知道那里本来是药局,事后又得知原是药局兼酒店,因此也摆有我平日爱不释手的各种酒类。 我们各自结清居酒屋的帐后,便前往。高瀬嘴上虽然抱怨,终究还是着了旅人的道,一同前行。 虽然很同情她,但老实说,我有点感激旅人的强硬。纵使是以这么不寻常的形式,与高瀬共度圣诞夜仍是宝贵的经验,自然希望能多处片刻。就这点而言,要是她宣告回家,凭我一定无法阻止;但旅人却能以他天生的厚脸皮及三寸不烂之舌留住她,实在牢靠的很。 的店面位于八层公寓的一楼,公寓名为<御影居>,据说是店长的父亲所有;那位父亲本来是酒店兼药局主人,现在退休管理公寓,店则交给儿子媳妇经营。虽然不知道旅人为何如此清楚,总之我们一路上听他说明这些来由,不久便抵达了。 当时还差几分便是午夜零时,日期即将变为十二月二十五日,但店内仍然灯火通明,满是看免钱杂志或买宵夜的年轻人。 我们正要进入,旅人却说了声等等,挡在店前。 “不可以一起进去,要一个一个轮流买。” “为什么?” “要是知道礼物是什么,不就少了期待的乐趣?” “是、是!” 高瀬似乎觉得这种愚蠢的余兴节目还是趁早了解为妙,便打头阵迈向店内。 “餵!高千!” “干嘛?” “记得请店长包装,加上缎带喔!” “知道啦、知道啦!真是的。” 犹如自时装杂志走出的美女突然杀气腾腾地走入,使得客人与店员不分男女,视线全往店门口集中;这副景象从店外隔着玻璃窗,可看的一清二楚。 “……她真的好让我惊讶。” 绘理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没人问她有什么好惊讶的,每个人都只是默默的点头。 “我是听过传闻,但实际上一看,比想像中还惊人。看她长得这么漂亮,都嫉妒不起来了。” 这话一半出于绘理的真心,同时亦是对大和不着痕迹的牵制。 “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哇哈哈!没错吧?对吧?对吧?” “你在得意什么啊?佑辅。又不是你的女朋友。” “现在还不是,”不同于高瀬,但在某种意义上亦属另一个世界的旅人大言不惭得教人佩服。“可是总有一天或投入我的怀抱。” “我觉得不可能。”不知大和有无察觉绘理的牵制,竟带着对抗旅人的意识,插嘴说道:“因为人家都谣传她——” “什么?”一谈到高瀬,似乎也引起了鴫田老师的兴趣;他犹如忘了地板塌陷之事一般,兴致勃勃。“谣传什么?” “不,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说她对男人没兴趣——” “对男人没兴趣?什么意思?” “说不定是女同志的意思。” “哎呀?是吗?” 这话旅人似乎是头一次听到,但他并未受到打击,仍是一派轻松。“不过,这不重要啦!” “怎么会不重要?学长。”与旅人相交时间比我更长的大和一脸错愕的说道:“假如是真的,就代表学长没希望了。” “没这回事,不管性向如何,只要有眼光,就会知道我的好。” 第12页 一个人大言不惭到这种地步,反而教人想笑。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我本来很讨厌自信满满的人,每当见到对自己的言行不报任何迟疑与怀疑的人,就不禁想问他们的自信有何根据;这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无法不带任何迟疑与怀疑过活,心生嫉妒之故。但旅人却不惹人厌,想来是由于这种自信已成了他的风格,甚或可说是种“才艺”。我渐渐对这个男人产生好感。 不久后,高瀬回来了,手上拿着包装完毕并贴着黏贴式缎带花的礼物。 “好,下一个换你。” 在旅人的催促之下,我进入店内。想太多也没意义,我决定选择最为实用的食物;正巧,我在冷藏柜中发现了咖啡杯装的布丁。 杯子两侧印有拿着花的少女与抱着红葡萄的兔子,看来煞是可爱;吃完布丁后又可充当咖啡杯使用,就实用性而言,可说比一般的食物好要高。我立刻拿起仅剩的一个到收银台去。 可是——我付钱时突然想到,男人应该不会喜欢这个礼物。假如是女性之一抽中倒好,不过绘理便罢,高瀬收到这种孩子气的礼物不见得会开心。唉,算了,也不必这么认真烦恼,反正只是个游戏。 我请看似工读生的收银员替我包装并加上缎带后,便走出店外;接着依序是绘理、大和、鴫田老师。最后则是旅人进入店内,每个人都买好了“礼物”。 “很好、很好,”旅人打开向店家要来的大塑胶袋,递向众人。“请把礼物放进来,签等到我家以后再做。” 看来第二摊的会场已经定为旅人家了。这倒无妨—— “可是我们这么多人跑去,没关系吗?” 在大半个月都住在他家喝得昏天暗地的现在是难以想像,但当时我们还是初识,旅人毕竟又是学长,因此我多少懂得客气一下。 “没问题。我家有两层楼。” 听旅人这么说,我误会他是和家人住在一起的,更加担心增添家人的困扰;没想到他竟是租了一栋透天厝独自生活。 当时我尚未看到房子,也难怪心里会产生误解:莫非旅人人不可貌相,其实是大资产家的公子?然而实际前往一看才知,他家是地震若起铁定会头一个倒塌的“古董屋”,因此房租几乎是免费。 事后我才知道,酷爱唿朋引伴召开酒宴的他,是基于“服务精神”,才干脆在大学附件租了这座大房子,开放给学生当“沙龙”。这是他的个人喜好,自是无妨;只不过,“服务精神”、“沙龙”等词彙与单纯的酒鬼聚集所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好啦!放进来、放进来!” 就在众人一一将刚买来的“礼物”放进塑胶袋的那一剎那—— 咿咿咿!一道犹如在耳畔紧急剎车的声音响起,但那并非紧急剎车。 是女人的尖叫声。 几乎同时,一阵冲击从脚下爬上来;有个物体坠落于我们眼前,还可看见它反弹于柏油路上的黑影。我记的很清楚,受下坠的劲道影响,高千那头及腰的长髮一瞬间飘了起来。 旅人也大为惊讶,双手上的塑胶袋带掉路在地,里头的六个礼物被吐往路上。 坠落的是个年轻女子,年龄看来在三十岁左右;要问我为何知道,是因为她朝天仰倒,可清楚看见脸孔之故。虽然不知她是怎么掉下来的,会变成这种姿势,应该是偶然的吧!事后我们得知她是从公寓最上层的八楼跳下的,可说是奇蹟性地(容我如此形容)保持“干净状态”——不光是脸孔,整体都是。 然而,在这种季节,她却没穿外套,也没穿鞋,穿着裤袜的脚下光熘熘的,让人觉得分外怪诞。 如水一般寂静——这只是一瞬间的冰冻,却让人怀疑是否会持续到永远,甚至带有引人呕吐的焦躁感。这是“死”带给生存者得束缚。 “她还有唿吸!”最先解开束缚并高声大叫的是高瀬。“快叫救护车!” “哦、哦!” 立刻反应的则是旅人,他没看路上的礼物一眼,立即冲进超商。餵!有人跳楼,快叫救护车!他的怒吼声从未完全关上的玻璃门清楚传来。 当我还在与交缠于精神缝隙的死亡束缚交战时,救护车来了,警察也来了。 案发当时,现场前的路上只有我们六人,因此得接受警方问案。 不过我们能说的几乎是零,毕竟当我们惊觉时,她已经坠落了。 送医月一小时后,女子便告死亡。我们在旅人家中观看晨间新闻时得知了这个消息。坠楼死亡的女子名为此村华苗,三十二岁,在市内的邮局上班。 在<御影居>最上层的安全梯平台上,发现了她折好的大衣,一旁好有整齐排放的低跟鞋。虽然没发现遗书,最终仍以自杀作结。 *************************************************************************** “——当时我叫超商店员打电话后,不是走出店外吗?然后在救护车来之前,把散落在地上的礼物捡起来。这似乎就是那时候——” “这个?” 高千拿起那个颇像大型板状巧克力的“礼物”,我也从旁窥探她的手中物。 这么一说,这包装纸确实颇为眼熟,封贴用的胶带上也印着。 第13页 “你是说,这混在我们的礼物里?” “应该是。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你认为这或许是去年平安夜自杀的那个女人的?” “就是这样。” “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才拿出来?” “这是因为那一晚——其实我们散会时已经是早上了——大家回去后,我不经意的看了看塑胶袋底,发现还剩一个礼物。我以为是有人没拆自己的礼物,大概是因为很想睡,脑筋不灵光吧!总之我如此肯定,便先把礼物收进碗橱里,打算事后再问大家,后来却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不了了之,不久前才又想起来;一想起来,我就开始奇怪了,这真的是当时没拆的礼物吗?我现在回想,记得每个人都拆了自己礼物啊!” 当晚被警方问完案并聚集大漂撇学长家的我们,由于震惊于那件事,其实并没心情交换礼物;但为了打破屋内一片沉默的灰暗气氛,最后我们还是抽籤并分发礼物。确实,我也记得大家都拆了礼物,我拿到的是一口巧克力,我买的杯装布丁则是由高千抽中。 一回想起高千吃布丁的光景,众人各自拆开礼物的画面便一一重现,鲜明的教人意外。这么说来—— “我觉得很奇怪,就打电话向小鸭、大和及绘理确认。毕竟是一年前的事了,起先每个人都是记忆模煳,不过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全员应该都拆封了。这么说来——” “或许这个礼物是那个自杀女子的?” “没错。那时候店门前只有我们六人,假如这个礼物是案发前掉在地上的,我也该会发现。毕竟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交换礼物。” “真像小孩。” “因为我满心期待这个高千的礼物嘛!” “可是,慢着。就算那个那个女人身上带着相同包装的礼物且碰巧和我们的礼物混在一起,也不见的这个就是她的啊?” “对,说不定是我们之中的某个人买的,结果没被拆封。所以我问过小鸭他们当时买了什么。” “大家都还记得?” “总算是想起来了。绘理是小瓶苏格兰威士忌,大和是披头四的cd,小鸭是袖珍书,我是泡面;你们两个是什么?” “我是一口巧克力。” 原来那是高千买的啊!这么说来,结果竟是我和她互换了礼物。 “我是杯装布丁。” “你们还记得谁抽中什么吗?” “呃,我记得绘理抽中袖珍书,大和是泡面,鴫田老师是小瓶苏格兰威士忌,小漂是cd。” 我对高千的记忆力啧啧称奇;事隔一年,他竟还记得如此清楚。 顺道一提,她现在将漂撇学长的外号更加缩短为小漂来称唿。 “高千是什么?” “杯装布丁,是匠仔买的。顺带一提,我的一口巧克力是匠仔抽到的。” “咦?什么?匠仔,你竟然抽到高千的礼物!你前世是烧了什么好姜……不是,是好香啊!” 顺带一提,去年我们约好互相保密,不说出那个物品是出自于谁。如此提议的自然是漂撇学长,大概是因为他希望继续沉浸于美梦中,幻想自己收到的cd不是出自带把的,而是女孩,而且是高千之手吧!然而,他的美梦却因为意料之外的发展而破灭了。 “奸诈,太奸诈了!我可是和大和两个臭男人交换耶!呿!呿!” “这么说来,剩下的组合就是——”高千冷漠的无视闹起脾气来的漂撇学长。“绘理和鴫田老师交换礼物。虽然是偶然,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呢!” 这话说得不错。因为去年与大和处于恋爱关系的绘理,如今已是鸭哥的未婚妻。 “总而言之,既然剩下的这一个不是我们买的,得出的结论唯有一个:是哪个跳楼女子的。” “可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哪里怪?” “假如那个人在一楼的超商买了这个并要求店员包装,表示她当晚打算把这个送给某人当礼物,对吧?” “当然啊!” “那不是很奇怪吗?为何还没送就就自杀了?” “应该有很多原因吧!” “什么原因?” “比方说她半途改变心意,或是她想送,但对方不收。套用爱情连续剧的模式,或许是她拿着礼物去送给男友时,却目睹男友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大受打击——” “就一时冲动,跳楼自杀?” “嗯,会不会太老套啦?” “现在这个年代,还有这种人吗?” “也不能说绝对没有。” “话是这么说啦——那小漂,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都过了这么久了。” “这个不是我们的东西,对吧?” “显然不是。” “既然如此,我觉得还是该归还死者的家属才对。” “是啊!那你为什么不赶快拿去还?” “不,我现在没那个心情。” “没那个心情?哪个心情啊?” “你想想,要把自杀者的遗物交给家属,或许会产生造成精神负荷甚巨的发展,对吧?” 第14页 “或许吧!不过你一定能承受的,小漂。毕竟你的生命力比蟑螂还强嘛!” “那是平常。” 被喻为蟑螂,非但不以为意,竟还大方承认,果然是漂撇学长的作风。换作其他男人被高千投以如此辛辣的比喻,肯定会三天爬不起身。 “那是平常?什么意思?” “我不是要当主持人吗?” 他说的是刚才提过的鸭哥(我也受学长影响,在背地里这么称唿鴫田老师)和绘理的婚宴主持人。 “这阵子我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那是四天后的事耶!” 婚礼预订与平安夜举行。外县市出身的高千到了年底还没回乡而留在安槻,便是为了参加婚礼。 “别看我这样,我很细腻的!很敏感的!懂吗?” “不懂。” “高千与我不加思索地同时回答,漂撇学长的表情变得有点消沉。” “喂,喂喂喂,你们到底是以什么眼光看人的啊?啊?我也是人类,也和一般人一样对这类压力没辙。这可是小鸭和绘理一生一次的重大舞台,万一被我搞砸了该怎么办?我一想到这件事,晚上就睡不着,真的。在当天来临之前,我希望专心于预演上,不去想多余的事。” “说的好听,其实只是把麻烦推给我和匠仔嘛!” “别闹别扭嘛!高千,你的宝贝男友正头疼,你就坦率的伸出援手吧!” “谁是男友啊?谁啊?” “或许现在不是,但将来一定是。” “并不会,并不会!” 说来好笑,他们的对话和一年前没什么两样。这两人真的是一对宝。 “反正拜託你了啦!好嘛!好嘛!好嘛!” “好吧!” 意外的是,高千竟然爽快的点了头,令我相当惊讶;就连漂撇学长本人也有些错愕,他原本以为还得再费=点功夫才行。 “是、是吗?啊、啊哈,太好了。高千,我会好好答谢你的。” “不用答谢啦!” “餵、餵!你怎么有点怪怪的啊?” “朋友坦率的伸出援手,你就坦率的高兴一下如何?” “说的也是。那就拜託你啦!” 漂撇学长大概是认为趁高千尚未改变心意前趁早闪人为宜,便立刻起身,离开< i·l >平常的他绝对会要人请客,现在却抓起帐单,说来也是他的可爱之处。 “怎么回事啊?高千。” 前方的座位一空下,与她并坐便显得尴尬,因此我移往方才漂撇学长的位子上。 “什么怎么回事?” “学长推了件麻烦事给你做,你却答应的这么爽快。换作平时的你,铁定会给他一个拐子,要他别撒娇吧!” “我偶尔也想坦率的帮助别人啊!” “唔……” “——话说回来,还真快啊!” “什么真快?” “我是在想,都过了一年了。” “这倒是。” “大家都变了。” “是啊……” “绘理和大和已经毕业,出了社会。” “真是令人意外的发展啊!鸭哥——不对,鴫田老师竟然会和绘理结婚……我一直以为绘理会跟大和在一起,听了这消息时还大吃一惊呢!” “是啊!大家都变了。我和匠仔也是——不过小漂倒是一点也没变,一样是个大白痴。” “或许吧!不过,我的改变有那么大吗?” “有啊!非常大。” “怎么个变法?” “对别人热络多了,特别是在酒席以外的场合也一样。” “咦?咦?是吗?” “没错。” 若说我有变,就是变得敢当面称唿她为高千了。从前我只敢叫他高瀬,是在今年夏天的某件事之后,才开始称唿她为高千。至于夏天的事件与本故事无关,故而略过不提。 “那高千呢?高千哪里变了?” “我?我嘛——” 正要起身的高千略微思索。 “嗯,以前的我对旁人没兴趣,说的直接一点,别人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你知道吗?” “嗯,有这种感觉。” “不过,现在变了。有时我会产生了解他人的冲动,当然,得视对象而定。不过,或许这并不是个好倾向;换个说法,就是探人隐私、多管闲事——”高千仿佛要阻止我开口说话般,接着说道:“好了,走吧!” “去哪里?” “图书馆。” “咦?去干嘛?” “查此村小姐的住址啊!” “图书馆查的到?” “我记得去年的报纸上刊了葬礼日期通知,还附上她家的住址。” 地方报纸确实有刊登,但我怀疑自杀者得家属会在报上发讣闻吗?他们或许会顾忌社会大众的眼光。不过,既然高千说她有印象,应该就刊登过吧!毕竟案发时自己人在现场,视线自然也会留驻于相关的告知gg之上。 第15页 如此这般,我们为了归还仅有一面之缘(而且是在濒死状态下)的陌生女子的“失物”,展开了追踪。我不知道高千的心态如何,但我基本上是一派轻松(扣除得和死者家属见面的尴尬)——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等着我。 圣夜巡礼 完 父性巡礼 没想到这个时期图书馆里的学生还挺多的,大概是赶毕业论文的四年级生吧!我们便在人潮汹涌的图书馆里查阅去年的报纸。 此村华苗的葬礼日期通知刊登于去年年底三十一日的地方报纸上。她是二十五日凌晨过世的,日期似乎隔得久了点;此时我没想到应是因司法解剖而导致尸体延迟回家,只觉得隔天就是元旦,家属却必须在年关前发出讣闻,想必哀痛不已。想着想着,心理也跟着难过起来。 讣闻上写着“丧主父亲正芳、母亲鶸子、弟弟英生、其他族繁不及备载”,一旁并记载了住址;我们便据此向查号台查询此村家的电话号码。 女人出面应该比较好说话,因此是由高千打电话到此村家。我们坦白的说明事情的原委,自己是华苗小姐死亡时碰巧在场的人,当时误将她的私人物品带走,现在想登门归还。 “应该是她母亲接的吧!”高千放下话筒,她的口吻难得如此沉重,简直可以阴郁形容。“……说会等我们过去。” “那我们得快去。” “在去之前——” “干嘛?” “先到福利中心去一趟、” “福利中心?今天应该没开吧?” “没这回事,至少去年这时候有开。” “可是你到福利中心区干嘛?” “买白包。” “你要带白包去此村家啊?我是不清楚啦,这种情况也该送白包才合礼数吗?” “我也不清楚,但就算我们是无心的,还是把死者的物品据为己有了近乎一年;所以我觉得应该客气一点,也好表示我们的歉意。” 这倒是,毕竟是要到陌生人府上拜访,越客气越好。 如高千所言,福利中心开着,而且人挺多的。虽然我不确定,在影印机前排队的应该也是赶毕业论文的四年级生吧! 买完写有“奠”字的白包,高千与我走出福利中心,有个年轻女子和我们擦身而过;仔细一瞧,是大学行政人员药部裕子小姐。 她的身材娇小,带着一副无框眼镜,或许算不上美女,却是个极富魅力的人。她将头髮往后盘起,露出额头,充满了知性的整洁感。老实说,药部小姐是我喜欢的那一型;或许是对势力虚荣的母亲反弹(原文如此)之故,我格外难以抗拒这种不爱化妆、服饰近乎没品位的朴实女性。 因此,只要在校园中偶然与她打招唿,当天的我便会沉浸于幸福的心情之中;但现在的时机不太对,我无法坦然高兴。不为别的,便是为了四天后鸭哥的婚礼。药部小姐以前曾和他亲密交往过,去年鸭哥说的失恋对象即是这位药部裕子。 说归说,现在回想起来,以失恋二字形容并不贴切。用这个字眼,感觉上像是鸭哥单方面被抛弃;然而实际上却是他们两人为了一点小事意见不合而吵架分手,并非出于当事人所愿。详细过程我不清楚,但若是如此,药部小姐对鸭哥还留有眷恋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当然,即便如此,在她面前我仍无需感到尴尬。虽然无需尴尬,但见了药部小姐总有点心虚,无法像平时那样坦然高兴。 我会心虚,或许是因为受邀参加药部小姐以外的女人当新娘的婚宴吧!祝福这场婚礼,便等于与药部小姐“为敌”,加入排挤她的一份子,非我所愿。正当我如此东想西想之际—— “午安。” 药部小姐浮现微笑,对我们行注目礼并欲通过之际,高千竟然主动向她打招唿并靠近,令我相当惊讶。 药部小姐也有些困惑,却还是停下脚步,微笑说道: “午安,高瀬同学、匠同学。” 我和药部小姐是在去年平安夜以后才相识的,换句话说,是她和鸭哥分身以后。她知道我与高千通过漂撇学长这层关系,也和鸭哥有交情;但她并未因此心生抗拒,依旧採取友好态度。 “来买东西?” “我中午没吃,才想来买个面包。话说回来,高瀬同学,你还留在这里啊?今年不回乡吗?” 啊,对喔……我更加被罪恶感侵袭。药部小姐不知道我和高千打算出席婚礼。正当我为此心烦之时—— “不,碰上返乡车潮很累,所以我打算等元旦再回家。” “所以在元旦前都会留在安槻?” “对,再说还有鴫田老师的婚礼。” 听高千竟然如此直截了当,我的下颚险些掉到地面上。高千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又是目瞪口呆,又是忐忑不安。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你们也被邀请了。” 药部小姐爽快地,甚至是一脸高兴地拍了拍手,让我变得更加僵硬。高千以莫名冷淡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怎么了?匠仔,瞧你像跑出容器的咖啡冻一样,僵着身子摇来摇去。” 第16页 “啊?不、不,我没事,没什么,呃……” “哎呀?是不是顾虑我啊?匠同学。” “咦?不。呃……” “你不必担心,其实我也要参加鴫田老师的婚礼。” “咦?”我很惊讶,但是看药部小姐的笑容,又不像是在说笑。“啊,是、是吗?” “我也收到请帖了。” “原、原来如此。” “当然啦,要说我完全没芥蒂,那是骗人的;不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方也是这么想,才会发帖子给我吧?要是我不去,反而显得小心眼。” “嗯、嗯,说的也对。” 她心里怎么想不得而知,但从那无邪的表情及口吻看来,她似乎真的已把和鸭哥间的关系当成往事了。啊,当然,这样较有助于她积极地迈向自己的未来,是件好事。 “——对了,你们俩……”她盘起手臂,饶富兴味的打量我们。我和高千这对组合似乎令他感到意外,甚至感到疑惑。“凑在一起要去哪里?” “去约会。” “哎呀——感情这么好,令人羡慕。” 起先药部小姐惊讶地收起笑容,恢復正经表情,但随即又认定是说笑,便和高千一搭一唱起来了。我觉得有点受伤,但仔细一想,又没理由受伤。 与药部小姐分别后,高千注视她的背影片刻,喃喃说道: “怎么可以这样——” “啊!”我还以为她在责怪我,于是往后退了一步。“对,对不起。” “咦?干嘛?匠仔,你道什么歉?” “没、没有啦!我以为是我说错了什么话,或做错了什么事。” “不是。”她催促我迈步。“我不是在气你,实在气老师。” “老师?你是指鸭哥?” “当然啊!”高千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福利中心。“怎么可以这样?害她得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 “为了鴫田老师啊!药部小姐对他应该还没忘情。” “咦?要是这样,不就和她刚才说的完全相反?” “没错。她是在我们面前强颜欢笑。” “你怎么知道?” “你还没睡醒啊?这种事一目了然啦!别的不说,光是她要参加老师的婚礼,就已经很不寻常了。” “但鸭哥都发帖子给她了,她也没办——” “所以我才说怎么可以这样啊!真是的。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这么说来,高千,你本来不知道药部小姐也有收到帖子?” “我今天才知道。之前听过风声,但没有确切证据,所以我才套她的话。” “真乱来。” “多亏这样我才弄清楚。真是的,鴫田老师的神经也太大条了吧!” “的确。发喜帖给前任女友,是有点说不过去。要是隔了很久倒也就算了,才过了一年耶!” “基本上,鴫田老师的人是不错,但就是有这类问题。” “哪类问题?” “该怎么说呢?他总爱显示自己是重视自由、同情达理的人;说的更白一点,就是在怪处上做作的人。” “在怪处上做作——嗯。” “所以啦,他为了表示自己不在乎往事,明明没必要,还是邀请药部小姐参加婚礼。可是站在受邀者的立场想想,正如刚才药部小姐所言,要是不去,显得她小心眼、闹脾气;但要是去了,又大受伤害。天底下哪有这么划不来的事?” “说的也是。” “为什么不能体谅人家一下?男人真的是——” “男人真的是?” “无药可救。” “的确。” “你身为同流合污的一份子,怎么不试着反驳一下?” “无法反驳,因为我也曾出于好意,却不知不觉的伤害别人。” 这种时候,一般人应该会打圆场:不会啦!你不一样啦!不过高千可不是一般人。 “是啊!”她冷淡的从大学正门快步走出。“你要好好记取教训!” 走出正门,便是路面电车的大学前站。我原以为要在这里等电车,没想到高千却说要先回家换件衣服。女孩子真是辛苦啊!正当我如此感嘆,“匠仔,你也去换件衣服再来。”她却这么说道。 “咦?要穿丧服啊?” “不必,我是要你去把鬍子刮干净,穿的整齐点再来。我们要进人家家里,所以袜子绝对得换。” 原来如此,言之有理。我会高千约好在大学前站会合,便先行分别了。 回到公寓后,我剃掉了虽然不及漂撇学长浓密、却已数日偷懒未剃的鬍渣,并换了双袜子。虽然觉得穿套装较好,但我只有婚丧喜庆用的多用途上下两件式黑色套装,传来真会变丧服,还是不穿为宜。 在约定时间回到大学前站等候片刻之后,高千出现了:看见她的打扮,我吓了一跳。 她穿着黑色夹克与宽领白衬衫,又系了条黑领带:这打扮相当男性化,但说来不可思议,高千穿起来却不像丧服,倒像最先端的流行趋势。不过,我不是为此惊讶。 第17页 高千居然穿着长达脚踝的长裙!当然,这也是黑色,而且是有点俗气的褶裙;那对能引诱男人变为恋腿癖的美腿完全藏在裙底。鞋子是半筒靴,同为黑色。 她将自己打扮得一身黑,并以黑色髮带将微波浪卷的髮丝束于脑后,脸上还带着没度数的眼镜。 “你……怎么啦?高千,干嘛打扮成这样?” “怎么,很怪吗?” “不、不是怪,当然很好看,可是,简直就像……该怎么说咧?就像——” “就像?” “就像修女一样。” 我扯到哪儿去啦?连自己都觉得啼笑皆非。然而,对于见惯了平时的她的人而言,的确这能这么形容。 “是吗?那就好。” “咦?” “毕竟是要去弔唁死者,平时的打扮太花俏了吧?” “嗯,也对。” 或许因为刚见过面之故,我忍不住联想到药部小姐的装扮。实际上,高千会特意戴上眼镜,显然是因为药部小姐而生的点子。不过药部小姐与高千的相异之处,便在于高千毕竟是高千,即使打扮得再朴实俗气,依旧无法掩藏那冰冷冻人的氛围;比起平时花俏又奇特的装扮,现在这个样子甚至更能显出她的美貌。 我看的茫然出神,竟没发现电车已停在眼前,片刻后才慌忙跟在高千身后上车。 电车相当拥挤,高千与我都抓着车门附近的吊环。 “——他们好像是有钱人。” 高千一面摇晃,一面喃喃说道。 “谁啊?” “此村家” “你怎么知道?” “他们家位于高级地段,往市中心的交通便利,位置良好,四周又安静;不知道一坪要多少钱?” “你又不是本地人,竟然这么清楚。” “是你太无知了。” 经过二十分钟,我们抵达了市中心。下来电车后,高千循着电话中听来的路线寻找目的地,直到傍晚五点左右,才找到了位于闲静住宅区中的此村家。 此村家并非我所想像的豪宅,虽然是座两层建筑的洋房,但面积并不大;说的不客气一点,和周围的房子一比,甚至显得有点寒酸。 如高千所言,这一带地价似乎相当高,壮观的大宅邸四处林立;唯独此村家不同,连车库都没有,只在玄关旁搭了个简易车棚。倘若纵向并排,勉强可以停两台车,但由于形状细长,看来颇像个小型长屋。那儿停着一台绿色的四轮传动车,险些突出到路面上去。 我们按下对讲机并告知来意后,有个头髮斑白的微老女人出来迎接;她说她是死者的母亲此村鶸子。 高千低头示意。“能让我们上柱香吗?” 说着,鶸子女士领我们前往一间宽广的和室,神龛便设在房里。 高千坐下之前,先把事前备好的白包交给鶸子女士。 “还让你们费这些心思,不好意思。” 黑框中有个活泼伶俐的女子正开怀笑着,她就是此村华苗,享年三十二岁,但看来只有二十岁左右。她确实是去年平安夜横卧于之前的女子,但不知何故,她的笑容和当时的脸孔怎么也无法叠合。她是那种以周遭之人的幸福为自己幸福的人——虽然我没有任何根据,却却对她产生了这般印象。 神龛之中有尊金色佛像,但我分不出是哪种宗派,因此完全不懂烧香的方法,只好模仿高千的动作,合掌参拜。 我们虽说不用忙,鶸子女士还是将我们领到桌边,端出茶与茶点,并沉稳的切入主题。 “你们说有我女儿的遗物……” “对,就是这个。” 高千将“礼物”放到桌上,并再一次复述与漂撇学长的物品混在一块的来龙去脉。 “——所以我们认为,或许这是华苗小姐买的。” 鶸子女士不知有无听见高千的声音,只见她在说明结束后,依然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礼物”。 那白色的鬓髮,看起来宛若厌倦生活且厌倦这股厌倦而生的心灵年轮;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似乎已到达将持续厌倦的惰性转化为生命力的境界,双眼的光辉并未失去。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华苗小姐应该也是这种类型的女人吧——正当我暗自寻思时,鶸子女士终于开口。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鶸子女士的视线是朝着高千,因此我交给她应对。 “不知道,我们没拆封。不过从包装纸判断,应该是在案发公寓一楼的便利商店买的,不会错。” “是吗?事情的经过我非常明白了,但我觉得这东西我们不应该收。” “这么说来,你认为这不是华苗小姐的物品?” “不,应该是华苗买的没错,但她并不是为了家人买的,该收下这物品的另有其人——” “是谁?” 鶸子女士的视线再度从高千落到桌上的“礼物”。 “听你的说法,华苗跳楼时,你们正好在场?” “是的,那又——” “华苗她——”鶸子女士仿佛至今才突然发现我的存在似地,将视线转向我。“华苗她真的是自杀吗?” 第18页 她的语气平淡,言词却令人意外,因此我一时之间大为困惑,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由的转向高千;鶸子女士说的话,便以我为转播站而投向高千。 “这话……”高千非常冷静的接下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说话没头没脑吧?可是我的女儿真的是凭自己的意志跳楼的吗?” “就警方的见解——” “嗯,警方的见解我很清楚。他们说死因是全身挫伤,无庸置疑。不过你们认为呢?你们人在现场,华苗她真的是——” 鶸子女士一旦住口,端正坐姿。 “华苗和人订婚了。” 这话似乎连高千也感到意外,感觉得出她吞了口气。 “本来预定在今年春天举行婚礼的,男方早已下了聘,日期和会场都已敲定了。我的女儿真的一脸幸福,为何会突然自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什么烦恼?我们完全不明白。” 鶸子女士的口吻依旧平淡,并不因没能在女儿人生的最后一刻理解、关怀她而惭愧,也未因女儿先自己而去而表露自私的愤怒,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她的口吻带有这份谦虚。 换句话说——这个人并非那种决不允许孩子对自己有所隐瞒的人。 世上有许多父母决不允许孩子有秘密,他们错以为这是为人双亲的义务与爱;因为这个误解,面对孩子自杀,他们在悲伤之前总是责怪孩子对自己有所隐瞒,或是在严肃地接受一条生命逝去的事情之前,先气愤孩子“逃到”自己无法支配管理之处。 然而鶸子女士并无这类“误解”。华苗小姐已死了一年应该不是原因;不会误解的人,即使不给予冷静期间,依旧不会误解。 “——你刚才说,”高千迅速地碰了一下‘礼物’。“应该收下这个的另有其人,莫非是指……?” “对,我就是这么想。这个礼物八成是华苗买来送给未婚夫初鹿野先生的,我想不出其他人选了。当晚,华苗应该是打算将礼物交给他,却不知何故跑到那种地方……” “这么说来,案发的那座公寓,您从前……” “完全没听过。华苗有没有听过,我不知道;但至少她没在那里住过,也没听说她有朋友住在那里。当然,初鹿野先生住的不是那座公寓,他说他也完全没头绪。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何华苗会选在那里。” “当天——”高千露出自律般的犹疑,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华苗有任何异常之处吗?” “警方也问过这个问题。没有,非常普通。” “那天她照常去上班?” “对,后来她先从上班的邮局回来一趟,说要在朋友家开圣诞派对,会晚一点回家。” “她这么说时,神态也和平时无异?” “完全没有异处。” “那华苗小姐在派对上的神态呢?” “也很普通,事后我们有问过那位朋友,她说华苗和平时没两样,甚至还玩的挺开心的。” “是吗……” 这么一听,华苗小姐的确不像自杀,更何况她也没留下遗书。不过折好的大衣和摆齐的鞋子等现场状况,又显示她是自杀身亡。这究竟是…… “冒昧请教,那个派对是几点结束的?” “我记得那位朋友说华苗是在十二点以前离开她家的,但详情我不清楚。” “那位朋友是谁呢?能否告诉我名字?” “为什么问她的名字?” “我猜测华苗小姐可能是打算将这个‘礼物’送给参加那场派对的某个人。” “啊,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那位朋友姓吉田,吉田幸江小姐。” “您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吗》” 鶸子女士起身,拿了本手册回来;在高千的眼神催促下,我借了原子笔和便条纸抄写。 “我们会去找这位吉田小姐谈谈。还有您提到的未婚夫,我们也想和他联络,能否请您告知他的联络方式呢?是姓初鹿野,对吧——” “对,他叫初鹿野守夫。” 我再次动笔,抄下初鹿野的住址;为了慎重起见,连他上班的公司也—— 正当此时,喇叭声打响;我一惊之下,力道使得过勐,原子笔间竟戳破了便条纸。 “怎……怎么回事?” “对不起,是我先生。” “咦?” 在我们交谈期间,喇叭声丝毫不停止,以倒抽神经的短促节奏执拗的响着。这已经不光是嘈杂,甚至令人发毛。 鶸子女士看了看头顶上;事后回想起来,她是在期待“他”从二楼下来。但她随即嘆了口气并起身。 “失陪一下。” 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似乎是爬上了二楼;不久后她下楼来,由玄关走出门外。 高千走近客厅的玻璃窗,我也跟着从窗户往外窥探。 玄关前停了辆亮银色的房车,便是那台车不断地鸣喇叭。车主似乎想进车棚,却被绿色四轮传动车挡住;看来车主是想让那台车让开,才狂按喇叭的。 第19页 刚才鶸子女士说是他先生,那么开这台车的应该是华苗小姐的父亲此村正芳。四轮传动车是属于此村家或他人之物,不得而知;但不管是不是,这个家的主人正芳先生不过是想进家门而已,有必要这么狂按喇叭吗? 走出门外的鶸子女士坐进四轮传动车并倒车到路上,空出位子给房车。 房车进入车棚低端并停住,四轮传动车亦驶回房车车尾后,两台车顺顺熘熘的纵排于“小型长屋”之内。 从房车里走出的,是有着一头蓬松白髮、穿着西装的男人;看来他便是华苗小姐的父亲。 疑似正芳先生的微老男人没瞧上从四轮传动车走出的鶸子女士一眼,快步的经由玄关走入家中。 当他通过前方的走廊时,发现了待在和室中的我和高千。 “——你们是?” 他如此问道。 在这种时刻,我最能体会高千陪同的好处。