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代剑仙后,换了权谋副本》 第1章 换副本了 发现自己身下是一床旧被褥的时候,崔祁的内心是崩溃的。 “穿个没完了是吧。” 崔祁之前穿越到了一个仙侠世界,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迅速地踏上了修仙的道路。 在穿越者气运的加持下,崔祁很快成为了一代剑仙。 当然,这个快是在修士眼里,实际也过去了百年。 在崔祁即将开始自己的高人生涯,效仿姜太公垂钓时,他掉入了灵池。 再次醒来,却发现身边有个瘦小的孩童,正直直地看着自己:“你好,我看到你倒在巷子里,所以和阿母把你带回家里了。” 这时,一个美丽却面有风霜的女子端来了一碗水,放在了床边。 “喝点水吧” 崔祁从神游状态回过神来。 “多谢夫人,请问此地为何处,现在是什么年月?” 崔祁意识到,自己这是又穿越了,就是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设定。 女子有些拘谨,轻声说道:“这里是虞国都城乐陵,现在是唐王二十一年。” 接着又道:“先生怕是隐居深山的高贤,不知外界也是常事。” ”此地既是虞都,为何夫人却以唐王纪年”崔祁端起水,喝了一口。 妇人心疼地摸了摸孩子的头,才继续说“这孩子是王送到虞国来的质子,不得大王垂怜。 “不好意思,提及夫人伤心事了。” 崔祁的大脑开始转动:既然有质子,那么就是诸国争霸。所以这个世界任务是需要一统天下。 从云姬那里得知,这是个类战国的世界,天下大国有七,纷争百年。 这位夫人出身贫寒,空有玲珑美貌却不得唐王欢心,很快就被薄情的王遗忘。 生下霁不久,便因为虞国索要质子把母子俩送了过去。至于这位唐王更是个狠人。十二岁继位,数月时间便已是大权在握。杀伐果断,薄情寡义,堪称帝王典范。 小公子霁看到母亲流泪,连忙摇晃云姬的手。 他还太小,既不明白母亲的自责,也早已忘记父亲的狠心,只觉得能和阿母在一起就是很好的。 云姬从袖中掏出手帕擦了擦泪水:“不好意思,让先生见笑了。” 崔祁见小屋中摆放着织机,还有堆积的衣物,对母子的生活有了判断。 “在下自幼便随师父修于深山,不知世事,此番下山,身无长物,无处可去,这才晕倒。”崔祁先是顺着云姬的话给自己安了个山间隐士的身份,不管什么时候,一个高人的人设总是有用的。 妇人见崔祁气度高华,飘飘然似神仙,不由得请求道:“不知先生觉得这孩子如何,可否教他认几个字?” 崔祁明了:“在下虽才疏学浅,也习得些书,会一点剑术,若夫人不嫌,小公子便由在下启蒙。” 崔祁想到:“现在举目无亲,不如先在这里安身,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生活颇为拮据,教些诗书也算报答母子俩的收留之恩了。” 云姬见崔祁愿意教导霁,喜不自胜。 她是被县令强行献给王的,家里贫苦,没有能力识字读书,进了宫才勉强认了几个字。 现在公子霁已经四岁,是该进学的时候了。 异国他乡生活已是不易,母家又无力不能给女儿填补,至于唐国,对母子俩来说更是虚设。 云姬希望孩子能过的好点,已是艰难,可她也知道,如果霁跟自己一样,那他此生再没有选择的权利。 唐宗室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出了名的,唐王继位不久,他的兄弟姐妹就所剩无几,不是被杀就是革除了身份。 现在唐王这些子嗣也多有争斗,估计等唐王元无力压制的时候,又是一场大逃杀。 崔祁听到这里时不禁感叹:“不愧是叫唐的国度,亲戚关系真好啊。” 崔祁以前学理,穿越后又只顾着修行,对历史的了解不多,但李唐皇族的乱七八糟还是如雷贯耳的。 崔祁在虞国找了个书吏的工作,修为虽然还在,随意使用还是有风险的,就当做体验凡人生活了。 白天抄书,晚上就教公子霁识字念书,虽说劳累了些,心里倒也宁静。 崔祁发现霁在背诵上很有天赋,举一反三的能力差了不少,即便有想法也不会轻易说出来,平时也有点呆。 好听叫乐读书,难听了说就是书呆子。 崔祁对此很无语,就唐国那龙潭虎穴,让这么个善良的小白兔来,怕不是要被活撕了。 云姬却是豁达:“先生为霁没有主见忧心我是明白的,但霁的身份不需要他有自己的想法,庸碌些不妨事的。” 云姬的想法很简单,一个老实人是没有威胁的,只要她的孩子平安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崔祁却苦笑道:“夫人看法不错,可霁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业,现在放任可不是好事阿。” 崔祁为了教导霁费了很多心血,他一向重视感情,很珍惜每一个亲近的朋友。他深切地担忧,霁这种性格,一旦回了唐国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呀。 唐国,都城洛京。 唐王端坐明堂,冕旒遮住了君主的表情,阴影投下,整个庙堂一片肃杀。 “大王,军粮已筹措完成。另外甲胄兵器也已发放。今年的耕种令也依历法下发…”相邦赵婴上前道。 唐是一个永远在征战的国度,当然满朝文武的职责也围绕着战争和农桑。 一位年轻将军继续上奏:“大王,将士已操练多时,时刻能上沙场。” 唐王微微点头:“两位爱卿辛苦,农桑乃是根基,不可动摇。” 唐王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弱,可威势十足。 “御史,上次吏考出现了贿赂作假,今年不可再有。” 御史大夫陈石三十岁左右,身材很是高大,作为新上任的三公,他迫切需要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唯!” 朝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国中事务一件件地被解决。 此时的后宫却乱成一团。 大公主熏跑去了军营,留下了一封书信 “我虽为女儿,亦有建功立业之心。久居深宫,徒耗光阴。” 三公主瑰最是敬佩大姐,且又是王后所出,平素在宫中也是一霸。现在她闹将起来,唯一能让她听话的姐姐不在,可是苦了照顾她的仆人。 唐王的孩子有二十多个,除了王后的一双儿女,大多没什么存在感。 王后姚缦出身高贵,乃是梁国公主,梁国富裕,她在唐也有骄横的资本。 在姚后的威压下,妃嫔们都教导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能出头,一定要忍让。 在母亲的宠溺下,三公主瑰都养成了跋扈的性格,公子不识却唯唯诺诺,为人迟钝。 而三公主则有十足的权利欲望,性情暴烈,除了大姐姐,其他人都不与她亲近。 王后听到女儿的哭声,急忙来劝慰:“瑰,你姐姐是有本事的人,不该蹉跎,你要以她为荣啊。” 军营前来了一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正是逃出来的大公主。 “名字。” “李剑珣。” “年龄。” “十六。” “有点瘦,能坚持下来吗?” ”能。” 大公主把自己的名字从娇弱的熏改成了剑珣,得知征兵开始后逃离了让她压抑的王宫。 她为了这一刻,准备了很久。 王后望着哭泣的女儿,心中亦是苦涩。 原来的自己可不像这样,为了不成器的儿子和还年幼的女儿,她变得暴躁妒忌,王一向薄情,若自己没有梁国公主的身份和父亲多年来的资助,恐怕不识已经沦落他乡了。 毕竟唐国的公子生存压力太大,与其在旋涡中等待死亡不如去外面寻求一线生机。 第2章 剑舞落英 春风温柔地拂过,带着未散的寒气,有些凉,却十分惬意。 崔祁已经习惯了虞国的日子,他攒了点钱,租了间幽静的小院。 院内有四间屋子,比起之前挤在庖厨好多了。 他带着云姬母子住了进去,云姬十分激动:“我从未住过这么大的屋子,当真是感谢先生。” 崔祁笑道:“夫人不必客气,当日若不是夫人收留,我只怕要流落街头了。” 云姬慌忙摆手:“先生高才,怎么会无处可去?” 崔祁只是轻笑一声,牵着霁走到院中桃树下:“还是莫辜负这春光。” 在那个世界,崔祁学会了许多风雅之事,也养成了欣赏风景的习惯。桃花开的正盛,夜空格外明亮妙哉,妙哉… 小小的霁儿看先生如此享受,便也学着崔祁的样子,眯起眼睛,任由落花随风飘扬。 云姬还在浆洗,她总是有太多的事要做。 她的容颜在常年劳作的摧残下已不复当年,笑起来的样子却依旧是当年那个少女。“霁儿,回去睡觉。不好好休息长不高的。”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云姬铺好床,把昏昏欲睡的孩子轻轻地抱了上去。 “夫人也早些休息。” 崔祁从蒲团上起来,一件旧道袍上粘满了桃花。他带着满身香气,容貌清冷,在月色的映照下仿若谪仙。 “可惜此处无人欣赏这般雅事。” 崔祁不由感慨。云姬日日忙碌,公子霁还太小,自己的仙风除了这一树桃花,再没有其他的观众。 清晨时分,崔祁吃了碗粟米粥,踏着朝霞走入了书衙。 “阿祁来了!” 同为书吏姬琮乐呵呵的。 他原来是卫国王孙,奈何其父参与夺嫡失败,得罪透了当今卫王,他只好背井离乡,来到虞国做了个书吏。 “今天天气也不错呢。” 崔祁很喜欢这个外向乐观的朋友,书吏的工作很枯燥,主要是抄写书籍和把公文分门别类地放好。 没有印刷术的时代,书的价值太过贵重。他们的书衙只有三个员工,其中一个年纪很大了,平时倒也悠闲。 “阿祁,听说你搬家了?”姬琮凑了上来。 ”是啊,原来的住所太过狭小。” “今日下值后若是无事,我做几个小菜,还望好友赏光。” “好啊好啊,阿祁的手艺想来定是极好。” 崔祁对于结缘很谨慎,修士的因果一旦动摇道心,很容易走火入魔。 是以他现在结交的友人唯有姬琮一个。 崔祁主要修炼的是剑,对于衍算天数并不精通,索性也不再忧心此事了。 “阿祁你怎么这么会做菜啊?” 姬琮把嘴里塞的满满的。 “都是些家常菜,喜欢就好。” 崔祁的手艺在前世也就是普普通通,可到了食材和烹饪技巧匮乏的古代便是极品了。一道油焖春笋,一碟清炒山菜,一只叫花鸡,配上一碗鲜美的蘑菇腊肉汤,当真十分享受。 姬琮手上油乎乎的,白净的脸也粘上了不少。“这才是享受啊,就是以前在卫国也没吃过如此美味。” 崔祁喝净碗中的汤,神情慵懒,他也好久没吃到前世的滋味了。 因为生产力的缘故,百姓一年也吃不上几次肉食。崔祁在以前从未感受过饥饿,喝了几天粥后,他就开始想念现代的美食了。 崔祁修为卓绝,脑中还有现代的许多技艺,若是想完全可以潇洒自在。 但他暂且不愿被人看出自己的特异之处,附近还有不少探子,在修仙界被骗多了,崔祁学会了谨慎,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所以他硬生生忍受着不便的生活,逼迫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再不能放肆一番,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姬琮走时顺走了几小块腊肉,一筐山珍,双手抱的紧紧的。 “阿祁,我走了,下次带你吃炮豚!”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崔祁清冷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所谓炮豚,其实就是烤乳猪,王族只有祭祀时才能吃上的昂贵菜肴。 “从来不知肉竟如此香醇。”崔祁喃喃自语。 直到戌时,云姬才与公子霁回来。 “好香啊,是先生做的吗?” 母子俩趁着春天山上野菜蘑菇繁盛,日日早出晚归地采摘。 “今天邀请了一位朋友。” 崔祁把菜热好,摆上矮几。 小孩子吃的狼吞虎咽,恨不得把勺子吞下去。 “先生今日怎么做了这么好的饭食?”即便待客,云姬也舍不得拿出这样多的肉。 “夫人可还记得,三个月前霁儿跟随我读书,这些日子也辛苦夫人了。” “倒是难为先生。”云姬明白了崔祁的意思,他们的生活太过清苦,总要有个日子放纵一下。 “霁儿,要不要学剑?” ”好呀好呀。” 霁儿满手是油,吃到肚子鼓鼓。 崔祁握住一柄散发寒意的宝剑,这是他的本命武器,寒英,自从在北海得到就不曾离身。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朝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崔祁吟着诗,舞了一套剑,院中桃花在飘逸的剑法下悉数被斩去一角。 霁儿已经看呆了,云姬也一脸震惊。 “先生好厉害!”霁儿拍着手叫道。 “哈哈,只要霁儿认真学习也可以的。” 唐国 军营里,一个黑瘦的少年还在挥刀。 “小珣,到时间了。”伍长催促着。 唐国军队管理极为严格,何时做什么都必须听从规定。 “好,来了。” 少年正是大公主,短短几日,她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整个人在操练下变的黝黑粗糙。 少女迈着疲惫的步伐走进自己的营帐,因为能书写,李剑珣加入了斥候,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小营帐。 唐王听说大公主离开,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她年纪不小了,自然有自己的去处。” 王后不敢再多说,轻轻叹了口气。 唐王还在处理政务。 卸下沉重的冠冕,他那消瘦的身形看起来摇摇欲坠。 “王后还是一如既往地善良又愚蠢。”唐王冰冷的声音响起,在一旁侍奉的内侍把头压的更低。 “熏去了军队,做了斥候。”另一道温润的声音开口了。 “昇,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件事。” 一位穿着朴素,面容普通的男子出现在唐王面前:“大王明明对熏很有期望,关心一些又何妨?” “熏若是男儿,我会传位给他。” 唐王此时十分放松,因为这个男人是他唯一的弟弟,情报机构千面司的副掌司,同时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倾诉对象。 得到唐王信任的唯有三人,一个是当今相邦,同时也是从小共进退的伴读赵婴,一个是面前的弟弟,另一个就是神秘的千面司掌司。 “太尉马上就要还朝,大家荀不疑随他一起......” 公子昇继续汇报近日发生之事。最后,他说道:“公子霁拜了位师父,此人突然出现,名叫崔祁,查不到履历,自称山中隐士,现下在虞国做书吏。但武艺颇为惊人,一曲剑舞毕,桃花皆被斩去一角。” 唐王仔细回想:“云姬原就没有见识,什么人都能相信。”他对云姬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她是个美丽又无趣的女人。 “大王,若此人有歹意......” “继续跟着。”唐王对崔祁有了点兴趣”武艺高超却不去做游侠,偏偏去抄书,倒是少见。 虞国民风彪悍,游侠盛行,令虞王很是头疼。 第3章 夜半密谈 “太尉凯旋,当奖赏将士,令其回乡。”相邦赵婴上前建议。 他年纪不大,面容秀美,声音也透着一股空灵。 赵婴是唐王夺嫡时的重要臂膀,也是曾经的伴读,在他们取得胜利后,唐国出现了一位未及冠就担任相邦的少年。 赵婴多年来令唐国庙堂滴水不漏,老臣们也不敢轻视他。 “准奏,春耕乃国之大事,不可耽搁。” “大王,格院最近制作出了之前所说的农具,已经投入试验。” 格院令陈盈不愿错过春耕的机会,连忙上奏。 原本唐国是很讨厌墨家这群人的,但唐王认为他们能做到许多庙堂大臣不能做的事,只要为我所用,那么就是好的。 “格院上下有功,当赏。不知新的攻城机械现在如何了?” 陈盈作为墨家领袖,其实不想为战争出力,可在其位谋其政,为了学派在唐国彻底扎根,他对此还是很上心的。 “回大王,基本已经完成,但防火上还需改进。” ”大军不日开拔,院君这些日子辛苦些。” ”唯!” 陈盈皮肤黝黑,声音粗哑,一副老农模样,在大殿中很是显眼。他平时也很少参与议政,整日泡在格院钻研。 唐国并不是日日进行朝议,有什么事情就招负责的官吏,唯独相邦赵婴不能缺席,他的职责太重,与王的关系也是大臣中最亲近的。 “婴,熏从军去了。” 现下只有唐王和赵婴,他用了昔日的称呼。 “这也是好事,大公主有凌云志,在宫中也是空耗。”赵婴秀丽的脸上并无波澜,好似早就知道。 他与唐王自幼相识,一起逃出了先王的生死局,后来君臣相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赵婴原本对唐王家事不算有兴趣,可王体弱多病,已有立储之心,现在这些公子们多数无用,最符合期望的只有大公主。 唐国的公主们大多不甘于后宫,她们渴望权力和功业。 “瑰还在闹,她被娇惯坏了。” 唐王有些生气,王后连自己的女儿都制不住,除了压着那些夫人,什么能力也没有。 “王后愚钝不正是大王所需?” “这倒也是。你知道吗,霁的那位老师武艺极高,若来唐国,不知能不能成为第二个白竹?” “天下人才,谁能拒绝唐国呢?” 赵婴自信满满,他国多是世袭,底层士人难以出头,唐在一系列改革后已经成为士人们最能实现抱负的去处。 当然,变法成功还要感谢唐宗室的自相残杀,王族势力薄弱,贵族们也朝不保夕,改革的阻力没有那么重。 而白竹的威名早已传遍天下,一个从百夫长开始逆袭的狠人,自出战以来,战无不胜,凭借不世军功让敌国闻风丧胆,称他獠儿,也就是野兽的意思。 现在的白竹还很年轻,未及不惑,不出意外还能继续征战十几年。 赵婴自从唐王两年前大病一场后就一直忧心于唐王无能的公子们,不止是为了自己和家族的未来,唐国现在的发展也有他的心血,如果被无能的继任者毁坏当真令人痛彻心扉。 “婴,你说我还有多久?” 唐王深知自己的儿子们没有安顿唐国的本事。 “王还年轻!”赵婴慌忙答道。 他五岁就做了伴读,跟王有几十年的情谊,不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臣子,他都不愿发生这样的事。 “婴,生死乃常事,我也不会现在抛下社稷。”唐王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他原是生的极好,可惜很少有人会抬头冒犯天颜。 “我舍不得阿元。”赵婴的声音很轻。 “你也舍不下眼下的大好局面。”唐王似在发笑 “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是什么人,只要能达成目的,你不在乎手段,更不在乎自己的下场。” 唐王低低地咳了几下,继续说道:“你想彻底兼并天下,我们这代人是看不到了。” “总会实现的。” “是啊,一定会实现。” “王是不是又把药扔了?” 见唐王病还未痊愈,赵婴挑起狐狸眼,温声质问。 “婴且莫管我,我如何不知自己身体贵重。明日荀不疑去你府上才是大事。” 唐王笑着回道:“哎,我知道,王莫要不重视小病,臣告退。” 太尉韩鱼带着大儒荀不疑来唐国的消息传开了,天下 士子都很期待荀夫子对唐的看法,这也是一个扬名的好机会。 “听说荀夫子去唐国了,你知道这件事吗?”姬琮兴冲冲地比划着,“若能与荀夫子游,死不狠矣!” 崔祁只是继续抄写:“我刚知道,但你还完不成的话,就要扣俸禄了。” 这个世界同样有百家争鸣,现在最有名的大儒就是这位荀不疑。 他性情刚毅,门下弟子不多,却个个大才。言论大胆,常常以激烈的言辞反驳他人,偏偏没人能驳倒他。 “哎,阿祁,这么有趣的事怎么能不看看,明日休沐,咱们去吃炮豚。” “我要带着霁儿一起。”崔祁手上不停 “好啊,你总说霁儿不聪明,我倒要看看这孩子。” 姬琮虽然流落他乡,到底还是有些积蓄,不然以他的大手大脚,凭着一点俸禄,早就饿死街头了。 “明天我要去赴一位朋友的宴,霁儿也一起。” 崔祁一边收拢已经干透的菇菇,一边跟云姬说了说要带霁赴宴的事。 “好,我明天要去东市,可能回来的晚些。”云姬拿着针线,正在为霁儿做新的袍子。 唐国,相府。 因为唐国没有官设学宫,论道就改成了在相府举办。赵婴面上冷淡,静静地看着一群衣冠楚楚的士人争得面红耳赤。 他不太看得上这些日日空谈的学问家,不做事怎么能看出水平高低呢? “相邦,你有什么看法吗?” 随行史官正在奋笔疾书,他有预感,这次论道一定会名垂青史。 “荀夫子名气当真大得很,他一来,这些人都跟着跑来了。” 赵婴作为主家,不能离开,一想到还有成山的公文要处理,他就头疼。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君王以身作则,怎么能监视臣民呢?” 一个带着齐冠的儒生大声叫着,矛头直指千面司。 其实千面司有两部分,明的一面负责王族诸事,叫宗正府,由王弟公子昇掌管,暗的一面则是监察天下,搜索罪证。 世人多知道有这么个组织,却并不知道它由谁负责,藏在何方。 “荒谬!君王不能掌握百官,怎么能让他们为国效力?” 出声的是沈宁的弟子,法家术派,张谭。 接着,几个学派开始了无穷无尽的争论,史官笑嘻嘻的,记了数卷竹简。 “婴,是不是平时太累了?” 赵婴苦笑,累不累您还不知道,全国上下的事务都要我处理,好不容易歇歇还要听一群老头大喊大叫,苦啊! “臣只是觉得有些无趣。” “可不要小看这些士人,名声能带来许多好处,不用付出什么就有奇效。” “大王说的是。” “说起来,昨日那位张君也算是我同门。” 唐王有些怀念,当年读到沈宁着作,幼小的公子元惊为天人,对其大加赞赏,不远千里地跑到越国追随学习一段时间。 “此人主张激进,怕是不适合为官。”赵婴翻阅着竹简,清秀的眉头皱了起来。 “荀夫子当真高论,教化之路怕是千难万难。”唐王感慨着,“人人如龙,人人如龙,我这些儿子恐怕是例外。” 不成器的公子们让父亲十分发愁,唐王并非无情,不过在江山社稷面前,他选择了沉默。 “农家提出不少耕种之法,臣已下令进行实验。” “婴精于事务,在学问上就不大用心了。” “王就别打趣臣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读过书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 两人相视一笑。 “人人如龙,荀夫子好厉害!”虞国的士人也热烈讨论着,姬琮手舞足蹈,十分兴奋。 “荀夫子怕不也是穿越来的吧?”崔祁默默想着。 第4章 烈火霞光 经过几个月杂粮粥的摧残,崔祁已经能平静地面对这种带着糠的粗糙食物。 “刚开始连下咽都费力,现在也和别人一样一饮而尽了。哎,以前何尝知道生活不易。” 崔祁吞下粥,又夹了一口腌山菜。 “盐也发苦,比眼泪还苦。” 抱怨归抱怨,崔祁还是吃干净了碗中的食物。 “今天能吃到猪肉,想一想都觉得幸福啊!” 姬琮特意穿了卫国流行的宽袍,赤色的衣摆仿若熊熊燃烧的火焰,他携着朝阳出现在崔祁的院子,笑的灿烂又耀眼。 “阿祁,我来了!” “好友今日好生神气。”崔祁把碗放好,给霁儿擦了擦脸,才看见打扮的像只小凤凰的姬琮。 姬琮嘿嘿直笑:“吃肉当然要配美衣服啦。”他平时总是笑,让人忽略了面目原本的俊逸,一袭红衣倒是衬得好一个佳公子。 “换好衣裳就跟我走吧,咱们今天玩一天!” 崔祁也笑着,回房间找出一件水蓝色道袍,盘好发髻,用一只白玉簪固定好。 又给霁儿穿上云姬新做的青色外袍,拿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牵着霁儿的手走了出来。 “阿祁也很好看,霁儿这么怎么可爱!”姬琮由衷地夸赞。 霁儿的父母容貌都不差,是以他从小就像个洋娃娃,白嫩精致。 “不过山间闲人尔。” 崔祁没穿越的时候是个钢铁直男,又在理科的男人堆里,根本不关注外在,开始修行后又入了以美貌着称的羽灵宗,审美被老道士扭曲。 虞国东市。 云姬把腌好的盐菜和熬夜赶制的布匹足衣规整地摆放在白色的麻布上,伴着晨光,她的额角渗出丝丝汗水。 虞国商业是天下最为发达的国度,都城乐陵更是其中翘首,城中有数个市集,分别进行不同的交易。 来东市的大都是贫苦民众,贩卖的也多是生活必需品,达官贵人们偶尔也来与民同乐。 最金贵的当属南市,薄如蝉翼的丝绸,价比黄金的香料药材,跑死数匹快马运来的南国奇果……这些东西只能在临近王宫的南市见到。 集市人来人往,云姬粉红的衣袖也粘上了泥土,灰扑扑的。 她还年轻,即便美貌不敌当年,在一片深色中也足够吸引目光。 “店家,再便宜些吧。” 客人不死心地讨价,小民们对每一文铜钱都斤斤计较。 “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了,不信可以去别的摊子问问,那里还能有什么好又合适的呢?” 云姬也不示弱。原来她很腼腆,吃了几个亏后也牙尖嘴利起来,与人讲价再不相让。 三人在姬琮的带领下来到了一条山间小溪旁。 “这是我发现的好地方,可不轻易带人来!” 方圆十里杏林茂盛,水色清澈见底,池底怪石嶙峋,鸟鸣声声,悦耳动听,好一个人间仙境。 “当真妙绝!”崔祁拿出蒲团,坐了下来。 “阿祁,你是不是不能离开蒲团十步,怎么一直带着?” 崔祁讪笑,他总不能说以前打坐习惯了,这里又没有椅子,比起跪坐还是蒲团更舒服。 姬琮见崔祁不答,也大剌剌地坐在了草地上:“我五岁时就来了虞国,也有十年不曾回家了。” 他难得忧愁。少年的心事向来单纯,他不知道父亲饮下鸩酒时什么心情,只看到了母亲头上的白绢,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老仆把家里所有的金银细软交给小主人,带着他来了乐陵。 “好友的父母看到你如今自由,想来定是欣慰。” 乱世之中,这样的悲剧日日都在发生。 “是啊,我现在过得很好。” “阿祁也不要好友好友地叫了,我小字霖,因为出生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你比我年长,叫我阿霖就好。” “阿霖,好字。” “过几年就是你比我年长了。”崔祁心中想道。 霁儿在帮助下生起了火,小脸被熏的一块黑一块白。崔祁抓了几条鱼,一起穿到削好的树枝上。本来姬琮撸起袖子就要下去,没够到水边就缩了回来。他突然想到自己身上的红衣,这么好的衣裳可不能脏了。 “阿祁,你来抓几条小鱼,和炮豚一起烤。” 崔祁失笑,他本来就想出声提醒。看一向豪放的好友为了衣裳如此小心,当真趣味。 香气阵阵,油脂的芬芳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出奇地珍贵,霁儿咽了咽口水,姬琮拿出香料罐子,撒了一点。 “这可是传家宝。”姬琮得意洋洋。 “阿霖破费了。” 古代的肉食大多腥膻,一个原因就是香料缺乏,姬琮的这些还是当年从卫国带出来的。 雾气弥漫,晚霞如烟,三人终于吃到了炮豚。 “好吃,好吃。” 姬琮的吃相很是不雅,霁儿恋恋不舍地吮吸着手上残留的油。 :我第一次吃炮豚,是父亲悄悄从祭典上偷拿了几块。看着霁儿,连父亲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明明是王族,却远在他乡......” 姬琮很心疼和他同病相怜的霁儿,一见到霁儿天真的模样,他就想起当年逃出故乡的孩子。所以他要快乐,要豁达,为了自己,也为了父母。 “霁儿有我们,他的母亲也很爱他。”崔祁安慰道,“只要霁儿没有唐王需要的才能,他就是安全的。” “其实做个书吏也挺好,除了粟米的壳太硬。”姬琮拿出帕子,狠狠地擦了擦霁儿脏脏的小脸。 “与好友一见如故,也是快意。” 崔祁与姬琮相识不过一月,性格脾气也截然不同,可就是相处的舒服自在。 “说起来,不知阿祁可有字?” 崔祁哑然。他的语文不怎么样,穿越后也做不了文抄公。取字的时候绞尽脑汁,想起那么一句“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干脆就叫”临渊”好了。 所幸崔祁穿越去的修仙界,叫道玄的大陆文学水平也不怎么样,临渊剑仙的大名传遍天下,为人津津乐道。 “临渊,崔临渊。”崔祁有些羞耻,当初怎么想的呢? “很好的字,很衬阿祁。”姬琮真挚地说道,“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好像沉入寒潭一般,深不见底。” 崔祁捂住脸,那是因为我快二百岁了,气质能和年轻人一样吗?寒英剑气本来就是冷的,要不是刻意收敛,能把你们都冻上。 “可能是在山上久了,哈哈。”崔祁干笑两声。 弯月莹莹,云霞缥缈,姬琮提着只简陋的灯笼,燃烧的是辫成麻花的干艾草,烟气带着草木的清香,熏染的山间小路好似太虚幻境。 “我说阿祁怎么拿了那么大个包裹呢?” “是云夫人准备的,她担心我们回来时太晚。” “母亲总是操劳。” 姬琮羡慕极了”卫爷爷几年前离开了,他还在的时候总是唠叨,现在想来当真怀念啊。” 那是个没有名字的老仆,主人赐了他卫氏。他便冒着巨大的风险带着孩子逃离了生活大半生的府邸,看着姬琮长成翩翩少年,老人临走前也是欣慰的。 唐国,相府。 赵婴并不好享受,他的住所也很简单,最珍贵的仅有一只王赏赐的铜香炉和一只青玉小瓶,里面烧着的也不是价值连城的沉香,不过几缕烟气重的野草。 家具也不多,不过却与大多数人家不同,居室里竟然有张竹椅。 “良人,水好了。” 赵婴身上的政务太重,常常连夜处理,他的妻子烧好热水,轻声提醒。 “多放点茶。”赵婴头也不抬。 这个时代的茶多是像粥一样,红红绿绿的一碗,不过不太适合缺少睡眠的人。 相府的一项重大开销就是浓茶。 赵婴的妻从藤编的小篓中拿出许多晒干的叶子,放到盛满热水的陶壶里。她动作利落,眉眼只能算寻常,却自有一番气度。 第5章 微雨春燕 “先生,什么时候再出去玩?”霁儿脆生生地问道。 崔祁正洗着昨日弄脏的青色小袍。 “霁儿是想吃肉吧。” 崔祁悄悄掐了个净衣诀,手上做样揉搓几下。 ”嗯!” ”霁儿好好学习,表现好就带你去。”崔祁漫不经心地说出了家长常用金句。 云姬还在休息,她卖完东西还要去主家做工,忙的像个陀螺,好不容易才得闲。 霁儿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崔祁叹了口气。 自从开始养娃,他就觉得格外疲惫,也对云姬充满了敬意。 “真不知道你阿母之前怎么坚持下来的。” 崔祁心中感慨:“带孩子堪称酷刑之首。” 见云姬醒来,崔祁摆了摆手:“我还要去趟书衙,可能回来晚些。” “先生路上小心。” 他们现在相处越来越随意,情谊也如同家人一般。 崔祁从衣袖中掏出几颗饴糖,递给云姬:“好友托我带给霁儿的。” “那就多谢公子琮啦。” “好友很喜欢霁儿,夫人不用客气。” 姬琮习惯给霁儿带些零嘴和小玩意,因着他手头比崔祁和云姬都要宽裕,又常常来蹭饭,心里便有些不好意思。 崔祁步履匆忙,他做事慢,姬琮则不够专心,这让他们两个每次都陷入加班。 “阿祁,怎么办啊?”姬琮的案上摆放着小山高的竹简,他托着腮,愁眉苦脸,“这些今天能做完吗?” 崔祁原本就有些松散的发髻被彻底抓散,竹簪落到一卷连山易上。他突然两眼一亮。 “阿霖,你先回去吧,咱们绝不会被扣俸禄的。 “阿祁,你别开玩笑!” ”哎,山人自有妙计,你把门带好就可以了。” 姬琮将信将疑,还是敌不过摸鱼的诱惑,一步三回头地回家了。 “我真是傻啊!因为几个探子就放弃法术。” 崔祁发出魔修的笑声:“我摊牌了。” 崔祁催动灵力,竹简上立刻出现密密麻麻的字符 “谁也不能扣我临渊剑仙的工资。”崔祁清冷的面孔上显露出几分狰狞,道玄大陆的妖魔见了都要发愣。 “好了,完成。” 崔祁把散落的长发拢好,理了理衣袍,又恢复了高人的模样。 崔祁推开门,风风火火地去了西市。 “今天有卖糯米,可不能错过。” 西市贩卖的多是吃食,粗糙的烹饪不足以征服崔祁,天然食材的本味却能打动他。 “店家,要两斤!” “一个北刀币。” “虞刀行吗?” “要三个。” 崔祁心在滴血,糯米在这里是极为奢侈的,南市也叫贵阁,不接待他这般无权无财的人,只能来西市碰运气。 “没关系,很快就有进账了。” 崔祁安慰自己:“不能因为贵就不吃了,那还不如缝上嘴巴。” 他数了数,还剩七个虞币。 “不要紧,不就是杂粮粥么?” 这个世界经济混乱,列国都有自己的货币,大小和含铜量又不相同。 而贫民平时用的都是很小的铜子,掉在地上都捡不起来。 其中最贵的是燕国的刀币,因其在北,又称北刀币,有一个手掌大小,拿起来沉甸甸的。 虞国钱币为方便流通,做的小了些,掺了不知道什么金属,泛着银色。 当然,商人最讨厌的还是唐币,不仅铜少,还不方便携带,面值也是最低的。 唐国,王宫。 “王,公子霁的那个老师很是奇异,平时做事慢悠悠的,千面司发现他仅用半个时辰就抄完俩个书吏一个月的书,出手也阔绰,在吃食上非常讲究。” “哦?可有人接济?” “他的友人是卫废太子璜遗孤。” “果然是奇人,隐踪早就被发现了。” 唐王在各国都派出了千面司的探子,号称隐踪,打探他国机密,国内的则叫无形,用以监视臣民。 “千面司办事不力,请大王降罪!”公子昇立刻跪下。 “崔祁不是常人,千面司知道的也只是他的一部分,你不必请罪,继续跟着就是了。” “唯!” “昇,阿姐那里可还好?” “很好,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这次招的人天赋都不错,不少都是骁骑营出来的。” “千面司关系重大,再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臣已经做好准备。” “好,你下去吧。” 唐王按着额头,千面司就是他的耳目,而今有居然不能知道的事,着实令人不安。 “崔祁,但愿你是个聪明人。” 崔祁一进院子就钻进庖厨,从房梁摘下金黄油亮的腊肉,洗刷干净。 “先生怎么卖了元米?”云姬吃了一惊,这太珍贵了,她在唐王宫时也没吃到过。 “西市今日有卖。” “有五虞币吗?” “才三个!” 崔祁心情突然很好:“把米泡上,明天做些新鲜的。” “好,公子琮也来吗?” “当然要来。” 云姬熬着粟米粥,虽然有崔祁的俸禄和姬琮送来的零嘴,日子比之前好过不少,她依旧舍不得去掉壳。 在这个苦惯了的人看来,崔祁和姬琮大手大脚,根本不知道过日子,时不时就要摆宴,做新衣服,一点不明白省钱的道理,带坏孩子。 这倒是冤枉崔祁了,他来这里几个月也不曾买半尺布,那些衣服配饰都是他储物法器里的。 他贴身带着一枚羊脂玉的山水牌,里面盛放着全部家当。 包括几枚虞币,一枚北刀币,寒英剑,上百件不同款式颜色的衣裳和各种各样的珍宝,当然,还有堆积如山的极品灵石。 蓬门上住了一窝燕子,云姬怕它们吃粟米,本想赶走,霁儿却十分坚持。 崔祁打了圆场:“春天怎么能没有燕子呢?更何况燕儿也能捉虫。” 于是燕子就 留了下来。新的生命已经破壳而出,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吸饱水的糯米颗颗饱满,崔祁上山砍了几棵老竹,采了些嫩生生的春笋花菇,去西市称了几文铜板的素酱,满满当当地回了家。 姬琮正在陪霁儿跳格子,见崔祁回来,连忙去接。 “阿霖,你把竹叶摘下来,再把竹子砍成小段。” “好,霁儿也来帮忙。” “没有酱油,没有荷叶,就做个竹筒饭吧。” 春笋花菇焯过水,和腊肉一起切成细细的颗粒,掺进白净的糯米里,再放些酱和野葱,搅拌均匀。 崔祁本来想做糯米鸡,奈何乐陵没有大湖,找不到荷叶,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就像这样,把米装进竹筒里,再用叶子把口封住。” 崔祁演示了一遍手法,云姬很快就学会了。 “这些我来做吧。” “也好,我去看看火。” 姬琮架起篝火,眼睛紧紧盯着木盆里的糯米。 “阿祁,下旬还能见到你吗?” “何出此言?” “一个月俸禄也就八虞刀,你还能剩下多少?” “没关系,不行就去赚。” 姬琮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乐观,卫国王宫都很少看到元米,咱们这点刀币偶尔吃顿粳米就很好了,哪里敢碰元米?” “这就叫及时行乐!”崔祁把填好米的竹筒埋进灰里,“咱们能一起吃顿饭就很不容易了,还想那么多干嘛?” 姬琮瞪大眼睛:“阿祁当真通透!生逢乱世,朝不保夕啊。” “虞国还算稳定,若去唐国,不是战死就是耕地到动不了为止。至于卫国么,我的那位叔父可不是善类,卫国十年前,死了五万人。” 姬琮面色平静地评价他的仇人,他的家人都倒在了灵武宫变。 新王登基,因着是篡位,卫王璧开始了一场清算,国都献宁充斥着血腥,寒鸦凄厉地鸣叫,灵水被染成红色。那是姬琮挥之不去的噩梦。 “阿霖想回去吗?” 崔祁有些好奇,姬琮虽不明说,可言语间对卫国颇为怀念。 “回不去啦,阿母最后嘱咐我,千万不能回来。” 姬琮苦笑:“我父亲在卫国有些声名,不然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我要是回去,不止自己会死,还会连累不少人。” 崔祁回房中拿出一壶酒:“今日我们便借酒浇愁,一醉方休!” “是啊,过去的人事不该困住我们。” “先说好,这酒容易醉。” 崔祁的酒是从山水牌里拿的,比起虞国的浊酒劲要大不少。 “我可是千杯不醉。”姬琮大笑。 俩人正欲斟酒,雨丝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云姬匆忙把发呆的霁儿抱了起来。崔祁用竹夹夹出烤的焦黑的竹筒,一剑劈开,米香油香混着竹子的清香,不由得令人食指大动。 “阿祁怎么想到这样的做法?” “灵光一闪,就想到了。” 几人大快朵颐,姬琮一口饭,一杯酒,面上浮现出两坨红晕。 崔祁修为太高,已经不会醉了,只是酒入愁肠,想起许多往事。 “我的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离开太久了,已经要忘记了。” 姬琮有个回不去的家乡,崔祁则寻不到那个世界的踪迹。 这一刻,他不是名动天下的临渊剑仙,也不是虞国书吏,只是一个离家百年的游子。 第6章 天涯路远 姬琮醉醺醺的,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能这样大醉一场,也是难得。” 道玄的千年美酒,万年佳酿也灌不醉崔祁,反倒徒增伤感。 卫国,王宫。 “那个孩子在虞国。” 卫王长叹一声:“大哥,你为什么就不能彻底消失呢?现在他们还希望坐在王座上的人是你,十年了,你为何不肯放过寡人?” 卫王璧妖异的面孔显出愤恨之色,他眼眸狭长,即便笑着也令人不寒而栗。 “寡人做的不好吗?为什么都要背叛我?为什么?为什么?” 他双目泛红,声嘶力竭地大叫。 宫人们见王进了灵武宫,早早躲远了,她们可不想当出气筒。 “哎,大王又去那里啦。” “一个月去一回,离远点就是了,别触霉头。” 几个宫人咬着耳朵:“我听姒姑姑说,公子璜就是在灵武宫自尽的。” “可不敢乱说,也别提那个名字。” 刚入宫的小姑娘慌忙捂住嘴:“我知道了,姐姐。” “宫里最重要的就是管住自己,不该看的,不该听的,就烂在心里,这样你才能等到出宫的那天。”大宫女好心叮嘱,“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嗯,我记得了。” 豆蔻年华的少女清纯可爱,虽无十分颜色,也有七分动人。 大宫女忍不住捏了一下柔嫩的脸蛋:“我刚入宫时也是这个年岁,数年过去,红颜不再,唯一期待的就是出宫时日将近,可以过自己的日子。” “姐姐明明很漂亮!”小姑娘不满地嘟起嘴 “哈,你这小丫头。” 大宫女轻轻笑了一下,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在小姑娘的手上放了块杏脯:“可能会有点酸。” “谢谢姐姐!”小姑娘灵巧的像一只猫,开心地走了。 “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这么开心吧。” 大宫女掩饰好失态,抚平丁香色衣裙上的褶皱,圆润的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脚步规整,走进了宫中最大的禁忌之地。 “你来了。”卫王声音沙哑,发丝散乱,大红衣袍也皱巴巴的,黑色的血管裸露着。 “息,还有一个月,再陪我一个月。” “十年过去,你还是忘不了。” 大宫女,或许该叫她公主息,安静地出现在狼狈的卫王身旁。 “琮在虞国的消息被走漏,有人不安分了。” “他绝不会回来。”息的声音如幼童般清稚,同时有着一张圆乎乎的脸,若不是身量高挑,任谁来看都是一个小童。 “我知道你还有怨言,可是息,你答应过我,留在宫里十年。”卫王璧哀求着,如今一母同胞的妹妹都要离开他,那一夜的雨终究隔开了他们。 “我不会食言,一月过后,我会去越国。” 息蹲了下来,帮卫王束好头发,俩人衣袍交叠,红红紫紫的颜色像是十年前的那壶毒酒。 “也好,母亲至死仍念着要回云梦。” 卫王笑笑,苍白的脸染上一丝血色。 “我其实已经不怨了,做宫女比做公主容易多了。不能穿赤色衣裳除外。” 卫国好鲜衣华服,以正红色为尊,只有王族可用。 “寡人还要处理一些人,你把这里收拾干净。”卫王直起身子,大步走去。 “母亲,大哥,你们会原谅我吧,我只是想逃了,那些爱恨就留在灵武宫吧,我带不走。” 息杏核般的圆眼蒙了一层水汽,却没有泪水掉下,她沉默了太久,若非卫王时不时地发狂一定要她陪,都要真的把自己当成宫女了。 息精心地擦拭着旧物,仿佛是在爱抚娇嫩的婴儿。 “我这是睡了多久?” 姬琮宿醉醒来,头痛欲裂。 “这酒好厉害。” 他扶着头,缓缓坐起。 “阿霖,还好吧?”崔祁端来一碗醒酒汤。 “没事,没事,我也算长见识了。”姬琮一口喝下,揉了揉太阳穴,“咱们今天就不去书衙了吧。” “我已经处理好了,安心休息就是。” “那我再睡一会。” 崔祁见他迷迷糊糊,也不打扰,一个人走到桃树下。 昨日的风雨打落了些花叶,泥泞的地上粉粉的一片,倒也好看。 看过桃花,崔祁从山水牌里找了块昆仑玉,准备雕几个小牌子,既可以装饰,也能互相联系。 “老爸当初就喜欢搞收藏,成天炫耀他那些几百块的串子。” 崔祁神色怀念,他的山水牌纹样是仿照父亲的那块,都是冬日雪景。 崔父的牌子玉质很差,满是棉絮,不得已雕刻了漫天的雪,崔祁的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入手温润。 云姬去了主家做工,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霁儿就留了下来,正看着崔祁。 “先生在做什么?”霁儿的小脑袋靠着崔祁的肩膀,毛茸茸的很是可爱。 “我在雕玉,看,这个是霁儿的。” 只见一寸大小的圆形玉石上呈现云宵雨霁之境,惹得霁儿爱不释手。 “好好看,先生居然有这样的手艺!”霁儿白嫩的小手摩挲着玉牌,分辨不出两者间那个更白。 “这个是阿霖的。” 姬琮缓了过来,他的酒量的确不错,可惜遇上了崔祁。 ?不用玉砂就能琢玉吗?” 姬琮好奇地查看手中的玉琮,山水花纹精细,几只燕子也栩栩如生。 “这就是秘密了。”崔祁的雕刻以建木簪为刀,以一缕剑气为引,先天灵玉为基底,自然不是俗物。 “阿祁如此多才多艺,不知老先生是何等神仙人物?” 姬琮跪坐在蒲团上,笑吟吟的。 “我那个师父为人惫懒。”崔祁清冷的面容在桃花的映衬下显出几分人气,他提起师父的语气有些哭笑不得,“师父怪癖不少,虽称不上神仙,也算是一等一的奇人了。” 师父是崔祁在道玄的第一个牵绊,也是感情最深厚的。 那个老道士不知道多少年岁了,还是一副俊美的不可方物的皮囊。 不愧是爱美的鸟儿,就算是青鸾也喜欢展示自己华丽的外表。 崔祁一开始看不惯他为老不尊的作风,在心里都不叫师父,一口一个老道士。 现在想想,跟那个美丽的青衣道人相处久了,自己的审美也被荼毒了,见谁都觉得平常,即便是号称道玄第一绝色的望月仙子主动示爱,崔祁也无动于衷。 “师父说,就凭我的脸,他陆青鸾也要收了这个弟子。” 崔祁回忆起拜师的场景,陆青鸾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刚刚穿越的崔祁很惧怕陌生的环境,却见乘着青鸟而来的道士有着非人的美貌。 看到只穿了粗布衣裳的崔祁,道士琉璃色的凤眸一亮。 “少年,要不要拜我为师?”青衣道士声音清亮,语气张扬,“就凭这张脸,你也必须入我门下。” “为什么,你我之间有什么关系吗?”崔祁怯生生的,他不过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骤然遭逢惊变,心中难免惶恐。 “不错,声音也好听,一看就是练剑的好苗子。”道士笑了起来,青色的发带随风飘扬。 崔祁虽然害怕,下意识还是觉得面前的道士是真心的。 他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拜师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崔祁做出决定,对着陆青鸾行了个蹩脚的揖礼。 “好好好,徒儿根骨奇佳,定是一代剑仙。” 青衣道士拉着崔祁,一起上了青鸟的背上。 “好徒儿,咱们回宗门。让那些老头子看看,什么叫清冷谪仙貌!” 道士美丽的脸上尽显狂热,崔祁还是晕乎乎的:“师父什么意思,什么叫清冷谪仙?” 陆青鸾哈哈大笑:“咱们羽灵宗和其他门派不太一样,门下多是神鸟一族,平时天下游历,看到合眼缘的才会收徒......” 道士见崔祁懵懂,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 青衣道士话多,说的也多是自己和宗门的事,崔祁细细听着,对道玄也有了基本的认知。 不消说万族林立,地大物博这些修仙小说常见的设定,就说新拜的师父和要去的羽灵宗都是奇葩中的奇葩。 鸟生性好美,更何况羽族之巅的神鸟,他们好自由,同时极度自恋。 收徒先看外貌,再看资质。 修行的法术也是,不是华丽灿烂,就是清新俊逸。 总而言之,展示自己的羽翼才是重中之重。 崔祁突然有了误交匪类的感觉,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本以为你看中的是我穿越者的资质,谁知道是喜欢自己的脸! 不过上了青鸟,以后就是羽灵宗的人了,崔祁冷着脸,不甘不愿地跟着道士走了。 第7章 北海寒鸦 见崔祁陷入回忆,姬琮便带着霁儿去接云姬回家。 “阿祁这是想到好事了,所以笑的这么开心,咱们把给云夫人的礼物带上,就不打扰阿祁了。” 姬琮拿起与霁儿的那块明显是一对的玉牌,细腻的白玉上篆刻了几朵祥云,一派祥和景色。 姬琮给霁儿穿上青色小袄,便拉着孩子走了。 想起那个不正经的老道士,崔祁就想笑。 道玄的大部分宗门画风都是努力锤炼体魄,淡泊心性以证仙途,羽灵宗则坚定地认为:“长得好,修为高。”艳名比魔教还盛。 当年进宗门,就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被一群美人围着嘘寒问暖。 “少年,叫什么啊?” “好清冷的美人脸,快让我看看!” …… 在崔祁手足无措的时候,陆青鸾把他解救出来:“一群老不修,这是我徒儿!” 青衣道士单薄的身形在这一刻格外高大。 崔祁的师叔师伯基本都是传说中的神鸟,比如掌门就是火凤凰,二师伯真身是朱雀。 门内弟子也多是羽族,崔祁一个人族倒显得有些特殊。 老道士带着新收的弟子骄傲地走过师兄弟面前:“徒儿啊,你叫什么来着,为师给你记上。” “弟子崔祁。” 崔祁突然很想吐槽,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就带回来,我这是拜了个什么师父? 既然已经上了贼船,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崔祁还是正式拜了师,入了宗门,成为羽灵宗的弟子。 而陆青鸾的教学水平不说极差,也是离谱。 他坚定地认为崔祁该学玄冬心法,便丢给徒弟一屋子的秘籍,自己研究去。 待到崔祁看完,又不由分说地把他拽上青鸟,向着极北之地北海而去。 “徒儿啊,那些书你也学会了,该有一口好剑了。为师替你想好了,北海的玄冰铁是最适合你的。” 崔祁脸紧紧皱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青鸟飞的太快,他晕。 终于熬过难耐的旅途,从羽灵宗所在的清鸣山到北海足有万里,气候也从温暖到寒冷,不到四个时辰就到了,青鸟的速度可想而知。 “走,去找玄冰铁!”老道士一袭青衫,满头墨发被寒风吹得散乱,就这么站在风雪之中,倒有十分仙姿。 如果身后没有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徒弟的话。 崔祁只穿了一身薄薄的黛色衣袍,灵力也不足以抵抗罡风的酷烈。 见弟子不答话,陆青鸾才想起崔祁现在修为太浅,怕要冻着。 “徒儿,你这也不行啊。”他说着捏了个诀,给崔祁保暖。” 师父,我水平低,你自己去吧。”崔祁缓过劲来,不停地搓着手。 “那不行,灵物认主,你必须亲自降服它。”说罢便牵着崔祁进了北海腹地。 北海名字带海,可实际上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人走在其中就像一个黑点。 因其像大海一样辽阔无涯,得名北海。 从外面看,觉得平坦,真正进去才知道凶险。 山高雪厚,凹凸不平,一不小心就栽进洞里。 经历千辛万苦,崔祁总算到了玄冰铁矿脉。 四周安静异常,只有寒鸦凄厉的叫声。 “看见了吗?这些寒鸦是守护宝物的,咱们得得到承认才能取走。”青衣道士指着空中飞舞的寒鸦,“来,展示一下玄冬心法的成果。” 崔祁无奈,只好开始施术。 穿越者的好运气终于光顾了崔祁,一块晶莹如水晶,拿起来却重逾千斤的玄冰铁落入崔祁手中。 “我这是成功了?” “当然了,好徒儿,这可不是一般的玄冰铁,而是极品。” 老道士笑得开怀,他果然没看错人。 崔祁感受着来自灵物的寒意,见师父兴高采烈的模样,忍住了没说出口的话 “明明都是我自学的,你这么兴奋干嘛?” 陆青鸾见崔祁的衣裳与这先天灵物极不相配,便找出一件天水碧的披风罩在徒儿身上。 “好看,绝配!” 崔祁黑了脸,我冷的要死你带衣服不拿出来,只想着这么潇洒这么来,这颜控已经没救了。 崔祁克制住即将升天的冲动,老老实实地跟着青衣道士去找真身为冰凰的墨寒霜师伯。 他不停地深呼吸,安慰着自己遇到陆青鸾是缘分,不然怎么会掉进道玄两天就拜师了呢? 虽然师门不靠谱,也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认了吧。 羽灵宗的弟子只要自己觉得可以,就不再受宗门约束,去哪里也不用告知,非常自由。 因为鸟天性如此,所以师徒俩全速飞了三天才找到墨师伯。 终于落地,到了胭脂山,崔祁两条腿都是软的,根本站不住,只好让老道士扶着。 “徒儿,你这身体还得练,可不能这么虚啊!” 崔祁有气无力:“我才修炼两个月,比不过师父这道行。” “等见了墨师姐,你可要精神些。” “好,一定不给师父丢人。” 崔祁努力站直,整理好刮乱的发髻 “不是丢不丢人,要请动师姐出手,还需你自己来。” 老道士难得正色:“我那时还太小,第一次见师姐就被冻住了。自那以后,我就特别怕她。” 崔祁知道老道士不靠谱,没想到他这么不离谱。 崔祁心里积压多时的火气腾地冒出来,正打算欺师灭祖打那张美丽的脸一拳时,一缕寒风袭来,老道士成了冰雕。 “你就是陆青鸾新拐来的徒弟吧。” 温柔的女声响起,一个白发玄衣的女子出现在眼前:“我就是墨寒霜,把玄冰铁给我,三日后来取。” “师伯好,弟子崔祁,入门不久,未曾拜见。” 崔祁行了晚辈礼,双手捧着玄冰铁递给女子。 “没想到陆青鸾的眼光变好了,弟子这么懂礼。”墨寒霜面露讶异之色。 崔祁说了收徒前后:“我本来在姜州的一个村子里,师父突然乘青鸟而来,把我带走了。” 女子细细打量崔祁一番,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你师父一直这个样子,多担待些吧。” “还不知师伯为何要冻住师父?”崔祁还是顾念师徒情谊,让老道士一个人在荒山上也于心不忍。 “陆青鸾一开口,我就心烦,没办法专注。” “他给我送了信,你师父修为不差,这几日也好修修心。等我铸好剑,再给你说说以前的事。” 玄衣女子带崔祁进了茅屋,就离开了。 崔祁看了两天书,整个人百无聊赖。他一向不喜欢读书。来了道玄,除了读书没有其他娱乐,要么就只能打坐冥想,无趣的很。 “要是知道会穿越,就应该多读点书。现在可好,想卖弄文采也没有,修仙小说的套路也不熟。” 崔祁后悔了,别的穿越者个个出口锦绣,文章华丽,他一个理科,那点诗词歌赋都快忘光了,就记得几句当年的网络文青用语。 就在崔祁满心苦闷,自怨自艾之时,猛烈的罡风吹散了茅屋。 天地异象骤现,地处西南常年干旱的胭脂山下起鹅毛大雪,朱红的土地白茫茫的一片。 “啊这么猛的吗?”崔祁目瞪口呆。 一口晶莹剔透,寒意彻骨的宝剑递到崔祁手上:“我的凤凰真火虽不如掌门师兄,但和玄冰铁最为相称。” 玄衣女子有些疲惫。 “多谢师伯!” 崔祁双手接过,顿觉玄冬心法破了几层。 “陆青鸾看得不错,玄冬心法与你最是合适。看来他这些年也不是白吃饭的” 墨寒霜秀气的脸苍白如雪,唯一的颜色便是黑曜石般的瞳仁。 “师伯辛苦。弟子想知道师父曾经做了什么,才......” 崔祁按捺不住好奇心,老道士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提他就生气,我那时喜穿白衣,陆青鸾一上来就说我皮肤黑,穿白色就像美玉配顽石。” “啊,那是应该。” 崔祁饶是个钢铁直男,也知道不能评价女生容貌,更何况墨寒霜颜色虽不如陆青鸾,也是一等一的清秀佳人了。 “我气不过,便不再穿白衣了。” “原来如此,师父他一点不冤枉。” 墨寒霜解了老道士身上的冰决,送师徒俩离开 “这孩子不错,好好教。” “师姐再会,以后别见了。” 一番寒暄过后,青衣道士招来青鸟,一飞冲天。 崔祁拿出寒英剑,不由睹物思人。 他在羽灵宗百年,突然再次穿越,心中难免思念。 “也不知道老道士怎么样了,骗到新弟子了吗?” “先生,我们回来了。” 姬琮和云姬带着霁儿回来了,霁儿还拿着几块蜜饯,一点点往嘴里送。 “好,今天我下厨。” 崔祁忽有开阔之感,他不过是外出的鸟儿,搭建了温馨的巢穴,住着几只叽叽喳喳的雏鸟。 第8章 明枪暗箭 虞国的院落风平浪静,其乐融融,唐国却一派凄风苦雨,上到庙堂,下至百姓,人人面色愁苦,除了白竹。 因为唐国又要开战,军需物资征的很急,全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战争机器,吞噬着人们的血肉。 千面司的探子急速增加,崔祁发现乐陵突然多了不少履历不详的人,口音还带着点唐国的粗粝,跟虞国的方言格格不入。 “唐国这是急了,以前的探子可轻易看不出来。” 崔祁一边心不在焉地抄书,一边跟姬琮聊天。 “不打战那就不是唐国了,话说这次不会攻打虞国吧?” “应该是卫国,唐王觊觎益阳铁矿很久了。” “哎呀,那是保不住了,当今卫王精于权谋,牧民强军可没什么作为。” 姬琮面露忧色。卫王如何他不在乎,可卫国不行,那是故乡啊。 “唐国想要的不止是土地和矿藏,还有劳力。现任唐王不怎么屠城,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破坏。” 崔祁的安慰虽苍白,也安抚了忧心忡忡的姬琮。 “但愿如阿祁所言吧。” “看到那个绿色衣服了吗?盯紧他。” 隐踪细碎的交谈声被崔祁听到,几个扮作摊贩的隐踪死死盯着,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那边几个,屋后几个,正说要盯着我呢。” 崔祁抬手指了几个方向。 “阿祁,外面是不是有很多探子?” 姬琮感觉冷风从背后吹来,心里慌得不行。 “没事,他们不会动手的。”崔祁放下刀笔,“唐王最多也只会监视,咱们对他暂且没有威胁。” “阿祁心大,我不行,还是慌。” 姬琮捂住心口,紧了紧绯色深衣。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怕,我保护阿霖。”崔祁掐了个清心诀,淡淡说道。 “好像真的不那么怕了,阿祁一定要保护我啊。” “好,一定。” 唐国,王宫。 “隐踪来报,卫王与一个宫女在灵武宫密谈许久,有关十年前的宫变,越王下令研究新的炼盐法,暂无成效......” 公子昇回报着千面司这段时间的消息,重点提及了卫国。 “那个宫女身份不一般,可能有问题。” 唐王的脸色几近透明,唐国缺铁,为了发动这场战争,他已熬尽心血。 “是,臣会继续加派人手。” 公子昇的脸色也差到极点,千面司在战前必须打探好列国所有动静,才能保证情报的准确。 而情报直接影响战争胜败,他不敢出一点错,只能没日没夜地加班。 “好,你退下吧,叫相邦来。” 听完情报,唐王马不停蹄地招来赵婴。 “注意身体,你还有许多任务呢。” 唐王难得的调笑一句,看弟弟这么憔悴,他也心疼,可千面司必须交给他信任的人。 “哥哥也要保重啊。”公子昇很担忧唐王的身体,他比之前还要消瘦。 “我知道。”唐王声音飘忽,轻的要融进风里。 “参见大王!” 赵婴只拱了拱手,时间太过宝贵,每个人都步履匆匆。 “婴,你办事一向稳妥,我不担心。千面司打探到卫王对灵武宫变依旧耿耿于怀,我们该怎么利用?” 赵婴想了想,秀丽的眉头拧的极紧:“卫王璧杀兄弑母,虽然掩盖的很好,民间尚不知情。那些贵族们可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呢,一旦当年真相公布开来,卫国想必不战而乱。” 看过千面司呈上来的卷宗,赵婴给出了判断:“而且这个宫女身份存疑,很可能是当年的公主息。” “庄王后的小女儿?不是说她溺水暴亡,在宫变前就过世了吗?” “公主息形貌与卫国王室有异,当年千面司就说她已经十四却依然貌若幼童。而这个宫女也是孩童相貌并与卫王密谈当年,可见关系非同一般。” “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很可能与卫王璧达成某种协议,以宫女的身份留在宫里,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唐王认同了赵婴的话,进行了下一步的考虑。 “她身上的文章不太好做,不过宫女出宫的日子快到了,不知这位公主会做出什么了。” 赵婴眯着眼睛,笑的好似一只得逞的狐狸。 “卫王那个疯子,会不会拼命也要保什么失去公主身份的妹妹呢?” “谁知道呢。”唐王也笑了,他很期待卫国这场演了数十年大戏的落幕。 唐国君臣谋划着看戏,卫国这边却山雨欲来。 依照祖制,宫女二十五岁时可在四月初一出宫,攒的金银细软也可以带走,自去谋生。 “姐姐,你要走了吗?” 大宫女的包袱已经装好,她只放了珠宝首饰和几大串越刀币,其他不值钱又沉重的东西都分了出去。 “是啊,以后要好好的,你也会有出宫的那天。” 小姑娘穿着月白色的裙子,抱着大宫女送的茜色纱衣,神色懵懂。 “那姐姐要去哪里呢?我还能去找姐姐吗?” “那就看哪里能留住我啦。也不必来找我,你有自己的生活。” 大宫女轻轻摸了一下小姑娘滑嫩的脸,杏眼闪烁着光芒,她自由了,终于要逃出那场噩梦。 “那姐姐我走了,姒姑姑叫我。” 小姑娘跑的飞快。她是唯一成功接近大宫女的隐踪,公主息的身份已经确定,她要把消息传递出去。 “公主息即将出宫,目的地越国。” 千面司特有的雪色布条可书写的面积很小,需要用特定的隐形药水简短地写好关键信息。 密信被交给尚仪,经过一层层关卡,送到唐王案上。 “今日二十六,大军还有五日开拔。”白竹计算着出征的日子。 他的心思全放在战事上,其余时候便不肯思考,口不择言,落了个坏名头。 白竹仔细端详舆图,来回走动,剑眉竖起,虎目圆睁,神情威严,全然不见平时的憨态。 “环龙峡这条路若能埋伏一队弓箭手,想必大有斩获。”高大的将军喃喃自语。 在白竹看来,战争是门艺术,容不得一丝马虎臆断。 他根本不在意世人如何谈论自己,只需要服从王令,漂亮地取得胜利就可以了。 “千面司来报,公主息离宫会前往越国。” 公子昇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唐王面前,他还穿着农夫的短打,配上平庸的面容疲惫的神色倒真像个困苦农人。 “好,刺客派出去了吗?不要伤了她,咳咳咳,还有用。” 玄色王袍松垮地罩在唐王瘦削的身体上,时不时掩饰不住地低咳几声。 “都是死士,嘴很严实。” “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可出现纰漏。” “唯!” 肃穆的军帐里,来了位稀客。 “白将军,王的命令你已经接到了,你的提议大王也同意了。” 赵婴一袭玉色宽袍,容貌秀丽似好妇,在满是粗人军汉的营帐里格外显眼。 “大王果然英明!” 赵婴眼神微动,又继续说道:“具体战事我就不多说了,战机稍纵即逝,王授将军随机应变之权。” “多谢大王!”白竹古铜色的方脸浮上喜意,王让相邦前来足说明重视,又给了可便宜行事的权力,此战必大胜。 赵婴传完话,也不多留:“益阳乃重中之重,不可屠城,不可滥杀平民,王还需要这些劳力。” “谨遵王令!” 白竹行了大礼,恭恭敬敬的送走了赵婴。他一遇到战争就兴奋,根本没看到相邦一言难尽的脸色。 “王,白竹已经接了王令。” “他一向没什么城府,婴不必如此。” 见赵婴脸色难看,唐王立刻猜到原因:“白将军是个纯臣,咳咳咳,所以我要求他不许掺和进朝堂,只带兵就好,咳咳。” 唐王咳的越发严重,身体佝偻的像虾米。 “王!”赵婴神色大变,眼睛瞪得像只惊慌失措的小狐狸。 “没事,老毛病了。” 唐王渐渐止住咳嗽,透明的脸染上两抹酡红。 “王还需保重,臣还要最后再清点一次粮草。” 赵婴最近也是百事缠身,军需大事不敢耽误,只好担忧地去处理公事。 虞国,乐陵。 崔祁照旧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偶尔工作,完不成就用灵力作弊。 “阿祁,你 到底有多少件青衣?”姬琮 问出了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崔祁的衣裳配饰几乎日日更换,尤以青色最多。 ” “不知道,我师父喜欢青色,就给我置办了不少。”崔祁老实答道,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衣服。 “那你师父可不缺钱 ,这料子怕是最富裕的虞国王室都置办不起这么多件。”姬琮酸溜溜的。 “哈哈。”崔祁干笑一声。 第9章 烽火狼烟 俩人一番调笑,崔祁又取了件品红长衫披在姬琮杏色深衣外面,笑道:“阿霖少年意气,最适合这等艳丽衣衫。” “阿祁常着青衫,有仙人飘然之态,赠我以红衣,正合我心迹。”姬琮也不客气,大方收下。 “我见好友甚喜红色,又正值年少,如何能像我这山间修士般素净?” 崔祁在羽灵宗彻底脱胎换骨,从钢铁直男进化成了美妆博主,服饰配色无一不精,便是数十种绿色也能一一辨认出来。 当然,多亏老道士言传身教,不仅让小徒弟学会了拿捏女子的诀窍,也把崔祁的审美拔高到无人可入眼,造成了一代红尘剑仙至今单身的惨烈后果。 姬琮喜欢红衣,非常喜欢,那是他对卫国仅剩的回忆,是故国留下的痕迹。 “阿祁自是与我等俗人不同,不愧是仙境生养出来,白玉似的妙人。” 姬琮轻叹一声,他年岁短,漂泊时日却长。 “依我看来,阿霖倒与老道士投契。”崔祁真心说道。 “深山幽静,却也谈不上仙境。” 清鸣山种满了梧桐,翠竹,练实这些凤凰一族喜爱的灵植,四季如春,步步园林,奇花异草数不胜数。 放到后世,门票绝对要三百一张。 “能安稳下来不缺衣食,自由自在地,就很艰难了,哪里还敢想其他呢?” 姬琮对崔祁的自谦不太满意,大多数人生存都拼尽全力了,怎么会有奢望呢? “山林孤寂,修行清苦,也不是人人皆可的。我等隐士终老一生,无所建树,下山数月,才见红尘。” 崔祁虽然不爱读些文绉绉的经史子集,但到底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在道玄百年,羽灵宗乱七八糟的书也都念过,又抄了好些日子的书,自有一套见解。 “天下怎会有万全之法,都说苍生苦楚,却不知这苦也不相同。” “是啊,有些外表看着光鲜,内里已经腐烂。” 姬琮削去走神写错的字,血色粘上枯黄的竹简。 “阿霖,你出血了!”崔祁连忙从衣袖拿出块湖蓝卷云纹的帕子包好伤口。 “无妨,只是小伤,用绸缎太奢侈了。”姬琮脸色骤然惨白,他晕血,一见到血就想起父亲死前的惨状。 唐国,相府。 赵婴做事力求稳妥,细细盘点军需物资后拖着疲累的身体回了宅子。 “良人,饭食热水都已备好。” 面容寻常的妇人穿了件苍色麻布曲裾,捧着陶壶,立在赵婴身旁。 “辛苦了,盐。” 赵婴匆忙吃了小半碗汤饼,外袍都不脱就倒在床上,很快睡熟了。 名字唤作盐的女子撤下矮几,蹲在外面几口吃下一大碗汤饼,继续操持家务。 她不过一个夫长的女儿,习惯了操劳的生活,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只要照顾好忙碌的良人,她很满足这样的生活。 虽然赵婴很忙,很少会叫她的名字,盐也是高兴的。 她的良人年纪轻轻身处高位,又生了副好相貌,家中只有她一个,不嫌弃她粗俗的举止,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盐是个知足的人,她的名字代表了父亲的渴望,现在她过的已经比父亲的想象好了几倍,让老卒脸上倍添光彩。 唐王秘密见了一个戴着白色面纱的黄衫女子。 女子身形娇小,梳着少女的发髻,音色却是带着沧桑的沙哑。 “元,你再这样下去,很快就能见到我们那个满腹算计的父亲了。 女子很不客气。 “阿姐,我知道了,这不是最近忙嘛。”唐王声音发软,神色放松,俊秀的脸现出真诚的笑意。 “若不是昇说你又累的大病,我也不会这么来看你。你已经而立了,少让姐姐操心吧。” 女子勉强笑了笑,招人的桃花眼空洞无神。 “我不能离开太久,记得好好吃饭。”说罢便消失不见。 她的身份极度敏感,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千面司掌司,唐国无缘无故消失了几十年的公主,缃。 她与昇是唯二的幸存者,多年来一直在暗处,执掌千面司。 同时,她也是唐王最信任的人,从小保护着身体虚弱的公子元,现在则保护唐国的情报安全,劳苦功高。 因着千面司的特殊性,缃的行踪成谜,平时几年都见不到她。唐王想念姐姐,只能叫公子昇传信,等待几句简短潦草的问候。 若非太过担心弟弟的病,缃决计不会出现在王宫。 四月初一到了,大宫女天不亮就守在宫门,等待着日出。 “息,这么急不可耐吗?” 卫王在宫门处等了一夜,胭脂色的丝袍粘上灰白的砂石,阴骘的双眼通红,妖异瘦削的脸颊诡异地肿着。 “哥哥,这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何必做得如此难看。” 息穿了件越国流行的素色纱衣,外面罩着秋香色的旧披风,腰间跨了口刀,没戴头面,只绾了个高髻,整个人素气的很。 “我只是想再看看你,息。” 卫王语调凄凉,面色愁苦。 “宫里暗探不少,哥哥要小心。贵族们只要利益还在,就不会有动作,暂时可以不管,等待他们自取灭亡就是。” 息知道唐国探得她的真实身份后必有动作,但她有自己的本事,叮嘱兄长一番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卫王呆愣愣的,望着妹妹决绝的背影,不由暗暗落泪。 “大王,唐军已经到了益阳。” 内侍声音颤抖,军情紧急,不然谁愿意来触这疯子的霉头。 “按之前的安排就是,传令,马上开朝会。” 卫王璧恢复了冷静,王袍随意地撇在地上,精白的砖石开出血色花朵,糜烂却艳丽。 “唯!” 内侍如蒙大赦,恨不能飞起来。 唐国那样大动静,卫国如何不知。只是国内贵族心有他意,不想出力,卫王只好在几处险要设了伏兵,再威逼利诱一番,让他们安心征战才好。 白竹时隔一年再上沙场,心神激荡,血都要烧起来。 他稳坐大营,正与幕僚,军将商议。 “几处险要都已埋伏军马是意料之中,卫王精于算计,大家有什么想法?” 白竹轻抚短须,面色冷静,只是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的心情。 “偷渡巽陵,断其粮道!”开口的是位老者,他声音洪亮,语气坚定。 “狐公好谋略!” 老者名叫狐衾,大半生都在军中度过,参与过的大小战役不知多少,练出了满腹老辣计谋。 策略虽定,却不可一成不变,座中个个都是久经沙场,见惯风霜的。 只见数人围着舆图继续钻研,斥候一批批地派了出去,人人衣不卸甲,个个斗志昂扬。 李剑珣几个被派到环龙峡,山高路险,丛林茂盛,闵水奔腾呼啸,好一个险境。此地刚好处在唐国必经之路,两百卫国精锐驻扎多日,静待军功上门。 “果然有埋伏,珣,你脚程快,走小道告诉将军。” 李剑珣也不磨蹭,立刻钻进林子窜了出去。她步伐虽快,却一点声音也无,轻盈敏捷,可见训练下了苦功夫。 卫国,王宫。 满堂哀色。 许多人都认定唐国秣兵厉马是为攻打越国,因而都不同意出兵之事,现在兵临城下,益阳被围,大家都要断条财路。 仅有卫王提拔的寒门士子站的笔直,居高临下地看着丑态百出的贵族。 “诸位都知道了,寡人也不再叙述,今日须得下定决心,是战是和,是胜是负,都看列位肯不肯出力。” 卫王的话直白,意思也明确,他看这些累世公卿的贵族不爽很久了,可惜他们根深蒂固,轻易撼动不得,只能徐徐图之,而今略有成效,至少教他们怕了卫王这个随时杀人的疯子。 “我等尽全力支持!” 景雍咬牙上前,都是老狐狸,一点就透。卫王要他们大出血,削弱朝中贵族势力,可为了保住铁矿,却是只能认栽。 “那好,治粟内史,你来负责此事。” 卫王见几家贵族满脸恨意,苦闷心绪霎时开朗,一挥衣袖便退了朝。 留下几个穿着海棠绸衣的贵族咬牙切齿,捶胸顿足。 “诸位,请吧。” 治粟内史是个面皮白净的读书人,言语间咄咄逼人,态度也不甚恭敬,叫受惯尊敬的公卿们极为不悦。 形势逼人,几人恨得咬碎牙齿,却也只能和血吞了。 “治粟内史,请。”景雍压着火气,一行人迈着官步,急匆匆地回了宅院。 “回将军,环龙峡有伏兵两百,都是精锐。” 李剑珣气喘吁吁地回了唐军大营,道路不平,山高林密,她身上多了几道刮伤。 斥候因着要方便行动以及铁的缺乏,都是不着甲的,只穿着两件布衣长裤,一双褐色长靴,腿绑得很紧。 “果然如此,你先下去吧。” 军中长史听完便让她下去休息,唐国军令严正,不许苛待士卒,否则会被夺爵,是以军中长官都会体恤士兵。 第10章 纵横之道 “将军,这卫王果然不好相与,环龙峡,燕子峡两处要地都设了伏。我们只能凭借军力优势强攻了。” 长史神情焦虑,硬拼是下下之策,会对唐国造成不小损伤。 “是啊,千面司说卫王以雷霆手段制服了贵族,逼迫他们出粮草,军需,子弟也要参军。倒是小瞧这个疯子了。” 白竹依旧平静,阵前主将若不能保持冷静,是要军队流血的。 “卫王虽疯,却敢杀人,千面司已经折在他手上几个了。” “将军,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我们已潜入巽陵,控制了粮道,但难保卫王没有后手。” “无妨,附近道路我已尽数掌握。”白竹自信一笑,百战名将,岂会顾此失彼? “将军心细如发,下官拜服。唯独几处险要不能为我军所控,让人忧心。” 长史皱巴巴的脸挂着一丝谄媚。 “卫王好一个以逸待劳!竟然提前一个月就做了安排,梁,越,虞三国也都早早接到求援信,不愧是姬疯子。”白竹并不看长史,继续梳理当前局势。 长史继续问道:“那么他国可有出兵之意?” “越国是卫王母国,现在虽没动作,到底也会做个样子,梁国将寡,梁王年迈,大约会置之不理。而虞国一心两不得罪,虞王奸猾,不知会有什么想法。齐燕两国路远,只会观望。” 答话的是个年轻书生,穿着儒服,面孔发青,一看就是久病之人。 ”夏先生此言老成,不愧是荀夫子高徒!” “将军谬赞,小生不过平庸之人,幸得大王不弃,让我的入军中为国效力。” 书生声音低哑,语气谦恭,并不自衿荀不疑弟子的身份。 “就依夏先生所言,盯住上丹,商洛,辛水,筠水几地,看那卫王璧,虞王柏有什么算计,一并使出来!” 白竹大手一挥,军令立刻下发。 “唯!” 几个偏将略一抱拳,大步跑了出去。 “将军果决,夏释之倾佩。” 书生脱下发冠,行了大礼。 他跟随荀夫子来唐国,待到老师离去却不愿离开,冒着断绝师徒情谊,要为天下士人不齿的风险也要留在唐国。 所幸荀不疑心胸广阔,认为弟子是找到了自己的路,便向赵婴举荐了夏释之。 卫越交界,筠水。 一队身手矫健,轻功卓绝的刺客正围杀一个素衣女子。 女子面露轻蔑,一把扯下披风,拔出腰间宝刀,鼍皮刀鞘扔在地上。 “一起上吧,你们达不成目的。”声虽清稚,话却猖狂。 说罢她便冲了出去,其势不可挡。 ”小心,此人功夫远在你我之上!” 刺客都是好手,一见此等气势,心中了然。 一道白光闪过,两个刺客便倒了下去,快得看不清她如何出刀。 ”上!” 他们都是死士,不敢有撤退的念头,只能拼着性命不要,不顾一切地冲杀。 “死士,那你们今天都要留下!”息挥刀便砍,刀风凛冽,瞬间多了几具尸体。 几刀过后,筠水边一片血红,一队刺客皆丧命于此。 “唐国未免太小看我了。”息蹲在水边,清洗着沾血的弯刀,用细布擦拭干净,捡起刀鞘,洗了洗手,继续上路了。 虞国,乐陵。 姬琮倒在案上,一脸惊恐,清俊的五官扭曲着,显出几分狰狞。 “这是晕血啊,孩子心理阴影不小。” 崔祁掐了个解心咒,用力拍了两下,姬琮才缓缓醒来。 “我这是?” “晕血。”崔祁答道 “一见到血,我就想起父亲,心中慌乱,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姬琮的父亲太子璜死前服了牵机,中毒者极端痛苦,七窍流血,浑身抽搐,死状也颇为凄惨。 中了牵机,再光风霁月的人都会狼狈地离开人世,可谓杀人诛心。 “平时小心些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崔祁知道这等惨事难以克服,只能预防,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会好些。 “以后我一定专心,再不敢走神了。”姬琮勉强笑笑,他方才好像看到了死去多年的父亲。 “那我们就回家吧,八个虞刀不值得卖命。” 虞国王宫里却是热闹。 “诸位爱卿,一月前卫王向吾求援,信中所言今日已经应验,出兵与否尚要思量一番啊。” 虞王摆出一副虚心纳谏的姿态,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他要坐山观虎斗,等到两败俱伤再出手。 大臣们都是人精,一看虞王神情,就知道王已经有了计策,他们只需要高呼大王英明就好了。 “不知大王有何高见?”相邦王徵上前,语气谄媚,一张老脸皱成了橘子皮。 “等,他们两败俱伤之际,吾再出兵”虞王得意洋洋地说道。 他聪慧过人,一旦有了定计,便不愿纳谏,即便自己处理不来,大臣们建言献策也不敢把功劳据为己有。 不过上苍眷顾,虞国地理位置优越,商业发达,土地肥沃,虞王亦有手段,这些年倒也富裕安宁。 “大王英明,唐国觊觎益阳多时,必定会拼死强攻。我国若马上出兵,损失非小。” 相邦立刻接话,他反应极快,不然也做不到这位置了。 “王卿知吾。” 虞王白嫩肥胖的脸晃了晃,一派喜色。 大臣们见王露出喜意,纷纷松了口气,虞王虽不像卫王那样动辄杀人,发起怒来却是要人生不如死。 越国,彭春。 越国气候较之中原要热了不少,河湖纵横,山陵交错,地虽广大,却是山水居多,耕地狭窄。 是越国以都城不得不设在靠近卫国的彭春。这里难得平坦,又有辛水,凉水两条河流,气候适宜,聚集了数十万人口。 越王自接到表哥的求援就一直愁眉不展,他不想掺和进卫国的乱摊子,都说唐国宗室内斗,卫国其实也不差。 “真不想管啊,可卫王璧好歹是我表亲,视如不见岂不是教天下看笑话?” 越王兰年仅十六,已经有了君王气象。他一身素衣,高冠博带,面容虽清稚,一双翡翠色的异瞳却如有寒光。 “哎,不行就派出三千步卒算了,就当资助表叔了。” 越王长吁短叹。当年宫变时他年纪小,老越王作为卫王后亲弟,眼见姐姐外甥惨死,忧愤不已,当场吐血,熬了几年,未及不惑便过世了。 “我那个表哥可是个疯子,谁知道他能做出什么来,现在我见死不救,难保他日要报复。” 越王只觉骑虎难下,越国粮食,兵丁都不充足。 因着缺乏耕地,很多百姓都是捕鱼打猎为生,税收艰难,哪里养的起大军?不过依仗地利苟安一方。 越王在寝殿里来回踱步,天气炎热,他却一身冷汗。 “姑姑,你可坑苦我啦,当年为什么要嫁去卫国,又为什么生出个疯子?” 越王抱怨几句,还是做了决定:“来人,传令,发兵三千,援助卫国。” :唯!”内侍领了王令,退了出去。 “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算了。”越王捂住心口,他根本不想承认卫国这门亲戚。 梁国,安邑。 梁王根本没搭理卫国的求援,他已经老了,不想再折腾。 “御史,寡人置之不理,卫国想必怀恨在心吧。” 梁王无奈极了,老态龙钟的身体艰难地跪坐下来,就已累的气喘。 “这不过小事,卫王掣肘颇多,向我们求援不过是撒网捕鱼之计。大王勿忧。” 御史开口劝解,他与梁王相识许久,却也小心翼翼。 “唐王薄情,缦过的不好,可他到底是寡人婿子,不能偏帮啊。”梁王叹了口气。 他越来越后悔将女儿嫁过去,外孙愚钝,女儿天真,都被唐王玩弄于股掌之中,别说太子位了,能活下来都难。 “当年说的那么动听,要对缦好,立她的孩子为太子。不过为了稳定局势罢了。寡人也是信了他的花言巧语,给缦带了数十车嫁妆,生怕她受苦。现在看来,是寡人害了女儿。” “当年唐王元年少俊俏,公主岂会不爱?大王也不过是想成全女儿的好姻缘。奈何唐王后来负心薄情,也不是大王能预见的。” 御史面容清癯,依稀可见少年时该是何等风采,与年老臃肿的梁王相比精神许多。 “哎,寡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唐国那龙潭虎穴她过得多难啊,缦那么善良,不知受了多少欺负。” 梁王老泪纵横,他是真心疼女儿。 “大王年年都往唐国送去财物,一片爱女之心拳拳可见,公主也会明白的。” “我不想缦感激,只想她过得好!” 御史不禁长叹,谁能想到那个瘦弱苍白的少年把唐国经营成庞然巨物,梁国衰退,再不能制约,几个老家伙也帮不上小女儿了。 梁王植哭得稀里哗啦,既有伤心女儿辛苦,也有感慨国力下降之恨,绀紫色的华服满是泪痕。 第11章 两军对垒 不论各国如何心思,益阳的战端都已开始。 期间阴谋阳谋,你设伏我断粮,交锋下来谁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白竹暗暗感叹:“卫王好本事!若不是国内混乱,我也难有可乘之机。” 夏释之低咳几声,随即说道:“越国并非真心相助,仅派了三千步兵,虞王大概是想坐山观虎斗,至于梁国,不会出兵。我军兵力远胜于卫国,就算到了硬拼的时候,也不会吃亏。” “我军二十万精锐,卫国倾尽全国不过十五万兵丁,其中老弱居多,士气低落,卫王再精于算计,在绝对兵力面前也要俯首。” “将军所言甚是,卫王纵有通天之能,也守不住益阳。”夏释之抚掌笑道。 唐国,王宫。 “公主息杀了所有刺客,皆是一刀毙命。是千面司无能。” 公子昇低着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久居深宫的女子会有如此功夫。 “她已经发现身边有不少隐踪,却依旧有恃无恐,肯定是有脱身的本领。” 唐王面色青黑,显然极为恼怒,但还是保持着冷静。 “王,还要继续派刺客吗?”公子昇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了,我们抓不到她,死士培养不易,不能浪费在注定不成的事情上。” 唐王挥了挥手,叫来内侍:“再续壶茶来。” 又接着说道:“越国援兵被拦在筠水,多排些隐踪去越国。” “唯!臣谨遵王令。”公子昇恢复了斗志,他不能消沉,他就不信在公主息身上还能一直栽跟头。 此时的益阳一派肃杀,刚刚还晴朗的天空聚集了数块雨云,黑压压的,衬着玄色的唐国军旗更显压抑,卫国赤红色的大旗被强风吹卷,诡异地安静弥漫开来。 卫国主将心焦不已,他很害怕白竹,也知道自己斤两,不停翻看王临行前给他的锦囊。 “传令,击鼓!” 他调整好兜鍪,大步走出军帐:“没办法了,只能殊死一搏。” 由贵族子弟组成的前军率先出战,弓箭手紧随其后。 ”这下我是得罪死那些公卿了,不过王令如山,败了无妨,你们却是要死的。”主将苦笑,他们不死,自己就得死,还是慷他人之慨吧。 “击鼓!” 见卫军击鼓,白竹立刻下令,士气至关重要,不能衰弱下去。 一时间鼓声震天,杀声响亮,唐军的长矛,军刀,和卫军的长戟,刺刀拼到一处,一时间刀光剑影。 卫军因着不缺铁,武器更好些,素质上却比不过训练严苛的唐军。 唐军死伤数千,依旧死战不退,待到卫军力竭,唐军气势如虹开始反攻,杀得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心惊。 “冲!军功就在眼前!” 为首的先登死士大吼着,捡起卫国阵亡士卒的刺刀就继续向前,一路上不停劈砍,身中数十创,杀了几十人才倒下。 “好一个壮士!” 卫军见兵败如山,四散奔逃,自己人却亮起了刀锋。 “大王有令,临阵脱逃者,死!” 他们这才明白过来:“好一个借刀杀人!这是要借益阳杀尽我等!” 主将哈哈一笑:“你们离不开这啦!” 说罢他举起长刀,一口气杀死数个前军。 白竹见卫军自相残杀,一时愣住。 他很快反应过来:“好一个姬疯子,竟然用这么阴毒的计谋。” 夏释之却笑道:“我们与卫王各取所需,我们得到益阳铁矿,他杀尽贵族后人,稳定朝堂,是双赢啊。” 白竹摸了摸下巴,无奈地说道:“我们也被算计进去了,卫王根本没打算守住益阳。” “将军不必气馁,此乃阳谋,利用的正是贵族们的贪婪,我们也得偿所愿了。” 夏释之神情愉悦,久病的脸红润起来,只要达到目的,中他一计又何妨? “我虽善于军阵之事,对此等阴损谋划却是不屑一顾,难以招架。”白竹叹道,他生性刚直,王也需要他这样。 “世间哪里有完人?将军大才,岂可忙于阴私小事?” 夏释之宽慰几句,面皮由红转白,寒风刺激着他脆弱的心肺,再看也是无用,便讨了个饶进了营帐。 雨落了下来,鲜红的血水流进闵水,章水,散发出冲天的腥味。 尸体堆积着,卫军赫红色的军袍被血染成墨红,刺刀卷了刃,唐军苍黑色的袍子被浸透,湿哒哒的。 唐军冒着大雨,割下战死同袍的右耳,落叶归根,哪怕只是一部分能回家。 卫军已经大乱,唐军士卒乐呵呵地数着自己割下的卫军左耳,这都是实打实的军功。 “珣,你割了多少?这次能升任百夫长了吧。” 李剑珣脱下几个卫军的袍子,绑成口袋,满满当当的装了好几袋。 “不是,这些都是袍泽的,还有他们的名字。” 面容沧桑的军汉啊了一声:“能埋到家乡已是不易,没想到也做了有名有姓的鬼。” 李剑珣活动一下酸麻的手:“军里要求把名字写在衣领,是为了方便管理,我割下这块布,和将士们放到一起,也算是一份心意。” “从来没人这么想过,我本来觉得耳朵能回去就是天大的恩德了。” 几个面上伤疤交错的汉子眼含热泪,也帮起了李剑珣。 “我们也来帮忙,大家日后都不是孤魂野鬼啦。” 唐军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卫军则开始搜刮前军尸体带的宝贝。 “不愧是累世公卿,这甲胄,刀剑都是上品。” 卫军主将清点着,一张黑脸笑的像朵菊花。 贵族子弟们带出来的金锭,绸衣都可以归自己处置,王答应只要甲胄和兵器,其他的可以分给士卒。 “大王还是慷慨呀!” 见军功,辎重都收拾干净,大雨也停了,白竹便下令纵火:“泼油,点火!” 一桶桶黑色粘稠的液体倒在湿淋淋的战场上,大火熊熊升起,尸体的腥臭混合着火油的呛鼻,烟气蒸腾,修罗地狱大概就是此般景象。 “一人一碗,必须都喝!” 唐军架起锅灶,防治瘟疫的药材熬成一锅锅黄绿色泛着怪味的药汤。 这是唐王定下的规矩,目的是为了预防大规模非战斗减员。 “喝了吧,咬咬牙就下去了。” 老兵把药汤给不愿意喝的新兵灌了下去:“不想死就喝,更苦的日子在后面呢!” 李剑珣静静看着,一口喝尽腥苦的药汤,她活了下来,很多人却变成一捧青灰。 烈火烧了一天,唐军开始挑水扑火,焦黑的土地散落着白色的骨渣,红色的河水一浇上去,嗞啦嗞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动作快点!完事就能回去了!” 几个校尉大喊:“今天有鹿肉獐子和猪羊,干完就能吃!” 打了胜仗,自然要犒赏,唐军的规章精细,士卒们的生活要比他国好很多。 再加上军功制的推行,士气高涨,人人敢战,全国上下为了爵位而疯狂。 李剑珣和战友一样大口吃肉,她忍着吐出来的欲望,硬生生咽了下去。 处理粗糙的肉极度腥膻,没烤熟还带着血丝,肉汤浮着一层油,比起宫里精细的食物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较之干巴巴的锅盔更难以下咽。 军汉们吃得很香,他们又活了过来,吃到了珍贵的肉食,拿到军功回到家乡买几亩薄田,没娶妻的可以说上一门亲事,美好幸福的生活就在眼前。 虞国,乐陵。 “卫军大败也是正常,哎,再发兵已经没用了。” 虞王没想到卫军败得如此痛快,他的算盘落空,肥胖白嫩的脸气得发青。 “大王,我们虽然没拿到好处,可也没受损失,越国三千步卒还困在筠水,卫国伤亡三万,唐国一万,咱们可什么都没少。” 王徵不愧是老官场,迅速找了理由安慰大王。 “说的也是。”虞王眯起眼睛,“唐王、越王会不会气的跳脚,卫王好阴损的计策。” 虞王聪颖,这等借刀杀人的阳谋他自然看出来了。 “我们就继续看好戏吧。” “阿祁,你真是神仙!我看出来了。”姬琮说得斩钉截铁,十分笃定。 “我的确是修士,但远远达不到神仙的程度。”崔祁很无奈。 他始终是个懒人,有法术作弊就不想干活,起初还能装下去,现在是摊牌了,不装了。 “这等手段都不是神仙?我那个姑姑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姬琮的脸色渐渐好转过来,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朗。 “我就一个修道的,至于你姑姑有什么本领,我也不清楚。”崔祁第一次听姬琮谈及姑姑,还有不为人知的能力,来了兴趣。 “小时候我觉得姑姑是最厉害的人了,她有一口弯刀,平时不见她用。有一次我看到她出刀,寒光一闪,那个人就死了,我都没看清她挥刀。” 姬琮回忆起小姑姑的英姿,那时他还小,后宫里来了刺客,宫女们吓得尖叫,年幼的公主息追了过去,一刀就杀了刺客,随后趁势跳进了结着冰的湖里。 “然后她就跳进湖里,那时正是冬天,湖水冰凉刺骨,我不知道姑姑为什么要跳进去,只好大喊救命,捞出来时姑姑已经没了生气。” 第12章 陈年旧事 “如你所说,你姑姑是自己跳进冰湖的,后来怎么样了?” 崔祁十分困惑,堂堂公主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赴死。 “大母宣布公主息为了追刺客不慎坠湖,匆匆下葬,我对母亲说姑姑明明是自己跳下去的,母亲让我把这件事烂在心里,千万不能说出去。过了几个月,大父薨了,公子璧发动宫变,然后你就知道了。” 姬琮摊开双手,露出小臂上的几道疤痕。 “那么公主息很可能是假死。”崔祁想起经典的假死套路,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她若还在世,我一定能认出来。姑姑容貌稚嫩,十几岁也像四五岁的孩子,但身量很高。” 公主息的模样见一面就忘不了,孩子的脸配上女人的身体,像是古龙笔下的尤物。 “刺客估计也是她自己安排的,为的就是给假死找个理由,而卫王璧很可能知道。” 崔祁细细梳理前因后果,发现这是一个酝酿许久的惊天阴谋,而他们所知道的不过冰山一角。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大母极为宠爱姑姑,葬礼那么简陋她都答应了,而且公子璧一点哀色都没有。” 姬琮之前不敢想,被崔祁这么一说,发现疑点不少。 “按你所说,卫王璧,公主息与太子璜一母同胞,都是王后所出。公主息在宫变前假死,太子璜和王后被鸩杀,当年的真相只有卫王和公主息知道了。” 崔祁大脑飞速转动,他一直知道古代王族斗得欢,唐国就是其中翘楚,没想到卫国更上一层,这一家子简直了。 “大母被宣称是因为大父过世,伤心而去。父亲则是旧伤复发,母亲也随着走了。” 姬琮眼圈微红,泪水在眼里打着转,却忍着没有掉下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只是逝者已矣,我们还要继续生活。” 崔祁又拿出条水蓝丝帕,递给好友:“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沉冤昭雪。” “父亲一生为国,曾是最年轻的主将,带领卫军大胜梁国,却落得个不进王陵的结局,我不甘心啊!” 姬琮吸了吸鼻子,眼睛被擦得红彤彤的:“母亲让我忘记,我却忘不了。我也没有勇气回卫国,我就是个懦夫!” “阿霖已经很勇敢了。” “谢谢,我感觉好多了。” 姬琮擦净泪水,抚平外衫:“这是十年来我最痛快的日子。卫王璧,我公子琮等着你的报应。” 说罢哈他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哈哈哈......快哉!快哉!” 唐国,王宫。 唐国一向崇尚节俭,宫室面积相比他国要小了许多,花园里只有些当地的植物,假山,喷泉这些浪费人力物力的统统没有。 而唐王正在简陋的花园与太尉,相邦商谈。 “卫王好谋划,看似双赢,我们却付出了一万将士的性命和粮草辎重,他却一举动摇了顽固贵族的根基,好一个借刀杀人!” 赵婴愤恨不已,唐国必须攻打益阳,将士们浴血奋战,却给卫王做了嫁衣。 “得到益阳,我军的兵刃甲胄都能更好,下次的伤亡应会降低不少。” 太尉韩鱼倒是冷静,他已经年过花甲,经验丰富,看得也长远。 “圈套已设,我们却是不得不入。不论如何,卫国铁矿虽多,失去益阳都是一个打击。” 唐王也气得不行,病得险些起不来,还是硬撑着病体处理战后事宜。 “将士的封赏都已经按照法令拟好。这次有个叫夏释之的,跟随荀夫子来唐后就留下了,白将军说他见识深远,很适合先做个军队长史历练历练。” 赵婴收敛心绪,继续汇报此次战果。 “既然连白竹都觉得合适,那就去军中历练历练吧。” 唐王很是疲惫,沉疴一直折磨着他。 “另外益阳需要一万移民,虽然已经尽力保留人口,到底还是不够。而且新占领的地方难免容易起叛乱,需要军士看管。” 移民之策是赵婴制定的,既可以加强对占领区的控制,也可以缓解国内人地矛盾。 “不如迁去些老兵。”太尉献策道。 “那就依两位所言,相邦,此事交由你负责,万万不能出纰漏。”唐王交代几句便离开了,千面司还有事情要他亲自处理。 “公子霁的老师身怀异术,这次隐踪看清了。他只是一息之间就从数里之外回到家中,平时抄的书也多是用术法所写。而且他的好友公子琮说公主息是自己跳湖,并非意外。” 公子昇终于查到些许秘密,头扬得高高的。 “当年我就觉得奇怪,现在看来好大的一盘棋。至于霁的老师,那个崔祁就不必管他,他目前妨害不到我们。”唐王沉吟着。 他当时就感觉灵武宫变不简单,奈何千面司当时对卫国渗透的不够,错过了不少好戏。 “卫国的隐踪损失不少,卫王在公主息离开后大开杀戒,死了许多宫人内侍,文武大臣。” “无妨,继续安插,不看着那个疯子,总觉得会出大事。”唐王已经支持不住,眼前一黑。 “传太医!快!” 唐王无声地倒了下去,公子昇吓坏了,立刻叫随时待命的太医们进来诊治。 “施针,快!” 唐王多病,宫中太医一直候着,不敢擅离。 一碗参汤灌下去,唐王情况稳定住,只是还未醒。 “好了,大王挺过来了。” 太医院院首抬手擦汗,给唐国当太医不容易,他自从唐王发病就一直在宫里侍奉,很久没回家了,天天还要面对不听话的病人,可谓身心俱疲。 “公子,劝劝大王,再这样下去,恐怕就神仙难救了。” “我知道了,你们继续看护大王。” 公子昇突然心生一计,既然霁的老师会异术,不知医术如何,看来该去趟虞国了。 越国,彭春。 越王果然如虞王所言,气得跳脚,一双异瞳绿得发蓝。 “卫王璧,你好深的算计!欺我越国力弱,又与你是表亲,用名分压我出兵!” 越人最重仪态,好高冠,此时越王却气愤地发髻散乱,只穿了件淡蓝中衣,毫无威仪地箕坐。 “大王,我们虽被卫王摆了一道,到底还是留下一个仁义的声名,对越国往后有好处。” 越王的心腹,现任郎中令满脸无奈。 他与越王是从小的玩伴,出身大族,后来掌管负责宫廷安全的禁军,可见信任非同一般。 “瑗,人是回来了,粮草甲胄都被唐国夺去了,我的钱啊!” 越国税收艰难,地广人稀,越王自继位就极力进行改制,然而目前收效不大。 而越王兰整个人都要掉进钱眼里,哪里赚钱哪里去。 郎中令季瑗看大王撒泼打滚,一副无赖的样子,只能先安抚住。 “大王,不过一百副甲胄,新的炼盐法已经有了眉目,我们以后会大赚一笔的。” 季瑗一直与越王一起钻研新的财路,他原本的文人习性都要被铜臭磨灭了,出口就是赚钱。 “一文铜板都不能乱花!更何况是一百副甲胄,早知道让他们自己带衣服了。这可是六金啊!” 越王兰只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被卫王耍了不算什么,军队辎重被唐国夺了才叫人发疯。 “我们可以与唐国交涉一番,让他们还回来?” 季瑗有些心虚,唐国什么名声,那就是强盗!东西绝对要不回来。 “唐国能还?除非卫王不发疯,齐王不跳舞!” 越王跳了起来,他自幼就抠门,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没像父亲那样当场呕血已经是心理强大,身体健康了。 “算了,算啦,我们继续商量一下新的炼盐法,还有海鱼海草贝壳能不能卖出去。” 越王坐下来,继续惦记着海上的买卖。 越国临海,海边渔民多吃海产,极为鲜美,越王便打定主意,要把海产高价卖给内地。 “盐倒是好说,海产却是不易保存,都要用大量盐腌制或是以火烘烤做成干品。” 季瑗见王终于放弃向唐国讨要,不由松了口气。 “鲜品制成干货要损失不少斤两,成本也高了许多。”越王略一沉吟,“那就加紧海盐的炼制,打下盐的成本,先卖盐赚一笔,再用廉价海盐腌鱼,高价卖出去。” 季瑗细细思索,觉得可行:“大王此法可行,臣这就下去准备。” 季瑗出了宫,回府上迅速换下被越王弄皱的杏色曲裾,重新束好头发,戴上高冠,一袭水青宽袍,又是一个出尘的文人。 这么多年虽一心投身商贾,季瑗却依旧自诩文人风骨,他是为了国家富强才如此的。 但一想到海盐的生意,文弱清贵的面孔却露出了和越王一样贪婪的笑容。 “额,都是为了越国,为了大王。”察觉到这一点,季瑗立刻安慰自己,铜臭味已经腐蚀了他,可他也是有原因的。 卫国,献宁。 整个卫国怨气冲天,贵族们没保住益阳,反倒白白出了许多钱财。 他们家底虽丰厚,却也被掠走六成。 而年轻子弟们更是一个没回来,连件遗物都没留下,都被唐军烧成了灰。 这叫他们如何忍受! 第13章 白玉有瑕 相比贵族们的歇斯底里,卫王就要惬意许多,他心情难得很好,宫人都觉得天是那么好看,水是那么清澈,今天还活着真好。 宫里等级最高的隐踪姒尚仪被杀,嬴姑姑取代了她,小姑娘因着公主息的赠衣之情,逃过一劫,被赶了出去。 “最近大王心情好,我们也好过些。之前死了太多人,新入宫的那批宫女几乎都被杀了。” 几个宫人轻声细语地谈论着那场劫难,她们害怕,可是受八卦的本性驱使,她们还是忍不住说起。 “有一个姑娘被放了出去,好像说她们都是探子,来刺探机密的。” 鹅黄色曲裾的宫女消息灵通,因为她是膳房送食盒的。 “是吗?那王为什么放走一个?” “我听说是因为她生的像王死去多年的妹妹,王动了恻隐之心,才没杀她。” 丁香色纱衣的宫女资历很老,已经在宫里待了八年,见过许多老人,对宫中秘辛了解不少。 “哎呀,没想到王还是挺顾念亲戚的。” “怎么可能?你看大王哪有兄弟姐妹?” 女子们叽叽喳喳地争论,尚仪却悄悄出现。 “咳,咳咳!”嬴姑姑重重咳了几声,宫女们瞬间如鸟兽散。 “不该说的别说,忘了那些死人了吗?” 她生得健壮,声音中气十足,比起弱柳扶风的姒姑姑更让宫人害怕。 “是,姑姑,我们记得了。” 宫女们颤颤巍巍,恨不得拔腿就跑。 “下不为例!”嬴姑姑迈开大步,浅红色衣裙如洗过数次的血迹,宫人见她大气都不敢喘。 “王,宫人们谈论了那些旧事,是不是该封口。” 嬴姑姑是卫王的人,只忠于卫王璧。 “不用,现在的宫人虽说谈不上忠诚,到底是卫人,不会传出去,再换各国的探子就都进来了。” 卫王蹲在寝宫里,这样的姿势让他很有安全感,好像有人在拥抱自己。 “唯!” 嬴姑姑重重行了大礼。 “好了,姑姑下去吧,对宫人们不必过于苛责,各安其位就好。” 卫王非常渴望全心全意的情感,不管是忠诚,亲情,还是别的什么,他都没有。 或许曾经有过,也终如掌心流沙消散了。 “卫王璧欺人太甚!他就是看我等需要益阳走私,为了钱财可以暂时合作。没想到他干脆借刀杀人,我们的儿郎没死在唐军手上,反而被卫人所杀!” 贵族们聚集在景雍的宅院,朱红的大门诉说着主人家的显赫,外表不露声色,内里却展现着累世公卿的实力与奢靡。 “景公,慎言!” 景雍气得口不择言,连走私都说了出来。 “我们万万不能就这么算了,等着那个疯子彻底灭杀我等,必须反击。” 景雍脸色涨红,他活了五十来年,所有的耻辱都来源于卫王璧。 “万一十年前的事重演,我等岂不是要抄家灭族?” 灵武宫变灭了四十几家贵族,卫国贵族死伤大半,剩下的都是会明哲保身的。 “现在是反也要死,不反也要死,卫王璧一直在削弱我们。” 景椋忧心忡忡,他是景雍的庶弟,比起哥哥冷静聪慧许多,景氏一族能逃过灵武宫变,全靠他出谋划策。 “椋,你一向有谋略,现在怎么办就听你的。” 景雍气昏了头,他才能不足,人又冲动,靠着母亲支持才继任了家主。 “假意示好,先不要表露出不满,让卫王没有动我们的借口。暗中联合他国,尤其是唐,积蓄力量。待到时机成熟,我等便行废立之事。” 景椋的想法是先稳住卫王,贵族们才能得以喘息。 而且卫王无子,兄弟也都死了,没有直系王族继位也是麻烦。 不如等卫王得子,他们拥立傀儡,贵族们便又能绵延。 “椋说得对,屠刀不知何时便会落下,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力量。” 景雍表兄昭濂也发了话,景昭俩家最为强盛,他们也能代表卫国贵族的利益。 “既然大家做出决定,那么就要同心同德,不可背离!” 几十家贵族歃血为盟,他们要拼死一搏。 虞国,乐陵。 崔祁慢悠悠的继续在书衙混日子,霁儿最近学习不错,常用字基本认全了,也会说说自己的见解。 做老师这么久,总算有点成就感,崔祁哼着前世的小曲,美滋滋地继续摸鱼。 “阿祁,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我直觉很准的。”姬琮却面露忧色,他一感到脖颈发凉,就会发生大事。 “怕什么,不行我就带你们离开。” 崔祁自诩道行,他来这几个月,唯一有点道法的就是公主息,其他人武功再强,也打不过他这个修仙的。 “那咱们明天出去玩吧。”姬琮少年心性,那天发泄过后又活蹦乱跳地想着玩乐。 “不用去了。” 公子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虞国书衙。 “啊啊啊啊!啊啊!”姬琮吓坏了,大叫起来。 面前的男人一身苍黄短打,面容普通,眼神却透着寒意。 “不知阁下何人,所为何事?” 崔祁保持着冷静,此人功夫不差,尤其是轻功,但不是修行人,他不必出剑就能应付。 “请崔先生去唐国。” 按隐踪所说,姬琮好穿红衣,青衣的就是他要找的人。 “你是那些探子的主人?” 崔祁猜测面前男人的身份应该就是一直盯着自己的那些探子的上司,看来偷懒果然不行。 “千面司唯一的主人是王,先生不必多言,唐国你非去不可。” 公子昇没有耐心回答问题,唐王的病已经危在旦夕,不能浪费时间。 “好吧。但我凭什么跟你走呢?就算附近的探子全上,你们也抓不到我。” “我知道先生的能力,不然也不会来虞国了。恳请先生出手,医治大王!” 公子昇行了个大礼,他原是极骄傲的人,可是为了王,他必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可我不会医术啊!” 羽灵宗的医学主要是黄鹂师伯讲,她门下都是女弟子,崔祁也不好意思过去听,勉强读了些医书,也没有教怎么给凡人治病的。 平时受伤生病都是直接去拿药,哪里会自己看病? “那也要先看看!” 公子昇急了,好不容易出现的希望不能放走。 “好吧,好吧,我去看看,但不保证能治。” 崔祁无奈,不去的话这人一定不死心。 再说唐王也是自己弟子的爹,总不能快死了,连束修都没给。 “快走,不要收拾东西了,唐国都有!” 公子昇立刻拉住崔祁,生怕他跑了。 “不用,阿霖,告诉霁儿和云夫人一声,我很快回来。” “阿祁,你怎么被抓走了哇!”姬琮反应过来,把书乱七八糟地丢在 一起,跑回小院。 “霁儿,云夫人,不好了,阿祁被抓去唐国了!” 云姬正忙着做些针线,霁儿还在温习功课,此时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以先生的本事不来大军是动不了他的。” 云姬对崔祁的本领很是自信,她不认为等闲之人能近崔祁的身。 “就一个人,他好像是附近这些探子的主人,要阿祁去唐国给唐王看病。” 姬琮语无伦次,好歹是把意思讲明白了。 “千面司?果然,先生被我们母子连累了。” 云姬虽不得宠爱,对千面司倒是有了解。 “既然是看病,想必不会为难先生,我们要相信先生的能力。” 云姬不认为唐国会伤害崔祁,他们只需要等待先生的好消息就是。 “哎,那我们就一起等阿祁回来。霁儿,好不好?”姬琮叹了口气。 明天的游玩计划泡了汤,他还是教教霁儿念书吧。 “好!” 霁儿不明所以,只知道漂亮的红衣哥哥要陪着他,师父出门了,他们要等着。 唐国,洛京。 崔祁虽然没有神鸟坐骑,可毕竟修炼多年,身上的凤凰羽翼速度极快,一盏茶就从乐陵飞到洛京。 “这就是洛京吗?看着不如乐陵。”崔祁只见洛京布局严整,街上没有摊贩的吆喝,百姓们穿着粗布衣裳,行色匆匆,远没有乐陵繁华。 “崔先生,进宫要紧。”公子昇当然对崔祁的话不满,可王还在等着他,只好忍着没有发作。 “我知道。”崔祁敷衍地回道。 他第一次来洛京,还不能看看嘛。 说话间唐王宫到了。 唐王已经醒来,整个人都透着股死气。 “婴,生老病死都是常态。” 赵婴守在唐王病榻前,眼圈微红:“你走了,唐国又要打起来。” 唐王忍俊不禁:“婴,你到底是怕我薨了,还是怕唐国乱起来浪费你的心血?” ”都怕!”他说得理直气壮。 “哈。” “报!公子昇带着一个青衣道人进宫了。” 内侍见崔祁二人进宫,立刻向唐王禀报。 “进来吧。” 第14章 初至唐国 在公子昇的带领下,崔祁经过搜查,才得以进入唐王的寝宫。 “参见唐王。” 崔祁只行了个拱手礼,公子昇立刻对他怒目而视。 “不必多礼。昇不讲礼数,还望先生海涵。” 唐王姿态很低,一副求贤若渴的样子,挣扎着要起来。 “不必,我来就是为了给您看病,顺便见见我那弟子的家乡。” 崔祁实话实说,他本来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学不会虚与委蛇那一套。 “依先生看,寡人的病还能治好吗?” 唐王好像随时要消失,皮肤白到透明,呼吸十分急促。 “嗯,严重贫血加上肺炎。也算是绝症了。” 崔祁放出一缕灵力探查,发现这病很简单,不过在这个医疗条件下,就是等死的绝症。 “你能治吗?”赵婴焦急地问道。 “能是能,就是需要病人配合。” 崔祁的山水牌里有不少灵药,可惜唐王身体太过衰弱,一剂猛药下去病没好,人先归天了,只能发挥理科生特长,制取抗生素了。 “我需要一间屋子和一些东西,稍后会写下来。多吃点红枣,肝脏,能缓解症状。” 公子昇和赵婴立刻开始安排,他们虽恼怒崔祁不够恭敬,却希望唐王好起来,救命稻草就在眼前,怎么能放过? “想我崔祁,作为一个穿越者,第一次出手竟然是为了救徒弟的渣爹。霁儿,你以后可得对师父好。” 崔祁十分感慨,他穿越至今,第一次用上前世的能力却是为了弟子,果然都是老道士把他一个大好青年带坏了。 “先生要的青霉,米汤,烈酒,用热水消毒过的器皿都准备好了。” 赵婴冷着脸,把崔祁要的东西都送进闲置的厢房,房间不大,只有一张矮几和一床被褥。 “多谢了,我需要七天,这几天唐王要多吃点东西,太医也要时刻待命,不然挺不住。” 崔祁用烈酒给房间消毒,又掐了个净物诀。 “任何人都不能进来,也不需要给我送饭,否则便会功亏一篑。” 赵婴点了点头:“我会传下去的。”说罢便快步走了出去。 “崔祁说的这些好像听过似的,我的梦一向奇特,可能是梦见了......” 赵婴颇感疑惑,他从小就能梦见一些东西,都是别人不曾知道的,查遍典籍也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但自从开始做相邦,却发现很多东西都是能解决难题的。 “这个崔祁很可能知道什么,待大王病愈问问他吧。”赵婴打定主意,便继续处理堆积的公文去了。 唐国的公文都是用毛笔所写,比他国的刀笔要方便不少,这也是赵婴梦中所见。 “良人,粟米好了。”盐做好饭,端到赵婴面前。 “好,一起吃吧。” 盐大为惊喜,她很少能与良人一起用餐。 “良人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会......” 赵婴皱了皱眉:“只是做了一个梦。” 说着他放下手上的竹简端起木碗。 “我梦见都是一家人一起进食,用的也是一种奇特的餐具,晶莹剔透,上面有很好看的花纹。” 崔祁以前并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是在剑法大成时才获得的,他认真回想了一下,随即便决定用灵力制取青霉素。 “这也不能说我作弊,灵力也是我修炼而来的。” 纯净的青霉被移植到盛放米汤的陶碗里,在灵力的辅助下迅速扎根,茁壮成长起来。 “好了,我先歇一会。不知道霁儿那个小没良心的会不会想我。” 崔祁见青霉种好,便从山水牌里掏出张黄花梨的美人靠,决定睡一觉。 七天很快过去,崔祁提取出一小罐青霉素,他嫌陶罐不够干净,就用了自己的玻璃罐子。 “崔先生,您的神药制好了吗?”是赵婴的声音。 “好了,马上!” 崔祁腹诽着:“你一个丞相偏偏生了一张仙人脸,就连声音都比很多修士有仙气。真是的,干嘛啊!” 心里胡思乱想,崔祁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是清冷谪仙的风姿。 “拿好,千万别摔坏喽。” 崔祁把装着青霉素的玻璃罐子交给赵婴,特意叮嘱了一句。 “这个东西好像在梦里见过,很容易摔碎是吗?” 赵婴仔细端详着手里的器具,莫说唐国,就是全天下也没有这样东西,可他却在梦里见过。 “哦?详细说说。” 崔祁来了兴趣,他在公主息身上看到一丝道玄法术的踪迹,而赵婴竟然梦到了现代,看来这个世界的奇特之处不少,还需要好好探究一番。 “大王这几天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全靠参汤吊着,但愿你的药有用。” 赵婴没有回答,反而说起了唐王的病。 “药到病除,放心吧。” 崔祁拍着胸脯保证,这个时代的人没有耐药性,一点点就能起效。 再见到唐王,他已经失去意识,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几乎就是死人了。 当然,离归天也不远了。 “喂几滴就行。”崔祁提醒道,又用灵力吊住了唐王即将消散的生气。 太医们不太相信这看起来透明的药水,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给唐王灌了下去。 “得守着到病人醒过来,不能离人。” 崔祁嘱咐太医几句,便走到赵婴身旁,悄声说:“都梦过什么,介意和我说说吗?” 赵婴无法,只得答道:“那便请先生到我府上来,这里不是谈话之处。” “好!”崔祁乐不可支,他终于找到了家的希望。 于是崔祁随赵婴去了相府。 宅子很简单,面积也不大,最华丽的待客室还不如虞国的书衙摆放的物件贵重。 俩人径直到了书房,盐奉上一壶茶,几盘粗糙的糕点就退了下去。 崔祁仔细观察着,发现了不少超出时代的物什。 如数把竹椅,几支毛笔,明显质量更好的陶器,还有些零碎东西,都有着现代的痕迹。 “先生,可看出什么了?” 赵婴见崔祁一脸惊喜,一双清冷的瑞凤眼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几案。 “果然,你梦见的是我老家,不过不全。”崔 祁收回目光,他确定了,赵婴也算半个老乡。 “还请先生指教。”赵婴姿态很低,此人既然去过梦境里那种仙境,想必会有不少可以用在唐国的技艺。 “就比如说纸张,你们没有做出来吗?” 崔祁感到奇怪,没有古人会放过造纸术这项大杀器。 “尝试过,唐国本来就会造麻纸,很粗糙,不能用来书写。但我梦的不全,做出来的纸很脆,只好继续用书简。”赵婴老实回道。 他最近太累,漂亮的狐狸眼下青黑一片。 “嗯,那看来还有不少可以改进的地方。对了,唐国实行过变法吗?” 崔祁心有所感,他说怎么看唐国怎么眼熟,这不就是秦国的变法嘛。虽然他历史不好,商鞅变法还是知道的。 “的确,王对沈宁的学说视若圭臬,唐国已经变法十多年了。当然我在梦境中也看到一些有用的制度,一起加进去了。” 赵婴分外坦诚,他直觉面前的道人不简单,唐国很可能更上一层楼。 “我给你们演示一下造纸术,以后有事找我,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崔祁他乡遇故知,心情美妙。 “多谢先生!” 赵婴喜上眉梢,眼睛笑的眯了起来。 “这个给你,有事可以叫我。对了,以后我就叫你名字了,还望相邦大人别介意。” 崔祁从天青色衣袍中拿出一面制作精细的铜镜,名叫咫尺镜,可以让相隔两地的人见面对话。 “先生屈尊降贵与我这等俗人相交已是不弃,哪里敢自矜身份。我字幼渔,先生便以字相称吧。” “幼渔也不用叫我先生,我字临渊。” 崔祁从善如流,也说出自己的字,虽然有点羞耻,可到底用了百年,很有感情了。 “临渊不打算留在唐国吗?” 赵婴问道,他很想让崔祁留下,此人能力深不可测,若能为唐国所用,统一大业指日可待。 “我当不了官儿,就一个山野闲人,抄抄书赚点辛苦钱罢了。” 崔祁连忙推辞,他没那么聪明的脑子,学不会阴谋诡计,再说唐国压力大,不如回虞国混日子。 “既然临渊已有定计,我就不多留了。只是不知公子霁如何了,王托我问问。” 唐王晕迷前让赵婴问问崔祁,看看霁儿有没有能力。 “不行,我虽说第一次教书,但霁儿他就是呆呆的,现在总算认了几个字。” 崔祁听出弦外之音,霁儿可不能回唐国,容易被吃喽。 赵婴有些失望,这些公子没一个中用的,看来还是得指望大公主。 “另外还有一事,你身上不止有现代大道痕迹,还有股道玄的药味。” 崔祁一进屋就闻到股灵药的气息,看来唐国与道玄也有联系。 赵婴拿起青玉小瓶,倒出几粒褐色的药丸:“是这个吗?” 是蛇毒!崔祁用灵力探查后十分惊讶,赵婴的心脉天生就是残缺的,而蛇毒能延长他的寿命。 怪不得他能梦到现代,只有游走生死边缘的人才能见到另一个世界。 “这药从哪来的?” 赵婴有些不解:“我几岁时一个目生异瞳的人给的。说来也怪,好像永远吃不完似的。” 崔祁不了解内情,可一旦断药,他必死无疑。 “那在下就告辞了,再不回去就要扣俸禄了。” 崔祁留下一张写满唐国急需技艺的纸,便打算回虞国。 他和姬琮天天摸鱼,工作没动多少,得赶紧干活了。 “恭送先生。”赵婴不再挽留,崔祁道行太高,不能强留,否则惹怒他就不好了,唐国不能失去眼前的机遇。 “这件衣裳就送给幼渔,你很适合素色。” 崔祁有个送衣服的习惯,见长相合眼缘的就送,不过能入眼的也不多。 赵婴接过素色云纹宽袍,罩在灰蓝里衣外:“多谢临渊赠衣。” 崔祁摆了摆手,展开凤凰羽翼,消失在空中。 第15章 他乡故知 崔祁走后赵婴匆忙进了宫,他一直担忧着唐王病情,青霉素也是第一次应用,具体效果如何还得观察。 “王怎么样了?” 他走得很快,袖中揣着至关重要的那张纸。 “大王醒过来了!”院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从来了唐国,他就觉得随时会丧命,不是唐王死了他们陪葬,就是治不好被杀,从来没有能好好活着的选项。 “崔先生果然是神仙手段,我感觉好多了。”唐王依旧虚弱,却有了生气,碗里的枣子粥也喝了不少。 公子昇捧着玻璃罐,细细端详,时不时敲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王,这是崔先生留下的,他来自我梦境中那个仙境,了解很多技艺。” 赵婴献上写满现代技艺的纸:“他临走时送了我一面镜子,说可以通过镜子联系他。” 唐王立刻接过纸张,认真地阅读起来。 “光是造纸术足以掀起轩然大波,更何况还有印刷术玻璃和冶铁技术。哦,崔先生离开了?” 赵婴只好回道:“崔先生说他进不了朝堂,在虞国做个书吏虽赚的不多,却清闲自在。另外就是崔先生说公子霁为人呆愣,他当老师很没有成就感。” “他既然愿意帮唐国,我们随时也能联系到,那么人在哪里都不重要。” 唐王摩挲着细腻轻白的纸张,继续说道:“云姬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霁还小,再看看吧。” 唐王根本不记得霁儿的模样,可心里已经把他算进夺嫡大军了,崔祁的那句渣爹完全不冤。 “王,我看崔先生是不想让公子霁回国,唐国的斗争他已经知道,公子琮的经历也足够警醒了。” 赵婴何等人物,崔祁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岂会不知? 唐王露出惨淡的笑容,他的童年太糟糕,霁儿虽然清苦些,倒是蛮自在。 “走一步看一步吧,未来如何,我们都不知道。霁有他自己的生活,崔先生想必会护着他的。” “这种物件叫玻璃是吗?” 公子昇终于玩够了罐子,他非常喜欢玻璃晶莹剔透的材质,比最好的水晶还要清透。 “是啊,崔先生给了制作方法,我们可以让格院实验,做好一定先给你。” 唐王很宠溺唯一的弟弟,见昇喜欢,当即把玻璃制作提上日程。 “臣先告退了,格院那里臣去通知,具体事务就由院正来安排。” 赵婴是格院常客,他梦境中的很多东西都需要格院来完成,久而久之与陈盈和墨家有了不错的交情。 “婴,这次你立了大功。崔先生赠了衣袍,我就送一块与之相配的玉玦吧。” 唐王拦下赶着去格院的相邦,从腰上摘下一块白玉玦递给一身素衣的赵婴。 “谢大王!”赵婴珍重地系好络子,行了大礼方才退出去。 虞国,乐陵。 崔祁速度很快,一落地就往小院跑。 姬琮,霁儿,云姬都在等着他,这些日子连做工都没去。 “阿祁,你回来啦!”姬琮抱住好友,像只大型树袋熊。 “哎呀,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崔祁失笑,轻轻推开过于激动的好友,抱起霁儿:“霁儿,想先生了吗?” 霁儿摇了摇头:“琮哥哥教得好,而且会陪我玩。” 崔祁早就料到这小没良心的不会想自己,姬琮喜欢带着孩子玩,而自己年岁大了,对哄孩子的游戏不感兴趣,霁儿乐不思蜀也正常。 “你个小没良心,我为了救你亲爹奔波那么久,都不知道哄哄师父。” 崔祁捏了捏霁儿的小鼻子,语气装的很是凶恶。霁儿振振有词:“先生说要诚实,喜欢琮哥哥就是喜欢。” 崔祁泄了气,放下自家的逆徒,开始反思自己教育的失败。 “果然都怪老道士,他什么教育方法?我比他用心多了,还是教出个小白眼狼。太失败了,以后再收徒弟要发誓对师父好才能收,不能怎么随便,让人觉得我临渊剑仙的门好入。” 云姬接过霁儿,神色忧虑:“先生别在意,小孩子都这样。” 又接着道:“唐国有为难先生吗?我在唐国时,王身体就很差了。” 崔祁翻出心爱的蒲团,盘腿坐下,整个人都舒缓开来。 “没有,唐王病的虽然不轻,但不是什么绝症,找对方法很容易治好。” 云姬松了口气,千面司之所以注意到崔祁还是因为他们母子,如果先生因此出事,她要内疚一辈子。 而姬琮则好奇极了,他知道好友有神仙手段,没想到连治病都会。 “阿祁,你怎么治好的?听说唐王病的要死了,药石无用。” 崔祁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不过生病的话可以告诉我。” “阿祁,我不告诉别人,你让我看看嘛。” 姬琮不依不饶,若能有起死回生的灵药,岂不是能救很多本不该死去的人,包括他的父母。 崔祁无奈,只好实话实说:“唐王的病主要是肺部感染以及常年劳累导致的,我制的药都留在唐国了。它也不能包治百病起死回生,治病要对症下药,不能乱吃。” 姬琮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是感染?” “就是脏东西进了体内。” 崔祁不是专业学医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古人听明白,只好含糊过去。 “那是谁得了感染都能用阿祁的药嘛?” 姬琮的问题一个挨着一个,崔祁觉得自己应该科普一下卫生的重要性,就继续回答:“是的,感染都可以治。一旦发热要及时治疗,平时也要注意清洁,才能尽量少得病。” 崔祁心很累,他笨嘴拙舌的,还要讲根本不是本专业的知识,对于常年保持高人风度不怎么长篇大论的自己是个挑战。 “要是知道会穿越,就不学计算机了,干脆学医算了。” 崔祁万分后悔,穿越到古代他大学学的没用,早知道报个穿越者辅导班了。 云姬听得最为认真,她一直担心霁儿会像他父亲一样身体虚弱,唐王身处王宫,一群太医随时待命都治不好,更何况他们的条件。 她对崔祁有着盲目的自信,霁儿能健康平安地长大就是她最大的梦想。 “那么按先生所说,贫血具有遗传性,霁儿岂不是也会...” 云姬听到唐王的贫血是会传给孩子的,大为惶恐。 “不一定,这个呢是有可能,并不是父亲有病孩子也会发病。平时多吃点猪肝,红枣,鸡子什么的,不要挑食。” 崔祁口干舌燥,拿起冷水就往嘴里灌。 “我要赶紧去屠户那定猪肝,要不然就买不到了。” 云姬的行动力很强,她自己可以不吃不穿,却要给霁儿最好的。 “木茸也可以多吃点。云夫人,别这么惊慌失措,霁儿还小,又不像唐王那么累,他身体现在挺好的。” 崔祁连忙喊住慌乱的云姬,他们的家财支撑不起每天肉蛋的消耗,木耳可以上山采,不需要去集市。 “防范于未然,这不是先生刚刚讲的吗?”云姬披上褪了色的浅粉外衫,急匆匆地跑去了平时不会踏足的西市。 “额,阿霖,咱们得找个副业了。”崔祁看着云姬匆忙的背影,摇了摇还在思考的姬琮,“不行咱们也去摆摊吧。” “嗯?” 姬琮反应过来:“为什么?书吏就够累了。” 崔祁扶额,果然懒人们会聚集到一起,也只有懒人才会成为知己。 自从开始用灵力抄书,姬琮就没写过几个字,去书衙也是聊天喝茶混日子,从天南海北聊到附近卖菜大娘,根本没干活! 还好意思说累。 “好友哇,你好好想想,咱们俩这两个月抄了有一本书了吗?” 崔祁本来觉得自己就够懒了,不然千面司也不会发现他身怀异术,没想到还有更懒的。 “没有。可是阿祁,你不是用法术做完了吗?既然不用自己动手就能领到俸禄,为什么还要努力 ?” 姬琮的话很有道理,崔祁无言以对,只能继续劝道:“霁儿需要营养,你也还能长一涨身量。云夫人平日里那么累,也需要吃些肉食,这些都需要钱。我们不能坐吃山空啊!” “可是阿祁,咱们卖什么?” 姬琮又问了一个好问题。 “额,这个我想想,总而言之,以后除了咱们上官来检查,都不要去书衙了,我们要赚钱!” 崔祁一剑砍下桃枝:“如若不成,有如此树!” 姬琮吓了一跳,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套路,只好心疼地抱紧懒散的自己,告别摸鱼的快乐生活。 “好吧,阿祁。我们好好商量,别动刀剑。” 崔祁满意地点了点头,拿出一卷从唐国顺来的脆纸和几只毛笔:“看,这是唐国产的,我们没有工坊,不能生产太多,但也算提供了一个思路。” 第16章 双秋奇景 崔祁在脆纸上写两个字,纸就裂开了,场面一时尴尬。 “阿祁,这不可能卖出去吧,虽然比麻纸看起来白了不少,可也不能书写啊。” 姬琮拿起碎纸,又嫌弃地撇开。 “谁说我们要卖它了,就是看看唐国的质量。我们要卖就要卖南市才能看到的宝贝。” 崔祁不以为意,赵婴果然没说谎,说不能用就不能用。 姬琮语气无奈:“我们根本进不去贵阁,南市不招待我们这样无权无财的人。” “山人自有妙计。”崔祁一脸神秘,“别忘了我可以用法术进去啊。” 姬琮如梦初醒:“哎呀,我忘了阿祁是神仙了。可是阿祁既然会法术,我们为什么还要辛苦赚钱?直接变出来不就好了。” 崔祁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一见如故了,都是一样的懒惰,为了偷懒脑子就变聪明,他按着跳动的眉角,语气凶恶:“不行,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 姬琮原本满脸期待,听完崔祁的话又泄了气:“难道神仙也会缺钱吗?” 崔祁觉得自己说不明白,他当然可以辟谷,找个洞天睡觉,一文铜子都不用花。 可是不吃不喝太难受了,他虽然不会饿,可也需要口腹之欲,而且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崔祁突然很佩服唐王赵婴这对君臣,他们是真的累,重病将死还在继续努力。 也对为什么与赵婴话不投机有了感悟,他太勤劳了,而懒人是没办法和勤快人成为知己的。 平时吃的少,干的多,瘦得像张纸片。 崔祁狠狠敲了下姬琮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次去唐国,唐王君臣那才叫真的累。而我们呢?平时基本闲着,以前我不用法术的时候还忙一些,现在什么都不干,上官来了才装模作样地写几个字。看看云夫人,既要出摊,还要做工照顾霁儿,你不觉得羞愧吗?” 崔祁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仿佛自己很辛苦似的。 姬琮捂住头,白腻的皮肤瞬间红了一大块,嘟囔着:“好吧,阿祁。我明白了,我们要努力。” 崔祁这才满意,拿过碎裂的纸,继续说道:“阿霖想想,谁最有钱,谁最能花钱?” 姬琮立刻答道:“虞国商贾,贵族都很富裕。而要说花钱,还是贵族们,他们追求排场。” 他本身就出身王族,自然清楚老贵族们为了面子的花费有多么惊人。 “很好,那么夏天快到了,他们会不会需要很多冰块?” 崔祁继续引导好友,姬琮不笨,只是平时不思考,虞国太安逸了,要是在唐国,大脑都得转冒烟。 “冰都是冬天储存起来的,数量不多,用的话就放在冰鉴里。” 姬琮很困惑,虞国的夏天比起卫国要凉爽,对冰的需求没那么大。 “我们把冰包装一下,再卖给富人们,岂不是无本万利?” “那冰从哪里来呢?我们怎么储存?夏天很快就会化。” 姬琮善于提出问题,偏偏他问的都是这个时代解决不了的。 崔祁微微一笑,手上迅速出现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块:“我会法术啊。你带着霁儿去西市买些果子,我去山上找野果子。然后明天一起去南市。” 姬琮哦了一声,抱起还在做功课的霁儿,迈着卫国王族的优雅步伐缓缓走了。崔祁则踏起轻功上了附近的杏子山。 这座小山因为杏树多,所以大家都叫杏子山,官方名称则含蓄许多,唤作双秋。 因着每年杏子成熟,山上一片黄色,秋天到了,又是漫山金黄,好似一年有两个秋天,故而得名。 现在正是第一批杏子成熟的季节。 山上的东西名义上属于国家,实际人人都可以摘,虞国整体环境宽松,没人会计较这样的小事。 羽灵宗的功法以轻盈着称,崔祁作为其中佼佼者速度更是极快。一盏茶不到,他就摘了上百斤杏子,都放进了绿水晶手钏里。 西市熙熙攘攘,食物的香气弥漫着,肉食的油香,果子的清香,谷物的醇香交织在一起。 而云姬对这些看都不看,直奔肉铺。 “店家,要三两猪肝。” 云姬掏出五个铜子,她一向精打细算,平时割肉自己也不会碰,都给霁儿了。 “还剩二两。” 虞国的富人们是不会吃下水的,内脏基本都卖给想改善生活的贫民和家资不够的小吏了,也算是抢手货。 “我都要了,包起来吧。” 魁梧的店家动作很快,两三下就把一小团猪肝用叶子包上,又数了数铜子,才递给云姬。 姬琮带着霁儿去了果子铺,路上遇到了提着猪肝回程的云姬。 “云夫人!” 姬琮喊住步履匆匆的云姬,他买了三斤桃李,给了霁儿一个,两人啃得满脸甜汤。 “哎呀,怎么买这么多?衣服还脏了。” 云姬看到儿子新穿的水蓝小袍衣襟处被水果汁水染成深色,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阿母,这个很甜。” 霁儿把啃得乱七八糟的桃子递给母亲,小手也脏脏的。 “哎,怎么来西市了,这些果子要多少铜子?” 云姬无奈,接过桃子几口吃干净,又拿出手帕给霁儿擦脸。 “十个,还行。是阿祁说要赚钱,让我们来买果子。”姬琮含糊不清地回答。 云姬揉了揉额头,她一生节俭,没想到霁儿还是染上大手大脚的坏习惯,有野杏子不吃,偏要来买桃李。 “罢了,既是先生所说。你们俩个先去河边洗洗再回去,这些果子我一起拿回去。” 云姬把姬琮手上的布袋接过来,撵着两个小的去清洗。 流经乐陵的河流唤作秋水,名字来自双秋山,是条大河,水质清澈,乐陵方圆百里都依仗它用水。 崔祁早就回了小院,正用灵力挑出不够好的,金黄的杏子堆积如山,连桃树都被埋在下面了。 “先生,怎么摘了这么多杏子?”云姬惊呆了,她一开门杏子就滚了出来,险些砸到。 “哦,没事,就是想到个赚钱的法子。” 崔祁连忙收起杏子,小院才露了出来。 “先生想到什么法子了?需要那么多果子。”云姬扬着装满桃李的布袋,“我回来路上遇到公子琮和霁儿,他们现在去清洗了。” 崔祁接过桃李,也拿起一个开吃:“我们平时也没什么事,不如多项进账。夏天快到了,可以做些冰果子。” 云姬算是深刻理解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了,三个人都不知道节俭的重要性。 “先生既然想好,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 “不用,我们两个闲人就够了。” 崔祁吐出桃核,这还是他来虞国第一次吃到桃子,平时只能吃些野果。 “我们明日去南市看看,冰块应该好卖。” 云姬也不多劝,她很相信崔祁的能力,再说她很看不惯两人的公子哥行为,如今能想着赚钱已经令人欣慰了,至于做什么她等着看就是。 姬琮和霁儿湿哒哒地回来了,崔祁立刻掐了个净衣诀,两人才恢复原本白嫩的模样。 “阿霖,你们干什么了?” 霁儿率先说道:“果子弄脏衣服,阿母让我们去洗洗再回来。” 姬琮也附和道:“真的很甜,比野果好吃多了。 “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去南市。” “好啊,我还从来没去过呢。” 姬琮直接赖在小院,他自己的院子平时只有一个人住,索性就卖掉跑来崔祁这,反正还有一间多余的屋子。 第二天蒙蒙亮,姬琮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匆忙穿上妃色深衣,蹬好长靴,发冠都没戴就跑了出来。 “阿祁,醒了吗?” 崔祁揉着睡眼,他虽然可以不休息,可现代人的灵魂终究喜欢赖床。 “不用打扮,咱们隐身进去。到那记得千万别碰任何东西,不然术法会失灵。” 崔祁打着哈欠,披上浅绿外袍,踏上木屐,半散青丝,仙气飘飘。 云姬早已起身,熬好了和水一样稀的粟米粥,崔祁耐着性子喝了一碗,他明白云夫人的意思,是嫌自己浪费了。 吃过清汤寡水的早饭,姬琮又束好发髻,崔祁运起灵力,两人身形迅速消失,前往十里之外的贵阁。 第17章 贵阁珍宝 晨光熹微,南市已经摆满了货物。其间来往的基本都是贵人家的家仆,他们穿着细布衣裳,目光犀利地寻找主家需要的货物,讨价还价不绝于耳。 姬琮被繁华迷了眼,崔祁却不以为意,比起后世的商场,这不算什么。 不过在虞国也是一等一的好地方了。 “阿祁,你看这不是越国的荔枝吗?” 崔祁闻言看去,发现这个铺子够奢侈,大堆的冰块包裹着新鲜的荔枝,要价一金。 “咱们看看他的冰是从哪来的。” 崔祁心心念念的就是他的冰块生意,万一被人捷足先登容易卖不上价。 荔枝不是一般贵人消费得起的,仅有寥寥数人问价,也有问冰块买不买的,都被摊主拒绝了。 “我们先去看看别的,等他离开再跟上去。” 崔祁拉住脱缰的好友,继续向深处走去。 南市不愧号称贵阁。 越国的珊瑚,燕国的老参,齐国的干贝,全天下的珍稀玩意都汇集在此,穿行其中的商贾衣着华丽。 “阿祁,我们抄一辈子书也进不来这儿,他们都不用刀币,干脆拿金子结账。” 姬琮被黄金闪了眼,心中坚定了赚钱的大业。 卫国虽然不穷,可也没富到虞国这种程度,活了十来年,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泼天富贵。 “等有了家资,也能来奢侈一把。至于现在嘛,荔枝卖完了,我们得去堵住他。” 崔祁眼尖,看荔枝都卖了出去准备收摊时,立刻追了过去。 那人东西不多,只有几斤荔枝,卖了几块金子后收好冰块就离开南市了。 崔祁两人一路跟随,来到一处宅院,院子很大,一开门寒气扑面。 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冰窖。 “上百斤荔枝百不存一,幸好虞国富庶,不然本钱都要赔光。” 身穿绸缎的男子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长相普通,想法倒是灵活。 崔祁听他说话,得知此人是越国人,来虞国碰碰运气。 越王为了填补国库,大力扶持商贾,他就是动心思的之一,与越王进行了合作,他辛苦跑商,越王提供货源和朝堂支持。 崔祁越听越觉得越王是个商业奇才,看来他们不需要自己辛苦创业,技术合作也是不错的。 “阿霖,你说我们怎么出现才不会吓到他?”崔祁动了合作的心思。 “不知道,但是阿祁可以把这里冻起来,他不就知道了。”姬琮的话很混蛋。 “我不想吓到咱们的大主顾。罢了,还是直接点。” 崔祁迅速找出件绿绸子的宽袍换上,又在腰间挂了块灵玉,戴上金丝头冠,一副贵公子的打扮。 又提醒姬琮道:“一会我去跟他谈,你什么话也不要说。” 姬琮撇了撇嘴,满口答应,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一炷香时间就解开了。”崔祁解开隐身术,走向绸衣男子。 “你是何人?” 商人的警惕性很强,突然出现的人不是刺客就是强盗。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在下崔祁,是来与先生谈一桩大生意的。” 崔祁翩翩走来,强大的气场一下子震慑住当场所有人。 男子稳定心神,他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不卑不亢道:“在下卢延年,一介商贾,称不上先生。倒是不知崔先生有什么大生意。” “在下能提供大量冰块,不知卢先生意下如何?”崔祁说着,手上结出冰晶递给卢延年。 “当然不止是冰块,鲜果的保鲜在下也能做到。” 卢延年心中大骇,眼前人笑的虽温和,实力却绝对不容小觑。 于是很快露出热情的笑容,语气也变得谄媚:“先生既有合作之意,何不坐下详谈。” 他说着带崔祁两人进了另一处园子。 “先生不知,我是与越王合作。王提供货物和关卡的放行,事后我得两成。先生若要加入,我还需问过大王。” 卢延年很诚实,崔祁展现出的能力太过诡异,便是天下有名的道家隐者龙丘岳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卢先生诚恳,在下也不绕弯子了。越王若能用我,所得利润会比现在两倍还要多。至于具体分成还请先生与越王商议。有了结果可以去杏子山脚桃花坊找我。” 崔祁说完便起身,留给卢延年一个潇洒的背影。 “此人不可得罪,来人,立刻给大王传信。” 卢延年动作很快,他经商二十余载,一双招子看人极准,而崔祁是决不能得罪的那一种,并且一定要礼遇。 姬琮则满脸幽怨:“阿祁怎么能不信任我?” 崔祁拿着柄苏绣青鸾的团扇,一边走一边摇,端的是纨绔子弟做派。 “阿霖,这关系着我们往后数年的生机,马虎不得。你看,卢延年被吓到了,他一定会立刻给越王去信,给我们的分成不会少于两成。” 崔祁本来想用自己那柄檀香木的折扇,奈何现在只有宫扇这种圆形的,他也就入乡随俗了。 “阿祁总是有道理。算啦,我原谅你了。” 姬琮大度地拍了拍崔祁肩膀,狭长的眼睛半眯了起来,露出一个与卫王极其相似的笑容。 卫国王族大都是有些刻薄的长相,细长的眼型配上锋利的轮廓和薄唇,尤以卫王最甚。 姬琮继承了母亲的柔和,又是没长成的少年,看起来便多了几分柔和,少了几分刻薄。 崔祁没好气地推开好友不老实的爪子,从手钏里拎出几杯竹筒装着的冰杏子汁,两人蹲在路边喝了起来。 崔祁表情享受,姬琮则被酸的不行。 “阿祁,好酸!不过入口倒是很凉爽。姬琮酸的不停吐着舌头,他喜欢吃加了盐或蜂蜜的果脯,很少直接吃未经培育的野果。 崔祁却感受到了以前喝饮料的快乐,现代的饮料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他没有珍惜,总是买可乐之类的碳酸饮品,等到没有了,再想体验不同口味就变得艰难了。 “糖太贵了,不然一斤果子放三两糖也是好喝的。” 崔祁不舍地放下竹筒,他想念无处不在的奶茶店,还有走几步路就有的便利店了。 姬琮目瞪口呆,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奢侈的做法,最富裕的人家一年能顶多吃上五斤糖,即便是蜂蜜也不便宜,崔祁竟然想用糖腌制野果子! “阿祁,你把虞国粮仓搬空了也炼不出够腌那么多果子的糖。” 这里的甜食很匮乏,有干枣子,蜂蜜这样天然的也有用粮食炼制的,甘蔗和甜菜还没有被发现。 而很多人平常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有粮食制糖酿酒?后世常见的烟酒糖茶在这里都是奢侈品,富贵人家也不能想吃就吃。 崔祁尴尬一笑,他来自糖分泛滥的时代,理解不了古人对糖的向往,不过制糖绝对是暴利。 “只是说说,南市的糖一两卖二十虞刀呢,我们如果能做成越国的生意等元日快到了就去卖二两。” 现在还没有过年的说法,一年的开始是十一月,正月初一则被称为元日。 姬琮舒了口气,他一向不知节俭,每月的俸禄不到月末就花完了,全靠云姬监督才至于挨饿,崔祁则是到手就没,要不是用法术帮云姬做些针线和腌菜出去卖,早就吃不上饭了。 “我们没有云夫人督促,可能已经饿死街头了,这话可千万不能跟她说,不然容易被赶出家门。” 云姬性子软,可两人大手大脚带坏霁儿行为惹怒了这位勤劳的母亲,她终于发火,要把这两个公子哥轰出去,还是姬琮好话说尽,发誓以后一定改正错误,两人才进了小院。 崔祁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讪讪道:“所以才不能说啊。” 云姬就好像养了三个孩子,还要提防霁儿沾上坏习惯,可以说她在小院的地位那是说一不二。 越国,彭春。 越王接到了公主息入云梦的消息,夜不能寐,他觉得卫国就是来克他的,先被哥哥坑,又要面对妹妹。 关键是这兄妹俩没一个善类,卫王擅阴谋,算计人心;公主息则完全不属于人类。 “瑗,救救我,卫国人也太可恶了。”越王兰扑到郎中令身上,他太委屈了,凭什么坏事都要他越国担着啊。 季瑗只好轻轻拍着越王的背,安慰道:“公主息在外面早就是个死人了,我们不用管她。对了,我带来一个好消息,卢延年来信说一人自称崔祁,能徒手制冰,还能提供保鲜技术,要加入我们的生意。” 越王立刻跳了起来,保鲜一直是大难题,越国冬天也不结冰,燕国卖的还特别贵,平时只能卖干货,如果能把新鲜的果子海产卖出去,越国就有钱啦! “好好好,告诉卢延年,我要见见这位崔先生。一定要以最高礼节招待我们的贵客。” 第18章 越国之行 越国,彭春。 越王自从得知要见崔祁,就派人进行一番查访,结果吓了一跳。 他越看越心惊,拉住季瑗:“瑗,这个崔祁可不简单。唐王的病看了列国多少名医照样不好,他治好了。他还是公子霁的老师,身负异术。我们一定要招待好此人,不能让他太偏向唐国。” 季瑗赞同道:“的确,崔祁不是简单人物。” 越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异瞳眯了起来,他的脸很圆,不自觉流露出猫儿的神态。 “海边最好的鱼和牡蛎都抓紧送过来,崔先生快到了。” “大王,宫门前有两人自称崔祁,姬琮,要面见大王。” 内侍匆忙来报,打断了越王,季瑗立刻前往宫门迎接。 “两位,请。” 崔祁一见到季瑗就感到莫名熟悉,却又不知熟悉感从何而来,便出言试探:“在下崔祁,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季瑗则答道:“我名季瑗,字仲平。崔先生,王在大殿等您。” 崔祁也不再多问,三人安静地来到越国大殿。 越国不缺水,也不缺木材,是以修建的很是壮观,比起唐国的肃穆多了几分热情。 而越王本人一样高冠博带,宽袍大袖,翡翠异瞳闪烁着见到摇钱树的光彩。 “两位先生,有失远迎!” 越王非常热情,亲自到大殿门前迎接崔祁两人。两人作了揖,越王还了礼,姬琮尽力掩盖复杂的情绪,自始至终不曾抬头。 “不知该如何称呼两位先生?” 越王注意到一直低着头的姬琮,他也不知道两人之中那个是崔祁。 崔祁闻言便介绍道:“在下崔祁,这位是我的好友,姬琮。” 姬琮不得不抬起头来,那双噩梦中的异瞳瞬间映入眼帘,他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脸色却骤然惨白,冷汗顺着额角流下。 越王也差点喊出来,他看到了卫国王室的疯血,就是这双狭长薄凉的眸子,害死了他的父亲姑姑。 他像猫被踩到尾巴一样,径直跳了起来。 崔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妙音宗弟子修炼到极致头上会生出猫耳,同时人耳会失去听力。 而越王虽然没有修炼,却已经刻在骨血里了。 如果他能活到知天命,估计整个人会彻底拥有猫的习性,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喵喵叫。 越王率先回过神来,眼前人就是太子璜的遗孤,没想到还能有再见面的一天。 姬琮悄悄擦去汗水,躲到崔祁身后。 季瑗知道内情,一见姬琮的面相心中就明白了,他们大王最怕卫国王族,尤其是跟自己有亲戚的。 他坚定地认为卫国人都是疯子,连生意都不愿意跟卫国人谈,可见其心理阴影。 越王恢复了冷静,立刻邀请崔祁两人入座:“两位先生请,越国不比虞国富庶,两位勿嫌。” 崔祁则客套道:“我等不过区区书吏,哪里敢在大王面前无礼。越王礼贤下士,在下佩服。” 越王也露出客气的微笑:“先生大才,屈身书吏已是不该,寡人又怎能因身份轻视贤才呢?” 两人虚以委蛇地打了一圈太极,都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书吏名字带个吏,实际并不属于庙堂,而是国家开设的书肆员工。没有印刷术和造纸术的年代,一卷书是很珍贵的财产,需要人力手工抄录。虞国富裕,人一旦有了钱就想追求知识,虞王便开了国家官营的书店,雇佣能书写的寒门来抄书。但在这个时代,会书写的人百中无一,虞王开的俸禄也不算高,是以做书吏的不多。大多都是老书生为了糊口,像姬琮这样年纪轻轻就开始养老的很少。 彭春靠海,宴席以海产为主,新鲜的大黄鱼清蒸便是极为鲜美,配着牡蛎,鲍鱼,虾子,这一顿饭放到后世起码五位数往上。姬琮忘记了不愉快,专心品尝起美味的海鲜,他从来没吃过这么新鲜的海产,以前在卫国也只能吃干鱼。崔祁也吃的欢快,他本来就好口腹之欲,到了虞国不得已日日喝粥,终于能尽兴地享受一番。 越王喜欢吃鱼,尤其是腥气重的。当然,自从出现异瞳血脉,越国王族就都喜欢吃鱼,而且再无活过天命之年的。到现在越国依旧年年举行祭祀,虽然没有什么用,好歹求个心理安慰。 一行人酒足饭饱,终于进入到重点,越王猫儿一样舔了舔嘴唇,懒洋洋地开口:“崔先生的能力寡人听卢延年说了,很是神异,不知先生能提供多少冰块?想要多少分成?” 崔祁见越王开门见山,也诚恳道:“冰块自然是大王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至于分成,我有一样法器,可以保存鲜品,运到他国也不损分毫,大王的生意自然会水涨船高,那时我只要一成利润。” 说着便拿出手钏,从中取出一枚水灵的桃子递给越王:“大王请看,这桃子已经放了四五日。” 越王接过,细细端详了一番,桃子水分十足,没有一点要腐烂的迹象。不由大喜道:“先生果然神仙人物!不知此法器可否量产?” 崔祁笑眯眯地回道:“此法简单,只需要带灵性的水精附上法咒,取用时默念口诀即可。” 越王不解:”水晶并不算稀有,可何谓灵性?” 崔祁答道:“万物生而有灵,人为万物灵长。石头本是死物,需要千万年才有可能产生灵气。而一旦生出灵气,它便不再是普通的石头,万分之一的机会会产生灵性。我们平时佩戴的玉器大多有了灵气,真正具有灵性的就不能雕刻了,否则会伤害人身。水晶则是最容易产生灵性又不会损害人体的宝石,用来做法器再合适不过。” 越王迷茫地点了点头,他不明白什么是灵性,但越国多水洞,水晶产量很大,挑出几十斤就够用了。 于是他带着崔祁进了仓库:“崔先生,这就是宫内所有存货了。” 上千斤不同色泽品质的水晶堆积在狭窄的库房,宝石的光泽被关在黑暗中,像是一屋子猫睁开眼睛。 崔祁放出灵力,发现越国还真是人杰地灵,竟然有一大半都生出了灵性。 崔祁咬咬牙,割开手指取血洒在一块紫精上,瞬间冒出青色烟气。 它借着灵力化形了! 紫衣女子盈盈一拜:“多谢恩公助我化人,大恩大德小女子愿随身服侍。” 崔祁连忙拒绝:”姑娘不必如此,我家住不下。” 女子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可惜崔祁根本欣赏不了。 越王目瞪口呆,跳上柱子紧紧抱着,不敢下来。 “大王,下来吧,她不会害人的。” 崔祁捂住脸,他只是试试看,没想到效果太好了,看来越国和道玄的关系很深,远不止秒音宗血脉。 越王抓住不放,他的性格很像猫,容易被惊到。 “先生,这是精怪吗?” 崔祁收回灵力,挑出三十斤品质好的附上法咒,无奈回道:“没事,大多数精怪都不会害人。这些水晶我已经施好法咒,念诵诗采绿一篇便能使用。至于这位姑娘,就随大王安排吧。” 越王这才下来,翡翠异瞳眨着,惊恐还未散去。他小心问道:“其他水晶还会化形吗?” 崔祁摇头:“不会,这块紫精是其中灵性最高的,沾了我的血才化形。死物生出灵性已是艰难,化形更是万中无一,大王无需忧虑。” 紫精女子一直盯着崔祁,盯得他都要发毛,崔祁实在忍不住了:“姑娘,我不需要侍女,也不需要你跟着。你之灵性得天独厚,若能潜心修行必定有所成就。我不过随手一试,对你没有什么恩情。” 女子不愿:“先生修为卓绝,我若追随先生才是大机缘。” 崔祁无奈,只好拿出本心法:“我不算什么,你照着心法修炼就是。” 女子含泪接过,她的眼泪泛着宝石的光泽,肌肤也如同水晶一般,与真正的人类还差得远。 但她有着敏锐的直觉,眼前清冷俊雅的男子不是惹得起的,与其苦苦纠缠不如见好就收。 女子收下心法,对着崔祁磕了三个头,这便是拜师了。 此后虽没有师徒名分,她也会像对待老师一样尊敬崔祁。 随后拭去眼角泪水,蒙上面纱掩盖非人特征,静静离去了。 越王和崔祁都松了口气,顽石修行不易,破坏其道行是要遭天诛的。 “她终于走了。” 越王一直拉着崔祁的衣角,他今天受了太多惊吓,需要踩点东西放松一下。 崔祁也默默深呼吸,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刚化形的精怪,以后可不能乱碰东西了,云姬说的果然都对。 第19章 云梦波澜 崔祁和惊魂未定的越王回了大殿,姬琮还在回味难得的海鲜,季瑗则正襟危坐,脸色严肃。 他很看不惯这样糟糕的仪态,平时见那些商贾就已经很痛苦了,没想到王孙公子还不如呢。 但他只能忍着,姬琮是大王的贵客,同时也是王的亲戚,他不能替大王决定。 越王坐回主座,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崔先生神仙手段,寡人拜服。商贾之事便不劳先生出手,只需提供冰块,其他都依先生。” 又面向姬琮道:“论起来寡人还是你的长辈,见你过得不错,寡人也甚感欣慰。不知你可还记得公主息?” 姬琮面色大变,颤抖着问道:“大王知道姑姑?” 越王长叹一声,道:“公主息去了云梦,见不见随你。” 姬琮嗫嚅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为何不见?当年真相只有她与卫王璧知道,我不能浑浑噩噩地,连父亲的死都不清楚。” 越王没说什么,只是取来一包越刀币递给崔祁:“十年前的真相如何我也不知,只见父亲因着姐姐惨死呕血而亡。而今我只能提醒一句,卫王是个疯子,不要轻易暴露在他眼下,没有足够的把握千万不能回去。” 姬琮对越王行了大礼:“多谢越王告知,感激不尽。” 姬琮脸涨的通红,他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崔祁则想看看公主息身上是否真的有道玄法术,两人不谋而合,随即便向越王辞行。 “大王,我们要去云梦见见公主息。而越国王族的异瞳并非诅咒,而是一种血脉功法,在下虽没有能解决的办法,却能延长寿数,服下这枚丹药,大王可享常人寿元。” 崔祁拿出一枚泛着紫烟的丹药,这药的作用就是抑制血脉,名为控雪。 越王好奇地接过,看了一圈就吞了下去,全然不顾季瑗疯狂的暗示。 他也不想做出猫儿一般的事,可骨子里就是如此,而今能改善一二,便值得尝试。 越王服药后,翡翠异瞳虽没能恢复,长相却不再出奇地圆润,显出几分男子的锋芒。 崔祁见状,笑着说道:“大王照镜子看看,是不是有些变化。” 越王只觉得骨血里的冲动立刻消了下去,命宫人取来铜镜,第一次认真认真地打量着自己的容貌。 “先生大恩,寡人无以为报。只求先生能告知王族血脉来自何方。” 崔祁正色道:“这份血脉来自妙音宗,至于如何进了越国我不知道。但拥有血脉者会愈来愈像狸奴,不修炼功法则寿数不过天命。” 越王听了也只是苦笑:“百年前诅咒降临,越国嫡系便再无长寿者,我们想尽一切办法也不能祛除。先生此言是解了越国百年遗恨,寡人会下令,先生在越国花销全由寡人来付。” 季瑗大惊失色,自家大王的吝啬他是知道的,没想到今日突然大方了。 崔祁也不多留,谢过越王便与姬琮往云梦而去。 “大王盛情,在下却之不恭。越国人杰地灵,物产丰富,在下要乐不思虞了。” 越王也笑道:“先生说笑,越国湿热,哪里及得上虞国富庶。” 说罢崔祁展开凤凰羽翼,带着姬琮不见踪影了。 季瑗不解:“大王为何如此相信崔祁?” 越王从袖中拿出块白水晶,放到季瑗手上:“瑗可见过水晶化人?崔先生就能做到。此人能力深不可测,若存歹意我们现在已经死了,不如彻底信任,还能留下一个好印象。” 数息时间,崔祁两人就到了云梦边缘。漫天的雾气遮挡住视线,崔祁也不敢犯险,他现在觉得要听云姬的话,不能乱走。 “阿霖,你给我一滴血。贸然进入不知会有什么危险,不如让公主息自己出来。” 姬琮拿出随身携带的刀笔,割开手指递给崔祁:“阿祁,怎么点血混在水腥味里根本闻不到,是要用法术吗?” 崔祁也不答话,引出血丝穿过大雾,又包好伤口。 “你们之间有血缘关系,血会带着她来见你。” 姬琮点点头,他很听崔祁的,即便是崔祁把他卖了院子的钱充了公也没有生气。 一炷香后,素纱蒙面,身形高挑,腰间挎刀的女子出现在两人面前,她冷冷开口:“你们找我?” 姬琮愣住,这就是消失多年的公主息!他绝不会认错。 崔祁笑着说:“姑娘就是公主息吧,这有个人想见姑娘。” 女子抬头略过两人,看到姬琮容貌时忽然目中含泪,他很像大哥。 她随即柔柔说道:“我就是公主息,这位公子很像一位故人。” 姬琮苦笑道:“既是故人,何不坦诚以待?我也不绕弯子,我父亲正是卫太子璜。” 素衣女子摘下面纱,一张圆润似幼童的脸露了出来:“你是大哥的孩子,你为什么会来越国?” 崔祁默默退后,把空间留给久未相见的姑侄。 姬琮愣怔一瞬,音色凄凉:”我为何来越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当年父亲饮鸩的真相。姑姑,你是知道的吧?” 公主息杏眼圆睁:“我与卫王璧所知的也不是全部。我当年假死是因为母亲的吩咐,至于之后的事情你也看到后果了。不过真正的主谋并不是卫王璧,而是另有其人。” 姬琮不可置信:“父亲的死直接受益人便是卫王璧,主谋如果不是他,那到底是谁?” 息攥着衣摆,神色愁苦:“卫王璧也很痛苦,卫国的疯血太厉害了,他这些年过得生不如死。而主谋何人我们也一直在探查,母亲的死与卫王璧有关,害死大哥的则不知何人,至于那些贵族死有余辜。” 姬琮不自觉地大声质问:“什么是疯血?是谁害死父亲?” 公主息道:“卫国王室会有相当大概率发疯,谓之疯血。所以每任卫王继位皆会进行一场清洗。至于害死大哥的凶手我真不知道,不然也不会来云梦逃避了。” 姬琮神色亢奋,他原以为是百姓被雷霆手段吓到了,没想到竟是如此,疯血,他也会发疯吗? 公主息继续说道:“大哥没有继承疯血,你的母亲是来自虞国的贵女,都是很好的人。我的能力想必你也看到了,我每用一次,都会向疯魔更进一步,现在还能保持神志,再过些日子,我就不能回答你啦。” 姬琮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一直认为只要找到公主息就能得到当年真相,放下困住他十年的心病,却从未想到原来是这样。 崔祁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好友,他也有些话要问公主息。 “公主,可否给我一滴血?或许我知道疯血的来历。” 女子点了点头:“可以。”弯刀闪过,黑色鲜血流下,崔祁释放灵力探查,心惊不已。 “是剧毒。若非妙音血脉,你已经死了。” 公主息轻笑:“我的确时日不多了。兄妹三人唯独大哥是正常的,父亲迎娶母亲的一个用意也是想借越国的诅咒压制疯血。” 崔祁只觉触目惊心,这得什么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忍受毒素日日流淌在血管中的痛苦,他们发疯也是正常。 崔祁轻咳一声,语气沉重:“卫王应该迎娶过螣蛇门弟子,血脉中含毒。一代代传承下来抗性渐渐消失,毒性却还在。” 公主息笑道:“先生果然神仙手段。卫国曾经是天下诸侯之首,掌管祭祀。当时的太子从祭祀台上带回一个女子,说这是与他成亲的神仙。” “卫王答应了,婚后女子也无异样。后来太子继位,不纳妃嫔,只与王后厮守,两人之子也是正常的。” “不过三代过去,疯血发作,卫国国力一落千丈,到现在已经过去九代了。” “不过随着血缘的疏远,有的人摆脱了疯血,与常人无异。不过疯血也能带来一个好处,血脉越纯正,能力越强。我天生就会用弯刀,卫王璧则精于算计人心。” 道玄多异族,宗门多数也是灵物所建,如崔祁的羽灵宗建立者就是神鸟凤凰,而螣蛇门弟子主要是毒蛇化形。 他们体内含有剧毒,修炼的也是用毒的功法。 不过他们生性害羞,深居简出,喜欢躲在深山老林里,平时道玄很少会见到螣蛇门的踪影。 而且他们无法与他族成婚,毒素会传给子嗣,而其他种族没有抵抗剧毒的能力,只能在无尽痛苦中死去。没想到卫国王室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崔祁面露怜悯:“那根本不是神仙,而是一条毒蛇。你父亲的确有远见,妙音血脉能缓解毒素对身体的攻击,不过那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你的血纯正到说是螣蛇门掌门都行了,是天生的修士。” 公主息笑出了声,她不在乎自己还能活多久,而今得知真相,心里放松不少。 “这个秘密目前只有我和卫王璧知道,告诉先生也无妨。我与卫王璧都不会留下子嗣,卫国近支就只剩下琮了,疯血从此就能消失,大家都不会那么痛苦了。” 第20章 腾蛇驾雾 崔祁摇头:“阿霖虽然没有疯血,可他不是为王的那块料,况且君王无嗣国家必然动乱,卫国禁不住了。” 公主息嗤笑:“不知多少贵族等着琮为他们主持公道呢。至于卫国如何,卫王璧会处理干净那些渣滓,让琮能接手一个崭新的卫国。” 姬琮不愿:“不行,我知道自己没什么能力。我不想做卫王,只想知道父亲为何而死。姑姑不知道真相,我也不会放弃寻找。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公主息忽然拔出弯刀,架上姬琮脖颈:“你做不到,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 崔祁大骇,什么人一言不合就拔刀?姬琮却面色平静:“阿祁不用管我,她不会动手。” 又对公主息道:“姑姑,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秘密,也不知道你与卫王璧达成了什么协议。” “但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物件!我没有治国理政的能力,也分不清忠奸,做个小小书吏已是足够,若做卫王,误国误民。” 公主息突然扔下刀大哭:“大哥何等英雄,你不及他万一!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崔祁目瞪口呆,他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大瓜砸懵了,先是道玄与此间的联系,后来又是王族之间可怜的亲情。 自从失去剑仙身份,崔祁不再控制表情,清冷的面孔生动了起来,日子也自在许多。 姬琮满腹凄苦,可姑姑更苦,他必须断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无奈硬起心肠道:“我听阿祁说过,父母与子女的传承极其玄妙。父母的病不一定会传给孩子,父母无病子嗣也可能发病。” “我虽然正常,却也不能保证子女不会继承疯血,唯有卫国近支彻底断绝,当年螣蛇的血彻底消失才行。至于卫国,完全可以找到远亲来继承王位,我相信卫王璧会处理好的。” 公主息的杏眼流出血泪,黑色的剧毒粘在白腻的脸上好似举行祭祀的巫祝,她哭不出眼泪,只会流血。 她疯癫地大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们谋划数十年,杀了上万人,就为了摆脱疯血。为什么?为什么?” 崔祁目色凄凉,他那天讲的遗传本来是说霁儿不会得贫血,没想到被姬琮用到这了。 不过道理是相通的,看来好友注定要单身一生了。 姬琮眼角泪花也落了下来,所谓的真相竟是王室百年的痛苦和国力的衰落,他不会放弃追查杀害父母的凶手,也不会继承被诅咒的王位。 崔祁见事态控制不住,剧毒腐蚀了公主息的面孔,这样下去她会失明。 他只好大声制止;”都听我说!别哭了!再哭你就要毁容了!我虽不能解毒,却也能压制一二。” 公主息又哭又笑,原本白嫩如幼儿肌肤被剧毒烧成深色,面上沟壑纵横,整个人看上去可怖极了。 她声音凄厉:“我是将死之人,自出生就不曾哭过,而今方能痛哭一场。既得知真相,便是立时死去也没什么不满了。” 崔祁无言以对,公主息的确快不行了,估计卫王的寿数也要到了,他不会炼丹,只能暂时封印住剧毒,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姬琮抱住公主息,泪流满面:“姑姑,别放弃。你们忍受着那么大的折磨,也要扶我继位,是记得父亲的好,不是我有能力。疯血就让它消失吧,以后的卫国会很干净的。” 崔祁见公主息态度松动,立刻注入一股寒气,封印剧毒,又掐诀治愈了公主息的脸。 羽灵宗不能容忍毁容的存在,所以驻颜修复类的法术很多,就算没了眼珠,都能造一个栩栩如生的假眼安上。 崔祁拍了拍手:“好了,你以后不要用刀了,不然封印会松。好好活着吧,看看卫国能不能浴火重生。” 公主息摘下弯刀,长叹一声。 “先生于我有大恩,但我知道的都说了,没有能回报先生的。只好请先生收下此刀,若卫王见了,不会为难先生。” 崔祁接过刀,刀鞘朴素,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刀身则散发着血气,看来它夺了不少人的性命。 刀的制式则是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适合骑兵劈砍,看来此刀来历不凡,很可能曾经属于某个草原汗王。 公主息对崔祁行了跪拜礼,死死抱住姬琮,贪婪地描摹着他的眉眼,恢复过来的面容露出了真心的笑。 她自出生便没有真的哭过笑过,现在终于真的笑了出来。 她柔声道:“琮,是先人拖累你了。大哥的事我会继续查下去,你不要卷进来,好好生活,别回卫国。我会给三哥传信,告诉他真相,以后你不再是公子琮,也不用继承卫氏,就只是姬琮。” 姬琮苦笑:“我十年前就已经不是公子了,不过依仗父荫认识些字,当个书吏糊口。至于父亲的事,我虽不能回去,却也不能放过。姑姑放心吧,有阿祁在,我很安全。你失去武功,以后更要小心,云梦太危险。” 公主息恋恋不舍地放开姬琮:“好。先生,琮,我就告辞了,若能查明真相,我会去虞国见你。” 言毕便潇洒地离开了,船上的面纱和幕笠都没拿走,随着水流飘远了。 崔祁收好弯刀,他其实不喜欢血味。羽灵宗一向致力于打造全方位美人,弟子们除了天生丽质,还要学习雅事,如抚琴,诗词,花艺,茶道等等。 这口刀上的冤魂太多,崔祁不打算留在身边,而是想改道去卫国,把它交给卫王。 “阿霖,我要去趟卫国,把这口刀还给卫王。你是想先回虞国,还是在越国待几天。” 姬琮则道:“我们不应该先去吃顿饭吗?至于卫王,他既不是害死我父母的仇人,我又为何不敢见他?更何况阿祁还有隐身术呢。” 崔祁点头:“也是,越王答应我们可以随意消费,他来买单,不体验一番怎么对得起千里迢迢?走吧,去逛逛。” 云梦附近荒芜,没什么集市,只有一个蛮人开的小食肆,崔祁觉得新奇,拉着姬琮坐下。 店家不会雅言,靠着比划点了两碗河鱼汤饼,几碟小菜。 店铺虽小,景致却佳,水汽蒸腾,远处青山若隐若现,时不时有水鸟飞过。 饭菜上桌,河鱼汤饼是用鱼汤熬煮而成,鱼肉细嫩,汤清味美,几盘虾子,小鱼也颇有野趣。 姬琮大口吃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消磨了他身上的贵族习气,吃饭特别香。而崔祁保持着一丝优雅,比起好友的狂吃好了不少。 两人吃完,崔祁不由得感慨:“这么多天我们一直疲于奔命,没有时间享受一顿饭,去哪里都是匆匆忙忙的,现在才注意到周遭景色。” 姬琮也笑了:“是啊,最近的事情太多,奇怪的事也多。” 崔祁叹道:“我并非此间之人,道玄却给这个天下带来诸多祸患。如不化解,心中不安,一一解去,我又做不到。早知道当年学医了。” 姬琮宽慰道:“阿祁已经很努力了,更何况这些也不是因你而起,没必要承担拯救所有人的责任。” 崔祁满心悲凉,莫非他穿越一趟,百年苦修只是为了收拾那些灵物闯下的祸事? 道玄的很多修士都是灵物化形或是天生神兽,纯粹的人族修士不多。而天道对此做出了限制,修士若是沾染因果必须化解,否则再不能寸进。 他语气悲苦:“我是唯一的道玄来客,他们的苦难也是因道玄而起,冥冥之中因果已经沾染,我也不忍心凡人承受不该的痛苦。” 姬琮也无法:“阿祁别太勉强自己,我,云夫人,霁儿都会站在你身边的。”崔祁稍感安慰,想起些必须的问题:“阿霖,话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神话传说?就是像公主息讲的那样。” 姬琮想到了两国的共性,脱口而出:“最重视祭祀的国家一个是越国,一个卫国。而这两国的王族都身负诅咒,会不会是祭祀招来了道玄的异族。” 崔祁也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果然是祭祀。卫国是祭祀台上娶了螣蛇,越国则向来喜欢各种祭祀。保不齐是哪场招来了妙音宗。” 崔祁茅塞顿开,看来破除封建迷信势不可挡,没有祭祀道玄就无法影响这里,而自己的穿越很可能也是一场祭祀招来的。 不过自己是人族,虽然有些法术,却没有影响他人的血脉功法,倒是相安无事。 有了想法,还需要现实做依据,崔祁现在没有别人能问,只好问姬琮:“阿霖,七国包括草原都会举行祭祀吗?” 姬琮详细:“卫国现在几乎放弃祭祀了,越国则很喜欢。唐国认为浪费,自从唐王继位就没举行过。而齐国虞国商业发达,他们一般是求财。燕国很多习俗与草原很像,每年都会大张旗鼓地进行。梁国以前不看重神明,现在梁王年迈,可能会祈求长寿。” 崔祁点了点头,心里大概明白了。哪一国更世俗,则道玄的影响更小,国家也更强大。看来发展经济才是明路。 姬琮继续解释:“我听咱们书衙那位张老丈说过,百年前降临过神仙。神仙带来了很多法术,他试图教会这里的人,却发现我们身上没有灵气,失望而去,在云梦留下了传承,等待有缘人。” “越国的异常很可能与这位仙人有关,天下闻名的道家隐者龙丘岳也隐居在这附近。相传他能一日行千里,纵游山川。” 崔祁明了:“阿霖,我明白了。我们先在云梦寻找龙丘岳,寻不到灵力就启程去卫国。见过卫王就回虞国,不然云夫人该担心了。” 两人结了账,进了云梦深处,雾气弥漫遮挡视线,若不是两人飞在空中,只怕要迷失其中。崔祁展开灵力搜索,忽的寻到一丝很稀薄的灵气。 “这里应该就是龙丘岳的隐居地了,我们下去看看。” 穿过层层云雾,一间茅屋出现在湖边,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垂钓。 老者主动打了招呼:“两位,是来寻找仙人踪迹的吗?很可惜,我不是什么仙人,只是个老头子。” 崔祁客气道:“老丈,我们并不是来寻仙的,只是想见隐者龙丘岳。” 老者笑道:“我就是龙丘岳。你的道行远胜过我,我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崔祁摇头:“并不是请教道法,只是想知道越国当年的神仙和祭祀的真相。” 老者红润的脸显出怀念:“那是百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小,遇到一位生着异瞳猫耳的女子,她说我身上有灵气,交给我神行术。后来我再求她多教我几个法术,她说我资质所限,学会一门已经是极限了,而后翩然而去,我再没见过她。” 崔祁想明白了,看来妙音弟子隐藏异状嫁进了越国王族,留下了子嗣。 他们倒是潇洒了,却不想想后代要面对什么。 但龙丘岳还是提供了他所知道的,应该道谢;“多谢老丈告知。凡人百万也未必有一个生有灵气的,资质极佳的更是万里挑一,老丈不必专注于此。” 龙丘岳摆了摆手:“先生道行深厚,是我平生仅见。能见先生已是大幸,万万不可道谢。至于祭祀的事,只有王和巫祝知道,我也了解不多。” 崔祁两人告辞了龙丘岳,直往卫国而去。 卫国一派肃杀,最近又死了不少人,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灵水也染上一层红色。崔祁两人来到献宁,都呆住了。 原本的市集摆满了尸体,可以看出生前都是富贵人家,尸首穿的都是绸缎,百姓们习以为常,看都不看,照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姬琮打了个冷战,看来公主息说的都是真的,卫王一直被叫做姬疯子是因为疯血。 崔祁不愿多看,直接领着好友朝王宫而去。 “阿祁,这就是疯血吗?” 姬琮触目惊心,他不敢相信这是以前那个繁华的家乡。 崔祁满脸苦涩:“看来卫王自知时间不多才大开杀戒。剧毒运行在体内的痛苦不是靠着意志忍受得了的,他们发疯也是无奈。我们先见见卫王,或许他知道的比公主息更多。” 卫王很好见,因为宫人们几乎死光了,文武大臣也不够上朝的,所以他干脆蹲在宫门口。 卫王璧一袭红衣,发丝散乱,像是从地狱而来索命的艳鬼。他太痛苦了,血仿佛要烧起来,没有人来见他,只能孤独地等待死亡。 姬琮见到卫王璧,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歇斯底里,因为眼前人已经是具行尸走肉了,他几乎没有反应,剧毒从他的嘴角流出,眼看是不行了。 崔祁连忙封住卫王的血,又用灵力吊住最后那口气息。 “他暂时活下来了,不过没了。”卫王比公主息年长,妙音血脉也不多,毒性已经彻底侵蚀了他的身体,再进行封印也晚了。 第21章 美玉问天 卫王缓缓醒来,眼神迷茫,妖异的面孔肿着,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看到大哥?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是你吗?你愿意来接我,我好高兴。” 姬琮冷声回道:“你还活着。你忘了吗,我是琮。” 卫王璧抱住头,喃喃道:“琮,是琮。哈哈,我不要做卫王了,我要回家,我要大哥,我要妹妹。还有阿母,阿母做了我最爱吃的,她等着我呢……” 崔祁不忍看卫王疯癫的模样,别过头去:“阿霖,他疯了。” 姬琮也面露落寞,他恨了十年的仇人并不是真正的凶手,现在又疯了,这叫他怎么办? 难道十年的仇恨就值得轻飘飘的一句疯了吗?他不知道,只是心痛的要裂开。 卫王无助地挥着细瘦的胳膊,黑色的血管随时要爆裂开来,为什么没人?他就快要死了,为什么不能来看看他?不管是谁都好,来见见他吧,告诉他: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崔祁心肠软,受不了这场面,可姬琮却蹲在卫王身前:“我是琮,不是你大哥,是你那个跑去虞国的侄子。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害死父亲,你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卫王无神的眼瞳渐渐聚焦,他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冷静下来:“琮,没想到你敢回来。” 姬琮冷笑:“我当然敢回来,我是卫国人,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而且我已经在越国见到姑姑了。” 卫王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慈祥一点,奈何他瘦的只剩骨头,怎么笑也透着阴森。 他压低声音:“既然已经见过息,想必你已经知道不少了。你的第一个问题我回答不了,至于第二个,我杀了父亲,逼迫母亲服毒。” 姬琮厉声质问:“为什么?弑父杀母,你到底想做什么?” 卫王很平静:“不想做什么,父亲已经疯的不行,母亲喂给他血也不能阻止他。至于母亲,她不该死,却不得不死,我不过是推了一把。” 姬琮面色狰狞,他与大母虽不亲近,可大母对他很好,怎么是不得不死,凭什么是不得不死? 他悲愤不已,音色凄厉:“大父疯魔,你不思劝阻,却动手弑父。大母又做错了什么,一定要死?” 卫王依旧笑着:“我恨,我太恨了!他们的错为什么要让我们承担?从小我就羡慕大哥能随意哭出来,我却只能笑,息被他当做一把刀,而不是他的孩子。” “母亲一直在哭,那双宝石一般的眼睛哭到失明。有疯血的孩子都不过是物件,而不是一个活着会思考,会呼吸的人。” “我不愿意忍下去,便与母亲说好让息假死出宫,杀了那个生我们的疯子。可是那个疯子日日给母亲喂他的血,等到那一日,母亲痛的在地上打滚。” 姬琮只觉得心凉了下去,他对大父印象不深,只记得那是个笑着的人,他终究没体会过那种噬心的痛苦,不知道人疯起来会做出什么。 卫王瞥了一眼姬琮,他也不在乎,继续说了下去:“疯血给了我看透人心的能力,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疯子不过是拿我和息当做他清理卫国的刀。” “而母亲的作用就是尽可能多生育,他从中挑选正常的孩子,再用有疯血的我们给他铺路。” “大哥心善,不忍使用我们,可是我们本来就是作为工具出生的。息生活在黑夜里,不停收割生命,而我则负责揪出不忠诚的臣子。而二哥并非母亲所出,他一出生就被疯血毒死了。” 姬琮丧失了所有气力和勇气,他不敢再听下去,工具,工具。 他对公主息说自己是活生生的人,不能听从摆布,可他们生来就是要成为工具的。 卫王自顾自说着,他要死了,这些话不说也没有机会了。 “他不允许我们提起被毒死的二哥。我计划了十多年,拉拢了一切能拉拢的势力,许诺给那些贵族好处,才在一个春天的雨夜杀了那个疯子。” “他死了,母亲体内的疯血烧了起来,息求我救救母亲,可母亲却在求我给她一杯毒酒。我不愿意再看下去,可大哥闯了进来,他说他会救我们。” “我和息抱着母亲,等着大哥回来,可他没回来,他被灌了牵机。我狠下心,喂给阿母鸩酒,她不再挣扎,死时还在笑。” “后来我与息定下十年契约,她以宫女的身份替我继续清扫,十年后放她自由,那时我们的寿命也不剩多少了,大家都干干净净地离开。” “到时你以英雄的姿态来拯救卫国,我们也算不辜负大哥了。” 卫王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又一股脑说了太多。 他倒在宫墙下,疯狂地大笑,黑色的血泪流到红袍上,瘦削的身体仿佛秋日的枯叶,面上露出满足的笑意,好似即将死亡的红蝶。 姬琮呆住了,他是那个幸运的孩子,而有一些人面对的命运是那样残忍。 崔祁源源不断地给卫王注入灵力,他执念已了,身体衰竭的太快,不能让他死在自己眼前。 崔祁在卫王耳边大声大喊:“醒醒!你还有很多事没办完呢。公主息活下来了,她以后与常人无异。你得亲手把卫国交付下去。” 卫王神志很清醒,身体先撑不住了,崔祁的灵力暂时吊住了他的性命,他虚弱地开口:“息没事了,太好了。我不行了,先生救不了我。” 崔祁额头冒出青筋:“我的确救不活你,可是琮也无法继任王位,父母无病子嗣也可能发病,卫国不能交给当年螣蛇的后人。你必须活着找到远支宗亲,而不是不管不顾地死了。” 卫王璧苦笑:“原来如此,曾祖无病,大父却身负疯血,那个疯子更是严重,而我们比之先人寿数更短。先生此言如拨云见日,我明白了,这几日劳烦先生,我会去找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崔祁松了口气,卫王有了念头,就还能挺住,不然再多的灵力也救不了一心赴死的人。 他扶住受了太多打击的好友,跟着卫王进了王宫。宫内乌鸦盘旋,偌大的宫室只剩区区几个宫人,个个满脸惊恐,走的飞快,见到卫王更是腿软摔倒。 卫王也不看他们,而是叫来嬴姑姑,让她去找找当年的后人,找不到就随便抱一个姬姓族人。 崔祁当然不觉得统治者的血脉高贵到哪里去,可古代要想稳定必须塑造王族的不可侵犯,不然便是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的生灵涂炭,卫王的做法已经是最优解了。 姬琮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他鼓起勇气,来到卫国就是想得知父母死亡的真相,不料害死父亲的凶手至今扑朔迷离,卫王却要死了,他恨了十年的人要死了。 他心中苦涩,颤抖着发问:“所以我见到的都是假象吗?” 卫王轻笑:“当然不是,你的父母都很爱你。大哥是个很好的人,兄嫂也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她总是给我和息带吃的,那个疯子为了惩罚我们,不许我们吃饭,兄嫂就做好餐食偷偷给我们。” 卫王蹲在大殿上,他喜欢蹲着,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那个疯子不甘心,他的大父明明是正常的,为什么他就要忍受痛苦。” “大父也不甘心,他也想有无病的身体,所以他苛责那个疯子,那个疯子的疯血更加严重,他想借越国诅咒来筛选。这些都是阿母和嬴姑姑告诉我的,那个疯子发狂时什么都说,他总是痛骂大父。” 姬琮带着哭腔:“为什么?幼儿什么都没做,就要忍受疯血的折磨和父亲的迫害。” 卫王语气落寞:“因为先人的鬼迷心窍,因为疯血发作时的痛不欲生。我与息想做那个终结者,所以我们不会成亲,也不会留下子嗣。” 姬琮低着头:“我也不会成婚,幼子何辜。” 崔祁拿出寒英,卫王的生气和血液都被冰封,只剩下一抹灵智,那个身体已经死了,灵力强行不让魂魄离体,已经成了邪物,待到嬴姑姑归来,崔祁就要斩杀这具尸首。 崔祁面露不忍“卫王,你已经死了,我强行留住你的魂魄,已是违反天道,必须要亲手杀你才能了结这段因果。希望你不要怪我。” 卫王发青的面孔做不出什么表情,他的身体已经硬了,死死抱着公主息的弯刀,可语气很是欢快:“还要感谢先生呢,我从来没觉得如此轻松。” 崔祁除了叹气,也不知该说什么。 嬴姑姑牵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匆匆进了大殿。 “大王,九世太远,已经寻不到了,这个孩子姓姬,年纪也合适,人也聪敏。” 那孩子生的很灵动,大大的黑色瞳仁眨巴着,皮肤也白净,不像疯血者那样苍白。 卫王幽幽的声音传来:“嬴姑姑,准备一下,今日举行继位仪典,一切从简。” 嬴姑姑也不多问,她立刻传令下去,新王继位,都来参加,随即便抱住卫王已经冰冷的身体。 “大王,您太累了,以后就可以好好歇着,不再那么孤独了。” 卫王语气轻快:“嬴姑姑,我很高兴,琮来见我了,息也平安,我真的很高兴。死亡对我来说是解脱,不要为我伤心。” 第22章 新王继位 仅存的官员怀着扫墓的心情进了王宫,与巨大的宫殿相比,孩子的身体是那么瘦小,他们不敢质疑,只能纳头便拜。 卫王心愿已了,崔祁闭上眼睛,一剑夺去了他的生机。 “安心去吧。” 卫王的身体瞬间化作冰晶,消散于天地之间,一句轻飘飘的谢谢传入崔祁耳中。 姬琮跪下,额头磕的青紫一片,从此除了公主息,他再无亲人。 这一刻,他承认了卫王璧是他的叔父。 崔祁留下不要祭祀鬼神,发展经济才是王道的忠告就与姬琮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他虽然没少消灭阴邪魔物,可这次是真的,崔祁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是酸胀的厉害。 姬琮也满脸阴翳,十年的仇恨换来的就是此般结局,他怎么会甘心? 真正做下恶事的人安眠王陵,后人却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这不公平,他不同意。 两人在虞国边境找了个食肆,坐下吃了顿食不知味的饭。 姬琮恨恨说道:“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们却要承受恶果,这样的人,不该进王陵。” 崔祁苦涩答道:“灵物化形容貌自是惊人,且不会衰老,卫王喜爱也是正常。” 姬琮看着自己青色的血管:“阿祁,你说他们看着血脉里流动的剧毒是什么心情?会不会很绝望?” 崔祁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卫王与公主息是心怀希望的吧,他们拼着残躯也要肃清卫国,不就是希望卫国能昌盛起来。” 姬琮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是啊,卫国的情况已是积重难返。卫王皆早逝,贵族做大,必须要彻底翻天,才能拉回来。” 崔祁眼中也是哀色:“当今之计,唯有效法唐国实行变法。一步慢步步慢,卫国又处四战之地,存国尚且不易,更何况要动摇根基。” 姬琮不解:“阿祁何出此言?卫国百年来虽落寞,底蕴却是列国最深。” 崔祁正色道:“我历史不好,多有错漏。阿霖姑妄听之。曾经有一个国家叫秦……” 崔祁的故事讲的很简略,太过具体的细节他没学过,只能说说大趋势。 姬琮听得入神,他只觉得心惊,如果发展下去,必定是唐国灭了其他诸国。 崔祁轻咳几声,端起茶水喝了一杯,又清了清嗓子:“阿霖,这与当今天下有许多相似之处。可能不动听,可的确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姬琮无奈苦笑:“阿祁当然不会说假话。只是我终究是卫国人,眼见卫国走上绝路也是不可能的。难道卫国没有希望了吗?” 崔祁也无法:“我也不是无所不知,卫国目前根子已经烂了。卫王虽然杀了那些不安分的贵族,可只要制度存在漏洞,国家的蛀虫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头。” “而制度是死的,人们终究会打破规矩,追求利益,只能靠不停地改正和解决问题,这对王和臣子都有很高的要求,凭借世袭是万万不可能的。” 姬琮瞠目结舌,他从小没受过好的教育,本身也不是好学不倦的人,只勉强能读会写虞卫两国文字,崔祁所说的书同文车同轨深深震撼了他。 而卫国的确内忧外患,问题重重,他不过是个庸人,拯救不了故国。 崔祁只能叹气,他不知道当年的六国遗民抱着什么心态去刺杀始皇帝,现在这些人是绝不会坐视亡国的。 可能唐王元无法达成目的,但法度不改,唐国终究会吞并六国,然后昙花一现,走向命定的终焉。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着回了乐陵。 乐陵还是繁华富庶的模样,在见过献宁后后再看乐陵,当得上一句人间仙境。崔祁花了五个铜子,买了几个零嘴,他们出门一趟,不能空着手回去。 云姬等在小院蓬门,她很担心两个公子哥花光身上的刀币,然后饿着回来,所以特意准备了几块饼子,留给两人。 “怎么都苦着脸,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崔祁从衣袖拿出一大包越刀币,递给云姬。 “是有点事儿……” 姬琮埋头吃饼,不愿开口。 云姬好奇地问道:“怎么了啊?赚到钱不应该高兴吗,一个两个都不说话。” 崔祁声音苦涩:“夫人,我说吧,让阿霖静静,他心情不好。” 接着崔祁带云姬去了一家食肆,“夫人,此事与阿霖有关,而且不太好,就别让他再听一遍了。” 云姬点点头:“也好,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到外面用餐呢 。” 崔祁点了几道肉食,两碗粟米饭,他现在手上有钱,当然要奢侈一把。 怕云姬不满,特意补充一句:“我们跟越王达成长期合作,以后都不会缺钱了。” 云姬笑笑,端起碗来就吃:“先生大才,自然能得越王赏识。话说公子琮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崔祁无奈地说了他们这些日子的经历,从越国的诅咒到卫王的死亡。 云姬也呆住了,她一个乡野出身,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在她看来,唐王就已经是最糟糕的父亲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 即便桌上都是珍贵的肉食,两人也食不甘味,多数被云姬用叶子打包回去了。 “我原本以为像大王那样不闻不问就很差劲了,没想到还有更糟的父亲。” 崔祁冷笑:“唐王可不是不管,他在附近安了那么多探子。” 云姬拢了拢外衣,她突然觉得很冷:“探子的事我不知道是谁负责,不过提出者是相邦。” 崔祁也不意外:“果然是他,没有那个君王会拒绝完全属于自己的耳目。” “是啊,那个地方叫做千面司,大王非常倚重。” 云姬带着满满的肉回了小院,姬琮蹲在桃树下,桃花已经落了,桃子还未成熟,满目青翠。 崔祁轻叹一声,打算见见那个远在唐国的友人。 “夫人,霁儿和阿霖就拜托你先看顾,我要见见赵婴。” 云姬正给霁儿摆放饭食:“好。” 崔祁随即进了自己的房间。 崔祁的房间不大,因为当初手头紧张,租不起大院子,家里人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多,每个人的房间都很狭小,不过法术的应用让屋子舒服很多。 对于崔祁来说,法术和灵力一开始都是为了更好地生活,现代的便利法术也能做到,不过普及不到凡人们,道玄的科技水平也就跟这差不多。 崔祁架起凤凰纹样的铜镜,羽灵宗的东西大多是神鸟纹样。 铜镜明亮的镜面现出一张美丽的脸,面容憔悴,面庞瘦削,一看就是累到不行。 赵婴虚弱的声音传进铜镜:“崔先生,有什么事吗?我们已经成功造出可以书写的纸,玻璃还有许多难题需要克服。” 说着扬起手上歪七裂八的废品,附近都是一身短打的工匠,看样子他在格院。 崔祁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千面司是你提出来的,你是不是见过锦衣卫。” 赵婴放下玻璃,他也是一身玄色短打。 “我的梦并不全面,只是一个打探消息的组织王一定会需要。” 崔祁明了:“我明白了,玻璃用木炭是不行的,温度不够。” 赵婴露出感激的神情,又拉过一个黝黑木讷的匠人来:“这位是格院院正,墨家巨子陈盈。先生可以同他讲,他经验很丰富。” 陈盈不知所措,一面小小的铜镜里出现了他人的面孔,甚至还能传来声音,他不曾见过这般器物。 他尝试着问道:“崔先生是吗,我是陈盈。” 崔祁来了兴致:“什么问题都一次说完,我一起解答。” 陈盈说了一大串,崔祁耐心地一一回答,他第一次见到这里的墨家弟子,看来他们都被一心发展科技的唐国揽了去。 最后,陈盈问道:“崔先生,按您所说,这面镜子是用灵力驱动的,普通人用不了,我们能不能做出一面所有人都能用的镜子呢?” 崔祁笑笑:“可以做到,不过需要很多年。建立一个连接天下的网络才有实现的基础。” 陈盈恭敬地对着铜镜行了大礼,他自幼研读墨经,学习各种技艺,却无一人比得上崔祁。 赵婴一刻不停地记下崔祁的回答,他用的是新做出来的白纸和炭笔,白净的手染得黢黑。 崔祁轻点一下:“如果用布包住握笔的地方,岂不是更方便?” 赵婴恍然大悟,立刻扯下一节衣袖包在炭笔上。 “先生果然巧慧。” 崔祁则道:“这些都是你梦里所见世界的技艺,并非我自己想出来的。你的梦不全,很多东西见了也不知是做什么,有什么用处,其实一点小小的改变就足以起到很大的作用。” 赵婴绑好炭笔,秀丽的面孔染上不少污渍,看起来可亲不少。 “先生说的是,唐国夺了益阳,马蹄铁也可以安排上了。” 第23章 耕战交伐 赵婴跑到铁匠炉旁,拿起一块马蹄状的小铁片,放到咫尺镜前。 “先生你看,我们实验几次就打造出来了。” 崔祁:“不错,别看它小,却能有效提高战马服役年限。马镫和马鞍造出来了吗?” 赵婴露出满足的笑:”都是很容易的,之前一直想不到,还要多谢先生点拨。” 马具虽小,却足以影响当前的战争。 “唐国的技艺堪称天下第一了,要善待匠人,他们创造了这一切。有什么问题可以写纸上再黏到镜面上,我就会看到。” 赵婴点点头:“好,就不打扰先生了,公子昇一直想要玻璃器皿,我们还要继续实验。” 崔祁也笑道:“那我这个闲人就不打扰几位了,重要技术别传出去,尤其是印刷术,不然我该失业了。” 与赵婴的交谈总是很愉快的,因为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取悦一个人,也知道怎样取得更多的利益。 崔祁伸了个懒腰,躺到柔软的床上,这是他从道玄带来的神鸟们脱落的羽毛做的被褥,自然非常舒适。 他不知道帮助唐国对不对,只是没有他唐国也会踏上血路,踩着天下苍生的血泪走向统一。 历史大势从来不是个人能决定的,到了那一步,谁也无法阻挡。 姬琮默默在桃树下蹲了很久,卫王死时也是这个姿势,他彻底消散了,什么都没留下。 人死如灯灭,再多的爱恨也与死人无关,徒留活人辗转反侧。 云姬热好饭菜,拉住一动不动的姬琮。 “琮,吃点东西吧。你的事情我听先生说了,逝者已矣,我们还活着,不能消沉啊。” 姬琮闷着头:“我知道。只是心里过不去。恨了那么多年的人痛苦地死去本应该是件好事,可我只觉得悲伤。” 云姬也蹲了下来,她轻抚姬琮后背,像哄幼儿入睡那样。 “县尊要我入宫那日,给重病的母亲留下了二十株唐刀,可母亲的病根本不是唐国当时能治好的,父亲只花了五铢买了口薄皮棺材,埋葬了她。” “阿父上了攻打梁国的战场,妹妹嫁了人,在那之后我就得不到家人的消息了,很可能已经战死,可我宁愿相信他还活着。” “这就是唐国贫民的一生。我没有兄弟,若是有也要上战场,运气好活着回来获得爵位,运气差的就只能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一捧,带回一只不知是谁的耳朵。” 云姬没哭,只是红了眼眶,唐国人的生命里只有两件事,国家不征召时就耕种属于王的土地,庙堂需要时就拼死换军功。 女子更辛苦,既要照顾一家,又要纺织缴税,家中男人伤病还要下地干活,养成了她勤勉的性子。 姬琮猛地抬起头:“云夫人,我很小的时候听父亲说民生疾苦,可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后来开始在列国之间流浪,才真正明白。” “我已经很幸运了,至少现在还活着,还有你们。我只是一时感伤罢了,以后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 唐国的法度比之秦法要宽松一点,当然这也要感谢格院。 他们的发明创造提高了粮食和布匹的产量,减轻了百姓的负担,国库征收税收后还能留下足够生存的物资,灾年熬一熬也能过去。 庙堂虽然以压榨百姓为目的,可也不想逼反他们,于是大家暂时相安无事。 姬琮吃着尚有余温的饭菜,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霁儿好奇地看着他。 “琮哥哥为什么哭,难道肉不好吃吗?我觉得挺好吃的。” 姬琮拿衣袖抹去泪水,尽量平静地开口:“好吃,很好吃。哥哥只是太高兴了,高兴的都哭了。以后我们经常能吃肉,霁儿开心吗?” 霁儿瞪大眼睛,他随了唐王,都是一双凌厉的凤眼,因着年纪尚小,还有几分可爱。 “真的吗?阿母说肉太贵了,平时不能吃,要多吃山菜野果。” 姬琮失笑:“你觉得我和阿祁忙了许多天是做什么了?我们是去赚钱,现在我们有钱了,不用那么节俭。以后霁儿要多吃点,阿祁说你父亲瘦的一阵风都能吹跑,我们霁儿可不能那样。” 霁儿抱住姬琮小臂,两眼泛光:“阿母很少提起父亲,我都不记得他了。琮哥哥,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厉害吗?” 姬琮把霁儿抱在腿上,忍不住叹息:“阿祁说唐王是个杀伐果断,励精图治的君王。对待妻儿就不怎么样了,很是薄情。至于其他的,你可以去问问阿祁。” 霁儿蹦蹦跳跳地走了,姬琮再忍不住,放声痛哭。 这个小院里都是去国离乡的游子。云姬已经没有家了。 霁儿连家乡何等模样都不记得,他出生不久便被送到虞国。 崔祁的家远在另一个世界,而他在漂泊十年后终于无家可归,卫国的王不会欢迎他这样尴尬的身份。 崔祁最近也很累,不是身体上的,他已经是红尘仙,距离飞升一步之遥,早脱离了肉体凡胎,不会饥饿疲劳。 他的疲惫是发自内心的。以前在道玄,他没怎么杀过人,邪祟倒是除了不少。 修仙界人心叵测,崔祁凭借超常的天赋和宗门的庇护不怎么参与进去,老道士为人不靠谱,可对弟子很爱护,他希望崔祁保持赤子之心,太过钻营是无法得悟大道的。 来了虞国,到处充满了算计,身边布满了探子,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崔祁想回家。 慈爱的父母,一起玩到大的损友,脾气不好的老师,都是那么亲切。百年过去,这些记忆非但没有褪色,反而更加思念。 崔祁还在出神,霁儿的小手轻轻拍了拍他:“先生,琮哥哥说你见过我父亲,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崔祁勉强露出一个和蔼的笑,他不想让霁儿太早见识大人们的残酷,柔声道:“霁儿,你父亲是个好君王。” 霁儿歪着小脑袋,不解道:“阿母和琮哥哥都说他是个薄情的人,到底谁说的对呢?” 崔祁苦笑道:“霁儿,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唐王当然是个优秀的君主,可他同样也是一个利益至上,薄情寡义之人。而君王是不能太多情的。” 霁儿听得半懂不懂,崔祁只好揉揉他,继续说道:“霁儿,一个国家很大,管理是很艰难的。” “全国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在王一人之身。要想做好君主,就不能掺杂太多私心,必须尽可能地公正。” “我说这些对你来说还太早,不过你要记得,君王并不是满足私欲的工具,而是为民请命之人。” 霁儿懵懂的模样深深刺痛了崔祁,幼子何辜,百姓何辜,恶果却要他们来承担。 唐王随手写下的质子诏书,霁儿和云姬就要远涉千里,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唐王一纸发兵诏令,数万儿郎奔赴沙场,去争一个好似近在眼前,实则虚无缥缈的爵位。这就是王啊。 崔祁发自内心地厌恶草菅人命的封建君权,可历史的车轮不会为他而停,现在的阶段这样已经是最优解。 唐王可以说是个完美的君王,赵婴也是个完美的臣子,可唐国已经变成一台噬人的机器,一旦走上扩张之路,便是至死也不能回头了。 霁儿还太小,不能理解成年人的黑暗,或许这些他都听不懂,可崔祁希望给他种下一枚爱护众生的种子,就算他将来一事无成,也会是个心存善念的好人。 姬琮还在桃树下,他不知道自己除了此方庭院还能去哪里,天地之大,公主息终于摆脱前半生的噩梦,而他的余生午夜梦回之际,恐怕都会想起父亲和卫王死时的惨状。 卫王走时已经无法动弹,一张妖异美艳的脸布满死亡的青黑,可他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解脱,或许对他们这些疯血者来说,死亡意味着轻松,他们以后再不必忍受剧毒带来的疼痛和折磨,从此干干净净。 天色阴沉,云姬赶忙收起晾晒在屋顶的干菜。 盐也是很珍贵的。 发苦富含杂质的盐平时也吃的不多,为了保存新鲜食物,不得不把它们都制成干品,以延长保质期。 “琮,要下雨了,赶紧回屋里去,不要淋湿,容易生病。” 云姬的母亲就是因为徭役冒雨赶路,一病不起,熬了数月撒手人寰,所以她不喜欢雨。 姬琮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他蹲了太久,腿麻了,一瘸一拐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云夫人,我知道了。” 云姬又从崔祁那里抱走霁儿,利落地收拾好所有会被淋坏的物件,终于赶在大雨落下前进了屋子。 虞国富庶,屋子也比他国修的结实,他们的房子虽不大,也很粗糙,却能遮风挡雨,这已经是很多贫民梦中才会有的好事了。 土墙被雨滴打出白印,屋内的床铺温暖干燥。 第24章 往事如烟 霁儿在云姬轻柔的歌声中睡得很沉,全然不知大人们的心事。 他虽然早慧,但生活的环境比较温和,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崔祁觉得这样很好,唐王活着太累了,什么都不想的傻人才比较容易感到幸福。 当然这和他教霁儿多读书,多学习也不矛盾,人不能来世上一趟,什么都没见过就遗憾离场。 崔祁以前不爱读书,后来才感受到书籍的重要性,霁儿必须从小抓起,。 雨声淅沥,姬琮转辗反侧,他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父亲死前的抽搐,卫王璧的释然。 雪白的中衣被滚的发皱,整洁的床铺也一片狼藉。 隔壁的崔祁也没有睡,他还在思考。 一个人在大势面前是很渺小的,他不过是加速了统一的脚步,可一想到百万生灵皆会受难,崔祁又心生不忍。 他终究做不到漠视,战报上的斩获看着不过一个数字,可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性命。 曾经的崔祁只是个善良平凡的普通人,去了道玄后很长一段时间也就是个有点天赋的弟子,人类的天赋和寿命在神鸟面前都不过尔尔。 他按部就班地修行,除祟,读书,闭关,或许他人听来波澜壮阔,但自己却只觉平常。 他学不会机关算尽,也做不到把众生视为棋子,只能尽自己所能,保护身边的人。 唐国,洛京。 唐王身体复原,朝堂有条不紊地继续运行着,益阳开采出的铁矿石被投进改良的高炉,一批批结实耐用的兵器甲胄和农具源源不断地运往唐国各地。 唐国的道路比起他国要好不少,唐王为了更好地监督国内各地,不惜刚刚掌权就发动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徭役,唐国一时哀鸿遍野。 修路的主意当然也是赵婴出的,两人一拍即合。 唐王想把统治的触手伸进唐国的每一寸土地,赵婴则需要尽可能地压榨唐国的潜力,以满足兼并战争所需。 王宫里,唐王正在听千面司的报告,他的耳目必须明亮。 “大王,崔先生和公子琮去了越国,和越王谈了冰块生意。” “后来又赶去了云梦,我们的人进不去,不过他们应该见到公主息了。再之后他们见了卫王,我们在卫王宫的探子全部折了,卫王不久便薨了,推了个小娃娃继位。” 唐王很是不满:“千面司再这样下去还能用吗?”什么都不知道,是要我做瞎子聋子。告诉阿姐,继续安插。” 公子昇抖如筛糠,唐王身体恢复,威压也上来了,他的事又没办好,心中难免惶恐不安。 唐王话锋一转:“不过姬疯子死了,公子琮为何放弃唾手可得的王位,又回了虞国。而崔先生的能力到底多深,是不是真心辅助唐国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 公子昇小声回道:“据跟在虞国的隐踪说,他们反复提及疯血和遗传,卫王的死与疯血有关。至于崔先生的能为,我们目前见到的不过一角。” 唐王哦了一声:“疯血?卫王的确个个发疯。那遗传又是何意。” 公子昇答道:“崔先生说父母的特质传承给子嗣,便谓之遗传。至于疯血,他们语焉不详,只知道是从血脉里带来的剧毒,疯血者寿数短暂,痛不欲生。” 唐王笑了出来:“崔先生果然学贯古今。疯血很可能便是所谓的遗传,历代卫王血里都有剧毒。好了,昇,你去格院把婴叫回来,自从和崔先生谈完,他就泡在格院。” 公子昇退了下去,一进格院就被刺鼻的烟气呛到连连咳嗽:“咳咳咳……相邦,大王叫你去趟宫里。” 赵婴秀美的面孔被煤炭染黑,匠人们也是一身污渍,分不清到底谁是要找的人。 赵婴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短打,洁白的肌肤也变得黢黑,他出现在公子昇身前的时候,昇惊呆了。 他们之间谈不上交情,唐王不会允许掌管情报的宗亲与重臣是朋友,但长久的共事下来,他们也算了解彼此。 赵婴露出一个淳朴的笑,白净的牙齿在黝黑的脸上格外显眼。 “公子,我得先去换身衣裳,沐浴一番才能见王。” 公子昇从没见过这等架势,捂住口鼻闷声道:“相邦,你最近在忙什么?” 赵婴在井边提水净了手:“玻璃。” 他也不多说,大步回了相府。 盐已经烧好热水,准备了干净衣裳,确保赵婴回来能及时清洗。 “良人,都安排好了。” 赵婴嗯了一声,细细洗去身上的煤烟,换上一身绛红直裾,迅速向王宫而去。 唐王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赵婴的忙于大事,作为君王,当然不能责难为国辛劳的臣子,更何况赵婴在他心中并不是一般的大臣。 等了一会,面上汗津津的赵婴进了王宫。 “参见大王,臣来迟了,还请大王降罪。” 唐王笑道:“行啦。我还不知道你忙什么,怎么会怪罪。这次招你来,是想听听你关于崔先生的看法。” 内侍给赵婴拿了垫子,这是极高的荣宠。 赵婴行了大礼后坐下,缓缓开口道:“大王,崔先生深不可测。日前我于崔先生通过咫尺镜见面,他对于技术的见解折服了陈盈。而且他说,只要建立起一个覆盖天下的网络,那么人人都能相隔千里见面。” “不止如此,崔先生说一点小的改变足以起到巨大的作用。比如人穿鞋子是因为光脚会磨,给马穿上鞋子不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吗。” “只需要四个小铁片,战马的服役年限就能延长一倍。之前的玻璃一直不够通透,崔先生说搅一搅,气泡就消失了,一个步骤,成品却是云泥之别。” 赵婴缓了口气:“大王,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格院,算是理解崔先生的那句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了。格院的重要性不亚于军队,他们的作用尚未完全发挥出来,以后一定大有可为。” 唐王笑吟吟地听完,神情满是喜悦:“看来崔先生果真天纵之才,我们必须让他偏向唐国。” 随即语气一变:“崔先生与越王谈了合作,他提供大量冰块来保鲜越国货物。接着又见了卫王,他的好友公子琮终究是卫国王孙。现在崔先生帮助唐国,难保他日不会辅佐他国。” 赵婴则回答:“大王,崔先生愿意帮唐国,一是因为公子霁。二来因为我梦到了他的家乡,这些技艺也都来自于此。可能还有其他理由,但别国不具备唐国得天独厚的条件,就算有心发展也是艰难险阻。” 唐王轻叹:“但愿吧。这些年我们君臣挨了多少骂名,为了唐国的兴盛和天下一统,我不后悔。婴,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赵婴神色坚定:“我心磐石,此志不改。” 唐王笑了起来:“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不同的。世人大多庸碌,而你眼神坚决,我觉得你能成事,便选了你做伴读。” 赵婴也笑道:“那时数位公子站在我面前,只有在王身上,我看到了君王气象。” 唐国的内斗比起另一个大唐也不差多少,能活下来的都是聪明早慧的人。 老唐王的不做人深刻影响了唐国政局,个个如履薄冰地期盼着他赶紧去死。 他喜欢钓鱼执法,臣子不能不聪明,也不能太聪明。 至于公子们更是水深火热,稍有不慎就掉进深渊。几十年折腾下来,宗室损失惨重。 等到唐王元继位时,三十几个兄弟姐妹只剩下五个,过了几年,就只有姐弟三人,更何谈叔叔伯伯。 唐王十几年前实行了变法,本就薄弱的贵族无法反抗,只能眼见着土地收归国有,世袭的权利施加给不起眼的泥腿子。 赵婴也是出身公卿家族,可他一上任,便不留一丝情面。 贵族们疯狂地咒骂他,毕竟比起敌人,叛徒才是最可恨的。 可赵婴无动于衷,他要做的事王理解就够了,其他都是俗人,不能看到那个伟大到需要用天下苍生的血泪堆起来的愿景。 他们在无人的大殿诉说着野望,抬手间便是无数人的命运。 虞国,乐陵。 无眠的夜晚总是难过。 雨没有停,月亮藏在乌云身后,崔祁望着夜空,双眼空洞。 卫王的死给两人都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而沿路的苦难百姓更是像针一样扎在崔祁心中。 以往在道玄,他能做的不过是祛除作恶的邪祟。 修士与普通人之间好似不再是一个物种,修士漫长的生命和能为在普通人眼中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修士们当然不需要技术,他们掐一个诀就能做到。而世人追捧仙道,不重视脚下的土地,道玄数万载来没有任何变化。 天之骄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某某某飞升了,可其本质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第25章 槐序时节 第二天一早,云姬照旧熬了粗糙的粟米粥,比之前多了点米粒的那种。 几人都很沉默,姬琮顶着大大的黑眼圈,精神恍惚。云姬脸色苍白,盛粥的手都在抖,崔祁则神色空洞,热腾腾的粥洒在小臂都没有反应。 霁儿很疑惑:“你们都怎么了,是昨天打雷吓到了吗?” 云姬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没事,都过去了。霁儿要听话,好好吃饭。” 霁儿点点头:“好吧,阿母,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哦。先生说憋在心里会生病的。” 崔祁忍不住揉揉霁儿毛茸茸的小脑袋:“看来我们霁儿长大了,知道为大人分忧解难了。” 霁儿不满地嘟起嘴:“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看,我快五岁了,马上就要过生辰了。” 崔祁失笑:“好,我们霁儿是大人了。” 姬琮也笑着问道:“霁儿想要什么生辰礼物?大了一岁就要更聪明,帮大人做事啦。” 霁儿骄傲地扬起头:“我已经是大孩子了,以后不要揉我的头。还有,我要先生那样的宝剑。” 云姬揉了揉霁儿:“好,霁儿长大了。宝剑太危险,霁儿要跟着先生学习才行。” 霁儿气得跺脚,三人却是一扫阴霾,孩子总是天真可爱的,比起成年人的波谲云诡,童言稚语总能安慰心灵。 崔祁清冷的瑞凤眼满是笑意:“寒英你还拿不动,而且它与我已经签订契约,不能给你。” 霁儿两颊鼓鼓:“先生的剑法真的很漂亮,我也想要一口好看的宝剑。” 崔祁严肃道:“剑法不是有宝剑就能会的,需要多年刻苦练习和一定的天赋。霁儿,一切学问技艺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不下苦功夫都学不成。你若要学剑,必须保证至死都不能放下手中的剑。” 云姬抱住霁儿,神情忧虑:“先生,霁儿还太小,学剑太过危险。” 崔祁摇头道:“霁儿体内没有灵气,是无法修行的,我的剑法他也只能学其形似,足够保住性命的程度,再深就不行了。” 因着灵气的稀缺性,道玄的人族发展出其他入道方式,不下百种。 而以武入道算是最普及的一种了,好的武骨也是可遇不可求。 不过比起百万无一的灵气和拼命去到宗门用灵力强行冲开经脉的致死致残,武道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入道之法,修行到深处也能有不错的威力,道玄的游侠多是修习武道。 霁儿从母亲的怀抱中挣脱,挥舞着白嫩细瘦的小胳膊,神色坚定:“先生,我要学剑!” 崔祁目光带着寒意,原本就冷的面容更显冰冷。 “霁儿,你要想好。一旦拿起剑,便是死也不能放下,否则我会亲手废了你。” 霁儿认真地拜了下去:“是的,先生。我愿意学剑,至死也不会放下手中的剑。” 云姬见霁儿不肯回头,悄声对崔祁说道:“先生,是不是太严厉了。霁儿心性不定,现在就拿剑太早了。” 崔祁依旧是那张冷脸:“夫人,剑不是闹着玩的。从拿起剑的那刻起,它与人的命运就连接在一起了。虽不至剑毁人亡,可这人的余生就算废了。” “我说了,他决不能放下剑,霁儿还愿意答应下来,那么便是与剑有缘。” 姬琮凑了过来:“阿祁,云夫人,霁儿想学就学嘛,免得长大了有遗憾。” 崔祁也抚掌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小时候得不到,长大难免会有执念。” 霁儿捡起被风雨打落的桃枝,舞了起来:“先生,你看!” 崔祁大笑:“不差,不差。我会给你找一口最适合你的剑。” 老道士不顾自己意愿,非要他修习玄冬心法。 虽然事实证明崔祁与心法之间绝配,可他自己教徒弟就不能延续糟糕的传统,一定要充分满足霁儿的心愿,倾听霁儿的想法,做一个开明的好师父。 用过早餐,两人去了书衙,今天是月末,上司要来检查他们的成果并决定扣不扣俸禄。 他们这个月跑了好几国,完全没去干活。 两人唯一的同僚已经到了,老人佝偻着背,拄着根杏木棍,颤颤巍巍地把抄好的竹简摆放整齐。 见两人来,他激动地说道:“两个小后生终于来了!我这个月来了三次,一次也没看到你们。” 姬琮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有点事。” 崔祁则大大方方地抱着一点没动的竹简去到后门,几道寒光过后,手上的竹简显出密密麻麻的小字。 “好了,也快来了。” 日上三竿,书衙才来了那位让人又爱又恨的不速之客。爱是他会发俸禄,恨是他总会想方设法地扣钱,说话也刻薄。 “三位,四月已过,都抄完了吗?” 声音湿冷,三人立刻产生了生理性的恶心。一个身穿墨绿华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少年。 他长相端正,蓄着一看就是精心打理的胡须,乍看是个正人君子。 张老伯扯出一个难看的笑:“都好了,书君。” 书肆的老板是虞王,下来检查的基本都是宗室,书吏需尊称为书君。 书君仔细检查着,扣下的俸禄会进他自己的腰包,奈何崔祁不给他这个机会。 书君露出厌恶的神情,从腰间荷包掏出虞刀,扔到矮几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们这月的俸禄。走,下一家。” 跟随的少年却不乐意了,他肉肉的脸蛋皱了起来,拽着书君的绸缎袖子:“我不走,都是老人家,好不容易看到好看的。” 书君本来就气,少年又死缠烂打,索性拂袖而去。 “昌,那你留这吧,晚上自己回去。” 崔祁扶住额头,宗室身边的后辈肯定还是宗室,不好招待啊。 石青衣裳的少年像一块巨石滚了过来,语气兴奋:“两位好,我叫妘昌,你们叫什么?” 姬琮按着太阳穴,尽力热情地开口:“我名姬琮,这位是崔祁,那位老者唤作张千秋。” 妘是虞国国姓,眼前的少年必定是宗室。 少年双手托腮,一副花痴模样,语气娇俏:“我就想知道两位。琮是美玉,祁为高山,都是好名字啊。” 张老伯感到难堪,便拄着拐杖走了,崔祁连忙挽留:“小孩子不懂事。” 张老伯苦笑:“贵人不喜我这等老态,何必自取其辱。” 张老伯觉得没法说了,只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地回去了。 少年不肯离开,崔祁好声劝道:“昌公子,我们要回去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少年惊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公子?还有我不回去,叔父成天就知道钱,都不陪我。” 崔祁无奈:“你姓妘,自然是虞国宗室。我们也要赚钱的,不然为什么来书衙?” 少年拂去竹简,坐到矮几上:“我是虞王的四子。天天闷在宫里太无聊了,我央求叔父带我出来。可他只顾着数钱,见得还都是鹤发鸡皮的老者,一点意思都没有。” 姬琮抱住头,自从卫王死后他就喜欢这个动作,闷声道:”我们也没什么意思,公子,回去吧。多陪陪父母亲人,你的叔父虽不假辞色,对你却是疼爱的。” 崔祁明了,好友是想起伤心事了,也劝道:“我们不过是外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公子,回去吧,别让你叔父担心。” 昌十岁出头,一直娇生惯养,还不明白失去亲人的痛苦。 他拿起一卷空白竹简,用刀笔划拉着玩。 不一会,书君又急匆匆地回来了,他语气焦急:“昌!赶紧跟我走。你还太小,容易被骗。” 他说着一把拉住少年的小胖手:“幼子顽劣,给两位添麻烦了。” 书君一边训斥昌一边递给他几个零嘴,快步离开了。 姬琮突然放声大哭,若是没有疯血,他与卫王之间会不会也是这般? 可假如没用,他唯一的亲人远在千里,此生不知是否还能再见。 天地之大,何处为家?崔祁默默坐在他身边,抄写墨经,不发一言。 第26章 一梦黄粱 姬琮哭的满脸通红。 父母死时他还太小,只知道哭,卫王死,他一直没有流泪。 崔祁也不知如何劝解,同样是王族,差不多的年纪,经历差的却不是一星半点,难怪好友泣不成声。 该吃午饭了,崔祁小心问道:“阿霖,还去不去北市吃饭了,霁儿还等着我们发俸禄带他出去玩呢。” 现在大多数人是只吃两顿的,富贵人家才会吃三餐,而崔祁有钱了,可以捡起当年爱外食的不良习惯。 姬琮抽抽搭搭地回道:“我没事,咱们走吧,北市那家羊肉汤饼我想吃很久了。” 崔祁掏出一条新丝帕,拭去好友面上泪水:“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日子还得接着过。我也不会劝人,卫王得了解脱,我们该为他高兴。” 姬琮狠狠揉两下眼睛,嗯了一声,带着哭腔:“嗯,阿祁,我都知道。” 崔祁掐了诀,姬琮的面皮恢复到原来的白净。 乐陵分为东西南北四个主要市集。东市都是贫民摆摊卖些自制的粗布山菜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西市则售卖各种生食盐巴和熟酱,南市面向富裕人家,都是珍奇之物,而北市多是成排的铺面,卖给工作繁忙的市民。 两人去了姬琮心心念念的羊肉汤饼铺子,崔祁大方地点了一盘白切羊肉,“阿霖,我们有了分红,不要客气,多吃点。” 姬琮没什么胃口,强颜欢笑道:“是啊,越王大气。” 滚烫的汤饼散发着羊肉特别的香气,虞国临近草原,羊肉的品质极好,没有腥膻气,反倒多了奶香。 白切羊肉肥瘦相间,只放了盐巴就很鲜美,不由得令人食指大动。 崔祁优雅地吞下滑嫩的羊肉,他来虞国这么久,吃羊肉还是第一次。 姬琮心不在焉,他吃饭一直很快,狼吞虎咽,可现在也秀气了起来,慢悠悠地吃着碗中的汤饼。 “店家,再来两盘羊肉,带走。” 崔祁摆出一铢虞刀,矮小的老板乐呵呵地取走,包好肉递给崔祁。 “下次再来!” “一定!” 崔祁还回味着美味,他平常净吃粟米粥和山菜了,最近才能吃几顿好的。 姬琮的眼圈泛红,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心里承受能力自然比不得崔祁这等心性,情绪差到极点面上也能云淡风轻。 两人一路沉默,进到小院时姬琮的脸憋得泛红,几滴清泪落下。 云姬很慌:“琮,怎么哭了?” 崔祁替他答道:“触景伤情。这有点羊肉,你和霁儿快吃,我们用过了。” 霁儿扬着头问道;“什么叫触景伤情?” 崔祁揉揉他,回道:“简单来说就是看到这个景色心里想到伤心事。” 姬琮声音嘶哑:“我挺好的。” 云姬嗔道:“哪好了?脸都哭的比衣裳还红了。说出来心里能好受些,憋在心里会生病。” 姬琮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脸:“今天看到书君和他侄子,我想起卫王了。” 崔祁翻出他心爱的小蒲团,递给几人:“卫王也是个可怜人。” 姬琮抽泣道:“我恨了他十年,甚至一度想亲手了结他。可他死了,我却一点都不高兴,反而希望能好好跟他聊一聊。阿祁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还有很多话想问他,可他轻飘飘地消散了。” 云姬轻叹:“先生这话倒是不差。” 崔祁神情苦涩:“天地虽大,心安为乡。何处又是我等家乡?” 姬琮眼睛红得像只白兔,身上的墨红深衣也沾上不少泪水,染成几片深色。他声音颤抖:“我以前在虞国,虽有别愁离绪,可从未这样思念卫国。” 崔祁叹息:“那是因为你以前目标明确,仇人就是卫王。可现在谁是你的杀父仇人还不知,卫王反倒是受害者,一时转不过来也是正常。” 云姬也说道:“我来虞国四年,几乎不想唐国。是因为唐国已经没有我记挂的人了。现在的卫国没有你的家人了,不必去想,就当那个曾经的卫国已经消失了。” 姬琮哭着点点头:“是啊,现在的卫国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霁儿捧着脸,坐在一旁听大人们说着他不懂的话,不过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插嘴,琮哥哥很难过。 崔祁开解道:“公主息还在,杀害你父母的凶手逍遥法外。你可以伤心,但不能消沉。” 姬琮勉强动了一下嘴角:“嗯,阿祁。我去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 姬琮进了房间,云姬和霁儿开始用餐。鲜嫩的羊肉一下就征服了霁儿。 “先生,这个很好吃。明天还有嘛?” 崔祁揉揉他,笑道:“当然了,小馋猫。” 云姬却有些疑虑,她试探着问道:“先生,我们现在花钱太快了。越王的分成要几时才能送到?” 崔祁摇了摇满满的钱袋,“夫人,越王给了我们不少越刀,我去换成虞刀还有几百铢。” “至于分成,我与卢延年谈好了,每月初一去他那里,我提供冰块,他给我上个月的分成。” 云姬安下心来:“那就好。先生早点休息。” 越国,彭春。 公主息离开云梦直奔彭春,越王听闻后大惊失色。 “瑗,那个人要来了。我害怕。” 越王浑身颤抖,他对卫国有阴影,其中最可怕的就是公主息,一口弯刀不知杀了多少人。 季瑗无奈地推开扒在他身上的越王:“大王,公主息也不是见人就杀的疯子,探子说她没带弯刀,放心吧。” 越王语调凄凉:“瑗,卫王那个疯子死了。我还以为能忘了他们,以后好好赚钱,没想到他们不放过我。” “卫国宗室全是疯子,我是看透了。王宫所有侍卫加一起也挡不住她,如果她有杀意,我必死无疑。” 未等季瑗反驳,内侍就急匆匆地来报,公主息来了。 越王的血脉虽被封印,可骨子里还是喜欢攀爬。 他动作敏捷地上了屋顶,惊恐大喊:“别让她进来!”一道清稚女声响起:“来不及了,表弟。” 公主息一身大红劲装,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越国大殿。 越王吓到不敢动,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是来…杀我的嘛?我什么都没做!” 公主息嗤笑:“你有什么可杀的呢?” 越王从房上掉了下来,季瑗连忙去接,可他一个文人根本没有力气,两个人一起摔在石头上。 内侍慌乱不已,赶忙去扶两位贵人,太医也匆忙赶到,整个王宫乱成了一锅粥。 公主息冷眼看着这一幕闹剧。越王身体轻,季瑗又给他垫了一下,伤的不重,季瑗就比较惨了,后背血肉模糊,晕了过去。 越王趴在他身上,大声哭喊,太医只好拉开他们,给季瑗包扎。 越王还在大哭:“瑗,我害了你啊!” 太医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了出去,“大王,郎中令伤的很重,我们需要安静。” 于是越王就被扔到公主息身旁。 “额……” 两人面面相觑,越王兰吓到把自己团成一团,公主息无奈开口:“我就那么可怕?” 越王:“.……” 为什么怕,你自己清楚。 公主息抬起双臂,示意自己没带弯刀:“我要想杀你,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越王翡翠异瞳满是惊恐,他根本不相信,可眼前人不能得罪,他讪笑着:“哈哈,都是误会,误会。话说表姐大驾光临,不知我能帮上什么?” 公主息捂脸,她杀了半辈子人,表弟竟然如此胆怯。 她冷声道:“我需要你帮我查查越国境内的捕蛇人。” 越王迅速答应下来:“好说,好说。”不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的,只要她离开越国。 公主息继续说道:“我也见了崔先生,从他那里知道不少。现在卫王璧薨了,琮为何不继承王位?” 越王苦笑:“这我哪里知道?表姐,你饶了我罢,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至于崔先生,我与他达成了合作,他留下些法器,表姐想要可以选一件。” 公主息留了句她要回卫国便拂袖而去,越王终于放松下来,窜进宫殿去看重伤的季瑗。 季瑗还未清醒,他身板脆。只迷迷糊糊间听到越王的声音,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可身体的疼痛却压倒了他的思绪。 太医很是不安:“大王,郎中令的伤恐怕会化脓,那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第27章 相得益彰 越王顿时惊慌失措,季瑗是他最重要的心腹,又是为了救他才受伤。 而伤口一旦化脓,几乎必死无疑。 “寡人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叫人给崔先生传信。” 崔祁那等神仙手段,唐王病的要死都活了过来,想必一定能救治季瑗。 虞国,乐陵。 此时的崔祁正忙着制造冰块,卢延年准备了一间巨大的仓库。 而崔祁的工作就是用冰摆满它。 “听闻先生爱茶,小人特意在越国之南找了云雾地的茶叶。” 崔祁端起粗陶杯,尝了一口便放下。 卢延年立刻慌了:“先生是觉得这茶难入口吗?不知先生喜欢何地茶叶?” 崔祁摇摇头:“茶是好茶,只是这器皿不够好,配不上茶叶。” 卢延年陪着笑:“白玉杯太过贵重,依律商贾是不能用的。” 列国都有抑商的法令,虽说要用商人,但不能给他们政治地位是列国的共识。 崔祁把杯子放到鼻下,茶汤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他笑道:“并非奇珍之物,而是泥巴所造。普通的土只能烧成这样粗糙的器物,如果是细腻的泥土呢?” 卢延年恍然大悟,语气变得谄媚至极:“先生,不知何种泥土能烧制出精美的器物?”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个巨大的商机。 崔祁笑笑,瓷器的制造方法他已经给了赵婴,越国嘛,正好有烧制紫砂的条件。 崔父喜欢这些文玩,连带着崔祁也学了不少。 卢延年见崔祁但笑不语,有些着急,但他一向有耐心。 过了一会,崔祁终于慢腾腾地开口了:“有一器物名为紫砂,不止触手温润,细腻非常,还能尽可能地提升茶叶的滋味。而越国就有这种泥土。” 卢延年浑浊的眼睛露出贪婪,但他掩盖得很好。 “紫砂泥需要多道工序才能烧制,陶器的工艺是不行的。卢先生若要经营,只怕是不容易。” 崔祁觉得商人们是很好猜的,他们就是要钱。 卢延年迫不及待地问道:“先生,不知何处出产紫砂泥?又该如何制作器物呢?” 崔祁摇着团扇,不紧不慢地答道:“越国我只去过彭春和云梦,这两地是没有的,不过彭春方圆百里外应有出产。烧制方法在你找到紫砂后来桃花坊,我那时给你。” 崔祁说话很慢,因为高人们都是慢悠悠的,他们寿命长,不需要像凡人那样只争朝夕。 一开始他也不习惯慢节奏的生活,等到一百岁,整个人都质变了,彻底融入了道玄。 现在来了虞国,还颇有些不适应。 “小人这就派人去寻找紫砂,到时要多叨扰先生了。” 卢延年笑得很灿烂,当初遇到崔先生果然是他最幸运的事。 越王因着是他介绍,赏了他块碧玉腰牌,这对商人来说是莫大的殊荣,现在又得了能赚大钱的生意。 崔祁用团扇遮住面孔,起身欲走:“在下等着卢先生的好消息,这便告辞了。” 卢延年立刻道:“小人送先生,第一炉紫砂必定是先生的。” 崔祁神色不明,语调慵懒:“这就不必了,预祝卢先生生意兴隆。” 说罢翩然而去,留给卢延年一个青色的背影。 崔祁特意绕路去了北市,昨天答应霁儿给他买羊肉,大人不能食言,不然会教坏小孩子。 崔祁立志当一个好师父,自然要以身作则。越王出手还算大方,没见到冰块先给了二十金,崔祁把钱装进山水牌,荷包里只装了五铢虞刀。 各国的钱币不同,金子能换到的刀币自然也是不同的。 除了唐国用圆形方孔钱,其他六国都用形似匕首的刀币,为了方便,都称之为某刀。 一金能换大约五百虞刀,价值是不断变动的,只有个大体范围。 没到饭点,北市人不多,崔祁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羊肉铺子。 “店家,三盘白切羊肉带走。” 矮小的老板立刻端出冒着热气的羊肉,切成薄片包好递给崔祁。 “我是不是昨天见过您?” 崔祁笑道:“答应小徒要给他带羊肉,做师父的总不能食言。” 店家也笑了:“是啊,做师父不容易。” 一进小院,迎面而来的是急得团团转的云姬。 “先生,琮病的晕晕沉沉,怎么办啊?” 姬琮情绪不好,崔祁走时便没叫他,一会不见竟然病了。 崔祁放下羊肉,快步走进好友的房间。姬琮的屋子并不像他的生活一样乱糟糟,反而很是整洁。 姬琮人烧的迷迷糊糊,紧紧抱着薄薄的被褥,白色中衣浸透了汗水。 “阿霖,阿霖,醒醒,你发烧了。”姬琮哼哼唧唧,眼皮沉重,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红彤彤的脸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崔祁无奈,看来又要重操旧业,制作抗生素了。 见崔祁出来,云姬神色焦急:“先生,可有救?” 她的母亲便是高烧不退而死,唐王也时不时低烧,目前的医疗条件下只能硬扛,挺不住就是死。 崔祁面上依旧平静:“夫人,附近有青霉吗?” 云姬点头:“刚下过雨,应该是有的。” 崔祁轻笑道:“夫人不必心急,阿霖年轻,身体一向很好,青霉连唐王的宿疾都能治,更何况他这小病。阿霖的病主要是郁结于心,采点甘草调理调理就行,。” 云姬重重点头,随即戴上斗笠背好藤筐准备上山,唐国人在法律十几年的摧残下,都很有行动力,要做什么绝不拖沓。 “先生,那我先走了。” 崔祁端出土锅,开始淘米。 “夫人放心,我会看好家的。” 霁儿吃的满嘴油,崔祁腾出手给他擦脸。 “霁儿,想不想学医术?” 霁儿摇摇头:“不要,我要做侠客。” 虞国游侠文化兴盛也源于商业。法律对商人是很不利的,而商人也需要有人保护他们的财富和生命,游侠刚好能满足,两方一拍即合。 商贾出钱供养游侠,游侠则保护商人。 游侠们看起来潇洒帅气,又重义气,吸引孩子也是正常。 崔祁放下粟米,语气严厉,神情肃穆:“霁儿,你可知游侠是做什么的?” 霁儿低下头,小声道:“行侠仗义。” 先生平素都是温和的,突然疾声厉色起来很可怕。 崔祁揉揉他,继续说道:“霁儿,那只是表象。游侠们也是人,也需要钱财安身立命。他们被人供养,保护他们的主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美好。” 霁儿垂头丧气,童年的美好梦想破灭了,他不死心地问道:“先生,你讲过侠客的故事,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为什么真实的游侠不是这样?” 崔父有着中年油腻男人都沉迷的爱好,文玩,养鱼,浇花,垂钓,以及老武侠,他给崔祁讲过不少金古,现在复述给霁儿,也算是传承了。 崔祁觉得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只好解释道:“那是故事!正是因为现实没有,所以才编的。” “可能会有行侠仗义的侠客,但也不会有多少。想救济百姓,你得自己先吃上饭!别乱想了,拿命拼一口粮食才是游侠的常态。” 霁儿红了眼睛,童年的梦想总是天真又绮丽,骤然被点破,难免要闹。 崔祁叹气,他这些日子叹的气够以前叹个十年了,哄孩子真不是人干的。 他放软语气,挤出一个笑脸:“霁儿,我也不是怪你。只是要告诉你,万事万物皆不能只看表面,否则要被骗。” 霁儿吸了吸鼻子:“先生,那故事里非卿不可的爱情是真的吗?” 崔祁头大,他哪里会懂什么爱情,道玄的爱情倒是惊天动地,可这也不能对一个幼童讲。 他硬着头皮:“霁儿,爱情离你还太早。不过有一天,你会遇到那个令你倾心的姑娘,你的眼里只有她。”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你的心,你愿意为她放弃的时候,爱情就来了。” 这套理论是崔祁听表妹说的,但愿能给霁儿塑造一个好的爱情观念,唐王实在太渣,学他可不行。 