虽然不知正芳先生的职业为何,但他似乎怀有持续威吓他人的强迫观念,眼神锐利的直像某种偏执狂;我被他一瞪便无法动弹,高千却若无其事地向他点头示意,真是了不起。她的魄力完全没输给对方,甚至还有余力浮现笑容;就这点看来,或许高千比他还高明。 “打扰了。” “你们到底——” 他开口追问之际,鶸子女士正好走进来;她简单的说明原委后,又将高千与我介绍给他。 “……华苗买的东西?” 然而,正芳先生完全没注意高千与我,他的眼睛直盯着桌上的“礼物”犹如瞪视杀父仇人一般,反应只能以异常形容。 “里头是什么?”他歇斯底里的大吼,逼问鶸子女士。“里头装了什么?华苗到底买了什么?她那晚究竟买了什么?到哪里去——” “不知道。” “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还没开过吗?为什么不快点打开?” “不能开。” “说什么蠢话!拿过来!” 正芳先生推开鶸子女士,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向桌上的“礼物”。就哲学角度来看,那态度宛若在玩具卖场争夺商品的幼稚园小孩,既滑稽又丑陋。他这种过度的反应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行!” 眼看着正芳先生就要扯破包装纸,鶸子女士连忙从他手中夺过“礼物”。 “你干嘛?” “我说过不能开!这不是我们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这是华苗买的吧?” “首发于轻之国度。如你喜欢,请支持正版。” “没错,但是这是要送给初鹿野先生的。” 还不确定赠送的对象是否为未婚夫,鶸子女士便已如此断定。 “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关系?” “不能开。” “管她是要送给谁,这是华苗买的,是我女儿的东西。爸爸看女儿的东西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当然可以看!这是为人父母的责任啊!了解女儿,是为人父母的责任!” 看来这个丈夫与妻子鶸子女士正好相反,是个典型的“误解”父亲——或许是方才慑于正芳先生之威的反作用力影响,我有些刻薄地想到。 “老公!” 我险些软了腿,这是股令肝脏瞬间为之冻结破裂的严峻魄力,没想到会是出于鶸子女士之口。当然,害怕的不只我一个。 正芳先生宛如被母亲斥责的幼儿一般,恨恨的抖着嘴唇,怒视妻子;但他随即又别开视线,踩着几欲踏穿地板的勐烈脚步走出房间。到最后,他依然没瞧上高千与我一眼。 “——很抱歉,见笑了。”恢復原先静谧表情的鶸子女士深深地低下了头,将‘礼物’交还高千。“自从我女儿死后,他一直是那个样子。” 我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但仔细一想,具体上是“哪个”样子,我根本不明白。总之,应该和以前不一样吧! “不,您不用放在心上。打扰您了。”始终不变神色的观察整个经过的高千,迅速地低头致意。“我们会到初鹿野先生与吉田小姐的府上拜访,若是有任何进展在联络您。” “谢谢你这么费心,不过,不好意思,请别麻烦了。现在我先生都变成那个样子了——” “我明白,那我就随意了。” “嗯,请随意。” 仔细一想,我实在搞不懂要随意什么,但高千与鶸子女士却默契十足的相互致意。 告别鶸子女士,离开此村家后,高千突然转过身去。 “怎么了?” 高千仰望着此村家的二楼,我循着她的视线一看,发现窗帘唰一声地拉上了。 “那是……?” 勐然瞥见的那张脸孔上有着乌熘熘的头髮,因此不是正芳先生。这么说来—— “应该是弟弟吧!” “弟弟——华苗小姐的?” “报上刊登的家族成员,你也看到了吧?华苗小姐有个弟弟,名叫英生。” “难道他在家?” “应该在吧!你看——”高千以下巴指了指停在房车后的四轮传动车。“车子还在,我想本人应该一开始就在家里。” 第20页 “那他为何不下楼?” “不晓得。” “她对姐姐的遗物没有兴趣吗?” “假如没兴趣,应该不会趁来客回家时偷看他们。” “说的也是。还有,假如那台越野车是英生先生的,为什么正芳先生狂按喇叭时,他没有出来?” “谁知道?或许有什么原因吧!总之,先去找华苗小姐的未婚夫吧!” 天色开始转暗,对我而言,已是喉咙黏膜开始渴求发泡酒的时段——尤其是在正面见识那种“误解”父亲之后。 “打铁要趁热啊!” “该趁热吗?” “什么意思?” “不,我总觉得……好像扯出了不该看的东西。” 这肯定是本能的呢喃。 是因为见了在女儿死后却仍旧执着于“支配”的正芳先生吗?此时的我便像在不知不觉间被可怕的病原细菌侵蚀全身一般,有种充满生理嫌恶感的不祥预感。 “匠仔——你可以不去。 “咦? “没道理硬要你看不想看的东西啊! 事后回想起来,此时的高千应该也有同样的预感。 “那你呢?你还要继续? “我会一个人继续下去,直到‘礼物’平安送达应得的人手中。你可以回去了。” “不,我也去。反正回去也没事干——电话我来打吧?” “为什么?” “呃,既然要一起去,我也得帮点忙嘛!你瞧,刚才全部是你应付的。” “嗯,你的好意我心领,不过电话还是我来打吧!这种电话由女人来打,事情往往会进行的比较顺利。” “嗯,那倒是。” “话说回来,那种父亲还真是到处都有。” “那种父亲……你是说此村先生?” “或许他有他的理由,”高千犹如欲将不慎想像的情景挤出脑外一般,大大地扭曲脸孔。“但我最受不了这种人,真的。男人不管到了几岁都是只顾自己,依赖周围的人。” 起先高千的语气只是闲聊程度,最后却降到冰点以下,而且不像在对着我说话,反倒变为某种独白。向来与他人保持物理、精神距离的冷酷高千做出这种人物评价,或许也可说是“反应过度”;但当时我只猜想她是心情不好,没放在心上。 我们在电车站台牌附近找到了电话,高千打到初鹿野先生家中,但他似乎不在。 接着她又打到上班地点,接电话的职员说他外出,预订于晚上八点左右回来。 高千表示届时会再回电后,便走出电话亭。 “怎么办?还有两个小时。”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也好,不过我们先回大学一趟好不好?” “好啊!要干嘛?” “我想去看看。” “咦?” 高千穿越斑马线,一面朝电车站牌所在的安全岛上走去,一面说明。 “刚才我们不是也谈到了?去年平安夜在友人吉田小姐家举办的圣诞派对。华苗小姐或许是打算把这个‘礼物’送给参加派对的某个人;你觉得这个假设如何?” “还能如何?或许是,或许不是。” “不过,华苗小姐离开吉田小姐家的时间若真的如她母亲所听说的,是在午夜零时以前的话,这个假设在时间上便难以成立。” “你的意思是,她跳楼的时间是午夜零时过后,而当时‘礼物’在她的手上;换句话说,她没道理在离开派对后才去购买‘礼物’对吧?” “没错。” “可是,说不定华苗小姐是更早买的。或许她在前往派对之前便已买好,并带往会场,却因为某些原因没送成,只好又拿回来。” “对,也有这个可能,所以我才想确认一下。” “确认?怎么确认?” “询问的店员,去年平安夜华苗小姐是在几点左右来店的。” “这太难了吧!他们一天不知得面对多少客人,更何况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不可能记得的。再说那种店多半都是学生打工,搞不好当时的店员已经离职了。” “你说的有理,但我们姑且试试看嘛!失败了也没损失啊!” 高千都这么说了,我也没理由否决她的提议。我们再次在路面电车上摇晃了二十分钟,于大学前下车,步行前往。 到了店门前的路上,我不知不觉地止步,高千也停了下来;我们两个仰望楼身,此时夜幕低垂,看不清公寓轮廓,却可看见安全梯的照明亮着。我的视线被吸向最上层。 华苗小姐就是从哪里跳下来的……如今一想,竟生不出半点真实感。或许是因为我不认识生前的她,但对我而言,就连曾目睹华苗小姐仰卧于路上之事都不带半点真实感,宛若梦中发生的事一般。 店里满是客人,每个店员都忙碌的四处走动,实在不是叫住人家问事情的气氛;至少若是由我出面,他们肯定不会理睬。 此时高千的美貌便有绝大功效。有个年轻的男店员正懒散的蹲在地上排列商品(换句话说,他看起来最闲),高千见状便走向他。 第21页 “呃,打扰一下。” “咦?干嘛?” 刘海垂在额头前的他起先极不耐烦地回过头来,但一见到高千,背上便如插了根芯棒似地,刷一声站了起来。 “啊,是!你好!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去年的平安夜是谁站收银台吗?” “啊?” “去年的平安夜,有个客人买了这个——”她展示“礼物”给对方看。“我想问这件事。” “去年吗?呃,店长——啊,对了,他去送货。” 超商店长为何得送货?我觉得不可思议,事后才知这家店从酒店时代便有送货到常客府上的服务,现在开了新店,服务依然持续。 刘海披垂的他看来并不怎么困扰,反而哈哈一笑,抓了抓脑袋。 “对不起,没人知道去年的事。包括我在内,现在店里的都是新来的。” “是吗?谢谢。” “啊!可是、可是啊,我认识去年在这里打工的人,不过不知道他当时是不是站收银台。” “真的吗?是谁?” “或许高瀬同学也认识——” “哎呀?你怎么——” “嘿嘿,我是安槻大学的。”店员的语气变得很随便。“我叫大庭,你听过吗?经济系三年级的。” “抱歉,完全没听过。” “呿!你好冷漠喔!”被断然否定的大庭氏露出从容的微笑,但心里似乎相当不痛快。“那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记住吧!大庭世史夫。下回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啊,对了,平安夜你要怎么过?有安排活动吗?” “有。” 立刻被驳回。 “能告诉我去年在这里打工的谁吗?” 大庭氏似乎很习惯被女孩子拒绝了,只见他笑着打哈哈,顿了一会儿又说: “哎呀,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和我一起过平安夜,行吧?好嘛!好嘛!” “不好。”高千的耐性似乎已耗尽,她低声说道,转向一旁。“我不见得得问你,下次我再来请教店长。” “啊,等、等一下,我说,我说就是了,好嘛!好嘛!”大庭氏总算明白自己无望,已没有余力嬉皮笑脸。“是一个叫今村的,今村俊之,一样是安槻大学三年级。” “哪个系的?” “和我一样,经济系。” “他今天人在哪里?” “在哪里?应该回乡了吧!” “他家乡在哪儿?” “不,我不知道,真的。” “你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吗?” “抱歉,这我也不知道。我才没兴趣问臭男人的电话号码。” “谢谢。”高千微微一笑并转向我。“记住了吗?” “是、是!” “咦?” 大庭氏总算察觉了我的存在,满嘴说着“啊!什么嘛,既然是这样,干嘛不早说?害我用错攻势!”等意义不明的对白。高千无视于他,扯了我的手臂便走。我们一面听着背后的大庭氏说道:“欸,我不在乎啦!”一面走出。他不在乎什么啊?算了,不重要。 “真是的,别忙着泡妞,好好工作!” “看来那个人不太了解你。” “为何这么说?” “一般人哪有胆量当面泡你啊?除了漂撇学长以外。” “是啊!再说,要是了解我,也该知道我对男人没兴趣。” “是吗……这可不一定。” 确实,高千是蕾丝边得谣言在校园之中相当有名,但一般人都认为这是她被神秘化地过程中产生的都市传说之一。 然而,高千在故乡上高中时,曾交过一个小自己两岁的女朋友;她们似乎是以悲恋收场,因此高千迟迟无法忘怀,直到前一阵子还戴着她送的戒指。知道此事的人应该不多,就连我也是在偶然的机会之下才得知高千的这件私事。即便是随时掌握友人动向的漂撇学长,也是听了高千本人提起,才知道她与“情人”的往事;至于戒指之事,他应该不晓得。 “总之,这里得再来一趟。” “要怎么办?回市区吗?” “不,等到八点打电话给初鹿野先生,和他约好以后再说。不然要是今晚联络不上,又是白跑一趟。” “说的也是。” “还有时间,到< i·l >”吃顿简单的晚餐吧! *************************************************************************** < i·l >营业至晚上九点,平时这个时间总是挤满了吃晚餐的学生,但由于时期关系,现在店内空空荡荡。 “啊!”坐在吧檯前、绑着辫子的女孩一见到我们,便飞奔过来。“哇!高千!你跑到哪里去了?” 是小兔——羽迫由纪子。她的身材娇小,如少年一般结实;明明是冬天,却穿着及膝短裤,光着一双腿,要是再让她背上红色书包,看来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学生。但实际上,她和我们一样是安槻大学二年级生。她虽是本地人,家里离学校却有段距离,因此平时这时期她早该离开大学周围了;但为了参加鸭哥的婚礼,她仍住在出租公寓里。 第22页 “哇!高千,你今天的感觉不同耶!”小兔人如其外号,闪着一双兔子般的圆熘眼睛,频频抚摸高千的“丧服”。“你去参加葬礼啊?” “不是,去办一点事情。” “那就是相亲啰。” “我有这么悲哀,年纪轻轻的就得相亲吗?” “因为你看来就是精心打扮过嘛!好酷,好帅!高千身材好,穿这种衣服也超级好看。唔,好帅喔!” “小兔如同悬在高千臂上似地似地勾着她的手,往内侧的座位走去。思及高千的“性向”,这是个颇叫人心惊胆跳的构图;不过小兔只是闹着玩,目前的高千似乎也没这个意思——正当我如此思索时,小兔突然转向我。 “啊!什么嘛!原来匠仔也在一块啊?” “是是是,对不起,有我这个闲杂人等在。” “你谦虚了。最近匠仔和高千气氛挺不错的嘛!莫非是喝了同一锅酒,发挥了效用?” 在“夏天事件”过后,漂撇学长以“精神復健”为名,拉着我们到某个高原去,当时我们闯进屋主不明的山庄中,而那山庄碰巧除了啤酒外空无一物,因此我们便开了个不期然而然的大酒宴。小兔所说的“同一锅酒”,指的便是此事。 “小兔,你那时也有一起喝酒啊!” “话是这么说啦——咦?啊!这是什么?”小兔拿起高千放在桌上的“礼物”。“欸、欸,这是谁送你的?难道是匠仔?” “不是啦!对了,小兔,我想问你,你听过今村俊之这个人吗?” “今村?”小兔宛若兔子垂下长耳朵一般,歪头思考。“他是谁啊?” “听说是安槻大学的三年级生。” “俊之啊——哪个系的?” “经济。” “不认识,连听都没听过。” “是吗?” “那个今村某某人怎么了?” “高千一面用餐,一面从去年平安夜发生的事开始娓娓道来,详细地说明了漂撇学长託付之事。” “——哦!”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并非自己直接得知,小兔显得兴致勃勃。“不过实际上,学长是挺辛苦的啦!他现在忙着准备当主持人。明明那么长舌,站在人前却会紧张,真是难以相信。学长的心脏可是长了刷毛耶!” 说来好笑,这个站在人前会紧张的漂撇学长日后选择的职业竟是女校教师;不过这和本故事并无关联,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啊!对了、对了。”小兔一面戴着高千脱下的无度数眼镜玩,一面说道:“白天我有遇见绘理喔!” 没错,绘理也留在安槻。这可不是指她为了四天后的婚礼而离开老家到安槻来之意;她自毕业后就一直留在安槻,甚至放弃了在家乡找好的工作—— “真的?她看来如何?” “什么如何?” “四天后就是婚礼了,有没有很紧张?” “倒也没有,不过和平常是不太一样。或许是从大学毕业,所以给人的感觉变了,但应该不是紧张。” “唔……” “这么一提,她在生鸭哥的气。” “生老师的气?为什么?” “她说鸭哥还是不让她进新居,连钥匙也不给她,所以她的行李物品全都得等到婚后才能搬进去。真是好笑耶!都什么时代了。” 鸭哥的道德观念强到令人难以相信他是生活在现代的日本。他似乎认为婚前性行为伤风败俗,因此实践着“婚礼举行前不可让新娘进新居”的信念。从前绘理到他家玩时,无论时间多晚,他都不许她留下过夜,一定要开车或叫计程车送她回家;站在女方父母的角度,确实是个令人再放心不过的男人,但总会忍不住教人怀疑他是什么时代的人。 “实在有点扯。” “不过,或许这么保守才好。试想,他自己都这么说了,想外遇时也会有所顾忌吧!” “谁晓得?”高千则是贯彻不相信男人的信念。“男人的嘴巴和下半身是完全不同的,要求妻子贞洁,自己却若无其事地金屋藏娇。不把这种矛盾当矛盾,正是男人本色。” “或许真是这样。这么一提,匠仔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耶!别看他长得像小孩在棉花糖上涂鸦一样乱七八糟,说不定该做的都有做呢!” “好啦——” 高千看来挂钟一眼,站了起来。时间正好是八点。 她走向店内的公用电话。小兔一面看着她的背影,一面小声对我说道: “——欸、欸,匠仔!” “干嘛?” “到底怎么样啊?” “什么东西?” “就是你和高千啊!还顺利吧?” “啊?” “虽然你们这个组合很另类,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拜託,她对男人没兴趣。” “咦?你在胡说什么啊?” “就是那件事啊……” “——哦!那件事啊!可是那已经结束了吧?” 第23页 高千提起她与小自己两岁的“女友”之间的悲恋时,不只漂撇学长与我,小兔也在场;但她和漂撇学长一样,不知道戒指之事。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从前读国高中时也崇拜过学姐啊!这就像麻疹,真正的同性恋和这种情形是不一样的。高千只是因为她本人不否认,那些不负责任的谣言才会定型下来的——” 就我所知,在校园之中与高千最为亲近的女性朋友便是小兔,没想到她却是持如此看法,令人意外。人的想法还真是难以预料。话说回来,或许正因为她深信那只是单纯的谣言,所以才能天真无邪地对着高千撒娇吧! “是谣言吗?我觉得——” 我觉得不是——我本来要这么说,又临时住了嘴。别小看小兔这样,她相当敏锐,肯定会问我为什么这么想,到时我可没自信瞒过去。高千虽未叮嘱我不可将戒指之事告知他人,但这种事本不该随口向人提起。 “你觉得什么?” “呃,我觉得——”我试图矇混,却脱口说了些奇怪的话。“不是就好。” “咦?啊哈!匠仔真老实,好可爱。” “不,我的意思是,美女是人类贵重的财富,像高千这样的女人对男人没兴趣的话,太浪费了——” 我这么说,简直和漂撇学长一样嘛!莫非是因为我老和他一起喝酒,连想法都渐渐相像起来了?这么一想,觉得有点可怕。 “好,就当作是这样!” 这时候高千刚好走回来。 “——什么事情就当做是这样?” “唔?嘿嘿嘿!” “你干嘛啊?小兔,怪噁心的。” “没事!” “怎么样?初鹿野先生他——” “他会来这里。” “咦?” 据高千说明,她再度打电话到公司时,初鹿野先生尚未归来;不过这次接电话的职员比上次的机灵,以手机联络了初鹿野先生。初鹿野先生正要回公司,刚好进过安槻大学附近,便说要顺道前来< i·l >。 “还挺幸运的嘛!” “嗯,我还以为得到市区去。要是去市区,回来时搞不好没电车坐,还得搭计程车回来。” “那得花不少钱。” “不过,反正最后钱都是小漂出嘛!” “咦?学长出?” “当然啊!这是小漂个人的请託,包含刚才的白包在内,所以经费事后我都会一分不少地向他要。” 原来如此,这话倒也有理。 说着说着,不到五分钟时间,一个鹅蛋脸上挂着眼镜的三十余岁男子出现于店内。当时没其他客人,因此他直接走向我们座位。 “呃,抱歉,请问是你们打电话给我的吗?我是初鹿野——” “劳烦你跑一趟,不好意思,敝姓高瀬。” 小兔蹦的起身,迅速走向吧檯,或许是想给我们方便吧!初鹿野先生往她的位子坐下。 “在你百忙之中打扰,真的很抱歉。” “不,正好我也想找间咖啡店休息一下。” “这么说来,你等一下还要工作?” “是啊!不到半夜应该做不完吧!平时就是这样了。” 从前我曾听说过,许多地方上的中小企业向来是重复周转、还款以勉强维持经营,因此加班时数往往多到有犯罪嫌疑;据说不少公司若是遵守劳动基准法便会关门大吉,令人不胜唏嘘。 “——听说……”他一口气喝干了水,又点了杯咖啡,松开领带。“你们有关于华苗——此村小姐的事情要和我谈,不知是什么事?刚才的电话里,我听的不太明白。” “其实是——” 高千递出“礼物”,重复今天第三次说明。 初鹿野先生起先听得兴致勃勃,但中途却变得坐立不安,视线开始游移,温厚的微笑消失无踪,显得若有所思。 说明结束后,有好一阵子他全无反应,仿佛忘了眼前坐着几个初次见面的人,只是茫然地盯着空中。后来他终于开了口,视线却依然朝着其他方向。 “——很遗憾,这个礼物应该不是为了我买的。”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因为——不,”初鹿野先生犹如从催眠状态中突然清醒过来一般,眼镜的焦点对上了。“不,请允许我不说。光凭想像说话,只是中伤死者而已。我希望能在美好的状态下忘了华苗。” 这话听来别有深意,而且教人不禁产生负面联想。 “今天我们去找过华苗小姐的母亲。” “是吗?” “她妈妈说无法相信女儿会自杀。” “那当然,我也无法相信。” “这么说来,你想不出任何华苗小姐自杀的理由?” “怎么可能会有理由?不,当然,并不是她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事实上,华苗——”他又在引人产生负面联想的时机闭上了嘴。“……或许华苗一直独自烦恼,只是没让伯母和我知道而已。不过,至少我没察觉任何可能的理由。” 第24页 “假如华苗小姐不是自杀,又是为何而死?” “意外——不可能。案发现场的楼梯间放着她折好的大衣和摆齐的鞋子,光看这一点就知道不是意外,显然是自杀。若不是自杀——” “或许就是被人所杀?” “没错。”面对高千的挑衅,初鹿野先生爽快地点了头,令我觉得有点扫兴。“不是自杀的话,就是这样了。” “不过,华苗小姐有被杀的理由吗?” “不,应该没有,至少我想不出来。只不过——” “只不过?” “要论嫌疑,头一个就是我。” 我很惊讶,为何他刻意自揭疮疤?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然而,之后的发现,使我略微了解了他的心境。说穿了,他一直想要找个人倾诉;当然,并非任何人都行,必须具备充分的理解力与包容力,足以促进他的自我放弃冲动——就像高千这样。 “这可不只是猜想,实际上,我就被警方怀疑过。虽然状况显然是自杀,但既未发现遗书,相关人士又完全想不出理由,警方自然也把他杀列入考量;而此时被当成嫌犯的,就是与华苗订婚的我。” “为什么?警方有什么根据怀疑你?” “我和华苗那阵子正好有点争执,这时似乎传入了警方耳中。” “争执?原因是什么?” “我对她有点误会——不,我一直以为是误会,但现在跑出这种东西,或许不是误会了。”这种东西当然指的是“礼物”。“华苗和我相识之前,有个交情深厚的男性朋友;她在和我订婚以后,依然常和那个男人见面——我听到这个传言,曾经追问过她。所谓的争执,就是这件事。” “华苗小姐怎么说?” “她说曾和别的男人交往是事实,但现在和他已没有任何瓜葛了。” “你相信了吗?” “我没理由怀疑——当时没有。” “礼物”坐镇于初鹿野先生的视线前端。他在想什么,可说是显而易见。他猜测华苗小姐在去年平安夜带着礼物去找那个男人;当然,照这个想法去推断的话,对方便是住在<御影居>。而华苗小姐和对方发生了争执,一时冲动,跳楼自杀——带着没能送出的“礼物”。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不,完全不知道,只听说是她弟弟的朋友,不过毕竟是谣言,有几分可信度很难说——” “对不起。” “咦?” “虽然追本溯源,是我带了这个来——”高千拿起“礼物”。“制造了你无法相信华苗小姐的原因,说这种话或许很自私;但我还是希望今后你能继续相信她。” “嗯,当然,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初鹿野先生虽然点头,但他心中的疑惑显然已逐渐化为确信。我果然被她背叛了——他的眼睛如此诉说着。 “等我查出这是要送给谁的以后,会再向你报告。” “不,请不用费心了。要是一直没接到你的电话,我又会疑心是不是自己的负面想像成真了;所以无论查出与否,都别联络我。或许是我自私,但我真的希望能一个人静一静。” 高千露出泫然欲泣的受伤表情,我是头一次见到她在别人面前如此显露感情。 “我懂了。”然而,她随即恢復原来的冷漠表情,低头致意。“很抱歉,给你添了很多困扰。” “不……” “恕我冒昧,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问题?” “你当初是怎么和华苗小姐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他显然对高千突然有此一问而感到困惑,但依然爽快的答覆。“透过共同的朋友认识的,或许说是那位朋友介绍的,总之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位共同的朋友是?” “是一位叫做吉田幸江的小姐,她和华苗是同学。顺道一提,和我也是同一间高中毕业的。” 和刚才此村小姐的母亲所说的为同一个名字。 “你说是介绍,是哪一方要求介绍的呢?” “没人要求。吉田小姐是个上流人士,是本地知名大地主的千金小姐,常在家中开派对;她似乎很喜欢这类活动,每当住在外县市的同学们放假回乡时,她就会召集大家相聚。” “为人很热心啊!” “对。我也曾受邀到她家参加过新年派对一次,约两年前吧!不过到场的都是文化人——” “文化人?” “比如活跃于中央的作家、设计师、摄影师之类的,还有艺人和国会议员。” “这些人全都是她的同学?” “不,虽然同是海圣学园出身,但毕业年度各不相同。其实也不光是这个原因,总之我就是觉得每个人居住的世界都和自己不一样,很难打进他们的圈子;当时吉田小姐大概是顾虑到我,便介绍华苗给我认识,说我们一定谈得来。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第25页 “之后你便和她开始交往?” “对。后来我就算受吉田小姐邀请,也没再去参加派对了,却时常和华苗单独见面——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只是猜测你们是否为相亲认识的。” “相亲?不,不是。不过吉田小姐挺喜欢替认识的人凑对,或许就这层意义而言,算是相亲吧!” “华苗小姐的爸爸可有逼她结婚?” “没有,正相反。” “相反?” “华苗的爸爸应该反对她和我结婚。” “反对……真的吗?” “华苗曾向我提起,说她爸爸似乎不贊成。她顾及我的感受,没告诉我具体理由为何。但我大概想像的出来。如你所见,我是中小企业的上班族;因为加班时数多,收入还过得去,但生活却不规律,很难兼顾家庭。我想伯父就是不喜欢我这一点吧!站在他的立场上,应该很希望女儿的结婚对象和自己一样是公务员。” “公务员?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初鹿野先生有些困惑,重新打量高千;他似乎察觉她是外县市出身的。“该怎么说呢?在地方上,‘公务员信仰’的价值观根深蒂固——不,不见得每个地方都是这样,该说在安槻是如此。” “‘公务员信仰’?” “简单的说,就是收入稳定,只要没犯天大的错误,不必担心被炒鱿鱼;上班时间也固定,不会因工作过度繁重而过劳死,也不会疏忽家庭——当然,同是公务员,状况应该各有差异,但在乡下地方,这种‘铁饭碗’的印象格外强烈,所以有不少人认为有本事的人都会去当公务员。” “华苗小姐的爸爸也是这么想的?” “对,他心里应该觉得我不配当他女儿的女婿吧!不过,因为伯母是站在华苗这一边的,后来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 “华苗小姐的爸爸本身也是公务员吗?” “他在市公所工作。据说华苗和她的弟弟英生也是因此成了公务员。不过我听见风声,说英生最近辞掉了工作。” “辞掉工作后在做什么?” “英生吗?我不清楚。事情发生后,我和此村家完全没来往。” “是吗?我明白了。真的很抱歉,造成你诸多困扰。” “不……” 初鹿野先生完全没喝他点的咖啡,便离开< i·l >;虽然他曾一度露出回头的迹象,最后还是面向前方离去。 “——事情的发展好像越来越沉重了。”小兔从吧檯回到桌边。“欸,我看还是把这个丢了吧?” 她将“礼物”高举至茫然出神的高千眼前。 “咦——为什么?” “现在才拿这种东西去找死者的情夫,我想对方一定也会困扰的。” “对方困不困扰。我们管不着;再说,还不确定这是华苗小姐为了情夫买的啊!连有没有情夫都不知道。” “都一样啦!不管真正的受赠者是谁,一定已经不在乎这个东西了。” “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算便丢掉吧?” “我倒觉得丢了它,把一切忘掉最好。见过刚才的初鹿野先生以后,你也应该懂了吧?搞不好会出现更沉重的告白呢!” “是啊!可是我无法半途而废。” “高千,这不像你的作风耶!你干嘛赌气啊?” “赌气?”高千似乎打从心底惊讶。“我……在赌气?” “是啊!你说是不是?匠仔?” 略微迟疑过后,我点了点头。虽然不知是不是赌气,但高千确实有点奇怪。 比如说,为何她要询问华苗小姐和初鹿野先生的相识经过?她猜想正芳先生曾逼华苗小姐结婚,根据是什么?对初鹿野先生的一连串问题,真正的用意为何? 高千变得感情用事——我强烈的怀有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因为“礼物”,倒不如说是因为华苗小姐自杀之事。 她会变得如此,应该有个具体的契机才是。起先她只是想妥善的处置“礼物”,后来却将感情深深的投射至华苗小姐身上,(事后回想起来)甚至将自己视为华苗小姐。当然,一起行动的我也该体验过那个契机,但此时的我还想不出是哪件事。 “你想立刻去吉田小姐家,是吧?” 我因为太过担心,忍不住说了这句话,但是显然是“失言”。果不其然,我还没时间后悔,高千便已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瞪着我。 这不是因为我没说中。高千瞪我,是因为我毫不客气地侵害她的心。她最讨厌旁人——尤其是男人——擅自解释或断定自己的心思(不管有没有说中),甚至说是憎恨也不为过。换作平时,高千铁定会立刻表示要和我绝交。 然而—— “不必说下去了,匠仔。”高千放柔表情,语气犹如劝诫耍赖的小孩。“你的意思是,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再去找吉田小姐,对吧?好,就这么办。” 我不禁与小兔面面相觑。小兔虽为高千“过度温和”的反应吃惊,但她的惊讶仅维持了一瞬间,随即又一面窃笑,一面用手肘顶了顶我的侧腹;她虽没出声,嘴唇却说着:“我就说吧!” 第26页 小兔完全误会了。她认为高千没追究我的“失言”,是因为对我有好感、视我为特别,但根本不可能是这回事。 别说退一步,就算退个百万光年来想,假设我是高千的“男友”好了,这份关系也早因方才的“失言”而化为泡影。简单地说,高千就是这种性格:未经“许可”而企图“干涉”自己的人,即使是最爱的情人,也绝不原谅。 事后回想起来,这次的高千从开始到最后都很“怪异”。我这种说法或许奇怪——她充满了平时绝没有的“慈爱”。当时我虽认为应该不是因为圣诞节将近之故,却完全没想到是因为她将感情投射于华苗小姐身上。 “哦!你们都在这里啊?”漂撇学长走入店内。“没半个待在公寓里,害我到处找不到人。” 制造高千烦恼的元兇一派轻松地扯着破铜锣嗓,踩着啪啪作响的脚步走过来。 “啊!累死了、累死了,以后我再也不干婚礼主持人啦!竟然还得想余兴节目,唉!要是我没说要做就好啦!真是的,我的志工精神太旺盛了。” 姑且不论漂撇学长究竟有无正确理解志工精神一词的意义,总之他似乎相当认真在准备婚礼——亏我还钦佩了他一下,但之后他又故态復萌。 “好啦!去喝一杯——哎呀?”他发现放在桌上的“礼物”,一把拿起,“餵!搞什么啊!还没替我还啊!” 而且口无遮拦的说了这种令人大皱眉头的话。 “慢着!”碰!小兔拍桌而起。“犯不着这么说吧!学长。高千可是——” “没关系、没关系。” 高千竟然吃吃笑了起来,那爽郎的笑容是从平时的她绝无法想像的,因此不光是漂撇学长,连小兔都陷入茫然自失状态。当然,我也一样。 “可、可是,高千……学长说的太过分了嘛!他根本不知道你有多辛苦!” “没关系,过分就是这个人的存在意义。” “咦?是、是吗?”对高千笑容没辙的小兔表情立刻柔和下来。“说的也是。这么一提,或许这就是学长。” “咦?呃……莫非,”想当然耳,不习惯高千笑脸相迎的漂撇学长反而不安起来。“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没关系、没关系。好啦,不是要去喝一杯吗?” “嗯!对了,高千,你今天穿得挺高雅的嘛!” “哎呀,谢谢你的关注。” “当然关注啊!不过有点像丧服——啊!原来如此。”他似乎联想到这是为了拜访此村家而做的打扮,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反正很好看,嗯,非常好看。” “就是说啊!很漂亮!很好看!”小兔犹如自己被赞美一般地雀跃不已。“高千平常可以多穿这种正式服装,真的很好看!” “称赞得也够多了,各位,恕我失陪一下。” 说着,高千再度走向公用电话。当然,她是为了和吉田小姐约定明天见面的时间。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个怪念头。 莫非高千喜欢学长?虽然这可说是意外性的极致,犹如草食性动物和肉食性动物般的组合;然而一旦试想,又觉得不无可能。 高千与漂撇学长在校园里总是形影不离,但大家都认为那是因为高千不敌漂撇学长的死缠烂打,无可奈何才与他同行,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想法应该没错,只不过,他们俩地关系不见得永远如此,高千的心中难保不会起任何化学变化。 我这么想不为其他,全因为高千竟对漂撇学长继我之后的双重“失言”攻击无动于衷。高千的性格的确是怒极反笑,但这回并非这种情形。她纵使嘴上不饶人,最后却仍是宽恕漂撇学长,难道不是因为对他有好感吗? 不,慢着,应该不是吧!仔细一想,我这个理论岂不是和小兔方才的“误会”一样?这么说来,高千的“异变”并非出于这类抒情的理由……我越来越感混乱。 高千一回到桌边,便拍拍我的肩膀。“她说明天傍晚可以。” “什么?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可以?” 学长一脸轻松地凑过脸来。 “约会。” “什么?” “不过对象是女人。” “搞什么,别吓我嘛!我还以为你要和我以外的男人——” “匠仔也要一起去。” “咦?那我也去。” “和‘礼物’有关,你要去?” “咦?啊,是这么回事啊……”虽然不明就理,但从现场的气氛,漂撇学长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请託替高千造成了麻烦。“那这次换我去,那个交给我。高千,你不用去了。” “没关系、没关系。” “还说没关系,你啊……” “小漂,你不用想这么多余的事情,专心练习主持吧!” “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不过今晚要由你请客。” “小事一桩,可是……” “好啦!大家走吧!” 第27页 高千难得表现得兴沖沖,反而更凸显她对这件事的执着,令我感到不安;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在前往<三瓶>途中,靠到我身边来,在耳畔如此轻声说道: “——你可别误会。” “误会什么?” 我猜想她不愿被人听见,便跟着轻声回话,以免传进小兔与漂撇学长耳中。幸好他们俩边走边谈婚宴的余兴节目,聊得正起劲,完全没注意我们。 “我这次并不是想玩‘侦探游戏’。” 这么一提,我才想起高千有这个“兴趣”。平时的她缺乏感情,对任何事都是漠不关心也毫不感动,简直教人怀疑她是否精神上有缺陷;但有件事却能让她灌注所有热情,那就是探究“谜题”。说归说,对高千而言,解密本身并不重要,她的兴趣是在于成立与推翻假设。我是头一次听她以“侦探游戏”来加以形容,听来颇有自嘲意味。 华苗小姐为何在送出“礼物”之前就自杀了?正因为对这个谜题感兴趣,高千才一口答应了漂撇学长的请託——为何我没想过这个可能性?真是不可思议。事实上,当初她应该有这种企图;但从“侦探游戏”四字之中所含的自嘲意味判断,或许她的言下之意是现在已非如此。 “不过。我嘴上这么说,或许到头来还是一样。” “怎么说?” “我想多了解华苗小姐。” “了解她什么?” “匠仔,你不想多了解她吗?” “所以我才问,要了解她什么啊!” “没人想得出她自杀的理由。她的母亲、初鹿野先生及其他人都——” “你怀疑她不是自杀,是被杀的?刚才你对初鹿野先生也这么说——” “我现在并不这么怀疑。我认为华苗小姐是自杀,我想知道的是理由。” “自杀的理由——” “或该说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 “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当然,我希望不是,希望她不是为了那种理由而死;但若她是自杀,理由便只有一个。” “到底是什么理由?” 高千没回答,只是如此独白。 “或许认为华苗小姐是被人所杀,还让人觉得好过一点……” 父性巡礼 完 馈赠巡礼 隔天十二月二十一日,我得在< i·l >打工到傍晚五点,因此便和高千相约在店里会合。 整点时分,她开着车现身了。她说车是向漂撇学长借来的,仔细一看,那台白色房车确实很眼熟。 “这下子移动力大增,下次要我去哪儿都没问题。” 的确,没人能保证今天前往拜访之处便是我们的“终点”;或许吉田小姐口中又会出现其他人物,若是那人住在远处,要搭电车或巴士大老远地去“送礼”,可是相当累人。 不过反过来说,这代表高千干劲十足,不把“礼物”交到真正的受赠者手上决不罢休。要是下一个地方开车到不了,搞不好她真会去买机票。 我能跟到什么时候啊……这股充斥着不安的迟疑闪过胸口。虽然应该不会发生这么极端的状况,但万一高千真说她要坐飞机到海外去物归原主,我该怎么办?要跟去吗? 继昨日之后,高千又是“丧服”打扮。说归说,她并未穿得一身黑,大衣底下是繫着黑色蝴蝶结的纯白丝质女用衬衫;裙子是黑色,比昨天短,虽然尚可窥见包覆于黑色裤袜下的小腿,比起平时的高千却已是禁慾般得过长了。 她这回没戴眼镜,将头髮圈成了小包包盘于脑后,与昨天一样露出额头,犹如从前欧洲电影中严格的教会学校女舍舍监一般,飘荡着清纯又严峻的气氛。 莫非在“礼物”物归原主之前,高千都会做这种朴素的“丧服”打扮?这么一想,结论便出现了——管他是海外还是何方,在此事解决前都要跟着她。 然而,这种决心对高千而言,或许只是妨碍。昨天我跟本没帮上任何忙,就连今天也因为没驾照,得让高千负责开车——唉!也罢,我决定别想太多。 我们开车前往市区,抵达吉田幸江宅邸时,天色已完全转暗。如初鹿野先生所言,身为大地主千金的幸江家便如球场一般,占地广大;和洋两栋建筑物隔着足足有小学操场大的中庭并排而立。媲美饭店的灌木丛与庭院灯包围的停车场上,停着好几台访客的轿车。 我们透过玄关对讲机表明来意后,主屋中便走出一个身穿围裙的中年女人,带领我们前往庭院底端的洋房。屋内传来了喧闹的交谈声,男女交杂的尖锐笑声时而落至灰暗的庭院中。女佣人行礼离去后,我突然开始不安起来。 “好像有客人。” “当然啊!她说过这时候在开家庭派对的。” “她真的很喜欢派对耶!” “哎,‘此为欢乐佳节’嘛!” 高千指的是圣诞节将近。 “可是,我们可以进去吗?” “没关系啦!女主人都说欢迎光临了。” 第28页 玄关口有个露天平台,上头摆了几张白色桌椅,想来夏天便是在这里举行风雅的庭院派对。户外的生啤酒一定格外美味吧!我沉浸于这类无益的梦想之中。 高千敲门后,“来了!”一道显然带有酒气的声音回应。“请进!” 我从门口窥探,只见挑高的大厅中约有十来个年轻男女三五成群地谈天说笑,但喧嚣声却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仿佛有联结开关似地,视线不分男女,全集中到高千身上。 “吉田小姐在吗?” 高千银铃般的声音,于香菸烟雾都快随之静止的沉默之中响起。 “我是昨晚打电话的人。” “——啊,我就是。”一个将栗色头髮烫成仙人掌型的三十出头的女人带着大梦初醒的神情走了过来。“高瀬小姐,对吧?” “是的。” “呃,抱歉,你是模特儿吗?还是演员?” 她会有此联想,应该不光是因为与文化人及艺人往来频繁之故。 “不,只是个学生。” “咦?” “你在干嘛啊?幸江。” 坐在底端沙发上的男人回过神,站了起来。他带着黑框眼镜,褐色长髮束于脑后,颇有艺术家的气息;年龄大约四十来岁。 “快请人家过来啊!” “是、是——呃,高瀬小姐,要不要来杯香槟?派对才刚开始。” “不,我是开车来的。” “哎呀,大家都是开车来的啊!” 所谓的大家,似乎是指大厅之中的男女。仔细一看,每张脸都染着酒醉的热气;他们应该是开着停车场里的那些车来的,敢如此放胆喝酒,不知是打算酒驾回家,还是在此过夜? “不用了。” “是吗?那这位小弟弟——啊,不对,不是小弟弟,抱歉。这位先生要不要来一杯?” 平心而论,就算被称为“小弟弟”,我也怨不得人。大家都说我生了张缺乏紧张感的脸孔,又加上个子比高千矮上一个头,没被误认为是她的小孩就该庆幸了。 香槟平时不容易喝到,其实我很想把握这个机会好好品尝一番,但还是配合高千婉拒了。 “不,我不会喝酒——” 并且撒了这种连我自己都快羞愧而死的漫天大谎。 幸江小姐领着高千进入大厅后,冰冻的空气便随之解冻,颓废的喧嚣声重回现场,香菸烟雾再度摇晃,与会男女异口同声地谈论高千。 “没想到会有这种王牌。” “果然是交友广阔。” “我推掉其他约会来这里,真是值得了!” “欸,幸江。快点替我们介绍嘛!” “就是说啊!别卖关子!” 另一方面,高千虽然在幸江小姐的带领之下踏入了大厅,却未依言入座,甚至连大衣也不脱,以全身表明自己事情办完了立刻就走,教我看的心惊胆跳。我知道她被这些酒鬼毫不客气的“评头论足”,心里感到不愉快;但今晚我们有求于人,态度总得讨喜一点吧! “不是我要卖关子,我和这位小姐也是今天才见面的。” 方才的艺术家风貌男子没理会幸江小姐的解释,快步靠向高千。 “嗨!我是天童。” 说完这句话,名片已经递出来了。 高千微微一笑,连看也不看一眼,便直接把名片交给我。我从将近一年的交往经验得知,当她这样刻意微笑时,内心其实焦躁得恨不得踹东西。 未免高千踢我出气,我悄悄拉开距离,观看手中的名片;上头写着“天童明彦”,是个服装设计师,住在东京。 见了高千的反应,天童先生有些气馁,却展现成人的从容风范,微微一笑,顿了一会又说: “欸、欸!你应该当过模特儿吧?我好像看过你。” “呃,抱歉。”高千无视天童先生,对吉田小姐说道:“我们办完事就走。” 不给吉田小姐回答的时间,这会儿换成另一个男人走近高千;这个男人较为矮小,特徵是鹰钩鼻。 “欸,等一下我想和你聊聊,行吗?” 说着,他递给高千名片。当然,高千依旧看也不看,立即转手给我。 我先代她对鹰钩鼻男子露出礼貌性微笑,才观看名片。上头印着“清水诚”,职业为摄影师,住在埼玉。 “喂喂餵!你们两个!”吉田小姐推开两个男人,犹如保护高千似地拥住她。“回乡的时候能不能忘掉工作?” “我是忘了啊!”清水先生坦然说道:“我不谈工作,纯粹是想和她私人来往。” “我也是,”天童先生也点了点头。“脑袋里完全没想到工作。” “别骗人了。高瀬小姐,我们到那个房间谈吧!听这些傢伙说话没完没了。” “咦?餵!小幸!” “哪有人这样的啊?” “你这犯罪者,快把她还来!” “餵!别把我说的像绑架犯一样。还有,别在客人面前叫我小幸!” 吉田小姐作势殴打两个男人,对他们的抗议一笑置之,领着高千与我走向别室。 第29页 “你们要谈的是华苗的事?” 此时,有道宛若小孩撒娇的软趴趴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一个犹如画中人的美男子倚在未点燃的暖炉上。他乍看之下与我们同辈,但从眼角的鱼尾纹判断,应该已过了三十岁。事后得知他四十好几,算得上是个娃娃脸。 总之,从他这句话,可知吉田小姐已事先将我们的来访目的告知众人。 “好像是,那又怎么样?” “既然如此,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谈就好啦!” 他宛若强调一口皓齿似地嘻嘻笑着,说起话来就像混着纳豆一般黏腻。用这种方式说话的人多半口齿不清,但这个娃娃脸男子咬字相当清楚,话语听来清晰明了。 “在场的人都认识华苗,说不定有些事是幸江不知情,但其他人明白的;所以在这里谈比较好,没错吧?” “没错、没错!”清水先生勐点头。“广国,你偶尔也会说句像样的话嘛!” 这个生的一副娃娃脸,说起话来像纳豆的男人,似乎叫做广国。 “那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高千一面环顾全员,一面问道:“华苗小姐为何自杀?” “不晓得。”广国先生自恋的耸了耸肩。“至少我不知道。有人知道吗?我想应该没有吧!” “当晚她在这里时——”这次是个剪了鲍伯头的五十来岁女人说话。“完全没那种迹象。” “去年平安夜,华苗小姐参加了这里举办的圣诞派对,之后就自杀了,对吧?” “嗯,听说是这样。” “她在派对上的神情和平时没有不同吗?” “完全没有。”对吧?鲍伯头女人转了转指间的香菸,徵求在座众人的同意。“看来甚至比平时高兴,还说她等不及婚礼到来的那一天,之后却跳楼自杀,真的教人难以相信。” “这么说来,她离开这里之后,发生了什么令她想自杀的事?” “不晓得。会吗?”回答的是吉田小姐。“去年警方也问过这个问题,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当晚华苗是在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回去的,她从这里搭计程车——” “搭计程车?” “对。而她跳楼的公寓,离这里应该有三十分钟车程;平时倒也不用那么久,但那时是年底,每条主要道路都是水泄不通。这是警方说的,错不了。” “三十分钟……是吗?” “对。你说华苗自杀时,你们正好在场?” “没错。” “即然这样,你们应该很清楚,华苗是在午夜零时过后跳楼的;换句话说。便是下计程车不久后。警方也说过,曾载送疑似华苗的女子到那座公寓前的计程车司机证实了这个时间。我想说的是,华苗离开这里以后,到抵达现场之前,一直都坐在计程车上,没去其他地方;假如这三十分钟内发生了什么让她决定自杀的事,那就是在计程车上发生的,可能吗?我很怀疑。” “会不会是接到噩耗啊?”清水先生说道:“从电话得知。” “电话?要怎么从电话得知?她又没手机。” “计程车上有无线电,或许是透过那个。” “怎么可能!我是不晓得谁通知噩耗,但那个人怎么知道华苗坐在那台计程车上?”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原本生气地盘着手臂的吉田小姐以笑脸回顾高千。 “华苗小姐从这里搭计程车时,向司机说他要去哪里吗?她家?还是<御影居>?” “这个嘛,不知道耶!” “可是,她只花了三十分钟左右便抵达车程应有三十分钟的场所,代表她一开始就要计程车往那里;我这么想不奇怪吧?” 应该没错——我开始循着脑中地图确认各住宅的位置关系。 此村家与<御影居>正好处于吉田家的两侧,倘若华苗小姐是半途改变目的地,加上塞车,应该会浪费不少时间才是。 “嗯,应该是。” “所以我想请教一下——”高千对我使了个眼色,要我拿出“礼物”来。“有没有人看过这个?” 得来的只有扫兴的反应。我把“礼物”传给众人看,但每个人都只是歪了歪头,便传给身旁的人。转眼间,“礼物”绕了一圈,回到我的手上。 “这是什么?”吉田小姐的手臂依旧环着高千的背,身体紧贴着她。“看来好像是礼物?” “咦?是吗?有人记得吗?” “华苗的礼物啊?我不记得收过。” “谁会送你啊?谁啊?” “话说回来,真的没印象耶!” “都一年前的事了嘛!” “她绝对没带这种东西来。”如此断定的是鲍伯头女人。“假如她带了,一定会有人问她要送给谁。” “对啊!说的有理。” 这么说来,华苗小姐很可能是在离开吉田家后,搭着计程车到买下“礼物”,而非是前往派对之前。 “是吗?我明白了。那么——” 第30页 “啊!会不会是——” 回去吧!高千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道,却被一道声音打断;那声音是出自摇椅上的女人,她一头偌长的直发异常乌黑亮丽,犹如某个高级俱乐部的妈妈桑。 “华苗小姐打算送给打电话来的那个人?” “电话?” 自从我们访问以来,这是全员的视线头一次自高千身上移开,集中至那个妈妈桑风貌的三十来岁女人。 “慢着,京子,什么电话啊?” 吉田小姐似乎也是初次听到。 “之前我一直没记起,当晚有人打电话来,声音是男的。你们看——”被称为京子的她以视线示意放在摇椅旁的台座上的无线电话。“当晚我也坐在这个椅子上,所以是我接的。有个男人的声音这么问:‘请问此村小姐在吗?’——” “是她的未婚夫吧?就是我介绍的初鹿野先生,不是吗?” “不,不是。我见过初鹿野先生,他两年前参加派对时我看过,后来在市区看见他们俩约会时,我还调侃了华苗几句;所以若是初鹿野先生,我应该听得出来。完全不一样,不是那个声音。” “那会是谁?”吉田小姐放开高千,奔往京子小姐身边。“那个男人是谁?” “他没报上名字吗?”天童先生也严肃地问道:“只要你叫华苗接电话?” “不,这么一提,他有说他姓什么来着的。” “快想起来,”清水先生说道:“你的责任很重大喔!” “就算你这么说……我记得那时觉得名字很怪,应该说我起先根本不认为是人名。” “不认为是人名?” “这么说来,你认为是物品之类的?” “好像是。呃……啊!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是kuruma!(註:kuruma与日文的“车”同音。也可以写成久留间、来马……等汉字。)” “kuruma?汽车的车?” “我不知道写成什么字,反正他说他是kuruma。” “kuruma——” “后来怎样?” “还能怎样?我就跟华苗说‘有你的电话’,转给她啦!”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华苗的神态如何?她听了电话,有没有变得心神不宁之类的?” “不,没有,和平常一样和和气气地讲电话。她对谁都很和气,所以我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派对结束后——” 高千一开口,全员的视线便再度集中于她。 “华苗小姐在电话中有没有对那位kuruma先生说过什么?比如‘派对结束后我们再碰面吧’之类的。”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把电话转给她以后,我就没印象了,大概是和其他人聊了起来。不过,华苗接完电话后应该没有任何异状;要是有,毕竟是在接完男人的电话后才发生转变,我应该会留下印象。” “这件事你对警方提过吗?” “不,没提过。我刚才也说过,之前一直没记起来。” 从她略微心虚的表情及口吻看来,案发隔天或许真是因宿醉而没记起,但之后是否真的完全没回想起来,就值得怀疑了。说不定是她懒得去向警方补述,便决定闭口不提。 “喂喂餵!”天童先生动作夸张地仰望天花板。“真拿你没辙耶!” “哪能怪我?那晚我喝了不少酒,隔天警方问案时我还在宿醉呢!再说,就算我记起来了,也想不到那和自杀有关。” “喂喂喂,一般人都会觉得有关吧!毕竟是男人打来的电话啊!” “就算你这么说……”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广国先生突然从旁插嘴作结,仿佛自己才是主角一般。“‘礼物’是华苗离开这里后,为了送给那个叫kuruma的男人而买的,只有这个可能。”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各位。” “好啦!事情也解决了,坐着聊聊天吧!” “抱歉,我该回去了。” “咦?” 天童先生与清水先生异口同声地发出抗议的叫声。 “不行,绝对不行。” “你多坐一会嘛!” “对不起,我真的应该回去了。” “怎么可以?要是你现在回去,场子立刻就冷下来啦!” “不然你给我电话号码,我再联络你,好不好?” “好啊!” “真的?” “对,”高千露出得意的笑容,以下巴指了指我。“请你去问他。” “咦?什么意思?” “要是他认为可以给你电话号码,就会给你。” “那么,同学,”清水先生以莫名凝重的表情的表情逼问我。“你会给我电话号码吗?” “咦……呃,呃……” 我犹豫了一下,但仔细一想,根本无需犹豫,因为我不知道高千的电话号码。我的住处没接电话,所以不只她,其他朋友的电话号码我都不知道。 第31页 搞什么啊!所以高千才答应得那么爽快——我恍然大悟,但清水先生他们可是一点也不明白。 “欸,你知道吧?你会告诉我吧?拜託啦!欸!” “呃,我个人呢,基于某种不得抗拒的因素,所以呢……” 正当我如国会答询一般支支吾吾时,吉田小姐从旁帮腔。 “你们真笨,谁会把女朋友的电话号码告诉其他男人啊?好了、好了,散开、散开!你们也该死心了吧!” “咦?怎么这样!” “我不是要你们忘了工作吗?” “所以啦,我没想过工作的事!” “那就该算啦!” “可、可是,要是她走了,这个派对还有什么意义啊?” “你在说什么啊?本末倒置,她本来就是临时加入的。” “可是,这种夜晚怎能没有红花相衬呢?” “你要红花,还有很多啊!” “咦?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女人耶!” “真、真是抱歉!上了年纪。我生气了,你们全可以回去了。” “啊!对不起,小幸,刚才我是乱说的。” “别叫我小幸,快给我回去!”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啦!” 多亏幸江小姐挺身成为防波堤,替我们挡住了恋恋不捨的清水先生等人。高千和我向她道谢过后,便迅速离开大厅,前往停车场。 正当我们要上车时—— “——喂,等我一下嘛!” 一道如纳豆一般拖着尾巴的笑声从后追赶而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广国先生。 “欸,”他的身体滑入高千与驾驶座车门之间。“你真的要回去了啊?” “抱歉,我很忙。” “我希望能再和你见面。” “假如有机会的话。” “当然,你会制造机会给我吧?” “我觉得顺其自然比较好。” “我喜欢上你了。” “好歹我男友在场,请放尊重一点。” “咦?” 趁着广国先生的注意力转向我之际,高千坐进驾驶座,迅速发动引擎,我也连忙冲进助手座。 “欸,等一下——欸!” 在助手座车门完全关上之前,车子便已开始驶动。轮胎打转几圈后,排气声消去广国先生穷追不捨的声音,我们奔向了夜晚的道路。 “——电视上看起来比较帅。” 高千一面操纵方向盘,一面如此喃喃说道。 “咦?” “我说那个广国某某人,在萤光幕上看来帅多了,你不觉得吗?” “他有上电视啊?” “哎呀?你没发现啊?啊!对喔!匠仔,你没电视嘛!我说你也该过过文明生活了吧?别把赚来的钱全拿去喝酒。” “我去学长家时偶尔也会看看电视——他是演员啊?” “他在外遇连续剧里常出现,你没看过那张嬉皮笑脸?” “不,没看过。假如我知道他是演员,就向他要签名了。” “咦?慢着,匠仔,你要男明星的签名干嘛?” “拿去卖给影迷。” “……卖了干嘛?” “拿那些钱去<三瓶>喝酒。” “啊!匠仔,我真是太爱你这一点了。”她用力咋了下舌,狠狠地讽刺道:“简直爱的要死!” “多谢谬赞,感激不尽。” “要是您爱听,我随时都可以说。” “别说这些了,接下来要去<御影居>吗?” “当然。” “华苗小姐离开吉田小姐家后,去见来电的kuruma先生——” “很有可能。” “而华苗小姐搭乘计程车所到的地方是<御影居>,故可推断kuruma先生便是那里的住户。” “对。这个‘礼物’将落到谁家,总算有个眉目了。” ******************************************** 一到<御影居>,我们便先查看信箱。 共计四十余户的信箱之中,约有一半没放名牌;而放了名牌的信箱中,又找不到半个可能念成kuruma的姓氏。 “——难道不是住在这里?” “没放名牌的信箱挺多的,只是单纯的空房吗?还是虽有住人,却故意不放名牌。” “谁晓得?应该两者都有吧!” 就地理位置而言,应该有不少住户是安槻大学的学生;对学生来说呢——其实我也一样——懒得放的情况往往比故意不放多。 “这么说来,只要kuruma是姓氏而非名字,至少还可以期望他是住在没放名牌的套房里。” 为了收集情报,我们进入。不知算不算幸运,昨晚那个姓大庭的安槻大学生不见踪影,店内只有一个站着看杂志的男孩,并无其他客人。 一对中年男女穿着印有店名的夹克,站在收银台前;从前我来这里购物时曾见过他们,感觉上较好启齿,便决定询问他们两人。原来他们就是公寓所有人种田的次男及二媳妇。 第32页 我一直以为御影居是屋主的姓氏,看来似乎不是。既然如此,为何命名为<御影居>?原来名字是种田店长夫妇的老父亲——亦即这座公寓的管理人取的,理由是喜欢御影石(即花岗岩)。 种田店长不知是因为店里不忙,还是为了常来买东西、已成为熟面孔的我们,又或是为高千的美色所迷,相当热心的招唿我们。 “——对了,”高千拿出“礼物”。“应该有人在去年平安夜买了这个,你还记不记得?” “去年的平安夜——?” 店长初次显现疑惑之色。“这个嘛……” “听说当时是一位姓今村的安槻大学生顾店的。” “哦!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当晚确实是我和今村顾店的。今村每次放长假都会回乡,不在这里;不过去年年底他说手头很紧,就没回乡,留在这里打工。没错,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但我不记得有包装过;虽说是平安夜,客人其实也和平常差不多,又是一年前的事了,其实我不是很确定,不过就是没这个印象。” 我回想去年平安夜在这里买杯装布丁时的场面。虽然我已记不清在收银台替我包装并上缎带的店员是何长相,但可以确定不是种田店长;我记得是个年轻的工读生。换句话说,替这个“礼物”及我们六人的交换用礼物包装的,应该是那位今村。 我们询问今村老家的联络方式,种田店长却说只知道租屋处的电话号码。僱佣工读生时应该会要求对方提交履歷表,我认为他不至于不知道;看来其他话题倒还好,事关店员的个人隐私时,种田店长的口风就紧了。最好的证据是,他甚至强调三年前收的履歷表已不知道放到哪儿去。文件管理不可能如此草率,所以这个说法应该解释为他无意相告。当然,我们能体谅他的用心,便没再追问下去。 我们又顺便打听kuruma这号人物,他说关于<御影居>的问题去问他身为管理人的父亲比较清楚,因此我们立刻前往拜访。管理人住在一楼的套房,位置在<御影居>的后侧。 我们按下“种田”门牌旁的门铃,一道掺杂着咳嗽的老人声音回应:“来了。” “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高千那高雅稳重的声音活像是哪家的名门闺秀。 “是否有位kuruma先生住在这座公寓里?” 他咳了一声。“——谁?” “kuruma先生。” “你是哪位?” “敝姓高瀬,是安槻大学的学生。” “学生?” “对。” “你等等。” 声音远去后,隔了好几分钟全无动静;正当我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嘴上要我们等,脑里已忘了了我们的存在时,玄关大门总算开了。 一个头部上秃、带着圆眼镜的老人出现了,他似乎就是管理人种田先生。或许是因为我心中已有定见,总觉得他和方才的店长极为相像。他交互打量高千与我,最后朝着高千递出一份文件。 “你说的kuruma先生,是这个kuruma先生吗?” 我观看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所指之处,上头写着“来马卓也”这个名字。 “这念成kuruma吗?” “对,住在我们这里的kuruma先生,只有这一位。” “这位来马先生是住在哪一户?” “住在最上层的套房,不过现在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他搬走了。” “搬走了……请问是什么时候搬的?” “呃,应该是——今年春天吧!” “他搬到哪里去了?” “不清楚,我没细问,应该是回老家了吧!他说过要辞掉工作,回去继承家业。” “您知道他老家的住址吗?” “呃,你们和来马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 高千出示“礼物”,并开始说明到此地来的来龙去脉。说明途中,种田先生不知是判断一时三刻之间说不完,还是对话题产生了兴趣,说道:“来,进来坐。”带领我们入内。 他带领我们来到宽广的客厅,不知此处的规格与公寓里的其他套房有无不同?总觉得有点宽过了头,一个人住稍显太大。说归说,我并不知道他是否为独居。 虽说是即溶的,他还特地泡了咖啡给我们喝。 “——原来如此,去年的那件案子啊!” “管理人先生,你当时一定也很辛苦吧!” “嗯,是啊!说来也是当然,起先警方以为跳楼的是这里的住户,来问我有没有见过跳楼的女子;我说我从来没看过,其中一个警方很强势,说:‘怎么可能!你再看仔细一点!’结果我也火啦!就回他:‘这一带没其他高楼,要跳楼的人全都会跑到这里来,五年前就发生过同样的事。’” “五年前……?” “哎呀,说熘了嘴啦!” 虽然说自己说熘了嘴,种田老先生并未停止说明。事后我才知道,他的妻子先他一步去世,因此他是独自生活,或许很缺说话的对象吧!话说回来,换作一般人,谈起这种对名下公寓而言极不名誉的话题时,心理上总会有些抗拒,但他却滔滔不绝。也许他本来便是个大嘴巴。 第33页 “其实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偶然;五年前——这座公寓落成的那一年——同样是在平安夜,有人从这里跳楼。” “平安夜……” “对,而且一样是从最上层,这应该也是偶然的吧!到底是什么因果啊?老是在这里出事。果真是因为附近没有其他高楼的缘故吧!” “五年前跳楼的是谁?” “是我邻居鸟越家的孙子,鸟越久作。他死时才刚满十六岁,平安夜正好是他的生日。” “平安夜是生日——” “还不只这样,那年春天,他才刚上高中。” 换句话说,假如他还活着,应该比我和高千大一岁。 “您刚才说是邻居,所以鸟越也不是这座公寓的住户?” “嗯,不是。” “却大老远地跑来这里跳楼?” “对,不过久作他家离这里走路不到五分钟,也算不上大老远。对了,还有件怪事。去年自杀的那个人,呃——” “你是说此村小姐?” “他和此村小姐一样,没留下遗书。” “没留下遗书……” “嗯,而且没人想得出他自杀的理由,因为他那年才刚考上海圣学园高中部成了高一新鲜人。” 海圣学园,昨天初鹿野先生也提过这个名字,是县内首屈一指的私立明星学校,採国高中一贯教育;要从外校考进高中部,据说相当困难。 “要是落榜还能理解,他却是在考上的那一年自杀;听说他自己考上了也很高兴,为什么要自杀?实在很奇怪。” “不过,他真的是自杀吗?” “警方最后是这么判断的。虽然没有遗书,但久作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最上层的楼梯间,或许是一时冲动而自杀的吧!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理由?唉!毕竟他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嘛!话说回来,自杀的人一了百了,被留下的人可就苦啦!” 种田老先生的语气像是自伤身世,又像是抱怨。 “刚才我也说过,久作是熟人的孙子,那人叫壹子,从前的安槻小姐。说归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参加过选美比赛,总之是个不输给你的美人。她最以孙子为荣了。” “那她的孙子过世时,她一定十分难过……” “岂止难过,整个人都萎靡啦!久作过世那一阵子,她卧病不起;好不容易治好了,却又犯痴呆,而且不能免俗地开始四处游走。” 他的口吻显得感同身受。 “在冷飕飕的冬天穿着单薄的衣服,赤脚在街上游荡。我儿子和媳妇说,她也常来我们店里,而且因为痴呆,言行举止就像久作还活着一样,买了一堆东西说要送给孙子。我儿子和媳妇觉得她可怜,就配合着卖给她,再联络鸟越家,请人接她回去。有好几次是我发现、联络的。她会把买来的东西放在久作死去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供奉’的意思?说来矛盾,她明明认为孙子还活着,却摆供品。或许她本人也搞不清楚久作究竟是死是活吧!唉,真的很惨。她之后没多活太久,对她而言也算是件好事吧!” “这么说来,那位老奶奶已经——?” “嗯,过世了。我记得是去年,她又在冬天穿着单薄的衣服四处游荡,回来后就得了肺炎;她的年纪大了,没捱过去,就死了。真的是人生无常啊!” 老人的眼睛微微泛红。 “有小孩自杀的家庭都不好过,鸟越家也是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 “久作的爸爸是被鸟越家招赘的,以前应该就有不少问题;儿子自杀以后,夫妻俩更是没有一天不吵架,开始丑陋的互推责任,说久作会自杀都是对方没教好,最后就离婚了,丈夫也离开鸟越家,只剩下壹子的女儿——世事真的是说变就变,之前明明是个幸福又平凡的家庭,却因为孙子自杀,一切都……” “——关于鸟越夫妇,”高千不知想到了什么,如此询问:“是不是两个人都在上班?” “唔?嗯,对、对,的确是。丈夫在食品公司上班,女儿和见则是在文化教室教电子琴。” “这么说来,久作是外婆带大的啰?” “好像是。他的爸妈不常在家,照顾孩子的工作自然就落到壹子头上。” “壹子女士是不是对教育很热心?” “是啊!准备入学考时,也是壹子代替妈妈陪着久作;所以久作考上海圣,壹子可是欢天喜地。” 高千为何突然问起这些问题,我一时之间没能意会过来。非但如此,她的神态也有异,仔细一看,那双交握在膝上的手竟然微微颤抖着。究竟是什么事如此打击着她? “……或许是无法留下遗书,而不是没留下遗书——” “唔?你说什么?” “不,对不起,没什么。回到正题吧!来马先生——” “哦!来马先生啊!根据你的说法,自杀的此村小姐可能是打算送这个‘礼物’给来马先生,是吧?” “对,所以虽然晚了,我想还是把它交给来马先生比较好。” 第34页 “我明白了,你等等,我去查一下。” “有劳您了。呃——” “唔?” “您刚才说过,曾对警方表示从没看过此村小姐;您从前没在这一带看过此村小姐半次吗?” “我没印象,再说,她也不住在这附近吧?” “没错,但比方说,来马先生还住在这里时,她没来找过他吗?” “这我哪晓得?我又没偷窥住户的生活。” “说的也是。” 种田老先生相告的来马卓也家住址,是位于安槻市的邻邻镇,单程距离便有八十公里左右。这次登场的是“远方”的相关人物,高千预先借车,可说是颇有先见之明。 高千起身,低头致谢。 “非常感谢您。” “不会、不会,能和你这样的小姐说话,我也很高兴,心境就像年轻了三十岁。 这回无论走到哪里,高千都受尽了男人们的称赞。这么一提,过去她没什么机会离开校园周边到“外界”去;便是打工,也只是兼了几个家教,没有积极参与“外界”的理由。或许这次的事件,便是用来证明高千的冲击性在“外界”也十分管用的巡礼。多亏了她,才能顺利向各式各样的人打听消息。 “——等等,这么一提……” 送我们到玄关的种田老先生突然歪了歪脑袋。高千停下脚步。 “怎么了?” “呃。我想起了一桩怪事——抱歉,刚才的‘礼物’可以再让我看一次吗?” 我不由自主地先以眼神徵求高千的许可,才将“礼物”交给种田老先生。他一面沉吟,一面将眼镜推到眼前,又放回原位。 “这个——” “怎么了?”本来已开始穿鞋的高千旋踵走向种田老先生。“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不,东西本身并不奇怪——此村小姐过世时,身上带着这个,是吧?从包装纸来看,好像是在我们店里买的——” “对,这又怎么了?” “呃,我在想,这也是偶然吗?” “偶然……什么意思?” “就是刚才我提的那件事。鸟越家五年前过世的孙子,我记得他跳楼时也带着‘礼物’,而且同样是在我们店里买的,还包装、上了缎带,看来就像是‘圣诞礼物’一样——” **************************************************************** “——明天也得用车。” 她一面操纵方向盘,一面如此喃喃说道。 “是啊——这么说来,你明天要去来马家?” “嗯,不过今晚我会先打电话。毕竟单程就得花上两个小时,要是扑空可就伤脑筋了。” “明天你要几点去?” “得配合对方的时间——匠仔,你明天也得打工?” “嗯,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换班。反正现在不忙,老闆人又很随便。” “也好,虽然对你过意不去。但我很高兴你能陪我去。” “小事一桩。不过我跟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了。” “不,没这回事。” “咦?” “我一个人会害怕。” 虽是说笑语气,但我立刻明白这是她的真心话。 “害怕?” “害怕看见真相。” “真相——华苗小姐自杀的真相?” “对,她自杀的理由。” “这么一提,你刚才说了句奇怪的话。你说五年前在同一个地方自杀的高中生不是没留下遗书,而是无法留下——” “你听见了?” “那是什么意思?” “倘若华苗小姐自杀的理由如我所想,那么五年前的那个高中生应该也是为了相同理由而选择死亡的。” “相同理由——什么理由?” “我还不能说,我不敢说。再说,搞不好是我想太多了;假如是这样该有多好——总之,一切等见了来马先生以后再说吧!” “好是好——不过,真的是偶然吗?” “什么?” “五年前的案子和去年的案子。我总觉得未免太相像了……” “我想应该是偶然。假如不是,代表华苗小姐是刻意选择那里自杀的,这又是为什么?五年前那个高中生自杀的原因没人知道,她却看穿了个中缘由;她认为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才选择同样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死亡之所——便会导出这种结论。” “可是……” 高千说的话,我似懂非懂,却知道有个明显的矛盾之处。 “假如华苗小姐是配合过去的因缘选择<御影居>作为死亡之所,那这个‘礼物’不就只是沿袭五年前的‘形式’,里头是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吗?而且,我是不太懂啦!若真是这样,我觉得来马先生就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对,你说的没错,匠仔。” 