霁儿仰着头,忘了流泪,一心要搞懂爱情。 “先生,那我什么时候会遇到那个姑娘呢?” 崔祁拼命深呼吸:“缘分到了就能遇到,现在霁儿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不然见了她,你连句诗都说不好。” 第28章 古时佳节 霁儿不依不饶:“先生不要逃避!你就是不知道。” 崔祁忍住打孩子的冲动,幸好他只有一个徒弟,不然可能会气出心脏病。 他尽量温和地说道:“我的确没遇到那个人,可见过很多,还是有经验的。” 霁儿不满师父的敷衍,可眼见崔祁恼羞成怒,他还是闭上了嘴。 一个大龄单身最怕的是什么呢?别人探究你的情史,发现一片空白而后那种古怪的眼神,小孩子杀伤力加倍。 见霁儿住嘴,崔祁拿出一本诗,笑眯眯的:“霁儿,不是想知道什么是爱情吗,把这本书读懂背会。” 霁儿噘着嘴,他不敢触先生的霉头,只能乖乖拿着书回房间看去了。 “是,先生。” 他语调拉得很长,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崔祁眼睛微眯,小样,你才多大,跟我斗。 平常的粥都是云姬负责,崔祁偶尔下厨做几个现代的小菜犒劳大家,今天要自己生火,崔祁着实有些手忙脚乱,最后只好用火诀才把粥熬熟。 “阿霖,喝点吧。过几天就有药了。” 姬琮越烧越厉害,崔祁撇出米汤放进干净容器里,等待云姬取回青霉,又端了一碗烂乎乎的粥给生病的好友。 姬琮强撑着坐了起来:“谢谢了。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崔祁笑道:“没事,本来我也要做些青霉素以备不时之需的。你现在好好养病,不然羊肉都被霁儿吃啦。” 姬琮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接过米粥。 “那家的羊肉真的很好吃,是我没有口福。对了,你今日是不是去了卢延年那里。” 崔祁答道:“是啊,越王给了我们二十金。以后就可以过上骄奢淫逸的生活了。” 姬琮勉强喝了小半碗,就倒了下去。 他最近身心俱疲,身体一下子撑不住,之前积攒的疲劳一次性爆发出来,生了场大病。 “阿祁的药是给唐王的那种吗?”崔祁点点头:“是啊。” 姬琮虚弱道:“看来是我命不该绝,要是没有阿祁,我就得等死了。” 崔祁皱眉,不满地回道:“你才多大。” 姬琮也不答话,抱着被子继续睡了。 安顿好病人,等了半个时辰,云姬带着满身泥泞回来了。 “先生,你看这种青霉能用吗?” 下过雨的山路湿滑难行,云姬鹅黄色的衣裙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了。 崔祁细细查看,杂质不少,还得用灵力提纯。 “可以用。夫人,你先去换身干净衣裳,接下来都交给我吧。” 桃花坊条件不如唐国,崔祁只能从简,能用灵力就绝不花钱去买。 用唐国的东西不心疼,到了自己手里的则不同,都是辛劳得来的。 等待青霉生长时,来了位客人。卢延年神态紧张,步履匆忙,视若生命的绸衣都没穿。 越王为了提高积极性,特意允许与王合作的商人可以着绸缎,其他人则没有这样的殊荣。 “崔先生,郎中令重伤,不知先生可能医治?” 崔祁还在呵护青霉。 纯净的菌群一旦放到培养皿上就很容易死,也不知道为什么。 “怎么伤的,伤到哪了?说清楚,不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治。” 崔祁头也不抬,环境里杂菌太多,掐了净物决也不能保证青霉的茁壮成长,他不敢离开。 卢延年拿出越王的信:“崔先生请看。” 崔祁略扫两眼,淡淡说道:“我知道了。三日后你来这里取药。” 季瑗么,一看到他就觉得眼熟,没想到现在躺下了。 说来五月初五也快到了,应该买点糯米了。 卢延年不敢停留,他好不容易跟越王搭上线,可不能办砸这么重要的事情讨了大王厌烦。 “小人告辞了,先生保重。” 崔祁嗯了一声:“卢先生也保重,我有事在身,就不送了。” 卢延年连声道:“小人岂敢劳烦先生?” 送走客人,云姬端着一大盆脏衣服要去河边浆洗。 “夫人,快到初五了,我们是不是买点元米,包点角黍吃。” 崔祁叫住云姬,他这几天出不去,姬琮又病着,只能让云姬去买东西了。 “也好。先生安心制药,这些我来操办。” 这时虽没有端午节,但有五毒日的说法,人们会在五月初五祈求无病。 “先生,你说的五彩线,祛病葫芦都是哪里的习俗?我从来没听过。” 崔祁神色黯然:“一个很远的地方,那是我的家乡。” 古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即使离家百年,崔祁也忘不了。 道玄的宗门是不过世俗节日的,他也会一个人准备好节令食品,一边吃一边想家。来了虞国,很多节日还没有产生,可端午不能错过了,今年他不再是一个人过节。 云姬一头雾水,但几个习俗听起来寓意都不错,他们现在也富裕了,就按先生的意思过这个五毒日吧。 看着罐中的青霉,矮小拥挤的房屋,崔祁忍不住悲从中来。他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他乡。 以前在道玄,修士们的世界金碧辉煌,让人飘飘然,法术和灵力的运用让他觉得生活好像没变。 可来了虞国,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你不在家中,家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多年修行让崔祁养成了神级的表情管理,喜怒不形于色是一个高人的基本修养。可现在,清泪控制不住地大滴滚落下来,原来家已经是很久远的词汇了。 擦去泪水,崔祁不由得反思:最近情绪波动比起在道玄要多多了,是变脆弱了还是道玄风水养人。 道心依旧澄澈,修为也没变,怎么控制不住自己呢?罢了,即来此处,飞升也是无望,不如随意些。 霁儿摇头晃脑地读书,他把不认识的字描了下来,毕竟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诗经还是太深奥了。 “先生,这些字我都不认识。” 他只会几百常用字,勉强能看书,多了就不行了。 因为没有拼音,认字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七国又都是用自己的文字,要学习的成倍增加。 而且霁儿必须学会虞国和唐国文字,崔祁不肯放松他的学业。 崔祁看了看。 他认字靠的是过目不忘和法术,要不然他也不会歪七扭八的古文字。 “我还是教你拼音吧,这么识字太慢了。” 霁儿歪着头,先生说的都是新鲜事。 “先生,什么是拼音?” 崔祁也犯了难,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何谓字母,发音更是问题,现代人是听不懂古人说话的,很多字的发音大相径庭,照着现代的教是误人子弟。 “这个我还得想想,我们先看看你不认识的字吧。” 崔祁决定先放下拼音的事,过好端午才是当前首要目标。 就在崔祁教书教的心态爆炸时,云姬出现了。 教一个五岁孩子总是痛苦的,崔祁自认是个好师父,不能对弟子乱发脾气,可读了数次还是不停出错着实考验心态。 云姬见崔祁脸都气的发青,赶忙拉走霁儿。 “先生,小孩子都是不好教的,别气到自己。” 崔祁深呼吸几次才开口:“我教了霁儿蛮久的,他什么样我还能不知道嘛。夫人,我没事。” 霁儿拆台道:“先生说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气到差点摔了装米汤的罐子。” 崔祁只觉得寒英嗡嗡作响,拳头也硬了,这孩子不打不行。 “夫人,霁儿非得挨打不可,你别拦着,不然他成不了才。” 崔祁脱下石青外衫,摆开架势,他今天必须告诉霁儿什么叫师父的威严。 云姬也不劝,古人很重视师徒名分,师父便是无缘无故都可以责打弟子,更何况师出有名。 一时间鸡飞狗跳,霁儿到处躲藏也逃不过崔祁的眼睛,被打得鬼哭狼嚎。 当然崔祁也没下多大力气,只是给孩子个教训,让他不要乱顶嘴。 云姬索性不看,她还有很多事要做,霁儿也该打一顿了。 挨了打,霁儿老实了很多,端午节也到了。 青霉素在崔祁不停灌注灵力的拔苗助长下成功了,姬琮虽病恹恹的,可也不再发烧了。 卢延年取走了药,本来想留三金,崔祁没收。 都是顺手而为,既然宽裕了就不用斤斤计较了,该重拾高人风度了。 桃花坊的五毒日就属小院过的隆重。大多人家仅仅是不受冻饿,远远谈不上财富自由,节日也不过是吃碗干饭,加点肉星,这还是富庶的虞国乐陵,其他地方过的就更苦了。 崔祁作为一个甜党,自然要誓死扞卫甜粽子,云姬想放点腊肉的行为被坚决的制止。 “不,角黍必须是甜的,决不能放任何侮辱它的材料。” 粽子古称角黍,因着没有粽叶,便用了竹叶。云姬和姬琮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前放腊肉的竹筒饭多好吃啊,为什么不能放?崔祁的态度他们不明白。 第29章 古今之论 在崔祁的坚持下,他们还是放弃了往粽子里放各种材料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包了白粽子。 白糖还没有出现,只能沾蜂蜜和饴糖,倒也不错。 “阿祁,你说五彩线是给小孩子戴的,为什么我也要戴?” 姬琮不解地系上了粗线编织的手环,卫国宗室成婚都很早,十三岁就已经当爹了,他不算是孩子了。 崔祁还在跟竹叶做斗争,他手笨,干活全靠法术作弊。 “不到十八统统都是小孩子。” 崔祁理直气壮,道玄几百岁了也是晚辈,老道士不知多大还天天装嫩,你才几岁,怎么不是小孩子。 姬琮哦了一声,他知道好友来自一个寿命漫长的世界,成年时间晚一些也是正常。 霁儿挂了点彩,云姬让他去门口玩,别祸害元米,他拼死也不出去。 “阿母,我不要出门!王姑娘以前说我好看,现在见到我一定不再喜欢我了。” 所谓的王姑娘是同一个坊的小丫头,今年三岁,生的肉嘟嘟的,非常可爱。 霁儿听多了故事,觉得自己身边应该有一个绝色美女,于是好骗的小丫头被几个零嘴忽悠来,给霁儿做跟班。 当然,凭借崔祁的故事和家中的财力,霁儿已经成了桃花坊的孩子王。 云姬脸涨得通红,她平时太忙,孩子们一起玩也是好事,谁承想霁儿胆子那么大,还姑娘,是皮痒! “霁儿,回去看书!” 潜台词是等我腾出手再收拾你。 霁儿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回了房间。 “以前他也不这样,挺好带的。” 云姬质疑起自己,明明霁儿曾经是个乖孩子,特别听话。 崔祁幽幽说道:“孩子叛逆期到了。知道多了,心就乱了,不再好哄骗了。” 姬琮学的很快,包散几个后就已经有模有样了,他不理解:“不是说多读书能明理嘛,怎么越读书越不好管呢?” 崔祁冷笑道:“阿霖可看过唐法?百姓是不能太聪明的,否则就会产生想法,不利于管理。唯有他们只知服从,统治才会稳固。放到小孩子身上同理,他什么都不知道,哭几声也能轻易哄好,一旦读了书,便不容易骗了。” 云姬突然大叫:“原来如此,阿父说我们村子曾经有一个教书先生,是学儒的。自从开始变法,教书先生们就都被赶走了。他是不想让我们学习,不然我们会有反抗的心思。” 崔祁抚掌:“正是如此。这就是愚民之策。只有百姓安于现状,他们的位置才能稳固。唯有百姓忍受高压也不知反抗,他们才能达成目的。” 云姬面色发苦:“先生不愧是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变法刚开始,死了很多人。阿母说舅父曾念过书,他说新法严苛,被举报后判了腰斩。因为连坐,大家人人自危,不敢隐瞒。母亲若不是已经出嫁,也要受牵连。” 崔祁也叹道:“这就是人性,新法利用了人性的贪欲和趋利避害。自己可以不怕刑罚,可家中老小也要受罪,于心何忍?只能忍受,耕种到死或是死在沙场。” 姬琮大骇:“唐国之前的国力不过二流,远不如梁国虞国。现在突飞猛进,大胜梁国,拔两城不是因为韩鱼能征善战,而是新法的威力吗?怪不得阿祁说卫国若要自保,只能变法。” 崔祁神色黯然:“不错,新法见效快,而且能极大地提升国力和军队战斗力。可这也是一个巨大的骗局。一旦变法成功,国家就会迅速异化为一台精密的机器,每一个国民都是机器上的零件。” “想要它转动起来,必须严丝合缝,严苛的律法正是服务于此。它是靠战争维持的,不能取得胜利或是无处可以征服,它就要散架了。” 云姬瞪大双眼,竹叶从手中掉落都没注意。 “照先生的意思,唐国岂不是要吞并六国。一旦不能发动战争,唐国就会亡国?” 崔祁正色道:“不是战争就是无休止的徭役,因为它是不能停下的。停下唐国的整个体系就无法维持,整个国家崩溃也是迟早的事。” 姬琮追问:“唐王和赵婴都是聪明人,他们知道这些吗?” 崔祁略一思索:”应该是知道的。他们想彻底兼并天下便只有一条路可走,明知道后果也得走下去。至于唐国还能不能救,那得看后继之君的能力了,改变从来都是艰难的。” 法律想保持生命力唯一的办法就是与时俱进,不能被抛下。 可法律也保护着既得利益者,他们一定会誓死守护旧的制度,这就是改革的困境。 国家的鲜活需要阶层流动,可拿到手的东西谁会吐出来? 而阶层固化带来的可能便是揭竿而起了。 不管是狐狸叫还是独眼石人都不过是借口,真正的原因都是底层活不下去了, 在沉重的气氛下,粽子包好了,煮一个半时辰就能享用。 云姬拿了些去送礼,尤其是王家。自家孩子哄骗别家丫头,说出去不好听,也不是好事,送一点礼物补偿也是应该。 云姬敲开王家的门,一株桃树率先映入眼帘。 桃花坊的名字来源于这里每一户人家都种了桃树,春天时当真一片花海。 “今日是五毒日,我包了点角黍。” 王家女主人很热情,糯米在北方是稀罕物,没想到还能收到角黍。 “云夫人太客气了。” 云姬则满脸羞愧:“霁儿哄骗你家丫头,是我们没教好他。” “哈哈,我当是什么事呢?我家丫头贪吃,她是自愿的。云夫人,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罢了,没必要教训孩子。” 当今的男女大防几乎没有,女人也可以当家经商,除了军队和庙堂,女子哪里都去得。 寡妇再嫁也是正常的不得了的事情。 王夫人性子泼辣,她给云姬硬塞了几个青果子。 “云夫人,我听说崔先生最近发达了,看不上我这几个果子。别嫌弃,一点心意。” 云姬连连摆手:“王夫人,我收着便是。先生和公子琮都喜欢乱花钱,我珍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 王夫人大笑:“我家那个也是。他赚点钱就想花,要不是我看着,家早就败光了。男人都这样,守不住财。” 云姬心头一暖,她觉得知道了知音。 “书吏俸禄不算低了,他们还是不到月末就花完,全靠我月初攒的几个虞刀才不至饿死。我知道他们以前都是富贵人家,可现在落魄了,再这么花不是等着喝西北风嘛。” “太对了!有多少花多少,还得留下些备用。管钱还是得我们女人来,让他们这些男人碰钱,都要饿死。” 两人立刻建立起深切的友谊,足足聊了一个时辰云姬才恋恋不舍地告辞:“下次再来啊,阿妩。” 云姬名妩,是她舅舅取的,可惜入了宫这个名字也不能叫了。 “好,我下次带点心来。”云姬哼着唐国乡野的小曲,乐呵呵地走了。 唐国,洛京。 唐国自然也是过五毒日的,宫里举办了一场只有几人的宴席。 唐王的皮肤不再像之前那样白到透明,多了些红晕,人也精神不少,只是还很消瘦。 “大王,全套马具都实验完成,我们的骑兵放眼天下也难寻敌手了。” 赵婴最近心情很好,宴会上只有几个唐王信任的人更彰显了他的地位。 公子昇把玩着玻璃杯,见到玻璃的第一眼,他就被极致的透俘获了,现在终于实现了玻璃自由。 唐王笑眯眯的:“那就好,只是千万不能传出去。技术一旦外传,我们就会丧失优势,崔先生此言谋国。” 赵婴笑得很好看,他生的好,平时几乎都是假笑,真心笑起来好像一只得逞的狐狸。 “的确,崔先生的见识深远,我不及其万一。” 他态度很谦逊,在君王面前太过抬高自己是取死之道,夸赞他人还能留下一个容人的好印象。 唐王也露出真诚的笑意,他平常不是面无表情就是假笑,难得真的开怀。 “婴何必谦逊,崔先生之才更重眼界,你才是能实干的人啊。” “我有什么功劳,格院才是不辞劳苦,日夜不息。” 在座几人一番虚与委蛇,将崔祁夸上了天。什么老成谋国,学富五车,一股脑地往他身上按。 陈盈一直沉默,他很意外唐王会邀请自己,可王既然说了,那他就来了。 他不怎么擅长说漂亮话,但对崔祁之才是真心拜服,尤其是那个网络的设想。墨家提倡兼爱,这样的东西若是全天下都能用上该是何等盛景。 韩鱼也不多说,他的功劳太大,资历又深,唐王不可能留下他给后继者,现在要做的就是少说少做。 白竹嘴拙,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除了战争,什么也不要管,否则死无葬身之地都是轻的。 一顿饭,各怀心思。 第30章 各取所需 唐王和赵婴当然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新法的弊端他们自然也知道,更何况赵婴也见到了梦中那个强大帝国的崩塌。 可没有别的路可走,要想用唐国的一隅之地兼并天下,秦法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对秦法做了不少改动,先发布了一版比秦都要严苛的法度,激起了强烈的不满和反抗。 杀了那些喊得最欢的人后,再颁布一版宽松点的法令,大家还觉得是庙堂倾听了民众意见,一时欢欣鼓舞,新法也就推行下去了。 可以说,唐现在的模样离不开它的几位教父。 沈宁提出了以严刑峻法镇压国内,用对待军队的方式对待全国,赵婴进一步改动了许多不合国情的地方,添加了一些温情的措施,唐王又加了不少利于君王的法律条文。于是,有着唐国特色的新法诞生了。 老唐王也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的钓鱼执法被运用到全国,不再止于庙堂。 比起直接宣布要变法,不如先做个样子,假装广开言路,提出如何才能让唐国富强的问题。 在百家士人那里留一个好名声,天下的舆论自然也会偏向唐国,可以说每一步都是算计。 大家心知肚明唐国是个什么货色,可面子上做的好,也不能骂的太难听。 一场宴会,君臣尽欢,大家都很开心,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臣子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唐王则展现了明君胸怀。 越国,彭春。 越国湿热,伤口感染化脓的很快,短短几日,季瑗就走到生死边缘。 青霉素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时候,他的后背已经完全溃烂。 “大王,这就是崔先生的灵药,内服外用都可以。” 信使跑死了三匹马才气喘吁吁地送到。 越王这几天一直很沮丧,他觉得都怪公主息。 若不是被吓到他也不会上房,不上去他就不会掉下来,他不掉下来,季瑗哪会伤的这么重。 “太医,快给郎中令用药!” 太医们也只得任劳任怨。越王为人虽不暴虐,平时也和颜悦色,可也不是好惹的。 每个坐稳王位的君王都有其过人之处,绝非泛泛之辈。 用过药,季瑗持续的高烧渐渐好转,伤口也有了愈合的迹象,太医纷纷松了一口气。 “大王,崔先生的药十分有效,郎中令保住了。” 越王年纪小,还做不到掩藏情绪,他高兴极了,一挥手,每个太医宫人都发了三十越刀。 有了崔祁的法器,他赚了不少钱,出手也大方起来。 天下最贵的是燕国的北刀,其次是虞刀齐刀,再次是梁刀卫刀和越刀。 唐国不是刀币,但也习惯称作唐刀,则是最不讨喜的。 列国的荷包钱袋都是适合放刀币的,唐刀太小,容易丢失,而且没多少铜,商人们都不愿意收。 唐刀的特别也来源于变法,本来最激进的法家要废除货币,以物易物,订正后改成了坊市归国家管理,唐刀也变小了。 虞国,乐陵。 虞国富裕,又靠近草原,肉食的供应多了些,因此虞国人较之他国要壮实不少。 虞王尤甚,年过不惑依旧白嫩肥胖。 他手下有不少产业,书肆只是其中一个比较能赚的。 现在他正和书君商讨下个月的书单。 虞王没什么架子,说话也是软软的。 “朝,大家好像更喜欢探讨商贾的书,儒家这些不怎么好卖啊。” 书君名叫朝,是虞王同母的亲兄弟,不然钱也不能安心地交给他。 朝捋捋胡子,他也忧心于此。 “是啊,虞国多商,大家还是更喜欢技艺类和经商之道的内容。儒家的书太枯燥,我自己都不爱看,又怎么能奢求他人。” 虞王轻笑,满是肥肉的脸挤做一团:“你说得对,可惜墨家巨子去了唐国,不然他写几本绝对大卖。” 书君忽然想起什么:“我几日前去收书,昌非要跟着。见到两个年轻俊美的书吏死活不走,我买了几个零嘴才哄走他。” 虞王尽力瞪大眼睛:“还有这事?昌被惯坏了,从小就喜欢漂亮宫女。没想到连书吏都能入眼。” 书君也是无奈:“昌最小,我这个人王也知道,最受不了孩子撒泼。他说要去我就带着了。那两个书吏以前应该也是富贵人家,他们穿的都是好料子,而且每次见他们都会换。” 虞王哦了一声:“详细说说。沦落到书吏还抱着好衣裳不卖,不是要面子就是还有别的收入。书吏的俸禄可不够他们挥霍。朝,下次收书重点关注他们。” 书君点头应下:“大王深谋远虑,我一定查清他们的底细。” 崔祁浑然不知虞王已经盯上他了,他们还在摸鱼。 姬琮的病来势汹汹,修养几日也还是咳嗽,看着瘦了一大圈。 “阿霖,你已经可以和唐王比清瘦了。” 崔祁递来清粥,忍不住调侃好友两句。 姬琮面色惨白,尽力露出一个笑:“唐王那是累的,我病好也就恢复了。” 崔祁也赞同道:“不错,我第一次见唐王和赵婴都觉得他们能被一阵大风吹走。赵婴的妻子都比他结实。” 各国对美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男性的审美还是偏向高大强健,女性则是高大苗条,无论男女都是要高。 这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吃不饱,又从事繁重的劳动,身形佝偻。 能生的高大证明了这家的实力,不仅能吃饱饭,而且还有肉食。 物以稀为贵,在人均矮小的时代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鹤立鸡群,审美自然也是如此。 随着经济的好转,云姬也有了自己的时间,她提着点心去了王家,霁儿则被勒令不背下十首诗不能去玩。 “阿母,王姑娘还在等我呢。” 霁儿觉得自己丢了面子,男人怎么能对女子食言呢? 他答应了王姑娘要给她带吃的。 云姬愠怒,严厉道:“什么姑娘,骗比自己小的孩子有意思吗?我给她拿了糕点,你好好读书吧!” 霁儿振振有词:“怎么不算姑娘?先生说爱是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跟王姑娘就是如此。” 云姬深刻理解了崔祁所说的知道多了不好管,以前说两句,拿几个零嘴就能让孩子乖乖听话,现在却开始顶嘴了。 她厉声呵斥:“小小年纪不学好,什么生生死死,好好在家念书,表现好我再考虑。” 霁儿灰溜溜地走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阿母是真的生气了,再顶撞下去受伤的还是自己。 教训完霁儿,云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不相信爱情。 她及笄不久便被送到王宫,王后强势,唐王薄情,她在唐王宫步履维艰。 来了虞国后虽是辛苦,可在唐国也不好过,低级妃嫔需要承担一部分宫女的事情,什么富贵闲人在唐国根本不存在。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霁儿健康平安地长大,能有本事最好,不能做个普通人也行,总而言之,霁儿过得好就是她最大的动力。 到了王家,肉乎乎的小丫头翘首以待。 “霁哥哥没来吗?” 云姬笑得很慈爱:“霁儿没完成功课被罚了,点心我带来了。” 可爱的小丫头谁会不喜欢?尤其是自家孩子学会顶嘴后。 小丫头看到糕点,立刻把霁儿忘在脑后,专心致志地啃了起来。 现在的糕点很是粗糙昂贵,因着物资的稀缺和厨艺的原始,所谓的点心不过是一团有甜味的干粉,那也是很珍惜的了,至少王家不会买。 “云夫人,怎么这样破费?” 王夫人生的高大健壮,声音也中气十足。她面容刚毅,透着一股子英武,身上穿着的仿佛不是月白的粗布衣裙,而应该是战甲。 云姬轻轻抚摸小丫头,笑道:“不算什么,霁儿答应了,我做母亲总不能食言。” 王夫人看自家女儿那没出息的模样,也是来气,大声呵道:“玲,一边去,大人说话小孩不能听。” 小丫头只顾着吃,她把点心都揣进怀里,跑到一旁继续吃。 云姬感慨地说道:“你看玲多听话,霁儿现在就会顶嘴。认了几个字,读了几本书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王夫人语带羡慕:“能读书多好,我家那个勉强认几个字。对了,霁儿他阿父应该是读书人吧,怪不得你要守着孩子。” 云姬但笑不语,霁儿是唐国公子的事情她没对邻居说过,外人都只当她是个带孩子的寡妇,因着美貌,不少人都要给她做媒,被云姬一一拒绝了。 第31章 生辰贺礼 过了端午,霁儿也要过生辰了。他是五月十三生人,当年七月份就和母亲来了虞国。 公子质虞当然不止他们两人,还有成群的探子和一个老仆。 老仆在来虞国不久便过世了,舟车劳顿和水土不服杀死了年过半百的老人。 老仆是云姬在唐王宫唯一的宫人,因为她身份低,大家都看不上的老者被送到她这里。 唐国王宫也有二十五出宫的规矩,可经历了变法,很多人家破人亡,要么原本就是孤儿,出去也无家可归。 所以她们干脆选择在王宫终老一生,也比出宫后面对未知命运要好一点。 可惜唐王是不想养一群干不动活的老人的,他要求宫人们承担繁重的劳作,格院的很多工作都由宫人和低级妃嫔来做。 在日复一日的摧残下,老人们逐渐死去,云姬分到了最后几个老仆中的一个。 看白发苍苍的老人从事那样辛苦的活计,云姬心有不忍,平时总是帮她分担一些。 终于离开王宫时,云姬没有一丝不舍,唯独心疼霁儿幼弱,老仆年迈,还要远涉千里。 唐王给了他们两百唐刀,一辆马车,这就是所有的财产了。 六个唐刀才能换一个虞刀,云姬把马车卖了三十虞刀,买了当初那个矮小逼仄的房屋,在寸土寸金的乐陵安顿下来。 渐渐的,云姬也不再想家。 她入宫不久,妹妹便嫁给了同乡,因着父亲即将上战场,家中没有长辈,他不一定能回来,必须赶紧把女儿嫁出去,她才有个依靠。 不过十岁的小丫头就这么嫁做人妇,而后再没有消息。 父亲跟随太尉韩鱼远赴沙场,他一个兵丁,根本没有铁甲,只能穿自己编的藤甲,如何挡得住梁国的长剑? 云姬也不怨恨唐王,他毕竟是她的丈夫,每个唐国人都该有战死的觉悟,只是她终究与他不是一条路。 唐国后宫不小,历代唐王都认为多生孩子才能选出满意的那个。 简单来说,他放任子嗣的争斗,只要不威胁他的权势,可以随便折腾,而他则在审判席洞若观火。 公子公主们当然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根本没把他们当成孩子,他们的母亲从小就会告诉他们,不要叫他阿父,不要对他心存孺慕之情,否则下场自负。 霁儿还算幸运,虞国宽松,同时也富裕,他的童年除了清苦些比起留在唐国的哥哥姐姐要好了不少,一个民女的儿子天然地被认为没有威胁。 夺嫡看的不止是个人能力,母家更为重要。一个身后没有势力的公子如何争得过母家兴盛的另一方? 云姬已经决定留在虞国终老,至于霁儿则随他,他还小,人生有很多可能,不像她,一眼就看到头。 听闻霁儿要过生日,崔祁兴奋起来,他第一次收徒,自然要过的隆重。 “阿霖,关于霁儿的生辰你有什么想法吗?” 姬琮五岁前的记忆所剩不多,唯独父亲的死记得清楚。 他试探着道:“怎么过?我只知道卫国过生日要吃汤饼。” 崔祁很嫌弃,他比划了一个圆,语气怀念:“一定要有个蛋糕,还有蜡烛。” 姬琮不懂,但他知道崔祁说的都来自异界。 “蜡烛倒是有,蛋糕又是何物?” 现在已经有了蜂蜡制作的蜡烛,价格昂贵,一般还是点油灯的多。 崔祁神秘兮兮地说了句:“等着看就是,保准大吃一惊。” 姬琮则不太放心:“阿祁,生火的事交给云夫人,要么就用法术,别自己试。” 崔祁撇嘴,语气嗔怪:“好友放心,我岂是莽撞之人。霁儿的生辰就看我大显身手吧。” 现在没有酵母,没有奶油,没有打蛋器,没有烤箱,甚至没有细小麦粉,蛋糕的设想完全可以说一句天方夜谭。 崔祁在吃上很有行动力,他先用端午剩下的糯米和小麦制取酵母,又在云姬的帮助下搭起一个简易烤炉。 因着体质问题,现在已经出现了乳制品,虞国临近草原,羊奶牛奶都是买得到的。 解决了材料,崔祁忙的热火朝天,如果这次蛋糕能成功,他以后也能吃到了。 作为一个甜党,古代粗糙干噎的点心着实考验他吃惯现代柔软多样食物的嘴巴,更何况平时连点甜味都少。 以前表妹总说要穿越去和俊美的皇帝王爷谈恋爱,真的到了古代才发现步履维艰。而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们个个妻妾成群,他们在意的是她们背后的母家和本身的貌美,至于爱情,太奢侈了。 霁儿一边抹眼泪一边背书,他作为桃花坊的头领,被先生罚太丢脸了,可能等他出去,王姑娘已经忘了他了。 可是他不敢偷着跑出去,先生的能为有目共睹,他没有本事在崔祁眼皮底下逃走。霁儿若是认真学习其实不差,可小孩子都贪玩,他心不静,也就学不好。 现在没了外界的诱惑,他的进步一日千里。 卫国,献宁。 卫国经此一遭,元气大伤。毕竟贵族虽恶心,可国家也需要他们。 官员至少要识字,可识字的多数还是贵族出身,朝堂骤然损失大半,国家运转几乎停止。 卫王璧临死前带走了国都所有公卿家族,他自知时日不多,趁着他们没缓过来便斩草除根。 当然他也看到了贵族们打的什么主意,盼着他有子再架空幼主,这等伎量对他无用。 卫王璧没有妃嫔,名义上有个王后,但谁也没见过王后真容。 新王发布诏书尊她为太后她也没有出现,仿佛世上没有这个人一般。 新王看着一片废墟的献宁,不由悲从中来。他不过是小吏之子,勉强识字,这也是嬴姑姑选他的一个原因。 卫国这样大,他连献宁都没出过,只有一个姬姓证明了家族曾经的荣光。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当王,臣子宫人见了他跟见鬼似的,都不亲近。 他的父母也不能留在身边,因为他已经被过继给卫王璧了,不再是亲生父母的儿子。 他不停叹气,卫王璧的死状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极大的阴影,满朝臣子他也认不全,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承担这样的责任啊? 唯一能带给他安全感的只有一身肌肉的嬴姑姑,她说会保护他。 “嬴姑姑,我该怎么办?现在朝堂连官员都凑不齐。” 卫王生的灵动,他与卫王璧虽不是血亲,可一双狭长眼眸极为相像。 嬴姑姑苦笑:“我不过一个奴仆,哪里会治理国家?珑,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些都要自己摸索。” 卫王原本不叫珑,他叫延寿,寄托了父母希望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的愿望。 卫国宗室男子都是玉字旁,来源于卫国曾经掌管天下祭祀,而礼器以美玉青铜为首,卫国想用名来回忆天下诸侯朝见的岁月。 珑抱紧自己,他太害怕了。 以前在家时,父亲还笑着说这任卫王活的还没有上一任长呢,杀人倒不少,可现在轮到他来做卫王了。 他失去了父母和名姓,从此就只是卫王珑,而不是姬延寿。 虞国,乐陵。 不论卫国如何凄风苦雨,霁儿的生辰到了。崔祁经过数日研究,耗费一百多虞刀后终于做出一个看着像样的蛋糕。 没有色素,洁白的奶油花配着青果也不错。“霁儿,来许愿吧。” 云姬听了崔祁的,做了一顶三角形的小帽子戴在霁儿头上。 五只蜂蜡蜡烛插在松软的蛋糕上,崔祁提前教了两人生日歌,欢快的歌声响起,霁儿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许下愿望。 姬琮笑着问:“霁儿有什么愿望啊?” 霁儿摇着头,大声道:“先生说了,生日愿望是不能说出去的,不然会失效。” 崔祁失笑,快剑闪过,蛋糕被均匀地分成六块。 “来,今天吃不完要送一点给邻居,不然明日就不能吃了。” 云姬接过蛋糕,一入口就惊叹于糕点的松软。 “这就是先生说的酵母吗?没想到竟有如此奇效。” 崔祁狼吞虎咽,顾不得仪态,他含糊着说道:“没错,酵母的作用很简单,就是让空气进到面团里。” 姬琮也喜欢蛋糕的口感,但空气是什么他也不明白。 “阿祁,气我知道,空气是什么,又是如何进到面团里?” 崔祁吞下蛋糕,嘴上沾了不少奶油,擦干净才开口道:“空气到处都是,而酵母的原理也是利用发酵产生气孔,无处不在的空气就会进到面团里。” 他尽量解释的简单些,没经过科学教育的人是很难理解自然到底是何意,万物的运行规律又如何运用的,只能凭借祖祖辈辈的经验。 第32章 白骨千里 唐国夺了益阳,彻底清剿反抗势力后,活下来的军士们拿了赏赐和爵位高兴地回了老家。 李剑珣则十分迷茫,她没有家,也不想回那个冰冷冷的王宫。 她的母亲已经过世,天真的少女进了王宫,数年便被其吞噬。 她刚刚七岁,抱着死去多时的母亲哭到大病一场,可唐王依旧没有来。 毕竟她的母亲不过是个落魄贵族的女儿,不值得他放下政务。 从此她不再期盼,不停地锤炼打磨自己,不是为了唐王的目光,仅仅是为了自己。 公主们的命运很简单,被送去联姻或是让王离不开自己的能力。 像公主息和公主缃那样的终究是个例,大多数贵女都和卫王后一样,性命完全掌握在丈夫手中,而母家很难提供什么。 唐王后因着梁王年年准时送达的财物,唐王暂时没有动她和一双儿女。 不然就凭公子不识的愚笨,早被赶走了。 唐国需要的是聪明人,你可以使尽浑身解数来争夺王位,排挤兄弟,怎么过分都没关系,可一点不动的人无法在唐王宫存在。 李剑珣还不知道唐王已经盯上了她,无用的幼女自然不值得他的关注,可能打出军功的公主已经有了参与夺嫡的资格。 她望着三三两两的军士解下甲胄,和同乡们有说有笑地离开军营,唯独李剑珣没走,呆呆地站军姿。 伍长很好奇:“珣,怎么不回家,军营要拆了。” 她低下头,语气冰冷:“我没有家。” 伍长叹了口气,原来是孤儿,他热心地邀请:“珣,既然你无处可去,不如来我们村子,你这次立了大功,能分到五亩好田,就在那安家吧。” 李剑珣摇摇头,她身边肯定有探子,不能连累他人。 唐国完全抄袭了秦的军功爵制,分为二十等,普通人再努力也只能是个民大夫,如果死在战场可以由儿子继承,自然死亡则收回爵位和土地。 而一旦升到大夫,就不能上阵亲自砍杀了。 一套下来,平民还是平民。 变法十几年,低级爵位在民间已经泛滥,高等爵位则凤毛麟角。 依照李剑珣的功劳,她离大夫只剩一步之遥。 可她的身份本来就是假的,唐国的户籍制度极端严苛,她借助公主瑰和王后的宫外势力运作几年才得到一个能进军营的身份,若是去领田地,再次审核下一定会露馅,她不敢赌。 可就这样回去她也不甘心,她很了解唐王,这次能出来是因为他的默许,如果他不同意,怎样努力也是插翅难逃。 她现在骑虎难下,唐王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到她内心的恨意,她不愿意,也不敢见自己的父亲。 唯有瑰,她虽然渴望权利,可对自己是全心全意地信任。 她不够聪明,不会掩饰自己的野心,吵吵闹闹的,给寂静的王宫带来不少乐趣。 “公主,该回去了。” 一个不起眼的士卒悄悄走到李剑珣身旁,他面容普通,身材矮小,放到人群中根本不会引起注意。 她抽出佩剑,这是战利品,可以合法地取得。 “你是千面司的人。” 士卒轻笑道:“不错,公主,你该不会觉得自己逃离大王了吧。” 李剑珣厉声道:“既然知道我是公主熏就放尊重些!还有,我自己能回宫。” 士卒假意行了大礼,面上却是嘲讽:“当然了,小人不过区区一个无形,哪里敢对公主无礼?请吧,公主。” 无形是千面司的精锐,赵婴说内贼甚于外贼,所以国内的无形比起隐踪能力和智慧上都要高出不少。 他们散布在唐国的每一寸土地,监视着唐国任何异动。 李剑珣,哦,现在该叫她公主熏了,大步向着洛京走去。 她没有换下军队的服饰,依旧是男儿打扮。 她容貌远不如那个冷心冷情的父亲,面容朴素,只有一双眼睛乌黑明亮,为她添了些许光彩。 士卒露出得逞的笑意,他是公子昇手下第一心腹,因着办事牢靠和自身的不起眼到了现在的地位。 他本也不敢对公主无礼,可王要求他尽可能地激怒熏,让她明白权势的重要性。 “大公主,您可别怪小人,小人不过一个办差的。” 他哈哈大笑,原来看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生气是如此愉悦。 益阳的土地残留着未烧尽的白骨,走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提醒人们这里曾死去数万儿郎。 熏神色坚毅,她心性坚韧,不会轻易伤心失落。 母亲死的那天,她已经把这一生的眼泪流光了。地上有几个没烧透的头骨,不知是属于唐军还是卫军。 卫国那些倒霉的前军现在大概已经一家团聚了,卫王璧把他们都送到地下了。 唐王好整以暇地等待熏自投罗网,他很满意她的表现,有胆魄,会收买人心,稍加打磨定是明君之才。 至于性别他根本不在意,公子们自作聪明的模样让他作呕,卫王璧都能让一个毫无王族血脉的孩子登上王位,更何况熏是他的大女儿。 他笑吟吟的,配上那张富有迷惑性的脸,乍一看还觉得他是个人畜无害的贵公子,实际上却是抬手间掌控数万人生死。 “婴,熏要回来了。” 赵婴也笑的优雅,他的面容更为精致,也更能骗人。 “大公主有勇有谋。” “那婴觉得她做太子怎么样?” 唐王没有试探,他的身体虽好转,可根本已经坏了,没有太多寿数了。 赵婴也知道唐王的心思,他故作惶恐道:“此乃大王家事。” 唐王抿唇轻笑,赵婴的意思很明确,他不会插手,大公主他也很满意。 聪明人说话总是不喜欢全说出来,留下一部分思考的空间,同时也是考验,验证你有无能力加入他们。 赵婴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他已经位极人臣,又得君王信任,下任唐王不可能留他。 他也不在乎自己的下场,只要法令不废,格院不撤,车裂还是腰斩都没关系。 而一个有抱负的君王不可能放弃这两个宝贝,所以他有恃无恐。 熏做过斥候,脚程很快,她拒绝了千面司送的马车,徒步走回了洛京。 洛京还是严正规范的模样,大家不敢高声谈话,生怕惊扰了洛京守卫,被判徭役。 唐国律法的处罚主要是徭役,因为唐国真的很缺人力。 如果受了肉刑,他们的劳动价值就会大打折扣,因此除非是极重的罪行,都可以用徭役来解决。 死刑自然是多种多样,车裂,腰斩,大辟等等,赵婴尽量设计的可怖,以吓退百姓。 熏一身军装,风尘仆仆地进了王宫,守卫没有拦她,大王早下了诏令,大公主会来。 他们只听唐王的,没有王的诏令或口谕都不能随意进出。 千面司的两位和赵婴除外。 “参见大王!” 熏行的是军礼,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唐王没有生气,赵婴也是笑着的,可她只觉得恐怖。 “熏立了大功,不必多礼,赐座。” 熏如芒在背,唐王没有追究她私自出宫从军的事,甚至赐了座位,看来另有图谋。 唐王率先开口了,他的耐心耗尽,不想再试探。 “熏,你觉得做一个君王需要什么?” 熏极为聪慧,弦外之音如此明显,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她惶恐道:“臣不知,还请大王赐教。” 唐王露出一个自以为慈爱的笑:“熏,你是个聪明孩子。寡人已经决定,你来继承王位。”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熏也被吓得不轻,列国虽都有过女主干政,可从来没有过女性君王。她何以服众,子嗣问题又怎么办? 唐王继续说道:“寡人知道你有顾虑,可让那些愚蠢的人来糟蹋我二十几年的心血,还是你更合适。朝臣那里不用担心,婴会摆平一切,至于子嗣,你完全可以养面首,去父留子即可。” 熏颤抖着道:“大王,我一介女流,如何当得起大位?弟弟们都还小,好好培养不至后继无人。” 唐王面色平静,他语气虽缓,却不可置疑:“他们不行,你心性坚韧,不会因身边人改变。我要你发誓,绝不会废弃新法和格院。” 熏的确坚定,这也是拜唐王所赐。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嬴姓女熏,在此立誓,此生绝不废弃新法和格院。” 她知道唐王和赵婴一起做出的决定绝不会更改,他们已经承诺会让她坐稳王位,既然如此,她答应了。 “不差,当真不差。要的就是舍我其谁的气势。” 唐王很是开怀,赵婴也笑出声来。 第33章 当仁不让 “以后你就跟在婴身边学习处理政务,朝会时也来听吧。后宫那些人少见,多去看看格院。” 唐王做出了安排,赵婴是变法大臣,将来不是很大概率,而是一定不得善终。 他来做新君的老师,或许死的时候会好受些,给个体面的隐诛和能体现功绩的谥号。 而熏是女子,尚未出嫁,依照规矩只能住在后宫,可那里的人唐王觉得都很蠢,不能让他们影响自己的太子。 熏行了大礼:“唯!谨遵大王诏令。” 唐王又补充道:“对了,你从此以后必须以男人的方式生存,也不要相信男子的花言巧语。你的容貌只是平常,他们奉承只是因为你的权势和地位。” 熏调笑道:“大王,见过您与相邦,臣不敢相信天下男子。” 赵婴浅笑回道:“公主言重了,臣可没骗过小姑娘。” 唐王则肃穆道:“婴,该改口了。” 赵婴立刻对熏行了大礼,恭敬道:“臣赵婴拜见太子。” 唐王唤来内侍,象征太子的玄色衣袍摆放在大红漆盘中,等待它的主人。 “换上,从此你不再是熏,我听说你改的名叫剑珣,那你以后便叫这个吧,不要辜负了唐剑锋锐。” 熏重新拿回了自己的名,她披上太子袍,整个人的气势就像一口即将出鞘的宝剑。 这一刻,阳光仿佛只照在她身上,朴素的面容泛着金色的光芒,她会是下一任唐王。 一场秘密的太子仪典过后,她换下衣袍,穿上文人惯用的素色宽袍,跟随赵婴去了格院。 “太子可知为何格院如此重要,可与新法并列?” 剑珣想了想,试探着回道:“是因为唐国这些年的发展离不开格院。” 赵婴停下脚步,正色说道:“这不是格院的全部。崔先生曾说,科技是第一发展力,而格院要做的就是发展科技。当发展到一定程度,整个唐国都会脱胎换骨。” 剑珣露出困惑的神情,赵婴也不多解释,只是说:“我这样说是感受不到的,去了格院你就明白了。” 格院依旧冒着黑烟,玻璃取得了成功,接下来就是大规模生产当做宝石卖出去凑军费。各种不应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工具和成果令剑珣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相邦,这就是格院的能力吗?” 赵婴神色骄傲:“不错,别看格院脏乱,可若没了它,第二天唐国人就要造反。” 剑珣终究是个孩子,再聪慧也不能想到没见过的事情,她对格院的好奇达到了极点。 “相邦这是何意,为什么要造反?” 赵婴轻笑,拿起纸张和炭笔演示:“太子,你看,如果没有新犁,耕作就需要牛和壮劳力。可有了它,妇人老人也能下地,青壮参军便无后顾之忧,家庭也稳固了。” 他画下两种犁的对比图,细细讲解格院的发明给唐国带来的改变。 最后,赵婴说道:“若是一样东西从未见过,再聪敏的人也无法凭空想象出来。我们使用的工具和技艺都是经过数代先人改进的,而格院要做的就是加速这个过程。” 剑珣还是有不解之处:“相邦,依您的说法,质变需要千百年,格院是如何迅速做到这一切的呢?” 赵婴笑笑,知道他秘密的人不过唐王与崔祁,太子也该明白了。 “那是因为我能见到后世之物,而崔先生是后世之人。”“ 他继续解释:“道家,阴阳家都有仙人传说,龙丘岳能一日千里,而崔先生是真正的仙人。有人天生身负灵气,他们是能够接触仙道的。其中极少数人才有得悟大道的资质,崔先生就是如此。” “他们的寿数和能力都比凡人高出不知凡几,逆转时空自然也不在话下。王只是世俗意义上的统治者,管不了仙人。” 剑珣却道:“为何王无法统御仙人?” 赵婴抿唇轻笑,他的唇很薄,颜色则是淡淡的粉色,是惯会骗人的。 “因为要管理,就要有能制住他们的能力,或是拥有他们需要的东西,而现在不行。” “民众为何甘愿赴死?因着军功能换来田地和地位。臣子为何为国劳苦?因为能得到财富爵位和施展抱负的机会。” “仙人呢,我们的东西他不需要,甚至还要他的帮助。一个没有软肋的人是无法使用的,他再有才华也不能用。” “您可知为何王如此心急?因为他不剩多久了,他等不起了。所以,太子,你必须尽快掌握驭人之术。君王没必要百艺精通,会用人就行了。” 剑珣点点头:“我明白了。用人是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并且能够保证随时可以制住他。” 赵婴露出赞许的神色:“不错,也不要小看小人,他们才是能为你办脏事的。” “同时千面司也要牢牢握在手中,没有耳目,你会被蒙蔽。一个朝堂如果人人一心,那你也就坐不稳了,保留反对的人不仅能展现胸襟,而且也是留下一个派别,让他们斗,但不能影响大事。” “君王最核心的权力就是军队任免和决策,你记着,不论如何都要抓紧这些。” “而舆论也相当重要,你要学会控制利用百家士人。另外一个重要的点就是身体,你一旦露出颓势,子嗣们哪里还坐得住。他们身后也会聚集一批不得志的人,时刻准备挑战你的权力。” “我明白了,大王放任公子争斗也是因为他们一旦心齐,自己也就会被推下去了。” 剑珣很有悟性,她不但继承了唐王元的早慧,而且多了几分明悟。 赵婴抚掌道:“正是如此。崔先生曾说事物间存在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而你要做的便是调整矛盾。” “如果矛头都对向王,那么纵使他仙人之能也坐不住王位。你不需要表现的多么聪慧,他们也会忠诚于你和唐国。” “还有一点,不要让你的子民知道的太多。崔先生那日说,他来自的地方,几乎人人识字,可王已经消失很久了。” “因为人都是自信的,他们一旦读书,就会产生多余的想法。为何嚷嚷怀才不遇的都是文人,是他们觉得君王不用自己是君王的损失。” “所以啊,别让他们知道太多,老老实实守着自己的土地爵位和家庭就够了,再多你也当不上王了。” 剑珣不解道:“唐国人不识字念书,何人来为官呢?” 赵婴笑道:“他国士子。新法并不是万能的,一旦失去战争,新法就崩溃了,唐国也会土崩瓦解。” “所以我们已经准备了另一套适合承平天下的法度,只是兼并需要上百年,我们也不能保证后继之君能否实行。” “改革从来都是艰难的,得到的东西失去比起未曾拥有更为痛苦,所以变法者往往不得善终。等到大王薨逝,朝堂稳定,第一个死的人便是我。” 说起自己的终局,赵婴依旧平静,他看到了商鞅车裂,吴起万箭穿心,而他能体面地死去也算不错。 剑珣肃然起敬,她恭敬道:“老师,我懂了。唐国目前需要的不是一个能征善战或是才华横溢的君王,而是一个不会改变,坚韧不拔的君主。我恰好是那个人。” “不错,若论武艺,公子杨第一,比试文采,公子嘉为魁。墨家技术则是公主淯,但他们都不够坚定。唐国现在刚刚起步,稳定地执行新法才是第一等大事,不能人亡政息。” 剑珣还有许多问题,她问道:“那我该如何进行兼并战争呢?” “蚕食,慢慢消化吞下的土地。治理一方也是有成本的,一旦反抗太过激烈,我们得不偿失。甚至需要还回去一部分,名声也很重要。” “如果唐国恶名昭彰,占领区的百姓拼死也要反抗,不然他们会变成军功。怀柔是必须的,你得让他们相信,加入唐国会比之前更好。” 剑珣若有所思,她之前不过一个养在深宫的妇人,陡然接触政治,表现已经超出了赵婴的预料,看来他们选对了。 政治是需要天赋的,唐王和他就是此中高手,他们几岁时面对的比起太子凶险许多,可照样闯了过来,坐到了现在的位置。 “老师,那么唐国会失败吗?新法需要战争和胜利来维持,一旦失败会怎样?” 赵婴高兴地回道:“能想到这一点的不多。唐国的确不可能永远胜利,益阳我们中了卫王璧的计策,可还是要宣布大获全胜的消息。一时胜负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取得了想要的。” “记住,只有弱势一方才需要出奇谋,优势者做的不过是用自己强大的实力碾压他。绝对优势者不要想着思考和计谋,而是用绝对的实力碾死敌人。” “你必须永远冷静,谁来挑衅不要管他,也不要过于相信某人。” 剑珣笑道:“君王自称孤寡,正是来源于此。” 她是天生的君王材料,瞬间接受了日后所要面对的孤独与寂寥。 第34章 舍我其谁 “兼并是一项漫长的任务,需要数代来完成,可我若不把之后的事情告诉你,下一代也不知该如何。” 赵婴很有成就感,当老师遇到聪明学生都是欣喜的,他也就倾囊相授了。 剑珣听得认真,她本想记下,可老师不许,这些东西传出去,唐国废了。 他拿起弓弩,努力拉开弦却纹丝不动,只好放下继续道:“唐国现在就像这弓弦,一直紧绷着,骤然松开,就会断裂。” “那么如何维持住唐国在统一后的秩序就需要提早打算。首先取得对六国的绝对压制后要减轻国内压力,多多颁发低级爵位,高级爵位则要吝啬。” “宣传也必须到位,残暴的名头会激起严重的反抗。新法必须是一个给大家机会的好法律,是让他们成为大夫的基础。” 唐国的法当然也有耍人和干活到死的军法特色,可与秦法在当时的名声大相径庭。 这都源于赵婴和唐王的运作。他们尽可能地修改措辞,让新法看起来温和许多。又废弃了一部分肉刑,增加唐国的劳力,也有了仁慈的好名声。 格院的发明让很多重活变得轻松,徭役虽还是令人闻风丧胆,可死亡率大大降低了。 可以说,赵婴把秦法研究得很透,他在变法之初就做了不少努力,为的便是唐国能安稳地统一。 “的确,若是没有新法,他们一辈子也得不到土地和爵位。可要是在兼并结束后改变,他们肯定会激烈地反对。” 剑珣提出了疑问,她还年轻,不知道很多事情是无解的。 赵婴则说道:“改革的压力从来都是无解的。太子,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吐出已经到手的利益。” “所以每个变法者都是必死的,受损失的人需要用血来平息怨气。法律保护的,从来都不是所有人,有得到就有失去。” “老师,所以这些都是后世的经验吗?没有万能的治国方略,必须要在情况变化后随之改变。” 赵婴苦笑道:“当然没有任何时候都能用的方略,因为天下是不停变化的,我们也要随之变化。” “曾经有一个国家叫做秦,它为了强大也进行了变法,成功地统一了。可在那位君王死后,不过数年,秦就灭亡了。” “被灭国的六国贵族当然不甘心,他们组织了一次又一次的刺杀,并在秦亡后恢复了社稷,而后再次被攻灭,一个年老的小吏建立起新的王朝。” 剑珣惊呆了,在重视血统的时代,唐给了平民大夫都是少见的,更何况区区一个小吏做了天下之主。 “老师,这是真的吗?” 赵婴神情苦涩,他已经不愿意提及秦的灭亡,那是法家最完美的杰作。 “是真的,在小吏之前,几个农夫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从他们开始,大秦已经不行了。或者说,秦彻底统一天下那一刻,它就已经走向灭亡了。” “新法比起六国原有的法律更为严苛,贵族们失去了特权,百姓则要忍受改变和连续不断的徭役兵役,他们心里怎么会没有怨言?” “强大的君王尚能压制,可人不会永远活着,他们处心积虑地刺杀他,等待着他的死亡。二代君王不论如何都压不住天下汹汹,它一定会死去。” 秦朝时间不长,可暴露出的问题十分严重。占领区的基层需要官吏,可谁能担任? 是对秦怨气冲天的旧贵族。 他们策划刺杀,互相之间联系非常紧密,并在始皇帝死后迅速做好了造反的准备。 始皇帝天下巡游,痴迷成仙都是因为他知道眼下的情势危急,只有他活着,那些反贼才能暂时消停。 而反贼是杀不尽的,每一个六国人甚至是秦人都可能成为反贼。 人类最核心的权利是生存,可活着都不行了,谁会考虑我是秦人,不能反抗呢?秦国遗民乐颠颠地迎接了他们新的君王,即便那只是一个亭长。 军功爵的存在也是一个大问题,只要我立功就能受赏,那么何必在意我忠于的是谁呢?他们眼里的秦不过是施展抱负的地方,并不是无可替代。 士人是没有国籍的,那个君王给了他们想要的,他们就为谁效忠,变节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新法一直强调要忠于唐和唐王,王是不可侵犯的存在,赏赐与刑罚都来自于王。 赵婴难得露出愁苦的表情,他生的好,便是悲苦也动人。 “太子,这就是唐国的困境。大王已经做到他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看后人了。” 剑珣一下子缓不过神来,她原来只知道唐国变法后迅速打了胜仗,却不知其中隐藏着足以拖垮整个国家的祸患。 “老师,所以才有移民之策,原本的羁縻不能保证新占领地区的忠诚。” “因着梦境,我看到了只有新法才能统一,也看到了新法的后果。” “我们是看不到那天,可总要给子孙后代留下办法,不能让他们面对焦灼的天下束手无策。” 剑珣也是一脸忧愁,几个月的军队生活将原本白净的脸晒的黝黑,配上平庸的面容和男装,更显不出她是个姑娘。 “所以,我要做的就是维护新法和格院,慢慢蚕食六国,并且宣扬新法的好处。” 赵婴抚掌道:“太子果然聪慧。你要记得,打仗从来不是全部,那只是很小一部分。” “天下一统我们都看不到了,不过那卷法令一定要传下来,能给唐国续命的秘密就在其中。” 剑珣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焦急道:“老师,你没有说外戚怎么办?各国之间王族联姻很是寻常,唐国目前也有梁国外戚为官。不止是梁国,还有卫国,虞国等等,他们会放任唐毁灭宗庙吗?” “当然不会,他们会拼命阻止,而且会铤而走险,发动叛乱。” “可他们也是必须存在的,他们能在唐国为官证明了唐的气度,同时他们的身份有着极强的号召力,六国之人才会归附。” “我也不知如何做才能消除外戚,除非唐王以后的宫妃都是贫家出身。” 昌平君叛乱证明了士人和百姓可能不在意国籍,可贵族很在意。 没有故国,他们的贵族身份和特权都无所依存,所以反秦急先锋都是王族和旧贵。 赵婴这些年一直在给唐国打补丁,他把能看到的隐患都提了出来,并且一一给出解决方案。 可问题之间是相互依存的,你解决一个,难保不会冒出新的来。 如果想要军队的战斗力,军功爵是必须的,可这也带来了更大的反抗情绪。 没有十全十美的方法,能维持国力都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更何况要让它一直上升。 “老师,怪不得你们总是很忙,原来一个国家的复杂程度竟是如此。” 剑珣有点理解唐王了,国家真不是好管的,到处都是问题和麻烦。 当然,她也不会因此承认唐王是她的父亲。 “所以别怪大王,他太忙了。我们一直想实验出一个完美的策略,可总是不成。只好在新法的第一条写下要顺势而变,给了后人进行改革的依据。” 赵婴不想承认自己的无力,可他也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还是找不到万世之法。 他强忍着病痛和疲累,为唐国呕心沥血,是为了梦中那个万世一统的构想,可如今,他和唐王的生命都到了最后。 赵婴的身体在多年操劳下也要油尽灯枯,他一直坚持,不愿喊痛,不肯显露出病态。家中的胭脂几乎都是他自己用了,反正盐平时也不在意容貌。 天色深沉,是一轮满月。 赵婴笑道:“太子也累了吧,格院有房间,只是很乱,条件也不好。希望太子别嫌弃。” 剑珣连忙摆手:“怎么会?格院乃国之重器,我求之不得。” 工匠们也陆陆续续地休息,他们并不全是墨家弟子,有技艺保证忠诚的都可以进格院。 虞国,乐陵。 霁儿终于背完了书,获准能去见他的王姑娘。 他不知道唐国已经悄然决定了下任唐王,更不知唐王元和赵婴的算计,跑的虎虎生风。 “王姑娘,我来了。” 小丫头名叫玲,是她那个稍微读过书的父亲取的,她父亲也是个小吏。 玲也很高兴,她喜欢霁儿哥哥会带好吃的。当然,霁儿生的灵动可爱,小孩子也是看脸的。 穿着崔祁给的宝蓝道袍,霁儿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侠了,他挎着桃木剑,舞的乱七八糟,不得章法,可几个孩子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实在是太帅了。 他们争抢着要试试小木剑,霁儿则扬首阔步,颇有几分大哥风范。 “都不要争,先生说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们岂能如此?” 孩子们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们不明白什么意思,可霁儿说了,他们就信,先生更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第35章 学海无涯 “我有一套绝世神功,谁来跟我走?” 霁儿挥舞着木剑,把从崔祁那听来的故事乱讲一通。 孩子们很容易被煽动,他们跟着霁儿哇哇大叫,成功惊动了他们的母亲。 桃花坊的居民绝大多数都是小吏,他们识字却没有念过多少书,也没有好的出身,只能做个吏员。 但他们也很骄傲,目前的识字率低到令人发指,而他们能读写,已经是不错的水平了。 在外人看来,桃花坊也是难得的好地方,找个先生教几个字也是好的。 “赶紧回家,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严厉的女声传来,熊孩子们立刻如鸟兽散。 “霁儿哥哥,明天见!” 王姑娘还算有点骨气,面对她那个如狼似虎的母亲,依旧大声喊了出来,随后被王夫人抓走。 霁儿感动的痛哭流涕,他也大喊道:“王姑娘,我会救你的!” 王夫人嗤笑:“霁儿,看看你身后。” 满面怒容的云姬提起霁儿衣领,气冲冲地回家了。 崔祁和姬琮两人正研究如何把拼音融入古文字中,各地方言都不同,雅言现在也落寞了。 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再好的识字方法也用不了。 “阿祁,你说的书同文果然是必须的。我小时学卫国文字,后来又学虞国的,很浪费时间。如果能统一文字,不光是促进书籍的流动,还能有效提高识字率。” 姬琮的病渐渐好转,他主要是心病,现在心里没那么痛苦,身上自然也好多了。 “是啊,这当然是大功一件。可谁会放弃使用多年的文字呢?文字不止是文字,也蕴含着文化,士人们不会答应。” 崔祁从前不理解为何始皇帝遭来那么大的反抗,不止是一个阶层,六国所有人都反对必然是有原因的。 改变文字,士人不同意,改变车轨,贵族和富商不同意,改变度量衡钱币,所有人都不同意。 他活着,人们畏惧他和秦法,他死了,自然都反了。 谁也不愿放弃使用多年顺手的东西,本来亡国就够痛了,你还逼着大家改用征服者的习惯,不满也是正常的。 民众本来就不满,再加上无休止的徭役兵役和更加严苛的法度,催生出了遍地反贼也是应该的。 姬琮也面露苦涩,他黯然道:“不是每件对的事情都能得到好的结果。统一当然是应该的,可那个君王贵族会甘心亡国?更何况要放弃原有的一切来适应敌国。” 崔祁也苦笑道:“是啊,失去比未曾拥有更痛苦。秦也是无可奈何。” “先生,你给霁儿讲了什么故事?他出去骗那些孩子自己是大侠。” 两人惆怅之时,云姬领着霁儿回来了,一路上他什么都招了,好给自己甩锅。 崔祁呆了一瞬,立刻质问:“霁儿,我给讲故事是教你明白何谓大侠,不是让你骗小孩子的。” 霁儿也有道理,他费力地从云姬手中爬下来:“先生不是说大侠都是有二三知己,倾国红颜的吗,我当然也要有啦。” 姬琮也听过崔祁的故事,可他一个去国离乡之人听出的是侠客们四处漂泊不为朝堂所容的悲凉。 霁儿没有什么阅历,只能看到最浅显的地方,粗劣地进行模仿。 崔祁扶额,他也算人到老年,喜欢讲过去的事情。 虽然外表还是弱冠的模样,可他实打实地度过了将近两百年的时光。 他耐着性子说道:“大侠都是有绝世武功的,你试试能不能在我手下过一招。” 霁儿秒怂:“先生,你还没教我剑法呢。我怎么可能打过你?” 寒英散发着彻骨的寒意,在炎炎夏日令霁儿的心都凉了。 “你这辈子都打不过我,死了这条心。” 崔祁轻轻擦拭佩剑,淡然说道:“你不能修行,过几年如果云夫人同意,我可以打开你的经脉。那时你才有可能与我过招。” 用灵力冲开经脉是非常冒险的,必须在十岁前进行,而且本身的武骨上佳才行。 即便如此,也有很多失败后直接气绝或是经脉断裂,彻底废了,躺在床上度过不长的余生。 经脉乃人之根本,一旦废了,最多苟延残喘三年。 崔祁曾经问过霁儿,想不想修行,不过可能会死。 他还小,只觉得先生很厉害,懵懵懂懂地就要答应。 后来崔祁又问了云姬,她则有些迟疑。成功固然是好,可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她只有一个孩子,自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目前幼儿的夭折率很高,一场小病或是一个不注意,孩子就没了。 霁儿算是命大,两个月时便跋涉千里,往家带来历不明的人照样健康地活了下来。 说起来,捡回昏迷的崔祁也是霁儿的主意,云姬一开始不答应,可架不住孩子撒泼,只好把青衫道人带回家。 后来崔祁问过霁儿,为什么要带他回来,霁儿说:“因为先生模样好,穿的也好,肯定很有钱。” 崔祁故作严肃道:“那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霁儿则说:“我们有什么好骗的,穷的一干二净。你若要杀我,附近是有很多奇怪的人的,他们会出手保护我的。” 崔祁有些惊讶,云姬都没发现的探子他是怎么知道的? “霁儿,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保护你的呢?” 霁儿骄傲说道:“他们叫我公子,而且态度很好,肯定是我的人。” 公子不是能乱叫的,只有王的儿子才能称之为公子,王孙则是公孙。姬琮的情况特殊,他的父亲虽只是太子,可卫王璧给了他大哥王的谥号,叫他公子也是应该。 目前姓和氏是分开的,如霁儿姓嬴,唐氏,名霁。 姬琮则是姬姓卫氏,名琮。 王族一般是不取字的,有个小字或小名,士人们基本都是有字的。 男子称氏,女子称姓,王族则统一唤作公子某某,公主某某。 王就是称为大王或是某国加王加名,与先秦的称呼制度是相似的。 唐王的确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他的孩子自然也不笨,虽然他自己认为那些公子笨的要死,愚蠢而又自作聪明,可要是单拿出来还不差。 崔祁若不是有着百年阅历和看过现代对王权的探究,他是绝计参与不到这场乱局的。 当然,他也不想过度掺和,变法大臣的下场他也知道,他可没有为了唐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 对于修行,姬琮有着很高的天赋。 他是螣蛇的后代,虽然身上没有剧毒,可还是有灵气的,而且资质不差。 可以说他是运气极好的那个,既得了好处,又不会发疯。 可惜乐陵灵气稀薄,想结灵核得去云梦,而他不太愿意去。 于是崔祁做了一个计划表,教霁儿学剑,姬琮则练习心法。 他用桃木削了一口木剑给霁儿,从最基本的马步教起,现在刚刚起步。 姬琮没有霁儿那样的热情,修炼的很慢。本来他就懒散,现在没了压力更是天天摸鱼,和崔祁研究现代事物,目前已经学会不少中二用语了。 “霁儿,挥剑去,五百次,不完成不能吃晚饭。” 霁儿总是捣乱,影响崔祁融合拼音的大事,他干脆让徒弟去练剑,这一招也是老道士教的,熟能生巧。 姬琮则有些担忧:“阿祁,霁儿还太小,这样会不会伤了手臂?” 崔祁嗤笑:“伤不了他,天天肉蛋和酥酪,他结实着呢。阿霖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穷文富武。” 姬琮摇摇头:“没有,读书也需要不少钱财,为何要说穷文?” “很简单,读书对天赋和钱财的要求比起学武要低很多。想要识字一个小吏就能教,再深一点找个先生,想找名师就去学宫,一年最多不超过两百虞刀。” “可学武就不同了,首先要想身体强壮需要源源不断的肉食,还要请个师父,还要有兵器场地,都是黄澄澄的铜和金子。” 这也是实话,读书是成本最低的学习方法了,其他更需要时间金钱和精力。 原本各国都是有学宫的,唐国后来觉得浪费,长年累月的战争掏空了国库,没有余财养不干活的士人,就取替了,干脆采取邀请某个大家的形式,不用一直花钱。 虞国的学宫几乎都是商人,贵族有家学,不愿意跟着他们自降身份。 齐国则拥有全天下最大的学宫,诸子百家都喜欢去那里论道。 齐国临海,商业发达,自然富裕非常,养得起上万士人。 可惜他们一个个壮志未酬,在看重血统的年代,没有贵族会主动放弃世袭的权利,把官位让给他们。 所以士人们喜欢唐国,他们只要展现出才华,唐王就能用,唐国的好名声也离不开他们的宣扬。 第36章 明心见性 学宫当然有不少优点,说出去曾跟随某某大家学习过也是一笔资历,当然,缺点也是有的。 王一旦不喜欢你的老师或是学派,他甚至都不会见你一面。 或是你的学派曾经得罪了某个权贵,他也不会让你出头,不需要什么,只一句话就够了。 加入学派拜师的那一刻,个人与学派就已经绑定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今天下显学主要是儒墨法三家。法家得了唐国,墨家也去了唐国,唯独儒家靠着有教无类广收弟子维持影响力。 百家大多都是很看天赋和缘分的,尤其是道家和阴阳家。 他们轻易不会收徒,遇到天分好和眼缘的才收,所以弟子一直很少,也当不成显学。 墨家要求入门者必须放弃曾经的身份,学习技艺,对每个人都要一视同仁。 至于农家,堪舆家则需要日日下地干活,实验。 掌握一门能力不容易,跟着儒家学经典出师是最快的,也是最方便的,所以它保持着不错的活力。 不过君王们还是最喜欢法家,那个君主会不喜欢只听从自己命令的鹰犬呢? 法家就是为君王而生,他们服务于王权,为了大王可以毫不犹豫地赴死,也不在乎面子和名声,简直太完美了。 沈宁和赵婴深刻改造了原始的法家,把它打造成一柄君王最顺手的利刃,即便是没有变法的国家,法家也相当受欢迎。 姬琮恍然大悟:“所以霁儿一开始只读书,有了钱才练武。” 崔祁笑眯眯地说道:“正是如此。学武在战场拼杀是最快也是最便宜的,可不能保证活着回来。” “很多时候比拼的就是力气,瘦弱的肯定打不过健壮的,所以啊,必须吃得好才行。” 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霁儿的力气不小,这都源于以前云姬尽力给他买些鸡子酥酪,崔祁来后营养更好了,他自然也有了力量。 唐王吃的不差,可他太累,很难得到休息,所以他现在可能都打不过霁儿。 “阿祁,那你为什么还要冒那么大风险给霁儿开经脉呢?” 崔祁沉默一会,才说道:“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老去死亡是很痛苦的,我自然也不想他死。” “除了这个办法,我也不知怎么做。再者,霁儿若能踏上仙途,就彻底跟唐国和唐王没有关系了,夺嫡是件恐怖的事,我不希望他参与进去。” 利益从来动人心,道玄的秘境里躺了不知多少尸骨,都是为了机缘秘宝而死。 而历代夺嫡惨案更是数不胜数,霁儿纯善,云姬也没有强大的母家,就算他身后有崔祁这个红尘仙,也敌不过嗷嗷直叫的兄弟姐妹。 政治看的从来不是个人的战斗力,不然项羽吕布怎么会落到惨死? 尽可能拉拢更多人,让大多数人满意即可,剩下的敌人就好办了,直接碾过去。 姬琮突然想到什么,他说的很迟疑:“阿祁,你可以问问唐王和赵婴,他们肯定也知道你的心思。霁儿没有势力,只是个质子,他们应该不会理我们的。” 崔祁也是无奈:“之前与赵婴谈话,他有试探之意。后来见我不愿,他也不再提及。他们心思深不可测,我也不知该不该说。” 姬琮则道:“论心思深,我们肯定敌不过,可为何一定要试探,直接说不好吗?霁儿本来就是弃子,即便死去唐王也不会在意,修行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崔祁觉得也对,他一向果决,心里犹豫一阵,也能很快决定。 这也是他修行速度快的原因之一,心性太复杂的人念头多,就不如单纯朴素的道心稳固。 赵婴还在格院,他平时基本都在这里泡着。 正给剑珣讲新技术时,怀中的咫尺镜忽然不停发出乐声,吓了她一跳。 “老师,怎么回事?” 赵婴从衣襟取出铜镜,放好,念诵了一段诗,崔祁的脸清晰地出现了。 “崔先生,不知何事?” 赵婴神情照旧,没有胭脂,原本惨白的脸色露了出来。 崔祁则面色阴沉:“我要为霁儿打开经脉,让他踏上仙途。只是有可能会死。唐王毕竟是他父亲,我想问问他的打算。” 赵婴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霁儿要彻底退出唐国的斗争。 没等赵婴回答,剑珣先开口了:“您就是崔先生吗?大王已经立了我为太子。” 崔祁愣了一下,才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我的确是崔祁,太子你好。” 剑珣笑道:“我听相邦说您博古通今,习有仙法,清新俊逸。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崔祁讪笑道:“没想到幼渔对我评价那么高,真是谢谢了。对了,不知太子排行第几?” 她淡淡答道:“我是大公主熏,现在改叫剑珣。” 崔祁有些震惊,唐王竟然如此大胆,立女子为太子。 赵婴淡然道“崔先生为何惊讶?我记得你曾说过女子也可以当家作主。” 崔祁被古人说迂腐,心中自然不平,他抬高声音:“自然,大公主少年英杰,崔祁佩服。” 赵婴笑了出来,“临渊,其实立大公主是我和大王商讨后的决定。” “想必你也知道大秦和它的灭亡,我看到了,这些年来一直想办法在克服新法的弊端。可是不行,想统一只有一条路,大王时间不多,唐国需要一个坚定的后继者。” 崔祁神情严肃:“是的,秦亡是必然。你想过兼并结束唐国的出路吗?” 原本崔祁也不明白为何六国一定要反抗,始皇帝一死天下瞬间分崩离析,可来了这里,他才体会到其中不易。 赵婴苦笑:“我留了一卷法令。等到统一那日再用。” 崔祁冷笑道:“幼渔,你知道做不成。 “我知道,到了那日,六国的情绪都是对着唐王族的,不彻底清洗或是换一个皇帝,他们绝不会放手。” “而且军功集团不会答应放弃军功爵,弃用士人,军法治国,天下迟早大乱。” 赵婴很诚实,他想知道崔祁有没有办法解决。 谁料崔祁直接回答:“不行,没得办。你现在用的顺手的势力,来日未必不是阻力。那么多朝代顶多撑个两百年左右,唐也做不到。” 赵婴虚心问道:“可有延寿之策?” 崔祁冷声道:“没有,除非改变政体。再是明君贤臣也不行。要么就是剩个空架子,由各地领主架空,现在这样能维持个几百年。” “幼渔,我知道你的构想,可这根本不现实,没有完美的策略。你看,现在列国征战,很多问题可以掩藏。” “一旦平静下来呢,问题不会消失,等总爆发那日也晚了。我没有办法,霁儿的事尽快答复。” 崔祁说着挂了铜镜,他不想再废口舌,也没有办法。 一个王朝的崩坏往往是从底层开始的,上层自救也没什么用。 赵婴长叹一声,脸色更加苍白,他不愿承认多年努力付诸流水,可现实就是如此。 “崔先生果然直接,没用啊,没用。” 剑珣则道:“事在人为,老师已经提出了问题,后人自然要解决它,不行亡了国也没有遗憾。我们做了所有能做的,也尽力做到最好,那就够了,后世会记得有国名唐。” “太子通透,自从知道秦的终局,我就夙夜忧叹,试图找出一个完美的解法。可是没用,我进行了千百次推演,每次都以亡国为终点。没想到死前倒是放下了。” 赵婴说话间突然咳了起来,血液从他的鼻腔和口中涌出,素色衣袍沾了一片片黑红。 他原本就是强撑,而今听到崔祁的否定,心中郁结之下吐了血。 剑珣慌乱不已:“老师,我立刻回宫找太医。” 赵婴摆摆手:“不用,我还没死呢。还能再撑一阵。你说的对,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即可。你去问问大王同意公子霁修行吗,别提我的病。” 剑珣想去搀扶,被推拒了,她只好快步前往王宫。 见太子离去,赵婴费力地撑起身体,叫来陈盈。 “相邦,你怎么了?” 陈盈很惊讶,平时的赵婴虽瘦削,可从未如此模样。 “没事,就是想问问你对太子有何看法?” 赵婴气若游丝,服下身上一直带的药后慢慢坐了起来。 玉瓶中的药好似不会消失,每次吃完都纹丝不动。 因为他是变法大臣,全国都盼着他赶紧去死,所以他不能露出病态,必须精神健康地面对所有人。 他不敢死,新法还有许多不完备的地方,需要他来修正。 可是没办法,唐王要死了,他也要死了。 第37章 方死方生 唐王还在处理政务,自从造纸术成功,唐国渐渐用白纸取代了竹简,两者皆有使用。 剑珣急匆匆地赶来,她神态焦急:“大王,崔先生说要让公子霁修行,只是可能会在第一步死去。” 唐王幽幽道:“想修就修,死了便死了,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质子是被放弃的,做什么都与他无关。 “还有,老师吐血了。”剑珣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她认为赵婴是个优秀的臣子,不能现在就死去。 唐王神情微变,他和赵婴互相扶持多年,自然知道对方的身体情况。 “婴有顾虑,不肯就医。他与崔先生谈了什么吧,不然也不会发作的那么厉害。” 剑珣回道:“正是如此。老师问崔先生唐国能否平稳统一,崔先生说很难做到,又说一个王朝的寿命只有两百年左右,他也没办法延寿。” “的确如此,没有办法。婴不愿认命,一直在尝试。崩溃从来都是从不起眼的地方开始,我们做的也只能给后人留下改革的勇气。” 唐王是个老辣的政治家,崔祁这样的半吊子都知道的事他自然也看出来了。 “珣,前人不能预见后世所有出现的问题,也不能解决。你要做的无非就是因势利导罢了,别学婴,给自己太大压力。他比我还要小两岁,不到而立呢。” 唐王有自己的看法,他不认为万世基业是能达成的,只要统一就好了,他们尽力了,其他事留给后人考量吧。 剑珣不解,三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她该听哪个呢? “老师为了唐国平稳统一提出许多方法,崔先生则否认了,大王又说留给后人,哪个是我该做的?” 唐王笑道:“婴的确想了不少,可是事情一直都在变,那时我们都死了。死人哪里会知道怎么办?崔先生如果不离开会看到那天,可我们不行,只能打好基础。” “现在我们刚刚迈开第一步,取得几场胜利,哪里需要考虑几百年后的事?剑珣,我当然认为唐国会统一,可还没到那一天的时候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婴也只是借秦来进行推测,崔先生也是。所以不要想了,该做的婴都教给了你,剩下的与你我无关。” 唐王是个现实的人,他与能看到后世的赵婴不同,只关注于当下。 他做的都是目前情况下的最优解,他自己的事情完成就好,再多也没办法了。 “唯!” 剑珣一个优点便是足够果断,也十足坚持。为了出宫从军,她筹谋数年。 一开始她很讨厌瑰,可她依旧能投其所好,终于拿到自己的身份。 可以说,在权力的世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是骂人的,而是夸奖。 唐王又唤来太医:“去格院看看相邦。” 剑珣露出感激的神色,唐王却摆手道:“婴一定会说你不要管他。” 她惊讶道:“大王如何得知?” 唐王道:“我与婴自幼相识,他担心自己重病的消息传出去会动摇新法,所以不敢用太医。” “宫内也不知道有多少探子,千面司来回肃清也不能保证绝对的机密,除非像姬疯子那样,全杀光。” 各国都会派探子,官员后妃也一样。提前得知情报是必须的,小到几个宫人死了,大到王的行踪,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本来大家还没想到要派那么多的探子,可唐国的千面司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 于是各国国君;贵族都养了暗探和刺客,为自己做脏事。 格院依旧是黑烟滚滚,赵婴换下被鲜血打湿的衣裳,跟陈盈要了件短衫,继续若无其事地研究玻璃切割。 “相邦,当初是你把我请回来的,而今病重为何不说?” 陈盈很不理解,病的这样重还在坚持是为了什么,墨家虽要求弟子亲力亲为,可也没说要带病工作啊。 更何况是赵婴去卫国请来自己,成立格院。 举荐是大恩,他能坐到格院院正也多亏了赵婴。 “咳咳…我若倒下,新法还不够稳定。…咳咳咳,需要时间。…现在新法的影响还不够…咳咳,至少还要十年。” 赵婴一开口,压抑的咳嗽就冒了出来。 他原本是靠虎狼药物撑着的,崔祁一番话杀人诛心,他猛然间心绪震荡,才突然发病。 变法刚刚十几年,尚未深入人心,正是需要他和唐王来稳定的时候。 可谁料到天命将近,壮志未酬,便要离开倾注一生心血的唐国了。 太医匆忙赶到格院,他们都是医家弟子,因着两年前唐王大病来了唐国,再没能离开。 “是太子说出去了。” 赵婴面色惨白,透着青色,指甲也泛紫。 院首一看心凉半截,出现这等征兆的病人基本无力回天。 “是的,大王要我们来。” 院首战战兢兢,怎么总是他治不了的病? 可怜他自诩医术高超,自出师后来到唐国却是屡屡受挫。 赵婴虚弱一笑:“难为你们了,我吃了几十年的虎狼药来压制病势,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天眷顾了。对了,大王如何了?” 太医有点磕巴,他生的像个白面馒头,一紧张,就好像馒头开了花。 “大王…也不太好…。” 唐王的肺炎拖了太久,无法彻底治愈,再加上不断地劳心劳力,贫血愈发重了。 “相邦,您吃的是什么药,或许有解药。” 院首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他一身医术总不能什么用都没有。 赵婴摸出小瓶,倒了几粒递给太医,他的手布满伤痕,白的令人心惊。 “就是这个。”太医稍稍一看,手抖如筛糠,这药有毒! “相邦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赵婴淡然道:“不知道,不过是从越国来的。” 他自幼患心疾,本以为养不活,直到三岁那年来了个宝蓝色异瞳的人,祂留下了青玉小瓶。 要赵婴一定随身带着,觉得不好赶紧吃,方能活命。 自那之后,他的梦中出现了异世景象。 太医痛心疾首,这是剧毒,吃了那么多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唐国大概是来克他的,不然怎么会两年来一个病人都没治好。 他颤巍巍地开口道:“这药是剧毒,而您心脉有缺,它应该是续命的。” 赵婴笑道:“不愧是医家,你说的分毫不差。” 他与崔祁曾有过一次密谈,谈话的内容主要关于梦境。 崔祁为了保密,特意把两人都拉进灵力构筑的密闭空间,进行了详谈。 赵婴坦诚了自己的秘密,崔祁也说明了来处。 这药的主材料是螣蛇血,有剧毒,同时也能吊住重病之人的气息,平日与常人无异。 后果嘛,因着不生不死的状态,灵魂会被拉到另一个时空,等到肉身彻底崩坏,魂魄也会去往他乡,无法轮回,七七四十九日后化作云烟。 最后,崔祁说:“幼渔,你后悔吗?我能助你轮回,不过没法拖了,必须立刻剥离你的魂魄送去泰山。” 赵婴摇头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不愿我魂飞魄散。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唯有如今的状态我才能继续完善新法。” “我不后悔,能遇到大王是我的幸运。遇见临渊也是,你解了我多年困惑。” 赵婴虽见过现代,可他的本质终究还是士,士为知己者死是应当的。 太医实在好奇,就提出要号脉,赵婴犹豫着伸出手,太医一搭上去立刻冒了冷汗:“相邦,您的脉象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 他保持这样很多年了,这也是他不敢就医的另一个缘由。 他一直认为能得到现代知识是最大的运气,即便与崔祁聊过后得知真相也不后悔。 个人的生死对于国家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一个尊崇法家的国度。 赵婴温和地说道:“院首不要说出去。” 他的语气和神情都堪称温柔,可太医却听出了威胁,他忙不迭回道:“是,臣会保守秘密。” 赵婴露出满意的笑容,有药他就还不会死,这次只是发病有点重了,他完全可以看到剑珣成为王再安心地断药。 得了唐王的答复,又被教导一番后剑珣才回了格院,赵婴已经恢复如常,他的身体从本质上来说不算人类,而是由毒和大量灵力掌控运行的一具傀儡。 他的灵魂困在躯壳里,利用灵力来行动。但也不能算是彻底死去,他依旧活着,会疲劳,会饥饿,也有本能的反应。 青玉小瓶的药蕴含大量灵力,维持着他的肉身,他很奇妙地被留在了濒死的那一刻,一呆就是几十年 第38章 天子传说 剑珣跑的很急,她还不够冷静绝情,想成为她父亲那样的王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老师,你没事了吗?” 太医战战兢兢,赵婴却依旧笑吟吟的:“不是什么大事,老毛病了。” 剑珣不思考都知道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可老师的话她也要听,只好也笑着回道:“老师无恙就好,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要请教老师。” “对了,公子霁的事大王怎么说?” 剑珣答道:“大王说随意。” 赵婴写下大王答应了五个字贴在铜镜上,接着说道:“既然如此,崔先生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二人心照不宣,剑珣留在格院继续学习,赵婴也接着教她,仿佛吐了血的人不是自己。 虞国,乐陵。 霁儿的剑法有了点模样,他读书时不怎么上心,一想到要当大侠就下了苦功夫。 云姬则有些疑虑:“先生,你有把握吗?” 崔祁举起骨节分明的手,比了个五:“五五开。” “哎呀,那岂不是有一半的可能会失败?” 云姬面露惊恐,她不敢赌。崔祁却慢悠悠地补充道:“唐王已经同意了,当然,他本来也不在乎。而只要霁儿配合,阿霖再出点力,我能把成功率提高到七八成。” 云姬立刻嗔怒道:“先生为何讲话不一次说完?” 崔祁还是慢慢叙述,百年养成的习惯一下子改不过来,他的嘴皮子实在快不了。 “霁儿必须全身心地信任我,彻底打开经络和灵台,而阿霖的血能护住他气息不散,自然会大大提高成功的几率。” 螣蛇血是一味极好的药材,在道玄是用来吊命的。 如果这个人受了重伤,马上要咽气,以螣蛇血做引子可以暂时保住心脉,等待救援。 但是像赵婴那么吃属于作死行为,螣蛇血的底层原理是用剧毒刺激心脏,吃的太多是找死。 “那按照先生所说,霁儿此后能成仙吗?” 崔祁扶额,他自己都没有飞升,老道士千万年了还赖在羽灵宗,怎么会知道徒弟的成就。 他神色无奈:“我不知道,须得开脉成功后才能知道霁儿的资质。至于能走多远,那是他自己的机缘了。” 云姬偷偷撇撇嘴,崔先生的决定也是为霁儿好,她没有立场否定。 她继续热切地问道:“那要如何修行呢?” 崔祁拾起一枝桃树枝丫,比划道:“先是引天地灵气入体,这是开脉者的第一步。如果本来就有灵气则不需要。” “然后找一门心法来练,心法一般分九层,破了第一层可以尝试结灵核。灵核自然也分品质,越纯粹越好。” “接下来继续学习心法,找寻自己的本命武器,与之签订契约。有了灵核,心法也破了九层后,是一场大劫,挺过去才算真的入了仙道。” “入了道,分五个层次。初级的是仙侍,最高则是红尘仙。当然,飞升后还有更高的,那我就不怎么了解了。” 崔祁在地上画了五个圈,一个圈对应一个层次。 传说中飞升便是要突破红尘到天仙的一步,这也会带来一场大劫,每个人的都不同。 当然能到红尘仙的也不多,三千年能飞升一个都算是天道仁慈。 姬琮也凑了过来,他修的是画蛟心法,蛇类都喜欢这个。 “阿祁,你打定主意要为霁儿开脉了。” 崔祁笑笑:“是啊,不能总拖着。霁儿是我的首徒,自然要带回去给师门瞧瞧。” 崔祁一直在寻找此方与道玄的时空之门到底有何规律。 后来通过阅读文献和与各家交流,发现过个几百年,道玄的修士都会通过祭祀进入这里,引发灾难或是带来进步,而后应该会离开。 按照赵婴的说法,给他药的应该是妙音宗的人,那个小瓶是个空间法器,储存了足够他维持几十年的丹药。 而列国并立的局面目前持续了数百年,卫国曾是诸侯之长就是因为他是天子最直系的后人,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可这也导致卫国无险可守,一旦国力衰微,大家都想从他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两百年来,卫国的国土丧失了五分之一,若不是卫王一脉有疯血带来的能力和天子直系的名头,恐怕还剩不下那么多土地。 天子并没有名号,他消失很久了,留下的记载只知道他们姓姬,拥有能与天地鬼神对话的能力,寿命极长,最久的有八百年阳寿。 他册封了四帝,辅助管理,一切大权则取决于天子。 越国是当年南方夏帝之后,又名赤帝;齐国是东方春帝,也叫青帝;梁国是西方秋帝,也唤金帝;燕国是北方冬帝,也称白帝。 他们不止管理四方,也是天子麾下最重要的臣子,耕种,刑名,财货,税收等等都是四方的职责。 虞国,唐国就没有那样显赫的先人了,他们也是一方首领,却只得了个侯爵。 在天子消失前,去掉了帝号,只许称王。 不久,天子彻底无影无踪,两个最强的部落大败四帝建了自己的国家,也就是现在最强大的唐和虞。 天子虽然消失,可影响力依旧很大,他说放弃帝号,七国也就称了王,他留下的祭祀传统也一直延续着。 目前的人均寿命大约在二十岁左右,当然不是说人人只能活二十,而是夭折率太高了。 天子一个人就能有数百年,大家自然对其充满了向往。 关于天子的记载只到二百年前,很多资料被刻意删去了,他们于千万年前突然出现统治了天下,除了北方贫瘠的草原荒漠都听从他的号召。 最古老的一本天子传里描写他们并不是人的模样,反而呈现出动物特征,其他的书更是各执一词。 儒家大力鼓吹天子的仁德,把他们塑造成天地圣主,阴阳家则说天子是修成仙的人,至于墨家,农家这些更注重实际技能的认为天子是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的结果,现在他们做的不过是要找回技艺。 百家对天子各有看法,列国也渐渐摆脱了共主的阴影,开始互相攻伐。 原本是有成千上万的部落受到天子庇护,在他强大的实力下安居。 可他离开了,除了四帝和卫国这个天子后人之外,其他人也都蠢蠢欲动。 其中唐和虞凭借强大的实力脱颖而出,建立了国家,更多则是被吞并。 仅仅一百多年,七国格局就已定型,其他诸侯纷纷化作烟尘,被划入七国的统治。 唐和虞国更是异军突起,唐原本是诸国最弱,地处西陲,变法过后也数次大胜。 虞国靠着经商积累了大量财富,有财富就能养兵,夺取了梁齐卫燕的数块膏腴之地,国土虽不及越国广阔,却都是适宜耕作的宝地。 百家也在天子治下起源,他提出了要修史书,要发展技艺,要注重德行……总而言之,天子的观点被百家吸收壮大,形成了现在的格局和处事之道。 崔祁做书吏的另一个原因便是要查找这个世界的历史,通过虞国的书籍,他只能看到冰山一角。 天子为何消失,道玄与此方的联系,这里和现代的关系,灵气的分布都还是谜题。百年来书籍都是靠抄写流通,难免出现纰漏,他也不敢确定记载的真假。 之前崔祁认为他来是见证统一大业的,完成自然就回去了,后来却发现秘密比他想象的多得多。 在发现天子的事情后,崔祁仰天长叹,为什么要为难他? 他根本不擅长探案,脑子也不够灵光,选他没用啊。 可事已至此,他至少还得留在这里百年,时间足够的情况下认真寻找线索不说能全部揭开,也能破个七七八八。 其他修士闷声干大事,没道理他个红尘仙不行。 在间歇性踌躇满志和持续性摆烂摸鱼中,崔祁也拿到了一些线索,接着还得看看其他国家的记载。 第39章 六月飞雪 无论有多少秘密,崔祁都不是很感兴趣。他是个懒人,喜欢混日子,查案太难为他了。 他没什么一定要知道隐秘的好奇心,只想着轻松惬意地过日子。 能回家最好,回不去他百年后应该也能回羽灵宗。 他只承认现代是他的家,道玄虽好,可他毕竟是外来者,或许习惯能改,但归处始终不变。 在道玄时,崔祁也不算努力,可人类虽是没有天赋的居多,一旦入了人仙,其他种族再进一步就很艰难了,卡个千八百年都正常。 而人族则起步慢,踏上仙途后比灵物们快。天道是眷顾人族的,人是万物灵长,且寿命短暂,肉体脆弱,自然会在其他方面有所长处。 开脉终究是赌命行为,崔祁再次询问道:“霁儿,你要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霁儿拍着胸脯大声回道:“先生,放心吧。我绝不会后悔。” “好吧,得找个黄道吉日。” 现在的天文历法还不够成熟,崔祁的星象学的不怎么样,只好求助于姬琮。 “阿霖,你来吧。” 姬琮翻出卫国的历书,递给好友:“初三,初八都不错。” 卫国的阴阳家很多,对天文历法的研究走在了诸国前列,卫国的历书也是卖的最好的一类书籍。 崔祁翻了两页,随即递给云姬:“夫人,你看怎么样?都是好日子。” 云姬不识几个字,也看不明白,悻悻放下历书后说道:“我哪看得懂?先生觉得合适就可以。” 霁儿则大叫道:“快一点!我早一日学习就能早一日成为大侠。” 崔祁听得头痛。 他拍板决定:“就初三吧,也没什么准备的。这几日不要打扰我和阿霖,我要炼制螣蛇血。另有一事,夫人,多备些猪肝红枣鸡子,饭食也丰盛些。” 姬琮的血脉很稀薄,需要提纯才能起到吊命的作用,他本就大病初愈,又要抽出不少血去,难免会体虚。 几日下来,姬琮好不容易养回的血色重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虚弱的惨白。 崔祁的剑很快,又用了灵药,没给他留下疤痕。 “够了,阿霖,你去休息吧。” 一粒小小的丹药抽走了姬琮体内四分之一的血,若不是他开始修行,早已撑不住这样的消耗。 说起来,崔祁一开始对为霁儿开脉这件事一直有顾虑,姬琮则十分坚定。 他认为宁可死也要试试。后来崔祁下定决心,但需要他的血来给霁儿护住气息,他也爽快地答应了。 崔祁很担心好友身体,可姬琮不肯退让,他把霁儿当做是幸运的那个自己,明明有着可能性却放弃实在不符合他的的性格。 云姬难得做了干饭,粮食总是不够的,大多数时候都要喝粥。 “多谢夫人了。” 姬琮见矮几上摆放了羊肉,炒鸡子,白米饭,就知道云姬费了不少心思。 现在是没有炒菜的,铁锅也没有出现,崔祁吃了一星期稀粥配腌菜后实在受不了了,卖了件金丝的头冠换回了足够打造一口炒锅的铁和一点虞刀,自己敲了个锅。 羽灵宗认为衣裳配饰是决不能马虎的,崔祁的衣柜更是不计其数。 要不是书吏的俸禄还没发,又要挤在庖厨,上班还远等因素挑战着崔祁懒人的本性,他是绝不会卖头冠的。 后来发了俸禄,赚了钱,崔祁又想方设法地赎了回来。 虽然他平时打扮的素净,可仔细看才能看出门道来。 崔祁的衣裳几乎一天一换,发冠簪子也不重复,玉佩腰带也都价值不菲。 道玄宗门大多富裕,毕竟一整个山脉都是他们的,山脚的田地和商铺也属于他们,王朝也要寻求他们的庇护。 林林总总的收入算下来,足够弟子们过上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好日子。 道玄当然也有人类建立的王朝,但无论是国力还是号召力都远不如修仙门派,人人都盼望仙途,世俗王权自然也受到打击。 而且皇帝本人都会冒着巨大的风险送有武骨的孩子去开脉,并奉高阶修士为座上宾。 造成道玄现今情况的原因有很多,一个最重要的便是寿数。 普通人再长寿也就百年,而一旦渡劫成为最低级的仙侍,至少拥有五百年寿元,还不会老去。 地仙万年不灭,红尘仙更是号称可存百万年,至于传说中的天仙更是与天同寿。 当然了,越传越夸大,民众只喜欢听他们想听的,至于真相如何没人在乎。 “多吃点,你最近太瘦了。” 姬琮自从得病就没怎么踏实过,云姬特意买了他最想吃的白切羊肉,补补身子。 “没什么,阿祁的药已经准备好了,初三便动手。” 姬琮没什么胃口,他以前很爱吃肉,但因着贫穷,总是不能敞开肚子大吃一顿。 后来经济好了,他却没了狼吞虎咽的气势,身体也不如从前了。 云姬也不再忧心忡忡,她希望的是霁儿自由追求自己想要的,霁儿想修行,那就去做,不能等到老了再后悔。 无论如何,她都会支持自己的孩子,唐王根本不管霁儿,她必须承担起所有的责任。 初三很快到了,亥时崔祁便起身,在院子布置了数层禁制,探查数次后叫起霁儿。 开脉一般是在半夜进行,白日阳气重,夜晚阴气盛,唯独两日之交阴阳平衡,经脉也是最松弛的时候。 “霁儿,接下来你必须完全信任我,把灵台彻底打开,记得了吗?” 崔祁面色严肃,身着雪白道袍,平时各种各样的簪子发冠玉佩都没戴,只用了桃木枝绾着一头青丝,整个人素的像雪。 “知道了!”霁儿答应的很干脆。 开脉是一种赌命行为,道玄每年都有上千人死于此。 不是每个人都能进行开脉的,得先跟宗门预约,长老觉得可以才能得到一个名额。到了那天,需支付一万上品灵石给宗门,再给长老至少五千上品灵石,才能开始仪式。 而后生死不论,不管成功与否,这些灵石是不会退换的,失败自认倒霉,成了要再交一千。 至于进宗门,那还得看天赋和眼缘。 不是每个宗门都愿意收开脉者的,天生灵气更得上天宠爱,天赋一般也更好。而能进行开脉的修士,至少要达到人仙,修为越高,成功率也越高。 按道玄的规矩,要准备灵玉床,金丝木的枕,天蚕丝绸的衣裳,可崔祁知道,这都是要钱的手段,没什么实际作用。 他让霁儿躺到自己的床上,随即灵力从灵核爆涌而出。 一个红尘仙的灵力是很恐怖的,寂静的夜空立刻飘起了大雪。 霁儿在强大的灵压下七窍流出鲜血,崔祁见状迅速把螣蛇血塞进他口中。 封闭的经脉骤然被外力冲开是很痛的,而且孩子的忍痛能力要差了不少,很多失败都源于太过痛苦,灵识崩溃,灵力散开,经脉也废了。 “你必须保持神志清醒,听到了吗!” 霁儿的毅力在孩子里也算强悍了,他感觉全身都撕裂了,痛的不能自已。 可先生不许他睡过去,那他就要坚持。 “嗯…” 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口中满是鲜血,稍微一动便洒出来,素色的被褥被染成大红。 “别想任何事情,不要说话,马上就要好了。” 崔祁额头也渗出冷汗,灵力被抽走太多的感觉不好受,更何况他不容许自己失败。 外面的大雪并没有影响崔祁,一个时辰后,霁儿的血彻底浸透了被褥,浑身经脉大开,接着虞国稀薄的灵气进入了他的身体。崔祁松了口气,成功了。 云姬和姬琮早已等在门外,他们听着霁儿无力的呻吟心如刀割,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大雪打湿他们单薄的衣裳,等到崔祁推开门,院中一片雪白,两人冻得瑟瑟发抖。 “阿祁,怎么样?” “先生,霁儿如何了?” 两人一同开口,崔祁疲惫回道:“成了,先回去换件衣裳吧,容易着凉。” “先生,霁儿出了那么多血,没关系吗?” 云姬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道,又看到霁儿躺在血泊中,把她吓的不轻。 第40章 流光溢彩 崔祁微微摇头道:“没事,吃点补血药就好。” 修士的身体比起凡人要坚韧许多,若是普通人流那么多血现在已经咽气了,可霁儿的体内早已天翻地覆。 “阿霖,你失血过多,还很虚弱,快休息吧,我能处理。夫人,这床被褥和衣裳还要劳烦你清洗。” 崔祁摇摇晃晃地做出安排,修士运转靠的是灵力,一次用去大半的感觉不好,需要个几日才能缓过来。 他往霁儿口中塞了枚补气血的药,随即回了房间打坐休养。 “夫人,现在就去洗或者烧掉,白天被看到不好。” 姬琮心细,大白天让人看见浸透血的衣裳容易引起恐慌,他提醒后也回了房间,现在他的脸色已经比雪还要白。 他的病没有痊愈,因着是心病,好的很慢,又大量失血,在大雪中站了一个多时辰,已是强弩之末。 他一向不喜欢生病,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意味着死亡。 云姬点点头,从被大雪掩埋的炉灶翻出火石和干草,空气很潮湿,雪还没有停,点燃并不容易,她在屋子里试了几次才冒出些许火苗来。 现在洗衣裳用的是皂角,不能洗净太重的污渍,云姬狠狠心,烧了这些铺盖。 一切都处理完毕,霁儿穿着崭新的精白中衣沉沉睡着,全然不知自己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姬琮有些发热,他浑沦服了药继续休息,崔祁则进入冥想,补充失去的灵力。 云姬扑灭火,把散发血腥气的灰烬扫到雪中,也进入了梦乡。 夜晚依旧宁静,蜡烛和灯油都太贵重,穷苦人家都早早入睡,待到太阳升起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第二天,云姬这些日子不再熬粥,而是尽可能做的丰盛。 桃树下的矮几摆着煮鸡子,腊肉饭和酥酪。崔祁天天宣扬鸡蛋的好处,她也信了,于是每天的餐桌都有鸡子。 崔祁拿起鸡子慢悠悠地剥壳后递给姬琮:“阿霖,你最近身体弱,不用起那么早。” 姬琮没有接,反而面露苦涩,他唇色苍白,语气悲伤:“阿祁,你忘了吗?月末的时候我们没去书衙,俸禄没了。还有卢延年那里也没去,分成也浪费了。” “啊啊啊…” 崔祁大叫一声,他忘了。自从准备为霁儿开脉,他就忘了自己还有别的事情,全心全意地提纯丹药。 崔祁快速吞下鸡子和碗中的饭,披上庭芜绿的外袍就往卢延年那跑。 书衙是不行了,等六月末再说吧,可越王那里不能放弃。 “我先去卢先生那里,迟了两天应该还不算晚。” 云姬也面露无奈,开脉关乎霁儿生死,她都忘了俸禄的事了。 但主要原因还是越王给了分成,她手头宽裕也就想不起来了。 大雪下了一夜,原是盛夏时节却透着寒意。路上的行人都一脸困惑,崔祁也顾不得许多,他用了神行术,钱是一等一的大事,他不能浪费时间。 卢延年的冰块仓库本已用完,但他忙着在越国找紫砂,昨日才回虞国。 没等他反应过来,崔祁就风尘仆仆地出现了。 “崔先生?何以如此匆忙?” 他印象中的崔祁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怎会如此失态? 崔祁焦急道:“我忘了初一的约定。” 卢延年大笑:“没关系,我也才回虞国。先生说的果然不差,彭春附近有一地的泥土极为细腻。” “恭喜卢先生了。” 崔祁恢复了慢腾腾的状态,他真的不习惯说话太快。 卢延年拿出一个漆木盒,里面的泥土的确细腻温润,透着紫色。 他掩不住愉悦,捋须道:“先生请看。” 崔祁略一打量,要了卷竹简和刀币。 “卢先生,这就是紫砂的制法。制冰的事暂时得缓缓,我灵力消耗太多。” 卢延年连连摆手道:“大雪冻结了秋水,我派人去捞冰即可。” “对了,这场大雪是先生的手笔吧。” 崔祁摸摸鼻子:“我说不是你也不能相信。” 卢延年也不再问,他看出崔祁不想说为什么要耗用这么多的灵力,不多问是他的最大优点,越王也看中了他不乱说话的这一点,所以才选了他作为自己在虞国生意的代表。 越王赚了不少,自然对崔祁更为倚重,他大方地给了四十金,是前一个月的两倍。 “卢先生,紫砂生意和茶叶需得一起进行,方能有最大价值。” 除了崔祁和赵婴,大家都喝类似粥一样的茶,味道很复杂。 紫砂适合纯粹的茶叶,苦涩清香的口味需要温润的器皿来呈现,现在的陶器是绝对不行的。 崔祁收好金子,叮嘱卢延年几句,紫砂和茶叶在这里都是新东西,要人们接受还需要时间。 卢延年谢过后,从衣袖掏出几粒玻璃珠子递到崔祁手上。 “崔先生,这是唐国出产的宝石,号称琉璃晶。” 崔祁只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好东西啊,不就是玻璃球吗?他面色不虞地问道:“多少虞刀一个。” 卢延年比了个五,崔祁顿时大怒,唐国的格院生产玻璃的成本已经很低了,一个玻璃珠竟然敢要他半个月俸禄。 “以后不要买唐国的宝石!” 他气愤不已,让你造玻璃不是让你骗人的,还骗到了自己头上,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卢延年也慌了,他从未见崔先生发这么大的火,没想到一个小礼物竟然惹出了大事。 “崔先生此言何意?南市最便宜好看的宝石就是唐国的琉璃晶。” 崔祁愤怒道:“什么琉璃晶?这东西产量大得很,根本不值五个虞刀。” 他终究保留了一丝理智,没把玻璃是人工烧造的秘密说出去,只说这个不值钱。 卢延年悻悻地收起玻璃珠,他本想讨好崔祁,没想到反惹了先生。 “先生之言我记住了,紫砂还需先生多多指点。” 崔祁余怒未消,他客气道:“好说,好说。” 随即大步流星地回了小院,他要和赵婴聊聊。 霁儿还在睡,开脉就是在生死之间走一遭,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云姬扯了几尺细布,正给霁儿做新的中衣。 现在还没有成衣铺子,都是直接售卖布匹丝绸,回家自己做。 见崔祁满脸怒色,云姬惊讶道:“先生怎么了?” 崔祁闷声道:“夫人,你看这珠子。唐国可真会骗人。” 玻璃球在阳光的映射下流光溢彩,十分好看,云姬立刻爱不释手。 她不解道:“这珠子多好看啊,是唐国产的吗?” 崔祁回道:“唐国给取了个名字叫琉璃晶,卖五虞刀一个。实际上这珠子就是玻璃,人工烧的,一炉子成本也才五十唐刀。” 云姬细细端详,无色透明的小珠子通透无比,一丝杂质纹裂也无,看的她越发喜欢。 “先生别气,新鲜玩意总归是讨人喜欢的。” “夫人稀罕就拿去把玩吧,我要跟赵婴谈谈。” 崔祁说罢进了屋子,推开铜镜,一张苍白无血色的秀丽面庞和一张黝黑素气的脸同时出现在镜中。 “崔先生,怎么了?” 看样子他们还在格院泡着,高炉黑烟滚滚,工匠们行色匆匆。 崔祁厉声道:“玻璃当宝石卖是谁想出来的?” 赵婴讪笑:“是我和大王一起商量的。玻璃比水晶的品质稳定,而且也便宜。” 崔祁痛心疾首,他捂住脸闷闷地说道:“这是骗人的。越王合作的商人送了我几个玻璃球,你知道我什么心情吗?” 赵婴放软语气:“临渊,我也不是故意的。” “这都不重要。”崔祁补充道,“以后别再取这样的名字了,玻璃或者琉璃都随意。这也不是什么宝石,一旦秘密被捅破,唐国的信誉就完了。你还记得暴秦吗?” 赵婴低下头,他努力维护唐国的名誉,没想到败在贪婪上。 唐王说要贵卖,他也同意了,觉得能筹措军费,可崔祁的话也不无道理,当前环境下,名誉比生命还重要,他不能打破世人对唐国的印象。 赵婴思绪一转,立刻对崔祁行了大礼:“多谢临渊提醒,不然我险犯大错。” 崔祁轻笑两声,才正色道:“钱当然重要,可唐国只要坚持变法不会穷到哪里去。秦亡的一个缘由便是残暴之名,前车之鉴啊。” 现代当然不是靠名声吃饭,可这里却妥妥是的名声大于一切,为了名,连命都不要了。 两人又谈了些别的,赵婴只字不提自己的病,崔祁也没有再说,机会已经错失,说什么都没用。 剑珣安静听着,少说是一门基本课,大嘴巴的人是无法活在唐王眼皮子底下的。 当然瑰有王后和梁王庇护,再加上她也说不出什么秘密来,唐王也就眼不见为净了,反正他也不见母女俩。 第41章 冰消雪融 终究是盛夏时节,不过一天,大雪便化作清水,道路上一片泥泞。 列国道路最好的肯定是唐国,那也只是用夯土铺的,其他的更别提了,下雨下雪都挪不开脚步。 霁儿也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全身虽依旧是疼痛,可灵台和丹田处却无比清明。 崔祁的灵力实在太恐怖,不止在方圆百里下了场大雪,更是直接把乐陵稀薄的灵气提高到云梦的水平。 小院更甚,院中的水井都灵气漫出,桃树一夜间开出满树花,桃子也成熟了。 云姬又开始制作桃子干,即便有崔祁的法器她也习惯吃干货和蜜饯,多年的贫困养成了储存的习惯,只有米缸满满的才能带给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霁儿,从现在开始你入门了。来选一部心法吧。” 崔祁为了体现他的民主,从山水牌里翻出了上百部心法,一字排开供霁儿选择。 霁儿的天赋不能说很差,毕竟为他开脉的是崔祁这个红尘仙,海量的灵力直接撑开了他的经脉和丹田,让他一起步就灵力充沛。 他很明显是金属性的灵力,所以崔祁挑出来的都是金气的修炼之法。 灵力也是分属性的,分金木水火土五行。当然,也有不少变异属性,像崔祁的冰就是水的一种,不过多了杀伤力,少了治疗。 每个属性都有其优缺点,具体如何还要看修行者的修为和心性。 密密麻麻的书名看花了霁儿,他也不知该选什么。道玄的心法很乱,没有人进行过统计,但至少得有十万之数。 “先生,我适合什么呢?”霁儿迷糊了,很多字他都不认识,只好求助于崔祁。 崔祁严肃道:“以后要唤我师父,不能叫先生了。至于那个合适,你随便说一个字。” 霁儿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道:“好的,师父。那就羊字吧。” 崔祁轻笑:“小馋猫。”他摸出几大卷竹简,道玄的书也很乱,用什么做的都有,但还是以书简为主。 封面写着两个大字:素节。 崔祁解释道:“西方属金,秋天也属金。素节是秋之雅称,蕴含四季轮转之道,与我修习的玄冬心法是一个路子,我也好教。” 霁儿重重点头道:“那我就要学这个。” 好听的名字是一个心法受欢迎的开始,人们总是喜欢外表美丽的东西。 “看心法不能用眼睛,要用灵识。好好看吧,有不明白的随时问我。” 崔祁也不会教,他师父放养,他也不知道怎么教修行。 况且姬琮得了灵气,也到了结灵核的时候,他得看着才行。 灵核直接决定了一个修士往后的道路,容不得一丝马虎。 姬琮的灵力和他的血脉一样,是水,毒水。毒也是水的变异,道玄水属性的修士也最多,水的变异属性也是最多的。 黑色的毒雾从他的灵台冒出,姬琮脸色更加惨白。结灵核是把灵力聚拢到灵台和丹田,形成一个灵力构成的气旋。 有了灵核,灵力就能源源不断地产生,也有了学习法术的基础。 龙丘岳的天赋不算差,按理也能结出灵核,可教他的是妙音宗的弟子,她的心法无法教人族,只能勉强学个通用的神行术。 崔祁捏了结界,确保没人影响好友。修行时刻都是危险的,这也是护法的必须性。 崔祁干脆一心二用,他不想用分身术,总觉得世上只能有一个自己,人仙等级的分身也几乎不放出来,除了有几次遇到生命危险才挡了一下。 “霁儿,不要想别的。” 崔祁品尝着新下来的桃子,见霁儿分心立刻用桃核打了他一下。 “修行的主要方式就一个,冥想打坐!没有捷径!” 崔祁学起了他的高中班主任,大声呵斥,霁儿是他的首徒,师父如此成就弟子也不能落后。 要是纯冥想,崔祁当然也不会在不到两百岁时成就红尘仙,他是杀出来的。 陆青鸾不靠谱,问他修炼心得他支支吾吾,提起衣裳配饰又滔滔不绝。 崔祁又心痛于邪祟肆虐危害百姓,就不停地下山除祟,铲除妖邪,好几次差点死了。要不是运气逆天,他早死了八百次。 道玄的种族也很混乱,除了修士都坚定地修道外,这片大陆的哪一处都乱糟糟的。 大陆的名字来自于道法玄妙无穷,所以道玄只有道士,西方大陆倒是有不少僧人,再远就更乱了,信什么的都有。 在一次次厮杀和生死之间的顿悟,崔祁不到百岁便突破了地仙,令人啧啧称奇,修士们都开始抢着下山保护人族。 所谓的邪祟其实大多是不散的执念,他们日复一日地游荡,心生怨恨,便为祸一方。 他们实力不够,可数量极多,成千上万地扑过来也很难缠。还有的就是走了邪路的修士和灵物,魔种,总而言之,什么都有,实力也有强有弱。 经过两天两夜的煎熬,姬琮结出了一颗环绕毒焰的乌黑灵核,他有些丧气。 “阿祁,我是不是离不开毒了。” 崔祁坦诚道:“毒毕竟是你骨子里的,这样很正常。” 他曾见过螣蛇弟子,都穿的很清凉,手中盘着几条毒蛇,头上也用艳丽的毒蛇做发饰,怯生生的。 他们大多很害羞,不愿轻易露面,若不是陆青鸾与他们掌门有恩情,估计也见不到他们的真容。 “想来阿祁的灵核很漂亮。” 姬琮还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讨厌毒,体内的毒却早已渗进骨血里。 崔祁笑道:“灵核哪是能随便看的?我修的是冰,灵核自然也是一块碧蓝色的冰球。” 灵核除了刚凝结的那一刻,其他时候都不会显现出来,除非此人的肉身死去,灵核和灵魂会一起脱离身体,去往泰山。 道玄的轮回还很原始,没有阎王爷和牛头马面,只有泰山府君掌管生死。 目前这里也是由泰山执掌魂魄,有一地名为蒿里,吸纳世人魂灵。死去的人魂魄离体,先是来到蒿里,再由泰山一一辨认善恶忠奸,引领其进入新的一生。 泰山的效率远不如成型的地府,很多灵魂已经癫狂也得不到指引,他们慢慢消散,化作蒿里的无边银河。 人们都说星星是死去的亲人变得也不无道理,银河的一部分就是散成碎片的灵魂。 “我还未恭喜阿霖。这么快就能结出灵核。” 崔祁很高兴,他与姬琮虽没有师徒名分,可心里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得意弟子的。 男人都喜欢在好兄弟那里抬高自己的辈分,崔祁也不能免俗。 姬琮勉强笑了:“也得感谢阿祁的支持。说起来,云夫人几乎一直在玩那几个珠子,怎么回事?” 崔祁一听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他无奈道:“那是玻璃,唐国烧的,不值几个钱。可他们拿这东西当水晶卖,坑了卢延年,他送了我几个,我又给了云夫人。” 崔父在文玩上经常被骗,他带着儿子去逛文玩市场,一个奥特曼大剌剌地摆放在摊位上。 崔祁实在不能理解,就询问摊主:“老板,你这是上周的吧。” 结果秃头老板回道:“小伙子真有眼光,这可是商周时候的好东西。” 崔祁呆住了,这得多不要脸才能说出来。 而他老爸拿着一个明显是做旧的铜锭乐呵呵地付了一百块,更是让崔祁目瞪口呆。 自那之后,崔祁对文玩骗子深恶痛绝,他跟赵婴那么生气的缘由也是在此。 “唐国卖多少一个?” 人类都喜欢亮晶晶的珠子,姬琮也想要几个拿来玩。 崔祁扶额,玻璃就那么好?他不耐地回道:“五个虞刀。不建议买,你实在想要我问赵婴拿几个。” 姬琮摇摇头:“虽然的确很喜欢这么晶莹的珠子啦,可这也不能带出去,还是不要了。” 崔祁赞许地抚掌道:“正是如此。玻璃本身便是石头所造,并不珍贵。他真正的作用是辅助肉眼和做窗户。别看珠子不大,可要是技术成熟,能烧出像床那么大。把它安在窗上,不仅能遮风避雨,还能看到外面的景象,比起竹子树叶和绢布要好多了。” “可能以后玻璃会成为生活中的必须品,做成各种各样的器物。” 崔祁最后总结道。法术只能方便几人,可技术是能惠及普罗大众的。 所以他对唐国倾囊相授,或许等几百年后,这里也能建立起网络呢。 第42章 严师高徒 过了几天宁静日子,小院一切如常,唯有霁儿幼小的身心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摧残。 之前教识字时崔祁还算有点耐心和经验,可要他教修炼就不行了。 他师父没做出一个好的榜样,长老们也都很随性,他也不知道怎么教才合适。 “霁儿,再挥剑五百次。” 小院的桃树是整个桃花坊最古老的,结的桃子也很多,崔祁这几天日日都要吃十来个。 对于他这样已经辟谷的道士来说,吃多少也不会变胖,所以他很放心地大快朵颐。他吃的优雅又迅速,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个个桃核用来惩治霁儿的走神。 见崔祁如此随意,姬琮有些疑虑:“阿祁,这样教真的没问题吗?” 崔祁抛下可怜兮兮的徒弟,端坐于矮几前正色道:“我不知道,因为我以前也这样学的。” 小院摆满了桃子和桃子干,姬琮顺手抓了一把放入口中咀嚼,他含糊地说:“我虽没读过太多书,可我师父说要好好引导弟子。” “那真不巧,我学道。” 崔祁面露无辜之色,他觉得自己比老道士负责多了,至少还充分考虑了徒儿的意愿,没有强买强卖。 姬琮扶额,他以前没察觉到好友如此不靠谱。他来虞国后曾跟随一位大儒学习过几年,大儒没有一点架子,特别耐心地回答弟子的问题,也很重视因材施教。 可以说他满足了姬琮心中好老师的所有想象。 “为人师表可不能如此!” 姬琮爆发了,霁儿累的直喘粗气,小小的胳膊都红肿了,他实在看不下去。 崔祁依旧慢悠悠地嗑桃子干,他淡然地回道:“修行本就是与天斗,与人斗,也是与自己斗。不突破极限他是无法进步的。” 当年踏入红尘仙,崔祁的肉身已经完全崩溃,若不是魂魄经历两世格外坚韧,再加上无数天材地宝护住气息,他早化作蒿里孤魂了。 崔祁按住心痛的好友,递给他几个杏子:“霁儿是开脉,身体与灵力本就没那么融洽,他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吃吧,这些还是两个月前的呢,再想吃还没有了呢。” 开脉虽说能吸纳天地灵气,可大部分人都止步于入道前的那场大劫,终生不能寸进。曾经有一个人族为主的宗门提出了理论,想达到要求非常苛刻。 首先要有不错的武骨,男子年龄不能超过八岁,女子不超过七岁,再由红尘仙进行开脉,之后无论寒暑,皆不能放下修行,必须在十年内突破九层。 大劫到来时,至少要地仙来护法,方能度过劫难,正式踏上仙道。 本命法器的选择也必须尽量匹配修士个人,并且等级一定要高。 一套下来,开脉者也能拥有叩问大道的资格,可道玄至今无人做到。 光一个红尘仙就难倒了。 整片大陆红尘仙的数量也就两位数,很多都是避世不出的老古董,不可能出手,像崔祁这样的年轻人是唯一一个。 十年练成心法更是天方夜谭,最后三层每一层都很艰难,三十年能搞明白就算天才了。就连崔祁这个穿越者都用了十五年才度过大劫,灵核稳固,开始下山除祟了。 大劫可不止是天雷,一共三道考验,先扛过九道天雷,再破除幻境,最后斩去心魔,每一次都是生死搏斗。 一旦沉迷幻境飘飘然起来,那他的魂魄也就彻底被锁,连蒿里都去不得,到了最后,只能化作不散的执念,被修士们打散。 心魔不去,此人很容易走火入魔,身上埋了个随时会炸开的雷,不知道何时生出魔种,为正道所不容,自甘堕落,最后也成了孤魂野鬼。 可以说,修仙的路上步步杀机,除了自身的境界,还有千八百年的仇敌。 因着长远的寿命,很多仇怨不是九世之仇可以概括的,而是实打实的深仇大恨。 而且道士喜静,通常是一个人行动,更给了不轨之人可乘之机。 为了霁儿的未来,崔祁决心做个严师,小男孩受点苦也没什么,现在才刚刚开始呢。 更何况比起回唐国跟他那些杀红眼的兄弟姐妹们夺嫡,修行虽苦,可有他崔祁护着,能出什么大事? 他对自己很有信心,纵横道玄百年,他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身边的亲人。 他兴致勃勃地观察着霁儿的握剑姿势,等到他累了就丢过去一枚桃核。不过数日,霁儿的手臂就胀大了一圈。 云姬虽也心疼,可先生怎么教她也不明白,再说严厉的老师也是这里的常态,老师想好好教才会严格对待弟子,她也不能因私情破坏崔祁的教学。 待到晚餐,崔祁为了犒劳他的大徒弟做了红烧肉,干煎鱼,金钱蛋,他还特意买了饴糖和肥肉,准备做些热量爆炸的菜肴。 “多吃点,不然你的身体受不住。”他难得慈爱地给霁儿夹肉,看的姬琮呆若木鸡,平时他吃相虽好,可极度护食,不可能把肉夹给别人。霁儿也热泪盈眶,不过不是感动的,而是疼的。 崔祁制定了一个拔苗助长计划,把霁儿安排的明明白白,清晨先修心法,上午挥剑,下午学书和一些基础法术,晚上还要考核,让霁儿叫苦不迭。 可崔祁也有自己的说辞,不过十年高三而已,洒洒水啦。要么就是到底还想不想当大侠,不想滚回唐国去,看你那个太子姐姐和唐王父亲管不管你。 软硬兼施之下,霁儿只能乖乖就范。 吃过饭,崔祁开始检查霁儿的学习成果。姬琮捂住眼睛回了房间,实在太残忍了,对一个小孩子那么狠。 他虽受了不少苦,可骨子里依旧有王孙公子的悲天悯人,看不了这样可怕的场面。 云姬也默默出门了,她怕自己会不忍心,不如躲出去图个清净。 “来,人都走了,别想着混过去。今天的化木为刃演示一遍。” 崔祁虽笑着,可却令人不寒而栗,他平时都是刻意收敛气息,释放出一点就足以压的霁儿站不住脚。 “是,师父。” 霁儿的声音有些颤抖,第一天时他直接吓得磕巴了,过了几天才能正常说话。 他念诵口诀,金色的灵力汇聚于手心的桃木棍中,几息之间化作一口剑的模样。 崔祁看的直皱眉,霁儿的法术现在还有形无神,远远达不到收放自如的状态。 “霁儿,法术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霁儿哭丧着脸回道:“运用神魂…” 崔祁抽出寒英,狞笑着:“再说一遍?”霁儿浑身抖如筛糠,他强自镇定道:“是掌握其神。” “知道还瞎说!我重点讲了,法术的根基就是掌握世间万物的灵,让它为你所用。桃木都没有听到你的声音,强行注入灵力能用吗?得让灵力和万物化而为一才能无坚不摧。” 剑已经重新变回桃木,霁儿的脸色也因为用了太多灵力而惨白。 他小声回道:“师父,他们不愿回应我。” “你才练几天啊,人家凭什么回应你?你要做的就是学会和灵沟通,让他们回应你的灵力。别想那么多,熟能生巧懂不懂?” 崔祁的表情屡次失控,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听不明白?他拂袖而去,留下句明天还这样就别睡了便回了房间,留下瑟瑟发抖的霁儿独自练习。 道玄的法术本质和荀子的劝学有异曲同工之妙,是运用万物达到自己的目的。 比如神行术是用灵力御风,而不是全靠自身的灵力。 道士们崇尚自然之道,法术也更多的是与万物沟通交流,让它们为己所用。 至于别的流派,崔祁也不太清楚,道玄很讨厌其他地方的修士,认为他们是来要饭来了。 见崔祁负气离去,姬琮立刻跑出屋子抱起霁儿安抚。 “霁儿,阿祁说什么了?他也只是对你期望太高,别怪你师父。” 霁儿抽噎着回道:“师父说我明天还不明白就别睡觉了。” 姬琮心疼坏了,他轻轻抚摸着霁儿的小脑袋,柔声道:“按你师父的话说,他也是恨铁不成钢。哪里不明白,我来想想办法。” “到底怎样做,灵才会回应我?” 姬琮略一思索,随即拿过霁儿紧抱着的桃木,几缕黑色的灵力渗了进去,桃木立刻化做一口黑色的软剑。 “霁儿,你是经历生死才得到修行的资格,不要丧气,没什么不可战胜。” 姬琮把软剑销毁,又折了根桃木交到霁儿手中,他的灵力有毒,不能给孩子用。 第43章 拔苗助长 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崔祁唱白脸,姬琮唱红脸。每当霁儿被骂的失去信心,他温柔的琮哥哥再来关心安抚,不至于叫他对修行绝望。 按崔祁的构想,十日内,霁儿要学会把桃花变作小剑,彻底掌控家中的桃树。 远期则是一月内心法破一层,半年结出灵核,一年之内学会所有基础法术,完全把霁儿当做天才来对待。 因为他自己一个多月就结了灵核,霁儿若要比他还快,必须严苛地执行训练计划,尽可能往前追进度,根基不稳没关系,可以吃药。 崔祁的计划可谓天衣无缝,太快进阶会损害根基,他准备了上千枚固本的药丸,觉得不行就吃药。 为了这些丹药,乐陵方圆千里的药铺都被扫荡一空,崔祁也花了上个月所有的分成。 修行是实打实的费钱,没有经济基础纯靠天赋成为大能的少之又少。 而姬琮就没有这个烦恼,他本来也不算有兴趣,可偏偏天赋好的不得了,不需要痛苦地练习就掌握了法术的诀窍,自出手从未失败过。 崔祁也是天才,他生来经脉通达,陆青鸾一看就知道他绝对是个好苗子。 当然,生的好才是他决心收徒的关键。所以他理解不了霁儿,只觉得不是很容易吗,为什么教了还不会? 这时候还得姬琮来,他体会过无能为力的感觉,年纪也小,更能理解孩子。 在拔苗助长计划下,霁儿哭的眼睛都肿了也还得继续。他几乎日日把丹药当饭吃,崔祁的炼丹术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终于到了月末,崔祁一大早就拉着好友赶往书衙,上个月的俸禄打了水漂,这个月可不行。 “阿霖,别穿这件,那件粗布的衣裳呢?” 姬琮照常穿了深红的直裾,崔祁却不同意:“我们得展现出穷苦。” 他今日连簪子都没戴,只用月白粗布绑好发髻,穿的也是素色粗布外衣。 姬琮哦了一声,他觉得书君不辞退他们都是因为招不到能书写多国文字的士人。 但他一向听崔祁的,说让换衣裳就换吧。 姬琮进了房间,解下所有佩饰,也用一块深色粗布裹好头发,找出那件唯一的粗麻布褐色外袍,照了照铜镜,撇撇嘴,才出了门。 他还没及冠,是不能用发冠的,平时都只用簪子固定长发,今天算是破了规矩。 “嗯,很好。到时候表现的越可怜越好,回来我们去吃羊肉配馍馍。” 崔祁很满意,拉着好友往书衙的方向走去。 到了地方,张老伯还没来,崔祁迅速开始解决两个月积压的工作,姬琮则开始抄写。 他自从修行就觉得抄书很能静心,平时如果心乱也会抄上几行。 他还不习惯什么都用灵力来解决,除非是不想干活。 现在小院的家务基本都是用法术做,云姬无事,便学习刺绣和做成衣,已经有了点模样。 等崔祁紧赶慢赶地做完两个月的书籍,张老伯也到了,他见这两个年轻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哟,没钱了。” 姬琮立刻赔笑道:“之前家里有事。” 张老伯打量两人的装扮,满意地点点头,他很看不惯年轻人明明沦落到了书吏还穿的那么好,钱都是这样浪费了。 他欣慰道:“不当家哪里知道钱的珍贵?你们现在孑然一身,乱花也还能过,等到成亲,迟早要吃大苦头。” 听到成亲两字,姬琮面露苦涩,他当然也想和一个喜爱的姑娘共度余生,可他不能。 “多谢老丈指点,我们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崔祁见好友不开心,立刻接话,卫王是姬琮心里的一道坎,碰一下,流一次血。 张老伯哼了一声,他以前没少说这两个年轻后生,可他们死不悔改,照样聊天喝茶,连半个时辰都不肯装一下,后来干脆天天旷工,来了也是打扮的花枝招展,应付完书君就跑。 上个月更甚,连俸禄都不领了,书君还特意问他,为什么这两个人不来。 他能说什么?只能是我不知道。 今天来那么早看来是钱花完了,衣裳也卖了,不得不回来交差。 书君今天来的很早,他身后跟着另一个白胖少年,比公子昌大了几岁的模样。 “书君,我们来了。上个月家里有事,所以才耽搁了。” 崔祁先发制人,他必须展现出两人是因为不可抗力才失职,毕竟八个虞刀也够他们吃好几天的羊肉了。 书君没有像往常那样不满,反而关心起两人:“哦?何事如此要紧?” 姬琮接话道:“家中弟子拜师。”他不想提卫国和卫王,因此只说霁儿拜师修行。崔祁也补充道:“对,拜了一位道家隐者。” 书君不置可否,他们明显不是亲戚,又没成亲,哪里来的子弟?但他也只是说:“原来如此,道家不轻易收徒,可要珍惜机会。” 书君不动声色地扫了两人几眼,心中有些讶异,但他照旧板着脸检查了他们的成果,把虞刀甩给他们。 张老伯得了钱,立刻感谢一番,可书君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崔祁还想去吃羊肉泡馍,他有些不耐,但还是客气道:“不知书君还有何要事?” 书君给了张老伯一个虞刀哄走他后才开门见山:“我要知道你们的身份。” 姬琮轻笑:“是书君要知道还是虞王要知道?” 书君拉过矮几,和白胖少年一起坐下,“是大王。你们身份不简单。” 现在的衣裳学习了草原的胡服,不然他们这样坐着是很失礼的。 “不知我们哪里表现的不对?”崔祁有点意外,书君一月一来,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到十次,怎么会发现他的异常。 书君捋须道:“你们的衣裳和气质都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你们绝不是落魄士人。后来我又仔细查看了你们抄写的书籍,发现没有一丝用刀痕迹,这是不可能的。说说吧,你们到底是谁。” 语毕,崔祁立刻长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我等这样隐藏,还是被看出端倪。书君好眼力!” 书君讶异道:“哦,待如何讲?”崔祁的身份目前除了云姬三人和赵婴外无人知晓,他肯定也不会对书君说实话,只好借姬琮的身份编一个。 两人对过眼色,崔祁迅速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声情并茂,眼中也涌出泪花:“书君明鉴,我与公子琮都是卫人。当年宫变,我们逃了出来,遇到隐者龙丘岳,他帮助我们来了虞国。那些衣裳也都是从卫国带出来的。” 一听公子两字,书君明白一二,卫国公子向来是牺牲品,十年前发生的宫变两人年纪也合适,看来他们是当年跑出来的幸存者。 “原来如此,那你们的术法也学自龙丘岳喽。” 姬琮也演了起来,他眼圈通红,语气颤抖:“我父亲乃是卫太子璜,阿祁是大母那边为我选的伴读。当年我们年纪小,好不容易才逃到虞国。我们念过书,书衙又刚好招人,所以就来了。” 有几分演的有几分真情流露不好说,但看书君的模样是信了。 他身边一直沉默的少年突然对他耳语了几句,书君立刻露出明了的神色。 “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了。” 说罢书君带着少年离开,两道墨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繁华的大街上。 姬琮松了口气:“那个少年不简单。” 崔祁压低声音:“他看出我们在说谎。那人虽没有卫王璧看透人心的能力,可很明显是能通过各个方面来进行判断的。而且看他模样,应该是虞王的公子。” “算了,他们查不出我的身份。真正的谎话一向是真假参半,我们说的也是事实。走啊,阿霖,去吃羊肉。” 因为霁儿要快速地进步,他们花了不少,可钱到手不用出去点,也不是崔祁的作风。吃够了羊肉汤饼,他又想出羊肉泡馍,北市的老板还等着他呢。 “好吧,得先去买几个馍馍。”姬琮在北市的羊肉面前屈服了,他的身份现在已经没了用处,虞王也利用不了他,不如去吃香喷喷的羊肉。 阿祁还提了新吃法,想必一定很好吃,决不能错过。 第44章 汤饼馍馍 现在有羊肉汤,也有白馍馍,但就是没有羊肉泡馍。 崔祁曾十分不解,把馍馍掰碎放到汤里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想不到? 后来跟格院和陈盈交流后才明白,许多事远远不是想当然,骑兵的马镫那么简单又重要的物件都磨了上千年,更何况羊肉泡馍。 打发走书君叔侄,两人兴奋地赶往北市。经过了一系列打击,姬琮虽还介怀卫王璧和疯血的事,可这已经不再重要。 本来他就一无所有,现在有了好友和亲人,已经是很好的了。 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当年卫爷爷过世他哭了很久,可后来遇到崔祁他们,他也真心将其视作家人。 从小缺爱的孩子往往敏感自卑,可姬琮没有。 一是他生性豁达,二是卫爷爷一直告诉他,他的父母都很爱他,卫国王族除了卫王璧都是好人。 当然,这绝对是假话,可老仆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只知道他的主人死的很惨很冤枉,还进不了王陵,所以把罪责都推到卫王璧身上。 北市依旧热闹,现在正是吃早午餐的时候。两餐制对干重体力的劳工来说是不够的,所以他们往往起床时吃一点,不到中午再来大吃一顿,晚上回家吃。 他们当然也吃不起肉食,一般都是买大张的杂面锅盔,要一碗面汤,几个人分着吃,既扛饿,又便宜。 “店家,来二碗羊肉,把馍馍放进去煮行吗?” 二人拿了张足有盘子那么大的馍馍,矮瘦老板失笑,这两个都是老主顾了,在他这花了快一百个虞刀,自然有权选择。 “不知要怎么煮,直接放进去恐怕煮不透。” 崔祁手一扬:“店家,拿碗来,我给你展示一下。” “好,那小老儿就看看。” 两个棕黄色的粗陶大碗很快被崔祁摆的满满当当,他细心地把馍馍掰成小碎块,交还给老板。 “把馍馍放进羊肉汤里煮,然后再加点青菜和醋。” 可惜没有辣椒和粉丝,崔祁默默叹息,要是有辣椒就好了。 现在也有辣味,叫辛,来自于葱姜和茱萸花椒,比起辣椒纯粹的辣更侧重于麻,远不如辣椒刺激。 老板手脚麻利,他的铺子平时生意主要是卖羊汤汤饼,肉终究不是百姓日常消费的起的,有一点肉的滋味和油水,又没那么贵的才是首选,每次来都加肉的也就崔祁和姬琮两个冤大头。 其实崔祁完全可以回家做,反正他们也不忙,成日赖在家里。 可他坚决地说:“去食肆是一种仪式,自家怎么做也没有外面有感觉。” 他总有歪理,姬琮也听他的,就答应了,云姬则眼不见为净,她最近忙着学刺绣,也不想多管。 说起刺绣,这也是崔祁推荐的,打发时间的利器,十字绣。 云姬闲不住,不去摆摊做工总觉得浑身都不爽利,所以崔祁干脆买了蚕丝,让云姬纺线做绣工。 现在还没有后世那种巧夺天工的绣品,她做出来一定是头一份。 得了活计,云姬也没空操心两人的钱到底花哪去了,天天钻研如何绣的更有神韵。 两大碗简易版羊肉泡馍很快端上几案,现在还没有桌椅,人们都是跪坐在地上。店家贴心地铺了几个藤垫,让客人不至弄脏衣裳。 崔祁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陶醉的表情:“没错,就是这个感觉。” 店家放了不少羊肉,几片野草似的菜叶子趴在馍馍上,再加上几粒葱花,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享受。 姬琮也把头凑上前去,他之前因为生病都没有好好品尝,现在可要大吃一顿。 目前虞国青菜种类是比较匮乏的,很多品种都还没有传进来,如茄子,胡萝卜,大叶生菜都还远在西方,现在人们吃的很大一部分在后来都被认定是野草。 不过现在嘛,再粗糙的菜大家都吃的津津有味,能吃饱是乐陵才有的好事,哪里还敢奢望口味。 吃到一半,崔祁又要老板加了盘肉,他觉得自己最近很辛苦,得补补,而且阿霖修行也不容易,多吃点肉算什么。 不过他这些日子确实比以往辛苦,对霁儿严厉的同时他也得一直看着,更不必说丹药了。 道玄闻名的炼丹大家几乎都是火属性灵力,他们擅长控制火焰,炼制的丹药品质也更好。 丹药人人可炼,可效果就大有不同了。像崔祁这样控冰的修士炼丹术自然不怎么样,可耐不住他修为高绝,炼的也是很基础的丹药,这才没出什么炸炉子的事故。 吃饱喝足,崔祁拿出手帕擦擦嘴,又打包了几盘羊肉,乐呵呵地同好友回家了。霁儿的心法总算破了一层,他得接着给徒儿吃药,好让他赶紧结出灵核来。 姬琮的本命法器也是难题,他的收藏里没有适合的,估计得去卫国或越国找找。太次的本命法器会严重限制修士的潜力,决不能马虎。 云姬还在研究花样子,她以前没接触过这么复杂的针线活,饶是她勤劳苦学也需要时间和练习。 霁儿则继续痛苦地挥剑,师父说他基本功不扎实,每天至少一千次。 “用餐吧,夫人。” 崔祁一见霁儿生涩的动作就心头火起,他自从开始教书生气的次数比之前多多了,所以他只叫了云姬来用饭,霁儿就继续练习吧。 姬琮推推他:“阿祁,让霁儿也来吃饭。” 崔祁嘟囔两句还是叫了霁儿过来:“阿霖听过一句话吗?慈母多败儿。” 姬琮虽没听过,可他很快转过弯来:“什么意思?云夫人才是霁儿母亲。” “你太惯着孩子了,霁儿是要做大侠的。对他太好会废了他的。” 崔祁特地当着霁儿说他要当大侠就不能被宠爱也是为了激发他的斗志,云姬还好,她不反对崔祁的拔苗助长。 她认为既然选了就要走下去,而姬琮则总是惯孩子,虽然他也还是个没及冠的孩子。 唐国人大多意志坚定,因为不够坚定的人都死了。 从一个西陲部落到如今庞大的国家,唐国付出了数十代人的生命和心血。 天子在时,他们还有庇护和忌惮,暗中积蓄力量,天子离开,他们立刻露出了獠牙,疯狂吞噬着附近虚弱的小部落。 而且他们也普遍缺少同情心,本来自己过得就够苦了,哪还有心情管别人怎么样? 对他们来说,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了,没有多余的闲心来思考和同情。 变法之后更是反复强调了一点,不要思考,不要救济,这些都是国家的事情。 谁若做了徭役在等着他,各地都缺罪犯呢,毕竟罪犯不用给工钱和粮食,饿不死都算上官心善。 所以霁儿再苦再累,云姬都觉得理所当然,不努力怎么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身体上的勤劳和精神上的懒惰是唐国人的典型特征,他们被新法和恶劣的环境驯化,养成了帝国最喜爱的模样。 即便有人看到了新法的真相,他们也不敢说出来,连坐可不是好玩的,所以唐国人都习惯了保持沉默。 霁儿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坐下大口吞咽着肉食和馍馍,他体力消耗太大,不吃也受不了。 训练也起了显着成果,霁儿比之前长高不少,已经到了崔祁腰间。现在平民的身高是很糟糕的,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长高是件奢侈的事。 而像崔祁这样瘦高的身形更是少见,贵族们吃的多,身形也偏粗壮结实,穷人吃不饱,自然瘦小枯干。 “多吃点。” 姬琮不住地给霁儿夹菜,若不是被盯着,他恐怕要喂给孩子。 崔祁目光灼灼,他严肃道:“我知道好友是心疼霁儿,可他总要长大。” 姬琮苦笑一声:“阿祁,霁儿太累了,你看他的胳膊,红的发紫。” 崔祁抛出一个白玉小瓶:“辛苦是应该的。这药能消肿,一会吃了就好。” 霁儿不为所动,他前些日子还想去找王姑娘,可现在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他拿起药瓶倒嘴里一粒,继续撕咬馍馍。 等到吃饱,他已经吃掉了五两羊肉,半个馍馍。虞国十二两为一斤,霁儿刚五岁就有这样的胃口可以说极为罕见。 用过饭,云姬又拿起了花样,她是真的非常喜欢丝绸的触感,每天爱不释手,连玻璃珠子都放下了。 崔祁则拎起霁儿,该结灵核了,再没法拖了。 “走吧,我为你护法。” 姬琮赶忙追了过去,“我也来帮忙!”霁儿也不挣扎,他的心已经死了,除了修行,再没有其他能打动他,让他快乐。 第46章 山间野色 一切都打点完毕,两人兴冲冲地上了山,留下云姬和霁儿守在家中。 霁儿也没问为什么不带着他,他得了空便只有一个想法,睡觉。 而云姬的绣活正到了关键处,她先是抽丝纺线,后来又煮水染色才做出几捆蚕丝线来,金贵的很。 现在她即将开始第一次刺绣,心里紧张的不行,也没心思管别的。 她虽不是中年妇女,可初次接触到新鲜玩意难免喜爱,更何况刺绣本就美轮美奂,且耗用不菲,她一旦做了就必定要做好。 “如此风光,不如吟诗一首?” 杏山一月前也下了大雪,阴暗处的积雪还有些没化尽,几点雪白点缀在翠绿的林子中分外显眼。 崔祁心旷神怡,不由得想起文人喜吟山水,他们也可以附庸风雅一回嘛。 姬琮很不给面子,他直言道:“我不会,你会写诗吗?” 这话可谓踩到了崔祁的痛脚,他以前不爱诗书,去了道玄读的也多是功法和道经,根本不会吟诗作赋,他是想让好友来,自己负责说善就行了。 “……” 两人面面相觑,他们本也不是文人,为什么要吟诗呢? 这不是自己为难自己吗。 想通这一点,崔祁笑嘻嘻地铺好垫子,让姬琮去点火。 也不知道是何原因,崔祁每次自己点火都会出事,除非改用法术。他是个知难而退的人,知道不行就不再瞎折腾,乖乖用火诀做饭炒菜。 山间潮湿,木材也湿漉漉地,最后还是姬琮捏了火诀才点起来。 他的法术虽稚嫩,可从不失手,每次必成,崔祁私下常感慨要是霁儿也有这样的天资就好了。 这话他不敢当姬琮面说,因为他的天赋来自于祖上传承的疯血,而疯血正是卫国衰落和王族式微的元凶,也是他一家俱死的直接原因,提它并没有好处,反倒是往人心中扎刺。 架起篝火,两人开始串串,姬琮手巧,教了一串就明白了,崔祁干脆把任务都交给他,自己跑去找蘑菇和野菜了。 穷人们的一样重要食物来源就是山间的蘑菇野菜和一些小动物,比如野兔野鸡,甚至是知了蚂蚁,遇到灾年,草根树皮也吃的。 只要能活下去,或是能让孩子活下来,人们愿意付出一切努力。 虞国处北,即便是盛夏山间溪水也是寒凉的,但崔祁没有什么感觉,他本能地喜欢寒冷的环境,也喜欢山林的清净。 他身上有不少矛盾之处,既和道士一样好静,又不愿离开人群,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答应收霁儿为徒。 他是害怕孤独的,可又讨厌与人虚与委蛇,只能不上不下地,混在书衙领那点微薄的俸禄。 当然,他本人也不在意能否青史留名,他没有其他穿越者的豪情壮志,改变不了时代,更何况还有赵婴把事都办了,不需要他筚路蓝缕地创业改革。 说是找蘑菇,崔祁也不俯身寻找,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等时间差不多随手摘了几片叶子回去。 乐陵的气候对竹子来说太冷,只有杏山的阳面有,这还是当年一位大儒种下的,他说竹子有美好的品德,虞国也应该有,所以费了很大力气培植,最后也埋骨此地。 但历代虞王并没有觉得竹子有什么品德,就是长得快,还可以挖竹笋吃。 虞国奉行的是杂家,谁能带来财富他就用谁。 世袭的贵族也都是一个想法,他们没有显赫的祖宗,没必要死盯着天子制定的道德不放,只要有钱粮,有军队,他们就能屹立不倒,任谁也动不了。 见崔祁两手空空,姬琮也见怪不怪,好友就这么个性子。 “阿祁,我都串好了,要怎么烤?” 几大把肉串整齐地摆放在篝火旁,泛着油润的色泽。 “当然是拿着签子直接烤。” 现在还没有出现用竹签串的烤肉,也没有专业的烧烤炉,只能用手拿着竹签来回翻转。 姬琮面色微变:“那手岂不是要被烧到?” 崔祁想了想,好像烧烤师傅都这样做的,不过他可以在手上施个法术,也就不会被烫到了。 “那我来试试吧。” 说着,崔祁的手生出一层冰壳,他肆无忌惮地开始烤肉,姬琮则坐在旁边吃水果。 道玄的人族修士肉体大多很弱,灵物先天身体坚韧,人族则没有这个优势。 人们狂热地追捧仙道,炼体反而是少数流派,也并没有多么毁天灭地的威力,除了身体结实对追求大道毫无助益。 大多宗门的锤炼身体也只是自保的手段,专心修炼神魂道心才是正途,羽灵宗尤甚。 在宗门的影响下,崔祁的肉身比起他强大的修为不值一提,要不是踏入红尘仙时身体崩溃,用了不少好东西养护,估计还和他之前的宅男体质差不多,等到飞升大劫又该碎了。 在崔祁并不熟练的手法下,肉还是熟了,散发出动人的油脂和香料混合的香气。 山中传来几声狼嚎,崔祁也不以为意,当下的环境里要是没有野兽就怪了。 “尝尝。” 姬琮有些慌张,狼和其他野兽不同,是成群结队的,他们两人如何斗得过群狼。 “真的不用管吗?” 崔祁不顾烫嘴正要撸串,含糊道:“就凭几匹狼还动不了我们。” 崔祁吃的欢快,就算没有辣椒孜然,撸着吃就是比切下来吃要爽,姬琮也得了趣味,吃的不亦乐乎。 一大口肉一小口饭,再来点酸甜的饮料和紫苏,当真是享受。 狼嚎声渐渐逼近,身后还传来了马蹄声,姬琮立刻警觉起来。 “看来是有贵族在狩猎。” 崔祁嗤笑:“他们就是没事做。” 狩猎是列国贵族都喜爱的运动,既能彰显自己的勇武,也能展示财力。 想举行狩猎,至少得有辆马车和数把弓箭,还得带着侍卫家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 为了不引来麻烦,崔祁布了屏障,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可当那人出现时,两人还是惊讶一瞬。驾车人正是书君,而正弯弓搭箭的是几日前那个少年。 他们穿着石青胡服,命令侍卫们驱赶狼群后乱射一通,浪费了不少箭镞。 虞国喜好青绿色,贵族的私服也多是青色,和崔祁的喜好倒是不谋而合。 “恭贺太子猎鹿!” 其实少年的射术很烂,那头鹿仅仅破了皮。可侍卫们不能那么说,他们把鹿赶进深林,又补了几箭才送到太子面前。 “好,都有赏赐!” 少年笑眯眯的,因着肥胖而狭小的双眼透出精光。 书君也笑道:“太子神武。” 少年拉住书君左手,假意不满道:“叔父怎么也学着奉承?” 书君苦笑道:“之前那两人不愿说实话,大王罚我驾车,岂能再失礼。” “原来我们还坑了书君一把。” 姬琮忍不住笑了,崔祁则冷笑:“什么惩罚,很明显是为了讨好太子,为家族铺路。” 很多世袭贵族都源于某一位没有继承王位的公子,他们也是王族的一员,天生更得君王信任,相邦太尉大将军等位置上也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少年和书君贡献了一出真情实感的表演,最后在场之人都泪眼婆娑,无不感动的落泪。 崔祁看的直想笑,他们的演技果然比自己要好多了,看来下次想骗人还得继续磨炼。 书君对昌倒是真心喜爱,对太子嘛,都做了太子,哪还能要求真心。 突然,太子朝崔祁所在的方向射了一箭,被屏障挡住弹了回去。 姬琮大骇:“阿祁,怎么回事?” 崔祁拿出只白玉笛,吹奏起来,悠扬的笛声传入太子一行人耳中,他们的神情变得迷茫,随即离开了此处。 “我篡改了他们的记忆,让他们忘了太子那一箭。” 崔祁放下笛子,这曲子名为忘忧,能让人忘记某件事,他又用了个小法术,让他们发自内心地觉得应该离开杏山,大王要传召他们。 第45章 桃花化剑 丹药是霁儿修行最不可缺少的,比起崔祁暴躁的指导,还是吃药更有用。 “坐好,把灵力汇聚于丹田。” 霁儿乖乖坐到蒲团上,他现在也不敢顶嘴了,先生成了师父,威压也成倍增长,愈来愈可怕。 姬琮狭长的眼睛眯着,他必须时刻观察霁儿体内灵力的走向,出现危险时好及时抢救。崔祁面色肃穆,成败就在此一举。 他本就生的清冷,严厉起来更似一座高山,飕飕地冒着寒气。 为了成功,崔祁给霁儿喂了好几种补充灵气的药,又在房间注了不少灵力,任谁来了都得被冻住。 霁儿的眉毛已经结了层霜,可他一动不动,灵力也随着崔祁的引导慢慢成旋,汇集在丹田处。 姬琮冻得发抖,他没来得及换衣服,粗布外衣根本挡不住极致的寒冷,可他不能离开,也不能破坏灵力分布,只好强忍着。 随着时间的流逝,整个小院都结了厚厚的冰,桃花也被冻住,簌簌地掉落。崔祁随手接住一朵,桃花立刻化作一柄粉红色的长剑。 “阿霖,这就叫利用万物本身。” 崔祁很会苦中作乐,他走不开,便教起了姬琮。 他只给桃花注入一丝灵力,并没有让它强行按照自己的属性来变化,而是变做最适合的形态。 这需要极强的控制灵力的手法和强大的灵识,改变容易,顺应却难。 姬琮点点头,也拾起一朵桃花,稍稍释放了一点灵力,桃花却变成了一柄黑色的匕首。 “桃花太小了,不适合新手。霁儿的灵核已经差不多了,我过一会再演示。” 崔祁撇下长剑,它又变回桃花,寸寸碎裂开。 化剑是入门法术,因为道士大多用剑,最好一开始就熟悉。 而化剑也不是那么容易练好的,道玄的法术讲究的是触类旁通,一门学好了,剩下的也容易了。 几乎所有能学到的法术本质都是相同的,就一个意思,掌握万物。 而世间大多是死物,会了一样也就明白原理了,至于灵物,那不是这阶段该想的。 终于,霁儿发出了痛苦的吼声,他还小,声音细嫩,大声起来也没什么震慑力,像小猫一样平白叫人心疼。 一颗金色的灵核一闪而过,随即进了霁儿幼小的身体,整个人都染上一层金光。 “成了,阿霖,喂他药。” 崔祁手上揉着桃花,细长白净的手指染上一点浅粉,更显修长纤细。 姬琮眼疾手快,迅速把稳固灵核的药喂给霁儿。 比起崔祁见成功在望就小动作不断,他要负责多了,三天来几乎一直守着。 “霁儿,你明天可以休息一天。” 崔祁大方地批了一天假,刚结出的灵核比较脆弱,需要歇歇养回元气。霁儿累的直接睡着了,他根本没听到。 “啦啦啦,啦啦啦…” 崔祁哼着不知名的前世小曲,他心情很好,威压也收了回去。 仔细论起来,现代并不是他的前世,他是身穿,自始至终都是他本人而不是用了他人的躯壳。 来道玄没两天,刚用身上的塑料钥匙扣换了件农夫的粗布衣裳,头发还没养起来就被陆青鸾带走了。 当时的崔祁顶着一头蓝卷毛在人群非常显眼,他个子高生的又惹眼,头发还如此特立独行,不被注意到都不可能。 他染头也是因为迟来的叛逆期和对即将进入编程行业的恐慌,哪个程序员会有这么多头发,再不放纵以后都没机会了。 当然,他现在也没机会了。 “先生,霁儿怎么样?” 云姬虽不反对拔苗助长,可还是很关心霁儿的,她也是心急如焚却帮不上什么,只能靠绣花来排解。 “不错,霁儿的灵核已经稳固。” 崔祁说的轻快,他打算和姬琮去山上玩一天,自从唐国的事之后,他们都没有好好放松过,霁儿休息,他也好出去。 “对了,夫人,明天霁儿休息,我要和阿霖出去。” 云姬一听他们要出门,心都慌了,她小心问道:“是有人找先生吗?” 崔祁笑道:“没有人找我,只是想看看夏天的杏山。” 云姬松了口气,崔先生虽有能为,可见的也不是一般人,她很担心两人惹祸上身。 要说果然是知己,心有灵犀,另一边姬琮也想到了上山,不过他想的是带着霁儿一起玩。 “阿霖,明天去山上玩啊。” “阿祁,我们明天带霁儿去杏山吧。” 两人一齐开口,听到对方的话愣怔一瞬后很快笑了出来。 “阿霖,带着霁儿干嘛?他的灵核还不稳,不适宜剧烈运动。” 姬琮失望地答应了:“好吧,让霁儿好生歇一天也好。” “我先去做准备,保准你大吃一惊。” 崔祁说完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上次的炮豚虽味美,可终究少了点什么,没错,正是签子,只有拿着签子撸才能叫吃烧烤。 当然也缺了孜然辣椒和各种香料,现在的香料种类少,只有寥寥数种,卖的还很贵。 崔祁从药铺抓了些后世用来炖肉的药材,碾成粉末收到了小罐子里,等烤肉时洒上去。 崔祁一边想一边在心里流口水,烧烤火锅和奶茶都是年轻人生命的一部分,虽说他现在年纪不小,可他骨子里依旧是当年那个年轻人,喜欢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下次再见卢延年,可得提醒他带几斤花椒来,虞国的太贵了。 崔祁的心飞到了火锅上,没有辣椒还有花椒嘛,配上鲜嫩的羊肉和鱼肉,一定很好吃。 现在的牛肉几乎是吃不到的,耕牛是重要资源,不能随意屠杀,再富裕的人家一般也只能吃老牛肉。 而猪肉则太腥臊,未阉割的猪肉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大家都不喜欢。 虞国临近草原,因而非常喜欢吃羊肉,古代最重要的肉食也是羊肉。 而鱼肉则是生食居多,大名鼎鼎的鱼脍就是淡水鱼切成极薄的薄片,和紫苏一起食用,十分受贵族和士人的欢迎。 比起羊肉,鱼肉更好获得,贫穷落魄的士人也常常以鱼明志,表明自己的志向和抱负。 “哎呀,先生怎么砍了这么多竹子?” 云姬面露讶色,可她还不明白,为了吃,崔祁可以动手削竹签,而不是用法术解决一切。 “秘密。” 崔祁露出狡黠之色,手上也不停,一想到能撸串,他就觉得自己不展开羽翼都能开心地飞起来。 崔祁虽不常干活,可他的手很稳,几刀下去,竹子被劈成均匀的签子。 他一向认为做好吃的食物是很神圣的,所以一定要亲力亲为,用法术会伤害菜肴的味道。 不只是烤串,崔祁用酸梅子和桃子干做了一大壶饮料,又捏了些稻米的饭团。 姬琮提议带点鱼脍一起,被严词拒绝了,他是真的吃不惯淡水鱼的鱼生,而且不知里面有多少寄生虫,现在又没有药,还是不要冒险了。 而饭团和三明治是野餐的必需品,时间来不及做面包了,但饭团是一定要有的。 因为崔祁的烤炉,小院连摆张矮几的地方都要没了,于是云姬提出要扔些无用的东西或是把没用的烤炉拆了。 崔祁闻言立刻抱住了脏兮兮的烤炉,这是他提高生活品质的关键,决不能拆。 最后姬琮说要不就把隔壁也租下来放东西算了,要么就换个大院子。 崔祁也不同意,他好不容易搭起来的炉子不能便宜别人。 扔东西他也不肯,搬家他也不愿,可以说崔祁将死缠烂打发挥到了极致。 最后还是云姬拍板,去找了隔壁问他们能不能把院子让出来,她可以付钱。 隔壁家原本不肯,可云姬开出的价码实在让人心动,他们退了租,崔祁连夜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搬了进去,小院也空旷下来。 桃花坊的院子是前前前任虞王建的,当时官员上奏说乐陵房价太高,能不能让国家出面建一个专门给官吏居住的坊市,虞王觉得有理就答应了。 后来官员们都成了世袭的贵族,不再缺钱,桃花坊也被卖给了商人和吏员。 当时云姬母子的小屋只有一居室,崔祁只能挤在庖厨兼储物室,他住了一星期实在受不了,问了张老伯有没有好一点的院子,被推荐了桃花坊。 经过查看和讨价还价,他租下了现在的院子,带着云姬母子搬了进来。 第47章 不速之客 “那个太子的五感异常敏锐,他已经发现自己被愚弄了。” 崔祁放出一缕灵力探查太子,发现车队又匆忙回车。他当机立断,收好东西带着姬琮下了山。 “搜!那地方绝对有人。” 几辆战车打头,侍卫们身着甲胄步行跟随,他们腹诽那里根本没人,非要把附近的老虎都引来才好嘛。 可太子下令,他们再疑惑也得去做。 虞国的军队是用钱堆起来的,他们不看重忠诚于王还是将军,谁发钱听谁的。 这也是古代募兵制的一个弊端,招募来参军卖命的大多都是流民和地痞,钱给够了才会玩命,不给钱就磨洋工。 王族的侍卫自然不能从地痞流氓里选,他们的忠心也不太够,只是上面给了钱,保证了抚恤,又控制了他们的家小,这才愿意听话。 另一个原因就是虞国重商,虽不肯给纯粹的商人政治地位,可哪家贵族大臣手上没几个生意呢? 生意也需要人来打理,工坊也需要劳力去做工,去哪里都比参军要好,既能得工钱又不用担心生命危险。 所以虞国人大多不想当兵,他们不像唐国一样不参军没活路。 白胖少年捻起泥土,闻到一点残留的肉味,他更坚信自己的判断。 “这里之前绝对有人,而且他们还烤了肉吃。” 他说的笃定,山上很危险,不多带人谁敢随意前往深处,更何况胆子大到烤肉,根本不怕引来附近的狼和老虎,来人肯定不少。 人多难免走不远或是发出什么动静,他倒要看看何人如此大胆。 他的考虑的确周全,但崔祁并不是常人,以他的修为就算一千头狼围攻他也能毫发无损地离开。现在两人早下了山回到小院了。 见两人提前回来,云姬也没抬头,她的牡丹花才起了头,需要全神贯注地下针,差一丝一毫都会变样。 “夫人,有扫兴的人。” 崔祁有点不开心,他的野餐郊游就这么泡汤了。 云姬有点好奇,但眼睛也没离开绣蓬:“现在也没有杏子,野菜也都老了,谁没事上山?” 姬琮回道:“是虞太子和书君。” “啊呀,听说太子天生神异,能辨忠奸,你们没被看到吧。” 崔祁讶异道:“夫人从何得知?” 云姬面露得意之色,她笑道:“是王夫人说的,她说她舅舅的侄子的表哥是相邦身边的人,所以知道太子的事。” 崔祁扶额,果然不管什么时候,人们都喜欢听八卦。 但云姬的话也验证了一件事,那就是虞国太子的感官极度敏锐,他们很可能再次被发现。 他面露苦涩道:“看来我们被他盯上了,我还得再编个身份。阿霖,你说我用什么身份好?” 姬琮也不知所措:“目前我们还离不开虞国,不如向龙丘高士去信,让他认你做弟子。” 崔祁摆摆手:“这绝对不行,当初只说同他学习过,没说要拜师。况且我立了誓言,此生绝不能再拜他人,欺师灭祖。” 要进道玄的宗门首先就是发毒誓,绝不另拜他人,绝不欺师灭祖,绝不背弃宗门。 直接原因就是当年有一个魔头,因着师父偏心师兄,走火入魔,修成天魔后回来屠了宗门上下,又带走了师父,不知所踪。 具体情况因年代久远不得而知,但自那之后,大家吸取了教训,要求新入门的弟子发能上传天道的毒誓,一旦违背,身死魂消。 “那就这样吧,阿祁是庄王后为我选的伴读,越国贵族出身。” 姬琮想了想,崔祁的模样不可能是贫寒出身,必然是贵族,不如安排的远一点。 崔祁无奈地点点头:“也就只能这样了,我的来历决不能泄露出去。” 他有自己的担忧,这里好不容易发展起来,一旦大家追逐修行,也就无法进步了。 仙人的世界千万年都没有改变,而凡人则日新月异,足以证明修行并不能解决人类的生存发展问题。 “我这就给越王去信,让他给我找一个合适的身份。” 说干就干,崔祁指尖化出一只雪白的鸽子,手一挥,它便冲上高空。 “阿霖,等你能随心所欲控制灵力时,也能做到。” 崔祁当老师习惯了,送个信也要讲课。姬琮点点头,也试了一下。 一条红色的毒蛇吐着信子出现在院中,没等云姬反应过来,崔祁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崔祁从小就怕昆虫和爬行动物,虽然知道没什么大的危险,可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 之前去螣蛇门,他也是做了很久心理建设才敢去,去了也不敢直视那成千上万的毒蛇。 就算这条蛇是灵力变化而成,崔祁还是觉得手脚冰凉,嘶嘶的声音和滑腻的鳞片真的很吓人。 见崔祁害怕,姬琮收回灵力,毒蛇也消失不见。 “原来阿祁怕蛇啊。” 崔祁强撑着,他脸色惨白,眼圈通红,微微颤抖道:“我根本不怕。” 姬琮安慰道:“阿祁,没关系的,谁还没点害怕的东西。” 崔祁直起腰,深呼吸几次才继续说道:“它突然出现才惊着了,平时没事的。” 平时当然没事,崔祁的修为太高,小动物没有他的允许根本不敢上前。 动物的感觉比人要敏锐多了,它们能察觉到崔祁绝不可招惹。 毒蛇的闹剧一过,两人又升起篝火继续烤肉。“夫人,烤串真的特别好吃,还有阿祁的秘密调料。” 姬琮已经彻底被征服,祭祀都吃不到这么好的烤肉。崔祁也附和道:“对呀,满嘴流油的快乐只有吃了才知道。” 现在的肉肥肉占比大,稍微一烤油就往下滴答。而且它们吃的不是各种各样的饲料和药物,而是纯天然的草木和粮食,运动量也更大,自然味道好。 随着肉的成熟,香味开始蔓延,崔祁暗叫大意,抬手掐了个禁制。 那太子生了个狗鼻子,肉味可不能让他闻到。 滋滋冒油的烤串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云姬放下手中针线,霁儿也从床上醒来。 “师父,你怎么回来了?” 崔祁嗔怒道:“怎么,我不能回来吗?” 他比之前暴躁不少,高人那股子宠辱不惊的风度也在教学生涯中消失殆尽。 霁儿连忙说道:“没有没有,我很想师父的。” 崔祁哼了一声,递给霁儿几串羊肉让他一边去,别影响自己的好心情。 霁儿委委屈屈地蹲在墙角吃肉,自从开始修炼,师父看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每天都能发现他的缺点。 可没办法,他在修行上没有天赋,全靠拼命和丹药来进步,而且还有姬琮的对比,这让崔祁更加恼火,但他也不能直说,只好把气都洒在霁儿身上。 崔祁也反思过自己,说过要做好师父,怎么还迁怒呢? 这样不好,他要平心静气。可每当霁儿频频出错,他的火气立马又冒了出来。 晚上的反省到了白天的教学变得毫无用处,该发的脾气还是得发,该挨的骂还是得挨。 虞太子在山中搜寻一圈也没发现人影,他气急败坏地说道:“他们绝对离开不久!继续搜!” 书君小声道:“太子,此人狡诈非常,可能已经下山了。” 太子赞许地点点头:“叔父言之有理,下山,回宫!” 侍卫纷纷松了一口气,翻来覆去没找到一丝人的踪迹,可不找就是违抗命令,会扣掉这个月的军饷。 一下山,少年的鼻子微微动了动,他闻到了一模一样的气味。 可那味道却被有意遮挡,只泄出一点,而且方向也被刻意干扰了。有趣,他从未感到这般有趣,看来人生又该多加一个目标了。 崔祁几人还在开心地撸串,他心情特别好,翻出瓶果酒和云姬姬琮两人小酌。 姬琮酒量不差,没想到云姬更猛,她一个人喝了大半瓶手不颤腿不抖,清醒的不得了。这酒虽是果酒,可度数不低,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烈酒喝了那么多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当真是天赋异禀的女中豪杰。 崔祁不由得真心地竖了大拇指,他喝不醉是因为修为,可云姬是实打实的凡人,她是真的有酒量。 第48章 昔年故梦 人一喝酒精神就会麻痹,而精神麻痹带来的便是出错。 崔祁虽不会喝醉,可酒精照样让他兴奋,再加上心情愉悦,不自觉地加入到醉鬼的行列,几人又唱又跳,歌声也完全不在调上。 卫国是诗的故乡,姬琮那时小,学的也不多,但他的歌声很悲凉,像是在遥祭那个回不去的家。 是卫风,河广。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很多话清醒时不好说,只有醉了才能吐露一二。 河广是一个游子所写,他想回家,可又无法回去,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河,他心中思乡之情更浓。 再广阔的河流坐上小船也能渡过,再遥远的路途行走都能到达,可他却被困在异乡。 云姬唱的则是葛生,她怀念家人,可她的亲人不是死去就是生死不知。 她很清楚自己在唐国已经无家可归,可心中总还抱着一丝幻想,万一父亲活下来了呢,万一妹妹还健在呢,没有答案。 除非霁儿能继承王位,不然她此生难回唐国,而唐王不可能给她这个机会。 她不识几个字,可崔祁教霁儿诗时,她牢牢记住了葛生,今天借着酒唱了出来。 在崔祁的故乡,诗早已被奉为诗经,却失去了传唱的活力,而今他才听到古人是如何表达情绪的。 不是歇斯底里地哭泣咒骂,只是一曲诗经。每一首诗都有自身的意义,在歌唱的过程中,作者或讽刺,或悲愤的心情也传达给后来者。 即便他们没有留下名字,隔着千百年的心却在共鸣。 崔祁没有唱诗经,他仅仅是哼了一首儿歌,他以前五音不全,唱的很难听,他妈妈总说真是白瞎了那一把清越的好嗓子。 在羽灵宗,他学会了很多乐器,可歌声还是一如既往地走调。 但他喜欢哼歌,现代的曲调让他安心,即使他人听来粗鄙不堪他也继续我行我素。 霁儿对大人们耍酒疯的行为不置可否,他太累了,不如接着睡觉。 于是他看都不看自己的几个监护人,径直回了房间继续休息,完全忽略了他们的歌声。 小孩子在吵闹时精力是无穷的,可一旦要他们学习,那很快就会累倒。 几人唱累了,倒在地上哈哈大笑。外袍被随意撇在一旁,雪白的中衣也沾上许多泥土和树叶,看起来狼狈不堪。 可他们毫不在意,回不去的家一直是他们的心结,平时虽不表露,可依旧深深扎在心里。 “阿父,我能不能吃白馍馍…” 云姬梦呓着,她喝的最多,足足喝了一大瓶烈酒。 之前崔祁见几人不满意果酒,便又拿出一瓶来,借酒浇愁之下很快喝的烂醉。 每天都有白馍馍曾是云姬最大的梦想,可幼时家贫,唐国也穷苦,过节或来重要客人才勉强做几个白馍馍。 那她也吃不到多少,每次都馋的直流口水。后来进了王宫,唐王节俭,后宫也得跟着,平时大家都吃粗面和山菜果腹,到了好日子才有肉食和白馍馍。 对于大多数宫人来说,能吃饱就已经很好了,只有王后宫中父亲总给她送钱才吃的好些。 再后来到了虞国,手上的钱在买了小屋后就不剩多少了,日日忙碌也吃不上什么,霁儿还在长身体,她只好委屈自己。 然后她又收留了崔祁,日子更加紧巴巴,直到他和越王搭上线才好过起来。 至于喝酒更是白日做梦,唐国缺粮,有点剩余都被送到军队充军粮了,怎么可能拿来酿酒?就连唐王平素都喝不上,只有祭拜先祖时才拿出一点来。 当然,唐王也不喜欢喝酒,他的头脑必须时刻清醒,酒精这种让人昏沉的东西他绝不会主动去碰。 姬琮则念叨着他的父母和卫爷爷,他过去没什么朋友,因为他尴尬的身份,主动与他交往的大多都是希望他拿回王位,自己也能混个从龙之功的。 要么就是觊觎他从卫国带出的金银细软和珠宝首饰,发一笔横财的。 他虽说不上多聪明,可也不傻,但卫爷爷希望他能表露自己的身份好获取支持杀回卫国,他就只能假笑。 那些人的贪婪从眼睛里冒了出来,让他感到恶心。后来他年纪渐长,卫爷爷也过世了,他跑到书衙做了个书吏,隐藏了自己的身世,直到遇见崔祁。 他第一眼见到自己的新同僚就觉得奇怪,那人看着也就比自己大几岁的模样,可那双眼睛却好似经历了漫长的时光,看谁都像是在看小辈。 他实在好奇,便主动上前搭话,那人一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很快又冷静下来。 那人笑的很假,和他从前一样。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日日都与崔祁搭话,渐渐熟识后发现两人性情很是相契。 再接着他们开始形影不离,去哪里都在一起,姬琮索性卖掉了以前的住所跟着崔祁来了桃花坊。 自从卫爷爷过世,他一个人住了好几年,这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着实残忍。 他很感激崔祁,若不是他,他也不会遇到云姬和霁儿,也无法再见卫王璧和公主息,更不可能得知卫国的疯血。 他没有勇气回去,是崔祁的强大给了他后盾,而今更是也带他走上变强的道路。 或许有一天,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卫国,光明正大地祭拜自己的父母。 越国,彭春。 灵鸽的速度很快,不到两个时辰就把信送到了越王手上,他拆开一看,顿觉头痛。 “瑗,崔先生让我想办法给他找个身份,可以做公子伴读的那种。” 季瑗的伤已经大好,只是脸上还透着点苍白。 “崔先生为何需要身份?” 越王直接把信递给季瑗看:“虞太子怀疑他的身份不明。” 季瑗有些困惑:“可我们也不知道崔先生的真实身份啊。” “我们知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崔先生现在很信任越国,而我们不能辜负。” 越王兰看出了更深的好处,这次不光是帮忙,也是承认崔祁越国人的身份,以后的合作会更顺利。 至于唐国,不好意思,他还没有心思去管,目前最重要的是搞钱。 而且士人本来也没什么家国情怀,谁用他们就去哪里是很正常的。 像崔祁现在明面上的身份便是道家的士人,而姬琮则是学过儒的士人。 这里的百家对拜师和另投他派看的不重,除非你拜的是闻名天下的大师,然后又拜了别人大家才会觉得你不知好歹。 归根结底就两个字,嫉妒。 “崔先生不说也不要问,他自然有不说的原因,而我们坐等收钱就是了。” 越王除了钱,对其他事物没有刨根问底的精神,只有捞钱和军队才能引起他的兴致。 “好吧,我去找找有没有贵族家是崔氏。” 季瑗点点头,他只希望越国富强,而崔祁是赚钱最关键的一环,他主动要做越国人,对越国百利而无一害。 “对了,崔先生还说不要买唐国的宝石,尤其是一种唤琉璃晶的。” 越王突然看到信底的小字,崔祁怕他们受骗特意在最后提了一句。 “哎呀,我还真买过一粒,这珠子不会有毒吧。”季瑗大惊失色。 越王的脸却拉了下来:“没毒,只是不值钱。” 季瑗拍拍胸膛,如释重负道:“还好,还好。以后再不能相信唐国了。” 越王气的直咬牙:“本来唐国就不能信,唐王和赵婴不断收拢列国不得志的士人,又不停运作才有了现在的好名声,其实背地里都在骂他们。” 老牌的五国打心眼里看不起新近崛起的唐国和虞国,尤其是唐。 西陲小国,不过一个侯爵也敢称王,宗室内斗的厉害,几十个公子公主能全死光,还不产什么宝石美玉,土地还很贫瘠,人口也没多少还总要打仗,简直一无是处。 可自从变法后,唐国的姿态就变了,讲究礼仪,重视士人,还产了不少好东西。 格院的存在在列国不是秘密,可谁敢放弃根深蒂固的世袭贵族改用墨家这样有自己组织的危险分子。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把王族和贵族一起灭了,好实现他们的兼爱。 虽然东西是好东西,可还是自己的位置更重要些。 六国君王背地里都说唐王元心大,对赵婴和格院那么信任,也不怕自己断子绝孙。 第49章 茶香远飘 “瑗,还是崔先生的事要紧,至于唐国,以后不要再信就好。” 越王摆摆手,他知道季瑗骨子里还是舍不去那点文人习性,对美玉宝石非常感兴趣,家里的石头都要把他埋起来了。 他世代贵族,家中自然不缺钱,可越王的目标是最终革了贵族。 贵族的弊端各国心里都很清楚,可他们早已树大根深,吸附在国家的脉搏上。 当然也可以像卫王璧一样把他们都杀光,但只要制度有空子,杀了一批还有下一批,这也是列国目前扶持宗室的一个原因。 自家人再打也是一个姓一个氏,可别人不行,当初的晋是中原最强大的侯爵,可照样被虞国背刺,就是因为内部的卿大夫架空了国君,给了外人可乘之机。 而贵族把持朝堂也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士人也需要舞台展示自己,可舞台上早站满了演员,不论演的蹩脚与否都不会轻易下台。 那么多满腹才华的人自然不甘寂寞,他们想尽一切办法登上舞台,却发现唐国的台子还空着,于是他们惊喜地扑了过去,全然不顾背后的危机。 唐国对待任何人都是很苛刻的,唐王不养不干活的闲人,可士子们苦苦追求的正是要为官。 唐王的苛刻和严厉在他们口中都变成了唯才是举和以身作则,而贵族则日日痛骂,甚至作诗来讽刺唐国。 可贵族的诗流传不到百姓的耳中,身边的先生却大力夸奖唐国,让他们对唐国充满了向往。 假身份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季瑗查访一圈,他认识的贵族没有崔氏。 他只好苦着脸向越王禀报:“大王,七十家贵族没有一户崔氏,怎么办?” 越王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崔氏不能说是后来为了避难改的名字吗。” 他抚摸着灵力化作的白鸽,用绢布写了封简短的信便送了出去。 “就选明氏了,地位高又比较低调。瑗,你替我告诉明家家主一声,以后崔先生就是他家的人了。” 明氏和越王同出一脉,都是夏帝之后,姓姒,在越国地位很高,做过几代君王的令尹。 而季瑗的家族也来源于姒姓,他们是前前前前任越王的公子之后,属于远支。 越国底盘虽大,可山头林立,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首领,也就是俗称的地头蛇。 而且越国之前一直奉行羁縻政策,打下一个地区还由当地人管理,职权大得离谱。 而能进行管理的当地人肯定还是贵族,他们掌握着越国的命脉,拼命增强地方实力,害的越王收不上税。 现在他们依旧强大,越王兰也不敢直接动他们的蛋糕,只能先从商贾下手充盈国库,中央实力强大后再徐徐图之。 而季瑗则是君王最忠实的信徒,他从小就听着祖辈忠君爱国的故事长大。 虽然贵族们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国家的存续与他们的地位和权力息息相关,因此他们要比士人更加忠诚于国家。 从越王兰的父亲开始,庙堂就意识到地方和贵族的问题,像唐王那样一言九鼎是每个君王的梦想,国家的每个部件都属于自己才是真正的君王啊。 他们这样为臣子所制算什么呢?可人的精力终究有限,谁也无法凭一己之力管理一个庞大的国家,唐王若没有千面司也只能坐困王宫,必须有自己的耳目才行。 可越国是夏帝之后,贵族盘根错节,各个都有着辉煌的历史和深厚的底蕴,以及对地方强大的控制力,哪里是一个继位几年根基不稳的少年可以动摇的呢? 所以越王兰在等,等待国库的丰盈和军队的强盛,等待军权都归属于君王,也等待着寒门士子的效忠。 毕竟士人虽不比贵族忠心于国,可他们对赏识自己的君王那是真的掏心掏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这样做他都对不起自己,天下士人都会嘲笑他的懦弱。 而离彭春不远的卢延年则满面红光,紫砂泥已经开始投入开采,他要建立一个大大的紫砂工坊,赚上十辈子也花不完的金子。 可惜紫砂需要先阴制三年,但他很有耐心,赚钱不分早晚,商机却是稍纵即逝,而他已占得先机。 “主家,这是按崔先生所说炒制的茶叶,请过目。” 岭南的茶叶现在多是天然生长,叶片厚实,香气极重,对崔祁来说有些老了,而且炒青技术不成熟,茶叶还带着酸涩味,实在教他不喜欢。 为了舌头,崔祁干脆把绿茶和红茶的大致做法给了卢延年,他也没见过具体做法,只能根据记忆给出粗略的方向,具体操作还得靠工匠。 “你们尝了吗?” 卢延年有些忐忑,交好崔先生意味着数不清的财富,而眼前的茶叶正是开始。 “小人不敢。” 工匠弯着腰,他个子不高,面颊酡红,手上有多处烫伤,穿的也仅仅是件看不出颜色的麻布短打。 卢延年摆摆手,让他下去,随后招来侍女让她泡茶。 “照着做。” 卢延年把崔祁的泡茶方法扔给蓝衣侍女,让她照着做。 现在所谓的泡茶不过是拿水一冲,味道和香气都得不到完美的体现,而在数种配料的衬托下,茶叶早已失去本来的味道,只让人觉得杂乱。 侍女小心地按照竹简上的方法操作,卢延年自从得了越王亲睐,威严深重不少,家中仆役也得更小心地侍奉他。 “崔先生果然奇才!” 卢延年品尝一口,顿觉清香爽口,比起之前粗制的茶叶要好上许多,而这些茶叶也是他讨好崔祁的关键。 一个对自己无所求且能带来巨量财富的人是很难搞的,你的东西他不需要,却还得巴望着从他那漏点。 而崔祁正是这样的人,他完全可以直接把技艺都给越王,自己拿不到半点。 可崔祁却给了他好几项进账。 虞国,乐陵。 崔祁全然不顾他人的评价,别人说什么关他什么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他忙着呢。 越王的来信他也收到了,给他安了一个明家庶子的身份,因为庄王后的关系去了卫国给公子琮做伴读。 后来宫变发生,又随着公子琮逃难至虞国,中途得了龙丘岳指点学过道家术法,今年刚及冠。 越王的安排可以说天衣无缝,完全考虑到了每一个疑点。 最后他又说如果公主息来了问起他,就说越国的捕蛇人实在太分散,他目前没有查完。 姬琮看着信疑惑道:“姑姑什么时候去的越国,捕蛇人又是怎么回事?” 崔祁轻笑道:“该夸越王细心还是该说他想逃避责任。” 姬琮不解:“此言何意?” 崔祁解释道:“公主息找捕蛇人是因为她有疑心,而越王兰则不想替她做事,却又害怕她,这才同我讲,也是希望我能拦住她。” “螣蛇,捕蛇人…” 姬琮喃喃自语后突然大叫:“我明白了!姑姑是觉得杀害父亲的凶手与捕蛇人有关。” 崔祁也歪头想了想:“越国湿热,蛇虫众多,捕蛇人多也不奇怪。至于太子璜的死疑点重重,不过这也是一条线索。” 姬琮解不了心结就无法度过大劫,心魔和幻境足以教他魂飞魄散,因此崔祁对卫国旧案还算上心。 但此事盘根错节,涉及多国,且时日已久,他还真不知道怎么破。 光是老卫王和卫王璧的死就有很多疑点,而公主息的话也不能完全吻合,不是有所隐瞒就是她知道的也不是事实的全部。 线索千头万缕,崔祁本也不擅长推理破案,他曾试过用灵力探查整个越国,却所得不多只看到云梦的灵气有微弱的毒性。 而毒性并不能说明什么,何人带来的毒才是破案的关键,崔祁想着想着,不自觉睡着过。 他的大脑自上了大学就生了锈,在道玄拼的也是实力和师门,而他这两样都有。 久而久之也不想费力思考了。 第50章 雪染红衣 说越王完全没查访过捕蛇人是不对的,他太怕公主息了,她交代的事不论如何也会去做的。 但做成什么样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他可是君王,夙兴夜寐地处理国事,能想起来已经不错了。 而现在的公主息正在卫国的献宁。 她打扮的很朴素,和平民女子一样穿着绛紫色粗布衣裙,又遮住了容貌,毕竟她的长相实在太有特点,被人看到也是麻烦。 她来卫国的目的很简单,她要见卫王璧和大哥,而闯王陵并不容易。 太子璜的陵墓具体在哪里除了她和卫王璧没人知道。 因着他没有继承疯血,卫王璧不忍他的躯壳和其他血中满是剧毒的宗室埋在一起,所以干脆偷偷把他和太子妃安葬在城外的荒地上。 也没有立碑刻字,只是种了两棵柏树,埋了一枚玉璜和一枚玉璧。 然后他宣布太子璜旧伤复发而死,因着生前功勋和嫡长子身份给了王的谥号,悼。 这个谥号不好不坏,只是表达此人命短且壮志未成,以示哀悼。 卫王璧的谥号更为隐晦,桓,卫桓王。他死了就不再是卫王璧,也不再拥有自己的名字,人们再提起他只会说老卫王或是卫桓王再或者那个死了的疯子。 不论怎么叫,不管是爱是恨,这个一生杀人无数,让献宁血流成河的男人现在都躺在阴森的王陵中,只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或是滥杀无辜,或是铁腕君王的形象。 他的王陵理所当然是空的,棺椁里只有公主息的那把弯刀和常穿的红袍。 卫国王陵的看守很严,可公主息催动了疯血,她悄无声息地进了王陵,第一座墓碑便写着桓王。 这就是她的目的地了。 卫王璧的死传了很多风言风语,其中传的最真的一个是他杀孽太重,躯壳都碎了。 还有一个版本是他化作邪物,被道士斩杀。 而公主息那个都不信,她不亲眼看到卫王璧的遗体绝不会相信他死了。 那么强大又精明的哥哥怎么会死,王位又怎么能传给毫无关系的外系? 她一定要查明这一切,然后去虞国见琮。 疯血重新沸腾,她虽失去一部分神志,可力气却出奇的大。 桓王陵建的不算结实,她带了把小铲子一点一点地掘开夯土,最后干脆用手直接抓开,细嫩的手指流出黑色的剧毒也不肯停下,黄色的泥土也沾上毒液冒着白烟。 守卫闻声赶来,却被公主息杀死,她已经丧失了理智。 终于,红色大漆的棺椁露了出来,可里面空荡荡的,她不顾一切地抓起红袍,披在自己身上,疯狂地大笑。 而后一刀下去,老卫王的陵墓霎时土崩瓦解。 她疯疯癫癫地抱着弯刀,口中喃喃道:“息,我们终于摆脱那个疯子了,开心吗?哥哥带你去吃馎饦,你不是最喜欢吃加莲藕的汤了吗?” 她的手被毒液烧的几可露骨,可她好似感觉不到痛苦,高兴地跑到大街上。 街上行人不多,她坐到一家食肆,大声喊道:“要两碗羊肉馎饦!” 老板吓得一抖,还是颤巍巍地端来两碗馎饦,连钱都没要就赶紧躲进屋里。 息露出开心的笑容,她容貌稚嫩,笑起来好像小孩子,透着天真的残忍。 “息,快吃!” 她说完后又掐着嗓子继续道:“哥哥也吃。” 本就不多的行人被她一吓纷纷离开,这是王宫里的疯子又跑出来了,还拿着刀,离远点吧,卫国的疯子都惹不得。 息全然不顾,继续自导自演,她一会掐着嗓子,一会又故意压低声音,表情也不停变化,,在疯癫中吃完了两碗馎饦。 她吃的干干净净,把面汤都喝光,而后继续乱逛。 突然,她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卫王璧死了。 那个一直挽留自己的哥哥,那个小时候保护自己的哥哥。 那个亲手喂给阿母毒酒的哥哥,那个消瘦胆怯的哥哥,那个杀伐果断的哥哥,那个病骨支离的哥哥。 她此生都不会再见到那身红衣,那个生着狭长眼眸却笑的苦涩的男人。 都说卫王是疯子,其实她公主息才是最疯的那个,她第一次杀人就觉得很愉快。 红色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打湿她的衣裳,可她非但没有恐惧,反而觉得嫉妒,凭什么他们的血是红色的? 她很生气,捅了一刀又一刀,黑色的夜行衣透着丝丝暗红。 杀人过后,她浑身沾满鲜血,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她嫌弃地扔了衣袍,跳到灵水里清洗。 老卫王看到她湿漉漉地回来,大发雷霆,她说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只是衣服太脏了。 庄王笑了,他的女儿才是最疯的那个,也是他最完美的铺路石。 他赐下几箱红衣,公主息披上了血色的衣裙,眼神透露出愤恨的杀意,那一年,她刚刚八岁。 可她回到自己的宫室时,她看到了璧。十岁的公子璧十分瘦弱,他捧着一碗姜汤,小手被烫的通红也不肯放下。 见到妹妹回来,他笑着说:“晚上很冷,喝碗姜汤去去寒气吧。” 她不知所措,卫王告诉过她,她只是一把刀,不该有人的情感,可这一刻,她的眼睛有些酸涩。 息接过姜汤一饮而尽,公子璧笑着看她喝完又贴心地指了指矮几上的一盒糕饼,说这是大哥带给她的。 晚上若是饿要跟哥哥说,不要硬扛着。 做完这一切,他才离开妹妹的寝殿,可息却一直盯着他暗红的身影。 她该是把刀,不应该有情感,哥哥也不过是同住王宫的陌生人,可为什么,她很想亲近他们? 她不知道答案,一直以来她都是生性凉薄刻薄无礼的,除了母亲没人喜欢她。 可是本该形同陌路的兄长却在半夜送给她一碗热汤,生怕她冻着饿着。 或许之前也不是这样的,哥哥都是喜欢她的,他们把不多的饴糖和糕点都留给自己,自己咽口水也不肯尝一口。 以前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思考着,可这时宫中却传来女人的哭声,是阿母,或者说是王后。 她不敢哭的很大声,低低地抽泣着,可息的听力很好。 也是因此,卫王决意把她培养成一把刀,替自己清除那些不听话的和损害他利益的人。 今天是她第一次出手,她杀了那家数十口,鸡犬不留。 她原本很得意,体内血脉带来的痛苦似乎在染上他人鲜血的时候平息了,身体也变得轻盈,可听到母亲的哭声,哥哥的不忍和爱护,她又觉得自己做错了。 老卫王总是告诉她,她天生就该杀人,而阿母则心疼地抱着她,异瞳蓄满泪水却不敢流出,只发出呜呜的低泣,就像失去孩子的母猫。 她不明白,她明明是个怪物,流淌着黑色的疯血,却还有人爱她。 一切都随着老卫王的死落幕了,他年纪并不大,才过而立不久,可有人已经忍无可忍。 每天看到王座上坐着那个疯子,实在教人痛苦难耐。他大喊大叫,疯狂地咒骂,不断地杀人,把人扔进毒蛇堆里听他们的惨叫才勉强恢复一点神志。 他拿着斧钺见人就砍,一时间宫人死伤无数,到处都是腐烂的味道。 他要死了,可他不甘心,他要拉着自己的妻子一同下地狱。 王后在身心折磨下早已不复当初的美貌,她的异瞳几近失明,痛的直打滚。 她放声大哭,因着她的丈夫不许她发出太大的声音,他死了,她自然委屈的不得了。 最后,她恳求孩子给自己一杯鸩酒,结束自己身不由己的一生。 第51章 鹤顶鸩羽 鸩杀自己的母亲是极大的不孝,更何况他们终于熬出头来,摆脱了那个疯子,要过上正常的生活,没有母亲怎么可以? 可王后却笑的很开心,自从嫁进卫国,她再没开心地笑过。 她语气平和,即便痛的要死也尽量平稳地说道:“我活不了了,他给我灌了疯血,不过多久我便会发疯。” “你们还年轻,尤其是息,你要压制住自己,别走他的老路。” 息不知所措,杀再多的人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留住母亲。 公子璧找出一个铜爵,满满地倒了一杯递给王后:“阿母,喝了就不难受了。” 他很冷静,表情丝毫不变,仿佛要死的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息大声制止,扑了上去,可王后已经喝下了鸩酒。 喝下鸩酒,王后并没有立刻死去,反倒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她的父母兄弟,还说她最喜欢的就是云梦。 那里让她觉得宁静,心里也舒服,可惜回不去了。 她又恢复了端庄的仪态,对着铜镜整理好发髻,戴上凤凰金簪,穿上越国公主的素色凤纹曲裾,躺到床上不久便失了生机。 虽说死去,可王后的面容却比生时要灵动许多,公子璧一会哭一会笑,拿起铜爵摔在地上,宣布了老卫王的谥号,庄。 他原本是想给那个疯子灵或是厉的,可母亲也会被称为灵王后,这很难听,母亲苦了半辈子,死了不能再挨骂。 他抢过弯刀不停地刺已经死去的老卫王,黑色的剧毒腐蚀了宫殿青色的砖石,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和腥味,可他不解气,这么快就死了太便宜他了。 老卫王的尸身被戳成一滩烂肉,可他的儿女笑的很愉快,他太脆了,只捅了一刀就咽了气,根本不解恨。 公子璧想了想,拿蜡烛点了一把火烧了卫王的寝宫,又招来为数不多的宫人往烂肉上倒秽物。 最后把那个疯子挫骨扬灰,灰烬则被分成数份,撒到齐国燕国和越国的海里。 做完这一切,公子璧笑的很无辜,他对息说:“息,以后替我杀人好不好,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 息歪头想了想:“好啊,只是你还能再活几年呢,我还有多少寿命呢?” 公子璧掰着手指算了算:“十年,我们用十年时间清理卫国。” “我答应了。” 息有怨言,可他们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哥死了,琮大概会离开卫国,没有人值得信任。 为了大哥和琮,为了卫国,她可以继续提起弯刀行走在暗夜,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公子璧要背负骂名做一个疯癫的君王。 可卫王璧也死了,尸骨无存。 和那个疯子一样,死状凄惨,最后只能埋进衣冠冢。 老卫王的墓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母亲的尸骨被暗中送回越国云梦,他们不想给那个疯子留一点东西。 所以只修了地面的墓碑和镇墓兽撑场面,地下则是实心的土壤。 现在璧也离开了,连个体面也不必留了,都毁了才最好。 她哭够了,脱下红袍珍重的包了起来,又把自己露出骨头的手缠好,启程去了虞国。她要找回琮,她不想孤零零地活着了。 远在虞国的姬琮还不知自己的姑姑即将到来,他和崔祁正在鼓捣烤炉,白胖的面团散发着麦子的香气,鸡肉的馅料也十分有趣。 “阿祁,鸡肉放进去不会很怪吗?” 崔祁成竹在胸:“绝对好吃,奥尔良鸡排面包,便利店的神仙单品。” 姬琮听不懂,但崔祁说了他就做吧。 “还有桃子口味的小点心哦。” 崔祁手上不停,他买了饴糖和猪油,可猪油不能完全代替黄油,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做了酥皮糕点,用泛滥的桃子做馅心。 按照崔祁的说法,烤炉都搭了不用岂不是浪费,大家还能提升生活质量何乐不为。 云姬最近没空理他,也就随着折腾,她的牡丹花绣了拆,拆了绣,来来回回的,把做饭的活计都交给姬琮了。 而霁儿就惨了,他有了灵核,正式开始学剑,每天都必须练够六个时辰,其他时间除了睡觉还要学心法和法术,比当初的云姬都忙。 美味出炉,崔祁不顾滚烫先抓了一个吃,没有腌料的鸡肉馅当然比不了现代的便利店,可这还是他来虞国第一次吃面包,他感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太好吃了,这才叫生活啊!” 姬琮也尝了两口,他觉得这所谓的面包虽说好吃,但也不至于流眼泪吧,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小酥饼。 云姬不挑食,她什么都爱吃,有肉更好。 霁儿则完全不管师父做什么,他都要塞进口中,太饿太累的情况下,爱不爱吃都是浮云,饿急了蚂蚁都能吃下去。 罐子里还盛着剩下的猪油,用牛奶提取的黄油都吃完了。 现在的猪肉没有阉割,味道腥臊,炒菜也有那股子猪臭味。 后来崔祁去找了屠户,问他能不能把猪阉了,屠户一开始莫名其妙,但收了金子立马改了口。 但现在的猪至少要养一年才能吃,他们还得再忍忍。 几人吃的愉快,崔祁突然感到自己的封印破开,还不断朝着虞国逼近,是公主息! “阿霖,我得离开一会。” 崔祁放下热腾腾的面包,披上宝蓝外袍就冲了出去,公主息自己解开了体内的封印,又不知道他们的具体住址,乱跑很容易出事。 崔祁的预感没错,公主息状态很糟,她的手完全烂了,疯血发作的痛苦时刻折磨着她,理智也摇摇欲坠,只有那股子要见亲人的劲头。 她跌倒也不知道要起来,反而开始爬行,衣裙全是泥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那件红袍被放在心口的位置上,保护的很好,一点污渍都没有。 见到她的那一刻,崔祁不停叹气,好好的一个姑娘,被逼到这个地步。 他重新封印了她的血脉,又给她治手上的伤。 经脉和肌肉全没了,需要时间一点点生长出来。 他没办法,只好带着疯疯癫癫的公主息回去。路上的行人都露出奇怪的神色,见了崔祁不免有些鄙夷。 他们以为息是他的妻子。 崔祁也不解释,疯子的力气出奇的大,他还得拖着人走。 “公主,你怎么了呀?” 崔祁用哄孩子的语气细声细语地跟息说话,她则只重复一句话:“哥哥死了,哥哥死了,哥哥死了……” 崔祁觉得自己也是闲得慌,疯血发作的疯子能说出什么来,正当他失望时,她突然笑了:“我把哥哥挖出来了。” 崔祁毛骨悚然,他柔声道:“什么意思?” 公主息想拿出心口的红袍,可她的手被包住,动不了。 “哥哥在这里哦。” 她低头点了点心口处,那里透出些许大红,和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袍在一起,就好像泥地里开出了血色的花朵。 “你是谁啊,你认识我哥哥和阿母吗?哥哥说要保护我们,所以才要上战场。” “哥哥的脸总是肿着,可他总说没事。阿母的眼睛很漂亮,好像一只小衔蝉,我也想养,这样就能陪着我了。” 她时而高声叫嚷,时而低声呢喃,搞得崔祁有些崩溃。 可她的话又不能不听,错过重要信息就不好了。 于是他只能耐着性子听一个疯子絮絮叨叨地说自己的家事,还要忍受行人异样的目光。 因为公主息神志不清,他没办法展开羽翼,万一被蛇毒染上他修炼多年的羽翼就得重新熔炼了。 他只好借着风施展神行术拉着息慢悠悠地回去,原本一盏茶的路硬生生走了一个时辰。 息说疯话不止会以自己的身份来说,她的模仿能力不错,一会演卫王璧,一会演太子璜,一会演庄王后,一会又歇斯底里地咒骂。 崔祁被迫听了一路的独角戏,也对卫国王族有了点了解。 经受一路的折磨,崔祁终于拖着公主息进了小院,他也不想这么无礼,可公主息不肯走,反正衣裳也脏了,他也只好拽着她的衣袖在地上拖着。 第52章 独角戏台 见到狼狈的姑姑,姬琮大惊失色:“阿祁,姑姑怎么了?” 崔祁捂住脸,他刚才丢了人,可没办法,谁能跟一个疯子计较。 “她自己解开了我的封印,疯血发作,现在不清醒。” 公主息还在演独角戏,她正饰演老卫王:“息,你做的很好。还有一个人需要你去杀了他。” 又抬高声音:“息刚刚回来,让她歇歇吧,大王。” “璧,滚出去!有你什么事?” 她声音凄厉,嗓子都要哑了,却依旧不停演出。 “这是他们的过去吗?”姬琮眼中泛着泪花。 崔祁无奈回道:“是啊,卫王璧说她从小是把刀,现在算是清楚了。太子璜的事也有了点端倪。” 姬琮瞪大双眼:“什么意思,父亲到底怎么回事?” “她说大哥之所以率兵出征是想保全弟妹,不再让他们去杀人了。” 崔祁也觉得悲凉,父亲的疯癫要让孩子和妻子承担恶果。 “我就知道!阿父消瘦,没有多大力气,平时也多读诗书,怎么会突然担任主将?都是被逼迫的。” 姬琮跌坐在地上,泪水也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突然,公主息看到了姬琮,她扯开手上的布扑了上去,还流着剧毒的伤口淅淅沥沥地淌血。 崔祁连忙抓住她的胳膊,剧毒要落到土地里方圆十里的桃树都会枯萎。 可她拼命挣扎,嘶哑的嗓子喊着:“大哥,大哥,我要吃梨子。” “只有桃子和糕饼,梨子要等秋天。” 姬琮擦干眼泪,哄着自己的姑姑。 公主息懵懂地点点头:“嗯,听大哥的。” 姬琮柔声道:“既然息听大哥的那么现在换一身衣裳,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 公主息重重点头,生怕大哥抛弃她。 云姬找了件浅粉的中衣给她换上,又把她带进隔壁空着的房间睡下。 “她睡着了。” “那就好。夫人,我们都是男子,很多事情不方便,还得你多操心。” 崔祁拿起面包,发现已经凉了,顿觉悲从中来。 但他还是细心地嘱咐了云姬,他们不方便进女子闺房。 “阿祁,姑姑到底怎么了?疯血怎么突然那么厉害?” 姬琮眼圈红红,气息也不稳,崔祁急忙说道:“先深呼吸,平心静气!至于她的疯血,我只能说她是自己燃烧了血液,以获得力量。而且她很有可能去挖了卫王璧的陵墓。” “阿祁何出此言?”姬琮面露惊骇,挖墓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 崔祁揉揉眉心:“她说她把哥哥挖出来了。卫王璧没有尸骨你我都知道,可她一直搂着一身红色王袍,身上还带着给卫王璧的那口弯刀,实在没法不多想。” “阿霖,别管了,让公主好好休息,或许明天就真相大白了。” 说完崔祁拉着好友回了房间,有些事情永远是根刺,稍微碰一下就鲜血淋漓。 在兵荒马乱中,小院度过了糟心的一天,而虞太子已经闻到了烤炙的气味,他微微笑着,没有人能逃离他的掌握。 “叔父,那两人是住在桃花坊吗?” 书君摇头:“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他们的同僚说那两人的确住在一起。” 太子眯起眼睛:“就是他们,那日山上也是他们在烤肉,而且现在他们正在桃花坊的方向。” “太子,那我们现在要去吗?” 太子摇头道:“不用,鱼儿要自己上钩才好。” 他很有信心,姬琮的身份已经查明,的确是卫太子璜的遗孤,可那个崔祁就好像一团迷雾,凭空冒了出来。 他非要知道崔祁到底是何方神圣不可。 另一边的崔祁则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公主息睡了两天还不醒,他也不能把时间都浪费了,而且霁儿的修行是不能停下的。 现在他正对着霁儿发火:“刺的时候就一个要领,快!你动作那么慢,没等刺到敌人呢,先挨一剑。” 霁儿低着头,闷声道:“我知道了。” “知道,知道有什么用?手腕发力,别用手掌。” 崔祁简直要七窍生烟,姬琮担心姑姑这两天一直没来管霁儿。 没人拉着崔祁,他脾气日益火爆。 “公主醒啦!” 云姬这几天一直看着公主息,索性也住了过去。 她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水…” 打眼一看,公主息醒了,眼神也恢复澄明,看来疯血控制住,神志也清醒了。 “姑姑,你怎么样了?” 姬琮迅速冲了出去,无论如何,他都放不下卫国,而公主息是唯一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人了。 息强撑着坐了起来,疯血已经被崔祁冻住,她浑身冰凉,比起第一次封印时要难受许多。 “我怎么到这了,琮,我现在是在虞国吗?” 她有些迷茫,疯血发作时的记忆是留不住的,她只能记得自己去了王陵,剩下的就不知道了。 “是阿祁感到封印被破,把你接了回来。” 姬琮面色憔悴,云姬也要休息,看人的活就得他来,而且他也不能进房间,只能在外面守着。 息看着自己化作白骨的手长出些新肉,又赶紧摸向心口:“袍子呢?” “我收起来了。公主,到底怎么回事?” 崔祁捧着那件红袍走到房间门口和姬琮站在一起。 “公主,还请出门详谈。” 公主息整理一下衣裙,重新束好发髻才走了出来。 “多谢先生又救我一次。” 她行了大礼,毕竟崔祁可以说整个卫国王族的救命恩人。 崔祁把袍子还给她:“关于卫王璧的死我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但你也要把太子璜和庄王后的事情和盘托出。” “那个传闻中斩杀卫王璧的道士便是先生吧?” 崔祁点点头:“不错,我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但我没有杀他,当时他已经断气了。” 他又接着说道:“那我先说,阿霖,你去看着霁儿。” 姬琮知道崔祁的好意,深深看了两人几眼后也离开了,留给崔祁和公主息谈话的空间。 崔祁再次讲了那天卫王璧的死和他留下的话。 “公主,这就是所有了,没有半分隐瞒。” 公主息红着眼睛点点头,她不能哭,仅仅是眼眶发酸。 “多谢崔先生,我们的性子都比较偏执,而且我和他这些年也杀了太多人,能轮回已经是幸事了。” “不必谢我,阿霖现在开始修行,如果不能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会形成心魔。所以我必须帮他。”崔祁一向是个诚实的人。 公主息笑笑:“阿霖这个小字只有大哥和大嫂会怎么叫,看来琮和先生的关系真的很好。” “至于卫国的事还要从几十年前讲起。当时那个老疯子初登王位,不够稳定,又需要越国的诅咒来压制疯血,割了两座城池迎娶了当时越王的女儿,也就是我们的母亲。” “那个疯子和母亲先后生了大哥,璧还有我,另外有一个公子出生即被疯血毒死。当然,我没有亲眼见到,卫王璧也没有,这还是母亲告诉我们的。” “我很怀疑这件事,那个哥哥很可能没有死,而是逃到了越国,这也是我找越王的原因。”她微微停顿。 崔祁拿出越王的密信递给息:“越王说他探查了越国的捕蛇人,但越国广阔,他也无法一个个查访。” 息哼了一声:“自从阿母和大哥过世,越国就对卫国避如蛇蝎,他不愿费心也是正常。” 崔祁打圆场:“越王忙于填充国库,我也和他进行了合作。” 息没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而是继续说道:“越王如何我早有预料,先生不必多言。” “我以前只是把刀,那个疯子不会告诉我什么秘密,他只叫我去杀人,所以我说的不一定准确,先生勿怪。” “公主肯据实相告已是大幸,在下又怎会苛求?” 崔祁觉得和公主息交谈并不愉快,他思考着措辞,又仔细辨别话中的信息,远不如和姬琮待在一起轻松自在。 “我八岁开始做刺客,璧三岁就被拉去辨别忠奸,他一旦看出谁不够忠诚,我便去杀谁。” “那时候大哥和我们不一起,他被安排学习诗书礼乐,做一个合格的太子,不能与我们这样的疯子同流合污。” “大哥娶了虞国的贵女,正是现今虞王的堂妹。十五岁那年,母亲做出一个决定。” 第53章 十年之前 公主息讲到了自己的假死:“我要及笄了,母亲希望我能出嫁,哪怕不能生育也要有个人照顾我。” “可那个疯子不允,我还能继续帮他杀人,一旦嫁出去就用着不顺手了。” “母亲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抗争,可她被打的遍体鳞伤,璧说我可以假死出宫,不论如何也不能再当刀。” 说罢她歪歪头:“之后的事先生也知道了,大哥找来刺客进了后宫,我追出去后跳进了冰湖里。” “因为服了从越国来的假死药,在母亲大哥和璧的筹划下,我很快被安葬,棺椁里放了我的弯刀,过了几天我刨开陵墓又爬了出来。” “在那之后我便一直躲在王宫附近,那时璧的弑君计划接近完备,我要继续铲除那些对疯子忠心耿耿又位高权重的人。” “那一天璧找到我,说那个疯子已经不认人了,我们要抓住机会,不能让他清醒过来。” “大哥虽也参与了计划,但他没有直接动手,手上一直是干净的,而我们负责给他铺路。” “那一天是我最开心也是最伤心的日子,那个疯子被璧捅成一滩烂肉,而后挫骨扬灰身首异处,可惜他死的太快了,轻轻一刀就死了。” “可我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其实已经暴露了,只是他也不想活着,才给了我下手的机会,而他要让我们反目。” 听到这里,崔祁不由得感慨,卫国果然出疯子,幸好姬琮性子好。 在目前这个注重孝道的时代分尸父亲,这可比挖亲哥哥墓还过分。 息微笑的神情很快转为痛苦:“那个疯子不愧是卫王,他每天都喂给母亲疯血,一旦他死,母亲体内的血液就会沸腾,烧的她痛不欲生。” “阿母求毒酒,璧有看透人心的能力,便斟了一杯给她。” “我不甘心,之前大哥说要救我们的,可到了灵武宫,大哥浑身抽搐,大嫂躲在柱子后哭,琮则蹲在门口。” “大哥最后发不出声音来,用唇语告诉我几句话。他说璧可以做卫王,卫国的秘密和蛇有着巨大的关联,以及让琮离开前往虞国。” “所以阿霖能平安地来虞国也是你们的谋划吗?” 崔祁面沉如水,他对卫国宗室乱七八糟的内斗不算感兴趣,不过为了好友求一个真相罢了。 息轻笑,语调依旧苍凉:“是啊,不追又很假,追了他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仆能跑多快,我只好带着人慢慢地跟着他们,时不时露个面再撤离,直到把他们赶进虞国才离开。” 崔祁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但他还是继续问道:“所以阿霖的母亲是为何而死?” 息摩挲着红袍,轻轻开口:“兄嫂的父亲是虞王的叔叔,他也是夺嫡的失败者之一,不然卫国疯名在外,虞国也不缺那点聘礼,为什么要把女儿嫁过来?” “但虞国气大才粗,兄嫂的嫁妆也十分丰厚,所以她过的还不错。” “当时我和璧都是靠着她的嫁妆才维持的,而且那个疯子不愿给我们用度,就连大哥都过的紧巴巴的,全靠兄嫂才能吃上点肉。” “那为什么卫王要为太子求娶虞国贵女呢?这很奇怪,虞国并没有什么显赫的祖上,也没有特殊的血脉。” 崔祁算是看清楚了,不论哪一国,只要有权力斗争就一定会有牺牲品,而太子妃和姬琮都是那个被抛弃却还有几分价值的人。 息露出苦闷的神色,她的演技很好,不管什么样的目标都能接近并击杀。 “因为母亲身负越国的诅咒,可生出的孩子只有大哥是常人,而我们的血甚至比那个疯子还要毒。” “他觉得自己找错了方向,干净的血液才能生出干净的子嗣,而虞国和唐国是最好的选择。” “可唐国宗室内斗太严重,那时候已经没了适龄的公主,正好虞国有一个血脉亲近且父亲失势的宗室女,卫国一提虞王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把她嫁出去不仅能安抚老臣和宗室,还能显示自己的仁慈,所以虞王给了数十车的珍宝,又亲自送嫁,风风光光地把堂妹嫁到了卫国。” 崔祁忍住吐糟的欲望,他还有很多问题,必须虚心:“那么捕蛇人是怎么回事?” 息指了指自己心口:“我的心和蛇一样,跳动速度远不如普通人,只有燃烧血液才能让它正常运行。” “如果血液凉下来,我也会陷入沉眠,所以服了假死药后我差点真的睡在墓里了。” “因为这个原因,我和璧都极度畏寒,而越国是最温暖潮湿的地方,很适合我们这样的身体。” “所以如果还有疯血的继承者,他为了保持活力,也会尽可能定居越国,而且血脉越纯粹越喜欢窝在深山雨林与蛇为伴,捕蛇人是最好的掩护。” “说起来我曾探查过云梦,那里的雾气是有微弱毒性的,对人没什么损害,可那毒是谁放出来的我也不清楚。” 崔祁也说了自己的发现,公主息在云梦住过一段时间,或许她知道些什么。 息苦笑:“我察觉到了,那毒和我身上的同出一源,去云梦会加速我的死亡。” 她话锋一转:“不过按先生的说法,云梦的灵气很丰盈,我虽感到死期将近,可身体却放松不已,可能是灵气修补了原来的暗伤吧。” 现在公主息身上除了双手是没有疤痕的,她不能受伤流血,所以平时杀人都很小心。 她有两个作用,一个是当刀,一个是在合适的时间嫁出去给卫国争取盟友和利益,她必须是完璧之身且容貌昳丽。 但经年累月的刺杀生活也带给她不小的伤害,她必须燃烧血液来获得速度和力量,久而久之连基本的血液循环都要无法维持。 而且长期使用疯血对她的神志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她越来越偏执,情感也走向极端,所以才做出挖墓的举动。 当然她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从自己的墓中爬出来的经历也不是谁都能有。 最后,息笑着说道:“我也不麻烦先生收留了,越王不愿查找,我得去找。” 崔祁叹了口气,拿出一块从越王那里顺来的水晶:“公主心意已决,我也不好挽留,只是联系不能断。” “这块水晶是一个法器,只要念诵一段诗就能开启,什么东西都能传送。至于阿霖,我会和他说这些事情,隐瞒不是好事。” 息点点头:“那就多谢先生了,还得请先生借我些盘缠和衣裳,之前的行李都扔在王陵了。” 崔祁认命地从云姬那里找了几件衣裳。 公主息要比云姬高一些,裙摆到小腿处,露出洁白的脚踝来,但没办法,他们都是男人,现做也来不及,只能委屈一下了。 他递给公主息几块金子:“这钱是越王的分成,出门不比在家,别委屈自己。衣裳只能先穿云夫人的,我把阿霖几件没穿过的中衣也放了进去,还有些干粮和铜子。” “山高水长,保重身体,别再动用疯血了。这些东西也不用还,都是我们送的,公主好好的就可以了。” “先生对卫国大恩,此生难报,若有用我之处,还请先生莫要客气。” 公主息穿着不合身的月白衣裙大步走了,她不属于虞国,虞国自然也留不住她,这样的女子合该浪荡天涯,像抓不住的风,而不是困锁深宫。 姬琮等在门口,他已经习惯了等待,因为他不够强,所以从来都不被允许参与进去。 “姑姑,你要离开了。” 他说的很平静,被抛下的次数太多,心里也没有波澜了。 “嗯,已经有了线索。琮,跟着崔先生好好学,总有一天,你会亲手杀死仇人。” 说罢息便离开了,没有一丝留恋,她疯癫时想念亲人,清醒后又重新把自己包裹起来,装作喜爱孤独的模样。 “阿霖,你想知道我们的谈话吗?我总觉得应该告诉你。”崔祁揽住姬琮肩膀,刻意轻松地说道。 姬琮苦笑一声:“我必须得知道,不论如何残酷我都得知道。”崔祁又重重叹了口气:“好吧,从哪里开始呢?” “阿祁很会讲故事,从哪里开始都可以。” 姬琮扯出一个笑脸,可他的眼睛满是悲伤,看着就叫人难过。 崔祁不知如何是好,也尽量轻快地说道:“那就从老卫王的死开始吧,他现在可谓尸骨无存了。” 第54章 凤栖梧桐 崔祁打心眼里觉得老卫王算是罪有应得,他亲手培养出的疯子杀了他也是活该。 拿孩子当工具是一个父亲该做的事吗,他来自现代,自然不认为这样的父亲值得孝敬。 可姬琮却落了泪,或许他的大父的确是个人渣疯子,但他曾师从儒家,听到长辈挫骨扬灰,连墓碑都没了还是难以抑制的感伤。 “大父做错了,卫王璧和姑姑做的对,这样的血液不该存在。” 按他的年纪和卫国的规矩,他早该成亲了,可家中无人,又身处异乡,便耽搁了。 其实姬琮的母亲比他父亲大了不少,在虞国的锦绣堆里长大。 就算父亲夺嫡失败也只是被嫁了出去,前二十年没受过丁点委屈,所以她来到卫国是很迷茫的。 她的丈夫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身后还跟着两个更消瘦的孩子,三人一起盯着她看。 那个小姑娘的身上泛着腥味,身上的红衣衬得她更加雪白,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杀意。 另一个孩子瘦骨伶仃,狭长的眼中满是探究,他故意笑了出来,笑的很像一只戏耍老鼠的猫。 而她的丈夫则站在中间,穿着大红的袍子,眼眸中透着悲悯。 太子今年才十二岁,抬起头也只到她的肩膀,脸生的倒是不差。 太子璜比起卫王璧的妖异多了几分来自母亲的圆润,看起来要可亲许多,他没有笑,只是悲伤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终于,她忍不住了:“今天过后,我就是你的妻子。我叫桐,你叫什么?” 太子慢慢地说道:“桐,你不该来卫国,你会死。” 桐下意识反驳:“我是虞国宗室女,是卫王求来的,你一个孩子凭什么说我会死?” 太子璜还是那样悲悯的表情,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娇生惯养的宗室女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不过是卫王的又一个试验品罢了。 可他无法救她,只能看着桐迈进婚房,从此被困在深宫再不得出。 听到新房传来喘息声,卫王的探子满意地离开了,却不知那是璜故意发出来的,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面对面坐在床上。 桐很不解:“为什么要我大声喘气?” 璜平复了气息才回道:“因为有人盯着,你必须尽快怀上孩子。” 没等桐再次发问,他又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嫁过来是因为父亲失势,虞王迫切想摆脱你们一家,这才答应了疯子的要求。” 卫国是疯子的国度,王族身怀疯血,而我是唯一一个正常的公子,他要你来不停地孕育孩子,来选择出继任者。” “我的两个弟妹都是疯血拥有者,不要怪他们,他们的神志经常不清醒。” 桐面露惊恐,她二十岁了,年纪不算小,骤然听到这样的阴谋还是吓得不轻。 “什么意思,难道自己的孩子是可供挑选的商品吗?” 璜想了想:“对那个疯子来说,还真是。” “记得不要在璧面前说谎,他能看到人心中所想,也不要碰息的弯刀,她总要去杀人,身上的血味和杀孽都太重。” “他们都是被选择的工具,母亲也总是被关起来,没人照顾他们。” 璜说话慢悠悠的,因为他说几句就要喘口气,他虽没有疯血,可心肺天生有疾,面上永远透着股不易看到的青。 他嘱咐完大自己许多的妻子便脱去外衣钻进被褥里:“我要休息了,你想上床睡吗?” 桐咬咬牙:“当然要,我们已经是夫妻了,睡一张床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璜轻笑两声,随即重重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难为你和我这么个病秧子住一起了。我晚上咳起来会吵醒你的。” 桐觉得自己的小夫君好像一只生病的小猫,猫儿病的很重还张牙舞爪。 她一时心软,也脱去外袍上床抱住了他:“没关系,我会照顾你们兄妹的。” 璜苦笑:“你会后悔的。” 桐抱紧他:“你也知道我父亲失势,我也不能回虞国了。况且我们已经成亲,就是一家人了,你的弟妹自然也是我的,我年纪最大,照顾你们也是应该。” “怪不得璧要对你笑,他说你太善良了,会被我们连累。” 璜声音沙哑,远没有少年人的清亮,因为久咳不愈,一说话好像坏了的风箱。 可桐只觉心痛,小小年纪便要带着两个生病的弟妹,自己也拖着病体,这真的是一国太子吗?为什么这样消瘦虚弱又悲伤。 他们做了七年夫妻,也做了七年姐弟,比起爱情,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亲情。 桐不负自己的诺言,一直照顾着兄妹几人,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没办法,再生不出老卫王就要杀人了,他们只能忍着异样行了洞房,怀胎十月生下了白胖的琮。 为了璧的弑君计划,太子执意率军出征,就是为了在外面留下钉子。 他也受够了。 因为一己之私祸及子孙,又像挑选石头一样安排孩子的余生,他不承认那是他的父亲。 到了那一天,息燃烧了自己的血,黑色的血管都要干瘪下去,一刀,他死了。 因为要塑造出无辜的形象,太子并没有亲眼看到老卫王的死,只是太突然了。 王后体内的疯血在那个疯子咽气后瞬间沸腾起来,发出痛苦的呜咽,他忍不住进了寝宫,弟妹都围在母亲身边,而受了半辈子苦难的母亲瞳孔已经涣散。 他连忙安慰弟妹,又回了自己的宫室找自己一直吃的用以缓解症状的药,或许这药能吊住母亲的命,等待治疗的时机。 他刚进屋子,妻儿都等在那里,桐一听卫王死了喜不自胜,而琮还睡着。 时间宝贵,他让妻儿回自己的宫殿,而他则拿上药准备出去。 这时,传来一个阴森的声音,还有蛇吐信子的动静。 “太子可真是光风霁月。” 他厉声问道:“何人装神弄鬼?” 那个声音再次出现:“我们做一个交易好不好,你去死,你的弟妹和儿子都能活下来,但听见我的太子妃不能活着,如何?你不答应的话现在我就杀了这个小娃娃。” 桐被吓的不敢动,她唱着摇篮曲不让孩子醒来,屏风的阴影呈现出一条巨大的蛇,嘶嘶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太子璜如释重负地笑了。 “桐,你终究被我们连累了。” 桐也笑了,笑的很凄凉。 “不错,都是爽快人,你觉得牵机怎么样?” 矮几上摆了一个水晶杯子,盛放着浑浊的酒液,他一饮而尽:“别忘了你的承诺。” 那个声音发出桀桀的怪笑:“当然了,我的太子。” 听完当年的事情,姬琮没有再哭。 “多谢阿祁又救了姑姑一次。” 崔祁也不知怎么说,硬着头皮安慰道:“除了逼迫你父母死去的凶手外,其他都真相大白了,公主也回了越国探查。” 虞国一派平静,卫国却炸了锅,王陵被盗掘不是小事,卫王珑只觉焦头烂额。 “大王,怎么办?桓王陵被破坏,棺椁已经空了,庄王陵也被击碎。” 禀报的是卫王璧的心腹之一,他知道庄王陵是空的,所以必须得息事宁人,不能闹大,到时两代王陵都是空的传出去也不好。 这件事要尽快压下去,不能扩大影响或是被探子看到。 卫王珑很清楚桓王陵里根本没有尸骨,卫王璧是在他眼前消散的,虽说庄王陵的事他不知道,可承认卫王璧尸骨无存也不行。 他已经是卫王璧的儿子了,维护父亲的名誉是必须的,本来流言就够多了。 “封住王陵,再查流言是谁传出来的,一旦抓到证据确凿,杀无赦。” 卫王珑咬住嘴唇,他也不想杀人,可这明显是他国探子做出来的,不杀不行。 而且他那个便宜父亲的名声够烂了,真相传出去那个话更没法听了。 “唯!” 廷尉目露欣慰,当断则断才好,这件事新王处理的不差。 他是卫王璧提拔上来的寒门士人,给了九卿的高位,又在最后的疯狂中留下他,为的就是让他来辅佐新君。 卫国朝堂现在很空,活着的基本都是寒门士子,贵族们都一家团圆了。 卫王珑也试着补充官员,可列国士子大多都抱着观望心态,不敢前来。 第55章 招贤纳谏 卫国以前是声名最盛,国力最强,号召力最大的一国,八百诸侯都来朝见,行臣子礼。 可现在不行了,经历数代卫王的作践,卫国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就连西陲的唐国都后来居上,成了士人一展抱负的乐土。 而卫国只剩下滥杀无辜,屠戮忠良,擅用阴谋诡计的印象,新王登基发布了数道求贤令也没召来多少士人。 他们当然不介意去死,可死也要死的有价值,死在疯子手上不仅留不下什么好名声,反倒会被认为愚蠢。 士人效忠的是明君圣主,而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疯子。 可卫王珑的求贤令写的情真意切,又反复隐晦地声明自己没有疯病,对待大才必定以礼相待,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他同时也暧昧地表示之前朝堂被屠杀殆尽,现在非常缺人,只要你肯来,多个官职虚位以待。 虽说顾虑重重,可总有人愿意冒险,几番糖衣炮弹下来,卫国也招到了几十人,勉强维持国家的运转。 而现在,卫王珑穿着象征王权的冠冕,向上天承认自己的失德。 他特意偷偷下令一定要简陋,不要用太好的礼器和贡品。 崔祁那等神仙手段,他的话卫王不敢不听,可不祭祀拿什么安稳人心? 王陵被盗不是说两句就行的,他本来也不是正统,必须借着此次机会收拢人心。 自从卫国国力倒退,已经有快百年的时间没有举行祭祀了,卫王珑下令百姓也可以来观赏祭礼,应该有人反驳的,但能反对的人都死了。 伴随着大雅的乐声,卫王珑深刻反思了历代卫王的错误,特别强调了要招贤纳谏,改变浮夸和人人自危的风气,重新恢复天子后人的荣光。 “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君子之车,既庶且多。君子之马,既闲且驰。矢诗不多,维以遂歌。……” 乐曲悠扬,卫王珑没有选直接歌功颂德的诗篇,而是选了卷阿这首描写和谐景象的诗歌。 他的用意很明显,以后卫国就要走和谐发展的道路,重用士人,发展经济,争取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下面的百姓听不明白诗歌到底什么意思,但看卫王珑瘦瘦小小一个,都要撑不起冠冕。 冕旒遮住了他有几分类卫王璧的相貌,声音清稚可爱,不由得令人想保护他。 而且他也做出了自己的承诺,崔先生曾给他留下一个策略,与之前的卫王撇清关系,再画饼充饥,给大家希望。 唐国也是这样做的。 本来崔祁是想直接离开的,卫国没什么拯救的可能了,可卫王珑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他也不好意思起来。 “我只有一个办法,尽量和之前的卫王撇清关系,再画大饼给民众。” 卫王珑不解:“先生,什么是画大饼?而且我本就不是王族直系,如何敢撇清与之前卫王的关系?” “简单来说不是抹黑前任,而是隐晦地表示我和他们不一样就行。至于大饼则是告诉民众,你能给卫国带来好的改变。”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会改变卫国的。我终究是个外人,也没什么经验可教你,好好学吧,唐王也不是一开始就游刃有余的。” 崔祁说完就离开了卫王宫,姬琮当时蹲在那里神色空洞,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卫王珑,不,那时他还是姬延寿羡慕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他逃离了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处处弥漫着血腥和腐臭的牢狱,可自己却要被囚禁一生。 举行祭祀是很累的,要穿着厚重的冠冕站六个时辰,期间还得祷告献礼,天气炎热,人人大汗淋漓,唯独卫王珑不能喊累,他必须得坚持下来。 所幸他的努力是有回报的,有读过书的士人向大家解释这场祭祀的含义。 重点是之前我们错了,以后一定改和大家不必再提心吊胆,现在的卫王精神和身体都是正常的,不会随意杀人了,大家都能安居乐业。 这一招是后世常用的公开演讲,不过现在来看还是新鲜事物,毕竟没有那个君王认为自己是和百姓共天下,大家都是和士人贵族和宗室共天下的,轮不到穷苦贫民发声。 崔祁的话给了卫王珑灵感,他原本出身小吏之家,自然比出生宫廷的公子更了解民众的力量,若能得他们相助,自己不仅能坐稳位置,也能推动改革变法。 卫国现在的变法时机很成熟,贵族势力空前虚弱,百废待兴,正是颁布新法的好机会,唯一缺的就是法家大家,来给卫国打造适合国情的新法了。 祭祀结束,卫王珑立刻命令大肆宣扬这次祭祀的宗旨,他特别缺一个像赵婴那样的臣子。 为了君王兢兢业业,不辞劳苦,愿意替君王背黑锅,培养新人。 只要君王下令,他什么都会做,而且做的很好,简直是梦中情臣。 另外一个目的也是想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求贤和祭祀上去,别盯着了王陵了。 修筑王陵也是要钱的,而卫国现在哪哪都缺钱,把外面的墓碑立起来,坑洞填平就可以了,再多他也不想了。 在各方的心照不宣中,轰轰烈烈的卫国王陵被盗案告一段落,结论是前任卫王不修德行,遭了天谴,当今卫王承认了错误,又修复了王陵。 最重要的是,卫王珑明里暗里地表示了自己要变法,特别邀请法家门徒前来,现在卫国没有阻力,很容易就能做成。 士人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方式,不过几日,卫王诚招变法大才的事就在齐国的学宫传的沸沸扬扬,远在燕国的沈宁都知道了。 他不免露出得意的笑容:“诸子百家中儒家弟子最多,墨家最为团结,道家最有神通,可要论强国,唯独我法家见效最快。” 几个弟子俯首称是,法家的师徒关系并不紧密,他们大多认为自己的命是属于君王的,只要效忠赏识自己,给自己权力的君王就行了,老师不过是个跳板。 但沈宁毕竟名动天下,跟随他学习不光要有好的天资,还得有为了君王而死的觉悟。 用他自己的话说,完美的法家都得不了善终,他不收贪生怕死之人。 但他最满意的不是自己的弟子,而是和他一起改造法家的赵婴,他年纪不大,可对律法和君王权威的理解要高出许多学了一辈子法的人。 他起了收徒之意,赵婴却不卑不亢地答道:“我已经把自己献给大王和唐国了,不宜多有牵绊。” 赵婴也的确做到了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妻子,家中只有几个杂役来帮盐打理家务。 他没有儿女,没有亲戚,没有弟子,朋友也只崔祁一个,其他人都是点头之交。 他与崔祁交友也是为了唐国,而且他知道崔祁影响不了自己的大计。 而此时的唐王和赵婴也知道了卫国王陵的事情。 “婴,你说是谁做的?” 唐王虽在提问,可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一定是公主息。 赵婴故作不解道:“不知何人如此大胆?” 唐王轻笑:“是公主息,也只有那样的身份和能力才会做出来挖王陵的举动。” 他轻咳几声,为了给太子铺路,他不得不日夜操劳,杀了一批不得用的,肺部的疾病愈发严重了。 当初崔祁来给他看病,崔祁不愿多留,他也只问了一个问题:“依先生看,我还能活多久?” “多则三四年,少则一两年。” 崔祁一向诚实,更何况唐王也动不了他,既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就代表他自己也知道命不久矣的事实了,没必要瞒着。 “那先生可有延寿之法?” 崔祁扶额,延寿也不是谁都能用的,况且他若做了,一定会有大因果,唐国是要统一的,唐王的生死比起他人的因果重了太多,他不敢沾。 “唐王,我也说实话,强行延寿会变成邪祟,魂飞魄散都是轻的。最重要的是唐国也会沾染恶果,影响国运,我也难免受反噬,所以我不能这么做。” 第56章 因果循环 为了打消唐王不切实际的念头,崔祁只能从唐国出发。 唐王不会在意自己和他人的命,自然也不会在意虚无缥缈的轮回。 有那么一句话,治病治不了命,命数到了无病也会死,命数不到重病也能留一口气。 他虽治好了唐王的肺炎,可肺子已经溃烂,很多地方都失去了活性,还能呼吸都算唐王意志坚强。 种种迹象都表明,唐王快不行了,除非用灵力和神药续命。 崔祁不可能为了一个认识不久的人摊上那么大个因果,更何况天道也不会允许即将大一统的国家出现纰漏,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顺其自然地死去。 果然,一听到会影响国运,唐王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崔祁。 唐国之行不止是延续了唐王的寿数,也加深了崔祁和此方世界的联系,赵婴的存在给了他回家的希望。 既然灵魂可以跨越,那么他完全可以剥离自己的魂魄跨过时空之门,到了现代再寻找一个合适的身体,认回自己的父母朋友。 夺舍当然不是名门正派的法术,但暂时借用一下尸体活动也是常事。 人族修行越到深处越容易出现肉体跟不上神魂的速度,从而压力太大崩溃掉的事。 崔祁的肉身经过一次穿越还能好好地活着已经算很坚韧了,可红尘仙的天劫依旧击碎了他的身体。 为了活下来,崔祁以灵魂形态飘了好些年。 道玄的常用方法一般都是用灵物再造一个能容纳强大神魂的躯壳,但崔祁选择了剑走偏锋。 他把自己碎掉的肉身放进万年寒玉的容器里,日日用灵力养护,再加上陆青鸾拼死取来的混沌气,碎成渣的身体又重新变回婴儿,而且比之前还要灵气充沛。 这样制作的身体当然没有灵魂,崔祁封印了自己的修为和记忆,又做了一次孩子。 见过赵婴后,崔祁起了抛弃肉身的念头,可实验了几次都不行。 他的神魂太强了,不像赵婴的灵魂那么虚弱,时空之门拒绝了他。 最后他痛定思痛,觉得还是要走正道,况且就是成功了他也不是他自己了,而是一个用着他人身份和身体的骗子。 所以崔祁现在继续生活在虞国,走过几个国家,他还是最喜欢虞国的环境。 虞国地处北方,气候也不是极端的寒冷干燥,反倒有了点塞上江南的意思。 这主要是因为境内多平原,没有山脉阻挡海上的水汽,给了内陆的虞国充沛的雨水。 而北方的草原就不行了,草原的边境有一条高耸的山川,北方叫耶蓝,天子治下则称为狐。 虽说读法不同,但表达的意思是同一个,都是说山上有很多狐狸和狼。 中原称做狐山还有另一个隐晦的意思,北方都是胡人,而他们是天子子民,面对胡人时有着深深的优越感,隔开他们的边界自然也该以胡命名。 但胡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穷困交加,秋天就来劫掠燕虞唐梁四国,不论抢走多少东西,都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在一次谈判上,胡人的大单于提出胡人是蔑称,要求几国改了狐山的名字。 虞国的使臣则笑着说:“非是我等蔑视可汗,而是狐山之名源于山上多狐狸野兽,并不是对可汗的侮辱。” 几国可以自己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但面对外族时出人意料的团结,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我们非常尊重可汗,闹得大单于也不知说什么好。 就这样,中原和北方草原打了千百年也没有分出高低,中原有钱有粮,可草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命和贫瘠的土地。 为了活着,他们年复一年地南下,不管得手与否,都会损失大量人口,草原的压力降低了,剩下的人生活也容易了。 草原就像额头上的青春痘,不要命,纯恶心人,打的各国都很烦。 认真起来似乎没那个必要,给他们物资又会传出自己向外族低头,不配做天子子民的流言。 而且列国至今不知道草原胡人从哪里来,他们过个几十年就会换个新面孔,之前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语言更是不通,只能每年派些军队保护边境。 盛夏也是虞国最好的时节,作物开始成熟,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而崔祁现在十分悠闲,他为了自己的心脏和霁儿的心理健康,把教育孩子的事宜全权交给姬琮,正好也转移他的注意力,别总想着过去那点不好的回忆。 崔祁认为自己的安排非常合理,他不日上三竿绝不起床,摆足了无业游民的架势。 这日他突发奇想:“阿霖,我要去趟北方。” 姬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霁儿练习突刺,他随意答了句:“阿祁喜欢就去吧。”他面对霁儿时脾气要比崔祁好多了,教学也更有耐心。 “好吧,好吧。阿霖,你现在真是有了霁儿就忘了我。” 崔祁故作不满,姬琮却很认真:“阿祁来虞国这么久一直都在忙我们的事,也该出去看看这个天下了。” 他其实一直以来都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好友,要不是他,崔祁也不用这样忙碌。 他是神仙啊,只要想,崔祁能成为任何一国的座上宾,不用蝇营狗苟就能锦衣玉食。 不像现在,跟着他们住在拥挤的院子里,天天还要考虑赚钱和生活,还要为了他的仇恨奔走各国。 这哪里该是神仙,明明是他们拖着崔祁入了凡尘。 可崔祁却觉得奇怪:“怎么算是忙你们的事?阿霖,你不会觉得我是神仙吧?我根本不是什么仙人,就一个大闲人罢了。” 说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你不会觉得你们拖累我了吧?没有的事。” “我从来不是神仙,你要永远记得这一点,我只是崔祁。我做什么都是出于自身意愿,没有人能强迫我。” 崔祁直视着姬琮的眼睛,他们相处久了一个眼神过去都知道对方想什么,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过多纠缠。 最终还是姬琮败下阵来:“是我错了。” 崔祁低低说了一句:“我得去草原看看才放心。” “好吧,阿祁注意安全就是,北方鱼龙混杂,要小心。” 姬琮本想陪着崔祁,到底还是放不下霁儿,他少时受够了孤独的滋味,自然不想霁儿也无人看管。 况且云姬也教不了,她自己都在学习识字,哪里教得了别人。 崔祁点点头:“不止是探查,还要给你找一个本命武器。” 