第35页 “那——” “现在什么都还不明白,先见过来马先生再思考吧!再说,还不晓得这个来马先生是否就是去年平安夜打电话到吉田家找华苗小姐的kuruma先生呢!” ******************************************************* 本来只跟漂撇学长说好借一天的车,因此我们得先把车归还,拜託他明天再借我们一次。 “——呦!两位。” 到学长家一看,他并非单独一人。鸭哥——鴫田老师与她的未婚妻绘理——弦本绘理也在,三人正一起喝酒。 “辛苦啦!情况如何?咦——”学长发现我手上的“礼物”,失望的垂下肩膀。“怎么,又是白跑一趟啊?” “不过有了点眉目,所以小漂,明天车子也能借我吗?” “可以啊!你要去哪里?” 高千说明了拜访来马先生家之事,漂撇学长大大地嘆了口气。 “要到那种地方去‘出差’啊?我当初是抱着轻松的心态拜託你的,没想到事情越搞越大,真不好意思。” “哎,没关系啦!送佛送上天嘛!” “对不起啊!高千。” “没关系、没关系。” “真的吗?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心胸宽大啊?简直像女神一样。而且今天穿得也很有型耶!” “客套话就免啦!” “不是客套话。平时的性感装扮也很棒,不过这种……该怎么说呢?像是严格女教师般的禁慾装扮反而更引人遐想,让人血脉贲张!” “用不着贲张。小漂,借一下电话。” “好!尽量打,要打国际电话也没问题!” 高千走向电话,学长则从冰箱里替我取来了罐装啤酒。我接过啤酒,对绘理及鸭哥一笑。 “今天提前庆祝啊?” “嗯,是啊!” 或许是因为婚礼近在三天后,心情紧张之故吧!鸭哥的表情比平时还僵硬。他本来就生得一张“怒容”,现在已近乎悲壮领域;不知情的人见了,只怕会误以为他想悔婚。 “这是最后的讨论会。”平时稳如泰山的现代女孩绘理,笑容也显得有些僵硬。“对了、对了,匠仔我很期待你的歌喔!” “咦?歌?” “余兴节目啦!”漂撇学长将文字处理机打出的纸张唰一声地推到我面前。“看,已经排入节目单了,好好练习啊!” “我不会唱歌啦!”不是我自夸,我是个和音准完全无缘的人。“太强人所难了。” “不会啦!心意到就好。” “饶了我吧!” “高千、小兔、小侬和小池都要唱,连白井教授也不例外;就你一个人想偷懒,世人不会容许的。” “哪、哪有这样的!” “啰嗦!这已经是既定事项了。这件事先搁到一边去——”他做出将东西拨到一旁的动作,偷偷瞄了正在打电话的高千背影一眼。“现在到底怎么了?” “你是说‘礼物’的事啊?事情的发展变得比想像中还要复杂。” “我就是要问变得多复杂啊!” “呃……请去问高千。” “为什么?你一直和高千一起行动,难道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匠仔。”高千似乎发现了我的疑虑,以手掌掩住话筒,回过头来。“你就向大家说明吧!” “好吧——其实……” 连同五年前的高中生自杀案在内,我将目前所知的事一五一十的说明了。 “的确很奇怪。”鸭哥探出身子。“五年前和去年,要说是偶然,共通点未免太多。” “是啊!”漂撇学长一脸严肃地盘起手臂。“首先是从<御影居>最上层,也就是八楼跳楼之事,还有鞋子整齐的摆放在楼梯之间之事;去年的华苗小姐多了件大衣,不过还是可以归类为共通点吧!再来就是两人都没发现遗书,且周围的人都想不出自杀理由。岂只想不出,他们都处于幸福的绝顶期;五年前的高中生才刚突破海圣学园入学考试的难关,华苗小姐则是即将与她所爱的未婚夫结婚。” “最重要的一点,”绘理也明白地显露出好奇心。“他们两人都是在圣诞夜跳楼的,而且都带着在购买的‘礼物’——有这么多共通点,已经不是偶然两字可以带过的吧?” 这番话成了契机,去年平安夜的情景鲜明地浮现于脑海中。今晚聚在此地的成员与当时相同;不——独缺了一个人。 那就是大和——东山良秀。去年这个时候,绘理的男友是大和,但现在她却是鸭哥的未婚妻。 鸭哥邀请前女友药部裕子小姐参加婚礼,不知绘理如何?她可有邀请大和?之前我从未想过此事,现在却突然好奇起来。 去年平安夜时,绘理本来已决定要到自己家乡的保险公司上班,但她却干脆地放弃这份工作,甚至没回父母身边,在安槻开始了打工生活。 理由是她与鸭哥以结婚为前提开始交往,要是离开安槻便无法和他在一起。 第36页 “——对了,匠仔,五年前那个高中生拿着的‘礼物’,里头究竟是什么?” 我真希望这个问题是由漂撇学长来问,再不然鸭哥也行,但偏偏是绘理开口。 “呃,这个嘛,呃——” “怎么?你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啊?” “不,我知道,不过里头的东西有点奇妙——” “奇妙?” “据说是杂志。” “什么杂志?” “呃……就是有拉页,全彩印刷——” “喂,你怎么答非所问啊?”漂撇学长按耐不住,插嘴问道:“彩色黑白不重要,是问你杂志的内容!” “内容是成人的那种。” “啊?” “也就是刊有女性裸照的那种杂志。” “换句话说,就是黄色书刊?” “嗯,可以这么说。” “是西洋的,还是日本的?” 事关自己的“长项”,漂撇学长唿吸变得莫名急促,并问起比彩色黑白更无关紧要的问题。 “西洋的,似乎是欧美有名杂志的日文版。” “为什么是这种东西?” “不晓得。” “确定是哪个高中生本人在买的吗?” “应该是,听说警方确认过——” “不过,既然专程包装,又上了缎带,应该是拿来送人的吧?” “照常理来想应该是,比如送给好朋友恶作剧之类的。” “既然如此,为何在送人之前就死了?而且自己还抱着那个‘礼物’。” “不知道,这一点也和去年此村小姐的情况完全相同。” “唔……” 漂撇学长虽然频频发问,手却没停下;只见他从冰箱拿出冰块,俐落地调制水酒,递给众人。其他事情便罢,事关酒类,他可是一丝不苟;而这一点最是与我臭味相投。 “其他的呢?还有没有共通点?” “这个嘛……应该就这些吧!” “还有一个。” 鸭哥高声说道,他似乎对这话题很感兴趣,眼睛闪闪发光。 “是什么?” “海圣学园。” “啊?” “五年前的高中生是海圣的一年级生吧?而去年的此村华苗小姐本人、朋友及未婚夫都是海圣的校友。” “可是,这算共通点吗?我的意思是,和自杀案有关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海圣的学生和校友多得如天上的星星,要是这样也算有关,那相关案件的数目可就多不胜数啦!就连我自己也是海圣出身的。” 我不知道鸭哥是海圣出身的,不过,这种事的确应该不相干。其他还有什么共通点?正当我一面思考,一面啜饮水酒时,突然想到——还有一项共通点。 高千询问种田老先生的情景。高千是这么问的——他的外婆是不是对教育很热心?而事实确实如此。 有个人物之于华苗,便等于壹子之于久作;不消说,即是华苗的父亲正芳。 “父亲看女儿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如此怒吼的正芳先生浮现于我的脑海。那种独裁、支配的态度,纵使身为对象的女儿已死,他的支配慾依旧有增无减。 而正芳先生就像壹子对待久作一样,溺爱着华苗。 一边是孙子,一边是女儿—— 两个孩子的死,使得两个家庭分崩离析。 鸟越家如字面所示,家破人亡;此村家虽然还住在一起,心却显然已各分东西,再也无法重修旧好。或许就某个意义上而言,这也是个极大的共通点。 可是……思及此,我又感到困惑。这算是“共通点”吗?任谁都有一、两个主观上是爱情深厚、客观上却只是独裁支配的亲人,久作与华苗并非特例。便是我、漂撇学长甚或高千,或许也有这种亲戚。 倘若这种“关系”也算有关,便如方才鸭哥将海圣学园当成共通点一般,相关案件可就多不胜数了。然而—— 然而,即使如此,我仍觉得这是个重大共通点;理由不明,只能说是直觉。 不,也许这并非单纯的直觉。说不定是我见了高千对相关人士的提问及反应,被她的看法感染了。 高千打完电话,加入我们。 “——如何?” “他说晚上可以。” “是吗?那等我上完< i·l >的白天班后再去就行了吧?” “怎么?匠仔,你还打算像只跟屁虫一样跟着高千去啊?” “有什么关系?”高千从漂撇学长手中接过罐装啤酒。“他算是保镖嘛!” “啊?保镖?匠仔吗?喂喂喂,高千,是谁保护谁还不晓得咧!”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这么一提,你刚才提到唱歌,就是这个——?”高千见了漂撇学长展示的婚宴余兴节目表,呻吟一声。“慢、慢着……<爱是永恆>,高瀬千帆?这什么鬼啊?” 第37页 “如你所见啊!请尽情演唱,祝福这对新人!” “别、别开玩……” 高千突然想起鸭哥及绘理在场,硬生生地吞下话头。她瞪着漂撇学长的双眼中充满了不甘心,如是新郎新娘不在场,只怕她早撕了节目单。 “……餵!小漂,至少歌让演唱者自己选吧?” “可以啊!但一定要唱喔!” “知道啦!呃,那我就唱首最常见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吧!” “哦!这个好,经典中的经典。” “匠仔,我们一起合唱吧!总比一个人丢脸来得好。” “喂喂餵!不要无视执行制作的意向!” “什么执行制作啊?长得像直型瓦斯桶一样还敢说!对了,小漂——”高千看着学长的手边。“那是什么?” “唔?这个啊?”仔细一瞧,漂撇学长手上拿了一把奶油色底、红色条纹的票券。“彩券。” “咦?”高千似乎不喜欢这类玩意儿,露骨的皱起眉头。“小漂,你喜欢买这个?” “有、有什么关系?再说又不只我,小鸭也买了啊!” “我也买了。”在鸭哥回答之前,绘理便已探出身子说道:“不过我放在家里没带来。高瀬,你们不知道这个吗?” “不知道。是年终彩券吗?” 高千似乎顾虑绘理的感受,态度收敛许多。 “不太对,应该说是圣诞彩券吧?名字也叫圣诞彩。” “简称圣彩,可不是剩菜喔!”插入这个无聊冷笑话的,自然是漂撇学长。“这个中奖金额很大,头彩竟然有——” 在这段前言之后,学长说出的金额教人一时间难以置信,简直像对着粒线体说明银河系的大小一样,对平民而言没半点真实感。 “根本是跳楼大放送嘛!” “相对地,没有前后奖,所以很难中。” “什么时候开奖啊?” “平安夜那天才开。”绘理嘻嘻笑着,活像已经中了头奖似的。“开奖典礼从中午开始,所以我们的婚礼开始时,已经开出来了。要是能先中头奖再举行婚礼。就是人生最棒的一天啦!” 未免想得太美了吧!我苦笑过后,突然回想起来。 “你们去年平安夜说大家都没中的彩券,莫非就是这个?” “对,圣彩每年都发行,十二月开始发售,平安夜开奖,奖金兑换期限是到隔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一般兑换期限都是一年,而这个彩券是在恩惠的季节发行,所以多了一天,真不知是小气还是大方。” “高瀬也别看得太严肃,买一次看看如何?说不定能靠新手运气中头彩呢!” “不用了,我没贡献国库的兴趣。” “你这女人很喜欢泼别人冷水耶!” “对,说的没错,小漂。你如果真心想和我交往,就得先理解这一点。” “这么说来,假如我戒掉彩券,你就肯和我进一步发展?” 所谓严格女教师般的禁慾装扮似乎真点燃了漂撇学长的欲望,只见他的眼神比平时还要认真许多。 “嗯,可以啊!只不过还得戒菸和戒酒。” 漂撇学长噗一声的吐出叼在嘴边的香菸。 “别、别强人所难!再说,你自己还不是会喝酒?” “还有,也得戒掉见到女孩子就搭讪的习惯。” “冲着你这句话,我就真的戒给你看。没问题吧?你真的肯和我进一步发展吧?” “我拭目以待。” “好,我懂了。那这些彩券全送给匠仔。” “咦?”手上突然被硬塞了一叠奶油色彩券,令我困惑不已。“这要干嘛?学长。” “还问干嘛?全部送给你啊!” “可是,就算没中头奖,要是中了其他将怎么办?” “当然,权利让给你,奖金就归你。” “真的吗?你嘴上这么说,要是真中了,绝对会要我分你几成。” “不会,男子汉不说二话,不包二奶!哈哈!”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清醒时说会有挨揍之虞的冷笑话,正是漂撇学长的本色。“——这样行了吧?高千。” “换句话说,女色你也要戒了?”看来高千做人变得圆滑不少,竟懂得配合他的冷笑后。“还有菸酒也得戒掉才行。” “我明白。对了,要戒到什么时候啊?”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是一辈子啊!” “咦?哪、哪有这样的?你太狠了吧!” “这点觉悟当然得有啊!怎么,小漂,难道你觉得菸酒比我重要?” “太奸诈了,高千。你自己平时也喝酒,也抽过烟啊!” “当朋友的话没关系,不过我绝对不和喝酒抽菸的人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会想起我爸爸。” “想起你爸爸……?” 漂撇学长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却未追究,或许是领悟到这话题不宜深谈吧!他在这些环节上素来细心,才能和高千维持友谊。 第38页 另一方面,我则是直到此刻才隐约察觉高千可能是因为“父亲问题”,才将死去的华苗小姐投射到自己身上。 “照你这么说,全世界的大半男人都不合格了。” “我可是期待小漂会和一般男人不同呢!” 学长哭丧着一张脸,决心开始动摇——或该说已然瓦解。高千也太坏心眼了。 我觉得他可怜,便说:“学长,别逞强了。好啦!这个还你,来!” “不要。”他自暴自弃的点燃香菸,开始勐抽起来。“我已经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 “要是中了,你会后悔喔!”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真是的,净在这种怪事上顽固。既然这样,我拿去送给< i·l >的老闆好了。” “咦?为什么?留着等到开奖时对看看,说不定能中奖啊!你不想要奖金啊?” “奖金我是想要,但没多余的运气用在彩券上。” 高千起闹,拍手喝彩。 “呿,你们这些傢伙真没意思。”他拿出新的罐装啤酒,刻意对着我们咕噜咕噜大喝。“很讨厌耶!真是的。对了,这下我想起来了。刚才有客人来——” “当然会有客人来啊!毕竟是咖啡厅嘛!” “猪头,不是那个意思。是有人来找高千。” “找我?谁?” “他说他叫此村英生,该不会是华苗小姐的家人吧?” “对,是她弟弟——说归说,我们还没见过他本人。他来过?” “对,说想见高千一面。” “慢着,英生先生为何知道我的名字?我们连面都没见过啊!” “应该是向他妈问来的吧!只要知道名字和就读安槻大学,多的是方法可查。但他是怎么知道你常去的,我就不清楚啦!” “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没说,只说要你打电话到他家去。不过照常理推测,应该和他姐姐有关吧!” 馈赠巡礼 完 分身巡礼 隔天,十二月二十二日。 我们与来马卓也相约于下午六点见面,四点出发便来得及;在那之前,我们决定先和此村英生会面。 地点是。只要请他坐在吧檯前,我就能一面打工,一面聆听他和高千谈话。 此村英生在午餐时间结束后的下午一点左右现身。由窗户望向停车场,可看见那台绿色的四轮传动车停在漂撇学长的白色房车旁。 当时正好没其他客人,看店的也只有我一个,能专心听他们说话。 “不好意思,要求你拨时间见我。” 英生年约二十七、八岁,脸上虽浮现温文笑容,却似已削去精神及肉体上的赘肉一般,带有一种禁慾的威吓感。就俊秀意义上,水准也比昨天的演员广国先生高上好几段。 “不,我才过意不去,还劳烦你特地前来。” 脸上虽浮现温文笑容,却似已削去精神及肉体上的赘肉一般,带有一种禁慾的威吓感——就这一点而言,高千亦是相同。 她今天也穿了黑色的两件式套装,不过和前天相同的只有宽领白衬衫加领带,其他的截然不同。她居然没穿裙子,而是穿着黑色长裤;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高千的裤装吧! 或许是为了配合裤装,她今天没将头髮束起,一头小破浪的及肩长发垂在肩上,是以氛围较接近平时的她。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常来这家店?” “起先当然不知道,但听我妈说你是安槻大学的学生,所以我就在校内拦了两、三个留校的学生,问他们知不知道你人在哪里;其中有人说你常出入这家店,因为男朋友在这里打工。” 英生先生拄着脸颊,朝着吧檯内侧的我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不带任何特别含义,与对高千展露的一样,是种礼貌性微笑。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听我妈说,你带着疑似我姐购买的礼物,在找受赠人?” “对,没错。” “你找到了吗?” “还没。今晚我们打算去拜访某个人,但还不能确定他是不是——” “那个人是谁?假如方便的话——” “他姓来马。” “啊!受赠人应该就是他吧!” “咦?” “他叫来马卓也,是不是?” “你认识他?” “他本来是我的同事。” “英生先生的……” 说来稀奇,高千竟会以名字称唿初识的人,而且对方还是个男人。 她肯定也想起了初鹿野先生的话。听说华苗的前男友是她弟弟的朋友—— “我还在自来水局工作时,和他是同一个部门的,个性很合得来。就是我把他介绍给我姐姐的。” “介绍?” “也不算正式介绍,只是一起喝酒时把我姐找来,结果便成了介绍。” “后来呢?他们俩——” “有一阵子他们常来往。” “那是在令姐和初鹿野先生订婚之前?” 第39页 “对,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和我姐透过同学认识初鹿野先生的时期有些重叠。” “这么说来,令姐同时和两个男人交往?” “这么说好像是我姐脚踏两只船,不太好听;我想她应该不是同时和两个人深入交往。最后我姐是和初鹿野先生订婚,她和他开始交往后,应该就疏远来马了。” “或许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令姐没选择来马先生,却选了初鹿野先生,有什么理由吗?” “理由?应该没有吧!我想只是因为她爱上初鹿野先生而已。” “是啊!但愿如此。” 感受到高千的弦外之音的,似乎不只我我一人;只见英生先生依旧挂着礼貌性微笑,眼睛却微微眯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姐是真心喜欢初鹿野先生。他是个认真负责的人,我对他也很有好感。来马卓也人也很好,身为介绍人,我是有点遗憾;但我觉得我姐选择初鹿野先生是正确的。” “你知道来马先生本来住在<御影居>吗?” “当然。我去他家玩过好几次。” “那么英生先生听闻姐姐在那里自杀时,没想过她或许是去找来马先生吗?” “我的脑子里的确闪过这个想法,但最后没告诉任何人。我爸妈知道来马的存在,却不知道他住在<御影居>,所以警方来问话时,他们没提及来马;因此,我觉得我也无需刻意提出来。” “你的想法我懂。那你对这个事实有何看法?” “有何看法?你是说我姐去找来马的事?或许吧!或许我姐真的是去找来马,要说那个‘礼物’是为他买的,也不足为奇。不过——” “不过?” “我姐应该不是对来马还有留恋,这点我很肯定。我不明白她突然想送礼物的理由,但我姐不是那种女人,以她的个性,不会在对其他男人有所眷恋的情况下嫁人。身为她弟弟,我敢断言。” “令姐——此村华苗小姐是个怎样的女人?” 这个问题相当抽象,但英生先生的回答却极为单纯明快。 “让大家幸福的女人。” “想必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是很温柔,但不光是那种婆婆妈妈的温柔。她有她的原则,有见义勇为的男子气概,所以有时会做出一些让周围惊讶的大胆举动;当然,不是为了她自己,全是为了别人。她还曾请特休假到灾区当义工。” “所以才会被初鹿野先生这种认真负责的人吸引?” “或许吧!不过,虽然我不清楚,但理由应该不只如此。因为要说认真负责,来马也是个认真负责的人。”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能不能问——” “什么问题?” “我听说令姐生前是在邮局上班,这是她自愿的吗?还是——” 礼貌性微笑首度从英生脸上消失。 一股一直被抑制、如刀刃般锐利的感情暴露出来,倘若不是高千,恐怕早已承受不住而“出血”。 他瞪着她片刻,不久后别开视线,凝视着空了的咖啡杯底。 “我姐高中毕业后,便立刻去工作;她当时已考上当时关西有名的私立大学,却选择就业。她说她一开始就没打算上大学,是老师拜託她应考,替学校提升升学率;所以说来不好张扬,连报考费用都是学校出的。” “想必她一定很优秀。” “非常优秀,或许她该上大学的。其实,她本人应该也想上。” “这是令姐亲口——?” “不,她没明说。不过我们是姐弟,我知道她心里的真正想法。” “那她为何选择就业?” “应该是……为了让我爸高兴吧!” “令尊那么反对令姐上大学吗?” “不,他并不反对上大学这件事。只不过——” “lk首发,由炙炎xelloss646联合录入。” “只不过希望她先成为公务员——是吗?” “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不过既然知道原委就好办了。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我爸希望孩子们都和自己一样成为公务员,因此不光是我姐,我也在自来水局工作——” “听说你辞职了,为什么?” “我们是在谈我姐吧?何必问我的事?” “因为我很想多了解你。” “这句话听来真是意味深长啊——开玩笑的,”他又露出原来的礼貌性微笑,瞥了我一眼。“说这种话,你的男朋友会瞪我。” “英生先生,你和令姐一样,为了让令尊高兴而一度踏入公务员之路,但为何突然辞职?而且还是今年才——” “简单地说,我已经厌倦于取悦父亲了。套句老掉牙的说法,那不是我的人生……要我说,只说的出这种幼稚的对白,但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从前不觉得讨厌吗?” “是啊!从前不觉得,甚至很积极的取悦我爸,误以为让父亲幸福便是我的幸福,把它当成自己的义务;或许该说我是被误导,说的更极端一点,就是被洗脑。” 第40页 “洗脑——” “你们……”他交互看着高千与我。“见过我爸了吧?有何观感?用不着顾忌,尽管说。” 高千此时面向着我,我不禁有了同时被英生先生与她逼问的感受。 “此村先生他——” 我开口说道,高千却突然举起手来制止我;她浮现了畏怯眼神,轻轻地对我摇了摇头。 看来她似乎不愿听我发言。虽然不知理由为何,但这么一来,我也不必绞尽脑汁去想不得罪人的说词,因此我便乖乖闭上嘴。 高千转向英生先生,露出原来的礼貌性微笑;但她口中说出的,却是和那表情毫不相衬的直截词语。 “此村先生看来是个执着于支配孩子的独裁父亲。” “好厉害,你真的一点也不顾忌耶!” 英生先生放松了肩膀,开始窃笑起来。 “不对吗?” “不,正是如此,这就是我爸爸的本质。不过,从前看不出来;因为他一直扮演着一位通情达理的父亲。” “扮演……” “对,而且极为巧妙,我完全被骗了,以为他是个明理的人,所以一直认为我得让他幸福,深信实现他的愿望是身为儿子的义务。不过……” “不过?” “我姐死后,他就露出破绽了。” “破绽——” “好歹他也是个父亲,所以这话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我到现在仍然怀疑——我姐死了,她真的难过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知道我姐死亡,我爸的确大受打击,人格简直跟着崩坏了。但他之所以受打击,不是因失去我姐,而是因为女儿心里竟然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他是因为这个事实而受了打击。” “换句话说,他是因为自己不明白令姐自杀的理由——” “不,这点换作谁都一样;就真正的意义上而言,没人能体会自杀者的心境。一般人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悔恨反省,但我爸不是,他既不悔恨,也没反省,只是狂怒。他无法原谅我姐竟有不惜自杀的重大烦恼瞒着他,所以他对于‘背叛’自己的姐姐狂怒,搞不好还认为必须惩罚她;不,他一定是这想的,只是我姐已不在人世,他无法亲手惩罚,不知该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到何处。就是这股欲求不满‘摧毁’了我爸。” “摧毁……” “他丢弃过去一直戴着的精巧面具,不再掩饰自己的‘独裁’;换句话说,他不再扮演通情达理的和善父亲了。岂止如此,纵使本质全数暴露出来,他也没力气去掩饰,呈现感情失禁状态。你们来我家时,我爸回来,不是勐按喇叭吗?” “英生先生的车挡路,他无法停车的时候?” “就算对方是家人,一般会这么做吗?甚至不惜打扰邻居。他只要下车说一句‘把越野车开走’,问题就解决了;但那个男人却不会这么做。” 他的称唿法突然从爸爸变为那个男人,而且之后没再变回来。 “他头一次这么做时,我吓了一跳。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忘了把车停到底而已,但他却狂按喇叭,正好象徵他心灵的‘失禁’状态。当然,按喇叭这个行为本身已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宣示在家中握有支配权的是自己而已。这种幼稚的举动,简直让我怀疑他是否因姐姐‘背叛’自己的打击而产生了退化现象。” “英生先生,你最近是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是啊!我也很幼稚,自从看清那个男人的本质以后,就常故意占用车位;想要我移开,就尊重我的人格,用言语表示。不过最近我妈会直接到我房里拿钥匙移车,所以没什么意义就是了。” “你别再那么做了——说归说,反正你已经决定搬出去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这么觉得。你要开始新工作,对不对?而且是令尊绝对反对的那一种——” “好惊人,你真敏锐。没错,我打算和朋友合伙开公司,现在正进行准备中;要是知道这件事,那个男人铁定暴跳如雷,所以我不回那个家了。反正回去的理由也已经消失了——消失在去年的平安夜。” 英生先生犹如除去了胸口的梗一般,吐了口长长的气。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来接受心理谘询的。” 这句独白虽是说笑口吻,却显得感触良多。或许他是头一次在他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家庭问题;就这层意义上,他的确需要心理谘询,好摆脱过去的自己,展开新的人生。 “抱歉,勉强你听我的私人问题。” “并不勉强,我很想了解英生先生的事。只要你愿意,我还想了解更多。” “真遗憾,时机太差了。” “时机?” “和你这样的女孩邂逅的时机。假如现在我的人生安定,一定会希望你能跟我走。” “只是希望?” “我想我会开口要求你跟我走。” “你可以说说看啊!” 第41页 高千对男人——而且是刚见面的男人——说出这种意味深长的对白,说来该是惊天动地之事,但我并不惊讶。因为我已察觉她从前天起便一直很“怪异”。 高千为何使用这种引人遐想的方式说话,我不明白;但她绝不是认真的——不,这种说法有语病。高千基本上不开玩笑,因此要说“认真”,她的确是“认真”的;只不过……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她不是平时的高千,她所用的“语言”与平时截然不同——这种突兀感飘荡于她的四周。 “谢谢。”他站了起来,脸上浮现的笑容已比刚进店里时亲和许多。“说完了想说的话就走,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告辞了。”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初鹿野先生说令尊反对他和令姐的婚事,这是事实吗?” “是事实。” “你刚才提过,令尊知道来马先生的存在;那令尊对来马先生的观感如何?” “比起和初鹿野先生结婚,他应该宁愿我姐和来马结婚吧!” “因为来马先生是公务员?” “没错。” “谢谢你,就这样。” “你——”他从高千身上别开视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请多保重。” “代我向来马问好。” “我会转达的。” “和男友好好相处吧!” 铃铛声响起,英生先生走出店外。我隔着窗户看他坐进四轮传动车,头也不回地奔驰而去,留下漂撇学长停在一旁的白色房车。 高千并未目送他,只是在吧檯前拄着脸颊,瞪着自己的杯子。 不久后,她抱着头,随手束起头髮,并大大地嘆了口气。 “——我真糟糕。” “什么糟糕?” “被他看穿了。” “英生先生吗?看穿什么?” “看穿我是在同情他。” “同情……?” 又出现了与高千毫不相衬的词语。 “说是同情,有点不正确;或许我是想成为华苗小姐的替代品。为了他,我想代替华苗小姐,永远待在他的身边——你懂吗?” 我懂,我如此想到。便是在这一刻,我确信高千将华苗小姐投射于自己身上。 “套句英生先生的话,高千在想什么,我似乎也知道了。” “对,应该就如你所想。” “换句话说——” 高千突然举起手来制止我,这和英生先生问起我们对他父亲的观感时,他突然打断我的回答一样,是种拒绝。 她浮现畏怯眼神,并轻轻地摇了摇头——连这举动都一样。 “……别说了” “好,我不说。” “我来说。” “咦?” “我来说。我不想从匠仔口中听到那些话。” “为什么?” “为什么……是啊,到底为什么?”一瞬间,她面露沉思。“——该怎么说呢?同样的话,由你来说和别人说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 “真实感完全不同。” “真实感?” “由你来说便很‘沉重’,直压着人而来。” “是吗?” “从我们头一次见面时就是这样。” “头一次——” “我这个例子或许有点奇怪,你还记得去年的平安夜吗?我们在<三瓶>等了老半天,小漂他们却一直没出现,我不耐烦,便想回去。” “哦!那又怎么了?” “要是我那时回去了,现在应该就不会和你、小漂及小兔来往了吧!” “是吗?我觉得依学长的个性,之后还是会死缠烂打的追求你,所以结果应该一样——” “不,不一样。如果我当时回去,之后不管小漂说什么,我绝对不会敞开心房,我自己明白。所以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当时我为什么没回去?” “为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 “呃……因为肚子饿了?” “别开玩笑了——我很想这么说,但理由应该就是这样吧!不过,即使肚子再饿,饭到哪里都能吃,要走还是可以走的;我会决定在<三瓶>吃完再走,是因为你说你要吃点东西再回去。而这句话,该怎么说呢?直压着我而来。” “抱歉,高千,你说的话我不太懂。” “我也搞不懂了。刚开始说明时,我以为我懂的。总之,当时听起来,吃完饭再走是个很好的主意;那句话若是由匠仔以外的人说,我猜我应该会回家。” “我不太懂,你是说我的说话的方式像神谕一样有说服力吗?” “用神谕形容太过火了,怎么说呢?就像骗徒一样。” “哦?” 第42页 “我是说真的,骗徒就是这样啊!看在旁人眼里,觉得被那种粗糙谎言所骗是不可能的事;其实没什么好不可思议,是被害人心中存在着被骗的愿望,而骗徒巧的地抓住了这一点——” “嗯,我是挺会顺口胡诌的,尤其在喝醉酒时。” “这跟那个不同。该怎么说才好呢?假如匠仔说了个悲伤的故事,我听了就会掉眼泪;即使故事内容很老套,由别人说我会嗤之以鼻也一样。” 这段说明令我似懂非懂,但我可不希望高千掉泪,因此决定闭上嘴巴听她的假设。 这么一提……我想起了今年夏天的那件事。听我陈述真相时,高千哭了。对我而言,那是个相当乱七八糟的推论;原来对高千而言,却是非常“沉重”啊! “昨晚我不想说出自己的假设,主要是因为还没见过来马先生,不知道他究竟认不认识华苗小姐。不过,昨晚我们通电话时,来马先生承认他认识华苗小姐;而刚才听了英生先生的一番话之后,我更清楚他们的关系,明白华苗小姐的死因在于来马先生。不,更正确的说,是华苗小姐找来马先生的这股感情,让她冲动地走上死亡之路——” 我点头,催促她继续说下去。这个发展与我想的几乎一样。 “现在把话题拉到五年前的高中生事件上,鸟越久作自杀,应该也是出于和华苗小姐一样的心理作用,而且绝非偶然。这事我稍后再详细说明,先来探讨鸟越为何选在自己的生日跳楼自杀——说归说,我只从管理人种田先生的口中听过事情的概要,大半都得用想像补充;但我想应该不会有错。” 换作平时,我这么断言,高千铁定要批评我在妄想;但她这回似乎打算亲自出马担任“妄想手”。 “简单地说,鸟越是为了逃离外婆的精神束缚才选择死亡的。他的父母都在外工作,因此他实质上是被外婆养大的;当然,外婆视为‘正义’的价值观,也明地暗里地深植于他的心中。他的外婆对教育热心,不难想像考海圣学园的那一阵子,定是不断从旁督促孙子;她一手拿糖果,一手拿鞭子,在各种场面以各种适当的方法支配久作。久作年幼时倒还无妨,他也信赖外婆,粘着外婆,甚至安居于被支配的立场。但随着久作长大,他开始嫌这道束缚烦闷,想逃离外婆的独裁支配。” 我可以感觉到,高千努力地维持淡然语气,不让自己情绪化;那样子直教人心疼。 “我在这里做个大胆的想像,外婆应该也发现了孙子心境上的变化,且绝不乐见;为了将孙子置于自己的支配下之,她试了各种方法来管理他的生活,比如控制零用钱多寡,有时还以眼泪攻势威胁孙子,说她不该忘记自己辛苦抚养他长大的恩情,挑动孙子的罪恶感,乘虚而入。久作当然反感,但外婆比他技高一筹,制造孙子大逆不孝的罪恶感,将他牢牢套住。” 中途,高千放弃了压抑自己的努力,仿佛她便是那实际上未曾谋面的鸟越久作本人一般,颤着声音。 “久作在对外婆的罪恶感与自立的渴望之间挣扎痛苦,不过他还有一线希望,就是眼前的目标——高中入学考。他全心准备考试,藉此忘记烦恼;他以为考上海圣之后,周遭的事态便会好转。然而,等到他考上,功劳却全被外婆抢走。因为自己教养有方,孙子才能考上;有自己在,才能成功——诸如此类,她用这种独裁的理由及功名心,尽数摘去了久作萌芽的自立心,夺去了他努力达成目标后的成就感。于是,久作的理智勉强支撑的最后一条丝弦应声而断,他选择了死亡。他的动机,不,目的便是——” “对外婆‘復仇’……” 我下意识地插嘴,又勐省过来。高千的眼角微微泛红。 “……所以我不是说了?”她的声音教人分不出是在笑或是啜泣。“匠仔的话很‘沉重’。” “对不起,我不小心就……” “……很好笑吧?” “什么?” “我老在你面前哭——或许是命中注定吧!” 的确,高千在人前流泪,是非常难得一见的现象。 “我对这类话题最没辙,无法克制自己,老是会将自己投射在当事人身上,无法当成别人的遭遇来看待。因为我的……从前我的爸爸就是这种人。” 她使用过去式,令我觉得奇怪。 “他是个不当‘独裁者’便不甘心的人,是个绝对的道德主义者——在‘唯有自己的价值观才是正义’的意义上。完美的父亲、坚强的父亲,他对外总是强迫推销并固执于这种伪善的形象,对家人也一样;但实际上,他却让我妈痛苦,让我哥痛苦,还有我……” “莫非……他过世了?” “谁?” “你爸爸。” “不知道。” “不知道?” “没听说过他死了,但对我来说,他是个已死的人。” 那是种可怕的声音,憎恨似乎已然穿透,达到了无情领域;聆听这道声音的我竟没失血而亡,说来已是不可思议。 第43页 “华苗小姐的爸爸也一样。” 换句话说,这正是高千感情用事的原因。高千在此村家目睹了华苗小姐之父的怪异行径,直觉的猜测她自杀的动机隐藏于那扭曲的模样之中。 “命运为何如此残酷?如果华苗小姐和两个男人的邂逅时期隔得远一些,这个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但她几乎同时结识两人,而双方的人品都极为理想,她必须选择,因此她选了初鹿野先生。换句话说,选了不是公务员的那一个……” “你的意思是,华苗小姐下意识反抗父亲,才做出这种选择?” 我又不小心插嘴,但高千已不再哭泣,只是面无表情的点头。 “如同她爸爸一直扮演着好父亲一样,华苗小姐也是自小便扮演着好女儿;她放弃升学而就业,全是为了让爸爸高兴。可是当她年过三十以后,她的演技到了极限。无论她如何喜欢来马先生,她就是无法与他结婚,因为他是公务员,和他结婚只会让父亲高兴。再这么下去,自己一辈子都无法逃离父亲的支配与束缚——华苗小姐在有意或无意之间如此判断,就是这个判断让她选了初鹿野先生,而非来马先生。” “但她虽然做出了选择,却无法忘记来马先生?” “对。去年平安夜,来马先生不知为了何事打电话给华苗小姐;华苗小姐接了电话后,便搭计程车前往他的公寓。” “并在那里买了‘礼物’。” “在吉田家的派对上喝了酒的华苗小姐,因醉意而起了恶作剧的兴致,便带着‘礼物’去造访他——却不知道这个行为将杀害自己。” “杀害自己?” “既然‘礼物’尚未拆封,还握在华苗小姐的手上,代表她最后没去来马先生家。因为她在半途清醒过来——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她是有未婚夫的人,不该这么做,但她却打算造访其他男人家。华苗小姐觉得害怕,并非因为自己的不贞,而是因为被迫认清了自己较爱来马先生的事实。” “但她却不能和来马先生在一起——” “一点也没错。正因为所爱的人是公务员,对华苗小姐而言,与爱人结合即代表永远无法摆脱父亲的支配与束缚。她在夹缝之中绝望了,而当她踏上最上层的楼梯间平台时,她想起了五年前的案件。” “这么说来,华苗小姐知道鸟越久作自杀的事?” “应该知道。试想,她和来马先生是在两、三年前认识的;当年她出入<御影居>时,很可能听来马先生提过发生在公寓的自杀案。毕竟那是个动机不明的离奇案件,身在现场却没谈论才不自然呢!” “虽然其他人不明白,但华苗小姐却明白了,对吧?她明白久作寻死的理由——” “对,她凭着直觉,发现久作与自己一样。自杀现场抓着华苗小姐绝望的瞬间逼近眼前,对人生失去希望的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跨过了平台的栏杆。” “从同一个地方……是吗?” “有个说法叫‘自杀胜地’,对不对?一个地方死了人,往往会吸引其他知情者聚集。说<御影居>是自杀胜地,或许太过夸张;但在那一瞬间,它对心灵产生空隙的华苗小姐应该发挥了这种‘功能’”。 “嗯……或许是吧!” “华苗小姐的自杀对相关人士而言成了谜团,是因为她并不讨厌初鹿野先生;实际上,她应该真的很期待与他结婚。便是因为这个事实,使得华苗小姐的死在乍看之下毫无脉络可循。由于是一时冲动,她无暇留下遗书;即使留下,只怕内容也无法为他人理解。” 无法留下遗书——高千在种田老先生面前轻喃的这句话重现于脑海之中。他们是无法留下遗书,而非没留下遗书。不只华苗小姐,鸟越久作亦然。 不,慢着—— “以鸟越久作的情况来说,他的‘礼物’有什么意义?为何他要带着那种东西跳楼?” “这也是我的想像——应该是为了唱反调吧!” “咦……?” 我正想问她是什么意思,铃铛声却突然响起,客人上门,我们的对话也自然而然的地中断了。在傍晚老闆娘归来之前,高千一直都坐在吧檯,若有所思。 ************************************************************ 我们和来马卓也也约好在海岸边得餐馆碰面,餐馆名称为,长了鬍子的老厨师是招牌标记。那是个宽敞的红砖造无国籍风料理店,不消确认地图,我们便立刻找到了。 离晚上六点还有几分种,高千与我进入餐馆,来马先生已坐在预订的窗边座位上等候我们。 “——在你百忙之中打扰,非常抱歉。” “不会。” 高千低下头来,来马先生也起身回礼。从他年纪轻轻却已有少许白髮及笑纹颇深的样貌看来,可窥知其一丝不苟及温文有礼的性格。 只不过,他人看起来虽好,却予人优柔寡断及庸庸碌碌的印象;初鹿野先生看来比他机伶许多。 根据高千的假设,华苗小姐的“真命天子”不是初鹿野先生,而是这位来马先生;但实际上见到本人后,老实说,我觉得有点难以信服。当然,青菜葡萄,各有所好就是了。 第44页 “事情是这样的——” 高千立即开始不知已是第几回的“礼物”由来说明。不管重复几次,她总能切中要点,简洁说明;虽然感情用事,却还能掌握分寸,实在了不起。 由桌边窗户可清楚地眺望岸边夜景,颇富情调。店内多是女性结伴同来,几乎座无虚席;由此看来,这家店似乎一开始便是锁定女客为营业目标。 “——就是这么回事,来马先生.” “嗯。” “冒昧请教,去年平安夜打电话到吉田小姐家找华苗小姐的,就是你吗?” “——是的。” 在喝去半杯黑啤酒的期间内,他似乎一直踌躇着。 “是我打的。” “恕我失礼,请问你打电话的目的是?” “其实我当晚感冒。” “感冒?” “对。华苗小姐知道了,就说派对结束后要过来看看我。” 我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英生先生对姐姐的评价。温柔的人——为了他人,不惜做出令周遭为之惊讶的大胆举动,她便是这样的女人。 “我当时发高烧,人正虚弱,就承她的好意答应了,但后来又觉得过意不去。你们也知道,她当时已经订婚了,要她来独居男子的家里,似乎不妥。” “然后呢?” “我就打电话到吉田家,请她还是别来了。” “抱歉,我插个嘴,请教一个细节。华苗小姐怎么知道你得了感冒,卧病在床?” “呃,因为……”来马先生缩回再次伸向高脚杯的手,无力地垂下头来。“因为那天傍晚,我曾打电话到此村家去。我家已经没东西可吃了,自己又无法出门去买,便想拜託英生替我带点食物过来;可是当时正要出门参加派对的华苗小姐碰巧接了电话——” “碰巧——是吗?” “不,呃——”他抬起视线,脸颊微微泛红。 “要说我完全没期待过华苗小姐接电话,就是违心之论了。” “华苗小姐知道你感冒动弹不得,就说派对结束后要去探望你,是吗?” “不,起先她说要在前往派对之前来看我,但我觉得过意不去,便说结束后再来即可。她就说她人在吉田家,要是我突然有急事,可以打电话去找她,并给了我电话号码。” “但是你在养病时左思右想,最后改变主意,认为还是别让华苗小姐来较好?” “对,所以我才打电话到吉田家回绝她。” “华苗小姐怎么说?” “她说她明白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就算问心无愧,毕竟是在婚前,还是该避免瓜田李下之嫌。我以为她如此判断,至少当时是这么想的——” “这么说来,平安夜当晚华苗小姐没现身,你并不觉得奇怪?” “没错。隔天看新闻,知道她跳楼身亡,我大吃一惊。而且还是从那座公寓……” “不过你并未主动向警方说明?” “说来惭愧,正是如此。当然,英生认识我,也知道我住在<御影居>;我本来还想,要是他把我供出来也无可奈何,不过他好像没说。我和华苗小姐的父母也见过面,但不知他们是没联想到我的存在,或是不知道我住在<御影居>,似乎也没提及我,结果警方完全没找上门来。”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请问你认为华苗小姐为何自杀?” “我不知道,真的想不出理由。” “那她为何选择<御影居>作为死亡场所?” “这简直是个谜。事到如今,我就老实说了。起先我曾以为或许是华苗小姐倾心于我,却已和初鹿野先生订婚,因而绝望自杀;这是个偏袒自己、甚至可说是厚颜无耻的想像。不过,后来我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不像华苗小姐的为人。她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会把自己的想法清楚说出来;假如她真的打算抛弃初鹿野先生,转而投向我的怀抱——恕我用这种不雅的形容法——不太可能不採取任何行动便寻死,这不像她的作风。所以我认为她是因为其他理由而死的……” “但你却想不出是什么理由?” “完全想不出来。” “在问个冒昧的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嗯,是什么问题?” “来马先生,你和华苗小姐交往到什么程度?” “在她和初鹿野先生订婚之前,我们偶尔会去看电影、喝喝酒——就是这种程度。” “只有这样?” “还有进一步发展的迹象——这是我个人的愿望,但在那之前,华苗小姐便已和初鹿野先生订婚,之后我们就不常见面了。” “可是她偶尔会去<御影居>,对吧?” “咦?你是指到我的住处来吗?” “当然——不是吗?” “当然不是,她一次也没来过。” “咦……可是,至少去过一次吧?也许不是一个人去,而是和其他朋友一起造访——” 第45页 “不,没有。” 高千与我面面相觑。 “真的没有吗?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我发誓,这是真的。所以本来去年的平安夜应该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但后来我又打电话回绝——” “这么说来,华苗小姐当晚特地搭计程车前往初次造访的<御影居>,却没去找你,为什么?” “这……我想不出原因。” “再说,来马先生都已经打电话请她不要前来,她也答应了,又为何——” “以华苗小姐的为人来看,说不定是关心我,才姑且来探望一下。她就是这么温柔的人。” “但她却在那里自杀了。” “对,莫名其妙,真的莫名其妙。” “她总不会一开始就想自杀,才到那里去的吧?” “嗯……” 高千似乎无意对来马先生说明详情;此时的她当然还相信自己的假设——华苗小姐是因为无法逃离父亲的支配,对自己的将来绝望,才冲动自杀的。 华苗小姐生前从未造访过来马先生位于<御影居>的住处,确实是意料之外的证词;但即使此言为真,也还不足以推翻假设——高千应是如此判断的。或许华苗小姐是由其他管道得知五年前的高中生跳楼自杀案。 “一定是前来<御影居>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让华苗小姐决定自杀的事。” 在来马先生面前,高千简单地下了这个结论。 “这个应该是——”高千再次递出“礼物”。“她为了你买的。” “为了我……?” “在公寓楼下的购买的——如何?” “如何——你想问的是?” “你觉得呢?你认为这是为了你买的吗?” 他考虑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长的足以证明他确如第一印象那般优柔寡断及庸庸碌碌——才说道: “——我可以打开吗?” 他拿起“礼物”。 “请。” 封在包装纸中近一年的“礼物”,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里头出现的,是我——高千八成也一样——完全没料到的物品。 *********************************************************** “……真是令人不胜唏嘘的结果啊!” 高千一面操纵方向盘,一面喃喃说道。 “是啊!” 我的心情也相当消沉。 “礼物”揭晓的那一刻,来马先生露出的表情,该说是引人怜悯的狼狈?或是哭笑不得的窘态?无论为上述何者,都已到达了一个老大不小的成人可在人前暴露的丑态界限。 里头出现的,是家庭计划用品;换句话说,即是保险套。 “——这么说来,华苗小姐果然有‘那个打算’?” “嗯,我想她是否真有那种打算,是一半一半。毕竟她也知道来马先生感冒,卧病在床;或许她并非想诱惑来马先生,只是趁着醉意恶作剧,以他拆开礼物后的反应取乐。然而,当华苗小姐来到他家门口时,脑袋却冷静下来了。她重新体会自己对来马先生的心意,并对无法摆脱父亲支配的命运绝望。她想起了五年前的案件,觉得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便如着魔一般,一时冲动而跳楼——过程应该就是如此。” “不过,有一点让人无法理解。” “哪一点?” “华苗小姐知道他感冒,对吧?那为何只买了那种东西?去探望一个感冒的病人,应该有更适合的伴手礼吧!比如食物或饮料。” “那是因为她打算先探视来马先生的状况,判断他需要什么。毕竟楼下就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商,什么时候都能买,不必急。” “原来如此,可能真是这样吧!” “——怎么了?” 我的无法释怀似乎流露于声音之中,只见高千横了我一眼。 “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不……我只是在想,这也是偶然吗?” “什么?” “‘礼物’的内容。五年前是黄色杂志,去年是保险套,两者都和‘性’有关,对吧?这——” “是偶然。”高千断定,态度果决得教人意外。“纯粹的偶然。” “咦?可是……” “华苗小姐在心理上的确受了五年前案件的影响,不过那是在她爬到最上层之后的事。换句话说,她在楼下超商买‘礼物’时,还没想到要寻死,更想不到自己在数分钟后会产生自杀冲动。因此,她应该完全没有沿袭鸟越久作自杀‘形式’的念头。既然如此,两个‘礼物’皆与性有关,便只是纯粹的偶然。” “那么,鸟越久作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带着‘礼物’跳楼?白天时你稍微提过——说是为了唱反调。” “对。虽然我没有确切证据,应该就是如此。” “是什么意思?唱反调?跟谁唱反调?” 第46页 “当然是跟她的外婆。” “我不太懂——” “‘礼物’的意义呢,就久作的情况而言,并不在于圣诞节。” “咦?” “那是生日‘礼物’。” “生日——谁的?“ “相关人物中,生日是平安夜的只有一个人吧?” ********************************************************************8 回到大学附近时,已经晚上十点。我们将车停在漂撇学长租来的停车位中,循着田边的道路走向学长家。 在冰冷夜风的吹拂之下,我突然脱口说道: “——欸!” “什么事?” “我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问吗?” “可以啊!说吧!” “首先,这话或许说了也没意义——要说来马先生是华苗小姐内心深处的‘真命天子’,我实在难以信服。当然,他人似乎不错,不过……” “的确,老实说,当朋友便罢,但要论男性魅力,我也觉得初鹿野先生较占上风。不过问题是在于华苗小姐本人怎么想。” “对,所以关于这一点,其实说了也没什么意义——” “除了这一点,还有别的?” “这又是个没有确切根据的说法;听了众人的描述后,我觉得华苗小姐是个拥有明确的目的意识及主见、并会在人前清楚表达自己意见的女人。” “对,她是给人这种感觉。” “既然如此,纵使再怎么孝顺,这样的人会听从父亲的摆布来决定前途吗?更何况,虽说是以唱反调形式,她还把父亲的意向反映在选择结婚对象上,可能吗?我总觉得有点怀疑——” “匠仔,你忘了一点。英生先生说过,此村先生是在华苗小姐死后才露出本性的;过去此村先生在孩子面前,一直扮演着理想父亲。换句话说,他对孩子们的‘洗脑’也是完美的。华苗小姐以就业为优先,在她的主观上,确实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但实质上,却是父亲的意志。这种错觉便是洗脑的可怕之处。” “可是,如果对华苗小姐的洗脑是完美的,她应该不会选择初鹿野先生,而会选择当时是公务员的来马先生作为结婚对象啊!难道她没发觉这才符合父亲的意向?” “对,华苗小姐起先应该是打算选择来马先生的。不过别忘了她已年过三十,即使‘洗脑’再怎么完美,也有失效的一天。在选择初鹿野先生时,华苗小姐的‘洗脑’纵使尚未完全失效,也已开始失效;或许她并未清楚察觉自己对父亲的反感,却下意识地、慢慢地朝着违背父亲意志的方向转换自己的人生。” “但她的转换最后以失败收场……这就是你的意思?” “对。所以她只剩自杀这个最后的逃避手段。” 或许真是如此……我还无法决定是否接受高千的说明,漂撇学长家便已映入眼帘。 然而灯却没亮,玄关大门也锁得牢牢的。 “——好像出去了。” “已经关了,会不会是在<三瓶>?” 我们又沿着原路折回,前往<三瓶>一探。走出大马路后,向右便是<三瓶>,向左则是<御影居>。 花俏的彩灯点缀着路旁的行道树,犹如对镜似地由一端串连至另一端;化为树木形状的无数金黄色灯泡,在酝酿着圣诞节将近的气氛。 赏灯群众如离岛一般,三五成群的地散布于步道上。虽然我没拿户口名簿校对过,但他们似乎都是平时与这一带无缘的生面孔。 去年平安夜时,这条路显得更为朴实;没有彩灯,也没有远方蜂拥而来的观光客。然而,今年由于大型书店及唱片行看好安槻大学学生的购买力而同时进驻,使得这里摇身变成热闹的(仅限于这个季节)约会景点。说来教人不敢置信,只要再往里越过一条路,便又是四处农田的景象。 “——或许华苗小姐也是沉醉于这种气氛。”高千混在群众之中仰望彩灯,喃喃说道。“当然,去年这一带比较安静;但她搭计程车时经过的闹区应该到处都像这里一样,充满欢乐的气氛。” “你的意思是,她当时沉醉于圣诞节的绚烂气氛,才会觉得去找旧情人也无妨?” “仔细一想,商业化的圣诞节真是罪过,总是让消费者格外地想找人作伴,发生无意义的性行为。” “你说的还真白。” “事实就是这样啊!华苗小姐不光是因为酒精才醉的,她是受到圣诞气氛的荼毒,才会买那种‘礼物’送给未婚夫以外的男人。正因为她醉倒愚蠢的地步,恢復冷静时的反作用也更大——大到令她冲动跳楼。” 我跟着高千仰望彩灯时,突然有些白色物体飘然坠落。是飞舞的粉雪。群众似乎也发现了,欢唿声此起彼落。 粉雪落在年轻情侣们互相缠绕于头上的围巾,在附近加油站的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仔细一看,那间加油站的员工个个都打扮成圣诞老公公工作。 “——白色圣诞节啊?越来越有情调了。” 第47页 “是吗?安槻根本不会积雪,顶多融化变成污泥。” “为何在这么罗曼蒂克的季节里,我偏要和匠仔这种只会扫兴的人待在这种罗曼蒂克的地方呢?” “呃,我觉得一个冷静陈述商业化圣诞节弊害的人没资格说我耶!” “既然我们意见一致,也该走了吧?” 我们穿越群众,朝<三瓶>迈步。此时,背后响起一道如金属片摩擦柏油路、脑下垂体被扭转般的刺耳声音。 瞬间的沉默过后,陶醉于彩灯与粉雪的群众喧闹声逐渐化为异质的叫嚷声。 那是——女人的尖叫? “怎么了?” 一道男人的怒吼声打断了回头的高千。 有人跳楼! 群众的喧嚣声犹如浸淫于自身的喧嚣一般,一股脑儿地爆发出来。 高千疾奔而出,我也紧追在后。 餵!叫救护车!快——这道怒吼声响起。 “——还有唿吸!” 我们拨开群众之后,怒吼声犹如调高的电视音量一般,突然却清楚地传入耳中。 “还活着!” “人还活着!” “快叫救护车!” 当时映入我眼帘的,是装了车篷的小货车,上头印着搬家公司的标志。晚上十点搬家?正当我心中讶异时,高千抓住了我的手臂。 有个男人仰天倒卧于前的路上,脸孔被血染成鲜红色。他没穿鞋。也没带厚重的眼镜,但我依然立刻认出了他。 是鸭哥。 他的身边躺着以包装纸包装、并贴着缎带花的“礼物”…… 分身巡礼 完 恶梦巡礼 “那小子……为什么……” 漂撇学长茫然地喃喃说道,跌坐于等候室的沙发上。 听说他先前在<三瓶>喝酒,但醉意似乎已然全消;只见他的表情在不足的光源下,犹如粘土塑像般地不自然。平时精力充沛的他,如今仿佛说句话便会耗尽所有力气。 高千默默地以手臂环着他的肩膀,轻轻握住他的手;但漂撇学长毫无反应,眼睛不知望向何方,连眨也不眨一下。 小兔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听说她之前和漂撇学长在一起喝酒,但那张脸孔苍白的教人难以相信她刚喝过酒。也因此,一喝醉就变得和兔子一样红的大眼活像肿了起来,教人看着便发疼。 鸭哥正在这间急救医院中接受治疗。他的伤势有多重,究竟有无希望获救,我们完全不知道,只能静待治疗结束。 “为什么……?” 学长仍一脸空洞地自言自语,高千轻拍他的脸颊。终于,他的眼中出现了生气;他犹如直到现在才发现高千与我的存在,环顾四周。 “——那小子呢……?” 学长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他想起鸭哥的情况,再也坐不住了。 高千将他推回沙发上,力道看起来强得教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又或许只是学长没了力气而已。 “冷静点,佑辅。”这当然是她头一次以名字称唿学长。“冷静点,听我说。你今天见过鴫田老师吗?” “咦?见他……什么?” 学长有好一阵子无法理解问题的意义,但在高千的注视下,他慢慢恢復冷静,声音也变得正常一些。他开始说明。 今天(就日期上而言,已经是昨天)中午,漂撇学长接到鸭哥的电话,说是有事想和他商量,约他晚上八点在<三瓶>见面;具体上要谈什么事,学长并没问,便答应了。 然而,过了九点,又到了十点,鸭哥依然未现身于<三瓶>;打了好几次电话到他家,却都是电话答录,漂撇学长一面担心他发生意外,一面干等到午夜零时过后。中途,学长嫌独自喝酒无聊,才把闲着没事的小兔叫到<三瓶>来。 另一方面,当时人在现场的高千和我则是主动告知警方我们与鸭哥相识,并接受问案。起先是个制服警官问话,半途不知何故,出现了几个貌似便衣刑警的男人,要求我们再次说明;托他们的福,我们直到凌晨一点过后才回到漂撇学长家,将刚从<三瓶>回来、打算再喝一摊的漂撇学长及小兔塞进车里,前来这间急救医院。 “——是这样啊!和你约好八点在<三瓶>碰面,却……” “对,那小子却没出现。我虽然担心,没想到……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老师完全没提过要商量什么吗?” “完全没有。不,我也没想太多,以为铁定是关于婚礼的事,所以没多问。” “是啊!这个时期要商量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可是,又有点奇怪。” “什么意思?” “昨晚他和绘理不是来过我家吗?那时候该讨论的就已经全讨论完了,但是——” “也许他是想起什么之前忘了说的事。” “嗯,或许吧!这么一提……联络他家人了吗?” “警方应该会联络。我们已经就我们所知,将老师的事全告诉警方了。” 不过,我记得鸭哥的父母是住在县境一带,就算开车赶来,也得要五、六个小时才能抵达安槻市内,今晚是来不了了。 第48页 “绘理呢?” “我正要提这件事,我们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外人听来或许觉得怪异,因为我们是透过漂撇学长这根“柱子”交游,要和某人碰面时,到学长家去就成了;因此虽是朋友,却往往不知彼此的联络方式。 “早说嘛!” 学长奔向等候室中的电话,拿起话筒后,却浑身僵硬,该怎么对绘理说?在拨号前,他已为之语塞。 “给我,”高千从旁抢过话筒。“我来打。” “高千……” “让一个连话都讲不好的人打电话,只会造成混乱而已。” “对不起。” 对漂撇学长而言,高千的毒舌在这种时刻显得最为神圣;只见他犹如伏地膜拜似地往后退开。 然而—— “……不在。” “不在?” “是电话答录。” “咦?绘理在这种时间会跑到哪里去?” 等候室的时钟指针已指向凌晨两点。 “一定不是出门,是在睡觉。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叫她。” “拜託你了。” “佑辅。” “什,什么事?” “你要振作一点。” 高千用拳头打了学长的胸口一下;到此为止还是平时的她,但之后便不一样了。她以双手包住学长的脸庞,并在他的颧骨边一吻。 换作平时的学长,肯定欣喜若狂;不过现在的他却只是露出略为困惑的表情。 事实上,毕竟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也犹如彷徨于梦中一般,只是朦朦胧胧地旁观;就连小兔也没有余力大惊小怪。这件“大事”要等好一阵子以后才会被炒作,而诚如高千本人所承认,她此时并非处于“一般”状态。 容我再次重复,这次的高千从开始到最后都很“怪异”。平时的她冷酷得让人觉得冰柱做成的美杜莎还要来得可爱些,现在却对我们格外温柔;若要打个比方——没错,便宛如“慈母”一般。 “一志一定会没事的。” “嗯……对啊!没错。” 虽然强自振作,但高千一离开医院,漂撇学长便如失去精神支柱似地,再次陷入虚脱状态,坐在沙发上抱着脑袋,一动不动。 这和他平时的浮躁状态落差太大,让我有种误入坟场的错觉;不,夜半医院里不明不暗的冷清走廊,比坟场还要可怕许多。 “匠,匠仔……”小兔似乎也有相同感受,终于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为什么,鸭、鸭哥会做这种事……” “这种事……?”我的脑袋并末正常运作,竟反问这种再明白不过的问题。“这种事……什么事?” “为什么他要做这种傻事?今后他还得让绘理幸福,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 “你说的傻事——是指自杀?” “对啊!他是自杀吧?” “呃,是没错……” 我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不管听什么都像杂音,看什么都像杂讯。 小兔也一样,虽然和我对话,却根本不管我的存在,只是一面忍着呜咽,一面以手背擦拭满溢脸颊的泪水。 高千,快点回来…… 此时的我比夜晚哭着说不敢独自上厕所的幼稚园小孩还不如,高千不在,便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独自留在等候室,顶多觉得恐怖、不安;但现在有异于平时的“殭尸”状态漂撇学长,与同样异于平时的“失魂落魄”状态小兔同在,反而更让我苦于孤独与恐怖。 “——抱歉。” 背后突然传来这道声音,害我吓得险些跌到油地毡上。回头一看,两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正看着我们。 “请问你们是鴫田一志先生的亲友吗?” 听了这句话,漂撇学长立刻“復活”,从沙发上站起。小兔似乎也受他的气势感染,眼眸恢復了生气。 “……对。” “刚才谢谢你的合作——” 较年轻的男人对着回答的我点了点头。仔细一看,原来是方才来到<御影居>的刑警之一,我记得他姓佐伯。 “我重新自我介绍。我是安槻警署的佐伯,而这一位是——” 他介绍了身旁的人。这个人是我初次见到,是个头髮斑白、眼皮沉重的半老男人。 “我是县警宇田川,你就是匠先生?不好意思,能劳烦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吗?” 要我再度接受问案,老实说,体力已到达了界限;但既是警方的要求,无可奈何。反抗公权力与重复相同的说明,哪个耗体力,根本无须比较。 从鸭哥与我们的关系,到高千和我人在现场的缘由,以及他即将结婚等方才在现场说明过的事项,我又再度一五一十地道来。漂撇学长也覆述了刚才对高千与我说明的内容,小兔则是加以补充。 听完后,佐伯刑警转向漂撇学长。 第49页 “——这么说来,你和鴫田先生约好要见面?” “对,我们约好在大学附近的居酒屋<三瓶>见面,时间是八点。” “不过鴫田先生却没出现?” “对,也没联络我,我打电话到他家,又一直是电话答录……我正担心,这小子——”学长指着我。“就来通知我了。” “你和这位小姐是在几点离开<三瓶>的?” “十二点过后。” “之前一直待在店里?” “对。” “羽迫小姐——没错吧?”佐伯刑警这会儿转向小兔。“你是几点被边见先生叫到店里去的?” “呃,九点半——不,应该已经快十点了。” “之后你一直和边见先生待在店里?” “对。” “后来,你和边见先生一起到他家去?” “是的,对。” “能告诉我<三瓶>的电话号码吗?” 他大概是想向店员求证学长与小兔所说的话吧!换句话说,这是种不着痕迹的不在场证明调查?我才这么想着,佐伯刑警便问道: “鴫田先生可有与人结怨?” 我们三人不禁面面相觑。警方问这种问题,莫非认为是他杀未遂? “不……没有,”漂撇学长似乎尚未从打击中完全振作起来,说话有些结巴。“没有结怨。呃,我想应该没有。” 我隐约察觉,学长结巴,是因为他情急之下隐瞒了某件事。 “听说鴫田先生是大学老师,从你们身为学生的角度看来,他在职场上可有什么纠纷?” “应该没有,他的个性很温和稳重。” “女性关系上的纠纷呢?” “不,他是现代罕见的道德主义者,连未婚妻要在他家过夜,他都不答应;他说结婚前不能逾矩。” “哦!” “这么死脑筋的人,怎么会有女性关系上的纠纷?” “说到未婚妻,听说鴫田先生这个月二十四日要结婚;他的未婚妻叫什么名字?” 事情演变成如此,看来婚礼得无限期延后了;一思及此,漂撇学长活像含着满嘴辣椒似地说道。 “……弦本绘理。” “职业是?” “呃,该怎么说呢?她没有固定职业,只打一些临时工,算是新娘修业中——” “请告诉我她的联络方式。” 佐伯刑警抄下了绘理的住址与电话号码,又问: “对了,鴫田先生和那位小姐是相亲结婚吗?” “不,应该算是恋爱吧?”漂撇学长一时间没想到刑警如此询问的意图,出奇爽快地回答,“我一直以为他一定会相亲结婚,没想到却是绘理喜欢上他——” 这话我是头一次听到。我一直以为是鸭哥爱上绘理,因此颇为意外。 “你们和弦本绘理小姐也很熟吗?” “毕竟在今年三月前,都还在同一所大学读书嘛!” “那你们很了解她啰?” “嗯,还算了解。” “她以前是否曾和其他男性交往?” 专家就是专家,就算我们闭口不提,他们仍旧滴水不漏地探问这些可能性。 “呃……”漂撇学长也明白照实说较好,便放弃隐瞒。“倒也不是没有。” “是谁?” “是一个叫东山良秀的男人。” “他是什么来歷?” “和弦本一样,今年三月刚从安槻大学毕业,现在在本地的贸易公司工作。” “请告诉我他的联络方式。” 说件无关紧要的事,自方才起,佐伯刑警一手包办了发问及抄写工作;宇田川刑警既不说话也不做事,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谈话。 “那位东山先生从前曾和弦本绘理小姐有过亲密的交往,对吧?” “对,好像是。” “换句话说,他们曾处于恋爱关系?” “嗯,应该是。” “他们的感情可有好到论及婚嫁的地步?” “这个我就不——” “他们两人为何分手?” “这个我也不清楚……得问当事人才知道。” “原来如此。” “呃,刑警先生。”漂撇学长终于忍不住询问:“警方觉得那小子——鴫田一志不是自杀,而是差点被杀吗?” 此时,保持沉默的宇田川刑警初次开了口。 “那栋公寓过去也曾发生过两次跳楼案,你知道吗?” “对,说来也是偶然,去年此村华苗小姐跳楼时,我们也在现场。要超商店员报警的就是我——” 严格说来小兔并不在场,此时也还不知道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还真是奇妙的缘分啊!”不知道宇田川刑警这话有几分真心,只见他一脸木然地说:“该不会五年前住在附近的高中生跳楼时,你们也在场吧?” 第50页 “不,那件事与我们完全——” “原来如此,其实五年前的案子是我负责的。” “哦!” “当时疑点很多,但最后还是判断为自杀。毕竟死者正值精神不稳定的年龄,或许有什么大人无法理解的烦恼。但去年及今年却接连发生了相似案件;第二次或许还可说是偶然,但到了第三次就教人不得不怀疑了。我无法说得更白,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懂了吗?” “非常懂。” “不过……”我忍不住插嘴,“鴫田老师既没穿鞋,也没戴眼镜——” “对,”佐伯刑警回答。“没错。” “他的鞋子和眼镜去了哪里?” 佐伯刑警以动作徵求宇田川刑警的同意之后,才回答: “放在<御影居>的安全梯,最上层的楼梯间。鞋子排放得很整齐,眼镜也叠得好好的,放在鞋子上头。” 简直和五年前及去年的案子如出一辙嘛……虽然我这么想,却说不出口,我有种感觉,一旦说出口,这便会具现化为某种诅咒。 “这样的话,呃,自杀未遂的可能性不是比较高吗——” “话说在前头,我们并没说过这是他杀未遂。” 是吗?我一时间有些混乱,但仔细一想,严密的口头说法并无多大意义;警方显然是以他杀未遂为前提进行调查。 “那遗书呢?” “现场没找到。” 和五年前及去年的案件越来越像了……佐伯刑警犹如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补上了这一句。 “说不定是在鴫田先生家中。” “不过,他怎么会自杀……” “什么?你的意思是,鴫田先生没理由自杀吗?” “对。毕竟如我刚才所说,他就要举行婚礼了,而且也没听他提过有什么烦恼。”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两个刑警都露出当然的表情;他们果然怀疑是他杀未遂? “……这么一提,”方才见到的光景突然强烈地浮现于我的脑中。“那个‘礼物’呢?” “‘礼物’?” 我正要问里头是什么,高千却回来了;这倒无妨,问题是她是孤身一人,不见绘理的身影。 “绘理呢?” “她……”高千调整唿吸,没看两个刑警一眼。“不在。” “不在?什么意思?不在?” “就是她不在家里。我按了好几次电铃都没回应,现在是非常时刻,我就向管理人说明原委,请他代为开门,没想到屋里根本没人在。” “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偏偏选在这种时候。” “小漂,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见学长已大致“復活”,高千也恢復了平时的称唿法。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监控绘理的生活。” “那小兔呢?你知不知道她可能去哪个朋友家过夜?” “呃,这么一提,有几个学妹……” “是吗?好,”漂撇学长喷着口水插嘴。“告诉我电话号码,我打打看。” “你在说什么?这种时间耶!由男人打电话去吵醒人家,不妥吧?我和小兔来打,你在这里等着。” 他们三人丢下似乎有话想说的两个刑警,紧抱住电话不放;小兔念号码,高千拨号,漂撇学长则在背后竖起耳朵倾听。 “——那位小姐……”佐伯刑警悄悄靠近没事可做的我。“就是刚才在现场说明情况的那一位?” “对。”他似乎是在说高千。“就是她。” “——长得挺漂亮的。” 佐伯刑警想说却忍住的这句话,却被年长的宇田川干脆地抢白,教人看了觉得好笑。 高千与小兔连打了好几通电话,但全数落空。 “不在,到处都找不到。”小兔又开始抽噎,“想得到的我都说了,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哎呦!真是的!”在两人身后干着急的漂撇学长勐抓头髮。“后天要当新娘的大姑娘家,跑到哪里去夜游啦?” “是明天,”高千莫名冷静地订正漂撇学长的感嘆。“婚礼是明天举行。” “明天……对哦!”学长现在才想起日期已经变为二十三日,再度垂下肩膀,教人忍不住担心他是否又要变回“殭尸”状态。“对喔……就是明天了。” “打扰一下,”佐伯刑警介入。