姬琮不解道:“为何一定要在北方找,那地方可不好待,胡人和燕国人都不好相与。” “北方属水,当初我也是在最北边得了寒英。你的灵力与我同源,自然也该去北方。至于别的,他们还动不了我。”崔祁很有信心,没人能近得了他身。 姬琮微微一笑,继续指导霁儿的法术了。 被扫了兴,崔祁又回了房间,歇着当然很好,可没事做也有点无聊。 他思来想去,想来思去,还是先给姬琮找武器要紧,他自己刚有灵核就得了寒英,而姬琮已经破了三层心法还空着手呢。 闷了半天,晚上用餐时崔祁宣布了一个消息:“我要去趟燕国和草原,阿霖不能空着手了。” 云姬点点头:“先生既然想去就要抓紧了,八月份草原就要南下了。” 姬琮好奇道:“为何一定要去北方?那里可不比虞国繁华,你不会喜欢的。” 崔祁笑道:“因为你的灵力也是属水,水在北方。而且我还没去过燕国呢。” “如果我月初回不来,记得告诉卢先生我出远门的事情。再提醒他带点花椒和茶叶,虞国的香料太贵了。” 霁儿听到花椒不由得露出向往的神色,疲累的时候一枚花椒入口,身上就好像打了鸡血似的,可以再突刺几十下。 剑最常用的攻击手段就是突刺,最大的要领就是快,快剑出鞘,一抹寒光,一瞬之间夺人性命。 第57章 北国之行 “对了,阿霖,你记得把书抄喽,不行就用法术练练手。” 崔祁拿出历书想找一个好日子,却惊讶地发现已经是下旬了,他们得去书衙交差了。 可两天之后适合出门,错过了还要等,他是绝不会在月末之外的日子去书衙的,只好为难姬琮了。 听到崔祁的话,姬琮露出无奈的神情:“不止书衙那里要去,卢先生那里的冰块怎么办?” 崔祁突然想起来自己打了好几份工。 “夫人,那颗玻璃球呢?” 云姬一头雾水,但还是把衣袖中的玻璃珠子拿了出来。 “先生要这个有什么用吗?” 崔祁接过珠子,施加了一层法咒:“阿霖你替我把这颗珠子交给卢先生,捏碎就行。” “好,不过也要注意安全,燕国那边胡风重。” 姬琮收下珠子塞进衣袖,他知道崔祁是这次是铁了心要去燕国,而他一旦决定好,就不会更改了。 “阿霖,你知道草原到底什么样吗?现在的居民是哪一支?” 崔祁对北方没有了解,他马上要去那了,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姬琮想了一会才答道:“草原环境很恶劣,进入前要跨越狐山,走个几百里才有胡人的影子。” “至于现在上面住的是谁我不知道,胡人的部落很多,语言也各不相通,中原没人去过草原深处,记载也不多,只说有一片很漂亮的蓝色湖泊和无边的沙漠荒原。” 崔祁越听越觉得熟悉,秦汉的匈奴,后来的鲜卑突厥乃至女真契丹都是一个套路。 “是不是草原人多了就南下,人少便安分。” 姬琮点点头:“是啊,年年来劫掠,明明打不过中原也坚持南下。” 崔祁唉了一声:“都是因为穷。草原种不出粮食来,也没有足够的工匠,一场小雪足以杀死他们了。” 古代游牧民族的生活用水深火热来形容都算小瞧了天灾,草原荒漠环境脆弱,他们只能不断地迁徙。 而迁徙途中不止有野兽风暴,还有劫匪强盗和最可怕的缺水。 在极端环境下人是没有道德的,草原上更是完全没建立起秩序,只有自己的家人才勉强可信。 当然,目前的时代天子制定的礼乐在底层已经完全崩溃了,上层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强调礼乐,实际上不合礼法的事多了。 像是卫国合谋弑君,唐国杀兄弑弟,小宗跟嫡长子的斗争更是普遍的不得了。 毕竟都是王族,谁又甘心低头臣服,无非是实力不济,争不了那个位置罢了。 但宗室依旧是一股力量,他们与国家的联系终究比他人要深,只要拔干净刺用起来也算顺手,还可以拿来制衡朝堂和地方,物尽其用才好。 至于什么臣子僭越,将军兵变,清君侧都算寻常事,这也让君王对宗室另眼相待。 终究是一个姓一家子,亲戚夺了权这国家还是自家的,可要是贵族大夫,那就跟晋一样,臣子分了后被逐个击破,除了教训没留下什么,当年的辉煌也隐入烟尘。 听了崔祁的话,云姬也想起了唐国的边塞:“先生,怪不得每年边境都要征兵驻防呢,既然草原是因为穷才来,为什么不给他们点东西,让他们安分起来?” 崔祁闻言,立刻想起铁血强宋,那不就是送岁币换和平吗,被骂了上千年,最后还被游牧民族给灭了,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他的历史都是跟着网络键盘侠学的,多的不明白,段子倒看过些,而有关游牧民族的段子格外多,尤其是大宋的怂。 “夫人,唐王要是敢送,第二天就不用干了了。” 崔祁摸了摸鼻子:“七国虽说自己怎么打都行,但草原是胡人,是外族,他们哪里敢交好草原?” “更何况草原政权变动太快,签订和约也维持不了多久,还不如这样防备一二。” “而且人心都是贪婪的,若是草原好为什么还要冒着危险南下,不就是打不过中原才不得已龟缩在大漠。” “人人都知道虞国卫国是膏粱之地,为何还要屈居蛮荒,都是一个原因,打不过。” 自从来了虞国,古人的很多做法崔祁也明白了他们的动机,好的土地谁不想要? 珠宝玉石谁不喜欢? 美女权力谁不心动? 可没有力量就只能看着 云姬也不懂什么权衡利弊,她只想唐国军队少些伤亡,她的父亲若没死,今年也轮到他来戍守边境了。 唐国有着非常严苛的军法,每五年一轮职,只要不是重大残疾或是病的起不来快不行了都得去,一直到四十五岁。 没办法,唐王当然也知道国人的平均寿命很低,能活到四十岁的平民都少见,不是死在战场就是没钱治病。 可唐国缺壮丁缺的厉害,总不能让女人也去边关,只能让一群老翁驻守。 因为贫穷和常年的风吹日晒,三十岁的农夫看起来就好像五十多岁的老叟,脸上满是褶皱,身材也枯瘦矮小。 但就这样的生活唐国人也觉得幸福,以前一点奔头都没有,活着就是耕地缴税和服徭役,勉强留下一点饿不死的口粮。 到了灾年或是得罪了主家,那就连米糠都没得吃了,草根树皮也要扒干净。 可有了战争,有了军功爵,也有了格院,农活不再像以前那样累人,军功还能换来属于自己的田地,受了一辈子苦的唐国人拼命都要抓住新法这根救命稻草。 当然,贵族和宗室并不喜欢新法,他们失去了特权和世袭的爵位,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和以前看都不看的底层争军功和爵位。 他们憋足了劲等唐王元死了,对赵婴处以极刑,再彻底废了新法。 可他们注定只能如愿一样,唐王元的确快死了,赵婴也会做个殉道者,新王却早已经成了新法的簇拥。 转眼两天过去,姬琮为了好友能安心,去书衙把竹简都搬了回来,张老伯见到他都露出惊奇的神色:“怎么突然勤快起来了?” 姬琮笑笑:“阿祁要出趟远门。” 他也不多说,张老伯的嘴没那么严实,书君给他一个虞刀他就什么都能说出去。 张老伯也没多问,他们之间的交情不过泛泛,这两人的真实身份他都不知道,管别人的事干嘛,一点意义都没有。 回了小院,姬琮先拿做烧烤剩下的竹签做实验,书衙的竹简都是用麻绳编好有定数的,弄坏是要自己补上的。 而一卷能书写的竹简价格不菲,书吏只能在书写时小心些,错太多次竹简就被刮破了。 姬琮有个优点,法术从不失手,他稍微注入一丁点灵力,细小的竹签立刻出现小到看不清的字。 他又试着在竹简上用一下,发现效果也不错。 于是他放下心来,带着霁儿继续练习法术。 霁儿颇有些不情愿:“琮哥哥,师父出门了,我们能不能少练一会?” 云姬在王家做客,他亲眼看着母亲拿了几两羊肉送去王家,王姑娘应该很爱吃吧,他快两个月没见王姑娘了。 姬琮一眼就看出霁儿的想法,崔祁走了,他也不怕自己,想出去玩了。 他故意冷笑道:“行啊,做到两件事我就放你出去。” 霁儿成长了,若是之前一定不听就拍着胸脯答应,现在他却小心问道:“什么事情?” 姬琮轻笑,这小子学聪明了。 他板着脸:“把这些书在在七月之前抄完,能用桃花变出长剑。” 霁儿立刻苦了脸,两个人的竹简堆起来比他还要高,如何能用几天时间抄完?至于桃花化剑更是艰难,姬琮那样变态的天赋都摘了一枝桠的花,他怎么可能马上就学会? “琮哥哥,我错了,我根本不想出去玩,别跟师父说。” 霁儿知道姬琮手上有块玉琮可以跟崔祁对话,打小报告的杀伤力可不是盖得。 姬琮笑笑,又演示了一遍桃花化剑,这次,桃花化作了一口粉色的软剑,没有一丝黑气。 第58章 夜半狼嚎 姬琮的法术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不论用什么来变武器,都会变出刺客喜欢用的。 匕首,软剑,弯刀,毒箭等等,这些都上不了台面,不是君子该用的,而人们尊崇的长剑,斧钺,长矛他怎么试也不行。 最后崔祁劝他放弃:“软剑也挺好的,没必要都用一样的长剑。” 姬琮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自从他的血脉曝光,好友就总是要劝解他,这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也没有表露出失落,反而笑着说道:“无论刀剑都是为了保护。” 崔祁也轻笑一声,“好吧,阿霖就是比我有情怀。” “我上山修道只是因为老道士把我带了回去,就迷迷糊糊地入了门,完全没有什么守护苍生的念头,只觉得来都来了。” “可阿祁一直在保护普通人。” 原本的崔祁也没见过什么苦难,他的世界很和谐,除了学习没什么值得忧心的。 可道玄不行,修行从来都是拿命去赌的,修行者之间也没有一个合理的秩序,全靠名声和武力服人。 一场大战过去,至少方圆百里的村落民居被破坏,死伤更是不计其数,而且普通人是不敢找修行者赔偿的,只能忍着。 思及此,崔祁心中惭愧:“因为人是不会往下看的,大家看到的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一部分,至于苦苦挣扎的民众谁又看得到呢?” “我改变不了世界,只能改变自己。” 崔祁少年时也做过中二的梦,他是大英雄,能拯救所有人,也得到了世人的敬仰,可现实总是喜欢打碎少年的梦。 崔祁救了很多人,得到的却是敬畏和不解。 道玄的普通人根本不敢奢望修行者大人来救台面,那些人从不低头看他们,而他是个异类。 没办法,一个人终究无法对抗全世界,约定俗成的规矩比法律更牢固。 崔祁做了上百年的孤勇者,却是因为自己的修为吸引了其他修士加入到为百姓除邪祟的队伍,他发自内心的觉得很悲哀。 而崔祁现在走在燕国的小路上,一路上满是生民疾苦。 燕国苦寒,偏偏除了四周中间地带都是平地,留下一个口子让风飕飕地往里钻。 而且燕国正处于狐山的开口,胡人南下的第一站,人口又凋敝,平时在中原也没有什么存在感,全靠每年胡人出草原才引起中原的注意,其他时候都好像透明的一样。 “老丈,请问狐山口要怎么走?” 崔祁不想承认,可他的确迷路了,四处一样的景色实在眼晕,附近还有些农夫在打理庄稼,他也不好施展法术,便随意问了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老者。 老人的语调很奇怪,崔祁乍一听也蒙了,幸好旁边的一个中年人听懂了:“小哥是从虞国来的吧,为什么要去狐山口,草原马上要南下了。” 崔祁点点头:“我的确自虞国而来,去狐山是有些私事,不好明说,先生勿怪。” 那中年人露出奇怪的表情:“我哪里是先生,不过是跟随主家去虞国做过生意,能听懂也会说乐陵地区的话。” “看小哥模样倒像是学宫里出来的,狐山很危险,你不怕有去无回吗?” 崔祁知道他是好心,便笑着回道:“我有自己的凭仗,先生不必担忧,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好。” 中年人黢黑的脸涨的通红,他好似很喜欢先生的称呼,看起来有些激动:“往西北走,看到一个刻着五个大字的石碑就到狐山口了,想找胡人还得越过去再走几百里地。” “记得身上带几块生肉,进了狐山到处是狐狸,狼,甚至还有老虎,遇到危险把肉扔出来畜生也就不追了。” “多谢先生指点。” 崔祁对着中年人一作揖便告辞了,没看到中年人浑身都在颤抖。 他也想得到尊重,可没人把他当做一个独立的人,主家拿他当奴仆,家人眼中他又是不能倒下的顶梁柱,唯独这个不知名姓的小哥竟然叫他先生,还对自己行礼! 他注视着崔祁青色的背影心中涌过暖流,原来他也是被尊重的,原来他也可以做先生。 仅仅是指个路就得到了这么多,看来以后也要继续帮助他人。 告别了几个农夫,崔祁沿着西北方向继续走去,他想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的北方,找寻一丝家的踪迹。 可现在的燕国一片荒凉,越往北去越呈现出萧瑟之态,完全没有现代的繁华。 望着远处的狐山,山顶还积满了白雪和冰凌,崔祁却有种熟悉之感。 他以前嫌弃老家天冷,总是下雪,没法出去玩,后来就不这么想了。他的身体本能地喜欢雪,他的灵魂也极度思念家乡。 此时见了高大巍峨的狐山,崔祁心中思念之情更甚,不知老家的山雪化了吗,山脚那家饺子炖肉特别好吃的小店还在不在。 “真是年纪越大越多愁善感了。” 崔祁喃喃感叹一句,现在还不是上山狩猎的季节,狐山就这么安静地屹立着,迎接着它唯一的访客。 天色已晚,崔祁向来不喜欢赶夜路,干脆在山脚找了个避风的山窝铺上件皮袄躺下。 即便是七月,山间的晚风依旧冰冷刺骨,崔祁身上穿的也单薄,他已经不会为冷热困扰,可心里总觉得应该遮住风,别让它吹进来。 “这位先生,请问我能进来吗?” 一个清脆又带着些战栗的声音传进崔祁耳中,他本来都要睡着了,没有夜生活的晚上除了胡思乱想就是早点睡觉。 他直起身子,看到一个身上仅穿了件破布短衣的孩子,他身后跟着一群羊羔,咩咩地叫着。 “这样晚了为何不回去,狐山有狼的。”崔祁见是个孩子,动了恻隐之心。 可那孩子苦着一张小脸:“先生,我是被胡人抓来替他们放羊的,羊进了山里我现在才找到,回营地也没有吃的,不如在山里住一晚。” 这孩子说话不卑不亢,即便冻得发抖也不曾弯下身子,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发髻束的规整,脸上也没有污渍,衣裳虽破烂也洗的发白,整个人干干净净的。 “这里也挡不住冷风,为何不寻个山洞?”崔祁起身让出了地方。 那孩子却苦笑:“狐山的洞里全是虫子和野兽,谁敢进去?倒是先生选的地方好,虽说冷了点,到底也能安睡一晚。” “我是初来这里,也不知道狐山的禁忌,只随意找个地方避风。对了,听你口音也是虞国人吧。” 这孩子对草原绝对比自己了解,他得打听清楚,而且此人也是虞国口音,套近乎总没错。 一听虞国两字,那孩子眼中泛光:“我的确是虞国人,小时候因为胡人南下一家都被抓去做了奴隶。” 崔祁装作漫不经心地继续问道:“还不知小友姓名?我该如何称呼?” 那孩子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先生叫我李车儿就好。” 崔祁摇摇头:“小友气度非凡,绝不会有此等名姓,不过不愿说也无妨,在下崔祁。” 那孩子搓了搓冻红的双手,苦涩道:“崔先生,我是奴隶,以前的名字也不能用了。不过你我投缘,我原来叫做录,先生还是叫我李车儿吧。” 崔祁点点头:“好吧,我初来乍到,不知草原可有什么危险之处?” “草原到处都是危险,现在是最好的节气了,水草丰美,再过一月,草木枯黄,单于就要南下了。” “崔先生如果想在草原住一段的话最好不要碰穿着熟毛皮的人,他们地位很高,而且脾气坏极了。” “也不要动牛羊马匹,他们会拼命,最好带些盐巴,可以和他们交换食物和水,越往西走水就越珍贵,先生一定记得。” 第59章 狐山一夜 说话间李车儿的肚子发出咕噜声,他有些不好意思,小脸瞬间涨的通红。 崔祁默默从行囊中掏出一块锅盔递给他,也没多说别的,只是接着问道:“那传说中的海子真的是碧蓝如天吗?附近可有部落居住?” 接过干饼,李车儿一小块一小块地慢慢放入口中,看他仪态,以前绝对是大族出身。 吃了几口,他费力地咽了下去才回答崔祁的问题:“那片海子我栖身的部落叫它可可托里,意思是蓝色的河湖。” “但要到那里还得走几千里路,翻越一大片荒漠才能看到,那里的居民我曾见过,皮肤很白,眼睛和头发也和中原不同。” “车儿小友,你知道草原到底有多大吗?” 听到皮肤白,崔祁敏锐地察觉到这片草原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广阔,甚至连通到了西方,而中途是无尽的沙漠戈壁和危险。 现在的胡人就已经远涉千里,到达了陆地的尽头,可惜没留下记载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 “草原只是中原的叫法,实际上非常广阔,大概有上万里的路程。” “如果找到那片海子的话,再往北走就是冰天雪地,曾经有人去过,但没有人能回来。” “而西边则是巨大的荒漠,但还是有胡人的,他们住在山脚,靠着高山上的溪流过活。” “至于再远,部落里就没人知道了,从别处听说西方都是平地,也有白皮肤的胡人。” 李车儿一口气说了太多,拿起羊皮水囊浅浅喝了一口。 “先生一个人的话不要走太远,草原的天灾太厉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沙尘暴。” 崔祁感激不已,又拿出几块干粮送给李车儿:“多谢小友指点,我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这几块饼子还算有点用。” 李车儿也不推拒:“先生不必谢我,我打听草原的消息也是为了自己。” “进了草原记得不要暴露中原人的身份,也不要拿出财物,不然会引来劫匪和马贼,他们以杀人劫掠为业,凶残非常。” 说着李车儿在地上用木棍画了几个大致的方向:“先生万万不可走太远,过了海子就赶紧往南走。” 崔祁重重点头:“我不会走太远的,小友放心。” 实际上他已经起了要去西方看看的想法,不过这次就算了,先找本命武器要紧。 两人聊到月上中天,李车儿年纪虽小,可对草原的了解绝对比大多数中原人要深的多。 这也是因为他被俘虏到草原好些年,为了追逐水草四处奔走,用脚步丈量了上千里的荒漠草原。 他也向崔祁打听了虞国的不少事,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那一年草原上的大单于统一了东方的部落,大举入侵梁国和虞国,劫掠财物人口无数,一度打到乐陵前方百里,我一家也是在那时被俘虏。” “不到一年,波度大单于就死了,他的儿子们不出意料地打了起来,我们这些中原人也被分开,跟随各个部落继续做奴隶。” “我运气好,被派到东方的贺图部,而其他到了西北方向的人估计已经死了。” “小友不曾想过逃走吗?” 按照崔祁浅薄的了解,被强迫来到草原的中原人几乎都想逃走,而李车儿明显行动还算自由,离开也不是难事。 听到逃走,李车儿神情更加落寞,他眉眼舒朗,皮肤虽有些龟裂,依旧能看出仪表的不凡。 “我逃不走了,家中母亲和小妹还在三王子手上。而且草原是有诅咒的,每个人身上都被施加了狼毒,一旦背叛就会发疯,而后被同乡杀死。” “狼毒?在下略通医术,不知可否探查一番?” 这和某些小说的设定很像啊,都说少数民族有奇毒,他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李车儿点点头,伸出左手。他的手上布满疤痕和没有结痂的伤口,手腕处还有几条狰狞的伤疤,手臂纤细的像是狐山上的白茅草。 崔祁心里叹了口气,这么小的孩子就受了这样的罪,用灵力探查后更是触目惊心,这孩子体内有好几种毒和蛊虫,维持着微弱的平衡,贸然祛毒怕是会当场暴毙。 “先生不必为我悲伤,我辗转多个部落,每个祭司都会为了控制奴隶和民众给大家下毒,都已经习惯了。”见崔祁露出哀伤的情绪,李车儿笑着安慰道。 他们命苦,成了奴隶,可上天还是眷顾自己的,竟然还能听到虞国的消息,见到虞国的故人。 虽素昧平生,可家乡的语调一响起,他心中也是温暖的。 崔祁轻轻叹了口气,他语气无奈:“车儿小友,你体内的毒和蛊虫盘根错节,我现在不能解。” 早知道当年学医了,他又一次后悔当初学了计算机。 “先生到了草原也要记得远离祭司,他们头上戴着夸张的帽子,是部落里地位最高的人,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 李车儿收回胳膊,洗的看不出颜色的上衣根本遮不住他的小臂,露出伤痕累累的皮肤。 但他也不以为意,没有布匹,羊皮和牛皮也不可能给奴隶,能把自己收拾干净是他最后的坚持了。 崔祁轻轻颔首:“小友忠告我都记得了,再回到东方时,我会去贺图部落看你。” 李车儿苦笑道:“先生要到海子至少要走三个月,保重自身即可,无需管我。” “车儿小友何必悲观?你体内的毒和蛊虫都很老实,不会现在就发作的。” 李车儿不自觉地摸摸手腕上的疤痕,才继续回道:“狼毒只是控制我们的手段,真正要命的不是这个,而是天灾和私刑,很多奴隶都是被活活打死的。” “祭司只会在每年的祭祀上选几个奴隶来烧死求雨,大部分人的死都是因为天灾和主子的暴虐。” “过了七月,北边的草原就开始下雪,暴风雪来临一定要快跑,不然被埋进去很快就会憋死,每年都有上万人死在风雪里。” 李车儿看了看崔祁的打扮,又担心的说道:“先生可带厚衣裳了,过了狐山再这样穿会被冻死的。” 崔祁指了指身下的皮袄,这也是他从道玄带过来的,中原的皮子卖的太贵。 “小友放心,我早听说北方寒冷,特意准备了皮衣裳。反倒是小友穿的这样单薄。” 李车儿苦笑着摇摇头:“先生知道我体内有蛊虫,因为蛊虫的缘故,我已经感觉不到冷热和疼痛了。” “可你也会受伤生病的。” 崔祁再一次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学医,他和这孩子投缘,不忍看着他死在草原的朔风里。 “奴隶是不会生病的,病了的奴隶都拿去求雨了。” 李车儿灿然一笑,他靠着运气和细心活到现在很是不易,他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可到了那一天他也不怕,珍惜每一天还活着的日子是奴隶的必修课。 不知不觉,两人谈了一夜,临别时崔祁解下头上的白玉簪子递给李车儿:“小友相交之情深厚,这根簪子能挡住三次死劫,回来时我再来看你。” 李车儿却摆手拒绝了:“先生好意我心领了,玉器太过贵重,放到我一个奴隶身上会引来大祸。” 崔祁想了想,又从衣袖中翻出一只桃木簪子,雕刻的很粗糙。 “小友心思缜密,这桃木还有驱邪之效,是虞国的桃树所制,也算是家乡之物了。” 这次李车儿珍重地接过了姬琮粗制滥造的桃木簪,他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放在心口处。 “先生大恩无以为报。” 崔祁重新束好发髻笑道:“我哪里对你有恩?明明是你帮了我大忙,若无小友指点,我怕是一进草原就要迷路了。” “我也没什么能给先生的,这颗狼牙是我父亲打猎得来的,草原说它能保平安,先生带着吧。” 李车儿摘下脖颈上用皮子穿起来的狼牙玛瑙项链,草原多产玛瑙松石,王子和单于祭祀都要把全身挂满珠宝,奴隶也能带着最低等的项链。 崔祁双手接过,随即转两圈挂到了手上:“小友保重,在下告辞了。” 李车儿也说道:“山高路险,先生也保重。” 两人一人赶着羊群向着东方的部落,一人孑然一身背着不大的行囊往西北的海子而去,他要亲眼见见碧蓝如天的湖泊。 第60章 草原朔风 崔祁老家在北方,后来到了羽灵宗,清鸣山地处南方,他一开始不习惯,渐渐的修为上来他也不在乎气温了。 反正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冬天单衣配薄纱,夏天棉袄搭披风也照旧身轻如燕,不流汗不发抖。 当然,修士也有自己的标准打扮,浅色道袍和玉簪子,再系一根长长的飘带是年轻容貌修士的标配。 而容颜衰老的则穿深色道袍,手拿拂尘,用头冠束起白发。 而配饰方面自然也要看所在门派和自己的喜好,像崔祁的青衣和白玉簪子就是其中的经典流派。 他年少时喜欢特立独行,穿着工装裤渔网衣,带着巨大的金属吊坠和骷髅耳夹,一走路浑身叮叮当当地。 可他的父母也没逼他,孩子大了自然会觉得羞耻,他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激发孩子的叛逆心,而是多照几张相片,等崔祁长大再看一定觉得很丢脸。 可惜没等崔祁的叛逆期过去,他就被扔到了异界。 顶着新染的蓝色卷毛,穿着满是口袋的工装裤和挂满金属链子的黑灰色上衣,小臂上还贴着艺伎的纹身贴。 脚上则蹬着双画了卡通图案的白鞋,放到精神小伙的群体里都非常合理。 陆青鸾眼睛很毒,即便崔祁穿着粗布短打,头发上的颜色也因为他在河里洗了两天掉了色,呈现出蓝色为主又透着点黄的奇怪色彩。 即便如此,他也看出了崔祁原本的天生丽质,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带走了崔祁。 在岁月的蹉跎下,当年的非主流小伙也沉稳起来,一袭青衫的身影站在那里,仙风道骨油然而生。 崔祁一夜没睡,他与李车儿交谈过后才发现云姬准备的包裹大部分在草原上用不到,最重要的就是淡水干粮和一口锋利的弯刀。 各个胡人部落语言不通,盐巴和刀剑才是最好的语言。 草原崇尚强者,太弱小的人无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活下来,他们也坚信强者可以带领他们过上远离风雪的日子。 已经走到狐山断没有回头的道理,他随手拔了一片草叶化作一口泛着寒光的弯刀,这就足够了。 出了狐山口,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星罗棋布的湖泊率先映入眼帘。 到处都是湿软的泥巴和沼泽,崔祁一不小心,素色的布鞋就沾满了泥,幸好他反应迅速才没弄脏里衣。 “看来胡人不住这里是有原因的,也怪不得一定要秋冬季节南下,这下面不知道埋了多少人和马匹牛羊的尸骨。” 最后崔祁只好小心翼翼地退回山口处,用法术清洁了鞋子和衣裳,仔细观察一圈发现无人才展开羽翼飞了过去。 李车儿告诉他可以绕远路,多走三百里就能绕过去,但崔祁想试试,云梦的沼泽都困不住他,缺水地区的小湿地能奈他何。 四下虽无人,可空中却很热闹,几只水禽也和崔祁并肩而行,口中衔着小鱼。 飞越被胡人称作乌苏各的湿地,从空中俯瞰能看到星星点点的毡帐,像白云一样成群结队的牛羊和枣红色的马匹。 几个穿着艳丽的胡人骑着骏马正要射空中的鹰隼。 崔祁见状连忙隐藏住自己的身形,胡人精于骑射,他目标又大,很容易中箭。 他们口中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那个戴着羊皮帽子的长者笑了两声。 穿着红色皮袄的年轻人立刻弯弓射箭,粗糙的箭枝破空而来,直指崔祁的方向。 箭枝速度极快,但崔祁常年游走在生死之间的反应更快。 他用灵力化了只鸢,代替自己坠落到地上,而后也不听胡人的叫好声便迅速飞向无人处。 过了部落的聚居地,崔祁才心有余悸地落在小山坡上,山上没有高大的树木,只长了紧贴着地面的野草和地衣。 一群羊在费力地啃食着坚硬的草叶,而牧童还在远处看着另一群牛羊。 草原越往西走越是荒芜,崔祁又往西北走了几百里,渐渐的连牧草都无法生长,几丛梭梭坚强地生存着,也给沙漠中的动物提供了庇护。 路上也见到了些许牧人,草原人口本就凋敝,大部分集中在东方水草丰美的草原上,西北荒凉的戈壁养不活羊群,自然也没什么人。 只有零零星星的绿洲住着高鼻深目的胡人,他们的技术相比东方更为落后,仅仅是用块没经过处理的兽皮裹住身体,手上拿着的武器也不过是几根木棍。 崔祁试着用塑料英语和他们交谈,却发现自己一个词汇都听不明白,还惹得他们举起了珍贵的武器。 在大漠找到根合手的木棍无异于大海捞针,绿洲也十分狭小,生着几棵可怜的胡杨和梭梭。 大漠的昼夜温差很大,白天烤的人眼晕,晚上却又刮起冷风,而且方圆百里全都是平地,没有可以遮风的山坡和洞穴,更没有水源,只有流动的沙粒昭示着死亡的可怖。 “怪不得罗布泊号称死亡之地,这里也不遑多让嘛。” 即便脚下的沙粒不断地流动,崔祁也照样气定神闲,他不怕缺水和饥饿,也不怕自己迷失方向,北极星会指引他继续向西北的海子走去。 “如果在这里睡觉,只怕明天要被埋起来,衣裳肯定全脏了,还是接着赶路找一个山脚吧。” 崔祁抓了一把沙子,夜晚的风带来了珍贵的水汽,沙粒摸起来有些潮湿。 他完全没有沙漠求生经验,只看过电视上的荒野求生。 “沙子下面应该有水,我也不需要,就留给别人吧。” 借着微弱的月光,崔祁看到地上爬了不少蝎子蜥蜴和其他的爬行动物,沙粒也随着爬行发出沙沙的声音,吓得崔祁直跳脚。 “啊啊啊…啊啊啊…怎么这么多虫子和蛇啊?” 他的声音引来了一群沙狐,在夜光下眼睛闪着绿色的光彩,耳朵直直地竖起来,悄悄朝着崔祁的方向接近着。 “你们是来吃这些虫子的吗?”崔祁小声问道。 为首的沙狐点了点头,爪子挖出一个硕大的蝎子摘去尾刺放入口中咀嚼。 果然,崔祁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他不怕劫匪也不怕狐狸,唯独最怕虫子和爬行动物。 当然这是因为崔祁的武力足够,一万全副武装的军队也奈何不了他,成群的狼他也不在乎,最害怕的就是虫子和阴暗爬行口中还分泌粘液的动物。 为了自己的心脏,崔祁还是快步离开了,他一看到成群结队的虫子就眼晕。 沙漠中几乎都是夜行动物,白天荒芜的沙地在夜晚爆发出勃勃生机,崔祁尽量不破坏它们自然的行动。 找了个小沙包作为自己歇息的地方。 “没办法了,再走也找不到山能栖身一晚了,只能先将就着。” 他眼睛瞪得很大,晚上一个人荒野几个要素凑齐总会想起些可怕的回忆。 “崔祁,你根本不害怕,都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什么……” 他不停地碎碎念,突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只见一条响尾蛇正摇动着尾巴来吸引猎物。 “怎么到处都是蛇啊?” 崔祁知道这些动物不敢攻击他,可心脏却诚实地飞快跳动着,额头也冒出冷汗来。 但崔祁走了一天,现在也已经是子时了,再找个沙包也不容易,他只好不断安慰自己,又布置了屏障才敢闭上眼睛。 “我不怕,我不怕……”他来回念叨几句,也睡沉了。 第二天一早,刺眼的阳光没能唤醒崔祁,作为一个老宅男,自然不会因为区区太阳就醒来。 还是沙子糊住脸的窒息感才让他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 几个皮肤白净,棕色眼睛的人惊讶地看着从沙窝子里爬出来的崔祁,随即大叫起来。 他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神色愤怒:“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埋起来?” 听到崔祁开口,那几个穿着白色麻布袍子的人也不再大叫,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崔祁听得云里雾里,抽出那口用草叶化作的弯刀立在身前,那几人瞬间不说话了。 第61章 沙漠行舟 为了听明白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又为什么把自己埋进沙子里,崔祁施了个小法术,让自己也能发出他们的语言并听明白意思。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听到眼前的青衣人竟然会他们的语言,为首的中年男人露出惊喜的神色。 他双手放在心口处低着头说道:“我是来自小和的子民,看您倒在沙地里以为您已经过世,听说黑色长发的人都希望入土为安,我便把您埋了起来。” 小和,估计又是埋在黄沙堆里的西域小国,崔祁心中计较,也客气地行了个拱手礼:“我来自万里之外的国度,当时并没有死去,只是睡着了。” 崔祁话音落地,为首的中年男子就道了歉:“这位客人,是我们没有看清,沙漠中不动的人都已经死去,我们以为您也遭遇了不幸。” “真的非常对不起,冒犯到您了。” 崔祁摆摆手:“冒犯倒不至于,你们也是好心。” 几人身后还跟着几匹骆驼,上面驮了满满当当的货物,看来是行走在西域的胡商。 见崔祁原谅了自己的无礼,几人都如释重负,也不敢再多问便要告辞。 崔祁却拦住了他们:“我初来乍到,对沙漠一点了解也无,不知几位先生可能教我?耽误的行程我会补偿的,还请几位暂时停步一叙。” 队伍里的年轻人都看着为首的中年人,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茂密的胡子,露出一个精明的笑容:“我们是要赶到古林库勒,还有一百天的时间,不知客人能补偿多少?” 崔祁解下头上的白玉簪子递给为首之人:“这簪子能挡三次死劫,不知先生可否拨冗详谈?” 崔祁的头发散了下来,几人都看呆了,沙漠里是不能留那么长的头发的,没有水清洗很快就会打结,女人也只会留到肩膀处,而眼前人的发丝竟然直到膝盖! 让头发散着不是崔祁的风格,他又从衣袖中找出一只桃木簪子束好发髻,没注意到几人的神色。 “当然了,尊贵的客人,我们找个凉快些的沙窝来谈话吧,走出沙漠至少要四十天。” 崔祁颔首道:“不用那么客气,我叫崔祁,不知几位先生要去的古林库勒和可可托里有什么关系?” 他一边说话,一边捏了诀,让四周燥热的空气稍微降下几度。 他惯爱赖床,现在已经是辰时了,太阳不留情面地炙烤着沙地,小动物也都藏起来了。 那中年人恭敬道:“我名叫埃斯,他们是我的侄子和外甥。” “至于您说的可可托里我们不清楚,古林库勒是一片巨大的湖泊,蓝的像天空一样,冬天看就是一块晶莹的宝石。” 崔祁略一思索,名字不同可形容却一致,看来应该是同一片湖泊,不同部落的胡人有不同的叫法罢了。 想明白这一点,崔祁主动提道:“埃斯先生,不如先找个阴凉地再详谈,这里太热了。” 几人裹得都蛮严实的,应该是为了防晒,崔祁自己也穿的规整。 “我知道西南方向有个小山坡,不如去那里吧。” 埃斯伸手指引了一个方向,崔祁望去发现还得走个几十里地才能看到山,他也做出了请的姿势:“先生先请。” 大漠的白日就像一个绵延数千里的烤炉,几个胡商饶是习惯了这样的气候,额头也渗出丝丝汗水。 但他们的脚步没有丝毫拖沓,依旧保持着匀速前行,为首的埃斯年纪大了,他走过十多里地就有些气喘。 “埃斯先生,用不用歇一会?”崔祁细心地发现了旁边的异常。 可埃斯却笑道:“我唤您崔祁先生吧,大漠就是这样的,如果我停下年轻人便会迷失方向,他们没有经验,所以我必须带着他们走到古林库勒再带他们走回来。” 几个年轻人也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崔祁和埃斯,他们是第一次行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走,如果不跟着长辈,出了绿洲就要死在大漠里了。 崔祁也明白了他们的规矩,他也笑着说道:“我姓崔,在我们那里一般都称为我崔先生。” “我们辨认方向靠的是看星星,天上有一颗最亮的星星,唤作北极,它永远指引着北方,跟着它走便不会迷路。” “原来如此,崔先生敢孤身进入大漠果然有不同凡响之处。我们辨认方向需要看流沙的走势和植物的分布,这都需要经验积累,远不如看星星方便。” 埃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崔祁却腹诽道:我要是光看星星就敢进草原,估计已经死在沼泽里了。 不过随着气候干旱,这些大漠里的小绿洲也都要消亡,古国也会被淹没。 大漠里的路向来是深一脚浅一脚,一行人走到傍晚才看见一个低矮的山丘,山上稀疏地生着几丛梭梭和怪柳,还有些坚硬的草本植物。 随行的骆驼见了食物立刻低下头去开始慢条斯理地咀嚼,它们一舌头把草和叶片全部卷入口中,再细细地嚼,嘴里冒出粘稠的口水。 崔祁怕弄脏衣服,就坐在了最右边的位置,看着几个年轻人扎营。 “崔先生,不要嫌弃骆驼,没有它们我们走不出大漠。” 埃斯看出了崔祁的心思,他温柔地抚摸着双峰驼的驼峰,眼神好似在看美丽的情人。 崔祁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大漠清洗不易,还是不要弄脏的好。” 埃斯捧起一把沙子:“崔先生,大漠里洗衣裳都是先用沙子搓去污渍再清洗的,就像这样。” 他说着用手中的沙粒搓了搓衣角,又拂去灰尘,衣裳的确干净一些。 崔祁抚掌赞叹:“埃斯先生果然见多识广,是我狭隘了。” 埃斯却苦笑着摇摇头:“若是有水我们也不用这样为难了,可没有办法,我们的祖先定居于此,绿洲却一年年消退,或许某一天我们会彻底无家可归。” “难道没人想找一个新的家园吗?” 听到新家,埃斯更加忧愁:“崔先生说的容易,可有水的地方早就住满了人,我们小和不过一个小部落,靠着行商才能吃上饭,哪里敢去争夺其他部落的地方?” 果然,西域古国已经开始消亡了,崔祁曾在电视上看过古丝绸之路的遗址,很多部落的文明都进步到了国家的层次,可缺水和气候变化照样能轻易地杀死他们。 “往西一直走或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呢,我听东方的部落说有人曾去过极西之地,那里雨水丰沛,土地也很肥沃。” 埃斯眼中划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向往,紧接着又低下了头:“崔先生,我们当然也听过这个传说,可没有方向和地图,也没有人做向导,就算到了西方也争不过原住民,还是难逃一死。” 崔祁轻笑一声:“埃斯先生,西方人各自为政,就是一盘散沙,只要你们能一心,各个击破也非难事。” “崔先生是来自东方吧,为何对西方如此了解?” 乍听此问,崔祁面色不变,他严肃地说道:“因为天下是互通的,不知埃斯先生可见过大海?沿着大海绕一圈还能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也是这样才得知西方的事情。” 埃斯点点头:“古林库勒的路我走了几十年,再往东走是一片冰封的海洋,那里有神秘的歌声和海底的人鱼。照崔先生的说法,我们或许是该下定决心了。” “那不是人鱼,而是一种生活在海洋的动物。至于迁徙之事,我不过一个外人,也不好置喙太多,埃斯先生捎我一程就好。” 所谓的人鱼就是生活在寒冷海域的大海牛,崔祁以前逛博物馆时看过它们的标本。 它们会抱着自己的孩子,发出空灵的声音彼此交流,温和友好,只是个素食主义者。 但人类看中了它们注重家庭的特点,一次就杀死一家,很快盛极一时的大海牛就走向了崩溃,再保护也已经晚了。 第62章 西方之路 自然,崔先生帮了我们大忙,能与崔先生为伴是我等荣幸。” 埃斯客套几句就去看年轻人搭建的营帐了,他耐心地指出他们的错误:“苏穆,建营帐最重要的是地基,柱子插得太浅会被风和流沙带走,那时候我们就迷路了。” 被教训的年轻人低下了头,他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又和几个同伴重新扎起营帐来。 干着活,几人的肚子都叫了起来,埃斯摸了摸鼻子,笑着对崔祁说:“年轻人第一次做难免做不好,我得看着他们,不知先生可否帮忙生火?” 崔祁本来不想答应,他不会生火,可转念一想,做饭还能避开他们也就答应了。 “埃斯先生,那晚餐就交给我吧,承蒙照顾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来了大漠后崔祁什么东西都没入口过,他带的几个锅盔大多给了李车儿,行囊里就剩下一块干饼和一壶清水了,其他东西都放进了贴身的钏子里。 “那就多谢先生了。”埃斯抱来几捧干草叶和几根细小的木头,又送来了几捆梭梭枝叶。 “这是我侄子一路捡的,食物也只有肉干和干饼,先生吃的惯吗?” 闻言崔祁掏出行囊里的大饼:“我一路上就吃这个,东方人赶路也只能吃干粮。” 埃斯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听说东方人吃饭都很讲究,没想到赶路时也和我们一样。” 崔祁把乱七八糟的柴火堆成适合燃烧的形状,才回道:“讲究的都是有钱人,大多数人连吃饱都难。” “埃斯先生不必管我,过一会都能吃上热饭。” 埃斯听出崔祁是不想被打扰,便继续指导年轻人如何在沙地扎营了。 生火一向是崔祁的痛点,他每次想自己试试都一定会失败,为了不浪费大漠珍贵的植物,他还是放下了火石。 先把能咯断牙齿的肉干用弯刀改成小块,又把干饼子也切碎放进土锅,倒了点水,再捏了个决,烈火瞬间熊熊燃起。 他看着一锅糊糊一点胃口都没有,自从有了钱,他就不允许家里再买粟米和米糠,也不许云姬煮米糠粥,要吃就吃好的。 因为经济好转再加上霁儿要习武,云姬也就答应了崔祁的不合理要求,几人的气色也明显更好了,姬琮都长了点个子。 崔祁不算能屈能伸的人,不爱吃就是不爱吃,之前是怕云姬生气。 她一发怒崔祁就想起自己的母亲,下意识地畏惧。 闻到肉和麦子的香气,几个小伙子聚到了崔祁身边,他们还太年轻,消耗的快,早饿的前心贴后背了。 “崔先生,为什么这样碎?” 其中一个浅色眼眸的年轻人大着胆子,初见时崔祁那一横刀把他们都吓到了,但听他说话做事又不像是无礼之人,因此也都凑了过来。 崔祁抽出弯刀:“用这个切的。” 几人见到如此锋利的刀都跃跃欲试,他们都会用刀,但从没见过这样的刀。 “崔先生,我们能看看吗?” 崔祁把刀递给琉璃色瞳孔的年轻人:“可以,这是东方草原的款式。” 崔祁也是有私心的,他刻意不说东方的好处,以免西域起了觊觎之心,又特别描绘了西方的肥沃繁华,为的就是想让他们对西方大陆产生向往。 到那时不光能看一出好戏,也能早点开始大航海。 他总不能穿越而来什么都不做,不能加速文明的穿越者不是好穿越者,他动动嘴皮子就能办到的事何必要派大军。 几人爱不释手,问崔祁能不能送给他们,他们可以付钱。 崔祁也犯了难,这口刀的本体只是一片草叶子,离他太远就会现出原形,不给又显得自己很小气。 他灵机一动道:“我只有一口刀,你们有五个人,给谁也不合适,不如等到了东方我再多买几口。” 闻言,几人都有些丧气,是啊,好刀大家都想要,给谁合适呢? 他们悻悻地放下手中刀还给崔祁:“崔先生,不要食言啊。” 崔祁笑着点点头:“你们都是好儿郎,自然也该有口好刀。” 他一个人晚上害怕,跟着商队虽说慢了点但也有个照应,既然用了人家也要报答,几口刀而已,他还不放在心上。 话说开了,几个年轻人撩起过长的衣服下摆,坐在篝火旁喝糊糊。 “崔先生,这真的太好吃了,原来切碎的肉干这么软!” 崔祁尝了一口就放下勺子,又腥又糙,这能叫好吃? 但他不忍心打破孩子的美好,只好赔着笑道:“喜欢就好,我吃饱了,你们多吃点。” “好,多谢崔先生了。” 年轻人食量大,本来就不多的食物被他们一抢而光,埃斯也没吃多少,他和崔祁坐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 “崔先生看起来很年轻,怎么也和我这个老人家一样不吃东西?” 崔祁想了个借口:“你们的食物有限,我若加入只怕最后大家都要挨饿,而且我已经习惯了。” 埃斯露出奇怪的神情:“崔先生的衣裳和配饰都不像是穷人家出来的,怎么会习惯挨饿?” 崔祁苦笑一声:“落魄了,我来古林库勒也是为寻宝而来,不然也不会远走万里了。” “原来如此,即便有水东方的生活也这样艰难吗?” 崔祁抓过一把沙子:“东方原本有一位天子,他在的时候大家都很平和,可他离开了,列国就像这沙子开始分裂,不断征战,民众也因为战争和压迫过的水深火热。” “而且东方看不起商人,君王需要商人又不肯好好对待,用完就弃之不顾,可商人们只能前仆后继地继续服务君王,不然一家俱死。” 埃斯惊讶地啊了一声:“我们小和都是靠行商为生,商人是最危险也最受人尊敬的,为什么东方的君王要打压商人,他们能带来巨量的财富!” 崔祁却轻笑:“埃斯先生,你想的太简单了。君王的统治不靠商人,地位给了商人,其他人自然不满。” “而且东方的国家非常广阔,一个绿洲才有多大,管理起来也轻松,几十个绿洲组成的国家呢?” 几十个绿洲,埃斯不敢想象那是个多大的国家,分裂还能有那样辽阔的领土,当真是他们不敢妄想的。 他试探着问到:“崔先生,东方有多少居民?” 崔祁想了想:“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至少得千万人。各国都在鼓励生育,估计过些年还能再长。” 他更惊讶了:“小和只有五千人,最大的善沙也只有三万人。” “大漠养不活那么多人。” 崔祁拿出根烧剩下的木棍比划道:“连植物都没有,人多了自然也受不了。” 他画了几个圈:“绿洲终究脆弱,要想去东方还要经过大漠和高山,而且那里的人口也已经饱和了。” “东方人不怎么看得起胡人,在他们眼里除了天子子民其他都是不沐王化的蛮夷。” 他又指了指西方的圈:“那里的人和你们生的很像,东方人虽喜欢内讧,可面对胡人还是能齐心的。西方则不然,他们兵临城下也照样自己打自己的。” “可崔先生很尊重我们。” 崔祁闻言笑了:“我是在你们的土地上,自然要尊重这里的主人。” 埃斯还是不肯放弃:“崔先生知道西方的路吗?” 崔祁放下木棍,拂去外衣上的沙子:“当然知道,从古林库勒出发向西而去,过了数百里就能看到一座山。” “翻过去是一大片平原,那里有矿藏和肥沃的土地,人口也不多,你们部落人少,完全可以在那定居。” 埃斯摸着粗糙的沙粒,他闷声道:“崔先生也看出来了,我们已经快完了。我年纪大,死了也就死了,可年轻人不行,我不忍心初生的胡杨死在干涸的绿洲。” “埃斯先生,你若肯信我回去后便发动部落翻越大漠,那里才有一线生机。” 亲眼见证文明消亡前的挣扎后崔祁也不忍心,他一开始提议只是想把西域的目光引走,可听到埃斯这样说,他又真心希望他们能在西方的土地上活下来,繁衍生息。 他画了一个简易的地图,上辈子的地理他学的不算好,他凭着大致印象讲解道:“这里是我们所在的大漠,去到古林库勒后再往西北走,要越过不少艰难险阻,但回报也是丰厚的……” …… 第63章 大漠狂沙 生着琉璃瞳孔的年轻人见两人在画什么好奇地凑了过来:“埃斯舅舅,你和崔先生在讨论什么?” 埃斯拍了拍他的肩膀:“玛斯,我们在说西方的事情。” “西方?” 见唤作玛斯的年轻人露出不解的神色,崔祁笑着解释道:“绿洲衰退,我和埃斯先生在讨论西方的土地,那里很适合居住。” 埃斯也指着地上简陋随时会被风吹去的地图道:“玛斯,你是这一辈里最聪明的孩子,应该也看出绿洲的颓势,我们必须要寻找新的家园。” “东方的人口太多,而且我们的容貌也和他们不同,而且想到达要经过东胡的地盘,他们太过凶残,我们人也太少,不如拼一把!” 崔祁见埃斯彻底被说动,心里不禁夸奖自己的口才。 但同时他也知道迁徙的过程中一定会死很多人,可不走就是死路一条,任由曾经的辉煌和荣耀被黄沙和时间淹没。 玛斯听了舅舅的话,若有所思:“崔先生,您是东方来的客人,为什么对西方那么了解?” 崔祁又拿出之前的理由回了过去,他又接着问道:“西方真的能容纳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吗?” “不是西方容不容你们,而是你们容不容他。” 崔祁说的坚定,他既然劝了就要管到底,更何况现在的西方应该还没有什么战斗力。 天色暗了下来,其他几个年轻人也聚到埃斯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一路的见闻。 他们第一次跨越大漠,兴奋的不得了,还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埃斯看着他们,忍不住连连叹息,他当年第一次行商也是这样单纯,可大漠教会了他低调,每次远走商队都会损失些人,而他幸运地活到了现在。 崔祁见埃斯叹气,也明白了他的忧虑,大漠商队向来九生一死,即便是现代来大漠勘探都会有遇难者,更何况现在简陋的条件,他们走着的商路是无数商人用性命铺就的。 年轻人开始唱起了他们的民歌,歌声很是忧伤,唯独玛斯守在崔祁身边,向他询问各种细节:“崔先生,那座山有多高?西方会像古林库勒那样冷吗?” 他琉璃般的瞳孔闪烁着希望,或许这个东方人能拯救他们的部族。 “不高。” 崔祁开始回忆世界高山,罗列了一圈发现没有乌拉尔,于是他笃定地说:“凭借你们的毅力,翻越那座山不算难事。西方临近大海,雨水充沛,不太冷也不太热,比大漠的气候要好多了。” 见玛斯问个不停,埃斯斥责道:“崔先生一天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又走了很久,现在已经很累了,别再问啦!” 崔祁摆摆手:“我没什么,玛斯先生既然有问题我就要解答清楚,他问的都是事关生死的大事。” 玛斯咬住嘴唇,他的唇很薄,被风吹了一天布满了细小的裂口,轻轻一抿就流出血来。 “崔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东方的战场真的像疯子那样杀人吗?” 崔祁递给他一块手帕:“先擦擦嘴,你流血了。” 玛斯感激地接过手帕,擦拭后又放进随身的行囊里,这时崔祁开口了:“因为东方只能有一个君王,西域各国林立的状态东方人看了也疑惑,所有人都应该听从一位共主的才是。” “天子消失之后,仅仅百年天下只剩下了七个最强的国家,他们为了统一和兼并不停发动战争,为了让军人多杀敌,才推出了军功爵,给奋勇杀敌的将士一个进身之阶。” 听了崔祁的话,舅甥两人都陷入了沉思,东方果然可怕,竟然在拥有成千上百个绿洲那样大的土地后还不满足。 他们要让整个东方都听从一位最强大的君王,这对于散布在绿洲的他们来说实在太难以想象了。 “埃斯舅舅,我已经决定前往西方了,或许我会死在路上,但没尝试过绝对会后悔。” 玛斯神情坚毅,眉目深邃,他是年轻人中脑子最灵活的,如果自己的死能给部族带来生机,那么他不介意去死。 “玛斯,你是最聪慧的孩子,既然决定就放手一搏吧,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会拖后腿的。” 他拨弄着篝火,火光中映照出他琉璃色的瞳仁和亚麻色的短发。 裸露的皮肤被大风吹出许多细小的裂口,白净的肤色也染出几分酡红来。 他默认了埃斯的提议。 崔祁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不赞同地说道:“你们是打算抛弃老人吗?建议不要,老人有着年轻人所不具备的经验和智慧。” 玛斯苦涩地回道:“崔先生说的容易,没人愿意舍弃自己的家人,可大漠这样广阔,带着老人是走不出去的,我们要面对的危险太多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失去你们的文化和传统,你们还是小和人吗?” 崔祁情急之下问出一个很扎心的问题,没有文化的民族真的还算是一个独立的民族吗? 就算血脉能够传承下来,可后代子孙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先辈,那么这还是一个完整的民族吗,那些流淌着他们血液的还算是他们的后代吗? 听闻此言,埃斯露出了迷茫的神色,玛斯则继续思索,几个年轻人也不再唱歌,愁眉苦脸地望着埃斯。 过了良久,玛斯才再度开口:“崔先生,对我们来说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哪里谈的起文化这样的东西。” “我知道东方有很多书籍,可我们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 “我不知道您用了什么方法和我们沟通,但语言是小和唯一的传承了,祖先的故事也都是靠口口相传才得以传播。” “在东方人眼中,我们也不过是蛮夷罢了。” 崔祁乍一听觉得挺有道理,可他很快回过味来,不还是要抛弃老人的意思吗! 他怒气冲冲地说道:“如果自己都放弃了可能,那还不如原地等死呢!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一次?” 几个年轻人也附和崔祁的话:“玛斯,你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才瞻前顾后的。我们愿意带着部族所有人一起上路!” 他们的头发和眼睛颜色比玛斯要深一些,五官也更偏向东方,和埃斯的长相有七分相似。 最后还是埃斯拍了板:“明天再议吧,最近小蝎子特别多,当心被咬。” 继而他又转过头对崔祁说:“崔先生,我们只有三个营帐,不知你想和谁挤一挤?” 崔祁瞥了一眼伫立在山坡的简陋毡帐,上面还有没散干净的羊皮膻味,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为了节省空间和降低重量,毡帐面积并不大,这样的地方睡三个人实在超越了崔祁的忍耐极限。 于是他干脆把行囊拆开,铺在地上:“我睡这就行了,之前也都是这么睡。” “崔先生,现在的沙漠晚上都是蝎子和蛇,它们会爬到你身上的。之前可能是运气好,但没有营帐很可能看不到第二天。” 埃斯不肯,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看着像是有一汪水似的,这也是因为常年被风吹出了眼病。 为了打消埃斯的顾虑,崔祁拿出一个青色云纹的香囊:“有了这个,什么蝎子和蛇也不能近身。埃斯先生好好休息吧,你也没吃什么。” 夜色浓重,几人看不清崔祁拿了什么,但他们也很疲累了,也就没有管自顾自地进了铺着羊皮地毯的营帐。 见众人都离开,崔祁捏了个清心诀,熄灭了篝火。 用法术点燃的火是无法自行熄灭的,如果不管会一直燃烧,沙漠本来就够热了,还是不要再释放二氧化碳了。 接着他又布置了一个屏障,知道旁边有人他安心不少,不再像之前那样自己吓自己,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沙漠里的小动物依旧守时地出现,只有夜晚的风才能带来珍贵的水汽,它们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 第64章 西域明珠 其实那个香囊里装的并不是驱虫的香料,而是些乱七八糟的药渣子,这是他刚进师门黄鹂师伯送的。 她制药剩下的药渣也不想浪费,干脆给羽灵宗每个弟子都发了两三个药渣香囊,既能解决浪费问题,也能省去一笔香料钱。 黄鹂师伯是羽灵宗长老中唯一一个凡鸟出身,学不来神鸟的挥金如土,她性子好,教授的又是医术,门下弟子也是最多的。 一夜无梦,等崔祁醒来时,几人已经收好了营帐捡柴归来。 “崔先生,能借用一下您的刀吗?” 崔祁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他们兴高采烈地拿起弯刀笨拙地削着一块坚硬的肉干,小心地放到锅中。 大漠里的食物格外珍贵,那个最瘦小的年轻人蹲在下面捡拾掉下沾了沙子的肉渣,开心地吃了下去。 崔祁还有点不清醒,他觉得自己要飘起来了,虽然他的确飘了很多年。 “大漠真不是好地方,家里的床多软啊。” 他特意用了虞国的方言,刚来这个世界他不会虞国话,也是靠法术交流的,过了几个月他才学会用那种怪异又古老的语言沟通。 唐国方言则透着股黄土的粗粝,和虞国的粗犷截然不同,他也不会,越国就有些像苏杭的方言,软软糯糯的,他也照样听不懂。 于是崔祁思考过一个问题,那些穿越到古代和异世界的穿越者真的没有语言障碍吗? 后来他想明白了,作者不可能把篇幅花在学习语言这样无聊的事情上,没有高潮和爆点,也吸引不了读者,所以他们也不管这些看着不重要实际却致命的弱点了。 思及此,他更钦佩始皇帝的先见之明了,现在分裂的时间还不算长,各国之间还有天子这个联系。 若天子的影响力彻底消失,大家不再认同彼此是一体的,再统一就迟了。 和昨晚一样的味道飘了过来,崔祁被吓的立刻清醒过来,这干粮是真的难吃,他才不要咽下那么可怕的食物。 正想着如何推拒时,埃斯端过一碗散发着香气的糊糊递给崔祁:“崔先生,您昨晚都没吃,再不吃只怕要饿晕在路上。” 崔祁:…… 他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胡杨木碗,一仰头灌了下去,送到跟前再不吃就显得不识抬举了。 他吃完抹抹嘴,从袖中的钏子里拿出几个酸杏子递给埃斯:“我也带了些干粮,你们行商不易,不用特意准备我的饭。” 拿到杏子,埃斯看崔祁的眼神从长辈看小辈的慈爱变成了惊异,从东方进入大漠至少要走几十天,杏子怎么可能还这样新鲜? 而且他身上的行囊只有一块饼和一个水壶,东西难道都放在袖子里吗?怪不得东方的衣服袖子那样宽大,原来如此。 崔祁根本没注意埃斯的神色,他被呛的不行,过了几个月好生活的他乍然吃到这样粗粝的食物,嗓子和食道都发出了强烈抗议。 看崔祁呛的难受,埃斯取过一旁的水囊:“不要吃那么快!在大漠里一切都要小心。” 其实他也不想喝羊皮水囊里倒出的水,羊膻味特别重,可既然选择集体上路,他也没法挑剔,只能接过稍微抿了一口。 水刚入口,那种腥膻气味就呛的崔祁连连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埃斯先生,我没事,你也过去用餐吧。” 埃斯不放心地拿着杏子去到年轻人那里,以他的经验来看崔祁身体素质相当不错,怎么吃几口东西就呛成这样? 难道是中原人水土不服?他想通后决心以后要多关照崔祁些,才二十岁的年轻人背井离乡跑到大漠也不容易。 “埃斯叔叔,这是杏子吗?” 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看着娇艳欲滴的杏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们的身体目前都处于缺水状态,饱满而富含水分的杏子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就连一直心不在焉的玛斯都眼巴巴地看着。 察觉到后辈的用意,埃斯笑着把杏子都分给了几人,他们迅速地吞了下去,只有玛斯吃的格外珍惜。 “埃斯舅舅,这从哪里来的?” 埃斯指了指崔祁的方向:“崔先生给的,他吃东西太快呛到了。” 一旁的崔祁只觉天旋地转:“以前吃粟米粥都没这样恶心,看来还是最近过得舒坦了。” 他去年冬天被云姬母子捡了回去,说起来也在虞国度过了大半年的时光。 从一开始的隐瞒伪装到后来的随心所欲也花费了数月光景,要他马上就对萍水相逢之人彻底放下心防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好忍。 可年轻人不会理解崔祁的心思,他们凑到他身边,用渴望的小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崔祁默默叹了口气,又拿出几个杏子分给他们。 “这是最后几个了。” 他们感激地收下杏子放入口中慢慢品尝那刺激的酸味,玛斯却死盯着那颗黄澄澄的杏子。 “崔先生,你进大漠多久了?” 崔祁数了数手指,他总不能说自己昨天才进来就走了这么远,这不符合常识。 于是他数了几遍手指后才回答:“大概一两个月了。” 月?玛斯不解地问道:“什么是月?” 崔祁重新把白净修长的手缩回袖子里,他拢了拢外袍笑道:“东方是根据月亮算时间的,一个月大概三十天,也是月亮从圆到缺从缺到圆的一个过程。你是不是想问这杏子为何不腐烂干瘪?” 玛斯点点头,崔祁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他虽不喜欢察言观色,可一眼搭过去也能看出大部分的想法。 当然,唐王和赵婴那样的人精不行,他们戏演的太好,就连真情流露也像带着面具。 “那是因为越王得了道家助力,有了能保存食物的法器。” 他也没说谎,只是不明着说出自己就是那个人罢了。 玛斯来了兴趣,若是能有保存食物的法器,他们也不必日日与肉干干饼为伴,行商也多了些货物,可那样的东西一定价值连城,小和恐怕负担不起。 看玛斯脸色变来变去,崔祁也觉得好笑,终究是没经过风雨的年轻人啊。 他见过不少老妖怪,他们已经不会做出这样生动的表情了,只能终日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而来虞国后他又见了些精于算计的人,他们的脸上带了无数层面具,什么时候用那一副都有精准的安排,真正的那张痛苦着挣扎的面孔被很好的隐藏起来,不见天日。 终于,玛斯鼓起勇气问道:“不知崔先生可否割爱?” 他背过身去掏出挂在心口的坠子,是一大块白玉,细腻温润且一点瑕疵都没有。 “我听说东方都喜欢这样的宝石,不知这可抵得上崔先生的宝物?” 一见品相如此优异的和田玉,崔祁立刻心动了,这块玉若是放到现代,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但他是个有良心的人,拿着水晶骗和田玉这样的事他干不出来。 思索再三,他摘下手上的钏子:“这东西在东方不算贵重,反而是你的玉石更受欢迎,若这样交换,是你亏了。” 玛斯注视着那串绿水晶的钏子,它在阳光下呈现出丝丝缕缕的花纹,其中还流转着法术的光彩。 他咬咬牙,还是坚定地说道:“崔先生,我不知道东方如何评定这只手钏的价值,但对小和来说,它足以救命。而且小和附近的河流就产出这样的玉石,还请崔先生收下吧。” 见他坚持,崔祁也不再劝,他除了在隐藏身份时撒谎,其他时候都只说实话,既然知道还愿意,那他也就成人之美了。 他双手递上钏子:“说芝麻开门就能打开。” 这也是崔祁的恶趣味,西域总让他想起阿凡提,那么说句芝麻开门也是应该的。 他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玛斯却以为是崔先生得了美玉才开心,也露出一个笑容。 有所求的人总比无欲无求的人要好懂,玛斯也奉上玉石,两人都一脸得逞的表情,带着愉悦的心情回到大部队。 这种快乐在听到玛斯流利地说出那句芝麻开门后更是达到顶峰,他真的喜欢这样可爱单纯的年轻人啊。 什么都表露在脸上,眼睛也干净透亮,好像一潭池水,清浅而又纯粹。 第65章 玉龙天河 看到钏子真的装下了所有的货物和行李,几人都露出惊喜的神色,骆驼的脚步也轻快许多。 “崔先生,这钏子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崔祁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是大王所赐,贵重倒算不上,只是出门在外方便不少。” 他还记得自己那个假身份是明家的庶子,所以对越王还是要尊敬些。 一听是君王所赐,玛斯更觉得自己捡了个大漏,他把钏子紧紧地禁锢在手腕上,生怕掉下去,那紧张的模样看的崔祁抿唇一笑。 这钏子最珍贵的地方不是其上的法术,而是这块料子来自道玄的洞府,灵气充裕,能为主人趋吉避凶,稳定心绪,也能挡住一次人仙的全力一击,算是一个保命神器。 上百年的出生入死,让崔祁深刻意识到保命和防御的重要性,他炼制了不少一次性法器,危急时刻便先扔出一个去挡住攻击。 画一个法咒就能解决的事,到了生死一线是真的能救人性命。 大漠的白日不仅热,最要命的是干燥,身体里的水分流失的特别快,第一天还精神奕奕的年轻人也都打了蔫。 埃斯干脆让他们骑着骆驼,货物有地方安放,骆驼也不能什么用都没有,于是刚刚还如履平地的沙漠之舟立刻耷拉下头,任劳任怨地载着主人继续前行。 沿途的景色几乎完全一致,都是黄沙和沙包,偶尔能看到几丛坚强的野草和梭梭,就在众人身心都接近崩溃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河流。 这条河水量不多,河卵石倒是不少,光滑圆润,叫人心生欢喜。埃斯笑着介绍道:“这就是宝石的河流。那些石头里包裹着宝石,需要用河沙才能切开。” 崔祁拾起一块泛着玉色的小石头,放入手心搓了搓,果然是籽料,上等的籽料。 后世的玉龙河已经被无休止的采掘彻底挖空,整个河床都翻了几遍,再小的玉料都被搜刮一空,玉龙河也归于平凡,再不出产美玉了。 崔祁又想起自家总被骗的老爸,多少文玩摊子都卖和田玉,崔父也买过,但无一例外都是假的。 没想到被后世疯狂追捧的和田玉现在就这样大剌剌地摆在自己眼前,满河的宝物也不隐藏,大方地显露出玉石的光泽。 遇到此等机会再不装一点也不合适,崔祁蹲下身子细细挑选,一股脑塞进了山水牌里。 又给姬琮去了个信:“西域有美玉,我给你拿去一块,找个玉石匠人看看,还有霁儿最近听话吗?你们身体都怎么样?” “我可能要晚些回去了,大漠的夜晚太可怕,我现在跟着西域商队前往海子,难免比自己走要慢一些,祝安好,不要勿念,得记着我们的工作,不然就没钱花了。” 能遇到河流在大漠是件好事,众人给水囊装满水,又清洗了身体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崔祁在一旁乐呵呵地抚摸着温润的玉石,他受父亲和宗门影响,非常喜欢美玉。 见崔祁不下河,埃斯还以为他是害羞了,他听说东方人都很含蓄,不会轻易露出身体。 他坐到崔祁身边,却见眼前人笑的特别灿烂。 “崔先生,我们都洗完身体了,天色也晚了,不会有人看见的。快去洗洗吧,再遇到河流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崔祁收回笑容,他把玉石重新放了回去,又拱了拱手:“多谢埃斯先生体谅。” 埃斯也特意走远,和年轻人们一起坐在篝火旁,河边的植物还算茂盛,他们生起火,唱着歌谣。 大概意思是商人在大漠走啊走,遇到一只大老鼠,老鼠跳的快又快,叼走食物进了洞。可怜商人饿又饿,拔起野草放入口,野草生来硬又硬,刮破肚子痛又痛,肚子破了流出血,血入黄沙红又红,商人吓的不敢动,沙子吹来闷又闷,狐狸见了嘤嘤叫,撕开入腹饱啊饱…… 这歌听着恐怖,却也是西域商人的真实写照,缺水缺粮,野兽劫匪,那个都能轻易杀死他们,编成歌也是想提醒商人,到处都是危险。 在野外洗浴终究还是有点突破崔祁的底线,但埃斯说的也对,遇到河流不容易,错过还要等很久。 这么想着,崔祁脱下衣裳赤条条地进了河里。他身形清瘦,皮肤上流淌着灵力的印记,身上的疤痕也都用法术和药物消去,看起来好像一块白玉。 他脖颈和手腕处都带了好几串宝石,没有了衣裳的束缚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不敢在河里多停留,草草清洗后就用灵力烘干身体,换了件衣裳,又把脏衣服洗干净烘干放回山水牌。 就在此时,姬琮的回信到了:“阿祁,卢先生送来了茶叶,你要花椒的事我也告诉他了。” “书君还想探究我们的身份,被我挡了回去。霁儿和云夫人都挺好的,霁儿的心法也破了,他很努力,不要总是说孩子。” “这块玉品质极好,我打算做两块玉璜,不知阿祁觉得如何?大漠荒凉,结伴也是一个好办法,保护好自己,祝安好。” 崔祁情不自禁地露出温暖的笑意,他回道:“阿霖,不用管书君了,只要还给那八个虞刀就行。茶叶给我留点,继续看着霁儿,这孩子必须得看着,不然他不学。” “你自己怎么样?别太辛苦啦。我很好,不用惦记,那玉你想怎么处理都行,西域这里特别多。” 回好信,崔祁神清气爽地走到篝火旁,锅中已经空了,崔祁满意地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埃斯颇有些不好意思:“崔先生太久没回来,饭都凉了,我们给吃了。” 崔祁连忙摆手:“不用,我刚才吃了。” 没有了袖子的遮掩,崔祁手腕上的钏子全部露了出来,其中那颗李车儿送的狼牙最为引人注目,几个年轻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崔祁低头看了看,笑着说道:“这颗狼牙是进草原时遇到同乡送的。” 埃斯清了清嗓子咳嗽几声,几个年轻人才回神,他担忧地说道:“崔先生还是把这些宝石都摘下来吧,河流附近一定有沙贼。” 崔祁轻抚狼牙,笑着说道:“后面已经来人了,晚了。” 一大群穿的破烂的匪徒出现在他们身旁,团团围住。 年轻人都惊慌失措,埃斯拿出几个金币希望能破财免灾,而崔祁则依旧笑眯眯地。 为首的男人脸上有有几道狰狞的疤痕,身材高大魁梧,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倒是蛮清朗:“你们的货物呢?” 他用的应该是另外一种西域的语言,埃斯也会说几句,他生疏地说道:“这几枚金币都给您,还望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这时他注意到崔祁,见此人手上戴满了首饰,完全没有一丝慌乱,他也来了兴趣,对着崔祁道:“把你手上的东西都摘下来!” 崔祁借助法术听明白了,可他会小和的语言已经够奇怪了,再学会另一种就显得太不符合实际了。 所以他故作茫然。 见崔祁不为所动,那沙贼恼羞成怒,埃斯急忙解释:“这位先生听不懂,我来告诉他吧。” 沙贼也觉得有理,西域的语言庞杂,各部落交流却听不懂意思也是常事。 “好,我要他手上的首饰。” 埃斯对崔祁转述后他依旧那副模样,“埃斯先生,他们抢不走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块石头。” 埃斯急了:“我们才七个人,对方可是有几十人的!崔先生可不要逞一时之勇!” 崔祁用普通话慢慢说道:“今天,你们若不离开都要死。” 为首的沙贼听不懂他的话,可心里却生起一股巨大的恐惧,其他沙贼也都吓的两股颤颤,见状他大喊:“不要怕,我们人多!” “想死吗?” 崔祁明明没开口,可沙贼脑海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这句话,他抢下埃斯的金币,就急匆匆地打算撤退。 第66章 寸草不生 沙贼在碰到金币的那一刻,突然呆住了,沙漠中竟然会传来狼嚎! 而且从声音判断,这群狼至少有上百头,声音越来越近,他吓的松开金币慌不择路地跑了,其他沙贼也四散而逃,这个黑色长发穿着青衣裳的人绝对有问题! 见沙贼逃离,崔祁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他放下狼牙,铺开包裹躺了下来,全然不顾一行人惊魂未定。 埃斯率先回过神来,他行走大漠几十年,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而这一切理所当然是崔祁所为。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崔先生,您睡着了吗?” 崔祁闭着眼睛,双手放在脑后,漫不经心地回道:“还没有,埃斯先生是想问狼嚎声是哪来的吗?” 他点点头:“的确,大漠虽有狼,可绝不会有这样规模的狼群。” 崔祁摇了摇狼牙:“这东西召来的。”他依旧没说谎话,那些狼嚎声是借用这颗狼牙做媒介再辅之以法术发出来的,并不是真的狼群,不过是为了吓退沙贼用的一点小手段罢了。 “崔先生,那之前沙贼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您到底说了什么?” 是玛斯的声音,他足够心细,问的也都是涉及崔祁秘密的问题。 现在正是新月初升,崔祁感受着月光,惬意极了。 他心不在焉地说道:“没说什么,用家乡话抱怨两句而已,我敢来这里自然是有本事走出去的。” “原来如此,崔先生敢孤身进入大漠寻宝果然有自己的本事。” 崔祁听后微微撇嘴,他不需要别人来吹捧。 而且聪明人总是这样刨根问底。 见崔祁不再回答,玛斯也贴心地不问了。他察觉到眼前清瘦俊雅的男人绝不是目前表现出的这般无害。 更何况他已经表露出卓绝的刀法和极强的自信,很显然,他的底牌不少,现在不过小试牛刀而已。 听到身边的营帐里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崔祁落寞地笑了,他喃喃道:“今人曾照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诚不我欺。”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收起毡帐继续上路,因为大漠的白天太过灼热,他们很早就启程,晚上也不停歇,到了戌时才会安营。 为的就是在中午最热的时候找到一个可供暂时休息的阴凉处。 经过数天的赶路,身体素质略差的那个年轻人晕乎乎地骑在骆驼上,他的口鼻都大张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希求呼吸到一点湿润的空气。 埃斯把他的脸用浸湿的麻布绑起来,只留下一个呼吸的空隙,见其他人都迷茫地看着。 他顺便解释道:“这样能保持水分,不然沙子进到身体里,人也就不能呼吸了。以后你们也会遇到这种情况,记得如何处理,能救命。” “埃斯叔父好厉害!”其中那个身材魁梧肤色偏黑的年轻人率先夸奖起埃斯,他和埃斯的亲戚关系是最近的,他是埃斯同母兄弟的儿子,也是最为有力量的,而好的身体往往意味着他能活更久,也更能忍受恶劣环境。 听到这样直白的夸奖,埃斯也只是轻轻一笑,小和还有些母系的残留,同母间的兄弟姐妹才是最亲密的。同时他们的婚姻关系也不稳定,成年男子都要出去行商,今天出门可能明天就死在大漠里,无法建立长期的夫妻关系。同时外出行商也需要一个有经验的老人,而人难免有私心,要在自己的孩子和其他人的孩子之间做选择的话,大部分都会选自己的亲生儿子,而这在大漠里是要命的。为了公平,他们要求担任向导的人带着自己的侄子外甥,必须对每一个成员一视同仁。 大漠正午的日头说是天然烤箱也算抬举了烤箱,崔祁虽不会被冷热困扰,可为了融入,他还是在自己额头上凝结出几滴汗水,又从脖颈摘下串绿松石的吊坠放在手心摩挲,他已经立了宝石富翁的人设,演戏自然要演彻底。 经过大半天的艰难跋涉,一行人终于找到了一个能遮挡阳光的沙包,这片大漠是不断流动的,今天还在的沙丘可能明天就流走了,无法做出标记。 他们倒在沙丘下面的阴影处,白色的袍子被汗水浸透,有一股盐碱和酸臭的味道,崔祁抱着自己的小香囊,默默坐远了。 埃斯的眼病更加严重,不停地流泪。 “看来还是学医有前途啊。” 崔祁偷瞥埃斯几眼,他自来虞国,感慨了很多次为什么当初选了计算机,不仅要献祭自己的头发,穿越后还什么用都没有。 他以前在道玄,修仙世界是不会考虑专业的,天道只会看在穿越者的身份上给了他卓越的天赋和逆天的运气。 而权谋强国又不同,他脑子不够,性子又被养的懒散,无法踏入朝堂翻云覆雨,便只能尽力保护住身边人。 歇息一阵,他们又要踏上茫茫黄沙,姬琮前天送来了几两茶叶给崔祁解馋,没有水他只能干嚼,苦涩味直冲天灵盖。 他不禁开始反省自己,就因为晚上害怕便跟了商队果然是麻烦事,如果自己走的话他完全可以拿出心爱的青花茶具,惬意地泡一杯茶,可能现在已经到了古林库勒了。 可后悔好像有点晚了,他垂丧着走在队伍末尾,收获了担忧的目光。 “崔先生,上骆驼吧。” 埃斯牵着一匹双峰驼走来,崔祁揉了揉眼睛,这放到现代都是保护动物了吧。 骆驼身上也有股盐碱和腥臭的味道。 他立刻蹙紧眉头,故作轻松道:“我没事,埃斯先生,这骆驼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崔先生这几天一直不肯乘骆驼,是因为嫌弃它们身上的味道吗?大漠里没法清洁,还请崔先生不要耍性子。” 埃斯说的严肃,他曾去过东方草原,也遇见过中原人,在他看来中原人都有很多无谓的坚持,他不明白。 随着骆驼愈发逼近,那股子味道也更重,崔祁吓的一激灵,急忙卸下虚弱的伪装,腰杆挺得笔直。 “我没事。” 第67章 大漠江南 走了几天,埃斯一直念叨着的雪山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高山巍峨,人站在山脚好似一个小点,轻易就能抹去。 几个年轻人都露出惊恐的神色,埃斯却笑道:“过了这座山,我们也就出了大漠,前面可是一个水草丰美的好地方。” 崔祁照样沉默着,姬琮给他来了信,说梁王死了,梁国大乱,唐王后势力也受到极大的打击。 唐王索性宣布了他要立大公主为太子的消息,引发轩然大波,唐国又被处理了不少人。 赵婴也是铁血手段,太尉韩鱼主动请求致仕,白竹也紧紧闭着嘴不敢说话。 而御史已经杀疯了,他不停弹劾,人人自危,刚正不阿的名声也一落千丈。 因为士人引进政策,唐国朝堂的文官大部分都是他国人,尤其是齐国和卫国人特别多。 他们之中有不少都是秉持士可杀不可辱的,让公主来继任,他们誓死不从! 于是他们就悲剧了,赵婴也给崔祁传了信,说很多人不同意怎么办? 崔祁很淡定地回答,让他们各回各家,赵婴觉得这建议不错,可驱逐士人会破坏唐国的好名声哎。 崔祁又回道封锁他们与外部的联系这样就不会往外说了。 这些大声嚷嚷牝鸡司晨的士人被集体打包到了乡下,从基层做起,失去了所有与外界联系的通道,身边也仅有一个正室夫人。 赵婴还吩咐把他们骂女人的话告知他们的夫人,这下可好,家中算是炸了锅。 女人或许在格斗中没有足够的力量打不过男人,但要论折腾人的本事,还是当属女人。 短短几日,千面司就传来他们家宅不宁,鸡飞狗跳,再没心思管太子的事了。 听闻此事崔祁也忍不住会心一笑,依唐王的性子,必定要进行一波清洗,但赵婴这样处理也算变相保住了他们性命。 一个身患绝症的人对生命的看法往往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特别惜命,要么就特别无所谓,反正都要死了,何不释放天性好好玩玩。 但赵婴的想法又不太一样,他现在不能死是为了唐国,之后的赴死也是为了唐国,他的一切都属于唐国。 他对唐国比它的建立者还要上心,要不是注定会魂飞魄散,崔祁怀疑他都要说此生不悔入唐国,来世还做唐国人了。 不过唐国如何现在都不关崔祁的事,霁儿已经事实脱离了唐国王族,过不了多久,唐王的阳寿也要耗尽。 到那时,赵婴也会彻底消散,公子昇估计也好不了,他在唐国除了一个陈盈也就没有认识的人了,唐国会循着历史的轨迹,走向强盛和灭亡。 翻越这座被称为托科叶的雪山时,那个一直喘粗气的年轻人死在了风雪里,几人沉默着埋葬了他。 原本按照小和的传统是要用胡杨木做成船来安葬,可雪山上哪里有胡杨? 崔祁拖过一块巨石做成石棺安葬了他,把这个年轻人放在了雪洞,用虞国文字写了铭文,或许过了几千年,又会发现一个未解之谜。 小和也有独特的生死观念,他们认为人死后会变成大漠里的水,所以要用船载着他们进入河流,而死去的人越多,河水也就越多。 所以死亡虽然值得悲伤,但并不是什么大事,他们渡过的每一条河流都饱含死去亲人的爱。 走在托科叶,崔祁终于决定派出分身直接前往古林库勒,而他本体则跟随商队继续前行。 山脚的夜晚平和静谧,他们唱起了一首纪念死去亲人的歌,崔祁听着也被其中的哀伤和无奈打动。 他当然也想救人,可又担不起死而复生的因果,等察觉的时候,名叫依苏的年轻人魂魄都要离体了,再救已经没有意义了。 “大漠黄沙流,雪山寒冰凝,我的亲人啊,希望你化作奔腾的河流,养育母亲的家族。” “我的亲人啊,希望你化作清亮的溪流,滋润父亲的干渴。为何雪山要夺走你?为何大漠要吞噬你?” “你是绿洲的孩子,也必将成为千年不倒的胡杨,去到真正的家园……” 当初给卫王璧续命时崔祁沾染了卫国的因果,所以他亲手送他的魂魄去了往生,也算了结了这段因果。 给唐王元青霉素时他也沾染了唐国的因果,直到现在还没有了结,不过等唐王和赵婴双双奔赴蒿里,他和唐国的因果也就尽了。 第二天他们照旧早早上路,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崔祁接到了分身的消息。 祂已经拿到了古林库勒可以做姬琮本命武器的陨铁,能压制剧毒。 分身是不会思考的,祂也没有灵魂和心脏,只能按照本体的命令去行动,外表生的也和本体一模一样,却一脸呆滞,再好的容貌也看不出美丽来。 不过精于此道的修士也能制造出表情灵活能说会笑的分身,崔祁不愿在这上浪费时间,对他来说,能替自己干活挡灾就行,做那么精致他看着害怕。 走出托科叶,眼前赫然是一大片森林,河流清澈,林木茂盛,鹿鸣和鸟啼组成了天然的交响乐团。 远处还传来人类的吆喝声,埃斯几人眼含热泪,若是在那孩子撑不住时来到这个好地方,或许他不会死。 借着河流,他们时隔十来天终于能再洗个澡,崔祁依旧是最后一个,可还没等他吹干头发,这里的居民出现了。 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敌意,而是热情地邀请一行人去坐坐,付钱的那种。 见年轻人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如此友好,埃斯解释道:“这里是和极西极北通商的要道,自然会有心思灵活的商人来接待我们这样的行商。他们精通各地语言,能提供住宿和食物。” “有单独的屋子吗,离河越近越好。” 崔祁用小和话对为首的那人说道,他们穿的要比沙贼好多了,看起来不缺营养,面色红润眼神精明。 “当然了,我尊贵的客人。” 那人很有礼貌,四十岁左右,身上穿着华丽的轻纱,佩戴着松石玛瑙和美玉,倒不像是个商人,反而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 崔祁摸出几块大漠里捡的玛瑙递给他:“不知这里的餐食有什么?” 端详了一下玛瑙,那人确定品质不差才开口道:“不知尊贵的客人想吃什么?我们这里汇聚了四方的珍宝,每一位客人都会宾至如归。” “就来点清淡的吧,直接放到屋外就行,不要打扰我。” 崔祁一挥衣袖,嘱咐埃斯晚上要注意就跟随侍者进了间高大的木屋,他得炼化陨铁。 为了掩藏本命武器炼制时出现的异状,崔祁在房间布下数层禁制才安心地开始,他的属性和陨铁完美契合,想来不会浪费太多时间。 只见产自北地的陨铁散发着丝丝寒意和清正之气,寒光逼人,重若千钧。 异铁基本上都很沉,一小块足有上千斤重,这也是因为它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蕴含大量灵气所致,最顶级的异铁已经生出了灵识,也不能再熔炼了。 崔祁催动灵力,陨铁渐渐融化,他没怎么学过炼器,平时一般就给生了灵气的宝石附个法咒,用时候往外一丢。 但人总是要成长的,不能以前不会今后也不会,他对灵力的控制可以说是道玄第一人,任何细微之处都逃不过他的灵识。 “客人,您的食物放在外面了。” 是侍者的声音,崔祁嗯了一声算是回复,侍者也知情识趣地离开了。 四面八方的客人他侍奉过那么多,有怪癖的也不少,既然客人不想被打扰,他当然得麻溜走开。 等到侍者的脚步声远了时,崔祁才推开门,屋内此时冰火两重天,崔祁干脆蹲在门口吃。 食物比起干粮自然要好不少,但也不算好吃,他一边吃一边思考:“有股孜然味哎,看来可以买点种子回去,等辣椒到了,烧烤搭档也就凑齐了。” 他又吞下一块羊肉,新鲜的肉可比肉干好吃多了,但没什么肉味,只有满满的香料味,香料在这里不算稀奇,放的多估计也是因为崔祁出手阔绰,他们特意多放了些。 第68章 呦呦鹿鸣 吃过晚餐,崔祁拿出小茶壶来安慰自己被香料味刺激的舌头,茶香弥漫。 他贪婪地嗅着独属于经过炒青茶叶的清香,不觉心旷神怡,快一年了,他终于喝到正常的茶了。 丛林中传来鹿的鸣叫,它们是很容易通灵的动物,感受到崔祁房中澎湃的灵力,不自知地叫了起来。 “别发出声音啊,大家都睡着了。”崔祁笑着和鹿说了一声。 它们也不再发出幽幽的鸣叫,反而都凑到崔祁身边。 他抬手摸了摸光滑的鹿角,几头小鹿也亲昵地依偎着他。 “你说遇到我很开心,我也很开心的。” 和动物交谈的确令人心情愉悦,它们虽有灵智,却纯白无瑕,不会思考算计,只会凭本能行动。 和鹿嬉闹一阵,崔祁送走了它们,又赠送了一段机缘,便看着鹿群进了丛林,回房间继续看顾。 仙家有许多技艺,像是炼器,制药,阵法等等,但所有技艺应用的前提都是修为,只要修为足够,哪怕之前没接触过也照样百试百灵,修为和灵力不够,再学也是无用。 是以陆青鸾当年的教学最基本的就是提升修为,按他的话说,只要够强,其他都一学就会,没必要浪费时间。 又探查一遍陨铁的状况,崔祁又投进去几块宝石后安心地躺到床上,地面也铺满了厚厚的羊毛地毯。 经过处理后完全没有羊膻味,反倒十分温暖。 出来十几天,这还是第一次住上正常的屋子,身体也随着灵力的大量流失而疲惫,他很快就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一口软剑出现在崔祁怀中,这里的灵气比云梦还要充沛,泛着寒光的剑刃柔软坚韧。 他轻叹了口气:“看来好友终究要做个刺客流了。” 姬琮是想要长剑的,他也是按照长剑的方法熔炼的,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缠腰软剑。 收好软剑,崔祁走出房间,和埃斯他们汇合:“埃斯先生,昨天睡的好吗?” 埃斯眼下青黑,眼病也在雪地的刺激下愈发严重,几乎要失明,那个死去的孩子是他的侄子。 父亲牵着儿子的手把孩子交给他,可他却无法带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年轻的生命消逝在雪山。 “我很好,崔先生休息的好吗?” 埃斯有点丧气,他不是第一次送别后辈了,可每一次他都撕心裂肺的痛,他是队伍的向导,每一个人的生死都系在他的身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哎……埃斯活不到回乡那一天了,崔祁望着他逐渐消逝的生机也是无可奈何,大漠环境恶劣,人的寿命也短暂,行商客死他乡也是常事。 早饭也很丰盛,炙烤羊肉,烤蔬菜,还有甜美的浆果和小麦饼。 侍者原本斟了酒,被埃斯要求换了葡萄汁,年轻人有些不满:“埃斯叔叔,为什么不要酒?” 未等埃斯作答,玛斯就替他解释道:“我们还要上路,喝了酒精神就会懈怠,您说对吗?埃斯舅舅。” “当然了,玛斯。” 埃斯只留下一杯酒浇在了地上,这是崔祁告诉他的一种祭奠过世亲人的方法,叫酹。 他低声祷告:“依苏,你是绿洲的子民,必然要回归绿洲,崔先生说把酒倒在地上就能给你喝到,但愿是真的。” 见埃斯把珍贵的葡萄酒倒在土地上,几人都露出疑惑的神情,一向聪慧的玛斯都懵了。 崔祁把玩着镶嵌海蓝宝的银酒杯,解释道:“这是中原的一种祭奠方法,我们认为人死后会回归天地,所以把祭品烧掉或是埋进地里才能送给死者。” 一行人吃过饭,采购了补给,因为有了钏子,他们买了不少鲜食,而崔祁特意买了不少孜然和葡萄这样在中原有大用的植物种子。 那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很不理解:“这位尊贵的客人,你们为什么要新鲜的食物,它们会在路上坏掉。而且这些种子并不是什么珍稀的东西,没必要从这里购买。” 崔祁对孜然爱不释手,他心情美好,因而也不介意多说几句:“阿苏,我们是要去古林库勒,那里足够冷,鲜食也不会轻易坏掉。” “而且吃了太久的干粮,小伙子们都要发狂了。至于种子,我第一次来这,总不能什么都不带回去。” 古林库勒嘛,阿苏回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行商也是这样兴奋,他跟着商队从大漠走到东方草原,同行人死了一大半,可他活了下来。 后来他回了自己的部落,开办了专门服务客商的旅店,赚的盆满钵满。 但当年行商的痛苦依旧刻骨铭心,每次看到苦着脸的商人,他知道,又有人死在了路上。 花出原本用来打发沙贼的金币,他们再次踏上了旅途,埃斯故作轻松道:“走过这段路程,前方也就安全了。” 他双眼发红,不停眨巴着,显然极为痛苦,崔祁悄悄用灵力缓解了他的眼疾,心中默默叹息。 得了灵力,埃斯的眼睛好了许多,但他也无心探究,只要安全地把货物送到目的地,再把孩子们送回家,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再次上路,商队的气氛从一开始的兴奋变得沉默,玛斯一直在思考,埃斯则走在最左侧,随时观察各方的危险和队伍的情况。 而崔祁慢悠悠地跟在最后。 埃斯注定回不去家乡,可其他年轻人的死劫并非不可化解,他凑到埃斯身边耳语道:“埃斯先生,那根玉簪子在哪?” 埃斯有些困惑,但还是从口袋里取了出来,他们头发短,不需要簪子,只好放到衣服袋子里。 “把它给苏穆,不然下一个死去的就是他。” 崔祁也不算危言耸听,前方的游牧部落凶猛,而苏穆正是最高大的那个,估计挡完劫,这簪子也该碎了。 听到自己最亲近的侄子会死,埃斯大惊失色,他唤来大步流星的苏穆,戴了好几次也无法戴上去。 最后还是崔祁出手给他扎了个蓬松的丸子头。 梳了上百年的丸子头,崔祁自信再少再短的头发他也能扎出完美的丸子头。 果不其然,他们有惊无险地穿过凶悍的游牧部落后,白玉簪子应声而碎,苏穆拍拍心口:“怪不得我出了山口就觉得心慌呢,多谢崔先生救命之恩。” 他对着崔祁行了大礼,单膝跪地双手按胸。 “不必谢我,举手之劳罢了。” 晚上苏穆按照崔祁的指示做了孜然羊肉串,他们从阿苏那里买了一头羊,今天吃了四分之一。 “均匀点撒料,烤的焦一点。” 苏穆手上不停,他一定要报答崔祁的恩情,可崔先生说他没什么需要的,有了玉龙河的玉,他已经发财了。 等到了古林库勒他就要回家了,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没必要报答。 最后崔祁想了想,干脆让他来烤串。 “苏穆,那你就来烤肉吧,照我说的方法烤。” 苏穆开心地点点头:“崔先生有用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他动作麻利,看来也是干活的好手。 吃到撒了孜然的羊肉串,崔祁突然觉得值了,不枉他风餐露宿这么多天。 因为少了一个人,埃斯再次邀请崔祁晚上睡帐篷,他再次拒绝了:“我习惯了一个人睡,晚上的星空很漂亮。” 见崔祁坚定拒绝,埃斯也不多劝,他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没有精力了。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没有他,孩子们如何跨越大漠高山,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埃斯先生,你也快死了。”崔祁这话很直白。 他好整以暇的坐在包裹上,双目明亮,埃斯不由得呆住。 他知道崔先生好看,也知道崔先生有大才,却没想到他这样干脆地说出自己的忧虑。 “不知崔先生有何良方,我必须把孩子带回去。” 第69章 湖底苍翠 “我无法续命,埃斯先生,不知您听过东方的一句话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的阳寿已经尽了。” 崔祁语气严厉,他再无私也得顾及身上的因果,之前用青霉素救唐王已经钻了天道的空子,再想取巧不可能了。 说罢他摘下绿松石的手链递给埃斯:“一块石头能保一次命,你交给玛斯,告诉他,我要离开了。” 坐在这里,已经能看到古林库勒,崔祁打算自己探查,他要进入湖泊深处,不能再跟着商队了。 他最后能做的也仅仅是给他们留下生存的希望,让那些年轻人活着回去,带着西方的消息和大漠的传统,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乐土。 听闻崔祁要离开,埃斯急了:“崔先生,不是你离不开我们,而是我们离不开你,您若一走了之,我们可怎么办?” 崔祁摇摇头:“之前你们也能自己跨越大漠,我不过是个过路人罢了。埃斯先生,人最终都要靠自己,不然我再帮也无用。” 夜空璀璨,可崔祁知道,构成银河碎屑的主要成分是人类的灵魂,星河烂漫,破碎的魂魄不再发出哀嚎,反而平静到了极点。 他们丧失了人类的一切欲望和本能,只是用尽最后的本源力量,随后彻底消逝。 趁着夜色,崔祁收好包裹,告别了垂丧的埃斯后独自前往古林库勒,之后他要去唐国拜访一下赵婴。 说起来,崔祁和赵婴是完全不同的人,但缘分依旧让他们相识相交。 来自现代的梦境让唐国富强,也让崔祁很珍惜这半个老乡。 他虽觉得与赵婴话不投机,可也深切地倾佩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操劳,从他人还在玩闹的年纪就开始为唐国殚精竭虑,至死不休。 现在才八月,但古林库勒已经结了一层冰,崔祁控冰是绝对的强项,他念了句口诀后一跃而下,冰层重新合上,没有一丝裂痕。 湖面一片萧索,可冰层下却是勃勃生机,甚至还生长着海绵。 湖底的生物因为寒冷行动比较迟缓,崔祁也无意惊扰它们,小鱼亲昵地围在他身边游来游去,圆滚滚的海豹迅捷地追逐着猎物。 终于,崔祁找到了他想看到的,那是湖底的热泉,里面孕育着珍贵的宝物,寒曜石。这种石头有生命的力量,热泉和冷气交织才能生成。 他不能完全不管埃斯的商队,有了这石头,他们应该能活着走到西方。 浮出水面,崔祁深深呼吸几口寒冷的空气,他的灵力虽然是水属性,但在深达千尺的湖泊里游了这么久还是不舒服的。 上了岸,他借助那串绿松石做媒介把寒曜石送了过去,他要向西前行,跨越号称死亡之谷的璁岭,再经由高原进入唐国,顺便去梁国看看,最后回家。 想好路线的崔祁展开羽翼,他经过之前的驻扎地时低头看了看,埃斯还坐在那里,已经咽了气。 他轻轻叹了口气:“愿你安息,奔走一生的老商人。” 干燥的高原下了场细雨,第二天醒来的年轻人还未惊喜于凉爽的天气,就发现他们的向导,长辈,带领他们走出大漠的埃斯身体已经僵硬了。 他身边有一封崔祁留下的手钏和一块黑色的石头,玛斯碰了一下,内里便传来崔祁和埃斯的声音。 “崔先生要离开了,他要走西方的道路去见朋友,不要怪他,先生已经帮了我们许多。我的死是寿命已尽,没人害我,只是遗憾不能看到新家了。” 接着是崔祁清朗的声音:“玛斯,收好这块石头和手钏,它们是能保命的法器,我得去西边寻找一样东西,不能再同行了,抱歉。” “埃斯先生的死我也很难过,我并不能拯救每一个人,真的对不起,祝你们好运,以后不会再相见了。” 手钏的信息十分爆炸,饶是玛斯向来冷静自持也对天大吼:“为什么就这样丢下我们!为什么?为什么?” 与埃斯关系最为亲近的苏穆也抱头痛哭,那个温柔又智慧的埃斯叔叔死了,他们只能自己走完剩下的旅途。 发泄过后,他们擦干眼泪继续上路,古林库勒就在眼前,拿到金币后要抓紧回去,埃斯想看新家,他们自然要完成他的遗愿。 另一边的崔祁已经来到了现在称作亚索拉的高原,方圆几千里荒无人烟,只有他一个人类,动物倒是不少。 “都说高原净化心灵,我这也没什么感觉啊。空气倒是不多,心灵是不是被缺氧给净化了。” 他穿行在成群的藏羚羊和野牦牛之间,地上除了苔藓就是地衣,草叶都少见。 “高原环境脆弱,我还是不动了。” 他走到了乱石滩,凌乱的石堆中生长着顽强的花朵,开在空气澄澈的高原上更加惹人怜爱。 他本想摘下一朵,可转念一想,高原植物生长不易,看着不起眼可能已经苦苦挣扎了几十年了,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破坏难得的美丽。 绕了一圈,找到了霁儿需要的白月矿,崔祁深感被骗,他小声嘀咕:“都说西部是诗和远方,我看是沙子和高山!” “怪不得这地方没人,根本不是人能待的,什么净化心灵美丽家园都是骗文艺青年的托词而已。真要上来还是免了吧,身体不够好或是遇上天灾人祸死上面都没人知道。” 收好行囊,崔祁一刻不停地下了高原奔赴唐国,他之前见唐王竟然真的敢立大公主为太子就很想亲自看看名唤剑珣的公主到底有何能力。 他认识的唐王元是个为了唐国无所不用其极的人,能让他不顾朝堂反对也要坚持的太子人选一定不差。 崔祁畅想着,他见过剑珣一面,那姑娘的容貌平常,唯独眼睛又黑又亮,会不会是那种扮猪吃老虎的人? 到了唐国边境,崔祁望着远处的关隘突然发现,他没有过关文牒。而且城门进出的人非常少,唐国是不允许百姓随意走动的。 有句古话叫来都来了,崔祁自然也不可能被区区守军的挡住,他直接用了瞬移,下一刻就出现在赵婴的府邸。 见到崔祁突然出现在院中,正批阅公文的赵婴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崔先生?你不是去西域了吗?” 崔祁有些尴尬,他低声回道:“我就不能回来嘛。” 他声音很低,可口气却理直气壮。 “哈哈哈,当然可以。” 听闻此言,赵婴愣住了,但他连唐王的试探都应对自如,更何况崔祁。 于是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尬笑两声才继续说道:“临渊是特意来唐国的吗?” 崔祁撩起衣摆,也笑着问道:“幼渔不请我坐坐吗?” “我一时忘了,招待不周真不好意思。” 赵婴让出椅子,又唤来盐准备茶水和糕点,让崔祁上座后自己才坐下。 “我曾派人去过西域,但十人仅有一人能回来,而且他还不能进到深处。” 崔祁拿出几块玉石递给赵婴:“西域太危险,我跟随大漠商队走了大半个月,他们就已经损失了两个人。” “而且西域环境太过多变,我从北方走来有草原沼泽,沙漠戈壁还有上千里的荒原。不过那里好东西倒是不少,这些玉就产自西域的大漠。” 和田玉的品质可以说冠绝天下,赵婴把玩一番也十分心动,但他很清楚这不是崔祁真正的来意。 “不知临渊对西域有何看法?我见后世王朝都很在乎西域,一开始还不理解,见了这玉才明白。” 第70章 君临天下 “西域的价值从来不在于几块玉。” 崔祁虽然也对和田玉爱不释手,但他也明白赵婴的意思,唐国想要西域,但碍于恶劣的自然条件过不去,想从他这旁敲侧击。 他解开装满了种子的包裹,“幼渔,这才是西域的珍宝,不同的良种能缓解饥饿和人口问题。” “同时西域也是一道沟通的桥梁,西方还有大量的土地和人口,完全可以通过西域实现互通有无。” 看到西域的种子,赵婴眼神贪婪,他看过世界多么广阔,他的眼界从来不局限在小小的唐国,中原都装不下他的野望,他要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临渊,你说如果唐国在统一后掉头去西方如何?” 崔祁扶额,他就知道没有一个穿越者会放弃开疆拓土。 “幼渔,你考虑过军队要如何跨越成片的荒原吗?大漠连几个人的水和粮食都难以供给,如何养活大军?” “数千丈的高山光上去就已经去了大半条命,如何让军队保持战斗力?强弩之末难穿鲁缟,走了那么久的军队真的能征服原住民吗?” “我列举的不过几个问题,我不会带兵,也不知道带着大军还有什么困难,但这几个难题再过五百年也解决不了,你明白吗。” 崔祁面红耳赤,他是个务实的人,庙堂两唇一张一合就可以派出大军,可那些无辜的军人怎么办? 他们背井离乡,只为了征服一片远在天边的土地,以当前的交通,这无异于天方夜谭,唐国没有保住西方的能力。 赵婴垂下头,耳朵也微微泛着红色,他的体内没多少血了,还能透出红也是羞愧到了极点。 “是我异想天开了。” “也不能说错,但治国不是拍脑袋就能办好的。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唐国千秋万代,也想唐国兼并天下,可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以你的功绩,史书也得为你单独列传。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们无法给子孙留下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只能给出自己的经验,保留好的传统罢了。”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赵婴反复回味这两句,他还不到而立,可余下的生命已经一眼就望到尽头了,更遑论百岁。 而他想的却何止千百年,他要的是唐国万世屹立。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道:“是我入了魔障,临渊这句千岁忧当真金玉良言。” “这句不是我原创的。” 崔祁连忙摆摆手:“幼渔想清楚就好。” 其实他一开始得知赵婴的情况是很同情的,注定什么都不剩的人生有必要这样拼命吗? 他不享受,无法留下子嗣,短暂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唐国,崔祁虽有拯救苍生之心,却也做不到如此地步。 可相处下来他也明白了什么叫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越是一无所有,越是一往无前。 看到崔祁脸红,赵婴也忍不住笑了,他认识临渊许久,崔祁除了得知自己知晓现代时有些失态,其他时候都一脸云淡风轻,再争吵也是冷着一张俊脸。 “我知道,临渊向来只说实话。” 赵婴神情诚恳,他惯会做出合适的表情和神态,语气也拿捏的恰到好处。 没办法,唐国贵族虽弱,却一直虎视眈眈地等着他死呢。 除了陈盈和盐是真心希望他活着,唐王元也不过是合作关系,而唐国其他人都盼着他不得好死。 他只能演,只能装,把一切都做到完美,让新法无懈可击。 崔祁也不知道赵婴的真实想法,他也不在意,他们之间说是朋友,不如说更像是惺惺相惜,他们的眼界超越了时代,所以看得远,所以也孤独。 但他们的目的又全然不同,崔祁想借由统一的契机回去,同时保住更多百姓,赵婴则是简单地希望唐国根基稳固,千秋万代。 接着他们聊了些无关紧要的的事情,崔祁说:“这茶叶不怎么样。” 赵婴回:“想必临渊品鉴过更好的。” 崔祁:“当然,我同越王达成合作的事幼渔也知道,茶叶要杀青才香。” 是的,他当然知道,崔祁是千面司重点看顾对象,一举一动都在唐王掌控之中。 但崔祁好像也习惯了,只要不太过火,都忍了。 见赵婴沉默,崔祁拿出没嚼完的茶叶,“这是卢先生送来的,清香扑鼻,香气宜人,想来幼渔会喜欢。我也直说了,我绕路来唐国一是来拜访你。” “二是想见见那位太子。不知她何等英姿,能让你们甘愿冒这样大的风险。” 经过杀青的茶叶叶片卷曲,颜色均匀,比起直接晒干的品相好看不少。 赵婴放到鼻下轻嗅,特有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他笑着道:“果然是好茶!太子现在应该在后宫,再过半个时辰是我和她的授课时间,到时临渊就能见到太子了。” 授课么,崔祁想起了很不好的回忆,他第一次做老师就遇到霁儿这等劣徒,严重打击了他的信心。 他试探着问道:“幼渔好像很喜欢教书啊。” “弟子聪颖,为师自然也心生欢喜。” 赵婴真心地笑了,有个好徒弟是他最开心的事,优秀的太子意味着后继有人,他也与有荣焉。 可这话到崔祁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自己名正言顺的徒弟只有一个,但霁儿的表现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 同样是做老师,徒弟也都是一个父亲生的,差距怎么这么大。或者说,人和人的差距怎么会这样? 他闷声道:“名师高徒,幼渔当真幸运。” 他很不平衡,甚至非常嫉妒,怪不得父母辈的人喜欢把孩子比来比去,看到别人家的好孩子再看自己家阿巴阿巴的逆子,心里难免有落差。 “公子霁年岁尚幼,假以时日定会明白临渊苦心。” 赵婴很大方地坦诚了他知道崔祁总是和霁儿发脾气,唐王信任他,允许他查看千面司的卷宗,但涉及底线的还是不可能。 崔祁的事全唐国知道的也就只有六个人,而他恰好是唯一一个不是唐国王族的人。 两人继续聊天喝茶,茶点比起之前要细致些,放了唐国最新成果,白糖。 跟外面用饴糖和蜂蜜的点心相比要细腻许多。 期间崔祁提出了黄油和豆油的设想,他们现在吃的油都太腥了,必须加以改进,而唐国正是最好的试验田。 赵婴也欣然答应,虽说他吃了太多虎狼药,五感逐渐退化,但好吃且稳定的油也能稳定百姓,他没法不答应。 茶点被慢慢吃完,两人也谈到了酵母,崔祁正宣扬甜食的好处时,门响了。 “应该是太子,算算时间也到了。” 赵婴起身去开门,却突然被撞倒,他身子很脆,全靠虎狼药维持,这一下差点起不来。 崔祁连忙去扶他,一声尖细的“你是谁?”又吓了他一激灵。 他转过头定睛一看,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她身后正是穿着太子服饰的剑珣。 小姑娘穿的是梁国款式的劲装,头上也束着发冠,但低矮的身量和过于清秀的小脸都暴露了她的真实性别。 “老师您怎么样?舍妹无礼,还请老师海涵。” 剑珣语气很焦急,面上也好似因为羞愧而泛红,她的肤色在深宫中养回来些,比起刚从军回来要白净不少。 她身边的小姑娘则恶狠狠地盯着赵婴和崔祁,眼神仿佛要冒出火来。 赵婴直起身拍了拍衣摆沾上的灰尘,他穿的是素衣,一丁点尘土都足够显眼。 重新做好后他笑着说道:“原来是三公主也跟来了,这位是崔祁崔先生,” 他又向崔祁介绍道:“玄色袍子是太子,临渊上次见过的,杏色衣裳是三公主。” 剑珣适时插言道:“原来是崔先生当面,在下剑珣,这位是舍妹,名唤瑰。” 第71章 瑰丽少女 新册立的太子态度摆的很低,她之前曾通过咫尺镜见过崔祁,自然也清楚他对唐国的重要性。 赵婴同她讲过不要惹修仙的,在教导中她学会了识时务,不会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 三公主瑰倒是一脸桀骜,趾高气扬地小模样看的在场几人都在心中发笑,果然是不知世事被娇惯长大的小公主。 崔祁率先开口道:“在下不过山野闲人,竟能得太子当面,不胜荣幸。” 他看到了剑珣眼中不加掩饰的野心,她也没必要隐藏自己。 唐王快不行了,他自然希望看到一个野心勃勃充满欲望的太子,而不是小心隐忍,处处谨慎的可怜虫。 剑珣笑的很温柔,她的长相偏英气,眉毛也刻意修成了剑眉,配上灵动明亮的眼睛当真称得上剑眉星目。 “崔先生说哪里话,您救了大王,还为格院提供了无数灵感,是我们唐国的恩人,岂能随意妄自菲薄?” 公主瑰气呼呼地坐在地上,干净的衣裳也染上灰土,她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温柔的姐姐会变成这样。 她讨厌赵婴,也讨厌每一个笑的像狐狸的人。 “之前幼渔说太子聪颖,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崔祁嘴上商业互吹,目光却移到了气鼓鼓的小姑娘身上,他很欣赏公主瑰这种直性子。 高兴就是高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必伪装,身体虽拘禁在王宫,可心好歹是自由的。 剑珣也笑道:“那日透过宝镜见到崔先生在下便惊为天人,今日一见更觉惊艳绝伦。” 她也用余光瞥着妹妹,当初是她骗了单纯的公主瑰,利用她和王后做了个假身份出去,完全没考虑妹妹的心情。 后来她回来哄了妹妹许久,她用从赵婴那里学的摆弄人心的技巧再次轻易取得了瑰的信任。 直到梁王薨逝,王后势力大减,而后唐王公开册立太子,她们的关系重新变得脆弱且岌岌可危。 但习惯阴谋算计的人往往是拒绝不了直来直去的,都说直球克一切,成为太子的剑珣也无法抵抗妹妹。 她说要见自己的老师,她也就不顾后宫法令和唐王的意见把瑰带了出来。 赵婴又吩咐盐送来家里最好的茶具和糕点,崔祁主动说:“幼渔,你教课我在也不方便,不如尝尝我的手艺吧,霁儿和云夫人都说我很擅长做菜。” 公主瑰拉住崔祁的衣摆,她嘟着嘴,两颊圆鼓鼓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赵婴和姐姐:“我也去庖厨,免得耽误你们的大业。” 她死死攥着崔祁的衣袍不肯放手:“还有你,崔先生是吗,我也会做饭的,别小瞧我。” 剑珣立刻道歉:“舍妹年幼无状,崔先生不要和她计较。” 崔祁失笑:“我哪里会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分辩?太子太小心了。既然公主想要一起,那我们一起去庖厨了,还请夫人带路。” 被点到名的盐受宠若惊,她声音微微颤抖:“公主,崔先生,这边请。” 崔祁拱了拱手,盐面色通红,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行礼,她舌头仿佛打了结,同手同脚地带着两人进了府邸的庖厨。 厨房被她收拾的很干净,一口格院打造的炒锅摆放在角落,崔祁立刻上前拎了起来。 “夫人可会用?” 盐支支吾吾回道:“平时家里吃的都很清淡,也用不上。良人也不挑,我做什么他就吃什么,这个也就一直闲置了。若崔先生想用,还是先清洗为好。” “多谢夫人告知,还得请夫人帮忙生火。” 崔祁把锅挪到水井旁细细刷洗,瑰就坐在一边看着,没一会她便忍不住了:“崔先生,你真的会做饭吗?我听别人说君子远庖厨,你不想做君子吗?” 崔祁手上不停,他轻笑道:“公主,那是儒家的书,我是个道士。至于君子我远远算不上,不过一个山野闲人罢了。” 手工打制的钢铁带着细密的纹路,崔祁举起沉重的炒锅,把它架在灶台上,盐已经生好了火。 “崔先生,我能不能看看?我不会打扰您的。” “夫人有心,幼渔享福了。” 崔祁当然满口答应,意识到炒菜的好才能推广铁锅,他提出的油和调料也能更受重视。 可盐的神情却很落寞,她不声不响地看着崔祁颠勺倒油,生了细纹的眼角满是忧愁。 瑰体会不到蔓延的情绪,她费力地转着石磨,她要证明自己。 姐姐参军获得了那样辉煌的军功,她也可以,姐姐能得到权力,她当然也可以! 捣鼓了半个时辰,崔祁端出四盘热气腾腾的菜肴。 “夫人,炒菜最重要的就是火候和一个秘诀,适量。” 盐笑了,她眉眼平淡,远不及她那俊美的夫君,可笑起来也是难得的美丽。 “崔先生大才,良人说起您总是夸赞,我还有些不信,今日才算开了眼。” 府里的食材并不丰盛,崔祁有心还原满汉全席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勉强拼凑出个四菜一汤。 他心中赞叹赵婴这孤臣做的是真不错,怪不得能成为唐王最信任的外臣。 “哎,我说过多少次,我从来都只不过是个山野闲人,当不起幼渔的夸赞。” 崔祁必须得立稳了自己不涉朝堂的人设,他反复强调,我就一个下山不久的道士,参与不了高端局,也无意参与。 盐捂嘴轻笑:“崔先生太谦虚也不好,我去把菜端上去。” 她随即卸下笑容,重新变得忧虑。自家良人当然很好,可唐王若死,她的夫君也得去死,这让她怎么甘心? 她从一个百夫长的女儿走到现在,不是只靠打理家务就能稳当的,她当然聪明,也理所应当地满意现下的生活。 可太子的频繁拜访和夫君的奇怪表现都说明一件事,唐王要立储。 而在唐国,立储标志着君王即将死去,不然失去手中的权力对历任唐王来说是比凌迟还要痛苦的酷刑。 唐王要死了,她的夫君也断然不可能有活路,她不愿结束这样的好日子,又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到来,似乎除了无谓的愁苦什么都做不到。 她打开家中宴客厅,这里是整个府邸最为华丽的房间,又把热菜小心地摆放在矮几上。 放了孜然的小炒肉,简单的素炒青菜,没有勾芡的宫保鸡丁和一盘醋拌豆芽,再加上鸡骨头熬得汤和几块锅盔汤饼。 要是现代请客就做这样的菜一定会挨骂,但放到唐国也算比肩王宫甚至已经超越了王宫。 毕竟遇上唐王这样不肯花钱的主家,厨子也为难。 摆放好所有东西,她招呼众人进来:“崔先生做了好菜,需要趁热吃。” 赵婴听见后笑笑。 不过他也清楚,盐是为自己而忧郁,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当然是真心喜欢他,不管喜欢的是他的容貌还是地位,终究是真心的。 而真心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太奢侈了。 “太子还未品尝过炒菜吧,崔先生的手艺平常可吃不到,我也是沾了太子的光了。” 赵婴请剑珣先行,君君臣臣的礼数如果他自己都不遵守,写在新法里多少遍也毫无用处,他必须塑造出唐国王族高贵不可侵犯的外在形象。 剑珣也不扭捏,大步走在老师身前,她的身量只能算中等,但气场全开的模样又让人不可逼视。 赵婴面带笑容走在她身后,他终究是个男人,再清瘦也不是剑珣的小身板能遮住的。 而且他的个子虽不及白竹韩鱼那样的武将,在文士里也算不错,能高过剑珣半个头来。 “很多调料和食材都没有,将就着吃吧。” 崔祁和公主瑰跪坐在矮几前,盐不能上宴客厅的桌子,崔祁再三挽留她也十分坚决:“我身份低微,不能上宴席,崔先生和公主多吃些,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瑰哼了一声:“崔先生,唐国是不允许宴饮超过固定人数的,夫人加进来就多了,您别插手。” 她说的有理有据,盐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后迈着碎步离开了,没多久,太子和赵婴也来了。 第72章 口不择言 一见到赵婴,崔祁就问道:“为什么要强制规定宴饮人数?我们又不喝酒。” 赵婴摸了摸鼻子:“这是大王规定的,原本我们是想废除宴饮的,可这根本不现实,于是大王就规定了宴饮的人数不能超过五人。” “新法对宴饮有具体规定,不是喝酒才算,只要聚集都叫宴饮,这也是为了防止人们抱团。” “好吧,幼渔说的也有道理。快坐下吧,这菜一定新鲜。” 崔祁看着面前细腻的瓷器,默默感叹格院果然有效率,他得带点回虞国。 剑珣撩起袍子端正地坐下后赵婴才入座,他笑着道:“临渊难得下厨,我可得仔细品尝才好。” 一旁的瑰神色不耐,她讨厌让来让去,便说道:“太子姐姐快吃吧,不然我们都动不了梜。” 此话一出,剑珣轻轻一笑,夹起青菜就往口中放。 “瑰太心急啦。” 她用的是哄孩子的口气,温柔到发腻,听得崔祁直起鸡皮疙瘩,索性也不再听,低头吃自己的。 唐国的宴席向来不好吃,倒不是说食物的质量有多么令人发指,而是气氛沉重严肃,很倒胃口。 “临渊的厨艺果然不同寻常,平素我也不管庖厨之事,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精妙。” 赵婴的味觉其实不剩多少了,常年服毒侵蚀了他的身体,也让他的壳子越来越虚弱,但炒菜清脆的口感他很喜欢。 崔祁埋头吃着碗中的汤饼,含糊道:“主要是被逼的,挑食就只好自己动手了。” 这是盐做的,味道还算可以。 他虽然可以辟谷,但大半个月只吃几顿饭也不符合他的处世之道,他发誓如果不是干粮太难吃他也不会给商队省粮食的,而且孜然他还没吃够呢。 饭后盐送来了杏仁露,是瑰发狠磨制的,放了绵白糖,除了王宫和赵婴府邸,别处都没有。 吃饱喝足,崔祁打算告辞:“幼渔,那些种子我不知道都是什么作物的,还得你来安排。西域暂时别想了,我给你留了地形图,等什么时候能用上再说吧。” “我离家许久,也不知道霁儿有没有乖乖听话,下次有机会再来拜访,告辞了。” “天色已晚,临渊不如歇息一晚。” 赵婴当然要挽留,可瑰却冷不丁来了一句:“崔先生,下次你可能就看不到我们的相邦大人了。” 她说的也是实话,不过太直接了,听得在场众人一愣。 赵婴慌忙找补:“三公主的意思是我要卸任,不再是相邦了。” 但这话太过苍白,大家都心知肚明赵婴命在旦夕,教导太子也是唐王给的恩典,留他个体面罢了。 剑珣冷漠的脸也涨红了,政治的一个操作要点就是不能明说,而瑰打破了这条约定俗成的规则。 好在崔祁反应快,他赔笑道:“幼渔若卸任,可要来陪陪我这个闲人。” 赵婴也立刻回复:“一定,就怕临渊嫌我聒噪。” 两人再次互吹一波,剑珣也加入了对话,唯独瑰一直在冷笑。 她痛恨父亲的薄情,痛恨母亲的软弱,也恼怒于胞兄的愚鲁,却更加恨自己的愚蠢。 明知道姐姐是抱着利用的心态还深陷在虚假的情谊中不能自拔,像条狗一样被耍的团团转,这都是她应得的。 可外大父过世,母亲失去了助力,姐姐为什么还愿意和自己住在一起呢? 是良心未泯还是单纯的做戏?她不知道,但她清楚,以后大姐姐不会是那个笑的好看的姑娘了,她和其他人一样,给自己戴上了面具,微笑更多的是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是真心快乐了。 推诿一番,崔祁还是背上了行囊,里面装了满满的格院的产品赵婴不舍道:“临渊来去自如,有时间要来啊。” “自然,就怕幼渔也嫌弃我。” 崔祁展开羽翼,身影很快消失不见,赵婴也不再微笑。 他其实一直不喜欢笑,没事笑的灿烂那是傻子,但他需要露出笑容。 笑在他身上从来不是表情,而是一种工具,可以增进关系,放松警惕,唯独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副精致的容貌也是他变法的工具,偏女相的脸更容易让人产生信任,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模样好看的人,他也利用了这一点,盐就是十多年前他去视察变法成果时遇到的。 当时的少年穿着素色的直裾,因为没及冠长发松散地用一只木簪子束好,容貌雌雄莫辨,声音清润,被那双狐狸似的眼睛扫过时,少女心动了。 她出身乡下,平时见到的都是粗鄙老实的农夫,从未有过这样清雅温润的男子,只一眼,她就爱上了他。 等到那个翩若惊鸿的少年离开,她才回过神来,那是多么美丽的人儿啊,她双手托腮,脸上满是少女的情思。 那时赵婴还没有当上相邦,唐王元也才继位不久,需要老臣来稳固,他虽然开始变法,但也是举步维艰。 为了变法,他退出了家族,忍着父亲失望的眼神和母亲的泪水放弃了嬴姓,也放弃了公族优越的出身,除了唐王的伴读之外,再没有其他身份。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决定破釜沉舟,本就是偷来的时光,更要加倍珍惜。 送走崔祁,赵婴又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太子和瑰,剑珣一直冷着脸,而瑰则面容平静。 她的容貌比起姐姐要清秀许多,小女儿娇憨等到情态若是剑珣来做总有种违和感,放到她脸上却是理所当然。 “太子,三公主,臣就不远送了。” 晚霞斑斓,映在赵婴素色的衣袍和青白的面色上,瑰哼了一声,她腹诽道:仗着一副好皮囊来蛊惑人的妖精,看你还能活多久。 剑珣微笑道:“今天给老师添麻烦了,也是借了老师的光才能见到崔先生,如此仙骨当真令人心折。舍妹年幼,老师不要放在心上。学生这就告辞了。” 她对着赵婴行了师徒礼。赵婴则行了君臣礼,两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标准笑容,嘴角微微扬起,眼中依依不舍,情真意切的模样看的瑰牙酸。 回了府邸,盐已经和杂役收拾好了宴客厅,她饭量大,此时正毫无仪态地啃着锅盔就剩菜。 “盐,热一热再吃吧。” 赵婴十指不沾阳春水,他以前是少爷,后来退出家族也有唐王元帮衬,没必要自己打理家事,见妻子这样狼吞虎咽,他突然有点愧疚。 盐吞下食物:“良人,崔先生做菜的确好吃,明日我也试试。” 她少时经常挨饿,嫁给赵婴后便暴露了本性,一开始她还想遮掩一二,一个姑娘家比男人都能吃算什么,乡下食物匮乏,都要紧着干重活的男人。 但有一次她实在太饿了,半夜去庖厨拿饼子回来发现自家良人还在处理公务,昏暗的灯光下他精致的面容朦胧美好,她一时看呆了。 这时赵婴抬起头来笑了一下:“夫人不必如此,我的俸禄虽不多,却也饿不到夫人。” 她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整个人仿佛置身蒸笼,不停地冒着热气。 她的良人在她眼中是神仙般的人物,娶了自己这样一个山野丫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她如何能再给他丢脸? 那一刻她暗暗发誓,自己要配得上他。 但赵婴神色悠然,并无不耐或厌恶,他抬手揽住盐。 少年的肩膀并不宽厚,反而瘦的形瘦骨立:“你是我的夫人,只要不违反新法没什么不能做的。” “我若是在意外人的看法也就不会娶你了,盐,你要记得,你我是心甘情愿的结合,你为家付出没道理我还要嫌弃。” 他嗓音沙哑,听到盐耳中却是天籁之音,平淡的眉眼也笼上一层羞意。 “良人,我是不是很粗野,让你丢脸了?” 盐贪婪地汲取赵婴怀中的气息。 “不会,你很好。” 赵婴的确觉得自己的妻子很好。 第73章 真心难求 改革和变法从来都是招人恨的,赵婴也很清楚这一点。 何况他这些年也不是没看过大夫,每个把过他脉搏的大夫都长吁短叹,然后告诉他这是将死之人的征兆,可惜了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一开始他也不愿认命,少年总是斗志昂扬的,他拼命完善法律,不惜站在整个唐国的对立面,身旁除了唐王元没有一个盟友,可他照样坚持了下来。 唐国终究按照他和唐王元的意志运行起来,他们的同盟也益发稳固。 按照赵婴原本的设想,他是不打算娶妻的,自己要做的事得罪太多人,能留个全尸都算侥幸,没必要拖累旁人。 而且他的身体只是一个盛放灵魂的壳子,无法拥有子嗣,那个女子会愿意和他这样糟糕的人在一起呢? 那是军功爵第一次推行,盐的父亲穷疯了,决心上战场拼个富贵,就算死也值了。 他足够幸运,因为初次推行参与的人不多,那个老实了一辈子的农夫爆发了惊人的力量。 他亲手割下敌人的耳朵,好似手中拿着的不是人的尸体,仅仅只是杀一只小鸡而已。 事后他吐了很久,连胆汁都吐了出来,随即大病一场。可看到夫长爵位的土地和房屋后,他又蹦了起来。 第一次的派发是由赵婴亲自进行的,盐一直在人群中盯着他,眼中满是爱慕,他自嘲地笑了。 被皮囊吸引的女子一定会在知道他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后抛弃他,可能日后提起都觉得晦气。 许是天意,那一晚赵婴需要留宿,正好住到盐的父亲刚分到手的土屋中。 盐的母亲很是殷勤,乡下对朝堂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她做了一大桌好菜招待赵婴,而盐继续看他。 被盯得久了,赵婴也有些发毛,他问道:“这位姑娘为何……” 十几岁的少年脸皮薄,剩下的话不好说出口,但盐明了了他的意思。:“因为你很好看。我叫盐,您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这样直白的夸奖赵婴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知道自己模样不差,小时候母亲总喜欢把他打扮成小姑娘,惹来了不少误会。 但自从变法,他走上了风口浪尖,平日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明嘲暗讽,还有质疑他是上了唐王的床才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的。 这些他都能忍下来,变法本来就是断人财路的脏活,没波及父母已经很好了。 但少女一句好看打破了他的伪装,他也不过一个少年,却要日日同老奸巨猾的贵族大臣虎口夺食,他当然也累。 可没人会保护他,安抚他,唐王也只是告诉他你没错,却也无法说的太多。 “是吗,多谢姑娘夸奖。在下赵婴,盐姑娘有礼了。” 赵婴稳定心神,挂上了标准的微笑,他刚刚在想什么啊,既然决定变法就不能软弱。 可盐继续自顾自说道:“你刚才明明很开心,现在为什么又难过呢?为什么不开心还要笑呢?你叫婴是吗,我表弟也叫这个,好像很多人都叫婴……” 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赵婴也只得回道:“承蒙姑娘夸奖,在下当然欢喜,至于在下的名字本来就不算稀奇,有重名也正常。” 盐几乎要把眼睛贴在赵婴身上,现在的男女大防基本没有,大方求爱才是正常的,扭扭捏捏反而要被笑话。 她把赵婴带到村口,月光下少年精致的面庞更显俊美,盐悄声道:“我不知道您是什么身份,但我喜欢您。” 赵婴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跟着我你可能会死无全尸。我也无法给你子嗣,也不能和你成为真正的夫妻,这样你也甘愿吗?” “我愿意,见到你第一眼我就愿意。” 盐说的斩钉截铁,她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一见钟情,无论如何这份心情都要传达出去,即便失败也不后悔。 直接而又热烈的表白震撼了赵婴,他原本能言善辩,在朝堂上一个人说服了一群,可面对这样真挚的眼神,他紧张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就是那个颁布新法的人,现在唐国人人恨我,欲杀之而后快。” “而且我不能和你有属于自己的孩子。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每个人都在咒骂我,只有这副皮囊还算不错,我不希望你后悔。” 赵婴攥着衣角,他没脱离家族时有许多人对他示爱,变法之后就只剩骂名了,他自然也会有落差。 但为了大业,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交换,唐王元低声下气地求娶了梁国公主,他也不该在意这点小事。 “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无论你接受与否,我都要把自己的心情说出来,不然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在乎,我的答案一直都是愿意。” 盐落落大方,她自幼生活在乡下,也没念过书,习惯了直来直去,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没必要藏着掖着。 愿意吗,即便知道自己糟糕的情况也愿意么? 赵婴扪心自问,除了脸,他没有值得喜爱的地方。 “如果你父母同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洛京。若是你心不改,我也愿意。” 月色皎洁,村口堆满了秸秆,少年和少女就这么站在枯黄的柳树下,一言不发,沉默地望着彼此。 “我听隔壁村的先生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现在我的伊人就在我眼前,我又怎么能放弃呢?” 盐毫无惧意,她和赵婴的性子很像,为了达成目的绝不放弃,女儿家的羞涩也全然不顾,她就是要和这个少年走。 实在遇人不淑她也认栽,不论如何都要勇敢地迈出第一步。 盐的比喻不太恰当,赵婴也没有纠正,他只是认认真真地写下蒹葭送给了少女,又在第二天一早向盐的父母坦白了昨日发生的事。 “我与令媛情投意合,打算带她去洛京成婚。” 他很冷静,昨晚已经疯狂过,在父母面前自然要稳重。 盐的父亲大病初愈,原本苍白的面色瞬间发青,他捂住脸闷声道:“小女一向有主意,她决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您也是青年才俊,我不过一个乡下农夫,还望您不要苛待小女,既然许了她正妻之位便好好待她,如果那日不喜欢她或是嫌弃她了,请把小女送回来。” “这是自然,”赵婴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盐的父亲,“我来的匆忙,没带什么财物,身上唯有这块玉佩充作信物,聘礼之后送来。” 接过玉佩,中年男人的眼睛立刻红了,他的女儿要去到那个吃人的洛京了,还是自己愿意的,这让老父亲深受打击。 是个唐国人都知道洛京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平日高高在上的贵族去了都是有去无回,更何况他们这样的升斗小民,女儿若嫁去,骨头渣子都不剩。 处理好第一次军功授爵,赵婴带着盐回了洛京,盐的父母和兄弟站在村口一直不肯离去,这或许是他们和亲人的最后一面。 两个月间,几大箱聘礼分次送到了盐的村子,其中有赵婴自己的,也有唐王元支持的,更有他的父母听说自家儿子要成亲四处打听送来的。 在他们看来,赵婴虽然放弃了嬴姓,但留的终究是嬴姓的血,闹的再难看也还是自己的孩子。 成婚那日,赵婴亲自接来盐的父母兄弟,又在自己曾经的家门前磕了三个响头,他对不起父母,可是他必须这么做。 其实那天的宴席上,赵婴的父母亲人都出现了,他也看见了。 可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当初那么决绝,而今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只能做个熟悉的陌生人,远远地看一眼。 而且他不相信自己的亲人不会不怨恨他,新法剥夺了他们的世袭爵位和权力,土地也被收为国有,他实在不敢面对。 第74章 柴米油盐 生活从来不是诗和远方,而是最朴素无趣的柴米油盐。 婚后他们的日子也没多大转变,赵婴忙于国事,盐则打理家事,很少有独处时间。 但盐很满意这样的日子,自己的良人婚后不久接任了相邦,成了唐国的百官之首,赵婴的事情也不瞒着她,她也不多问。 她的父母知道自家女儿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曾想过继一个给她,也被她拒绝了,理由是太忙,没空照顾孩子,也不想养别人的孩子。 因着招待宾客浪费了时间,赵婴还在挑灯处理公文,向东而去的崔祁则已经到了梁国。 他想了一路也不明白公主瑰说话怎么那么直接,她真的是唐王那个影帝亲生的吗? “那姑娘回去会不会挨打啊,算了,和我无关,还是看看玛斯他们回家了没有。” 得了法器,玛斯一行人走的并不慢,他们心中都憋了一口气,埃斯死了,依苏死了,一路相伴的崔先生不告而别。 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如果梦醒了就能见到死去的家人,可玛斯清醒的知道,不可能了。 “玛斯,你们到家了吗?” 崔祁清越的声音在高原响起,一行人都惊住了。 “崔先生,是您吗?”几人七嘴八舌的吵得崔祁头疼,他无奈道:“一个个说,不要急。埃斯是阳寿已尽,你们带他回去了吗?” 玛斯苦涩道:“自然,货物都卖了出去,钏子也空了,我们把埃斯舅舅放了进去。回去过雪山的时候如果能找到依苏,我们也要把他带回去。” 崔祁点点头:“那就好,落叶归根了。玛斯,一定收好那块黑色的石头,它能帮你们走到新家园,其他我也没什么能叮嘱你的。不告而别非我所愿,实是身份所迫无法耽搁,还请见谅。” “崔先生一路帮了我们许多,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怪先生?” 玛斯神色依旧凄苦,他当然不怪崔祁,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离开也是正常,可亲人的离世实在打击了他。 出发时大家欢声笑语,小和的男人若要娶妻一定要走一次商路,他们还年轻,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依苏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他答应回来就娶她,可他食言了。 唉,崔祁也忍不住叹息:“以后如果想找我可以对我留下的钏子说话,我就能听到了,祝你们顺利,一路顺风。” “多谢崔先生。” 玛斯只说了这么一句,他这些天来情绪一直不佳,无法聚精会神地思考。 “那好,再会。” 崔祁也利落地挂了通话,在梁国人生地不熟,他对着镜子说话路人看来也蛮惊悚的,何况现在还是晚上,街上一片肃穆,他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再说。 此时的梁国正值国丧,距离梁王去世不到一个月,他的儿子们就开始了大逃杀。 老梁王觉得自己还有时间,没那么快,前任太子又早早过世,整个安邑也在这种心态下变成了火药桶,只要梁王闭上眼睛,一定会爆炸。 其实梁王死前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不管册立那个儿子都不能服众,多年的储位空悬养出了公子们的野心。 而且与唐王不同,他年过花甲,儿子也都羽翼丰满,而唐王元最大的孩子不到二十岁,完全形不成足够抗衡唐王的力量,大臣见多了夺嫡斗争也不会过早下注。 这也是唐王不顾反对也要公开册立太子的缘故,大臣自然要为自己的身后着想,支持太子是最好的选择。 稳定向来是贵族和大臣最重要的诉求,只有王位稳定地传承,他们才能知道该支持谁,自己的家族也能屹立不倒。 这也是废长立幼会遭到强烈反对的原因,他们给太子或是长子身上压了那么多筹码,说换人就换人,这不是耍猴呢吗? 找了一圈,没找到住的地方,军队和尸骨倒是看见不少,崔祁不忍他们就那样死不瞑目,一个人把尸体都安葬在城外的山坡上。 “各位安息吧。” 崔祁抱紧自己,他的恐惧呈现二象性,降服邪物时他不害怕,但无害的尸体和孤魂他怕的不得了。 尤其是在一个人的夜晚,他更是擅长自己吓自己,总觉得刚埋好的尸体要破土而出。 他走下山坡又对着木碑鞠了一躬:“各位可要明察秋毫啊,不是我害了你们,冤有头债有主,诈尸也去找杀死你们的人,我只是个过路的。” 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崔祁吓得又鞠了一躬:“我不过是个路人,求求各位了,别吓我,我害怕。” 说完他还不放心,对了山坡行了个大礼后慌不择路地跑了,以他的修为,万鬼缠身也奈何不了,可他就是害怕。 现在的安邑就是一座死城,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出来找晦气,崔祁找遍整个安邑也没有一家旅店,只好心酸地躺到一户人家外的干草堆上。 “唉,这都是什么事嘛,好不容易来梁国一趟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只能露宿,我以前那逆天的好运气呢?” 崔祁对自己天之骄子的人设产生了质疑,他在道玄不说顺风顺水,也是有惊无险,可现在都混到连个遮风的地方都没有了。 抱怨归抱怨,崔祁给自己布了数层屏障后还是安心地准备休息:“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又鼓励自己几句,崔祁很快睡着了,连日来的操劳让他睡得很熟。 “哎,这位小哥,别在这睡!” 崔祁睡眼惺忪,慢慢睁开眼睛后发现面前是个老人家,看天色,应该已经寅时了。 “老丈,怎么了?” 他刚起来还有点迷糊,揉了几下脸才想起自己是在梁国的干草堆上。 思及此,崔祁立刻起身作揖:“老丈,我是从唐国而来,要前往虞国,昨日进城太晚,只好借住一晚,还望老丈海涵。” 那老者摆摆手:“原来是从外地过来的,住一晚不打紧,关键是现在安邑很不安全,小哥还是抓紧离开吧。” 面前的老者穿着白色麻衣,花白的头发用白色发带束好,脚上也穿着精细的草鞋,看来是在服丧。 “梁国怎么了,我出门的时候听说这里太平才敢走的。” 崔祁故作不解,他其实知道梁王死了。 唉,老者先叹了口气才继续道:“此事也是突然,别在外面站着了,军队马上要来清街,小哥进来吧。” 安邑附近的俚语是称呼年轻男子为小哥,年轻姑娘为小娘,崔祁目前只会虞国方言,跟其他人交流都得靠法术。 跟着老人走进院落,看到低调中透露奢华的装饰和成群的仆役崔祁才意识到他昨天随意找的竟然是个大贵族。 看来安邑城果然人人自危,这种级别的贵族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丝毫不敢张扬。 “多谢老丈收留了,在下崔祁。” 听到老丈的称呼,那老者就笑道:“是虞国人吧,梁国都是叫老伯的。你也是可怜,来的时候还风平浪静,回去却遇到这么个事儿。” 崔祁拱拱手:“的确如此,若是知道梁国出事我就从南方绕路了。还不知梁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军队会清街?” “梁王薨逝,他生前有七子,嫡子早逝,现在六个公子和其他公孙都有继承王位的权力,自然就打起来了。” 说着那老人擦了擦眼泪:“可怜梁王尸骨未寒,那群逆子连个谥号都不肯给,只顾着争斗,好好的丧礼乌七八糟。” 崔祁算是听懂了,老梁王没了太子,其他儿子和侄子自然坐不住了,而且他太过自信,总觉得自己能压住这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人越老越偏执,也越听不进谏言,他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谁也不敢挑战他的权威,却在死前才看清儿子们的野心,他们一直在盼着这一天呢。 第75章 父不知子 储位空悬一定会出乱子,这是世袭君主制国家的通病,而每个大权独揽的君王也不可能愿意给储君分权,失去权力要比死可怕多了。 “承蒙老丈收留,还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此人对梁王的死是真伤心,崔祁能感受到他对子孙不孝的痛恨。 看来他和梁王过去的关系很亲密,而且他的高位应该也来自梁王,所以才这么义愤填膺。 那老者苦涩一笑:“我是言毋恤,忝居御史,不过也干不了多久了。” 他是老梁王的铁杆心腹,任哪个公子上位也不可能留着他,于是他也摆烂了,放陌生人进门就是他从前绝不会做的,现在反倒聊了起来。 “在下崔祁,虞国一书吏。原来是御史当面,久仰了。” 社交有一条法则就是陌生人介绍自己后一定要说久仰,不论认不认识都要这样说。 言毋恤也是人精了,他苦涩道:“小哥还是早日离开吧,现在的梁国容不下外来的士人,除非你参与到某位公子的阵营加入夺嫡,不然还是回虞国吧。” 崔祁笑道:“这个自然,我不过一个山野闲人,去唐国也是看望故友。” “故友啊……” 言毋恤陷入了沉思,过了一盏茶才再度开口:“看小哥的模样应该是道家的吧,我听闻道家交友很是挑剔,想来崔小哥的故友也是人中龙凤。” 崔祁想也不想就说道:“道家注重缘分,交友也不是挑剔,只是两人无缘罢了。不过我那位友人的确是万里挑一的。” 赵婴那可是全天下都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人,这种招仇恨的级别也是百年才能出一个。 闻言言毋恤笑笑,年轻就是好啊。 他当年和梁王共同扶持,在三十年前梁国号称天下最强,现在的新秀唐国和虞国也要来朝拜,老牌的卫国主动求亲都被拒绝,可见极盛的梁国到底有多强大。 可是梁王老了,太子死了,他开始猜忌,赐死了军功赫赫的宿将,也信不过多年的战友。 硬生生把言毋恤从实权相邦贬谪到御史,之后又反悔,来来回回地,最后还是言毋恤烦了,彻底交出权力才罢休。 等到言毋恤彻底失去朝堂的影响力时,梁王又发觉自己离不开他,日日召来随王伴驾,两个老头子一起伤春悲秋,却又无能为力。 “原来如此,既然小哥是道士,不知可否为我这把老骨头算一卦,我自有厚礼相赠。” 言毋恤吩咐仆役端上一个巨大的红漆木箱子,打开来里面装满了金子,看的崔祁直眼花,但他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重礼必然对应着危险。 “我学艺不精,只会看人生死。” 看到如此品质的白玉随意地挂在身上,言毋恤也明白此人并不缺钱,但他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道家弟子,不了却这桩心事怕是死不瞑目。 “我求的就是生死,三十年前我曾遇到一个生有异瞳的人,自称是纵横家苏黛,就是他让大王生了猜忌之心,不知崔小哥能否找寻到此人,祂是生是死?” 异瞳阿…还自称纵横家,崔祁思考一阵才回道:“御史,您手上可有此人使用过的东西,我也无法凭空探寻。” 言毋恤拍拍手,一个衣着华丽的侍女送上一个青玉的小瓶子。 “这瓶子是那人唯一留下的东西,我这么多年一直悉心保存。瓶子里有一种奇怪的药物,我不敢动,后来找了医家之人查看,发现是剧毒,从此之后也就没人敢动了。” 崔祁取下瓶子端详一番后发现这个和赵婴的那瓶一模一样。 “我在唐国见过一模一样的瓶子。其中的药物的确是剧毒,但同时也是续命药,吃后能维持在死前一刻,断药后则魂飞魄散,再不能救。” “小哥怎么知道?唐国谁有这瓶子?” 言毋恤十分急切,他已年过花甲,再找不到当年那个人就晚了。 崔祁摸出一枚药,扑鼻的腥味直冲鼻腔,常年下来,怪不得赵婴的味觉会退化。 “御史可否挥退旁人,此事事关重大。” 未等言毋恤说什么,军队和马蹄的声音就传遍街道,期间还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当然看不下去,挥挥手隐匿了整条街道。 耳旁的声音突然消失,言毋恤意识到这是眼前道人的手段,他立刻让仆役都退了下去,带着崔祁进了间密室。 “小哥好手段!这里是地下十丈,你我的谈话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还请放心。” “嗯…” 崔祁嗯了一声,说是密室,装饰的也要比赵婴家豪华多了,随处摆放的漆器和玉石珊瑚都昭示了主人的富贵。 “我当然相信御史,只是服用此种药物的便是我的故友,他身份敏感,我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不然会害了他。” “御史可知唐国相邦?” 这问句没头没尾,但言毋恤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如此明显的暗示还是能领会的。 “小哥的那位故友便是赵婴吧,是他的话多谨慎也不奇怪,想要他命的人太多了。” 崔祁知道赵婴拉仇恨,但没想到这么招人恨,他苦笑道:“御史说的不错,幼渔就是我的故友,此次去唐国也是拜访他。” 幼渔,叫的还真亲密,言毋恤冷冷想到,唐国的快速崛起离不开赵婴的殚精竭虑。 唐王也是梁王的女婿,他对赵婴自然也有了解。 为了变法连家族都抛弃了,毫无人性,不守孝道,成日笑的像只狐狸,就等着你违反新法然后送去干苦力,比起卫王直截了当的疯狂可恶多了。 “我曾在七年前的谈判上见过他,看起来似乎和常人并不不同。” 提起七年前的那场战争,言毋恤就生气,三十万梁国大军却被十万唐国军队打的落花流水。 还有那白竹,不讲武德的设伏偷袭,甚至劫营,一点道德都没有,无怪乎是西陲出来的,得了天子册封也照样是蛮夷。 崔祁推算时间,看来正是云姬父亲被征召的那一年,唐国理所当然地取得了胜利,可士兵死了就是死了,能带回个耳朵都算幸运。 他轻笑道:“我一直修道,之前的事一概不知,御史不要嫌我才好。” 他不打算说出赵婴真正的秘密,眼前的老者不值得信任,但他也和妙音宗之人有过交集,多套出点话来也是好的。 “哦?小哥下山不久,如何得了赵婴这样的友人?据我所知,赵婴为了得到唐王全然的信任,不留子嗣,也退出了家族,怎么会有朋友?” 言毋恤看崔祁的目光充满探究,他眼神犀利,面容清癯,看来年少时模样不差。 被盯了一会,崔祁只觉浑身发毛,他是有点社恐的。 “缘分而已,御史,道家交友只看缘分。” “是吗,缘分啊…” 言毋恤轻叹一声,谁也不能要求刚认识的陌生人和盘托出,所幸他也只是要那个人的生死罢了。 “崔小哥不必害怕,我只想知道那个人的消息,你的事情我也无心打探。” 什么啊,明显就是问不出来才给自己个台阶下,崔祁腹诽一阵,口中却道:“御史言重了,我初入世间,难免有许多不懂的地方。” 说罢他顺着玉瓶留下的气息细细探寻,一炷香后又笑道:“御史好运气,那人没死,只是躲起来了。祂也会道术,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我只能算出祂在南方,具体方位就不行了。” 螣蛇,妙音,卫国,越国,唐国,秘密真是越来越多了。 第76章 同室操戈 “原来如此,崔小哥真是帮了大忙。” 两人走出密室,言毋恤派人又送来了一箱珠宝。 “崔小哥算是解了我三十年的心结,报酬不多,还请笑纳。” 梁国非常在意出身,御史的家里不可能缺钱。 崔祁当然是不拿白不拿。 “多谢御史,在下告辞了。” 他看人一向很准,言毋恤私心和欲望都太重,可能他年轻时不这样,但现在的他俨然一个迂腐又贪婪的老人。 即便到了如今也不愿放手,死死握着御史的职位,等到新君上位,估计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收下报酬,崔祁随即开了隐身咒一路上从军队的屠刀下救人,天道无情,上一秒还笑着的人下一秒就是一具尸体。 而军队没了约束对原本要保护的人举起屠刀也是令他愤怒。 “那小娘这么突然跑那么快?她身上好像有块玉佩,我得去夺过来,之后我们……” 那军汉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几位公子为了争取他们的支持,允许军队进安邑抢掠屠城,他们也大发横财。 高门大户有护卫和仆役,军队也不会主动去找他们的晦气,那些人得留给公子收割。 只是苦了普通百姓和商贾,这些日子来过得水深火热,家中所有的积蓄被夺去,孩童女子被虐杀,老人尸横荒野,男人死在路边。 “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崔祁打退了一波追兵,他的身份一直以来都漏洞百出。 是以军队一头雾水。 “谁在哪里?滚出来!藏头露尾算什么东西?滚出来!别逼着老子把你揪出来大卸八块!” 军汉已经杀红了眼,他们大多都是地痞出身,本来也没什么道德,对古代军队讲道德和纪律本身也是天方夜谭。 他们卖命是要钱的,这也是屠城被纵容的缘故,惹急了他们不合算。 反正大头是上面的人拿了,给点战利品也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在看到一群军汉虐杀孩童时,崔祁终于爆发了,他不想杀人,可眼前人真的还算是人吗? 明明都是苦出身,得了武力后反而把屠刀对准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他看不下去,动了手,救下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孩。 小孩只喃喃一句:“大哥哥是神仙吗?”就咽了气。 “我若是神仙就能拯救全天下了呀,小朋友,下辈子记得别来这里了。” 作乱的军队并不是此次劫难的根源,崔祁安葬了孩子,转身进了王宫。 梁国王宫也一片混乱,梁王的棺椁随意摆放在角落,他的儿子们剑拔弩张。 “我才是长子!” 那人看起来应该快天命之年了,满是皱纹的脸狰狞不已,他提着长刀,刀上明显有血,而对面的男人则捂着肩头,也不甘示弱地仰着头。 “长子?你不觉得可笑吗?你不过是个贱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小贱人!” 说着他放下捂住伤口的右手,任由鲜血染透蓝色的华服,拾起长剑继续怒骂:“要不是那个贱人勾引了大王,你还能出生?跟着你的贱人娘亲睡马厩吧!还长子,谁家会承认这种出身的长子!” 母亲被这样侮辱,饶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野心勃勃的公子。 他举着刀就朝同父异母的弟弟砍去,那人也不躲,继续嘲讽道:“哎呦,这武功不错啊,从战场上学的吧,大王也是疼爱,专门把你往最凶险的地方送,是磨炼你呐。” 眼看长刀即将落下,一直蹲守的刺客突然出现,手中冰刀直接刺入心口,刀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人哈哈大笑:“没有脑子的莽夫,贱人生的贱种,赶紧去见你那个贱人娘亲吧,别让她等急了。” “你去死!” 心口被洞穿,他摇摇欲坠地拾起刀,继续之前的动作,又被捅了十几刀才倒下,口中满是鲜血也不停咒骂:“你是个什么玩意?咳咳咳……” “月夫人就是个罪臣之女!我阿娘怎么了?她若不是被看中早该享受天伦了,何至于芳华早逝!咳咳咳咳咳…” 这几句话彻底点燃了怒火,那人双目赤红,他是梁王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十七。 少年人的脾气总是炸裂,他抹去嘴角的血迹,笑道:“你怎么能轻易死去呢?我亲爱的大哥,马奴生的贱种,你得体会最痛苦的极刑。” “哈哈哈…咳咳咳…我难道会怕?你自以为胜券在握,实则命不久矣。” 偏过头吐出嘴里的淤血,他面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阿娘,我来了。” 他没了气息,可疯狂的公子卬不会就此罢手,他笑了笑,面上尽是癫狂:“我听闻唐国有车裂之刑,亲爱的哥哥,像你们这样的贱种应该会很喜欢吧,来人啊,执行车裂,再拿去喂野狗,贱种就应该和猪狗一起。” 公子奚千疮百孔的尸体被拖了出去,崔祁进来时干净的布鞋也粘上不少血,他冷着脸,一双瑞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你们自己关起门怎么打都行,纵容军队屠城就是十恶不赦! 未等公子卬享受胜利的喜悦,另一队人马已经把正殿团团围住,他照旧大笑着,身上的伤口崩裂开来。 和着之前公子奚的血一起,整个人都变成鲜红色,可怖非常。 “四哥啊,你也做不了黄雀,哈哈哈哈……咳咳咳…”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继续狂笑,笑的嗓子都哑了,而后突然提起长剑自尽。 “我是吴家的孩子,怎么能窝囊的死去,四哥,你打错算盘了,哈哈哈…” 另一个穿着蓝色华服的青年人走了进来。 他怜悯地望着死去的弟弟,轻轻地笑了:“吴将军被冤后第一时间便自尽了,月夫人在生下你不久也选择了死,你果然也不是个受辱的性子。真可惜,我原本还想留下你接替大哥的。” “不过,都是贱种。” 青年人踢了踢弟弟死不瞑目的尸体,丝绸的鞋履也染上红色,他嫌弃地擦了擦。 “贱种的血也这样腥臊,来人,剁碎了拿去喂狗。” 崔祁目眦欲裂,他们果然是兄弟,死去的人不应被如此对待,他就不怕午夜梦回时恶鬼缠身吗? 很快另外几个公子也都进来了,他们争斗了半个月,总算有了第一个牺牲者。 谁也不在意自己的父亲过世不久,人人都是一身华服,只有死去的长子穿了白麻布的丧服,不过也被血染红了。 “四哥,小七怎么还自尽了呢,一点意思都没有。”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月白绸衣的男子,大约二十岁左右,面容阴骘,笑的倒是灿烂。 “是啊,” 另一个中年人开口了,他生的英挺,可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破坏了面容的和谐。 “我还打算好好跟小七玩玩呢,吴将军的外孙想必一定很有趣。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可惜呀,老四,我们不是说好留着小七去战场吗?” 咳,四公子轻咳一声,他故作悲伤道:“二哥,这也不是我所愿,小七刚烈,宁愿死也不肯为国效力。” 他揉了揉眼眶,继续说道:“我们都是兄弟,父亲尸骨未寒,现在这样岂不是给他国看笑话?不如……” 他停顿了一下,大批刺客从破空而至,挟持了其他公子:“由我来继承这王位吧。” “老四,原来在这等着呢,可惜你也小看我们,敢孤身进入大殿,我们自然也有准备,谁死还不一定呢。” 他挣脱刺客,从怀中摸出一个口哨吹了起来,马蹄声瞬间和喊杀声瞬间响起,身着甲胄的精锐骑兵进了大殿,制服了所有刺客。 中年人松了松肩膀,笑着对被压在几个大汉身下的四弟笑道:“半个月了,哦,不对,是二十年了,我也烦了,你还是赶紧去死,别脏了我的手。你说得对,同室操戈不好看,也是让别国看笑话。” “这么说也不对,你哪里是我的四弟呢,你也不过是个商贾之女生的贱种,怎么能做我的兄弟呢?” 第77章 生于天地 青年人也只是笑,他努力挺直身体,眼眸充血,仿若恶鬼,完全看不出前一刻悠然的姿态。 “二哥,你纵容军队屠城,难道就符合你母亲大家的出身吗?醒醒吧,我们都拥有一个父亲,最大的贱种就是那个放任子嗣斗争以稳固权力的梁王!” “嗯,你说得对,可我想做下一个梁王。” 中年人很大方地承认了,反正骂的是那个老头子,关他什么事呢? 其他公子也都笑了,梁国最看出身,既然父亲是同一个,那么母亲的地位就决定了剩下的一半。 最高贵的当然是王后所出的太子,一出生就被制定为继承人,其他孩子不过都是发泄欲望的产物罢了。 是他! 躲在一旁隐匿气息的崔祁浑身发抖,他太过愤怒,此人就算坐上王位,也必然是个善于弄权的君王,毫无仁爱之心。 “几位弟弟,我现在才是大王最年长的儿子,继承王位也是理所应当吧,四弟,你说呢?” 中年人意态悠闲,他最大的优势一是军队,二是他的长子身份,至于那个马奴生的贱种,算了,都死了还提他做什么,他要是能继任梁国还不炸了。 “自然了,二哥。” 最年少的那个微微一笑,他的母亲只是个舞女,本来也不会有机会,所以他一早就开始左右逢源,谁势大他选谁。 反正除了马奴哥哥,他在谁眼中都是贱种,是和母亲一样的奴仆。 既然如此,不如彻底摆烂算了,努力有什么用,都是一辈子卑躬屈膝的命。 中年人扯去蓝色的外袍,沉默着的军队立刻送来了梁王的冠冕,他不满地笑了:“大王怎么这样佝偻又老态呢?” 可惜没等他穿上冠冕,崔祁出手了,他射去一枚冰晶,直直地穿过了中年人的右手,那个孩子也是右手被钉在地上。 “你不能继位,我若不知当然可以心安理得,可既然知道,我也无法坐视不管。” 之前的冰刀给了他灵感,就算因果缠身,他也得去做。 一声惨叫响彻大殿,其他公子却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们都不是同母兄弟,梁王好色,除了王后,只要有孕后都不愿再见,而王后也在嫡子死后不久哀伤过度而死,梁王没了约束,对后妃和公子更是不屑一顾。 “二哥,看来是天意呀。” 主子受伤,军队也乱了套,他们支持的前提是你会赢,可现在他们没了信心,也不再压制四公子。 年轻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从衣袖中取出手帕擦拭面庞,笑的十分猖狂。 和唐王坐山观虎斗不同,老梁王对自己的儿子非常猜忌,他们彼此之间不像至亲,倒像仇敌。 大殿内只剩下四个公子,原本奴颜屈膝的六公子突然暴起,砍掉了中年人的双手。 他狞笑着,秀美的脸也再无温顺之色:“二哥,我忍你们很久了,凭什么,出身是我能选的吗?” “都怪那个老色鬼,阿娘生得好便强迫她,她不愿意的,哪怕出宫后嫁个农夫,嫁个奴隶都比跟着他好,可为了我,她还得忍着。” 一直沉默的五公子也大哭起来,他性子软,母家又强势,这才加入到夺嫡之争,他之前都要被吓死了,见了血才回过神来。 “哭什么!” 四公子恢复了仪态,他也是被欺压的人,可最后也成了施暴者,贱种,到底谁是贱种,明明都是人,为什么要这样彼此攻击? 他想不明白,从小被骂的次数多了,好似自己真的是自甘下贱一般。 中年人望着不停流血的小臂,他眼前一阵阵闪过母亲的模样和幼时快乐的日子,那时大家都不明白什么是贱种。 大哥带着自己的弟弟去看小马,他高兴地抚摸着柔顺的马鬃,大哥笑着介绍每一匹马,他也认真听着,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想着想着,他眼中的贪欲消解了,原来自己要死了啊,大哥死的好凄惨,他的模样大概也不好看。 “我不争了。” 他高声大喊,随即倒在地上,脸上沾满了鲜血。 “真无趣啊,都说了能屈能伸才能活的久,你们都不信。” 六公子踢着死去的哥哥,他已经做好了继续做奴仆的打算,没想到二哥这么不中用。 他可不像七弟那么刚烈,他母亲从小就告诉他活着才是第一位的,熬死所有人自然就出头了。 大殿满是血腥,崔祁忍着恶心继续等待,五公子上位就是母家的傀儡,最终的胜利者只能从六公子和四公子中产生。 五公子已经吓得瘫软,他年纪小,第一次看到尸体就是自己的亲哥哥,这份冲击力可想而知。 没过一会,他开始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俨然是犯了病。 可惜他的哥哥没心思看他,他们是舞台上最后的演员,现在戏要落幕了。 “四哥可要留弟弟一命啊。” 六公子依旧是那种刻意的语气,他平时都要悄声,生怕打扰到父亲和兄长惹来责骂,久而久之也不习惯用正常的方式说话了。 “自然,只要六弟现在退出。” 四公子仪态翩然,他也饱受出身的困扰,从小就学着他的太子哥哥那样,喜怒不形于色,任何时候都要注重礼仪。 他身上有伤,挺直腰背后痛的皱了皱眉头,这一刻的失态也被捕捉到了。 但此时的崔祁无心再去看戏,五公子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不可能见死不救。 他扯下一片衣角打开五公子的嘴,让他把秽物都吐了出来。 “生在王族还这样胆小,也是苦了孩子了。” 另外一边两人对峙许久,最后还是六公子率先认输,他没有助力,商贾好歹有钱,而他什么都没有。 “我认输,四哥,别把我送到军营。” 他脱下外衣,跪在哥哥身前,脸上满是谄媚,不能死是他最大的信念,哪怕像狗一样活着也不能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取得胜利的四公子面上也没有多么兴奋,他大方地说道:“六弟随求孤怎会不允,赐啊,你以后就去商铺吧,都说商贾低贱,你觉得如何?” 赐立刻接道:“无商不富,越王和虞王都非常重视商业,王兄能把商铺交给臣管理,可见大王信任,臣定不辜负使命。” 在梁国的公子之间,即便应该提及齐国他们也会尽量避免,因为太子的生母,老梁王的王后是来自齐国的公主。 而天下都有一个共识,姜齐的女儿是天上的神女,相传第一任天子便迎娶了姜姓女,此后齐国公主的身价水涨船高,若不是梁国当时极盛,老梁王也娶不到齐国的公主。 六公子低贱的姿态很好的取悦了四公子,他这时才有余光去看倒在地上的五公子,经过崔祁的紧急施救,他不再抽搐,眼睛直直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赐,你去把五弟送去看大夫,再把人都召来,就说四公子横克继大统,旬日后继位,具体的措辞孤能交给你吗?” 赐回复的很快:“唯!谨遵大王之令。” 屋内的死人都被像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心情大好的公子横笑道:“孤王实在不忍兄弟落得如此,大哥的尸身如果还在,也一起收敛了,以侯爵之礼下葬。” 他正欲坐到大殿最中央的那个座位上时,手上突然出现了一块写着字的布,字体清逸修长。 布条上只有几个字:“生于天地,人人平等。”崔祁想了一刻钟才落笔,他不知道怎么规劝。 而且在目前的条件下实现人人平等是不可能的,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但愿他能自己想通吧。 平等二字深深刺痛了即将上位的公子横,若是平等,他的外大父打拼一生,耗尽积蓄才把女儿送进来,为的就是摆脱贱商的称呼,可他到死都没能如愿。 母亲也苦苦熬着,青春年华都付之流水也没能得到梁王的垂怜,他也是如此,除了王后所出的嫡子嫡女,每个人生来身上都刻着贱种的烙印。 第78章 王权更迭 一个人从来改变不了世界,再强大的人也无法凭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世界的秩序。 崔祁早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喊口号什么的他不认为有用,非得大多数人都愿意,历史浪潮不可阻挡的时候才会有所改变。 但他依旧留下了布条,为了隐藏身份,他用的是五公子身上的衣服,也没有故意装神弄鬼。 他只是平静地描述了一个事实,没有人低人一等,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可不指望一句话能改变一个人几十年的经历和教育,但不做些什么也对不起死在屠城中的无辜百姓。 崔祁一边安葬无辜的受害者一边长吁短叹:“唉,但愿不要是个反社会人格,不然梁国又要遭殃了。做古代的百姓太惨了,我替你们伤了那个纵兵的公子,他现在也死了,别有怨了,好好去往生吧。” 王宫中的公子横先是痛苦,他只流了几滴眼泪,紧接着又恢复了冷静,他从小就被教育不能失态,心理素质也在责骂中格外强大。 “这布条是五弟的衣服,可当时大殿被军队包围,不可能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还看了那么久。” “此人不想暴露身份,同时也没什么恶意,不然凭他神出鬼没的能力,我早就死了,那么二哥突然的受伤应该也是此人所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能从兄弟们的包围中厮杀出来,就证明他智商不错,好好的人突然被刺穿说没人捣鬼谁信呐。 他召来宫人给自己换了件新衣裳,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后继续思考:二哥是为什么惹了那个神秘人的呢,是军队! 纵容军队屠城才是那个人出手的根源! 他回忆起刚刚的对峙,自己说了那句话后不久,二哥的手就被穿透,还有布条估计也是神秘人的手笔。 想明白关节,公子横不禁笑了:“都说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可哪个君王真的把平民放在心上了。” 半月的狂欢把安邑变成了一座鬼城,崔祁已经不知道自己安葬了多少人,他麻木了。 “我也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就随意写了安邑居民的墓碑,你们别见怪。” “这有点香烛,现在也没有烧香祭拜的传统,你们姑且受了吧,我真的搞不来那么复杂的祭祀,对不起啦。” 崔祁念念叨叨地给埋满尸首的山坡上了柱掏空香囊做的香烛。 药渣做的香烛燃烧起来十分清香,他又说道:“我身上没有纸钱,但现在也没有地府,想来你们也用不上,我走了,但愿新王能好好待百姓。” 最后望了一眼,崔祁借着夜色直朝虞国方向而去,他这一趟旅程,见到的除了大漠盛景,更多的是死亡,还有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用灵力强行续命是大因果,而且灵力能做到的只是把人维持在死前一刻,就像赵婴和卫王璧那样。 等到失去灵力后不是彻底灰飞烟灭便是化为邪祟,崔祁自然不愿做出这样有违天和的事情来。 皓月依旧皎洁,只是空气中丝丝的血腥味昭示着此地的血流成河,只是再暗的天也终究会亮,而梁国同样需要时间来治愈创伤。 “回禀公子,城内的尸体全部不翼而飞,城外的山上立了一个墓碑,上面有四个字。” 被派去打扫安邑的军队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们也参与了劫掠,自然知道死了不少人,可现在一具尸体都找不到! 为了寻找踪迹,他们去了城外,看见了一个简陋的墓碑和一地的灰烬,真的太奇怪了。 有字!公子横拿出布条,幸好五公子的衣服质量不错,他揉了又揉也还光鲜亮丽,泛着丝绸独特的色泽。 “你们看看,和这上的字体有没有相似之处。” 仔细端详一会,那军汉很诚实地表示:“末将不识字,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神色坦然,要是识字谁来当兵啊,能数清有几个字已经不容易了,辨认字迹更是想都别想,公子太难为人了。 额…你不识字为什么还要看啊,公子横忍住训斥的欲望,把骂人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只是命令道:“保护好那座墓碑,我明天亲自去看” “唯!” 那军汉退了下去,他也一头雾水,那个宝蓝色的小布条上写了什么,和外面的墓碑有什么关系,不过这些事也轮不到他操心,还是交给上面的大人物吧。 怀着满腹疑惑,公子横躺到了属于梁王的寝宫,那人看行为像是儒家,成天说天下苍生,民贵君轻,而且此人不光是说,也有行动。 但看能力用的应该是道家或阴阳家的术法,造诣匪浅。 “罢了,此人既对我没有恶意,我便也不去探究。” 腰间的伤口还是很痛,公子横按住绷带,继续想到:怪不得道家和阴阳家极少入世,如果每个弟子都有这般能为,哪个君王也坐不稳当,如果下次能见到那个人,得说声谢谢。 第二日一早,公子横便在疼痛中醒来,他几乎一夜没睡,昨日那几个军汉下手可真狠,他的腰腹部全青了。 他按着太阳穴,强忍着疼的要炸开的剧痛,悄悄派了一队侍卫护送自己前往城外。 因为有命令,军队把那座山团团围住,加之安邑居民被吓坏了,没人敢出城,散落的香灰和墓碑便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安邑居民…” 公子横一眼就看到了四个大字,和布条上清逸修长的字迹一模一样。 他开心地拍着手笑道:“果然如此!我不知道你是何人,但你的好意我收下了。” 被惦记的崔祁则学起了散财童子,他之所以不用神行术和羽翼就是为了把之前从言毋恤那里收的钱花出去。 “大娘,不值钱的小玩意而已,收着吧。” 崔祁以前因为又懒又宅从不去做志愿者活动,没想到来了古代,还做起了慈善大使。 他一上午就撒出去半箱珠宝,话术都不带变的,当然,也有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那样他也不管了。 走走停停,也到了中午,崔祁找了家食肆坐下,伙计立刻热情地上前:“小哥想吃什么?” “你们这里最有特色的是什么?” 现在的食肆还没有菜单,只在外面摆了块木牌说明自己可以提供饭食。 因为大多数人不识字,摆放菜单也没什么用,不如全交给店里的伙计口头叙述。 特色,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一定是外地人,思及此,伙计笑道:“看来小哥是从外地来的,要说这里最有名的当然是麻叶饼子和羊肉,煮好了别提有多香了。” 现在的食物也比较乏善可陈,白面馍和羊肉不管在哪一国都是好吃的不得了的东西,不过麻叶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知道什么味道。 崔祁便也笑道:“那就来一碗吧,多加羊肉,少放葱花。” “好嘞!” 伙计点完菜就去了后厨,这店平日多是行脚的客商和游学的士人,几乎很少有人提出要加肉。 而崔祁不论去哪里吃饭,都不愿意委屈自己,忍受了大半个月的辟谷和勾心斗角的一顿饭,他对美味食物的渴求已经到达了顶峰。 等了一盏茶,热气腾腾的麻叶羊肉端了上来,崔祁定睛一看,脆脆的煎饼被掰开浸满了肉汤,倒是个有趣的吃法。 梁国的八月十分凉爽,喝一碗热汤,几块泡软入味的麻叶和羊肉下肚,崔祁阴郁的心情也缓了过来。 “小哥,店里有多余的麻叶吗,我想带些回去。”结账时崔祁拿出一片金叶子。 “你看能买多少?” 看到金叶子,伙计都呆住了,他从未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 “小哥,麻叶轻又占地方,这一片叶子能买下一人那么高的麻叶,你怕是不好拿。” 第79章 旅游真谛 要说后世旅游最重要的一环肯定是美美地拍照。 第二就是被旅游区的纪念品商店坑,高高兴兴地买一堆价格翻倍的工艺品带回去。 之后大呼上当,下次继续被骗,安慰自己旅游吗,应该的。 对于现在的崔祁来说,物品的体积和价格都不需要考虑,他直接大手一挥:“无妨,小哥只要取来就好,我自有办法。” 伙计让崔祁在店里等一会,这么大的生意他得去找老板来定夺。 “主家,有个小哥拿着一片金叶子要求都换成麻叶,您看……” 老板笑道:“拿了钱不就好了,你去把这几天的麻叶都搬出去,至于他要如何带走,那不是我们该考虑的。” 崔祁等的无聊,干脆出去拾了块木头刻上麻叶羊肉几个字,立在矮几上。 “古代生态环境就是好啊,随处都能找到这么直的木棍,以前去公园都不见得找到。” “小哥,你的麻叶到了。” 伙计抬着比自己还高的布袋走了过来,崔祁连忙接过轻松地放在矮几上, “多谢小哥了,你看这木牌如何?” 伙计不识字,他也没看出什么来,只是笑道:“小哥这不是难为人嘛,我哪里识字。” 对哦,怪不得没有菜单,崔祁这才明白过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字不过是一个个乱七八糟的小方块,没什么实际作用。 既然字不行,那就画一个嘛,他计上心头:“可以在门口摆一个画着麻叶的木牌子,这样客人就知道卖什么了。” 闻言伙计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夸道:“识字的人果然聪明,这样客人便知道了我们卖什么,也省得一个个介绍了。小哥帮了我大忙,谢谢啦。” 拖着一人高的布袋,崔祁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食肆直奔树林,收好麻叶后再次朝着虞国的方向走去。 “看来下次得让卢先生带点大米了,天天不是粟米就是馍馍,要不就是粟米配馍馍,我一个北方人也受不了了。” “我现在还能有挑食的权利,可那些死在屠城中的百姓真的是无妄之灾啊。” 走走停停,崔祁一路买了不少东西,也算是给梁国经济发展做贡献了。 赶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崔祁进了虞国,“走了上万里,还是觉得虞国最好啊!” 多日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即将见到家人的喜悦。 他流落至此,是云姬和霁儿给了他融入的契机,姬琮则是第一个主动拉住他的人,他们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密不可分。 乐陵永远繁华而又忙碌,崔祁第一时间回了小院,他离开了一个多月,不知家里如何了。 推开门,霁儿开心地叫了一声:“琮哥哥!你回来啦。” 崔祁一听立刻黑了脸,他沉声道:“霁儿,猜猜我是谁,答对了有奖励哦。” 霁儿对崔祁愤怒时的声线十分熟悉,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低声回道:“师父回来了,一路辛苦,我去给您倒杯茶吧,卢先生送来的茶叶大家都很喜欢。” 崔祁环抱双手,冷声道:“去吧,建议你从炒茶开始,我马上要检查你这一个月的成果。” 得了建议,霁儿果真在隔壁磨蹭许久,直到姬琮回来才怯生生地端着茶壶放到石桌上:“师父请用茶。” 崔祁尝了一口,清香甘醇,不差。 他放下茶杯,望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鹌鹑的霁儿笑着说:“阿霖回来你就有靠山了是吧,我很明确地告诉你,不可能。” 看霁儿害怕的模样,姬琮软了嗓音求情道:“阿祁舟车劳顿,不如歇息一日再来考核霁儿。我也想听听大漠的奇景,阿祁,你就答应吧。” 这是撒娇吗?崔祁有点不确定,姬琮居然为了霁儿做到如此地步! 但面对姬琮,他也冷不起脸来,只好笑道:“好吧,真是拿你没办法,你也刚刚从书衙回来,饿了没有?我从梁国买了不少麻叶,配茶应该不错。” 崔祁取出一盘麻叶和梁国最有名的白切肉,还有一瓶西域特产的葡萄汁,他递给霁儿几块后呵道:“霁儿,你算逃过一劫,我还有一个建议,现在马上去复习法术,免得不过关哭天抹泪的,没用!” “阿祁,别这样。” 姬琮偷偷拉了拉崔祁的衣袖,趁着说话的功夫霁儿飞快地跑了。 崔祁大声喊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你躲到什么时候!” 送走霁儿,崔祁倒了两杯葡萄汁,他从唐国薅了赵婴不少羊毛,桌子上的瓷杯就是各院最新科技成果。 “尝尝看,这是西域的一种水果,我蛮喜欢的。” 相比起宝石色泽的液体,姬琮显然对细白的杯子更感兴趣,他小心地举起瓷杯,问道:“阿祁,这杯子也是西域产的吗?这比起玉石还要细腻洁白,要花不少钱吧。” 崔祁笑着回答道:“这是唐国格院的产品,成本不算高,我去见了赵婴,临行时他送了我一套,算是白来的,还有白糖,这个可是好东西。” “哎呀!我听说唐国又打起来了,唐王好大的胆魄,敢公开册立女子为储,想来赵婴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姬琮以前没什么朋友,最大的爱好一是吃肉,二是听八卦,七国的奇事他都要去凑个热闹。 不泡汤的麻叶很脆,口感有点像薯片,崔祁不由得怀念起现代琳琅满目的零食。 “这件事是唐王和赵婴一起决定的,之前的益阳之战,太子女扮男装从军去了,战绩还不错。而且唐王的儿子他自己也看不上,为了新法和唐国的大业,他只能选大公主。” “梁国才是真的打成一片了。” 崔祁抿了一口葡萄汁接着说道:“我去的时候安邑全是尸首,他们为了军队的支持,不惜下令打开安邑城门允许军队劫掠屠城。” 说起此事,崔祁面露不忍,他一个个安葬了冤死的居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无一例外都死状凄惨,浑身浴血,看不出原来的面目。 他从一开始的害怕到麻木,不知埋葬了多少,那座山都被崔祁掘地三尺才勉强够用。 姬琮也苦笑道:“阿祁,这不是个例。从前卫国的军队因为政局不稳也四处劫掠,他们见多了卫王发疯,也把折磨人的手段用在普通人身上,我逃走的时候,献宁已经是一片血海了,卫王璧继位后这种情况要好了不少。” “不过献宁依旧萧条,除了必须住在那里的,谁也不愿意去,在卫国人眼里,献宁不是都城,而是意味着死亡。” “我伤了那个纵兵之人,他死在亲弟弟手里,最后是四公子赢了。” 对于二公子的死,崔祁没有一丝愧疚,为了一己私欲荼毒苍生之人,死了活该。 梁国四公子……姬琮惊讶道:“四公子名叫横,相传他行事从不出错,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全身戴满玉佩走路也不会发出声音。” 崔祁笑笑:“你若见了他歇斯里地的模样只怕比现在更惊讶。” 姬琮也笑道:“为了夺嫡,连人性都能不要,更何况是礼仪。他母亲应该是商贾出身,看来梁国以后对商业能更上点心了。” “我只希望他不要做个暴君,其他的都不是最重要的,别滥杀无辜便好。”崔祁感受着葡萄的酸甜,他心情也如这葡萄一般酸涩。 姬琮又斟了一杯葡萄汁,他知道好友看不惯当下的世道,可是没办法,活着都如此艰难,谁来做改变世界的英雄呢? 眼见气氛越发沉默,崔祁摇了摇杯子笑道:“不说这些了,阿霖,你看西域的玉石如何?” 姬琮直接道:“举世无双,我从未见过如此美玉。” 他说着拿出刻制好的玉璜递给崔祁,“阿祁,你说西域有一条河,河中满是玉石是真的吗?如果这样我们岂不是发财了” “当然是真的,不过自然的馈赠是有限的,如果我们都采完,以后就没有了,阿霖也不想这样的美玉从此绝迹吧。” 第80章 万千思绪 姬琮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不解道:“阿祁,为什么玉石也会采光?那时卫国年年都向天子进贡祭天六器,现在每年也还有很多玉啊。” “矿产都是有数量的,它们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生成。动辄千百万年。而我们使用的速度要远远快于产生的速度,如果现在不珍惜,以后就枯竭了。” 崔祁不知道怎么对着摄取能力不足的古人讲环保,他们还在和残酷的自然作斗争,自然无法体会到后世的苦恼。 “是这样啊。” 姬琮是个好学生,他的理解能力不错,而且他正好处在要高考的年纪,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适合学习的时光。 这里没有考试一直是崔祁的痛,他考了十几年才彻底毕业,没等享受时光呢就被迫穿越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之前学的东西几乎没用。 他当年学的是理科,可修仙世界根本不讲道理。 和田玉的玉璜入手温润,其上精心雕刻了凤凰的图案,那也是属于天子的图腾。 崔祁笑道:“过些日子我可能要去趟东方,我答应了商队的小伙子,会给他们每个人都带一口弯刀,东方的草原上也有一个故人。” 崔祁干巴巴地讲述了自己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 提起埃斯的死,他苦涩道:“大漠生存太难了,我最开始只是抱着看戏的心态给了他们去西方的建议,可是看到生命真的消逝,我又不忍。” “阿祁,对于困境中的人来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姬琮神情凄苦,眼睛一直盯着光秃秃的桃树,他是知道苦日子不好过的。 太子璜总是告诉他民生多艰,后来逃难更是差点死在路上,若不是卫爷爷拼死相护,公主息又一直放水,他根本来不了虞国。 卫国原本应该是诗歌的国度,礼仪的故乡,可现在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曾经的美好。姬琮自然痛心疾首。 “我在梁国时玛斯传来消息说他们回家了,但大家对西方充满疑虑,他还需要做通大家的思想工作。” 崔祁去了趟西域,随身的法器给出去几件,还答应要送出去几口弯刀。 不过他也收获了许多,高原大漠的民情和物产我都了然于心。 一瓶葡萄汁喝尽,云姬也回来了,见到崔祁,她惊喜道:“哎呀,先生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 崔祁拿出一串海蓝宝的项链,这是他同阿苏用玉扳指换来的。 “夫人,这是西域的珠宝,我看十分衬夫人,就买了回来。” 买纪念品是旅游最不可缺少的一环,更何况现在还没有假货,崔祁很放心。 宝石不经过切割是无法绽放璀璨的光彩的,这条项链的工艺还很粗糙,可云姬照样爱不释手。 她迫不及待地戴上项链:“难为先生还想着我,我是不是应该去换一件衣服呢?” 她身上穿着件粉白色的细布衣裙,因为不再操劳和营养充足,她的气色很好,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晕。 “好像是应该搭配晚礼服……” 陆青鸾只教了他修士的搭配技巧,要论现代装他是一窍不通,不过艺术是相通的。 崔祁想了想,在地上画了一个简易的裙子。 “大概是这样,不止是项链,还要戴戒指手镯发饰,手上要拿个小包。” 云姬是没什么首饰的,王宫里带出来的那点早卖了给霁儿填补了,如今得了一串已经很满足了。 她听崔祁叨叨一堆后也只是说道:“得了项链我平时也带不出去,没必要置办太多。” 崔祁淡淡一笑:“夫人天生丽质,不该埋没。” 他又翻出软剑递给对姬琮,“阿霖,我给你和霁儿都准备好本命武器了,要不要试试?” 接过软剑,姬琮苦笑道:“看来我果然是和软剑有缘。” 他摩挲着锋利的剑刃和柔韧的剑身,滴了一滴血在上面,软剑立刻认主,轻轻震动起来,发出类似鸟鸣的声音。 “看来你我果真有缘,要叫你什么呢?” “阿霖,起名字一定要谨慎,不然以后改不了。” 崔祁见姬琮苦思冥想,不由得好意提醒,本命武器是要跟一辈子的,名字起了就不能改了。 “就叫鹤鸣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你也是来自异乡的石头。” “阿祁觉得如何?” 崔祁抚掌笑道:“合适的不得了。” “你以后叫鹤鸣了,我们无论生死都不会分开。” 软剑高兴地发出嗡嗡声,这么好听的名字它很满意。 “你也喜欢吗?阿祁也觉得合适呢。” 得了本命武器,姬琮的心法也有了不小的突破,感受着体内愈发磅礴的灵力。 “阿祁,我要闭关一阵稳住境界,还请你多操心了,别对霁儿那么严厉。” 他的天劫将至,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霁儿。 “我知道,阿霖放心。” 崔祁拍着胸脯保证,但姬琮并不相信,他多少次信誓旦旦地说要做好师父,就有多少次打破自己的誓言。 他给云姬使了个眼色,云姬也点点头,他这才放心地回了房间。 崔祁很受伤:“夫人,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云姬笑道:“先生只是脾气有点急躁而已,我相信霁儿会理解的。” “夫人这样说我更伤心了好不好。” 崔祁捂住心口,做西施捧心之态。 云姬却笑的更欢:“先生别这样,我忍不住想笑。对了,先生,我能不能做一件你说的晚礼服,牡丹花我已经绣好了,拿去买了五十个虞刀呢。” 额…崔祁不知道该说什么,依照天子制定的礼法,晚礼服是绝对不合理的。 但勇于创新的精神还是值得鼓励:“当然可以,不过我也不清楚怎么做,只能提供一个简陋的版型,其他的还得夫人自己研究了。” 似乎察觉到崔祁的顾虑,云姬补充道:“放心吧,我不穿出去,只是想试试。” “既然夫人想尝试,我自无不可。但现在的布料大多不够结实,也不能随意垂落,夫人可能要从织布开始了。” 当下的布料是硬通货,可以当做货币使用,但质量崔祁真的不敢恭维,不知道格院那里有没有突破。 在崔祁找到财路之前,云姬不得不熬夜织布,这对她来说小事一桩。 “先生,我织了十多年布,你太小看我了。”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还是先吃晚饭吧。” 云姬走了半天也有点饿了:“好啊,是吃粟米还是馍馍?” “不不不,我们今天吃西域特色,夫人稍待,今天我下厨。” 崔祁很想吃米饭,但当下稻米只有越国和卫国有种植,因为只去一层外壳稻米的口感很差,其他人都理解不了崔祁为什么要吃又贵又干涩的大米。 崔祁炒菜蛮不错的,云姬便点点头:“那就由先生来吧,我去买几尺蓝布。” 现下的小院只剩下崔祁一人,他喃喃道:“孜然羊肉是必须的,胡萝卜炒肉也应该有,不知道他们吃不吃香菜,算了,还是先不放了,再来个蔬菜沙拉解解腻吧。” 到了晚饭时间,飘着异香的菜肴吸引来躲了两个时辰的霁儿,他贪婪地闻着孜然独特的味道,不知不觉地回了小院。 “哟,这不是公子霁吗?知道回来了?” 崔祁笑嘻嘻地端着菜盘,眼神中却透着危险,霁儿讪笑道:“师父,好师父,我错了。我哪里敢偷懒,这些日子一直刻苦学习呢。” 第81章 再见故人 学生说自己刻苦学习一般是不可信的,崔祁也当过十多年学生,霁儿的段数在他看来还太嫩了。 “那就好。来吃饭吧,这都是西域的新鲜玩意。” 崔祁不喜欢在用餐时发脾气,他唤来姬琮和云姬,四个人时隔大半个月再次聚在一起。 崔祁用西域的银酒杯给几人斟了葡萄酒,当然,霁儿是没有的,他只能喝点果汁。 葡萄酒的酿造工艺也不算成熟,喝起来有股涩味,崔祁摇晃着酒杯笑道:“这就叫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惜没有萤石。” 姬琮也胃口大开,他嘴里塞满了羊肉,含糊说道:“这调料叫孜然是吗,和羊肉真是绝配,太好吃了,比北市那家还好吃。” “店家听了该落泪了。” 云姬一个人先喝了半瓶酒,她不怎么重视口腹之欲,唯独爱喝酒。可能是之前的日子太苦了,而酒是最好的疗伤药。 几人吃吃喝喝,崔祁成功地忘记了要考核霁儿的事情,姬琮更是搂着他不肯放手:“阿祁,你说我变强了就能找到仇人吗?姑姑说父母他们都在卫国的山上,我能不能去看看他们,他们还认得我吗?” 崔祁也任由他搂着,安慰道:“一定认得的,你是他们的延续,也是他们的骄傲。而且我要很严肃地纠正一个说法,变强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一旁的云姬已经坐不住了,她倒在地上,衣裙随意地披散着,哈哈大笑。 几个酒鬼闹到深夜才睡下,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午时了。 崔祁披上外衣,急匆匆地去了卢延年处。 “今日是初一啊,我先走了。” “崔先生!两月不见了。” 崔祁走的急,他只戴了个最朴素的桃木发冠,此时见了穿的规整的卢延年,他有点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宿醉起晚了。卢先生不要怪罪我才好啊,我这些日子不在虞国。” 卢延年立刻道:“崔先生言重了,不知新茶可合先生心意?” 崔祁整理好发髻才回道:“清香甘醇,多谢卢先生赠茶之情。我还有一事,卢先生下次可否带些稻米和元米,若是不方便也没关系。” “怎么会?既是崔先生之情,我又怎敢推辞,而且在越国稻米和元米都不算稀罕物,崔先生还请放心。” 卢延年说的斩钉截铁,崔祁神色感激:“自从遇见卢先生,我才有了挑食的权利。” 他摸出块玉环双手递给卢延年,“卢先生,这是我去西域得来的,你帮了我太多,小小心意一定要收下。” 饶是卢延年走南闯北,经手过无数宝物,和田玉的品质还是独立鳌头,他也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玉环。 “崔先生,西域的玉石竟然有如此品质!不知是何处出产?” “大漠,一望无际的大漠。” 提起大漠,崔祁心有余悸,他倒不是怕自己死在里面,只是心里克制不住的害怕。 “那里的环境复杂,语言不通,路上到处都是危机,卢先生还是不要冒险,我都不能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被戳穿心思,卢延年也不恼怒,他收好玉环后笑着说道:“多谢崔先生好意,现下天气渐凉,冰块不好卖了,不知崔先生有什么好生意?” “这个么,我得想想。” 崔祁按照要求冻出半屋子冰块,他对商业不算了解,只能用自己超出时代的见识提出些新玩意。 崔祁给了卢延年一颗玻璃珠:“我如果想到了就通过这颗珠子告诉你,还请卢先生耐心些,我会尽快。” 卢延年珍重地把珠子放在心口处:“崔先生放心,我一定好好保存,那在下就在越国静候佳音了。” 告别了卢延年,崔祁去买了十多斤盐巴,他要去东方的草原见李车儿,也要用盐还六口弯刀。 回到小院,霁儿正在练剑,桃木的剑对他来说已经不够用了,崔祁决定炼好白月矿再出发。 但在此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霁儿,过来。” 崔祁的声音清越动听,他语气平静,可霁儿好像定住一般缓缓转过身来。 他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一步一步走向崔祁:“师父,能不能手下留情…” 崔祁依旧表情不变,他温柔道:“当然了亲爱的霁儿,你可是我唯一的徒弟。我怎么忍心苛责呢?” 话虽那么说,最后还是以挨骂告终,霁儿欣慰地想:骂来骂去都是那几句,自己都习惯了。也幸好这次表现还可以,不然可能要挨打。 看霁儿油盐不进的模样,崔祁也是冒火,他不由得嫉妒起了赵婴,人家的弟子怎么那么有悟性? 但生气也无济于事,崔祁尽量温柔地说道:“霁儿,我不是暴躁,只是恨铁不成钢,等你也有徒弟或是儿女就能体会到这种心情了。你看。” 崔祁拿出散发着金属光泽的白月矿:“这是给你准备的,为师上了上千丈的高原才取到,我不是说你要报答为师,努力是为了自己,不要让人生留下遗憾好不好。” “师父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霁儿扑到崔祁怀里,崔祁也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他终于能把唠叨传承下去了。 安抚好霁儿,崔祁随即带了茶叶和盐巴前往草原,有了那只簪子,他就能用瞬移,一来一回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面对突然出现在身旁的崔祁,李车儿呆了一瞬,随后便是巨大的惊喜,他眼含热泪:“崔先生,难为你还记得我。”崔 祁递去手帕笑着道:“怎么能不记得?若不是你,我只怕进草原就要掉坑里了。” 两人叙过旧,崔祁提出想用盐巴来换几口弯刀,李车儿苦笑道:“大单于要南下,最近兵器管的很严,崔先生恐怕要失望了。” “无妨无妨,车儿小友,这些盐就留给你吧,还有茶叶可以补充维生素,记得喝。” 李车儿当然听不明白,但他很相信崔祁,便开心地收下了:“多谢崔先生了,我也没什么可以送的,只有一个消息,大单于这次看中了虞国,主要兵力集中在虞国边境,先生万万要保重自己。” 那虞国岂不是危险了!崔祁熄了回乐陵的心思,他抱拳道:“车儿小友这个消息可救千万人,多谢,我先走了。” 李车儿还想挽留,他焦急道:“崔先生可不要犯险啊!” 崔祁却笑道:“就凭草原还伤不了我,小友放心便是。多留意草原的动向,等我想到办法祛除你体内的蛊虫时我还会再来,保重了。” 望着崔祁青色的背影,李车儿苦笑道:“或许我们没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了,崔先生。” 出了狐山口,崔祁连夜前往虞国边境,顺便给姬琮发了个消息:“阿霖,草原陈兵虞国边境,我得去一趟。” 过了一会,姬琮回道:“放心去吧,我会看着霁儿的。” 崔祁感叹道不愧是好友,自己最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霁儿的学业,姬琮很完美地领会了他的意思。 为了探查草原的虚实,崔祁走的是靠近边塞的路,果不其然在一个隐秘的背风处找到了单于的大帐,他们正在商讨。 “可恶的唐国人,他们年年都有新的武器来对付我们,而且个个穷的要死,真是太可恶了。” 一阵饮酒声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前几年去虞国,好似进了丰腴的牧场,他们富有却胆怯,是最好的牲畜。” 崔祁在一旁气呼呼的,“你们才是牲畜,谁不把人当人看,谁就不是人!” 第82章 边境战事 崔祁曾经在网上对决群雄,一个人骂四个队友也不在话下,可在羽灵宗待久了,他有了高人包袱,渐渐的失去了这项技能,也算是用进废退。 胡人的口嗨还在继续,他们的污言秽语让崔祁听不下去,可为了军机,他不得不在冷风中听人墙角。 得到具体情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崔祁气不过,施了个小法术:“如果你们能活着回草原才能起作用,你们应该期盼法术生效才对。” 他呵呵一笑,大步朝着虞国的边军而去。 虞国的边境也延续了一以贯之的繁华,不过比起乐陵要逊色许多,清晨的集市最多的是售卖盐巴的商人。 草原最重要的东西一是水和食物,二是盐,三是武器,四是现在还没有广为流传的茶叶,也因此草原上的败血病十分严重。 看着眼前的乐景,崔祁下定决心一定要阻止草原的南下。 他随意找了个食肆坐下,开始整理昨晚得到的信息。 “客人想吃什么?” 思绪被打断,崔祁有些不悦,随即他又想起自己是在食肆,现在还没有咖啡馆那种点一杯咖啡坐一天的地方,去哪里都是要吃饭的。 他收起肉眼可见的不愉快,问道:“店家有什么特色吗?” 特色是什么意思?伙计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他反应很快,意识到可能是想问什么东西别处没有,便热情地介绍道:“这儿肯定比不上内地,唯独羊排是一绝,现杀的小羊羔配上醢酱。” 目前的肉食不是煮就是烤,崔祁也不敢抱太大希望,只要食材新鲜,吃其本味就好。 调味和烹饪技术都远远满足不了崔祁挑剔的舌头。 而在经历了蚂蚁肉酱和知了肉酱后,他每次看到肉酱类的食材都忍不住想吐。 因为杂质太多,现下除了格院生产的精炼盐之外,其他盐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苦味。 为了掩盖苦味,人们就用来炸酱,可是肉和鸡蛋也是稀缺物,那又该怎么办呢? 吃虫子,既有蛋白又低脂肪,还好获取,是穷人的不二选择。 那时崔祁来虞国不久,见霁儿在树下抓蚂蚁便好奇地问道:“霁儿在数蚂蚁吗?” 可霁儿很认真地回道:“抓来熬酱,先生不会没吃过蚂蚁酱吧?” 崔祁被吓得连连后退,他真的受不了古代人狂野的食谱,他宁可辟谷也不要吃这种东西! 可吃饭的时候,云姬端上一碗黑乎乎的酱来,仔细看去还有没死透的蚂蚁爬来爬去,他们都很随意地用这个配粥,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也是那件事之后,崔祁卖了金丝发冠换了几百个虞刀买了些便宜的猪肉,腌制了些腊肉,他才算摆脱蚂蚁的噩梦。 “那就来些羊排,不要酱料,再来碗粟米粥吧。” 崔祁不敢吃这里任何有酱料的食物,谁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他不愿恶心自己,也不想委屈自己。 伙计犯了难:“客人,不放酱没法吃。” 崔祁蹙着眉:“送上来就好,别的不用管。” 他摸出十个虞刀,伙计立刻去后厨端来了一大盘羊肉和一碗都是米粒的粥,崔祁也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 没有盐的肉并不好吃,但崔祁心神不宁,也就没在意。 吃完后他擦了擦嘴上的羊油,向伙计打听了些边境的情报,换了张脸直奔治所。 崔祁的易容术不算精通,但用来骗凡人还是足够的,他扮作草原部落上虞国奴隶的模样,又缩小自己的身形。 “车儿小友,对不住了,借你身份一用,之后我会去赔罪的。” 在水塘边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崔祁十分满意,他现在和李车儿几乎一模一样。 见崔祁衣衫褴褛,军营的卫兵不肯放他进去,但他声声泣血,涕泪横流。 “百长,我是数年前被掠走的虞国人,得了草原的动向一定要告诉将军,求百长大发慈悲,让我进去吧。” 数年前草原兵临城下一直是虞国军方的痛,伤疤骤然被揭开卫兵有些恼怒,但当年的场景要是重演一次… 他不敢想虞王会如何,但他们绝对难辞其咎。于是他故作不耐道:“我可以让你进去,但你可不要说是我放了你。” “当然,百长恩德小的永世难忘,谢谢谢谢。” 崔祁露出感激的神色,不住地道谢,顺着卫兵指引的方向成功找到了驻守将军的住所。 虞国的军营比起唐国要奢侈许多,但享受的也仅仅是将军和幕僚,普通军士只能吃大锅饭,好几个人挤在一个营帐里。 那卫兵说:“最大的那个就是将军的,你小心点,将军脾气不好,喝了酒就要抽人,你这小身板可受不住。” 不得不说崔祁的运气始终不错,将军现在十分清醒,正和幕僚商讨如何从虞王那要钱。 面对突然闯进营帐的崔祁,将军先是震怒,“小孩儿,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的身材魁梧,面色黝黑发红,皮肤带着北风吹出的皲裂,胡子坚硬,眼睛倒是和书君生的很像,给威严的面孔添了些书生气。 崔祁的态度不卑不亢,他看出眼前的将军喜欢这样。他察言观色的能力比起赵婴也不遑多让,只是平日不需要罢了。 “将军,我是数年前被掠走的虞国人,日前听到了草原的行军动向,他们的主力全部压到了虞国边境,我得了消息急忙赶来。” 崔祁故意强调了自己的虞国口音和虞国人的身份,互派探子算是军队的常态了,他必须取得信任。 见将军犹豫,崔祁又说道:“将军若不信我,可前往狐山一观,草原的骑兵就躲在一个山窝里,等待发动奇袭的时机。” 一个年纪不小的幕僚附在将军耳边低语几句,将军随即笑道:“小孩儿,本将这就派斥候去狐山,如果你提供了假消息,那…” 崔祁立马回道:“我不过奴隶之身,死又何妨?只希望将军能护住虞国便好,我死而无憾。” 说着话,崔祁装作蛊虫发作的模样,痛的咬紧牙关,惨白的嘴唇被咬出的血染成红色,额头冷汗哗哗流下也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很显然,将军也知道草原会给奴隶下蛊,这是背叛后的惩罚,而崔祁坚韧的性情实在太和他胃口了,不像其他人,抽一下就开始鬼哭狼嚎。 他扶起已经抽搐的崔祁,笑着安慰道:“真壮士也!来人,带着这位壮士去休息。” 两个壮汉不顾崔祁的挣扎抱起了他,崔祁只觉羞愧难当,他都两百岁的人了,被两个大男人抱真的很丢脸。 但无论他怎么想,他还是被扔到了营帐的大通铺上。 军士给他送来了水和一碗糊糊,崔祁为了人设吃的特别香。 “多谢百长了。” 他心里腹诽,这比商队的干粮还难吃,军人驻守可真是艰辛。 可面上还要装出饿了太久狼吞虎咽的模样,不一会就吃的干干净净。 那军士看他举止文雅,便随口问了一嘴:“小兄弟,你以前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吧。” 崔祁做出当时李车儿一样的反应,他红着眼睛,语气怀念:“家破人亡,不提也罢。我现在不过一个奴隶而已。” 提到了人家的伤心事,那军士尴尬地笑笑后离开了,偌大的营帐只剩崔祁一人。 等啊等,到了傍晚将军才再次召见崔祁:“你的情报无误,草原的确驻扎在边境三百里外的山窝处,小兄弟,这次你立了大功,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体内有多种蛊虫,命不久矣,赏赐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只要将军能护住虞国,我便于心无愧了。” 崔祁泫然欲泣,眼中波光粼粼,满是对虞国的爱意,看的将军都感动了,这么小的孩子被掠去还对虞国这样在意,多好的孩子啊。 崔祁越是推辞,将军越是愧疚,两方拉扯之下将军答应放他回去继续探查消息,“本将一定会找到祛除蛊虫的方法,你要坚持住啊。” 第83章 万蛊噬心 演技最重要的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我就是那个人,讲究一个沉浸式表演,眼下的崔祁已经完全把自己代入到李车儿的角色之中,自然的不得了。 走出军营后,崔祁恢复了原本的面貌,“车儿小友别怪我,我也是想多拉一个人来找祛除蛊虫的办法。” 他还要再去见李车儿,不经允许用了人家的身份总归不好,他得去当面道歉,也得告诉他守将的事,不然该穿帮了。 见到再次出现的崔祁,李车儿十分惊讶,“崔先生?” 崔祁笑道:“是我,车儿小友,我下面说的事你可别怪我。” 崔祁从听墙角讲到扮作李车儿的模样进到军营,最后不好意思道:“对不住了,车儿小友,我用了你的模样和身份,但我没有说名字,如果有人找到你的话,记得不要穿帮啊。” 李车儿忍不住笑了:“我这样的身份有什么稀奇?崔先生太小心了,而且先生也是想为我寻求一线生机,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告别李车儿时,崔祁留下了几颗丹药,这也是从赵婴那薅来的羊毛。 他严肃地说道:“车儿小友,这药是在撑不住时才能服用。万万记得,吃多了会形神俱灭的,但少量服用能护住心脉,我还会再来。” 李车儿收下药,强笑道:“我哪里值得先生如此…” 崔祁却只说:“我不忍。” 不忍么,草原从来没有不忍这个词,他们普遍信仰长生天,为了得到天的眷顾,所以他们举行人祭。 同时这也是清理反对派和叛徒的好办法。大多奴隶的命运都是在试图逃跑或是不能再放牧后被烧死来求雨。 再次送别崔祁,李车儿唱了首草原的歌来送别,他的嗓音沙哑,歌声也满是沧桑之感。 “远来之人思家乡,草原大河绕云流,羊群奔走寻芳草,牧人挥鞭祛野狼。我的家啊!” “阿父狩猎不曾归,阿母洗衣不再回。我的羊啊!母羊产奶需上供,公羊肉嫩王子享,羊羔咩咩朝我叫,牧人泪下沾羊毛……” 在古代,无论哪里,大多数人都是被剥削的,不过大多数民歌没有流传下来,反倒是贵族的无病呻吟保留下不少。 目送崔祁离开,李车儿突然感到心口处的蛊虫异动,他痛的冷汗津津也咬牙忍着。 “阿,呵…我还不能死…” 求生的意志让他维持着意识清醒,他跌跌撞撞地跪在祭司身前,祈求压制蛊虫的药物。 “你来草原多久了。” 祭司研磨着看不出材料的药材,苍老的脸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皱褶间隐约看出狼图案的刺青。 李车儿痛的发晕,他尽力平稳地回道:“回大巫,有三年了。” 祭司放下药,有些惊讶:“没想到你一个中原人生命倒是比很多草原的孩子要强,当年的虞国奴隶几乎都死光了,而你还活着。” 剧痛引发了耳鸣,李车儿不知道祭司说了什么,他只有活下去这个念头,其他都消弭在蛊虫发作的痛苦中。 看够了李车儿痛苦的姿态,祭司才大发慈悲地给了药。 “拿着吧。” 他像给狗喂食一样扔去一包散发臭味的药物,李车儿忙不迭服下,行了大礼后顶着祭司戏谑的目光走出了营帐,为了活着,他早已失去尊严。 离开草原的崔祁并没有直接回虞国,而是绕路去了趟燕国,燕国最盛产铁器,他要选几口合适的弯刀送给玛斯。 燕国的大部分地区都很荒凉,崔祁又不认路,一直走到都城稷阳才找到了铁器铺子。 目前的兵器管制不算严格,士人大多佩剑,而普通人也需要武器来应对随处可见的野兽和盗贼,只有甲胄是君王不可触及的底线。 游侠腰间佩剑张扬地走在大街上也没关系,可谁要是私藏甲胄,呵呵,那就是想造反。 “店家,来六口草原的弯刀。” 自从在大漠中闹出意外,崔祁出门一直都用着能自由交流的法术,不然太不方便。 火炉旁的铁匠看了崔祁一眼,解下挂在土墙上的弯刀递了过去:“是外地来的吧,一口刀要两个燕刀币。” 崔祁很大方地承认了:“的确,我自虞国而来。店家可不要看我是外地人就坑我啊。” 那铁匠笑笑,他的皮肤满是烫伤痊愈后的伤痕,面孔憨厚,一双眉毛倒是英气逼人。 “哈,我做生意从不骗人,小子放心。” 因为北刀币不够,崔祁拿了串玛瑙抵账:“店家,不好意思了,我身上都是虞刀,便用玛瑙抵债吧。” 铁匠大笑着收好玛瑙:“小子,你可是亏了,这样吧,我再添一口镰刀,现在卖的最快的可就是镰刀了。” 接过镰刀,崔祁不由得黑了脸,他要这东西什么用都没有,算了,也是好意,不行一起送给玛斯,他们去西方的话也要种地,肯定需要农具。 打定主意,告别了铁匠,崔祁找了个无人之处收好再次踏上回程的道路。 没出稷阳,便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崔祁本想星夜兼程,可一想到自己老家也在北方,他就忍不住多留一夜,也尝尝燕国的特色。 稷阳虽比不得乐陵,到底也是一国都城,找个客栈还算容易,为了避免尴尬,崔祁先问了伙计收不收虞刀。 那少年笑道:“我们这可是稷阳最大的客栈,各国钱币只要是真的都收。” “那来一间上房,再来一桌菜,够我一个人吃就行。” 崔祁十分感动,他出门那么久,可算能住上床了,风餐露宿的滋味不好受哇。 没想到伙计却泼了盆冷水:“不好意思了,上房都被来游学的弟子包了,听说他们之中有个大人物,小店也不敢得罪。” “先生,不如换个中等的,保准收拾的干净,小店也会再送一壶燕国的烈酒。” 崔祁咬牙切齿,到底不曾失了礼数:“那就依你。”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崔祁静静坐下等待酒菜,他望着地面枯黄的草丛和光秃秃的树木,突然想到,自己也快过生辰了。 时间从来公平,即便崔祁已是红尘仙人也不肯放过他,依旧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岁月的流逝和物是人非。 不过一年的时光,崔祁就送走了许多人,从卫王璧开始,一个又一个或鲜活或衰败的生命消逝在他面前,比起道玄动辄百年的纪年方式和悠长的寿命,这里的人和事都太脆弱了。 客栈效率很高,不过一炷香,伙计就端上了一桌酒菜,不管是餐具还是菜肴都透着股野性。 因为满怀心事,崔祁喝了一大壶烈酒,他喝多少都不会影响意识的清醒,只是情绪会更外露些。 燕国的主食也是以粟米为主,但烹调方式比起虞国要粗糙不少,餐具也都是最普通的粗陶。 至于菜品也很简单,白煮羊肉这种每一国都有的所谓特色是一定有的,还有一道腌的酸溜溜的野菜和萝卜丝。 用过饭,伙计热情地带着他去了自己的房间。 “先生可还需要什么?” 崔祁扫视一遍房间,发现的确干净,便也不再计较,笑道:“一大壶热水就行,别的都不用。” 崔祁躺到床上,身体紧贴着墙壁的那一边,正打算稍微眯一会养养精神,却听到隔壁传来争论的声音。 人都好八卦,崔祁索性用在墙上开了个小洞,趴在床上听一群师兄弟争吵,伙计敲门他才匆匆遮住。 第84章 偶遇法家 谢过伙计,崔祁泡了一壶茶,一边喝茶一边听人论道,之前那点忧愁很快被他抛之脑后。 隔壁热闹非凡,因为当世法家最负盛名的大家沈宁正在燕国考察,燕国本地的法家弟子也慕名而来,再加上他自己带着的一大串弟子,包下客栈的举动也就不稀奇了。 崔祁为了看的更清楚,借着小洞把隔壁投影在墙面上,这个法术还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 沈宁端坐首位,他看着年纪不小,精神头倒是比很多年轻人都好,面容透着一股子坚毅,虽然只穿着庶民的粗布衣裳,但整个人十分整洁。 “荀夫子高徒夏释之都心甘情愿地留在了唐国,我自然也要去唐国的。” 说话的是个中年人,他信誓旦旦地表示以自己的才能,唐王一定会给予高位,赵婴也会主动让贤,把新法交给他。 话音落地,便是一阵嘲笑声,崔祁也跟着笑了。 他要不认识赵婴和唐王还能被骗过去。什么人敢说出这样的大话,而且等他到唐国,估计唐王元都要进王陵了。 即便被在场众人嘲笑,那人也不气馁,只是微微低下头,小声道:“总有一天我会做到的,唐国相邦之位我要定了。” 这话引来了更大的嘲笑和戏谑,崔祁十分欣赏:“有志气!我记住你了。” “公孙啊,做人还是要踏实,对不对。你空有一个公孙的名头,可唐国承认你了吗,混了好几十年,一事无成,除了说大话什么也不会。” “就你这样的还想做唐国相邦?唐王不瞎,赵婴也才而立,你就是等到死也别想!” 开口的是一个身上戴满了配饰的蓝衣少年,他容貌昳丽,言辞却很尖酸。 崔祁评价道:“万一人家说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中年穷呢。到时候你就是第一个被打脸的,知不知道?” 有了少年开头,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嘲讽起来,言语越来越不堪。 最后还是沈宁看不下去了,出声制止道:“够了!公孙,你既然想做唐国相邦以后更要努力,不然这种嘲笑会伴随你一生,知道了吗?” “我知道!” 那中年人似乎又燃起了熊熊斗志,低着的头颅也高高扬起。崔祁看的热血沸腾,这不就是被打脸然后走上人生巅峰,回来再打脸别人的经典套路吗。 有了沈宁的威信,他们也不再讨论中年人的雄心壮志到底有没有可行性,而是探讨起新法的问题。 目前的法家前所未有的团结,造成这一切的不是旁人,正是赵婴。 他用铁血手段统一整合了法家内部凌乱的派系,又和沈宁大刀阔斧地改革了法家,把法家打造成专属于君王的利剑。 热血的桥段总是吸引人的眼球,而严肃的学术讨论则十足的枯燥,崔祁意兴阑珊,干脆换了睡衣蒙头大睡,还不忘堵住墙上的洞。 崔祁的睡眠质量特别好,几乎是倒头就睡,也不怎么做梦,一梦一醒,又是一天。 燕国的八月已经该穿厚衣裳了,清晨更是格外的冷。 崔祁不情愿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打个哈欠,伸伸懒腰,戴好发冠,去客栈后院的水井洗漱一番后再次坐到了昨晚的位置,要了碗粥和一碟咸菜,慢悠悠地享受着。 吃着吃着,前方的桌子突然倒下,崔祁慌忙护住自己的碗,伙计也急匆匆地赶来了。 “客人怎么了?是早饭不合胃口吗?” “本公子耻于和此等人共席!” 崔祁听出是昨晚那个气势凌人的少年,也来了兴趣,饭也不吃了,专心致志地看人吵架。 吵来吵去,那个中年人率先道了歉:“对不起,是我碍了各位的眼,我这就走。” 他正欲离去,手上却出现了一块青色的布条:先去树林里躲躲,等他们走了再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虽然不知道是谁所为,但他还是乖乖按照布条上的话离开了客栈。 而他一离开,那少年也觉得无趣,一行人用过饭后结了账也离去了。 崔祁尽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在那群人离去不久,中年人戴着满身黄叶又进了客栈。 他迷茫地扫视过店里的客人,想不出是谁要捉弄自己,却没注意到崔祁已经绕到了他身后,面带得逞的笑意。 “不用找了,是我。” 崔祁从背后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把他吓得不轻:“何方宵小敢在此作乱?” 他强自镇定,转过头去,却看到一个面容清俊的青年人。 好看的容貌最能迷惑人,赵婴和崔祁都利用了这一点。 那中年人见崔祁生的俊美,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原来布条是先生所留吗?我与先生素昧平生,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只是认识一下而已。” 崔祁重新坐在之前的位置,要了盘羊肉和一个白馍馍,沏了壶茶,和中年人面对面坐着。 从崔祁那接过茶杯,中年人一口喝尽,他这才说道:“先生是想消遣我吗?我虽落魄,但也不是任人羞辱的。” 崔祁笑了:“先生是唐国王孙吗?我家里也有一个唐国公子,一时好奇,便想和先生谈谈。” 眼前人举止文雅,言辞也合乎礼仪,看来是大家出身。 想通这一节,中年人的态度谦恭起来:“我的确是唐国王孙,不过唐国的宗室关系先生想来也听过,我父亲和唐宣王是兄弟,被处死时我尚未出生,母亲侥幸逃回燕国后才发现有孕。” “原来如此,我家里那个是唐王元的儿子,按理来说该叫先生一声堂伯父。” 崔祁又叫了份糕点,中年人却不敢吃,他苦笑道:“先生若要杀我,不必用这种方式,凭先生的身份,要我去死是易如反掌。” 崔祁突然笑了:“我有什么身份,我不过一个书吏而已,至于家里那个公子倒是真的,不过也是唐王放弃的质子。先生放心,在下并无恶意。” 那中年人却有些狐疑:“据我所知,书吏的俸禄并不高,看先生的衣着打扮不像是窘迫之人,怎么会是区区书吏?” 崔祁解释道:“因为同时也经商,不过是和其他商人合伙,我拿分成的那种。” “原来如此,听先生口音是虞国来的吧,虞国富庶,又不像燕国苦寒,为何先生千里迢迢地远赴燕国?” 中年人的观察力很敏锐,崔祁也不想一直解释,便含糊道:“为了生意。” 明白崔祁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中年人讪笑道:“先生说有话对我说,不知是何金玉良言?我名叫绾,先生直接叫我公孙绾即可。” 崔祁没说什么,反倒拿出一颗玻璃珠放到公孙绾面前:“先生觉得此物如何?” “如此品质的水晶应该很昂贵吧。”公孙绾小心翼翼地拿起玻璃珠,这样毫无杂质的水晶怕是不便宜。 可崔祁却摸出一大把:“错了,这东西才不是水晶,而是琉璃,是先生心心念念的唐国生产的。” 上次去唐国,为了酬谢崔祁,赵婴给他装了不少格院产品。 因为知道崔祁不在乎负重,所以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塞进了行囊。 唐国对公孙绾来说更像是一个梦,变法时他已经是个青年人了。 碌碌无为多少年,除了一个遗腹子的身份,他和唐国什么关系都没有,对唐国的了解也都来自他人的转述和书籍,可在看到新法的那一刻,他动心了。 为了这一目标,他拜入法家门下,期盼着有朝一日能被承认。 他不求坐上王位,他也没有资格觊觎那个位置,但相邦还是可以努力的。 谁也不知道,得知赵婴尚未及冠便成为相邦,他有多么激动,又有多么黯然。 第85章 大器晚成 来自唐国的物件总能牵动公孙绾的心,尤其是传说中的格院。 法家理所当然地厌恶墨家,因为他们是有自己的组织和秩序的,这对于君王来说是不可忍受的。 可唐国依旧重用了墨家,成立了主体为墨家弟子的格院,还给了匠人站到朝堂的资格。 而主导这一切的人,正是赵婴,目前唐国的一切都有他的身影,提起唐国,最绕不开的人一是唐王元,第二个就是他。 “格院巧夺天工,在下佩服。” 公孙绾神情落寞,他和唐王元纤细秀丽的模样并不像,反而是那种坚毅刚直的容貌。 一双眸子尤为特别,扫视时好像草原上的鹰隼在锁定他的猎物,可能是他的母亲有些草原的血脉。 崔祁收起珠子,留给公孙绾一个。 “先生明白了吗?其实唐国不在意门派,也不在意出身,重要的是你能不能为唐国所用。” 玻璃珠在阳光下形成一个光点,公孙绾望着那个刺目的小珠子,苦笑道:“先生开解之意在下明白了,多谢先生。” 他沉默着,捻起一块糕饼慢慢地吃起来,崔祁唤来伙计结了账,便打算离开,可公孙绾却拉住了他。 “先生是要离开了吗?” 崔祁好笑道:“为何不走?先生既已明白,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或许还会有再见之日。” 公孙绾放下糕饼,燕国的糕点粗糙非常,比起虞国最经典的干粉还要噎人,崔祁不可能爱吃,也没心思继续耗着。 “我想再问先生最后一个问题,先生可去过唐国?” 公孙绾表情严肃,一双鹰隼一般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崔祁,看的他直起鸡皮疙瘩。 “当然去过。” 崔祁只是一笑便离开了,或许此人能达成梦想,但也与他无关了,公孙绾若要上位,必然是建立在赵婴的死亡这一前提上,他不愿在此多说。 崔祁的态度给了公孙绾很奇怪的感觉,他用了早餐后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那位先生的名姓,仅仅知晓了些他想让自己知道的消息。 而对于重要的事情,他只字未提,似乎是有意隐藏自己的身份。 离开客栈的崔祁径直进了山里,也不知玛斯他们如何了?有没有启程? 连接法器,玛斯疲惫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崔先生啊,我已经开始准备迁徙的事宜了,先生最近怎么样?” 崔祁把弯刀和镰刀都送了过去,说道:“现下天气渐凉,如果要跨越大漠的话还是冬天出发比较好。” 收到突然出现的弯刀,玛斯苦笑一声,当初六个人的商队从绿洲走了出去,中途加入了一个,回来时却只剩下四个人。 “多谢先生,难为先生还记得一时戏言,只是这月亮状还带着木头柄的是什么东西?” 玛斯细细端详,也想不出这怪模怪样的刀具是做什么的,崔祁解释道:“哦,那个叫镰刀,你们去西方也要种地,它可以用来收割谷物。” “用的时候把刀刃朝着谷物的根部,一刀下去能割下一丛,比人力方便些。” 听闻此物竟有如此奇效,玛斯立刻收好镰刀。 “崔先生考虑周全,我们就听先生的,冬日再出发,这些日子也好准备齐全些。” 崔祁赞许地点点头:“我现在是在外面,等我回去再详谈,再见!” 同玛斯道别后,崔祁踏上了回虞国的路,算起来,他也在外奔波了一个月,该歇歇了。 不过在回乐陵之前,边境也需要关照一番,崔祁先是去了草原驻军的山窝,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了,继续朝虞国的方向走去,惨叫声却越来越清晰。 崔祁心中大骇,速度也更快几分:“不会我提醒了还能被打进去吧,那虞国也别混了。” 隐匿好身形,崔祁继续走去,临近虞国军营时却看到及其残忍的一幕,草原的几个首领都被钉在木架子上,发出凄厉的嚎叫,那已经不是人类的声音了,更像是野兽的叫声。 虞国军队正就着他们的惨状吃午饭,因为立了大功,今天破天荒地每人都有几块肉,将军则在首位饮酒。 大多数人面上都是欣喜之色,他们细细地品尝着肉的滋味,完全不在意木架上的人,偶有几人露出不忍的神色,但也不愿出头,只默默扒拉碗里的饭。 血腥的场景让崔祁觉得反胃,他早该知道,不论谁得了势,都是这般做派。 他不可怜被钉在木架上的首领,若是他们进了虞国,做的比这还要过分,但他也看不下去守将的行为,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做的这么绝? 此时的他没有立场去指责将军的行为,他不忍再看下去,发动了藏在首领身上的法术,那原来只是个恶作剧,现在用来倒是正好。 “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是对的,或许对你们来说,解脱才是最好的结果,回长生天吧。” 崔祁让他们晕了过去,不睡够三天三夜是不会醒的,他本意只是想吓吓他们,没想到现在成了救赎。 没了惨叫声,将军十分恼怒,他挥起鞭子就要抽,崔祁也让他睡了过去:“生性暴戾,不该为将,你退位让贤吧,别走到不可饶恕那一步。” 主将和俘虏都晕了,军士们高兴地庆祝起来,他们受够了将军的暴脾气,平日忍气吞声是害怕鞭子和他生杀予夺的权力,现在他晕过去了,他们自然要发泄。 崔祁没走出多久,将军就被打的鼻青脸肿,整个军营都沸腾起来。 边境的小镇一如既往地安静,崔祁找了个食肆坐下,对面则是一群佩剑的游侠。 区区游侠崔祁还不放在心上,伙计却特意离他们很远:“客人想吃什么?小店今天有牛肉,这平时可吃不到。” 崔祁一听牛肉来了兴趣:“就上一盘牛肉吧,再来一小碗粟米饭和一碟腌菜,不要醢酱。” 伙计下去了,崔祁正对着那群游侠,他们好几个人只点了一盘菜,盘子被吃的干干净净,听崔祁一个人点了那么多,他们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好想吃肉啊。 看到牛肉上桌,咽口水的声音更大了,崔祁听得有点烦,便主动说道:“伙计,再给那几位上四盘牛肉,我来付账。” 伙计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从后厨端了牛肉放到游侠的矮几前:“那位先生请的。” 其中那个年纪稍大的游侠向崔祁投去感激的目光,随即也大口吃了起来,他们吃饭的速度很快,吃完后都围到崔祁身边。 被人看着任何人也吃不下去,崔祁索性放下碗筷,无奈地说道:“几位没必要如此。” 可那身穿发白劲装的年长游侠却道:“游侠一饭之恩当以死命以报,先生从此就是我们的主家了。” 崔祁扶着额头,语气无奈:“真不用,我就一个书吏,养不起你们。” 游侠从某种程度上和后世的保镖作用类似,但崔祁不需要保护。以目前军队的战斗力和军人个人糟糕的素养,来十万人也捉不住他。 “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吧,用不用看你。” 崔祁明确地拒绝,可那群游侠不肯离开,眼前的青年或许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 看崔祁愿意答话,为首的游侠问道:“主家有什么主意?我等洗耳恭听。” 崔祁指了指集市上吆喝的商人:“你们可以成立一个专门保护货物和人身安全的店,雇佣游侠一路上保护出钱的主顾。” 其实古人智商不差,穿越者之所以特殊是靠着超越时代的见识。 人类是很难想象出从不存在的事物的,可能一个细节就足够改变,但没见过,想不出,这才是古人的困境。 要说阴谋诡计,古人比穿越者擅长多了。 第86章 错乱时空 镖局的构想乍然听来,好像和被商人雇佣的游侠并无不同,但仔细想来则大有玄机。 首先是主动权的问题,游侠可以自己经营,不必只靠一个商人,同时他们也能形成一个团队,抗风险的能力更强了。 思来想去,为首的游侠认同了这个主意。他对崔祁行了大礼:“先生大恩我等记下了,多谢先生指点。” 崔祁摆摆手:“别这么说,我只是请你们吃了顿饭,没什么恩情。” 打发走游侠,崔祁唤来伙计:“再来五斤牛肉,要生的。” 那伙计笑道:“客人算是帮了大忙了,那伙游侠穷得很,平时总在店里晃悠,这顿饭就不要先生付了,给五斤牛肉的二十个虞刀就行。” “那怎么行?都是小生意。” 崔祁提着牛肉,摸出五十多个虞刀:“吃顿牛肉不容易,谢谢了。” 伙计收好钱,目送崔祁离开,心里想到:“要是每个客人都这样该多好,省事还大方。 得到模范客人称号的崔祁可没想那么多,他收好牛肉,心里美滋滋的:“古代杀牛是大事,没想到我有朝一日还能吃到牛肉,虽然都是煮,但真的很香啊。” “回去做红烧牛肉吧,这么经典的菜大家一定都爱吃。” 回了小院,崔祁先被云姬惊住了,她穿了件蓝色的连衣裙,款式是他那日随手画的,偏偏头上梳的还是平常的发髻。 一身打扮不今不古,但配上她那张美丽的脸,一切好似又很和谐。 “先生觉得如何?” 人人都有爱美之心,更何况云姬这样的妙龄女子。 看崔祁发呆,她特意转了一圈,裙摆随着身体转动起来好像一朵蓝色的云。 崔祁这才回过神来:“夫人天生丽质,和这衣裙相得益彰。对了,我买了些牛肉。” 云姬惊讶道:“先生好运气!只有老牛和意外死亡的牛才能食用,我从来都没吃过。看来我们都有口福了。” “是啊,今天还是我来下厨吧。” 崔祁进了隔壁的庖厨,却看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公主息! 见崔祁回家,姬琮十分高兴:“阿祁回来了,上次都没休息又匆匆离开,这次可要好好在家待几天。” 崔祁茫然地回道:“当然,也没什么事情了,我也不想奔波在外的。只是公主是何时来造访的?” 公主息也穿了件红色的连衣裙,和云姬梳了一个款式的发髻,她笑道:“怎么?先生不欢迎我吗?不欢迎我也来了,想来先生不会赶人吧。” 崔祁有种时空错乱之感,他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姬琮解了围。 “姑姑寻找线索恰好经过虞国,便来看看我。” 崔祁也接道:“正好我也得了些线索,公主,吃过饭我们再讨论这些吧,牛肉再放要不新鲜了。” 公主息笑笑,拉着侄子的手出了庖厨,把空间让给了崔祁。 其实她很适合红色,她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利刃,即便故作纯良也遮不住杀气。 小院的庖厨很大,里面摆满了各处的调料和食材,捣鼓一阵后,崔祁做了几道好菜,都是用精美的瓷器盛着。 “本来只想炖个牛肉的,来客人总不能这么寒酸,今天一定不喝酒了,还得谈事情。” 碎碎念一番,牛肉也炖烂了,崔祁端着菜放到了石桌上,四个人都已经摆好碗筷等着了。 “公主,我先说一声,菜里有西域的香料,我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 崔祁也坐了下来,他从格院那顺了几把椅子,吃饭也从分餐制变成一家人一起吃。 公主息点点头:“我不挑食的,先生放心。” 说着她夹起一大块牛肉放到口中咀嚼,甜丝丝的。 为了待客,崔祁不光做了牛肉,还有孜然羊肉,腊肉炒笋干,香煎河鱼,洋葱炒鸡蛋,还有一道最朴素的凉拌葵菜。 虽说崔祁的厨艺只能算平常,但在这里,他受封天下第一大厨都行,炒菜和这么多西域的香料目前只有他和格院拿得出来。 一顿饭宾主尽欢,因着还要和公主息交流线索,崔祁没上酒,只提供了葡萄汁,对这个安排最满意的是霁儿,他特别开心。 他不知道大人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耍酒疯的样子很讨厌,但大家都不喝酒确实是他想要的。 丰盛的饭菜会减慢人用餐的速度,吃完饭夕阳都已落下,月亮的清辉洒向人间。 崔祁抬头望向夜空,上弦月的形状好似一把弓箭,他突然想到该过中秋节了,而他的生辰也恰好在八月十六,这时间不好,刚刚团聚的亲人又要各奔东西。 看崔祁心不在焉,公主息主动说道:“天色已晚,崔先生也舟车劳顿,不如明日再说吧。” 崔祁没什么意见,“多谢公主体谅,那在下便回去了。” 进了久违的房间,崔祁直接瘫倒在床上,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柔软的被褥提醒他,自己暂时是安稳的。 他的一生除了前二十几年都处于颠沛流离的状态,也是因此,他才特别思念现代。 