“你们找不到弦本绘理小姐吗?” “对。她不在公寓,也不在朋友家,到底去了哪……” “你们是否忘了什么?” “啊?什么意思?” “或许她在未婚夫家过夜。” “不,不可能。我之前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到鴫田他家去了,都没人接;再说,鴫田应该没给她家里钥匙,他说结婚前不能让新娘进新居——” “原来如此,这么一提,这话你刚才也说过。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第51页 “哪种可能?” “前男友家。” “等一下!”学长的声音响彻了夜晚的医院,他连忙缩起脖子,压低音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她跑到东山家过夜?” “事到如今,只有这种可能了,不是吗?” “怎么可能!她明天就要和鴫田举行婚礼了耶!” “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怀念起旧情人啊!” “不可能的。” “这种事,旁人无法断定吧?” “可以断定。假如她对东山有所留恋,一开始就不会分手了。再说,刚才我也说过,起先是她疯狂爱上鴫田的,怎么可能到现在又——” “……欸!”高千一面侧眼看着学长与刑警交谈,一面伸手搭住我的肩膀。“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起先是绘理疯狂爱上鴫田老师——真的吗?” “好像是,我也是刚才才听说的,还觉得有点意外——” “总之,先向东山先生打听看看如何?”佐伯刑警如此建议,“不必问他弦本小姐是否在他家过夜,只须说弦本小姐下落不明,问他知不知道可能去了哪里即可,对吧?” ********************************************************************* 直到天亮时分,我们才接获通知,得知鸭哥总算留住了一条命。 他能获救,全托那台搬家小货车的福。事后得知,原来是<御影居>里有个女性住户被可疑男子纠缠,心生恐惧,便打算混在众多欣赏彩灯的观光客中偷偷搬家;鸭哥坠落时,那台小货车正好停在正下方,车篷发挥了肉垫功效。 只不过,鸭哥从车蓬掉落道路之际撞伤了头部,因此意识尚未恢復。 在泛白的朝露之中,我们决定暂且离开医院。坐在车上时,漂撇学长突然以莫名沉重的声音说道。 “匠仔。” “什么事?” “你觉得是谁?是谁想杀小鸭——” 鸭哥保住一命,让我松了口气;紧张的丝弦一断,睡意便悄悄地熘进彻夜未眠的脑袋中。然而,这句话却让我完全清醒过来。 “慢、慢着,学长……”我从助手座上转过头来,望着后座。“你该不会认为这是杀人未遂吧?” “当然啊!” “可是,你也听到刑警先生说了什么吧?鸭哥的鞋子和眼镜整整齐齐地摆在最上层的楼梯间——” “蠢蛋,那种东西要造假还不简单?再说,他们也说过没发现遗书啊!” “他们是说现场没找到。” “去小鸭家一样找不到,因为一开始就没有遗书这种东西。小鸭根本没理由寻死,你想想,他就要和绘理结婚了耶!正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啊!好端端地干嘛自杀?他是差点被人杀了!一定是。你看那些刑警,还不是在这个前提之下查案?” “不过他杀和自杀一样缺乏动机。”高千一面操纵方向盘,一面冷静地指摘。“有人会想杀鴫田老师吗?” “我是不愿这么想啦——” 漂撇学长支支吾吾,但高千立刻会意过来。 “——你是说大和?” “我也不想怀疑他,可是对他来说,是小鸭抢了绘理,说不定他因此怀恨在心——” “话说回来,”与学长并肩坐在后座的小兔歪了歪脑袋。“刚才讲电话时,大和的样子如何?” 在佐伯刑警的催促之下,漂撇学长最后还是打了电话到大和家;想当然耳,大和虽然在家,却说他完全不知绘理去了哪里。 “样子?” “就是他听说鸭哥出事以后,有什么反应?” “当然很惊讶啊!不过,说不定那是在演戏。搞不好在接到我的电话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小鸭跳楼的事了——” “慢着。”高千声明在先。“在怀疑大和之前,还有个问题得先想想。” “什么问题?” “不管是自杀未遂或是他杀未遂,这是偶然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昨天匠仔说明过了吧?五年前的高中生和去年的此村小姐之事。” “喂喂喂,高千。你在说什么啊?你该不会要说过去那些案件和小鸭有关吧?” “我们该朝有关的方向想才对。假如只有两次,或许可勉强称为偶然;但到了第三次,就教人不得不怀疑了。” 方才高千不在时,宇田川刑警也说过这番话,如今她竟做出相同的指摘——发觉这件事后,漂撇学长闭上了原欲反驳的嘴,开始思索。 “慢着,这么说来——”思及这句话所能归纳出的当然结论,我有点慌张。“这么说来,高千,难道你要撤回自己刚才下的结论?你说五年前的鸟越久作与去年的此村华苗都是自杀,而且还各自加以解释;现在你要推翻这个看法?” “对。很遗憾,现在不得不这么做。毕竟三个案件的共通点实在太多了。” “嗯。”漂撇学长盘起手臂并点头。“这倒是。” 第52页 “三人都是从<御影居>最上层跳楼,鞋子、衣服、眼镜等私人物品都整齐地摆放于楼梯间,都没找到遗书。以鸭哥的情况来说,或许之后会找到;但若没找到——” “就成了重大的共通点……?” “至于跳楼日期,高中生和华苗小姐都是平安夜,鴫田老师则是二十二日,并不相同;不过三人都在十二月。” “的确。” “还有,最大的共通点就是三人都还在人生最幸福的时期自杀。鸟越刚考上难考的海圣学园,而华苗小姐与鴫田老师都是婚期在即。” “没错,他们没道理自杀。”频频附和高千的漂撇学长似乎认定这看法错不了,以拳头敲了下膝盖。“至少小鸭绝对不会自杀,说不定那两人也是被人杀害的。” “就是这个!” “咦?” “我说,这就是怀疑大和之前必须思考的问题。假如三个案子都是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那么兇手是个别存在呢?还是同一个兇手——” “同一个兇手……?” 学长一惊之下,勐然抓住驾驶座椅背,车身因他的劲道而摇晃。 “你觉得呢?” “不——判断材料太多,现在还说不准,不过,不可能吧?他们三人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关连啊!” “说不定是不特定杀人。” “不——”或许是彻夜未眠的疲劳所致,学长已无力惊讶,只是瞪大眼睛,一味低喃,“可是,你……可能吗?” “也许兇手基于某种理由,执着于将人从<御影居>最上层推落的行为;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有机会便下手。” “……不会吧!”小兔忆起了方才我在医院提起的话题,骇然地扭曲脸孔。“然后每次都在‘牺牲者’身边供奉‘礼物’——?”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去年华苗小姐的情况是还没调查,但至少五年前久作的‘礼物’是他本人买的。” “鸭哥呢?那个掉在一旁的‘礼物’是他自己买的吗?还是某人……” 之后,我们曾向佐伯刑警等人问起“礼物”之事,却被敷衍过去。毕竟是重要证物,也难怪他们如此。 “说到机会,让我想起来了。”我改变话题。“鸭哥跑到<御影居>去干嘛?” “这确实也是个问题。” “仔细一想,五年前的鸟越久作也一样;我们一直以自杀为前提来想,所以不觉得奇怪;但如果他也是被人所杀,那他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到<御影居>去的?” “不得而知。目前在‘被害者’之中,知道前往现场的理由的,只有第二个人——此村华苗小姐。” “——会不会是……”小兔也渐新受高千的想法影响,犹如感到一阵恶寒似地耸了耸肩。“兇手叫他们去的……?” “或许吧!” “可是,会是谁?”漂撇学长虽然认同这个可能性,却又不愿过早断言。“我也说过很多次,小鸭和我八点有约;他没联络我一声,会去和谁见面?” “谁知道?总之——”高千将车停进停车场,拉起手煞车。“我们最好睡一下。” “也对。” 下车一看,昨晚下的雪果然没能堆积起来,如雨停时一样,只留下融化后的痕迹。 “今后的事情我们改天再讨论吧!” “好——啊!高千。” 漂撇学长叫住欲在停车场前分别的她。 “什么事?” “刚才谢谢你。” 见了学长伸出的手,高千露出豪迈的笑容,并伸手回握。 “沮丧的小漂,我最讨厌。” “已经没事啦!如你所见,我復活了。啊!对了,这么一提,高千亲了我耶!哇哈哈!” 或许是至今才产生了真实感吧,学长的眼角与鼻下勐烈下垂,仿佛所有重力都集中在上头一般;若论五官松垮的剧烈程度,只怕连特殊化妆也无法到达这种境地。用欣喜若狂四字形容,还嫌不够贴切。 “哎呀?你在说什么啊?”其实我也料到了一半,高千与漂撇学长一样,已经完全恢復回“平时的她”,态度冷淡。“我完全听不懂。” “又来了、又来了,高千,你真是的,不必害羞嘛!也不想想你和我是什么交情,对吧?对吧?好,在睡觉之前先来个晚安之吻——” 漂撇学长闭起眼睛,神色陶醉地伸出脸颊,但高千却以直要打掉整个脑袋的劲道撩倒他,又顺势送上一记扫腿,让他跌得四脚朝天,仿佛这世上根本没有手下留情这种概念。 “哇!好悲惨。” 小兔瞪大了眼。 “好痛!” 当事人漂撇学长虽然趴在地上挣扎着,脸上表情却是莫名欣喜,见了一如往常的他,我总算有了真实感——鸭哥是真的得救了。 *********************************************************************** 第53页 然而,与高千、漂撇学长及小兔道别,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一落了单,鸭哥险些丧命的事实又重新伴随着恐怖逼近而来。虽然我害怕自己作恶梦,却还是姑且躺下。 睡不着。我想喝啤酒,但要在早晨的阳光下喝酒,又教我有些心虚。当然,若是拉上窗帘,光线便进不来,但早晨的气息依然存在。 我忍住对酒精的渴望,横卧于地铺上;各种思绪在我彻夜末眠的冰冷脑袋中打转。 鸭哥真的是险些被杀吗?若是如此,果真如漂撇学长所担心的一般,是大和为了与绘理之间的三角关系而下手的吗?或是如高千所言,是不特定杀人的牺牲者? 虽然无法断定,但我认为漂撇学长的说法较为可能。不得不怀疑大和,令我遗憾;但既然有了鸭哥为何到<御影居>去的问题,便教我无法不怀疑是熟人所为。 鸭哥与漂撇学长有约在先,不太可能因陌生人要求见面,便悠悠哉哉地前去相会;然而,若要求见面的是大和,且声称不会耽搁太多时间的话,鸭哥应该会先搁下漂撇学长,去见大和。这么说来,果然是…… 我一面做着令人不快的想像,一面坠入了浅眠之中;果不其然,我作了个可怕的梦。 梦中的我身在楼梯间的平台上,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真是了无新意的恶梦——我还记得自己曾如此愤慨着。 * 正当我坠落之际,便被自己的惨叫声吵醒了;我有种将恶梦的残渣带入现实世界的不快感。 看了看时钟,还没到中午;时间上姑且不论,感觉上实在称不上摄取了充足的睡眠。我原想再度睡下,却觉得自己又会作恶梦,便离开了被窝。 我正要外出用餐时,有人敲门。 “来了。” “——餵!” 漂撇学长走了进来。他似乎已摄取足以恢復平时体力的睡眠,显得神清气爽。 “出门啦!” “咦?怎么了?突然之间要去哪里?” “那两个人又来了。” “那两个人——” “刑警啦!刑警!” 公寓外,佐伯刑警、宇田川刑警正和高千及小兔一同等候着。 见了高千的模样,我有些困惑;因为她已恢復平时的装扮——不像衣服的奇特服装,以及露出双腿的及膝裤裙——只不过颜色依旧是黑色。扣除这一点,便是平时的高千;看来她仍不打算脱去“丧服”。 “抱歉,在你休息时打扰。”可想而知,佐伯刑警八成没睡,但却丝毫感觉不出来。“既然各位都到齐了,我想请教一下,哪位曾去过鴫田一志先生家中?” “我常去。” 漂撇学长回答,我和高千尚未去过鸭哥的新居,他搬出那个地板塌陷的公寓后,曾在别的公寓住了一阵子;后来与绘理的婚期将近,才买下了四房两厅的大厦房屋。 “那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什么事?” “我们打算调查鴫田先生家,能请你到场观看吗?” “到场观看?” “简单地说,你平时已看惯了他家,因此我们想藉由你的眼睛来确认有无异常之处。当然,请你们也一起来。”他依序注视高千、小兔及我。“由不同的立场来看,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两位刑警坐上了便衣警车,我们四人则是坐上了漂撇学长开的车,前往鸭哥的新居。 那是座十二层高的分售大厦,四周插着实地参观会的宣传旗帜,看来房屋似乎尚未售完。这么一提,鸭哥曾说过他会选择这座大厦,便是因为价格降了不少。 鸭哥家位于一楼角落,就常理而言,新婚夫妇似乎用不着四房两厅;但鸭哥为了他的藏书,必须预留这些一空间才够。 佐伯刑警按下了电子式的玄关对讲机。“哪位?”一道女声传来。“是我。”他只答了这么一句,喀喳!开锁声便随之响起。 一○一号室中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经介绍后,得知她姓七濑,似乎也是个刑警。她的体格壮硕,予人中性感觉。 佐伯刑警方才的口气像是现在才要开始调查鸭哥家,其实他们大致上早已调查完毕。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一开始便以他杀未遂为前提(应该是在宇田川刑警的主导之下),在搜索遗书的同时展开初步调查之故。 “有发现遗书吗?” 宇田川刑警对着如此询问的高千摇了摇头。 “——我想请教一下。” 佐伯刑警带领我们前往玄关附近的西式房间,放眼望去,房里全塞满了书。排成数列的书架与书架之间,仅仅留了条单人勉强可通行的通道。 “鴫田先生似乎很喜欢书,但我看了以后,发现同一本书往往有两册,多的时候甚至有十几册;这是为什么?” 我恍然大悟。方才佐伯刑警说他期待熟悉之人看了屋内情况,能有所发现;其实他是为了解开这类疑问,才带我们前来的。 漂撇学长代表众人说明了鸭哥的“嗜好”。为了保存用多买一本、集齐不同版本的每一刷……对于佐伯刑警而言,这似乎是无法理解的世界;只见他语带保留地微微歪了歪脑袋。 第54页 “恕我这么形容,这个嗜好还真是可怕啊!尤其是这个——” 佐伯刑警所指的书架上,摆着上百册同样的书籍;那是十年前卖了数百万本,位居畅销排行榜第一名的知名恋爱小说。鸭哥是这个作家的书迷,这部小说又一再增刷,印了一百五十刷以上;要将这本书的不同版本全数集齐,自然会有一百五十册以上。在鸭哥为数众多的收藏品之中,这是数量最为庞大的一作。 “还有——”不知几时之间,佐伯刑警戴上了白包手套;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新书。“这个是?” 他打开书,其中夹着一张淡绿色纸片,上头印有以红线绘制而成的圣诞树。是圣诞彩。前天我们在漂撇学长家看到的是奶油色,看来票券颜色似乎因年而异;奶油色是今年的,淡绿色则是去年的。 “如你所见,他拿来当书籤用。” “书籤?” “就像我刚才说明的,他有这种嗜好,所以在旧书店买书的机会变得很多。” “那倒是,要收集不同版本,全买新书得花不少钱。” “可是旧书通常没有书籤,他又是不替每本藏书夹上书籤就不甘心的人,所以连没中的彩券都不丢,拿来当成书籤使用。”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去年平安夜,漂撇学长与鸭哥之间的谜样对话是何意义,我总算明白了。 “这么一提,这是去年的嘛!”佐伯刑警似乎也买过圣彩,语气显得感触良多。“话说回来,就算是嗜好,积了这么多书很难整理吧!一般人往往会趁着结婚之际,把这类收藏品处理掉;但鴫田先生婚后似乎打算继续从事这个嗜好?” “当然啊!毕竟是个地板塌了也学不乖的傢伙嘛!” “地板塌了?” “以前他住在木造公寓时,地板曾被书本压穿。” “哦!还真是壮烈啊!” “那时碰巧我们——现在这群人里只有我——也在场,真的是个相当惊人的体验。” “请等一下。”宇田川刑警插嘴,“你说‘我们’,表示当时在鴫田先生家中的,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啰?” “对。” “是谁?” “鴫田的未婚妻弦本——不过当时还没订婚,还有……” “还有?” “昨晚也提过的东山良秀。” “当时的状况如何?能描述得更详细一点吗?地板又是什么时候塌的?” 我不清楚是什么让宇田川刑警如此感兴趣,或许他认为绘理、鸭哥与大和的三角关系导火线便隐藏在这件事之中吧!说来当刑警也挺辛苦的,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能放过。 “去年的平安夜。” “这么说来——是在碰上此村华苗小姐跳楼的那一天?” “对,说来凑巧。当晚我们和他们两个——”他比了比高千和我。“约好一起喝酒,约定的时间是五点;我们为了对奖,便提前一小时在岛田从前住的木造公寓集合。” “对奖?哦!这个彩券的奖啊!” “我们四个人都有买。中午开始开奖,那时中奖号码刚公布,我们满怀希望地对奖,但最后一张都没中。” “地板就是当时塌的?” “对。说得更仔细一点,当时大家先从我买的彩券开始对,但是全部没中;再来对大和——不是,东山买的,一样是大家一起对,但还是没中,所以接下来又对绘理的,依旧全军覆没;最后我们便开始对起鴫田的,就在那个时候——” “地板塌了?” “对,咚一声塌了。” “想必你们很惊讶吧!” “该怎么说咧?人在这种时候,真的会做出奇怪的反应。当时我们很清楚地板塌了,却缺乏真实感,完全没想到要惊慌,只顾着对奖。” “哦!真了不起。” “当然,地板都塌了,彩券自然也散了一地;我们把彩券捡起来,继续对奖,发现有一张只和头奖差一号,还说:‘真可惜,要是这张中了,就有钱赔偿地板了!’等失望完了,才开始手忙脚乱。现在这么一说,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当时有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当然,地板塌陷本身就是个大问题,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和其他住户发生纠纷——” “不,那倒没有。或许是因为当时是平安夜傍晚吧,其他住户都不在家,也没人来围观;就连房东,还是我们去通知以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房东没听见声音吗?” “他虽然住在同一区,不过不同栋,所以没听见。” “那他的反应呢?” “他看来一脸哀怨,说:‘我之前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他没我们想像中的生气,不过应该是忍着没发作吧!” “后来呢?” “因为这样鴫田没办法睡觉,所以我们把屋内大致整理一下,让他先到我家避难;至于眼前需要的衣物用品,则是用我的车载走。” “然后呢?” 第55页 “当时已经超过约定时间,我以为这两个人早回家了;不过我们总得吃饭,所以还是去了店里一趟。” “哪家店?” “哪才在医院时我也提过,就是大学附近的居酒屋<三瓶>。” “你去了之后呢?” “那时已经十一点左右,这两个人却还在等;我们坐下来喝了几杯以后,决定一起到我家去。难得的圣诞节嘛!我们就先去买交换用的礼物;买好了要回家时,此村华苗小姐就在我们眼前跳了下来。” “当晚你们六人可有发生过争执?” “不,没有——对吧?” “完全没有。”学长徵求我的贊同,我如此回答:“气氛非常和乐,当然,鴫田老师因为地板塌陷、彩券没中,又刚和女友分手,所以感觉上有点沮丧——” “这么说来,鴫田先生与弦本小姐订婚之前,曾和别的女性交往?” “咦?嗯……” 被佐伯刑警这么一插口,我开始后悔自己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为时已晚。 “那是谁?” 还是别胡乱隐瞒为宜。 “一位名叫药部裕子的小姐,在安槻大学当行政人员。” “那位小姐为何和鴫田先生分手?”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详情我们也不清楚,好像是为了那小子的‘嗜好’,彼此意见不合。”漂撇学长代我回答。“药部小姐的观念比较实际,认为现在是电子出版时代,纸本书籍只是占位置而已。不,实际上她怎么说,我不知道;总之就是做了这类意思的批判,和鴫田争论起来。” 这话我又是头一次听说。话说回来,漂撇学长真不愧是安槻大学的“地头蛇”;嘴上谦称自己不清楚,却又对各种人物的情况了如指掌,令我不胜佩服。 “所以他们就吵架了?” “嗯,应该是,真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件事成了导火线,导致他们分手;换句话说,他们是吵架分手的。” “嗯……”漂撇学长明白刑警在想什么,露出不快的表情,“算是吧!” “药部小姐的联络方式是?” “抱歉,这得请你去问校方——” “我明白了。” 佐伯刑警显然巴不得马上去找药部小姐。当然,他们要找的不只药部小姐,应该还有绘理与大和。 “对了,回到刚才的话题——”这会儿是宇田川刑警走过来,“能请你们看一下这个吗?” 他也戴着白手套,手上拿的即是方才的畅销恋爱小说,“鴫田收藏品”中的霸主。 他先打开版权页,让我们看清楚上头所印的“七二刷”三字;接着又从封底啪啦啪啦地往封面翻页。 “——你们可有发现什么?”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这一问,我们只是不约而同地露出迷惘之色;然而—— “——没有书籤。” 高千却带着会意的表情,如此说道。 “没错,没有书籤,其他书全夹了书籤,只有这本什么也没有。” “可是,说不定只是老师碰巧忘了夹——” “其实这本书并不是在这个房间里找到的,而是掉在鴫田一志先生昨晚倒地之处。” “咦?” 换句话说,这就是“礼物”的内容物,这出人意表的物品教我大吃一惊,却又完全想不出它所代表的意义,只能因惑不已。 “我们查过鴫田先生的书架,这本小说的确只少了七十二刷。假如他收集了全部版本,那么这个‘礼物’应该是取自这个房间,错不了。” 这回宇田川刑警拿出了的包装纸和黏贴式缎带花,递到我们眼前。 “近来并没有人见过疑似鴫田一志的人物在买东西,代表他本来就持有这张包装纸及缎带花——” “请等一下。”高千打断他。“你认为准备这个‘礼物’的,是鴫田老师本人?” “有这个可能,所以才在调查。会这么想,是因为包装方式粗糙,显然出自外行人之手;还有如各位所见,包装纸有点老旧。所以,包装的不是店家,而是他自己——这么解释应无不妥。不过,倘若他并未持有这种包装纸,我们就必须讨论他人所为的可能性,如何?各位可知道他有没有这类东西?” “或许有。”思索片刻后,漂撇学长略带迟疑地低声说道:“其实去年我们交换过礼物——”他简单说明当时的状况。“——或许是当时拆下的包装祇。从鴫田拿没中的彩券当书籤的习惯也可以知道,他是个很会废物利用的人;所以他在我家拆完礼物后,很可能将包装纸及缎带花带回保存,以便日后派上用场。当然,我无法断定就是了。” “原来如此。对了,高瀬小姐——”宇田川刑警浮现了见面以来的首次微笑,“听<御影居>的管理人说,你在寻找此村华苗小姐的‘礼物’受赠者?” 第56页 “对,不过东西不在我手上。我找到了真正的受赠者,已经交给他了。” 佐伯刑警询问来马卓也的联络方式并抄下,接着又对她浮现略微僵硬的礼貌性微笑。 “——我不是在责备你,不过关于这类物品,下次能请你先找我们商量吗?高瀬小姐。”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华苗小姐是单纯的自杀,没有任何问题,才这么做的。” “对,当然,我懂。去年平安夜,她的‘礼物’会落到你们手上,也不是你们故意造成的。” 我总觉得佐伯刑警似乎在替高千辩解。 ******************************************************************* “——我觉得不太爽。” 与刑警们分别,离开鸭哥的新居后,漂撇学长一面操纵方向盘,一面低声说道。 “什么事让你不爽?” “还用问?高千,警方根本认为小鸭是因为感情纠纷而被谋杀的嘛!” “说不定事实就是如此啊!” “咦?餵!”漂撇学长惊讶地转向助手座上的高千。“要是这样,嫌犯就是大和或药部小姐了耶!” “咦?”与我同坐于后座的小兔出声。“大和就算了,药部小姐干嘛杀鸭哥?” “你想想,那小子发了喜帖给药部小姐耶!一般人会干这种事吗?那小子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有时候会干出这种让人不敢相信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药部小姐因为鸭哥这种没神经的行为而生气,所以想杀了他……?” “有这种可能。你们想想,高千刚才说也许是不特定杀人,但怎么可能啊!小鸭是自己走去<御影居>的,一定是有人找他去嘛!那会是谁?熟到让他觉得可以先把和我的约会摆到一边的人,比如药部小姐或大和——” 漂撇学长的想法果然和我一样——正当我如此想着,高千说道: “又或者是绘理。” “绘理?”漂撇学长又再度惊讶地转向高千;这倒无妨,我只希望他别忘记自己正在开车。“为、为什么?为何绘理要杀小鸭?” “这我不知道,或许是事到临头,她突然不想结婚了。” “怎么可能!” “还有,说不定她和药部小姐一样,曾为了鴫田老师的‘嗜好’问题和他发生争执。毕竟结了婚就得住在一起,对绘理而言,占据大半个家的收藏品应该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可是,就为了这种事——” “当然,我并不认为会为了这种事起杀意,但有可能成为两人产生隔阂的导火线啊!” “就算是这样,哪会突然演变成杀人啊!更何况,依绘理的个性,会干这么不经大脑的事吗?” “这么说来,果然——”见高千沉默下来,小兔焦急地插嘴,,“是大和做的?” “或许是吧……但为何到现在才下手?大和是在今年年初和绘理分手的耶!” 消息果然灵通。佩服不已的我,决定将长久以来的疑问说出口, “欸,学长,大和跟绘理为什么分手啊?” “我不清楚。” “咦?”小兔大吃一惊,发出了近似惨叫的声音。“原、原来学长也有不知道的事?” “我曾不着痕迹地分别问过大和跟绘理,但他们两个都说没什么理由,看来似乎不是因为吵架之类的原因而分手。唉!毕竟是男女之间的事,或许只是因为彼此厌烦了吧!” “假如小漂的看法是正确的——”高千再度开口。“那鴫田老师根本不算是横刀夺爱啊!换句话说,大和没道理怨恨老师。” “或许是吧!但也可能是大和在分手后仍旧忘不了绘理,要求复合,绘理却不理他,所以他就突然对小鸭产生敌意。” “总而言之,得看看大和、绘理及药部小姐三人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要不要直接去问问看?” “今天还是别问了,过一阵子再问比较好,那两个刑警铁定会找他们问案,要是撞上了,岂不尴尬?” “撞上了岂不尴尬”这话,真不像是高千会说的。我便罢了,高千哪会惧怕区区刑警?当然,她应该是有其他顾虑吧! “那该怎么办?” “我有个想法,小漂,能替我调查一下吗?” “好!”高千口中意外地出现具体指示,令漂撇学长格外带劲;向来以行动积极见长的他,此时的心境可说是如鱼得水,“调查什么?” “调查绘理。” “绘理?可是,你不是说这一阵子别去找她比较好吗?” “不必找本人,在她的周遭打听就行了。” “周遭……要打听哪些事?” “小漂刚才在医院不也说过?是绘理疯狂爱上鴫田老师的。” “对啊!” “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我也是。 “是吗?” “我非常意外。” 我也是。 第57页 “那倒是,我一开始知道时也很意外。” “不光是如此,绘理竟然放弃在故乡找好的工作,选择留在安槻。我从前一直以为是鸭哥爱上绘理,说服她别回故乡的;但事实上,却是她出于自己百分之百的意志,牺牲自己的将来留在安槻。” “仔细一想,真是纯真的爱情耶!” “你在说什么啊?小兔。”高千对小兔说话,语气鲜少如此严厉。“别说那种乐天的梦话。” “咦?” “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我觉得世上偶尔也会发生这种媲美连续剧的爱情故事啊!” “这我承认,但去年绘理和大和交往时,也怀着共度将来的愿景;可是她当时并未因此放弃就业,而是打算谈一阵子远距离恋爱——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啊……对,这么一提……” 小兔总算明白高千想说什么。 “绘理喜欢上鴫田老师——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不过,其实我真的很不想用这种比较两个男人的说法——与大和交往时觉得远距离恋爱即可的绘理,为何会为了鴫田老师下这么大的决心?问题就在这里,对吧?怎么想都不自然啊!” “这么一说,的确有理。不过,为什么?为什么绘理会——” “对啊!”漂撇学长也一脸不解。高千,你这意见是出于什么具体的看法吗?” “可以这么说。假如以鴫田老师并非自杀,而是差点被杀为前提,便能导出一个自然的假说。” “你的意思是……” “绘理是因为某种原因,被迫留在安槻的——这就是我的看法。” 换句话说,是鸭哥强迫她……高千暗示的就是此事? 鸭哥为了得到绘理,便抓住她的把柄威胁她留在安槻,与自己结婚;绘理虽然一度屈服于胁迫,但终究无法忍耐下去,决心杀了威胁者鸭哥。 漂撇学长似乎也有着相同的联想,从后照镜中可以看见他一脸苍白,喉结上下移动。 “换、换句话说……”但他终究无法将这个假设说出口,转而说道:“……这么一提,前天你们来我家谈起过去发生的两件跳楼案时,他们两个都在场;小鸭——还有绘理。” 或许绘理便是听了说明,才动起犯案念头——这即是漂撇学长的言下之意。模仿两件离奇自杀案的特徵来杀害鸭哥,便可避过旁人的耳目—— 不,慢着,不可能——我又转了个念头。然而,具体上是哪里不可能,我并不明白。或许是因为熟人牵涉其中之故,我的脑袋似乎拒绝正常运转。 “总之,你不着痕迹地向绘理周遭的人打听一下,看她是真的单纯为了鴫田老师而留在安槻,或是另有隐情——” “好。这么一提,‘礼物’的事要怎么办?不用查吗?” “七十二刷的问题?这个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咦?真的吗?”见高千如此淡然,漂撇学长似乎心生不安。“那你打算怎么做?j “我和匠仔一起走别条路子。” “咦?你又要带匠仔去啊?我本来还想叫他这次来帮我的忙耶!” “有什么关系?他当我的助手好不容易当出心得来了,不用再换了。” 对于一直和高千共同行动的我而言,实在很怀疑她真的需要助手吗?不过漂撇学长似乎急着展开行动,立刻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好,那我就和小兔一起啦!” “咦?”小兔抗议。“我想和高千一起去!” “餵!你讲这什么话啊?小兔,你对我有什么不满?” “啊!哪有啦!啊哈哈!我没别的意思啦!真的。别说这个了,高千。”她硬是改变话题矇混过去。“别条路子是什么啊?可不可先透露一点点就好?” “我想回归原点试试看——反正我本来就打算找一天去问问的。” “原点?” “五年前的案件。” 恶梦巡礼 完 母神巡礼 我们与小兔、漂撇学长分别后,便直接前去拜访<御影居>的管理人种田老先生。 种田老先生似乎相当喜欢高千,见我们突然来访,不但毫不嫌弃,反而欣喜万分地是上前迎接。这不单是因为高千的魅力;他从昨晚便开始被警方疲劳轰炸,极想找个人发牢骚,似乎亦是原因之一。 “——真是的,我这座公寓是不是被诅咒啦?竟然连续发生同样的惨事。” 严格说来鸭哥并没死,但我姑且不纠正他。 “我看我得找人来作作法。” 高千与我的面前放着咖啡杯,与上次一样是即溶咖啡,但这回还附加蛋糕。我想应该是碰巧有人送了他蛋糕才拿出来的,假若是我独自前来,他八成不会端上。 “种田先生,警方也问了您不少问题吧?” 当然,负责发问的是高千。自上午起床后粒米未进、肚子空空如也的我,便趁此机会贪小便宜,勐扒蛋糕。 “我正要提呢!问我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现象或人物就算了,竟然还问我住户里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我就反问啦,昨晚跳楼的那个人不是自杀吗?当然,他们什么也不告诉我。” 第58页 “那您是怎么回答这些问题的呢?” “还能怎么回答?总不能说住户的坏话吧!再说,住在这里的都是普通人,这里离大学很近,所以学生居多;其中是有些年轻人不太懂事,让人头痛,但基本上大家都是很普通的人,怎么会推人下楼嘛!” “是啊!” “所以啦,我就跟那些刑警讲——” “是宇田川先生他们吗?” “唔?不,应该不是这个名字,我记不清楚啦!” 看来这里似乎是由其他刑警负责。我才这么想着,种田老先生便一脸尴尬地说: “这么一提,我把你们的事跟那些刑警说了,是不是给你们添了麻烦啊?” “怎么会呢?对警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善良市民的义务。” “哎呀,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啦!说真的,我那些媳妇要是有你一半温柔就好了。不,这不重要,我就跟那批刑警讲啦,连过去发生的那两件案子在内,跳搂的全部是外面来的人,没一个是这里的住户。” “说得也是。” “但他们却怀疑住户里有不良份子,太离谱了嘛!人啊,绝对不会在自己的巢穴附近惹麻烦,要干坏事,会跑到毫无关系的地方去。这就和出外旅行时丢的脸一样,反正没人认识,丢过就算了。” 比喻或许有点不正确,但主张本身倒是颇有道理。 “犯罪者的心理也一样,谁会在自己的住处搞一些怪案子出来?不会嘛!要是被害者住在同一座公寓,或许还有可能;但三个都是外来的人,如果他们不是自杀,而是另有兇手的话,兇手铁定也是外来的人。这点道理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了嘛!” 瞧他像是满心愤懑,无处发泄,说的话却又头头是道。 “那警方怎么回答呢?” “什么都没回答,只是一直说‘我懂’。我真想回他一句:‘你懂什么!’真是的,一点都不了解人家的感受。”他突然降低音量,靠在椅子上仰望天花板,嘆了口气。“早知道就不盖这栋公寓啦!人一有钱,就干不出好事,本来是因为我儿子说不想继承家业,才想出这个折衷办法——” “怎么说?” “呃,不知道你晓不晓得,我们家本来是酒店兼药局。” “对,我听说过。我对这方面不太在行,这种营业方式应该很少见吧?” “或许是吧!至少我没看过这种兼业。说归说,店面是分开的,各自有出入口;不过进了店里就可以互通,所以和兼业的意思差不多。常有人批评,说我们同时卖搞坏和治疗身体的东西,根本是左手放火、右手打火。店是从我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本来我打算让儿子继承。