记忆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崔祁清晰地记得每一次游走于生死之间的挣扎,也记得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刻意遗忘过,但是以百年为计量的生命总是无处不体现它的残忍,久而久之,崔祁也习惯了突如其来的惆怅。 他不知道其他穿越者会不会孤独,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 茫茫天地,找寻不到自己的同类,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做的事也无人能理解,这样的孤独感能把人逼疯。 刚得知赵婴可能是穿越者时崔祁十分激动,他漂泊了上百年终于遇上了同乡。 即使知道赵婴不是纯粹的穿越者,他也很珍惜这份机缘。 可他照样救不了他,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人走向死亡是长生者的宿命。 夜色深沉,崔祁也不再胡思乱想,换上他按照现代款式做的睡衣,进入了梦乡。 以红尘仙的修为,他想怎样便怎样,但崔祁不想让自己和普通人出现太大的区别,每晚也照常睡觉,每天也照样进食,尽可能活的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虞国的八月虽不比燕国那般寒冷,但清晨还是凉飕飕的,崔祁深陷在温暖的床上不愿起来。 直到姬琮把冰冷的手放到了他的脖子上,崔祁顿时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阿霖好无情…” “这招还是你教的呢。” 姬琮失笑道:“当时你说冷天最大的恶意就是把冰手放到脖子上,保准让人清醒。” 崔祁愣了愣,那是一个春日,天气还未彻底回暖,姬琮为了风度冻得直哆嗦。 崔祁说:“阿霖不能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啊,容易生病的。如果这时候我把手塞进你的衣领,你一定要跳起来的。” 仅仅数月,就发生了太多。 洗漱后坐到桌前,崔祁才发现每个人都穿的是现代款式的睡衣,霁儿的那件甚至还有熊耳朵,唯独自己穿着中衣。 他讶异地问道:“怎么都这样穿?”云姬笑道:“舒服啊,这衣服好做又好穿,也不会限制行动。” 额…崔祁觉得自己被古人小看了,他立刻回房间换了套青色的睡衣。 早饭是云姬做的,有她最擅长的烙饼和粟米粥,菜则是昨晚的生菜配上腌菜。 现在的腌菜大多很淡,因为盐也是稀缺的,这也是为何盐的父亲要给女儿取这么个名字。 第87章 龙虎相争 用过饭,崔祁和公主息去到了隔壁的空房间,为了保密,他特意开了屏障。 公主息不解道:“崔先生何故如此小心?” 崔祁做了个嘘的手势:“公主,虞国太子的五感太敏锐,我们的谈话万一被他听了去可糟了。” 公主息点点头,她本身的性子随了母亲,他们兄妹三人本质上都不是纯粹的恶人,这也是他们为何如此痛苦的根源。 老卫王则完全不会有羞愧,不忍,怜悯,爱子这样的情感。 只要疯血不发作,公主息是个蛮有同情心的人,卫王璧也不喜欢杀人。 “那我先说吧,我这次去了岭南。”公主息拿出几包茶叶,“我听琮说先生很喜欢这种叶子,就带了点。” 崔祁双手接过:“公主费心了,不知岭南可有什么线索?我这一个月在北方转了太久,很多事都不清楚。” 他们都只穿着睡衣,头发也随意用一枝木簪松散地束住,进行的好似不是关于血海深仇的谈话,而是很平常的今天吃什么。 公主息笑笑,她的面容稚嫩,可笑起来好像一朵剧毒的花朵。 “崔先生有所不知,岭南的最南方有很多小岛,那里已经全部是蛇了,偶尔有几只衔蝉来捕捉,但也无济于事,普通人若是上岛,只怕会立刻被吞吃入腹。” 这不就是低配版的龙争虎斗嘛,崔祁心中腹诽,幸好目前的岭南和海岛还都是蛮荒之地,不然怕是生灵涂炭。 “我也有一个关于幕后之人的线索…” 崔祁讲了在梁国和唐国听过的故事,最后总结道:“那人不知性别,也不知真实姓名,但祂有一个假身份是纵横家苏黛。” “祂行动的时间大概是二三十年前,那时我还未来此,你也年岁尚幼。” “我知道这个人!” 公主息突然激动起来,白净的脸涨的通红:“苏黛,齐连,都是同一个人,我调查过祂,但除了祂用过这两个名字外没有任何进展,原来不止是卫国越国,祂的图谋可不小!” 崔祁泡了壶茶递给公主息:“先喝口水吧,你不宜情绪波动太大。” 公主息谢过后一饮而尽:“这是茶叶的味道吗?” “公主喝的惯吗?我是离不开茶叶的,不然更睡不醒了。” 崔祁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悠悠地品了起来。公主息的味觉也被剧毒荼毒了,虽说不至于像赵婴那样吃不出味道来,但也不够敏感,对她来说,茶水不过是有点苦的水罢了。 听出崔祁的自嘲,公主息也只是深呼吸后继续说道:“我是个粗人,品不出什么来,糟蹋崔先生的茶叶了。” “苏黛的事我会继续探查,听阿霖说八月十六是先生生辰,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原来还有人在意我的生辰么,崔祁凭借神级的表情管理不让自己失态,他笑道:“公主多虑了,我快两百岁的人了,没必要过生辰。” 公主息摇摇头:“很多人都离开了,崔先生,要珍惜眼前人啊。” “我的出生是个错误,大哥虽无疯血,却心肺有疾,二哥出生即死,三哥的身体太脆弱,用了疯血后身上就会肿起来,尤其是脸,总是浮肿着的。” “而我是那个血脉最纯粹的,他也无法再生育了,这场酷刑总算终结了。” 她用那双圆溜溜的杏眼望着崔祁:“崔先生曾经的家应该很幸福吧。” 崔祁落寞地回道:“的确,但那也是曾经了。” “那就是了。” 公主息继续说道:“崔先生,我不知道正常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但现在你也有一个家啊,为何一定要为难自己呢?”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找不回原来的家,便不要执迷于此了。” 崔祁苦笑一声,没想到自己还需要公主息来开解。 “多谢公主开解,我明白了。其实我心绪不宁的原因主要是快过中秋节了,在我们那里,这是个一家团圆的节日。” “哦,我明白了。” 公主息恍然大悟,“我们也会过仲秋祭拜月亮的,崔先生,我在这叨扰几日不要紧吧。” 崔祁懵了,他完全不知道这有什么前因后果,但他也不介意多做一个人的饭:“当然可以,公主多陪陪阿霖也好。” 公主息跑了出去,身上的大红色睡衣跑起来好像一只大蝴蝶,崔祁笑笑:“经历的再多也终究只有二十几年,我也该放下些了。” 出了房间,姬琮正等在那里:“阿祁,你以前说过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一次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崔祁眼眶微红:“谢谢,难为你们了。” “没什么为难的,阿祁总是太低估自己了,其实你很重要。” 姬琮神色放松,说出口的话却动摇了崔祁。他从来都是外来者,降临到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世界,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一次还好,第二次真的就崩溃了。 若是两百年前的崔祁,只怕现在已经发疯了。 “那我们一起过中秋吧,格院的白糖和盐质量都特别好。”崔祁扯出一个笑容。 姬琮也跟着笑了:“好啊,月饼还得阿祁自己动手,我给你打下手。” 目前是没有特别精细的小麦粉的,要做月饼得从头开始,崔祁抬着个石磨摆在烤炉的旁边。 “夫人,石磨要怎么用啊?”崔祁完全没有农村生活经验,他镰刀都不会用,遇到石磨更是犯了难。 最后还是云姬换上旧衣服展示一番崔祁才转动了磨盘,他不会用,姬琮和公主息更不会。 就算再落魄,他们也不曾去做苦力。 磨了几遍,又筛去糠麸,粗糙的小麦粉变得细腻洁白。 崔祁把沾着面粉的手指放入口中,来自谷物最天然的味道充斥着口腔,他露出陶醉的神情,这才是白面啊,之前吃的那些都是带着壳的。 馅料也不难,蒸透去皮的枣子和软烂的红豆足矣,至于火腿腊肉… 崔祁是个北方人,他能接受咸的糯米饭,也能接受甜的八宝饭,唯独受不了往粽子月饼里放腊肉,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食物,而是关乎他的尊严,决不可退让! 用猪油和的面很滑,也没有一个合适的模具,崔祁全凭手工包了几个不太圆的月饼。 “月圆月饼自然也要圆啊,看来不能偷懒,还得做个模具。” 他随手从柴火堆捡了块木头,雕刻对他来说更是小菜一碟,很快软乎乎的面团就有了形状。 烤好后的月饼需要放一天才好吃,他们晚上吃的是精面做的汤饼,配上牛肉洋葱卤子,比起前一天的盛宴简单不少,但大家吃的都很香,而且崔祁特意没放香菜。 要论起香菜,崔祁是不在意的,他的挑食针对的是目前环境下粗粝的食物,其实他在现代挺好养活的。 但很多人都不能接受香菜的气味,崔祁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吃,便也不敢随意摆放,毕竟对于不吃香菜的人来说,香菜是全世界最邪恶的食物,是看一眼都要难受的存在。 霁儿匆匆吃完饭就跑了,而且正是月饼的方向,崔祁冷笑一声,随即捉到了偷吃的小老鼠:“不是说好明天才能吃的吗,嗯?” 崔祁拉长尾音,霁儿吓的立刻放下月饼软声恳求道:“师父,我想给王姑娘送去,不是自己吃。” “倒难为你还记得,别学你父亲,你也没必要学他,喜欢一个人是对她好。” 崔祁觉得自己得给霁儿树立一个好的爱情观念,虽然都是听别人或是故事里说的,但用来教育孩子足够了。 第88章 明月几时 其实霁儿在情感方面对自家师父颇为鄙夷,明明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 但这话他不敢说,怕挨打。 为了帮自己不成器的徒弟,崔祁主动包了一盒月饼,让霁儿给王家送去。 “如果好好送到的话,中秋节可以放一天假。” 霁儿急匆匆地就要往门外走,崔祁又叫住了他:“换身衣裳,别穿着睡衣出门。” 霁儿钻进房间过了一会才出来,出来时已经完全变了个样。 营养充足加上魔鬼训练让他长高不少,身形也更结实了,一张白玉似的小脸十分惹人喜爱,配上绛红色的直裾和腰间的玉佩,仪态端方,一举一动都颇有君子之风。 可崔祁明显不这么想,他早看出这小子的骚包本质,每次去找王姑娘都要打扮一番才能出门。 今晚的月亮明显比昨日圆了一些,崔祁喜欢月亮,那是他人生中少有的不变的事物。 在清鸣山上的时候,他也时常望月,后来踏上旅途,月亮也一直高悬于夜空,像是无声的友人,更是天道最大的仁慈。 一晃数日过去,到了中秋节那天,崔祁和云姬一起下厨,另外三人也挤在庖厨。姬琮这么多年学会了最基本的厨艺,而公主息可谓一窍不通。 又一次砍断案板后,崔祁恭恭敬敬地把她请了出去。 她觉得自己很无辜:“我一直都在宫里,要么就吃干粮,怎么可能会做饭啊?” 崔祁拎着砍断的案板苦笑道:“公主也不用逞强。” 知道自己闯了祸,公主息也不多坚持,干脆去了山上砍柴火,她那口沾满鲜血的弯刀可能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用来砍柴。 一大家人一起做饭会给人一种错觉,好似自己没有离开,一直都是那个叛逆的青年,等着长辈做好饭再迎接几个扎心拷问。 之后继续喝酒吃菜,晚上再来一顿小烧烤,半夜和好哥们打游戏,直到凌晨才睡下。 因为明天就是崔祁生日,云姬不许再喝酒:“我听了过生辰的习俗,要在子时吹蜡烛,喝了酒情况就控制不住了。” 崔祁悻悻地收回正要拿出来的好酒,他特意准备了自己多年的珍藏,没想到被识破了。 崔祁面露尴尬,只好招呼道:“那大家都来吃菜吧,吃完饭我们来拜月。” 石桌已经被摆满,因着有了西域和格院的大力支持,这顿饭十分丰盛。 崔祁也做了些之前没做过的菜色,像是卤牛肉,清炖羊肉,红烧河鱼等等,主食则是云姬做的精面锅盔和去了壳的粟米干饭。 没有酒助兴,崔祁索性泡了一大壶茶,加了点牛奶和糖后端上餐桌。 “简易奶茶,应该不难喝。” 霁儿对奶茶给出了极高的评价:“比葡萄汁好喝,再甜一点就更好了。” 姬琮却喝不太惯,他平时也不能喝牛奶,而云姬和公主息则给了很不错的评价:“霁儿说得对,再甜些会更好。” 崔祁点点头:“下次一定。” 他的口味比较清淡,自己尝了一口后觉得够甜了才端上来,没想到现在人的口味这么重。 吃完饭云姬搭了个拜月的小台,刷了蛋黄的月饼表面金黄诱人,散发着油和糖混合的香气,看的霁儿不停的咽口水。 崔祁看见姬琮偷偷掰了半块给霁儿,让他到后边去吃,不由得感叹慈父多败儿。 但大过节的,崔祁也不再计较,索性眼不见为净,装作自己没看到霁儿脏脏的嘴巴和衣袖。 十五的月亮是一月中最明亮皎洁的一天,崔祁双手合十,对着明月虔诚地祈祷。他原来是不相信这些的。 可是人都穿越到修仙世界过了,再不信也会做出个样子,而且他的确需要祭拜带来的心理慰藉。 看崔祁穿的正式,神情也特别严肃,霁儿很不理解,师父一直都说即便修仙也都是靠自己,外物能帮一时,但最终还是要自己战胜每一道关隘。 但他学聪明了,当面质疑师父容易挨打,受伤的还是自己,不如先按下,私下再问。 公主息比起崔祁还要虔诚,她跪在地上,喃喃细语,姬琮和云姬也学着崔祁的样子,闭上眼睛,轻声许愿。 真是奇怪的大人,霁儿啃着月饼腹诽,月亮高高在上,又怎么会回应凡人的愿望呢? 一开始的祭祀是给天地神灵和祖先准备的,可到了后来,祭祀真正的作用已经变了,从愉悦神灵祈求顺利到成为一种政治手段,这期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对于朝堂来说,祭祀更像是一种政治信号,而对民间来说,祭祀则偏向心理安慰,生活太苦,他们也需要慰籍才能鼓起勇气继续面对。 前半夜过去,姬琮端上一个大蛋糕,云姬则端上一碗用羊肉汤煮的长寿面:“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悠扬的生日歌响起,崔祁再也压抑不住泪水。 “谢谢,谢谢。” 崔祁拿出手帕擦拭,眼泪却越擦越多,姬琮笑道:“想哭就哭吧,我刚来虞国时也总是哭,扰的卫爷爷睡不着觉,每天都要哄我。阿祁,我不知道漂泊百年是怎样的,但你真的很坚强了。” 吸了吸鼻子,崔祁许了愿后把蛋糕分成数块,因为没预备刀叉,大家都拿勺子舀着吃。霁儿吃多了月饼,吃两口就不动了,成功地挨了云姬的训斥。 他倔强地护住盘子里的蛋糕:“吃不完明日给王姑娘送去,她一定喜欢。” 崔祁笑骂道:“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白眼狼,要是你哪天掌家,非得把全家的东西都给王姑娘。” 霁儿看崔祁没生气,便大着胆子说道:“我和王姑娘是不分你我的。” 那日去送月饼,贪嘴的小丫头见了如此香甜松软的糕饼,立刻抱住了霁儿,若不是霁儿身体结实,只怕要受伤。 她喜滋滋地在霁儿耳边说道:“霁哥哥,我阿母说只要成亲你的就是我的,我们成亲好不好。” 听了太多故事的霁儿也不单纯了,他勉强从令人窒息的怀抱里挣脱,露出一个自以为潇洒的表情。 他语气严肃:“王姑娘,成亲不是小事,我们必须禀明长辈才行,而且我们本来就不分你我,以后有好吃的我肯定第一个想起你。” “好吧,霁哥哥,你不能光顾着学习,还得想我啊。” 小丫头胖乎乎的脸皱了起来,霁儿立刻发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王姑娘等我啊。” 虽然听不懂,但小丫头很好骗,她恋恋不舍地告别了霁儿:“霁哥哥,我一定等你!” 不得不说霁儿很有做渣男的天赋,他临走时和小丫头拉了勾,还送了块玉佩。 自从崔祁回来,玉佩根本不缺。 他含情脉脉地拉着小丫头的手,眼神满是情意:“王姑娘,这玉佩你收好,我们就算分开,看到玉佩我也会想起你。” 小丫头被感动的一塌糊涂,她也拔下头上的钗环,她阿母看了一定要揍她。 珍而重之地放到霁儿手上:“下次见面,霁哥哥要亲手为我戴上。” 霁儿拿出手帕,细心地包好后蹲下捧着小丫头的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后来王姑娘有没有挨打霁儿不知道,但他对崔祁的故事佩服的五体投地,虽然他师父是纸上谈兵,但架不住招数真的好用啊。 当然,若是崔祁知道霁儿小小年纪不学好,撩妹撩的飞起,肯定也是要挨打的。 作为唐王元的儿子,霁儿的智商并不差,他很清楚什么话不能说,说了容易挨揍,但有的时候他又控制不住吐槽的欲望。 第89章 童真时光 对于孩子来说,大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明明不开心时要哭,高兴了就笑,但大人总是隐藏自己的情绪。 霁儿比起桃花坊的其他孩子也算早慧,但这份聪慧只用在当孩子王和撩拨王姑娘上了,段位跟唐王元相比差的远了。 像他这个年纪,公子元已经开始为夺嫡筹划了。 大好的日子不适合打孩子,崔祁只是笑笑:“这样的话是不能随意对姑娘说的,你可不能学你那个父亲。” 说唐王元是渣男完全不冤枉,他当年为了争取支持,前往梁国求娶唯一的嫡公主。因为梁王不同意,他勾引了公主缦,让她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回唐国。 情话配上刻意营造出的温柔体贴,再加上他的必杀技,俊美的外貌,一下子征服了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她主动跑到梁王那里,要求嫁给唐王。 梁王当然不同意,公主缦是王后所出,也是他唯一的女儿,他怎么忍心把女儿送进唐国那个大坑里? 可公主缦被迷的七荤八素,根本听不进父亲的话,最后梁王妥协了。 婚后的唐王迅速冷淡下来,一开始唐王后还大吵大闹,后来她的心也冷了,父亲说得对,那样的人怎么会有真心呢? 是她一叶障目,只看到了他想让自己看到的,得到了所需要的便不再伪装下去。 吃过蛋糕和长寿面,五个人都回了房间休息,一向睡眠质量极好的崔祁却没能睡着。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也没想什么大事,只是心里满满当当的,原来自己现在是有家的人了,随口说的生日也会被记得。 翻了几回身,崔祁心满意足地睡着了,他破天荒地做了个梦,梦里的父母还是那副模样,吵吵闹闹的。 他妈妈要把那些文玩扔出去,可看到自家那人眼巴巴的盯着自己,她也泄了气:“真拿你没办法,留着吧,看能不能生出钱来。” 崔父搂住妻子:“留个几百年给小祁的后辈,那也是古董了。” “呵,就你儿子那样,能带个姑娘回家吗?” 崔母冷笑一声,重新收拾乱糟糟的书房,可崔父却信心满满:“小祁多帅啊,肯定不少姑娘喜欢,等他开窍就好。” 崔母呵呵一笑:“等着吧你,我倒要看看那个小姑娘瞎了眼,看上你那个不解风情的好儿子。” “脸有什么用,一句体贴的好话都不会说,过日子是看脸吗?” 崔父依旧自信:“亲爱的,当年你看上我哪了?” “当然是看你长得帅啊。”崔母回答的不假思索。 崔父闻言笑的特别大声:“你看,小祁肯定会找到另一半的。” 在梦中的崔祁也笑出声来,他的父母很恩爱,虽然他爸爸人到中年沾上些油腻的爱好,但细看还是很不错的。 他妈妈每次生气,看到那双凤眼和白白净净的俊脸都自动消了气,按她的话说是不跟男人计较,崔父也乐意陪着她演戏。 一朝梦醒,崔祁泪流满面,他喃喃道:“爸爸妈妈,对不起。是我不孝,在外百年,连报个平安都无法,更没有按照你们的心意,找到互相扶持的另一半。” “不过我还是要说,假货放了再久升值空间也有限,不必给我留着了。” 崔祁无心找一个三观不合的伴侣,他的思想终究和接受道玄教育的人不同。 他不想耽误自己,更不想耽误别人。 洗了把脸,崔祁照了照镜子,消去脸上的泪痕和浮肿后套上件羽绒睡衣和毛拖鞋,迈着大步走向了餐桌。 相比起深衣和裾,睡衣最大的优点就是方便舒服,所以每个人都穿着睡衣和拖鞋,打着哈欠,要不是水井石磨和低矮的土屋,乍一看还以为时空错乱了。 云姬尤为喜爱现代服饰,她没受过礼仪教育,对新事物的接受程度更高些。 不知道出于什么恶趣味,云姬给每个人的睡衣都缝了对耳朵,一眼望去,好似在开毛茸茸派对。 姬琮曾经提出抗议,但被无情镇压,穿习惯后他也不觉得羞耻了。 依照惯例,早餐照旧是吃昨晚的剩菜,霁儿匆匆吃了几口就往外跑,还不忘把昨天剩下的蛋糕全带上。 云姬叹了口气:“才这么大点就这样,长大了可什么的了,他可别学大王啊。” 提起唐王,公主息冷声笑道:“我听说当年为了梁国的财富,唐王偷进了梁国后宫与公主缦私通,梁王不得已,才答应嫁女。” “后来见王后所出的大公子愚鲁,公主瑰也不够聪明,他便只利用王后来压制后宫其他妃嫔公子,根本没上过心。” 是啊,唐王从来没对属于他的女人上过心,这一点云姬最有发言权。 “那时王后对我们也并不刻薄,只是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出头。大多数人觉得王后是想独占大王,可我看到她脸上明明是怜悯的神情。” 其实以王后的地位,只要不对唐王有情,日子是很好过的,可她偏偏忘不了那年趴在宫墙外的少年。 少年笑的很羞涩,话说的却很直白:“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我相逢大概是天意,我不愿放手,你呢?” 那时她怎么回答的?大概是我愿意跟你走之类的,她在冰冷的深宫中醒来,无数次后悔当初的决定,却又得逼自己咬牙坚持。 她如果只是一个人当然可以一走了之,可她的孩子一定会受苦,没办法,只能忍。 云姬对王后没什么想法,很多宫人妃嫔都讨厌王后,但她并不这样想,王后也是个可怜人,都是挣扎求生,没必要彼此倾轧。 吃完饭,崔祁开始思考卢延年的事,他拉住姬琮:“阿霖,我答应卢先生要想一个冬天的生意,你快帮我想想。” 姬琮苦笑道:“你都想不出来我能知道么?阿祁别为难我啦,除非卢先生去卖睡衣。” “睡衣不行,这衣服不合礼制,赚不到有钱人的钱。” 崔祁并不打算赚穷人的钱,也赚不到。 目前的商品大部分成本都花在运输上了,实际的使用价值配不上价格,而且一般百姓也付不起。 姬琮想了想:“那我也不知道了。” 崔祁无语了,认真想了那么久只得出句不知道,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 他摆了摆手:“去冥想吧。” 姬琮哦了一声便离开了,只剩下公主息和他坐在树下。 “崔先生满腹才华,何至如此苦思冥想,直接开个食肆不就好了。先生的厨艺惊人,想来定是客满为患。” 公主息看崔祁紧皱眉头,不停地绕着树转圈,便好心提醒一句。 “公主此言有理,可我做不过来。” 崔祁当然想过开家小饭店,但他做饭的主要动力也只是满足口腹之欲罢了,让他去做专职的大厨可真是为难人了。 见崔祁不接纳自己的意见,公主息有些羞恼,腾地一下起身后留给崔祁一个兔子耳朵的背影,看的崔祁忍不住想笑。 公主息那是什么人?是冷酷无情的杀手哎,没想到戴上兔子耳朵还挺萌的。 崔祁默默想着,如果没有疯血,想来公主息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不必刀尖舔血,不必步步惊心,安然地在兄长和母亲的保护下成长。 没等崔祁研究出合适的生意,王夫人拎着霁儿回来了,她痛心疾首:“崔先生啊,您家这孩子可不得了。” 崔祁连忙赔笑道:“王夫人,霁儿顽劣,您别跟孩子计较。” 王夫人放下霁儿,大马金刀地坐到蒲团上,崔祁每次见她都觉得她该做个将军。 “崔先生,小打小闹我就不过来了,这次他竟然骗我家丫头私定终身!” 第90章 情爱迷障 私定终身在当下的环境下不算什么,但一个六岁一个四岁问题就很大了。 崔祁捂住脸,他现在没脸见人,只能连连道歉:“王夫人,小孩子打闹,别放在心上…”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干脆把头埋在胸前,太丢人了啊! 王夫人也看出了崔祁的窘迫,留下句好好管教孩子就打算离开,崔祁这才抬起头来挽留:“王夫人,小徒顽劣,我代他向您道歉。先稍待一会,我去换件衣裳。” 王夫人习惯了直来直去,她不解道:“崔先生这是何意?” 崔祁脸涨的通红,身后的熊耳朵都要立起来了:“请您去食肆。” 他上学时从未被找过家长,虽然不是尖子生但也惹不出大祸来,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小姑娘的妈妈找上门来。 这么多年,崔祁第一次感到如此丢人,而除了请客吃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去食肆?王夫人不太明白。 “这和去食肆有什么关系?” 崔祁已经飞快地换完了衣裳,他一边佩戴发冠一边回答道:“道歉。霁儿,你就在家抄书吧,诗经抄一遍,明天早上我要检查。王夫人,我们走吧。” 说罢崔祁也不再看霁儿,和王夫人一起出了门。 到了北市,看着鳞次栉比的商铺,崔祁问道:“不知王夫人喜欢什么?” 王夫人笑了:“当然是肉啊,崔先生是文人,我们粗人就喜欢吃肉。” 崔祁也笑了:“肉也分很多种的,而且我不是文人,只是个道士而已。” 王夫人听后也没说什么,随意选了个铺子坐了下来,崔祁便也跟着坐下。 伙计热情地问道:“两位想吃什么?” “都有什么?” 崔祁认为菜单的普及是必须的,每次都要问,真的很麻烦。 伙计指了指后厨的烟气:“今天二位有口福了,有烤羊肉和烤鱼。” 崔祁不指望现在的烧烤能有多好吃,不过王夫人看起来很感兴趣,便说道:“都先来两份吧,再来一张白馍馍。” 等伙计离开,王夫人瞪大眼睛:“崔先生,太破费了。我知道您现在不缺钱,但也不能这么吃啊。” 崔祁勉强笑笑:“王夫人,无妨的。霁儿是我没教好,他现在还小,我可以为他遮掩,可以后呢?这次也是想让他长个教训,王夫人莫怪。” “小孩子的话我不会当真,但是私奔没有好下场,我不能看自家丫头这么做。” 王夫人搓搓手,她的手上满是老茧和伤疤,她有些不自在。 “私奔当然不行,王夫人可听说过唐王后?” 崔祁讲了唐王后是如何被骗的,听得王夫人连连惊呼:“公主就这么被骗啦?她难道看不出唐王就是想要梁王的钱和势力吗?唐王到底哪好?” 故事讲完,菜也上齐了,崔祁把肉都放到王夫人面前:“被情爱迷惑的人是看不到背后的危机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惩罚霁儿的原因。” “真心不应该被践踏,要成亲就请俩家长辈,都同意了风风光光地举行婚礼,私下做出的决定没有保证。” 虽然现在的烧烤对崔祁来说不怎么样,但对生活拮据的王夫人来说绝对是山珍海味。 她吃相豪迈,不一会就吃下了两大盘肉,崔祁又叫伙计上了几盘,王夫人不好意思地说:“我吃饱了,先生别再破费。” 崔祁只吃了一口便不动了,他回道:“随意吃吧。吃完可以给家里人带回去些。” 肉又被端了上来,油脂的芳香让王夫人放下了矜持,大口吃了起来,崔祁当然不在意那点钱财,他本来也想来北市看看有没有灵感。 一门合适的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不仅要考虑材料和成本,还要想想大家能不能接受。 就像睡衣固然好,但贵族是绝不会正大光明地来买的,他们所受的礼仪教育不允许他们穿那样的衣服的,是以崔祁否决了姬琮的建议。 一件事物从来不都是只有一面,崔祁深谙这个道理,穿越者也不是事事都能做成,他清楚自己的斤两。 吃了五六盘,王夫人才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崔祁又要了两斤烤肉递了过去,顺便付了账。 “王夫人,我就不远送了。以后我一定好好教育霁儿。” 王夫人吃的满嘴流油,她很不好意思。 “不过小事,崔先生太破费了。” 王夫人拎着肉走了,崔祁索性就在市集闲逛,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那家羊肉铺子前。 老板看了看他,突然想了起来:“哎呀,这不是崔先生嘛!好久没见了。” 崔祁笑笑:“之前出门了,才回来不久。” 他随意点了碟羊肉,和老板聊了起来。 “现在生意不好做啊。” 老板皱巴巴的脸更皱了,崔祁觉得他应该点根烟。 “是啊,我去了趟燕国,那边更荒凉了。店家,有什么冬天卖的特别好的东西嘛?比较新奇一点的,而且所有人都能能接受的那种。” 老板想了想:“冬天就是卖热汤,不管谁都想喝一碗。” 他话锋一转:“穷人的冬天是真的难过啊,每到冬天都会冻死不少人。富贵人家有皮裘,百姓就只能继续穿粗布。” 他穿的也是粗布短打,长袍从来都是不事劳作的人才会穿的衣裳。 “哎,我也去了草原,那里的奴隶和牧人穿的也很单薄。” 崔祁想起李车儿,那孩子刚刚十岁,手脚满是伤痕和冻疮,瘦的几可见骨。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那药能不能保住他的命。 说着说着,来了新的客人,是一队游侠。店家连忙招呼:“几位想吃什么?小店的羊肉可是一绝。” 其实大多数游侠都穷的叮当响,那点钱全拿来撑面子了,家里根本没有余钱。 但为了义气,他们还是得打肿脸充胖子,吃饭也要出去找食肆,而且得吃肉喝酒,回家则要饿肚子。 他们自然没什么钱,四五个人只点了三碗没有肉的汤饼,几个人分着吃,看的崔祁十分感慨:“店家,现在生意是真的不好做啊。” 经过了上次的教训,崔祁不敢轻易给游侠买单,他在一旁继续和老板说话,好似没看到来人。 “当然了,崔先生念过书,我记得诗说民亦劳止,我操劳了三十多年,也差不多够了,可是不干活就活不下去。” 店家不停叹气,崔祁也叹息:“都说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实际上只要活一天就得忙一天。” 两人齐齐叹息,又谈了些家长里短,临走时,崔祁留了一口袋花椒:“店家,这是一起做生意的友人从越国带回来的。” 店家本来不想收,但崔祁十分坚持:“店家,收着吧,现在我能帮你,或许有一天我也得需要你来收留呢。” 推搡之下,店家收好了花椒,但他一定要给崔祁割几斤羊肉,崔祁也不推辞,拎着肉就回了家。 那几个游侠见店家没收崔祁的钱,心里十分不平衡:“店家是什么意思?” 老板摸出几粒花椒放在鼻下轻嗅:“那客人是拿花椒换了肉,几位也有花椒吗?” 游侠瞬间哑了火,他们没钱,要是富裕的话怎么会只吃汤饼不要肉? 回了小院,霁儿正苦着脸坐在桌前抄书,他挺怕崔祁的。 毕竟崔祁是真敢动手,而且不伤筋骨,连块青紫都不会留下来,只是特别疼。 走了半天,崔祁的气差不多也消了,倒在他铺了五六层的床上。 “民生多艰啊,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翻了个身,他摸着自己厚实的羽绒被,突然想到了什么:“棉花,对了,是棉花。” 转念一想他又丧了气:“粮食都不够用,哪里还有土地种植棉花呢?除非向外开辟新的土地,建立种植园。光是翻越山脉沼泽就不知得有多少人死于此。” 第91章 好梦易醒 晚上五个人都吃的羊肉,虽说有法器保鲜,但放太久还是不如新鲜的好吃。 公主息是第一次吃北市的羊肉,她对此赞不绝口:“这可比卫国的好吃多了,虞国果然人杰地灵。” 霁儿没有上桌,他没抄完书,就算有了毛笔,一卷诗经字数也不少,不眠不休地抄写也得时候。 姬琮想求情,没等他开口崔祁就先发制人:“霁儿这次犯得错太大了,不给点教训不行。阿霖,你大劫将至,还是稳定道心重要,别管他了。” 作为母亲的云姬也附和道:“我最怕的一是霁儿身体不好,二是他随了他那个父亲。骗到手了便暴露本性,拿感情当儿戏。” 公主息也很赞同:“欺骗感情的人可恨,违背誓言的人更可恨。” 女人天然地讨厌渣男,被骗过的女人更是如此,云姬倒还好,她从来没对唐王动过心思,也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命运,但可苦了唐王后。 公主都是拿来嫁出去换盟友和势力的,这是列国的共识,除非她很有用,君王需要,她才能摆脱远嫁的命运。 至于婚后如何,那就要看父亲对女儿的重视程度和夫君的品行了。 许是精神格外放松,公主息的话也变多了:“当年那个疯子本要把我嫁给燕王,但他又反悔了,然后我就‘死了’,之后他也死了。” “后来卫王璧继位,他需要王后,所以我收拾收拾,和三哥成了亲。” 她说出后也觉得不对,但其他人都震惊了。 尤其是姬琮,同胞兄妹成亲!还是自己的叔叔和姑姑! 他的灵力止不住地开始外泄,黑雾弥漫了整个院子。 崔祁也目瞪口呆,真骨科啊,但他顾不得惊讶,姬琮的灵力有毒,而且因为心绪不宁,大劫已经来了! 大雨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天雷明摆着是冲姬琮来的,崔祁只能匆忙布置了几层屏障,先挡住雷劫。 “别管了,快跑吧!” 崔祁让其他人都赶紧走,他倒不怕这种程度的天雷,只是雷劫可以辅助,但心魔只能自己破除。 姬琮身负血海深仇,万一被心魔和幻境困住,那就是孤魂野鬼了,他必须在此护法。 姬琮也醒了神,他面露惊恐:“阿祁,怎么办啊?” 崔祁挡住了九道天雷,这对他的损耗也不小,因此他的脸色极端苍白,声音也不稳:“没别的办法,见招拆招吧。你先收敛心神,进了幻境必须保持清醒。” 天雷被尽数挡住,但大雨依旧不停,崔祁叹了口气,盘膝坐好开始念经,而一旁的姬琮神识已经进了幻境。 那是很奇妙的感觉,姬琮低头查看,发现身体没有变化。 只是身上的衣服不再是宽松舒适的睡衣,而是卫国的款式,大红的颜色昭示着他当前身份的不凡。一个人走了过来,是卫王璧! 他的脸是正常的,没有浮肿,身材也不像死前那么消瘦,笑的特别开心:“小霖儿,想什么呢?” 姬琮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便支支吾吾地回道:“没想什么……” “哎呀,小脸都皱起来了。” 卫王璧上手捏了捏他的脸,姬琮特意观察了他裸露出来的手腕,发现他的血管是青色的,肤色也是常人的白净,完全没有疯血者的病态。 看姬琮发呆,他故作不满道:“怎么,连叔父都不识得了?” 姬琮连忙赔笑:“没有,只是在思考。叔父找我有什么事吗?” 卫王璧,或者该叫他公子璧笑出了声:“才这么年轻记性就这样啦?我们不是说好去山上狩猎嘛,息和王后也要去,不带王兄。” 王后是谁?是大母吗?怀揣疑问,姬琮换上打猎的胡服,跟着公子璧出了门。 一抬眼,死去多年的母亲笑吟吟地站在门外,她脸上生了皱纹,但依然不损美丽,姬琮强忍下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上了战车。 公主息驾车的速度很快,晃得姬琮伤感的心思都没了,只剩下头晕。 王后特别心疼地把儿子揽过来,温暖的怀抱让姬琮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孩子怎么还哭了?息,慢点,阿霖都晕了。” 一旁的公子璧也眼冒金星,他从背后搂住王后:“桐姐姐怎么不关心关心我?我也快吐了。” 王后好笑道:“你多大人了,阿霖还没及冠,你都要而立了。” 公子璧嘟嘟囔囔,非要王后安慰,最后也得了个拥抱和一块糕饼:“一边吃去,多大人了还撒娇。” 到了目的地,姬琮记得那座山满是坟墓,可现在却树木丛生,野兽咆哮,叽叽喳喳的鸟鸣不绝于耳。 按崔祁的话来说,这叫生态环境特别好,适合养生。 对啊,阿祁呢?阿祁在哪里? 姬琮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却发现这个世界的崔祁已经找到了回家的方法,公子璧特别懵:“小霖儿怎么突然想起那位仙人了?他游走一路,终于回了故乡,据说他来自的地方人人都能飞起来,我也好想试试啊。” 没等他说完,公主息就打了他一下:“成天瞎想!上次你说要下海,差点没淹死,怎么,地上还容不了你了?” 兄妹俩打打闹闹,你追我赶,鸟雀纷纷飞走,王后叹了口气,也不管他们。 原来阿祁回家了吗?他的家庭很幸福,想家也是理所应当的吧,不像自己,除了姑姑再无亲人。 还是不对,母亲叔父都活着呢,而且父亲好像也健在啊,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姬琮不由得生出逃避的心态,大家都得到了幸福不是吗,为什么还要面对惨淡的现实呢? 说是狩猎,他们谁也没动弹,只是玩闹了一天,晚上回了王宫,姬琮再次震惊了。 卫国王宫一直以来都是死气丛生,现在却生机勃勃,宫人脸上也都是笑容。 进了主殿,太子璜,或者应该叫他卫王璜,正笑眯眯地等着一家人。 “桐,他们没惹祸吧。” 卫王璜和王后抱在一起,姬琮不知所措,按照礼法,卫王是不能做出这样的行为的,可他们的神情和动作都很自然,好像这才是常态。 看不下去卫王夫妻腻歪,公子璧拉着姬琮出了宫殿:“小霖儿啊,接下来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你可别惊讶。” 姬琮点点头,这一天所受的刺激已经够多了,脑子还蒙着:“好啊,不知叔父想去哪?” “勾栏!小霖儿年纪不小了,该去长长见识。” 勾栏二字再次震惊了姬琮,他对卫王璧了解不多,但从未听说他还好色啊! 见姬琮彻底呆住,公子璧笑的特别灿烂:“小霖儿,你这也太…走吧,叔父带你去。” 说罢他也不顾姬琮不愿,硬拽着他去了勾栏。 现在的勾栏还没有说书和饮茶的服务,姑娘唱着将仲子和关雎,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其实列国都有勾栏,毕竟既能捞钱又能享乐,好处多多,至于姑娘们,不好意思,君王是不讲人权的。 公子璧轻车熟路地进了勾栏,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黄莺姑娘呢?她唱的最好,别的姑娘我听不惯。” 老鸨立刻叫来了一个穿着黄色纱裙的美丽女子:“黄莺平时可不轻易出来,您是老主顾才请得动呢。” 名为黄莺的姑娘歌声果真动人,公子璧满脸陶醉,姬琮却坐立不安,如芒在背,别人逛勾栏他管不着,但他真的受不了这样暧昧的气氛。 而且阿祁说过,青楼和勾栏的女子只能出卖自己,很是可怜。 第92章 梨云一梦 就算姬琮不怎么了解卫王璧,可公主息足够了解他,姬琮曾经向姑姑打听过之前的事情,他从未临幸过宫妃。 姬琮越想越奇怪,可面前的公子璧已经开始和黄莺姑娘聊起来了。 姬琮逃了,他实在受不了了,脂粉味熏的他想吐。 回了王宫,按照宫人指的方向顺利找到了自己的宫室,却又受到了惊吓。 一双蓝绿色的异瞳在黑夜里闪烁着,吓的姬琮连连后退:“是衔蝉进来了吗?” 可他随即听到了老妇人的声音:“对不起,又吓到霖儿了。” 吩咐宫人点上蜡烛,庄王后出现在姬琮眼前,她也老了,头发花白,老态龙钟,可神色却很慈爱。 “霖儿,是不是璧又去勾栏了。” 姬琮愣了愣:“是的,大母,叔父拉着我去,我中途跑回来了。” 哼!庄王后哼了一声,“那孩子成天不学好,鬼主意特别多,都快而立了也定不下婚事,哪家贵女愿意嫁他这样的浪荡子?” 她又说道:“还有息,舞刀弄剑,脾气还直,真不知道谁敢娶她?好容易有个提亲的也被搅黄了。” “璜总说不着急,再不急他们都要三十了!” 姬琮想起了崔祁曾说过的现代酷刑之一,催婚。 看来上千年来,父母的话术都没变过。 听着大母絮叨,姬琮突然觉得很幸福,他那时总害怕大母,不愿亲近,后来再想听她说话已经没机会了。 他原以为要抱憾终生,没想到幻境倒给了他一个家庭和睦,每个人都幸福的局面。 送别大母,姬琮命宫人去打探云姬和公子霁的消息,如果他们也过得好,他也算不虚此行。 第二天醒来,姬琮看到窗边的梨花开了,他听崔祁说过,梨云一梦,梦里无限美好,醒来却两手空空。 梦里春光明媚,现实早已入秋,姬琮很清楚这里是假的,可他又贪恋亲人的温暖,看到梨花的那一刻,他悟了。 请了安,宫人来禀报昨晚的事情:“公子,唐王宫里没有云姬这个妃嫔,倒是御史夫人唤作云妩,出身不高。 但听说她容貌昳丽,父亲只是个百夫长也得了御史眷顾。 同样,也没有公子霁,但御史和夫人的孩子的确叫霁儿。” 原来如此,姬琮苦笑一声,嫁给唐王是很糟糕的决定,云夫人凭着美貌嫁了御史,不必受深宫磋磨。 霁儿也不必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但他们也不会相遇了。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 姬琮拔剑斩尽了满树的梨花,幻境随之破开,雨还在下,崔祁身上却一尘不染,他笑:“欢迎回来。” 看到崔祁熟悉的青色衣袍,姬琮潸然泪下:“阿祁找到了回家的路,我们一家都过得很好,但幻境不是真的…” 崔祁搂住他,幻想和现实的落差太大,几乎每个出幻境的人都哭了,他自己也是如此。 龟缩在隔壁的几人也回来了,云姬和公主息都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而公主息尤为憔悴:“对不起啊,我不该什么都说的。” 姬琮擦干眼泪:“没关系,姑姑,事实就是如此,早说晚说我也得知道。” 霁儿走在最后面,时间已经过了三天,大雨也下了三天三夜,他成功地抄完了一卷诗经,现在只觉生无可恋,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崔祁挥挥手,天空瞬间放晴,饶是见识过他的手段,几人也惊到了。 但崔祁不以为意,一个红尘仙再不能控制方圆百里的天气,那他也太失败了。别出来丢人了,回去接着打坐去吧。 云姬烧了热水,要大家轮流去沐浴。自从有了第二个院子,崔祁就把空房间改造成了浴室和庖厨,还做了个浴缸,把享受生活抬高到了一个境界。 要问为什么不开凿一个汤沐浴,那是因为崔祁是掉进灵池才穿越的,他对池塘有阴影。 等大家都洗完崔祁才进去,泡在温水里,再来瓶小酒,日子惬意极了。 其实崔祁不常喝酒,但来了虞国后,他饮酒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几人随意喝了两口粥,就都休息去了,大家都累得不行,谁也没心思做饭谈话,几只熊熊兔兔都进了房间,睡得昏天暗地。 大雨造成了交通堵塞,第二天中午才起床的崔祁不停打着哈欠,始作俑者是他,他得想办法解决道路问题。 “怎么办啊,我根本没学过水利!” 崔祁干脆强行用灵力改变了水流方向,让水都往河里去,又在路上结了薄薄一层冰,这才勉强恢复交通。 连续施展法术的崔祁很累,但他没忘记霁儿的惩罚。 “霁儿,诗经抄好了吗?这次突发意外,给了你点喘息的时间。” 霁儿吓的一抖,双手捧上一大卷纸:“师父,我错了,我真心错了。” 细细查看后崔祁放下纸张,越到后面字写的越烂,看来是自己手抄的。也是,姬琮深陷幻境,外面又下着暴雨,他也找不到人帮忙。 为了教育霁儿,崔祁指着氓一诗说道:“你看懂了吗?” 霁儿点点头:“是说男子骗了女子,婚前甜言蜜意,婚后冷漠疏离。” 崔祁揉了揉霁儿的小脑袋:“是啊,男人都是这样的。你父亲当年求娶王后,也用了这一手段。” “我希望你记得,感情是不可辜负的。你这一生应该也进不了庙堂,没有利益交换,所以你必须对爱负责。” “你现在喜欢王姑娘,我不管是因为什么,但在你们成年之前不许越界,不然我会亲自出手。” 见霁儿答应,崔祁这才回去歇息,灵力一次用的太多身体会发虚,他得缓两天。 歇了几天,崔祁除去道路上的冰层,而公主息也要继续踏上旅程了。 “崔先生,云夫人,照顾好琮,多谢了。” 云姬很是不舍,平常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子,好不容易有闺蜜陪两天。 “这就要走了吗?” “是啊,云夫人,如果顺利的话,我正月再回来。”她自嘲地一笑,“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了。” 姬琮准备了满手的玉佩和玛瑙坠子:“姑姑,没盘缠就卖出去,别委屈自己。” 崔祁又送了一颗玻璃珠:“公主,有事情可以通过这个告诉我们,天涯海角,我都能带你回来。” 云姬也送上几件衣服,公主息笑笑:“多谢,琮,这件事你没有错,都是我们做长辈的不对,别放在心上,好好修行,我走了。” 她对崔祁和云姬行了大礼,随后大步走出院子,没回过一次头。 送别从来都是凄凄惨惨,崔祁为了缓解气氛,特意去买了几斤豆子,有了石磨,豆腐和豆浆该提上日程了。 他在格院看到过豆制品,看来赵婴也不打算放过豆子。 折腾好几天,晚上崔祁端上一桌子的豆腐宴。 “尝尝?” 崔祁也不知道配比,浪费了不少豆子,他心痛的要命,只好都送给屠户喂牲畜。 姬琮率先下筷,滑嫩的豆腐带着豆香和调味料的滋味,他惊喜地说道:“很好吃啊,开始看你折腾卤水还以为要煮盐呢,没想到是豆子。” 崔祁也尝了一口:“不错嘛,要是有辣椒就好了。” “阿祁总是提起辣椒,西域也没有吗?” 姬琮总听崔祁大肆夸奖辣椒,他不明白,又不是盐这样的必需品,为什么那么念念不忘。 崔祁擦了擦嘴边的白渍,一脸严肃:“辣椒是现代人类不可缺少的,就像奶茶一样。要是有辣椒,我们就能吃麻辣味的烧烤和火锅,同时也能制作治疗冻疮的药物。最重要的是,它可以在院子里种植。” 第93章 心心念念 崔祁说了不少辣椒的用处,但几人都没见过,他只能徒自哀叹:“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不见到实物,我把嘴皮子说破也没用。” 其实崔祁不算能吃辣,但不吃一点他又抓心挠肝的。 道玄是有辣椒的,不过对于修仙世界来说,新的作物没什么意义,在得道的诱惑下,谁会关心脚下的土地呢? 西方传过来的作物虽然在道玄扎了根,但除了崔祁等少数几个人外,没人在乎。 现在没有能跨越重洋的基础,崔祁凭借羽翼当然可以去找寻种子,但贸然带来外界的作物,尤其是主粮会对当下的社会环境造成天翻地覆的影响,崔祁暂时不能冒险。 吃过豆腐宴,崔祁着手准备给霁儿炼制本命武器,他的手艺虽然不算顶尖,但胜在修为强大,控制力极强,炼制的武器也属上乘。 炼器是很无趣的,崔祁关了自己一天,拿着口长剑走了出来。 那剑剑身雪白,仿若明月,剑柄处镶嵌了一块品质顶级的和田玉,剑鞘也镶了数块绿松石和玛瑙,扑面而来的富贵闪了所有人的眼。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崔祁挠了挠头,炼器当然需要珍贵的宝石,他随手扔了几块,没想到全放外面了,最重要的剑身只由白月矿构成。 他的寒英和姬琮的鹤鸣都是锋芒内敛,谁知道这次出了怎么大的纰漏,崔祁觉得他最大的劫数大概就是霁儿这个小混蛋,在他身上,自己连连栽跟头。 但霁儿很喜欢自己的武器,他年纪小,对亮晶晶的事物没有抵抗力。 “师父,这是我的吗?” 崔祁疲惫地点点头:“是的,你先把取好的名字写在纸上,我得缓缓。”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奇怪? 得了自己的剑,霁儿被摧残的热情也回来了,他日日勤奋地练习剑术和心法,让崔祁阴郁的心情好了点。 “阿霖,你说我如果早点给霁儿,他会不会更努力?” 姬琮苍白地笑笑:“我说了你可别生气,霁儿明显是怕挨揍。” 破了幻境后,姬琮的心魔一直在折磨他,短短几日,他就变得极度苍白虚弱,但心魔只能靠自己战胜,崔祁也帮不了他。 “怎么会?我明明是个温柔体贴的师父。” 崔祁故意调笑,好友深受磨难,他只能说点俏皮话让他开心些。 姬琮也察觉到他的用意,便也笑道:“那得看霁儿同不同意,阿祁有时太严厉了。” 到了月末,又是一月一次交稿的日子,崔祁照旧拉着姬琮去了书衙,无视了张老伯复杂的眼神,光明正大地用法术抄书。 是姬琮先开口的:“老丈,我之前不是说阿祁有事出去才不来的吗,为什么那么看着我们?” 张老伯唉声叹气:“哎,你们这些后生啊…” 抄好了书,崔祁开始发呆,连着姬琮也跟着他发呆,直到书君来了,他们才如梦初醒。 “哟,是财帛不足还是囊中羞涩,小小书衙能得二位大驾。” 书君语气刻薄,领导讨厌崔祁这样的员工也是理所当然,他听后也不恼,只是指了指矮几上堆积的竹简:“我们完成了就好。” 崔祁的态度令书君很是恼火,但能书写的人大多不愿做书吏,炒了他俩的鱿鱼,一时之间也没有替补。 他只能捏着鼻子发了俸禄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看的张老伯一愣一愣的。 “你们怎么对书君如此无礼?他可是虞王的亲弟啊。” 崔祁把玩着刀笔,他以前没打过工,不知道打工人为什么那么大怨气,但书吏生活已经让他认识到老板的烦人了,他装不下去了。 “虞王亲弟又如何?” 崔祁托着腮,把刀转的飞起,他虽然用剑,但刀术也不差,比公主息还要强些。 活的久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此,见过的多,学过的也多。 等姬琮整理好书籍,他们结伴去了南市,马上就要见卢延年了,他还一点头绪都没有,实在不像话。 在心魔持续的输出下,姬琮已经瘦的可以和唐王相比了,崔祁变着花样做菜也没能挽回他的颓势。 所幸他精神一直不错,还能出来散散步,逛逛街,做点事情,不至于在房间里发霉。 南市熙熙攘攘,比起数月前,现在售卖的多是北方的货物,像是草原的狼皮,燕国的刀具,北地的羊毛。 看着粗糙的羊毛毯子都能卖出高价,崔祁想到了毛衣,但随即他又想到,现在的草原不被控制,根本没有足够的原材料。 工业化是一个很大的命题,崔祁自认做不到,他也只能力所能及地改善目前的技术,让他去做推动者可算难为人了。 转来转去,姬琮的脸色越发苍白,脑海中总是闪过卫王璧死前的模样和大母黯然神伤的脸,还有父亲的挣扎和母亲的隐忍。 他一停下来,满眼都是亲人的死状,服毒而死的大母和父亲,自尽的母亲,油尽灯枯的叔父和千刀万剐的大父。 还有公主息的癫狂,霁儿满身是血地躺在雪地里,崔祁的寒英碎裂,人也修为尽失迅速衰老了下去,化作一团灰烬。 云姬被唐王召回后殉葬,活生生地被埋入地下… 在心魔的困扰下,姬琮的亲人几乎都在他眼前死了一次又一次。 小时的经历让他不敢相信美好,这也是幻境给了他一个完美的结局他能很快破开,心魔全是人间惨剧他却深陷其中的原因。 见姬琮要撑不住,崔祁带着他回了小院,他有许多想法,但一点头绪都没有,还需要再思考。 看到活着的一家,姬琮突然开始怀疑,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眼前闪过无数次的死亡,可他们明明还在说笑呢,阿祁又对霁儿发火,他得去拦着,云夫人做了好多新衣裳,他也有份。 他呆滞地坐在桃树下,在虚幻中,这棵桃树也被砍伐,虞国太子派大军屠灭了整个桃花坊,王家的小丫头被活活打死。 他想去救人手掌却被钉在地上,十指连心,他忍着剧痛,救下来的只是具尸体。 心魔为他描绘了一个属于姬琮的人间地狱,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在一次次经历死亡,早年病逝的卫爷爷也被拉了出来,面目狰狞眼神怨毒地望着他,骂他不忠不孝。 他想说我没有,我不曾忘记父母的仇恨。 可原本慈爱的老人眼眸充血,好似地狱归来的恶鬼:“你为什么原谅卫王璧!为什么承认公主息?为什么无所事事地待在乐陵?” “为什么不肯继任卫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连串的为什么让姬琮头痛欲裂,他抱住头,不住地大叫:“我没有,我没有!放过我,放过我!” 崔祁见状也不再训斥霁儿,赶忙念起清心咒,稳定住姬琮摇摇欲坠的心神。 “别被心魔控制!你没有错!” 崔祁扶起在地上打滚的好友,越是经历惨痛,心魔越是厉害。 崔祁当年的心魔只是不停强调他回不去了,但他根本不信,很轻松地就斩去了自己的心魔。 可姬琮不行,真真假假才是最难识别的谎言,他无法说太子璜和太子妃健在,也不能说卫王璧还好好的,一切都是假的。 晚上崔祁煮了酸汤鱼,开胃下饭,姬琮这些天几乎不怎么吃东西,他还不能辟谷,这样下去身体会先垮了。 “多吃点,说起来也快要到买白菜腌酸菜的时候了,还是先买点鸡子腌咸蛋?” 云姬和崔祁都不住地给姬琮夹菜,作为一个北方人,秋风起的那一刻,囤菜的基因就蠢蠢欲动,更何况现在的确需要储存食物。 “阿祁想怎么做都行。” 姬琮虚弱的回了句,对着满当当的碗犯了愁。 第94章 素节风起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已经是九月了。 崔祁先在姬琮的身边点了只安神香,放置了压制心魔的法器,又叮嘱了云姬和霁儿要看好他才出发去寻卢延年。 卢延年热情地迎接了崔祁,他也知道用意,便主动说道:“卢先生,我想了不少主意。但每一个都有缺点,大多需要盐和糖才能实现。” 卢延年笑道:“崔先生不妨直说,你我参详一番便是。” “首先是水果罐头,可以保存鲜味一年,但没有精制的糖不行。” “然后是羊毛衣服,但目前没有足够的羊毛供给。接着是火锅,一桌人围在一起不合礼仪,还有睡衣也是这个问题…” 崔祁说了一串,在没有基础科学和工业化基础的条件下,想大规模生产就是天方夜谭,格院目前也处于实验室阶段,远远达不到商业化的程度。 说的累了,崔祁灌了杯茶水,“卢先生有何见解?” 卢延年已经听呆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些都是赚钱的好法子,只是苦于目前没有合适的条件而已。 于是他追问道:“崔先生,越国靠海,盐是不缺的,岭南也有一种名为都蔗的植物,吃起来的确是甜的,近些年唐国每年都派人来大肆收割,难道是为了制取精糖吗?”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发财的机会就在眼皮子底下,却毫无所觉地溜走了! 现下唐国已经夺取了巴蜀,估计已经把甘蔗移栽了,这话崔祁不敢说,对一个商人来说,看着大把的金钱流走简直太过痛苦了,他尽量不做揭人伤疤的事。 天气凉了,冰块的需求也大大降低,卢延年本就为此忧心如焚,上好的生意又抢先被别人做了更让他呕血。 崔祁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毕竟收甘蔗的是他朋友,气的要死的是他金主,没法劝。 最后卢延年深呼吸几次才开口:“崔先生,您把这些的方法都写下来可好,我要和大王商议一下。” 崔祁点点头,他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十页,写完时已经傍晚了。 “卢先生,保重。” 崔祁收好稻米和元米,告别了卢延年,也快到重阳节了,北方不太重视这个节日。 但独在异乡为异客,崔祁还是打算过好每一个节日。而花糕的材料现在也到手了,可以开始筹备了。 回家时姬琮还呆呆地坐在那里,看到崔祁,他突然声泪俱下:“阿祁,你不会死的,对吗?” 崔祁失笑:“当然了。不出意外,我还能活很久。” “我看到你失去修为,成了老人,很快就化作云烟了…” 崔祁认真听着,安慰道:“我这具身体是混沌气重新塑造的,轻易坏不了。放心吧,有我在。” 姬琮现在的模样和卫王璧死前很像,看的崔祁心里害怕,倒在心魔上的修士不可计数。 而且姬琮的经历太过复杂,一旦被心魔彻底掌控,便只有发疯而死这一条路了,倒是符合他们的家族传统。 得了崔祁的保证,姬琮拔剑斩向狞叫着的卫爷爷。 “我没做错!你根本不是卫爷爷,我一定会找到凶手,不需要你来置喙!” 他的声音很轻,多日的梦魇和食不甘味让他没什么力气,但他的手很稳,直直地刺向心魔的胸口。 噗呲一声,鹤鸣刺进了心脏,心魔化作的卫爷爷不甘地消失了,姬琮也跌坐在地上:“阿祁,大家都不会死对不对?” 崔祁轻声回复:“是的,大家都不会死。” 失了那口气,姬琮睡了很久,可算苦了霁儿。没人拦着崔祁,他越发严厉,霁儿趁着夜色溜进了姬琮的房间:“琮哥哥,你快醒醒吧,师父杀疯了。” 他鼻涕一把泪一遍地控诉崔祁的残忍行径,包括但不限于要求他扎一个时辰的马步,一天背下十首诗等等。 其实崔祁的要求不算太过分,但对于霁儿来说,这简直是地狱! 云姬根本不管教学方面的问题,只有姬琮能救他。 姬琮迷迷糊糊间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是霁儿吗? 我不在,阿祁一定很严厉,霁儿受苦了。他的身体渐渐复苏,霁儿走后就坐了起来,床边预备着用灵力保温的热水,他一饮而尽,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回去得劝劝阿祁,他总说自己温柔和蔼,面对霁儿时就疾言厉色。我知道他是恨铁不成钢,虽然不知道钢是什么,但意思大约是希望霁儿成才的目标和现实之间的差距。” 姬琮面露落寞,幻境虽然漏洞百出,但每个人都很开心,就算是公子璧都幸福的不得了。 回归现实,死去的人无法活过来,崔祁帮卫王璧进了轮回,可轮回后失去记忆的人还算是原来那个人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难得重获新生,再背负前世的罪孽和爱恨,对他来说,太残酷了。 早上起来看到醒来的姬琮,几人都很高兴,崔祁指着浸泡糯米的大盆:“快重阳节了,我们可以吃花糕。” 院内摆了几盆菊花,开的正盛,另一边则摆了堆积如山的白菜,当然,现在不叫白菜。 察觉到姬琮的疑惑,崔祁解释道:“北方的白菜太贵了,我那里打折都说白菜价,没想到这里的白菜那么贵。” 物资匮乏的时代人们难免都有储存的需求,崔祁也不例外。 上个冬天的时候他连虞国话都说不明白,现在却已经游历多国,甚至收了个小徒弟。 因为刚刚醒来,云姬去煮了软烂的粟米粥和一锅鸡汤:“先生说大病初愈的人都要喝鸡汤,如果不喜欢的话不用勉强。” 鸡汤表面浮着一层油花,云姬也觉得不该给饿了好些天的人吃,但崔祁说应该有,她就做了。 姬琮的胃口不算好,自从卫王璧之死,他的饭量就大幅下降,人也瘦了不少,那碗鸡汤他喝了一口后也不再动,只是用了一小碗粟米粥和一点腌菜。 离重阳节不远了,吃过饭几人开始磨米,主力当然是云姬,其他人都是不怎么干过活的,只有她经验充足。 崔祁在一旁加米,姬琮则负责看着,“阿祁,我做什么啊?” 崔祁想了想:“去看着霁儿和白菜鸡子,那是要吃一个冬天的。” 姬琮点点头,拿了个小板凳坐在霁儿旁边,他虽然成功地进阶仙侍,但心魔多日的磋磨让他现在没什么力气。他不是个爱逞强的人,相信霁儿也会理解的。 得了本命武器,霁儿的功课从以法术为主变为以剑术为主,在众人的参谋下,霁儿的剑起名月出,崔祁翻遍诗经才取了这么个名字,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称赞,包括霁儿。 那是首追求爱情的诗歌,而霁儿恰好想追求王姑娘,虽然崔祁下了禁令不许他们交往过密,但小丫头的一颗心已经在霁儿身上了。 感情的事是最难理解的,崔祁完全不知道王姑娘到底看上自家徒弟哪了。 后来崔祁问了云姬,云姬也不明白,她在少女时代就体会到了心死的滋味,唐王待她不算好也不算坏,在他眼中后宫的主要作用就是用来制造孩子的,同时为他争取支持和利益仅此而已。 像云姬这样没有强大的母家,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女人他根本不缺,只要他想,这样的女人一抓一大把,没必要上心。 “可能王后明白,大王生的的确好看,可是好看不能当饭吃,他给我衣食,我便服侍他,哪里有什么感情?” 云姬是个朴实的人,她曾经的家日子还算过得去,但母亲的病拖垮了全家,之后又逢唐王选妃嫔宫人,她毫无悬念地成了个最低级的妃子。 对君王谈感情属于傻,对唐王这样的君王更是不能谈感情,要想在他身边活下去,必须有用。 赵婴是他的伴读,两人相伴几十年,他照旧谨慎非常,公子昇和公主缃执掌千面司,按理来说是唐王最信任的人了,但他们依然恪守臣节,不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从来都不敢涉及。 第95章 登高望远 入秋行动有条不紊地展开了,崔祁看着一大缸的酸菜和瓮里的咸鸡子,非常有成就感。 虽说腌菜对身体不好,但他现在的肉身吃什么都影响不了,而且这可是来自故乡的风味,崔祁细心地照料着他亲爱的酸菜,心里美滋滋的。 重阳节他们蒸了花糕,没有色素便放了些菊花瓣,他还特意给桃花坊的老人都送了花糕和腌肉,得到不少谢谢。 “这块留着给张老丈,月末再吃没关系吧。” 崔祁把花糕塞进法器:“没事,顶多不太新鲜,不会吃坏的。” 按照传统,重阳节应该登高喝菊花酒,几人干脆上了杏山,开了一场火锅野餐。 汤底是羊骨熬得浓汤,放了不少花椒,吃起来嘴里麻麻的。 配菜主要是肉,还有西域的洋葱胡萝卜,当然,没有香菜,云姬受不了那个味道。 “其实酸菜应该配海鲜锅的,但虞国的海鲜太贵了,还都是干的。而且没有麻酱和辣椒,没有宽粉和肥牛…” 崔祁一边吃一边想念现代的食材和调料,食品工业化和贫瘠的古代之间完全没有可比性。 在山上喝酒很危险,他们下山之际突然又遇到了不速之客,还是书君和虞国太子。 姬琮一见虞太子就发蒙,在他的心魔里,太子是杀死霁儿和桃花坊的罪魁祸首。 虽然他是冤枉的,但姬琮下意识地不想见他。 狭路相逢,这次崔祁没躲,书君一看见是他们,鼻子都气歪了,但他还得保持仪态。 宗室和书吏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犯不上跟他们生气。 倒是太子很感兴趣:“几位也来过九月九吗?” 崔祁笑笑:“的确,不知公子身份,我该如何称呼?” 他这么说纯属故作姿态,他早就知道少年是虞国太子,但当时的情况危急,他们逃了,不曾露面,因而也不该知道。 “孤是虞国的太子。” 那少年也笑了,现在的味道太杂乱,对他敏锐的鼻子来说无异于酷刑,但他还是辨认出崔祁身上的气味和那日残留的气息十分相似,只是烧烤味没了,成了花椒味。 几人立刻行了大礼,姬琮的礼数最为周全:“不知太子驾临,是我等唐突了。” 他不卑不亢,面色憔悴,看起来很是无害。 所幸太子一行人没有过多纠缠,他们今天也是来登高的,告别后就朝着山顶而去。书君很是不解:“太子,那人应该就是当时耍了我们的人,为何不向他们发难?” 太子笑道:“叔父有所不知,那人很危险。” “看他的打扮,他明显是道家弟子,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击溃所有拦着他的人。” “估计这也是他明明没有身份但却有恃无恐的缘故,他太强了,十万军队在他眼里不过土鸡瓦犬,我们动不了他,反而会激怒他。” “那他身边的人呢?” 书君不明白,崔祁看着身形清瘦,手上也没有老茧,不像是很能打的人啊,但他侄子的能力他也清楚。 太子饮了一杯酒,感受着酒液的辛辣,咽下后他才开口:“那母子俩是五年前来虞国的唐国质子,公子霁和其母,那个少年的身份一直都是真的,他是卫太子璜的遗孤。” “唯独那个名唤崔祁的年轻人,他的身份一直变来变去,现在固定在了越国明家的庶子,不止是越国,此人和赵婴相交甚笃。” 千面司的出现让列国都建立了自己的情报机构,但崔祁被监视习惯了,也不觉得怎样,他们知道又如何?反正谁都打不过他。 赵婴的名字在列国如雷贯耳,他替唐王元背了不少黑锅,事情是他们俩个做的,最后挨骂的只有赵婴自己。 作为臣子不思规劝,反而助纣为虐是他最大的罪过,新法更是让他成了全天下贵族的靶子。 “赵婴!除了墨家的陈盈,谁能和他相交?” 书君震惊了,那赵婴号称孤臣,家中只有一个妻子,也不是大家出身,这样的人,竟然和崔祁一个小小书吏有交情?实在不可置信。 侍卫摆好了酒菜,太子和书君都跪坐在毯子上。 “不止如此,叔父,之前传出边境大胜的消息,但主将伤重而死,原因居然是他忽然晕倒,平时被欺凌的士卒杀了他。” “叔父,主将是你的幼弟,我的小叔,他身体非常好,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晕倒,而他死亡的时间刚好和崔祁出门的时间相对应,就是他搞得鬼。” “是啊,小弟一向身强体壮,大王虽然没处死所有参与进来的士卒,但主犯已经认罪行刑了。没想到真正的凶手是他么?” 书君面露不忍,他当然知道自己弟弟做了什么,但将军动用私刑属于常态,只有唐国军营的军法不允许私自惩罚士卒。 但崔祁也没有动手,他只是迷晕了主将,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是他咎由自取,而且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他做的呢? “所以啊。” 太子做了总结:“我们不能得罪他,此人来历身世师承等等一概不明,但崔祁应该是他的真名。” “他很在意身边的几人,动了他们的话可能会让崔祁爆发,我不知道他全力以赴是怎样的,但目前展现出的能为已经足够恐怖了。” 光一个隐身术就已经让人夜不安枕了,这还只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法术,如果崔祁动真格… 太子不敢想象那是何等景象,虞国肯定是安生不了了。 崔祁是故意释放出威压的,他必须断绝太子对他的探究之意,这样他才能放心地在家,同时也是为了安姬琮的心。 回家喝酒是过节的标配,崔祁摸出酒坛子,撒了几片菊花瓣:“这就算是菊花酒吧,霁儿,你先回去。” 他也意识到让小孩子看大人喝酒影响不好,索性把霁儿赶去隔壁,霁儿当然不敢反抗,撅着小嘴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下酒菜是麻叶和白切肉,没有花生米,也没有毛豆,现在的油太珍贵,没办法供给炸食。香料也是稀罕物,卤水自然也不能上桌。 咀嚼着麻叶,几人都喝了不少,姬琮整个人都钻进酒坛里,嘟嘟囔囔地说着醉话。 云姬则唱起新学的一首诗,羔裘。 她的歌声向来哀伤,喝醉了酒更是如此。 “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岂无他人?维子之故。羔裘豹褎,自我人究究!岂无他人?维子之好……” 她并不恨唐王,但心里也觉得委屈,一个少女的青春都扔在了深宫,换来的不是家族的晋升和儿女的荣耀,而是背井离乡,家人再无音讯。 当初进宫时的云姬并不是没有野心,只是见到唐王的第一面,她就知道,别想了,她要服侍的君王根本不会被蛊惑。 于是她安分守己,在王宫两年后顺利生下了霁儿,唐王只派人取了名字,那一刻,她彻底死了心。 霁儿出生的时候正好是雨后,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没什么意义,就单纯地表示这个孩子出生的时间,也证明了唐王对他们母子没有期待,连思考都不肯。 比起夫婿,唐王更像是甲方,后宫妃嫔生产出孩子,他从中选择合适的加以培养。 至于不合格的,不是被送去做质子就是被流放到乡下,他根本不是父亲,只是一个无情的选择者。 几人喝到后来,干脆拉手绕圈跳舞,姬琮跳的最好,他毕竟学过,而崔祁则同手同脚,随意挥动着四肢,云姬也乱跳一通。 唐王宫不教舞蹈,只要会干活就行了,唐王也不需要舞女,他的粮食和布料只能给有用的人,舞女歌姬恰好对他一点用处都没有,反而浪费他的时间。 第96章 越国来客 宿醉总是不好受的,崔祁泡了热茶,慢悠悠地喝下去才感觉酒劲散发出去了。 他虽然不会醉,但酒精积压在身体里也不好受,昨天喝了三斤,实在有点超过了。 更超过的是云姬,她个子不高,酒量不小,姬琮已经不省人事了,她还在继续灌酒。 后半夜是她拖着根本叫不醒的姬琮回了房间,崔祁收拾了残局,霁儿热了提前准备好的醒酒汤喂给醉鬼们。 随意熬了一锅粥就着腌菜,几人都吃的很香,喝到最后,他们都吐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霁儿朝大人们投去鄙夷的眼神。 “怎么?霁儿有话想说?” 崔祁吸溜着粥水,眼睛瞥向霁儿,其中的冰冷冻得霁儿一哆嗦,他讪笑道:“没有没有,师父英明神武。” 姬琮立马劝道:“喝酒的确不是好习惯,霁儿可不要学。” 喝完粥,崔祁正打算洗个热水澡,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崔祁连忙穿上衣服去开门,却发现门外是季瑗。 “崔先生,不请自来,还望海涵。” 季瑗风尘仆仆也不曾失了礼数,崔祁也只好笑道:“郎中令能在百忙之中前来,寒舍蓬荜生辉。院落不曾打扫,餐具也还未撤下,还望郎中令别介意。” 引季瑗进了小院,经过昨晚的摧残,现在的院子可谓一片狼藉,云姬见客人来了,迅速开始打扫,但已经来不及了。 “崔先生不必如此,我此次前来是和先生商量糖的事情。” 季瑗看着乱七八糟的院落,尚未散尽的酒味,突然觉得自己对崔祁的仙人滤镜碎成一地,当初那个青衫广袖,仙骨脱俗的道士哪去了? 眼前这个穿着连体衣,一脸困倦的人真的是崔祁吗? 因为要谈事情,崔祁去换了衣服,洗了把脸,那个仙风道骨的仙人好似又回来了,但破碎的人设一时之间是粘不起来了。 姬琮也换上大红色直裾,送上茶水和糕点后匆忙跑路,还不忘带着霁儿一起。 “不好意思,昨天喝了酒,没来得及收拾。” 崔祁的解释很苍白,他说的的确是实话,但越是实话越觉得丢人。 季瑗点点头,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他一向守礼,不会过多询问个人私下如何。更何况崔祁只是喝酒,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顶多有些不礼貌罢了。 但他没有提前送上拜帖,贸然来访更是失礼,因而他也没立场指责崔祁的行为。 崔祁自己就已经很超前了,没想到越王兰更超前,他提出要在南方海上的小岛上种植甘蔗等作物,以获取糖和其他物资。 崔祁都听愣了,这真的是古人吗?他不敢提出的种植园竟然被自己想出来了。 他踟蹰道:“越王提议固然好,但岛上目前已经被蛇占据,不知可有解决之策?” 季瑗拿出卷竹简:“崔先生请看,大王打算放火烧荒,再吸引各国移民前往。上古之时百姓少而蛇虫多,现如今照样是人道为主,区区蛇虫,不足为惧。” 竹简上是越王的计划,他写的特别详细,从开荒到后来的售卖都考虑到了,崔祁不由得在心里为他鼓掌:“蛇最怕硫磺,越王可先以硫磺祛蛇,再进行开荒。” 这是一箭三雕之策,越王得了财务自由,崔祁和公主息能逼出那个牧蛇之人,同时南方的海岛也彻底归属了天子治下,后人也能享用到廉价的热带作物。 不好的只有被烧死的蛇虫和被迫迁移的居民。 “这个自然,只是不知崔先生对移民有何良策?” 崔祁笑笑:“找最穷的。活着都艰难的情况下背井离乡也就不算什么了,我会提供足够的冰块,尽量减少他们的水土不服和死亡率。也希望越王不要过分逼迫,万物都有其规律,拔苗助长可不好。” 季瑗把崔祁的话记在另一份布帛上,崔祁的弦外之音他听出来了,意思是不要对种植园的移民太苛刻,不过那里终年炎热,冰块的确不可缺少。 虽说为了填补国库,季瑗这些年来一直跟商贾打交道,但他骨子里依旧是个文人,对仁政有着追求。 就算崔祁不说,他也不想对移民压迫太过。 两人又商讨了海外的细节,一晃已是傍晚,崔祁主动道:“兹事体大,郎中令不如在寒舍歇息一晚。” 季瑗也赞同:“我不比崔先生能日行千里,便叨扰一晚。” 因为不想做饭,崔祁带着季瑗去了北市,骤见如此繁华的市集,季瑗不由得感慨:“虞国富庶果然冠绝天下,不知越国何时…” 崔祁想了想:“以越国的条件,首先得基建到位才行,那么多蛮荒之地,连接在一起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这也是唐国为何要修路的缘故,庙堂必须控制全国的所有地区。” 唐国当年修路让赵婴挨了不少骂名,但他不介意,只要为了唐国好,他做什么都行,而唐王元的名声在他的衬托下反而不错。 “主随客便,郎中令想吃什么?” 崔祁几乎吃遍北市,他是个有钱存不住的人,吃饭店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而且现在没有食品添加剂,他吃着也放心。 云姬也屈服在不用做饭的诱惑下,随着大家一起外食。 季瑗扫了一圈,按照礼仪这样做也是不对的,但难得出来一趟,不尝尝虞国特色好像亏了。 他指了指远处挂着羊皮招牌的食肆道:“就那家吧,听说虞国羊肉最是肥美。崔先生也不必唤我郎中令了,我字仲平,这么叫就好。” “好,仲平。” 崔祁从善如流,在外面叫官职的确不大合适,他介绍道:“虞国的羊肉多是草原送过来的,比起越国的确要新鲜许多。” “说起来,上次在王宫吃到的宴席当真难忘,云梦旁的小店做的河鲜也十分味美,这就是水土的缘故啊。” 坐到食肆,崔祁大方地点了不少,季瑗皱眉道:“崔先生,太浪费了。” 崔祁笑了:“没关系,家里人也没有吃饭,他们等着我吃完带回去些呢。仲平安心便是,我的虞刀也不能乱花。” “那对母子便是唐王的质子吧。” 季瑗这话没头没尾,但崔祁还是好脾气地回答了:“的确,我见过唐王的事情想来你们都知道,霁儿已经被放弃了,他现在跟着我做道士,也算另辟蹊径了。” 要说崔祁对道士这个职业多喜欢,那倒也算不上,陆青鸾是老道士,那他就是小道士,学道法,读道经,但羽灵宗都不受戒律管束,他也正常地吃牛肉荤腥。 几盘炙羊肉和薄饼上了桌,崔祁请季瑗先动筷,他叹息道:“还是孩子少好,没有竞争。” 季瑗却反对:“如果王族血脉岌岌可危,像卫国那样可怎么办?唐王的做法很正常,孩子多才能延续家族,拱卫君王。” “那他还是册立了大公主,顺便给她死去十多年的母亲追封了王后之位,让她占了嫡长。要是梁王尚在,唐王元也不会那么做。” 崔祁很为唐王后伤感,金尊玉贵的独生女,嫡公主,最后落到如此地步,要是按照他表妹看的小说的套路,估计就是冤死后重生,然后开始虐渣了。 可惜现实不是小说,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虞国的羊肉不愧是招牌,季瑗吃的优雅,可筷子却不停,他咽下肉才回道:“唐王此举的确怪异,册立女子为储君本就不合礼法,更何况王后有嫡子。” “废嫡立庶是取乱之道,他不可能不清楚,所以才要追封太子之母,也是给自己打个补丁。” “自从新法颁布,唐国就彻底抛弃了礼法,赵婴甚至叛出家族,唐王照旧重用他,墨家无君无父,唐王也放心地任用,实在奇怪。” “还有白竹,他平日从不上朝,有战事时才会出现,唐王也不管束。” 第97章 礼法权术 在列国看来,唐国非常奇怪,但崔祁认为这很正常,要想成为最后的赢家,循规蹈矩肯定是不行的。 他替赵婴解释道:“变国不法古,治世不一道,唐王自有想法。” 季瑗笑道:“我知道崔先生和赵婴是好友,唐国的做法没错。” “若不是越国国内贵族势力太大,我们也想变法,但现在只能先从财帛上入手,积攒实力。” “是啊,唐国没错。说是龙生龙凤生凤,但还有虎父犬子的说法呢。” “谁也不能保证父亲有能力子嗣也是杰出的,废了世袭,士人也有出头之日,不然他们也是不稳定的来源之一。” 崔祁作为现代人,当然反对血统论,何况赵婴是真的做到了大义灭亲,把自己家的爵位都给废了。 两人吃完,崔祁又带回家几份,季瑗非要付账,崔祁拗不过他,也就省了些。 “仲平,客房之前住了公主息,我得先收拾一下。” 季瑗当然答应,借着月色,两人回了小院。 云姬早已收拾好空房间,崔祁引他进门:“仲平,我这不比王宫,将就一晚吧。” 季瑗只觉好笑:“崔先生的院子虽然不大,但要论起舒适程度可是远超王宫。” 这是实话,崔祁改造了院子,虽然不合礼法,但住起来就知道有多舒服。 王宫看着金碧辉煌,但规矩繁多,制式也是符合礼法但不符合人的本性的。 礼法的作用本质上就是约束人的行为,要是完全按照本性做事,只怕现在已经回归原始社会了。 季瑗醒的很早,住在别人家里再舒服也好睡太久,可等他洗漱后,其他房间连门都没打开,他凑近听,发现他们都还在睡觉,而且睡得特别香。 “看来是我多虑了。崔先生果真道法自然。” 在树下的蒲团跪坐了半个时辰,第一个醒的云姬才出来,她记得家里有客人,因此穿的是粉白色的曲裾,头发也绾成发髻。 “郎中令怎么这么早?早上想吃什么?” 云姬小时候最喜欢家里来客人,毕竟那时她才能吃上白馍馍,现在崔祁没醒,她得招待好客人。 “云夫人随意便是,我什么都可以的。” 季瑗不知该怎么面对云姬,她是唐王的妃嫔,按照礼法,是不应该见外人的,但她很大方,完全看不出窘迫。 随意和随便是最难的两道菜,云姬烙了几张羊肉馅的饼,是昨天剩下的羊肉切碎做的馅料。 又熬了一锅鸡蛋汤,叫醒了还在赖床的几人。 他们都穿着睡衣,在看到季瑗的那一刻又缩了回去,换上正式的衣裳后再次出门。 这套操作看的季瑗目瞪口呆,他们却若无其事地坐到椅子上,热情地邀请季瑗用餐。 “仲平,跪坐不方便,还是坐到椅子上吧” 季瑗战战兢兢地坐了上去,开始吃饭。这个院子完全不合礼法,但是住着是真的方便舒适。 季瑗都起了把自己的府邸改造一番的念头,但随即他打消了想法。 吃过饭,季瑗便告辞了,再待下去,他的意志会被腐蚀。 睡衣穿起来当然舒服,新鲜的食物和吃法也令他流连忘返,浴室和应有尽有的庖厨更是神来之笔。 一家人一起吃饭和桌椅都绝对是联络情感的利器,没想到虞国之行给了他那么多惊喜。 走了几日,季瑗回了越国,越王正对他翘首以待:“瑗,如何?” 季瑗笑道:“大王,请容我细细说来。” 听完后越王抚掌赞道:“道法自然,崔先生是个妙人啊。我那个表侄儿也修了道,卫国王族彻底绝了,我也能放心了。对了,公主息也去那里了,她可有说什么?” 季瑗想了想:“她对大王没说什么,放心吧。” “那就好,瑗,你先去歇息吧,我要再想想。” 越王心头大石落了地,只要公主息不来找他,他能安心搞钱,日子就非常完美。 十月是个躺平的月份,崔祁读了不少文献,他要想回去,必须得解开道玄和此处的联系之谜和天子为何消失。 他现在不缺钱,虞国的商业又发达,除了学派压箱底的宝贝和列国王室的珍藏,他都买了回来。 天气凉了下来,玛斯他们也要踏上旅途,崔祁去买了不少物资:“旅途艰辛,要保重自己。还有,西方大陆有许多新鲜作物,尤其是一种叫甜菜的,一定要带给我。” 玛斯疲惫地笑笑:“好啊,到那里还得请崔先生继续指教。” “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下次跟我通话的人不是你。玛斯,你太累了,别再勉强自己。” 崔祁皱着眉头,他能看到玛斯的状态很不好,大漠的平均寿命本来就低,他怕是会英年早逝。 身处大漠的玛斯擦了擦眼睛,刺眼的阳光和雪地会导致失明,埃斯舅舅也患有眼疾。 崔祁送过去几颗丹药和格院出品的玻璃镜:“这药没什么大用,只是能恢复力气,而这面镜子需要戴在脸上,能保护你的眼睛。你是商队里最聪明的年轻人,部落需要你继续带领,保重好自己。” 他摆弄几次才戴上,镜子被崔祁熏了层烟气,能起到墨镜的效果。 “多谢崔先生,只是戴上后怎么都变暗了?” 崔祁笑道:“为了保护眼睛。雪地会反射强光,大漠的阳光对眼睛也不好,这镜子能减少光对眼睛的伤害。安心戴着吧,你戴它挺帅气的。” 崔祁这话发自真心,玛斯眉目深邃,墨镜在他脸上颇有大哥的气势,就像电影里的大哥大,穿着黑西装,戴着大墨镜,嘴里叼着烟,身后一群小弟。 可惜玛斯面容憔悴,眼下一片青黑,身上穿的也不过是白麻布的袍子。 他的确太累了,要做通部族的思想工作,要和其他部族问路,要准备迁徙的物资,要安排死去之人的身后事,上千人的生命全数压在他身上,他不敢放松。 一旦松懈,埃斯舅舅死前安然的面容就出现在脑海里,让他夜半都会惊醒。 两人对了对道路和可能会出现的突发情况,最后崔祁说道:“事态是不可能完全提前算好的,我有个朋友做了成千上万次假设也没能成功,见招拆招就好。” 告别了玛斯,崔祁忧心忡忡,他能看到玛斯生命力的衰退,一个年轻人要想撑起一个部族不是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小和的架构非常原始,首领要负责处理所有的事,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需要他来,再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 最近的中原也动荡起来,越王发布移民令,活不下去的人纷纷看到了希望。 大丈夫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家里,不出去闯荡一番怎么行? 而且移民令写的文采飞扬,一看就是季瑗的手笔,看的士人们都心动了。 崔祁在等,等那个人忍不住了,他再出手。这段时间他要好好养精蓄锐,丰富自己,毕竟那是场恶战。 躺在摇椅上,崔祁一边喝奶茶一边看书,他以前不怎么喜欢读纸质书,但时间能改变一切。 他现在非常喜欢竹简和书卷拿在手里的分量和油墨的气味,那是知识的气息。 而且他对这里的典故不算了解,还是得继续学习才行。 进阶仙侍的姬琮得了辟谷和隐身的能力,他在乐陵流窜了好几天,回来时脸都是红扑扑的:“阿祁,我进了虞王宫,真的特别刺激!” 崔祁把竹简盖到脸上:“嗯,真棒。” 他早没了少年心性,好奇心也消磨殆尽,秘密关他什么事?难道知道秘辛就能得偿所愿吗?不可能的。 “阿祁难道对王宫不感兴趣吗?” 姬琮兴奋的不得了,他不明白崔祁为什么意兴阑珊,但他想和崔祁分享。 “去过几个,大致都差不多。但虞国王宫还真没见过。” 崔祁坐了起来,他不忍心打击少年的兴趣,故意装出自己很想知道的模样。 “阿霖详细说说,我看看跟唐国的有什么不同。” 第98章 巍巍王权 在姬琮的描绘中,虞国的王宫可称得上泼天富贵,地上铺的砖都是整块石头切割而成的:“这么多石头光是运来就要不少金子。” 崔祁接了句:“那看来还达不到白玉为堂金做马的地步嘛。” “白玉堂没有,但白玉床是真的。” 姬琮比了个尺寸,崔祁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这可得多大的原石啊,虞王果真有钱!” 有了白玉床的珠玉在前,之后的珍珠帘子软烟罗已经不足以令崔祁震惊了,他只觉得金钱迷了他的眼睛。 “怪不得虞王一家都白白胖胖的,原来是太有钱了。” 现在瘦子很多,大多数人都是一把骨头,但胖子真的少。 即便是富裕人家也只能保证吃饱,多吃是不行的,粮食要储存起来。 而且糖和油脂这两样东西极为缺乏,没有它们,人是很难长胖的。 这也是为什么目前的审美推崇高大健壮的缘故,物以稀为贵啊。 崔祁抱怨道:“他那么有钱,为什么俸禄那么扣?八个虞刀都不够他那一顿饭的。” 姬琮也深表赞同:“他不辞退我们就是因为没人愿意来。大家去做属吏还有赏钱,书吏是清汤寡水,什么都没有。” “阿霖,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做书吏?凭你跟随大儒学习过的经历,去做县官应该没问题。” 面对这个问题,姬琮苦笑道:“因为我的身份。太子遗孤,听着不错,可实际上接近我的人不是想让我回去夺嫡就是看中我的财帛。” “而且虞国的官位基本都是内定好的,不是贵族就是王族,哪里有我这个他国遗孤的份?” 崔祁不由得感叹:“废除世袭好啊。这样的国家再如何富裕都是一潭死水。” 上次他把放了大半个月的花糕送给张老伯,他却舍不得吃,崔祁是不能理解的:“老丈为何要带回去?直接吃掉不就好了?” 张老伯苦涩道:“年轻后生不懂啊。我儿子没什么出息,勉强识几个字去做了属吏,但他好酒,有钱都拿去喝酒了。” “女儿嫁的不好,我得想办法给她省些财帛。两个孙子都要吃要喝,孙女还需要嫁妆。我这个年纪做属吏已经不行了,只能来抄书。” “你们还年轻,没有一家老小,自然体会不到。等成了亲,有了儿女,你们就明白了。” 张老伯落寞地离开了,姬琮默默想到:自己是不可能耽误姑娘的了,但他可以过上一辈子自在的生活,好像也不亏。 养孩子是件痛苦的事情,他虽然总是拦着崔祁不让他惩罚霁儿,但他也承认,孩子的确很费精力,崔祁的暴躁他能理解。 越国的移民令也影响到了唐国,如果去了海外和岭南,是不是就不用服徭役和兵役了呢? 他们怀揣着美好的幻想,直接被挡在关内,然后被判去服三年徭役。 赵婴同崔祁说了这个苦恼,但崔祁双手一摊:“没办法,人们过的太难时,一个幻影都能鼓动他们。” “临渊,如果幻影被打破了呢?” 赵婴脑子转得很快,既然海外是幻想,那么打破它呢? 崔祁想了想:“堵不如疏,干脆改成考核制,文武都要考,尤其是身体素质。谁通过测试才能前往,过几个月再叫他们回来,当着全国的面说自己的真实经历。不要骗人,但措辞上可以做些手脚。” 赵婴深以为然:“的确,如果全数拦下百姓一定更向往,不如打碎他们的幻想。临渊妙计,我自愧不如。” 崔祁不置可否:“见得多了而已。我和幼渔一般年纪的时候,还是个愣头青呢。” 唐国是最适合考试的,崔祁决定拆了他们的伞。 考试对国家的好处显而易见,但落到个人头上就是负担。 从哪里开始考核也是赵婴的难题,他想驱逐那些尸位素餐的人,但又没有一个好的理由,越王这算是雪中送炭了。 开了头,接下来就好办了,他最擅长的就是温水煮青蛙。 后世有一句话,旅游就是从自己生活够的地方去别人呆腻了的地方,崔祁对此言奉为圭臬。 他不喜欢出门,在家里电脑手机水果饮料,比起去外面汗流浃背地排队要强多了。 想吃什么不能网购嘛?想看什么风景不能上网嘛? 为了一时新鲜受那么大罪,他是真的做不到。 但现在嗷嗷叫着要去南方的百姓又不同,他们的日子太难了。 人挪活树挪死,谁也不想躺平等死,南方在他们眼里就是一方乐土,不拼一把,死了也合不上眼睛。 都说安土重迁,但灾荒来了能跑的还是要跑。 没办法,活着才是第一要务,至于其他都得在解决生存问题后再考虑。 每一次迁徙都伴随着死亡,唐国相比尚未开化,蛇虫未净的南方,还是更宜居的。 这也是考核标准的用意,一窝蜂地走了,可能都走不到目的地就客死他乡,人命不是那么糟蹋的。 必须是身强力壮适应性好的人才能过去也是为了保护妇孺。 用意如何底层是不知道的,但是有一个突破的口子也不错,而且庙堂给的理由十分充足:南方人迹罕至,野兽瘴气,蛇虫毒物,非身强体壮者不可去,希望各位都能想明白,三思而后行。 “你听说了吗?大王允许我们去南方,只是要通过考核。” 一个壮汉衣衫破旧,但精神很好,他心动了。 南方在越国的文字里一年可以播种三四次,那得是多么好的地方啊,就算有缺点他也不在乎。 另一个农夫也动了心思:“是啊,那里有糖,那可是糖啊,如果我能给小儿带一块糖来…” 他的儿子夭折了,死前连哭都哭不出来。 唐国大多数人在格院和唐王君臣的运作下是饿不死的,但缺医少药和天灾人祸同样能杀人。 病重不治和冻饿而死比起来,还是病死好一点,普通人最大的渴望就是不挨饿,有衣服有房子。 得了病的话只能靠熬,活过来是运气好,死了也就草草埋葬。 他们聚集了十几个人,一起去洛京参与考核。 直到草鞋磨破,他们才走到洛京,那里立了一个大牌子,详细地写了考核要求。 他们不识字,便向负责此事的官员问道:“我们不识字,您能说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吗?” 那穿着湖蓝直裾的少年笑了:“几位是来参与考核的吗?我建议几位还是先吃顿饱饭,歇息好了再来。” 少年容貌秀丽,眼神清澈,几人不自觉地看着他的眼睛:“府君,这是何意?” “因为考核需要力气,看你们的模样大概是刚到洛京,还是先养养力气为好。” 见少年的话有理,几人都去了附近的食肆要了最能扛饿的食物,少年还是笑,他很快也要去乡下了,多看看没坏处。 母亲声嘶力竭,才给他争取了考核官的职务,他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 无论是自己的出身还是自己的性子,父亲都不喜欢,最为扎眼的当属他的嫡长子身份。 没错,少年就是唐王的嫡长子,王后唯一的儿子,公子不识。 他继承了父亲的好相貌,却也继承了母亲的天真。他不算聪明,但也不傻,若是他智力真的有问题,他也活不到现在。 要说他身上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平静的心态。 对唐王来说,不够优秀便是愚蠢,而他刚好没什么天赋,也没有妹妹那样的上进心,怎么说他他也不在乎,该做什么做什么。 他不反抗,不上进,不努力,不优秀,看的唐王心头火起,从不召见他。 梁王过世,他母亲发了疯,最后一个疼爱自己的人也没了,唐王对此完全没有表示,发妻的歇斯底里只让他厌烦。 第99章 随波逐流 他并不怕去乡下,离了洛京和勾心斗角,他反而能得了清净。 他自知承担不起母亲和妹妹的希望,做不上太子,更当不了唐王,还不如早早离开为好。 毕竟无论哪个兄弟姐妹上位,他嫡长子的身份都太扎眼了。 那几人吃完饭,付账的时候为了难,公子不识主动付了钱。 “过来参与考核吧,别愣着了。” 少年引着十几个壮年男子进了考核场地,说是场地,其实是军营训练的地方。 “没关系的,你们也担负着探索南方的责任,所以庙堂会提供必须的供给,放心吧。” 看出了几人的窘迫,少年轻声解释,他的声音轻细。为了不让唐王听到自己,他刻意降低了声音,拼命缩小存在感。 这也是为了母亲和妹妹,她们不能有一个不够好的儿子和兄长,他离开,对每个人都好。 十几个人只有四人通过了测试,公子不识取出早备好的祛蛇香囊和防瘴气的药材分给众人:“你们要记得自己是唐国人,过些日子要回来向大家讲述南方之事。” 收下香囊的几人感动的不行,不识悄悄笑了,收买人心是太子妹妹的长项,他和大公主是同年出生的,可是行事风格和手段天差地别。 他是条咸鱼,妹妹却不甘困守后宫,她一开始来接近瑰的时候,他就知道目的不纯,但什么目的他不清楚。 后来真相大白,瑰气的不行,可太子三言两语又哄好了她,他只是默默看着,等待唐王最终的裁决。 按照赵婴的筹划,他们是不能回乡的,只有家小都在唐国,他们才会回来。 是以庙堂为每个通过测试前往南方的人都准备好了包裹,从换洗衣物到盘缠干粮,应有尽有。 见大王甚至给自己准备了行囊,几人不禁流下泪来,他们不愿服徭役,也不想缴税,才要去往南方。 可庙堂不但不怪罪,反而还为自己解除了后顾之忧,大王实在太仁慈了,他们一定要按着命令回唐国! “山高路远,几位保重。” 公子不识送走了四人,又对未通过考核的几人说道:“几位还是回去吧,南方多山,没有好的体力是不行的,大王也是不想诸位客死他乡。” 没考过的人不甘心地问道:“我们等在这里是想知道,有没有第二次考核的机会。” 不识想了想:“大王没说,我也做不了主,而且你们现在真的还有力气吗?” 那几人瞬间哑了火,考核过程他们已经使出所有的力气了,还是不能通过,再考一次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们落寞地走向来时的道路,不识却喊住了他们:“几位等等,我刚刚忘记了。大王有令,所有来参与的人都能拿几个白馍馍路上做干粮。” 不识命人端出一大盆白馍馍,几人折返后都把身上塞得满满的,大王没规定几个是多少,那就能拿多少拿多少。 来自各国穷疯了的人纷纷涌进岭南和海岛,原本盘踞一方的蛇虫也抵不住人类。 或者说它们顶不住硫磺和火,只能缩进不适合耕种的山川沼泽,还要应付猎人和其他野兽,日子一下子难过了起来。 虽然它们也咬死些人,可硫磺和祛蛇药阻拦了它们的步伐,没办法,它们只能找上主人。 “主人,怎么办?” 无数条蛇聚集在一个洞穴里,密密麻麻的,是崔祁看了肯定要晕过去的场景。 它们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身体纠缠在一起,虔诚地朝拜着坐在水晶座椅上的主人。 那人身下有条蛇尾,却生了双猫儿的异瞳,眼神阴骘,全无猫儿的可爱。 “好啊,居然想出这么阴毒的计谋来逼我现身。” 祂一开口,洞穴霎时异常安静,只有头顶的钟乳石滴水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威压自祂的体内散发出来,每一条蛇都忍不住发抖。 “那好,我这就去会会他,也看看红尘仙的实力到底如何。” 他怒极反笑,收起蛇尾,整个人变得儒雅温和。 祂生了张猫儿脸,体态却类蛇,柔软妖娆,恍若无骨,声音则是幼儿般的清脆。 千里之外的崔祁笑了:“看来你忍不住了。” 他脱下睡衣,换上一身布满符咒的青色道袍,手上脖子上甚至脚上都戴满了法器。 此人实力不弱,他得慎重,争强好胜是少年人的专属,他年纪大了,做不来。 修士的速度很快,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崔祁却说道:“道友,去外面吧,我这个院子是租的,打坏了还要赔钱。” 气急败坏的声音传了进来:“怎么,你一个红尘仙难道还会缺钱吗?我看你是不想让院子里的人看见我。” “聪明,既然知道我是红尘仙,便也该知道,我能拦的下你。另外,我的确缺钱。” 崔祁不慌不忙地回复了祂,他早把家里人都转移到别处了,他一个人来应对反而更放得开手脚。 崔祁推开门,院子里提前布置的屏障立刻展开,那人气笑了:“至于这么谨慎吗?” 崔祁想了想:“凭你的事迹,我还是该更谨慎些。” 两人相视一笑,都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崔祁说道:“去大漠吧,打坏果树明年就没有免费的果子了。” 那人不理解:“你是红尘仙没错吧,为什么这样小气?只要找个王朝做个挂名长老,你不会缺钱。” “说了你也不懂。” 崔祁眼神无辜,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生死决战,而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谈话。 “罢了,大漠就大漠,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人泄了气,祂没有把握能在乐陵拖住崔祁,而且大漠也是有蛇虫的,祂不亏。 崔祁展开羽翼,那人则钻入地底,“记得别卷进沙包里!” 崔祁振翅高飞,那人也不甘示弱:“小心被射下来!” 仅仅一刻钟,大漠恢弘的景象再次出现在崔祁眼前,他发现地上有个口子,那人恢复了蛇尾爬了出来。 “是先打再谈还是先谈再打?” 崔祁施了结界,确保不会影响沙漠里的生物,那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祂活了上千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修士。 祂随意道:“我看你有许多问题要问,抓紧问吧,只要你能带着答案走出去。” 崔祁笑了:“那道友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不然我可是要恼的。第一个问题,是你逼迫太子璜服毒的吗?” “是我。” 那人有些不耐烦:“你也是道玄来客,想来知道回不去的滋味,我却已经在这里困了两百年。” “当初卫国太子根本不是看上我的容貌,而是要追求长生,他放了我的血,炼成丹药自己服用。” “你也见过螣蛇血丹药,他最后形神俱灭了。” “我也不想的,那些孩子是从我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祂神情变得落寞,崔祁不禁问道:“我好奇地问一下,道友的性别为何?” 那人吐了吐舌头,祂的舌头是分叉的,看的崔祁心里一慌。 “我当然没有性别啊。男人能做的我能做,女人能做的我也能做。我有两个身体,都归我控制。” 怕崔祁不信,祂特意化做原型,是一条一头双身的巨大蛇类。 崔祁捂住眼睛:“我信 ,我信,快变回去。” 那人笑了:“你不会怕蛇吧,我可是抓住你的弱点了。” “没关系,我也抓住你的弱点了。” 崔祁身上散发出硫磺的味道,那人立刻施展结界:“道友好不讲武德啊,与灵物相争不得携带天敌是道玄的规矩,没想到你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崔祁理直气壮道:“我们也不在道玄啊。” 那人变回人身,哀叹道;“我服了。搅弄风云非我所愿,我只是想回家而已,你也是吧,为什么我们不能联手呢?” “把话都说清楚,我再考虑。” 崔祁仰躺在沙包上,眼睛闭着,他是个不会放过每一个躺下机会的人。 看崔祁的模样,那人彻底服了,祂在道玄时从没听说过此人,修行时间应该不超过两百年,而且他很明显是人族,看师承大概和羽灵宗有关。 第100章 真相大白 “好吧,我说。” 那人不再试图纠缠,有道德的肯定斗不过无赖,能想出釜底抽薪之策的人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手。 “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我被召唤到卫国的祭坛上,那不是符合礼法的祭祀,而是邪祀。” “他们想获得天子长生的能力,成为新的天下共主,是以举行了这场人祭。他们杀了九百个无辜的孩子,强迫我顺从呼唤。” “那么天子和道玄有关系吗?” 崔祁理所当然地愤怒,但还是抓住了重点,天子的寿命明显不是普通人的范畴。 “我没见过天子,但是我手上有一本天子亲手所着的书籍,你把硫磺收回去,我就给你。” 崔祁一骨碌坐了起来,收回了硫磺的气息:“给我吧。” 接过竹简,崔祁惊讶地发现,这是用简体字写的书,一开始就是打招呼:你好啊,我叫姬易,能看懂我的书的人大概也是个穿越者吧,那我算你的前辈了。 姬易在书里写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和许多现代的技艺。 最后他说道:“我想回家,以前做梦都想穿越,现在却失去了做梦的资格。” “我的寿命将尽,此生是无法得偿所愿了,希望这本书能帮助到你。祝你回家顺利。” 一个现代人骤然来到蛮荒之地,崔祁不知道姬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可能一开始他的确兴奋。 但他并不是全能的,也会无能为力,也会思念家乡。从零建设太考验毅力了,崔祁自认自己是做不到的。 同时姬易的经历也证明了一个人是无法太快推进历史进程的,物质上不去,精神上再努力也没用。 看着看着,崔祁泪流满面,那人非常困惑:“你哭什么?” 崔祁苦涩道:“这是个回不去的游子所着,他的心情我很理解,你应该也明白的。” “是啊,我当然明白。” 那人笑了:“太子逼我放血给他炼丹,不成后又逼我给他的兄弟生子,他看我可怜,在我生下五个孩子后放了我。后来我去了南方,用的是女子的模样,那里是叫云梦吧。” 崔祁的三观都要碎了,眼前人的长相的确雌雄莫辨,但为了长生用人牲强迫也实在是…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说形神俱灭的结局配得上他。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是螣蛇门的竹叶,你是羽灵宗的人吧。” 竹叶的本体是竹叶青,但崔祁不敢看。“我的确是羽灵宗弟子,在下崔祁,见过竹叶前辈。” 螣蛇门的弟子平时也不出来,再强的修为也没什么名气,是以崔祁没听说过这位红尘仙的名号。 竹叶苦恼极了:“我做这些都是想回去,你也知道,要是论计谋,灵物活再久也不如人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百年前我和越国的王成婚了,那时我用的身份是卫国公主,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妙音宗的功法是怎么回事?我的到来和你有关系吗?” 崔祁虽然被雷的外焦里嫩,但真相还是要知道的,他必须问明白。 闻言竹叶头上冒出两只猫耳朵:“崔道友难道不好奇我为何如此形态吗?” “我的父母不顾禁令结合了,却在生下我这个怪物后不知所措。因为我的本体是蛇形,所以他们送我进了螣蛇门,我在那里生活了一千年。”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师父和同门都很关爱我,但是那场祭祀毁了我。” “每一百年时空之门才会开启一次,我因为沾上太多因果而无法跨越,你是我召唤来的,我希望你能带我回去。” “没想到你却出乎了我的意料。现在卫国的血脉要断了,等到越国血脉也断绝的那一刻,我的因果就干净了,那样我就能回家了。” 崔祁冷笑道:“那你为赵婴续命,搅乱梁国又是为何?” 竹叶不明白:“他要死了,我便救他,有何不对?梁国的事我也不明白,他要我算一卦,我便说了实话,仅此而已。人真的很难理解啊。” “既然你知道生子会沾染因果,为何又要嫁给越王?” 崔祁声音愈发冷冽,竹叶不懂人类,祂做事多是凭借本能。 “因为我喜欢他啊。”竹叶说的理所当然,“你们叫他越王,他明明是叫做穆的,他对我很好,他后宫的小姑娘我也喜欢。” 崔祁无语了,竹叶不光雌雄莫辨,性取向也很混乱,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合适了。 崔祁很善于钻空子,他提出自己可以在不断绝血脉的前提下破除因果,但竹叶必须付出代价。 “你逼迫太子璜和太子妃自尽,间接导致梁国的混乱,让无辜的孩子魂飞魄散,必须得偿还。” 鸡同鸭讲之下,两人还是达成了协议:崔祁打开时空门时要告诉竹叶,竹叶则不再干预人间事,同时超度死在祂手上的灵魂。但决战依旧要打。 竹叶不明白:“我答应用我的灵魂和修为助死去的人进轮回了,为什么我们还要打?” 崔祁冷声道:“做错了就是错了,难道他们进了轮回还是同一个人吗?或许非你本意,但我必须代天行道。” 虽然不理解崔祁的话,但竹叶还是变回了蛇尾,拿出一口软剑:“我也是红尘仙,并不怕你,要战就战!” 崔祁也手握寒英:“我会给你留一口气忏悔的。” 大漠起风了,但两人不为所动,磅礴的灵力奔涌而出,先前的结界立时破碎,砂石也碎裂成更细小的粉末。 崔祁率先出剑:“速战速决吧,别给大漠增加空气污染了,你说呢,竹叶前辈?” 崔祁的剑很快,竹叶的攻击却是有毒的,一把硫磺粉撒下去,竹叶大呼不讲武德,但寒英已经到了。 如冰的剑刃穿透了祂的身体,那一刻祂好像置身冰窟,浑身都被冻住,寒冷和硫磺这两样蛇的天敌一齐发难,饶是红尘仙也元气大伤。 “武德没用,再说这里不是道玄,没必要。” 崔祁收回寒英,气定神闲地看着竹叶捂住胸口的伤口,可黑色的血液还是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祂很愤怒:“我不是故意的!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你是始作俑者。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那些死去的人呢?你根本没认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你必须赎罪。” 他布置下天罗地网:“佛家有句话叫恒河沙数,你就在这里超度亡灵吧,等什么时候你数清了沙子的数量,我再来见你。” 崔祁转过头去,展开羽翼离开了大漠,竹叶的行为让他想起犯罪的未成年人,他们不明是非,想做什么做什么,然后以一句:“我不明白。”来为自己的恶行做总结。 还有卫太子,他吃了太多螣蛇血从而形神俱灭,这是他罪有应得,若是他还活着,崔祁不介意做个凌迟手。 但太子璜和太子妃呢,他们拼命想保护家人,可最后却为了祛除因果而死,太可笑了。 还有赵婴,他若是年幼夭折,灵魂照样会进蒿里,一生纵然遗憾,但也是天意所归。 可现在呢,他被迫扛着整个唐国的重担和天下的骂名,最后却要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就算他不是崔祁的朋友,这样做也是有违天道的,他依旧会出手。 南方的蛇岛也是,原住民被咬死吞食,动植物也遭受重创,只是为了自己的仆从过的愉快。 竹叶做事只想自己,祂不会考虑这件事会造成什么后果,当时开心就好了,其他的东西不在祂思考的范围之内。 不论如何,崔祁都不会原谅竹叶的行为,但灵魂需要度化,他留了祂一命也是希望祂自己想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收到惩罚。 第101章 图南而去 囚禁了竹叶,崔祁去了趟唐国,赵婴有权知道这件事,他也有义务告知。 “事情就是这样。” 崔祁低着头,他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可赵婴却自然地接受了:“临渊说过,银河是由无法轮回的灵魂构成的,我虽然做不了银河,但从此以后也得了自在。说起来我还要感谢竹叶,要不是祂,我也不能见到那个璀璨的文明,更不能和临渊相交。” 他早就认命了,死前能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太子,他此生无憾,只是苦了他的妻子。 两人说了些闲话后赵婴带着崔祁去看考核现场:“考试真的是好东西啊,我已经拟定了官员和军士的考核流程,临渊也是第一次看唐国的考试吧。” 崔祁勉强笑道:“的确,我考了十多年,等我终于不用考了的时候,内容变了。” 来到军营,公子不识正在派发白馍馍,见到赵婴他也只是行了个晚辈礼:“相邦好,这位是?” 他声音很小,排队等待的人没听到,他们只看见两人直接去了前排,因而不满地轻声嚷嚷起来:“这种身量也敢来骗白馍馍吗?” 赵婴笑道:“各位不用急,我们不过是来看看晚辈而已,不会拿本属于诸位的白馍馍的。” 他转过头对不识说道:“公子,声音要大些才好。” 不识面无表情:“习惯了,再说白馍馍的味道比起吆喝管用多了。” 从他身上,崔祁感到了久违的摸鱼气息,他主动介绍自己:“在下崔祁。” 闻言不识也只是小声说道:“我是不识,崔先生好。” 看过考核现场,一群壮汉挥汗如雨地展示着自己的力量,崔祁意兴阑珊,赵婴却羡慕极了:“要是我也能有这样的体魄就好了。” 崔祁面露惊讶:“幼渔怎么会这么想?我那里都没有练体术的。” “我看过一句话,越是得不到越心动,大概就是如此。” 赵婴也有自己的理论,崔祁想了想:“我年轻时只羡慕有钱人,可能和你是一个想法。” 等他们离开时,一个健硕的妇人也加入进来,崔祁悄声说道:“我有个邻居比她还健壮,她女儿也胖乎乎的。” 赵婴调笑道:“临渊如此在意,莫不是很喜爱这样的妇人。” 崔祁一摊手:“不是我,是霁儿喜欢那家的女儿。” 原本只是想看崔祁害羞的赵婴震惊了:“公子霁今年好像才五六岁吧,他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崔祁也是无奈:“谁知道呢?那孩子的情话也不知道从谁那学的,他骗小丫头私定终身被人家母亲抓住了。” 唐国的市集自然是不如虞国繁华的,但新鲜物件不少,两人走在街上,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 但新法不许大声喧哗,她们也只能暗送秋波,崔祁笑道:“要是眼神能说话,只怕现在街上全是粉红泡泡了。” 随意坐在一家食肆,伙计也不敢大声询问,而是走到两人身旁细声道:“两位想吃什么?” 崔祁也入乡随俗压低声音:“店里有什么?” “今天有冬笋和鸡肉鸡子,还有羊肉和菇菇。” 两人都一致选了冬笋,赵婴不解道:“临渊不用问我的,我吃不出味道。” 崔祁苦笑道:“这可不行,我自认不算是个克己复礼之人,但还是要问的。” 冬笋羊肉汤和锅盔上了桌,赵婴请崔祁先用:“临渊是客人,唐国的饭菜比较粗糙,不知合不合临渊胃口。” 崔祁尝了一口:“不错,冬笋的鲜甜和羊肉的甘醇都体现出来了。我不是专业的美食家,没那么挑剔的。” 得了崔祁肯定,赵婴也动了筷子,他吃饭和服药都只有一个目的,维持生命体征,仅此而已。 边吃边聊肯定是不合礼的,但偶尔的离经叛道更能愉悦身心,崔祁走过的地方不少。 他说到高原时突然提到:“越过那片高原是一个半岛,物产丰饶。” 赵婴接道:“是不是棉花的产地?” “没错,我上了高原,那里的环境真心不适合生存,我取了东西便匆匆下来了。” 崔祁有点后悔,早知道该去找找棉花的。 赵婴却恍然大悟:“原来西部的环境那么差吗?我曾派遣人去探寻,但只有一个人回来了,他临阵脱逃了。” 告别时,崔祁问道:“幼渔可为尊夫人做过打算?” 赵婴苦笑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让盐回娘家她肯定不愿意,也不好看,留在府邸里,太子又如鲠在喉。临渊可有办法安置盐?我实在不忍她同我一道赴死。”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何不给她选择的自由。无论怎样的终局,只要问心无愧便好。” 崔祁不喜欢为他人做出选择,在他看来,决定了便要承担对应的结果。 离开唐国,崔祁决心去找寻棉花,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放过了岂不是要后悔? 而且他也需要时间组织语言,对姬琮来说,真相过于惨烈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给虞国去了信,崔祁再次踏上高原,亘古不化的冰川孕育着河流的生机,这次,他去到了更南方,地势也更高的地段。 望着云烟缭绕的雪山,崔祁直接飞到高空:“这地方没个好身体是真的活不下来呀。” 高空的温度很低,能飞越的鸟类少之又少,见崔祁的羽翼宽阔,它们纷纷躲到崔祁身下避风,他不禁笑道:“你们知道山脉对面是什么吗?” 鸟儿七嘴八舌地回复了他的问题,崔祁也认真听着,因为功法和自身的经历,他很喜欢和鸟说话,但他不会豢养飞鸟,失去自由的鸟儿太过悲伤,他不愿苛求。 飞过雪山,是一条河流和郁郁葱葱的森林,其中劳作的人们脸上都有两团显着的高原红,崔祁幻化出同样的打扮,向聚落走去。 原住民的态度很热情,他们并没有驱赶崔祁,只有首领拦住他问道:“你不是我们村落的人,请问你来自哪里?” 崔祁笑笑:“我来自山的那一边,是来找寻一样东西的,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他们衣着艳丽,身上都挂着沉甸甸的宝石,尤其以绿松石和琥珀居多,首领道:“这些宝物是我们的立身之本,不能给你。” 崔祁却摸出几串绿松石的手钏:“我并不需要宝石,而是一种白色的花。” 他大致描述了棉花的特征,首领点点头,命人送上几朵刚采摘的棉花:“这个就是你所说的棉花吧,它原来出自西南。” 崔祁笑道:“我自有我的用处,多谢了。” 他留下几块绿松石,居民立刻眉开眼笑,请他在村子里住一晚。 崔祁也不推辞,他付了钱自然要享受服务,更何况现在旅游还不要门票,也不用排队,他本身也是来去自如,旅游的幸福感一下子拉高了。 因为崔祁的出手阔绰,村民请他去了最好的住所,他们的房子是用石头筑造的,装饰的十分富有野趣,晚饭则是牦牛肉和松茸配上青稞和豌豆,还有一壶酒和不少奶制品。 送饭的村民是个年轻姑娘,她很大方地欣赏崔祁的容貌:“为什么客人的脸是白色的?” 她神态自然,大又圆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崔祁想了想:“因为我的家乡是平地,离太阳比较远。” 头戴玛瑙抹额的姑娘不明白,但崔祁的确是她见过最白净的人了,“原来是太阳吗?可是首领说太阳带来了生机。” “你们首领说的没错,但晒久了难免会发红。” 崔祁先喝了口酒润润喉咙,才开始吃干巴巴的饭食,送走了好奇的小姑娘,他才评价道:“怪不得要配喝的,太干了,香是真的香,但干也是真的干。” 最好吃的还是松茸,后世的松茸已经是天价了,崔祁一家都不算爱吃菌菇,自然也不会花大价钱购买。 但现在和干的要命的青稞比起来,崔祁选择松茸。 “难怪松茸那么贵,鲜是真的鲜,而且有种独特的味道。” 第102章 高原人家 这顿饭很干,崔祁灌了一整壶酒,又喝了杯牦牛奶才吃完。 “太腥了,放蜂蜜也不行。” 崔祁满嘴都是腥味,牦牛奶的味道比起普通牛奶要重了许多,他不太习惯,又塞了口松茸才勉强压下。 在外面过夜时崔祁是一定要开屏障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了,安全意识特别到位。 部落的服饰繁复而艳丽,他穿起来也很合适,从雪山上走下来的那一刻,村民还以为是遇上了雪山的神灵,是以他们表现的很热情。 但复杂的衣服不合适休息,崔祁换上睡衣,安心地睡着了,梦里居然出现了竹叶。 他很清楚这是竹叶的把戏,托梦而已,不过是个小法术罢了,他冷声道:“怎么,数清沙子了?” 竹叶面目狰狞,神情怨毒,不停地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是我给了他们生命,如今要回去有什么不对?” “我不和你讲道理,老老实实地做你该做的,或许我会考虑带你回道玄。” 竹叶没有一个正常的道德观念,极端自私,而崔祁是个不喜欢麻烦的懒人,和这种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没必要且浪费时间。 见崔祁不理自己,竹叶急了:“道友,我错了,求求你,放我出来。” 崔祁不为所动,他翻了个身:“别再让我说第二遍,做好你该做的就行了,不可能的事情来回说有什么意义。” 屏蔽了竹叶,继续睡觉。 大漠里的竹叶发了疯,祂好像回到了被卫太子囚禁的日子,亡灵啃食着祂的灵力和神魂,祂痛不欲生,人形都要维持不住。 “崔祁,啊啊啊,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我们才是同类,凡人死多少有什么关系?” 祂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除了太子璜和太子妃桐是祂出手,其他人的死都不是祂做的,为什么亡灵都缠着祂。 一定是崔祁,他用了手段才会如此的! 可是祂的力量被封,只能任由亡灵借助祂去往轮回却无计可施。 想困住红尘仙不是件易事,崔祁自然做了万全的打算。 他看出竹叶的原型是生活在森林地区的品种,所以才用大漠克制祂,同时又用寒冷和硫磺这两样蛇类的天敌削弱祂,让祂失去战力。 这样做或许不讲武德,也不够光明磊落,但为了解决问题,用些手段也是应当的,他可没有道德洁癖。 崔祁认为一件事中最恶劣的不是其中身不由己的人,而是始作俑者。 就像公主息杀人无数,但他依旧理解她,可对于老卫王,他的感想就是死的太轻易了,他的结局配得上他的行为。 无心的行为诞生出苦涩的恶果,一切的源头却逍遥法外,他不认同这样的终局。 高原的早晨很冷,崔祁贪婪地感受着雪山的气息,醒来的村民开始朝拜高耸入云的山峰,崔祁跟在他们身后,同样虔诚地朝拜。 他原来是不信神的,可是愿望一多,便也希望冥冥之中有神仙能保佑自己。 村落的早饭和晚饭一样干,崔祁觉得自己吃了个水饱,临行时他同首领买了些松茸,又去海边绕了一圈,摘了不少椰子才回去。 “哎,阿霖,我实话实说你能扛得住吗?” 崔祁惴惴不安地回了小院,望见给自己开门的姬琮,他突生近乡情怯之意,恨不得再去海的那边转一圈。 但姬琮等了十多年,自己得知真相却不说,也是枉为知己。 于是崔祁详尽地描述了整件事的经过,姬琮也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他说道:“多谢阿祁,我会变强,然后堂堂正正地报仇。” 崔祁只能安慰:“所有做了恶事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云姬取出了棉花中的种子,和崔祁带回的其他种子分门别类地放好,明年开春时他们要租一块地来播种,以获得更多更稳定的作物。而霁儿的劫数也要到了。 突破心法并非难事,但渡劫并不容易,崔祁对此非常上心,他打算自己替霁儿挡住天雷,但云姬不同意:“这是霁儿自己的事。” 崔祁不解道:“上次我帮阿霖挡了天雷,夫人也没反对啊。” “那时事发突然,再者琮的状态不好,硬接天雷怕是会…但霁儿很好,他应该经受考验。” 崔祁认了输:“好吧,但我得在一旁辅助。” 他可以做个绝缘体的笼子把霁儿装起来,这也算是科学修仙了。 云姬的想法他也能理解,唐国都是严厉的家长,对孩子太溺爱的话,他们无法在严苛的环境下活下去。 受了二十年唐国式教育的云姬自然也会这样教育霁儿,她已经算温和了,要是唐王亲自来,额…… 因为天雷会带来大雨,崔祁带着霁儿去了南方的雨林,他感叹道:“我这几个月算是跑遍了。” 霁儿却兴奋不已:“师父,森林里真的有会说话的鸟吗?” “应该是有…” 崔祁不敢肯定,经过蛇灾的森林还没有缓过来,不知道生态恢复了没有。 他倒是不怕野兽,但成群的蛇虫他是真的害怕。 甫进雨林,一条蜥蜴就先吓着了崔祁,接下来马陆,黄蜂,蚂蚁,毛虫,蛾子,蝴蝶,等等等等。 崔祁害怕地闭上眼睛,南方雨林里的虫子和北方比起来,不仅个头和数量占优势,更关键的是,这里是它们的天堂。 霁儿拿起一只很漂亮的蝴蝶,崔祁赶紧让他扔下去:“雨林里的虫子说不定有毒,快放下!” 他不情愿地放走了蝴蝶,嘟囔了句:“师父真是胆小。” 崔祁本想发火,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他默默地咽了下去。 猿猴的啼叫引来了猛禽,崔祁问道:“现在森林里有鹦鹉吗?” 鸟儿回道:“有的,但还要往南边走。仙君为何要寻鹦鹉?” 崔祁答道:“小徒儿听说鹦鹉能口吐人言,便一定要看,多谢道兄了。” 看崔祁和鸟儿聊的欢快,霁儿也对着鸟儿说话,可没有理他的。 他很沮丧:“师父,为什么它们都不理我?” 崔祁反倒惊奇道:“它们为什么要理你?你的话它们也听不懂啊。” “师父会鸟类的语言吗?” 霁儿又精神起来,原来不是他的问题啊,崔祁却耿直地回道:“学语言很麻烦,不如用法术。” 早在小学刚开始学习英语的时候,崔祁就展现出了他糟糕的语言天赋。 后来为了学分不得不临时抱佛脚,好不容易混到毕业,事情全变了。 去了道玄后他第一个学会的法术不是化剑,而是能自如交流的法术。 找了处空地,崔祁把霁儿装在干木头做的笼子里。 “不要出来,稳定心神,明白吗?” 霁儿点点头:“我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一切准备就绪,霁儿突破了那道关卡,天雷滚滚地落了下来,崔祁没有挡,只是用灵力保持木头笼子的干燥。 他有信心从天劫之下护住徒儿,现在要做的不过是等待,同时也是考验霁儿的胆魄。 科学果真是有用的,最后一道天雷劈开了笼子,霁儿立刻横剑格挡,所幸第一次历劫的天雷较弱,他成功地活了下来。 崔祁心有戚戚焉:“本来我还担心笼子坏了你挡不下来,没想到还可以嘛。” 他回忆起自己当年渡劫,陆青鸾只在一旁看着,根本不打算帮他。 崔祁怕极了:“师父,真的没关系吗?我不会被劈死吧。” 陆青鸾老神在在:“放心,徒儿,你的天赋是我这些年见过最好的,相信自己。” 于是天雷降下,崔祁举着寒英挡了一天,手臂都酸麻的不行他也不敢放下,只能咬牙坚持。 第103章 迷离梦境 天雷过后,便是幻境,崔祁止住了瓢泼大雨,带着霁儿出了林子,他受够了目光所及全是蛇虫的一天,虽然那些虫子根本伤不到他。 岭南因为移民稍微有了些人气,崔祁找了户虞国人家,给了几个虞刀后住了下来。 他把陷入环境的霁儿安置好后,便同屋主谈了起来,因着是老乡,主家颇为热络,尤其是崔祁付了钱之后。 热情好客是建立在自己吃喝足够的情况下的,如果自家都吃不饱,谈何待客? 崔祁很明白仓廪足而知礼节的道理,他也不会苛求他人有多么高的道德标准。 大部分人都只是普通人而已,谁又是大公无私的圣人呢? “这边倒是比虞国的雨水多多了。” 屋主是个壮实的汉子,不然他也走不到南方,还能在此安家更证明了他的能力。 崔祁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屋内的霁儿却做了个美梦。 他回了唐国,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牵着他和母亲的手,母亲的面上也全是笑意,一家人幸福极了。 他没见过唐王元,但眼前的男人温声细语,俊雅不凡,对自己也很好,他买了块麦芽糖让霁儿舔着吃,云姬嗔怪道:“良人怎么如此娇惯?” 男子哈哈一笑:“夫人莫不是也想吃,给。” 他递给云姬一块糖,向来强势的母亲忍不住羞红了脸,霁儿只觉荒谬。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什么模样,可就冲他做的事来看,他绝对不会对妻子儿女这样体贴。 更何况他母亲没有母家,也没有什么助力,除了美貌和谨慎一无所有,唐王不可能那么对她。 旅程还在继续,霁儿眼睁睁地看着男子坐到了唐王的位置上,母亲则是坐到后宫的主位。 他们给自己和王姑娘订了亲事,师父也全无不耐之色,乐呵呵地,看的霁儿直起鸡皮疙瘩。 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惊悚,唐王居然没有后宫,只和他母亲一人长相厮守,他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怎么可能? 而他是唐王唯一的子嗣,给他讲解诗书的先生正是琮哥哥! 他也摇身一变,从卫太子遗孤变成大儒弟子,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发觉霁儿的心不在焉,姬琮,不对,是公子琮温声道:“公子可是觉得枯燥?” 霁儿直愣愣地点点头,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啊,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样可怕的世界? 年幼的孩子总是渴望父母的疼爱的,这是很自然的孺慕之情,但霁儿对唐王完全没有印象。 父亲的那部分职责先开始是缺失的。但崔祁和姬琮来了之后,他们填补了父亲的角色,给了霁儿一个虽然是重组,但情感完整的成长环境。 “听琮哥哥说,他砍去梨花便破了幻境,我砍了这棵树会如何?” 他个子小,也没多少劲,只能削去最底下的花朵,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屋子里,崔祁躺在地铺上,睡得正香。 他的睡姿不太老实,总是翻身,要说优点就是他不打呼噜不磨牙,几乎没有动静。 但霁儿抱着会挨打的风险叫醒了他师父。 被打扰的崔祁火冒三丈,但看到霁儿竟然那么容易就破了幻境,他又觉得骄傲。 “不愧是我的好徒儿,你不到一天便出来了。” 霁儿撇撇嘴:“还不是因为太假了,唐王竟然和阿母一生一世一双人,太吓人了。” 闻言,崔祁也大笑起来,哎呦喂,幻境是不是小说看多了,硬是把毫无感情的两个人塑造成天生一对,太好笑了。 但思及后世魔改的电视剧,好像也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毕竟从未见过的两个人都能爱的轰轰烈烈。 云姬和唐王虽不是正经夫妻,却也是同床共枕过的,感情是没有,儿子倒有一个,说不定后世怎么编排呢。 笑够了,崔祁给霁儿倒了杯热水,他们却是睡不着了,霁儿问道:“我父亲生的什么模样。” 崔祁想了想:“唐王模样不差。” 唐王元要是不够俊美,他也骗不到王后,更生不出那么多容貌过人的孩子。 崔祁见他的时候,他重病缠身,原本秀丽的容貌更显脆弱,让人望之生怜。 可崔祁知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一切都不过是伪装罢了。 霁儿问了许多关于唐国的问题,崔祁笑道:“想知道还不简单,去唐国看看不就知道了。” 霁儿拿被子捂住脸:“我才不想呢。” “得去,你的心魔只有一个,那就是从未见过生身父亲和故乡。” 崔祁知道霁儿对唐王复杂的情感,要说多放在心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唐王终究是他的父亲,不见一面也说不过去。 打定主意,崔祁给赵婴去了信:我欲携公子霁前往唐国,不知唐王可愿见小徒一面,以全骨肉之情。 他在最后特意强调了此去唐国只是为了除去心魔,日后将一心向道,再不过问红尘俗事云云。 收到信的赵婴第一时间面见了唐王,言说此事后唐王倒是没什么反应:“说起来唐国能与崔先生结缘还是因为霁,也不知那孩子什么样了。” “见当然是要见的,但不能公开见面,婴,你去把不识和太子他们都叫回来,就说岁首家宴。” 得了命令的赵婴很快吩咐下去,不识从来都听话,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因而很轻易地答应了,唯独公主瑰不太好办。 失去父亲的王后精神彻底崩溃,当年父亲几次劝她不要相信唐王,可她不听,最后呢? 储君已定,她的孩子徒然占着嫡子的位置,或许其他公子公主能留的一条命在,但公子不识绝对会死。 她年轻时容貌就不算绝顶,现下更是憔悴不已,她不肯出宫,瑰便在她身边陪着,得了家宴的命令,瑰冷笑道:“原来大王眼里还有我母亲这个结发妻子啊。” 宫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王后却撩开遮住双眼的长发,露出一个癫狂的笑:“去啊,为什么不去?” 瑰急忙说道:“阿母,从前可没有家宴,这一次大王指不定有什么筹谋,您若是这般模样,只怕大王会提前发作。” “没关系的,瑰,你先出去,我要静一静。” 瑰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不情愿地退了出去,传令的宫人则松了口气,回去复命了,偌大的宫室只剩下王后一个。 她跪坐到镜子前,格院的玻璃镜子能清楚地照出容貌,镜中人长发散乱,衣着不整,眼下一片青黑,脸更是浮肿起来,仔细看头上还生出不少白发。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镜子,这个容颜老去,邋遢不已的女人真的是自己吗? 当年元说她腰若纨素,唇若涂朱,眼似点星,无一处不美,可现在他好像还是那么好看,自己却已经人老珠黄。 可能是太久没见过他了,他也会老去的,父亲说过,再美丽的容颜也抵不住时间。 王后颤巍巍地给自己梳头盘髻,又换上王后的服制,打了数层米粉和铅华,也遮不住从内而外散发的暮气。 她大哭起来,米粉在脸上勾勒出无数的印痕,她又补了一层又一层,米粉盒子都见了底,脸上的粉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又哭又笑,只有瑰一直守在门口,担忧地望着母亲却又不敢上前。 得了赵婴来信的崔祁也带着霁儿启程前往唐国,他调笑道:“霁儿有很多哥哥姐姐呢,霁儿不会见了亲人就不想回虞国了吧?” 霁儿露出了不符合他年纪的深沉:“师父是开玩笑的吧,我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自己是个弃子,他们肯见我是因为师父,跟我有什么关系?” 父亲和儿子见面本来是天经地义的,可到了这里,却成了附带的。 崔祁一时感伤,“做好心理准备吧,霁儿。无论唐王和你那些兄弟姐妹说什么都当做没听见,守住道心。” “我知道,他们大概已经忘了我了。” 霁儿的确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何等样人,但也仅仅止于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之最熟悉的陌生人还不如。 更何况其他完全没印象的兄弟姐妹。 而且跟唐王元讲情义本身就是有问题的,他不是无情,但他的情感是建立在忠诚和有用上的。 只有对他和唐国没威胁并且还忠心于他的人,他才会付出感情,但有感情也不代表他会网开一面。 第104章 岁首家宴 在一种堪称诡异的气氛中,崔祁两人到了唐国,洛京刚好下了场雪,百姓黑色的衣服和白色的雪交织,给这座安静的都城更添了几分肃穆。 崔祁先去了赵婴的府邸,他讪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又来打扰了。” 赵婴也笑了:“临渊前来,谈何打扰?快请进吧,明日举行家宴,今日就在寒舍住一晚。” 一直被忽略的霁儿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紧了崔祁,随着他进了相邦府。 晚上是盐做的馅饼和羊肉汤,还有道炒青菜,她知道自家夫君吃不出味道来,但还是变着花样做饭,上次还向崔祁学习了炒菜。 霁儿很安静,安静的崔祁都觉得奇怪,进了客房后他捏了捏霁儿的小脸,担忧道:“怎么了?是不想见唐王了吗?不想见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霁儿也学会了大人的苦笑:“不是,我必须得见他。师父,唐国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吗?他们好像都被追赶着,急急忙忙的。” “因为他们得为唐国的大业拼命。” 崔祁不知道该怎么对一个孩子说那么残酷的事,但霁儿已经明白了,他不再追问,而是提起了赵婴:“师父为什么能和相邦成为朋友,你们完全不是一样的人。” 崔祁下意识问道:“我什么样的人啊?” 霁儿想都不想直接脱口而出:“懒,能躺着绝不会坐着。馋,喜欢吃甜食,不精细的食物就不爱吃。日上三竿才起床,暴躁…” 崔祁打断了他,在外面打孩子不好。 “那相邦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崔祁连忙转移了话题,霁儿这次想了一会才答道:“我看不懂他,但他对师父应该是诚心相交的。” 书房的灯还亮着,每日的工作都是很忙碌的,招待客人后便要熬夜处理。 崔祁指着哪一点亮光说道:“幼渔真的很勤快,我自认是做不到的。” “霁儿,我和他最大的不同是我主要是为了自己和身边人,因而我可以懒惰,但幼渔是为了唐国而生的,所以他必须努力,必须没日没夜地工作。” 年少时的崔祁自然有着拯救苍生的宏愿,现在他也依旧想救民于水火,但他的性格和身份都决定了他做不了这个世界的救世主。 姬易活了上百年,方圆千里都没走出去,没办法,目之所及,全是荒郊野岭,他不知道该去哪,到底要怎么走。 说穿越者随随便便就能改变世界的人一定是没经历过那种绝望。 很多时候,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知道,交流也困难,生活方式也全然不同,一一忍受下来并且还能爬到上层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是要打碎原来的架构呢? 今夜是个不眠之夜,赵婴要干活,唐王咳得整夜睡不着,王后伤心欲绝,太子则要哄回妹妹。 瑰守在母亲宫外不肯离去,宫内已经被雪覆盖,她抱紧自己还是忍不住打哆嗦,好冷啊,明明穿了皮袄还是那么冷。 太子让宫人把她抱回自己的宫室,可瑰不愿:“我得守着,阿母状态不好,我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会派宫人守着王后的,放心吧。倒是你,再怎么冻下去只怕会生病,虽然格院有青霉素,但我不想你难受。” 太子也蹲了下来,玄色的衣袍沾了雪,和身上已经结了霜的妹妹靠在一起:“你不走我也陪你。” 到底是瑰再次认了输,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宫人要去搀扶她也拒绝了:“我能自己走,大姐,你知道大王明日为何要开家宴吗?” 太子笑了,拉过妹妹被冻的冰凉的手:“到地方再告诉你,先暖暖身子吧。” 进了寝宫,太子吩咐宫人烧了热水,原本格院已经研究出了地暖,但唐王嫌浪费,不肯装。 为此赵婴曾劝过他,说他的肺部不能受凉,但唐王说道:“我是命不久矣之人,再活也活不了多久,何必浪费?” 赵婴本还想说后宫的夫人和公子公主也会怕冷的,但他知道,唐王一旦决定便不会更改,没必要找不痛快。 盖了好几层被子,瑰还是打哆嗦,她锲而不舍地问道:“大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太子灌了个汤婆子给她放在手上:“是公子霁要来,最重要的是他的师父,崔先生,你也见过的那位,他也要来。” “公子霁是谁?” 瑰很困惑,她从来不知道还有名叫霁的公子,太子苦笑道:“他是我们的弟弟,出生不久便因为和虞国签订盟约送去了虞国当质子,你不记得也是正常。” “但他运气很好,拜了崔先生为师修道,已经不是我们这样的凡俗之人了。” 两人抵足躺在一起,太子也脱下了象征她地位的衣袍配饰,和瑰穿了一样的白色里衣,她对妹妹讲述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 瑰不解道:“既然崔先生和相邦是好友,他为什么还要和越王合作?” “因为他缺钱。” 太子微微一笑:“崔先生是个好享受的人,他曾经的事情我不知道,但他喜欢肉食,喜欢糖,也喜欢喝茶,每一样都需要大量钱财来支撑,所以他必须左右逢源才能维持自己的爱好。” 瑰泄了气:“我还以为崔先生有什么宏图大志呢,没想到是为了享受。” 太子搂紧妹妹冰凉的身体,轻声解释道:“为了自己也是志向,而且崔先生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无眠的一夜过去,盐送来了鸡汤汤饼和一些腌菜。 “崔先生,公子,良人还在梳洗,等一下过来。” 崔祁点点头,吃了起来,霁儿的手有些抖,他挑起一根面,食不知味地吞了下去。他毕竟还小,熬夜后难免萎靡。 等赵婴装点好,他穿着繁复的玄色礼服来迎接崔祁两人:“临渊,公子,走吧,大王等着我们呢。” 崔祁见他打扮的正式,便也给自己和霁儿幻化出一身类似的礼服:“我们走吧。” 赵婴失笑道:“临渊何必如此?我是唐国之臣,所以要按照礼法,临渊并不属于唐国,没必要穿礼服。” 崔祁又换了回来,依旧是一袭青衫,霁儿则是大红直裾。 他重新换了个墨玉的发冠,把霁儿的总角收拾规整,这才跟随赵婴进了宫。 唐王宫更没有生机了,随着主人唐王的日渐衰败,王宫也破败起来,即便宫人日日洒扫,失去的生机也回不来了。 等到它迎来新的主人,或许能再次恢复过来,但这些都与崔祁和霁儿无关了。 再次见到唐王,他虽然没有重病时那么苍白虚弱,但整个人都呈现颓势,配合他秀美的容貌,有种破碎之感。 崔祁先行了礼,又推着呆愣住的霁儿上前,唐王只是看了多年不见的儿子一眼,便对崔祁说道:“崔先生近来可好?小儿承蒙先生照顾了。” 崔祁赔笑道:“在下一介山野闲人,自然很好。” 公子公主们也都好奇地看着师徒二人,尤其是一个小姑娘,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崔祁,而太子则目不斜视,正襟危坐,仪态端庄。 为了展示自己的慈父之心,唐王让霁儿坐到自己身边,其他孩子不敢表露出不满,任由这出父慈子孝的大戏继续演下去。 崔祁看的心累,便主动献上一朵棉花,解救了深陷泥潭的霁儿,也解救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崔先生当真国士。” 唐王对崔祁大加夸赞,崔祁推辞道:“大王得了此物便能造福唐国,于我却只能明珠蒙尘。” 他不喜欢客套,但不是不会客套,活了两百年,漂亮话再不会说可是怪了。 最让崔祁感到不适的是王后,她的打扮没有任何问题,只是眼中的怨毒惊人,她像是保护孩子的母虎,把公子不识和公主瑰都揽在怀中。 赵婴和唐王都露出完美的符合礼数的笑容,崔祁也被迫那么笑,装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太子也对霁儿很是殷勤,但霁儿不为所动。 第105章 天纵奇才 又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宴会,崔祁和霁儿都没吃几口,他刚想找个食肆吃饭,那个盯着崔祁的小姑娘就跑过来拦住了他:“您就是崔先生吗?” 崔祁不认识,但知道她也是唐国的公主,便回道:“公主寻我何事?” 没等崔祁反应过来,小姑娘抱住了他的腰:“我是淯,崔先生大约是不认得我的,但我有问题想请教崔先生。” “先放开我,有什么问题便问吧,我不保证能答上来。” 崔祁很是无奈,他不擅长回答问题。 随意找了个食肆,崔祁带着两个孩子坐了下来,他先问了公主淯,小姑娘说随便。 霁儿则提出要吃麦芽糖,崔祁拿了点白糖给他:“先吃吧,我不知道哪里有卖,等回去再给你买好不好?” 霁儿勉强答应,一粒一粒地放入口中,弄得手上脏脏的,崔祁又拿出手帕给他擦手,看的淯羡慕极了。 “崔先生有自己的孩子吗?” 崔祁有点迷惑,但还是回道:“没有,就这一个徒弟。公主想问的只是如此吗?” 淯苦笑道:“不,我想问崔先生,连接天下的网络真的存在吗?” 菜没上来,崔祁便仔细讲解了网络的基础原理,这是他的专业,虽然再过一百年也用不上。 霁儿意兴阑珊,小姑娘却听得入神,她说道:“崔先生果真博学,我问了院正,他答不上来,只有崔先生解了我的疑惑。” 按照崔祁要求做的羊肉卷饼上了桌,小姑娘不知该如何下手,霁儿倒是先抓起饼子啃了起来。 崔祁知道他心情不好,便没有责怪他的失礼,而是告诉淯:“就像霁儿这么吃,吃完要洗手。” 淯的礼仪不算好,她年纪虽小,身形却很结实,皮肤也是太阳晒出的黑红色,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人。 但她的底子不错,若是好好保养,应该也是个美人胚子。 用过餐后崔祁还得带着孩子去河边清洗,他和淯聊了许多关于格院的问题。 淯满心崇拜地说道:“崔先生如此大才,可知天下的尽头在哪里?” 崔祁想了想:“世界是个球形,没有尽头,但是有极点。” 告别了好奇的小姑娘,崔祁带着霁儿回了虞国,在见到唐王的那一刻,他就破解了心魔。 幻境里的父亲为人和善,对感情专一,对臣子和宫人也十分和气,可现实里的父亲完全反了过来。 心魔给了他一个美好的结局,但他不相信,只是梦想和现实的落差始终存在,他难免低落。 崔祁回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云姬讲了霁儿的幻境,她也听乐了:“太好笑了,大王要是真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哪来那么多孩子?我要是能当上王后,只怕唐国已经亡国了,霁儿这孩子怎么想的?” “是啊,我也不知道,可能霁儿还是想要父亲吧。” 崔祁家庭圆满,是以他无法对霁儿感同身受。有唐王那样的父亲是他的不幸,唐国公子的身份也没给他带来什么。 云姬尽力爱他,可父亲的爱和母亲的爱岂会相同? 而且男孩小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崇拜自己的父亲,唐王却没有做出一个好的榜样。 最像唐王元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要是唐王春秋鼎盛,他可能会杀了她。 但他快死了,那么她就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其他孩子,他们应该明白自己的命运,是生是死,都在一念之间。 小院也是要过岁首的,虽然崔祁认为他要过春节,但多一个节日也没什么关系,而作为北方人,一年的开始是一定要吃饺子的。 杏山上的冬笋也下来了,姬琮去采了不少,馅料的选择不多,崔祁便包了冬笋肉馅的,他的手艺不算好,饺子歪歪扭扭的。 “我来教你们包吧,我自己也包不过来。” 看出崔祁是在强行挽尊,姬琮也没有拆穿,跟着他学了起来。 天赋果真重要,姬琮很快就包出元宝形状的饺子,崔祁便做了甩手掌柜,他倒在久违的躺椅上,泡壶奶茶,加上从格院带回来的白糖,惬意地享受着冬天的时光。 因为功法,崔祁最喜欢寒冷的天气,但寒冷恰恰是此时最大的死亡推手。 吃上饺子火锅的时候,乐陵也下了场雪,崔祁堆了个雪人逗弄霁儿,云姬也玩的不亦乐乎。 “以前最怕下雪,我家里的皮袄只有一件,被子也不够厚实,我和妹妹母亲缩在一起,父亲要出去查看土地,回来时,他全身都是冰凉的。” 她没说的是,母亲正是在淋了雨生病后又遇上了大雪,她没能熬过那个贫病交加的冬天,而自己也在冬天失去了自由,进入王宫。 但云姬是个向前看的人,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她不会沉溺于过往的悲伤,而是好好活着。 毕竟别人死了,可她还得生活,对她来说,只有霁儿高于一切。 大雪过后,空气都清新许多,崔祁走在街上,却发现了一个售卖烤香肠的摊子,他好奇之下买了几根,顺势和摊主搭话:“店家,这主意是谁出的?” 老板很热情,他笑道:“好吃么,是一位先生的主意,不过我不知道先生姓甚名谁,只知道是位道家的高人。” 崔祁了然,付钱后转身去了麦芽糖的摊子,他答应了给霁儿买麦芽糖,便不能食言。 以崔祁多年吃垃圾食品的经验,香肠的主要成分是淀粉,南方的葛根木薯都有,肉则几乎没有。 最值钱的部分是盐和香料,比起后世工业化的成品口味差了不少,不过也算新奇。 溜溜达达地回了家,崔祁给每个人都分了一根香肠:“尝尝?” 霁儿率先咬了一大口,他评价很高:“师父,这个真的很好吃,比肉细腻又有肉的味道。” 姬琮也很喜欢,唯独云姬先问了价格。 “三个铜子一根,还可以吧。” 崔祁不缺钱,大手大脚习惯了,但云姬脸色大变:“这东西个头不大,用料也应该是谷物,怎么卖的那么贵?” 她心疼坏了,慢慢吃完自己的那根后问崔祁:“能自己做吗?” “肯定能啊,没什么技术的。” 崔祁咬着香肠,含含糊糊地回道,云姬却立刻来了精神:“我们也去卖如何?” 额,崔祁把食物咽了下去:“这个可能不行,因为香肠是我给卢先生出的主意,他会给我分成的。” 姬琮也回过味来:“阿祁为何要花钱去买?明明可以直接从卢先生那里拿的。” 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崔祁讪笑道:“没关系的,下个月钱就回来了。” 他把麦芽糖递给霁儿:“收下我的糖,忘了你那个渣爹吧。” 霁儿高兴地接过麦芽糖舔了起来,他支支吾吾地说道:“师父真好。” 崔祁有心想逗逗他,便问道:“那是父亲好还是师父好?” 霁儿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师父好幼稚。只有幻境里的父亲会给我买糖,但你是真的会买啊。按你的话说,这叫根本没有可比性。” 一旁的两人都笑了,崔祁脸上挂不住,便回了房间,无视了身后的笑声。 虽然唐王吝啬不愿安装地暖,但崔祁大方,他去房东那把院子买了回来。 但那个油腻的商人坐地起价,崔祁当着他的面把一块石头捏碎成了粉末,他立刻变了脸:“先生何必动怒,好商量,好商量,快放下吧。” 在崔祁武力的胁迫下,商人不得不收回大赚一笔的念头,以正常的价格卖了两个小院,等崔祁离开,他又变了脸:“去查查,此人来头不小。” 得到地权,崔祁改建了小院,在几人的房间和浴室都安了地暖,平时要烧水才能起到作用,云姬担忧道:“先生,煮饭的柴禾倒是够用,但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烧开水可受不住啊。” 崔祁笑笑:“冷的时候再烧嘛,又不是一直烧。” 现在煤还没有大规模应用,一来是开采危险,二来是脱硫技术尚未出现,燃烧起来会产生有毒气体,姬易在他的书里写了脱硫技术,但他生前没能推广。 第106章 旧故新长 姬易的书虽是用简体字写成,但书的材料却是丝绸,他晚年已经是万人之上的天子,一本书的绸缎还是拿得出来的。 按理说作为穿越者,他应该大刀阔斧地改革,推广新技术,打造一个巨大的帝国,但他却走不出灵水。 没办法,没有地图,没有道路,语言不通,他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而且当时的人们都是按聚落划分,无法形成一个交通网,各过各的,姬易能统率他们已经很不容易了,更别提要工业化的事。 崔祁搭建地暖也只是未雨绸缪,在他的观念里,房子要么有火炕,要么有地暖,虽然他自己不怕冷,但冬天必须得烧火。 而且院子的产权放到自己手上才安心,说不定以后虞国的房价还要涨呢。 空闲的时候崔祁只读这一本姬易所写的无名书籍,他怕弄坏,特意做了好几套仿品,也送了姬琮一本:“这是初代天子的回忆录。” 姬琮隆重地接了过来,却发现自己不认识上面的字,一时陷入了迷茫。 “阿祁,你认识这些文字吗?” 崔祁想也不想:“当然了,天子算起来是我老乡。” 他忽然想起来姬琮不会简体字,在书上施了法术:“我忘了,这个文字是我们那里用的,你应该不认识。” 于是一个人读书变成了两个人读书。 姬易的长寿和道玄的确有关系,那时两方世界有一个连接处,但他天赋不佳,无法修行,所以他选择了延寿,并且把灵力封存在自己的血脉之中。 后来世界分离,灵力消失,血脉稀薄,两百年前,天子嫡系断绝,只剩下卫国一枝独苗,现在也快要消失了。 他在书中表示,自己当然是想做皇帝的,但是一个部落首领怎么好意思称帝? 他只能学习周天子,用礼乐来统治。其实他有很多想法。 但是刚开始自己走不出去,后来他的责任和地位不允许他以身犯险,直到寿元耗尽,他都没去看看大好河山,真的特别遗憾。 对姬易的经历,崔祁报以深切的同情,他来此间不到一年,就几乎走遍了各国。 但他是能修行的幸运儿,普通人在这个时代想游山玩水,只能靠脚或是骑马驾车,但后两者消费太高,富裕人家也支撑不起,最后还是得走。 不论前辈过的如何,崔祁终究是活在当下的,研读数遍后他放下了书,深深呼了口气:“放心,我会回家的。现在要过年了,初一我给你烧几个饺子,虽然你肯定收不到。” 他把原书用了数层结界保护好,随即起身开始新的一年。 守岁那天几人围在一起,饭菜用灵力维持着温度,他们可以吃饱了过一会接着吃。 云姬抱怨道:“先生说你们那里的人都特别热衷于减肥,我还不明白,现在算是理解了。” 她的脸都圆了一圈。 崔祁无所谓:“胖一点好看,夫人之前太瘦了。” 他这话一出口,姬琮立马用手肘轻轻碰碰他,怪不得阿祁单身至今,他是活该。 察觉到自己又不自觉地说出了直男经典,崔祁捂住嘴,惊恐地看着云姬,她也只好笑笑:“是吗,那我现在好看吗?” 崔祁忙不迭回道:“好看啊,特别好看。” 让他夸奖姑娘实在太为难了,幸好最后云姬还是放过了他。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好看,所以才会入宫,而唐王自然也是看脸的,是以后宫中的妃嫔基本都生的不错。 王后虽不是绝色,但也是不差的,只是这些年磋磨,她的容颜老去,不再能吸引自己的夫君。 色衰爱弛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云姬青春尚在,便因为太过谨慎无趣惹了唐王的厌弃,他很喜欢云姬漂亮的脸和年轻的身体,但也仅此而已了。 不够谨慎的人死了,太谨慎的人走了,唐王的后宫一片死气沉沉,和他的生命一样。 有了这个小插曲,崔祁不敢再乱说话,几人一杯又一杯地饮酒,姬琮突然说道:“云夫人要过生辰了吧。” 云姬仔细回忆:“好像是的,我是正月生辰,应该是初六吧。说起来琮也要过生辰了呢。” 姬琮出生在卫国的第一场春雨里,也是因此,才得了霖这个小字。 而云姬已经很多年没过过生辰了,在王宫里唐王不可能为她费心,去了虞国后又囊中羞涩,只有小时候在家里,母亲会煮一碗放了肉末的汤饼,庆祝自己的女儿来到世上。 又是无眠之夜,几人喝醉了就喝茶,缓过来继续喝,看的霁儿无话可说,大人们真是糟糕啊,为了酒,什么都不顾。 在狂欢之中,小院迎来了初一的阳光,崔祁拿了几个饺子烧成灰烬,口中念念有词:“姬易前辈,这饺子是酸菜馅的,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我觉得还可以。可惜不是猪五花,不然会更完美的,将就吃吧。” 祭奠完前辈,崔祁踩在冰雪之上,前往了卢延年的宅邸,毕竟现在的虞国没有过正月初一的习惯,只有卫国私下会庆祝初一。 这是姬易给子孙留下的一个习俗。 他在书里也说了,每到节日,他都会偷偷庆祝。 那时候物质不足,他不能提出太多节日来耗费百姓的储存,只有岁首才会举行公开的祭祀。 同他聊了聊,崔祁提到了烤肠的事情:“没想到先生最先采纳的是这个…” 卢延年笑道:“这东西好做,也容易卖出去,比起其他的主意更有可行性。” 最后崔祁顺了几串香肠,又给了卢延年一个主意:“卢先生,如果把菽磨碎过滤,再加上些甜味,热腾腾的,很适合早上卖,配上锅盔干饼也更容易咽下去。” 卢延年略一思考,便明白了其中的商机,他拜谢道:“崔先生天纵奇才,在下五体投地。” “不用谢我,到时候请我喝一杯便好。” 崔祁哼着小曲,路过香肠摊子时特意向老板展示了背上的香肠,老板震惊了:“这位先生,您的香肠是从哪来的?” 崔祁笑笑:“是你主家那来的。” 他讨完嫌后便扬长而去,徒留一个蒙了的老板。 对于云姬的生辰,她自己是不怎么在意的,按她的话说:“年年都要过,没必要隆重,大家一起吃顿饭就好。” 崔祁笑道:“不行啊,没有过生辰的借口,我怎么吃蛋糕啊。”他这话一出,几人都笑了。 吃甜食是崔祁不变的爱好,之前总有论调说甜食是女子才会喜爱的,但不论男女,身体都是需要糖分的,因而吃糖是人类身体的刚需,和性别无关。 北方的习俗是要吃半个正月的饺子,吃到初五,姬琮终于爆发了:“阿祁,饺子是好吃,但是连吃好几天也不是个事。” 崔祁放下筷子:“是吗,我二十多年来的正月都是这样过的。习惯了。” 捱到初六,餐桌上终于不再是饺子,而是蛋糕,因为云姬不让买蜡烛,崔祁插了几束山间采来的梅花:“生辰快乐,夫人。” 他用了个法术,梅花的香气瞬间爆冲,但又不至于呛鼻子,院中枯黄的桃树也开出一树桃花。 他们唱着生日快乐歌,云姬不禁落了泪,这还是离家后第一次感受到被重视的感觉,真的很好。 没到十五,公主息回来了,她瘦了不少,圆润的面颊都凹了下去。 琮担忧地问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公主息直接跌坐在地上:“南方的蛇全部消失了,线索断了。” “因为我已经抓到幕后真凶了。” 崔祁给公主息一杯温热的茶水,她一饮而尽,随后才反应过来:“崔先生怎么不与我说?” 崔祁挠挠头,有些窘迫:“事情太多,忘记了。” 他这些日子先是决斗,后来又是霁儿和唐国的事,零零碎碎的小事更是不可计数,是以他忘记了外面还有人等着他的消息。 第107章 再临献宁 同公主息讲了最近的事情,她也震惊了:“崔先生居然做了这么多事?。” 崔祁苦笑道:“我和竹叶的修为差的不多,只能用计取胜,祂一直说我不讲武德,但祂欺凌凡人岂不是更不讲武德?” “达到目的就好,别的不用在意。” 公主息是个刺客,而这个职业刚好是最不讲武德的,不偷袭,不用计还做什么刺客? 虽然她正常的时候也会可怜无辜殒命的人,但她自己靠着杀人活着,便也不能有太高的道德准则,不然她也做不下去。 元宵将近,公主息也留下和他们一起过节,她在卫国的时间比起姬琮要长多了,说起风俗也更熟悉。 “卫国的确要庆祝正月初一和正月十五,但是只有贵族会过,平常人家岁首过后便没有余粮来继续过节了。” “那个时候会有炮豚和炙羊肉,运气好的话还有牛肉。” “那时只有大哥被允许参加祭祀,他每次都偷偷给我们带,现在想来,那真是我吃过最香的肉了。” 姬琮也红了眼圈:“是啊,小时候阿父也会给我带。” 姑侄俩都落了泪,他们的悲剧全部来自于竹叶,但又不能全怪竹叶。 若不是卫太子祈求长生,祂照旧在道玄的深山里,远离尘世,甚至可能已经度过天劫。 若不是竹叶被囚禁,被放血,被逼迫生子,卫国也不可能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若不是竹叶肆意妄为,草菅人命,太子璜夫妻也不会死,越国也不会留下诅咒,梁国虽然还是会走上老路,但至少能少死些无辜之人… 假设无用,事情已经发生了,公主息擦干眼泪,和崔祁一起包汤圆。 她的手是拿刀的,做起细致的活计来格外笨拙,包了几个歪七裂八的团子,她还是把位置让给了姬琮。 再见公主息,最高兴的是云姬,她又拿出几条新的红裙子,息只好给她做模特。 “公主还是这样好看,我都胖了不少了。” 看着息窈窕的身材,云姬非常羡慕,她控制不住夹向肉食和甜品的筷子,每次喝酒时都忍不住一起。 再加上不用去做工,胖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穿着露背装的公主息有些羞涩,她以前光着身子下河都不会感到羞耻,可面对云姬的兴致勃勃,她还是羞红了脸。 “害羞什么?屋子里只有你我。” 息现在就像是被打扮的芭比娃娃,云姬找了好多套衣服给她,她也只好换上:“夫人,这衣服的款式真的是崔先生画出来的吗?” 云姬想了想:“先生说这是他们那里的款式,不是他自己设计的,而且他也设计不出来。” 崔祁一向诚实,他不会不懂装懂,他对女装没什么了解,只能就自己看过的衣服画出一个大致的轮廓,而后还需要云姬和王夫人自己动手实践。 这也和格院的流程类似,赵婴提出一个大概的方向,他们再进行实验,最后才能推广到全国。 等到汤圆下锅,两个人的衣服还没有试完,她们都穿着短裙,露出了修长结实的小腿和手臂。 “这一套最好看。” 崔祁发自内心地称赞,但云姬黑了脸:“先生,不会夸可以不夸的。” 对于崔祁的直言直语,姬琮已经习惯了,之前的崔祁还会装一下,少说话,这个毛病也就不那么严重。 可他现在处习惯了,对熟人难免暴露出本性,说话也是脱口而出,不经大脑,每次都是话说完了才想起来自己说的不合适。 元米,也就是糯米,在虞国还是很珍贵的,越国一般都是带着壳熬粥,只有卫国贵族才有包汤圆的习俗,同时也是炫富的手段之一。 崔祁准备的馅料是豆沙的,他想要黑芝麻花生馅的,但芝麻的种子还不到播种的时候,花生更是远在海的另一边。 这也让崔祁的酒宴失去了不少色彩,卤肉花生和毛豆都是下酒必不可少的。 吃过汤圆,云姬和公主息给大家带来了一场时装秀,云姬容貌昳丽,气质温婉,适合浅色。 而公主息则面容幼态,气度高华,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最适合的只有大红色,也只有红色才不会被她压下去。 霁儿一直鼓掌,他忍不住开始想象王姑娘若是能穿上这样的衣服会是什么模样,想必一定很可爱。 但孩子学聪明了,师父讲过,情感也是需要压抑的,不然他就会教育自己。 崔祁爱的教育可不是好玩的,他随意释放出一点威压,就足以震慑普通人了,对待霁儿他更是毫不吝啬自己的灵力,保证让他皮肉受苦还不会伤到他。 过了十五,年也就算过完了,公主息提出要回卫国一趟,姬琮已经成年了,也该祭拜自己的父母了。 崔祁想了想:“我也去看看,之前在燕国听沈宁说卫国也要变法,不知道卫王会怎么做?” 几人商议之下,很快就收拾好行囊,崔祁做了几支香烛也一起塞进了包裹。 崔祁做香烛的手艺是从黄鹂师伯那学来的,在道玄,祭拜飞升的先祖是一项非常重要且隆重的活动。 而香烛作为祭祀用品之一,亲手制作方显虔诚,每个道士都会,而且各个宗门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方。 经过几个月的恢复,献宁不再是一座死城,渐渐地有了人气,因为要祭拜父母,姬琮要茹素三日,焚香沐浴。 公主息也要陪着,原本崔祁也想一起,但息说:“崔先生的年岁和辈分都太高,不必和我们这些小辈一起。” 既然不要他茹素,崔祁便打算去尝尝卫国的特色,这也是旅游的精髓嘛。 他找了家馎饦,还是多加肉,店家看崔祁穿着华丽,本打算夺店而逃。 在他表明自己是虞国来的后店家才平静下来:“不好意思,前几个月有个姑娘在我这吃饭,她双手都已经露骨头了,不停地自言自语,还又哭又笑,我实在不敢再招待贵客。” 听描述,应该就是公主息去过王陵后发疯的事,没想到居然如此凑巧,恰好来了同一家店。 店家的手艺不错,虽然调料不多,但味道很突出,崔祁付了钱,顺便向店家打听一下卫国目前的情况。 “店家,听说卫王打算变法,是真的吗?” 店家看了崔祁一眼:“看您的打扮,应该是道家弟子吧,大王的确发布了招贤令,但来的大都是法家。” 崔祁笑道:“我不是来卫国做事的,只是路过而已。” 招贤令贴在献宁城门上,想不看见也难,上面的要求应该是按照赵婴做模板的。 话说的好听,实际上还是要无偿加班,为君王背锅,为君王牺牲。 崔祁自认是做不到的,他可没那么大公无私,也没那么具有奉献精神,不可能去做冤大头。 为了不再次吓到店家,崔祁没有为公主息赔罪,他偷偷在矮几的角落放了一块玛瑙坠子,而后翩然而去。 游荡一圈,晚上崔祁回了客栈,他不忍心当着要茹素的人吃肉和葱姜,于是大家一起吃了顿清汤寡水的晚饭。 因为崔祁的不差钱,他们订了三个房间。 卫国的客栈人不多,他们没睡前便聚到崔祁的房间说话。 崔祁说了白天的事情,公主息有些羞愧:“我那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没有付钱就走了。” “没关系,我付了。” 崔祁说的义薄云天,姬琮忍不住扶额。 但公主息并没有觉得崔祁的话有什么不对,吃饭付钱也是天经地义之事,当时自己不清醒,现在崔祁给补上也是应该。 她摸出两个卫国钱币给崔祁:“多谢崔先生了,我要是再去的话店家难免惊慌。” 崔祁也自然地收下了:“那家的馎饦蛮不错的,但还是虞国料理羊肉的水平最好。” 第108章 天地君亲 三天的斋戒很快过去,三人去了城外的坟墓,那里没有墓碑,只有松柏守护着这对苦命的夫妻。 姬琮呆呆地流着泪,接过香烛插在墓前:“阿父,阿母,我来看你们了。十多年了,我才来,你们会不会怪我?想来是不会的吧,毕竟你们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他说了许多,面容在烟气中朦胧一片,崔祁只静静站在一旁。 “想来你也觉得荒谬吧,逼死自己的人是自己的先祖。” 崔祁对着坟墓行了个拱手礼:“魂归蒿里也是好事,但愿你们能重新开始生活,下一世做姐弟也好,做夫妻也罢,开心就好。” 姑侄俩在墓前说了整整一天,直到宵禁也不动,他们跪在墓前,崔祁也不催促,耐心地等着。 姬琮挖出当年卫王璧给大哥陪葬的玉璜和玉璧,它们经过十多年的侵蚀不再光洁,细小的刻痕里全是泥土。 姬琮和公主息用手指一点点清理干净,重新放了回去,又埋进去一块玉琮,一只玉镯:“以后这玉就代替我们陪着你们,再见了。”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几人也回不去客栈,崔祁提前找了个背风的山坡,脱下外袍递给公主息:“着凉不好,铺上吧。” 姬琮原也想脱下外衣,可他和息穿的都是丧服,布料单薄,没法脱。 为了睡得安稳,崔祁照旧开了屏障,可没人睡得着,息望着夜空,轻声道:“崔先生说死去的人可能会化作星星,大哥他们也在吗?” 崔祁想了想:“我不知道。” 最后崔祁眯了一会,另外两人则是彻夜未眠,直到太阳升起,直到城内响起嘈杂声,他们也一直望着那片消失的银河。 崔祁醒了过来,看两人发呆他也不催,而是进了城买了三碗汤饼,用自己的容器装了回来:“吃饭吧。” 姬琮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公主息同样,这是一场告别,从此凶手伏法,死去的人也该瞑目了 下一站是王陵,崔祁要去看看当年那个卫王的陵墓。 如果一个罪恶滔天遗祸无穷的人还能享受祭祀,那天道未免太不公了,而且殃及无辜在崔祁这里是最大的罪过,就算死了也不行。 借助隐身术,三人进了守卫较之之前更森严的王陵,卫王璧被挖开的陵墓重新填了回去,新添的土还湿润,有着很明显的割裂感。 而老卫王的陵墓完全没修,卫王珑听说了前事之后,也认为他是罪有应得,不可能再费钱给他重新修建。 祭拜了卫王璧后,崔祁前往了最深处的那座王陵,他一挥手,巍峨的墓碑墓道全数崩塌:“再让你享受祭祀,我是看不下去,所以,请你彻底消失好吗?” 虽是询问的语气,但崔祁不想等到回答,毁尸灭迹的确不是正道所为,但恶人继续为人供奉更是恶心。 宏大的陵墓倒塌,王陵守卫循声前来,可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其上有一块白麻布的布条,写了不少字,但他们不认识,只能先封锁消息回报卫王。 “走吧。” 崔祁拂去身上的灰尘,和两人会合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卫王璧的墓前香烛未烧尽,香灰落到地上,灰灰白白一片,而王陵守卫还不曾注意到。 得知王陵再次出事,卫王珑要崩溃了:“到底是谁啊?为什么都盯着我们的王陵?” 王陵招谁惹谁了?不到一年时间毁了两次,他的上位也不够正统,流言蜚语肯定传的没边了。 守卫献上了布条,卫王珑之前认字,但不全,现在他已经把卫国文字认全了,因而阅读起来也不费劲。 上面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和经过,如此大方的姿态倒让卫王珑犯了难,没有崔祁他做不了卫王,但破坏王陵是大罪,唯一的办法就是压下去,谁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出了王陵的三人换下了身上的孝服,大大方方地走出了献宁,崔祁展开羽翼带着两人朝虞国飞去。 回到乐陵,崔祁第一件事便是洗个热水澡,解除一路的风尘仆仆,了结心事的两人也不再发呆木着一张脸,只有霁儿不高兴。 师父和琮哥哥都离开,他就没人管了,这几天他和王姑娘的进展飞速,胖嘟嘟的小丫头抱起来软乎乎的,手感特别好,真想一直搂着她啊。 要是再晚回几天,估计两家该定亲了。 云姬对着公主息有了不少灵感,是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日日制衣,除了给霁儿做饭之外几乎不出门,无形之中助长了霁儿的不正之风。 但知子莫若父,云姬虽然不是父亲,可她对霁儿十分了解,他们不管,霁儿肯定去找了王姑娘,不过先生不允许早恋,她还是别说了,免得孩子挨打。 在云姬的隐瞒和霁儿飞快的进步下,崔祁没有发火的理由,他亲自下厨做了道汤饼。 “都说上车饺子下车面,远游归来不吃顿汤饼不行。” 虽然这句话没听过,但崔祁下厨还是值得保证的,众人都吃得很香。 他们这里其乐融融,卫王珑却难受了,他根本不是卫国嫡系,上位不久王陵便接连出事。 即便第一时间封锁消息,身在卫国的探子也会想方设法地把消息传出去,他只能装不知道。 顺便按照崔祁给出的解决方案,干脆不承认那位先王,宗庙里的牌位也撤掉,当做从来没有这个人。 两百年了,谁还记得一个死了两百年的人,他也没做过什么大事,该忘了就忘了吧。 也幸好卫王璧屠杀了贵族,不然卫王珑公然篡改历史一定会挨骂,并且卫国的遮羞布也会被扯下来。 现在的朝堂基本由卫王璧留下的心腹和外来的法家弟子为主,他们不会太在意一个死了很久的先王,谁是君王他们听谁的也便是了。 布条上的真相触目惊心,卫王珑叹道:“祖先不修德便是如此。” 他一开始自然是不愿做卫王的,但已经坐到这个位置上,就需要承担起责任。 他受过的教育只能勉强唱出诗经,如何成为一个王者从来不在他的学习范围内,除了摸索,没别的办法。 寒冷带走了许多生命,乐陵的大街上有不少无家可归者的尸体,他们走不动了,便躺在街道上,任由冷风吹过,大雪漫身,一睡不醒。 崔祁又做起了收尸人的工作,死者为大,他虽然做不成救世主,但死在街头无人理会,任由他们被清理,扔进乱葬岗或是荒郊野岭被野兽啃食,他还是做不到。 “哎,今年没有棉花,明年可能也没有。” 大雪对于有土地的人来说是瑞雪兆丰年,雪水能滋养土地,寒冷也能杀死虫卵。 对于贵族来说,大雪给了他们吟诗作赋的场地。 对于商人来说,大雪会影响货物运输。而对于贫困的一无所有的人来说,雪意味着死亡。 后来公主息也加入了安葬的队伍,崔祁也不多问,但她有疑惑:“崔先生为何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卫兵会清理的。” 崔祁头也不抬:“因为我要问心无愧。公主,你杀人的时候会想什么?” “大多时候是不敢分神的,如果疯血不发作,我也不会主动杀人的,除非是他们想杀我。” 公主息的刺客生涯是建立在疯血的基础上,她很少能得神志清明,杀人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活下去的手艺。 有时她也会扪心自问,夺去他人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 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来求生? 但见了血,她再次杀红了眼,成为一头嗜血的野兽,无情地收割。 听了公主息的回答,崔祁突然觉得对卫太子和竹叶的惩罚轻了,每过几天,竹叶就给他托梦,但他从来不听。 不反思自己的过错,只会推诿责任的人不值得原谅,他也无权替受害者宽恕。 第109章 孟春花事 正月在大雪和柴火的温暖中度过了,虞国也下了第一场春雨,姬琮的生辰到了。 蛋糕汤饼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但崔祁别出心裁地移栽了株迎春花在院子里:“阿霖你看,这才是春天的第一朵花。” 姬琮不再像过去那样讳言自己的生辰,而是开心地迎接这个自己来到世上的日子。 虽然他的出生是任务,但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得到了父母毫无保留的爱意,即便他们不在了,可那份爱依旧伴随着他。 他吹灭了蜡烛,许下了心愿,生日快乐歌再次响起。 上个生辰他孤身一人,请自己吃了碗加肉的汤饼,一边吃一边落泪。 晚上则是借酒浇愁,大骂卫王璧,醒过来时往往泪流满面,既唾弃自己的懦弱,又怀念幼时一家的好时光。 给姬琮过完生辰,公主息再次告别,大家纷纷挽留:“公主为何要走?真凶已经落网,在外风餐露宿终究不便。” 她笑道:“我是卫国的公主,也是卫国的王后,自然要回该回的地方。” “卫王珑是个好孩子,但公主的身份太过敏感,只怕不妥。” 公主息已经是个死了十多年的人了,兄妹成亲也有悖人伦,要是传出去,卫国天子之后的名声从此彻底臭了,士人也绝不会前往卫国效力。 但她很坚决:“我知道崔先生的顾虑,放心吧,我不会用公主的身份回去,从此以后,我只是桓王后,仅此而已。” 见她态度强硬,崔祁也不再挽留:“公主是想帮帮卫王珑吧,我这有一个面具,戴上后会容貌大变。” 他取出一个冰蚕丝的面具,轻薄若无物,公主息接过戴在面上,原本幼态的脸立刻变的妩媚妖艳:“多谢崔先生,我走了。” 崔祁感慨道:“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此等豪杰做刺客当真是屈才了。” 卫国再怎么不堪,也是她的家,她的国,之前为了追查线索不得不漂泊在外,而今真相大白,自然也该回去。 到了二月,春耕也该提上日程,崔祁从西域带回的种子分成了两份,唐国的那部分已经种到了试验田里,他自己留下的部分还没有着落。 原因无他,乐陵城内寸土寸金,没有多余的土地,想买地得走个上百里,价钱也比其他地方贵了三成。 “阿霖,你说这算不算四环?” 崔祁已经绝望了,为什么古代的地价也这么高?这都出了乐陵两百里了,没想到现代的自己不用背上房贷就穿越了,到了古代还要忍受如此离谱的地价! 姬琮跟着崔祁也学了不少现代的词汇,他明白崔祁的意思是价钱太贵。 “走远点也没关系吧,阿祁也不用日日看着。” 听到这个建议,崔祁点点头:“倒也是个主意,但是我们之中除了云夫人之外都不事农桑,还需要雇佣农夫来耕种,而且他们也不会培植西域作物,到最后很可能血本无归。” 崔祁从小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他的父母不舍得儿子干活,学会做饭还是大学租房子住,吃够了外卖才亲自动手。 穿越后这就成了一项神技,他的确做的马马虎虎,但架不住其他人根本不会。 两人商量一番,决定先找个有着丰富经验的老农,他留下的种子不多,不行还得再去趟西域。 可西域现在囚禁着竹叶,崔祁是真心烦了祂无止境的轰炸。 要走访就不能用神行术,必须挨家挨户地问,崔祁一路换了好几张脸,姬琮也用了能掩盖外貌的法术,他不解道:“阿祁为何要改换容貌姓名?我们做的并不违反法令啊。” 崔祁正顶着一张中年模样,他嗤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君王是讨厌除他之外的人向百姓施恩的,我们虽然没犯法,但在虞王眼里,这比犯法还严重。” “还有,我现在叫明永,真名不要暴露出去,会引来祸患。” 虽然不明白,但姬琮很听话,他不再说话,只是跟在崔祁身后,看他飙演技。 从商人到士人,从法家到阴阳家,他这几天换了几十个人设,唬的人一愣一愣的。 事态也的确如崔祁所料,军队果然来了,但两人早已逃之夭夭。 不明真相的百姓从骨子里害怕军队,一问就说了,但他们说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再出现时,两人又换了新的身份和外貌,继续寻访。 “良人妙计。” 姬琮说这话时牙都要咬碎,他被迫和崔祁扮成一对夫妻,原本他是坚决不同意的,但为了人设的多样性,崔祁自己都穿了女装,他不可能放过好友的。 毕竟好朋友就是用来坑的嘛。 崔祁一身大红锦缎,但他现在的脸十分平庸,整个人的气质也平淡如水,除了那件衣裳,几乎是过目即忘。 而姬琮则是艳丽的妇人形象。 之前崔祁的女装也是人淡如菊的那一挂,苍白虚弱,含情脉脉地一直看着姬琮,看的好心的老婆婆忍不住给他抓了一把红枣。 那一刻,姬琮突然觉得,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也不想继续面对这个疯狂的世界。 尤其是老婆婆说出:“你家小娘子都累了,做良人的还这么不体贴。”时,他藏在面具下的脸已经成了调色盘。 但他只能笑呵呵地表示:“我们马上就去休息。” 而后便落荒而逃。 “既然你不想我扮女子,那就你来。” 崔祁换下鹅黄色的襦裙,恢复了男子身形,但姬琮已经受不了了:“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有这样的恶趣味?” 崔祁不以为意:“上至老人,下至孩童,我什么都扮过,女子又有什么大不了?” 最后姬琮还是换上了一身粉白的衣裙,他个子比起之前高了不少,因而需要缩骨才能更像。 而崔祁的身体是由混沌气构建的,所以他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形貌声音。 就这么走了十多天,他们终于找到了几个隐藏在虞国的农家弟子,面对崔祁的招揽,他们不为所动。 但当崔祁拿出西域的新种子时,他们立刻变得热情:“先生早说,我们一定会培育好的。” “这良种是我从西域九生一死才带回来的,几位…” 崔祁故作犹豫,但为了种子,他们还是中了这低劣的激将法:“先生放心,若是我们不能胜任,也会请来老师,总之,请先生把种子交给我们。” 他们生了冻疮的面容坚毅非常,外来良种一直也是农家研究的方向,只是苦于山高路远,无法前往,而今机会都到了眼前,不答应下来等什么呢? 于是崔祁也顺水推舟,装作不情愿地把种子交给他们:“收获的时候我会再来,其他时间就都交给你们了。” 回去的路上,崔祁笑道:“白得了试验田,也白得了几个农学家,这笔生意太赚了。” 姬琮却是有气无力:“恭喜阿祁了。” 他十六岁了,他父亲在这个年纪时他都已经满地跑了,而他居然穿了女装! 不仅是做女子打扮,他还学了小姑娘的情态,实在是太丢人了。 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一定会换个世界生活。 对于姬琮的别扭,崔祁不敢安慰,他本来想说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但好友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他只好闭嘴。 他们一路不止是寻访农家,更是去做慈善,崔祁见识广,不济的话还能用法术,沿路的村子都在歌颂他。 但善人不是只有一个,做善事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们宅心仁厚,出手阔绰,不慕名利,军队还要追捕他们,当真是不识好人心。 进乐陵前,他们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姬琮恶狠狠地:“阿祁,这事你要敢说出去,我拼了命也得和你决一死战!” 崔祁失笑:“放心,说出去只会引来军队,我可是想过平静生活的。” 第110章 风雨飘摇 吃了顿加肉的羊肉汤饼,两人风尘仆仆地回了小院,院子前围了一圈人,看打扮应该是商人雇佣的游侠。 崔祁冷声道:“怎么?我这小小书吏居然动了这么大阵仗,不必藏头露尾,出来吧!” “崔先生好久不见啊。” 是他当年的房东,还是那样油腻,脸上的皱纹藏了不少油,穿的也是金色的绸缎,看的崔祁忍不住犯恶心。 他对美丽不敏感,但对丑陋还是敬谢不敏的。 忍着恶心,崔祁让姬琮先保护云姬母子,自己和此人对峙:“据我所知,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没必要再来了吧。” 那人却说道:“房价涨了,崔先生也该补交才是。我知道崔先生武艺出众,但双拳难敌四手,不知道崔先生能否让我等大开眼界?” 他挥挥手,游侠立刻围了上来,他们都很谨慎,一个徒手捏碎石头的人看起来再无害,也是个强大的对手,他们不能掉以轻心。 “那就不好意思了。” 崔祁没拔剑,这种程度的对手还不值得寒英出鞘,他只是挥一挥衣袖,包围他的游侠便全数倒下,商人立刻坐上马车,对崔祁赔笑:“先生,是我财迷心窍,求求你,放过我。” “晚了。” 崔祁释放出一点威压,那商人便吓得失去了意识,他把晕过去的游侠都安顿好,也不再管商人如何,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喝了壶茶,躺在摇椅上看霁儿学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姬有些不安:“先生,放着他们真的好吗?” 崔祁懒洋洋地回道:“没关系,他们一会就醒了。” 他平常不会轻易伤人性命,所以他们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果不其然,两个时辰后游侠都醒了过来,他们根本没看清崔祁如何出招,自己就失去了意识,还是先道歉吧,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打定主意,他们跪在崔祁面前:“先生,我等不过奉命行事,还请先生饶恕性命。” 崔祁慢悠悠地回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不会伤了你们性命,离开吧,带着你们的主家一起。” 他摆摆手,那些游侠飞快地离开了。 这一通操作行云流水,霁儿看的呆了:“师父,你好帅啊。” 崔祁笑笑:“这就是耍帅的精髓,无论心里多么得意,面上都要云淡风轻。这也是我教你表情管理的缘故,没有无缘无故的课程,我教的都是有用的。” 崔祁的表情管理堪称完美,他绝不会在外面做出不适宜的表情,说话也都是思考几番才会开口,没办法,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轻狂少年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论,崔祁讲了谢安小儿辈已破贼的故事,他学的不好,只能讲个大概,但霁儿和姬琮都深深被打动了。 霁儿满眼羡慕:“师父,我明白了,以后我也要不动声色。” 姬琮也若有所思,怪不得阿祁在外总是轻笑或是面无表情,说话做事也比在家里更文雅得体。 没过多久,军队又上门了,带队的还是熟人,虞国太子。 他见是崔祁开门,故作惊讶,崔祁也就一起演了下去,飙演技嘛,谁怕谁。 他也装作惊讶:“太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院子没有收拾,恐怕污了太子的眼睛。” 太子笑道:“原来是崔先生当面,孤早先便想拜访崔先生,只是不知先生住处,贸然登门又太过失礼,没想到再见是这样的情况。” 崔祁便顺着他回道:“在下不过一介书吏,哪里值得太子纡尊降贵。” 太子依旧笑着:“不知崔先生可识得明永?” 怎么,不演了? 崔祁默默腹诽,但面上还是一副完美的笑容:“在下这些日子一直居家,哪里识得外人?” 他为了保持人设,把自己的分身放在院子里,虽然分身不灵活,但骗过凡人足够了。 “哎,崔先生也是明家人,竟然不识得吗?” 太子抓住了另一个破绽,但崔祁不上钩:“在下自幼便离家,对家族也不了解了。” 两人一番拉扯,太子终是无功而返,行善的人连是男是女都不确定,而且每个身份都经不起推敲,很明显是蓄意为之。 同时崔祁的身份也是个乱账,他突然出现,除了名字外其他都是假的,怎么调查也找不出此人的出身和师承,只知道他修道。 连续在崔祁身上栽跟头,太子也恼羞成怒,但他知道日前崔祁刚刚一个人撂倒了十几个在乐陵小有名气的游侠。 而且他们都没看清招式,人就倒下去了,跟他硬碰硬无异是在消耗兵力,得不偿失,因而他只能忍了。 “崔先生啊,但愿你永远这样强大。” 他眼神怨毒,白嫩的面孔气的发青,但没关系,他总会抓住机会的。 崔祁若是知道他这样想只怕要笑出声来,就凭虞国的军队,倾巢出动也碰不到他一片衣角,除非是竹叶跑出来了。 但现在的竹叶神魂和修为都被亡灵侵蚀,更无法逃出崔祁专门克制祂的天罗地网,除此之外,再无人能在崔祁手下撑过一剑。 个人强大的武力或许改变不了世界,但一定能起到威慑作用。 崔祁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一团乱账,但没人提出意见,亲近的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疏远的人又不想得罪他。 迎春花落了,桃花和杏花紧随其后,蜜蜂嗡嗡嗡地来给花朵传粉,崔祁也不再躺在树下。 他怕虫子是两百年来少有的不变的事,而且勉强自己不好。 “先生,我去找菇菇和野菜了。” 云姬打扮的很新潮,裙子不适合在山间行动,所以她穿了紧腿的裤子,上衣则相对宽松,崔祁点点头:“夫人注意安全,不用采太多,够吃就行。” 他用竹简盖住脸,不再听蜜蜂和蝴蝶飞舞时发出的噪音,渐渐睡了过去。 读书时,越是不想睡着越是睡得特别香,是以崔祁一旦白天想睡觉就把竹简盖到脸上,既能隔绝光线,又能给他一种自己在课堂上的错觉。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在一个雨天,崔祁收到了玛斯的信息,他们已经到达了那座山脉,但部落也损失了些老弱。 崔祁先问了玛斯的身体,这才说道:“你们做的已经很好了,没必要自责。” “崔先生之意我明白,可我终究是首领,要对每一个族人负责。” 玛斯既有对即将到达新家的激动,又有对死去族人的哀伤,崔祁安慰道:“想来我以前也讲过我们这里的君王,冬天的时候很多人被冻死了,可君王只是清理了他们的尸身,扔到山野任由野兽撕咬。难道死去的人不是他的子民吗?” “也是,但他不在意。我说这些不是希望你变成那样的人,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不可逆转,放宽心吧。” 玛斯是聪明人,但他还太年轻了,世面见得不多,一时钻了牛角尖而已,但崔祁见多识广,他虽然不忍苍生受难,但苦难也见得多了。 春天的雨很温柔,但崔祁对霁儿并不温柔,下雨也不会停课。 霁儿不得不冒雨练习避水诀,姬琮来劝,也被一起拉过来练习控制水。 “水是生命之源,学会控制水才算真的把命捏在自己手上。” 崔祁拿着根竹子做的教鞭,看的霁儿幻痛了,他师父是真敢动手,也是真的暴躁。 天赋是强求不来的,这是霁儿看着姬琮一次就成功地施展了避水诀,而自己还在淋雨时,唯一的想法。 有了灵核的人不会因为淋雨发烧,他也不能请病假,只好站在雨中不停练习。 崔祁饶有兴致地坐在霁儿身后,看他一次一次地失败,时不时出言提点,霁儿转过身:“师父,您能别打断我吗?” 第111章 光阴似箭 此言一出,霁儿立刻收到了崔祁的白眼:“我学法术时师父从来不提醒我,他只会看我的笑话。有我这么负责的师父,你居然还不满意。” 霁儿只能苦笑:“师父没想过原因吗?法术需要专心,所以师祖才不说话。” 他愤愤地迎着雨瀑,终于成功地施展出避水诀,然后得到了可以去洗个热水澡的赦令。 崔祁笑骂:“小白眼儿狼。算了,看来我得和阿霖学习学习怎么和孩子交流,我以前可是最潮的崽,没道理现在反而落伍了。” 潮是真的,但落伍也是真的,要是曾经的崔祁看到现在的自己一定会嫌弃的不行。 从中二少年到老干部风的变化太大了,但他们之间隔着百年岁月。 时间是最残忍的,就像年少时的崔祁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雨还在下,桃花被打落一些,崔祁施了个小法术,护住了岌岌可危的花朵。 “无人与我赏春景,无人与我共风雨。” 他话音刚落,洗干净的姬琮就喊了句:“别念了,进屋吃饭了!云夫人熬了热豆浆。” “哎,来了。” 崔祁不再伤春悲秋,喝了加白糖的豆浆,吃了豆沙馅的糖饼,他又摊成一团,姬琮看不下去了:“阿祁,你真的好懒啊。” 崔祁也不动弹:“难道勤快就能改变什么吗?” 他这话没法接,云姬也惊了:“好吧,先生你赢了。” 霁儿更是在背后不断地撇嘴,他早知道自家师父懒惰,但没想到他不仅懒,还无耻,当初那个一眼惊鸿,仙风道骨,广袖长衫,温文尔雅的仙人哪去了? 又或许那个仙人从未存在过,只是崔祁留给人世的幻影而已,真实的他就是个有不少毛病的普通人。 好时光总是过的很快,再次入梦的竹叶已经彻底疯癫,崔祁说:“你的儿孙也都是疯子。” 竹叶裸露的皮肤全被晒的起了皮,伤痕累累,但祂好似感受不到,只会朝着崔祁发出嘶嘶声。 “不好好说话我走了,别浪费我的睡眠时间。” 崔祁作势要屏蔽祂,这时祂才开口:“你是陆青鸾的弟子吧,你师父知道你这个样子吗?” 崔祁被问笑了:“你知道我师父是谁,便也该知道他是什么性子。再说我怎么了?你干的那些腌臜事还得别人替你擦屁股,问我怎么了?你应该先问问自己做什么了。” 崔祁只觉气血上涌,他不止学了表情管理,情绪管理也是不差的,但如此无耻之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但竹叶不觉得自己错了,祂要是会换位思考,也做不出那些事来。 祂抓着沙子,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听得崔祁心烦:“不能正常就学学,我给你一本书,仔细研究去吧,放你出来不可能。” 他甩过去一本庄子,然后干净利落地关了梦境,兀自睡觉去了,竹叶拼命敲打他也不理会。 第二天醒来的崔祁十分暴躁,睡觉时总有个人敲打自己的梦境绝对不是愉快的事情,他喝了杯凉透了的茶水才平复下来。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反思错误还拿师父威胁我,有病吧。” 他虽然不是太讲武德,但还是有道德的,所以崔祁真的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做错事还那么理直气壮。 当然,君王除外,要他们发个罪己诏比登天还难。 吃过甜丝丝的早饭,崔祁心情很好,他正打算一家一起去踏青,却接到了公主息的消息:“崔先生,你们都还好吗?” 崔祁回道:“都不错,公主有什么要事?” 听到公主的称呼,息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她无奈地说道:“以后不要唤我公主了,公主息彻底死了,我只是桓王后。” “好的,王后有什么事吗?” 崔祁从善如流,迅速改了称呼。 公主息语气无奈:“不是什么大事,卫王珑过生辰,崔先生能不能做个蛋糕送过来,另外我该不该让他见亲生父母?” 崔祁满口答应,他严肃地回答了另一个问题:“孩子都是渴望父母的,王后也知道那种情感,但不要进宫,你陪着他回家比较好。” 宫里耳目众多,不如出去还能自在些。 公主息也是聪明人,听出了崔祁的弦外之音,她叹息道:“哪有不爱父母的孩子呢?我明白了。” 她的父亲不爱她,她从小就知道,但她还是忍不住渴求来自父亲的爱护,最后只得到一次又一次的任务,所以她不想给原本幸福的卫王珑留下遗憾。 做蛋糕对崔祁来说驾轻就熟,他亲自给公主息送了过去,可卫王珑一见他就哭丧着脸:“崔先生,你可把我坑苦了。” 崔祁知道是王陵的事,便蹲下道歉:“对不起啊,但是他不能享受祭祀了。” 卫王珑年纪小,身子也矮,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崔祁和公主息,他见崔祁这么体贴,便大方地回道:“好吧,崔先生要帮我解决一件事我才会原谅你。” 崔祁自然不会不听什么要求就答应,他问道:“卫王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这个闲人?” “我和姨姨商量了很久都没有主意,崔先生觉得谁来做相国比较合适?” 这个问题对崔祁来说是完全无解的,他苦笑道:“我连人选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给出好的建议啊。” 最后公主息劝住了卫王珑,出宫见父母的诱惑让他放弃了继续给崔祁出难题。 七扭八拐地走了一会,几人终于走到了卫王珑原来的家,他的父母和哥哥姐姐等在门口,见他过来,立刻跑过去抱住他,看的公主息眼眶一酸。 崔祁也轻轻叹息,曾几何时,他也能扑进父母的怀里,那是已经远去的时光。 院子不大,但处处都是生活的痕迹,比起王宫精致但毫无人气的冰冷,卫王珑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家。 把准备好的蛋糕放下,崔祁便和公主息离开了,这是一家团圆的日子,他们两个外人没必要讨嫌。 街道上的人比之前要多了些,崔祁换了女子的模样,毕竟现在公主息的身份是桓王后,他一个男子和她走在一起难免惹闲话。 “没想到崔先生连身形都能改变。” 公主息想上手摸摸,但在外面她还是要维持人设,崔祁再次开口,声音娇弱:“王后,这也是保命的手段而已,没什么可惊讶的。” 现在的崔祁娇小瘦弱,面容平常,做侍女打扮,他在常年的游走生死中已经没了穿女装的羞耻心,只要达成目的,缩骨算什么? 王后的身份让息不能随意在外,卫国的礼法和节日是列国最全的,这也是他们身为天子后裔的骄傲。 而崔祁进王宫也是有自己的私心,他得找找卫国还有什么来自天子的蛛丝马迹。 公主息带着崔祁进了不外传的藏书室:“崔先生能否把那本书的抄本留给卫国一份,毕竟…” 崔祁笑道:“好说,王后可能不识得那上面的文字,我会施一个法术,让你看懂。” 他隐匿了自己的身形,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到了晚上,公主息来请崔祁和她一起去接卫王珑:“卫王不可无故在外过夜,我们得接他回来。” 崔祁拔下根头发,吹了口气,那发丝旋即化作卫王珑的模样:“让他好好过个生辰吧,这只是个傀儡,不能动,劳烦王后带它去寝宫,应该能骗过去。” 崔祁不善于制作分身和傀儡,但凭借强大的控制力,他也能操纵用自己身体一部分做的傀儡,不过伤害自己还是很痛的,于是他只用头发,还不会常用。 息牵着不会自己走路的傀儡送进了寝宫,又对服侍他的宫人说道:“今天大王累了,不要打扰他。” 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去了藏书室。 第112章 清明微雨 卫国的藏书室比起唐国虞国要大得多,崔祁一目十行,寻找着时空和道玄的线索,他过目不忘,因而读的很快。 公主息不能一直陪他查找,卫王珑不能承担全部的政务,她得处理公文,会见臣子,比起之前做刺客还要忙。 第二天中午,崔祁才顶着无神的双眼从藏书室出来,他又做了侍女打扮,和公主息一起去接卫王珑回宫,那个头发化作的傀儡也重新变了回来。 “崔先生找到线索了吗?藏书室的书太多,这么多年没人看完过。” 崔祁轻声提醒道:“别那么叫我,我现在是侍女小蝶,深得王后信任的贴身侍女。” 崔祁的演技炉火纯青,装作侍女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宫里没人觉得奇怪,顶多是羡慕“小蝶”得了太后青眼,想来赏赐少不了。 到了卫王珑家,他才恢复本来面目,开门时,一家人正抱在一起,卫王珑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 公主息说道:“王宫什么都不缺,没必要带那么多行李。” 崔祁却表示理解:“终究还是父母预备的最合心,拿着吧,不行我来帮忙。” “多谢崔先生。” 卫王珑恋恋不舍地出了家门,他的父母哥姐也都很不舍得,一直到看不见自家孩子的背影为止。 走上街道,崔祁再次换做侍女模样,他笑着对卫王珑说道:“别惊讶,这也是权宜之计。” 卫王珑点点头:“我明白的,先生这个身份叫什么?” 公主息替他回答道:“小蝶,贴身侍女。” “没错,就是这样。” 崔祁恭敬地走在最后,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仿佛有他没他都一样似的。 回了王宫,卫王珑先是感谢了崔祁,然后他又问出了那个问题:“崔先生觉得谁来做相国合适?” 崔祁已经了解了目前的情况和几个人选,他试探着说出一个名字:“李毅。” “为何?” 卫王珑有些讶异,他已经开始变法,做相国的人理应是法家弟子,可崔祁推荐的人选是卫国为数不多的儒家。 崔祁想了想才回道:“因为单纯的法家会引来激烈的反抗,唐国变法也是循序渐进,赵婴本人也是什么有用就用什么,并不拘泥于法家。” “儒家更能安抚人心,而且李毅为人温和,对待每个学派都足够尊重,让这样的人来协调各方比过激的法家要好。” 朝堂是一盘大棋,有人是操盘手,有人是棋子,崔祁则是不入局的看客。他参与不进去,看的却明白。 公主息率先认同了崔祁的意见:“的确,当年唐国先是颁布了一部严苛到不忍直视的法律,激起反抗后才变为现在的新法,如此戏耍于人百姓照旧支持,而且他重用墨家农家,只要于国有利,何必拘泥一家一派。” 崔祁只负责提出意见,用不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蹲下对卫王珑说道:“我回答了你的问题,能不能原谅我了啊?” 卫王珑想了一会:“好吧,崔先生以后可不要再来王陵了,王陵受不住,我也受不住。” 崔祁自然满口答应,他没必要再来卫国王陵了,告别了公主息和卫王珑,离开了王宫,淅淅沥沥的小雨淋在身上,打湿了发丝,倒也不觉得黏腻,反而很清爽。 崔祁接了雨水探查:“哎,古代虽说处处不便,但环境是真的好,这才是无根水啊。后世的雨水一股子酸味,到身上难受的很。” 听雨也是雅趣,崔祁找了家食肆,一面听着细密的雨声,一面品尝着热腾腾的汤饼,今日好像是清明。 “一会去给太子璜夫妻扫墓吧。” 他默默打定主意,每一个节日都值得认真过。 城外的小山坡长满了杂草,春雨不光滋润了农田,还养出了杂草,崔祁突然想到一个最合适的词:坟头草。 他苦涩道:“归于天地是每个生命最后的归宿,我也不拔去这些草。十多年了,想来你们也不过一具白骨,我不多打扰,只是看看,” 他没点香烛,只是和坟包说了些话,讲讲姬琮的经历。 最后他说道:“瞑目吧,阿霖是个好孩子,疯血也彻底绝迹。” “他不愿暴露自己的软弱,但哪个孩子会不渴望父母的安抚呢?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和你们在一起我反而觉得平静。” 他没做什么,说了半天话后踏上了回乐陵的路。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雨下的还真是应时,崔祁走走停停,也不着急,羽翼固然好,但自己走路也是难得的修行。 现在还没有随处可见的茶楼,崔祁找了个小山坡打算歇一会,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崔祁便问道:“先生,不知可否匀一处供在下歇息?” 落魄的士子看了看崔祁的打扮,随即苦笑道:“先生随意,只是看先生打扮,不像是落魄之人,为何不寻个客栈食肆,偏偏来这荒山野岭?” “因为想感受天地。想必先生已经看出我是道家之人,春雨如丝,窝在房中当真是浪费了。” 崔祁这话倒像是无忧之人出来感受生活,那落魄士子苦涩道:“原来是道家,我想来投奔卫王,可我却师从儒家,不知满朝堂的法家会不会驱逐我。” 士子穿的是洗的发白的儒服,发髻也梳理的规整,身后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崔祁安抚道:“法家有言,治世不一道,卫王当然会欢迎你。” “多谢先生了。” 那士子看来家境贫寒,他的鞋子已经走破了也不舍得换,崔祁知道读书人是有傲气的,因而不曾提及他的窘迫,只是说了些献宁的近况。 崔祁来了献宁好几次,每次都有新变化,从卫王璧时期的风声鹤唳,到如今的慢慢恢复。 献宁就像凤凰浴火,迎来了重生。 但现在的生命力是暂时的,需要卫王珑和所有卫国人一起呵护。 说了一会,士子的肚子发出咕噜声,他立刻起身告辞,崔祁也不拦着,穷苦的读书人是最要面子的人,他不能剥夺此人一直坚持的尊严。 “告辞了,先生。” 他们也没有互通姓名,萍水相逢,来日或有再见之日,但现在没必要了解的那么清楚。 崔祁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他少年时很有好奇心,但道玄的经历告诉他,打破砂锅问到底没有好处,反倒会陷入旋涡。 曾经有一次,崔祁因为好奇去了一个秘境,然后差点死在里面。 那时他只有二十几岁,是个标准的愣头青,但险境教育了他,贸然进入未知,探索未知是致命的。 雨停了,崔祁继续向北,路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别样的风景,他前几次来卫国都身负任务,唯独这次心无旁骛,可以好好欣赏当年前辈相中的好地方。 走出上千里,登上名为凤凰山的山脉,崔祁开始找寻当年天子留下的痕迹。 “这地方可真不好找,已经上千年了,估计也只能剩下残垣断壁了。” 他在附近绕了好几圈,才找到这座小山,当年的辉煌已经散尽,隐藏在茂密的林木之下,等待着重见天日或是继续沉寂。 崔祁对于考古仅存的印象只有电视上播的节目,故意用紧张恐怖的音乐来营造神秘的气氛。 “前辈,我只是找找,不拿走,也不会公开,您可不要怪我。” 崔祁怕鬼,他胆子小,什么都害怕,但为了寻找时空穿越的秘密,为了回家,他可以来荒废千百年的山窝窝来找寻线索。 凤凰山不大,但位置和走势都不错,崔祁不怎么会算卦,但这地方的风水的确是一等一的好,比献宁好多了。 第113章 千回百转 凤凰山只在姬易的手记里出现,卫国的其他资料都没有这座山的记载,但崔祁选择相信自己的穿越者前辈。 他挽起袖子,蹲在地上认真地探查,眼睛看不到就用灵力搜寻,当年的繁华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灵力覆盖了整座小山,崔祁感受到地下有一个大东西,材质应该是青铜,他不敢贸然挖出来,没有保护措施那是破坏文物,只是用法术拓印了上面的铭文。 “从天征戎,荧惑守心…” 崔祁看的云里雾里,古文太过简练,只记载了一些必要的信息,但当时的历史已经失落了,更何况他也不是原住民,哪里知道具体的意思? 但目的达成,崔祁也不打算多留,他给地下的青铜器施加了封印,只要有厚葬,盗墓是一定不会停止的,他得保护好唯一的踪迹。 掸去身上的尘土,崔祁下了山,这里已经是卫国的边境了,那一边就是齐国。 相比卫国的萧条,齐国那边明显要热闹许多,崔祁也就顺水推舟,过去看看。 村落正在举行春耕的祭祀,东方为春帝,因而齐国特别重视春天。 本来崔祁想制止,但一想到自己和竹叶被召来都是用的人牲,他也就释然了。不过是追求美好生活的向往而已,没必要上纲上线。 祭祀期间的陌生人是不受欢迎的,崔祁也知情识趣,用了隐身藏匿在众人之间,直到用来祭祀的贡品上了餐桌,崔祁才后知后觉地饿了。 齐国靠海,桌上有不少海鲜,还有猪牛羊和一头鹿,都是炙烤的。 崔祁从来都是那个让别人咽口水的人,虽然他是感受不到饥饿的,但看他人吃饭自己在一旁看着也不是他的风格,崔祁索性离开了村落,去了附近的城镇。 作为和虞国并列的富裕国度,齐国是不缺食肆的,他找了家客人最多的,在伙计的热情推荐下,他点了鱼虾贝类和一碟青菜,价钱不贵,但端上来时,崔祁不由得感叹道:“旅游被坑果然是常事。” 除了鱼是新鲜的,虾是干虾,贝类也是干的,青菜则是野菜煮好后放盐,怪不得人多价钱便宜,原来都是干货。 但来都来了,崔祁还是动了筷子,他抱怨道:“以前在虞国也是吃干货,为什么还要跑到齐国继续吃干货,难道便宜就能掩盖欺骗我感情的事实吗?” 浪费可耻,崔祁放下偏见,夹了块干虾。 原始的鲜味冲击着崔祁的口腔,除了盐,没有任何调料,但就是鲜。 “怪不得人多,吃完可以带一些回去。” 崔祁对这顿饭很满意,海产一个鲜字足矣。 吃完饭付账时,崔祁问伙计:“店里还有多出来的虾干吗?我想带回去一些。” 伙计的口音很重,他笑着回道:“这里的虾一旦离开齐国就不好吃了。” 崔祁有保鲜的法器,但他不能暴露,便说道:“给我拿几斤就好。” 他摆出一片金叶子,各国货币换来换去着实麻烦,不如用金叶子交易方便。 看到金子,伙计给崔祁拿了一大包干货:“不要放太久。” 崔祁点点头,随即找个无人处装好,回了虞国。 走在乐陵的路上,崔祁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走遍了七国,而他的前辈被困死在灵水的一小片土地上。 姬易不是没为工业做过努力,但那样的生产力,工业产品只能是帝王和贵族的专属。 他想明白时奴隶们已经发起了暴动,他没办法,只能打压贵族,自己也以身作则,实行节俭,彻底毁了之前的努力。 社会不仅可以进步,还会退步,但不是所有进步都是好的,退步都是坏的,让大多数人都过的下去,便是好的。 回到阔别已久的小院,桃花尚未落尽,还有几个坚强的花朵挂在枝头。 姬琮来开了门,见是崔祁,他才放下心来:“阿祁,你惹上大麻烦了。” 崔祁不明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在外面,怎么会惹上麻烦?” “那日的几个游侠日日来桃花坊蹲守,虞国太子的探子也到处都是,现在是千面司的探子在保护院子,其他人都盯着你呢。” 崔祁毫不在意:“就凭他们成不了气候,我不在的时候没人为难你们吧?” “没有,他们不敢动。” 姬琮的修为虽说不高,但修仙和练武不是一个层次,而且他的灵力是对凡人威胁最大的毒,没人敢触他的霉头。 崔祁点点头:“那就好,我带了齐国的虾干,比虞国的好吃多了,特别鲜。” 姬琮也笑道:“阿祁去哪里都要带吃的,无愧于霁儿的评价。” 崔祁来了兴趣:“他是不是又说我懒惰又爱吃?该打了。” 嘴上说着该打,但崔祁没有动怒,他知道自己不是完人,也不会期望自己成为完人,在外面装也就算了,回家没必要隐藏,累。 两人说说笑笑,崔祁按照伙计教的方法煮了虾干,晚上的院子弥漫着来自海洋的鲜味。 说是干,但也只是稍微晒一晒,去除一部分水分,比起鲜虾更容易储存而已。 要想完全干透需要高温,可烧柴也是成本,靠海吃海的人们就想出了这种吃法。 因为有法器的保鲜,走了一路,虾还是很鲜美,霁儿吃的尤其多。 他体力消耗大,而且他还在长身体。需要足够的营养。 闲下来后,崔祁拿出拓印的铭文给姬琮看,那是段很长的叙述,崔祁的文言文水平不算顶尖,他自己翻译出来的很可能是错的,不如找人一起看看。 “这个天应该是天子的意思,但这个戎是指部落还是人名还是说是个民族?” 崔祁知道西戎的说法,但这个世界的史书中并没有一个叫戎的游牧民族,所有不服王化的游牧部落都被统称为胡。 而他们的自称和语言不值得天子子民在意,所以中原没人知道胡人的具体构成,那个叫戎的部族究竟还存不存在。 两人研究一会,崔祁泄了气:“阿霖,别我说什么你都说对啊,有点自己的意见。” 姬琮苦笑道:“事关天子,我不敢多说。再者阿祁和初代天子是同乡,应该能理解意思吧,我就不多说了。” “我理解什么,我就是看不明白才需要研究。” 崔祁扔下拓印本,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看的姬琮直发笑:“阿祁多大人了,怎么还闹孩子脾气?” 他掀开被子,崔祁迎面就射出一块冰晶,打在他的额头上,不痛,但很凉。 姬琮震惊了,他没想到崔祁两百岁的人了还那么幼稚,非要吓唬他,但他还是决定原谅:“阿祁,好玩吗?” 崔祁闷声道:“不好玩,但你得去找个看明白的人来,我不干了。” “好好好,我明天就去。” 姬琮也是无奈,他和崔祁相处久了,自然知道崔祁的性子,还是先安抚好再说。 正好儒家大师荀不疑现在在虞国讲学,儒家最推崇天子,想来他会乐意帮忙的。 第二天一早姬琮就出发了,崔祁和霁儿还在睡,云姬给他装了些干粮和十多片金叶子:“出门在外别委屈自己。” 姬琮笑道:“夫人放心,钱花完我就从玉佩开始卖,不会委屈自己的。” 他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但这是第一次自己出远门,平常和崔祁一起走,因为好友的强大,他不自觉地安心。但现在他也该摆脱依赖了。 崔祁醒来后得知姬琮去寻大师了,也没有多惊讶,毕竟此事涉及他的先祖,上心也是应该。 “夫人,你知道荀不疑是什么样的人吗?” 崔祁听荀不疑的大名很久了,但他从未见过,读他写的文章,发现此人文笔犀利,论点新颖,愤世嫉俗倒也算不上,但绝对是个胸有沟壑的人。 第114章 传道授业 没有羽翼,姬琮只能发挥他的强项,高超的法术天赋,御风而行。 他为了接近荀不疑,穿的是儒服,平时张扬的红衣都没有带出来,一路边走边问,走了两天才终于找到荀不疑讲学的地方。 看他穿着打扮和仪态气质都像士人,门口的守卫没有为难他。 “这位先生师承何处?” 这里不讲身份官职,只看学派。 因为之前出过辩论不过,直接引来军队,导致死伤的事情,所以往后的学宫都会配备守卫。 “在下陈先生劣徒。” 姬琮当年跟随的那位大儒唤作陈辛,在虞国很有名气,但要说全天下最有名的大儒,首推荀不疑,这也是为何他总是四处讲学的缘故。 人的名气一大,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于是再孤僻清高的人也只能被名声推着,做根本不喜欢的事情,除非是彻底放弃名声带来的好处和利益。 听见姬琮师从陈先生,守卫立刻让他进去了。 学宫应该是临时搭建的,木头柱子都没有刷漆,地上的杂草也没有处理干净,一个老者坐在柱子旁,表情严肃,穿着朴素,正拿着刀笔奋笔疾书。 “老先生,请问荀夫子的课室要怎么走?” 姬琮等在一旁,直到老者收起书卷才开口,这样恭谨的态度取悦了他,他很欣赏姬琮:“孺子可教,荀夫子的今日不讲学,小后生还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吧。” 附近的客栈住的基本都是慕名而来的士子,姬琮自知学识不足,便也没有特意交际,只是本着不委屈自己的准则订了间上房,吃了顿合口的饭菜。 晚上他窝在床上,隔壁传来争吵和辩论的声音。 他和崔祁一样爱听八卦,投影的法术他虽然没学过,但架不住他天赋卓绝,墙壁上很快出现了一群身着儒服,头戴儒冠的人。 他们大多都是年轻人,脾气暴,声音也大。 姬琮听他们从东吵到西,从南吵到北,各家都被批评一遍,尤其是墨家,什么无君无父,为虎作伥,而巨子效力的唐国更是虎狼之国。 虽然唐国很在意士人间的声名,但没得到利益的人一定会心存怨怼,儒家是唐国最势弱的一家,他们自然有怨言。 一群人吵到亥时,才不情不愿地散了,姬琮也打了个哈欠,睡觉去了,他不像崔祁那样倒头就睡,对白天的事情做个复盘后才放任自己进入梦乡。 天刚蒙蒙亮,姬琮就动身去了学宫,昨日的老者还在那里,他见到姬琮有一瞬间的诧异:“小后生知道荀不疑今天讲不讲学吗?这么早来不怕空手而归?” 姬琮恭敬道:“您应该就是荀夫子吧,我来是有要事相求。” “的确,我是荀不疑,不过我也只是一个无官无职的老头子,除了讲讲学,没什么能帮你的。” 姬琮行了大礼,态度更加恭谨:“荀夫子,小子姬琮,有一卷铭文请夫子一观,事关天子,还请夫子不要推辞。” 他取出崔祁准备的复制本双手奉上,荀不疑捋了捋胡子,思考一阵,终于决定接了过来:“老夫才疏学浅,不一定是你要找的人。” 姬琮没有起来:“夫子名满天下,小子也说实话吧。小子本是卫国太子璜之子,后值倾覆,流落虞国,曾跟随陈先生学习过,但学问不精,说出来也是给家师蒙羞。” “此次前来,是因为好友从卫国得了铭文,我们自知能力不足,而且事关天子,不得不慎重,这才求助到夫子。还请夫子一试。” 他真心实意的剖白还是打消了荀不疑的顾虑,老者笑道:“起来吧,卫国这些年的情况我也知道,我并不擅长解构古文,如有错漏,你还是另寻高明。” 他走进了课室:“回去吧,我今日不讲学。” “唯!” 姬琮回了旅店,他听崔祁说过三顾茅庐,高人都是要反复请的,这也是士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规矩,虽然他自己算不上士人,但和他们打交道时还是要遵守的,这个就叫能屈能伸。 在旅店住了多久,姬琮就听了多久的八卦,现在的士人打扮文雅,但实际上大多都能打的很。 他们的腰间佩剑可不是装饰品,而是见过血的凶器。 毕竟现在的路况摆在那里,如果不能解决游学路上的阻碍,他们早死了八百回了。 等了些时日,姬琮再次踏进学宫,荀不疑已经等在柱子下了:“小后生来晚了。” 姬琮立刻认错:“小子惫懒,让夫子久等了。” “无妨,老夫也才到不久。” 荀不疑取出拓印本和自己做的笔记:“拿着吧,老夫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对的。” 姬琮双手接过,再次行了大礼:“多谢夫子解惑之情,小子感激不尽。” “解惑倒是算不上,举手之劳而已,老夫也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你能否解了老夫的疑惑。” 姬琮当然答应:“小子才疏学浅,但夫子的问题小子会尽力而为,还请夫子告知。” 荀不疑取出块布条:“你可知这布条是谁所写?” 姬琮接过查看后才发现,这是崔祁的笔迹! 他们一起抄了那么久的书,崔祁的字清逸秀美,倒是字如其人的典范,但这布条上的字明显是梁国文字,他认不全,只看出两个人字。 “夫子,小子不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但看字形,应该是梁国文字。” 姬琮可以说出自己的身份,但崔祁的身份他不能轻易暴露,而且崔祁说过自己给梁王留了布条,怎么会从梁王宫跑到荀不疑手上?这其中又经历了什么? 荀不疑看出姬琮的犹豫:“你认识那个人是吗?不好说的话不用说,但梁王对此人没有恶意。是此人出手他才坐稳王位。” 姬琮苦笑道:“这件事我知道,但事关重大,我不能说,还请夫子谅解。” 从荀不疑处得知,梁王对此人奉为知己,因而做了不少仿品,拿出去寻找。 姬琮没暴露崔祁的身份,只是说道:“那人的确是道士,多的我不能说了,夫子可以告知梁王,有缘或许会再见。” 等姬琮回家,梁王横也得了消息:“有缘么,果然是道士,那寡人就看看,何时才是缘分。” 身处乐陵的崔祁知道了此事也没多讶异:“受尽歧视的人如果有人说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肯定会激动。” 姬琮想了想:“也是,还是先来看看荀夫子的成果吧,他注释的特别详细。” “和天子一起讨伐戎,那日出现了荧惑守心的星象。” “天子的军队英勇非常,高大的骏马踏上未知的土地…” “天子取得了胜利,赐予青铜铸造了器物,辛酉日,天子过世,死前说:‘凤凰凤凰,何处是吾乡?’而后驾崩。吾思及天子厚爱,特把此器物献给天子。” 铭文细致地描绘了一场同戎的战争,但不久之后,姬易就死了,得到他赏赐的贵族特意给已经铸造好的器物填上几行,一起埋到了凤凰山。 崔祁叹息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他虽为红尘仙,亦不能脱离轮回,看前辈落寞而死,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破天荒的,崔祁打算和竹叶谈谈,同是异乡人,虽然竹叶不是个能正常交流的人,但有些话只能和祂说。 “怎么,怕你师傅把你逐出师门?” 竹叶一开口,崔祁就觉得头痛,但他忍了下来:“不是,你的那本书让我找到了另一个异乡人,我不到两百岁,可你已经生活在这里两百年了。我想知道,关于时空,你都知道些什么?” 竹叶冷笑一声:“不用我的时候冷言冷语,用我的时候就好声好气,崔道友,你可真是陆青鸾的好徒弟啊。” 崔祁被嘲讽也不生气:“此事和你我都有关系,竹叶前辈,你也不想一直困在这吧。” 第115章 威逼利诱 的确,竹叶当然不想被困在大漠和天罗地网中,祂修为退步的厉害,已经无法和崔祁一战了。 祂虽然是个不考虑后果的人,但也会权衡利弊,崔祁和自己是此方世界唯二的道玄来客,只有他们才需要时空之门。 因此,再大的仇怨都得化解。 “好,我说,但你也要信守承诺,带我回去。” 下面的没说出口的话是,回了道玄祂一定会报仇,崔祁也清楚,便笑道:“前辈果决,晚辈佩服。” 他没说完的是,带你回去可以,但你什么状态那就不怪我了,各凭本事吧。 崔祁有恃无恐,超度完因祂而死的万千亡灵,竹叶的修为可能还不如现在的霁儿。 而且祂不够聪明,玩不过崔祁,更谈不上报复。 两人再次达成共识,竹叶提供了两百年的情报,崔祁一一记下,竹叶冷笑道:“崔道友不怕我骗你?” 崔祁若无其事地继续抄写:“前辈不会的。我们都不过是想回家的游子。” 他自认不算聪明绝顶,但比起竹叶,他更沉得住气。 这便是人族和灵物的区别,灵物修为再高,武力再强,还是学不会人的虚以委蛇,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他们的思考方式是一根直线,很难转弯。 而人就不一样了,不够灵光的头脑经过千百年锤炼,也会变得老成持重,三思而行,放到灵物口中就是人族不够直爽,说话弯弯绕绕。 乱世最不缺的就是战争,安静没多久,燕国和齐国打了起来。 他们两国是世仇,燕国苦寒,谁愿意来呢?是齐国的先祖依仗自己天子姻亲的身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撺掇燕国先祖去了北方的封地。 姬易也无法,那时的天下千里蛮荒,他想守住领土就必须分封,但好的地方人人想去,贫瘠的边境谁来守着呢?于是他便也顺水推舟,默认了老丈人的假公济私。 对于中原内部的战争,列国大多是作壁上观,看哪一方能给出更好的价格,自己再出兵。 崔祁喜欢听八卦,但他不喜欢战争,更不喜欢草菅人命的行为,但他需要得到这个时代征战的资料和更完整的地图,这趟浑水他是非淌不可。 “阿祁,这次燕国是倾全国之力,你去的话…” 姬琮不认为崔祁能做些什么,虽然他的确强大,但这样的战争看的是国力,崔祁一个人能做什么?难道去刺杀发动战争的君王和大臣吗? 崔祁气定神闲:“观察,我的目的之一是观察。” 他根据自己在空中的路线画了一幅地图,他指着地图上燕国的部分说道:“一己之力扭转战局那是故事,我并不会自大到那种地步。我想要的是北方和东方更为详尽的地图和防备草原的伺机出动。” “阿霖,修行者终究是少数,世界是由更多普通人组成的,不要小看他们的力量啊。” 自家人的内斗从来最难说清,燕国讨厌齐国,齐国自然也讨厌燕国,可他们同样承认彼此都是天子子民,和草原上的蛮夷以及虞国唐国两个暴发户不同,那是天子正经册封过的。 但他们的深仇大恨经过多年发酵,不到两国皆亡,也是无法化解的。 “对了,我要带上霁儿。” 崔祁又补充一句,吓得姬琮连忙反驳:“阿祁,你疯了吗?霁儿才多大,你要他去看那么可怕的场景!” 崔祁笑笑:“霁儿还没见过血,情绪不够稳定,这放到实战中是要命的。” 姬琮不能理解:“我也情绪不够稳定啊,为什么一定要带霁儿?” 崔祁指了指门外:“因为你得保护小院,那些人不甘心的。” 门外隐藏着无数的探子,有虞国的,唐国的… 几乎七国都派了探子来监视乐陵,而不少人是专门监视崔祁的,他很烦,但没办法。 孤儿那么多,随便训练一下,给点好处便死心塌地了,死了就死了,还有下一个,没人会在意他们的想法,只要能传递情报就好,消耗品是不配谈感情和待遇的。 无论如何都是被人盯着的,还不如是原来的人呢,崔祁给院子布置了数层屏障,他们探听不到真正重要的情报,但也不会无功而返,两方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 第三次北上,崔祁不再是孤身一人,霁儿很是兴奋:“师傅这次为什么要带上我?” 崔祁严肃道:“我们不是去玩的,而是要绘制地图,保护边境。我带你来,也是希望你放下曾经的稚嫩,拔苗助长虽然不好,但你必须在唐王元死前有自保之力。” 唐王的死期就在这几年,他不会一个人去死的,赵婴,王后,韩鱼…他们都得跟着,就算太子宅心仁厚,他们也必须死。 去赌一个君王的仁心无异于天方夜谭,崔祁不知道太子会不会动霁儿,但他必须强大起来。 春天和煦的风到了北方显露出狰狞,霁儿被吹的东倒西歪,崔祁没有扶他:“忘了吗,稳定下盘。” 霁儿咬紧牙关,他的天赋不好,偏偏师傅还是个天才,这让师徒俩的教学进行的格外困难。 霁儿闭上双眼,用灵识来感受风的流向和速度,渐渐地,他觉得身体飘了起来,崔祁就在一旁耐心地等待。 “师父,我飞起来了唉!” 霁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飘在风中,崔祁笑道:“不错,看来你和风的相性还可以。这可不叫飞起来,以后你会有羽翼,那样才算飞行,现在只是借助风漂浮而已。” 他和姬琮讨论过育儿,多笑,多夸,不要打击孩子的自信心。 是以现在崔祁没有让霁儿从风中出来,而是自己也加入,循着风的方向飘在空中。幸好此地荒芜,不然一定会传出另一传说。 北方的草原上有故人,崔祁先是去寻了李车儿,那孩子越发瘦骨伶仃,崔祁心疼极了:“车儿小友,那药你吃了多少?” 李车儿拿出药数了两遍:“大概吃了三四颗的样子,真没想到还能见到先生。” 霁儿懵懵懂懂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受到这样的折磨,明明他没做错什么。 李车儿也注意到了这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崔先生,这位就是您常说的小徒弟吗?他太小了,来北方并不安全。” “可他的处境也不安全。”崔祁苦笑一声,“这孩子是唐王放到虞国的质子,唐国的斗争想来小友也听过,唐王将死,他必须走远些才能自保。” 霁儿对着李车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叫霁儿,师父也常常提起你呢,我能叫你哥哥吗?” 崔祁从不知道霁儿那么自来熟,但他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天空。李车儿则手足无措:“好的,霁儿多大了。” 霁儿笑的特别灿烂:“我过了今年就六岁了,哥哥呢?” “我十一岁。”李车儿因为营养的不足和蛊虫毒素的影响,生的瘦瘦小小,根本不像十岁的孩子,反倒是霁儿虽然脸嫩,但身子非常结实。 两个年岁相仿的孩子就算之前不认识也能很快熟识起来,李车儿教霁儿寻找草原上的蘑菇野菜。 霁儿就在他身后跟着,哥哥长哥哥短的,崔祁在这一刻是佩服霁儿的,什么叫社交达人啊,这就是! 晚上三人煮了一锅蘑菇汤,里面加了些羊奶,崔祁是不理解这种吃法的,但入乡随俗,他还是吃了。 李车儿看出崔祁的为难:“崔先生不习惯吧,可是草原没有其他食物,这样吃已经是最好的了。” 崔祁笑道:“没关系,霁儿是不是说我挑食又懒惰了?” “的确,霁儿说了些先生的私事。” 李车儿很守礼,听他人私下如何是不礼貌的,但霁儿拉着他非要讲,说是忍了师父很久了,今天一定要一吐为快。李车儿力气不够,便也只能听着。 第116章 铁马长刀 “这小白眼儿狼。” 崔祁笑骂一句,李车儿却听出了满满的宠溺,霁儿撇撇嘴:“师父就是挑食。” 闻言崔祁心里马上升起一团火,但他的表情管理不是白练的,因而面上还是云淡风轻。 可霁儿已经察觉到了杀机,他缩到李车儿身后,假装自己不存在。 崔祁还是要面子的,跟孩子在外面计较也不好,他忍下怒气,灌了碗羊奶蘑菇汤。 “车儿小友见笑了,在下教徒不严。” 李车儿也赔笑道:“霁儿天真烂漫,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先生别折煞我。” 吃过不合心意的晚饭,崔祁查探了李车儿的身体情况,他忧心忡忡:“小友,你体内的蛊虫虽然暂时消停了,可以毒攻毒治标不治本,这药不能再吃了,你们祭祀的药也不能吃了,不然神仙难救。” 李车儿却露出释然的笑容:“没关系的,崔先生不必为我这将死之人费心,从进入部落的那一刻,单于就没指望我们这些奴隶活太久。” “这可不行。” 崔祁只能先施加封印,李车儿的身体破败非常,强行逼出蛊虫难免会玉石俱焚。 祭祀的药只能止痛致幻,吃多会上瘾,崔祁在草原歇了一晚,他把自己的外衣给了霁儿。 还想再拿出件外衣给李车儿时,他却从一个角落找出了之前崔祁送的皮袄:“崔先生,草原的夜晚很冷,衣裳要穿好才行。” “小友还想回虞国吗?” 崔祁这话没头没脑,但李车儿的母亲和妹妹都已经死在折辱和疾病之中,没必要留在草原了。 李车儿苦笑道:“崔先生好意我知道,但先生没必要为了我如此冒险。” 崔祁也面露愁苦:“我不是神仙,救不了每一个人,但你既然在我面前,我便不能弃之不顾。” 这一晚对李车儿来说是无眠之夜,他当然想走,可家人的尸骨还在祭祀台上,自己本就时日无多,只要大家都能魂归故里,那么他死而无憾。 说了自己的顾虑后,崔祁趁着夜色取来了李车儿家人的骨头,他们被做成各种法器,崔祁只能凭借同样的气息来寻找,最后也没有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来。 如此血腥的做派令他触目惊心,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大祭司后把所有用人体制成的法器烧毁。 “质本洁来还洁去,我不知道你们的家在哪里,但一把火烧光也算干净。” 崔祁放火后立刻带着两个孩子逃之夭夭,大祭司的地位很高,他没必要惹上麻烦,不如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走到燕国和草原边境,那里原本陈列的军队只剩下老弱病残,崔祁开了幻术,仿佛有成千上万兵强马壮的军队庇护着边关。 找了个避风的山洞后,崔祁放下两个孩子,霁儿睡得很香,他知道自家师父的本事。 可李车儿却是呆若木鸡,好半天才缓过来:“崔先生是神仙吗?大祭司的手段神鬼莫测,就连大单于都不敢得罪他,先生居然如此轻易地杀了他!” “什么大祭司,一个玩毒药的而已。” 这种水平的对手还不值得崔祁全力以赴,因而他的不屑一顾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心实意地认为他很弱。 对于崔祁一气呵成的耍帅行为,李车儿大为震撼,在奴隶和牧民眼里那么强大又神秘的大祭司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这让人怎么相信? 除了崔祁本身太强,没有别的解释。 崔祁忍着恶心,和李车儿一起把人骨制成的法器拆卸下来,中原讲究入土为安,既然要回家,就算是几根骨头,也不能被折辱。 当手触碰到碎的不成样的骨头时,李车儿不住地掉眼泪,这是他的母亲,眼前的酒杯是他温柔美丽的母亲,他们死了也不得安生,日日给杀死他们的凶手斟酒。 “对不起了,落叶归根,小友以后会好的。” 崔祁面对这些法器,出人意料地没有害怕,他洗去上面的彩色,露出白花花的骨头,可他竟一点都不怕,只是觉得残忍。 处理好所有的人骨,天已经蒙蒙亮了,崔祁收好骨头:“小友稍待,我要去虞国一趟,很快就回来。你看好霁儿。” 李车儿的眼睛全肿了,他哭不出声音,只是不断地流泪,奴隶是没有喜怒哀乐的,他习惯了安静。 “好,崔先生早去早回。” 崔祁递给李车儿一块冰让他敷眼睛,随后便消失在空中,那双羽翼很宽大,在朝阳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刚刚就是这双羽翼带我回来的吗?”李车儿喃喃自语,眼神一直在崔祁离去的方向。 “师父的速度很快,哥哥放心吧。” 霁儿已经醒了,他出门在外难免睡得不踏实,但小孩子贪睡,若不是感知到崔祁的气息离开,他也不会惊醒。 见霁儿醒来,李车儿连忙遮住红肿的双眼。 霁儿安慰道:“没关系的哥哥,家人惨死肯定会难过,哭出来吧。” 李车儿扯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多谢霁儿了,若不是先生,我们只怕是再回不去了。” 吃过干粮,崔祁问道:“小友是打算现在回虞国还是同我们一起去前线?回去的话可以先到乐陵的桃花坊,你说我的名字就会有人带你走。” 李车儿摇摇头:“我在乐陵举目无亲,还是跟随先生吧。对了,先生以后不必再唤我小友,我也不是李车儿了,我叫李录,父亲给我取的字是伯虞,先生叫我名字就好。” 崔祁自然从善如流,车儿是典型的胡人名讳,也是代表着他为人奴仆的屈辱,用回本名也是和过去一刀两断。 休整一会,三人踏上了去往前线的道路,跟随运粮车的路线而去。 崔祁望着堆积成山的军粮仓库:“战争从来都是劳民伤财,死伤无数,什么九世之仇?都是借口罢了,真正的目的还是土地人口和财富。” 李录和霁儿都是第一次看到中原各国的战争,比起对胡人的防守为主,对自己人那是真的下狠手。 毕竟胡人的土地拿了也没什么用,但别国的土地可是觊觎已久的宝贝。 崔祁记录下燕齐边境的地形,他的地图缺少此地的数据。 在古代,地图,尤其是详细的地形图是绝对禁止流通的。 交通不便的时代里,一份详尽的地图作用有多大不言而喻,崔祁于公于私,都该做一幅完整的地图。 现在大军尚未开拔,崔祁也就随意地和两个孩子坐在山上俯瞰大地。 在高处,军队好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黑黢黢的一片,崔祁哀叹道:“古来征战几人回,从上面看,他们不过是蝼蚁罢了。” 都说高处不胜寒,君王和大臣当然有难处,可承受后果的往往是普通人,随便一个命令,他们便可能家破人亡。 霁儿知道自家师父悲天悯人的性子,因而对此不做评价,李录却很赞同:“是啊,伤亡和俘虏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数字而已。” 他们一家吃了那么多苦,最后是在崔祁的帮助下才回家,可其他无名之人呢? 因为要勘察地形,崔祁给两个孩子设置了屏障:“我要去探访地形,伯虞,看好霁儿,这孩子不好管。” 李录笑道:“好的,崔先生放心。” 霁儿挥舞着小拳头不满道:“是我保护哥哥才对,月出还没有出过鞘呢。” 闻言崔祁立刻黑了脸:“别想乱跑,乖乖的,回去给你放假。” 得了假期的霁儿这才消停,他明明很强了,为什么师父还这么不放心? 崔祁一飞冲天,他同时隐匿了自己的身形,但李录却为那美丽的羽翼而失神,崔先生大概是神鸟,来拯救陷于苦厄的自己。 第117章 古来征战 其实崔祁的羽翼并不是金色,平日他常穿青衣,所以羽翼也是青色的。 但李录对他有滤镜,再加上阳光的照射,就形成了一个美丽的误会。 崔祁悬停在空中,随时记下每一处地形,路过的鸟儿问道:“仙君,你在干什么?” 崔祁笑道:“做地图。我是目前唯一有条件完成此事的人,你们呢,是要迁徙了吗?” “我们要去海边。仙君,人们为什么要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想做什么?” 崔祁想了想:“要报仇,要掠夺土地,别看了,人的事情太复杂,你们想不明白。” 那鸟儿却不依不饶:“我看到过很多次人的自相残杀,我以为他们是为了食物,可是他们却不吃被杀死的同类,仙君可知为何?” 这话没法回答,但崔祁是个诚实的人:“因为杀死别人,自己能得到的就会更多。道兄,人之间的斗争太过繁复,我自己都不明白,所以我也不能给你讲。” 鸟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仙君说的有理,祝仙君得偿所愿。” 它随后便飞向海边,可弓箭已经瞄准了它,崔祁折断了箭镞,扔在地上。 断成两节的箭镞引来了恐慌,他们原本只是想打打牙祭,可鸟哪来的本事折断坚硬的箭镞? 而且断口处十分整齐,他们之中也无人能做到。 要知道,弓箭手是军队中最精锐的一支,待遇也是最好的,吃饱了力气自然也大,可他们也不能保证自己能整整齐齐地折断箭镞。 空中的崔祁当然不管他人的想法,他继续探查,来来回回的飞鸟都喜欢和他说上几句,他也耐心地回答。 转眼时间到了中午,崔祁自己可以不吃,但孩子得吃,所以他赶了回去,却发现山上堆了几具尸首,霁儿的衣服上也沾了血。 “霁儿,怎么回事?” 崔祁大惊失色,他才离开半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是要把孩子挂在腰带上才行吗? 霁儿有些扭捏:“师父,有山贼看我们拿出了干粮就要打劫,因为屏障他们进不去就一直叫嚣,我嫌烦,便出去和他们单挑,没想到他们怎么不禁打,我都没用剑,他们就死了。” 他对于武力有一种荒谬的理解,崔祁的强大给了他错觉,好像每个人都很能打。 崔祁叹了口气:“既然是他们先来挑衅,我也不怪你,把他们安葬了吧。” 见世面果然是必要的,霁儿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他再说生命可贵他也体会不到。 收敛遗体对崔祁来说是驾轻就熟了,他用法术清洗了霁儿脏了的衣服,顺便给李录找了件青色的外衣:“我的衣服大多是青色,伯虞别在意。 崔祁的衣裳李录穿起来松松垮垮的,但霁儿的衣服他穿着又小,只能暂时将就。 “没关系,青色很配先生。” 李录挽起衣袖和下摆,他的下巴尖瘦,和崔祁圆融的气质相比添了几分愁苦,青衣穿在他身上并没有超凡脱俗的感觉,更多的是哀愁。 总是吃干粮不符合崔祁的口味,他带着两个孩子去了齐国的都城,临淄。 这是座热闹的城市,战争虽然影响了它,但现在的街市依旧繁华,崔祁问道:“伯虞想吃什么?” 李录四年来首次回到中原,难免心神激荡,他已经被琳琅满目的食肆和商铺看花了眼,霁儿倒是平静:“上次的虾不错,齐国临海,我们吃海鲜吧。” 崔祁点点头:“有理,伯虞怎么看?” “我都可以。” 现在的李录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他贪婪地感受市井的气息,草原和这里相比,说是荒地也差不多了,怪不得单于们宁死也要南下。 既然决定吃海鲜,崔祁便寻了最热闹的一家,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喜欢的店一定是物美价廉的。 “请问这里收虞刀吗?” 崔祁在虞国外消费一定会先问虞刀能不能花,不能的话他就用金叶子。 伙计笑道:“这里天南海北的客商都有,虞刀当然收。” 崔祁于是放心地点了不少菜,李录拦住他:“先生,太多了。” 崔祁不为所动:“没关系,别小瞧我们的饭量,尤其是霁儿,对吧。” 霁儿已经在咽口水了:“哥哥放心吧,我很能吃的。” 李录拗不过两人,他还不习惯崔祁的大手大脚,虽然他前几年衣食不缺,但草原的生活彻底教育了他,永远不够的粮食和无止境的剥削让他养成了节俭的习惯。 不过以后自己就不在草原了,李录美滋滋地想到,从此鱼跃大海,鸟入高空,再不受羁绊了! 齐国的海鲜果然天下闻名,新鲜二字足以征服崔祁挑剔的味蕾,李录一开始还放不开,后来也不再那么拘束。 带着孩子风餐露宿终归不好,崔祁订了客栈:“你们先留在客栈,可以看,但不要说话,更不要动手,知道吗?” 霁儿重重点头:“好的,师父,他们应该打不过我的,我要保护哥哥。” “别,你不乱跑就好。” 崔祁连忙打断了霁儿的豪言壮语,他可不想回来时看到血流成河。 霁儿还不能控制力量,他的本意只是锻炼他的心性和掌控灵力,但动手杀人可不在其中,让一个小孩子来做这些,太超过了。 下午时崔祁已经走遍了整个齐国,他感叹道:“怪不得齐国富裕,这样的地理条件,只要不作,肯定不会穷到哪里去。” 此时的海滩满是寻找海鲜的渔民,他捡了几个漂亮的贝壳,打算拿回去给云姬做配饰。 很多贝壳是有毒的,崔祁只捡空壳,等他背了一袋子空壳回去时,渔民不解地问道:“这位先生,空壳是不能吃的。” 他们的口音很奇怪,崔祁笑道:“我是拿来给家里人玩的。您看,这些贝壳都很漂亮,可以用来穿串子。” 海滩上的渔民浑身都是污泥,唯独崔祁依旧干干净净,一个年长的渔民叹道:“先生不是齐国人吧,眼下要开战,粮食几乎都被征走,我们不来找海货活不下去。” 崔祁收好贝壳:“的确,在下从虞国而来。” 他们聊了几句,渔民们都劝崔祁快离开齐国,崔祁感激道:“多谢诸位好意,我明白了。” 他留下几块玉佩:“若无诸位提醒,我们可能要困在齐国了,小小心意,请一定收下。” 崔祁现在已经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应对复杂的情况了,渔民则有些羞涩,但迫于生存压力,他们还是收下了玉佩:“多谢先生,我们提供的消息并不值得您的报酬。” 崔祁笑笑:“比起玉佩,还是我们的生命更重要,不是吗?找海鲜还是晚些再来,很多都是晚上才出来的。” 说罢,他翩然而去,天色不早,两个孩子该等急了。 回到客栈时,两个孩子都等在房间,他们中午吃的很饱,因而可以等到崔祁回来再吃饭。 见到崔祁,李录十分高兴:“崔先生回来了。” 崔祁把贝壳倒在地上:“你们先挑挑,我去买些饭食。” 等李录选了几个,霁儿才说道:“哥哥,这东西不值钱的,师父惯会糊弄人。” 他跟随崔祁,见识自然广博,海边的空贝壳到处都是,哥哥是被骗了! “霁儿万万不可如此。” 李录现在对崔祁还有滤镜,在他眼里崔先生做什么都是有深意的,而同样的受害者还有很多。 霁儿很想告诉他们,你们都被骗了! 崔祁也是个活人,虽然能餐风饮露,但他有爱好,有欲望,也有自己的脾气。 他不是供奉在神坛上的雕像,只需要仙气飘飘,他不过是生活在红尘中的苍生之一罢了。 等崔祁端回饭食,李录已经把贝壳分门别类地摆放好了,他干活很利索,这也是他能活更久的资格。 因为最大只有双人间,吃完饭后,崔祁独自去了自己的房间,留下两个孩子住在一起:“我还是那句话,看好霁儿,明天要早起。” 第118章 日出东方 第二日天色未明时,还在睡的两个孩子就被崔祁拎走了。 李录很快醒来担忧地问道:“崔先生说要早起,可是有什么危险?” 崔祁把他们放到山上:“没有危险,只是来齐国不看日出怎么行?” 这时李录才发现自己站在山顶,四周云雾缭绕,松柏参天。 崔祁笑道:“不用门票的日子不多走几个地方太亏了,太阳很快就升起了。” 他叫醒睡眼朦胧的霁儿,原本迷迷糊糊的孩子在看到自己身处山巅后也清醒了。 “师父,是泰山的日出吗?” 霁儿跟随崔祁学习一年多了,齐国最着名的景色就是泰山的日出,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在山上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在那里了。 朝阳正美,崔祁拿出绘制地图的纸笔记下了这一幕。 在羽灵宗,他学会了毛笔画。他奋笔疾书,生怕错过这壮丽的一幕,无暇回复霁儿的问题。 等崔祁画完,他才回答道:“是啊,东岳的日出最为壮美。” 李录对崔祁的敬仰又加深了,他夸赞道:“没想到先生如此多才多艺!” 霁儿对此无话可说,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哥哥都崇拜师父,那还不如不说。 看过日出,他们的齐国之行也该结束了,回客栈休整几日,他们还要奔赴前线。 崔祁语重心长地问道:“霁儿,我想知道,你杀死他们的时候有什么想法?” 气氛非常严肃,霁儿也就说了实话:“没什么感觉,他们挑衅,我便和他们打斗,看他们死去,我也没什么想法。师父,我是不是和唐王一样,是个凉薄的人?” 崔祁摇摇头:“唐王是麻木,你则是天真。我问你,如果一个人很无辜,但不杀他你的利益就会受损,你会动手吗?” 霁儿不明所以:“难道我的利益需要无辜之人的性命才能维持吗?既然此人没做错,我为什么要杀他?” “可王需要。” 崔祁叹息道:“其实唐王杀死的人大多罪不至死,但他照旧动了手。” 霁儿还是不懂:“师父,那唐王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杀了他们吗?” 崔祁没进过庙堂,但他很清楚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但对着一个孩子说这样残忍的话,他终究于心不忍,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光是自己的利益,还有国家的利益。霁儿,唐王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所以他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你不同,修行人要常怀一颗慈悲之心,不然以你的心性,容易走火入魔。” “我知道了,师父的意思是我要对生命怀有敬畏。而且我并没有唐王那样的烦恼,更不能草菅人命。” 霁儿恍然大悟,崔祁也微微一笑:“是的,修行者和普通人的力量差距太大了,所以要克制,好好说话,沟通也是美德。” 都说言传身教,崔祁虽然坏习惯不少,但他的确是个有道德的人,云姬和姬琮也都是善良的人,霁儿现在不是不善良,而是太单纯。 小孩子的纯真是很残忍的,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只知道这件事或是这个人我喜欢,或是我不喜欢,至于对错善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就像竹叶,祂爱越王,便不顾自己的血脉也要嫁给他,祂觉得赵婴很可怜,就给了他药,只是我觉得,并不是经过验证和深思熟虑。 睡了几天好觉,大军也开拔了,崔祁带着两个孩子隐藏在军营中,只有真正知晓死亡的残酷,霁儿才能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因为缺少壮年男子,未长成的少年也被充军,崔祁三人就躲在燕国的少年军里。他们吃不饱,主帅又暴虐,在军队,立威最快的方法正是私刑,鞭子会让人们迅速学会听话。 鲜血淋漓的背部看的霁儿心惊胆战,李录却黯然道:“草原上的刑罚比这重多了,三王子一旦喝醉,非要打出人命不可。” 崔祁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他的医术学的不怎么样,但治疗外伤还是足够的。 每日他都去树林里寻找草药,做成药膏后偷偷给受伤的人送去,久而久之,军营中传出少年军那里有个人美心善的仙子,她会救治受伤的军士,像母亲那样温柔… 得知这个传闻,崔祁只是笑笑,他用了女身来接近军士,传出仙子的名声也再是正常不过。 霁儿捣着药,不解地问道:“师父为何要幻化女子?用易容术随便换张脸也可以的。” 李录想了想:“崔先生是不想被发现自己的身份吧,我们毕竟是溜进来的,万一被发现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倒不是。” 一旁正制药的崔祁终于腾出手来回答:“只是女子更有亲和力而已。” “我需要迅速取得他们的信任,对于少年人来说,母亲和姐姐的身份最容易令他们产生亲近的念头,而且哪个小男孩能拒绝一个美丽温柔的大姐姐呢?” 霁儿沉默了,李录却夸赞道:“崔先生果然深谋远虑。” 他是真心认为崔祁做得对。 至于崔祁会不会犯错?仙人怎么会错! 因为漂亮的脸,崔祁上学的时候就体会过被狂热粉丝的追逐,后来去了道玄,又因为修为和武力受到追捧。 是以他的内心非常平静,李录只是觉得他没错,还不算无可救药。 等到仙子的名声已经传到主帅的耳中时,大军开拔了,崔祁尽可能地施救,霁儿和李录就给他打下手,然后,崔祁被主帅召见了。 他还是女子打扮,眉目温柔,好似小时候会给自己买零嘴的大姐姐,主帅看呆了,幕僚轻轻咳嗽一声他才反应过来:“你就是军士中流传的仙子?” 崔祁立刻拜倒,泫然欲泣:“小女子的弟弟日前夭折,看到少年难免会想起弟弟。主帅,小女子只是想救治我燕国儿郎,绝无他意,还请主帅不要赶走小女子。” “你识字吗?” 主帅露出饶有兴致的目光,崔祁不敢起来:“小女子只学过辨认草药,并不识字。” 军营中的女人什么命运崔祁知道,他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又不能构成威胁,这样他才能继续住下去。 崔祁的态度很好地取悦了主帅,他说道:“如果我发现你做出什么事…后果你承受不起。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崔祁这才抬起头,眼睛红的像小兔子,他知道如何唤起同情心,不要说自己很悲惨,要有价值,同时稍微露出那么点脆弱就足够了。 “小女子没有大名,小名叫做百草。” 这名字是现取的,但主帅信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楚楚可怜,实际上却又坚韧无比的女子,而且她是自愿做军医的,水平还不错,多么稳赚不赔的生意啊。 跪在地上的崔祁也在心里冷笑道:装可怜就能轻易拿捏,能教育霁儿,还能救助军士,稳赚不赔。 于是两方达成协议,主帅特意给了百草一个单独的小营帐,在崔祁走后,幕僚才问道:“主帅,这女子来路不明,贸然收留怕是…” 主帅却露出一个自以为帅气的笑容:“看她的举止打扮和口音,都必然是燕国人,而且我们需要军医,她刚好能胜任,再说军士都喜欢她,赶走才是不智。” 这一切都被崔祁听到了,主帅那个笑容给了他巨大的惊吓。按理说主帅生的不丑,面容是武人应有的刚毅,很有男子气概,但他自以为的笑容实在是不知如何评价。 为了驱散那个笑容给自己带来的心理创伤,崔祁和路过的鸟儿聊了很久才缓过来,只有纯真的小动物才能缓解他的双重不适。 第119章 醉卧沙场 得了自己的营帐,崔祁一行人自然更加方便,而他的营帐也人来人往,晚间依旧灯火通明,军士们醉倒在大姐姐的罗裙下,满脸陶醉。 征战没有不死人的,崔祁能做的也不过是减轻他们的痛苦和降低死亡率。 那一日身中数十创的军士给了霁儿极大的震撼,他终究还是死了。 霁儿问道:“师父,他知道痛吗?为什么明明痛的咬破嘴唇还要忍着。” “有神经的动物都会痛的。” 崔祁制备了不少青霉素,比起草药,战场上还是这东西更能救命。 “霁儿,有些东西是需要用生命来扞卫的。他不是不知道痛,但为了守护国家,他可以忍受致命的创伤。” 崔祁自从收徒,大道理讲了不少,口才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养孩子果然是考验啊。 这场战争并没有速战速决,崔祁三人也被滞留于此,五月时,玛斯再次传来了消息:“崔先生,我们到了!” 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草木河流生机勃勃,玛斯笑的特别开心,他很久没有笑了,但这次,他真的很高兴。 崔祁自然也为他开心:“我现在在战场,不太方便,等我回去后我们再详谈。” 两人只说了些必要的事情,现在的崔祁太忙了,他的药对燕国战斗力的提升太强,如果知道自己受伤可能不会死,军士们自然更敢拼命,因而齐国节节败退。 为了稳定战局,崔祁不得不做双面军医,一个仙子姐姐,一个白胡子老神仙,各司其职。 两方僵持不下也不是好事,但崔祁不能由自己来决定战争走向。 哀兵必胜,持续了两个多月的复仇之战最终由满腔怒火的燕国取得胜利,主帅十分兴奋,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不是他该想的,但胜利是他的功勋。 “百草,这次你立了大功,随本帅一同班师面见大王。” 主帅的态度不容商量,崔祁也不是第一次去稷阳,他自然先是表达惶恐:“小女子身份低贱…” 他故意表露出不安,双手不住地搓着,耳根也变得通红。 他的模样很好地取悦了主帅,他大笑道:“放心,你医术高超,大王不会轻视你的。” 崔祁内心发笑,燕国的户籍乱的很,因而他可以用采药女的身份,但齐国管的严,他只能用世外高人的来历。 至于见燕王么,他倒是不介意。 在两方军医的努力下,这次的伤亡比起之前要降低许多,很多可能会残疾或死亡的军士都健康地活了下来。 这得益于崔祁制定的卫生条例,他对伤员的卫生做出了严格的规定,而战场上最大的死亡原因就是感染。 再次进稷阳,崔祁十分平静,他无法阻止战争,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看到可能会死去的军士回到家乡,他知道,自己两个多月的努力没有白费。 燕国的王宫古朴厚重,跟随主帅的脚步,崔祁见到了燕王。 他先是大肆褒扬主帅,而后给予赏赐,接着他才提到崔祁:“爱卿,这就是那位立下大功的医女吗?” 主帅立刻顺杆爬:“回大王,此女名叫百草,是边境上的采药女。她刚开始偷偷给受伤的军士送药,后来臣发现此事,便允许她随军。” 主帅给崔祁送去一个眼神,崔祁心领神会,他装作胆小,不敢说话。 燕王见百草如此胆小,也没有多想,毕竟一个山野出来的女子能面见君王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没必要苛责。 他放软声音:“百草姑娘此次立了大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崔祁低着头,声音很轻,还带着惶恐:“小女子别无所求,只求大王能允许女子行医。” “哦?这算是什么要求?” 燕王原本是打算把她娶进来,做个夫人,但这个要求是他没想到的。 崔祁对自以为是的人没什么看法,他只是要利用百草的身份和燕王君臣而已,太真情实感不好。 他还是之前诚惶诚恐的模样:“女子患病生产都需要医女,而医家不愿收女弟子,小女子只想救治更多人,求大王成全。” 他说的是实话,女子不能上朝堂,那么各家各派自然不收姑娘,这也是他用医女身份的另一层考虑。 先从只能进内廷的医家开始,逐步化解对女子的限制也是一条道路。 百草的要求合情合理,燕王答应的很爽快,达成目的还需要继续努力,他得打响百草的名声,给女子一个榜样,然后功成身退,死在行医的路上。 崔祁的操作太神,霁儿都看呆了:“师父,原来你真的是深谋远虑啊。” 李录与有荣焉:“那当然,崔先生的考量不是我等能看明白的,还是要继续学习呀。” 崔祁只是笑:“其实男女比起性别,更像是一种处境,女人放到男人的地位上,就像你的太子姐姐,她一样会杀伐果断,不然她会死。男人放到女子的位置上,他得学会温驯小意,不然他依旧会死。我不过是顺应了自己的身份而已。” 不久之后,在燕王的支持下,医女百草在稷阳开始看诊,因为温柔的长相和性格,百草收获了许多爱慕,很多贵族人家都想纳她为妾,可百草一一拒绝了。 一个月之后,百草在女子间声名大噪,崔祁的目的已经达成,于是他主动请辞,回了家乡,然后在采药时不慎坠崖,尸骨无存。属于百草的一生就此终结。 燕国的女子为百草举办了盛大的葬礼,她们中的许多人都鼓起勇气,选择走出家门,她们的家人不理解,一个死去的医女而已,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 但她们异口同声:“百草姑娘说,女子也有女子的擅长,没必要学习男人,做好自己想做的就好。我要追随她是因为我也想成为百草那样的人。” 现在的百草俨然是燕国女子的榜样,本来燕国的游牧风气就很重,女子相比起卫国这样注重礼仪的国度更自由。 百草的话更是激励了她们。女子只是女子,是独立的人,也是可以追求功业的。 走在回虞国的路上,崔祁一行人随意找了个食肆坐下,就听见隔壁桌的客人抱怨:“我家那个非要去学医,你说那个百草姑娘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骤然听到自己的假身份被如此讨论,崔祁倒也新鲜,他兴致勃勃地继续探听。 “谁知道呢,但百草姑娘是真的漂亮,医术也是真的好。我哥哥腿上的口子已经烂了,她也给救回来了。” 他们聊了许多,对百草姑娘,他们很敬佩,但自家的婆娘要出去行医,他们不理解。 崔祁对霁儿和李录说道:“你看,想真正取得自由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等唐国太子继位,他们还不知要怎么议论呢。” 霁儿感触颇多:“师父果然看的明白。” 经过三个月的生死游走,他已经悟了。现在的霁儿心性坚韧,悲天悯人,完全达到了崔祁的预期。 这件事也传到唐国的耳中,崔祁三人正野外露营时,赵婴的通讯到了:“临渊,百草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他很少开门见山,但此次事件也影响到太子的风评,他必须亲自询问。 崔祁躺在背风的山脚,神情慵懒:“我就是百草。” “果然是你。”赵婴不由得笑了,“太子的事情本来全靠我和大王压着,现在可好,唐国的女子也提出要做百草姑娘那样的人,追求自己想做的。她们非常支持太子。” 崔祁笑道:“我化作女子也是以隐藏自己的身份为主。其实太子才是走在前面的那个,她比你我要勇敢多了。” 崔祁不否认太子的无情,但她的确是那个最勇敢的人。 为了目的,她可以上战场,可以和整个秩序对抗。 她的父亲只能给她太子的名分,而太子的权力需要她自己来争取,她的确做到了。 赵婴对感情还是看重的,这也是他和崔祁性情不同依旧能相交的缘故。 他和盐之间的情谊比起爱情,不如说是陪伴,而且他作为半个穿越者,对女子的价值也是认同的。唐国缺人,女子必须也得动起来。 第120章 日落之地 回虞国意味着平静,崔祁不知道怎么安置李录才合适:“伯虞,你在虞国还有家人吗?” 李录捧着盛放他家人骸骨的木盒,乐陵繁华,可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我父亲名唤李曜,崔先生可以打探一番。” 李录对此不抱希望,但魂归故里,他也不能不寻找。 “好,我知道了。” 崔祁在乐陵城内的确没什么人脉,但家附近的探子有,他主动买了一个千面司探子的货物,压低声音:“帮我查查,乐陵有没有一个叫李曜的人。” 探子先是懵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崔先生找此人有什么缘故吗?” 崔祁想了想:“替一个小朋友找监护人,不必多问。” 他在探子的手上放了块玉佩,那人立刻表示一定会帮忙,崔祁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现在的玛斯部族已经迈上正轨,他寄来了甜菜和另外一样崔祁意想不到的作物,咖啡。 “这里的原住民说这样的果实能提神,我想崔先生应该需要。” 玛斯的身体在稳定的环境中逐渐恢复,现在的他好像回到了刚认识崔祁的时候,青春健康。 崔祁习惯了饮茶,他在道玄喝了上百年的茶叶,已经想不起咖啡的味道了,但赵婴应该非常需要。 他打定主意:“玛斯,多谢了。你们的农具能应对那边的环境吗?” 玛斯指着地里崔祁赠送的镰刀:“这个是真的有用,崔先生,我们对耕作不算熟悉,还得请你多多帮忙,再送些农具来。” 两人都得了需要的东西,崔祁换做之前和农家弟子交流的身份,去寻了他们。 见到崔祁,他们的态度非常恭敬:“原来是王先生,您的种子都已经发芽了。”他们滔滔不绝地讲了许久,听得崔祁云山雾罩,但不打断别人说话是最基本的礼貌,崔祁也就听了一个时辰的农业知识。 等他说完,崔祁才拿出新得到的种子:“西域的好友近来送了新的作物,我不识农桑,还得请各位继续帮忙。” 他的种子都是分成两份的,一份送到唐国,一份留给虞国的农家,他自己是完全不会种田的。 “王先生早说啊!” 他们珍重地接过种子,对崔祁行了大礼,崔祁也还了礼。 作为一个完全不懂农业的人,崔祁也不多停留,他没什么建议,只能落荒而逃。 临走时,农家弟子还在大喊:“王先生,有新的作物就来找我们!” 崔祁讪笑道:“一定一定。各位好生钻研,我先走了。” 对于开小号这件事,崔祁一开始受不了扮演不同角色,但为了维持人设和方便做事,他刻苦磨练演技,终于做到了男女老少皆可兼容的程度。 选购了些用得上的农具,崔祁给玛斯寄了过去:那份铁器工艺好好研读,你们迟早要自给自足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一个只有几千人的部族要想活下去必须点的科技就是种植和铁器,也是食物和战争。 他们人数太少,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来弥补劣势,等到人口上来,估计他们的架构也会大变。 处理完种子,回家时李录正陪着霁儿从王家回来,霁儿通身的气度更为稳重,也更能吸引他的王姑娘。 崔祁没法说,只能对李录说道:“住的还习惯吗?” 李录笑道:“崔先生的院子果真与众不同,非常方便。” “那就好。” 崔祁送两个孩子进了小院,让姬琮和云姬看好他们,自己去寻了探子:“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见是崔祁,那探子很高兴:“原来是崔先生,我们打探到了。李曜是虞国曾经的乐陵令,三年前因为得罪了将军被送出乐陵城,之后音讯全无。” 他对崔祁的印象很好,因而也更尽心。 “他得罪了哪个将军?”崔祁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影,不会是他吧… 探子表示:“是虞王的弟弟,公子历啊。他去年的时候不明不白地死在边关了。” 果然…崔祁扶额,他悄声说道:“好的,我明白了,多谢。现在李曜还有什么亲戚在世吗?” 他给了探子几片金叶子,说起来守将的死绝对有他的一份,这下可好,不用报仇了,仇人已经被愤怒的士兵打死了。 “有的,相国王徽是李曜的岳父,不过王徽对这个女儿不太重视,也不愿得罪王族。” 千面司的探子果然人脉广大,崔祁听明白了,这是为了自己的仕途抛弃了女儿一家。 回去和李录说了此事,崔祁叹道:“我不识得相国,所以无法帮你,只能你自己去。” 李录抱着木盒,神情坚定:“崔先生已经帮我太多了,若能让母亲认祖归宗,我可以等,可以做任何事情。” “好吧,路上小心。相国府邸在南市北走五里处。” 崔祁给李录施加了一层屏障,他怕孩子挨打。 毕竟这种情节都是少年被打,然后喊出莫欺少年穷,接下来拜师,然后回去狠狠打当年有眼不识泰山的人的脸。 各要素现在都齐了,被家族抛弃的孩子,神秘的高人,高傲的家主… 李录的身体很脆,崔祁可不忍心孩子受苦。 李录当然不知道崔祁的内心戏,他只知道崔先生很关心自己,感动地要哭出来。 送走李录,崔祁躺在摇椅上品茶,姬琮问道:“阿祁,此事怕是不易。” 他对每个受苦的孩子都能共情,因而他实在担心。 崔祁摇着绘制翠竹图的折扇,慢悠悠地说道:“我当然可以全部包揽,但伯虞的道路只能他自己走。总是靠人搀扶的人是走不远的,就算此人活了千万年也不会有一丝长进。” “好吧,阿祁总是有道理。”姬琮也知道人要独立,但他忍不住溺爱。这 一点,云姬做的要比他好。唐国人信奉吃苦,他们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忍受苦难是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这也来源于唐国糟糕的环境。 对此观点,崔祁不能完全苟同。无意义的苦难是没必要的,在目前的国度中,有人出生在罗马,有人生来当牛做马。 没有家室财富的唐国普通人奋斗一辈子也就是个四等爵位,死了还会把土地收回去,子嗣无法继承。 李录的剧本和崔祁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抱着木盒走到相国府邸,门前的小厮问道:“有拜帖吗?” 李录摇摇头:“没有,请您通传一声,就说王婵回来了。” 小厮摸不着头脑,但李录给了一片金叶子,崔祁说了,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办事不要吝惜钱财。 得了钱的小厮果然笑了,他请李录稍待,便去通报了。 “王婵?!” 相国愣了,他的女儿自从四年前兵临城下便再无音讯,他激动地问道:“来人可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妇人?” 小厮摇头:“不是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拿着一个很大的木盒子。” 十岁的孩子… 虽然不是自己的女儿,但此人既然知道她的名字,应该和她关系匪浅。 多思无益,还是请进来吧。 相国的府邸延续了虞国的奢侈风格,李录看都不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木盒,走进了正厅。他的外大父等在那里。 “你知道王婵?” 相国是个精神的老者,他身着青色绸衣,下首的李录则衣着朴素,只是一身短打。 他不卑不亢道:“她是我的母亲。您还记得李曜吗?” 此言激起轩然大波,相国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厉声道:“你是李录!” 李录点点头:“我现在的确是李录,之前做了三年多的李车儿。” 他的情绪出人意料地稳定,奴隶生活消磨了他的尊严,什么事都不能动摇他。 “王婵呢?” 相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李录还是很平静:“在这盒子里,母亲一年前过世了。” 相国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盒子,他急忙抢了过来,打开时却发现里面是乱糟糟的白骨和几块人皮。 他颤抖着:“这是王婵?!” 李录点点头:“不全是,还有妹妹和父亲的骨头和皮肤。他们被做成法器,其他部分找不到了。” 第121章 兵临城下 收到太大刺激的老人抱着盒子晕了过去,他太懦弱,太在乎自己的仕途,因而在公子历公报私仇时不敢站出来,眼睁睁看着女儿一家被推到城外。 主人晕倒,相国府一时大乱,李录收好盒子,别人看来这盒子太过残忍,但这是他的家人,他必须保护好。 于是他站在一旁,捧着盒子,观看着相国府的闹剧。 等到老人醒过来,李录还是站在那里,他听崔祁说过,自己处于弱势时要宠辱不惊,不卑不亢,不能让自己陷入高位者的陷阱之中。 保存好自己的实力和筹码,争取一击必杀,达成目的。 “李录,你过来。” 相国还是很虚弱,他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李录自然顺水推舟:“相国有何吩咐?” 他神情麻木,露出的手腕脖颈遍布伤痕,惹得老人老泪纵横:“你为什么不哭,他们不是你的家人吗?” 李录不为所动:“草原是不能流泪的。” 这也是崔祁教的,不动声色地示弱,但又不能直接卖惨,那太低级了。 闻言老人更加伤心,草原的恶劣他当然知道,那里的奴隶不会活太久,没想到自己这个外孙居然逃回来了。 他苦涩道:“对不起,是我的懦弱害了你们一家。你的父亲做得对,公子历勒索商贾,他告到大王面前,让公子历丢了面子,被罚前往边境。后来他把胡人放了进来,大肆劫掠,更是把你们一家都送到胡人手上。” “原来如此,公子历已经死了。” 李录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掐进血肉里,他不知道痛,深色的血流在黑色的衣裳,看不出端倪来。 人渣败类,死不足惜,怪不得虞王对他的死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处理了后事。 相国挥退了仆役,卧房里只剩下祖孙二人,他这才问道:“录,你是怎么逃回来的?公子历的死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录依旧毫无波澜:“杀死公子历的是被他鞭打的士兵,我回来和那位百草姑娘有关,她救了蛊虫发作的我,而后带我在军营住了几个月。后来她失足坠崖,我便一路回了虞国。” 他不能说出崔祁的名字,而且他的确是和百草姑娘住了几个月,顺便也是为百草姑娘在虞国扬名,让在家相夫教子的女子看到不一样的人生。 百草姑娘是个多么高尚的人啊,她无私救助受伤的军士,燕王许她夫人之位也坚辞不受,只想行医济世,却死在采药的路上。 她是个崔祁扮演出的完美假象,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便如流星一般消逝,给世人留下一个不可触及的背影。 关于百草姑娘为何一定要死,崔祁是这么解释的:死了的白月光才是好白月光,让她活太久我怕崩人设。 百草是一颗流星,一团烟火,太过美好的事物是无法存在太久的。 对于崔祁,李录是完全信任的,虽然不理解什么是白月光,但他的表演十分到位,相国心疼坏了,答应李录留在府邸,他要寻找天下名医来救治。 这时李录却说道:“我回来只是想家人落叶归根,相国安葬好他们就好,我身上的蛊虫已经无可救药,没必要为我这样的将死之人费心。” 听了李录的话,相国更加心疼,他伸出枯槁的双手搂住李录冰凉的身体:“好孩子,你受苦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 他的儿女不少,可人都有一个毛病,谁离得远没有音信,父母最惦念谁。 而王婵已经死了,人会不知不觉地对死去的亲人进行美化,相国脑海中全是女儿的音容笑貌,以前的不愉快他统统忘掉了。 相国派人选了块好地方,择吉日重新安葬这可怜的一家,又把李录安排在府邸里,明里暗里地开始找医生,崔祁暗中观察着,他叹道:“斯人已逝,芳魂归乡。” 迟来的深情对于受害者没什么意义,崔祁不爱看两个人之间爱死爱活的桥段,不行就离开,没必要互相折磨。 但李录是需要相国的愧疚的。 因为霁儿的生辰在军营,崔祁只煮了碗汤饼给他,是以现在崔祁做了个蛋糕,然后几人分着吃了。 姬琮笑道:“阿祁只是想吃蛋糕吧。” 崔祁点点头:“是啊,军营的伙食太差了,回来得犒劳一下。” 名义上是给霁儿过生日,可霁儿并没有吃到蛋糕。 他杀了山贼,虽说当时崔祁没有开罪他,但错了就是错了,下死手是修行者对普通人的大忌,他必须受罚。 现在的霁儿已经不会再闹腾了,他这几个月见了太多的死亡,崔祁告诉他:“霁儿,你看到凡人的脆弱了吗?他们很轻易就会死去,而修行者的寿数和身体素质都超过他们太多了,所以你随意出手,对凡人来说便意味着死亡。” 霁儿手上捣药不停:“我知道,师父。是我错了,我太鲁莽,也太愚蠢。” 天气热的时候崔祁的冰块也会更畅销,他和卢延年调笑一番后才提到公子历的事情。 没想到卢延年原本红润的脸立刻惨白:“崔先生,公子历只是个靶子而已,真正勒索商贾的人是虞王。” 崔祁对这样的套路见怪不怪,但他依旧收敛了笑容:“怪不得虞王一家都白胖白胖的。” 卢延年叹道:“想来崔先生也知道虞王富甲天下,这是因为他们不停地从商贾这里勒索。虞国的商税不算重,但虞王私下会威胁像我们这样的大商贾。不交钱的话我们无法在虞国行商,安全也会受到威胁。” “虞王是有恃无恐,虞国的位置商贾肯定不能放弃,所以他起了贪心。” 没有朝堂背景的商贾就好像是孩子拿着巨额钱财招摇过市,这么大块肥肉,虞王岂会视而不见? 既然幕后之人是虞王,那么李曜一家被扔出城就能理解了。 你身为虞王的臣子,却要阻挡虞王的财路,不死才怪。 而且虞王也是在意自己和虞国的颜面的,所以他借公子历之手,除去了不识好歹的乐陵令。 这样一来,有恶名的人是公子历,未能尽职尽责的人是公子历,防守不当的人还是公子历。 虞王只需要表露一点点痛心即可,但捞钱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 安慰卢延年后,崔祁想到:无论何时,财帛都动人心啊。虞王的行径只能算是平常,但他为了威胁商贾,除去阻碍,竟然放任草原兵临城下,那么他的确该死。 拿了本月的分成,崔祁去寻了北市的羊肉铺子,几月不见,老板更加衰老了,见是崔祁,他十分高兴:“崔先生又是出门了?” 崔祁笑道:“是啊,去齐国和燕国的前线了。店家身体如何?” “还能怎么样?活一天做一天汤饼。” 店家给崔祁上了盘白切羊肉,他的背完全佝偻下去,时不时咳嗽几声。 对于现在的人们来说,店家已经是生命的尽头了,是以他也不打算看病。 吃了数国的食肆,崔祁还是认为虞国的羊肉最为鲜嫩,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荤腥了。 百草和老神仙都是不能爱吃肉的,更何况军营的肉食大多进了将军和高级幕僚的胃里,他一个小小军医,能饿不死不错了。 他有时偷溜出去买些好的也要先供给两个孩子,而且军士们闻到一点肉腥就会蜂拥而上,他只能委屈自己。 两人说了会话,崔祁照旧拎了些回家:“店家是得风寒了吗?” 矮小的老者苦笑道:“小病而已,崔先生慢走。” 崔祁也不知说什么,只能留下几粒百草时期做的风寒药,而后离去。 百草姑娘在有心人的刻意宣传下人设非常多样。崔祁也是无语,百草的底色就是奉献,没必要过度解读,她只是个想保护每一个人的医女,看看现在,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崔祁出离愤怒了,但他不能承认自己是百草,不然人设彻底崩塌了。 他思来想去,决定为百草写本小说,他主动放弃了这个身份,不能让百草的死毫无价值,也不能白费自己的演技。 第122章 山间百草 崔祁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他同姬琮讲了百草的人设:“大致就是这样,阿霖觉得怎么写比较好?” 姬琮深深被百草的事迹感动,如果这位好姑娘的皮下不是崔祁的话更好了。 他仔细地思考一番后回道:“强调百草姑娘面对弟弟夭折的痛苦和她曾经的苦难,着重描写她心里怎么想的…” “不错,此言有理。” 崔祁写的很快,因为百草的生命太短,没什么好写的,水字数属实没必要,只要塑造好百草的形象就好了。 毕竟是自己亲手捏出来的人,崔祁演了三个月的百草,对这个身份很有感情,对此姬琮不做评价。 他讨厌女装!也讨厌缩骨和戴面具。他还做不到崔祁那样毫无心理负担地扮演女子,即便知道是权宜之计,他也会羞耻。 把自己关屋子里写了一天,崔祁带着全新大作《百草姑娘》闪亮登场了,云姬已经识了不少字,她看的热泪盈眶:“先生,百草实在太好了。” 霁儿则很平静:“师父,我听王夫人说百草已经被传成了军妓,这也是师父写这本书的缘故吗?” “更离谱的都有,舆论太重要,我不能让刚刚有了希望的女子退缩。” 崔祁不是女子,文笔不够细腻,但此书可以说全是情感,没有技巧,他借着自己书肆的工作,把自己的书传了出去,收到了广大贵族女子的喜爱。 目前的通俗文学基本没有,描写女子的更是少之又少,好不容易出了个百草姑娘,她们自然趋之若鹜,就连身处相国府的李录都得了一本。 相国慈爱地说道:“录,这本书你可能会喜欢。” 他不忍失而复得的外孙日日沉默下去,正好看到最近虞国都在讨论这本用大白话写的书,而且书中主角正是救了李录的百草姑娘! “多谢相国。” 李录也起了探究之意,百草姑娘的流言很多,但写成书的仅此一本,他得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敢来淌浑水。 等他开始阅读时才发现,这里面的情节全是真的,而且许多描写都让他想起崔祁。 比如军士称赞的那句明明如月,皎皎如月,跟崔祁的白月光理论十分契合,他越想越不对劲。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书的作者就是崔祁! 思及此,李录连忙查看作者落款,上面的名字是三七,正是活血化瘀的药材。 他一下子懂了,这是崔先生对百草的维护,也是对自己三个月军医生涯的总结,书中最重要的不是什么煽情的戏码,而是百草在军营采取的措施,这才是能救命的东西。 过了一个多月,崔祁正吃自己的生辰蛋糕时,赵婴的通讯发到了虞国:“临渊,那书是不是你写的,我看其中的卫生条例好像都是真的啊。” 崔祁舔干净嘴角的奶油:“是我写的。女子想离开家庭不知多少人要跳脚,所以要用污蔑百草姑娘的方式来抬高自己。我这书只是写了一个善良无私奉献的采药女而已。” “我还不知临渊有这样的本事,你这《百草姑娘》把盐都迷倒了,太子也赞不绝口。” 赵婴翻看着手中的书籍,崔祁写的短小精悍,因而这书很薄,半个时辰就能看完。 哈哈。崔祁干笑两声,他并不擅长卖弄文字,此次是不得已为之,再写可不行了。 两人打了个哈哈,赵婴才说道:“秋风起的时候,大王就不行了,临渊可还有其他延寿之法?当然不会违反天道的那种。” “除了自己修行,其他的长生之术都有违天道,我也没办法了。” 崔祁对唐王元的观感很复杂,但他的死必然会引发动荡,延后这场浩劫也是唐国朝堂共同的心愿,但崔祁已经无计可施了。 天要你亡,他不过一个小小修行者,哪里能与天道抗衡呢?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赵婴面露黯然:“我知道了。” 他这两年一直都在拼命,为的就是和时间赛跑,可人哪里争得过时间? 他随即话锋一转:“说起来临渊当初劝西域西迁也是一步妙棋,咖啡简直是唐国官员的救命水。” “只是想争一条活路罢了,算不上妙棋。” 崔祁当初劝小和去西方是抱着看戏的心态,但绿洲的退化和风沙的侵袭已经严重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存,后来他是真心想帮助这个坚韧的部族找到新家园。 唐王将死,这是一个政治信号,该换新的靠山和大腿了。 而和唐王元绑定太深的人不是闲居就是做好了准备,韩鱼重病不肯服药,王后则日复一日地发疯。 唐王终于决定网开一面,放走了自己的嫡长子。公子不识背着行囊出宫时,只有他的母亲和妹妹来送他,可他丝毫不以为意:“母亲,瑰,珍重了。” 作为一条咸鱼,还是身份敏感的咸鱼,去乡下种地或许比在洛京磋磨更好些,王后也难得清醒:“好好活着,别出现在王和太子的眼前。” 瑰也告了别:“大哥,乡下艰苦,保重身体。” 她们的潜台词是,这是母子三人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了,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化作一句保重。 “我走了。” 不识的声音很轻,日复一日的漠视他早已习惯,此后的他不再是公子不识,而是李识,一个普通的村民,至于那个占了嫡长的公子则突发疾病暴毙。 这也是唐王难得的温柔了,不识无才,王后愿死,而太子也在妹妹的求情下答应放过自己唯一的哥哥。 多方达成了共识,不识从此只是个死人,太子的地位固若金汤,大家都很满意。 崔祁问道:“霁儿,唐王要不行了,你愿意去看他最后一面吗?” 霁儿放下月出,摇着头说道:“不愿。师父是想去看你相邦吧,不用顾及我,我已经不在意他和唐国了。” 霁儿现在只想修道,变强,除此之外,只有王姑娘能提起他的兴趣,千里迢迢地去看一个毫无感情的父亲,徒增伤感而已。 倒是云姬有些黯然,她的确不爱唐王,但曾经的两年里,唐王几乎是她的全部,现在,他要死了。 “先生,我可以去唐国看一看吗?” 唐王元死,从此她和唐国再无关系,可是她不死心,或许妹妹尚在人世,她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不然,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崔祁诧异道:“夫人不会是想再见唐王元吧?!” 云姬被逗笑了:“先生写了书后怎么想象力如此丰富?我回唐国是想找寻胞妹和父亲。” 她摩挲着妹唯一留给自己的物件,这还是她翻了很久才找出来的。 那是个用粟米杆编制的小玩具,崔祁看不出是什么虫子,时间让它出奇地脆弱,可云姬一直把它放在深处,保护的很好,至今也不曾腐烂。 “原来如此,是我多想了。” 崔祁松了口气,他可不想见证一场注定悲剧的恋情,姬琮则笑道:“阿祁可不要对王抱有什么幻想,我父母虽说相敬如宾,但他们之间也是没有所谓的爱情的,更何况是唐王元。” 和大家说好后,崔祁去见了相国府的李录,就算有药材吊命,他还是不可抑制地消瘦下去,可见到崔祁,他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是崔先生!好久不见了。” 崔祁稳固了他体内的封印后才说道:“我得到了些消息,希望你听完后不要惊讶。” 展开屏障,崔祁讲述了从卢延年那里听来的消息,李录仅仅是红了眼眶,他颤抖着说道:“崔先生曾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虞王贪婪,自然看不惯我父亲那样的人。” 自从那日哭过,蛊虫活动的更频繁,他只能平心静气,来缓和体内的痛苦。 “伯虞,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唐王将死,我得去见幼渔。” 崔祁当然不放心患病的孩子,他加固了封印,原本蠢蠢欲动的蛊虫只能缩回去,再次蛰伏。 感受到体内的变化,李录对崔祁行了大礼:“多谢崔先生告知,我会保存自身,终有一日能得偿所愿。” 崔祁还礼道:“保重!” 第123章 方生方死 处理了乐陵的事情,崔祁再次留下了盛放灵力的珠子,他每次出远门都会准备。卢延年是大主顾,他不能失信。 因为此次不能公开露面,崔祁没带行囊,而是先用风送走了云姬。 姬琮拿出了一瓶用自己血制成的药丸:“阿祁,这东西不一定有用,但有备无患,拿着吧。” 崔祁自然不推辞:“多吃点红枣,看好霁儿。” 姬琮点点头:“好,我们会看好家的。” 霁儿沉稳许多,他神情不变,仿佛即将死去的人不是给了他生命的父亲,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可实际上不是的,霁儿并不是完全不在意,可是,他在这种时间去唐国,难免会激起太子的猜疑,相见不如不见,从此,唐王元还是幻境中的模样,不用担心崩人设了。 去了唐国很多次,这次是最沉重的,崔祁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可熟悉的面孔逝去,也是他不愿经历的。 羽翼的速度很快,云姬降落在洛京城外隐蔽的山坡时,崔祁也到了。 云姬叹道:“六年了,洛京好像一点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崔祁叹了口气:“不久之后更是天翻地覆,夫人,我们没有时间了。” 他们分两路行动,云姬去了自己的老家,崔祁则是直奔赵婴的府邸。 “临渊果然来了。” 再见崔祁,赵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他也是人,也会怕死,之前如何大义凛然,而今难免会害怕。 崔祁也想笑,但他笑不出来:“幼渔不必故作坚强。” 他扯了扯嘴角,比起安抚的笑,更像是为难的哭,两人皆是容貌俊美,气度高华的美男子,此时的表情却都很一言难尽。 他们看着看着,心有灵犀地一齐笑出声来,可那笑声分明不是开心,而是透着股挥之不去的悲凉。 请崔祁进府后,盐送来了比上次更细致的糕点,她的脸已经哭的全肿了,没办法。她救不了良人,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百草姑娘》她也看了,可比起努力的百草,她好像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做些家事。 没了赵婴,她也彻底失去了价值,一眼望到头的后半生之前她可以忍受,但现在不行,她不能放弃。 浓茶滋味苦涩,恰如此时唐国的气氛,崔祁问道:“盐夫人想好了吗?” 赵婴叹道:“我不知道怎么和盐说。我们成亲十多年,很少有时间在一起说说话,现在我也不知该怎样。” 崔祁捻了一块茶点,点心很细腻,但崔祁无心品鉴。 “幼渔太胆怯了,其实做什么都好,只要是盐夫人真心想的就好。” 赵婴思考一会,才点点头:“也是,除了嫁给我这件事是盐自己做出的决定,其他都是被推着的。我不能太自私,剥夺盐选择的权利。” 两人说了些闲话来缓和气氛,而后崔祁去了客房,偌大的府邸静悄悄的只剩下夫妻二人,他们相对而坐,不发一言。 最后,还是赵婴先开口了:“盐,我们很久没有聊天了。” 盐惊讶一瞬,随后也说道:“是啊,良人总是很忙。” 他们面对面坐着,十多年了,这是他们第二次谈心。 “以后不会了。” 赵婴自嘲地一笑,盐也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我知道良人的心意,若是以往,我心如死灰,但现在,我还可以做其他的事情。良人,我是不是不算个好妻子?” 赵婴一愣:“你是最好的妻子。我不能陪伴你,不能和你孕育子女,是你一直在迁就我。” 他的视力也开始衰退,因而他屈着眼睛,想看清陪伴自己多年的妻子,可眼前的女子十分模糊,盐哭了。 她拉住赵婴无力的双手,放到自己脸上:“良人,别忘记我。” 赵婴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面孔,这不是一张细腻光洁的脸,眉眼口鼻也不够突出,只是寻常而已。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妻子不适,最后他吻了盐的眼睛:“盐,去做你想做的吧,离开洛京,去哪里都好。我不会忘记你,但你要忘了我。” “好,我努力。” 盐回吻了赵婴的额头,她的泪水滴在赵婴愈发苍白憔悴的脸上。 他们的相处一向平淡,即便是生离死别,也只是亲吻而已。 情感的事容不得外人,等夫妻俩都顶着红红的眼睛再次出现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赵婴看不清楚,只能让盐带着自己来见崔祁:“临渊久等了。” 崔祁知晓他的情况,也不便对此多言,只是尽量轻快地说道:“只能吃夜宵了。” 月色如水,赵婴调笑道:“临渊的文笔极好,明月升起时我总会想起百草姑娘。” 盐也赞叹道:“崔先生的《百草姑娘》我看了很多遍,每次都感慨不已。” 崔祁放下茶杯:“夫人喜欢就好。” 他们的夜宵并不丰盛,只有几碗粟米粥和腌菜,崔祁则自顾自地喝茶。 茶尚未饮尽,宫中便来了急召,赵婴和崔祁连忙起身,跟随传召的宫人进了王宫。 崔祁一边整理仪表一边赶路,宫人不断催促,他干脆借着晚风直接和赵婴一起冲进了唐王元的寝宫。 将死的人是不会太好看的,唐王元的脸憋得发青,原本秀丽的面容也因为拼命呼吸而狰狞。 太子不断地拍打父亲的后背,可他照旧难以喘息,公子昇和另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也是刚刚赶到。 人已经齐了。 崔祁给唐王元渡过去些灵力,让他在死前能享受到最后的呼吸,也方便他安排身后事。 得了灵力,唐王的脸色好转不少,他试着发出沙哑的声音:“多谢崔先生。” 他说话时肺部不断地发出怪声,仿佛是在抗议,但崔祁浑不在意:“不必谢我,说起来,若不是公子昇当初‘请’我来唐国,今日我也不会来。” 崔祁不是唐国的臣子,所以他没有行君臣礼,只是站在那里。 而赵婴则坐在床边,他在晚上几乎就是个盲人,站着对他来说不够安全。 太子很是沉默,她即将坐到那个曾经完全不敢期盼的位子,应该高兴才是,可看到自己血缘上的父亲不住地喘息,她不可抑制地难过。 她本以为父亲早已死在那座冰冷的宫殿里 ,和母亲一同消失。 但现在,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那个男人还活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很微弱,可他到底活着。 一旁的公子昇面露哀戚,面纱女子看不出表情,但她的眼睛里隐有泪光。 “崔先生说笑了。” 唐王元只能说些短句,但他要嘱咐的事情太多了,此事只能借助崔祁的能力。 他用力抬起头望向崔祁:“崔先生…”崔祁心领神会:“大王放心,我会如实记录的。” 他说不出话,崔祁则在一旁奋笔疾书。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怪异,但无人质疑,他们都是君王信任的人,自然懂得此时的危险和重要。 等崔祁记完,唐王元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他面上的青紫因为灵力褪去,可失去的生机不会回来了。 他回顾一生,从幼年便开始争权夺利,十二岁登位,不久推行变法,唐国在自己的手上蒸蒸日上,也不算遗憾了。 这么想着,他低下了头,肺部刺耳的呼喇声也渐渐停止,宫人喊道:“大王薨逝!” 其余人纷纷跪下,崔祁搀扶着赵婴让他不至于摔倒,公子昇大声宣布:“太子剑珣,勇毅果敢,温良纯孝,择吉日承王位!” 他是宗正,是太子唯一的叔父,这件事由他来宣布才是符合礼制的。 面纱女子坐在唐王元身边,她无声无息,但没人敢驱走她。 她只看着死去的弟弟:“太子。” 她声音嘶哑:“千面司不能交给瑰。” 她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崔祁听到她最后非常轻地说了句:“以后不会再痛了,小元。” 第124章 魂归天地 君王的葬礼很麻烦,但唐王生前不许浪费,他活着都不肯花钱享受,更不可能为了葬礼费钱,除了必须的步骤,其他都统统省略。 崔祁当然不会参与,他和盐等在赵婴的府邸,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这几日自然不能闲着,崔祁制作了两个傀儡,一个是盐,一个是赵婴。 毕竟赵婴死后是无法拥有一个正常的尸首的,贵族们无处报复,崔祁只能未雨绸缪,制造出假象,也是稳定太子的地位。 说是简略,但唐王的丧仪还是花费了七八天,赵婴回家时穿着白麻布的丧服,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那双狐狸般狡黠的眸子空洞无神。 盐肝肠寸断,她搀着自己的夫君走到桌前,笑着说道:“良人累了吧。” 赵婴点点头:“跪了三天,腿都要没知觉了。” 他们默契地不提近在眼前的分离,只是不停地说话,从村子的初见到如今的生活。 “我们错过太多了。” 赵婴摸索着妻子的方向,他早先便停了药,现在的躯壳几乎是一碰就碎,盐不敢用力,两人虚虚地碰到一起,这便是他们最后的浪漫了。 赵婴闭上双眼,盐拿起收拾好的行囊,换上杂役的衣服跟随被遣散的仆人离开,她最后看了自己生活十多年的地方,强忍住汹涌而出的眼泪,大步向着未知的后半生走去。 人不该自己困住自己,她前十几年围着父母兄弟,后十几年就守在府邸,没有一日是为自己活着。幸好,她放下了。 “临渊,你能帮我记两句话吗?我拿不住笔。” 赵婴的手微微颤抖,他尝试着去拿纸笔,可一碰到竹子桌椅,他的手就开始破碎,崔祁不忍地别过头去:“好。” 赵婴想了想,声音虚弱飘忽:“我为唐国写的卷宗都在书房的暗格里,临渊替我告知太子。 如果以后能再见到盐,请临渊把我书案的簪子送给她。” 很快他又迟疑了:“罢了,簪子就随我入土吧,盐该忘了我。” 崔祁放下笔:“幼渔,保重。” 他潸然泪下,赵婴安慰道:“这下我也可以亲自体验看了很久的网吧啦。” 崔祁不再说什么,他安静地陪着赵婴走向注定的死亡。 和卫王璧不同,赵婴是渐渐化作灰烬,他看不见自己消失的身体。 一炷香后只剩下头颅,这时他才落下泪来,可死亡不会放过他,崔祁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安慰道:“我陪着你,别害怕,现代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嗯。” 赵婴无法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他才而立,放到现代来说还很年轻,如此好的年纪,他怎么可能愿意死,又怎么可能不害怕? 但事已至此,他不忘嘱咐崔祁:“我的傀儡随意折腾,但盐不能受辱。” 说完这句,赵婴的头颅也彻底破裂,崔祁当然应了:“我知道。” 他收敛了骨灰,去到他们夫妻的卧室,找出件盐的旧衣服包裹好:“不知道你冷不冷,我好冷啊。秋风太凉了。” 接着崔祁去寻了书房里的簪子,那是用西域的白玉雕琢而成,入手温润,是一只桃花簪。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簪子上刻了八个小字,是诗经中描写成婚的句子,也是赵婴对妻子的印象。 他后来很少会有时间看自己的妻子,新婚之夜笑靥如花的少女是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段,所以他选择了这几个字。 崔祁叹了口气,把簪子和骨灰放到一起:“也好。” 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赵婴和盐勇敢地突破身份见识上的桎梏,做了一世夫妻,可他们的情感敌不过情势,更抵不过赵婴对唐国的全心全意,所以,他们注定劳燕分飞。 现在这座府邸彻底死去,崔祁把傀儡放好,让它们按照赵婴和盐的行为运作,他对着赵婴曾经坐过的位置行了平辈礼,把骨灰安葬在院落的柳树下,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里已经没有故人了,崔祁再来唐国时不会有人唤他临渊,洛京也不会有一扇随时欢迎自己的门了。 崔祁换了张脸,根据云姬提供的位置去了一个荒凉的村落。 “先生?!是你吗?” 崔祁用了原本的声线:“夫人,我现在不能以真容在唐国露面。” 他是写了唐王元遗嘱的人,公然出现在唐国难免会出事,因而崔祁为了避免麻烦,隐匿了自己的行踪。 “原来如此。” 云姬的宝蓝衣裙全是灰尘,脸也脏兮兮的,她找了很久都没有家人的消息,但她没有心灰意冷。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在明确的死讯传来前,她都不会放弃。 崔祁得知此事后说道:“夫人,给我一滴血,或许他们搬家了也说不定。” 云姬当然同意,她去废弃的水井旁打了水,洗干净手上的污渍,狠狠地咬了一口,流出不少血来。 崔祁施了个治愈术:“夫人,一滴就可以了。” 他随后便引血施术,云姬满怀期待地坐在村口的石头上,她小时候最喜欢爬到上面,然后父亲再把她抱下来。 那是段困苦的时光,但要让云姬选择,她宁可自毁容貌嫁给一个同村的老乡,一辈子都过这样贫苦的日子也好过进宫。 “夫人,你在唐国有两个血亲,他们都在西南方向。” 这算是不多的好消息了,云姬登时跳了起来:“先生,我们快走吧。” 崔祁点点头:“我现在只是个出来闯荡的农夫,名叫布,夫人万万不可叫错。” “好,布,我们去西南吧。” 云姬现在只想飞到自己血亲所在的方向,崔祁自然要满足她的心愿。 御风而行是很独特的体验,但云姬什么都没感觉到,两个,正好是父亲和妹妹。 她畅想着再见父亲要打他一下,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有消息? 知道自己有多担心吗?见到妹妹时要给她一条贝壳项链,她从未见过海… 顺着血的指引,他们来到了一个穷乡僻壤,崔祁指着一户破败的人家:“嗯,就是这家。” 云姬急忙要去敲门,但崔祁拦住了她:“夫人,万事小心,别被冲昏头脑。” 即将见到分离多年亲人的云姬的确昏了头,她让自己更狼狈后才再次站到门前,这次,她毫不犹豫地敲响了满是灰尘蛛网的木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刚会走路的幼儿,云姬问道:“小朋友,你家大人呢?” 幼儿自然说不清楚,随即屋内传来一个虚弱的男声:“彤儿,是有客人吗?” 幼儿说话不清楚,像是在口中含了水,云姬听不明白,屋内的男声又传了出来:“客人,我这里没有食物,只有些井水,如果渴了的话便进来吧。” 云姬答道:“我并不是来讨水喝的,而是来寻人。这位先生,你认识云舒吗?” “云舒…她是我的妻子。” 屋内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个披着麻衣的少年出现在云姬面前:“我不是什么先生。” 少年没有左臂,面色败坏,身上隐隐还有血腥味。 云姬的心理素质还是很强的,她笑道:“我是云妩,云舒是我妹妹。” 少年灰败的脸色更差了:“她说过,姐姐进了王宫,夫人,不要骗我,我们一家没什么值得你亲自来的。” “我的确进了王宫,但生育后大王把我的孩子选为质子,所以我已经不在王宫了。” 云姬连忙解释,而后又问道:“云舒现在在哪里?” 少年苦笑道:“云舒在田地里。我去年在战场受了伤,军功所得的赏赐都换了药才勉强活下来。但我现在无法劳作,只能由妻子来耕种。” 顺着少年指的方向,云姬在一个衰败的农田中找到了妹妹,她穿的很单薄,额头满是汗水,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常年劳作之人才会有的斑驳。 云姬心痛不已。 第125章 云卷云舒 “小舒,是你吗?” 云姬现在也很狼狈,她在外面跑了八九天,头发乱蓬蓬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农田中劳作的女子好似没听到,直到收割完所有的粮食她才走到云姬身边:“看夫人模样应该是洛京来的吧。” 她背着比自己还高的秸秆,摇摇晃晃地朝家走去,云姬就在后面扶着。 这时云舒说道:“我知道,你是我姐姐。” 云姬点点头:“是的,我是云妩,是你的姐姐。小舒,那孩子是你的吗?” 云舒不再说话,她太累了,两人回了破屋时她接过少年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后才说道:“姐姐你不是进王宫了吗?对了,那孩子的确是我的,叫彤。” 少年对着云姬行了个晚辈礼:“原来是大姊,是我招待不周。” 云姬急切地问道:“父亲呢?还有你们怎么会搬到这里?” 云舒笑笑:“良人,你先带着彤回房,我和姐姐有话要说。” 少年点点头,用仅存的那只手拉着彤要往屋里走,可当他进了自己简陋的房间时,却看到屋内坐了一个身穿道袍的年轻人。 他眼眸含愁,青衫广袖,面容清冷不凡。 “你好,我是云妩的朋友。”崔祁用了真容,这是他最高级别的尊重了。 “你好。” 少年不知所措,他虽然已经做了父亲,可实际上只有十几岁,崔祁也体谅他,主动说道:“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少年磕磕绊绊:“我没读过书,不是先生。我叫赵序,倒是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我的名字并不重要,赵先生。” 崔祁站起身,施了小法术,少年的断臂立刻长好:“暂时不能用,养些日子吧,别再参军了。” 此等神技惊呆了少年,他拜道:“先生此举是救了我们全家,多谢先生。” 崔祁最近笑不出来,他扯了扯嘴角:“不必谢我,好好对待你的家人。” 他不动声色地留下一块玉佩,随后便悄然而去,赵序再次行了大礼。 “彤,记住这位先生。” 他应该是被施加了遗忘的法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就已经忘记了崔祁的形貌,但他虽是穷困潦倒,可知恩不报还是做不出来的。 幼儿什么都不知道,她随父亲呆了一会后饿的大哭,赵序只好抱着孩子去找妻子:“舒,彤儿饿了。” 云舒对姐姐歉然一笑:“姐姐,你先等一下。” 都是生育过的女子,云姬自然懂妹妹的窘迫,因而她退了出去,而崔祁正站在门外。 崔祁用的还是农夫的壳子,但他扮演的农夫看起来像是落难公子。 云姬说了之后,崔祁叹道:“看来我的演技还需要磨练。” 他随后告诫道:“夫人,我刚刚接上了赵序的断臂,又修改了他们的记忆,夫人万万不可提及我。” “多谢先生!” 云姬心疼妹妹,自然不愿妹妹受累,如今妹夫的手臂接好,云舒也能歇歇。 等云姬再进门,他们已经忘记了断臂搬家的事情,也忘记了战争,夫妻俩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远道而来的大姊,只有彤依旧如故。 晚上云姬当然要住在妹妹家,她不放心崔祁:“先生晚上要住哪里?” 崔祁开了屏障:“都是找个背风的地方,夫人回去吧。” 他铺好外衣,躺在稻草堆上,配合他现在的模样当真合适极了。 洛京可不平静,太子在多重筹划下成功坐稳了王位,得了闲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赵婴的府邸。 傀儡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它们的角色,剑珣唤了一声师父,傀儡笑道:“太子驾到,有失远迎。” 盐立刻端来已经发霉的茶叶,它们不会自己做出动作,只能依照崔祁设定的程序来运行。 剑珣何等聪慧,她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活人,而是崔祁的手笔。 但纠结此事无用,她径直去了赵婴的书房,那里有她想要的东西。 赵婴的书房很干净,公文和书籍都分门别类地摆放好,只有书案上的纸条格格不入。 剑珣拿起纸条,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唐国之书在书架第二排,拿开玉瓶就能看到。” 字迹清逸秀美,和赵婴稍显圆钝的笔迹完全不同。 “崔先生,你果然是重情之人。” 剑珣收好纸条,拿起那个万恶之源的青玉小瓶,暗格忽地打开了。 赵婴平生最上心的就是唐国和新法,暗格里满满当当全是他近三十年来的笔记,要不是墨家的建造技术的确独步天下,这些竹简都要掉下来。 剑珣唤来宫人把这些笔记带回去,等搬到最后时,她才发现,暗格的地面上有小字,若不是她心细,也不可能看到这信息。 “洛京有地利而失水运,慎之又慎。”角落里则是,“强干弱枝。” “原来师父你都考虑到统一后的定都问题了吗?” 剑珣记下暗格地面上的文字,她的共情能力不算强,但此时她仿佛看到一个瘦弱单薄的少年蹲在地上苦思冥想,记下每一个有利于唐国的念头,渐渐堆满整个暗格… 得到书房里留给自己的东西,剑珣便打算回宫,傀儡赵婴笑着说道:“恭送太子。” 盐则不见了人影。 剑珣也笑笑:“师父,我先回去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死物,它和师父生的一样,声音和习惯无一不同,但它不会思考,更不可能继续为唐国鞠躬尽瘁,只是一个假物罢了。 剑珣抬脚欲走,却发现餐桌上有一面铜镜,她曾经见过这面镜子。 那次是她第一次见崔祁,她还在为赵婴呕血担心不已。 她叹息道:“都不是从前了。” 她拿起镜子,手上却什么都没有,镜子依旧纹丝不动。她再次尝试,这次镜子突然碎裂,她不死心地把碎片带了回去,却发现自己拿不走它。 她不理解:“崔先生这是何意?” 远在乡下的崔祁感知到自己的封印破了,他挥手一画,镜子彻底破碎,溅射出无数的小铜片,剑珣连忙躲开,却因为晚上看不清撞到柳树上,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想通的剑珣不再停留,她急匆匆地回宫,另一边的崔祁喃喃道:“不好意思,但借你之手毁镜也是我自作多情。他为了唐国辛劳一生,唐王该有所表示。” 他下意识地希望唐王剑珣能记得她的老师,为此他出了下策,毁镜。 镜子不仅仅是一个器物,更是唯一能映照自己的事物,因而镜子被赋予很多意义。崔祁毁了咫尺镜,也是为这段充斥着利用,监视等等并不纯粹东西的友情做结。 从此赵婴入青史,崔祁依旧是超然的红尘仙人。 天色未明,崔祁便醒了过来,他睡不着,念了数遍清心咒都无法平静下来,他叹道:“幼渔,你可真是的…” 没说出口的是残忍还是洒脱无人知晓,但崔祁笑了出来:“不错,你若是视死如归才是假的。” 他看懂了赵婴死前的眼泪,他不甘心,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新法也需要与时俱进,可他已经死了。 回宫的唐王有些恍惚,她在军营下过苦功夫,崔祁也无意伤害她,因而碎铜片并没有给她留下伤口,可她很痛,是物是人非,是神魂俱灭。 千面司的公主缃等在那里,她是唐国最神秘的人物,新王即位,她掌握的秘密太多,所以她该彻底地死去了。 唐国的宗室大多都有自己的个性和极致的权力欲望,像公子不识那样什么都不在意的人少之又少。 缃当然不是甘心赴死的,她经历了最深切的地狱依旧活了下来,可是她不死,千面司的主人还是唐王元,而不是唐王剑珣。于是她等在那里,等待着注定的命运和自己的最后一场刺杀。 第126章 唐宫往事 剑珣走进寝宫,一口闪着寒光的匕首直冲她面门而来,她手上没有武器,只能甩出腰间的印绶砸向匕首。 铜制的印绶沉重非常,轻薄的匕首被砸的卷了刃,公主缃冷声道:“大王,请。” 她扔下匕首,从身后拿出口软剑,再次发起冲刺,剑珣也是从沙场出来的,她扯下头上的发簪,抓过每一样可用的物品来格挡公主缃的攻击。 两人僵持不下,剑珣年少,气力充足,公主缃老辣,技巧为先。 她们的打斗声并没有引来侍卫和宫人,剑珣心下奇怪,但这样的生死一刻,她不敢分神。 “掌司,何必如此?” 剑珣凭借在斥候那里学到的步伐躲开了公主缃的攻击,她还可以更轻盈的,只是王袍宽大,不如劲装闪转腾挪方便,这才被割破了衣袖,整洁的发髻也凌乱不堪。 公主缃没有停下攻击,她的声音更加嘶哑:“我不想死。” 若不是为了活着,谁会甘愿隐匿在黑夜之中?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却也不想再死一次。 剑珣心下了然,她一狠心,把发簪直直地投掷了出去,正中公主缃面纱下的脸庞。 金子的发簪锋利非常,公主缃的脸顿时血流如注。 她并没有停下,反而摘下了面纱,那是一张疤痕纵横的脸,怎么看都看不出她原本的容颜。 索性唐王也不在意,她拽下脖颈上的项链,大颗大颗的珍珠洒落下来,她很心疼,这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只有越国才有这样的珍珠。 不过生死面前,再珍贵的首饰只要能换命就好,她用投飞刀的手法一颗颗打了出去,公主缃顿时慢了脚步。 从决心为母亲报仇的那一刻,剑珣就开始学武功,没有师父,她便日日用石子练习准头,是以她的手很稳。 珍珠嵌入体内的感觉并不好受,公主缃死死握着软剑,腿上却没了力气。 她不甘地笑了:“大王果真适合这个位置。” 她掌管千面司,自然知道剑珣不离身的项链是母亲的遗物,平时珍爱非常。 没想到今日,为了活命,她居然把珍珠当暗器随手投了出来! 若是寻常人,定然是不舍的,而后错失战机,但为王者当当机立断,她做的很好。 剑珣笑笑:“掌司放心,我是唐国的主人,自然也是千面司的主人。” 她依旧呈防御的姿态,面上却是松弛的,公主缃终于倒了下去,几颗珍珠射进了她的胸口,一旦这口气消散,她也就撑不住了。 “那日大王要你亲手杀死那个探子,大王为何不动手?” 公主缃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身上满是细小的血洞,杏色的衣裙也被血浸透,可她还没有死。 剑珣想了想:“竟是此事吗?我那时是太子,怎能逞匹夫之勇?他该死,但由我动手的话太抬举他了。” 闻言公主缃哈哈大笑,她的笑声也很嘶哑,像是坏了的风箱。 “好,好得很。” 公主缃沾了血抹在她受伤的脸上,在烛火的映照下,更像是恶鬼了。 剑珣可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吓破胆子,她第一次杀人都没有像新兵那样吐个没完,反而是军粮让她破了防。 见公主缃彻底失去反抗之力,剑珣捡起发簪,束好发髻,又一颗一颗地拾起染了血的珍珠,她笑道:“掌司,我要把珍珠取出来,可能会很痛。” 她虽是笑着,可语气却不容置疑,公主缃叹道:“不能等等吗?” “为何要等?公主缃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剑珣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她珍爱这串项链,可公主缃却逼迫她打散了珍珠,这对她来说是极大的侮辱。 从血肉中挖取珠子简直称得上酷刑,公主缃浑身都渗出了冷汗,剑珣的手很稳,她在军营也做过给中箭的将士取箭镞的事情,因而做起来还不算生疏。 等珍珠都取完,已经二更天了,公主缃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剑珣唤来宫人:“把她安葬到公主缃的墓穴去,不要声张。” 宫人吓得要死,但他们还是不敢违背命令,趁着夜色送公主缃去了属于她的坟茔。 被挖珠子的时候公主缃想了很多,唐王元,公子昇,还有她那个老父亲。 其实他们姐弟三人都是老唐王的幼子,序齿靠前的公子大多都迷失在唐王的钓鱼执法和猜忌之中,从而失去了继承的权力,甚至是丢了性命。 他们年幼,唐王自然不会放太多心思给他们,因而姐弟三人也能勉强过活。 他们三人并不是一母所出,但在后宫惨烈的环境中,几个失去母亲庇护的孩子抱团聚到一起。 缃年岁最长,她习惯了照顾这两个弟弟,只是后来,她要出嫁了。 对老唐王来说,公主不过是政治联姻的工具,至于对方的人品才貌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而且他对后出生的孩子没什么感情。 第一个女儿出嫁时,他非常认真地挑选了夫婿,主持了婚礼,再之后,他便没了心情。 装好嫁妆送出去已经不错了。 公主缃的夫婿是当时立下大功的将军,将军已有妻室,而公主更不可能做妾,所以老唐王干脆鸩杀了将军的妻子。 无论将军对妻子是否情深义重,但被胁迫娶妻是每个男人都忍受不了的奇耻大辱。 新婚之夜,将军冷冷说道:“公主,好生歇着。” 公主缃是聪明人,她没有挽留:“将军喝醉了,需要去吹吹风,我明白。” 那个男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公主缃那时还很美丽,身躯娇小,杏眼桃腮,是讨喜的模样。 同时她很聪明,不会争抢抢不到的东西。 “公主,你父亲逼死了我的妻子,如果你安分守己,我可以不管你。” 男人很自大,公主缃却笑了:“我知道的。将军,我并不想出嫁,我的两个弟弟还不到十岁,却没有母亲照拂,我现在离开,他们定然是要吃苦的。只希望将军不要限制我出入,除此之外,听凭将军差遣。” 他们相视一笑,将军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他清楚公主缃也是受害者,但他忍不住迁怒于这个什么都没做错的小姑娘。 思及此,将军笑道:“公主放心。”公主缃笑的很甜:“也要感谢将军。” 原本他们的生活是没有什么波澜的,直到那一日公主缃偷偷溜进王宫,给两个弟弟送去自己做的饭菜和衣物。 公子元依然沉默,筷子倒是不停,公子昇则大声问道:“缃姊姊,你良人对你好吗?” 那时的昇才四五岁,还不知道要保密,他说话中气十足,很快引来了宫人和守卫。 元没有慌张,他迅速放下手上的食物,带着姐姐去那个隐藏的小洞。 那是宫女和侍卫私会外面的情人而准备的出口,平时就藏在草木和山石之后,需要时再搬开爬出去。 可惜老唐王对王宫尽在掌握,他们刚要去搬开那块石头,身后就传来父亲戏谑的声音:“怎么,难道寡人生出两条狗吗?” 公主缃立时把弟弟护在怀中,然后跪下请罪:“大王,臣思家人,因而才出此下策。” 那时的公主缃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老唐王笑了,他年岁已高,笑起来还能看出年少时的俊美,可他的孩子只觉得发冷。 元用自己那双细长的眼睛望着父亲,一言不发,这是他从伴读赵婴那里学来的,因为他年幼,所以他可以撒娇。 “元,你先回去。” 公子元挣脱姐姐的怀抱,跑向了寝宫,公主缃继续跪在地上,绯红的衣裙沾满了草叶和泥土,整个人看起来楚楚可怜。 “缃,你拼命想要保护的弟弟就这样抛弃了你吗?” 老唐王是明知故问,公主缃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这时她的父亲又开口了:“不说话?是羞愧了吗?我原本想一起惩罚你们的,但现在看来,惩罚你一个就够了。” 第127章 无以同心 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公主缃也没指望弟弟能来拯救自己。 毕竟唐国是唐王的一言堂,她没经过通传便回宫是犯了唐王的大忌,他不允许有人脱离他的掌控。 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缃,既然你不喜欢出嫁,那干脆永远不要嫁人算了。” 缃还没反应过来,侍卫就架着她离开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她被扔到了大街上,没有身份,没有财帛,什么都没有,等元找到她的时候,她早已不成人样。 但她并不恨公子昇和公子元,除了一定要活着的念头,她的头脑里没有其他的东西。 那时的她容貌尽毁,身体也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元不敢相信父亲会那样心狠,可缃只是笑笑:“我们触碰到了他的底线,说起来,你们没怎么样吧?” 元苦涩道:“我和昇被罚了五十鞭子,现在才勉强能走路,姊姊,希望你别怪我们。” “不会的,我也算是解脱了。” 她受够了婚姻和控制欲极强的父亲,但她不愿意死,怎么样都不愿意死,为此,她可以做任何事。 公子元苦笑一声:“还有那么一个好消息,大王终于病了,他现在无法起身,我从婴那里得了个法子,能让他就这么昏昏沉沉下去,这样我们也安全了,” 少年的公子元还做不到弑父,他能想到的报复只是如此,可缃却说道:“婴说过,一不做二不休,他不彻底死去,我们都无法安心。” 弑父是非常违反道德和礼法的,元不想背上这样的恶名,他只是消极抵抗,不给生病的父亲传太医。 借着唐王病倒的空窗期,他们疯狂扩张自己的势力,终于在赵婴的药失效前掌控了王宫。 醒来的唐王雷霆震怒,他大吼着:“元,你这个逆子!逆子!” 在看到公主缃后,他更加愤怒,不停地拍打着床沿,缃依旧无动于衷,她只想活着。 为了活着,她和街边的野狗抢发霉的食物,乞丐也能随意折辱她,只要活着,活着就好。 唐王毕生最看重的就是手中的权力,这也是君王的通病,但他同时还有病态的掌控欲望,是以每个人在他手下都活的战战兢兢。 事情脱离掌控严重打击到了唐王,他本就大病未愈,一口气没缓上来,便咽了气。 其实死没什么值得伤心的,尤其是缃,她在被扔到街上时就被宣布了死亡,可以说,她已经死了。 可是元和昇不行,他们还作为公子活着,所以他们要伤心,要难过,即便用烟都熏不出多少眼泪也要哭的撕心裂肺。 后来在赵婴的提议下,千面司成立了,他对唐王元说道:“大王,千面司该由绝对信任之人掌管。” 他的言下之意是公主缃当年因为兄弟俩才受了那么多苦,不能保证她的忠诚,唐王的人选他并不赞成。 “没关系,她不会背叛。” 自从那件事之后,缃并没有自怨自艾,她是个坚强聪明的人,只有活着才是她唯一的执念,毕竟,她还不想死。 后来她充分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作为一个死人,她非常适合掌管千面司,而且唐王元对她有愧,这也是她最大的依仗。 时间回到现在,她拼了一辈子,还是死于非命,剑珣的确睚眦必报,却也有一丝慈悲之心,她允许忤逆上位的公主缃进入原本就属于她的墓穴,也算是难得。 剑珣擦干净珍珠,让宫人送来丝线重新穿好,她一边穿珠子一边想到,自己比起父亲要幸运多了,当年老唐王给唐王元留下了无数的隐患,用了很久才彻底清除。 而今她接手的唐国很完整,一切都在唐王的掌控之中,除了千面司。 现在,千面司也是她的了,她当然不会傻乎乎地任用公主瑰,瑰守不住秘密,而且,她赐死了王后,这样做太为难一个小姑娘了。 思及此,剑珣去了瑰的寝宫,只有趁她睡着时,她才敢见她。 公主瑰并没有睡着,她的母亲在日前被塞进了唐王元的陵墓,那时,她还笑着:“阿父,我要吃饴糖。” 她的精神在唐王死后彻底崩溃,只记得父亲母亲和哥哥,以及一个无法触及的幻影。 瑰给母亲拿了块格院的硬糖,强忍着眼泪:“吃吧,吃了就不痛了。” 王后满脸天真:“真的吗?我喝了药后能不能看到那个穿着缁衣的少年,他对我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想找到他。” 那是碗毒药,剑珣还算顾念她们之间的情谊,用的是格院最新出品,服下去不会太痛苦,比起牵机要好很多。 “不是…不是真的!” 瑰掀翻药碗,那个少年从来都是假象,他的情话是从赵婴那学的,温柔体贴是演的,只有要你去唐国才是真的! 可王后浑浑噩噩,她一直都没有野心,只想着和心爱的少年长相厮守,看瑰打翻药碗,她反而发了怒。 “啊啊啊!啊!你在做什么?” 宫人贴心地又送来一碗药,剑珣从来都不觉得一碗毒药就能送走她这位傻的可爱的嫡母,虽然她是个妥妥的恋爱脑,但她身边还有瑰,瑰一定不愿母亲陪葬。 王后抢过药碗,大口地喝了下去,宫人对她说喝了药便可以见到那个少年和父亲,她信了。 其实宫人也没说错,只要都死了,不就见到了吗? 喝下毒药,王后没什么反应,还是那样呆呆的,念着少年送给她的情诗。 从所谓伊人到念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念着念着,声音停了,她已经死了。 王后的死状并不可怖,反而很安宁,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嘴角还有一丝微笑,肤色也还是平常的颜色,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已。 可是她的确死了,瑰抱住母亲尚且温热的身体,泪流不止:“阿母,别再相信男子了。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可惜王后不会回应了,她不死不识便要死,新王不可能留下一个强盛的不属于自己的外戚势力,只有他们的利益代表者彻底消失,剑珣才能安心地任用他们。 剑珣是偷偷溜进来的,她身上还有公主缃的血气,瑰识趣地装作睡着,她不够聪明,但经历这么多也算有些长进。 她知道新王又杀了人,是来找她这个傻子寻求安慰,这时候只要沉默就好了。 “瑰,我刚刚杀了千面司的掌司。” 剑珣坐在瑰的床边,她也是人,也需要倾诉,而睡着的妹妹是她在宫内唯一的倾诉对象。 顿了顿,她又说道:“我之前去了老师家,他给我留下许多案宗。” 她露出向往的神色:“我要是有崔先生那样的朋友该多好,毁镜,毁镜,他要我亲手毁了咫尺镜。为了成全他们的友情,我便是那个该表态的工具人。对了,你知道什么叫工具人吗?就是利用完就舍弃的人,可我没办法苛责崔先生,王是统治不了他的。” 装睡的瑰心神大动,工具人,她母亲不就是标准的工具人吗?虽说唐王后的遭遇是政治联姻的常态,但她还是为母亲不平。 剑珣絮絮叨叨半个时辰,临走时她帮妹妹掖了掖被子,神情温柔:“瑰,好好睡吧,噩梦已经过去了。” 她踏着夜色回了自己的寝宫,沐浴更衣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熬夜产生的黑眼圈暴露了她。 唐王的寝宫自然是有格院的玻璃镜子的,她取出米粉,遮住眼下的青黑,随后,她便要举行朝议。 新王登基,她虽说名正言顺,可臣子和势力是需要驯服的,她这些日子几乎日日不能安睡。 第128章 柳枝多情 洛京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贵族在朝堂上的代表大声上奏:“大王,相邦赵婴勾结妖人,其心可诛,还请大王诛之!” 剑珣当然不同意:“放肆!崔先生乃是龙丘隐士之徒,道家的高人,岂能以妖人称呼!” 赵婴的确得当着全唐国死,但理由决不能是崔祁,那位仙人很在意这个朋友,若是他知道自己成了好友必须死的借口,他难免会气愤。 剑珣的言外之意他们都听懂了,那位仙人他们谁都惹不起,不建议在这上下功夫,换一个理由。 但理由不是那么好找的,说荒淫,赵婴只有一个糟糠之妻,多年不纳妾,也没有外室,连个孩子都没有。 说爱财,他两袖清风,府邸最值钱的还是唐王的赏赐,仆役也就那么几个。 说僭越,赵婴谨小慎微,从来不依仗自己伴读的旧情和唐王要求更多…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妻妾成群,依靠家族过的脑满肠肥,要他们站在道德高地上去谴责一个私德无亏的人。 嗯…他们还是要脸的,这样的话说出去,只怕明日就该传遍天下,成为笑柄。 最后还是剑珣拍了板:“相邦登基不至,乃大不敬。” 她忍不住扶额,怪不得当初唐王元和赵婴很轻松地剥夺了他们的爵位,原来是对手太弱。 新生代的贵族子弟大多都养废了,他们上有父母爱护,下有唐王的筹谋,不废才是怪了。 得了唐王首肯,贵族们恨不得跳起来,他们期盼着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一生下来就有现成的爵位和财富可继承,高高在上,什么都不做就能轻易地得到一切。 可新法毁了他们完美的生活,他们要纡尊降贵地和其他出身卑贱的官员站在同一个朝堂上,去沙场和农夫争抢军功才能维持家族,这对他们来说是奇耻大辱。 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剑珣发过誓,绝不会废除新法,就连赵婴的死也是做戏而已。 过了几日,崔祁感知到自己的傀儡被分成数段,他叹道:“你们该多恨幼渔啊,居然是车裂!” 赵婴行刑那日,剑珣没有去看,她知道,那个被马匹拉扯的人不是真正的老师,只是一个傀儡罢了。 她带着瑰去了赵婴的府邸,在那里,她们第一次见到崔祁,也是瑰说出下次不一定的话。 “瑰,其实老师早就死了。” 剑珣站在柳树下,她知道,老师就在那里。 瑰点点头:“原来如此。”她没什么好说的,她的母亲和她的老师都是唐王元的殉葬品。 其实她们都只是做了对自己有利的事而已,瑰想在新朝活下去,免除远嫁的命运便要讨好姐姐,剑珣也需要一个可供倾诉的对象和缅怀旧日时光的影子。 她是王,所以她可以把人当作物件来用,而被使用的人还要感恩戴德,感谢王让他们有价值。 盐的傀儡在赵婴的傀儡被带走的那天便自尽了,它只是根柳树枝,没有人的血肉。 所以剑珣要来圆这个谎,她看着不再运行的傀儡,突然觉得,挺无趣的。 被放入棺椁的那一刻,傀儡就变回了原型,干枯的柳枝在瑟瑟秋风中无助地飘摇,剑珣苦笑道:“果然,仙人是无法被王统治的。” 崔祁展露的能力才是冰山一角,《百草姑娘》她也看了,这书证实了一件事,崔祁能随意变换自己的身形,男女老少,仙凡道俗,他皆能幻化。 而这样的能力对于君王来说是致命的,或者说,只要他想谁死,那么,他只需费些心思,无人能逃脱。 对于现在的剑珣来说,没什么比得上她刚到手的权力,是以当贵族们割下赵婴傀儡上的血肉放入口中的时候,她也没有管。 为了逼真,赵婴的傀儡加入了崔祁的血,而不是单纯的死物,傀儡被割裂时,崔祁也感受到了疼痛,他说道:“他们还真恨你啊。” 他听说过商鞅,也知道赵婴和他的定位是一样的,所以他清楚,但不愿面对。 云姬和妹妹住了几日,她的父亲的确没回来,但还有希望,她们姐妹虽然都经历了无数的困苦,到底是活下来了。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云姬本想带妹妹一家来虞国,可她没有答应:“姐姐,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不能离开。” 她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的,云姬一个弱女子生活便很难了,他们还要前来投奔,实在是对不起姐姐。 “不会的,我现在不缺财帛。小舒,我和霁儿过的很好,而且虞国比起唐国更为宽松,也更适合你们。” 云姬没有提崔祁,他们一家的钱财基本都是崔先生赚来的,花钱的大头也是崔祁。 但云舒很坚持,她忘记了夫君曾经断臂的事,坚定地认为只要他们夫妻齐心,日子能好起来,不需要姐姐帮扶。 最后云姬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妹妹:“小舒,收下吧。” 云舒点点头,她的手满是伤口和疤痕,云姬的手虽经过保养恢复了白嫩,但上面的陈年旧疤还在,证明了她曾经的辛劳困顿。 两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云姬找到缩成一团的崔祁:“先生,我们回去吧。” 崔祁揉揉眼睛:“好。” 用自身的血制成的傀儡和施术者痛感相连,崔祁现在很痛,可是他不能对云姬说,那会让她担心的。 刑场早已血迹斑斑,贵族们心愿得偿,他们要啖其肉,寝其皮,才能纾解二十年来的愤恨! 所以他们分食了傀儡,边吃边笑,其中一个说道:“怎么有股木头味?怪不得赵婴能做出这种事,原来是木头心肠!” 众人哈哈大笑,可他们不知道,刚刚吃下的血食正是柳树枝,而吃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崔祁已经和云姬回了乐陵,他以前觉得乐陵是这个世界最好的城市,可是在听过李曜一家的事情后,他不由得感慨:“自诩冰肌玉骨,却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人类最大的弱点不是短暂的寿数和脆弱的躯体,而是在骨子里深深刻印的贪婪。 崔祁好享受,霁儿喜爱被人追捧,他们都不是没有欲望的完人,但这并不会影响他们的本质,可贪婪,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见两人回家,姬琮上前问道:“阿祁,夫人,此次顺利吗?” 看崔祁神情,赵婴应是过世了,可云姬满面红光,她一定是找到了尚在人世的亲人才会如此。 “很好!我找到了妹妹一家。” 云姬很是兴奋,崔祁却是眉眼含愁,他生的清冷,愁苦起来更显俊美,可惜他现在根本没心情管自己的外表。 他施了法术,吃了傀儡血肉的人都腹痛。 崔祁很能忍受痛苦,虽然他好享受,可上百年的生死不是白白度过的,那次暴体而亡比起现在要痛的多,再痛,忍一忍也过去了。 果不其然,贵族们吃完这道特殊的下酒菜,立刻痛的倒在地上,剑珣对此只是说道:“老师说过,同类相食是违反天道的,传令,白,孟…数家,违反天道,用人血肉,是为大不敬!赴宴者三代不得出仕。” 等传令的宫人离开,剑珣才笑道:“老师,你真是要把自己的最后一丝价值都榨干,要是所有臣子都和您一样该多好。” 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祖父的钓鱼执法,先是纵容,然后出其不意。 得到命令的贵族不顾腹内的翻江倒海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不敢相信,如果连出仕的权力都没有,他们的特权更无法维持,这时他们才后知后觉,整件事根本就是个圈套! 先是用赵婴的死来麻木贵族,而后再利用他们的仇恨,借势剥夺贵族的权力。 而无法为官对家族是巨大的打击,没有朝堂的势力,他们的位置很快就会被顶替,天下从来不缺可以为官的人,他们被淘汰了! 第129章 蒹葭苍苍 不得不承认,此事环环相扣,贵族从一开始就被算计的团团转,他们掌握着大量的土地和人口,可唐王岂会允许不听从自己命令的存在? 唐王的血里流淌着对至高无上权力的渴望,他们一旦登上王位,便不再是人了,而是一个政治机器。 崔祁身上的痛苦渐渐消退,这件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他无瑕的躯壳并没有任何伤痕,可内里却是伤痕累累。 秋色已深,崔祁想到自己已经来这里快两年了,他从前并没有伤春悲秋的习惯,而今,他却想为自己这半个同乡伤怀一次。 他去了秋水,这条河并不算多么宽阔广大,只是格外清澈,河边的芦苇已经枯黄,轻轻一碰便会折断。 崔祁想起了赵婴死前碰一下就碎裂的双手,他那时怎么想的呢?他还那样年轻,身体却早已是朽木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所追求的太难以实现,就如那云端的美人,可望不可即。” 崔祁想世无饥馑,想人人平等,可他知道这个梦想的难度。 他不年少了,没有了当初喊口号的雄心,所以他只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来帮助能看到的人,而更多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被看到。 折下几杆芦苇,崔祁编制了一只小鸟,他吹了口气,鸟儿立刻飞了起来,冲上高空,直奔洛京,随后,洛京下了一场雪。 那不是常见的雪,反而像是成熟的蒹葭,飘飘摇摇地落在各处,甜丝丝的,百姓们争相扫雪。 剑珣惊叹道:“崔先生,你的极限到底在哪里?千面司说你挥手便止住了倾盆大雨,我原还不信,今日一见,是我错了。” 现在的千面司暂时由公子昇统领,她需要的掌司不一定要多么精明强干,毕竟千面司的架构已经建设完毕,只要忠心,绝对的忠诚便可。 但她不可能一直用公子昇,该找下一个了。 唐王的书案堆满了纸质的案宗和公文,新王登基,万象更新,她的压力不小,而且她没有一个足够贴心的伴读。 哎,剑珣叹了口气,她当初参军时可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唐王,以前只看到了唐王的风光无限,却不知道为王要那么辛苦。 可是自己已经答应了,便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而且她绝不会退缩。 不得不说,唐王元给列国都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阴影,听到他的死讯,最开心的还是越王,他被唐国坑了甲胄的事还没完呢! “瑗,唐王元死啦呀。” 越王兰虽说被封印了血脉,还是很喜欢跳的,他现在就跳了起来,看的季瑗心惊肉跳。上次越王摔倒,他去了大半条命,若不是崔先生的药,他就要英年早逝了。 梁王横也是愉快非常,尤其是对唐王后的死,他乐不可支,为此,他特意召来六弟共同分享这份喜悦。 “六弟,面见时为何不肃穆以待?” 梁王横故作恼怒,六公子自然听得出来,他们这些庶子被王后和唯一的嫡公主压的喘不过气来,当年梁王那么不同意公主缦远嫁,可她到底嫁了出去,其中后宫的作用不可忽视。 毕竟哪个男人能受得住枕头风呢? 六公子笑道:“臣多年怨气得平,难以自持,还请大王宽恕臣失礼之罪。” 梁王横当然不会怪他,毕竟他是个聪明人,商铺在他的管理下井井有条,而且他知道自己是无法成为梁王的,所以他会忠诚,直到他有资格的那一天。 兄弟俩都是笑着的,他们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多么愚蠢而跋扈的女子和姐姐啊,她只要在王宫一天,他们都得如履薄冰。 她是梁王和王后最后的遗珠,在太子薨逝后,她是整个王宫最受宠的,梁王把她保护的很好。 因为女子无法继承他的位置,所以他可以放心地宠爱女儿,给她珠宝和绸缎,把她打扮地像是安邑最名贵的首饰。 同时,她也不需要自己独立的人格和意识,只要做个会撒娇的小公主就好了。 可是太被骄纵的孩子没有受到好的教育和引导,她知道这些兄弟和自己都是一个父亲,但她却看不起他们。 没有理由,只是因为他们的母亲是卑贱的,所以他们也该是卑贱的,仅此而已。 所以她欺辱自己的兄弟,上马时要大哥做梯子,书写时要二哥研墨… 这一切都在梁王的纵容下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她是父亲的武器,用她来羞辱自己的儿子很方便,而且更能打击到他们。 可是受害的人无法去恨加害者,便只能朝着武器泄愤。他们还做不到卫国那么疯狂,可以毫不犹豫地砍碎父亲的尸体。 “听说她死前还在念唐王元的情诗呢?据我所知,那好像是相邦赵婴抄来的,她还那样深信不疑。” 六公子笑的更加癫狂,梁王横顾着体面,但他压不下自己的嘴角。 那个女人终于死了,压了他们半辈子的女子原来也如此可悲,一生都在追逐求而不得的幻影,最后甚至死在幻影之中。 “不对。” 梁王横突然对六公子说道:“六弟,唐王的谥号定下来了吗?” 谥号的意义不言而喻,这非常重要,重要到他们可以停下庆祝。 六公子不会做越俎代庖的事情,他想了想:“大王为何不请人来询问?” 其实他已经知道了,唐王元的谥号,是昭。既是说他取得了成绩,又是夸赞他容貌端庄,举止守礼,能够成为天下的表率。 知道此事后他还吐槽过,要是人人都像唐王元那样守礼,过不了几年,礼法就彻底失传了。 对于六公子的识趣,梁王横很满意,他唤来御史:“唐王元的谥号是什么?” 他答道:“昭。” 新任的御史是个年轻人,至于曾经纵横官场的言毋恤早已是昨日黄花,被判了谋反的大罪腰斩于市。 死前,他想到的居然不是自己的家族,而是只见过一面的崔祁,那个祸乱梁国的妖人至今杳无音讯,不知那位先生能否找到?不过,自己是看不到了。 “昭?” 梁王横不太确定,他那个愚蠢的姐姐以后会被称为唐昭后?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要是他们给谥号,大概会给个荒,可是出嫁女儿的谥号不由娘家决定,他们也只能徒自哀叹:“六弟,我突然笑不出来了。” 六公子也苦着一张脸,梁国是最重视名声的国度,因而历代梁王的谥号都很客观。 像是梁王植,他的谥号就是宣灵,乱而不损曰灵。是说他给梁国带来了极盛,却又将梁国带入深渊,是非常合适的评价。 当然,用灵也有他们的私心,君王大多是糟糕的父亲,或许老梁王对公主缦来说是慈爱的父亲,但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个定时炸弹。 随时随地都要试探,不一定什么时候,轰隆一声炸开,他们都得升天。 他们最庆幸的事就是姐姐嫁了出去,父亲没等炸死他们兄弟自己先上了天。 而且梁王横和六公子都非常感动于唐王元的舍己为人,他能混进梁王宫,这些兄弟的助攻必不可少。 至于唐王元爱不爱公主缦,不好意思,谁家联姻讲爱啊,他们只想摆脱这个盛气凌人的姐姐,她遇人不淑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要是公主缦知道,她一定会委屈的不得了。父亲说过,这些兄弟都可以拿来当奴仆使用的,没必要珍惜。 她只是依照父亲的教导行事,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为什么她的兄弟都要讨厌她,愚弄她,把她送进龙潭虎穴,然后听着她的死讯哈哈大笑,自顾自地给她一个糟糕的谥号? 第130章 在水一方 可惜她已经不会知道了。从公主缦,到唐王后,再到唐昭后,她的名字不属于自己,身份也随着父亲和丈夫而变动,连一生最勇敢的一次决定都充斥着多方算计。 她就像是被操纵的木偶,梁王要她跋扈,她便跋扈,唐王要她看好后宫,她便看着。没人告诉过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只要听话就好。 对错是非都已经入土,现在的唐国是少年人的唐国,他们有自己的旅程。 日前剑珣撤掉了公子昇千面司的职位,让他安心地混在宗正养老去了,临走时,公子昇问道:“缃姊姊是大王动的手吗?” 剑珣一摊手:“没办法,缃姑姑来刺杀我。” 他们姐弟俩已经没用了,所以剑珣不再刻意隐瞒,而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公子昇深深地看了王位上的人一眼,他作为情报机构的副手,自然知道剑珣过去的经历,谁能想到,一个生在深宫的公主居然走到现在这一步? 他对不起姐姐,若不是他年幼无法自控,姐姐也不会被发现,之后的事情他不敢再想。 走吧,虽然他还不算年老,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走难免和姐姐一个下场。或许在掌管千面司之后,能寿终正寝已经是天大的奢望了。 虽然他认为自己不会长寿,可人终究是怕死的,他不想死,所以他要听话。 新任掌司是名不见经传的公子光,他除了名字,没有一处足够闪亮。 可是他足够忠诚也足够年幼,剑珣完全可以把他培养成只属于自己的利刃。 唐国新一轮的大逃杀比上一轮的牺牲者要少了些,唐王元的子嗣在暗无天日的后宫中学会最多的不是权数机变,而是不要出头。 可以说,王后为公子的生存率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但他们的眼泪决没有一滴是为王后而流。 快刀斩乱麻之下,剑珣处理了几个发动叛乱的兄弟姐妹。毕竟她以公主之身登上王位,其他公主自然也蠢蠢欲动。 人都是自负的,尤其是没受过真正挫折的人,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都行自己为什么不行? 可不行就是不行,大多数人都只能看到人前的风光,却看不到背后的势力交错和做出的牺牲忍让。 公子杨就是这样的人,他和父亲不同,生来高大健壮,虽然年岁不大,可高挑的身形和强悍的臂力已经证明了此人必是一员斗将的好材料。 他不甘心王位落到剑珣手中,明明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就该听父兄的乖乖嫁出去,他根本看不上这个沉默却又极富心机的姐姐。 可是事实证明,身体好不代表脑子好,更不代表能做一个合格的王,他的叛乱让剑珣发笑:“杨,是不是想去军营练练?” 她望着被几个侍卫压在地上的弟弟,心中不由得感慨:没想到大王那么消瘦多病,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成王败寇,你杀了我吧。” 公子杨不肯低下他的头颅,但剑珣只觉得好笑:“什么成王败寇?我本就是王,而你只是个公子而已。” 对于这样的对手,剑珣当然不会太上心,不过他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做个面子也得来审问他。 她还没遇到真正强大的敌人,而太强大的敌手都已经跟着唐王元而去了,他受够了被掣肘的日子,所以给女儿留下一个相对轻松的战场。 眼下冒头的不过是开胃菜,剑珣跟随赵婴学习过一年,早已被磨去自矜和自傲。 她挥挥手,宣布了公子杨的死讯,然后把他扔进了军营:“去看看真正的生死吧,如果你还能回来的话。” 公子杨大声回道:“求之不得!” 剑珣默默扶额,如果人人都这么天真,她也不用费力统一天下了。 真是不当家不知生活苦,以前有唐王元和赵婴挡在身前,她只需要学习,现在却是要亲自上手。 各方之间暗流涌动,她有点理解她血缘上的父亲了。 相比起唐王元十二继位,一群老臣和贵族虎视眈眈的境况,剑珣的日子要好过多了。 她今年十五,是女子及笄的年岁,可她注定不能和普通女子一样定亲出嫁,而是要作为强势的一方,迎娶男子,开枝散叶。 这也是女子称王最大的困境,按照世俗的理解,孩子是属于父亲一家的,妻子也是属于父亲和丈夫的所有物,最大的作用是用来实现两个家族的联合和繁衍生息。 若要打破这个魔咒,便需要女子从根源上独立起来,承认女子对子嗣的所有权,这样,女子的权利才能得到保障。 这一点赵婴自然考虑到了,他在新法中给了女子的财产权,而子嗣的权力得由剑珣写上去。 那时赵婴对自己唯一的弟子说道:“剑珣,记住王后的前车之鉴,虽然我是男子,但我还是要说,自古男子多薄幸,千万不要陷进去。你不是可以享受情爱的人,权力会给你带来数之不尽的伴侣。” “老师,我知道。”剑珣没爱过什么人,她最爱的只有她自己和死去的母亲,所以她答应的很爽快。 剑珣点点头:“我明白的,君王不该轻慢自身,更不能轻易交付自己。”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王更是要彰显雷霆手段,所以在剑珣宣布了要以攘除祸乱的理由攻打越国时,朝堂是很平静的。 唐国就是为了征战而生,这柄剑太久不出鞘是会生锈的。 但在剑珣宣布要增设主要由女子构成的军医营时,朝堂还是爆发出不小的声音,历来军营都不许女子进入,如今公然打破规矩,唐国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剑珣也有理由,她拿出了那本翻看多次的《百草姑娘》:“军士是唐国最宝贵的财富,列位不会是想眼睁睁看着我唐国的军士白白赴死吧。” 一看到那书,臣子心中也明白了,能留下的都是人精,他们自然想到大王是要为女子走出去而造势,而军医是最快也是最稳的一条路。 原本他们还想提国不可一日无后,请大王早日开后宫,开枝散叶。 现在看来,大王暂时不可能耽于情爱,要是每个人都像昭王后那么好骗就好了。 唐国要攻越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崔祁点评道:“唐王是要立威和铲除异己,并不是真心想从越国得到什么。” 姬琮想了想:“那么越王该如何应对?” “不怎么应对。”崔祁对此不置可否,他虽然不上庙堂,但多年看人也看出经验了,凭越王那个抠门的性子,必然是不会拨太多军费的,而且他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唐国这次没有动真格。 此次唐国才出兵三万,水分大的惊人,攻打的也是偏僻的城池,很明显是试探和转移自身矛盾。 此时越国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消极防御,让唐国的算盘落空。 战争是转移矛盾最好的办法,剑珣是女主,她要面对的反抗要比其他公子上位多得多。 所以她需要用爵位和赏赐来转移国内那些反对势力的目光,顺便也是展示自己的肌肉,免得被列国小瞧。 只是可惜不明所以就上了战场的军士了。崔祁现在和唐国已经不再联系了,他本就不是擅长沟通的人,和完全不熟的人虚与委蛇是在挑战他。 “走吧,去看看我们的种子能结出什么样的果实。” 崔祁幻化成王先生的模样,嘱咐姬琮看好家,随后便离开了。 姬琮苦笑一声,赵婴的死对好友的打击真的不小,现在的崔祁还没有走出来。 第131章 落苏缠藤 农家在种植方面还是值得信赖的,田间地头满是收获的喜悦,崔祁难得露出笑容。 他最近实在笑不出来,大家也明白他的悲伤,便很少提起唐国相关的事情。 可是不提也已经发生了,崔祁只能自己想。 带着崔祁绕了一圈,衣着单薄的农家弟子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兴奋,多么美好的种子啊。 王先生这个身份总是笑着的,崔祁僵硬的笑并没有引来他们的怀疑,毕竟在种子面前,他们很难注意到崔祁的不自然。 他们的淳朴也感染到了崔祁,能进百家学派的弟子至少都是识字的,无论做什么都比种地要清闲,可他们在田间地头扎根,那种快乐是无法形容的。 他也脱下绸缎的鞋子,光着脚和庆祝丰收的弟子一起踩在泥土上,丝毫不顾及身上的丝绸衣裳。 晚上农家做了猪油炒胡萝卜和鸡子炒洋葱,还有一锅炖肉,负责端菜的那个弟子说道:“说起来炒菜的手艺还是从唐国传出来的呢,可惜赵相邦了。” 百家中偏技术的学派都很喜欢赵婴,墨家农家堪舆家都在唐国发展的不错,只是人除了有学派之分,还有家国之别,他们不想为唐国做事。 崔祁突然一愣,原来你不止可入青史,也能在百家继续活着,他释然了。 人皆有死,不入轮回者更是无数,没必要纠结于此,该放下了。 于是崔祁融入了秋收的祭礼之中,听他们粗粝的歌声和歪歪扭扭的舞蹈,双手打着节拍,也唱起了七月。 其实崔祁为每一个死去的故人都弹过很多次的招魂,他的古琴是清鸣山最好的桐木制成,其声清越,可他从来没招回过故人。 在道玄人死复生虽不是常事,但也是能做到的,崔祁本人就是死过一次的。 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那样的好运,能够凤凰涅盘,浴火重生,而是魂归东岳,再转世,也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 因为天色渐晚,崔祁和他们一起躺在麦草垛上,身旁的年轻人唱了首虞国的民歌,崔祁也哼着小调,少年很好奇:“王先生,这只曲子是卫国的民歌吗?曲调和虞国很不同呢。” 王先生是卫国的客商,唱卫国的曲子也是应该,可崔祁并不是卫国人,他不想骗孩子,便解释道:“这只是我随意唱的,应该是来自北方的歌谣。我不记得了。” 年轻人也没有过多纠缠,他太累了,很快便打起了呼噜。 周围的呼吸声和风声都让崔祁安心,他一直以来都是孤独的,所以他四处奔走,以寄望摆脱如附骨之疽的孤独。可是他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世界之大,无人与他相似。 洛京的蒹葭雪并没有引起恐慌,对于唐国百姓来说,不要传闲话是保命第一要诀,更何况这雪吃起来是甜的,他们又不傻,这么好的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剑珣本想尝尝,可她现在身负整个唐国,地上捡的东西是绝对不能入口的。 她嗤笑道:“以前宫女掉下的馍馍渣子我都要捡起来,现在倒是不能了。” 她并不怀念自己的少女时光,不被重视的公主也得不到什么好的,而且,她没有母亲。 瑰在她身旁研墨,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不敢去看矮几上的公文,也不回答大王的话。 “瑰,你也该定亲了吧。” 剑珣对妹妹的拘谨不满,可妹妹若是和之前一样肆意妄为,她还是会不满。 所以瑰没办法,她的身份太尴尬,无论怎样做都是错的。 于是她跪了下来:“臣愿服侍大王。” 因为母亲,她对嫁人是恐惧的,她是爱恨都很强烈的人,因而她不敢想象自己要如何面对惨淡的婚姻。 像母亲那样日渐枯萎还是和其他女子一样忍气吞声?她不知道,但剑珣是不能留她的。 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她不能再用假死这一招,不然唐王剑珣只怕会被千夫所指,连个幼女都不能容。 所以她是一定要过上正常公主的生活的。 剑珣没有看跪下的妹妹,她怕自己会心软,只好硬着心肠说道:“瑰,你也该知道的,我不缺服侍的人,所以你安心定亲吧。” 瑰不甘心:“大王,是臣哪里做的不好吗?求大王不要赶臣走。” 她年纪小,圆圆的眼睛像是小兽,惹人爱怜。可惜现在的剑珣是唐王,她更在意唐国王族的名声。 区区一个妹妹,还不能打乱她和赵婴定下的计划,瑰是一定要出嫁的,只有嫁谁才是其中可以转圜的。 “放心吧,你看师母,也得了自由。”剑珣找不出婚姻的好处,便只好拿盐举例子。 他们的夫妻关系和世俗所定义的不同,爱是爱的,但平时几乎都不怎么说话,也是幸亏赵婴俊美,盐又爱俏,他们才能过那么久相见无言的日子还那样情深义重。 要说成亲能给女子带来什么好处,剑珣是答不出来的,可要说婚姻带来的害处,她能说出不少来。 她的母亲郁郁而终也是因为唐王的漠视,缺医少药,久病不愈,这才遗憾过世。 其实她和云姬曾有一面之缘,那个女子的美貌的确称得上唐王宫魁首,鹿眼雪肤,墨发如云,她当时躲在角落里,许久未跳动的心脏扑扑直跳,好美丽的妇人! 可惜她进了唐王宫,这份美丽又能维持多久呢? 后来发生的不出所料,唐王宠爱过这位美人一段时间,随后便遗忘了她。 毕竟权力能带来无数的伴侣,再美丽的容貌也有看腻的一天,云姬毫无悬念地失去了王的眷顾,可她只是抱怨:“就这么点钱吗?” 剑珣知道王后的爱,可那个数唐刀的美丽女子眼里满是嫌恶,她根本不爱唐王,进宫也是为了财帛和子女的前途,原来如此。 后来穿着宫女服饰的剑珣曾找机会和云姬搭上了话,她问道:“夫人,你为何进宫?” 云姬诧异地看了看她,那时她刚刚生下霁儿,身体尚未恢复,但美丽丝毫不减,她很疑惑:“我并没有夫人的位分,还有,我进宫只是县令要我来。” 她本可以毁去自己的容貌来逃避,可为什么呢?既然上天给自己这样的美丽,那么她就该去为以后搏一搏。 她还想问云姬是否后悔,可是她知道,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位美丽的夫人很快就要前往虞国,再不回来了。 后来得知云姬在乐陵捡到了崔祁,她突然想到,云姬还会记得那个憋闷的下午吗? 出生不久的孩子在哭闹,一个小宫女问了一个问题,而后消失不见。 不过也是,她那样忙碌,怎么会记得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想的没错,云姬是个健忘的人,她出身贫寒,活着和赚钱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她不愿思考。 所以在当初立太子时,崔祁曾问过她:“夫人,你在王宫时见过大公主吗?” 云姬斩钉截铁地回道:“没有,就算见过也忘了。” 剑珣又想起崔祁,他的确是神仙手段,又生了凡人心肠。 和人交往时崔祁是没什么架子的,他可以和王侯将相高谈阔论,也能和贩夫走卒闲话家常,可他对这个世界始终是游离的。 瑰不肯起来,她跪在书房,恳求姐姐不要把自己嫁出去,剑珣也是无奈:“老师说过,他从来不骗小姑娘,我也不能骗你。成亲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处,但我会给你选一个合适的良人。” 瑰当然不愿,可事已至此,她能得到的已经是王最大的私心了,再强求,怕是要惹怒大王。 她不是我姐姐了,而是唐国的君王。 瑰心下悲戚,面上却还得谢恩,剑珣挥挥手,叫来壶茶叶,她也迷恋上这种苦涩的饮品了。 接着她唤来宗正,公子昇老了许多,二十几岁的年纪已是白发丛生。 “公主瑰该定亲了,叔父。” 剑珣古井无波,公子昇也呆呆愣愣,完全看不出他曾经的精明强干。 第132章 古往今来 “大王有人选了吗?” 公子昇现在是养老,只负责宗室的婚丧嫁娶,比起之前在千面司宵衣旰食的日子要清闲许多,可他的生命力肉眼可见地流逝。 剑珣摇摇头:“没有,瑰是嫡公主,夫婿自然不能差,叔父多费心吧。但有一点,不能远嫁,不然我怕她重蹈覆辙。” 她当然喜欢这个爽朗的妹妹,但不会因为喜欢便留她在王宫。 古往今来,男婚女嫁,她虽然逃了出来,其他的妹妹也能摆脱这样的命运,唯独瑰不行,她是王展现仁慈的一面旗帜。 唐国的自相残杀是远近闻名的,赵婴计划在这一代改变宗室剑拔弩张的关系,但这个构想只能由剑珣来完成,而公主瑰正是那个牺牲品。 她要夫妻和睦,要子孙满堂,至于她本人的意见则不在考虑范围内。 “曾经有一个叫做唐的国度,那个国家非常强大,西域的胡人都争相去到它的都城…” 赵婴讲过大唐的故事,最后他说道:“所以二公子杀了他的兄弟,囚禁了父亲,做上了梦寐以求的太子。然后他的孩子也走上了他的老路。太子,传统是很难打破的,我希望你能做那个破局者。” 他们和唐王元制定了一个完整的计划,其中包括了公子昇的退休,王后的殉情和瑰的出嫁。 公子不识断然不能留在洛京,那就假死,他的出走是一早定好了的,王后无论求不求情都要这么做,而王后本来就有疯症,她死也是理所应当,至于瑰么。 她是唐王的嫡公主,是非常重要的筹码和工具,所以她要成为世人眼中幸福的女子,以此来展示新王的胸襟和唐宗室的友爱。 所以剑珣没杀死任何一个兄弟姐妹,他们受了那么好的教育,就这样死了太浪费了,叛乱的送去军营做大头兵,让白竹看着,其他能走路的都送到格院干活。 而格院突然多了一大群小孩子,只有公主淯跟在陈盈身边学习,她很是沉默。 “公主,大王说了你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吗?” 陈盈原本因伯乐过世而低落的心情都在小孩子的叽叽喳喳中消弭了,带孩子属实不是好活,带十来个孩子更是要命。 他一向不擅交流,更不会哄孩子,哪里应付得了? 公主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大王只说要吃饭便要干活。” 其实她很喜欢格院的环境,火炉的炽热和铁匠的嘶吼都是那么可爱。 陈盈不知该说什么,他命令下面的属吏把这些孩子安顿好,只留下公主淯继续观摩。 得知唐王薨了,陈盈就觉得不好。 在葬礼上见到赵婴时,他走的很近赵婴都没有感觉到。 后来陈盈抓住机会,在赵婴耳边大声呼唤,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院正,抱歉,我现在看不清楚。” 他的目光呆滞,全无平素的精明狡黠,走路都需要依靠廊柱才能找到方向。 但他还是守护着君臣的礼仪,该跪的三天他都跪的笔直。 “没关系,相邦,你的眼睛怎么了?格院有眼镜,我现在就去取。” 陈盈还以为他是近视了,也是,日日都要看那么多公文,眼睛肯定很疲劳。但赵婴拦住了他:“不是的,用不上眼镜。院正若是无趣便回格院吧,已经结束了。” 陈盈没多想,他知道当初赵婴吐了血,很可能是旧疾复发才如此,他不会医术,留下也无用,便告辞了。 那便是永诀了。 他没想到赵婴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好些天都不能入睡,梦中全是破碎的肢体和赵婴平静的面容。 他不明白,为什么被车裂还能那样的平静,好似只是宣布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在他咽气的那一刻,他也是宁静的,没有受了酷刑的痛苦,没有即将死亡的哀伤,只有平静。 陈盈平生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他上过战场,失去了一只耳朵后拜入墨家。 但那么多死去的人,没有一个像赵婴那么平静。他不信世上有不怕死的人,京观里都会传来呼救声,更何况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婴? 他那样瘦弱,那样苍白,怎么会不怕痛不怕死?他想不明白。 可惜此事注定要成为悬案了,剑珣不会说那只是个傀儡,赵婴的死是她向唐国献上的投名状,此事不能有假。 而崔祁更不会说,他短时间是不会来唐国了,可能等他伤心完,那些贵族都已经归天了。 白竹这些日子也是诚惶诚恐,他从不参与朝堂上的派系,但他本人是军功得来的爵位,因而他天然地被算成是维护新法的一方。 这一点他倒不害怕,令他恐惧的是大王要他管理那几个发动叛乱的公子公主。他当然可以安慰自己这是新王的信任,可谁接到这个消息能不多想? 为了安心,白竹召来夏释之,诉说了自己的忧愁:“夏先生,此次攻越大王不用我,却又要我看顾军营中的公子,我实在不知大王是如何想的。” 夏释之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将军,您只要听从大王的命令就好,除非有一日将军也成为弃子,不然您尽可高枕无忧。” 他低低地咳了几声,虽然服用了格院的青霉素,但他的痼疾并没有痊愈,只是不再危及生命。 “夏先生,我要做什么大王才会放心?” 白竹此言逗笑了夏释之,他笑道:“只要将军不参与,大王就放心。将军没必要太过在意大王的用意,要知道,虎符的权力都在大王那里。” 唐国的军队调动权不像其他国度的一式两份,而是完全掌控在君王手中。 到了征战时,只要将领没有犯原则性错误,比如拥兵自重,聚众谋反之类,都是可以随机应变的,不过这也需要王提前赋予。 信任对君王来说很奢侈,所以军营中满是千面司的探子,将军一旦有不臣之心,唐王会立刻知晓,而后便会派出刺客,宣布将军战死。 而且唐国是不允许有私人部曲的,士兵是属于唐王的,将军没有处置他们的权力,只有唐王才能授予将军按军法行事的资格,超过便是不敬。 另外一重保险则是流动,将军无法一直统御一支军队,士兵也习惯了来来回回地调动,他们只要听从唯一的主人就好。 在唐国,唐王是一切的主人,这是每个唐国人都有的觉悟,也是用鲜血刻印在土地上的共识。 送走夏释之,白竹苦笑一声:“看来我还是有用的。” 他是唐王亲手铸造的利剑,唐王爱惜他,不忍宝剑在朝堂无尽的斗争中锈蚀,便给了他独一无二的游离之权。 他也知情识趣,主动做个傻子,聋子。 从一介小兵成为将军要多久?可能是一生,也可能是两个月。 白竹就是唐王元发掘到的宝藏,那时的他还是个少年,看百夫长都觉得敬畏。 那是很明媚的一天,他照常出了军营,两个瘦弱的,不知是该称为孩子还是少年的人拦住了他:“夫长,请问这里是军营吗?” 他连忙反驳道:“我不是夫长,千万别叫错!” 闻言,其中那个高一些的少年笑了:“好吧,那你叫做什么?” “我叫白竹。” 少年白竹很憨厚,而且那两个人都生的很好看,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也是大户人家才能养出来的,不会贪图一个大头兵的东西。 他们问了白竹许多有关军队的事情,他都对答如流,这时个子矮一些的少年说道:“我记住你了。” 他不明所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再说你为什么要记住我?” 少年给了白竹一块玉佩,他不识货,不知道这玉佩是唐国宗室的专属,只觉得此人莫名其妙。 第133章 马踏凤凰 “为什么要给我玉佩?我和你们才见过一面吧。” 白竹坚辞不受,少年笑的更灿烂,他拍了拍白竹的肩头,很好,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两人自然是唐王元和赵婴,他们需要为军功爵找到一个合适的代言人,此人也必须是一口锋利的宝剑。 所以白竹被选中了,他有成为名将的潜质,也没有什么背景,干净的像一张白纸,可以随意塑造。 在唐王的特意关照和自身的天赋异禀下,白竹用了两个月便得到了大夫的爵位和将军的头衔,曾经需要仰望的百夫长现在反而要对他谄媚。 这种感觉很奇妙,白竹也有虚荣心,他飘飘然起来,然后被赵婴无情戳破。 “白竹,记住你的职责。” 赵婴比起唐王元还要小两岁,身形还未长开,脸颊因为发怒鼓了起来,像一只对着老虎呲牙的兔子。 白竹原想发火,看到这样的情景也说不出什么来,他嘴笨,便只好缄默。 赵婴叹了口气:“白竹,你是大王选中的剑,而宝剑是不能磨损的。我知道你没什么心思,但你必须保证自己的忠诚。” 白竹看他顶着幼嫩的脸偏偏要装大人觉得很好玩,可是他不敢笑,眼前瘦弱的孩子能决定他的命运,而他的命运已经被那日的少年书写好了。 他要做唐王最好最顺手的利刃,不然便是万劫不复。 和卫国的战争进行的很顺利,卫王是个疯子是列国的共识,他也是在那场战役中展示了自己的果敢和勇毅,跃马踏上了献宁的城墙。 献宁城楼上原本有一个凤凰的浮雕,那是天子的图腾,也是卫国的骄傲。 可是白竹跳上了城楼,踏碎了摇摇欲坠的砖石,传承悠久的图腾也在此战彻底破碎,后来再建的城楼凤凰已经不见了。 为了保住献宁,卫王不得不割地赔款,刚即位的唐王元也树立了自己的威严,白竹更是凭借先登的功劳一跃冲天,成为唐王最好用的兵刃。 现在的白竹还没有锈蚀,他只能任劳任怨地前往军营,操练一群刺头。 离开将军府邸的夏释之马不停蹄地去拜见了唐王,他早已拜在当时还是太子的剑珣门下,这是他的免死金牌,也是他未来的进身之阶。 “将军已前往军营。”他不多话,只说了大王要知道的事情,唐王很满意。 夏释之是她亲自选择的人,而他的识趣实在让人喜爱。 唐王笑道:“夏先生辛苦,寡人虽不能现在拜相,但太常还是使得的。” 唐国的官职照抄了三公九卿,这也是没办法,太复杂的架构适应不了目前的生产力,强推三省六部也没有足够的官员来支撑。 天子采用的也是三公九卿,但每个中央官员同时也兼任地方诸侯,大家都不过是借鉴罢了。 而太常是九卿中职权最大的,夏释之还年轻,如果他能活过而立,相邦之位唾手可得。 思及此,夏释之立刻谢恩:“谢大王。” 他也是落魄贵族出身,不然家族是没有余财送他跟随荀不疑学习的,从血液里,他就渴望功业,哪怕是离开师门,士林不容,他也不在意。 等到他拥有权力,当初那些嫉妒的人只会谄媚地匍匐在他身前。 这时唐国却来了另一位意在相邦的士人,他年过不惑,头上早已冒出丝丝缕缕的白发,面容坚毅,每一条皱纹都饱含风霜。 他正是公孙绾,听说唐王元薨后便立刻动身,他需要借助新朝的包容来进入朝堂,不然他此生再没有机会走入唐国朝堂,他已经等不起了,也没法再等了。 “当初那位先生语焉不详,真不知现在的唐国是什么样子。” 那颗玻璃珠子他一直贴身存放,他久居燕国,对唐国不怎么了解了。 总是听闻唐国日新月异,格院如何巧夺天工,但这是他第一次踏上唐国的土地。 而被他惦念的那位先生此时正在酿酒,他从农家那里得了葡萄,又有从西域看过的技术,但光看不行,还得亲自上手,故而他们一家人正在一起做实验。 崔祁和姬琮都换了短打,云姬也穿着短裙短衣,葡萄汁水沾到衣服上不好清洗,蒸汽也太过炽热。 这不是崔祁第一次酿酒,道玄最上等的待客佳品就是主人亲自酿造的美酒,他自然也学会了如何用粮食制作酒液。 那时他不常饮酒,陆青鸾倒是喜欢,他活了太久,而饮酒是他们这些存在千万年不死的修士的普遍爱好。 葡萄放入缸中发酵,几人冲去身上的汗水,然后躺在摇椅上排排坐。 崔祁摇着他那柄绘制东岳日出的折扇,闭着眼睛,好似已经睡去。 他需要休息,又不能休息,一旦闭上双眼,他就看到赵婴死前的那滴泪水和卫王璧的释然。他见过许多死亡,只这两次最为难忘,也让他记忆犹新。 到了晚上,崔祁开始弹奏招魂,招魂的乐声只有将死之人和魂魄能听到,乐陵也传出自家人死前听到了哀怨的琴声,随后便过世的说法。 可听过琴声的人都死了,此事也死无对证。 有此奇事,虞王自然也听说了,他问太子:“申,你听到过那个琴声吗?” 太子强大的五感也不能战胜生与死的阻隔,他诚实地回道:“听不到,但我每晚都能从桃花坊的方向听到古琴移动的声音。” 其实他们都清楚,此事是崔祁所为,而听到琴声的人不是年事已高,就是重病缠身,他们的死和琴声没有关系。 九月初九那日,崔祁停下了他的琴,随后叹道:“无用矣!” 霁儿不解道:“师父,不是说连续弹奏七七四十九日便能找到离散的魂魄吗?为何无用?” 崔祁收起琴,面如霜雪:“霁儿,世间之事不是说说就行的。” 他再一次对天道的反抗照旧以失败告终,崔祁也没有多伤心,他这辈子做了不少无用功,不差这一次。 这一夜,身处相国府的李录也听到了琴声,他能感知到生命的流逝,对此他只是笑笑:“看来是崔先生。” 下一刻,崔祁就出现在他面前:“伯虞,我欲逆天。” 他说话时很平静,人的寿数并非不可更改,只是影响大局的人是无法延寿的,像是唐王元,他治好了肺炎,依旧会死于肺部的坏死,天道已经安排好,人力无法扭转。 可李录不同,他不涉及政局,他的生死对天下大势无关紧要,既然如此,他为何一定要死? 李录却是蒙了,逆天是什么意思?可没等他思考,崔祁便喂他一颗药丸,随后他浑身抽搐,口中吐出了数不清的虫子。 这时崔祁倒也不害怕了,他冰封住蛊虫,又强行驱逐了体内各种毒素,一套下来,李录只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死去的父亲。 崔祁问道:“如何?” 李录如实说明,可崔祁却说道:“那是真的,你刚刚已经死了,我又吊了你的魂魄回阳。” 他吓了一跳,赶紧摸摸心口,心脏还在跳动,他又探上脉搏,脉搏也是正常的,体温甚至恢复了常人的状态,他大感惊异。 “崔先生,我以后是常人了!” 崔祁勉强笑笑,他感知到今日便是李录的死期,这才放下琴来救他。死去的人固然可惜,活人却更值得挽救,他不想再错过了。 做完一切的崔祁嘱咐李录千万不要说出自己,李录自然答应。 他为了今日的逆天而行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未来的一年无法再动灵力,所以这一年,他们需要自己保护自己。 “崔先生,我该如何报答?” 李录跪在地上,崔祁扶起他:“好好活着便是最好的报答,我此后不能来看你,保重。” 第134章 下山之路 因为失去灵力,崔祁无法随意瞬移,在李录的带领下,他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送走李录后他才自嘲道:“没了灵力,我好像不会生活了。” 李录原想留下照料他,却被赶了回去,按崔祁的话说,他只是不能用法术,又不是起不来,不需要专人照顾。 今夜是极阳之夜,即便是夜晚游荡的孤魂野鬼也不敢出来,他躺倒自己的床上,平日用灵力运行的灯具黯淡下来,崔祁突然发现,他已经不知道普通人是如何生活的了。 第二日天色未明,崔祁便早早醒了,他仔细回想自己最初那二十几年是怎么活的,然后发现什么用都没有。 在无处不在的科技加持下,他的前二十年过的很舒心,可现在不行。 而且他夏天的冰块生意也要被迫停止,这一年都不能随意出远门,不能变换容貌,好像离开法术,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尚不知崔祁情况的众人照常开始了新的一天,直到坐上餐桌,他们才发现崔祁的眼下泛着熬夜产生的青黑。 “阿祁,你怎么了?” 姬琮很担心,修士是不会因为几晚不睡而憔悴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云姬给崔祁盛了一大碗汤饼,崔祁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所以该多吃些。 崔祁接过碗,没有下筷:“因为我昨日强行救了伯虞,所以在未来一年都不能用灵力了。” 一言激起千层浪,霁儿虽说害怕崔祁打他,但他也怕崔祁不管自己,因此他哭唧唧的:“师父,你不要吓我。” 姬琮也担忧道:“阿祁,之后如何你想好了吗?你平时都是靠灵力做事的,如何受得了普通人的生活?” “阿霖知我,可我没办法看着他死。” 李录其实吃了很多药,可虞国没有巫医,治病的医生对蛊虫也是束手无策,不然他也不会如此衰败。 要说不愧是知己,崔祁冲动过后最先考虑和姬琮一样,都是平日的生活,可是他不后悔。 两人商量许久,姬琮发觉灵力已经在生活中无处不在了,崔祁也和灵力法术活了一百多年,这样的习惯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 姬琮越想越不知所措:“阿祁,没关系,以后我来承担。” 他没别的办法,只能自告奋勇。 崔祁看他坚定的模样心下发笑,但少年人都是需要鼓励的,他便隆重地鞠了一躬:“多谢好友。好友临危不惧,受任于倾覆之间,此等大义,在下铭感五内。” 他故意说的很夸张,也是想缓解凝重的气氛,姬琮也顺着他的意思笑了。 “好,阿祁放心。” 姬琮的灵力比起崔祁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不过用来保护院子还是足够的。 毕竟和凡人相比,即便是霁儿那样的水平也能破一万军队,更何况姬琮的属性是毒,便是一百万人也拿不下他。 相国王徽也是有良知的的,他知道虞王做了错事,自家女婿才是对的。 可他不能挑衅王的威严,这几年来他都不敢提自己还有个女儿远在塞外。 好不容易外孙回来,却是命不久矣,他找了不少大夫,就连宫廷的御医都请过。 但他们都治不了李录的病,每个人都摇着头,语气惋惜:“相国,令孙体内太过混乱…”没说出口的是无能为力。 可这次下朝后王徽却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外孙,他的脸色红润,见到他甚至哭了出来:“外大父,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王徽激动地抱住外孙:“录,是谁救了你?” 李录面露为难:“我在燕国时曾见过齐国的那位云游道士,若不是他封印了我体内的蛊虫,只怕我活不到现在。昨夜是极阳,他借着天时拔除了我体内的蛊虫。外大父,请不要寻找他,他不想出现在人前。” 这话是他自己编的,崔祁不擅长编瞎话,不然他的身份也不至于如何混乱,直到越王确认了他明家子的身份才稳定下来。 王徽信了,不论如何,只要李录活着就好。 他们和和美美,可越国那边就不一定了,得知唐王要用越国为自己立威,越王兰气的不行,他实在不明白,大家都是即位不久的年轻人,为什么不能放过彼此,安心地处理国内的蛀虫? 再生气,越王也做出了最合适的选择,不动用军队,放弃一座城池。 他心疼的无以复加,拉着季瑗不肯放手:“唐王为什么一定要如此…” 季瑗客观地分析道:“唐昭后出身梁国,唐王新丧,不宜攻打。而前年已经从卫国那里夺取了铁矿,再攻不祥,燕国齐国偏远,伐虞国风险又大,算来算去,只能是越国。” 越王跳了起来:“看我越国是软柿子呗。” 季瑗无法反驳,便只能安慰道:“此次唐王必定要失望了。” 唐王会不会失望白竹不知道,但他现在很想逃离。 “你们都是死人了,明白吗?出了军队,迎接你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白竹心累,十几岁的少年精力充沛,他还要看住这些犯了谋逆大罪的小孩子和他们的母亲,要不是他必须听话,他已经逃了。 公子杨很是不满:“白将军,为什么?当死则死,何必这样侮辱我们?” 另外几个也纷纷大喊,白竹捂住脸:“那得问大王。” 不过他的带娃生涯很快结束了,水分很大的一万大军朝着越国而去,一路上根本没遇到什么抵抗,顺利地占领了一个边境小城。 公子杨等人更加不满,什么真正的生死?这也叫战争吗? 但要白竹来回答,他会说:“是。”对于将领来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战,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不要正面冲突,速战速决。 真正领会战争艺术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战争是庙堂的延续。 大多数战争都是可以避免的,可君王和既得利益者需要通过战争来达到他们的目的,国家需要战争来转移矛盾,只有连续不断的胜利才能掩盖深层的危机,一旦失去胜利,国家就不再值得信任,那么,亡国近在眼前。 得知此事的崔祁琴音乱了:“阿霖,今年草原南下了吗?” 姬琮不明白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但还是答道:“没有,草原上的大祭司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们要进行一个秋天的祭祀来消除天谴。” “哪里来的天谴?不过是愚民罢了。” 杀死大祭司的人正是崔祁,他根本看不上用药物和蛊控制民众的手段,就算他现在失去了灵力,他也能用剑术杀死他。 神是愚弄百姓最好的工具,姬易在书中写过,祭祀并不是真的能带来风调雨顺,而是百姓相信祭祀能带来丰收,至于真假他们不在意。 如果今年不好便是不够心诚,明年好就算神灵保佑。 崔祁的琴音出了错,霁儿的手也被锋利的琴弦割破。他至少要学习一门乐器,而姬琮会吹长箫,可他必须从头学起。 包扎好伤口,崔祁安抚道:“今天就到这吧。” 霁儿却不服输:“师父,你学了多久?” “我么?大概学了十多年。霁儿,乐器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学。” 他失去灵力后对待霁儿也不再那么暴躁,毕竟他现在无法教授法术,而霁儿在艺术方面还不错,他没了发火的理由。 云姬泡了奶茶,她没有放糖。因为和唐国和格院的失联,他们不敢再随意地吃白糖和精盐,生活水平下降不少,他们几个倒是习惯了粗盐饴糖,现在也不过是恢复了以前的状态而已。 崔祁也不再挑食,他虽然没有了灵力,可身体还是红尘仙的,不吃东西也可以,但他无力任性了。 第135章 一梦浮生 又一个岁首将至,竹叶也再次找到了崔祁,祂笑的特别猖狂:“我说为什么联系不上,原来是你失去了灵力,怎么,遭天谴了?” 崔祁很平静,跟这种人计较毫无意义。“前辈,此事与你何关?” 竹叶的修为被侵蚀的退回到人仙,但任何一个有灵力的人都能轻松地战胜现在的崔祁,祂动了杀意,崔祁自然也知道。 “前辈,我劝你不要动心思。” 崔祁并不打算教育竹叶,祂已经上千岁了,思考方式和为人处世都定型了,这样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的。 崔祁做过许多无用功,但对于竹叶,他实在不想浪费口舌。 天罗地网实在牢固,竹叶试了几次也不能冲破,祂不知道,此阵的阵眼是公主息的血,祂血脉最纯粹的后辈希望祂不得超生。 所以崔祁如何并不会影响到封印,祂要白高兴了。 葡萄酒酿好了,大雪也如约落下。 因为崔祁不能用法术,大家都把他当做易碎的玉,这几个月,他要做什么都有人包办,他实在受不了:“阿霖,我只是不能用灵力,并不是病了,更不是不能做自己的事情!” 姬琮也不恼:“我知道,只是担心你。” 崔祁蔫了,他一杯又一杯地灌酒,这次,他可以醉。 等姬琮和云姬做完年夜饭,崔祁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他不知多久没有体会过醉酒,脸色堪比卫国的红衣,嘴里不停地嘀咕着。 “阿祁,醒醒!” 姬琮本打算唤醒崔祁,可他转念一想,崔祁最近过的也是憋屈,大醉一场也好。 于是他把崔祁背了回去,仙体轻盈,背起来并不费力。 只是他不如崔祁高挑,两只脚蹭在雪上,划出两道深浅不一的沟壑。 崔祁很少做梦,但这次,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自己经历了漫长的一生。 和普通人一样,崔祁毕业了,然后找了个程序员的工作,茂密的头发日渐稀疏。 他妈妈趁着自家儿子美貌尚未完全逝去,火速安排了相亲,紧接着崔祁和一个普通的姑娘成婚,他们的生活平淡极了,没有爱却有对家庭的责任,便也这么寻常地过了下去。 过了些年,在两方父母的要求下,他们有了个可爱的孩子。 为了孩子,他们更加忙碌,崔祁不得不捡起多年不曾学习过的英语数学,每日辅导作业闹得鸡飞狗跳。 接下来的事情按部就班,梦中的崔祁老了,年轻时出众的容貌也隐藏在岁月之中,偶尔才能找到踪迹。 而他的妻子也老了,他们送走了父母,最后两个老人等在陈旧的房子里,既是在等待他们的孩子,也是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后,崔祁醒了。 梦醒的崔祁怅然若失,那样的一生平平无奇,每日困在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夫妻之间也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原本就平淡如水的婚姻愈发平淡。 他们为了孩子和财产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婚姻关系,年老时,他的妻子说道:“崔祁,你年轻的时候长了张渣男脸。” 崔祁那时弯腰都很艰难,但他不服气地回道:“我年轻时那是有名的校草。” 两个老人相视一笑,他们并不是多么相爱的夫妻,过了大半辈子才想起对方。 年少时忙于工作和金钱,中年又开始为了孩子拼命,直到老了,他们才有时间看一看彼此。 可不会老去的崔祁却有些羡慕,他年少时自然讨厌按部就班,平淡如水的生活,但现在的他倒很羡慕梦中的自己能和父母度过许多年的琐碎时光。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时间果真是世上最残忍的。 或许那样过一生也不坏,崔祁倒没有失望于自己的泯然众人,他已经登上过世间的顶端,高处的风景他也已看过,没什么可遗憾的。 他揉了揉因为躺太久而僵硬的关节,打开门,却发现门外变了很多,见到他,霁儿立刻扑了上来:“师父,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 崔祁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时间应该过了很久吧。” “阿祁,你睡了九个月。” 姬琮痛心疾首,崔祁不醒,他实在担心。可他们不能找外面的大夫来,他们治不了崔祁,再者崔祁也没病,他只是睡着了。 崔祁惊呆了:“怎么回事?” 他还不能用灵力,因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姬琮苦笑一声:“别管那么多了,醒了就好。” 这九个月他才知道崔祁到底有多忙,通讯是一个接一个,他只能帮一些自己能做的,就这样还忙的不行。 “先生醒了!” 云姬从庖厨跑了出来,手上还粘着面粉,崔祁以前闭关都是有意识的,现在他是真的蒙了:“夫人,我真的睡了九个月?” 云姬很高兴,她笑道:“先生总算醒了,我担心的不得了。可琮说你没有生病,只是睡着了,我们便等了九个月。” 此时的崔祁也明白过来了,这是逆天的代价,天道要他体验作为凡人的一生也是在告诫自己,不可违逆天道。 他劝慰道:“我没事,只是错过了春日的美景。” 姬琮拍拍他的肩头:“那日我看你难得醉一场,便没有唤你,早知如此,我一定要叫醒你。阿祁,你知道我这几个月收到多少通讯吗?” 崔祁只好讪笑:“应该不会太少。” 他很清楚自己做了多少事,而他消失的九个月只能是姬琮来承担这些。 所幸姬琮也没打算为难他,云姬煮了锅软烂的粥,配上越国的干贝也算鲜美,崔祁吃的很香,他坐到餐桌前才发觉自己饿的不行,一大锅粥几乎都被他吞入腹中。 从冬天睡到秋天也是奇妙的体验,崔祁先是整理思绪,而后便开始接收这些日子的消息。 “越王一定要气的吐血了。” 为了防止崔祁醒过来脱节,姬琮把一些重要的事情都写在竹简上,他一边翻看一边评价,有种看新闻的感觉。 唐国不止夺取了那座被抛弃的边境小城,还截断了上流的河水,这下可是不得不发兵了。 结果以自然越国惨败告终,越国的军队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抓捕来的蛮族,他们怎么可能会为了越国拼死冲杀? 而唐国有军功爵,出战的也都是良家子,两方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取得这样的战绩也是理所当然。 越王兰原想求助崔祁,却得到了崔先生闭关的消息,最后卫国出面协调,唐国要了千金的赔偿才放开上流的水闸。 虞国照旧作壁上观,齐国元气大伤,梁国自己的问题都没解决完,自然不可能帮忙。 而燕国距离太远,之前的那场大战虽是赢了,却也是惨胜,不恢复个几年也难以参与到中原的争夺中。 姬琮也去了战场,卫国能出面协调是他极力游说的结果。 卫王珑只想独善其身,公主息也不想掺和,卫国的变法刚有起色,何必去趟浑水?可姬琮说道:“唇亡齿寒,姑姑,卫国不能放弃越国这个盟友。” 他没有三寸不烂之舌,只能平铺直叙地表明越国对卫国的重要性,幸好,公主息听了。 “琮,我明白了。先祖的书里写过,以地赂秦,则薪不尽,火不灭,我们必须团结起来。” 公主息虽然没受过君王教育,但她杀了那么多年人,自然也清楚拉拢一派打压一派的道理,更何况越国是她母亲的母家,于公于私,卫国都该帮忙。 这也是姬琮第一次直面战争,他以前被保护的太好,他的父母在血海里支撑着,把孩子送到了安全的彼岸。 但姬琮已经无人可以依靠了,崔祁那样强大依旧沉睡不醒,若不是心脏微弱的跳动只怕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的父母和一直照顾自己的卫爷爷早已过世,唯一的姑姑选择了国。 他只能坚强起来,逼迫自己来面对惨烈的战争和无可排遣的孤独,以及尽快适应血的味道和杀人的感觉。 第136章 无枝可依 第一次动手剥夺人的生命是很可怕的,姬琮挥出软剑,鹤鸣轻薄锋利的剑刃收割着军士的性命。 死去的人身上还有未散尽的毒气,可他毫不在意地跪坐在那里,开始吟诵往生的道经。 “对不起,我好像做了错事。” 姬琮直起身,他不知道姑姑是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但他的确难过伤心的不得了。 后来姬琮问道:“姑姑,你第一次亲自动手害怕吗?” 公主息笑了:“不害怕,嫉妒。那时候我只是非常嫉妒,为什么别人的血是红的。” 姬琮这才想起,公主息是疯血携带者,精神状态和常人不同。 春天时他收到了玛斯送来的甜菜和咖啡,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作物和种子,玛斯好奇地问道:“您就是崔先生提过的好友阿霖吗?” 小字被不熟识的人叫出,姬琮有些羞赧:“是我。阿祁闭关了,等他出关我会告诉他。” 玛斯笑笑:“不必,琮先生把种子播种下去就好。别打扰崔先生了,他真的很忙,难得休息一阵。” 夏日时卢延年来了,姬琮便学习了姬易书中的制冰之法,他那时暗暗发誓:以后再不说崔祁懒惰了。 终于在重阳节前,崔祁醒了,他在梦中经历了几十年,能这么快已经算是天道留情。 睡了太久,崔祁感觉全身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舞了一套剑,桃树仅剩的树叶也在剑气中落个干净。 霁儿拍着小手:“师父真棒!” 可能人都是贱的,崔祁暴躁时他害怕,可崔祁不管他了,他又想念。 “这不算什么,霁儿,琴学的怎么样了?” 舒展关节后的崔祁重新活了过来。 他不是梦中那个普普通通的崔祁,那人可以老去,可以懦弱,而他不行。 他是道玄的临渊剑仙,是最年轻的红尘仙,他没有退缩的资格。 这几日崔祁的灵力尚未恢复,他便又开始教导霁儿的琴艺。 经此一遭,他也没了脾气,安安静静地弹奏着,仿佛世间无事可以入眼。 到了重阳那日,崔祁和玛斯谈了很久,他说道:“玛斯,自然地老去是上天的恩赐吗?” 玛斯回答的毫不犹豫:“是的。崔先生想来也知道小和的境况,大部分人都是活不到老去的,现在的部落里唯一的老人也只有五十岁。或许我们以后也能体会到衰老,但我还是认为老去是馈赠。” “原来如此。” 崔祁想到以前曾读过一句诗,我闻神仙亦有死,人会死,而仙神也不会永存。 世间万事万物都不会永久地存在,他也只是比凡人长寿的人罢了。 告别了玛斯,崔祁并没有吃晚饭,解开灵力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他必须做好承受的准备。 夜间万籁俱寂,崔祁听到了招魂的乐声,他对此无动于衷。 而后他的父母开始责备他,说他不孝,既不传宗接代,也不奉养老人,养他什么用都没有。 这时崔祁才给了反应:“我的确不孝,但不需要你来越俎代庖。天道要我断情绝爱,无情无欲地做一尊神像,可我并不是神,而是人,请你明白这一点。” 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的天命。 他是天道选出来的神像,所以他修为卓绝,爱护苍生,这些都是成为世人眼中仙神的必要品质。 但他不能断情,他始终是人,有一颗人心,无法达到天道的要求,因而他不能飞升。 似乎是感受到崔祁的不屈,巨大的冰雹突然朝着小院砸了下来。 土墙承受不住,姬琮连忙展开结界,可巨大的冰球就像导弹一般射了下来。 霁儿也弹奏起满是错漏的天问,希冀能感化天道,但无用,崔祁才是天道选择的人,他的态度才能决定一切。 崔祁不动如山,他大声说道:“我是人,活着是人,死了也是人!” 他的灵力在这一刻恢复了,随即他取出寒英,直指苍天:“何必伤及无辜,我就在这里,看你能不能让我屈服!” 他拽下青金石项链,掷向空中,冰球停止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的天罚,崔祁是被选择的神像,而今神像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人,这要天道如何忍受? 它培养了崔祁两百年,给了他穿越的机遇,可他却沉迷于情谊,为凡人伤怀。 天道理所当然地愤怒,它迫切地需要一个大公无私却爱怜苍生的神像,崔祁尚未出生就已经身负天命。 等几百年对天来说不算什么,但它恼怒于崔祁的不受控制和肆意妄为。 他始终没有磨去自己的个性,甚至在年岁渐长后更加贪恋凡人所带来的虚假,逆天也要拯救本该死去的人。 崔祁不是第一次反抗天道,可这次天道是真的发怒了,它精心塑造的神像有着美丽的容貌和轻盈的躯体,却唯独有一颗人心。 诸般天罚倾泻而下,崔祁站在那里,他的发髻散乱,衣襟大开,鞋子也不知去了哪里,可他丝毫不动。 即便是红尘仙,想与天道抗争也是不可能的,但崔祁做到了。 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浑身浴血,经脉断裂,可他成功了。 崔祁倒了下去,他死死握住寒英,这是世间唯一不会背弃自己的了,其他法器都在天罚的威压下失去作用,唯有寒英不肯。 再次醒来,外面一片莹白,崔祁睁开眼睛,浑身痛的不行:“我居然还没死?”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天道,没想到还能有醒来的那一日。 听到崔祁的声音,姬琮立刻跑了进来:“阿祁,怎么样?” 他端了碗水,崔祁想自己接过来,却被制止了:“阿祁,你都要吓死我了。别自己动了,你看看自己的身体都成什么样子了?” 这时崔祁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缠了厚厚的布,胸口处还在渗血。 他抬不起手来,便直接施展了治愈的法术,没想到更疼了。 “别用法术,天罚造成的伤只能慢慢养。” 姬琮也是修行人,自然也尝试了用治愈术,但是不管用。崔祁这次能很快醒来也是因为太疼了。 姬琮用勺子喂给崔祁几口清水,他以前只觉得好友很强,强到不可思议,但现在他却不希望崔祁那样强大。 天罚的威力如此恐怖,崔祁只能一个人来面对,而自己却要看他声嘶力竭。 但崔祁并不难过,这点代价不算什么,他可做不成神像。 撑起被包裹的像粽子的身体,崔祁跳着出了房间,看眼前的景象应该还是秋天,几人也都没什么变化,他很高兴:“看来我这次没晕迷多久嘛。” 云姬不敢碰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只能把茶水递给他:“的确,先生这次才躺了五天。” 因为手上的伤,崔祁无法端起茶杯,他虽然能忍,但无必要的忍受是无意义的。 所以他用了法术,把甘冽的茶水吸入口中。 养了好些日子的伤,乐陵又下雪了,崔祁想起去年的那场雪。 他大醉之后再清醒过来已是一年,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他都没有参与。 不过失去的时间是回不来的,崔祁曾见过一种邪术,需要三千生魂自愿献祭,才能迫使一个人的时间逆流。 不过逆流后的时间也不是现实,困在其中的人则永生永世不能轮回。 虽然悲悯的性子是天赋予崔祁的,但他不觉得爱护生命是错的。 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就算能入轮回也要抹去记忆,因而每时每刻都是值得珍惜的。 今年崔祁吃到了酸菜馅的饺子和放了孜然的烤肉,去年的年夜饭他睡了过去,今年霁儿给师父倒了杯葡萄汁:“师父,你伤还没好,别饮酒了,葡萄汁也不错的。” 崔祁本也没打算饮酒,自然从善如流。 第137章 月明星稀 葡萄汁酸酸甜甜,肉食也肥美多汁,崔祁算了算,已经是第三年了。 窗外的月光黯淡,几人吃过饭也不再多饮,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姬琮特意提醒道:“阿祁,不要赖床。” 崔祁点点头,他知道好友是担心自己,便笑着道:“再不敢了,阿霖放心吧。” 今夜的梦中竹叶如约而至,祂更衰弱了,但神情还是很骄傲,说出的言语也是咄咄逼人:“崔道友,最近是流年不利吗?” 崔祁大方地承认了:“逆天行事,必有灾殃。竹叶前辈,怎么了?才一年不见而已。” 对于道玄来说,一年是很短暂的,这也是崔祁格格不入的缘故之一。 他不明白为何明明好几年甚至几十上百年不见还能如此热情,也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按照甲子纪年,一年就是一年,他们却是把六十年当做一年那么过。 不过崔祁也不会公然反对,他只会用过节的方式来告诫自己。 “是吗?可是我度日如年。” 竹叶是不会说谎的,祂太直白,所以才做出许多惊世骇俗之事。 崔祁也不想和祂理论,便直接道:“时空门还需要九十七年。” 得了崔祁的保证,竹叶也不再纠缠,他们再如何看不起彼此,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唯二的道玄来客,只有他了。 崔祁翻了个身,却压到了心口的伤,他痛的嘶哈一声,然后继续睡觉。 他很少做梦,但今天他又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梦中的他成了一个女子。 女性的崔祁依旧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很多男生都喜爱追求她,她日日都能收到不知名的花束和礼物。 她的父母爱她,不愿女儿被裹挟,但也不允许女儿离经叛道。 所以他们为女儿选择了一个老实人,他生的寻常,身材中等,沉默非常。 崔祁当然不爱他,但他们照旧成婚生子,而后平淡一生。 她的丈夫初见时说道:“你好,你是崔小姐吗?” 她回道:“我就是崔祁。” 然后他们一直践行了这句话,直到梦中的他死去时,她才说道:“我不爱你。”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呢喃道:“我也不爱你。” 他们的故事终结了,没有狗血的爱恨情仇,只有柴米油盐和无穷无尽的负担。 崔祁醒来时还是晚上,他因为担心自己一睡不醒所以在床头安放了记录时间的法器,定睛一看,才过去一炷香。 他苦笑道:“为了让我脱去尘俗,你真是废了大力气。” 天道还是没有放弃,它给了崔祁两个梦境,每一个梦都足够平淡。 按照父母的要求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找一个不爱自己自己也不爱的人共度一生,然后毫无波澜地死去,年少的梦想都在现实中消磨,最终什么都剩不下,只有一张泯然众人的面孔。 不过天道看错了崔祁,他见过最顶端的风景,照旧能接受平凡,而不是唾弃那样的人生。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仙人神仙,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心脏跳的很慢,可照样是跳着的。 养伤期间崔祁得知李录之前来了很多次,都是趁着夜色偷偷前来,不成想今日被崔祁抓个正着,他笑道:“伯虞身体如何?” 李录脸涨的通红,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崔先生,对不起。” “伯虞何错之有?我的伤是因为自己,和你没有关系。” 崔祁隐约明白了李录为何道歉,但他不认为受害者有错。 李录松开手,他现在身上有了些肉,看起来不再单薄的可怕,穿的也暖和很多。 不过那噩梦般的三年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可泯灭的痕迹,他露出的手腕上依旧伤痕累累,瘦骨嶙仃,眼中充斥着不易察觉的恐慌。 他对崔祁行了跪拜礼,再造之恩如何回报也不为过,崔祁也坦然接受了。 他扶起李录:“快起来吧。” 李录泣不成声,他知道崔祁沉睡了很久,也知道崔祁受了重伤,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就连看望都不敢光明正大。 毕竟他是开启一切的原因,若不是他,之后的事可能不会这样。 崔祁安抚他许久,他劝慰道:“有错的人不是你,是我太冲动了。” 他没有强调天罚,只是温柔地轻抚李录瘦削的脊背,安慰着自责的孩子。 “崔先生…我…” 李录哭的太凶,说不出完整的话,但崔祁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说道:“伯虞,此事和你并无干系,是我的问题。” 是他关心则乱,也是他非要救迈入死局的人,这一切的后果自然也该自己承担。 等李录平复下来,崔祁笑道:“最近可有读书?” 他露出过年时七大姑八大姨的笑容,可李录不知道,他只觉得崔先生真的很关心自己,感动的一塌糊涂。 “崔先生,我改了身份,以后我就是姨母小时走丢的孩子,名叫张允。” 他怕崔祁担忧,又急忙补充道:“我父亲终究开罪虞王,外大父也是担心王想起我们来。” 崔祁听明白了,王徽那个老狐狸既想认回孙子,又不想得罪虞王,便干脆把李录过继出去。 这样李录还是他的外孙,虞王也不会在意一个孩子,他的相国之位也就保住了。 不过王徽也是一片爱护之心,崔祁给李录拿了几块糕饼,便送走了他:“好好读书,未必不能翻案。” 李录苦笑一声:“谢崔先生。我会好好珍惜的。” 他随即消失在夜色之中,崔祁叹道:“为何受了那么多苦,还是得不到原本的东西呢?伯虞,我希望你忘记家人的仇恨平静地活下去,却又希望你不要忘记,人啊,果真矛盾。” 此时尚是新月,月亮羞答答地躲在云层之下,崔祁隔着窗子看月亮,太阳也快要出来了。 朝阳绚烂,崔祁就这样坐了一晚。他不敢回想那九个月,完全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是要命的,若不是三人看顾,他只怕要换躯壳了。 早饭照旧是吃昨夜的剩菜,崔祁吃完后宣布自己要去洛京,他太久没有去见自己那位形神俱灭的朋友了。 云姬说道:“先生如果有空闲,可以去看看我妹妹一家吗?” 崔祁当然答应,他对于合理要求一向是不会拒绝的。 饭后他和姬琮一起聊天,姬琮问道:“阿祁,你认为唐国能一统天下,那么这些王孙公子会如何?” 他不会背叛自己的国家,更不会背叛自己的阶层,崔祁很理解这样的想法,毕竟人大多是短视的。 他回道:“不一定,那得看你们有没有用处。若是有用,唐王自然会保护,无用则弃置。” 秦对六国遗民很宽容,这也是不得已。它需要对新占领的土地实行统治,便只能借助当地的贵族,不然谁来呢? 这样的困境是普遍存在的,赵婴提出移民也只能用在前期。 穷人是没有国界的,只要能活着,谁来统治他们根本无所谓。 唐国对唐王来说是自己的禁脔,对官员来说是施展抱负的舞台,对武将来说是扬名之地,而什么都得不到的人呢? 对于人的自私,崔祁虽然不欣赏,但他也承认,大公无私的是圣人,是神仙,总之不是平常人。 他也有私心,也会优先帮助有交情的那一方,所以他成不了神像,更无法飞升得道。 现在崔祁也看开了,他不求飞升,只希望能在寿元耗尽之前回家。 梦里的父母格外真实,他们和天下的所有父母一样,会催婚,催生,说谎絮絮叨叨,管东管西,尽力去理解年轻人反而添了乱。然后,他们不可避免地衰老,死亡。 得了崔祁的答案,姬琮有些沮丧:“怎样才是有用的?” 崔祁想了想:“那是唐王该考虑的事。阿霖不必杞人忧天,我走这几天烦劳你继续看家了。” 姬琮自无不应,他不喜欢唐国,但他的确离不开格院的产品。所以崔祁去唐国他并没有反对,而且以好友的本事,唐王倾巢出动也是无用。 第138章 杨柳依依 恢复了法术,崔祁重新展开羽翼,他沉寂了太久,这一次,他要去处理之前留下的问题。 第一站是唐国。现在的洛京道路纵横,行走其中的人依旧沉默,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劝诫崔祁这样的外来者:“不要来洛京。” 崔祁好奇道:“这是为何?我听闻洛京有世上最细腻的糖和最璀璨的明珠,难道这些是假的吗?” 那人小声道:“这位小先生,看你模样是修道之人吧,洛京可不是好地方,回山里吧。你说那些的确是真的,但再好的东西也要有命享受,听小老儿一言,回去吧。” 老人走路都不是太稳,崔祁要搀扶他,他却甩开了:“小先生,回去吧。” 他的态度很是坚定,崔祁赔笑道:“老丈,在下实在不知洛京到底如何?千里迢迢来到洛京,在下总不能这样回去。” 此言也算有道理,老人步履蹒跚地把崔祁带到了工地,成千上万的工人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正在修建沥青路面。 “小先生,大王要重新修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都要来,无论男女,一视同仁。” 监工并没有责打工人,但木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四十以下,十五以上,除非身体重大残疾或痼疾者,皆要服役,期限一年。 这样的条件修沥青路?之前连通唐国的土路都没有修好呢。崔祁想不明白,但他要先去看看好友,顺便给他带几支香烛。 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还是先完成要做的事吧。 曾经门庭若市的相邦府邸经过了一年多的沉寂已经生出了青苔杂草。 竹子的桌椅之上也攀了藤蔓,野兔山鸡自由地出入。 都说物是人非,可物件离开了人,会很快地腐朽衰败,融入自然,届时,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院中的柳树也已经枯黄,生机深埋在雪下,崔祁把香烛插到蓬松的雪上,香烟袅袅,好像消散的魂魄,又像是凌乱的骨灰。 “幼渔,我来看你了。之前我逆天行事,受了天罚,这才没有过来。不过你应该会理解的。我这一年几乎都是睡着过来的,梦里的我居然能够老去。”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最后崔祁开了一壶自己酿制的葡萄酒洒在地上:“不知道幼渔是不是滴酒不沾,但以后不需要处理公务,喝了便喝了吧。” 崔祁出门时已是傍晚,修路的工人蹲在道旁,吞吃着粗粝的饭食。 唐王还算有点良心,她提供的食物虽然不好,但分量不少,劳累一整天的工人也能勉强果腹。 为了安全,崔祁幻化做一个老翁,他寻了个客栈,店里是伙计是个小女童,脆生生的,一张小脸白嫩可爱。 见了客人,她上前道:“老翁,晚上只有腌菜粟米,房间倒是有的。” 崔祁自然不能太挑食,便点头道:“要一间下房,晚饭随意就好。” 他现在的人设是一个节俭的老人,做戏要做全套。 因为没有年轻人,上菜的也是个老人,她差点摔倒,还是崔祁出手扶住了。 她连连道谢:“多谢,多谢。” “不必,店家,修路是怎么回事?” 崔祁穿的还是士人的服饰,不过在法术的遮盖下,他的衣服已经洗的发白,看起来倒不可怜,自有一番风骨。 老人苦笑一声:“这件事我也不清楚,据说是大王得了一种新东西,可以用来铺路。” 崔祁也不多为难老人,当前的信息流动太慢,多问也无用。 他细细咀嚼着腌菜,心下感慨:唐国的食物果然粗糙。 虽然没有年轻人打理,但房间都收拾的很干净,小姑娘提着一大壶热水放到矮几上:“老翁,慢用。” 崔祁有心打探,便问道:“多谢姑娘。不知姑娘可知晓唐王得到了什么?” 小姑娘的手被烫的通红,她搓着发红的手,身上冷的不行。 “不知道,大概就是路上铺的东西吧。” 她嘱咐崔祁注意防火后便离开了,崔祁也睡不下去,他索性来了一次夜探唐王宫。 在隐身的状态下,崔祁见到了剑珣。她眉间有一颗小痣,在烛火的映照下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虚假的圣洁。 她长大了,忧愁在面上挥之不去,原本和唐王元两分相似的面孔现在看来有了七分像,唯独那双眸子黑亮如初。 可能是察觉到什么,唐王笑道:“是崔先生来了吗?千面司说你来了洛京。” 她的杯子里是散发着苦味的浓咖啡配浓茶,崔祁不敢想象那得多苦,但既然暴露了,他也没必要隐藏。 “参见唐王。” 崔祁和剑珣没什么可说的,但唐王有许多问题要和他探讨。 崔祁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且他有着上百年的智慧和经验,绝不会说谎话,简直完美。 崔祁率先问道:“为何要急着修路?据我所知,唐国是七国路况最好的。” 唐王叹了口气:“不够的,孤知道修路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不能停下。” 她在赵婴的留书中看到了驰道,为了不步入秦的后尘,他们需要好几代人的努力。 唐国是不能停下的。 “我明白了。” 崔祁觉得自己的智商都在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下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唐王这是要未雨绸缪,占领一地便开始修路,让唐国的统治稳定下来。 问了崔祁许多关于格院的问题后,剑珣说道:“崔先生是来看老师的吗?” 崔祁点点头:“是的。我之前受伤的事情想来你也知道了,那时行动不便,过了一年才来看幼渔。” 他对于千面司的存在已经佛了,一开始他还如临大敌,后来他可以完全无视了。 说完这句话,两人相对无言,他们没有交情,更没有共同语言,崔祁最后说道:“你父亲的病和劳累有很大关系,爱护身体吧。” 他重新消失在大殿,唐王苦笑道:“我倒是也想,” 大权在握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如果万事皆裁于一人,那此人必定是夙兴夜寐也无法全部自己完成的。 神仙都做不到十二个时辰待命,更何况是凡人? 所以权力是注定要下放的,君王给心腹取了许多名字,但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一个人做不来又不想放手,这才催生出内阁和内朝。 晚上崔祁睡的很好,他很敬佩唐国人的韧性,但他是做不成的。 为了人设,崔祁走的很慢,他付了钱,小姑娘扶着他出了客栈,他其实臊的脸红,可他不想留在唐国一整年。 “多谢姑娘。”小姑娘豪爽地摆摆手:“老翁是学儒的吧,我叫?女,还不到姑娘的年岁。” 唐国对各年龄段都做了详细的区分,这也是为了方便统计兵役和徭役。 太小的孩子需要成长,用老人又没有效率,只有细致地规定好才行。 十五成丁,便要开始交人头税,一年十个唐刀,交到四十五岁为止。土地则是年年核查,绝不允许私自买卖,有多少地便交多少税,二十税一。油盐糖单独计税,吃肉自己养殖的不需要交,购买还要十五税一。林林总总算下来,一年的开销是很大的,普通人家存不住财富,但也不至于饿死。 目前的税制是改了多少次的,农民没有其他的财富来源,只能守着土地,男耕女织,勉强过活。 但军队是需要大量的粮食和物资的,钱只能从农夫身上来,这时格院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 格院制造了新的农具,培育了更为高产抗病的良种,没有格院,农夫早破产了。 而破产的人最终会走向造反,这是天经地义的。 现在的大部分国家还是偏奴隶制的,只有唐国走在了历史的最前方,发展出了封建经济。 但这也使得农户分散,扛风险的能力大大降低。 奴隶的暴动威胁不了君王,他们什么都没有,但农民不行,他们曾经拥有过,失去也就显得罪大恶极。 所以他们是不能闲着的,为了唐国的运行,为了唐王的大业,农夫要种地,要服徭役,服兵役,要给唐国创造价值。 第139章 白云苍狗 说是修一年的路,但实际上只会占用农闲时间,一共要做三年。 粮食是最珍贵的物资,无论什么东西都要排在耕作之后,这也是天下的共识。如果饭都吃不上,其他的事情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 顺着玉佩的指引,崔祁找到了云舒一家。 他们过得好多了,小小的彤养的白白胖胖,两个大人也不像之前那样憔悴,而且他们很明显又有了一个孩子。 云舒怀孕了,她的肚腹高高隆起,崔祁不便过去,用灵力遥遥探查她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后只能再解下一块玉佩放在草堆上。 现在的环境里儿童的夭折率太高了,为了应对后继无人的问题,朴素的人们自发地采用了最容易的解法,不停地生育。 只要孩子足够多,那么死几个不会影响到家族的传承和农耕的工作,就像唐王元一样,不够优秀的孩子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不过大多数父母都会天然地爱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是家族的希望。 说不定哪个孩子就能够光宗耀祖,振兴门楣。这是一场赌博,赌输了也没什么,不过是多一口饭一件旧衣裳而已,而赢了则是千万倍的回报。 见过想见的人,崔祁也不打算多留。他想起第一次来唐国,公子昇开始态度强硬,逼迫自己和他去洛京救人。 后来他又喜欢上玻璃罐子,来来回回地端详捧在手里不肯放下。 不过千面司应该不归他管了,新王上位,这样重要的情报机构肯定不能用之前的旧人,她势必要培养自己的心腹。 但这些和崔祁无关了,无论谁来掌管千面司,他都是被监视着的,没必要如此在意。 但崔祁还是想最后看看公子昇,洛京没有传出他的死讯,那么他应该还活着,只是活成什么样就不一定了。 他的猜想没错,此时的公子昇早已满头白发。自从唐王元和公主缃都过世,他的白发就止不住了。 崔祁在王宫内的一棵树下发现了他,他举着酒杯,却没有动,两个时辰过去都一动不动。 酒杯是格院烧制的透明玻璃,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酒液浑浊,和他的眼睛一样,满是不符合年纪的沧桑。 打扰别人发呆是很不礼貌的,崔祁便也坐了下来,和自己在唐国仅剩的故人再看一场雪。 唐王宫的雪是崔祁见过最美丽的雪景,美的不只是自然的山石树木,而是那种干净的气质。 唐王宫里很多人出生了,更多人死了,死去的人给这里带来一股肃杀之气,若是秋日难免会感到杀气,但雪一旦落下,杀意泯灭在纯净的白雪之下,反倒带了几分洁净和易碎,干净的不得了。 这种干净是残忍的,公子昇终于放下酒杯,他深陷的眼窝流出几滴浑浊的液体,随即,他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此地。 夕阳映照在积雪上,雪白的大地染上绚丽的色彩,崔祁便也跟随公子昇去了他的住所。 虽然做千面司副掌司时他过得很简朴,但公子昇的府邸绝对是唐国的最高水准。 崔祁不由得感慨:凡事果然不能只看表面。那时候的公子昇身手利落,打扮的和农夫没什么区别,完全看不出他会拥有这样多的财富。 他在婚书上签了字,公主瑰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是夏释之。他年少,才及冠,长相也不错,前途更是无量,完全值得唐王把妹妹嫁给他。 崔祁只觉荒谬。 他不知道夏释之是谁,但公主瑰是绝对不想出嫁的,按照公子昇的说法,此人身患痼疾,没什么力气,肯定欺负不了公主。 这算什么?难道婚姻便是如此吗?他不认同。 可惜崔祁是管不了唐宗室的婚嫁的,他虽然在心中吐槽,却到底不能改变。 其实他从昨夜和唐王的谈话之中,就知道了公主瑰的命运。 唐王剑珣当然要解放女子,让她们出来给唐国添砖加瓦,但她的妹妹是唯一不能得到解脱的。 只是因为她的母亲是王后,她的兄长是去世的嫡长子,所以她必须做表率。 仅仅是牺牲妹妹的幸福而已,她应该感谢唐王仁慈,没有斩草除根,反而给她指了极好的夫婿。 这便是唐王的想法,她爱妹妹,却更爱权势和唐国。 崔祁还蛮欣赏那个语出惊人的小姑娘的,见多了在权力场泥足深陷的政客,骤然听到如此快言快语也算新奇。 她那时爱恨随心,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是唐王宫里最富有生命力的幼苗。可现在,她也要“死了”。 无趣的婚姻绝对是年轻人的坟墓,崔祁自己在梦中经历了两次,但他已经不年轻了。 外表再如何保养,岁月也会散发出暮气来,像是陆青鸾,虽然他时常调笑,可他说的很多都是千百年前的事情,不知不觉间暴露了自己的年龄。 能尚主的夏释之并不感动于自己能娶公主,他看中的是公主瑰代表的意义。 只要唐王剑珣掌权,公主瑰就拥有免死金牌,而他作为公主瑰的良人,更是前途无量。 洛京是一个不能讲情的城市,在利益和仕途面前,婚姻也不过是手段而已。联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结合,更是两个家族多方势力的结合,他们成为夫妻和爱没有一点关系,只是为了在庙堂得到更多。 所以崔祁不喜欢洛京,当初天道合该选择唐王作为神像,他们为了唐国什么都做得出,而且冷心冷情,比起自己这样的好多了。 出了洛京,崔祁在城外的食肆看到一个认识的人,公孙绾正在食肆打工,他不再穿士子复杂的衣裳,而是和其他伙计一样,穿着短打。 之前象征身份地位的配饰也统统不见,客人大呼小叫他陪着笑,简直比当初还惨。 崔祁索性坐在食肆,点了份不知道是什么的套餐,然后招来公孙绾问道:“公孙先生何以至此?” 他特意用了自己原本的容貌,公孙绾一下子认出了他:“先生,世事难料。” 他比起两年前更衰老了,满面风霜。而崔祁还是那副模样,清冷俊美,时隔两年,他们再次对面而坐。 “唐王是不是选了夏释之?” 崔祁记着这个名字,那是个年轻人,曾经师从荀不疑。出身于一家落魄贵族,以振兴家门为奋斗目标。 公孙绾叹息道:“是的。昭王死前早做好了安排。” 崔祁回道:“他怎么可能允许唐国脱离自己的掌握?公孙先生若是想出仕,不如前往卫国,卫王虽年幼,却也礼贤下士,想来不会亏待先生的。” 崔祁不敢说自己多了解唐王元,但唐王对待权力的态度出奇地一致。 唐国是他们的禁脔,唐国的一切自然都要听从自己的安排,更何况是相邦那么大的事情。 “我一生所愿皆在唐国,多谢先生好意。” 公孙绾非常倔强,崔祁也不好劝他。他已经用所有来追梦了,还追不上只能说是天意如此,他注定做不了唐国的相邦,也无法认祖归宗,把父亲的牌位放回祠堂。 告别时,公孙绾问道:“不知先生可否告知在下名讳?承蒙先生开解,在下感激不尽。” 崔祁笑道:“我名崔祁,字临渊,若是公孙先生哪日改了主意,可来虞国乐陵寻我。” “多谢崔先生。” 公孙绾行了大礼,他知道崔祁是好意,可他不能离开。他的母亲死前一直念叨:“绾儿,回唐国…回唐国…” 他那时还小,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便问道:“阿母,为什么啊?我们不是燕国人吗?” 他的母亲突然暴起,掐住儿子的脖子:“绾儿,记住,你是唐国人,你的父亲是唐王的兄弟!” 第140章 碎玉琼花 那也是一个冬天,燕国的雪很大,小小的孩子想出去找医生都被困在屋内。 他的母亲原本英气的面容变得好像恶鬼,她扼住儿子的脖颈,仿佛凶煞:“你不是燕国人,而是唐国的公孙,不许忘记,不许忘记!” 谁也不知道一个病重将死的瘦弱女子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但公孙绾差点被母亲掐死,他拼命想逃离母亲枯槁的双手,却被死死定住。 直到他的舌头因为缺氧吐露在外,眼前开始迷糊,他的母亲才放开他:“绾儿,你发誓,你发誓,你永远都是唐国人,你要把你父亲的牌位送回宗祠。” 他不住地呛咳着,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忧,他爬到母亲的身边,嗓音沙哑地发了誓言:“我永远都是唐国人,我会努力送父亲的牌位回唐国的祠堂。” 得了誓言,重病的女子垂下了手,公孙绾抱住母亲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泣不成声。 虽然他们母子这些年过得清苦,可母亲照旧送自己拜师,游学。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从未笑过。 从此他就决心要成为唐国的相邦,只要做到这个位置,认祖归宗岂不是手到擒来? 他太天真,总以为自己足够优秀便能达成心愿,却不知命运对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相邦高位自然要授予绝对的心腹,而他不足以令唐王信任,公孙的身份更是成了桎梏,天底下无权无势的公孙一抓一大把,根本不缺他一个。 在这个巨大的谎言里,公孙绾度过了大半生,但他不打算醒来。 一旦放弃,此生的努力便全部付诸流水,比起死,还是希望破灭更痛苦。 崔祁劝不动他,也就不再多说。卫国再好,他身上也流着唐国王族的血,现在的人最在乎的便是祖先,没有好的出身去哪里都受限。 所以崔祁能理解公孙绾的不舍,那是他的家国,也是他未曾谋面的父亲, 此时的洛京依旧暗潮涌动,白雪可以遮掩肃杀,却止不住人们对权力的渴望和与生俱来的贪婪。 公主瑰偷偷出门去见了夏释之,她希望夏释之能主动放弃这门婚事,还两人自由。 青年人当然不答应,他的脸因为激动憋的发青,侍女送来一杯温水他喝下去后才缓过来:“公主,在下也实话实说了,您是在下拜相的条件。” 他现在非常诚实,毕竟公主瑰是他和唐王的交易对象,再说,骗女子不好。 可公主瑰不会领受他的好意,小姑娘气的不行,声音都颤抖起来:“在你看来,我只是条件吗?难道我是可以随意交易的商品吗?夏释之,上一个相邦死无全尸,你也想步其后尘吗?” 她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脸也因为气愤涨的通红。 但夏释之不为所动,他叫侍女送上茶水糕点,摆在他最珍爱的宝物面前。 自从赵婴开始推广喝茶,茶叶在唐国风靡起来,唐国打下的南方山陵也被视为财富之地,人们争相前往种植茶叶和甘蔗,这比种粟米麦子赚钱多了。 不过唐王也严格规定了私人经营的范围,确保南方的收入都握在王室手中,百姓们得到的还不到百分之一。 “公主,您出身高贵,岂会明白在下这样的人?只要能光复家族,要在下千刀万剐都没关系。” 夏释之抿了口茶水,他的声音因为常年的咳嗽有些沙哑。公主瑰举起杯子就灌,接着把茶杯摔在地上:“我不会屈服。” 夏释之不动如山,他没有丝毫失礼之处,“公主,回王宫吧,新婚夫妻不宜见面。” 他根本不把公主瑰当做妻子,而是他的进身之阶。他自己也是这场交易的一部分,他要对公主瑰情深义重,百依百顺,做一对世人眼中的美满夫妻。 为了家族而已,就算公主瑰貌丑,跋扈,他也一样会那么做。 “难道你不怕吗?” 公主瑰是偷跑出来的,她身上还有钻狗洞带出来的草叶雪水,夏释之命侍者送来了手巾递给公主瑰:“我不怕,公主,想得到是要付出的。对于我们这些落魄家族来说,只要能恢复荣光,要我嫁人都行。” 他一如既往地诚实,毕竟公主瑰是要和自己共度余生的人,没必要隐瞒自己的目的。 而唐王早已知晓他的诉求,有欲望才能被控制,所以唐王能放心地把妹妹嫁给他。 其实朝堂不一定是谎话连篇,但可气的是,就算他说真话,此事也无可转圜。 公主瑰气愤地离开了,她把手巾撇在地上恨恨道:“夏释之,希望你别后悔!”夏释之淡然一笑:“好的,在下不后悔。” 送走他这位娇憨的未婚妻,夏释之笑不出来了,他是大家出身,对贵族女子的要求便是贤德淑静,公主瑰没有一处符合。 但他没得选,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为了家族,他都可以嫁出去,更何况是要娶嫡公主?再怎么样,他也得受着。 听到公主瑰回宫的消息,唐王紧皱着的眉头松快些许,她叹道:“瑰需要有人爱她,可我已经不能爱她了。夏释之是听话的,他生的不算差,身体又多病,到时宣布他病重而亡也不惹怀疑。” 唐王选择夏释之是有多方面考量的,他年轻,师出名门,出身也是齐国的破落贵族,有足够强烈的欲望,却身患痼疾。 疾病也是他被选中的理由,相邦从赵婴之后,便不能有那么大的权力和威势了,而他正好是那个过渡的人。 同时夏释之的诚实很不错,唐王终究放不下这个妹妹,不能让她自由剑珣问心有愧。 当时的骗局她始终耿耿于怀,但她不能说,唐王是不会错的,说出来也只能让瑰担上私联宫外的罪名。 人皆有私心,剑珣希望妹妹得到幸福,却又不得不献祭她,她只好选一个可以拿捏的夫婿,好让妹妹保持她的性子,不至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心死。 这注定是一场不幸的婚姻,崔祁来此地许久,从未见到一对幸福的夫妻。 他没有直接回乐陵,而是绕路去了越国南方,那里的蛇患虽然因为竹叶的被囚而群龙无首,又经历了几番灭杀,但危险始终是存在的。 竹叶的宠物们比起未开灵智的蛇虫要可怕的多,他得让它们去到该去的地方。 崔祁的伤并没有完全愈合,但他的事情太多,已经躺了一年,再不能拖了。 很多时候,他不动,受害的便是普通人,所以他无法停下。 但去到越国的第一件事是面见越王,之前他背约了,需要得到越王的谅解。 此时的越王宫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彭春几乎处在越国的最北方,也是越国为数不多有雪的地方。 崔祁请侍卫通传,不想却见到了季瑗。他面容憔悴,整个人都瘦了许多,见是崔祁,他便直接带着人进了王宫。 “郎中令,近来可好?” 崔祁先是客套几句,季瑗却无心打太极,他开门见山道:“我已经不是郎中令了,而是令尹,崔先生叫我仲平便好。还有,崔先生之前受了重伤,现今痊愈了吗?” 崔祁本想说自己好了,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此刻要说实话,所以他摇摇头:“我受了天罚。” 季瑗不知道天罚是什么,但听起来就够可怕了,根据探子传回的消息,那日天色大变,雷雨闪电,冰雹大雪交织,都是朝崔祁而来。 也亏得崔先生足够强,不然他是再见不到这位了。 进了正殿,越王一见是崔祁眼睛立刻亮了,翡翠般的瞳孔直直地盯着崔祁:“崔先生,真是许久不见了。” 崔祁无助极了,他虽然不怕围剿,但这样的热情他受不住。 于是他赔笑道:“参见越王,的确好久不见。” 越王兰赐了座位给他,然后长叹道:“崔先生,越国此次输的太…” 崔祁心领神会:“唐王借越国立威,大王不必愤懑,届时上游的水闸自然会打开。” 第141章 移山填海 他的意思是可以暴力突破,格院的钢铁的确结实,但也挡不住崔祁的剑。 这也是修仙世界为何科技发展不了的缘故,顶端的人有移山填海之能,人们自然心向往之,不愿低头钻研脚下的土地。 可惜越王理解错了,他高兴地问道:“崔先生是要同唐王交涉吗?” 崔祁心虚不已,他讪笑道:“在下和唐王剑珣并无交情,不能为大王交涉。但在下可以强行砍断水闸。” “原是如此,崔先生,祝您一路顺利。” 越王兰只想要能去除这个心头大患便好,用什么方法他不在乎。 越国的河流不能掌控在唐国手上,那样,越国以后将彻底失去主动权,被唐国玩弄于股掌之中。 最重要的事情商谈完,三人之间的气氛也放松下来,越王送给崔祁许多茶叶和蔗糖。 现在的越国还不能提炼白糖,糖里明显有不少杂质,不过也是极为难得了。 崔祁对越王道了谢,越王笑道:“崔先生能解寡人的心腹之患,这点糖又算什么?我听说崔先生喜爱将糖和牛奶加入茶水中,不知是何等滋味。” “那不过是俗人的喝法罢了。” 以崔祁外臣的身份,他不敢太过交心,只是多次自谦。 越王也明白他的意思,崔祁始终是游离之人,纵横家都会有固定的效忠之君,而他却没有,他只忠于自己。 寒暄过后,越王请崔祁赴宴,他热切道:“崔先生远道而来,想来还未品鉴过南方的新鲜物事,此次宴席仅我等三人,还请崔先生不必拘束。” 崔祁从善如流:“多谢大王款待,在下这一年都浑浑噩噩,还请大王宽恕在下失礼之处。” 估计是海鲜加水果的一餐,崔祁不算期待,但尝尝鲜也不错。 果不出所料,宫人端上的盘子里一半海鲜,一半椰子荔枝芒果之类的热带水果。因为有崔祁的法器,食物娇艳欲滴,仿佛刚刚从树上摘下。 因为崔祁伤势未愈,席间没有酒水,取而代之的是椰子汁,用椰壳制作的容器盛放,颇有海滨风情。 越王率先举起椰壳:“孤王在此祝崔先生旗开得胜!” 崔祁便也干了一碗:“多谢越王,在下定不负所托。” 他要破开水闸和越王无关,和唐王也无关,只是担忧唐国会用水攻。 水火都是不可掌控之物,一旦放出,最终受害的还是平民。 赤壁的那把火的确痛快,但死伤的多是底层士兵,崔祁不能把这个定时炸弹留在那里。 扇贝鲜甜,果香浓郁,是好多年没吃过的味道。 不过崔祁以前家在北方,对这些倒不怀念,只是吃个新鲜罢了。 席间越王问道:“崔先生去过唐国了吗?我本欲求娶公主瑰,但唐王不答应,转手便将妹妹嫁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子。” 崔祁对政治联姻麻木了,看来唐王还是有那么点良心的,把妹妹留在了身边。 不过场面话不能那么说,崔祁放下筷子:“唐王亦为女子,想来是深知女子远嫁不易。” 此言勾起了越王兰对姑姑的回忆,他叹道:“是啊,当年姑姑被大父以几座城池的价格嫁了出去,若是知道卫王是疯子,恐怕会后悔的。” 卫国的几位新妇都是交换来的,老卫王想要越国血脉对抗疯血,便割了地换来了妻子,他的儿子则需要一个中正平和的妻子,他便聘来了虞国政治斗争中落败者的女儿。 说到底还是贪婪,越王兰的大父贪图富庶的城池,又觉得前一任卫王还算正常,女儿是大邦之女,应该不会吃亏,所以答应了,苦果却要庄王后来承担。 至于虞王则是想摆脱自己残害手足宗室的名声,做太子妃当然很好,做卫国的太子妃就是纯粹的灾难了。 可惜那时的桐被养的太单纯,还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受了那么多年压制,最后却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宴席结束已是下午,崔祁告别了越王和季瑗,他要等,等到晚上行动。 原本贫瘠的边境小城驻扎了几千唐国军队,他们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崔祁不欲打草惊蛇,便幻化做一个佝偻的农户,安静地等待时机。 夜晚执勤为首的是一个壮硕的少年,他满面阴骘,说话的语气也颇为不满。 崔祁打晕了他们,只出了一剑,拘束河流的水闸便破碎了,为了不污染河水,崔祁收拾了碎片,放到那个侍卫身边:“钢铁是可以回收的,不要浪费。” 睡梦中的少年突然大喊道:“熏,你算个什么?你不过就是个玩意,大王瞎了眼睛才选你即位。” 他随后抽搐几下,又打起了呼噜,崔祁笑笑,留下了自己的手帕,在上面写了前因后果后放到了碎片上:“应该是公子杨吧,你和你父亲真是一点不像,不过真性情也算难得,我不能坑你。” 唐王元的长相秀丽苍白,这样的容貌并不符合当下的主流审美,像公子杨这种轮廓分明,鼻子高挺的脸才是更受欢迎的。 不过每个人的审美都不同,昭王后就喜欢那种脆弱精致的容貌,然后她就被骗财骗势力。 毁了水闸的崔祁不敢多停留,他虽然不惧怕军队,但惹怒他们没有好处,给城内的百姓施加结界后,他迅速飞去了南方。 南方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荒凉了,虽然大部分地区还是荒无人烟,但几处若隐若现的房屋还是证明了此地是有人居住的。 崔祁不欲打扰辛劳一天才得安眠的人们,索性和猛禽分享巢穴。他化作鸟身,蜷缩在道兄身边。 “道兄,此地有鹦鹉吗?” 崔祁还记得当初答应霁儿的事情,只是后来他忙着见唐王元,此事便搁置了。 不过崔祁是不会食言的,就算需要跨过大海,他也得做到。 雨林中的猛禽大多翅膀较短,指爪锋利,但在崔祁面前,它们就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猛禽的叫声很是尖锐,它回道:“再向南方而行,我曾听往来的燕子说过,海上的一座大岛上有比鹦鹉美丽千万倍的鸟儿,羽毛华丽鲜艳,但是没什么肉。” 鸟当然爱美,但猛禽更爱吃肉,它们会吃下所有的肉,然后用羽毛装点自己的巢穴。 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这是天性,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在于人能克制本能,不然,人与野兽何异? 随着羽翼的破空声,猴群尖利的鸣叫响起,今夜,它们失去了一个成员。 狩猎归来的鹰慢条斯理地用爪子分割好肉块,它热心地问道:“道友要吃吗?猴子肉很细腻,比老鼠好吃。” 崔祁敬谢不敏,他的鸟身不算大,毛茸茸的一团,现在整个鸟更是尽力缩小存在感,让自己青色的羽毛藏在丛林之中。 鹰享用着它的猎物,血沾上了它的精心养护的羽毛,吃完后,它把骨头和毛发都扔下树,飞去水塘清洗。 天亮了。崔祁告别了鹰,它招呼道:“不喜欢猴子的话下次来我换一个。” 崔祁不知道怎么和它解释自己并不需要生食血肉,但好意他心领了。 一人一鸟在丛林告别,修炼羽灵宗法术的崔祁天然地喜欢鸟类,鸟儿也对他亲近。 按照羽灵宗的规矩,每一只鸟儿都是门下弟子的前辈,要以道兄称呼。 再喜欢鸟儿,崔祁也要回到人间去,他幻化出捕蛇人的打扮,打算来个打草惊蛇。 竹叶的宠物都是开了灵智的,虽然没什么智慧,但也比普通的蛇难抓,崔祁释放出竹叶的气息,惊慌失措的蛇立刻开始聚拢。 它们才不在乎自己的主人是谁,能让它们每日都吃饱就行。 等蛇群都到齐后,崔祁分辨出吃过人的几百条,掐诀杀了它们。 灵物食人会得天谴,是竹叶一直压着才没有立时死去。 第142章 极乐之地 同伴的死去并没有让蛇群产生躁动,它们已经被驯化,主人杀死不合心意的宠物在它们看来是理所应当的。 可崔祁不会那样做,他只是剥夺了竹叶令它们产生的灵智。 灵物开智不易,它们却如此轻易地夺了天地造化,是为不公,崔祁叹道:“以后你们就自由了。” 它们本就是被竹叶聚到一起的,自然谈不上什么忠诚,失去灵智后蛇群立刻散开,找自己适合的生境去了。 这时崔祁才捂住心口,他很怕蛇,但为了此地的秩序,这件事只能他来。 刚才蛇群嘶嘶的声音给崔祁带来了极大的精神伤害,他缓和自己因恐惧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后,便匆匆离开了。 一路向南,崔祁寻了只鹦鹉,此处的鹦鹉并不符合人们的刻板印象,它的羽毛是棕褐色的,聪明非常。 崔祁请求道:“道兄,我能带您去北方吗?我答应弟子要给他寻一只鹦鹉来看。” 鹦鹉灵慧,它发出了人的声音,只是听起来有些生硬:“道友想来也知晓我族受不得北方寒冷,飞去北方危险重重,不是我不愿答应道友,而是我族无法飞远,也无法适应北方的天气。” 崔祁笑道:“自不会让道兄受苦的,这段时间道兄便跟在我身边,而后我也会送道兄回家。” 鹦鹉发出了咯咯声:“道友既然有万全之策,我便随道友见一见北方风光,给我族长长见识。” 越过南方的山陵平地,是一片广阔的海域,珊瑚搭建的岛屿星罗棋布,只是岛上动物不多,看来之前的蛇灾造成的毁坏还没有彻底恢复。 崔祁有些自责,鹦鹉却说道:“珊瑚形成的岛本就不适合生存,道友太多虑了。” 它们这些生活在自然中的生灵是最明白自然的,因为它们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再朝南走,出现了些许人烟,他们皮肤呈现很深的棕色,大部分身体都裸露着,腰间围着羽毛兽皮。 头上的帽子简直称得上高耸入云,几只长长的尾羽摇晃着,昭示了他们尊贵的身份。 不是每个人的帽子都如此夸张,但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骨头牙齿制作的项链,其中有不少很明显是人的骨头。 崔祁不打算和他们打交道,他是个不擅长交际的人,更不懂他们的礼数,带来麻烦就不好了。 他只是问坐在肩头的鹦鹉:“道兄,您知道这些人从哪里来吗?” “他们是岛人,对于我们来说,人类只分三种,一种是会威胁我们的,一种是和我们没有关系的,剩下的便是我们的朋友,就如同道友。” 鹦鹉是鸟类中的智者,它们的寿命很长,知道的自然也多。 顺着岛人的脚步,崔祁来到了一片巨大的岛屿,此地是没有四季的,他们正在举行祭祀,被杀死的俘虏双目圆睁,头颅摆放在木头架子上。 被围在中央的祭司浑身戴满骨头制成的饰品,头戴傩面,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鸟儿模样的刺青。 他的舞蹈很是奇怪,脚上的牙制脚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诡异的不得了。 四周的族人非常虔诚,祭台的血腥动摇不了他们,崔祁借助法术听懂了祭司的歌谣。 “神明护佑,此次战争取得胜利。我们伟大的首领杀死了五个敌人,他健壮的身体好似湖边的巨鳄。” “他挥舞着弓箭长矛刺向敌人的心脏。请求神明赐下福祉,保护我们的首领。” “大海不会带走他,河流无法伤害他,森林带来充足的食物,最好的部分奉献伟大的神明,愿您护佑我们的部族。…” 他们住的是茅草木架搭建的房屋,祭台却修建的格外华丽,自己面前是粗糙的食物,奉献给神明的却是最珍贵美味的部分。 但祭台是他们唯一能与神明交流的地方,他们害怕惹的神明不快,只能竭尽心力供奉。 对此崔祁不好说什么,他不信,但别人信也和他无关。 而且目前的平民不仅物质没有,精神上也是荒芜的。 不识字的人无法阅读,只能依靠口口相传会的那么几首诗经来唱,更深奥的经史子集都和他们绝缘。 可是,他们也是需要一个寄托精神的的所在,只有神灵,只有虚无缥缈的神灵给了他们慰籍。 但天子脚下最重要的权力早已完成交接,世俗的王权取代了祭司来统治臣民。这是进步,从此神明困不住人的意志,困住人的成了人本身。 藏进了丛林,鹦鹉才说道:“我知道人杀死同类不是为了食用,但人真的很难懂。” 它活了四十多年了,虽然见的人不多,但也算阅历深厚,可它依然不懂人类。 崔祁解释道:“因为人类有一种能力,人们会想象出原本不存在的东西,虽然这个过程会很漫长。” 想象力是人类特有的东西,崔祁和许多动物谈过话,它们都不理解人类的动机,就算开了灵智,它们也无法凭头脑想出不存在的事物。 这也是为何灵物算计不过人类的原因,它们做一件事却不知道事情后来的发展,除非曾经见过同一件事的后续,不然它们也不明白此事会有什么后果。 丛林里生活着极为美丽的鸟儿,它们的羽翼五彩斑斓,看的鹦鹉自惭形秽,崔祁安慰道:“道兄巧慧,皆有所长。” 各有所长倒的确是真的,极乐鸟虽然拥有绝世的美丽,但它们的歌声属实… 不怎么样。 崔祁想不明白,那么美丽的鸟儿为何一张口便是刺耳的尖叫,但万物没有十全十美,他既见到了如此美景,此次旅行也是值得的。 鸟儿发现了崔祁,它们开心地凑到他身边,一时间尖锐的声音此起彼伏,崔祁摆摆手:“一个一个说,我听不清楚。” 最美丽高大的极乐鸟随即问道:“道友因何来此?此地野蛮,不适合你们来。” “之前遇到一位道兄,它说南方有非常美丽的鸟儿,就生活在最大的岛上,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诸位道兄丽质天成。” 崔祁没说后半句,鸟儿果然更加高兴,它们为崔祁表演了求偶时才会跳起的舞蹈,绚烂的尾羽组成了一道流动的彩虹,比之人类举行的祭祀也不遑多让。 一舞毕,崔祁夸赞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道兄舞姿,世所罕见。” 在祭词都如此直白的岛上,鸟儿们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诗歌,它们请求崔祁留下更多诗词,用以描绘自己的美丽。 崔祁当然满足了它们的请求,从月出皎兮到翩若惊鸿,每一只极乐鸟都在努力用自己的爪子书写,它们把诗歌写在山石上,用的也是鸟儿的文字,这样的行为在崔祁看来特别可爱。 临走时,极乐鸟送了他几大把羽毛,这是极乐鸟一族最珍贵的礼物,每一个成员掉落的羽毛都不能随意扔下,而是要积攒起来,送给最尊贵的客人。 “诸位道兄,晚辈告辞了。” 崔祁展开自己的羽翼,远渡重洋,回到了乐陵这座繁华之中隐含罪恶的都城。虞王对李曜的绝情和利用是崔祁最厌恶的,既要又要的人往往最终什么都得不到。 为了不引起注意,崔祁把鹦鹉藏在袖子里,它不再发出人声,安静地跟随道友回家。 经过售卖烤肠的铺子时,老板立刻认出了他:“是你! ” 崔祁回想一番才答道:“当日是在下的错,店家不要放在心上。” 老板生的结实,他瞪起眼睛的模样像是愤怒的牛,不过崔祁也不怕,他也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问道:“这位先生和主家到底什么关系?我不过是被雇来的,好奇问问,不方便也不用回答。” 第143章 宫墙深深 “没什么关系,合作而已。” 崔祁买了几根,顺手喂给袖子里的鹦鹉一小块,它的喙吃起来不方便,崔祁特意把香肠掰开才给它。 回到小院,崔祁立时松开了袖子,鹦鹉飞到树上,说道:“这就是道友的家吗?” 三人闻声都跑了出来,霁儿仰着头问道:“你就是鹦鹉吗?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花哨,反而灰扑扑的。” 鹦鹉飞扑下来,停在崔祁小臂上:“鹦鹉有很多种,我族生在丛林北部,自是不如南方的同族绚丽。” 崔祁抚摸着鹦鹉背部的羽毛笑道:“道兄何必与孩子见识,还不知道兄对北方有何看法?” 几人都看呆了,他们知道崔祁能和鸟兽对话,但亲眼看见鸟儿口吐人言还是极大的震撼。 嗯…鹦鹉沉默一会才开口:“好多人啊。而且地上白白的东西是什么?我从未在丛林里见过。” 崔祁拾起一点雪放到手上给鹦鹉看:“这叫雪,是雨太冷了变成的。” 鹦鹉啄起雪品尝,它评价道:“好凉,除此之外和水区别不大。道友身上的味道倒是和雪很像。” 一人一鸟说了会话,崔祁把鹦鹉放到霁儿手臂上:“道兄是不是很聪明可爱?” 霁儿也修炼了羽灵宗的功法,不过他道行浅,还不能运用自如。 鸟儿乖巧地站在他的手臂上,霁儿的心被击中了,对鹦鹉道了歉。鹦鹉咯咯笑着:“没关系的,我年纪大了,所以不能和孩子计较。” 霁儿好奇地问道:“我也叫你道兄吗?你今年多大了?我已经七岁了,师父说过,鸟儿的寿命大多是很短暂的,看你模样应该比我小吧。” “随你怎么叫,我已经活过了四十多个雨季,按人类的算法,我今年四十多了。” 它又补充道:“鹦鹉是长寿的鸟,我族最年长的长者见过九十多个雨季。” 姬琮惊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能口吐人言。” 鹦鹉却嫌弃地避开了他想摸摸的手:“你身上有蛇的气息。” 随后它骄傲地把自己短小的翅膀立了起来,遮住了圆嘟嘟的头和蓬松的胸脯。 崔祁安抚道:“道兄莫惊,阿霖没有恶意的。” 他又对姬琮说道:“阿霖,鸟儿天然厌恶蛇,不要介意才好。” 姬琮倒也没有失落,他生来不讨小动物喜爱的原因终于找到了,蛇是它们的天敌,不亲近才是正常的。 他笑道:“无妨的,这位道兄当真可爱。” 云姬也在抚摸鹦鹉毛茸茸的头,她的美丽让鹦鹉十分喜爱。 “您真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类女子。” 它主动用翅膀去蹭云姬的手,对美丽的追求是每只鸟儿刻在骨子里的爱好。 得了称赞的云姬当然高兴,这是她的容貌第一次被毫无功利地夸奖。 她的同乡都认为她能凭借美貌抱到大腿,县令更是贼兮兮地说道:“姑娘,苟富贵勿相忘啊。我这是给你送了一场泼天的富贵。” 几人和鹦鹉玩了一阵,崔祁又送它回去,霁儿依依不舍:“道兄,下次再见我会变强的。” 鹦鹉笑道:“好的,我拭目以待。” 它钻进了崔祁的袖子,鹦鹉终究是属于南方的密林,它该回家了。 把鹦鹉送回丛林,崔祁便告别了,它说道:“道友身上神明的气息比祭台重的多,我不知道这是为何,但道友要小心。” 天道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它选了上百年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神魂,崔祁的反抗并不能打消天道的念头。但此事和鹦鹉无关,它离开家随着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实在不该多麻烦它了。 崔祁含糊道:“我师门皆是神鸟,也许是沾染了吧。多谢道兄提醒,若有再见之日,在下请道兄吃坚果。”鹦鹉咯咯两声,随即便飞向丛林深处。 深处总是和神秘危险联系在一起,而宫墙深处只会让人联想到其中女子可怜的命运。 云姬是幸运的,他们母子被唐王抛弃了,但她也因此得到了自由。 更多的妃嫔宫人都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丧失生气,活的像行尸走肉一般,一生谨小慎微,只为保全家族和性命,得到富贵的寥寥无几。 君心难测,大树随时可以扔掉身上的藤蔓,对君王来说,她们不过是依附在自己权势上的菟丝子罢了。 而云姬的君王更是绝情,他欣赏藤蔓的柔弱,但他不需要无用的仅供观赏的植物,要想活下去,必须有价值。 当初怀着争一争富贵的心态进宫的姑娘不在少数,她们出身不够好,而君王却拥有全国的财富和权势,所以她们拼命表现自己,希求得到君王的垂怜眷顾。 如果幸运些,她们的儿子能坐上那个位置,她们不敢再想了,那该多好啊,真正的鸡犬升天就在眼前,征服这个坐在王位上的男人,什么都能得到。 然后现实狠狠地打了她们的脸,他只是享受年轻女子的美丽和生命,却不打算负责。 唐王宫供给妃嫔居住的地方住的不是现任唐王的妃嫔,而是唐王元留下的。 他认为多生孩子才能找出合适的人才,所以他的后宫相当庞大。 对这些女子唐王不知如何处置,她们没有犯错,不能当罪囚送去修路,而且再怎么说,也是长辈,她不能做出那等长幼不分的事情来。 索性她不打算现在成婚,住着便住着吧,还可以去格院干活。 毕竟唐王宫不养吃闲饭的人,在格院没有尊卑长幼,大家都一视同仁,都要去干活。 若是云姬去格院,想来能见到不少熟悉的面孔。 她们看透了唐王元的真面目,自然也不会为这样的君王吃醋争斗,都是可怜人,互相扶持还来不及,又怎么能彼此拆台,徒增烦恼呢? 崔祁在家歇了几日,越王送的红糖质量不错,但比起白糖还是差了许多,用来煮黑糖奶茶却是刚刚好。 他一面读书,一面品尝着奶茶。他在丛林里找到了珍珠奶茶的灵魂,木薯,但现在的木薯毒性太大,他送去给农家研究了。 唐王宫再次动摇了,今日是公主瑰出嫁的日子,雪还没有化尽,丝绸的翘履也染上白色,玄色的婚服穿在她身上格外压抑。 成婚的另一个主角夏释之也穿着象征唐国的玄色,按照齐国的习俗,女子是要穿青色嫁衣的,代表着把生命带到丈夫家里。不过他的想法无关紧要,宗正牵着公主瑰走到他面前,念诵着冗长的祝婚词。 然后现场响起了桃夭的曲调,两位新人只想躲得远远的,现在是没有盖头的,公主瑰愤恨的目光直白地投向她的良人。 夏释之低着头,他从前发病时常常感到窒息,但现在,他真的要喘不过气来。 虽然都是联姻,但外嫁和嫁给自己人是完全不同的。 列国君王太子的地位是相同的,虽有国力上的差距,可称号地位都是一致的。嫁给本国的臣子则不能算作出嫁,更多的是臣子通过婚姻加入王族,得到君王的信任和重用。 终于,歌声停歇了,白发苍苍的宗正把新娘的手放到新郎手上,两人一激灵差点甩开,还是公子昇反应快,及时握住了他们的手,让这对夫妻平平安安地进了洞房。 完成婚礼已是月上中天,从黄昏开始,再简化流程也耗费了两个时辰,夏释之最后不仅是心里难受,身上更是难受。 他的病受不得累,可他不敢声张,只能忍着胸口的迟滞不住地喘息,希求婚礼快快结束。 一切都结束了,进入洞房的夏释之直接倒在了床上,连厚重的婚服都没有换下来。 公主瑰虽然不喜,但她不愿和病人计较,便给了她那喘不上气的夫君一杯茶水,夏释之起不来,水渍洒在了婚床上,但他们谁也不在意。 喝了杯水,夏释之才说出话来,他的嗓音好像格院拉坏的风箱:“公主,您睡床吧,我同大王说了,今夜无人来看顾你我,在下先回去了。” 他给自己倒了几杯茶水灌了下去,这也是唐王的恩典。 第144章 夜半私语 按照婚俗,新婚夫妻是要喝合卺酒的,但两人都不可能那么做,夏释之对唐王请求道:“大王,臣身患痼疾,无法饮酒,还请大王体恤。” 唐王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便给了一个恩典:“寡人归妹,本是喜事,不可因此伤害爱卿之身。便以茶代酒。” 她下的是密诏,只有负责此事的宗正知道。 其实唐王后悔了,夏释之根本不喜爱自家妹妹这样的女子,若是选越王兰也不错,他同样年少俊美,而且性子活泼,大约更适合瑰。 可事已至此,夏释之也是拎得清的,定然做不出欺辱公主的事来,便这样吧。 比起虚无缥缈的爱情,不如选敬畏,唐王剑珣送走了她最爱的妹妹,剑珣很难过后悔,可唐王不会。 为了弥补越王兰,她给越国写了信,大意是说瑰是自己最心爱的妹妹,不忍她远嫁,这才没答应您的求亲。 唐国的公主很多,孤王的妹妹虽是蒲柳之姿,但都是温婉贤淑的,还请越王不要因此生了嫌隙。 她在最后提了一句会归还占领的城池来赔罪,只字未提水闸和之前的出兵理由。 得了边境来信水闸被毁和那张字条的时候,她有些恍惚:“崔先生啊,你说自己不是神仙,可你比祭祀台上的神明更合适。” “我也是有私心的,控制水源便能控制下游,可你却说水攻伤害百姓和农田,水闸更会破坏鱼类洄游,唉,是我浅薄了。” 唐王没有惩罚守军,按照军法,看守的东西损坏丢失,当天的侍卫全部要服十年的徭役。从没有人能连续干满十年徭役,这样的惩罚相当于宣判了死刑。 而城池被还了回去,她要为唐国塑造一个宽厚的形象。 重新得到小城的越王兰并不是多开心,水闸是崔先生砍断的,求亲是一早就发出的。直到公主成婚唐王才来信,很明显是不把越国放在心上。不过形势比人强,他屈服了。 “瑗,回信你来写吧。” 越王瘫在矮几上,他气得呼吸都粗重不少,季瑗只能任劳任怨:“大王,唐王元四女名为姣,面容秀美,性情淑均,今年十三岁,和大王正是良配。” 越王气笑了:“我求娶公主瑰是因为唐王看重她,她如何没有关系,我不会让她生下继承人的。瑗,唐王二女出嫁了吗?” 季瑗摇摇头:“没有,目前唐王的女儿只有三女公主瑰出嫁了,其他都没有定亲。” 他提前做了功课,越王很满意:“就选唐王二女吧,太年幼的小姑娘我总觉得对不起她。” 他已经十九岁了,后宫之中也有几个侍妾,但越国王族子嗣艰难,他至今没有儿子。 君王无后是天大的事,臣子需要太子牌的安心丸,君王也需要证明自己身体健康,孩子,越王的孩子是每个越国贵族和官员都盼望的。 季瑗文采斐然,很快便写好了私人书信,他递给越王:“大王,唐王二女名为阮,母亲是宫女出身,模样自然不差的,唐王这些女儿都生的不错。此女性情很冷,传言她三月不发一言。” 越王满意地点点头:“发出去吧,她怎么样都可以,我只是需要一个唐王宗室的王后,她能履行正妻的职责就够了。” 已是深夜,越王留季瑗在宫中将就一晚,他坚决地不肯:“大王,您破格提拔臣已是恩典,外臣哪里能夜宿王宫?” 越王也不多留:“好吧,我派人送你回去,晚上有宵禁的。” 另一边的唐国也是不眠之夜,夏释之缓了过来,透过玻璃窗子看见外面没人了,便褪去外袍,打算逃之夭夭。 公主瑰哭的妆容都花了,脸上红红白白的,可怜极了。 但她的夫婿显然没心情管她,他对自己的妻子行了君臣礼:“公主,明日一早还要去王宫,早些休息。” 公主瑰爆发了,她按住即将离开的夏释之,久病之人无力,再者他也不能反抗,便任由她随意了。 不过那张哭花妆的脸在烛火下还是蛮可怕的,夏释之稳定心神,安抚道:“公主,别这样,快下来。” 公主瑰的腿压在他最脆弱的心口处,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发青,呼吸也重新粗重,呼哧呼哧地喘息着。 意识到这一点,公主瑰从他身上爬了下来,“不好意思,但你的病格院治不好吗?” 夏释之笑笑:“公主,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格院也不是万能的,当初设立格院,赵相邦便说过格院的格字是格物以获取知识,而不是万事皆可。” 为了做相邦,夏释之认真拜读了赵婴的作品,对于自己这位妻子,他出奇地诚实,毕竟他们已经是一体的了。 一日之内受了太多刺激,夏释之对公主瑰苦笑道:“公主,我走不动了,您还是先回宫吧。” 他只脱了繁重的外袍,和衣倒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仿佛一条脱水的鱼。公主瑰脑中嗡嗡作响,她跑出了婚房,华丽的玄色衣裳在跑动中散乱,唐王果真在等。 “大王,夏释之发病了!” 唐王无动于衷:“他随身带了药的,死不了。” 公主瑰突然不认识眼前人了,以前的姐姐虽然不怎么爱说爱笑,但也是善良的,为何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唐王不在意妹妹大变的脸色,她叹道:“或许该把你嫁给越王兰的。” 公主瑰要疯了,她知道自己是个工具和筹码,但亲耳听到还是很震撼:“大王,你还是熏吗?” 这问题问的很傻,唐王想了想才认真地回道:“瑰,昭王给我的名字是熏,仅仅是因为那日的熏香他觉得喧宾夺主了而已,那不是我的名。” “一直以来,我都在伪装,是我骗了你们,这件事我说过的。剑珣是我自己选的,我从此以后只是唐王剑珣,死后的谥号我不知道,但七岁之后,我便不是熏了。” 他们不约而同的诚实刺痛了瑰,唐王唤来宫人给妹妹脱下厚重的衣衫,洗去妆容,露出一双满是恨意的眸子。 这一刻,她明白了唐王元对公主缃的愧疚,她对不起妹妹,可是无用,覆水难收。 公主瑰怒极反笑:“大王要千秋万代,大权独掌,却再无一人真心。” 唐王笑了:“瑰,君王是不需要真心的。还有,谢谢你的祝福,我的确不能熬夜了。崔先生说熬夜对身体不好,我可要活久点。” 她留下妹妹在书房,自己转身回了寝宫,可瑰没看到,她眼角滑落一滴泪水,那是她作为姐姐的歉意。 可瑰不需要歉意,她被宫人搀扶回了自己曾经的寝宫。宫殿里空荡荡的,大多东西都被送到了她的新家,她直接躺在地上,眼神迷茫。 宫人把她抱上了床,盖了被子,她这时才发现服侍自己的人是以前的侍女,她面无表情,只是按照唐王的吩咐守在公主身边。 瑰问道:“我离宫后你要去哪里?” 侍女淡然道:“去格院,大王将我赐给了院正的弟子依墨,十日之后成婚。” “你愿意吗?” 公主瑰满怀期待,她希望她不愿意,可侍女依旧淡淡的:“愿意的。出宫也是出嫁,大王选的总比随意找个人好。” 这是困住所有人的枷锁,女子没有自由,男子也仅仅是好一点而已。 她安静下来了。原来如此,原来她从没有自由过。 她会做唐国的招牌,会贤良淑德,爱恤亲人,她都会做的。 早上的拜见很顺利,夏释之吃了药,唐王微笑着赐下许多财物,其中很多都是梁王送给自己女儿外孙的,现在也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夏释之几乎没有抬头,他得到了想要的,不多的良心却在谴责自己的行为。 可能他还是不够成熟,听闻赵相邦当年钓鱼执法毫无愧疚,旁人问起,他只说:“为国,无悔。” 可真相不是这样的,他也会害怕担忧,却不能也不敢表露出来。 不论几人如何想,公主瑰和夏释之都正式成为了夫妻,除了瑰,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现在的相邦只是个傀儡,夏释之也晋升到九卿,大家都在说现任唐王好生仁慈,居然没有杀死自己唯一的嫡亲妹妹。 第145章 慈悲之心 唐国人民对唐王的道德水准已经没有期待了,在他们看来,只要唐王的屠刀不挥舞到自己头上,日子还过的下去,那便是极好的了。 至于宗室的内斗和他们无关,普通人的准则就是新法,不违反新法,大家都能安居乐业。 但士人和其他国家不会这样想,对于他们来说,人活着就是为这张脸。 所以他们在意名声,抨击风气,可一旦入仕,大多数人立刻变换嘴脸,拼命为君王粉饰。 没办法,精神终究战胜不了物质,再安贫乐道,也得吃上饭才能说话发表文章。就像道玄的宗门,个个打扮的仙风道骨,张口出世之人,闭口拯救苍生,可供奉和赋税也没见谁不要。 就算修行人都不能餐风饮露,他们也要穿着绫罗绸缎,享受着普通人的仰视,更何况是俗人? 唐王送走了这对各怀心思的夫妻,随后召来宗正,他喝了酒,醉醺醺的,可眼神却清明的很。 “参见大王。”公子昇原本健壮的身躯佝偻起来,完全看不出他曾经的英武,但他已经是唐国辈分最高,年纪最大,最有声望的宗室了。 唐王赶忙命人赐座,他谢了恩,便歪歪斜斜地坐下:“臣旧伤复发,无法端坐,还请大王赎罪。” 唐王当然表示王叔劳苦功高,哪里有罪?公子昇也知道大王的用意,便说道:“昨夜臣派人守在婚房处,喘息声倒是不断,可那明显是夏释之发病。” 他不再是千面司的统领,也无权安插探子,昨夜是因为查看新婚夫妻的和谐与否也是宗正的职责,他才能在请示唐王后派人,不然便是谋反。 情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千面司更是重中之重,公子昇自然懂得避嫌。 赐下一块赵婴在崔祁处得来的和田玉佩后,唐王便让公子昇退下了,她老师的财产没有多少,最珍贵的只有几块白玉,还是崔祁送的。 紧接着,她召见了公子光。 公子光瘦瘦小小的,穿着麻布衣衫,看起来好像是农户家的孩子,一张小脸总是笑着的,唐王问道:“近日崔先生可有动作?” 光跪在蒲团上,腰背挺得笔直,声音很轻细:“回大王,崔先生去了南方。丛林我们的人进不去,但他得了一只能口吐人言的鸟儿,在乐陵转了一圈后又把鸟儿送了回去。” “鸟儿开口是用了法术还是它本就能说人言?” 唐王来了兴趣,若是此鸟生来便能说人的语言,简直是天选探子。 公子光答道:“那鸟儿唤作鹦鹉,但没有崔先生的法术,它无法听懂人的言语。” 唐王若有所思,叫公子光汇报近期的所有事宜,他便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出来。从燕王打伤王后到崔祁拜访了越王。 要说起燕王和王后为何打起来,也和崔祁有关。 王后自然也是贵女,他们的婚姻理所当然地是联姻。 在这一点上,各国出奇地一致,每一位君王太子的正妻都是政治联姻而来的,有的感情还不错,两人相敬如宾,但有些就是灾难了。 好色的君王和色衰的王后之间一定是矛盾重重的,倒不是说多么爱,而是王后担忧新的妃嫔生下孩子影响自己儿子的储君之位。 废长立幼虽然是取乱之道,但很多君王都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看着老去的王后那张打满粉的脸,还有太子唯唯诺诺的模样,君王很难不多想。 说起水闸的事情,公子光永远笑着的脸出现了裂痕,他知道格院的钢铁和铸造技术,就算用火药也得几百斤才能炸塌,崔祁只出了一剑,那么坚固的水闸便没了! 而且他还是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挥出了剑,若是他伤势痊愈,此人的强大无法揣测。 唐王安慰道:“钢铁已经运回格院了,至于崔先生的实力,光,不要挑战他的底线。” 光终究是好奇的年纪,便问道:“大王见过崔先生吗?他的剑为何没有剑刃?”他向往的人从此换了,以后,他要像崔祁那样强大。 “见过,崔先生是老师的朋友。崔先生的剑名唤寒英,剑刃轻薄如雪,而且崔先生的剑法极快,看不清也是正常。” 唐王对崔祁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赵婴,他的笔记里写了许多崔祁的事情,像是穿越和修行之事也有涉猎。 光暗暗发誓,自己总有一日,会比崔祁要强大,可唐王看出了他的想法:“光,不要妄想崔先生的实力,他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按照老师的说法,崔先生已经两百岁了。” 人怎么可能活到两百岁?光很是不解:“大王,崔先生是人吗?” 唐王对他还是有耐心的,便答道:“是的,光,可不要对崔先生说这种话,他很在意自己人族的身份。他能长生是因为他们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至于太详细的我也不清楚。” 送走了好奇宝宝,唐王想起了崔祁,他们才见过不久。此人绝对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他不愿为官,只想做乐陵城的闲人。 他这个闲人做的也不轻松,剑珣听老师说过,翻越唐国西面的边境,是无边无际的荒原和沙漠,南方则是汪洋大海,这也是他们为何居住在此地的缘故。 大多地方都是不适合种植的,有些地方连放牧都做不到,所以军队无法前往更远的地方。 上次崔祁说他绘制了一幅地图,只是还不够完善,唐王对此心动不已。 他能在空中观察地形,经他之手的地图想来一定非常详细,这幅图,唐国势在必得。 过了几日,越王的书信也送到了唐王案上,字迹很明显不是越王亲笔,不过唐王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她笑道:“看来越王良心未泯,对唐国来说真是个好消息。”信中夸赞了唐王归还城池的高风亮节,以及求娶二公主。 两方对水闸的事情都只字未提,这事是唐国不对,但请崔祁砍断也是不合礼法,大家干脆都忘了这件事算了。 唐王元的二女儿和大女儿只差了两个月,但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那时的唐王元还年轻,对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娶回来的王后还是敬重的,得知他临幸了宫女,王后怒不可遏,她逼迫唐王元处死了那个宫女,孩子则交给宫人抚养。 一开始,唐王还有些愧疚,但亏心事做多了,他便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孩子。 被遗忘的小女孩磕磕绊绊地长大了,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所以她非常安静,几乎不说话。 安静的女子平生第一次被唐王传召,她依旧不说话,在格院劳作的短衣还没有换下。 对着唐王行礼后,她张张嘴,生涩的声音传了出来:“参见大王。”太久不用,她的嗓子黏在一起,每说出一个字都分外艰难。 “阮,越王求娶,你可愿前往?” 唐王用的不是商量的语气,习惯听从指令的阮当然不会拒绝,她不知道越王是何等样人,但她依旧跪下谢恩:“多谢大王。” 案上有一张越王兰的画像,是千面司负责此方面的画师所做,唐王命宫人展开画像:“越王年少,面容俊朗,唯独目生异瞳。阮,你来看。” 阮这才抬头,画像上的少年脸颊圆乎乎的,像是一只小猫,一双眸子特意用青绿颜料上了色,妖异非常。 她早就习惯逆来顺受了,虽不知越王样貌是否如画像那般俊美,但他的年少是真的。 这就足够了,没被送去和老头子成婚做继室已是唐王恩典,这难道不值得感谢吗? 如果不自己欺骗自己,阮早已在无尽的孤独中疯狂,她的期望特别低,这样无论得到什么,她都能有惊喜的感觉。 就像此次唐王没有处理他们这些安分的兄弟姐妹,反而把人都打包去了格院,她便惊喜非常了。 自己居然还活着哎,格院又是大王最重视的地方,太开心了。 阮的快乐在其他人看来简直荒谬,但这是她的生存之道,只要一点点的好处,她能记得很久很久,也能开心很久很久。 第146章 唐越联姻 列国间联姻很多,但刚打完就嫁女的却是仅此一家。 连续出嫁两位公主,又是嫁去他国做王后,公子昇终于找回了在千面司工作时忙碌的生活。 得知这个消息的崔祁叹道:“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姬琮却露出奇怪的神色:“唐国二公主平日都不说话,唐王是在羞辱越王吗?” 按照联姻的规则,嫁去做王后的公主不说绝世容颜,也该是个健全人,选一个哑巴是在侮辱谁? “是越王主动求娶的。他在信中说唯有二公主三公主年龄合适,但三公主既得良人,他也不好乱人姻缘。” 崔祁也收到了越王的来信,他邀请崔先生来参加自己的婚礼,一看就是季瑗代写的。 不得不说季瑗这个令尹做的也是神奇,他既要处理朝政事宜,还要替自家君王写文书,信件,还只能领一份俸禄。 崔祁捏了只信鸽,他左右无事,去见见这位不开口的公主也无妨。 送出信件,崔祁纠正道:“阿霖,二公主并不是不会说话,我曾听幼渔提过一句,说她是宫女所出,出生不久母亲便在王后的要求下处死了。” “所以她不说话只是因为不敢,身体没问题的。” 姬琮终究是王孙,他不自觉地为君王着想,可崔祁不会,和君王共情绝对是最傻的行为。 自己都难求温饱,还为高高在上的王担忧,这不是傻就是太爱。 崔祁自认不行,他虽然会设身处地地思考,但感同身受是不可能的,没经历过的人如何能体会到当事人的复杂心绪呢? 彭春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婚礼,越王却躺在侍妾白嫩的身体上,用草秆调戏他美丽的玩物。 “大王,妾身好痒啊。” 侍妾撒着娇,越王也乐得和她戏耍,在她耳边哈气:“还有更好玩的呢。” 热热的呼吸打在她敏感的耳朵上,她想躲开,却不能躲,只装作享受的模样缠上越王:“大王,来么。” 她的声音千娇百媚,身躯也柔若无骨,是越王兰在几个侍妾里最喜爱的。 更重要的是,她绝不会扫了兴致。 越王哈哈一笑,放任自己进入温柔乡之中。 成婚的日子已是春暖花开,比起干燥的洛京,彭春就要温暖潮湿的多。 公主的车驾来到了这里,为了展示自己的重视,季瑗亲自在边境迎接新妇,而越王兰则是在城门处亲迎来自唐国的二公主。 崔祁就躲在迎亲的队伍里,他能看出越王并不是真的开心,但没什么用,他们只是合作关系,置喙他人家事是很不礼貌的。 这次两国都下了功夫,新娘只是笑,不发一言。她开心极了,大王没有骗自己,越王兰真的是翩翩少年,她太惊喜了。 其他人是理解不了她的,黄昏的婚礼响起的不是桃夭,而是鹊巢,悠扬的歌声持续着,崔祁却已经厌烦了。 他自己在梦中经历了两段婚姻,现实中也是这样基于利益的结合,在华丽的仪式也不能掩盖内里的空洞。 而后越王在夜间举行了盛大的宴会,简兮高雅的乐声伴随着舞姬轻盈的舞姿,赴宴者都是一脸陶醉,崔祁干脆躲了起来。 他本也不在被正式邀请之列,来这里最重要的原因是紫砂泥到时间了,他很快可以拥有更好的茶具了。 等到宴席散场,已是深夜了,喝了不少酒的越王摇摇晃晃地在宫人的搀扶下回了寝宫,季瑗拦住要溜走的崔祁:“崔先生,今日已晚,客栈也都关了,不如来寒舍下榻一晚。” 崔祁从善如流,他也不想住在稻草堆和山坡的。 季瑗的府邸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处处都是时间的印记。他介绍道:“季氏是越国最强大的贵族之一,本来是轮不到我继承的,但我继任了令尹,大哥便把府邸让给了我,自己去了别处。” 