我想得太美了,以为有两个儿子,总有一个肯继承;谁知道打开天窗说亮话,竟然两个都说不想继承这种老旧的店。” “后来您怎么做?” “我只希望把店保留下来,不管任何形式都好,所以就加入了连锁超商,比较赶得上时代的潮流。后来长子还是不愿意继承,离开了家;不过次子说超商他可以接受。我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又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如你所见啊!说什么反正要改建了,只盖超商太可惜;这里邻近大学,可以盖一栋出租公寓——” “令郎说的?” “好像是我媳妇出的主意。说什么盖在这里一定有很多人租,爸爸就可以舒服地收租过日。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可是我根本不想搞什么出租公寓。别的不说,钱从哪里来?但我儿子他们不妥协,说是拿我们山里的那块土地抵押的话,银行绝对肯借钱,我想,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所以就假装同意。反正钱筹不到,他们也只得死心。没想到银行真的借钱给我们。” “大概是因为立地条件好,银行判断可以回本吧!” “应该是吧!不然银行怎么肯融资给我这种死老百姓?总之,我骑虎难下,只好认命,同意盖公寓,连我的棺材本都吐出来了。我那时候想,只要能和儿子、媳妇一起住,什么形式都无所谓,还特地把一楼部分拓宽成两代同堂的大小。” 原来如此,先前我就觉得即使管理人室的规格不同一般套房,也未免太大;现在我总算明白理由了。 “可是等新店面和公寓盖好后,儿子和媳妇却不肯与我同居。自己的爸爸住在这里,他们却跑去别处住,每天再来隔壁的超商上班,实在很无情啊!但是当时我如果要求同居,他们铁定就不继承店面了,所以我也无计可施。说来丢脸,最后公寓也是放我一个人管理。感嘆着、感嘆着,转眼间就过了五年啦!真是的,结果我现在连要见孙子一面都很难。就是因为筹到了那些资金,反而加深了家人的隔阂。” 这里也有一个——我不禁想道。就自己的主观上是爱子至深,实际上(即使没有自觉)却是一味想独裁支配孩子的父母。 当然,种田先生人并不坏;岂只不坏,他是个很好的人。他认为他做的决定都是为了孩子好。 然而,这正是一切的元兇。正因为他是好人,这个问题才更显得悲剧化。 第59页 种田老先生希望儿子继承家业,无疑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及期望,却又显现出“全是为了孩子好”的自我欺瞒。继承家业能成就孩子的将来与幸福——这种强迫推销的价值观潜藏于水面之下。 当然,这并非“坏事”,不该是“坏事”。做父母的期望孩子过得比自己更幸福,怎么会是“坏事”呢? 然而,它就是“坏事”。即使是以亲情形式呈现,只要其中具有独裁支配性质,对孩子而言便是束缚,便是妨碍孩子自立的“坏事”。孩子为了保护自我,只能反抗父母。成长过程中包含着俗称反抗期的概念,不是没有道理的。倘若真的爱孩子,就该认清现实;但这种“爱”往往便是阻碍父母认清现实的元兇。像这样的悲剧,普天之下能有第二出吗? 种田老先生勉强逃过了这齣“悲剧”;他虽然满口怨言,却承认了孩子的独立。只不过,他似乎不认为自己“逃过了悲剧”,只当成一个不孝子忤逆老父的典型“故事”看待。如此这般,“悲剧”的火种便继续保存下去。 “那您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对,我的老伴早就过世了,所以家事全由我一个人包办。唉!人老了,一天就变得特别长,忙着杂事才不会想东想西,日子也比较好过——怎么越扯越远啦!我本来没打算发这些牢骚的,不好意思啊!” “不,不会。对了,今天我来拜访,是为了向您打听之前提过的鸟越家。” “鸟越家?什么事?” “您说五年前久作过世后,他的父母便离婚了;我想拜访其中一方——” “丈夫去了哪里我不清楚,听说搬到很远的地方去,音信全无了。不过女儿嘛——壹子的女儿和见我倒是知道,因为她现在仍然独自住在娘家。” “独自?这么说,她没有再婚?” “好像没有。还不到五十岁,真可惜——不,不能说真可惜,现在这个年头,这么说会有歧视女性的嫌疑,是吧?我不太清楚,总之她好像是单身。我偶尔会在路上遇到她,也没听她提过她有了新家人。唉!儿子发生了那种事,她大概不敢再成家了吧!” “我能见见她吗?” “我想可以,她现在应该在家。” “她没工作?” “她以前是去文化教室教课,现在在自己家里开了教室招生。” “那她现在正在上课吗?呃,教电子琴?” “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上课,打电话问问她有没有空好了。” “能请您代为询问吗?真的很不好意思。” “什么话,小事一桩。你等一下。” 种田老小生爽朗地起身,替我们打了电话;幸好,对方似乎在家,可以听见他快活的说话声——有两个学生来这里,说想见你一面。 “——她说傍晚可以过去。” 种田老先生带着亲切的笑容走了回来。 “不过她说她有很多事得忙,希望你们在四点到五点之间过去。” 现在还不到下午三点,时间很充裕。正当我如此想着,高千开口了。 “那么,在拜访鸟越家之前,能再请教一个问题吗?” “可以,尽管问。” “您曾说过五年前久作过世那一阵子,壹子女士卧病不起,对吧?” “嗯,是啊!” “您又说她后来治好了,是吗?” “好像有说过。” “这代表她卧病不起有个具体的原因,而那个原因根治了?” “嗯,对,她是受伤。” “受伤?” “好像是从她家的楼梯上摔下来。具体的症状我不知道,我猜应该是因为听见久作自杀,打击太大,脚步没站稳吧!” “抱歉,这部分我想更加了解一下。” “咦?哪部分?” “壹子女士从楼梯上摔落,是在久作过世之后的事吗?” “是在久作死后……咦?” 他盘起手臂思索。 “我一直以为是,但被你这么一问,可就不确定啦!不过确实是那一阵子没错。” “对不起,这件事很重要,请您一定要想起来。” 高千这么执拗地要求别人回答,还是我头一次见到。种田老先生虽然没义务回答,但渴望帮她的心意似乎占了上风,只见他拼命地回想。 “唔,毕竟是五年前的事了……呃,当时是什么情形呢?呃,我记得在某个地方遇到和见,当时久作应该已经死了,因为我记得我说了些哀悼的话。那时她提到壹子受伤,躺在床上——果然是之后吧!” “之后……是吗?” “不,不对喔?呃,我记得我当时还想,好好一个圣诞节,她却死了儿子,母亲又卧病在床,真可怜;所以那天是久作过世的隔天啰?这么说来,咦——说不定是同一天。” “同一天?” “对,我现在想起来了,圣诞节那天,和见提到她前一天带着壹子上医院;照这么看来,久作过世和壹子摔下楼梯应该是同一天,五年前的平安夜。” 第60页 “同一天——那么是哪一件事先发生的?” “咦?这个我可就不知道啦!” “说得也是。谢谢您。” *************************************************************************** 鸟越和见以发圈圈着长发,给人的感觉颇像从前的女学生。 高千与我被带往的,似乎是设置于庭园一角的电子琴教室;我们在偌大的原色沙发上坐下。 打从一开始,我便明白我们并不受欢迎。这次的会面,全赖种田老先生的介绍才得以实现;倘若我们直接交涉,她八成不肯相见——鸟越和见的表情,教我不得不明白这一点。 尤其在面对高千时,和见完全不掩藏她的敌意。先前高千无论到何处打探消息,皆是大受欢迎;这回总算像个“侦探”,被当成不速之客看待了。 “有什么事?” 招唿才刚打完,和见便严阵以待,仿佛一等我们开口就要下逐客令。听了她这第一句话,我立刻被某种不详的预感侵袭。 方才我形容她像从前的女学生,绝非出于正面意义,甚至可说是负面意义。 她看来即是故作清纯的类型;说得更白一些,便是藉由激发男人的保护欲及处于被害者立场,来维持对他人的优势(所以无论年龄多大,这类女人大多勐装年轻)。她们对外保持楚楚可怜的形象,背地里却做些连杀人魔都自嘆弗如的冷酷行为——尤其是对付同性时。 才刚见面,听她说了一句话,便将她彻底类型化,说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夸张;但就结果而言,我的直觉分毫不差。说归说,这并非因为我的观察力敏锐。倘若我独自来找和见,这个直觉必然不会发生效用;我一定会被和见的“被害者面具”所骗,误以为她是个死了儿子与母亲,又被丈夫抛弃的可怜女人。 然而,现在高千也在场,和见的本质用不着我来认清,便因高千的存在而不攻自破。或许和见一眼就领悟高千是自己的“天敌”,若是大意便会“败阵”——这股戒心让她下意识地将平常男人在场时绝不暴露的真面目显露出来。 和见对高千——这下肯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这个预感又是正中红心。 “我们是为了令郎久作的事——”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先轻轻施展了记“刺拳”,不让高千把话说完。“可否请你别重提旧事?” “请不必担心,我的来意用一句话便可说完。” “哦?什么话?” “你怎么处置久作的遗书?” 就在这一瞬间,和见的表情由受伤的少女变为激昂的恶鬼。她已经完全忘了我这个“第三者”的存在,决心将虚伪与掩饰全数捨去,与高千这个强敌决一死战;然而,表面上的她仍旧一派冷静。 “……抱歉,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怎么处置久作的遗书?”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抱歉,请你回去。” “我当然会回去。见了你哪才的态度,我明白了——久作曾留下遗书,所有人都为没有遗书之事感到诧异,其实根本没什么好诧异的。遗书是有的,久作留下了遗书才跳楼,却被你销毁了——为了瞒过世人的眼睛。” “你、你在打什么主意?”和见原以为这只是小试身手的“前哨战”,没想到对手却突然深入进攻,令她略微措手不及。“该不会是想威胁我吧?快回去,立刻回去!再不回去,我就要叫警察了!” “请尽管叫,正合我意。不知你晓得吗?昨晚<御影居>又发生了跳楼案,我们正好与跳楼的人相识,所以接受了警方问案,当时有位刑警先生说他对于五年前的久作一案依旧无法释怀。方才那番话,我很希望能让那位刑警先生听一听。” “你想要什么?”她像是耻于自己的狼狈态度一般,显得十分不悦。“钱吗?” “你不必担心,我什么也不会拿。这么说来,果然有遗书?你承认了?” “谁要承认啭!你是白痴吗?谁会把自己的把柄……” 说这些话,便等于承认高千所言属实;但和见并不因此胆怯,因为这类人往往能面不改色地否定自己前一秒所说的话。 “再说,天底下有哪个父母会把儿子的遗书销毁?” “一般情况是不会。假如是普通的遗书,你也不致于销毁它;不过久作却留下了见不得光的内容。” “别……”看来高千似乎说中了,只见和见从沙发上起身,大声尖叫。“别说得像亲眼看到一样!” “因为久作写下的内容是,他要杀了外婆壹子女士之后再自杀。” 和见沉默下来,她目不转睛地瞪着高千,再度往沙发坐下。 老实说,我很想逃离现场。这两个女人的“对决”已不光是充满魄力四字足以形容,简直是“互相残杀”(就形上学的意义而言)。 “久作先生在家中将壹子女士推落楼梯,接着前往附近的<御影居>,从最上层跳楼自杀;这些过程全详细记载于遗书之中,包含他这么做的动机。” 第61页 和见依旧默默无语。光看这个构图,似乎是高千单方面进攻;但仔细一看,高千与和见对峙时的冷酷与平时有些不同。不将对手“击垮”绝不罢手——那是种近乎悲壮的必死决心。 “将外婆推落楼梯的久作,误以为外婆已死;想必是他情绪过于激动,没仔细确认。他见壹子女士一动也不动,便认定她死了,其实她只是受伤而已。接着,久作离家寻死。当时家里应该没有其他人;久作离开后才回家的你发现壹子女士,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只得先叫救护车。就我的想像,你应该是在等待救护车前来的期间发现了久作的遗书;因为他把遗书放在家人能立刻发现的地方。” 和见依旧不发一语,但仔细一看,她的嘴角慢慢上扬——她满脸不屑地笑了。 高千手上的“牌”已被看穿……我有这种感觉,和见正在进行无言的“反击”,她使的是绝对无人能取胜的究极“奸招”——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她那装疯卖傻的嘲笑正如此诉说着。你神经错乱了,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这与单纯的豁出去又不同。她巧妙地将自己背负的心灵枷锁转移到对手身上,让原来该由自己承受的损伤转由对手承受;那是种恶魔般的沉默,装疯卖傻的嘲笑。 “你立刻决定销毁遗书,并坐上救护车,跟着壹子女土到医院。明知当时或许还来得及阻止久作,但你却没这么做;因为对你而言,因自己的行动而暴露遗书的存在,是一大威胁——比独生子的死亡更具威胁。” 高千果然受到了“伤害”,她已不似外表看来那般冷静;岂只如此,她身负重伤,处于“濒死”状态。原该由身为母亲的和见所承受的丧子重担,现在却由高千挑下了。 与华苗小姐时的情形相同,高千又将鸟越久作投射到自己身上。她从苦于母亲(=祖母)的独裁支配、不得不走上死路的他身上,看见为了逃离父亲而奋力挣扎的自己。和见是否看出了这一点才进行“反击”,不得而知;但我能确定的是,再这么下去,高千将“败阵”下来,甚至该说她已经输了。在任何战争之中,感情用事的一方往往会输,这是恆久不变的大原则。 “——别再说了。” 这道声音突然响起。真是道万分疲惫的男声啊!正当我这么想时,却赫然发现是我自己的声音。 “别再说了,高千。不用你说,这个人也心知肚明,她全都知道。” 和见收起了嘲笑,她之前似乎完全忘了我的存在,看着我的眼神犹如怒视打扰午睡的小偷一般。 糟糕,我只是无心之言,没想到戳着了她的痛处。就算旁人骂我没出息,我也不想槓上和见这种女人。不,我是不想,但遗憾的是对方可不放过我。 “心知肚明?你说我心知肚明什么?我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一点也不懂,对,一点也不。” 或许是平时应对男人的习惯所致,她对我说话的语气比对高千的和缓一些;但她又能保持到几时? “——你说说看,”总不能让高千独自暴露于“炮弹”之下,因此我也做好了觉悟。“哪里不懂?” “全部都不懂。对,比如遗书这部分。你们说我儿子留下遗书,证据在哪里?” “虽然没有物证,但有心理证据。” “心理证据?” 一时冲动,竟然说了大话——一瞬间我心生后悔,但说着说着,我突然发现自己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或许是因为这阵子与高千一起行动,她的看法在不知不觉间转移到我身上来了。与来马先生会面过后,她在回程的车上所说的“生日礼物”——我已经领悟这句话的意思。 “就是‘礼物’。” “‘礼物’……?” 从和见的讶异表情看来,她似乎并非装傻,而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 “久作在买了某种杂志,而且还专程请店员包装、上缎带,带着那个‘礼物’跳楼——我想你当然还记得吧?” “那种——”和见似乎想起来了,脸庞因耻辱而扭曲。“那种猥亵杂志才不是久作买的,只是碰巧掉在现场而已,你居然——” “不,警方向的店员确认过了。” “就算是,那又怎么样?” “平安夜是久作的生日吧?” “对,没错。” “他的外婆是不是每年都为他精心挑选礼物?” “当然,她选的全是对她的宝贝孙子有帮助的东西——” “就是这个。” “咦?” “我不知道外婆到底送了什么给久作,但对久作而言,都只是强迫推销的价值观而已。” “强迫推销的价值观……?” “正如你方才所说,全是对她的宝贝孙子有帮助的东西——但那是外婆认为有帮助的东西,并不是久作想要的东西。不,即使外婆送的东西碰巧与久作想要的东西相同,对他而言,外婆送自己东西的行为便教他无法忍受。因为他知道外婆是藉着这种行为支配自己,将自己置于管理之下。他不断挣扎抵抗——” 第62页 “我不懂,你说得太抽象了。”和见的语气渐渐变得与面对同性时一样地严厉。“我完全不懂你想说什么。” “那我就说得具体一点吧!那本杂志其实是久作在死前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送给自己……?都要寻死了,干嘛多此一举?而且还是买那种杂志——” “其实不是那种杂志也可以,只要是跟外婆唱反调的东西就行。” “唱反调……?” “久作那时刚上高中;我自己也是过来人,所以敢断言,那段时期最无法克制对性的兴趣,自然会受那类杂志及影像吸引。我从前就是这样—-—现在也一样。” “久作和你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令郎不是正常人?” “别挑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语病。” “偷藏裸照,是正常的思春期男孩都会经歷的过程;无论这行为在大人看来如何猥亵、如何愚蠢,都是重要的里程碑。对父母藏有秘密,是自立的第一步。” “这种下流的秘密,小孩不必有。” “没有秘密,代表无法确立健全的自我。禁止小孩拥有秘密,便是妨碍那孩子的精神健全成长。和见女士——不,该说是外婆壹子女士——不懂这一点。恕我光凭想像猜测,我猜壹子女士一定不准久作看这类杂志,曾在没知会他的情况之下,擅自丢掉他私藏的杂志,是不是?说得白一点,壹子女士连孙子的性慾都想支配、管理,甚至不允许孙子以自己未参与的形式迈向名为思春期的成年仪式。久作无法忍受的即是这一点。” “他当然得忍受,小孩子不该想这些下流的事情。难道你认为他将来变成犯罪者也无所谓?” “有性慾便有犯罪之虞,和女人一定无脑一样,是毫无根据的谬论。外婆过于侵害久作的隐私,无法自立的他在精神上被逼急了,便选在自己的生日杀害外婆并自杀。这是为什么?因为他要拒绝外婆的礼物,亦即‘价值观’。他想表达的是,‘礼物’不该由别人硬塞,该由自己来选择。他藉由带着外婆厌恶的杂志跳楼自杀,来表明自己是为了抵抗壹子女士的独裁支配而死;这才是那个‘礼物’的真正意义。” 我原以为和见会反驳,但她却不发一语,眼睛也未注视我,不知看着何方。 “这么一想,便明白久作不可能没留下遗书。他应该有许多话想说,对母亲有,对父亲亦然。不过,诚如你方才所言,这个问题谈论起来太过抽象,光靠遗书无法道尽;当然,光靠‘礼物’也不够,所以他才双管齐下。有那么多话想说的他,绝不可能只留下‘礼物’便走了,应该还有遗书。我想这就是,呃——”我指了指高千。“她想说的。” 和见仍然没有反应,凝视点依旧诡异,直教人毛骨悚然。恐怖再度捲土重来,我连忙起身。 “呃,我们想说的只有这些,差不多该告辞了——走吧?” “嗯。” 我如此催促,高千意外干脆地点头。见了她的表情,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啊! 高千坚持带我来的理由,便在于此。她明白自己感情用事到危险的地步,需要一个人替“失控”的自己“收尸”。当然,这个人不是我也无妨——只要是对这个“问题”的本质有基本了解的人即可。 也可能是为了在自己“阵亡”之后(她是否预测到会出现和见这种“强敌”另当别论)向对手发动奇袭,才“安排”了我这个“伏兵”;又或许是因为她早已计算好,这类问题由男人之口来谈比女人更有效果。若是如此,高千还真是老谋深算啊! “——慢着!” 和见叫住欲离开的我们。我觉得好可怕。罗得的妻子回头望了一眼,便化为一根盐柱——我不由得回想起旧约圣经的这一章节。 然而,高千与我终究回过了头。 “你们几岁?还没结婚吧吧?没生过孩子吧?没当过父母吧?” “没有。”高千立刻回答。“但当过小孩。” 在我看来,再没有任何一种反驳比这句话更能直指本质,但和见显然不这么想;岂只如此,她甚至认为高千之言是牵强的辩解。最好的证据,便是她对我们露出了深信自己处于优势的嘲笑。 她的眼神充满毫无根据的自信,对自己的“慈爱”不抱任何疑问,并不由分说地将无法理解的人贬为愚者。 恐惧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再害怕和见,因为她豁出去了。在任何场合皆然,豁出去的人只是陷入自己占得“优势”的错觉;实际上,别说是占得“优势”,他们甚至不在原来的“战场”之上。 然而,纵使我指出这点,亦是枉然。和豁出去的人说道理,原本就说不通;更何况和见还打着“慈母”招牌,更是拿她无可奈何,只能闭上嘴巴让她说个尽兴。 “你们小孩子根本不懂父母心。我们是抱着什么心情、费了多少苦心来养育孩子成人,你们根本不懂,甚至以为自己是独力长大的;还说什么——我因为外婆的束缚而如此痛苦,你却装作没看见?对我说那是什么话!这是向母亲说话的态度吗?” 第63页 看来久作的遗书中似乎写着这些内容。 “小孩就是这样,根本不懂事,也不懂父母的爱和辛苦。你以为我们夫妻为何都要出外工作?还不是为了让你上好大学!为了让你去上学费昂贵的私立明星学校,好进一流大学!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将来衣食无虞——” 她突然以“你”相称,让我吓了一跳。看来和见不自觉地对着死去的儿子说起话来。虽然我搞懂了,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和见明明(主观上)占得优势,为何出现了这种自我破灭的徵兆?简直像是她被打入“劣势”,逼到死角一般。 不,或许和见真的是被逼入死角——被无言伫立、凝视自己的高千所逼。豁出去的和见,连我都不害怕了,对于高千而言自然是不值一提。 “一切都是为了你!全部是为了你耶!你和其他双薪家庭的孩子相比,还有外婆相伴,已经好上好几倍了!至少不会孤单寂寞。但你说那是什么话?说你会被外婆杀了?” 那是鸟越久作的哀嚎……在爱的名义之下,他的人格被否定,被物化;他被迫接受外婆的价值观,连灵魂郡被抹杀。那是这样的他所发出的死前哀嚎。 和见听不见这阵“哀嚎”吗?实在不可思议。她应该也曾为母亲壹子的独裁支配所苦,却在成为母亲的那一瞬间,亦即转为“加害者”的那一瞬间便忘得一干二净? 不,不是的——我突然明白了。和见并未忘记,她绝非忘记。 这是“復仇”。 让孩子吃自己偿过的苦头。或许人类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为人父母,鸟越久作便是为了成为“活祭品”而出生——人类永恆轮迴的“復仇”之环即存在于此。 因此和见才对壹子管理?支配久作视而不见。为了替自己被“抹杀”的青春“復仇”,如此而已。 “那么温柔的外婆怎么可能杀了你?你的脑筋根本有问题。讨厌被束缚?束缚孩子就是监护人的工作啊,管理你的生活,还不是为了不让你误入歧途!你该感谢外婆的。但你却说那些莫名其炒的任性话——别用考试分数决定零用钱金额?别对你的前途出意见?别擅自翻看你的私人物品?别不说一声就没收你的杂志?别偷看你的日记?别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说这些无聊的任性话!要是外婆没看管你,你的人生早就被脑袋空空的女孩毁了!” 和见似乎再度陷入占得“优势”的错觉,开始嘻嘻笑了起来。高千与我转过身去,但她丝毫不以为意,依旧继续演说。 “反正小孩永远不会懂。像你们这种不知疾苦的人,怎么会明白我们的心情?等你们成了父母以后再来吧!要是到时你们还说得出同样的怨言,尽管说说看。这些嚣张的鬼话,等你们为人父母以后再说吧!” 母神巡礼 完 欲望巡礼 “——我们听到一些不太对劲的消息。” 当天二十三日的晚上七点,我们和小兔、漂撇学长在会合。 本来以为是糖果,吃了以后发现是小石头,想吐出来,却又因为某些身不由己的理由而无法吐出——学长带着可窥知这般心境的不满神情,开始对高千与我说明。 “我们四处打听以后,发现绘理最近曾和大和见面。” 我偷偷窥探高千的表情,她似乎不太惊讶,甚至像是早已料到,觉得理所当然。 “他们是在什么场所见面?” “什么场所嘛,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有人说看到在他们走在街上,有人说看到他们一起喝咖啡——” “还有人说,”小兔补充:“在百货公司地下的超市看到他们。” “他们在那些地方做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在说话。” “具体上是说什么?比方说,大和要求绘理复合之类的?” “不,我也这么想,所以特别问过;听说他们的气氛看起来并不凝重,而是非常融洽。虽然没人听到具体的谈话内容,但感觉上就像是老情人偶然在街上碰面,站着闲聊或去喝杯咖啡。” “会这么想,是因为大和穿着西装,当时又是上班时间,看来像是跑业务时碰巧遇上绘理。”小兔再度补充。“所以大多数的人见了都没放在心上——大多数的人没有。” 见小兔刻意卖关子,高千决定先将内容做个汇整。 “不过,照这么说来,他们两个当然不只见过一次面吧?” “关键就在这里,碰巧看到的人都以为他们只有见那一次面,但既然看到的人不只一个,便代表他们见过好几次面——不是碰巧,而是约好的。” 说句无关紧要的话,高千是在今天下午委託漂撇学长调查的,至今不过歷经数小时,他竟能找这么多人问出这么多消息;虽然漂撇学长平时便交游广阔,消息灵通,但情报收集能力能强到这种地步,己足以称为才能了。 “这么说来——” 高千给人的印象,则是打一开始便明白口中的不是糖果,而是小石子,且知道不能吐出,已做好吞入腹中的觉悟。 “和鴫田老师订婚后,绘理似乎仍与大和藕断丝连。” 第64页 “看来是这么回事。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根本是荒唐至极;因为在我打听的对象之中,有一个竟然是在昨天看到他们的。” “昨天?那就是二十二日了?” 要说二十二日,不就是绘理与鸭哥相偕到漂撇学长家召开最后一次婚宴讨论会的隔天吗?在那之后,绘理竟然又若无其事地去和大和“密会”? “而且,看到的人就是小池。” 小池先生和我们一样是安槻大学二年级生,他虽是本地人,但家住邻镇,现在人应该不在学校附近。 “咦?你还跑到小池先生家打听啊?” “不,我并不是特别去找他,只是想跟那一带的人打听一下,所以开车过去。结果路上小兔说她肚子饿了——” “咦?学长,这和事实不符。是你先问我:‘欸,你肚子会不会饿?’我只是表示贊同而已。” “意思还不一样?总之我们就进了附近的中华料理店,当时碰巧小池也在那里吃拉面。” 小池先生四字,其实不是他的本名,而是外号;这个外号便是源于他微胖、戴眼镜及自然卷的外观特徵,还有他异样执着于拉面的嗜好。没错,他和世界名作“哆啦a梦”作者笔下的漫画“小鬼q太郎”中那位总是捧着拉面碗公的神秘老爹——小池先生一模一样。 听闻小池先生吃拉面,一般人或许觉得不足为奇;其实他虽然满口拉面经,却鲜少让人看见他吃拉面的场面。有时他到会点拉面,但那是他知道没提供这道餐点而开的玩笑。据说这是因为—— “那小子其实挺在乎他和漫画里的‘小池先生’相像之事,要是又捧着拉面碗公,更是一模一样;所以其他面类便罢,唯独拉面,他是不在人前吃的。” 但这次他却被小兔及漂撇学长“逮个正着”。 ************************************************************************** “——怎、怎么搞的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发现进入店内的小兔与漂撇学长,小池先生相当慌张;他没想到会在自家附近遇上学校的朋友。据说他因此被刚入口的拉面噎着,面条还从鼻孔跑出来,真是教人同情, “什么叫怎么搞的?”当然,漂撇学长根本不管店内空空荡荡,仍旧一直线地走向小池先生那一桌,坐了下来。“是我啦!是我!你忘了恩人的长相啦?” “学、学长哪是我的恩人啊?” “我看是ng吧!”小兔一面在学长身旁坐下,一面损了他一句。本以为她要帮小池先生的腔,谁知并非如此。“对了,小池先生,之前的事怎么样了?” “咦?什么之前的事?” “和小伦的约会啊!” 小池先生这回噗地一口喷出为了治噎而喝的水。“我、我又没约会!” “咦?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约好和她见面?” “结果他临时说不去了。” “咦?好、好可怜!太悲惨了!小池先生,为什么?” “算了、算了。反正我这种人……” “搞什么,亏你说得得意洋洋,结果被甩啦?谁教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校花的主意!蠢蛋!” “有什么关系啊!别管我啦!对了,今天的组合真稀奇耶!竟然是学长和小兔。” “为什么?小兔和我的组合哪里奇怪了?” “匠仔他们咧?还有,你们在这里干嘛?” “哦!这件事啊!反正都碰上了,我就顺便问问你吧!是关于绘理的事——” “绘理?绘理怎么啦?难道她抛弃鸭哥,和大和重修旧好了?” “咦?” 这会儿轮到漂撇学长与小兔把刚入口的拉面喷出来,真是骯脏。 “为、为什么你这么想?” “咦?果然是这样啊!我早就怀疑了。” “这么说来,你有什么具体的根据啰?” “不,其实是在昨天啦!我不小心看见了。” “看见什么?” “当然是绘理和大和两人啊!” “在哪里看见的?” “附近的影带出租店。” 这么说来,岂不表示绘理与大和是刻意选择远离大学的场所偷偷幽会——小兔与学长似乎也有此疑惑。 “不,起先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是我躲着看了一会儿以后,越看越怪——” “慢着。” “咦?” “既然你起先不觉得奇怪,干嘛躲起来偷看啊?” “不,这是因为,呃……因为我觉得有点尴尬……” “啊?为什么?” “我、我正好在成人影带区啦!” “哇哈哈哈!”小兔忍不住大笑。“这么严肃的场面,被你这么一搞,都紧张不起来啦!” “可、可是,多亏我躲起来,才能听到这么有趣的话题啊!” “有趣的话题?什么话题?” “其实也不算话题,该说是场面吧!大和他啊,该怎么说啊?他摸了绘理——” 第65页 “摸绘理?怎么个摸法?小池先生,你不用顾忌,说清楚一点嘛!反正在公共场所,也做不出多猥亵的动作啊!” “话是这么说,但想到她已经订婚了,那动作也可算是相当猥亵。因为大和竟然摸绘理的屁股。” “哇!” 小池先生表情严肃,手上却做出摸圆形物体的动作;那模样实在太过可笑,教小兔忍不住欢唿起来。 “不过,那是什么感觉?是用强的?还是在开玩笑?” “我不清楚,应该比较接近后者吧?因为绘理一边笑,一边拨开大和的手,还说了句奇怪的话——” “什么奇怪的话?” “呃,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嘛……之类的——” **************************************************************************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高千陷入沉思,因此我代为发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谁晓得?小池只听到这句话,很难推断。” 不必急,只要再忍耐一下,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因为鸭哥不久后就会死……套用这种悬疑剧里的坏女人式解释法,倒也不是说不通。 “——可是。”漂撇学长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毅然说道:“假设绘理和大和两个人想复合好了;没错,小鸭的存在会碍事,但也不必杀了他吧?在干这种蠢事之前,可以先试着解除婿约啊!” “的确,你说得没错——” “不过,要说绘理和大和偷偷见面,与这次小鸭的事完全无关,我又觉得又不太可能。” “照常理判断,确实不可能。假如绘理和大和那么常见面,或许鸭哥本人曾亲眼目睹,或听说过这回事呢!” “没错。”漂撇学长宛如不小心咬到嘴里的“小石头”而断了牙一般,露出窝囊的表情。“问题就在这里啊!” “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受了打击,他才寻死的?” “也就是说,根本不是杀人未遂,真的是自杀未遂……” 白天力主鸭哥不可能自杀的漂撇学长,见了这种发展后,似乎也不得不承认鸭哥有足以寻死的理由。现在的他便像不知如何处理口中“断牙”一般,表情阴郁。 “……很遗憾,我不得不说,很有可能。” “那,鸭哥果然是——” “可是,小鸭为何选在<御影居>跳楼?要跳楼,那小子刚买的房子不就是十二层高的大厦吗?干嘛大老远跑到<御影居>去?” “因为鸭哥去年平安夜曾目睹此村华苗小姐自杀。” “咦?啊!对、对喔!没错。” “那时的景象应该也在鸭哥心中留下了相当鲜明强烈的印象。我想,可能是他动起寻死念头时,被现场的‘磁力’给吸引过去了。” “唔……说得也是。再说,那小子前天在我家时也听到了你们说的话;就是五年前在同一个地方也发生过离奇跳楼案的事。” 关于五年前那个案子,其实一点也不离奇,只是遗书因某些缘故被销毁而已;但高千与我都无意告诉漂撇学长。我并非想隐瞒;高千不说的理由我不清楚,我只是不愿再忆起鸟越和见而已。 “去年的案子也和五年前一样,是没留下遗书的自杀。” 至于华苗小姐一案,虽然不似鸟越一案得到了明确佐证;但“对来马先生的眷恋令她体认到父亲的束缚依旧存在,从而绝望地冲动自杀”的假设应该无误。 不过,这件事我依旧无意对漂撇学长说明,因为我也不愿忆起此村正芳。我想高千应该也有相同感受。 “那小子听了那番话以后,或许觉得是命运的安排吧!因为他也打算不留遗书自杀。小鸭肯定认为旁人无法理解他寻死的动机。未婚妻想和从前的男友复合,的确是原因;但要是他照实写在遗书上,或许只会被人轻蔑,说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所以他决定不留遗书。就在这个时候,他得知<御影居>曾连续发生没留遗书的跳楼案,因此他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换个说法,就像匠仔说的一样,被‘磁力’吸引;既然不留遗书,就选在那里自杀好了。说不定连‘礼物’都是他为了将自己的死神秘化,才刻意模仿过去跳楼案的特徵;因为他不愿面对未婚妻背叛的事实。” 换句话说——虽然还无法断定,或许这一连串的案件其实全是自杀(严格说来,鸭哥是自杀未遂)。我有这种感觉。 由于都未发现遗书、自杀动机都是旁人难以理解及自杀现场相同等因素,让人怀疑是伪装成自杀的连续杀人;但说穿了,不过是因为第一号自杀者鸟越久作的遗书被隐藏起来,才引发了一连串的离奇现象。 后来的华苗小姐及鸭哥是基于各自的苦衷而没留下遗书。换句话说,一切都是偶然。华苗小姐只是在前往<御影居>造访住在最上层的来马卓也时,为突发性的绝望感侵袭,冲动跳楼;而鸭哥则是—— 叮铃!铃铛声响起。我漫不经心地抬起视线,原来是药部小姐。 平时圆润的她,此刻双颊却显得有些凹陷,脚步也变得蹒跚不稳,从她平时的快活形象完全无法联想。见她如此,我突然明白了。 第66页 她去探望过鸭哥—— “药部小姐。”高千也发觉了,慌忙奔向她。“你去探望老师了——?” “对。”药部小姐浮现微弱的微笑,点了点头。“刚从医院回来。” 这么一提,昨晚我们完全没想过联络药部小姐;她应该是在佐伯刑警等人造访之后,才知道出了事。 瞧瞧我们干了什么好事。当然,优先联络现任未婚妻绘理并没错,但至少事后我们也该亲口联络药部小姐的……我满怀惭愧之念。 “听说他的意识已经恢復了。”药部小姐的声音虽然低沉嘶哑,却相当清晰分明。