短短几句话,家族的斗争便初见端倪,崔祁当然不会管他人家事,季瑗的夫人准备了解酒汤,随后退了下去,把空间留给丈夫和他的客人。 崔祁没有动,他笑道:“今日未曾饮酒,怕是糟蹋仲平的好意了。” 季瑗在宴会上找了几圈都没找到崔祁,自然也知道他是用了法术,便也笑道:“临渊不是俗世之人。” 闻言崔祁立刻皱起眉头,“仲平,我并不是多么超尘脱俗,只是看多了联姻而已。” 他现在对婚姻有些绝望,季瑗叹道:“我与夫人并不是因为家族而结合的,可我们之间还是无法亲厚。当年在河边唱歌祭祀的姑娘多么可爱,可是成婚后我们很少说话,有了孩子后她更是把心思全放到孩子身上。” “想来仲平也知道我与赵婴是好友,他和他的妻子也是自愿结合的,到最后也是相对无言。” 年轻男女因为荷尔蒙带来的冲动产生了爱情,可爱情是会消磨的。 喝过解酒汤,季瑗带崔祁去了客房,府内的房间都有浓郁的熏香味道,窗边也都摆放着香草。 对于旁人的习惯,崔祁一向是尊重的,所以他默默地开了屏障隔绝了香气,然后和衣睡下。 宫内灯火通明,越王兰在看到王后的容貌后小小地惊艳一下,唐王元俊美,能得他临幸的宫人自然也是美貌的,而他们的孩子不出意外肯定是美丽的。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王后了,我名兰,你叫什么?” 说来也是笑话,越王早忘记了自己要迎娶的女子的名讳,阮羞涩道:“我是阮。” 她的嗓音听得越王非常难受,但娶都娶了,他还是欺身而上,一夜贪欢。 餍足的越王心情很好,虽然他的妻子没什么趣味,但生的着实不差,为此他可以花时间来等待她的成长。 “以后多吃点枇杷,你也该多说说话,养好嗓子。” 阮骤然被关心,非常激动,她尽力柔和自己的声音:“是,大王。” 越王大婚,官员都有三天的假期,崔祁告辞要去卢延年的紫砂工坊,季瑗忙道:“临渊,我也能去吗?若是紫砂真的和茶叶绝配,国库又能多一个进项。” 他眼下乌青,一看就是很久没有休息,崔祁劝道:“仲平也操劳许久,多歇歇吧。” 季瑗也不再坚持:“好吧,临渊一路顺风。”崔祁再次劝道:“多陪陪妻子吧,幼渔临终前后悔了。” 说罢,崔祁发动了瞬移术,前往了卢延年的紫砂工坊,这里自然也有越王的分成。 一旦攀附上这样爱财的君王,什么地方他都得来分一杯羹,不然他就掀桌子了。 季瑗则沉思良久,崔祁给他留了一句诗,他想起了和妻子浪漫至极的相遇。 他是不能继承父亲地位的次子,而她是侍奉神明的巫女,她在河边练习祭祀的歌曲和舞蹈,他就那么看呆了,然后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 爱只是一瞬间的事,可生活却是日复一日。 但他们还年轻,人生还有很漫长的时光,季瑗鼓起勇气,去寻了妻子。 母亲正在教导年幼的孩子念诵祭词,她是神明的仆役,无论何时,这都是不能放弃的。 季瑗知晓妻子的坚持,听到朗诵的祭词声音,便在门外等待,等母子念完一段后他才敲门:“离,我可以进来吗?” 女子颇感意外,但还是答道:“请进。” 见到父亲,幼小的孩子啊啊啊地要季瑗抱抱,他有些愧疚,举起孩子问道:“想阿父了吗?” 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想,阿母也想。” 被孩子戳破心思的女子脸红了,她嗔怒道:“小小年纪,乱说什么,玩去吧。” 孩子很怕母亲,他拼命挣脱季瑗的怀抱,季瑗也怕他受伤,放下了他,任由他跑来跑去。 第147章 九歌之思 许久不曾交流的夫妻也陷入了相对无言的境地,季瑗叹道:“离,我们多久没有在一起谈心了?” 离抿唇一笑:“大概是大王即位之后,良人就忙的脚不沾地了。” 她不是自怨自艾的女子,季瑗反而是文人多愁多思的性子,两人之间的谈话总是她占上风。 她接着说道:“是昨日那位崔先生和你说了什么吗?你以前也提起过他,看起来的确是道家的小道士。” 季瑗不知不觉便被带跑了:“是的,但崔先生可不是小道士了,据我所知,他比龙丘隐士还要大。而且他昨晚留下一句诗,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我想了很久…” 离笑笑:“我知道了,你曾说过,崔先生和唐国的赵相邦是好友,他英年而逝,妻子也随之而去,他是怕你步了后尘。良人,我是不会为你而死的,但我留在这里却是为了你。” 她本是神明的巫女,一生都该奉献给神,可她选择了组建家庭,那是因为深刻的爱。 但她的生命不属于她,而是属于供奉的神明和天地,季瑗也明白这一点,他们初遇时他便知道。 季瑗也明了,两人都不习惯把话说的太直白,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抓回乱跑的儿子,笑道:“以后阿父会多陪你们的。” 稚子哪里明白父母复杂的情感,他只是啊啊地笑。 崔祁早找到了紫砂工坊,卢延年笑的谄媚不已:“多亏崔先生,崔先生果真是神仙手段…” 崔祁摆摆手:“卢先生,夸奖的话就不必了,而且我要说明一点,我并不是神仙。紫砂是天地的馈赠,和我没有关系,真正夺了这份造化的人是工匠。” 他最烦的一句话就是神仙手段,可偏偏很多人都这样夸他,实在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卢延年立即明白了崔祁不喜欢被叫神仙,他很迷茫,做神仙多好啊,遨游天地,再不受外物拘束。 他若是有崔祁这般能为,定不会给越王分成,所有利润都是自己的。 可是崔祁虽然好享受,却不会太过在意钱财,他前二十几年靠父母,后来靠师门,等独立的时候,他早已名满天下,不需要做什么便有人给他最好的物质条件。 所以他不知道钱的重要性,够花就行,其他的到时再想。 阴制的紫砂泥温润细腻,经过陶器工匠的巧手制成不同形制的茶具,卢延年介绍道:“崔先生,这就是未烧制的成品。我还有一个疑问,紫砂只能做茶具吗?” “那倒不是。” 崔祁怕碰坏胚子,便只是看,他解释道:“紫砂的储量不多,做餐具器皿的是另一种土壤,不过现在的越国是找不到的,紫砂还是用来饮茶吧。” 现在的景德镇还是蛮荒之地,开荒是需要时间的,建立起瓷器产业更需要漫长的演变。 崔祁不欲太过拔苗助长,姬易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也无法超脱于目前的社会,只能独善其身。 听说紫砂储量不多,卢延年立刻慌了:“崔先生可不要骗我,在下可是把半幅身家都投了进去。” 崔祁看他慌张,心下好笑,但他还是好脾气地解释道:“我的意思并不是现在就会枯竭,而是要为子孙留下些。卢先生,天地的馈赠是有限的,若是前人都用尽,后人该如何?竭泽而渔,明年无鱼,焚山而猎,明年无兽,正是这个道理。” 闻言卢延年松了口气,他讪笑道:“崔先生目光长远,不似我等鼠目寸光。” 崔祁对此只是笑笑,他是后世之人,自然会更在意对后世的影响。 住了几日,崔祁看到了第一炉紫砂,因为是第一次烧制,陶器工匠还控制不好炉温,成品几乎都是残次品。 卢延年懊恼不已,崔祁劝道:“这些当做陶器也能卖出去,卢先生,格院都常常经历无数次试验才能功成,又何况是您呢?” 原本战战兢兢的工匠也大起胆子说道:“主家,这泥太软,给我们点时间,照这位先生说的,墨家巨子手下的格院都会失败,更何况是我们这些不如的。” 卢延年点点头:“好,我这些日子要去趟南边,你们好生试验,不可偷懒。” 他也知道第一次很难成功,可每一炉烧的不止是紫砂,还是他投进去的钱! 但崔祁的面子必须给,他只能忍下被割肉般的心痛,回南方冷静冷静。 “若是烧木为碳,或是用煤,炉温会更可控。卢先生,告辞了。” 崔祁走路也是慢腾腾的,这是经年的富裕才能养出来的仪态,他要慢慢看,去年的春天已然错过,今年可不能再错过了。 彭春附近的气候都是温暖湿润的,崔祁寻了条河流清洗手上的泥土,山上传来了女子清亮的歌声,他忽的想起,今日是上巳,当歌。 越地的民歌主要分为两类,一种是情歌,另一种是讽刺。 至于祭祀用的歌谣在民间也很流行,但随意歌唱祭祀的歌曲对神明是很不敬的,只有专职的祭祀巫女在特定的时间地点才能歌唱。 此时的山上满是情歌的曲调,女子唱完男子和,这也是上巳的习俗,在古时,青年男女没有恋爱自由,他们会在固定的时间出游,找寻心爱的另一半。 今日季瑗一家也出门踏青了,离是巫女,今日也该她举行祭祀。 不过她的资历不够,祭祀台上的大司命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她的歌声沧桑,起舞的则是一群少女。而离负责领舞。 季瑗目不转睛地观看妻子的舞蹈,离不算绝色,但起舞的她却是最吸引目光的那一个。不是对美色的贪婪,而是巫女独有的气质,她只要起舞,便是神明。 不是神明在人间的化身和代言人,她在季瑗眼中,一直都是神明。 越地对祭祀非常看重,百姓大多也是狂热的信徒,在他们看来,季瑗做到了所有男人都想做的事。 君王只能掌管生死,可神明却能决断生死,娶到最优秀的巫女是他三生有幸。 可人间终究是属于人的,而统治人的还是君王,上巳之日王宫也举行了祭祀,王后不说话,笑着坐在君王身边的位置。 因为越王大婚不久,祭司唱的是少司命,祈祷王后早日诞下子嗣。 王后毫不在意,唐国强调对鬼神敬而远之,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人定胜天,不然大家都去求神了,谁来干活? 但她不会扫了越王的兴致,不说话是她多年悟出来的生存之道,毕竟和一个呆子计较很无趣。 身穿缟衣,佩戴环玉的祭司结束了与神明的沟通,越王吝啬,但在此事上也不能小气,给了赏赐后他对王后说道:“阮,越国可好?” 王后笑道:“很好。大王,我在唐国从未见过祭祀。” 她的声音恢复了些,听起来比之前悦耳,越王肉痛的心被这几句话安慰不少。 “我听闻唐王吝啬,认为祭祀浪费,之前还不相信,现在看来竟是真的。” 越王虽然抠门,但他习惯了每年的祭祀,而且越地好巫,贸然取缔只怕民间不同意。 更重要的是,祭祀养活了祭司和巫医,整个越国从事相关行业的人不在少数,而且他们在朝堂民间都有很大的影响力。 他们必须誓死维护神明的权威,不然自己和子孙的饭碗就没了,这可是比杀头还可怕的事。 阮感到幸福,她知道越王喜爱的是她唐国公主的身份和继承自父母的美貌,可有人关心已是难得,何必要戳破虚幻的泡沫? 她还是微笑着:“赵相邦说过,人定胜天,所以他上奏废除了祭祀活动。” 越王也笑了,他作为君王,是想统治所有人包括神明的,任何人都可以信仰神明,唯独他不能。 “看来唐国果真走在了我们的前面,阮,赵婴还有什么话留下吗?” 他迫切地想要改变越国,季瑗的确是好盟友,但他的思想也受制于地域和时代,而且他是文人,敏感多思,比起赵婴这样完全为了君王而活的法家还是不够看。 阮答道:“我是得不到相邦授课的,但他给我们这些孩子写了本书。” 第148章 立言立德 为了教育唐王元人山人海的孩子,赵婴按照梦中所见和陈盈的实践经验给他们编写了一本百科。 学了此书不说一定能成为什么学问家,但进格院干活是绝对够用的。 阮虽然不受重视,没有母亲庇护,但她也得到了这本书。 这也是她在童年时代为数不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一直小心保护,十多年也未曾损坏。 此次出嫁,她没有太多东西,唯独此书她一定要带着。 “阮,此书我可否借阅?” 越王兰眼神放光,他的异瞳晶莹剔透,像是最名贵的翡翠,而且他用的不是命令的口气,阮更是受宠若惊。 她立刻道:“大王,书我放在寝宫的床头上了,但布帛年久,难免松散,大王要小心。” 因为那时纸张的制作失败了,但织布机的试验成功了,所以这批书是用布帛制成,而非竹简。 越王大喜,赵婴绝对是所有君王都梦寐以求的臣子,他的成就虽然很大程度上依托在唐国相对简单的环境上,可他的书籍不可不看。 当初制作的时候他只想用来启蒙,所以用的是粗布,过了十多年,只有阮的书保留下来了。 宫人小心翼翼地把书捧在托盘里,布帛早已发黄,脆弱的不行,阮赶忙说道:“不能见风的,还有,大王,翻阅后若是想保存的话要重新抄录。” 越王当然答应,他轻手轻脚地拿起书,书皮上写着两个大大的唐国文字,《百科》。 他不明白,便问道:“百科是何意?” 阮答道:“大王读下去就知道了,请不要弄破。” “我明白了,阮,你放心吧,此书非常重要,无论如何也要保存好。” 越王带着书回了大殿,他本想召来季瑗,可今日是上巳,他是一定要看祭祀的。 也罢,越王召来了负责起誊写诏令的官员,要他来抄写。 写文书当然是心腹才能得的差事,但抄是不需要的,因为制作好的诏令还要经过检查,他无法动手脚。 唐国文字是列国最简洁的一种,越王自然也会,但他不想自己写。 抄书的官员什么都不敢说,他的工作距离权力太近,却又没有改变的资格,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发表自己的意见。 越国文字有着巫祭的特点,越王觉得不能只有一个版本,便要求道:“各国文字都要抄一份,不许更改一个字。” 官员当然听令,越王看完一页,他便要抄完一页,此刻他的刀笔都要磨出火星子了,可没办法,这就是权力。 书不算厚,越王很快看完了,官员也抄完了唐国文字的版本,他觉得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但这话不能对越王说,他只是恭敬地把抄好的竹简献给君王:“大王,这是唐国文字所写,还请过目。” 他翻了翻,评价道:“我记得你是字迹最好的那个,怎么现在写的这样乱?” 官员有苦不敢言,他只能谢罪,然后再次誊抄。 越王挥挥手:“下去吧,明天我要看到七本字迹工整的书。” 宫中的书写官吏当然不会只有一个,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他怀着逃过一劫的欣喜,走出了大殿,却不见身后的宫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看完书的越王兰还了回去,此书的思想和知识若是传出去,越国要大乱。 因为被触及利益的人太多了,先是祭司群体,然后是贵族和商贾,接着是猎人和采药人,几乎每个人的利益都会受损。 按照书中的说法,盐铁是一定要归国家的,对神明的解释权也得握在君王手中,狩猎采药都需要官府下发许可,至于贵族的爵位和土地更是要统统收为国有。 只有君王至高无上,没有其他东西能凌驾于君王之上,高高在上的神明不行,权臣不行,宗室不行,外戚更不行。 没有任何一个渴望权力的君王会拒绝这本书,越王对王后说道:“赵相邦当真是个妙人。” 新婚夫妻还很黏糊,阮笑道:“相邦一直很厉害的。” 只是他死无全尸。 越王也知道赵婴为何而死,听说他受车裂之刑也面不改色,如此为国为君考虑,也难怪他不足弱冠便当上了相邦,唐王元多疑也一直信任。 两人间的气氛旖旎起来,阮的眼睛很空洞,从她的眼中,只能看到自己。 但她的确美丽,她不止继承了父亲的秀丽,更传承了母亲的艳丽。 平日她不抬头,更不会打扮自己,整个人都藏了起来。现在,这朵花开了。 越王抚摸着阮艳丽的美艳的面孔和光洁的肌肤,虽然他还年轻,可在阮身上,他找到了失去多年的天真纯洁。 他贪婪地汲取着妻子的美丽和生命。 忙碌一整天的季瑗一家也回了府邸,跳祭舞是非常累的,离一进房间便倒在床上,四肢软的不能动弹。 季瑗命仆役送来今日的晚饭,要好克化的粥和汤水,小儿却不同意,他大声嚷着,要吃肉,离听得心烦,便说道:“良人,带他出去玩吧,晚上给加一盘羊肉,其他的随你。” 季瑗带了一天孩子,也颇觉不易,他本想为今日的祭祀写诗,此刻也不得不让位于现实,抱着好像精力用不完的儿子去外面玩。 他叹道:“怪不得离总是忙碌,你可真是我们最大的意外。” 幼儿听不懂,他只想撒欢,季瑗跑的气喘吁吁,他是文人的体魄,平日又久坐,根本比不过精力充沛的孩子,只能叫来侍女去追,他在一旁看着。 在带孩子这一点上,很多人都有怨言,虽然每个人都是从小孩子长成的,但带孩子的确是令人讨厌的活计。 看着霁儿又去找王家丫头,崔祁不由得庆幸,自己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其实不想做严师,现在的霁儿已经拥有了上百年的寿元,他可以慢慢教,慢慢学,没必要打的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嫁出去两个妹妹,唐王也不能让后宫在空置下去,她需要一个王后,一个身为男子,满腹诗书,安分守己的王后。 当然,模样不能太差,出身不能太低,他既要是个男人,又要是个合格的王后。这样的人不太好找,目前人们认为男子入赘都是耻辱,怎么可能愿意嫁给君王? 虽然为官也是把自己卖给君王,但进后宫… 除非是极度渴望权势或是爱唐王爱到放下尊严的人才行。 不过再难的条件总会有人满足的,宗正更加衰老了,他听了唐王的要求,颤巍巍地说道:“白竹将军有一子,今年十六,性情温良,不知可否?” 他现在天天研究各位大臣家没成婚的小儿女,唐王元留下的孩子太多了,人人都要成亲,公子还得纳媵妾,算下来,至少需要三四十适龄且身份合适的成婚对象。 “他的儿子不能做王后。” 唐王当然可以娶将军的孩子,但绝不能立其为后。 白竹百战百胜,未尝败绩,即便平日深居简出也威名赫赫,他不能再进一步了。 被反驳的公子昇干脆取出一大摞的画像和资料:“大王随意选吧,这都是为公主挑选的夫婿。” 他自认虽然活的年岁不久,但见过的奇闻异事也不少,千面司不止探听情报,也会搜集一些神奇的事迹,给大人物解闷。 可君王是女子还要迎娶男子为后的事情是他平生第一次见,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选。 按照王后的要求选,他国不可能把自家公子嫁过来,贵族们现在元气大伤倒是可能会献子,但唐王怎么能留心有怨恨的人做枕边人? 真难选,公子昇不想管了,当初选她做太子时就应该考虑好的。 第149章 无处凭吊 阳春三月正适合踏青,但想起之前每次上山都会遇到太子,崔祁就觉得反胃。 此人的探究之意太重,饶是崔祁也不喜欢被那样看着,干脆去边关看狐山算了。 他在边境已无故人,那日李录再次来拜访,崔祁狠心道:“伯虞,我只是你人生中的过客,忘了吧。你的未来灿烂美好,不该和我这样的人继续来往。” 他已经被怀疑了,而李录的身份更不能细查,从此相忘于江湖才是最好的。 李录哭了:“崔先生,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没有您,我不过是大祭司手上的一面鼓,求您,不要赶走我。” 崔祁摇摇头:“伯虞,你我从来不是一类人,去过自己的生活吧,别困在恩情里。当时的情况下,不管是谁我都会出手相救的,回去吧。” 崔祁封印了李录关于自己的回忆,他立刻迷茫地问道:“您是谁?” 崔祁淡然一笑:“一个闲人罢了,回家去吧。” 李录感到无来由的悲伤,几乎要把他吞噬,可是他明明不认识眼前人的。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相国府,一直在听的姬琮很是不忍:“阿祁,你友人不多,为何要如此…” 崔祁也心有不忍,他苦笑道:“没办法,伯虞的身份一旦泄露,必死无疑。 虞王不可能留着李曜的后人,那是他的罪恶。我也已经被太子盯上了,阿霖,此时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放手。” “而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我不想再看到友人死去了。他注定短寿,就算我从天抢命也不会活过不惑之年,阿霖,我会看着他死的。” 崔祁也是人,自然会想逃避,姬琮安慰道:“没关系的,他到底得了新生。” 姬琮添了茶,他换了个话题:“阿祁之前去越国见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 崔祁接过茶杯:“嗯,越国的祭舞跳的是真好,要想侍奉神明,便要达到人力的极致,如此奢侈的舞蹈当然好看。” “还有越王的王后,我去唐国时从未见过她,听说她和越王感情甚笃,也能正常说话,果然都是唐王元的错。” “原来如此,越国好巫,在祭祀上献舞的巫女都需要十多年的训练。” 姬琮虽然不爱读书,但对列国风物可谓了如指掌,他曾经太过寂寥,便用这些安慰自己。 崔祁提出要去看狐山时姬琮第一个同意,他未曾去过北方,云姬笑道:“你们去吧,我们都离家容易进梁上君子。” 霁儿不发一言,他在那里见过极为残忍的一幕,师父和哥哥把法器拆开,里面是人的骨头。他怕师父担忧,便装作入睡,可他听见了骨头的摩擦声和揭开鼓面的沙拉声。 此次出行不止是踏青,更是要查看胡人部落的情况。 一个大祭司死了会有下一个,单于和王子也不会放弃,他们需要的东西很多都来自中原,没有互市,便只能抢。 走去虞国边境也不需要太久,三人没有使用神行,而是慢慢地走,而崔祁若是不用法术,他的速度就会非常非常慢,连霁儿的小短腿都走不过。 但他不会嘴贱了,从前总觉得师父无所不能,后来见过生死和身不由己,他才打开眼界,真正地认识了这个天下。 唐国也行动了起来,唐王年岁大了,就算不生育子嗣,也该选妃嫔并且决定王后了。她捂住脸对宗正说道:“宗正不妨去问问,列国谁家有适龄的公子,唐国贵族的男子我不敢收。” 她虽然身手不错,但娶进宫刺客还是… “大王,只能在虞国和燕国选,其他君王都年轻,还没有适龄的公子。” 宗正突然找回了活力,他是真没想到这么个闲职还能日日被召见。 唐王放下手,面上已经没有了羞涩,老师说过,君王是没有性别的。 她只是需要一个王后,一个能有利于自己和唐国的王后而已,何必做出小女儿姿态? “那就向燕国求亲吧,燕国偏远,和唐国没什么冲突。” 唐王立时做出了最有利的决定,远交近攻,唐国和邻国的关系都不太好,而且虞国强盛,怕是不好控制。 公子昇如释重负地退下了,这些日子他的白发不停地往外冒,若不是青年人的面容,只怕已经该乞骸骨了。 唐王落寞地笑了,她是女子,也是凡人,她天生渴望感情,却又一次又一次推开,瑰不愿进宫,她托夫婿带了一首诗,是氓。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瑰是在怨她,她从来都没变,而她也没变。 她天真良善,最大的缺点是不会掩饰自己,可她却生来凉薄,为了夺权可以利用所有人,只是最擅长的是伪装。 幼年时她曾抓着瑰的手教她抄写诗歌,童声清脆,念诵的大雅不是宫廷的雅乐,而是小儿的快乐。 她那时也动摇了,小姑娘如此信任自己,又怎么能欺骗她? 可她终究骗了下去,公主熏虽无母亲庇护,却另投王后膝下,后宫众人都感叹她好算计,好手段,居然攀附上王后。 可唐王依旧不会看她,千面司的探子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仅仅如此计谋入不了唐王的眼。 她成功了,不仅达成了为母亲争取关注的愿望,更是得到了整个唐国,可她却失去了总是跟在身后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大了,成婚了,她恨自己,不愿再相见。 也罢,唐王揉揉太阳穴,君王历来是孤独的,她又怎么能奢求真心呢? 走了几日,崔祁一行终于看到了狐山,姬琮第一次见这么巍峨的山脉,他感叹道:“此地萧瑟,怪不得胡人要南下。” 崔祁介绍道:“山脉会挡住雨水,此处无法耕种,放牧又不够稳定,这才导致胡人生存艰难。” 虽然缺水寒冷,但生命也会找到出路,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野花顽强地生长着,找了家客栈休息后,崔祁为它们下了场雨。 霁儿不是第一次见到崔祁控制天气,但他还是很好奇:“师父,你是怎么控制雨水的?” 崔祁解释道:“霁儿,雨水并不能被我命令,我只是请乌云过来,这样缺水的地方能下雨,洪涝的地方能干燥。” 道玄的法术讲究的是和万物沟通,灵力越强,说出的话效力便更强。 以崔祁的修为,只要他不想毁灭世界,都是能做到的。 一场春雨带来了生机,崔祁摸摸霁儿:“大家都睡吧,明天草原上会有白蘑菇。” 他照旧自己睡一间,姬琮则带着霁儿住在一起,霁儿拉拉琮哥哥的衣角:“琮哥哥,师父好难过,自从赵相邦死后,他一直都没有走出来。” 姬琮笑着解释道:“霁儿,对于阿祁来说,赵婴死去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他伤心是理所应当。阿祁从一个很好的世界来到了这里,他虽然强大,却也需要能理解他的人。” 他很心疼崔祁,背井离乡两次,还是杳无音讯的那种,也就是他年岁大了,精神稳定,不然怕是要疯。 后来,他唯一的同乡死了,形神俱灭。他虽然不认同赵婴的思想和为君王鞠躬尽瘁的理念,但他舍不得这根稻草。 人啊,是坚强也是最脆弱的,很多时候,撑着一口气的就是那样东西,失去后便了无生趣。 崔祁虽然不会因为赵婴死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但他的确不好受,最后一个能交流现代生活的人走了,他对于崔祁来说,不是一个朋友那么简单,而是映照了他的家乡。 这也是他封印李录记忆的原因,他再不能忍受失去友人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彻底遗忘。 草原上的河流因为雨水涨了起来,成群结队的牛羊围在河边喝水吃草,崔祁三人换上了胡人的打扮,在虞国,胡服因为方便行动而非常流行,劲装就是由胡服改造而来。 很多草原女子也来采摘蘑菇,虽然有牛羊马匹,但牧民是不能随意吃的,蘑菇野菜是重要的食物来源。 见崔祁和姬琮都生的俊美,她们唱起了求爱的歌谣,他推拒后大方的姑娘也不恼,反而笑吟吟的:“你真是我见过最俊的男子了,我们来比试一场怎么样?你若赢了,我们都不再纠缠。” 第150章 纵马扬鞭 “不知姑娘想比什么?在下不通弓马,怕是要让姑娘失望了。” 崔祁不会骑马,他之前用不上,后来就坐师父的青鸟,再后来他自己有了羽翼,马术也就没什么实际意义了。 衣着艳丽的草原姑娘笑意盈盈:“那就赛马吧。” 她喜爱他,在草原,青年男女不需要媒人,只要互相爱慕便好。 崔祁选了匹温顺的马儿,他对马儿说道:“你可要带我赢啊。” 马儿打着响鼻,答应了崔祁的请求。 因为是人生中第一次骑马,崔祁上马的动作十分生疏,围观的姑娘们笑道:“阿达,你是要留下了。” 崔祁不以为意,姬琮身边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也跑去观看赛马,他抱起霁儿:“看你师傅大显身手吧。” 霁儿笑道:“师父虽然有不擅长的事情,但他不会输。” 他们都对崔祁有着盲目的自信,这份自信建立在强大的实力之上。 常年在草原奔袭的民族在马背上如鱼得水,姑娘挥舞着鞭子,马儿拼命奔跑。而崔祁什么都没做,他抚摸着马儿脖子上细密的鬃毛:“不要急。” 一阵风吹过,马儿跑出了残影,在场众人看的目瞪口呆,难道真是长生天的旨意,要让这位俊美的男子离开? 结果毫无悬念,姑娘们都惊呆了。 “阿达,你是怎么做到的?” 为了方便崔祁下来,马儿屈着腿,他干净利落地跳了下来:“因为马是有灵性的动物,不要用马鞭驱策,或许能得到更好的结果。” 他的经验对别人没有任何借鉴意义,但小姑娘都相信了他的话。 “您是长生天最好的驯马师,是我们冒犯了。” 刚刚和崔祁比赛的小姑娘面露敬畏之色,崔祁摆摆手:“我不会驯马,只是和它交流过。” 告别了采摘蘑菇的小姑娘,姬琮笑道:“阿祁还是这么受欢迎。” 他生的自然不差,但比起崔祁浑如天成的美丽,也要甘拜下风。 不过崔祁的容貌是天道的馈赠,神像必须是美丽而慈悲的。 霁儿也很赞同,他这几年容貌渐渐长开,崔祁总觉得他非常像唐王元,尤其是不经意间的一瞥,简直一模一样。 “我还要去查探胡人的情况,很危险。阿霖,你带着霁儿先回客栈,白蘑菇放黄油比较香。” 他把一篮子蘑菇交到姬琮怀里,让霁儿提着:“阿霖,霁儿不小了,别总是抱着他。” 他随后便隐匿身形,走进了草原深处。 姬琮放下霁儿,改为牵着他的手。“阿祁注意安全,小心为上。” 他的确溺爱孩子,若不是崔祁和云姬,他能把霁儿养成混世魔王。 虽然已经十八岁成年了,但姬琮的身高还是没有超越崔祁,他的父亲太子璜和叔父卫王璧并不算高大,而公主息则高挑健美。 不过霁儿长的倒是很快,看来他有望成为小院最高大的那个。 贺图部族新上任的大祭司是个面目和善的老者,但他和上一任祭司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只要是在草原的部落里,祭司的工作便是辅助单于控制牧民和奴隶,在该祭天的时候选出无法劳作的奴隶烧掉。 草原的承载力太差了,一旦人口稍微多一点点,便会引发饥荒。 这时候,减少人口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南下,收获不稳定,但死去的多是壮年劳力,一是祭天,这是失去劳动能力又尚且未死的奴隶最后的归宿。 大祭司正擦拭着用人骨制成的笛子,崔祁听到了它的声音。 惨死的人魂魄依附在笛子上,吹奏起来阴风阵阵,蛊虫也开始躁动。 因为之前崔祁毁了贺图部族积攒百年的法器,现在的法器上血腥味还很浓重。 不难想象,他们不仅杀死了奴隶,还剥去了骨头和皮肤,尸首就随意地扔到秃鹫和狼群口中,好让它们少惊扰牲畜。 思及此,崔祁一阵反胃,唐国贵族割了傀儡的肉食用他都恶心的不行,草原显然更加残忍。 但杀死多少大祭司都是没用的,只要草原的信仰不变,环境不变,他们还是会采取这样的方式清理多余人口。 从大祭司和单于的对话得知,他们本打算再杀一批奴隶,可是下雨了,他们就暂且活着吧。 崔祁在一旁听的触目惊心,对于他们来说,奴隶不过是定期清理的羊群,而不再强壮的牲畜是无法在草原生存的。 他得到几个重要部族的消息时已是第三天的,崔祁脚步虚浮地走进了客栈,姬琮立刻上前扶住他:“阿祁,如何?” 崔祁疲惫地摇摇头:“幸好下了场雨,不然过几日就该举行祭天仪式了。” 面对鲜美的蘑菇汤,崔祁毫无食欲,但说出那些事情其他人也吃不下去了,他只能强忍着恶心用了。 而此时,唐国的求亲信已经送到了燕国,使节的头颅高高仰着,燕王极为不悦,可他的礼节没有丝毫错漏。 “外臣参见燕王。” 燕王勉强笑道:“不知贵国有何要事?” 唐国使节是个年轻人,从唐宣王开始,老臣在唐国的地位就急剧下滑。 到了唐昭王时期,士子更是默认唐国爱少年,而老者是很难得到重用的。 他不卑不亢道:“听闻燕王有嘉子,外臣特来为大王求娶。” 闻言燕王差点要惊掉下巴,他自认和唐国没什么矛盾,为什么要坑他燕国啊?谁家君王的公子嫁出去给人做王后的? 此事要是传出去,他就该以发覆面,面南自尽了,太丢人了。 但唐国的铁骑自变法后从无败绩,虽然从狐山绕过来攻打不太现实,但只要唐国稍稍施压,元气大伤的燕国便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不能拒绝,燕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和国库军队相比,面子实在不值一提,他笑道:“寡人有五子四女,唯有三公子和唐王年岁相仿,尚未婚配,不知贵使意下如何?” 燕王变来变去的脸色被使节尽收眼底,但他的礼数依旧不差分毫。 唐国的使节都是经过培训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不失礼的情况下让对方感受到压迫,从而达成自己的目的。 不明所以的三公子被召了过来,燕国普遍早婚,他今年十四,已经定了一门亲事,就等完婚了。 燕王介绍道:“此乃寡人三子,名唤常。” 少年人的眼睛像是小兽,清澈见底,他问道:“大王,召我来做什么?” 他是真的不知道。 使节看看少年,容貌不算绝佳,但还过得去,性子被养的太单纯,而且在情报中,他已经定亲了。 看来和齐国的战争真的动摇了燕国的根基,燕王卖起儿子来毫不客气。 公子常迷惑了,燕王好声劝走了他,然后对唐使赔罪道:“小儿自幼生于深宫,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贵使不要放在心上。” 使节也微笑道:“公子纯粹如雪,是唐国三生有幸。” 他虽是有意压燕王一头,奈何燕王先被自己的想象吓怕了,态度越来越谄媚。对此他没什么可说的,做好求亲的事就够了。 燕王想起描述中的唐国骑兵,他们个个身形健壮,明明骑在马上却如履平地,比起草原的胡人强大十倍。 胡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骑兵的机动性,而且他们是真的太穷了,所以悍不畏死,而唐国骑兵只会更加英勇。 军功不止能换来土地,还能救出犯罪的亲人,抵消自己的徭役。 唐国百姓随手摘下一片桑叶,身上便欠了十日的徭役,而一个步卒的耳朵,就能抵消这样的罪过。 新法规定的非常详细,每个人生来就是欠债的。 第151章 天赋之爱 土地是有限的,若是按照军功爵的规章全部下发,只怕不过多久唐国就没有可以分的耕地房屋了。 所以新法让每个人欠朝堂的债,用拼死冲杀和费力耕种来偿还欠下的徭役和牢狱之灾。 完成任务的使节踏上了归国的路,燕王在唐国使节离开后便大吼大叫,宫室里的摆设几乎都被他摔了,王后冷笑:“卖儿子时候倒是爽快。” 燕王暴怒,他冲到王后身前就要扼住她的脖子,王后却先打了他一巴掌:“别发癫!你有本事去和唐国说啊,不还是怕了吗?” 她和燕王成婚二十几年,很了解他的欺软怕硬,之前她忍了,现在她不想忍了。 “你…你…你!” 燕王气的说不出话,北地民风彪悍,比起中原腹地温润如水的女子,燕国女子脾气更为暴烈,但燕王习惯了唯我独尊,他无法接受妻子的改变。 王后也装不下去了:“唐国的骑兵可是比草原的胡人还可怕,大王,你做的没错,为何要发怒?” 她的阴阳怪气更伤害了燕王的自尊心,两人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燕王服了软,他本性便害怕强势的人,以前温良贤淑的王后他当然喜欢,可他不会在乎她的感受,现在不行,王后是真敢动手。 他温和地说道:“王后何必如此,你我夫妻一体,此事不仅是我受辱,更是燕国的耻辱。” 王后这才严肃道:“嫁女之时大王可会感到耻辱?此事已经无可转圜,临时反悔,唐国正好有了出兵的借口,好好教导常吧,唐国的宫廷什么样大家都清楚。” “王后此言有理,我听闻唐王把她的兄弟姐妹都送去格院炼铁了,不知常会不会也被送去?” 燕王是不能理解唐国和唐王的,公子公主就该好好养着,为什么要送去受罪? 虽然燕国也会有夺嫡的争斗,但父母不该保护孩子吗?兄姐不该爱护没有威胁的弟妹吗? 王后叹了口气:“唐昭后说是疯癫而亡,但她是被灌了毒药,还是祈祷吧,但愿唐王剑珣能活的久一点。” 常当然不是王后所出,但燕王后对每个孩子都不错,这也得益于燕王早早立了太子,他们母子的地位稳固,对待其他没有威胁的孩子便也多了几分真心。 再者,所有孩子名义上都属于王后,她关心也是应当。 燕王唤来宫人收拢狼藉的宫殿,而后对王后哭诉道:“唐国使节的态度太差了,他的头仰的很高,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王后叹道:“等你杀了子直再说吧。” 燕国有权臣,而且不是一般的权臣,他经历了三朝,一直牢牢把控着朝堂。 官员为了晋升和活命几乎都拜在他门下,燕王虽然是王,可国家的大权几乎都被此人掌控。 最重要的是,他七十岁了还不肯死,燕王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也熬不过他了。 听到权臣子直的名字,燕王打了个激灵,他欺软怕硬的性格很大程度是因为从小被吓怕了。 但他还是说道:“这个老不死的。” 他说完又往王后的怀里缩了缩,安慰自己:不就一个老头子吗?不要怕,等他死了一定要夷他三族。 其实王后也是子直的远房亲戚,但她嫁给了燕王,她的儿子是燕国的太子,那么,她便希望自家长辈赶快去死,别影响太子掌权。 和齐国的战争也是子直一力主持的,他虽然年老,却身体硬朗,头脑清晰。 他很明白,自己把持朝堂是不合礼制的,不少人都盼着自己赶快去死,其中也包括自家的亲戚。 所以他需要发动战争来转移矛盾,最好是把燕国打残,数年之内都需要休养生息,他才好继续执政。 哭完骂完还是要面对现实,燕王擦干眼泪,从王后身上爬了起来,王后劝道:“大王,此事先不要声张出去,子直若问,你便哭,说唐国使节用出兵威胁你。” 燕王当然明白,虽然残破的燕国对权臣有利,但对君王是不利的。他嘱咐道:“王后,好好教导常,还要去乐家道歉退亲,这些事都交给你了。” 他一脸视死如归,每次去见那个老不死他都难受的不得了,但又逃不过。 作为一个权臣,一个掌权几十年的权臣,子直在宫中当然有很多的线人,但燕王怎么骂他都不在意,只要权力握在手上,他愿意过过嘴瘾就随他去吧。 不过和唐国的联姻是大事,子直穿好朝服,他的马车放肆地行走在宫墙之内,燕王脸都憋青了还是不敢说什么。 在面对子直时照旧摆出一张笑脸:“快给大司马赐座,不知大司马有何要事?” “听说大王答应了和唐国的联姻,要把三公子送去唐国?” 他终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不愿和燕王打太极,索性直接开门见山。 燕王立刻泪如雨下,他肤色黑,瞳孔也是极为纯粹的黑色,眼泪蓄在眼眶更显得黑白分明。 “唐国欺人太甚,大司马,燕国才刚有起色,寡人又怎么能因一己之辱而得罪唐国?” 子直就知道他会哭,但事已至此,用燕国去对抗唐国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思及此,他立刻跪下:“大王,让大王受辱是我等之罪,还请大王宽恕我等,给我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他跪这一下子闪了腰,燕王心里都要笑疯了,但面上还是流露出担忧之色:“快去传大夫!” 他随后对子直说道:“自从百草姑娘来过后,宫内用的都是医女,大司马不要介意。” 子直当然不能让燕王给自己看病,他谢了恩,忍着剧痛出了宫。 坐到马车上,他叹道:“老了,看大王的意思,他不会放过我。” 不止是他,历来权臣倒台都会牵连一大批人,也是杀鸡儆猴之意。 在草原走了几日,崔祁一行来了燕国,他感慨道:“好像离开稷阳不久,又好像离开了很久。” 他被按下了九个月的暂停键,那一年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对时间却有了更深的认识。 走在稷阳的街道上,崔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是当时那个跋扈的少年。现在的他没了锐气,垂头丧气地坐在食肆,曾经华丽的衣衫也消失了,只有粗布麻衣。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崔祁赶忙离开了,他富贵时不仁慈,卑贱时却丧了气,这样的人注定是成不了大事的。 稷阳也没什么可玩的,崔祁干脆带着他们去了东北方向,那里人迹罕至,名义上是燕国领土,主要的居民却是胡人。 他们和草原上的胡人当然不同,可在中原看来,只要不是天子治下,全是胡人。 这种轻蔑的态度严重影响了和草原的战争,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中原根本不知道草原的情况,也不想知道,只有唐国会关心一下。 唐国原本也是不在意草原如何的,到时候组织边防戍守就是了。 唐王元君臣还是有远见的,他们意识到草原一定是统一王朝的大敌,而且永远无法彻底消灭,除非花钱养着他们,让他们为自己作战。 但对胡人的蔑视根深蒂固,他们能做的也不多,而向草原派探子是其中的重要一环。 千面司绝对是唐国最重要的机构之一,所以掌管它的只能是自己人,决不能交到外人手上。 信息是能误导人的,明明同一件事,不同的说法给人的观感完全不同,而长期生活在谎言之中,再精明的人也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所以千面司要用,却又要敲打,让他们害怕,这样才不敢欺瞒君王。 燕国的北部此时生机勃勃,沼泽河流,森林高山,行走其中,不由心旷神怡。 但此地人烟稀少,语言不通,当地人都是睡营帐的根本没有客栈供几人歇息。而且从他们那里买东西只能以物易物,铜板是不收的。 霁儿晃晃饱满的钱袋,心下奇怪:“师父,他们为什么不收刀币?” 崔祁答道:“因为钱对他们来说无用,没有花出去的市场。霁儿,虞国一开始也是以物换物的。” 第152章 莼鲈之思 钱币是建立在认同上的,只有大家都接受这种东西是一般等价物,钱币才能在市场上流通起来。 这也是为何当下的钱币材料是贵金属的缘故,贵金属珍贵稀缺,价值稳定,用来交换是最完美的选择。 三人在外游山玩水,云姬留在家中也是无趣,她看的很通透,自己是无法长生的。 过个几十年,他们依旧风华正茂,而自己早已入土。 所以还是不要参与进去了,过好自己的一生,也算难得。 她去寻了王夫人,谈及各家的八卦时她问道:“哎,崔先生到底多大了?看他模样像是二十岁出头,可看他做派却像是老头子了。” 云姬哑然,她从崔祁处听说龙丘岳大概一百岁左右,却也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了,她讪笑道:“我不清楚,但崔先生早已及冠。” 一个两百岁却依旧不老不死的人容易引起恐慌,她只好善意地隐瞒了真相。 王夫人不依不饶:“那崔先生可有婚配?道家虽然清修,但大多数人还是会成婚的。” 云姬笑的更无奈:“没有,崔先生自幼在山上长大,这是他第一次下山。而且他不太在意这些,平常也不提。” 她说出了更惊人的话:“你有没有考虑过和崔先生成婚?” 云姬彻底说不出话了,之前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寡妇,劝她改嫁,没想到现在连崔先生都逃不了被乱点鸳鸯的命运。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在一起?而且她有自知之明,崔先生见过的人和事太多了,自己也不过是他漫长一生的过客。 “王夫人,崔先生对此无意,我也不打算改嫁了。” 云姬倒不是想为唐王元守贞,只是现在的生活很好,没必要把自己再卖出去。 男人绝对是全天下最不靠谱的,她经历过一个,难道还能好了伤疤忘了痛吗? 王夫人被反驳也不生气,她好奇地问道:“云妩,霁儿的父亲到底是谁?看他的举止模样,他父亲应该是贵族吧。” 云姬捂住脸:“是唐昭王。夫人,这件事请不要传出去,霁儿是唐王送来的质子,不过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用。” “什么?你是唐王的妃嫔?” 王夫人震惊了,她原本只觉得母子俩是落魄贵族,没想到是货真价实的王族! 怪不得云姬如此美丽却不肯改嫁,原来她之前并不是寡妇。 但现在是了。 云姬苦笑道:“王夫人,我当年是被县令征走的,他说进宫能得富贵,在乡下是浪费了。” “所以我就信了他,进宫后却发现被骗了。大王根本不会因为面容而爱我,霁儿出生不久,虞国索要质子,我们母子便被送走了。”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唐王元的真心,而是他的富贵。 可惜那时她还不知道唐王元的吝啬本质,若是知道,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留下,有长姐看顾,妹妹也不至于十岁出嫁。 “这样啊,我听说唐昭王后宫众多,而且他的王后是梁国公主,想来是个多情的人。” 民众能得知大概率是上面希望他们知道的,妻妾多的人理所当然地多情,可云姬知道,不是这样,恰恰是太薄情,所以才不在意。 上位者不是不能共情,而是没必要,等待他们的良心发现还不如等哈雷彗星,云姬只是想要钱和子女的前程,不该要的东西她不能要,也要不来。 来虞国是一件伤心事,霁儿就算能回去也没有势力,夺嫡是不用参与了。而且唐国的宗室关系实在是,她可不想霁儿也被拉进去。 “王夫人,君王不是我们能明白的。当年他热烈地追求王后,后来却不愿再见她。我已经很幸运了。” 云姬在遇到崔祁后觉得来虞国好像也不是那么伤心了,霁儿能强大自由,长长久久地活着,这对于母亲来说是最好的宽慰。 后宫永远是八卦的生产地,王夫人连女儿叫她回去做饭都没听见,直到她的夫君吼了一声她才不耐烦地回道:“自己做去!没了老娘你们还不吃饭了吧?” 她气冲冲地跑过去,一掌拍到她羸弱的夫婿后背上,不甚结实的男子当即摔倒,然后自己爬了起来:“我不会。” 他说的理直气壮,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云姬只好劝道:“王夫人,回家去吧,今日之事千万不要再说了。” 她知道王夫人看似大大咧咧,却心细如发,谨慎非常,这才敢说出霁儿的身世。 另外也是霁儿太喜欢王家小丫头了,过几年也要成为一家人的,还是坦白比较好。 唐王宫的春天也是寂寥的,和燕国的婚期已经定下,是今年十月。 燕王后去退亲时声泪俱下,乐家是坚定的王党,所以两家才会定亲,现在因为害怕唐国而悔婚,恐怕会伤到忠臣之心。 “将军,我也没办法,大王的性子您也知道。” 王后的姿态很低,乐将军勉强笑笑:“王后言重了,唐国势头正盛,大王此举也是为保全燕国。” 他话锋一转:“若不是那个老不死非要攻打齐国,燕国也不至如此。王后,听说子直病了?这次他能不能…” 乐家还是干净的,所以他们说话也更为直接。 王后叹了口气:“将军,那老不死多少次患病,却还是挺了过来,我不敢说。” 她衷心地期盼自己这位远房叔爷爷能快点去死,虽然丈夫不能和她分享权力,只会把她推出去处理烂摊子,但她的儿子可以啊。 太后是有一部分的决策权的,她自认精明强干,不输给燕王。忍了那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在燕国的东北,崔祁是鸟入高空,丹顶鹤优雅地在沼泽中漫步,寻找食物。 崔祁喜爱非常,他不住地抚摸着鹤洁白的羽翼:“这次来的太对了。” 丹顶鹤的鸣叫空灵悦耳,它说道:“我们每年春天过来,再过些时候大家都会赶过来的。” 中午他们烤了鱼,因为没有带盐,味道很是寡淡,崔祁只吃了几口便不动了。 他习惯了复杂的调味和精致的食物,野炊虽然有趣,但他实在没胃口。 春天着实美好,可最终还是要回去的,只要云姬在,虞国乐陵的桃花坊便是霁儿永远的家,这不仅由血脉决定,更是因为爱。 唐昭王是管生不管养,他只在公子不识出生后抱了几次,那时候他才十几岁,还保留了些许温情,而且,他对公子不识是有期待的。 可是长子的愚笨和不争让他非常失望,他连带着对其他孩子生了怒气,看他们呆呆傻傻,无法控制口水,整个人都脏兮兮的模样,他看了就厌烦。 但每个人都是从孩子长大的,他讨厌小孩子,也是讨厌幼年身不由己的自己。 他的母亲是王后,唐宣王的继后。这本该成为助力,可哪个人能受得住无止境的身心折磨? 她死在了最好的年纪,留下幼小的稚子在危险的深宫独自求生。 崔祁为云姬的未来想过很多次,她无法修行,注定是要经历生老病死的。 可是她是自己来到这里第一个见到的人,通过云姬,他和世界建立起联系,要他眼睁睁地看她死亡,他也做不到。 不过这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崔祁不喜欢为别人做选择。 他当然可以钻天道的空子,把云姬的神魂塞进一个由灵物制作的躯壳里,让她千秋万代地活着。 可是那样,她还是她吗? 云姬的疏离他察觉到了,霁儿更不可能不知道,他问道:“师父,阿母为什么不愿和我们亲近?” 崔祁笑笑:“霁儿,你会和注定要分离的人太过亲密吗?云夫人无法长生,她担心你将来会痛苦,所以希望你不要爱她。” 霁儿立时反驳:“我怎么可能不爱她呢?阿母是我的母亲,从我有记忆开始,便只有我们两个人。” 第154章 血脉之缘 然后崔祁又问道:“霁儿,你希望夫人怎么做呢?” 霁儿露出迷茫的神色:“我不知道,但我希望阿母能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他对于唐昭王的死没什么看法,因为他只给了他血脉,其他的父亲该给予的东西他都吝啬的不得了。 相同的血并不会带来爱,唐国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这一点,即便是同胞兄弟,他们也能斗的你死我活。 唐国的乡下有一个沉默的少年,他生的好看,却极少开口,不知来历,不知名姓,每日只是劳作。 有时间的时候他会帮人写信,农户的识字率基本是零,他便替远行的游子寄来家乡的思念。 李识很习惯乡下的生活,他生性淡泊,不喜名利,在洛京的生活对他是种折磨。唐昭后曾问道:“不识,你是唐王的嫡长子,为何会如此无欲无求?” 他回道:“我并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可追求的。” “那你想要什么?不识,你越是这样,你的父亲越是无视你。” 昭后还想接着说就是因为你的淡泊,昭王才厌恶自己,不肯相见的,可不识轻轻地笑了:“母亲,你还没看清吗?大王从来不爱你。他不愿见您和我关系不大,大王只是喜新厌旧罢了。母亲,别对大王抱有期待了。” 他虽然愚笨,可不会自欺欺人,昭王的表现那么明显,何苦上前找不痛快?王后总是骗自己唐王只是太忙,但他有空闲时也不会来的。 后宫总是有新人的,他还要统御千面司,和心腹密谈,一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实在提不起心情去看被磋磨成深宫怨妇的王后。 不过他从不对王后诉苦,同时也维护着王后在后宫至高无上的地位,好让她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作用。 乡下的生活很平静,不识并没有特权,该交的税,该服的徭役他都一个不差。 看他年岁渐长,人也老实可靠,里正主动要为他做媒:“小郎,你都成丁好几年了,该成婚了吧?” 不识又拔下一棵杂草,思考一会才说道:“好像是的。” 他和唐王剑珣同岁,按照唐国规定,十五岁便要成亲了。毕竟到处都有大工程,劳动力严重不足,早婚早育也是为了增加人口的其中一个政策。 “别好像了,李识,你还有亲人吗?叶家姑娘特别能干,一家都是可靠的,快派人去提亲吧。” 里正很喜欢这个不怕苦累的年轻人,看他孤身一人,没有亲戚帮衬也心生怜惜。 上面的大人物当然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家里养着数不清的侍女舞女歌姬。 可穷人不行,能延续自己的血脉已是拼尽全力了,很多人尚未娶妻便死在了战场和工地,只有幸运儿才能活到衰老。 ‘在当下,衰老也是值得庆幸的,绝大多数人是活不到老去的,尤其是在唐国。频繁的战争损耗了大量壮年男子,四十岁便是一村的长者了。 生命的短暂也让他们格外在意下一代,像李识这样年轻能干不多说,长的还不错的男子不成婚简直是在挑战他们的底线! 里正不知他的来历,但他依旧热心地选了附近最勤劳的好姑娘,至于能不能成,还得看两家的意思。 “我只有一个出嫁的妹妹,里正,此事就请您多加转圜。” 李识已经不是唐国的公子了,公子不识在几年前便暴毙而亡了,他只是个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普通人。 血脉可以否认,十几年的陪伴却是无法隐藏的,他听闻妹妹定亲就开始向洛京而去,走了半个月还是没有赶上妹妹的婚礼。 后来他偷偷去看了嫁为人妇的瑰,她变得消瘦苍白,而她的良人也是痼疾缠身,明明身量不矮,却单薄的好似格院生产的纸片。 接受多年贵族教育的不识不会骂人,但此刻他是真的想骂唐王。 瑰性子散漫,天真纯粹,怎么能把她嫁给一个病秧子? 但他已经是死人了,他的意见无关紧要,反而可能害了妹妹。所以他又走了一个月,回了乡下。 唐国的不允许百姓私自流动的,尤其是不能随意来洛京。 此举犯了大忌讳,千面司当然上报给了唐王,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突然扭曲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大哥毕竟是瑰的同胞兄长,妹妹出嫁他理应来参加的。” 密信上写的很明白,不识向来温和,可这次,他气的咬牙切齿。 后悔是无用的,唐王知道自己错了,可她不能承认。 一个毫无权势的农夫,一个出嫁的公主,谁也威胁不到自己。骂就骂吧,她不在乎。 叶家姑娘的确是个好女子,她一眼就喜欢上李识的俊美,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不过自己此生都无法离开这里,应该也没有辜负的机会了。 所以他笑笑:“我叫李识,今年十七。” 他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因为他的身份碟上只有年龄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但他的身份碟又的确是真的,这可是唐王和太子亲自下放的。 “你比我大两岁啊。李识是吗?我叫粟。”叶姑娘性子豪爽大方,在洛京,他没见过敢如此大声讲话的人。 两人相谈甚欢,粟实在擅长交谈,即便李识习惯了沉默,也招架不住她的热情。 他今天的一个时辰,说了过去一个月的话,但粟依旧觉得他接不上话。“李识,你平日也这样吗?怎么都不说话?” 李识想说我平时更不说话,但他打算开始新生活,抛弃王宫带给他的伤痛,彻底地做一个农夫。 所以他温和地解释道:“姑娘,我家中无人,不知该和谁交谈,便习惯了沉默。” “没关系的,我以后会陪你说话的。” 小姑娘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只以为他是自幼丧父丧母,妹妹又嫁了出去,孤身一人才会如此。 可实际上他曾经父母双全,弟弟妹妹不计其数,但活的和孤儿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物质上不曾委屈。 人都喜欢追逐求之不得的事物,得了好的还想要更好的,得了最好的还想要更多的。在王宫里的人总说王族无情,可吃不上饭的人却完全不会思考这种琐事。 不识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夺嫡的资质,与其被裹挟苦求不得,失败还要连累母亲和梁国的外戚,他宁可去做农夫。 其实瑰和夏释之的生活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无视。 两个人都当做对方不存在,夏释之拟定了一个条例:“公主,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在外面演夫妻恩爱。你我平日互不打扰,分房休息。” 瑰对此没有异议:“好,祝你早日达成所愿。” 夏释之笑道:“多谢公主抬爱,在下会全力以赴。” 她最大的痛苦在于曾经见过自由,而后却又被当做一件礼物送来送去,完全无视她本人的意愿。 她和不识不同,她渴求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她的哥哥更习惯随波逐流,毫不反抗。 对于强权者的反抗大多是以粉身碎骨为告终的,瑰的处境并不好,唐王只需稍稍动一动手指,她和哥哥便死无葬身之地。 夏释之的投名状是给唐王献上的,他不论娶哪个公主都能把自己和唐王的关系拉近。 人有感性,也有理性,在合格的君王身上,理性总是能压倒感性的。 唐王希望妹妹留在身边,希望老师不要死,希望兄弟姐妹都和睦。 可她知道,这些都只能是想象,或许梦中她能有父慈子孝的家庭,但现实是不可能了。 这就是习惯的力量,唐国自从立国,每一代唐王都是踏着兄弟和贵族的尸骨坐上王位的,要想改变,需要时间,更需要信任。 第155章 道阻且长 游览了北方的春日美景,崔祁三人回到了小院,云姬一个人无趣,便抱来了王家的小丫头和自己作伴。 小丫头天真可爱,云姬在她口中知道不少霁儿的事情,她说的特别大方,丝毫没有女儿家的扭捏:“霁哥哥说要我等他十年,他会成为天下第一的侠客,带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她没什么心眼,一见到吃的就和盘托出,绝不藏私,云姬只能给她递去手帕,擦拭小丫头脏脏的小脸。 恰巧霁儿第一个进了院子,看到心心念念的王姑娘,他迅速装出成熟的模样,踏着四方步先对母亲作揖,云姬笑骂道:“别演了。” 霁儿挠挠头:“阿母不要拆穿嘛,这些日子我们不在家中,阿母可有想我?” 说不惦念是不可能的,但要说想的撕心裂肺也是不可能的,云姬对崔祁很放心,就算七国一起攻打,也破不了隐身术。 更何况还有姬琮,他心细,带孩子也更细致,霁儿吃不了苦头。 “好了,先去换衣服吧。” 云姬对霁儿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奸猾束手无策,这孩子是鳝鱼泥鳅,滑的不得了。 崔祁对教育上真的没太多耐心,平常塑造霁儿观念的人更多情况下是姬琮。 他虽然能接受现代的观念,但说到底,他也是古人,从小受的教育不是王道就是儒家,他从骨子里便是贵族,教给霁儿的自然也是上层的价值观。 但战场和生死带来的震撼要远远胜过言语,霁儿忘不了之前一个不知名的士卒的话。那时他的手臂被戈划伤,鲜血淋漓,他小心地敷药,引来了他的大笑。 霁儿当然要问为什么,受伤很痛的,怎么可能开心,但他说道:“将军和夫长哪里会在乎我们的生死,小大夫,我能活下来,当然开心啊。” 他说的也是实话,大王拔下来的钱粮是有限的,而喝兵血吃空饷已经是将军的必修课了。 只要不讲良心,那么他们就能毫无负担地苛待士卒,而且燕国军队是不属于将军的,士兵忠诚与否将军不在意,克扣粮饷药物简直是家常便饭。 送走了小丫头,霁儿主动扑到母亲怀里,他长的太快,若不是云姬力气大,恐怕要被撞到。 她扶好儿子:“霁儿,你怎么长的这样高?我记得大王穿着朝服也才比我高一点,难道修炼还能长高吗?琮就没有啊。” “师父说我吃的太多,如果之后还这样吃的话就会变成小胖子。” 霁儿很委屈,他每天要练习剑术,法术,还要学习各国文字和诗词歌赋经史子集,隔几天则要上乐理课,任务那么繁重,吃的多一点怎么了? 崔祁和姬琮也姗姗来迟,他走的慢,一路走马观花。 几人再次相聚,云姬去庖厨端了盘面包来:“我试了几次,做的不如先生。” 崔祁净了手拿起一个,面包圆滚滚的,煞是可爱,咬下去是满满的羊肉,香气四溢。 他笑道:“夫人手艺很好的。” 一盘面包很快被分完,霁儿吃了三四个,因为体力消耗大又正好是长身体的年纪,他非常容易饿。 不过他并没有变胖,反而是腰背结实,身上的软肉和婴儿肥都在魔鬼训练中消失不见了。 吃过面包崔祁就躺倒了他的摇椅上,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放松下来,做回原本的自己。姬琮则去泡了澡,屋内只留下母子二人。 以前家贫,霁儿也年幼,她抱着孩子睡在一张小床上,夏天全身都是汗水,冬日则浑身冰凉。 那时她的野心尚未磨灭,总觉得有一天昭王会想起自己和孩子,做不上太后也能得富贵。 就这样过了三年,她终于不再妄想,可生活还得过下去。 昭王不要这个孩子,她要。霁儿是她怀胎十月受尽磨难才生下的,又一个人带了这么多年,母性和爱让她无法放弃霁儿,她也不会放下霁儿。 不带特产的旅行是不完整的,霁儿从自己的玉佩中取出给云姬带的燕国红玛瑙项链给母亲带上:“阿母,喜欢吗?” 云姬当然喜欢,但她从自家儿子眼中看到了悲伤。 这是不应该的,他一直都被保护,为什么会悲伤? “霁儿,出去玩遇到什么事了吗?” 云姬不在意霁儿受些苦,但情感上她不允许霁儿伤心。 当年在乡下,她们姐妹被父母保护的很好,就算吃不饱饭,父亲也会想办法去山上寻找,生怕饿着孩子。 但她们后来都习惯了忍饥挨饿,云舒的丈夫残疾,她被迫撑起家庭,云姬孤身养子,只能四处做工。 霁儿摇摇头:“没遇到什么,有师父在。阿母,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客气?我是你的儿子,你是我的母亲。” 云姬怔住了,她过了一盏茶才回道:“我们注定分开。” 父母和子女总是会分开的,长大的鸟儿要去寻找新的天地,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 霁儿紧紧抱住母亲:“不,我们不会分开。师父说过,孩子长大都要离开父母,但爱是不会断绝的。” 云姬若有所思,但还是狠心地揭开了伤疤:“霁儿,我听崔先生说过,就算你再无进步,也有五百年寿元,可我再长寿,也只能百岁而终。还有王家的丫头,你能忍受长达百年的孤独吗?” “我不知道,阿母。但师父说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为什么要因为几十年后发生的事情而提前苦恼呢?” 霁儿目光清澈,他喜欢王姑娘,所以要和她在一起,他也爱母亲,所以接受不了云姬的疏离。 他的世界和他的父兄姐妹完全不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爱就是爱。 现在他还没有恨的人和事,但他一向直白,爱恨都会表达的轰轰烈烈。 云姬被打败了,她揉揉霁儿的头:“好,我们不分开。霁儿,我把你的身世告知王夫人了,现在她非常希望能和你结亲,你还愿意吗?” 霁儿迅速回道:“愿意啊,我喜欢的是王姑娘,想和她在一起也是因为她是王姑娘,和她的父母没有关系。” 能和贵族结亲简直是小吏这一群体最大的梦想之一,虽然基本是无法做正妻的,但他们依旧喜欢把女儿送去。 而公子更是香饽饽,如果自家女儿能成为一个公子的正妻,他们会激动的发疯。 王夫人为此把女儿送到了云姬这里,在她看来,做过宫妃的人肯定很厉害,能和公子霁结亲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但王姑娘的父亲并不同意,他是个老派的人,没有媒人便把女儿送过去太失礼了。就算对方是唐国的公子,也是被放弃的质子,何必如此自降身段? 他书读的不多,骨子里倒是有读书人的清高,所以他在妻子抱着女儿去小院的时候夺走了女儿,然后被暴怒的王夫人打趴下了。 “妇人之见!你这样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 王显爬了起来,他娶了个彪悍的妻子,这么多年下来也坚强许多。 当初刚成婚,他被打一下很久都无法下床,现在不同了,挨了打他立马就能爬起来。 王夫人更加愤怒:“王显,你有什么本事?快三十了还是小吏,每天被欺负。你还连个儿子都没有,想卖都没得卖!人家是什么身份?是唐昭王的公子!你那个傻女儿高攀了!” 王显打不过夫人,只能任由此事,但他绝不会同意这样的婚事。 他的确只是小吏,过的清苦又憋屈,每天被上司和同僚欺负,但他也是有尊严的。 所以他趁着夫人出去,偷偷拜访了云姬,说了自己的忧虑和对于他们一家的尊敬,但他不会放低身段! 第156章 家有河东 听到交谈声,姬琮也出来了,可王显一见他就认了出来:“你是姬琮?” 姬琮迷茫一阵,这才想起他们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僚,后来王显成家了,书吏的俸禄养不起一家人,所以去了别处。 “原来是你啊,很多年不见了,没想到王先生还能认出我来。” 姬琮也坐了下来,他们之间不算好友,但说几句话的情分还是在的。 王显分外激动:“我忘不了你,你姓姬,放眼天下也只有卫国才有天子后裔了。” 姬琮对此不置可否,他就是卫国王室。 还是云姬打了圆场:“琮,这是王姑娘的父亲,你们原来认识啊。” 姬琮笑笑:“是啊,我才知道你成家后搬到了这里。令媛天真可爱,冰雪聪明,我们家霁儿给您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他很客气,这关系着霁儿未来的幸福,但王显并不客气,他直接说道:“也不用叫我先生,我不配。此次来拜访只是希望几位重视两个孩子的事情,没有媒人,没有婚约,这样交往算什么?” 姬琮神色微变:“王兄不必如此,该有的我们都会准备好,您无需太过焦急。” 之前他就觉得此人迂腐非常,比起学宫的老古董还要遵守礼制,过了几年他依旧如此。 “好吧,姬琮,我信你。” 王显估计王夫人要回来了,要是此举被发现,他得养伤养很久。 能屈能伸才是真君子,没必要为了一时意气伤害自己。 姬琮便也出门去送他,没想到在门口看到了回家的王夫人,王显的腿都软了,他扶着院墙上的篱笆,面色惨白,死活不肯再走。 姬琮觉得奇怪,便问道:“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王显几乎要瘫在篱笆上,他比了嘘的手势,可王夫人已经听到了声音,目光转了过来,正好看到了自家夫君和平日深居简出的姬琮。 王显想跑,但此时离开更显心虚,他强撑着站了起来,主动说道:“夫人回来了。” 王夫人是笑着的,可那笑容很明显有探究的意味,她笑道:“难得良人有空,我们不如谈谈?” 见情况失控,姬琮拉回了注意力:“我来桃花坊三四年了,都不知道王先生也在,若是知晓,定然要前去拜访。” 王显心领神会:“是啊,我们多年不见,也该叙叙旧。姬琮,不如来我家吧,夫人的手艺还算能入口。” “哪里敢劳烦夫人?王先生,不如去北市一叙?” 姬琮虽然没有娶妻,但王显的绝望已经溢出来了,这时候不帮一把也对不起他们一起抄书的两年。 有了借口,王显立刻顺坡下驴:“夫人,我曾经和姬琮是同僚,久别重逢,一时激动。你先回家吧,玲还在等你。” 在外面王夫人还是会给自家良人面子的,而且看样子他们的确是旧识,嘱咐不要饮酒后她便回了家。 劫后余生的王显腿软脚软,姬琮只好扶起他:“王兄怎么如此惧内?” 王显无奈地摆摆手:“你也快及冠了吧,等你娶妻便明白了。” 两人还是去了北市,春天的河鱼最鲜,他们不约而同地选了鱼脍。 姬琮想起崔祁誓死不吃生肉的模样,心下好笑。 但此时他是和王显一起,两人多年不见,也没什么话好说,姬琮对大多数人都很冷淡,是以他沉默着。 王显倒是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不知道姬琮的身份,只是从姓上觉得他应该是卫国来的贵族,而卫国的混乱是出了名的,跑到虞国也不奇怪。 “姬琮,你这些年都住在这里吗?我怎么没听过?” 鱼脍还未切好,他是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两人在一个坊市住了好几年,却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姬琮笑笑:“你走之后两年阿祁才下山,那时我们才认识的。后来他受不了逼仄的房屋,便来了桃花坊,我也是一个人住,索性也搬了过来。” 鱼脍上了桌,姬琮请王显先用,鱼片细腻鲜美,是从秋水刚刚打捞上来的,配上紫苏当真是佳肴。 食不言寝不语,王显虽然穷,但他绝对是礼法的拥护者,而崔祁和姬琮都喜欢一边吃一边交谈,顺便喝些酒或是茶叶。 西域的坚果和油炸食品也是佐茶佳品,崔祁非常爱吃油炸的糕点,而且怎么吃也吃不胖,霁儿最爱吃的则是炸鸡。 吃过鱼脍,看到食肆提供茶水,姬琮便要了一壶,王显问了价格,心惊肉跳:“姬琮,你不还是做书吏吗?点了茶叶,你下半个月怎么办?” 姬琮并没有理会,而是先打开壶盖,里面果然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团。 “王兄放心,我不会沦落街头的。” 他给两人都添了茶:“王兄不知我现在是与崔先生住在一处吗?他现在和越国合作,赚了些,我们过的也宽裕些。” 王显细细地品尝这壶价值一虞刀的茶水,明明放了红枣,入口却是苦涩。 他不喜欢这样的味道,姬琮倒是面不改色,崔祁研究的喝法比这乱多了,他照样能喝下去。 草原现在还没有奶茶,毕竟茶叶的加工技艺还不够成熟,中原的市场都满足不了,草原自然赶不上这趟饮茶的热潮。 他们的生活比起中原要滞后几百年,直到现在都还是刀耕火种,用的工具很多都是石头制作的,而中原已经用上铁器了。 “崔先生便是阿祁吗?” 王显平日从不听夫人说附近的是非,他也就知道崔祁是道家的高人,而自家女儿喜欢和一个叫霁儿的大哥哥一起玩。 姬琮点点头:“是啊,崔先生名唤祁。王兄,阿祁便是霁儿的师父,我便也一起照顾他。” 祁乃是盛大之意,也是高山的名称,这个字是崔父翻遍字典才找出来的,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高山般的人,崔祁的确如父母所愿,成为了此方世界武力上的高山。 “原是如此,听闻崔先生乐善好施,我早有拜访之意。公子霁是崔先生的弟子,想来必是德行出众,姬琮,你可不要忘了媒妁的事情。还有,你是卫国人吗?” 王显的态度立刻转了一圈,他不在意贵族的名头,却非常在意士林的名声。 茶水饮尽,姬琮才说道:“王兄可信在下?小儿女的事情我们长辈不好多插手,定下婚约后便顺其自然吧。我的确是卫国人,王兄可去老人那里打听,姬琮到底是谁。” 说罢,他付了帐,请王显先行后回了院子。 崔祁也起床了,他喜欢躺着,现代年轻人有的毛病他基本都有,但现在他是最年长的,无人可以管教他,他也就更放纵了。 姬琮同他讲了今日之事,崔祁难掩讶异:“你们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彼此也是奇迹了。” 姬琮也有些感慨:“也是阴差阳错,他不喜欢听八卦,我也不常出门,就这么错过了。若不是今日因霁儿之事来访,我和王兄大概还是不会见面的。” 当时一起做书吏时王显对这个孩子就很好奇,姬姓真的太少见了,除了卫国,几乎绝迹。 卫王珑一家姓姬,但他们的宗族早已没落,而卫国王族又因为疯血人丁稀少,现在更是只有两个,明面上则绝嗣了。 由此可见,这个姓氏对于尊崇天子和礼法的人有多么大的吸引力,王显一直记着姬琮也是他想知道他和卫国的关系。 卫太子璜遗孤的身份没带给姬琮什么好处,伤害倒是不小。 所以他不喜欢对他人说自己是卫国的王孙,可是他无法抛弃姬姓,这是父亲为数不多的痕迹了。 因为卫国王族起名的规矩,他被取了祭天五器之一的琮。 而他父亲和叔父的名字也来自祭天五器,所以卫王璧才会在大哥夫妻的墓葬里埋了玉璧和玉璜。 当年那场宫变,死的人太多了,而他也不能算作活下来,从此只是具行尸走肉,背负着滥杀的恶名,目送所有人离开自己。 家啊,家在哪里?他们一家都陷入了深切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第157章 玲珑骰子 回家后的王显立刻开始打听姬琮的来历,王夫人很是无语,成天标榜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没想到还是破了功。 不过姬琮的身份的确很迷,他姓姬,名又是玉字旁,说和卫国没关系谁也不信。 平素深居简出的王显开始频繁出门,探听几日后终于得知姬琮的真实身份,他也没瞒着,各国派在虞国的探子和虞国上层都是知道的,而桃花坊的探子尤其多,随处一问就能知道。 王显要疯了,谁承想那么个院子里如此卧虎藏龙,一个宫妃,虽然云姬只是最低级的少使,但对于小吏来说也是可望不可即的地位了。 而且唐昭王很吝啬,除了王后,他宫里的妃嫔几乎都是最低的位分。 这样不仅能少发份例,还能让她们去干活,一举两得。 还有两个公子,一个道家的高人。要是按地位当然是公子更高,但道家太稀少了,他们不会轻易收徒,目前天下道家弟子不超过一千人,而崔祁很明显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很可能比大名鼎鼎的龙丘隐士还要年长,只是下山时间短,没有足够的时间积攒名气,而且他足够聪明。 崔祁的智慧也就正常水准,他是要做神像的,不需要太聪明。 但人最大的潜力就在于成长,他也是在漫长的时光中才变成现在的模样。 外人看来他们当然都是高高在上的,只是落魄了,但贵族就是贵族。 落魄的贵族虽然在生活上和贫民没什么不同,可他们身上流着高贵的血液,自然还是高贵的。 两家的来往更紧密了,崔祁也去了王家拜访,他带了几块玉佩,一套头面和一些零散的珠宝,这是定亲都需要的。 玉佩代表君子如玉,簪子则是只能给正妻的信物,钗能分为两半,象征夫妻一体,其他的都是送给娘家的礼物。 崔祁先客套几句,王显却更加客气,这样下去毫无意义,崔祁便直接开门见山:“王先生,还是谈谈婚约的事情吧。” 王显赔笑道:“是啊,崔先生是忙人,东西都已备好,我们签上婚约就好。” 当下定亲是需要父亲或是男性长辈来签字的,因为大部分婚约都是建立在两家合作的基础上,族长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霁儿的父亲死去两年了,虽然影响无处不在,但唐王元的的确确地死了。 而他唯一的叔父忙着留在唐国的公子公主的婚事就已经焦头烂额了,而且当年霁儿踏上修行之路时,崔祁便同唐昭王说过,此后这个孩子的事情由他负责。 唐昭王早忘了自己还有个在虞国的质子,这几年和虞国没有冲突,这个质子便失去了意义,虞王也清楚他不可能在意一个孩子的死活,但他们都需要保障。 八年前唐国初具雏形的骑兵踏进了虞国,虞王立刻割地求和,送了五车宝物。 但唐昭王不答应,他觊觎铜矿很久了,拿几块无用的土地换回钱是当他傻了吗?所以城池和宝物他收了,但铜矿他不还。 最后还是赵婴提出这样会破坏唐国的名声,两方不如各退一步,铜矿是不可能还的,但唐国有宝石,宝物可以还回去,城池也可以还回去,唐国会派去质子,用以安抚虞国。 两国在奇怪的氛围中签订了协议,高陵的铜矿是唐国打下来的,无法归还,作为交换,唐国会送质子。 但一个无用的孩子和能铸钱的铜矿相比,孰轻孰重谁不明白? 可装备了原始马具的骑兵发起的冲锋太可怕了,据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描述,那是无法形容的绝望,唐国骑兵一手拿矛,一手用戈,所过之处,皆是尸首。 那不是骑兵在中原的首次亮相,但绝对是最惊艳的出场。 以前没有马镫和马鞍,骑手要想在马上做出动作需要长时间的训练,而且只能单手持武器,不然便会被甩下去。 可唐国的骑兵在当下看来是无解的,他们速度极快,训练有素,悍不畏死,一旦发起冲锋便已经决定了胜局。 所以虞王怂了,人都是欺软怕硬的,钱是一方面,但乐陵没了,他们的命还能保得住吗? 铜矿送出去只是少了一个财源,要是唐国的铁骑踏进乐陵,大家都要沦为阶下囚。 于是唐昭王更加得寸进尺,他把还在襁褓的霁儿送到了虞国,这是侮辱,赤裸裸的侮辱。 可虞王只能笑着,接受了这价值千金的质子。 现在的唐国骑兵较之以往更加可怕,双边马镫,高桥马鞍,精铁打制的锁子甲,锋利的马槊,在攻击力和防御力上都无懈可击。 但重骑兵无法久战,机动性也不够,目前还是轻骑兵占据了主要地位,只有迫不得已才会掀开这张底牌。 打造骑兵是很费钱的,一向吝啬的唐昭王在军备上倒是大方,他讨厌无意义的浪费,而骑兵却是未来战场的主宰力量之一,决不能落后于人。 唐国一年的军费占据了每年税收的一大半,想保持精锐是需要脱产训练的,尤其是弓箭手和骑兵,他们每年都要吃掉大量的钱粮。 但这也是必须的,唐昭王忍着心痛拨钱和粮食,唐王剑珣也得这么做。 因为唐王定亲,唐王宫也热闹起来,唐昭王的妃嫔们都聚在一起,讨论唐王的婚事和自己当年为什么要进宫。 她们之中只有一个长史,其余都是少史,比起侍女还不如。 至少侍女到了年龄可以离宫,她们却是到死都不能离开。做的是杂役的活,还要争得唐王的宠爱,生下孩子后也被王后死死压着,努力半生,什么都没有,还比之前过的更差了。 好不容易熬死唐昭王,又被继任唐王送来格院,这谁受得住? 但受得了受不了都得受着,她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在活着都需要拼尽全力的日子里,她们心无杂念,现在反倒放松许多。 “大王和燕国联姻了,小公子太可怜了。” “谁说不是?之前同越国联姻,同梁国联姻,六国也是倒大霉了。” “真的哎,唐王都是分的很清楚的,和哪一国联姻没意义,签订盟约都能随意撕毁。” … 她们趁着烧造瓷器的空闲聚在一起诉说自己对唐王的不满,陈盈看到后也没管,他只是格院和墨家的首领,对这些后妃他无可奈何。 而且他也得承认,她们说得对,唐王对待妃嫔的处理的确过分了,草原的阙氏都没有下地干活的。 唐王当然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放出去她们知道的太多,杀死又太薄情,养着还浪费,最后她想出的办法就是送去格院。 格院是对外封闭的,进入其中的人只要活一天,身边的千面司就不会离开,很多工匠干脆娶了千面司的女探子为妻,这样唐王放心,他们也安心,大家都能愉快。 而一旦泄露格院的机密,如果说完一刻钟还没有人头落地,那么监视他的千面司便全部要死,所有知情人都要斩草除根。 很多东西不难仿造,所以保密是必须的,唐国要保持绝对的领先,格院的技术便不能外传。 可惜唐王还是算差一环,越王得了《百科》,这书虽然很浅显,也没太多重要的技艺,可里面的思想却深深感染了他。 没有君王会拒绝法家的诱惑,那是绝对的不容染指的权力,一切裁于一人。越王兰当然也不能,他刻苦研读法家的典籍,半月不曾入后宫。 这件事千面司也报告给了唐王,她叹道:“百密一疏,派人把书偷出来,再给越王下那个吃完会失忆的药。” 光当然服从命令,千面司自然也养了窃贼,为了完成唐王的任务,他们收拢所有能用的人。 去格院拿药时,被禁锢的宫妃都出来看他,可他的母亲早已死去。 第158章 半月莲花 目送公子光离去,陈盈突然想到曾经公子昇总是来格院找赵婴,唐王元也时不时召见自己。 那时候他是其中最年长的,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先后离去,唯一留下的公子昇满头白发,无神的像个老人。 他还是和当年一样健康强壮,或者说,原本就没过去太久,是故人凋零的速度太快了,他沉浸在幻梦之中,醒来却发现故人早已离散。 摸了摸左边被削去耳朵留下的疤痕,他又回了格院继续监督瓷器的烧制,这一批碗盘是要用在唐王大婚上的,容不得一丝错漏。 他总是很忙,忙的不得了,当年他也很忙,身边却有一个人能提出意见,以相邦之尊陪自己做粗活。 唐昭王的葬礼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察觉到些什么,之后他懊悔很久,至今都不能释怀。 瓷器制好的那一天,唐王剑珣召见了他,她和她父亲生的并不像,可她坐在那里,仿佛是唐昭王复生一般,一样的不怒自威。 因为要面见君王,他带了一顶能遮住残缺的左耳的帽子,包头的帽子和端庄的朝服格格不入。 剑珣曾在格院生活过一段时间,知道陈盈只有一只耳朵,无法穿戴复杂的发冠,同时他也不希望外人看到自己的残缺。 见陈盈说完固定的拜见词后便一言不发,唐王温和地笑了:“院正,您是寡人尊敬的长辈,何故如此拘谨?” 陈盈这才回过神来:“大王恕罪,臣不善言辞,还是少说为好。” 唐国人大多都是沉默的,新法规定了妄议罪,言辞不实罚三个月徭役,议论朝政者,死刑。 “无妨,院正秉性正直。不知诸位弟妹母亲在格院可好?” 唐王终于想起来格院还有自家父亲留下的几十女子,各个风华正茂的年纪,在格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很多小孩子也被留在格院,想来一定很吵。 陈盈恭谨地答道:“诸位公子公主都好,宫妃倒是有些寂寞。” 他紧接着跪了下来:“臣有一不情之请,公主淯天资聪颖,墨家之术皆已大成,可托重任。大王能否将公主淯留在格院?” 唐王从善如流:“淯的确聪慧,既然院正认为她能担的起,寡人便成全她。院正快快请起吧,以后淯还要劳烦院正看顾。” 陈盈当然不会倚老卖老,他也才不惑,只是在这个年轻的朝堂上已经老了。他恭敬地说了准备好的套词,而后便打算告退。 唐王却说道:“院正,您是我的长辈,以后可以不用戴这样的帽子。” 陈盈刚想辩解,唐王又道:“我曾在老师的笔记里找到记载,橡胶可以随意塑形,用来做假体是最合适的。” “臣多谢大王垂怜!只是橡胶生在南方,目前无法跨越。” 陈盈垂涎橡胶很久了,可航海技术上不去。本来格院的经费就捉襟见肘,他不能再开口要钱研究海船了,这个东西对目前的唐国的确有用,但用处不大,唐王也不可能再出钱了。 天下未定,格院的主要研究方向还是军备和有助于打经济战的物事,虽然海外广袤,但眼前的事情都没有解决,看的再长远也无法付诸实践。 唐王笑了:“院正自来唐国还未出过洛京吧,不如去虞国看看。” 陈盈有点转不过弯,但他很快想到崔先生住在虞国,此人会法术,很可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同时他也精通技艺,若能得崔先生指点,想来对格院和墨家也是一大助力。 他当即谢恩,看着陈盈兴冲冲的模样,她没来由地伤感。 若是自己也能有这样热爱的事物该多好,可君王是不能有太明显的喜好的,不然谄媚小人便会来到朝堂,扶摇直上,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针对越王兰的行动也开始了,阮对此一无所觉,她平常不会思考,因为一旦思考,她仅有的那点幸福也站不住脚。 千面司有一种秘药,服用后配合暗示能让目标忘记想让他忘记的事情。 这东西是从阴阳家弄来的,具体配方只有格院里的一个神秘人知道,此人从不出现,生活在地窖里,想拿药就在地窖盖子上写信,过三天便能得到对应的药物。 光取走的药物名为忘却,其中有一味药名叫半月莲花,只生长在阴森的地下,花朵是如同鬼火一般的颜色,每月十五开放一晚,因而得名半月。 如此奇特的物种当然不属于人间,半月莲花是道玄留在这里的孑遗,而需要灵气的物种大多灭绝了,要么只能在云梦苟延残喘。 可半月莲花是吸收阴气的,而唐国最不缺的就是尸首和怨气,所以它们在唐国的地下开枝散叶,繁盛非常。 《百科》的原本在王后的床上,窃贼很轻易地盗走了,发黄的布帛在几息之间毁坏,不过窃贼不在意,他要做的只是取走书,完整与否并不重要。 而越王宫所有隶属于千面司的探子几乎都行动了起来,几位抄书的官员都被灌了忘却,但她要离开时,越王的探子赶来了。 事情决不能闹大,最终还是千面司更胜一筹,他们身上都带着各种各样的毒药,这是用来防身的,也是迫不得已时给自己痛快的。 毕竟他们到了别国手中便只有一个下场,被折磨而死,既然如此,不如服毒好些。 千面司这样的大动作瞒不过越王,他开始非常小心,奈何他们无处不在,越王还是在揪出数个探子后喝下了含有忘却的茶水。 此药无色无味,看越王喝下后其他探子立刻行动起来,他因为药物昏昏沉沉,等级最高的侍女走了上来:“大王,您是越国的王,您要做的是多多祭祀以安民心,法家严刑峻法,您可万万不可相信啊…” 她催眠了一刻钟,越王的眼睛完全闭上了,翻开眼皮后发现他的确目光空洞,她才放下心:“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吧,不要暴露。” 她是越国最高等级的隐踪之一,如果这次任务成功,她便能回唐国担任藏形,也就不必这样胆战心惊了。 其实唐国大臣都知道唐王在自家安插探子,但他们只要还想继续为官,便得忍下去,所以藏形比起隐踪要安全许多。 而隐踪要想回国,需要先成为最高等级的隐踪,为唐王完成一件大事,具体是什么由唐王决定,能完成就能回来,至于是生是死,看个人造化。 忘却的药效很好,醒来的越王忘记了自己有一本视若性命的书,阮丢了书心急如焚,却在床头看到了用唐国文字写的纸条:尔形同叛国,好自为之。 她不常思考,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够聪明,她立时明白过来,把《百科》给越王的事情唐王已经知道了,而且千面司行动了! 唐国人对千面司都有一种敬畏,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在看到身边人谈论朝政后被冲出来的刺客杀死或带走还能无动于衷。 这就是唐国刚开始变法的现状,民众人人自危,他们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多少刺客和探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 短短一个月,唐国就没有人敢说新法和其他关于朝堂的事情了,可千面司没有消失,他们依旧生活在天下的每一处,为唐王探查情报,处理脏事。 阮害怕了,她很清楚千面司的实力,这次是唐王手下留情,若是再有下次,只怕越王要娶续弦了。 她不想死,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才感受到幸福,怎么能拱手相让?越国如何与她无关,以后做个花瓶也好。 但她捏紧的手暴露了她的愤怒,唐国的公主都有建功立业之心,而她却要被迫做花瓶来保住性命,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可敌我实力悬殊,她知道千面司有秘药,可以让人忘却前尘,估计大王也被下了药,再不记得了。 她没有同伴,却也不想屈服,在纠结中,越王来了。 第159章 生亦何欢 他当然忘记了书的事情,一进寝宫就搂住王后,在她的身上蹭来蹭去,好像小猫踩奶。 阮浑身僵硬,这样的事他们做过很多次,可她心中彷徨,无法专心,只能任由越王动作。 好自为之,阮气的目眦欲裂,是唐国不要自己,帮助越国有错吗? 或许她能生下越王的太子,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而唐国只是无关紧要。 唐昭王给了她美丽和聪慧,她很清楚王后的命运,最好就是彻底倒向夫家,像燕王后那样,为自己的儿子努力。 而一心想着母家的王后大多下场凄惨。 可是唐国的探子经过多年布局早已遍布整个越国,王宫更是处处皆是。 她没有盟友,没有势力,身边的侍女一个是越王的探子,一个是千面司的探子,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一旦异动,藏在暗处的刺客便会制造她暴毙而亡的假象。 唐国暴毙的人太多了,多她一个公主也无妨,她还有那么多妹妹,换一个听话的岂不是更好?她只能忍。 发泄过后的越王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双翡翠瞳孔充盈了水汽,他自从在大殿醒来就觉得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东西,可他不知道是什么。 思索之下,他不自觉地走进了王后的宫室,她身上一定有自己失去的东西。 王后也不能说,她还得活着,所以她更加沉默寡言,原本就该习惯的,不应该伤心了。她安慰着自己,可还是忍不住流泪。 越王睡着了,服用过半月莲花的人需要长时间的睡眠来催眠大脑。 尚未及冠的少年面容恬静,常年不受风吹日晒的皮肤也洁白干净,脸圆圆的,像是翻进王宫的衔蝉。 可衔蝉自由自在,它们只是王宫的过客,带来几声喵喵和一阵喧闹后便离开了。 阮却是一辈子都被禁锢在王宫,她幼年丧母,父亲又不管,份例常常不足,照顾她的老嬷嬷去找,却被告知大王要削减后宫用度,她还想说些什么,主事便不耐地赶走了她。 唐王宫内无人敢贪污,主事在千面司的监督下不敢把他们的份例塞进自己腰包,只能是唐昭王又缺钱了。 唐王总是缺钱,养常备军要钱,征兵要钱,工程要钱,外交要钱,官员俸禄要钱,格院更是用铜币堆起来的地方。 所以他也焦头烂额,税收不能涨太多,不然百姓活不下去容易激起民变。 他们最好是勉强能活,饿不死但也吃不饱,冻不死却也穿不暖,这样百姓才会为了军功爵拼命。 苦一苦儿女和妃嫔吧,他们不敢骂。虽然后宫已经榨不出多少油水了,但他们还可以去格院干活呀,不用付薪水的劳力多么完美。 所以在云姬母子要离开去虞国时,其他人都羡慕的不得了,她们日日忙碌,既要照顾孩子,还要去格院搬砖,唐昭王来了还得侍奉,要是能出去该有多好。 可云姬却说:“大王只给了两百唐刀,我们母子去到虞国还是要做工,不然连饭都吃不上。” “哎,云妹妹,我宁可去种地也不想留在王宫了,在虞国做工好歹给工钱,我们却连份例都要克扣!” 说话的是个年长的少史,她为人豪爽,平时也很照顾新来的宫妃,云姬对她很是感激。 她笑笑:“姐姐们都要保重,我走了。” 对唐王宫,云姬毫不留恋,对唐昭王,她更是直接无视。 而其他妃嫔大多也是这样的想法,没人能在物质的匮乏中爱上让自己去做烧窑搬砖的人,如果有,她一定是吃了千面司的秘药,那种能让人产生疯狂爱恋的不渝。 因为女子体力弱,在格院她们也干不了打铁之类的重活,只能负责烧炉搬运这些。 可谁家女儿进宫是为了做工啊,嫁谁她都可以去做工,何必要嫁一个薄情的君王? 很多妃嫔都觉得自己当年真是瞎了眼,居然为了不可能的富贵进宫,还不如嫁个农夫回村子种地呢,好歹不用被监视。 谈妥和王家的亲事,王显对崔祁实在好奇,他问道:“崔先生是真的及冠多年了吗?” 崔祁淡然道:“山中无日月,很多年了。” “不知崔先生的师父是何等高人,龙丘隐士都已经老态龙钟,而您居然还是青年模样。” 王显虽然以儒家的君子为榜样,但对道家的高人还是很尊敬的,他们是真的不入世,只在山间清修。 崔祁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说道:“我师父是个老道士。” 陆青鸾是他在道玄时相处时间最长的人,也是感情最深的人。 当年他突破红尘仙肉身破碎,是陆青鸾收拢了他,保护了他的神魂。 然后他叹着气:“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倔徒弟?” 嘴上虽然抱怨,可他还是闯了混沌秘境,伤痕累累地带回了混沌气,为崔祁重塑躯体。 这是天道的筹划,混沌气乃是世界上最原始古老的气息,也是成为神的必需品。他是被选中的神像,普通的灵物配不上精心雕琢的神魂。 见崔祁似乎不想回答在山上的过往,王显也不再多问,两人客套几句崔祁便告辞了:“王先生,不送。” 他自从知道自己的天命便开始摸鱼,话也不愿多说,愈发接近无悲无喜的神像。可他不会屈服,崔祁就是崔祁,不是天道的代理和背锅侠。 快过清明了,崔祁终于接到了卢延年的好消息,紫砂成功了。 他立即动身前往越国,姬琮也作陪,他最近总觉得越国出了什么大事,但他在虞国无从得知。 “阿祁,越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而且此事和王后有关。” 姬琮有着兽类的感知,他很明确地感受到自己那位小表叔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可越国方面没有消息传来,他也不知道越王兰到底怎么了。 崔祁也对此一无所知,他不擅长衍算天数,但基本的蓍草还是会的。他摆出几十年不用的蓍草,开始进行推演。 “结果是身边人带来了吉祥,同时灾祸隐藏其中。” 若是擅长占卜的修士不用蓍草直接掐算便能得知,但崔祁不会,天道不希望他看到天命。 但蓍草是能欺天的,他只能借助蓍草来占卜。 得到卦辞的姬琮更加担忧:“跟随王后而来的一定全是探子,越王怕是危险。” 这话倒是不假,但越王也不是傻子,会相信并重用唐王带过来的人。 真正被委以重任的探子都有清白的越国出身,怎么查都查不出纰漏,他们才是能决定成败的人。 至于跟随王后而来的仆役只是障眼法和让越国疲于奔命而已,重要的任务轮不到他们,他们在隐踪的等级也是最低的。 隐踪只分为三级,天地人,最高等的是人,他们掌握本地区所有探子的情报,负责管理人。 而天则是到处都是,通过千面司的考核便能得到天的身份。 地阶则大多兼任刺客。 谁娶了唐国的公主,家中必定布满了千面司的探子,这一点越王也清楚,唐王的掌控欲望太强了,他们恨不得能监视所有人,排除掉所有威胁,这样才能得一夕安枕。 唐王总是难以入睡。 第160章 鬼蜮之花 这一炉紫砂品相极佳,崔祁看的心生欢喜,忍不住拿起把玩。 卢延年见崔祁喜欢便拿出早准备好的礼物:“崔先生,若不是您,紫砂也不能问世,这是品质最好的几只,还请笑纳。” 崔祁自然从善如流:“多谢卢先生了,在下便却之不恭。” 他稍稍看了一眼盛放在木盒中的茶具,的确是最好的几盏,看来饮茶能多几分意趣了。 而姬琮则进了越王宫,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以沉默闻名的越王后就惊艳了,女子容貌美艳,唯独双目空洞,中和了五官的艳丽,让她看起来像一座绝美的塑像。 越王懒洋洋的,这是半月莲花的后遗症,三个月之后便会消失。 但姬琮并没有学过药理,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药物导致了他的状况,而药理医学崔祁自己都不算明白,自然不能误人子弟。 他只好苦笑道:“越王,你应该是中药了,但下药者不想你死。” 闻言睡眼迷茫的越王立刻坐了起来:“琮,你确定吗?” “我确定。” 姬琮注意到王后面色微变,更确定了自己的推断:“此药来自道玄,应该是吸收阴气的,我不擅长药理,无法制作解药。不过这药不会伤及身体和神魂,具体作用我还不清楚。” 阮几乎要疯了,她知道这是千面司的秘药,可她不敢说,美艳的脸憋得通红。 看她反应,姬琮开了结界:“王后知道什么便说吧,在这里没人能听到。” 阮跌下了座位,爬到姬琮身边:“求求您,救救我!唐王在越王宫处处都是眼线,我不敢说大王中了千面司的秘药,您能不能解了大王身上的药?” “王后快起来吧,我并不会制药。” 姬琮是注定不能做药师的,他的灵力有毒,注入药中容易出现事故。 而道玄的大部分药师都是木属性灵力,他们灵力温和,和药物本身也最为契合。 两人相持不下,还是越王扶起了阮:“这药的作用是遗忘。琮,我今日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而且越是思考越是迷茫。想来这就是千面司秘药的效果了,你若是不能解崔先生能解吗?” 姬琮很诚实地回道:“我不知道,阿祁也不擅长药理,但他应该能看出到底是什么药物。越王稍待,他在卢延年先生处看紫砂,马上过来。” 他随即拿出玉佩施了千里传音,崔祁正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怎么了?越王的事情你无法解决吗?” 姬琮心急如焚:“阿祁,你知道道玄有什么药物能让人失去一部分记忆吗?越王中了千面司的秘药。” 嗯,崔祁回想一番后回道:“能在目前的天下生长的道玄灵药少之又少,致人失忆的药很多,但千面司能得到的只会是半月莲花。此花生在地下,以阴气为生,每月十五开花,取其花瓣入药能洗去一部分记忆。” 越王很是焦急:“崔先生,有解药吗?我有一种直觉,这段记忆非常重要。” 崔祁摇摇头:“半月莲花没有解药,它是从神魂洗去你的记忆,所以你才会嗜睡。” 虽然药理学的不好,但崔祁走南闯北,上天入地了一百多年,自己都中过许多药,见过的灵药更是不计其数。 半月莲花在道玄并不容易成功,修士的神魂坚韧,只要及时发现就能破解。可对于凡人不行,他们的灵魂太脆弱,眼下越王的记忆已经彻底被洗去,再无恢复的可能。 这时阮急忙说道:“大王是忘记了那本书,是赵相邦写的《百科》。唐王不允许技艺外传,所以给大王下了秘药。” 她又是许多日子不曾开口,因而声音分外嘶哑,姬琮也明白了过来,他没见过那位唐王,但看她的行事作风,和之前那位可谓如出一辙。 “越王,半月莲花不会影响您的寿命和之后的生活,制出解药也无用了,越王宫内到处都是千面司,您注意些。”说罢崔祁便关闭了千里传音。 越国炎热,三四月的时节已经有了夏日的感觉,崔祁找了家食肆歇息,顺便吃了白切鸭肉和稻饭。 目前的水稻是不脱壳的,粟米和小麦也只是去了表皮,米糠都还在。 没办法,粮食稀缺,加工技艺也上不去,大家都习惯了粗糙的食物,偏偏崔祁来了好几年依旧不习惯。 他在家都会把买回来的粮食用石磨重新磨几遍,筛去糠麸才会食用。一开始云姬有些看不惯,她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像崔祁这样奢侈浪费的人。 可崔祁的钱都是自己赚回来的,她不好多说。 没有香料的鸭肉腥臊非常,稻饭对崔祁来说也过于粗粝,他实在吃不下去。可浪费不好,他还是把没吃完的饭菜打包好,打算给姬琮尝尝:“阿霖是卫国人,应该能接受这样的口味吧…” 此时的姬琮已经吃到了越王准备的宴席,因为在结界里,他毫无礼仪地抱着比自己头还要大的椰子吮吸,越王却又睡着了。 阮忧心忡忡:“大王这样嗜睡没关系吗?” 姬琮抬起头,脸上挂着椰汁,口中的汁水也没有咽下去,他伸伸脖子才说道:“无妨,越王只是神魂被半月莲花清洗了,嗜睡的症状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药物是无辜的,有错的用其为恶的人。在道玄,半月莲花一般用于忘情。 如果想放弃一份感情,便服用此药,把那个人彻底从自己的灵魂中洗去。 对于千面司,崔祁是真心不喜欢,他知道千面司不止是为唐王打探情报的机构,同时也负责刺杀和窃取,有时也会充当大喇叭。 但任谁身边有这么多探子都会不高兴的,他已经算是很能忍耐了。 要说唐王最不放心的是谁,崔祁一定榜上有名,他太强也太不可控,一个隐身便足够他杀死任何想杀的人,唐王宫的层层侍卫在他的剑下都如同砍瓜切菜。 只要他想,唐王的首级也是他的囊中物。 可崔祁并不喜欢暗杀,他动手向来是堂堂正正的碾压,除非是被包围或对手是红尘仙级别的修士,他才会用手段。 至于其他人则只需一剑,他便能取得胜利,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 虽然崔祁无意针对唐王,但他有威胁就是罪过,为了大家都好,崔祁允许千面司的探子留下。 不管是叫间谍还是叫探子,这个群体听起来都相当神秘,但他们大多都是弃子,生命属于主人。 他们被严刑拷打也不能说出主人和自己的使命,可主人手上有成千上万的探子,除非是关键位置的探子暴露,不然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等姬琮喝完椰汁,他掐诀洗净了面孔和衣裳,便打算告辞。可阮问道:“我叫您琮先生可以吗?如果我之后把书默写出来,唐王还会继续这样做吗?” 姬琮笑笑:“我不了解这位唐王剑珣,但她只要想遏制越国,便不会善罢甘休。王后,行事小心。” 他用了瞬移,找到了坐在小山坡上发呆的崔祁,他望着远方的夕阳,神色迷茫:“阿霖,越王中的应该是阴阳家的忘却。” 阴阳家不如道家神秘,他们大多喜欢观测天象,研究五行变化,其中有些也会制药。 从越王的表现看,一味半月莲花达不到这样的效果,他探查后发现了阴阳家的痕迹,看来唐国偷偷养了个老古董。 今日不是十五,崔祁朝地一指,一棵尚未开放的半月莲花便出现了。 它和普通的莲花不同,叶片和枝干都是黑色的,弥漫着鬼气,花苞却又是莹白色的,散发着奇异的光芒,和这世间格格不入。 第161章 格院来客 “这就是半月莲花,开放后和墓地的鬼火一样,因为它也是吸收阴气的植物。” 崔祁随后便送了回去,每一种灵物都生长不易,半月莲花在这里泛滥也是人死的太多了,阴气重它们长的也快。 掐诀驱散阴气后崔祁把之前剩下的鸭肉给了姬琮:“尝尝?” 姬琮觉得崔祁是存了坏心思,但他还是吃了:“怎么了,这不就是鸭子吗?挺好吃的,就是盐放的少了些。” “好吧,你爱吃就好。” 崔祁是不能理解的,他习惯了香料的舌头接受不了这样的肉食,可姬琮很好养活,他很快吃的干干净净。 回到虞国后,崔祁见到了等待的陈盈,他戴着一顶红色羊毛的包头帽子,配上常年劳作而黝黑龟裂的脸和一身短打,崔祁直接呆住。 这样的打扮真的很像来城里探亲的乡下老农,他从未见过如此潮流又落伍的穿搭。 见到崔祁,陈盈立刻行了礼:“崔先生回来了,在下等您许久了。” 姬琮见状去煮了壶茶叶,云姬则端了盘糕点,给两人谈话的空间。 “陈院正,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崔祁之前曾在镜中见过陈盈,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他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陈盈倒是不见外:“崔先生,我听说您有神行之术,海外有一物名为橡胶,您可曾见过?” 见过是肯定见过的,但橡胶只能生长在雨林环境,崔祁只取了树种,但移栽是不成的,目前的技术无法模拟适宜的环境。 “院正,您想种的话得等到唐国取得南方雨林的领土,这树只能养在终年炎热多雨的地方。” 崔祁给了陈盈一大包种子:“幼渔去后,我也走了许多地方,这些种子您带回去吧,我不事农桑,无法培植。” 陈盈非常感动,他当即要行大礼,却被崔祁拦下了:“院正不必如此,我想知道一件事,不知院正能否回答?” 陈盈犯了难,他做了快二十年的格院院正,最大的准则就是保密,可崔祁的问题也不能不回答… 看出陈盈的为难,崔祁直接问了出来:“唐国是不是有阴阳家,此人平日从不露面。” 他的推断无误,陈盈不敢做出任何反应:“我不能说,还请崔先生体谅。” 崔祁点点头:“我明白了,院正请吧。” 陈盈这才说道:“崔先生想来也知道千面司的探子,我不能说,但我非常感谢您。” 崔祁只是笑笑:“院正,别人提起我的曾经我也不愿说的,请您不要为难,这件事我会当做不知道。” 去越国这么大的动静唐王早已得知,在听到姬琮打了个响指后他们便看不到三人的时候唐王眉眼一挑:“这法术果然讨厌。” 光也叹道:“大王,崔先生根本无法追踪,他可以在一息之间转移地点,我们都是他去哪里,哪里的隐踪便开始行动,这样也无法完全掌握崔先生的行踪。” 他接着说越王的药并没有解开,崔祁不擅长药理,但他知道半月莲花的存在,并且还能找到这种生活在地下的花。 “无妨,加紧格院的守卫即可,崔先生暂时不会出手。” 唐王起身去了格院,那里有一个人,此人常年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与半月莲花和其他生长在地底的灵物为伴,除了制药和追求长生,什么也不做。 递了信后,地窖的盖子打开了,里面布置的很是温馨,桌椅床柜一个不缺,他端坐在蒲团上,正在处理上个月采摘的半月莲花。 命侍卫合上地窖的盖子后,唐王也坐了下来:“邹先生近来可好?” 被唤作邹先生的人孩童模样,身穿大红色直裾,头上插着半月莲花形状的发钗,面容沉静,一双眸子清亮却无神,显然是不能视物。 “我很好,大王,您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邹先生停下了捣药,他需要借助唐国和唐王实现长生的目标,而唐王也需要他的药物来达成目的。 唐王拿出了崔祁留下的咫尺镜碎片:“邹先生,这是一位先生留下的东西,据我所知,他已经二百岁却依旧是青年人的面容,不知邹先生如何看待?” 她需要有个人明确地告诉自己,崔祁并不是不可战胜的,而精通阴阳术的邹先生是她最后的希望。 锋利的碎片割破了邹先生的手指,他大骇:“这碎片已经不能用好几年了,可其上残存的力量依旧惊人,若它的主人就是那位先生,我在他手下撑不过一回合。” 鲜红的血滴了下来,可他恍若未觉:“大王,此人是敌是友?” 见邹先生也如此,唐王苦涩道:“非敌非友。崔先生是老师的朋友,可现在老师走了,我不知道崔先生会不会对唐国不利。” “他在各国都有走动,也会力所能及地助人,而且崔先生和越王合作了生意,和卫国的公孙是生死之交,邹先生,唐国没有能留住他的人了,我该怎么办?” 邹先生倒是豁达:“大王不必担忧,道家不愿入世,且十分重视朋友和承诺,既然同相邦是好友,他便不会做出影响唐国大业的事情来。” 他对崔祁来了兴趣,住进这里四十年,这是第一个值得他出关的人。 而且他有预感,这次要见的人能解自己多年困惑,得到真正的长生的契机就在此人身上,他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了。 向唐王问了崔祁的住址后,邹先生便消失了,一刻钟之后,他出现在小院,吓了霁儿一大跳。 “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邹先生倒是很懂礼,他对霁儿作了揖:“在下阴阳家邹无,慕名前来拜访崔先生。” 霁儿很是警惕,崔祁却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回去:“霁儿,阿霖的长笛课要开始了,快回去吧。” 他随后对邹先生说道:“您就是唐国那位给千面司提供秘药的阴阳家先生吧,在下崔祁,还请赐教。” 在上课的威胁下霁儿不情不愿地走了,他不敢缺课,虽然姬琮不会责骂,但他会自责。 至于崔祁的课程他更不敢缺了,师父脾气不好,而且他最近事情也多,时间宝贵,他不能浪费大家的时间。 邹先生行了大礼:“赐教谈不上,崔先生要比在下强大的多,在下此来只是想求长生之法。” 崔祁微微皱眉:“邹先生,我并没有得长生,与天同寿人是做不到的,除非有神的命格和气运才能飞升。而飞升后的人也就不是人了,神明无情无欲,无爱无恨,而我不想成为神明。” 闻言邹先生先是一愣,随后他叹道:“在下为求长生,用了数次逆流之法,而今必须生活在地下才能苟活,求崔先生垂怜,为在下指一条明路。” 逆流之法是阴阳术中最高深莫测的法术,使用之后身体会变为孩童再次成长,邹无不想死,他便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使用逆流术。 直到四十年前他的身体开始崩坏,不得不找一处阴气极盛之地藏匿,所以他和当时的唐王签订了协议,自己为唐国提供药物,而唐国则需要保护他。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态,邹先生就算献祭自身也无法得到更多。这样吧,我为您解除逆流之法,如此一来,您还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 崔祁看出此人用了献祭之法,他先是抛弃了眼睛,等身体全部被献祭后,他也就形神俱灭了,这让崔祁想到了在唐国死去的好友。 邹先生跪了下来:“多谢崔先生成全,是我太贪心了。我知道献祭会魂飞魄散,可不献祭逆流之术又无法解开,只有您能救我了。” 第162章 死亦何苦 阴阳术和道术虽有不同,但崔祁可以一力破万法,他运转灵力,束缚邹无百年的逆流之术土崩瓦解。 解开术法并没有让邹无长大,崔祁叹道:“邹先生,您此生是无法变回大人了,法术总会留下踪迹的。至于您的眸子我无能为力。” 邹无已经很惊喜了:“多谢崔先生。献祭之法有违天和,若不是您,只怕在下要形神俱灭了。” 他求长生,却也求来世,若是最根本的神魂都消散,此人也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但他的话勾起了崔祁的伤心事,他立马冷了脸:“不必谢我,邹先生自便吧。”邹无自然听出了崔祁的不耐,他也不再打扰,起身告辞。 回唐国的路上邹无捡到一个婴孩,他的母亲死在屋子里,他饿的大哭,却很快没了力气,若不是邹无失去眼睛后听力绝佳,只怕也听不到如此微弱的哭声。 他咬破手指用血喂给孩子:“我大限将至,你不如来给我做个徒弟吧,唐国的半月莲花真的很美丽,想来你会喜欢的。” 婴孩自然不会回答,他喝了血便睡着了,邹无抱紧孩子,运起术法回了自己的地窖。 唐王还等在那里,她迫切地需要邹无的回答,可他却抱着一个孩子回来了:“大王,有没有羊奶?” 唐王怔住了,但还是点点头:“有的,格院的试验田养了不少牛羊,邹先生这是何意?” “大王,我大概还有二十年的时间,我需要一个徒弟来传承阴阳术,而这个孩子非常合适。至于崔先生我无法战胜他,他解了我身上的逆流术,从此我不求长生了,来世再继续吧。” 他一瞬间便放下了上百年的执念,在继续下去神魂俱灭和放弃一切轮回转世之中,他选择了拼一把,就算下一世不成还可以继续,但神魂没了就真的完了。 唐王震惊了,据她所知此人来唐国四十年了,为了对抗身体的崩坏才躲进地下,可他见了崔祁后居然放弃了? 但邹无并不打算和唐王解释,他只是生疏地哄着孩子,喂给他羊奶,拍他睡觉。 “邹先生,那以后的药?”唐王最后问了一句。 邹无笑道:“大王放心,唐国庇护我四十年,区区药物不在话下。只是不要用来对付崔先生,我的药对他没用,反倒会惹恼他。” 绝望的唐王离开了地窖,邹无却不打算再住地下了,常年不见天日是很痛苦的,他并不喜欢地窖,却又因为身体不得不生活在其中。 若是能光明正大地晒晒太阳多好啊,阳光暖洋洋的,特别舒服。 这么想着的邹无定下了婴孩的名字:“常阳,你以后就叫常阳吧。希望你能充满阳光地活着。” 他把取好名字的婴孩放到床上,轻轻唱起百年前的摇篮曲,如今这支曲子全天下也只有他一个人会了。 回过神来的崔祁有些不好意思,他刚刚迁怒了。 可听到那几个字他就想起赵婴的死和那滴泪。 他当然不想死,人都是好生恶死的,更何况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 稳定情绪后崔祁再次弹奏了招魂,传说此曲能召回破碎的神魂,故而名为招魂。可传说终究是传说,招魂曲面世千百年,从未有人成功过,但出奇的一直没有失传。 琴声响起,长笛做和,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哀怨空灵的乐声引来了诸多新死的亡魂,一个女子的魂魄格外焦急:“谁看到我儿子了?他被一个小孩子抱走不见了!那人穿着红色的衣服,谁看到了?” “夫人别着急,带走您幼子的人是邹先生,他会好好抚养孩子的。”崔祁停下抚琴,弹奏容不得一丝走神。 得到孩儿无事消息的母亲想流泪却发现自己已经是鬼了,她拜谢后去往了蒿里,其他魂魄也纷纷前往,只剩下一个年轻女子的鬼魂不肯离开。 看她打扮做派应是大家出身,她就那么盯着崔祁,把崔祁盯得心里发毛也不说话。 “姑娘也该走了,阴阳两隔,强留无益。” 崔祁很怕鬼,鬼的确伤不到他,可会给他带来心理创伤。 虽然这个姑娘生前应该不差,但她已经死了,尸首的状态也会影响魂魄,所以她瓷白的面容出现了青紫的斑点,看的崔祁发憷。 女子笑笑,牙齿也开始脱落:“先生,我被囚禁了,您能不能帮我入土为安,不然我无法前往蒿里。” 崔祁缩着身子,声音颤抖:“谁把尸体关起来了?” 听到声音姬琮和霁儿也赶了过来,他们扶住瑟瑟发抖的崔祁,问道:“姑娘总要把事情说清楚,不然我们怎么知道姑娘的尸身在哪里,囚禁姑娘的又是何人呢?” 姬琮的话很有道理,女子回道:“我是卫国人,之前卫宣王发疯杀死我们了全家,只有我和小弟逃了出来。后来我们一路逃命,被一个男子所救,他生的俊俏,而且家室不凡,我便打算给他做妾侍,也能养大弟弟。” “他的确收了我,却连个侍妾的名分都不肯给,可我们离开他也活不下去,便只好忍气吞声。” 女子说到伤心处,抽噎两声:“我到后来才知道,他是想让我生下孩子后抱给夫人,他直接这样说便好了,可他却在我难产死后不肯将我下葬,把我的尸体放在卧房日日看顾,我实在不明白。” 按照宗法和礼制,侍妾所出的孩子名义也属于正妻,她对此并无不满,可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尸首下葬?她飘了一个多月了,一直无法去往蒿里。 崔祁突然想到有些小说里都是女主过世,男主才会深情,他连忙拍拍脑袋,把这个荒谬的想法忘掉,而后正色道:“姑娘,你没有说最重要的事情,那个人到底是谁?又住在何处?” “是齐国,是齐国的田瑕。” 女子非常激动,眼睛从眼眶掉了下来,崔祁捂住脸不愿再看,强行把死去的人留下是会遭报应的,他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姬琮显然也无法接受,他捂住了霁儿的耳朵和眼睛,怕带坏小孩子。 看三人围在一起,云姬端上了点心,崔祁捂着嘴闷声道:“夫人看不到这里有位姑娘的魂魄,她的尸身没有下葬,无法轮回,被乐声引来后回不去了。” 女子也卖力点头,零件掉的更快了,她赶忙又把眼睛和牙齿装了回去,嘿嘿傻笑两声:“先生,我现在的样子很可怕吧,能不能吓死那个混蛋?” 崔祁不知该说什么,看样子他们是有点感情的,但留住具腐烂的躯壳有什么用?人都死了,最大的尊重就是好好安葬,供奉香火,让亡人开始新的轮回。 “走吧,我带你去齐国。”崔祁翻出件纳魂瓶,把女子装了进去,然后转向姬琮:“阿霖,你要去齐国看看吗?” 姬琮点点头:“也好,阿祁走了许多地方,我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叮嘱霁儿和云姬看好小院不要待客之后,两人就动身了,魂魄若是长久地漂泊在人世便会化作厉鬼,为祸一方。 春日的临淄洋溢着生命的气息,两人没有像往常一样找家食肆歇脚,而是直接遵循女子的指示找到了奉常的府邸。 齐国富庶,奉常又是大九卿之一,眼前的府邸富丽堂皇,大门用的是越国深山的百年古木,府邸外的石雕也是汉白玉。 见两人在门外逗留,管家模样的人出来了:“两位先生为何在此?” 崔祁作了揖:“老先生,在下是道家弟子,今日弹琴遇一鬼魂,名唤昭凌。” 听到昭凌的名字,管家面色大变,立刻请两人进府。 “两位真的见到凌夫人了吗?主家在夫人过世后一直在想办法招魂。” 老管家满怀期待,崔祁便拿出盛放鬼魂的瓶子:“她就在这里。” 第163章 情天恨海 等了一个时辰,吃了几盘齐国特色,男主角终于出现了。 他三十岁左右,身量高挑,生的儒雅温和,面上却满是死气,一看就是沾了尸气。若是不能及时祛除,怕是疾病缠身,天命不永。 管家立刻上前说道:“主家,两位先生带来了凌夫人的魂魄。” 他唤来侍女为男子更衣,可田瑕却心急如焚:“是真的吗?快请两位先生。” 在管家的指引下,两人终于找到了会客用的房间,他们之前临时休息的耳室就够华丽了,会客室却是更上一层楼。 屋顶光华璀璨,镶嵌了许多珍珠,烛台则是金子制成,而座位上铺着来自燕国草原的羔羊毛毯子。 至于其他物件也极尽奢华,崔祁不由得产生了仇富的情绪,但奉常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抢走了瓶子抱在怀里,目光遣倦:“凌儿,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你怎么这样狠心?…” 听着他的真情表白,崔祁恶心坏了,姬琮也傻眼了,谁家贵族会这样啊?在外人面前如此直白,他是不是没读过书? 过了一刻钟,他才把要说的话说完,可昭凌并没有出现,他质问道:“二位,凌儿呢?” 崔祁也是无话可说,但他还是好脾气地回道:“昭凌的确在瓶中,但需要犀角香才能出现在你面前。先生,逝者已矣,强留也是徒增遗憾。” 但田瑕不听,他也是累世公卿,家里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犀角香虽然罕见,却也在他的收藏之中。 侍女很快送来了犀角,他迫不及待地点燃了。 昭凌的魂魄出现了,她见是田瑕立刻打了一巴掌:“招魂,招什么魂,我都死了!因为你我入不了轮回,若不是先生,我要被你害成厉鬼了 !” 鬼魂的动作只能带起一阵阴风,并没有实际的伤害,田瑕紧紧抱住了虚无的鬼魂,看的崔祁牙疼,他是真的讨厌失去后的深情,要么利用到底,要么就好好爱,这样算什么? 看了两个时辰,这场苦情大戏终于结束了,姬琮偷偷问道:“田瑕是不是没念过书啊?” 崔祁扶额:“我看是。阿霖,齐国不是儒学最兴盛的国度吗?” 两人的交头接耳被管家看在眼里,他们主家年少有为,什么都好,唯独面对凌夫人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平时的温文尔雅冷静自持全没了,急躁易怒,患得患失,无差别地攻击每一个人。 怕两人无聊,管家安排侍女给崔祁上了几道细致的糕点和一壶放了糖和红枣的茶,两人索性边喝茶边聊天,同时欣赏这一出大戏。 眼见天色低沉,田瑕还处在亢奋状态,但一只犀角终于烧完了,崔祁把纳魂瓶收了回来:“田先生,昭凌已经死了,你还不明白吗?我在这里和你浪费了太多时间,便只是看你发疯吗?算在下求您,把昭凌安葬,让她去蒿里轮回吧。忘不了她就好好抚养你们的孩子,别强留了。” 崔祁不算有耐心的人,他一个人单方面的闹剧也该结束了,妇人难产算常事,昭凌运气不好没熬过去。 她生前没做什么恶事,不该滞留人间成为厉鬼。 “对不起,先生帮我见到了凌儿,我却对先生如此无礼。” 田瑕对两人行了大礼:“我听闻阴阳家有异术,可令死人复活,不知先生能否把凌儿带回来?” 崔祁头疼:“都说是异术了,复活之后也是行尸走肉,还会束缚她的魂魄,让她无法轮回。” 姬琮也受不了了,死缠烂打,百般纠缠,这人真的是贵族吗? 小吏都不会这样没教养,平民家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亲人哭几天也还得继续生活,只有他,丢尽了脸面。 “田先生,放过彼此吧,难道昭凌化作厉鬼才合你的心愿吗?” 姬琮冷冰冰的,他真的看够了,崔祁则在指尖凝起火焰:“田先生,昭凌既然求助在下,在下便要达成她入轮回的愿望,您若是一意孤行,在下可以直接烧毁她的遗体。” 说好话没用,但威胁是真的有用,田瑕命管家派人把昭凌的棺椁抬走葬在自家的墓地里,随后立马丧了气,瘫坐在价值一千齐国刀币的毯子上,浑身都弥漫着悲伤。 施法祛除了他身上的死气后,崔祁两人也不愿在他身上浪费精力了,他们出府时管家赶忙来留客:“二位先生,天色已晚,客栈也找不到了,不如暂住一晚。” 姬琮烦躁极了,但还是不曾失礼:“多谢好意,我们要回去了。” 更夫和卫兵已经在巡逻,但他们实在不想留下,看人发疯也是有极限的。崔祁直接用了瞬移回到了小院。 见两人面色奇怪,等待的云姬好奇道:“出什么事情了吗?”崔祁摆摆手:“别提了,夫人,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姬琮也点点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他见过最疯的人也只是自己的大父,可老卫王在外人面前也会装装样子的,哪会如此失礼? 自己一个人如何发疯,如何深情,都与旁人无关,但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当着所有人发疯实在无法评价。 或者说,他根本不清醒。 昭凌终于奔赴了蒿里,她下葬那日崔祁去看了,他不放心田瑕,万一搞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丢脸的也有死去的昭凌。 她是昭家女,而昭氏在卫国曾经也是只手遮天的大族,三公辈出的高门,但卫宣王以谋反的理由族灭了昭家,只有年幼的两姐弟逃了出来。 卫国的几家大贵族都参与了当年的筹划,他们打算明哲保身,熬死卫宣王,然后扶持傀儡,继续掌权。 可他们打错了主意,卫宣王早就想让大家都陪自己了,他临死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人找出了几家的违制物品,然后统统抄家诛族。 谁也没想到已经油尽灯枯,众叛亲离的卫宣王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卫国宗室的确疯,但他手上忠于君王的兵马养在那里没人知道,从何处发现贵族的筹谋也无人知晓。 人们只看到几千训练有素的甲士同时攻破了几家大贵族的府邸和庄园,然后便是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不过献宁人民对君王的间歇性发疯已经习惯了,他们就当做没看见,而甲士也没有攻击平民,他们只杀贵族。 昭凌姐弟当时被安置在庄园里,甲士虽然也扫荡了这里,但庄园面积大,他们的目标又小,借助树木山林东躲西藏才躲过搜索,逃到了齐国。 而昭凌的弟弟和她拼死生下的孩子都被养在田瑕的庄园里,崔祁委婉提醒了管家:“老先生,孩子成长不容易,还请您多多看顾。” 管家也明白了崔祁的意思,他的主家之前的表现实在是… 他想辩解都没法说出口,太丢脸了,丢的不光是他自己的脸,还是田氏家族的脸。他侍奉田氏几十年,第一次感到还不如自裁算了。 可他还是得坚强地活着,年幼的昭平泪汪汪的,他在一夕之间失去了家庭,只有姐姐相依为命,可现在姐姐也死了,他便只能依靠老管家。 田瑕穿了齐衰,家主是不能为没有名分的侍妾戴孝的,这是尊卑礼法,可他不同意。他打了田家的脸,更打了他正妻和娘家的脸,也打了齐王的脸。 一个公卿家族出来的大九卿,居然做出这样失礼的事情 !齐王气的降了他的职,跑去跳舞了。 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其他田家人坐不住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出色的后辈,却折在这种可笑的理由上,怎么能甘心? 于是田氏的老族长去求见齐王,老人拄着镶嵌金玉的拐杖,声音凄厉沙哑:“大王,小辈愚钝,求大王不要因此贬斥田瑕!”齐王脸涨的通红,手都在颤抖:“老前辈,孤也不想这样,可田瑕居然公开为一个侍妾戴孝!你让孤怎么办?” 齐王很年轻,昳丽的面容被气的扭曲,双手紧紧握着。天下最大的学宫就在齐国,结果却出了田瑕,他实在气愤。 第164章 步步生莲 田氏的族长也无话可说,齐王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再放荡不羁也不能践踏天子制定的礼法,没有礼法,他们这些人凭什么高人一等? 必须在各方面都压制底层,他们的统治才能长久。 可田瑕的行为却是公然违反宗法,一个侍妾而已,只要想,庶子和侍妾可以要多少有多少,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就是在打田家和整个齐国的脸,堂堂西帝之后,文化礼仪最盛,就这? 齐王没赐死田瑕已经非常仁慈了,他不知道齐国要因为此事被嘲笑多少年,但他以后不想见他国使臣了。 这件事的影响太坏了,各个贵族家里都开始排查有没有特别受宠的妾侍,以及她们的身体状况,生怕自家出这样的丑事。 伤心的齐王跳了只凌乱的舞蹈,他喜欢跳舞,有空闲时他便会起舞,而不同的心情也对应不同的舞蹈。 虽然舞姬只是玩物,但舞蹈并不是,在天子制定的礼法中,待客时主人亲自起舞是最高的礼仪之一,如果被邀请跳舞却拒绝也被认为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一般情况下都是主客一起跳舞,至于水平则参差不齐。 而齐王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四肢柔软,腰腹劲瘦,脚步轻盈。 在临淄,齐王建立了一座生莲台,谁都可以上去起舞,但跳的不够好就会被砍去一只脚。 即便如此,齐国也是舞蹈最强的国度,他们几乎培养了整个天下的舞姬,最好的舞姬往往也来自齐国。她们被卖到各国,大受贵族和王室的欢迎,除了唐国这个硬骨头,没人能拒绝齐国的舞姬。 老族长回去后看到田瑕还哭哭啼啼地念着昭凌的名字,差点晕过去,他狠狠地打了一拐杖,可沉浸在失去爱妻痛苦的男子浑然未觉:“凌儿,你怎么这样狠心?我们的孩子还小…你没死对不对?我刚才好像很痛。” 他终于回过神来,却迎来了一顿暴打,田氏所有的长辈都围了过来,拐杖鞭子一齐上阵,打的田瑕不停求饶。 “你这个畜生!你眼里还有田氏吗?还有齐国和大王吗?你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全天下的笑柄了吗?区区一个妾侍,你之前想抬她做正妻冷漠栾家的嫡女,我们可以当做看不见,毕竟昭氏也算高门。可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老族长要被气死了,他们辛辛苦苦培养他长大,成为大九卿,拜相也是随时可为。 可是现在他为了一个女子打了所有人的脸,那位送来昭凌魂魄的先生很可能的大名鼎鼎的崔先生,此人惊才绝艳,实力超群,而且从不失礼。 崔先生都不耐烦地大声责问了,可见当时他失礼到何种地步。 这下可好,田氏也眼馋冰块生意,他们早就想和崔祁接触了,此次本是天赐良机,却在田瑕的一己之力下全部破坏了,崔先生不因此讨厌田氏已经不错了,更遑论合作? 田氏的想法是对的,崔祁讨厌拎不清的人。 他不会因为唐昭王对王后的薄情而厌恶他,本来就是欺骗,他从未动过真心。 这是目前贵族最常见的婚姻模式,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王后的痴情衬的唐王负心薄幸,他也不否认,但他也不会改。 可是田瑕突破了下限,昭凌生前以保护她的名义冷落她,要休弃没有过错的大夫人,又在斯人已逝后做出那么多恶心的事情,他哪个女子都对不起! 挨了暴打的田瑕奄奄一息,但他依旧不觉得自己错了,他口齿不清地嚷嚷道:“我只是太爱凌儿了,爱有什么错?” 老族长这下彻底晕过去了,众人一时手忙脚乱,没人去管瘫软在地的田瑕。他们只希望他快点去死,别再糟蹋田氏了。 在寒食那日,尘封已久的生莲台走上了一个面容寻常的姑娘,她的衣裙是紫色的,正是齐国最喜爱的颜色,也是最珍贵的颜色。 大家都知道齐王对舞蹈的追求,不够好的舞者不配登上生莲台起舞,可这个姑娘大大方方地跳了上去,展开自己的双臂。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她终于开始起舞,台上的人仿佛一只轻盈的蝴蝶,又像是高贵优雅的鹤,衣袂翩跹。 众人都看痴了,平民是无缘欣赏歌舞的,大商贾虽然也会养歌舞姬但也不及苏鲜的十分之一,很多人开始叫价,他们要为这一舞倾城赋予价值。而出价之人也迎来了一位重量人物,齐王亲自来了。 作为一个舞蹈爱好者,齐王对舞蹈的要求很高,所以他才定下了生莲台的规矩。哪个舞姬想成名便去生莲台上献舞,若能得齐王夸赞,她的身价就会涨至少十倍,至于被砍去的脚的人则会引来谩骂。 而苏鲜的舞蹈很显然得了齐王的夸赞,他大方地赐下二十金:“不要辜负。” 他见过很多登上生莲台后赚的盆满钵满,而后便放弃了舞蹈的舞姬,而苏鲜是这么多年来最有天赋的,他不忍明珠蒙尘。 而女子也大方收下了金子:“民女是为了跳舞而生的。” 她说的是真心话,没有舞蹈就没有她。 大家本以为齐王会收下此女让她进宫为自己跳舞,可齐王只是同她聊了几句便离开了。在齐王回宫后大家都围了上来,异口同声地问道:“大王说什么了?” “大王不希望我放弃舞蹈。” 苏鲜只留下这么一句,随后快步离开了人群聚集处。等走到无人处,她的两只袖子化作了蝴蝶的翅膀,虽然飞的很低,但她的确飞了起来。 她根本不是舞姬,而是阴阳家的弟子,之前她在齐国感受到一个非常强大的气息,那人来过齐国好几次,她都无缘得见,现在,她要去见见那个人。 她太穷了,可去拜见长辈需要礼物,也需要路费,她只有身上的一件衣物可以卖掉了。 思来想去,她决定去献舞,修行飞天术的自己比起其他舞姬要轻盈的多,应该能得赏赐,也能为置办些生活用品。 此时的崔祁一家正在吃青团,寒食节是不能开火的,他们提前做了些点心今天吃,而青团则是最受欢迎的。 作为北方人,崔祁以前没有吃青团的习惯,但他很喜欢糯米的口感。 而青团也是经历多次实验才做出的半成品,比起后世的柔软劲道还是差了很多。毕竟很多材料都没有,最为关键的澄面更是尚未出现。 苏鲜拿着钱给自己买了件新衣裳,又准备了年长者喜欢的礼物,随即便向虞国乐陵的方向飞去, 深夜之时,大家都睡去了,更夫开始打更,守卫也在检查是否有人违反宵禁,这时苏鲜才追寻着气息找到桃花坊,她小心翼翼地躲进一家的稻草堆里,更深露重,她盖着稻草,很快进入了梦乡。 清晨的桃花坊十分热闹,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都是小吏,他们要比官员更早去到自己的岗位上,而崔祁还在赖床。 按照他自己的话,他早就是该退休的年纪了,让一个百岁老人天天那么早起床简直是虐待,而且他不缺钱,没必要去书衙坐着,那里的坐垫特别硬。 跪坐很容易累,所以人们发明了许多辅助用的小道具,可以分散坐下时身体的重量,减轻膝盖的压力。 可是那些工具多数也是木头制成的,坐久了难免留下压痕,崔祁还是更喜欢自己的蒲团和床。 第165章 花间玉腰 可惜今天崔祁不能无限赖床了,苏鲜很早就醒来了,她平时居无定所,所以不敢睡的太多,怕被主人家赶走。 现在,她敲响了小院的门,昨夜她就发现这里有结界,还不止一层,而是层层叠叠,出自三个人之手。 这个时间只有云姬醒了,她自七八岁便开始为家里操劳了,看父亲和母亲那样忙碌,一家人却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她非常痛心。 所以她很早就帮母亲照顾妹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后来她才知道,君王只是希望百姓维持生命,却不想他们过得更好。 人一旦有了余钱就会送孩子去学习,而唐国的知识都被唐王垄断了,这也是文官大多是外来士人的缘故。 在新法的架构下,唐国的普通人只有一个上升通道,那就是军功爵。 他们不管是赎罪还是想得到土地都需要敌人的耳朵。 为了防止杀良冒功,每个唐国人出生后里正都会给孩子在耳朵上做一个细小的标记,平常看不出来,统计军功的官员拿到耳朵后第一件事就是看标记,杀死同袍的人要受到腰斩的刑罚。 听到敲门声,云姬先是问道:“哪位?” 近来不速之客太多,崔祁告诫要问过身份在开门。苏鲜高兴地回道:“我是阴阳家弟子苏鲜,特来拜见。” 一听是阴阳家弟子,云姬便明白了她是来找崔祁的,所以她打开了大门:“姑娘稍待,崔先生还在休息。” 她端上几盘之前没吃完的糕点,苏鲜就像多日未吃过饭一样狼吞虎咽,平时四人份的点心她一个人都吃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 吃完后苏鲜很不好意思,她羞涩地笑了:“夫人,我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云姬倒是不在意:“姑娘喜欢就好,看姑娘模样应该是从齐国来的吧,不如先去客房歇息,崔先生一向起的晚。” 其实云姬说的很委婉了,崔祁有事的时候可以数日不眠不食,但闲下来又会睡到日上三竿,一天吃无数顿饭。 吃完午饭喝下午茶,然后吃晚饭,接着喝晚茶,还要加一餐夜宵和水果。若不是他早已辟谷,只怕现在要胖成球了。 作为农夫家长大的女儿,云姬一向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姬琮是王室出身,自然是按照礼法规定的时间用餐,只有崔祁毫无规律,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看到姬琮打着哈欠出屋,苏鲜立刻要冲上去,云姬却拦住了她:“姑娘,崔先生不会那么早起来的。” 他们都不会打扰崔祁休息,毕竟一个红尘仙的起床气还是很可怕的,而且看一个两百岁的人为了赖床撒娇也实在突破下限, 几人照常吃了早饭,苏鲜好奇地问道:“那位崔先生一直这样…吗?” 姬琮不明所以:“夫人,这位姑娘也是来拜访阿祁的吗?”云姬便介绍道:“是的,她叫苏鲜,从齐国的阴阳家而来。” “阴阳家啊,之前来了一位邹先生。”姬琮还记得邹无离开后崔祁弹奏了招魂,想来他是说了什么有关赵婴的话题。 若不是那日的招魂,他们也不会看到游荡的昭凌,没见到昭凌的鬼魂,也就不必见到田瑕。 那人太…听说他挨了打,降了职,又被家族除了名。 即便如此他也痴心不改,成日念叨着死去的昭凌。 他和崔祁一个想法,若是喜爱便要抓紧短暂的生命相爱,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轻贱。 要么干脆学习唐昭王做个渣男,他不曾真心爱过任何一个女子,谁更好看更有用他就多看两眼,完完全全的利用,保证不掺杂一丝感情。 苏鲜见姬琮兴致缺缺,赶忙说道:“我来只是想见那位先生,我生来无法留住财富,一直在外风餐露宿,不知崔先生能否解了我的命数?” 姬琮的衍算之术还不成熟,贸然算他人命数是不负责任的,他便用了灵力探查苏鲜的命星,却吓了一跳:“姑娘,你生来漂泊,命途坎坷,但寿命长久,无子无女,无亲无故,终老一生。” 他从未见过如此恶毒的命数,要让她长长久久地孤独下去,苏鲜也惊呆了:“我才二十岁,先生,我就不能过上能吃饱的日子吗?” 她对生活没什么追求,只要能吃上饱饭,衣服保暖就行了,其他的她都无法考虑。她尝试过建屋子,却在建好的那一刻被大风吹坏,她去养蚕,蚕却在一夜之间全部死光… 总之她做不成任何事,除了跳舞。 因为命数差,她的父母在她出生后不久便听了村子里先生的话,把孩子扔掉了。 而后婴孩的哭声引来了阴阳家的先生,他看孩子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收养了女孩,给她起名苏鲜。 但在她五岁那年,师父也因为功法出错七窍流血而死,只给她留下了一件舞衣:“鲜,你只能修炼飞天之术,因为你是漂浮着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停止了呼吸。 生活没有压倒她,她尽力地改善自己的处境,却总是失败。可她也没有死去,每次饿的要活不下去时,都有好心人救她,可一旦出现希望时,她又坠入深渊。 就这样活了二十年,她依旧不肯放弃,越是要她贫困,她越是要坚强。 “姑娘,你是天煞,却又冲撞了命宫,我能力微薄,无法改命,你在此稍待。若是阿祁也解决不了你再离开吧。” 姬琮也束手无策,他端上一盘崔祁之前做的冷切肉:“想来姑娘很少食肉。” 苏鲜受宠若惊:“谢谢先生,我就不客气了。” 她总是吃不饱,更遑论食肉?所以她毫无吃相,不停地往嘴里塞。 姬琮也知道人饿了太久不能贸然吃太多,他只拿了五两肉给苏鲜就是怕她吃破肚子,既要受苦,还要劳烦阿祁。 那日的齐国之行给他们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崔祁更是直言:“谁家有这样的孩子真是祖坟冒黑烟,田家是不是缺了大德?” 云姬也开了眼:“大概是吧,即便宠爱侍妾也不至于…用尸首招魂真亏他想的出来。” 一般招魂都是用此人生前最喜爱的物品,若是魂魄尚未离开,则会附身到这件东西上,这时再点燃犀角活人就能看到魂魄。 可尸体已经是死物了,借尸还魂需要极为强大的神魂力量,凡人的魂魄是不行的。再者死了就是死了,腐烂的身体迟早彻底死去,强行把魂魄锁住也是徒增烦恼。 日上三竿时崔祁终于出现了,他伸着懒腰,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姑娘:“阿霖,来客人了?” 姬琮便为两人介绍:“这是苏鲜姑娘,从齐国而来。姑娘,这就是崔先生。” 为了待客,崔祁立刻跑回房间换了衣服,打理干净后才出来:“在下崔祁,不知姑娘有何要事?” 苏鲜激动非常:“崔先生,您能不能为我改命?” 她面容消瘦,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油渍,下巴则格外尖细,是刻薄无财的面相。 “姑娘,改命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只有换脸,反向改善你的命格。” 俗话说相由心生,面相受诸多因素影响,而命格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 羽灵宗精通各种让容貌美丽的术法,换脸自然也能做到。 但这个法术是以欺天为目的,通过改变面容来改变自己的命数。 一旦被发觉,则施术者和本人都要受天罚,崔祁不敢轻易施展。 他受天罚倒是没关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可苏鲜不行,她的灵力聊胜于无,一道天雷就足够要命了。 他详细叙述了换脸的危险,听到两人都会受天罚时,苏鲜放弃了:“崔先生,我不能因为自己连累你,师父若不是捡到我,也不会早早过世,我不能再害人了。” 崔祁叹道:“命中三尺,难求一丈。” 第166章 命若丝弦 他们每个人都在天道的掌控之中,天决定了人是飞黄腾达还是碌碌无为,崔祁非常痛恨这一点,他不信天命,也不信神明,可天依旧压着他。 为了摆脱天道的影响,崔祁想了很多办法,无一例外地全部失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现在自尽,把魂魄都搅碎,让天道拼都拼不起来,彻底消失在世间才行。 可崔祁还想回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完成,这样死去太不负责任了。 “姑娘,我没办法改变天命,欺天不行,还能遮天。” 他取出一只面具:“戴上此物你还要改掉名字和年龄,制作一个和你血脉相连的替身烧毁后便能遮蔽天道。就算这样你也无法富贵,但肯定比现在要好些,你愿意吗?” 苏鲜摇摇头:“我的确不喜欢饿肚子,但这个名字是师父给我的,我不能改,多谢崔先生恩情,若有用我之处我一定帮忙。” 她最爱的人就是自己的师父,没有他,她只是个弃婴,不是饿死便是被野兽吃掉。 在明知道她的命格有问题后也不肯抛弃,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童年。 而今他只留下一件舞衣和自己的名字,自己又怎么能更改? 苏鲜虽然贫困,没读过几本书,但她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崔祁更加感叹:“姑娘,你离开吧,你的品格太过高洁,就算孤苦终生也值得敬佩。” 苏鲜却只是说:“崔先生,知恩图报是应该的,努力活着也是应该的。” 她振翅飞了起来,像是一只紫色的蝴蝶终于追寻到自由,从此遨游天地,再无拘束。 “崔先生,告辞了。” 苏鲜抛下几朵花,是紫色的丁香,香气浓郁,崔祁收了起来放到陶罐里:“苏鲜姑娘,但愿还能再见。” 苏鲜的身上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天道无情数次戏耍她也能好好活着,再大的困难她也不怕。只要还活着,她就能战胜一切。 霁儿的法术已经有点样子了,崔祁就躺在摇椅上饮茶,姬琮则负责教导学生,他突然说道:“阿祁,天命能改变吗?” 崔祁沉默许久才道:“能,因为天命本身也是一个不断流动的概念。比如当今唐王本没有成王的机会,但她依旧是唐王,而唐国之后的命运本是经历十几年的内斗和彷徨后出现一位雄主。” 如果唐昭王在没立太子的情况下就死去,唐国一定会乱,新一轮的大逃杀不可避免。 可崔祁为他续了命,让他安排好后继之君,唐国虽然在命数下没有一个合格的公子,但他们打开了思路,选择了剑珣。 “那么欺天和遮天有什么区别吗?” 姬琮很喜欢苏鲜的品行,他跟随陈先生学习时记住了那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苏鲜虽然穷苦,却不曾对天命低头,更不肯背弃师长,这样的品格在贵族是都少见,更何况一个没读过书的女子? 崔祁太息道:“欺天是通过欺骗的手段改变天命,遮天则是混淆视听,改了又没有完全改。” 他要做的不是欺天也不是遮天,而是要逆天而行,彻底斩去身上的枷锁。 天道不在乎过程,只在意结果,唐王谁来做都没关系,但唐国必须统一天下然后快速灭亡。 崔祁现在如何反抗也不重要,但神明归位时他必须位列其中,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抛却掉人心。 所以在崔祁不停强调自己是人的那一刻,天道发怒了,天罚滚滚落下,可他非但没有改变主意,反而更加叛逆了。 晚上竹叶又来了,祂明明没什么话说却总是来找崔祁,闹的崔祁烦不胜烦:“前辈,你前天才来过。” 竹叶扭动着蛇尾,黄沙发出吱吱的响声,听得崔祁更烦了:“我很困,前辈,您能不能体谅年轻人一下?” “别当我傻,道友你每天睡到中午才起来,再说,不应该是年轻人体谅老年人吗?” 竹叶的确不聪明,但崔祁根本没用心。 祂太无聊了,所以经常入梦,崔祁则不愿和祂说话。 “前辈,您再这样我就扔硫磺了。”崔祁下了床,找到存放的硫磺,“您要是再没事找事,我就去大漠会会您。” 一提到武斗和硫磺,竹叶瞬间蔫了,祂的修为被侵蚀的太多,现在根本不是崔祁的对手。 而且祂的宠物们都被夺了灵智,解开了主仆契约,天下之大,祂再无助力,而孤身奋战,祂又打不过崔祁。 得了安静的崔祁很快睡着了,竹叶却愤恨不已。直到今日,祂依旧不认为自己错了,可那些亡灵不肯放过祂,啃食着祂的灵力和血肉。 亡灵之中有一对夫妻,男子非常安静,平日也不说话,女子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们的怨气很重,魂魄也不稳定,但他们互相依靠着,总是说起几个名字:阿霖,璧,息以及母亲。 竹叶发狂了,祂身上的亡灵被吓得纷纷跑开,太子璜却无动于衷:“我不知道是谁封印了您,但您的罪行得到如今的惩罚已是很轻了。” 他轻轻咳嗽几声,桐心疼地拍拍丈夫:“别着急,慢慢说。” 看到两人伉俪情深,竹叶更加生气:“我生了你们,凭什么不能夺回去?” 蛇和猫都会在特定情况下有食子的行为,对祂来说,只是吃了几个蛋而已,为什么是罪过? “因为我们是人,先祖,您的确生下了我们,可我们的生命是属于自己的。” 太子璜脾气很好,他解释道:“您希望我们死掉来摆脱因果,可您当初造下了因果,我们并没有错处,您反而要杀死我,这不是增加了因果吗?” 他和妻子因为枉死在人间漂泊许久,早是厉鬼了,在灵力的洗涤下才恢复了神志。 竹叶不理解:“我活了上千年,也不明白人类,崔祁那个小辈用了手段把我囚禁于此,他总说我犯了大罪,为什么?” 太子璜笑笑:“先祖,人之所以为人有很多原因,我也不明白,但您的行为伤害了其他人。” “是吗,我看人也在伤害人啊。” 竹叶说自己不傻,但祂的智慧委实不高,祂只能看到表面而无法深入本质。 太子璜飘到祂肩头:“先祖,伤害人的人也会受到惩罚的,只要做错了就会挨罚。您看,我们卫国的先祖强迫了您,所以后辈大多残缺。唐国的先祖喜好内斗,所以现在也争斗不止。惩罚不一定会当场实现,但会以各种方式到来。” 从魂魄看,太子璜和卫王璧生的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都是狭长而锋利的形状。可太子璜的眸子十分清澈,他虽然也参与筹划了弑父,但他的心一直很干净。他只想保护家人,而他的家人不包括父亲。 竹叶若有所思:“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不明白人族的想法,也不知道崔祁为什么要这样做,原来我是真的错了吗……” 祂想起当时给赵婴送药,小小的孩子孱弱极了,一张可爱的小脸憋成青紫色,他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脱水的鱼。 所以祂换了个身份,送去了用自己的血制成的药物,这是下意识的举动,祂第一眼看到他就心生喜爱,因为不想他死,所以才出此下策。 可他还是死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君王。那日祂也看到了,俊美的青年渐渐化作灰烬。 祂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孩子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祂就是不想他死。后来见崔祁也悲痛不已,为此弹奏了许多天无用的招魂,祂还是没有后悔,若是不服药,他只怕早就死了,为什么要后悔? 第167章 朝露日曦 “先祖,您的确错了。世间万物唯有人生来便有灵智,所以人活的比其他动物更痛苦,但也更快乐,您若是真正入世,或许也能感受到人的情感。” 太子璜的一生只有短短十几年,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智慧,他能够在发疯的卫王宫成为所有人的依靠也是因为他足够冷静且聪慧。 人的身体脆弱非常,可精神和思想却格外坚韧,而由无数人组成的集体更是坚固。 太子璜身患心肺痼疾,他虚弱的连自己幼小的孩子都抱不起来,但他依旧保护着他们。 老卫王后来疯的愈发严重,小妹也在无尽的刺杀中逐渐丧失人性,母亲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憔悴,小弟也变得阴骘。 他和妻子一直充当着粘合剂的作用,试图修补破碎的家庭,他们尽力去爱弟妹,孝敬痛苦的母亲,爱护幼子,给了姬琮一个相对正常的成长环境。 后来梁国来犯,老卫王摔了宫殿内所有的东西,又骑在王后身上狠狠责打自己的妻子,可王后不肯屈服:“你休想让我折腾越国!” 越国刚刚和齐国休战,哪里有余力来援? 但君王不听,他拼命按住要起来的王后,又叫来几个孩子观看。 是太子璜主动请缨:“大王,责打王后于事无补,请给臣一个机会,臣若不胜愿以死谢罪。” 卫王来了兴趣:“怎么?你自幼长在深宫还会带兵?” 他阴恻恻地笑了:“太子,孤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胜,孤就把你母亲和妹妹送去军营。” 他已经在疯血的折磨下丧失人性了,只有亲人的痛苦才能让他感到快意,所以他打骂妻子儿女,看他们遍体鳞伤的模样哈哈大笑。 太子面上不动,璧也低着头,他们内心已经做出了弑父的打算,再这样下去,大家都要死,还是毫无尊严地死。 “是,臣愿立下军令状。” 太子跪了下来,王后不赞同地微微摇头,她挨打没什么,但息不能受辱,她以后还要嫁个好人家呢,最好是嫁到越国去,弟弟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卫王笑的更加张狂:“好,很好,不亏是孤的好太子,多么美好的一家啊。” 王后腹诽道:没有你我们就是最好的一家。 而其他人显然也这样想,他们痛恨自己的父亲,甚至痛恨卫国的先祖。 人生本来就艰难,遇上老卫王更是倒了八辈子霉。 太子璜在公子璧看透的能力加持下击退了梁国,他们凯旋后却没有得到赏赐,母亲哭泣着迎接了自己的孩子:“息高烧不退,怕是不行了。” 太子妃桐在照顾生病的公主息,就目前的医术,高烧是无法治疗的,她只能用酒擦拭小姑娘滚烫的身体,却也无济于事。 于是未曾休息的太子璜换下能压垮他瘦弱身躯的铠甲,不眠不休的照料妹妹,为她请来了一位医家圣手,这才保住了公主息的命。 可公主息好转了,他却病倒了,晕迷不醒几天几夜,皮肤因为缺氧变成了深紫色。老卫王一点不急,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亲人的痛苦,只有这个时候,他体内的血液才会冷却下来。 但他终究活了下来,桐吓的蜷缩起来,璜安慰道:“大王不死我是不会死的,桐,阿霖怎么样?” 桐这才哭出来:“你要吓死我了!因为阿霖害怕母亲的眼睛,是息和璧看着他呢,放心吧。” 幼小的公孙琮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姑姑和叔父的保护下跑来跑去,拿着小花铲去刨土,浑身脏兮兮的。 璧叹道:“我们幼年时有这样开心吗?” “我不知道。” 息很少能感到快乐,她的刺杀是以燃烧体内血液为代价的,所以她常常痛不欲生。 他们的弑父计划开始了,一切如常。 王后还是不屈服,太子总是违抗自己的命令,妄图保全家人和无罪之人,璧愈发沉默,而息则尽职尽责地清理废物。 他们好像什么都没变,却又有微小的变化,太子妃桐依旧谨小慎微,小小的琮什么都不知道,可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卫庄王沉浸在一切尽在掌握的美妙中,他们的抱怨和怨恨伤害不了他,为了更好地控制和牵制几个孩子,他割开自己的手臂把毒液喂给王后,王后拼命挣扎:“你不得好死,你个畜生!” 他笑的很开心:“我哪里能得好死?可你们也不能离开我后好好活着。我的王后,我当年用了几座城池才娶回你,你可不要抛下我啊。” 王后只觉得恶心:“你就是个畜生,父亲不明真相才嫁女。” 她之前受的教育让她不会骂人,翻来覆去只会畜生一词,可卫庄王愈发兴奋:“我是畜生你是什么?你是畜生的妻子,为畜生生下了几个小畜生!” “滚!”王后狠狠咬上卫王的胳膊,黑色的血液流了出来,他的毒性不如女儿,毒液落在地上并没有烧穿地面,只灼烧了王后的嘴唇。 两人扭打在一处,他们总是这样。 王后本是柔弱的女子,没什么力气,但在长年累月的生活中也学会了战斗,她扯着卫王的头发,狠狠地把他的头往地上撞。 而卫王仗着身量又抓住了王后的衣摆,给了她好几个巴掌。 她不是顺从的女子,越国姑娘大多看起来温柔似水,美丽纤细,腰若纨素,但她们大多倔强而有力。 她们信奉能带来孩子的少司命,却也会供奉东君和云中君,只有自己足够强,才能过得好,而夫婿只是其中一个因素罢了。 这场争斗以王后惨胜告终,他们在未来几年都是在争吵动手中度过,宫人是不敢参与的,他们也怕死。而几个孩子在的时候,王后又会好说话很多,她可以死,但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竹叶看到过卫国宫廷真实的模样,大王和王后互相殴打对骂,几个孩子筹划弑父,公主去做刺客,公子则喜欢去勾栏。 姬琮的幻境除了大家都很幸福,没有一句假话。 公子璧喜欢逛勾栏,他平日看多了人心的肮脏,身心俱疲,便去勾栏听曲玩乐。反正大家都不是真心,他也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看她们讨好自己让他飘飘然起来。 公子璧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强者,他在卫王那里受了委屈,便要把情绪发泄给弱者,在莺莺燕燕身上找回自己。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是最像父亲的那个。大哥能自己消化情绪,他从不对妻儿发火,琮再调皮他也能笑着。 而息是最无情又最多情的那个,她疯血发作时杀人都不会眨眼,但恢复正常后又会痛苦,夺取生命实在是最容易的一件事,可保护生命却要费心竭力,她常常陷入自责。 那个时候竹叶化名苏黛游走在各国,祂在战场上见到了自己的子孙。 太子璜因为病痛和家庭的缘故非常消瘦,精铁的盔甲有几十斤重,他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整个人都要被压倒。 但他依旧坐的笔直,有条不紊地下发命令,让许久不胜的卫国军队战胜了风头正盛的梁国大军。 当时公子璧杀死梁国斥候后换上了他的衣服潜入了梁国军队,他一见到梁国主帅就动用了自己的能力,看破了他们的布置,随后逃了出来。 逃回来时公子璧的脸已经肿成了馒头,他的能力也是依靠血液,所以每次动用都会出现浮肿。 第168章 翠竹青青 “人族会痛苦吗?我看不懂你们的喜怒哀乐。” 竹叶不明白,为什么人能在伤心的时候笑,开心的时候哭,他们太过心口不一。 包括崔祁也是,他明明伤怀,却不肯哭泣,只是默默地读些诗词歌赋的闲书。 太子璜飘到了妻子身边,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能说是爱情,更多的是互相扶持的亲情,但他们也离不开彼此。 “人是最痛苦的。” 太子璜轻轻抚摸着妻子自缢而死留在脖颈上的疤痕,当年竹叶本想杀死姬琮,桐怎么能允许? 她以自己的命换了孩子的命,向竹叶发誓阿霖绝不会成亲,只要等几十年祂也能完成目标。 竹叶答应了,祂也曾是母亲,同越王的几个孩子祂都很喜欢,两百年都等了,差个几十年也没关系。 所以桐在听到公主息来报姬琮已经逃入了虞国后自尽了,她选择了用三尺白绫结束自己的一生。 春天的大漠也有了些许生机,但风沙更为严重,在天罗地网中也能感受到外界的变化,竹叶想起自己曾经最喜欢春天。 祂的本体是竹叶青,那时竹子上的雪都融化了,冬笋也长成了竹子,而春笋还在地下积蓄力量,他们师门就一起去采摘笋子和竹荪,顺便捉几只竹鼠打打牙祭。 竹鼠比起其他的老鼠好吃多了,有股竹子的清香味,而且皮肉也鲜嫩,他们都喜欢捉竹鼠吃。 但掌门说他们已经修成人身了,不能再茹毛饮血,吃竹鼠也要吃熟的,不能直接吞下去。 大师姐学会了烧烤,她砍来竹子劈成签,把去了皮毛的竹鼠放在烤架上,撒上一点点盐就香的整个师门的小蛇全跑了出来。 山中无寒暑,但植物的变化会告诉他们时节。那时的日子当真惬意,所以才养成了竹叶天真却无法无天的性格。 再过几个月,太子璜夫妻也能前往轮回了,他们最挂念的只有弟妹和儿子,所以他提出:“先祖,您今日晚上能不能同崔先生托梦,我们要去看看阿霖和弟妹。” 竹叶呵呵一笑:“卫王璧死了好几年了,是崔祁亲自送走了他,现在还活着的只有姬琮和公主息,而且息也改了身份,她现在是卫国的太后。” “这怎么回事?” 他们死后七日便化作厉鬼,失去了意识,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而且公主怎么能做太后? 竹叶幸灾乐祸道:“他们因为疯血都不是长命之人,所以便签订了十年的契约,而卫王璧需要王后,又不愿祸害好姑娘,索性娶了妹妹。至于他的死也是因为大限将至,那位崔先生送他去轮回了。” 卫王璧虽然的确喜欢小姑娘,他也很招小姑娘喜爱,但他良心未泯,知道自己不能有后代还要娶妻是耽误了姑娘的一生。 而且以他做的事情,在自己死后王后一定会受到攻歼,还不如娶妹妹,她已经是死人了,到时一走了之也方便。 太子璜沉默了,其实卫王璧做得对,他若不是被逼迫也不会娶妻的,桐却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她在卫国生活七年,还是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和做事的手段,她是个正常人,能忍这么久还不发疯只能说是为母则刚。 “那阿霖呢?” 太子璜还是抓住了疑点,他的儿子很明显还活着,而且从竹叶的字里行间,他推断出自家孩子应该认识那位崔先生。 竹叶很不高兴:“姬琮去和崔祁修道了。” 祂活了上千年,没想到栽在崔祁这个小辈手上,而且他不讲武德,到处撒硫磺,玩釜底抽薪的套路,遣散了自己的宠物,把人引到南方去开荒。 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吗?天天把环境保护挂在嘴边,出手却又阴又狠,好像他多爱动物似的。 崔祁照常上床休息,他今天穿了小熊的睡衣,本以为能睡个好觉,竹叶却又来了:“道友好啊。” 崔祁怒不可遏:“好什么好?” 他立刻起身拿了硫磺,竹叶怂了:“我今天有事,太子璜夫妻的魂魄恢复了神志,想见见姬琮。” “也好。” 崔祁放下了硫磺,去水井洗了手,拿出两个小玉瓶:“魂兮归来!” 他用了叫魂术,两人的魂魄被吸到瓶中:“您就是崔先生吗?” 太子璜对崔祁行了大礼:“多谢您照顾阿霖了。” 桐也附和道:“多谢崔先生。” 他们看起来都是很温和的人,崔祁笑笑:“阿霖就在隔壁,我带两位去吧。” 告别了竹叶后,崔祁敲响了姬琮的房门:“阿霖,是我。” 他没有说自己带来了他父母的灵魂,那样姬琮会着急然后摔倒,但姬琮依旧很快开了门:“阿祁,怎么了,你这个时候不是早睡着了吗?” “惊喜。” 崔祁钻进了姬琮的屋子,他的房间收拾的干净整洁,床头摆着那本姬易的着作,书籍已经卷页,看样子是翻了很多遍。 他打开了瓶子,十几年不见的父母赫然出现在姬琮面前,他说不出话,也无法流泪,只是呆呆地,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他想开口,嗓子却被泪水堵住无法发出声音,太子璜轻盈的魂魄包裹了他:“阿霖,好久不见。” 桐摸摸他的头,心疼坏了:“对不起,我们没有养育你长大,阿霖,你过得好吗?有没有读书?” 姬琮终于发出了声音,他滞涩地开了口:“阿父阿母,是你们吗?为何这么多年不肯入梦?” 他以前希望能梦到父母,却一次也没有,他们太狠心了,连骗骗自己都不愿意。 “我们因为枉死怨气不散化作了厉鬼,失去了神志飘荡了很久。后来崔先生布下阵法我们经过灵力洗涤才恢复。” 太子璜很平静,他不希望他的阿霖因为父母所受的苦难而伤心,所以对这些年的浑浑噩噩和锥心之痛只字不提。 阿霖只要开心就好了,他是在卫国王室腐烂的根基上生出的新的花朵,不能被先辈的恶果纠缠。 可姬琮哭了,他的眼睛和父亲很像,轮廓却更类似母亲的柔软,哭起来时那双狭长的眸子满是水汽,崔祁不忍再看,他与父母快两百年没见过了。 “是孩儿不孝!” 姬琮跪了下来,他声泪俱下:“我之前恨了叔父十年,直到他过世才得知了一部分真相。” “这十年我过得如同行尸走肉,只知道痛恨叔父却不曾为报仇做过努力,是孩儿不孝,孩儿至今都不能报仇。” 他说的颠三倒四,但在场之人都明白了。 太子璜安抚道:“你做的很好了,璧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我们不需要报仇,你能平安顺遂就好。” 他当然恨竹叶逼他们夫妻去死,也恨卫庄王的一切,但人死如灯灭,他不想把仇恨留给孩子,也不想带到下一世。 “我们要离开了,再见或许是下一世。” 桐不放心地摸摸自己的孩子,他们的魂魄还不稳定,无法在外界太久,姬琮自然也察觉到了,他擦干眼泪,抽抽噎噎却也不曾制止。 崔祁送了他们回到大阵,安慰道:“阿霖,别难过,你的父母是要去下一世了。” 枉死之人若不能得到度化只能化作厉鬼,直到魂魄消散都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飘荡,这才有了民间的各种法事。 大部分人是无法凭借肉眼看到魂魄的,但厉鬼却又是存在的,所以道家和阴阳家的先贤制定了简单的能度化鬼魂的方法,在各地也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就目前的战争烈度,天下处处是鬼魂,他们漫无目的地游荡,时常因为生前的痛苦而发狂,所以大家一般都不会靠近战场。 第169章 今生来世 崔祁有个习惯就是为无主的尸首下葬,这是最直接的度化方式,再者看尸骨横陈他心里也过不去。 可当前的世道就是不断有人枉死,在地下开的妖艳的半月莲花疯狂吸收着阴气,拓展着自己的族群。 这给千面司带来了丰富的药物来源,邹无平日就靠着半月莲花的阴气缓解身体的崩坏,现在,他也有弟子了。 道家收徒是要看是否有灵气和机缘,但阴阳家不在意。他们大多是捡回孤儿弃婴进行培养,这样弟子便只有师门一个牵挂,更能忠于学派。 而且阴阳家的术法不需要生来便身负灵气,但他们一个人一生基本只能学会一样术法,就像苏鲜只会飞天术,而邹无则是例外。 他是难得的身负灵气之人,却陷入追求长生的困境,最后自囚于地窖和半月莲花为伴才能保全性命。 若是他正常地修习阴阳术,或许能成为阴阳家百年来最强大的弟子。 邹无比崔祁年岁小些,但他也是老年人了,照顾一个吱哇乱叫的婴儿还是难为他了。 他抱着哭泣的常阳特别无助:“我可拿你怎么办?难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吗?” 他不好意思去求格院的其他人,可他也累了。 最后邹无还是放下了面子,他找到陈盈:“您能帮忙找一个保母吗?” 陈盈不认识他,但看到一个小孩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他心软了。反正格院里有不少宫妃,她们一人照顾些日子也能养大这个孩子。 “这孩子叫什么?” 陈盈接过襁褓,邹无笑道:“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常阳。” 千面司最近要能增强爆发力的药物要的紧,他实在没时间照顾一个时刻哭泣的孩子。 “常阳…” 陈盈咀嚼着这个名字,世间没有永不西沉的太阳,但愿这可怜的孩子能永远活在阳光下。 邹无继续制药了,他其实不喜欢做这些害人的药物,但为了在唐国得到庇护,他不得不去做帮凶。 当年师父给了他无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能不受外物拘束,无所挂碍地追求阴阳术法的极限,但他却辜负了师父的心意。 他虽没有上唐国的朝堂,但死在他的药物之下的人数不胜数。 千面司的药物分两种,一类是给负责刺杀的刺客服用的,服药后能变得力大无穷,身如飞燕,但激发潜力的药物是会折寿的,他把死于此药的人命都算在了自己头上。 另一类则是给目标吃的,各种各样的都有,最多的还是忘却。 毕竟很多目标位高权重,贸然杀死会引来巨大的舆论和军事压力,这时忘却就是最好的选择,忘记了对唐国有威胁的事情便能继续活下去,多么两全其美不是吗? 而忘记了《百科》的越王终于不再嗜睡,他开始排查宫内的探子,一时间王宫乌鹊飞舞,到处都是腐烂和血腥的气味。 越王站在阁楼上,平静地望着宫内的惨状,对身旁的王后说道:“你会恨我吗?”他杀的都是唐国人,所以会有此一问。 可王后却摇摇头:“大王,我既然嫁入越国便是越人妇,而且唐王从未在意过我,我又为何要帮她?” 那张纸条彻底粉碎了阮对母国的妄想,她就是不受重视,所以三妹妹嫁在了唐国,自己是代替她来了越国。 而且她不是做王后的,而是来替唐王看着越国的,哪里都不是她的归处。 既然如此,她就好好做越王后,不就是刺客吗?她贱命一条,死了又能怎么样?她宁可做孤魂野鬼也不要做唐国的公主。 此事理所当然地传进了唐王耳中,她只是下了命令:“越王宫肯定要招新的宫人,再安插就是。” 公子光支支吾吾地提到了阮的事情,她已经决定叛国了,千面司没有处置宗室的权力,他不知该怎么办。 “留不得了,她是不是有孕了?” 唐王打算让妹妹死在产床上,毕竟难产而死太正常了,就算怀疑也无法言之凿凿地说是唐国做的。 公子光并没有惊讶,他答道:“是的,大概一个月了,是负责为她更衣的隐踪传回来的。” 这件事越王和王后都不知道,但千面司的探子已经知道了,阮不可能放弃这个孩子,所以她活不过今年了。 唐王揉揉眉角:“去吧,药物上一定谨慎。” 若是用红花三七难免留下痕迹,最好的办法还是邹无的药。 王后之死不是小事,千面司又开始行动起来,在阮的帮助下越王这次没有放唐国人进宫,可千面司的探子本就遍布各国,另外五国也会派探子进来,她再明察秋毫也无法杜绝探子的问题,自己反倒病了。 阮很奇怪,她身体一向很好,不然她也活不到现在。 但大夫在把脉后十分激动:“王后有孕,恭喜大王!” 老御医看出了越王的意思,他希望这一胎是女儿,而太子是不能从唐国女子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我有孕了?” 阮也激动了,她太渴望有自己的家人了,自之前照顾自己的老嬷嬷死后,她就不言不语,现在她有孩子了? 而唐王已经预料到了她的反应,赵婴说过,缺爱的人一定非常渴望爱护,只要稍稍给出一点点恩德就能笼络。 阮也是这样,她太孤独了,所以在明知道越王是利用也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 当时跟随阮进宫的仆役和侍女都死了,新来的宫人之中也有相当一部分的探子,各国都有这个需求。 就在阮沉浸在幸福的幻影中时,一封信出现在邹无的地窖:双生五粒。 他几乎要跳起来,这药给孕妇服下后母亲和孩子便只能活一个,故名双生。 此药阴毒无比,看准了母亲爱子从而悄无声息地要了母亲的命,他不愿做。 可他的一切都握在唐王手上,于是他只能叹道:“对不起,我大概下辈子要做畜生了。” 目前的人们还是更看重今生,他虽然放弃了长生,却也不想失去庇护,在纠结之后他还是送出了用半月莲花的花朵盛放的药物。 他的药物最大的优点就是无色无味,难以察觉,比起发苦的砒霜和辛味的乌头,灵物配合上邹无多年的技术能达到在无形之中害人的目的。 拿药的时候邹无还在哄常阳,剩余的二十年相比曾经的百年好像很短,却也足够常阳长大了。 他看着睡的脸红扑扑的婴儿,愈发喜爱:“我这一生都因为走错路而身不由己,你以后可不要步我的后尘。常阳啊,希望你能像太阳一样明媚。” 他不喜欢被裹挟的日子,但这是他该承担的后果。 公子光听到邹无的话停下了脚步:“邹先生不喜欢格院吗?” 邹无笑笑:“这里在我进入地下的时候全是白骨,公子,我已经一百五十岁了。” 他的心老了,回望过去,满是遗憾,他自进入地窖便开始后悔。 “原是如此,邹先生,人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公子光和唐昭王很像,他虽然年少,却几乎不曾失态,头脑永远都能冷静地思考。但他太过冷血,即便要杀死亲姐姐也面不改色,且不会演戏。 如果越王后死了,唐王剑珣一定会痛哭,就算是她下的手她也能哭的肝肠寸断。 可公子光做不到,在发现他只能展现真实的情绪后,唐昭王就放弃了他,王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不会骗人怎么行? 王的一生就是一场大戏,他们表演着所需要的喜怒哀乐,唐王剑珣不快乐,可在需要的时候她依旧是笑着的。 第170章 父母劬劳 送走父母魂魄的那一晚,崔祁陪了姬琮一夜,他不说话,眼泪却滚落了下来,崔祁安抚道:“想哭就哭吧,我开了结界,霁儿他们听不到的。” 姬琮哽咽着:“阿祁,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我之前恨错了仇人,后来无法手刃仇人,我太傻了,又太弱了。” “卫王璧是主动担下此事的,阿霖。他们希望你能永远干净,不会参与到卫国宫廷的腌臜事里。这是长辈对你的爱和期望。” 卫国宗室人虽然不多,但行为屡屡突破下限,崔祁也算长了见识。 所以姬琮一直都是被保护的那个人,就连卫庄王在他面前都会有所收敛,装出好爷爷的样子来看太子的反应。 太子璜总是平静,卫庄王在他身上得不到反应,愈发恼羞成怒,所以他开始挑逗姬琮。 可年幼的孩子有一种天生的直觉,他们能够分辨恶意和善意,于是小小的姬琮不喜欢大父。 他知道母亲和父亲是好的,叔父和姑姑有时会变坏,大母则有一双可怕的眼睛。 而大父永远是疏远的,他在尽力温和地笑,可姬琮依旧不亲近。 他是被爱着的,虽然爱他的人很早就离开了他的生命,但这份爱让他成为一个健全的人,没有因为仇恨而发疯。 姬琮扑到崔祁怀中,泪水打湿了两人的小熊睡衣,崔祁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哀哀父母,生我劬劳。阿霖,哭吧。” 他唱起了蓼莪,此曲也是在缅怀他自己的父母,养育孩子真的很不容易,他们三个人照顾霁儿一个都时常手忙脚乱,可没等到孩子长大,他们就分离了。 “为什么,阿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姬琮已经声嘶力竭,崔祁叹道:“因为人是无法阻挡命运的下坠的。有时明明都没错,可人和事依旧会朝着坏的方向发展。” 卫国的悲剧建立在那位追求永生的太子上,他用人祭召来竹叶,这才有了之后的疯狂和堕落。 卫庄王只是其中一个在发疯路上一骑绝尘的那个,他彻底把卫国推向了深渊。 当处于深渊之中,人能做的只有不断地下坠,卫庄王不想自己一个人永坠地狱,所以他发疯,他作妖,他要让所有人都下地狱。 但太子璜不肯堕落,他就如同照在深渊的月光,给了绝望的人们一线希望。 在他死后,卫王璧和公主息都无法自控地坠落,但他们始终保持着清明,为了理想中的国度而不断努力,渐渐把卫国拉出泥潭。 哭累了的姬琮睡着了,崔祁放下他:“山顶的大石滚落了。” 他看过一个神话,英雄企图阻拦神明放在山顶的落石,但人是会累的,只要他稍稍松手,巨石就会滚落。 命运也如同巨石,很多时候即便没做错,甚至在不停地向上攀爬,也无法停止命运的坠落和生命的流逝。 崔祁念诵起清心咒,他也需要静心了。 虽然越王后非常小心,但她没有忠于自己的势力,千面司浪费了两颗药之后她还是在无知无觉之下服用了双生,越王对此不发一言。 他其实知道了唐王要借着此次有孕除掉这个背叛的妹妹,但王后死他也能更轻松些。 如果王后腹中是男孩,那么这个孩子就是板上钉钉的嫡长子,按照礼法,若是废长立幼一定会招致动荡。 而王后死去的话他就能把孩子交给越女,他只会是越人的儿子。 这也是唐昭王要追封唐王剑珣死去多年的母亲为王后的缘故,虽然天子离开了,但他们永远是天子的臣民,天子的规矩是嫡长子继承制,所以他们也必须采用。 就算本身是庶出也要通过追封母亲的方式来获得合法性和礼法上的支持,梁王横以父亲的名义封了生母为后也是为此。 阮被蒙在鼓里,越王制造出幸福的假象,他最近都没有去找那些妖魅的侍妾,而是留在王后寝宫陪伴着她。 “阮,这孩子闹你了吗?” 越王兰终究良心未泯,他不想要一个唐国人生出的太子,但他的确很喜欢美丽的妻子,如此佳人就要香消玉殒实在可惜。 阴阳家的秘药只有阴阳家的弟子能解,而邹无的药放眼天下只有他自己和崔祁竹叶能解。 他犹豫过要不要去请崔先生,可王后死在生产是符合他和唐王的利益的,可看着阮那么小心地呵护尚未出世的孩子,他又难受。 “瑗,你给崔先生传信吧,他一定有办法躲过千面司的探查。” 越王揉揉额角,如果王后只是运气不好死于难产,那么他不会受到良心上的谴责,但他已经知道了药的事情,便日日难以安枕。 季瑗不知如何劝慰越王,他也知道王后死是一件好事,可他也有妻儿,自然不忍见事态如唐王所希望的那样发展。 写下信件后,越王以进献紫砂的名义召见了卢延年:“把信给崔先生,越快越好。” 卢延年自然领命,他虽然讨厌越王抢走了属于自己的利润,可没有他的支持,自己的生意也做不了这样大。 摩挲着细腻的紫砂茶壶,越王喃喃道:“我错了吗?我终究不如唐王。” 他已经做了快十年的越王,可却始终做不到彻底地断绝爱道。理性上他知道什么选择对越国更有利,但感性上他又会纠结。 现在崔祁已经不会月月去见卢延年了,他的生意做大了,地窖挖的也更大了,一次可以储存几个月用的冰块。 所以在卢延年前来拜访的时候,崔祁眼中闪过一瞬的讶异:“卢先生莅临寒舍,未曾打扫,还请别在意。” 他自己懒得收拾屋子,平时都是用法术清洁的,而院子里只要有个能放摇椅的地方,他就绝不会动。 “崔先生可否先开屏障?” 卢延年一路上看到不少探子,越王交代他不能被千面司发现,所以他带了许多礼物过来,崔祁并没有收下:“我明白了。” 他打了个响指,小院瞬间呈现出异界风光:“是越王来信吗?” 卢延年苦笑着取出信:“请崔先生亲启。” 崔祁接过信,信件很短,但事情很大,此事处理不好肯定会引发唐越的摩擦。 但崔祁还是决定帮帮越王后,他很清楚母亲对儿女的爱,而唐王的做法只能说对唐国很好,其他都不好。 唐王自己也是幼年丧母,她不可能不知道没有母亲的孩子会多么艰难,尤其是在父亲的妻妾特别多的情况下。 父亲终究不如母亲细致,而且他还有很多个备胎,就像唐昭王,他不在意孩子们过的如何,因为他不缺。 为了防止被千面司跟上,崔祁装作卢延年的小厮,分身则留在院中迷糊探子。而且他本人平日也很少动,除了在摇椅上看书就是睡觉,探子也无法察觉异动。 事件的主角仍旧不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很奇怪,平时越王也不会一直和她一起,他的后宫虽然不大,却也是花枝招展,怎么可能把时间都放在有孕无法侍奉的自己身上? 但越王解释道:“想来你也知道越国宗室的诅咒,自那之后,越王便子嗣艰难,你这一胎来之不易,我不看着总是不放心。” 阮只知道越国王族都目生异瞳,没想到这是诅咒!她立刻心疼起越王,浑然不知自己才是命在旦夕的那个。 卢延年回来了,带着换了脸的崔祁来拜见越王和王后,他瞥了一眼,随手拔除了双生。 毕竟在绝对的实力之下没有解不开的术法,更何况一枚药丸? 等出宫后他对卢延年说道:“我认识那个人。” 他敢肯定,制药之人就是邹无,他现在还离不开唐国的庇护,所以不得不为千面司服务。 但看他言谈,他本人是个相当纯粹的人,做这些药物应该不是他的本意,但他也难辞其咎。 第171章 通天之祀 对于此事卢延年没有任何看法,他害怕越王,更害怕唐王,商人本就是在夹缝中求生存,他能爬到现在的地位是天时地利人和,再去过问政事属于找死。 他还有很多钱没赚到,可不想现在就被斩首抄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模式,崔祁对此不做评价,而越王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祀。 为了庆祝王后有孕,也是为了掩人耳目,越王请来了资历最深的大司命,拨了一百金。 他心疼的不行,可面上还是在强颜欢笑:“大司命,您觉得如何?” 苍老的祭司闭着眼睛,这是他与神明沟通的方式,他把自己完全献给神明,让神明用自己的躯壳感受人间,但君王又是不可侵犯的,所以他只好闭上眼睛。 “大王,至少三百金。” 大司命知道现任越王抠门,但没想到他这样吝啬,一场大的祭祀要举行几十天,这期间所有人员的伙食都是一笔费用,一百金也就勉强够贡品的钱,三百金都不一定够用。 越王衣袖下的手攥的很紧,以大司命的品行倒是不会贪污,但三百金啊,那是实打实的金子。 他所有的生意加一起一个月也赚不到这么多,一场毫无用处的祭祀就花光了? 若不是在德高望重的大司命面前,他只怕要发疯。 可该办还是得办,越王忍住锥心之痛,从私帑取了三百金:“孤就把此事交付给大司命了。” 他再不走怕是要吐血,大司命皱巴巴的脸浮现出笑意:“定不辱使命。” 就他个人而言,祭祀和侍奉神明是他的全部,但对于越国来说,神明的用处远不如经商。 越王对祭司群体非常不满,他们拿着百姓的供奉,却什么用都没有。 上次和唐国开战他也花了不少举行祭祀,还是输的特别惨,由此可见自己不行求神也没用。 唐国已经数十年不曾祭祀了,但他们依旧百战百胜,靠的不是神明的护佑,而是自身强大的实力。 现在卫国也开始变法了,齐国和梁国也都有苗头,越王自然也焦急万分。 贵族没摆平,变法就只能是镜花水月,他现在只能团结祭司,再图以后。 一次得罪太多人是坐不稳王位的,越王有脑子,但他缺钱。 目前各国的经济状况都不算好,贵族和大户会隐瞒人口和土地,导致国家收不上税来,可治理国家却到处要钱。 拿了金子的大司命睁开了双眼,他虽然年老,可眼睛却非常干净,是如同湖水的颜色,他苦笑道:“神明已经抛弃了越国。” 作为大司命,他能看到一部分的天机,而天下终究要由唐国来整合,越国只是配角罢了。 至于越王如何做想和他无关,大司命不是大将军,不能为越国带来胜利,而唐军的战无不胜是建立在军功爵和格院上的,他只能祈祷。 在大司命的安排下,华美的祭台摆上了祭天五器和七个青铜鼎。 按照礼法,只有天子才能用九鼎,诸侯是七鼎,虽然天子走了,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僭越,但这样盛大的祭祀上还是严格遵循礼法的。 新铸造的青铜礼器是金黄色的,季瑗看的也心头隐痛,光是这几个鼎就花了预算的一大半,之后最大的用处就是摆着。 越王更是捂住了眼睛,若不是他思路活跃,放下身段选择了经商,只怕根本拿不出这些铜来。 而且主要的铜产区大多被唐国控制了,他们虽不会漫天要价,但价格也不便宜。 而且鼎一旦铸成就不能再熔炼,因为天子规定每次祭祀之后要把过程刻在青铜上流传后世,这就是铭文。 青铜金色的光芒仿佛在嘲笑自己,这是越王目前唯一的想法,他就是吝啬,可现在还不到和祭司神明翻脸的时候,他看不下去,回去找侍妾们宽慰了。 季瑗的妻子也在祭舞的队伍里,她穿着红色的纱衣,头绾高髻,打扮的恍若神仙妃子,但季瑗欣赏不来。 这些衣裳和首饰都是国库出的钱,他看到美丽的巫女已经失去了对美的欲望,只剩下算账的心思。 离也远远地看到了自家良人,他眉头皱起,一直在写写画画,她一看就明白了,季瑗这是在心疼钱。 他把国库看的比命还重要,而越王兰也是一样的心态,每一块刀币花出去都能让他们心痛,更何况这次花了三百金。 但花钱还是有成效的,大司命戴上傩面,身穿缟衣,佩戴着数不清的玉饰,几个壮汉开始敲鼓,密集的鼓点响起,大司命开始诵读祭词。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君欣欣兮乐康…” 这样盛大的祭祀只能属于东皇太一,大司命的歌声空灵苍凉,越王和季瑗却只能听到金子砸到水里的声音。若不是场合不对,他们都要抱头痛哭了。 巫女也行动起来,齐国的舞蹈是给人看的,而越国的舞蹈是献给神明的。 她们身形纤细,动作轻盈,宽大的袍袖遮住了面庞,神秘非常。 原本巫女是不允许成婚的,她们要将一生都献给神明,但后来苟且之事太多,当时的大司命霸占了所有的巫女供自己享用,引来了越国人的震怒。 他们打死了不用心侍奉神明的大司命,越王得知后干脆立下规矩,巫女也可自主婚嫁,而其他祭司一旦有了情意就要引退。 鼓点愈发密集,巫女也加快了速度,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分开抽泣。 这对应了越国的民间传说,相传侍奉神明的少女爱上了高贵俊雅的神明,他不肯接受少女的情意,却也被她的坚持和诚心所打动。 凡人少女登上云端后,他告诉了她神明和凡人的天堑,然后神明离开了,再也没回来,少女等啊等,直到死亡都不曾再见神明。 后来的巫女都是那位少女的后辈,她们也会在七月七供奉巫女的先辈,她不需要多么珍贵的贡品,只要几块甜点就好。 越王早就受不了了,但这场祭祀他花了那么多,不看完总觉得亏了,季瑗则开始奋笔疾书,描写着宏大的场面。 这件事唐王自然也知道了,她不相信越王会同时留下阮和孩子。 外戚一直是双刃剑,而来自唐国的外戚更是刺向君王的一把匕首。 他们本身就是探子,且只听唐王的命令,所做的事也是为唐国考虑。 她笑笑:“越王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王后那里休息吗?” 公子光摇摇头:“在决定祭祀后他去找了师夫人。” “崔先生一定能解开邹先生的秘药对吗?再派人去,越王这时举行祭祀有猫腻。” 唐王想到之前的卢延年进宫献宝带了一个小厮,据探子回报此人面容寻常,是掉进人群都找不到的模样,和崔祁相去甚远。 但崔祁能易容,保不准那个小厮就是他,而以他的能为,解开双生不过举手之劳,恐怕是越王心软了。 其实阮最好死掉,她死对唐国好,对越国也好。 唐国不需要一个向着外人的公主,越国不需要一个来自唐国的王后。 唐王苦笑一声:“看来你很喜欢越国,越王也不曾辜负。” 越王或许不爱王后,但他终究有一颗人心,而唐王已经不会被私情牵绊了。 当年唐昭王还年少,他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无情的,那时候他对着小宫女甜言蜜意,没见过世面的少女很快沦陷了。 她全身心地爱上了这个俊美高贵的男子,即便知道以自己的出身低微,她也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 在生下阮后,她和唐昭王的苟且被王后发现,然后她死了。 第172章 百密一疏 赐死小宫女的时候唐昭王哭了,他自从即位后就不曾哭过,他哭的不是小宫女的死,而是自己的软弱。 梁国强盛,所以王后在无形之中就压了他一头,所以在不识出生后他就不怎么去王后那里了。 而小宫女恰好是王后宫中的粗使侍女,她费力地端着沉重的妆奁,撞倒了拂袖而去的唐昭王。 而后故事开始了,珍贵的首饰掉了一地,唐昭王也摔倒了。 他从小身体就不结实,突然被撞倒本是要发火的,但在看到小宫女那张着急的小脸后他改变了主意:“收起来吧,王后,我走了。” 他并没有当场表现出自己的兴趣,而是直接离开了。 后来他经常来王后的寝宫,趁机暗度陈仓,和小宫女搭上了线。 他们也有过如胶似漆的时光,女子娇小柔软的身躯贴在他单薄的胸膛:“大王,我们这样王后若是知道怎么办?” 唐昭王心情正好,便耐心地答道:“那就承认好喽,不过要委屈你了。” 他根本不想把小宫女收入后宫,可他的嘴依旧甜蜜。 陷入爱情的女子往往会失去智慧,更何况她本就没有头脑,她只是个连大名都没有的宫女,能得唐王垂怜已是幸事,怎么能奢求呢? 而阮比母亲幸运,却又比母亲不幸,祭祀还在持续,可越王已经不想看了,他自幼就不喜欢这些,自己负责后更不喜欢。 每一场祭祀花的都是本该进自己私帑的钱,他越看越难受,只好回去找阮倾诉。 “一共花了三百五十九金啊,阮,神明真的有用吗?” 越王倒在床上,心如死灰,阮安慰道:“或许有用吧,赵相邦曾说过要敬鬼神而远之,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虽然不受重视,但书也没少读,因而和越王更有共同话题。 侍女端来了按照崔祁的方法制作的奶茶,越王喜欢吃糖,所以很喜欢这样的做法,阮则没有特别的喜好,便也陪着。 这一壶茶里被下了双生,千面司抓住了祭祀的空档,疯狂渗透越王宫。 但阮的警惕性很强,她平时吃用都是经过越王派来的侍女之手,可这次她不想扫兴,便主动为疲惫的越王倒了茶,自己也喝了一杯。 她终究栽倒了,一个人再努力也无法对抗训练有素的组织,喝下那杯甜丝丝的茶的时候,她的心脏突然开始剧烈跳动,但看越王生无可恋的模样,她什么都没说。 等待漫长的祭祀结束,端午已经过了,崔祁照常包了粽子,他突然察觉到什么:“有大丧。” 姬琮很奇怪:“阿祁不是解除了越王后身上的药吗?除她之外进来也没有什么消息啊。” 只有君王和王后的死能被称为大丧,崔祁淡淡说道:“越王后背叛了唐国,唐王必定要杀她,就算上次我能救,下次也救不了。” 他无意和千面司争斗,而且自见到阮的那一刻,崔祁便知道她注定早夭,没有意义了,她看不到明年的桃花了。 唐王剑珣站在桃树下,当年她刚刚丧母,不知何处可去,便坐在树下哭泣。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迷茫的时候,但在看到王后所出的公主瑰时,她立刻计上心头。 桃花已经掉落了,公主瑰的目光转过来时,熏笑了,她面上还带着泪水,瑰看呆了,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你是谁?” 她擦擦眼泪:“我是熏,你也是大王的女儿吗?我好像没见过你。” 熏和唐昭王生的并不像,唯独眉心一颗小痣一模一样,瑰被迷惑了,除了哥哥之外,到处都是小不点,这个大姐姐好好看啊,一定能陪自己玩吧。 她这么想着,拉住了熏的手:“你为什么要哭?” 公主熏沉默许久才说道:“我母亲过世了。” 她发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软弱,以后的眼泪要为胜利而流。从今日起,她便要做王后的女儿,公主瑰的姐姐,母亲,你得不到的我都会为你争来,包括坐在王位的那个男人,他一定会后悔的。 但事与愿违,唐昭王根本没后悔过这件事,他早忘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子。 毕竟后宫女子那么多,他又那样忙,能在决定立剑珣为太子后想起已经很不错了。 唐王将要大婚,宗正近来忙碌非常,别人都是越忙越想不起之前的事情,可他却总是想起姐姐。 公主缃死时血肉模糊,是唐王亲自动的手,他倒不会因此恨唐王,唐国就是这样的地方,拼个你死我活也是应当。 但他却很愧疚,当年他太小了,根本不明白世情险恶,坑了姐姐。 她在大街上没有东西吃,便去抢乞丐的食物,他们看是个弱女子玩心大起,把烧的滚烫的木头塞进了公主缃的口中。 那是怎样的剧痛公子昇不知道,但公主缃因此容貌尽毁,很长时间都无法言语,后来慢慢养护才勉强能开口。 他提着剑去找了那伙乞丐,可他们大多都死在了洛京冬天的寒风中,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小伙子和一个老人还活着。 “你们为何要给活人吞火炭?”公子昇目眦欲裂,可老乞丐只是淡然道:“孩子们无聊。” 他说完这句话就死了,乞丐怎么会有道德呢?他们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快活一日是一日,至于其他的是贵族和有产者考虑的事情。 他还是杀了那个怯生生的孩子,做唐宣王的公子也是危险职业,没必要怜悯他人,看看自己和兄弟姐妹的下场就好了。 造孽啊。 但再感慨他也得继续,杀了那么多人,何必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公子心生怜悯? 听说燕国虽然权臣当道,但燕王和王后都是喜爱孩子的父母,公子常也被教的天真善良,不知道能在深宫活多久呢? 被全天下惦记的公子常还是很迷茫,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唐国:“母亲,难道不该唐王嫁给我吗?” 他是被王后抚养长大的,他的生母对此也无异议,所以他很自然地唤王后为母亲。 “你是要做王后的,就像我一样。” 王后也难受,但唐国的骑兵不止燕王怕,她也害怕,所以决不能退亲。 公子常更疑惑了:“我是男子啊,男人怎么能做王后?” 他从小就倔强,转不过弯来,就算被告知无数次自己要去做王后还是不愿接受。 王后苦笑道:“因为唐王是女子,她需要一个王后,仅此而已。” 从来都是男子为王女子为后,唐国却反了过来。她对数年前的那场风波也有所耳闻,唐昭王执意要立长女为储君,那位赵相邦也无愧他走狗的称号,这样的事情他都给压了下来。 燕王也渴望有一个赵婴这样的臣子,他既足智多谋,又尊崇君王,还会在适当的时候死掉,和把持朝政的那个老不死简直是云泥之别。 子直终究老了,他在那天受了腰伤后就一病不起,至今还在卧床,近日又传出他终于不行了。燕王大喜,换上悲痛的面容去看望,他果真如传言一般气息微弱,见到燕王时却笑了:“大王,你盼着我死很久了吧。” 燕王无言以对,但子直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老臣自知罪孽深重,而今将死,其言也善,不知大王可否听听?”燕王惊出一身冷汗,强撑着道:“大司马请讲。” “燕国若要战胜,必须行变法,老臣一去,想来朝堂会少很多人,您可借此机会吸纳法家士子。” 他咳了几声,血顺着指缝流了出来,侍女连忙擦拭,却被制止了:“不需要了,等我死再收拾吧。” 第173章 其鸣也哀 燕王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个压制自己几十年的权臣终于要死了,他应该庆祝的。 但此刻他的心绪复杂,说是全然的开心也不算,要说多伤心也没有,只是面对将死之人总会不自觉地伤怀。 “咳咳咳…咳咳咳…” 许是刚才说了太多话,子直咳出许多血来,贵重的丝绸衣裳和狼皮毯子都被染成了暗红色,他缓过口气继续说道:“和唐国的联姻不能断…大王,燕国羸弱,须得休养生息,再图中原……” 他还有很多话要说,可他的眼神已经涣散了,恍惚间他看到了死去多年的故友,他还那样年轻,可自己却垂垂老矣。 他最后动情地唤道:“珂…你在等我吗?” 死人是不会回应的,子直也垂下了手结束了风起云涌的一生。 在他咽气的那一刻,仆役和守卫都围了上来,燕王擦擦手上的血:“怎么,想谋反?” 他当然不会孤身前来,那是找死,而且他本不该来的,只是太想看看子直的死状了。 燕王拍拍手,大军立刻围住了院子,他好整以暇地起身:“子直早放弃你们了,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死后会被清算?” 乐将军冲了进来:“大王无恙否?”燕王扶起他:“有将军在,当然无恙。” 他们都等了太久太久了,从一出生,子直就如同巨石沉重地压在身上,现在,他终于死了。 为了清算,燕王和王党准备了许久,在子直死后他们迅速发难,因为手段过激出现了叛乱,毕竟他们跟着权臣也是求生,而今要死,还不如拼一把。 燕王对此不置可否:“他们都要死了,乐将军,不用全力围剿,放出消息,就说大王在犹豫要不要赦免一部分。” 他没有说死,但这样的消息也足够叛军内乱了,大家都不想做乱臣贼子,就算子直也不想,从他临死前的殷殷叮嘱就可见一斑。 但他依旧会得到祸国权臣的定论,在王权至上的时代,以人臣的身份把持朝政就是最大的错误。 若是一不做二不休地篡位,或许能在青史上留个拨乱反正的名声,但他终究选择了做臣子。 神清气爽的燕王下令将子直挫骨扬灰,王后面上笑着,心里却开始忧虑:大王大权在握,我已经无用了,还是让他在起换太子的意图前死掉为好。 之前他们是战友,但现在王后子直远方亲戚的身份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她动了弑君的心思,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她去寻了太子,青年人正在筹划弑父,见母亲赶来,他连忙盖住写了字的竹简。 “有什么不能给母亲看的?”王后佯怒,太子支支吾吾:“严亲,是…” 他一狠心把写了弑父计划的竹简递给母亲,王后大喜:“我们果真母子连心。” 其实燕王对太子不错,但太子也察觉到了危机。 他们身上终究有子直的标签,在心腹大患去除后,燕王的刀就会朝他们母子挥来,几十年的努力也将成为泡影。 正当燕王磨刀霍霍之时,唐国迎亲的队伍来了,燕国唐国远隔万里,不提前几个月出发就赶不上婚期了。 于是燕王只能先放下刀,苦口婆心地教育天真的儿子。 “常,去了唐国要少说话,你不够聪明,不得唐王欢心也要活下来再说。” 常点点头,泪流满面:“阿父,我明白了。我要好好侍奉唐王,不让您担忧的。” 他知道自己是被卖了,但对父母的孺慕之情又让他无法逃离这桩畸形的婚姻。 燕王还算大方,他把这么多年攒的金子和珠宝分了三分之一给公子常,目送迎亲的马车离开稷阳后他叹道:“也不知常能不能习惯唐国和洛京。” 洛京的气候不好,风从西面的沙漠吹来许多黄土和沙砾。 近些年来在格院的主持下唐国在边境种植了防护林,风沙倒是有所好转,但洛京是不允许大声说话的,这座城市规矩太多,散漫惯了的常一定不喜欢。 在队伍路过虞国时,一直藏在队伍里的公子昇跳下了马车,朝着乐陵而去。 崔祁理所当然地在休息,霁儿的琴已经学个大概,不需要他时刻指导,所以他清闲的很,从书衙顺了几本书慢慢看。 听到敲门声,崔祁立刻换了衣服,梳了头发,用法术打扫了院子才开门:“不知何方贵客到访?” 公子昇答道:“唐国。” 他和崔祁不是朋友,但也不算敌人,说是故人也没有多么深刻的过往,只能算认识。 “原来是公子,请。” 崔祁打开门,请公子昇进了小院,云姬见到他先是愣了,而后就逃去了王家。 姬琮便代替云姬端上了几盘糕点和茶水,公子昇自嘲道:“看来我还真是不招人喜欢。” 姬琮笑笑:“做脏事的人总是这样的。” “还不知公子为何来此?” 崔祁强忍住打哈欠的欲望,抿了一口紫砂壶泡的茶叶,公子昇苦笑道:“大王要迎娶燕国公子常为后,回唐国的路上想到崔先生住在乐陵,便想着要拜访。” 他是个粗人,品不出茶叶有什么区别,但紫砂材质的茶杯入手温润,很符合他的喜好。 他们没什么好说的,不知不觉间话题又转到赵婴:“那时大王常常要我去格院把相邦找回来,他的脸很白,进了格院就黑乎乎的。” 崔祁没去过格院,但打制器物的场所不可能干净,他勉强笑道:“格院是幼渔的心血。” 格院里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陈盈也会定期揪出害群之马,格院的气氛祥和火热,喜欢也是正常。 最后公子昇说道:“车裂的不是真正的相邦吧。” 他做了那么多年情报,虽然唐昭王死时忙碌许久,但崔祁的去向一向是千面司的重点,据探子回报盐跟随杂役离开了,而崔祁也失魂落魄地走了,可院中的夫妻二人却一切如常。 “不是,是傀儡,幼渔在数日前便过世了。” 崔祁不愿回想那日之事,已经过了两年了,他还是想起就难过。 得到准确答案的公子昇旋即告别了崔祁,他来燕国迎亲就是想趁机拜访崔先生。 坐在马车里的公子常如坐针毡,他也曾学过武艺,而身边的侍女的气息很明显是习武之人才有的,怎么,是怕他逃跑吗? 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唐王那么小心谨慎,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 但这样的谨慎是必须的,燕王开始动手,之前被打了空头支票的叛将都被腰斩弃市,非王党不是被抄家灭门就是被罢免,他趁机推出了招贤令,可王后和太子已经做好了刺杀计划,他已命在旦夕。 他们必须要快,一旦燕王公开表明要更易储君,他们就算得手也会被怀疑,王后借着自己曾学过医术的便利,暗中招来许多医女,终于制成能制造暴毙假象的毒药。 可那个制药的医女自尽了,她死前对一同制药的妹妹悲苦万分地说道:“我做了天大的错事。” 妹妹也明白了:“若是恨就做想做的吧。” 她不能挽留姐姐了,让她活着才是真正的惩罚,倒不如死了痛快。 她们的父母和哥哥都被王后控制了,若是说出去只怕会一家俱死,不如她一人赴死,既能保全家人,又不至受到良心的谴责。 暗害君王是诛三族的大罪,凡是认识的人都难逃一死,可她们面前没有生路,倒不如先去蒿里探路。 第174章 堪舆之术 六月是个好时节,越国开始为一年一度的巫女祭做准备,季瑗每到这个日子都很少能见到妻子。 孩子日渐长大,也更加不好管教,一个没看住,他就把季瑗的整理的诗歌集录全部打散,他脆弱的父亲直接晕倒了。 等季瑗醒来,发现自家的小坏蛋脸上多了个巴掌印,正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侍女也不知该如何,只能给少主家轻轻擦眼泪。 “钊儿,过来吧,是你母亲教训了你吗?” 季瑗晕倒只是一时气血上涌,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抱起愈发沉重的儿子,亲亲他肉乎乎的小脸:“怎么了,是离说了什么吗?” 季钊这才抽抽搭搭地开口:“阿母说阿父晕倒都是因为我,可我只是想拿架子上的盒子。” 他很委屈,为什么阿母要打自己?他叫了好几遍父亲都没听到才去拽架子的。 季瑗不会带娃,但他比妻子要耐心:“钊儿,你还小,高处很危险,万一竹简砸到你怎么办?” 他哄了一会孩子,宫内便来了传召,要他立刻进宫,于是季瑗只能放下哭的满脸通红的儿子,叮嘱侍女看好后赶忙更衣离开了。 越王愁眉不展:“冰块倒是畅销,可我们在盐和糖上实在无法和格院竞争。” 他现在只想快速捞钱,然后养几万死士,把那些贵族通通抄家。可没钱这些都是梦想,贵族家也养了私人军队,贸然行动只能打草惊蛇。 “大王,格院生产的都是精制盐,如果我们能降低价格大概能行…” 季瑗自己都心虚,成本摆在那,降价是要赔钱的。 而格院经过多年实验,早把成本打下来了,他们在西南发现了盐井,不必再去海边买海盐提纯做实验,产业日趋成熟。 而越国的盐还是粗盐,晾晒和煮盐都是成本,季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 要文人转理工太残忍了,季瑗满是风花雪月的头脑能应付朝堂斗争,但要他去做墨家的事还是太为难了。 他在海边的盐场住了三个月,跟着老盐工做了许多粗活,也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 “格院连只鸟都飞不进去,唐国实在可恨。” 越王咬牙切齿,唐国的千面司遍布全天下,可派进唐国的探子总是拿不到重要的情报。 君臣两人商议半日,最后还是决定去求崔祁,越王幽幽道:“崔先生或许已经知道了。” 季瑗赔笑道:“应该不能吧,崔先生好像从未说过自己擅长衍算之法。” 衍算天数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一点崔祁很清楚,他不会因为无聊而用蓍草,这是对自己和他人的不负责任。 他正在看堪舆家的书,书中仔细描写了什么地方有矿,修桥建路的规则等等,文字很枯燥,但知识上没有大的硬伤,他也就看了下去。 姬琮看到他在读堪舆家的书,很是惊讶:“阿祁也信他们所说的风水吗?” 崔祁合上书,慢悠悠地:“这可不是风水,他们的确是有才能的,能看出土地和矿产。” 几位堪舆大家都被唐国请走了,如今他们之中有真才实学的不多,大多是为达官贵人勘探坟墓的。 好好的学派也在浮躁的风气下日渐衰落,只有少数人依旧坚持本心,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其中之一。 大概是日日在荒山野岭勘探,作者的语句非常干,这也导致他的作品虽然字数不多,但想看完还是需要毅力的。 他能想到把书卖出去已经有进步了,崔祁倒也不苛求,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后他为书做了注,改正了几个错误,不过做注还是要征求同意的,崔祁打算去拜访这位先生。 姬琮粗略地看了一遍后断言:“肯定卖不出去的,现在人们喜欢词句华丽的书籍。” 季瑗的诗集在虞国特别畅销,他的诗歌华丽凄婉,很有越国特色,读书人都喜欢买一本拿来显示自己的水平。 “是啊,我想去拜访这位先生,不如写成游记的形式更好些。” 崔祁过往不爱读书,但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他也有一点经验。 目前虞国的识字率已经的七国最高了,诗和远方是不能分割的,不如换个形式。 在六月末的书衙里他们见到了《矿录》的作者,见自己耗尽心血的作品无人问津,中年人十分沮丧,正要离去时,崔祁拦住了他:“先生,在下拜读了您的着作。” 怕他不信,崔祁拿出了自己所做的注解:“先生,在下实在喜爱此书。” 中年人迫不及待地看起了那份比原书还长的注解,边看边发出惊叹声,他也不是不知礼,但自己能被认可的感觉太好了。 “您是这里的书吏吗?” 中年人面容苍老,但身躯结实有力,他今天特意穿了直裾,却明显不够合身,突出的肌肉撑的衣裳鼓鼓的。 崔祁笑道:“在下才疏学浅,忝居书吏一职。不过在下曾经一直居住在山中,下山后也走过许多地方,这才大着胆子为先生做注。” 他对实干家非常钦佩,他们是真的用双脚丈量大地,比起自己飞来飞去要艰难许多。 中年人笑的很开心:“而今堪舆家大多去钻研风水墓穴了,如先生这般走万里路的实在少见。” 他介绍道:“我名韩钦,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在下崔祁。” 崔祁行了抱拳礼,姬琮在这也帮不上忙,便先行告辞了:“霁儿大概要着急了。” 崔祁点点头:“你先回去吧,我要和韩先生谈谈。” 谈事情请吃饭是不可分离的,崔祁带着韩钦去了家新开的食肆,而这里的主家正是卢延年。 他又被虞王扒了层皮,总要讨回来点,所以他开了这家食肆,价格贵的离谱,但各方面都彰显了富贵,专坑有钱人。 看到伙计都穿着细布的直裾后,韩钦蒙了,他虽然常年在深山老林,却也要食人间烟火的,他不敢想象在这里吃完后能不能活着出来。 但崔祁云淡风轻的模样又给了他错觉,伙计一听这个名字就赔笑道:“原来是崔先生,小店今日有牛肉,不知崔先生想要什么?” “韩先生喜欢牛肉吗?这可不常吃到。” 韩钦脸爆红,他当然喜欢吃肉,但要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如此破费实在不好,正要开口拒绝时却听崔祁淡然地说道:“这十个菜都来,再要一盆白馍馍。” 他随即对韩钦说道:“韩先生有所不知,这里的店家与在下有些关系。” 韩钦这才松了口气:“崔先生真是吓着我了,这顿饭大概要一百虞刀吧。” “一金。” 崔祁从袖中取出金子,刺眼的光芒闪瞎了韩钦贫穷的双眼,他震惊了:“书吏的俸禄只够一家人喝粥,崔先生可不要为招待我破费。” 崔祁笑笑:“在下说过自己和店家有合作,不经商只靠做书吏,在下早饿死街头了。” 很快炖的软烂的牛肉萝卜和干煎海鱼就端了上来,崔祁请韩钦先动筷,他介绍道:“此物名唤胡萝卜,是从西域传过来的,细品有甘甜之味。” 韩钦苦笑道:“崔先生,我是粗人,哪里吃得来这样精细的菜肴?” 对他来说白面馍馍配上羊肉就是最顶级的享受了,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能吃上,可眼前的菜肴眼花缭乱,他每一道都喜欢不得了。 崔祁吃东西也是慢条斯理的,韩钦则动作极快,他自己吃了五大张白面馍馍,肉食更是不计其数。 看崔祁慢悠悠地叫来茶水品鉴,韩钦也尝了一杯,却差点被苦的吐出来。强忍着咽下去后他往口中塞了最后一块撒了孜然的麻叶,那股挥之不去的苦涩味才稍稍下去。 剩下的菜崔祁都用干净的树叶打包了,他把鼓鼓囊囊的包裹递给韩钦:“热热也好吃的,他家的茶点是一绝。” 第175章 夜半萤火 能找到一位行万里路的学者太难了,目前的交通足以断绝人们出游的心思,崔祁请韩钦看了自己绘制的半成品舆图:“在下下山不久,很多地方都没去过,还请韩先生多多指点。” 他来这里满打满算才四年,了解的还不够,平日也没人能求助,便只能自己涂涂改改,做出这么个半成品来。 韩钦细细观看后惊为天人:“崔先生走过的路远比我多,对地形河流的观测也更全面。” 他起了要传承衣钵的心思,但看崔祁打扮应该是道士,怪不得之前一直住在山上。 随后崔祁提出要改动书的结构,以游记的形式售卖,会更受欢迎。 韩钦有些沮丧:“我只读过诗经和本学派的书,还没有读全,游记是什么?” 他若是能写出华美的文章也不必入堪舆家了,直接给君王歌功颂德多好。 “韩先生放心,此事便由在下来办。” 崔祁平时读书无聊也会写读后感,在大量的练习下他的文笔有了长足的进步,实在不行还可以去请季瑗题跋。 两人相谈甚欢,离开食肆后伙计偷偷在崔祁的手心放了块布条,送走韩钦后崔祁打开了手掌:“盐和糖…” 他烧掉了布条,对伙计说道:“给我一份竹简,多谢了。” 他并不会具体的步骤,格院的生产链是经过十多年才搭建而成的,但给予些点拨还是可以的。 伙计取来了竹简和刀笔,崔祁笔走龙蛇,很快就写下几个要点:“交给越王吧,具体如何操作还要看匠人的。” 回到小院已是傍晚,姬琮在吹奏长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霁儿则弹奏起平沙落雁,虽然现在还没有这支曲子,但崔祁会,所以就教给了他。 云姬在院子里熨烫她新做的衣裳,崔祁不忍破坏这和谐的一幕,便坐在树下思考。 一步慢步步慢,唐国在赵婴的辅助下领先了太多,但其他国家也不会只看着,这份优势在时间的流逝下会逐渐缩小。 所以唐国才会死守格院和变法之中的秘辛,之前的越王后仅仅是透露了一本启蒙书都被认定是叛国,技术传出去只怕会有更严厉的惩罚。 一曲终了,姬琮看到了沉思的崔祁,他收起长箫走向好友:“阿祁和那位先生谈话顺利吗?” 崔祁回过神来:“还不错,韩先生在堪舆一道堪称大家。” 最有名的堪舆家是越国的赵患,他号称游遍天下名山大川,所以赵婴把他请走了,至今他还留在格院负责工程方面的事情。 崔祁摊开竹简,他在草原薅了些狼毛,自己做了只狼毫笔,用做平日书写绘制之用。他的毛笔不少,但大多是法器,用来写草稿浪费了。 书籍开头的几页是最难写的,崔祁思索许久都未能落笔,等到他写下第一个字,已经是亥时了,他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罪受?” 但答应了就要做到,他咬着笔杆思考一会,决定还是先睡觉吧。 游记的主角原型当然是韩钦,但不能用原名,昨日两人也谈论了一下,崔祁提议:“不如叫风河,风土人情,山川河流,也符合堪舆家的定位。” 韩钦当然没意见,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写书绝对是折磨,崔祁伏案许久也才扩写到第二章,他挠挠头,决定换个心情,正好七夕也快到了,不如去越国看祭祀。 “阿霖,你试着能不能写一写。”崔祁为了趣味性,加入了不少当地的风土人情,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放进去倒也不违和。 姬琮也犯了难,他是真不会写作,但崔祁的嘱托他又无法拒绝,于是他硬着头皮道:“我试试吧,阿祁最好不要抱希望。” 崔祁用力地点点头;“相信自己,你是最棒的。有不懂的地方就告诉我。” 七夕将近,这是女子的节日,之前他都忘记了,这个节日的初衷是女子祈求自己和家人幸福安康,能有一技之长安身立命的日子。 和云姬说定后,他带着霁儿去越国看巫女的祭祀,换换心情,云姬则和王家母女一起过节。在安排下,姬琮只能去找他的老相识王显,他们两家现在已经亲如一家,王家的小丫头常来蹭饭。 崔祁先去了卢延年的工坊,紫砂的烧制已经步入正轨,卢延年赔笑着:“崔先生百忙之中拨冗,真是…” 他还要继续吹捧,崔祁就摆摆手:“卢先生不必如此,我只是听说越国七月七会举行巫女的祭祀,来看看热闹而已。” “那崔先生可是来对了,这天所有人都可以来看,平常可不行。” 商人地位低下,是不允许进入祭祀场地的,只有七月七他才能一饱眼福。 告别卢延年后崔祁带着霁儿找了家干净的客栈,在他曾经生活的时代,七夕和其他节日一样,已经成了商家收割的工具,但情侣的狂欢和他无关。 他因为长相一直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总是被围追堵截,闹得他烦不胜烦,而且他们大多只是看脸,要说多了解崔祁这个人也可能。 久而久之,崔祁也习惯了单身,他本就不擅长交流,勉强也不好,不如放过自己,也放过所有人。 客栈的晚餐非常简单,伙计问要不要来一份鱼脍,刚刚打上来的鲤鱼。 崔祁本想拒绝,但他最近要写游记,各地的食物也是重要内容,所以他下定决心要突破自己,便也要了一盘。 新鲜的鱼脍晶莹剔透,配上紫苏和各种香草蔬菜摆了一大盘,霁儿倒是吃的欢快,他从小的生活条件不允许他挑食,因而他一直不理解崔祁为什么这不爱吃那不爱吃,只要填饱肚子就好了嘛。 越国因为气候炎热,各种香草非常盛行,崔祁试着尝了一口,发现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鱼肉的腥味都被香料遮住,吃起来很是爽口,他记下了这个味道,重新端起清粥小菜,而剩下的鱼脍由霁儿承包了。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霁儿非常能吃,他吃光了所有的鱼肉和蔬菜,崔祁已经习惯了,他面不改色地喝完自己的粥,去房间休息了。 崔祁正要更衣入睡,霁儿却拉着他的衣角:“师父,我看草丛里有萤火虫哎,要是我给王姑娘抓一百只萤火虫,她会不会多爱我一点…” 他陷入了幻想,崔祁却想起有关萤火虫的故事好像是悲剧,两个相爱的人之间隔着立场和生死。 思及此,崔祁柔声劝道:“拿回去就死了,萤火虫是活物,不能禁锢它们的自由。” 霁儿撇撇嘴,他以为崔祁是怕虫子所以不敢,没想到他师父的思考更广泛。 不去就不去,霁儿自己蹦蹦跳跳地抓萤火虫了,崔祁叹了口气,随后便打算入眠,老年人折腾不动了。 因为没有工具,抓住的萤火虫无处存放,霁儿干脆扯下一块里衣,绑成袋子把发光的小虫子装了进去。 他是真的不理解师父为什么害怕虫子,他明明不动手就能碾死整座山的虫子,而且没有动物敢冒犯他,可崔祁依旧怕的要死。 白色的细布里衣遮不住萤火虫微弱的光芒,霁儿摸黑跳进了窗子,然后崔祁被吓醒了。 他看到一布袋的萤火虫就忍不住发出尖叫,但大家都睡下了,他开了屏障后才放声大叫:“霁儿,这是怎么回事?” 霁儿满脸无辜:“师父,它们不会咬人的,多可爱啊,王姑娘一定会喜欢。” 崔祁挥挥手,把袋子装进霁儿的玉佩里,他从未追求过女孩,所以他无法理解霁儿的行为。 第176章 七月初七 给霁儿找了新的里衣后,崔祁教育道:“爱情固然好,但人生不止有爱情。你怎么不想想,大晚上的去草丛里安全吗?” 霁儿不明所以:“师父是怕窃贼吗?放心好了,他们打不过我的。” “小孩子不要走夜路懂不懂?” 崔祁小时候玩疯了不想回家,他妈妈就吓唬他晚上不回家的小孩会被吃掉,他那时也单纯,傻乎乎地信了好多年。 直到如今崔祁也不喜欢走夜路,以他的修为,没有邪祟能伤害他了,可鬼魂凄厉的哀嚎他不愿听。 都是可怜人,生前枉死,不得安葬,死后便游荡在郊野,不知来处,不见归途。 折腾大半夜的霁儿终于睡下了,崔祁给他盖好被子,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旦进入七月便是秋天了,天气也凉了下来。 就算越国炎热,此时的夜晚也是凉风徐徐的,崔祁裹紧被子,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七月七的白天是要晾晒衣裳和书籍的,在虞国的云姬把放置许久的衣裳都搭在架子上,姬琮则搬出崔祁乱七八糟的书籍。 他走之前嘱咐过要晒一晒,这些书的竹简都不够好,不经常驱虫容易腐烂。 晒过的被褥有阳光温暖的味道,崔祁照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霁儿已经在欣赏萤火虫了,白天它们是不会发光的,看起来就是灰扑扑的小虫子,看的崔祁差点又叫出来。 “霁儿,白天萤火虫是不会发光的,放回去吧。”崔祁不愿违反自然本身的规律。 霁儿乖巧地点点头:“巫女要到傍晚才开始跳舞,师父可以再睡一会。” 崔祁扶额:“在你眼里我就那么睡不够吗?走吧,去外面看看,卢先生说今天有卖元米果子。” 元米种植范围窄,产量又低,平时想吃还是很困难的,只有七月七才会有果子卖。 花重金买了几个放了红糖和新鲜椰浆的果子,崔祁居然吃出了雪媚娘的感觉,看来人们总会与时俱进,有了新的食材就会进行不同的尝试。 逛了一下午,傍晚时分已是万人空巷,祭祀台附近坐的满当当的。 平民的精神太贫瘠了,贵族能读书写诗看歌舞,他们什么都没有,平时祭祀也不被允许观看,只有这一天才算有点乐趣。 因为没有位置,崔祁直接带着霁儿飞上高空,身着缟衣的巫女表演了几个经典故事。 先是进山的凡人遇到了美丽的山鬼,她以香草为饰,如鬼魅般动人,却不会为凡人停下脚步,消失在广阔的山中。 第二个故事是凡人男子迷恋上高贵的女神,他日日虔诚地祈祷,可她依旧无动于衷。 后来他熬尽心血将要死去,却看到女神出现在自己身边,可女神并没有接受他的爱慕,原来只是回光返照罢了,女神从未被打动,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第三个故事是少女仰慕河伯,但河伯却收走了她家人的性命,愤怒的少女在河中投下斧钺,河伯因此流血,滔天巨浪淹没了少女的身影。 这是巫女代代相传的故事,主旨大多是人神殊途,人是无法动摇神明的。 崔祁倒是很喜欢其中女子的塑造,她们神秘美丽,不屈不挠,比起男子写的倒贴神女正常多了,也更有魅力。 毕竟巫女的故事作者都是女子,她们故事中的姑娘自然更贴近真实的生活,民众看的如痴如醉,崔祁也默默记下故事,这些也可以写进书中的。 最后一个故事是织女下凡,她是负责纺织的神明,看到人们衣不蔽体十分难过,所以传授给女子缝制的技巧。 可她的行为没有经过允许,太一神惩罚她嫁给一个凡人,凡人男子好逸恶劳,只会压榨神女,神女忍无可忍,杀死了他,披上羽衣重新回到天上,太一神却并没有惩罚她,反而褒奖了织女。 这个故事和牛郎织女很像,但内核又完全不同,神女爱世人,所以甘愿接受惩罚。但神女又是高傲的,所以她杀了无能的丈夫。 崔祁倒是涨了见识,他听过的神话大多以爱情为主题,神仙和凡人经过重重考验终于能永远在一起。 可巫女的故事却完全不同,她们不歌颂爱情,而是褒奖自由的灵魂,这样的情节非常具有创新性,毕竟人们过了几千年还没从爱情的怪圈里走出来。 巫女的表演富于感染力,在杀死凡人夫婿后,饰演织女的演员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她找到被藏起来的羽衣,毫无留恋地回归,看的大家十分过瘾。 来看表演的大多是女子,男子则不太喜欢巫女的故事。 在她们的表演中,男人总是衬托神女的工具,用来彰显神女的高贵纯洁,站在男性视角故事一定会大变样,变成神女为了凡人男子不舍人间之类的,流于俗套了。 平常的彭春是有宵禁的,唯独七月七和正月十五可以自由出入,这也是巫女会举行祭祀的时间。 憋了很久的姑娘们呼朋唤友一起来看巫女的表演,品尝各色小吃,祈求自己和亲人安康,热闹非常。 祭祀结束已经是子时了,疲惫的巫女纷纷换下演出的服装,由专门的马车接她们回去。 而季瑗则早早等在旁边,他扶住筋疲力尽的妻子,带她上了马车:“今天还顺利吗?” 离累的不行,她正是织女的扮演者,此时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还好。” 刚上马车她就睡着了,高强度的舞蹈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季瑗便吩咐马夫慢些。 到家时他本想抱起妻子,但他对自己的身板有正确的认识,所以他叫了几个侍女把沉睡的离抬了回去,他还要去看看自家的小混蛋怎么样了。 崔祁师徒也打着哈欠回了客栈,他喜滋滋的:“来越国真是来对了,霁儿觉得如何?” 霁儿却苦着脸:“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对此崔祁无话可说,他早看够了强行的大团圆结局,故事也是要有逻辑的,任谁能在被欺骗伤害后还继续爱啊?不是每个人都那么贱的。 乐陵的小院此时也尚未休息,云姬喜欢上给自己做衣服。 崔祁想起七夕有一个习俗是对着月亮穿针引线,以此祈求自己能有好手艺,所以她借着月光继续制作礼服裙。 姬琮劝道:“夫人,当心眼睛。” 他也刚刚从王家回来,王显买了酒菜,两人喝了快三个时辰,他一直在说成婚后的苦恼,钱不够花,觉不够睡,上司脾气差,同僚排挤,妻子还彪悍。 他太痛苦了。 可姬琮却说道:“既然选择家庭就要承担起责任,人是要为选择付出代价的。” 他见过太多后悔的人了,人总是得陇望蜀,成婚觉得不自由,经济压力大,独身又觉得孤独寂寥,没什么乐趣,怎么选都不好。 热闹的夜晚落下帷幕,可燕王宫却发生了惊天巨变,燕王终于决定要除掉陪伴多年的王后和没有大错的储君,他去到王后的寝宫,看到老妻眼角已有细纹,忍不住动摇了。 但王后没有动摇,她忍了这个欺软怕硬,把烂摊子都留给自己的男子几十年,为的就是太后的地位和权力。 所以她表现的恭敬极了,燕王愈发良心不安,接过了她递来的糕点,犹豫一下还是吃了下去。 当晚燕王留宿在王后宫中,等他睡着后,王后找到了躲起来的太子:“这药大概要三天发作,这几天都老实点。” 太子当然明白,他对母亲的能力深信不疑,但为了之后的掌权,母亲最好还是不要做太后。 他们一家在王室里算是难得的父慈子孝,但最重要的依旧是权力,太子对父母道了歉:“对不起,就当我是畜生吧。” 他要踏着所有人的尸骨独掌大权,无人可以分享自己的权力。 死去的医女因为看过《百草姑娘》,所以选择了跳崖,尸骨无存。 她的妹妹偷偷刻了牌位立在悬崖边,她不识几个字,所以上面只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姑娘,女孩笑的灿烂,是她生前最快乐的时光。 第177章 弑父杀亲 七夕那晚阮也去观看了巫女的表演,她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但她没有再说。 迟早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倒不如死在最好的时候,也免得之后越王不喜,唐国也回不去,举目四望,孤苦无依。 但看了巫女写的故事后,阮又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她一直以来都把自己放的太低了。 明明自己也是唐国的公主,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总是过的如此不顺? 但她没有时间了,腹中的子嗣和身上的双生都在吸取她的生命力,阮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为越王考虑? 为什么要答应唐王嫁过来? 如果一直留在格院她可以活很久,活到成为老太太的年纪。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她背叛了唐国,越王很明显之前就知道她中了药却没有立刻行动,他们都想她死。 我会如你们所愿的,阮轻轻抚摸有一点隆起的腹部,这是她和世间唯一的联系了,失去母亲的孩子在宫中不好过,她得提前打算。 师夫人很是惊讶,王后平日从不召见她们这些后妃,今日是怎么了? 但尊卑有别,她还是毕恭毕敬地对阮行了礼,可王后却制止了她:“不必对我多礼,你是大王最喜爱的妃嫔,我来是想把腹中之子托付给你。” …师夫人沉默了,历来都是侍妾把孩子交给无子的王后,哪有王后的孩子给侍妾养的? 但她不敢多问,只能用尊卑嫡庶回绝了阮:“王后,妾身身份卑贱,不宜抚养。” 但阮只是笑笑:“我是宫女所出,宫人养大,做王后也是因为三妹妹不想。你不要推辞,我活不过春天了。” 原是如此。师夫人能侍奉多年盛宠不衰也是因为她足够聪明。 美貌对君王不算稀缺,聪明也多见,可又美丽又识趣的人还是少见的。 她答应了下来:“王后,此事我可以答应,但大王那里需要您来转圜。” 都是女子,也都是被困在深宫的可怜人,她对王后的过去所知不多,但这一刻的恻隐之心让她决定养育这个孩子。 喝了一杯茶后,阮告别了这个美丽妖娆的女子,她比自己幸运,至少曾经感受过真切的幸福,而自己得到的都是假的或是被挑选剩下的。 燕王近来愈发感到头疼,因为从前也有这个毛病,他便没放在心上,三日后他突然在朝堂晕倒,随后不治身亡。 太子请王后一同庆祝,王后想都没想就赴了宴,她防备同床共枕的夫君,却对自己亲生的太子非常信任。 他们毕竟利益相同,这场隐秘的宫宴只有母子二人,太子微笑着为母亲敬酒:“严亲,祝贺我们得偿所愿。” 王后晕乎乎的:“好,我们得偿所愿。”她从进入宫殿的那一刻就中了迷香,喝下酒后更是直接不省人事。 “下一世,我们不要做母子了,我欠您一条命,等着您来索。” 太子制造了醉酒跌倒从而摔破头的假象,他蹲下看着母亲已经衰老的面容和眼角的一颗小痣,心下悲凉。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杀死父母,但他不想被废,他熬了二十多年,却功败垂成。这不是他要的结局,所以他出手了,就算做畜生他也认了。 他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位,给了父亲穆的谥号,停止了对子直一党的清算,缓和了人人自危的情况,又写了情真意切的招贤令,主张变法。 刚继位的燕王呈现出明君之像,可唐王是知道内情的,她冷笑道:“为了掩盖劣迹真是不择手段。” 她的手当然不干净,可弑父杀母的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或许她也能做到,但唐昭王是得了肺病而死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 得知燕王过世的消息时,崔祁正在奋笔疾书,他从第一站虞国的风土开始写起,穿插了一些主角的感悟和食肆的小吃,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物。 人和自然共同构成了主角的旅程,风河走走停停,惬意非常。 但这是假话,韩钦为了探查吃了很多苦,经常游走于生死之间,但这样写大家不买账,本来生活就够难了,消遣时还要看主角受苦,不可能! 这也是当年霸总小说盛行的一个原因,想看穷人直接看自己就行了。 看书本是娱乐消遣,再看非常深奥的书籍和真实的苦难,大多数人是不买账的,看点不需要动脑子的小白文才更符合需求。 “燕王薨了?” 姬琮也惊讶了,据他所知燕王身体不错,压在头顶的乌云才消散不久,他是太激动了吗? 崔祁放下被咬的坑坑洼洼的毛笔,神秘道:“他被自己的妻儿杀了。” 这种事情不需要用蓍草占卜,思考前因后果便能知道,而王后的死很明显是黑吃黑,儿子不想要母亲插手,干脆永绝后患了。 清鸣山脚下有一个王朝,道玄的凡人王朝大多没什么存在感,但这个南方的猝尔小国搞出的操作实在令崔祁记忆犹新。 那一代的君王很平庸,政权理所当然由国师把控,可他的儿子不那么想。 凭什么钱财和供奉都要供给山上那群无用的修士? 他讨厌清鸣山,讨厌羽灵宗,也讨厌所有的修仙门派,他们高高在上的模样令人生厌! 所以他开始筹划,整合了国内不满的势力,又从羽灵宗骗到了一面内含锁仙法阵的旗帜。 等到时机成熟,他用旗帜困住了国师,杀了无能的父亲,又亲手敲碎国师的灵核,驱逐了国内的修士,不再给清鸣山缴税,把事情做绝了。 掌门便派出了崔祁去查看情况,他经过关卡时就被拦住:“你是修士,滚出去,陛下不欢迎你们!” 他只好灰溜溜地离开,其实新皇的想法他也能理解,但身份决定立场,清鸣山没有税收不行的,他只好瞬移到皇宫,见到了那位排斥修士的新皇。 “您是清鸣山上的临渊道长吧。” 他大概三十岁左右,额间有一道极深的纹路,一看就是常常皱眉导致的。但他对崔祁还算有礼,可能是阵法用完了,凡人对上修士没有胜算。 崔祁点点头,行了人世的礼节:“在下崔祁,陛下为何要如此行事?” 新皇看看他年轻的面容和一尘不染的道袍,还有身上琳琅满目的配饰和法器,叹息道:“道长不会明白的,您是天上的神,怎么会理解我们呢?” “在下并非是神,离飞升也远的很。” 崔祁先反驳了新皇的论断,而后说道:“民生多艰的道理在下明白,可陛下驱逐修士,谁来对抗邪祟呢?” 新皇没说话,只是看着地面,这个决定并不明智,羽灵宗是大派,得罪他们没有好处。 眼前的道士看起来年轻,但他若出手,只怕整个王朝都要毁之一旦,只是他还愿意好好谈谈,所以自己还能站在这里。 最后还是凡人退步了,新皇的态度不止关系着他一个人的生死,也是千千万万子民的生死,他不能如此自私。 于是新皇在选好下一任皇帝后自尽了,他对崔祁说道:“临渊道长,朕愿以死谢罪。” 他为自己的执念和轻狂付出了代价,锋利的宝剑划过,他抽搐着倒在地上,崔祁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其实陛下是对的,但您太急躁了。” 听到这句话,新皇因为疼痛和窒息而抽动的身体停下了,他口鼻处流出大量鲜血,不大的宫殿满是血迹,他是笑着离开的。 为了这个计划,他杀了父亲,逼迫母亲自尽,杀光了反对的兄弟和大臣,可修士一根手指便能捏死他们。 崔祁叹息道:“第一个改变世界规则的人总会失败,不过我承认你的正确,凡人的确受了太多压迫。” 第178章 婉约清扬 燕王的薨逝并没有影响和唐国的联姻,但公子常得知后一直吵着要回去为父母守孝。 可公子昇和他亲爱的哥哥都不允许,现在燕国的局势风起云涌,再回去一位公子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他被押着送进了驿馆,由千面司全天看管,唐王听闻后特意去看了看自己的未来王后,少年抿着唇,眼中还有泪水:“参见大王。” 唐王被如同小兔的神态取悦了,她微笑着:“我们以后便是夫妻,不必如此多礼。” 但公子常不敢抬头,唐国的可怕之处他听父亲讲过许多,而唐王则是最可怕的那个。 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后,唐王笑道:“父母过世不能到的确不孝,但唐国和燕国远隔万里,一来一往便要数月,错过婚期怎么办?” 她收到了燕王送来的书信,信中言辞极为恳切,主旨只有一个,老燕王死前不希望自己的死影响到和唐国的联姻,希望唐王能理解父母的爱护之意。 他也知道唐国会知道自己的行为,所以又送了几车财宝,希望堵住唐王的嘴。 燕国和燕王如何目前不在唐国的战略中,两国相隔太远,与之交战不仅要劳师远征,打下来的土地也离本土太远,守城艰难。 所以唐王也写了信,表明唐国不会更改婚期,另外燕国的礼物她很满意。 他们都心照不宣,只有公子常成了牺牲品。 洛京的秋天经常起风,修路的工程也暂时停止,农夫都回到田地收获粟米和麦子,南方的山地则种了水稻。 格院加工过后珍贵的白米饭送到了唐王的桌上,不需要配菜都能让人食指大动,但唐王吃后却说道:“劳民伤财,以后不必了。” 她做了两年唐王,愈发体会到为什么唐昭王那么吝啬,真是到处都缺钱。 一样东西在产地可能只要一个铜板,但到了王宫至少要翻十倍。 她并不贪图口腹之欲,白米固然好,但粟米也能吃,她细细回味着那香甜细腻的滋味,真的好好吃啊,可惜太贵了。 看来修路和交通上的研发不能停下,这钱不如省下来给格院研制更快的车。 老师曾经讲过,后世有一种车不需要马就能走动,而且又快又稳。 她虽心生向往,却也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如果全天下都能连通起来,唐国的统治定然稳固许多,王权也可以借着交通走向四方。 现在的唐国维护统治最重要的有三样,一是新法,二是格院,三是千面司,三者各有作用,彼此相辅相成。 新法规定了人们的行为,震慑了唐国,格院的产出维持了农夫的基本生活,让他们勉强活的下去,而千面司则起到威慑和监视的作用。 过了半月,韩钦前来拜访,他对自己的书非常重视。堪舆家的没落和野外探查的艰辛不无关系,他希望通过这本书吸引到愿意来学派的年轻人,重新振兴学派。 在看到崔祁将旅程写的很轻松时,韩钦不满道:“荒山野岭哪里会这样放松?就算没有窃贼也有野兽。” 崔祁解释道:“我觉得还可以。另外把艰难险阻都写上去不好卖,我抄了三四年的书,大多数读者都不喜欢主角屡屡遇险,无力掌握自己命运的书。” 虽然不曾认真抄过,但经过书衙的书崔祁都看过,根据书君要的数量基本就能推断出哪本受欢迎。 韩钦为了堪舆家的未来还是同意了崔祁的写法,看出他不喜欢喝茶,崔祁取来了葡萄汁:“这是来自西域的一种水果,韩先生尝尝?” 韩钦苦笑道:“我这种粗人喝什么都是牛饮,糟蹋了崔先生的好东西。” 崔祁不赞同:“哪有什么粗人和士人的分别?不过是方便剥削的借口罢了。人人都可以追求好的事物,这是天性。” 血统和士农工商的分类都是压榨的借口,也是统治者高高在上的依据,他们用礼法包装自己,掩盖真实的可怖的面目。 两人仔细商讨了关于矿物的细节,韩钦画出几种矿石在野外的模样:“铁矿大多是暗红色,铜矿则是蓝绿色。我曾见过唐国的开采,他们点燃一根线,山脉就发出轰隆声,崔先生可知那是什么东西?” 唐国的矿脉都是国有,而且不许外人擅自进入,看来韩钦是偷渡进去的,不然他看不到火药。 “是火药,这东西的威力极大。韩先生若是看到要跑的远些。” 火药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暂时无法应用在战场,用来开矿却是多快好省。 韩钦感叹道:“唐国真是事事领先。” 崔祁只是笑笑:“可惜格院是不对外开放的。我去过唐国数次,但从未进入格院。” 唐王对格院的看管比王宫还严格,光侍卫就有五千,其他暗桩更是不计其数,保证一只小虫都飞不进去。 商讨一些细节后,韩钦便告辞了,搞学问是赚不到钱的,他还有一家子人要养,平时要去打零工做苦力,攒钱出去勘探。 这也能看出格院为何能聚拢那么多实干家,他们研究的东西在外面是不能养家的,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没法谈情怀。 可去了格院,虽然没有自由,但经费绝对是够用的,他们可以尝试各种天马行空的创造。 巫女的故事姬琮也听了,他听完倒是没什么反应:“人和神明本来就无法在一起,这样的结局很正常啊。” 云姬也表示:“织女做的好!” 崔祁指指霁儿:“这傻孩子还希望人和神明能在一起呢。” 寿命是巨大的鸿沟,人于神明只是漫长生命中的一瞬,可神明于人却是一生一世的追寻。 霁儿很委屈:“师父,他们明明是相爱的!” 崔祁幻化出一只蜉蝣:“这是蜉蝣,朝生暮死,你觉得它会爱上人吗?” 他又用灵力捏出神明的幻影:“对于神明来说,人和蜉蝣没有区别,你会爱上蜉蝣吗?” 可霁儿依旧振振有词:“就算只有一瞬的爱也好,师父怎么这样说?” 崔祁对他的恋爱脑无话可说,云姬也扶额:“真没想到霁儿会变成这样。” 她一直都是清醒的人,谁曾想生出的孩子居然想的都是情情爱爱。 “那我讲个故事吧,是在道玄发生的。” 崔祁决心用真实经历证明恋爱脑的可怕,那位道兄为了爱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应该能叫醒霁儿…吧。 道玄面积广大,在东方有一个宗门名叫青玄,以剑术和阵法见长。 那里有一个少年,他是掌门最疼爱的幼子,天赋高绝,容貌俊秀,是宗门长老眼中理想的接班人,也是诸位师兄师姐宠爱的宝贝。 可他直到五百岁都未下过山,在第一次出门除祟时,他救下了一个女子。 女子容貌娇美,楚楚可怜,她拽住修士的衣角:“道长,小女子无处可去,愿服侍道长洗衣煮茶。” 她是真的无家可归了,道士在查访女子的身份和经历没有可疑之处后便带她回了宗门做个打杂女仆。 可命运就是要他们发生故事,很快女子便因为动作利落,做饭也不错被派去侍奉道士。 在相处中两人动了心思,却碍于身份不能挑破。 就在两人暧昧之时,北海异动,那里封印着一位入魔的强者,经过多年的囚禁生涯狂性大增。 崔祁也参与到那场大战之中,在那里,他见到了这位天之骄子,两人都不是善谈的人,因而只是点头之交。 能得天下宗门重视的强者自然非比寻常,银装素裹的北海呈现出炼狱之态,众人皆严阵以待。 第179章 儿女情痴 谁也不知道,道士因为舍不得女子从而把她放入了法器的空间中,所以在大战之时,原本应该抛出去保命的法器被他妥帖地保管好。 他正面受了一掌,被打的连神魂都散逸了,若不是他父亲反应快,及时点燃了引魂香召回破碎的魂魄,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即便用了价值千万的引魂香,他的魂魄也不全,只能再入轮回补全丢失的魂魄,世世痴傻,断折而死,而女子也在漫长的等待中死去。 距离此事已经一百多年了,道士的魂魄依旧不全,崔祁被召唤到这里前曾在宗门会议上见到了青玄宗的掌门,他在众多老古董中算年轻人,可他看起来比那些上万岁将要天人五衰的老道士更为衰老。 见到崔祁时他想起这个年轻人也一同参与了北海的战事,他长叹道:“儿女情痴当真害人。” 若是抛出法器挡住致命伤,他的幼子也不会进入无望的轮回。 他忍不住去看过转世的孩子,因为缺少魂魄呆呆傻傻的幼童什么都不知道,其他孩子朝他扔石头他也傻笑,却引来了更多的石子,把他砸的头破血流。 短短七八年,他的一世就结束了,女子只是凡人,等了他五世后也垂垂老矣,而且因为掌门的不喜,她的日子也举步维艰。 死前她只留下一句话:“我等不了了。” 等待并不是出于她本心的选择,可是离开青玄宗她又能去哪里呢?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被人牙子来回倒卖,逃出来又被打个半死,直到遇见道士。 道士给了她短暂的稳定和温暖,离开后也庇护着她,哪怕她原本打算拿着掌门给的灵石下山做些生意,却也因为前路未卜而不敢离开。 山下的世界波谲云诡,她胆怯了,宁可留在山上忍气吞声。 霁儿听后眼泪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他喜爱的姑娘也是凡人,凡人能得百年寿命已是大幸了,可对于修士,百年只是生命的一部分。 “霁儿,爱情从来不是全部。” 崔祁说的口干舌燥,喝了杯茶水后才继续说道:“若是他能舍下,把女子留在宗门,危险时用了法器挡住攻击,或许不会如此,但事情就是发生了。霁儿,人最重要的是拎得清。” 知道此去是搏命还满心满眼都是爱情是这场悲剧最直接的诱因,道士春秋虽长,却没有经验,在宠爱下任性非常。 这是大忌,战斗不是宗门内部的切磋,更不是玩乐,他拎不清自己要去做什么,所以他付出了代价。 “师父,我明白您的意思。” 霁儿擦擦眼泪,他和生性凉薄的父亲不同,和清醒通透的母亲也不同,他被保护的太好。 不缺爱的人总是对世界抱有美好的想象,他认为相爱的人就该在一起,受苦的人该得到回报,可真实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多少有情人相隔远方,多少贫苦之人辛劳一生却不得下葬?此方天地从不公平,就连生与死都不公平。 王的子女生来便是公子公主,贵族的子嗣自幼便能得到好的教育,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许多人一辈子都求不得的东西。 可穷人呢?父母也饿的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生下孩子也要跟着吃苦,且很可能养不活。就算能挺过脆弱的幼年要面对的却是更悲惨的人生,一辈子都活在统治者的谎言之中。 贵族们患病可以请大夫,请巫医,甚至请阴阳家和道家的高人来看病,可大多数人只能靠硬扛,扛不过去便要死。 能得一口薄棺,一卷草席对穷苦人来说已是奢望,可唐王的棺椁却是用百年古木制成。 他已经是列国最为俭省的君王了,其他国度在丧葬上更为夸张,卫国君王在强盛时都是用金丝楠木制成的黄肠题凑,直到卫王璧才开始推行薄葬。 他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不想给那个疯子办葬礼,而他本人尸骨无存,再好的棺椁,再多的陪葬品也无济于事。 因为唐昭王忌日将近,唐王不得不准备祭拜的事情,她对这些事深恶痛绝,先人要是有用为什么不在唐国饥荒的时候变出粮食来? 可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她把一切都交给公子昇,自己则去看了未过门的小王后。 “参见大王,不知大王来此,小臣有失远迎。” 公子常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眉目低垂,不肯抬头,唐王失了耐心,干脆抓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我很喜欢你的眼睛,记得露出来。” 公子常清澈的瞳孔让她想起过往的岁月,她自三岁便学会了演戏,在母亲难过时装作开心安慰久在深宫不得自由的母亲。 后来在赵婴的点拨下她已经不会表露自己的真实情绪了,可王后是属于她的,她要他做什么,他便要做什么,完全掌控的感觉真的很好啊。 可被掌控的人的感受呢?公子常被迫半跪着仰视自己的君王,脆弱的脖颈和喉结都在唐王手中,只要她稍稍用力,就能轻易夺走他的生命。 但唐王不打算杀死他,她只是来宣泄自己心中的暴虐,死了多没意思,看他曲意逢迎,看他痛不欲生,看他尊严落地才有趣。 不知过了多久,唐王终于放开了公子常,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长时间的缺氧让他痛苦不已。 可唐王只是冷眼看着跌倒在地的公子常,窒息是她父亲的死法,那时她不由自主地难过,后来她想明白了,原来她不是为血缘上的父亲过世而悲伤,而是为了自己伤怀。 他会死意味着她也会死,大权在握多么愉快,可死亡却逼迫他们交出权柄。 死亡是最可恶又最不可控的,唐王掌握着他人的生死,却无法看透自己的。 “小臣明白,谢大王恩典。”公子常爬了起来,他个子比唐王高挑些,所以他只能屈着膝盖,这样的姿势很容易累。 但唐王并没有怜悯他,只是淡淡道:“明日叔父要过来,唐国的规矩和燕国有些不同,你趁着这段时间多学学。” 她终于离开了,玄色的袍子如同最陡峭的悬崖,最阴暗的乌云,公子常忍不住大哭起来。 他不过是个玩物,用来给唐王发泄心中的不满和暴躁,而自己的父母已去,世间再无人会爱护他了。 第二日一早公子昇就出现在驿站,公子常躲到衣柜里不肯出来,他才十几岁,在父母兄姐的保护下一直天真纯粹,一夕之间来了洛京,又遇上唐王,不抑郁算是很好了。 多年负责情报的经验让公子昇通过鞋子找到了他,他打开衣柜,看到少年怯生生地缩在柜子里:“公子,出来吧,逃避没用。” “不要!” 公子常嚎啕大哭,他受不了了,第一次见面的唐王很明显是装的,真实的她暴戾,易怒,以看他的痛苦为乐趣。 不该是这样的,燕国女子虽彪悍却也不会如此,唐王真的是女子吗? 唐王的确是女子,可无论男女都是人,是人便有自己的缺陷。 女子不是不能暴躁狠戾,而是没给她们机会,被困在家庭中只能操劳家事。可是女子也会愤怒,也会有戾气,她们只是被迫地学会了忍耐。 公子昇把人拽了出来,唐国人在对待不够有价值的人总是急躁,他们被新法追着,只能加快速度。 离开衣柜的公子常蜷缩在蒲团上,他吓得发抖,公子昇从衣袖取出一卷竹简给他:“这是唐王宫的规矩,另外新法也需要学习。” 公子常更害怕了,他颤巍巍地开始翻阅,第一条就是宫内不允许大声说话。 而新法更是繁琐。 第180章 师徒相承 公子常粗略地看了一遍就放下了竹简:“这样不累吗?” 贵族和王室的规矩本来就多,而唐国更是翘楚,繁重的法条和不成文的规矩压在每个人身上。 “还好,习惯了。” 公子昇在刚刚变法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他很早就习惯了被束缚的生活,而他也是规矩的维系者。 千面司抓的就是不遵守规矩的人,他做了许多年这样的事情,早已麻木了。 要说最可惜的当属那位挑衅公主剑珣的探子,他是公子昇绝对的心腹,可他不止一个心腹,在派出他去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必须死。 而且他的死只能由太子来决定,新法规定任何人都不能对王族无礼,犯此罪者杀无赦,由被冲撞的王族决定如何杀死此人。太子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所以命公子昇亲自杀了他。 什么事情做太多都会麻木的,夺取生命也是如此。 公子昇早已习惯走在刀尖的滋味,可公子常却不是。 他是备受宠爱的幼子,母亲也识趣,所以王后愿意对他好,不让他去面对外界的风霜。 两人在路上就无话可说,现在更是沉默,公子常开始研读新法,公子昇则闭目养神。 “宗正,那位赵相邦是什么样的人?” 公子常看了几页后震惊了,他没想到新法细致到这种地步,每个人该做的和能做的都详细地规定了,该是什么样的人能写出这样的法律? 公子昇睁开眼睛:“是个忙碌的人。” 他和赵婴关系不算亲近,见面都不会打招呼,但他的确很敬佩这个人。 他从各方面深切地改造了唐国,把唐国变成了一台巨大的机器,又能保证绝大部分人的生存。 两人不再对话,公子昇就这么枯坐到傍晚,他早该死了,却苟延残喘到如今。 宵禁要到了,唐国日日都有宵禁,只有唐王特别下令才能免除。 而公子昇是最遵守新法的,他告别了一言不发的公子常:“公子,新法很长,可以慢慢看。” 公子常眼眶泛红:“我知道的。” 昨日唐王的行为给他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今日的新法又让他害怕。 在新法中唯一至高无上的只有唐王,但唐王也无权废除新法和格院,除非天下一统,否则新法决不能废,而格院更是永远不能关闭。 可天下一统的代价是什么?站在唐国和唐王的立场上当然很好,可其他六国呢?他们要放弃家国信仰,成为统合的天下的一部分,不激起反抗是不可能的。 他怕了,传到国外和民间的新法都不是完全版,而真实的新法是以人的血肉为给养,碾碎他国和异族的绞肉机。 细致的规定是方便君王管理民众和压榨军资的,他不可思议地合上竹简,眼泪不停地掉落,这就是唐国真实的模样吗?他将要在这样可怕的国度过完后半生吗? 新法的最后是赵婴写的一句话:治世不一道,变国不法古,不可墨守成规。 他最怕的就是新朝君王抱着他写的法律去治理已经改变的国家,所以特意提醒不要抱残守缺,古人是无法代替今人的。 古人能留下智慧,但执行却需要当下之人,而且世界是不断变化的,法家的典籍中说的很明确。 若是现在的人民还住在山洞里一定会被嘲笑,可于远古时代的人却是一个伟大的发现。 要是有人在有火石的情况下坚持钻木取火,他也会被孤立,不是他们的行为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过时了。 同理可得用过去的法律治理当下的人民是何等可笑,变法不是更改法条,而是适应了时代。若是要一直不被时代甩下,就要永远革新。 他长叹一口气:“既然让我看到这些,便是不能再回去了。” 他只是单纯,并不是傻子,新法的完整版是绝对的机密,看了之后一辈子就都要被监视,半个字也不能说出去,唐王好狠的计谋! 此时的格院依旧热火朝天,玻璃一旦开始烧制就不能停下,十二个时辰三班倒,炉火不能熄灭,不然重新烧起来很麻烦。 陈盈仔细检查着配料和工序,公主淯便跟在他身边学习,记录。 她本就寡言,现在更是很少开口,除非陈盈主动提问。 “公主,当年我们因为烧制透明玻璃总是失败求助于崔先生,他说搅一搅玻璃浆就好。之前我去拜访崔先生,他又送了许多种子,现在想来,格院仰赖崔先生良多。” 他很喜欢格院,而公主淯也喜欢这里,格院比起深宫要自在许多,每个人都忙的火热,再没有心思伤春悲秋了。 格院是陈盈和赵婴一起打造的,他们在此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建立出这么一个在洛京仿佛世外桃源的地方。 公主淯神色不变:“崔先生的确大才,我曾和他谈过一次,他说建立起一个连通天下的网络是可以实现的。” 她尤记得那场谈话,崔祁并非不近人情,反而很是亲切。 玻璃工坊炎热非常,两人的脸都被烤的红彤彤的,出来时被凉风一激有些痒,陈盈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淯的小脸,去寻了邹无拿药。 邹无在带孩子的路上渐行渐远,他也不研究阴阳术了,全心全意地抚养徒弟,一到晚上常阳就哭,他只好把孩子抱在怀里:“别哭哇,你哭的我都想哭了。” 他过去的记忆随着逆流之术失去一部分,这导致他的人生虽漫长,可他能记得的年岁却不多。 见到邹无,陈盈有些感慨,他知道他就是邹先生,是千面司这么多年秘药的供应者,因为不知名原因只能住地下。可他为捡来的孩子取名常阳,一个向往阳光的人却不得不久居地下也是折磨,真不知道他如何在漆黑一片的地方纪年。 地底没有光亮,但每个月准时开放的半月莲花都会告知他自己又活过了一个月。 邹无其实并不是想象中那样苦恼,他是个一心一意的人,追求长生时心无旁骛,决心放下也干净利落。 对于奶孩子也不屈不挠地在坚持,他带了常阳几个月发现学阴阳术要比带娃简单多了,他师父没在自己闹的时候动手真是太好了。 “邹先生,玉雪还有吗?” 陈盈自己倒不会在意皮肤如何,但淯还小,又是个小姑娘,不能和他一样粗糙。 邹无把常阳放到陈盈怀中,自己去地窖翻翻找找,终于从一个角落找到了玉雪。 他拿着药上来时常阳又在哭泣,他扶额:“难为陈先生了,这孩子只在我怀里不哭。” 他试过给常阳找空闲的宫妃,但孩子不买账,他只要师父。 “无妨,我以前也带过孩子,小婴儿认人的。” 陈盈有些尴尬,他接过药迅速离开了,邹无还得继续哄着常阳。 陈盈虽是常年住在格院很少离开,但他也有家人。 毕竟在当前不成婚是大罪,新法规定女子十八不嫁,男子二十不娶就要罚全家半年的徭役。另外要交一笔天价罚金,当地官员也要受罚。 在硬性规定下没有人家敢留自家儿女,新法是主张分家的,但不想分开也行,反正他们交的是人头税,有多少人交多少钱就是,同时也要多交一笔合家税。 而分家是要予以鼓励的,当地的里正亭长都要帮助新安家的年轻人。 第181章 田园牧歌 得了机会的公主瑰终于可以出门,夏释之一家虽不敢对她不敬,可从举止和言辞都能看出他们的不满。 齐国相当重视礼法,但她却不是理想中的贵妇,除了沉默,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而她的哥哥不识即将成婚了,唐王托夏释之为她带来了这个消息,他也知情识趣:“公主去吧。” 他可不敢不识好歹,这件事很明显是唐王要他表态,到底是以公主为尊还是以宗族为尊。 他不能答错,在唐国为官自然要把一切以唐国和唐王为尊,而公主是王族,就算踩在自己头上也得笑着说踩的好。 家族非常影响新法和唐王,毕竟家和国总是不同的,唐王需要所有人只为唐国而活,可家族会抱团拒绝国家的执法,这也是分家政策的根源。 于是公主瑰坐上了简陋的马车,去到了哥哥所在的乡下。 这里正值秋收,粟米和麦子摊放在地上,几个农夫来回巡逻,赶走偷吃的鸟雀老鼠,周围则是手持武器的民兵,他们负责防备窃贼和其他村子来抢粮食。 为了符合穷苦的身份,瑰穿了件紫色的粗布衣裳,未带贵重的首饰,一头长发仅仅用了只木簪子拢住。 不识的未婚妻一家都是老实憨厚的人,他们热情地欢迎了瑰,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她。叶粟拉起她的手:“你就是李识的妹妹吗?你们生的真的很像,都好看。” 瑰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兄嫂也不差。” “啊呀,好看没什么用处的,能种田就好了。” 叶粟的母亲原本对里正的安排很不满,家中无人怎么行?有什么事情都无人帮衬。但李识踏实勤劳,不多说话,而且还识字,她又感谢起那位里正。 瑰手足无措,乡下成婚附近的亲戚朋友都要过来,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在一起吵吵闹闹,农夫的嗓门大,一说话就露出发黄的牙齿,还有一股子汗味。 但他们无疑是真诚的,不识见妹妹拘束便主动带她出了屋子:“乡下就是这样的,别介意。” 瑰拉住哥哥的手:“没关系的,至少他们是真心恭贺你。” 洛京城内的婚姻大多是联姻,小儿女是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的。 “也不是,瑰,哪里的婚姻都是利益的结合。” 不识很清楚,若是自己没有地,不识字,叶家不可能嫁女。 乡下人虽然不读书,却也不是不思考,他们的账算的精明着呢,没好处的事情才不值得浪费精力和粮食。 他把妹妹安置在自己新建的房子里,常年劳作让他衰老许多,白净的脸也被晒的黑红,裸露出来的皮肤满是晒伤留下的疤痕和在农田不慎受的伤。 但他修建的屋子很干净,家具不多却也够用,处处都是生活的痕迹。 瑰坐在矮塌上,接过粗陶杯子,里面盛的不是蜜水或茶叶,只是平常的井水。 不识有些不好意思:“这里平时都喝井水的,你不要嫌弃。” 瑰眼圈红了:“大哥,你这几年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吗?能吃饱饭吗?” 不识笑道:“还好,出宫时大王给了我二十亩田地和不少铜子。瑰,其实我很喜欢乡下,洛京太安静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在洛京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其中也包括他的父亲和大妹妹。 他年幼时总是在怀疑,为什么父亲厌弃自己,母亲对着自己流泪。 可他后来想明白了,既然他是多余的不如离开洛京这个是非之地,大王能选择最合适的孩子继承王位,母亲和妹妹也能安全些许。 叶家人声鼎沸,见新郎去送妹妹,叶母赔笑道:“李识这孩子只有一个妹妹了,大家不要在意。” 叶父整理着女儿的物件,眼中满是不舍。他的小女儿要出嫁了,幸好嫁的不远,良人也老实,不然他可能要哭出来。 他和李识说好了,以后女儿能随意回娘家,他们之间住的不远,而且李家无人,除了回叶家也无处可去。 李识当然答应:“粟是自由的。” 他的话没读过书的老农听不懂,他们一生都困在村子里,走过最远的路是去城镇的集市。 “什么是自由?” 老农不明白,李识笑笑:“大概是不受拘束吧,可谁能自由呢?” 农夫身上压着徭役兵役和沉重的赋税,他们平日精打细算,不这样的话会饿死。 读书人说话就是不清楚,老农不再询问,他对不知道的事物没什么好奇心,活着都如此艰难,何苦? 安置好瑰后李识又回到了叶家,他表达了歉意:“舍妹平日很少见外客,打扰各位真是不好意思。” 叶母哈哈笑着把他推到前面:“这就是我们李识,生的多俊俏,还会写字呢。” 客人之间爆发了激烈的讨论声,他扯出一个尴尬的笑脸:“我才疏学浅,只会写写信,各位若是需要可来寻我,有空一定帮。” “哎呀,李小哥以后可要有得忙了。” 是叶粟的叔父,他口中叼着草叶,嘻嘻哈哈的:“放心吧,我们也不会白让你帮忙的,你家的地忙不过来就找我们。” 其他人也附和,看得出他是村子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李识只是笑:“有劳各位父老了。” 他说完就去找了叶粟,姑娘出嫁前不宜见外客,她只好忍着想说话的欲望留着房间。 “李识?你妹妹怎么样?” 叶粟百无聊赖地缝衣裳,看到李识后她惊喜地撇下粗布,给未婚夫拿了一盘粟米馍馍:“折腾这么久饿了吧。” 李识拿起一个馍馍开始啃,粗糙的食物比起宫廷要差了许多,他喝了几大口水才咽下去:“还好。” 乡下没有出嫁前夫妻不能相见的规矩,他们的屋子太小了,而且很多人住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办法讲究。 乡下自己吃的粮食的不去壳的,不喝水根本咽不下去,李识伸伸脖子,让馍馍进入胃中,他想着这东西瑰定然是不吃的,可是能日日吃饱已经是奢求了。 “粟,我妹妹嫁在洛京,不习惯乡下,你不要介意。” 瑰就算做了穷苦打扮也能看出不凡之处,穷人家的女子是不会有那样细腻的脸蛋和高雅的气质的。 她们日日操劳,衰老的很快,不可能是瑰这个样子。 叶粟点点头:“看出来了,李识,你的出身不简单。” 她不算聪慧,可在乡下能识字的人比凤毛麟角还稀缺,多年前唐昭王处置了一大批读书人,村子的教书先生几乎绝迹,他们只能从官府获取历法和种植方法,写信也变成了画图。 “是的,可我现在不能说。” 李识从不说谎,但他的身份太敏感,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恼。 晚上叶家拿出了珍贵的腊肉,他们一年才杀一次牲畜,剩下的不好保存就都做成熏腊,平时也是不能吃的,只有重要的日子才会切一点下来。 一大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并不丰盛的饭,叶父突然对李识说道:“你要好好对我家女儿。” 叶母也低下头:“能写字的人都不简单,而且看你妹妹模样应该是享福的,我们家穷,粟也不识字,到你那里你不要看不起她。” 李识想起自己糟心的家庭和妹妹糟糕的婚事,他没资格看不起叶粟。 他是被父亲流放被家族除名的人,而叶粟却拥有爱她的父母和一个庞大的家庭。 “请放心吧。” 李识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行为才能证明自己。 叶粟的兄弟姐妹抢夺着薄薄几片腊肉,他注意到两位老人从不夹肉吃,只吃了些野菜和粗面馍馍。 吃过饭叶母用树叶包了几块馍馍和抢下的一片肉:“给你妹妹拿回去吧,她还没吃饭呢。” 李识接受了好意,笑着告别了叶家人。 第182章 滴血之缘 乡下普遍睡的很早,因为太阳落山他们也点不起蜡烛,而且外面还有野兽和游荡的盗贼,回家睡觉才是最安全的。 瑰有些害怕,土屋的采光不好,屋子内黑漆漆的,虽然唐王宫也不会灯火通明,但至少有一支蜡烛相伴。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她缩紧身体,野外传来阵阵兽类的嚎叫,好可怕,大哥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吗? “瑰,你吃东西了吗?” 李识拎着叶母包好的食物回了屋子,瑰不敢动:“大哥,有蜡烛吗?” 她根本不知道物品的价格,也不知道贫民如何生活,李识张开手,放出几只萤火虫:“瑰,一只蜡烛要二十个刀币。我们每年劳作也只能买十只蜡烛,这还是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 她低下头:“大哥,你这几年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她只来了半天都觉得窒息,可李识却过了两年,甚至还混出些名声。 李识没说什么,他早习惯了,选择逃离就要放弃王宫提供的便利和享受,他既然做出决定便得走下去。 不过瑰肯定是不能吃粟米馍馍的,太干太涩了,他一开始也不爱吃,可不吃没别的东西。 “我吃不下。” 瑰带了些食物,但看大哥如此贫苦她实在吃不下,李识捻起那片凉透了腊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饿了就什么都能吃了。瑰,你不了解饥饿,也不必体会,好好吃饭吧。” 她拿出夏家厨娘做的好菜,和着泪水吃了下去,每个人都在变,只有她被丢在原地。 因为瑰的到来,李识打了地铺,单薄的褥子根本抵挡不住地面的寒气,她更加难过:“我是不是总给你们添麻烦。” 李识裹紧被子:“瑰,这是我做出的选择。对了,夏释之待你如何?他好像病的很严重。” “他只是尊敬我,他们一家都不喜欢我。” 瑰翻了个身:“我不是他们理想的妻子,大哥,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她很迷茫,可无人能解答她的疑惑,唐王不行,夏释之更不行。 窗外传来蝉鸣,萤火虫也逐渐死去,它们之前就受了伤,没法坚持太久,屋内彻底暗了下去。 李识担心妹妹害怕,便说道:“你见过草丛里的萤火吗?它们在野外明亮,可到了屋子里就会很快死掉。这就是天性,瑰,你生性天真烂漫,没必要改变自己。” “可是大家都变了,大哥,大王她和昭王越来越像,我该怎么办?” 瑰虽然不愿再见唐王,可情谊不是说没就没的,唐王的行为却让她心惊。 李识想了想:“大王原来就是那样的人,瑰,她从未改变,我也未曾变化,只是处境变了。” 他不聪明,但从当年公主熏的字里行间就能看出她的野心,或许她没想着能做王,但她一定是想要权力的。 而且她的作风和昭王很像,都是面上笑嘻嘻,背后捅刀子,戏演的特别好。 “睡吧,不要怕。” 王宫一般都是晚睡,因为唐王没办法早睡,大家便得陪着。 而且因为唐王如出一辙的吝啬,大多宫殿都是没有蜡烛的,只有一盏油灯,瑰是因为王后在梁国有个心疼女儿的老父亲才能日日点蜡烛。 可瑰没有睡着,她的脑子乱糟糟的,一会是母亲疯癫的模样,一会是唐王的笑容,她当年对着王后撒娇:“母亲,母亲…” 先把王后哄的团团转后才提出要一个出宫的假身份,不明所以的王后因为困锁深宫很可怜这些公主,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可她没有想到执行赐死自己的命令的人正是当年那个撒娇的小女孩,幸好她后来神志不清,瑰突然觉得母亲发疯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不知道才会快乐。 地下的李识打起了轻轻的呼噜,他太累了,沾到枕头就能睡着,瑰不再来回翻滚。她闭上眼睛,渐渐也睡了过去。 乡下的婚礼没有那么多步骤,之前的准备也都做好了,李识去借了民兵的弓箭射下两只大雁和一大箱聘礼给叶家送了过去,叶家也送了几件叶粟亲手制作的衣裳。 他的聘礼在乡下是最丰厚的一份,毕竟王后当初给他塞了不少宝贝。 兵器在唐国是严格管制的,谁家有什么都要在官府登记报备,平日不得动用,放到村子里的民兵那里,需要的时候再报备。 民兵则是轮值,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子都要轮班保护村子,由当地的里正统辖。 而且二到七月不能上山打猎砍柴,这期间除了成婚的大雁和做棺材的木头统统不发许可,自家养的牲畜除非自然死亡,不然也不能屠宰。 天色微明时李识和叶家就开始忙碌,瑰看着大哥利落的动作已经不再惊讶了,他们都穿了最好的衣裳,却也仅仅是补丁少些,但每个人都笑的很开心。 叶父取出了珍藏多年的老酒,酒液浑浊,但众人都在争抢,桌子上的一盘腊肉和鸡子也被风卷残云地吃完。 新人穿着黑红色的吉服,叶粟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她很喜欢李识,喜欢他的脸,更喜欢他识字。 李识的屋子要做新房,瑰今晚只能去叶家凑合一晚,要么就得连夜回去。 她选择了回去,这里的确不好,但大哥开心,有个人能照顾他便也是好的。 她则不属于这里,或许大哥说的对,他们都不曾改变,她也没必要苛责自己。 驾车的车夫是千面司的探子,见公主要连夜回去他忙不迭先传信给唐王,虽然走夜路危险,但探子是没有资格更改主人的决定的,他只好带着瑰一路策马狂奔。 消息比瑰更快来到洛京,看了汇报后唐王有些恍惚,她对大哥没什么印象,都说公子不识愚笨,可他是唯一能看出自己并不是真的认王后为母亲。 “或许你更适合乡下吧,但瑰是不能吃苦的。” 吃苦是刻在唐国骨子里的,因为不吃苦他们无法活下去,唐王对他们的自我欺骗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不让农夫安于苦难怎么能获得赋税?没有钱怎么修路?怎么养军队? 所以官府在刻意宣扬努力工作的概念,当然,做唐国的官吏也是真的累,看官员都那样辛苦,农夫被骗的更心甘情愿了。 此时乐陵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女子戴着面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紫色的眼睛,她推开了桃花坊的门,正在写书的崔祁手一抖,墨水洒在地上。 “不知这位姑娘有何要事?” 崔祁挥挥手,用法术清理干净地上的墨水,合上竹简:“在下是不是见过姑娘?” 紫衣女子扯下面纱:“数年前您给了我一滴血,我才得以化形。” 看到那双紫色的眼睛和宝石般色泽的肌肤,崔祁想起来了,这是越国仓库那块紫水晶! 女子刚刚得到人形时皮肤还是紫色的,现在已经是人的肤色了,只是在阳光下还会有宝石的质感。 没等崔祁反应过来,女子便跪下了:“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他连忙说道:“起来吧,我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 宝石化形太少见了,崔祁行走道玄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位,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教。 “弟子能得师父已是大幸。” 女子送上束修,崔祁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收下了:“你的眼睛和这里的人非常不同,平日若要下山记得遮住。” 他翻出几件法器递给女子:“这些都是用得上的,还有,你取了名字吗?” 女子摇摇头:“尚未,还请师父赐名。”她没读过书,只是凭借本能认了崔祁为师,礼仪都是看会的,至于名字更是完全没想过。 崔祁咬了一会笔杆:“我不太会取名,叫紫衫如何?” 道玄喜欢这么取名字,这里倒是不会取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字眼。 但女子是灵物化形,还是道玄风格的名字更符合她的身份,也和她的特征相符。 第183章 秋雨寒凉 “紫衫拜见师父!” 女子很激动,还要下跪,崔祁赶忙制止:“不用不用,我这有几本书,回去看看。” 他给紫衫包了一个大包裹,不读书是不行的,幸好灵物只要得了人形就能认字,不然更麻烦。 送走紫衫后下了场秋雨,云姬冲了出来赶忙把晒在院中的衣裳收了回去,见崔祁还在咬笔杆,她提醒道:“这习惯不好。” 崔祁松开被咬的坑坑洼洼的笔歉然一笑:“不好意思,习惯了。” 在不断的学习下,云姬终于认全了虞国文字唐国文字和卫国文字。 她在念书上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间,学了好几年才学完诗经。 现在风河已经走到了卫国,崔祁描述了鲜有人知的凤凰山,但他没有写具体方位。 那里的文物光是一只大鼎都价值连城,看书之人难免有生出歹念之人,破坏了那些千百年前的宝物就是他的错漏了。 不得不说天子为后人选的地方真的不错,卫国山陵不多,而且大多是低矮的山丘,平原广阔,雨水合适,还有几条大河浇灌,的确是最适合文明的地理环境。 几条铜铁矿脉也分布在卫国,可惜这些年来卫国衰落,很多边境的矿藏都被夺取,富裕了唐国和虞国。 玛斯又传来了消息,他们发现向南走是一片巨大的沙漠,只有一条大河附近有着绿洲。 他本想穿过沙漠看看,可身体情况不允许,部族中也无人敢走,他们习惯了种植的生活,不愿再冒险,也不想再和沙漠打交道。 “崔先生,安于现状是不对的,可这片沙漠到底有多大我们不知道,族人也和本地人开始通婚不肯冒险。” 玛斯的房间满是书籍,之前听崔祁说中原有记录历史的习惯,他也想为自己的族群记下来。 而且他们人少,总有一天会被同化,若是连自己的史书都没有,后辈再不记得这次关乎生死存亡的远征。 崔祁也正好在写书,他曾听赵婴说过,唐国的晏氏家族世代作史,这一代的家主名唤晏龄。 他们不止是为唐国记录,天下发生的大事都要记下来,当然,唐国和唐王一定要详细记录,还要为尊者讳,用春秋笔法掩盖唐王的某些行为。 在史官的尊严和家族之间他们选择了中间,事情是要写下来的,但怎么写就是技巧了,同一件事不同的说法能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 比如唐王剑珣的上位,若是用大白话平铺直叙,她的心机和唐昭王的无情就会显露出来,王后和公主瑰又是客观意义上的受害者。 这样下来唐王光辉伟大的形象就完了,他的生命也要走到尽头了。 史官记录下的事件是不允许君王查看的,但还有千面司呢,晏龄的道德底线非常灵活。 他把立太子的过程改为公主熏丧母,孤苦无依,公主瑰看到后心生怜悯,王后便认了她为自己的养女。 太子生性英烈,女扮男装加入军队,期间怎么出去的不能写,重点描写太子的英武和聪慧,引得唐王侧目。 为什么唐王知道也要略写,之后的事情也就能顺理成章。 两人在写史书的问题上谈了很久,小和没有自己的文字,他若是写书只能用其他部族的文字记录。 崔祁给出了不如用唐国文字书写的建议,他的理由也充分:“西域距离唐国是最近的,而且唐国注定会把触手伸进西域。玛斯,或许其他部族的文字会失传,但唐国一定不会。” “我曾试着创立小和的文字,可完全不参考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是小和部族缺人,就算能创制出属于自己的文字也会失传。” 玛斯思考的很远,他记下历史就是不想后辈忘记祖先,可文字若是失传,写的再多也无用。 可若是用唐国文字还是小和的书吗?玛斯沉默片刻,“崔先生,您会记下我们的旅程吗?” 他需要的是铭记,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记下小和的故事。 崔祁点点头:“我正好在写一本游记类的书,西域的章节会重点记录小和部族。” 可玛斯不满意:“请您借我一些用唐国文字书写的史书,小和的故事终究要我们亲自书写。” 玛斯的想法崔祁也能理解,一个没有文字才几千人的小部落迟早会被吸纳进当地的体系,到那时他们仅剩的语言和神话也无法传承。 这个坚韧的沙漠部族就这样消失太过可惜了,他必须做些什么。 送过去几本书后崔祁说道:“这不止是小和的故事,更是整个沙漠的故事。” 玛斯笑笑:“是啊,被掩埋在沙丘下的部族不计其数,我们算是幸运。” 他明显地苍老了,眉间眼角都生出了细细的纹路,决定写书后他就把首领的位置让了出去,自己安心学习读书,积累知识和经验,让小和走的更远。 沙漠的神话和中原不同,他们无力对抗肆虐的狂沙,所以塑造了一个无所不能又凶残暴戾的沙神。 神明不需要人的供奉,祂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开心时就会刮起沙尘暴,伤心时又会推动流沙。 祂完全不在意人如何,沙漠也不会在意,所以他们并不信仰沙神,而是信仰能带来生命的河神。 秋收将要结束,这也意味着唐王的婚期将近,燕国却爆发了剧烈的叛乱。 原因很简单,燕王的手法太粗糙,这件事被一个宫人看见了,而这个宫人刚好是他弟弟的眼线。 养精蓄锐一段时间后公子武发动了以报仇为名的叛乱,他虽然自己力量不足,可忠于先燕王的势力纷纷倒戈。 这个时候帮助燕王就是找骂,他杀母弑父的罪行和证据都已完备,和他站在一条藤上不知得被骂成什么样。 可燕王这么多年的经营也不是毫无用处的,他手下有一支死士,这是他和王后母子俩一起打造的,只听命于信物的所有者。 这导致了僵持的局面,公子武向唐国求援,表示自己若是除掉国贼一定和唐国为善,两国永结兄弟之盟。 唐王没理他,没好处的事情她才不做,盟约不过一张羊皮,什么用都没有,还浪费她的时间。 见唐王不为所动,燕王又去了信,表示自己除掉国贼后可以把燕国境内的铁矿送给唐国开采,唐王呵呵冷笑:“奉常怎么看?” 她想不明白,自己也不傻啊,为什么一个两个拿她和唐国当傻子耍? 夏释之淡然道:“坐山观虎斗。” 他看局势一向老辣,唐王也很满意他的回答:“铁矿远在燕国西北,光是成本都需要十多年才能收回,这期间足够他变卦上百次了。对了,瑰怎么样了?” “公主去过乡下后节俭非常。” 夏释之不愿在公主瑰的事情上多说,每提一次都是在提醒他自己的无能。 可唐王是不会体谅他的:“乡下贫苦,爱卿也要谨记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唐国的官员俸禄属于列国的中等水平,没有灰色收入是支撑不起贵族式生活的,可唐国的贪污抓的非常严格,贪多少刀币罚多少徭役,全家都得去那种。 不管贪污的钱是从百姓那里勒索来的还是钻国库的漏洞,他们都罪无可赦,所有钱都属于唐王,他们这是太岁头上动土。 但唐王也会保证官员能养家且体面地过日子,大富不用想,却也不会受委屈,同时无止境的加班也让他们无暇思考。 第184章 败军之将 燕国已经乱成一团了,两人对唐国的求援都没有等来回信,只能再向齐国或虞国求助。 可齐国和燕国是世仇,他们肯定会借着帮忙的名义侵略燕国,而虞王更是无利不起早,不在燕国狠狠搜刮是送不走的。 梁国自顾不暇,越国卫国又太远,等到援军来了,估计尸骨都凉了。 于是兄弟俩约定一场定胜负,燕国经不起内耗了,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外人坐收渔翁之利。 燕王端坐在蒲团上,面容平静,做下的事情一定会留下痕迹,他早做好了东窗事发的准备。 公子武走了进来,他穿了全副的盔甲,从步伐中能看出他身上还带了不少暗器,手上拿了两口长刀,准备的非常充分。 可燕王却穿的十分休闲,他只披了件羊毛大氅来抵挡阴冷的天气,手上更是空空如也:“武,你来了。” 公子武有些不解:“你不怕我杀了你吗?大兄,为什么要杀死父亲和母亲,难道王位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来就证明了王位的重要。” 燕王脱下大氅,公子武这才看清他腰间配了口软剑,他指指自己:“这剑上涂了毒药。” 两人厮打起来,公子武负重太多,反而不如燕王灵活,附近的军队也开始混战,乐将军叹了口气:“擒杀罪人!” 他是看着燕王长大的,可他参与了杀害父亲的筹划,那么忠于燕国姞姓的自己只能站在对立面。 “再来!” 公子武吐出血沫子,啐了一口,燕王捂住腰部的伤口勉强站起,他们的武功都不怎么样,对打更像菜鸡互啄。 但两人都抱了你死我活的信念,出手格外狠辣,招招都是冲着要害而去。 突然几个黑衣刺客破开屋顶,直直朝着公子武冲去,燕王笑的很大声:“我们可没有约定单打独斗。” 公子武也笑了:“就算你杀了我能怎么样?你终究是乱臣贼子。” 他听到了乐将军的声音,区区几个刺客和一个丧家之犬而已,在军队面前都不够看的。 宫殿沉重的木门也被撞开了,大军涌入了屋内,刺客们不知所措,燕王却沉稳自若:“武,你也是乱臣贼子。” 他说完就拔剑自尽了,君王死也要死得其所,决不能受辱而死,他只能为自己留下最后的尊严。 他在事情暴露的那天就知道自己不可活了,子直的阴影还未散尽,现在的燕国草木皆兵。 可他不能白白死去,他要让所有人都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公子武震惊了,随后他明白了过来:再怎么样燕王也是被册立多年的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逼宫叛乱,也是贼子了。 思及此,公子武拔出长刀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幼弟年少,乐将军多多费心了。” 他不担心乐将军会成为第二个子直,但他的死的确给燕国带来了剧烈的震荡。先燕王有五子,一子夭折,两子皆亡,除了远在唐国的公子常只剩下公子迁了。 乐将军抱头痛哭,他只想忠于燕国而已,为什么怎么做都不对? 其他军士也沉默了,他们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战,但跟着将军总是不会错的。 经过大战和逼宫叛乱的燕国的确干净了,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只有乐家的地位反而上升了。 他拥立了公子迁登上王位,随后便退出朝堂。 后来他的妻子发现了他的尸首,他自尽了。 但这一切都没有动摇唐王,她无事就去玩玩公子常,看他痛苦的样子让她格外兴奋:“你知道吗?燕王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她毫无保留地展现着自己的恶劣,公子常暗暗咬牙却不敢反抗:“小臣知道了。” 没想到这句话惹恼了唐王,她甩去一巴掌:“你只有一个兄弟了,不难过吗?” 她的手劲很大,打的公子常倒在柜子上,额角被撞出了破口。 “大王希望我怎么样?”公子常满脸鲜血,宛如恶鬼,“您只是拿我发泄情绪罢了,我怎么做您都不会满意的。” 他想起唐昭王求娶梁国嫡公主的事情,他们父女如出一辙,在外总是表现的云淡风轻,把负面情绪都留给身边人。 唐王哈哈大笑:“你是属于我的,是我的物件,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她喜欢血的味道,浓烈的腥味证明了她的掌控,于是她抚摸着公子常面上的鲜血,袖子也沾染上大块的血迹:“是啊,我不满意,为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她露出癫狂的神态,公子常被血糊住的眼睛没有看到,但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大王最初想要什么还记得吗?小臣年幼时只想要一口长刀,后来得到满足非常,就此死去也没有遗憾了,大王呢?大王想得到什么?” 唐王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不可得之物,或者说她明明知道却不敢承认。权力当然是她最渴望的,其他的呢? 折磨公子常只能发泄怒气,却不能解决问题,可她是唐王,唐国的一切都属于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原本有些动摇的唐王狠狠打了公子常几巴掌:“我想要什么和你没关系,做好自己的事。” 她拂袖而去,驿站的仆役迅速前来打扫,见出了血又去找了大夫。 唐国最美好的品德就是少说话,他们沉默着包扎好公子常的伤口,随后便退了下去。 额角的伤有些严重,过了一会几个太医打扮的人检查一番后给他喂了青霉素:“公子,伤口不要碰水,换药的时候会有人来的。” 公子常冷笑:“是大夫先来还是大王先来?” 他总是在挨打,还不能还手,一开始委屈,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了,只要唐王别来就好。 他的问题太尖锐,太医回答不了,他们也知道这样很不好,可唐王在唐国就是天,天怎么会错? 因为挨了几巴掌,公子常的脸高高肿起,没人同他讲话,只有唐王来时他才有机会说几句,然后被打的更厉害。 而且他不得不承认,他打不过唐王,就算能还手他也无法战胜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子。 她的功夫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是真的能杀人的法子,她打人专门挑最能感到屈辱和痛苦的方式,而公子常就成了她的试验品。 王后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她怎么做都可以,而他无法逃离。 其实唐王并不瘦弱,她只是因为女子很难练的大块,而且她也无意用强健似男子的体魄证明自己。 她就是女子,可身为女子的她是唐国的君王,是唐国的天,没人敢用这个理由冲击她,因为她足够优秀也足够狠心。 只要反对的人都死了就不会有人反对了,唐王秘密暗杀了几个领头羊,随后唐国便平静了。 在死亡的威胁下,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因为他们意识到唐王和死去的昭王非常像,都是真的敢杀人的,而且现任唐王更不要脸。 臣子本以为她会女扮男装,可她没有,她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是女子,而且从不讳言这一点。 可她的举措却完全没有女子的柔顺和温婉,想浑水摸鱼的人都死了,唐王笑眯眯的:“孤的确是女子,而且还要娶一位王后,娶很多妃嫔,诸位怎么看?” 群臣战战兢兢,周围不知隐藏了多少刺客,他们在此时出头就是找死,御史率先上前:“阴阳调和乃是天道,大王所为是顺天之举。” 唐王满意地点点头:“是啊,诸位之中妻妾成群者有之,喜爱勾栏者更多,孤只是和大家一样罢了。” 她的话引来了腹诽,怎么能一样?女子一时只能嫁给一位夫婿,但他们不敢说,人怎么能反抗天呢? 第185章 秋风萧瑟 在唐王绝对的权威下,很多识字的女子进入了官署做事,能处理公务至少要识字,她们刚刚好填补了政治清洗造成的缺漏。 失魂落魄的唐王去了老师的府邸,这里已经长满了野草,兔子野雉随意地跑来跑去。她没换下那件沾血的衣裳,几只狐狸闻到了气味也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她突然很想哭,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吗? 数年前她总是来听课蹭饭,而今讲课的人埋骨树下,听课的人也面目全非。 她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不想失去权柄便要永远年轻康健,一旦露出疲态就会被伺机而动的野兽吞吃殆尽。 可是人是无法征服时间的,她为此感到焦虑暴躁,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我还年轻,把握住唐国才是最重要的,老师,您若是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很失望?” 死人是不会回答的,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些许寒意,唐王的眼里泪水打转,却没有落下来。 曾经她也问过老师,为什么崔先生能长生?赵婴苦笑一声:“因为他和我们不是一个天下的人,太子,长生并非凡人可得。” 就算身体不会衰老,人的灵魂也会老去,太多的记忆会压垮人族脆弱的神魂,除非断情绝爱,忘却属于人的欲望,但这样也不是人了。 崔祁和天道最大的矛盾就在于此,他要做人,天却不许。 神明是不会欲望的,祂们只是安于天道,各司其职,维护天地的运转,长长久久地遥望着此方世界。 唐王张开双臂,倒在干枯的草丛上:“老师,我大概是最差的学生。” 身下的兔子不满地躁动起来,可她恍若未觉:“您留下一句诗,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我是不能了,我就是个俗人,只想做王的俗人。” 这一刻她放过了自己,都说有得必有失,她选择了成为世俗的君王,她不后悔,做唐王多么快乐啊,做神明都没有这样的掌控感。 命令随从的侍卫抓了那几只拱来拱去的兔子后,唐王温和地笑了:“拿去回家吃了吧。” 挣扎的兔子瞬间被刺死,她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只有掌控才能让她快乐,看他人因自己掌控的生死而小心翼翼更是无比愉悦。 这才是她追逐的事物啊,唐王扯下沾血的袖子,就这么回了王宫。 奔波数日后瑰也回到了洛京,夏释之迎接她进城后又送她回了府邸,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恭喜奉常即将得偿所愿。” 夏释之愣了一下,他至少还要四年才能吃到唐王的大饼,如何算是得偿所愿? “不知公主所言何事?” 他从不思考瑰的动机和言语,日日揣测唐王和同僚就够烦了,更何况瑰没什么心机,只要安稳地做她的贵妇人便好。 瑰冷笑:“不要小看千面司啊,你的母亲已经找好了几个侍妾吧,个个美貌绝伦。奉常,温柔乡英雄冢,要小心啊。” 夏释之面色大变,连忙解释道:“母亲见公主迟迟无法有孕才出此下策,求公主原谅她一时糊涂。” 家族最重要的是传承,后代是必需品,可他的妻子是唐王最喜爱的妹妹,如此行为是在找死。 他劝过母亲不要这么做,唐王是真的会杀人的,可年迈的妇人发出了尖锐的鸣叫:“你是要绝嗣吗?天天供祖宗一样供着她!” 夏释之要哭了:“母亲,公主比祖宗还重要,若是早知今日,您就该反对这门婚事!” “娶公主是好事,可孩子呢?” 老妇人因为家族衰落尝遍心酸,好不容易有了复兴之相,可夏释之要绝嗣了。 他原本就痼疾缠身,不知能有多久的寿命,若是无后而终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要疯了:“母亲您若是想死不孝子绝不阻拦。您知道附近有多少大王的探子吗?我今日敢答应,不需等到明日,很快就会跳出刺客。” 他还不想死,相邦之位近在眼前,可不能让无知妇人毁掉。 此事不了了之,可公主瑰已经知道了,她不爱夏释之,但他是她的所有物,合该只属于她一人。 “我可以原谅,大王呢?新法里尚主者再娶纳妾有什么责罚奉常不会不知道吧?” 夏释之面色更加苍白:“三族戍边,族产全部抄没,永生不得回洛京,子嗣不可为官吏。” 新法的死刑不多,但很多刑罚绝对比死刑更痛苦,三族至少数十人,无论男女老幼统统发配,给边军做奴隶。 而且只要是这个家族的人就不能在唐国为官,做小吏都不行,且终生无法离开唐国。 把家族看的比国还重的夏家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刑罚,他们从齐国来到唐国就是要重振门楣。 他只好不断哀求公主瑰,可瑰只是冷笑:“若要你亲手杀死母亲呢?夏释之,你在荀夫子那里学的就是这样的书吗?” “夫子高义,请公主勿要波及师门。” 夏释之最值得骄傲的是他拜了荀夫子为师,他可以忍受辱骂家族父母,但师门不行。 于是他挺直腰杆,直直地望着公主瑰:“臣并未接受母亲的提议,请公主明鉴!” 她坐在首位,秀丽的面容逐渐狰狞:“大王没有责罚我便知道你没有接受,可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近日你的母亲不曾登门?” 夏释之是四子,上面有一个成年的哥哥,母亲平日住在二哥家中,但因为他体弱也经常做好吃食来看他。 可是已经五天了,他的母亲一般三两天就会来一次的,他越想越害怕:“大王动手了?” “哈哈哈…” 公主瑰的笑声在他听来尖锐刺耳,夏释之要站不住了,她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大王不允许有人超出掌控,你的母亲犯了大忌。” 在她提出为儿子纳妾时,她就已经死了,唐王把那几个姑娘找了过来,她们直接吓晕了。 可唐王是不会因此放过此事的,她们只好战战兢兢地说出了实情:“我们是被买来的,之前本要卖给梁国的勾栏,但她出了大价钱把我们几个买了下来。” 唐王点点头:“你们是唐国子民吗?听口音像是齐国人。” 最高挑的那位女子大着胆子:“我们是齐国的舞姬,大王,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从未有过不敬之意。” 她们都是商品,谁出钱就认谁是主人,和她们计较没有意义。 “你们是唐国人了。” 唐王去了她们的奴籍,随后下令彻查国内的人牙子:“留下吧,正好修路那里缺几个厨娘。” 她对每个人的态度都是物尽其用,跳舞不能产生任何物质上的价值,不如去做饭。 几人感恩戴德:“多谢大王宽恕,多谢大王。” 她们从来身不由己,能不靠卖笑为生是奢望,是唐王给了她们一个机会。 商品不会受到惩罚,可买家不行,唐王没有召见老妇人,她在军营时写的回信很多都是回应催婚和催生,对于这样的事情她早已厌烦了。 所以她直接下令:“杀了吧,腰斩的时候记得堵上嘴。” 腰斩是不会立刻咽气的,断成两截的人呜呜地哭泣,可她的嘴被破布堵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留下一地血迹后不甘地死去。 刽子手不愿杀死老人,但一想到之后会有一场大清洗,他更要忙碌起来,便只是合上了老妇人死不瞑目的双眼:“过段时间有很多人陪你的。” 他新上任,而资历老的刽子手则视而不见。 第186章 听曲品茶 虽然这段时间一直在路上奔波,但公主瑰的消息十分灵通,她有询问千面司探子的资格,除了太过敏感的问题他们都会知无不言。 更何况这是她的家事,岂容旁人置喙?又岂能容忍被欺骗? “夏释之,她被杀了,是腰斩。” 公主瑰也有掌控欲,只是不如唐王且不够冷血,但夏家是她的地盘,这里的一切都听命于她。 夏释之晕了过去,他不想面对了,强悍的妻子和求子心切的母亲那个他都舍不下,唐王不欲他为难,干脆替他做了选择。 吩咐侍女把晕倒的人抬走后,瑰长长地松了口气:“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她和夏释之之间更像是主人和宠物,两人都觉得自己豢养了对方,可真正的主人从来只有唐王一人。 想明白的唐王去了驿站,公子常一见她就躲,却被抓了回来:“怎么?怕了?” 唐王欣赏着他痛恨胆怯不解交织的眼神,愉悦非常:“真棒,你的眼睛不能变,变了的话我会把它挖出来。” 公子常拼命挣脱也无法脱离唐王的手,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根本不是从小锻炼的唐王的对手。 “大王,求您放过小臣吧。” 公子常放弃了挣扎,任由唐王抓着自己的脖子,这种要害被控制是很难受的,但他必须得忍。 唐王不置可否:“要听话,我不想你死的。” 她不能在朝堂随意展现自己的暴虐,便只能折磨公子常,而且把他好吃好喝地养在驿站真的很浪费,做个沙包刚刚好。 不识成婚的消息被梁国知晓了,梁王正在欣赏齐国舞姬的舞蹈,闻言他大怒:“不是说死了吗?” 作陪的六公子咯咯直笑:“大王,唐国的暴毙有谁信啊?不是被秘密处死就是假死,他们口中没一句真话。” 舞姬被吓的直出冷汗,可大王没有发话,她们就不能停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跳,然后被轰了出去。 梁王气的脸色发青:“真可恶,真可恶!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偏偏死了。” 他恨父亲,恨姐姐,恨哥哥,不公平的童年和备受打压的青年让他变得愤世嫉俗,只有同样不幸的六弟才能安慰他。 “大王,没必要的,在那种地方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能活多久?” 六公子倒是不在意,他比起钻牛角尖的哥哥要豁达,只要自己还活着,活的好好的,就是对伤害自己的人最好的回应。 比起报仇,他更喜欢爱护自己。 他负责为梁王打理商铺和听他抱怨,所有不重要的事情他都左耳出右耳冒,他的母亲曾说过及时行乐才好,自己永远是最重要的,他也奉行着母亲的教诲。 被扫了兴致的梁王很是不悦:“听说六弟喜欢去勾栏?” 他要开始鸡蛋里挑骨头了,六公子立刻认罪:“臣只是听曲看舞,并无出格之举。” 梁国表面上好名声,可私下里勾栏行业却是七国最盛,被名誉所累的人都喜欢去那里通过欺压弱者获得快乐愉悦,出来后继续扮演刚正不阿的人设。 被骂的六公子并没有收敛,他不要面子也不要名声,不然梁王怕是要怀疑他的。 所以隔天他就去了最负盛名的勾栏,叫了个姑娘陪自己说话:“伴君如伴虎,你们陪客的时候也不容易。” 他的母亲也是舞姬,所以他对这些卖笑的可怜女子也有怜悯之意,但怜悯并不能让她们过的好。 “得了公子此言,妾身立时死了也甘心了。” 粉衣女子娇娇弱弱,六公子想起了最近唐国的一件事:“可不要把死挂在嘴边,你知道吗,唐王开始抓人牙子了,这下谁还敢去唐国开勾栏?” “而且她让保出来的女子都去工地修路,搬不动砖石就铺沙土,真是不会怜香惜玉。” 六公子说着唐王的错处,可他知道,若是能有个卖力气的地方,她们才不愿卖笑。他自己都不喜欢和梁王说话,想来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女子不自禁地落了泪:“是啊,唐王一向吝啬。” 若是被卖到唐国多好啊,她宁可去修路也不要卖笑了,遇到好说话的客人还好,有些人就是以折磨人为乐,在外面衣冠楚楚,进了勾栏就本性暴露。 来自唐国的茶叶馥郁芳香,里面还加了白糖,这一壶茶加上一个时辰的聊天就要一百五十个刀币,而姑娘能分到的只有五个刀币,其他都被老板和背后的大主家拿走了。 他没有让女子唱曲,而是自己乱唱,从关关雎鸠唱到江有泗,幸好勾栏的房间隔音效果好,不然其他客人怕是要被吓走了。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野兽,发泄着不可言说的欲望和内心的压抑。 梁国对名誉的追求已经到达了病态的地步,六公子是其中的异类,其他人来找乐子还要乔装打扮,只有他从来都是大摇大摆地进去。 唱累了他就哭,给梁王打工是真的难,小厮催他时间到了他直接甩了一块金子:“别烦我!” 拿了钱的小厮陪着笑离开了,六公子抹抹眼睛:“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要不要和我走,去外面看看。” 女子苦涩一笑:“大人说的哪里话?妾身贱名红荷,自幼就被发卖,没法去外面了。” “可以的,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六公子泪如雨下,他和红荷有什么区别,都是玩意罢了。 只是他有钱,所以能向着更弱者发泄,他点了红荷许多次,早已把她当做另一个自己,只要她能自由,自己也能摆脱束缚。 红荷更是委屈,她也是来自齐国的女儿,却因灾荒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多方辗转又来了梁国,算来已经十多年了。 过不了多久她便要过时了,如果自己不能攒下一笔钱或是有人赎身只怕要流落街头。 而且安邑的路上是不能有乞丐的,他们只能去边远的地方乞讨,然后饿冻而死。 上头的六公子跑出屋子,向主家卖了红荷的奴籍和卖身契,楼下牙齿都掉光的老人感慨道:“年轻是真好,肯为佳人一掷千金。” 他是梁国有名的名士,号称隐逸不仕,常年在深山与鹿为伴,但他也偷偷来寻欢,可见盛名之下不一定是什么样。 买下红荷花了五金,六公子是出色的商人,自然懂得讨价还价,面对主家五十金的天价硬生生地砍了十分之九。 随后他给了红荷五金:“去吧,闯出个样子来。” 他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只有同类的惺惺相惜,他倒要看看,出了笼子的鸟到底能不能离开主人。 最后看了一眼生存数年的地方,红荷突然发现自己从未见过这里的全貌,原来在外面看只是很小一座楼罢了,为什么身在其中却无法逃离? 她拿着金子快速地离开了,她要去唐国,修路铺桥做什么都行。 放出笼中鸟的六公子还是得回去给梁王看账本,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但事已至此,他不能后悔。 就像当初放弃争夺王位选择了苟且偷生,他也不曾后悔,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他要熬死所有人! 洛京永远安静,死去一个老妇人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她带来了连锁反应,各地的人牙子都被送去做苦力,三日之后就死了一大半。 他们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可监工的鞭子已经打了上来:“快点!” 一个壮汉大吼:“新法没有禁止买卖,凭什么要罚我们?” 转眼间又是一鞭子:“唐国的人口都是属于大王的,你们算什么?” 新法规定了不许私下进行人口买卖,不许蓄奴,但可以买规定数量的婢女和小厮,这给了那些人空子,所以唐王重新改了,彻底禁止了人口买卖。 第187章 杀人诛心 夏家彻底乱了,指望靠着夏释之恢复贵族身份的亲戚都慌了,公主瑰把他们叫到一起:“唐国是没有贵族的,各位熄了心思吧,他死了我还可以再找很多个,可你们呢?你们只能灰溜溜地滚回去!” 她的话掷地有声,族人赶忙表态:“公主,我们不敢了,求公主宽恕,求公主宽恕…” 下跪不能解决问题,公主瑰不动如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借着夏释之妄图逃避徭役和赋税,还想打我嫁妆的主意?此事我已上报大王,她罚了三年的徭役,都赶快去吧,去晚了要挨鞭子的。” 落魄贵族的确好拿捏,但他乱七八糟的亲戚也多,听说夏释之在唐国得了九卿的官职还娶了公主,一群三百年前的穷亲戚都来了。 公主瑰烦不胜烦,唐王贴心地给妹妹解决了问题,既然来了唐国,岂能不体会特色? 而无止境的徭役就是唐国最大的特色,平民来干活不仅供饭还有工钱拿,提供的饭食虽不好却也管饱。 但罪犯不同,他们不能吃饱,天天挨打,徭役不过变相的死刑,让他们死前发挥最后的价值罢了。 一听要去服罪犯的徭役,众人都害怕了,几个年岁大的更是摔了下去:“公主是想要我等死!” 瑰看都不看地快步离开了,随后侍卫就把房间团团包围:“请吧。” 病重的夏释之知道了公主瑰的做法,他也讨厌这些穷亲戚,但师出儒家的道德让他说不出口,所以他只能忍。 可瑰不会,她肆意惯了,怎么可能容忍无所事事的人赖在自己的地盘上? 侍卫拉扯着人走了,瑰心情很好,便决定去看看生病的良人。 自来夏家后这是最好的一天,看到连连咳嗽的夏释之更是愉快。 “奉常身体如何?” 瑰坐在床边漫不经心,夏释之扯出笑脸:“有劳公主关心,我好多了。” 他说完又不停咳嗽,母亲的死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可这份苦楚又不能说,憋在心里难免患病。 看他咳嗽瑰想起了唐昭王,对于血缘上的父亲她很早就失望了,可他留下了极大的影响。 唐王和父亲越来越像,他们在王位上坐久了,心也冷了。 两人无话可说,瑰坐了一会便打算离开,夏释之也不曾挽留。 他或许不该坚持无谓的道德了,可十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是轻易能改变的,他苦笑:“沦落至此是吾之过,母亲,求您原谅我吧。” 唐王特意把他母亲死前口中的破布送了过来,这也是夏释之病重的推手,布条血迹斑斑,被咬出极深的痕迹,可见她死前受了多大的折磨。 他不敢哭,只能叩谢君恩,拿刀的刺客这才满意地离开。 想做唐国的相邦就要六亲不认,赵婴怕为难干脆退出家族,而他也要走上这条老路。 唐王掐断了他所有的退路,得知母亲死因的哥哥气愤地离开了唐国,其他人也被送走了。 听闻夏释之患病的消息白竹送来了几包药材,他的行为是经过唐王允许的,不然他这口宝剑就要折刃了。 “将军还是那样英武。” 夏释之勉强坐了起来,白竹连连摆手:“夏先生既然不适便好好歇着。” 他很欣赏这个年轻人,见他如今缠绵病榻心中难免可惜。 他们只说了几句关于朝堂的事情便不敢说下去,白竹提起自家孩子的婚事:“之前宗正把犬子也报了上去,但几位公主都看不上犬子,大王便允了自行婚配。” 夏释之虚弱地笑了:“这也是好事。” 他自己的经历充分证明了不要尚主,房子是公主的,东西是公主的,命也是公主的。 白竹之子生的黑,唐王看了画像很是不喜,宗正又找来几个过了十岁的公主看,爱俏的小姑娘都不喜欢这样的武夫,她们受父亲影响更喜欢文士。 个人审美无可指摘,于是唐王撤下了白孟的画像,告知白家可以自行婚配了。 说起婚事夏释之满腹委屈:“当初尚主是母亲大力支持的,而今她却死于此事,我心不安。” 白竹安慰道:“老夫人不知新法规定,做错事也是难免。” 这件事她已经用生命来还了,唐王依旧不喜,她的妹妹可以不忠,但夏释之不行,他已经是瑰的东西了。 两人意识到此事又涉及王室,索性闭口不言了,瑰却亲自送来了茶点:“白将军到访,有失远迎。” 她对白竹没什么印象,无论哪一任唐王都把他看的死死的,让他只做王的宝剑,其他无关之人都不能涉及。 上一个不敬公主的已经死了,白竹忙不迭起身行礼:“贸然来访,还请公主见谅。” 有瑰在话是没法说了,白竹只好寻了个借口匆忙告辞。 “恨大王吗?” 瑰淡淡地问了一句,夏释之却如临大敌:“能得大王看重已是三生有幸,可不能妄言。” 他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可瑰没有放过他:“恨吧,我告诉藏形不要跟过来了。” 夏释之这才落泪:“母亲固然有错,可腰斩太…” 瑰打断了他:“按照新法规定,她不死就要去边关做奴隶,长痛不如短痛,死了也好。” 她自己都时常怀疑活着的意义,曾经的怜悯之心也在唐王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下消失殆尽。 再者死去的人又不是她的母亲,值得她在意的人只有大哥了。 不过大哥比自己通透多了,在乡下也能活的很好,她只住了一晚就浑身起疹子,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从始至终都无话可说,瑰学的是法家,可夏释之却是儒家的拥簇,两人方方面面都存在分歧,能住在一个府邸里已经是最大的容忍了。 夏释之觉得自己很傻,他应该在选择唐国的时候放弃家族,这样大家虽说不富裕,却也能活下来。 尤其是母亲,她死时该多么痛苦多么无助啊,腰斩是不会立刻死去的,心脏还会跳动相当一段时间,他不敢想下去了。 如果断头台上是不相干的人大概会有人看热闹,有人惋惜,有人不忍看,但要死的人是自己的亲人呢? 夏释之捂住脸,他不再是荀夫子的弟子了,儒家最重孝道,母亲被杀还能继续为官是大不孝,而他就是那个不孝的典型。 瑰回去继续看书了,她原本不喜欢读书的,但来到夏家无所事事,唐国是不允许混子存在的,她便读书。 儒家的典籍都是夏释之的,法家和一些不好分类的书是瑰的,他们泾渭分明,有时瑰也会看看那些之乎者也,但她着实不感兴趣。 听闻夏释之重病唐王只是嗯了一声,她就是要他放弃家族,此举的目的已然达成,待他病愈便继续上工吧,病假只能发一半的俸禄。 公事公办的态度非常符合唐国,夏释之的俸禄大多都被那些穷亲戚拿去还债了。 他能起身后就赶忙去官署处理工作,要是继续休假只怕是真的要用公主瑰的嫁妆了,那样真的不如自尽算了。 回府时他路过一处工地,按照新法规定此时早应该下工了,可这里的监工挥舞着鞭子,打在一个老人的身上,老人直不起身,只能趴在地上。 他看的有些难过,刚想过去看看就发现挨打的人正是被侍卫架走的穷亲戚们,不过几日便已死伤惨重。 夏释之连忙加快脚步,可他们已经发现了自己:“释之,你不能这样!看着大家都死了才好吗?” 他只好停下:“我能怎么样?大王的命令已经下了,争取活过三年吧,我等着报应!” 第188章 故人门庭 说完他就离开了,因为久病而虚浮的脚步此时也利落起来。当年他们孤苦无依的时候没人伸出援手,他为了读书典当了父亲的遗物,当时母子几人抱头痛哭。 可是不读书拜师家族彻底没希望了,他拼尽全力才拜入荀夫子门下,而今发达便要上门,哪来的好事? 人一旦没了道德的束缚,就会轻松许多,自从决定叛出师门,夏释之的心里畅快许多。 母亲死了便死了,再伤心也不能复活她,反而惹来唐王的猜忌,倒不如专心工作,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升职,吃到相邦的大饼。 崔祁的游记正好写到了唐国章节,赵婴的忌日也要到了,他闲来无事便自己走了一趟洛京,却见府邸前有一个青年。 青年正是夏释之,他来这座废弃的府邸是为凭吊前辈,顺便祈祷自己早日升职。他口中念念有词:“赵前辈,您未及弱冠便拜相,能不能指点晚辈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他最近的精神状态实在成谜,除了相邦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他的注意。 崔祁看的好笑,便上前道:“先生何故来此?” 夏释之被吓的一惊,随后他看清了崔祁的样貌,此人身穿青衫,容颜绝佳,而且会来这座荒凉的府邸,看来是那位神秘的崔先生了。 他立即下拜:“原是崔先生大驾,小子夏释之,参见先生!” 崔祁有些奇怪:“在下未曾见过先生才是,先生何以识得在下?” “大王曾言及,赵相邦有位好友,名为崔祁,身穿青衣,仙风道骨。见先生前来祭奠,小子便知晓了。” 能得荀夫子和白竹青眼就证明了夏释之的聪慧。 崔祁目露笑意:“先生巧慧,在下便是崔祁。” 崔祁是来看故人的,无意和夏释之多言,但他紧紧盯着崔祁,目光能灼出个洞来:“求崔先生指点迷津,小子家在西走三里处,恭候先生到来。” 崔祁见他主动离去很是满意,也就答应了拜访的请求。 府邸越发破败,草丛残存着血迹,崔祁清理后苦涩道:“看来唐王也忘不了幼渔啊,当年我还曾羡慕你有个好学生,现在却是更羡慕了。” 霁儿这个恋爱脑没法治了,他小小年纪就日日想着王家的姑娘,崔祁和姬琮两个单身许久的人根本理解不了,云姬也不行。 她无数次思考为什么自己和唐昭王那个无情无义的君王能生出这么个孩子,却也得不到结果,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但他的功课和修炼不曾落下,崔祁也就不再多言了,他不擅长处理少男少女的青春心事,毕竟他自己从未有过恋情,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管孩子。 可唐王是个好学生,她做的很好,崔祁点燃了香烛:“幼渔,你已经是行业标杆了,刚才有个年轻人来求你保佑他官运亨通呢。”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过他也不是长命之人,看来唐王有意缩减相邦权势。你会是空前绝后的那个人,我买过几个版本的唐国记事,你的事情越传越乱,现在已经成了狐狸精了…” 他没说太多,很多话已经说过,没必要重复了。 院中草木在秋风中枯黄,小动物也不敢靠近崔祁,他立在其中倒是感受了谁念秋风独自凉的境界,可惜院子太小,它们很难熬过贫瘠寒冷的冬天。 思及此,崔祁施展法术令此间草木恢复了青翠:“活着总有好事,你们说呢?” 一只小兔子蹦了出来,对崔祁诉说了唐王的罪行:“明明是她压住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杀死哥哥姐姐?” 崔祁摸摸它:“我不知道,但对于她来说几只兔子而已,杀了就杀了。记住,人很危险,不要凑上去。” 帝王如何做想崔祁不知,他也不想知道,再来洛京主要是为了祭奠故人,查探地形和矿物,他不想见唐王了。 都说女儿肖父,他们父女俩太像了,都是崔祁所不喜的那类人。 唯利是图,薄情寡义,权力至上,但他们的确是最适合掌权的人,而且唐昭王的当机立断他非常欣赏,眼见儿子不行能迅速转变思维,立了剑珣。 待到香烛燃尽,崔祁离开了破败的庭院,柳树下埋葬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相邦,而今也是一把灰烬了。 按照夏释之给的地址,崔祁敲响了门,是公主瑰开的门:“崔先生?您怎么来了?” 他行了礼:“幼渔忌日,来拜访故人。” 他曾见过这个姑娘,当年她口无遮拦,如今再看已是气质内敛,不见昔日天真了。 很快夏释之就冲了出来:“崔先生可算来了!” 他的热情让崔祁无所适从,还是瑰打了圆场:“崔先生远道而来,不如先用膳可好?” 崔祁点点头:“也是,数年不见,公主长大了。” 他只好说些场面话,公主瑰也看出他的窘迫,便引着崔祁去了会客室:“此处不比宫中,崔先生不要嫌弃。” 她知道夏释之的俸禄都被挪用了,她不可能用自己的嫁妆去填窟窿,所以现在府内的生计十分艰难,但她有唐王贴补,吃苦的只有夏释之。 考虑到崔祁的口味,矮几上的饭食都精细非常,他客套道:“有劳公主破费,之前听闻公主出降,没想到是夏奉常。” 他曾听赵婴谈及过夏释之,当时他夸奖这个年轻人的大局观很强,看他如今状态怕是精神上受到打击了。 两人一时无话,崔祁饮下清茶后便打算离席,可瑰却苦笑道:“崔先生还是不要住客房了,不然夏释之一定会去打扰您休息的。” “哦?此言何意?” 崔祁讨厌睡眠被破坏,公主瑰继续说道:“他的母亲见我迟迟无子,便买了几个舞姬打算做侍妾,此事大王怎么可能不知?他的母亲被判了腰斩,死前口中咬着的布条也被送了回来,所以他最近…” 崔祁看过新法,凡是尚主之人不可纳妾,不可续弦。 当然,若是嫁给他国君王则不受新法保护,所以公主都希望嫁在国内,最好就留在洛京。 母亲死于非命,唐王还如此做,精神好了才怪! 崔祁明白了夏释之为何满脸癫狂,他只剩下相邦这根救命稻草了。 果不其然,崔祁跨过门槛时就看到等待的夏释之,秋风寒凉,他低低地咳嗽起来。 可望见那抹青色,他激动起来:“唐国吃食粗粝,崔先生可还习惯?” 崔祁内心抓狂,面上依旧平静:“在下来洛京多次,自然习惯。” 自来乐陵,崔祁见过许多精神不大好的人,卫国更是全员发疯,但像夏释之这样只想升职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轻轻叹了口气:“夏先生何必问我,我从未上过朝堂,与幼渔相交也并非和官职有关。” “崔先生何必自谦,您很有智慧。” 夏释之裹紧披风,他大病未愈,身体还很虚弱,面色被风吹的发青,崔祁不知怎么劝,便同他进了书房详谈。 书房内大多是儒家典籍,有些是荀夫子亲自做的批录,杂书也不少,甚至有一本《百草姑娘》。 崔祁脸一红,他自己写是一回事,可看到读者却难免紧张。而且这本书是他的处女作,他不想看第二遍。 “夏先生为何认定我巧慧?” 崔祁别过头去,选择先发制人,夏释之诚实道:“我不清楚,但从崔先生的作为能感受到。” 他不知道崔祁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他为何与赵婴交友,一个蝇营狗苟的官僚和一个清修的道士怎么看也不能凑到一起。 崔祁指指自己的心口:“这颗心脏已经跳动二百年了。夏先生,我的生命是你的十倍,再愚钝的人也能学到些什么。” 夏释之惊住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崔先生是传闻中的长生仙!” 第189章 长生无极 齐国有很多仙人的传说,也是阴阳家最集中的国度。他们和卫国的同门研究方向不同。 卫国多是观星,而齐国则想上天下海,去寻找长生和仙法,器皿上经常刻有山海光明,长乐未央或是延年益寿去不羊,与天毋极而日月之光之类的铭文。 夏释之来自齐国,对于这类传说谙熟于心,但儒家讲究敬鬼神而远之,因而他很少提起。 “夏先生抬爱了,在下并非长生仙。”崔祁面色不动,“只有无情无欲的神明才能与天地同寿,在下不过一个道士罢了。” 他是神明的躯壳,某种意义上也是永生不灭的,但他不愿要这样的飞升,这件事他也不想再提及。 而夏释之显然对长生没什么兴趣,他已经被执念困住了:“崔先生,您看小子该如何呢?” 他神色热烈,久病憔悴的面容也涨红了,崔祁想捂脸,但要他在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面前失态还是不可能的。 崔祁只好认真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只要夏先生为国尽忠便可,唐王乃是明断之君。” 他对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不感兴趣,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跟随侍女去了客房休息,侍女眼神闪躲,崔祁笑道:“是千面司的人吗?不必如此,实情上报即可。” 对于千面司崔祁有些烦,但派出去的探子都是可怜人,没必要和他们斤斤计较。 他说完后侍女转悲为喜:“多谢崔先生,多谢崔先生。” 她知道自己若是传消息肯定会被发现,却没想到崔祁居然如此平易近人。 唐王对瑰还是大方的,这座府邸明显要高于奉常的规格,客房也足够宽敞明亮。 崔祁站在窗边看夕阳渐渐落下,月亮的轮廓也若隐若现,他拉上帘子,和衣躺到床上,却是难以入睡。 为了唐国相邦之位拼搏的不止夏释之,还有公孙绾,已经很久没他的消息了,按他的年纪在唐国很快就不用交人头税了。 唐国是好进不好出,想入籍容易,离开就难了,所以洛京附近的村镇有许多外来的移民。 他们有些是来唐国闯荡寻求机会的,还有些是来了走不了,而这些人也是徭役的重要来源。 此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进了洛京,她之前就打听到唐国的宵禁非常严格,所以迅速找了一家客栈后便住了进去。 女子正是红荷,她清洗了自己后感觉整个人都干净了。 她一个女子怀揣着大量金子在外面赶路危险非常,所以她装作乞丐一路乞讨来到唐国,勾栏里带出来的轻薄鲜艳的衣裳也破破烂烂,但她非常开心。 作为梁国安邑最负盛名的勾栏里出来的女子,她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就是识字,为了迎合那些文人的喜好,出价高的姑娘都得读书。 但她们读了书反而更加痛苦,浑浑噩噩时不以为意,有了礼义廉耻后就开始唾弃自己。 为了摆脱过去的噩梦,他抛弃了红荷这个名字,转而用回了自己的本名连婧,她的母亲哭泣着把写有名字的布条放到她怀里:“孩子,记得你的名字,记得你的故乡。” 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他们也不想卖掉女儿,谁错了呢?是带来灾祸的天还是无所作为的君王? 连婧不知道,但她不怪父母,长辈本就拥有处置孩子的权力,可再见也是不想了。 眯了一会后天亮了,侍女送来了杏仁露,是手工磨制的,加了白糖,甘美非常。 崔祁想到了那场宴会,不服气的小姑娘卖力地推动着沉重的石磨,那时的公主瑰朝气蓬勃,唐王还是太子,能够明目张胆地偏心… 很快公主瑰也打扮妥当:“崔先生休息的可好?” 崔祁笑笑:“有劳公主款待,不知集市上可有出售精糖?” 白糖在洛京被称作精糖,和精盐正好凑一对,他最近吃的都是红糖,卖去虞国的白糖涨了十倍,崔祁才不做冤大头。 “崔先生何必破费。”公主瑰命仆役搬来几十斤白糖,“您为我解惑,我也没什么能回报您的,不过些糖而已,崔先生万万不可推辞。” 崔祁思索后也觉有理,就把糖都收到法器内:“多谢公主馈赠。” 他可以回去做月饼吃了!虽然在现代时他不爱吃甜腻的月饼,可在缺少糖和食物的年代月饼绝对是珍馐美味,他自己做也更符合个人口味。 收下礼物总要有所表示,崔祁见公主瑰而今困于宅院,便拿出一副面具:“公主,此物能暂时改变相貌,您若是想离开就戴在面上。” 这样的面具他有三副,一个给了公主息,另一个苏鲜没有收。 这个礼物刚好是公主瑰所需要的,她的确不如唐王英武,却也是会武功的,成日读书也有违本性,换个面孔出去是不错的解法。 两人再次客套后崔祁提醒道:“夏先生的病大概是哮喘,情绪不稳会发病。” 他不是专业的大夫,只是看症状很像。 公主瑰点点头:“我和他成婚那日他就发病了,我会劝劝的,多谢崔先生提醒。” 她倒不在意夏释之生病,而是还不想他死。他死了自己就是寡妇了,再嫁当然可以,但在此之前得回王宫等待,她可不想再和唐王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再者男子都是什么东西?夏释之好歹怕唐王,两人可以相安无事,其他人呢? 唐昭王在国力超过梁国后就再也不去王后的宫殿了,她看够了母亲的凄苦哀怨,不愿自己也成为依靠男子而活的附庸。 她在崔祁离开后迫不及待地戴上面具,镜中是一张偏中性的脸,眼型浑圆鼻梁高挺,肤色也深了一些。 她满意地欣赏着,召来侍女问道:“这副面容如何?” 侍女理所当然是千面司的探子,她刚才在给唐王传信,根本没看公主瑰变化的容貌。被问到后她认真答道:“英气不凡。”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瑰原本的面容甜美秀丽,一双眸子黑亮如漆,圆溜溜的像杏核。 鼻子和嘴巴都小小的,看起来清纯可爱,她厌恶这副面容上唐昭王的部分,可她和大哥却偏偏都随了父亲。 离开洛京的崔祁去了唐国的南方,这里是唐昭王扩展的疆土,原本属于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蛮夷。 为了攻打这片不毛之地,唐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们修建了水利,开辟了农田和茶园,虽然移民不多,却也呈现出田园牧歌的美好。 但原住民因为不通语言生活很是艰难,赖以为生的土地和山林突然之间被划归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这引来了剧烈的反抗。 但他们的反抗无济于事,唐王对付文明尚且原始的蛮夷有很多办法,软刀子割肉,硬刀子放血。 在分化瘟疫等政策和灾祸的摧残下,当地的蛮夷只好主动融入唐国。 尚未开发的山林长满了竹子,崔祁游弋其中不觉心旷神怡,正当他准备采些竹荪回去品尝时,他看到了圆滚滚的萌物。 是熊猫! 崔祁只在动物园看到过这种可爱呆萌的动物,凑近看却发现熊猫体型足有一个成年人大小,指爪锋利,撕扯坚硬的竹子毫不费力。 崔祁凑上前去:“你好啊。” 熊猫放下竹子,它的手掌上有一个很小的拇趾,用来握住竹子方便啃食,崔祁不由得感慨自然的奇妙。 “此地难得有人。” 它的语调慢悠悠的,比崔祁说话还慢,一只幼小的熊猫崽崽爬上母亲的肚子,发出饥饿的鸣叫声。 崔祁拿出几根萝卜:“它们断奶了吗?” 熊猫母亲摇动自己圆滚滚的头:“还没有,我族生长缓慢。” 告别了熊猫一家,崔祁按照它的指引找到了竹荪的生长地,他并没有都采光,而是留了几朵。 第190章 万里山河 西南多山,而且多瘴气,虽然崔祁不会被影响,但浊气吸入体内也不舒服,他干脆展开羽翼俯瞰山河。 群鸟从他身边飞过,带来了山间的消息:“道友不妨去地下看看,听说那里华美恢弘。” 是溶洞,崔祁在网上看过琳琅满目的沉积物,那是水流用千万年塑造出的绝美景象。 但进洞危险重重,崔祁必须问清楚才好下去,不然吓到自己怎么办? “有一些没眼睛的虫子,大多是白色的。” 一位见多识广的鸟儿讲起了自己的冒险:“洞里的鱼和其他虫子啊,颜色都很浅,而且很多都不长眼睛。有一种鱼儿是金色的,胡须很长,吃起来特别嫩。” 它曾经不慎坠入幽暗的洞穴,但强烈的求生欲和毅力让它重新的见天日,在溶洞爬行的日子当真刻骨铭心,它一直记着。 崔祁被生命的顽强再次震惊了,羽翼受伤的鸟儿跌入深渊该是多么害怕啊,它居然爬了出去!而且今日依旧翱翔于天际。 他对鸟儿抱拳道:“道兄毅力当真令在下敬佩。” 它落在崔祁肩头提示道:“小心蝙蝠。” 降落后崔祁听到了地下的流水声,他点燃火把,进入了深不见底的地下世界。 因为岩石的特性,降雨顺着缝隙流到了地下,形成庞大的暗河。 崔祁身量高挑,可洞穴又狭窄,他只好变换身形,用小孩子的模样继续向前走。 河流湍急,有些洞外的鱼被冲了进来,洞内的鱼也会被冲出去,崔祁摸起一条细细查看:“胡须长,眼睛退化,内脏清晰可见,是为了适应黑暗和贫瘠的进化。” 生物讲究用进废退,这里暗无天日,眼睛用处不大,而且洞内贫瘠,食物稀少,没有足够的营养保留一个无用的器官。 记下特征后崔祁把鱼儿放了回去,透明的身体融入水流之中。崔祁继续涉水前行,旁边的山石传来虫鸣,蝙蝠扇动翅膀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终于渡过了暗河路段,崔祁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华美的地下宫殿。莹白的钟乳石在火把的光芒下流光溢彩,水滴声滴滴答答,继续塑造着这座宏伟的殿堂。 崔祁拿出纸笔绘制下钟乳石的形态,最多也最常见的还是柱子形态,奇特的也不少。水潭之中甚至有莲花形态的石头,中间有着圆溜溜的小石子,好像莲花和莲子。崔祁看的眼花缭乱,这时成群的蝙蝠却冲了进来。 兴致被打断,崔祁无意打扰洞穴的正常运转,便化作鸟身飞了出去,不明所以的蝙蝠群不敢上前,只能任由猎物离开。 洞外已经过了一天,晨光微熹。崔祁找到一个平地歇息片刻,顺便增改记录下的内容。 他对这本游记非常重视,现下的大多学问都是研究人与人之间的问题的,讨论自然环境的不多,此书会有划时代的意义。 山脚零零散散有些简陋的小木屋,穿着兽皮树叶的居民进进出出,崔祁一向不愿打扰,便静悄悄地离开了。 得知崔祁再次来祭拜老师,唐王很是感慨:“崔先生是重情念旧之人。” 去年她见过崔祁一面,数年时间足够物是人非,但他永远年轻。 她比起入军营的时候长高许多,大概和老师差不多了,只是无法比较了。 她会感慨,会哀叹,唯独不会手软。夏释之的表现她很满意,既然想在唐国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便要斩去牵绊。 那块破布是她故意送去的,为的就是震慑,让他彻底断了后路,这样才能心无挂碍。 不过探子带来的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很不错,应该是从他的时代摘抄过来的。 若是每个臣子都不求俸禄,自愿加班多好哇,唐王看了格院的财政报告后恨不得免了所有人的俸禄。 因为要研发车辆,最近的金属和燃料都不够,陈盈写了报告,请求唐王能拨款。她从牙缝都抠不出钱了,因而唐王召来陈盈,打算谈谈。 陈盈还是戴着那顶帽子:“参见大王。” 唐王气不打一处来:“格院的经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要求翻倍?” 她本想好声好气,但一想到国库飞速流逝的铜子就气愤,她自己省吃俭用,格院却大手大脚,这叫她如何不生气? “大王,新的车辆需要燃料,而且没有足够的钢铁也无法建造。” 他是按照赵婴留下的描述制造的,可目前的唐国哪里承受的起火车的研发? 唐王看了设计图后大为惊骇:“这东西只有天下一统才能有条件制造,院正,老师留下的笔记里应该还有其他的设计吧?” 她光是看图就能想象到这该是什么样的庞然巨物,以唐国的赋税养这么个东西是不可能的。 再研发下去怕是要激起民变了,唐王可不想因小失大,此事还是先放下吧。 “有的,但关于道路的设想大多都无法实现。” 陈盈只负责花钱,钱从哪里来是唐王该头疼的事情。 既然火车不成,其他的应该也不成,没有平整四通八达的道路,什么样的车都是天方夜谭。 她把设计图还给陈盈:“这个项目暂且放下,改良火药才是重中之重。” 唐王忍不住扶额,格院是不会自己做规划的,他们只听从唐王的命令,没想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项目废了钱回不来了。 走了一圈的崔祁带着满当当的白糖回到了乐陵,这里的消费太高了,唐国的白糖只要二十铜子一两,乐陵就涨到了十刀币一两。 中秋将近,小院其乐融融,王家的小姑娘眼巴巴地等着月饼出炉,口水收都收不住,霁儿则平静多了,他跟着崔祁吃了太多点心。 但他不能歇着,为了应对百家争鸣的局面,他必须各家兼而学之。 崔祁细心地排好了课表和书目,要霁儿学的书他自己都会先看一遍,做好批注,改掉一些毁三观的内容,让小孩子健康成长。 至于讲解则由姬琮负责,他有三个学生,王家小丫头和云姬也要来听课,崔祁自认没有耐心,所以做好讲义后就交给姬琮,以防出现流血事件。 为了不耽误课程,崔祁包揽了庖厨,姬琮苦巴巴地拿出《墨子》:“今天讲尚同,霁儿同学,你来说说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霁儿声音沉闷:“是指下层服从于上层,人民听从贤人的教导。” “霁儿同学说的没错,但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而且贤人并不能身临其境地理解我们的困境。” 姬琮也认为这样的思想有些想当然了,命令若要被执行要么通过强权压制,要么命令本身符合人的利益需求。 他也修出了过目不忘的本领,崔祁的课件他已经记住了,所以说的特别流利:“曾经有一个君王缺少钱财,就去民间横征暴敛,引发了众怒。百姓议论纷纷,他便下令妄议朝政者处死,于是大家不敢说话,只好用眼神交流。但民众的愤怒并没有消失,他们暴动了,君王也被驱逐。…” “自下而上的不能叫改革,应该叫革命,层层传达目前是无法实现的。” 姬琮师出儒家,对墨家一直不认同,他并没有完全按照崔祁的讲义照本宣科,也加入了自己的理解。 云姬举起手:“洛京就是不许妄议朝政啊,唐王会被推翻吗?” 她的问题很尖锐,姬琮清清嗓子:“这个故事的君王被驱逐是因为他触动了利益,还没有足够的强权和军队去维护,能动摇唐王的人暂时不存在。” 新法给唐王的行为做了规划,只要不出格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要想更进一步还需要唐王本人的强悍。 第191章 小小课堂 “云同学的问题很好,其他同学还有什么问题吗?” 崔祁说课堂上都要称老师同学,其他人也没有意见,一个称呼而已。 王玲也举起手:“老师,可我父亲就是这样屈从上层的啊,他回家的时候总是抱怨。” 对于王显的抱怨,她和母亲都学会了视而不见,姬琮翻翻课件,回答道:“王同学何不想想为什么你的父亲要听话呢?他若是不能完成任务就没有俸禄,一家都要挨饿。” “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了,我们暂时学不到。” 姬琮对现代理论的了解全部来自崔祁,崔祁不讲他就不知道。 所以他说到了另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位贤人,他的贤明远播四方,君王就来邀请他继承自己的位置,霁儿同学,你觉得他答应了吗?” 被点到名字的霁儿只好站起身:“应该没有吧,师父故事里的贤人都不喜欢出世。” 崔祁讲的故事很多出自道玄,他们闭关不出已是常态了。 因为霁儿同学这个叫法,他总是害羞,他姓嬴,叫嬴同学崔祁觉得很怪,姬琮叫他霁儿又习惯了,所以他们干脆加了同学二字,听起来真的很傻。 “是的,贤人并没有答应,他跑到大川清洗双耳,严厉地拒绝了:‘您怎么能用如此世俗之言污浊我的耳朵呢?’他依旧隐居山野,不肯出仕。” 其实姬琮理解不了隐士,儒家讲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果确有能为还终老山林是损失,但看崔祁闲云野鹤的模样他又懂了一点。 出仕是需要一颗不死不休的心的,一旦卷进去再想出来就难了。 而且君王和局势都是不可控的,选到一个明君贤主还好,就算死也能瞑目,可要是昏庸残暴的君王呢?人是会变的,早年贤明晚年发疯的不计其数。 这时云姬又举手:“老师,隐士为什么不愿出仕呢?那他们学习那么多是为了什么?” 唐国崇尚实用主义,所以她也理解不了为什么学习了很多年却要窝在山里。 姬琮揉揉眉角:“因为他们要追求的不在尘世之中。云同学,如果学习是目的不是为官呢?又或者是通过隐居的行为给自己增长名望。人的欲望是很复杂的,可能一些人需要远离尘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云姬总是有很多问题,她的基础不好,年纪上来后再学也慢了,只好勤能补拙,多学多问。 “诸位同学还有问题吗?” 姬琮对幼师话术接受良好,但在霁儿听来总觉得是在哄孩子,他举起手:“老师,师父是不是隐士?” 姬琮顿了一顿:“阿祁不能算作完全的隐士,他和许多君王相识,只是不入世。” 崔祁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就是山野闲人,但他不能算作隐士。 隐士避世索居,他却住在最繁华的几个街道,隐士粗茶淡饭,他是绝对不行的。 崔祁奉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好的食物他都不爱吃。… “没有问题的话我讲下一个课时了。” 姬琮再次询问,见无人举手他才继续说道:“接下来是明鬼,明鬼的明是明确的意思,意为明确鬼神的存在。” 作为能看到鬼魂的修士,姬琮很明白世间游魂无数,但他不认同墨家的理念。 “墨家认为鬼神能惩恶扬善,但鬼魂大多是没有自主性的,他们只是四处游荡或是去寻生前放不下的人和仇人。” “另外神明也没有自己的意志,祂们遵循天道运转,按照天道的安排统化万物,没有好恶喜怒。” 这是崔祁的真实经历,他非常讨厌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天,所以凡是提到神明天道的地方他都大加贬斥。 闻言云姬再次举手提问:“所以神明到底是什么?是越国传说里断情绝爱的模样吗?” 她看过季瑗的诗集,里面描述了许多人神相恋的故事,无一例外都失败了,神永远不会心动,人苦苦追求也无用。 “神明一般都有美丽的躯壳,但祂们是没有心的,越国的传说写的还是浪漫了,其实神明是不会回应除自己的祭司之外的人的。” 想成为神明的祭司需要将一生都奉献给神,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做,因而祭司一般是贵族出身,衣食不愁才能一心侍奉神明。 而且一旦成为神明的祭司就要把五感与神明共享,严格的甚至要佩戴面具,以免人世污浊脏了神明视听。 一堂课下来姬琮瞬间瘫倒在床,崔祁送来了刚出炉的豆沙月饼:“怎么样?” 他勉强爬了起来:“教书真不是人干的,我只教三个学生都力不从心,你那里几十人的班级可怎么办啊?” “所以有句俗话是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阿霖已经很努力了。” 崔祁把月饼分成小块递给姬琮:“我脾气不好,还得阿霖加油呀。” 姬琮吞了下去:“好吃,甜而不腻。” 说着他又拿了一块:“所以公主瑰的夫婿真的是个病秧子吗?” 他缓过来就想八卦,崔祁也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还真是,夏释之应该是哮喘,情绪激动或受了风就咳嗽。” “所以唐王是要收拢相邦的权力了?这么重要的职位来回变动只能是要分权。” 唐王的心思有识之士都看出来了,要是相邦一直有赵婴那样的权势,只怕唐王要睡不着了,她必须分开权责,不让一个人固定地执掌权力。 两人谈了些杂事,崔祁拿出自己绘制的熊猫:“看,滚滚是不是很可爱?” 姬琮不明所以:“这不是食铁兽吗?为什么可爱?” 这东西在卫国边境的山上也有,喜欢吃竹子,还爱啃铁器,牙口是真的好。 可崔祁十分狂热:“这是熊猫,是国宝!你不觉得它们圆滚滚的特别可爱吗?黑白搭配的也相当完美,抱着竹子啃也超可爱的好不好?” 姬琮不能理解,熊猫看起来好玩,实际上体型巨大,长那么大还可爱? 接着崔祁不死心地用法术重现了山间遇熊猫的画面,熊猫妈妈带着熊猫崽崽真的让人心软。 他激动不已,可姬琮依旧不为所动:“你是不是曾经说过食铁兽是国宝?可在这里它们只是特殊一点的兽类罢了。” “不过熊猫的确像是体型很大的小孩子,怪不得受欢迎。” 姬琮还是给了崔祁肯定的答案,大多数人喜欢圆溜溜的动物,他也看出那么几分有趣来。 上完课的学生也如释重负,霁儿和王玲共享一块月饼,看的云姬直牙酸。 她曾经想过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理解不了年轻人了? 但崔祁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症结:“情侣是酸臭的,夫人,不要质疑自己,我也觉得酸。” 上课是对师生双方的折磨,姬琮不得不起身继续看讲义,他戳戳崔祁:“今天王丫头问我为什么他父亲不工作就没有俸禄,我该怎么回答才好?” 崔祁扶额:“这可不好说,我问你,为什么财富在贵族手上?” 问题简单答案却需要千年的探索,姬琮苦思冥想得出:“因为他们有土地和奴隶吗?” 崔祁抚掌笑道:“不错,说对了一部分。”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阿霖,你想想,贵族需要多少年的积累才能称之为公卿家族?” 姬琮不假思索就回道:“至少百年,低于百年的家族不能算。” 卫国是最老牌的国度,因而其中的贵族大多都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虽然在卫王不断的发疯下凋零殆尽,但底蕴依旧不容小觑。 至于新兴的唐国和虞国也是有百年家族的,而且他们在虞国越发如鱼得水。 唐国则剥夺了世代相传的爵位和土地,但贵族有着教育优势,他们在朝堂依旧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第192章 秋闱惊魂 “是啊,如果一个奴隶家庭存在百年是什么样的?还是奴隶,不过可能会因为常年在一户家里而受到信任。” 这样的奴隶被称作家生子,从出生到死亡都在主家,因而是贴身仆役侍女的不二人选。 崔祁继续发问:“如果是士人家族呢?” 姬琮想起他的同窗:“大概是一代一代为官,如果子孙世代都有才能的话,可能会成为贵族。” “是啦,但是在虞国这样的环境下只要父亲有足够的权力,把废物儿子塞进来也没关系。而且他们可以读书,可以请名师讲解,即便再愚钝也能识字。” 崔祁对虞国的官场了解不多,但乐陵是世卿世禄最严重的地方,虞王好奢靡,贵族官僚也好财帛,所以他们找到了商业这个摇钱树。 作为一个理科生,崔祁的政治只能算凑合,但在这里他就是最能看清本质的那个人。 他解释道:“这就是贵族的真相,他们把控国家是建立在掌握土地财富和知识的前提下。要想打破只有一个办法,人人读书,知识能够惠及大多数人” 不管怎样完美的社会制度,都会有人能拉开差距的,但现在只有很少一部分的人能参与到这场棋局,其余人都是棋子罢了。 关于公平做的最好的当属唐国,唐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劳动力,就算是相邦的家人也照样得服徭役。 唐国的徭役对于平民来说虽然累,却也能拿到工钱,其他国家都是打白工的。 所以他们很喜欢在农闲时赚点钱,然后拿来交人头税和盐税。 转来转去,钱还是回到了国库里,但民众不会这样想,他们会高高兴兴地缴税。 姬琮思索许久才开口:“那么君王呢?” 崔祁变幻出一枚玉玺,上面有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把玉玺递给好友观看:“你看,这是世间第一位皇帝的印玺,真的早失传了,我这是仿品。你猜它有什么效力?” “印玺的作用是盖在公文上,皇帝的应该也是同样的作用吧。” 姬琮对皇帝没有一个具体的印象,天子也是管理整个天下,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传国玉玺在传说中是由天下至宝和氏璧雕琢而成,所以崔祁幻化出的玉玺白璧无瑕, “是的,玉玺是盖在圣旨上面的。” 崔祁在道玄见过许多皇帝,不能修行的居多,所以在面对修士的时候大多谄媚非常,生怕惹怒某个宗门给自己和国家带来灭顶之灾。 他介绍道:“按照墨家的设想,天子和臣民是层层传达的。可消息是有时效性的,为什么千面司那么可怕?因为他们能第一时间把消息传给唐王。” “天子和皇帝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天子只是名义上的共主,他实际上控制的只有身边的王畿,其他土地由诸侯国掌管。但皇帝控制着天下,每个官员都听命于他。” 姬琮倒是有些理解了:“所以皇帝是通过官僚控制土地,那么官员从何而来?” 崔祁心里被问得挠头,但教导姬琮比教外面那几个容易多了,他选简单的:“考试,规定书目,谁优秀用谁。” 考试绝对是最糟糕也是最伟大的发明,崔祁本人考了十多年,早已麻木了,可后来他去围观高考考场时他又庆幸。 接着崔祁抱怨了许久考试,道玄入门不久的弟子也要年年考核,连续三十年没有进步就要被驱逐出宗门。 这也是有根据的,三十年足够让最没有天资的弟子心法练到四五层了,迟迟不进步要么是不适合修行,要么是太懒惰。 一旦成为仙侍就不需要再考核了,这个阶段的弟子已经入了仙途,要做的是专心修行,探寻大道,考试俗了。 “这么看来考试很有用啊,只是对学生不友好。” 姬琮不是学生了,他现在是老师,所以他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 但崔祁无情地浇了一盆冷水:“考试不仅是折磨学生,更是折磨老师,阿霖若是不信可以试试。” 姬琮攥起拳头:“试试就试试,总得尝试过才知道。” 他跳下床,拿出竹简开始涂涂写写,崔祁不再打扰他的斗志,出门就看到两个孩子正在追着玩,他默默为他们捏了把汗:“希望考试后你们还能如此快乐。” 因为课堂上百家兼学,所以出题也要兼收并蓄,姬琮把自己关了一天一夜才拿出卷子来:“阿祁看看如何?” “很全面,但霁儿的要单独出才合适。” 崔祁拿出了另一份考卷:“他的记忆力比夫人和王玲要好,而且他是修士,更应该考核道士的素养。” 他的题比起姬琮的手下留情要狠多了,数量也更多,专业性极强。 霁儿这下惨了,姬琮试着自己做,却只做出一大半,眉头也紧紧皱着:“阿祁,无妄卦有几个意思啊?” 他抓狂了,爻辞的解释一向是他的弱项,还要从几个角度分析,这是什么题啊? 崔祁微微一笑:“我们不能管他一辈子,万一他破产了还能去摆摊算命呢。” 姬琮挠挠头,无言以对:“好吧,阿祁总是有道理。” 考试如期举行,崔祁开了结界:“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抄袭,可以提前交卷,但不能有空着的地方。考试时间一个半时辰,开始!” 随着哨声响起,三人展开卷子,霁儿呆住了:“师父,为什么我的比母亲和王姑娘的长那么多?” 崔祁举着桃木枝,来回走动,闻言他笑道:“因为你还要考道士的课程,霁儿,别浪费时间了,昨天阿霖做了快两个时辰才答完。” 监考很无聊,崔祁走了几圈就坐下了,他翻起韩钦的原本《矿录》,补充了一些没有收录的矿物。 姬琮瘫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昨日的卷子给了他巨大的打击,他暂时不想读书了,更不想教书。 考生也是搔头皱眉,云姬学习认真,但基础不好,她也咬起了笔杆冥思苦想。 王玲入学时间最短,她肉乎乎的小脸皱成了包子,但她下笔时从不犹豫,很快就写了不少。 至于霁儿则是最惨的,其他人的题只有七只竹简,他的足有二十多根。所以他根本不敢停下,伏案奋笔疾书,连思考答案的时间都没有。 很快时间就到了,崔祁拿出哨子狠狠吹了起来:“收卷了,收卷了,写不完空着。” 姬琮收起三人几案上的竹简:“别怕,第一次而已。” 王玲红润的面色瞬间惨白,霁儿更是要晕倒,合着这只是开始啊。 批改由两人共同进行,崔祁觉得自己应该叼根烟才符合现在的忧郁,姬琮也扶额连连叹息:“明鬼前天才讲,怎么还能写是明白鬼神呢?” 他觉得自己很失败,日日讲的口干舌燥,腰酸背痛,学生还是不争气! “你看霁儿这写的,归妹就是嫁妹妹,谁教的啊?他连去算命都得挨打。” 崔祁捂住脸,他的耳朵气到发红,果然教书是人类最大的折磨。 两人对视一眼,他们此时的神情一模一样,都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崔祁长叹:“你看,我之前就说考试也是老师的劫难。”姬琮望着试卷哀声连连:“你说得对,我总觉得教了就应该会,看来是我太过想当然了。” 老师想死,学生也不好过,王玲把头埋在云姬身前:“夫人,我要完了!阿母送我过来是要我学习的,可我却什么都做不好。” 云姬抚摸着小姑娘:“别怕,你应该比我强。” 一旁的霁儿对天流泪:“我才是真的要完了,师父亲自批改了我的卷子,阿母,怎么办啊?师父看了之后会不会打死我?” 云姬呵呵冷笑:“让你不学好,还耽误王玲学习,先生揍你也是应该的。” 第193章 教书育人 三个人的卷子好批改,但两人都唉声叹气:“怪不得有那句俗语呢。” 姬琮垂着头去到了课堂,几位坏学生已经乖乖坐好,他忍不住叹息:“经过我和阿祁的批阅,你们的成绩都出来了,相信大家也能看出,几位的成绩都不理想,今天我们来讲题。” 他把竹简发了下去,上面用朱砂圈出了错误,每个人的卷子上都是鲜红一片,最后还有崔祁的评语。 霁儿的是:为师怕你饿死;云姬则是:夫人,加油! 王玲的批语最长:笨鸟先飞,勤能补拙,你基础弱,更应努力。学习不是为了父母,而是成为更好的人,你会是青出于蓝的那个人。 王玲感动非常,昨天她的哭诉崔祁听到了,女子在这里是无法拜师游学的,她能得姬琮教导已是万幸,没想到这么糟糕的自己也是可以做到的吗? 看学生的神色变来变去,姬琮被摧残的内心勉强得了安慰。 他拿起讲义:“第一题就错的离谱,王同学,我马玄黄的意思是什么?” 王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是马儿疲惫生病的意思。” “那为什么要写是黑黄色的马?典籍不能望文生义,下次注意。” 姬琮要爆炸,明明知道为什么写错? 但他控制住了怒火继续讲解:“第二题问天志是什么意思,霁儿,你来回答。” 他提问的都是答错的人,霁儿的题前半部分和大家是一样的,他低着头回道:“天有赏善惩恶的意志。” 昨天他们回去查了考题的正确答案,云姬还是老成持重,知道第二天肯定要讲,在她的提示下,今天的课进行的还算顺利。 “下面是霁儿同学的卷子,两位同学可以离开了。” 姬琮怀着沉重的心情打开崔祁的课件:“归妹卦只是嫁妹妹吗?” 云姬和王玲听不懂道士的课程,所以先行一步,只有霁儿独自面临风暴。他战战兢兢地回道:“不是,客方寻求发展,主方为了利益需要给客方一些好处。循序渐进能获得成功,急于求成则不可。” 他说的磕磕巴巴,姬琮捂住脸:“霁儿,本来你的卷子应该阿祁来的,但我怕他生气,而今看来,我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老师,我错了,但六十四卦我是真的记不住。” 霁儿很是沮丧,他的任务从来是最重的,可时间又是最紧的,他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很少能休息,却也达不到崔祁的要求。看到姬琮失望,他更加难过。 虽然生气,但课还要继续讲,姬琮深深吸了口气:“霁儿,过目不忘之术并不难,六十四卦虽然变化无穷却也有规律。你本不该修行的,可我们还是开了脉,让你踏上这条艰难的道路,事在人为,你不要气馁。” 他主张鼓励教育,霁儿在修行上没有天赋,可仙途是最看重天赋的,吃多少丹药,下多大的苦工都很难弥补凡人与天才的鸿沟。 姬琮这一讲就讲到了傍晚,他拿起茶杯咕噜咕噜灌了几杯:“霁儿,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阿祁也知道你的难处。” 霁儿仰着头:“学剑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从未悔过。琮哥哥,师父还好吗?他生气了吗?” “阿祁没生气,你知道的,他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 姬琮收起讲义,晚饭已经做好了,崔祁今天亲自下厨来安抚众人,所以桌上的菜肴很是丰盛。 再丰盛的饭菜也不能弥补被考试伤害的心,崔祁克制着叹息的冲动,给姬琮夹了几颗河虾:“阿霖,你真的辛苦了。” 河虾鲜美滑嫩,姬琮却没吃出什么味道来:“阿祁日日伏案写讲义也辛苦。” 老师互相吹捧,学生们也不甘示弱,王玲不停给云姬夹菜:“夫人,若不是您今天我们都要完了。” 她脸上婴儿肥虽在,却已不复当年的一团孩气了,读书能改变人的气质并非虚言,她已经有了几分书香气了。 “先生说过,复习和预习都很重要。” 云姬也给两个孩子夹了排骨,她快三十岁了,记忆力和理解能力不可避免地下滑,只能更加努力才行。 这场鸡飞狗跳的考试当然也递到了唐王的书桌上,她不禁笑了:“崔先生果然有趣。” 公子光不解:“大王此言何意?考核只是寻常之事。” 唐昭王的子女率先享受到了考试的美妙,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自己,他很舍得让孩子都去受苦,所以唐王现在才有这么多好用的工具人。 随后唐王又下了一道命令,所有唐国的官僚都来考试,时间暂时不定,考核内容主要是法家的《新书》,另外负责的领域也要考。 政令一发众人如丧考妣,虽然大王没说考不过会有什么惩罚,但谁敢啊? 白竹却是例外,传令的宫人面无表情:“关内侯白竹,劳苦功高,旧伤复发,念及为国效力多年,特允免去考核。” 他不明所以地接下了命令,回去继续练武布阵了,被唐王姐妹嫌弃的黑小子跑了出来:“阿父,怎么突然要考试?” 白竹挥舞着长刀:“别多问!大王的心意岂是我等揣测?你连门亲事都定不下来,今天的姑娘看上你了吗?” “赵姑娘好漂亮。”黑黑瘦瘦的少年露出了怀念的目光,“她真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姑娘。” 白竹放下刀:“我问的是人家喜不喜欢你?赵家就算落寞了也是一等一的家族,底蕴深厚,赵姑娘更是饱读诗书,她对你感想如何?” 唐国在婚嫁上也是要媒人说和的,但他们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两个年纪身份合适的年轻人经过媒人撮合要先见一面才能定下来。 “我不知道。” 少年黢黑的脸显出两抹酡红,白竹不知该说什么,他收起沙盘和兵器,去寻了妻子:“青,你去赵家走一趟吧,咱们的傻小子看来是喜欢上赵家姑娘了。” 正在纺织的中年女子一惊,纺锤掉了下来,但她无暇顾及:“真的?人家姑娘看上他了吗?” 因为其貌不扬,白孟的相亲总是失败,白竹自己生的人高马大英武不凡,妻子也是清秀可人,可他们的孩子却集合了父母的缺点。 他继承了父亲黑色的皮肤和母亲消瘦的身形,得到了诸多姑娘的抱歉。 他已经要十七岁了,因而父母都是忧心如焚,听说他喜欢赵家姑娘,他的母亲立刻准备了一份礼物:“良人看看,这些够吗?是不是太寒酸了?” 白家崛起不过十几年,和赵家的百年底蕴相比完全不够看,而且前任相邦赵婴正是出自赵家。 他虽然退出家族,可赵家也是在无数次政治风暴中保存最完好的家族,俨然已是唐国第一贵族世家。 白竹苦笑:“青,只怕送多少人家都是看不上的,探探赵姑娘的口风就是。” 可能是杀伐过重,他只此一子,因而爱若明珠。 可白孟实在是无法接手他的衣钵,比起排兵布阵,他更喜欢看工匠和农夫劳作。 得了任务的林青气势不足地去了赵家,她穿的是自己最好的衣裳,可站在门前看到整块古木制成的大门,她还是怂了。 为了儿子,加油!林青鼓起勇气,敲响了门。 厚重的古木声音沉重,是家主亲自来迎接:“原来是白夫人,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他当然知道林青的来意,但开门见山不是贵族的风格。 “是为犬子而来。” 林青羞的不行,赵家家主正是赵婴之父,他们都生的极为俊美,即便老去也仍旧好看。 家主有礼地请了她进来,婚事主要是女子之间的事情,因而他主动退了出去,把谈话的空间留了出来。 林青和几位女眷坐在一起,不觉有些自惭形秽,她们都太美丽了。 第194章 静女其姝 “白夫人,请。” 赵家主母有一双狐狸般的瞳孔,她的一举一动极致优雅,林青只好笑道:“赵夫人,贸然登门,还请见谅。” 她来自一个工匠家庭,父母日日与木头大漆为伍,她幼年时身上总有大漆刺鼻的味道。 这么多年她本以为自己不会自卑了,可看到真正公卿家族的女子,她还是控制不住心中的矛盾。 赵姑娘的确有让人目眩神迷的资本,林青不断地给自己打气,万一她能看上自家儿子呢。 可赵姑娘非常直接:“白夫人,令郎与小女并非良配。” 她不想浪费时间,唐王允许女子为小吏,她要去考试了。 林青蒙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只是抱着白竹狠狠哭了一场:“怎么办啊?高门贵女都看不上他!” 这不是第一次了,白竹毕竟是关内侯,儿子娶一个农妇太丢脸了,可世家哪里看得上他这个新贵。 其他臣子要么没有适龄的女儿,要么不想和獠儿扯上关系,同时也对白孟不甚满意。 “青,别哭了,赵家何等高门,岂是我们能攀附的?” 白竹也发愁,可他不能哭,林青捶打着丈夫伟岸的身躯:“有什么用?赵姑娘看不上他也是应该。” 她想到了女子的容貌,只有美丽一词可以形容,这样的好姑娘配自家的黑小子,的确不搭。 赵家倒不会因此骚乱,家主一向开明,不然在大儿子退出家族的时候他就该出手制止了,但他没有。 按他自己的话说:婴身体不好,我本以为他会夭折,只要能长大就好,别的我也不敢再要求了。 对于这个不省心的孩子,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自由,如果幼鸟飞的累了想回家,大门也永远向离家的游子敞开。 只是幼鸟长大了,他选择了壮烈的坠落。 “安,你这样直接是不是不大合适?”家主并没有责问女儿为何要拒绝白家的婚事。 赵安柔柔一笑:“父亲,您也不想的吧,白家毕竟是新贵且只有白竹一人,不知何日大王便要折断剑刃,和他们结姻并不明智。” 白竹的处境并不稳定,唐王的态度也阴晴不定,这时候结亲难免会被关注。 更何况赵家屹立许久,自有一套持家之道,他们在惨烈的清洗中学会了低调和不争,一时的风光意气不算什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信奉明哲保身的家族出现了新法第一位车裂的牺牲者,对于赵婴,老家主已经不知如何言说。 而赵安如此急迫也是因为吏员的考试要到了,唐国的所有官职都要考试,与其在家中做女红读诗经,不如出去闯荡一番。 以她的家世,交几年的不婚税也是毫无压力,既然如此,为何不去看看府邸外的世界? 她其实很羡慕自己那位不回家的兄长,赵婴离家时她尚未出生,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曾登门,可他的传说也传进了妹妹的闺房。 因为兄妹相似的面容,母亲常常对着她流泪,她的名字安也是源于此,平平安安就是父母对孩子最大的期盼。 听了兄长那么多的传闻,可她从未见过那位搅弄风云的哥哥,唐王是他的学生,仙人是他的朋友,这样的人生就算短折也无憾了。 身为女子限制诸多,赵安本以为自己也要和母亲一样一生困于后宅,但唐王给了她们机会。 她控制不住血液的躁动和灵魂的渴望,选择了走出闺房参与考核,或许她能见到唐王呢。 那可是第一位以女子之身登临王位的君王啊,她是赵安最向往的人,如果自己也能成为这样强大的人就好了。 吏员的考试唐王不会来的,但参与考核的贵族女子占了考生的一大半,虽然家中对这位大王不喜,可机会对她们宝贵非常,错过要抱憾终生的。 出题人的刁钻到了一定地步,题目并没有考察经史子集,而是看生活经验和对新法的理解。 赵安抓耳挠腮,她虽不是娇养的小姐,可平民的日子距离她太过遥远,她当机立断,选择先答新法。 因为题目都是填空,所以批改起来很快,赵安在入选名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来传令的宫人还带来了另一道命令:“赵安何在?大王要召见你。” 她立刻冲到前面:“我就是!大王真的要见我吗?” 宫人不会多话,他们只负责把人带到,爱传闲话的人在唐王宫是活不久的。 “小女参见大王!” 赵安第一次来王宫,这里并不奢华,反而处处透露着简朴和古老。 她不多看,而是大逆不道地把目光投向了矮几后的女子。 她面容寻常,唯独一双眸子极为惹眼。 唐王抬起了头:“你是老师的妹妹?果然很像。” 这张绝美的面容让她回忆起粉身碎骨的师长,他总是憔悴虚弱,而赵安则面色红润,眼神清明,分明一点都不像。 考察了几个问题后,唐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你不错。” 赵安这才明白过来唐王召见自己是因为已逝的兄长,但她没有失望。 只要达成目的就好,至于用什么手段是君子该考虑的事情,她是难养的小女子。 “如果我要你接任奉常,你能做到吗?” 唐王突然抛出了一张大饼,赵安立刻咬了上去:“只要大王愿意,小女愿为。” 她当然知道奉常是九卿之首,现在担任此位的是下一任的相邦,机不可失,她对自己有信心。 唐王幽幽道:“朝会上只有孤一个女子,实在无趣,有你在,想来会有趣许多。” 赵安行了大礼:“大王不会失望的。” 当年的立太子风波能看出当今唐王喜欢爽快的风格,因而洛京也流行起了直来直去。 赵家家主还曾抱怨:“如此直接像什么样子?矜持和委婉都被新法吃了吗?” 他的次子笑道:“父亲太过苛责了。” 就算赵婴退出家族,他们一家也因为新法成了贵族的众矢之的,面对毫不掩饰的恶意,家主只能忍下。 毕竟贵族的掘墓人是他的儿子,唐昭王又死保他,无处发泄的恨意和怒火朝着赵家而去。 回家的赵安脚步轻快,她蹦蹦跳跳地进了府邸,家主有些不愉:“你是兔子吗?” 可赵安心情大好:“大王允了我奉常之位哎。” 家主面色大变:“你这是上了风口浪尖了,还乐呢!大王是不是说了婴的事情?你是她投石问路的石子,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啊。” 他已经有一个尸骨无存的孩子了,不能再看着幼女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可赵安不肯回头:“我答应了大王,再反悔不是欺君吗?父亲知道新法上欺君是怎样的责罚吗?抄家灭族!” 她熟读新法,老家主自然也读了很多次,毕竟这剥夺贵族根基的法律出自他儿子之手,他除了叹息没有别的办法。 “既然决定就走下去吧,安,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家主不知该怎样劝解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孩子,他和正妻只育有兄妹两人,可他们不仅模样相似,性格更像。 他原以为赵安是女子可以安稳一生,可唐王强势地出现了,她的经历在贵女之间是传奇,很多被拘束的女子都动了心思,赵安也不例外。 幼鸟总是要飞出巢穴的。家主重重地叹了口气:“安,记得回家,你母亲受不住的。”赵安跪了下来:“孩儿不孝。” 她去拜见了母亲,温婉美丽的女子慈爱地笑了:“安,面见大王顺利吗?” 赵安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大王允了我奉常,还说我和兄长很像,父亲说这很危险,母亲,我不后悔。” 第195章 贻我彤管 人的一生总有各种各样的遗憾,能做到无悔已是难得。赵安的决绝让母亲回忆起不顾一切离开的长子。 少年清瘦的身形仿佛要被刺骨的寒风带走,他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不孝子赵婴,今日自愿退出,还请家主成全。” 她的孩子终究被带走了,女子强忍住泪水:“安,你父亲说的没错,赵氏世居唐国,朝堂从来危险非常。” 唐国的宗室内斗也带来了更为无情强势的君王,毕竟连亲人都下的去手,更何况是臣子贵族呢? 赵家的先祖是最初那位君王的小弟弟,他聪明地选择了急流勇退,而后更是以赵为氏,处处退让,才保全家族。 “母亲,大王是兄长的学生,应该不会伤我性命。”赵安倒是豁达,“不行我就找个人嫁了,离开朝堂也有退路。” 她此时最大的优势就是女子的身份,唐王若要过河拆桥她便回去相夫教子,一个内宅妇人不值得君王出手。 哎,她的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安,正是因为大王是婴的学生我才担忧,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知子莫若母,曾经的赵婴是她最珍爱的孩子,可他自从那次死里逃生后就变了,后来更是甘为鹰犬。 家族的状况他不可能不知,妹妹的降生他也是清楚的,可他从未关照过被排挤的赵家,只是一心一意地为唐王卖命。 但他还是给赵安留下了一份礼物,主母打开妆奁最隐蔽的暗格,取出一面铜镜,镜面光洁,有手持的柄,其上雕刻了一片山海。 细细看去在山海之间篆刻了许多小字,连在一起是静女一诗。 “这是格院院正陈盈亲手制作的,工艺繁复,世间仅此一件。我本打算把这面铜镜放到你的嫁妆中,但你也要走上这条路了,再不拿不出来就迟了。” 主母把铜镜珍重地交给女儿:“记住,你是赵家的孩子。” 赵安握住镜柄,其上映照出一幅极美的面容,所有人都说她和兄长相似,他的痕迹在唐国也无处不在,可在她心中,兄长只是个美丽的幻影罢了。 要如何对一个从未出现的人产生情感呢?是母亲的泪花还是父亲的欲言又止和长久的缄默,她不知道,但这面镜子她会好好保存的。 被拒绝的白孟大病一场,白竹虽宠溺他,可常年从军的大将发自内心地厌恶儿子的软弱。 他拿来格院的玻璃镜子:“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赵姑娘天姿国色,能看上你这和煤渣一样的人?” 煤在唐国虽尚未得到广泛应用,但军队已经有了煤的身影。 体积小燃烧久的煤很适合军队取暖,同时未脱硫的煤能产生刺鼻的烟气,利用好风向能起到扰乱对方的作用。 镜中之人黝黑瘦弱,是不讨喜的模样,白孟低低地抽泣:“阿父,我也不想的,可是一见到赵姑娘我就像认识她许久,我放不下。” 白竹冷哼一声:“我看你是见色起意,你见过人家吗?” 他有些不耐,唐王之所以不要他参加考核是因为有一场硬仗要打,唐王看了崔祁的地图,盯上了梁国的盈邑等四座城池,这座城池有着大量的煤炭储存。 目前的唐国非常缺燃料,他必须在不暴露矿藏的前提下安然吞下去。 可白孟语气笃定:“我应该是见过她的,这样的容貌见过一次便不可能忘怀。” 白竹的思绪又被打断,他叹息道:“别想了,我已经去问了狐先生,他有个孙女叫狐演,你明天去见见吧。” 如此倾国美貌见过当然不会忘记,可若是有两个呢? 白竹对自己的两位伯乐感情很复杂,没有他们的慧眼自己可能熬一辈子也不过是个百夫长,可他们也拘束了他一生,他不能随意交友,上门拜访更是需要请示唐王。 这样的日子不好,可坐在帅帐指挥千军万马又极好,他索性不去想。 目送赵安离去的唐王恍惚了,她和老师是真的很像,背影尤为相似。 可她没有怀念故人的资格,老师是她的第一个祭品,献祭的祭司如何会缅怀祭台上的牺牲? 她保留了那座荒芜的庭院,每到那个时候都会传出几缕烟雾。 崔祁当然有祭奠的权利,几年下来香烛燃烧后的灰烬堆积在树下,唐王没有派人清扫,就这样吧,或许某一日木制的屋子会轰然倒塌,把一切旧事藏下。 燕国的乐曲苍凉辽阔,经过驿站时夏释之驻足聆听,他当然知道演奏者是那位被唐王当做出气筒的小公子,他原可怜他,可现在不会了。 驿站内唐王闭目听曲,公子常吹奏的是短笛,燕国的牧羊人拿起叶片也能吹出乐曲。 他们用短笛呼唤羊群,和附近的同伴交流。 可唐王对这支曲子不甚满意,她夺下笛子,撇在地上:“换一曲。” 公子常学会了不要反驳,他捡起短笛,吹起了静女。 年轻男女热烈大胆地求爱,女子娴静文雅,男子心动不已,可唐王没有过这样的心绪,轻快缠绵的乐曲她倒是喜欢。 她从来不是贵族无数规矩下养成的女儿,而是唐王宫这座牢笼里拼杀出的胜利者,但这不意味着她讨厌情爱。 相反,唐王喜欢的乐曲和诗歌大多是缠绵悱恻的,她渴望有人能在不损害她的权力下无条件无止境地爱自己。 但这注定是梦想了,真心爱她的人不是死去就是离开,没有人了。 一曲终了,唐王眸中隐含笑意:“你恨我吗?” 公子常被吓的差点跌倒,他颤抖着:“小臣已属于大王,岂敢生恨?” 他在长久的孤独中他学会了自我欺骗,仿佛唐王的到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是啊,你是我的。” 唐王抚摸着他留疤的额角,她的占有欲得到了满足,心中的戾气也散去了:“乖乖的好不好,我不想的。” 他当然要乖,以唐王的反复无常,不知何日便会发怒,赐死也是可能的。 今天她心情好,所以会温声言语,若是朝堂上受了委屈,她就要来这发狂。上次因为火车和经费,她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驿站的房间沾满了血迹。 她大吼着:“我的铜子,我的煤炭,我的钢铁,都没了!” 公子常不明白为什么格院的错误要由他承受,但他不敢躲,也躲不开,斥候生涯让她的步履轻盈,其疾如风,追上他毫不费力。 他不由得想到二哥的妻子,二哥脾气暴躁,在父亲面前习惯了隐忍,回到自己的宫殿便开始欺辱妻子。 他拉扯着女子的长发,目中充血:“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妻子已经麻木了,直到咽气都没有再说一句话,那时王后责骂了二哥,为枉死的女子举办了奢华的葬礼,可人不会回来了。 如今他也处在妻子的角色上,作为君王的妻子要做什么?他通通不知道,但他学会了顺从。 唐王微笑着用指甲抓破他的额角,血流了出来,但他一声不吭,只是看着血流到玄色的衣衫,化作几片深色。 唐国好玄衣,燕国则好白衣,白色在巫祭里是最接近天的颜色,所以在盛行祭祀的越国和燕国,白衣都极为流行。 但白色也是最容易被污染的颜色,百姓的衣裳大多还是黑褐色和土黄色居多。 公子常感觉不到疼痛,他想到了故乡,若是血落在白衣上一定很明显吧,祭司总是以白衣示人,谁来清洗呢? 他们走动起来,腰间的环佩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冷掉的肉食被摆在高大的祭台上,他只是看客。 第196章 尔卜尔筮 随着婚期将近,宗庙中常年闲置的蓍草被翻了出来,在两代唐王经年累月的打击下,无人能使用这捆蓍草。 于是公子昇把油润的蓍草放入木盒,盛放到唐王面前:“大王,宗庙已无祭司,臣占不得天意,还请大王定夺。” 唐王打开盒子看到了唐传承至今的蓍草,经过百年岁月也不曾腐烂,她试着折断,却发现草秆坚韧如铁。 公子昇大惊失色:“大王,这是天子赐给唐国的宝物,不可毁坏!” “没必要,王叔若是一定要占卜就去越国找个祭司吧。” 唐王失了兴趣,她的婚事建立在利用和交换上,不论吉凶都只能是公子常。 再者几根蓍草,几片龟甲如何能得天意? 公子昇想到了一个人,想来崔先生是会占卜的。 思及此,他请示道:“不如请崔先生来?” 唐王本已伏案批阅,闻言她只嗯了一声,不重要的事情不值得浪费时间和精力,占卜本就百无一用。 对于浪费铜子且没什么实际作用的活动,唐王一向敬谢不敏,但崔祁不收钱,去算算也不影响,随意吧。 乐陵的小院收到了一个华丽的红木盒子,崔祁探查后发现其中隐藏着道玄的气息,他戴上冰丝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一封信和一捆蓍草。 盒中的蓍草散发出稀薄的灵气,他拆开信封:此乃天子流传之物,唐国宗庙无人,大王婚期将近,须得占卜请示天地,崔先生若不弃,可否一试? 盒中贴心地附了两位新人的生辰八字,崔祁黑了脸:“去越国找个祭司多方便,为什么一定要我算?” 唐国明显是要他白干,不过这些蓍草应该是道玄的品种,他还是认命地摆开蓍草,进行推演。 “是复卦。” 崔祁皱紧眉头,看来唐国是又打算出征了,这场婚事是吉利的,但战争一定会失败。 他捏出只信鸽,直言不讳地写上了结果:婚事大吉,没有凶险,但战事会惨败,若要开战最好等今年过去。 他叹息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知又要多少儿郎命丧沙场。” 崔祁把盒子也挂在信鸽的身上:“快去吧。” 灵力幻化的鸽子不会觉得沉重,它很快消失不见,崔祁重新展开游记,他的书已经要完成了。 因为是用竹简书写,累计的竹子堆满了储物间,他落下最后一段话:余素喜山水,今遍游天下,已无憾恨。 尝闻狐山巍峨,东海无垠,余皆览矣。 这本游记只涉及七国和一部分的草原,崔祁就水了四十万字,他揉揉手腕,毛笔的笔杆已经咬秃了,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总算写完了。” 姬琮理所当然地是第一位读者,他看到堆得山高的竹简惊呆了:“阿祁,怪不得你最近总熬夜,既要写讲义,又要写游记,真是辛苦了。” 崔祁自得道:“能把几千字扩写到几十万,也就本人了。” 书籍还没有名字,开篇写的倒是辽阔,从乐陵的双秋山和秋水开始写起。 写书不易,读书也不易,姬琮白天要讲课,只能晚上在房间阅读。 写到卫国时崔祁描述了卫王璧死前的疯狂:王察其筹谋,先发制人,昭景两氏合数十家公族皆抄家灭族。一时之间,流血漂杵。 他沉默了,崔祁在这本书里没有一句假话,他只是隐去了一些矿藏和古迹的具体位置,同时也告诫读者外面很危险,虽然主角走的轻松,可普通人不行。 贵族的权势太大对国家当然不好,可如此作为也… 姬琮回去过几次,献宁城内的百姓都已麻木了,他们的鞋子淌过血水,想到的不是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而是回家还要洗,河水也腥了,真是麻烦。 如此麻木不仁地活着真的好吗?卫国的血漫过了人们的心脏,他们的心不会再为死亡而跳动。 姬琮的心却剧烈地跳了起来,他终究是卫国的王孙,割舍不下多灾多难的故国。 他跑去了崔祁的房间:“阿祁,我要回去。” 崔祁还在写讲义,闻言他放下秃了的毛笔:“也好,不过怎么这样突然?” 比起白天努力,他更喜欢熬夜,然后把上课时间睡过去,这样就不用看学生的愚钝了。 “我想卫国变好。” 姬琮念出了描写卫国的文字:“王珑承嗣,年总角,礼贤下士,咨诹善道。…” 崔祁也明白过来,这是看了卫国篇心里难受了。 他安抚道:“没事的,阿霖,先回去休息。” 姬琮不自觉地一边背一边流泪:“有山名凤凰,为天子王畿,余登临其上,草木苍翠,不觉生白驹过隙之感。” 再盛大的宴席都有散场的时候,曾经的凤凰山八百诸侯朝见,天子举起黄钺,如今已是籍籍无名。 “阿霖,别念了,听自己写的东西蛮害羞的。” 崔祁制止了姬琮的背诵:“越听越觉得自己写的烂。” 姬琮泪眼婆娑:“阿祁写的很好,是我不好。” 崔祁从袖子拿出手帕:“自己写的东西是不能看第二遍的,不然会羞耻到想钻进地洞。好啦,回去休息。” 他也有收到公主息的信件,大多是询问她的侄子怎么样,很少提及卫国的情况。 不过她的顾虑崔祁也明白,姬琮能逃离这个畸形的家庭是幸运,不该再过问。 第二日未能成行,得知游记完成的韩钦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他也被巨大的体量震惊了:“崔先生,我好像只写了几卷竹简哎…” 他有些不确定,崔祁不想再看自己糟糕的文笔,干脆把竹简都装进了一块坠子里:“回去慢慢看。” 这样的巨着只能分册,以虞国书肆的能力是无法出版的,只能求助于格院。 不过书既完成,总该有个名字,崔祁近来颇感江郎才尽,他本就不擅长舞文弄墨,书名还是韩钦自己取吧。 今日的课堂姬琮难得暴躁起来,但该提问还是得问,云姬举起手:“老师,书里说铁矿是红色的,又说铁矿石有绿色的,这些都是铁矿吗?” “云同学的问题很好。” 姬琮收敛情绪:“世间万物变化无穷,红色的铁和绿色的铁都是铁的表现形式,只不过其中的杂质含量不同。就像美玉和顽石的主要成分是一样的,为何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状态?原因在于杂质和组成方式的不同。” 既然讲矿物就会涉及化学,崔祁尽力把晦涩的专业用语改成容易接受的语言,他秃了的毛笔也在纠结中彻底报废了。 “崔先生如此辛劳,我却没有能回报先生的……” 韩钦在看到桌上的糕点有酥皮和炸肉后更加惭愧,他只写了一点点,其余的都由崔祁补充,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可崔祁毫不在意:“如果书上写了我的名字,我会难受。韩先生,崔某并不在意书籍的冠名,我只是想要更多人看到真实的天下。” 写书也是在书写自己,有些人的心太小,只装的下自己的伤感和悲怆,崔祁爱着天下,所以他的笔触犀利客观。 唐王也感受到了他的直言,她展开信件,字数不多,只有寥寥数行。 可其中的信息耐人寻味,唐国要开战的消息绝没有外传,崔祁是如何得知? 难道几根干草真的能传达天意?唐王召来白竹,打算问个清楚。 白竹最近为儿子的婚事伤透了脑筋,他的妻子也抱怨:“狐姑娘又看不上他,良人,你这个下属怎么回事?” 他也很无辜:“那不是因为白孟自己吗?他非说赵姑娘如何如何,狐姑娘能愿意吗?” 第197章 在祀与戎 崔祁的字迹很有特点,他的字清逸秀美,同时笔画多的字他会下意识地略去几笔。 唐王把信件拿给白竹:“将军,通过占卜真的能得到战争的结果吗?” 她不认为白竹会泄密,他的府邸和亲兵千面司占比很高,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唐王的眼睛。 “大王,齐国曾有一人极为擅长占卜,每卦必应,有人要他算自己的死期,他算出一个日子。可到了那天,他身体康健,为了应卦,他自尽了。” 白竹讲的是一个民间故事,但崔祁明显不在范围内。 君臣双双沉默,这位崔先生当真是异数,若是宗庙的祭司占出不详,唐王不会在意,但崔祁已经用能力证明了自己,由不得不信。 于是出征计划被迫延后,他们本打算在冬日突袭,利用棉花和骑兵带来的优势速战速决,看来战术要重新改了。 “听闻将军在为独子的婚事劳烦,孤下月大婚,若不嫌弃,孤可以做个媒人。” 战事推迟,唐王也有了闲情逸致,白竹只是谢恩:“多谢大王恩赐,可犬子在见过赵家姑娘后茶饭不思,臣百般劝解也无用,恐怕是要辜负大王的好意了。” 他对自家儿子失去了信心,长的不俊想得倒美。 唐王失笑:“赵安孤也见过了,她已经通过了吏员考核,即将走马上任。” 老师一家都有一张好皮囊,喜欢也是人之常情。 白竹闻言愈发羞愧:“犬子痴愚,让大王见笑了。” 若不是只有一子,他恨不得亲手了结白孟,为了一个见过一面的姑娘缠绵病榻,废物! 可他终究不舍,他鲜少亲眷,除了妻儿再无牵挂,就算儿子体弱又不成器,他也是爱他的。 “无妨。” 唐王挥挥手,白竹也识趣地告退,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突袭不成就要改变战术,大军出动可不是儿戏。 国之大计,在祀与戎,唐国的祭祀形同虚设,那么战争就是国家最重要的事情。 唐王思索片刻,召来了公子光:“崔先生今日动向如何?”那幅半成品地图她记着呢,如果能有详尽的地图辅助,此战必胜。 “崔先生的游记已经完成,我们未能得到原本,就流出的内容看对山河的描述非常详细。” 公子光本在格院,他不喜欢千面司阴森的环境,所以和其他兄弟姐妹在格院居住,但他很少能回去,千面司的事务繁忙,他只好宵衣旰食地处理。 唐王眼神微动:“继续盯着。” 只要崔祁不想,谁也不能从他手中取走任何东西,可若是他心甘情愿呢? 思及此,唐王给赵家去了命令,赵安激动非常,可来传令的宫人并没有带来她希望的消息:“赵氏女安,速去虞国桃花坊。” 门外停了马车,还配有几个侍卫,赵安呆住了:“大王这是何意?” 宫人递给她一封密信:“赵姑娘看了就明白了,无需准备行囊。” 作为传令官,她不会多说一个字。 迷茫的赵安打开了信封,唐王诚实地表示她和兄长很像,而崔祁是赵婴的朋友,她要做的是从崔先生那里得到完整详细的地图。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唐王特意提到只要能顺利完成任务,她立即走马上任。 家主和主母都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虽然知道唐王是利用,可他们不敢说,只能无奈地看着女儿上了马车,驶向未知的远方。 崔先生在唐国朝堂是传奇。他知识渊博,法力高强,而且相当俊美。 不明真相的人们对他为什么独独和赵婴交友给出了不靠谱的解释:因为美人之间会惺惺相惜。 此时的崔祁却身在卫国,姬琮放不下故国,他只好陪着他回来。 在卫王珑和公主息的治理下,献宁逐渐恢复了生机,灵水的血腥也在时间的作用下被冲淡,姬琮站在町岸:“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里死去太多人了。” 崔祁也颇为感慨:“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阿霖,我第一次来献宁这里的水是红色的。” 再次见到卫王珑他长高些许,也沉稳许多,公主息则没有变化,面具掩盖了她的面容,也遮住了岁月的痕迹。 姬琮欲言又止,崔祁也不想开口,他对这个国家最多的情感是怜悯。 天子后裔,中原腹心,卫国的道路是最光明宽阔的,可人心的贪婪毁了这一切。 默默退出后崔祁在路边捡了几根秸秆草叶,来来回回地编织出一只小狗。 曾经他回乡下时,他的外婆为了哄孩子就编草叶给他看。 外婆手巧,几根平平无奇的花草在她手上变作小猫小狗,还有狐狸小兔,可惜后来学业紧张,很少能回去了。 无论故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都是一生挥之不去的。 崔祁把玩着草叶小狗,经过的小童停下了脚步,他们想要,可献宁凡是穿着绸缎的人都死了,这个大哥哥是从哪里来的?阿母说王宫里有喝人血的怪物,他在这里不会死吗? 崔祁看出了孩童的渴望,他站起身把编好的小狗放到最瘦小的孩子手上:“去找些草叶麦秆,我教你们。” 孩子们一哄而散,回来时每个人都抱着大把的茅草,崔祁取出几根结实的演示起来,几个孩子也笨拙地模仿。 和小孩子一起时间过得很快,崔祁不知道自己编了多少小狗,姬琮红着眼睛找到了好友:“阿祁,回去吧。” 崔祁挥挥手中的草叶小狗:“怎么样,可爱吗?” 姬琮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很可爱,阿祁总是有许多点子。” 崔祁握住好友的双手:“这是我姥姥教给我的,这里应该叫大母。她是个没什么追求的老太太,就在乡下侍弄她的菜园子,可我每次去她都会放下活计,给我讲故事,陪我看月亮。” 姬琮抽抽噎噎,他幼年时因为异瞳不愿亲近大母,而今却再找不到了。 可崔祁甚至不知家人的生死,他一个人去到举目无亲的世界,还是两次。 崔祁的手总是凉的,姬琮也因为功法和血脉暖和不起来,簌地一声,两人消失不见,留下的孩子都大惊失色,喊叫起来。 几日风平浪静,重阳时几人再次聚饮,崔祁一曲十面埋伏,乐曲激昂,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他放下琴后霁儿也上前:“献丑了。”他是被迫的,师父总喜欢考察他的学业,但展示自己也不错。 霁儿弹奏的是平沙落雁,经过学习也有模有样了,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大人们又要酗酒了。 所以他在崔祁拿出酒坛前识趣地回了房间, 崔祁果然取出了一大坛酒:“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云姬也高声道:“是啦,今天不喝到钻桌子谁都不许走。” 她是真爱酒,尤其是烈酒入喉的那种火辣灼烧,姬琮则更喜欢黄酒绵软的口感,但他对酒来者不拒。 几碗下肚,姬琮敲着碗筷唱起了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逃来虞国是在夏天,草木苍翠,后来再回卫国也是一个夏天,尸横遍野,薇草已经老了,不再能食用,人也死了,不再回来。 为了饮酒的快感,崔祁封住了灵力,他忘不了重阳,在这天他为了救李录受了天罚,而后又沉睡许久。 云姬面色红润,唱起了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198章 永以为好 彻夜纵酒的代价就是白天根本醒不过来,崔祁昨日便给王家去了信,自己过节要休息,课程停一天。 所以他们心安理得地赖床,霁儿自己热了早饭,外面却传来了敲门声。 他不敢叫醒师父,这时候的大人比老虎还暴躁可怖,就连一向温和的姬琮都会翻滚大叫。 所以他只好自己去开了门:“哪位?” 是孩童的声音,赵安不知道该怎样介绍自己,她尴尬极了,张了张嘴:“洛京之人。” 她和崔先生没有任何关系,兄长才是他的朋友,可大王的命令她不敢不从,也不能不从。 “请。”霁儿对自己的实力很自信,看到赵安的面容,他怔住了:“你怎么和师父的故人如此相似?” 他见过赵婴,那样的容貌让人过目难忘,他不可能忘记。可眼前人和死去多时的故人极为相像。 赵安在路上研究了崔祁的家庭成员,这个七八岁身量高大的孩童应该是公子霁,喜着红衣的青年人是卫国的公子琮,美貌妇人则是先王的云少使。 “我名赵安,您是公子霁吗?” 赵安窘迫地想回洛京,可她坐了这么久的马车,半途而废绝无可能! 霁儿端来茶水和糕点:“您是来寻师父的吧,可惜他今天不能出屋了。昨日初九,他们一夜未眠,喝了太多酒,今天要睡一整天的。” 房屋内都有结界,呼吸声和翻滚的声音都不会传到外界,赵安当然不会去探究他人私事。 但她还是很好奇,这座院子的不同之处太多了,高高的烤炉和墙边的写满字的石板,整整齐齐摆放的三把椅子… “您应该是赵相邦的血亲吧,唐王派您是想从师父这里得到什么吗?” 霁儿虽然占卜学的差,可他的分析能力极强,一个模样极类故人的女子突然来访,而且她是唐国人,一定是唐王需要什么。 赵安苦笑:“公子果然聪慧,大王要我取得崔先生的地图。” 霁儿不意外:“唐国的制度需要依靠战争,赵姑娘,师父的东西我做不了主。” 他对唐国的感情不深,姬琮在献宁生活了五年,父母也埋骨于此,可他只在洛京住了一个多月,还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 他的父亲既然选择了抛弃,他也不会回头,师父曾说过一个故事,被放逐的质子身处敌国,父亲子嗣无数,母亲无能为力,祖父更是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么个孙儿。 可他活了下来,一个商人看中了他的身份,两人达成了同盟,被忽视的质子回到了自己的国家,一步步夺取了王位。 崔祁面色沉重:“霁儿,你很幸运,大部分质子都不能和母亲团聚。” 若不是被带走时的霁儿尚在襁褓,云姬也是不能跟出来的,唐昭王到底顾及了最后一丝母子亲情,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良心。 他按部就班地学习用餐,毕竟崔祁的假是给自己的,不是给他的,要是下次考试再答不出,姬琮也拦不住了。 待到傍晚也没人起床,霁儿去买了羊肉汤饼:“按照师父的作息,不到明天中午他是不会起来的,赵姑娘,客房许久无人,可能有些灰尘,我去清扫后您再进来。” 赵安也饿了,但她吃的很优雅:“多谢公子了。” 她早上只吃了一块点心,此时饿的不行。 作为老牌贵族,赵家的家规很严,晨起暮寝都规定了时辰,饭食也要按时。 她看不明白崔祁的作息,白日休息,夜间不寐,睡很久也不起。要是在赵家只怕家主已经请家法了。 用法术清理了客房后,霁儿请来了赵安:“赵姑娘,师父吃软不吃硬,明日您委婉些。” 赵安感谢道:“多谢公子,小女感激不尽。” 客房里有一件红裙,奇特的是背部没有布料,而且裙摆很长,其上用针线装饰了凤凰浴火的图案。 赵安想象出它穿在身上的模样,穿裙子的女子应该是个如同凤凰又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人。 “要是何等的女儿才配得上你呢?” 赵安喃喃自语,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男子和自己生的极为相似,她意识到此人便是未曾谋面的兄长。 梦中的兄长身形清瘦,面容憔悴,和一个青衣人相对而坐。 青衣人容貌清冷脱俗,应该是崔先生了。他率先开口:“幼渔,我可以现在送你去蒿里。” 兄长缓缓摇头:“不可,临渊,我身系新法,若是现在离去怕是会功亏一篑。” 为什么要去蒿里? 赵安疑惑众多,可她陷入了梦魇,紧接着兄长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红衣女子。 女子面容稚嫩,身量倒是高挑,她手持弯刀,宛如厉鬼,所过之处满是血迹。 女子抬眸:“你也是任务目标吗?” 赵安吓得不能动,也说不出话,只能缩紧身体,可女子的脚步极快,她冲到赵安身前:“多么美丽的一张脸,不知道你的血是什么味道呢?希望不要太甜。” 她割开了赵安的手臂,血液渗了出来,女子舔舐着少女甘美的血液,神色餍足:“你比他们都好。”她指指遍地的尸体:“要不要和我回去?” 回去给你喝血吗?赵安大叫一声,逃离了女子的掌控,不顾流血的手臂疯狂地向前奔跑。 不能停下,她一定不是人,人怎么会饮用血液? 可女子如影随形:“小妹妹怎么走了,还流了这样多的血,好浪费啊。” 在女子抓到她时,赵安醒了,屋外传来了讲课声,男子声音虚浮:“法指的是立法,向全国颁布成文法。法莫如显就是法律要容易理解,才不会有歧义。” 讲课之人正是姬琮,他的酒量是最差的,重阳那晚他喝到趴下,又被唤醒:“我还没有醉!” 不用灵力的崔祁力气不大,云姬倒是力能拔山,她从桌下拽起姬琮:“继续,继续!” 姬琮也不知道拒绝,抱着酒坛往口中灌。 纵酒带来的后果就是宿醉,姬琮继续虚弱地授课,完全没注意到客房里走出个女子,赵安坐在一旁,安静非常。 今天的课程是法家,姬琮偷偷打了个哈欠:“法律的解释权必须在君王,如果把法令写的太复杂,百姓就不能理解,这样有心人便会抓住漏洞。而君王一旦丧失对法律的解释权,离被架空也不远了。” 王玲举起手:“老师,那百姓不识字怎么办?” 姬琮又打了个哈欠:“派人去讲,具体可以参照唐国的做法,里正亭长都要为百姓宣讲法律。” 唐国变法的过程复杂非常,要每个人都接受全新的法令,同时还要除去不稳定的因素,这是一场漫长的征途。 赵安听的入了神,原来兄长要做的事情居然如此艰难吗? 怪不得他退出了家族,有牵绊的人不适合变法。 半个时辰的课讲完姬琮才注意到赵安,他拍拍脑袋:“是赵姑娘吧,霁儿同我说了你的事情,阿祁还在休息。” 赵安赔笑道:“小女来此实非本意,公子不嫌便好。” 听到公子的称呼姬琮眉头紧蹙:“赵姑娘,不要唤我公子,我名姬琮。” 他对自己的身份很矛盾,他为自己是父母的孩子而骄傲,又为自己是卫国王孙而难过。 追封和谥号没有任何意义,枉死之人身化厉鬼,受锥心折磨,若不是崔祁揪出真凶,度化亡灵,只怕已是魂飞魄散。 “琮先生,我这样唤您可以吗?” 赵安把自己放的很低,她是来求人的,以崔祁的实力抢夺无望,所以唐王才用出这么个招数。 可她为了奉常的大饼不得不上钩,但愿崔先生还念旧情。 第199章 窗外日迟 霁儿对师父果真了解,上午的课程完成他才姗姗来迟,见到赵安他不自禁地怔住:“幼渔?” 很快他反应过来,眼前人明显是女子,而且要年轻许多。 他叹息道:“姑娘很像一位故人。” 得知来龙去脉后崔祁取出亲手绘制的舆图,因为过于详细,展开一部分小院就放不下了。 崔祁挥挥手,把图纸收进玉佩:“这里还有份我做的游记。姑娘可告知唐王,若要求助不伤天和之事在下自无不应,无需如此。” 他神色黯然,唐王对自己防备过甚,又太过小心,居然请来故人之妹! 任务完成的赵安行了大礼:“多谢崔先生,小女这便告辞了。” 崔祁却拦住了她:“唐王允了你奉常之位是吗?要小心。” 他不忍再看相似的容颜凋零了,赵安是女子入朝堂的试验品,如果唐王不肯眷顾,她会被撕碎。 “小女多谢崔先生。” 赵安匆匆登上了马车,在门外激起一阵烟尘,崔祁长叹道:“故人去矣。” 他不会认为容貌相似便可以替代,即便是同一个人的转世也不行,可在赵安身上,他看到了二十年前决绝的友人。 午餐是北市的烤肉,崔祁吃几口就放下筷子,姬琮劝解道:“阿祁,赵姑娘是唐王非常重要的棋子,再者她不至如此绝情,赵相邦也是她的老师。” 崔祁太息道:“正是因此我才担忧。” 法家希求的君主是不容情面的,赵婴把唐王教导的很好,她将暴戾发泄给未来的王后,柔软留给死去的家人,在朝堂上的她是没有软肋的。 下午由崔祁代课,姬琮回去补觉,霁儿立刻僵住,可青衣人站在了石板前:“不好意思,姬琮老师要休息,几位同学有什么意见吗?”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最后停留在霁儿身上:“霁儿同学,你来回答为什么法令要简易?” 还好,这个问题上午刚刚讲过,霁儿回答的还算流利。 崔祁也不再为难他,而是继续讲了下去:“法令要简洁明了,下一句是术不预见。阴谋诡计要隐藏起来,权数也是如此,这样才能树立起君主的威严。” 对于法家崔祁的看法很是复杂,强国见效最快的一定是法家,但法家的观点是最大限度整合国家的力量,提升君主的权威,对于庶民则是毫不掩饰的敲骨吸髓。 其他学派大多有仁政爱民的论点,唯独法家诚实。 他们把人性赤裸裸地揭开,再多再华丽的面纱也无法遮住其中的丑陋,可见了的人却恶心。 人不愿承认自己的丑恶和欲望,可君王需要。 “燕国之事便是如此,燕闵王弑父如果不败露,他也许能安然下去,可一旦公之于众,他就不能再活着了。” 崔祁对于燕国的同室操戈没什么想法,他来这里几年,已经看到了数次夺权,都是心甘情愿入局,谁也没比谁无辜。 他接着讲道:“君王的权威为什么重要也可以参照燕国,权臣把持朝政是希望国家能够存在,却又不要太强盛。” “国家的状态和君主的能力息息相关,君王强大,权臣便衰微。这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 云姬举起手:“老师,权臣难道不想统御一个强大的国家吗?” 崔祁露出赞许之色:“再好再强大也需要能掌控,以臣子的身份把控朝堂有违礼法,注定不能和君王一样名正言顺。” “站在君王的立场,当然是国家越强越好,可权臣不行,他的权力是不合法的,只有相对衰颓的局势才适合。” 王朝末年最想救国的正是君王,只有在这个国度,他才是君王,一旦王朝破灭,落差最大的也是君王。 第200章 揽月入怀 白昼渐短,夜色渐长,下午的课程也随着晚霞的到来而结束,崔祁揉捏着肩头,也不吃晚膳就回去继续休息了。 即便习惯了崔先生异于常人的作息,王玲还是很不理解:“为什么崔先生不跟随太阳?” 在照明工具昂贵又缺乏的时代,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最富裕的虞王宫也不会夜夜笙歌。 “大概是因为先生更喜欢月亮吧。” 云姬一开始对崔祁的习惯颇有微词,但他是大才,大才怎么能没有怪癖呢? 姬琮闻到饭菜的香气揉着眼睛走出了房间:“夫人,你今日可有不适?我记得你喝了好多酒。” 云姬拿来他的碗筷:“我没事,睡一天就好了。吃饭吧,王夫人送来了馎饦。” 总在小院蹭饭王家也过意不去,所以王夫人做了什么好些的食物都会送过来。 以王家的家境当然吃不起全肉馅的馎饦,馅料里大部分是竹笋和葵菜。 姬琮快速吃完自己碗中的饭食也回了房间:“夫人,不用收拾了,明天说吧。” 他最近是真的累,卫国一行让他难过极了。 公主息对他说道:“琮,你不是归人。我不得不被困在献宁,真凶已现,我再无借口流离。” 她的计划随着真相的层层浮现变化数次,可她终究放不下卫国。 如果不是命不久矣,她不会前往云梦逃避,既然活了下来,她就不会离开。 天地之大,何处吾乡?乐陵不是,献宁也不是,姬琮不知道,他不曾被抛弃,却回不得故乡。 他很羡慕崔祁游记中的主角,他没有来处,自然也没有归途,风是他的父亲,给了他自由的灵魂,河流是他的母亲,给了他人类的血肉。 他的人生是不断的旅途,奇绝的景色留不住他,动人的女子也无法让他停下脚步。 可那样的自由只存在于创作,姬琮蒙住头,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卫王珑则对他的突然来访感到困惑,他不担心姬琮争夺自己的王位,但公主息的态度值得揣摩。 他不是王族,连宗室都算不上,只是卫王璧死的太急,老嬷嬷匆忙抱来的嗣子,比起姬琮太子璜遗孤的身份,他什么都不是。 对公主息诉说了自己的困惑后,她笑道:“大王,你知道为什么琮不愿继承王位吗?” 他不解:“是因为疯血吗?” 可公主息的面具只是温和地笑:“不止如此,大王,琮不适合为王,他还小呢。” 啊,卫王珑蒙了,快二十岁难道还小?他才十一岁啊。 他提示道:“王后,公子琮明年及冠。” “大王,疯血的本质是毒,可人怎么会生来带毒呢?因为我们并不是完全的人啊。大王,你和我们不同,你是完整的人。” 公主息在哭泣,可面具只会笑,疯血和曾经的疯狂就随着她一个人吧。 琮会长生无极,珑也会青史留名,她能在史书留下:息,卫庄王嫡公主,早薨。几个字已是天幸了,大多数女子的名字并没有被记录。 但赵安是注定在史书留下浓墨重彩的女子,她带回了唐王所需:“大王,小女幸不辱使命,崔先生有言,不伤天和之事他自无不应。” 唐王满脸笑容,眉心的小痣也灵动起来:“爱卿居功至伟。” 唐王迫不及待地展开舆图,舆图的材质不是唐国格院的白纸,也不是越国织女的丝绸,而是一种很奇特的材料。 这是来自道玄的云晶,传说织女采云织霞,编织经纬,道玄的修士也找到了替代品。 东方的云晶虽是晶体,却能被拆解放入织机,经过数道工序便能制成如云朵般轻薄坚韧的布料,万年不毁。 云晶不算稀缺,可纺织云晶布需要大量时间,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 崔祁倒是不缺钱,他只要站在那里就有无数人供养,但他不喜欢被拘束,自己对王朝宗门也没有什么作用,白白浪费灵石。 收起舆图,唐王笑的更加开心:“赵爱卿,初入朝堂与你奉常怕是会成为众矢之的,先在夏释之那里学习一段时间吧。” 闻言赵安舒了口气:“臣多谢大王垂怜。” 未待赵安离去,宗正就急忙跑了过来,王宫不许疾走,更不许跑动,唐王蹙起眉头:“王叔为何如此匆忙?” 公子昇看看赵安,她立即识趣地告退,见人走远他才说道:“大王,婚期将近,可公子常面上的疤痕怎么办?” 原本的小公子面容光洁,自来了洛京变得千疮百孔,医师不离身。 造成一切的唐王思索片刻:“王叔,不是有带子吗?遮住就好了。” 驿站送来了婚服,消瘦许多的公子常撑不起宽大的衣裳,负责此事的女官命令道:“多拿几件,快去。”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公子常任由摆弄,他额角处留了一块狰狞的伤疤,配合纯白的面色可怜非常。 但洛京是没有怜悯的,侍女在女官的带领下把他裹成了粽子,瘦弱的身躯被层层叠叠的衣裳束缚住,随后女官要他走动查看效果,可公子常只是站立都被沉重的布料压的直不起身,如何能走? 女官只好命侍女汇报上去:“还有一个月,时间来得及,婚服要改小些。” 公子常被剥去了数层直裾,他疲惫地倒在柜子旁,就是在这里唐王抓破了本已愈合的伤口,而今她反而要遮住。 可笑。 新王登基也给身在唐国的哥哥来了消息,可公子常头脑空白,他学习新法,学习唐王宫的规矩,学习格院的技术,经常因为伤痛无法起身。 他无力思考了,到底谁死了,谁怎么样,他想不明白。 回家的赵安也笑的灿烂,但在客房的那个梦她不能释怀,于是她询问了最为博学的父亲:“父亲,人会喝血吗?” 家主口中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但他还是凭借多年的优雅控制住表情:“安为何有此一问?乡下屠宰也会把血蒸熟,不过腥臊非常。” “是我做了一个梦,在崔先生家中的客房有一条红色的罗裙,款式奇特,没有袖子和后身。后来我梦到了兄长和崔先生的交谈,还有一个红衣女子。” 赵安心有余悸:“她手持弯刀,所在之处尸横遍野,后来只剩下我们两人,她追了过来,却没有杀死我,而是割开伤口吸吮我的血。” 家主去密室找出蓍草:“安,这个梦境太奇怪了,红衣女子一般是恶鬼的征兆啊。” 他口中念念有词,得出卦象后松了一口气:“红衣女子是活人,别怕。” 他早年慕道,修习了几分占卜之术,只是天赋所限无法走远。 在唐国占卜是不被提倡的,唐昭王公然宣称:“枯骨死草,何而知凶。” 后来更是处决了一批江湖骗子,他们根本不是道家和阴阳家的弟子,只是读了几本书学了几句话来骗钱。 得知真相的人们愤怒非常,更加认同了唐昭王的话。 能习得占卜之术必是天运加身,但他们通常仕途不顺或是亲缘寡淡,赵家主一生都是个小主簿,每次加官总会出事,而今已是闲居了。 他叮嘱女儿:“不要靠近道士和阴阳家,也不要靠近带兵之人,他们身上带着厉鬼。” 赵安歪头:“父亲,大王说不能信。” 老家主轻轻敲打女儿的头:“不能信?她可是信的很。安,大多数占卜的确不准确,但你要怀抱敬畏。” 自从清理了民间的占卜师,老家主的蓍草就被尘封,那时他母亲尚在。 他不服气,老妇人却甩了两巴掌:“你要是想死现在就滚出去!赵家的家规你忘了吗?” 他的脸火辣辣的:“是遵从大王。” 第201章 早悟兰因 改小的婚服被送了过来,女官看到最终效果很是不喜:“怎么这样消瘦,传出去不是我唐国苛待吗?” 公子常想笑,如果唐王都不算苛待什么是苛待?但他做不出表情来,面上的伤口牵动会痛。 此事本该唐王亲自过问,一国之母事关重大,奈何唐王近来得了崔祁的舆图,不多的闲暇时间全用来钻研了。 她将舆图取出梁国的部分,俯身观察:“从山坡向下冲锋是最能发挥骑兵优势,平原还是战车更好,步卒和马的协同也需要训练,哎,见了此图才明白我的浅薄。” 她来来回回地根据地形制定战术,骑兵车战步卒和弓箭手都需要协调,附近还有个小山谷,点火偷袭也不错。 以前的战争是讲究武德的,双方战车对撞,谁也不许偷袭,追击也只能追三百里,对方的东西掉了还要帮忙捡起来。 可小部族都灭亡了,残存的胜利者抛弃了道德的束缚,偷袭劫营已是常事。 这样的变化引起了学者和文人的注意,他们纷纷感慨人心不古,大声呼吁恢复天子时期的道德。 “天子之世,各安其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而今狡诈鸷儿辈出,何也?” 其实问出问题的人已经知道了答案,天子消失了,依靠他个人维持的秩序也消失了,人性的卑劣也显露了出来。 偷袭能获得胜利,堂堂正正的对决反而浪费粮食和辎重,人们开始习惯兵不厌诈。 不久得到传召的白竹也加入了钻研,他只从战事角度进行分析,分寸感拿捏的极为妥当。 毕竟他的伯乐都不在了,一向依赖的幕僚也不能过多来往,只能靠自己了。 “不知令郎如何了?” 唐王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也就有心思问问白孟的事情。 白竹只是苦笑:“大王,犬子不肯回头。” 白孟的病愈发严重,若不是医家和格院一齐吊着他的命,只怕人已经不行了。 唐王指指舆图:“这幅图是赵安带回来的,孤也不能枉顾功臣心意,将军莫怪。” 她回到书案写下几字:“这是老师留下的,免娇嗔,改性情,收余恨,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臣叩谢大王赐字。” 白竹收下字条,他虽没怎么读书,可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忘了吧。 白家已经对白孟的死有了准备,白竹唉声叹气地回了家,他只有一个儿子,不成便去堂哥家里过继吧,那一脉倒是子孙繁盛。 见父亲来,白孟想行礼却衰弱地无法起身,白竹传达了话也快步离开,或许是他的报应吧。 白孟却是对着字条流泪,兰因,兰因,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卧病这些日子,梦中模糊的身影愈发清晰,那明明就是赵姑娘! 可是赵姑娘要去追求前程了,听说大王有意授她官职,自己死去她可能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她凭什么喜欢自己呢?自己分明一无是处,父亲的荣耀和军功在唐国是不能传承的,他什么都没有。 “良人,孟儿还有救!那位崔先生不是法力通天吗?去请他啊。” 林青衣衫不整,神色癫狂,白孟不止是白竹的独子,更是她的命! 可白竹只是叹气:“青,命数到了谁也救不了!先王何等尊贵,赵相邦和崔先生何等亲厚,可他们照旧活不了!如果天要收走孟,谁也阻止不了!” 听到父母的争吵,白孟挣扎着要起身,可他动不了。 父亲早已和堂伯说好,待自己咽气,便要接一个孩子回来,只有母亲不愿放弃自己。 请来崔先生能如何呢?昭王请了,只是多坚持一年。他的命比自己贵重多了,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白孟迷茫了,他从来都是白将军的独子,而不是白孟,父亲要自己读书他便读,除了赵姑娘,没有一样是他真心渴求的。 可在赵家面前,白竹也是说不上话的,他是獠儿的孩子,生的又不讨喜,文不成武不就。而赵姑娘是赵相邦的同胞亲妹,倾国倾城,知书达理,自己配不上她。 这么想着白孟身上倒是松快了,他闭上了双眼。 他的死亡很是平静,林青抱着儿子瘦弱的身体哭到晕厥,白竹只是沉默,他为了养大这个多病的孩子不知用了多少心血,看了无数医者,可上天终究要带走他。 是我的错,白竹割下一缕发丝藏在死去的孩子身上。 未及冠而死便是早夭,夭折是不能大为操办的,而且大王成婚将近,白家的丧礼办的相当低调。 白竹本人也亲缘单薄,只有一位堂兄尚在人世,林青的兄弟倒是还有,可他们根本不想认这个妹夫,他们是梁国人。 出殡那日赵安送上了一面铜镜,唐国有毁镜的习俗,映照过死去之人容颜的镜子要跟随主人而去。 她身份尴尬,因而未曾亲自前来,只是请父亲代为相送。老家主神色悲怆,比白竹这个生父表现的都难过。 这也是贵族的素养,去到丧礼一定要伤心,甚至要哭的晕过去。 他知道白孟是对自己女儿犯了相思病,但和他有什么关系? 獠儿罢了,他赵家百年底蕴,女儿得大王看中,儿子也是帝师,礼节到位便好,真的伤心不可能。 白竹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和妻子哭了很久,林青的眼睛因此害了病,无法再纺织。 白孟是夫妻俩的心血,他们不求儿子能勇冠三军或是博学多才,只要能平安地长大就好,可是他居然为了如此可笑的理由死了! 沉着脸打碎铜镜后,白竹恭敬地请赵家主离开:“夭折之人不宜见生,赵先生见谅。” 老家主也不愿意多留,行了礼便上了自家的马车。 唐国的马车是经过格院改良的,速度快,但颠簸感很重,老牌贵族大多喜欢老式的马车,装饰华美的纹样,以美玉宝石镶嵌。 不过在唐王的要求下,贵族也得返璞归真,马车失去了炫耀的功能,变回了赶路的工具。 白竹为早逝的儿子添了土,立了坟茔,墓碑上的名字孤零零的:白氏子孟,父白竹,母林青。 对儿子再不满意,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而今他已是年近不惑,就快不用交人头税了。 此时丧子,打击可想而知。 唐王也派人送来了一副画,画面展现了越国广为流传的神话,神明座下的侍童来人间历劫,所以祂的转世在凡间都活不久。 意思也很明确,白孟是回天上侍奉神明了,别难过,假期结束回来上班。 唐王宫则是一片鲜红,公子常在驿站出嫁,成婚前新人不能见面,他也由此得到了休息。 他懒洋洋地瘫软在床上,改小的婚服仍是大了些,可唐王不许再改:“难道孤的王后会被风吹倒吗?” 女官欲言又止,她腹诽:再强壮的人也受不了,更何况少年郎? 但她不敢说,她的职责是为王后送婚服,超出范围的事情不该提,也不能提。大王要怎样做是她的事,她们无权置喙。 军营的经历让唐王极端慕强,她喜欢强者。如白竹般的将军是强者,老师那样筹谋百世的智者也是强大的,可公子常什么都不是。 唐国不养无用之人。 第202章 何以知天 从堂兄那里领回最小的孩子后,白竹把他的名字记在了自己名下,虽说纳妾或许还能生育,但他累了。 在军营摸爬滚打快三十年,他手上鲜血无数,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可白孟死了,他再无心于子嗣。 记下名字后孩子又被送了回去,他的堂兄十分困惑:“阿弟,你不是要过继吗?” 白竹扔下几块金子便离开了,一句话也没说。 他需要子嗣传承,可他和妻子实在没有心思重新抚养一个孩子了,而且让小孩子和他们这样的心死之人住在一起也是折磨。 他留下的财帛足够一个孩童长到娶妻生子了,只要名义上过得去就是了。 林青视线模糊,她试着拿起梭子继续织布眼前却一片散不去的迷雾,白竹也不劝她,这个时候他们都需要安静。 织布机嘎吱嘎吱地运转起来,线缕胡乱地织结起来,杂乱无章。 白竹感到身体空荡荡的,他曾经夺去无数人的生命,每一次出征都有再无法回家的儿郎,可他从未想过原来在自己身上是如此空旷。 不是悲伤,该流的眼泪已经流了,而是空,什么都没有的空。 再多的军功再高的爵位也无法填补,白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久违地梦到了二十年前的往事,唐昭王言笑晏晏:“白竹,你会是最锋利的唐剑。” 他跪下:“是的,臣会是大王最锋利的剑。” 可年少的唐王摇摇头:“你是唐国的剑,不是孤的剑。” 他要把白竹打造成专属于唐国的利刃,不是为他一人服务,而是永远为唐国而战。只有这样,宝剑的锋锐才能长存。 剑是会锈蚀弯折的,如果主人不爱惜,削铁如泥的利剑也会变为废铁,所以手执宝剑的人不能堕落。 每一任唐王都是不同的,他们也会老去犯糊涂,可宝剑不能跟随,白竹必须是孤臣,他要听从唐王,更要听从唐国。 可利刃丧失了自己的剑鞘,唐王亲自来了白家,这里和主人关内侯的爵位相比朴素非常,沙盘地图和兵器随意地散乱着。 她安抚道:“将军,您还年轻,想来再有子嗣也不难。” 白竹太息道:“臣已过继一子,大王不必忧心。” 若是过继能解决问题为何还要叹息呢? 唐王不知道父母是怎样爱子的,她的母亲在回忆中多数时候是疯癫的,深宫生活和母家的破落让她心碎。 但她还是很爱自己的孩子,春天时她会采来桃花戴在女孩的头上,秋季为她缝制厚实的衣裳,给她梳理贵族女子的发髻。 可她死了,幼小的女孩拼命想记住母亲,却发现自己在逐渐遗忘,她日日思考赋税和军队,母亲的影子也愈发模糊。 如果做个任人摆布的公主大概就不会忘记了,无所事事的生活会放大痛苦,尤其是少年的苦难。 唐王也长叹:“将军,我曾听老师提及,崔先生的药给其他患了和先王一样的病的病人服用几乎都能治愈,可先王只是缓解而不能痊愈,将军可知为何?” “大概是因为先王病的更严重?” 白竹对唐昭王什么病不清楚,但后来上朝时他能听到急促的呼吸。 唐王笑笑:“因为他的天命就是英年早逝,留给唐国好的局面,同时老师也不能活太久。将军,人无法对抗天命。” 她不要农夫信是因为唐国只能有唐王一个太阳,一位神只,可她却是相信的。 凡人何以知天?祭司献上一生也只能得一位神明的启示,占卜也非人人可学,君王更不能得知天意。 “多谢大王开解。” 白竹有了安慰妻子的理由,心头的沉重缓解一二,唐王也不能多留,她的事情很多。 驿站的餐食还算不错,比起朴素的王宫好一些,可公子常只吃了两口便放下。 看守他的女官请求道:“公子,求您别让我等为难。” 她们为了要他用膳办法用遍,也无法让他多吃些,撑起婚服。 “您成婚了吗?” 公子常终究不忍,他的母亲是宫中负责园艺的女官,因而对于宫人他非常尊敬。 闻言女官一怔:“我们可以自己选,不想走就去格院做工,年老也能教学。” 她们最终的归宿还是格院,年老不能服侍君王便该主动离开了,几个好姐妹相依取暖,为大王培养下一代的女官。 公子常神色凄怆:“您看,我不想成婚的,父亲畏惧唐国的铁骑,兄长担忧我会是阻碍,所以我被迫来到了唐国。” 乐家的小女儿英姿飒爽,大方开朗,他曾想着和这样的女子共度一生也不错,可唐王不同。 她是野兽,吸吮着他的血液,看他仓皇逃窜,看他遍体鳞伤,然后她捧腹大笑,哎呀,他怎么这样软弱? 受到大王的影响,唐国的女子愈发强势,女官理解不了公子常的哀伤,她们日日忙碌,没有时间去想这些无用之事。 但劝他吃饭是职责,女官还是放软了态度:“公子,格院有一种管子,可以通过鼻腔把饭食灌进去,您也不想吧。” 陈盈从崔祁处拿到了橡胶树种,又派人去了南方种植,虽说离形成产业还遥远,但做一根管子的材料还是足够的。 他们在赵婴留下的笔记中找到了鼻饲管,试了几次后发现是真的有用,只是鼻子会很难受。 她的语气不是威胁,只是在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公子常却怕了,唐国人最不同寻常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漠视苦难。 没有人会喜欢苦难,可唐国人却做到了漠视,只要不在意,就没有任何痛苦。 而且他们很忙,忙碌会冲淡心中的感伤,他们也很苦,苦到无法看见他人的苦难。女官不懂得王族的哀愁,她只要完成大王的指令。 在威胁下公子常乖乖地吃完了饭,饥饿许久的肠胃发出了悲鸣,他痛的几乎晕倒,女官却不再管。 她的任务是监督用膳,其他的事情由医者负责。 唐国的各司其职也受到了一些学者的赞扬,毕竟在天子的时代每个人都以职业为自己和家族的姓氏,这是治世的体现啊。 当年的唐部族可是天子最忠心的簇拥之一,虽未得到帝的册封,可唐在西方诸侯之中也是极具号召力的。 回宫后唐王请来了夏释之和赵安,她轻敲书案:“两位对孤的安排有何见教?” 她要对士子的引进做出一些改革,唐国应该包容,只要有用什么人都可以过来,工匠更是欢迎。之前只是请名士讲学,现在唐国要制造名士。 舆论上唐国不能输,两人自然赞同:“大王英明,只是来人良莠不齐,难免有浑水摸鱼之辈,大奸大恶之徒。” 唐王笑道:“你们太年轻了,你看,齐国的学宫天下闻名,朝堂有几人是寒门士子呢?他们只是唐国的门面罢了,唐国需要有人赞赏,每一场战役都该记录下来。” 她的目的是在士林掌握话语权,老师和先王已经打好了底子,她再努努力,唐国就能从虎狼变为文雅的士人。 用刀剑杀人是最容易的,用言语杀人却是无形之中,为了唐的存在,唐王转变了路线,唐剑当然锋利,可唐国人也能诗文。 新法的体系下很难出现文人,文人是需要思考的,农夫见落雨只会想旱涝,他们却会说:雨打芭蕉是哀伤之意,落在水面有圆融之思。 同时文人对君王有妄想,唐王做不到,也不想做,所以她要制造属于唐国的文人。 能思考的人永远是痛苦的,在唐国尤甚。 第203章 报以琼瑶 王的婚事是近日唐国的焦点,唐王同样给了崔祁消息,但他对赵安之事尚有芥蒂,此时前来也是徒增伤感。 他只是用信鸽送来了一份礼物,是雕刻桃花的玉佩,有储物效用,同时也附了一封信。 信中只有八字:“贫道崔祁,恭贺唐王。” 他特意强调了自己的道士身份,和朝局不想有任何关系,唐王细心收好这几个不同于昔日清逸的字迹,文字锋锐,透纸三分,看来崔先生是真的生气了啊。 他的怒气足够沉重,因为他足够强大。 不过能惹得崔先生发怒也是少见,唐王记忆中的崔祁从来是平静的,他的情绪波动总在一个固定的区域内。 可能老师死前他的真的悲伤,草木和香灰都证实了这一点,他是在物伤其类还是知己去矣? 无论是什么,能为唐国所用就好。唐王不在意崔祁复杂的心绪,她披上外衣,走入了母亲曾经的宫殿。 尘封许久的宫殿满是灰尘,她不许人来打扫,母亲常用的铜镜还摆放在几案上,经年的脂粉发黑泛黄,几枚钗环也生了锈迹。 唐王蹲了下来,年幼时母亲看自己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床下有一只木盒,唐王打开,是她过去为母亲缝制的荷包,说是她做的,其实她只缝了一个针脚,粗糙歪斜,和精致的荷包格格不入。 她终于哭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母亲的模样日渐远去?她要忘记了啊! 当年亲眼目睹母亲死去的小姑娘立誓要为母亲复仇,为她夺取属于她的东西。 她的确做到了,名不见经传的妃嫔被追封了王后,坟茔也重新修建,史书也留下了关于她的记载,为什么她还是在忘记? 唐王缩进腐朽的床榻,这座宫殿是最偏远最冷清的,所以后来无人入住,母亲的痕迹也得以保全。 “我记得您说过,熏儿只要不生病,好好地长大就好。我做到了。母亲,王后之位不是您需要的,华丽的陵墓也不是,您需要的是我吗?可我做了唐国的王,不能只做您的女儿了。” 唐王好像扑进了母亲的怀抱,她难得柔软:“我要成婚了,是燕国的公子,不过是他嫁给我,母亲,您会祝福我吧。” 在母亲面前,她可以做回孩子,无需再伪装。唐王拾起莲花的钗子,解下头上的发冠,对着锈迹斑斑的铜镜戴在头上:“这也是我啊。” 她只在军营隐瞒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王的袍子也改成更适合自己身形的款式,只是不再佩戴钗环了。 无力的公主熏是她,执掌一国的君王也是她,唐王收好钗环,命宫人锁上宫殿的大门,这里和熏一起被封存下去,直到她也成为宗庙的牌位才能打开。 婚礼如期举行,新人皆是古井无波,整个仪式都在缄默之中。 没有一个环节出错,也没有一个环节出彩。 公子常的疤痕被加粗的带子遮住,唐王今日也未佩戴冠冕,眉心的小痣清晰地露了出来。 平静又无趣。 赵安观摩后也担忧起自己来,同母亲诉说了自己的困惑后,温和的女子难得失态:“安,不要把自己完全托付给夫婿,千万不要!” 她完美的面容显出一丝裂缝,当年她被家族送了过来,见夫君年少俊美很是欢喜。 可他那时天天研究占卜和蓍草,后来更是买了许多姬妾,幸好他对子嗣温情,不然她就是第二个唐昭后! “我明白的,母亲,我要找一个哑子,每天服侍我就好。” 赵安每天公务繁忙,夏释之的病也影响了他处理工作的效率。 要成婚的话不如选个不会说话的,每天为她洗衣做饭。 “你还不如你兄长呢,他的妻子也不是哑子啊。” 主母扶额,兄妹俩实在太像了,寻找伴侣的眼光都极为相似,他们喜欢不多话不泄密的人。 赵安耸耸肩:“我很忙哎,母亲,需要服侍也是应该的吧。” 她的追求者从来不缺,总有一个愿意洗手作羹汤的嘛。 宫内上演了一出大戏,唐王本打算圆房,她脱了外衣骑在公子常腰上,可男子不为所动,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要唐王如何忍受!她的意思必须被执行,所以她狠狠打了几巴掌,直接把虚弱的人扇晕了。 衣衫不整的王七窍生烟,她紧急召来太医,得出的结论是气血淤滞,虚不受补,静养还能续命,若是再继续怕是不好。 “此事绝不可外传,一旦泄密夷三族!” 唐王裹好衣裳,深秋还是冷,只穿里衣再结实的身体也受不住夜晚的凉风。 她气的脸颊涨红,公子常的虚弱是因为她总是打他,可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点错误吗? 唐王拂袖而去后,公子常醒了过来,他的脸被包扎的严严实实,太医提示道:“近日别沾水,大王不许你现在出事。” 不许!我果然只是物件罢了,公子常也不再纠结,做个摆件也好,一世很快就过去了,死去就能见到家人了。 气呼呼的唐王拿起香炉本想摔下,可一想价格…她举起的手又放了下来,对值夜的女官说道:“去骑兵军营找个最好的来,孤封为少使。” 女官当然不敢质疑,立即领命前往军营寻找。 骑兵的军队总是弥漫着马的气味,女官找来负责骑兵的小将:“大王要寻一个最俊逸健壮的未婚男子入宫,不可外传,劳烦将军了。” 小将很懵,是他听错了吗?这是入宫做妃嫔的意思吧? “大王有什么具体要求吗?是想要粗犷些还是儒雅些。” 小将经过短暂的思考还是决定先完成大王的要求,哪个君王不是三宫六院,大王只是女子,但她也需要妃嫔嘛。 女官沉默一瞬,她还真不知道大王喜欢怎样的男子,不过爱俏是人之常情,还是俊美的好。 “家世清白,未婚,职位不介意,但要年轻,模样也要好。” 女官掰着指头思考选妃的要求,小将唤来几个公认的美男子:“女史,您看这几位怎么样?都是才入伍不久的年轻人,生的也不差。” 被选中的几位看起来都才十四五岁,胡须尚未长出,脸嫩的能掐出水来。 女官犯了难,选哪个好呢?不如都带回去让大王自己选吧。 围着篝火取暖的士兵见同伴被叫走有些慌张,小将送走女官后便来安抚:“大家别担心,是他们的家人来了。” 他是绝对忠于唐王的,不然也无法在十八岁接管骑兵营。忠诚和王认定你是忠诚的是立命之本。 骑兵对体力和技术的要求都很高,必须脱离生产日以继夜地训练,而且没个三年五载看不出成效。 所以进骑兵营必须是精锐中的精锐,且从小训练,人不离马,马不离鞍,达到人马合一。 见到几个抖得似鹌鹑的少年,唐王大手一挥都收下了,她现在就是生气,好好的大婚王后晕了! 晦气!她搂过最符合自己审美的少年,温和道:“叫什么啊?” 少年想哭又不敢,只好道:“小民叫宋安世。” “安世,你用什么安世?” 唐王语气戏谑,可少年更加害怕:“但凭大王吩咐。” 她咬破少年的耳后:“没关系,这个名字我也喜欢。” 看血蜿蜒流下,她的愤怒得以消解,果然,她喜欢的只是血。 第204章 血火相生 闹剧落下帷幕,唐王愉快地享受着少年的恐惧和鲜血,果然,看他们弯下脊梁臣服才是最好的。 崔祁收到了唐王的回信,信中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她不能失去这个强力的外援,也不能把他推到别国去。 崔祁看的好笑,正欲回信时姬琮赶了过来:“哎,阿祁,做唐国的王后果然是找死,我听说唐王一次册立了几位少使。” “这不是很正常?唐王不可能只有王后一人的。” 崔祁纹丝不动,不就是纳妃嫔么,不能因为她是女子就要她和王后长相守啊。 再者唐王应该是不会产生爱情这种东西的,他们一家都不太会爱人。 姬琮急的跺脚:“不知道消息从哪里传出来的,唐王喜欢殴打王后取乐,阿祁,你算一算。” 这八卦太劲爆了,如果不能知道他要睡不着的。 为人家的家事算卦不大好吧?崔祁本不打算起卦,可见姬琮如此在意,算一算也行… 他取出蓍草,开始卜算。 “是真的。” 崔祁望着整齐的蓍草也是内心震动,没想到唐王还有暴力倾向。 崔祁收好蓍草:“唐王历经军旅,想来是能制住王后的。” 姬琮跳了起来:“哇,唐国真是好多新鲜事。唐王是真的猛,燕国男子大多健壮粗犷,她居然能压着打。” 崔祁扶额:“她是王,她想怎么样难道还能反抗吗?” 他最近对唐国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闲暇时间都用来教导玛斯写书了。 他们的文化和传统是依靠歌谣和神话口口相传,大多是散乱的故事,而且彼此之间常有矛盾,采用哪个说法也有待商榷。 沙神就是很好的例子,在小和的传说里,沙神是狂暴的神明,可更为古老的歌谣却称沙神是美丽的少女,起沙尘暴只是少女不开心了。 最后的办法就是都记下来,这大大增加了玛斯的工作量,也让崔祁焦头烂额。 同时他还要教玛斯唐国文字,传授一些农家和墨家的技术,让他们能在西方立足扎根。 毕竟小和太小了,就算融合了其他沙漠部族成功到达的也只有几千人,而且他们常年行商,农业匮乏,除了对生存的渴望没有其他能支撑他们跨越高山荒漠和一望无际的冰原。 骤然来到新的环境很多人不适应,原住民也有敌意,如果继续行商恐怕灭族之祸不远,种植才是唯一的出路。 不得不承认教书实在令人痛苦,更何况是教一个语境完全不同的人,他必须解释什么是鼎,什么是樽。 玛斯不解:“为什么祭品要这样丰厚?你们的农夫不会饿死吗?” 崔祁沉默。 “大概是因为我们的神明挑剔吧。” 崔祁知道这是一个有神明的世界,但他不想去信。 天是最无情的,祂只会依照固定的程序运转,可人不行,人有思想。 除了肉身的疾病和伤痛,人的痛苦都来源于思想和道德,为何公子武明明赢了还是选择自尽? 因为他受不了自己是乱臣贼子,乐将军也是如此,他左右为难,这么选择都是错,不如一死。 所以神明是没有痛苦的,祂们的躯壳完美无瑕,不会受生老病死的轮回,也没有爱恨贪嗔痴。 至于唐王殴打王后,那是她的事情,多少家庭都在暴力的阴影下,崔祁不是调节家庭矛盾的居委会。 王在任何关系中都是绝对的上位者,她要纳妃要家暴都不是王后可以规劝的,要么忍,要么死。 在得知唐王又纳了几个少使后,王后古井无波:“我已是残败之身,侍奉不得大王。” 他额角的伤又渗出血来,只要大王把心思放在其他人身上,他就能平静一段时间。 而且唐王宫是不会按照大王的宠爱分发份例的,王当然是最好的,王后次之,其他人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 不过唐王是没空沉浸温柔乡的,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倒是几位少使被迫开始学习诗书礼乐。 而他们的老师正是王后,王后头上的绷带尚未拆下,面色惨白,但语速不疾不徐,比起他们这样的武夫得体许多。 “你们是初学,就先从第一首关雎开始吧。” 王后对唐王的物尽其用已经麻了,堂堂王宫连个教书先生都没有吗? 可他不敢,只要不挨打,教书就教书吧。 几个少年都很局促,他们大多是军功爵家庭的少子,得不到多少关注,而且唐国的底层家庭是不可能有读书的念头的。 最重视教育的是旧贵和顶级的军功家族,只有他们才能供子嗣读书。 宫廷宽大的衣袍也让他们不适,骑兵为了追求机动性都是穿着改良胡服的,他们抛弃了下裳,可宫内不行,必须穿着最符合身份的直裾袍子。 关雎语句极美,可不通诗文的兵卒听的恹恹欲睡,王后轻轻敲几人的头:“好好学习吧,大王对几位还算有些怜惜,等到大王厌烦了,只怕你们也回不去军营,只能和我这样的人一起腐烂了。” “王后,我想回家!” 宋安世大哭起来,他本以为进骑兵营能为国效力,驰骋沙场,没想到是进宫! 而且那日大王给他留下不少伤,痛得他打颤却也不敢反抗,只能任由唐王施为。 少年眼睛黑亮,哭起来更是黑白分明,王后不由得生出物伤其类之感:“别怕,唐国就是你们的家乡。” 他的家远在千里之外的燕国,而今已是人丁凋零,回去与否也没什么意义了,母亲不在,哪里是家呢? 对梁国的军事谋划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徭役中却多了一个梁国女子,她从前被驯养的娇弱无力。 是客人们的解语花和菟丝子,而今她的筋肉也结实起来。抹抹额头的汗水,连婧不曾停下,她需要证明自己。 可安逸下来的梁王却沉迷于温柔乡中,齐女善舞,身姿柔韧,虞女丰润,肌肤洁白,梁女高雅,越女如神。 他也陷入了父亲的陷阱,美丽的女子环环围绕让他飘然似仙,全然忘记了危险的来临。 六公子对此冷眼旁观,梁国的根已经烂了,整个国家沉浸在虚假的繁荣和彼此吹捧中。在外各个恨不得要随着天子而去,内里却是排队上勾栏。 为了人设,他们上勾栏的时间一般是错开的,这样大家都不会太尴尬,再见面时也能继续吹下去,什么彼其之子美如玉,都脏的离谱! 不像我,我只会明目张胆地上勾栏,六公子在红荷离开后又找了个新宠,女子身躯柔软,歌声甜美,容颜也足够清稚。 看女子楚楚可怜地撒娇求垂怜,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哎,真是受不了。” 新来的小宠只有十四岁,名叫雪来,勾栏的花名取得千篇一律,唯独这名字还算有点意境。 六公子抚摸着少女光洁的面庞,神情慵懒:“你是从哪里被卖过来的?” 雪来咬牙:“小女子父母皆丧,本在叔父家中,奈何天不庇佑,叔父害了重病,堂兄便把小女子卖了进来。” 她的父母死在那场屠城,母亲把她藏在草堆下面:“记得,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出来,绝对不能!” 然后她听到了砍杀声和唾骂:“就这么点首饰?还是铜的,金子呢?” 来屠城的士兵不满地把东西收了起来,可失去价值的人却被毫不留情地刺死。 时间紧迫,他们不愿多留,雪来也因此逃过一劫,她看到父母面目全非的尸体也不敢哭泣。 士兵还在满城搜寻年轻女郎和财宝,父亲告诫道:“活着,活着。雪来,一定要活着才行”。 第205章 雪来之刻 “自从王兄继位,勾栏里的梁国女子倒是越来越多了。雪来,你一家死于屠城吧。” 六公子爱抚着小宠,雪来只好放软身体由他:“大人不该说这样的话。” 勾栏的规矩是要称客人为大人,这个词还有一个意思是父亲。 为了客人能感受到最大的尊重和依附,她们必须这么做。 可谁会愿意喊一个欺辱自己的人父亲呢?勾栏女子的每一声大人都是含着血的。 可六公子只是嗤笑:“哎,王兄以前战战兢兢,现在他成了那个让我们惧怕的人,难免会自大。来报唐国有意攻打时他怀里都躺着个美人。” 他对女子当然不专情,但他在一段时间内只会找一个女子。 这样的话题没法继续,六公子换了一个:“你也该多读书,诗三百学完了吗?” 好为人师着实讨厌,雪来只好笑道:“未曾。” 她并不是从小被培养的菟丝子,可是再恶心也得笑,眼前的男人是梁国的六公子,他都不需要动手指,自己就能被碾死。 要活着,父母把唯一能掩护身形的草堆给了自己,就是希望自己能活下来,不能辜负他们。 “我明天给你带书。” 六公子揉搓着雪来的头发,真好,是愤怒的味道。 随着十月的到来,燕国率先落下了雪,迷茫的新王立于高台,大雪飘忽地落下,遮住了过客的双眼,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燕国。 作为少子,他一向备受宠爱,王后总会带来饴糖和糕饼,然后和他拉勾:“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可以告诉其他哥哥,不然他们会来抢走迁儿的糖。” 他也傻乎乎的:“母亲,我知道了,哥哥是坏人。” 所有人都离开了,几位公主陆续出嫁,唯一的兄长远在唐国,而他的生母出宫后已经改嫁,她才不要为个死人守着,也不想继续在深宫消磨。 临走时他哭喊着母亲,可女子冷笑道:“迁,你该是王后的孩子,你们都是王后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要留下,你自己守着吧。” 因着王后的强势,其他妃嫔所出的子嗣都养在她身边,长久的隔离让母子间的感情十分淡薄。 如果不养育,孩子也只是从身上掉下的一团肉罢了,这团肉还在唤其他女人母亲,生母自然心生怨怼。 这份埋怨在迁为王后戴孝达到了顶峰,按照燕国的规矩,如果君王过世,妃嫔可以出宫,他们的家庭观念和草原类似,除非是天大的好处,不然无人守节。 燕王也委屈,按照礼法,王后是嫡母,他应该戴孝,可他的生母不会这样想,本就不亲近的关系彻底破裂。 燕国女子多刚烈,拿得起也放得下,她还年轻,再嫁也能有新的家庭,为什么要和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纠缠? 母亲走的决绝,她不曾回头一次。燕王想他的生母该是个雪一般的女子,从不留恋,日出便会消融。 经过数次风波,燕国倒真的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阿祁,燕国的雪可真大啊。” 崔祁和姬琮决定给自己放个寒假,两人相伴一起来燕国看雪。他们的功法都更喜欢寒凉的地方,只是燕国苦寒,人烟稀少,难免要风餐露宿,不如虞国便捷。 雪依旧簌簌地落下,可两人皆一尘不染,衣衫单薄,飘飘然若神仙。 路过的樵夫以为是遇到了仙人,俯首便拜,崔祁连忙扶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在下只是旅人,不值得叩拜。” 可老人泪眼婆娑:“您两位很像故乡的仙人。” 神明传说最多的是越国,仙人传说最多的则是齐国,在浪漫的文字描述下,仙人衣带翩跹,高高地俯视人间。 崔祁也看了许多关于神和仙的故事,因而推断出老人大概是齐国人。 “我们自虞国来,老丈怕是要失望了。”崔祁低低太息,姬琮也轻声哀叹,都是回不去的游子罢了。 帮助老人把沉重的柴禾送到山间的茅屋后,老人端了两碗被烧开的雪水:“我家贫,没什么可招待二位的。” 二人接过:“多谢老丈。”山间无人,旅途也清苦,能得一碗清水便很好了。 雪水的滋味格外清冽,告辞后两人再次踏上向北而去,崔祁叹道:“齐燕世仇,流落至此的齐人不知要如何?” 姬琮应道:“无论如何,都是要活下去的。阿祁,父亲和母亲大约是在燕国出生了吧?” 他们走这一趟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姬琮父母的转生,厉鬼净化后第一次轮回是不能回到上一世的家乡的,根据推算,他们这一次大概会生于燕国的山间。 燕国本为苦寒,山间更是清寂,两人寻了许久也不见人烟。 高大美丽的鹿带来了消息:“要再向北走三百里。” 崔祁取出一把乐陵的麦草:“多谢。” 鹿叼着麦草优雅地离去,姬琮惊讶道:“怪不得你要带着麦草呢,是想到要询问山间生灵吗?阿祁果真远虑。” “阿霖要我卜算,总该算好呀。” 崔祁笑笑,哈出一团白气,平原尚未寒冷至斯,可山间已是冰冷彻骨。 松柏结了冰霜,二人穿行其中,终于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屋子,房屋陈旧,门窗结实地封了起来,从中传来女子生产的痛呼声。 姬琮脚步微顿:“阿祁,我好害怕。”崔祁握住他冰凉的双手:“不要怕。” 女子的声音愈发凄惨,屋内男子的脚步声也愈发急迫,他们是深山的猎户,没有医者能来帮忙,只能依靠自己挺过去。 姬琮本欲上前,却还是停下了:“既然转生,便是全新的人生,不该为前尘往事困住。” 他眉眼含愁,父母早已过世,屋内的孩子不可能是曾经的那个人了,崔祁则为艰难的母子祝祷,生在深山虽清苦,却也能远离纷争,会是纯粹的一生。 他们等啊等,女子的呼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婴儿的嚎哭,姬琮松下气,和崔祁默默地离开,母亲,这一世,做个采药人,做个猎人,独独不要做太子妃了。 山间的雪没有停下,姬琮握起一捧雪放在手心,雪不会化了。 获得新生本是好事,可他却后知后觉地感到悲伤:“阿祁,如果是一样的灵魂,还会是同一个人吗?” 崔祁默然,然后他讲了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位使臣出使,他国君王为了羞辱故意说他国家的人民是盗贼,使臣却回道我国的人民都是纯善之人,为什么到了您的国家反而成了盗贼?” “橘子生在淮南是甘美的橘子,生在淮北却是干涩酸苦的枳,由此看来,不同的环境也能造就不同的结果。” 崔祁的态度很明确,姬琮也闻弦歌知雅意:“是啊,如果我不是王孙,不曾跟随先生学习,大概会是个耕田都做不好的农夫,我和他们只有一世的缘分,不该苛求了。” 崔祁收了屏障,任由白雪落下:“为他们庆祝吧。” 大雪落在两人的发丝和外衣,人们总是喜欢为雪赋予各种意义,可雪只是雪,纯白又易碎。 “是啊,该庆祝。” 姬琮从怀中取出卫国的梨花酒和燕国的烈酒,一同洒在这片干净的土地上:“庆新生!” 酒液浸湿了雪地,露出了一小片泥土,或许来年春天这里能开出绚烂的花朵,新的生命会在此诞生。 第206章 夕照破雾 山间的夕阳总是美不胜收,太阳消失的更早,晚霞却久久不散,映照在纯白的雪地,为白茫茫的世界增添了几分色彩。 崔祁垂眸:“我以前最不喜欢晚上的夕阳,后来也不再思索这样的问题了。” 夕阳意味着天要黑了,小伙伴们被迫分离,回家还要被骂弄脏了衣服和脸。 长大后人人行色匆匆,披星戴月,哪里看得见夕阳? “我曾经也不喜欢,一旦太阳落下,卫王宫就会传来呵斥殴打和唾骂。大母不是温软如水的女子,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战斗,所以她身上总是带伤。” 姬琮回忆起父母在轮回前的最后一次对话,神情空茫,而今他们都进入了新的生命,不该再执着了。 两人都不是文人,没有好的词汇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只好继续向前。 在山中过夜很不安全,崔祁寻了处山坳,把棉花袄铺在积雪薄的空地:“我以前睡雪地也是这样的,应该不会太冷。” 在道玄除邪祟的时候崔祁也常常风餐露宿,他虽然讨厌在荒野过夜,但道玄的荒郊野岭太多了,他有灵力傍身,被风吹雨打也不会生病。 姬琮摸了摸:“很凉。” 但他还是给面子地躺了下来:“才十月,卫国不到十一月是不会落雪的。” 崔祁整理好衣裳也躺了下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间要比平原冷的。” “阿祁总是有许多道理。”姬琮双手枕在脑后:“说来越王后也快生产了,只是泄露一本启蒙书籍,唐王便要她死,真是凉薄。” 崔祁眯着眼睛,避免雪地反射的光线伤害双眼:“别小看《百科》,唐国崛起的一部分秘密就在书中。唐王的确凉薄,如果她不凉薄昭王也不会选她的。” 要求君王的品行是谏官的事情,崔祁对这个群体致以极高的敬意,君王为了面子一般是不会杀人的,但晾着也足够惹火了。 明明做错了就是不改,然后继续犯错,这对于以规劝君王为职责的谏官来说还不如死掉,好歹留个死谏的美名。 现在的谏官还没有发展到裹挟民意逼迫君王的程度,他们一板一眼地依据礼法对君主进行规劝,为此不惜性命。 “我还记得幼时母亲带我踏雪,她的院子有一株梅花,开的特别好,是凌霜傲雪吗?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姬琮陷入了回忆,卫王宫的梅花是天子当年欣赏过的品种,每逢开放洁白如雪,他那时不懂得观赏,只会闹着要折下。 崔祁淡淡地蕴出笑容:“梅需胜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北海有一种梅花,一甲子才会开花,花开之时如血,艳丽到了极致。可惜此花不能移植,只能在北海的灵脉生长。” 他曾经在北海度过二十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不过那里的草木也十分稀少了。 在复生后,崔祁的身体和神魂也经历过不契合的情况,为了稳定躯壳,他在身体长到十二岁便去了北海。 大陆的最北方荒凉安静,崔祁的记忆也尚未完全恢复,但他不想拉着其他人和自己来苦寒之地吃苦,拜别了师长同门后独自去了北海。 生活总是不易的,他搭建了一个冰屋子,没有食物就不吃,没有柴禾烧水便饮雪。 深深浅浅地过了二十年神魂才得以完全融入身体,他的外貌也长到了弱冠,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一张面孔。 回到宗门没多久,崔祁还在享受悠闲的高人时光,竹叶的祭祀却把他召唤过来,亏得之前怪灵池呢! “道玄灵物万千,能在此方生长的却不过一掌之数。”姬琮掰着手指,“只有半月莲花,甲子草和阴魂铃了。” 甲子草不需要灵气,只需要时间,十甲子才能从地下破土而出,然后很快枯黄,生的和普通杂草没有区别,看到用肉眼也无法辨认。 阴魂铃则是需要厉鬼的养护,只要消散的魂魄足够多,它们便能旺盛。 阴魂铃的花朵呈铃铛状,若是摘下放到耳边就能听到厉鬼的哀嚎。 因为奇特的习性,阴魂铃是道玄修士除邪祟的重要参考,如果是成片的阴魂铃,修为不足的就快跑吧,这片土地的厉鬼太多了。 “无论哪里都有生命在顽强地生长,西边的高原最荒芜的所在也有地衣。” 崔祁彻底闭上眼睛,他是真的困了,可姬琮却抬眼望天,今夜是新月,星子也隐藏在大雾和雪中,什么都没有。 身边的崔祁已经睡熟了,姬琮却是无法入睡,伴着落雪和清浅的呼吸,他清淡地笑了。 朝阳升起,崔祁也从睡眠中清醒,彻夜的大雪终于停下,几声啼叫昭示着又是新的一天。日光清寒,朝露成霜,两人再次上路。 崔祁玩笑道:“不用写课件的日子真是逍遥自在,我的毛笔都换了几只。” “上课是真的累啊,我的黑板也换了数块。” 两人相视一笑,都过去了,晦暗的经历不是沉溺的借口,该向前了。 崔祁展开羽翼,姬琮则踏风而行,高山被远远地抛到身后,能如此轻松的时间不多,每一次出行都该享受。 落在稷阳后,两人寻了客栈,店家的打扮不像是商贾,更像是文士,浅色长袍,头梳发髻,用木簪细心盘好,胡须也是精心打理的形状。 见二人士子打扮,店家热情许多,还送了一份紫苏。 山间冷泉的雪水鱼肉质紧实,配上紫苏入口甘冽,但崔祁吃不惯生肉,只是夹了几块便不再动了:“这菜倒是新鲜。” 姬琮吃的欢实:“没想到今日这么幸运,能有冷水鱼的鱼脍,比起秋水的鲤鱼要好吃。” “那就好。” 崔祁端起粟米粥吹走米壳后慢慢喝了下去,他对燕地的烈酒一直念念不忘,不过今日不适合饮酒,想来给云夫人带回去也是欢喜的。 这间客栈和主人很像,处处充斥着文人的精巧,看木柱的漆应是开张不久。 楼上的房间提供了热水,崔祁泡了茶,两人随意地谈起山中见闻,姬琮道:“没想到燕国的雪这样多这样早,之前来虞国便觉得冬天到来的极快。” “越到北方越是寒冷且冬日漫长。”崔祁想到了北海,那里是道玄的最北方。” “每年的一半时间在漫长的黑夜中度过,另一半时间则是冗长的白昼,在那里住的久了很容易丧失对时间的观感。 为了不忘记时间,崔祁给自己做了一个计时器,每到六个时辰就提醒他该休息了,没事做的时候他便和寒鸦说话,不然他恐怕要因无尽的虚无和寂寞而癫狂。 寒鸦是北海唯一的鸟类,也是地面为数不多的生物,它们世居于此,因矿脉而生,同时也保护矿脉。 一开始寒鸦不理崔祁,它们讨厌来取矿脉的修士。 后来在崔祁锲而不舍的精神下,终于有几只寒鸦愿意同他讲话:“你也是倔强,为什么不用灵物的身体?白白跑来北海受苦?我们若不是不能离开矿脉,也是要出去看看的。” 崔祁笑道:“我也想啊,可是我的神魂无法融入,而且我很排斥用不属于自己的躯壳。几位有名字吗?不如我来取,就叫寒鸦一寒鸦二怎么样?” “可不要欺负我们,你这是偷懒,我们每只寒鸦都是不同的,怎么能取这样敷衍的名字?” 胸前有一小撮白色羽毛的寒鸦十分不满:“你叫崔祁,凭什么我们要叫一二?” 崔祁点点头,:“我再重新取。” 第207章 寒霜加身 他的记忆并不完整,脆弱的躯壳承受不了百年的兴衰爱恨,但曾经读过的书还是记得的。 他想起人们会为雪白之中带有玄色的狸奴取名乌云踏雪,既然这只寒鸦是玄中带白,不如叫雪踏乌云? 很怪哎,崔祁思考许久才郑重地把取好的名字用寒英写在雪上:“玄雪,怎么样?” 寒鸦接受了自己的名字:“好吧,你可以这样叫我,我也叫你崔祁吧。” 一个孩童和一只鸟儿在冰天雪地中达成了友谊,崔祁笑的特别开心:“我不知道要在这里住多久,平常也没什么人来,你陪着我好不好。” “我们要轮值看守矿脉的,不能一直陪着你,不过你要是愿意讲些外面的事情我休息时便来。” 玄雪抖抖翅膀上凝结的霜,北海太冷了,一滴水落下会迅速凝结成冰霜,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寒气。 崔祁重重点头:“可以啊,我带了几本书,大家有空的时候我来讲故事。” 他好害怕,虽然感觉不到寒冷,可无边无际的雪原会引发强烈的孤独感,好似被全世界遗弃。 每一年陆青鸾都会来看看崔祁,相比于神鸟长久的生命,几十年也算不得什么,但他清楚自家小徒年岁轻,又丢了许多记忆,害怕也是在所难免。 陆青鸾的到来是崔祁最开心的事情,他会带来师门的信件,讲述外界的变化。 揉搓着孩童柔软的青丝,他想到徒弟之前的顶嘴,坏心思道:“小祁啊,是不是最喜欢师父?” 崔祁摇头:“我不知道,师父,我的记忆不完整,现在回答是不负责任的。” 没能逗到小弟子,陆青鸾也不沮丧,他对崔祁的顶嘴功力深有体会,不过犯贱还是要继续的。 他突然把崔祁举了起来:“小祁若是不喜欢师父,师父可要伤心了。” 俯视这张绝色的面庞,崔祁也不由心惊,怎么能如此为老不尊? 不过崔祁还是坚守原则:“喜欢师父自然是喜欢的,但最喜欢还要我恢复记忆才能知道。师父快放我下来吧,用美人计也不行的。” “好吧,从见到你就是这样。” 陆青鸾放下被风吹乱发丝衣摆的崔祁,取出一个小食盒:“是黄鹂师姐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和点心。” 崔祁偷偷撇嘴,揭开了食盒,第一层是他最喜欢的栗子糕和红豆酥饼,黄鹂师伯手艺精巧,做出来的每样点心都好吃。 第二层是黑芝麻汤圆和桂花酥糖,最后则是酥肉和几道小菜,样样精致。 久未进食的崔祁狼吞虎咽,失了往日的风度,他在雪原找不到吃的,虽然不需要食物,可他真的不习惯吃雪的日子。 而且崔祁挑食,勉强在雪地挖出几条休眠的虫子,他恶心的不行,立刻甩开了。 见弟子这般模样,陆青鸾难得正经:“哎,北海连寒霜师姐都不会久居,难为你要住几十年了。” 崔祁用遍地的白雪擦擦嘴上的油:“总归是为了活着,师父,我答应寒鸦给它们讲故事,这样就不会太难过了。” 许多大能也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可北海是什么地方?是封印之地,除了依靠矿脉而生的寒鸦没有其他能缓解孤寂。 “再过七年血梅花就要开放了,小祁,记得去看。” 陆青鸾说罢便骑上了青鸟:“树根也能吃的,别把自己饿死!” 崔祁对着天空大喊:“我不吃也饿不死!师父,慢走不送,等我回去。” 陆青鸾的弟子不算少,但这么年轻的只有崔祁,留在宗门的也只有他一个。 作为一个老古董,难免会多顾及小弟子,他之前为取混沌气受了重伤,本该静养,可让一个记忆不全的孩子一个人无望地留在雪原他也于心不忍。 青衣渗出血来,陆青鸾不以为意,而是和青鸟说道:“小祁可真是和北海有缘分。” 第一次取剑是在北海,而今养魂也是在北海。 “陆青鸾,先关心自己吧,至少百年,你才能养好闯混沌天的伤。” 青鸟对他的逞强不屑一顾,他若是受了轻伤,手指破一个小口都要去黄鹂师姐那里取药,受了重伤反而喜欢自己撑着,真是奇怪。 即便跟了陆青鸾千万年它也想不明白。 雪原依旧空旷,饭菜的香气很快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他留了一块想喂给玄雪,可寒鸦却拒绝了:“寒鸦不能吃人类的食物,你也不要多吃。” 来北海就是为了这里的灵气,过多摄入俗物会影响新躯壳的纯净,放慢躯壳和神魂的融合,辟谷是不得已的选择,崔祁摸摸吃饱的肚子,一年能有一顿也行。 “今天想听什么,我的书已经念完了。” 玄雪和它的同伴听故事的速度非常快,崔祁薄薄的几本书说了三四次,而今已是江郎才尽了。 玄雪哈哈直笑:“为什么只能讲书中的故事,你走过许多地方,肯定遇见很多故事。” 崔祁嗫嚅:“大多我还想不起来,不过我可以讲一个少女的故事。” 接着他讲起初至道玄下山除祟遇见的第一个人,那是个年轻的女郎。 崔祁对她印象深刻,她的身体被凶兽咬去一大半,人却还活着。 见是身穿道袍的修士,少女血迹斑斑的面容绽放出最后的光亮:“先生,求您杀了我。” 崔祁初出茅庐,哪里敢下手,可看她苟延残喘也是痛苦,他狠狠心,扭断了少女的脖颈:“走好。” 随着深入,他才知道少女为了年迈的祖母引走袭击的凶兽才跑了那么远。 可她只是凡人,恼羞成怒的凶兽咬掉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要她受尽折磨而死。 失去唯一依靠的老人早已病入膏肓,得知小女死去,她也毫不留恋地合上浑浊的双眸:“先生,老身就不招待了。” 道士无论去哪里除祟至少要供一餐,可她家里除了一缸水什么都没有。 “老人家,安息。” 崔祁安葬了老人家,他第一次夺取人的性命,便是一个无辜之人,回到宗门后他问道:“师伯,我是不是该救她,可我救不了。” 掌门是尾火凤凰,性情刚正,为宗门敬仰,他的话应该是对的吧。 “崔祁,你该放平自己的心,就算是飞升之人也有无力挽救之事,你才入门,不应苛求。” 掌门艳丽的面容隐含悲悯,他漫长的生命遗憾颇多,崔祁尚未百岁,他以后的痛苦只会更多。 苛求么,崔祁有自知之明,他无力拯救每一个遭遇苦难的人,可见人死去他总会难过,陆青鸾曰:“见多了就不伤心了。” 可他也会为死去的友人奉上香烛纸钱,崔祁不相信这样的话。 寒鸦听了咯咯叫道:“崔祁,你知道玄铁矿脉下有什么吗?” 崔祁诚实道:“我不知道,玄冰铁的下面应该是岩石吧。” “不是的,是古往今来求矿失败的修士,一旦失败,修士便会被万年寒气冲击,承受不住的都掉了下去。” 寒鸦笑了:“你很幸运,你的师父足够强大,所以你没有成为矿脉的基石。” 崔祁倒是没有惊讶,他以前是知道的,只是记忆封印让他忘却了此事:“我好像是知道的,不过面对尸首你们不会害怕吗?” 玄雪举起翅膀:“不想看就用翅膀遮住眼睛,而且死的是修士,关我们寒鸦什么事呢?你会害怕同类的尸首,可他们不是我的同类。” “是啊,同类的死亡代表着危险,可矿脉是你们的家,怎么会害怕?” 崔祁黯然,他终究是人,会为人的死亡而忧伤,而寒鸦连活物都算不上。 抖去羽毛新结的霜雪,玄雪飞向了矿脉:“明天我要听乌鸦喝水。” 它玄色的羽翼在风雪中很快消失,崔祁却笑了,它也是更在意同类的。 第208章 不破之夜 为期半年的白日过去,接下来是六个月的黑夜,崔祁躲在自己建造的冰屋子中害怕的发抖,什么声音都没有,寒鸦振翅和风声都消失了,天地寂静。 他不能动用法术照亮身边,便只好咬牙忍着,就在他要睡过去的时候,一团黑影飞了过来。 “你害怕吗?” 是玄雪!崔祁抖抖身上的雪:“我当然会害怕,玄雪,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什么都没有,我该怎么办?” 他是孩童身形,焦虑恐惧的表情让他看起来非常可怜,玄雪思索一会:“那就睡觉吧,不过不要睡太久,今夜有极光。” 极光只会出现在极地,其华彩绚烂令人心折,也是寒鸦们为数不多的乐趣。 它们生于斯长于斯,一生都不能离开,在这无尽的虚无中总该有些乐趣,极光和一甲子一开花的血梅花是铺天盖地的白色中少见的色彩。 而且极光的颜色不是固定的,寒鸦喜欢猜测下一次会是什么颜色,输了的要替赢的看一天矿脉。 “极光来了可以叫醒我吗?我可能醒不过来。” 崔祁缩进厚重的雪层,他看不清,只有一个虚晃的影子。 天边出现了绚烂的极光,今夜的主色是绿色,玄血用短小的翅膀扑打崔祁:“快醒醒,极光出现了!” 崔祁睁眼便看到了此生最为震撼的风景,它好像很轻,又好像极重,没人能抓住极光,在展现自己的美丽后,它消失了。 崔祁震撼地说不出话,可玄雪喜滋滋的:“今天我赢了,可以休息一天。崔祁,你还要在这里住很久呢,别这么大惊小怪。” 崔祁回过神:“或许吧,但我是第一次见这么壮美的景色。” 漫漫黑夜不会因极光一瞬的惊艳变短,崔祁大部分时间都匍匐在雪地上,暴烈的风雪让他睁不开双眼,一切都变得虚无,只有玄雪的到来能缓解一二。 “我不想在北海了,我记得我是有家的。” 崔祁不敢哭,流下的泪水会在脸上结冰,而且无法融化,要想取下只能暴力撕扯,他怕痛的。 可他真的好害怕,怪不得大多修士不愿意走修复身体的路,真的好难啊。 需要九生一死地寻找混沌气,需要无数天材地宝维持身体和魂魄,更需要在虚无之地摸爬滚打几十年稳定神魂。 他跪在雪地,祈求道:“我要回家,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我,我不要在北海了,我要回家…” 他只想回家,可他不能回去,神魂离体之前的努力便白费了,师父受了那样重的伤,黄鹂师伯也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给他续命,不能放弃。 抓起一把雪塞入口中,崔祁清醒些许:“加油!不放弃!崔祁你不能输,为了复生花了几百万的灵石呢。” 他爬了起来,磕磕绊绊地继续向前走去,心里则是一直加油打气,不要怕,不要怕,黑夜总会褪去。 长久的白昼也是折磨,崔祁阖眸也难以入睡,只能把自己埋进雪里才能得到安眠,昼夜颠倒的生活让他痛苦非常。 在第七年,期盼已久的血梅花盛开了,这是唯一能在北海盛放的花朵,崔祁身量小,只望到一片血色。 玄雪为他衔了一朵下来:“崔祁,给你。” 血梅花树木极为高大,达数十丈,且树干虬结,无法攀爬,只有飞鸟能取得花穗。 “多谢。” 崔祁把鲜红的花朵放在鼻下轻嗅,香气馥郁,却转瞬即逝,离开树木的花朵在一盏茶后迅速凋零,化为一抹红色的雪。 崔祁怔住了:“果然,生在北地的生灵都不能离开家乡。” 玄雪安慰道:“我无力背负你上高处,但梅花还是很多的。” 崔祁攥紧红雪,坚定地摇头:“不必了,这样也好。” 血梅花的花期短暂,不过两日树下便落了一层红血,一场暴风过后,稀稀落落的红色也掩藏在纯白之下。 崔祁的体温已经不足以令白雪融化了,他彻底融入了这里,成为霜雪的一部分。 在第九年来了两位修士,他们自然是为了矿脉而来,崔祁躲在高大的血梅树后,他现在没有自保的能力,能否取得就要看能力和运气了。 寒鸦凄厉地鸣叫,将修士团团围住,不停地衔来石子和木棍丢下,最年长的那位老者叹道:“作孽啊,我愿葬身北海,只求列位能给小徒一个求矿的机会。” 寒鸦这才停下,口吐人言:“你死都不足以偿还自己的罪孽,既然是你的徒弟,我们不可能让他进去,小子,早点回去吧。” 白须至肩的老者跪了下来:“求您,他没有玄冰铁无法压制体内的蛾火,都是老夫的错,请您网开一面。” 寒鸦冷笑:“当年你求矿失败,一气之下杀害我族五百余,血债难偿!而今凭什么要我族救你的弟子!” 原是自作自受,寒鸦不会无故攻击来去矿的修士,它们多是冷眼旁观。不过寒鸦的恩怨一旦欠下就再难偿还。 只要矿脉和北海在,它们便能永生,而且记得每一个伤害同族的修士,再想求矿绝无可能。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绝,老者抽刀自尽,少年悲愤不已,身上燃起熊熊火焰,是蛾火,身有蛾火之人绝活不过二十岁便会自焚而死,若是能得压制前途不可限量。 少年如同扑火的飞蛾向寒鸦冲去,奈何他神志不清,挥剑胡乱劈砍,反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寒鸦呵呵冷笑:“有这么个师父是你的不幸。” “不,是师父救了我,他或许做了错事,但他永远是我的师父。” 少年拄剑站了起来:“给我个了断吧。” 寒鸦还是笑:“你未曾伤到我族,我族为何要杀你?小子,回去吧,别白白把性命留在北海。” 崔祁终于看不下去了,他踱步至少年身前:“小友,强求无益,回去吧。” 玄铁矿是寒鸦的,他无权处置,可少年嗤笑:“回去能如何?我的寿元只剩三年了,您是大能高士,我却日日忍受焚心之苦,你怎能明白?” 他越说越激动,崔祁却平静无波:“蛾火当然痛苦,可这里不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做错事便要收到惩罚,你的师父已经付出了代价,你合该回去。” 玄雪见状停在崔祁肩头:“谁没有苦楚?别在北海说苦!” 它气愤不已,难道求矿的成功与否是它们所能掌控的吗?凭什么把怒火发泄在无辜的寒鸦身上? 少年毫无预兆地朝崔祁挥来一剑,剑上带着他体内最凶猛的蛾火,以他目前的情况受这一剑恐怕会当场魂归蒿里。 不过崔祁的战斗意识已经是身体记忆了,他迅速跳开:“我改变主意了,你该留下,如果你这样的人太过强大,道玄永无宁日。” 不通是非,不辨真相,一意孤行,他的性情就算没有蛾火也是恶劣到极致,他如果弱小尚无危害,可要是达到人仙便足以引发动荡。 崔祁不能施展灵力,但他对北海的地形极为熟悉,在绕了几圈后,少年坠入了雪崖。 他顽强地向上攀爬,可崔祁好整以暇地冷眼望他:“放心吧,在北海死去能很快去蒿里的,安心去吧。” “你到底是谁?北海素来无人,为什么你能在这里如此如鱼得水?” 少年双手淌血,青筋爆出,可崔祁无动于衷:“死人不需要知道我是谁。” 他不再看,缓步离开了悬崖,肩头的玄雪咯咯笑道:“崔祁,你好厉害啊。” 崔祁谦虚道:“哪里哪里,是他太弱了。” 如果是常态的崔祁,随意便能打败师徒俩联手,可他现在不能用灵力和术法,和鸟儿交流则是残存的本能,若是连语言都失去,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第209章 雨雪霏霏 北海的尸首是不会腐烂的,血流出身体的那一刻便结成了冰。 崔祁费力地把老者的尸身拖到洞里,盖满了白雪:“能为弟子做到如斯,我敬佩您,可有些错事是不能偿还的,对不起。” 白茫茫的地面留下几抹红痕,玄雪道:“下次暴风雪就没有了,崔祁,你怎么这样好心?” 崔祁笑笑,面似霜雪:“入土为安么,他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何必与死人过不去呢?” 他没说的是老者令他想起了陆青鸾,为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小徒,取回混沌气时他浑身浴血,气息微弱,却依旧笑着。 “好吧,真是搞不懂你们人族哪里来的愁绪。” 玄雪晃晃毛茸茸的身体,抖去遗落的白雪,它自有意识便在北海,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守矿脉,看看极光,所以它不懂为什么人族会那样哀伤。 崔祁微微一笑:“或许是因为人太复杂了,又太多了。玄雪,北海真的很安静啊。” 寒鸦不明其意:“如果你能听到的话,地下也有冰雪互相挤压的声音,轰隆隆的,特别响。但雪太厚,你无法听到。” “原是如此,多谢了。” 崔祁的小屋经常被暴风雪淹没,而且北海常年落雪,没有能稳定居住的所在,只好不停搬家。 又过了十年,崔祁的身形终于恢复,玄雪讶异道:“原来你生的这样高挑,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修士了。” 崔祁揉揉它:“我大概要回去了,如果此生再至北海,定来寻你。保重好自己,另外极光绿色的时间多,可以试试。” 他这么多年看了不知多少场极光,每一次都是不同的,但绿色的确是次数最多的。 玄雪愣了:“原来有规律吗?我看了快一万年的极光,也不知道该怎么赌。” 陆青鸾乘坐青鸟破空而来:“小祁,回家吧。” 崔祁也不客套,直接跨了上去,临走时他解下带了二十年的发簪:“玄雪,多谢你陪我许多年,这只簪子也不算什么,就当为我们的友情留个纪念吧。” 崔祁青丝漫卷,恍若天神,玄雪一时看的呆住:“你果然是最好看的人族。” 陆青鸾却不满道:“你看看我,我不好看吗?” 寒鸦用翅膀遮住双眼:“您当然俊美,可不该强调,崔祁,记得我呀。” 鸟儿飞向了矿脉,崔祁回到了清鸣山,山间正值秋日,秋雨霏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师父,二十年了。”崔祁望着一点没变的山门,颇为感慨。 陆青鸾倒是豁达:“等你过了一千岁,便不会觉得二十年漫长了,小祁,走吧,回家。” 可是我好像总在漂泊,崔祁不再多想,而是和姬琮围炉煮茶,越国的柑橘清甜甘美,稍微熏烤便是极好的甜点。 崔祁缓缓剥开橘子:“以前到了秋天就会买很多橘子,怎么吃都吃不完。” 橘皮气味清冽,晒干可以用来调味,姬琮细心地收起:“卫王宫从前也会采买越国的柑橘,数量很少,都是大母偷偷给我们带。” 来自越国的庄王后思乡心切,可她处境艰难,只能悄悄通过宫人的途径才能吃到故乡的滋味。 因而后来她不曾与卫庄王合葬,生前就受够了他的疯癫和折磨,死后合该一人清净些。 “清鸣山有很多果树,终年结果,想吃就随意摘下来。” 崔祁在清鸣山生活了一百多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 梧桐在秋日会结出桐果,树上常年栖息着几尾老凤凰,他们除了欣赏自己的羽翼便是沉眠,怎么叫都不醒。 夜色渐浓,两人分开休息,崔祁叮嘱道:“在外睡着的时候一定要开屏障,当心歹人。”姬琮自无不应,他一向听话。 一夜好梦,早餐照旧是燕国的标配,粟米粥和咸菜,不过店家别具巧思,加了紫苏和花椒,崔祁倒是喜欢这个味道。 他对于现在贫瘠的烹饪已经失望许久了,没想到还能遇见一个愿意花心思做小菜的厨子。 打了几壶烈酒后,二人便打算回乐陵,可一个孩童神神秘秘地递给他一封信。 崔祁不明所以地拆开,发现是越王的字迹:崔先生,王后恐怕是活不过春日了,不知先生可有解法?我实不愿她因此死去。 “阿霖,越王终于发觉了,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崔祁扬起信件,姬琮看后感叹:“越王倒是情深义重。” 崔祁嗤笑:“不对,不对,阿霖,你不了解这位叔叔。越王可不是君子,而是货真价实的枭雄。” “王后如果死于唐国之手,他会记得一世,也会痛恨一世,可若是她自己死去呢?他只会说天妒红颜,要如此佳人香消玉殒,然后再找很多个年轻女子。” 姬琮不解:“可是王后大限将至,越王不必如此吧。” “他是怕自己难过,阿霖,如果你的父亲死于心肺之疾你会如何做想?” 姬琮想了想:“大概会哭很久,给他戴孝,该做的都做好。” “是啦,你不会恨,只会悲伤。” 崔祁神色戏谑,越王不怕王后死去,而是怕自己不多的良心收到谴责。 即便已是深秋,彭春也不见霜花,只是气候稍微清凉些,越王愁眉苦脸:“唐王是铁了心要王后死,崔先生,怎么办?” 崔祁面容宁静:“无论怎样,王后都活不过明年的春天,大王无需再费心思了。” 姬琮对叔父再次幻灭,因而不曾跟随好友一同面见越王,他的亲叔父是个疯子,表叔父则……为什么都是这样的人啊? “崔先生何以笃定?” 越王一改神色,变得敏锐而锋利,崔祁轻笑:“越王应该知道的。” 如果只是唐王要她死还可救,现在是没人希望她能活着,她又怎么能活下来呢? 阮身处悬崖,身后是无数推手,都在等待她的坠落。 两人一时僵持,崔祁八风不动,越王却急切:“崔先生,我大概是不想阮死的,可是一个唐国血统的嗣子继位,我又实在担心。” 崔祁面色不变,他早知道此事,不过安慰的客套话还是要说:“越王,王后若是一心向越,您也不必担忧嗣子。” “不,我相信唐国一定会愿意培养傀儡。”越王轻叹:“如果君王都心向他国,越国也彻底废了。” 崔祁安抚道:“越王可安心,君王和国家息息相关。” 他是真的没心情再说下去了,现在的越王愈加薄情,比起当年的青涩而今已是合格的君王了。这样的变化既可喜又可悲,他终究丧失了自己。 “谁知道唐国会用什么谎话呢?秋日蟹子鲜美肥厚,不知崔先生赏脸否?” 越王也不再多说,而是邀请崔祁赴宴。 不过越王说的也没错,现在的螃蟹是最好吃的,崔祁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屈服在尝鲜上:“那就多谢越王招待了。” 