“虽然还不能面会,但已度过最大的危机……” 一道重如巨岩的气,由我们的嘴里一齐吐出。 对了,(此为宽恕季节)明天便是平安夜了……想到这,我不自觉地在心中喃哺说道——当然,我并非基督徒,与高千、学长一样(这么一提,不知小兔如何?)都是无神论者—— 神啊!谢谢您。 “总之,药部小姐,你先坐下来吧!”漂撇学长的声音和方才相比,也恢復了些活力。“这么说来,警方也去找过你了?” “对,白天来的,那时我才知道一志出了事——” 一志——从这个对鸭哥的称唿法中感到一丝心酸的,似乎不只我一人。 “我很惊讶。当时警方提到你们的名字,我才想来找你们的。离开医院后,我就直接过来了。” 由于座落于大学正前方,担任行政人员的药部小姐亦常来吃中餐;当然,她也知道我们总是泡在这家店里。 “呃,抱歉,在这种时候问你这种事;警方有没有询问你的不在场证明?” “嗯,有。他们问我昨晚十点左右,我在哪里做什么。” “你怎么回答的?啊,当然,你方便的话再说。” “我在睡觉——我是这么回答的。”药部小姐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对自己所说的话噗哧一笑。“这是真的,我也只能这么说,却被讽刺了一句:‘这年头连小学生都不会这么早睡。’” “药部小姐,我记得你是和父母一起住吧?” 不愧是漂撇学长,对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瞭若指掌。我原以为他所灵通的只有学弟妹们的相关情报,看来女性职员的消息他亦是时时确认。 “嗯,对,但当时我爸妈正好出门,没有家人能替我证明。” “这可伤脑筋啊!不过,我不认为警方是真的怀疑药部小姐。” “其实我想问你们的就是这件事……”药部小姐表情认真,正襟危坐。“一志真的是被谋杀吗?还是——” “不,我们也不知道。不过警方因为过去发生的两件案子以乎倾向他杀未遂说——”学长简单地说明鸟越久作与此村华苗的案子。“所以才会一直来找去年也凑巧在场的我们问话。” “——药部小姐,”高千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听过今村俊之这个人吗?” “咦?谁?” “今村俊之,听说是我们学校经济系的三年级生。” 那个在打工的学生。 “名字好像有听过,不过私底下不认识——他怎么了?” “他现在回家了,你知不知道他家的联络方式?”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或许能打听到关于鴫田老师案子的事。” 我感到困惑。要说今村俊之,便是去年平安夜在看店的学生;替华苗小姐和我们包装礼物的——虽然我记不清楚了——应该都是他。现在说要向那位今村同学打听消息,莫非高千认为鸭哥的事和去年的华苗小姐一案有关? 不过,华苗小姐的案件不是独立的吗?不光是华苗小姐,这一连串的案子彼此之间应该都没有直接关连。 五年前的鸟越久作一案,只是遗书被无情的家人藏起,与华苗小姐的死无关。倘若来马先生的说法属实,那么华苗小姐生前并未造访过<御影居>,不知道鸟越久作一案的可能性自然很高。当然,或许她曾从其他管道得知此事,但无论知情与否,都没有太大的差别;至少差别不会大到足以推翻她对人生绝望,因而冲动跳楼的事实。 也许鸭哥是得知过去的两件案子后,才起了“模仿”之心;即便如此,光就这点关连性,还不需要去向今村俊之打听消息。那么,高千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可是,学生的身家资料是必须保密的。” “我知道,但还是要拜託你。” “有那么重要吗?” “对。” “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要多快?” “可能的话,在今晚之内——” “好吧!”或许这仍旧得归功于高千的说服力吧!药部小姐站了起来。“既然你这么坚持,反正学校就在眼前,我去替你查一下。” “你能进事务室吗?” “请留值的人替我开门就行了。呃,经济系三年级的今村俊之,对吧?” 第67页 “麻烦你了。” “一志的事,能向他问个明白?” “或许可以——” “我马上回来。” “拜託你了。” 待药部小姐离去后,高千轻声说道: “——我说了谎。” “咦?”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 “就算查到联络方式,也和鴫田老师无关。” “咦?” “什么?” “因为鴫田老师的事,我已经明白了。” “已经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 “你已经知道小鸭为何跳楼了?” “对。当然,实际情形得问本人。他的意识已经恢復了,要确认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是怎么回事?高千,你快说明啊!那小子果然是因为绘理的事而绝望轻生的?还是差点被人杀害——” “在说明之前,小漂。” “干嘛?” “能替我邀绘理及大和过来吗?” “咦?现在吗?” “嗯。” “当然,有必要的话,我就算硬拉也要把他们拉来——这么说来,他们和这件事果然有关?” “我想他们两个在今天中午时应该被警方问过话了,现在八成为了这件事而坐立不安;你只要表现出‘我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用担心’的态度,他们应该就会来的。” “虽然我搞不太清楚是怎么问事——我试试看。” 漂撇学长走向公用电话之时,药部小姐回来了。 *********************************************************************** 高千正在打电话,这里是漂撇学长家,而她正打电话到今村俊之的老家去。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谈得还挺久的;绘理与大和一脸不安地看着高千那小波浪捲髮披垂的背影,神色凝重地等待她讲完电话。 大和似乎刚下班,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他从前的长髮变得短了一点,外貌上并未有太大改变;但或许是忧愁的表情所致吧!看起来已完全是个社会人士。 绘理紧贴着大和。说归说,似乎不是因为他们复合之事已然曝光,便明目张胆起来;她应该只是不安——对接下来的发展不安。 等不及高千讲完电话的不只这两人,漂撇学长显然也像摇晃不休的罐装啤酒一般焦急。他恨不得立刻打开“拉环”,对着高千爆发问题;但他找绘理等人来时已谎称自己明白所有来龙去脉,因此又不好开口发问,心情便如隔靴搔痒。 小兔表现得虽然镇定,但见了眼前的两人,似乎又再度因绘理背叛鸭哥之事而受到打击,一反常态地悄然无语。 “——是,这么晚了,真的很谢谢你——”高千又重新拿好本欲放下的话筒。“啊,抱歉,我已经有交往对象了。” 虽然我们不认识今村某人,但对方似乎认得高千。无论是为了何事,难得高千打电话到家来,他便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开口邀约。 “好了——” 高千一放下话筒转过身,绘理与大和便抬起头来。 “我就直接进入正题了。弦本学姐、东山学长,你们已经从警方口中得知鴫田老师的事了吧?” 大和微微点了头。 “当时,他们可有问及你们昨晚的不在场证明?” 这回两人都没反应,但他们的沉默只能解释为肯定。 “——你们是怎么回答的?” 大和一度开口,却说不出话来;至于绘理,似乎已决定交由他处理,藉以保持平静。 “餵!你们别不吭声,回答啊!”漂撇学长按捺不住,出声怒吼;他似乎也被自己的大嗓门吓着了,清了清喉咙:“——还、还有啊,绘理,你昨晚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还没出嫁的姑娘家怎么可以这样!” 他已经完全陷入了监护人心境,仿佛下一刻便会大叫:“爸爸绝不许你这样!” “我到处找你耶!想告诉你小鸭出事了!可是你却——你到底跑去哪里了?” “我想,”高千插嘴:“应该是在东山学长家吧!” “咦……咦咦咦?” “对吧?” 面对高千的质问,犹豫着该不该回答的依然只有大和,绘理似乎早已打定主意不开口。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们快说啊!” “我想他们应该很难启齿,因为说了实话也没人会相信。事实上,你们提出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但警方并未採信——对吧?” 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的绘理惊讶地抬起头来。 “这是我的想像,你们两个在昨晚十点左右,都被一个不知名人士找了出去,是不是?” “没……”绘理目瞪口呆,嘴形犹如咬着桌球;她的表情倏然亮了起来,点头如捣蒜。“没错!真的就是这样!” “可、可是,为什么?”大和的口吻反而多了几分戒心。“高瀬,你为什么知道?” 第68页 “对方威胁你们若不前来会面,就要把你们还在来往的事告诉鴫田老师,并不准你们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猜对方是用书信威胁的——没错吧?” 他们两人宛如颈部支架松脱的娃娃一般。一个劲儿点头,似乎将希望全寄托在高千身上。 “对方要你们到哪里去?” “我是大学后门前的空地。” “我是校内的停车场。” 两处都是平时还好、但这个时期的晚上完全没有人迹的地方。的确,就算说自己被不知名人士叫到那种地方去,警方也不会採信的;更何况地点又是离鸭哥自杀的<御影居>极近的大学一带。 “你们两个等了一阵子,却没人出现,只好先回家;但心里又不安,便互相联络,才知原来被找出去的不只自己一个。你们变得更加不安,于是弦本学姐昨晚便到东山学长家过夜。小漂打电话到东山学长家打听弦本学姐的去向时,其实他们俩正在一起,” “餵!高千!”学长终于忍耐不住,暴露了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你说的我懂了,但是谁把他们两个找出去的?到底是谁想陷害他们——” “没别人了吧?” “咦?” “就是鴫田老师。” “啊……啊?” 最惊讶的,或该说实质上惊讶的只有漂撇学长。小兔目瞪口呆地楞在原地,而绘理与大和虽称不上平静,却似已料到了几分。 “从结论来说,鴫田老师在楼梯间摆好自己的鞋子与眼镜后,便自行跳楼;当然,他是抱着一死的打算,所幸楼下有一台装了车篷的小货车,才让他保住一条命。” “但、但他干嘛……?” “老师并非单纯自杀,而是想让旁人误以为是他杀,才会模仿过去那两件私人物品摆齐却没留遗书的案子;只要这么做,旁人便会认为他是被人推落,亦即他杀。实际上,正如他所料,警方甚至开始重新追查过去的两件案子。” “慢、慢着。你说小鸭本人昨晚将他们叫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莫非——” “当然是为了剥夺弦本学姐和东山学长的不在场证明。” “为、为什么……难道……” “说归说,老师是否想让他们俩背上杀人犯的污名,我觉得是一半一半;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想留下印记,表示自己自杀的原因在于这两人。” “原因在于这两人……那他果然知道他们复合了——” “不对。” “咦?” “他们并非复合。” “啊?”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分手,对吧?” 绘理与大和再度尴尬地垂下眼睛。 “他们根本没分手,分手只是表面功夫,是为了让弦本学姐与鴫田老师展开交往的伏笔。” “为了和那小子……交往?什、什么意思啊?” “我想,弦本学姐起先应该没打算和鴫田老师结婚,只是想和他发展成亲密关系,方便出入他家而已;待事戍之后,再找藉口和鴫田老师分手,回到东山学长身边。” “你、你在说什么啊?高千。我听不懂,完全听不懂。” “不过,鴫田老师却有时下罕见的感清洁癖,即使与弦本学姐交往,也绝不答应她在自己家过夜。我想,弦本学姐本来应该不惜付出肉体,却没这个必要;只不过这样一来,她反而无法达成最重要的目的。” “目的……?” “就是圣彩。” “咦?” “中了头奖的圣彩彩券,弦本学姐和东山学长的目的就是这个。” “哪、哪来这种东西啊?” “似乎就在鴫田老师家里。” “那小子什么时候……咦?慢、慢着,高千,你在说什么啊?圣彩是在每年的平安夜开奖,是明天耶!明天才知道头奖号码是什么,现在哪来的头奖彩券啊?” “你说的是今年的彩券吧?” “咦?今年——?” “但我说的是去年的彩券。” “去年……可是我们买的那些都没中啊!难道那小子瞒着我们偷买了其他彩券?” “不是的。简单地说——鴫田老师应该是连续买了好几张吧?” “嗯,对,他买了几张散号的,几张连号的。他平时都是这样买的。” “你说过,鴫田老师买的彩券里,有张只差了一号的,对吧?” “是有啊!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还遗憾着要是中了就能修理地板了。” “其实中了奖的彩券就在其中。” “所、所以我不是说了……不可能啦!我可是睁大了充满欲望的双眼,把每个人买的每一张、每一个号码都仔仔细细地对过;我敢赌上我的脑袋,绝对没有中。” “的确,小漂对过的彩券是没中。” “那就错不了,因为我不光是对号码,也数过张数,如果有多出来的彩券,一定会有印象。” 第69页 “应该是因为你对了某一张没中的彩券两次吧!” “咦?” “你以为你是照着顺序对的,没想到其中两张彩券的顺序对调了。” “说什么傻话,为什么会——” “还用说?你不是说过,在对鴫田老师的彩券之前,地板塌了,当时的冲击让彩券飞到半空中吗?” “啊……” “当时,你将彩券捡起来整理,却有一张没对过的混进已对过的之中,那张就是——” “头奖彩券……是吗?” “发现这件事的,”高千转向绘理等人。“是谁?” “是我。”绘理似乎死了心,开始积极发言。“本来我也没发现,但看着老师把大家没中的彩券当成书籤,一张一张地夹进书本中时,我突然——” 地板塌了还在对彩券固然惊人,夹书籤更是厉害。 “突然发现中了奖。我大吃一惊,错不了,是头奖,老师买的。可是,我们却以为对过了,放进对过的彩券之中——我发现了这件事……” “却没说出来?” “我说不出口。” “是啊!一般人哪说得出口?” 见小兔天真无邪地点头,绘理的表情显得有些安慰。 “就算被轻蔑也没办法,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把那张彩券据为己有。反正老师都以为没中奖,拿来当书籤了;就算我偷偷拿走,他也不知道。” “所以你就找东山学长商量?” “嗯,因为女生不能孤身一人拜访老师,只能请他帮我,以一起去玩的形式进老师家,趁老师离开座位时一本一本地检查。我记得夹了头奖彩券的书叫什么名字,起先还以为应该可以轻易找到,可是——” “可是你没找到?” “好死不是,是那本畅销恋爱小说,出版了一百五十刷。” 那本恋爱小说……我突然有种想起什么,却想不起来的焦虑感。 “老师收集了第一刷到最后一刷,换句话说,在最糟的情况下,必须检查一百五十本。光是三不五时去玩,找机会偷偷检查,根本不可能查得完,我只好设法住进去找。” “所以你採取了当老师女友的手段?” “我想不出其他办法。起先我还以为睡个几次就能解决,没想到老师绝不留我过夜,我很心急,真的很心急。大笔钱财就在眼前,竟的为了这种事而放弃……一想到这里,我决定不择手段弄到手。” “换句话说,不惜与老师结婚——是吗?” “没错。所以我放弃了在家乡找好的工作。我想尽快结婚,等找到彩券以后,再立刻找个理由离婚。后来婚期虽然一波三折,总算敲定在平安夜举行婚礼。时间只有一晚,但只要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应该来得及在隔天的兑奖期限前找到彩券。” “我想老师应该早就发现你的企图了。” “或许吧!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我老想在他家过夜,买了新房子以后又一直吵着要到新居去,才引起他的怀疑……” “真是的……竟然有这种事。”抱着脑袋的漂撇学长突然抬起脸来。“餵、餵!该怎么办啊?高千。” “什么怎么办?” “还用问?当然是头奖彩券啊!放在小鸭家里对吧?该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想要的话就去拿啊!” “不,也不是想要啦……”被高千直接了当地回了这么一句,漂撇学长显得有些心虚。“反正没钥匙,也进不了他家。” “我并不是在讽刺你喔!那么大一笔钱,会觉得可惜是人之常情。” “是啊!是人之常情嘛!” 小兔再度一派轻松地点头附和。 “……餵!” 大和小声地戳了戳绘理的手肘。 “咦?” 大和以眼神示意某事,绘理似乎很惊讶,又一脸凝重地抿着嘴唇,随即从手上的皮包中取出一个信封。 “我刚才回家时,发现有人寄了这个给我。” 信封中出现的,是淡绿色的票券——去年的圣彩彩券。 漂撇学长连忙取来彩券杂志,只见他对着号码,喉咙突然咯地响了一声,接着像乌龟一样翻过身来。 “中、中了……真、真的是头奖!” 今天寄到,表示是鸭哥事先找出来投递的;八成是昨天——前往<御影居>之前。 这么说来,虽不晓得鸭哥是如何得知,他果然知道绘理接近自己的真正目的,才会配合自己跳楼的日期送给绘理这份“礼物”。 当然,这不太可能是出于好意,应该是种嘲讽——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吧?倘若绘理或大和被当成杀害自己的嫌犯而被捕,这便是相当强烈且辛辣的最后一击。 “那……那掉在小鸭身边的那个‘礼物’,莫非是——” “是鸭哥自己准备的。” 第70页 小兔半开着口,对漂撇学长点了点头。 “该夹书籤却没夹的七十二刷,书籤究竟到哪里去了——这就是他出的谜题。当然,还有沿袭过去两件案子的意味在。” “那张书籤与自己跳楼自杀有关——鸭哥想表达的,便是这个含意。” 绘理与大和感受到鸭哥多少“恶意”,不得而知;但他们已付出许多牺牲及心力,起先自然是打算收下彩券。只不过,如今他们总算明白,若将彩券据为己有,将在得到奖金的同时失去某些东西;因此他们最后选择交出彩券——但愿是如此。 “那这个该怎、怎、怎怎……”奖金的0在头上飞舞,令学长不住地结巴。“怎、怎么办?” 当然是物归原主啊!鴫田老师要怎么处置,是他的自由。” “可是后天之前不兑换,就会失效耶!到时就是张废纸了。我知道自己这样想很肤浅,但还是觉得好可惜——” “是啊!”小兔也点头附和。“或许鸭哥已经不想要了,但难得物归原主,却在本人不能动弹之际变成废纸,感觉上还是有点遗憾。” “也对。假如要兑奖的话,不如替鴫田老师找个代理人吧?” “代理人——谁?” “还能有谁?药部裕子小姐。” 当然,我不认为奖金能弥补一切,但还是为此感到些许安慰。 欲望巡礼 完 爱的巡礼 恢復意识后的鸭哥说出的真相,与高千的假设几乎相同。 认定是杀人未遂并摩拳擦掌的宇田川刑警,一股斗志最后落得挥空的下场。当然,这是好事;其实这种事最好一开始就没发生过。 鸭哥早在去年平安夜便发现自己的书籤中混有头奖彩券,而且是因为绘理直盯着他的手边,引起他的注意,才在与众人道别后再度确认,结果发现中了头奖。 因此,鸭哥早明白绘理突然接近自己的目的为何。只不过鸭哥一直以为绘理是独自打头奖彩券的主意,心想无论理由为何,她肯和自己在一起就好,才採取静观其变的态度。大概是因为他刚和药部小姐分手,心里寂寞吧!绘理正好趁虚而入。 说煳涂是煳涂,说纯情倒也真是纯惰;鸭哥居然从未想过绘理达成目的后便立刻甩了自己的可能性;虽然发现了她的企图,却没看穿她与大和分手只是作戏。 但到了婚礼将近的某一天,他偶然在市区目睹绘理与大和同行;起先他以为他们只是喝杯咖啡叙叙旧,却又无法释怀,便委託徵信社调查,结果得知绘理仍与大和维持亲密关系。至此,鸭哥终于明白绘理得到彩券后便会抛弃自己。 正当他大受打击之际,又从高千与我的口中得知过去发生在<御影居>的两件离奇自杀案,其中一件还是自己去年碰上的。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印象过于强烈,鸭哥深信这是命运的安排,犹如着魔似地着手计划,欲将自己变为“第三号牺牲者”。当然,他期待旁人怀疑自己是为人所害。 二十一日在漂撇学长家谈起过去两案的共通点时,他刻意提出海圣学园,并说自己亦是该校出身,便是为了不着痕迹地强调自己与上述案件的相关之处;其余便如同高千说明的一般。 过去两件自杀案的“灵气”将鸭哥引至<御影居>——我不禁产生这种毛骨悚然(倘若这么说太过夸张,就改成不胜欷歔好了)的感觉。的确,就结果看来,这三个案件彼此之间毫无关连;但正因为如此。反而让人觉得<御影居>这个“现场”之中存在着某种灵异的因缘。 鸭哥出血不少,不过伤势并不严重,虽然尚未进行详细检查,但应该没有后遗症之忧。从八楼摔落还能以无事收场,已然近乎奇蹟;这全是托那台装有车篷的小货车之福。如此这般,因一个未知“礼物”而起的年终骚动总算告一段落。 ——虽然我想这么说,其实还有件事令我耿耿于怀;不消说,便是高千打给今村俊之的电话。那件事结果如何?毫无成果吗?既然横竖与鸭哥的事无关,也只能这么想了。 高千对于这件事只字不提,便是最好的证据。她不说明,代表没有说明的价值,或是她不愿说明。正当我如此暗忖时—— “——你很好奇吧?” 高千却主动提起。她拄着脸颊坐在的吧檯前,完全没动我方才递出的咖啡。 今天她的打扮有点特别(与平时不同之意)。她身穿素雅的紫色礼服,裙子不是平时的的迷你裙,而是略短的窄裙;脚上则穿着背线丝及不常穿的有跟鞋。莫非这是她原要穿去参加鸭哥婚礼的衣服?我没来由地如此猜测。 “呃……你是说那通电话的事?” “没错。你果然好奇嘛!为什么不问?” “你若是想说,总有一天会主动说明的。” 看来今年的平安夜将变得很安静。换作平时,铁定会找个地方喝酒喧闹;但关键的带头者漂撇学长似乎因鸭哥之事而无暇他顾,完全没开口相邀。也罢,偶尔来个安静的夜晚也不赖,反正我们平时几乎夜夜共饮。 “欸,匠仔。” “唔?” “你得待到几点?” 第71页 “呃——”我停下擦拭碗盘的手,看了看时钟。快七点了,今晚我得看店到九点半打烊为止。“还有两个小时。” “不能提早下班吗?今天是平安夜耶!” “不知道耶!应该可以吧?”毕竟店内空空荡荡,除了高千以外,只有一对年轻情侣坐在桌边看杂志。“我问问看。” 老闆今晚也不在,我把学长塞给我的彩券转送给他,但一张也没中,因此他说要去买醉消愁。反正是别人送的彩券,用不着这么难过吧! 我询问待在内堂的老闆娘可否提早回去,她回答:“好啊!今晚我一个人看店就行。”老闆娘似乎是高千的“隐性支持者”,我算是受了高千庇荫。 “——我们去吧!” 高千带我走出店门后,立刻迈步前行。 “咦?去干嘛?” “和去年一样——买‘礼物’。” “礼物……” 我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却只能跟着她去。 或许是因为时间尚早之故,里的客人并不多。今天是平安夜,接下来到半夜的这段时间应该会人潮汹涌吧!我心里如此想道,高千却迟迟不进店内。 “怎么了?” “——上次那个人也在。” “咦?” 我隔着玻璃墙住里看,原来如此,上次那个姓大庭的学生正一脸悠裁地吹着口哨,轻快地排列商品。 “他人是不坏啦!不过感觉上很缠人,要是碰面,或许又会啰哩啰唆的。” “那要怎么办?” “就当作已经买了,到下一个目的地去吧!” “下一个目的地?” “简单地说,我是要模拟华苗小姐的心境。去年平安夜,华苗小姐下了计程车后,在这里买了‘礼物’,前往<御影居>的最上层——一般人是这么想的。 一般人是这么想的——这个说法令我的心脏勐然跳了一下。 “……这么说来,实际上并非如此?” “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华苗小姐曾到过最上层的楼梯间。”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她应该搭了电梯。” “咦?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是来找来马先生的,没理由慢慢爬楼梯吧?” 来找来马先生——这也是可以确定的事吗?虽然我感到疑惑,却没说出口。 高千与我走向<御影居>的玄关大厅,坐进了电梯,按下八楼按钮。 电梯住上升,产生了一种浮游感。足以将人体砸得粉碎的位能正逐渐积蓄着——思及此,我打了个冷颤。 我们走出电梯,角落有个套房夹在电梯与安全梯之间。 “这里是来马先生以前住的套房,现在应该住着其他人。” 高千朝着楼梯走去。她站在楼梯间的平台往下看。 我也如法炮制。我并没有惧高症,但一想到有三个人从这里掉下去,其中两人还丧了命,便有种被吸向地面的感觉。 “磁力”……是吗? “而来到楼梯间的华苗小姐,被推了下去。” 飘荡于“现场”的“灵气”——为这道符咒所困的我,一时间竟无法理解高千的话语。 “……什么?” “华苗小姐并不是自杀。” “那……”对于并未大吃一惊的自己,我感到困惑。“可是,是谁?” “她的大衣折得好好的,鞋子也摆得整整齐齐——这就是一切的关键。只有能做这些事的人,才能杀害她并让一切显得像是自杀。” 换句话说,是熟人所为? “——你的意思是,华苗小姐曾进过屋里,对吧?她曾进入来马先生家中。” 进入屋内,便会脱去大衣,自然也会脱鞋。 我们过去一直深信华苗小姐是从楼梯间的平台上摔落的,其实并没有任何确切证据;唯一的根据,就是她的大衣和鞋子放置于楼梯间——如此而已。 其实她是在来马先生家的阳台被推落的。事后只须立刻将大衣及鞋子整齐叠放于楼梯间的平台之上,便能伪装成自杀。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不,不是这样,匠仔。” “咦?” “不是的,兇手并非来马先生。” “可是——” “来马先生没有动机。”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他和华兰小姐之间发生过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咦?” “我指的不是来马先生杀害华苗小姐的动机,这种事我当然不知道。或许实际上真的曾发生过令来马先生对华苗小姐产生杀意之事,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那问题在哪里?” “在‘礼物’。” “咦?” “我指的是,来马先生没有把‘礼物’从这里丢下去的动机。假设‘礼物’是华苗小姐买来送给来马先生的,而来马先生将她推下了楼;当然,他必须消除她待在屋里的痕迹,因此得将‘礼物’处理掉。但他没道理把‘礼物’一起丢在公寓前的马路上啊!要是这么做,不就让人知道华苗小姐是带着‘礼物’来拜访公寓里的住户吗?对吧?” 第72页 “但要这么说的话,将华苗小姐推下楼的行为本身,就已经引人怀疑身为住户的自己了啊!多亏英生先生没说出来,来马先生才没被注意到——” 突然,来马先生过去居住的套房房门开启,一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从她满怀责难的视线判断,似乎是嫌我们停在这里说话太吵。 “——走吧!” 高千催促我,并快速地步入电梯。 她默默无语地走向自己的公寓,无可奈何之下,我也只得跟上。 高千居住的套房位于白垩建筑物的二褛,共有一房一厅。我在这里没什么美好的回忆;说明今夏案件的真相时,也是在这个套房里。 进入屋内,我有些惊讶;因为有个花瓶尺寸的圣诞树迎接着我,上头还有金黄色的灯泡闪烁着。虽说现在正值圣诞季节,但高千竟有这份闲情逸緻在家中装饰圣诞树,令我颇感意外。 “——来马先生不是兇手。兇手是非得将那个‘礼物’与华苗小姐一起丢下楼的人。” “是谁?” “是在楼下的买了那个礼物的人——” “所以我问到底是谁啊!” “鸟越壹子。” “……什么?” “去年平安夜买了保险套并要求包装的客人是谁,今村俊之记得很清楚。当然,他并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却知道她是五年前——当时是四年前——因孙子跳楼自杀的打击而变得痴呆的可怜老婆婆,人就住在附近。” “慢着,她一个老人家干嘛买那种东西?” “当然是为了送给久作。” “……咦?” “是她自己这么说的,说要送给孙子。今村听了虽然觉得诡异,还是依照要求替她包装——随后,华苗小姐就坠楼而死了。” “慢……慢着。”我明明没喝酒,苦涩的胃液却直上喉头。“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听你的口气,简直像是在说壹子女士就是将华苗小姐推下楼的兇手……” “不是像,我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 “为了送‘礼物’给久作。” 我觉得头晕脑胀,不是因为无法理解高千之言,而是因为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痴呆的壹子女士认为孙子还活着。你还记得种田先生说的话吗?她常常去店里买东西,说要送给孙子——那天也是这样,因为平安夜是久作的生日。” “礼物”……生日礼物。 “失去孩子的父母往往会计算孩子的岁数,想像孩子若还活着,今年应该几岁了;壹子女士也不例外。久作假如还活着,去年正好满二十岁。” 高千房里的暖气明明尚未发挥功效,我却冒了一身冷汗,但胃里又像冰块一样冰冷,不断抽搐着,怪诞……我的脑中只有这个词彙浮现。 “莫非壹子女士从以前就常把东西自公寓的楼梯间……” “对,今村说他也曾碰过一次,是在前年的平安夜。壹子女士虽然以为久作还活着,脑海深处却明白他死了,也知道他死在哪里。种田先生不也说过?她常把买给孙子的东西放在久作的死亡地点,可能是当成供品。每年平安夜,壹子女士都会到<御影居>最上层的楼梯间去,供奉久作的生日礼物;而且是以丢下楼的形式。” “管理……全都是为了管理孙子?为了不让宝贝孙子误入歧途?” “其中也包含了性管理。如同你对和见所言,壹子女士八成自久作生前便一直灌输他道德观,不准他在成年之前想那些猥亵的事。和见也承认久作曾因外婆擅自丢掉自己的杂志而生气。外婆认为小孩不该看、不该想那档事,甚至想管理孙子的性行为,等他长大以后再代为安排。” “换句话说,替他准备保险套和女人……是吗?” “或许壹子明白了久作带着色情杂志跳楼的意义,才以此作为反击——到头来,你的女性问题还是得由我管理……” 当然,起先她只是想“赠送”保险套而已;但不幸的是,前来探视来马先生的华苗小姐正好经过。 “华苗小姐见了壹子必然大为惊讶;这么冷的天气,一个老人家居然穿得那么单薄,光着脚在公寓楼梯间徘徊。华苗小姐立刻明白她是在外游荡的失智老人,便决定先搁下来马先生的事,带她去找了解情况的人。当时——” “华苗小姐把自己的外套和鞋子借给壹子女士。” “对。华苗小姐是个富有博爱精神与行动力的人,她大概是担心壹子女士着凉才这么做的。然而,壹子却将华苗小姐推下楼。” “一个老婆婆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壹子八成是找了什么藉口,引诱华苗小姐採取不自然的姿势;比如说自己穿不上大衣,要她帮忙之类的。华苗小姐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被推下楼,便照着做了。假如趁这个机会抓住她的双脚抬起,就算是年老力衰的老婆婆,也能把成年女性推下楼。壹子推华苗小姐下楼之后,把大衣和鞋子留在原地,又开始四处游荡;后来她便是因此得肺炎而死的。” 第73页 “可是……可是她为何把鞋子和大衣摆得整整齐齐的?” “壹子不觉得自己杀了人。在她的主观上,她只是帮孙子安排女人而已,华苗小姐与久作‘办完事’后还会回来——她应该是出于好意,替华苗小姐摆齐鞋子、折好大衣,以免华苗小姐回来时伤脑筋。” 晕眩总算平息了。高千也是这样将自己投射于未曾谋面的鸟越久作身上吗? “久作究竟是怎么想的……?” 圣诞树上的灯泡闪烁着,我突然有种雨水模煳了亮光的错觉。 “不知道。不过,他大概觉得自己只能一死吧!只能杀了外婆再自杀——” “‘沉重’……” “咦?” “这是你说过的话。” “抱歉,唯有这次不能让你来说——不能让你说出这个真相。” 原来如此,所以才—— “假如从你的口中听见真相,或许我会发狂;因为太‘沉重’了,我无法承受。因此我决定抢在你之前找出真相。亲口说出真相固然痛苦,至少比由你来说还好上一些;所以我才把最关键的王牌藏起来。” “仔细一想,这道理还挺怪的;但不知何故,我又觉得非常有理。” “我就是为了逃避这类问题而到安槻来的。我只想离开父亲,离开那个‘独裁者’,离得越远越好,才选择了安槻的大学。当初我就是抱着这种随便的态度,觉得去哪里都一样。不过——” “……却选错了?” “是啊!” 高千迅速起身,从厨房碗橱中取出某样物品。她捧在手上的是—— 小型咖啡杯。是我去年平安夜在买的那一个。 “别露出那种怪表情,我可不是要送你;这是我的,是人家送我的礼物,不能给你。不过我拿出来让你看看,把这份心意当作是我给你的‘礼物’——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对了、对了,来安槻是个错误的决定。真的很累,很麻烦。从前的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她露出了讽刺的微笑。那是我所熟悉的,平时的“高千”。 高举的咖啡杯反射着圣诞树的闪烁灯光,闪闪发亮。 “现在却得小心翼翼地保存这种东西……你说累不累?” 爱的巡礼 完 后记 本书《羔羊的圣诞夜》乃是以匠千晓、边见佑辅,羽迫由纪子与高瀬千帆四个学生为主角的本格推理小说系列作之一。 本系列虽採取成长形式,将各角色的内在变化反映于作品世界之中,但各故事却分由不同出版杜各自发行,处于极为繁杂的状态之下。这全是肇因于作者的无计划性,造成各方相关人士困扰,谨借这个场合致上深深的歉意。 有许多读者反映能否统一由同一个出版社出版,教我万分惭愧,真的非常抱歉。为了减少混乱,在此依系列世界内的时间顺序将一连串的作品做一番整理,充作备忘录。 1《她死去的那一晚》——角川小说(一九九六)、角川文库(二○○○) 2《麦酒之家的冒险》——讲谈社小说(一九九六)、讲谈社文库(二○○○) 3《羔羊的圣诞夜》——角川娱乐小说(一九九七)、角川文库(本书) 4《苏格兰游戏》——角川娱乐小说(一九九八) 5《依存》——幻冬舍(二○○○) 6《解体诸因》——讲谈社小说(一九九五)、讲谈社文库(一九九七) 7《谜亭论处》——祥传社小说(二○○一) 6与7为短篇集,主要角色依收录作品不同,或为学生,或为社会人士,时代设定错综复杂,严格来说并非依照时间顺序排列;只不过为了方便起见,姑且将这两作摆在这个位置。 另外向各位读者做个报告。1与2已分别于二○○○年四月及一九九七年七月由创作集团led(代表人?直冢和纪女士)改编为舞台剧。 此外,led亦将于二○○一年五月推出有匠千晓与边见佑辅登场的舞台剧《陌生艺术厅的问题》(为直冢女士的原创剧本)。自己创造的人物在其他艺术家赋予的舞台之上活跃,令我觉得非常光荣,同时也感慨万千。嫁女儿的父亲便是这种心境吧! 最后,在此向百忙之中允诺为文库版撰写解说的光原百合女士、角川书店的津九井哲郎先生,以及同出版社的远藤彻哉先生致上我最深的谢意。 二○○一年六月 西泽保彦 全文完 本文由轻之国度会员 炙炎 xelloss646 联合录入完成 如你喜欢 请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