越王也露出笑意:“崔先生说的哪里话?能请到崔先生是我的福气。” 他说的是唐王成婚崔祁却未曾前往的事情,两人皆是心照不宣,很快几盘蒸熟的蟹子配上生姜末和紫苏端了上来。 崔祁掀开蟹壳,内里是饱满的蟹肉和蟹黄,他舀了满满一勺放入口中,随即满意地眯起眼睛。 蟹肉丰腴,蟹黄沙糯,当真是上品,答应下来真是对了。 崔祁心满意足,想着回去得带些。 第210章 万般滋味 带了许多蟹子,崔祁回到了姬琮栖身的客栈:“阿霖,吃螃蟹呀。” 姬琮正欲点菜,见好友拎着一个网兜也来了兴趣:“越国秋天的确该吃蟹子,阿祁是从越王宫带出来的吗?那可是有口福了。” “本来不想耽搁那么长时间的,可越王邀请我吃蟹子,我一想能白吃就答应了。” 崔祁放松下来,在他的印象里,这么大的螃蟹是很贵的食物,而且他家在北方,算上运费和仓库的费用价格也涨了许多。 姬琮查看了蟹子的状态:“回去再吃吧。” 崔祁也赞同:“今天吃了许多,也腻了,不如点些清爽的。” 随意点了几个小菜后崔祁轻声道:“越王后可真是倒大霉了。” 姬琮也好奇:“怎么了,越王要放弃她了?还是唐王锲而不舍地要她死?” 崔祁耳语道:“都是,越王不需要唐女腹中的嗣子,唐王不需要背叛的妹妹,王后这下可真是没法做人了。也不知道她意识到了没有,若是清楚该多伤心啊。” “真的吗?”姬琮也放轻声音:“我觉得她应该知道了。” 崔祁还要再讲,伙计就上菜了,两人只好暂停讨论先用餐。 越地炎热,和南方联系也更加方便,所以客栈也有了几道诸如椰子烧汤芒果煮鱼的神奇料理。 崔祁吃不惯水果入菜,而且他也不饿。 不过越王宫的蟹子是真的鲜美,他决定每年秋天都来越国吃蟹子。 但姬琮接受良好,他夹了一大口混合芒果的鱼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很好吃啊,甜滋滋的。” 崔祁举手投降:“好吧,看来是我挑食,是我的错。” “是因为阿祁从前过得很好,所以才会对食物有要求的。” 姬琮不敢挑食,曾经在王宫母亲会宠爱他,他不想吃什么便不吃了,后来他开始逃亡,小小的马车赶路赶的要散架,也不能停下做饭,平时只能用水泡开粟米当做饭食。 为了做戏的真切,公主息紧追不舍,一老一小星夜赶路,过了几个月颠沛流离的日子,公主息和追杀的刺客才离去。 那时他已经习惯了河水泡粟米,野菜配生鱼的吃法,卫爷爷语重心长:“殿下,饿到急了草叶也能咽下去,活下来才是第一要紧事。” 他是奴仆出身,什么样的苦都受过,姬琮娇气不肯吃冷掉又不熟的饭食,他一边赶车一边抹泪:“殿下,你不吃怎么长大为主人报仇呢?” 于是姬琮不再耍小性子,大口大口地吞下粟米,他得活着,杀害父母的凶手还在享受血腥的果实,他不能放弃自己。 “大概吧,我从前也算不上挑食的人,可来了这里我便是最金贵的那个。” 崔祁以前很好养活,他爸爸做的特别咸的鱼干腊肉他也能吃下去,母亲偶尔放错盐糖的番茄炒蛋他也喜欢。 姬琮也落筷:“阿祁的世界有很多美食,而且食物普遍是精致的,一时接受不了也是常事。” 崔祁深以为然:“不去壳的粟米我是真的咽不下去,不放糖的糕点也不是点心,我可能是太矫情了。” “倒也不是矫情,而是不习惯,若我一直生在王宫,大约也不会吃云夫人之前的粟米粥。阿祁不必勉强自己,总归是吃得起肉的。” 姬琮走这一遭,对感同身受有了更深的理解,崔祁曾经的生活用锦衣玉食来形容都不够,即便天子还在,也不能每日都能吃到精制的白米,可他以前就是这样过来的。 崔祁饮下清水:“哎,听说南方为唐王献上了精制的白米,唐王吃后赞不绝口,却还是制止了继续进贡,阿霖可知为何?” 这个故事广为流传,是唐王厉行节俭和克制自身的例证,姬琮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思考一会:“是求名么?” 崔祁轻笑:“说对了一部分,唐王心疼运费了。我从陈盈那里得知格院有意研制火车,想建成铁路,铺满铁路的铜钱也不够。” 道路是富裕和沟通的前提,可道路也着实烧钱,光凭现在的唐国想修建起连通全国乃至天下的铁路就是天方夜谭。 崔祁听到格院的计划罕见地瞪大双眼:“您是想要唐国破产还是要唐王卖了王宫和洛京?” “土路都已经够贵了,更何况铁路。” 姬琮学习过道路的知识,要在整条路上铺满铁轨,要打下多少铁矿,开采多少时日? 崔祁也叹道:“没有道路是不成的,必须是国家才能修建全国的道路网,哎,我替唐王操什么心。” 乐陵的土路崔祁已是深恶痛绝,起风被吹一脸沙子,下雨又泥泞,平常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不过乐陵已经是道路情况最好的几座城池了,彭春的路更难走,献宁也大差不差。 乐陵也是商人为了行商自行填平了一些实在崎岖的路段,好让超重的马车自如通过,经过多年发展才达到今日的规模。 “也是,明天回去该讲逍遥游了,阿祁的讲义写好了吗?”姬琮把话题拉了回来。 崔祁扶额:“好难,庄子每一篇都不好讲。” 在客栈用了椰子饼后,两人清晨便赶回了乐陵,王家夫妻也在,王夫人提了一条草鱼:“两位先生也回来了,今天吃鱼脍。” 鱼脍……崔祁还是受不了生肉,他讪笑道:“不如烧鱼吃吧,我带了燕国的烈酒和越国的蟹子。” 云姬也附和道:“先生说的有理,王夫人想来还未尝过先生的手艺吧,请他下庖厨可不容易。” 能得崔祁亲自下厨,众人自然答应,王显惊讶道:“崔先生久居世外,居然还有下厨的手艺吗?” 他坚定地认为君子远庖厨,所以从不踏入厨房,没想到看起来应该喝露水的崔先生居然会下厨? “总归是一门手艺。” 崔祁不再多说,转身进了厨房。 姬琮则留下考察几人的作业和功课:“把我们走之前的作业拿出来吧,不许说没带。” 霁儿的脸皱成了包子,王玲也面露愁容,只有云姬气定神闲地取出一卷写的满满的竹简:“老师,学生要告发他们两个贪玩才开始补作业,现在应该还差几道题。” 两个孩子脸色惨白:“老师说了三到五日回来,我们还没超过。” “哦,我是不是还说了回来就要检查。” 姬琮气笑了,为了逃避作业真是费劲心思啊,要是能把聪明用在学习上该多好。 两个孩子直直地盯着姬琮看,他这才发现他们拿着尚未完成的竹简,他叹口气,终究还是心软了:“现在赶快去写。” 一旦崔祁亲自检查……霁儿不敢再想下去,他写的笔尖冒火,王玲也害怕起来,不顾答案正确与否就下笔。 姬琮则招待王家夫妻俩:“燕国已经下雪了。” 他倒了几杯茶水,王夫人喝不惯,王显却喝的欢快。 “姬琮,你也要及冠了,字取好了吗?” 王显对文人的事情显然更有兴趣,姬琮只是轻笑:“王族不得取字是天子的规定,我未出三辈,不能取字。” 天子制定了细密的礼法,等级制度则是最重要的,为了处处体现王族和天子的高贵,从祭祀礼器到衣食住行都有详细的规定。 姬琮曾经习以为常,后来他也觉得麻烦了,难道祖宗还能出来责骂? 闻言王显脸立即变青,他自诩是天子礼法的拥护者,可书终究读的少,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知道全部的规章。 王夫人则笑了:“哎呦,天天用不读书挤兑我,你看,好像念书念的多好似的。” 第211章 无如渔樵 还是姬琮打了圆场:“此事写在大诰中。” 《大诰》是天子所做,只有诸侯级别才能观看,列国都当做传家宝流传下去,小小吏员定是看不到的。 王显面色这才好转:“原是如此。” 王夫人冷哼:“守着你的礼记过日子吧。” 她经常觉得自家良人不该成亲,也不适合做吏员,而是该抱着天子的礼法去学宫做吉祥物。 可惜学宫不收他这样低贱出身的学生。 可人终究是吃五谷杂粮,没有铜子也活不下去,王显的梦想是成为礼官,可哪国负责礼仪宗庙的官员都是王族。 他既想痛骂,又悲哀地发现这才是符合礼法的安排,宗庙之中怎么能有卑贱之人? “王兄也该放下了,礼法和我们太遥远。” 姬琮抿了口茶,他早年还会严格按照礼法行事,而今愈发放荡不羁了。 天子作古,凤凰已墟,没什么能阻拦世界摆脱旧的秩序,既然如此,他也不做抱残守缺之人。 但王显不甘心:“天子总会回来。” 姬琮只是笑:“王兄想来也知道我是卫国王族,我们对天子的期望比您要强烈的多。” 二百年前的卫国到处是祭祀台,消失已久的人牲燎祭等残忍的刑罚也搬了出来。 卫国深知自己的强盛需要天子来庇护,没有天子,他们不过是一块肥肉,多少势力都等着咬下一口呢。 可天子血脉断绝不可更改,他们最后的疯狂便是求长生,然后竹叶被召唤,卫国彻底坠入深渊。 “是啊,您是天子的后裔,那么您知晓当年的事情吗?为什么天子忽然消失?” 王显神情热切,姬琮不明白这种关心,不过他还是答道:“此事复杂非常,并非一时能说清,王兄不必纠结。” 天色渐晚,两个孩子终于赶完了作业,姬琮看的扶额:“我记得阿祁留的并不多,为什么还能写的这样杂乱?罢了。” 他终究不忍苛责,崔祁曾说慈母多败儿,严师出高徒,他这是要把孩子养废喽! 姬琮难得不赞同:“阿祁,松弛有度,霁儿总是紧绷着也不是好事。王玲也年幼,云夫人更是困难,不能太严厉。” 最后崔祁投降了,他冷哼:“阿霖,我管不了了,你随便吧。” 姬琮安慰道:“阿祁也是好意。弓弦如果绷的太紧,松开那一刻便会断裂,人也是同理。霁儿天赋不佳,再苛求也是徒增压力。” 崔祁收起不耐烦的神情:“阿霖,你知道吗?开脉者也不是没有天才,可那样的概率太小了。” “大概吧,但霁儿应该有个温和的童年。” 姬琮的童年是在漂泊中度过的,卫爷爷每一次唤他殿下他的心都会剧烈地跳动,他是王孙,他是殿下,他必须回到卫国为父母报仇,然后夺回那个位置。 可王位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姬琮有些不确定,他在痛苦中,卫爷爷死前也依旧痛苦,他不能为主人报仇,真是失职的奴仆啊。 幸好殿下业已成人,接下来的路就由殿下自己走吧,老仆要向主人述职了。 后来的姬琮过上了离群索居的生活,他的小院子在最偏僻的位置,阳光很早便离去,只他一人在黑夜中苦苦挣扎。 为了排遣寂寞,他聘了只狸奴回来,是雪白雪白的小猫,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眼睛却是和大母一样的湖绿。 他抱着狸奴,心头温热:“父亲说大母最喜爱越国的离枝,你也和果肉一样洁白,我便唤你阿离可好。” 狸奴喵喵两声,随后继续沉睡,姬琮笑的开心:“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名字么,阿离,阿离,离开的离…” 他突然顿住,果实离开枝干便会腐烂,人呢?人离开家乡会如何?他不知道,但阿离从此留了下来。 阿离是只调皮的小猫,它捉了老鼠不会立即吃掉,而是放在姬琮用餐的矮几,希望主人也能享用此等珍馐。 “阿离不要闹,自己吃吧。” 姬琮一开始还会惊讶,恶心的吃不下粟米,后来他神情自若,继续舀起粥喝:“去玩吧,晚上记得回家。” 阿离挠了几下木制的矮几,留下几串爪印,随后扬长而去。 但它再没有回来,阿离死于野狗的撕咬,雪白的毛皮猩红一片,美丽的眸子无法闭阖。 姬琮流着泪安葬了这个来去匆匆的小生命,他把阿离埋在了面向南方的山脚:“我听你的前主人说你是来自南边的狸奴,回家吧,我回不去,你总该回去。” 从此姬琮再不养任何活物,这件事他很少说起,崔祁听后倒是理解:“孤身时养宠物是很好的慰籍。” 崔祁忙了两个时辰终于端出一桌好菜,新鲜的蟹子只清蒸便是最好的滋味,草鱼切割成段,配合大量的葱姜祛除腥气,加上浓厚的酱,香气扑鼻。 主食则是羊肉馅饼和一锅浓稠的白米粥,热腾腾的黄酒芳香浓郁。 “蟹子一定要配黄酒和生姜才好,两个小朋友自觉少吃。” 崔祁为众人斟酒:“不要多饮,尤其是夫人,” 云姬笑道:“我也不是酒鬼,先生放心。” 崔祁也笑:“夫人可是千杯不醉啊。” 在有意克制下,众人只是浅尝辄止,蟹子的壳堆在小院,红彤彤的。 王夫人不忍丢弃,回家时顺便带了回去,王显面色阴沉:“你把吃剩的东西带回去干嘛?” 王夫人也不客气,上来就是一拳:“给你吃!” 挨了打的王显也不沮丧,他们多年来都是这样相处的,他在乎面子,王夫人总是冷笑:“混到这个地步还天天抱着礼法不撒手,真不知道要是有天发达什么样,肯定先把我们母女扔出去!” “你是原配正妻,玲是我的女儿,为什么要扔出去?” 听到王显的话王夫人更加震怒:“得了吧,滚回去干活!” 她已经放弃和自家良人正常交流了,他说的礼法她一点都不想听,而生活琐事他也不愿意去思考。 见父母又动手,王玲无动于衷,和霁儿告别后蹬蹬地跟了上去:“阿母,崔先生手艺好好。” 王夫人怒气更盛:“王显,你是干什么不成,吃起来又没完,那条鱼你至少吃了一半!” 他嫌吃蟹子脏手,便总是去夹去好鱼刺的烧鱼,王夫人也注意到了,因而怒气冲天:“你可真是人物!” 王显也觉得无辜:“夫人何必如此愤怒?我哪里能与崔先生和姬琮相比?” 他认为自己不能比的是身份,可实际上却是处处不能比。 听到门外有争执声,姬琮问道:“不会有事吧?” 崔祁自斟自饮:“放心,王夫人还不想让王玲失去父亲。” 秋日食蟹配黄酒,冬日祛寒则饮烈酒,崔祁喝了一壶摇摇晃晃地回了房间:“逍遥游的讲义我写好了,放在树下。” 姬琮不敢多饮,上次赵安来他不停打哈欠,那么大个人坐在那里也没看到,丢大人了。 取回讲义研读后,姬琮也打算入睡,霁儿却拉住了他的手:“琮哥哥,你能别把作业的事情和师父说吗?” 姬琮笑道:“放心吧,就算我不说他也会知道。霁儿,明天还要上课,早些休息。” “所以师父原谅我了?”霁儿也不知怎么得出的结论,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第212章 逍遥何求 庄子是位奇人,他的文章也如此,千百年来人们做出无数解释,可皓首穷经也不能得知当年写下文章之人的真意。 他的世界瑰丽奇绝,广阔无边,该是何等的天资才能创造出如此神秘又惑人的一方天地? 所以崔祁在讲义的第一只竹简上写到:逍遥一词何解?江上渔者山中樵?余亦不知。 他提出了两个问题,什么是逍遥,古有渔樵问答,今有云梦隐士,可他们真的逍遥吗?一味地逃避世外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姬琮也在思考,他的一生好像从未自己做出过重要的决定,逃离是父亲和姑姑规划的路线,回卫国是卫爷爷的希望,什么是自己的呢? 姬琮也不再胡思乱想,明日还要上课,逍遥游可不好讲。 或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晚上梦到了第一次遇到好友,初来乍到的俊雅男子小心地介绍自己:“我名崔祁,还请两位多多关照。” 张老伯问道:“年纪轻轻怎么来抄书?这的俸禄是最低的。” 崔祁拘谨非常:“在下久居深山,不通世故。” 那时的崔祁还未暴露自己的真实来处,只说是山间的道士下山渡红尘。 道家弟子稀少,他们也不知其中的规矩,但姬琮对这个身穿青衣,白玉束发的人非常感兴趣,他的直觉告诉他,此人不简单。 梦醒后,姬琮披衣望月,崔祁喜欢月亮,原因很多,他也喜欢月亮,却只有一个原因,月是故乡明。 崔祁闲谈时说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阿霖,其实月亮都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人的心境。” “心境,是啊,逍遥该是一种心的状态。” 姬琮恍然大悟,立即以指为刀记在竹简:逍遥者,心也。心不为外物所拘,即是逍遥。 记下随感后,再望月,姬琮笑道:“是我被拘束了,月亮从来未变,变的是照耀下的人世悲欢。” 崔祁照旧赖床,讲课的声音吵不醒他,或者说只要他不想,十万兵马的马蹄声也不能让他醒来。 姬琮照常上课,他先念了一遍课文,然后说道:“逍遥是一个很宽泛又笼统的概念,云同学,你来说说什么是逍遥?” “大概是不用做工种地就能活下去。” 云姬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前半生最大的追求是一家人不饿肚子,每天都能团聚,可她提前预习了文章,仙气飘渺的文字她不太能理解,但肯定不是她朴实的想法。 姬琮笑了:“这也是一种逍遥,要不是喝不上粥我才不做书吏呢。云同学说的很好,不为财帛拘束也是对的。” 云姬舒了口气,姬琮接着讲解:“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如果生命太过短暂,能看到的事物自然会局限。” “阿祁见识广博是因为他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可到底怎么样才是真正的长久?相传彭祖八百岁寿终,可在神明和天地日月目前也是无知幼子,朝生暮死的蜉蝣又知道什么呢?” 修短随化,生命的长短取决于诸多因素,同时怎样活也是问题,是避世索居还是积极入世? 很多人都没有选择,为了活着便已是拼尽全力,根本不会去思考我是为什么而活,我想要怎样而活? “鲲鹏硕大,它要飞起必须借助大风,而小鸟则无需,它们振翅而飞,随意停落在树木,但鲲鹏并不该被嘲笑。” 姬琮翻开下一页讲义继续道:“住在桃花坊,知道的多是坊内的鸡毛蒜皮,住在王宫,知道的便是全国,眼界决定了我们能看多远。” 霁儿举起手:“被臣子蒙蔽的君王有许多,我们该怎么从复杂的消息中筛选出重要真实的呢?” 姬琮赞许道:“霁儿同学的问题很好,现在我有两个消息,一个是越王王后感情甚笃,一个是他们早已破裂,哪一个才是真相?” “是破裂吗?听闻越王后宫最为得宠的是师夫人。” 霁儿不大确定,姬琮笑道:“两个都不是真相。” 见三人都目露疑惑,姬琮解释道:“越王自然是喜爱王后的,但他们并不是好的夫妻,君王之爱哪里持久?” 越王的爱的确不持久,他喜欢王后是因为她生的美艳,又站在自己这一边,可她不再坚定,容颜也因孕育而憔悴,他便不喜欢了。 “明白了吗,不要人云亦云,所有人都觉得对不一定是对的,但在外也不要过于坚持,人们讨厌和自己不同的人。” 姬琮很满意众人的反应,王玲举起手:“老师,桃花坊除了阿父没人坚持礼法,他是对是错。” 对于王显姬琮已是无话可说,他沉默一瞬:“礼法不是书上的规章,更是一个人的素养。坚守礼法不是坚持其中的尊卑上下,而是一种精神,可以是悲天悯人,也可以是爱护生灵,唯独不是抱残守缺。” 迂腐的人总是惹人厌烦,姬琮尝试和王显交流,却屡次不知该说什么,他滔滔不绝地夸奖天子之治,听的姬琮想捂住耳朵。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所谓的天子后裔? 姬琮扶额,可王显还在说什么大治之世,主明臣贤…… 言语倒是天花乱坠,可那段时光已经过去很久了,崔祁在姬易的书中探知到了真相:所谓的大治是建立在人口少和剥削奴隶的基础上,只要不把一部分人当人看,那么剩下的自然过的很好。 就像古代希腊罗马的民主,奴隶是没有公民权的,他们的悲苦不会有人在意,所以在最后,姬易的治下爆发了奴隶暴动。 他们要求废除以人命填充的工坊,不然就不再为贵族提供物品。 青铜工坊常年不灭的火停息了,陶瓷的轮盘也不再转动,贵族们冲到天子面前,希望他能出兵镇压。 可姬易只是太息,什么也没有说,随后便答应了奴隶的要求,关停了煤炭等工坊。 在书中他写道:工艺本该是进步的,可看到奴隶佝偻消瘦的身体,我又开始怀疑,我还是我吗? 他好像被时代同化了,贵族有什么高贵之处?奴隶又为何卑贱? 明明是同样的人啊,不是人人平等的吗? 他当初为什么会觉得用奴隶去做是对的?姬易在暴动后不久便死去了,这是他记录的最后一件事。 每每读到后面几页,崔祁便感叹初心易失,姬易前辈也曾是渴望天下大同人人平等的穿越热血青年,可惜他忘了。 坐在凤凰山最华丽的宫殿,他接受着诸侯的恭贺,忘记了改变的决心。 “老师,父亲是错的吗?” 王玲还是不懂,她以前觉得父亲是最厉害的人,说的话自己都听不懂,姬琮道:“对和错都不影响他是你的父亲。” 面对特定的人,对错好像不是那么重要,崔祁挑食不对,可大家还是愿意迎合他的口味。 姬琮对故国藕断丝连也不好,但崔祁依旧愿意陪他前往献宁,即便自己根本不喜欢这座城市。 逍遥游一天是讲不完的,回答了三位学生的问题,也该到午餐时间了,崔祁去买了几块白馍馍和羊肉汤,秋冬吃来祛寒。 饭间霁儿冷不丁说道:“师父,好像快到越王后临盆的日子了,您还要去吗?” 崔祁舀去汤的花椒,平淡道:“要去的,她活着不明白,死了总该明白。” 第213章 唐女遇神 成婚不久,阮的腹中便闯入了一个小生命,她无比期盼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人。 可她不是白痴,唐王和越王的态度她能看懂,自己活着对于两国都不是好事,不同的是越王良心未泯,总是犹豫。 月份渐大,她的行动也不便,师夫人被传召到王后的宫殿,她请安行礼后阮把人叫到自己身边:“来摸摸吧,以后就是你的孩子了。” 师夫人眼中含泪:“王后,妾身听闻大王请了崔先生。” “请神明也无用了,绮,没有人希望我活下来。” 阮唤了师夫人的名。 她更加悲伤:“我希望您能活下来。” 原来是有人想我活下去的吗?阮不可置信:“绮,我在你就要每日请安,没什么好处的。” 师绮落下泪来,她容颜妖魅,落泪之时却似神明垂爱:“妾身便也放肆一次,称呼王后的名讳吧。” “阮,我曾经是巫女,你知道巫女的第一课是什么吗?” 师绮没有擦去泪水,阮费力地取来帕子:“我不知道,唐国很多年都不曾举行祭祀,也没有巫女。” 师绮接过帕子,露出黑白分明的双眸:“是爱自己。巫女把一生奉献给神明,便要保护好自己,我虽入宫,却也是巫女,阮,如果你自己都不把自己看的重要,没人会在意你。” 这是第一次在王宫说出自己的巫女身份,那年她在祭台扮演了无心的山鬼,越王来了兴致,说道:“山鬼无心,巫女有心否?” 少司命混迹人情世故多年,自然精明,便道:“巫女自是有意。” 不过几句话,他们便决定了师绮的归宿,至于她本人的意见并不重要。 巫女在王权面前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她学会了曲意逢迎,学会了察言观色。 这一切都源于当年她们的老师第一天说的第一句话:“爱自己,才能爱神明。” 如果不能哄好越王,她便可能会死或是失去份例,师绮当然要爱他。 但王后让她悲伤。 “阮,请你活下来。” “可我中了格院的秘药,无法存活了。绮,谢谢你,让我在最后能感到真挚的爱。” 阮神色平和,全无即将死去的哀伤和不甘,师绮勉强笑笑:“我给你讲一个巫女的故事吧,希望你喜欢。” 湘水之上有两个神明,一位是湘君,一位是湘夫人。 夫妻各有职责,不能常常见面。 后来湘夫人邀请湘君泛舟游湖,赏春踏景,可湘君却来迟了,愤怒的湘夫人拂袖而去,从此再不见湘君。 阮听懂了,湘君暗指越王,他明明已经知道唐王的动作却没有第一时间请来崔先生为自己解药,湘夫人则是自己该做的。既然迟了,便不需要了。 “多谢,这个故事我很喜欢。” 阮笑了,彭春果然比洛京好,因为这里有师绮。 师绮笑中带泪:“阮,我会为你祈求少司命,让你不受痛苦地诞下我们的孩子,我也会祈求大司命,要祂带走你的时候温柔些。” 少司命是管理女子和婴孩的神明,大司命则是司掌生死的神明。 师绮这才把手放到阮的腹部:“刚刚动了几下哎。” 阮面色柔和:“小东西不怎么老实,总是闹。绮,如果孩子调皮,你便教训,不要舍不得。” 她没有慈爱的双亲,也没有严厉的父母,母亲在她出生后不久便死去,父亲可能在她年幼时还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女儿。 后来政务繁忙,后宫也愈发热闹,她不同于大公主,还有个可以缅怀母亲的所在,她的母亲无名无分,至死也不过是个宫女,连个大名都没有,只是小桃小桃地叫着。 “我会视如己出。” 师绮在这一刻对侍奉的神明起誓,只要她还在,她便会爱护她们的孩子。 师绮正要告退,越王便闯了进来:“两位都在?” 阮笑道:“我行动不便,读书也是无趣,便请来师姐姐。” 师绮也露出完美的笑容:“大王既至,王后想来便不需要妾身了,妾身告退。” 她的言辞很妙,越王也不曾怀疑两人商讨的内容,总归是深宫妇人,能说些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过胭脂水粉,绫罗绸缎而已。 覆上孕育生命的小腹,越王神色阴沉,是崔先生救不了还是他不想救? 恐怕是自己不够坚定。 他旋即恢复了笑容,一双异瞳熠熠生辉:“阮,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阮客套道:“为大王绵延血脉是我的荣幸。” 她不再痴恋越王,比起全心全意地依赖,嫌弃和客套更多地体现出来,越王有些伤心,去寻了季瑗诉苦:“瑗,王后这是怎么回事?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季瑗沉默了,然后用诗的语言讲了湘夫人的故事。 湘夫人不要迟来的爱,王后也不要,仅此而已。 “临盆将至,王后保重身体。” 越王没办法说下去了,他也是要面子的,但他离开的很安静,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迁怒,反而请来医师看护阮的情况。 她也不拒绝,这孩子是要送给师绮的,若是生产出问题伤神的还是她。 王后唤来侍女为自己揉捏酸痛的腰背,新来的小侍女却跪了下来:“王后,我是千面司的人,您把我交出去吧。” 阮摇摇头:“要你们做事的是唐王,我的生死和你们也没有关系,起来吧,我的腰很酸。” 有孕带来了诸多麻烦,阮一一忍下,腹中之子是她在世间最后的亲人,她会生下孩子,再没有以后了。 离去的越王很是无奈,他不请自来地去到季瑗家,季瑗夫妻正在为新的祭词谱曲,神明的乐曲空灵悠远,言辞也极尽华丽美好:“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他驻足:“今天的曲子是湘夫人。” 一曲毕,越王上前叩响大门:“瑗,快出来。” 季瑗匆忙披上外衣跑到门外:“不知大王驾临,臣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今日我以兰的身份拜访。” 越王踱步进入这座百年府邸,季瑗也不敢真的把大王当做寻常客人,府中奴仆快速行动起来,离也匆忙褪去巫女的纱衣,换上贵妇的绸缎,露出完美的笑意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 庭院满是香草芝兰,越王小心地跨过繁盛的植物,果然,来寻季瑗是错的,他和自己终究不同。 茶具是卢延年工坊的新品,紫砂细腻的壶身装饰了繁复的花草纹,季瑗赔笑道:“今日休沐,未曾准备餐食,仅有清茶。” 越王神色深沉:“是我不请自来,瑗,你很爱你的妻子和孩子吗?” 嗯?季瑗不明所以,但他向来诚实:“我与离少年相识,相伴多年,自然爱重。” 越王面色变的更差:“若是妻儿之中只能选一个呢?” 季瑗斩钉截铁:“还是选离,钊儿可以有其他的父母,我却只有她。” 他有文人的多思多愁,却做不到多情,妻子是他在不受重视的少年时光唯一的慰籍,小巫女会只给他一个人唱歌,他也只为她一个人赋诗。 那是不可替代的,只能是那个人,别人再好,也不是他的小巫女,就算夫妻有段时日疏远,他也只是抱怨几句。 越王沉默下来,少年永远爱他的巫女,可君王呢?越王不会永远爱他的公主,他的王后,该放下了 。 第214芝兰玉树 越王来去匆匆,季瑗抹去额头的冷汗:“大王又怎么了?崔先生进过王宫,难道此事和王后与唐国有关?” 离也惊魂未定:“近来大王愈发阴晴不定,你可要谨言慎行,不要依仗大王的信任惹是生非。” “我本也不曾出格,离,不会是王后真的出事了吧?” 季瑗越想越怕,越国王族血脉稀薄,王后腹中之子事关重大。 离拍拍他的肩膀:“别胡思乱想了,你现在是令尹,树大招风,小心为上。” 季瑗叹息:“大王已经不是数年前的大王了,上个月赐死钟大夫,他眸中一丝悲伤也无,我便知道了。” 钟氏在越国根深蒂固,钟大夫也是多年为官,还曾为年幼的越王上过几堂课,秉性刚正,可他触及了越王的底线。 他公开反对行商,维护贵族的爵位和土地特权,然后他被杀了。 现在的越王已经不可阻挡,他忘了《百科》,却没有忘记集权,无论谁拦在他面前都会被碾过去。 钟大夫死前挣脱控制自己的侍卫,颤巍巍地戴上发冠,整理衣袍,随后决然而去。 君子死而不免冠,他自认做到了礼法中对君子的要求,自然要以君子的方式赴死。 季瑗面色惨白地递给老人毒酒:“大王要小子送您一程。” 老人却笑了:“仲平,你是大王一手提拔,不该为我这等老骨头伤怀。” 贵族是不能公开死刑的,名为隐诛。季瑗负责送来毒酒,这也是越王的试探,动了如此德高望重的老者,便再不能被其他贵族承认。 “对不起。” 季瑗不知道说些什么,脱口而出的便只有一句道歉,钟大夫笑意不减:“我记得仲平很喜欢诗歌祭祀,不妨来唱一支大司命送送我吧。” 他接过毒酒一饮而尽,季瑗的泪水也夺眶而出:“好。” 固人命兮可当,孰离合兮可为?人的寿命本就有长短,谁来消除悲欢离合? 季瑗歌声苍凉,钟大夫却安然地阖眸:“多谢。” 从此他便是孤臣了,季瑗自嘲道:“这不是我当初的选择么。” 离劝解道:“瑗,这不是你的错误,想要越国上升势必要学习唐国的方法,大王希望你是下一个赵相邦,可你并不是他。” “赵相邦何等凄惨落魄?离,我从不是法家,没有他们的无畏,我会怕,很怕。” 季瑗泪水滑落,要他做第二个赵婴他真的做不到啊,吟诗作对侍弄花草他倒是擅长,可变法杀人他不行。 唐国洛京的那座荒芜府邸是法家的圣地,他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却极度重视法的留存,唐王只是杀人,并没有诛心。 贵族则破口大骂,他们难得抛下礼数去唾骂一个人,唐国变法的成功让列国君主蠢蠢欲动,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贵族。 所以他们破防,大骂,从法家骂到赵家,从唐国骂到唐王,可越是责骂越证明了正确和自身的无能。 在朝堂上,越王笑着宣布了钟大夫的罪行和变法的消息,满堂哗然,季瑗默默伫立,一言不发。他再离经叛道也是季家子,家中的爵位虽轮不到他继承,土地财物还是能分到一些的。 而今越王否认了土地的权力,贵族只怕要反叛了,可他又知道,反抗的人一定会死的很惨。 没有一击必杀的实力,变法决不能开始,落得个虎头蛇尾反而令后辈裹足不前。 越王这几年安插了无数探子,甚至从唐王那里换了火药,为的就是把盘根错节的老贵族一齐炸上天。 而后越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天下震惊,久不登门的父亲也找上季瑗:“仲瑗,你与大王相识多年,此刻正该劝谏,而非摆弄你那些诗歌!” 果然,只要是他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季瑗收起竹简行了礼:“父亲,大王要做什么为何要由孩儿谏言?孩儿不过一臣子,怎么敢忤逆君王?此非臣节。” 他用臣节把话踢了回去,季父面色发青:“仲瑗啊,我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季瑗无动于衷:“父亲,庄园炸了也没关系的,季家不缺几个庄园,至于府邸更是,老宅在这呢!” 他难得愤怒,因是一胎双生,所以先出生的哥哥便受尽宠爱,他学武是英姿飒爽,学文是才高八斗,自己呢? 季瑗不擅长武术军事便是文弱,喜爱舞文弄墨和侍弄园艺便是女子小性。 幸好家族不在意,他才被送入宫中做太子殿下的玩伴,之后他平步青云,文武双全的大哥却仕途艰难。 季瑗轰地一声关上大门:“父亲,去找你那个裨将儿子谏言去吧,我什么都不要!” 原本他还心疼可以继承的土地,可见到父亲他就难忍愤怒,反正他只有钊儿一子,总能打拼出给他的财产。 冷静下来的季瑗后悔了,他刚刚不该那么失礼的,面对长辈如此疾言厉色。他平复心情,抱起乱跑的孩子:“今天学到什么了?” 钊儿不满地撅起嘴:“阿父总是问学业,但我还是告诉你吧,今天学了湘君。” 越国的爆炸让卫国也开了眼界,卫王蒙了:“原来越王也这样恨贵族呢。” 公主息讪笑道:“哪个君王会喜欢贵族呢?” 她自己就是献宁血案的刽子手之一,夤夜潜入昭家时,向来冷静自持的男子笑得癫狂:“你这个疯女人果然没死!” 他阻挠了卫王璧的计划,所以必须要死,但公主息听到这句话后有些疑惑,她决定问清楚再请人上路:“你认得我?我忘了。” 昭鸣哈哈大笑:“见过便不能忘记。” 谁会忘记一口染血的刀?更何况刀身美丽,越过之处血火横生。 但公主息只是点点头:“哦,知道我没死更不能活着,放心吧,很快就不痛了。” 她的脖颈显出黑色的血管,昭鸣引颈就戮。 “我……”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可快刀闪过,他的喉咙被割断,再发不出声音。 这就是卫国清洗的第一位死者,公主息的从不失手为后来的刺杀活动开了个好头,越来越多的反对者死去,直到卫王璧死前的反扑。 所有人都死了,再无人阻拦卫国的变法,同时朝堂空旷,也给了士子机会。 后来公主息去了昭家的废墟寻找自己存活的证据,她必须找出所有证明公主息还活着的证据,这样她才能安心地做太后。 可昭鸣的房间有一张她的画像,被锁在最深的秘格,画像栩栩如生,是身穿红衣手持弯刀的自己。 左下角有几个小字:百世可求。 公主息只是冷笑,拿过火折子烧毁了画像:“一世之爱尚且难求,何况百世?” 她没有责任为暗恋负责,无望的喜爱能拯救她吗? 或许十五岁的公主息会接受追求甚至私奔,但二十五岁的公主息只会按照兄长的要求除去对卫国不利之人。 烧毁画像,她轻松地回了王宫。 死于弯刀的人多了,昭鸣没资格让公主息怀念,她很快忘记了这个插曲,专心做好太后,引导卫王珑。 卫国不光是王族疯癫,凡是大族皆有疯血之子,他们都是当年竹叶的后人,不过后来祖先没有继承王位。 而且他们一旦检查出血液颜色不对便会杀子,久而久之疯血也渐渐稀薄,唯有王族人丁不兴。 第215章 或跃在渊 多国的变法拉开序幕,爆鸣声不绝于耳,唐王命赵安侍立其侧:“用白米换火药当真是亏了。” 她的碗中是精致的白米和油润的肉食,越王用一万石白米换了一万斤火药,她抱着看乐子的心态送了过去。 宅邸此起彼伏的爆炸让贵族焦头烂额,火药威力不算太大,人命没损失多少,多年积累的名望和礼仪倒是消失殆尽。 季父狼狈地逃出府邸,他的头发在奔跑的过程中散乱,华美的衣衫也变的黢黑,幸好街道无人,不然他怕是要当场自尽了。 很快更多灰头土脸的贵族冲了出来,身后的庭院还在轰鸣,每个人都气喘吁吁。 见到季父,他们满腔怒火:“季君,您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即便如此境地,贵族也不肯失礼,他们用了尊称,可季父依旧怒火中烧:“我可没生出季瑗那样的混账!” 双生子在越国有另一个称呼:少司命的诅咒。 因为双胎往往不好生育,两人之间又太过相似,会导致继承的难题。 一般的解法是溺死其中虚弱的那个,宣称只育有一子。 但季家主母不忍杀死刚出生的孩子,他明明那样健康可爱,可以长大成人,为什么要剥夺他活下去的权力? 于是季瑗活了下来,在越王筛选玩伴时被送了出去。 “呵,季君,快去您的好孩子那避难吧。” 说话的是钟家家主,他继承了父亲钟大夫的家主之位和大部分财富,可父亲的死一直横亘在他心中。 雪白的丧服被火药的爆炸熏黑,钟南脸色更黑:“季君,您当年为什么不溺死季瑗?若是知道他今日助纣为虐,是不是在他出生便要杀了他?” 这问题尖刻,季父冷哼:“哼,都怪那妇人,一时仁义养出这么个祸患来。南,我知道你父亲过世你心中不平,可赐死的诏令是大王发的。” 他终究还是为季瑗说了好话,钟南冷笑:“是么,季君,但愿那日毒酒上门您还是这样理直气壮!” 爆炸平息,贵族纷纷回家梳理头发,换上新衣,季父面色涨红:“伯修,你该去你那个好弟弟那里一趟。” 季修沉默,半晌才回道:“父亲,恐怕仲瑗最讨厌的人是我,我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可父命不可不从,季修敲开了老宅的大门,开门的是离,见是长兄她客气地行了礼:“长兄莫怪,良人近日旧伤复发,不见客。” 她知道季瑗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自家的亲戚。 但该有的礼数不会少,她勉强笑着不去看季修阴沉的脸。 “听闻数年前仲瑗为救大王受了重伤,我便不打扰了。” 季修也不愿自讨没趣,他对这个弟妹又敬又怕,万一她向大司命祈祷要自己早亡怎么办? 离松了口气:“恕不远送。” 待到人离开许久季瑗才从床上下来:“离,我还要装多久的病啊?躺着好无趣。” 离反手给了他一下:“要你装病是大王的恩德,能名正言顺地放假,回去躺着,可能还有客人。” 贵族的府邸大多临近分布,季瑗家住的离父亲很近,但他们不来往。 最近每家贵族都深受爆炸的困扰,只有季瑗家无事发生,因此成为了众矢之的。于是季瑗请了病假,越王也大手一挥答应了。 闷在府邸的时日倒成了难得的清闲,夫妻二人跳舞写诗好不快活,季瑗重新拾起长箫为妻子伴舞,一时之间,仙乐袅袅,衣带飘飘。 明眼人都看得出季瑗根本没病,可越王为了保护不多的盟友在季家安置了大量侍卫和火药。 季瑗也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堪比王宫的安保待遇,他故作担忧:“钟伯南会不会去卖个刺客进来?” “很可能。” 离一舞毕,故意对着越王守卫说出自己的忧虑:“听长兄言及,钟家主对老家主出言不逊。” 季瑗深深叹息:“也罢,但愿他还有几分冷静,祸不及妻儿。” 一旁的侍卫被突如其来的示弱取悦了,他们对诗词舞蹈和音乐没有任何兴趣,反倒是厌恶的。 这样不能吃喝且无用还浪费精力财帛的艺术是专属于贵族和巫祭群体的,若是能学的起,也不会来做侍卫了。 可一想到看起来飘飘欲仙的人需要自己的保护,他们又觉得欣赏一下也行。 不久季父和季修一齐上门,离尴尬道:“父亲,长兄,良人患病,形容憔悴,不能见客。” 季父冷哼:“哼!我看他是怕了吧,钟伯南可已经找刺客了。” 季修连忙转移话题:“家中爆炸不断,我们是来避避的。” 正当离不知如何推拒时,越王再次驾临,季父和季修匆忙行礼然后逃离,他则旁若无人地踏入庭院:“棠溪夫人也是巫女,不知可有为王后祈祷?” 离的脸已经笑僵了:“自然,大王有子,越国的每位巫女都在祈祷。” 她家住棠溪,因而家族便以棠溪为氏,代代女为巫女,男为巫祭,传承千百年皆是如此。 听到声音赶忙躺回床上装病的季瑗只穿了件里衣,松垮的衣裳露出了背后经年不愈的伤痕,当年他能活下来多亏崔祁的药,可即便愈合每逢阴雨天气也会疼痛难忍。 他敛好衣襟,披上外衫:“离,人走了吗?” “瑗,是休息休糊涂了?” 是越王的声音!季瑗忙不迭整理发冠疾步趋走:“参见大王。” 越王见他衣衫单薄,便笑道:“彭春虽是尚未入冬,可穿的这样少容易患病的,而且爱卿重病未愈,实是不该。” 季瑗对突然袭击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讪笑道:“多谢大王关怀,臣这便去更衣,还请大王稍待。” 院中菊花正盛,见越王随意摘下一朵离伤心的要晕厥,为了这盆菊花他们废了两年时间,就这么摘下来了! 但她只能笑,心头却在滴血:我的朱砂翎啊,救命!养了两年才开出的几朵花! 待到季瑗换好得体的衣裳出来时见到越王手中的花他也真的要病了,他为了这株菊花费尽心思,怎么给摘下来了! 他强撑着笑脸,见离也是皮笑肉不笑,夫妻二人欲哭无泪,他们恨不得抱头痛哭。 可越王是不明白园艺的,他很快带着难得的红色菊花回宫了,季瑗夫妻却是相拥而泣:“呜呜…我的朱砂翎,我养了两年才开花的朱砂翎……” 从筛选到开花,红色的朱砂翎经历了快十年的时光,移植到庭院也是第一次盛放。可辛劳的园丁还未观赏美丽的花朵,越王就先摘了一朵。 缺失的那处特别明显,深秋再结出一朵花苞几乎不可能,完了! 珍贵的朱砂翎被送到了王后手中,阮轻轻嗅着菊花的芬芳,神情恬静,全无即将赴死的悲哀。 越王笑道:“这是瑗家中的花儿,我从未见过红色的菊花,便想着给你送来。”阮皱起眉头:“大王,这花恐怕很贵重。” 她学习过更深层次的百科学,其中就有嫁接和筛选,想得到如此艳丽的红色菊花,怕是要经过无数实验。 “此言何意?” 越王不解,他对农事园艺一窍不通,阮轻声解释道:“大王,原生的菊花是黄色,要得到红色的品种需要在黄色菊花中不断筛选出偏红色的花朵。经过数次迭代才能培育出全红色的菊花。” 越王闻言立刻唤来宫人:“令尹为护王驾重伤不愈,赏百金,三柄如意。” 他以为是普通的花朵,见新鲜就摘了下来,没想到居然如此贵重!是以他难得大方,一百金给出去一点没手软。 第216章 朱砂红翎 果不其然,季瑗望着缺了的一角默默垂泪,离也没心情带钊儿学新的诗歌,两人相顾无言,唯余泪千行。 宫人不明白为什么一朵花价值百金,侍卫也不懂,为什么收下赏赐却一点也不开心。 朱砂翎花朵鲜艳明丽,层叠如浪,季瑗心要碎了,但折花之人是越王,他强忍悲怆谢恩后回了房间装病。 离也拂开吵闹的孩子:“阿母要冷静冷静,钊儿,去寻宁姐姐玩去吧,别闹。” 大侍女抱走了哭闹的孩子,夫妻二人皆是双目无神地倒在床上:“离,别怪大王。” 离嗯了一声:“好的。” 他们宛如被抽走了灵魂,可没有时间供人发呆,季父和季修再次灰头土脸地找上门来:“仲瑗,家中实在没办法住下去了,求你垂怜垂怜。” 季瑗突然想到庭院的花朵,不住摇头:“不行。” 见他反应,季修以为是越王的指令,灰溜溜的打算离去,可转眼一看,季瑗已经蹲下为花园松土,他扶额:果然,从小他的花草被碰掉一片叶子都不行,而今脾性还是不变。罢了,他是天上星,我是地上泥。 越国的爆炸自然也传入崔祁耳中,他笑不出来:“唐王是要看热闹。” 姬琮也收敛笑意:“是啊,唐王给了越国一个虚假的方法,或者说这方法并不完全。” 爆炸并没有给贵族造成太大的损伤,越国有名的贵族就有上百家,一次烧掉一斤火药根本没有威胁。 不过越王和贵族的面子倒是一齐没了,现在学宫中到处都是嘲笑彭春的言论,君不君臣不臣。 “或许越王不救才是对的,唐国从不温良,一旦和他们攀上关系唐便会如同藤蔓吸吮树干的养分。” 崔祁手上不停,继续整理用过的讲义。 姬琮颇为感慨:“卫惠王求娶唐国公主,而后他被自己的妻子杀死。” 这件事相当有名,卫国的王发疯,唐国的公主可不是逆来顺受之人,愤怒的王后用一只簪子结束了夫君的生命,然后她光明正大地垂帘听政。 惠后听政的时日是卫国难得的太平日子,但她杀夫的事情暴露了,她也不磨蹭,干脆利落地处死了所有知情人。 后来清君侧的口号越来越响,太后无力招架,君王也还年少,于是一生强硬的太后选择了自我了结,顺便把惠王不多的孩子一齐送上天。 据史料记载,她临死前依旧端庄雍容,钗环珠翠一个不缺,她笑道:“今我落败,来日未必不能再见尔等。” 说完,她抽剑杀死几个最先闯进来的侍卫,而后刎颈而死。 “嬴家女儿大多刚烈。” 崔祁看到这里就想起唐国现存的几位公主,姬琮自然也想到了:“或许吧,唐王要比她们狠得多。” 崔祁失笑:“唐王不是公主了,阿霖,别用看女人的方式去看她,该用君王的标准去评价她。作为君主,她不曾失职,便不该用女性的身份去攻击她。” 女主临朝是一定会挨骂的,不论她做的怎么样都会被骂。 原因也很简单,男子要维护自己绝对的权势就不能承认女主是合格的领导者,不然岂不是被压住一头? 所以唐王开始培养自己的文人,用女子的笔触书写,不止是为唐的千秋万代,更是稳固自己的统治。 她太离经叛道了,所以才美的心惊。在唐昭王百花争艳的女儿中,她是很普通的那个。 既不美艳,也不清丽,反而面容寻常。 可她是最美的,因为她有足够强烈的意志和执行力,这才是唐王。 但此时的唐王却难得露出几分小儿女情态,公主瑰化名改容出去狩猎,她恰好有两个时辰的空闲,便也换上男装前往。 无论瑰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她来。唐王远远地看到了身穿胡服的妹妹,她戴了面具,秀美的面容变的英气。 见妹妹开怀,唐王也不多留,可瑰却发现了她:“大王也来狩猎么?” 她口中唤大王,用的语气却稀松平常,仿佛只是今天天气不错。 唐王笑的勉强:“难得有空闲,出宫踏秋。这副面具是崔先生为你调整的吗?” 面具和瑰原本的模样仅有双眼相似,那双圆润的眸子来自王后,而其他传承至唐王的特点都被遮盖起来。 “崔先生说冰丝面具有灵,会根据佩戴者的心意改变。” 瑰被掩盖的面容已是悲哀愁苦,可展现出的依旧是笑容。 这就是面具的局限性,再完美的材料也不能替代面部皮肤肌肉的配合。 唐王点点头,随后大步离去,瑰面上突然留下泪水:“姐姐,对不起。” 唐王没有落泪,眼圈却红了:“瑰,对不起。”姐妹两人默契的向着相反方向而行,你走你的朝堂路,我过我的独木桥。 这一日唐王安静非常,王后都不适应了,但他转念一想,这样才是好事,他照旧写着明天要讲的课程。 突然唐王开口道:“你是在写讲义吗?” 王后抬起头:“是的,明天要讲绿衣。” 绿衣乃是悼亡之意,唐王嗤笑:“王后,你希望我去死吗?” 王后冷汗津津,喉咙干涩:“自然不会,大王千秋万载。” 唐王忽的起身抢过白纸: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兮,曷维其已!…… “绿衣的故人可不会死。” 唐王放下纸张,王后自然也知道她说的人是那位崔先生,他对崔祁有好奇心,但唐王宫第一要义便是收起好奇,老实干活。所以他只是沉默,不曾回答唐王的话。 唐王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崔先生才是真的千秋万载,他是仙人。” 王后大胆道:“齐国的仙人传说很多,崔先生也是那样吗?” 他做好了被打的准备,可唐王却好脾气地回答道:“不一样的。” 至今唐王都记得初见崔祁的那一幕,透过铜镜,他清冷的容貌并不能被最好地呈现,但一个虚影就足以令人魂牵梦绕。 不是情爱,也不是崇敬,而是信仰。 崔祁有神明的躯壳,唐王当时并不知道这些,但她在那一刻生出了信仰。后来过于密切的监视和第一印象不无关系,神明不能直接出现,唯独透过什么东西穿过的影像才最为美丽。 后来她寻到唐国仅剩的祭司,老人以傩面遮盖脸孔,身穿缟衣,佩玉将将。 她问道:“神明是存在的吗?” 祭司答道:“存在。” 她又问:“那么神明是永生不死的吗?” 老者沉默半晌:“不是。” “神明到底是什么?” 唐王三问毕,老者摘下傩面,露出金色的眸子:“神明是维护天地运行的具象。” 金色的瞳孔突然出现不属于人世的画面,仙鹤托举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神明,云雾遮蔽,彩霞弥漫,唐王睁大眼睛去看也无法得知全貌。 老者重新戴上傩面:“大王,神明便是如此,祂并不是具体的。” 所谓的神明比起人格化的仙更类似一种力量的具象化,没有悲喜爱恨,只会令人产生信仰。 唐王客气地送走了这位唐国最后的祭司,顺便赐下一万铜钱,可老者不肯接受:“我侍奉的神明要求我的清贫,大王好意恕我不能接受。” 唐王不解:“为什么要求你清贫?” 第217章 神明之思 “大王,神明自有祂的需求,祭司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满足祂。” 老者佩戴的傩面并不可怖,绘制了金色的神鸟,是唐王从未在书中见过的款式。 她挥挥手,打算送走祭司,可他却说道:“大王虽不信神明,可您身边曾有一位神。” 唐王立刻想到了崔祁,除了他世间再没有如此强者。 但神明会是他那样的吗?她不敢确定,老者继续道:“祂对您并无恶意,但却有了厌烦。” 唐王突然不想放走祭司了,他居然知道崔祁的态度! 在得知神明存在后依旧相信人定胜天未尝不是一种勇气,唐王还是送走了祭司,她选择做人的君王。 被多方惦念的崔祁忽然打了个喷嚏,而后传来了敲门声,他开门后顿时愣住,反应过来后他厉声道:“您是那位神明的祭司?” 门外人不知性别,不知年龄,身穿祭司统一的缟衣,颈间佩戴一枚白玉制成的神鸟项链。 “我是您的祭司。”声音如同钟鼓。 崔祁更加惊慌:“我不是神明,您找错了,请您离开!” 可祭司摘下了华美的黄金傩面,他和崔祁生的一模一样,唯独一双眸子是碧青色:“您是我的神明啊,我怎么能在不得到神谕的情况下离去。” 天道果然不会放过他! 崔祁不停后退,可祭司脚步未曾挪动亦步步紧逼。 身边的景色也迅速变化起来,从杂乱的小院变为云烟环绕的花园,崔祁抽出长剑削去一截血肉,却也无法阻挡幻境的展开。 血自青色的衣管坠下,崔祁阖眸:“非我不可吗?” 悠悠之音自四面八方传来:“你本是我们的一员,为什么不愿回归?” “可我现在是人,为什么不等我此世寿终正寝?” 崔祁愈发悲哀,看来是动真格了,他虽说在修士中数一数二,可神明他是真的赢不了。 清脆的笑声响起,是一位女子模样的神明,祂面庞绝美,发丝呈现晚霞的色彩,眸中星辰万千:“为什么不愿回归,旬空,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没有你,天空不再完整。” 崔祁随手治好伤势,冷笑道:“我是崔祁,不是旬空,你们要失望了。” 几滴人血污损了神明的花园,但只要祂们的伙伴回归,这座花园毁掉也没关系的。 女子变幻出崔祁母亲的模样:“你可以不用忘记的,我们会陪着你。” 崔祁却直接一拳打了上去:“不许用她的模样!” 躲开崔祁的拳头易如反掌,女子又变了模样,这次是金色长发的大姐姐,可崔祁无动于衷:“放我回去,一切好说。” 他不接受任何计策和引诱,崔祁只能是崔祁,不是神明,更不是旬空。 “为什么,死去的星辰会以新的形式回到天空,陨落的神明也会归来。” 女子不解,崔祁索性坐了下来:“因为我现在是人。我便唤您神女吧,神女,我名为崔祁,字临渊,是人族,不会永生不朽。” 神女又变换了容貌,如同越国神坛上的神女般衣裙翩跹,她歪头:“崔祁只是你生命中很少一部分,为何如此念念不忘?” 祂挥手,天幕浮现出两个老人,因为失去了唯一的孩子而晚年凄凉。 崔祁目眦欲裂:“时间并没有停下,他们过世了?” 神女轻声笑道:“是的,如果你不能回归,他们永世不得轮回。” 居然用父母威胁自己! 崔祁双手掐出血来,他若是随神女离开,恐怕会立即失去情感,那么父母也不再重要了。 选来选去都是错,天幕上的老人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们为了寻找离奇失踪的儿子耗尽积蓄,却依旧遍寻不得。 仿佛世间从没有崔祁的存在,他们的努力不过是笑话! 老人死在了一家破旧的养老院,临终前她好像看到了消失已久的孩子。 若是他能活着应该也是垂垂老矣了,可他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是染了蓝发的自拍,年轻人笑得张狂,衣着也放荡不羁,她安静地死去了。 最后他温馨的家已是家徒四壁,父亲把所有的收藏都卖掉了,夫妻两人回了乡下的土屋,他们骑着自行车四处分发传单,上面印着他的自拍和联系电话。 几个星探模样的人拦住他:“哎,大叔,这是你儿子吗?很适合做明星呢。” “谢谢,若是有他的消息一定要打给我。” 崔父以往对家传的好容貌颇为自得,可现在他没有心思。 小祁,你去哪里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崔祁竟流出血泪:“为什么我不能过凡人的一生,失去孩子的父母该多痛苦!” 神女愤怒了:“你怎么能生出人的心肠?这样的神明如何能一视同仁?” “我本就不是神明!” 崔祁怒吼,他圆融的躯壳开始流血,美丽的面容和洁白如瓷的皮肤都被染红,束发的白玉簪子不知去了哪里,青丝飞扬,宛如鬼魅。 他没有用寒英,而是以全身血液为剑发动了最强的一击。 一阵血色过后,崔祁筋疲力尽地倒下,神女的手指被斩出一个破口,无尽的云霞自伤口处倾斜。 祂抓起崔祁似破布娃娃的身体:“你居然以人的身体对神明造成了伤害!” 崔祁已说不出话,他虚弱地扯扯嘴角,随后作为人类的崔祁死去了。 “为什么?” 神女修补好伤口,抱着崔祁已无生气的身体十分茫然,其他声音也陷入了沉默,为什么,做神不好吗? 旬空只是轮回了一千年便心甘情愿地做人类,难道混乱的人间真的比天更好? 寒英被拾了起来,如冰般晶莹的宝剑为失去主人而悲鸣,崔祁再一次死去了,上一次他们在寂寥的北海生活了二十年,这次呢? 它忽然意识到可能是最后的见面了,但主人不希望自己折断,它便遵从。 神明的躯壳完美无缺,可崔祁的身体千疮百孔,他发动了禁术,燃烧所有的血液修为和灵魂才对神明造成一道微不足道的伤害。 再次醒来的不会是崔祁,而是旬空。 幻境消失,姬琮冲了进来,却只见到满目的鲜血,云姬和霁儿也蒙了:“先生怎么了?他去了哪里?” 忽而神明留下的阵法启动,他们忘记了崔祁。 所有记得崔祁的人全部忘记了,唐王收回了对桃花坊的监视:“不过是小吏的住宅,之前为什么投入那么多千面司,是人太多了吗?” 越王也迷茫:“哎,这些分红好像应该给出去的,算了,我自己留着吧。” 姬琮却留下了一丝回忆,他夜半时分梦到一个青衣人,却无法看清他的面容,然后他听到了虚弱的声音:“去道玄。” 道玄是何处?院子里有四个房间,可铺了厚厚被褥的床榻却好似从未有过主人。 旬空醒了过来,神明的声音此起彼伏:“欢迎回来。” 祂有些头痛:“我走了多久?好像才一千年?” 被崔祁所伤的神女嗔怪道:“才一千年,你就不想做神明了,你看,你的转生发了狠伤到我了。” “对不起,但被凡人所伤是你太弱了。” 旬空面容冷峻,他直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执行旬空的职责,可为什么会难过呢? 属于凡人的部分已经死去了才对,下望人间时他却心头刺痛,宛如毒虫噬心,不该的,为什么? 旬空迷茫地抬起头,望向铜镜中的自己,神明的容貌完美无瑕,同凡人崔祁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祂的双眸。 人族乌黑剔透的眼瞳从湖水变为汪洋,无边无际却又空洞无物,像是坍塌后的星星。 第218章 两相抉择 我应当是喜欢作为人类的生活的,旬空收起铜镜,祂经历了太多次死亡,记忆模糊不全。 但他很喜欢凡间的日子,无所事事便读书写字,看山听水,一两好友在侧,时不时还能品尝到新鲜菜式,可做了神明便不成了。 怪不得崔祁不愿归位呢。 旬空挥袖,解开了神女的遗忘阵法。 “怎么能被忘却呢?崔祁虽死,旬空尚在。” 祂换回了青衫,重新敲响小院的木门,姬琮面露讶异:“阿祁,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三个月也没有一丝踪迹。” 旬空照着崔祁的模样行礼,“是神明的事情,不告而别实非我所愿,抱歉。” “没关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姬琮哽咽了,他一团烂泥的人生是崔祁糊起来的,没有崔祁,他大概还龟缩在小屋中,继续无望地等待。 也因此,他非常了解自己的这位朋友,所以他很快意识到了异常。 阿祁能在神明手下归来已经很难了,有些变化也是应当的吧。 姬琮安慰着自己,可旬空却大剌剌地承认了,祂能看到任何生了灵智的生灵的所思所想,自然也能看到姬琮的想法,祂不再隐瞒。 “我已经不是崔祁了,我名为旬空,乃是掌管光阴一隅的神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姬琮一连说了上百次原来如此,说着说着流下泪来,崔祁是真的离开了。 他不愿承认这个惨淡的事实,曾经谈笑风生同生共死的友人而今只是无心无情的神明,若不是旬空归位时日尚短,还残存了一部分崔祁的情感,怕是…… 他不敢再想,可旬空打断了他的思考:“被崔祁困住的灵物已经脱困,我只好杀了祂,不要紧吧。” “不算什么,您拥有不可匹敌的力量,自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姬琮擦去泪水,他不肯在外人面前失态,崔祁是他的挚友,而旬空不是。 旬空笑笑:“我很费解,作为人族的我本应死去,再无意识,可现在我能感受到崔祁的不甘,他不想就这么死去。你是崔祁在世间最好的朋友,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不甘心?又为什么不愿为神?” “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家,阿祁不过是想回家罢了。” 姬琮面色悲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崔祁就是崔祁,即便旬空和他生了同一张面孔他也能很轻易地分出两人的不同。 旬空用了易容遮挡自己的碧色双瞳,但姬琮看到了。 “这样啊…我的记忆不全,不知道他的念想。不过你们应当不会欢迎我的,如果崔祁不回来,你们还能劝自己他是离家远游。” 旬空不再遮掩,现出本来的模样,除了一双如雨后青山的眸子,祂和崔祁并无不同,规整束起的长发披散开来,仅以玉环束缚,青衣变为华美的白袍,凛然立于杂乱的院中。 祂振袖,一道似万花筒的大门打开了:“我想你该去道玄,我以神的名义赐予尔等永恒的青春,汝则需为吾寻到一个答案。” “你想要什么答案?” 姬琮不相信无缘无故的馈赠,若是崔祁,他便相信,但旬空他绝不会相信。 神明对待人间的态度大多冷漠,祂的职责只是维护此方天地运行,至于人的悲喜爱恨则不屑一顾。 旬空笑笑,眸子万顷碧波也随之流动:“我想知道,人的情感为何如此复杂。我很快就无法感受到情绪了,所以我想在丧失感情前找到答案。” 姬琮点点头:“我明白了,我答应你,但你能让我再瞧他一眼吗?” 碧色褪去,崔祁黑亮的瞳仁再现,他还是惯常高深莫测的神情:“阿霖,羽灵宗在南方,至于我师陆青鸾,想来你看到就会认出。” 姬琮不自知地落下泪:“阿祁,来日不见。” 崔祁笑着:“嗯,来日不见,你们保重,不必再念我了。” 众人跨过时空之门,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们眼前展开,旅程即将开始,脚步永不停歇。 青山照明月【洛京】 崔祁曾问过赵婴,洛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是个闲适的午后,赵婴难得有半日闲暇,于是他同崔祁谈了许久。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赵婴也放松下来,因而他回答了崔祁的问题,洛京到底是怎么样的。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洛京屹立于此已有千年,看过数代唐国君王从踌躇满志到日薄西山。 他对这座自己一手塑造为现下模样的城池有很多话想说,从新法到杀伐,从唐王到太子,不过崔祁应当不喜欢这些,他厌恶唐国的风气,可唐国向来如此。 还是要讲些崔祁喜欢听的,这样他才能继续为唐国负责。 他说起环绕洛京的若水,这条河流是秋水的源头,它自西方辽阔的山脉而来,在它的前半程,它都是没有名字的,到了洛京后,它被赋予若水的名字,水边的石缝生着蒲草,看似柔弱却坚韧无比。 若水的香蒲就如若水本身。 只是再坚韧的香蒲也会被折断,故事也由此走向终局。 崔祁当然不喜欢洛京,这里太过安静无趣,包括赵婴讲述的若水他也并不喜欢。 故事中的洛京是肃杀的,也是寂寥的,总而言之,洛京从不是童话,没人能在这座城市找到梦想爱情等等美好的事物。 自然,崔祁也看不到。 他在若水边不止看到了香蒲,更看到了无数掩面而泣的游魂,洛京城平日是不允在街道哭泣的,只有死去的人方可摆脱严苛的新法,却也无法放肆地哭号了。 若是唐王山陵崩,那么不哭的人便要受罚,可人们的眼睛早就干涸了,像是冬日结冰的水面,汹涌的情感被压在冰下,眼中便只能流出几滴冰冷的泪。 可当故事真的走向结局,崔祁还是感到难过,赵婴在唐王灵前跪了三天,他便做了三天的傀儡。 盐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什么也没有说,她不聪明,无法参与到大事中,沉默就是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同样,崔祁也不曾言语,只是在做好两具傀儡后,他问道:“夫人,你说洛京是什么样的地方?” 洛京么?盐也说不出洛京如何,她前半生在乡下,出嫁后便留在府中,可崔先生的问题不能不答。 于是她想了想,轻声道:“我来洛京看到的第一眼便是那座城门,良人曾说过天子的都城是没有城墙的。” “洛京多杨柳,城下有一株老柳树,据说是唐立国之时便种下了,我送嫁的兄长为我折了一枝,我把它种在了院子,就是现在院中的这棵。” 经过十多年的生长,一枝断柳也成了参天乔木,可当年的女儿早已不是那个一心向往俏郎君的少女,唯独赵婴不曾改变。 后来崔祁离开了洛京,走过若水时,一位眉眼含笑的女儿送上了一捧香蒲,她的眼睛含着泪,似是珍珠,却无法流下泪来。 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在十五岁那年,她死在了若水的浪涛中,水流带走了她的身躯,致使她无法转生,她也就留在这里,直到湮灭。 无物结同心,人情不堪验,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不会有人记得她还守在若水旁。 月色下的若水似是一口银色的剑,将洛京从中劈开,而她便是这把剑上镶嵌的珍珠。 崔祁也救不了她,只能接过香蒲,她笑道:“如此,我便将洛京带给先生了。” 而后,她便散做一地清辉,或许在此刻,她终于解脱了,也可能是彻底绝望。 青山照明月【过往】 神掌天上,皇治天下。 其实神明的日子很是无趣,远不如人间帝王多彩,但皇帝往往不长寿,而神的寿元却是无穷无尽。 或许这也是一种代价,长生便难得逍遥,握权却只得短折,人所求的往往是不可得之物,若是能拿到,也就不必求了。 千年前的旬空神窍毁坏,不得不下凡轮回以修补破碎的灵识,而道玄这片鱼龙混杂的天地是最适合的,既可借道士身份掩盖神异,又可利用灵气,乃一石二鸟之计。 可惜神明落了凡尘便不再是神,有了欲望就做不到无欲则刚,若说旬空是千仞高山,那么生于道玄的姬公子便是深潭,有着深不见底的贪嗔痴。 而崔祁则是平静无波的潭水,千年时光和无尽轮回磨去了他的欲望,却意外生出了新的灵识,这才有了大祭司身化幻境以唤醒旬空之事。 纵是神明也无法得知天道的全部玄妙,更何况区区道士?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若是选出崔祁最喜爱的世界,还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现代,他在那里度过了二十许年的时光,那也是他平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祁哥,你看你都染了头发,怎么不打个耳骨钉?”一个紫色爆炸头不知打了多少耳钉的青年揽住崔祁肩头,笑嘻嘻的。 崔祁本人也是一头蓝发,身穿工装,每动一下身上的金属都在叮当作响。 他笑道:“我怕疼,从小我受伤就很难愈合,打耳钉容易感染。” 青年撇撇嘴,“很快你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了,崔祁,你说为什么那些女生都喜欢你?难道我不帅吗?” 两人是室友,虽然志趣不同,但还算说得来。 “我不知道。”崔祁说的很诚恳,他对情爱没有欲望,或者说,他对世间都不算有欲望,人难免年少慕艾,他却是古井无波,唯独对吃还算上心。 数次轮回将无端生出的欲念磨灭,却也创造了新的灵识,这是一切的开端,亦是终结。 换了一身如此出格的打扮,崔祁当然不想就这么回家,他将不多的行李都用快递送了回去,而后订了前往青藏的车票,打算来一次洗涤心灵的旅行,也是为学生时代做个告别。 纵然事态超出了天道的掌控,天也能强行扭转,崔祁必须去那座山。 前往青藏的路出乎意料地顺利,崔祁并未出现高原反应,在一众垂头丧气的游客中,他始终精神饱满。 远处雪山高峻的山峰在雾气下若隐若现,山下的原住民衣着艳丽,正在举行祭祀山神的仪典。 崔祁听不懂他们的唱词,只觉得神秘又辽阔,语音经过翻译总会损失韵味,因而他并未打开售票处给的歌词大意。 祭祀中央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她面颊洁白,和其他带着高原红的原住民相比更合山下人们的喜好,也可能是被娇养长大的孩子,未经风吹日晒才如此。 哀伤空灵的乐曲停歇了,崔祁便打算和游客去旅店休息,可祭祀上的少女拦住了他,“崔先生,请您随我来一趟。” “您怎么知道我姓崔?”崔祁有些惊讶,少女却指了指他手上的门票,笑着说道:“票上写了呀,我念过几年书,是识字的。” 随着交通的发展,雪山上的民族也下了山,崔祁舒了口气,再次问道:“今天的游客没有一千也有七八百人了,姑娘为何独独请我?” 少女递上一枝雪莲花,崔祁不明所以,还是接了过来,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崔祁看不到任何光亮,他挥了挥手,少女便出现他面前,笑盈盈地问道:“崔先生睡得可好?仪式已经准备好了,很快您就能脱离尘世。” 从她的话中,崔祁感到了威胁,难道他被选为祭品了?可人祭早些年就取消了,现在随意杀人祭祀同样是犯罪。 可崔祁说不出话,也不能再动,只能看着坛城中的沙子飞快流逝,沙子流尽之时,他便坠入了异世。 青山照明月【雪落】上 清鸣山终年无雪,可有一个院子偏偏取名埋雪小居。 因为这里是崔祁的住所,他想为自己的庭院取什么名字便是什么,况且羽灵宗门规散漫,如此行径算不得出格。 所以从不见雪的院子挂上了埋雪小居的匾额,崔祁那时还年轻,很是有些闲情,他挥袖,在院子降了一场雪。 这是座不大的院子,按照崔祁自己的喜好,移栽了几株腊梅和一池莲花,满园花木错落有致,池中游鱼约百许。 此地依山而建,远远望去,好似月宫仙境般晶莹清靡。 但如此美丽的庭院并不能留下自己的主人,崔祁常年在清鸣山下除祟,安然的时光太短暂了。 当然,庭院是需要仆役清理的,崔祁某日带回一个孤女,黄衣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这座过于宏大的庭院,不敢迈出脚尖。 她的家人都死在了南方几国的战事中,人间的帝王虽没有反抗仙人的胆量,内斗却是很厉害,毕竟宗门收取了赋税后,余下的财帛实在不多。 ”进来吧,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崔祁方经历一场大战,疲惫不堪,手上的血迹还未洗去,所以他对小姑娘没太多的耐心,大步踏入净室疗伤了。 依照崔祁的念头,他是不需要侍女服侍自己并照料庭院的,但这个小姑娘实在无处可去,他不缺房间,也不会短了衣食,便留下养几年再寻个好人家嫁出去,也算结了善缘。 非是崔祁不留她,而是小姑娘无法修行,也过了开脉的好年纪,在清鸣山只能做一辈子的侍女,倒不如下山看看红尘。 凡人讨生活向来不易,弱女子更是艰难,没有母家便只能寻夫家做依靠,这就是道玄的规则,只有修行才能改变境况。 待崔祁走出净室,才看到小姑娘蹲在莲花池旁,现在是仲夏,正是莲花开的最好的时节。 崔祁不疑有他,温声道:“水边寒凉,还是回房休息吧。”小姑娘抬起头,露出一张青白稚嫩的面孔,她轻笑道:”道长,您的伤好了吗?“ “轻伤而已,不过你还未告知名姓。”崔祁目露暖意,他不擅长与小孩子交谈,小姑娘就更不行了,不过他也不想做她的父亲,缘聚缘散,数年罢了。 小姑娘怯怯说道:“楚青萝,道长唤我阿萝就好。” 楚?崔祁对道玄列国不算了解,但楚国就是在南方的战争中灭亡了,这个国度曾是南方第一大国,但国中有了内鬼,便是天下第一也无可奈何。 看小姑娘气度,应是楚皇室无疑,崔祁扶额,自古亡国皇族都是大麻烦,带上清鸣山绝对不是好的选择,但孩子已经上山了,再送下去也不成。 千年前灭国的北燕前些年重新立了国,这等壮举离不开慕容家世代经营,更是慕容晏个人的本事。 慕容晏并不是慕容家嫡系,只是一个旁宗小女,但她拥有灵气。 她到底如何复国的崔祁不清楚,但一个人仙帝王绝对压得住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不过她的境界很多年都没有进步了,想来是钻营权势过甚,无心追寻大道,也无望飞升了。 修士们惋惜非常,但慕容晏本人只是说:“修行为国,何求大道?” 不过崔祁对他家私事不感兴趣,可楚青萝却是他带回来的,燕女无意求道安坐金銮,那么楚女呢?她没有灵气,只是个普通的姑娘,今后的日子怕是难过。 唉...崔祁叹了口气,说道:“我称不上你的长辈,就唤你青萝吧。青萝,你告诉我,你和楚国究竟什么关系?” “楚皇是我的父亲,我母亲是柳妃。”小姑娘声音益发细不可闻,崔祁却是心惊不已。 柳妃柳云奴,号称南方魁首,容色才艺皆举世无双,后来楚皇用了万两黄金为她赎身,十里红妆将她娶了回来。 但柳云奴终究出身青楼,纵是清官人也难免惹人闲话,所以只能屈居贵妃,但楚皇未曾立后,她就是实际上的国母。 后来的内鬼自然与这位柳妃有关,但崔祁不打算对小姑娘说这些,此事终究是人心贪婪,与楚青萝无关。 崔祁爱抚地摸摸小姑娘的头,柔声道:“别怕,都过去了。” 怎么可能过去?楚青萝眸中的恨意一闪而过,可在崔祁面前她只能展现出幼童的娇憨可爱,以换取些同情好在羽灵宗安身。 而崔祁再不知事也有百岁了,自然看得出小姑娘的仇恨,但清修宗门不得参与凡人逐鹿,况且他也做不到。 其实很多千百岁的修士在心智上远不及人间朝堂上的官员,更不必说真正掌权的那部分人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道士拼的是道行,而不是智谋,灵物的头脑更是空的装不下什么。 所以崔祁不敢管,他只打算养着小姑娘,过个几十年凡人也寿终了,这份恨意便随着主人深埋地下,至少楚青萝一生都是安稳的。 崔祁空出了一间院子,将小姑娘安置了进去,让帝女做仆役的活计终究不合礼数,他也不需要旁人来打理自己的家。 于是黄衫女郎留在了埋雪小居,崔祁随手一挥,院中便生了满墙青萝,他笑道:“青萝是个好名字,我已向掌门说明,此后你就住在这里。” “多谢道长收留,小女铭感五内。”楚青萝敛裙下跪,崔祁却看到了野心,或许清鸣山留不下她,但这是她自己的命数。 命这东西,谁也改不了,纵是将洞府中闭关的老妖怪们一齐请出来逆天也不成。 享尽富贵荣华是命,得证大道是命,孤苦无依也是命,为他人作嫁衣裳亦是如此。 可惜楚青萝注定不得安心,斩草若是不能除根,得了春风难免要重新生长。而崔祁和羽灵宗便是那抹春风。 公开讨要终归是下了清鸣山的面子,这么做是不将羽灵宗这南方第一宗门放在眼中,惹恼了他们。休提那几位老道士,便是崔祁出手也不是凡间受得起的。 在崔祁下山经过茶楼听说书时,手中出现了一封信,他没有拆开,只是张开结界,淡淡说道:“出来吧,我并非滥杀之人。” “崔道长,久仰了。”来人现出真容,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郎,他笑道:“崔道长就不好奇信中说了些什么吗?” 崔祁轻轻一笑,信件便碎裂了,他平静地说道:“你们想要楚青萝,但我将她带了回去,可你又畏惧清鸣山,这才找到我。” 如此粗浅的谋略纵是崔祁也能看出来,若是凭借这等筹谋便可覆灭南楚,那楚皇的确该杀。 “崔道长大智,在下自叹不如。”少年行了大礼,崔祁却是嗤笑一声:“我有没有谋略自己知道,说吧,你打算为这楚皇女出多大的价钱?” 少年也不扭捏,直接道:“北海玄铁精三钱,至于灵石随道长开价。” 玄铁精有市无价,对崔祁更是颇有助益,但他身为羽灵宗之人,并不缺天材地宝,纵是缺,也不能用小姑娘的命来换。 “可人命却是无价。”崔祁叹了一声,拂袖而起,少年也不恼,而是娓娓说道:“道长乃清修仙人,何苦与人间沾染?” “再者我们要的不是那丫头性命,而是她的一样东西。” 崔祁心念飞转,他不在意是否会显露出自己的无谋,因为他确实不擅谋略,但气势上不能落了下乘,眼前的少年面对人仙修士依旧含笑而谈,他自然不能先退。 “哦?是什么?”崔祁不看他,起身欲走,少年笑吟吟道:“楚羽烈仅得一女,是以他将南楚龙气全数压在了这小丫头身上,不得龙气,纵然夺了位置也难长久。” 这次崔祁停下了脚步,他漠然道:“你说得再动听,龙气也不是我的东西,交易还是要同持有人做,是不是?” “可那丫头是您的人。”少年浅笑,一双好看的杏眼眯了起来,在他看来,楚青萝如何无关紧要,重要的站在她身前的崔祁,以及羽灵宗。 气息忽地凝滞起来,少年横剑身前,“我修行了数百年,却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我就是想要权势,哪怕伏天诛也心甘情愿。” “原来是楚道友。”崔祁肃容而立,“你之过往我不在乎,或许楚青萝是个烫手山芋,可我既然敢火中取栗,便是有护住她的信心。楚仙尘,你也活了这几百年,难道还不明白有恃无恐四字?” 楚仙尘,南楚开国帝王长子,早年便获封太子尊位,可惜他有个好弟弟,借势发动了一场宫变,若非他道行尚在,怕是已经身死魂消。 不过世事也是玄妙,南楚那位赫赫大名的太宗葬入皇陵多年,而他的兄长却还是少年容貌。 少年呵呵冷笑:“崔临渊,论道行我比不上你,可你却只有百年。”崔祁容色平静,亦是提剑上前,“其实我不喜欢动剑,楚仙尘,楚明尘已经死了三百年了。” “他死了又如何?我当年仓促逃出彭城,差一点便是身死道消,蛰伏三百年才换来这一朝帝位,早就该属于我的帝位。崔临渊,你无家无国,怎么会明白我的恨?” 楚仙尘目眦欲裂,清秀的面容也扭曲了,崔祁只是淡淡道:“却是辜负了仙尘此名。” “是啊,你是一心向道的天上仙,背后还有清鸣山和大神仙陆青鸾。”楚仙尘嗤笑,崔祁却仍旧平静,摇头说道:“我是去国离乡之人,纵然是在家乡,也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只是个平常人罢了。” 崔祁神色怀念,“想来你也能看出,崔某并不擅运筹帷幄,我从来不想理会你们那些争权夺利,可楚青萝是我带回来的,这一点不能变。” “所以你要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南方?”楚仙尘恢复了平和,面上渐渐生出笑意,历来皇族的容貌都不会太差,他虽称不上翘楚,却也不错,因而笑起来颇为俊朗。 但崔祁还是摇头,“我没那么不自量力,人间王朝难有三百寿数,南楚灭亡也和我没有干系,只是楚青萝的一条性命全赖龙气,你若取走,她也活不成了。” “崔某手中寒英未曾怕过什么,但今日也不想与道友伤了脸面,道友千年寿元,纵是等上几十年又何妨?”崔祁垂眸,看向寒英,如冰剑刃轻轻震动,似有迎战之意。 说起来,崔祁并不喜欢争斗,从始至终都不喜欢,但形势要他做以剑证道的剑仙,他便横剑出鞘,顺势而为,若是那日行逆天之举,也会落得身死魂消的下场。 不过要再等一百年了。 “好,我今日不与崔道友相争,且看那小丫头能有多大的造化。”楚仙尘急急退去,他不是崔祁的对手,这些年的蹉跎令他的境界止步不前,心性更是坏了。 自古人间帝王皆证不得长生,便是因着他们身系龙脉,贪嗔痴和欲望太重,不得清净,也不得大道。 而崔祁心无旁骛,他最大的执念便是归乡,归乡需要道行,所以他的心很静。 道士修行,修的便是一个静字,楚仙尘原本可称惊才绝艳,奈何自他的父亲起兵逐鹿开始,他就安静不下了。 可惜了。崔祁心中轻叹,终究还是心气难平啊。 结界散去,说书人讲的正是当年南楚太宗楚明尘借清鸣山威势,杀太子楚仙尘和楚皇一个措手不及,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登上帝位,软禁了父亲。 至于空有太子名号却不擅弄权的楚仙尘,自然是死了。 这也是天道的限制,若是可堪修行,势必头脑空洞,楚仙尘名中有仙,自是谪仙心智,当然,不好听的说法就是不聪明,太蠢。 清鸣山屹立南方千万年,看过的王朝兴衰不下百次,南楚却是给众人留下最深印象的国度,而追根溯源,造成这一切的当然是那位太宗皇帝楚明尘。 不过此事和崔祁没有关系,楚青萝身躯太弱,强行灌注龙气已经要了她大半条命,现在还能喘息也是龙气的缘故。若是被楚仙尘夺了,她怕是会灰飞烟灭。 她就是楚羽烈留下的后手,也是南楚复国的希望,她还小,若是往后有了复仇之意,也不是崔祁能劝解的。 青山照明月【雪落】下 谈起南方,便不得不提南楚,历来以楚为名的国度都很是不凡,崔祁见过南楚最风光的时代,也看到了最后的那场大战,而后带回了小姑娘楚青萝。 二十年前,南楚恰是极盛,尚且年少的楚羽烈还只是皇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风流俊美,同时多情薄幸,和其他膏粱子弟没什么区别。 当年负责与南楚交流的弟子便是崔祁,他入门不久,对待凡人也是羽灵宗中最温和的,道行更是非同小可,这个职位非他莫属。 彭城是个流金子的地方,崔祁目不斜视,他过往的二十年虽不富裕,却也不差衣食,况且他对财帛没什么执念,道玄的修士不会太穷苦,毕竟物以稀为贵。 而崔祁就是那个幸运儿。 南楚定国时多有仰赖楚仙尘,他一人一剑立于军阵之前,便是最可怖的重骑兵少于一万也无法奈何他,他做太子自是实至名归。 但南楚的皇族多是楚明尘一脉,还有些楚世尘的子孙,楚仙尘已经被遗忘了。 天道对修行做出了太多限制,若是要寻出一个有道行有谋略的道士,便只有千年前那位不知真名的姬公子。 他后来飞升时,天道降下了八十一道天雷,且每一击都饱含威势,誓要将这逆天而行的谋士劈死在雷劫下。 无人知晓他的生死,总归也只有两个结果,受天诛而死,或是逆天成功,飞升为天上神仙。 不论是什么结局,姬公子都不在尘世了,是以说书人对他的生平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在茶楼勾栏讲述,听客津津有味,说者口干舌燥。 每个人都在面目全非的故事中寻求自己的位置,至于故事的主人公原本如何,并不是人们所在意的。 步入帝都,崔祁听到了幽兰操的琴声,他驻足,直到一曲终了。 琴声悠扬,如空谷幽兰,闻之便感暗香盈袖。 “先生,请现身一见。”是个老人的声音,沙哑沧桑,崔祁缓缓说道:“我与老先生不过一曲的缘分,便不必相见了。” 老人莞尔一笑,道:“先生是求道之人,何必踏入红尘紫陌?”崔祁答:“宗门内务,恕在下不能言说。” “说来说去,就是要赋税。”老人轻笑,“都说神掌天上,皇治人间,道士算什么?你们不是纯然的人,也不是神,所以既要超然世外,又要索取财帛。” 崔祁点点头,“是呀,您说出真相又能如何?” “我说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却还未起杀心,不错。”老人低笑一声,“当年姬公子无心无情,你却是七情完备,看来时间不多了。” “您是大神仙的境界,何必同我这小小人仙计较。”崔祁说罢,便离开前往皇宫,他的确认为清修宗门向人皇要税赋不对,但清鸣山上下都需要钱,他不能因一己好恶而影响宗门。 红尘仙在道玄凤毛麟角,有了些神仙模样,因而被称作大神仙。 这样的大神仙寿命很长,活个三五万年也是常事,姬公子的事情不过千年,有遇到过他的红尘仙存世也不奇怪。 只是红尘仙大多驻颜有术,老人言行处处怪异,崔祁难免防备几分。 与南楚的交涉向来愉快,楚皇为了讨好羽灵宗,为太子取名羽烈,他们对清鸣山的态度可想而知,或许心里是不满的,但面上还是要恭谨乃至谦卑。 楚羽烈一身黄衣华服,俊美的面上满是讨好之意,纨绔子弟也是要有本领的,而察言观色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 南楚的老皇帝已经病重,对臣下子嗣益发猜忌,但清鸣山是再给他多少胆子也不能开罪的,是以楚羽烈盯上了崔祁。 “崔先生,久见了。”楚羽烈看出崔祁并不想寒暄,故而很快进入正题。 待事务交接完毕后,崔祁轻声问道:“其实你们不想给清鸣山赋税的,对吗?”楚羽烈立即解释道:“怎么会?若无清鸣山,南楚怕是不得安宁,崔先生切莫妄自菲薄。” 崔祁不置可否,随即离去,他本不欲在彭城久留,却又听到了老人的琴声,这次是阳关三叠。 此曲为送别所用,崔祁明了他的心思,低低回道:“黄公,不送。” 凡大战后,必有鬼魂荡于人间。 这些不肯离开的游魂多是心有怨恨,易化厉鬼,是以清鸣山和附近的大小宗门都会派出些弟子来度化游魂,让他们早登蒿里,再入轮回。 战场自是凄惨非常,数不清的尸身横陈于此,鲜血染红了大地和水流,寒鸦哀哀啼叫,食腐的野兽啃食着骨头。 便是春风也沾染了腥气,再无轻灵之感。 一个黄衫小姑娘被一具尸首抱在怀中,小姑娘气若游丝,却还活着,而尸首已经开始腐烂,华美的衣衫破碎成片,光洁的肌肤鲜血淋漓。 她死了。 崔祁感知到了生魂的气息,他自尸首怀中抱出小姑娘,可小姑娘却死死抓住尸身破碎的胸口不肯松开,正当他无奈之时,却听到悠悠叹息,是游魂的声音。 “先生,请您带小女离开此地。”游魂声音轻细,婉转如莺啼,生前应当是个美人,只是红颜薄命,美人从来不长久。 小姑娘闻声默然垂泪,崔祁问道:“你是何人?” 游魂答:“先生何必问?” 至此,崔祁也不答了,游魂的身份的确毫无意义,还活着的人才是最紧要的。 在得知小姑娘的来处后,崔祁见到了那抹游魂的真容。来人云鬓花颜,身穿青色襦裙,一双眸子如秋水,确然是个美人。 “多谢先生得知青萝身份还愿收留。”游魂,或者说柳云奴盈盈一拜,崔祁也受了礼,毕竟他还要养小姑娘很多年,这份恩情该拜。 “柳大家来此不仅仅是为青萝的事吧,有什么话不妨直言。”崔祁称她为柳大家,而不是柳妃,柳云奴笑意更甚,隐隐可见当年南方魁首该是何等风采。 柳云奴笑道:“青楼女子的心思深着呢,可我也瞒不住崔先生,不如坦诚相告。” “南楚亡国当然有楚仙尘的缘故,更多的却是我那位好妹妹李善奴,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来世缥缈,我和那人也只一世的缘分,罢了。” “柳大家豁达。”崔祁斟了盏茶,“我已为楚皇立碑,却不知柳大家真名为何?” 南地喜爱称呼青楼女儿为小奴,因而她们的花名多有奴字,如柳云奴,李善奴,苏念奴,但这种名字昭示着女儿的落魄和低贱,崔祁不喜欢这么唤人。 至于大家则是对才艺的肯定,柳云奴舞艺无双,因而被尊称柳大家,这个称号与出身无关,凡是技艺通神者,皆可用。 “我名唤小蛮。”柳云奴掩面而笑,更显风华。 “好名字。”崔祁赞了一句,随即便将游魂送往蒿里。 新雪辉烛光【海市】 曾有一句古话,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道玄也不例外。 陆青鸾的弟子不算少,但他为人随性,便是一千年不回来他也不放在心上,而他收的徒弟大多也是不在意礼法的性子,因而他常年和青鸟一同,直到收下崔祁才有了些乐趣。 后来崔祁下了山,才发现自家师父原来收了那么多徒弟。 东海有妖名蜃,法力微弱,不过聊胜于无,唯一的能力便是制造幻境,若是被困在幻境中的人沉溺于此,那么此人的修为和肉身就会沦为妖的美餐。 同时蜃的寿命很长,因而它们会收集许多年、许多人的记忆,用以编织出更加完善真实的幻境,所以位于东海的宗门每百年便会出海寻觅蜃的踪迹,将之杀死。 崔祁号称纵横道玄,自然参与过东海的猎蜃行动。 初至东海的崔祁先是按照师父给的拜帖去了明月宗,那里的掌门人正是陆青鸾的大弟子,明月楼。 虽说道玄有不可欺师灭祖的誓言,但对出师的弟子另立山门也没什么限制,况且羽灵宗向来散漫,陆青鸾更是随意为之的人物,因此明月楼在三千年前回了东海老家,创立了明月门, 见崔祁到来,明月楼也并未表现出多热情,他素来清高,对待同门师弟也只是淡淡的,不失礼,也不热络。 作为陆青鸾的开山大弟子,明月楼生的相当俊美,如高空朗月,看不透,得不到,更不会走下人间。 “明师哥,在下崔祁。”崔祁递上拜帖,明月楼淡漠的面容才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师父他一向可好?” “师父一切都好。”崔祁俯身,对明月楼行了揖礼,他修为低,年岁小,入门时间也晚,因此他早已习惯了处处行礼,礼貌总不是错的。 明月楼点点头,“崔师弟远道而来,不妨先游览一番。” “那便多谢明师哥了。”崔祁再次行了礼,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去看明月楼的容貌,只看到了垂下的一截素色衣角。 道玄的规矩是同门唤师兄,更为亲近的师兄弟则唤师哥,崔祁这么叫也是陆青鸾的缘故。 被安排陪同崔祁的弟子很是沉默,他看上去大约十五岁左右,不过在道玄不可以外貌定年岁,他气息内敛,应当有地仙的修为,而地仙不可能十五岁,除非是神明的第一世。 “崔道友,我名姜白鱼,唤我白鱼便是。”姜白鱼请崔祁进了客房后递过来一本游记,随后便离开了。 明月门多是着青衣,自然还是陆青鸾的缘故,而明月楼本人则是素服,他性子淡,衣裳淡,眉眼也清淡,寻常人看他一眼便觉亵渎,崔祁不看却是礼数。 他能察觉到,明月楼并不想被人夸赞容貌,也并不以此自矜。 阅读游记当然不如亲身体验,崔祁同守门人打了招呼,便走出了明月门,来到东海熙熙攘攘的人间。 恰逢清明时节,琅琊城内杨柳依依,崔祁随意寻了个茶楼坐下来,却不想说书人正在说姬公子的故事。 “话说千年前的姬公子就是在这琅琊城刺杀了皇帝,诸位想一想,那可是大神仙啊!”说书人面红耳赤,大神仙在凡人眼中和真正的神仙也没什么区别了,都是神通广大、长生不死,崔祁听了只是笑笑。 现下崔祁还没有红尘仙的修为,不过依照陆青鸾的说法,他飞升是迟早的事情,急于求成并没有好处。 台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大神仙,那可是大神仙!世间修行者千千万,能成为红尘仙的万中无一,是以说书人的故事主角总是这些高高在上的大神仙。 凡人不会去探究故事是否真实,只是沉浸在神乎其神的神通中,幻想自己也做了红尘仙人,过一过大神仙的瘾。 可惜故事终究只能是故事,坐在崔祁身旁的绿衣文士忽地叹了口气,桃花般的双眸满是哀伤,如剑舞落英,再华美无双,也注定要得个花落人亡的结局。 新雪辉烛光【海市】二 最终姬公子未能成功杀死那位皇帝陛下,他也因此伤了肺腑,直到那位陛下寿元耗尽方才再度现身。 今天的故事就在这里终结了,说书人重重地拍了拍醒木,“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各位回见。”他说罢便下了台,看客也纷纷离去,绿衣文士缓缓站起,才走了几步就不住喘息。 出于好意,崔祁问候道:“这位先生,可否需要在下?”文士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面容,他淡然一笑,“不必了,多谢公子关怀,在下这便告辞了。” “先生请慢行。”崔祁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文士点点头,随即便慢慢离开了。 第二天崔祁在茶楼又见到了昨日那位文士,他还是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漫不经心地饮着东沧澜。 东沧澜是东海附近最常见的茶叶,名字虽起得文雅,实则就是长在海边小山上的山茶,滋味入口苦涩,回味更是堪比莲子心,但是这种茶价廉,也能消火,因而百姓多饮此茶。 因其苦涩,崔祁品了一口就不再动了,绿衣文士却是面色平静,轻声说道:“公子,您回到人间做什么?” “你是谁?”崔祁当即便警惕起来,有唤他道长的,也有叫他先生的,而绿衣文士是第一个称他为公子的人。 文士轻轻笑了,“公子,我是当年随你刺杀齐皇帝的剑客,为刺杀那位陛下,我用出了浮屠剑,从此再不可能飞升,而您也在大战中险些死去,带着我和几个家仆躲了好些年。” 浮屠剑!崔祁心神巨震,此剑出自西方佛门,一生只有一次使用的机会,若是修为尚浅时用了很可能当场灰飞烟灭,纵是大神仙境界也受不住反噬。 “您的意思是,我就是当年的姬公子......”崔祁心生惊骇,姬公子因那场刺杀而隐姓埋名多年,是以他的真实名姓早已散佚,世人只知他是姬姓,出身世家,因而多称之为姬公子,至于说书人给他的名字就五花八门了。 绿衣文士淡然一笑,“您的确是姬公子。”他怎么可能认错?当年他还只是一个仙侍,是姬公子赐了他一份机缘,让他得以突破地仙,而后毫不留情地离去。 当年的姬公子已是红尘仙,旬空的神性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因其所处的小国为齐皇帝灭亡,所以他愤怒,他要复仇。 这也是返璞归真的过程,只有曾经拥有过强烈的情感,方可在万事达成后功成身退。可姬公子离开了凡尘,被他所牵连的人还在红尘中,绿衣文士虽修为不能寸进,可他终究是地仙,一千年算不了什么。 “可我现在是崔祁。”崔祁冷静下来,他不想否认自己的前世,更不想舍弃今生。 “公子多虑了,在下并非寻仇而来。”绿衣文士放下东沧澜,笑着说道:“我名为燕伽,伽蓝的伽。”崔祁从善如流道:“燕先生。” 伽这个名字一般是佛门信徒,而浮屠剑也与佛有关,看来燕伽是道玄少见的佛门弟子,不过他没有剃度,应是俗家出身。 “公子可还记得当年重伤您的是何人?”燕伽眯起双眸,惨白的面色衬得他益发不似活人,崔祁摇摇头,诚实地答道:“轮回去前尘,我已经忘了。” 燕伽睁开眸子,平静道:“是陆青鸾和轩辕礼。” 师父和轩辕剑仙?崔祁无法言语,他没有姬公子的记忆,因而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和陆青鸾之间的师徒之谊乃天定,却是不想竟还有这样的前尘往事。 “齐皇帝生前以凡人之躯纵横道玄自是有他的本事。”燕伽开了屏障,轻轻说道:“那时公子性情暴烈,远不及现在平和。” 崔祁问道:“那姬公子究竟唤作什么?”燕伽笑答:“公子就是公子,纠结他的名字没有意义,不过您想知道,在下自当知无不言,公子名讳乃连,合纵连横的连。” “这是他的真名么?”崔祁垂眸,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燕伽点点头,”我遇到公子的时候他尚未经历亡国之悲,使用的应当是真实名姓。“ 祁、连,两个字连在一起恰好是崔祁所知的一座高山,他与姬公子当真拥有同样的魂魄。 ”公子,不必为前世而困扰,没有一同经历的记忆怎么能算是同一个人呢?“燕伽说罢便离开了,他想见的人是当年那个快意恩仇,举世无双的姬公子,而崔祁并非他的公子,公子早就死在琅琊城了。 新雪辉烛光【海市】三 千年前琅琊城归属鲁国,这里出产一种轻薄的丝绢,名为鲁缟。 而燕伽看到的就是身着鲁缟的姬公子。 鲁缟多是素色,姬公子所穿的却是水蓝衣裳,眉眼冷峻,目无下尘,燕伽其时正穷困潦倒,他曾随一位西方来的僧人云游过七八年,可僧人死了。 僧人死在了东海,跟随在他身边的燕伽也被抛弃了,他仅有十二岁,仙侍修为,在修士的世界中什么都不算,更何况他本就无父无母,只有僧人养育了他。 那位僧人无名无姓,燕伽无家无国,两人就那么一同走了十年,十年间僧人说过的话仅有一句:“你是燕地人,为我所收养,便唤燕伽吧。”于是燕伽得到了自己的名字。 察觉到燕伽是修士,姬公子来了兴致,随即将这个流落街头的少年带了回去。 琅琊城是盐建立起的城池,姬公子又是世家子弟,自是豪富非常,他最初对燕伽也不过是抱着养了看看的心思,就像神明观看人族那样。 “我是姬连,你唤我公子就好。”姬公子站在瘦弱的燕伽面前,宛如天神。 年岁尚小的燕伽只知道自己要抓住这个人,他从前跟随僧人的时候便是如此,而今亦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活下去,必须有人告诉他才行。 是以燕伽立即应道:“公子。”姬公子满意地抬起他的脸,“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叫燕伽。”燕伽看向姬公子,如幼鹿般的眼神诉说了他的祈求,他想要留下来,他需要指引者。 姬公子回应了他的愿望,燕伽留在了琅琊城,以门客的身份。 可是鲁亡了,姬公子身上最后的神性消失,他已是大神仙,不该参与到王朝更迭中去,可是恨意让他走上了复仇的道路,他要杀死齐皇帝,为鲁复国。 复国在道玄是常常被讨论的话题,和道士们漫长的岁月相比,凡人三百年的王朝太短暂了,因而总是有些出身世家的老道士想着要恢复一个早已被忘却的国度。 可姬公子不是老道士,他才二十几岁,便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大神仙了,这个年纪放在凡人中也还年轻,更遑论那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日子。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年少轻狂,他原本就是姬家家主,想如何处置那万贯家财是他的事情。于是乎他卖掉了所有土地和房屋,将所得的巨额财富用来铸造了一口剑。 为了这口剑,姬公子耗尽了灵力精血,一头青丝骤变雪发,清冷的面容更加冷寂,若不是清浅的呼吸尚在,燕伽几乎觉得他死了。 他也的确死了一遭,提着那口散发血气的剑现身的姬公子便不再是琅琊城最天资卓越的世家子了,他失去了自己的而后便是那惊天一击,齐帝当然不会托大,他以重金请来了陆青鸾和成名已久的剑仙轩辕礼两位红尘仙坐镇,姬公子轻叹一声,提剑便冲了上去,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在乎生死了。 轩辕剑出鞘了,古朴的剑身直直刺入姬公子心口,水蓝衣裳当即便晕开了血色,如雨打红莲,艳丽至极。 随后陆青鸾也动作了,他的剑并不如盛名远扬的轩辕剑,却也不容小觑,燕伽以地仙修为阻挡一个红尘仙的全力一击堪称天方夜谭,这一刻,他想到了将自己养大的僧人。 浮屠,止杀。 燕伽不想再失去了,他总是那个被抛弃的人,僧人死了,公子也要死了,那么他还留在世上做甚? 新雪辉烛光【海市】四 于是燕伽用出了浮屠剑,给了重伤的姬公子撤离的时间,那一剑挥出的瞬间,在场众人不论修为如何,皆感浮屠压顶,难以喘息,陆青鸾叹了口气,“好一个忠心的小伽蓝。” 幸好姬公子并非迂腐之人,他牵起无法行动的燕伽就走,离去前他望向陆青鸾,“此生你欠我一条命,我暂且不要,你莫忘记,千年之后我自会来讨还。” “那我便恭候公子大驾。”陆青鸾收剑入鞘,三年前姬公子救了明月楼,而今他作为师长却伤了弟子的救命恩人,此等因果若是无法偿还必定有损道行。 一条命罢了,能还上如此因果便是真的死上一遭也算容易。 浮屠剑不止伤人,更会伤己,燕伽修养了十数年方可下床,而那时姬公子已经选择了造反,日日奔波于各个诸侯间寻求机会。 以燕伽的见识,他当然不明白姬公子在做些什么,直到那日一个身着玄色衮服的中年男子来到了琅琊城。 原本姬公子是不打算再见他一手辅佐登上帝位的男人,可是皇帝不离开,琅琊城便要戒严。 后来姬公子与皇帝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皇帝离开了琅琊城,而姬公子不久之后决定迈出那一步,燕伽劝他莫要心急,却得到了不得不为之的回答。 引动天雷时燕伽也在,他只能看到碧蓝色的闪电劈向了公子,姬公子雪发飘摇,好似一场永远也不会停下的大雪,可雪停了,纵横人间的红尘仙终究还是红尘中人。 这时燕伽才发觉公子经受的并非天雷,而是天诛,誓要让这扰动乾坤的姬公子形神俱灭,再无轮回。 “燕伽,你走吧。”姬公子出声了,他面容惨淡,已是弥留之际,燕伽不愿离开,他继续说道:“你已经六十岁了,没必要跟随谁,是我连累你了。” 说罢,姬公子的肉身便粉碎在天诛之下,他一生从不后悔,可临终时他后悔了,或许让燕伽参与进来太过残忍,他什么都不明白,而自己却让他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可燕伽不想走,他习惯了听从命令,公子不给他指令,他便为自己下了一个:等待,直到公子归来。 见到了崔祁,燕伽忽然觉得自己的等待并无意义,公子就是公子,纵是同样的灵魂也不是他的公子了,况且一千年的时间也令他长大,现在他不需要追随某人才能活下去。 回到家中,一青衫小童扑了上来,细声细气地说道:“剑客,你又活过一天。”燕伽笑了,他揉揉小童的头,“是啊,我又活了一天。” 他放下了对公子的执念,崔祁却是辗转反侧许久,他打开水镜问道:“师父,我真的是姬公子吗?”陆青鸾先是沉默,而后说道:“你是不是他并不要紧,我身上的因果不知凡几,不差这一件。” “我的确欠了姬公子一条命,不过你又不是他。”陆青鸾恢复了轻佻的语气,他欠下的因果足以写一本百万字的小说,姬公子的事情还不值得他收徒。 是呀,我又不是姬公子,崔祁这么想着便也安下心来,老道士债多不压身,区区一条命罢了,他还不放在心上。 过了几日,猎蜃便开始了,崔祁御使寒英剑随明月门众弟子前往东海,天气晴好,碧波如洗,透明的海面上有几艘渔船,居于首位的明月楼立即震声说道:“弓弩,射!” 手持水色长弓的明月门弟子随着掌门的命令开始放箭,箭矢射下,看似普通的渔船显露出真容:是蜃以幻境掩盖的庞大身躯。 蜃的外壳华美如梦境,明月楼见此紧皱眉头,一式剑开天门便劈了下来,却不想蜃口吐人言,“千年前有姬公子救你,今日你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明月楼也不答话,继续出剑,他没有突破红尘仙的根骨,只好勤能补拙。 狡猾的蜃当然不会轻易中剑,明月楼面色一凝,姬公子举世无双的一项能力便是那双可堪破幻境的眼眸,当年若非他经过东海遇到了深陷幻境的明月门弟子,也不会结下这份因果。 当年意气风发的姬公子不在了,尚未长成的崔祁却还在,蜃编织的幻境笼罩了东海,众人跌入美妙的幻梦之中,无法醒来。 新雪辉烛光【海市】五 “公子!”急促的声音唤醒了晕乎乎的崔祁,他眨眨眼,却不想看到了燕伽,稚嫩青涩的少年泪眼汪汪,“公子,您的头发怎么变白了?您是不会死的对吧?” 在燕伽浅薄的认识中,白发便是命不久矣的征兆,崔祁闻言立刻想到了姬公子,他捏了面水镜,镜中映照出一张清冷俊美的面容,同他本身全无区别。 可崔祁知道这不是自己,那满头雪发太过显眼,再者他遇到的燕伽已有千岁,稳重平和,而满眼孺慕的少年绝不会出现在今日。 既然发丝转白,那么应是亡国之后了,崔祁想明白这一节,便也不再焦灼,他安抚了惊慌失措的燕伽,而后梳理好雪发,如往常姬公子那般外出寻求盟友。 寻个喝酒朋友容易,找到一同谋反的盟友可就难了,毕竟造反是灭族的大罪、姬公子遣散了所有族人,孑然一身自是无所畏惧,但其他人还有牵挂,如何敢做出这般胆大包天的事情? 今日天气极好,琅琊城一如既往地热闹,可无人敢靠近崔祁,修士突然之间青丝转白不是修习了邪术便是天诛将至。 无论缘由为何,现如今的姬公子都是不能接近的,他原本性子就暴烈,对不喜之人只有一记白眼,便是喜爱也不过是多说上几句,再多就不可能了。 按照姬公子的筹划,他要去见的应是某方早早出局的诸侯,道玄的王朝太过杂乱,他实在是记不清这些皇帝的具体名姓和来历,也没必要去记。 和一群心怀鬼胎的人推杯换盏极度考验耐力,崔祁饮了几杯便不肯再动了,他冷着脸说道:“近来心绪不佳,就不多饮了。” 姬公子的话在东海无人质疑,因为他是这里唯一的大神仙,纵然没有身后的姬家,他也仍旧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从不是姬公子需要姬家,而是姬家有了姬公子方可屹立不倒。 是以姬公子说了不饮酒,众人当即表示该谈要事了,但崔祁知道他们是不敢造反的,成大事的人怎么会纠结于一场宴席? 造反这种事不能拖延,否则便是功亏一篑,崔祁听了一耳的豪言壮语,颇觉无趣。 走出逼仄的暗室,崔祁随手在路边买了块肉馅酥饼,却不料酥饼尚未入口便被夺走了,他一时愣住了,琅琊城无人不知姬公子大名,是那个小贼如此大胆? 以姬公子的修为,捉住个小贼轻而易举,他提起那孩子的衣领,让噎在口中的酥饼顺了下去才淡淡开口:“你饿了吗?” 小贼面颊涨红,说出的话却很是不知羞耻,“我当然饿了,看公子打扮应是不差这一个酥饼的。” 如此理直气壮的态度令崔祁扶额,他放开小贼,问道:“你叫什么,家住何方?” 小贼答:“我姓姜,行三,大家都叫我三儿,就住琅琊城旁边的圆元山下。” “那我就为你取个大名吧,渊,如临深渊的渊。”崔祁蹲了下来,抬手擦擦小贼面上的灰,“以后就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了。” 说着,崔祁递了一块金子过去,“回家吧。”小贼并未动容,而是拿着钱就跑了,瘦小的身形好似一只箭飞了出去。 新雪辉烛光【海市】六 见状崔祁也只能苦笑,他不知道小贼口中的圆元山是什么地方,不过他字临渊,倒也是缘分,但愿他此后能过得好些吧。 此次的蜃应当有千年修为,崔祁明知是幻境却无法破解,他只好依姬公子制定的策略继续走下去,要他自己谋划就太为难人了。 不过再见陆青鸾,崔祁还是心头巨震,青衣道士与千年之后并无不同,只是面色凝重,手中执剑,而他此前是不用剑的,因为大多数修士不配他出剑。 姬公子显然是例外,他是个不合规矩的意外,修士无谋,凡夫无寿,他偏偏都有。 历史无法更改,齐帝还有二十年的寿元,姬公子失败了,崔祁自然也不能成功,他对复国没有执念,因而未待燕伽用出浮屠剑便迅速撤离,徒留陆青鸾和轩辕礼面面相觑。 “依姬公子性情,他不可能这样就退去。”轩辕礼眉心紧锁,他生的硬朗,一袭玄裳,看起来并不如俊美的陆青鸾亲和,但他才是当前最在意凡人的大神仙。 无法,出身虽不能决定一切,却到底定了底色,陆青鸾乃神鸟,生来便居于空中,而轩辕礼则是人族。 “轩辕道友不必担忧,姬公子势单力薄,不足为患。”陆青鸾莞尔一笑,收剑入鞘。他的剑名为女萝,剑身细长,取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戴女萝之意。 接下来崔祁重复了姬公子的人生,无力回天。 不过在看到改名为姜渊的小贼成了新皇手下大将时,崔祁还是感到惊讶,他从前心绪平和,做了姬公子后反而常常心神激荡,大约是受到了幻境影响的缘故。 姜渊如今已步入中年,满面沧桑,而姬公子尚且是少年模样,他对幼时恩人笑得腼腆,“公子,久见了。”崔祁答道:“我这些年不知寒暑,已然忘却过了多久了。” “公子风采如故,我却是老了。”姜渊不复少时的无赖,多年打拼养成了他圆滑的性子,对姬公子的冷淡也能平静以待。 这句话没办法接下去,姬公子是修行人,”甚至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姜渊仅仅是个凡人。 出谋划策崔祁是一窍不通,幸好姬公子可运筹帷幄,不然新皇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被其他诸侯所取代了。不过那样他也就不是新皇,而是某个失败者了。 在和最强劲的对手进行最终一战前,新皇传召了姬公子,那是个看上去很温和的男人,因年岁大了,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挤出些纹路,像是摘下几天后微微干瘪的橘子。 此时的姬公子已然数次改换名姓,因此新皇并未称他的本名姬连,而是同其他人一样唤他为公子。 “沧海君邀请孤在东海之滨谈判,将齐地分而治之,公子以为如何?” 新皇虽是提问,可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要的是整个齐地,而非与他人同治一国。 是以崔祁回道:“盟约若是遵守还签订做什么?” 新皇抚掌大笑:“还是公子知我心意。” 若是崔祁本人,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但他现在是姬公子,一个为君王划策的谋士,自是要处处为皇帝考虑。 新雪辉烛光【海市】七 新皇一行出海前忽起风浪,巨大的水柱吞没了几艘渔船后扑向姬公子,崔祁心中暗暗叹息,随后抽剑劈开水柱让船只得以通过,他点燃三只香烛,念诵道:“晚辈姬连,尚有大业压肩,还请天道宽宏一二。” 随着念诵声,水柱归于大海,海面碧波如洗,被吞噬的渔船也完好无损,崔祁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对新皇说道:“陛下无需担忧,天诛是臣的过失,并非君王失德。” “公子光风霁月,何故引来天诛?”新皇故作惊讶,崔祁也不答,此次天诛仅是示警,日后他将直面天道的怒火。 到了那一刻,再认错就无用了,崔祁苦笑,垂眸看向自己的一头雪发,姬公子太骄傲了,谁也无法令他低头,人不行,天也不行,最终落得天诛地灭。 有姬公子这么个大神仙镇压,的确无人放肆,不过在新皇提出要撕毁盟约时,沧海君不愿忍气吞声了,他怒吼道:“元七,你欺人太甚!”本名骤然被叫出,新皇面色不改,“那便沙场相见吧。” 平民家的孩子多是以排行命名,这是因为他们不识字,于是便用数字称呼自己的孩子,若是附近有个念过书的先生,就能取个正式的大名。 既然做了诸侯,那么就不能用元七这个名字了,翻了几本书后,新皇为自己改名元修。 想要避免大战带来的生灵涂炭,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战争在开始之前平息,崔祁三日未眠,做出了一个决定:刺杀沧海君。 当年姬公子并未再行刺杀之事,而是直接在沙场出剑,一剑便灭杀十万大军。不过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天诛令他受了十天十夜的凌迟之苦,痛不欲生却无法了断。 就算是行刺齐帝,姬公子的方式也是抽剑杀人,他对自己太自信,也的确足够强大,所以他的眼睛始终看向苍穹,而非身边的芸芸众生。 刺杀沧海君很容易,崔祁施展隐身渡海来到目标身旁,而后便是一抹寒光闪过。 “姬连,你这个小人!”沧海君满脸讶异,高大的身躯直直倒了下去,可崔祁面色平淡,无悲无喜,十万人和一人之性命相较,他还是分得清的。 随着沧海君呼吸的停止,崔祁的身形也渐渐模糊,他数次做出了和姬公子不同的选择,因而幻境不攻自破。 冲出幻境崔祁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拔剑刺向无力自保的蜃,救出深陷幻境的明月门弟子。 “多谢崔师叔相救!” 小弟子们围着崔祁叽叽喳喳地说话,他只是淡然一笑,姬公子啊,他对不起燕伽,也对不起那十万生灵,幻境中的选择终究不能改变现实。 向明月楼辞别后,崔祁便再也不曾踏上东海。 崔祁虽不曾回过东海琅琊城,却在十年后的南楚彭城见到了燕伽,他提了口未开刃的剑,俊秀的面上满是杀意,而一直陪在他身旁的小童则不知所踪。 届时崔祁恰在彭城,他先是向清鸣山发了信息,而后御剑来到失去理智的燕伽身前:“燕先生,久见了。” 新雪辉烛光【海市】八 “公子?”燕伽敛了杀气,对崔祁轻声说道:“小童儿是我从牙行赎回来的,陪了我二十几年,可楚皇却说他是自己在青楼留下的私生子,现今他没有子嗣,需要小童儿继位,趁我外出将他夺走了!” “原是如此,燕先生不必心焦,在下来斡旋此事。”崔祁将燕伽带到路旁的茶摊,随即前往皇宫面见楚皇。 说是小童儿,其实也及冠了,只不过在燕伽看来他还是不到自己腰间的小孩。 重病的楚皇靠在冰冷坚硬的龙椅上,苍白的面容古井无波,他闭着眼睛,看也不看跪在丹陛上的年轻人,只是慢慢说道:“当年我与你母亲在琅琊城的烟雨楼相识,她太美了,为此我一掷千金,而后便回了南方。”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年少的皇子重金买下了花魁一夜,可他注定不会将风尘女子带回宫中,至于那女子所生的孩子,更是不知其父何人,野种罢了。 可命运和楚皇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曾有过四个孩子,却只有一个女儿活到了成年,而他也日渐老迈,连连患病,他这时才想到琅琊城的那桩风流债。 一番打探后,楚皇方得知当年那位名动琅琊的花魁娘子生下一个不知父亲的男孩后便将其卖给了人牙子,而她则自己攒了赎身银两离开了青楼。 自那之后花魁娘子便了无音讯,被她发卖的孩子则几经辗转,最终卖给了燕伽。 已经成人的小童儿只是沉默,他从未见过父母,也对亲情没了期望,燕伽待他好,他便感激,侍奉其一生报答。 细细看来,他生的和南楚皇族很像,都是眉清目秀的长相,也正是因为这张脸,楚皇才确定了他是自己的孩子,不然凭花魁娘子的信誉,还真不能肯定。 见青年不答,楚皇继续问道:“你恨我们吗?”他抬起头,答道:“有何可恨?剑客为我取了名字,让我读书,待我视如己出,他便是我的亲人,旁人如何并不重要。” 话音未落,崔祁便赶到了,“燕莲,你家剑客来寻你了。” 闻言,青年面上显露出喜意,他原本无名无姓,是燕伽为他取了莲这个名字,还允许他随自己的姓氏。 “陛下,燕莲血脉存疑,再者楚氏宗亲繁盛,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崔祁面向楚皇,面色微寒,姬公子对不住燕伽,令他无法证得大道,身边仅有这么个童子陪伴,再夺去就太绝望了。 楚皇忽地笑了起来:“不成啊,若是朕彻底绝嗣,将这龙椅拱手相让也就罢了,可是香奴给朕留了血脉,让自己的孩子做奴仆,将他人为册封太子,谁愿意呢?” “那陛下可考虑过燕莲处境?他毫无根基,心性单纯,如何应对政局?”崔祁据理力争,若是燕莲愿意留下做皇帝,再为燕伽寻个童儿也容易,但他不愿意,那么就另当别论了。 对峙半日,楚皇衰败的身体先撑不住了,他慢慢说道:“在仙人身边侍奉比做皇帝好多了,许能修个来世仙缘出来。” 道玄的皇帝并不好做,宗门、邻国、朝政……每一件事都如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心上,不得喘息。 为了打消楚皇的念头,崔祁当场便进行了引血认亲,两人的血只交融了一半,这样的结果证明燕莲父亲并非楚皇,而是南楚的某个皇亲。 楚皇大笑了起来,惨白的面色泛上激动的红晕,甚至笑弯了腰。 他笑着说道:“是朕忘记了,香奴姓楚,应是朕的堂妹,穆王楚河的女儿。” 啊?崔祁目瞪口呆,他知道楚河,三十年前这位穆王发动了一场叛乱,事败后未能逃离,家小也不知去处。 楚皇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说道:“崔道长,请您传令下去,湘王世子楚北均可堪大任。”说完,他的气息便停歇了。 临近死亡的楚皇看出了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针对南楚的阴谋,而楚香奴就是那个诱饵,他沉醉于饵料的香甜,从而忽视了背后的危机。幸好燕莲心性纯粹,不贪求权势,否则穆王一脉将卷土重来。 将惊魂未定的燕莲送回燕伽身旁后,清鸣山大师兄林浮云才姗姗来迟,他在四周看了一圈,才慢慢开口:“临渊师弟,好似无事呀。” 林浮云性子慢,说话慢,做事也慢,崔祁扶额,“大师兄,事情已经解决了,您若是还有他事便可先行一步。” “哦,那就好。”林浮云点点头,而后便坐在茶摊上开始饮茶,崔祁没想到清鸣山来的人会是这位慢吞吞的大师兄,他性子温吞,做事慢三拍,可他入门最早,羽灵宗上下都要称一声大师兄。 是以崔祁虽尊敬林浮云,却也不愿与他共事。 身为羽灵宗这一代的开山大弟子,林浮云天资聪颖,容貌妍丽,但他的本体是鬼车,与九头蛇相柳常常一同被提起的九头鸟,所到之处妖气冲天,必有大灾。 他如何进入羽灵宗唯有掌门知晓,不过林浮云身上的妖气已被压制,只是违背本性终究有伤天和,因而他仅有人仙修为,且飞升无望。 这才是大部分修士的常态,走邪路天诛地灭,行正途仙路渺茫,清鸣山上的大神仙也仅有三位,掌门炽炎和陆青鸾,关于第三人猜测颇多,却从未现身过。 青山照明月【法度】 一个王朝的开端如何往往决定了底色,南楚太宗楚明尘杀兄登位给这个盛极一时的国度埋藏了巨大的隐患。 兄弟阋墙已经是家常便饭,是以历代楚皇对清鸣山颇为倚重,便是希求仙人来解决乱成一团的家务事。 而唐国亦是如此,垂髫小儿便要思虑起夺嫡事宜了,否则就会被如狼似虎的兄弟吞掉。 是以唐王元刚刚继位的时候总是在深夜惊醒,他杀了太多人,纵是再不惧鬼神,见了太多鲜血也难免会做噩梦。 而且他只有十二岁,身边除了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便没有旁人可信了。 “婴,陈氏可答应了?”唐王嗓音沙哑,当前局势尚不明朗,为了处理先王重病时留下的公务,他已数日未眠,可他不敢休息。 赵婴也同样疲惫,他较唐王还要年幼些,更需要睡眠,但他是依靠虎狼药生存的,尚能支撑。 “自然,陈氏向来心思活络,陈石已接受了主簿的职位。”赵婴俯身行礼,瘦小的身子与宏大的宫殿相比不值一提,可就是这样两个孩子赢下了残酷的斗争。 两人默契地一同笑了起来,第一场战争已然落幕,得到世家妥协后变法不再是空中楼阁无法落实,而是势在必行。 这将会是一场持续数十年的战争,期间会有成千上万人死去,化作唐国的养料,同时也会有无数人受益,获得死去之人的土地和财富。 与唐王的兴奋相比,赵家对赵婴的态度就十分复杂了,家主板着一张脸,疾言厉色地呵斥道:“赵婴,你和唐王密谋之事要动摇赵氏的根基呀!亲手挖去家族根脉,老夫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赵家主名唤赵循,从他的名字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因循守旧之人,因而他完全理解不了儿子的做法。 但赵婴神色平静,据理力争道:“唐国再不变,就要亡国了!父亲可曾听过一句话,强则强,弱则亡,唐国必须强大到东方六国需要仰视,这场变法才算赢了第一局。” 因地处西垂且非天子册封四帝,东方六国历来无视唐国,便是联姻也不会将唐当做首选,因而赵婴想改变现状所需的不仅是变法,还要重新树立唐国在天下的地位。 年方十岁的赵婴身形瘦弱,面色白到透明,他生来便患有心疾,若非那位神秘的纵横家送药,他活不到今日,所以他异常珍惜不多的时间。 “我管不了你,可你想过发动变革之人的下场吗?”赵循痛心疾首,“婴,唐王元一旦弃了你,你会死无全尸的!” 虽说不能理解孩子,但赵循终究是个父亲,不忍心赵婴走到山穷水尽的一步,况且这个孩子是他与正妻的独子,承载了两家的期望,是要继承偌大家业的。 嫡庶之分只为一件事,那就是家业的继承权。正妻往往是联姻而来,所出的孩子代表着两家的利益,自然是承业的不二人选。 女儿则没有这些规矩,端看家族需要。 可赵婴不愿继承家业,他自三岁那年死里逃生后便一心只有唐国,成日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全无孩童的天真烂漫。 面对父亲的劝诫,赵婴依旧无动于衷,“父亲,我尚有公务在身,便不多留了。” 赵循气得面色涨红,到底说不出更难听的话来,只好不断叹气。 赵氏父子面容极为相似,皆是秀丽清俊的模样,不过是父亲多了份岁月带来的圆融,儿子则青涩些。 青山照明月【法度】二 说罢,赵婴便离开了赵府,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他知道父亲向来墨守成规,活在老的规矩中,难以接受如此激烈的变革,所以他也不再白废力气。 今日午后赵婴见了一个人,来人身着粗布短打,缺了一只耳朵,生的憨厚朴实,手掌满是劳作留下的老茧,笑容拘谨,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些许小心翼翼。 普通的农夫当然不值得赵婴亲自招待,但眼前看似朴实的人绝对值得,因为他是墨家现任巨子:陈盈。 “赵少府,您唤草民来唐是何意?” 陈盈目光闪烁,他自知加入墨家后便很难进朝堂了,无论哪一国的君王都不喜欢墨家这种有自己组织的学派。 而赵婴目前担任少府,负责征课山川河泽赋税,变法的一大要务正是税收,他做这个官算是跳板,为日后拜相铸牢根基。 “自然是招揽先生。” 赵婴轻轻笑了,他对值得的人向来坦诚,若是陈盈不肯答应,他也走不出洛京城,如果他愿意,那么他也不会有出洛京的机会了。 对陈盈来说,这是个没有选项的题目,他既然敢来洛京,便做好了留下的觉悟,不管是死还是一生不得出,他都不在意。 墨家虽位列当世显学,可其处境并不好。 不被君王钟爱的学问仅是收徒一项便很艰难了,更何况想要入墨家就得抛却身份参与到劳动中来,因而贵族子弟多对此不屑一顾。 唐国就是那个将墨家发扬光大的机会,只要唐王证明了墨家的确可用,那么今后他们的处境会好上许多。 人人皆有私心,而新法利用的正是人性。 法家日日思考的不是天地大道,也非万物原理,而是人和永远也摆脱不了的人性。 钱财;美色;家族传承乃至身后声名,人这短暂的一生所求的东西太多了。 所以人处处弱点,法家则找到了控制这些弱点的方法,并赋予其法律的名字。 既然赵婴坦诚相待,陈盈也不扭捏,他开门见山道:“少府高义,那草民也就直言了。墨家不为君王所喜多是因巨子一职,墨家弟子自成一派,不听差遣,这才到如今的地步” “可墨家不打算更改巨子制度。” 赵婴敛了笑意,不听从君王命令的人在他眼中便是乱化之民,若非墨家在未来的变革中作用重大,他不可能与之打交道。 陈盈点点头,“少府所料不错,墨家第一任巨子乃祖师,他定下了诸多规矩,至今仍被奉为圭臬。法家有言治世不一道,抱着祖师百年前留下的话的确过时了,可草民没有能力改变墨家,只能向少府来求一条路。” “巨子赤忱。” 赵婴笑了起来,他年岁小,生的又好,便是假笑看起来也颇为真诚。 他笑着问道:“所以巨子是愿意合作了?” “少府所设想的格院草民实是心向往之,若是能有个那样的地方,草民此生无憾。” 陈盈因常年风吹日晒和劳作而黝黑的肤色微微泛红,他渴望一个平和的地方,靠做工便能吃饱穿暖的地方。 所以他来了唐国,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渴求安定,尤其是在失去一只耳朵后。 刀刃扫过侧脸的那一刻,陈盈的心脏好似停止了跳动,微凉的触感之后便是剧烈的疼痛,刀偏了一寸,他因而留了一条性命,却失去了一只耳朵。 血自断口处喷涌而出,陈盈双手捂住伤口痛苦地连哀嚎的声音都发不出,太痛了,可是他不能停在这里,不想死的话就只能继续向前走,走出战场,走出这个地狱。 所以他迈开了脚步,待陈盈走出战场,他直挺挺地倒在了满是沙砾的土地上,手脚都被粗糙的砂石磨破,可他站不起来了。 浑身浴血的陈盈被路过的墨家弟子捡了回去,他们惊讶地发现他居然还活着,便寻医师将他救了过来,于是他就留在了墨家,随巨子学习技艺,并做了下一任巨子。 青山照明月【法度】三 墨家的师徒名分相比儒家就要淡了许多,陈盈入门那年不过十几岁,巨子早已有了可独当一面的弟子,但他凭借天赋和刻苦打动了老巨子,赢得了上上下下的支持。 这期间的辛酸困苦虽不足为外人道,但陈盈对墨家还是全心全意的爱护,因而他要寻一条退路,一条能在世道巨变后让墨家存活下来的路。 如今这条路已然出现在眼前,他必须抓住。 两方都有意合作,接下来的谈判自然顺利,赵婴抛出了利益,陈盈也回之以利益,初识的人谈不上交情,便只能用赤裸裸的利益来建立起合作。至于信任...还需要时间来证明彼此的可信。 经过数年筹备,变法已是箭在弦上,赵婴不愿同父亲撕破脸,便主动请求退出家族,赵循气得面色铁青,却还顾忌着儿子的病,不敢说太过分的话。 “父亲,此后赵婴的一切行径皆与赵氏再无干系,您要怪就怪孩儿不孝吧。”赵婴掀起衣摆跪了下来,赵循说不出话,沉吟半晌后只说了一句:“想跪便出去跪着。” 赵婴抿唇一笑,随即便敛了笑意,他恭敬地对父亲行了大礼,而后退至朱门外,重新跪下。 他知道父亲已经妥协了,那么他也要做出相应的退步,这是规矩,贵族之间心照不宣的规矩。 跪了一个时辰,赵婴便有些受不住了,他偷偷摸了颗药塞入口中,抬头时却见母亲站在门前哀伤地望着他。赵夫人叹了口气,“阿婴,你身子骨一向不好,不必跪了,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多谢母亲体谅,是孩儿不孝。”赵婴垂下头去,对父亲他尚可问心无愧,对母亲却不行,幼时他一病数月,是母亲不离不弃,抢回了他一条性命。 但赵婴没有起身,他低声道:“母亲还是回去吧,这件事是我自己决定的,同任何人无关。” “古有狡兔死,走狗烹之言,阿婴要记得。”赵夫人眼圈泛红,强忍着眼泪才未落下,赵婴苦笑一声:“既已入局,孩儿便未奢望能全身而退,母亲,您尚年轻,就不必将希望寄托在孩儿身上了。” 说罢,赵婴便不再开口了,该说的话他已经都说清了,亏欠的人他也还不起。 这三天赵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素来好面子的赵循却一个也不见,他知道那些人是抱了看热闹的心思,同时也是想打探新法对自己家族是否有影响。 “哼!”赵家主重重哼了一声,赵夫人在一旁不说话,只是静静描画秀丽的眉头。 她只有一子,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孩子走上绝路自是痛彻心扉,但如赵婴所说,她还年轻,再有一个孩子也不难。 其他人可以不见,赵夫人的母家却不得不见,她是陈家的女儿,而陈氏堪称当今唐国第一豪族。 她嫁到赵氏算是下嫁,本身也貌美多才,因而就算赵婴离开,她正妻的地位也不可动摇,这就是底气。 青山照明月【法度】四 陈家主闲庭信步地在赵循的亲迎下进了全唐国也进不去的赵府,他名叫陈澜,乃赵夫人陈曦之父,居御史大夫一职,位高权重。 “郎婿,婴那孩子是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陈澜美髯垂肩,一袭玄裳,双手负于身后,不怒自威。 赵循讪笑道:“您也知道,婴从小就有主意,自从进宫做了伴读更是不愿回家,小婿也是无能为力呀。” 陈澜笑道:“郎婿,婴走了,你还有妻子呢。” 赵循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这位老泰山是要自己和正妻再孕育一个孩子,继承赵氏的必须是带有陈氏血脉的孩子。 有些话不能明说,只要听的人懂了,那么不说才是最好的。贵族重体面,讲话也是点到即止。 临行前,陈澜看了看跪在门前的赵婴,他轻叹道:“婴,莫要后悔。” 此时的赵婴已经无法言语,他固执地完成了身为士族的最后一个仪式,此后,他便只是他本身,不代表赵氏,也和陈氏没有关系,只有这样,他才能做变法大臣,铁面无私地执行新法。 三日后唐王元派人将晕过去的赵婴抬到了他自己研发的简易担架上,少年单薄的身形摇摇晃晃,一身素色袍子沾满了尘土雨水,可怜地垂了下来。 这是赵婴最后一次回家,便是不久后母亲有孕他也并未前往,赵循现在已经和他不会生气了,就当没有过这个孩子,罢了。 得知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赵婴轻轻笑了:“女孩也好。” 作为见识过现代的人,赵婴承认女子的价值,或者说,他承认每个人的价值。变法和日后的建设需要大量劳动力,而当下唐国什么都缺,其中最缺的就是人口。 一月后赵府收到一面镜子,铜制的镜面光洁润泽,背后的雕刻更是巧夺天工。 陈曦端详了许久,才道:“收起来吧,待到安儿出嫁便放到嫁妆中去,毕竟这是她兄长唯一能给她的东西了。” 变法开始了,贵族赖以为生的爵位和土地被收回,赵府的门槛这一次是真的被踏破了,素来举止得体的贵人们聚在朱门前,大声斥责着赵婴和他的家人。 祸不及家人,能让他们如此不顾体面地做出这般事,定是气狠了。 门外的责骂和婴孩的哭声交织在一起,闹得赵循头疼,他拍案而起,大吼道:“哭什么哭?” 陈曦面色不改:“责怪安儿能如何?还不如想一想府中日后的进项。” 朝堂上的赵婴日子也不好过,赵氏的一位族兄在退朝时拍了拍他的肩头,附耳低声道:“婴,做事莫要太过绝对,留一线,大家都好。” 赵婴没回答,唐王元却走了下来,他笑道:“若是一件事做不彻底,也没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了,不是吗?” 说着,他便同赵婴离开了正殿,徒留满堂公卿面面相觑,唯有陈石在不起眼的角落笑了。 陈氏已然选择了接受新法,换来的便是陈石可接替老家主成为御史大夫。 青山照【法度】五 失去世袭的权力后再想成为三公难于登天,陈氏以极大的代价换来御史大夫的官职便是想为世家留一条路,可惜在二十年后,这条路被赵婴再次亲手斩断了。 “婴。”唐王元忽然唤了赵婴的名字,“听闻你添了个妹妹,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呢。” 随侍的赵婴笑道:“的确,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唐王哦了一声,“你都没有看过她,怎么知道那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就算她貌若无盐,也是臣的妹妹呀。” 赵婴难得露出温柔的笑意,他没有强调自己退出家族的事情,而是直白地表达了对妹妹的喜爱,毕竟他需要一个弱点。 这不过是一个插曲,君臣两人的重点还是朝政,变法到了今天,已经是不胜便死的境地,不能退,也不敢退。 衣冠满座,却无一人知心,这条路注定荆棘遍地,且再无退却的机会。 唐王元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他先向梁国求了亲,而后被梁王不出意外地拒绝了。 赵婴见状提议道:“大王不妨做一次张生,公主缦天真纯粹,定然会钟情于大王。” “婴这话倒是将孤放到火上烤啦。” 唐王虽那么说着,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他掀开遮挡面庞的冕旒,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婴,你觉得梁公主会喜爱孤吗?” 赵婴笑着回道:“大王俊朗不凡,公主怎么会不喜欢?”唐王也笑了起来,“是呀,出了洛京喜爱孤的人就多了。” 这也是实话,因为变法,洛京城内的权贵都对唐王君臣恨得咬牙切齿,可出了都城,受到变法恩惠的百姓又是另一个态度。 唐王本也是要前往梁国安邑会盟的,如此一来,他私会公主也不过是顺道的事情。 盟会开始了,梁国自是居于中央,志得意满的梁王身穿凤鸟衮服,高声念诵着祭词。他的头仰得很高。 作为新近崛起的国家,唐国在盟会上的座位很是靠后,唐王面上怡然自得,却握紧了拳,他轻轻对赵婴说道:“总有一日,唐国不会来参与这样的盟会。” “是的,大王。”赵婴声音更轻,不与列国结盟有两种可能,一是唐国强大到需要六国合力对抗,二是唐国已经亡了。当然,在唐王君臣看来,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唐国足够强。 会盟的最后一个步骤是歃血,唐王对赵婴耳语道:“婴,若是饮了你的血,这些人都要死。” “那臣来也不错。”赵婴笑笑,不再多言,唐王接过刀,小心翼翼地割开手臂,虽说这件事没有人相信,但他是怕血的,特别是自己的血。 与会君王的血流入了泛黄的酒液中,唐王闭上眼抿了一口,却被卫王嘲笑道:“莫不是唐王怕了?” 赵婴当即回道:“我王的确不比您,就是不知今日献宁有没有庆典看。” 当今卫王是有名的疯子,因其姓姬,故而都叫他姬疯子。后来这个称号被他的次子继承了下去。 而赵婴的话意思也很明显,卫国人讨厌他们的君王。 是以每次卫王外出,献宁都张灯结彩,人人面上都洋溢着笑容,王后和公子公主更是弹冠相庆,老贵族则宴饮寻欢。可以说,只要卫王不在,大家都开心。 繁琐的仪典终于结束,唐王元立即要了杯清水,他讨厌血的腥味,而卫王却很享受这种味道,甚至不舍得咽下去,含了一会才吞下。 “这个样子可不能去见梁公主。” 唐王元虚弱地笑笑,赵婴也点头赞同:“要见莺莺,总要有个红娘。” 这个红娘便是梁王四公子横。 千面司和几个梁国公子搭上了线,若是能将公主缦嫁到唐国去,对大家都有好处,是以这局交易除了商品公主缦外,每个人都得到了想要的。 身形清瘦的蓝衣少年垂着头:“唐王请随我来。” 唐王元便跟随他去到驿站褪下厚重的衮服,换了一套湖蓝的袍子,赵婴也换上了同样的打扮。 “就是这里了。” 公子横将两人带到宫墙最低矮的一处,在外便可看到内里的花团锦簇。 “她惯常在这赏花,您等一等就好了。” 唐王元行礼致谢,公子蘅却摆了摆手,道:“您只要能娶走她,我们感激您还来不及呢。若是有需要,唐王尽可和我言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那便多谢公子了。”唐王姿态摆的很低,他现在还用得上公子横,因而态度上自然要好些。 不多时,身着粉衫的公主缦便出现了,唐王抛下了一枚玉佩,心痛道:“这玉佩要五百唐刀呢。” 青山照明月【法度】六 而后的走向如众人所期盼的那样,公主缦拾起了那枚玉佩,坠入了唐王元的陷阱。 她沉浸在虚假的爱意中,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个俊美的少年郎。 “元郎”公主缦面颊绯红,含羞带怯地坐到了唐王元身边,“元郎是要回唐国了吗?” “是啊,该回去了。”唐王元抬眸望向太阳,面露不舍,他其实已经厌烦了哄公主缦,这个女子着实不讨他喜欢,但人还未嫁到唐国,他便是烦也要装出恋恋不舍的模样。 依照唐王元的喜好,他喜欢美丽且不多话的女子,无趣了就唤来,厌弃了便闲置,像个好看的摆设最好。 在他生命的暮年,最为宠爱的妃嫔便是云姬,因为她的确满足了他的喜好。足够美丽,不会多言,善于察言观色,而且没有强势的母家,不过是个乡野丫头,舍弃也没什么可惜的。 公主缦看不出这些,她只是担心元郎离开后父亲就会将她嫁出去,是以她寻死觅活,终于说动了梁王与唐国联姻。 梁国富庶,嫁妆也颇为丰厚,唐王元压下翘起的嘴角,在桃夭的歌声中牵起公主缦的手,温言安慰道:“以后唐国就是你的家了。” 这是步入地狱的开端,公主缦成了唐王后,生下了一个不够聪慧的长子和一个心直口快的小姑娘,而后,她被称为唐昭后,是史册上一个模糊的影子。 据唐书记载,昭后性善妒,为王所不喜。后梁宣灵王薨,昭后患失魂之症,三十而薨。 变法还在进行下去,赵婴那里也传来了好消息,他要成亲了。虽说他的未婚妻子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小丫头,赵循也颇感欣慰,他很担心儿子会不会真的如贵族们谩骂的那般爬上了唐王元的床,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的。 利益被触动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更何况是骂几句难听的。赵婴对此早就置之不理了,可他父亲守了一辈子规矩,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赵循,你可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呀,为了升官,都爬上大王的床啦!”一个贵族率先攻击了赵婴和唐王元过于亲密的关系,其他人也纷纷响应,赵循气得七窍生烟,赵夫人却还是一脸平静。 她说:“婴一向是无利不为,现今大王信得过他,那么他也不会再做出那样的事情。”赵循哼了一声,“大王本就刻薄寡恩,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弃了他。” 虽说赵婴在唐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的相邦之位来自唐王元的信任,一旦唐王不再用他,那么下场可想而知。 小小的赵安扯扯母亲的衣袖:“阿母,您说的是我的兄长么?”陈曦笑笑:“是啊,你那个兄长是个混账,自以为做了大事便不要家了。安,你可不能和他学。” “我明白的。”小姑娘点点头,她不能让父母伤心,所以不做兄长那样的人。 而被谈论的主角正在白竹府上,白孟跑了出来,一定要这个长得好看的哥哥抱,赵婴为了打发掉小孩,便只好将他抱了起来。 一袭素衣的赵婴从此便刻在了白孟心中,他忘了很多事,却唯独忘不掉那个勉强的笑容,不是笑容难忘,而是那副面容太过美丽。 是以在多年后他再次迷恋上同样的笑容,而后相思致死。 白竹匆忙将儿子接了过来,赵婴也如释重负,他身子弱,实在承受不住一个孩子的重量。 “相邦,小儿顽劣,还请多多担待。” 白竹将孩子交给了林青,同赵婴继续商讨出兵事宜,现在的唐国需要胜利,更多的胜利,直至吞并天下。 此次的目标是越国,现在的唐国就像一只吞吃桑叶的蚕,速度虽慢,却足够稳妥,一下拔城太多是会让东方六国结盟共同迎敌的,那样对唐国就大为不利了。 明日便是赵婴与盐的婚仪了,他告别白竹后就去了城外迎接盐的家人。 青山照明月【法度】七 他们一家都是老实的农夫,骤然来到洛京这样的城池难免畏手畏脚,赵婴看出了他们的顾虑,笑着安慰道:“诸位不必担忧,婴忝居相邦,还算说得上话。” 说得上话便是百姓所能理解的最大的官职,赵婴这句话成功安抚了惶恐不安的一家人,盐的父亲搓搓手,带着讨好说道:“那就多谢府君了。” “都是一家人了,还说这些做什么?”赵婴笑得益发好看,“能和令媛喜结连理,婴欣喜尚且不及,哪里有什么麻烦的。” 众人听了此言都高兴起来,欢天喜地地随着赵婴走进了洛京这座沉默的都城。 盐当然不姓盐,她全名唤作徐盐,不过因为没有人叫她的全名,导致她自己都快忘了。 成婚第二日赵婴回了朝堂,他原是不打算娶妻的,可是盐说爱他。 对他来说爱是比黄金奢侈百倍的事物,于是他决定占有这份爱,也是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正常人。 男婚女嫁,人伦之本也。赵婴从前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愿做,他从来不是人们口中的好孩子,他也不觉得这是夸奖。 成婚那日赵循来了,他坐在角落里,静静看着赵婴游刃有余地处理好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不再需要家族的保驾护航也同样在前行。 赵婴也看到了父亲,但他没有上前,不该再有牵绊,也不该再念念不忘。 人对正常有一个不太具体的标准,但总归是要成亲生子的,而赵婴便是那个借婚姻掩盖自己不够合群的异类。 婚宴结束时夕阳已落,赵循独自走在洛京规整的街道上,月色清靡,照在父子两人相似的面孔上,赵婴轻轻笑了:“今夜的月色有些冷了。” 盐不解道:“月亮不是一直这样吗?\" “是啊,一直是这个样子。” 赵婴敛了笑意,将新婚妻子拥入怀中:“今日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盐,月色还是很美的。” 盐听不懂赵婴的意思,她只是个没念过书的野丫头,父亲为她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家人有盐巴吃。 而她的几个兄弟分别唤作:稷;布和米,两个出嫁的姐姐名字也类似,皆是他们的父母所渴求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赵婴便起身前往格院,盐也不抱怨,而是为他装了两块馍馍,叮嘱道:“别饿到自己。” “我知道。” 赵婴换上一身粗布短衣,接过馍馍就离开了,若非他面容雪白俊秀,与格院中劳作的墨家弟子也无甚区别。 新的一天开始了,唐国就如蛰伏的蝉,飞上枝头高声鸣叫,于是整个天下都听到了那高亢的军歌,无衣的歌声响起,便意味着唐国的铁骑出征了,并且一定会为唐王带来胜利。 宫中新进了一批少使,其中一位生的格外美丽,带着乡间草木的芬芳闯入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 年迈的女官摸了摸她的柔软的面颊,惋惜道:“好孩子,你为什么不回家?唐王宫不是你的家。“ 云妩答:“县令要我来。” 女官摇摇头,带着少女们穿过花园,来到了朴素的宫室,从此再不得出。 晚间唐王难得空闲,他召来女官,问道:“新来的少使如何?” 女官俯身答道:“有位云少使,容貌昳丽,农家出身。” 唐王点了点头,他现在想要的是个物件,云姬这样漂亮却没有母家的女子最好。 正在打扫宫室的云姬得到了传唤,其他女子都羡慕极了:“阿云,你可真幸运。” 还有嫉妒的说:“生的好看就是不一样。” 云姬却平静道:“很快我就回来了。大王是何等人,他怎么会因容貌爱我?不过是无趣时寻了个玩意罢了,玩腻了便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 后果如其所言。 待到云姬有孕,唐王便不再传召她,物件不够吸引主人当然是物品的错误,他也不缺一个不明资质的孩子。 幸而云姬平素与人为善,在众人的帮助下熬过了那宛如炼狱的九个月,她抱着柔软的婴孩,忽然之间心如死灰。 不可能了,这个孩子会重复她的人生,碌碌无为,贫苦一生。 夺了虞国的铜矿后唐国理亏,还是不可能还回去,那么送个什么过去就是大问题,唐王想了想,大手一挥:“云姬不是刚刚生产么,送质子过去吧。” 赵婴试探着问道:“公子霁还小,怕是路上容易夭折。” “怕什么?只要送去乐陵这件事就结束了。” 唐王元浑不在意,他不缺子嗣,区区一个公子霁,还不值得他上心。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青山照明月【法度】八 赵安有一位兄长,可她却未曾见过。 赵府雕梁画栋,金玉满堂,却是败絮其中。新法剥夺了赵氏的田地,失去立身之本的贵族也不过是勉强维持,让家族别那么快衰落罢了。 小小的赵安不懂父母的忧虑,她闹着要去看兄长,为什么每个人都说她生的像兄长?兄长究竟是谁? 母亲牵着她的手,带她来到了洛京郊外的小山,山下伫立着一间很大的院子,衣着朴实的工匠进进出出,黑色的烟气自高大的炉灶升起,有些呛。 赵安掩住口鼻,不解道:“阿母,为什么来这里?我不喜欢。” “你兄长就在这里。”陈曦眉眼含愁,她无法再孕育一个孩子了,可赵安偏偏是个女孩,而赵婴也不可能回来了。 随着赵婴地位的提升和陈氏的稳如磐石,赵家主也不敢用正室无所出来责怪陈曦,但父亲时不时的来信还是让她辗转反侧。 阿婴做的事注定了他不可能善终,所以她坚持为女儿取名安,平安就好,旁的再不敢奢求。 “那兄长为什么不出来?” 赵安蹲了下来,托着腮看山下的浓烟滚滚,既然兄长在那里,为何不肯现身呢?她从未见过那个名唤赵婴的兄长,那个母亲夜半不眠时常常呼唤的少年。 真相便是赵婴是个永不回头的人,他退出赵家就不会再归家,纵然他也想看看父母和妹妹,但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再者,他也很忙,没有时间。 看了一会,陈曦便牵走了女儿,她方才看到了赵婴,那孩子比之前更瘦弱了,素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而他也看见了母亲,对着山上微微笑了一下。 母子两人默契地同时收回了目光,相见莫如不见,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回家后赵安大病一场,她在高热不退时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人身形清瘦,转过身却露出了一副和她极为相似的面容。 他有着空灵的声线,却没有与之相配的诗歌。 她说:“你应当是祭祀台上念诵诗歌的贞人。” 他答道:“可我是朝堂上人人唾骂的佞臣,要让你失望了。” 赵安说:“我可以给你一只诗歌。” 那人却道:“我不需要诗歌。” 他说完便消失了,只余一片白茫茫的雪原。赵安醒了过来,泪流满面,陈曦安慰道:“安,莫哭,你已经好起来了。” 她答道:“是的,我的病好了。” “那就好,起来喝点水吧。”陈曦端来了温水,“你晕厥时一直念着静女,是很喜欢吗?” 赵安抹去泪水,笑答道:“是的,阿母,我喜欢这首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永远不会有再见的那一日了。 在唐王宣布册立大公主剑珣为太子那日,陈曦打碎了她最喜爱的玉簪,她颤抖着,不可置信地问道:“大王不是才而立么?” 赵循手中的茶杯也掉在了地上:“之前就传出过大王重病的消息,看来是真的。” 一旦新王登基,等待赵婴的就只有一条路,哪怕他做了太子的老师,这个结果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他必须死。 “那怎么办?” 陈曦极少慌乱,现在却面色涨红,呼吸粗重,纵然上一次见赵婴已是十年前了,那也是她的孩子,她腹中孕育的生命,并非不见就能斩断这份血脉亲缘的。 赵循沉吟良久,才道:“我如今无官无职,怕是进不得王宫。夫人,不妨去寻陈公问一问吧,为人父母,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陈曦点点头:“良人说的是。” 陈公便是当今御史大夫陈石,他是赵夫人陈曦的堂弟,也是赵婴的堂舅。不过这个身份非但没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反而让他无法融入满朝公卿,只能做个孤臣。 陈石没有答应赵循的约见,他回道:“某忝居御史,依新法不得私下拜会。” 满朝文武除了陈盈和白竹二人外,再无人会为赵婴感伤,至于陈石则是留给新王的一口剑,负责斩去余下的虫豸,其中也包括了他身后的陈氏。 供养一个孩子念书是很贵的,拜师的束修,竹简笔墨等花费就足以打消这个念头了。 是以为官之人多是世家出身,不济些也是寒门。 而寒门是破败的世家,农夫和牧人从来没有入局的机会。 青山照明月【法度】九 唐王元生命的最后一年全洛京都陷入了焦虑之中,高坐明堂的王面色益发惨白,隐隐透出内里青色的血管,而他最忠诚的臣子也是一脸病容。 赵婴不再掩饰自己的虚弱,清白的肌肤下流淌着黑色的血液。 因常年服用虎狼药,赵婴的血也沾染了毒性,泛着同卫国疯血者一般的黑色。而随着疯血的失传,姬疯子的名号也消失了。 二十年来积攒的大雪落了下来,贵族们滔天的恨意涌向了赵婴,更有甚者将切下的血肉送去了赵府。 陈曦打开盒子后便晕了过去,今日受车裂之刑的是她的孩子,那么盒中散发清香的血肉定是赵婴。 赵循也慌了,一人枯坐良久,直到那团血肉化作柳条,他才如梦初醒,拿给呆愣的妻子看:“夫人,你看,这不是阿婴,而是一种傀儡术。” “傀儡术!”陈曦声音沙哑,憔悴的面庞上浮现喜色,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真相,“这具傀儡应当是那位崔先生的作品,真正的阿婴在此之前就已经离世了。” 再多的伤怀最终都化作一句:“罢了。” 陈曦阖眸,将头转了过去,赵循则命人埋葬了那节柳枝,却不想种出了一株柳树。 这是以后的事情了,陈曦修养好身体便开始为赵安相看婚事,成亲已然是最后的退路,她不能再失去孩子了。 而后赵安被唐王剑珣看中,以女子之身走上朝堂,这一次,陈曦什么都没有说,她阻止不了长大的孩子奔赴更好的未来,哪怕危机重重。 数年的考察让赵安得到了唐王的信任,因而她获得了进入格院的权利,看到和十年前日新月异的景象,她感慨道:“当时臣年幼,对父母总是提起兄长不满,便吵着要见他,母亲就带臣来了这里。” “那现在呢?” 唐王笑吟吟的,似乎是将赵安当做了好友,但臣下却不能放肆,仍是诚惶诚恐的模样。 赵安答道:“格院一日千里。” 唐王笑道:“老师自遇到崔先生,格院的效率便快上许多。如今崔先生离开了,老师也离去好多年了。”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配新茶,都过去了。” 唐王垂眸,望向远处热火朝天的琉璃工坊,她不讨父亲喜爱,是以没有得到第一批琉璃罐子,还是瑰分了她一个。 比起现今美轮美奂的琉璃制品,第一炉罐子表面满是气泡,坑坑洼洼的,一点都不好看,但她至今仍将其收在箱子里,从未想过丢弃。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时间分明没过去多久,世事的变迁却好似过了几个百年,唐王从一个不受宠爱的公主登上王位后时常有恍如隔世之感,她原本为自己设想过最好的结局就是借王后留在唐国,伺机而动。 她渴求权力不假,却从未见过自己能以女子之身走上台前掌握权力。 她那时想,若即位的是公子不识,她便可架空他,成为真正握有唐国大权的人。 世间万物皆不长久,因而人能看到的也不过眼前。 但人们总是以一生来作为判断标准,一件事若是中途停下,便不能算成功,可做过了就是体验一次截然不同的生活,没必要坚持一辈子才算胜利。 而现在的公子不识已经有了个孩子,乡下人成亲就是为了生子,只要孩子足够多,总会有能活到成年的。 李识细白的面孔在经年劳作下不复过往的俊秀,但叶粟仍然觉得他是方圆十里内最俊朗的男子。 她没出过村子,也没有什么见识,不会像瑰那样为日复一日的磋磨而感到痛苦,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啊。 因为没有可能性,所以才会甘愿继续如蝼蚁般的日子。 青山照明月【神巫】 越地多神巫。 云梦泽建了许多云中君的神祠,相传有一个巫女爱上了这位俊美强大的神明,她毫无瑕疵的爱意打动了神灵,于是祂乘云下世,带巫女游览了一番天上景象,之后便再也不曾回应祈祷。 人神有别,人不得上,神不得下。巫女自此日日起舞,直至死去也不曾停歇。 听了这个故事,公主遥托着腮若有所思,讲故事的年长巫女揉揉她的头,温声道:“阿遥在想什么?” 遥答道:“既然神明为巫女侧目,为何还要抛弃她?” “因为神并不爱她。”巫女理顺了公主遥乱糟糟的长发,慢慢说道,“人不会爱上蝼蚁,神也不会爱上人。” 年岁尚幼的公主遥还不明白巫女的话,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云梦和巫女一同生活。 这是越国的规矩,养在宫中的孩子容易夭折,唯有神祠能庇佑脆弱的生命,而男孩们则被养育在巫咸那里。 百年前的诅咒令越国王室子嗣凋零,公主遥和她尚在襁褓的幼弟便是这一代全部的子嗣了,但她仍逃不过被当做一件礼物的命运。 “那我也不要爱神明了。”公主遥撇撇嘴,是神不肯爱人的,那么她也不要爱神明了。 巫女笑笑:“公主莫要说气话,神一直注视着我们,却不会改变人的命运。” 公主遥反驳道:“神究竟有什么用处?人付出了那么多,金子;祭品,还有巫女和祭司,可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 “因为人太孤独,便希望神明来拯救人。”巫女抱起公主遥,在轻柔的歌声中,小姑娘睡去了。 越国每年都要举行大大小小数十次祭祀,很快又是一场春祭,公主遥年岁小,不能上祭台,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台下看着,由年迈的巫女看顾她和其他几个小巫女。 虽说巫女允许成婚,但也有很多选择留在神祠终生侍奉神明,她们在越人中地位崇高,掌握着许多关于神明的知识,巫女的故事就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 今日祭祀的神明是少司命,庇佑女子幼儿的神明,也是诸天神灵中最为温柔的那个。 身着粉色纱衣的巫女演绎了一个故事,一个流传很久的故事。 美丽的女郎不愿嫁给父亲为她选定的良人,便逃了出去,中途因疲累倒在了少司命的神像前。 醒来后女郎跪了下来,她双手合十祈求道:“父亲要我嫁的那人恶劣又丑陋,神啊,我实在不愿嫁过去。” 少司命回道:“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自己决定。”女郎抬起头,毫无惧意,“婴儿自母亲的身体诞生,为何要冠以父亲的姓氏?” 少司命好似笑了:“我应了。” 女郎果真没有被带回家中成婚,她留在了云梦,以渔樵为生,终老此地。 而后梦醒了,来抓捕她的人已经到了少司命神殿外,她忽然发狂地大笑起来,撞向了廊柱。 故事结束在这里,女郎的生死也成了迷题,公主遥瞪大了眼睛,却被巫女牵走了。 云梦的日子平和宁静,年幼的公主遥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她与巫女们一同起舞,祭祀,而后以几座城池的价格被卖给了卫王,做了他的王后。 那是个雨天,公主遥单薄的纱衣淋了雨,湿哒哒地垂下,她跪在宫门前,希求得到父亲的怜悯,年迈的越王却看也不看她,他说:“遥,何必呢?” 侍卫拖走了公主遥,将她塞进了去往献宁的车架,她不再挣扎,沉默着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卫国服赤色,公主遥换上了一身红到糜烂的嫁衣,无悲无喜的模样看不出她的真实心绪,卫王则扑了一层厚重的胭脂,以其掩盖住黑色的血液,却益发不似活人。 卫国王族大多生了一副刻薄的面相,眉目凌厉,眼眸狭长,肤色惨白,好似九泉之下归来的亡灵,回到人间兴风作浪。 献宁城安静极了,一只发簪掉落在地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没有人祝福这对即将结为夫妻的年轻人,公主遥如一具木偶,卫王似是死去多时的鬼魂。 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公主遥活了过来,她要保护这个脆弱的孩子,哪怕她本身也是脆弱的。 依照祭天五器,这个孩子被取名为璜,他生来便虚弱极了,一阵风就能杀死他。卫王十分恼火,但看到孩子鲜红的血液怒气又平复了,看来与越国联姻是正确的决定,下一个也许就完全是正常的了。 但下一个孩子出生就带了黑色的脐血,卫王抓起王后的衣领,怒气冲冲地问道:“为什么他会这样?” 王后虚弱地倒了下去,冷声答道:“难道疯血是我的原因吗?你就算找来神仙为你孕育子嗣,也不能保证孩子是健康的。” 深感自己被欺骗的卫王随意寻了个宫女,那女子在孕育期间血液便转为黑色,最终一尸两命。没办法,除了王后,无人能抵抗住疯血的毒性。 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化作了一汪毒水,王后默然许久后,亲自收敛了母子二人,她说:“来世莫要再来卫国了。” 而后便是公主息,她体内的疯血浓郁地几乎要毒死整个献宁,卫王彻底绝望了,他不再和任何女子行鱼水之欢。 当然,和他在一起也不会愉快,他只会在床上扼住女子的脖颈,看着她无法呼吸的样子哈哈大笑。 三个被父亲认定为残次品的孩子终究活了下来,而卫王的疯病也益发严重,他时常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依靠凌虐他人来维持片刻清醒。 公主遥曾有一双翡翠般的瞳孔,如今却失了神采,孕育带有疯血的孩子让毒素进入了她的身体,经年哭泣更是损伤了她的眼睛,现在,便是叫她离开王宫,她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于是她又死去了,终日在少司命的神像前祈祷,当年巫女阿姐对她说,神并不需要人,是人太孤独了才会信奉神,她明白了。 可是在卫王要将公主息嫁去齐国换取盐铁之利时,她再次从神像前逃了出来,她牵着女儿冰冷的手,缓缓说道:“我不会让你去齐国的,息,你愿意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母亲。”公主息笑了笑,疯血消耗了她的理智,但亲人还愿意关心她,那么暂且做个正常人也好。 但他们要做的事情就不是很正常了,弑父的计划最早是由公子璧提出,当时太子璜颇有疑虑,他没答应倒不是出于敬爱父亲,而是风险太大,他担心事败后家人受牵连。 现在要做也是因为家人,联姻公主多不幸,公主息性子冷淡,容貌也幼态,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美人,她若去到齐国那个看中容颜的地方,怕是难过。 齐女多姿,列国中最受欢迎的舞姬就来自齐国,而齐王享用的自然是齐地最美的女郎,区区一个公主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公主息还是个刺客。 这个计划相当粗陋,但以卫王的状态实在用不到什么计谋,对一个大部分时间并不清醒且众叛亲离的人,没有直接动手已经是尊重了。 公主息服下龟息丹,纵身跃入冰封的湖面,冰冷的湖水淹没了她,那一瞬她好似看到了母亲所说的引领亡人的神明,大司命。 红衣的神明看不清面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小姑娘,公主息扬起头,奋力向上游着,她不能死在这里。 在察觉到兄长的气息后,她安心地晕了过去,一口薄棺草草敛了她僵硬的身躯,再醒来便是陵墓了。 陵墓漆黑一片,公主息摸索着寻到了从不离身的弯刀,休息了好一阵才方才攒够起身的力气。 疯血让她格外畏惧寒冷,若非心中燃烧着一团火,她便醒不过来了。 撬开棺木,公主息爬了出来,其时恰是夤夜,四周黑压压的,她拄着刀缓缓而行,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笑声。 她转过身去,一个少年郎笑吟吟地看着她:“姑娘也是来寻宝的吗?” 公主息见他误解,便顺势道:“是啊,摸了口刀。” 只要有厚葬,就会有盗墓,公主息在深夜见到过许多结伴的掘墓人,若是她无法压制疯血,这些人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但平时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杀人。 少年咧嘴笑了起来:“刀不成,还是金银最好,玉器不好出手,金子熔炼后就没有痕迹了。” 公主息也笑了,她猛地出刀,刺入了少年的心脏:“你不该理会我的。” 血溅到了洁白的墓碑上,公主息没有去管,她本是不想杀人的,可她已经是个死人,见过死人的自然也是死人。 献宁城死一两个人再正常不过,无人会在意一个盗墓贼的生死,公主息走出王陵,什么都没有去看,今夜月色如血,她惨白的面色也笼罩了一层酡红,是血的颜色。 青山照明月【云霞】 唐国铁骑兵临城下,乐陵城内人人惊慌,虞王植终是下定了决心,他心痛不已,因而说得很慢:“议和吧。” 自变法后,唐国所发动的每一场战争都是要掠夺利益的,这一次唐的目标是铜矿,而铜是钱币的原材料。 虞刀含铜量大,因而在列国颇受欢迎,唐刀则是最不讨商贾喜爱的。 议和的事情定下来,虞王便准备了许多说辞,并送去了几车珠宝,没想到唐国不为所动。 宝物没用,辞令也无用,只有铜才是最重要的。 谈判席上,唐王元神色怡然,赵婴面色虽凝重,却透露着志在必得之态,虞王肥白的脸冷汗津津,他很清楚虞国打不赢这场战争了,可铜矿若是落入唐国,那么虞国的衰落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只有质子?” 虞王接过合约,大惊失色,铜矿换质子,这个生意没人会答应。唐王依旧平静,他回道:“只有质子。” 城外的兵马传来阵阵嘶鸣,虞王咬着牙签下了合约,配备简易马镫的骑兵太过可怕,现在强硬只怕铁骑会踏平乐陵城。 于是云姬带着出生不久的霁儿踏上了前往虞国的路,孩子在颠簸的车厢中哭闹不休,老仆唉声叹气。 她只好说道:“离开唐国是好事,不必战战兢兢地侍奉大王了,再者虞国富庶,做什么不能吃上碗饭?” 老仆苦笑:“相邦大人在迁移令上说人挪活,树挪死,可我已经在唐国扎根,怕是没多久好活了。” 唐国的辞令依据看得人不同,说辞也不同。给百姓的就是大白话,官方公文便公事公办,外交则处处斟酌,不能让他国占了唐国半分好处。 这其实是进步,韩子言法莫如显,让百姓看得懂才能更好地遵从。 霁儿哭累了便睡,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故国抛弃,云姬也睡着了,她在唐王宫那种龙潭虎穴都能活下来,难道在乐陵便活不下去么。 商贸繁华处房价定然是寸土寸金,云姬不能离开乐陵,卖掉马车后也只能买下一间狭小的茅屋,她叹了口气,还是抱着霁儿住了进去。 冬季是贫苦人家最难熬的时候,老仆病了,云姬要出门向主家赊账为她看病,却被一把拉住,她眼睛睁得很大,缓缓说道:“阿妩,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我活不了了,你不能担上债,那些商贾不会那么轻易让你还上。” “可是......” 云姬也犹豫了,没有官吏的监督,利金高的吓人,而且是利滚利,一天还不上,一辈子也还不起了。 而后老仆便咽了气,云姬忽地笑了,她埋葬了逝者,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个年老仆人的死激不起任何涟漪,日子还要过下去,好在乐陵是一座饿不死青壮的城池,只要肯做工,就能吃上口饭,云姬日日辛劳,也不过是勉强不至饿冻而死。 可草原南下了,乐陵令李曜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虞王却轻飘飘说道:“胡人罢了。” 乐陵无天险可依仗,草原的胡人骑兵一旦跨过狐山便一往无前,李曜急得不行,可满朝文武没有一个站出来,其中也包括他的泰山,相国王徽。 这样的局面李曜早有预料,他大可一走了之,但身为乐陵令,他不能抛下这座城池。 无论他怎么选,都不可能再威胁到虞王敛财,他不走,定是一家俱死,他弃城而逃,就丧失了清正的名誉,再无颜面仗义执言,上书劝谏。 王婵看出了丈夫的忧虑,说道:“既然做了忠谏之臣,就该做到底,我并不怕死,只是可怜了两个孩子。” 李曜也多有不忍,却还是咬了咬牙:“夫人说的是,我若此时退缩,也不必再活着了。” 虞国对声名并不算多么重视,可李曜的祖父是梁国名士,他自幼便以此为荣,要他放弃名誉,倒不如死了算了。 草原大军和乐陵的距离不断拉近,云姬抱着霁儿逃到了乡下,唐国人对战争有着天生的敏感,她早早便意识到这次乐陵是抵挡不住的。 望着城外饥肠辘辘的骑兵,李曜绝望了,年幼的李录和李莹被卷入了乱军之中,王婵也不知生死,虞王肥腻的面上却露出了笑容:“在乐陵做生意本就是仰赖孤,李曜太过愚蠢了,当初便不该用他。” 王徽头垂的很低,没有他提携,李曜断做不得这乐陵令,如今虞王不怪罪他已是大幸,还能怎么样呢? 大漠孤烟,青草之下是白骨累累。 新雪辉烛光【东沧澜】上 今夜上元,东海之畔的琅琊城灯火通明,人潮涌动,滚烫的铁水腾空而起,火花飞溅开来,在空中交织出绚烂的光影。 “龙神来喽!” 随着一声有力的呼喊,巨大的龙神在人们的欢呼中走上了街道,随着舞者娴熟的动作,金红色的巨龙好似活了过来。 众人面上皆是喜气洋洋,茶楼中叫好声不绝于耳,说书先生声音高亢,大声叫道:“陆大神仙冷冷一笑,只出了一剑,那魔修便丧了性命!” 台下的喝彩更响亮,燕伽对其他人的故事兴致缺缺,索性又叫了壶价廉的东沧澜。 日前燕莲寿元尽了,他气息奄奄地倒在病榻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剑客,我好像不能陪着你了。” 燕伽握住他枯槁的双手,慢慢说道:“我年岁已经不小,不像小孩子那样需要个作伴的人了。” “你就是小孩子。” 燕莲笑了,他已年过百岁,纵然有燕伽的灵力,他也不复年少时的清秀。更何况,他很快就要死了。 和燕伽相伴百年,燕莲明白他其实从未成长过,修士的心智本就难以进步,而他家剑客更是习惯了听从命令,漫长的生命只是一张白纸,从前是僧人,后来是姬公子,以后是谁呢? 两人一齐笑了,燕莲叮嘱道:“我把一部分银子存进钱庄了,你随用随取就是,旁的琐事也都记在账本上,你若忘了便看看。” 他家剑客除了剑什么都不懂,庶务皆是燕莲操持,若非有地仙修为,只怕早就被那些商人骗到破产了。 燕伽收回思绪,姬公子尚在时,便告知他一个道理:“蜉蝣朝生暮死,凡人于我等而言亦是如此,我去后你若是寂寞就寻个宗门吧,莫与凡人相交,伤心的只会是你自己。” 当年公子去的仓促,他也才从病榻上起身不久,银钱嚼用自是不缺,可终究是要自己支撑门户了。 于是他便自欺欺人地做了两个傀儡放在门外,他则成年累月地沉眠,虽说是避世之举,但他身上的伤势倒是好了许多。 于是燕伽就在小院子里躲了八百年,期间王朝更迭也没有影响到他,毕竟没有哪个皇帝会愚蠢到得罪一位地仙,即便那位全然不理事。 元氏临近破灭时有臣子提议求助于燕伽,可小皇帝拒绝了,他说:“燕先生留在琅琊是姬公子之故,和元氏无关。” 睡了八百年,燕伽也有些无趣,他招来傀儡,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袭黄衫的美貌少女目光呆滞,她回道:“申时了。” “现在琅琊城的皇帝是谁?” 燕伽扶额,他睡了太久,头晕,可是不睡也不知道做什么,和无知无觉的傀儡说话么? 少女迷茫了,她接到的指令便是报时辰,没说过皇帝的事情啊。 她的身体忽地剧烈抖动起来,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少女化作了几片干枯的东沧澜,门外其他几只傀儡也纷纷碎裂。 任何事物皆有其时限,傀儡若是精心养护也不过能用上千年,八百年已经很是耐用了。 可燕伽默然良久,他是个无能的人,是公子给了他修为,而这少见的地仙之身如今反倒困住了他,那么多人都死了,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死? 买下燕莲后,燕伽心境一度好转,可随着凡人的衰老,他梦到了许久未曾入梦的公子。 姬公子仍是一身水蓝鲁缟,高冠雪发,仙姿凛然不可侵犯。 他说:“燕伽,你不听话。” 燕伽当即慌了,重重跪了下去:“公子,我知错了,求公子不要生气,我真的错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姬公子扶起满脸鲜血的燕伽,慢慢说道,“我不过九十载寿元,你已然较我年长许多了。燕伽,你该学会自己做决定了。” 新雪辉烛光【东沧澜】下 而后姬公子便消失了,燕伽追了过去,梦却在此时清醒了。他唤来燕莲,曾经的小童面容苍老,步履蹒跚,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你还记得崔先生么?”燕伽垂眸,不忍看小童而今的模样。 燕莲却很是豁达,他笑着答道:“崔先生仙风,我怎么会忘记?剑客,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闻言,还沉浸在公子离开的悲伤中的燕伽立时怒了:“我哪里糊涂,我不是一直这个样子吗?” “那就好,今日鸡子涨了一文钱,我要记下来。”燕莲戴上琉璃镜子,慢慢翻开他记账的小本,颤巍巍地填上了几个字。 而燕伽与其说不通庶务,倒不如说他连怎么活着都不明白。 燕莲无妻无子,无父无母,唯一的牵挂便是剑客,当年他问买主是唤他主人还是先生,燕伽想了想,说叫自己剑客就好。 于是燕莲便唤了他一辈子的剑客。 这也是姬公子给他的称呼,刺杀一个如日中天的皇帝是大罪,纵然是红尘仙都必须隐姓埋名,燕伽便也做了无名剑客,直至齐皇病故,东海大乱,他才恢复了本名。 而姬公子不知换了多少个名字来躲避人间的通缉和天劫,燕伽记不得他全部的化名,却忘不了他最后一个名字,燕然。 那时姬公子身上的天罚已经拖垮了他,因而他不得不常年卧病在床,可元帝还离不开他,他便只能继续随军。有同僚劝他静养修身一段时间,他回道:“舍我其谁。” 一直以来,姬公子都是个寡言的人,可在皇帝手下做事最是磨人性情,如今他也沾上了些许人气,显得没那么冷心冷情了。 “再换一个名字吧,就叫燕然好了。”姬公子阖眸,他日前杀了沧海君的十万大军,天诛想来不远矣,可他暂时还不能死。 得知姬公子的化名取了燕字,燕伽十分高兴,他很容易满足,只要公子眼中有他的存在就够了,或者说,公子能记起他便好。 可那么卑微的愿望也破灭了,元帝立国之时姬公子的身体便彻底药石无用了,参与封侯大典的不过是个傀儡,元修闻到了其上东沧澜清苦的香气,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人人都有不愿言说的事情,元修无奈地摇摇头,他年少时成日游手好闲,是当地有名的游侠儿,而后他凭借八面玲珑成功当上了地头蛇,又恰逢东海乱局,他这才一举成名。 这般出身本不该为人诟病,可东海向来重血脉,他做皇帝,世家并不满意。 可那又如何,现在的皇帝是他元修,不满他的人不是咬着牙山呼万岁便是隐于山野,这就足够了。 琅琊城仍是繁华,姬公子饮了一盏东沧澜,对燕伽说道:“陛下要来了,你且退下。” “朕已经到了。”元修信步走入琅琊城,他似乎不担心会有刺客,笑呵呵地看向姬公子,“公子病中也不失风采。” 姬公子挥退了侍从,燕伽踟蹰片刻,还是决定在外守卫,却不料公子下了命令:“你也走,走得远远的。” 得了命令,燕伽再不舍也只能离开,姬公子面色一肃,“陛下,我快死了。” 元修笑道:“先代魏帝不是说过,自古没有不死之人,也没有不亡之国,我来只是想见见故友罢了。” “没什么可见的。” 姬公子眸色晦暗,他不甘心等死,因而向曾经点拨自己的黄公去了信,但过尽千帆的老者只回了八个字:慧极必伤,杀身不仁。 君臣两人谈论了些政事后,姬公子说道:“陛下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元修失笑:“这可不是什么好评价,我要回去了,公子且保重。” 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燕伽寻了个茶摊坐下,却听到客人们在传公子的八卦。 他想冲过去让那些人闭嘴,可没有公子的命令,他不能擅自闯下祸事。 “啊呀,你听说了吗?陛下此来琅琊是要赐死那位。” 一个客人压低了声音,姬公子如今是不可说的人物,因而他用了那位来称呼。 另一个客人听得津津有味,朝嘴里扔了颗黄豆,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位可是红尘仙。” 一旁的燕伽垂着头,公子是红尘仙不假,陛下是个宽容的帝王也不假,可公子益发衰弱也不假。 他是个蠢人,除了一口剑便再无其他,他不敢想象没有公子该怎么办,所以他索性不去想。 雨更大了,雷声自天边传来,姬公子叹了口气,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了,他纵然再换千百个名字来欺天也不成了。 再多的不甘在天诛之下都化作灰烬,姬公子终究死了。 姬公子虽不在了,他的故事却越传越广,燕伽喜欢听公子的故事,也喜欢讲这些,燕莲也就听了几十年,几乎倒背如流。 “崔先生也不见了。” 燕伽竟笑了起来,他不认为崔祁是公子,却也上了心。 燕莲啊了一声,叫道:“先生去哪里了?” 燕伽坦诚道:“我不知道。” 燕莲轻叹:“慢慢等待吧,或许先生那日就回来了。” 可他没能等到,崔祁也没有回来。 新雪辉烛光【琅琊】 千年前的琅琊城属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 鲁国国祚日久,权力下移至世家,世家好令名,以品评人物为雅事,而姬连便是琅琊城公认的世家公子第一。 “今日宴饮,不妨由姬公子作序,如何?” 一位衣衫轻薄的美少年高举酒樽,被点到名字的姬连微微皱眉,回道:“在下才疏学浅,担不得如此重任。” 世家子们总是有许多理由来举行宴饮清谈,今天是上巳,当歌,众人便寻了个流觞曲水的庄子。 姬连本是不愿来的,他素喜静,可母亲姜青鱼的弟弟姜白鱼也会参加,终归是母家舅舅,这个面子不得不给。 几碟小菜飘在清透的流水中,春日河水寒凉,饭菜糕饼很快也冷透了,并不合口。 与会之人又多是饮酒赋诗,那些糕点就只能变得更冷,而后施舍给庄子里的小厮侍女。 这就是世家治下的琅琊城,朱门清幽,路有饿殍。不过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眼中是看不到百姓苦楚的,一场宴饮便可耗费数百两银子,足够一个村落数年生计了。 “姬公子何必自谦?” 美少年眼神迷离,他是庄子的主人,那么他的话自然是这场宴饮中分量最重的,姬连松了眉心:“我不擅文书,还请诸位见谅。” 身为世家公子第一,姬连并非不擅文墨,他是生而知之者,胸中自有锦绣万千,但他不喜欢显露。 写下最后一字,姬连停了笔,他一向在世家子中格格不入,母亲姜青鱼忧心此事,便请了母家兄弟来。 而姜白鱼性子热烈,人缘极佳,想来是能带领甥儿的。 但被阿姐赋予重任的姜白鱼醉醺醺的,他和姬连面容三分相似,可两人性情全然不同,因而旁人看来却是七分不同。 有了姬连的序言,众人纷纷吟诗作赋,姜白鱼眯着眼睛,叫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爹打来我先跑!” 听了他的诗,众人哈哈大笑,姜氏和其他世家不同,乃是东海最为古老的太公后人,也是少有的修行世家。 这一代中,唯有姜白鱼身负灵气,因而家族将他看得极重,可他性子活泼,不愿留在家中冥想,家主管不住他,也只好随他去了。 天色渐晚,宾主尽欢,姬连率先告辞,命侍女扶了醉眼迷蒙的姜白鱼一同回了姬府。 醉倒的少年人嘟嘟囔囔地说着醉话,要外甥回答,姬连听不出他说了些什么,便没有答话,可他不高兴,说得更欢了。 饮酒总是令人坦诚,姬连回府后先向母亲姜青鱼请了安,紫衫妇人姿容清冷出尘,眼眸是罕见的茶色,她笑道:“连儿,今天还开心么?可曾饮酒?” “尚可。” 姬连神色平静,他饮酒并不会醉,更不能从中感到愉悦。 道玄在万年前也曾有过一位生而知之者,据记载,那位生来便通晓经典,修行一日千里,不过弱冠之年就踏足红尘境界,却因杀伐太重,受了天诛灰飞烟灭。 姜青鱼眉眼含愁:“你幼时不慎吃到葱姜还会说痛,酒万万不可多饮.....” 她说了许多,姬连只是静静听着,并不回答。 姬连才十五岁便踏入了地仙境界,距红尘逍遥已然不远,姜青鱼希望他能做个文人,和世家子们吟吟诗谈谈玄就好了,莫要沾染血腥。 可她的希望终究落空了,宴饮第二日姬连便迎来了红尘天劫,琅琊城风雨欲来。他仍是古井无波的模样,抽出惯用的长河剑朝天一点,方才还电闪雷鸣的天空霎时转晴。 血滴滴答答地自口中流下,姬连面色益发惨白,他强行将天劫吸纳入体内,此次不死也去了半条命,可他浑不在意,擦去嘴边的血迹便御风离开了琅琊城。 琅琊城附近还看不出亡国之像,村落却已是人间炼狱,山匪肆意地掠夺着财富和女子,老人和孩子的尸骨随处可见,瘦弱的男人费力地带回一点果腹的食物...... 姬连出剑了,血光闪过,身首分离。 剑太快了,因而死去的山匪头颅还是生前嚣张的神色,姬连侧头吐掉口中的鲜血,叹道:“鲁将亡矣。” 说罢,他便倒在了血泊之中,幸存下来的人们不敢上前,便取来了茅草盖在他身上,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这位怕是琅琊城的贵人,就这么躺在地上吗?” “那还能怎么办?” 一个失去右手的年轻人眼中满是戾气,活下去对他们来说都是奢望,可这个人穿着的却是价值不菲的鲁缟,其他配饰更是不凡,凭什么?难道上天果真不公么? 在争吵声中,姬连醒了,他不顾村民惊恐的目光睁开了那双血色的眼睛,他说:“你们不该留下的。” 血化作雨水落了下来,因旱灾而枯萎的庄稼恢复了生机,姬连以剑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他不会为民生疾苦而悲愤,神明也并不爱人,神无情无爱。 所谓神明爱人不过是人们的想象,真正的神不会看向世间。 见姬连浴血而归,姜青鱼几乎要疯掉,但她还是保持着冷静,命侍女拿了热水和干净衣裳来。 “母亲,我无事。” 姬连瞳孔恢复了往常的浅色,他接过热茶,慢慢饮了,待面色稍稍好转后才继续说道:“如今我已是红尘仙,护得住自己,母亲不妨回姜家吧。” 姜青鱼面露惊愕,姬连却没有停下来:“父亲驾鹤多年,东海战乱将起,姬氏不可能置身事外,姜氏却与此无关,母亲还是离开为好。” “可……”姜青鱼敛了眉目,“我该用什么理由回母家?” 姬连轻笑:“无需借口,母亲,有我在,姜氏便生不出怨言,母亲安心归宁就是。” 高门大户的寡妇也不好做,姬家主姬蘅生前也是世家公子中的翘楚,只是体弱多病,又生了副多愁善感的性子,未及而立便去了。 姜青鱼想,自己应当哭泣,可她却全然流不出泪水。 她不喜夫君伤春悲秋的做派,因而夫妻之间感情并不深厚,若不是姬连的存在,他们早就劳燕分飞了。 而今姬蘅死了,家主之位本轮不到年幼的姬连,可这个唤作连的孩子天资太过骇人,他生来便拥有灵核,所到之处满室冷香三月不散,若不能担起姬氏,就太惹眼了。 纵是再可怕的天赋,姬连也终究是个孩子,需要母亲帮衬。既然孩子长大,那么被束缚的母亲也该自由了。 接姜青鱼回家的是姜白鱼,青衫少年面容清俊,懒洋洋地靠在院墙上,身上还带着酒气,挤眉弄眼地嘲笑道:“怎么,姬府养不起一个弱质女流了?” 姬连回道:“姜府无人乎?” “对啊。” 姜白鱼理直气壮,拉过姜青鱼的手就走,姬连失笑,或许有个这样的弟弟,母亲往后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新雪辉烛光【琅琊】二 偌大姬府就这么留给了弱冠之年的姬连,姜青鱼倒是不担心。虽说他对庶务也不算通晓,但他有一双可辨真伪的眼睛,发落些浑水摸鱼之辈,众人也就明白小家主的威势了。 “阿姐,你那个孩子我可带不了。”姜白鱼随手买了串糖葫芦,边走边吃。 姜青鱼愣了一瞬,答道:“连儿性子淡。” 姜白鱼摇头,轻声道:“阿姐何必同我说假话?姬连是生而知之者的事情旁人看不出来,我还能不知道么?这样的人没有常人的感情,他如今能懂孝悌之道想来是阿姐废了不少心思。” 姜青鱼默然许久,才道:“连儿尚在我腹中时我便知道他不是普通的孩子。” “喏,姜府到了。” 姜白鱼吞下最后一颗糖葫芦,把竹签隔墙扔进了府中,他撇撇嘴:“本来那些长老准备了一堆没用的礼节,但我都给打发了。不就是看姬连现在成了红尘仙么,真是世态炎凉。” 与其他高门不同,姜府的正门是青色,昭示了其修行世家的不凡。 “父亲大约已经在谈我的下一门亲事了吧。” 姜青鱼更为悲观,当下妇人最重的并非贞洁,而是子嗣,姬连可怕的天资让许多人动了心。 若是从同一个女子腹中生出的孩子也能继承哪怕十之一二,都足以将家族传承下去。 这是实话,姜白鱼也无法反驳,他只得安慰道:“阿姐别担心,我一定想办法给你寻个俊俏的。” 姜青鱼苦笑:“再俊能如何?姬蘅当年可是琅琊公子第三,论样貌整个东海谁敌得过他,还不是一副伤春悲秋的死样子,他死前对我说秋叶落尽,他也就不成了,我气不过,索性命侍女把院子里的树叶全摇下来了。” “无妨,好男儿多得是。”姜白鱼摆摆手,挥退了前来迎接的侍女,带着姐姐去了她此前的闺房。 而正厅中人声鼎沸,人客多是身着道袍的修士,姜白鱼姗姗来迟,蹲在地上托着腮看热闹,姜家主厉声呵斥道:“既然到了就好好坐下!” 客人们自然要劝,但事件中心的姜白鱼仍是我行我素,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爹,没地方坐了呀,我总不能站着吧。” 姜家主面色涨红,说不出话来,他这个儿子就是个讨债鬼! 可姜氏名为修行世家,已经三代不曾出过先天灵气者了,只有姜白鱼这一脉传承,因而无论如何,姜家主都不会真的处置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居于上首的长子姜玄鱼心头酸涩,他没有弟弟那样的天赋,更没有小妹的价值,虽说姜白鱼年岁大些后就要上宗门正式修道,不会继承姜氏,可他仍旧羡慕,乃至嫉妒。 姜白鱼说:“姬连都还没同意他母亲改嫁呢,爹你着什么急?” 闻言众人皆是一滞,谁也不会小看姬连,可也没人愿意点破这件事,他们前来求娶姜青鱼就是为了获得天赋过人的子嗣,而姜家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姜白鱼,滚回去!” 姜家主终于怒了,姜白鱼作了个揖,晃悠悠地走了。 姜玄鱼安抚道:“小弟年幼,还请诸位见谅。” 被轰出门的姜白鱼去寻了姐姐,姜青鱼倒了杯东沧澜,笑道:“怎么气鼓鼓的?” “还不是老爹要买了你。”姜白鱼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面上忿忿不平。 姜青鱼倒是平静:“那父亲该怎么做?留我一个寡妇在母家总归不好听。” 新雪辉烛光【琅琊】三 “唉!” 姜白鱼双掌握拳,当年阿姐出嫁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待到他开蒙,姜青鱼便守了寡,他自觉要负起责任来,就常常去姬府看姐姐和小外甥,可姬连却始终冷淡。 那时姜白鱼便意识到了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婴孩的眼瞳多是空洞茫然,姬连的眼睛却太过淡漠,好似观测着世间的神明。 且他不会哭,也不会笑,姜白鱼有些怕,却从未和姐姐说起过。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她后半生的期盼,纵然姬连生而有异,姜青鱼也不会放弃她的孩子。 为了得知姬连为何异常,姜白鱼查阅了诸多文献,他素来不喜念书,可那段时间却如饥似渴地阅读着。 直至看到一本不知年岁的古籍记载,世间真的有生而知之者,可这样的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依照记载,生而知之者无六亲缘分,不通孝悌忠信,全无人心,五感混乱,却偏偏生来便通晓大道。 如此一来,再配上惊人的天资,不过几年俨然已是杀神降世。 可姜青鱼不愿相信,她较小弟更早知道姬连的问题,可看着孩子白嫩嫩的小脸,她的心便软了下来。 或许生而知之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好好加以引导,未尝不能像常人那样活下去。 于是姐弟俩默契地不再提及这件事,姜白鱼年纪长些便开始读书修道,没时间来姬府逗弄外甥了,姬连也展现出过人的天赋,在没有心法的辅助下挥手入人仙。 而姜青鱼却想到了她的第一任夫君,她初见姬蘅,便觉得这个少年像是东海的春雪,过不了多久便会融化。 但愿连儿不会像他的父亲吧,他一定要平安顺遂,长长久久。 改嫁的事情终究瞒不过姬连,他什么都没说,却在几日后去了姜府。 青门乃隐逸之所,可人既生于红尘,便逃不开欲望的束缚。 姬连步入青门,看到了一派奢靡景象,他无法辨别对错是非,只是单纯的不喜。 来迎客的是姜玄鱼,他生了一副漂亮到女气的面孔,因而着装便多以硬朗的颜色款式为主,他今日就是一身玄色圆领袍子。 凡人抵不过岁月侵蚀,当年莫知雌雄的美少年终是老了,姜玄鱼轻轻一笑,眼角的细纹便浮现出来。 姬连抬眸看了过去,他对时间同样没有概念,此时方才察觉到原来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姬连俯身作了揖礼,姜玄鱼却道:“我哪里当得姬公子此礼,料想公子是为了小妹之事而来,可我人微言轻,帮不了公子。” “舅父见笑了。” 姬连听不出姜玄鱼的自嘲,他来姜府只是因为他应当来,至于母亲是否愿意改嫁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两人一时无话,姬连向来寡言,姜玄鱼八面玲珑,擅察言观色,自是能看出甥儿不愿开口。 默然良久后,姬连说道:“母亲再嫁是姜氏的意思,我无权置喙。” 分明是平和之语,姜玄鱼闻言却额生冷汗,姬公子的言下之意是若姜青鱼在母家过得不好,那么姜氏也不会好,这是一位红尘仙的承诺。 新雪辉烛光【琅琊】四 “也是仰赖公子。” 姜玄鱼不动声色地擦去汗水,姬连点点头,身形霎时间便消失了。 权衡一番,最终姜家主决定把女儿嫁给了兰陵长乐门的首徒。 姜青鱼不在乎,姬连也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他的情绪尚且不全,还需要漫长的岁月来补足这份先天的缺陷。 去往兰陵前,姜青鱼叮嘱弟弟要多多看顾姬连,她看了新夫婿萧鸣鹤的画像,生的很是俊俏,是以她对这门亲事还算满意。 而好颜色实乃人之常情,只是女子大多时候没有挑选的余地,不然谁不爱年少呢? 姜白鱼自然满口答应,就算他说十句,姬连也回不上一句,他也要贴上去,好让姐姐安心。 事实比预想还要糟糕,姬连完全不开口,听了一个时辰的喋喋不休后,他才冷淡回道:“我知道了。” 姜白鱼气急,腾地站了起来,却又悻悻地坐了回去,若非姐姐记挂,他才不来! “姬连,你知不知道这样容易讨打?”姜白鱼灌了一大口茶水,苦涩的回味让他冷静了几分。 姬连却道:“东海应当没人打得过我。” 这也是实话,姜白鱼反驳不了,只好换个话题:“姬府不缺茗茶,你为何次次都以东沧澜待客?” 姬连放下茶杯,淡然道:“我尝不出味道,旁人饮了此茶便会皱眉,我想知道是什么感觉。” 姜白鱼顿生怜悯之意,姬连仍是平淡如水,他五感缺四,唯有双目可用,七情更是全无,平日生活皆是依赖法术灵力,而这便是他年幼时不哭不笑的根源。 尚未拨开云雾的眼睛看不到,他就感知不到任何事物,纵然有灵力弥补缺失的五感,也摆脱不了那份生来的淡漠。 “古籍中说生而知之者五感有异,我当时没在意,却不想是真的。”姜白鱼长吁短叹。 姬连没回答,他只要闭上眼睛,撤去灵力,世界就是一片虚无。 东沧澜冷了,滋味更苦。 临告辞时,姜白鱼拍了拍姬连肩头,痛心疾首道:“有需要我的地方就给姜府去个信。” 姬连诚恳回道:“我解决不了的敌手你更不成。” “唉!” 这次姜白鱼的叹息尤为真情实意,他本以为自己看到的世间就足够苍凉了,没想到姬连竟是生于虚无,无怪乎如此淡漠。 五感七情对神明是负累,于凡人却是不可或缺,姬连骤然临世,匆忙之间只开了最紧要的眼窍,其他感官还需在轮回中慢慢补回来,待到七情大成,他就要回归天上了。 姜白鱼是叹着气回家的,姜玄鱼见状问道:“白鱼因何叹息?姬府而今虽无掌家主母,应当也无人敢于触怒姬公子。” “不是这个啦!”姜白鱼立时反驳,他和兄长总是谈不到一起去,毕竟一个红尘客,一个世外人。 侍女续了茶水,姜玄鱼推给小弟一杯,姜白鱼尝了一口,是价值千金的云雾茶,回味清爽微甘。 他更加难过,将茶杯重重甩在了桌上,叹道:“姬连待客用东沧澜,我便问了一句,谁知他居然五感缺四,这样的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姜玄鱼动作一滞,五感缺一便可称之为残疾,姬连弱冠红尘背后想来也是艰难苦楚无数。 新雪辉烛光【琅琊】五 难过了几日,姜白鱼的好友便上门了。 世家子弟多好样貌,而美少年中的翘楚便是姬连,他继承了其父的清俊,配上常年淡漠的神色更显孤傲。 姜白鱼抽泣着,扑向了来访的白衣少年:“我都不知道我那个外甥如此命苦,南华,你都不知道……” 唤作南华的少年只好安慰道:“你不说我当然不知道啊,姬公子天纵英才,如何称得上命苦?” 红尘仙若是命苦,那么身如蜉蝣的凡夫岂不是黄连水中泡着长大的? 庄南华有些尴尬,但他和姜白鱼是刎颈之交,好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五感缺四,只有一双眼睛能用!”姜白鱼抹去眼泪,若非只有他与庄南华在此,他断然不会说出姬连的痼疾。 庄南华强笑道:“你和我说这些也无用呀,若是酒的事情我还能想想办法,旁的可不成。” 姜白鱼也觉有理,便同好友饮酒去了。 对世家纨绔来说,最悠闲的日子就是上有老父兄长,下无子嗣幼弟,日日饮酒谈玄,好不快活。 至于庶务经学都见鬼去吧,他们不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而姜白鱼之所以被酒轻易勾走和宗门有关,他即将入明月门修道,再想饮酒便不容易了。 清修宗门多禁酒,明月门更是规矩森严,掌门明月楼生的漂亮,却不苟言笑,应是不好相处的人物。 而姬连恰好在明月门中做客,他察觉不到明月楼是否好相处,反倒喜欢上这里安静的气息。 用灵力代替感官难免有缺陷,姬连耳中的声音随着灵力波动不断变化。 常人舒适的音量到了他这里可能就成了难以忍受的嚎叫,香料更是浓郁地令人窒息,且他平日不开舌窍,再珍贵的食材也是食之无味。 因而姬连的房间格外空旷,仿佛进了北海一般。 明月楼说:“我与姜氏先祖姜北游有旧,许下过诺言,会收下姜氏百年中最有天赋的子弟。” 姬连答:“舅父性情直率,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公子应是万年不出的生而知之者,据我所知此等人物并无七情亲缘,公子心有外家倒是难得。” 明月楼神色微变,他在清鸣山天一阁看过生而知之者的记载,这在修行界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太过罕见才突显其神秘。 姬连点点头:“我的确是你们所说的生而知之者,是以母亲自幼便教导我孝悌忠信。” 早在姜青鱼怀胎之时她便觉察到腹中幼子的异常,初为人母的少女对尚未降世的孩子颇为喜爱,常常向母亲询问育儿事宜。 母亲梁水心告知她,孩子月份稍大就会有胎动,可姜青鱼的小腹仍旧平坦,没有半分变化,看了许多医师也找不出问题所在。 最后,她想起了幼时读过的一本书:《神仙志》。 这本书中记载了一种似神非人的状态,生而知之者严格来说并不是人族,也不是灵物化形,而是借女子血肉降世的神灵。 新雪辉烛光【琅琊】七 可以说,生而知之者就是蝴蝶的蛹。经历数次蜕皮后,蝴蝶振翅,蛹却彻底干枯了。 而姬连能理解人的情感是姜青鱼十数年如一日的努力的成果,他生来便通晓世间大道,因而同龄人读书时他就和母亲学习如何感知情绪。 同明月楼的谈话还算愉快,姬连下了山,明月门下山海相连,堪称奇景。 杂役弟子介绍道:“满月之时海天一色,月出沧海,蔚为壮观。” 姬连想了想:“届时我会再来。” 今日世家子们又在宴饮,姜白鱼喝得酩酊大醉,他忽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隐约是水蓝色。他一跃而起,大叫:“我不回去!” 姬连好笑道:“我又不是你父亲,叫你回去干嘛?” 听到姬连清冷的音色,姜白鱼安下心来,能随意饮酒的日子不多,他要趁现在多喝一点。 姬连不喜饮酒,他虽未开舌窍,酒的辛辣却灼烧着他娇贵的口腔,灵力带来的感官会千百倍地放大痛苦,因而他的餐食常年清淡,多是些水煮的无味菜蔬,勉强维持肉身不至崩溃而已。 宴饮持续到深夜,姬连尚清醒着,便送了烂醉的姜白鱼回府。来开门的是姜氏最小的幼女,姜红鱼。 红衣小姑娘怯生生地开了口:“多谢姬公子。” “举手之劳而已。” 姬连把姜白鱼递了过去,醉鬼哼了两声就睡着了,不知嘟囔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大约是受了训斥,这一次姜白鱼过了足足五日才重新出门兴风作浪,姬连恰巧也要去明月门观月,便邀请了小舅父一同前往。 “明月门有何可看?我不去!” 姜白鱼气鼓鼓的,他一想到余生多半是要在山间清修就不高兴,可他转念一想,那可是姬连的邀约啊。 这么想着,姜白鱼邀请了好友同去,庄南华笑道:“不想我有朝一日竟能得到琅琊公子第一的邀请,虽说是顺带的,但也足够了。” 庄南华是家中幼子,家业自有父兄担着,母亲又宠溺,便养成了他纨绔的习气。 琅琊城中的浪荡子多是如此,和姜白鱼这种当众顶撞父亲的不孝子相比,他居然还算不错。 姜氏号称太公后人,庄氏则自称梦蝶遗爱,乃南华仙尊之后,庄南华的名字便来源于此。 “南华,我建议你不要和姬连多说。”姜白鱼把手搭在庄南华肩上,“他的异常之处想来琅琊城都知道,阿姐将他托付给我,我也没办法,和他交谈太难了。” 庄南华试图拍掉肩头作乱的手,未果,板着一张俊脸说道:“你是不知道,自从姬公子安然渡过红尘天劫,我家老头子就发了疯,怨我们兄弟几个不争气,日日责骂,我娘也偷偷抹眼泪。可修行不是念书,肯下苦工便能有所进益,没有灵气就是没有,砸碎了骨头也榨不出啊。” 对此姜白鱼也深表赞同:“大哥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他长袖善舞,唯独在此事上钻牛角尖。每年开脉而死的孩子不知多少,纵是活下来也难以在修行上走得太远,何必拿命去拼?饮酒玩乐多好。” 新雪辉烛光【琅琊】八 两人不愧是吻颈之交,看法一模一样,姜白鱼揽住庄南华,“走,看看明月门的月亮究竟好不好!” 宗门附近三十里按规矩都属于掌门本人,姬连同明月楼要了信物,带着兴高采烈的姜白鱼和一脸激动的庄南华上了山。 期间庄南华多次挑起话题,他对这位琅琊公子第一很是好奇,可姬连不理他。 见气氛凝滞,姜白鱼只好打圆场:“南华,你不是想尝我自己酿的春水清么,我可带了一坛来。” 听说有好酒,庄南华郁闷的心情霎时明朗。 姜白鱼好酒,也擅酿酒,其中最好的就是春水清,以初春的第一场春雨为基底,辅以东海瀛洲岛特有的春生草陈制五年,开坛之时酒香四溢,仿若春神临世。 此酒珍贵,姜白鱼很少拿出来,庄南华自是眼馋得紧,他立时安静了,等待美酒开封。 架起一只小炉,三人便在山上静待明月,姬连照常饮东沧澜,庄南华戳了戳生火的姜白鱼,轻声道:“东沧澜不是只有平民才喝吗?姬府没穷到这地步吧。” 姜白鱼没好气道:“我都说了不要和姬连多说,你和他不是一类人。” 庄南华不服气,却也承认这是真话,他就是个纨绔少年,而姬连比他高太多了。 夕阳渐落,明月自万顷碧波中升起,跨山连海。 千金不卖的春水清开了坛,清靡的香气如丝缕般散开,庄南华和姜白鱼都在咽口水,明月门内的弟子也如痴如醉,尚且清明的唯有明月楼和姬连。 明月是诗人的故乡,却无人回归故乡。 明月楼悄然而至,姬连推过一盏东海难见的江南银针,君子之交淡若水,这杯茶刚好。 他们都是性子淡的人,不过明月楼的冷淡是过尽千帆后的淡然,他自拜入陆青鸾门下便学会了克制神情,毕竟有个孩子气的师父着实考验耐心。 姬连的淡漠却是与生俱来的,生活在无法感知的世界,若不冷漠以待,难免疯魔。 醉鬼们勾肩搭背地唱起了不成曲调的歌,明月楼说道:“世人皆爱月,我以月为名,却未曾见过真实的月。” 姬连垂眸:“相见莫如不见,明月本就不属于人世,世人看到的不过是投影罢了。” 涨潮了,海水拍打着山石,姬连耳中轰鸣不止,两个醉鬼已经睡熟了,他索性向明月楼告了别。 琅琊城的纨绔少年们大多没有官身,对朝堂之事也不甚了解,直到一日姬连的叔父去姜府把和小舅父一起酿酒的侄子叫回来,众人才知道年轻的皇帝陛下已然行将就木。 姬连之叔姬容声泪俱下:“公子,陛下钦点你为托孤重臣,还是去皇宫走一趟吧。” 姜白鱼和庄南华都愣了,当事人却云淡风轻,“那就走吧,看看陛下有何可说。” 姬氏自姬连挥手入人仙后就再也不以长辈自居,人人都唤其公子,而非名讳。 毕竟他们在姜青鱼新寡时趁机谋夺了她的嫁妆,虽说十倍还回去了,但每个人都害怕报复。 但姬连并无此意,他还没有怨恨这种情绪,既然将母亲的嫁妆还回来了,那么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或者说,自始至终,姬氏如何都并不重要。 皇帝陛下挥退了所有人,他还很年轻,面色却是将死的青白,因失了力气,他握不住姬连冰冷的双手,便转而死死地盯着。 他气若游丝地说道:“朕听闻琅琊都称您公子,朕也唤您一声公子吧。” “陛下想怎么称呼我都可以。”姬连抽回手,他素来不喜与人触碰,皇帝也不在意,继续说道:“齐有吞并东海之心,鲁无力对抗,唯有公子可力挽狂澜。” 可姬连淡漠的神色竟显出了茫然,“陛下是要我去杀了齐帝吗?” 皇帝轻笑:“公子会明白的,朕知道您是生而知之者。” 皇帝的呼吸便渐渐微弱,直至停歇,姬连合上了他的眼睛:“陛下,且去吧。” 大行皇帝没有子嗣,因而世家从宗室中牵了个冲龄幼童来,小皇帝尚未断奶,在登基大典上闹着要母亲抱,哭得歇斯底里。 来看热闹的姜白鱼怒道:“现在是装都不装了。” 一同的庄南华也一言难尽:“这......” 不止是他,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唯独姬连仍是那副冷漠的模样。 礼官偷偷给小皇帝塞了块糖,登基大典这才得以继续,姜白鱼气得拂袖而去,庄南华想追过去,却被兄长按住了肩膀。 俊秀的青年笑的阴恻恻:“南华,父亲布置的课业做完了吗?” “二哥,我错了!”庄南华当即认怂。 他最怕的不是自家老头子,而是二哥庄达生,毕竟谁掌管财帛,谁的话分量就重。 被哄好的小皇帝总算肯配合,原本庄重肃穆的登基大典沾上了奶味。 姬连眉头紧锁,他此前从未涉足朝政,却不想鲁国糜烂至此,无怪先皇如此焦急,病急乱投医到自己这里。 大典结束已是傍晚,庄南华被兄长揪着耳朵回了家,一路上庄达生不住训斥道:“你日日和姜白鱼厮混,可混出什么名堂来?人家是要入明月门做神仙的,你跟在他身后能得什么好处!” 似乎是还不尽兴,庄达生拎着仿若霜打白菜的弟弟继续说教:“还有姬公子,那可是大神仙!你看他肯理会你么。” 庄南华恹恹道:“二哥你怎样说我都行,但我是不可能和白鱼断交的,我们喝了歃血酒的。” “你就喝吧!”庄达生怒道,“若是和姜白鱼饮酒能沾点灵气我便不说了,可你不还是这副纨绔模样!” 庄南华不答了,他怕惹恼了二哥便没有银钱出去厮混了。 姜白鱼则气冲冲地回了府,尚未入睡的姜红鱼见兄长气闷,便走上前问道:“三哥这是怎么了?今天不是陛下登基的日子么。” 新雪辉烛光【琅琊】九 “红鱼,去休息,此事与你无关。”姜白鱼拍拍妹妹的肩膀,眉目低敛。 姜红鱼却道:“世家糜烂并非一朝之事,三哥不喜俗务,不知府中银钱自何处来。” 她顿了顿,又说道:“是田地部曲和放贷。” 部曲说白了就是奴隶,他们被束缚在土地上,世代为奴。 而田地更是世家命脉,活不下去的百姓不得已将土地卖了出去,成为佃户乃至奴隶,身上背负着无止境的债务,麻木不仁地耕织,供给琅琊城中的公子哥们享乐。 这一点有识之士都明白,可谁放得下手上的富贵,于是一个个王朝化为飞灰,废墟上建立起的帝国和往日并无不同。 不过此言是大忌讳,清流怎可谈铜臭之物? 听了姜红鱼的话,姜白鱼苦笑:“我又不是无知小儿,怎么会不知城外景象,佛门有阿鼻地狱的说法,我看鲁国已经比地狱还不如了。红鱼,我明白姬连的意思了,他要母亲改嫁便是希望阿姐不要牵连进来,不过他自己倒是被皇帝陛下套牢了。” 如今姬连已是司徒,位列三公,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是架在火上烤。 名相张白圭曾言,如入火聚,得清凉门,道玄佛门不兴,可这句话却是流传甚广。 不过以姬连红尘仙的修为,旁人想害他也是难如登天,且他性子冷淡,前十几年唯一的亲人便是母亲姜青鱼,除此之外,再无人能动摇他。 得知先皇托孤安排,公卿们引论纷纷,姬连家世出挑,名望也足够,却无半分资历,如何初入仕便当三公之位? 道理虽是这个道理,可姬连本就不合常理,即便获封万户侯,他上朝也不穿官服,仍是一身水蓝袍子,一头青丝以白玉冠束好,看打扮完全就是一个贵公子,而非臣工。 朝堂最大的问题还不是姬公子,而是哭闹不休的小皇帝,一个尚未断奶的孩子怎么可能坐得住? 有人提出喂糖,但姬连不同意,他说小孩子吃太多糖会烂牙,且口中腐臭,那样就不大好看了。 小皇帝身体如何并不重要,鲁国五百年国祚,宗亲多得是。 可清流忍不了一个不够体面的皇帝,为此他们不得不忍受婴孩刺耳的哭喊。 婴孩的尖叫堪称酷刑,姬连闭了耳窍,总归没人会同他讲话,他也乐得清静。 当然,姬连也不是日日来点卯,三公如今已是虚名,他分内没什么事务,还不如出去看看鲁国的状况,好筹划起死回生之策。 可他心里也明白,鲁国目前的情况药石无医,除非...破而后立。 姬连思及此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只是不通七情,并非不明世事,亡国不过早晚之事。 这边姬连做着忠臣,那边姜白鱼被长兄送上了明月门,姜玄鱼叮嘱道:“修行不易,勿以家族为念,只有你成就大道,姜氏才能绵延。” “我知道。”姜白鱼本有些不耐烦,但想到此后很可能不会再见,他便动容了。 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听大哥的唠叨了,再下山恐怕已是沧海桑田。 原本庄南华也要来的,可他大姐庄知北要出嫁,他作为母家兄弟是一定要在场的,否则庄达生会告诉他后果。 新雪辉烛光【月见】 忠臣历来难做,姬连很快就探查到衮衮诸卿不法的证据,他虽什么都没说,可朝堂却已是人心惶惶。 论起来琅琊城的世家哪个也不干净,这件事本就拿不上台面,偏生遇到个煞神。 姬府也从门可罗雀到车水马龙,姬容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 姬连答:“有人心虚。” 他的声音很轻,却逃不过有心人之耳,姬容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公子,我们也...经不起盘查。” 姬连凤眸微眯:“我可曾说过要请陛下旨意问罪?叔父,姬氏与琅琊城的世家并无不同,又谈何肃清。” 听到叔父二字,姬容吓得要晕过去,可这是事实,他只能含着泪水受了。 姬连接着说道:“他们担心的不该是我,而是近在咫尺的齐帝,可惜世人大多目光短浅,看不到真正的危机。” “叔父,族人若有想走的就走吧,还有,以后姬府闭门谢客。” 姬连说罢便关上了厚重的朱门,沉闷的声音传达出一个信号:姬公子暂且不会出手。 亡国之祸近在眼前,可朝堂仍是争斗不休,若非姬连这个变数介入,只怕河间王蓄养多年的大军已经踏入琅琊城了。 见姬连那里走不通,众人便找到了姬容,太仆王珲说道:“希言,姬公子尚未及冠,还是个少年人,少年心性难免偏激,你是长辈,可要多多看顾些。” 希言是姬容的字,他哭丧着一张好看的脸,说道:“王公啊,在下若是能在公子面前说得上话,怎么会坐视公子犯下如此大错?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事已至此,在下也就直言了。当年兄长过世,族人动了夫人嫁妆的心思,公子如今不怪罪已是天幸,哪里还敢多言。” “原是如此。”王珲喃喃道。 世家女的嫁妆向来丰厚,同族倾轧更是常事,姜青鱼孤儿寡母,出现这种事情很正常,闹得再难看无非就是回母家罢了,奈何出了个姬连。 天下间红尘仙寥寥可数,为了蝇头小利开罪实是愚蠢至极,可谁想得到姬连居然会走到这一步。 人皆短视,舍不下眼前的利益。 既然姬连不打算撕破脸,大家还能相安无事,至于强势的齐国,再割地就是了,总归不能舍了琅琊城就是。 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琅琊城来了一个僧人,他身上的袈裟已经很旧了,洗的有些发白,身后则随了一个孩童,七八岁左右,面容清稚,穿着青衣小袍,打理的干干净净。 递上度牒后,城门的卫兵瞥了僧人一眼,道玄道门独大,僧侣倒是难得一见。 僧人生的和善,双手合十,好似微微笑着,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孩童则好奇地打量着琅琊城,这是他出了燕地后所见过最大的一座城池,里面会不会有比米糖还好吃的东西。 琅琊物价较北方燕地贵了许多,孩童数了数自己荷包中可怜的几个铜子,又重新收了起来。 他和僧人一路化缘,不知遭了多少白眼,世事艰辛他早已深知。 新雪辉烛光【月见】二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向僧侣透去探究的目光,但他仍是无悲无喜的模样,不发一言。 于是一僧一童就这么在众人的注视下穿过了琅琊城,向着东海而去。 姬府中也来了位贵客,来人一身褪了色的麻布道袍,须发皆白,面容苍老,唯独一双眸子炯炯有神。 姬连亲手奉上了一盏茶,老者接过,抿了一口才说道:“你如今不过是胡蝶的蛹,红尘仙的修为也全无用处,待蝶破蛹而出,干枯的蛹还有谁会在意。” 此言戳中了姬连最不愿提及的事,他问道:“黄公可有延缓之法?” 黄公捋了捋胡须,慢悠悠地说道:“把自己当做一个人,你可以在做一件事前思考,如果是常人会怎么做,想好了再去做这件事。”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黄公答的笃定。 他活了上万年,姬连是他见过的第二个生而知之者。第一次听闻这种存在的时候他还年少,心中不服气,主动上门讨了顿打。 所谓不打不相识,那位生而知之者一抬手便将人打飞出去,年少的黄公子挨了打也生不起气来,毕竟实力差距太大了,连气愤都不会有。 知耻而后勇,黄公子挨了打,益发上进,可那位强大到好似神明的生而知之者却受了天诛,形神俱灭。 当年那位惊才绝艳的女郎而今连名姓都失传了,想来世间唯有自己这个老头子记得她了吧。 说罢,黄公信步而出,姬连若有所思,后枯坐十日方才起身。 东海起了风浪,渔民匆忙将渔船以手腕粗的绳索锁在海边,毕竟一艘渔船就是一户人家全部的收入来源,若是被浪打进海里去,一大家子人基本也就没活路了。 可僧人的脚步不紧不慢,海水漫上他的草鞋,打湿了他的袈裟,有渔人劝道:“先生,现在不能出海,要死人的啊。” 僧人没有说话,随在他身后的孩童面露慌张之色,拉住了袈裟的衣角,可谁也没有开口。 海浪益发汹涌,渔人拴好船只便跑回了岸边的茅屋,他们尊敬修行人,但也管不了寻死之人。 僧人没有停下,他转身向跟随自己的孩童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将所有铜子都递了过去,孤身步入了东海的万顷碧波中。 接过沉甸甸的铜子,孩子先是惊喜,随即便嚎啕大哭,狂风吞没了他愈发微弱的哭声,海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僧人的身影已然没入茫茫东海。 选在此时来到东海并非无的放矢,佛门盛典盂兰盆节正是天地通道大开之时,僧人欲借此机会迈出最后一步,割肉饲鹰。 成则证得佛陀不灭金身,若是败了便只有死路一条。 前路黯淡,后方无光,僧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盘膝坐了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僧人起身再念佛号,他说:“我自西方而来,师门言道玄富庶,欲东行传法,百十年来,不曾懈怠。” 久不开口的声音异常嘶哑,此间空旷,一轮明月也无。 僧人不再言语,任由血肉被鹰隼啃食,剧烈的疼痛令他有些站不稳,额角也渗出汗水。 很快僧人就只余一副白骨,鹰隼展翅离去,白骨随即轰然倒塌,金色的灵核光芒大盛,复又黯淡。 新雪辉烛光【月见】三 留在海边的孩童倒在了海浪中,他幸运地没有被冲走,风浪停歇后,出海的渔民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孩子。 大家都很是惧怕,还是一个壮硕的汉子上了前,拍打起孩童单薄的脊背,将海水拍了出来。 “好歹是条性命,送到我家去吧,让孩子他娘看几天,是死是活就看天意了。”汉子背起了孩童,其他人开始整理渔网钓钩,新的一天开始了。 渔人的妻子接过了晕迷的孩子,她问道:“这孩子是从哪里捡来的?” 渔人顺手拿了几块鱼干,答道:“海边,你看几天,能活就活,不能活咱们也尽力了。” 请大夫看病太过奢侈,他们没有余钱来救治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至于生死端看天意是否眷顾吧。 大约是身负修为的缘故,孩童很快就醒了过来,渔妇听到声音便抛下梭子,端了碗淡水递了过去。 冰凉的水入腹,孩童混沌的心神方才醒来,他行了个佛门的礼数,轻声道:“多谢恩人救命之恩,我名燕伽,自燕地而来。” “哎呀,燕地可不近呢。”黑瘦的妇人抓了几片晾晒的鱼虾给燕伽,“你一个小孩子走这么远很不容易吧,可你要留下得和官府报备,不然我们也不敢收留。” 燕伽勉强笑了笑,“已经麻烦您很多了。” 他没有动手中的鱼虾,和僧人吃了太久的素,骤然闻到如此浓烈的腥气令人不适。 风浪过后鱼群聚集,汉子带了许多渔获回家,见从海边背回家的孩子醒来,他颔首道:“醒了就好。” 燕伽俯身行礼,他却摆了摆手:“走吧,贵人要来了,你没有户籍,被打成乱党整个村子都要连坐。” 闻言,燕伽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将身上的铜子都放在了简陋的床铺上,再次行了一礼:“承蒙恩人相救,否则我定会葬身鱼腹。” 汉子沉默着,打开荷包递回去几枚铜板,燕伽坚辞不受,整了整衣衫朝着琅琊城的方向走去。 没过几日姜玄鱼就来了东海,姜氏是东海最大的庄园主之一,所有渔民都要受其管理,盘剥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比起农户,渔夫的生活还要更苦,粮米都是过年才能见到的罕见吃食。 得知僧人的事情后,姜玄鱼眸色阴冷,道玄千万年来都是道门独大,西方的佛门却总想着分一杯羹,这不就是来乞讨的么。 更何况姜氏乃太公后裔,太公可是道门先祖,维护道门的威势就是维护姜家的利益。 “搜!” 姜玄鱼腾地站了起来,桌上的茶盏晃了晃,摔下去碎做一片狼藉。 侍女吓得发抖,却还是忍着恐惧上前将碎瓷片打扫干净。 他们这位贵人平时脾气不错,待下人们还算温和,可一旦动怒能得个全尸都算幸运。 手持哨棍的家丁倾巢而出,沿着僧人的足迹一路探查,直到子夜时分潮水冲上岸一具白骨,其上的袈裟碎片证明了他的身份,是僧人。 和寻常的白骨不同,僧人的尸骨莹白润泽,姜玄鱼眉头紧锁,他不了解佛门的修行法门,若是这看似死的不能再死的骨头另有玄机,他岂不是养虎为患? 思索片刻后,他下了令:“把骨头打碎,煅烧干净。” 仆役立即将白骨拖了下去,姜玄鱼叹了口气:“佛门言六根清静,我是清静不了,这位高僧,你不该来道玄。” 愿君六根常清静,心如宝月映琉璃。 白骨烧了三天,化作了一颗指甲大小的舍利。 姜玄鱼看了看,漫不经心地说道:“据说佛门高僧死后火化会生成舍利子,看来他是彻底死了。” “主家打算如何处理?”管事问得小心翼翼。 姜玄鱼道:“葬了吧,还有那个跟着僧人的孩子也要寻找,东海不能出现任何动摇道门的隐患。” 海滨的宅院终究不如琅琊城舒适,姜玄鱼亲自核算了赋税和债务后便启程回了姜府,因而他并未看到埋葬舍利子的陵墓中走出一个身穿破旧袈裟的僧人。 僧人裸露出的面颊手臂散发着七宝光芒,他双手合十诵了句佛号,消失在东海浩大的明月夜中。 失去僧人的带领,身无分文的燕伽独自前往了琅琊城。一身青衣沾了泥水,脏兮兮的,守城的士兵见了嫌恶地摆摆手,将人放了进去。 城墙上贴着通缉令,是依照渔人描述绘制而成,可如今燕伽形容狼狈,卫兵也并不尽职,贵人克扣兵饷用以享乐,没有银子,谁也不肯尽心。 街市的角落里蹲了几个乞丐,见燕伽落魄,其中一个少年扔了口中叼着的草叶,做出防守的动作,他问道:“你也是来讨贵人可怜的么?” “我不知道。”燕伽坦诚极了。 他在展示自己身上没有武器后也蹲了下来,蓬头垢面的样子和乞儿没什么不同。 偶有路人撇下几枚铜子,乞儿们立即千恩万谢,唯有燕伽闭口不言。 他还是婴儿的时候便随僧人四方云游,因而养成了寡言的性子。 以他目前的修为还做不到辟谷,却也较凡人能忍受饥饿。 燕伽双手托腮,想起当年他饿的不行,僧人修为高绝,早就不需要进食,是以并不知道孩子哭泣的缘由,还是路过的大娘见孩子可怜请两人吃了顿饭。 乞儿少年戳了戳发呆的燕伽:“你怎么不说话?贵人会不高兴的。” “嗯,我知道了。”燕伽意兴阑珊,他暂时不饿,所以对乞讨也不上心。 或者说,他不认为自己是乞丐,而是来化缘的僧人。 虽说未曾剃度受戒,但燕伽始终坚信自己是佛门弟子,若无僧人相救,他断然活不到今日,纵然道门强势,佛门不兴,他也不愿另投他门。 有贵公子经过此处以帕掩口,弃嫌道:“好讨厌的叫花子。” 乞儿少年无动于衷,燕伽本欲辩解,却被一双手按住了。 待贵公子离开,乞儿少年才垂下头,沮丧道:“我们这样的人在贵人看来和猪狗没什么区别,你还是尽快习惯吧。” 燕伽想了想,道:“那么红尘仙眼中,再泼天的富贵岂不也是一梦黄粱。” “嘘。”乞儿少年压低了声音:“这话可不敢乱讲,贵人要生气的。” 燕伽点点头:“我不说了。” 新雪辉烛光【月见】四 此时的姜府却是阴云惨淡,姜玄鱼秀丽的眉头紧皱,清朗的声音饱含怒气:“陵墓被动过?那个孩子也不知所踪!” 管事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抖着回道:“主家,那舍利子不见了。” “不见了!”姜玄鱼目眦欲裂,他不通佛家法门,便自以为是地采用了挫骨扬灰的办法,却不想正和了僧人的心思,助他证得金身。 在场的所有仆从都怕极了,家主可不是好性子,至少对他们不是。 姜玄鱼额头青筋暴起,却见小妹姜红鱼走了进来,她掩唇笑道:“兄长何事发怒?不妨由小妹计较一二。” “是舍利的事。”姜玄鱼强压下怒火。 他在世家出身的人面前总是温和守礼的,至于仆役乞儿,那些不能算是人。 姜红鱼敛裙坐下,笑着开了口:“兄长,城中修士虽不多,可还是有一位红尘仙的。” 世家多蓄养门客,其中也是能挑出几个仙侍修为的道士的,这些人无望飞升,便将自己卖给世家,以换取一家衣食无忧。 而那位红尘仙自然是姬连。 “红鱼此言有理。”姜玄鱼若有所思。 僧人如果进了琅琊城,那么姬连不可能不知道。 至于那个孩子,修为最多仙侍,怕是连姜府的门墙都进不来。 姜红鱼莞尔一笑:“兄长太过多思多虑了,这样会生白发的。” 姜玄鱼苦笑,解开发髻露出内里的白发,他叹道:“我年近不惑,已经老了。” 即便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三十岁也可以自称老夫了,姜玄鱼不愿暴露自己的衰老和虚弱,因而将白发藏到了发髻内里。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渔村一派萧索景象,人们聚集在海神像前,曾收留燕伽的渔夫将一包铜子分给了同村人。 他叹了口气:“贵人的命令不能不遵守,可一个孩子能掀起多大风浪,这件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海神大人就吞了那家的船!” 众人拿了铜子,纷纷称是。 其实渔人给姜氏的画像有改动,收留燕伽的渔夫不忍,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也算是不辜负那包铜子。 海边多信仰海神,东海之神性情不定,欢喜时出手阔绰,撒下渔网便能收获颇丰,发怒时则狂风大作,渔船和广阔的海域相比不过沧海一粟,因而渔人敬畏海神多过畏惧贵人。 缩在墙角的燕伽饿了,他已经很多天不曾用餐了,可乞儿自己都吃不饱,哪里还有余下的餐食给他? 几个家丁高声呼喊:“方公子的车驾到了,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人群骚动起来,商铺推搡间散落许多货物,但没人抱怨。 乞儿少年拉着虚弱的燕伽就跑,他飞快解释道:“方公子好纵马,谁挡了他的路就看被马蹄踏过还能不能活了。” 饿了太久的燕伽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乞儿少年也不在意,穷人最擅长的就是挨饿,和他一同沦为乞儿的孩子大多饿冻而死,可他活了下来。 不多时一匹高头大马昂然闯入集市,马上少年着华美戎装,眉眼凌厉,鞭打着身下的骏马。 马匹吃痛,卖力地奔跑起来,撞倒无数商铺和没来得及离开的行人,他却犹嫌不足,高声呵斥着。 街市尽头忽地出现了一个水蓝色的身影,马上的方公子好似看到了什么鬼怪,他不愿过去,可马儿却不听他的话。 姬连抬眸:“方公子,一别数月,近来一向可好?” 新雪辉烛光【月见】六 那双凤眸并无情绪,可刚刚还趾高气扬的方公子立即垂头丧气,他是出门没看黄历,才会遇上这位。 “还好......”方公子嗫嚅着。 姬连微微颔首,马匹立即讨好地低叫,他不顾街市的狼藉,来到果子铺拿了几颗蜜糖,放下一枚银锭子后便离开了。 世家畏惧姬连是因为心虚,他手中掌握着大量把柄,且他是真的一点情面都不讲,唯一的好消息便是他暂时不打算计较,对先皇的忠心也有待商榷。 方公子悻悻离去,卖果子的店家看到银锭喜出望外,她索性给街上的小乞儿都送了米糖。燕伽太饿了,一口就吞掉了糖果,滋味香甜,和燕地略有不同。 燕地寒冷,稻米需要更长的时间成熟,因而味道也更甜。 如今燕地陷入了内乱之中,慕容氏虽亡国,野心仍旧不死,掌权的牧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除了这两家,还有异族虎视眈眈,魔教白衣重出江湖,诸多势力打成了一锅粥。 上面的大人物日子都不好过,平民就不必说了,像燕伽这样出生便失去父母的孩子不知多少,因孩儿夭亡悲痛的父母也不知多少,被征召入伍的年轻人更是无一回乡。 死在战乱中的人得不到安葬,僧人沿途收敛白骨,却在一处京观听到了及其微弱的哭声。 他拨开堆积的尸骨,看到了一个婴儿。婴孩身上散发着充沛的灵气,不然他也无法在京观中活下来。 京观是一种残忍的战利品,是将战死敌人的头颅割下堆砌而成。 可这座京观看衣着多是百姓,应是军队掳掠不成恼羞成怒屠了村子。 乱世的军队就如同恶鬼,僧人低声诵了句佛号,抱起了婴孩。 他已然下定决心行割肉饲鹰之法,在人间的日子恐怕不多,但见死不救他做不到。 梵音响彻天地,游荡的孤魂戾气尽消,归于蒿里。僧人收起木鱼,深深一拜,将襁褓系在背上,再度踏上旅途。 ...... 琅琊城仍是热闹,无人注意到街边奄奄一息的少年,乞儿少年偷了几个蒸饼,挨了一顿毒打,燕伽试图用灵气修补千疮百孔的身体,却如泥牛入海,全无回应。 “别...白费...力气了。”乞儿少年睁开眼,瞳孔已经散开。 燕伽面色惨白,他修为太弱,灵力不足,救不了眼前人。 他死了。 见惯了死亡的人们早已麻木,燕伽念起了蹩脚的往生咒语,那时僧人虽不同人交谈,却常常念诵往生咒助流离失所的魂魄前往蒿里,再入轮回。 失去了唯一的朋友,燕伽益发孤僻,他为无名无姓的乞儿少年立了碑,一个人流浪在琅琊城。 鲁国局势糜烂,姬连难得心生苦闷,他当然可以将朝堂诸公一剑送上蒿里,可那样鲁国也就彻底完了。 兰陵来了信,母亲姜青鱼生下了一个女孩,天资过人,取名萧长琴。 上古有神太子长琴,精通琴艺,萧长琴此名大约是想沾染仙气。 姬连轻叹一声,展开檀宣,上好的纸张还带着草木的清香,他挥笔写下回信,好叫母亲莫要担心自己的境况。 写下见字如晤四字,姬连想到了母亲清丽的眉眼,世家子弟多貌美,在他眼中,却是无人可与母亲相比。 姜青鱼不仅生育了他,更教会了他如何做一个人。 或许母亲是不愿做这些的,她性子和胞弟姜白鱼颇为相似,都是不受拘束的人,不然她也不会做出摇落秋叶的事情。 可为了孩子,她不得不收敛性情,与姬家那些心怀鬼胎之辈强颜欢笑。 “我也是不愿做这三公的。”姬连心头微动,自母亲离开,他缺失的七情逐渐回归,世上能牵动他的人也只有母亲了。 纵然有姬连坐镇琅琊城,河间王也忍不住了,按辈分算,他是新皇的曾祖,可朝堂居然叫一个吃奶的小娃娃来做这个皇帝,也不肯让自己这素有贤名的王爷接替。 虽说琅琊城中有红尘仙,可鲁国谁人不知姬家公子生性淡漠,未必会出手助朝廷平叛。 新雪辉烛光【月见】七 河间王阴养多年的死士潜入了琅琊城,姬府自然是重点关照的地方,闷了许久的姬连心绪不佳,随手便将爬上矮墙的探子全数杀之。 在花园中侍弄花草的侍女被落下的尸身吓得惊叫连连,可看到公子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她们立即俯身下拜,姬连却摆摆手,放出天火将尸身烧了个干净。 “看来要出去一趟了。”姬连拂去衣衫不存在的灰烬,转瞬间便出现在热闹的街市。 他要寻的人就躲在人群之中,企图用整个琅琊城来为自己抵挡灾祸。 人什么时候杀都可以,那缕微弱的灵气却引起了姬连的兴致,他抬眸看向可怜兮兮的小乞儿,如幼鹿般的双瞳含了泪水,面容虽沾了许多污渍,也能看出原本的秀美。 于是燕伽留了下来,姬连带着他径直走进一间民居,木制的篱笆爬满了胡瓜和月见,是盛夏特有的清冽气息。 “河间王世子,久仰了。”姬连说着久仰,神色却仍是浅淡。 屋内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我曾劝告家父莫要轻视公子,可家父野心炽盛,不肯。我为人子,助纣为虐,公子出剑吧。” 闻言,姬连没有回答,手中长河剑隐现,燕伽则呆愣愣地看着,他还未曾见过这样的争斗。 从前僧人遇到冲突便念诵佛号,什么也不说,只是温和地微笑,旁人失了趣,也就离开了。 而姬公子同样寡言,他更多是用手中长剑来说话。 屋中人走了出来,是个面皮白净的书生,蓄了短髯,大约四十余岁。 他躬身拜倒,言辞谦卑:“素闻公子高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你比你父亲聪明多了。”姬连并未动作,河间王世子的颈间便多了一道细小的伤口,淅淅沥沥地滴下血来。 原本生于幽冥的半月莲花得了鲜血侵染,竟破土而出,姬连摘下一朵,淡然道:“半月莲花有遗忘之效,世子选哪个?” “我选死。” “就依世子。” 河间王世子因失血而面色惨白,他颤抖着说道:“死于长河剑下,此生再无憾恨矣。” 姬连回道:“来世缥缈,纵然亡于长河也难有灵气傍身。” 世人皆慕仙缘,为此而死者不知凡几,河间王世子也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姬连曾看过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生活便利,科技兴盛,而做到这一切仅用了数百载,并且那个世界是没有神仙的。 道玄千万年来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当一个人能御风而行时,人们便想着也要修行成仙,而不是研制一种让凡人也可日行千里的工具。 未待河间王世子咽气,姬连便带走了燕伽,他近来有了一点良心,知道让孩子看到如此场面不大好。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生而知之者即便知道他人的感受也不会在乎,因为没必要。 姬府花园中的池塘种了莲花,姬连也不大管,莲藕便长满了池子,莲花更是经年不凋。 “你是仙侍,做门客也够了,就住在这吧。” 姬连命侍女将燕伽带到了池塘边的小园,姬府占地很大,只是人丁始终不兴,近来许多族人畏惧战火,又离开了,让这座大庭院更加空旷。 亡国之祸已然不远,庄园中的歌女犹自歌唱 新雪辉烛光【青莲】 辅佐元皇夺得东海后,姬连拖着病体回了家乡琅琊。 纵然这里已经没有当年亲朋故旧,他还是想死在家中。 第一个来拜访他的是异父妹妹萧长琴,莲色衣衫的女子形容清寒,她旁若无人地戏谑道:“兄长当年可是东海第一人,如今怎得缠绵病榻?” 姬连忍下咳嗽:“不必说这些无用的,你有何事便直言吧。” “我要《黄粱书》。”萧长琴不再虚以委蛇。 她性情也颇为冷漠,母亲姜青鱼年岁大了,无力教导,且已经过世许多年了。 父亲萧鸣鹤则一生不曾出山门,因而她较身为生而知之者的兄长还要不懂世故。 姬连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递了过去,他叮嘱:“此书是我以玄中月所写,因而不可见日光,切记。” 萧长琴点头,收好了竹简,笨拙地安慰道:“放心,都说祸害遗千年,你尚不足百岁呢。” 这等话若不是从亲妹口中说出,姬公子定是要出剑的,但现在的姬连因病痛之故心性平和许多,他只是说道:“我知你有飞升之志,但闭门造车是渡不过红尘天劫的,《黄粱书》亦不可滥用。” 说着,姬连嘴角溢出几缕血丝,萧长琴欲上前,却被拦下了。 “你回兰陵去吧,我死之前莫要再来琅琊城。” “那你可要活得久一点啊。”萧长琴面露关切之色。 她和其母姜青鱼生的极为相似,气质则更清冷,因此姬连也对她多有忍让。 他们的母亲是凡人,没有那么漫长的岁月,强留也是无用。 第二个客人是姜白鱼,他仍是少年模样,只是不再随意说笑了。 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公子病势沉重,他叹道:“阿姐叫我多看顾你,我这些年来心魔缠身,没能看好你。” 姬连垂下眼帘:“谁也不能照顾谁一生一世,白鱼,若你见到形貌与我相像的人,不要同他提起我。” 随着身体的每况愈下,姬连的情感反而更类常人,因而他对小舅父和异父妹妹的态度较早年好上许多,待燕伽等门客同僚亦是如此。 “你还有转生的机会?” 姜白鱼阴霾尽扫,笑得如同当年琅琊少年。 姬连却道:“生而知之者是神明选择的塑像,一生都是被安排的,我违逆了天意,结果你也看到了。” 缺失的五感带来了更强烈的痛苦,姬连也再寻不到留在世间的理由,其他功臣多是希求爵位食邑,为子孙后代计,可他不需要。 第三个是新皇元修,而后姬连便受了天诛,天劫过后暴雨下了十日,塌陷处盛满了雨水,其中开出了青色的莲花。 后来这里成为了东海名胜青莲湖,崔祁在返回清鸣山的路上途径此地,便驻足了几日。 历经千年,小池塘已经扩张到了三千亩,湖面烟波浩渺,淡青色的莲花如天上神女,石碑则篆刻了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诗赋。 有湖泊的地方多雨,青莲和湖上画舫都隔了一层迷蒙的烟雨。 如此美景,崔祁却吟不出好诗,便只好展开画布,将景致留在画上。 绘画学个几十年总能出师,可文学这东西不会就是不会,崔祁认命了。 画舫上走下一位身着莲色衣衫的女郎,崔祁心中微微一惊,这女子是红尘仙! 女子走了过来,面上的笑意应是勉强挤出来的,她说:“可是崔道友当面?我是萧长琴,叫我名字就好。” “原是长琴仙子,晚辈久仰了。” 崔祁久在南方,对东海了解不多,且道玄的老妖怪实在太多了,他师父陆青鸾都认不全,更何况他一个小辈? 萧长琴点点头,笑盈盈地说道:“是个好孩子。” 她将一卷竹简递到崔祁手中:“此书名黄粱,不可见日光,待你突破地仙后才能打开,切记。” “我与仙子初次见面,仙子何以送我如此大礼?”崔祁面露不解。 萧长琴笑道:“这书就是你的。” 雨停了。 画舫和莲色的女郎一同消失在青莲湖,崔祁怅然若失,好似做了一场梦,手中竹简沉甸甸的分量却告诉他这并不是梦。 “看来又是姬公子的故人。”崔祁叹了口气,收好竹简,便再未停下,径直赶回清鸣山。 画舫并未离开青莲湖,而是用了个障眼法,萧长琴苦笑:“兄长的《黄粱书》助我渡过了红尘天劫,可我看这崔姓小郎不是长命之人。” 姜白鱼道:“我此前便听闻过他,崔祁,字临渊,是陆青鸾的徒弟。不过他是突然出现在姜州的,据说那时他一头短发,还染了蓝色,衣裳也相当离经叛道。” “看来他本非道玄之人。”萧长琴倒了杯东沧澜。 她五感缺一,食不知味,因而也喜欢饮用这种苦涩的茶。 姜白鱼赞同道:“据《神仙志》记载,生而知之者之所以生来便知晓,是因为他们还记得上一世,崔祁大约就是如此。” 其实两人性情并不算多么相投,可作为世上最后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还是常常相聚谈天,毕竟其他人都已经死了。 临别之际,萧长琴取出一卷绢帛,“这是我自己写的《烂柯缘》,或可助你突破红尘仙。” 姜白鱼黯然道:“我没有突破红尘仙的根骨,地仙境界都是依靠《黄粱书》强行提升的,再借助外力怕是根基不稳。” “你若是看破了,根骨也就算不得什么。”萧长琴笑笑。 修行也是修心,因而破境的宝物多是用来勘破幻境心魔的,《黄粱书》便是如此。 思量再三,姜白鱼终究收起了《烂柯缘》,就算他无法渡过红尘天劫,放在明月门中总归会有后来者受益。 湖中的青莲动不得,因为这里便是当年姬府莲池旧址,姬连选在此处受天诛也是放不下家国,他想死在家中,可家早就不见了。